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梦狂诗曲(出书版) 作者:天籁纸鸢 楔子 “既然我们已经快要订婚了,这女人的照片可以删除了吧。” 酒宴开始之前,柯泽收到了短信。夏娜帮他递手机的时候看见了手机屏幕,面无表情地点了点上面的背景图片。 那是一个黑衣女子的照片。 她的脸型与肩胛清瘦,漆般的短发别到耳后,嘴唇如火,在白皙的肌肤上像是被雪地贪婪吸收的鲜血。这是对着洗印相片拍的照片,像素并不高。但女子的眼睛美丽依然,有着目空一切的冷漠,嘴角扬起似笑非笑,任谁都不会想到拍照时她还只是个大孩子。 “哦。” 柯泽打开设置,把背景换成了集团最新合资的楼盘照片,但并没有删除之前的照片。 她还在的时候,他一直讨厌她身上做作的香水味,讨厌她还没满二十岁就总是穿着黑色衣裳,更讨厌她过于自我除了音乐什么都不顾的性格。 夏娜换好黑色的晚礼裙,将及腰的长发从衣领里拨出来,巧克力色的一圈圈的卷发有弹性地抖动着。养尊处优的她素来对自己的头发、皮肤很满意,从镜子里看见柯泽看向自己的目光后,自信地一笑,对着镜子涂抹今年流行的橘红绝唇膏,目光不时地从柯泽身上扫过。 柯泽嘴角带着轻蔑的笑,却是在嘲笑自己。 那段时间,他的最大愿望几乎就是改变她,让她留长发,穿清纯的裙子,化裸妆,说话得体温柔不要永远那么刻薄,小鸟依人地对自己撒娇,远离那夺走她所有爱意与热情的小提琴…… 然而,她失踪后,他却一直病态地在所有女人身上寻找她的影子。 转眼间,又是一年过去了。 她已经消失了五年。 就算是报复,这么久的时候也该够了。 他会向她证明,她彻底错了。从今天开始,他的生活还要继续,不会再在她的泥潭中不可自拔,也不可能永远活在过去。 盛夏的夜晚,绿藤爬满了窗前的盆景。窗外星空万里,将他的大楼和纵横交错的街道笼罩在薄薄的银色中。这座大都市像一只偌大的黑色怪兽,吞没了人们此起彼伏的回忆。 柯泽看向窗外的手机上一模一样的大楼,“啪”地按下了手机的锁定键,屏幕瞬间一处漆黑。 就这样。 他死心了。 …… 如果爱情是一场生命,那么我便生在与你相识的那一天,活在与你相爱的岁月里,死在和你分手的那一刻。 柯诗,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 到最后,你连让我活一次的机会都不曾给过。 第一乐章 有的时候, 当一个人消失, 整个世界的人也跟着变少了。 打开报纸,金融版的头条赫然写着《强强联合谁与争锋?夏柯合资大型音乐厅落成》,娱乐八卦版头条写着《夏明诚是了新情妇曝光,二十一岁名模Keira声称要嫁入豪门》。 盛夏集团的董事长夏明诚是个有名的花花公子,二十多年来一直绯闻不断,情妇流散世界各地,从亚洲到欧洲,从娱乐圈到时尚圈,从模特明星到白领名媛……连他的私人助理都是身材火辣的美女。 每当有记者对他不忠的行为进行尖锐的提问时,他总是会说最爱的人是自己的夫人。只是对他这种人而言,夫人是正餐,情人是甜点,正餐不可缺,偶尔享受甜点换换口味也很必要。 夏明诚的一生有三个爆点: 一是他白手起家铸就了盛夏集团; 二是他连连不断的桃色新闻; 三是他的二儿子夏承司重振盛夏产业。 金融风暴席卷全球后的短短五年内,夏承司不仅让盛夏集团死灰复燃,笑傲地产业,纵横股市,把盛夏赌场从沿海开到了英国,甚至还把伦敦市中心Soho旁的蓝色玻璃五星级大酒店直接买了下来送给老妈。他让一群西装革履的英国保安看守,以便老妈将来到欧洲旅游有个歇脚之处。 夏承司是个孝子,这一点毋庸置疑,但这不代表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认识夏承司的人都知道,他有一张比例完美犹如混血儿的脸,同时也有一颗犹如Macintosh般的商务脑袋,不仅精准,而且缺乏感性细胞。任何事情在他看来都像股市中跳动的数字,都是可以通过操盘学有计谋地作出技术性买卖的。 随便扫一眼报刊亭,摊上除了摆满了夏承逸重印了五十多次的漫画《星之船》,还有他二哥当封面的财经杂志:夏承司坐在奢华的豹纹沙发上,身体略微前倾,十指交握放在下巴前,深邃的瞳仁泛着暗琥珀色,有着洞察一切的沉然与冷漠。 他的左耳上戴着一颗黄水晶耳钉。 他不是他那年轻花哨的漫画家弟弟,戴耳钉自然也不是为了新潮好看。黄水晶招财,左进右出。他和他那风流成性的爸都很信这个。 只是,这一颗耳钉一配上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奢侈品代言男模般的脸孔,外加杂志下方颇具噱头又如实描述的标题《叱咤地产业的财富新掌门——夏承司》,招来的就不只是财了,还有一堆冲着“当代花泽类”名号前赴后继的女性粉丝。 这么多财经类报纸,没有一张不是在讨论盛夏集团和柯氏音乐的合作的。 真是完全想不到,只不过是两个家庭一起盖了个大型音乐厅,居然就张牙舞爪地垄断了整个夏季的商业效度领域。 尽管他们的曝光率高得惊人,但这丝毫不影响报刊的销量。仿佛只要有带“夏”或者“柯”字眼的纸张都会被一抢而空,书局报刊亭老板也会把带有这些新闻的报刊摆在最外面。 然而,这么多人争先恐后地买报刊关注新闻的时候,一只纤长的手将一堆报纸杂志扔到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十五分钟后,六十三层的玻璃写字楼里。 盛夏集团执行董事办公室。 少董的特别助理彦玲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年轻女子。 她散着披肩长发,穿着质地极佳的黑色套装,不卑不亢地站在办公室中央。 彦玲来盛夏集团之前曾当过平面模特,对女人的打扮妆容往往一眼就能看破。眼前这女子脸上的妆很淡,嘴唇微白,穿得保守且稳重,但并没能遮掩住其清瘦较好的身材。 很显然,她对自己的美貌保留了不止三四分,还跟那些一来公司应聘就恨不得把脸前的V领开到腹部,贴着两三层假睫毛、专心致志想要与夏承司来一段办公室恋情的不秘不一样。据说她最后一门考试还一对十九,以优秀的团队统帅能力秒杀群雄,年经轻轻便如此懂得拿捏分寸实属不易。如果Boss不是少董,彦玲会觉得让她当私人秘书太可惜了。 只是彦玲并不是很喜欢这女子的眼神。 那双眼睛漆黑明亮,就好像深冬的冰层下深不见底的湖水,美丽却又有着冷冷的疏离感。看人的时候也是毫不避讳,漠然锐利得像把冰刀。 彦玲看了看手中的资料:“你叫裴诗,对吗?” “是的。” “你大学毕业一年,履历表上却写着已婚,是最近才结婚的吗?” “是的,就在去年。” “丈夫是做什么的?” “在柯氏集团第二中心市场部工作,负责推销和联络客户。” “为什么想要得到这份工作?即使夏柯部分企业即将合并,这份工作也出会占据你大量的私人时间,你与丈夫相处的时间并不会因此增加。” “盛夏集团一直都是我的奋斗目标,在这里工作会让我有荣誉感,并不会成为负担。” “那你觉得自己有什么优势?” “分析力强,观察力敏锐。擅长时间管理,做事认真负责。来面试之前,我已经将贵公司的情况了解过,最感兴趣的是夏承司先生近期准备投资的柯娜古典音乐厅。他的初步规划相当完善,也很好地结合了柯氏音乐的风格。我希望自己能帮助他。” 她说话时语速很慢,吐字清晰,眼神坚定,甚至有着一种让人无法打断的魄力。 彦玲沉默着听她说完,发现自己愣了有一会儿,于是回头看了看坐在办公桌前的少董。 慵懒地靠坐在椅子里的男人就是近些年财经报刊的新宠——夏承司。 , 这不是裴诗第一次见他,但却是第一次看见他坐在这个位置上。他的真人比杂志上的硬照显得年轻一些,但浓郁分明的五官配上冷漠的神情,眉宇间透露的依旧是极度不真实的,仿佛冰雕一般的美丽。 “裴小姐,我有一个问题。”夏承司看了一会儿裴诗的履历表,中间有短暂却给人以无形压迫感的停顿,然后抬眼静静地看着她,“你在美国芝加哥大学读了一年预科,四年本科,主修经济,是吗?” “是的。我的大学毕业证,护照签证复印件都在提交的文档中,夏先生可以随时查阅。” “你的档案我都看了。你的大四成绩单还有一门选修科目是毕业求职学习。” “是的。” “但是你提交给我的履历表上,却没有附带自己的照片。” 裴诗愣了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对方话中的意思。而夏承司一直盯着她,用一种不冷不热让人看不透的眼神,让她更是不由自主地在底下将手轻轻握成拳。 难道他看出了什么? 不,夏承司对她的了解不会这么多。 如果不回答,很可能就此前功尽弃。她已经杀出重围走到了这里,宁可冒险也不可以放弃。 她微微一笑,平静缓慢地说道:“既然要成为夏先生您的秘书,那对您的经历和习惯就应该有所了解。您曾经在英国居住多年,也只有在英国为别的公司工作过。英国与别的国家不同,履历表都是不贴照片的,我想您看了相同格式的履历表,会觉得更加亲切。” 接下来,室内有数秒的静默,却像是永远那样漫长。 墙角的咖啡煮熟了,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修长美丽的彦玲站在旁边,一时间不知是该看咖啡杯,裴诗,还是自己的老板。 终于,夏承司站起来,把手中的文件夹丢在桌子上:“明天来上班。” …… 接下这份万人抢破头的工作,裴诗早已准备好第二天开始为夏承司上刀山下火海杀遍商场闯进联合国总部。但实际上真正从彦玲那里接到简简单单的工作清单时,她还是傻眼了一下: “彦姐,这就是我的第一份工作?” “你是秘书,还想做什么。”彦玲用手指在清单上点了点,踩着高跟鞋叮叮咚咚地走了。 彦玲给她的是一张长长的购物清单,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英文、法文、意大利文女装品牌和该品牌夏末秋初主打的各种衣裙鞋包。购买地点在维多利亚女王购物中心,价位没有标明,但如果真照着清单买下来,估计买一套海景小洋房都够了。 不过,时尚这东西就跟时间一样残忍。你只要将它抛在脑后三个月,三个月之后它就会将你抛在脑后。 裴诗扫了一眼清单上的最新款,发现自己认得的竟然没有几个,不由得皱了皱眉。所以,尽管上面很体贴地把需要购买的品牌各类都写上去了,但为了达到最完美的工作效果,她还是把韩悦悦叫上了。 下午两点。 盛夏集团外。 裴诗站在大老远的地方就看见一袭红裙、身材火爆的街景丽人。韩悦悦昂头挺胸地向裴诗走来,一路上的男人都像见了花儿的蜜蜂一样不官兵地对她行注目礼、吹口哨。一身职业套装的裴诗和她站在一起,简直就像是护送明星参加宴会的经纪人,只是一打上车,明星还要给经纪人开门的动作就有些不协调了。 两人在出租车里坐下,韩悦悦的嘴一直没有闲着: “裴诗裴诗,你看到最新的娱乐八卦了吗?柯泽和夏娜昨天宣布订婚消息了,过两天电视台有他们的采访,我们一定要回去看看哪。我一直觉得他们特别配,一个是音乐娱乐集团的大少爷,一个是新锐美女音乐家,比那些乱七八糟的明星八卦有看头多了……” 裴诗漫不经心地点头。 “对了,夏承司叫你去买东西,居然一分钱都没给你?他是不是忙工作忙傻掉了?天哪,这么贵的东西你怎么可能支付得起?他买来做什么,难道是孝敬他老妈?不对啊,他全家人的档案我都背得,他妈最近不过生日……” 裴诗看着车窗外移动的楼房和行人,一时有些想不明白了。 夏承司买这些东西的用处她不知道也不该多问。但是,这钱的问题却有些棘手。 如果找那个人,她不是拿不出这样一笔钱,回去以后再跟夏承司报销可以邀功。 可是,这样或许就会露出马脚了。 但夏承司思维缜密,怎么可能会忘记给她信用卡。清单上的奢侈品店不少于二十家,一家家提前通报姓名的可能性也不大。 想来想去,就方法还是先去购物中心,再打电话向彦玲汇报说自己想先垫着钱但钱不够。 维多利亚女王名品店。 奢华而时尚的线条将一间间专卖店勾勒出来,每个橱窗里只有寥寥几件手袋或衣裳,上面点缀着同一品牌的璀璨珠宝。淡金色的灯光打在这一件件没有标明价码的商品上,周围西装革履的保安神经兮兮地仿佛CIA特工一般。 韩悦悦自从刷爆信用卡后就再也没买任何新装备,这次好不容易有机会扫荡名品店,拿着裴诗的清单说什么也要自己上前去问货,亲自感受一下女装手袋的新鲜触感。 “这就是皮革的味道。”韩悦悦像抚摸自己孩子一样温柔地抚摸着一个皮包。 尽管如此,每次看见她对着那些鳄鱼、蟒蛇、山羊、狐狸毛皮制的东西摸来摸去,嗅来嗅去,裴诗就总是会西方鬼故事里专吃生肉的女巫婆。大概她那种贪婪又饥渴的样子也吓坏了店员,店员位的站姿有些不对劲,看着她的眼神也变得有些惊悚微妙起来,识相的都去服务别的顾客去了。 裴诗理解韩悦悦对时尚的毒瘾,所以看着表打算让她做十多分钟的花痴。 没过一会儿,所有高贵堪比模特的店员都小跑起来,朝着商店某一个方向赶集似的跑去。 然后,他们众星拱月地护送来了一个女子。 韩悦悦从无数美女中脱颖而出,练就了一双火眼外金睛,根本不用眼睛从头到尾body check一遍,只需要轻轻一瞄,大方面就能全面看出对方的全身装备出自哪个国家哪个牌子哪一年哪一季主打,小方面可以精细到随便扫一个美女就能看出那内眼角是哪一年割的。 但是,当那女子拎着和她口红相配的橘黄单一色调铂金手袋,一袭欧美复古风连衣长裙被店员和一群保镖簇拥着走出来时,韩悦悦连点评的力气都提不上来,直接傻了眼,掉了下巴。 那是夏娜。 才华横溢的小提琴家,豪门名媛,时尚杂志的宠儿,音乐世家贵公子柯泽的未婚妻,夏承司的亲妹妹。 每个小萝莉的眼中,都有一个完美的偶像女神。 夏娜就是韩悦悦心中的那个女神。 在这里人们说话的音量堪比呼吸声,唯一的动静便是夏娜高跟鞋回荡的声音。 而她没有感到丝毫不适,只是懒洋洋地进入裴诗韩悦悦停留的专卖店,微微抬起高傲的下巴从她们身边目不斜视地走过,指着衣架上的衣服说:“这件,这件,还有这件,不要。” 她挥挥手。 保镖们瞬间变成了土匪,冲过去动作迅速地洗劫了她没点到的衣服,以光束将它们打包起来。 韩悦悦一直处于痴呆状。 裴诗淡漠地扫了一眼韩悦悦,并没有说话。 韩悦悦并不了解自己,更不了解夏娜。 她当然不知道,这样一个优雅的美人曾经有多失态。失态到大半夜淋着雨冲到自己面前,不顾满脸被雨水冲花的黑色眼妆,失心疯一样摇晃裴诗的肩: “还给我,把我的一切都还给我!柯泽!音乐会演出!小提琴冠军!电影的编曲!这些原本都是我的,你有什么资格抢走它们!你凭什么抢走它们!!!” ——啪!!! 那一耳光真是响彻天际。到现在想起来,裴诗都觉得脸上有些发痛。 ——啪!!! 与此同时,一个高壮的保镖横冲直撞地擦过裴诗的望,把她撞在了地上! 裴诗原来拿在手里的购物袋散落出来,七零八碎地在大理石地面滑了很多远。裴诗的膝盖和右手肘磕在地上,左手胳膊却使不上力,一时半会儿没能站起来。 韩悦悦这才回过神来,蹲下来扶裴诗,但同时对这保镖颐指气使的行为看不过去了:“你这是怎么回事啊,撞倒人不知道道歉?” 裴诗摆摆手,声音压得很低:“悦悦,帮我捡一下东西。” “可是他们这也太——” “没事,我是自己没站好。先捡东西。” 到这时夏娜才稍微留意了一下这个角落。 但刀子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裴,眼睛就蓦然睁大,挎着手袋的手腕也显得有些僵硬。 裴诗捡起东西的过种没有花太长时间,但是夏娜的动作像是定格了一样,直到对方快要站起来时,她才往前走了一步。 但这时,她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她从手袋里翻出手机,有些慌乱地接了起来:“喂。泽,怎么了,我还在买东西,你可以先到外面……”她一边打电话一边走出专卖店。 过了半晌,保镖们也跟着夏娜一起出去了。 韩悦悦走向柜台前的裴诗:“裴诗,今天你是怎么回事?那个保镖这么过分,你居然就这样让他们走了?” “我是想到了更重要的事,这里的东西是不用花钱买的。” 裴诗拿起柜台前的一张专卖店名片,指了指上面的一行字——盛夏集团维多利亚女王购物中心。 , 韩悦悦愣住。 裴诗微微笑了一下,素来淡色的嘴唇让她显得有了几分清雅的气质:“夏娜是这里的大小姐,不得罪她会比较好吧。” “可是,她本人竟然是这样的,连句对不起都没说,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裴诗没有回话,只是把盖了章的清单递给迎面走来的店员:“我是少董的秘书,他让我来拿这些东西。” 韩悦悦的不满没能得到发泄,小嘴一直翘得可以挂油瓶。裴诗用自己的钱背地里给韩悦悦买了一个手袋,从购物中心出来后便交给她:“这是我在夏承司那个清单里偷偷加的,给你好了。” “刚才你不说话原来是因为这个?”韩悦悦眨眨眼,忽然扑过去抱住她,“诗诗你太好了!不过你也太大胆了吧,第一天工作就开始摸鱼!” 看着韩悦悦笑得那么开心,那双棒着手袋的手也相当修长,裴诗不由得心底暗想刀子真是个美人。不仅天生丽质,还总喜欢在第一时间买下最漂亮的女装,清晨起来的第一件事除了洗漱,还会化上最精致完美的妆。 裴诗一直认为,只有漂亮的人,才配有漂亮的梦想。 因为马上就要回夏承司那里,裴诗为韩悦悦打了一辆出租车,便扛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走到马路对面,对着又一辆空出租车招了招手。 就在这时。 一辆灰色的豪华跑车正巧从维多利亚的停车场里驶出来。开车的男人衣冠楚楚,戴着巨大的蛤蟆镜,正因前方交通堵塞拿出烟准备点燃,却因看见待旁迅速站入出出租车的清瘦侧影,迅速地将墨镜摘了下来。 隔着玻璃窗,他看见了裴诗。 她正把长长的黑发别到耳后,侧脸的线条美丽秀气,嘴唇像是淡粉色的花瓣。可是,她眼中却有浓密睫毛也无法掩饰的清冷。 是她? 他的心跳忽然剧烈跳动起来! 在出租车开支的瞬间,看见那个秀丽的侧影也随着缓缓移动,他早已完全忘记要忘记一切的誓言,只觉得那种持续多年空落落的钝感排山倒海而来。 他脑中一片空白,把打火机和墨镜都随手扔了,连车门都没锁就直接跳下车,狂奔向她搭乘的出租车。 同时,一辆凶悍的摩托车加到最大油门飞驰而来! 出租车里。 炎炎的烈日透过玻璃窗照进来,裴诗用纸巾擦擦汗:“师傅,麻烦您把空调开大一些。” 司机却摇下窗子,跟着所有堵车的司机一起看向后方。 “怎么了?”裴诗跟着转过头去。 “好像那边出车祸了。”司机看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来,“后面堵成这样都能出事,也不知道这些人眼睛长哪里了。还好我们先出来了,不然不知道要堵多久。” 裴诗看看表,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她并不是很关心身后发生的事,只忽然觉得很累。 刚才夏娜在商店里接到了电话,叫的是那个人的名字。 第二乐章 在正式到夏承司身边工作前,裴诗不是没有听过他的管理作风。他有着优秀的市场目光,快速准确的判断力和强势的策划能力,但同时也有一个在裴诗看来是致使缺陷的特点——男权主义。 在裴诗听过的所有首席执行官里,夏承司绝对是最为崇尚男性力量的一位。有从他上任盛夏执行董事后,公司职员在两年内大换血,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到现在男人比例居然占了整个企业的87%。 在集团强大的工作压力下,别说女人,有时候就连男人都会因为精神承受能力有限而在公司痛哭。而比起工作压力更加雪上加霜的是,这些人立刻就被炒掉了,夏承司仿佛永远不能理解那种以温暖,感性与平等为主题的女性企业运营模式是什么,他理性、支配、独断、主动、野心勃勃,要的是那种绝对强势森严的帝国式等级制度。 在别的现代大型企业里,在大厅里基本都会看见边打电话边赶时间背着笔记本电脑的西装男人,还有抱着文件夹踩着高跟鞋咚咚来回行走的女人。 而在夏承司管辖的范围内,放眼望去几乎只有男人,偶尔冒出一个女人,也一定是中性到让人分不出男女。 尤其是公司高层,唯一的女性便是彦玲,那还是因为她是夏明诚亲自安排给夏承司的,从夏承司出国留学一直到现在跟随多年,从管家到秘书到特助,几乎有着陈保之劳。夏承司对她持有感恩之情,所以待她有所不同,但除此之外,他上任执行董事后从来没有用过任何贴身女性员工。 裴诗是第一个。 因此,才第一次正式到他那里报到,他就先来了个下马威:“上班之前,我必须跟你先交代清楚三件事。” “第一,在我眼里,职员没有男女之分,只有精英和垃圾。” “第二,我不喜欢因感情耽误公事的女人。” “第三,我不喜欢体质虚弱的人。” 第三条裴诗无法理解,于是去问了彦玲。彦玲冷冰冰地说:“少董很讨厌女职员因例假、怀孕或者任何女性病痛耽搁工作。进了盛夏你谅要忘记自己是女人的事实。迟到了以‘家里卫生巾用完了’、‘例假肚痛’这种理由当借口,或者因为化妆和衣服搭配而耽误工作,那么第二天就不用来了,直接写好辞职信打包走了。”这话说得仿佛她自己就不是女人一样。 后来裴诗又众彦玲那里得知,夏承司的前一任秘书是工作经验丰富的男性,他们初次网页的时候,夏承司不但没列出来那三条霸权条例,还直接和对方握手签约,之后合作愉快。 裴诗看了看坐在办公室里看期货的夏承司,低声问道:“如果真的怀孕怎么办?” 彦玲连头也没抬:“那就说被车撞了在医院抢救,你不会因此丢掉工作的。” 夏承司是个对生活和事业都很有规划也很敢冒险的人,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金融风暴席卷全球后他的所作所为。 当时无数地段的房产抵押给政府,多家公司宣布破产,盛夏集团也有多处房产被查封。夏明诚把夏承司从英国召了回来,让他担任临时执行副董辅佐身为执行董事的大哥。夏明诚信心老大是众所周知的,大家都以为夏承司会努力地从细节方面奋斗向父亲邀功,然而他回来以后却只是天天悠闲地跟弟弟妹妹听音乐看报纸,让夏明诚无比失望。 来年全球经济慢慢复苏,但地产还是属于重灾行业,抵押的房产如果冒险收回可能会迎来更大的亏损,可拖得越久,资金就越是像无底洞一样被薪水和贷款消耗。大哥无能为力,只能痛心地准备第三次裁员,没想到被夏承司阻止。 在这样所有巨头都坐立不安却伺机不动的情况下,他一口气把所有的查封房产全部收回了。 虽然那时候经常最萧条的地区是欧洲,但经济复苏初期就这样重新动作的地产集团,盛夏是第一个。夏承司这样做无异于把公司推向了一个又一个深渊,夏明诚在董事会紧急会议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夏承司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气得差点犯心脏病进医院。员工们虽然当着夏承司不敢说,但底下都会偷偷议论说他一时冲动会让整个公司都丢了饭碗。 可是,仅过了几个月,所有责备过他的人全部消声。 迄今不少人都忘不了当年股市盛夏红字乱惊心动魄的场面,夏承司在最为得意的时候也保持着异样的冷静,不动声色地集资融资吞并扩张势力版图,直到近两年盛夏集团造成了近乎垄断的局面,才露面接受杂志采访。 他的决策不仅让他获得了业内人士的美誉,还代替他哥哥接下盛夏集团执行董事一职。某些戏剧性的媒体报刊甚至夸张地描述夏承司为:在危急时刻漫不经心,却会在最关键的刹那间捕杀猎物的狼王——夏明诚年轻纵然有再多的雄心壮志,也只敢把这种冒险精神用在女人身上。 事实上人无完人,一个人在事业上有多成功,私底下的性格往往也就有多让人不敢恭维。 例如,他有很多辆好车,但因为都是黑色宽版导致在裴诗看来它们长得都一样,又时常因公事被调动得来无影去无踪,让裴诗为他安抚行程时下了不少苦功。 对于双排轿车的坐法,企业家们都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前排左边坐司机,右边坐保镖,后排左边坐秘书,右边坐Boss。夏承司的家人都是这么坐的,但他却喜欢坐在保镖的位置上,又让裴诗坐在Boss的位置上,然后把座位调到最大空间好放腿,让坐在后排的裴诗被挤到只能对着靠背上的显示器发呆。每天被夏承司挤来挤去,她经常觉得还不如坐地铁了,最起码在地铁里被人挤了她还可以翻个白眼叹口气。 有一次夏承司坐了自己最喜欢的车,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侧过头用那外国杂志封面模特般的侧脸对着裴诗,声音慵懒仿佛在为男性古龙水打广告:“这车底盘稳,比昨天那辆舒服,对吗?” 裴诗狭小的空间里闭着眼用力地去感受,只能说:“是很稳。” 不仅如此,他对宾馆和飞机的挑剔程度绝不亚于车辆。只要订的飞机不是他喜欢的型号,住的五星级酒店不是他心中的五星级—— “那么,你可以直接去卧轨。”彦玲一脸虚假的微笑,顿了顿,还补充一句,“就像安娜·卡列尼娜一样。” 听完这句话,裴诗有点震惊。不是因为彦玲惊悚的威胁,而是因为夏承司身边的人居然知道谁是安娜·卡列尼娜。 只是,像夏承司这样看上去和阳光、感性、真善美完全绝缘的男人,居然也会对音乐厅这种充满了欧洲艺术气息的东西感兴趣,而且还是将它盖在盛夏最贵的楼盘里。 夏承司搞艺术,这种违和的感觉如何形容,就像是把纽约帝国大夏迁移到法国拉图葡萄庄园。 好在他还在个艺术家妹妹。天才小提琴家和音乐世家公子的结合,竟让这一份明显有着利益关系的联姻变得浪漫起来。 夏娜和柯泽的订婚虽然属于双方自愿行为,但实际上最大的获益者是夏承司。 近些年地产市场渐渐趋于饱和,集团收益虽然还是稳定上升,但料远若近的夏承司猜到不久后这一行即将萎靡,已经开始考虑开拓新行业了。而他最先相中的,明显是能够满足现代年轻人追求高品质生活的古典商业音乐这一块。 被夏承司当驴一样使唤了一个星期之后,裴诗终于在他那冷硬的黑色大理石办公桌旁看见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类,而不是一个夏承司和他的Mac。 那是他聘请的音乐厅建设顾问。 裴诗悄声推开门,踩上灰色的地毯走到他们身边送上冰水、果汁和咖啡。 “不用了不用了,谢谢。”顾问明明说到嘴唇干裂了,却依然谨慎又有些神经质地摆摆手。 “休息一下吧。”夏承司翻了翻桌面上的文件夹。 顾问这才放心地接过果汁。 裴诗不知道夏承司对他做什么,顾问接过果汁后,杯子里的果汁竟然颤颤巍巍差点溅出来。 夏承司看了几页纸头也没抬:“裴秘书,你去音乐厅总监那里帮我拿一下昨天的图纸。” 裴诗来去动作很快,回来的时候顾问已经把整杯果汁都喝完了,但还是夹紧屁股坐在原处,简直跟上绞架的死囚似的。 夏承司冷不丁地说道:“裴秘书,你过来的第一天不是说对我这个项目很感兴趣吗?怎么,一点建设性的意见都没有?” 裴诗不卑不亢地说:“我以为在老板没有要求的时候保持沉默,会比较妥当。” , “我允许你说。现在顾问的意思是在音乐厅开业第一天请著名音乐家来演奏。我想请Andre Rieu来演奏,你觉得如何?” “Andre Rieu在欧洲确实相当走红,一张音乐会前排的票提前一年都能炒到几千上万块钱,他擅长圆舞曲也很符合柯娜音乐厅的欧洲风格……”裴诗停了停,“但是,在亚洲知道他的人有几个呢?” “你继续。” “据我所知,夏先生您建设这个音乐厅的目的是商业盈利,而不是拓展客户对音乐领域的认知。小资们喜欢的是音乐带给他们的文艺气质,并不是音乐本身。所以,在亚洲有品牌效应的音乐家会比Andre Rieu好很多。” 夏承司点头,眼角有一丝嘲意:“你很瞧不起这些客户。” “品牌效应不一定代表烂俗。久石让、陈美都是很作答优秀的音乐家。” “久石让的风格不适合柯娜音乐厅。” “那就请陈美,她的爆发力很强,演奏风格激烈,和夏小姐的成名作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她们的母校都是伦敦皇家音乐学院,如果她们能在开业第一天同台演奏,这对音乐厅对夏小姐都有很大好处。” “嗯。”夏承司沉默了一会儿,“还有吗?” “还有,我觉得夏小姐和柯先生的订婚典礼也可以在那一天进行。” 夏承司抬头看向她,左耳上小而精致的金色宝石微亮,眼中只有更重的调侃之意:“不,在那天结婚最好。让夏娜穿上白色的婚纱,在音乐会现场举行婚礼,再让新娘把花束夹着彩虹糖里抛到观众席里去。” 这男人的长相真是说不出的微妙,明明轮廓深邃身材高大,五官和打扮没有一点花哨的意味,却总是让人忍不住想用一个英文单词来形容他:beautiful。她数度以为美丽与男人味是不可共存的,夏承司却将这二者和“贱人”完美地三合一了。 她早该猜到。 这年头连柯泽那种生活作风不检点到罄竹难书的男人都要结婚了,更不要说是夏承司这台外形美丽的印钞机了。 无论说什么他都会把任何充满女性特征的事物嘲讽一番,其实夏承司他如此讨厌女人,就是因为他只爱男人,对吧? 裴诗静默地看了夏承司许久,缓缓说道: “夏先生,我只是就事论事。提出这样的建议,是因为考虑到夏小姐和柯先生的知名度和影响力。如果你还用狭隘的男权目光来看待事情,那也就不要再让我为你提意见。” 她说得如此直接,一旁的顾问听得胆战心惊头冒汗。夏承司愣了—下,嘴角渐渐浮现出笑意:“裴秘书,你似乎不怕我。” “我为什么要怕你?” 裴诗把图纸放在桌子,退出办公室。 连续二十多天没下过雨,雾气蔓延在空中,呈现着薄薄的牛奶白,将东城住宅区所有苍翠欲滴的树叶自上而下罩住。干燥的风不断摇晃着它们的枝丫,却使得空气变得更加枯涸。 住宅区中搭建的音乐房里。 韩悦悦放下手中的琴,琴弦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微微震颤。她甩了甩因长时间举琴而发痛的手臂,对着落地全身镜整理着黑色大卷发,瞥了一眼旁边的钢琴,百无聊赖地跨过满地快被太阳烤焦的五线谱,蹲下身从手袋里掏出梳子,想要好好把镜子里快要被汗水淹没的凄惨女子收拾一下。 可是,不经意地她却看见了镜子里多了一个人影,吓得手一抖把梳子都掉在了地上。 “啊,小曲,你吓死我啦。”她拍了拍胸口,拾起梳子站起来梳头,“唉,要练琴一会儿再开始啊,今天好热,我一个下午没吃饭也快饿死了。不知道你姐什么时候回来……” 说到一半,她又看了一眼镜子里的人,终于停下动作,慢慢地回过头去:“裴……裴诗?” 看对方没说话,她惊得立刻捂住胸口:“我的妈呀,你们姐弟俩长这么像,迟早会把我弄出心脏病的,太可怕了!” “你又偷懒了。”裴诗斜眼看了一下旁边的乐谱架,“几首曲子练得怎样了?” 韩悦悦长叹一声,捉住裴诗的手臂摇了摇:“好了好了,我的大经纪人,看看这天,你就别责备我了。而且,那些曲子我早就背下来了。尤其是《卡门》,你叫我倒着拉我都没问题啊。能不能换换别啲呢?” 裴诗皱了皱眉:“那你想练什么?” “这一首。” 韩悦悦转身打开笔记本电脑,迅速点开一个存在网页收藏夹里的视频。 缓冲结束后,—道金色的灯光从音乐厅上打落。 交响乐团团员们穿着黑色燕尾服,众星拱月地将一个白裙女子包围住。拖地长裙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材,令她看上去犹如北欧神话中走出的女神一样。她把小提琴肩托架在锁骨上,右手握着长长的弓,随着蓄势待发的前奏缓缓打着节拍…… 直到音乐正式进人主旋律,她闭着眼,将弓压在琴弦上拉下,左手手指仿佛光速般跳跃,几十音节在短短几秒内内演奏出来! 音也是在这短短的几秒后,整个音乐厅响起了如雷的掌声! 这,就是现代小提琴曲的里程碑,全曲总共五分四十秒,前奏和中间停顿处带着欧洲中世纪风格的黑暗与宏伟,小提琴演奏部分节奏极快,风格昂扬澎湃,从头至尾都充满了海涛般壮烈的激情。 ——《骑士颂》,作曲人兼演奏人夏娜。 “虽然夏娜的性格很糟糕,但她真的是天才!你看她还这么年轻就写出了《骑士颂》,我觉得她将来一定会变成像莫扎特那样流芳百世的音乐家!”韩悦悦一脸景仰地看着那个视频,“所以啊,诗诗,我们也要跟随时代的脚步走,不能老弹奏那些老掉牙的曲子,该试试新的了。” 这时,另一个清脆的男声传了过来:“天才?《骑士颂》之后夏娜写的曲子都跟韩剧片尾曲一样,只知道一个劲地煽情,完全没有艺术鉴赏价值。你看她都回国几年了,还写出了什么有代表性的曲子?成为莫扎特,就是在梦里也别想。” 裴诗和韩悦悦一起转过身去。 阳光像无数条交织的金线,从无云的蓝天透过交叠的繁枝,洒在眼前这个男生的身上。他的头发蓬松而柔软,像是被阳光烤软了一样,随着一件雪白衬衫融人了夏日的香气中。 他走近了一些,用一种近乎小动物的眼神看着裴诗,然后拉了拉她的手: “我们不用夏娜的曲子。” “好,不用。”裴诗回答得言简意赅,却带着十二分的宠溺。 他立刻绽开笑容,然后在温暖的阳光中默默搂住了裴诗。裴诗也微笑着轻轻回抱他,顺便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虽然裴诗从来不说,但韩悦悦知道,哪怕是他说出“我们不用夏娜的曲子,我们去把夏娜切成碎片喂狗”,裴诗也会说好“好,喂狗”。 韩悦悦终于看不下去了,一个劲儿地摆手:“我受不了了,你们赶快分开!长成一样的人还天天搂搂抱抱的,不觉得难过吗!” 这个男生是裴诗的双胞胎弟弟裴曲。他们姐弟俩应该是世界上最相似的双胞胎姐弟了,不仅有着几乎完全一样的脸,连眼神、习惯动作和爱好都有些相似。 韩悦悦迄今还记得第一次看见裴曲时的情景:那也是一个盛夏的下午,裴娜带她到家里做客,她刚进人客厅就听见外面传来了《帕格尼尼大练习曲No.6》。这首曲子是李斯特由小提琴曲《帕格尼尼第二十四首随想曲》改编的钢琴版本,难度系数很大,但演奏者却很轻松怡然地把整首曲子弹下来,让她立刻想到了阿劳①演奏的完美版本。 她以为裴诗家里住着一位中年音乐家,但走到庭院里,看见的却是坐在南港竹柏下方的白衣少年。他对着一架黑色钢琴演奏,没有用琴谱垂头弹琴,刘海挡住了大半张脸,但侧脸在薄薄的阳光中依然漂亮澄澈。 当时韩悦悦想:这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干净的男生了。 虽然姐弟俩长得一样,性格却是两个样,相较有些尖锐的裴诗,裴曲温柔得像个女孩子,外加爱穿浅色衣裳,他们站在一起简直就像双生的天使和恶魔一样。 可惜,这天使有恋姐情结。 而且,他好像—直都不是很喜欢夏娜。 不过他说的话也没有错,几乎听说夏娜的人,都会认为她擅长的曲风是激昂型,那完全是因为《骑士颂》家喻户晓。实际上,夏娜的其他琴曲都很婉转温柔,带着淡淡的忧伤,虽然也十分动听可以带动一时间的潮流,但却永远比不上《骑士颂》那样震撼。 不知不觉间,那个夏娜演奏的视频又重放了。 裴诗听着熟悉得不能熟悉的前奏旋律,那首每个音调都凝结了作曲人心血的曲子,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不明意味的笑。 这时,手机忽然响了。 “少董让我把你的方案告诉夏小姐,夏小姐说订婚典礼可以在音乐厅开业当天进行,但不愿意和陈美同台演出。”彦玲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再想想其他方案。” 完全如她所料。 裴诗嘴角的笑意更明显了,却还是刻意问道:“为什么不愿意呢?” “这你还不明白吗,夏小姐的订婚典礼该是主角,怎么可以让陈美来抢风头。你材料送好了赶紧回公司来,这里还有工作要做。” 挂了电话,裴诗又一次看向那个视频。 夏娜最喜欢的小提琴家就是陈美了,订婚如果有陈美捧场,不是应该骄傲的事吗。她究竟是怕陈美抢了她的风头,还是怕自己的其他琴曲无法配合陈美的风格? 毕竟,她只有一首《骑士颂》。 裴诗抬了抬胳膊,突然发现,那种永远举不起小提琴的无力感竟再也不会令她崩溃。她回头看了看韩悦悦:“悦悦,曲子你要好好练,不要再偷懒了。” “知道啦大经纪人。”韩悦悦吐了吐舌头。 裴诗把视频关掉。 但与此同时,她看见了新闻网上的醒目标题: 《柯泽陪女友逛名品店出车祸,现在市中心医院抢救》 裴诗怔了怔,点开那条新闻,但新闻只提到他下车时被摩托车撞了,并没有提及伤势,里面的配图也是他以前的照片。 这些年她有意识地回避了他所有的新闻,就是不愿意让自己再回到过去。 , 可是,过往的一段记忆还是倏然涌入脑海…… 多年前深冬的伦敦。 圣诞前最后一个留学生Party临近尾声。 夏娜喝多了一些想早点回去,柯泽让朋友开车把她送回家,自己却留下来等裴诗一起回家。裴诗酒量一向很好,到整个聚会结束后都还很清醒,只可惜当天穿的鞋跟实在太高,她又走路太多,两人刚走出来没多久她就崴了两次脚。 “你还好吧?” 她摇摇手:“没事,就是鞋子不大舒服。你把车停在哪里了?” “有点远,这附近都不让停车,可能要走十分钟吧。”柯泽看了看她的脚,吐了一口气,“你这个速度,可能要走二十分钟到半个小时。” “没事,继续走吧。” 柯泽伸手扶她,但很快她又歲了一次。他轻叹一声,把风衣脱下来罩在她的身上,在她面前蹲了下来,然后拍拍自己的背。 “呃?”她眨了眨眼。 “上来,我背你。” 虽然夜已深,但圣诞前夕,周末的伦敦被成千上万的聚会填满,走哪儿都会有人的。她小声说道:“哥,我们是在街上啊。” “那你就跟鬼妹一样把鞋子脱了走吧。” “不要。”既然要穿高跟鞋,就不能在脱了礼服之前脱下来。 “那快上来。” 她犹豫了一下,默默地伏上他的背。他托着她的膝盖下方,很轻松地站起来。虽然身上披着他的黑色风衣,但她还是感到身下的裙子被抬得很高,几乎要缩到臀部上方,她的脸很快就微微热了起来。好在他走得慢,也没有碰到令她尴尬的部位,只是半侧过头,低声说: “怎么,跟我你还这么见外?” “啊?” 他对着自己的肩扬了扬下颚。她这才反应过来,把手搭上他的肩,环住了他的脖子。 他背着她在冬季的街道上行走。 修筑得别样华丽的旧式餐厅里,穿着正装的淑女绅士们拿着酒杯交头接耳,大理石柱内的时光仿佛回到了十九世纪初奢靡的伦敦。 因为有了禁烟法,所有英国烟民总是不得不暂时离开热闹的宴会,走到室外的寒风中抽烟。偶尔也有年轻的英国男人穿着黑西装白衬衫,随意地敞开领口低头点烟出来,和门前偶遇的金发女郎畅谈起来,因而展开又一段或许短暂或许浪漫的爱情…… 那时候,她和柯泽都只有十来岁,但柯泽身上穿的却是昂贵的Dior限量西装。在伦敦这种喧嚣的城市,她时常会觉得他那个圈子的人没有童年。因为家境富裕,小小年纪就穿了名牌开了名车,没有可以担心的未来,同时也没有可以期盼的梦想,只能用纸醉金迷来掩藏住内心的脆弱和空虚。 柯泽也不例外,尽管有了未婚妻,但他身边逢场作戏的女友却从来没有停过。每次玩过一个女人,他就会送对方一个奢侈品来买单。而夏娜又为爱情又为利益的委曲求全,也让她对哥哥很不满意。 他们经过了无数古典的建筑,私家旅馆前挂着一个个紫色灯光的圣诞圈。在路上遇到了很多障碍物,柯泽并没有绕过去,而是背着她狂奔然后对着障碍物跳过去。她一阵心惊后抱紧他的脖子大笑起来: “你小心待会儿警察来了把你抓走!啊啊,别跳了!哇!” 终于他们到了停车场,他把她扔到副座上,笑容邪气:“你一天到晚拉小提琴,从来都不理我,现在不吓吓你,以后你还要犯错。” 尽管浑身的行头都价格不菲,但白皙皮肤和叛逆眼神依然透着少年人的青春气息。他喘着气,又弯下腰来拉了拉她的裙子:“理好衣服,这像什么样子。” 他细心地为她整理衣衫,而他自己的西装早已被她弄得皱巴巴的,捣鼓了两个 时的新潮发型也微微凌乱了。一切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他背着摔了跤的自已跑到学校医务室的时光。 原本以为他到了英国学坏了,但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他再是吃喝嫖赌,也还是她的哥哥。终于她低声地说道: “谢谢哥。” “嗯。” 他应了一声,又理了理她的头发,微凉的指尖在她的脸颊上滑过。狭小的车厢里,他凝视她许久,忽然脸靠近了一些,在她嘴角旁吻了—下。 她微微愣了一下,心扑通扑通乱跳起来。 刚才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他会…… “跟我不用说谢。”柯泽压低声音,揉乱了她原本理好的头发,“只要以后我老了病了残了,你这当妹妹的不会把哥扔到一边就好。” 他们开车回去的路上,天已微微亮了。 伦敦的阳光和别处是不同的,阳光因为雾气而总是带着柔柔的淡金色。冬季清晨的第一抹阳光照在街道中心的乳白殿堂上,上方骑士的青铜雕像栩栩如生,连同建筑本身都打上了斑驳的树影。 那时候她很困了,看见树影、阳光在哥哥的侧脸上重重叠叠,半合着眼,很快就沉沉睡去…… …… 裴诗看着新闻上的照片,忽然觉得那一觉睡过去之前,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而梦见甜美记忆最痛苦的时候,是醒过来的瞬间。 她曾经那么努力地去经营他们脆弱的感情,粉身碎骨,血肉狼藉,却还是输得一塌糊涂。 他是死是活,为什么会出车祸,受伤有多严重,和她已经没有关系了。 毫不犹豫地挪动鼠标,关掉了柯泽车祸的新闻页面。 莎翁笔下的哈姆雷特曾吟诵过:“我即使被关在果壳之中,仍自以为无限空间之王。” 无限的世界,狭小的果壳,其实并没有太大差别。 长久以来有要坚持走下去的路,所以,永远不会便成为同一件事哭泣第二次的人。 —— 注释①:阿劳,指克劳迪奥?阿劳(Claudio Arrau, 1903—1991),智利钢琴家。二十世纪最伟大的钢琴家之一。自幼有神童之称,曾到柏林求学,后定居纽约,持续其国际大师的演出生涯,誉满全球。 第三乐章 慈心医院的单人病房。 夏娜把—群的亲属都送走后,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走到柯泽身边坐下,却看见柯泽正睁着眼睛看着自己。 “醒了?”夏娜把艺术创作般做好的卷发拨在耳后,在柯泽身边坐下,拿了一个苹果,“我帮你削水果。” 换上病号服的柯泽瞬间没了平时野性的气势,就连板栗色的短发也只能把他的皮肤显得更加苍白。但他还是扬了扬眉,笑得很挑衅:“娜娜,我一直以为你脾气蛮倔的,没想到看错你了。” 夏娜拿刀的动作停了一下:“什么意思?” “你哥说要你和陈美同台演出,你居然拒绝了。怎么,怕了?” 夏娜嗤之以鼻,对着他被打了石膏高高挂起的腿抬了抬下巴:“现在就因为你这腿伤,我们订婚的时间都不得不延迟了,还讲什么同台演出。” 柯泽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我知道你在怕什么。” 他长得像他的母亲,有一双细长斜飞的凤眼和标准的瓜子脸,若再穿上春秋战国时的衣服,可以直接去饰演那个时代胸罗锦绣的少年军师。即便是留在现代,他英气风发的古典形象也与音乐相当般配。 柯泽确实从小喜欢听音乐,但却很早放弃了乐器。奇特的是,尽管他并没有按照父母预期的那样变成气质贵公子,但穿着名牌染发的叛逆风格,竟在女孩子里相当吃香。母亲把他送到欧洲去培养艺术情操,他在那儿待了多久就泡了多久的妞,上了多久的赌场,无聊的时候还会跟一群鬼佬吸大麻。 只可惜当年年少轻狂,再有不错的身家和漂亮的皮相,不负责的行为也让他在英国留学生的圈子里形象暴跌。尤其是跟自己的养妹妹柯诗开房的流言传开以后,他更是没过多久就回了国。别人都猜测他是因为混不下去不才不得不回来,他对此从来不曾辟谣。 当然,这一切烂摊子夏娜还是照单全收。 五年来,他渐渐从当年那个张扬又乱来的小屁孩子,变成了现在带着点邪气的坏男人。夏娜也终于修成正果和他订下婚约,无奈到这种关键时刻他却被车撞了。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了个木乃伊,她一定会以为他是在故意逃婚。 , “有什么好怕的。”她刻意避开橘黄色的指甲,翘着小指把苹果切成一小片一小片,送到他嘴边。 “你怕自己再也写不出第二首《骑士颂》。” 水果刀很快在夏娜的手指上划了一下,她细细地低呼了一声。柯泽立刻拉过她的手:“怎么这么不小心,我跟你开个玩笑而已。” “还不是你,一直给我压力。”打扮精致时尚的夏娜微微皱着眉,样子真是漂亮极了,“想让我演奏,起码你要能和我一起出席订婚可以吧。” “是,是,未来的老婆大人,我会赶快恢复的。” 柯泽指尖绕着她的发梢旋转,脑中却不受控制地出现了车祸前看见的情景。 那个人,不可能是柯诗。 柯诗虽然是他的妹妹,但打扮和举止却相当成熟,也消失了很多年。从她满十五岁开始,他几乎就没有见过她卸妆的样子——他甚至不知道她卸妆是什么样。她是那种下楼倒个垃圾都要全副武装的人。 大概是因为这些年不断重复的梦,他才产生了幻觉…… 梦里,他总是回到落叶飞舞的伦敦。 空气很清新,连深秋即将凋零的叶都呈现着金色,草坪还是迟钝了一些的翡翠绿。当那些落叶完整地掉在草地理,就像是金子掉在大片翡翠制的地毯上。 少女身着深黑的连衣裙,踩在这片翡翠与金子中。她锁骨上架着一把雪白的小提琴,左手轻轻按动弦,右手缓慢而优美地拉弓,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来自天堂的音乐……在她演奏的时候,落叶金子一样漫天卷席,黑玉般的短发也在风中颤舞。她唇角露出自信的微笑,眼中容不下任何人。 多年来,他一直想说服自己,他喜欢的是感性的、活生生的女人,而不是与音乐为伍时才会激情活着的疯子。 可是,她还是形影不离,犹如魔鬼一般跟随了他十多年。 当年那样激烈的争吵后他们都筋疲力尽了,但他不会想到,那一次转身后,就再也不会有机会见到她。 原来,人生中最让人遗憾的事,并不是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而是你永远不知道,哪一次转身是永别。 *** *** *** 在夏承司身边工作了几个星期,每周裴诗都会被彦玲发配到维多利亚女王购物中心,拿一堆奢侈品上交。 这天下午艳阳高照,原本是夏柯两家联姻的重要日子,却因为柯泽临时的事故改成了家族聚会。夏承司、彦玲还有一群穿着黑西装的保镖打算一起出席这场聚会,而裴诗这个新来的无关人士只能随他们下楼,目送他们远去。 电梯在透明的玻璃中穿梭。 身后是高楼大厦的丛林,犹如蚂蚁般穿梭的车辆,而在那么多摩登建筑中,最为显眼的莫过于那栋在阳光下泛着光芒的金铜色的大楼。旁边有再多的高楼,最多也只能在它身上留下浅浅的倒影,全然盖不住擎天圆顶的华丽。 那就是柯娜音乐厅,夏承司砸了重金去修筑的东西。 虽然平时他就是万年面无表情,但彦玲说了,早上上班时他多看了两眼那个音乐厅的顶,这说明他对这事有些不高兴了。因此,这一整天公司都乌云笼罩,气压很低。那些在夏承司面前说话小声的人开始发抖,说话发抖的人都快尿裤子了。 本来所有计划都已经在进行中,夏承司特别聘请了翻倍的室内装修师、宣传组工作人员和乐队造型设计师等等,甚至还请了十来个交响乐团供夏娜和她未来的婆婆选择。结果,柯泽这一撞可真是把他的效率工作成果全回了起点。 裴诗看了看站在身边穿着镶钻西装的夏少董,他的眉目深邃完美得几乎没有生机,更不要说流露什么人类特有的情绪了。她忽然觉得,要是自己去拽一下他的脸皮,很可能底下暴露出的真身是一台电流乱跳的高达或是银河系ET。 盛夏集团门口。 夏承司的一系列黑色轿车齐崭崭地等候。这些车被擦得锃亮,在阳光下会发光,这和他带银钻黑西装非常相配,只是后面跟着一群系着黑领带的墨镜保镖,说他们这会儿是去参加葬礼都比聚会要可信得多。 上车前,彦玲把又一批维多利亚购物清单和一张纸条递给裴诗:“今天我要跟少董一起出席聚会,你把这些东西买好了送到这个地址去。”随后她又递来了一张空白卡片,“还有,别忘了这张卡片。” 裴诗接过卡片一看,上面赫然是彦玲简短的字迹: 给美丽的源莎。 夏承司 裴诗又看了一眼手中长长的清单,忍不住再次询问确认:“这些,都是要送给源莎女士?” “是。”彦玲跟着夏承司钻进轿车。 到底是什么人,要夏承司用自己的署名又让彦玲代笔写贺卡,再附送上这么多昂贵的东西? 带着满头的问号,裴诗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了源莎的住址。 在花园式小别墅外按了几下门铃,一旁的监控器里传来了女子不带善意的声音:“你是谁?” “夏先生的秘书。他派我来送东西给源莎女士。” 几秒之后,“嘀”的一声响起,大门打开。花园里种满了含笑花、白薇和黄刺玫,虽然不大但很有旧时法国宫廷慵懒的气息。裴诗正想着别墅主人是个有闲情雅致的人,就看见坐在花园里穿着睡裙的年轻女子。 女子的睡裙是玫瑰红色,由于是真丝质地而泛着华贵的光泽。她的身材瘦高,皮肤跟深冬的雪一样,年轻、白皙、毫无瑕疵,再配上那双妩媚又有些冷漠的眼睛,就好像是中世纪西方油画中的贵族小姐。 裴诗上前去问道:“请问是源莎小姐吗?” 原本以为对方会冷冷地回答“是”,谁知自己话音刚落,得到的回应竟是不带好气的白眼和谴责的口气: “你又是谁啊,彦姐去了哪里?” 裴诗把手里大包小包的奢侈品购物袋放到石桌上:“彦小姐和夏先生一起出席家族聚会了,今天抽不出时间,所以临时让我把这些东西给你送来。” 来这里的路上提着这些印有一线品牌显眼商标的袋子,裴诗几乎被路边的女子羡慕嫉妒恨的目光看穿了。这一大堆袋子扔到任何懂点时尚的女人面前,对方都不可能不心动。 可眼前的小姐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袋子,居然一掌把它们全部推到地上! 珠宝盒子被摔开,白金钻石的手链和耳环滚了满地,昂贵的上等丝巾也粘满了泥泞。源莎提高音量怒道: “又是这些东西,要买这些东西我自己会买!夏承司把我源莎当成什么了?他如果真的想和我爸做业务,就让他拿出诚意来谈!以前还好,还叫彦姐,现在连随便一个实习小秘书都给我派过来,他把我当什么了? ! ” 脾气居然是超出想象的火爆。裴诗平静地答道:“源小姐,夏先生现在忙。如果有话想要转告他,我可以代劳。” 源莎怔住。 以往彦玲来送东西的时候总是好言相劝,甚至连哄带骗。但这—回,这小秘书的态度却不热,深黑的双眼像是镀了薄冰一样漠视着她。 她忽然冷静了很多,但语气中依然尽是嘲讽:“转告?转告是吗?你告诉他,如果他今天不出现在我这里,和我爸的业务就别想谈了。” 源莎扫了一眼地上零散的东西,从里面拿出那张只写了几个字的小卡片,转身走了。 *** *** *** 从源莎那里出来以后,手机刚好响了起来。裴诗一看上面闪烁的号码,接听的时候忍不住笑了一下: “裕太。” 果然如她所料,电话那一头传来的是裕太热情洋溢不太标准的中文:“诗诗,你那边事情进展得如何了?” 裴诗回头看了看那个花园式小别墅:“你知道源莎是谁吗?” “源莎,百源董事长的女儿吗?她是夏承司的女朋友。” 裴诗瞬间僵化。 她设想了千百种夏承司和源莎的关系,有商场劲敌,合作伙伴,同父异母的兄妹……甚至他连父亲的又一个情妇都有想到,就偏偏没想到是男女朋友。 回头一想,源莎有提到自己父亲和夏承司的合作。裴诗想了想说:“他们是联姻?” “联姻?百源虽然是大企业,但和盛夏比规模小太多了,联姻应该不大可能吧。源莎是夏承司母亲介绍认识的,他们应该是真的在交往。” 脑中又一次出现了夏承司在办公室看期货的淡漠目光,半夜三更把她从被窝里吵醒、用充满磁性的嗓音说一句:“明天早上八点直接去市场部拿资料”就挂线的遭遇,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音乐厅冷冷说着“裴秘书,两小时后把企划整理好送到我办公室来”的情景…… 夏承司交女朋友…… 真是绞尽脑汁都想象不出来的场景。 大概是这边停顿的时间太长,裕太又补充道: “诗诗,夏承司那边你别想太多啦,老爷子亲自为你弄的护照和履历表,肯定不会有问题,你这样畏畏缩缩的反而会引起对方怀疑。” 裴诗不由直了直背脊,声音也谨慎了许多:“替我向老爷子问好。” , 一提到老爷子,她就立刻联想到了另一个人,但这种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不要问比较好。正在犹豫,裕太又张扬地说道:“你等等,有人要跟你说话。等等啊。” 大概预料到了什么人。接下来的几秒钟时间,对她来说简直像几天那样漫长。 直到那个清冷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 “喂。” 明明已经紧张得不敢大声呼吸,但裴诗还是忍不住打趣道:“组长,好久不见了。” 可能是因为一直开着扬声器,电话那头很快又传过来裕太充满激情的呼声:“哟,组长哦组长!!!” 果然,那一边“组长”的声音变大了许多,应该是把扬声器关掉了:“小诗,马上换季了,你注意保养左手。” 除了裴曲,这是第一个关心她手臂的人。空荡荡的心一下温暖起来,裴诗点点头:“我知道,谢谢。那个,你们现在还在日本吗?” “在。不过很快就会离开了。” “离开?你要去哪里?” 那边的声音如履春风:“来找你。” 裴诗眨了眨眼,嘴角禁不住扬了起来:“好啊,你要来的时候告诉我,我提前做好你最喜欢吃的梅菜扣肉……啊,组长我要先挂线了,夏承司打电话过来……” 日本京都。 庭院中,石板上包裹着茸茸的苔藓,流水在竹筒间潺潺作响,几片绿叶随着凉风吹落,漂石井水面上。 一个穿着日式浴衣的男子跪坐在榻榻米上,面前放置着一碗绿茶。茶香逸满庭院,树影随风摇曳。暗红的茶碗上櫻花点点,一如男子花瓣似的薄唇。 他身后站了几十个黑衣男人和穿着剑道服的男人。电话那一头迅速挂断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举起墙角的竹剑,对着那十来个剑道男子: “一起上。” 男人们迟疑了一下,有几个扶了扶头盔,握着竹剑,以圆形包围的形式朝他一点点挪进。他们握着竹剑的手不自觉地有些用力,加在一起有十几个人,可是,可是面对站在中心的那个人还是止不住恐慌。 对方身材瘦长,皮肤白皙得接近透明。 明明只是静静地握着剑,纹丝不动。 可是那种沉稳的气度里面却散发出一种无懈可击的气场。他的眼睛看也没有看他们,只是低着头,有些失去焦距的黑眸泛着微微的空洞。 突然,空气一动。 十几个黑衣人相互一点头示意,高举竹剑以极快的速度同时向中间的人刺去—— 他们速度极快,脚步灵活,配合极妙。 无数黑影冲刺而来,伴随着可怕的大叫声,杀气腾腾。 若是一般人一定会感到心慌意乱,心神不稳,可是令这些黑衣人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快,对方更快,前进、后退、闪躲,高速在人群中穿梭!短短十多秒时间,击、刺、敲,强大的气势与力量完成漂亮的一击。 对方极其精准地刺破他们的空门! 他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一处不漏地看到了他们的弱点! 十几个黑衣人七零八落地后跌。 自始至终,他踩在人字拖里雪白的袜子依然一尘不染。 而他,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动作,待四周的人都默默退下,对一边几乎鼓掌欢呼的裕太轻轻说: “现在就去订机票,下个月的。” *** *** *** 一个小时后。 夏氏庄园的豪华卧房中。 KingSize的大床上小提琴谱堆积如山,很多画得乱七八糟的五线谱被揉成团扔了满地。 穿着棉质的睡衣坐在写字台前,头发乱成了个雀巢,两个黑眼圈高高挂在眼下。人多热闹的聚会一直是她最喜欢的活动,但这一刻她却连收拾打扮下楼的欲望都没有。 她已经快二十四个小时没睡觉了。 这一天一夜里,她一直连续不断地创作,写了上百个曲子的片段。 对柯泽说的话她表现得若无其事,实际上,他说的字,都像钢针一样一下子刺入她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你哥说要你和陈美同台演出,你居然拒绝了。怎么,怕了?” ——“我知道你怕什么。” ——“你怕自己再也写不出第二首《骑士颂》。” 是,她是借着《骑士颂》红了,之后她确实也没有写出让人印象深刻的曲子。 但是,如今她已经有了可以继续发扬光大的平台,加上雄厚家底的支撑,只要再出一首代表作,她的事业就会又上升一个台阶。 只要再一首! 夏娜闭着眼,在五线谱上画下了几个小蝌蚪。 但很快地她看着五线谱出神,又把它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 她抱住自己的脑袋,把本来已经乱七八糟的头发揉得更乱了,趴在桌面上痛苦地闭上了眼。 回国后的几年,她已经尝试了几百次,几千次。 可是,她真的中邪了。 只要一动笔写激昂的曲子,《骑士颂》熟悉的旋律就会占据她整片脑海,每一个音符,每一个高潮都死死缠着她……就像魔鬼一样。 终于,夏娜拨通了夏承司的电话。 喷水池旁。 长长的汽车跑道直通向尽头的宫殿式住宅,白金汉宫般的庞大建筑占据了所有视线。 夏承司正在和一群衣冠楚楚的男士谈生意,手里端着一杯红酒,西装上的钻石犹如泪珠般闪烁。刚把裴诗招过来,想继续把她当驴使唤,电话忽然响了。 看见来电显示的名字,他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她房间的位置,然后接起电话:“娜娜,怎么不下来?” “嗯……我睡过头了。”那边传来夏娜懒洋洋的声音,“订婚和音乐庁开业的事,我想了下还是不要请音乐家了,有我坐镇就够了嘛。” “那你的计划是?” “请一个专业的音乐团队演奏,然后把柯氏音乐想要力捧的新人安排在当天演出,肯定对以后有帮助。” 夏承司轻笑了一声:“你还真是为柯泽考虑得周到。” “哥,那可是你将来的妹夫啊,都是一家人了你还计较什么。”夏娜不依不饶地撒娇,“音乐厅你可以开几百个,但妹妹的婚礼一生就只有一次,你就听我一次嘛。” “我再考虑一下,毕竟柯氏现在没有什么新人,如果真照你说的去做,我们还要重新挑选小提琴手或钢琴手。” “人选就交给我好了,我做事你放心。” 裴诗在一旁认真听着他们对话的每一字,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 确实,柯泽和夏娜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无论走在哪里,他们都会变成众人的焦点。 不仅韩悦悦这么说,媒体这么说,大众这么说,连很多年前,夏娜也都告诉过她这个事实: “你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究竟是凭怎样的勇气才会觉得自己配得上柯泽?他的父亲是大财阀,他的母亲是音乐家,而你,你是什么呢?” “照镜子看看你自己,再看看我,你拿什么和我比?你真以为自己会乱弹几首曲子、被几个来路不明的‘大师’称赞过,自己就真的变成音乐家了?你那低劣的、不堪的演奏风格,永远端不上台面!” “柯泽迟早会爱上我,你死了这条心吧!” , 五年了。 她原本比谁都有耐心,比谁都能够等。 她做了无数准备工作,收紧了自己的拳头,紧紧地收了五年,就是为了在将来的某一日能够重重地打出去。 谁知,他们却不给时间让她等。 裴诗弯着眼角,淡淡地朝夏承司笑了: “夏先生,我听你和夏小姐打算推出新人。” 夏承司凝视她片刻:“嗯。” “我这里有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她会四种乐器,尤其擅长小提琴。有才华,长得很漂亮,如果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发展,她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你懂音乐?” 她说话速度很慢,给自己足够时间去把握这次机会: “我不懂乐器,但很爱音乐,也有组织管弦乐队的经验——这些我都写在履历表里了,夏先生大概没看过。本来想毛遂自荐负责音乐厅这个项目,但我在盛夏资历不够,所以这件事我觉得可以交给彦姐负责,然后我来推荐有才能的音乐人。” 夏承司想了片刻:“你先把那个小提琴手带来看看。” 一天的工作结束后,裴诗回到家中。刚一打开门,钢琴小提琴合奏的巴赫G大调 《小步舞曲》就传了出来。她闻声摸索到裴曲的房间,果然是他和韩悦悦正在练习。 , , 原本曲子即将迎来一个小高潮,发现有人进来的裴曲看了一眼门口,立刻停下手上的动作: “姐,你回来了。” 韩悦悦气得差点用琴弓去抽他:“小曲,我好不容易这么认真,你怎么这样就打断了!” “好了,今天回来我是打算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裴诗嘴角带笑地看向韩悦悦:“悦悦,我在夏承公司那里争取到了给你在柯娜音乐厅演奏的机会。明天你跟我去一趟公司,他说要见你。” “……真的假的?” “真的,还是开业当天演奏。不过能不能通过夏承司和夏娜那一关,要看你的造化了。” 韩悦悦呆了片刻,忽然扑过去抱住裴诗:“啊啊啊,我真不敢相信!诗诗你怎么这么厉害!我卧薪尝胆这么多年,终于有机会出头了!” 裴曲擦了擦汗:“卧薪尝胆不是这么用的……” “在柯娜音乐厅演奏啊。诗诗你先坐下来,你肯定累了,我去给你倒茶拿点心……不行,我要冷静一下……”韩悦悦把裴诗按在床上坐着,脚踏彩云般飘到厨房取了。 裴曲看了看堆在墙角的一叠曲谱,压低声音说:“姐,你写的曲子真的打算就这么给悦悦?悦悦是好人,可那都是你的心血啊。为什么你不能以作曲家的身份出道呢?” “很早不就告诉过你了吗,我选悦悦最重要的原因是她漂亮。毕竟夏娜的光环太多了,和她对抗的人,不仅要漂亮、懂音乐、有成为音乐节偶像的潜力,还要会创作。如果她不会作曲,就完全不是夏娜的对手。” 裴曲好看的眉毛拧在了一起: “姐,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拼了命去练《帕格尼尼大练习曲No.6》吗?” 裴诗转过身去,闭上了眼: “因为我喜欢《帕格尼尼第二十四首随想曲》。” “是,我以前从来都弹不好这一首的,练这么辛苦就是为了和你合奏。你忘记爸当时说过的话了吗?他要我们合奏,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和其他人演奏。” 裴诗笑着揉乱了他的头发:“现在姐姐的手还没恢复,你这样说不是为难我吗?” 裴曲板着脸:“那我就等你恢复了再说。” “你放心,我主要是想捧红悦悦,你明天不用跟我们一起去。只要正式演出的时候你出现就好了。” “到时候你请别的钢琴手吧,我只和你一起演奏。” 裴诗弯下腰温柔地说:“小曲,你这么厉害,演出一定不能少了你的。” “你只要告诉森川少爷,他肯定愿意花高价请其他钢琴手。有没有我都无所谓。” “嗯,是个好主意。”裴诗看看别处,洋装理解地点点头,“不过,森川少爷背后的组织你也知道。他们不是福利院,不会白白帮人的。说不定之后我们要付出更多。” 裴曲涨红了白皙的脸,硬气地说:“不管,我只和你合奏。” 裴诗沉默了半响,声音忽然冷了几个调: “裴曲,你够了!” 裴曲呆了一下,抬头看向她。 她快步走到床边,把韩悦悦的小提琴用双手拿起架在左肩上,以下巴夹住琴边缘,然后松开了右手。如她所料,左手立刻无力地垂了下来。她稳妥地夹着小提琴,指着自己的左手手臂,凌厉地说: “现在我连弦都按不动,你是想你姐当着那么多人闹笑话吗?” 裴曲咬住下唇,有些无措地看了她许久:“可是,姐,过去的事我都已经不计较了,你为什么还这么计较?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闯,你没想过会有不好的后果吗?” “后果?” 裴诗蓦然地笑着。 很久以前,她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鸟类因为生活习性很难留下化石。最早的鸟类始祖出现在侏罗纪,自1861年到现在一百多年内,被人类发现的鸟类化石只有六具骨架和一根羽毛标本。 既然决定要自由自在地飞,就早已做好被时间洪流吞没灰飞烟灭的准备。 Part.04 第四乐章 早上十点。 盛夏集团会议室。 夏承司扫了一眼面前的韩悦悦。她穿着黑色小夹克、复古系宫廷式翻领白衬衫、奶油白长裤和白色蕾丝厚底高跟凉鞋。耳钉是利落无累赘的款式,及腰的长发松松地盘在脑后,系上了淡色的蝴蝶结。 可以说这是韩悦悦一生中最具艺术气息的一天,但她自己并不喜欢这样风格的打扮。知道要见夏承司,她把自己最好的一身行头全部翻出来了——亮粉色小礼裙、璀璨的白金项链、长坠大耳环和可以打洗发水广告的大卷发,最好却被裴诗折腾成了这个样子。尤其是裴诗给她的这双鞋,牌子是超顶级,但LOGO只有翻开鞋底才看得到…… “既然不是有钱到可以随意消费这个牌子的人,为什么不买有LOGO的?”韩悦悦早上看到鞋底一脸痛心。 裴诗一脸无奈:“你是买鞋还是买LOGO?” “当然是LOGO了,不要那LOGO不如去买个仿制同款的。” 之后裴诗白了她一眼就再也没说话了,直接把她打扮得如此中性帅气,送到了夏承司面前。 那么火爆的身材被盖得什么都不剩,亏裴诗还说“对抗夏娜就要漂亮”这种话。韩悦悦气的不行,已经做好了直接被夏承司送出去的准备。 “韩悦悦,对吗?”夏承司不动声色地说。 “是,是的。”韩悦悦连忙点头。 早就听说夏承司是个非常严厉的人,但现在看来,态度好像……不差? 只是,他拿着她的履历表仔细地看了很多遍,也不抬头问问问题,这让她觉得更加拘束了。他低头翻着手中的资料,长长的睫毛为他平添了几分美丽,却掩不住睫毛下不容违逆的独断眼神。他一页页地翻过一叠厚厚的曲谱,嘴角渐渐浮起了一丝不明意味的笑意: “创作还真不少。” 这些曲子都是裴诗写的,韩悦悦有些心虚,并没有回答。 夏承司又看了一眼裴诗:“我听裴秘书说,你对音乐很在行。有没有兴趣在柯娜音乐厅试试?” 裴诗安静地站在彦玲身边,目不斜视地看着韩悦悦,好像他们没有一点关系一样。 “当然!”韩悦悦底气十足地回答。 很快,夏承司把曲谱递给彦玲,随后道:“既然如此,我安排夏娜和你见面。” 直到裴诗带着韩悦悦出去,韩悦悦都没能回过神来: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夏承司那一关你过了。” “什么?就这样?”韩悦悦提起小提琴,“我都没有演奏过。” 裴诗耸耸肩:“你以为夏承司那种企业家对音乐会有兴趣吗?他叫你来,就是想看看你的形象是否能给他赚更多钱而已。” 韩悦悦不可置信地说:“这么说,我的形象过关了?” “嗯。” “啊啊啊,穿成这样都能过关?”韩悦悦禁不住捂住渐渐发红的脸,“那如果我穿早上那套低胸小礼服,他岂不是要被我迷死!” 裴诗横颜看着她。 实际上如果真那样打扮,夏承司会说“赶紧回hooters工作吧,别迟到了”,然后让一堆疑似黑道打扮的保安把她扔出去。 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让韩悦悦知道事实的好。毕竟夏承司给太多女孩美丽的幻想,让他们误以为这世界上真有种男人就像白马王子。 其实引荐了优秀小提琴手,按理说应该得到一点福利,但送走韩悦悦以后,回到夏承司身边的裴诗依然继续做牛做马,而且持续了一整天还带加班。 晚上11点,连彦玲都完成工作离开了,裴诗却依然在办公室里帮夏承司打印复印、发邮件,端茶送水,累得连一个字都不想多说。夏承司的精神倒很好,三杯咖啡下肚,就跟装了大号金霸王的机器人似的忙着堆积如山的工作。 完成最后一个企划时,人已经走光了,整栋大厦的灯火几乎都要熄灭。裴诗恨不得把包包直接挂在身上飞奔出去,却听见夏承司动听的声音冷不丁地飘过来: “陪我去吃宵夜。” 那一瞬间,天崩地裂,海沸山摇,裴诗心中火山喷发熔岩滚滚,就像是石炭纪到白垩纪的爬行动物向四面八方扩散…… 她几乎可以预料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夏承司把她带到一个高级西餐厅,叫上红酒、法式长面包、精心烹饪的兔肉和蜗牛,安排一个穿燕尾服的小提琴手在一旁拉曲子,在浪漫的烛火旁自己一个人用餐。她则在一旁站成木桩或化身扇扇子的小丫鬟,看他慢条斯理地把所有美食用完后,再拿着他的信用卡去买单。在她付钱的时候,他自己调动车子走人,在她上了巴士后给个电话说“明天早上七点把韩悦悦的资料送到负责人那里”然后直接挂掉…… 但事实是:他自己开车到一个停车场把车停下后,带着她穿过购物街,然后进入了一个热闹的小吃街。 烧烤独有的香气溢满街道,夏承司把衬衫袖子卷起来,大步走到一个烧烤摊旁边坐下,指了指身边的位置:“坐。” 看着这条街,裴诗想起小时候爸爸经常带着她和裴曲来夜市上吃烧烤。可是,自从爸爸去世,她变成柯家养女后,每次路过烧烤摊,她连多看几眼都会被柯泽鄙视:“那种东西脏死了,你还喜欢吃。我带你去吃有档次的料理。” , 柯泽的母亲是小提琴家。小提琴起源于意大利,因此他们全家人都非常西化。他所谓的“有档次的料理”。就是高级西餐厅的牛排意面了。 别的东西不好说,但那些西式肉块怎么可以跟拥有八大菜系的中华美食相提并论呢?所以到了英国以后,柯泽带着她走遍各式各样的高级餐厅,最后她还是选择自己在家里做饭。 一直以为出国时间更长的夏承司和柯泽是一路人,所以这一刻裴诗呆了有两三秒才在他身边坐下,看着眼前新鲜的土豆、发亮的金针菇串烧、整齐切好的藕片和黄瓜出神。 夏承司把这些东西一件件夹在铁板上翻来翻去,熟练得像是他自己就是卖烧烤的一样。 老板又送上了香嫩的小烤鱼和羊肉串后,裴诗终于忍不住地说:“你……居然喜欢吃烧烤。” 夏承司头也没抬:“不喜欢吃这些,我要喜欢吃什么。” 裴诗想了一会儿:“一文火炖煮的英式牛排,配博若莱葡萄酒。” “在英国吃了这么对年西餐,还没吃够吗?” 裴诗的心忽然提了起来。正在想如何回答,夏承司有迅速转口道:“记错了,你是留学美国。” 裴诗沉默了许久:“是啊。” “伦敦没有这些东西。”夏承司拿起一串烤鱼,在上面涂满酱汁,“英国人喜欢posh,所以不允许设立路边摊,连购物中心都很少有吃东西的地方。” 裴诗明知故问地眨眨眼:“那我们晚上饿了怎么办?” “用餐时间晚,吃完饭就去喝酒喝到半夜。”夏承司吃了一口烤鱼,想了想又补充道,“难怪肥胖率欧洲第一。” “……” 裴诗看着半夜啃烤鱼还叫了啤酒的Boss,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过了一会儿,老板娘把鸡排送上,看了一眼裴诗,笑道:“夏先生,这还是第一次看你带女孩子来吃东西。” “嗯。” 见他没太多解释,老板娘一下来了兴致,看了一眼裴诗。这姑娘虽然穿着职业套装,似乎是夏先生的同事,但长的这样清冷漂亮,看上去和夏先生是怎么看怎么配。关键是,她一脸倦容,看上去像是疲惫得不行了啊…… “哎,夏先生,你果然不大懂体贴人哪。”老板娘完全忽视了裴诗浑然自成的生疏感,拍了拍她的背,“你看看这姑娘长得多标志,你把人家累成什么样了。” 裴诗不喜欢和别人有身体上的接触,淡淡地回避了老板娘的手。 “是吗,裴秘书,我把你累着了?”夏承司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下颚骨线条相当漂亮。 生物进化史上发生过无数次重大的革命性事件,这些事件的意义很多时候超过无数件小事件的总和,其中一件便是脊椎动物出现在生物史上后进化出了颔。所以,那些有着轮廓分明下颔的人虽然总是很吸引人,但却更给人一种很不好对付的感觉,是因为他们往往有着比常人更复杂的脑袋。 裴诗当然知道,夏承司不仅复杂,还是个冷血动物,不能因为他吃了一点人类的食物就对他放松警惕。她挺直背脊,认真地说:“这种程度就累了,我也不敢呆在夏先生身边。” 老板娘继续无视裴诗的排斥,在她背上重重一拍:“小姑娘真有精神!鸡腿快好了,我去给你们拿。” 老板娘刚一走,夏承司就继续胃口大开地吃鸡排,完后用纸巾擦擦嘴:“对了,明天你跟我一起去一趟音乐厅。到时候你带着韩悦悦去练习,三四天的时间你能完成吗?” “能。” “娜娜喜欢风格激昂的音乐。” 夏承司说到一半,没有留意后面的老板娘已经过来了,继续说道:“所以,时间不是最紧要的问题,重要的是激情和质量。” “明白。三四天我完全OK,但你不会有问题嘛?”夏承司忙成这样,不大可能有时间在那里监督吧。 夏承司漠然道:“难道你指望三四天都靠我?” 裴诗还未回答,老板娘已经跑过来把鸡腿放下,严肃地看着他们:“夏先生,你别愁。遇到这样的女中豪杰也是你的福分。别担心,我有办法。” 现在的年轻人做事果然雷厉风行,这种事居然可以公然讨论。她也不可以跟不上时代的脚步! 老板娘犹如旋风一样去去就来,把一盘海鲜放在他们面前:“夏先生,吃了他们吧。” 裴诗疑惑地看着那盘生蚝。 夏承司看了一眼生蚝,又挑着眉看了一眼老板娘,朝裴诗扬扬下巴:“你吃吧,你是需要辛苦三四天的人。” “慢着,这个姑娘吃了没用的。”老板娘赶紧阻止了准备动手的裴诗,“一定要男人吃了才补。” 夏承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那裴秘书,你先生平时都爱吃生蚝吗?” 裴诗这才想起自己的履历表上写着“已婚”,主要是为了让夏家对自己放松警惕。履历表上没贴照片,也是怕夏娜先认出来断了她的后路。没想到夏承司居然一直记得这个,心里有些吃惊,但她表面还是很淡定: “吃。” “难怪。”夏承司把老板娘推过来的生蚝推给了裴诗,“你比我大两岁,我应该也比你先生年轻,不需要这个。” 老板娘诧异地看着他们——报刊亭杂志上经常当封面的夏先生居然,居然是个小三!而且,还是姐弟恋小三! 但裴诗心里就不这么想了。 她实际比夏承司年轻,只是在履历表上把年龄报大了几岁,现在夏承司得了便宜卖乖令她有些不爽:“都是年轻人,一两岁影响不了什么的。” “也是。不过,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你先生那边会有意见吗?” “不会,他知道我在做什么。” 丈夫还知道她在做什么!他们居然就这样公然地…… 老板娘被这番劲爆的话震惊得不能言语,终于认输,摇摇欲倒地走了。 这时,夏承司的手机忽然响了。他看了一下上面的号码,没有接听,只是按下了静音。 但没过多久,手机又不依不饶地震动起来,停了又响响了又停,好像他不接听就会一直响到世界末日一样。裴诗是知分寸的人,不闻不问,只自己安静地吃东西。也正是因为她的安静,那振动声变得越发明显,即便是在热闹的夜市上也无法忽视。 终于,夏承司不得已,叹了一口气接起电话:“喂。” 电话那一头在说什么裴诗听不见,但说话像连珠炮一样噼里啪啦没停过,那个独特的声线她一下就听出来了——是源莎。 然后,在那一边漫长的吐槽后,夏承司只说了一句话:“我在吃饭,回头再说。”然后就挂线了。 之后,裴诗还是没有多问。夏承司淡淡地说:“这就是我不喜欢女人的原因了。太吵。” “那就喜欢男人吧。”裴诗若无其事地啃羊肉串。 夏承司琢磨她的话有一会儿:“你好像对这个很有兴趣?” “没有,当然没有。” ********************************** 次日是九月二十一日。 柯娜音乐厅。 之前在公司里看过音乐厅内部的照片,知道这座音乐厅规模庞大,里面有上百间工作室和教室,一部分工作室还特别安置了玻璃天窗,一边音乐家们在晚上观望星空能够激发灵感。 真正进去以后,裴诗才感受到了亿级投资的艺术殿堂有多么宏伟。虽然夏承司似乎是个音痴,但这完全不妨碍柯娜音乐厅变成无数音乐家神往的殿堂。 通往演奏正厅的入口有一个叫夏树金殿的大厅。这里是提供观众休息,进行活动和举办展览会的地方,有上千平方米。七根树形金柱支撑着多边形玻璃组成的顶部,夏季灿烂的阳光透过玻璃直射下来,又因玻璃的多角而折射璀璨,一到晚上开了所有灯盏后又会变得金碧辉煌,故名夏树金殿。 随着夏承司踏入这个大厅,浓郁的音乐艺术气息扑面而来。最令裴诗难以接受的是:这个音乐厅,跟金树国家音乐厅如出一辙。 引领夏承司进去的经理指着大厅说道:“少董,这里已经按您和夏小姐的要求翻修过了。您看这里是不是和金树更像了一些?” 夏承司环顾四周:“嗯。” “为什么要按着金树修?”韩悦悦问道。 经理笑了笑“夏小姐最崇拜的音乐家就是裴绍啊,裴先生生前第一场和最后一场演奏会都是在金树进行的。他去世后,国家把金树改装成了纪念堂,夏小姐一直觉得这是遗憾,所以特别把这里翻修成了金树的样子。“ 听到这里,裴诗禁不住闭上了眼。 …… “宝贝诗诗,宝贝曲曲,生日快乐!” 年轻男人伸出双臂将眼前的龙凤胎揽住,将他们轻轻抱起来坐在自己的手臂上,可是,这一日他的身上不仅有往日绿草味的沐浴液香气,还有另一股淡而新鲜的植物清香。小女孩吸了吸鼻子,趴在男人的肩上闻了一会儿: “爸爸,这是什么味道?” “是松香。”他穿着米色衬衫,抱着他们穿过狭窄客厅,走到他们的小屋前,声音温柔地像是夏季月下浅浅的溪水,“我的小公主和小王子,爸爸为你们准备了生日礼物哦。” 他推开了房门。 十平方米的小房间被装点成了一个小小的童话世界。 床上放着一把白色的小提琴,墙角放了一架白色的钢琴。 , 男人把姐弟两抱到钢琴前坐下,把小提琴放在小女孩的手上:“这些就是爸爸的礼物。” “谢谢爸爸!” 姐弟俩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小女孩抱着对她来说明显太大的小提琴,眨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了它一会儿,用一旁的琴弓在上面拉了几下,吱吱嘎嘎的锯木声让她不由紧皱着眉:“好吵啊。爸爸,这个一点都不好玩。” 他笑了笑,揉乱了她的头发,接过小提琴和琴弓,站起身把它平行地架在自己的肩上,又把弓以十字状放在琴弦上,轻轻拉动长长的琴弓…… 才开了个头,小女孩就不由愕然地抬头看着他——那是生日快乐歌! 初夏的阳光洒了进来,在男人米色的衬衫上缓缓旋转。 他的身材高挑,背脊笔直,一个个动听的音节有次序地接连在一起,在手臂优雅的动作下组成了浪漫的旋律。 小女孩不知道,仅仅是一首普通的生日歌怎么可以如此动听,每一个音调的转换和欺负都听得她很感动,几乎流下泪来。 但是,他拉到一半忽然停下,又一次蹲下来把小提琴放在她的手上,朝她露出温柔的笑容:“恭喜我的女儿儿子六岁了!” 她不乐意了,开始手舞足蹈地耍赖皮:“为什么不拉下去,我还想听我还想听!” 儿子也挥舞着小手:“我也要听!” “后面半首你们要自己学,明年爸爸生日的时候,你们合奏生日歌给爸爸听好不好?” 她想了一下,还是乖乖地点头:“好。说不定明年的这个时候,妈妈也回来了哦。” 男人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忧伤:“是啊,我们一起等妈妈回来。” 他摸了摸她及肩的长发,拿起相机对着三个人: “好了,现在爸爸要和小公主小王子一起拍照了!来,一、二、三——” ——咔嚓 …… 裴诗偷偷拿出自己的钱夹,看着里面陈旧的照片——上面是穿着米色衬衫的男人和肉嘟嘟的儿子女儿,男人搂着他们的肩,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要温暖。 温柔的夏风拂进大厅,扬起了她的裙边和长发。 这时,经理接过助手递来的报纸,打开给他们看:“刚好今天是裴先逝世十八周年的纪念日,所以夏小姐还专程过来过。” 报纸上刊登着醒目的头条:《著名音乐家裴绍辞世十八周年,国家音乐厅粉丝鲜花追忆偶像》。 韩悦悦好奇地说:“到现在裴绍的死因还是个谜吗?” 经理将报刊叠起来:“只知道他是自杀,但为什么自杀……恐怕会变成永久之谜了。” 裴诗看着报纸上熟悉的脸,脑中迅速闪过多年前的一幕…… 城市的边缘传来地动天摇的吼声,树叶翻卷,绿草乱飞,黑色的乌云沉沉地压了下来。雷鸣闪电却毫不停息,一波接一波地刺着眼睛,震着耳膜。男人在沙发上躺了很久,眼眶深深地凹陷进去,像是死人一样麻木地看着窗外,任由一道道闪电照白他的脸。 裴曲因为胆小一直在房间里哭闹,她怎么都哄不好他,于是跑过去拽住男人的手:“爸爸,爸爸,小曲一直在哭,你赶紧去管管他吧……” 男人这才像又活过来一样,摸了摸她的脸:“诗诗,你是姐姐,你应该去哄他。” “可是他只比我小几秒而已嘛。”年幼的她已经很会算计得失了。 “那你依然是姐姐。是姐姐,就应该照顾弟弟。如果爸爸妈妈都不在,你就应该对他好,这样他长大了变强了,才会帮你和欺负你的坏男生打架,知道嘛?“ ”哦……”裴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姐姐现在去哄哄弟弟好不好?”男人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发。 “嗯!” 裴诗点点头转身跑了。但刚走了几步,身后的男人又唤道:“诗诗。” 她停下来,回头看看他。 这一刻,苍穹已经被雷声侵占,轰炸着城市中所有的楼房。顷刻间,几滴碗大的雨点蜜豆一样洒下来,敲打着玻璃窗,敲打着钢琴混凝土的世界,像是每一下都是绝望的眼泪,都在预示着一场盛大的悲剧。 男人站起来,身形消瘦,脸色苍白:“没事,去陪弟弟吧。” 但事实是,裴曲哭闹起来真是一般人无法消受的。裴诗哄他哄得耐心磨尽,险些拿筷子去抽他肉团子一样的小屁股,但他还是不依不饶地哭着。 直到…… 窗外密集的雨声中,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震撼了天空。 裴曲不再哭了。 十八年前那个夜晚的雨也没有持续太久。 雨停后,浓稠的黑暗里只剩下姐弟俩轻轻的呼吸声。没过多久,窗外就传来了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裴诗轻拍着裴曲长着茸茸头发的小脑袋,看了一眼身后的客厅,不管裴曲问她什么,她也只说“赶紧睡吧。”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裴曲终于沉沉睡去,她才小心地推开卧室门,看着空空如也的客厅和大敞开又漏了一地雨水的窗户。 窗帘被雨水打湿,被雨后的风吹得微微拂动。门前爸爸的皮鞋还摆在原来的位置,他没有出门。 还是个孩子的裴诗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走到窗前——终于,她看到了二十多层的高楼下,被警察、医疗人员还有人群包围的,一滩红色的血。 兴许儿时的记忆总是鲜明的。因为听了父亲演奏的小提琴曲,她一生都对那四根脆弱又感性的琴弦有着说不出的情愫:因为看到那一滩血,她从那以后只喜欢穿黑色的衣服。 ——红色是浓烈的色彩,只有黑夜才能将它淹没。 那之后新闻记者将她叫包围,但在记者们接近他们姐弟前,就有人提前过来把他们接走了。他们被送到了一幢白色的豪华别墅内安定下来。几日后,余惊未定的裴曲依然呆在房间里不肯出来,裴诗却一个人来到花园里想要看看他们究竟所在何处。 然后,她在花园里看见一个系着领结散发着贵气的那孩子。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老师放了一个曲谱在桌子上,正和他一起打着曲谱上的节拍。很快他看到了她,有些傲慢地俯视着她: “你是谁?” 小小年纪的裴诗戒备心十足,眯着眼问他:“你是谁?” “He's the house owner's son。” 女老师说的话裴诗自然没听懂。 男孩子扬起漂亮的眉毛,笑容又几分邪气:“你到我家来还问我是谁?我叫柯泽,你叫什么?” 父亲死亡和改姓住进新家的间隔实在太短,导致裴诗只要一想到父亲,就会自然联想到自己叫了多年哥哥的男孩。 只是她没想到,再次抬起头,居然就这样再次看到那个男孩。 夏娜扶着尚未痊愈的柯泽从演奏厅里走出来,此时直接和他们对上眼。 “哥,你也来了。”夏娜一看到夏承司,立刻笑盈盈地说:“既然你来了,我就先不走了。泽,我们带哥去里面看看……” 夏娜忽然意识到,柯泽握着自己的手的力道加重了一些,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后的某个地方。 然后,她顺着那个方向看去—— 夏承司身后的女生静静地站立。 她一边的长发别在耳后,顺着纤长的脖颈滑落在肩头。也是因为头发乌亮,她的面容显得无比白皙。发现他们在看她,她的嘴角自然地带了一抹礼貌的微笑。但那双眼睛像夜晚的泉水,任何光影掠过都只会令他们变得明亮,却毫无涟漪。 终于,柯泽紧握的手垂了下来,像是耗尽所有力气一样轻轻喊了一声: “小诗。” 大厅里有夏日的阳光和倒影。 裴诗起码过了三四秒,才迟钝地看了一眼夏承司,又看了一眼柯泽,指了指自己:“柯先生是在叫我吗?” 柯泽愣住。 夏娜则像是浑身的神经都被绷直了,看着裴诗的漂亮大眼睛中写满了惊慌。 柯泽松开夏娜的手,一瘸一拐走过来,抓住裴诗的手腕,愤怒地斥责道:“柯诗,你以为你的打扮稍微变了一点我就认不出来了吗?你说,这几年都跑到哪里去了?我都快把整个世界翻过来了!!!” 裴诗的睫毛微微颤抖数次,一脸不解地看向夏承司:“夏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夏承司还没来得及说话,柯泽已经气得拧过她的脸:“你还在装!”他把她的袖子卷起来。“跟我装是不是,你小时候摔过一跤,手上一一道……” 他看着她白净的没有一丝瑕疵的手臂,翻来覆去找了几次:“……这是怎么回事?” 裴诗一脸无辜:“我也不知道啊……” “柯泽,你认错人了。”夏承司淡淡一笑,“刚开始我看见她的时候,也觉得很像你那个养妹妹,但不是的。她叫裴诗,比我们年纪都大,结过婚,很小的时候就去美国了。” “裴诗……你姓裴?”柯泽愕然。 , “是啊。” “怎么可能有这么像的人……”柯泽摇了摇头,又看了一眼夏娜,“娜娜,你看看她,她是不是长得和我妹一样?” 夏娜脸色发白,声音有些发抖,也不知是生气还是紧张:“这么多年,我根本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她又看了一眼裴诗,“柯诗天天浓妆艳抹的,谁知道她真的长什么样啊。” 夏承司拍拍柯泽的肩:“冷静一点,我们先进去。有事里面说。” 他带着一步三回头的柯泽进入演奏厅。 裴诗看着柯泽摇摇摆摆的背影,眼神漠然。 古话说得好,破镜重圆。 事实上,与其为修复缺憾的镜子再次刺伤自己,不如就这样让它碎了。 她紧跟着夏承司的脚步往前走。在经过夏娜身边时,她抬头看了一眼一直盯着自己不放的夏娜,微笑道:“夏小姐,订婚的时候打算演奏《骑士颂》吗?” 夏娜的红唇微微张开,却像被人卡住喉咙一样说不出话。 “我一直很喜欢夏小姐的《骑士颂》。”裴诗不等她回答,自顾自地说道。“不过,曲名我却不大喜欢。这首歌这么悲壮黑暗,你觉得适合其实和颂歌这样光明的主题吗?” 夏娜盯着眼前熟悉的面孔,脸色越来越难看。 “如果这首曲子是我写的,我会给它取名叫……”裴诗美丽的眉角微微扬起,眼底的情绪难以分辨,嘴角却有一丝淡淡的笑意,“《魔鬼的泣音》。” Part。5第五乐章 柯娜演奏大厅。 这个上千平方米的梯田式厅堂,是目前亚洲规模最大的纯自然声演奏大厅。大厅里放置着该市唯一一架价值千万元的管风琴,由建筑师和德国乐器设计师为音乐厅量身打造。 大厅还没完全装修完毕,但巨大的升降式舞台上已摆放着定音鼓、打击乐器,他们将奥地利原产的金色钢琴九尺琴包围起来,衬着深红的坐席和先进的灯光设备,仿佛随时在迎接着世界顶级的乐团前来演奏。 夏娜抢在裴诗前走进来,顺着地毯一步步走下阶梯,摊开手臂深呼吸,故作轻松地说道: “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在这里演奏了。” “那也得等你未婚夫的身体好了才可以。”夏承司看了看坐在最后一排撑着额头的柯泽。 柯泽似乎精神很不好,不时看向慢条斯理进来的裴诗。 “当然,亲爱的,你要赶快好起来。”夏娜回到柯泽身边,神情温柔地抚摸着 , , 柯泽的背脊,然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提着小提琴的韩悦悦:“你是我哥介绍来的那个新人韩悦悦,对不对?” 韩悦悦提着琴盒的手不由紧了一些: “是的。” “拉一段给我听听。” 韩悦悦点点头,从琴盒里拿出小提琴,同时看了一眼裴诗,张了张嘴,暗示自己要接《卡门》了。但裴诗轻轻摇了摇头,用口型说“圣母颂”。 虽然不能理解,但韩悦悦还是站起来拉了《圣母颂》。 很显然的,她有些紧张,表情严肃。她架住琴,看了一眼夏娜和夏承司,拿着弓自己默默打了几个节拍,才开始拉动琴弓。 这是自始至终都柔软优雅的小提琴名曲,尽管缓慢,但风格圣洁严谨,有着渗透呼吸般的浓厚感情,是闭上眼仿佛都能看见满眼飞舞花瓣、沐浴在春日溪流中的曲子。 还好这首曲子由G弦低音开端,所以最初双手都抬得很高。她陶醉地轻合双眼,瞬间由一只小菜鸟化作了骄傲的天鹅贵族。开始演奏后没多久,她便完全融入音乐,身子因为流水般的曲子微微俯仰。 裴诗想:刚才夏娜受惊不浅,还是不要拿太激昂的音乐刺激她。 果然,这首温柔的曲子让夏娜放松了不秒。无论如何,她是很爱音乐也很感性的人,所以很快就随着那一个个连贯动听的音节晃动起来。 到高章的时候,韩悦悦相当投入地屏住呼吸,挺起胸膛,修长的手指在弦上犹如舞蹈般跳跃,那侧身的动作、扬头时漂亮的颈项弧线和晃动的金色耳环……就好像是一只即将展翅高飞的白天鹅。 柯泽慢慢地放下手,看向她。 连夏承司都抱着胳膊点了点头。 裴诗满意地笑了。 她果然没选错人。 再是平凡的人,只要用标准的姿势拉着小提琴,都会变得优雅夺目起来。更不要说是韩悦悦这样本来就有着漂亮外形的女子。 相对于那些穿着低胸红裙的浓妆模特明星,这样一个美人音乐家很显然更容易得到男人的肯定。 一曲终了,同行的所有人都一起热烈鼓起掌来。 “真不错,少董,这么厉害直接用就好啦。”经理一直掌声不断,眼睛发光地看着韩悦悦。 “光我哥那关过了可不够。”不等夏承司回答,夏娜抢先道,“要过了我这关才可以。” 韩悦悦看向夏娜的眼神,让她瞬间变成了柔弱的小兔子:“夏小姐,你觉得如何呢?” 夏娜其实非常不喜欢柯泽看任何女人,哪怕是带着厌恶的情绪也不可以。可是这韩悦悦确实是有功底的,打扮风格和演奏风格都有她自己的影子,很对她的味。她尤其喜欢韩悦悦演奏时那种柔美的模样,这和柯诗那个女人是完全不同的—— 那个女人只要一演奏,就一定会露出那种自信到自满的微笑,偶尔睁开眼,也只会用一种近乎魅惑的眼神看着琴弦,就像在勾引恋人一样。每次柯泽一看到她露出那样的表情,就会看得如痴如醉。可她不拉琴时却从来不对他那样暧昧,相反,只会对他冷漠、讽刺、挑剔。 让他看到了又不让他得到,这根本就是欲擒故纵,真是太可恶了! 一想到她,眼前的韩悦悦简直顺眼多了。 夏娜不多看一眼裴诗,只是很大度地朝韩悦悦笑笑:“我决定用你了。” “真的?真的吗?”韩悦悦激动地握紧琴弓,朝裴诗喜悦地说,“诗诗,夏小姐说要用我了!!” 裴诗只是平静地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夏娜脸上的笑容还没褪去,就忽然变得不自然起来,“……你们认识?” “是啊,我是诗诗推荐给少董的。” 夏娜像忽然被人抽了一耳光似的,脸色立刻暗了下来:“哥,韩悦悦是你秘书推荐的?” 夏承司淡淡地说:“是的。” “那这个人,我不能用。” “为什么?”韩悦悦立刻惊讶道,“刚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夏娜沉默地看了韩悦悦许久,又看了看一旁不动声色的裴诗,一字一句道:“一个商务秘书推荐的业余爱好者,怎么可以在音乐厅开业第一天演奏?” 韩悦悦急道:“我不是业余爱好者,我拿过小提琴比赛的奖项。” “拿过奖,就觉得够资格在这里演奏了吗?”夏娜指了指身后辉煌的大堂,“你参加过什么音乐会演出?加入过什么合奏团?发行过什么专辑?” 韩悦悦一时语塞。 忽然,裴诗的声音不冷不热地飘过来: “可是,说要捧新人表演,不也是夏小姐的主意吗?” 夏娜愣住,回头看着裴诗。 从头到尾,她根本就没走动一步,只是默默地站在夏承司后方,标准秘书的位置。但她那种悄然静望他们的架势,却完全不像一个只会打杂的秘书,反倒像是在观摩舞台木偶剧的幕后策划人。 灯光金子一般镀在她的黑发上,照亮了她半边秀丽的面容: “夏小姐,出尔反尔不好哦。我为了请韩小姐,为了她这场演出,可是花了不少工夫。而且,她不仅会演奏,还会创作。”说“创作”的时候,她特别加重了语气。 这一语双关的话让夏娜的心猛抽了一下。她抿了抿唇,提高音量说:“好,既然你认为她具有专业表演能力,那么,我可要再考考她。” “请便。”裴诗摊摊手。 夏娜看向韩悦悦: “我拉一段曲子,你重奏,要完全我和拉的一样,错了一个音我就不会再用你。” 韩悦悦担忧地看向裴诗,裴诗朝她安心地点点头。她把手中的小提琴递给夏娜。 夏娜紧缩着眉头。 究竟要拉什么曲子,才能摆脱韩悦悦?她根本不知道韩悦悦的功底,但她知道,韩悦悦肯定早已把《骑士颂》背得滚瓜烂熟了。 如果…… 夏娜咬了咬牙,快速拉动琴弓,连续用颤音和快速的旋律,演奏了一段长长的《骑士颂》改编版变调曲。 ——如果韩悦悦背过这首曲谱,她趋于惯性演奏,就不可能不犯错。 果然,韩悦悦接过小提琴的动作显得十分犹豫。 夏娜也有些紧张地看着她,但心中更恨的是角落里的那个人。 明明已经被惩罚过一次了,居然还不知道悔改不知廉耻地像蟑螂一样爬回来——她休想再夺走自己的任何东西! 韩悦悦架住小提琴,轻吐了几口气,居然照着夏娜的旋律重复拉奏起来。但没过多久,到高潮转折点,她习惯性想要演奏原版的《骑士颂》,却忽然看见了裴诗皱眉头用嘴形说着:“B。” 韩悦悦动作停了一下,按下B以后把接下来几个间全部降半音,居然毫无差错地演奏完全曲。 “我没拉错吧?”她收了弓,擦了擦汗。 夏娜咬了咬唇。 这个女人是回来报复的,她早有准备。 “蹭还是有迟疑,说明你还不够熟练。当然,我也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她看了一眼柯泽,又看向裴诗,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要你能拿下一月的全国音乐大赛小提琴冠军,我就用你。” 在场的人都不由一阵哑然。 全国音乐大赛,这种一半靠实力一半靠运气的万人比赛本来就是很难得奖,更何况只给一次机会,这实在有些太为难人了。 大家都看向裴诗。 几乎是没有经过思考的,裴诗微微一笑,“没问题。” 夏娜不由呆住。 原本她这么说,是认定了裴诗会拒绝,借以拖延时间想另外的法子阻止。谁知她居然这样轻松地就答应了。 当然,惊讶的也不只是她一个,连夏承司都露出了饶有兴致的神情。 “这个要求其实并不过分。作为韩悦悦的经纪人兼朋友,我觉得如果是在她拿下音乐大赛第一名以后再首次登台演出,会比以新人身份演奏更有优势。不过,既然在那之前柯娜音乐厅也不会开业,我想在这里租用一个工作室,就当时给柯氏新人的福利。不知夏小姐意下如何?” 夏娜再一次语塞了。 她根本不知道裴诗在想什么。在音乐厅租用工作室,岂不是一举一动都在她监控下了吗?裴诗不可能没想到这一点,但还是提出这种要求…… 这时,坐在后方的柯泽忽然说道: , “这个提议可行。” 他理了理衬衫领口,缓缓道:“韩悦悦确实不错,就当是栽培柯氏的新人。” 直到他们从演奏厅出来,快要离开音乐厅大门时,夏娜才总算反应过来了裴诗语言陷阱——她说了那么多话,其实最终目的就是把话题带到“柯氏新人”这上面。在这之前,她只是推荐韩悦悦来表演,根本没有任何人同意过要让韩悦悦进入柯氏音乐。这样一来,韩悦悦反而理所当然变成了柯氏的小提琴手,甚至连柯泽也上当了。 夏娜冷冷地看了一眼裴诗。 韩悦悦正在打开琴盒,裴诗拿着小提琴正在耐心地等待。她依然是一副卓然有余的模样,就算不说话,打扮平常,也有一种让人不得不去留意的魔力。 不,这女人折腾不出什么大事的。韩悦悦不过是个新人,演奏没有特色,完全和柯诗不能比。而柯诗…… 夏娜再一次看向她轻握着小提琴指板的左手。夏娜抓紧手中的名牌手袋,双手换住柯泽的手臂,柔声说:“泽,你腿还没好,要小心点。” 一旁的发主管一脸羡慕地看着他们:“大小姐和柯先生不仅郎才女貌,感情还这么好,真是太令人羡慕了。” 夏娜笑了笑,将头靠在柯泽的肩上:“我们以前在英国时的感觉就很好。他妹妹不知道因为什么奇怪的理由离家出走消失了,那段时间泽还很伤心。不过我努力开导他,每天带他去散心,很快他就从悲伤中走出来了。当时我们还请了个英国管家打理那边的家,打算以后生了孩子就让他顺便当孩子的英语老师,顺便跟他学学地道的伦敦腔。” “哇,真的好厉害。” 韩悦悦几乎是和主管异口同声这样说着。韩悦悦还一脸花痴地看向裴诗:“英国管家,伦敦腔,我对上流社会的英语最没抵抗力了!” 裴诗低头把小提琴和琴弓装入盒子:“伦敦腔是伦敦工作阶级使用的口音,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一般都不会说这种英文,夏小姐的口味果然超乎常人。” “啊,可是电影里不是有台词说‘楼里站一个英国管家,一口地道的英国伦敦腔’吗?” “那是编剧没实地考察。” “……诗诗你怎么知道这些?” “看报纸看来的。” “原来是这样。”韩悦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一脸神往地看向夏娜,“厦娜比我年纪大,但皮肤怎么会这么好,就跟SD娃娃似的……我就是老化妆,眼角都有细纹了,呜呜,我要去打肉毒素去细纹。” 裴诗把盒子盖好,递给韩悦悦说: “人类的脸上有脸上有四十多块肌肉,大部分都不能有意识地控制。Bolox会令肌肉瘫痪,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如此一来,你不仅能得到SD娃娃的脸,还能得到SD娃娃的僵尸表情。” 韩悦悦呆滞了一下,抓着裴诗胳膊使劲摇晃:“诗诗你这没同情心的女人,嘴怎么这么毒!” 已至夏末秋初,秋老虎把车道烤得遍地如焚。 北风席卷而过,掀起一股火烧般的热浪,将绿色的草坪晒成了一个个细细的卷儿,夏承司和彦玲在嘴边等待司机把车开来。他不喜欢暖色调的季节,修长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但眼睛不时瞥了一下远处正在被韩悦悦抓着胳膊乱摇的裴诗。 彦玲看了看夏承司,低声说:“刚才韩悦悦拉小提琴的时候,裴诗给了不少提示,看样子她说她自己不懂音乐,是谦虚了。” 夏承司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她没说她不懂音乐,只说不懂乐器。” “她的性格挺冷酷的,确实不适合玩乐器。” 过了许久,夏承司才迟迟回了一句:“撒谎的。” “啊?撒谎?” 再次问,夏承司就没再回答了,只是看着停车场的方向。彦玲很好奇,但也不敢再多问下去,只是看着裴诗,想从她那里看出点什么名堂。 这时车来了,裴诗和韩悦悦也加快脚步跟了过来。 保镖为夏承司拉开车门,夏承司没回头直接坐进去,并命令司机把空调开到最大。车开了以后,话痨韩悦悦想说点什么,但车里一片死寂让她缺乏打破沉默的勇气。 没多久,夏承司背对着后座,声音低沉:“裴秘书。” “怎么了?”裴诗努力镇定地答道。 夏承司侧过头,长长的睫毛下眼神冷淡而沉静:“其实爱因斯坦也拉了一辈子小提琴,但知道的人却没有几个,你知道为什么吗?” 裴诗有些莫名,但想了想还是说:“因为他是科学家。” “他写了狭义相对论,提出了能量一质量方程公式,一生很有作为。”夏承司看向她,“但是,这个方程式也很讽刺地让人类研发出了核武器,所以人们记住了他。” 裴诗的心忽然提了起来。 那个细节,是不是真的被夏承司看见了…… 刚才他们一行人出来得太快,韩悦悦到门外才找到时间装小提琴。在韩悦悦打开琴盒的时候,她帮忙拿了一下小提琴。之前在演奏厅里她碰到过弓,拿弓的时候她也特别注意没用专业的姿势,可是到这一刻大家都在忙自己民的事,她却放松了警惕,下意识地就把小提琴往右手胳膊和右腰之间夹了一下。 这个动作是小提琴手们拿琴就位时的标准姿势,懂点音乐的人都知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关键在于,她刚夹住便发现夏承司正在看自己,居然条件反射做贼心虚一样,把琴放了下来。 一想到这里,她就又悔又恼,想一头撞死在车窗上,但还是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倒觉得这和核武器没什么关系。很简单,他在科学上推翻了牛顿的信仰,但小提琴却没能超过帕格尼尼,所以没人知道他拉小提琴。” 半晌,夏承司才背对着她随口答道: “是吗?” 裴诗屏住呼吸。 夏承司这算是在试探她,暗示她如果她做得太过火,会引发灾难吗? 可是,虽然他妹妹是音乐界的,但他本人却未必会对音乐有这么多了解。他肯定也不能确定她的真实身份,不然不会一开始就让她进他的公司。 毕竟以前在英国时,他是属于那种天天打工勤奋学习的好孩子,和柯泽那群纸醉金迷的公子哥儿大小姐根本不是一个圈子的人。尽管跟她是一个学校,但从来没有正常说过几句话。 印象中,只有这么一次…… …… 七年前。 英国伦敦。 深秋潮湿的阴天,国殇纪念日前后,郊外沾满雨露的巨型海报上写着大学“Please remember those who don't retum”。市内街上的英国人都穿着黑色正装,胸前别着黑蕊红瓣的虞美人小花,追悼那些在世界大战中死去的英联邦亡灵。 四区的住宅区里,柯诗却在悼念地面的一堆纸。 夏娜摇摇晃晃地跪在床边,手中的红酒泼出来,溅在那叠纸上: “你看看你哥,今天晚上他要去Mayfair的Party里私会那个贱女人,我打电话跟他妈等着,你猜他妈说什么?” 柯诗看着那一叠无辜的论文和上面柯泽的名字,叹了一口气。 这份论文可把她折磨够了,字数多不说,还要求把小组讨论里的内容写进去。柯泽根本没去上过课,她去找他要了他外国同学的电话号码,说了半天才让对方想起谁是柯泽,告诉他们柯泽得了癌症正在住院,才说动他们给出活动讨论的文档。奋战了一天一夜,她总算写完了几千字打印装订好,夏娜居然冲进房里就来了这么一手。 柯诗把论文拾起来揉成团丢掉,又对着电脑重新打印了一份新的。 夏娜已经很醉了,说话也含糊不清:“你看,我把他家几十万的好酒都……都快喝完了,他却一点也不心疼,他还送那女人爱马仕……(嗝),我跟他妈说他送那女人爱马仕啊,你猜他妈说什么,说叫我忍哪……” 柯诗对这件事已经不想再给予什么评价。 柯泽和朋友到夜店泡妞同时看中一个美女,美女首选是高富帅的柯泽,但知道柯泽有女朋友夏娜,就开始玩手段在两个男生之间挑拨,想要让柯泽嫉妒。柯泽重哥们儿情义,把美女让给了兄弟,并说:“这女人真能闹腾,你玩完她就服了吧。”朋友听后毫不客气地和美女打得火热。一周之后,柯泽得知二人居然开始恋爱了,顿时气得不行,回来跟夏娜说了这事,还问夏娜“你觉得他是不是不够哥们儿义气”。 夏娜一向知道柯泽在外面拈花惹草,也都选择不闻不问,但他亲口告诉自己还是第一次,又哭又闹了好几天。柯泽最后受不了道歉收了心。无奈夏娜自尊心强,不屈不挠地到处跟人说,最后甚至告诉了定期来访的柯诗。柯诗听后也没太生气,就淡淡地去问了柯泽一句:“你出去泡妞就算了,觉得告诉自己女朋友合适吗?” 柯泽一脸无所谓:“我早就跟夏娜说了我不爱她,是我妈非要我们在一起。” 柯诗冷淡地说:“等什么时候你能反抗你妈了再说吧。” 那之后,柯诗就一直在家里帮柯泽写论文。直到这次回来,夏娜已经醉得不成人样子。她靠在床沿,晶亮的眼中满是眼泪: “你说,他是不是真的一点都不爱我……有时候我觉得他把你看得比我重要多了,那天你去说了他以后,他跟我发了好大的脾气,质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然后摔门就走,到现在一直都没回过家……” 帮柯泽交了论文后,柯诗去了Mayfair,想询问柯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伦敦乃至世界上租金最贵的地段,大部分产业开发于十七世纪中叶到十八世纪中叶,聚集了大量的豪华商店和奢侈商店。 一场雨过后,路上挤满了闪闪发亮的名车。 左边是喧嚣繁华的购物街,右边是红砖白墙的欧式住房。乳白的窗台上种植着大红色的花,门前吊着绿色的植物篮子。怀旧的英国绅士身穿黑风衣,头戴大礼帽,拿着雨伞穿过靡丽的街道。眼前的一切,在阴雨天色彩浓郁得仿佛一幅经典的油画。 然而与这一切格格不入的是:一家大型俱乐部前面站了一群年轻的亚洲留学生。他们衣着华贵,手叼香烟,目中无人地用外语侃侃而谈。 这群人就是柯泽的雷达,有他们的地方往往就有柯泽。 柯诗走过去,原本想问问柯泽在哪里,却听见一个女孩子大笑起来:“刚才那个Bartender居然真的是夏承司?他怎么会在这里打工,今天可是周末啊。” 另一个女孩连忙点头:“所说他打了不止这一份工,我一个姐姐在Barclays高层工作,说去年暑假夏承司到他们那里应聘过,老板很喜欢他们但还是把他拒绝了。你知道银行都不收暑期工的,所以之后他就找龙哥他们介绍到这里了。” “他好像真的很缺钱,还帮苹果当过推销员,我上次跟我朋友在Bend Streel那边看到过他。你说,是他爸不管他了,还是他家不行了啊。” “应该是他家不行了,你没听说吗,他哥接班以后盛夏股市情形一直很糟糕。其实他如果不是平时那么傲慢,现在也不会混得这么惨。平时叫他出来玩他基本都拒绝,在学校也只跟外国人和那帮死读书的人待在一起,Frank他们看他不爽很久,现在已经进去逗他玩了。” , “那我们也不能错过好戏,赶紧进去看看。” 柯诗没有插嘴的机会,那帮女孩就先溜进俱乐部了。 夜店这种地方向来聚集了视觉系动物,只要打扮得够惹眼,没人会留意你真正长什么样。柯诗穿的是黑色衣裤,在这个聚会里实在很普通。只是不少人都认出了她是柯泽的妹妹,一路上总是会遇到主动向她频频示好的人,其中不乏红靴金发的叛逆帅哥,以及穿着豹纹却涂了粉底的花样美男。 在这样一群花枝招展的人里,吧台前穿着简单白衬衫的夏承司竟格外显眼。 他面无表情地调酒递酒,熟练地在三色B52上点火,偶尔回答身边英国同事的话,完全无视酒吧前一群满脸调侃的富家子弟。 在其他人没注意的时候,那个叫Frank的高壮男生带头过来,把手里的龙舌兰倒入了夏承司刚调好的B52里,然后接过来喝了一口,呸了一声:“我靠,这是什么东西,你会不会调酒啊?” 听见他的吼声,旁边的调酒师也转过头来,然后Frank扯着嗓门用口音很重的英文说道:“It tastes a shit!” 夏承司毫不畏惧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忙自己的事。 几个英国人接过那杯酒,喝了一口,用犹豫的眼神看了一下夏承司。夏承司接过那杯酒倒掉,便重新调酒去了。谁知他又调好一杯,Frank故伎重演。又吵又闹。 到这里,连英国人也看出了Frank是在故意为难夏承司,叫夏承司过去和他们把私人恩怨解决了。 夏承司走出来,琥珀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接近透明:“说吧,有什么事。” “哈哈,好一个能屈能伸的贫穷贵公子。要不是你把樱桃勾引跑了,老子都会有些欣赏你了。”Frank一脸痞笑地看着他,“怎么,家里的钱败光了?现在居然跑到这种地方来打杂,接下来是不是要去当鸭子了?” 旁边一个瘦高的男生推了Frank一把:“哪有,鸭子也要有征服女人的能力才可以啊。他啊,恐怕只能拍同性变三级片吧。” Frank一愣,立刻跟其他人一起狂笑起来,倒是跟着过来看好戏的女孩子们,表情就有些尴尬了——她们嘴上说他不好,但要说没有偷偷仰慕过他,那也绝对是假话。 结果,夏承司只是扯着一边嘴角冷笑了一下,转身就走。 Frank被无视,恼羞成怒,捉着夏承司的仪器就想把了拽回来,但他没拖动夏承司。夏承司反倒转过对来冷冷地看着他。 “放手。” ——说出这句话的人,并不是夏承司。而是Frank那只精壮的手上,又叠了一只纤长的手。 所有人回过头。 迷乱的灯光一道道照在眼前女生的脸上。她留着齐耳的黑色短发,发尾微微往内卷,轻扫在白皙瘦削的脸颊上。与嫣红嘴唇格格不入的,是漆黑冷漠的眼眸。 对他们这群人来说,这个女生并不陌生,但是,如此近距离地对话却是第一次。 要说柯家重视她,他们却让她和她弟弟住在伦敦六区外;要说柯家不重视她,她不过是养女连姓也跟着改了,而且读的也是最好的大学;更让人费解的是,柯泽根本不让任何的提她的名字,和她相处的时候却百依百顺……一直不能理解她和柯家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所以Frank的态度也放软了一些,试探道: “呀,原来是柯诗小姐,怎么没和你哥哥一起?” 柯诗根本不买账,只是用食指点了点Frank的手,一字一句道: “我说,叫你放开他,你这火腿原料。” 旁边的人都倒抽一口气。 Frank的绿豆眼立刻瞪成了常人的大小,拽着夏承司的手也有些发抖。几乎所有人都在担心他可能下一秒就会动手打人了,但柯诗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不仅没有丝毫畏惧,还提高音量道: “你听不到我的话吗?放开他,然后滚蛋。” 奇迹发生了。 Frank提起一口气,居然真的放手,带着他的朋友滚蛋了。 他刚一走掉,吧台前的英国人和女孩们居然都激动地鼓起掌来,不过夜店里太吵,掌声很快就被音乐淹没了。 夏承司看着他们离去,居然毫无谢意,回过头对柯诗淡淡一笑:“秋天连马蜂都不蜇人,柯小姐却还是名不虚传,把人咬得满头包。” “看你可怜而已,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柯诗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拯救夏承司之后多年,裴诗总会有些怀念少年时的热血。 直到那家俱乐部连带对面的赌场变成盛夏的集团产业时,她才知道当时的正文感简直就是搞笑——夏承司在俱乐部里当酒保,在苹果专卖店打工,其实只是为了将来的收购作实地考察。 如果因为当时一时冲动让他彻底记住了她,并在多年后的今日认出了她的身份,那她可能做梦都会被自己气醒。 不过,只要他不戳穿她,她决不会多说一个字。 第六乐章 九月结束后,酷暑也悄然离去。 初秋的天一片澄澈,便是一片沉静的海洋。千千万万的摩天大厦巍然矗立在苍穹下,反射着夏末秋初的阳光,白光在空中震颤,一如海面浅浅的波纹。而这些严峻姿态的高楼,便成了海底璀璨的巨大水晶宫。 盛夏集团的透明大楼里,西装革履的白领在来回走动,复印打印、端送咖啡、对着电脑长时间地操作。顶层的会议写里,夏承司刚才结束了关于音乐厅表演安排的第一次会议。裴诗拿着演示幻灯片的打印件,用不高不低的声音总结他的发言: “……比利时弗拉芒皇家爱乐最后一天的压台表演,持续时间大约四十分钟,最后再由夏娜小姐上台送上贺词。各位都看到幻灯片上的安排了吗?如果都听到夏先生的发言,感到这次安排的重要性,那么给各位一点最后的时候确认数据上的问题。” 说完这一堆话以后,在场的人又提出一些问题,经过讨论后就散会了。裴诗送总监和经理出去后,彦玲临行前皱眉低声对夏承司说:“裴诗怎么每次开会都要重复好多次看到了、听到了、感觉了这样的话,难道说一遍不够,看过数据不够,大家还自己不能理解吗?” “她是在强调而已。” 裴诗这个秘书确实有点能耐,不仅对管理有一手,对常人的辨识能力也很强。 她知道人分四种:视觉类、动觉类、听觉类、逻辑类。建筑师、画家大多数是视觉类,音乐家、接线员等等多数是听觉类,换运工、保镖等待大部分是动觉类,而会计师、律师大部分是逻辑类。这四种人的说话方式完全不一样,例如去一座乡村小镇回来谈感想,他们的侧重点也不同。视觉类会倾向于描述看到了什么风景,听觉类会倾向于听见了镇里的鸟叫和吆喝声,动觉类会倾向于倾诉那里的气候多么宜人,睡的床的质量有多糟糕……如果一直对一个视觉类的人说“人听懂我这么说……”很可能对方京一直不能理解。 夏承司站起身来,喝了一口咖啡,从容道:“裴秘书,我懂你的强调是在照顾不同的人,但如果开会还需要像教小孩子那样一遍遍重复,那盛夏也就可以改装成幼儿园了。” “我以为,解释并补充上司交代的任务是我存在的意义之一。逻辑与艺术往往是不搭边的,你不能要求艺术家们也去理解你的逻辑。” “裴秘方,我说了,不要用幼儿园女老师的思维模式来处理公司的规划。” 裴诗忽然有些火了,忍了很久还是说出了压抑很久的话:“女人的思维未必就不好。女人虽然没有男人理性有逻辑,但男人不擅长沟通和情感交流,也是不争的事实。各有利弊,没必要如此偏见。” 夏承司放下咖啡,四十五度角斜视下方的裴诗:“男人不擅长沟通交流,那为什么著名的外交官都是男人?” “那是因为这个社会被男权思想主导太多年,彻底改变需要时间。男女有别,彼此擅长的领域不一样。打个比方说:音乐会观后感中,太过理性的人反而是最无法阐述音乐会现场演出的人。” 听着裴诗如此认真的解释,夏承司忽然微微笑了:“看样子裴秘书对意气用事和不严谨的人很有好感。” 这个男人真是无药可救! 本来不想和上司耍嘴皮子,尤其是和这种固执成化石的人争吵,其实完全没意义。但是她退了一小步,还是没忍住又重新靠近一些,仰头冷峻地看着夏承司:“达尔文曾经作过研究,人类的感情表达方式并没有得到进化,这和我们祖先还在树上跳来跳去吃香蕉的时候毫无区别。所以,没有感觉不代表比其他人高等,只能说明这样的人擅长逻辑思维。”她顿了顿,漆黑的眼睛盯着他,“并且,很可能是因为曾经受到过感情伤害,把自己的感情封锁在了理性这堵墙后面。” 夏承司浅棕色的瞳孔微微紧缩。 这几乎是她见过的最明亮的眼睛,因洒入落地窗的阳光而微微反光,他或许有一双能够洞察一切的眼睛,眼神中融合了少年的干净与男人的深沉。只可惜他的瞳色较浅,往往会被那欧美名模般高挺的鼻梁夺走注目。 此时闪现在裴诗脑中的,居然是某两个女生对着他的照片同时尖叫的一幕: “这男人,这男人,根本就是男人中的潘金莲!真是让人有犯罪欲啊!哦不,不是犯罪欲,是被犯罪欲!” “我就说嘛,看到这样一个人,第一反应不是赶紧躺好吗?” “看着他,你就会觉得他对你做什么都没有关系啊,什么都可以啊!” …… 伴随着那段让人吐血的对白回忆,裴诗看见夏承司把手撑在自己身侧的桌子上。他俯身低下头,微微张开性感的双唇: “裴诗。” 裴诗脸上没有任何反应,但心底悄悄抽了一下。 他用那双近乎透明的美丽眼睛看着她,声音犹如缓慢低沉的小提琴G弦音: “你八点档看太多了。” …… , 两周后。 天气骤然降温,掉光落叶的树上有细小的枯枝,犹如无数张开细爪的鸟,又像被放大的蒲公英,在秋夜中与湿雾团团相抱。 雨像细细的丝绒,随着微凉的秋风一阵阵下着,留下了满街水洼。路上的行人打着雨伞沿着一家家商店走过,商店透出明媚的灯光,却无法温暖黑夜的寂寞。 艾希亚大酒店顶楼,裴诗和韩悦悦坐在墙角靠窗的位置。 裴诗穿着深黑斜纹软呢套装,但还是抱着肚子一直发抖。 而韩悦悦,还是秉着牺牲自己取悦他人的精神,身穿薄纱袖的雪白连衣裙,脚踩细跟高跟鞋,腰间的皮带上带有巨大的山茶花图腾,撑着下巴看着眼前的裴诗,一阵阵叹息: “夏承司不就说了那么一个八点档,你犯得着为他一时抽风弄成这样吗?” 裴诗抱着肚子,虽然还是一成不变的棺材脸,但脸色明显比平时难看很多:“说了不是因为他。” “我说诗诗,你很多时候都太较真了,本来女人在社会上就是弱势群体,就是要男人保护的,夏承司轻视女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何苦因为他一句话拼成这样?再这样折腾下去,恐怕就不只是痛经了,小心过劳死啊。” 裴诗仍在死撑:“我例假本来就没有准过,也没有哪次不痛过。” “哎,我帮你再叫杯热水。” 韩悦悦刚想伸手,裴诗拦住她:“等等,听完这一曲。” “好,好,你这恋弟情结。” 韩悦悦随着裴诗的目光,转身看向高级餐厅的一角。 VIP会员区台阶上的围栏内铺着意大利米兰地毯,上面旋转着一架纯黑的钢琴,钢琴一尘不染,上面反射着雪白餐桌和金色烛光的倒影。 一个男生戴着黑框眼镜,低垂着头,身上穿着成熟的黑色西装,侧脸却依然白净秀气。尽管四周有着数不尽的香槟玫瑰,美人倩影,身后的窗外弥漫着不夜城物质的奢华,但他仿佛什么都看不到。那双映满灯光的眼中,只有钢琴的黑白键盘,并随着一首《天空之城》音乐奏起,满溢着一击即碎的天真与感性。 裴诗以手指关节托着下巴,专注地凝望着那个男生,明明因为音乐的空灵忧伤而不由皱起了眉,嘴角却不由露出了骄傲的微笑。 其实开始她是无论如何都不同意他在这里打工的。虽然时薪很高,但艾希亚大酒店是盛夏旗下的酒店,她总觉得这种金钱味浓厚的地方会玷污宝贝弟弟。她反复叮嘱,说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家里专心练琴就好。可是裴曲说什么都不愿意再让姐姐养着自己,坚持来这里应聘。 不出意外地,他的琴技秒杀了所有的应聘者。 为了防止遇到夏娜柯泽被认出,他专门戴了了黑框眼镜。这个眼镜成功地挡住了他的相貌,却挡不住他的眼神。 在音符停顿的时候,裴曲展开眉轻轻吸了一口气,那样单纯好奇的喜悦神色,让人想起了第一次拿到挚友赠送的贺卡的小孩子。 然后,他继续轻柔地弹奏。 裴诗忽然觉得自己确实担忧太多。只要给裴曲一架钢琴,哪怕三天三夜不让他吃饭,他也只会演奏结束站起来的时候晕过去。见他这么开心她也放心了,而且盯着弟弟看得入神。 直到有一个人影慢慢靠近,并且在她的身边坐下。 再一回过头,吓得差点犯心脏病。 ——坐在身侧的人,竟是自己的上司! “裴秘书,真巧,在这里都能看见你。”夏承司侧头看着刀子,黄水晶耳钉在烛光中闪闪发亮,“还有韩小姐。” “夏少,少董,晚上好啊。”韩悦悦立刻改成了标准的女军坐姿。 裴诗看着夏承司,一动不动,如同一只大半夜被汽车灯照中的鹿,在期待眼前的生物是视力弱化的肉食系动物。 夏承司淡淡笑了一下:“晚上好,来这里吃饭吗?” “不是的,我们是来这里看裴诗的弟……” 韩悦悦话没说完,裴诗已经在桌下狠狠踢了她一脚,谁知这一踢却不小心踢到了夏承司。夏承司转眼看向裴诗,很有涵养地问道:“怎么?” 裴诗掏出手机翻了一下,打了几行字,放到韩悦悦面前:“悦悦,你妈说你手机打不通,叫你赶紧回去。” 韩悦悦当下领悟,看了看手机,上面写着“赶快走,不要提我弟,Boss我来打发”。她拎着白绒链子包站起来,有些恋恋不舍又似懂非懂地走了。 打发走韩悦悦之后,裴诗正想回头说她也要走了,未料到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杯冰橙汁。 她不解地看向夏承司。 “请你的。”夏承司扬了扬下巴,“最近干得还凑合,以后要保持。” 裴诗看着眼前那杯冒着冷气漂了冰块的橙汁,嘴角不由抽了一下,把橙汁推向夏承司:“谢谢,不过夏先生还是自己喝吧。” 夏承司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怎么,对我还有怨?” “不是。” 想说自己感冒了,但想起夏承司说过,他最不喜欢体质虚弱的人。淆,以她对夏承司的了解,如果自己说出真正的原因,大概明天就可以卷铺盖走人了。 小小肚痛算什么。 紧急时刻,不惹怒夏承司才是重点。 握着那杯橙汁,玻璃杯冰凉的温度立刻传到手心。光是端着杯子就已经觉得肚子更痛了。她身子缩得更小了一些,闭着眼打算把这砒霜一般的东西喝下去。 但杯子刚送到嘴边,忽然温暖的指尖碰到她的手指。那杯橙汁被夏承司夺了过去,他仰头一口气喝掉大半杯,然后用纸巾擦擦嘴:“我渴了,这杯先喝了。重新给你叫一杯饮料吧。” 裴诗有些愕然:“哦,好。” 夏承司转身叫服务生:“来一杯拿铁咖啡。” “请问夏先生是要热的还是冷的?” “热的。”夏承司顿了顿,看了一眼裴诗,态度有些生硬,“你要热的还是冷的?” 裴诗眨了眨眼:“热的好了。” “好的,请二位稍等。”服务生很有礼貌地离开。 之后,气氛就有些僵了。 夏承司把手中的橙汁喝完,摇了摇杯子里的冰块:“我还有事,先走了。明天准时来上班。” 然后,他扔下裴诗回到了原本的位置——那里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源莎,一个是穿着卡尔·拉格斐独家设计的茶色套裙的女人。她看上去只有三十岁的年龄,光看夏承司和她坐在一起的样子,会让人以假乱真地认为这是姐弟恋。但裴诗对他们便宜都很了解,知道这是夏承司那个不爱抛头露面的贵妇母亲。 夏太太按住夏承司的手: “承司,都快结婚的人了怎么还喝这么多酒?对你的肝不好。” “我看你回来了心情好,多喝一点没事。”夏承司指了指洗手间的方向,“而且,你看那边喝成那样了都没关系。” “柯泽的身体很好,跟你不一样……”夏太太刚想伸手拦酒杯,抬头却看见夏承司指着的两个人。 柯泽嘴唇发紫,勾着背,一只胳膊搭在夏娜的肩膀上,一只手颤抖地扶着门把,被夏娜从洗手间搀着走出来。他垂着头,刘海挡住了眼睛,下巴和衣裳下摆上都有清洁过的水渍,似乎刚才呕吐过。他似乎连路都走不动了,却一直在喃喃自语。 夏娜板着脸,吃力地拖着他: “柯泽,你发什么神经?” 柯泽只是搂着她的肚子,紧锁着眉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些话。他说得越多,夏娜脸色越难看,但回头看见自己的哥哥和母亲都在,只有咬了咬牙,和他一起离开餐厅,进了电梯。 这些年来,夏娜相当注意自己的公众形象,所以情绪一直保持在怡然的状态。 裴诗现在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看见夏娜发怒,似乎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 那一年,是作为柯诗的自己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拿着父亲亲手做的一把白色小提琴和自己写的小提琴曲,她参加了卡因国际小提琴大赛,过头折将,从六千多个参赛者里脱颖而出,击败了同样是第一次参加这次大赛的夏娜,以接近满分的成绩获得了英国赛区的第一名。 随后,荣耀与光环简直像无止境的海浪,一波波涌入她的生命。 她在比赛中的录影,被人传到网上,不出几周就变成了Youtube上点击率最高的视频,而且好评几乎达到百分之百,留言的网友说得最多的,就是“She's very galented”。 拥有五十多年历史的英国肯特交响乐团邀请她入团,成为下次演出的独奏小提琴手。原本柯氏音乐计划为肯特交响乐团在亚洲的演出提供赞助,前提是让夏娜加入他们。但听过她的表演后,交响乐团负责人说既然柯诗是柯家的养女,他们想要换夏娜为柯诗。 英美合作的电影《毕加索》的导演看过这个视频后,亲自发邮件给她,说自己比较愿意采用新人,问她是否有意为这部电影编曲。这对很多人来说简直就是天降的福音,但她并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因为当时的她心高气傲,对商业化的东西不屑一顾。但既然被人赏识,以她的个性不做到最好誓不罢休,于是她一个人背着旅行包走遍了英格兰,处处寻找灵感,想要写出一首与这部黑暗哥特式电影相符合的曲了……而直到回来以后她才听说,这个导演原本是想请夏娜的。 当时的心境她记得很清楚。 从小到大,她的人生一地伴随着不断的失去。 没有母亲的她,被全天下最美好的父爱包围着。但到最后,父亲自杀了。 知道柯家会收养他们姐弟后,亲戚朋友们全部消失不铜陵,养父很喜欢她,但因为惧怕养母,也吸敢在养母不在的时候偷偷跟他们说话。 , 从小学起,她在学校里就很难交到朋友。她是柯家的养女,并没有得到柯家的荣誉和别人的奉承,却得到了他们家子弟的寂寞。好不容易在中学时交到一两个朋友,随后又因为出国而失去了联系。 似乎,唯一会真心照顾她的人,只有柯泽。 柯泽不管在外面有多么任性,对她一直都很温柔,在出国前更是品学兼优精通音乐的全才。他无论读哪所学校,都一定会变成风云人物。 她心中知道自己和柯泽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在内心深处,她总是想:如果她的人生能写成一本书,哪怕没有爱情,她也希望这本书的男主角是哥哥。 可是,生活很多时候比小说还崎岖波折,只不过与小说不同的是,那个你认为是男主角的人,未必是陪你走到最后的人。 等她跟随着他的脚步到了英国,却发现他不仅变成了另一个人,还和夏家的千金恋爱了。 到那时候,她才如此清楚地意识到:不论你如何耗尽全力,用尽真心想要留住一个人,他到最后总是会走的。 真正不会背叛她,真正会永远陪着她的东西,只有音乐。 所以,夺走夏娜的小提琴冠军、电影编曲、乐园演出机会,她不是看不到夏娜眼中的不甘和愤怒,但并不愧疚。 直到那个冬夜的来临。 …… 深冬的伦敦街头。 圣诞即将到来,海洋性气候的英伦三岛不常下雪,但英国人总有各种点缀节日的方法:在牛津街上方的两个建筑间挂满巨大圣诞紫灯,重重叠叠延伸到街道的尽头;奢侈品店里装满泡沫雪花,并让鼓风机将这些雪花大肆吹起来,洋洋洒洒落满昂贵的商品;装点了雪花的冷饮店外,店员小心翼翼地锁上了精致易碎的玻璃门,背着小包没入来来往往的人群…… 柯诗刚才结束了圣诞前最后一次小提琴表演。她背着小提琴盒,将脖子缩入高领中,一只手拎着Tesco超市袋子,一只手插入长长风衣的口袋里,往通向地铁站的小路走。 寒风卷下了落叶,在深长寂静的街巷里翻卷。 原本想回去为裴曲做意大利面,但觉得有些委屈他了,所以临时又去超市买了点食材。她正盘算着要怎么搭配晚餐,走着走着,渐渐听见身后传来了轻且密集的脚步声。 她稍微停了一下脚步,想了想觉得自己担心太多了。 伦敦鱼龙混杂,犯罪率很高,但在牛津街这种市中心有保安的地方,按理说就算是小巷子里也不会有人敢打劫。何况,她身上只有一张交通卡和一把小提琴,没人会对这样一个穷艺术家感兴趣的。 而且,小巷的尽头有两个黑人警卫在站岗。 冷风寒冽,月光被两边的建筑挡住。 她渐渐走向街边的高脚路灯,看见息脚下忽然多出了几条影子。直到这时,她才警觉地回过头。 但为时已晚,突然出现的一群亚洲脸孔的高大男人将她围了起来。 那两个黑人警卫并没有离开。 只是,他们竟然在此刻很不适时地转过身去,回答一个路人的问题。同时,一个人捂住她的嘴,她的呼救声还没漏出来,整个人就被拖到了另一个更小更黑的巷子里去。 直到这一刻,那两个警卫才悠闲地转过身,全然没发现这里少了一个人。 嘴被黑布缠住,整个人伦敦像已披上了黑色的外衣,房屋和街巷也被染上了深灰色。肮脏的小巷里灰尘飞扬,因为免费发送而被人践踏撕破的《The London Paper》碎片哗啦啦地翻卷。 小提琴盒被摔在地上,白色的小提琴滚落到墙角,琴弦发出琤琤的回音。 右手被人高高拽起来,柯诗想反抗,整张脸连带短发都被按入了路面的水洼里。然后,她听见其中一个男人低声说:“Left,left,not right !” 这个口音听着很耳熟,但她怎么都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而伴随左手被抬起,她已没时间去思考,只是本能地意识到了一件事——裴曲遭受的重创,原来并不是意外,而是早就蓄谋安排过的!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恐怕比被人强暴还要令她无法接受—— 手臂被近绷直,金属器具直接敲在了她左手关节上! 墙角的报纸被风吹得无路可退,很快溅上了黏稠的鲜血。 无法发出的声音吞入了身体,连她的胸腔都快要击碎。 巷头的车灯来来回回,车门砰然关上的声音回荡在小巷。那群人做事很有效率,弄断她的手以后,立刻就在她后脑勺上又敲了一下。 这群人逃走的刹那间,她看见巷口有人狂奔而来…… 接着,世界就沦为一片黑暗。 …… 再次醒来的时候,柯诗的手已经裹上了石膏,还开刀动过手术。医生说她康复是没有问题的,但如果不是奇迹发生,以后左手使力会有很大障碍。 她不敢相信,她弄丢了父亲的遗物——那把白色的小提琴,还失去了按琴弦的左手。 她擅自冲出去,回到家里拿出另一把小提琴。但是,但是……那时的手多么脆弱,她连按弦的力气都没有,更不要说举起来。 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 简直比死亡还可怕。 柯曲是第一个发现她的人。 “姐?” 听见弟弟清澈的声音,她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一次次跳动,仿佛已经脱离了她的身体,变成了另一个不属于她的东西。 她抬头,看见他站在门前。 面她依然穿着病号服跪在地上,眼神空洞。 “小曲,小曲,姐姐怎么办……”她的瞳孔无限放大,变成了一片死黑色,“姐姐的左手废了。” 柯曲震惊出神了很久 忽然,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抱住她红着脸哭了出来:“姐,我们走吧,不要告诉哥。你那么喜欢他,他还是跟那女人跑了,我们回国好吗?我真的好讨厌英国,自从来到这里,一切都变了……” 她用右手颤颤巍巍地抱住弟弟的脖子,低低地说道: “好。” 那时的她还是那么傻。 十天后,她和弟弟都已经在希斯罗机场候机了,她还是借着去洗手间的机会,拨通了柯泽的电话。 “喂,小诗?”柯泽似乎正在一个聚会上,周围很嘈杂。 “哥,我想问你一件事……”她轻轻地说着,和他认识十多年,她从来没有这样顺从过,“如果我以后再也不拉小提琴了,你会不会永远陪在我的身边?” 那边的柯泽似乎很震惊,半晌都没有回答。 直到她又一次催促,他才说道: “会。” 听到这个回答,她的眼睛忽然亮了。 但很快,柯泽的声音又低低地响起:“小诗,不管我们是否有血缘关系,不管我以后是否会结婚,你都永远是我的妹妹。只要你提出的要求,哥都一定会尽全力去做。” “我知道了。” 她悄声挂断电话,拔出英国号码的SIM卡。 然后,把这张被泪水弄湿的卡扔到了垃圾桶里。 …… 手机忽然振动一下。 打开短信箱,“小曲”的名字下出现了一条新短信:姐,你帮我下楼买一罐可乐可以吗?这里的可乐在贵了。 她回了一个简短的“嗯”,起身离开坐席。 走出艾希亚大酒店,外面下着小雨。雨虽不大,但又细又密,就像毛茸茸的线团落在脸上一样。不仅如此,路灯上、车辆上、树上、酒店前的石雕上……都笼罩上了一层层轻飘飘的、游走的白色烟雾。 酒店保安们戴着白色的帽子和手套,军人一般为一辆辆靠近的轿车引路。酒店对面的街道上,依然挤满了行人密密麻麻的伞盖。 , 有几辆小轿车引领着一辆豪华加长房车靠近。 虽然这是五星级的酒店,但这样捧场的车队并不常见。裴诗平时都会留意一下这等人物,但是重见柯泽让她完全没了心情,只冒着雨与它们擦身而过,头也不抬地跑到商店里去买可乐。 再次回来的时候,她的手指发冷,脸上发上便绒绒的细雨。 迷蒙的烟雨里,艾希亚大酒店也多了几分浪漫伤感的气息。雨水斜着飘落,落在酒店的落地窗上,让一楼餐厅里的桌椅,里面系着领结的服务生,优雅用餐的客人都像是装在水晶盒子里的展览品。 之前看到的那辆加长房车,竟还停在酒店入口前不远处。 房车前,一排西装墨镜男将一个染了金发的少年围住,他们人人胸口都有一个三叉戟的金色徽章,个个都严肃得像雕像,唯独少年还懒洋洋地斜倚在车门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看见裴诗过来,他朝她挥了挥手:“诗诗!” 裴诗眼中露出喜悦的神色,抓紧可乐罐子快步走上去:“裕太,你居然来了……” 一个西装男人撑开黑伞,扔了一张雪白的毛巾在玻璃砌的地板砖上,用鞋踩住擦掉上面的雨水,弯腰打开车门。 雨水如同透明的珠子,盖满了黑色的玻璃车窗。 一只锃亮的皮鞋踩了出来。然后,一支犀角西式文明杖杵在透明的地面上。 裴诗停了一下,有些诧异地看着前方。 然后,一个男人从车里下来,站在黑色的雨伞下。 他脸型削瘦,脸色呈现着些许病态的苍白,大衣领前有一圈奢华的白色皮草,手却没伸入大衣袖子,留它空荡荡地披在身上。 裴诗回快脚步走过去。 男人接过那把雨伞,杵着文明杖走向她的方向,眼睛却是没有焦点地看着别处:“裕太,你先带着大家上去。” “是,森川少爷!”裕太和其他黑衣男人整齐地回答。 裴诗在森川少爷面前停下,灿烂地笑了:“组长,我在这里!” 人群散去,房车缓缓开走了。 雨中只剩下了裴诗,还有撑着伞的森川。他在伞下微微垂着头,眼睛长而美丽,“看”向她的方向,微微一笑: “我知道。” 第七乐章 五年前 神户。 早春樱花节,浅粉色的樱花从南到北开满了整个日本。神社从大片花海中探出个头来,参道两侧的樱花树被风微微一抖,便会下起一场纷纷扬扬的樱花雪。 阶梯上的日本女子穿着各色和服,提着手工手袋小步小步地入社参拜。在这样传统的气氛里,裴诗却穿着紧身牛仔裤,两步一阶梯地跑到了小山丘上。 和裴曲来到日本几个月,满脑子都是自己才知道的可怕事实,哪怕是看见再漂亮的景色,裴诗也没了一点赏景的 心情。她双眼放空地站在樱花树下,任凭粉色的花瓣一片片落在高领的黑色羊毛衫上。 仅凭自己微薄的力量。根本无法完成想要完成的事。但是,和冢田组做的交易,又让她心中有着隐隐的不安。 这一日她要见的人,是冢田分支森川组的组长。 见过了冢田组里各式各样恐怖的组员还有寺庙下面大片黑衣人,她下意识地在寻找一个脸上带疤、眼露凶光、肌肉发达的男人。但不知过了多久,也没看见半个凶悍的人影。 直到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日本的樱花很出名,不过很多人都不喜欢,裴诗小姐知道原因吗?” 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声音温柔干净,音色饱满具有美感,却有一种微微隐秘的冷淡,他是第一个除裴曲外用纯熟的中文叫自己名字的人。 裴诗转过身去。 站在樱花树下的和服男子朝她浅浅地微笑。 与此同时,一阵风吹过,抖落了树枝上的樱花。樱花成团成片坠落,步伐飘逸,却像是早春樱花树流下的大片眼泪,在空中溢满了凄楚的芬芳。 裴诗沉默了一阵:“我不知道。” 男子平和地答道:“因为他们觉得樱花太柔弱,就像蜉蝣一样朝生暮死。但是,日本人却很喜欢它,因为即使寿命短暂,它也曾经灿烂动人过,也带着死亡一般的美。” “是吗?”裴诗抬头看了一眼满天白色粉色的花瓣,“可是在我看来,哪怕苟延残喘活着,也比死了好。” “怎么说?” “如果我真有你们所谓的樱花精神,那在手断掉之后就该死去。毕竟作为一个音乐家,我的生命已经随着失去手臂结束了。”她将目光转移到眼前男人秀丽的面容上,冷静地说道:“可是,这条路走不通,总还会有另一条路可走。我永远不会放弃。” 男子愣了一下,随即的笑容更明显了: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裴小姐会在这里和我会面的原因,初次见面,我是森川光。” 这大概是那一日最意外的事。 森川组的组长,竟是个眉目如画的年轻男子。他的笑容有多好看呢,大概就是好看到让她初次见他时竟不知道那双漂亮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让人顿时忘记他身后还有飞舞的花瓣——那些为了美丽而选择死亡的樱花花瓣。 此时,森川光和别的黑衣人一样,胸前别着三叉戟的金色徽章,下面写着他醒目的名字。 裴诗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快有两年没见面了。当年神户樱花树下的情景,却依然历历在目。 他的个子和夏承司差不多高,但哪怕是披上了厚厚的皮草也很容易看出来,他的身材要单薄许多。不过,相较夏承司那种深邃眉眼和上位者的霸气姿态,森川这种亚洲式的清秀含蓄美更让人有亲切感。 裴诗殷勤地接过伞,引领着他往酒店里走:“组长,你和裕太一起来居然都不告诉我,我好去机场接你们哪。” 森川光是森川组的组长,森川组是日本黑道组织冢田组的一支。冢田组现在任组长森川岛治也就是他们口中的老爷子,是森川光的亲外公。因为这一层关系,组里都叫森川光为森川少爷,只有裴诗会正儿八百地叫他组长。 “先进去吧。”森川光的话不多,但嘴角一直带着淡淡的笑。 走到酒店大堂,一群组员立刻簇拥过来带着森川光上电梯。裴诗老实地跟在后面跑腿,顺带偷偷发了一条短信给裴曲,告诉他组长来了,她待会儿下去找他。谁知,裴曲很快就回了一条:没事,姐你慢慢陪森川少爷,我过会儿就来找你们。 进入预订好的总统套房,森川光让大部分人都在客厅等候,让裕太搀着自己,带裴诗进入里面的卧房。裴诗终于忍不住问道:“原本你早就跟小曲串通好了……”话还没说完,她看见房内的贝森多鞭卧式钢琴,就呆住了。 裕太指着钢琴,笑得没了眼睛:“森川少爷想给你个惊喜嘛,以后你随时可以带着小曲过来弹琴。” 他一边说着,一边为森川光脱下皮草大衣。裴诗立即小跑过去接过大衣,为他挂好:“你们打算一直住在宾馆?” “当然不是了,森川少爷的别墅就在海边哪,但是太多年没人住了,我们才安排人去重新翻修了一下。你知道,刷了油漆不能立刻住进去,对他身体不好,所以只能暂时住这里了。” 裴诗点点头:“下一次有这种事提前安排我来做就好了,住这里实在不划算。” 裕太撇着嘴耸耸肩:“本来我们是打算提前,可是他上个月就订好机票了,措手不及啊。” 森川光在钢琴前坐下来,修长的十指平稳熟练地找对了位置,并轻轻按下琴键。裴诗看着他,疑惑道:“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这么急着赶过来?” 他的右手大拇指上戴着一枚银白色的戒指,由纯铑提炼而成。因为铑在地壳中含量只有十亿分之一,又鲜少聚集,散布于不同矿石岩层中,因而价值连城。 这枚戒指是冢田组中最值钱的东西,也是森川的祖传之宝。老爷子很器重他,这是毋庸置疑的,但裴诗一直不理解他们的一些原则和道义。森川光的眼睛失明并不是意外事故,而是因为触犯了冢田组的内部规矩。通常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斩手,听了不该听的话熏聋,说了不该说的话灌哑……组长这状况,应该就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受到的惩罚。究竟是什么事让老爷子如此狠心,连自己的外也都不放过? 裕太一脸无奈的样子:“森川少爷说,离开日本前不会联系你。但他还是想你想得不得了,忍不住和你通话了,所以……” 森川光手上的动作停住,清脆的钢琴只剩下了回音。 “裕太。”森川光皱了皱眉,用日语说道,“闭嘴了。” “哦哦哦,不说就不说嘛。好凶。”裕太扁着嘴坐到一边去了,“我还不是为了配合你们演的戏,想让你们俩看上去更逼真一点嘛……” 说到演戏,裴诗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是森川少爷名义上的女朋友,一时有些发窘。 进入冢田组,答应帮老爷子完成一些任务后,裴诗和裕太也渐渐熟了起来。裕太比较没心眼,某次夏夜监察下聊天喝高后,无意说出一个事实,那就是老爷子很看重他们的计划。他作好万全准备,为裴诗完全准备了新的身份回国,甚至花高价把她身上的疤痕都去掉了。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撕票会干扰计划又没用的裴曲。 裴诗不怕自己会受到伤害,但一听裴曲的生命会受到威胁,她立刻就急了,求裕太帮忙想办法,然后,裕太让她去找森川少爷帮忙。 虽然森川光是组长,但他总给裴诗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他从不关心裴诗的事,没有打算干涉或参加她的计划,就连非得娜弄断了她的手的事,也是老爷子手下其他人告诉她的。 他除了平时和她偶尔碰面会聊聊天,组织活动会碰面互相寒暄几句,几乎和她没有交点。 所以,找他帮忙的时候,她几乎已经完全没希望了。 而森川光什么都没说,只是带着她去找了老爷子,用一种极度不真实的温柔口吻说道:“外公,我刚才向小诗告白了。” 他这一句话不仅救回了裴曲一命,甚至令裴诗在组织里的地位一夜飞升。 这件事之后裴诗连续几天都睡不着觉,一周后才鼓起勇气去找了森川光,说自己很迷惑,森川光很自然地笑了笑: , “小曲是个好孩子,他和我一样都喜欢钢琴,我只是想救他一命而已,你放心,等你该做的事做完了,我会告诉外公我有了别的女人,到时候你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会放你走的。” 裴诗一直不明白,在冢田组这种地方,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慈悲心肠的森川少爷。他完全有把她当蚂蚁一样踩死的力量,但却对她一直尊重又慷慨。 所以,森川光是她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她在他面前没有秘密。 …… 翌日,柯娜音乐厅。 夏承司和一群人从某个工作室前路过,听见里面传来了两个人清脆的击掌响声。击掌声非常快,配合得也很好,就像是踢踏舞一样让人忍不住跟着节拍晃动。 夏承司走到那个工作室前,发现原本是门没有关好, 所以声音才会传出来。结果从门缝里看去,里面竟是裴诗和韩悦悦。 “悦悦,你打拍子都没问题,怎么每次拉到反复记号前面那一段都会忘记延半拍呢?”裴诗拿着红笔在乐谱上画了一个圈,“这里再来一次。” 韩悦悦扁嘴:“可是,我总觉得这里就是要快一点才好听啊。你就是太死板了,一点改动都不允许发生,人又不是机器,要有感情要有自己的灵感才可以嘛。” “音乐家的改动才叫灵感,一般人的改动就是错误,要改动,等你变成著名音乐家再发挥灵感吧。不说废话了,重新来。” 韩悦悦吐了吐舌头,生不如死地把不提琴重新架在肩上:“好严格啊,我要死了。” 裴诗没再搭理她,只是拿着马斯涅的《沉思》一边跟着哼,一边在上面画画改改。 她已经为裴曲和韩悦悦都提交了报名表,领了参赛证,不过由于裴曲的身份问题,她并没有让他们以组合的形式参赛,而是把裴曲安排在了钢琴组单独比赛。 其实答应夏娜参加比赛,是因为她知道拒绝就等于完全断了后路,答应后夏娜才不能完全把她踢出局。即使拿不了第一,也可以从夏承司和柯泽这边下手,争取其它机会。 所以,这次比赛一定要拿出点成绩来。 她对裴曲很有自信,但是韩悦悦实在让人很不省心。 小提琴的初赛和复赛隔的时间不长,准备时间很少。复赛有五到七分钟时间,她打算把韩悦悦拉得乱七八糟的无莱斯勒的部分删掉,再和《沉思》有挑战性的部分融合起来,这样韩悦悦不至于在复赛里就被刷下来。 她在想这些的时候,握着钢笔的手不由自主就变成了握毛笔的姿势。 学小提琴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琴弓对她来说太重了,不能长时间举着练习。所以裴诗的爸爸就给她铅笔,让她用握毛笔的姿势拿着,然后放平手背来回移动,告诉她以后拿弓就要这样。 在五岁这个年纪,别人第一次拿笔,都是为了写字。她第一次拿笔,却是为了奏乐。 大概狸的记忆总是印象深刻,导致她现在总会不由自主地这样握笔。 她将两边的长发别在耳后,全部拨在肩后。一片柔顺的黑发铺满了她的痛,在工作室的灯光下闪闪发亮。但她眉宇紧锁着,眼神认真专注,即使只是静坐在那里删改曲谱,手指敲节拍,也会让人忽略了站在一旁妆容精致、优雅拉琴的大美女。 夏承司透过门颖看着她,原本想叫她回去加班,但一时竟没了动作。直到回了公司,才让彦玲发短信通知她回来。 晚上。 盛夏集团办公室。 裴诗从办公桌前站起来,在饮水机前接了水一饮而尽,又迅速地回到电脑前回复邮件。 夏承司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看了她一会儿,发现她从头到性竟然都在高度集中精力工作,终于唤道:“裴秘书。” 裴诗这才从显示屏前绕过头回望他:“怎么了?” “你可以休息一会儿。” 裴诗“哦”了一声,放下手中的工作去了茶水间。她知道夏承司会给其他员工放假,但对自己是从来没有客气过。彦玲如果是下午五点下班,那她一定就得陪他折腾到晚上十点。夏承司叫自己休息,这种诡谲的感觉,简直比巴巴多斯神秘移动的棺材还要令人费解。 没过多久,夏承司也来到茶水间。 裴诗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在室内走来走去:“要咖啡我帮你倒就好了。” 夏承司拿出咖啡豆和过滤器,头也没抬,随口道:“没事,我想走走。” 裴诗点点头,把早上准备好的三明治材料拿出来,在上面涂满黄油和芝士,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个饭盒,里面有一个煎好的蛋和打碎的蛋花:“你喜欢三明治里的蛋黄是碾碎的,还是整一个的?” 夏承司愣了一下:“碾碎的。” “嗯。整一个单独吃也不错。”裴诗把蛋花和生菜夹在三明治里,放入微波炉里加热。 “鸡蛋也是买的?” “不是,是我自己做的。” 过了一会儿,微波炉叮的一声响了。 天色已晚,宇宙中的万物,早已沉陷在寂静里。城市上方的星空像是大片珠宝,破碎璀璨地挂满了夜幕。繁华的夜景,渺小的行人,飞奔的车辆,都已裹上了夜的薄纱。 他们并没有打开茶水间的灯,只有办公室里的灯光照进来。裴诗拿出热好的三明治,走到夏承司身边,她的脸孔在灯光中明明暗暗。 夏承司长长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看着她用手指轻轻压住三明治。里面鲜嫩的蛋黄和生菜几乎要从两侧流出来,香味四溢在茶水间,白天她在工作室里微微皱起的眉,现在也放松地舒展开。 然后她拿起三明治…… 自己一口咬了下去。 意识到自己身边的Boss兰晌没说话,裴诗抬起头:“怎么了?” “没事。”夏承司还是一脸一如既往的漠然。 为什么她刚才有一种错觉:夏承司好像变成 了个正常人?裴诗百思不得其解,一口一口咬着手中美味的三明治,恍然大悟地看向他。 “我是听公司里的人说,你对美食很有研究,所以会问问你……”裴诗指了指手中的三明治,“夏先生,这个,你也想吃吗?” “不。”夏承司只管照料自己的咖啡。 “我那里还有一些材料,我再帮你做一个?” “不。”夏承司倒好咖啡转身走了。 …… 快至午夜零点时,夏氏庄园。 当晚的工作意外得有效率,夏承司说要回家拿一份文件给裴诗,让她明天早上送到合作伙伴那里去。但当车缓缓驶入大门的时候,夏承司打开车窗,看了一眼停在路边的一排车:黄色的兰博基尼Murcieiago,保时捷大红敞篷跑车,黑色的宾利和在夜色中都高贵闪亮的劳斯莱斯幻影。 夏娜在大冷天开敞逢保时捷这种抽风的举动,裴诗不会忘记。不过另外三辆车摆在那里简直就像名车展一样,夸张又华丽,夏承司的车一下显得寒酸了很多,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让司机把车停好,带着裴诗走入家门:“你在一楼等我。” 可是刚一推开门,迎面而来的凝重气息却让裴诗不由停了停脚步。 羚羊毛装点的低背沙发围着一个茶几,上面放了一套简单的茶具和一个烟灰缸,大水晶灯把杯子、茶壶照得透亮。坐在一侧贵妃榻上的,是慵懒的夏娜和公主般端庄的源莎。而她们正对面沙发上的一排人,裴诗一下就认出来了:戴着黑框眼镜神色严峻的是夏家长子夏承杰,皮肤白皙、穿着时髦、小狐狸一样的大男生是夏有小儿子夏承逸,靠在夏承逸身边看他玩PSP的美人贵妇是夏太太,坐在正蹭的是盛夏董事长夏明诚。 看见夏明诚,夏承司怔了一下:“爸,你回来了。” 夏明诚将目光从报纸里转过来,冷冷说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在公司加班晚了。” “是吗?”夏明诚的语气平平淡淡毫无起伏,让人听不出是在反问还是肯定,他看了一眼旁边的裴诗,“这是谁?” “我的新秘书。” “新秘书?记着你和源小姐还有婚约,别天天在外面鬼混。” 原先裴诗以为既然夏明诚是花花公子,那性格应该也多多少少有些油腔滑调,可是事实说明了,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夏明诚和夏承司不仅长得像,连说话的腔调都很像,自始至终一板一眼态度冷漠。因此坐在一旁的源莎听见他说“鬼混”这种话,竟一点怒气都没有,只是小兔子一样畏畏缩缩地坐在原处。 “知道了。爸你早些休息,我先上楼拿一些文件。” 夏承司刚想上楼,却又被夏明诚叫住:“慢着。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 夏承司只好停下脚步。 夏明诚盯着夏承司,口吻不容置疑:“我听说最近公司买了一块地,投了不少钱进去,结果是开发商规划范围之外的,有这么回事吗?” 这件事裴诗略有耳闻,只是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夏承杰。夏承杰似乎有些紧张,伸手推了推黑框眼镜,好像呼吸都绷在了胸腔不能提起。 夏承司沉默了片刻,与自己父亲对峙着:“是有这么回事。” “我还听说,亏了不少。”夏明诚点燃一根烟,眯着眼抽了一口,“是吗?” 夏承司提起一口气,有些无奈:“是。” 这时,夏太太终于忍不住插话了:“明诚,阿司一直在忙音乐厅和酒店的项目,房产方面都是阿杰在负责。阿杰可能对地产业还是不大在行,好在亏损也没太大,以后慢慢学习总会做好的。” , “这些我都知道,你插什么嘴?”夏明诚皱着眉挥了挥夹着烟的手,连看都没看一眼自己的夫人。 夏太太虽然温婉动人,看样子也是个情商很高的女人,但裴诗向来眼光犀利,还是从她眼中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厌恶情绪。 西方的科研组织曾做过一些调查,一对夫妻在接受采访时如果一方,尤其是女方露出微微的嫌弃的眼神时,这场婚姻往往持续不过四年。 但在这样的家庭,委曲求全保卫科早已成惯例。夏太太没再多嘴,只是推了推看向他们的有些迷茫的小儿子,和他继续玩游戏。 夏明诚的严厉丝毫没有松缓,吐了一口烟,面容在烟雾中模糊不清: “夏承司,你早就代替你哥成了执行董事,现在他是给你打工的,你才是作决策的人。你是不是没长脑子,文件看都不看就这样批过了?” 夏承司看着他,长时间一语不发。 裴诗却愕然了——这世界上敢这样和夏承司说话的人,也就只有夏明诚了吧。 这一刻,空气都像是凝固了一般。只有挂在墙上的西式吊钟嗒嗒作响。才提醒了人们时间还在流走。 过了很久,夏承杰才有些不确信地开口,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爸,这件事……这件事是我处理不当。当时合作方跟我说这是黄金地段,投资楼盘一定可以翻倍赚钱。我向承司提出来的时候,他告诫过我,是我非在坚持——”。 “这事和你没关系。”夏明诚打断了他,又继续抽烟。 夏娜似乎很早就想说话了,但大哥二哥她都喜欢,也不知道该帮谁好。 夏承司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似乎在等他的训话结束。但过了很久,夏明诚再没有责骂他,只是静静地把烟抽到了还剩下三分之一处,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掐灭: “我觉得你还是不行。” 夏承司连惊讶的表情都没有,只是扬了扬嘴角,似笑非笑。 夏明诚有些疲惫地靠在沙发背上,长叹了一声:“你的股份,我会转到你妹那里去,刚好她也快结婚了。你现在干好自己手上的工作,等你哥学到东西再说以后的事。” “知道了。” 夏承司淡淡地答道,径自上楼拿文件了。 作为一个姐姐,裴诗知道,对年幼的孩子和男人绝对不可以说出“你不行”这种话,不论他犯了什么错,都必须说“真不错,你可以更好”或者“太厉害了,继续加油。” 她不知道夏明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夏承司这样的,但即使是成年人听见这样的话,心里也会很难受吧。更何况,这个父亲的偏袒显而易见到让人想忽略都难。 然而,夏承司很快拿好文件下来,带着她一声不吭地出去,竟从头至尾都没有一点情绪失控的样子。 他把裴诗送到车旁,跟司机交代送她回去。 裴诗刚想进入车里,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承司!” 星空像是沾满了露水,将迎面走来的源莎罩在湿润柔和的银白之中。 她还是瘦高而白皙宛若欧洲宫廷中的贵族,一向漠然的眼中却多了几丝犹豫:“承司,你还好吧?” 夏承司转过身,简短地答道:“没事。” “夏叔叔真的好过分哪,怎么可以这样和你说话呢……”源莎想了很久,轻轻咬了一下下唇,等了半天没有得到对方的反应,又继续说道,“可是,他刚才说的话只是气话吧?” “什么气话?” “说要收回你的股份……的气话。” “不是气话,他向来说到做到。” 源莎似乎已经极力在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但粉色的唇瓣还是因为紧张恐惧而往回缩:“这,这个意思你不懂吗,他是想让你当CEO,等把你哥哥栽培出来以后,就要把你撤下去,到时候你会一无所有啊。” “只是不控股而已,你放心,不是大事。” 漆黑的夜空中铺满了细细的星辰。 亿万千里外的天体彼此辉映着,用自己的力量照亮了蓝色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 源莎低垂着头站在夏承司面前,个子刚好到他的肩膀上面一些。这样面对面地站着,两人都如此高挑美丽,让人有一种他们瞬间变成世界中心的错觉。 但是,她再次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神,却多了一些尖锐:“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拖住我吗?” 夏承司蹙眉:“我不懂你的意思。” 源莎握紧双手,手指微微发抖: “你爸刚才在里面都说得很清楚了啊,他会让你哥当执行董事,将来继承盛夏集团。你这样一无所有和我在一起,是在耽搁我的青春知道吗?” “不会一无所有,我依然会有收入,送你的东西也不会少……” “你简直是太可笑了!”源莎提高音量,眼睛瞪大,“谁稀罕你送的那些东西啊,那些东西我爸妈都会买给我!我现在已经有这样的平台了,不可能因为你而降低自己的生活水平!” 她指着自己的脸,连气也不换一下就继续愤怒道:“我什么都不缺,要什么有什么,追我的有钱男人也一大把,你以为我是为什么要如此勉强自己和你在一起,要天天等着你那不到五分钟的电话?夏承司,我告诉你,你最好让你自己配得上我!否则,我立刻甩了你和你哥在一起,刚好他也喜欢我很久了!” 夏承司扬了扬眉,漫不经心道:“那你就跟他在一起好了。” 源莎白净的脸慢慢涌起一层羞红,她憋着气,低声说:“你爸说你不行,还真没冤枉你。废物。” 她眼中含着不知是羞是怒的泪水,转身走了。 “送她回去。”夏承司回头对司机说道,然后看向裴诗,“明天记得把文件送过去。” 裴诗坐下来以后,又从窗口看了一眼夏承司: “夏先生……” 夏承司弯下腰,从车窗口看向她:“怎么?” 裴诗凝望了他一会儿,见他是完全无动于衷的模样,只好轻声说:“……没事。请早些休息。” “嗯。” 星辉中他的轮廓分明而冷静,就像是戴了一张完美漂亮的面具一样。 她忽然想起,裴曲是个温柔的孩子,平时连杀鱼杀鸡都不敢看,但是玩《星球大战》的时候,他却永远不会觉得被杀的冲锋队员值得同情。那大概是因为他连他们的脸都看不到,更别说他们痛苦悲伤的表情了。 或许,对一个戴了面具的人,就算有一天他被你杀死了,你也不知道自己曾经伤害过他。 第八乐章 秋季。 炎热的天气离去后,世界瞬间安静了不少。白桦的枝头披上秋色的大衣,路边的美国红枫猩红似血,呈现着几欲燃烧的气息,一路延伸至道路的尽头。 高楼如丛林的城市,沥青的路面,来来往往的轿车……都犹如钻石般恒久闪耀,却又因为恒久而永不苍老,机械得千篇一律。然而,秋色一夜间袭来,金红交错着,让人这才想起遥远的往事,薄暮中的童年。 裴曲的卧房里传来了优美的钢琴声。 怎么都没想到森川少爷会亲自来家里探望他们,而且还在钢琴旁边指导裴曲。因为在森川组的身份,他从来没有公开演出过,但裴诗和裴曲都认定了一旦他在音乐界出道,地位一定会像医学界的希波克拉底,轮船里的“铁达尼”号。 能得到森川光的指点,裴曲简直乐坏了,像只小兔子一样屁颠屁颠地跳回房间想拿琴谱,却被裴诗按下来说她来找,让他抓紧时间跟森川少爷学东西。 找到了五线谱,裴诗正想拿出去,却看见了韩悦悦留在这里的小提琴——她居然就这样把它倒扣在桌面上,上面还压了一本琴谱。 这丫头,好像永远都不懂如何好好保护乐器。 裴诗长叹一声,走过去把琴谱拿下来,又将小提琴翻过来,再把丢在椅子上的弓拿起来打算把它们装回琴盒。 自从她想清楚放弃那只胳膊,要竭力栽培韩悦悦以后,她就再也不惧怕触摸小提琴了。然而,五年来,这似乎是她第一次与小提琴独处。 这把琴并不昂贵,但很新,面板在秋光中微亮,两个F孔微微勾着,就像是随时会跳动的音符一样。 她坐下来,把小提琴平放在自己的左手手臂上,用指尖轻轻拨了拨G弦。 低沉的单音震颤了面板,像是琴中有一个小小的魔法世界一样,长长地回荡。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用左手食指按住G弦又拨了一下A音,再添加中指,按下B音……随着手指按动,音阶慢慢增高,她从G弦一直拨到E弦,再从E弦慢慢拨回G弦。 听着面板下连贯动听的简单音调,裴诗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霎时,好像下面那个魔法世界也变得五彩缤纷起来…… 她依然深深记得父亲说的话:拉小提琴的人,不可以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右手的弓技上,弓只是辅助而已,左手控制的弦才能流露出完美的音乐。 所以,她努力地练习左手的动作。儿时的记忆也如此深刻,手茧是从内长到外的,每次摸上去都像是打了麻药一样又硬又难受,再次按弦的时候痛得几乎无法下手。尤其是刚开始小指头按弦的时候。小指是所有手指里最弱最无力的一根,每摁下去一次都像刀割,上面都会立刻出现烫伤一般的红痕。她从最开始哭着跟爸爸说不要继续了,到爸爸死去后咬牙忍痛倔强地按弦,直到小手连拿东西都拿不住,只能紧紧握住双手痛得不断发抖……如此反反复复,才有了伴随了她十多年的左手指尖上的厚茧。 此时,再摸摸左手指尖,那些茧子已经软化了很多,快要消失了。 裴诗轻轻地拨着弦。 窗外沼泽枫叶翩然飞舞,一片片落下,都像是在预示着一场生命旅途的结束。 秋风四起,卷入窗棂扬起了她脸颊两侧的长发。她凝视着这把陌生的小提琴,眼中那么多的温柔,都仿佛变成勒只属于她的一厢情愿。 “森川少爷,你怎么站在这里不动了?” 忽然裴曲的声音从内外响起,裴诗手中的小提琴也琤地发出刺耳的声响。她猛地站起来,琴弓被碰掉在地,自己也差点摔了琴: “组长,你要吓死我啊。” 森川光握着文明杖站在房门前,穿着复古的高领衬衫,外面披了一件黑色皮草大衣,浑身散发着温润如玉的气质,令他手里的可乐罐子也变得比人头马XO还要高贵。 森川光对着她的方向笑了笑:“我只是去厨房丢垃圾,听你在调琴不好打扰你。” “啊……是,是啊。悦悦把琴倒扣在桌子上,弄得微调器全部乱掉了。”裴诗赶紧又装模作样地拨了一下琴弦,严肃地对裴曲说,“小曲,你怎么让森川少爷一个人出来丢东西啊。” 裴曲扁了扁嘴:“我也不想的……他非要我把刚才那一段重练,练好了才能离开座位……” “我找到曲谱了,赶紧回去。” 三人又一起回到裴曲的卧房。 森川光坐在钢琴前,让裴曲把琴谱翻到了指定页数,然后十指放在琴键上:“小曲,你看第二节,这样弹会不会更有节奏一些?” 他的手指十分修长,大拇指上的铑戒指更衬得他皮肤白净。不过随性地弹了几个音,戒指也随着移动熠熠生光。弹琴的时候他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像是真的可以看见那些起伏的琴键一样。 裴曲认真地点头,像是个乖学生一样认真听着。裴诗看着他们无奈地笑笑,打开电脑和浏览器,准备查邮箱。 但是,首先映入眼帘的照片却让她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那是一把被陈列在保险玻璃柜里的白色小提琴,侧板上还有一个因为伦敦那次意外事故被撞坏的缺口。这把琴被裴诗从小拉到大,一眼就认出来了。 伴随着照片的新闻标题是:《匿名人士拍卖裴绍生前最后遗物,专家鉴定小提琴售价将超过百万》。 读完整个新闻以后,裴诗的手指都有些发凉。 她又看了一眼正在弹琴的裴曲和森川光,想了很久,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 翌日早上。 盛夏集团执行董事办公室。 看了一眼站在门前守卫般等候的裴诗,夏承司自行绕过她,推开门走进去:“有事进来说。” 裴诗把一堆文件顺次放在夏承司的桌子上:“这是上个月音乐厅的财务报表,这是年终总结报告校正版,这是杨董上周寄来的新合同,这是徐总监叫我转给你的账单……” 夏承司脱下外套,扫了一眼桌面的文件,扬起—边眉:“怎么,不想干了?” “不,我想和您签长约。” “长约?多久?” “十年。” 听见对方不动声色说出这么大个数字,夏承司饶有兴致地看向她:“看样子你有其他条件了。” “签约金三百万一次性支付,工资照旧。” “裴秘书,好大的胃口。”夏承司靠在办公桌前,“你认为你一个秘书值这个价吗?” “不过是应聘秘书,不代表我就只能当秘书。” 夏承司想了想:“说得在理。不过,如此一来,双方都得承担风险了。这意味着十年里,你哪怕一事无成价超所值,我也得养着你。相反,不论你的能力提升有多大,十年里都只能听从我的安排。你确定要签死了合同?” “是。” 夏承司坐到办公桌前面,一边看文件一边说:“那好,你拟定一份合同,找HR部门看过,打了水印以后拿到我办公室来。签约金我亲自转给你。” 完全没想到夏承司居然答应得如此干脆,连价都没砍一下,不愧是公关意识强大作惯决策的Boss。裴诗心中有些感激:“夏先生,谢谢你。” “是我谢你才对。”夏承司总算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嘴角有淡淡的笑容,“三百万买一个人的十年,不亏。” *** *** *** 一周后。 拍卖会场。 十八年后,裴绍的号召力依然不减当年。这一天来参加竞标的不仅有许多大腹便便的西装外国人,一身雪白套裙的短发女CEO,由保镖助理护送的墨镜明星,甚至连夏娜、柯泽也来了。 在低声的交头接耳中,抬卖师和大家一起等候压台标物的到来。 终于,展示员抱着一个透明保险柜来到拍卖师身边。 这是一个系着深红领带的英国小伙子。他嘴唇紧抿眼神严肃,戴着一尘不染的白手套,像是对待出土文物一样,用钥匙现场打开保险柜,再把白色的小提琴小心地高举起来。 会场里顿然一片肃静。 夏娜盯着那把小提琴看了一会儿,低声对柯泽说:“我怎么觉得这把小提琴……和你妹那把这么像?不过这一把上面有缺口。” 柯泽没回答。 从进来以后她连大衣手套都没脱,一直一副坐不住想离去的样子。 拍卖师指了指小提琴,开始缓缓介绍: “今天最后一个标物,是著名音乐家裴绍最后的遗物,小提琴‘白色尼尼微’ 。尼尼微是西亚古城,其宏伟程度可与巴比伦媲美。公元前八世纪至公元前七世纪藏有古美索不达米亚史中珍贵的泥板文献,上面记载了世纪前暴发的远古洪灾。三十六年,裴先生首次参加威尼斯的小提琴大赛,在比赛中与他神秘的初恋情人邂逅,两人竟不约而同地在回归路途上的尼尼微遗址中再次偶遇,并陷人爱河。十九年前,裴绍陷入人生低谷,写下了著名小提琴曲《尼尼微的回忆》,并以远古洪灾的庞大悲壮为灵感,请人制作了这把白色小提琴。所以,这把琴的特点是声音响亮,适合演奏磅礴的乐曲……” 听到这里,夏娜不由出神了。 她忽然想起,以前柯诗演奏曲子的时候,在不同场合总是用不一样的琴。要用那把白色小提琴,她会找无人或空旷的地方。往往小提琴油漆的厚度决定了它的音色,其实大部分的彩色小提琴音色都不大好。她一直以为柯诗用那把琴是为了好看,但怕奏出来音乐不动听就跑到没人的地方偷偷演奏。但现在这样一想,似乎真的和音量有关系…… 刚好到这时,已经有人开始出价了。夏娜集中精神看向台上。 “五万。” “八万。” “十万。” “十五万。” “十六万。” 台下的富翁们一个个冷静自若地举起手,拍卖师也从容地念着每个人出的价,标价节节高升。 “二十万。” “二十一万。” 是谁在叫价,怎么总是只比前一个高一万?夏娜下意识扭过头,在人群中搜索了一会儿,果然看见了坐在最后排的韩悦悦。 ——她手里拿着手机,是在和那个女人通话吧? 那女人果然有见不得人的地方,不然以她以前的性格来说,可能早就忍不住出来缠着柯泽不放了。既然如此…… 夏娜咬紧双唇,转过身举手。 “四十万。” 这个报价一出来,全场都安静了一会儿。 夏娜得意洋洋地抱着胳膊看向前方。不出意料地,后面的韩悦悦又叫了四十一万。 柯诗……不,现在的裴诗,你要和我比别的东西都算了,你确实也是有音乐才华的。 但是,比钱? 夏娜举起手,笑得更加轻蔑了。 “八十二万。” 韩悦悦不为所动,又报了八十三万。夏娜正打算直接翻到—百六十六万,手机却忽然振动起来。一看见上面的名字,她惊讶地推推柯泽:“你妈来电话了。” “她是打给你的,你接就是。”柯泽一脸漠不关心。 夏娜拿着手机匆匆走出拍卖会场,一边接听一边往人少的地方走:“喂,颜阿姨。” “你和阿泽在拍卖会场是吗?”中年女人冷冽的声音。 “是,是的。”夏娜的气势瞬间弱了下来。 “裴绍那把小提琴,一定要拿下来。” “好,好,我刚好有这个打算……”夏娜回头看看会场,又转过头来低着头说,“我留意了一下,暂时没有人出高价。” “高价也得买下来。钱不够让阿泽帮你。” “好……”夏娜原本想说什么,但那边直接挂线了。 她叹了一口气刚想回拍卖会场,抬头却看见站在后院里打电话的裴诗。 裴诗在原地来回踱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焦躁过。 “小曲,我真的不想再和你吵下去。你怎么还这么傻,这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你这样整天找森川少爷索取,总有一天会出大事。而且你我都知道,盛夏集团迟早会完蛋,十年长约不过是个表面上的形式而已,合同上写得很清楚,我是签给盛夏,不是签给夏承司个人……”裴诗压低声音愤然道,“没有这种可能,没这种可能!你不要闹,我挂线了,悦悦还在等我这边回复……” 刚讲到这里,裴诗停住了。 因为她也看见了迎面走来的夏娜。她又和裴曲说了几句,然后挂断电话,瞬间恢复了以往冷静的模样: “你好,夏小姐。” “你刚才在说什么?”夏娜睁大眼,一脸嘲讽的笑,“盛夏集团迟早会完蛋?” “嗯。” “你有什么资格说它会完蛋?你有什么能力让它完蛋?” “每个大型企业都有寿终正寝的时候,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你少跟我玩这套你这阴魂不散的女人!”很显然,夏娜已经很不镇定了,“我早就猜到了,你当初来盛夏就动机不纯,你到底想做什么!” 裴诗轻轻吐了一口气,像是很疲倦又不耐烦的样子:“夏小姐,没事我先走了。” , 见她想与自己擦肩而过,夏娜愤怒道:“你敢走!你走了我立刻跟我哥说清你的真实身份!” “这样不太好吧。如此你未婚夫不也很快就知道了吗?”裴诗笑了笑,眼中却毫无感情,“你不怕他跟我跑了?” 夏娜橘色的嘴唇微微张开,精致的妆容顿时变得有些滑稽可笑:“他和我已经订婚了,你到现在还认为他喜欢你?” “不认为。所以你就去告诉他们吧。主动劝都在你手上。”裴诗一脸轻松自在。 “你……你真不要脸!”夏娜抓紧手里的手机和链子手袋,指甲几乎掐进手袋的皮革里,“你从小就对你哥有不伦不类的感情吧,就算他是你亲哥你也不会介意的吧,你这女人怎么一点廉耻心都没有!” 裴诗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她走近夏娜,用很低却嘲讽的音调说:“你说得没错,当年就算他是我亲哥,我也不会放弃他。我当时的心境你可以理解吗,很绝望啊。所以,我才能写出《魔鬼的悲泣》这种不伦不类的曲子。” 夏娜没有回话,只是诧异地、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这首曲子,讲的是圣人变身魔鬼后最后一滴眼泪的心境。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到你那里,就变成了伟大的《骑士颂》。但是……”她继续前进,让夏娜踉跄一步,差点被高跟鞋歲了脚,“夏小姐,既然用了我的曲子,就安分守己一点,别在我身边吵吵嚷嚷了。” *** *** *** 几分钟后。 夏娜回到拍卖会场,“白色尼尼微”的标价已经涨到了九十八万。 她心情一直很不稳定,但还是举起了手。 “一百万。”拍卖师的情绪有些亢奋了,“一百万了!” “一百零一万。” 夏娜转过身看向后面的韩悦悦,再看一眼身旁心不在焉的柯泽,忽然又气又害怕。可是,所有情绪加起来都抵不过对裴诗的厌恶。她向来对金钱没概念,低于百万她可以随便炒,但过了百万,就会自动和珠宝首饰的价格联系在一起。所以,出价也没开始那么夸张了—— “一百五十万。” “一百五十一万。” 夏娜不耐烦地举手。 “一百八十万。” “一百八十一万。”韩悦悦紧咬不放。 “两百万。”拍卖师推了推眼镜,兴奋地说,“两百万了,这完全超出意料啊,还有人出更高价吗?两百万。” 其实这把琴虽然请人订做的,音色可与意大利Amali小提琴媲美,但与他用来演奏最多的世界顶级名琴“盖斯比亚”无法相提并论。而且,“白色尼尼微”有过磨损,如果和裴绍没有关系,单看外形根本不会有人会考虑买下来。 当然,没有人知道,这把琴是裴绍做来给女儿练习用的。只知道它是他最后的遗物,在近二十年后带着传奇色彩神秘重现,才让这把琴变成了现今的天价。 很多人冲着裴绍的名气来,但鉴于性价比都放弃了。 此时,全场只剩下了夏娜和韩悦悦还在出价—— “两百一十万。” “两百一十一万。” “两百三十万。” “两百三十一万。” 每一次,韩悦悦都是毫无迟缓地紧追夏娜的出价。 夏娜有些火了。 那女人到底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钱?她这么坚持要这把琴做什么?如果当初她拉的小提琴就是这一把,那……裴绍的琴为什么会在她那里? 她没有时间思考,只在拍卖师重复标价时皱着眉举手。 “两百九十万。” “两百九十一万。” 与此同时,拍卖会场后院。 一阵寒冷的秋风吹来。裴诗靠在后院的柱子上,嘴唇有些干燥:“……她出两百九十八万》继续加,还是一万。” 韩悦悦的声音发抖,几乎快要哭出来了:“诗诗啊,她现在开三百万了。三百万哪,用着三百万我们可以做好多事了,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把琴?” 虽然知道夏娜是父亲的粉丝,但没想到她会如此坚持。裴诗静静地说道: “继续加。” 没过多久,连她都听见了那边拍卖师洪亮的声音:“三百一十万。” “诗诗……夏娜家有的是钱,三百万对她来说就跟玩票似的。你跟她拼,拼不过的啊。放弃吧,不要浪费钱了……”韩悦悦几乎是在哀求了。 裴诗的脸色有些发白。 这几天她看了很多拍卖会的实例和文件,预估这把小提琴的最终价格不会超过一百八十万。所以,她一直以为三百万绰绰有余,还准备抽一百多万做将来计划的筹备资金。 现在看来,是她自作聪明了。 她的存折上,并没有太多钱。再这样不理智下去,以后的计划也会被完全打乱。可是,她能忍受心血琴曲被剽窃,能忍受喜欢的男人被抢走,甚至能忍受断掉左手……唯独这把琴,这把琴…… ……“宝贝诗诗,宝贝曲曲,这是爸爸的生日礼物。” ……“后面半首你们要自己学,明年爸爸生日的时候,你们合奏生日歌给爸爸听好不好?” 裴诗闭上眼,缓缓地说道: “继续加。” “三百一十一万。” 秋季,万物都褪了色,枯叶悄然调零,在乌云笼罩下落了满地。不出多久,第一滴雨水从空中坠落,蒙蒙无声地溅在裴诗的手背上。 未等韩悦悦说话,裴诗已经听见那边拍卖师的声音: “三百五十万。” 韩悦悦有气无力地说道:“三百五十万了。” 雨水自苍穹坠落,像是被风吹散的细沙,很快一条一条连成线,一线一线连成片,天罗地网一般从上而下罩满了整个秋季的世界。 哗哗声阵阵响起,那边的拍卖师再次高声说: “三百五十万,还有更高的吗?” “三百五十万,还有更高的吗?” 这句话一直在裴诗的耳边回荡,直到她徒步在雨中走了接近一个小时。雨水连绵,虽是轻轻地下,却依然在商店的塑料棚上敲得砰砰作响,让人心神不宁。 这几年来,支撑着自己精神世界的,一直仿佛是父亲遗留下来的一身才华。相信即便自己无法拉琴了,也可以用真本事打败那些人。只要她够有耐心,内心够强大,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然而,就像韩悦悦说的一样,夏娜随手砸出的三百万,轻易得就跟玩票似的。 ——为了这三百万,她出卖了自己人生中漫长的十年。 裴曲在电话里质问她:“没错,冢田组在日本确实势力强大,但如果他们真那么有自信能一口气弄跨盛夏,又怎么会和你做交易?他们都不自信的事,你反倒自信起来了?好,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干掉了盛夏,一旦森川少爷和你不再是情侣关系,老爷子一定不会再保你。到时候你又被揭发,会有什么下场自己知道吗?” 她一口咬定说:“那不可能!” 可是,她心里却很清楚,纵然她有满腔狂妄的自信和勇气,但对那些手握大权玩着金钱游戏的人来说,这根本比空气还要透明。 漫天的雨,像是从天而降沉甸甸的大雾。 风吹过泥泞的街道,将这层雾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浪。 地铁站挤满了人,每个人的眼神都浮躁而不耐烦。唯独清冷的街道尽头屋檐下,有一个穿着厚厚外衣的街头艺人在拉奏小提琴。非常凑巧的是,她拉的曲子,竟是夏娜考韩悦悦的那一首《圣母颂》。 , 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琴盒随意地摆在地上,里面除了斜飞浸入的雨水,只有几个零碎可怜的硬币。可是,她却丝毫不在意,相当入神地闭着眼演奏,任由脸颊被冷空气冻得通红。 她的琴艺并不太好,没什么技巧可言,偶尔音节还有错漏。可是她如此自由地站在秋雨中,任性地演奏着自己喜欢的曲子…… 裴诗忽然发现,这才是一个艺术家最幸福的时刻。 裴诗停下来,给了这个女孩子一些钱,听她一直将将《圣母颂》拉下去。 女孩只有十七八岁,睁开眼发现有人在认真听自己拉琴,眼中写满了单纯的喜悦之情。可是,眼前这个听自已拉琴的姐姐却好像……一直在流泪。 “是……是我拉得糟糕了吗?”女孩小心翼翼地说。 “不不。”裴诗摇摇头,眼睛发红地笑着,“很美,真的很美。我很喜欢小提琴。” 居然会有人听自己音乐到流泪,女孩受到了很大鼓舞,继续充满感情地演奏。 酥软的雨丝,沼泽枫的清新,凉凉的秋意,都渗透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裴诗抱着胳膊站在雨里,听着这纯粹的,不带一丝杂志的音乐,放纵自己无声地哭了起来。 很久以后,有黑影罩在了头上。 她这才有些慌乱地抬头,看见了伞下的森川光,还有他身后不远处的一群黑衣组员。 “组……组长,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发出鼻音,“你怎么找到我的?” 森川光垂头“看”着她,用戴着戒指的大拇指轻擦她的眼角: “你哭了。” “我没哭,这是雨水。” “泪有温度。”森川光擦了擦她的眼角。 裴诗有些尴尬,一时只有沉默。 森川光似乎感冒了,声音有些沙哑:“刚才小曲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了。你应该早点跟我说的,你父亲的琴我可以帮你买。” “买了琴……又有什么用?”裴诗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 森川光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只是微笑着说:“小诗,你一直都很喜欢音乐,不知道对歌剧有没有了解?” “只了解一点。” “十八世纪初,意大利正正歌剧墨守成规毫无变动,观众们觉得无聊又乏味,从没落到彻底死掉,音乐界陷人了—段时间的黑暗期。不过,没过多久,格鲁克歌剧的改革就在当时的音乐界掀起一阵飓风,再次复苏了歌剧艺术的辉煌。” “所以呢?”裴诗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历史永远在重复,也永远与组成历史的我们紧密相连。”森川光顿了顿,失明的眼看上去竟是意外的清澈,“所以小诗,不要害怕从黑暗中走过,因为黑暗的尽头永远是光明。” 裴诗抬头看着他。 雨水在他身后淅淅沥沥落下,白腾腾地随风飘摇,像是把伞下小小的世界都团团包围了起来。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捏了捏她的脸: “这话从我口中说出来,比一般人更有说服力对不对?毕竟,我连自己最想见的东西都没见过,都没像你这样伤心。” 消极的情绪一下被好奇心冲得烟消云散,裴诗眨了眨眼:“组长最想见的东西?那是什么?” 森川光拍拍她的肩:“先回去。以后再告诉你。” 黑暗的尽头永远是光明。 裴诗完全想不到,这句话第二天就奏效了。在地铁里浏览新闻的时候,她看见一条新闻:“周传波以一千二百万天价买下裴绍遗物‘白色尼尼微’。” 原来,这把琴最后还是没有落入夏娜囊中。 爸爸的琴能以这么高的价格卖出去,对方一定是他的狂热粉丝。如此一来,也算是一个圆满交代。 进入盛夏执行董事办公室,刚想向夏承司汇报工作,她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眼—— “白色尼尼微”居然就这么赤裸裸地摆一堆文件旁边。 “夏先生,这是怎么回事?”裴诗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但眼中还是有藏不住的讶异。 夏承司若无其事地看着文件,淡淡答道:“哦,一个合作伙伴昨天去拍卖会场买来的,送我当礼物了。” 裴诗哭笑不得:“送……送你当礼物了……” “怎么,你喜欢?”夏承司抬眼看了她一下,“我不玩乐器,你喜欢便宜卖给你好了。” 裴诗差点当场就问出“多少钱”,回头一想觉得可能是陷阱,于是说:“昨天悦悦也在拍卖会场,她说夏小姐很喜欢这把琴。” “娜娜?不给她,再送她东西她都要被宠坏了。你要的话,两百万卖你。” 夏承司如此轻描淡写,完全一副不计朋友情谊的无耻、无情的商人面孔。仿佛现在一头猛犸象摆在他面前,他也可以平淡地说“要吗?十块钱一斤卖给你了”。 “我现在就去写支票。”裴诗走了两步,又退回来,“不过,夏先生,我现在突然发现那三百万我用不到那么多,能不能我退三分之一给你,买你的小提琴,然后改签六年?” “你的意思是说,一百万退给我,用两百万签约金签六年?”夏承司眼中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倒是蛮会算计。” “夏先生……意下如何?” 夏承司眼中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如既往的冷峻脸孔。他对着她的办公桌扬了扬下巴: “想都别想,去工作。” 第九乐章 帕格尼尼,十九世纪著名的意大利音乐家。传言说,他在开音乐会时有人以为是乐队在演奏,得知台上只有他一人在演奏后,便尖叫那是魔鬼后逃跑。 因此,人们都说帕格尼尼把灵魂抵押给魔鬼,只为换得魔鬼般的小提琴技艺,以及演奏得来的大量金钱。 他的《二十四首随想曲》展现了惊人的独奏技巧,后来被无数音乐家改编引用,也是很多小提琴狂热分子百般推崇和追求的神曲,现在已成音乐界公认的小提琴家试金石。 这二十四首曲子里,最后一首又是世界音乐学会最具技术性的一首。很多音乐专业的学生都以拉出《帕格尼尼第二十四首随想曲》为最大的骄傲,夏娜也不例外。 当年她刚练好这首曲子后没多久,就听二哥说他们学校办了个古典音乐节,并请她也去演奏一两首曲子。作为音乐生,夏娜骨子里总有些傲慢,虽然二哥的学校是名校,但一所以经济商科出名的大学,能在古典音乐上办出个什么名堂? 她背着小提琴,去了哥哥的学校。如果有机会,她打算现场演奏一下《帕格尼尼第二十四首随想曲》——当然,她也不指望这些人能听出它的难度。 , , -------------------------光光手打。 然而,在前去活动会场的路上,她在走廊上听见了熟悉的旋律。 演奏的速度比最原始的版本快很多,但无疑的,那是《帕格尼尼第二十四首随想曲》。 随着曲子的进行,她从最开始的惊讶变成了强烈的好奇。 夏娜忍不住走到那间教室的门口,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短暂的夏季刚刚过去,重重叠叠的红云像是岁月的皱纹,瞬间苍老了伦敦的天空。街上飞奔的名车无法粉饰这座城市沉重的历史。窗外的落叶像是暗黄的蝴蝶翩翩飞舞,旋转在古老的欧洲街景中。 教室里只坐着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少女。 少女留着及耳的短发,发色、丝质的连衣裙还有她的眼睛都是清一色的黑,唯独夹在她耳与肩之间的小提琴是雪一般的白。这首曲子原本就是又快又难,几乎考验了所有小提琴最高级的演奏技巧,她又提高了1.2-3倍,因此左手的动作快得肉眼简直都看不清。 每次演奏这首曲子,夏娜都会满头大汗、手心出汗,演奏完了以后甚至连指板都是湿的。可是,眼前这个少女看上去如此开心,红色的唇角微扬,轻松得就像是拉《玛丽的小羊羔》。 因为速度超常,很快她就拉完了整首曲子。然后几乎没有停顿的,她又开始拉《二十四首随想曲》中的第五首。还是超快的速度,甚至还用鞋底欢乐地打起拍子。 帕格尼尼是夏娜心中的神,她一直如此崇拜裴绍,跟他改编演绎过帕格尼尼的曲子不无关系。眼前少女这种玩票式的演奏方式引起了夏娜强烈的反感。 “你觉得她如何?”夏承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夏娜眯着眼睛,微微撅嘴:“技巧是不错,但她拉太快了。她根本不懂帕格尼尼,怎么可以用这种态度对待小提琴之神的曲子。” “这女生性格很孤僻,已经甩掉好几个男生了,就只喜欢玩音乐。”夏承司看向教室里的少女,“对了,她是柯泽的妹妹,叫柯诗,才出国。” “柯泽的妹妹?”夏娜的嘴几乎可以挂油瓶了,“柯泽好歹也是音乐世家出身,怎么会有这种散漫的妹妹。” 柯诗完全没有留意到教室外有人在讨论自己,翻来覆去拉了几首随想曲后,又站起来,摆好姿势,重新开始拉《帕格尼尼第二十四首随想曲》。 这一次她没有再笑,也没有提高速度,而是以最原始的方式演奏。 最终,夏娜在这次音乐节上演奏的是萨拉萨蒂的《安达鲁西亚浪漫曲》。尽管她知道表演名单里没有柯诗的名字,但只要一想到柯诗可能会在音乐节上看见自己表演,她就很不情愿演奏《帕格尼尼第二十四首随想曲》。 柯诗最后那次常态演奏,让她脑中不断出现德拉克洛瓦①1831年创作的一幅油画肖像。 那幅画里,帕格尼尼散漫地拉着小提琴,一身黑色燕尾服几乎要融入黑暗中。整幅画里仅剩的亮色,便是他苍白的脸孔和领结,还有幽灵一般的白色琴弓。 他似乎早就死了,但小提琴里的音乐还活着。 注释①:欧仁·德拉克洛瓦(Eugene Delacroix, 1798—1863),继席里柯之后法国杰出的浪漫主义画家。有“浪漫主义的狮子”之称。他情感丰富,知识广博,有多方面的才能,他还擅长音乐,有较高的文学修养。 十一月底,全国音乐大赛的初赛已在各个城市同时展开。 裴曲和韩悦悦都去参加了初赛,韩悦悦发了好几个短信给裴诗说自己很紧张,要她过来陪自己。但裴诗认为这样不利于她将来上台独奏,完全没有理睬,只跟森川光碰一些组员去音乐厅寻找灵感。 马上就是夏家小公子夏承逸的生日,夏承司即将在家里为他举办一个大型生日宴会,让被裴诗请一个乐团来奏乐。 夏承逸是标准的被宠坏的孩子,对生活质量的品位要求不是一般高。乐团水准必须超高端不说,对开场音乐风格也有硬性要求:华丽、宏伟、让人想跳舞、有一定程度的悲壮气氛,但又因为是过生日必须要有轻快的部分,古典的同时还不能有那种他所谓“很土很黑暗的欧洲中世纪风”,最后乐器不能是钢琴,因为乐团成员必须站在游泳池中间的圆台上,像杂技演员一样随着喷泉开场表演,那个位置是摆不下钢琴的。 听见这些要求后,裴诗宁可去解读复活节岛伦哥伦哥象形文字。 音乐厅里有个大提琴手是韩悦悦以前的同学,裴诗得到特许进入后台。所以演奏到一半的时候,她觉得坐在前排看得不过瘾,跟森川光打过招呼便去了后台。 各大乐团的成员正在为接下来的表演作准备。韩悦悦的同学双手捧着一把小提琴递给裴诗:“我听悦悦说你是小提琴爱好者,这把琴是1697年Alessandro Mezzadri做的意大利名琴,市价要接近两百万呢,你看看。” 那是一把背面有着类似老虎纹的小提琴。裴诗接过琴,随便拨了两下,内心就有些沸腾了:“确实是把好琴。” “这是我从夏娜那里借来的,今天晚上她要用这个演奏。听说她家里几百万的琴有好几把,果然是有钱人哪。” “夏娜?” 裴诗愣了一下,重新看着表演名单,忽然在里面看见一行字—— 《D大调华丽波兰舞曲》,作曲:亨利克·维尼亚夫斯基,演奏:夏娜。 之前竟然没有注意到,她居然也…… 再次抬头,居然看见夏娜迎面走来,对韩悦悦的朋友皱了皱眉:“我把琴给你,不是让你随便给别人看的。” “真对不起,不…不过裴小姐很喜爱音乐,不……不会把您的琴弄坏的。那你们先聊……我还有事…”他有些尴尬地看了她们一眼,转身溜了。 夏娜穿着白色的晚礼长裙,妆容艳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嘲意:“怎么,你也来看我的演奏会?” 裴诗把小提琴还给她:“我还有别的事。” 夏娜却没有伸手接:“这把琴可是你把自己卖了也买不到的,再看看吧。” “有时间研究琴,不如研究研究琴艺。” “琴艺?”夏娜忽然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你……这样还有琴艺吗?” “我有没有琴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没琴艺。” 夏娜似乎快要发作了,但周围人来人往,她还是压低声音小声说:“裴诗,你以为我还像当年那样好对付吗?我看你是陶醉在天才小提琴家的过去中无法自拔了吧?你别忘了自己消失了多久,这五年里,我早就变成一流的小提琴家了。” 裴诗淡漠地看着她,并没有回答。 夏娜似乎丝毫不解气,眼神中透着微微的凶恶,她用保养得体的食指指了指裴诗:“没错,我的创作才能不如你。如果你按着当年的步调走下去,也一定会变成世界级的音乐家。可是,一个左手都不能动的人,到底又有什么底气和勇气来面对我?裴诗,你脑子清醒一点,看看这舞台——” 她往旁边站了一些,伸手展示了身后金光四射的演奏台:“这早已是我的天下了。而现在的你,不过是在嫉妒我而已。” 听见“嫉妒”二字,裴诗忽然滞一下。她扫了一眼舞台,又重新看向夏娜:“夏小姐,你是因为什么喜欢小提琴呢?” 夏娜怔住,一时间答不上来。 “是因为柯泽,对吗?”裴诗叹了一声,“你从小就喜欢他,也知道他的母亲是小提琴家,喜欢有艺术气质的女孩,所以才学了小提琴。” 夏娜紧锁着眉头:“那又如何?柯泽和小提琴我都有了,我为了什么而学小提琴,有那么重要吗?重要的是结果!” 裴诗点点头,耐心地听她说完,又缓缓道: “如果有—天,他或他的母亲不在了,你还会继续那么发奋地练习小提琴吗?或者说,没有人允许你站在这舞台上表演,你还会继续拉小提琴吗?” 夏娜又一次哑然。 裴诗坦诚地看着她,眼神没有—丝波澜起伏,声音也很平静: “我当然想在舞台上表演。但是,舞台、前途、名声和音乐本身相比,都很微不足道。现在我的手坏了,不能走上舞台,这是个遗憾。伹是,我会努力栽培新人,让别人代替我继续下去。我会不惜—切代价,让自己永远和音乐在一起。哪怕它嫌弃我,我也会死缠烂打和它在一起。而你,夏小姐,能拍着胸脯说出这样的承诺吗?” 夏娜被震住很久,满脸诧异,像是看见了从疯人院逃出来的人—样: “你是不是神经也跟着失常了?音乐是死的啊,是没有感情的啊。” “是吗?”裴诗笑了。 说了半天,她真是在对牛弹琴。 音乐是死的吗? 它本身美丽,但确实没有感情。是人将感情融入了音乐,才会让它变得多姿多彩,快乐或伤感起来。 摸了摸小提琴,用指尖轻轻拨动着弦,那细细的弦像已与她心脏的血管连在了一起。一下一下清响,都会让她觉得心脏疼痛而又悸动起来。 她把那把名贵的琴重新递给夏娜,看夏娜有些神经质地接过琴后,离开了。 在失去左手的时候,她曾经不止一次想要与小提琴告别。 可是,音乐啊,对你说“你好”只需要一秒,说“再见”却需要一生。 我这一生,注定是离不开你的桎梏了。 哪怕这只手再也捉不住你飞翔的翅膀,我也要站在广袤的平地上,抬头仰望你万丈的荣光。 专家验证,一个人的脑袋里有一百六十五亿个脑细胞,每个细胞可以容纳上百万种信息,即便是计算机也无法与人脑相提并论。 森川光的脑袋完完全全印证了这一点。 他读黑格尔和康德,也读《庄子》和《源氏物语》;他知道劳狄斯的圣泉可以治疗许多不治之症,也会从英国1825年修建世界上第一条铁路分析阶级统治、新生产力和基督教义之间的冲突和联系;他记得住千万光年外无数行星的名字,也能解释中文方言中某个土到掉渣的尾音是出自唐朝宫廷诗人的哪篇作品;他会从“史前西斯廷教堂”壁画上的主题推测人类文明的起源,也能总结出路易十三在小提琴史上作出的贡献;他信奉基督教,却对乔答摩?悉达多有一番自己的见解…… 每次跟森川光聊天,裴诗都会受到很大刺激—他明明只比自己大一岁半 ,怎么可以懂这么多东西?不过,当一个人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的时候, 你会发现和他寻找共同的爱好简直太容易了。 音乐会结束后,森川光让司机送裴诗回家,裴诗放松了身子坐在他身边,满脸怡然:“今天的曲子都是十八九世纪的,也不知道最近有没有什么演奏会有时代更久远的曲子。” 森川光“看”着前方,浓黑的睫毛下的眼神十分温和:“更早一些的,那是什么时候呢?” 裴诗想了想:“文艺复兴时期的吧。” -------------------------光光手打。 “裕太,你查一下。”坐在前排的裕太转过头来,一头金毛璀璨得像个小太阳,他依然散发着能把西装穿成日式流氓的气息:“老大,我就是不懂音乐也知道那么老掉牙的东西在亚洲是没市场的。” “不是叫你光在亚洲找。” 裕太嘴角抽了抽,眼睛横成两条缝看向裴诗:“诗诗,你的趣味真是……”他无奈地转过头,打开MacBookAir准备上网。 森川光微笑道:“小诗,你喜欢布艮第乐派弥撒曲吗,会不会太宗教了? ” “喜欢是喜欢……”裴诗目瞪口呆地看着裕太在Google Map的欧洲区域上点来点去。 “杜费①?” “还……还蛮喜欢的。”裴诗的眼睛还是盯着裕太的电脑屏幕,“不过,我只听过他的《假使我的面色苍白》……” “杜费的曲子下个月在意大利的教堂里有演出,入场免费,进去送鸡尾酒一杯。”裕太眯着眼读出了佛罗伦萨教堂的名字。 ------------ 注释①:杜费(Guillanme Dufay, 1400-1474),布艮第乐派代表作曲家,代表作《假使我的脸色苍白》。他采取了定旋律连用的方式,把一段圣歌旋律放在五个乐章中,创立了法国复调世俗歌曲《尚颂》。 森川光撄花般的唇瓣微微张了一下,但短暂的停顿后他才轻声问道:“下个月你有假期吗,我们去意大利?” 裴诗差点和裕太一样抽嘴角了。她刚想回话,警车的警报声却响了起来。 车里的人都愣了一下,裴诗赶紧拿出手机:“不好意思,这是铃声。”这个人的电话一定要上特殊铃声,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定时炸弹就爆了。 电话那一头传来男人饱满而性感的嗓音,但说的内容却是:“现在来公司,二十分钟到。” “好,要准备什么……” 裴诗话还没说完,那一头已只剩下了忙音。一想到接到这通电话的时间是星期天下午五点过,她就有一种把手机扔出去的冲动——这男人真的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豪门公子吗?怎么感觉比养猪文盲暴发户还没礼貌! 她轻轻吐了一口气:“森川少爷,夏承司叫我现在去公司,我在这里下车就好。” “没事,我送你过去。”森川光往前探了一些,“送她到盛夏集团。” “真对不起,看他这样,年末我应该是不会有假期的了。”裴诗有些气馁。 “没事,我们可以只去一个周末,就是坐飞机会比较辛苦。不过你还是先听听杜费的其他曲子吧,我家里有一张他的CD,过几天借给你。” “好啊,你已经搬家了?” “嗯,要吗?” “当然要!” 森川光的温柔和礼貌,让裴诗和夏承司对话时彻底暴躁了。 她在盛夏集团前面下车,却刚好在旋转门前和夏承司彦玲等人会面。夏承司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阶梯下方的黑色房车,但什么也没说,就只让彦玲和其他人在门口等候,和她进入电梯。 周末的下午和夏承司单独乘坐电梯已经够奇怪了,长时间的沉默更让裴诗有些不自在。看着楼层数字一次次往上跳,裴诗假装若无其事地问道: “是有工作要做吗?” 这时电梯门打开,夏承司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不是做,是重做。” “重做?” 一路小跑进他的办公室,他把一叠厚厚的文件扔到桌面上:“这个合同修得很糟糕,重做。” “知道了,我会重新修一遍。”裴诗平静地接过文件,“还有什么工作要交代吗?” 夏承司翻了翻其他文件,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我记得你说过,你丈夫在柯氏集团的市场部工作。” “是的。” “柯氏没人开Mercedes的黑色商务车。” 裴诗有些发愣。有好一会儿,她都以为自己是理解出了问题——夏承司从来没有跟她讨论过非公事的问题。 “……送我来的人不是我的丈夫。” 夏承司依然在看着文件,不时还拿着笔在上面修改:“裴秘书,你的私人生活我无权干涉。但你最好别让乱七八糟的事影响工作。我们有合约,我不会解雇你,但你别忘记,盛夏的职位不止执行董事秘书一个。” 什么叫乱七八糟的事? 森川光和她听一场音乐会怎么就乱七八糟了?还是说男人只要一看见女人从名贵的车里下来,就一定会联想到乱七八糟的事? 裴诗握紧手中的文件,心里有气但又不好发作:“您是我的上司,如果觉得我不合适,可以随时直接降我的职。不需要和我商量,也不需要从我的私人生活上关心矫正我。工作方面的问题,我会注意的。” 这一下,办公室里的气氛更尴尬了。夏承司翻了一页文件,在上面写了一些批注,冷冷地说: “你可以走了。” 裴诗心里很不愉快,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碰室。 她的身影消失在关闭的电梯门后,夏承司看着文件出神了一阵,忽然把笔扔到桌子上,拿起电话拨通了特助的号码:“彦玲,晚上餐厅的订位帮我取消掉,你们回去吧。” “好的。不过少董,司机要留下来吗?” “不用。” 夏承司挂断电话,揉了揉太阳穴,打开空荡荡的公司里的灯,然后重新坐回办公桌前,把抽屉里的一叠文件拿了出来。 全国音乐大赛初赛的结果很快公布了,裴曲和韩悦悦毫无悬念地通过了比赛。 复赛的时间刚一下来,夏承逸的生日也跟着到来。 夜。 夏氏庄园。 亿万颗星球在恒星光芒的照耀下,变成了漫漫宇宙中闪烁的尘埃,在无边的夜空上动人地连成了一片银色的长河,辉映着庄园泳池附近的宴会现场。 尽管温度降低没人游泳,院子里充满热带风情的蓬莱蕉也都凋零了,但夏承逸还是令人把池底的所有灯都打开,修建别致的泳池更是因此波光粼粼,把整个宴会现场一半照成金色,一半照成蓝色。穿着各式各样晚礼服的女子们都聚在一起,讨论着今年究竟是流行斑马纹还是复古长裙,是选择红金配的明艳还是红蓝配的青春,是嫁给真爱自己的普通上班族还是家境对等的花花公子。 庄园里都是穿着修身长裙的明艳女子,站在泳池角落里的裴诗反倒显得十分不—样。她化着深黑的眼妆,头发抓乱了盘在脑后,身穿黑色长裤和黑色双排扣窄肩马甲,里面的衬衫领口翻起,袖子挽到手肘,一手拿着五线谱,一手插进裤兜,大排银色手镯露在外面。这样的打扮让她显得既高挑又冷漠,却意外地有一种相当吸引人的中性魅力。 偶尔有年轻女孩路过,花痴地说“你好漂亮啊”,她也只是淡淡地笑一下,目不转睛地看着泳池中央的圆台。 在那里等候的,是一个男大提琴手和三个女小提琴手。 当时,夏娜在音乐厅的那一句“现在的你,不过是在嫉妒我而已”点醒了裴诗。 ——丹麦作曲家雅科比·盖德的《嫉妒》! 1925年,他为一部无声电影写了这一首探戈,从此一曲成名。这首曲子不仅满足了夏承逸一切挑剔的要求,既华丽又宏伟,既欢快又悲壮,甚至还有一种仿佛血红蔷薇逐渐盛放的艳丽妖娆感。 她曾去音乐厅听过这首曲子的交响乐版,也曾和裴曲两个人单独合奏过,但前者需要大型管弦乐队条件不足,后者只有钢琴小提琴配合音色略显单薄,沧桑感又盖过了宏伟感。 因此,想出了弦乐四重奏的形式。 中提琴手穿着蜜色的长裙,两个小提琴手穿着拉丁舞式的斜边红裙。 提出穿斜边红裙的自然是韩悦悦,她一向最喜欢这种浓烈风格的曲子。一切准备就绪后,她立刻就往前走了一步,展开了一段小提琴独奏。 这段独奏经过裴诗一些细小的修改,着重强调每个转折部分。瞬间,悠扬的音乐有了一种时光被撕碎的悲壮感。 原本乐队的作用只是演奏培养气氛,客人们只需要听着曲子自顾开心就可以,但这几个简短的音节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独奏结束后有几秒的停顿。 人们还未从之前悲壮的气氛中走出来,四个弦乐器同时开始演奏《嫉妒》的高潮部分。中提琴手和大提琴手同时维持低音的稳定部分,两个小提琴手轮流演奏高音,有了之前略显忧伤的独奏,正式展开的音乐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宏大与奢华。 不仅音乐动听,韩悦悦那一身红色拉丁裙也充满了探戈的风味,让在场不少人都随着音乐微微摇晃着身子。 泳池旁边人最多的地方,夏承逸惊讶得睁大了眼。 “哥,我不过随便说来刁难你,结果你还真找到了这种乐队……现在我相信了,这世上还真没有你做不到的事。” “不过让人做事,和我没什么关系。”夏承司喝了一口酒。 泳池的角落。 裴诗拿着卷起的曲谱,随着音乐打着节拍,朝韩悦悦露出肯定的眼神。她对音乐一向挑剔,尽管大家反应都很好,但她还是没法给这支临时组建的乐队打高分。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夏家聚集在一起的三个公子,还是不理解这三个人明明是兄弟,怎么差别会这么大。夏承杰一身保守的藏蓝色西装,领带系得中规中矩仿佛马上要去坐班;夏承逸头发抓得新潮又凌乱,戴着长坠子项链,本来长得就特别秀气居然还系着豹纹围脖……现在的男孩子果然越来越臭美了。 当然,最英俊的还是夏承司。 -------------------------光光手打。 他穿了一身纯黑的西装,披着一件Pony Skin的黑色外衣,黑色白头的皮鞋刚好衬托袖口领口露出的白色衬衫。端着红酒杯子和别人交流的时候,他的目光和裴诗对上了,却懒得连脖子都没动一下,而是斜四十五度角转了转视线,用一种略显睥睨的凌厉眼神扫了她一下。 那一瞬间,裴诗真有一种看见《GQstyle》封面拍摄现场的错觉。 但是那种惊艳感很快被怒气取代。 这几天夏承司没再责备过她的工作,但两人比以前还要机械的对话,简直比冷战还要让人难受。 眼不见心不烦,裴诗转过脑袋继续留意乐队的演奏。 没想到一回头,竟看见了不是很乐意见到的人。 夏娜穿着金色礼服提着金色手袋,嘴唇指甲都是鲜艳的大红,大波浪卷发充满弹性。和她同行的是一身黑纱裙和细带黑色高跟鞋的源莎。源莎那条裙子设计得很妙,里面是斜边黑裙,外面却披着一层透明的及脚腕黑纱,走动时轻纱微摆,顿时让冷艳的黑色透露出少女的心机。 但凡她们走过的地方,香水味迷倒一片男人。 然而,源莎竟然在宴会刚开始时脚下就有些不稳。在经过裴诗身边时,她用微醉的语气对夏娜说道:“你哥…他喜欢我。” 夏娜瞥了一眼裴诗,视若无物地说:“源莎你醉了,跟我出去。一会儿让他看见你这个样子,会更讨厌你。” “他讨厌我?他才不讨厌我。”源莎摇摇手指头,“他喜欢我,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没拒绝我的吻。” “一个吻而已,那算不了什么。” “谁说的,你别瞧不起你哥。他可是夏承司啊,夏二公子啊。他虽然马上要变成穷光蛋了,但和柯泽那种渣男可不一样,他不会玩女人的。” 夏娜顿时有些不高兴了,皱眉说:“你少拿柯泽说事。男人从来不会拒绝主动的女人,何况你长得还算漂亮,现在在场的女人你随便叫一个去给我哥献吻,我打赌他都不会拒绝。” “是吗?我们要不要打赌?” 源莎眼神迷茫地看看四周,最终指了指裴诗:“喂,你……你去跟夏承司说,你要吻他,问他同不同意!” 裴诗没理她。 “喂,你不是夏承司的小秘吗,我是他女朋友,这是命令啊。”她又等了一下,发现裴诗没理自己,又继续问道,“怎么,要我也付钱给你才干? ” 她作势就开始在手袋里翻东西,夏娜有些尴尬地压低声音:“源莎,你别闹了!” 源莎还是不依不饶地拿出支票簿,在上面写了一排数字,然后在裴诗面前晃了晃:“怎么样?” 裴诗嘴角有漠然的微笑:“源小姐,这点钱你是在打发要饭的吗?” “你还嫌少?”源莎把支票揉成—团扔了,又重新写了个价,“如何,够了吧!” 裴诗看了一眼支票,干脆不理她了。 “好啊,夏家瞧不起我家就算了,你这小秘还敢瞧不起我?”源莎杏目圆瞪,直接在后面加了个零,“这样你还敢嫌少吗!” 裴诗微微笑着,用手指在那排数字后又画了个圈。 “好!本小姐有的是钱!”源莎加好零以后,指了指夏承司的方向,“你去问他,问了不管他亲没亲你,回来这支票都是你的!” 泳池另一边。 见裴诗朝这边走过来,夏承逸邪飞的狐狸眼眨了眨:“二哥,漂亮姐姐过来了。” 自从夏承逸喜欢上了比他年长的某个女编辑,谁在他眼里都是漂亮姐姐,夏承司没理他,只是继续跟夏承杰讨论公司里的问题。 “二哥,你和秘书姐姐一直都这样吗?” 夏承司这才搭理了小弟:“什么意思?” “穿衣服颜色款式都好配,平时是套装都算了,没想到连宴会装都一样啊。”夏承逸指了指某个方向,“你看,就像情侣装一样。” 夏承司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此时,裴诗双手插在裤兜里,已走到他们的面前。她抬头看向夏承司,波澜不惊地问道: “夏先生,我可以吻你吗?” 第十乐章 这下在场的所有男士都傻眼了,周围安静得只剩下了乐队奏出的探戈。 数秒后,由夏承逸带头都开始起哄: “哇,美女都这么大胆了,夏少你就上吧。” “亲一个亲一个,你不亲我亲了啊!” “少董你看你们都穿情侣装了,不亲一下对不起观众啊。” …… 裴诗静静地看着夏承司,早已作好被他臭骂一顿轰走的准备。谁知,一阵哄闹之后,他只是平淡地说道: “抱歉,不可以。” “没事。”裴诗转身走了。 “夏少,你这样太不给美女面子了啊。” “是呀,不就亲一下,又不会死。” “唉,二哥你好扫兴。” 裴诗在一片失望声中离去,又径直走到源莎面前,抽走了她手里的支票:“谢了。” “看到没有,我都说了,你哥喜欢我!这秘书长得不镨吧,他都拒绝了!”源莎裙裾翩翩地摇来摇去,美滋滋地笑了起来。 “有时候金钱的魔力真是大得让人意外。”夏娜一脸吃惊地笑出声来,“待会儿泽过来了,我一定要和他分享一下这件事的心得。” 裴诗没多话,继续回到原来的位置监督乐队。 一个小时的音乐表演结束后,夏承逸引领客人进入住宅中。裴诗把提琴乐队成员送出庄园,为韩悦悦叫了一辆出租车。 上车前,韩悦悦低声说:“其实诗诗,如果初赛你能多回我几条短信,我会表现更好的。” “我知道了,下次我尽量陪你。”裴诗把叫来的出租车门关上,“回去早点休息。” “嗯,晚安!”韩悦悦用力挥挥手。 裴诗重新回到庄园里面,泳池依然被金蓝的灯光照得犹如仙境,但人已经走空了。 这个小时她心情有些不好。 她也不愿意为了钱去做一些丢面子的事。可是如此简单就筹集那么多资金,又确定夏承司是不会亲她而为彼此惹来麻烦的,不过说话而已,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相对非常冷静的回绝,她更希望夏承司斥责她。他这样回答,总让她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算了,本来就不是太重要的人。 微风摇晃着树枝,奏起了夜的轻音乐。 裴诗在泳池旁站定,拿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悦悦,不是我不关心你。只是我不想解释每一件事,毕竟这样太软弱了。你到家以后,记得发一条短信或者打个电话给我。 还没打完字,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转过身,发现来人是夏承司。 “夏先生,你居然还在。”裴诗把手机装回裤兜,一时间有些窘迫。 “嗯。”夏承司在她面前停下。 他的眼睛明亮而深邃,像是装满了星辰的影子。在池底灯的照耀下,水的金色光影在他的轮廊上微微摇晃。 可是,气氛依旧尴尬又糟糕。 裴诗觉得心情更不好了。其实她和夏承司之间真的只是彼此的过客,但她并不希望在和他相处的时候发生不愉快的事。很显然,这几天他们之间的关系比陌生还要陌生一些。 明明打扮是帅气的中性风,坏心情却让裴诗的气场完全弱了下来: “对了,刚才的事我想解释一下,其实我只是跟源……” 察觉到夏承司的头勾了下来,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嘴唇却刚好碰上了他的唇。 裴诗真个人都僵住了。 -------------------------光光手打。 头脑乃至身体像是有电流窜过,她的第一反应是赶紧后退然后笑着说是意外。但身体却像是被人操纵了一样,有数秒的呆滞。短暂的瞬间,夏承司已搂住她的腰,把她揽到怀里,温柔地吸吮她的唇瓣。刚才小小的电流像一下增到满值,后脊的中枢神经顺势往下被击中。裴诗推了他一不,后脑勺却被他另一只大手扣住,整个人被密封在他的怀抱中不得动弹。只能由他轻轻咬着自己的嘴唇,任由越来越强的触电感把浑身的神经都击到彻底麻痹…… 等意识到他们在接吻的时候,裴诗吓得猛推了夏承司一下,总算挣脱开了他的怀抱。 “你……你……你发什么神经啊!”她头发微乱,情绪很久没这样失控了。 夏承司的呼吸也有些不平稳,但还是在尽量保持冷静:“我发神经?” “那是源莎拿钱叫我这么做的啊,叫你亲你就亲?刚才都拒绝了你现在亲什么啊!” 一想到自己第一次接吻居然是跟这男人,裴诗气得几乎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但还是强忍着没让自己发狂,“你,你离我远点!你别过来了!” 她加快脚步后退,却在泳池旁不小心一脚踩空了。 “小心!”夏承司连忙过去拉她,但她已经往下掉了,还不忘拽住他的袖子。 半个小时后。 彦玲拿浴巾替夏承司擦头上的水珠,看着裴诗的眼神,就仿佛在看一只藏匿千年刚出水的尼斯湖怪:“裴诗,夏先生是不能发烧的,你是怎么回事?” 裴诗头发乱得像个鸟窝,烟熏妆糊掉,像是哭出了黑泪。她左手握着还在滴水的手机,右手握着糊掉的支票,一个字没回答,只沉默地盯着夏承司不动。 听说夏承司掉泳池里了,很多人都出来看热闹。夏娜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就说我哥怎么出去打个电话就没回来了。裴小姐,你刚才找他索吻是为了玩游戏我们都懂,但怎么现在把他弄到水里去了啊?” 这番话一说出口,其他人都笑了起来。 只有她身边的男人一直没有出声。 那是刚到没多久的柯泽。他穿着一件发亮的银灰色西装,袖子挽起,衬衫领口微微敞开,整个人散发着一如既往的雅痞的调调。看样子,他的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不论大家说什么,他的目光始终都没有从裴诗身上离开过。 …… 五年前。 伦敦贝克街。 即使入了夜也人来人往的街道和现在并没有太大差别,依然复古而风韵犹存。 街上没有高楼大厦,连银行都修建得如同旧时的城堡。灯具店和高脚杯专卖店橱窗里的商品精致华贵,在灯光下器皿和价格都在闪闪发光。 柯诗和柯泽从一家印度餐厅里走出来。想着柯泽刚留给服务生的小费,柯诗就忍不住横眼:“你怎么花钱还是这么大手大脚?” 柯泽把自己的围巾系在她的脖子上,笑着说:“他们服务态度好,所以给小费,有什么不对?” “小费意思意思就可以了,有必要给这么多吗?” “说到服务,欧洲人真是没法跟亚洲人比。你看这里的服务员多厉害,几乎刚吃完一盘菜,叉子刚放在盘子上,服务生就过来把餐具收走了。你刚一吃完辣的东西,看着四周他们立刻送纸巾过来。你知道在意大利、德国这种地方会发生什么吗?你挥挥手跟服务生说‘bill,please’,他们会把账单放在小费盘子里给你飞过来。”说完他做了—个扔飞碟的动作。 柯诗禁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见她笑了,柯泽按着头,严肃地说:“不要笑,这是真的。你这边被盘子砸到脑袋了,流着满头血说‘but sir, I think I need an ambulance!’他们会站在接待台那边大声说‘Would you like to par by cash or card?By the way, service charges are not included!’ 柯诗笑得更厉害了:“你别耍宝了,哪有这么夸张啊。” 她笑起来眼角微微弯着,那种自然的情绪让人忘记了她还化着浓妆。柯泽伸手揽住她的肩,把她往身上带了一些。见她有些惊讶地抬起头,他低声说:“不过,我发现一件很要命的事。” “怎么了?” “虽然这家餐厅是真的很健康,但是……”他低下头,在她耳边悄声说,“你有没有发现哥身上有一股浓浓的咖喱味?” “哥你别闹了啊。”柯诗再一次笑了,不过还是凑过去在他的身上嗅了嗅,“好像……真的有一点?” “不行,我不能这样回去。不然夏娜会认为我这次找了个印度妹子。” 他每天回家,夏娜都会在他的身上嗔来嗅去。只要闻到一点点不一样的香水味,当天晚上柯泽就别想再睡觉。身上有咖喱味其实很正常,但对夏娜这种已经快被逼疯的状态谁也保不准。柯诗无奈地摇头:“还不是你自找的。你要不花心,她也不会怀疑你。” “啊,你看那边有个宾馆,我去开个房冲个澡再回家吧。” 柯诗一直把柯泽当亲哥哥,所以他提出去宾馆洗澡,她真的没想太多就跟去了,甚至还在他洗澡时拿他的古龙水在衣服上喷洒去味。谁知柯泽那边刚一洗完,居然在下半身围着浴巾就直接出来了。 小时候不是没见过他半裸的样子,但出国后这还真是第一次。他出来和她对视的瞬间,两个人都愣了—下;似乎都意识到了这一次没有仆人服侍,没有父母督促,只有他们两个在宾馆里。 “这时候要有人破门而入,你就被看光了。”柯诗转过身对着镜子,板着脸想掩盖自己的尴尬。 柯泽用浴巾擦了擦头发,坏笑着走到她身后:“要有人破门而入,不是哥被看光了,是妹妹的清白就没有了……” 柯诗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哥,你开玩笑注意分寸。不然我可不客气了。” “怎么,害羞了?”柯泽当恶霸当上瘾了,在她耳后轻轻吐了一口气,“别害羞啊小诗,哥哥对你一直很温柔的。” 柯诗眼睛眯了起来,手往后一伸,直接把柯泽身上唯一的浴巾拽了下来。柯泽惨叫一声,赶紧把肩膀上的浴巾取下盖住关键部分,狼狈地后跌几步,颤抖地指着她:“你你你你你……” “把衣服穿好,我在门外等你。” 柯诗把浴巾往地上一扔,直接转身出了房间。但她并没在外面等多久,门就打开了。柯泽穿好了裤子走出来,但依然裸着上半身。 “怎么了?” 柯诗转过身,却被他拽住手腕。他贴近她,用额头顶着她的额头。两人对视了片刻,他就半眯着眼,慢慢靠了过来。 柯诗别开头去。 “你到底在想什么?”她寒声地说道,“真是劈腿劈上瘾了,连我都不放过吗?” “我和夏娜已经分手了。” 柯诗错愕地睁大了眼:“分手了?为什么?” 他张了口,但并没有机会说完话。因为墙角有一对情侣迎面走来,并在看见他们这个姿势的时候彻底呆住了——那是他们学校的学生。 裴诗从来不曾如此后悔当时没让柯泽吻自尽不管结果如何糟糕,起码柯泽是她当时真新喜欢的人。 而现在被夏承司吻的结果就是妆花了,必须干洗的衣服毁了,好不容易到手的支票没了,手机也完全不能用了……但她没想到,这都不是最让人郁闷的事。 源莎把裴诗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恨恨地对夏承司说:“承司,这个秘书是不是在勾引你?” 夏承司虽然变成了落汤鸡,但面容仍旧完美端正,像是经过计算再精细制造出来的一样。他一脸深沉,一副相当为难的样子:“别问了,不是大事。” 于是就这样,整个公司的人都知道了裴诗倒追少董,二人掉入泳池的事。 翌日夏承司上班时一如既往地严谨认真,要她做的事是一件没落下。裴诗压抑了一整天的火气,终于在去看森州光时爆发了。 森川光的别墅。 海风飒飒吹响,从地平线处吹起了白色的海浪。森川光坐在前院中喝下午茶,膝上放着一个CD机,肩上披着厚厚的黑色呢绒大衣,静静听着裴诗咬牙切齿地吐槽夏承司: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睚眦必报又小心眼的男人,他把我的支票弄没就够了,还要害我背上这种谣言。你说这种传闻对他有什么好处?” 森川光长而白皙的食指钩着茶杯把,淡淡地笑着: “小诗,不知道你听过杀过行为吗?” “那是?” “这是肉食系动物捕猎时的特有行为。像金钱豹,它的食量其实并不是特别大,但捕杀猎物的时候,它总是喜欢一口气杀掉几十只羊,一口也不吃就把尸体留下扬长而去。肉食动物力量强大,但也很残忍,它们不会放过任何弱者,只为炫耀武力。” 裴诗想笑又笑不出来:“你的意思是,夏承司算肉食动物?” “人类本身就是肉食动物,文明与修养的外衣,本性中也有无法隐藏的兽性。只是有的人兽性明显,有的人不明显罢了。” 裴诗往椅子上靠了靠:“那夏承司属于兽性明显的一类?”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森川光喝了一口茶,缓缓说道:“他和他父亲都是这样的人,不过他的征服欲表现在事业上,他父亲表现在女人上。可能最近夏承司事业一帆风顺,就想试试女人了。” 忽然想起他们俩一起掉进泳池里发生的事,裴诗不由呆住了。 那里的水深大概有一米六七,裴诗游泳水平还属于菜鸟级,狗刨了几下都没能游起来。夏承司个子高,水刚好盖住他胸口上一点,他提着她的腋下将她扶起来,然后托着她的臀部让她坐在他的手臂上。如此一来,她为了坐稳只好抓住他的肩。 夏承司的头发已经完全湿透,金色的波光倒映在他的双眸上。他嘴角微微勾了一下:“没想到还蛮有料。” 裴诗脸色发白,下意识往后缩想躲开他。但他另一只手迅速抱紧她的背:“不会游泳就别乱动。” 这个动作让他们微凉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他的胸膛坚硬,心脏跳动很快…… 裴诗摇摇头,努力压住自己的怒气:“算了,我很小的时候就被狗舔过嘴,这也不是初吻。” 森川光拿着勺子往英式红茶里加糖,听见这句话,动作僵在半空: “小诗……你让他吻你了?” 裴诗吐了一口气:“没法,没躲开。” 森川光一只手紧紧握了一下CD机,但很快松开,从下面取出一个CD盒把它递给裴诗:“这是杜费的CD,你先拿回去听吧。” 裴诗双手接过来,宝贝地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谢谢组长。” 看得出来他面有疲色,裴诗很识相地站起来:“那我先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 -------------------------光光手打。 “嗯。” 听见裴诗拉椅子和离去的脚步声,森川光又轻声说道:“小诗。” “怎么了?” “前两天我说要带你去意大利听杜费的音乐,可能不行了。”他的声音也有些疲惫,“……最近很忙。” 裴诗表示理解地点点头:“没事没事,你只管忙。” 眼见全国音乐大赛复赛即将到来,裴诗不想为自己惹上任何麻烦,所以一直和夏承司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但她怎么都不会想到,夏承司的无耻程度已经超出了她能控制的范畴。 最近夏承司才在公司附近买了一间公寓,打算搬出来住,理由是上班近。而且,相较夏氏庄园那样的豪宅,他新搬的地方显得实在很简约:一百多平方米的两室一厅,上下两层,上层客厅厨房落地窗,下层两间卧室、小书房和一个洗手间。对于一个条件优越的单身男人来说,这样的住宅可以说恰到好处。可一想到这是盛夏集团少董第一个自己的房子,就觉得实在有些离谱。 新居室内已经装修完毕,现在就差一些琐碎的小东西,例如窗帘、床单、地毯、灯泡、镜子要打点。 裴诗知道夏承司花钱一向很有规划,也知道作为秘书就是该为Boss打点一切他不乐意做的事,但不知道他竟连买室内小东西这种保姆的工作都要她来完成。 夏承司不喜欢浓烈的颜色,尤其是暖色调,但冬天如果满屋蓝紫色又会觉得冷,她只好把地毯和窗帘都配成了黑白斑马纹,这刚好与楼梯的扶手颜色很相称;从彦玲那里听说他有上百双皮鞋和收藏酒的习惯,她又请人将鞋柜和酒柜都扩张了一倍;他很喜欢吃肉,讨厌蔬菜,她甚至还特地买了好几种切不同肉类的菜板……终于,帮夏承司跑了一整个星期腿,一切工作都在周日晚上结束了,裴诗监督钟点工把室内清洁工作完成,全部检查确认无误后,锁了门准备到公司把钥匙交给夏承司。但是,在楼下却遇到了刚停下车的夏承司本人。 “我原来的家里有一些箱子,跟我过去把它们搬过来。”夏承司打开车门锁,“上车。” 二十分钟后,夏氏庄园里。 夏承逸开着黄黑的兰博基尼出门,刚好看见这样一个场景:美女秘书姐姐正拖着巨大的箱子上台阶,因为箱子太重而挽起了袖子,喘着粗气自己打气喊—二三,人跟着箱子一起跳起来,才把它拖上了一个阶梯。而二哥正站在台阶上方,抱着胳膊靠在车门上俯视着她,嘴角挂着不易察觉的浅笑。美女姐姐每上个台阶就要这么跳一下,但二哥似乎根本没有一点下去帮她一把的意思。 夏承逸看不过去了,立马开门想要下车当一回英雄好汉,却正对上了二哥横过来的眼神。 夏承司皱了皱眉,做了个“小孩子走开”的手势把他打发掉了。 从保姆变成搬运工已经是很悲剧的事,裴诗把这些箱子拖到夏承司新公寓里,眉毛已经变成了伍迪·艾伦式。但是,折磨居然还没有结束。 “冰箱里有一点食材。”夏承司拿着遥控器,靠在沙发上悠闲地看财经新闻频道,“去做晚饭。” “我帮你叫外卖。”裴诗掏出手机。 “我不在家吃外卖。”夏承司相当从容。 “我去餐馆帮你买。” “现在晚了,我喜欢的餐馆都关门了。” 裴诗静静地看着夏承司线条美丽的侧脸——这一刻,她是多么想把钥匙扔到那张脸上! 可是,她不会和钱过不去。夏承司是聪明人,让她干了这么多活肯定会加薪。 她沉默地打开冰箱。梅干菜、五花肉和白萝卜赫然摆在里面,就好像是提前准备好了要她做梅菜扣肉和红烧肉一样。 在厨房劳作了不到十分钟,客厅里的夏承司又冷不丁来了一句:“裴秘书,我似乎说过我不喜欢花。” 看他站在落地窗前的梅花盆景旁,裴诗淡淡地说道:“大气中氧含量仅剩下了一百五十兆吨,光合作用可以在三千年里将它们完全更换一次。养植物有利于环保。” 其实只是单纯喜欢这个盆景,粉红色的梅花开得很旺,一心动就买了下来。 “这理由可以接受。”夏承司用手指拨了拨梅花花瓣,又拿起遥控器换电视台跳过广告,“多放点红辣椒,少放花椒,菜别太咸,饭别太软。” 那毫无廉耻的态度,简直就像是在说“这份文件,字调大点,打印两份,一份送财务部,一份送市场部”,哪里像是在请人在周日晚上牺牲休息时间帮他做饭。 裴诗做好饭,看了看时间也很晚了,这时候小曲多半刚睡下,她想现在回去说不定会把他吵醒,不如再等等。她坐在沙发上等夏承司吃完收拾餐具。可是,一整天的操劳让人在放松时脑袋瞬间有千斤重,她一靠在沙发上,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这一睡的结果就是,第二天中午她被开门声吵醒。看见夏承司推门进来换鞋,她出神片刻,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身上的毛毯立刻掉在了地上,她将它捡起来:“夏先生,我昨天睡过去了?” “嗯。”夏承司脱掉西装外套,松了松领带,走到冰箱前。 裴诗的目光随着他的身影游走:“现在几点了?” “十二点半。”夏承司拿出一杯果汁倒在杯子里,径自喝了一口。 “我……我早上没去上班?”裴诗随便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觉得问出“你为什么不叫我”显得很失责任,只能喉咙干涩地说道,“抱歉,我翘板了。” 夏承司倒是很放松,平平淡淡地说:“没事,昨天你的加班费抵消了。” 对夏承司的恨,从这一句话推向高峰,终于在下午上班时爆发到了顶点。 随夏承司去上班的时候,裴诗意识到别人看着他们的眼神和以前不大一样。她有些纳闷,不过是翘了个早班,难道会闹到尽人皆知? 盛夏集团里的女人不多,八卦生物只有几个前台接线员。裴诗下楼帮夏承司送材料的时候,两个接线员把她拦了下来—— 接线员A:“裴秘书裴秘书,我们前几天正在讨论夏先生呢。快来八一八,你觉得夏先生的技术怎样?” “技术?”裴诗有些迷惑,“你们是说哪个方面?” 接线员B:“少来了!你明明知道嘛,当然是闺房技术啦。” 接线员A:“我觉得肯定很厉害的,夏先生是那么理性的人,自控力也很好,那方面肯定也……” 接线员B:“难讲,长得帅的男人往往不擅长调情,长得漂亮的女人往往不怎么做家务,因为他们都不需要。” 裴诗不由嘴角抽了一下。这些女人的联想能力真丰富,看见夏承司居然还能想到那方面。她已经自动把他当作机器处理了。不过,不涉及自己利益的事,她向来不会去插一脚。裴诗笑了笑:“这种事要夏先生的女朋友才知道吧。” 刚想撤退,接线员A惊讶道:“啊,你不是夏先生的女朋友吗?” 接线员B:“难道传言是真的……” “什么传言?”裴诗更加莫名了。 接线员A:“大家都说你在追夏先生,昨天还赖在他家睡了一个晚上。顶楼那些还说送了少董一个梅花盆景,今天少董把它拿到公司来了……” “这是不可能的事。”裴诗断然否定,“我早就结婚了。” 辩解往往不能带回清白,反而会变成为流言推波助澜的工具。 夏承司的情史太神秘,导致所有人都对和他有关系的女人异常好奇。因此,谣言越传到最后竟然变成了裴诗背着丈夫勾引夏承司。裴诗自从解释无效后,从头到尾都保持着沉默,只静静等待谣言散去。 下午夏承司有重要的客户要来访,裴诗完成手里最后一份工作就到大堂等候。刚到大厅,正巧碰到彦玲在训那两个接线员。 “以后你们如果再在公司里散播一些无中生有的流言,就别再干下去了。”彦玲一脸阴霾,看上去有些可怕。 接线员看上去很是委屈:“彦姐,这你得听我们解释。大家都知道,夏 先生不喜欢植物,但他早上却把梅花放那儿了。人家问他为什么,他都说是裴秘书送的……” “裴诗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但少董从来不玩办公室恋情,他对裴诗绝对一点意思都没有。” 其实这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了。想玩办公室恋情的人是裴诗。夏承司才是受害者。裴诗没指望过彦玲会帮自己说话,但没想到会这样落井下石。 “那个盆景是误会。”裴诗过去,从容地说道,“夏先生让我帮他选室内摆设,我就买了这个。” 接线员立刻点头如捣蒜:“你看彦姐,室内这种东西本来就很敏感,会有流言真的不能怪我们哪。” 彦玲紧皱着眉,略显睥睨:“裴诗,你这边的事我也得处理一下。我记得你说过,你的丈夫在柯氏集团第二中心工作是吗?” “是的。” “我去查过,第二中心市场部三年内根本没人结婚。” 裴诗怔住。 她记得很清楚,当初老爷子在柯氏安排了人,怎么现在…… 冬阳微暖,透过水晶般的旋转玻璃门洒入大厅。门外一辆辆豪车缓缓行驶。大厅里人来人往,有几个都不由停下来看着她们。 “难道说丈夫被炒鱿鱼我还不知道?我打电话问问,你稍等。”她镇定地掏出手机,想要打电话给裕太。 彦玲却冷冰地拦住她:“想出去找人帮你圆谎吗,裴秘书?” “你想太多了。” “裴诗,你的目的就是少董。现在为他和公司带来这么多麻烦,你如果还有一点自尊,这份工作就不该留着。去辞职吧。” 裴诗同样冷漠地回望着她:“我为夏先生工作,只有他可以直接解雇我,你想越级行事吗?” “公司规定,任何在CV上作假的员工一旦被举报,没有任何商榷余地直接解雇。” “我没有作假。” “那请你现在打电话给自己的丈夫,让他来公司为你作证。” 裴诗手心微微冒汗,轻喘了一口气。 这时候,只能打电话给那个人了…… 她拨通了电话。那边响了两三声以后,森川光的声音传了过來:“小诗,你找我?” -------------------------光光手打。 只是这声音不光在电话里响起…… 裴诗愣了愣,转过身去。 森川光披着灰色的大衣,戴着戒指的手同时也握着文明杖。他在森川组一行黑衣人的簇拥下走进大厅。 “我正想告诉你,我来盛夏集团有事。”森川光走过来,对着裴诗的方向微微一笑,“今天我可能会晚点回去,所以,晚上的饭要交给你了。” 第十一乐章 冬季的午后。 冰冷的天空下,这座城市就像是一张揉过又展开的大图纸,丛林一般的楼房就是上面的皱褶,在金色的阳光中投影深深浅浅,延至地平线。 现代化的会客室门和墙壁都是玻璃制的,员工们总是不由停下来朝里面看一眼。 夏承司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中,他的脸因为五官分明而一半没入阴影,一半连睫毛毛都罩上了绒绒的金黄色。他喝了一口茶,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森川光,以及后面被一群西装男人团团围住的裴诗,挑了挑眉: “所以,我相当荣幸,聘请了森川太太当自己的私人秘书。” 这问题他明显是看着裴诗提出的,但森川光往前靠了靠,从容地替她回答道:“小诗一直对柯娜音乐厅很感兴趣。我想,是怕夏先生会有所顾虑,才隐瞒了我的身份。这是个善意的谎言,希望夏先生不要往心里去。” 面对夏承司质疑的目光,裴诗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她默默走回夏承司的身边,手中的圆珠笔却在底下被摁得嗒嗒乱响。 然而,夏承司看来她不过几秒,就重新看向森川光,维持着相当有涵养的模样: “当然不会。我一直以为日本的习俗是:一旦女性结了婚,就会待在家里相夫教子。没想到森川光先生想法还蛮摩登的。” “在这方面,我自然会尊重小诗的选择。”尽管看不见,森川光的脸上却始终维持着浅浅的笑意。 夏承司又看了看裴诗,英眉舒展着轻吐了一口气,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嘲讽。他转移了话题:“我们还是直接谈正事。” “好。” 森川光击了击掌。旁边的一个黑衣男动作迅速地递上文件。他伸出戴着戒指的手,用长长的食指和中指压住那份文件,推向夏承司的方向: “正如我在电话里说的那样,我们会提供比柯氏更大的音乐库。与我们合作,一定比柯氏更有优势。裕太,麻烦你跟夏先生解释一下。” “是!”裕太挺直了背脊,相当有元气地说道,“夏先生,这份文件里还有我们新的加码。在Summer手机的操作平台上,我们将会移植刚开发出的微信系统,不仅可以高速发送视频和音乐,增加语音识别系统,打开微信界面时还会将缓冲时间减少到0.5秒以下。最关键的是,这个系统与市面上九成的smartphone是兼容的。 夏氏集团的手机品牌Lyrik是去年才上市的。最初的企划和市场战略都是由夏承司亲自操作,刚一推出第一代市面反响就相当可观。不过自从夏娜和柯泽订婚,夏承司遵从父亲的意愿把注意力转移到柯娜音乐厅后,Lyrik的工作就交给了夏承杰。不出意料地,夏承杰一开始接管这份工作,Lyrik的市场份额就与日俱减,到今年已经处于完全消声状。近日夏承司打算借夏柯联姻的机会,和柯氏合作将旗下的电子音乐库移植到手机系统中,以重振夏氏的电子产业。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个大公司想要代替柯氏成为夏氏的商业伙伴。 裴诗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公司是Mori,也就是“森川”Morikawa的简写。 随即,裕太又递给了夏承司一个手机: “这个系统我们已经放在了这个样机里,您可以留着测试看看。” 夏承司接过手机和文件,对着裕太提到的微信系统玩了一会儿:“Mori非常有诚意,我不认真考虑以下都不可以了。” 接着夏承司和森川光谈了大约半个小时,才结束会话。 裴诗把森川光送到车上,弯腰看向车中的他,长长吁了一口气:“组长,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如果不是你出面救场,我可能真会遭殃了。” 森川光对着她的方向,美丽的瞳仁却涣散地看着别的地方:“不用謝。爷爷临时改变主意,要我来帮你而已。” “原来如此。”裴诗更是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老爷子讨厌我了呢。” “当然不会。他一直很喜欢你,你知道的。” “那就好。那你先慢走,我继续回去工作了。”裴诗朝他和裕太挥挥手。 “诗诗再见,工作别太辛苦啦!”裕太热情洋溢地摇摇手。 森川光没再说话,只是冲着她淡淡一笑,就令司机开车走了。 裕太转过头看着目送他们离去的裴诗,过了一会儿,那笑容满面的脸变成了个大大的“囧”字:“森川少爷,老爷子那边该怎么办?” 森川光还是沉默着,拿出手机按下快捷键,拨通了电话。电话响了很久,那边才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光。” 男人听上去六七十岁,伴随着那一头潺潺的水声,嗓音低沉而底气十足。 “外公,我今天已经和夏承司见面了。”森川光说得平和,但听见他叫“外公”,不仅裕太,车里所有人都不由绷紧了浑身的神经。 “这种小事就不用向我汇报了。”森川岛治也说话语速特别慢,有着旧时和式男独有的腔调,“还有什么事?” 森川光欲言又止,半晌:“……没有了。” 结果这句话刚一出口,对方就挂掉了电话。森川光对着手机出神片刻,又一次打了过去。 “又有什么事?” 森川岛治也的声音没有一丝不耐烦,却让森川光不由提起一口气:“外公,为什么要撤销小诗在柯氏名义丈夫的安排?” 那一头的水声持续响了—会儿,森川岛治也才缓缓说道:“光,你认为那女人真的喜欢你吗?” 森川光道:“当然。” “既然如此,让她给我生个曾孙子。” 森川光愣了愣,诧异地说:“这种事……根本不可能说做就能做到的。何況,我和小诗还没有结婚。”说到后面,他的脸颊泛起了微微的红色。连自称“watakushi”也变成了平时常用的“watashi”①。 “我要确定这女人愿意为你生子,才会考虑让你们结婚。下次再看见你们的时候,我要看见第三个人。” 电话再一次被挂断。 森川光后悔极了,根本就不该打第二个电话过去。外公的个性他一向了解,多说只会多错。 裕太转过头来,一脸同情加为难:“这这这,这该怎么办哪?老爷子他根本不知道你连诗诗的手都没碰过吧……” 森川光叹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陷入了沉默。 托森川光的福,裴诗这一天被提早放回了家。但是,夏承司布置的新任务却让她压力有些大——测试森川光给他的样机。尽管她强调过,自己和森川光的关系不方便接这份工作,但夏承司却一改往日的严厉态度,说他信得过她,硬让她把手机拿走。 落日的金景洒在峥嵘的高楼上,午饭时的街道比平时冷清了许多。裴诗换好Sim卡,一边开机一边进入厨房,系统居然就提示已为该手机号注册了Mori微信。 然后,不出一秒钟时间,她就连续收到了三个人的微信,还有一堆好友推荐消息。 第一个人的头像是一张处理成了淡粉色,化着浓浓眼妆鼓着双颊的非主流美女。这个无论什么聊天工具都二十四小时挂在线上的人,不用说,自然是韩悦悦: ———— 注释①:日语中,“watakushi(わたくし)”是“我”的谦逊语,非常正式,只有在和长辈、上司或很尊敬的人说话时才会如此自称。而“watashi(わたし)”是一般较为礼貌的自称。 “哇,诗诗你是在开玩笑吧,居然也用微信?这太猎奇了!”韩悦悦的声音充满了惊诧。 第二个的头像是染了金发笑得无比灿烂的裕太: “诗诗!!!!”信如其人。 第三个人的头像是《死神》日番谷的动漫头像: “姐你落伍这么久,终于开始用微信啦。” 听见手机里传来小曲清澈干净的声音,裴诗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厨房外——他就坐在隔壁的屋子,说话大声一点她就能听到,有这必要吗…… 裴诗迅速开口回复了韩悦悦和裕太的微信,又对着小曲的房间喊了一声 :“小曲,你别懒了,要说话来厨房。”听见对方说“哦,看完这集就来”后,她不由摇了摇头,喝了一口水,打开冰箱拿食材准备做饭,把所有同事一个个加进去,却在看见一个消息的时候被呛了一下: 好友验证消息 用户名:司 验证内容:“夏承司” 头像是柯娜音乐厅的远景,真是相当有本人的风格。 裴诗拍拍胸口,通过了夏承司的好友申请,不知道要不要和对方打招呼。不打招呼可能有些不礼貌,可是打招呼会不会有些太刻意?如果打招呼,是发语音,还是打字?发语音显得有些傻,打字又太刻意…… 拿着一颗鸡蛋出神许久,却忽然收到了对方的微信。 看见夏承司头像旁边的语音气泡,裴诗不明所以有些紧张,屏住呼吸点了一下那个气泡,然后,夏承司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了出来: -------------------------光光手打。 “你到家了?” 除了带着一丝电子音,和平时听上去没有太大差别。但因为是录音而不是电话,不用立刻反应过来回复,裴诗想了很久,清了清嗓子,按着录音键说:“对啊,刚到。” 语音已经发过去了,裴诗呆了一下,回放了一遍自己的录音,忽然觉得有些很囧。 很快夏承司就回了微信:“替我向森川先生问好。” 裴诗更囧了,只有逃避话题:“好。你吃饭了吗?”发送完以后想补充说点什么,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干脆把手机丢一边去了。 这么一丢,直到晚饭时,裴曲都不由咬着筷子歪头看了一眼裴诗:“姐,你在等重要的电话吗?一直看手机。” “不是,上面给的任务是测试手机,我看看功能。”说是这样说,裴诗心里却后悔问了夏承司一句“你吃饭了吗”,对方像这样一直不回复,真是显得又傻又多余。 难得有一个休闲的晚上,裴诗和朋友们来来去去玩了一整个晚上的微信。每次看见新信息的时候,她总是会下意识翻一翻下面的“司”,但无论上面的新消息如何乱跳,那个号就像是死了一样一直没点反应。 三四个小时过去,手机显示电量不足,裴诗才发现自己在这个无聊的微信上浪费了那么长的时间。她刚想去充电,手机屏幕上却出现了一行字:“司给您发了一条微信。” 她怔了怔,快速打开信箱。 “刚才吃过。” 听见夏承司的声音,裴诗反应过来他晚上总有加班的习惯,现在应该是才看到消息。可是,她也有些不敢回消息了——如果回了消息他继续无视自己,那岂不是更加尴尬? 她看了一眼夏承司头像旁的语音气泡,若无其事地再点了一下。 “刚才吃过。” 到底要不要回呢?她盯着气泡,又点了一下。 “刚才吃过。” 之前和一些闹腾的男同事也有聊天,要么都是拖得长长的像是刚睡醒,要么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要么就是特别能侃像是在说相声,要么就是可以连续说六十秒连个停顿都没有……没有哪一个像夏承司这样,说话声音低沉,同时也很成熟饱满。 以前好像很少留意,夏承司的声音居然这么好听。裴诗想了想,为了保险起见,发了一个笑脸过去。 没过多久,她又收到一条语音信息: “现在都这么晚了,还没睡吗?” 这—次的句子长了一些,不仅像刚才一样音色饱满,还带着磁性又充满男性特质的尾音。裴诗的嘴角不由上扬,走到窗口去对着手机轻轻说道:“还没有睡。” 夜幕降临,城市染上了连成片的墨绿色。 盛夏集团中,夏承司放下手机,叫住了刚完成工作的彦玲:“我听说你今天劝裴诗辞职。” 果然还是没能躲过去。彦玲双腿交叠着,脸色有些苍自,抱紧了怀中厚厚的文件:“那是因为……因为她在资料上作假。” 夏承司在一份合同上签了字,写上日期,连抬眼看她的动作都省了:“裴诗的薪水和资历都不如你,但你应该知道,她和你是同一级的。” “是的。” 夏承司却再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彦玲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凝视着他低垂时好看的眉眼。其实,他年纪比她小很多,从各方面来看,都应该是那个被她照顾的人。可是她却从来不曾了解过他,甚至打心底对他感到畏惧。 终于,彦玲像是放弃了所有的挣扎,低声说: “对不起少董,我明天写好辞呈交上来。” 她不是初涉社会的小屁孩儿,对现实和自我价值看得很清楚。她从不会做灰姑娘的美梦,所以恋爱对象也是相貌英俊但收入和年龄都小于她的男人。她在恋爱中一直扮演独立知性的形象,如今就要丢掉工作,也不知道男友还能不能保得住。 可是,夏承司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谁说要你递交辞呈了?” 彦玲有些蒙了。 “如果不是你,我还不会如此确定一些事。你算是功过各半了。” 彥玲喜出望外地抬起头,居然有些孩子气地问道:“真的?” 夏承司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把手中的合同往前推了一些:“明天把这个寄给森川光。” 彦玲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她迟疑了片刻,接过夏承司的合同:“少董,你……你居然真的要和Mori合作?” 夏承司已经对着电脑在进行下一份工作:“嗯。” “可是你应该知道,他们的动机不纯,这回砸重金,只是为了,为了……” “为了逼我父亲破产吗?” 她说不下去的话,他却轻轻松松说出口。而且,比她想象的要骇人多了。她原本以为Mori平白无故提供这样一个天大的商机,只是为了吞并夏氏的一部分产业,但是,他的答案竟是…… “原来,你这段时间的犹豫,是因为知道Mori和夏氏有仇?” “不,只是为了争取更多的加码,就像新植入的微信功能。”夏承司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一早就准备答应他们了。” 黑夜张着血盆大口,吞没了满目森林般的高楼大厦。 彦玲更加深刻地感到,自己真正没有了解过这个男人:“可是,董事长已经不年轻了,如果真的破产……” 夏承司坐在落地窗前,一如既往,优雅得犹如法兰西海滨贵族。他的得体举止是母亲管教出来的,但眼神却从来不属于任何人,如同冬季的海水,冰冷又深不可测。 他总算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地笑了: “或许会跳楼吧。” 走出盛夏集团的写字楼,彦玲看见了照例来接她的男友。他很体贴地为她送上围巾,捂着她的手,说话时在冬夜的冷空气里呵出团团白雾:“玲玲,又加班到这么晚。” 看着男友年轻的脸孔,深邃而饱含温柔的眼睛,彦玲忽然觉得自己大错特错了——当初他还在追求自己的时候,她怎么就会认为他和夏承司长得像呢? 她一头钻入男友的怀中。 难得她如此撒娇,男友受宠若惊,紧紧地抱住了她。柯氏,无论这个拥抱如何紧致,都不能让她的内心变得温暖。 董事长既花心又脾气恶劣,但她好歹跟随了他多年。 而少董……是她连那个字都不敢提的人。 随着夜晚逐渐深沉,整座城市已经变成了一片无尽的深蓝图纸。此时的 盛厦大厦,更像是一只顶天立地的黑色魔鬼,在夜色中静静俯瞰着这个世界的声色犬马。 顶楼那个男人似乎早已与这座城市融为一体,奢华,愤怒,冷漠。 数日后 全国音乐大赛复赛现场。 一束金色的灯光照在演奏台中央,台上摆着一架黑色三角钢琴。裴曲穿着白衬衫黑夹克,系着银灰色的领结,正在演奏拉赫曼尼诺夫的《练声曲》。 《练声曲》是拉赫曼尼诺夫所有作品里唯一没有歌词的曲子,但它也不需要任何歌词来点缀。在裴曲左手几乎轻到消声的伴奏下,主旋律缓慢而充满感情地从他的手指间流出,就像冬季俄罗斯被大雪淹没的白色森林,寂静得仿佛可以听见雪花碎裂的声音。 这原本就是一首十分悲怆的乐曲,此时更是被他演绎得忧伤到了极点。尤其是重点由右手的高音切换到左手低音后,裴曲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着上方,嘴唇眼神简单得近乎透明,沉重的音节一下下击中人的心房,让一些观众都不由红了眼眶。 裴诗带着韩悦悦坐在观众席里看裴曲的表演,想起自己曾经也经常用小提琴演奏这一首曲子。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到这首曲子,她总会想起父亲——不,确切说来,无论听到什么乐曲,她都会想起父亲。 她和裴曲的同龄人中,肯定很多都不知道,这世界上真有一种感情会沉痛得让人难以呼吸,这让所有恩恩怨怨、情情爱爱都变得无足轻重,那就是对逝去生命的思念。 尤其当离去的人是他们至爱的亲人时。 裴诗闭上眼,想起父亲跳楼前一日的样子。 记忆中的父亲从来都是温润如玉的模样,天生自然上翘的嘴角让他看上去仿佛随时脸上都带着微笑。可是,那一天他不知是在和什么人打电话,气得整个脸几乎都扭曲了,声音也因为提高而变得有些可怖: “你这骗子!你害我破产,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你这疯子!” 但他对着电话骂了一会儿,那边好像就挂线了。他把听筒往地上重重一摔,居然第一次爆了粗口:“他妈的!!” 话机被落地的听筒拽着摔到了地上,他像是不解恨—样,又往上面狠狠踹了一脚。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留意到墙角正在怯生生地看着他的两个孩子,有些恼羞成怒地对他们吼道: “你们走开!” 姐弟俩害怕极了,像两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躲回了房内。可是没过一个小时,裴绍就回到房内,重新用大手覆住他们的脑袋。 “诗诗,曲曲,对不起……爸爸刚才对你们那么凶。”他在黑暗中身影模糊,声音也微微发抖。 “没事的,爸爸。”小曲用肉肉的小手抓住父亲的大手,非常懂事认真地看着他,“我们知道你心情不好。” 裴绍看着女儿不甚清楚的脸,哽咽着说道: “诗诗,你会怪爸爸吗?爸爸好没用……所有的钱都被人骗走了。” “爸爸,没有钱没关系啊,我们长大了以后会赚钱养你的……” …… -------------------------光光手打。 裴诗记得很清楚,当时刚说完这一句话,一滴滚烫的泪水就落在了她的手背上。每次想到这里,再联想第二天发生的事,她的眼眶就会禁不住发热。 开始她总想,对于这样脆弱又没责任感的父亲,她不该如此缅怀。可是后来她知道了前因后果。她不仅更加心疼他,胸腔中还总有永远也无法平息的强烈怨恨…… 她看向演奏台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裴曲在经历了如今的一切后,居然越来越善良,演奏的曲子也越来越干净空灵。这和她几乎是截然相反的。 这时,旁边有人想离开坐席,她和韩悦悦立刻站起来让出空位,但她动作一个不稳差点摔较,立刻伸手撑住身后的座椅靠背。她朝后面的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刚想坐回来,身后身材发胖的西方女人却倒抽了一口气。 “Oh my god!”女人摇摇脑袋,立刻指着裴诗的手说对旁边的年轻翻译说了—堆意大利语。 裴诗立刻收回自己的手。 “小姐请问一下你是不是学过小提琴?”翻译问了这句话以后,那个外国女人又手舞足蹈地说了很多话,“她说她这辈子从来没见过食指和小指能 拉得这么开的人,几乎有一百八十度了,就是在最顶尖的小提琴家手上都没见过。” 裴诗有些警惕地用右手握住左手:“我没学过,只是天生韧带弹性比较大而已。” 其实何止是食指和小指可以拉很开,她连食指和无名指的距离都可以拉成一百度。如果她放松,整只手都可以软得像面条一样,扭出各种寻常人看了会有点恶心的角度。就因为有了这样有些畸形的手指,以前她手还没受伤的时候,那些别人拉得手指抽筋的曲子她却可以轻轻松松拉出来,还可以超越常速演奏。 刚好这时裴曲的演奏也结束了,全场响起雷动的掌声和喝彩声。 裴曲回国后首次在正式场合表演,果然大获成功了。裴诗坐下来,笑着对韩悦悦说:“小曲果然厉害。我猜他会拿高分的。” 韩悦悦却拉住她的左手,掰了掰她的小指:“妈呀,刚才那一下我觉得你的手指都可以撇叉了。诗诗,你真的没有学过琴?” “以前学过一点,不过早忘记了。”裴诗敷衍地收回手,“我早告诉过你,我只喜欢音乐,自己不喜欢玩乐器。” 翻译和那个女人说了一会儿,又对裴诗说:“小姐,你手指和四肢都很修长,而且柔韧度这么高,这么好的天赋不学乐器简直太浪费了。” “以后再说吧,我现在有其他事要忙。”裴诗站起身,拍拍韩悦悦的肩,“我先去找小曲,你帮我留意评委的分。” 裴曲果然拿下了当天的最高分,像是玩票—样进入了决赛名单。 下午,裴诗和韩悦悦到后台开始准备小提琴的复赛。看钢琴组比赛的时候,韩悦悦还一直在和裴诗说说笑笑,但眼见排在她前面的名额越来越少,观众席中的人 -------------------------光光手打。 , 越来越多,她突然变得沉默起来。 演奏台上,长相滑稽的矮胖男生穿着燕尾服,满头大汗地演奏着圣一桑的二十八号作品《A小调序曲与随想回旋曲》。外行看着他,大概只会发笑说“哈哈,他头发衬衫都湿了”,或者“哇,拉个琴而已,怎么会这么痛苦,脸都拧起来了”之为的话。可是在韩悦悦看来,他每一个揉弦、跳弓的动作都让她的心跳加快一拍。 在她看来这个男生的表演已经很完美了,简直就是CD里录制的一样。但演奏完了以后,评委却以“缺乏个人特色”没给他太高的分。 之前看比赛视频的时候,她一直觉得这些人都不足挂齿,中是这一刻,她开始摇摆了…… 终于,她前一个人演奏到一半的时候,她对一旁心定神冰的裴诗说道:“诗诗,我觉得我不行。” “怎么了?”裴诗悄然地看着她,眼睛在灯光下竟显得更加深黑。 “我太紧张了,肯定失常的。这次比赛的高手太多了,我怎么可能拿得了第一?”韩悦悦紧握站小提琴,琴颈上全是她和上的汗。 “不是早说过了吗,名次不重要。尽力就好了,这样才能争取以后的演出机会。” “可这是比赛啊,怎么可能不在意名次。”韩悦悦几乎快要哭出来了,“我觉得我不行。” 裴诗看了一眼台上的参赛者,思考了两三秒,把手中《沉思》的改编曲谱扔到垃圾桶里:“待会儿上去,瓦无斯曼的命题曲子你好好发挥。到自由表演时间的时候,你拉《嫉妒》。” 韩悦悦怔住:“为……为什么?” “《嫉妒》你学的时候没压力,而且也可以演奏出个人风格,感染力还是很重要的。” 韩悦悦看了一眼垃圾桶:“可是,那首曲子是你辛苦改编的……这产不是主浪费了?” “辛苦是为了成果,没有成果辛苦了也没用。”裴诗拍拍她的肩,“悦悦,赫拉克利特曾经说过一句很出名的话——‘没有人两次走进同一第河流’,不知你听过吗?” “什么意思……” “世界上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出现两次。记得我们上学的生物书上的那些人类心脏剖析图吗,那些都是电脑模拟出来的。实际上,每一颗心脑都是不一样 ,就像我们的指纹一样,是独一无二的。你喜欢这曲子、你的演奏风格、你通过曲子抒发的感情也都是独一无二的,只要你将这些特色展现出来,哪怕技巧不到位,也会遇到赏识你的人。” 韩悦悦皱着眉,像是一个很容易上当受骗的小孩子一样:“真的吗?” “哪怕现在你面对的人是夏娜,也不该感到害怕。因为能超越你,能比你更灿烂的人,只有你自己。”裴诗拍拍她的肩,“记住,其他人都和你无关。” 最终韩悦悦上台的时候还是有些紧张。 不过,也正如裴诗所预料的那样,她更擅长激情华丽的《嫉妒》,而非自己为她量身定做的曲子。 她穿着黑色的裙子,演奏着大红色的《嫉妒》。 这一刻,连琴曲都变成了盛放的玫瑰,应该充当的角色都应该是创造者,而非工匠。 毕竟每个生命都是一同独特的花,它只盛开一次,不可复制,不会再有。 韩悦悦得到的掌声并不亚于裴曲。 复赛中,裴诗用心栽培的两个人都得到了相当不错的收获。裴诗发了短信给韩悦悦,说自己在门外等她。然后,在几乎将音乐厅掀起来的掌声中离开后台。 刚一走出会场,冷风迎面而来,更将里面盛大的音乐殿堂和真实世界隔离开。她看了睦自己的左手,然后轻轻将它握住。 每个生命都是一朵独特的花,它只盛开一次,不可复制,不会再有。 那她的那朵花,是否当年在伦敦盛开过了? 这时,有人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她。 裴诗倏然抬眼,刚想转身,耳边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柯诗,我就知道是你。” 裴诗震住。 “你先别否认。听我说完。”男人急切地说道,“你只要承认,愿意回到我身边,我立刻和夏娜分手,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 苍穹像是罩上了一片茫茫的白雾。 裴诗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挣脱他的怀抱,转身一脸惊讶地看向他:“柯先生,你怎么又认错人了?” 柯泽的眼睛和鼻尖都微微发红,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冷的缘故。他停了很久,声音有些沙哑: “小诗,回到我身边。” 这句话,还真是迟了整整五年。 “我了解你的性情,但你真的认错人了。”裴诗看了看时间,“我朋友还在等我,先失陪了。” 第十二乐章 一天后。 一场冬雨洗净了大地。被冲刷过的城市富贵而崭新。就仿佛是被挖掘出的迈锡尼黄金之城。行道树干枯的支丫已让人看不出品种,交叉错乱拥抱着天空。 书房里,桌子上放着一堆标记站图书馆借用日期的西方哲学书、《荷马史诗》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少年热血漫画。裴曲随意翻动着那些漫画,连书拿反了都不曾察觉。因为森川光正坐在电视机旁,听他在音乐大赛中的演奏。 重播结束后,正在做饭的裴诗从厨房那边探出个脑袋: “组长,小曲弹得不错吧?他的演奏视频昨天就有人传到网上了,给他留言的人好多,好多女孩子很喜欢他,都说他是什么‘萌神’。” 裴曲想起那个一夜火爆的视频《钢琴大赛A组惊现天才美少年秒杀群雄》,有些发囧:“这跟我的实力一点关系都没有,根本没几个人点评我的琴艺。我还是想听听森川少爷的意见。” 森川光转过身来: “这一点我和你姐姐的想法一致,演奏技巧不是那么重要。一首曲子的生命力,完全体现于演奏者的个性和演奏的环境。” “演奏的环境?环境太吵会影响演奏者的心情吗?” 森川光笑了笑。 “当然不是。打个比方说。贝多芬的《命运》最早体现的意义是人与命运斗争的坚强精神,但在二战的德国就体现出了两种不同的意思。 盟军一方,因为《命运》的主导者音符节拍是三长一短,当时人们发电报用的摩尔斯电码里,这个代码——”他长长的指尖在桌子上点了三个点,又划上一道横线,“滴、滴、滴答,表示的是字母V,也就是胜利Victory,体现了他们必败希特勒的信念。但同一时间,《命运》也被纳粹百般推崇,是因为贝多芬是雅利安人,他的《命运》也会这他们带来胜利。” “弹了那么多年《命运》,到今天才知道有这么一种说法。”裴曲想了想,肩膀立刻耷拉了下来,“那像我这种没有个性的人,也没什么生命力可言了。” “当然不是。” 森川光一般黑白稳妥的搭配,袖扣和口袋巾都是彰显活力的橙色,小小的细节让这份经典就得精致又新潮。然而,他的脸孔秀丽,气质内敛。尤其是那双失明的眼睛,完全没有现代人接近复杂的浮华。即便穿着精心剪裁的西装,他微笑时的几雅。依然犹如旧时的和式贵族公子: “小曲的演奏风格,就跟你本人一样,空灵,干净。” 听见那个“干净”,裴曲的眼睛快速眨了几下,说话也比平时慢了一些:“是……是吗,我觉得……我还是去看看姐姐做的饭。” 他一溜烟跑到了厨房。 没过一会儿,依然卷着袖子的裴诗进来了:“小曲非要做饭,拗不过他。” 森川光的眼睛对着窗外,整个面部的表情放松而显得柔和:“刚好,小诗,你过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裴诗疑惑地走到他面前。他摸索着拉住她的手,把一个厚厚的CD盒子放在她的手心。 看见上面的名字Antonio Lucio Vivnkdi,裴诗的眼睛倏然睁大: “红发神父!” “小曲说,决赛时你打算让你的小提琴手演奏瓦尔第的《四季》,刚好这里有他的CD,就给你带来了。这里几乎所有名家演奏的版本都有,交响乐、小提琴、钢琴的演奏版本也都很全。” 一提到迫在眉睫的决赛,裴诗的双眼就不由自主放空了:“决赛第一轮参赛曲目是帕格尼尼炫挑曲,悦悦选了第十七首随想曲,到现在闰得就像浑身器官都错了位一样。反正第一轮就会被刷下来,就不费心思让她练《四季》了。” “森川少爷你别听姐姐胡说。”这回轮到裴曲探头了,“悦悦练得很辛苦,拉得很好的,我姐的要求让她听上去像个变态。” 森川光的眼睛弯了起来:“我知道,当小诗鼓励一个人的时候,才说明这人没希望了。她要求那么高,是因为她对这个人有所期待。” 裴诗耸耸肩,无所谓他们怎么说,径自把CD取出来放到唱片机里。 第一首是《四季》第一乐意“春”的四架钢琴合奏。和最常听见的小提琴版相比,少了一些宏伟,多了一些轻灵。但依然生气勃勃。洒脱灵动,带着春暖花开的清新愉悦,听着听着,好像连带窗外的枯枝都已慢慢生出了婆娑的绿叶。 裴诗跟着曲子点头打着节拍,顺便拿起CD盒子看演奏者的名字:“四个都是大师啊,难怪这么好听。” 森川光脸上带着微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第一首曲子结束后,就是经典的小提琴协奏曲版本。裴诗的的节拍从点头换成了微微摇晃身子:“悦悦要是能练到这种水平就好了。” 很快第一乐章出现小提琴独奏快板,裴诗随着节拍开始的响指:“真好听。” 音乐稍微安静的时候,森川光终于轻轻说道:“小诗真的很喜欢小提琴,每次听小提琴,你都会笑得很开心。” , 裴诗摸了摸自己的脸:“你怎么知道我在笑?” “能听得出来,你很开心。” 这时裴曲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姐,我下楼拿具邮件哦!一分钟就上来,菜不会糊的!” “好——”裴诗答道,毫不在意地转过身去,不受影响地继续的着节拍,“我开心,那是因为这首曲子很欢快嘛。啊,下面这段是我最喜欢的……” 她跟着听完大半首曲子,一边看着CD盒,一边喃喃说道:“都说钢琴是乐器之王,小提琴是乐器之后,我觉得蛮有道理的。” “怎么说?” “没有哪种乐器能像钢琴那样,可以模仿整个交响乐队的演奏效果。它的音色也是最动听的。不论你怎么弹,就算弹错音都不会难听。而且,虽然它的音色最好听,但却可以为任何乐器当伴奏,很具包容力。所以钢琴是当之无愧的乐器之王,还是一个相当具有包容力的仁君。” “那小提琴呢?” 裴诗抬头想了想:“小提琴尖锐而娇贵,单人演奏时根本无法为别的乐器伴奏。一旦破音就像女人尖叫,比钢琴弹错音刺耳多了。只要它出现,就一定会夺走听众的注意,变成演奏的重心。哪怕是在交响乐团中,它也经常扮演最重要的角色,所以,小提琴应该是一个挑剔,任性又傲慢的王后。” 森川光点点头:“这么说来好像真是这样。只要钢琴和小提琴合奏,一般钢琴都会变成背景乐。” 想到森川光是弹钢琴的,裴诗觉得这样说有点不太好,清了清喉咙:“那是利用率钢琴如果演奏大声,小提琴的音量就会完全被盖住,所以国王才会安静地宠站他的王后嘛。不过,虽然国王很温柔,却也花心,可以同时宠幸好多乐器,无论什么音乐在他的衬托下都可以变成天籁。中王后离开了国王,最多就跟王宫大臣大提琴鬼混一下,而且都远不及和国王合奏那么美妙,只能选择独奏……怎么这样说觉得小提琴很可悲?” 说着说着,裴诗已经完全陶醉在了乐器拟人的世界里。 “小诗。” “嗯?”裴诗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如果你的和不好,我就永远独奏。”他顿了顿,“我只和你合奏。” 刚好这时,整首小提琴协奏曲也到了尾声,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时,裴诗呆了一下: “啊?” 凉风吹拂站枯对枝。 森川光坐在窗前,手指在微光中有些发白,他的眉眼像是薄薄的晨曦,脸孔却因背光有着旧肖像般的俊美阴霾。他淡淡一笑:“没事,你去看看小曲的菜做得如何了。我好像闻到了一股烧焦味。” 裴诗吸了吸鼻子,赶到厨房去。 裴曲不在厨房,锅里的菜果然都烧糊了。她赶紧把火光了,把锅取了下来,然后去裴曲的房间,却从门缝里看见他正皱眉在看一封信。裴诗在门口静站了片刻,后退一些清了清喉咙:“小曲浑蛋,你把菜烧糊了!” “啊,好的,我马上来。”他快步走出来,把信件揉成一团丢入门口的垃圾桶。 吃饭的时候,一直是森川光在和裴诗说话。裴曲心不在焉,习惯性地帮姐姐夹菜,发现她碗里的菜已经快要堆成个小山包时,她已挑起一边眉毛看着他。 裴曲怔了一下,很快有些无奈地笑了:“姐,你要多吃一点哦。” 晚饭过后,裴诗送森川光下楼,再回来看见裴曲缩在客厅 沙发上,双目无神地看电视。他没有开为,荧屏的光在他脸上照下一道又一道的彩光。直到她在门口站了十多秒,他才低声说道: “姐,我不想参加决赛了。” “为什么?” “我没信心。”裴曲半眯着眼睛,显得有些疲倦,是“我肯定是会输的。” 裴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复赛中的分数是最高的,怎么可能在决赛输掉?” 裴曲答不出话来,只是又住沙发里缩了缩:“我就是不想参加了。” 裴诗沉默地走到他身边坐下,把一张信纸举起来:“是因为这个吗?” 黑色的云朵缓缓游动,已盖住了月亮,就像是魔鬼的手盖住了苍白的脸庞。裴曲的脸也变得苍白,只剩下了电视屏幕照来的灯光。 那张白色的信纸很大,上面却只有电脑出来打印的一行字: 小曲,那首《练声曲》很寂寞啊,你是否想起了泰唔士河最后一班游轮上的月光? 裴曲的嘴唇也开始发白。 像是一切美梦都消失了,一切幻觉也都消失了。残酷断裂黑暗滋生而出的,是赤裸丑陋的真实。往事的记忆化作了黑夜,从高处虎视眈眈地拥抱着他。 “写信的人,是夏娜吗?”裴诗压低声音问道。 裴曲只是迟钝地摇摇头。 “那到底是谁?” 裴曲还是摇头:“姐,别问了。” “小曲,这件事我们必须面对,当年你不计较就算了,但现在被人再次提起,就不能再造成更多的伤害……复赛那天我遇到了柯泽。当时他过来抱我,我看见了墙角跟过来的夏娜……”裴诗觉得身体发冷,但还是残忍而冷漠地一字一句问道,“当年游轮上的那些人,到底是谁指使的?你觉得是不是?” 她如此咄咄逼人,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剑,直刺入裴曲心中最脆弱的地方。他的嘴唇微微发抖,已因紧张而有些干裂。他凝视她的眼许久,终于用力摇摇头: “别问了。 ” “小曲,我不希望你再……”她扶着他的肩,死死地盯站他。“你告诉姐姐,你觉得是谁指使的?” 裴曲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额上甚至渗出薄薄的汗。终于,他提高音量吼道: “别问了!!”他终于崩溃了,脸国情绪激动而变得通红,眼中也流出大颗大颗的眼泪,“姐,我求求你!不要问了!!真的,我求你了……我不想说,求求你……” 裴诗被他的反应震住。 但很快,她抱住他,紧紧地搂住他瘦削的身体—— “对不起,小曲。”她紧锁站眉,眼眶红得像兔子,“都是我的错。姐姐当上明明答应过爸爸要保护你,可是姐姐还是这么没用……如果当时受罪的是姐姐就好了……” 乌云悄悄走了。 月光拉长他们地面的影子。 整个房间却像是荒凉的空壳,只装了两个透明的灵魂,以及渐渐经侵蚀灵魂的,黑夜钝重的呼吸。 …… 全国音乐大赛小提琴决赛。 这一日吸引千万观众的不仅仅是优秀参赛者的表演,更重要的是那一排坐在评委席上为众人熟知的面孔,大部分都是国内外的著名音乐家,每个人的名字说出来,都会让人联想起一串串精彩绝伦堪称经典的国际级音乐表演。 但是,摄像机镜头的得最多的,却是正中央一个留着金发的发福妇女。令裴诗惊讶 是,这个人,她是见过 ——这是复赛时,那个说她手指骨骼的意大利女人。 比赛开始前,所有选手上台,为主持人一一介绍。 他们都能感受到这个意大利女人审视的目光,并在与她对视后认真地挺直背脊——仿佛又害怕,又希望得到她的赞赏。 直到镜头的在胖女人旧子的名牌上,裴诗才看见了上面的字迹:Maika Ricci。 她错愕地盯着这个胖胖的外国妇女,讶异地微微睁在了眼睛。 这个人,竟然是Ricci夫人?! 几年前犹如希腊女神一般高挑贵气的Ricci夫人?那个用一根G弦就以在交响乐中奏出悲壮小提琴曲Ricci夫人? 还记得自己曾经在欧洲参加过她的独奏会。当时她提着雪白裙边走上演奏台,将小提琴架在脖子上的瞬间,万籁俱寂。没有人再愿意出声,打破仿佛来自天堂的音乐。 裴诗怎么都想不到,当年现代小提琴家可望不可即的小提琴女神,竟然转眼间就变成了这样。 西方人的身材,真是比异形还要奇特地存在…… 还没能从Ricci那边错愕中走出来,小提琴比赛已经开始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让自己集中精力,观察比赛的走势。 第一轮第一项是炫技曲。参赛者可以从帕格尼尼三百随想曲里任选一首表演。 除了前台的演奏乐,赛场后台里,数十个小提琴手来来去去,小提琴拨弦声、搌弦声和琴盒开关声像是杂乱的交响乐充斥着偌大的房间。 韩悦悦看着裴诗用松香替她擦弓毛,自己调琴的手却有些颤抖。裴诗没有抬头,但也听出刀子拨弦的声音有些不对,于是淡淡说道:“悦悦,又开始紧张了?” 韩悦悦似乎很想表现得洒脱一些,所以捏捏脸说:“我哪里是紧张,是那些摄影师把我的脸拍得好大,我在想要不要去拔牙瘦脸。” “拔一颗牙会减少22%的咬力,拔两颗减少一半,拔三颗就只剩下37%。拔完了天天喝稀饭吧,还可以减肥。” “你又开始笑我!”韩悦悦气馁地靠在墙上,“如果出问题,肯定会被观众骂死的。” 裴诗轻轻吐了一口气,“悦悦,你太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了。” 韩悦悦有些赌气地撅了撅嘴:“怎么,这都有错吗?” , “如此在意别人的言论,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是谁,需要他人的评价来组成对自己的认知。如果人家觉得你好,你就觉得自己好,人家觉得你坏,你就觉得自己坏,那恐怕你一辈子都会这样焦躁,毕竟人的想法总是在变,不是吗?” “你说得对。”韩悦悦揉了揉自己的卷发,“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我。我总是惹你生气。” 裴诗吹了吹琴弓,把它递给韩悦悦: “你会变成非常优秀的小提琴家。” 韩悦悦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澈起来:“……真的?” “是。” 虽然裴诗还是和以往一样,连多几句安慰的力气都省了,但就这一个“是”,让她暖意变得充满了勇气。韩悦悦握紧琴弓,用力点点头:“诗诗,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帕格尼尼的第十七首随想曲。 完全展现左手超难度技法的曲子,一弓下去最多连至三十六个音符,不带任何感情却能带给人震撼的真正艺术音乐。 韩悦悦总觉得这是三首帕格尼尼参赛曲里最简单的一首,她的动作也快,但弥补不了手不够大的缺陷,两根据手指距离的扩张动作总有些跟不上,演奏这首曲子比大师们慢一些。尤其是第一小节在G弦和D弦的手指间距,一直是她的大问题。 因此,这一天的比赛,从刚开裴诗就很注意韩悦悦的技巧。 但韩悦悦的表现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开关不仅速度比以往快了很多,没有错音,甚至在演奏降G和降E的双音和弦时,二把位的位置都找得十分准确,整个开头起得从容不迫,干净利落。 裴诗有些惊讶地看向台心的小提琴手。 她身穿不规则边曳地红裙,脚踩火焰跟红底鞋,如果不是架着小提琴,你就算说她马上要去给Gucci拍杂志硬照都有人相信。 然而,在自己忙于工作的这段时间,她不知默默地下了多少苦功…… 虽然这首随想曲依然不够完美,但最后评委给她的得分,却比裴诗预料的要高上很多。 裴诗站在帷幕后,忽然心里有了一些期盼。 ——或许,这个音乐大赛第一名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拿到的? 只是,这样的程度依然入不了Ricci夫人的眼。 所有媒体都向她投去了好奇的眼神,主持人也第一个请她给出建议。然而,她只淡淡地让翻译转达了“对新人来说不错,还有提升空间”这样礼貌却明显不够满意的答案。 第一轮第二项是在十首名曲里选一道演奏,韩悦悦选了柴可夫斯基的《旋律》。 之所以会选这首曲子,后面还有一个渊源:柴可夫斯基出身贫困,并不是一炮走红或天赋异禀的音乐家。他曾经有过九个星期的短暂婚姻,又在离婚后得到了大亨遗孀梅克夫人经济上的支援。他们一生相互通信一千四百多封,却又遵循了约定从未见面,直到彼此在同一个时间段死去。 柴可夫斯基刚从压抑的情绪中解放出来时,一边与梅克夫人通信,一边写下这首《旋律》,因为整首曲子充满了淡淡的优伤的浪漫气息。 韩悦悦一向喜欢伟大的感情,不论是亲情、爱情还是友情。 所以,相较帕格尼尼炫技的曲子,她更擅长演绎《旋律》,就连揉弦的手指也感染上了一份柔和的色彩…… 台下的观众听得如痴如醉,连评委都投来了肯定的眼神。 裴诗心里的期待更多了一些。又同时收到一条微信。 看见上面那个字“司”,也不知是不是离优美音乐太近的缘故,她忽然觉得脚底都变得有些轻盈,快速打开那条信息,点了点屏幕上的对话气泡。 “裴秘书,小提琴决赛你是忘了吗?” 裴诗立刻按住录音按钮,顿了一下:“连夏先生都主动来提醒的大事,我当然不会忘。” “没在电视上看到你。” 裴诗呆了一会儿,之后居然不由自主笑得眼睛都弯了:“又不是我参赛,怎么可能看到我?我在后台。不过,你居然在看直播?” 夏承司直接跳过了她的问题:“韩悦悦还不错。” “那考虑考虑用她?”裴诗立即见颖插针,末了还忍不住调侃一下,“老板,慷慨一点哪。” 可是,这条微信发出去两分钟过后,他都没有再回。 眼见一整首《旋律》都快结束了,裴诗却有些听不进去曲子。她把手机重新拿出来,再重新挨着听一次夏承司的每一条微信,迟钝地意识到他每条微信都只有一句话,还是和以往一样简洁又不带私人情绪,她却说了那样的话…… 她忽然用力拍拍自己的脸,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把手机装回口袋里。 短短的演奏结束,台下观众热烈鼓掌,韩悦悦鞠躬,评委们开始交头接耳……裴诗摇摇头,让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现场。 但这时,手机在口袋里振动了一下。 裴诗连忙拿出手机打开,居然显示“和夏承司通话中”。 “夏先生……” “音乐大赛结束以后有事吗?” “没有,有事吗?” “那跟我去吃饭。”夏承司说了一个餐厅名字。 “好,是有什么……” 后面的“工作要交代吗”还没说完,那边早已挂断了电话。 裴诗一时有些气愤,但眼见韩悦悦走过来,她赶紧把手机收了回去。韩悦悦激动地扑过去抱住她,差点用琴弓打到她的脑袋:“诗诗,我现在的分是第二高的!后面没几个人了!后面还有两轮,如果表现好,我还真的有可能拿第一啊!” “真的?”裴诗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太好了,我们先去吃点东西,下午还有第二轮。” 午饭过后,裴曲也过来看她们,然后陪她们一起参加决赛第二轮。 第二轮比赛第一项是和三位嘉宾进行弦乐器四重奏,第二项是两分钟自我展示。第一组韩悦悦抽签是第三个,所以很快就轮到她了。 第一项是韩悦悦的长项,因此毫无悬念地高分通过。 第二项是自我展示,是决胜负的关键。 韩悦悦让人从后台播放配乐,然后一个人站在演奏台中央,开始演奏维瓦尔乐的《四季》之《夏》的第三乐章。 开始就直接进入高潮的急板,酣畅又焦躁的旋律,就像夏季第一场狂风骤雨,冲洗着巨大的音乐殿堂。 然后,急促的音乐停顿,全场静止。 虽说如此,那种停顿却让人的心思更焦躁,更急于听见下一次爆发。韩悦悦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像是能听见她的心跳声。 跳跃犹如虫类震动的琴弓,快速按揉的手指,裙上随着拉弓动作而摇曳的血红花朵……就连头发也随着每一个短小促狭的停顿而舞动。 音乐的高潮一波接一波,明明已让人觉得达到了极限,却总会有更汹涌的音符出现。韩悦悦的《夏》是生涩的夏,却也是朝气蓬勃而灵魂的夏,全然注入了演奏者满腔的激情、沸腾的思绪! 这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 随着那破弦而出的大量音律,裴诗的心跳也渐渐加快了起来…… “姐,今天悦悦发挥的很超常啊。”裴曲惊讶地看着韩悦悦,“真奇怪,昨天她还在那儿死赖账非要说柴可夫斯基姓柴,今天居然就变得这么有模有样。她平时绝对不可能这么好的……难道这就是浑然天成的自我表现欲?” 裴诗并没有回答。 她认真地听着韩悦悦演奏的每一个音符,直到最后韩悦悦收了手,像是凯旋的女骑士,把弓当作剑,狠狠往下一挥,指着地面。 短暂的寂静,就像是《夏》开头的停顿。 接着,台下有不少人站起来喊安可!一些热血的外国人也跟着叫喊“Bravo”! 掌声如雷,几乎把整个音乐殿堂都掀翻! 表演大获成功。 评委给的分,对于初次参赛的新人而言已经几乎无法超越了,裴诗原本想看看Ricci夫人的反应,但发现她不知从哪一首曲子开始,就已经不在评委席了。 韩悦悦刚走入后台就有不少人过去给她赞扬。她却径直走向裴诗和裴曲,还隔了很长一段距离就已大声说道:“诗诗,小曲,我今天表现不错吧?” “很厉害!”裴曲朝她扬起大拇指。 裴诗没有说话,只是抱着胳膊,韩她勾着嘴角笑了笑。 她的眼光果然从来没有错过。 韩悦悦平时是很懒,不爱练习,满脑子想的东西都和艺术不着边,但绝对是有天赋的。刚想过去和韩悦悦说话,几个身影却绕过她,走到韩悦悦面前。 “不错,今天的表现可圈可点。只希望不要是运气。”夏娜挽着柯泽的手,完全漠视了身后的裴诗,撒娇一般地柯泽说:“泽,你说最后她会是第一吗?” 柯泽看了一眼旁边的裴诗:“应该会。” 夏娜也看了一眼裴诗,轻轻咬住嘴唇:“我倒是觉得不会,说不罕会有更好的人出现。” , “不会有了。”另一个跟上来的人说道。 那人竟是Ricci夫人的翻译。而Ricci夫人只是站在一旁,周围的人就不由与她保持了很长的距离。 她用平淡的语气令翻译转达:“今天的参赛者表现平平,但我发现了一个天才。” 夏娜笑了:“Ricci夫人,你是说韩悦悦吗?她很优秀,但还不算天才。” “不,我说的人是她。” Ricci夫人转过身,指向裴诗。 这下不光是裴诗,在场的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眼神,夏娜尤其惊讶:“您在说什么?她?她连小提琴都……她根本就没有表演哪。” Ricci夫人说了一堆抑扬顿挫的意大利语,翻译又转过来娓娓道来: “她的音调感、强度辨别、音色辨别、节奏感……都是今天我看到的所有选手不能比的。她除了不会拉小提琴,各方面都像世界级的音乐家一样优秀。” “您……您是不是弄错了什么?”夏娜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裴诗,“您看清楚,她今天根本就没有登台。” “我知道,我之前见过她,她说自己不会乐器,我就不是很愿意相信。所以,从刚才我就一直在留意她。可以这么说,她的耳朵简直比动物还要灵敏,哪怕是在三十六个连弓的音符里,有一点点错误她都会发现并且皱眉。夏小姐,一个人对音乐是否有天赋,只要看几个眼神、几个动作就知道。这一点你应该也很明白。”Ricci夫人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裴诗,翻译又替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裴诗。” 翻译递给她一张名片:“这是我们Ricci夫人的名片,你或许听过她。她说了,只要你肯学小提琴,就到意大利去找她,她会动用所有的力量去栽培你。” “谢谢,不过我想我是不会用上的。” 裴诗没多看名片一眼,就把名片装回口袋里. …… 韩悦悦过关斩将,等到倒数第二人结束时,都没有遇到一个分数比她高的人。 只要保持这种势头,最后一轮她的获胜率就会变成50%! 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了。 电视台里的主持人带着有些激动的语气说道: “全车电视机前的观众们,大家好,现在我们又回到小提琴大赛决赛现场。今天最后一组奔跑台的参赛者,想必会让各位大吃一惊,不过不管这个人是谁,我相信评委们都会公平对待每一个人。让我们回到演奏台上——” 演奏台的大红帷幕重新拉开。 出现在灯光下的是一个人人穿着燕尾服的宠大管弦乐园。 而站在舞台正中央的人,是夏娜。 “怎么……怎么回事?”韩悦悦错愕地捂住嘴,连小提琴都差点摔在了地上。 演奏台中的夏娜回头看了一眼离她十多米外的裴诗,那个永远只能站在角落羡慕她的裴诗,浅浅地笑了一下。 然后,她调了调琴音,拨弦,把琴弓放在价值连城的小提琴上,拉开了第一个小节的急板。 ——她演奏的,是《夏》。 韩悦悦那一首《夏》,却是属于她的夏。 看着夏娜窈窕而优雅的身姿,裴曲捏紧双拳,闭着眼对裴诗说道:“姐,你还记得六年前的照片吗?” 裴诗怔住。 裴曲提起一口气:“那是夏娜寄给我的。” 第十三乐章 , , 六年前,裴曲曾经失踪过四天。 接到裴曲的电话以后,已经急到快发疯的裴诗立刻赶到泰晤士河旁。 那一晚,大本钟无声地旋转。 伦敦像是一座华丽而巨大的坟墓。紫光四射的古老塔桥,也变成了富丽堂皇的墓碑。 泰晤士河中流淌的,仿佛是静止的时间和漫漫历史的长流。河风阴冷,像是可以穿透皮肤,直接刺入骨髓里去。 从台阶上方往下看,最后一艘游轮缓缓停在了岸边,一群穿着典型英伦朋克风格服饰的鬼佬从游轮上跳下来,其中一个还拉着一条系着项圈的狗。他们吹着口哨,互相击掌,然后快步逃离了那艘游轮。 游轮餐厅内从厕所里走出了熟悉的身影,裴曲虚弱地靠在门板上。 裴诗三步并作两步跑下台阶,几次差点跌倒,才终于上了甲板。结果刚好上去,工作人员就出来阻止她: “I do apologize young lady,but you can only wait for him here。” 她和工作人员几乎大吵起来,最后还因为想强行进入被推开。她急躁地从甲板上跳下来,顺着窗口往裴曲的方向跑,并大声叫着他的名字。 过了很久,裴曲才看了她一眼,踉跄地走出了船舱,看着她:“姐。” 他身后对面的河岸上,大本钟沉闷地敲响。 工作人员们上了锁,陆续离开了。 泰晤士河上呼啸而过的风仿佛撕裂了黑暗,同时也扬起了裴曲两鬓软软的碎发。当时天已黑了,她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即便站在如此真实的金棕色哥特式建筑下,她的弟弟也好像变成了透明的,像是下一刻就要掉入身后黑色的长河中…… 但他没有消失,只是慢慢地走下来,轻轻地笑了: “姐,我们回家。” 裴诗检查过他的身体,发现他身上除了一些小擦伤,并没有什么大伤。裴曲说他自己被打劫了,所以心情有些不好,回家也是把自己所在屋子里再也没有出来。 直到半夜,裴诗从噩梦中惊醒,才恍然回想起那些鬼佬的动作,提着一整颗心冲到了裴曲的房间。 她拍了拍门: “小曲!” 没人回答。 “小曲!!”她又拍了拍门,发现还是没回声后,干脆那钥匙开了门。 她看见他背对着自己坐在阳台上,身上沐浴着伦敦白色的月光。听见她的声音,他转过头来,眨了眨眼:“姐,怎么了?” 裴诗松了一口气:“今天那些人……他们只抢了你的钱?” “嗯。”裴诗又一次转过身去。 但是,她却透过细微的光,看见他脖子上有一圈红色的印记。后颈上的颜色更深一些,就好像是被人用东西套住脖子拖曳过一样。她知道裴曲的心情不好,所以当时并没多问。 第二天,裴曲表现得很正常,除了话比平时少一些,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的时间更多了,也没做别的事。 一个星期过后,她带着他去为证件拍照。 当摄影师拿相机对着他的时候,他慌乱地按住了脖子,像是看到猎枪的动物一样,手足无措地躲开了摄像机的镜头,站在一旁浑身发抖。当时察觉情况不对,裴诗就放弃了拍照,然后带他回家。但回去无论她怎么问,他还是一言不发。 又过了几天,裴诗收到一封匿名信。打开厚厚的信封,她彻底傻眼了——里面全是裴诗的照片。 照片里他没有穿衣服,脖子上系着狗项圈被人牵着,嘴里含着骨头,和一条狗并排坐在一起。音符皮肤白皙,所以浑身被提踹的伤痕看上去触目惊心。正面、侧面、上方、下方……照片从不同的角度拍摄,他摆着不同的姿势,却没有一个姿势像个正常的人类,甚至连眼神都是黑黑的一片轰动。 裴诗当时整个人都傻掉了。 照片上的人不是别人,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心疼、最重要也是唯一的至亲。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们……他们还对你做了什么??” 所有问题,没有一个得到了答案。裴曲只是麻木地,像是听不懂她的话一般,呆滞地看着她。 后来她带他去咨询心理医生,医生说他患上了深度抑郁症,精神状况很糟糕,需要人天天陪伴,配合药物治疗,不然再这样下去,他很可能会想不开自杀。 听完医生的话,裴诗看了一眼坐在墙角的裴诗。 记忆中小曲在医院呆呆望着她的摸样,是永远不会消失了。 每次想到那个场景,裴诗都会觉得心都快碎了。 此时此刻,夏娜拿着小提琴,从当晚最为轰动的一场表演中回到了后台。她穿着定制的高级晚礼服,一副不可一世的高傲摸样。裴诗看着她,多年心疼的感觉瞬间化成了愤怒——打从出生起,就包括自己的手废掉之后,都没有如此愤怒过! 她径直走向夏娜,拍拍夏娜的肩:“几年前那叠小曲的照片,是你寄的吧?” 夏娜愣了片刻,扯着嘴角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原来你还记得啊。有这样的弟弟,你还真是够……” 她的话还没说完,却吃了裴诗一个耳光! 和当年打裴曲那个留了七成力的耳光不一样,这个耳光凶狠而响亮,让穿着高跟鞋的夏娜往一旁跌了两步,差点摔在地上。 但是,裴诗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沉默地抓住她的领子,又给了她一个耳光! 夏娜被打得彻底蒙了,直到又挨了一个耳光,脸才扭了过来:“你居然敢……”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正朝他们走来的柯泽,轻咳一声,捂着脸委屈地带了哭腔:“你为什么要打我?” 裴诗的眼神冰冷,就像是燃烧的火焰: “因为就是打死你,你也死不足惜。” 她刚要扬手,右手却被另一只大手捉住。她抬头,捉住自己手的人是柯泽。 “你既然不是柯诗,那应该不认识夏娜。”他望着她,寒声说道:“那么,你为什么要打我的未婚妻?” “放手。” 脑中再次出现裴曲对自己低声说“对不起”的摸样,裴诗不由提高了音量:“我叫你放手,听不到吗?!” 柯泽身体微微一震,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这时,夏娜却牟足劲朝她的小腿狠狠踢了一脚。 裴诗的左手一直使不上力,被她用高跟鞋这样一踢,重心不稳,立刻松了手。她看见夏娜嘴角勾起了浅浅的笑。夏娜没有出声,嘴型却在夸张地说着“拜拜”。 然后,她脚下踩空,摔下台阶。 夏娜这才迟钝地发现自己把事情弄大了,和柯泽一起冲上去想拉她。 然而太迟了。 她顺着阶梯滚下去,身体撞上了阶梯下方高大的提琴架。 密密麻麻的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还有连了线的电子小提琴,霹雳巴拉地落下来,砸在了裴诗的身上,像是下葬尸体的泥土一样把她活埋。 …… 记忆中的自己,似乎从小到大脖子都有些酸痛。 因为,总是需要抬头仰望挂着墙上的小提琴,按一把爸爸送的白色小提琴。因为自己个子不到,只能用儿童型的小提琴,因此哪怕拉着世界名曲,拉出来的旋律也是带着犹如玩具一般的稚嫩。 从1/4的迷你尺寸,到1/2,到3/4……挺少去几个小小尺码的变化,却让她等了七年的时间。从小到大,她从来不乐于当一个孩子,是因为太想长大,太想用父亲的琴演奏,所以举止行为也相当成熟,以为这样就会让自己长快一些——这一点和可爱的弟弟几乎是相反的,毕竟弹钢琴的孩子永远没有这种担忧。 到最后,哥哥亲手帮她取下那挂在墙上的白色小提琴,放在她的手上。 用4/4小提琴拉出第一个音节的时候,听见饱满成熟的音色,那种连心都微微颤抖的感觉……就像穿了十八年运动鞋的少女,首次换上了小女人的高跟鞋;就像灰姑娘忽然穿上了华丽的晚礼群,踩着水晶鞋走下南瓜车…… 医院里的灯光明明暗暗。 一群护士医生围上来,用纱布摁住裴诗流血的前额,一路小跑着把担架往急救室推。因为失血过多,脑袋一直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醒着的时候,她听见裴曲温柔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森川少爷,你跟着不方便,姐这里我照顾就好……姐,姐,你别担心,我在这里……” 裴曲温热的手紧紧握着她发冷的手,仿佛他们还在母亲的子宫里时,就一直这样依偎着彼此,为彼此传达着温度。 紧接着,她听见了森川光头一次如此焦急的声音:“小诗,你还听得到我说话吗?医生,你要确保她没事啊……” “她现在还有意识,头受伤不严重,主要是手臂……” 医生的声音渐渐模糊。 她像是又一次回到了过去,又想起了那一个个尖锐的记忆瞬间。 , 明明是柯泽先主动,先对她做出暧昧不明的行为…… 她在教室里一个人练习完琴,他像个王子一样在门口等着她。等她出来以后,结果她手中的包,却让她自己背着琴盒——他知道,那是她最宝贵的东西,任何人都不可以碰触。 在出教室前,他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很自然地牵住了她的手。 即便是北极的严冰,也会在这一刻融化了。她没太多表情,眼睛却迅速看向了别处。有些不自然地被他半拖着离开了学校。 她一路都很尴尬,随口说道:“我发现伦敦市中心的小孩子特别少。偶尔出现几个,也像小大人一样。” “市中心太忙太乱,亲人不放心吧。别的城市就有很多。” “亲人……”她喃喃说道,“还好,我还有小曲。” “我也是你的亲人。” “哦,是吗?”不知为什么,有些失望。 “一直都会是亲人,还会比亲人更亲。”柯泽转过头来,上扬的长眼中有一丝难得的柔和,“当然,我知道你舍不得小曲,所以,以后等他结了婚,我们再搬到其他地反去住。” 当时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歪着头说:“那我们俩都不结婚了吗?” “我们当然会结婚。” “哦。” 硬邦邦的回答过后起码四五秒,她才猛地觉得那句话好像有些不对。 可他早已转移话题,和她聊起了无趣的2012年伦敦奥运会。 然而,最先和她保持距离的人也是他。 爱情就像一朵花,盛放时最美,凋零时最残忍。 他对她鄋的甜蜜和暧昧,都在裴曲那组照片的事发生没多久后消失了。他突然回到了夏娜身边,对她的态度比以往冷漠百倍。 那个踮起脚轻轻松松为她取下小提琴的哥哥的背影,简直就像是一场笑话。 可是那时候她还是这样傻,认为那是自己做的不够多,自己不够强大。 她去报名参加了卡因国际小提琴大赛,没日没夜地拉琴,把自己整个人都融入小提琴的旋律中。 从来没有哪一刻,她会如此感激爸爸为她铺开的音乐之路。如果没有音乐,她大概会像其他失恋的傻姑娘一样嚎啕大哭、买醉、在一些party上对陌生男子投怀送抱…… 但失去柯泽以后,她没有做出任何失控的行为。 因为,有小提琴陪伴…… 浑浑噩噩的岁月在指缝间溜走。 大学时教授曾说过一段话,当时令她有些热血澎湃,现在想起,却完全是另一番滋味: “恩格斯指出劳动创造了人,也创造出了劳动产物——手。肌肉韧带骨骼经过遗传变异得到高度完善,才能让拉斐尔的画笔、托尔瓦德森的刻刀、帕格尼尼的小提琴弓为世界文明留下了灿烂的遗产。” 听见主治医师和森川光在门外细微的对话声,头和手上的疼痛感还没散去。 裴诗闭上眼。 世界重新回到了黑暗中。 如果上天能将演奏音乐的手还给我,我愿意出卖自己的灵魂去交换它…… 夜渐渐变得深沉。 小提琴大赛决赛已经结束了六个多小时。毫无悬念,最终冠军由半路杀出的夏娜轻松拿下。 黑色的轿车停在比赛会场外面,星光与树影在上面留下了稀疏的影子。 夏承司看着早已无人出入的会场,又看了一眼手表。最终他连眉也没有皱一下,直接发动引擎,面无表情地把车开了出去。 “森川先生,这次手术很成功,我们能确定的是她的头完全没危险,疤痕也会留在头发下面,不会有大问题。至于手,哎,其实这是个遗憾。裴小姐的手五年前受过伤,但其实也不至于残废。她刚受伤后,手臂上有淤血压迫神经,大概是遇到了庸医,误诊她神经受损不可再用手臂,对她造成的打击太大,耽搁了定期做复建,结果就判下了死刑……”医生看了一眼躺在病房里裴诗的背影,轻叹了一声,“裴小姐是个个性骄傲的人吧。” 森川光怔了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什么,你的意思是……她的手还有救?” “我只能保证现在状况不会比受伤前更糟,但这中间的时间太长了,现在神经非常萎靡,几乎处于坏死的状态,恢复的可能性很小,而且复建做起来会很痛苦。就算恢复,恐怕也不能像最初那样灵便。能康复成什么样,完全要看个人体质了。” 医生离去后。 喜悦的情绪毫无掩饰地展现在森川光的脸上。他有些兴奋地对一边的裴曲说道:“小曲,你听到了吗,你姐姐的手不是完全没希望……” 裴曲跟着站了起来,却只是平静地透过病房上的玻璃,看着里面的裴诗没说话。 其实,如果姐姐知道他不希望她恢复,恐怕会很失望吧。 可是他喜欢现在的姐姐,这个温柔的,体贴的,仿佛他随时可以摸得到,感受得到的姐姐。 如果她拾回音乐…… 他总是会想起作家赫胥黎。 为写出吸毒者心中的圣经《众妙之门》,自己去体验毒品,还用自己对麦司卡林的迷恋害了无数个读了这本书的人。在他用魔幻的文字,将药物与宗教结合描绘出来,好像四季开花,人间胜景也不如瘾君子看见的世界美丽。 但是,他们看见的永远不是真实。 裴曲还是沉默着离开了。 森川光推门进入病房。 裴诗坐在空荡荡的病床边缘,听见声音,却没有回头。 她原本身材就比较消瘦,现在因为伤势比以前更瘦了,头上缠着一圈白色的绷带,手臂也被纱布吊在脖子上。窗子大大地敞开,风像是一双冰凉的手,轻轻摔起她两鬓的长发。 森川光推开门:“外公听说你受伤的事,让你先回日本养病,等康复了再回来。公司那边,我先替你请假。” “嗯。” 裴诗始终都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好像这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与她再无关系。 她甚至不想问自己伤势如何,多久才好。 反正都是一只举不起小提琴的手,是好是坏,其实并没有太大差别。 到日本调养了一段时间,外伤差不多都恢复了。裴诗在医疗人员的帮助下开始做复建,让左手神经不至于完全坏死。 但复建几乎是外科治疗中最痛苦的一部分。尤其是涉及神经的地方,既要克服强烈的痛感,又要忍耐无力感。就像一个鸡蛋,凭空捏它怎么都捏不碎,却要一直尝试。 裴诗住的是单人病房,但整层楼的病人都和她是同样的状况。她隔壁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富家男孩也是因为外伤需要做复建。森川光路过病房时,亲耳听见他用力摔碎了所有的东西,扯着破音的嗓子哭喊:“这样的手我不要了!我受不了了!再也不要做复建了啊!!” 可是,裴诗在治疗的时候,却连一个音节都没发出来。 她只是在医疗人员的协助下,把手臂抬了起来。然后闭着眼睛,深深皱着眉,努力活动关节。 每抬高一厘米,仿佛就是对一层折磨。森川光看不见她苍白的脸,发紫的唇,满床冰冷的汗水,却能从护士不忍的话语中听到,她有多痛苦。 有一次护士离开了,他在她身边坐下,听见她细微的、痛苦的喘息声,轻声说道:“如果很难受就说出来吧。” “不过是配合治疗罢了。”裴诗闭着眼,努力转移视线,让自己忘记手臂上碎骨般的疼痛。 森川光替她盖好被子,温柔地笑了:“医生说,完完全全康复要一年。小诗有没有什么愿望?” “愿望吗……” 裴诗半睁着眼。浓密的睫毛像以后疲惫的黑色蝶翼,轻轻地颤了一下,隐约盖住了些水光。 她最终还是闭上了眼:“没有愿望。” …… 两个月后的一个黄昏。 日落时,医院附近的树林已经变成大片黑色,地平线处的红云像是烧着了一般。夕阳悄悄地在城市里扩散,明明是火焰的颜色,却泛着孤独的色彩…… 森川光,裕太还有裴曲一起到医院来看裴诗。森川光最先走进来,双手背在身后,有些卖关子地笑了笑: “今天我带了三件东西给你。” “这么多?”裴诗啃了一口苹果,经过两个月的调养,她的神经也变得放松了一些。 森川光先拿出一大捧花,放在裴诗怀里:“先是祝你快要出院 ,这束白玫瑰是给你的。” 裴诗看了看那一捧红玫瑰,又看了一眼鬼鬼祟祟的裴曲和裕太——看样子又是他们在捣乱。不过她什么都没说,嗅了一下玫瑰花: “谢谢组长,很漂亮。” , 裕太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望天。还好裴诗没有戳穿他们玫瑰花的颜色,不然追究起来,森川少爷大概会知道,自己刚才一身西装拿着大捧红玫瑰站在医院外面,被多少女孩子围观了。 裴曲一脸天真的笑,又拿出一个圆形的红木便当盒,放在裴诗的腿上:“姐,这几天你都没好好吃一顿饭,这是我和森川少爷一起给你做的便当。” “组长做的?”裴诗瞪大眼。 “好啊,我给你做饭你不惊讶,森川少爷做你就这么受宠若惊,下次再也不给你做了。”裴曲小小的脸鼓起了两个包子。 “不是,小曲,森川少爷眼睛不方便哪,你这样——” “没事。”森川光打断她,微微笑着:“我只是帮忙捏一捏寿司,这活我从小做到大,就算看不见也能做。” 裴诗用力地点点头:“那我一定得吃完了。” 她打开便当盒。 里面装着色彩明艳的鸡蛋卷、精致小碗的乌冬面、贴着新鲜生鱼片的寿司、香喷喷发亮的鳗鱼、粉白相间的蟹肉……里面每种料理都只有一点点,但一整个盒子却装了满满不同种类料理。她嘴馋得差点吸口水:“这,太丰盛了吧。会不会很麻烦你们……” “臭老姐,现在知道说‘们’了?”裴曲还在赌气。 “你喜欢就好。”森川光淡淡地笑着。 “这么多我根本吃不完吧。小曲你快过来,跟姐姐一起吃。组长和裕太也是,都过来吧。”她招了招手,和大家一起分享食物。 “诗诗,我们就不吃了,森川少爷还有个礼物想送给你。我和小曲先出去了啊。”裕太朝裴曲勾勾手指,一起走出病房。 于是,房间里只剩下了裴诗和森川光。 “还有礼物?前两个都这么好了,再送我要得寸进尺了哦……”裴诗拿起筷子,夹着三文鱼寿蘸了一些芥末,把它吃了下去。 “你可以得寸进尺。”森川光还是背着手,“不过,因为这个礼物你会很喜欢,所以不可以偷看,要先把饭吃完。” “是什么东西,这么神秘……”裴诗眨眨眼,还是老老实实地吃饭。 其实她并没有太好奇。就组长亲自下厨为她做饭这一点,已经让她很感动了。 她一边和森川光聊天,一边很耐心地品尝每一块食物,不时还喝上一口热腾腾的绿茶,大概吃了半个小时,才把食物解决了一半:“啊,好饱,好好吃。剩下的晚上吃吧。” 她笑盈盈地把盖子放在便当盒上,刚放在地上,却看见床上又多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把崭新的小提琴。 这一瞬间,所有的好心情烟消云散。 裴诗看着那把琴,尽量保持若无其事的样子:“哦,这就是第三份礼物吗?” “嗯。” 森川光同时递过来了长长的琴弓:“虽然音色不是最好的,但这把琴很轻巧。” 看着他清远的眉眼,裴诗并不想在这种时候破坏气氛发脾气,只是默默地把琴摆在了床的另一边: “我知道了,谢谢森川少爷。我会好好收藏的。” “你不用收藏。今天我问过医生了,你可以试着拉一下。” 这一刻,裴诗非常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停了一下。 她迅速地抬头,握着小提琴的手骤然收紧: “你……在说什么啊?” “很抱歉到现在才告诉你这些,因为刚开始连医生都不确信你的手是否能恢复,我怕让你抱了希望在失望会更加难受,所以一直隐瞒着……”森川光顿了顿,“我先出去,你一个人试试吧。” 冰冷的门打开又关上,单人房间里只剩下了雪白的床,雪白的被子,雪白的墙壁,雪白的病号服……好像房里唯一的色彩,就只有裴诗漆夜般的黑发,鲜红的玫瑰花,还有床上深棕色的小提琴。 窗外吹入的风,吹散了窗帘和脆弱的玫瑰。花瓣像是赤红的雪,凌乱地飞舞在房内。 裴诗将头发别在耳后,伸向琴弓的手又一次缩了回来。手心微微发汗,她只是静默着重新打开参合,又吃了几口蟹肉。 她不是害怕疼痛的人。 哪怕是死亡的痛苦,她也不怕。 可是,她却害怕这个不断重复的噩梦——伸手举起小提琴,却再也没办法演奏出入任何旋律。 这就像是被深爱的人拒绝后,就从心底害怕再看见他。 裴诗麻木地吃着刚才还赞不绝口的料理,这样听着时钟又滴滴答答流走了半个小时。 终于,她放下筷子,拿起了小提琴和弓。 ——“小曲,你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滚出去!” ——“叫你滚出去你听不到吗?我拉不了琴了啊,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我永远拉不了小提琴了,我的手废了啊!!” ——“砰!”“铮铮铮!” 手出事后的一年里,她摔碎的七把小提琴,其中有一次琴弦断了弹到她的脸上,当场刮出了一条深而细的红痕,到现在下巴上还留着一道浅浅的白色伤疤。 自己曾经像是被长矛刺伤的兽,在无人的森林中狂奔着,无助地哭号着。 可是,没有人能拯救她。 失去的手,连带梦想也一起连根拔起,离她远去了。 她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终于渐渐淡忘了那种将自己融入音乐的感觉。所以,不论是任何人让她接触乐器,哪怕是Ricci夫人的邀请,她都统统冷漠地拒之门外。 她不想回到那种无助疯狂的状态。 她宁可冷漠而平凡地活着。 可是,这一刻,她还是没有忍住。 她以为自己早已死了。现在森川光却告诉她,她可以重生。 真的可以有期待吗…… 肩托早就架上了,琴也是早就调好的。 把小提琴架在锁骨上,用下巴轻轻压住。裴诗歪着头,像是个小提琴新生一样,用很长时间把它调整到合适的位置,用左手握住右边的侧板。她的手心很热,因为紧张流了很多汗,把面板都打湿了。她再伸出中指,在E弦上小心翼翼地拨了一下。 ——这个动作,她曾经试过几百次,几千次。 但最后的结果,往往是手臂无力地垂下,又将小提琴狠狠地摔出去! 那一声拨弦,音色清脆,回声缭绕。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拖延时间,她又花了很长时间去调音,再拨弦。过了几分钟,她才颤抖着手指,把指尖放在了E弦上。随着手臂的抬起,痛感像是撕裂骨肉一样窜下来。 但是,她却因为这种明显的疼痛激动得浑身发抖。 ——她的手开始痛了! 死去的手是不会痛的,只会像尸体一样垂下去——只有生命才会衰老,只有生命才有痛感,只有生命才敢反抗命运! 像是害怕这是一场梦,裴诗很小心地抬起手,忍着剧痛握起琴弓,把它放在琴弦上。 她按下小指。 因为多年没有碰弦,手上的茧已经摸不到了。钢制的琴弦一如既往地尖锐且刻薄,像伤害新手那样,在她的小指上留下了一条痕迹。 ——“爸爸,好痛啊,小指按上去比其他手指痛多了,我不想学了!我讨厌小提琴!” ——“傻丫头,我们的小指平时是用不上的,所以按弦的时候会比其他手指脆弱一些。” ——“可是你看,全部都红了……呜……” ——“越是脆弱的部分,我们才越应该锻炼不是吗?如果你有一颗脆弱的心,那就让心也变得坚强起来。只有当你被厚厚的茧包裹的时候,才会坚不可摧,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这种轻微的痛,在手臂痛苦的比较下,完全可以忽视。 裴诗闭着眼,忍着剧痛,顺次把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一个个放在E弦上,找准了位置,然后把弓毛靠上去。 她用单一的弦,拉走起一首童谣。 哆哆嗦嗦啦啦嗦,发发咪咪来来哆…… ——“诗诗,爸爸唱一首歌给你听,你看看听了以后是不是就想继续学了……”爸爸温柔的歌声在半梦半醒中响起,“一闪一闪亮晶晶,漫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你的小眼睛……” 这是五岁时爸爸教的第一首小提琴曲,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和音乐对话时,踩上的那一个小小的台阶。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她发现,原来每走上一个台阶,她就离梦想的天空更近了一些。 , 一闪一闪亮晶晶,漫天都是小星星…… 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你的小眼睛…… 传说最早的弦乐器起源于原始人民狩猎的弓,他们从射箭时发出的嗖嗖声得到了灵感,并发明了“乐弓”。因此,希腊神话中的阿波罗不仅是射手,还是音乐之神。 天色的繁星像是银色的散沙,就像是阿波罗音乐之弓演奏而出的跳动音符,又像是人间亿万个孩子憧憬未来时眨动的眼睛。 …… 一闪一闪亮晶晶,漫天都是小星星…… 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你的小眼睛…… 森川光站着门口,沉默地听着裴诗演奏的这首单弦的童谣。他虽然看不到她,但这么简单可爱的音乐,居然显得非常悲伤。 病房里盛满了璀璨的星光。 裴诗穿着白色宽松的病号服,美丽的黑发落了满肩,因为星光微微发亮,紧张的手却一直有些颤抖,导致音乐听起来断断续续,像已泣不成声。 裴诗,一直是个无坚不摧的人。 听说哥哥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不曾哭过。被人打断手的时候她不曾哭过。这几天复建极致的痛苦也没有让她哭过。 这一刻,滚烫的泪水却一滴滴落在小提琴上。 因为害怕打断正在演奏的音乐,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眼睛也紧紧闭着,一张脸都因为这沉默的痛苦而涨得通红。 我的世界早已长满了枯草。终于有一天美梦成真了,它向我张开了墨丘利白色的翅膀,带着我,飞离了这片无穷无尽的荒凉。 …… Part。14第十四乐章 翌年春。 香海公园。 南风带着早春的香气,吹落了槐树上白色的花瓣,吹来了金丝燕轻轻的呢喃。公园里有许多为上班上学抄近路的行人。年轻女子们早已把最新奢华材质的时装披在了身上。 长椅上。 夏娜挽着柯泽的手臂,慢慢翻着膝上的时尚杂志,眼睛眨也不眨地扫着各大女装品牌的成衣秀;狂野的蛇纹皮革、夸张的花朵装点绸缎、天堂地狱对比为主题的尼泊尔宗教风格套住……她自己则是穿着植物印花雪纺连衣裙,淡粉色基调令她有了甜蜜小女人的气息。 最近她的打扮风格变了不下十次,连性格也收敛了不少,但她的男友永远都是一副不冷不热的BBS .JooYO O.NEt摸样。 “啊!”夏娜低呼一声,指着某一页杂志,“泽,你快看这里!” 柯泽“嗯”看一声,继续看手中的财经报纸,甚至连眼珠都没有转一下。直到夏娜说“我哥真是帅爆了”,他才有些好奇地扭过头去——夏承司和时尚杂志有什么关系了? 事实上,夏承司不仅上了女性时尚杂志,还未某奢侈品牌拍了很多宣传海报。其中一张是黑白的,他将头发全部梳到脑后,一手拿着一把枪,站在一片雪白的欧式墓地中,头上写着华丽的外语诗句。 “这发型真的很挑脸型,也就我哥敢这样了。”夏娜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翻着杂志,“天哪,这张……” 同样是黑白照片,但夏承司的头发换成了刘海往上翻的新潮造型。他一手插入口袋,一手牵着一个金发飘逸的瑞典女模特,从一个古典咖啡厅门口走过。照片是从下往上拍的,他的半边脸因为光影而没入黑暗,但另一半脸清晰得连每一根长长的睫毛都能数出来。 夏娜撑着下巴看了那张照片许久,美滋滋地笑了:“你有没有觉得,虽然我哥没有一点外国血统,但也只有这些欧美名模才能撑得住他的气场。一般的女人跟他走在一起,总是很容易被忽略……不对,我是例外,因为我是他的亲妹妹嘛。” 柯泽总算搭理她了:“夏承司为什么会同意为这些品牌代言?他不是一向很讨厌在公众前露面的吗?” 夏娜开心地靠在他的肩上:“应该是因为我吧。我们快结婚了,这是我们要挑选的婚纱品牌。他大概是想对拍照为我们的婚礼和音乐厅招揽更多粉丝吧?” 柯泽看了一眼她指着的牌子,那个设计师的名字竟是如此眼熟。 ——这是柯诗最喜欢的设计师。 “为什么喜欢他?他是下平民阶层出生,却是全球上等人疯狂追捧的对象,连皇室成员都喜欢他高贵中带着堕落的设计风格。现代的时尚和音乐都是一样的,创造者越来越多,作品花样越来越多,消费者却越来越像,就好像在穿制服,唱国歌。但这个鬼才设计师,他的风格哪怕你只轻轻一瞥,都能从一千件半成品中认出啦。”柯诗当时的笑颜,现在依然历历在目。 看见柯泽出神地看着设计师的名字,夏娜的心忽然提了起来——难道,他又想起了那个女人? 那种这几个月渐渐淡去的厌恶感又一次悄悄涌现。 原本她在小提琴比赛看见裴诗,也没有那么大的怒气。可是,当她听见Ricci夫人夸裴诗是天才的时候,心里就觉得不舒服极了——乐感好友什么用,裴诗和小提琴没有半点关系,Ricci夫人的验光到底有没有问题? 而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到裴诗云淡风轻地扔掉Ricci夫人的名片以后上升到了极点。更要命的是,裴诗居然还敢打她耳光! 夏娜不认为自己踢了她一脚有什么错。但是,让她从楼梯上摔下去,之后她又像以前那样、犹如一缕青烟般消失了,饿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 这几个月,不能说毫无愧疚感。 可惜所有愧疚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我们去别的地方走走吧。”夏娜合上杂志,声音僵冷。 现在一切都好。 裴诗,你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出现! *************** 同一时间,日本大阪。 裴诗打开杂志,印有夏承司大幅照片的内页居然夸张地写着:“西方性感和东方典雅的完美结合,令女人不敢直视的英俊!” 她皱了皱眉,把脸往杂志上凑近了一些——这真是夏承司吗?那种完全没有生活情趣满脑子只存放了数据和资料感情细胞为零的扑克脸,居然会为时装杂志拍照? 其实,这张图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广告代言,反而像是欧洲旧时绅士的油面。如果换掉他身上那身现代风的英伦风西装,穿上镶花领口袖口的黑色大衣,戴上高高的大礼帽,再让他站在古老的伦敦大教堂门前,抽几口雪茄,与同行的奴仆低语几句。再一边向匍匐在阶梯下的穷人们撒金币,就再适合不过了。 “小诗,看什么这么入神?”伸出光的声音在她旁边响起。他们身后十米外的地方,裕太戴着墨镜穿着西装,率领一群森川组的兄弟们像特务一样尾随着他们。 裴诗呆了一下,回头抽了抽他那双美丽的眼睛——他真的看不见吗?怎么自己 在做什么他都知道…… “我在看街上的人。” 他们正在排队准备买章鱼烧。 心斋桥的商业街总是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街上也总是有人热情洋溢地叫卖着。女孩们背着挂满布娃娃的背包,化着浓厚而精致的眼妆,穿着高筒袜和十厘米的可爱粗跟高跟鞋,踩着日本少女独有的内八字从他们身边走过。当然,无论是多么漂亮的女孩,经过森川光身边的时候,都会多看他几眼,然后激动地围在一起悄声讨论。 裴诗绕过森川光的背看着街上的行人:“我发现大阪的人打扮和东京还真是不一样,东京的日本人穿衣服还蛮国际化的,经常可以看见欧美时装。但大阪这边简直跟动漫一样,衣服颜色好鲜艳哪。” 森川光静静地对着前方,微笑道:“是吗?我也是第一次来大阪,所以不知道。” 裴诗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失礼了: “啊,对不起。” 森川光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的声音像初夏的晨雾,因为喑哑而显得潮湿,因为温暖而显得柔和: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不过对于大阪,很多人都认为哪怕他们单独成为一个国家都没有问题。毕竟个性差别太大了,比东京人要热情很多。” 裴诗禁不住笑了起来:“对,口音也很有意思。” 这时排队排到了他们。系着头巾的大叔听见他们一直在说中文,居然也用中文比划着跟他们说:“这个,一百日元!” 裴诗愕然。 森川光拿出一些纸币递给他,用日语说道:“请给我四串。” “什么啊,原来是关东的。”九叔喃喃地把章鱼烧给他们以后,又继续对接下来的客人吆喝起来。 一路走过来买东西,别人听见森川光的口音,好像态度都不大一样。裴诗接过章鱼烧,小心地呵护着森川光出去:“现在日本关东关西还有问题啊?” “大阪人总认为东京人冷漠,不过着也是事实吧。” 裴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也是东京人,我一点也不觉得你冷漠。” “我不算完全的东京人。在眼睛还能看见东西之前,经常和外公到处走。” “可是为什么别人都说你是东京的?” “因为在东京出生长大,有那边的口音。” 裴诗啃了—口章鱼烧:“组长你真奇怪,这不就是东京人的意思了吗?”首都人民一向都蛮自豪自己的家乡,怎么提到这话题,森川少爷还有排斥? 森川光声音低沉了一些:“我……其实只有母亲是日本人。祖籍并不在这里。” 看上去是如日系美人的组长,居然不是纯种的。裴诗微微讶异:“那你爸爸是哪里人?” 森川光沉默了许久,才轻轻说道:“和你一样。” 章鱼烧差点呛在喉咙里。裴诗干咳几声:“什么,我居然认识你这么久都不知道!” 以前一直以为森川光跟爷爷姓,是因为父亲入赘了森川家,没想到…… “小诗,我不告诉你是为你好。”森川光递给她一串新鲜的章鱼烧,自己却没吃,“我当初就是因为太好奇,丢了眼睛。” 裴诗自然不会再多问什么。 先别说她现在正在老爷子的地盘上,稍微有一点不对可能就会丢掉小命,即便没有危险,她也能理解森川光。 人就是这样,年纪越大,就越害怕别人了解自己。不是因为变坚强了,而是因为人生的包袱越来越沉重,任何打击都可以将包袱下小如蝼蚁的自己挫骨扬灰。 *** *** *** 冢田组大阪分部。 红木长桌上摆满了禅意的怀石料理,艳衣白面的艺伎迈着小米碎步,跪在榻榻米上为围在桌旁的森川氏男子们添食斟酒。 房内寂静得只剩下酒水流动、餐具碰撞的细微声响。 坐在最里面的男人就是冢田组组长,森川岛治也。 他约摸七十岁出头,发已花白。他正襟危坐,一身黑色和服毫无皱褶地垂落,白色的领口下有着没人和服中的刺青。他的脸型瘦长,颧骨凸出,双眼眯着,即便他这一日心情很好,脸上一直有着笑容,嘴角两道长长的下垂纹也彰显出他一生都不是个爱笑的人。 他不说话的时候,哪怕是笑着,也没人敢大声呼吸。 正式开始用餐之前,艺妓们为每个人的碗里都放了一颗黑鸡蛋。森川岛治也的手依然放在膝盖上,用他惯用的命令口吻缓缓说道: “这是今早从箱根运过来的,请用。” 这种鸡蛋叫“黑玉子”,是箱根特产。 箱根人喜欢把鸡蛋连筐一起装入温泉,放一段时间再取出,它们就会全部变成铁球一样的黑色。传说“黑玉子”有延年益寿的功效,每吃一颗就会多活七年。这是森川岛治也最喜欢的地方特产。每次有家族聚会时,他总会让大家都在饭前先吃一颗“黑玉子”。 大家都面不改色地开始用餐了。 唯独裕太盯着那一颗颗发黑的鸡蛋,脸色有些发白——自从上一次从别人那里听说了帮内“黑玉子”的事迹,他再看到这种食物,总是会感到反胃。 老爷子的忌讳有很多,但最大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他缺陷的,是他对自己周围的女人——可以是他的女人、妹妹、女儿、孙女,有着无可救药的控制欲。 森川岛治也还未接管冢田组的时候,曾经有个很爱的漂亮女人,叫美纪。那时候冢田组有个死对头叫山咲组,山咲组组长睡了美纪,并在她怀孕之后收了她。 森川听闻这消息后,只带了二十多个人,就直奔山咲组老巢神奈川。据说那个晚上整个神奈川街头—个人都没有,就只有子弹擦着汽车飞过的声音。黎明到来时,山咲组的爪牙几乎全部被剔除,满街尸体。山咲组组长扔下美纪一个人逃离了神奈川,却在第二天早上于箱根被森川逮了个正着。 森川见了他,居然毫不动怒,还客客气气地请他吃了一顿饭,开胃菜就是一盘“黑玉子”。他当时吓破了胆,只敢老老实实地用餐,直到吃到一颗满嘴油肉的鸡蛋,才有些疑惑地把它吐了出来。 “黑玉子”熟了以后上面总有一些圆形的孔,不注意看很像长着大眼睛的生物胚胎化石。 ——而他吃的那一颗,居然是个真的胚胎! “善待你儿子,别把他吐出来了。”当时森川岛治也云淡风轻地这么说道。 虽然他不说,但从那以后,帮内帮外听过这件事的人,都不敢和他打了标签的女人有什么牵扯。 除了一个男人。 此时此刻,森川岛治也也依然淡然地吃着那些神似胚胎的“黑玉子”,仿佛这个传说真的只是传说,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光。” 森川光当即放下碗筷:“是。” “你还记得上次我在电话里跟你说的话吗?”森川岛治也也慢慢地咀嚼着口中的鸡蛋,眼皮也不抬一下。 想到裴诗正坐在自己身边,森川光下意识抓紧衣服:“……记得。” “在你这一辈的长子中,你是唯一一个没有子嗣的。” 森川光没有回话。 森川岛治也也没追问下去。 这顿漫长的聚餐结束后,森川岛治也宣布让大家离席,自己端着茶品了一口, 看着茶碗说道: “光,诗,你们俩留下来。” 裴诗看了森川光一眼,和他一起重新坐了下来。 庭院里的老树与纸灯笼一起整齐摇晃,蔓延着一股浓浓的古意。森川岛治也转着手中的茶碗,端详着上面的白色印花: “这么说,光,你是在骗我了?” 森川光的眼中写满了不解:“外公,我不懂你的意思。” , “你和诗一起撒谎骗我。” 他这句话说得不紧不慢,也听不出出是疑问、反问还是肯定。 森川光屏住呼吸。 裴诗有些担忧地看看森川光——他原本就不是会撒谎的人,这下单独被老爷子逼供,估计撑不了多久。 她暗自轻吐了一口气,故意轻轻拉住森川光的和服袖子: “这件事不怪他。他只是很尊重我,不愿意和我走太近。” 然而,这点动作根本进不了森川岛治也的眼。他冷冷地说道: “裴诗,我在问光,没在问你!” 裴诗微微一怔,垂下了浓黑的睫毛:“是。这是我的错心。” “光。”森川岛治也又一次把目光转向茶碗。 森川光沉默了半晌。在他停止说话的时候,总会安静到好像连呼吸也跟着一起停掉一般。然后,他淡淡地说道: “外公,我真的很喜欢小诗。” 尽管知道他是在演戏,尽管他的音调平静而缓慢,但听见这句话以后,裴诗的心跳还是抑制不住地加快了几秒——演得这么情真意切,看来她是低估组长了。这回他昧着良心撒了这么大个谎,回头一定得好好向他谢罪。 在短暂的停顿后,森川光又继续说道:“而且,我也和外公一样是传统的人,觉得两个人的关系适合慢慢发展,同时,我也想尊重她的意愿。” 森川岛治也静静地听他说完,终于抬转过头看向裴诗: “裴诗,自从光告诉我你们开始交往以后,我一直把你当亲孙女看。要知道,你是他第一个女友。” 裴诗认真地点头:“是。” “告诉我,你喜欢他吗?” “喜欢。” “既然两情相悦,那就没什么好害羞的了。今天开始,我会留大把时间给你们单独相处。”森川岛治也放下茶碗,站了起来,一如既往地命令道,“在裴诗怀上森川家的骨肉前,哪都不准去。” 裴诗完全愣住,抑制没反应过来。 森川光却跟着站了起来:“等等。这种事……这种事怎么可能是说有就有的啊。” “光,你是我们森川家的男人。”森州岛治也拍拍他的肩,嘴角有隐隐的笑意,“不会太久的。” 森川光背对着裴诗完全没有回头看她的勇气: “外公,这太突然了。这样强迫,反而会……” 他话尚未说完,森川岛治也已重重拍了桌子! 同一时间,冰凉的大风卷入庭院,像是穿越过广袤的沙漠大海呼啸而来,像是一个想要逃狱的犯人,轰隆隆地摇晃着脆弱的纸窗。 整个房间里静可闻针,森川光和裴诗毕恭毕敬地跪在那里,他们没有直接对视老爷子,但是却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一股极大的威压。 这样的威压仿佛一把巨剑悬在他们头顶上。 森川光轻轻呼吸了一下,他的动作极轻,但是在这种时刻,却仿佛很大的声响。 他无声的目光仰头望了望,嘴唇正要张开。 但是没有想到,老爷子却比他先发出声。 老爷子没有再发脾气,不怒反笑,一个看不清深意的笑容从他嘴角扯出:“那我就等着抱孙子了。: 森川光的心忽地一沉。 没有人比他明白,老爷子这句话这个笑的含意。 —旦小诗做不到这一点,小诗——就会死! *** *** *** 一个小时后。 房间很大,却依然只有两个人。 裴诗看了一眼坐在榻榻米上的森川光。 他身后的窗台下摆置着两盆兰花,一盆雪白,一盆淡紫,犹如两位穿着和服的美人,回首一笑,望的是眼前男子的绝代风华。 看过那两株兰花,又看了一眼森川光,裴诗有些郁闷:—直觉得能和组长配对的人,—定是要比艺伎艳丽、比公主优雅、在风雪中从马车中走下来用白纱盖住眼睛露出樱桃红唇的古典女子。要么,就该是夏承司那样的男人……慢着,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尽管他什么都看不到,但眼神闪烁,似乎比她还要尴尬。而她渐渐靠近他的脚步声,也因为失明而令他更加不知所措,甚至有些无助。 她都已走到他面前了,他却抬眼“看”着远处: “……你在哪里?” 裴诗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出来。这一声叹息让他迅速抬起了头:“……小诗……” 他似乎还有想说的话,但洒在他身上的光线已被她的影子盖住。他的脸形原本相当清瘦,长长窄窄的下巴令他永远都有一种年轻美男子的气息。此时他抬着头,配上—身翠青色的浴衣,整张脸更是既精致又秀气。 这么深居简出的组长,肯定是第一次吧。 裴诗抬起他的下巴,端详了许久,低低地说道: “其实,如果真的照老爷子的话去做了,吃亏的人恐怕是你。” 森川光怔住。 他别过头,躲开了她的手:“你在做什么?” 裴诗的手停在半空中。她自上而下看着他: “当初你看到不该看的东西都没了眼睛,如果没有做该做的事,是不是连手也要丢了?” 阳光温暖,却仿佛有了穿透肌肤的能量。 森川光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睫毛下失明的瞳仁也如同卸下防备般载满阳光。 裴诗沉默了很久,声音轻且坚定: “如果不按老爷子的话去做,我们都没好下场。” 森川光略张开嘴,嘴唇饱满而形状优美,却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 光影在他们的身上反反复复。 裴诗终于又一次抬起他的下巴,侧着头吻上了那双唇。嘴唇相触的瞬间,她感到被吻的男人身体明显轻颤了一下,脖子也往后缩了一些。 ——明明是她被逼着做缺德的事,他却表现得像是被她非礼一样,这种感觉真是太不好了! 裴诗跪在他面前,咬牙切齿地说:“大少爷,你别不愿意,我也是被逼无奈,这种事再痛苦,忍忍就过去了。” 森川光微微颦眉,却一直沉默着,似乎真的很痛苦。 见他没有反应,裴诗又一次靠上前去,一手于他十指相扣,一手绕到他身后,抚摸他的背脊,似乎想让他轻松一些。但他整个人还是僵硬得像座石像,还是座总是往后退的石像。 裴诗终于发难了: “你别这样,我也没经验,就靠我一个人怎么进行得下去?” 看他还是没点反应,她终于恼了,直接扑过去,抓住他的双手把他推到墙上,然后全无章法地在他耳根脖子下乱亲一通。 森川光把头别到一边,眉头皱得更深了: “小诗,别胡闹了。” “我哪有胡闹!”裴诗有些恼羞成怒,“我根本没做过这种事,你什么努力都不做,还嘲笑我?” 森川光“看”向一边的眼神空洞,声音也变得冰冷起来: “就是因为没做过,所以没有羞耻心了吗?” 裴诗愣了愣,一抹潮红忽然从脖子上直接涌到了脸上:“我这不是在完成任务吗!” , “是吗?” 森川光闭上眼,试着平息自己有些不均匀的呼吸。 看见他这么淡定又漠然的模样,裴诗气得想打他一拳,然后直接甩手走人。但一想到老爷子那么认真的样子,想到组长虽然这时候硬气傲慢,平时还是一个好人……坚决不能因为他一点小脾气就放弃了,她要以大局为重。 她决定不再和他沟通,踢开他的双腿让他靠坐在墙角,然后坐在他身上,一边生涩又粗鲁地亲吻着他的嘴唇,一边伸出双手去解他的浴衣系带。但衣服还没脱下来,薄薄的浴衣就再也掩不住他身体的变化。裴诗的动作停滞了一下,转眼看向他。 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刘海盖住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半睁着,声音又冷了一个调: “你认为这跟吃饭喝水一样,做了立刻就会忘记吗?” 裴诗察觉到了他语气的不正常,但还是倔强地抓紧他的衣带:“当然不是,这是任务。” “任务?” 半晌,他都像是听不懂一样琢磨着这个词。 忽然,一道强大的力量将她推翻。连惊诧的时间都没有,手腕被不容抗拒地扣在榻榻米上,男人的体重也完全覆在她的身上。紧接着他的舌探入她毫无防备的唇间,长驱直入与她深吻。 她一直以为森川光是个温润如玉、淡雅脱俗又未经人事的优雅贵公子。但他的吻,根本不像他本人那样纯洁又无助——直到他的手快速解开她的衣服扣子,手指轻轻一钩内衣扣也被解开,简直比她本人还要熟练,这一点便更加明显不过。 尔后他的手掌穿过内衣,覆上了下方柔软的…… 裴诗浑身一震,用力拨开他的手! 森川光立刻收了手,只是撑在她身体两侧,在她上方罩着她,淡淡地说道:“如何,还要继续吗?” 裴诗用手臂挡住胸口,嘴唇发白,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亦看不到她慌乱的表情。他轻轻笑了,在她耳边悄声说道: “而且,只一次是不够的。想要孩子,以后可能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超过一年的时间,你都要天天和我这样鬼混在一起。告诉我,你还要继续吗?” 长久的沉默后,他刚想撑着身子起来,但手却又一次被她拉住。裴诗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轻声说: “好。” 那一瞬,森川光以为自己听错了,直至她冷静地说道:“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我。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可耻的事。” 她又一次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唇角轻吻了一下。森川光却连眼睛也没眨地僵了很久。 此时此刻,那种将她完全占为己有的冲动像是快要了他的命。 可是,他躲开了她的吻。 “如果真的有了我的孩子……”他屏住呼吸,“你准备接下来怎么做?” 裴诗有些莫名:“这样不久渡过难关了吗?” “我的意思是,你打算如何对待这孩子?”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吧。老爷子肯定会带走他。” “小诗,这不是你在路上捡起的狗,可以转手就送给别人。到时候,你就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你不怕你会离不开他吗?” 裴诗低下头来想了很久。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她摇摇头,“组长,我连自己母亲是谁都不知道,你要我如何去想象这个场景?” 森川光愣住。 他朝她伸出了手,在她的肩上停了一会儿,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我去找外公谈。这种事总会有其他方法解决的。” 庭院中。 裴诗放下小提琴,在泉水旁坐下来,轻轻揉了揉自己的手臂和指尖。 现在她的左手就像是婴儿一样脆弱而充满新生的希望。手臂举起超过半分钟会又酸又疼,指尖重新按在琴弦上也会有被利器伤害的痛感,毕竟太多年没有按弦了。可是,即便多年没练习,那些技法像是忽然被唤醒的前世记忆,一点一点重新回到她的身上。 可是,她已经快要等不及了。 每次闭上眼,她几乎都能想起遥远的记忆,曾经的自己。 从此以后,冰冷的世界融化了,她的生活不会再孤单了。每天早上睁开眼的瞬间,她可以还没洗漱就先睡眼惺忪地拉小提琴,就算拉得乱七八糟全无节奏曲子乱串也好,就算偶尔不负责地拉出撕裂声虐待耳膜也好,等洗漱玩了回来再好好地认真地练习;她可以连续一周不和任何人说话,一个人去公园散步寻找灵感,用小蝌蚪填满五线谱,再一个人颇有成就感地演奏它,用仿佛来自天堂的音阶滋润自己;下雨的时候,她也不用像这几年一样望着窗外发呆,想着今天又不能出门了,她可以像以前那样站在窗前拉琴,看着雨珠像钻石一样挂满玻璃窗,让夹着雨丝的风吹散琴架上的曲谱,听着哗啦啦的纸声混入连续悠长的琴声…… 一想到这,她的嘴角就禁不住轻轻扬起,抱着小提琴的手臂搂得更紧一些。 直到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 “重新拉小提琴的感觉很不错吧。” 裴诗有些愕然,站起来向身后的人鞠躬:“老爷子。” 森川岛治也的外套披在肩头,双手叠在红木拐杖上,眼睛半眯着: “既然你和光都不愿意这么早生子,那么,我给你们时间。你把你原本该完成的任务完成了。” 裴诗楞了片刻。 她不是没反应过来老爷子话中的含意,只是他往往说得越轻松,就表示他下次给她留的余地就越少。他说给他们时间,意思就是,他不会再给他们太多时间。 裴诗点点头,沉声说道:“我知道了。” “回去之前,你最好先想清楚怎么解释这几个月消失的原因。夏承司那小子解雇的人,一般不会再用第二次。” “不,我不用回去为他打工了。” 森川岛治也默然看着她半晌,又转移视线看向天空,脸上露出了深不可测的笑意:“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冒险。既然你这么自信,我不阻止你。不过,后果自负。” 裴诗的嘴角也微微扬了起来:“我知道。” 第十五乐章 八月,酷暑,城市中的空气从春末夏初的清新,变成了现在的沉厚。正午时分,仿佛连高楼大厦在海上的影子也恹恹欲睡,因灼热的海风摇摆起来。 柯娜音乐厅在市中心的高处岿然不动,呈现出耀眼的金色。拖延了一年的时间,这座最大规模的音乐厅终于落成,并伴随着柯泽和夏娜的订婚宴正式开张。 夏树金殿大厅。 夏娜和柯泽站在入口处,招待从贵宾通道进入的客人。 夏娜穿着一身她亲自设计的天蓝色渐变拖地长裙,脸颊绯红,卷发垂肩,浅色的长眉不施粉黛,飘渺得就像是中世纪童话里的仙女。 柯泽则是穿了经典黑白搭配的衬衫西装,配上蓝色格纹的裤子,单独看又稳妥又时髦,和夏娜站在一起更是犹若天作之合。 贵宾们在他们的介绍下,穿过透明的夏树金殿大厅,鱼贯进人演奏正厅内部,在前排VIP位置坐下。 不得不说,夏承司虽然是个企业家,但在打造满足客户需求的环境方面,还是颇有天赋:二层的VIP坐席并不是传统的电影院模式,而是小沙发围着佛罗伦萨式的小茶几;全场座椅的布,都是仿制十七世纪的威尼斯绣金线布料,据说是他手下在切塞纳一个教堂里找到的灵感;音乐厅的墙壁上挂满了音乐家的肖像,从画框到绘制手法,均属于古佛兰德斯画派;相框下还配上了木制雕刻的各种语言名句,例如巴赫的肖像下,就是英国诗人约翰弥尔顿十四行诗中经典的一句“这是唤醒人们的号角”,与巴赫的地位与创作风格相互辉映…… 招待了所有人坐下以后,夏娜在最前排坐下,却不得不忍受身边一些聒噪的贵妇。 “唉,什么古典乐,这都是洋人玩的东西,我们这些没有文化的人,也就是来凑凑热闹吧。”说话的人是周太太,老公是近些年才赚了大钱的暴发户,她因为能说会道,把单纯的夏太太哄得很开心,所以这些日子经常出现在夏娜的视线里。 周太太的一个好姐妹笑道:“也别这么说,我女儿当时钢琴考级,考的就是莫扎特的《献给爱丽丝》。我对这个还是有点了解的。艺术情操嘛,熏陶熏陶总是好的。” 夏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撑住额头。 每当一个人遇到蠢货时,总会缅怀自己最讨厌的那个劲敌。所以,听见这些人的对话,她居然就会有点怀念裴诗。 这时周太太走过来,脸上堆满了笑:“娜娜,像你这样的女孩真的绝种了,又漂亮,又有钱,身材好,未婚夫又这么优秀,真是要让多少女孩儿嫉妒啊。” “是吗,谢谢周阿姨。开场表演是我,我先走了。” 夏娜有些高傲地转身。 , 或许她的想法有错——这些贵妇虽然讨厌,但起码没有裴娜那样无耻。 *** *** *** 这一次开场是费奥科《Allegro》,一首欢快充满宫廷气息的琴曲。 夏娜提着蓝色的裙边走到舞台中央,站在钢琴手旁边,头发蓬松而柔软,笑靥如花,然后优雅地开始演奏曲子。 订婚日当天选择这首浪漫的曲子,是再适合她不过了。 尤其是在这样奢侈的,千人观众的音乐厅里。 她一边演奏着,一边向台下的哥哥露出感恩的神情。夏承司回了她淡淡的笑,但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这个音乐殿堂实在太贵气,就连后台的韩悦悦都被这样的气氛感染了。 其实,她的梦想一直是当一个韩国明星那样的偶像型小提琴家,穿最时尚的衣服,为明星和影视演奏曲子,裴诗却一直在逼着她练习那些老掉牙的古典乐。碍于对方态度强势,她一直没法拒绝,可她是不喜欢古典乐的。 斯宾格勒曾经在《西方的没落》中将西方艺术比喻成四季:中世纪时期是万物勃发的早春,文艺复兴时期是欣欣向荣的仲夏,巴洛克时期是哀怨忧愁的残秋……到现代文明期,国际化的大都市代替了小型城镇,世界以无可控制的速度走向了商品经济化的时代,金钱的铜臭已扼杀了所有艺术的活力,当艺术被标上价码标签的时候,无价的艺术也就注定了走向严冬的死亡。 就像裴诗所说,音乐和衣服一样,作品花样越来越多,却长得越来越像。那是因为这些商业作品五花八门的华丽躯壳下面,不过是一堆稚嫩的、天真到可笑的临摹之作。 现代名人也说过,什么是古典乐,古典乐就是大家都听不懂的音乐。这句调侃的话被绝大部分人赞同。 既然大家都不懂,古典艺术又早已死亡,又何苦去挽回它。 不如完全摈弃困难又晦涩的古典文艺,走向简单优美的现代流行。 这样的想法韩悦悦不是没有告诉过裴诗。但裴诗从来不多作解释,还是像个管教五六岁孩子的妈一样逼她练琴。 不过没有裴诗,她今天也不会有机会来这里演奏。 夏娜原本说过不拿音乐大赛第一,她就没机会表演。没想到裴诗消失后,夏娜刀子嘴豆腐心,竟允诺了自己的演出,还邀请她加人柯氏音乐。因为和裴诗一直有合作的承诺,她没有答应夏娜。 可是,裴诗到底去了哪里…… 这一天,不仅韩悦悦有了机会登台进行处女秀,还有不少国内外知名的音乐家前来演奏,也有国际知名交响乐团在这里发布了他们的新作品。 夏娜从回到座位上以后,一直忍受着旁边周太太吵吵嚷嚷的评价——她根本就没有认真听音乐,只是在注意这个钢琴手身上穿的衣服是什么牌子的晚装,那个大提琴家坐下来腰上有一堆赘肉。 她很想说周太太几句,但一想到名单上压台演奏者名字上写着的“Mori Japan,violin&piano,Anon”,又变得心事重重起来。 没错,压台演奏的,是Mori重点推出的对象。 本来想自己担任压台,但夏承司说盛夏和Mori有重要的合作项目,而且据说mori请的小提琴手很优秀,所以压台就让他们的小提琴手来。 她几次要去调查那边的演奏家会是谁,居然同为小提琴演奏者,可以让哥哥把自己压下去,是米岛莉姐弟,还是西崎崇子? 漫长的三个小时结束后,终于到了最后一场表演。 音乐正厅最后几盏灯也全部熄灭。彦玲原本站在正厅外等候夏承司出场,竟也被这瞬间凝重的气氛吸引住,缓缓转过身,看着那暗淡的舞台。 浅浅的舞台灯光打下来,照亮一架才换上去的卧式钢琴。 这是瑞典国王册封的皇家钢琴,所有金属都由黄金锻造,并镶嵌了七千多颗水晶。如此华贵的制造,又由一层高雅的黑色包裹起来。坐在它面前的人,却是一位年纪不大的男生。 在场上千名听众里,可以说没有任何人比夏娜更好奇这个人是谁。 她看见裴曲坐在那里,心里虽然疑云重重,但已有了一丝不安——为什么会是他?他和Mori什么时候又扯上关系了? 听众们也不由交头接耳起来。 ——这就是如此盛大的闭幕表演?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小男生?这让前面那些资历颇深的演奏家都怎么想? 裴曲双手放在膝盖上,静静地看着钢琴,并没动静。 听众们的质疑越来越多。 忽然间,明亮的光照亮钢琴旁站立的另一个人。 而后,整个舞台都亮了起来,像是一个巨大的银色展览盒,中间却站了一个危险的黑色影子。 看见那道影子的时候,夏娜的身体猛地一震!握紧的双手被指甲瞬间掐破! 怎么……怎么可能是她?! 夏娜猛地回过头,看了一眼旁边柯泽。很显然,柯泽也因惊愕彻底呆住了。柯泽身边的夏承司却眼神淡然,毫无惊讶之色。 银光四射的舞台中央,寂静得犹如贵族奢华的坟场。 女子穿着黑色的斜边曳地长裙,露出踩着系带高跟鞋的腿。她手中拿着白色的小提琴,并没有规矩地将它抱在腰间,而是随意地提着琴颈和琴弓,等待一切就绪。 不少人已留意到了。 那把琴,是去年才以一千二百万拍卖出去白色尼尼微! 她的头发比一年前长了很多,此时像是爆布一样厚重地拨弄到右边,以留出左肩的空位。而她脸上的妆容,与柯泽手机背景照片上少女时的她一模一样。 黑发红唇,因她的成熟和长发有了一种致命的魅力。 夏娜的心脏却越跳越快,越来越乱。 这简直是最大的梦靥——柯诗回来了! 裴诗其实只比裴曲大几分钟,两人也都穿着黑色的正装。 但是,裴诗的出现却让人忘记了她的年纪,就好像你从来不会计较一个美丽恶魔的年纪一样。 所有人都渐渐消了声,安静地看着她,等待她下一步的动作。 看见她从容不迫地把小提琴架在肩上,看见她毫不费力地举起左手,夏娜原本高悬的心,终于在这一刻,完全沉了下去。 裴诗把琴弓靠在琴弦上的刹那间,她看到了裴诗压在G弦上的手指。 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的敌人。 夏娜也是最了解裴诗的人。裴诗所有联系演出视频她全部看过。演奏之前会把手指放在什么位置,摆出的架势,会引起怎样的风波和掌声,她都能预测出个大概。 G弦上的低音,在别人手下或许是深沉,低调,缓慢的忧伤。 但在裴诗这里,却绝对被赋予了另一层含义。 夏娜捂住眼睛,简直不敢看下去。 裴诗高高抬起修长的臂膀,最开始两个急促的低音响起后,便是长长的,恶魔脉搏般跳动的泛音。 ——拉威尔的《茨冈》。 这首曲子开头风格沉重悲怆,所以大部分小提琴家总是会微微弓着背,用一种被折服的姿态演奏它。 裴诗却像是一座无动于衷的塑像。 她把开头五十二个独奏音节都拉完了,但自始至终都只是微微侧着头,眼神冷漠地震撼着整个音乐厅。 听着《茨冈》,许多音乐爱好者都不由想起了诸多久远的名曲。因为这首曲子距离现在只有百年的历史,但是,它的曲风不仅汲取了匈牙利舞曲的狂热风格,还模仿了帕格尼尼、萨拉萨蒂的高难度炫技风格。 那种引发人们强烈怀旧情绪的,盛极一时的十八世纪古典浪漫主义琴曲。 就像我们进了电影院,忽然看见小时候最喜欢的动画片被改编成了精致的3D大片。惊喜的同事,却会更想念那个时代久远的动画片。 随着曲子的推进,眼见《茨冈》的旋律开始变得轻快,钢琴手也开始弹奏流畅欢乐的前奏…… 大家都在期待着《茨冈》的第一个高潮。 但是,他们等来的却不是吉普赛人欢快奔放的音乐。 , 传入耳膜的,是魔幻的、灵动的、充满生命力的旋律。熟悉而充满张力的音节,接连不断地从裴诗的指尖流出。 别说其他人,就连夏娜的心跳都不由得随着这段音乐加快了速度。 ——帕格尼尼的《La campanella》!! 先用《茨冈》唤醒大家对古典音乐的怀念,再用华丽的姿态展示出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小提琴家——她最擅长的帕格尼尼! 她几近完美的演奏技巧,已经完全填补了只有一个钢琴手伴奏的缺憾。 在场有很多人只是冲着夏柯两家名号来的,并不懂古典音乐,但已为她如梦似幻的演奏方式折服。 连听这些曲子到耳朵生茧的韩悦悦,都惊讶道了目不转睛的程度。 她一向不喜欢古典乐,可是…… 裴诗的演奏速度太快,转变也太快。 当大家还陶醉在帕格尼尼燃烧一般的音乐中,她已迅速转回了《茨冈》后期一段令人眼花缭乱的左手拨弦片段中。 然后她停下来,让裴曲弹洒脱的伴奏,她再加入。 沉重却充满张力的独曲,在钢琴规律的伴奏下,却像是任性的火精灵一样,在一阵凌乱的拉奏中忽然停顿。 她握住琴弓,重重地用右手食指拨了一下弦。 她迅速地换回擦弦演奏,曲风继续毫无变化地凌乱进行。 可是,那一下拨弦却扰乱了听众们的心。 旁边一直在和儿子发短信的周太太,竟然都忘记了手里还拿着手机,自言自语道:“妈呀,我听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另一位贵妇也喃喃道:“这女孩的手简直不像人类的手。” 可是,《茨冈》却以未完成的姿态刹了车。 若说之前观众还有心情点评,到最后一首曲子的时候,就再也说不出话。 一段宁静忧伤的片段,配上了一根弦长长的颤音结尾…… 这是巴洛克音乐最充满传奇色彩的曲子,来自小提琴家塔蒂尼的一个梦。 塔蒂尼性格叛逆,荒废了学业,又和红衣主教的女儿鬼混,最后被父亲与主教驱逐,躲到了修道院里避难。一个晚上,他梦到了魔鬼在他的身边奏乐,便诞生出了这首带着邪气宗教意味的小提琴曲——《魔鬼的颤音》。 前奏过后,裴诗直接演奏了这首曲子的精华所在——第三乐章。她淋漓尽致地展现出了那个时期短促、激烈而极尽奢华的风格。 像是大浪淘沙中被冲上海岸的碎贝,像是月光下淹没了孤城的风雪,像是世纪战争前被战士吹响的号角!每一个音调都直直地撞在人的心房,让人呼吸越来越急促,甚至完全停止呼吸! 韩悦悦不曾如此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乱跳,随着一波高过一波的曲调而浑身紧绷,紧紧握住双手。 她忽然意识到—件事——现代音乐确实已是艺术历史的冬季,万物死亡。 可是,冬季过后,往往很快是春暖花开。 深蓝色的乐曲末尾,令人想起了蒙特利松林的蝴蝶树。 大片的蓝色蝴蝶一如飞蛾扑火,覆盖了所有的枝干,像是要将树的躯干侵蚀一般,散发着临近死亡的美丽。 终于,她微笑着结束了最后一个音节,唇如烈焰,静静地面对着台下诡异的死寂。 夏娜微微张口,谈不上是惊慌,还是恐惧。只像是庞大的暗影,在某一个死寂的夜,将她整个人一口一口吃下去,直至尸骨无存。 夏承司靠在座椅上,抱着双臂,冷漠地看着台上的女子,半边深邃的脸孔没入黑暗中。 十多秒后,场内才爆发出如雷轰顶的掌声。 裴诗的小提琴,任何乐器都无法取代,就连有乐团合奏的钢琴也不可以。 只是,演奏台中央站着的,好像早已不再是裴诗。 她的阴影顺着丝质的黑裙延伸而出,在舞台的灯光下凝固,漆黑而纤长,就仿佛占领了她空壳肉体的魔鬼之影。 *** *** *** 柯娜音乐厅的首次音乐会完美落幕! 各大报社、杂志社的新闻记者们纷纷涌入了大厦外沿,采访这一日前来参加表演的各路著名音乐家和乐团们。当然,由Mori隆重推出的双胞胎姐弟也变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有了裴诗的光环,不要说是其他新人,就连裴曲的伴奏都显得黯淡了很多。 可是,她却是最不买记者账的。 夏娜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把自己调整回正常的状态,摆出各种姿势让记者们拍照。像是一只开屏的孔雀,正在高傲地展示着自己华贵的羽毛。可是看见裴诗的背影,她身体僵了起码四五秒,别人提问她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的眼中只有那个穿着贵气的黑裙、细腰不盈一握的女子。 裴诗在一群森川组成员的护送下,和裴曲一起从旋转门里走出来,冷冷地挡掉了所有簇拥上来的记者,并用手臂护着脸色发白、身体发抖的裴曲,目不斜视地从正在接受采访的夏娜身边走过。 直到柯泽连外套都没穿好,追着裴诗而去。 夏娜脑中有十几秒的空白,然后也推开记者跟了上去。 “裴小姐,请等等。”柯泽叫住了裴诗。 裴诗赶紧把对快门有恐惧症的裴曲送到车里,然后回过头来,看着他。她的黑色长发如流云一般散在肩头,红唇像是冬季盛开的寒梅,冰冷却艳丽。她只是眉梢微微扬了一下,表情的变化细微到几乎看不出来。 柯泽的喉咙很干涩,手心却冒出了汗。 “晚上我和夏娜的订婚晚宴,可以邀请你和你弟弟参加吗?” 裴诗看了他几秒,脖子也没动一下,目光转到了跟过来的夏娜身上。这短短几秒时间,相机已经咔嚓咔嚓地闪了几十次,她的脸孔在银光中显得更加美艳夺目,但眼中始终不曾有半点波澜起伏。 她居然就这样跳过了他们,转身准备进入车中。 可是,这时却有记者大声问道:“裴小姐,请问裴曲先生身体有什么状况吗?为什么从出来一直脸色这么糟糕?” 裴诗钻进车的身子忽然停住。 紧接着,又有记者追问道:“是啊是啊,他好像身体不是很好?还是说有心理疾病?” 裴诗按住车门的手指节忽然苍白。她看着车里一直浑身哆嗦的裴曲,严厉地低声道:“我早就说过叫你不要给我伴奏,你偏不听。” 裴曲眯着眼,连嘴唇都失了颜色:“可是,我想和你一起演出啊……” “之前是恨不得又哭又闹又上吊要挟要上台,现在知道叫姐了?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受得了这种环境!”裴诗气得在他脸上拍了一下,那一下轻得估计连熟睡的人都唤不醒,“回去我再收拾你!” 虽是这么说,但裴曲从她凶狠的眼神中看见了更多的心疼。 原本还想说什么,她却转过身,有条不紊地回答,同时朝柯泽露出了礼貌的微笑:“柯泽和夏小姐的订婚宴,我很有兴趣参加。” 裴曲愕然地抬头! 她为什么会答应柯泽?那是他和夏娜的订婚宴,夏娜不满她很久了,肯定不会给她好脸色看。更何况,那里还有她一直隐瞒身份,刻意躲开的那个人。虽然她现在手臂康复,已经不打算再继续隐瞒下去了,但是—— “姐,你怎么……” 裴曲赶紧往外挪了一些,想去拉她的手,但还沒靠近,车门已被裴诗重重地摔上! , “她为什么要去啊!”裴曲有些焦急了,“我,我先出去叫她回来……” “别去了。” 森川光坐在前排背对着他,命人把车门锁了起来:“你姐姐也是想保护你吧。” “保护我?”裴曲一时哑然。 “她不是不愿意和你同台演出,而是不愿意媒体把重心放在你身上。她跟我说过,不论发生什么事,一定要保证你是安全的。”从背后看森川光小部分侧脸依旧线条秀美,但他的声音却比平时冷了好几个调,“所以,小曲,不要再任性,再让她操心了。” 裴曲怔了一下,又看向窗外被记者围堵的姐姐的背影,忽然抓紧了衣角。 这时,另一辆纯白色的敞篷跑车缓缓驶入人们的视线。 那是路特斯公司在日内瓦车展上新展示的重磅级超跑,有着由该公司开发的V8超跑发动机和借鉴了前作概念的外形,目前市价尚未能估测。 就这样一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原装车,已经足以引起不小的话题。 从车里走下来的一男一女,却顿时让这辆车变成了无彩的背景。 打头的女人身材高挑,浑身上下没有一个配件、一块布料是能在市面上找到的,风格却独属于那些耳熟能详的世界级顶尖设计师。 她一手夹着半截未抽完的女式烟,一手撑着白色的蕾丝阳伞,戴着优雅的法式贝雷帽,面容极其年轻,保养得当,但言行举止又是她那个年龄的人独有的稳重,妥当。 跟在她身边的是个年轻男生,锥子脸,单眼皮,勾了黑色的眼线,鼻梁又窄又挺。他的一头小卷发阴柔而雪白,白得就像那只在他怀里钻来钻去的纯种波斯猫。他的四肢瘦长,手指尤其纤长——那双花了上千万的费用去买过保险的手,此时却放心地放在波斯猫的嘴里,让它亲昵地啃咬。 年轻人或许不认识他身边的贵妇,却不可能不认得他。 哪怕是对音乐一无所知的人,也该听过他的名字。 Adonis,柯氏董事长的干儿子,柯氏音乐的摇钱树,还没学会走路就先会拿小提琴弓,六岁登台维也纳演奏帕格尼尼E降调Concerto No.l第三乐章,跳级毕业于牛津大学物理系,全国首席年轻小提琴家,名扬海外。 不过,据说上帝赐给了Adonis非常人的音乐天赋,也赐给了他天才中都少有的怪异脾气。这一点从他给自己起的外语名字便可以看出来——希腊神话中被爱神与冥后争到头破血流、连血滴中都可以长出玫魂的美少年。 “正常男人根本不会取这种自恋又变态的名字吧,我怀疑他是Gay。”以前韩悦悦不止一次地盯着他的照片如此说。 明明从来没在现实中见过面,Adonis锐利的视线却一直在裴诗身上打转,看得她浑身不自在。但他身边的贵妇却像是完全不知道她这人—样,与她擦身而过,走到了柯泽面前。 柯泽立刻站直了身子,有些局促地说: “妈,你怎么来了?” “说的什么话?儿子订婚,我能不来吗?” 说话的贵妇是柯氏音乐的董事长,是柯泽的母亲。 她就如同女版的道林?格雷,与一幅被诅咒的画用灵魂交换了永生的年轻容顏。岁月不会在她脸孔上留下痕迹,却又总是会通过那双眼睛出卖她的真实年龄。 从她与Adonis出现以后,几乎所有记者都丢下了正在采访的名人,直接冲过去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颜女士,请问这一回与Kenny G的合作是否顺利?” “传言维也纳信乐交响乐团会集体跳槽到柯氏音乐,是否属实?” “Adonis,你真的在和影后申雅莉大玩姐弟恋吗?” …… 裴诗身边也—下变得空落落的。 裴诗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多年不见的养母。 颜胜娇还是如此高贵,她一头浓密的黑发挽在左侧,系成了一个蓬松的发髻,右侧的碎发随性地垂落,却也都像半掩的秘密一样藏在贝雷帽下,一如从旧式电影中走出的巴黎社交贵妇。 她始终没有正眼看自己一次,甚至连斜眼都没有。 从自己换回了原来的名字开始,她就应该不会再与自己说话了。 裴诗只顾着颜胜娇,却未留意Adonis已不知不觉脱离记者,走了过来。当裴诗留意到他靠近的时候,一个迟到的记者忽然从她身侧冲过,把她重重撞到一边! 她脚下一个踉跄,眼见就要当场失态地扑倒在地—— 忽然,一双男性的手及时伸过来,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握住她的手腕。 裴诗有些惊错地站直身子,没料到动作却很自然地靠入了身后男人的怀里。然后,一股非常熟悉的古龙水味,混着他自身淡淡的体香,飘了过来。 这独特的味道曾经被盛夏某位女员工说成是“极致的女性催情药”,裴诗当时听了差点吐出来。可大半年过去再闻到它,她真有一种微微眩晕的感觉。 不知道是否太久没见了…… 裴诗立即调整站姿,有些不自然地躲开了他的视线: “夏先生。” 事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原本以为夏承司的开场白会是“你到底是谁”,或者“你来盛夏究竟有什么目的”,却没料到他—开口居然如此不戏剧性,全是来自上司的责备: “病假九个月,一回来不到公司报到,反而跑来演出,你这秘书是怎么当的?” 尽管手掌炽热,体香诱人,但他的声音却瞬间把人拉到了深冬之夜的海底。 裴诗刚想开口解释,Adonis就闪了过来,站在了离夏承司很近的位置:“夏二公子好,我们也好久没见了,最近都在忙什么业务呢?” 他说话和以往电视采访略显傲慢的态度不一样,反倒轻声细语,有一种近似于女性的柔和。 “现在不是上班时间,业务的事请联系我的助理。”夏承司眼睛盯着裴诗,径直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他。 对知名的小提琴家竟然如此无礼,裴诗都有些讶异,怀疑Adonis当场会翻脸走人。 谁知Adonis不但没甩他脸色,反而,反而…… 让波斯猫爬到自己背上,再用双手握住了夏承司的手! “我就是喜欢你这种冷冰冰的样子,太霸气、太迷人了!” 裴诗大惊,嘴角抽了一下。 Adonis眨了眨眼,声音变得更嗲更柔了:“Honey,你什么时候才忙完工作啊?我下个月有音乐会,给你编码00001的票,你一定要来啊。” , , Adonis音乐会头号VIP的票——别说是他那以万计量的疯狂粉丝,就连裴诗听了都有些心动,不由看了一眼夏承司。 夏承司却完全无视Adonis,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裴诗:“明天来公司报道,你最好想个合理的税法,跟我解释一个小小的骨折翘班九个月的原因。” 裴诗还没来得及说话,Adonis就已插嘴道:“阿姨,你居然敢翘我家Honey的班九个月?想被炒鱿鱼吗?” 裴诗耳朵顿时立了起来,扬了扬眉:“阿姨?” “是啊,阿姨,我从我干哥哥那里知道你的事迹了。你也不用担心,虽然你学琴晚,但你可比我老多了,时间也比我长,不用害怕以后会没法出头。” 五岁学琴晚,一般人听了绝对都觉得是笑话。但这话从Adonis口中说出来,绝非一点点刺耳。 尽管被如此挑衅,裴诗还是不以为意地抱着双臂,平静地说道: “李建国先生,即便叫人阿姨可以让你感觉年轻一些,但你的年纪还是一样大到不能再被称作‘神童’,别伤心了。” Adonis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叫他的真名。这一点从采访时记者叫他真名时他抽搐的脸可以看出来。 所以,裴诗的话每一个字都刺中了他的致命伤。 Adonis气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还没有时间反击,颜胜娇就派人来让他过去了。他吊销的单眼皮眯成一条细缝,看了裴诗一眼:“我非常讨厌你的演奏方式,你成不了气候的。” “承蒙夸奖。”裴诗轻笑着目送他离去。 待他走远以后,裴诗又调头叫住了刚转身的夏承司:“夏先生,请稍等。” “什么事?” 裴诗斟酌着措辞,把一早就准备好的客套话说了出来: “我这一回离职的时间确实太长了,几乎花了一年时间,现在回来可能要花更多时间再去适应。在您这里我学到了不少东西,不过我确实能力不足,无法胜任您的私人秘书。所以,我想提交辞呈。” “适应期可以等,能力可以锻炼,都不是问题。”夏承司回答得十分模式化,“想解除十年长约也可以,先赔偿解约金。我不接受和平解约。” 裴诗愣住。 解约金……那笔数额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一辈子都赚不回的天价。 她开始为难了:“……夏先生,我是Mori推荐的小提琴手,以后有很大机会与你们合作。我兼顾小提琴的同时肯定会耽搁工作,即便是这样,你也打算继续用我?” “你音乐的工作与在盛夏的工作无关。做不好秘书就扣工资,扣到零为止。”夏承司没有丝毫同情心,只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用冷冰冰的命令口吻说道,“明天按时来上班。” Part.16第十六乐章 无月之夜。 艾希亚大酒店中,柯泽和夏娜的订婚宴上,宾客几乎都到齐了。宴会现场主色调为淡紫和雪白:椅子是雪白,椅背上的蝴蝶结是淡紫;桌布是雪白,桌上花瓶里的薰衣草是淡紫;地毯是雪白,照亮整个正厅的灯光是淡紫;未来新娘的裙子是雪白,胸前的山茶花是淡紫…… 会场角落里坐着小型古典乐队,从安勃罗西奥的《抒情小曲》,演奏到了丹克拉的《第四变奏曲》,来访的人不光是音乐家,还有与盛夏合作的各大企业重量级人物、豪门弟子、社交名媛、国际超模、著名作家兼导演、国家级画家,甚至连足球明星都有。整个订婚晚宴不论是从音乐到布景,从氛围到来宾,都奢华到浮夸。 因为森川岛治也交代过,在Mori与盛夏集团的产品正式上市之前,不允许森川光出席任何与盛夏有关的公开活动,所以森川光只把裴诗送到订婚宴现场就离开了。 刚一进入订婚现场,第一个进入裴诗眼帘的,居然不是今天订婚的两个主人,而是站在人群中一对外国男女如梦似幻的背影。之所以确定是外国人,是因为女方的金色大卷发系着公主头,身材也是九头身比例。她穿着一身感染春天气息的淡绿色长裙,背着的限量牛皮链子包却布满了也行的迷彩。 这样一个真人版芭比娃娃,往往是含蓄的亚洲男性很难驾驭的。可是她身边的男人,却把她显得温婉多情又小鸟依人。 男人穿着与她相配的墨绿色翻领西服,胸前的领巾只露出了细细的一条边,却也是画龙点睛的迷彩印花。在芭比娃娃身上的野性,到他这里就变成了时髦与硬朗。 他端着一杯葡萄酒,左耳上小小的黄水晶钉在灯光中轻微闪烁,浓密的黑发刘海微微上翻,原本挺直的鼻梁更加立体,让裴诗立刻有了一种“难怪外国人接吻总要狠狠地扭脑袋,这种鼻子接吻很不方便吧”的想法。可是那男人一转过头,就发现他根本不是外国人。 ——那是夏承司。 传言说克丽奥佩托拉七世长了空前绝后的完美鼻子,所以凯撒大帝和安东尼才会因她而死。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说:“如果她的鼻子稍微短一些,世界的历史大概就要重写了。” 日记杂志曾经这样描述夏承司:“如果夏承司变成女人,那一定会变成克丽奥佩托拉七世。” 看见夏承司四十五度角的侧脸,裴诗立刻想到了这句话。 不过,这家伙到底在做什么?这身装束直接搬到伦敦Fashion week的T台上走一圈都可以了! 不过再一看他身边的瑞典女模特,她忽然明白了:夏承司最近一直在杂志上卖弄美色,这一身也还是在给时装品牌做代言——他还真的很适合当模特,而且是国际超模。因为模特越是超级,要的就越是那种无须任何知性、气质、性感、微笑来点缀的空洞式完美。只有当他们没有个人特色的时候,才能成为展示服装特色的衣架子。 裴诗观察了他大概几分钟,他喝十多个不同类型的客人说过话,居然只笑过两次——如果嘴角不带感情地扬一下、眼睛没露出过半点笑意也算是笑的话。 连自己妹妹订婚都顶着这种仿佛肉毒杆菌打过量的脸,真不知道大脑回路是不是真的被跳动的股票和酒店楼盘数据格式化了。 夏承司带着女模特在人群中周旋了一会儿,忽然和自己父亲对上了。他对夏明诚的态度和对别人没有什么不一样。 夏明诚没戴眼镜,表情也比上次裴诗在他就爱看到时温和多了。他穿着经典的黑色三件套格纹套装,那好看的脸型和优雅的谈吐,简直就是夏承司二十年后的成熟版本。同时,他翩翩有礼又不失男人气概,像是个风趣的英国绅士,随口几句话就把女模特逗得微微笑弯了腰。 和第一次见面时的苛刻相比,这一天的夏明诚让裴诗略微压抑,却令夏承司有些反感地皱了眉。夏承司低头对瑞典女模特说了两句话,又指了指别处示意她和自己一起离开,谁知女模特竟有些挑衅地看了他一眼,笑着摇摇手。夏承司瞥了一眼夏明诚,看着其他方向轻微地吐了一口气,放下酒杯离开了。 裴诗愕然地看着这一幕。 这算什么…… 夏二公子的魅力指数居然没有拼过自己老爸? 他走掉没几分钟,那女模特笑得更加花枝乱颤了,甚至激动得眼角都微微泛出泪水。夏明诚却一直是一副谦恭礼貌的摸样,在女模特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动作后,迅速把自己的名片递给她。女模特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出头,尽管笑得灿烂却嫩得青涩,并没有什么端着的矜持,当场就拿出手机给他打了个未接电话。 这时裴诗才想起,夏承司有四个工作号码和一个私人号码,印在名片上的号码没有一个是他会直接接听的。对照刚才女模特对夏承司那种挑衅的目光,应该是他的高姿态又惹恼了一位美人。 刚进场就看见如此精彩的一幕,裴诗差点忘记要拿起邀请函去登记。夏娜确实很重视这次订婚宴,甚至连邀请函也是与主题搭配的紫白色。 当她走到服务台的时候,却正好撞上了同时也在登记的韩悦悦。 “悦悦,是啊,可能是我没听到。”韩悦悦朝她尴尬地笑了笑,动作和不自然地拍拍手袋上装手机的地方。 “刚好我想和你谈谈,待会儿你有空嘛?” 韩悦悦立刻看了一眼夏娜的方向:“那,那一会儿再说吧,我有点事要过去一下。” 她几乎像是逃亡一样加快脚步走掉了。 裴诗并没有去挽留。她心里清楚,韩悦悦心里肯定有很多不满。毕竟自己一声不吭就去了日本,只让小曲给她发了消息,把她需要练习的曲目和方式都交代清楚,也不告诉她自己的行踪。 不是不愿意说,只是但凡与森川氏扯上关系的人或事,多少都有些不安全。既然老爷子看的严,她还是和韩悦悦保持距离比较好。 她一个人走向小型的白色舞台,却只看见了公主一般的夏娜,完全不见柯泽的影子。 柯泽在隔壁的小包间里,看着自己母亲对着窗口的背影。 夜尚未深沉,艾希亚大酒店外沿有无数蹲点的记者。来来往往的行人经过酒店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多往里面看几眼。然而,冰冷的玻璃窗像是一道永远不会敞开的大门,把里面的盛宴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开,让两边的人都以为彼此的世界是沉默而黑暗的。 颜胜娇穿着米色的希腊式长裙,盘起的发蓬松而柔软,露出了仿佛不会老去的年轻的颈部。这一身打扮让她的背影看上去只有三十岁。 然而,她的容颜倒影在玻璃上,眼神冷酷到接近无彩: “所以,这就是你想要跟我说的haul。” 柯泽握紧双拳,对着自己一向害怕的母亲,终于鼓足勇气,挺直了背脊: “对。现在我来跟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已经作了这个决定,而不是征询你的意见。” 他刚想转身头也不回地走掉,颜胜娇却冷不丁地说道: “六年了。” 柯泽站住了脚,“什么意思?” “六年了。”颜胜娇垂头看了看手表,“人生短暂,变数太多,哪怕是一分钟,都可以让一个人彻底改变连他爸妈都认不出的样子。六年,你认为这女孩还是当年那个柯诗吗?” “……在 我眼中,她和当年没有区别。” 颜胜娇徐徐转过身,细长的眼眸扫向自己的儿子:“如果你真有底气了,根本不会告诉我。” “我只是尊重你。所以,希望你也祝福我们。” “如果你真有底气,就不会告诉我。”颜胜娇只是机械地重复道,“就像你母亲我,如果决定做什么事,从来不会告诉别人自己下一步会怎么走。” 她抬眼看他,连转眼的动作都十分缓慢:“去吧,做你想做的事……只要你不后悔。” 订婚宴大厅。 看见两位主持人走上台,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男主持人推了推黑框眼镜,拿着话筒,朝大家澎湃地说道:“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参加八月二十五日晚,柯泽先生和夏娜小姐的订婚典礼!”待女主持人把他的话翻译成英文后,他又继续说道:“首先,有请我们的两位新人……” , 夏娜站在灯光下,脸颊绯红地等待柯泽出现。 裴诗随着众人一起鼓掌。 记忆真是一件恼人的事。看见这满世界的紫白色,她想起的竟是他们的少年时光。 那时她刚到伦敦,还是个对英国完全人生地不熟的愣头青,连开口跟外国人说话的能力都没有。知道柯泽有女朋友的当日,自己很不幸地淋了雨大病一场,因此也错过了和朋友一起去银行开会的会面。这件事却传到了柯泽耳里,他约她在银行门口见面。 那天下午,他穿着两件套的学院风的灰色毛衣和衬衫,抱着两本厚厚的英文书站在十字交叉路口,巨大的Barclays标志下。银行是宫廷式的米白建筑,标志是天蓝与雪白。他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站在那么多出入银行的精英中,却丝毫不显弱势。她感觉挥挥手跑过去,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有些傲慢地扬起下巴指了指银行里面,示意她跟着自己进去。 当时她跟在他的身后,却在门口被人挤散。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往里面走。 他始终没有回头。 但与那么多陌生的人擦肩而过,有哥哥的带领,她却不再感到害怕了。 明亮的台阶上洒满了薰衣草花瓣。 裴诗用力地鼓掌,直到掌心都有些发痛了,才渐渐放满了速度,随着众人垂下了手。然而,几乎是在手掌刚垂下的瞬间,手腕就被人拉住,将她直接拉入了人群,走向那个台阶。 她错愕地抬起头,看见的竟是那个比以前宽阔成熟的背影。 她穿着无袖的裙子,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隔着袖子拉拽她。他的手掌微微发热,让她的手腕也发烫起来。 她看见了夏娜越来越惊诧的眼神。夏娜像是患上心脏病一样呼吸困难,胸口上下起伏,看见他们走上台阶,她似乎很想追上来,可是前脚只迈出一步,就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终于,柯泽把裴诗带到了台阶上,一把抢过主持人的话筒,喘着气说道: “今晚我要向各位宣布一件事。” 全场一片死寂。 这一天参加他们订婚宴的客人,很多都是柯泽的英国老同学。他们不是没有看见来赴宴的裴诗,但鉴于她消失太久,都没敢很确定地上来和她说话。关于她和柯泽之间乱七八糟的传闻,几乎所有人也都听过。所以看见这一幕,他们隐约能预测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全部惊呆地看着这两个人。 被抢了话筒的主持人同样余惊未定,双手还放在胸前,维持着拿话筒的姿势。 但是,等了很久,柯泽都只是拿着话筒,细微地喘气。 不论是视野还是头脑,都像是一下清醒了。 他却看见了台下的夏娜。夏娜紧紧抿着嘴,发红的眼中充满泪水。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夏娜露出这样的眼神,但在人多的地方见她这样,却是第一次。 闭上眼,那些过往灰暗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牵着狗满口脏话的粗野鬼佬,那一张张不堪入目的洗印照片,小诗住在医院里死了一般的眼神,小诗抱着弟弟痛哭的背影…… 他深呼吸,再次睁开眼睛—— “那就是,我找到我的养妹妹了!”他举起裴诗的手,搬出了他多年纨绔子弟的拿手绝活,脸上绽开比真笑还要灿烂真诚的假笑,“几年前她因为受伤提前回国,之后出了一些意外,就没能联系上,但今天她在音乐会上大放光彩,让我们兄妹再次团聚!……来,小诗,现在到你发言的时候了。” 柯泽把话筒递给了裴诗。 与此同时,他也终于松开了紧握她的手。 客人们有的大松一口气,有的为他们感到高兴,有的满脸失望,有的云里雾里。 裴诗接过话筒,有些迟疑,但完全不怯场,疏离而淡漠地对着话筒说道:“各位晚上好,我是裴诗。” 也许是因为她说话的语气太冷静,整个场面就像是即将加热到一百摄氏度的水被拔了热水器插头,忽然平定下来。 她摊手指了一下柯泽: “如果我哥哥刚才所说,我是柯家的养女。本姓刚才已经介绍过了。我姓裴,非衣裴,生父是金树国家音乐厅前首席音乐家兼指挥,裴绍。” 随着最后一个名字的出现,好不容易平定的气氛忽然又一次炸开了! 长久以来,柯诗神秘的身世之谜,竟然是这样的! 讨论声激烈地响遍了会场,就连知道她身世的柯泽,完全无关的夏明诚都被她突然的宣告镇住了,更别说是夏娜。 夏娜目瞪口呆地看着裴诗,泪水几乎干涸在了眼眶。 着一定是这个晚上最可怕的事了,程度甚至和柯泽拽着裴诗上台不相上下。 这个女人……竟然是她最崇拜的人的女儿…… 待议论声稍微静了一些,裴诗有继续说道: “这么多年感谢我的养父柯平步、养母颜胜娇还有养兄柯泽的照顾,现在也到我努力工作回馈你们的时候。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Mori Japan 推出的小提琴手,五岁开始学小提琴,擅长演奏帕格尼尼、维瓦尔第和梅纽因,有创作天赋与改编才能,曾经获得卡因国际小提琴大赛英国赛区的冠军,也收到过英国肯特交响乐团独奏小提琴手的入团邀请。这次在柯娜音乐厅表演,意向是与夏承司先生合作,建立一支柯娜音乐厅的官方管弦乐队,同时也延续了我父亲生前的梦。” 她说的这些话,可以说是毫不客气,许多著名音乐家都不敢这样介绍自己。但奇怪的是,在场没有一个人觉得她是在自吹自擂。 而她始终没有看夏承司一眼,就好像有十足自信对方一定会同意一样。 只是,如果她只是说建立一支管弦乐队为柯娜音乐厅表演还好,就算她本人没有实力,在有Mori那么强大的后台支撑下,夏承司都没有理由拒绝。 但她特别强调了“官方”二字,就像完全没听过夏娜上个月才发布的消息“柯娜管弦乐队宣布成立”一样。 *****************8 室外的草坪上。 裴诗把披在肩头的丝巾裹紧了一些,仰头把混着醒酒药的酒喝完。 星辰在黑空中极其稠密,一圈圈连成串,就好像昂贵的宝石项链一般。而高楼的灯光像是历乱的萤火虫,在城市的夜景中一闪一闪。 “你完全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听见这个声音,裴诗扬起了嘴角,回头看向身后的夏承司:“这叫孤注一掷,是跟夏先生学到的东西。” 夏承司淡淡地挪开视线,甚至懒得回答他。 裴诗拿起两杯门前推车上的香槟,站在阶梯下看着他:“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和夏先生喝两杯?” “想灌我酒?”夏承司微微挑起一边眉。 “和你喝一下酒而已,怎么疑心病这么重。”裴诗走上台阶,把高脚杯递给夏承司,“如果你酒量不好,那我干了,你随意。” 星光映入夏承司琥珀般的眼。被这样盛极容颜的人注视,就连裴诗与他对望都觉得压力有一点点大。好在他并没有看她太久,只是沉默地接过她手中的杯子。可他这接杯子的动作却不经意碰到了他的手指。 其实只是食指与中指轻擦一下她的手背,薄薄的温度几乎无法察觉。她却像被高压电流打了手,杯中的酒水微微一抖,差点泼了出来。 夏承司没太大反应,她被自己有些夸张的条件发射吓了一跳。大概是因为和他见面很多却没有几次肢体上的接触,所以才会……除了白天差点摔倒的时候,还有近一年前,在他家泳池旁边…… 裴诗忽然想抽自己一耳光! 想什么不好,偏偏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想到那时尴尬死的场景! 但念头这东西向来越赶就越阴魂不散,当时的记忆瞬间被唤醒了:夏承司的臂膀揽住她的腰,手指插入她的发,胸膛炙热,嘴唇也……明明已经过了快一年,但所有的细节到现在她都记忆犹新,甚至只要稍微一回忆,脸就会有些发烫。 她没有看他,仰头将香槟一饮而尽,还很是豪迈地把杯子倒过来炫耀给他看。 夏承司轻笑一下,也将她递上的酒干了。 裴诗又拿了两杯酒,这一回是红酒,递给了他:“能否让我为柯娜成立管弦乐队,夏先生爱妹心切,心里可能早就已经有打算了,对吗?” 夏承司自然地接过酒,晃了晃酒杯:“这你不必激我。如果凡是都要用家庭作坊的形式运营,盛夏集团也发展不到今天。” “这么说,在你眼中,小提琴手的才华高过身份了?” “不,我对才华这种虚幻的东西没有兴趣。盛夏是商业机构,我们要的是商业价值。” 裴诗慢慢地点头:“也就是说,如果我的商业价值比夏小姐高,这个工作就可以交给我去做?” “对。这一点我已经告诉了娜娜,她说愿意接受挑战。” “那这也太简单了。”裴诗朝他举杯,“来,先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夏承司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喝下杯中的红酒,却没有多说一句话。 “夏天的星星真漂亮,就像萤火虫一样。”裴诗喝完了酒,放松地靠在大理石柱上,“可惜城市里没有多少萤火虫,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方便幽会吧。” “嗯?幽会?”裴诗抬头看向夏承司,眼中也载满了星光。 “萤火虫发光,其实是发出求偶信号。雄萤如果想要交配,会让自己的腹部发浅黄色或淡绿色的光,去吸引雌萤。” 裴诗稍微察觉了一些。 夏承司是完全不说废话的人,居然都开始向她解释这种无聊的东西了,看样子公司里说他从不上酒桌是因为酒量差真的不是谣言。裴诗又拿起一杯鸡尾酒给他:“夏先生懂得真多,佩服。我敬你。” 诡异的是,夏承司竟真的乖乖地把那杯酒喝下去。裴诗有些紧张了,靠近了一些,像催眠一样轻声说:“不过你还没说完,如果雌萤想要回应雄萤,那会怎么做呢?” 夏承司微微垂下头: , “如果雌萤有意与它交配的话,也会发出同样的光。” 这句话简直就是贴着耳朵的热铁,从裴诗的耳廓一直烧到了耳根。 其实夏承司应该只是喝多了,除了说话略带醉意,似乎没别的意思。可是不知不觉他们的距离已经这么近了,他那股熟悉的体香混着酒香,就这么飘了过来,让她觉得自己的腿有些发软。如果不是之前吃过醒酒药,裴诗觉得自己肯定都有点喝多了。 她顶住异性荷尔蒙的强大诱惑,又送了一杯酒上去:“好解释,我敬你。” …… 就这样十来杯酒水下肚,裴诗发现夏承司已经有些重心不稳,身子也轻轻依在了墙上。按照他这种自制力的标准看,此时的反应说明他已经很醉了。再喝下去,恐怕会睡过去。裴诗也假装醉酒晃了晃身子:“夏先生,你看,你看,今天晚上我也陪你喝了这么多了,你得好好补偿我一下。” 夏承司果然一反常态,相当绅士地扶住她的腰:“怎么补偿,你尽管说。” “就是签个名,很简单的。” “签名是吗……”夏承司往怀里摸了一下,“我没带笔。” “没事没事,我有。” 裴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员工解约合同和笔,压住上面的字,指了指签名处:“这里签一个就好了。” “不,我不签。”夏承司收住笔。 裴诗有些急了:“为什么不啊?” “我的签名很值钱,光陪喝酒完全不够。” “那怎才够?” 刚好这一刻,一首浪漫的小提琴夜曲演奏结束。突然安静下来的环境,让时间走得格外缓慢。夏承司并没有说话,只是仰头喝完了高脚杯里最后的红酒。 随即响起的曲子前奏,是荡气回肠的大提琴独奏。 一听到音乐就下意识去辨识曲目、作曲家和创作年代,已经变成了裴诗近似本能的习惯。 不过拉奏了几个音节,她就听出那是阿根廷作曲家阿斯托尔皮亚佐拉的《探戈灵魂》,并没有留意夏承司已经把酒杯放回桌面,然后下蹲一些,撕开了她的长裙下摆! 这时,小提琴的伴奏也加入了正在演奏的《探戈灵魂》。高亢的弦音喧宾夺主,混乱了大提琴原有的沉稳。 裴诗惊得后退一步:“你做什么?” 夏承司依然沉默着,揽住她的腰不让她后退,继续粗如地撕她的裙子,从下摆一直撕到了大腿根部! 与此同时,手风琴的伴奏混入了探戈。随着乐器增多,音乐越开越凌乱,连人的心也跟着乱成了一团。 “住手!你在做什么啊!” 裴诗慌乱地用那块布掩住腿,但已经太迟了。一阵嚓嚓的裙子碎裂声过后,夏承司把整块布料拽下来,在她面前晃了晃,扔到了草坪里。 一条神秘高贵的曳地晚礼裙,转眼变成了露腿的斜边性感舞裙。 终于,小提琴二重奏再次加入,以极其尖锐璀璨的高音,把音乐推向了第一个高潮。多重乐器的合奏,第一次令裴诗如此手忙脚乱,完全无法集中精神去听任何东西。 夏承司握住她的手,把她拽到大厅舞池中央。 刹那间,他们俩站在灯光下,变成了所有视线的焦点。 腰部被大手按住,身体被迫靠在了对方的身上,脚步被动地跟着进进退退。哦诶是快要当场晕过去,步伐凌乱得几乎摔跤。夏承司却露出了带酒意的笑:“你学过跳舞的,别装。” 她确实学过跳舞,而且教她跳舞的人还是柯泽。 很想回忆当初学舞的情景,可是现在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被眼前男人时而推开时而紧抱的野性舞姿,令她无法思考,脑中一片空白。 他握着她的手心滚烫,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引领着她,跳着这支狂躁的阿根廷探戈舞。 …… 明明只是跳舞,却几次令她莫名地感到害怕,想要落跑,可是一想到想要成立的管弦乐队,她就几近强迫地说服自己留下。 “这样你就满意了是吗?”她抬头看着他,冷冷地说道。 夏承司领着她转了一圈,然后额头轻轻盯着她的额头,抬起她的一只腿缠在自己的腰上,往后跨了一步,让她撇开腿整个人靠在自己身上: “我看上去像这么容易满足的人嘛?” 探戈的舞姿太暧昧,过去练习的时候她的舞伴都是女孩。这一刻,她才发现,和男人跳探戈比她想的还要让人无法接受。与夏承司过分亲密的姿势让她又一次想推开他。 她懊恼地说道:“那你还要怎样?” 乐曲接近尾声,钢琴、手风琴、小提琴一阵乱弹,整首曲子的巅峰排山倒海而来。 他将她抱起来,转了一圈,然后搂住她的背,让她深深地下腰。她的黑发像是豁然涌下的大片水流,在灯光中闪闪发亮。 他望着她片刻,入了魔一样,出下头在她耳边轻轻吐出几个字: “跟我上床。” 男女舞者都是当日的焦点,这支探戈又太过绚烂,众人的掌声响亮得几近震碎落地窗的玻璃! 人群中一阵阵“再来一首”的呼声,让他们抢走了真正男女主角的风采。 然而,夏承司这四个字说的如此温柔,裴诗却能清楚地听见自己脑袋爆炸的声音。 她差一点就动手打人了。深呼吸,再呼吸,努力让自己不要发火,过了好一会儿才压住怒气,直起身靠近夏承司一些,压低声音说道:“你先签字。” 乐队相当配合,立刻选了一首从开始就相当激昂的舞曲,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No.2》。 可是,他们对持在舞池,不再跳舞。 “这么说,你还真的愿意了?” 裴诗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用猎豹般的侵略眼神看着他。 “可惜了,我不玩办公室恋情。”夏承司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真想和我睡觉,等你十年合约到期离开盛夏,我再考虑考虑。” 看着他忽然变清醒的眼神,裴诗完全傻眼了“你……没醉?” 夏承司扬了扬眉:“我什么时候说过我醉了?” “……那解约书你什么时候才签字?” 见他们不再跳舞,一些早已蠢蠢欲动的情侣和夫妇跟着进入舞池,随着动听的音乐翩翩起舞。 夏承司眼神一如既往地锐利,仿佛刚才喝的酒连水都不算:“这么说吧。Mori在日本的势力很大,是我们这边无法控制的。森川光又很重视你。如果你是我,会放你自己走吗?” 如果说之前裴诗还抱着一丝侥幸的希望,听到这个解释后,就已是完全的绝望。 死她考虑事情不周到,完全没想过组长那边的关系。 “不会。”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虽然心有不甘,但也恢复了平时的样子,“既然如此,我先回去了。明天公司见。” 她才刚走几步,彦玲已经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指着拉开通往草坪的玻璃门:“裴诗,你……你让少董喝了酒?”她看向桌子上那一排空杯子,一副恐慌的摸样,“你还让他喝了这么多?!” 裴诗怔住:“为什么不能喝酒?” “彦玲,你别大惊小怪。先走了。”夏承司后面那句似乎是对裴诗说的,却又没有看她。 言冷愤然地瞪了一眼裴诗,立刻跟着夏承司走了。 裴诗很是莫名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说对夏承司的事不好奇肯定是假话,但她向来不爱做无意义的事。虽然后来在夏承司那里吃了亏,但这个晚上她的目的也算达到了一半,再继续待下去恐怕夜长梦多。 她发了一条短信给森川光,拉了拉被夏承司撕烂的裙边,找服务生要回自己的外套,不动声色地离开了订婚宴会现场。 夜色渐浓。 宴会才刚进入高潮,裴诗已在风中将外套旋了半圈挂在肩头,纤长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前。夏承司站在人少的地方目送她渐渐疏离,紧绷的神经忽然放松,胸口却像涌起了潮汐。 疼痛如同利刃刺穿肝脏一样席卷而来。他闭上眼睛,几乎能听见风的呼吸,夜的声音。 “少董,少董?” 头部一阵昏花,他指看见彦玲的手在面前晃了晃,便陷入更深的模糊。身体里像是有蜂巢被捅破了,满脑子也都像住满了蜜蜂。 “没事。” 夏承司抚了抚额头,想走到一边坐下。可是,那种千万蜂针穿破身体的痛苦忽然一冲而上—— 他立刻捂住了嘴,但手心还是载满了滚烫的液体。根本没有时间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他闭着眼,试图保持冷静,调整呼吸,可是剧痛又一次夹着粘稠的液体冲了上来。 , 看着眼前这一幕,彦玲已经吓得双眼发直,失去了语言功能。 ——少董的手捂着嘴,但大量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来,而且越来越多,从滴落下来,变成泊泊流了满地。 “救……救人……大家都过来,赶……赶快救人哪!!”她脸色发白地冲过去,嘶声尖叫起来。 ************** “救护车的声音?”送裴诗回家的路上,森川光侧了一下头,“好像是朝着我们来的方向去的。” 裴诗沉默着打开窗子,看着救护车高速开往的方向,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不对,虽然彦玲反应很激烈,但夏承司看上去很正常,完全没有一点不适应的样子。如果他酒量真的那么糟糕,早就该醉了。 越这么想,那种不安的感觉就越明显。 很想回去看一看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如果出事的人真是夏承司,那她的责任就大了。毕竟灌他酒的人是自己,如果彦玲再气愤补充几句,好不容易到手的机会就会又一次溜走。 而且,夏承司这个人太难捉摸。他对她回来的事一点不好奇,也不会过问。当然也可以理解成他本来就是这样的性格,但如果现在需要抢救的人真是他,他为什么要牺牲这么多和自己喝酒?有没有可能,自己进入公司时本来的身份和目的……他一开始就知道了?而借酒套话的人,其实是他而不是自己? 本来一直就是在钢丝上行走,她不可能再为无关的事冒更大的险。 “这附近人多,救护车警车也经常出现。应该不是什么大事。”裴诗重新把窗子关上,没有再提起任何和订婚宴有关的事。 然而,却突然想起舞池中发生的事。 她用外套把从裙子裂缝中露出的腿盖住。 那支灵魂的探戈如此张扬,明明旋转在紫色的灯光下,却令她有一种在黑暗中完全裸露的感觉。 回到家里,所有的等已经熄灭。 裴诗轻手轻脚地走到裴曲的卧室,来到床边替弟弟盖了盖被子,却听见裴曲低低地说道:“姐,你回来了。” “还没睡着吗?”她在他身边坐下。 “一直在想你的问题。” “我的问题?”裴诗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刘海,“姐姐有什么问题?” 裴曲在漆黑里轻轻地呼吸,小声说:“姐,收手吧。我觉得这样高调地以爸爸孩子的身份露面,本来就是一种错误。我不希望你再错下去。” “我也不愿意借爸的光。可是,小曲,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如果没有个三年五载,完全靠自己的实力闯出名堂是不肯能过的事。” 裴曲抬起脖子,急切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整件事……姐,每次你一碰小提琴,我都觉得很可怕……我,我喜欢你这六年里的样子,很温柔,很善良,我不想你变成以前的状态……” 温柔,善良? 这不是在形容天使一般的小曲吗,几时轮到自己的头上了? 裴诗忍不住轻笑。或许这几年她曾经被小曲同化过,可是,这不代表她就要变成这样的人。如果她也和他一样了,那又有谁能保护他呢? 她之所以变成天使,是因为没有能力变回魔鬼。 “好了,小曲。”裴诗打断他,顺着他的额头摸下来,拍了拍他的脸颊,“别任性。” “姐姐,这世界上并不是没有温情的。你不要总是记住那些不好的事,你想想那些对你好的人,想想当时在伦敦医院救了你一命的匿名好人吧。” 裴诗愣了愣,在黑暗中对他微微一笑: “你担心太多了。你知道不论发生什么,姐姐都不会离开你。早点睡吧,” 裴曲睡着以后,裴诗悄悄打开了台灯,拉开裙子的拉链,露出右上腹的肌肤,然后,借着昏黄的灯光,她看见了一道细细的手术伤疤。 通常情况下,双胞胎如果是异性,那一般是异卵双胞胎;同卵双胞胎的婴儿一般都是同性。 同卵的异性双胞胎几乎是不存在的,但如果原本的男性双胞胎在受精卵分离时。XY染色体里的Y染色体消失,其中一个就会变成XO,即女性染色体。在这种情况下,男婴的身体会毫无影响,但女性就会因为染色体丢失与异常而患上特纳综合征,导致后天一些功能不足。 有的人体现在身材矮小、颈后发际低、色素沉着痣等外貌异常,也有人体现在无经女性疾病、血管瘤以及内脏畸形等健康异常。 裴诗就属于后者,天生肝脏异常,但从小到大只是肝功能虚弱,并没有特别严重过,直到几年前在英国时因为感冒突然发生,转化为病毒性肝炎,而后由肝炎病毒引发了爆发性肝功能衰竭。 当时医院内器官源紧缺,医生对她进行了体外人工肝支持,但都没法挽回病危的状况。 直到一个匿名人士主动捐赠了二分之一的活体肝…… 裴诗摸了摸那条伤疤,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如果当时不是这个匿名人士舍己救人,她可能当时就会死在手术台上。这样重大的恩情她一直觉得无以回报,无奈无论怎么逼问医生。医生都说要尊重捐赠者的意愿不透露真实姓名,甚至连性别、年龄和国籍都不告诉她。直说捐赠者带话给她,说只有十来岁,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那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为世间人情温暖所感动。她无数次去教堂为好心人祈祷,盼望他或她在手术后能早日康复…… 可是,这一切也是太久以前的事,久远到她已经快彻底忘记了。 或者说,久到她想逼自己忘记。 裴曲早已沉沉睡去。 很多时候,裴诗都觉得,自己的弟弟就像是一块镜子,灰尘累计在他身上可以盖住他的纯洁,却不能玷污他的内心。 她打开了手机,看着背景里昏黄照片上父亲的笑脸,忍不住抚摸着裴曲的额头。他们是如此相似。 我们的生命就是在这样无限循环着。 小树在阳光雨露中茁壮成长,枝繁叶茂,开花结果,最后树木枯萎,又有新的种子落入土壤,延续上一代的生命。 小曲说的没错,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可能都是错的。 可是人生并不是一个问题,可以让我们寻找方法来解决。 它是一道敞开的大门,从来不曾束缚过任何人前进的步伐。如果哪一天发现一条路走不通了,那一定是因为我们自己在上面加了锁。 这把锁可能是甜蜜的回忆,过去的荣耀,曾经爱过的人,甚至是某一段熟悉的音乐旋律。 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错误,也不会有生命的存在。 如果没有错误,或许也不会爱上某个人。念念不忘某段早该放弃的回忆,孕育在母亲的子宫里,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我们。 当我们走在熙熙融融的接到,看着一张张擦肩而过的陌生面孔,你永远不知道谁将进入你的生命,谁又会在下一刻离开,谁的背后又发生了多少故事。 ************* 借着月光,裴诗替弟弟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刘海,又看向满书柜中记载着父亲生平的图书与报纸剪辑,最后视线落在了墙上一张泛黄的照片上。 右下角写着那张照片的拍摄时间,那是父亲死亡的前一天,他带着两个孩子在公园里拍的。照片的一角上,有一个淡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熟悉身影。如果不是那顶帽子,那双鞋,她也不会像太多,现在更不会出现在这里。 那道影子混在嘈杂的人群中,像是一个肉眼无法看见,却被相机捕捉到的白色幽灵。 萤火虫腹部散发的光,是为求偶发出的信号。 星光像银河抖落的千万只萤火虫,点缀了大都市的灯火。盛夏的夜景太绚烂,让人们忘记了,夜,其实本来是黑色。 The End og Part One 29 March 2012,Lond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