━━━━━━━━━━━━━━━━━━━━━━━━━━━━━━ 小说下载尽在奇书网网www.qisuwang.com--本书由【夭桃仙仙】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从你心海过境作者:夜遥 楔子 可是,你偏不,你要守在我身旁,等风来把尘土扬起,把死灰吹活…… 现在再回头想想这几句诗,他总算有了一点切身的体悟。爱情这场游戏里,谁是风?谁是死灰?谁是尘土?谁掩埋了谁?谁吹起了谁?谁是你?谁是我?谁在一直厮守?谁又是死而复生? 每一道伤口都会愈合,每一趟旅程都有尽头。在他辽阔的心海上,她是一阵盘旋羁恋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吹离这片深邃的疆境。 第一章 徘徊 可是我觉得,从此我就一直徘徊在你的身影里。 在那孤独的生命的边缘。 从今再不能掌握自己的心灵,或是坦然地把这手伸向日光。 象从前那样,约束自己不感到你的指尖碰上我的掌心。 ——勃朗宁夫人《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秦程在想,自己也许不应该参加那个同学聚会。 有时候有几个知晓自己所有秘密的朋友并不是件好事,在你想忘记一些过往的时候,他们会无心地提醒你,也许一个笑容、一个暧昧的眼神,或者当成八卦开的一个玩笑,都会让你的心脏忍不住用力地收缩一下,再用很久的时间来恢复平静。 他不知道简念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在酒过三巡之后她突然提起了那个让他避之不及的名字,端起酒杯对当年班上的体育委员赵博山笑道:“所以说那时候人家秦程能追到宋灵灵,你就追不到,知道为什么吗?” 赵博山五大三粗,酒量却是很菜,几杯下肚说话的时候舌头就有点大了,他嘎嘎笑着摇头:“为,为什么?” 简念朝秦程的脸上瞥一眼,似笑非笑:“因为女孩子不是那么好追的,你以为送几朵花打几瓶开水写几封情书就能追到手了吗?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你问问秦程,当年他在宋灵灵身上下了多少功夫?” 秦程垂了一下眼眸,笑着举起酒杯,若无其事地把这个问题挡回去:“谁说老赵不会追女孩子,那现在的嫂子哪儿来的?老赵你这就不地道了,娶了那么漂亮的老婆就偷偷藏在家里,也不带出来给兄弟们见见。” 同桌的男生们一起跟着起哄,趁着酒兴拿赵博山和新婚不久的夫人开玩笑,秦程挑起了个头以后就坐在座位上微笑,安静地咪着杯子里的红酒。简念也在微笑,只是看向秦程的视线里突然多了几分深沉。赵博山当年在学校里苦追班花宋灵灵的事件颇为轰动,他可能真的是喝多了,大着舌头扬声对简念说道:“你现在有宋灵灵的消息吗?这么多年了,就她一个人从来不跟同学们联系,她现在是在美国还是在加拿大?成家了没有?” 秦程手中的酒杯不为人注意地小晃了一下,红酒酒面上荡起一层小小的涟漪。简念笑道:“谁说她出国了?她一直就呆在宁城,怎么,你心里还想着她?” 赵博山抓抓头:“那我是听谁说的?宋灵灵不是没等毕业就离校了吗?她没出国那她好好地退学干什么?” “是啊,我们当时还觉得奇怪了,还有两个月就毕业了,她好好地退什么学呀,都以为她出国了,原来没有啊!”一边有几个当年和宋灵灵、简念交好的女同学也七嘴八舌地问着,简念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退学,我就知道她没出国,一直呆在宁城,前几天我还去看她的。” 赵博山嗷嗷地叫了起来:“那你怎么不把她拉来参加聚会!” 简念抿一口酒:“她要肯来呢,我怎么拉得动她,她那个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平时象个小白兔,犟起来三头牛也拉不动。” 舌尖上的红酒滋味顿时有点苦,宋灵灵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秦程更清楚,只是他以为时过境迁,现在自己已经可以坦然面对当年的分手,没想到简念轻轻松松的一句话还是让他不能完全平静。 她不肯来参加同学聚会,是因为他吗?当年是她先提出分手,没有原因没有解释,也没给他任何挽留的机会,突然就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到现在再来对他避之不及,是觉得没办法面对他吗?毕业十年了,回头再看看上大学的那四年,秦程只觉得很可笑,那段把爱情当成生命的青春岁月不经意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久到再想起宋灵灵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一丁点恨意了,有的只是内心深处的一个问号。 为什么要分手?是因为他不够爱她,还是因为他家里穷?又或者从头到尾他都看错了她,她根本不是他想象中那个善良纯洁感情至上的宋灵灵,她其实也只是个功利现实的女孩子。那么现在呢?在知道他功成名就的消息以后,她有没有后悔过? 秦程举起酒杯放在嘴边,掩住突如其来的一阵冷笑。坐在桌子对面的简念没有错过秦程眼中的笑意,她略有点愣怔地看着他,心里油然生出的是一种陌生的情绪。十年时间里,一个人的变化会有多大?她还记得第一次看见秦程的时候他那副穷酸老土的模样,她更记得宋灵灵第一次对她说出爱情心事时羞涩甜蜜的表情。 那个贫寒骄傲的大男孩,现在脸上已经挂起了冷漠嘲讽的笑容,眼神也不再象过去那样宽容体贴,而是尖厉得让人有一点不敢逼视。 他已经不是那个深爱过宋灵灵的秦程了,而宋灵灵也不再是他深爱的人了。对于时间来说,改变是一件很轻易的事,没人逃得过时间洪流的荡涤冲刷,当青春已经走成凋谢,当欢笑已经走成漠然,还有谁应该记得谁、谁应该忘记谁呢? 就让往事都成为过去吧。 第二章 改变 全世界的面目,我想,忽然改变了。 自从我第一次在心灵上听到你的步子,轻轻、轻轻,来到我身旁。 ——穿过我和死亡的边缘:那幽微的间隙。 ——勃朗宁夫人《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秦程后来问过宋灵灵,那天在储蓄所里排队的有那么多人,她为什么会挑中他。宋灵灵哈哈哈地笑了一阵,伸手调皮地捏了捏秦程的鼻子:“谁叫你长那么高的个子,一双桃花眼还瞄啊瞄地到处乱放电,根本就是你先勾引我的,现在怎么又赖到我头上来了!” 秦程脸颊上浮起一层微红:“我什么时候……瞄啦……” 宋灵灵用手指着他:“你看你看你看,又对我放电!” 秦程无奈地摇头微笑:“跟你说正经话,少打岔。” 宋灵灵踮起脚尖,伸长胳臂勾住秦程的脖子把他拉下来,往他脸上响亮地亲一口:“怎么办,你一放电我就想亲你,要不……我们先不正经十分钟,回头再说正经话,好不好,就十分钟……” 好不好?怎么能不好?秦程双臂用力捧起娇小的她,一边亲吻着一边向后退了几步,转进茂密的树荫里,把她抵在树干上火热地拥抱亲吻,让枝叶稍微挡住一点年轻的激狂。 他心里一直把宋灵灵当成是这一辈子里最大的惊喜,他很想知道第一次被命运垂青的那一天,他的灵灵是被什么牵引着走进了他的生命里。 那天是新生报到的日子,学校旁边银行的储蓄所里挤满了来存钱的学生,不大的地方全是人,空调开得超足,有好多女生胳臂上都冻得起了鸡皮疙瘩。秦程独自一个人从苏北海滨小镇的家乡来到宁城,在这里还没有交到一个朋友,长途公共汽车和一道又一道的报名手续已经让他疲倦了,眼看着长长的队伍半天才能动一下,排了半个多钟头,终于还有一个人就轮到他了。他把重心从左腿换到右腿上,低下头无意识地看着地下的水磨石地面,就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在近旁响起:“我找了你半天,你跑哪去了啊!怎么都不等我!” 话音刚落,秦程还没有把头抬起来,左边的胳臂就被一个柔软的手臂给挽住了,他吓了一跳,赶紧捂住裤兜里装钱的信封,扭头看向突然冒出来挂在自己胳臂上的一个女孩:“你……” 他想说你干嘛,可那女孩没等他反应过来,立刻接茬说道:“还是你机灵,知道银行里人多就先过来排队!” 这这这……这是怎么个情况? 秦程往回抽自己的胳臂,那女孩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两只手却把他抓得死紧,大大的眼睛里除了笑看不出有什么恶意。这让他很糊涂,但是胳臂上使的劲渐渐收了回来,不解地皱了皱眉。那女孩见他不再抗拒,顿时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伸头往窗口看看:“银行办点事可真慢,每次来都要排长队。” 秦程多少明白了一点,修长浓密的眉毛挑了挑,唇边的笑意一闪而过,能想出这种办法来加塞,这个女孩可有意思。他没说话,也没把胳臂抽回来,就这么略有点僵硬地让她挽着,等队伍排到的时候让她先去办理,然后才是自己。 存完钱,身上只留了两百块钱,秦程把存折和卡都放在裤兜里。那个女孩一直站在他身边,等到出了储蓄所才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朝秦程挤挤眼:“不好意思,我今天有急事,实在没功夫排队,谢谢你了。” 秦程不习惯跟女孩子这么近距离地交谈,他嗯了一声,点点头,自顾自地向宿舍的方向走过去。走出十几步她又说了一句谢谢,秦程回头,看着她朝自己摆摆手,然后象一阵风似地转身跑远。 这个可爱的小插曲让秦程压抑了很久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会儿,很快也就过去了。能从小县城考进宁城大学这样一所全国闻名的学校读书并没有让秦程太高兴,相比之下,他其实更愿意当年在初中毕业以后就去上个技校或者职业学校,现在也许已经可以学到一门手艺找到工作了,工资低一点也没关系,他对人生的期望并不高,只要能自己养活自己就好。 从高考后一直到来大学报到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海边的盐场打工,两个月时间挣到的钱肯定是不够缴费用的,不过好在他高考的成绩很优秀,市、县教育局和高中都给了奖金,在确定他的志愿并且录取之后,宁城大学也发了为数不少的奖学金,他虽然不太了解大学生活的具体花费需要有多少,但是这些钱怎么地也能用个两年了吧。他还可以继续打工,从他决定参加高考的那一刻起,秦程就打定主意不再要家里一分钱。 大学初入学阶段都是忙碌而兴奋的,紧接下来就是军训。 四年大学生活中,所有熟识宋灵灵的人对她都有一个相当一致的评价,整所宁城大学里,如果论起装病的本事,宋灵灵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既然有这个特长,就要把它发挥到极致,大学开始的军训自然就成了宋灵灵牛刀小试的试金石。跟在省人民医院当副院长的外公磨了五分钟,她就成功地拿到了一张‘心率不齐’的证明,凭这张薄薄的证明,宋大小姐成功地在军训开始之后入住病号连。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这句话实在是很灵验。 九月份宁城的天气闷热至极,宋灵灵穿着绿军装,头上戴着二了巴叽的秃乙巴军帽,手上还戴着白手套,和病号连里的难友简念一起,一人拎一只蛇皮袋在面积广阔无比的包干区一带转悠。 校方为了让每一位新生都能渡过一个深刻滴有教育意义滴军训,今年特别公布新制度,身体状况正常的学生必须军训,因为身体原因加入病号连的同学们也不能敷衍了事,轻度身体不适的同学在军训期间也必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分配给宋灵灵、简念她们这一拨女生的有意义的事就是,每两人一组划片包干,帮助保洁人员打扫校区卫生,不是光打扫就完事,还要切实发扬我国人民节约环保的传统,每个小组每天必须上交四十个空矿泉水瓶。 今天收成实在不好,这都快到午饭时间了,宋灵灵和简念坐在树荫底下一扒拉,这才捡到二十三个。宋大小姐嘴里不干不净地叽咕了几句,把帽子和手套一摘,胳臂肘捣一捣简念:“喂,那边那个亮亮的是不是瓶子啊?赶紧去,一会儿又给人捡走了。” 简念早就躺在地下了:“你去,我走不动了。” 共同的遭遇让这俩人成了志同道合的战友,宋灵灵见简念躺下了,她也赶紧躺下:“我也走不动,中午我请你吃饭行不行,你去捡吧。” “我请你,连晚饭一起请。” “连明天的中饭晚饭。” “这个星期都包圆,你去你去你去。” 两个人说着说着在地下哈哈大笑,宋灵灵脑中一亮,手肘撑着地半坐起来,好一通叹息:“你说我们怎么这么笨,不就四十个空瓶子吗?咱捡不到,还不会买吗?” 简念眼睛里也亮了:“对喔,最便宜那种矿泉水才六毛多一瓶,四十瓶二十几块,妈妈呀,我怎么早没想出这个好办法。” “笨了吧,能都买一样的吗?各种牌子都得来点,别再给人看出来。” 说干就干,两个人各自扛上蛇皮袋,一溜小跑直奔小卖部,按照今天的任务空缺数买了十三瓶、五种品牌的矿泉水,用拎袋拎好了,转悠着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拧开瓶盖把水都倒了,高高兴兴地拿去交差,换来一下午的休息时间。 秦程再次与宋灵灵相遇的时候,她正在跟一个死紧的瓶盖做顽强斗争,怎么拧也拧不开,牙咬着拧也不开,一边的简念一手一瓶水,正在往下水道里倒,边倒边催促她:“快点快点,快点啊!这什么破矿泉水!” 简念很想骂脏话,今天小卖部里进了一种新矿泉水,她图便宜买的还特别多,谁知道这种水质量忒差,瓶盖上方便旋拧的切缝有好多根本没有切开,除非是劲很大的人,象她们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丫头片子,要是不先用刀在切缝上割一下,根本拧不动瓶盖。 宋灵灵一头的汗,咬牙切齿:“都是你非要买这种水,这一堆都开不开,你自己来吧!” 简念鼓着一包气,把这些开不开的矿泉水瓶全都收在一只大塑料袋里,拎起来就往小卖部跑:“你把剩下的都倒了,我退货去!” 宋灵灵朝简念的背影低声喊:“别退啊,换别的就行了!”话音还没落,不经意就看见身边不远处站着的一个人,她立刻把手里的矿泉水瓶背到身后,朝那个人影看过去。 秦程看看宋灵灵,再看看她们脚边的蛇皮袋和或空或满的矿泉水,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他根本也无心管这种事,这个女生就是报道时候在储蓄所遇到过的吧,当时还以为她的做法很调皮很好玩,现在看来,耍小聪明好象也会上瘾,总是有一些被宠坏的人不愿意正正经经地做事做人,而以投机取巧为荣。 宋灵灵看着那个男生带着一副漠然的表情从自己身边走过,不知怎么地突然一阵心虚,下意识地把视线盯在他身上,看着他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 “哎!” 秦程不耐烦地停下脚步,回头:“干嘛?” 宋灵灵指指他垂在体侧的左手:“你的手,在流血。” 秦程低低地嗯了一声,继续向前走。 “在流血唉!”宋灵灵又说了一遍,人家根本不理她,迈着大步绕过一丛茂密的松树,走得没影子了。宋灵灵盯着他消失的方向看了半天,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竟然叹了口气。 人生何处不相逢,当天晚上,病号连里又多了个人,秦程同学在军训时为了挡住一枚扔向同学的手榴弹,当然肯定是练习弹,左手小臂上被重重地砸了一下,没有骨折,但是骨裂,所以也光荣地来到病号连,成了宋灵灵的战友。 不过他来得很轰轰烈烈,好几位领导亲自送来的,光荣事迹自然也被大大地表扬了一番。宋灵灵跟在队伍的最后头,悄悄地打量站在目光最焦点的秦程,而他自始至终目不斜视,好象根本没有发现人群里还有一个她。 英雄事迹不能成为例外的理由,第二天秦程也穿着军装戴着帽子开始在校园里捡矿泉水瓶,和他同组的恰好是一名右臂骨折的男同学,俩人一个吊着左胳臂,一个吊着右胳臂,穿梭在宁城大学江北校区美丽整洁的校园里,颇也成为了一道景色。 这一天宋灵灵在心里天人交战了一整天,半下午的时候决定跟简念说说,从明天起就不要再买了,咱们也去捡吧。 可没等她说出来,秦程就出现在了她面前。他脸上全是汗水,在盐场被晒了两个月的皮肤黝黑健康,穿着草绿色军装,所以左臂上白色的纱布格外显眼。他把右手里拎着的一只蛇皮袋递向宋灵灵,面无表情语气镇定地说道:“矿泉水不值钱,但是也不要随便浪费,以后每天我帮你们捡二十个,剩下的你们自己去捡。” 宋灵灵张张嘴,哑然无声。秦程显然没想要等她的回答,他把袋子往她面前的地下一放,依旧保持着那副漠然的神情,走出了宋灵灵的视线。 老同学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一顿饭从七点吃到十点半,然后大队人马拉出去唱歌,大包间里挤挤挨挨坐在一起,扯着嗓子鬼嚎嚎,尽情起哄玩闹。 简念酒量不小,不过在座的所有女同学里她是唯一一个没有结婚也没有男朋友的,一帮子当年君子如今禽兽的男同学们自然就把她当成了围攻哄闹的目标,白酒红酒啤酒连番上阵,灌得她也有点吃不消,还好大学同宿舍四年的老大帮了姐们一把,在乱战中把她拉出去上洗手间,这才能有个喘息的机会。 出了包间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变小了,虽然还能听见隐隐的喧闹,但耳膜有点不能适应突然间的分贝变化,还在嗡嗡嗡地震动,简念扶着老大的胳臂,一步一歪笑咪咪地走着。 出门往左拐,三五米以后再往右拐,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有一扇向外推开的窗户,窗台下面放着盆茂盛的龟背竹。有个身穿深色西装的男人站在窗边,身子半侧着,头似垂未垂,嘴边一根半长不短的香烟,象是在看那盆植物漂亮的碧绿色叶片,也好象是透过窗缝正看着外头的风景。 时间与距离是用来丈量的两个标准,或长或短,或近或远,用数字清晰直观地标刻出来,然而似乎并不是所有的流逝都能在这两个尺度上找到准确的坐标。十年之后秦程远远的一个背影,和十年前某一副深深刻在简念脑海里的画面重叠在了一起,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十年里那些无声的月夜和沉默的天空。仿佛在时间与距离之外,还有另外一种自由游走的标准,它时而混乱时而冷酷,时而有形有质时而难以捉摸,它从来不按牌理出牌,但是又拥有令人恐怖的耐心,它恶毒地伺守在猎物身边,把时间和距离绞拧成一副坚固的镣铐。 老大也看见了走廊那一头的秦程,她低低地叹了口气,拉拉简念的手走进洗手间:“我知道你和宋灵灵最要好,不过她和小秦的事,我觉得不能怪人家小秦,别的人不知道,你我应该最清楚,上学那会儿小秦对宋灵灵多好啊,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宠女朋友的男人。” 简念用手接了冷水往脸上抹,抬起头来,镜子里满脸是水的女人连眼睛也红了:“我知道,我也不是怪秦程。” “还不是怪他,你看你一整晚盯着他的眼神,刀似的,恨不得在人家身上砍下一块儿来。” “有那么严重吗?我根本就没看他几眼好不好?” 老大叹口气,抽张纸擦拭脸上和手上的水,用简念在大学时候的外号唤了她一声:“叨叨,说真的,虽然我们是一个宿舍的姐妹,不过他们俩的事,我站在小秦一边儿。他真挺不容易的,当时他那个样子谁看了都害怕,快疯了都,差一点儿就毕不了业,我刚还听二宝说呢,他到现在也没有正儿巴经再谈个女朋友。” 简念笑得有些无力:“没想到他这么长情啊。” “叨叨,灵灵是不是真的还在宁城?” “是。” 老大看着镜子里的简念:“还没成家?那身边有男朋友了吗?” 简念摇摇头。 老大眨眨眼睛:“有没有可能……再把他们俩撮合到一块儿去?” 简念的眉梢抬了抬:“这个……谁知道呢……” 老大想想,脸上的热乎劲又有点变冷,她把手里的纸巾扔进字纸篓,从纸巾盒里又抽了一张:“小秦吧……怎么说呢,他现在和上大学那会儿不太一样了,那个时候他内向归内向,人还是挺和气的,现在他话比以前多了很多,但是又觉得好象不是那么容易接近……” 简念亲昵地搂着老大的肩膀:“还是老大最好,现在跟以前一样又八卦又多话又事儿妈,最爱老大!” 老大哈哈笑着,和简念一起走出洗手间。出门之后简念又向走廊那头看了一眼,秦程已经不在了,龟背竹的叶片被窗缝里透进来的风吹得微微晃动,象是一只只正在挥动着告别的手掌。 赵博山和二宝他们几个男生都喝高了,最后还是曾经身为团支部书记的老大出面,义正辞严地宣布今天晚上聚会到此为止,并且分别指派神智还清醒的同学分头把醉鬼送回家。 秦程一手揪着赵博山,另一只胳臂上还挂着二宝,好不容易才从楼上下来。车肯定是不能开了,不过想要打车也挺不容易,KTV门口一堆等车的人,不可能一人一辆车走,大家伙儿互相问问,同一方向的人拼车回家。这么巧,秦程住的地方离简念刚搬的家很近,再加上不远的赵博山和二宝,四个人刚好一辆车。 简念坐在副驾驶座,三个大块头横七竖八地挤在小捷达车的后排座,每上一个人简念都觉得车后轮又向下陷了一点,车头又往上翘了一点。 胃里有酒,车速一快很容易就犯恶心。先把两个醉鬼送回家以后,下一站就是简念家,离小区还有挺长一段距离她就赶紧让司机师傅把车停下,打开门走下去,手捂着胸口对坐在后排座的秦程说道:“你回去吧,我走走,再坐就要吐了。” 秦程看了看她,付钱也跟着下了车,站在她的面前:“跟我坐一辆车让你这么痛苦?” 简念用力呼吸着夜晚冰冷的空气:“没见过你这么小肚鸡肠的男人,我说的是这意思吗?” 秦程今天一整晚第一次对简念露出笑容:“开个玩笑,走吧,我也不能再坐了,再坐我也要吐了。” 简念瞅他一眼,率先迈开步子,沿着路边漂亮的花坛慢慢向前走。 时间已经过了零点,路上很安静,偶尔才会有一辆车开过。路边小区里大部分住家的人都睡了,零星的灯火稀稀落落点缀在楼宇中,给夜晚又增添了几分安详。 简念和宋灵灵的个头差不多,都只有一六零出头,秦程却是实打实的一八五,三十多岁的男人身上已经褪去了上大学时的青涩,一件合身的西装把他健硕的身材完全凸显了出来,简念看着地下他和她在路灯间游移变幻的影子,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现在比以前拥有了更多吸引女人的资本。 他们都是一个班的同学,学的专业在当年来说是很热门的金融,现在大多数同学都是银行或者投资公司的中高层管理人员,象赵博山那样成了公务员的也有好几个,不过谁也没想到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秦程在研究生毕业以后会突然改行去做生意,做的还是跟他们专业八竿子打不着的医疗器械生意。也许因为他聪明能吃苦,也许也是因为他的运气好,仅仅七八年功夫,他就从一个普通的业务员变成了业内有名的销售代理商,华东这一片几乎所有的大中型医院都有经他公司销售出去的各种高端医疗器械。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翻云覆雨,苏北海滨小镇上靠在盐场里打工挣学费的穷小子,现在身家丰厚。 简念记得自己有一段时间曾经很是留心过秦程和宋灵灵走在一起的身影。因为个子高,所以并肩而行的时候他总是会稍微含着胸,低下头听宋灵灵叽里呱啦地说话,虽然看起来会显得不那么挺拔,不过却总是会让简念盯着看很久。爱从来不是用嘴巴说出来的,爱有的时候就是男人在女人身边迁就的一低头。那个时候有多少女孩子会羡慕宋灵灵,就是因为那个背影的理由。 “简念。” 心跳快了一拍,陡然间加快流速的血液让胸口有点胀闷,过了两三秒钟她才低声回应:“什么?” “吃饭的时候你说……她一直都在宁城。” “嗯。” “那为什么以前你又告诉我她去了加拿大。” 简念装死地挤出一个笑容:“有吗?我有这样告诉过你吗?” “有。” 秦程停下脚步,听着他坚持的声音,简念也不由得停了下来。她深深呼吸着,抬起眼睛看向他。 “你告诉我,她的亲戚在那里帮她联系了一所大学,她在那儿读书,毕业以后应该也会留在那儿继续工作,可能一直都不回来了,你让我认清现实,不要再纠缠她。” 简念的笑声在夜晚里听起来很突兀:“呵呵呵,是吗,这么冷酷的话……真的是我说的吗?” 秦程嘴角向上弯了弯,笑得十分意味深长:“冷酷……原来仅仅是冷酷……” 简念心里酸酸涩涩的很不是滋味:“秦程,冷酷也好冷血也好,还是什么别的也好,我知道我以前说过的那些话听起来很没有人情味。不过就算到了现在我还是会那样说,你要认清现实,不要再纠缠于过去,宋灵灵有权利去选择她想要的生活。” 秦程久久地看着她,唇边笑意渐隐:“我不是纠缠于过去,我只是觉得被欺骗了十年的感觉很不好。她有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我也有选择不被愚弄的权利。” 简念嘴唇动了动,摇头轻笑:“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没人想过要愚弄你,秦程,真的。” 他先是扬了扬眉,继而眉头渐渐皱起。一个骄傲的男人在事隔十年之后再提起当年失败的感情时,居然还是这么沉不住气,简念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她也许根本就不该再提起宋灵灵。她也许……根本就不应该来参加这场同学聚会。 秦程没再说什么,他朝简念冷淡地点点头,转过身大步离开。星光没有变薄,灯光也没有变淡,只是夜晚突然间变得更黑暗了。简念一直看着秦程走远,看着他从视线里消失。 其实谁是谁的选择?谁又被谁愚弄过?这个问题她想了十年也没能真正想明白。就把它当成在人生道路上跋涉的理由吧,走着走着总会疲累,但是现在还不是停下来的时候,放眼望去,结局似乎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第三章 叹息 我能不能有什么、就拿什么给你? 该不该让你紧挨著我,承受我簌簌的苦泪? 听著那伤逝的青春,在我的唇边重复著叹息。 偶而浮起一丝微笑,哪怕你连劝带哄,也随即在叹息里寂灭? ——勃朗宁夫人《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轰轰烈烈的军训结束之后,大家期盼已久的大学生活正式开场。 宁城大学商学院在全国各大学同类专业中排名很前,连续好几年录取分数线位居全校各院之首,能考进来的学生也都些优等生,宋灵灵的高考成绩对她自己来讲可以算是个意外的惊喜,但是拿到班上和别的同学比一比,她的自信心立马变成了自知之明。 大学刚开始,同学们彼此都不了解,班干部都是由老师指派的,指派时依循的标准自然就是成绩和以往有没有做干部的经验。秦程虽然成绩在班上排第一,但他中学期间甚至连个三好学生也没有当过,各种奖励为零,从评语上看不出任何优点和特长,辅导员考虑了半天,只好委任他为学习委员。 宋灵灵知道自己肯定当不了官,其实这也没什么,当不了就当不了,生活并不会因此而不美好。但是让她异常愤慨的是,简念居然捞了个生活委员的差使,不仅如此,跟她和简念住同一间宿舍的另外两名女生,一个叫李娆娆的成了团支部书记,另一个叫冯蕾的是文娱委员,只有她一名群众夹杂在三位干部中间,时时感受到自身的渺小。 女孩子们混在一起,常常也会混得很江湖气,四个丫头一间房,按年龄序齿,李书记是老大,冯文娱是老二,简生活是老三,宋群众是老四。宋灵灵很自来熟,跟三个姐妹打得火热,认识还没几天就开始交流彼此内心深处的小秘密,过往情史通通拿出来卧谈,每天晚上熄灯后宿舍里都笑声一片。 宋灵灵这才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如此匮乏,不仅没有明恋,连暗恋也一次都没有发生过,简念哈哈大笑着把手里的抱枕扔向对面床上的宋灵灵:“不象话啊,我们都老实交待了,你还遮遮掩掩的干嘛,再说了,你以前的同学我们也不认识,不会把你的小秘密捅出去的。” 宋灵灵抱着她扔过来的糖果抱枕,无奈地把下巴搭在上头:“确实是没有啊,象我这么如花似玉的女生没有被男生追求过,你以为这是很光荣的事吗。” 冯文娱躺在斜对面的床上,一边卧谈一边仰卧起坐:“没人追你,你就不会追别人吗?” “当然没有,不信的话下次我把我高中初中的毕业照拿来给你们看看,一个象样点的男生都没有,我倒是想追,追谁啊?” 李书记和宋灵灵隔壁床,她突然地哎了一声,暧昧地笑了两嗓子:“我现在觉得吧,当初真是有先见之明,高考志愿报了咱们学校咱们专业!” 李娆娆暧昧笑声中的弦外之音,立刻铮铮然地响在三个女孩耳边,宋灵灵嘿嘿一笑:“是哦,我们班男生的素质那是相当惊人哪!” 简念也来了劲:“我也发现了,我们系好多好多帅哥啊!” “只是现在大一还没有分专业,咱们可得观察仔细了,等大二分专业的时候一定要紧跟着帅哥们的脚步。” 冯文娱边练边聊,从幼儿园起就学习爵士舞的她有一副让女孩子都艳羡的好身段:“咱们经济学院的肯定都是奔着金融保险和国际贸易这两个专业去的,就是不知道大二分专业的时候竞争会不会很激烈。” 宋灵灵无所谓地笑笑:“我不跟你们抢,我就要选一个没人肯去的、容易混毕业的专业。” “商学院哪有容易混毕业的专业,我听我一个高中学姐说,商学院录取分数线最高,学生的淘汰率也最高,未来的四年可不好混!” 李书记豪迈地把手一挥:“再难能难过高三吗?那么黑暗的日子我们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还是很可怕,学经济的数学要好,我暑假的时候借了两本高数在家想预习一下,我的妈呀,当时我就后悔了,不该学这个的。” 冯文娱坐了起来:“你们知道吗,我们班有个高考数学满分,是你们江苏的考生。” “是吗?谁啊?这么牛!” “还能有谁,秦程啊。” “他啊!”团支部书记李娆娆感叹,“我猜也是他,他那个人一看就有满分气质。” 简念笑倒:“满分是什么气质?照你这么说我们这些人一看就有不满分气质喽。” “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吧,他给我的感觉就是那种很骄傲、但是也很有资格骄傲的人。” 宋灵灵吸吸鼻子,嘴里念叨着李娆娆形容秦程的两个字:“骄傲……” 有心反驳,可是她没有再说话,她只是觉得那个男生不象是个骄傲的人,不然她也不会第一眼就在人群里挑中他来帮着自己逃过排队之苦。说不上为什么,她就是觉得,他应该是个很体贴的人,也许他习惯低着头,不过多关注身外的世界,也许他话不多,甚至也不愿意过多地和别人视线交流,但他绝不象是个会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那天,当她把手臂挽在他手臂上时,他也只是僵硬,没有抗拒…… 他帮她捡了一个星期的矿泉水瓶,一百四十个,这也就是说,她似乎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去找他,去和他说一声谢谢,也许……还可以请他吃顿饭喝杯咖啡什么的…… 他……应该会接受她的邀请吧…… 宋灵灵拥紧怀里的抱枕,悄悄地笑弯了嘴角。 从老师家长紧迫盯人的高中,一下子进入到放羊式的大学生活,很多人都有点不太适应,尤其是那些被包办代替惯了的同学们,乍然间一连几天不见有班主任或者辅导员露面,顿时有点找不着北的感觉,失去了方向和指引,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当然也有很多人终于确定自己现在是自由的了,于是兴奋地享受起十八年生命里从来没有过的放纵感觉。 宋灵灵难得起个大早,自告奋勇到教室去占座位,连早饭也没吃,扛着全宿舍四个人的书和笔记本,一溜小跑离开宿舍楼。 时间确实有点太早了,路过操场上的时候,还有好多同学刚刚过来跑步锻炼,宋灵灵是第一个冲进教室的,她没有回去吃东西,就拿了只苹果坐在座位上啃,眼睛盯着教室门的方向,不时看看表,等着随时会从外头进来的那个人。 秦程是苏北县中里考出来的,他的三年高中生涯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那就是水深火热,据班上同学说,秦程还保持着在县中念书时的习惯,早晚自习非常准时,每天早上七点钟准时去教室看书,晚上赶在熄灯前半个小时才回宿舍。所以宋灵灵才会起个大早,就是能在没人打扰的情况下向秦程表达自己的谢意。 一个苹果,十分钟吃完。剩下的时间就是等。 发现自己在五分钟内看了七次手表之后,宋灵灵趴在桌上笑了。这算什么?望眼欲穿吗?按说应该也不至于吧,她和秦程之间根本算不上有任何交情,除了那一百四十个矿泉水瓶子…… 六点五十分,宋灵灵第N次抬腕看表。 六点五十五分,趴在桌上的她坐直身体,随手拿过一本书翻开,低下头做认真阅读状。 六点五十八分,她又拿起一枝笔,在笔记本上随手写画。 七点整,没有人走进来。 七点零五分,抬起头盯着教室门,没有人。 七点十分,宋灵灵脱下手腕上的表用力摇摇,再盯着仔细地看。 七点二十五,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她立刻恢复读书的姿势,然而走进来的是她并不太熟悉的两位男同学。 一直到八点钟上课铃打响,秦程始终没有走进教室,踩着铃声奔进来的简生活冯文娱她们个个冲宋群众露出热情洋溢的笑脸:“西门外肉夹馍,晚饭管够。” 宋灵灵朝她们回以带着苹果清甜香的微笑,手上翻着书记着笔记,趁着上课前最后一刻混乱的功夫回头在教室里四处又逡巡一遍。每天七点准点进教室看书的秦程,今天真的没有来。 他是病了吗?还是有事? 一整个上午的课宋灵灵都上得稀里糊涂,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回事,眼睛盯着讲台上的老师,心里却一直在盯着教室的门。 那天在病号连里,秦程就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从他身上烘出来的热气,他身上有淡淡的香皂味道,和汗水混杂在一起,象是海风吹过。汗珠从他额头上滑下来,军装整个背后都湿透了,前襟上也湿了几大块,布料紧紧贴在宽阔有力的胸膛上,卷至手肘的袖口底下,深色皮肤裹着线条清晰的肌肉。他把装着空矿泉水瓶的蛇皮袋递给她,如果说这也算是礼物的话,那么这应该是宋灵灵一生中收到过最廉价的礼物。 可是……仿佛也很昂贵,昂贵到让她愿意牢牢地记住那个夏日傍晚,和落日余晖里那个高大的、英俊的、沉默的少年。 秦程没病,也没事,他受伤了。 基本上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女生都会觉得很难理解男生们对篮球或者足球以及各种球类运动的痴迷,九月份的宁城温度还很高,可每天一到傍晚,校园里所有的篮球场足球场上满满当当的全都是乐此不疲的男生们,秦程会受伤,也是因为篮球。 体育委员赵博山篮球是一把好手,所以他对组建班级篮球队这件事格外上心。选队员的第一条标准就是要高,其次就是要壮,最后还必须灵活,学习委员秦程做为班干部,也做为符合这三条要求的班级成员,当仁不让头一个入选。 商学院内部一直有着良好且激烈的竞争机制,竞争的三项主要内容从来就是:学习、美女和体育。 赵博山学习一般,跟美女肯定也沾不上边,能插上手并且能充分发挥自身主观能动性+积极性+雄性魅力的就只有体育,体育中首选自然就是篮球,所以在他的大力策动下,商学院一年级新生们抓住在军训中□出来的荣誉感尾巴,发起了一场篮球比赛。 秦程就是在训练的时候受的伤,伤不算重,只是他被手榴弹砸出来的骨裂还没有完全好。男生们一上球场连亲爹姓什么都不记得了,谁还记得他是个伤兵,他自己也没当回事,早早地就拆了纱布不再吊胳臂。也不知道是谁谁谁谁一拱一挤一推一绊,秦学习同学当即四脚着地,左臂用力在坚硬的水泥球场地面上撑了一下,用医生的话来说就是:因为剧烈运动造成了裂纹骨折的再移位,需要进行手术治疗。 宋灵灵翘首等待的时候,秦学习正由赵体育陪着在人民医院做手术。 小手术,没用多长时间,手术做完以后留院观察了一下午,等到医生批准可以回家了以后,赵博山死活拉着秦程去学校西门外头的小饭馆里吃大盘鸡,全当是赔罪。与此同时,宋灵灵也有点蔫巴蔫巴地被简念她们几个拖出西门,站在常常光顾的一家老刘陕西肉夹馍摊子前头。 女孩子对路边摊的美食永远无法抗拒,就连冯文娱这样重视保持体型的人一顿也能要吃两只老刘家的肉夹馍,宋灵灵和简念的战斗力更是惊人,老刘肉夹馍加上隔壁摊子的鸭血粉丝,那是每次都要吃到撑爆为止。 赵博山坐在饭桌前,对着对面的秦程哈哈一笑:“你看你,怎么吃的这么少,还不如外头那几个女生能吃。”秦程不解地嗯了一声,顺着赵博山手指的方向回头看过去,正好看到宋灵灵张开嘴咬下一口香夹馍,然后鼓着腮帮子香喷喷地大嚼,一边嚼还一边露出了满足的笑容。看着宋灵灵的笑容,秦程的唇角也若有若无地向上弯了弯。一边的赵博山用胳臂肘捣捣他:“那姑娘怎么样?” “什么?” “那个宋灵灵,人挺水灵吧,嘿嘿嘿。” 秦程似笑非笑:“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就是感慨一下,看她的样子再也猜不到,”赵博山端起冰啤酒喝了一大口,“咱们商学院一年级新生数学高考成绩你是第一,知道第二是谁吗?” 秦程有点吃惊:“难道是她?” “可不是吗,你是满分,她一百四十九,就差你一分,也是个神人!就是化学瘸腿瘸得厉害,高考只考了一百出点头,一下就把总分给拉下来了。” “数学这么好,化学怎么会差?” “谁知道呢?”赵博山嘿嘿地笑着,“女生嘛,一般来说偏科只有两种可能,智商型和情绪型,数学能考一百四十九,化学只考这么点,这就充分说明她这是情绪型的偏科,估计她初高中六年的化学老师长相都比较惨淡或者都是女的,不然也不至于这样。” 两个人聊着吃着,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一大份大盘鸡,外带四瓶啤酒,吃饱喝足以后回宿舍。 宋灵灵心里一直都在记挂着秦程,记挂归记挂,在吃完好吃的肉夹馍以后,还不忘多买一个回去晚上当夜宵。 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班长工作积极性十分高涨,三天两头召集班干部们开会,今天也有会,晚上六点半在班长大人的宿舍里。吃完东西简生活她们直接去开会去了,宋灵灵独自一个人拎着四人份的夜宵慢慢往宿舍走。她很喜欢大学校园里的温暖气氛,四下里望出去都是热情洋溢的脸孔,能在这里渡过一生中最青春美好的时光看来挺不错。学生们一天中最兴奋的时刻不是清晨,而是傍晚,有太多太多的美丽和未知将要在夜晚中发生,谁又能不满怀期待呢? 宋灵灵轻轻地叹了口气,舌尖上还留着馋人的酱汁香味,她舔舔嘴唇,微笑着扬起脸看向远处夕阳渐沉的方向,做了个深呼吸。虽然有楼房挡住看不到日落,不过小半个天空都被晚霞映成红色。看不到,但知道它存在着,这就够了,不是吗? 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宋灵灵侧过头随意地看过去,葱茏的林荫道上,秦程穿过来来往往的人流,慢慢向她的方向走过来,好象是从深邃的人海里浮了出来,浮在了她的面前。 秦程老远就看见了宋灵灵,看着她走着走着停下脚步,站在道路的那一头向太阳落下的方向仰起脸,她侧身朝向他,让他能看见她脸上淡淡的微笑。 和刚才吃肉夹馍的时候一样,她不知为了什么笑得很开心很满足。秦程扬扬眉,又抿抿嘴唇,说到底他和她是拥有不同人生的两种人。宋灵灵不识人间愁苦,而秦程却觉得这样的微笑是那么陌生、那么遥远,每一次的笑容都停止在开始之前,他几乎已经想不起自己上一次放声大笑是在什么时候。 秦程很不愿意,但又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他心里泛涌着的酸涩滋味叫做羡慕,他在羡慕那个随时随地会微笑的女孩。 秦程没来得及悄悄从宋灵灵身边走开,她就已经看见了他。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宋灵灵垂下眼眸,在心里嗷嗷地叫唤了几嗓子,想什么就来什么!人要是运气好起来挡也挡不住!可随即脸上有点发烧,她定定神,主动走到秦程面前,关切地指着他新包了纱布的左胳臂:“你的胳臂又怎么了?前两天不是已经拆了纱布了吗?今天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没来上课?” 秦程低头看看五花大绑的左臂:“打球,抻了一下。” “要紧吗?伤得厉害不厉害?” “不要紧。” “哦对了,今天你们班委要开会,是不是还没人通知你?” “通知了。” “那你怎么不去……哦哦,是因为胳臂受伤了是吧,让你回去好好休息。” “嗯。” 这样三三两两的回答很容易打击人的积极性,宋灵灵觉得自己挺健谈的,可在秦程没什么情绪波动的视线里很有点束手无策:“那个……军训的时候你帮了我那么大的忙,我都还没有向你道谢。” “不用。” “算起储蓄所那次,你一共帮了我两次了。” 秦程弯弯嘴角,算是笑。 宋灵灵从昨天晚上一直憋到现在的心里话越来越觉得说不出口,她把一绺头发别到耳后,微笑道:“你现在手不方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告诉我” 他继续弯弯嘴角。 “那什么,大家都是同学嘛,应该互相帮助的,对吧,哈哈哈……” 秦程简约而不简单地回答了一个字:“是。” 宋灵灵脸上的笑容已经有点挂不住了:“那个,我要是有事,你也会帮忙的吧……” “当然。” 有时候就是这样,找话说的时候就会话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这么冷场,这实在不是宋灵灵的性格,她很多余地又做了一个别头发的动作,根据自己了解的关于秦程的情况,柔声笑道:“呃,正好现在就有件事……小事……不知道你……” 秦程沉默的时间长了点,在宋灵灵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终于出声:“什么事?” 小小的希望开始萌生,宋灵灵努力让自己笑得很自然:“是……学习方面的事,你不是学习委嘛,有困难肯定要找你。听说你高考数学满分,真厉害……我的数学……呃……很烂,这个星期上的数学课我都听不懂,能不能……请你帮我……辅导一下?” 秦程左边的眉梢飞快地抬了一下,他再看向宋灵灵的视线里也多出了点探研的意思。宋灵灵忽然就有种被揭穿了的感觉,不过她也很佩服自己的急智,电光火石之间把一次性邀约变成了长期邀约,似乎这样一来她的机会会更多。于是宋群众同学挺挺腰,既自嘲又自豪地笑道:“我也不想这么烂的,就是学不进去,怎么办呢?” “什么时候开始?” “啊?你答应了?”宋灵灵扬眉惊喜,“随便什么时候都行,只要你方便,今天也行啊。” “今天不行。” “那就改天,我随时有空。” 秦程脸上的笑意比刚才明显了一点:“今天我想请你先帮个忙。” 宋灵灵喜出望外:“好啊好啊。” “我的手这两天不方便……” “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千万别客气,都是同学嘛。” “不客气。” “这就对了,你说吧!” “我的手不能下水,昨天的衣服还没洗。” 宋灵灵眨眨眼睛:“嗯?” 秦程点了点头,依然是用平静无波的语调沉声说道:“不多,也就三四件。” 宋灵灵吞咽了一下,千想万想也没想到他会来这一出,老天爷知道她有多懒,除了军训的时候没办法,她到现在都是攒一个星期衣服背回家用洗衣机洗的!可是现在再想理由反对有点来不及了,秦程当她已经默认,转过身向着男生宿舍楼的方向走了过去,走出几步停住,回头看看还傻站在原地不动的宋灵灵,问道:“你今天没空的话就算了。” 宋灵灵一咬牙一跺脚,小跑着跟上去:“有空有空,几件衣服而已,我来帮你洗!” 转回头,一缕微笑从心底发芽抽枝,向上攀援到了他的嘴角,秦程小心地不让宋灵灵发现自己的笑容。原来逗她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原来,在她身边,微笑也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 第四章 深海 爱我,请只是为了那爱的意念。 那你就能继续地爱,爱我如深海。 ——勃朗宁夫人《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同学聚会之后,赵博山建了个QQ群,大家伙都加了进去,没几天就有了四十多个成员。聊QQ是件容易上瘾的事,简念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把QQ登上去,再把群点开,闲时聊天,忙起来就偶尔过去瞄一眼,看着现在已经年过而立事业有成的同学们还在用当年的外号互相开玩笑,这让人感觉很温暖。 简念也是后来改行的人之一,其实也不能完全算是改行,她大学毕业以后没有从事真正意义上的金融工作,而是进了环保部设在华东地区的一个机构,负责管理每年经由政府部门下拨的联合国拨款和世界银行提供给发展中国家用于环保项目科研的低息或者无息贷款。这个工作很清闲,工资福利也不错,虽然比起很多同学要寒酸很多,不过简念很知足,也很安于现状。 成了家的女孩子在一起聊的不是孩子就是老公,这种时候简念插不上嘴,就坐在电脑屏幕前看。这帮子同学说起来都是业界精英,可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空闲时间,群聊天纪录一天最多的能有几千条,几分钟就能刷出十几屏去,就是在一边呆看,也总是会看得驴头不对马嘴,跟不上趟。 简念喝了口茶,摇摇头微笑,把视线转到屏幕右边的成员列表,用鼠标按住滚动条向下看。四十几个成员长期在线的有二十多,偶尔冒泡的有七八个,还有十来个人长期潜水。 秦程只在加群那天和大家打了一圈招呼,然后就没有再上过线,简念盯着他永远灰色的头像看了半天,心里莫名一阵烦燥,索性点小叉把群界面关闭了。 他的头像是QQ系统头像中男士头像的第一个,一个凶巴巴的络腮大胡子,估计他也就是随手一选,没把这当回事。只是这样的头像和他本人实在反差很大,不管心里对他的看法怎样,简念不得不承认,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考量,秦程都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从大学入学时候起,他就吸引了很多女生的注意,尽管他来自一个小地方的贫寒家庭,尽管他打工挣的那点钱根本不可能给任何女孩子买象样的花和礼物,可就是有很多女生喜欢他。 简念还记得那一天,她和冯文娱、李书记开完班委会回到宿舍,意外地发现宿舍里空无一人,宋灵灵不知在哪儿游荡了很久,晚上宿舍锁门之前才溜回来。叽里呱啦的小丫头那天却安静了一整夜,半夜上厕所的时候简念还看见她抱着膝盖坐在蚊帐里,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又第一个起床,抱着四个人的书冲去教室占座位。 当时问过宋灵灵,她什么也没说,过了很长时间,等到她和秦程谈恋爱谈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她才告诉简念,那一天她是生气了,很气很气,生的就是秦程的气。因为她兴冲冲跟着他回到宿舍里打算帮他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他的衣服已经被另外一名女生给洗完了。那个女生就是军训时候被秦程用胳臂挡住手榴弹的那一个,环境学院环境工程系的。秦程象是知道环境女会来,事实上环境女这不是第一次来,宋灵灵很能理解,如果换作是她,被一个这么帅的男同学救过,他还因为救自己受了伤,那她肯定不会放过任何一次表示谢意继而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只是秦程不应该当着环境女的面,突然对她露出一个带有歉意的微笑。一个微笑过后,环境女立刻懂了,宋灵灵也立刻醒悟了,她站在原地,迎着秦程的目光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慢慢收敛起愉快的表情,象他期望的那样在脸上堆出不满和别扭,然后在环境女黯然道别离开之后,才又轻松地笑了出来,对他说道:“怎么样,我反应挺快的吧,以后有这种事就早说,扮吃醋假生气什么的我最拿手了,哈哈哈。” 宋灵灵没有告诉简念,那天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秦程是什么表情,她也没有说第二天一早去占座位的时候在教室里跟来早读的秦程又说了什么。简念和宿舍里另外两名八卦女不止一次追问过,宋灵灵都神秘兮兮地笑:“介可是俺的追男秘笈,将来要传授给俺闺女的,乃们都一边玩儿去!” 女孩子在心里藏了些甜蜜的小秘密,很想把这些秘密拿出来显摆,但是又很小气地舍不得跟别人分享。这种时候的笑容最美丽。 简念微微弯起嘴角,情不自禁再次点开同学群,突然发现秦程的头像变成了彩色,屏幕上正好也跳出了他说的一句话,“我结过婚,又离了。” 群里顿里群情激昂,群主赵体育拍桌大叫,“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从来没听你小子透露过?跟谁结的?” 络腮大胡子头像淡定地回答道,“前年。” “前年?前年结的还是前年离的?问你是跟谁呢!” “前年结的,也是前年离的。你们不认识的人。” 赵体育用表情说出一句脏话,“你小子真牛掰,分手费付了不老少吧。” “还行,那也是她应得的。” 大家在一起聊归聊,离婚这种事总不好拿来开玩笑,就算是赵博山这种老油条也知道不能揭人伤疤,哈哈嗬嗬地说了几句以后大家转移话题。简念却有点愣住了,她把屏幕翻回去,又看了一遍秦程说的话。 前年?前年……同学都是同龄人,前年,也就是他三十岁的时候。原来宋灵灵在他的生命中早已经被别人取代过了。简念笑着笑着,手松开鼠标,无力地撑住额头。在她只能旁观秦程和宋灵灵相爱的那些日子里,她是多么希望这两个人能永远相爱,她也坚信他们能永远相爱,可是事实证明永远只存在于梦想中,现实没有那么执着,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 下午再接到妈妈电话的时候,简念没有象以前那样推三托四,而是很爽快地答应了过两天去相亲,这让一直发愁女儿婚事的简妈妈很是喜出望外,在电话里跟女儿唠叨了半天,又约好了今天下班以后母女俩一起去逛街,买两件漂亮的新衣服穿穿。 不过等真的穿着新衣服坐在豪华餐厅里,装成淑女对着一个温文尔雅的陌生男人微笑时,简念心里后悔得嗷嗷叫,今天真不该也穿一双新鞋,脚磨得生疼! 一般来说,事业已有成或是将有成的大龄未婚真伪精英男女们,如果是边吃饭边相亲的话,选择的餐厅百分之九十会是这种类型的西餐厅,叉叉年份的红酒,七分以下熟的牛排,衣装毕挺的服务生,叮叮当当的水晶吊灯,一半中文一半外文的菜单,新烘出来带着蒜香的餐包,银质刀叉,摔坏一只就要赔小半个月工资的进口瓷质餐具,纯人工吹制的高脚杯,小提琴钢琴古典音乐和厚厚厚厚可以淹至脚背的羊毛地毯。 简念从听说了相亲地点那时候起就在想点子逃过这一劫,做为一名肉夹馍和小笼汤包的忠实粉丝,她挺怕到这种地方吃饭的。桌上铺的都是手绣桌布,滴一滴汤上去她会做贼似地赶紧挪盘子挡住,周围所有人都在捏着嗓子小声说话,切牛排的时候不小心敲到盘子上,一整个餐厅的人都能听见当啷的一声。 如果相亲的对象比较有意思,那么这一切还算是可以忍受,奈何相亲男完全是简念最敬而远之的那一型。虽然他长相很不赖,自身条件也很诱人,刚见面时的寒喧也挺自然,可等牛排一上来他就开始大聊特聊1966年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在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人文研究学术会议上关于后现代解构主义的讲演,三分钟不到的时间彻底粉碎了简念所有的耐心。 鲜嫩的牛肉吃在嘴里象是在啃皮鞋上的牛皮,还带着一股脚丫子味儿,简念忍了再忍,实在是架不住,不得不放下刀叉躲去洗手间。用冷水洗把脸,估摸着再躲下去相亲男会打报警电话了,她这才慢慢吞吞地走出洗手间的门,迎面却看见了秦程同样惊讶的脸。 “这么巧,你也在这儿吃饭?” 简念干笑:“是啊,真巧。” 秦程礼貌地让简念走在前面,简念的脑子里还在转着逃走的念头,当然不会错过秦程这根天上掉下来的救命稻草,她转过身说道,“呃……那个……你……也是来吃饭的?” 秦程扬扬眉:“显然是的。” “那什么……吃完了吗?” “快了,有事吗?” 简念颇有点为难地笑笑,“有点事,帮个小忙行吗?” 秦程点点头,“当然,你说。” 于是在简念回到座位上又聆听了两分钟关于后现代解构主义的教育之后,秦程终于出现了。这种女主角花心劈腿被男主角抓奸在场的戏码很好演,秦程只用无声的谴责的凝视就让相亲男明白了一切,他立刻很有绅士风度地买单走人,让简念松了一口气。 简念在警报解除之后又拿起了刀叉开始吃已经变冷的牛排,一边站着的秦程有点好笑地坐在了相亲男刚才的座位上,“看不出你胃口挺好。” “这么贵,浪费了多可惜。” 秦程扬手唤过一名服务生,要了个新杯子,倒了点桌上的红酒慢慢地抿着。简念跟他没话说,自顾自地填肚子,心里也觉得自己这样做挺过河拆桥的。秦程等她吃完,才淡定地说道,“我和高文洋是好朋友。” 高文洋? 简念皱起眉,高文洋不就是刚才跟她相亲的人? “我一直就坐在那边的位子上,等他一递信号就过来解围。” 简念不由得笑出了声,原来不止她一个人在想办法跑路,“那他为什么一直不递信号?难不成他看上我了?” “你们点的牛排还没上他就递信号了。” “那你……” 秦程笑着抿一口红酒,“大家同学一场,我怎么好来拆你的台。” “怪不得他突然开始解构主义!”简念自嘲地笑道,“看来在我pass他之前他就已经先pass我了,这样也好,不然让他请客吃这么贵的牛排我会很自责的。” “小高是个不错的男人。” 简念斜着眼睛看秦程,“干嘛?想撮合我和他?” “我只是觉得你们挺合适。” “合适不合适这种事,不是光看就能看出来的。”简念扬起眉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但是这句话就是很固执地脱口而出,“你不是也离婚了吗,你在这方面的眼光可想而知不会很准。” 秦程的眼睛眯了眯,可能因为常常皱眉,眉心现出一道明显的皱痕,“我在这方面的眼光一向不准,这一点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简念故作镇定地微笑,“你在我面前抱怨宋灵灵,是想借我的嘴把话传到她耳朵里吗?很可惜,她现在对过去的事已经完全放下了,不会觉得困扰的,你不用这么费劲。” 秦程的牙关咬得太紧,以至于两边太阳穴上在微微跳动,“是吗,那我要恭喜她了。” 简念笑了笑,打开包拿出手机,按键在电话簿里翻找,“要不要她的号码,恭喜的话最好还是亲自告诉她。” “不用了!”秦程回答的声音很响很突兀,周围几桌的客人都朝这边扭过头来,他不以为意,一霎那涌出心头的怒火太猛烈,不能在同样短暂的时间里隐去。 能这么轻易就挑起他的怒火,简念甚至有些欣喜,然而很快又觉得悲哀,她安静地坐着,不再试图挑衅这个男人脆弱的底限。原来他还在恨着宋灵灵,而让恨意延绵不断的原因只有一个。秦程这么一个强势惯了的男人在简念的微笑中彻底败下阵来,他站起来,几乎是用一种落荒而逃的速度快步离开了这间西餐厅。 简念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 这才发现,这么多年了,她总是能看到他的背影,渐渐远离的背影…… 高文洋就这样出现在了简念的生活里。 最初的时候她很莫名其妙,明明她和他两个人对对方都没有意思,可是相亲过后第三天,老妈乐滋滋地告诉她,男方来话了,还想再约着见一次面。简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妈不明白情况,一个劲地数落女儿,一顿饭都吃狗肚去了,怎么连个电话也没留给人家。简念有心不去见第二面,可老妈死活不依,约定的那一天硬是把女儿轰出家门。无奈之下,简念磨磨蹭蹭去了约好的咖啡馆,身上穿着的就是一件T恤加牛仔裤。 高文洋已经到了好一会儿,他一点也没有因为简念的迟到而生气,相反地,他很热情客气地为上次的装13行为向简念道歉,并且说这是他跟秦程学来的一招,当年秦程用这样的招数抵挡过多次好心人的介绍相亲。 简念笑笑:“看不出小秦是这样的人。” 在放松的状态下,简念这才好好地看清了高文洋,他的五官比秦程柔和一些,尤其适合咖啡馆里的暧昧光线,这让他看起来很无害很易于接近。高文洋手里端着白色的咖啡杯,也在微笑地打量简念:“我跟小秦认识十年了,最早我们俩在同一间公司打工,后来又一起创业,现在他主要负责公司在国内的市场营销,我负责跟国外厂商的接洽,跑跑订货,和科研机构打交道什么的。” “你们是合作伙伴?” 高文洋笑着皱皱眉:“说我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更合适些。” “十年,那你跟他是大学一毕业就认识的。” “是啊,所以我对他上大学时候的事一无所知,”高文洋抿一口咖啡,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过这十年来没人比我更知道他,他那个人肚子里挺能藏事儿的,能摸清他的心思不容易。” 简念笑了:“他?他有什么心思?” 高文洋向后舒服地靠在沙发椅背上:“男人嘛,心里头藏着的那点花花肠子肯定多少跟女人有点关系,据我所知,秦程这么些年也没能忘了他在大学里的初恋情人。” 简念看着高文洋灼灼的目光先是有点讶异,继而反应过来,笑出了声:“怎么,你今天要见我就是……” 高文洋的神情变得很诚挚:“简小姐,你们俩当初的事我不了解,不过以我这些年跟小秦共事和相处的经验来看,他是个非常专情的男人,曾经有一段时间他也荒唐过,也自暴自弃过,可到了最后关头他还是忘不你。十年时间不算短,一个男人能把感情坚持这么久是件很难得的事,你们俩又能在十年以后重逢,这难道不值得珍惜吗?” 简念欲哭无泪:“你该不会以为我和他……” 高文洋可能和秦程相处得久了,扬眉的动作做得和他很类似:“怎么?你和他……怎么了?” 简念摇摇头,长出一口气:“高先生,我拜托你以后在当和事佬之前先把情况弄弄清楚好不好?秦程和我……我们俩根本就八竿子打不着!” 高文洋眨眨眼睛:“那他……那他在见了你以后怎么会那么反常?” “他反常么?他不一直都是那个要死不活要阴不阳的怪样!” 高文洋失笑:“说的也是……这么说,你不是他的初恋?” 简念翻白眼:“我的眼光还没那么低。” 高文洋拍拍脑门:“纵横花丛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回看走眼。” 简念突然就觉得这个男人很可爱,她哈哈笑着端起咖啡杯:“祝走眼!” 高文洋也哈哈地笑,碰过杯以后喝了一口:“既然已经乌龙成这样了,不如咱们换个有真酒的地方好好喝一杯,你也给我说说小秦过往的情事,那小子嘴比河里捞出来的歪歪还紧,我怎么利诱□他都不肯告诉我。” 那天晚上和高文洋一直喝到凌晨一点,简念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多话,更不知道怎么会在这个男人面前毫不保留地全倒了出来。她说了多久说了多少,自己也记不清了,最后只记得自己东倒西歪地回到家里,眼睛一闭就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早晨五点不到,简念又被渴醒,起来抓着冷水杯灌了一肚子凉白开,然后去洗澡换衣服,收拾停当以后再也没有了睡意,坐在阳台上安安静静地啃苹果,看着东方的天空渐渐发红发亮,这个城市又从梦中苏醒。 很用劲地回忆,昨天晚上大部分的事情都混沌一片,简念唯一还能想起来的就是高文洋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前年秦程突然宣布要结婚的消息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之前根本没人见过也没人听说过那个女人,高文洋拉着秦程好一通苦劝,他就是铁了心要结婚,被追问得实在烦透了,才有一次在醉后模模糊糊地说出一句话。他告诉高文洋,那个女人对他说了一句话,她说,我昨天说谎了,我不是装的,我喜欢你,看到你跟别的女人在一起,我是真的吃醋了。 第五章 探知 我从没感觉到白天和黑夜都有你的行动。 声音在空中震荡。 也不曾从你看着成长的白花里,探知了你的消息。 ——勃朗宁夫人《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我昨天说谎了,我不是装的,我真的在吃醋在生气!”宋灵灵站在秦程面前,脸上通红,但是很坚定地说道,“秦程,我喜欢你!” 早上七点钟,窗外清晨的天空那么晴朗,懒洋洋的风吹进空空荡荡的教室里,吹动宋灵灵的头发,凌乱的刘海搔着眼睛,她眨了眨长长的睫毛,黑色瞳仁里有一层慢慢升腾起的雾气。安静地、没有微笑地、专注地凝视着什么东西的时候,宋灵灵的大眼睛和尖下巴很容易让人觉得她在伤感。快乐其实需要天赋,微笑有的时候只不过是固守自己的铜墙铁壁。 秦程皱着眉,左肩上背着书包,右手拎着早饭,这么突然的情况下被女孩子表白,他也有些愣住了。穿了十几年的铠甲自然而然从血肉里浮出来,牢固地守护在皮肤表面,宋灵灵从他的脸上没能看出一丁点神情的变化,他就象是听了句本世纪最冷的一句冷笑话一样,正在琢磨着要不要捧场地呲呲牙算是笑过了。 宋灵灵很想在这种时候让自己象平时那样欢快地微笑,但是脸上的肌肉有点不听指挥,她不确定自己真的做了那个动作以后,会不会比不做还要难看。 这句台词是憋一整夜憋出来的,后头应该还有一句,‘你不喜欢我没关系,只要让我喜欢你就好。’可当着秦程平静得有点冷漠的脸,第二句台词硬是堵在宋灵灵嗓子眼里,象小时候馋嘴贪吃不小心滑进气管里的糖块,卡得她有点喘不上来气,动了动嘴唇,没有勇气再把它说出来。 走廊里不知道哪个教室的门没关好,一阵穿堂风过,发出巨大的关门声。宋灵灵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飞快地垂下头往教室外头跑出去,有点难堪,也有点难过。 秦程右手里拎着的早饭啪嗒一声掉在地下,落地的同时,他的手也攥住了宋灵灵的手腕。瘦削的女孩被拉得一个趔趄,向前栽一大步,又向后仰倒,秦程忘了自己的左手还绑着吊带,他直觉地想伸直双臂扶住她,却又被她狠狠地撞回来,疼得闷哼一声,左肩上的书包也滑挂在了手肘上。 宋灵灵听见他的哼声吓坏了,赶紧慌手慌脚地把书包给他拿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用两只手握住他的手和手腕,连声催问:“撞到你哪里了?是不是很疼?哪里疼?要不要紧?要不要紧?” 做过手术有点肿胀,被绷带紧紧包着,又一直不能自由活动,秦程的左胳臂很僵硬,皮肤的触觉好象也有些退化,宋灵灵轻柔的抚握就象是每年夏末秋初的时候,他张开双臂闭起眼睛迎风站立在海边一望无际的滩涂地上,四处飞扬的芦苇花从脸上和指缝间拂过。那些孤独的日子里,他从来不敢收拢五指,因为他知道芦苇花太轻风又太大,他抓握不住。也不敢睁开眼睛,因为只有不看,才能骗自己这就是妈妈亲吻孩子的感觉。 这一刻,宋灵灵的手指停留之处,那儿的皮肤就微微发热,秦程吞咽了一下,在她身上闻到了和苇花一样清新温暖的味道,“你……你刚才……”宋灵灵立刻咬住嘴唇,垂下眼帘不发一语。秦程清清嗓子,继续说道,“……你刚才说的……我没听清……再说一遍好吗?” 宋灵灵的大眼睛连眨好几下,这种事又不象排练话剧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台词,说过就是说过了,一鼓作气而已,再而衰,三已竭,现在叫她还怎么能再说一遍!嘴唇被她自己咬出了深深的牙印,血色泛滥着,白色的脸颊上嘴唇殷红。她怔怔地看着秦程的眼睛,颓然地松开他的手,转身往座位上走,“没听清就算了……” “宋灵灵。” 她站定,回头看他,“我,我也没说什么……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秦程向她走近一步,“不是象你想的,我昨天没有别的意思,你别误会。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们才刚认识不久,还没怎么接触过,彼此不太了解,我也不知道你们宁城的年轻人是怎样交朋友的……昨天我希望那可以是一个好的开始,慢慢地相处久了,说不定……说不定可以……可以让我有勇气对你说出一句话……” 宋灵灵的神情一会儿凝重一会儿轻松,一会儿又患得患失,秦程却还是该死地淡定着,“宋灵灵,我喜欢你。” 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忘了怎么呼吸。宋灵灵傻了,秦程笑了,“我不是开玩笑,你一定要当真。” 宋灵灵眯起眼睛,“你明明听清了……” 他摇头,“没有。” 宋灵灵咬牙,“骗人!” “真没有……” “还说!” 秦程走到她面前,以前他没有做过这种事说过这种话,在想象中这似乎很难,可是是不是因为对象是她,所以一切都很自然而然,以前觉得会很矫情很别扭的话,现在说得一点也不滞涩,“把这个机会让给我,我……让我先对你说这句话……好吗?” 宋灵灵眉梢动了动,突然抬手在耳朵里掏了掏,“你刚才说的……我没听清……再说一遍好吗?” 十八岁的男人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男人,可要说他还是少年,似乎也不准确,这个年龄美好得连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什么。时间还没有开始流逝,岁月只是别人头顶生出的华发,他还有大把大把的现在和无数无数的将来。而她带着微笑,就站在这里,等着听他说出一生中的第一句誓言。 “宋灵灵,我喜欢你……” “先声明啊,我不会帮你洗衣服,别的嘛……酌情考虑。” 这样的一个早晨如果浪费在课堂上,那实在是比高考交了卷才发现准考证号和姓名忘写了还要追悔不及。就在宋灵灵和简念偷偷倒矿泉水的那个僻静处,两个人坐在草地上,彼此间隔着三十到五十公分距离,先是无语相对了十几分钟,然后宋灵灵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两个人对爱情所有的理解还只停留在‘说’上,虽然宋灵灵装神弄鬼撒娇耍赖地让秦程把‘喜欢你’这句话重复了七八遍,但真的要伸出手去握一握他的手,她心里还是有点敲小鼓。 这边敲着小鼓,秦程那边敲着小锣。 他的皮肤正在怀念刚才被她触摸的感觉。隔得不远,他只要一伸胳臂就能握住她的手。年轻人最初交往时都是信马由缰的冲动派,等到冲动完了,也就傻眼了。下面该做些什么呢?其他的恋人都会怎么做呢?他和她……这就已经是恋人了么? 宋灵灵琢磨了又琢磨,脑海里飞速回忆着所有看过的言情小说,那些个女追男的小说里头,女主角都是怎么表示的?是先拉拉手啊,还是先来个拥抱?再要么……先亲个小嘴? 全身一冷,宋灵灵抬手揉揉鼻子,又挠挠太阳穴,无意识地玩着一绺头发。没有这样的吧!怎么表白完后比没表白之前还要别扭! 她的小动作全落在他眼里,秦程在心里笑笑,他脑子里也有点乱,也在胡思乱想着,想来想去,不知怎么地就想起小时候听妈妈念过的一首诗。 可是,你偏不,你要守在我身旁,等风来把尘土扬起,把死灰吹活。 勃朗宁夫人《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中的一句。直到现在秦程也没弄懂这句诗是什么意思,他也没能把整首诗记全,只是很清晰地记得妈妈念这几句诗时咬牙切齿的坚定语气。也许就是说要坚定坚决吧,这样才能死灰复燃重得生机。他这么胡乱地解释着,终于为自己找到了足够的动力。 于是他伸出臂膀,张开五指,把宋灵灵正在犹豫的手握在掌心里,再一点一点地调整着指引着,让她也张开五指和他交握。早晨的阳光斜斜地照着,草地上有两只手握在一起的影子。宋灵灵笑得又得意又羞涩,她趴在屈起的膝盖上,歪着脑袋冲秦程乐呵。 秦程收紧五指,牢牢地握住宋灵灵的手,一小丛火苗从灰烬里冒出头来,他平淡无味的生命终于开始燃烧。 一大早出门的时候还是单身,失踪了整整一上午,中饭的时候走进食堂的宋灵灵就已经和秦程手牵着手了。以李娆娆为首的三名女生全都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宋灵灵同学和秦程坐到了她们对面的座位上,两个人并排放着的餐盘里点着一样的菜式。 这样的出场方式很影响观众们的食欲,当着镇定自若的秦程,三名女生就算是有心拷打逼问宋灵灵,也不得不暂时按捺下沸腾的八卦欲望,假模假式地打着哈哈,食不知味地把饭菜解决掉。 宋灵灵还在那儿装腔作势,“上午老师没有点名吧,哈哈哈,我就知道,我的运气一向不错。” 简生活和冯文娱对视一眼,抬起脚从桌子底下向宋灵灵踢去,可宋灵灵没什么反应,反倒是秦程扬了扬眉,筷子上搛着的一块排骨滑掉在了餐盘上,溅起一小圈汤汁。简念大窘,低头扒饭,斜着眼睛狠狠地瞅着宋灵灵,宋灵灵贼眉鼠眼地冲着她笑,又把自己盘子里的排骨往简念的面前夹,“糖醋排骨,你的最爱,来来来,不要客气嘛!” 好不容易吃完饭,腻歪了一上午的一对小情人终于各回各家,宋灵灵简直是被横拖倒拽着进了宿舍门,三位舍友围成个小半圆把她堵在床边,个个叉起腰,“老实交待吧,怎么回事儿啊?” 宋灵灵嘻嘻哈哈,“没怎么回事,也就是翘了四节课而已。” 简念眉头一皱,“不能吧,你跟秦程……你们好象连话也没怎么说过,怎么就……就对上眼啦?” 宋灵灵洋洋得意,“金风玉露一相逢,此时无僧胜有僧。” “领导跟你说话的时候态度要端正!”李书记拍打她一下,“说仔细点,你们俩,你跟他,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们谁追的谁?怎么好上的?” 宋灵灵作势坐正,“肯定是他追的我,要不然就他那样的,我能看得上吗?” 冯文娱咬牙:“好你个宋灵灵,得了便宜还卖乖,姐姐我刚准备下手,被你抢了先了!” 宋灵灵眨巴眨巴大眼睛:“怎么……你也……不会吧……” “什么我也!我告诉你,商学院一年级新生里起码有一半女生都对秦程有好感,你最好当心点,别哪天被人拍了黑砖使了黑绊,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怎么可能呢,书记书记!”宋灵灵挽住李娆娆的胳臂,“你看看她,恐吓无知群众!” 李娆娆正了正神情,“跟你说真的,宋灵灵,你跟秦程到底怎么好上的?这也太突然了,看不出他平时一本正经的样子,手脚倒真是快!” 宋灵灵耸耸肩,“好吧好吧,我老实交待,是我追的他,其实我暗恋他很久了,从军训时候起就暗恋了,今天终于得偿所愿,好了吧……” “我就说嘛,你小子平时哪天不是最后一个起床,这几天怎么老是跑去教室占座位,是不是就想逮个没人的时机跟他表白?” “嘿嘿嘿嘿……” “少嘿嘿,刚到手就拉出来显摆,宋灵灵,你也太嚣张了吧!” 宋灵灵很委屈,“我才没有!我也不想这么快就让你们知道的……是他非不肯松手……” 李娆娆和冯蕾对视一眼,“我看是你不肯松手还差不多!” “真的是他,我是那么爱显摆的人吗!” 冯文娱无限婉惜地叹了口气,“早知道秦程的眼光这么低,这么好到手……” 宋灵灵才不会因为这句话而生气,她神气活现地晃晃脑袋,又堆起甜甜的笑容挽紧团支部书记,“那什么,下午我有点事,万一要是点名的话帮我顶一顶,拜托拜托!” 简念在一边说道,“干什么去啊?约一上午会了还没够?” 宋灵灵快乐地点点头,蹦到衣柜边打开门,一件一件往外头拿衣服,“人生中第一次真正的约会啊,姐妹们快来帮我看看穿什么衣服好看!” 虽然大家都对宋灵灵和秦程的事感到万分吃惊,但还是卯足劲帮着她好好拾掇了一下自己,经过一番比对试穿,大家不得不承认冯文娱在穿着方面的悟性比另外三个人领先了好几十里地。原本普普通通的短袖白T恤、牛仔裤,加了一件收腰的黑色小马夹,懒懒散散地扎一条红白格子小丝巾,再背上李娆娆花六十块钱买的大红色机车包,手腕上是简念暑假在奶茶店打了两个月工买的swatch钢带男表,宋灵灵帮李娆娆画海报时被丙烯颜料滴得乱七八糟的一双半旧白色球鞋原来已经打算要扔了,冯文娱慧眼识英从床底下扒拉出来让她又穿上。 这样一身打扮的宋灵灵十分青春无敌,她一边照镜子,一边好玩地晃荡着手腕上那只宽大的手表,“我说叨叨,你好好的买块男表干什么?” 简念,念叨,所以宋灵灵给她起了个‘叨叨’的外号,“我喜欢呗,好了好了,收拾差不多了吧,你跟秦程约的几点?” “一点,他来接我。” 李娆娆走到窗边往外一探首,“赶紧的吧,人都在楼下等你了。” “啊啊!”宋灵灵挤到窗边也往外看,八号楼和七号楼之间一排苍翠高大的雪松树前站着个修长的身影。秦程家里的经济条件很一般,他穿的衣服也一直都是最简单的,可是不管他站在多少人的人群里,总是会吸引最多的视线。 他是在等我。宋灵灵想着,唇边的微笑怎么忍也忍不住,扬声跟大伙儿打个招呼,一溜烟冲出宿舍。 冯文娱啃着苹果,和李书记并肩趴在窗台上看外头的好戏,简念也微笑着趴在另一扇窗格上,看着秦程在听到脚步声后向宋灵灵转过头来,离得挺远,其实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简念觉得他肯定是在对她微笑。因为还隔着一段距离,秦程就向宋灵灵伸出了手,等着她把手递过来握住。 秦程身材高大,宋灵灵虽不娇小,但也算是玲珑,穿着球鞋站在他身边时个子只齐他肩头。但是看着他们的背影,仿佛又不觉得两人身高有这么大差异,因为秦程会迁就地微微朝前欠身,侧低着头看她脸上飞扬的微笑。 宋灵灵不知道对秦程说了一句什么,他和她同时回过头来,往宿舍的窗口方向看过去,冯文娱哈哈大笑,两只手圈在嘴边放声大喊,“玩得开心点!点名有我!” 宋灵灵挥了挥手臂,和秦程手牵手消失在了三个人的视线里,冯文娱李书记还在热络地谈论宋灵灵的艳福,简念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们聊着,眼睛一直看着刚才秦程站过的地方。 一个人的身影真的可以成为一幅画。皱着眉,简念很费劲地琢磨着突然涌起的怪异情绪,‘等’这个字第一次在她心里有了很具象很直观的感觉,原来就是在这样苍翠的背景下,在阳光似照未照的光影边缘,有一个人以那样挺拔的姿态,安静地站立着。 “我们去哪儿?”宋灵灵很喜欢自己手被秦程握住的感觉,她欢快地迈着步子跟上他的步伐,随便他带她去哪里也好,只要能象这样在一起。 秦程报了个地址,“知道怎么走吗?宁城的路我不熟。” “知道知道,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省珠算协会。” “哎?”宋灵灵很莫名,“那种地方……有什么好玩?” “不是去玩,是我想让你陪我去办点事。” “什么事?” “去报个名。” “报名?考试吗?考珠算?”宋灵灵瞪大眼睛,“不会吧!你你你……现在就算是考会计证也不用珠算了,你考那个干什么?” 秦程笑笑,“考了这个,我在大学期间四年打工的地方就有着落了,我应该早点考的。” 宋灵灵更愣,“考珠算跟打工有什么关系?你该不会是想出去给哪个公司当会计吧!” “当然不是,如果我考得还不错,去当兼职老师的工资可以高一点。” “老师?教别人打算盘么?” 秦程很神秘地点点头,“算是吧,也算是打算盘。” 等到了地方,领了报名资料,宋灵灵才知道秦程想要报名参加的是珠心算十段鉴定考试。 珠心算对于宋灵灵来说相当于天外来物,在她打开厚厚的一迭练习题后,眼前顿时有些发黑。都是长长长长要数一会儿才能数清位数的天文数字,有加有减有乘有除,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表格和单证,密密麻麻地印在A3大小的白纸上,看着十分眼晕。 “这这这这,这要怎么办?珠……心算?真的是心算吗?” 秦程也不解释,随手拿出签字笔,仿佛是信手乱写一样接连在五道加减法题目后写出答案,再把试题推给宋灵灵。宋灵灵狐疑地看看他,再看看这五道由十个七位以上数字组成的加减题,接过笔,在另一张试卷的反面开始列竖式,吭哧吭哧扒拉了半天,再加验算一遍,足足用了二十多分钟,完后吃惊无比地抬起头来。 “全对……怎么可能!” 秦程象是听到了很可笑的话,“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宋灵灵低下头又看看这些题目,“就是不可能,用计算器也没有这么快的!你以前是不是做过这套试卷!” “不信的话你可以出题,数字可以比这个再大一点。” 宋灵灵觉得自己完全傻了,“我就是不信……这根本就是变魔术嘛!” 秦程笑着把试卷收好,“你就当它是变魔术好了。” 宋灵灵摇头不止,“你怎么会想起学这个!这太可怕了,要杀死多少脑细胞啊!” 秦程握着她的手离开珠算协会,慢慢地走在人行道上,“学这个可以挣钱。好象是89年春节联欢晚会上,有个叫《活字典》的记忆力表演,那年春晚以后,在我老家那一带很是流行过一阵这种节目,慢慢地在记忆力表演当中又夹了一些速算、现场字画、魔术什么的,我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学珠心算,我小时候挺聪明,学得快,七八岁就跟着大人在红白喜事开业庆典上表演,还很受欢迎,而且学这个还不怎么影响学习。” “秦程,”他说得云淡风清,好象这不是他而是别的陌生人的故事,宋灵灵停下脚步,拉着秦程,刚才还在欢乐的心渐渐缩紧,缩得有一点微疼,“你小时候……是不是很苦?” 秦程了然地笑了,“还好,不苦。” 宋灵灵抿抿唇,第一次心疼起一个男人的笑容,“以后不会再苦了,就算有苦也要告诉我……我陪你一起……” 第六章 攀折 我们生命中的素莲,依然能开出纯洁雪白的花朵。 那底下的根,只仰赖天降的甘露,从山头往上挺伸。 高出世间的攀折。 ——勃朗宁夫人《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苦或者甜。 这两个形容词常常被用来形容一个人的心境或者际遇,但其实这样的形容并不确切。苦与甜,本来就是一根水银温度计上的两头,这根温度计有多长,当中一共有多少刻度,谁也说不清。当你把这根温度计贴在心口上测量的时候,水银柱到底要停在哪里才算是苦?又要停在哪里才算是甜? 没有绝对的标准,也就没有绝对的答案。每一个刻度对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义,所以不要太快相信别人脸上的眼泪和笑容。所以当秦程拒绝了高文洋的提议之后,高副总看着秦正总脸上明显是强装出来的敷衍的笑容,心里突然很不爽。 “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当我愿意管你哪,看你那个脸,成天拉老长,跟个长白三似的!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你要真还想着她就去找她呗,不死不活地在这儿吊了十年了,你累不累?” 秦程隔着宽大的办公桌,啪地扔过来一只文件夹,然后自顾自忙着看手边的文件。高文洋打开文件夹,大略翻一翻里头夹着的两份销售合同,眉梢微扬:“两台PET/CT?什么时候签的合同?这么大的单我怎么不知道?” 秦程放下手里的文件:“客户要求的安装调试完成时间比通常情况下少一个月,没什么事的话你现在应该去工作了。八小时以内,我希望公司的每一名员工都能把精力百分之百投入到工作上。” 高文洋合起文件夹,站起来:“工作是工作,关心领导的身心健康也是工作。反正我今天约了简念了,你不好意思打听的事,我去帮你打听,晚上等我的消息吧。” 秦程无奈叹气:“小高,我的事让我自己处理好不好?” “不好!”高文洋摇摇手指头,笑着往门口走去,“这可是你表姐托付我的,她让我多关心关心你的终身大事。你再跟我叽叽歪歪,我打电话告诉她!”秦程也笑了,顺手抓起办公桌上一只空文件夹朝高文洋丢过去,高副总飞快拉开门,利落灵活地躲了出去,留下一串爽朗的笑声。 简念很郁闷。 昨天晚上接到高文洋电话的时候她正窝在沙发上和老爸老妈一起看电视,孙红雷和姚晨演的《潜伏》,这个片子是老妈的最爱,电视上看过了又买来碟片,这已经是第三次重温。这种情节紧张的电视剧很容易让人心神不定,简念迷迷糊糊地在电话里答应了高文洋的邀约,还嘴快地重复确认了一遍时间地点。 然后,当简念在约好的时间走进餐厅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已经等在位子上的高文洋,而是坐在隔壁桌朝她递眼色偷笑的老妈和老爸。 简念脚底下一滑,差点一跤摔死在餐厅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多亏引座的服务生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这才狼狈不堪地被赶过来的高文洋扶起来,领到座位上坐好。 高文洋微笑着把红酒瓶从服务生手里拿过来,亲自给简念倒酒:“来来来,压压惊。” 简念只觉得脸上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抽,她斜着眼睛狠狠地瞪了老妈一眼,拿出手机来飞快给老妈发条短信:“你要是我亲妈就赶紧从我眼前消失。” 隔壁桌手机嘀嘀响了,简念知道会有眼刀飞过来,干脆就不往老妈那边看。不得不承认,她倔强的性格来自母上大人强大的遗传基因,过了五分钟,老妈老爸一点要走的意思也没有,简念咬住嘴唇,又发条短信过去。这次有回信了,老妈回话很快:“你吃你的,我吃我的。” 简念锋利无比地瞪了一眼过去,可能老妈终于察觉到女儿在不高兴了,立刻就有短信发过来:“马上就走还不行吗?” 高文洋抿一口红酒,微笑地靠坐在椅子上:“隔壁的那两位,是你的……贵亲?” 简念顿时呛住,捂着嘴好一通咳嗽,红着脸压低声音说道:“我真不知道她们会来,不好意思,我妈她……她很关心我的终身大事。” 高文洋笑笑,抬手唤来服务生,低声吩咐道:“隔壁那一桌记我账上,回头一起付。” “高先生……”简念有点意外,“不用了,我来就行了。” “你是秦程的老同学,也就是我的朋友,请叔叔阿姨吃一顿饭是应该的。” 简念囧上加囧:“真的不用了……” 高文洋端起酒杯敬她:“别跟我客气,我正好也有事要麻烦你。” 简念跟他碰过杯,抿了一小口:“什么事?” 高文洋的脸在餐厅柔和的光线下看起来更英俊:“其实也不能算是我的事,简小姐,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的消息。” 简念一听就明白了,她眨了眨眼睛,笑容顿时变得有点生硬:“他让你来问的?呵呵,他自己怎么不来?” “他?你不也说过,他一向都是那么要死不活要阴不阳的,让他开口求人比杀了他还难。基本上他的情商是我见过最低的,你别看他人五人六的样子,又结过婚又离过婚,身边还有不少追求者,其实他一点不知道怎么跟女孩子打交道,真的,他在这方面完全白痴。” 简念冷笑:“那是因为你对他还不了解,我倒是觉得他挺会跟女孩子打交道的,一点也不白痴。” 高文洋立刻来了精神:“怎么?上大学的时候小秦是不是有过什么光辉往事?” 精美的菜肴和餐厅里舒适缓慢的气氛变得有些难以忍受,简念舔舔嘴唇:“高先生,你和秦程的关系很好,他过去的事你可以直接去问他,至于你想向我打听的消息,对不起,我不会告诉你。”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高文洋扬起眉:“是不是那个人到现在还不想见秦程?” 简念叹口气:“有意思吗高先生?都那么多年前的事了,大家都有了自己的生活,现在还跑来问这些干什么?你可别告诉我说秦程到现在还在为了他的初恋情人守身如玉痴心不改,这个年头谁离了谁不能活?你们有闲功夫瞎折腾,不代表别人不想过平静的生活。” 高文洋顿了顿:“她……真的连见一面也不行?” 简念回答得十分肯定:“不行。” “她成家了?” “没有。” “那为什么不行?要不你帮忙问她一下……” “不用问,我知道她不想见秦程。” 高文洋的眉心皱了起来,他忖度着,用尽量委婉的语气笑道:“简小姐,你这样,怎么让我感觉是你不想让他们俩见面。” 简念脸上变色,她腾地一下站起来,看着高文洋的眼睛冷笑着甩下一句:“我就是不想让他们俩见面,怎么样!” 旁边桌上的简爸爸和简妈妈都被这突然的状况吓愣了,刚才还微笑着谈天说地的女儿怎么一下子脸黑成这样!看着女儿气冲冲离开餐厅的背影,老两口赶紧叫服务生过来买单,知道已经有人代为付账之后,简妈妈很是尴尬地对高文洋笑笑,拉着老公的手追了出去。 简念冲出餐厅大门,左右看了看,随便找一个方向向前走去。三公分的高跟鞋穿一整天脚也挺痛,她把包往肩膀上背一背,低下头一边克制自己的怒意,一边横冲直撞,根本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不想去哪儿。就这么冲了有将近半个小时,街头夜色中的人越来越多,她被人潮困住迈不开步,不得不随便找间咖啡馆,躲进去歇歇脚、喘口气。 找了个临街落地玻璃墙边的位置,点杯咖啡,又要了两个看起来挺有食欲的小点心,简念窝进松软的座位里,头枕着宽大的沙发椅背,无力地向外望去。 每个年龄段谈恋爱的方式都不一样,象简念这样的大龄男女青年基本上算是事业小成,约会的时候通常都会选择一间象现在这间咖啡馆一样雅致安静的地方聊天。再年轻一点的未婚男女,有可能去看场电影,或者商场里买几样东西,顺便考察一下对方的经济实力。再年轻一点的大学生或是中学生往往囊中羞涩,他们更多的选择是在街头闲逛,手拉着手,满脸幸福的笑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胡吹乱侃着,爱情以外的任何现实问题都不在话题范围内。 一对这样的小情侣手拉着手,走着走着停在人行道上,瘦瘦高高的男生好象眼睛里进了一粒砂子,揉了半天没揉出来,于是他弓下腰,让微笑着的女朋友帮他吹一吹。小女生哈哈哈地乐着,轻柔无比地捧住男朋友的脸颊,轻轻翻开他的眼皮往里头吹气。 简念看着他们,眼底一阵潮热,但是舍不得移开视线。 能享有这么纯真爱情的年纪似乎已经离她很远了,但是心底里仿佛还有未熄的火种,仿佛她还是十几年前那个傻呵呵的、会脸红会生气、会羡慕会嫉妒、会躲在被窝里掉泪第二天又装出一脸笑容的女孩。 可是十几年下来,她追求过的渴望过的憧憬过的,所有一切都没有得到,时光唯一留给她的就只有一个渐行渐远的梦。简念怔怔地看着玻璃幕墙外嘻哈欢乐的小情侣,一阵突如其来的泪水挡在视线之前。 氤氲迷离的光线中,他们变得有一些眼熟,仔细看看,那个瘦瘦高高的男生分明就是秦程,他低着头,爱怜呵护地看着仰脸微笑的宋灵灵。夜晚宁城的街头并不昏暗,不停变幻的霓虹灯,来来往往的车灯,孤单寂寞的路灯,都清清楚楚照着这两个正当青春沉溺爱海的年轻人。 眨一眨眼睛,视线焦距变化了一些,简念看见了玻璃幕墙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三十出头的女人脸上再也找不到昔日的光华,精心修剪出的发型也没办法挽留青春的脚步,再怎么不甘心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有尘霜满面这一回事的,时间是世界上最无情的东西,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从身边溜走,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风尘霜雪覆盖。 泪水冲出眼眶,墙外的小情侣和墙内的自己都看不清了。简念垂下头,一霎那间哭得控制不住,她用手掩在脸上,泪水从指缝间大滴大滴落下,滴在深色的胸襟上,在那里洇出一小滩黑色水迹。 还能这样坚持多久? 原来还在爱着他。 简念对自己摇头,从十几年前知道他是宋灵灵的男朋友开始,直到现在,原来她还在爱着他…… 宋灵灵是家里的宝贝,舅舅姨妈伯伯姑姑家跟她同辈的姑表亲戚全都是男孩,堂哥表哥一大堆,小辈里只有她这么一个丫头,从小到大她都娇生惯养,被所有的亲戚们宠爱着。所以这样长大的宋灵灵,自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所以当星期五中午,同宿舍的舍友们看着宋灵灵同学把攒了好几天的脏衣服放进脸盆里,再捧着盆拎着洗衣粉,摆出一副要去洗衣服的架势的时候,大家伙都感到非常意外。 冯文艺的床离门口最近,她上上下下地看了宋灵灵好几眼:“干嘛哪你?” “你说我干嘛?唉,我们学校的宿舍什么时候也能装个投币洗衣机就好了,人家理工大和师大都装了!这个年头还要用手洗衣服,真可悲!” “算了吧,就算装投币洗衣机我也不敢用,多脏啊,最多也就洗洗外套,内衣内裤什么的你敢放进去洗吗?还是老老实实用手洗的好。” “不有消毒液吗!”宋灵灵嘀嘀咕咕推开卫生间的门,简念窝在床上看小说,笑着说道:“你不都是带回家去洗的吗?今天怎么突然勤快起来啦?你家洗衣机坏了?” 宋灵灵歪头冲她笑:“我这个星期不回家。” “为什么?你不回家你妈不得想死你啦!” “我有事,”宋灵灵笑得很神秘很甜蜜,“比回家更重要的事。” 冯文艺好笑地做个全身发抖的动作:“好冷啊!” 宋灵灵挤挤眼睛,哼着小调洗衣服去了,忙活了一中午,洗完一盆衣服,水也没拧干,滴滴答答地挂在卫生间里,下午下了课以后才拿出去挂在外面晾晒。 星期六一大早,刚过六点,大部分同学还都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时候,宋灵灵匆匆忙忙冲出宿舍楼,秦程已经在老地方等着她了。 阳光还不算很明亮,东边的天际残留着朝霞彤红色的影子,蓝色天空睡眼朦胧,正在渐渐苏醒。一辆男式自行车停在秦程身边,他身上白色的衬衣被霞光映得有点发红,脸上也显得更有年轻光彩。他一手扶着车把,另一手闲适地插在裤兜里,对跑向自己的宋灵灵微笑:“这么早,到底要带我到哪儿去?” 宋灵灵把装满了零食的双肩包塞进车龙头前的篓子里:“赶紧的赶紧的,抓紧时间,快来不及了!” 高高大大的男生不知就里地骑上车,用脚踮着地等身边又蹦又跳的女生坐上后座,确定她坐稳扶稳了,再踩动脚踏,带着她在寂静的路上向前奔去。宋灵灵用左臂环住秦程的腰,迟疑了片刻后,亲昵地把脸颊也贴在了他的背上。 一层薄薄的棉布挡不住灵敏的心,少女柔软的脸颊仿佛是直接和他的皮肤贴在一起,她的鼻息也仿佛是直接吹拂着他的身体。清晨的微风不再那么微凉,秦程用力吞咽了一下,更大力地踩着两只脚踏,半旧不新的自行车象乘着风一样飞快地行驶着。 清晨清新的风吹拂着耳边细碎的头发,宋灵灵明显感觉到了秦程身体的僵硬,她脸上有一点点发烫,但是玩心也被他逗了起来,于是坏笑着,右手也开始变得不老实,悄悄地从他衬衣的后摆下面伸进去,用指尖在他的腰背上轻轻挠了挠刮了刮。自行车龙头突然间东扭西歪,秦程咬牙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车子稳住,没有一头撞在路边的梧桐树上。 他两只脚一起踩在地上,额头上全是突然间渗出毛孔的汗水,涨着一张通红的脸扭回头瞪着宋灵灵:“你……你……你干嘛!不想摔跤就老老实实坐好!” 宋灵灵抱着他笑得前仰后合:“原来你怕痒,被我发现了,哈哈哈哈!” 秦程脸更红,腰背上刚才被她搔过的那一小块皮肤依然在痒:“再这样我就不带你了。” “保证不了!安全第一!”宋灵灵眨巴着眼睛,水灵灵地对着秦程谄媚微笑,他无奈地摇摇头,也跟着笑出了声。 蹬上车继续走,宋灵灵有心再刺挠他一下,但是自行车已经出了学校大门,外头马路上车多人多,不是开玩笑的好地方,所以只好安静地坐着,向左向右地给秦程指着方向,引领他往城东的方向走。之所以要这么一大早出门,宋灵灵是出于两层考虑,第一当然就是因为这么早警察叔叔们都还没有上班,骑车带人的时候不用每到一个十字路口她都跳下来。第二层考虑……她咬住嘴唇笑眯了双眼,秦程问了好几遍她都没有说,因为想给他个惊喜。 确实也是个很大的惊喜。 宁城这座老城市已经有了上千年历史,城东有很多年代悠久的古迹,当中一座明孝陵就是明太祖朱元璋的陵墓。明孝陵占地广阔,景区中有一条石像路,路面铺着几百年前的青条石,路边安静地站立着十几对高大的石兽和石翁仲,不知什么时候栽下的银杏树和槭树为这些寂寞的石兽和翁仲挡住风雨,每到秋天,银杏树叶渐渐变黄,槭树树叶渐渐变红,天气好的时候,最好是清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站在墓道开始的地方向前望去,树与树之间露出天空的蔚蓝,这一切成了这条古老墓道最绚丽的背景。最美的历史和最美的自然融合在一起,会让人看得舍不得移开眼睛,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时空交错的感觉。 秦程站在这条美丽道路的起点,皱着眉看向前方,一霎时心里震动无比,有很多种情绪在同一时间从心底各个角落里涌出来,混杂在一起,膨胀着,把心撑得很满。但真要仔细分辨,又说不清这些情绪都是些什么,它们混在一起组合成的那一团迷茫又是什么。 如果真要用语言来形容,也许……可以说它是一种让人惊惧的幸福。可是因为这种幸福太过美好,美好地超出了预想,所以在遇见它的时候不免就有些忐忑,觉得总有一天会再失去,所以只敢站在幸福身边,只要能看着它就好,唯恐一旦踏足而入,就会发现自己惊醒了一场最美的美梦。 宋灵灵带着一脸阴谋得逞的笑容站在秦程身边,盯着他愣怔的侧脸。这样迷离的光影和色彩里,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的他比平时英俊一百倍。他是从很偏僻很小的小镇上来的,比起大多数同学来确实要土气很多,穿的衣服就那么两件,白衬衣加蓝衬衣,发型是学校大门口最便宜的理发店三块钱一次理出来的,他很黑,皮肤也不算好,他一个月的生活费连宋灵灵的一半也不到,他还很古板,除了学习就是学习,娱乐这个词对他来说就是火星语。 但是他就是这么好,说不出来的好,好到宋灵灵情不自禁想把自己生命里所有经历过的美好都拿出来跟他分享。看着他在震撼过自己的美丽景色面前也震撼地说不出话来,年轻的女孩理所当然把这当成是彼此灵魂的契合,摒弃了所有外表的和浮华的差异,骨子里他和她原来拥有着同样敏感的心。 “秦程……”宋灵灵低声唤着,拉了拉他的手,然后挽住他的胳臂,把头枕在他肩侧,歪着脑袋冲他笑,“好看吧,就知道你也会喜欢。” 秦程收紧五指,把她的手紧紧握在手里,把宋灵灵带给他的又一份美好牢牢记在心里:“我很喜欢。” 宋灵灵促狭地做个鬼脸:“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早来吗?” “为什么?因为早晨这里最美?” “当然不是!这里一年四季什么时候都美。早点来是因为可以逃票。” 秦程愕然:“逃票?” “当然啦,一张票几十块呢,赶在景区工作人员上班之前进来,票钱就可以省下啦!看吧,我替你省了那么多钱,你一定要请我吃肉夹馍!还有鸭血粉丝!” 秦程失笑,把视线转到宋灵灵嘻笑活泼的脸上。这样迷离的光影和色彩里,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的她又何尝不是比平时美了一百倍。她是大城市里长大的女孩,家里长辈们都拥有很体面的工作,她又好看又时髦,她身边有好多新奇的玩艺都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她以前十八年的生活经历一定也和他截然不同,当他只有在海边滩涂地里盛开的芦苇花丛里才能找到些微宁静的时候,她又是怎样活在所有亲人的爱和呵护中。她和他是那样不同,那样的天壤之别,在他来宁城前对大学生活的所有幻想里,都不曾有过一个象她这样的影子存在。 他眉梢微扬,一股暖意顺着两人交握的双手一直传递到他心里。不会是影子,也不会是一场随时会醒的美梦……对他来说,宋灵灵是一道闪电,借着她划破天空时的光亮,他突然发现他的生命并不是那么黑暗,睁大眼睛,也能看得见辽阔无际的远方。 笑意里有浓浓的宠爱,秦程点点头:“好,肉夹馍,鸭血粉丝。” 宋灵灵比出一个‘V’的手势:“两顿!” 秦程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宋灵灵微笑时红润的嘴唇,做了两个深呼吸,别扭地把头扭向一边,清清嗓子,笑道:“两顿,没问题。” 宋灵灵当然看清了他的别扭,可他越是别扭她就越是欢喜,又甜又轻的气体充盈在她身体里,托掬着她有种向上飘浮的冲动。手臂环上他的腰,向他双眼视线的方向转过去,踮起脚尖才发现两个人的身高实在差得大了点。秦程垂眸看着贴在自己怀里的宋灵灵,不明白她脸上挫败的表情是为了什么:“怎,怎么了?” 宋灵灵叹口气,脚跟着地站好,拉着他走到路边最近的一只卧狮石像边,抬腿站在石像下的石台上,几十公分的石台弥补了身高的差距,她以略低于平视的角度胜利地盯着秦程,双手搭在他肩上,把他拉近来,凑过去,在他唇上飞快啄了一下。 秦程足足愣了三分钟,才大踏步向后退出一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憋半天憋不出一句话。宋灵灵嘴角调皮地向上弯起,她以为自己也会不好意思,但真的亲过以后,又有种终于得逞了的庆幸感觉,能看到秦程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态实在是件很好玩的事,她跳下石阶站在他面前,轻笑着说道:“今天是我生日……最开心的一次生日……” 在长得仿佛无止无尽的时间里,太阳每天都从同一个方向升起,又从同一个方向落下。一样的日子,一样的清晨,一样的起点处,秦程微微皱着眉,看向眼前这条美丽寂静的石像路。 红色的槭树叶在风中闪动,银杏叶的叶缘处开始变黄,叶柄沉淀着绿色,摇摇晃晃地挂在枝头上。十年时间过去,这里看不出任何变化,石像还安静地或立或卧在道路两边,树仿佛没有变得粗壮高大,空气里的青草香和露水香和记忆里一样,眼前所见到的美景带给心灵的震撼比起十年前也没有丝毫减少。 不一样的,是站在这条路上的人,离开了,或者改变了。 秦程自嘲地笑笑,然而在把视线转向那只熟悉的石狮时,笑容又迅速从他脸上消失。那天清晨之后他又吻过宋灵灵很多次,在宋灵灵离开之后他也和别的女人吻过很多次,可那个几乎算不上是吻的‘吻’,却在他心里留下了最深的印迹。一段最美的秋天,永远留在了她微笑时调皮的视线里。 在没有得到之前,人并不会觉得失去有多痛苦。所以最残忍的其实不是她对他的抛弃,而是把这么美丽的秋天送给他之后,再冷酷地把它要了回去。 秦程摸摸衣兜,香烟放在车上没有拿下来。舔舔嘴唇,嘴里的干苦味儿更重,这让他更加怀念某种清甜的滋味。鼓足勇气沿着石路慢慢地向前走,十几步以后停在那只卧狮旁。转过身,微微仰起脸,从灵魂到身体,他都记得那天面对着她时的角度,嘴唇下意识抿紧,好象眼前还有一个坏笑着的女孩,会出其不意突如其来地给他来个突袭,用一个小鸡啄米般的亲吻就打得他落花流水狼狈不堪。 “秦程……秦程?”那天他怎么会怔了那么久,呆滞的表情让宋灵灵看了先是有点不解,再然后就笑得直接从石台上摔进了他怀里。把全部重量都放在他双臂和胸膛里的年轻女孩捧住他滚烫的脸,仔细打量着,一边看一边对他说,“放心吧,姐不是始乱终弃的人,姐会对你负责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十分严肃十分正儿巴经,可说到后来还是忍不住笑,刚刚吻过他的嘴唇又好看地笑弯了唇角:“喂,秦程,你没事吧!你怎么啦……” 他垂下眼眸,看着她的下巴,和颈项以下衣领以上的一小块洁白皮肤:“没事,没怎么……” 她低下头追着他的眼睛:“到底怎么啦?生气了?” 他摇摇头,收紧两只手臂把她牢牢抱在怀里,第一次发现女孩还是小巧一点好,不用费什么力气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抱住。宋灵灵把手臂搭在他肩膀上,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嘻皮笑脸:“没生气就给姐笑一个。” 他的眼睛抬了抬,又垂下去,脸上表情依旧凝固,只是抱在她腿上的手掌用力握了握,胸膛起伏着,喘息声也粗重了些。宋灵灵眨眨眼睛:“还说没气……” “没有,没气。” “没气怎么不说话?真生气啦……”宋灵灵小声地嘟囔着,他似笑非笑地弯了弯嘴角,低声说道:“你……真重……” “你才重!”宋灵灵嗔怪地笑嚷,用胳臂环紧他的脖子,不让他有机会松开手,赖着不肯离开他的怀抱。 清澈的笑声好象就在耳边回荡着,十年以后的秦程竖起耳朵,在风声和自己的呼吸、心跳声中仔细分辨、用力聆听。一阵风过,几片树叶打着转落下来,他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枚半黄半绿的银杏叶,捏着叶柄转了几圈,下意识地拿出钱包,拉开夹层的拉链。 就象是一本小说被先后两次翻拍成电影,同一位编剧同一位导演同一班演员同样的剧情。两部电影同时放映,演到这里,相隔了十多年的两个秦程在做着同样的表演,穿着白衬衣的朴素少年拈起落在宋灵灵头发上的一枚银杏叶片,捏住叶柄转了几圈,拿出钱包,把叶子小心地放进了夹层里。 十多年后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手里的动作顿时僵住,很多从来没有遗忘过、但是从来也不敢想太多的画面,在脑海里一帧一帧地翻跳。画面外还有一种深刻难忍的疼痛感觉,他咬紧牙关,两道浓眉皱在一起,手里刚拾起的银杏叶鲜艳美丽,可在钱包夹层里,还静静地躺着一枚早已经枯黄萎缩的树叶。 原来过了这么多年,换过了那么多只钱包,他还是没舍得把这片树叶扔掉。秦程突然之间觉得自己很生气,非常非常生气,象是他正看着别人在做一件愚蠢至极的事,他很想把这个人劝回头,可无论怎么苦口婆心甚至是严辞厉色,始终没办法让这个人回头是岸。 他深吸一口气把钱包塞回口袋里,板着脸转过身,大步向着离开陵区的方向走去。时间很早,现在管理人员还没有上班,陆陆续续有一些早锻炼或者是想逃票的人正向陵区里走。所有人都在顺流而行,只有他一个人在人群中逆流而上,用愤怒来跟自己的意志较劲。 一路失火一样地冲到停车场,打开车门坐进去,秦程疲惫地伏在方向盘上喘了一会儿气,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摸出香烟塞进嘴里,焦燥地打火点着,狠狠几口就抽掉半枝。 长长的烟柱从嘴里吐出去,又辛又辣的味道盖过了嘴里的苦味,他按了按太阳穴,拿出钥匙发动汽车,驶上回市区的公路。就当今天是一次放纵吧,他已经很久没有直面过自己心里的情绪了,接下来还有很多活要干,公司里的事很多,他急切地想回到工作里,越多的工作越好。 车刚进中山门,马路就因为车祸拥堵住了,车流量非常大的主干道上突然被占了两股车道,剩下的司机们又都互不相让,你压我我挤你,反而弄得更水泄不通。秦程不耐烦地打开广播,手机也在这个时候响了,看看屏幕,是高文洋打来的。戴上耳机接通,高副总在电话那头睡意朦胧:“干嘛呢?这个时候你怎么没在家?跟哪儿哈皮呢?” 秦程把烟蒂掐在烟灰缸里:“有事儿吗?我在车里。” “车里?几点啊?你上班?我说小秦,你什么意思啊?鸡还没叫呢,你这个秦扒皮就上岗啦?” “滚你的。”秦程失笑,“有事说话,没事别浪费公司电话费。” “你丫的良心给狗吃了!”高文洋哼哼叽叽,“我到上海了,刚下飞机,跟你报个平安,马上回宁城。” 秦程摇头自责地笑:“对不起,我忘了你今天的航班。中午请你吃饭,想吃什么,别跟我客气。” 高文洋又哼叽几声:“少跟我来这套,说实话,是不是又续上哪家的闺女了?现在到底是在车上啊,还是在床上,嗯?我该不会正好打断了某人的兴致吧!” “没功夫听你胡扯,我挂了。” “哎别别别!”高文洋喊住他,嗫嚅几声,语气也变得有些小心翼翼,“那什么,嗯……我刚才接到你表姐打来的电话,你妈病了,在你们县医院住院,你姐让你有时间的话回去看看。” 秦程眼角跳动,笑得很冷很无奈:“给你打电话……” 高文洋知道老友的心事,该安慰的话以往都说尽了,现在只有生硬地搬出旧话来做一些无谓的安慰:“给我打给你打还不一样,咱俩谁跟谁啊,打给你打给我还不一样?我说小秦,公司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回去看一下吧,我刚也给小刘打电话了,他给你妈和你亲戚准备了点东西,你上他那儿弯一趟,把东西捎上。” 秦程咬着牙沉默了片刻:“谢谢。” “滚!”高文洋夸张地喷出这个字来,“跟我还说这些,你小子有了新马子怎么就变得这么恶心人呢!不跟你费话,挂了!” 扯下耳机扔在副驾驶座上,秦程看着车窗外拥护混乱的车流,心里也堵得难受。他又点上一根烟,在烟雾里眯起双眼,无奈而沉默地坐在车里、车河里、茫乱的人生里…… 第七章 贴紧 因为在看着你、听着你、在你荫影里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洋溢着深深的喜悦时,我再不想你。 ——我是那么地贴紧你。 ——勃朗宁夫人《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宋灵灵坐在椅子上,斜着眼睛瞟了坐在旁边的秦程一眼,两条腿在桌子底下不耐地动了动,左手伸进挂在椅背上的包里,摸出一盒冰糖杨梅,捏一颗放进嘴里,又酸又甜的味道刺激着唾液腺,喉咙里立刻骨碌地吞咽了一声。 宁城大学建校很久了,不过校园刚刚经过改建,很多设施都是新的,前年才落成的图书馆又大又漂亮,座位很富余,宋灵灵和秦程两个人坐了一张靠在窗口的长桌,周围的同学都离得挺远,给她们留下了一小块宁静的小天地。 说实话宋灵灵学习的刻苦程度比秦程低了十万八千里,她高考能考进宁城大学,多多少少沾了点运气和小聪明的光,虽然数学和英语成绩很不错,但是瘸腿也瘸得很厉害,高考后查到考分的那一刻,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能考得这么好。秦程的好成绩则实打实是靠自己努力出来的,宋灵灵对他每天都坚持从早七点到晚十二点的作息制度相当佩服,而且他不仅学习的时间比别人长,学习时的勤奋和专注更是异乎寻常。 宋灵灵往嘴里又放一颗杨梅,嚼完了肥厚的杨梅肉以后,再用后槽牙把坚硬的核嗑开,核里有象微型杏仁一样的肉肉,很好吃。 可是今天的秦程,好象有点奇怪。 宋灵灵用一只手撑住头,侧着脑袋盯着他看了足足有二十分钟,看见他在灯光下柔和的侧脸和又长又密的睫毛,也看见始终盯住一个方向的视线和二十分钟没有翻动过的书页。 图书馆这种地方不太适合谈情说爱,秦程也三令五申过,光天化日和大庭广众之下不准勾肩搭背勾三搭四,于是宋灵灵只好在桌子底下把手伸过去按在他的腿上,轻轻拍了拍,低低地喂了一声。秦程分明就是被惊醒似地转过脸来,用极快的速度在脸上调整出一个微笑,握住她的手:“怎么了?渴了么?我去给你倒水。” “秦程。” “嗯?” “我饿了……我们不要看书了好不好?陪我去弄点东西吃吃吧!” 秦程揉揉她的头顶点点头,认识这么久第一次在自己规定的时间之前结束学习:“走吧,我也饿了,想吃点什么?” 两个人手牵着手晃晃悠悠离开了安静的图书馆。一出馆门,宋灵灵先用力做了两个深呼吸:“我现在已经能闻到馄饨的香味了!还要加个五香蛋!” 秦程笑:“馄饨就那么好吃?你怎么也吃不够?” 宋灵灵耸耸肩:“我也只有在学校里才能这么自由自在地吃,你不知道,我外公是医生,外婆是护士,我妈、我舅舅、表舅舅、表姨妈还有一堆亲戚全是学医的,在他们眼皮底下吃个路边摊那绝对是世界级难度,我这十几年混过来容易嘛,少吃了多少好东西!大学四年我全都要补吃回来!” 秦程体贴地把宋灵灵的书包拿过来背到自己肩膀上:“不让你吃也是为你好。” “是啊,我明白,当然是为我好。他们就是太大惊小怪了,尤其是我妈,从小到大对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洗手,洗手洗手再洗手。我家那地板你是没见过,一天不知道拖几回,谁受得了啊,以前有同学到我家去玩,在沙发上坐一个小时抬了三遍腿,一会拖过来,一会拖过去,弄到最后我同学没一个肯去我家,都说到我家去玩一趟,腹肌都得痛三天,腿抬太多了。” 秦程笑出了声:“有这么夸张吗?” “当然有,你别不信,下次你也到我家去见识见识就知道了。” 秦程微笑不语,宋灵灵歪头看看他:“你家呢?我们认识这么久了,都没听你说过你家里的事。” “我家里……没什么可说的……灵灵,下个星期六我就要珠心算考试了,过两天能不能再陪我去一趟珠算协会,我再去买点试题练练。” “好啊,没问题。上次那么多题你都练完啦?” “嗯,应该是问题不大,不过最好还是多做练,这样把握更大一点。” 宋灵灵点点头:“唉对了,秦程,马上就快到元旦了,你回不回家?” “才三天时间,我就不回去了。” “其实你家住的离宁城也不远,坐大巴也就四五个小时吧。” “嗯。” “这么近你都不回去?怪不得我外婆总说还是生女孩好,女孩跟妈妈爸爸最贴心,男孩都是狼心狗肺的白眼狼!” 宋灵灵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没听见秦程的动静,她顿时有些醒悟,止住笑声拉住他,借着路灯的灯光抬头看向他:“秦程,是不是……是不是……” 秦程好笑地看着她:“是不是什么?” 宋灵灵颇有些自责地抿抿嘴唇:“是不是……路费太贵……” 他扬起眉,笑意变深:“当然不是,路费不算很贵。我只是……有点晕车,很怕这样跑来跑去。再说我妈妈工作很忙,她们元旦最多也就放一天假,我回去她也没时间陪我。” 宋灵灵这是第一次听秦程提起他的妈妈,年轻懵懂又单纯幸福的女孩听不出别人话语里的回避意味,她恍然大悟般点点头:“这样啊,你妈做什么工作的?怎么忙成这样?元旦不放假违反劳动法!要发三倍工资!” “我妈……”秦程把左肩上的书包拿下来,拎在手里,勾着书包带子的手慢慢握紧:“……是中学老师,在我们县中,教数学。” “怪不得你数学学得这么好,原来是遗传。不过也真奇怪,你妈教数学,你数学就好,我家里一堆医生,我化学和生物为毛那么差?” 秦程松开宋灵灵的手,揽住她的肩膀,生硬地笑着,把她往怀里拉近一点。这个属于恋人之间很普通的动作,这一刻被他做出来,连宋灵灵都能感觉出一丝欲盖弥彰的味道。她看了看他,没有再继续多说,只是和他一样伸出手臂,温柔地环住了他的腰。 水泥路上两个人的影子变成了一个,脚步声也踩在同一个节奏上,一整天的学习之后,凑在他带着清新气息的臂弯里,宋灵灵往秦程的腰上轻轻地捏了捏:“我突然又不想吃东西了,不如我们到那边找个地方坐坐,吹吹风,图书馆里太憋闷,我得好好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那边是一大片平坦整洁的草地,草地上已经或远或近地坐了一些人,远远并肩排列着的教学楼上灯火通明,隔着很长一段距离才能照过来的光线不亮也不暗,恰到好处地营造出宋灵灵希望的气氛。秦程先坐在地下,两条长腿随意屈起,双手交握着,手肘搭在膝盖上。宋灵灵靠着他宽阔的背,舒舒服服地也跟着坐了下来。 秦程身上热烘烘的,靠着又暖和又舒服,宋灵灵调皮地撞了撞他的头,把手向后伸去在他腿上敲了敲,秦程了然地握住她的手,一根根抚弄她的手指。 “秦程。” “嗯?” “秦程……你怎么了?” “什么,什么怎么了?” 宋灵灵在他掌心里掐了一下:“装傻!以为我看不出来啊,你今天很奇怪,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出什么事了?” 他笑:“没有,怎么会。” “还装!快点老实交待,到底怎么回事啊?能让我们秦程提前离开图书馆的事一定不是小事!” “真没事,有你在,我怎么会心情不好。” 宋灵灵嘎嘎地笑了起来:“拍马屁也是没用的,赶紧说,不然后果会很严重哦!” 秦程转过头来,鼻尖在她清香的头发上蹭蹭:“过来。” “干嘛,过哪去?” “坐我怀里来。” 宋灵灵转身,哈哈笑着搂住他的脖子:“干嘛?□也是没有用滴,赶紧说赶紧说!” 秦程低下头,把嘴唇贴在她的手背上,呢喃低语:“灵灵,过来……我想搂着你……” 心被满天星光照得更软,刚才还在嘻笑的好心情全都淹没在他这声低低的呼唤里。脸颊能感觉到他又粗又硬的短发,手背能感觉到他嘴唇的温热,耳朵仿佛也能听到他身体里某一种正在汹涌的波涛。 顺着他的手臂滑坐进他怀里,背后就是他起伏着的胸膛。秦程有力的手臂和粗重的呼吸纵横交错着把宋灵灵牢牢圈住,他象是个躲在她背后的孩子一样低下头、蜷缩起心灵。 宋灵灵有点愣,不知道秦程这是怎么了,他怎么会变得这么悲哀,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很确定他正在为了一件她不知道的事难过。握住他的手腕,宋灵灵一下一下地在他袖口处的皮肤上摩挲,挺直身体安静地坐着,帮他挡住从前面吹来的晚风。 大学里永远不缺歌声,不知道哪个装13的家伙在远处弹着蹩脚的吉他报复社会,有人在跟着唱,还有人在一边笑。突然之间宋灵灵觉得自己离秦程远了一些,仔细想想,除了他的名字,他的高考成绩和他的老家,其余的她对他一无所知。她整天满足于两个人如胶似漆的依偎,根本没有想过要仔细探寻一下他的心。 第一次在储蓄所里看见秦程时,他正落寞地低着头,密密匝匝等待办理业务的人流里,他却象是退避三舍一样很明显地和周围的人群疏离着,让她一眼就看见了他。她曾经以为是因为他内向和骄傲的个性使然,现在想来,似乎还有一些她不知道的别的原因。 不管是什么原因吧,这样的秦程让她觉得很意外,也有一丝心疼的感觉。往他怀里靠一靠,让他拥得更紧些,宋灵灵仰头枕在他肩上,安静地看向夜空里闪烁的星星。 两个人从远处跑过来,看见相拥在一起的宋灵灵和秦程,终于松了口气一般老远就嚷嚷起来:“秦程,秦程!” 班长王巍是个瘦干瘦干的小个子男生,他跑得气喘吁吁,两只手叉着杨柳细腰上气不接下气:“你不是每天都赖在图书馆里的吗,今天怎么跑这儿来啦!快点快点,有人找你,在你宿舍等半天了。” 秦程拉着宋灵灵站起来,有些意外地说道:“找我?什么人找我?” 跟着王巍一起来的是跟秦程同宿舍的小老广:“你妈妈,看样子好象有什么急事,你赶紧回去吧!” 秦程很明显地紧张了起来:“我……我妈?” “是啊,你赶紧的。” 秦程什么也顾不上说了,松开宋灵灵的手就往宿舍的方向跑,宋灵灵追上一步唤他:“秦程!”他象是没听见一样,两条长腿迈开大步,转眼之间就消失在宋灵灵眼前融融的夜色里。 小老广抬起袖子擦汗:“跑得比兔子还快!” 宋灵灵把秦程的书包交给小老广带回去,打过招呼以后自己背着书包也回宿舍去了。今天晚上她回来得异常早,三位姐妹都觉得很诧异,冯文娱家里刚给送来了一大包好吃的,她扔过一包坚果来,宋灵灵拆开,和简念靠坐在一起,有口无心地吃着。 十一点熄灯,十点五十的时候四个女孩都钻进了被窝,卧谈会正待开场。突兀的电话铃声打破了一室平静,宋灵灵鞋也顾不上穿,飞快从床上窜下去,抓起听筒。 打电话来的果然是秦程,他在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疲累地低声说道:“灵灵,出来好吗,我……我……”宋灵灵咬住嘴唇,挂断电话就换衣服,一分钟时间从头到脚全部搞定,扑开宿舍的门风一样就卷了出去。 三位室友同时都从床上下来跑到窗边,女生宿舍楼前一排梧桐树下果然站着个熟悉的身影。路灯下的秦程看起来十分孤独,他定定地望着宋灵灵会出现的方向,腰身挺得笔直。明明很健壮的一个大男生,可又让人觉得,蝴蝶翅膀轻轻扇起的一阵风,也能把他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从小到大,秦程都自诩是个坚强的人,可是这个有宋灵灵陪伴的夜晚,他很庆幸自己至少有过一个可以全心全意依赖的怀抱。太晚了,宿舍关了门,空旷的校园里风又大。就在教学楼顶层通往天台的楼梯间里,冰冷的台阶上,宋灵灵坐在秦程的腿上,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 宋灵灵第一次在秦程身上闻到浓重的烟味,她慢慢轻轻地捏着他的耳垂,另一只手抚在他背上,一下一下地拍着。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很想知道,但也知道现在不是开口询问的好时机,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陪伴。 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她。这个发现让宋灵灵又喜又悲,心里对秦程的疼惜也更强烈。说到底女人无论年龄大小,骨子里都会把心爱的男人当成孩子,夜露深重的时候,都会怕他冷,会想要给他披上一件御寒的衣服,再仔细地把他的双手握在手心里。 秦程很久很久都没有抬起头,他呼吸得很急促,有一刻甚至让宋灵灵以为他是在啜泣或者哽咽。试着扳起他的脸,可他死犟着不肯抬头,一定要把头埋在她胸前,不想睁开眼睛看一看她怀里以外的世界。再狭□仄也没关系,只有她两只手臂能环住的一小块地方也可以,只要在他孤独寂寞的时候,能有一颗真正关心他的心等在这里,就好,就好…… 用力吸一口从她身体里蒸发出的气息,年轻的大男孩牙关紧咬着,用属于她的滋味把从喉间泛起淡淡的酸涩硬压回了心底。 秦程把车开进县医院大门,停在停车场里,交了停车费,却很久没有鼓足勇气从车里下来。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了那一夜冰冷的台阶,和宋灵灵怀里甜暖的香味。已经有多久没有找到过同样让他感觉到安全和宁静的怀抱了,车门车窗紧闭,但仍然象是有一小股冷风在吹,让他觉得寒意飕飕。也许再也不会有一个象那样的怀抱,能让他暂时地躲一小会,忘了所有压抑和痛苦,忘了自己是谁。再也不会有了。 只用半个小时就抽完了烟盒里剩下的五根烟,嘴里苦辣得难以忍受,喉咙管里象有人举着一枝蜡烛在燎,秦程舔舔发干的嘴唇,按了按生疼的太阳穴,打开车门走了下去。一直走到住院部的二楼,再过几步就要到妈妈住的病房了,这时才想起车后备厢里带来的那些东西忘了拿了,都是高文洋让秘书准备的高档滋补品,虫草或者人参什么的,很昂贵,但他知道妈妈根本不会吃,也许根本连看也不会看一眼。 转身下楼,拎起一大堆大包小包,重又回到妈妈的病房外。这是一间六人合住的病房,在县医院里算是条件最差的一种病房,直到现在妈妈还是把她自己和秦程分得很清,她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儿子骄傲过,当然更不愿意用儿子的一分钱。 站在病房门口,闻着里头夹杂着药味消毒水味和一种奇怪臭味的乱七八糟空气,秦程一眼就看见了睡在靠窗口那张病床上的妈妈。 这几年和妈妈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每见一面她都明显变老了许多。算算不过才五十三岁,不到退休年龄,可是她满头头发已经灰白了大半,人也干瘦得厉害,年轻时候洁白细腻的皮肤现在全都松弛了,所以看起来脸上有很多皱纹。 护士正在给她挂水,妈妈闭着眼睛靠坐在床头上,阳光照在她身上,秦程几乎要觉得她正在慢慢地浮起来,跟随那一道透明的光柱慢慢地飘离这个世界。 身后有个人低低唤了他一声,唤的是小名:“程子,你来啦。” 回过头,是大舅舅家的大表姐秦芳,她手里端着一只砂锅,象是煨的什么补汤。秦程点点头:“大姐,我妈她……” 秦芳立刻垂下眼帘,镇定了一会儿情绪,摇头叹道:“你等下,我进去放下锅。” 她说着,进去病房里把砂锅放在秦程妈妈的床头,又出来把表弟手里拎着的大包小包拿进去,趁着病人正闭着眼睛小睡的功夫,把东西收在她床头柜边。秦程一直站在门口看着表姐一副小心翼翼做贼心虚的样子,不由得自嘲地笑笑,向侧边让开几步,垂下头,看着洁净的地面。 秦芳出来看见秦程的模样,心里十分不忍,但也没办法劝解,这么多年了,该说的话早已经说遍,这对母子……怎么都这么命苦! 姐弟俩离开住院大楼,站在医院的小花园里,秦芳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手帕拭着眼泪:“肝癌,已经是晚期了,我们跟医生咨询过,基本上已经……” 秦程死死地咬着牙,从牙缝里渗出几个字:“怎么会……” 秦芳摇头:“姑姑这一辈子过得太苦了……她这个病硬是气出来的,心里堵了几十年……” 秦程深吸一口气:“我这就去联系转院,她的主治大夫在哪儿?我去见一下。” “程子……”秦芳擦干净眼泪,欲言又止,“姑姑她……她一直不让我给你打电话,我也跟她说过转到宁城大医院去,她死也不肯。程子,姐跟你说句话,你心里别……别……” “姐你说。” 秦芳颇有些为难地看着眼前高大英俊的表弟,她弄不懂命运为什么会这么苛待他和他的母亲,都是那么好的人,但都过得那么不幸福。秦程也低头看着秦芳,妈妈是外婆最小的女儿,和几位舅舅间年龄差距都很大,乡下人结婚生子又早,大表姐其实比妈妈只年轻六岁,算起来也可以当他的长辈。 “你妈妈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也知道剩下的日子可能不多了,她把后事都跟我们交待过了……程子,你别怨姐,姐和你几个舅舅们,还有哥哥们都只是想让你妈能走得舒心一点儿,不要再置气了,她这个病最不能生气……” “我明白,姐你说,我都听你的。” 秦芳啜泣着拉住表弟的手,紧紧握住他有力的手掌:“程子,姐知道你从小就争气,你那么吃苦努力就是想让你妈正眼看你一眼……可怎么办呢,姐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现在根本不能在她面前提起你,只要一说,她就……程子,姐琢磨着大概你跟她没有当母子的缘份吧,你大了,也懂事了,别怪你妈恨你,她也……她也是被逼的没办法……程子……” 秦程的喘息十分粗重,两只手臂也在微微地颤抖,他紧皱着眉头,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沙哑着声音说道:“那么我呢,姐,为什么也要这样逼我……她当初为什么要生我……如果没有我,该有多好……” 秦芳哽咽着,一把搂住表弟嘤嘤地哭泣起来。周围有人看着这对相拥哭泣的病人家属,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恻隐之意。秦程低头肃立了很久,力气才一点一点回到身体里,让他可以扶住表姐的肩膀,帮她擦净脸上的泪水。 “大姐,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你放心吧,我不会再来让妈难过。有什么事你只管跟我说,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让妈能走得平顺一点,开心一点。” “唉……”秦芳点点头,手帕已经全被泪水沾湿。 回到楼上又站在门口看了妈妈一眼,秦程什么也没有再说,向着表姐点点头,大步离开病房,头也不回地走到停车场,坐进车里甩上门,下意识伸手去拿烟,只抓住了空无一物的烟盒。 把烟盒攥成一团扔进窗外的垃圾箱里,开车出医院门,停在第一个经过的小百货店前,烟刚拿到手他就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抽一根塞进嘴里。手抖得厉害,打火机按了十几下才好不容易打着火,凑着点着烟,狠狠狠狠地把浓辣烟雾吸满整个肺部。 回宁城的车开得习快,一路也不知道超了多少速,被摄像头拍了多少次。眼前的高速公路仿佛永无止尽地在向前方伸展,秦程知道自己是在害怕,害怕永远走不到结束的那一天。他害怕自己永远都象现在这样走在路上,不知道尽头在哪里,更不知道还要这样无助地孤单地走多久。 是怎么把车开回宁城大学门口的,又是怎么走到那幢熟悉的教学楼前,怎么爬着楼梯一直走到顶楼,是怎么转过一个弯,然后看见那几道台阶的。 秦程屏住呼吸,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如果一闭眼,再一睁眼,她就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怎么办?他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能不能抵抗住被她重新拥在怀里的诱惑,虽然隔了十年,虽然他心里还不能原谅她,但是他已经孤独太久了。总是星夜独行的人,又有哪一个不盼着黎明,执念也好,心结也好,债、缘、错,不管是什么都好,他知道,她是他永远也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第八章 盟约 当金黄的太阳升起来,第一次照上你爱的盟约,我就预期着明月来解除那情结。 系的太早太急。 ——勃朗宁夫人《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简念接到高文洋电话的时候很错愕,等她赶到他在电话里说的那间酒店的时候就更错愕。秦程已经喝得烂醉如泥,歪在包间的沙发上睡得东倒西歪,坐在一边陪着他的竟然是他们大学时的同学小老广,他毕业以后留校工作,那么巧在校园里遇见了秦程,就把老同学拖去喝酒。小老广看见简念的时候也很意外,不过他很聪明地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帮着简念一起把秦程架到饭店楼下,再塞进他汽车的后排座。 高文洋现在人还在上海,他不想让公司的员工看见秦程的糗样,只好打电话给简念,让她帮忙把秦程拖回家去:“我也不想麻烦你的,不过也只好麻烦你。” 简念明白,能让秦程失态至此的原因是为了什么,在不想宣扬开来的情况下,确实也只有她是合适的人选。只是……回头看看后排座上的那个大块头,简念叹口气,等下到了他的住处,她该怎么把他弄下车,再弄上楼呢? 秦程的车里烟味很重,简念无奈地打开窗,一路吹着冷风往前开。他的住处在市中心,象他这样的有钱人,住的地方肯定不会差,绝对是闹中取静的一处高档公寓,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居然还在几幢公寓楼之间做了面积相当可观的景观。开车进小区,在保安的指引下把车停在他的车位上,又是幸亏有保安来帮忙,两个人好不容易才把昏睡不醒的秦程给鼓捣进电梯,扛到十八楼他家门前。 摸出钥匙打开门,把秦程扔上床的时候他依然没有醒,只是信手抓过一只枕头抱进怀里,翻个身继续呼呼大睡。简念颇为无奈地对保安笑笑,向他道了谢。 关上大门,找到厨房,开水瓶里的水已经温了。于是开始烧水,找出茶杯来洗了洗,又到处翻找到茶叶,浓浓地泡了一大杯端到秦程的床头。冰箱里有蜂蜜,据说喝蜂蜜水也可以解酒,就又调了一杯蜂蜜水,也拿过去放在床头柜上。 忙忙活活一阵子,再回到卧室里,秦程的姿势一点没变,怀里抱着枕头,脸颊深埋在枕头里,修长的身体侧卧着,看起来很别扭很不舒服。简念叹口气,帮他把鞋子脱了,外套也好不容易拽下来,揭过一边的被子搭在他身上。 “秦程,秦程!起来喝点水!秦程!”他皱紧眉头嗯了两声,似乎还嘟囔了两句,简念没听清,俯过身子去继续唤他:“快起来喝点水再睡,秦程!” 秦程把脸埋得更深,孩子气十足地不耐烦起来,嘟囔的声音大了一点,虽然还是说得很不清晰,不过已经足够让简念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也许他正沉浸在久远之前的一个梦里,梦中有个调皮的、好吃懒做的女孩正在跟他撒娇,揪住他的衣襟不肯松手,一定要他去给她买好吃的,他摇头失笑,宠爱地刮了刮她的鼻子:“肉夹馍,两只,行了吧……” 简念愣住,已经瑟缩后退的心又向后撤了几步。这么多年来,这也许是她离秦程最近的一次,手一伸就可以抚到他的头发,可怎么感觉又隔了那么远,不仅是距离,还有时间。这个男人在时空里扭曲破散,一部分躺在她的眼前酒醉沉睡,还有一部分依然留在久远的过去,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另外一个女孩,用全心全意爱着那个女孩。 简念不愿意相信,但又不得不信。真的有一种感情可以历久弥新,丝毫不受时间的影响,无论多久多苦依然可以占据一个人的全部灵魂。僵硬地站直身体,她有种转身就走、再也不回来的冲动。眼前的局面是简念最害怕面对的,突然之间她很想报怨什么人,很想狠狠地责怪谁,或许一切全都是宋灵灵造成的,宋灵灵明明知道她对秦程的感情,还要把这个烂摊子丢给她,让她无力自拔。 可是……可是又怎么能责怪灵灵呢,没有人想这样的,她也有很多无奈和痛苦,如果有可能,她一定舍不得离开她最爱的人,她一定会和秦程幸福地生活到永远,而不是象现在这样,远远地相隔着,远远地思念着。 第一声啜泣从简念唇边逸出,秦程的身体立刻震动了一下,在她来得及反应之前,就被突然转过身的秦程拉了过去,用力拥进怀里。烟味酒味和他身上特有的气息一股脑把简念包围起来,她在他有力的双臂之间根本没有挣扎的余地,这个男人醉得不知道控制自己的力道,只是一味地使出全部力气抱着怀里的人,用两条腿紧紧压夹着她,身体也完全覆盖上去,不允许自己再给她留一丝一毫挣脱的空隙。 “灵灵,灵灵……”低声的呼唤变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他也哽咽了,喉咙里酸得象喝了一整瓶醋,一股一股的热气往眼睛里冲,他很想哭,但是没有地方哭,只剩下回忆可以流浪徜徉。“灵灵……别走,灵灵……别走……” 张小娴说过,为什么要那么痛苦地忘记一个人,时间自然会使你忘记,如果时间不可以让你忘记不应该记住的人,我们失去的岁月又有甚么意义? 十年来简念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那些失去的岁月还没有被风吹远,一回头还能看见它们留在地下拖长了的影子,但是意义……为什么一定要分辨出一个意义,人活着并非每做一件事都有目的,又怎么会在乎岁月的意义。简念闭起眼睛,听着秦程一声一声的低唤,泪水慢慢濡湿了眼角。 秦程等不到怀里人的回应,不由得焦急起来,他呼吸急促地抬起头来,迷迷朦朦地只看清她脸颊上晶莹的泪水。从没有过的惊恐攫住他的心,好不容易才能再拥住她,怎么又把她给弄哭了。手忙脚乱起来,秦程不知道该拿这些泪水怎么办,他扯过被子毛毛燥燥地按在简念的脸上,她别开头,他又忙乱地扔开被子,用指腹去摩挲那些咸涩的液体。 “灵灵,灵灵……”喉间吞咽着,秦程低下头去贴着她的脸颊,擦不干擦不完,干脆就让她的眼泪也沾湿他,“灵灵,你怎么了灵灵……别哭,别哭,灵灵……我在这儿,有我,灵灵……灵灵……” 她的啜泣声越来越大,蜷在他怀里的感觉原来和想象中一样稳妥温暖,她现在真的明白宋灵灵放弃的是怎样一个世界。她躺着,哭泣着,任由这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象小男生一样青涩慌张地想要止住爱人的悲伤。 “灵灵,别走……别离开……别离开我……” 秦程轻轻摇撼着简念的身体,紧张地催问。简念怎么也控制不住眼泪,她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应该,但是不仅是秦程,她的心也需要片刻的沉醉。都太累了,哪怕一秒种的喘息也象是种恩赐,后悔都留到以后再去后悔,她现在只想顺从自己的心。 于是轻轻地点头,简念抬起手,小心地搂放在他的背脊上。 “不走,不走……不离开你……” 秦程突兀地微笑起来,笑意在脸上越渐盛开,可是目光却有些游移不定,双眼视线的集距并没有完全集中在她哀意连连的脸上。 原来他,并没有醒。 原来她的青春和执着,付诸流水。 心里有一百道伤口,怎么碰都很疼。简念侧过脸,眼泪全部滑进他的枕头里,每一滴都深深地沁了进去。 年纪真的大了,只不过一个晚上没睡好,第二天就头昏脑胀,中午睡了两个小时还是不行,一下午都萎靡不振,四点钟开始干点正事,在电脑前忙了不到半个小时的工作,简念就疲倦地把文档关掉,手上的资料收收好塞回资料袋里,堆回桌子上。 无聊地泡一杯咖啡,一手端着杯一手搅只小勺,溜达到窗口边往外看。其实也没什么好看,她这种级别不可能坐到位置最好的办公室,南不南西不西的方向,外头只有一片停车场,她的小破车放在角落里有树荫的地方,旁边恰好停了一辆商务车,更加衬得她那辆车小得可怜。 想了想,还是坐回桌边,登录QQ,点开同学群的界面,大伙儿聊得热火朝天,秦程的头像虚着,没在线。 手机叮叮地响了起来,看看屏幕,是个不认识的手机号。本着谨慎安全的原则,她警惕性十足地按键接听:“喂,你好,请问找谁?” 电话那头的高文洋哈哈笑:“找你。” 一听见他的声音,简念松了口气,随即这口气又绷了回来:“干嘛?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不能打电话吗?我以为我们还是有点交情的。”高文洋的笑声听起来有点可恶,简念清清嗓子,公事公办地微笑回答:“对不起高先生,我在上班,有什么事请直说好吗?我手上还有一堆事没做。”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你晚上有没有空,昨天你帮了我和小秦一个忙,想请你吃顿饭表示一下感谢。” “不用了,谈不上感谢,都是同学嘛,应该的。” “还是要感谢,没事的话就来吧,总是要吃饭的嘛。” “不用客气。” “你们五点下班吧,还有十分钟,我来接你。” “真不用了……” “简念,”高文洋的口气郑重了很多,他沉吟着,笑叹道,“是不是还在为上次我说的话生气?” 简念扬扬眉:“上次?你说什么了?” “我说……”高文洋笑着摇摇头,“好吧,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如果没生气的话更得让我请你一顿,不然我心里更过意不去。” 叽叽歪歪了好一会儿,简念实在架不住高文洋花言巧语的热情邀约,不得不点头答应下来。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和同事们一起搭电梯下楼,看着红色的数字键不停向下跳动,她终于想起上次高文洋说了些什么了。他说,她这样,让他感觉是她不想让秦程和宋灵灵见面。 简念低下头苦笑,其实……其实高文洋真的没有冤枉她,她是真的真的真的,不愿意让秦程和宋灵灵再重逢…… 就是两个人相亲时的那间西餐厅,灯光一样迷离暧昧,音乐也一样又酥又软,简念看着坐在桌子对面的高文洋,情不自禁狐疑地皱起眉:“干嘛啊?笑得这么花枝乱颤!” “你能来,高兴的。” 简念抚一抚两只胳臂:“好冷。” 高文洋笑:“我现在发现你是个很有趣的女人。” 简念耸耸肩:“无所谓,你只要不发现我是个很有趣的男人就行了。” 高文洋笑得更开心:“我当时不该让小秦来搅局,应该好好跟你把这个亲相下去,说不定咱们俩现在已经是男女朋友了,简念,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简念坚决地摇摇头:“来不及了。” 高文洋装腔作势地露出苦相:“真的连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简念斜着眼睛上上下下看他:“耍我呢?” “冤枉啊,我这说的都是真心话。” 简念拿起皮包作势要站起来:“我不爱听这种真心话,对不起。” 高文洋赶紧伸手拦住她,摇头微笑:“不至于连这样的玩笑也开不起吧。” 简念也觉得自己的反应过度了点,她垂下头按按太阳穴,自嘲地笑:“三十多岁还没嫁出去的女人听到这种玩笑反应都会很强烈。好了,说吧,今天约我出来有什么事?你该不会真的想要表达什么感谢之意吧。” 高文洋向后靠坐着沙发椅背,两只手交握着放在桌上,十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是不是女人到了你这个年纪就不再欣赏迂回曲折那一套,而是喜欢直截了当的表达方式?” 简念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我不知道,也许吧。” 高文洋意味深长地盯着简念看了一会儿:“那行,我就有话直说。昨天秦程的样子你也看到了,我跟他认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他这么失态过,简念,我这么说可能有点矫情了,不过我觉得你们毕竟同学一场,你真的就能这么镇定地看着他这样自己折磨自己吗?” 简念也久久地看着高文洋,无奈地轻笑:“说到底,你还是以为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拦着秦程,不让他去见宋灵灵。”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你就不能把宋灵灵的消息告诉小秦呢?见或者不见,应该让他们两个当事人自己决定,就算时间过去太久感情已经不复存在了,那也是他们俩要面对的事,你说呢?” 简念手里握着玻璃杯慢慢地晃着,看里头水流在缓慢旋转:“我从来没有代任何人做过决定,这都是宋灵灵的决定,是她不想见秦程,相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真的劝过她很多次。” “为什么?她跟小秦的感情不是非常好的吗?” “感情……”简念笑笑,“不能因为感情好,就要求这段感情一直持续下去,你说呢?” 高文洋皱起眉:“你的意思是……宋灵灵已经……” “我什么意思也没有,高先生,宋灵灵是我最好的朋友,有很多话在没有经过她允许之前我不方便说出来,我知道你是秦程的好朋友,你很维护他,但也请你理解我,同样做为朋友,我也很维护宋灵灵。” 高文洋的嘴角弯了弯:“我理解,很理解,她有你这样的朋友,真的是很幸运。” “谢谢。” 服务生把点的菜端上了桌,红酒也慢慢地倒进了杯里,高文洋先举起杯:“那行,今天晚上好朋友就当到现在为止,接下来咱们只管自己,祝你开心。” 平心而论,高文洋是个很棒的同伴,虽然只有两个人,彼此相交也不深,但是他就是可以把气氛调节得非常活泼融洽,一边聊着一边吃着,简念很快就忘了刚才的一丁点不快,轻松地和他打着哈哈。只是吃着喝着的时候很高兴,等到一顿饭吃完下了楼,简念又有点后悔不该喝酒,现在酒后驾车抓得特别严,她可没胆子跟政府和自己的小命做对,看来今天晚上不得不把车就停在餐厅的停车场里了。 高文洋也遇到同样的问题,不过人家是当老板的,一个电话就喊来了司机,本着绅士风度,当然要先让司机开着简念的车把她送回家。道过谢之后,简念坐进自己小车的后排座,把钥匙交给司机师傅,跟高文洋挥挥手,报了家里的地址。 薄酒微醺的感觉很不错,眯着眼睛歪靠在座位上,简念摸摸脸,觉得自己一直在傻笑。可有什么值得笑的呢?是今天晚上的夜色,还是她莫名其妙就深陷的心。 车还没开出停车场,妈妈就打来一个电话关切地问了几句,简念笑着让妈妈不要担心,一会儿就到家。说笑的时候社线无意间扫出窗外,她突然挂断电话大叫一声:“停车!” 司机师傅被弄得一惊一乍,嘎吱一脚急煞车把车停下,简念没等车完全停稳就打开车门跨了出去,停车场边有个身材苗条的女人正站在一辆银色轿车旁边,对着简念微笑。简念吃惊地低呼一声,大步向那个女人跑过去。 高文洋侥有兴致地看着夜色中简念急急匆匆的样子,情不自禁弯起嘴角微笑,可是当简念跑到那个女人面前之后突然转过脸来十分紧张地看了他一眼的时候,他象是明白过了什么,把烟从嘴边拿下来,微眯起眼睛仔细地看过去。 离得距离有点远,光线也有点昏暗,但还是能看出那是个长相清秀的女人,年龄跟简念相仿,个子比她略矮一点,一头长发松松软软地垂到腰间,穿着打扮气质出众,身边停了辆价格十分不菲的车,还有个象是司机的男人正拉开后座的门。 心里格登一声,高文洋想,他大概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了。只是……如果单论长相和身材,似乎比简念还要逊色一些,就是这么个女人,让秦程魂牵梦萦了十年还无法从往事里抽身吗?她似乎……不象是个有这种资本的女人…… 简念和她聊了几句,她就坐进车里,高文洋向前走了几步,站在弯道边,汽车驶出停车场时就从他面前经过,车窗贴了深色的膜,他看不清里,不过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里头有两道视线正灼灼地盯在他身上。 宋灵灵,原来她就是宋灵灵…… 难道就是为了这种档次的汽车,和能提供她这种档次生活的另外一个男人,所以就要离开秦程?看样子她过得很好,不象是有什么苦衷的样子。再抬起头来看向简念,恰好看见她生硬地别开视线。高文洋笑了笑,有心走过去问个究竟,但迟疑了一会儿,只是另取一枝烟点上,吸了一大口,仰首把烟雾缓慢吐出去。 回到家之后洗澡回房,简念坐在床上用笔记本上了一会儿网,心里怎么想怎么不踏实,干脆拿起手机拨通了高文洋的电话。电话一通就听见舒缓的音乐声,他象是在什么地方一边听歌一边喝酒,对简念轻笑着说道:“你放心,不经你的允许,我不会把刚才的事告诉小秦。” 简念苦笑:“刚才的事?刚才什么事?你该不会以为她就是宋灵灵吧。” 高文洋点头:“嗯,当然,她也有可能不是。” “不是有可能,她真的不是,你可别误会。” 回想起简念紧紧张张回看他的那一眼,高文洋笑得很愉悦:“我明白,不会误会,她真的有可能不是。” 简念叹口气:“要我怎么说你才会相信,她真的不是宋灵灵,她是……” 高文洋挑起眉:“她是……谁?” “她是,她是……她是宋灵灵的姐姐。” 高文洋失笑:“不管你怎么说我都相信。别担心,我保证不告诉他,你别这么紧张,早点休息吧。” 挂断电话,他还在笑着,这么大的人了,连找借口的急智也没有锻炼出来,一张口说出来的谎让人连揭穿的欲望都没有。把手机放回桌上,他端起酒杯,还没有喝上一口,先看见了站在身边的秦程。秦程坐回座位上,用下巴指指高文洋的手机:“和谁说悄悄话呢?什么事保证不告诉我,嗯?” 高文洋用手指挠挠耳朵:“属什么的啊,但凡有人说点悄悄话,你准保从一边恰巧经过,我说小秦,你很有成为背后灵的潜质知道吗。” “这么挑战性的潜质还是留着你自己用吧,”秦程一口喝下半杯酒,“还没交待呢,瞒了我什么?不说?啊,我想起来了,公司现在在有打算要开拓南亚市场,很缺一个副总级的人物常驻印度。” 高文洋瞪起眼睛:“敲我一顿酒就够了吧,你这种威胁威胁不了我。” 秦程笑笑,懒洋洋地坐进座位里,觉得有点憋闷,抬起手解开衬衣最上面的第二第三颗扣子,衣袖也卷起来,露出肌肉结实的小臂。高文洋手指轻轻磕着酒杯,专注地看着舞台上深情吟唱的歌手,象是正在很认真地听歌。秦程喝完两杯酒,继续刚才的话题:“刚才到底是谁的电话?简念?她又和你说了些什么?” “她能和我说什么,胡吹乱侃呗。” 秦程深深地看了高文洋一眼:“是吗?” 高文洋也意味深长地看他:“不然呢?你以为还会有什么?” 秦程很明显地滞了一下,垂下眼帘,笑得有些颓然:“是啊,还能有什么呢?” 一杯酒下肚,有热气火烧火燎地从小腹里冲出来,直烧到四肢百骸的深处。高文洋也脱了外套,解松衬衣,挽高袖子。他拿起酒瓶给自己倒满酒,长吁一口气,自嘲地笑:“好吧,藏着掖着也不是我的风格。小秦,我刚才……见到宋灵灵了。” 秦程手里的酒激烈地晃荡了一下,小半杯酒泼了出来,淋淋漓漓地溅湿了他的皮肤和衣袖,又滴落在了桌上。高文洋关切地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静静地等着他恢复平静。 舞台上一首歌唱完,又有一名女歌手走了上去,伴奏的乐手试了试弦,清清淡淡的三两声之后,前奏响起,歌声幽远宁静。 “只是不相信这样简单的结局,只是怀疑起自己无悔的心情,原来在阳光下你的背影,竟是最后的记忆,唇边的一抹微笑也将随之褪去。” “小秦……” 高文洋低低唤了一声,秦程很费劲地露出一个微笑,笑意很深:“她……现在好不好?” 第九章 依然 要是我把一切都交给你,你可愿意,作为交换,把什么都归给我? 我的怨,那么深,就那么不轻易爱。 可是,你依然爱我。 你愿敞开些你的心,好让你那羽翼湿透的鸽子扑进来! ——勃朗宁夫人《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不好,很不好!干嘛非要过年非要放寒假啊,要是天天都上学就好了!”宋灵灵在电话里抱怨,那一头的秦程听乐了:“有本事把这个话拿回你们宿舍说去,看看简念她们是什么反应。” “那肯定是把我扒皮抽筋大卸八块。”宋灵灵东倒西歪地窝在沙发上,“你呢,你怎么样,这几天过得好不好?” “还可以。” “还可以到底是好啊还是不好啊?” 秦程笑笑:“挺好的。” 宋灵灵拉过一只抱枕,把声音压得低了些:“秦程。” “嗯?” “你能早点回来吗?别非等到开学才回宁城,好不好?” “我……尽量早一点回去。” “那太好了!”宋灵灵嘿嘿地笑着,“不过你好不容易才回家一趟,要是回来得太早,你妈会不会生你气?” 秦程咬咬牙:“不会的,放心吧。” “那就好,什么时候能回来?年初几?咱们先说好,我到汽车站去接你。” “现在还定不下来,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吧。” 宋灵灵叹口气:“那好吧,你可得给我带点好吃的,你们那儿的特产鱼干鱼片什么的,千万别忘了!” “不会忘,已经买好了,都是你爱吃的。”秦程笑着答应她,闲聊几句后挂断电话。车票就在裤兜里,在手里捏得太久,已经被汗水打得微湿。真的不应该回这趟家,一开始他也想过就留在宿舍里过寒假,春节不春节的对他来说和平常日子没有区别,在他和妈妈的那个家里,永远不会有节日,也永远不会有喜庆气氛。几天以前,当他背着给妈妈买的礼物敲开家门时,妈妈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怎么回来了。 春节前车票不好买,他排了很久的队,只买到大年三十那天傍晚的票,现在是早上九点多一点,距离开车时间还有很久,启程出发去县城太早了,拎着小小的行李包在小镇街头上站了站,秦程抿着嘴唇,转身走向镇外那一片寒冷空旷的海滩。 冬天的海风十分凛冽,即使是最顽皮的孩子也不愿意到这里来玩。夏季里泥泞的滩涂此刻冻得硬梆梆的,枯萎的芦苇还没有被风吹倒,一大片一大片地坚守在脚下的泥土中,还有一些残留的枯黄苇花,孤伶伶挂在梢头。穿再厚的衣服也没有用,要不了一分钟,冰冷刺骨的海风就能把人吹透,秦程索性也不再佝偻着身体,而是昂首挺胸地,就站在最空旷最没有遮挡,海风也最猛烈的地方,张开双臂畅开身体让它吹。 如果能象海滩上的泥土一样冻硬冻僵,也许他就不会每时每刻都沉浸在苦恼中,既怨恨命运更怨恨自己。那么刻苦那么努力,什么事都做到最好,他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可即使是这样也不行,今年春节又象以前的每个春节一样,妈妈执拗地要让他到大舅舅家去过节,说什么也不愿意和他这个儿子一起迎接新年的到来。 小时候为了妈妈的冷漠他不知道哭过多少次,不过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眼泪就再也流不出来了,越是悲伤的时候,眼睛里反而更干涩,只有痛楚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不仅仅是心,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疼,皮肤肌肉骨骼血液,疼得他有些难以忍受,如果有可能,他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叫做家的地方。 胡思乱想着,自怨自艾着,冷着,绝望着,任时间流逝着。大概就这样站了几个小时,秦程想要抬腕看看时间,这才发现胳臂腿已经有些不听使唤了,费了很大劲才侧身挪了一步,每个关节都象锈住了似地格吱做响。 海滩上的颜色很衰败,他眼角里却突然闪出一抺亮色。穿着淡蓝色羽绒服,头上戴着只白色毛线帽的宋灵灵就站在离他只有三五步远的地方,气喘吁吁地看着他。可能是一路跑过来,她洁白细腻的脸颊上有些娇艳的红晕,也有些仓惶迷茫的关切。 秦程立刻深深地垂下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有一种突然间被窥破了所有秘密的懊恼沮丧,垂在体侧的双手握得死紧,颤抖着贴在裤缝上,然后被她轻轻握住。 脱了手套的她的手很暖,手心里有汗,那种灼灼的温度一旦贴上秦程冰冷的皮肤,他觉得象是有针在往肉里扎。宋灵灵用双手暖着他,摘下脖子里松软的围巾围上他的脖子,这种时候俐牙利齿的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有握住他的手,慢慢再搂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了他的怀里。 “秦程,跟我回宁城,这里太冷了,我们去个暖和点的地方。” 暖和点的地方…… 世界上还会有比她身边更暖和的地方吗?秦程冻僵的脸上很久才露出一个微笑,他对她点点头,收紧双臂,拥抱住她大年三十从宁城跑到秦程老家所在的黄海边,宋灵灵冒的是被取消所有压岁钱的危险。上午打电话的时候,刚挂断电话她就想起一件事,很鸡毛蒜皮的事,不过拿来当成通话的借口也不错。秦程没有告诉她他家的号码,按照来电显示的号码回拨过去,对方却说那是个公用电话。 好端端地,为什么要跑到外面的公用电话去打电话?他家里没有电话的吗?于是拐弯抹角费劲八拉地从班长那里要来秦程家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接听的是他的妈妈。不象别的同学家长那样热情可亲,这位阿姨的说话声音十分疏远,几乎让宋灵灵感觉她是在不耐烦,当问道秦程的去向时,她只冷淡地回答说,秦程回宁城了。 而他刚才分明还在对她说,归期未定。 心里的牵挂让宋灵灵怎么也坐不住,趁着家里人都在忙活年夜饭,她干脆偷偷地把妈妈的车开出来,拿着高考后暑假里考出来的驾照,颤颤巍巍心惊肉跳地把车开上了通往苏北的高速公路。一路向北,离他越来越近。只听秦程说过两次回家的路,宋灵灵居然很神奇地没有跑错方向,只用三个多小时就抵达了他出生长大的小镇,又用一个小时四处打听,最后看见了遥远海滩上孤独伫立的身影。 孤独,这两个字之于宋灵灵,更多只是歌词和小说里一种明媚而忧伤的意境,她从不曾真正理解过这两个字的含义。生长在喧嚣的都市里,她从来没有象眼前的秦程这样一个人面对一整片大海的经历,更无法想象吹在他身上的风有多寒冷,他脚边那只空空的拎包会有多沉重。 宋灵灵跑到小店去买了两碗泡面,借点开水泡上端回车里,暖气风速调到最大,捧着唏哩胡噜地吃完,秦程觉得缓过劲来了。宋灵灵也有点饿,开车比想象中费劲很多,一口气吃完一碗面,咂咂嘴,还没饱。清清楚楚一声吞咽口水的声音听在耳朵里,秦程终于笑了:“还想吃吗?我再去帮你买一碗。” “不要了不要了,我偷偷跑出来的,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秦程有点不放心:“你真的……能行吗?” “能,行,马?”宋灵灵得意地哼哼,打着车,熟练地开动汽车向前开了一段,“看到了吧,你以为这么远的路我是推着车过来的?不过……你真的可以跟我回去吗?你家里……” “我回去。” 宋灵灵转头,看着视线正直视车前方的秦程,点点头,开着车,离开了这个惊鸿一瞥的小镇,沿着来时路,回家。一路上秦程沉默的时候多,都是宋灵灵不停地东拉西扯,差不多又用了三个小时回到宁城,先把秦程送回学校,分手时的两个人都对对方不放心。 秦程拎着包,弯下腰看着车窗里的宋灵灵:“你这样回去,你爸妈他们……” 宋灵灵大义凛然地咬牙握拳:“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秦程宠爱地揉揉她头发:“小心开车。” 宋灵灵拉住他的手:“那你……今天晚上怎么办?你一个人……” 秦程笑笑,抚着她的手指,拉过来疼惜地吻住:“我一个人……可以想你。” 宋灵灵看着他,冲动地打开车门:“我不回去了,我陪你!” “傻话!”秦程又用力吻了她的手指一下,帮她把车门关好,“赶紧回去,今天不是普通的日子,别因为我弄得一家人不高兴。我就在宿舍里,给我打电话。” “秦程……” “赶紧的,再迟就不好交待了,回去吧!” 依依不舍地松开他的手,一步三回头地把车驶离学校。找他的这一路没有哭,看着他孤单背影的时候也没有哭,可是在看着后视镜里越来越远的秦程时,眼泪不由自主盈满整个眼眶。轿车在最后一个弯道前停了下来,宋灵灵打开车门跑下来,一路狂奔着扑进秦程怀里,勾下他的脖子把嘴唇印上了他的嘴唇。 有泪水所以很咸,可是有他的唇齿又会很甜,两种截然不同的滋味荡漾在舌尖,晕染成生命里最华美的盛宴,让整个世界里除了他和她以外的别人都变成了食不知味。 只是在年轻懵懂的时候,他们还都不明白,其实不能相信舌尖的咸涩,那不是岁月风霜。命运真正让你品尝到的情绪其实有形有质。哀伤刚从心底漫溢出来的时候又钝又厚,泪水轻轻一浸,瞬间锻压成薄刃钢刀。一生,就被一刀一刀的挥劈,割裂成你的眼波,和四面八方的风。 这个大年夜是宋灵灵过的最悲惨的一个。爸爸妈妈对她不经允许私自开车在外闲逛一整天的事件极为重视极为生气极为抓狂,要不是有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婶婶姑姑们在一边劝解,估计她连年夜饭也混不上了。严厉的责备在宋灵灵涕泪俱下的哭泣认错声中结束了,还好还好,压岁钱一分也没有少,看样子爸爸妈妈对在节日里这么狠地训女儿也有点后悔,大年初一那一天,老爸亲自跑出门,给女儿买回来一枝最新款的诺基亚手机。 “下次看你还到处乱跑!知不知道家里人都快急疯了!” 宋灵灵手里攥着新手机,心花怒放地地站在爸爸面前咧开嘴甜甜地笑,奶奶笑着把她拉到客厅里去:“好了好了,大过年的,说过就行了,总说总说的,连我都听烦了!不准再说了,我们灵灵最听话,以后一定不会再犯错!赶紧给爷爷奶奶磕头,奶奶给你包了个大红包!” 接下来就是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一帮小字辈给长辈们磕了头,个个手里都攥着厚厚的人民币,腰杆立刻变粗了不少,心眼也活泛了不少,彼此挤眼做鬼脸,想着要怎么把这笔钱给花掉。大人们发钱也发得高兴,一圈子忙活下来,在客厅里开了一桌麻将一桌牌。宋灵灵歪靠在爷爷身边看他连胡了几把,被输急了的爸爸和小叔撵走:“快别站这儿了,你站多久他就胡多久,去一边找你哥他们玩去!”宋灵灵赖着不肯走,又看爷爷胡了一把自摸一条龙,爷爷连赢连胡心情大爽,从钱盒子里抽了几张红票子塞给她,她这才嘎嘎笑着窜到书房里和正在打游戏的哥哥们胡闹。 家里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孩,虽然她性格开朗外向,但跟哥哥弟弟们在一起毕竟不如跟小姐妹在一起融洽,他们玩的那些打打杀杀的游戏她没兴趣,坐一边捣了一会儿乱,宋灵灵就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门,舒舒服服窝在小床上,拿刚到手的手机给秦程打电话。 铃声只响了一下就接通,那一头的秦程公式化地打个招呼,在听见宋灵灵的笑声之后,他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也低声地笑了起来:“看家里人没说你什么吧?有没有挨骂?” “谁舍得骂我啊!”宋灵灵哼哼叽叽地坏笑,“你呢?在干什么?” “在看书。” “看书?看什么书?小说?” “数学书。” 宋灵灵长叹复长叹:“今天是大年初一啊老大,你到底想要怎样?用不用这么刻苦的啊?” “闲着也是闲着,看看书打发时间。” “打发时间的办法有的是,为什么非要看书。” 秦程抓抓头:“不看书还能看什么?别的事好象都没什么大意思。” 宋灵灵咬着嘴唇思忖了一小会儿,果断地说道:“现在是九点二十,十点钟咱们在学校门口见。” “干嘛?” “带你去做点有意思的别的事啊!” “有意思的别的事?呵呵,到底什么事?” 宋灵灵这么爱卖关子的人当然不可能在电话里就说出答案,九点五十分秦程跑到学校大门口,等了五分钟之后,宋灵灵从一辆停在他身边的出租车上跳下来,高高兴兴地挽住他的胳臂,拉着他向不远处的公交车站走去。 “这是要去哪儿?” 宋灵灵把背上背着的一只大双肩包脱下来塞进秦程怀里,蹦到公交站台上研究了一会儿站牌,指着一路旅游车笑眯眯地说道:“到那里去。”秦程看向着她用手指指着的一个站名,那是距离学校很远的一个旅游景点、这路旅游车的终点站:珍珠泉。 珍珠泉是宁城最有名的风景区之一,这里的泉水汇成了一面小湖,站在离泉眼很近的岸边使劲拍手或者跺脚,受到震动后,泉眼中会冒出很多大大小小的气泡,象是碧绿湖水里的白色珍珠。如果夏天来的话在湖里划竹筏非常好玩,不过现在大冬天的,只好望湖兴叹。 大年初一基本上没人出门,整个公园里几乎都没什么人影,整洁的道路上,从前到后就只有手牵着手的秦程和宋灵灵,两个年轻人紧紧靠在一起,十指交握,在寒冷北风里轻快地走着、聊着、笑着。 宋灵灵也有很多年没到珍珠泉来过了,逛着逛着,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过山车和索道,她高兴坏了,指着过山车就让秦程去买票。可是实在是没有别的游客,只有两个人坐的话工作人员不肯开,无奈之下只好跑过去坐索道过把干瘾。秦程看看敞开式的索道轿厢,犹疑地问:“你真的要坐?” 宋灵灵把帽子往下拉拉,围巾往上扯扯:“要坐!” 站在地下抬头往上看的时候不觉得,当真坐进索道的轿厢里,随着缓缓运行的粗长钢索向上攀爬了一小段之后,一股横风立刻吹了过来,吹得宋灵灵从身到心拔凉拔凉,缩在秦程身边回头看看已经渐渐离远的索道出发点:“我现在后悔还来不来得及?” 秦程环住她的腰,笑着摇头:“很显然,来不及了!” 宋灵灵睁大眼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笑容。两人之间只隔着几公分距离,彼此的呼吸都吹拂在对方脸上,虽然在没顶没盖的轿厢里,这么一丁点小温暖根本抵不过风的寒冷,但仍然可以让他们欢愉地笑出声。宋灵灵凑过头去,用鼻尖蹭蹭秦程的鼻尖:“喂,我现在才发现,原来你是个不能细看的人。” 秦程很喜欢这样亲昵的动作,跟过去也跟她蹭:“嗯?” “远远地看着吧又高又结实长相也不错挺人模狗样的,凑这么近再一看,娘喂,你的皮肤好差啊!又黑又毛孔粗大,胡子又浓,脸象砂纸一样,你雄性荷尔蒙分泌过度吧!” 秦程笑得眯起眼睛:“砂纸?有这么夸张吗?” 宋灵灵竖起食指在他侧脸上来回抚动一下:“金刚砂牌砂纸!” 秦程歪过头,作势往她的手指上咬去,宋灵灵笑叫着缩回手,想从他的怀里缩躲开,但是一颗沉浸在爱里的心又怎么能挣脱两条执着坚定的臂膀呢,女孩清脆的笑声突然之间又消失,冰冷的嘴唇贴在一起,立刻就变得暖了一些。 索道继续平稳缓慢上行,耳边除了风声,只有很小的钢索滑行声。每过一根立竿,轿厢就微微地晃动一下。亲吻原来真的就象是在用生命盖下一枚章钤,鲜红如血的印迹,是怎样小心翼翼又是怎样无法理喻地留在了另外一个人的生命里,从此就再也不能擦去。 仿佛是灵魂里有些东西在震动崩塌,宋灵灵一直吻到喘不过气,才别开脸,趴在秦程怀里偷笑。她笑得越来越开心,连身体也克制不住地抖动起来,秦程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吻会让她笑成这样。他拍拍她的背,温柔低唤:“灵灵,灵灵……” 宋灵灵心里堵了太多的快乐想要用呐喊渲泄出来,她大笑着在秦程脸上啄一下,转过身,两只手握着轿厢边的把手,把头探出去大声叫喊:“啊啊啊~让~我~下~去~我~好~冷~啊~” 空旷安静的山上也传来了啊啊的怪叫声,一个男人的笑声从轿厢经过处的树林里传了出来:“活~该~谁~叫~你~上~去~的~跳~下~来~吧~哥~接~着~你~” 宋灵灵和秦程一起笑倒,她把头探得更外,用一只手圈在嘴边喊回去:“那~我~来~了~接~好~” “来~吧~来~吧~” 秦程忍住笑,把手伸向宋灵灵:“太危险,快回来坐好。” 可一句话没有说完,宋灵灵的笑声就变成了惊恐的叫声,风突然间猛烈了很多,把轿厢刮得左右猛晃,她细瘦娇小的身体在晃荡中被甩出轿厢以外,秦程猛扑过去,没来得及握住她向下坠落的手。 “灵灵!灵灵……” “灵灵!” 浑身冷汗地坐起来以后,秦程才知道自己这是做了一场梦。屋里黑暗一片,他咬着牙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赤脚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窗外仍然是黑夜,天还没有亮。不过有星光和城市的灯光,让他觉得真实了一些,心里那种后怕的感觉也渐渐消失。 怎么会做这种梦,那一天明明不是这样的,他和灵灵笑着闹着上到了山顶,在北风里又跳又跑地折腾出了满身汗水。可在他的梦里,灵灵怎么会……怎么会遇见这么可怕的事! 身上沾满汗水的粘腻感很难受,秦程打开窗吹了一会儿风,还是不舒服,干脆去洗澡。他把水温调得很低,闭着眼垂着头让水流静静地冲刷了很久,用温度来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段时间以来,确切地说是那次同学聚会之后,秦程觉得自己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以往很让他自傲的自制力正在渐渐消失,他不仅管不住自己的梦,也管不住自己的醒,睁开眼闭上眼,总有一道瘦削的影子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偶尔走近一点,但随即又绝情地后退,让他总也看不清。 非要这样折磨,非要折磨这么久吗…… 秦程皱紧眉头,手掌用力抹了抹脸,关上水龙头,扯过浴巾一边擦拭身体一边走出浴室。 出来立刻听见床头柜上的手机铃声,过去拿起来一看,是大表姐的号码。他的心顿时一沉,按下接听键,大表姐带着泣意和浓重乡音的声音响起:“程子,你妈快不行了,赶紧回来吧!” 以下接出书版 第十章 代价 秦程到底还是没能和妈妈说上一句话,他赶回县医院的时候妈妈还没有断气,看样子神智也还没有完全不清。她躺在抢救室里的病床上,面色沉静地看了一眼自己亲生的儿子,然后果断地闭上眼睛,仿佛还叹了一口气,然后再也没有睁开。 秦程就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轻轻喊了一声妈妈,连夜赶回来,此刻正是天色未亮的清晨,抢救室里的窗帘都拉着,灯火通明,让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妈妈脸上的皱纹和几乎白了一半的头发。他知道妈妈这一辈子过得都很苦,但是她为什么始终把她的苦难归罪给自己的儿子?秦程不明白自己有什么错,作为他来讲,在生命的最初根本无法选择自己的道路,如果有可能,他其实并不愿意像这样痛苦地活上三十多年。 在遇见灵灵的那些年里,他曾经庆幸过,更曾经感叹过,也许吃了那么多的苦,就是为了能在某一天路上和她相遇。可现在看来,连她也不过是命运捉弄人的道具之一。 医生和护士走到病床边,在大表姐和几位亲戚轻声的啜泣声中,把床单拉过了妈妈的脸。不知是谁的手在秦程肩膀上拍了拍,他没有回头,一直盯着妈妈脸的方向,不敢相信她的一切已经结束了。 一块白布而已,遮过去,就结束了?从此以后所有恩怨爱恨、痛悔怒哀,就都不会再来打扰了? 原来就这么简单,这么的……一息之间? 妈妈病了这么久,后事已经准备好了。秦城虽然和妈妈关系冷淡,但和亲戚之间十分亲密,大家都喜欢他,也都很同情他,都愿意帮他。几个舅舅接手操办了接下来的一切,秦程给高文洋打了个电话,交代了公司里的一些事情。高文洋在安顿好之后也赶了过来帮忙。按照家乡的风俗,人去世后三天内就要入土安葬。妈妈的墓地在小镇外,和外公外婆在一起,墓碑也刻好了,上头安了一张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很难得地微笑着,笑得很好看。 三天里,秦程一共也没睡几个小时,只要睁着眼,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抽烟。终于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墓地里只剩下他和高文洋时,他这才鼓起勇气抬头看了看墓碑上妈妈的笑容。 高文洋以前一直反对秦程抽烟,这三天却是没有劝过一句。他从口袋里拿出烟主动递了根给秦程,还用打火机打着火,送到他嘴边,“我在大门口等你。” 秦程用力吸了一口烟,摇摇头,声音沙哑地说道:“不用了……我在这儿只会让她不开心。” “小秦!” 秦程又吸了几口,把长长的烟柱吐出来,“走吧,我们回宁城。这几天我们俩都不在,得赶紧回去看看。” 高文洋关心地说道:“你开车行吗?要不要坐我车回去,回头让司机再来取车。” “不用了,我没事。” “小秦……” “那……那也好。”高文洋又拍了拍秦程的肩膀,拿根烟陪他一起抽着向墓地外走。大舅舅挽留秦程吃午饭,秦程婉拒后向亲戚们道过谢,和高文洋开着车,一前一后地驶离小镇,驶上了通往宁城的高速公路。 即使在一个人的时候他也哭 不出来,不知道这样说算不算不孝顺,妈妈走了,秦程更多的感觉反而是解脱,为了他,也为了妈妈那段毫无意义毫无快乐的人生。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妈妈为什么恨他,那对妈妈是段地狱一般可怕的经历。因为他不是个在亲人们期盼中出生的孩子,而是被欺骗被伤害的活生生的证据。一个来自偏远穷苦海滨农村的漂亮女孩子,仅仅因为几句花言巧语就深深地陷进一场并不诚恳的爱情。学长只不过是出于猎奇心理,她却再也无法自拔,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来挽留他,甚至于愚蠢荒谬地想到了孩子这一招。在那个念头,怀孕的女生自然只有被开除这一条路,回到家乡后仍然不死心的妈妈坚持着生下了两个人的儿子,但学长早已经忘了当初随口说出的誓言。未婚生子的妈妈从十里八乡好不容易才出现的一个大学生,变成了闲言碎语嘲讽讥笑的对象,从小就好强的她,大半辈子都只是乡村学校的一名民办教师,用一点微薄的收入养活自己和儿子,直到四十多岁才因为教学成果优秀好不容易转正并调入县中。 那个给了他生命的男人,后来偷偷地见过秦程一面,不论身材还是五官,两个人都很相像。所以秦程也就成了妈妈身边一场永远醒不来的噩梦。秦程还记得自己上小学那一年外婆抱着妈妈痛哭的样子,苍老不堪的外婆满脸都是眼泪,她用浓重的方言一遍一遍哭喊,当初叫你不要生不要生!生下来你又不管他!你生他干什么?干什么?作孽啊!作孽啊!外婆在哭喊的时候,妈妈就一直盯着他,那双眼神锋利冰冷,让他害怕,让他感觉如果有刀,妈妈肯定会握在手里向他挥舞过来。 全是一冷,秦程咬牙忍住一阵汗毛倒竖的凉意,双手用力握紧方向盘,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驱散脑子里这些可怕的回忆。一个人的车里太安静,随手按开收音机,听着里面随便哪个台放出的歌。这几年工作忙,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对当下流行的歌曲十分不了解,主持人说的几个歌星名字和放出来的歌都陌生的很,听在耳朵里也觉得更像噪音而不是像歌,无奈之下一抬手又把收音机关了,换成CD.他对歌没什么研究,这些CD都是助理随便去买的,有一些是高文洋送的,他通常看也不看,拆了封之后就放进车载CD机里,反正一次可以放好几碟,随便换着乱听,总能找到点儿能听的。 干净舒缓的前奏响起,唱歌的是个低沉温柔的男声,语言听起来很怪,不是英语,也不像法语德语俄语,听着一些音乐的细节,放佛带了点中亚那边的气质,估计是高文洋在外头瞎转悠时候淘回来的。听不懂,但是很好听,虽然说哀伤的时刻不适合再听哀伤的歌,可这种用陌生语言唱出来的歌,一下子就撞进了秦程的心底,慢慢地研磨在他已经很久没有愈合的伤口上,在麻木里研磨出一丝久违的痛楚。 三个多小时的车程里,几盘CD循环播放,全部转一圈,再次听见这首异国歌曲的时候,车已经进入宁城市区,驶到了他的公寓楼下。高文洋的车没有出入证,拿了张临时卡陪秦程一起开进去,停好车,又和他一起下车上楼。 秦程打开房门,看高文洋还要跟进来,不由轻轻一笑,“行了,我又不是孩子,不用你一直看着我。” 高文洋不由分说推开他,大大方方地换过鞋走进屋里,“干什么?过河拆桥?开这么长时间的车,我就不能在你这儿歇歇?你闻闻屋里这味,赶紧把窗户打开!教你少抽点烟,到处都是烟味!熏死了!” 秦程明白老友的好意,也实在是太累了,他现在急切需要的是一个热水澡,和一场昏天黑地的睡眠。洗完澡换上睡衣走出来,高文洋已经熟门熟路地从储藏室里拿出一瓶度数很高的白酒,倒了一杯递给秦程,“平时我都劝着不让你多喝酒,不过今天可以来一大杯,喝完晕晕乎乎地去睡一觉,睡醒之后忘掉一切烦恼。” 空腹喝一杯白酒,睡着的速度果然很快。高文洋帮秦程掩上卧室的门,按着太阳穴走到沙发边疲累的坐下,端起另一杯白酒喝了一口,辣的倒吸凉气,从舌尖到后脑勺都发麻。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几小声,提示有未读的短信,拿起来看看,宁城移动欢迎您。把短信删了,手机翻盖在高文洋手里关了又打开,他盯着由亮变暗的屏幕看了一会,按开通讯录,向下翻找到简念的号码,犹豫着,按下拨号键。 简念在电话里拒绝了高文洋的邀约,理智告诉她,她现在应该和秦程以及跟秦程有关的人都保持距离,因为那些难以磨灭的往事,和更难以磨灭的感情。 可她没想到,高文洋这家伙竟然跑到她们单位来堵人了。和两名同事一起去停车场,老远就看见高文洋站在她车边朝她招手,脸上的笑容灿烂如花,活像刚捡了个钱包似的。同事们立刻露出了悟的微笑,一位大姐还拍了拍简念的肩膀,暧昧地朝她挤眼微笑。 简念把包往肩膀上拉拉,两只胳膊环抱在胸前,咬着后槽牙低语:“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高文洋无赖地摊摊手,“电话不足以表达我的诚意,我只好真身上阵,亲自来邀请你吃晚饭。” 简念把牙咬得更紧,“不说了我没时间……” 高文洋朝她眨眨左眼,“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会有的,一顿饭而已,很快就能吃完。” “我今天没胃口,不想吃饭。” “那喝杯茶聊聊天也行,我今天也没什么胃口,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一辆车从身边开过,同事大姐从按低的车窗里朝外挥挥手,简念憋出一个微笑来也挥挥手道别。 “能陪你说话的人海了去了,不一定非得拖着我吧,再说……” 高文洋扬起眉。“再说什么?” 简念叹息,“也没什么再说……那什么,我真没时间,不好意思………” “简念。” “干,干吗?” 高文洋垂垂头,又抬起一双晶亮的眼睛笑看着她,“我现在为相亲那一天的事正式向你道歉。简小姐,能不能给我个机会,就当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咱们忘了过去的事重新开始,好吗?” 忘了过去的事? 如果真的这么容易就能遗忘,那么人又哪里会有那么多的烦恼和痛苦。简念说不清楚,但也许就是因为高文洋这句比幻想还要幻想的笑语打动了她,她没有再坚持拒绝,摇头笑笑之后,打开车门让高文洋坐了进去。 高文洋虽说是来请简念吃饭的,可他根本就是在打无准备之仗,连吃饭的地点也没有选好,两个人在车里商量了半天,好不容易在餐厅的停车场排队等到空位停好车,等再坐电梯到楼上的时候,前面等位子的人已经排出一条可怕的长队。 “又不是周末,怎么有闲工夫的人这么多?”简念愤愤地哼叽。高文洋听了乐得不行,“是说我还是说你自己呢?走,咱们换一家吃去。” 简念摇头,“车都停楼下了,不在这儿吃的话要付停车费的,一个钟头十块呢。” 高文洋这样的有钱人可能很久没有为十块八块的小事烦恼过了,他愣了愣,笑得更灿烂,“停车费我出还不行吗?换一家吧,人排除太久了容易暴饮暴食,不利于保持体形。” “这是什么怪说法?”两个人说着聊着离开这间餐厅,在附近又溜达了两间,每一间的客人都塞得满满的。简念不由得大为感慨,“现在的人真有钱,这么贵的地方居然像菜场一样,那么多人!” 人潮涌动的街头,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已经盖过了天上的月光星光。高文洋打了一个电话之后,带着高文洋开车离开市中心,向南一直驶离市区,来到百家湖边一片漂亮的别墅区里。 这是个很幽静很雅致的会所,一看就知,价格绝对比刚才去过的几间餐厅要贵上很多很多倍。坐在一整片可以望见湖景的落地窗前,简念看着桌上那几只造型精美的水晶烛台,摇头微笑,“有这么好的地方怎么不直接带我过来?费那么大劲绕一大圈!” 高文洋笑笑,用简念分清是很诚挚还是在开玩笑的口吻回答道:“这种地方好是好,不过我不是很喜欢这里。” “为什么?” “因为……”高文洋耸耸肩,“可能因为咱骨子里还是劳动人民的孩子,不太适应这么华丽的地方,我总觉得这里会让人觉得我有显摆自己的意思。”简念笑着摆手,“我可没有这样觉得,你以后要是请我吃饭都带我来这种地方吧,让我也开开眼,见见世面。”一边的服务生往两人的杯里倒入红酒。高文洋端起杯,“只要你喜欢,到哪儿去都行。”简念歪着头看他,“你刚才说,就当今天是我们俩第一次见面。”“是呀。”“那………你第一次和别人见面,都会说这么气势磅礴的话吗?” 高文洋笑吧,“好吧,我错了,简小姐,很高兴认识你,能和你见面是我的荣幸。”简念夸张地扬扬眉,端起杯来往高文洋的酒杯上轻轻一碰,抿了一口红酒。放下杯的时候,两个人都开心地笑了。 和高文洋在一起的次数不多,但是很奇怪,就是那么让人放松。 但是微醉归微醉,她的观察力还是很敏锐的,高文洋脸上闪过的那一小丝不自在,她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里。简念没有出声询问,只是在高文洋站起身向着她身后的方向露出微笑时,她也跟着转过身时,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正款步走近。 餐厅为了气氛需要,光线当然不可能太明亮,又有很多漂亮的水晶挂件折射出影响视线的闪光,看着那个女人,一刹那间简念突然有种熟悉的感觉,但是再仔细分辨,分明和那个女人素昧平生,从来没有见过她。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那个女人熟稔地和高文洋打过招呼,又朝简念点了点头,“和朋友一起来的?” 高文洋顺势笑笑,:是啊,这是简念。简念,这是关小姐。“ 简念站起来,和关小姐握握手。关小姐很热切地打量了她好几眼,冲高文洋暧昧地挤挤眼,“眼光挺不错的啊小高,挑来挑去,果然让你挑到宝了!” 高文洋装模作样羞涩地垂头微笑,“承蒙夸奖。” 寒暄几句后,关小姐会自己座位去,临走之前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高文洋没有错过她的忧郁,思忖着,低声说道:“他妈妈去世了。” 关小姐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什么时候的事?” “刚去世,我和他昨天才回到宁城,这几天都在老家忙葬礼的事。” 关小姐的两只手情不自禁交握在一起,细长的手指微微绞扭着,“他……他怎么样……” 高文洋摇摇头,“不太好,他和他妈妈,你也知道的。” 关小姐沉默了一会儿,很生硬的弯了弯嘴角,“你多帮帮他……他那个人就会死撑着装坚强……现在也只有你能帮他……”说道这里,简念几乎已经猜出了这位关小姐的身份,她垂下眼眸,不再去看关小姐脸上那一双和宋灵灵像极了的眼睛,更不想看那双眼睛里依依不舍的情绪。 关小姐颇有些落寞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高文洋看着简念了然的双眼,低声笑了笑,“没错,她是小秦的前妻。” “他还说你眼光好,其实是秦程眼光好才对。她真漂亮!” 高文洋笑着抿了一口酒,“是啊,既漂亮又能干,家世还非常好,偏偏一头撞小秦这根木头桩子上了。” 简念抿了抿唇,“秦程的妈妈……去世了?” “癌症,去世其实也是解脱,听说她病得很痛苦。” 刚才的胃口全部消失,简念无意识地用叉子叉盘子里的食物,“怎么会这样,秦程他……现在怎么样了?” 高文洋抬腕看看表,“他现在应该还在公司里吧。” “怎么现在还去上班?” “不上班他能干什么呢?在家里对着墙哭,还是抱着酒杯子呼呼大睡?还是上班好一点,最起码有点事做。” 简念莫名其妙开始烦躁,“他怎么……这样……” 高文洋笑,“你和他不是老同学吗?你不也说过,他一直都是这个要死不活要阴不阳的鬼样。” “可……可他毕竟那么大年纪了,在社会上又混了这么多年,怎么还……还这样?”高文洋颇有深意地看着杯子里颜色深沉的红酒,“有些事情与年纪无关,时间并不是想象中的无所不能。” 开头很融洽的一顿饭,收尾时带了些让人心情压抑的悲怆感觉,高文洋没有开车来,简念先把他送回住处,然后回家。夜晚十字路口的红灯下,她想了又想,掉头开往另一个方向。 秦程家和高文洋家离得不远,三五分钟以后简念就站在了他家小区外的马路上,从两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中间抬头看过去,数着楼层,寻找一扇属于他的窗口。 越是高档的楼盘,入住率越是不高,大多数窗户都是黑着的,简念数了半天,每回都是数到二十多层眼就发花,不得不颓然放弃,大概差不多地找了一扇没有亮灯的窗口望着,很快又为了自己的傻气失笑。笑声很低,低得有些难以为续,简念疲惫无力地叹口气,在马路牙子上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抱着膝盖把头伏下去。 每次太累了或者太难过的时候,她就会找个安静的地方,像这样自己在自己的怀里窝一会儿。虽然年过三十还没有一双坚实的手臂还依靠,听起来颇为凄凉,但是在与秦程重逢之前,简念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可怜。或许就是这样,人就是因为有了想要得到的欲望,才会在患得患失中痛苦失落,可是谁又能真正做到无欲无求呢?每个人都有渴望的人或事,而且越是无法得到的,就越是渴望。 马路上的车一辆一辆过去,车灯像一条明暗流动的河。简念缩在河边,舍不得跟着流水一样远走,又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儿沉没多久。属于一个女人的年华,也许就是这样慢慢流逝的,她对着自己苦笑,从包里摸出手机,播出一个号码,短暂的铃音之后,那一端说话的是个安静温柔的女人。 “是我,”简念低声苦笑,“在干嘛呢?现在有空没有?” “怎么啦简念,你的声音听起来……” “能出来一会吗?陪我坐坐。” “好的,你在哪?” 简念仰起头,又看了一眼那扇依旧黑暗的窗口,“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这些话,我憋了很久……” “别着急别着急,我这就来,等着我。” “嗯……”简念回应了一声,脸颊被一些咸湿的液体打湿,再被晚风一吹,又疼又凉,“快点来,我等着你……” “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简念四下里张望着,她在什么地方?她还能在什么地方?不过是一段束手无策里,一段虚掷了的青春里…… 第十一章临摹 青春对于现在的简念来说,更多的是来不及的追悔。可对于十年前的宋灵灵来说,这两个字就是并肩行走时秦程近在咫尺的呼吸,或者夜晚温暖的路灯下,两个人映在柏油路面上头碰头的身影。天气很冷,她喜欢把手伸进他的口袋里,让他暖暖地握着,把半个身子都吊在他身上的感觉真是不错,好像走再远的路也不会觉得累。 属于年轻穷学生的世界不太大,那些五颜六色缤纷绚丽的地方又拥护又昂贵,宋灵灵只想要一个安静的、只有她和秦程两个人的地方,这样就可以自由自在地亲吻拥抱,理所当然地把手伸进他衣服底下,贴在他皮肤上取暖。 自行车是最好的代步工具,这个寒假里,宋灵灵带着秦程跑遍了宁城大大小小的景点,这座有千年历史的古城里留下过无数人的无数印迹,看着自己和爱人的双脚能在那些旧梦尘埃里踩出属于自己的两行脚印,这种幸福无与伦比。 秦程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心强烈到让宋灵灵好笑的程度,他在中华门城堡游荡着上了瘾,怎么拉也不肯走,一遍一遍地在高大的城瓮之间流连,不放过任何一块能看到摸到的古旧城砖,执著迷恋地研究旧砖上头烧制出来的文字和人名,不知道想从这些东西上研究出什么结果来。 宋灵灵从小长在宁城,中华门这种地方来过没有二十遍也有十八遍,不过就是个明城墙而已,有什么好看的!可是拉不动他,就只好陪在旁边傻看,实在冷提厉害,就跑到景点大门边,跟着管理员阿姨打个招呼,过条马路,去街边小摊买了两只香喷喷热乎乎的烤山芋。 呼呼乱叫的北风里,烤山芋就是全世界最美味的食物。把皮揭开的时候,烤出来的甜蜜粘在了手指上,吮一吮,甜到了心里。稍稍带一点焦糊的部分最好吃,咬一口下去,通红的山芋从心往外冒着热腾腾的气,几百米以外的馋虫都能被勾起来。 果然,秦程抬起头转过身,盯着宋灵灵手里的山芋吸了吸鼻子,笑眯眯地弯下腰张开嘴巴就要来一口。宋灵灵身手利落地向后蹿跳两步,把烤山芋也背在了身后,“干吗?这是我的!” “是你的是你的,就给我咬一口不行吗?” “不行!要吃自己买去!” “就一口!” “一口也不行!你知道我不嫌你脏啊!” 秦程乐了,一伸手就把她勾过来,两边瞅瞅没什么人,巴叽先往那两边柔软的嘴唇上亲一下,“现在才嫌脏来不及了吧!” 宋灵灵笑着用一只手捂住嘴哇哇地叫:“早上刷牙了没?” 秦程扬扬眉,拉下她的手干脆利索地吻上去,舌尖调皮地探进她双唇之间,和她的舌头暧昧的勾弄着,品尝她的独有清甜香味。宋灵灵笑着想躲,但又有点想要更热烈的等待,她一边吻着,一边偷眼羞涩地打量身边,生怕有人会看见这让人不好意思的亲热场面。秦程却是越来越大胆,搂紧宋灵灵转个身,把她挡在自己的胸膛和高大城墙之间,两只有力的手臂轻而易举就让她无法动弹,吸吮着的嘴唇像是有磁力,吸引着她一直仰起脸迷醉地回应。吻到气息不稳了,秦程才松开双唇,用额头抵着宋灵灵的额头低声笑语:“这下子检查清楚了吧,我刷没刷牙,嗯?” 宋灵灵低低地垂着头,两边头发垂下来盖住了她的笑容。她一只手还在背后握着烤山芋,另一只手紧紧抓住秦程胸前的衣服,好像快要站不稳的样子,身体的重量完全压在了他收拢的双臂间,两个人紧紧贴抱在一起,彼此之间密不可分。 已经伫立了几百年的城墙高大巍峨,无声地看着脚下这一对静静对视着的小情侣。时间在这里仿佛已经停止,天上的流云也不再随风飘动,世界静寂一片,只剩下他和她的心跳。和背后倚靠着的那片古老相比,身前秦程胸腔里跳动着的那颗心是那么年轻那么充满活力,从他那里可以吸取到她想要的所有快乐,幸福和甜蜜。 秦程看着宋灵灵吻乱了的刘海,和刘海地下那小小的鼻尖。她低低的笑着,笑声更勾起他的渴望。 “灵灵……” 宋灵灵还没有学会如何分辨男人的呼吸为什么会忽然变得深沉,但是她立刻就能感觉出秦程身上的肌肉比刚才绷得紧了一些。说起来还真是奇怪,平时也没怎么看秦程锻炼,他不像体育委员赵博山把一半时间都花在篮球场上,可是他的身体却一点也不逊色给那个运动狂。宋灵灵一向都很骄傲,她的秦程是那么优秀,不仅五官俊朗学习优异,连身体也那么好看帅气。她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长长的睫毛眨动,“你……烤山芋要被你压扁了!” “没事,压扁了给我吃。” “那那……那我吃什么……"”再给你买一个。“ 宋灵灵试着把秦程往外推推,好从他怀里逃开,再怎么人少,这里毕竟是公共场合,她很不适应这样的亲昵。秦程当然不会松手,他越贴越紧,头也越垂越低,俨然有再度吻上来的趋势。 “秦程……” “嗯?” “好了吧!咱们回学校再……好不好嘛……” 秦程扬眉低笑“回学校,在什么?” 宋灵灵用力踩了他的脚一下,“装什么傻!” “没装傻,真不知道!告诉我,回学校再什么?” “秦程!” “什么?” “姓秦的!” “哈哈,快说,我等着呢!” 宋灵灵咬住嘴唇瞪了他一会儿,突然抬起左胳膊,把手里握着的烤山芋往秦程嘴里堵过去。秦程不提防这一招,下意识把头向后仰,躲过了宋灵灵这必中的一袭。宋灵灵抓住时机兔子一样蹦开,一边哈哈地笑着,一边又把烤山芋当成武器往秦程的脸上招呼。 两个年轻人的笑声在中华门城堡里飞扬开来,他们跑着笑着,沿着长长的台阶一路向上攀登,一直跑到了城墙顶上,很是玩闹了一阵,才又一起缩坐在锥堞边,让厚厚的城墙帮他们挡住北风。 两只烤山芋都不是很热了,不过一人手捧一只吃的依然香甜。宋灵灵每撕下一块山芋皮,都十分留恋地用门牙把上头好吃的山芋刮干净,这么馋的吃相让秦程笑的不行,“这么喜欢吃,等会儿就再买一个,至于这么节约吗?” 宋灵灵白他一眼,依旧自己小里小气的吃着,“喂,我还没问你是在发什么疯,都整整一下午了,你还没逛够这个破城墙啊?我们吃完山芋就走了吧,我冷死了!” 秦程笑笑,把吃完的皮全都收进塑料袋里,接过宋灵灵递来的湿纸巾擦擦手,“我不是逛,是在这儿找点东西。” “找东西?”宋灵灵往身边背后看看,“要不……要不我帮你挡着,你赶紧撬一块下来!” 秦程往她额头上敲敲,“想什么呢,我又不是想撬一块砖头。我只是……我只是在找一块砖,上头有我的名字。” “嗯?你的名字?”宋灵灵不懂了,“你以前来过?秦程到此一游?” “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那块砖”,秦程说着顿了顿,眼神有些闪避的心思,但最终还是轻声说道,“那块砖是我在我妈妈的日记里看到的,当年……当年她和……她和……” 宋灵灵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她和谁啊?怎么这么费劲呢?快说啊!” 秦程舔舔有点发干的嘴唇,“当年她和我父亲一起找到的这块砖,他们一个姓秦,一个姓程,所以就……” 宋灵灵长长的噫了一声,“原来你的名字就是这样起的啊,这也太省事了吧,幸好我爸妈没有这样,要不我就得叫宋钱了,宋钱,嘿嘿嘿,那就完蛋了!哎,对了,你父亲,哈哈,这么叫真奇怪,你爸是干什么的?我知道你妈妈是老师,他呢?” “他……”秦程不露痕迹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是医生……” “哦?也是医生?在你家那边的医院吗?是什么科的医生?” 秦程再怎么忍,仍然是有了一些为难的神色,他后悔自己不该提起那块砖,更不应该在宋灵灵面前提起这些不堪的往事。 “那什么,太冷了,风又大,灵灵,咱们走吧,回头别再吹感冒了。” 宋灵灵又好奇关又切地看着他,“秦程,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 秦程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红吗?不会吧?” “秦程。”他怎么会在突然之间就变得这么窘迫尴尬,宋灵灵皱皱眉,了然地点点头,体贴地用两只手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了,是不是……你爸妈现在离婚了?” 秦程垂眸半晌,轻轻揽过宋灵灵,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没有。” “那……现在他们是不是在闹别扭?” 秦程摇头,把嘴唇贴在她鬓边,用很轻的声音低语:“他们……没有结过婚……” 宋灵灵一怔,“秦程,你……” 秦程苦涩地笑,“我妈一直也没结过婚,她一个人把我带大。那个人……现在在宁城,我不知道他在哪家医院。也不知道他是哪个科的医生,我只知道他姓程,很多年前和我妈妈来过中华门城堡,在这里无意中发现一块印着他们俩姓氏的古城砖。” 他的指尖有一点冷,宋灵灵急切地把他的手抬到唇边,轻轻呵气吹暖,她没有面对这种事的经验,一点也不知道要怎么说安慰他的话。秦程闭起眼睛,紧贴着她,闻她身上好闻的香味。 “秦,秦程……你别难过,这种事也没什么的,你看你现在不比任何人差啊!有好多人羡慕你还来不及呢!” 他用嘴唇蹭蹭她的头发,“是吗……” “当然啦!” 秦程低笑,“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宋灵灵斜着眼睛瞅他,“别的就不说了,你把我追到手,知不知道咱们商学院有多少男士的芳心碎成玻璃渣了!” 他的眼睛笑得弯了起来,“这么说起来,我还真是挺值得羡慕的。” “那是当然!” 秦程若有若无地低叹了一声:“我的心情好多了,要是……” “要是什么?你今天说话是一截一截的,真讨厌!快点说,要是什么?” “要是咱们回学校再那什么一下,我的心情就会完全好的。” 宋灵灵带着笑意的眼睛在阳光下看起来闪着动人的光,风吹过脸颊,她柔软地眨了眨眼睛,凑近秦程,笑着低语:“那……咱们赶紧回去吧……” 春节过后,紧接着到来的一个重要节日,就是情人节。刚刚开始坠入爱河的女生,尤其是年轻的、刚刚开始坠入爱河的小女生,情人节对于她们来说,其神圣程度超过任何别的节日。今年春节在一月底,一进二月,宋灵灵就开始望眼欲穿地盼着二月十四的到来,每天都要掰着手指头数一数还有几天,再把精心准备送给秦程的礼物拿出来喜滋滋地看山半天再遐想上半天,越看越想越喜欢。 不过看秦程的样子,好像没怎么把情人节当回事,也许在他长大的那个地方,这个节还是个挺陌生的东西,没有太多人关注过,他当然也不知道应该怎么陪着宋灵灵过这第一个情人节。但是哪个女生不希望能在这么特殊的日子里得到爱人的一份爱情的礼物,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了一两次,但愿秦程能听得懂她的话外之音。 宋灵灵和简念都是宁城人,住得离学校近就是方便很多,她们不用像别的同学那样七早八早地赶回学校,二月十五号开学,十四号她们俩才约好了一起回到宿舍里,各自带了一大包年货,和另外两位舍友相聚分享。 同学见面,第一件要问的事当然就是情事。作为唯一一名脱了贫的舍友,宋灵灵和秦程的感情进展被另外三名同学强烈关心着,大家反正也熟了,于是上来就毫不客气,冯文娱直截了当地对宋灵灵抛个媚眼,再飞个斜眼,“告诉姐姐,这些日子你们有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 宋灵灵同样的一个媚眼还回去,“不、告、诉、你!” 冯文娱拉过正在吃毛栗子的李娆娆,“书记,告诉她,俺们党的政策是什么!” 李娆娆嘴里嚼着香甜的栗子,义正词严地瞪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宋灵灵也把简念拉到身边,“生活,她们欺负未成年少女!” 四个人嘻嘻哈哈地打着嘴仗,宿舍里的电话响了,冯文娱过去接听,刚就一句就喊过宋灵灵:“快来快来,你家小秦。” 宋灵灵一蹦一跳地从冯文娱手里拿过听筒,眉飞色舞的样子让大家伙都乐得不行。她嗯嗯啊啊地讲了两句以后挂断电话,比了个“V”的手势,“情人节之约!” 李娆娆眨巴眨巴眼睛,愤愤然地把一口栗子咽下去,“小人得志便猖狂!” 宋灵灵笑得更甜,“唉,人生中的第一个情人节,就这么到来了!” 简念叉着腰,斜起眼睛瞪向宋灵灵,“宁犯天条不犯众怒,某些同志要学会收敛自己的嚣张态度!” 宋灵灵嘎嘎地坏笑着和姐妹们斗嘴。宿舍大门上响起了清脆的敲击声,离门最近的简念过去把门打开,迎面而来的是一束体积宠大的红玫瑰。一股浓重的花香味吸引了屋里说笑的人,三个人三双眼睛一起扭过去,发出整齐的一声惊叹。 送花来的是个年轻精神的女孩子,她笑眯眯地问道:“请问哪位是宋灵灵小姐?” 虽然很希望能得到礼物,但是实在没想到能得到这么昂贵的礼物!看到这些玫瑰花,宋灵灵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反而是皱了皱了眉头,这一大包得有多少朵啊!得花多少钱啊!秦程的经济条件她知道,这也太浪费了吧!就算他是为了让她高兴,可………可高兴的方式有很多,实在没必要用他最不擅长、也是她最不期望的一种。 皱眉归皱眉,宋灵灵还是笑了两声走到门口接过那束玫瑰花,在签收单上签下了名字。花店服务生很神秘地笑道:“送九十九朵玫瑰给您的那位先生让我转告您,他现在正在楼下等您。” 话音刚落,以李书记为首的一小撮八卦党人飞一般蹿到屋里推开窗向外张望,“哪呢哪呢在哪呢?”冯文娱伸直了舞蹈家般的细长脖子来回瞅,“真会来事嘿!真没看出来!” 简念深深看了一眼宋灵灵,笑着推了她一把,“干吗呢傻愣着,还不赶紧下楼去!” 宋灵灵醒过神来,抱着花迈开大步往楼下冲去。窗口的两个人还在私下里寻找秦程的身影,“快来啊叨叨,你眼神好,快来看看秦程在哪儿呢,怎么半天找不到!” 宋灵灵一口气冲到楼下,从宿舍楼大门出去,在她和秦程相约的那个熟悉地方,却并没有站着她熟悉的人。她跑得太快有点喘,一边深呼吸一边调整脸上的表情,这种时候应该是带着最甜美得笑容出现在他面前才对! 可是秦程人呢?他跑哪去了? “宋灵灵” 一声带着笑意的低唤近在咫尺宋灵灵猛地瞪大眼睛,看见了站在三五步以外对着她微笑的一个年轻男人。她张张嘴,看看他,再低头看看手里的玫瑰,很僵硬很别扭地挤出一个微笑,“是,你啊,顾远……” 楼上正等着看好的三个人彼此对视一眼,都有点意外。李娆娆用胳膊肘碰碰简念,“叨叨,那男的哪儿蹦出来的?灵灵和秦程怎么了?掰了?” 简念也糊涂,“不知道啊,没听说掰了,刚才不还跟这儿显摆的吗!” 冯文娱摇头叹了口气,“完了完了。” “瞎说什么呢,什么完了?” 冯文娱把手往楼底下一指,“看看,谁来了!” 宿舍楼底下,就在离宋灵灵和顾远不远的地方,秦程慢慢停下脚步,他一眼就看见了宋灵灵手里的那一大捧玫瑰花,也看见了在鲜花映衬下她更显得美丽的脸庞、她和那个陌生男人正在交谈,看样子谈得很投入。有两位同学从宿舍楼的方向走过他身边,一边走一边笑着交谈,“今天的玫瑰肯定很贵,这一束估计得要不少钱。” “这大一的吧,真厉害,还还真舍得花钱。” “就是他们这样的才舍得,真正到了大四眼看着一毕业就分手,谁还舍得花这个冤枉钱。情人节被宰的主力都是这帮傻孩子,呵呵。” “你这话听着怎么这么酸呐!” 听着她们的笑声走远,秦程的眼睛垂了一下。 情人节? 原来今天是情人节…… 这个节日听说过,但一直离他很远,什么鲜花礼物哦惊喜,那都是在电视上和小说里才存在的东西。秦程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第一次因为看见她对着别的男人笑而觉得不快活。明明她是个开朗乐天的女孩子,明明以前她对所有的同学都那么热情喜悦,可此刻他就是觉得眼前这幅画面看起来很刺眼,有一些不怎么舒服的滋味在心里荡漾,让他很想走过去,把那束玫瑰花从宋灵灵手里拿开,再远远地扔到看不见的地方去。 顾远耸耸肩,稍微侧了侧脸笑意渐深,“怎么,见了我好像一副很失望的样子,我在这儿可是等了你半天了。” 宋灵灵咽口唾沫,“这花……是你……” 顾远笑着点点头,“情人节快乐,宋灵灵。” 身边来来往往的同学纷纷把视线投向站在宿舍楼前的这两位。宋灵灵很清楚地感觉到一道道羡慕的目光,可……可这是演的哪一出?她很尴尬地笑笑,“你也要开学了吧,怎么还没有回北京?你们开学时不时比我们迟?” “一样的,明天开学。” “那你……” “晚上的飞机。”顾远向宋灵灵走近一步,“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我又很重要的理由留在宁城。” 情人节,送了九十九朵玫瑰。傻子也知道所谓很重要的理由是什么。宋灵灵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用傻笑来掩饰自己的慌乱,“是,是吗?很重要的理由啊……” 视线角落里突然出现的一个身影让宋灵灵的微笑消失,她扭过头去,无奈而又意外地看见了秦程,秦程也正在看着她,还在对着她微笑。顾远当然注意到了宋灵灵的视线,他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两个男人的眼风在浓烈玫瑰花香里交错了一下。 楼上的三个人盯着底下胶着的三角场面,都顾不上吃,也顾不上说话了。一直到秦程走近、过去,三个人也和谐地聊了几句之后,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礼貌告辞,秦程也状似平静地转身离开,只剩下宋灵灵一个人捧着花,不知所措地戳在楼下,往秦程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 简念有点看不过去,下楼去把宋灵灵拉了上来。观赏宿舍门,姐妹们关切地拉着宋灵灵坐了下来,“灵灵,怎么回事啊?” 宋灵灵不知道是该懊恼还是该郁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个男的你认识?” “嗯,是我高中同学。” “以前没听你提起过。” “我跟他没什么交情,人家是尖子高材生,报送北大的,我三年跟他总共说了没有十句话,也就寒假同学聚会时候见过一面,谁知道他……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啊?真搞不懂!” 简念笑,“哈哈,人家喜欢你,你还这么说人家,不像话!” “有这么喜欢的吗?早干吗去啦,我暗恋他的时候他正眼也不看我一眼,非得今天来捣乱,过个情人节我容易吗我?”宋灵灵垂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冯文娱抓住她的话嘎嘎地笑起来,“原来你还暗恋过别人?小样,花花肠子不少啊!” 宋灵灵没有因为冯文娱的插科打诨轻松一些,她男的地又叹了一口气,几乎是有些紧张地咬了咬嘴唇,“秦程肯定生气了,我刚才说跟他一起吃饭,他都没答应。” “怎么会呢?小秦才不会为这种小事生气!”李书记拍拍宋灵灵的肩膀,“以前又不是没有人追过你,就赵体育不还给你送过电影票吗?也没见小秦不乐意,他跟赵博山还不是好哥们?你以为小秦跟你一样度量这么小!” 宋灵灵犹豫的皱眉,“你不知道……刚才秦程看我的眼神……反正不太对劲……” 简念扑哧一声笑了,“是不是谈恋爱的人都会变得神经兮兮,连眼神也出来了!明天开学,班上一堆事,他们几个肯定都被抓差了,不是不陪你吃饭,你少胡思乱想好不好!赶紧的,把东西收拾收拾吃饭去,东门小张家水煮鱼,我请客!” 吃完饭回到宿舍,收拾完带到学校里来的行李,又跑到隔壁几间宿舍串串门,忙忙碌碌地很快也就到了傍晚,人生中的第一个情人节,眼看着还有几个小时就要过去了。宋灵灵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她窝回自己床上,手里拿着一个包装好的小纸盒,给秦程的宿舍打了好几次电话,他都没在。 只要有一个为爱伤春悲秋的人,整间宿舍的PH值都变了,堆满桌子的零食也不再像早上那么吸引人。简念瞅瞅冯蕾,冯蕾瞅瞅李娆娆,最后还是书记出马,搬出笔记本,号召大家坐到一起来看一部她新下的电影,“《四千金的情人》,这个名字好劲爆吧,咱们也是四个人,看看该找个啥样的情人。” 这是一部很好看很有趣的西班牙电影,如果在平时,一百多分钟里肯定充满了四个女生的欢笑,不过今天,另外三个人的笑声显得刻意了点,宋灵灵的笑声完全就是敷衍。一部电影看完接着看第二部,这一部更加食不知味,还没有经历过感情的女生们,一点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别人的感情困扰。 简念啪的一声把笔记本翻盖合上,拉着宋灵灵站起来,“好了好了,别在这儿憋着了,赶紧找他去!你今天要不跟他见一面把话说说清楚,一晚上都好不了!” 带着大家殷切的希望宋灵灵洗了把脸,化了点淡妆,拿着准备好的情人节礼物直奔秦程的宿舍。一般大学里只有女生楼才门禁森严,男生楼基本上都可以自由出入,宋灵灵有点忐忑,又有点如释重负的爬上楼梯,敲响房门,来开门的 赵博山告诉她,秦程一整天都没会宿舍,不知跑哪去了。 已经到了晚上十点多钟,虽说今天还没有正式开学所以不熄灯,可毕竟已经很迟了,就算秦程因为那束玫瑰花吃醋了,他也该会宿舍准备睡觉了吧。赵博山看出宋灵灵的表情有点不对劲,他走出门外,反手把门掩起,挡住里面几个哥们打牌时的叽哇乱叫,“小秦怎么了?他没跟你在一起?今天不是情人节吗!” 宋灵灵勉强微笑着,把手里的纸盒递给赵博山,“我不等他了,帮我把这个交给他。” 她说着,也不等赵博山回话,扭回头就跑离了男生宿舍,一边跑一边委屈地嘀咕着,喉咙里有点发酸,眼睛也有点发热。回到宿舍,她一头扎到床上,谁拉也不起来。简念她们面面相觑,问不出所以然来,干脆打个电话过去,秦程依然没有回宿舍,接电话的还是赵博山。 这也有点太小题大做了吧!只不过是有别的同学给宋灵灵送了一束花而已,要屎为了这个也能闹一整天别扭,那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哪个男人会有这么强烈的占有欲!就连对秦程很有好感的简念也忍不住抱怨了几句。 时间继续一点一点向前走。离十二点还差半个小时的时候,宿舍四个人全上了床,卧谈会暂停,睡不着的人都老老实实钻被窝里用耳机听音乐。 电话铃响的时候,谁也不愿下去接,就听着铃着叮铃铃叮铃铃地响了一遍又一遍,李娆娆到底是团支部书记,觉悟比较高,她从暖和的被窝里爬出去,跳着脚接起电话,对折听筒没好气的大喊:“她睡了,有事明天再说吧!” 一室安静,老旧电话的听筒里传来清晰的男声,宋灵灵一激灵从床上坐起来,那是秦程打来的电话! 刚才心里的埋怨全都抛到了脑后,她也跳下床,较急的从李娆娆手里抢过听筒,“你在哪儿?你今天一天都……” “我在你楼下。”秦程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在生气的样子,他喘着粗气,但是却像是高兴和庆幸,“灵灵,下来,快下来,我等着你。” 宋灵灵从鼻子里哼一声,“我上床了……” “灵灵快点,快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宋灵灵踌躇了一小会儿,到底还是没能抗拒他带着微笑的低唤,于是在冯文娱一迭声的劝导中穿衣蹬鞋扎头发,像插了一双翅膀一样脚不沾地地奔下楼去。 三位舍友的眼睛自然也在同一时刻聚到了窗前。 午夜时分,校园里已经空无一人,宿舍楼里的灯光也差不多都熄灭了,只有路灯还在发着昏黄的光。秦程身躯壁纸地站在老地方,用老姿势望着宿舍楼地大门口,寒冷冬夜里,他每一呼吸时,口鼻间都喷出白色的烟。 冯文娱一声惊呼:“他也送花?真没创意,怎么现在才送?是不是在花店等人家卖不完剩下的残花败柳啊?” 简念用力咬着嘴唇,太靠近窗户了,呼吸在玻璃上吹出一层水汽。她用手抹了再抹,略有些氤氲的视线里,宋灵灵一路跑到了秦程面前,站在那束花前喘息。 “情人节还有半个小时才结束,希望我的礼物不算太迟。”一束红色的玫瑰,和上午顾远送的九十九朵体积相当,扎得很整齐,每一朵花看起来形状大小都一样。他拿在手里,温柔的递向她,眼睛笑的微弯,目光里有掩不住的期待和宠爱,“灵灵,祝节日快乐,祝你幸福。” 宋灵灵早已看出来这束玫瑰的不同。她不敢置信地伸出手,从他双手中接过了这束用红纸折成的玫瑰花。这样的玫瑰花没有花香,拈起来份量也轻了很多,用双臂托着,一点也不觉得重,一点也不觉得是份沉重的负担。她低下头认真地看着每一朵漂亮的话,再抬起头来,泪光盈盈。 “秦程……” “我买不起那么多真花,手又笨,一直折到现在。灵灵,我们乡下那里没有过情人节的习惯,我也不太懂这个,差一点让你失望了,没怪我吧。” 宋灵灵用力摇头,哽咽着跳起来蹦进他怀里,一手捧花,一手搂着他的脖子撒娇耍腻,“秦程秦程秦程……” 他低沉地笑了,双臂把她和花一起抱起来,无人的午夜时分,轻笑着,在北风里飞快地转圈。一边旋转,一边把嘴唇温柔地印在她的唇边。 如果,真的要为沉溺,为崩溃,为痛悔,为执迷,要为这些粉身碎骨的结局找一个最初的理由,那么能找到的理由往往只是一秒钟,一个拥抱,一次亲吻,或者一滴心无旁骛的泪水。 秦程吻着,笑着,喟叹着。 “灵灵,我爱你……” 第十二章 细算 高文洋对简念的追求开始变得明目张胆热烈积极,在她那个工作不怎么忙碌、同志们也没什么伟大追求的单位里上班的同事们都有大把时间和闲情逸致,所以大龄未婚且人缘很好的简念同志有男朋友了的消息一旦传扬出去,大姐大妈们纷纷前来向她表达欣慰和关心之情。 “他是做什么的?家是哪儿人?他父母呢?我跟你讲小简,他父母的情况你也要问问清楚,谈对象不光是你们俩的事,这方面一定要旁敲侧击的了解一下。” 一上午接了这样的电话有四五个,不管简念怎么否认解释,人家都认定她这是在不好意思。看着摆放在办公室窗台上的巨大花束,简念的神情有点黯然,这种表达爱慕之情的方式,从那一年的那个情人节起,就已经被她从梦想中删除了。 简念后来学过怎样折纸玫瑰,折法那真叫一个复杂,学到现在,如果不看着示例的图样,她还是折不出一朵完整的玫瑰花。又轻又薄的纸在手指间很容易就被扯破,折的时候必须很小心,很难想象像秦程一样的男人,能有如此的细致和耐心,折出那么多、那么漂亮的纸玫瑰。 那个冬夜里,那束玫瑰和秦程的整个世界,都被他双手捧到了宋灵灵的面前。 也许只有在十八九岁的年纪里,爱情才会是全部的生命,除了她的笑容和他的眼神之外,世界就只剩下天与地。也只有在这个懵懂的年纪里,他们才相信只要一直往前走,就能走到路的终点,就算有再大的风雨再多的分岔路口,爱永远会是坚定不移的指引。 指尖抚过玫瑰花娇嫩的花瓣,简念垂下眼帘,无声地苦笑起来。高文洋也不算小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冲动,她是应该一口回绝他好呢,还是想个委婉点的理由。她对处理这种事情最没经验,不知道当中的尺度该怎么拿捏,话说轻了,怕高文洋会装傻装死,话说重了,又怕会伤害到他。无论如何,一个女人对一个喜欢自己的人,总是不可能真正地硬下心肠。 只是为什么会让她遇到这么头疼的问题,简念一点也没觉得自己现在年纪大,再说了,就算是年纪大,也不一定就非得找对象,只要开心健康就好,不是吗? 于是,这一天下班之前手机响起、屏幕上出现“高文洋”这三个字的时候,简念已经打定主意不再找理由推脱,而是要爽快地答应他,有话还是早点说,不能拖。不过高文洋笑嘻嘻地告诉她,今天不能来接她下班了,他正在机场,马上要登机了。 “是吗,要去哪儿?”简念突然一阵轻松,悄悄长出一口气,笑着问道。 “去深圳。” 简念的指甲在桌子上无意识地刮着,“你挺忙的哈。” 高文洋轻笑,“还好,不算忙,这次只去一周左右,现在行程还没定,等定下来了我给你电话。” “我?呵呵……”简念在心里怨叹一声,他只说了这么两句话,话题的方向就被带得暧昧了起来。还好,没怎么聊,高文洋就登机了,挂断电话后简念长出一口气,按了按微痛的太阳穴,关电脑下班回家。 上班,下班。周而复始地过了几天,意外的惊喜从天而降。看着桌上这张红通通的喜帖,简念兴奋地拿起电话拨出号码,对着电话里那个人哇哇叫:“好啊,都结婚了才告诉我,都不亲自来给我送请帖!” 喜帖里有照片,新郎高大儒雅,新娘巧笑倩兮,两个人偎靠在一起,笑得幸福甜蜜。接电话的是新郎倌,他开心地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现在公司里事特别多,实在抽不出时间去宁城给老朋友送帖子。简念,你可一定得来啊!” “早也不通知我,像我这么日理万机的大忙人,怎么也得提前一两个月预定行程吧!”简念哈哈大笑,“你给我来个突然袭击,像话吗!红包八折了!” “哈哈,你简大小姐能拨冗前来,红包我倒贴也无所谓!” 简念眼放红光,“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也不黑心,包个万儿八千的就行!”胡乱说笑着,放下电话简念就去请假,今天是星期三,婚礼定在星期五晚上,还得赶紧去买到北京的火车票。 单位里每年有接待任务,办公室负责接待的老葛帮忙买到了动车软卧来回北京的票,只是没能买到下铺,两张全是上铺。 跟新郎是多少年的老朋友,参加他的婚礼,一定得庄重一点。简念特地去买了一套像模像样的衣服,回家穿起来对着镜子一朝,又暗笑自己,人家结人家的婚,她这里倒是倒饬得挺来劲。 火车票是星期四晚上的,隔天一大早到,婚宴在长安街上一间豪华五星级饭店举办。这么高档次的酒店简念住不起,又不想劳烦人家,就自己再携程旅程网上订了住处,贵宾楼背后一间四星级酒店,一晚上四五百块,走路到天安门或者王府井或者地铁站都很近便。 同车厢去北京的有一对年轻小情侣,一整晚两个人都腻在一张狭窄的单人铺位上,车厢门紧闭着,滚滚车轮声中,简念趟在上铺用被子捂住耳朵仍然能听见湿乎乎的bia叽声。一路就这么bia叽着。终于到了北京火车站简念拎起行李冲出站外。排半天队打到车,司机一听说去南河沿,脸立刻往下一拉,不乐不意地发动汽车,嘴里小声嘀咕,“等四十分钟了,就拉这么一活……”简念吸吸鼻子,当做没听见这声抱怨。 确实非常近,不多一会儿出租车就停在了酒店门口,办完入住手续走进房间,第一件事是给老妈打电话报平安,然后洗个澡吹干头发,会选这间酒店也是因为离故宫和天安门近,像简念这样的孩子从小对伟大首都都有着膜拜一般的感情,她喜欢这个恢宏磅礴的城市,天安门故宫,这是北京的代名词,去过很多遍,还是每来必去,一个人就能在故宫里踅摸一整天。 给新郎倌也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到北京了,晚上一定会准时准点出现在婚宴上。婚礼的过程要持续一整天,电话那头热闹闹乱哄哄的,没说几句就挂断电话,简念独自背了个双肩包,脂粉不施地走出酒店,拐上长安街,安步当车地开始漫游。 逛一天虽然累,但是放松的感觉很不错。下午四点多钟回到酒店换上正装,出发前往举办婚宴的酒店。 一对新人的家底都很厚,婚宴档次相当高,不过再怎么高,一套流程还是那样的。酒店富丽堂皇的大厅门口,一座美轮美奂的拱门下,郎才女貌的新人正在迎宾。简念来的时间正好,客人也都在陆续到来,跟新人打招呼得小等一会儿,她远远看着应接不暇的新郎倌,微笑着向一边退开一些,想等这拨人潮过去之后,再去来个热情的久别重逢。 身边意外地响起了轻唤,简念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循声看过去,站在不远处的那个人竟然是秦程。 他怎么会也在这里? 简念先是一愣,很快醒悟过来,弯起嘴角很不自然地笑了笑,走到秦程面前,“这么巧,你也………是来喝喜酒的?” 秦程微笑,“不是,我来吃饭。电梯人多,我从楼梯走上来,正好看见你。你从宁城跑到北京来喝喜酒?” 简念尽量不着痕迹地向侧边走了一步,想把秦程的视线引离正对大厅门口的方向,“是啊,一个好朋友结婚,再远也得来啊,哈哈。” “一个人来的?” “嗯。你呢?”到北京是公干?“ “是啊。那我先过去了,客人在等着。”简念摆摆手,“赶紧去吧,回头联系。” 秦程笑着点点头,刚要转身,大厅门口的新郎倌眼尖看见了简念,一声呼喊脱口而出,领着长裙摆摆的新娘子走过来。简念却十分紧张地看了秦程一眼,秦程不解地皱皱眉,再看向新郎倌的方向,他的脸色和简念一样飞快地沉肃了下来。新郎倌没有察觉简念的异常,依旧热情喜悦地走过来,“看见你半天了,怎么一直杵在这儿,非得等我亲自来接是不是?” 秦程的一双眼睛死死盯在新郎倌脸上,他看得太用力,以至于眼光都显得有些凶狠。帅气的新郎倌当然注意到这样不礼貌注视,他迎着秦程看过去,觉得很熟悉,然后认了出来。 简念只好尽力打圆场,不让局面变得太失控,她对着新郎倌尴尬地笑笑,一抬手抓住秦程的胳臂,“你们先忙着,有好多客人等着呢………我把他送到楼下就上来。”说完,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挺着僵硬的秦程从宽大的旋转楼梯走下去,高跟鞋踩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每一步都沉陷进去。 秦程先有些抗拒,很快也就放松下来,任由简念拉着他快步走下楼梯,走到酒店大堂的角落里,站在能看得见长安街的落地玻璃幕墙边。 他咬咬牙深吸一口气让情绪镇定下来,皱着眉,看着简念的眼睛,“他是顾远。我没认错吧,宋灵灵的高中同学,保送北大。” 简念眨眨眼睛,“是。” 秦程眉头越皱越深,“这是怎么回事?他这是………在结婚?” 简念按按太阳穴,“是………” 秦程脸上的表情在短短几秒钟之间连环地变化着,每一种表情让简念看了都害怕,他像是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又像是在怀疑自己的耳朵,“他……。他不是和宋灵灵结婚!”那个“是”字在简念嘴边徘徊了一小会儿,被她用力咽进了肚子里,实在是说不出来。秦程根本没有等她的回答,他咬咬牙,两边太阳穴上微微耸动,“他把灵灵……他把宋灵灵怎么了?那进修你不是告诉我他们在一起,怎么他现在……” “秦程!” 秦程说话的声音高得有点过分,周围已经有好几个人好奇地看向这里,简念赶紧唤住他,向他走近一步,近在咫尺地看着他的怒意一点点从脸上消隐,转而被一种无可奈何和自嘲的微笑取代。他低下头,睫毛不镇定地眨了几下,光洁的额头上因为紧皱着眉,有一道很明显的痕迹。 “简念,我很可笑是不是……我到现在还……还……” “秦程……”简念很想笑,但是一点也笑不出来,“别这么说,秦程……我明白你,真的,我都明白……” 秦程低着头,像个孩子一样抬起眼睛看着简念,这样子的视线很深刻,仿佛一眼就能看到简念的灵魂深处。 “你不明白。”他说着顿了顿,虽然脸上挂着笑容,但是简念却有一种流泪的冲动,“没人能明白,连我自己也不明白……这种感觉很不好,简念,我明知道应该放下过去的事了,可就是放不下……这样很不好……” 简念吸吸鼻子,在秦程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脱口说道:“秦程!今天晚上的饭局对你们公司很重要吗?” 秦程扬眉,摇了摇头,“不是公司的事,是几个老朋友聚聚,怎么?” 简念做了个深呼吸,“那你能不能改天再跟老朋友聚,我上去送个红包很快就下来,今天晚上……咱们俩找个地方喝一杯,好好聊一聊,好吗?” 后海的一个不太热闹的酒吧里,秦程与简念对坐着,身边是好听的音乐和周围客人的低语,时不时能听见笑声和清脆的碰杯声。 秦程向服务生要了一包烟,撕开包装取出一支举到嘴边,??又停住,抬眼看向简念,“可以吗?” 简念不语,从桌上拿起打火机打着,把那一小朵蓝色的火焰递向秦程。秦程隔着火苗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深吸一口把烟点着。 酒吧这种地主简念来得少,酒是秦程点的。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笑道:“你给我点的什么啊?甜甜的没一点酒味。” 秦程弹弹烟灰,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朝简念敬了一下,“我觉得女人还是应该离酒精运一点。” 简念嗤笑,“你这是什么封建言论?大男子主义!” 秦程不以为意地笑笑,放下酒杯靠进沙发背里,一连吸了好几口烟,眼睛被烟雾燎得微微眯了起来,“简念。” “嗯?” “我们今天在这里,是不是可以谈得开诚布公一点!” “当然。”简念慢慢拒着那杯甜水,心里忖度着,要怎样才能把话讲得滴水不漏,不让他听出任何破绽,“我们确实也应该好好谈谈了。” 秦程点点头,“那好,那我就先问你一句话,行吗?” 简念迟疑了有好几秒钟,“你问吧。” 在并不明亮的光线里,又有烟雾的遮挡,坐在简念对面的秦程看起来要比实际的距离远一点,仿佛两人之间不只隔着一张小小的桌子,还有另外的一些东西也横亘在彼此的视线里,很重、很冰冷、很漫长的一些东西。 “简念,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我到现在也想不能是怎么回事,”烟灰在秦程的手指间,他低头看着烟头上微红的火星,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告诉我原因,简念,她为什么要那么突然地离开我,就算是怨我也好恨我也好,为什么连一句话也不说就走,连挽留的机会也不给我……” 简念飞快低下头去,刚才抿在嘴里的天水慢慢变得有些苦涩,喉咙里被腌得有些难受,不得不用力清清嗓子。 “都过去那么久了,你怎么还放不开啊?”劝解不看,她就只好打哈哈,“秦程,我真没看出来你是个这么长期的男人。都已经十年了,你也结过婚也离过婚了,这种事应该看开点了吧,不就是分分合合嘛,谁谈恋爱还不得经过几次。” 秦程没有笑,他轻轻地吁了口气,很疲累地把头仰起来,靠在沙发坐的背上,眼睛不知道望向空气中的哪一点,“可能我这个人就是喜欢钻牛角尖吧,乐诗不明白的事我越是喜欢琢磨,要是不弄清楚,我一辈子也不会安心。” 简念看着秦程仰起头后修长的脖子,看他吞咽时上下滑动的喉结,“一辈子……秦程,你太小看一辈子了,时间这种东西很强大,只不过是十年而已,也许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觉得你这十年过得傻透了,你会后悔把时间都浪费在回忆和瞎琢磨上。” 秦程沉默了很久:“也许吧!可是现在我还没觉得后悔,我还没傻够……我现在就想再见她一面,把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简念第二次清嗓子,然后喝了一大口水,“既然有话憋着,那你说吧。我贡献一下耳朵,别再把你憋坏了!” 就把里的音乐换成了一首吉他曲,旋律是否舒缓,音量也低,若隐若现地敲击着耳膜。 从简念的角度看过去,秦程的嘴唇动了动,可是他在迟疑了片刻之后,却只是笑了笑:“简念,你真的不能把宋灵灵的消息告诉我吗?电话号码也行,我不去见她,只给她打个电话,这样……也不行吗?” 简念抱住双臂,向后靠坐着:“对不起,我答应过灵灵,我不想对最好的朋友失信。” “那你帮我问问她行不行?如果她说不想见我,连电话也不想听,那我就死心。” 简念眨眨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没问过……” 秦程一下子坐直起来,“你问过她?她……” 简念不能在他灼灼的目光中坦然自若,她掩饰地端起被杯子,“问过,好多次,但是她不愿意……” 秦程的牙关紧咬着,脑海里有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在大声地笑,一边笑一边喊他的名字,秦程秦程秦程……她围着他转圈,像个孩子一样玩得不亦乐乎,玩累了,她就坐在他腿上,用两只手捧住他的脸着迷地看,看着,还会很自豪地摇头晃脑,世界上最英俊最聪明最能干最好最好的人是谁呢?哈哈,就是我们家秦程啊! 被捧在双手掌心里夸赞的人,她现在连见也不想再见一面了吗? 玻璃杯在简念的手里紧攥着,拇指轻轻摩挲着杯口,“如果你有什么想要告诉她的,我可以转达……其实有些话不应该是我对你说,毕竟灵灵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秦程,感情并不是人生的全部,你看你现在,事业有成年轻健康,这就已经很好了,你就把灵灵和过去的事当成是人生中必不可少的一点小挫折,我们应该用积极的心态去面对挫折,这样才能活得更快乐。像你这样钻进牛角尖就不肯再退出来,其实是自寻烦恼。” 秦程仔细听着简念的话,他苦笑着,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你说的这些话,我对我自己说过很多次。道理人人抖动,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你以为我不想退出来?但是路在哪儿呢?这种事并不是转个身就可以解脱,你可以说我这十年都是在犯傻,可我自己知道,其实我是在找路,找了十年,我都没有找到回头的路。” 到了三十多岁的奶奶级,再怎么不愿承认,真正美好的年华也已经开始凋零。青春走得只剩背影,踮起脚向来时方向努力眺望,突然发现,扯了一双疲惫无力的脚,只是在不断地迷醉迷惘迷恋,不断地错乱错过错失。走了这么久,一步一步地,甚至连一条路也没有走下去,又怎么谈得上回头? 秦程说的这些话…… 简念笑着趴在桌子上。她又何尝不是对自己说过了很多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爱情这条生物链上,谁都在伺候等候,谁也都有被吞噬的危险。 她笑了很久,笑到抬不起头。很奇怪,明明喝了不含酒精的饮料,她也觉得有点醉。酒吧里没坐多久,她就无言地站起来往外走,没有跟秦程打招呼道别,因为怕一开口声音就会变调。 她一路强忍到走出去拦辆出租车,报了酒店的地址,缩在后排座里开始落泪。当手机响起的时候,简念正哭得很凶。触摸屏的手机就是这一点不好,她明明不想接听,手一滑,不知怎么就通了,那一头的高文洋听见简念抑制不住的哭声顿时急了,“你怎么了?怎么哭了?简念,简念!” 为什么偏偏挑这种时候不知趣地打个电话来? 带着被撞破后的懊恼,简念立刻挂断电话关机,把手机狠狠塞进包里。从后海到住的酒店不算远,一会儿的功夫也就到了。顶着两只哭红的眼睛埋头走近房间,不理会周围人的侧目,简念扑倒在床上,深深后悔不该来北京这一趟,更不该一时心软拉着秦程去喝酒。本来是想让他不再难过,却让她自己变得更加难过,这笔账不管怎么算,她都太亏了!亏得血本无归! 在床上足足赖了两个钟头,爬起来冲把澡,睡衣还在箱子里,懒得翻出来,干脆就裸睡。钻进松软温暖的被窝里,吹得半干的头发披在雪白的枕头上,简念对自己叹口气,闭上眼睛。明天早晨也许就是个新的开始,一定会有个新的开始。 睡不着,还是得逼着自己睡,窗帘没有拉严,有小半幅开着,这几个小时里,简念就这样躺着,看窗外的天光从完全黑暗变得有些朦胧,再浮现出微光。 一夜无眠很容易让人变得反应迟钝,听见门铃响时,他没有太多考虑,裹着床单赤着脚走过去,先从猫眼里看一下,简念吃惊地捂住嘴。门外头站着的,竟然就是高文洋! 来不及多想,她拉开房门,脸色苍白地问道:“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跑到……” 高文洋的脸色和她同样沉肃,他像风勇猛地涌进门里,一把握住简念的肩膀,“你怎么了?没事吧,啊?” 简念有点愣,“你……我……我没,没事……” “你哭了,怎么回事?告诉我,简念!” “真没事……”简念睁着迷迷蒙蒙的眼睛,努力地摇着头,“你不是……你不是在深圳吗?怎么……” “一定有事!”高文洋皱紧眉头,“别瞒着我! 有什么事你都可以告诉我!“ 在孤单了一整晚之后伴随着清晨的阳光,突然就有一份真挚的关切出现在眼前。简念瞬也不瞬地看着有些惊慌有些失措的高文洋,弯起嘴角,笑着流下眼泪。 “高文洋……你个疯子……” 第十三章 掠过 标准间两张床,简念坐在靠门口的那张床上,看着另一张床上呼呼大睡的高文洋。 高文洋在简念电话之后直奔机场,飞越大半个中国跑到北京来,用他的话说,这一路操碎了心来,连水也没顾上喝一口,神经一直处于高度紧张中。所以只是简念去洗手间换个衣服加洗漱的工夫,再出来他就躺在床上睡着了。轻唤几声没有唤醒他,床单被子又在他身下压着抽不动,没办法,简念只好拿过她昨天盖过的被子,轻轻搭在他身上。 在她少女时的幻想里,这种男主角为了女主角的一滴眼泪就飞越千里万里的戏码出现过很多次,只是随着年纪渐长,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么童话诗意的梦了。可在知道了高文洋的来意后,简念还是深深感动。这种感觉就像是出差很久终于可以回家,半夜三更远远看见家里窗口还亮着灯,知道有人始终会等在那盏灯下。 心里莫名的一阵烦躁,屋子里多了一个人,氧气也变得稀薄了一些。简念看看手机,时间正好,她拿起包轻手轻脚走出房间去,附近不远处就是王府井,走出去呼吸一下首都清晨的空气,顺便可以去买两只好吃的煎饼和酸奶当早饭,她一直都认为北京的那种胖瓷酸奶是世界上最好喝的酸奶。 一大早,热闹的王府井也难得地清静着。走在平整清洁的街道上,呼吸着微凉的空气,简念对自己摇头轻笑,到了这里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到哪里才能买到早饭?四下里张望,找一位路过的大爷问了问,折近旁边的小路里,终于买到了她想吃的煎饼和酸奶,拎着快步往酒店走。 一边走,一边实在抗拒不了煎饼的香味,干脆边走边吃。宁城那边的煎饼里裹的大多是油条,不像北京的煎饼里油炸的酥皮,很香很脆,咬上一口嘎嘣脆响满嘴余香。人到了外地很容易放松自己,简念就这样吃着煎饼喝着酸奶,大摇大摆走进酒店里,和两个很养眼的中青年帅哥同电梯上楼,狭小轿厢里充满了煎饼果子的酱香。 打开门,高文洋还没有醒,睡觉的姿势和简念走的时候一样,动也没动。她微笑着摇摇头,把早饭放到两张床中间的床头柜上,手一松,立刻看见高总吸了吸鼻子,慢慢睁开眼睛。 “真香……”高文洋揉着眼睛坐起来,“什么吃的?” 简念差点没笑出声来,“煎饼,饿了吗?” “饿坏了!”有好吃的,高文洋也不困了,爬起来赶紧刷牙洗脸,收拾好以后就坐在床边三口两口解决了一只大煎饼,完后还意犹未尽地往简念手里看看,像是还没吃饱的样子。 “没了。”简念把手一摊,笑着对高文洋挤挤眼。他也乐了,接过递去的纸巾擦擦嘴,“好了,咱俩现在都在北京了,有没有想好要怎么过这个周末?打算去哪儿玩?” “你深圳那边的事都办好了?” “差不多吧,剩下的一点工作我不在也没关系。你会宁城的票买了吗?什么时候走?” “买好了,今天晚上的动车。” “是吗,这么着急走?” 简念耸耸肩,“星期一还要上班,不像你当老板的,没人管你劳动纪律。” “我只是二老板,上头还有一个管着我的呢。”高文洋做了个向上指的手势,突然想起来,“哎,对了,这两天小秦应该也在北京,我怎么把这个茬给忘了!” 简念呵呵地笑,“你们还真辛苦,一个南一个北,够忙的!” “没办法,刚创业的时候忙来忙去靠的是动力,现在靠的全是压力。摊子铺得那么大,不忙怎么办呢?我们也想过舒舒服服不劳神不操心的日子,不行啊。” “忙点好,忙了有钱赚,要是哪天你们真闲得没事干了恐怕又要着急了。” “谁知道呢?” 简念长出一口气,“其实还是你们这样的好,这么年轻就有成功的事业,不像我,单位里清闲归清闲,就是没有一点成就感,今天明天后天,每天都一成不变,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要……” “简念,”高文洋轻笑着,出声打断她,“我难得一次到外地不是因为出差,咱们不谈工作上的事好吗?随便说点什么别的,吃喝玩乐都行,让我也放松一天。” 不谈工作,别的话题都有越谈越危险的可能性。简念打个哈哈,去给他倒了杯茶。“行啊,你说谈什么就谈什么。对了,你什么时候回宁城?要赶紧去买票了吧!” “不着急。”高文洋接过茶抿了一口,“我给小秦打个电话,看他什么时候回去,一起走。” 简念两只手交握着放在腿上,竭尽全力想出些无害的话题,“那什么,要不出去转转吧,这里离故宫近,咱们到故宫去玩。”她说着,也不等高文洋答话,站起来就开始准备,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收拾要带的东西放进双肩背包里。 不知道是第几次经过高文洋面前的时候,一直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简念一怔,低头看向仍然坐在床边的他。高文洋嘴角噙着微笑,眼神明净深邃,“简念。” 她眨眨眼睛,“干,干嘛?” 他站起来,她的视线慢慢从俯低变成仰高。他的手握得很紧,甚至有一点半强迫的意味,五指牢牢收握着,不让她有挣脱的可能,“做我女朋友,好吗?” 简念很夸张地咧开嘴笑,“开什么心……” “没有开心,我说的是心里话。”高文洋正色得让简念害怕,“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简念,按理说到了我这个年龄,不应该再像毛头小伙子那样冲动。我自己也有点儿纳闷,怎么就坐飞机飞了几千里跑到北京来了,可真到了这儿,才觉得好像这几千里的距离也不是太远。简念,这是我第一次对女人说这么矫情的话,我有点不熟练……我喜欢你,很喜欢,真心的喜欢!” 如果不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一场痛哭,如果不是因为这是在遥远的北京,如果不是因为刚刚吃过早饭血糖有点高头也有点晕晕乎乎,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目光那么诚挚……简念觉得自己一定会坚定坚决地拒绝的。 可是半个小时以后,当她和高文洋站在天安门广场上,手拉者手肩并着肩的时候,简念才发现自己竟然也超越年龄地冲动了一把。 高文洋冲简念挤挤眼,和她一起在广场上慢慢溜达,嘴里无聊兮兮地哼着歌:“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简念歪着头看看晴朗晨光中高达俊朗的高文洋,在他的歌声里笑了又笑,开始不知道这种冲动到底是好还是坏。 北京之旅结束后,简念还没来得及反悔,高文洋就已经充分发挥他的主观能动性,努力把还没有完全既定的事实变成事实。面对他比之前更猛烈的追求,简念颇有些哭笑不得,两个三十多岁的大龄未婚青年,怎么玩起言情小说里的那一套了? 单位里的同时都知道有个又有钱又帅气的男朋友天天会过来接简念下班,所以一到下班的钟点,大家看她的眼神里都是笑意,关系比较好的几个还时不时开点小玩笑,让简念的男朋友请大家吃饭。一跟高文洋说起这个,他顿时心花怒放,“好啊!请啊!什么时候请?时间地点人数我都听你的!” 可是跟高文洋走得近了,耳边听得的关于秦程的消息也就多了,偶尔聊起来的时候,又听高文洋提到过两次他的前妻。简念记得那个漂亮有气质的女人,和她脸上那双总让人感到熟悉的眼睛。 “他们,是为了什么离婚?”简念尽量不着痕迹地顺嘴问一句。正在开车的高文洋摇摇头。“谁知道呢,离婚这种事的官方理由总是感情不合。” 简念从鼻子里极轻地哼了一声:“感情不合为什么又要结婚?” “结的时候还是合着的吧。”高文洋笑笑,“日子过着过着就合不拢了,越掰缝越大,只好离婚完事。”简念玩着包带子,侧头看向高文洋,“她是做什么的?” 高文洋回看她一眼,“你好像对她很好奇。” 简念笑,“那当然,当年我们上学的时候秦程可是有名的系草,哪个女生不好奇他的事?” 高文洋把车停在红灯前,笑得很开心,“那行,我告诉你他和他前妻的事,那你也告诉我他和他初恋的事,怎么样?” 简念扬起眉,“不怎么样!” “哈哈!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哎,我说,不告诉我也行,你有那初恋的照片吗?” 简念无比警惕地瞪着高文洋,“干嘛?” 几十秒钟的红灯很快结束,汽车重新又驶进了缓缓的车流当中,“不干吗。有一回半醉不醉的时候小秦告诉我,她们俩长得很像,我就想看看她究竟长什么样,是不是真的很像。” 简念收回视线,把头转向汽车的正前方,“其实也不是都像,只有一点点像,她们俩眉眼这一块……特别像……”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这句话从小到大听过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了,一听见这句话,他立刻就会想起绿色框框框框组成的远视图和洪亮有力的广播声:“揉天应穴、挤按晴明穴……” 秦程挂断电话,用手按按太阳穴,离婚以后已经很久没联系了,她突然又打个电话来,问了问他母亲去世的事,话里话外,对他仍然很关心。 每次想起她,秦程总会觉得内疚,他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她对他的感情,曾经他看着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以为缺憾的人生可以以另外一种方式重新圆满,但是他错了,错误的代价就是对她深深的伤害,这种伤害很深很重,很难愈合。 他不能原谅自己犯下的这个错,又找不到犯这个错的理由。那双眼睛……被它们温柔凝视着的感觉实在像是重生。像是已经死了一大半,突然又在一个奇迹里恢复了健康。那种如沐春风般的快乐,他失去过一次,再也没有勇气失去第二次。 办公室门上敲响了两声,高文洋不请自入地走进来坐到秦程办公桌对面的椅子里,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交握着双手。秦程抬头看看他,摇头微笑:“怎么了?怎么一脸这种表情?” 高文洋看起来确实比平时要凝重一些,他沉吟着清了清嗓子,“晚上有时间吗?” “什么事?” “咱哥俩有阵子没出去喝一杯了,晚上一起去吧。” 秦程放下手里的笔,“你用这种表情来请我喝酒?有什么事现在不能说吗?” 高文洋站起来,“私事,现在是上班时间。” 秦程乐了,“难得你也遵守一回劳动纪律。” 高文洋一边说一边走到门口,“晚上老地方,说定了。” 他们的老地方是离宁城大学不远的一间酒吧,这里主要的顾客都是学生,消费能力不高,所以价格很便宜,但是酒吧环境相对的也很一般。在刚创业的那会,他们俩遇到什么难事了,或者心里憋屈得难受了,就拉着一起来灌几杯酒下去,一醉之后重新出发。 今天要喝酒,两个人都没开车,在公司里加了一会儿班,又随便吃了点东西,打辆车过来,付了车钱,两人下车走进一条两边都是餐厅酒吧的小街,很意外地发现他们要去的那一间酒吧已经关门歇业了,写在大红纸上的停业通知就贴在玻璃门上,字很大很醒目,看看日期,已经是十多天前的事。同样过来玩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客人在打听怎么回事,隔壁店家热心肠的保安告诉他们,这间店的老板出国了,走得很急,店都还没有盘出去的就着急地关门了,这两天有好多人过来看铺面,都是中介领来的,说不定什么时候酒吧就要换主人了。 扑了个空,又不愿换一间酒吧,两个大国人在街头站了一会儿,高文洋提议买几瓶啤酒带到宁城大学里,找个地方坐着边喝边聊,于是在超市买了酒,走进旁边不太远的学校,就坐在足球场边的草地上,一人一听拿在手里,拉开盖儿往嘴里灌。 球场上有很多精力过剩的大男孩们欢乐地奔跑追逐在夕阳余光里,场边肯定也有很多欢呼笑闹的女孩子,高文洋咽了一大口啤酒,“看看他们才发现自己真的老了,我都快忘了,我们也有过这样无忧无虑的时候。” 秦程氢西装脱下来随手放在身边的草地上,伸直了两条长腿,双臂向后撑着地,也在看球场上流淌不停的青春,“第一次听你说这么丧气的话,怎么?你觉得你老了?” 高文洋摇了摇头,“不是不觉得就不会变老,我们年轻过,他们终有一天也会长大,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秦程斜着眼睛笑眯起了眼睛,“肯定是受什么刺激了!怎么跟这么感慨上了?” 高文洋拉开第二罐啤酒的盖子递给秦程,“都是兄弟,我也不瞒你,最近是受了刺激,不跟你好好聊聊我心里不舒坦。” 秦程接到啤酒和高文洋互碰一下抑头干下一大口,“说吧,什么事能把你刺激成这样?” 高文洋笑着,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为了简念。” 秦程失笑,“她?她怎么了?又给你气受了?” “不是,她好好的。我不是因为她对我怎么样,而是……”高文洋眉头皱紧,像在思忖要怎么把心里的意思表达出来,“怎么说呢,其实也不是不舒坦,而是因为……” 秦程等了一会儿,小声地问道:“因为什么?” 铝制易拉罐在高文洋的手里被捏得微微作响,他低头看着罐身上现出的一点抓痕,自嘲地笑道:“也许是因为害怕吧。” 秦程不解地嗯的一声,“害怕?为什么?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情绪?” 高文洋一口气喝干了易拉罐里的酒,索性向后仰躺在了草地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很多事都让我害怕,你的事也让我害怕。” “我?”秦程哭笑不得,也跟着躺了下来,举起两只手交握着枕在头下,“怎么扯到我头上来了?我做什么啦,都到让你害怕的程度了?” 高文洋看着天空,笑得很放松,“小秦,你说,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 这个问题似乎有很多人问过,也有过很多回答,只是秦程到现在还没能找到一个最能让他满意的答案,“每个人的感觉不一样吧,真喜欢上了就能明白是什么感觉。” “小秦。” “嗯?” “你这个回答实在是很废话。” 秦程笑着踹了高文洋一脚,“你这家伙绝对不会平白无帮说这种风花雪月的话题,肯定是在简念那儿吃什么苦头了。她那个丫头强悍得很,上大学那会儿是班上有名的小辣椒,你可得留神,别让她呛着了!” “她……”高文洋欲言又止,天空里缓缓飘过的云朵色彩斑驳,像是游离难下的人生。 秦程转过头看看好友,“老高,你……你这次该不会是玩真的吧!你对简念真的……” 高文洋唇角微微上扬,俊郎的脸庞上有和天空一样游离莫测的神情,“小秦,你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我都看在眼里,所以我才会觉得害怕。我不知道是不是一旦真的让自己陷进去了,将来有可能就跟你一样,十年也解脱不了。这个代价实在及大,需要付出更大的勇气。” “十年……” 两个人一起沉默下来,耳边少男少女们的笑声更加响亮,夜色渐渐笼罩住整个世界,眼前晚霞美丽的光彩一点一点消失,黑与白,明与暗交会的过程既漫长,又很短暂。风从远处吹来,单薄的衣衫下,皮肤因为冷而绷紧,心跳变得快了些,把更多鲜血更快地泵到身体每个角落里,带去一丁点可以维生的温暖。 在高文洋以为秦程会就这样沉默下去的时候,他很清晰地吞咽了一下,低声说道:“有些时候,有些人,你宁可付出更大代价,也会迫不及待让自己陷进去……即使是十年,或者更长时间……” 即使这个代价是无法预知的所有未来,在看着宋灵灵的眼睛时,秦程也不会退缩却步,因为和失去她相比,任何代价都不值一提。 第十四章 翅膀 满脑子都是爱啊爱的小女生,最喜欢踮起脚尖用两只胳膊挂在男朋友脖子上,睁大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住他,很认真很严肃地追问:“你喜不喜欢我?” 秦程很无奈地扭扭脖子,“宋小姐,这个问题你昨天前天大前天好像都问过了吧。” “再问一遍,巩固一下你的学习成果。” 秦程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胳膊肘上挂着她的书包,手上还抓着自己的书本,“成果很牢固,不用再巩固。我说,你最近是不是胖了,我掂着沉得慌!” 圆溜溜的眼睛眯了起来,宋灵灵凑近过去,龇出满嘴白牙,“你说什么?” 秦程笑着亲了亲她的鼻尖,“我是说,现在的手感好多了,不像原来全是骨头,硌手。” 宋灵灵在他后脖根拧了一下,笑意难掩,“哼,哼哼……” 秦程又亲了亲她的脸颊,贴着她的耳根小声笑语:“赵博山他们下午到东大比篮球去了,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 “你,想,干,嘛?” 秦程吻住她的笑,“来吧,我给你买肉夹馍吃。” 宋灵灵愤愤不平,“一个肉夹馍也想收买我?” “俩。” “两个也不行!” “再加碗鸭血粉丝。” 她的眼睛上上下下看着他,终于忍住笑容点头,“成交!我现在就要吃!你现在就去买!” 秦程把宿舍钥匙拿出来,“那你先过去等着,我跑步去买,一会就回来!” 宋灵灵响亮地亲了他一口,“跑快点儿!等着你!” 女生进男生宿舍楼向来宽松,这学期开学以后宋灵灵来的次数很多,她性格又开朗,和哥几个都熟得像自家人一样,于是大大方方用钥匙打开门。对男生宿舍的整洁程度不能抱有任何期待,宋灵灵就坐在秦程的床上等他。他的床收拾得还算凑和,好歹被子是叠着的,床单被套和枕巾也是新换的,床上一般是不会发现什么不明物体的。 俗话说,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如倒着。宋灵灵坐了没五分钟就歪倒躺了下去,头枕着他的枕头,百无聊赖地哼起小调,眼睛四下里打量着,实在无事可干,干脆走到对面的书桌边打开了赵博山的电脑。 总是用他的电脑看碟片,宋灵灵早就知道开机密码了,熟练地输进去再按回车,电脑硬盘响了响,几十秒钟以后开机过程结束,用鼠标点开F盘,有个标着“商学院”的文件夹。宋灵灵双击点开这个文件夹,按照顺序找着自己想看的剧目,突然发现屏幕下方有一行了:“39个对象(加1个隐藏对象)。” 隐藏对象…… 会是什么…… 宋灵灵好奇地按“文件-文件夹选项-查看”,在“隐藏文件和文件夹”那一栏里选择了显示所有,一个虚着的小文件夹出现在了电脑屏幕上,再打开,里头是几十个视频文件,全用数字标着,从1号一直到55号,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 随随便便选了个38号点了一下,文件立刻打开,短暂的片头上闪过的全是日文字母和几个衣着暴露眼神撩人的女人,宋灵灵像被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个似的坐直腰杆儿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紧接而来上演的少儿不宜戏码。 这这这……这都是些什么……原来隐藏文件夹,藏的就是这个啊! 她抓住鼠标想把视频关起来,但是咬住嘴唇又开始犹豫。家里爸妈管得贼紧,从小到大又没有住过校,身边玩得好的都是一帮子天真纯洁啥也不懂的乖乖孩子,极偶尔一点生理卫生知识都是打言情小说里看来的,这种赤裸裸的动作片……还从来没有见过! 原来……原来……就是这样的…… 宋灵灵脸上通红,手紧紧抓住鼠标,身体也绷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根本没注意到从身后伸过来的一只手。秦程的脸上像被泼了一瓶红墨水,他飞快关了屏幕的电源,可音箱里还有哼哼唧唧的动静响着,他索性按信机箱的电源键强行关机。 肉夹馍和鸭血粉丝还在他另一只手里拎着,宋灵灵傻坐在电脑前头的椅子里,偷偷瞄着那些好吃的,用手揉揉鼻子,把头垂得更低些,“那,那什么……” 秦程把她拉起来塞到自己床边坐着,也不吱声,就把那包吃的放她手里。宋灵灵接过来,顺势给自己找台阶下,“又不能怪我,我又不知道那是什么,刚打开你就回来了,真的!” 秦程低着头,靠坐在离床最近的一张写字台边,用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的脸不那么发烧,他清清嗓子,“赶紧吃吧,都凉了。” 宋灵灵打开塑料袋,拿出一只肉夹馍讨好地递 给他,“咱俩一人吃一个!” “我不饿,你吃吧。” “来一个嘛,你跑去买的,我怎么好意思独吞。”宋灵灵脸上堆着笑,站起来往他那凑,“快点嘛,你不吃我也吃不下了。” 秦程却不过她的热情,张开嘴咬一口,胡乱嚼了嚼咽下去。宋灵灵笑眯了眼睛,手指轻轻擦过他唇角,擦去了那里沾到的一点酱汁,“好吃吧,再来一口。” 湿软的指尖和嘴唇相擦而过,属于她的独特香味像诱饵一样浮在他唇边,他则成了水里的饥饿难耐的鱼,想也没想就张开嘴顺从了自己的本能。指尖被他吻住的那一刻,宋灵灵全身一震,又痒又麻的感觉从手指迅速沿着胳臂传递进大脑,她下意识往回缩手。秦程怎么舍得放过已经尝到的鲜美滋味,她往后缩,他就向前迎,宋灵灵只觉得两条腿的膝弯碰到了床边,下一秒已经坐倒在他的床上,再下一秒,他修长有力的身体就覆了上来。 什么好吃的,什么动作片,此刻都抛在了一边。宋灵灵两只手抵握住秦程的肩膀,两片嘴唇被他俯首爱怜地亲吻着。身前身后都是他的气息,她的头发披拂在他的枕头上,她的呼吸沉没在他的呼吸里。 意识变得有点朦胧,除了舌尖,全身上下其他器官的灵敏程度迅速降低,耳朵里听到的除了秦程低沉压抑的轻唤声,就只有自己越来越强烈的喘息。 “灵灵,灵灵……” 身体里点着了一把火,烘得宋灵灵视线迷离,她看到的秦程成了在水里的一幅倒影,随着水波或远或近地荡漾着,一瞬间近在咫尺,一瞬间又荡出了指尖能触碰的距离。 于是用力收紧手臂不让他离开,她这个小小的动作却让秦程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必须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阻止自己不去听她诱人的喘息声,更不要想刚才在电脑屏幕上上演的画面。秦程吞咽着,逼迫自己别开头,把脸埋进她肩上,努力呼吸着平缓快要崩裂的情绪。 宋灵灵明白他这是在做什么,更明白此时此刻不能再有任何不合适的举动。她乖巧地躺着,一动不动,等着秦程终于轻叹一声,翻个身躺在了她的身边。两个人并头枕着一张枕头,彼此发丝交缠,宋灵灵侧头看看他,忍不住地笑了,笑声越来越响。秦程看着她,也笑了。 一整个下午,温暖的阳光透过宽大玻璃窗照进这间凌乱的男生宿舍,窗边狭小的单人床上待了两个人显得有点挤,可是他们俩谁也没觉得挤,像这样挤挤挨挨在一起反而觉得更甜蜜,她枕着他的肩头,或者他枕着她的腿,只要有彼此陪伴着,哪里都可以成为最自由最广阔的天地。 不过,宋灵灵后来还是很仔细地拷问了秦程一番,原因还是赵博山的那台电脑。虽然是人家电脑里的东西,可身为同宿舍的舍友,又身为要好的朋友,总不可能没有看过吧!而且很有可能极有可能是他们经常在一起观摩那些少儿不宜的动作片,这实在是…… “实在是不像话!”宋灵灵抱着枕头愤愤地说道。宿舍里另外三名姐妹纷纷笑倒,李书记喷出嘴里的鱿鱼丝,“看赵博山老实巴交的,电脑里居然有那个!哎哎宋小灵,你给我们说说,那个……好不好看?” 宋灵灵正气凛然地一眼横过去,“你居然问这种问题,你对得起广大团员群众们对你的信任吗!” 冯文娱嘎嘎地笑,“就是就是,本来这种问题应该是我问才对,我是文娱委,文艺娱乐不分家嘛!来吧小灵灵,你说说都看了些什么啊?好看不?” “一个两个的都这么没见过世面!以后出去别说你们认识我,丢不起这个人!”宋灵灵一眼横完,狡黠地露出一个笑容,“其实吧……还挺好看的……” 分散在四张床上的四个人,几秒钟之后全都上了一张床,三双好奇有大眼睛盯在宋灵灵脸上,她捂着脸挤眼笑,“干嘛干嘛?这是我的脸,又不是电脑屏幕,你们不要用这么猥琐的眼神盯着看好不好?” “会有多好看?” “总之还行吧!” “什么叫还行吧?” “还行吧就是……嗯嗯……就是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秒……” 简念一巴掌拍在宋灵灵的腿上,“再吊胃口下次点名就不帮你打掩护了!” “就是就是!”另外两名枪手也愤愤不平,“容易吗我们,你现在还来跟我们玩这套!” 宋灵灵哈哈笑着搂住身边的李娆娆,“你们真想知道啊?” 三人异口同声,“真的真的真的!” “嗨,那还不容易,想知道就自己去看看呗。” “又来糊弄我们,我们要是能看到还问你干吗?” 宋灵灵努起嘴指指书桌上还没有关机的电脑,“赵博山有电脑,咱们不也有吗?” “嗯,你是说……” “他能找到的东西,怎么能就找不到吗?”宋灵灵摇头晃脑得意着,“就算找不到,不还有种东西叫做移动硬盘吗?” 冯文娱眼冒金光,“哈哈,我明白了,那这个任务……” “包在我身上了!”宋灵灵用力握拳,对着同志们坚定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的西方经济学课是大课,想来成双成对的秦程和宋灵灵今天只剩下了一个人,西经老师是个很偏执的老大爷,每节课必点名,所以一般西经课的时候教室里总是坐得很满。秦程翻看着手里的书,在老师报出“宋灵灵”的名字以后,听见教室后头的简念清脆地回了一声“到”。 宋灵灵站在秦程宿舍门前掏出钥匙的时候,心里的斗争十分激烈,她有点后悔不该这么冲动,被三名舍友鼓动地跑到这里来趁上课没人的机会下黄色小电影,这种行为实在是很二。 但是怎么好意思辜负同志们的信任呢?她咬咬牙转动钥匙打开房门,贼一样闪进去,飞快地把门又关好,过去打开电脑,又把冯文娱的移动硬盘从书包里拿出来。 电脑开机几十秒的过程显得十分漫长,终于等到指示灯不再跳动,宋灵灵手忙脚乱地把移动硬盘盒接上电脑主机,再打开F盘,寻找那个隐藏文件夹。 宿舍门突然被敲响,很轻的当当两声差点让宋灵灵从椅子上翻下去。她捂着嘴站起来看向宿舍门的方向,又有两声敲门声响起。 如果是有人回来了肯定不会敲门,会直接拿钥匙开的,既然敲门,肯定不是宿舍里德人。她定定神,走过去把门拉开一条小缝,站在走廊里德是个长相很儒雅的中年男人,他似乎没料到来开门的会是个女生,下意识抬头看了看门上的门牌号,微笑问道:“请问,秦程同学是住这间宿舍吗?” 宋灵灵点点头,“他住这里,不过上课去了,请问您找他有什么事?” 中年男人颇有些懊恼地笑叹一声,“我忘了现在是上课时间。也没什么事,我就是过来看看。” “请问您是……” 中年男人清了清嗓子,“我是……他的亲戚。” “哦,那叔叔请进来坐吧,要不要我去喊他回来?” “不用不用。”中年男人摆摆手,“下次再来吧,他在上课学习,我不打扰了。” “哦……” 中年男人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过来,“这个,能不能麻烦你把这个交给秦程?” 一入手,宋灵灵就知道信封里装的是钱,而且还是钱数不少。她不解地点了点头,“行啊,我一定交给他。”中年男人没有多耽搁,道别之后就离开了。宋灵灵伸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这才缩回头来,继续考电影。 赵博山的电脑里也不知道是不是装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了,速度慢得离奇,不过才挑了五百多兆的电影,复制到移动硬盘上是足足用了半个多小时,急的宋灵灵跳脚复跳脚,好不容易终于搞定,她整理完犯罪现场,失火一样往教室狂奔,赶在第二节课上课铃声打响的时候,踩着铃声冲进了教室。 眼神不太好的她在乌泱乌泱的人头中四下里寻找,好半天都没招到目标。秦程无奈地看着离自己只有两米来远的宋灵灵,举起手臂朝她挥了挥。宋灵灵咧开嘴一乐,凑过去坐在了他身边留好了位子上。 在同学们都已经安静下来准备听课了以后,“西经”老师坐到讲台后,翻开书,慢条斯理地戴上眼镜。就在他开口说话之前,教室里突兀一声大喊:“谁让你收的!你凭什么代我收他的东西!” 上大课的有两个班,七八十号人同时把目光聚集到一个怒气冲冲站起来的男生身上。坐在后排座位上看小说的冯文娱和简念她们看着怒意难掩的秦程,都傻眼了。 宋灵灵更傻,她仰起头,怔怔地看着秦程,伸手拉拉他的衣襟,“秦程,你先坐……” 秦程一把拍开她的手,抓紧那只厚信封,头也不回地跑出教室。“西经”老师把眼镜向上推一推,看着教室门口,再看看座位上傻怔的宋灵灵,响亮地清了清嗓子,“人们的消费随收入的增加而增加,但在所增加的收入中,用于增加消费的部分越来越少。同理,人们的感情随着相处时间的增加而增加,但在增加的相处时间中,用于加强感情的部分越来越少。……” 这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不过仔细听又听清楚了的同学们都眼前一亮,不知哪个班的同学笑着扬声问道:“秦老师,您说的这是什么理论啊?” “西经”老师依然慢条斯理,“这是凯恩斯边际消费倾向递减规律在感情上的推理运用。同学们,经济学其实是一门非常重要的学科,它涵盖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学好经济学,走遍天下都不怕。” 哄堂大笑声中,只有跟宋灵灵和秦程交好的几名同学没有笑。简念咬着嘴唇,隔着好几排座位,只能看见宋灵灵低下头的背影。 顾不得现在是在上课,简念拿起书猫着腰一溜小跑到前面,坐在秦程刚才坐过的座位上,对着老师谄媚地笑了笑算是道歉。“西经”老师只看了她一眼,就把视线移到手里的书本上,正式开始上课。 简念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无从安慰起,只是拉住宋灵灵的手用力握了握。宋灵灵有好一会儿没什么反应,足足五分钟以后,才用同样的力道回握住简念的手。秦程那种好学生,上什么课都挑最靠前的座位,就在老师眼皮子底下,根本不好说话。一整节课,简念就这样握住宋灵灵的手,一等铃声响老师说了声下课,她就拽起宋灵灵第一个冲出教室。 等跑到楼下了,宋灵灵突然又哎哎叫唤着停下脚步,“秦程的书还没拿……” “理他个P啊!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吼你,你还管他的书!” 宋灵灵缩缩脖子,“你不知道,不能赖他,是我……” 简念没好气地冷哼,“你好好地又怎么惹着秦大爷啦?” “我……”宋灵灵懊恼地叹口气,“我应该想到的!当时满脑子都是急着拷小电影,怎么把这个茬给忘了!” “到底什么茬啊?” 宋灵灵咬住嘴唇,思忖了一小会儿,低声说道:“不行,我得去找秦程去!” “你知道他跑哪儿去了?” 宋灵灵眨眨眼睛,摇摇头,用力跺了一下脚。简念皱起眉,“你倒是说啊,他为什么生你的气?原来你挺爽快一人,怎么跟秦 程好了半年变得这么磨磨叽叽!“ 宋灵灵又叹口气,坐在路边花坛里的凳子上,“秦程他家里的事你知道的……刚才我在他们宿舍里拷东西的时候,有个男的来找他,还托我转交给他不少钱,他就……” 简念很快想明白了,一歪身子坐在宋灵灵身边,“那男的……该不会就是秦程的爸爸吧!” 宋灵灵又为难又后悔,“我估摸着一定是!要不然秦程不会生这么大的气!你不知道叨叨,他,还有他妈,他们都恨死他老爸了!我收了他爸的钱,秦程肯定非常非常生气!” 简念同情地拍拍宋灵灵,“你个倒霉孩子,别的东西就算了,钱怎么能随便乱收?就算你不知道那个人是秦程的爸爸,那他总是个陌生人吧,你怎么就把钱收下了?” 宋灵灵抓抓头,“还不都是那个小电影害的!归根到底全是赵博山的错!” “睡不着觉怪床歪!”简念没好气地说了一句,随即揽住宋灵灵的肩膀,“没事的,你家小秦娜孩子性格挺大度的,他回头把钱还了就好了。你坐这儿胡思乱想也没用,走吧,已经上课了。” 大一第二学期的课排的比第一学期满多了,每天下午都有课。直到下午第二节课结束,秦程还没有回来。宋灵灵抱着他的书和笔记本,站在通往男生宿舍区的路口,向校门的方向张望。赵博山和几个同学打完球回来见到她,关切地走过去打个招呼:“要不,到宿舍里等吧,站在这儿怪累的。” 宋灵灵笑着摇摇头,“没事儿,看你满脸的汗,赶紧回去洗洗吧,我再等一会儿,他很快就回来了。” 赵博山劝业不好劝,讪讪地聊了几句以后,一步三回头地回宿舍去了。打球打得一身臭汗,为了避免让已经凌乱有异味的宿舍雪上加霜,回来第一件事赵博山就是赶紧洗了把澡,把球衣和臭袜子用洗衣服泡上,球鞋放窗台外面吹吹风。收拾停当再伸头看看楼下,宋灵灵依然站在那里,偶尔走上两小步,孤孤单单地等着秦程。 “妈的,这小子死哪去了。”赵博山愤愤地念叨着,一回头闻到一股浓重的烟味,顺着味道看过去,秦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正躺靠在床头的被子上抽烟。他立刻过去往床腿上蹬一脚,“你丫回来怎么也没个动静?神神叨叨的!还不赶紧下楼去!” 秦程皱皱眉,“又干嘛?” “敢情你骂完了人又把人晾那儿就算完事了?宋灵灵在楼下等你半天了!” 秦程一骨碌爬起来走到窗边,只往外头看了一眼就转身离开。赵博山狠狠踩灭他丢在地下的烟头,胡乱泄愤地一踢,可怜的烟头不知被踢进了哪张床底下。 宋灵灵缩着脖子瞅着路边花坛里修改整齐的小叶黄杨,一遍一遍在心里责怪自己。她明白秦程的遭遇,更明白他的骄傲,像他那样敏感的人,很容易就会把别人的同情当成施舍,宋灵灵知道,他就算是穷死难死,也绝对不会要他爸爸的一分钱,今天她做的这件事,绝对是触到了他的底限。小别小扭可以用撒娇讨好来糊弄,今天这么严重的错误,只怕秦程要生很长时间的气了! 这可该怎么办! 低着头站定,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球鞋,宋灵灵抬起眼睛飞快地瞥了一眼,然后盯着秦程的胸口把手里的书和笔记本递过去,“你……你忘在教室里了……” 秦程没有抬手接。宋灵灵紧抿着嘴唇,把手又往前递了递,“还有我的笔记本……我今天笔记记得很全,你可以抄一下……” 秦程轻轻叹了口气,抬起手,越过那几本书径直握住了宋灵灵的手腕,再稍微一用力把她拉过来,温柔地搂进怀里。低下头,高大的大男孩贴住怀中女孩的耳边低语:“对不起,灵灵,对不起……” 宋灵灵的眼睛一下子湿了,她忍住,把头埋进他怀里,隔着衣服在他胸口上用力咬了一下,“没事……” 秦程痛得全身绷紧,又忍不住笑了,“没事你还咬我……” 宋灵灵也笑了,眼泪滑出眼眶,落在他的衣襟上,身边有好事的男生吹起调皮的口哨,两个人不为所动地拥抱着,他亲了亲她的头发,双唇再一次划过她的耳畔,“都是我不好,我……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她点头,收回搂住他腰的右臂,慢慢抚在自己刚才咬过的地方。秦程握住胸膛上她温暖抚摸着的手,深深喟叹着,久久舍不得松开手臂。 不过道歉可没有这么简单,煽情场面结束以后,宋大小姐的小姐脾气还是得好好发泄一下。两个人坐在几棵法梧桐树之间的石凳上,宋灵灵从鼻子里往外哼哼,“没有这么容易的,我告诉你,这件事你别想混过去。光口头保证没用,给我写份保证书!” 秦程乐了,“我没写过,不知道该怎么写。” “我口述你笔录,这总该会了吧!”宋灵灵说着,抽出秦程的笔记本翻到后面空白的地方,架势十足地塞过去,还递了支笔,“我说你写啊,开头中间,这里,写上‘保证书’!” “真的要写?” “当然真的!” 秦程笑眯眯地搂住她,“我都认错了,就不能换点别的惩罚方式?” “别的?什么方式?” “例如说……罚我亲你一下什么的……” 宋灵灵眯起眼睛,额头轻抵在他的额头上,“想什么呢!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吗?” “别人也许没有……只有我有……” 宋灵灵哼哼,“凭什么你有?别以为我好说话就……” “因为我有你……”秦程的声音放得很低,似笑非笑的眼神温柔摩挲在她的脸颊上,每抚过一处,就有微微麻痒,“有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事了……” 宋灵灵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做了个很惊悚的表情,上下摸了摸自己的两只胳臂,“好冷啊!你变了,秦程!现在说话越来越疹人!都是看那小电影看的!” 秦程笑,“我没看过。” 宋灵灵挑起眉毛,“没看过?骗谁呢!” “好吧!”秦程抓抓头,“没怎么看过……” “没怎么看过还是看过,不学好的!你太让我失望了!” 秦程的手臂慢慢收紧,一只手掌贴按在宋灵灵的背脊上,另一只手向上抚握住她的后脑。这样的姿势让她无法逃脱,她也不想逃脱,能有个这么契合这么融洽的怀抱可以依赖,她其实很庆幸自己的好运气。 “我只看过一次,一点也不好看……真的!真不好看!我不是很喜欢那种……” “哼哼,哪有男人不喜欢看的!不喜欢看这个,那你喜欢看什么?” “我……”秦程沉吟着,笑意深深,“我喜欢看你……” “秦程!”宋灵灵羞涩地大声打断他,咬着牙笑斥,“你你你……你想什么呢你!” 秦程也有点羞涩,“没有想那些……我只是……喜欢看你笑,灵灵,就像现在这样,能跟你在一起,说说话,开开玩笑,我就知足了,真的,非常知足!” 宋灵灵捧住秦程的脸颊,冲他做个鬼脸,乐成了一朵花,“没见过比你更傻的孩子!这小嘴真会说话,姐姐芳心大悦,绝对亏待不了你!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秦程一个大男人,睫毛偏偏又长又浓密,没没让宋灵灵嫉恨不已,他眨了眨眼睛,柔声笑道:“我想让你陪我去个地方,好吗?” “说吧!”宋灵灵豪气十足,“上刀山还是下油锅,姐姐绝不眨一下眼!” 秦程的表情有一刻怔仲,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我想让你陪我去……去把那些钱还给他……” “秦程……” “我今天没追上他,又没有勇气一个人去找他。陪我去好吗,灵灵?有你在,我就舒服多了。” “当然当然,我一定陪你去,到哪儿我都陪着你!”宋灵灵点点头,誓言一般又用力地重复了一遍,“秦程,到哪儿我都陪着你!” 第十五章 继续 校园草地上沉浸在短暂回忆里的中年男人被这一句沉浮迷途无路可返的话语惊醒。秦程突然觉得身上有点冷,可能真的是年纪大了,不穿西装躺在夜晚的草地上,竟然已经有点吃不消了。他自嘲地笑着坐起来,双臂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对着已经看不到一丁点晚霞的天空深吸一口气,再缓缓把郁积在胸膛里的空气吐出来。 高文洋躺得挺舒坦,他望着天上的星星,沉声说道:“有个事我没告诉你……前几天,有人打电话到公司找你。” 秦程回过头,“谁?” “卫生厅的程……” “说了别在我面前提起他!”秦程冷漠地打断高文洋,“难得我们俩出来喝个酒,别说让人扫兴的话。” 高文洋慢慢坐起来,打开一瓶啤酒抿一口,看着秦程的侧脸,好半天沉吟说道:“小秦,我知道有些话说出来你会生气,不过咱们是兄弟,彼此一定要坦诚,该说就说,你觉得呢?” 秦程笑笑,“有什么话你就说。” “小秦,其实吧,咱们做人不能这么做。以前我不知道情况,不过你会放弃学校里的专业干现在这行,究竟是因为什么?咱们公司刚起步的时候那么艰难,程叔叔给咱们那么多帮助,你那个时候怎么全都默认接受了?现在再说什么让人扫兴、不想提起他,你这样有点不厚道,说难听点,就是过河拆桥。” 秦程垂下眼帘,交握在一起的双手因为用力更显得骨节突出,小时候翻盐晒盐割芦苇挖海塘这样的力气活锻炼出他比一般男人粗大有力的手。一丝抹不去的笑意始终停在他的嘴角,他眉梢动了动,在夜风里,突兀地笑出了声,“所以我才说更大的代价。学业、自尊、骄傲、原则、和妈妈改善关系的机会,这些我都放弃了……就是为了能在最短时间里成功,我想让她看到我的成功,让她后悔选择了别人,这样我或许还有机会让她回到我身边来……” 半听啤酒咔啦一声在高文洋手里被捏扁,他吞咽了一下,又一下,声息变得不太镇定,“小秦,你…… ……你疯魔了…… ……” “疯魔,”秦程摇头苦笑,“也许吧,也许疯魔就是我最好的结局。” 高文洋仰起脸,把那听已经捏扁的啤酒罐里的酒全部灌进嘴里,“我他妈的真想跟你打一架!” 秦程扭过脸冲着他乐,“那就打一架吧,就在这儿打。” 高文洋把瘪啤酒罐往地下狠狠一扔,“打就打!” 秦程率先站起来,活动活动双臂,“来吧!” 高文洋没那么多花花招式,一爬起来立刻就往秦程下巴挥出一拳,秦程没提防这么快高文洋就开始进攻,再加上酒喝得有点猛,一下子就被打得趔趄着歪向一边。他用手背擦擦生痛的嘴角,笑着叫了一声好,挥着拳头也向高文洋扑过去。 好好的夜晚,好好的草地上突然多了两个打得不可开交的男人。周围谈情说爱的男生女生们都吓住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反应过来,去喊来了校园保安。 简念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在晚上接到警察叔叔的电话,让她去派出所领两个打架斗殴的人。 办好了手续,又聆听了一番警察叔叔严肃认证的教育,简念领着两个脸上挂了彩的大男人老老实实离开派出所。她的车很适合女性驾驶者,两个一米八几的男人往后排座上上坐,车里空间顿时狭窄得让人喘不上气。简念没好气地嘟囔着,把车打着,先开着离开派出所大门再说。 “说吧,为什么呀?这么大的人了,打架好玩吗?” 后座上的高文洋先笑出了声,“小秦,我这个样子可不敢回家,到你那儿避避难吧。” 简念从后视镜里看看两个人的鼻青脸肿,冷哼一声,“我看你们明天拿什么脸去公司上班。” 高文洋快乐地笑道:“我可以出差,本来我的工作就是出差。” 从北京回来以后,简念还没有这么正面地面对秦程,她不怎么好意思开口拿他开玩笑,自顾自开着车,把两个男人载到秦程住的小区门口。 拒绝了高文洋让她上去坐一会儿的邀请,简念连再见也没有说,就气鼓鼓地开着车离开了。回到家里,爹妈乐呵呵地凑过来问,这么晚了出门去见的谁呀?简念很是无语地打发了爹妈的好奇心,回房间重洗一把澡窝床上,睡到迷迷瞪瞪的时候听见手机短信铃声。她摸过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打开来一看,是高文洋发来的短信,六个字:“谢谢,想你,晚安。” 快到春节了。年底单位里的事很多,各种应酬也多,像简念这样手里管着大笔资金来往的岗位负责人,方方面面的油水自然也不会少。总有些百般推脱也推不掉的饭局,一连吃了好几顿,简念中午在食堂不免同事们哀叹,腰围好像又长了,一定得克制克制,整天大吃二喝的,自己胖了不说,给别人的印象也差。 秦程和高文洋是商人,年关将至,他们需要打点的关节更多,和简念不同,他们是得去请人吃饭,花了钱还得看人家的脸色行事。秦程和性格比较内敛,公司里一般这种应酬饭局都是高文洋和活,一连半个月,简念都没能见着他的面。 所以好不容易有一个周末的自由时间,高文洋早早就和简念约好了要怎么过。星期五下班以后简念没回家,直接坐上高文洋的车,和他一起去汤泉赴一场温泉之旅。 越是天冷,泡温泉的人越多。开车过长江大桥后又行驶约莫四十分钟到达汤泉镇,因这是周末,这里最好的温泉度假村停车场上已经停满了车,还好高文洋手早,订到了独幢木屋别墅。 说是别墅,其实完全是为情侣准备的,私密性极强的独院里有面积很大半露天的温泉池,从泉眼引来的水早已经热热地注入池中,空气中淡淡的硫磺味让人恨不得立刻就换泳衣跳进水里去泡着。只是简念拿着行李走进屋里,楼上楼下一转悠,才发现这幢迷你型别墅里只有一间卧室,卧室里也只有一张超大SIZE的床。 虽然她以前没睡过这么大的床,床上铺的盖地那些一看就很舒服很昂贵,卧室里的布置完全是她最爱的田园风格,巨大的落地窗前垂着洁白的窗帘。一切都很美好。不过……不过完全跟她的预想不同!谁家的别墅里只有一张床啊!这不明摆着欺负他穷人没有见过世面吗? 这这这……这可不好玩! 简念同学手里的行李都没有放下来,她拎着直接又转身往外走,高文洋同学笑眯眯地把她堵在了房门口。他双手抱在胸前,斜靠在一侧门框上,高大的身体把出路堵得水泄不通,还调皮的用下巴往简念身后的屋里点点,“怎么了?这个房间你不满意?” 简念咬着后槽牙,“我、太、满、意、了!” “那就好,你满意我就放心了。” 简念哼哼笑。高文洋识相地没有多说什么,他笑眯眯地先离开,边走边说:“快点换衣服,我在楼下池子里等你。” “哎哎,什么呀就池子!”简念快走几步,扶着楼梯把手看向已经下到一半的高文洋,“这只有一间卧室……能不能再帮我定个房间?” 高文洋停下脚步,眯起眼睛好笑地看了看她,流氓气十足地吹了声口哨,一蹦三跳地跳完剩下的几级台阶,跑得没了影。简念怔怔了了好一会儿,实在克制不住温泉水的诱惑,索性也回房简单地冲了一把,换过泳衣,裹好浴袍走下楼。 三十出头的人了,什么阵仗不明白?一间房一张床又怎样,楼下不还有沙发?又宽又大,绝对比大学时候宿舍里的单人床舒服一百倍! 温泉池上方一半露天,另一半有个粗大原木搭成的顶,风格和木屋很协调。池边长条木台上放了新鲜水果和各种饮料,池水里小船一样的托盘上也有吃有喝,高文洋已经舒舒服服地窝在水里靠池壁坐着,懒洋洋地对她笑道:“你再不来我就要睡着了。” 简念脱了浴袍走下通往池底的台阶,先用脚尖试了试水温,刚进去有点烫,刺挠着腿上的皮肤,痒得非常舒服。她一点一点地漫进齐胸的水里,撩起水擦洗胳膊,忍不住感慨道:“有钱人的日子真好过!” 高文洋笑而不语,轻轻地把放了酒杯的托盘推向简念。她接过,端起杯抿一口,又冰又凉又有点酸甜,好喝,不知道是什么。 “这里小镇上农民粗酿的地瓜蜜酒,不值钱,味道很棒,你先少喝点,泡一会儿我们去吃法。”高文洋介绍着。简念又抿一口,不住地点头,“确实很棒,回头走的时候我要带点回去给我老爸喝。” “五十块钱一大坛,要多少有多少。” “太好了!”简念越喝越喜欢这种酒的味道,像高文洋那样也找个池壁上的座坐下,放松身体,让四脚随池水微微荡漾,让酒精也毫无阻滞地通行在每一根血管里。 在她倒第四杯酒的时候,身边有只手臂伸过来把酒杯从她手中拿走。简念舍不得地去抢夺,争夺之间,满满一杯地瓜酒全都倒在了温泉里,浓冽酒香很快就被泉水的硫磺味儿盖住。 高文洋人高臂长,轻轻松松地就把简念围在自己的胸口和池壁之间。他凑得太近,完全突破了简念心里的安全距离,她下意识用手推抵着他,可掌心下的胸膛太热烈,她又慌了神般收回双手。 “简念……” “干,干嘛……”高文洋微笑,“你别那么紧张好不好?” “我没紧张,呵呵,我有什么好紧张!” “没紧张,那你哆嗦什么?”高文洋右手指尖轻轻滑过简念赤裸着的左肩。她全身猛地一跳,他笑出了声,“看吧,又哆嗦,怎么,你怕我?” 再用力吞咽,嘴里也留着酒香,简念在高文洋的步步紧逼下已经没有了一丁点退避的余地,她整个背都贴着池壁,视线已经被池水的热力和他胸口的热力熏蒸得模糊不清。 “我没那么可怕吧?”高文洋自嘲地笑,“平时看你挺凶,怎么不说话了,嗯?” “我……你要听什么?” 高文洋抿了抿嘴唇,向下望着简念红润的双唇,慢慢笑弯了眼睛,“或许就不要说了吧,我什么也不想听,我只想……只想……只想……” 伴随着越来越低的呢喃声,他的头也越俯越低,眼看着就要贴吻上简念,她却在最后关头别开脸,姿势别扭僵硬地躲开他的亲昵。 高文洋一点也不是知难而退的人,他捏住简念的下巴把她的脸扳正,继续刚才的路线向下俯低头颅。简念挣不开,又害怕,急切地一声低呼:“高文洋,不要!” 隔着一拳的距离,他深深地看着她,一侧眉毛挑起,似乎有些不明白。简念也知道,她答应了做他女朋友,跟他单独出来度假,在知道只有一张床以后也没有掉头离开,这些明明都是已经默许了他的表现。再说男欢女爱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成年男女,这也是生理需要,不是吗? 她低下头,喘息得有些剧烈,“我……我还没准备好,你别……好不好……” 高文洋笑,“准备?想要什么样的准备?” “也,也没什么,就是……我,我……” 高文洋第二次托住简念的下巴,把她有些惊惶的脸颊托起来,让她与他对视,“简念,别怕,也别怀疑,我是真心真意希望能让你快乐。” 他像泉水一样温暖明净的视线让人无从躲避。简念在他的视线里沉浮,“我不是怀疑……我不知道了,高文洋,我们这样……太快了……我,我有点不确定……多给我点时间……” “简念,你今天说了很多奇怪的词,或许,准备,不知道,不确定……”高文洋皱皱眉,“怎么,我给你的是这么不靠谱的印象?” “不是你的原因!” “不管是谁的原因都要说出来,简念,我很喜欢你,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任何怀疑和犹豫。” 简念咬着嘴唇,下定决心般点了点头,“好吧,我也希望能坦诚……高文洋,你看,你的条件那么好,什么样的人找不到,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我想不通想不明白,我……” 高文洋不赞同地摇摇头,“你想明白些什么?我喜欢你的理由?你这个小脑袋瓜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为什么喜欢一定要有理由?我就是喜欢你,我也找不到理由,喜欢就是喜欢了,怎么办?” “可是……” “什么?” 简念眨眨眼睛,突然间发现自己很傻,她辩解着,语气已经有点崩塌,“可是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 高文洋微笑着用手指轻按住她红润的嘴唇,“世界上一切都不会无缘无故,只是已经有了好的结果,又何必去细想理由?我喜欢你,这一点很确定,难道还不够吗?” 午夜时分,在大床上翻个身醒过来的简念耳边响着的,还是高文洋那句坚定的话语。我喜欢你,这一点很难确定,难道还不够吗?窗纱半掩,借着朦胧的月光和路灯灯光,她侧躺着,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游移了一会儿,陌生的环境里很难睡得很沉。左右翻了几个身,简念推开被子下床,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间,走下楼梯站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的转角处,远远看着在楼下客厅沙发上熟睡的那个身影。 就在不久以前,她还深深沉浸在对秦程的迷恋中不能自拔,可此时此刻已经和另外一个男人共居在同一个屋檐下。虽然她很理智他也很体谅。但这种事不管说到哪里,女主角似乎总会给听众们留下不太洁身自好的印象,但是她一点也不觉得匆促轻浮。或许她现在还不能判断这样做是对是错,不过就像高文洋说的那句话,她现在很快乐,这一点很确定,难道还不够吗? 女人也许就是这样,只因为一两件事就会被打动,甚至有时候都说不清自己是因为什么酒被打动了。简念弯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笑,是因为寂寞,还是因为惧怕年华老去?正在沉睡的这个男人,为了她能够不辞辛劳从深圳赶到北京,为了她能够在忙碌的工作中挤出时间,愿意花心思逗她开心。在看多了分和冷漠的感情纠葛之后,她还能遇到一个像高文洋这样的男人,这到底能不能算是命运的一种补偿? 只是命运愿意体贴地给她补偿,却为什么不能把这份体贴公平地分给所有在爱情里艰苦跋涉的人们?为什么总要厚此薄彼?为什么非要冷眼看着很多相爱的人无奈分离? 沙发上的高文洋翻了个身,像是很不舒服地嘟囔了两句,简念赶紧往回缩一缩,还好他很快又沉沉睡去,因为睡姿很别扭的原因还打起了小呼,听着像是在不停地吹气。简念用手掩住嘴笑了起来,越笑越忍不住,她怕让他听见,转过身快步走回房间里。 背倚着关上的方面,简念笑着对自己摇摇头,既然睡不着,干脆去洗手间里洗把脸。用水把脸扑湿,再抬起头来,明亮的灯光下,镜子里那个满脸是水的女人还在微笑着。简念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仔细寻找岁月在脸上留下的痕迹,她回想着自己年少时的模样,有点想不起在最美好最青春的那段年华里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有意义的事。曾经刻苦用功学到专业知识早已经抛到了脑后,恋爱也没有正正经经地谈过,工作事业什么的根本谈不上,午夜梦回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只是个忽然就奔到三十多岁的,一事无成的人,这种感觉还真是不太舒服。 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她和她的朋友们对未来有过无数憧憬,简念还记得这是卧谈会常谈的话题之一,每个人都会天马行空漫无边际地幻想自己未来的职业和未来的爱情,经历要做的事,要去旅游的地方,要亲口尝一尝的各种美食,要给男朋友各种各样的考验,三年、五年、八年、十年,长长短短的规划听起来都那么美好,每个人都相信自己能实现自己的目标和理想,都相信自己最终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回头再想想的时候,简念有时候会失声而笑,隔了十多年的时间,同样一个人对未来的期望竟然会如此截然不同,但也有些东西始终坚守着。不同的原因大概是面对人生的态度有了很大改变,而坚守着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从本质上来说,她还是个爱做梦的女人。在梦里,她始终没有改变眺望的方向,即使遥不可及,但她一直相信自己总有一天可以到达,可以真正拥有。 汤泉的温泉十分纯正,在楼上也能闻到空气中那股淡淡的硫磺味。简念无声地念动高文洋的名字,这三个字从唇舌间温柔掠过,似乎也带上了一股弥漫的、无法抗拒的味道。 一趟温泉之旅,回来以后的高总整天都是一副满面含春暖风宜人的笑脸,俏皮话也比往常多了很多,弄得公司里气氛十分欢乐。秦程和高文洋一起坐在轿车的后排座上,侧头看着正在哼小曲的他,“三日不见刮目相看,没想到简念有这么大的本事,把你勾得神魂颠倒的。” 高文洋调皮地吹了一声口哨,“你们宁城大学出来的都是些人物啊!不服不行,哈哈!” 秦程笑着摇头,把注意力放回到手中的文件夹上。高文洋看一眼前面正在开车的司机,意味深长地说道:“卫生厅组织的会也不是第一次参加了,你至于这么紧张吗?” 秦程反应强烈地抬起头来,“我?我很紧张吗?” 高文洋拍拍他的手,“其实你不来,我一个人去开会也可以的。” 秦程挑了挑眉,失笑,“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副总经理对我这个总经理指手画脚了?” 高文洋夸张地耸耸肩,“既然你非要这么硬撑着,我也无所谓。有你在,我正好可以找个犄角旮旯打打瞌睡。” 说是这么说,两个多小时的会议过程中,高文洋始终全神贯注地关切着坐在身边的秦程,和隔了几排最前头主席台上端坐着的某位领导。从领导入席直到会议结束,秦程的身体一直绷着,想必神经也一直绷着,高文洋看看他一会捏紧一会放松的瘦,在心里叹了口气。秦程的妈妈去世之前,他的反应还没这么强烈过。 会议结束后,秦程没有拒绝高文洋的好意,两个人随便找了间看起来比较清爽的小馆子,喝了点小酒聊了会小天。不得不说酒精这种东西有时候对心绪不宁的治愈效果非常好,两杯红酒喝下肚,秦程明细放松了很多。听着高文洋的调侃也能针锋相对回应上几句。 司机先回公司去了,吃晚饭两个人打电话过去再叫车来接。走出小饭馆,高文洋先上车,伸头对司机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秦程没太在意,美国一会儿等车停在了他住的小区大门外时,他才反应过来,高文洋帮他打开车门,“下午公司里反正没有什么事情,我回去就行了,今天我特别批准你补休半天,不算旷工,不扣工资,不扣奖金。” 秦程笑着帮他把车门关好,“那我就谢谢高副总了。” 高文洋把车窗摇低,头伸出来想说什么,又全部用一个笑容来代替,“回家去好好睡一觉,别再想公司的事,明天早上再继续当牛做马,你的明白?” 秦程摆摆手,汽车在两个人的笑声中开远了。他回头往小区大门里望了望,这段时间确实很累的,身体也累,心也累,高文洋说得对,他是需要好好地睡一觉。只是喝了酒反而亢奋,现在就算回家去拉上窗帘钻进被窝,他一定也睡不着。 街头人群熙来攘往,他精美整洁的家里却寂寞冰冷。 秦程自嘲地弯了弯嘴角,转过身验车人行道向前走去。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能在工作日的下午,在马路上随意地散步了,一般以及别的几名公司领导商量过了,过年时候的福利预算是几年来最多的一次,这个消息已公布,想必公司里黄生一片。一年到头忙忙碌碌,过个好年是对自己最好的犒赏。 今年这个春节,他该怎么过呢?今年甚至连老家也不能回了,以往再怎么被妈妈冷遇,那里总还算是他的家,他还可以站在那片宋灵灵找到他的海滩上吹吹海风,想想往事。 他在宋灵灵的卧室里看到过一幅画,她画的,画面上就是那天的场景,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灰蓝色的大海,平坦的海滩上有一个大男孩瘦削孤单的背影。 秦程从小到大上过多的学校都是只讲求考分,丝毫不关注德智体美劳全面的发展的,所以他对美术音乐这些东西完完全全的不懂,就算有一点艺术细胞,也早早被繁重的功课和沉重的压力给扼杀了。他看不懂宋灵灵画的是好还是不好,他只知道一看见这幅画,两只眼睛里就有些发酸,他能深深的体会出那天宋灵灵看见他背影时的心情。 “你还不知道吧,其实我差一点就去考艺术类院校了,我一直都喜欢画画,从小学学到高一,我妈硬是逼着我才放弃的。”宋灵灵看着秦程看画时专注的神情,忍不住显摆地把自己狠狠地画夹全面搬出来摊在书桌上,“怎么样,我还是挺有天赋的吧,嘿嘿嘿,都怪我妈,活活葬送了一位画家!” 爸爸妈妈到东南亚旅游去了,所以他才能有恃无恐地把秦程带到家里来玩,不过他特别的局促,即使是在她的卧室里也站的笔直坐得端正,严肃的样子让宋灵灵看了直笑,“喂,你能不能放松一点啊,我家里有没有别人,不会有人来哄你走的!” 秦程憨厚地笑笑,仍旧绷着那张画入神地看着,“这是……用什么画的?水彩?” “嗯哪,水彩。” “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你还会画画?” 宋灵灵构筑他的胳膊得意的笑,“我的优点太多了,怎么说的玩?” 秦程轻轻捏一下她的鼻子,舍不得放下手里的画,“这幅画,送给我好吗?” “不好不好!”宋灵灵把画从他手里夺下来,“要送也得送一幅我的自画像啊,哪有把你送给你的!这幅画我要挂在我能天天看见的地方!”她说着,在屋子里四处逡巡,走到正对着单人床的窗边,把画张开比在洁白的墙面上,“就挂在这里,好不好?” 窗边垂着白底粉红色小花的窗帘,窗玻璃擦得纤尘不染,阳光十分明镜的照进来,她头发的末梢照成金黄色。四月底快到五月,宁城的温度已经二十几度了,她穿着一件薄薄的T衬衫,手举高的时候,露出一小截柔软的腰肢,腰上的皮肤沾染了阳光,也变得有些金黄。 秦程点上一根烟,站在一排粗粗的香樟树中间,抬头看着马路对面花墙里一幢白色的四层小楼。这里的四幢楼是几十年以前市里某家医院建了分给领导和高级职称职工的住宅,宋灵灵的外公是医院的专家,资格很老,职称也很高,在这里分到一套三楼、一百四十米得房子,外公去世以后,房子留给了宋灵灵的妈妈。 他家的房子里有四间卧室,两南两北,宋灵灵的那间在东南角,阳光最充足,和他的笑容一样灿烂,从秦程站的这个地方,正好可以看见宋灵灵的窗台。四年大学里的很多歌周末,宋灵灵回家了,他想她了,但是家里又有大人在,就只好站在这,甜甜蜜蜜地朝她的窗口张望着,等着她有惊喜又紧张地发现他。 她会从窗口里探出身子,又夸张又安静地挥动手臂让他赶紧离开,有的时候她也会找个借口溜出家门,和他一溜小跑钻到附近的街边小公园里狠狠地亲一口,再把他撵回学校去。 秦程把手里的烟头按熄,两只手插进裤兜里,仰起脸,正对着那扇紧闭着的窗户。 他习惯了在这里张望,一边张望一边回想,有时候夕阳照在窗玻璃上会有一团金红色反光,那样氤氳的光线里,他会觉得窗户被缓缓推开了,有个熟悉的身影和粉红色小花的窗帘一起从里面探出身来,用力挥动手臂让他赶紧走。 “下次你再这样傻站着我就不理你了!”这样的话她说过无数次,可每一次他都能看出来,看见他,她是那么惊喜。 她还是希望能在自己的窗外看见他守候的身影吧!在他没能站在那的日子里,她会不会像他傻站着那样,也傻站在窗边等着他的出现?心里怀着一份甜美的期望,连等待也不再枯燥漫长。只是此刻他心晨有的全是一份难以逾越的孤寂,这个时候的等待,要用什么样的无奈而又无情的词语来形容? 一个下午的漫游不知不觉,当又有一道夕阳的红色光线映照在窗户上,再漫射开来的时候,秦程才惊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路边有人看见这个傻愣站了半天的大男人,都投来好奇的视线。秦程抿抿嘴唇,抬腕看看表,准备回家,结束这个下午的胡思乱想。 临别之际,他又往那扇窗的方向看一眼,像是应和着他的心声,窗扇竟然被推开了,窗玻璃角度的改变带出了一束闪动的红光,秦程下意识抬手挡住这束太过夺目的光线,眼睛被刺得有一点模糊,从指缝中看过去,有个苗条的长发女人出现在了窗边。 她不经意地把身子微微探出窗外,在秦程能看清之前,又很快缩了回去,只贸下窗户两边被晚风吹动摇曳的红色碎花窗帘。 心智在这个时候已经无法控制身体,秦程全部的力气都用来呼吸了,支撑着他大步跑进小区院子里,一口气奔上三楼的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力量,他握紧拳头,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在防盗门上,铁门砰砰作响。 第十六章 眺望 简念有些奇怪地看向敲门声传来的方向,这里已经有很多年不住人了,她也只是最近才帮着过来找钟点工打扫一下卫生,或者过来开窗透透气,怎么会有人来敲门?物业费一直都在卡上代扣着的,应该也不是来催缴的人吧。 走到门边从猫眼里往外看,简念捂着嘴差一点尖叫出来,心跳突然间加快,来的人怎么会是秦程!她有些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第一反应就是装死,干脆不出声让他自动离开吧。 秦程坚决异常,他敲了几下门,等了半天没人应声,于是继续又敲。简念壮起胆子凑到猫眼里又往外看,透镜里的人脸变形得很厉害,不过仍然能看见秦程紧皱的眉头和坚决的神情。难道……是他听见了什么风声,所以才会这么激动地跑过来? 不会的,不会的…… 可是…… 门外的秦程一副不把门敲开决不罢休的架势,简念从猫眼里看见对面住户把门拉开了一条缝,警惕地问道:“你找什么人?” “我找一个姓宋的人。” “宋?”邻居更警惕,“这家人不姓宋。” 秦程顿了顿,“还有姓钱的。” “哦……”邻居又打量了一会,轻轻点头,“你找的人现在不住这里,钱教授去世很多年了,他女儿也早搬走了,这里一直空着,没人住。” 秦程皱眉,“我刚才在外面看见窗户开着,有人站在窗口,才过来敲门。” “那可能是中介公司的人,好像这房子正在卖,这几天有不少人来看。看房子几分钟,现在人肯定走了。” “卖?是哪家中介公司在卖?” “不知道。” 秦程还想问,邻居不耐烦地把们掩起来:“没人就是没人,你不要把门敲得那么响,吵得受不了” 简念咬住嘴唇,从猫眼里看着秦程慢慢转回头来,神情复杂难辨的盯着自己门前这扇禁闭的房门。他的视线太灼热,让她有种无所遁形的错觉,好像他已经看穿了她笨拙的躲藏。 确实很笨拙! 简念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车就停在楼下,刚才上来的时候着急,秦程可能还没看见,等一会儿他离开的时候,一出楼道口就能看见她的车,以他珠心算高手的恐怖记忆力,她绝对不敢奢望他会记不住车牌号码。 果然,秦程在颓然的下楼之后,只过了不到两分钟又折了回来,这一次敲门声礼貌温柔了许多,他清清嗓子,有点不解又有点愤愤地沉声说道:“我知道你里面。简念,把门打开!” 简念听见秦程的声音,眼睛直往窗外瞄。三楼,跳下去估计摔不死,最多也就摔一骨折啥的…… 硬着头皮在心里鼓励了自己两句,简念抬手极缓慢地转动门把手,把沉重的防盗门拉开。秦诚没有耐性再等,他一把推开门挤进屋里,在看见简念之后把眉头皱得更紧。 “她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要卖房子?” 简念尴尬地呵呵笑着,“为什么一定要出事才能卖房子?这房子反正也没人住,又老了,还不如早点变现投资到别的地方。怎么了?有问题吗?哎,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秦程像是没听见简念的话,他肃然地四下里打量。屋子里虽然打扫的很整洁,但很明显能看出来已经很久没人住了,客厅里只摆放了一套很古朴的红木沙发,电器一样都没有,所有房间的门开着,屋里基本上也没什么东西。秦程的视线停留在东南角宋灵灵的卧室门口,他用力吞咽了一下,绕过简念,大步向那里走去。 和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一样,他也在房间门口停住了脚步,过了一小会儿才鼓足勇气跨进屋里。那一次有宋灵灵陪着他,她一直握着他的手,对着他不停地笑,她的笑声那么好听,而他从来也没有想到,只能在记忆力再听到她的声音。 简念抱着双臂转过身,不去看秦程怔忡的身影。宋灵灵的房间是整个家里最空空荡荡的一间,屋里什么也没有,空得像一场醒得太快、来不及记住的梦境。 墙壁和天花板太白,秦程的眼睛眯了一下,然后看见了窗边墙壁上一幅四四方方的痕迹,相框挂得久了就会在墙上留下这样的痕迹。一个女孩举着双臂的背景在眼前闪了一下,很快又消失,宋灵灵扭回头对他笑着问,就挂在这里,好不好…… 他咬紧牙关慢慢走到墙边,抬手抚上去,墙面平整光滑,那些年深日久的积痕已经深深沁进墙里,无论怎么使劲也擦不干净。 秦程没有在屋子里待太久,他很快就走了出来,垂着头,看也没有简念一眼就走出了大门,脚步声顺着楼梯很快沉下去。简念深吸一口气,过去掩上大门,无力地坐回到沙发上。 还在公司加班的高文洋接到了秦程打来的电话后,沉默了很久,“小秦,你这是……” 秦程的声音从电话里听起来很累,“我现在什么顾忌也没有了……老高,你在外面认识的关系多,帮我找个可靠的人,花多少钱用什么手段都可以,一定要在最短时间里把人给我找出来。” “找……”高文洋清了清嗓子,“你怎么突然……” “不是突然!”秦程打断高文洋,顿了顿,又自嘲地笑了笑,“不是突然……” 高文洋放下手里的文件,轻轻点点头:“放心吧小秦,这是小菜一碟,要不了几天肯定把人给你找出来,包在我身上!” 害怕过,幻想过,逃避过,绝望过。各种各样的情绪都尝够了,现在他只想要一个答案。好的坏的都可以,只是一个答案就好。秦程站在街头的香樟树下,看着那扇熟悉的窗口,苦涩地说了一声:“谢谢。” 班上的Q群聊得越来越起劲,上班时间各位同学都放下手里的正事凑在一起胡吹乱侃,群对话框里的发言一条一条嗖嗖地向上翻着。赵博山又是主角,正同时和几名女生对话,插科打诨,游刃有余。 简念有心上去讲几句话,字敲好又按返回键全部删了。她拿过计算器复核了一下这几天做的凭证,把要上报的报表最后又检查一遍,忙忙叨叨实在没事可干了,就打开报纸泡杯咖啡,翻看几眼,又抬起头看看聊天的进展,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 赵博山他们正在组织下一次聚餐,时间地点差不多都定好了,正在统计人数,不一会儿,电脑屏幕右下方跳出个小对话框,赵体育同学殷勤地私Q简念,问她活动那天来不来。 “再说吧,我我不一定有空,到时候再跟你联系。”简念敲回一句话,没等一秒钟,赵体育发过来一张泪流满面的表情,“别人不来都可以,你一定得来!” 简念乐了,“为么我一定得来啊!对单身女性献殷勤,小心我回头打电话告诉你老婆!” “少来,你不知道我现在是家里一把手,实权派!只有我教育她的,她哪儿能管得了我!” 简念果断截屏,“哇卡卡卡,证据在手,老赵你完了!” 毫无营养地说了几句笑话,群成员列表中秦程的头像变成了彩色,他这位稀客一到,赵博山立刻过去热烈欢迎,聊得正热乎的几名女生也凑过去开玩笑,秦程却不过同学们的热情邀约,很爽快地答应一定参加聚会。 赵博山再回头私Q催问简念的时候,她很客气,但是很坚决地推辞了他的邀请。 心情一下子变得阴晴不定,说不上来是难受还是憋闷,群里忽闪忽闪的对话也有点看不下去,秦程和赵博山的笑话越说越限制级,逗得几名女同学嘎嘎直乐,那些快乐的字眼和可爱的表情底下不知道掩藏了多少真正的心事和无法言说的无奈。 可是这些心事和无奈除了用力把它们压在心底,找不到一点别的办法来让自己忘记它们。谁都是这么的难,无论是秦程那样身在其中的人,还是她这样站在一旁亲眼目睹的人,他们都活得太累了。 简念摇摇头,逼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手中的报纸上。手机响起短信声,叮叮咚咚像泉水一样悦耳,拿起来看看,短信时高文洋发来的,简简单单五个字:“想你。晚上见。” 简念盯着这五个字,一直看到手机屏幕的背景光熄灭,那五个字的光影在眼前一跳一跳,用了很长时间才完全消失。她握着手机,怎么也没办法下定决心,就在犹豫不决思前想后的时候,手机来电的铃声响了。她下意识地立刻按下接听键,电话那一头的高文洋笑得洋洋得意,“这么快,是不是在等着我打过来?” 简念没什么力气地笑笑,“看到你的短信了,怎么又打电话过来?浪费电话费!” “不听听你声音好像总不踏实似的。”高文洋像是伸了个懒腰,“忙一天累死我了,给你打个电话松快松快。” 简念端起咖啡抿一口,“正好,我也正准备给你打电话。” “是吗?哈哈,这么心有灵犀?” “滚你的头!”简念笑斥一句,笑意很快又收敛,“高文洋,问你个事行吗?” “当然行啊,你说。” “那个,秦程……他这几天有没有……提起过以及前的事?” “以前的事?” “就是他和宋灵灵的事,他有没有提起过?” “提过。” 简念皱皱眉,“他说了些什么?” “也没说什么,就说要想办法找到宋灵灵。” “这个人真是……”简念小声地抱怨,“这么倔,非要认死理一条道走到黑,为什么非要找到人家不可……他自己不想过安生的日子就算了,干嘛总想着要打扰别人?” 电话里的高文洋什么也没说。简念等了一会儿,不满地喂了一声,“我说了半天,你怎么都不接茬?” 高文洋耸耸肩笑道:“我说什么好呢?该说的话我以前都说过,你不愿意听,我也不希望说多了让你不高兴。” 简念神色有些黯然,“高文洋……” “我……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像是灰姑娘的后妈,非得拦着不让王子找到她?” “哈哈,也不是特别像,只是有一点儿像。”高文洋笑得爽朗,“好了好了,开个玩笑。也没什么的,你有你做朋友的立场,我能理解,你别想太多,没人会觉得你不对。不过小秦的心情希望你也能理解,这个年头像他这么痴情的男人不多见了,是吧?” 简念苦笑,“确实是稀有动物。” “其实小秦这回是铁了心要找到宋灵灵,我帮他托人找了点关系,很快就有消息了。” 简念霍然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她的反应太过强烈,高文洋不解地眨了眨眼睛,“简念,你怎么了?” “你刚才说的……托了什么人?你们,你们找到宋灵了?” “我认识一位律师,他有个朋友在公安系统里有点门路,自己搞了一个像私家侦探一样的小公司专门做这种业务。我是三天前把活儿交过去的,说好了明天就有第一次情况汇报。” 简念抓紧手里的手机,咬住嘴唇声音微颤:“你们疯了!你们……” “简念,你……你让我觉得很奇怪!” “奇怪?我哪里奇怪!” 高文洋思忖着,“我不太明白,简念,这是秦程和那个女孩的事,你为什么总是横在他们俩人中间?你这种做法不是好朋友的做法,依我看倒像是有种独占欲似的,好像那个宋灵灵是你的私有财产,你死命霸占着,就是不肯让给秦程。” “我没有,我……”简念垂下头,长长地叹息,“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都懂,但是……但是我有苦衷,你相信我,我真的有苦衷……” “什么样的苦衷?你这样越说我越糊涂,我觉得你大可不必跟着他们一起掺和,我跟你说过,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他们可以自己处理自己的事,你不应该也没有权利代任何人做任何决定。” 简念的声音有些不太稳定,她哽咽着沉默了一小会儿,“不是我要做决定,你相信我。我只是……我只是没有办法……我不忍心……” 高文洋皱起眉,“不忍心?什么叫不忍心?” 简念低低地啜泣了两声,又用力忍住。高文洋的心一下子像被扔进冰水里,他放佛明白了什么,又根本不敢相信。两个人在电话两端各自沉默各自忖度,他咽了咽口水,声音沙哑地说道:“难道,难道……” 简念用手捂住眼睛,有湿湿热热的液体滴落在掌心。 “我不是故意要瞒着秦程……灵灵,灵灵她……” 高文洋觉得有些喘不上气,突然很憋闷,“她怎么了?别哭,简念,你告诉我,宋灵灵到底怎么了?” 律师介绍给高文洋的朋友是个四十出头矮小精干的中年男人,他把一只牛皮纸袋放在茶馆的桌子上,再慢慢地推到高文洋面前。 “高先生,你说的这件事基本上都查清了,人的消息也有了,资料全在里面,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更深一步详查的地方尽管告诉我。” 新泡的一壶碧螺春装在古朴的紫砂茶壶里,中年男人拿起茶壶给高文洋倒了一杯。高文洋盯着这只资料袋,没有抬头跟人家说一声谢谢。中年男人体谅地点点头,站起来低声说了一句:“你慢慢看,我有事先告辞,电话联络。” 星期四上午九点多钟,茶馆刚刚开门,中年男人一走,就只剩下高文洋这么一位客人。他坐在靠近窗边的座位上,耳朵里听不见正在播放的悠悠乐声,全部的注意力都被他拿来放在这只资料袋上。其实里面放这些什么他大概都知道了,昨天晚上简念在电话里说出了一切。只是高文洋从来没有预想过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一个最无法接受的结果。 明明这不是属于他的故事,他也没有从故事刚发生的时候就开始旁观。他只是在故事的后半程才成了一位莫名其妙的男配角,更是在尾声到来之际,才发现在这样的一段爱情故事里,即使当一名配角或者仅仅是一名旁观者,也是那么的难过痛苦。 资料袋封口上的绳结绕了好几圈,高文洋的指尖有点冷,打开的时候细细的绳子从手指里滑脱出去好几次。好不容易才把线圈绕开,高文洋轻轻打开封盖,往里面看看,一小撂整齐的A4纸用个文件夹夹着。 把文件夹抽出来,鼓足勇气翻开封面,最前面几张是他送给律师朋友的有关宋灵灵的资料,再往后翻,终于看到了简念说的那个真相。 一张派出所的销户申请表复印件,申请销户人的姓名是宋灵灵,申请日期是十年前的十月,申请理由一栏写着简短而又残酷的两个字:死亡。 高文洋条件反射似的用手立刻捂住了这两个可怕的字,也紧紧皱着眉头,没能再继续向下看,而是立刻翻过这一页。可是接踵而来的内容更绝望。紧跟着销户申请表的是户口本和身份证复印件,身份证上宋灵灵的脸不太清楚,不过能看出来是个清秀可人的女孩子,她睁着大大的眼睛,正乖巧地和隔空而望的高文洋对视着,她眼睛里有种活泛的生机,让他不敢相信摆在眼前的事实。 再下面是死亡申报单、火化单和医院开具的死亡证明。这三件东西高文洋都是一瞥而过,仔细看这些东西需要超乎寻常的勇气和胆量,他很后悔自己现在是坐在茶馆里,他应该在打开这只资料袋之前先狠狠地去灌半瓶高度白酒。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高文洋还是看见了简念昨天对他说过的,宋灵灵去世的原因。 急性白血病,具体点说她得的是急性巨核细胞白血病,在医学上通常叫它做M7型急性白血病,这种病症化疗基本没有很明显的治疗效果,除非能及时找到配型合适的骨髓做移植手术,否则在病发后死亡率极高,能挺过第一期化疗的人数极少。 宋灵灵的爸爸妈妈都是医生,家里亲戚也有一大堆医生,但是无论怎么努力,也没能在治疗机会彻底消失之前找到救命的骨髓。就在她曾经鼓足勇气说出一句“秦程,我喜欢你”的季节里,在宁城美丽的金秋时节,在枫叶开始慢慢变红、银杏开始慢慢变黄的初秋,十年前的十月,她永远闭上了那双美丽的眼睛。 所以这就是全部的原因,突然之间患上了绝症的女孩用决绝的离开来保护自己珍逾生命的爱人,在这场善良的骗局里,宋灵灵是始作俑者,简念是无助的帮凶。 其实骗局很容易被揭穿。如果宋灵灵不是一个单纯到有一点幼稚的女孩,如果她没有如此深爱着秦程。又如果秦程不是在骄傲的同时又那么自卑,如果他不是因为爱得太深所以恨得也深,如果他没有已经习惯了压抑悲伤和忍受痛苦。那么他应该不会用这么久也没能听到她的消息。她的痕迹其实还留在这座美丽的城市里,有很多次,只有他再鼓起勇气往前多走一步或者鼓足勇气多坚持一秒钟,就会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所有眼泪、离别、思念的原因。 不过似乎这样也好,和一段持续了十年的爱恨交加相比,也许真正的生死相隔更绝望,更能毁灭一个人的人生。 高文洋紧紧闭起眼睛,在这之前,宋灵灵在他以上中都只不过是个模糊遥远的陌生人,要不是因为秦程,他才不会管她的十年前十年后。活到三十几岁的大男人,又是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了很久,他见多了利欲、欺骗、虚伪、冷漠。假如宋灵灵和秦程的故事只是一部电视剧的剧情,那么他肯定会对这种狗血的剧情嗤之以鼻,根本不会理会这种拿来欺骗小女生的东西。 可是此刻,一份沉重到他不敢再打开来看第二眼的文件夹就放在眼前,薄薄的纸张上还能摸得到十年前依依不舍的脉搏。在宋灵灵的心脏还能跳动的时候,那个瘦削娇小、从来不知道愁苦忧伤的女孩又是经历了几番苦苦的挣扎才下定决心自编自导了一个漫长的谎言? 她在生命的最后,曾经多么期望这个谎言能一直持续在另一个人的整个生命里。高文洋苦涩地摇摇头,他现在能深深地体会出简念的心情,从头到尾,简念都在努力维护着挈友生前最后的心愿。不过在亲眼目睹了爱情的深刻之后,她又十分不希望秦程会淡忘了宋灵灵,就像是读一本小说,可怜的女主角去世了,读者们总是希望痴情的男主角能一生一世记住他唯一的爱人。 说到底,简念和宋灵灵一样,都是希望能用梦境来代替现实生活中的人,她们活得简单,爱得简单,笨起来的时候也很简单。 而他现在要怎么办?是把这份文件亲手交给秦程,还是和简念一起继续把这个谎言维持下去?高文洋用两只手撑住额头,这个选择太难,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理性与感性这两种东西头一次针锋相对旗鼓相当。 宋灵灵被安葬在宁城郊外一个环境非常好价格非常昂贵的墓地,痛失爱女的父母亲丝毫不顾惜金钱,把所有一切都拿出来最后一次给了女儿。 洁白的墓碑上方趴着一只胖乎乎的小天使,它垂头看着碑上镶嵌着的一张照片。照片里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没心没肺地笑着,又甜又嗲。 简念看着照片上青春如昔的好朋友,轻轻叹了口气,把带来的花束放在碑前。高文洋站在简念旁边,身上穿着的西装挡不住冬日寒风,他头一次有了一种冷到心里的感觉。 “简念……”高文洋情不自禁低唤一声。简念回头看看他,了然地握住了他垂在体侧的手。什么样的男人都会有犹疑却步的时候,高文洋丝毫不掩饰自己此时此刻对简念的依赖,他凑近到她身边,五指也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每次来看灵灵,都会觉得我还没有变老,我还是以前跟她在一起的简念,好像这十年时间根本就不存在,她也只是刚刚才离开一小会儿。”简念弯起嘴角笑笑,“你不知道她是个多可爱的女孩子,那时候在学校里所有人都喜欢她,爱跟她一起玩。刚上大学的时候是女生们嫉妒她能跟秦程好,到后来整个调了一个个,换成男生们嫉妒秦程能跟她好。这么多年了,同学们都记忘不了她,都很想念她……” 高文洋长出一口气,“简念,那份调查文件,我不打算交给秦程了。” 简念侧头看他,:“你……想好了?” 高文洋侧头看他,“没想好。” “那为什么……” “也许再过几年,等我们都再老一点,再理智一点,等秦程也能放下了,到那个时候再说吧。现在……就像你说的,不忍心……” “高文洋。” 他面色凝肃地看着被绿色冬青树围绕着的小小坟茔,“秦程那家伙,上辈子坏事做多了……” 简念轻笑着,眼眶开始湿润,“谢谢你。” “傻话,其实应该是我谢谢你。”高文洋顿了顿,把手从简念手里抽出来,手臂轻柔地搭在她肩上,把她搂进怀里,嘴唇贴吻上了她的额头,“谢谢你,还有那个丫头,你们傻得让人心疼……也让人感动……” 简念环抱住高文洋的腰,泪水第一次落进他怀抱里。 一段失去之前,另一段得到正在发生,人生就是这样在得得失失之间延伸。有些人得到却不珍惜,也有些人明明已经失去,自己却还不知道,还在等待着严冬之后即将到来的春暖花开。 尾声 未来 简念不知道高文洋是怎么做到的,她盯着手上这几张偷拍的、有些模糊地照片看了很久,越看越不敢相信,如果不是已经确知宋灵灵已经去世了,她几乎要以为照片上这个依偎在丈夫怀抱里的幸福女人就是多年不见的老友。 甚至还有一封明信片的翻拍照,明信片是从加拿大寄回国内的,信上的字迹十分熟悉,和宋灵灵一起生活学习了整整四年的简念丝毫看不出破绽。从信上言辞的亲昵口吻来看,收件人像是宋灵灵小学或者中学的同学,这封来自遥远异国的明信片是封喜报,告诉同学不久前她刚刚生了自己的孩子,现在正快乐地享受着当妈妈的喜悦。 “这个,这个是怎么弄的?” 高文洋沉声说道:“很容易的事,歪门邪道的办法有的是,你别问那么多,只要看看像不像。” “很像,很像……” “像就行。”高文洋把这几张照片收进信封里,疲惫地叹了口气。简念也叹口气,“我们这样……会不会太残忍?” 高文洋皱眉,拿出根烟来点上,“是很残忍,不对秦程那样的人不用猛药不行,除非说出真相,要不也只有这样才能断了他心里的念头。他不是个能轻易被时间改变的人,有这十年就够了,未来的日子我们都希望他能彻底做个改变,能过的比现在幸福一点。” 简念用手指拭了拭眼角,“否极泰来,我相信秦程以后会找到幸福的。” 高文洋很肯定地点一点头“一定会的。不只是他,所有人都会幸福!” 今年春节的日子不太巧,大年初一正好是二月二十四号情人节,这一下不知道耽误了多少恩恩爱爱,本来应该共同庆祝节日的小情侣们有很多都各回各家,远隔两地。 更不巧的是,情人节这一天又下雨了,一清早开始直到傍晚时分,绵密的细雨一刻也没有停歇,把街道和两侧的行道树都冲刷得干干净净。不过这样一来,春节的气氛也被冲得淡了一些,不再像昨天晚上大年夜那么喜气洋洋。 宁城大学的校园里安静异常,极偶尔极偶尔才会有一两个人走在路上,秦程一路从校门走到校园深处,都没有跟几个人打过照面。这里难得的宁静让他的心跟着镇定了很多,这些日子以来的悸动和迷乱似乎也被这场雨冲刷得淡了。 他深深呼吸着清冷的空气,可习惯了烟熏雾燎的肺居然有些不适应,他用拳头轻挡在唇边用力咳了好几声,不由得自嘲地笑了起来,难道真的是岁月不饶人吗? 岁月……过了昨夜,就又长了一岁,距离他曾经眷恋难舍的过去就又远了一点,横亘在他和回忆之间的岁月就又多了一些。却原来只有他一个人还执著地站在回忆边缘。说不上来是为什么,看了高文洋拿来的那些照片,最初的一阵激痛之后,他心里更多的反而是一种欣慰。只要她过得好,只要此刻的她是幸福的,他就不再奢求更多了。 可是,你偏不,你要守在我身旁,等风来把尘土扬起,把死灰吹活…… 现在再回头想想当年妈妈念过的几句诗,他总算有了一点切身的体悟。爱情这场游戏里,谁是风?谁是死灰?谁是尘土?谁掩埋了谁?谁吹起了谁?谁是你?谁是我?谁在一直厮守?谁又是死而复生? 为什么会一直忘不了过去,也许就是因为他还没能完全弄明白这些问题,现在他仿佛已经触摸到了答案,所以在宋灵灵住过的那幢宿舍楼出现在眼前时,他温柔地对着她宿舍的窗口露出了一个笑容。 很多年前一个情人节的深夜里,距离零点只有十几分钟的时候,他就站在这里,手里握着一束纸折的鲜红玫瑰急切地等待着她。相恋的四年里,每个情人节她都指定要同样的礼物,每年九十九朵玫瑰花,她最喜欢坐在他身边,看着他一朵一朵用心地折出来,再诚挚地捧在手里,送给她。 小雨还在下。天空里满是乌云,光线有些昏暗,校园里的树上树叶都落光了,花坛里的花草也冷得瑟缩,老校园里的水泥地面和水泥墙面看起来不怎么鲜亮,整个世界就这样阴沉着,带着一份无法摆脱的寂寞情绪。 大年初一,宿舍楼里还住着没能回家过年的学生,这么冷的天非得要鼓足十倍的勇气才能硬着头皮从取暖器旁边和暖暖和和的被窝里爬出来,再冲到外头的北风里去。 一个年轻的女学生裹了件厚厚的羽绒服,脚上蹬了一双棉靴从楼道里跑了出来,迎面的雨丝扑在脸上,她才想起来忘了带伞,就站在门廊下犹豫的片刻里,她看见不远处八号楼和七号楼之间,那一排苍翠高大的雪松树前站着个修长的身影。 那个男人的身影十分醒目,他穿着深色的衣服,右手里握着一柄大大的黑色雨伞,左手臂弯里有一大束艳红的花,天黑得早,路灯都亮了,一盏一盏暖黄的灯光在雨丝里晃动着,地面上的雨水反射起灯光,他就站在一片闪烁晶莹里,挺拨肃穆。 女学生突然想起来今天是情人节,那个男人肯定是来给女朋友送礼物的!整幢楼里没剩几个人,现在又没有管理员,他怎么还不赶紧上楼去送花,还杵在这里淋雨干吗?她抬头看看天,手伸出去试试,还好,雨不算大,快步冲到学姐的宿舍里应该不会淋太湿。实在是不想再爬五楼上去拿伞,就算湿了也不怕,有香喷喷热乎乎的火锅等着她。 于是,她一咬牙一跺脚低下头就往外冲,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打破了傍晚校园里的安静,她越跑越带劲,一直冲到雪松树跟前,突然被一柄递到面前的黑色雨伞挡住了。 抬起头诧异地看过去,这个男人长得还真是帅!他温和地对她点点头,又把伞往前递了递,“雨大,拿着。”女学生不解地嗯了一声。他笑了,干脆把伞柄塞进了她手里。 凑得近了,她才看清他左手臂弯里的那束红花全是纸折的玫瑰。这么大一束,不知道有多少朵,花束扎得很整齐,每一朵花看起来形状大小都一样,没有花香,但是美得惊人。 看见她在盯着这束纸玫瑰,他脸上的笑意更深,出乎意料地把花束也递到了女学生的面前,“送给你,祝你新年心想事成。” 女学生吃惊得睁大眼睛,“我?可我……我不认识你啊……”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不过很好听,“我要找的人没找到,可我又很想她……你就算是代她收下这束花,好吗?” 女学生微皱起眉头,“你找谁?她是住这儿的吗?我帮你找!” 他笑着摇摇头,“谢谢你,不用了,已经太久太远,找不到了。” “怎么会?”女学生低声说着,没来由地抬起手臂,接过了那束纸玫瑰。 他没再说什么,最后又感激地笑了笑,转过身迎着渐渐变密的雨丝大步离去。 女学生扬声唤道:“谢谢你!” 他站定,半侧过身来超她挥挥手,也朝往事挥挥手。女学生用胳膊肘夹着伞柄,手圈在唇边大声喊道:“祝你节日快乐!” 他点点头,轻轻抹了一把打在眼睫上的雨水,坚定昂然地在这座一切开始,也是一切结束的校园里慢慢走远。 每一道伤口都会愈合,每一趟旅途都有尽头。在他辽阔的心海上,她是一阵盘旋羁恋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吹离这片深邃的疆境,那些被她吹起的浪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平息。 也许海的宿命就是汹涌澎湃,也正因为如此,波澜之后的宁静才更可贵。秦程低低地笑出了声,朝着风雨飘来的方向张开双臂,他愿意继续等,等待那一阵过境的风。 -----出书版 完结--- ━━━━━━━━━━━━━━━━━━━━━━━━━━━━━━ 小说下载尽在奇书网网www.qisuwang.com--本书由【夭桃仙仙】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