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下载尽在奇书网网www.qisuwang.com--本书由【夭桃仙仙】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文案: 剧情版: 他抛弃跟了他十八年的女人娶她。她身上有多好的一张标签:肖似他死去前妻。人们会说,池门城专情,不忘故人。但是人们什么都没有说,见过她的人只道池门城几时换了口味,多了一个小情人。 秘密背后总有真相:遇到君王的穷女孩子未必就是灰姑娘,或许,她原本就是公主…… 文艺版: 许多年里视他如无情又霸道的君主,许多年后才发现,最安宁是他那里。 许多年里满世界地走,弃他如遗迹;许多年后才发现,最留恋是他那里。 仍旧是女孩子与老男人的YY。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豪门世家 强取豪夺 都市情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昭月/池门城 ┃ 配角: ┃ 其它:   少妻   作者:明妍   无人识的小妻子   池家的男人都长着一双媚眼,能勾魂摄魄似的。当然,昭月眼里的池家男人只有池门城池慕之而已,其余的,池门城那几个兄弟,那几个兄弟的儿子们,到如今昭月都还没见过。   慕之独个儿赴这个舞会,他不愁舞伴,和他父亲池门城一样从不为这种小事发愁。他们总是左右逢源如鱼得水,交际花们名媛们热衷于围着他们转,翩翩起舞,巧笑嫣然。   昭月自认这个妻子做得不称职,陪着池门城来只因为好奇,不懂跳舞不认识半个池家以外的人,对池门城一点用处都没有。所以她上场了也不过像这一时,独自坐角落里当看客,无聊旁观他们父子还有其他男男女女的冶艳风景。坐了片时,渐渐感觉无聊,她喜欢看戏,可不是这种戏,于是想着这是唯一一次以后了再不会来了,宽自己的心。   这偌大的厅堂真是亮如白昼,甚而白昼的亮都不及此时璀璨。衣香鬓影,轻歌曼舞。昭月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传说中仙德瑞拉的那场舞会。当然,自己已经不是灰姑娘。她已经成功晋级,正做着皇后,或一个妃?不同的是,娶她的不是王子,是池门城那个老国王。   她也曾梦想那个人是王子,现在可不做梦了。仙德瑞拉永轮不到已为人妇的陈昭月来做。   那厢,王子正款款搂着某位公主,薄唇轻扬,一颗牙齿都不露,眼波流转却流向了昭月这角。这是昭月始料未及的,却并不躲,第二霎才移开眼,望向别处。两年,当初仅存的一丝少年的稚气赤诚也被时光磨尽了,慕之的笑,完完全全的,魅惑人而已。当初谁说的“你是辛德瑞拉,我就是王子”?把它当玩笑是对的。甜蜜的情话,果然是不可靠。   昭月不得不承认,在所有人里,只有看池门城是最安全的。若与他撞眼,直直盯住他便是,自己的男人,看他还是敢的。她已不是最初怯于面对他的那个陈昭月。   池门城与慕之一色地怡然自得,唇角弯一个漂亮的弧,就那么不松懈地弯着。这个男人,在昭月的印象里他这种笑容太常见,这只能代表这个威严的君王还算平和,不能代表他开心。相处这么久,最清楚这种笑其实最是意味不明的。   昭月确定自己的神色比较漫不经心的,而且始终没和池门城撞上眼。他看起来都来不及关注她了呢。想明白这个,昭月也不凄惶,漫自轻笑,端起酒杯抿两口,拈起餐叉吃水果。   ……   音乐好像换了调,那厢有人换了舞步,有些人下场休息。看着池门城独自走过来,昭月心忖他算记起她的存在吗?不等他坐下已为他倒了酒。池门城靠了沙发,敞开双臂,一只搁在昭月身后,   并不碰到她,只从侧后方打量她。   “无聊到了?”   昭月回头看他一眼,笑:“笨。不会跳呢。”眼角余光里是男人弯起的嘴角。下一瞬,男人起身,拈了她的小手,“来。我教你。”貌似他大有兴致。   昭月不料在众人皆懂跳舞的时候自己由这位池门城教着学舞是这么高调,一双又一双的目光射过来。她没听池门城对人介绍过她,那么在人们眼里她是他什么人?有人停了舞步,擎起酒杯,观望她与池门城之间这新鲜的一场。   手是僵的,背是僵的,脚更是僵的,大脑是混乱的。池门城在耳边低声笑:“你的脸太红。不要紧张……”   “我不学了,我们下去……”装一晚上的淡定多很不容易啊,他却这么把她拉出来遛。   “都已经出了风头,现在下去也迟了……”   这就是风头?原来出的是风头还是丑,全在个人的解读。但无论出风头出丑,招人眼目是一样的。立时就有人凑来:“池先生,这位小姐好面生啊。”是某家的美妇人,好奇是怎样个女人劳池门城大驾来教舞。   少不得两句介绍:对方是某家太太,而昭月,就只是“陈昭月”。没有太太头衔的女子身份是不需要多问的,这是规矩。但她明明有头衔的,是他不将她公之于世。活得像个隐士,好似挺不错。   “郁总监今晚怎么没出现?”   是。若不是她突然说想跟来,原本来的就是郁明妃了。要不是跟来了,还不知道原来郁明妃真的这么鼎鼎有名。与郁明妃相比,陈昭月真是籍籍无名。   “啊!”   轻呼出声的是昭月,被鞋跟踩到的可不是她。十公分的细高跟啊。池门城眉一皱:“专心。”   没有用。又来一脚,这一回是鞋尖。   “你故意的!”   昭月真被男人脱口而出这一斥镇住了,垂下头抿住笑:“我笨。对不起。”   这么笨,当然被池门城丢下了。男人陪某位先生到阳台聊天去了。昭月得以又很清闲地坐在鲜花后面吃水果呷酒喝。水分摄入太多,跑一趟洗手间,回来有一位先生坐了原先池门城的那个位子。昭月管自己,继续吃水果呷酒。   “怎么不跳舞呢?还没学会吗?”   昭月转头去看,这人年轻,模样周正,气度也不错。   “嗯,还跳不来。”   她这带点羞意的淡淡一笑可是摄人的。男人喜欢特别的女人,哪怕是她不会一项人人都会的技艺,这种时候男人会怜惜,萌生表现欲。这个昭月不懂。昭月只知人家主动请缨不好拒绝,于是跟着他去舞池边上。   装这种技艺得看对谁使,此时对着一个无辜的陌生人再装心里就过意不去了,所以,没一会儿,昭月找了个台阶让自己登上去,笑开:“哦,会了。”   本来才多简单的舞步。   池门城已从阳台回来。真巧,目光一下子撞上了,池门城赞许一笑,不露齿。慕之也绕到边上,昭月不看他,顾自和舞伴聊。   “和池董事长一起过来的?”   “是。”   那人微微一笑,眼里似闪过一丝,失望?不会跳舞的女孩子,是谁家的小姐多好。男子有修养,并不深问她和池门城的关系。富翁们都喜欢上清纯简单的女孩子了,一个连华尔兹都不会,一脸明净眉目清淡的女孩子。   昭月心忖,又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将她当作了那人的情人。   昭月对跳舞着实没兴趣。女人天生有踩高跟的才能,但脚下的鞋有十公分,昭月踩得少,不大自在,眉间一蹙,全被眼前男子看入眼。男子正要开口,被人抢了先,“累了没有?去坐会儿。”是池门城,只一个眼神,那男子主动松了手,他便自己搀着女孩儿走到她原来的位子坐下。昭月没回头看那陌生舞伴,心里觉着可惜,竟就这么把一个好心人弃下了。   “今天收获蛮多?”   应该是指她的舞。回敬他:“你打的底子好。”   这个话池门城喜欢,随即牵她起身。既然学会了,那么最应该与她共舞的当然是他。   “华尔兹简单,以后带你跳维也纳华尔兹。”   昭月心下一苦,直直盯住他,“我也不过来看看,以后不来了。”   “看看,看戏?”清清淡淡的,却带了微微扎人的讥讽。   昭月弯了嘴角轻轻笑。他也承认自己在逢场作戏?   近在咫尺,可以嗅到彼此身上淡淡的酒气。池门城这才来了兴致打量眼前的小妻子。她着实是有迷人之处的,最迷人的地方恰在于她的疏淡自然,两眉粗细有度,睫毛是自然的长,疏密合宜,唇上的漂亮色泽好像是天然的。池门城这才恍然,微微眯了眸,“没有化妆?”   “有啊,一点。”她懒得跟他细说自己抹了BB霜和腮红,也涂了唇膏,但为吃东西方便又把唇膏擦掉了,忘了去补上。   “你倒很自然。”   “本来也想化,但是化不来。怕涂成墙。”   她不需要在人面前塑造一个连妆都不爱化的个性女形象,宁愿把自己说成是笨。确实是笨啊,不仅不懂跳舞,连妆都不懂得画。她穿着布鞋到处走常常走得汗流浃背的人哪里有工夫涂脂粉,那不是给自己添累赘吗?这不需要对池门城说,远离池家出门在外的陈昭月不需要池门城认识。   再看她的礼服,所有女人都懂得酥胸微露或半露,而她未免太严实,严丝合缝,他已经居高临下了,竟然一点破绽都看不出。昭月也发现他目光在哪里,蓦然红了脸,却不说话。池门城也不说什么,抿唇生笑。有时候,研究她,真的是蛮有趣。   跳舞的人一一下去继续喝酒聊天。池门城早应酬过各色该应酬的人,一心一意要昭月陪着他喝酒。她什么都可以不会,喝酒是会的。昭月喝下两杯池门城自己才喝一杯。不是昭月逞能,是男人催的。   “把我灌醉麻烦的可是您自己。我会吐。”头已经有些晕了,眼睛也泛着红。看着她这副小小的醉态,池门城脑中闪过某种动物,兔子。白毛发红眼睛的小兔子。倒也可爱。   “测你的酒量。现在,你的舞技和酒量都可以了,说不定某天就需要你陪着我撑场面。”她再不屑不服此时的眼神也有几分迷离了,眼睛瞥向慕之,撞上眼了,却像没看见,微微一“哼”,自己也不清楚哼的是哪一个,身子却斜斜签到池门城怀里。“何必呢……”   寒暑长假她属于自己,可以自由在外行走——眼下已经不再是学生,仍然拥有“寒暑假”,行走回来则属于他,凡事听从他,可以不乐意,但是须顺从。都是约定好的,虽然“何必”,但都随便他吧。   两个人的小团圆   池门城传唤门房,哑巴老池匆忙往里赶。眼看老池要跑到楼里去,池门城喊住他。他在车道旁的凉亭上呢,老池跑急了没见着他。   “上午昭月出门去过吗?”   哑巴老池摇头。那就是说她人在这园子里。   池门城找了昭月好久,把整座楼都翻遍了也不见人影。池门城也不急,原本就没有紧要的事。他并不惊动佣人们,自己沿着园子慢慢找。看来又爬树上了。   池家的房子有些历史了,坐落在本城最幽静的街区,这一片地势微有起伏,小巷们便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巷陌两侧高围墙大铁门,里边的派头外人见不着,走在爬满三角花迎春花的围墙外不过感觉一个静,但由大门进去试试。昭月第一次来池家大宅便被里头震住,一个大字就把人震住了。大门进去双车道,夹道的高大香樟浓荫蔽日。大片大片的草坪,沿围墙有桃、李、柿子、柚子、杨梅,更有一棵大榕树,树荫下秋千架晃呀晃……都是年纪不小的树,苍郁得很,定期有园丁修剪护理,不然它们要无法无天了。   池门城花园菜园都找过,人不在,于是直接往后院的老屋走。这园子里最堂皇的主屋最初就不及那个一层的老屋受昭月待见,昭月甚至请求过住那老屋,池门城连一声回应都没有,自然是拒绝。   这藏猫猫一样的游戏——池门城愿意将在自家大园子里找自己的女人当作游戏。因为她藏身的树木未知,隐隐觉着这寻找的过程也挺有趣。沿着墙走,走在树荫下。走在杨梅树下可以望见园子那边的柿子树结了红红的果子,过不几天佣人们就会去采;还有柚子,那得再等一阵子。   眼角里一抹蓝色入眼时池门城站住了,那颜色来自树上,抬头去,果是她。找着了。   两两对视的刹那昭月的目光是僵的。她真不乐意被人发现,更没想到最先发现自己的会是池门城。池门城一声不响,定定看她,两潭眼神总是深不可测的样子,此时此刻尤其让昭月揪心。   “不累?”池门城终于开口了,却只是这样两个字。他看出来了,她喜欢做出格的事,却都是暗中进行。风骚的女人他见得多了,她这种算什么呢?闷骚。心眼儿也不见得少。这么想着池门城唇角就禁不住翘起,一面捡起她丢地上的书,一面看她怎么爬下来。   杨梅树不高,但主杈离地也有一米多,昭月踩着一个突出的节跳到对面去了。她始终是一声不吭的,但是并不顾自走掉,很温顺地等着池门城绕到她这边来,等着他揽过她的肩往回走。   池门城也清楚,她很会做,骨子里一套,面儿上一套,当然她做得也还不错,他挺满意。他不介意她骨子里想些什么,只要她做得漂亮,譬如昨夜的舞会她真顺着他的意由着他测她的酒量,喝到了七分醉,醺醺然的,不能自持,回来后便听凭他摆布。“以后到你这边来都应该让你多喝些酒才好。”早上醒来,他将话说得意味深长的。她红了脸,裹了睡衣顾自走掉。他喜欢看她脸红,她一脸红他眼里就有许多愉悦。脸红最真实,做不出来。   “明天中秋,家族有聚会,我和慕之得过去。你一个人在家能行吗?不行的话我让李妈留下。”   第一年第二年也是这样,昭月已经熟悉池家这一套了。好像池门城问的话也差不多:一个人能行吗?他的意思是她可以出去逛一晚上然后回来,结果第一年她独自一人守着这大宅看书看了一晚上;第二年她晓得池家有橡胶漂流筏,乘了橡胶筏在游泳池里吃东西捞月亮,太悠闲了点,结果就在橡胶筏上睡着了。第一年休假一天的三个老仆回来听说她独守空宅都道她勇敢。彼时她才搬来这大宅不久,还不甚熟悉,但也知它防盗系统的强大,不忧盗贼与劫匪,那么一个人在家还有什么可怕的呢。第二年池门城父子一色地没怎么表态,只是池门城找了人好一场:大晚上谁知道她会在泳池里,找得好辛苦……   池门城看了一眼女孩子的神色,可巧撞上了。她挺平静,倒是他像还有话说。   “不觉得委屈?”   她也知道他指的什么,笑着摇头。完全不委屈是假的,但又觉得自己没资格委屈。当初说好的,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外人不能知道,甚至许多外人她见面都不能,甚至昨晚的舞会也是他思虑过后应下的。他只说将来有一天或许会将她公之于世,但没有限期,说不好到底是什么时候。他有他的盘算,他不明说因由她便也不问。这是各取所需的婚姻,要尊重对方私隐,这是昭月理解的规矩。   “晚上一起去吃饭。把明天的团圆饭补给你。”   两个人的团圆饭。她除了他委实再也没有亲人了,如果他算亲人的话。昭月便对他笑得更明媚了一分:跟着他有饭吃呢。   ……   昭月仔细地打理自己,从衣着到妆容。池门城无所事事,坐在床上看她的画报,偶尔瞄她一眼。她好像挺上心,好像把这个两个人的团圆饭看得比昨晚的舞会重许多。这很好,说明她还没清高到把他看低到尘土里去。或者她就是做给他看?   看昭月对着镜子化妆,池门城有点目不转睛。这是池门城第一次亲见她化妆,他这个角度可以清楚看到镜子里她的模样。人是好看的,眼睛像玉似的,只是那眼神,猫一样,表面温顺,细看下,深不可测的样子,和他倒像。两年了,还是一丝改变都没有,面儿上温婉,骨子里拒人于千里之外。什么时候才能表里如一呢……   和为舞会化的妆一样,淡。睫毛膏也没涂,只是夹得翘了些。只差眉了。   “要不要我帮你画。”想学一学张敞。   “啊?”貌似脸红了一点。   池门城也就那么一说,并没什么动静,仍目不转睛地看着镜子里那张脸。她嘴角有笑意,眼神在镜子里撞上却闪避。池门城什么样的眼神没见过,忽觉这也算躲猫猫的游戏挺有意思,将她的抬眼低眉都看清,仿佛看清了敌人逃跑的路线,很有成竹在胸的得意,但也不急于围追堵截。池门城一生里可从没为女人迷了心去做那你追我赶的事。女人有什么好追的呢,女人要来自己会来。郁明妃便笑过他逢场作戏都做不像样,所以十八年里身边除了郁明妃便冷冷清清,偶尔有几朵郁明妃所谓的野花,也是女人家自造的绯闻。郁明妃心底里不知多满意多骄傲呢,当初听她拿那十八年说事昭月心里也是震撼的。但是怎样?郁明妃的十八年终究成过去时了,现在是陈昭月的时代。第一年池门城没碰过昭月,自结成夫妻,昭月在家的日子池门城再不教郁明妃留宿池家也不在外过夜。这是郁明妃愤恨的事,也是昭月纠结的事。   老就是老,尽管池门城走出去会迷惑人判断年龄的眼睛,女孩子仍没法忘掉他是有二十岁儿子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曾经,是她觉得最脏的一种人。   钱买得到身体,买不到心。昭月想着,如果最初池门城是先为她付了五十万帮她脱离李家,她必然以报答的姿态将自己交付。但他最初说的是:“我给你五十万,你离开李家,但你要来我池家,很可能,要嫁我为妻。”   这就是交易了。昭月在一切都不可能倒退后也曾对当初的种种直言不讳,惋惜,为自己惋惜。   池门城却仅是嗤笑,笑得昭月心寒。但他接着就说了:“那不就是耍手段了吗?对你这样一个小女孩子耍手段,不是太阴险了吗?”   要为他的率直感动吗?他只是不屑,不屑是因为成竹在胸,成竹在胸是因为她弱,他强。   贪财好色的俗女   结婚证重要还是婚礼重要?   结婚证是做给国家看的,国家许了你们的性关系,国家说你们是夫妻你们的资源愿意共享就共享吧。但是你知道吗,女孩子最渴望的是婚礼,公诸天下,我是他的妻,不仅仅户籍有了归依,心里也有了归依。   但国家就是王道啊,所以结婚证就是王牌。男人觉得有王牌就够了。   昭月与池门城之间只有结婚证,没婚礼。递给昭月结婚证的时候池门城说,“你是我的人了。”昭月只眨了一下眼睛,将这句话这个本儿看得如同空气,然后对他笑,看起来就像对他说:没有婚礼她当然不介意,又不和他海誓山盟海枯石烂,又不贪他的名,又不奢望心里有归依。   池门城说,“除非我介绍,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我的关系。”   不告知真实关系就会被当做小情人。池门城整整大了她二十岁,被当做小情人貌似更合理。池门城的保密工作做得出奇好,连世人皆知的他的女人郁明妃都不知道昭月是名正言顺的那一个,只当她是肖似他前妻的小妖孽。肖似他前妻,也不知男人怎么就迷了眼会觉得像!一个像就能得宠到长住在池家大宅,而郁明妃跟随他十八年都只能住他在别处的公寓。   当然,昭月与池门城这点事有一个人最清楚不过。慕之。池门城最初就对慕之说了这个女孩是要成为他继母的,好似要他做好心理准备接受这位只比他大两岁的继母。   慕之便笑过昭月:“要离婚不可能,要分他的财产更不可能。”   彼时昭月二十岁,慕之才十八。昭月大二,慕之刚高中毕业。她没想到的他倒都想到了。但这些对昭月来说都无妨,“要得到的他已经给了。”其余的不在她需求范围。   他给她的就是那五十万,向李家换取她自由的五十万。   池门城问过:“这么想要离开李家?”   女孩子定定的一个“嗯”,并不解释,男人也不追问,只问她要多少,她开口就是五十万。当然,最后是池门城亲自陪着她去找李家人,不然人家只怕要把那张签着他大名的支票当废纸扔了。   陈昭月哪来那么多钱?李家从孤儿院领养的孤儿哪来那么多钱?   后来李家就炸开了,接着李家的街巷邻里炸开,接着李家的亲朋好友也炸开——李昭月傍上了大款!李昭月傍上大款翅膀就硬了,翅膀硬了就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了!   说得真难听。但说得又一点不假。   昭月离家之时对养父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叫陈昭月。”把陈字咬得重重的。   在池门城眼里,这种结局起因都差不多的路数,谁让李家领养昭月后有了自己的小孩儿呢。   昭月在李家的日子,从十二三岁说起吧。这年纪人也有些模样了。   ……   昭月十二三岁的时候,她那身材高大嗓门宏大的养母每天都要喊她。   昭月,衣服洗了没啊?   昭月,还不把碗洗了!   昭月十五六岁的时候,养母再也不气急败坏喊她了。她已学会及时地把衣服洗了,把碗刷了,把   饭做了。但似乎扯着嗓门喊已成为养母习惯,只是换了对象。   冉冉,作业做了没有?   冉冉,还看电视!   冉冉,你不能学学昭月给我用点功读书!   昭月十八岁上,两个女孩都上大学。养母无人可喊。昭月仍旧什么都做得井井有条。冉冉住校去了。这就是昭月十八年的简单生活,在养母的大嗓门中成长。   邻里亲朋都说昭月最乖了。养母会垮下脸咒骂冉冉和她从来不懂得教训女儿的丈夫。亲生的不如领养的,学业不如,连相貌也远远落在后头,自家的基因竟不如那养不起孩子的男女!   但是实在找不出昭月的缺点了。昭月领了奖学金还晓得给养母买件打折后的品牌女装,要知道她的学费都是贷款的,她甚至得走读。因为家里把钱都花在冉冉身上了。习惯性歇斯底里的女人平生第一次低了声音对养女说话:“不要怪妈妈偏心啊。”   就是偏心了,但是不要怪,把这当做理所当然的事来接受。   昭月还反去安慰妈妈。十八年活过来,其他道理可以不懂,但这一条将终身铭记于心。领养的不如亲生的。   上大学之后,昭月觉得自己与养母亲近起来了。因为冉冉不在家,虽然就在同座城,住校的冉冉可以一个月不回家一次。家里只有她和养母,养父,抬头不见低头见。   养母好像变得越来越温和了。“昭月啊,以后爸爸妈妈只能靠你啦。”   她都还没毕业呢,他们已看清她的未来了。昭月的未来应该是当个翻译师或进大企业当白领,当然最后是嫁入富人家。他们全看清了,她的学业和相貌不出差错就是这条路。   昭月十九岁上,养母突然变了性子,扯着嗓子喊。   昭月,衣服别动了,妈妈来洗!   昭月,碗放着,快去看书!   曾几何时,昭月也做了真正的孩子。在她得了衣裳送给养母时,养母感动得抱住她。要知道在她   们长大后养母对冉冉也再没抱过。靠在养母肩头,低垂着眼,嘴角扯不出弧度,能感受到养父目   不斜视盯视自己的眼神。   拥抱自己的人在想什么?想着从这个养女身上能比亲生女儿身上得到更多回报?想着当初挑对了人,换一个,或许就没她这么可人?盯视自己的人在想什么?想着她已经这么大了,这么出众,怎样的男人才配得上她?想着她这朵玫瑰不能轻易碰了,她身上的刺已经足够尖利?   他们不会知道,她在策划一场离开,走了就再不回来。只是,这需要大笔的钱。没有钱怎么离得开。她在他们手上,就如一颗长钱的树。他们不会放手。但是昭月也有不知道的,不知道自己会遇上池门城,一个来改变她规划多年的坚定路线的人。这个人搅了她原来的局,为她重开一局。   池门城说,“女孩子,不是靠卖就是靠拼。”   可怪,昭月一直选择拼,在遇上池门城之前也一直在拼:图书馆勤工俭学,假期家教,咖啡厅兼职,还有,一等奖学金。拼着少在家里呆,拼着多攒钱,拼着有一天去而不复返。结果,遇上池门城,路线就变了。   池门城知道这女孩子一定是有故事的,心里藏着小秘密,不肯告人,他呢,也还没急躁到迫不及待就想知道她那些小秘密。见过她养父李绍兴的时候池门城心里不是没动过。她生得太好。但是她又沉默,有些事就是他也不敢贸然问。一年后,当他终于动了她,她仍白璧无瑕。这样就好,没有落下太大的伤就好。   但初次交涉时女孩子实在太干脆。她就那么想离开李家。他甚至怀疑是不是随便哪个富人找她她都会答应。这么想着心就痒,于是问:“如果有人先我一步,是不是就跟着那个人去了?”   这是昭月进入池家一年以后的对话,看到女孩子摇头池门城高高在上的自尊心得到强烈满足,然后破例对她追问到底,毫不掩饰自己那份愉悦,当时昭月便暗喟这男人可够自恋。   “有钱又大方的大多老了,老了的大多不好看。难得,您还足够吸引年轻女子。”   不敢直接说在自己心里老男人是多么脏,而他的外貌至少让她觉得赏心悦目。池家的男人,长得媚眼的,没勾了她的魂,但至少顺利使这个骄傲的女孩子自我妥协了。他降服她了不是吗,这当然值得他得意。   “我也是个贪财好色的俗女子呢。”   那一低头间红了脸是真心的,美得动人心魂,结果池门城就得意得忘了形,把女孩子拥了便吻。   那是她的初吻。   一年,他等了她一年才开动。彼时她对他已足够熟悉,不挣不躲,只是承顺。女孩子的气息是干净的,而她的滋味,他得了便宜却卖乖,问:“知道自己像什么吗?”她的神色无比地僵,为这第一个吻就这么出去,为他不善的笑意。   “标本。”他说。   不会动的,僵硬的标本。   不出门就做宅妇   昭月在池家的第三个中秋又在游泳池里度过。   来池家后大三暑假昭月去过大理,怀念的总是嵌入云端的苍山和夜晚的浩淼洱海。那会儿赶上明月夜,与人结伴租了渔船入洱海捞月,天近水,水近人,人近月,两手空空回,却总也忘不掉那夜心里的欢畅。   池家的泳池离天远着呢,但人近了水一样可以捞月。眉眼都低下去,盯牢手边的鳞波碎影,可以不介意自己被困在这一方池子里。   这一次昭月在池家父子回家时没有睡着,她哼着曲,听到大门处远远传来的动静便噤了声,然后看到亮闪闪的车灯。他们回来得早了些。   看到从停车坪远远走来的身影昭月瞄了一眼自己这个漂流筏,够两个人躺。   昭月最讨厌男人身上浓烈的酒气,闻着要作呕,还好,身边这个是淡淡的。他似乎没怎么喝。和亲人吃饭有一样好,不用应酬。池门城就坐在女孩子对面,曲着膝,凝住她夜色的脸。   “以后都这么过吗?”   “除非您把我带过去。那不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吗?”   “想过去吗?”   “不敢。您那两位老人听说蛮喜欢郁总监,我还是不出现的好。”   这月光这么亮,都看得清彼此的神情。她唇一抿,笑开,月色下竟有一股魅惑人的妖娆。想来这月色便是最魅人的妆。男人立时挪身。   “慕之……”   “你以为他也像你整天窝在家里,他没回来。”   男人,一出现就不教人安生。昭月只在长臂要伸过来时一个倾身,哗啦一声,掉下去了。八月十五夜的池水可真凉,女孩子冻得一个激灵。   “陈昭月!”   他从来喊她昭。这一回可怒了。   “那个船单薄。”   “还给我装!”   “那我冻一会儿给您赔罪。”   筏上的男人眉凝到一块,嘴角翘上去,看不清是笑是怒,只是一眨眼人已从筏上扑下来。那身形,如同猛兽。   “知道什么才叫捞月吗!”一手把人擒了,往岸上带,然后,“捧”回去。她是“月”,自己倒忘了。   有时候,昭月想,有时候和池门城相处也是有趣的,尤其是逆着他又找得到借口搪塞的时候。但是若暴露了,那便可怕了。男人原本就是兽。   ……   一念之差。如果当初另有选择,进入池家第三年的中秋昭月应该仍是个学生,做研究的学生。如今,池门城笑她是野人一只。   毕业前曾得到保研机会。池门城的意思是,读。昭月没理他。本科选择英语专业只因擅长且出来好赚钱,再搞英语研究那就自我折磨了。但陈昭月着实是适合做学问的那类人,池门城揶揄过。她可以整日整日看书,还都是正经书,看得心无旁骛。   “以后别后悔。”   昭月自然不会后悔。今夏她刚跑了厦门,在某家咖啡馆兼家庭旅馆当了两个月侍应生,吃住都省下来,休息日跑出去游逛,拼拼凑凑也把厦门几处出名的都逛了;而工作日客少的空当就看书,英文的中文的混着看。保研不想,考研是要的,考中意的的中文系,研究古代戏曲。这种事,等成功了再给池门城看。   池门城知道女孩子心有多野,进入池家后每回假期她都是跑得远远的。他给她钱她就跑,他不给她钱她同样会跑。暑假可以消失两个月,提前一天回来都不。至于寒假,池门城倒比她还积极,许她整个寒假呆外头,省得遇见他那些络绎不绝的登门客。这种事,算两全其美吧,至少昭月不觉没能和她们池家人一起过年有多可惜,乐得独自在外逍遥。   而昭月也清楚现今的一切其实都托池门城的福。没有他此时应该拼着命做职业女性,僵着背坐办公室,芝麻大的单也得和客户费力周旋。没有他就没有这么多可挥霍的自由,没有资本说:“你不给我钱也可以,我有车费,到了那边打工。”   所以,回到池家的日子就恪守本分,池门城需要的为妇之道,唯一承顺耳。   ……   中秋过了秋天继续深下去。昭月一天天宅在池家,像一尾无所事事的懒鱼,悠然躲在这一方池子里游弋。每天不过看书,读读写写,也研究些照片,夜来做瑜伽,还有,男人若有兴致,她便   “侍寝”。   池门城时而闲时而忙得几天不着家。昭月看他挺惬意的,不像她在故事里看过的生意人的日理万机。那人说过,事业刚起步时必然日理万机,强大后交给团队做事,稳定而强大后则让系统做事。对他的事业昭月不了解也不乱问,只知他涉足好多领域,国外的事务有专人料理。可怪的是他唯一的孩子慕之却对生意毫无兴趣。一生拼搏建立起来的王国竟然没有子嗣愿意来继承,这是多么悲哀的事。但池门城当初并不怎么为难慕之,慕之愿去电影学院便让他去了,但事先放了话,将来他一个忙都不会帮。帮忙,慕之哪屑于父亲的帮。十八岁的少年对父亲放的话只低头轻轻一嗤,明明不屑,却不做得太明,免得和父亲不愉快。十八岁就很懂得世故了,是演戏的料。   慕之,昭月总觉慕之的时代很快就会到来,那是他们都不熟悉的另一个世界。池门城可以在他的王国里做王,慕之在那边也可以。二十岁时昭月见到的慕之一双眼睛已经能比一般人说出多十倍的话,一颦一笑一睥睨都要颠倒众生的,于是招来一群不认学的女学生蜜蜂一样黏着他。他才是真正的妖孽。听说,在学院里已是个总被钦点演王子的人物。   但慕之是个天生倨傲的主,有剧组选角竟不去参加。池门城就嗤笑:“等人家上门来请呢。” 昭月听得出,池门城不满意慕之这种态度,这便说明他希望慕之既然走了这条路就好好走。但慕之一点没有着急的意思。这少爷养尊处优的,放不下身段,做不来在人前取媚的事,将来要演戏,永远演公子王孙才好。昭月开始怀疑,他到底适不适合进那个圈子。   ……   阳光明媚的日子昭月喜欢罩了宽檐草帽去大榕树下看书,坐在秋千上爱晃不晃,说不出的舒服惬意,平常就几十页几十页地把文学史戏曲史那些部头啃过来,累了就哼辛苦学来的几支曲子,要把《牡丹亭》《桃花扇》那些经典的曲子都学过来是艰难的工程,眼下它们仅是副业。   左手捧英文版《时间简史》和古代文学史元明清卷,右手一只小果篮,里头两瓣柚子一堆樱桃,绕到后园才发现榕树下已经有了人。慕之在那儿呢。昭月下意识停住,转身。这人连学演戏都学不专心,动不动就往家里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昭月只想离他远一点。但是那边他喊人了。   “过来。”   两个字的,命令。在他眼里她果然什么都不是。没人认得的池门城妻子也可不算妻子。那么他就可以不尊重。   慕之往边上挪了挪,意思要她挨着坐?被他盯得紧,昭月只好坐了。   “躲着我?”   似问非问的,似笑非笑。昭月霎时红了脸。她是不想与他走近。“接近你有好处吗?”   “自然也没有坏处,你是姐姐,我又不会吃了你……”   昭月心里一震,呼地蹿起,仿佛身边真有凶兽。他刚刚的语气……不看他的神情都要心里发麻,转身与他对峙,他眼里满是笑,漫不经心的,似有诧异,诧异她这么大的反应。他气定神闲的,而她已满面通红。   果然不该接近他,丢丑而已,俯身要去拾果篮,那人冷笑开:“你倒,对他很忠贞。”   昭月盯住他:“想看戏到外头看去,家里面是没戏的。”   “嘴越来越刁了嘛。”   自昭月与池门城结婚,慕之便总拿她冷嘲热讽,后来停止了,现在卷土重来?仰脸看他的神情,刚刚蛊惑人心的邪笑消失无踪,狭长凤眼里只有少年倔强和讥讽。昭月不知道该怎样好,就此逃走显得很软弱,于是就那么僵持着。   几时他从秋千上起身,和她一样蹲下来,她便可清楚看到他的表情。   “不快活就离开。我已做好接戏的准备,会红给你们看。你以后不要再回来,他不能逼迫你。”   昭月只看他的脸,不出声。这是不可能的事,她没有回答的必要,但看到他眼眸里的悲郁心里忽有疼痛。当初为什么不向他父亲要,现在说这些,不是太晚了?   “即使将来离开他,我能跟任何人,就是不能跟你在一起。”这是昭月理解的规矩。   昭月先行站起来,慕之而后才起身,转过脸来,眼里竟有泪光。昭月怔怔,为眼前不声不语仅是流泪的少年。他从不曾哭,他在为她哭?白玉面庞,俊秀如同神祇,她初入池家,为池家富贵所震慑,但最震动还是为他。二十年第一次见到这样俊美的男子,然后听到池门城说,他是他的孩子。池门城的孩子,她须爱他如珍宝吗?不需要,她只要远离。这样美的男子,或者至纯,或者至妖。他是妖,会噬人心。但这一刻,他在哭。   不知所措之下,脑袋转不过弯,只知找点最无关紧要的事使自己清醒。于是翻遍口袋找纸巾,忙忙地递给他。他的泪已收住,嘴角忽有灿烂笑意:“看来我演得不错。”   最可怕的妖不是一出场就青面獠牙龇牙咧嘴的那种,那种妖我们早做好抵抗的准备;最可怕的,是蒙着画皮,迷惑人心,突然的一刹现出真身,于是我们措手不及,魂飞魄散。池慕之,他就搞这种伎俩。   昭月并不暴怒,但面红耳赤。她知道自己没说半句逾矩的话,但每一个神情都出自真心,全被他看去了。人家在演戏而自己用真心去回应。这多么挫败!第一年不是这样的,第一年多好啊,无隔无阂,和乐融融,和池门城一结了婚就变了。真累。   “很满意?”   “这只是一次练习,借你发挥。见谅。”神色端正,至诚至敬。   昭月冷笑:“又要演什么表情?”   其实她第一刹是信了的,转念才想起他是妖。他是妖,便什么都不可信了。他似乎也明白,并不辩驳,靠树坐到地上,这样她可以舒坦地独坐那架秋千。但他把她果篮里所有樱桃都吃光了。一个大男生,胡乱摆着长腿,闲着着吃光女孩子的樱桃。昭月背对他,一个字都没看下去。吃完樱桃那人离开,临走留了话给她。   “从此以后我的所作所为,你再也分不清真真假假。”   次日,慕之离开。   半月后,慕之有了助理,助理来电报告:池慕之被剧组选中,饰演少年皇帝,主角。   翌年,慕之处女作火爆荧屏,那是后话。   陈昭月与苏寂月   昭月上网一度勤快起来,不止于以前的查旅行攻略,与惜禾聊天,看视频,还热衷搜索新闻——娱乐新闻,与慕之有关的。有时池门城也问起是否知道慕之消息,知与不知之间,竟会为难,后来索性每次遇上池门城就报告网上看来的慕之动态,好像专为他这个做父亲的服务。   其实池门城对慕之清楚得很,人家助理也定期做着汇报呢。   慕之的消息全部正面。毕竟还算新人,除了拍戏,杂事一件没有。头顶上的人们对他的好评,更多指向演技,大意是有天赋,至于外在形象,全世界都看得到这人的魅力,何用多舌。而池门城虽不曾明确表态,但眉眼间的柔和说明他愉悦着呢。   这种时候昭月就总想,池门城算得慈父了,放唯一的孩子自由,而且是做一个于富豪们来说并不高贵的“戏子”,这需要多大的心胸。亲人就是亲人,平素再疏离,关键时候第一个关心你的总会是至亲,倒是自己这个尴尬的妻,与他终不过菟丝附蓬麻,轻易就可以剥离,剥离开就各不相干了。   渐渐的,昭月不大查慕之消息,池门城问起便很淡淡的一个“不知道”了事。人家父子好得很,哪用自己记挂。倒是自己,要赶紧考研成功,只有这样才算完成自己,改变自己藤草的身份,即便永远离池门城很近也要以树的姿态,直直挺挺的。   ……   看书看乏了的日子有时昭月会出了池家大门转悠。这里的街巷也是幽深寂静的,春天夏天会很美,因为花很多,秋天冬天也不错,因为阳光暖。只是池家围墙里景致也够好,因而平常懒怠出来一个人瞎走,但在围墙里呆久了总会闷的。   池门城曾经问:“对逛街没有欲望?没有要好的朋友?”意思要女孩子偶尔走动一下,约几个朋友走动一下。   他貌似怕她这么一个喜欢到处乱跑的鱼长期呆在他的池子里会闷坏掉。昭月真不好意思告诉他自己没有朋友,唯一的一个惜禾也在远方,她找不到陪自己玩的人。一个人玩够了回来就一个人将息,也没什么不好受的。   刚过去的四年,一个走读生可不好融入以寝室为单位的大学社交社会,何况她是那么安静的一个人,安静且默默无闻。安静到许多别班的男生见过她需要多方打听才知道她的名字。会有许多男生试图结识,约会,但一个独来独往的走读生很难给任何人机会。   不愿意给。有惜禾就够。自己清楚自己的胆怯,怕好的东西多了就守不住。不知道人们背后怎么说,大抵是,清高。   惜禾说,“是有一点清傲。”池门城有时冷着脸想,傲得很!   惜禾是高中同学。三年的同桌与相互珍惜足够铸就一生的友谊。大学没有同桌,但大学有习惯性坐某个位子的人。昭月习惯一个位子,某个寝室四位女生习惯昭月紧邻的那几个位子。于是,昭月也有了熟悉的几个人。课间短暂交谈,借个笔或者笔记,路上见面打个招呼,就是这样的交情。格外热情的,昭月记得是有的。那个叫做苏寂月的漂亮女生,紧挨昭月坐的总是她。   昭月知道有人关注她,连女生苏寂月都关注她。头两年苏寂月看她的眼神是带着同情的,但同情的背面即是优越感,因为自己优越,所以施舍慈悲,一旦情势转折,自己反处劣势,或许就化作了羡慕,不甘,或者嫉恨。昭月可不想遭人羡慕,更不要被人知道她与池门城那些事。   为了不招人眼目,昭月已经很低调。池门城要派专车接送她上下学,坚拒,只讨一辆单车。池门城便明白了,为她买手机前直接问:“手机是不是要很古董的那种?”他有揶揄的意思,后来拿出手的既不丑也不新潮,他那助理倒挺会挑。至于衣服,昭月自己买。奈何池门城给的钱多,不知不觉间女孩子就比从前挑剔,舍得买自己喜欢的风格,不过全都是与奢侈品无涉的小喜欢而已。无奈仅仅是这么点变化还是被有心人看了去。   “你终于对自己好了一些哦。”有的女生这样评价。   而苏寂月问得直白:“你给那个人做家教钱赚得很多?”   苏寂月指的是池门城。池门城最初找昭月说的是家教,昭月对外解释便一直也是“家教”。苏寂月会知道池门城,因为她和昭月同时遇见了他。那会儿是春天,花钱厉害家境不算巨富的女孩子也考虑起和昭月一样勤工俭学,做兼职。那是昭月第一次同大学同学一起上街,没有她陪同苏寂月没有耐心独自寻找店家。寻到一家上好的西餐厅,两个女孩子形象都使店里满意,当日便接受培训。真巧,那是池门城旗下的食肆,那日池门城与郁明妃恰到店里用餐兼做视察。   为池门城服务的当然没有两个新人,事实上,池门城吃了饭只打算绕店里走走,不料就遇上两个女孩子。郁明妃直接代劳问了两个兼职学生的培训情况,经理诚惶诚恐地听,而池门城直接盯牢了昭月。   “新来的?”   “是的,今天刚刚来应聘。”   答的是苏寂月,池门城转眼去看她,笑靥如花的女孩子。   “兼职?学生?”又转向昭月问。   “是的,我们是同学,一起来找的。”   池门城看回笑靥如花的女孩子,也笑起来,一双深沉眼眸瞬时就柔起来,光华灼灼。   “在哪所学校读书呢?”这回不看昭月,反正总轮不到她答。   郁明妃与经理的对话很快结束。池门城也即时结束对两个新人的问话,临走不着痕迹地对经理留了话:“两个女孩子既然是兼职生,对她们宽松一点。晚上也不要让她们太晚下班。学业和安全要紧。还有,虽然是临时工,资料也要填写清楚,便于管理。”   天,餐厅的经理原本就不归他们直接管辖,视察也不过用餐顺带的,正经视察食店指挥经理的自然另有人手,他却第一次上了心亲自指示。还不是别有用心!   池门城郁明妃离开片刻后两个新人也得以解放,各自回去,分手之前苏寂月还念念不忘池门城,一直猜测那人身份,碎碎念着这个叔叔辈男人不寻常的魅力。昭月也猜到他身份特殊,更清楚他是不寻常的英俊男人,但是惊艳一刻也就够了,倒没有惦记他如苏寂月那般。   所以,当第二天池门城再次出现,苏寂月可比昭月兴奋得多,为他端盘服务自然也是苏寂月。女孩子不知道,那会儿池门城手上已有了她们的资料,细到爱好和住址,当然,那些都是她们自己填写的信息。   有心人要办事无意人当然察觉不到。男人在遇见她们的当夜便要了餐厅经理的号码,要他次日把最详细的资料呈上,巴不得还要有照片。当然,一系列的雕虫小技都得到了回报。反正,最后是昭月入了池家做了池门城的地下妻。后来昭月也对池门城的阴谋诡计知道得一清二楚,那人自己会说呢。只有苏寂月到最后也不了解情况,只知池门城请了昭月去他家做家教却不是她。那一周里这个男人天天来,每次都是苏寂月端盘。女孩子以为男人是因为她,因为每次他都与她聊很多。女孩子甚至开始做梦……而结局却是男人要了从没和他对过话的陈昭月!   狭路相逢非仇雠   从倍感优越沦落到艳羡嫉妒,这和从王公贵族沦落为乞丐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都使人痛苦得甚。   苏寂月也没能幸免于嫉妒别人的命运。李昭月找着待遇更优厚的家教可以无所谓,但那找她家教的人是池门城,这就实在让人愤愤不平了,但也只有苏寂月才能体会这种深仇大恨,因为除了她和李昭月学校里没有第三个人见过池门城。   走读生没有一个内线在住校生里面的话永远不会知道住校生平常的聊天内容。   苏寂月说:“有些人就有那样的能力,明明没有开口,眉毛鼻子眼睛都会说话。”   池门城让昭月辞了餐厅兼职直接去他家的第二天昭月没去学校,她忙着搬家。第三天,苏寂月没能劝住自己继续坐昭月旁边。但问题早拟好几个,其他女生负责问。   “寂月说有人挖了餐厅墙角,把你挖去当家教啦?”   昭月也早已想好答案:“他们说因为一等奖学金。”   这个理由比较充分。苏寂月的奖学金没达到一等。这理由还把那些不能为外人知的真相给掩盖了。她也够煞费苦心了。池门城就暗自笑过:什么都藏着掩着,一堆的小心计。   因为有一堆的羞耻心自尊心。   一等奖学金。这是可以使其他同学都信服了,但苏寂月不能。   “当初填资料的时候没说要写得奖经历啊。我什么都没填。去餐厅而已,谁管你拿过什么奖学金   啊。她把这些全写进去了?是我太笨了都不懂得多写点自己好讨人家喜欢啦!”   女孩子的懊恼质疑全都在情理之中,也并非有意挑刺。实在是,昭月没有那么多备用理由,捉襟见肘。东墙补了西墙倒,横竖形象是彻底垮了。   如何池门城就看中了她,莫怪苏寂月要怀恨,连昭月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匪夷所思。池门城是有理由的:像他前妻。后来昭月看他前妻林涵之的照片,见鬼的像!于是池门城说得更具体,眼睛像,眼睛里的神气像。昭月点着头,心里笑,这么玄虚的东西也只有他自己能体会了,由他。   人与人之间呢,爱到深处都有猜忌,何况不爱?从此苏寂月开始时不时坐昭月身边探问她“家教”的那个人家,又时不时在昭月不在场时义愤填膺,而有一件事苏寂月一直一直做着,看漂亮又有心计的李昭月身上会有什么变化。可惜,昭月的变化太小。身上没有高档货,不打扮——这些要做富翁小三最基本的作为都没有。于是苏寂月心情日渐好转,为昭月的阴谋不遂。于是渐渐的,人们也不大天天谈论李昭月了。她身上实在没有谈资了。   余后两年,就这么表面上大家相安无事地过去了,然后大家就各自拼着劲找高薪高贵的工作最后各奔前程。苏寂月忙得都忘了打探李昭月找着了什么工作。   李昭月没有找工作呢。肖似一个专情的富翁的前妻,狗屎运踩着了,从此逍遥又快活地做小妻子小情人。   李昭月可不要让苏寂月碰着。   女孩子的故事诶,这故事尾巴还没长出来呢。   ……   这世上巧的事情很多的。比如陈昭月与林涵之一个双眼褶一个单眼褶,池门城却看出来眼神像。比如昭月在池家附近的街巷里独自游逛,偏就遇着了与自己有点渊源的人。   还没狗血到遇见苏寂月。   李泽生。堂哥。因为没有血缘关系,所以有过只属于两个人的故事。   昭月就在逛了一圈要回池宅都快走到池家大门时遇上他,还有他的女友,或妻子?昭月刚才在心里想着这街区有鼓浪屿风情平常人到这里走走不错,真就有人不住这儿来这儿走。挺浪漫的两口。   念中文系的男生容易有点浪漫情结,当初李泽生就劝昭月与他同系,世俗又会算计自己前程的昭月拒绝了。昭月知道,现在在这个李家人眼里,自己还很无情,不止,应该还很不知廉耻。陈昭月丢下五十万投奔富翁这种大消息凡李家人都知道。   昭月不知堂哥哥是否后悔过,后悔从小到大教她游泳教她爬树,恨不能将他会的一切都教她,只为博她欢心。而她始终只把他当哥哥,并且原来她从来没有好心肠。漂亮的女人是祸水。他现在的女友姿色平凡,但是能陪着他走安静的街道,想来是好女子。这样的好女子,昭月都喜欢,忍不住去看,但对方眼里有那么复杂的神色,不知因为什么。   “好久不见你。”   李泽生是客气的,眼里甚至,有喜意。   “这位是?”   “我女友。晓青。”   昭月发现了,泽生向女友介绍她时小心翼翼的措辞:“这是我堂妹。”昭月心里感激。   “你堂妹不是就一个冉冉?”   呵。还是没躲过。   “是,昭月吗?”   哦。名声果然传到千里去了。连一个未过门的李家媳妇都知道陈昭月。就这么,很没用地红了脸。   “我和泽生来这里走走,这里风景不错……你住这里吗?”   女孩子身边另一束目光,那么殷切。   “嗯。”从来没体验过一个“嗯”也会说得这么艰难。余光里看见李泽生复杂的神色。   “还是之前那个人?”终于开口了。   “嗯。”   对方不再问了。李泽生的脸色,不好看。好三年而已,谁能保证会一直对你好下去呢?一辈子还有那么长。   “他有妻子吗?”   昭月微微低了头,踌躇着该怎样答。池门城说了,不能为外人知呢……在李泽生眼里女孩子这种低头便是默认了,心里的怒,终于不可遏。“他就这么耗着你的青春,你就甘愿陪他耗下去吗?将来他不知道又找什么人代替你住进这里!”   换做第二个李家人,昭月会把这种话当做对方的尖刀利剑,但这人是泽生,他是真的气愤。眼里骤然就有点酸。谁对自己是真的好,怎能不知道。即使并不回报以爱,他对自己依然是发自真心的关怀。   昭月转过了身,把眼泪擦了,再转回来,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见着一旁静悄悄地来了一辆车子。昭月看过去,其余两人便也看过去。那男子中年,潇洒俊逸,隐隐有贵气。那人挥手示意,车子先行回宅。李泽生盯住他,不用问,他必就是那人。   是。不是池门城不是谁呢。池门城一来就凝着昭月的眼问:“怎么哭了呢?遇见故人怎么不请到家里坐?”   李泽生这才发现昭月红着眼睛。而池门城掏出了洁净的帕子递过去,满眼是心疼。   泽生女友盯着池门城对昭月的种种怔怔。虽已中年但英俊风雅的男人,这种男人会看上的,也该是眼前女子这样的。听说从小就会装乖顺,做家务顾学业两不相误,听说以貌美自矜,对男生都淡得很,只与泽生相好。她的貌美是货真价实的,脸上干干净净,眉眼都生得清水一样,不是淡,是使人感觉洁净,这是与化不化妆无关的洁净。这种美,使女人惆怅,男人则是迷恋。不知,泽生从前对这个没有血亲的妹妹抱了怎样的心思……   泽生。泽生眼里只有敌意: “我想不必了。昭月嫁人我们自然乐意去看望,没有嫁人,陌生人的房子,没什么好去的。”   池门城一讶,揽了昭月的肩,低头笑:“不跟你朋友说清楚你我是夫妻,他们以为我欺负你啦。”抬头对着李泽生笑:“可以去我家做客,我家符合你刚刚说的条件。”   这一回李泽生讶异无语。昭月也无语。一会儿说不得让外人知,一会儿自己说出来了。   池门城将人揽得更紧了些,柔声询问:“请客人到家里晚饭吧?”   不及昭月开口,李泽生对池门城淡淡拒绝:“不用。晚上我们还有事。不打扰了。”说完牵了女友走开去。   其实没有事,就是不想去而已。因为看不下去。看不下去那男人对昭月一举一动间的宠。刚刚,听那男人说已娶她为妻,原先的愤怒顿时化为疼痛。这个心里面的东西,不拿出来,别人永远不会知。   池门城不动,揽着昭月目送李泽生二人走几步,拐过弯,不见了。眼里兀自有笑意,为那年轻人终究掩饰得不够好的狼狈。收回目光,低头揽了女孩子往自家大门走。   “刚刚被说了吧。”   老狐狸与甜葡萄   这一遭,狭路相逢,昭月知道自己原本多么慌,但交谈之时心就慢慢淡下来了,不再紧张别人对自己怎么看,有认命的味道。只有一样东西轻易撩动人心,那便是人家的一片真心。这世上除了惜禾原来还有第二人关怀自己。   至于池门城,他不过是一只不折不扣的老狐狸。   遇上故人也就算了,偏偏撞上池门城,若池门城假装陌路也就算了,他偏要向她示好,当着那些人的面对她好。于是又多了两个人知道——陈昭月在做贵妇。知道也就算了,偏偏他的世界没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的世界却一个又一个知道了。泽生不会轻易对人说,但泽生女友没有必要为她缄默。陈昭月这个名字在她原来那个世界要越来越“显赫”了呢。这是多么不公平。   “您今天回来得真早。”偏偏今天狗血。   “嗯,心灵感应吧,感应到你要出糗。”   出糗。对这个词昭月莫名反感。为池门城那老不正经看人笑话一样的语气。   “我没有出糗,他们不是巴望着看我笑话的人。不像——”言多必失,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忙刹住。   进了楼,池门城松手,昭月顾自上楼去,池门城一顿,紧随其后,连进她的卧房都紧随其后。   昭月将窗帘敞得开开的。好天气,天际有彩云,夕阳尚在山顶,整个前院都染上朱红的光。   “我竟不知道这世上有个人说了你你还能念着他的好。哪天要专程请他到家里坐坐,和你好好叙叙旧。”这样说着,眼里有讥讽,甚至隐隐有恼意。   望着窗外的女孩子一下子转回来,瞥了他一眼又转回去,极力淡定:“我真想念什么人自己会去找他们。您不必操心了。”   池门城也靠着窗台,一手松松搭在女孩子肩上,摩挲她的头发,一壁弯了嘴角无声地笑。知道她不可能主动去找那些人,更不可能抽风把他们请到家里来。谁会真要去招惹那些人呢。在他们那里名声那么狼籍。刚刚,也就那么一说,有怄气的意思。还是喜欢和她怄,打压她。   池门城呵,很多时候能把昭月的心摸得透透的。也是的,过来人甚至可以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自居,池门城走过的路可不知是昭月的多少倍,大有修炼成精的气势。所以有时,与他相处很使昭月暗自难堪。像他这会儿这么幽魅地笑,死也猜不透他在笑什么,只好转移话题。   “以后是不是只有您才有权对谁宣告我们是夫妻,我依然没权力。”   “遇上你那边的人,可以说。我这边,和以前说的一样。”   明白了。她那边,说了她能体面些。他这边,她可没有能为他赚体面的资本。   “我知道,即使告诉他们你已经嫁我为妻你仍会羞愧。你很以我为耻吧。”   天,昭月真没想到方才还笑着的人会突然想到这个。这是多么伤人的事实呢。他的语气不大明朗,眼神似也不犀利,但昭月只觉那暗暗的眸光阴气森森的,不大敢直视,谁让话题这么敏感呢。不过低了头还是努力思忖怎样为自己辩驳,想到点什么,抬起眉眼,事不关己似地答。   “您不也一样以我为耻吗,不一样对你那个世界的人瞒着我的身份。我于你的世界,太卑微,你于我的世界,却太华贵。彼此心里都不能坦然。其实您真不必娶我,就做实实在在的情人我更问心无愧些。”   他的眸光更暗了,倏地长臂一紧,一个踉跄,人跌到他怀里。   窗外斜晖绚丽,照得女孩子一脸的灼灼光华,男人也是。   “知道哪种女孩子最不讨人喜欢吗?”   昭月红了脸,脸色更加璀璨了。   “自以为是。你,刚刚,就是这样。”   那么可以放手了,都最不喜欢了,却把人箍得骨头仿佛要碎裂。昭月不客气,死命挣,这种时候用不着温顺了。   “我该高兴吗?近来你的脾气越来越大了诶,都忘了你那温顺的一套了,呵。”   要温顺就给他温顺。因为再怎样挣也是徒劳,甚至,反使身体摩擦得厉害,面红耳赤之余,退而求其次:“那么,您就告诉这个答错了题还自以为满分的笨学生您的标准答案吧。”   池门称乐呵呵的。女孩子把“标准”咬得重重的,很不甘心呢。但没有办法,她这回真的错得离谱,想不笑话都不行。于是把人推开一点点,低头,俯身,对牢那张被霞光染得妖媚的脸。他一手挡了光,要看牢她真实的眼眸。“听好,我得到这么多,只有一样最使我快乐。”   声音越来越沉,昭月便越来越慌。他的眼睛她不能直视,不是夕照耀眼,是他的眸光太晃。后来,光就没了。厚帘子被拉上,房里一片昏暗,分不清头和脚,只依稀听见彼此混乱的呼吸。   “标准”答案是什么?   刚刚,男人抚着女孩的眉眼,自言自语一般地说:“我最好的宝,怎么可以轻易让人知道。他们会来抢……”   ……   敲门声咚响的时候昭月魂都要吓没了。门不知道有没有锁,而自己已经快要衣不蔽体,想要窜到被窝里,却不料池门城根本没打算松手。   其实池门城的声音比昭月的动作更快。“什么事?”   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她房里似的。不过这一问来人真不敢随便开门了。敲门的还能有谁呢?李妈或者吴妈。昭月不晓得这两位忠诚的老仆是否知道她是这个家的夫人,反正她与她们主人那点事她们不可能不清楚。   昭月直想钻到地洞里去从此消失,但门外声音一如往常和蔼,毫无不妥。   “小姐先生吃晚饭啦。”   女孩子的“哦”生生被男人的“我们晚上出去吃”给湮没了。不愧是照料池门城几十年的老仆,在这种饭菜全部做好主人才说不吃的情况也早已晓得怎样应对最妥,一声利落的“好”,马上离开。   “为什么要出去吃?都做好了不要浪费。”   “嗯,听你的。那看等一下菜是否还热的,热的就家里吃。”   男人的语气糯糯的,凝着女孩子诧异又慌乱的眼睛笑,想到其他,视线一滑,落到她身上,笑得更明媚,“刚刚那门锁了的,慌什么?”   昭月真的无言以对,想着自己这一生守得最紧的东西最糗的时刻全被这一个人占了,面对他可以坦然了,但仍然无法,眼睛躲啊躲,总想躲过他。   看女孩子的墨玉眸又似白兔的眸子一样无辜而无措,那人终于不忍。何苦欺负女孩子。凝了神,把那双眼亲得阂上,一壁,把那最后的一点衣物给褪了。   这深冬,冷,但总会暖起来的呢。   恩爱是一门艺术   池门城最后还是带了昭月出门去吃。男人自己半辈子过来连巴黎玛海区哪家咖啡馆坐着最舒服都清楚了,遑论本埠的食肆,而昭月不同,这女孩子第一次进西餐厅是那次兼职,认识他之前她在外吃饭甚至没贵过4元钱。池门城没有给她半点过渡,直接带这个从来只吃3一碗面条的女孩子去了人均300的西餐厅,就是她最初兼职的那家。那会儿昭月可一点都不开心,也不觉受宠若惊,就是觉得可惜,还有无奈。这世上的人都是一样的构造,过的生活却天上人间。但不能埋怨池门城这种富人,如果是凭自己的打拼得来,他的享受与他原初的付出也算得对等。谁知道呢,也许他就是一个典型的政商,与官员勾结牟利,那是另一回事了。但陈昭月无法改变什么,所以不问这男人是善是恶,他给了就取用,尽量节制着用。   池门城清楚昭月的好奇心在平民一些的食店里更为炽盛。   “天生不是享福的命。”   男人这样不留情面地揶揄,昭月也只是懒懒笑。她第一次“沾了他的光”去她兼职的西餐厅做客人时就闲闲对他讲她从前的穷困史,讲她花3块钱吃一碗面都不大舍得,有时直接买面包加一瓶矿泉水,可以少花5角。脸都讲红了,在这么一个大富大贵的男人面前讲那些挣扎的往事,脸是烧着的,但就是想讲出来。   “就是为了摆脱过去那种穷所以爽快地答应我?”   那时男人是这么问她。她也不讳言自己的愿望就是把本埠各国菜吃一遍,各系的菜也吃一遍。简直小菜一碟。简直卑贱。男人慷慨地带着她一家一家吃过去,挑自己最满意的上等食所,为了那几场吃还特意为她置办一身昂贵行头。吃法国菜,穿上漂亮裙子亮丽高跟鞋;吃日本料理,也如此;吃韩国料理,又如此……她也觉得自己要光鲜些,不能损了男人的颜面,除了妆不会画,其他什么都好,站出来就是一桩风景。这样靓丽又年轻的女孩子,那样富又好面子的男人,典型的,俗男女。   池门城早发现了昭月天生一股子骄傲脾性,从底层不经过渡直抵到他的高度,竟然不会慌;由完全陌生到相伴吃饭,她只是话少,并不拘谨。她的温顺也是做出来的,骨子里的傲他怎么可能看不懂。好像,她在底层匍匐的那么多年早就为后来的昂首挺立做着准备。如果是这样,她确实是野心勃勃。不过后来某一天他再邀昭月出门吃饭,她不动了。   她的愿望已实现。   “让我带您去些地方怎么样?”   她带他去的地方,两个人都不到300的一半。池门城便笑:“将来是否每次出门都要由你做主?是否有可能你会带我吃三元一碗的面?”她笑了,不介意对他点头。   所以男人说,天生不是享福的命。   结识两年多之后的这一晚,温存过,她要带他去大学母校旁的小面馆。   出门前池门城一听地点就笑了,问女孩子是否他不要穿西装穿羽绒服好些。昭月说是吧。可他根本没有羽绒服,跑瑞士滑雪用的滑雪衣也不好这会儿穿上呀。男人仍是裹了大风衣,可以把女孩子也裹进去的大风衣。   池门城招了司机来驾车。昭月嫌他无情,大晚上还折磨司机。池门城笑,并不解释。   时间尚早,虽然天已黑透。池门城示意司机将车开走,昭月马上急了,“不用。一起吃吧,省的到时候又得赶过来。”   司机一笑,竟然不解释什么直接开了车走了。池门城笑:“即使你请他他也没能感动到哪儿去啊。3块钱一碗的面诶——”说完顾自进了店门。3块钱一碗的面,他不屑呢,他来,大概只为看看这面什么德性!   昭月在后,看着男人身影,这才发现,原来人真的是存在气场。池门城的气质使他周身散发与众不同的气场。这男人,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只看着他并不摆谱极其自然随意地走进去,但一瞬之间她就发现了他的作风与这地方不合。紧跟他身后,然后站在他身旁,先点了一碗馄饨,等着他也点菜。他只是低头看菜单而已,默不作声,竟然也引得柜台那妇人对他直直盯视。他说话语调也如常,但昭月这回特别深切地感受到他的稳重端然的气势,使一个陌生妇人就这么对他特别温柔地笑。天。昭月想,一定是他的眼神有什么问题。池家的男人都长着媚眼,她可没忘记。   池门城点了牛肉羹。两碗。他对那些主食似乎毫无兴趣。他挑座位坐时也似有犹豫,低头审视那座椅,并不直接坐。昭月险些想瞪他。他这么显眼,一旁的食客都看着呢。一个不再年轻的男人都可以这么招眼,老妖精。池门城见女孩子毫不犹豫就坐下,终于没抽纸来擦,也坐下了。   去贵得使她咋舌的店他知道看都不看就入座,来这种小店就挑三拣四,分明是歧视。昭月悻悻,脸色便不和悦。男人不管,顾自说开。   “最好吃的面还要属川渝的,味重,使人开胃。我们这边的面……”脸上隐隐有鄙夷神色。她记得,那年寒假她在重庆惜禾处,廿八他去找她时对麻辣火锅就爱得紧。不过本埠有本埠的好东西,比如馄饨,牛肉羹。川菜走遍全国,并不稀奇。海滨美味却鲜少传往别处。   “养在深闺人未识。可以独享的东西最珍贵。”   多么霸道的人,昭月刚要这样想,倏地就红了脸。想到了自己。为自己自作多情脸红,抬眼想瞥他一眼,不料对方就凝着自己,唇角隐隐有笑意。多坏的笑。   池门城吃东西的姿势看似自然,其实小心翼翼,他在意的是他那身衣服,生怕衣袖拂到桌面,衣襟也不碰到桌沿。昭月明白,这种小店确实不可能有多卫生。   “您在这之前,从来就没有来过这种小店吃饭吗?”   她轻声问。她想他在富贵之前应该有过平民的时候吧。   男人给了一个摇头。昭月一下子有点怔。原来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不仅慕之,还有这位本尊。昭月不知自己是否该感动。他忍着厌恶来这种从来不踏足的地方,就因为她想来?或者只是因为他也好奇吧。就像她对最奢侈的食店好奇,他对最简陋的食店同样好奇。因为对他们而言都是属于另一世界的东西。   店员隔了会儿才将第二碗牛肉羹送上来。两碗,完全可以一起煮了放着,而他说,分开煮,一前一后送上来。那会儿那妇人的温柔就在于:不厌其烦反倒深以为明智地点头笑:“好的。”   这会儿,见昭月吃完馄饨,池门城要她一起尝尝牛肉羹。“味道不错。以后想吃牛肉羹可以来这里。”   再来。昭月真想不到他还大方如此,这回真有些受宠若惊了。但后来他另一举动却让她真的受了惊。桌上有免费餐巾纸,昭月要抽,被他一把按住。“不要用这个纸。”昭月笑,那就不擦了,反正也不油,岂料下一瞬男人从口袋里掏出帕子,不顾周遭的视线就替她擦净了唇际仅有的一点湿。昭月确定自己的脸一定很红,因为烫得厉害。他就不能让人清净一点?   车被开走,男人又不愿打车的情形下,昭月明白这男人原来来了兴致要玩穷浪漫。大冷的冬夜,校园里人迹显少,池门城就那么用风衣裹了女孩子坐在眼下根本没人走的小道。从前即使白天昭月也不来这角落,太僻静,是情侣们的专属地,夜里单身更不宜来,会遇上尴尬事。如今,自己就坐一个男人腿上,贴着他的胸膛缩着。从前怕看到,如今怕被看。   “昭……”   男人温暖大手抚上女孩子的脸,指腹光滑,是从来不曾劳作过的手。以为他要说情话,还没有听心里就微微酸麻。而他出口,是一句:“你身上有秘密吗?”   昭月刹那的僵硬不知他感觉到没有。她是有秘密的。对谁都没有说过的秘密。   “不说没有关系。我也有秘密,现在也不能对你说。”   “我的秘密不重大,您的秘密,一定很重大吧……”   她只是这么随意地猜测,男人的臂力却陡然增大。“重不重大不过看人的态度。你要把它看得很轻,等有一天你把它看轻了再说。”   “和不让外人知道你我的真身份,不让我见到一些人有关吧。”她不知他也不说的事自然就是秘密。   “你是我妻子,无论将来怎样,不能离开我。明白吗?”   她点头了。他感觉得到。为什么不点头呢?谁知道是什么秘密,只要不是最后说她认仇人作夫,想不出还能有多糟糕的事。   男人很满意,就让女孩子侧坐着,却要她上身贴紧自己,然后吻,反反复复地在唇舌之间搅,搅得她几要晕眩,终于伸手攀住她的肩。不过是最寻常的动作,他却大震。这是她第一回主动抱他。   是,快三年了才第一回主动抱了他,还只是攀了一下肩而已。池门城有时想不通她哪来那么多骄傲矜持,都已经那么温顺了,却最后留了底,留了拥抱不给他。很多时候,拽他的衣服而已,把他的衣服拽得要变了形;痴缠之时无衣服可拽,便要床单生受。他自诩不欺小,从来由着她。其实是在等,等着哪一天她自己败了,不料她一坚持就近三年。她骄傲,他也有骄傲,于是决定永远不强迫,强迫,本身就是一种沦落,间接证明你征服失败。   昭月大囧——竟然就这么把第一个主动攀附交出去了!无可奈何,刚刚那姿势没有安全感,想要抓住点什么,除了他没有其他东西可抓呀。意识到“失误”,触电般缩回手,下一刻便从他怀里跳开,匆忙走开去,暗夜将脸红到耳根的尴尬掩饰得恰到好处。而男人对自己的遭弃毫不介意,笑得老欢。   ……   昭月以为这一晚要在这种浪漫不成反成尴尬的窘境中过去了,就那么红着脸,一直一直红着脸,不大敢看身旁的人。不过男人很大方,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随意地揽着她走。她把头埋得低低的,以防被路人看到自己的脸。而那尴尬终于小小地消退了。不料池门城余兴未消,突然嚷着说肚子还饿。   两个人面对面,他想和她商量下一站去哪里好。路灯薄薄的光没能好好掩住女孩子脸上的红。昭月也不明白是怎么了,总要脸红,看到他的那双眼睛就脸红。因为他难得的孩子气?男人微微弯了腰凑近她,弯起眼笑,“这次听我的,不然晚上我会饿得回不去哟。”   他故意的。故意放开她站到她面前去看她的神色。认识三年,结婚两年,都熟稔成这样了,算是老夫老妻了,还会脸红。这使本人挫败,但在男人无疑很美。   ……   “先走一阵,到时会更有胃口。”男人自己说了,但走一阵后他突然就不耐烦了,于是招手打车。   昭月终于找到机会打破静默。“打车,也是第一次?”   男人摇着头,轻轻笑:“那倒不是,出差在外总不能把车也揣在口袋里。”   “在连阜打车是第一回吧。”   男人大笑:“那倒是。”   前头司机师傅下意识就往后视镜里瞥了两眼身后的男人。有些人,听他说话就大致猜得出他什么身份。后面这位,无疑很不简单,大晚上不开自己的车和一个女孩子坐出租车,更不简单。为避人耳目玩低调?够舍得为女孩子做。司机师傅如是琢磨,昭月可什么都不想,只低头看自己那只被男人握在手里暖着的手。他逐一捻过她的指,其实她不知那些按摩有什么作用,他的温暖大掌倒真的帮了她不少,比那手套暖和多了。   男人体恤她,去的是他自己没去过的对他来说已经很低廉的食所。不过后来昭月还是后悔了。她要知道又遇上“故人”宁愿一开始就乖乖地听凭他去哪里。   这一回昭月遇上的可是苏寂月。碰不上时谁都像从这世上蒸发了似的,碰上一个了其余的就莫名其妙全跟着现形。   直到大学毕业昭月都以在池家“做家教”的简单状态清清静静地与这些同学作别。只是做家教,虽然待遇优厚到令人嫉妒,但毕竟只是家教。昭月明白,今时今刻,自己在别人眼里是现原形了。   苏寂月是吃完了正要出来,而昭月二人要进去。苏寂月惊异地喊了昭月名字,而昭月真不大方,瞬间红了脸,“寂月……”   池门城第一时间就明白昭月又遭遇了一场“重逢”。哎,她都不懂得装一下惊异欣喜。还是迟钝了些。她对他可不也是在那些细小的瞬间暴露的?   “池先生!”   苏寂月的反应神速,目光落到池门城脸上时就认出了他。池门城一时真有些诧异。努力回忆自己几时见过这女孩子,还好,很快记起这个漂亮女生是当初和昭月一起兼职的。忘了她全名,昭月刚刚叫她“寂月”,于是开口就打趣:“另一个‘月’。”他当初对她们的名字可印象深刻,甚至人与名对不上时以为昭月的名字是寂月。“苏寂月”,多好听啊。“李昭月”,一点美感都无。   苏寂月对池门城记起自己很开心,但目光落到昭月脸上瞬时就多了一分揣摩。昭月怎么就和家教的主顾一起吃饭了呢?这多么不寻常。原来,他们还是发展到了那一步,昭月终究是成功了啊!   “你好坏诶,和人家池先生这么熟都不和我们老同学联系。早知道当初到池先生公司试试应聘。”   女孩子说着便狡黠地笑,软语嗔骂,全是故人重逢的亲昵,说话也坦率。池门城笑,这样的女孩子多可爱啊,而且,还艳光四射。□浪的咖啡卷发,轻薄的羽绒小袄,包腿短裙,裸色长袜裹出修长玉腿,还有,白面庞,眼影与长睫晕染下的大眼睛,粉嫩红唇。标准的美人。而陈昭月……池门城下意识瞥了她一眼,清汤寡水。清汤寡水的面儿上还有丝涟漪,是不好意思,低着眼笑:“不好意思。”   终于开口了。终于承认了。   苏寂月身旁还有人,那二十八九岁的男子昭月不识,因为他苏寂月没能久留。“哪,我们的号码和以前一样。都在这城里混着哪。什么时候去找你玩。今天我饱了,下回你可要请客!”眼睛朝池门城一瞥,又是狡黠一笑。   这种时刻该记彼此的号码了。昭月的手机仍是那一部。   “留下你的号码,我手机换了,不确定有没你号码。”   池门城在昭月自报号码的时候,留意苏寂月身旁男子。想来身世也不错,请得起女孩子来这环境尚好的食所吃饭的都是有点资本的。只是,对方不与他对视,好似忌惮他。这真无奈,已经这样随和了还要被人忌惮。   “你等着啊,很快就会拉一帮子人找你哦。”   苏寂月结末是这样豁朗地许了后会有期,当初都一起兼职的呢,应该走得很近过,昭月却从来不主动提那些老同学也不去找,只知道一个惜禾。这女人也真是淡漠。   昭月吃得很少,只要了一碗莲子百合羹,若有所思,眼睛里,却似挺平静,因为苏寂月表现得那样热络自然?   “你要善于走近人,人家对你这么热情。朋友多几个平时就少些寂寞。”   昭月不答话,只是一脸柔和,微蹙了唇吹散莲子羹的热气,蒸汽同嘴里呵出的气纠缠在一起,有一些扑到她脸上去。白面庞,长眼睫,是不涂睫毛膏的另一种长,长发在脑后松松团成丸子。仍是美。清汤?连汤都不是,是清水。   “送你的保养品在用吗?”   “用着呢。现在这个不错。”人家女孩子都自己挑,她这张脸却全由他做主。明确了油性干性,一个牌子一个牌子试过来便是。她不喜欢衣裳,他便给她带那些护肤的。从法国带成套思妍丽回来,比兰蔻雅诗兰黛那些牌子低调,但是好用。更多时候,他会带一些精致得过分的小东西回来,譬如很美的邮票,陶器,老旧风灯。她会喜欢什么他早已摸透,他几时去的国外,她却总是迷迷糊糊。直到后来他告诉她,如果接连几个早上醒来遇不到他出门晨跑,不是他和别的女人黏上了,而是他出差了。   这晌,昭月突然想到什么,回着话就抬起眼。盈盈如水的漆黑眸子——昭月看出了,男人此时正无视她有话要说的表情,直直端详她的眼睛,那眼神,心无旁骛。昭月不打扰他的专注,但着实无法想象与人对视着他竟然还能心无旁骛,就把对方的眼眸眼神全部当做死物?她不知他看着她眼睛时心里装着什么。他在想,保养品可以帮朱颜长驻,那眼睛呢,总有一天,她也会老,但愿等她眼角也生了皱纹,眼睛不再纯粹地黑纯粹地白,仍能有无垢的眼神。她的眼神可不能算无邪,她肚子里多少心思啊。但,全都是为了把自己包裹得紧一点,全部都无害。他一直知道。   少顷,男人终于神游完毕,开口:“想说什么呢?”   “下一回对我那几位同学,要怎么解释?”   “情人或妻子,只要你喜欢,怎样都可以。”   有人走后有人回   池门城又要飞法国去。貌似他最常去的就是欧洲,尤其法国。他说过,在法国有分部。快三年了,男人始终没提带昭月同去的意思,至少让这个灰姑娘长长见识啊,昭月自从知道他几日不在家便是出国后心里就开始嘀咕。但是女孩子也从不提,盼他带自己去,盼他的恩典?暗怪自己没骨气。   但偏偏,这一回池门城提了。在她吃不到葡萄怨葡萄酸的时候,他开口了。   “想去欧罗巴遛遛吗?”   这是他走的前夕问的话。昭月暗叹自己真的很没用,心里竟然震荡得那么厉害,强作平静地看他,不摇头也不点头,男人却也顾自接着说一句“这次还不行”,她顿时就红了脸。原以为他翌日就要带着她走的呢。男人解释,需要办护照,签证。他会差人办,等寒假到了她再走。“这阵子我抽不出空,寒假那会儿我闲下来带着你去逛。”   昭月微微低了眉,脸上隐隐还有羞意,心里却暗忖:他又不是不知道她的专业就是英语,何用劳驾他导游。池门城那双眼可狐狸似的,凝着她冷笑:“不要以为你懂英语就会走得顺当。在国内不一样走得很辛苦?这段时间,把Lonely Planet好好看,上网做做功课。我不可能整个寒假都陪着你嘛。”   昭月发誓,这世上嘴最毒的人必是这男人。他害她脖颈都红下去了。就不能客气委婉一点?但是,确实全点中了要害,她还反驳不得。低眉顺目,但将头微微别了过去。一个人再有理,那么气势凌人还是让人看不惯。   而她这副强作驯服却做不到位的样子教人看得心痒,男人一把拽了人入怀,呼吸顿时就粗重起来。翌日他便要走,她知道他想做什么,忙忙地挡住他一只手,“例假……”他是住了手,但仍将人抱在腿上,埋头在她怀里,片刻,声色如常。   “有几个地方,我自己非常喜欢,有你陪着的话,旧地重游会更开心。把你一个人丢那边,你自己不介意,我却介意,你看,皇帝不急急太监。”   昭月笑,不出声音,只是肩头微微颤,池门城便叹:“你真冷漠。你就不懂得想念人的吗?”   昭月有点怔,“我?有时候想念惜禾……”   “哼,人家搞研究的,哪有时间整天想你?”他对这回答十分不满,可是想要她答什么呢?   “就不能想想我?”   “和您又没久别……”   他知道她故意答些虚的。她夏天一跑出去就两个月,那么舍得决绝,就因为无所留恋。而在昭月眼里,这男人未免太贪,长着统治者典型的一颗贪心,什么都想要。不过他倒坦荡,比她坦荡。想要时便伸手。很温柔地缠了一通女孩子吃过樱桃后尤有余味的唇舌,瞪了眼训:“来例假了还吃凉的。肚子不要了?”   昭月又有点怔。不能明白前一刻他可柔情似水的下一刻就能扯到那么远。几时她才能像他这般,修炼成精。   ……   池门城走了。宅子又空空的只剩了昭月和三个老仆。池门城走的当天他的助理来把昭月身份证要去了,果然要办护照和签证。于是昭月暂时停止了复习,专心研究起Lonely Planet,一面上网查攻略。也是这会儿,认识近三年后昭月才和自己的男人短信联络起来。她想知道他会带她同去的是哪些地方。她打算将那些地方排除在研究范围外,有他在,事先做功课纯属多余。   巴黎。池门城坐在专车里,一脸愉悦,凝着手机直笑,但随即快速在手机上写了些字。家里那边迟迟得不到回复必定纠结了,想到这个,第一瞬觉着好笑,下一瞬便暗暗懊恼在飞机上没法开机,害她等久了。这种飞来飞去的生活确实很麻烦,自己都厌倦了,虽然已经尽量将出差这种事都推给手下的人,有些事仍然要自己亲力亲为才行。   白人手下对池门城少见的笑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显然不是由笑话引发的笑,一点不火爆,是从心里散出来的喜意。那欧洲区总裁与他已熟稔,有话便说:“老板正在与哪位小姐恋爱?”   池门城轻哂:“恋爱?真会用词。”   恋爱中的人会彼此想念,她只是惦记他要带她去的地方,这差别可大着。   ……   昭月恍然发觉,发短信这种事要么几年都不做,一旦起了头也可以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顺势而然。不得已问了池门城计划去的地方,接着就自发性提些问题发过去。想去挪威看峡谷,问他意见,想把希腊设为他们同行的最后一站,他走后她好继续留在那里,新年就在那里过。并没打算把个欧洲翻过来走,想要遇到最合心意的就长久地留下来,嗅闻更多的地道气味。   女孩子这厢做着美梦,男人却回复得冷冰冰:“不要那么早下定论,去了之后未必呆得舒服,难得这次去,多研究些地方吧。”   在昭月把精力全集中在攻略上时,家里两个老仆正担心着某一个人——小少爷慕之。慕之骑马受伤,腿部骨折。昭月下楼吃午饭时听李妈吴妈说起才知道。乍听了这么大消息,背都僵起来,怔怔的。不为他的伤,为自己竟然就这么久没留意他的消息。   “能接他回家调养吗?”   那是当然,郁明妃和池家私人医师早已过去接人了,下午就会到。女仆还专门整理了一楼的一间客房给他住。池家做什么事都很有效率。昭月吃过午饭没多久,人到了。   老池在人到时即时按铃通知家里的人,昭月一直在楼下客厅里守着,第一时间跟着两个女仆出去。就这样,个个郑重地迎接一个伤员兼即将升起的新星。昭月站在李妈身侧,在两个女仆都嘘寒问暖时静默无声。她与他本来就没有老仆亲,何况还有外人。郁明妃,张医师,另外一个年轻人(后来知道是助理)。   慕之瘦了,比上回离家时清减了好多。第一部戏,昭月心想他一定非常用功。清瘦之后,形容更清逸了,神情端然时,使人恍惚觉得很脱俗。   郁明妃亲自为慕之推轮椅,两人从昭月眼前过,慕之只朝她瞥一眼,郁明妃深深地盯她两眼,目光在斜向她时骤然冰冷,后面的医师也凝她一眼,最后的陌生助理更是一开始就注意上她,为这个人家专出这么好看的面孔,也为她的缄默与淡漠。   “你爸爸还有点事没办完,办完了会马上回来。”   郁明妃这么向慕之解释。昭月也听见了。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人对慕之的关心宛如母亲。之前在路上她已经交代了好多,诸如以后连剧组的车都不能坐,让家里给派个老练的司机开自己的车,或如以后可用替身就用替身,如此等等。   人到大厅,慕之神情温和。“今后几天张医师定时过来换药就好,明姨等爸爸回来再来吧,我想专心和阿光对戏。我好累,想睡一觉。”   郁明妃对他这婉转的逐客令毫不介意,笑得春风化雨:“知道啦,不打扰你。”一壁推着轮椅,一壁说:“你这孩子终于找到挚爱的事业了,悠着点儿,不能再瘦下去了。”慕之好像也是笑得极乖巧,“知道啦。”   母慈子孝。但“母亲”很快走了,医师跟着离开。   李妈吴妈左右开弓,张罗着替慕之宽衣好睡觉。慕之笑:“哪有这么弱,腿断了手又没有断。”自己把外套给脱了。至于那个助理阿光,之前慕之是说让他和他一起睡,这会儿变了主意,要吴妈她们领他到隔壁睡。   “诶,董,你抛弃我!”   “谁教你不是女人。”   李妈吴妈都噗地笑开:“小少爷忒淘气!”   那媚骨的笑又回来了。昭月站得离门很近,直到这时才觉得这人还是从前那一个。还有,他这样清傲的人,竟然也能对手下这样亲昵,难得了。心里替他高兴,但心知大家都走了,自己也得赶紧撤,不料他就将她叫住:“姐姐?”   他回来讲个秘密   姐姐。他多么会叫。从前是揶揄她才叫,这次,为了表示他的有礼。为了要她不得不停住。   没什么事,只是要她帮忙倒一杯水。眼神撞上那厢笑意也是淡淡的,很规矩的笑。昭月便二话不说去客厅倒水,回来从进门那一刻起没看过他眼睛,免得再撞上。一切正常。他把水接了,一口喝光。   “可惜回来得早了,应该等戏播了,火了。兴许还可以给你签个名。”   “如果你愿意,现在签也可以。”他的语气也正常,或许接了这个戏后他真的变了。   “这不是要看你待不待见吗?”   昭月懒得周旋,预备着离去,只淡淡道:“你会红的。”   “凭什么?”那双狭长凤眸里已充满不屑。“凭这张面皮,还是迷惑了你的演技?”   昭月走到床头柜拈起那只杯子,水晶杯,晶莹剔透呢,却这么冰。“对你来说,不可或缺。”   很轻地走出房间,关了门,最后一瞬,缝隙里是那张清美无端却邪肆无比的脸。   因为慕之这个伤号的归来,李妈吴妈好不夸张地整日在厨房忙碌,炖鸡汤,炖燕窝。老仆人大怪剧组苛刻,竟然让人瘦下来,她们的志愿就是慕之在家几天要他长回原来的样子,奈何慕之不领情,自己只吃一点,其余怎么处置一概不管。家里头这样的阵势助理从来没见识过。   三人吃饭时,阿光低低慨叹:“董,家里这么好了,继承家族事业就好啦,干嘛要辛苦演戏?”   慕之轻斥:“你懂什么?”目光又溜到昭月脸上去,“晚上一起看会儿电视吧。你最喜欢的郑乔伊。这个戏他也有客串,戏份不轻。以后我们也会继续合作。”   昭月惊讶。她知道这个有个大牌参演,角色蛮重要,不知道原来郑乔伊也有参演。更惊讶慕之下第二部戏就要和郑乔伊合作,不禁来了兴致:“什么戏?”   慕之却淡淡,不再看她,没有回答的意思。昭月不知他的脸色怎么就可以变得这么快,已经修炼到他父亲那般的火候了。一旁的阿光没给昭月尴尬的时间,兴致勃勃地替慕之答了,又好不自豪地说:“郑先生对我们董好赏识诶,就是他让董当第二主角。董一开始还拒绝呢。真是——”   也是个会说话了,在关键处故意不说了,要人自己揣摩去。昭月听得入神。慕之睇过来,似笑非笑的:“他可能会来看我,你到时可以要他的签名。”   昭月连手都停住了。郑乔伊会来,来看慕之?!不光她,助理也惊叹大呼:“真的呀!董,郑乔伊会来这里?!”   慕之就那么吊起了眼角,笑起来,“很可能哦。可能今天会因为我受伤而提前来。往年,他新年都会过来。”那张脸笑得倾国倾城,看着眼前的女子因为连连惊异而目瞪口呆,犹如看最精彩的戏剧。   “你说,他每年都有来?”   “有时候爸爸过去,他平常不来,新年时会过来住小阵子。你不知道?”   这一回他演得夸张,把疑问放得太大,一眼让人看出他并无疑问。他早已知道她不知道这些。   一旁的阿光听得一愣一愣,盯着昭月疑惑不解。她与慕之的关系,不是姐弟这样简单。他们的神色那样复杂。还有这个人家与郑乔伊的关系。除非——   “董,你开玩笑!”   “我从来不跟姐姐乱开玩笑。”慕之凝着昭月,浅浅笑,诡异莫测。   昭月再坐不住,丢下吃了一半的饭,上楼找手机。已经和池门城发过几条短信了,不介意再多一条。简单摁下字:“你认识郑乔伊?他新年都到你这儿来?”   等了片刻却没等来那头的明确回答,反是一句:“谁告诉你?”   昭月恼极,强忍不耐回了两个字:“慕之。”   那头再没反应。   那就应该是了。池门城认识郑乔伊,每年新年郑乔伊都会来池家做客?一个商界的王。一个演艺界的王。他们很好?他们这么好她来到他家快三年了却不知道……   这么一种事原本不大的,偶像都是远在天边的,错过便错过,但是三年,一再错过,他有意要她错过。再不是小事。抓着手机跑去找慕之,见了面却怔怔,不知道问什么好,一壁,还存着一点念想,企望池门城会有回复。慕之已经吃饱,就那么坐着,等着她似的。昭月终于想到一点话,管不了旁边还有外人,径直问:“以前为什么不说?”   口气像审问,神情有不忿。慕之却面不改色,浅浅笑:“多大的事,值得说吗?想说变说,不想说便不说。”   至此“外人”阿光明白,这“姐弟”暗里不睦。   脸上淡淡苦笑:也是,不想说就不说,这是人家的自由。但是禁不住难过。他们父子最清楚她喜欢郑乔伊,她来池家不久他们就知道,他们与郑乔伊相熟,却全都对她瞒着。陈昭月算什么?   至此“外人”阿光又看出来,这个女孩子真的不擅表达,连愤怒都只是用一张苦笑神色来表达,无法言表。应该喊应该骂的不是吗?换做谁能不气愤?   慕之面容平静,但终究又开了口。“他是我们家的熟客,别忘了爸交代的,与我们熟的,你不能见。不能见的人,告诉你有什么用。”   三年,那么重要的人竟然提都不提一下。告诉你又有什么用?这是他们的逻辑,自以为是我行我素的强盗逻辑。必然是,他父亲对他交代过,这对他这么一个慵懒的人来说当然不足挂齿,再则,凭什么要忤逆父亲顾虑着她呢。她,算个什么。   “那谢谢你这么微不足道的事终于肯告诉我。”   蓦然是这么一句,语气冰冷,头有点低,神色不明,然后转身去了。   “董,她好像哭了。”阿光不敢大声,压着嗓子。   “看看她去了哪里。”   昭月没上楼,直接出门去了。阿光后来报告,去了楼的后面。慕之没什么反应,叫阿光拿了郑乔伊的碟,蜷在客厅的沙发里看碟。   VCD碟,是郑乔伊多年前的一个电视剧。女主年纪也不小,因为那部戏与郑乔伊成了朋友,也来过池家,不过,那会儿慕之还很小,十岁左右吧,那会儿更不知道世上有一个陈昭月。陈昭月,两年前父亲将她带回,高中生模样,父亲私下告知,他要娶她,但是不能对外声张,他们相熟的人都不能知道她。父亲说她是孤儿,但身世复杂,父亲说要先调查清楚再将她公之于世。她的身世怎样复杂,父亲缄口不提。转眼三年,没看到父亲有调查的迹象,没听说他有调查结果。三年,做儿子的只看到父亲对那女孩子越来越宠溺。如果永远调查不出结果呢,她就一辈子做他幕布后的人?这回,忽然好奇,其余人可以不知,与父亲最情谊最深的郑乔伊知道呢,会怎样?那么宠的女人,都娶做妻的女人,竟然不让自己的好兄弟见上一面,实在说不过去呢。   一集结束,那人还没回。慕之动了身形。   “董,姐姐到底是什么人哪?”   好奇心炽盛,阿光终于没忍住问。住在这个宅子里,却与慕之不像亲姐弟,莫非是异母姐弟。所以,在慕之充耳不闻时也不觉尴尬,为自己想到了最合理答案暗喜。慕之已经不用轮椅,拄着钛金拐杖起身,阿光要去扶,被他冷冷喝住:“别跟来!”   晚上六点半,天几乎黑透,有很冷的风,一个人呆露天近一个小时,冻死在外面了不知道回来?花园没有。菜园没有。这样一路找,换做平时多容易,这一回对慕之来说却好难好难,拐杖撑在不平整的鹅卵石甬道上险些摔跤,慕之咬牙低咒:“陈昭月你给我闹脾气!”   两个小园子没有,大榕树下的秋千,也没有,慕之望着空旷的草地有点发怔。视线移到那间老屋,杂物室而已,门锁着。但还是忍着拐杖的麻烦,走过去。   昭月松一口气。慕之离大榕树其实很近了,只是天暗了,且她在树上,他没看到。想不到他会来找,也不想被找到。但冷不防彩铃声骤响。最先想到惜禾,这样的情况下接她的电话可高兴不起来了。慕之站住,朝刚经过的榕树走回去。   黑暗中有一丝荧光,从树上发出,女孩子一声“喂,寂月。”   已经被铃声出卖,何妨看清楚来电显示然后自己出声,但是并不平和镇静。但苏寂月回答了之后就更不镇定了,径直失声浅呼。   苏寂月带了一帮同学找来。在这样的晚上?   “怎么了嘛,惊讶惊喜就好,不要惊恐哦。我可是很辛苦才叫到他们,我们现在可都是疲于上班呢。”   昭月讷讷。在这样的晚上,怎么惊喜得起来?但是,必须马上投入状态,老同学,面是一定要见的,心情也要收拾好的。   “给我点时间收拾一下好吗?你们挑个地方,我到时过去。”   慕之已走到树下,全听清了。   “你也有聚会了吗?”   昭月不吭声,只琢磨怎样才能下去。   慕之不介意,重新开口:“让他们来家里。”   昭月仍旧不吭声。   “陈昭月!”   昭月直接跳,跳到他对面去,落地时没站稳,左脚受震厉害,有点痛,站起身试着活动,一壁冷冷答:“怎好让我们这些人扰了你清净。”   脚还好,无恙,于是迈步就走。但才迈开一步就有一根锃亮的拐杖横在身前,失了拐杖支撑的人整个扑过来,两两着地时,慕之吃痛轻哼,好像震到了伤口。   “放开!”   被压住,并且箍住,这姿势太暧昧。慕之不理,伸了一手摸索她的口袋,然后掏出手机,极神速地找到已接来电然后接通。告诉那头地址,那头那反应才叫惊喜,放声大笑:“太好了!”   丢了手机,慕之仍复全力将人箍住。“我们这算暧昧吗?惊张什么,床戏都不算什么呢。”   “谁和你演戏!他们会看见!”   慕之被后一句愉悦着了,呵呵笑:“你们俩真像。他怕你被看见,你怕我们被看见。想把人引到外面应付呢,那怎么可以,人家最好奇的是我们家,不是你,怎么可以不成全他们。你啊,真冷漠。”   这云淡风轻的口气,昭月听得失语。他父子俩才真的像。冷漠?连说的话都像。只是,做父亲的口气要冷便冷,要柔便柔,做儿子的便冷不冷柔不柔,诡异妖魅得很。   人终于是起身了。慕之仗着腿伤,骄横,要昭月搀他才起。仇是仇义是义,昭月一声不吭把人扶起。他们没注意,远处有个人影在他们起身时飞似地窜走了。   “外人”阿光不得不推翻了之前对那二人是异母姐弟的猜测。有血亲的人怎么可能那么暧昧。   惯于演戏的父子   事儿和人一样,喜欢赶趟儿凑热闹了。陈昭月今日事已够多,老同学上门还要凑一份子。慕之交代李妈吴妈安排酒水吃食,两个女佣听闻有昭月的客人,纷纷稀奇,但也欢喜。可真难得这个平素大门不出的小姐能迎来一堆客人。   昭月躲进自己的房间洗脸,对着镜子练习微笑,不为到时能对着别人笑得多灿烂,只图个不要一张苦瓜脸。今日事真不开心,慕之一回来便欺人,池门城最终也没回复过来。事情再明白不过,想为他们开脱都不能了。被蒙在鼓里的日子是没心没肺的,一旦捅破了知晓了,顷刻之间只剩了怨。欺瞒本身就是一宗罪,更何况不是出自善意。不过也许,一堆人的到来,可以使人忙于招   待,暂时忘忧。   爬过树,衣服也脏了,只好一身都换掉,免得脏了池家那尊贵的沙发座椅。其实在树上没有风,风全被茂密的榕树叶挡住了,所以之前一直一直坐下去。一直坐着,一直想,想不明白池门城为什么要那样,为什么要瞒着他认识郑乔伊的事。只记得有一回一起看郑乔伊的电影,因为郑乔伊的形象问题,他闹了脾气。   那是郑乔伊第一次演反派,极少见,她不能接受,中途要走,他死拽住她,逼着她看完。结束之后她忍住心里不快,沉默不语。男人明知她不悦,仍冷嘲热讽:“郑乔伊演反派如何?”   她在心里喊“怎么可以让他演反派”,说出口却是淡淡的一声“不习惯”,平常隐忍是对的,但那一时她错了。愈强作镇定,男人反愈不屑。   “他老谋深算老奸巨猾起来,是不是像我?”   她反诘:“您有他戏里这么坏?”   “当然不。”男人脱口而出。   那还较什么劲呢?当时只当这男人占有欲过盛,不容许自己的女人对别个男人的崇拜热爱胜过对他,所以极可笑地对一个远在天边的一个偶像争风吃醋。现在知道了,原来他们熟得不得了!那么好还争什么?人,怎么可以霸道自私成这样?或许,正因为彼此相熟所以处处有了比较。一个商界的霸者,一个演艺界的帝王,各自成就卓著,但郑乔伊的个人魅力是池门城所远不及的吧。   郑乔伊啊,那是一个懂得眉目神情间就将自己的睿智涵养恰到好处地释放出来的人,所以塑造得   起一个又一个英明智慧的智者形象,更重要的是,现实生活中为人同样个性。他演戏不需要装模作样,就似演着他自己。有几个人演戏就像演着自己?所以,别人再红也只是几年或半辈子,而郑乔伊成了那个世界的帝王,从容地从年轻受人推崇到现在的年愈不惑,将来更要进入那个世界最辉煌的篇章。池门城呢,他只是个商人,再富有也只是个商人,一个在外人看来永远平和私下里却霸道暴烈的恶劣男人。郑乔伊从来不需要伪装他自己,池门城却更像对人演戏呢,包括她这个陌路人都被他编排进去,按着他的脚本,做他的玩偶。   他怎么可以这样!扑到被褥上,绞着被褥的丝滑缎面,怎么想都想不通。   “小姐,客人来咯!”李妈笑呵呵地来敲门。人来了,再要想也想不下去了。慌忙收拾表情。   下楼的脚步有点沉重。几个人?见面第一眼的眼神将会怎样?慕之挑了怎样个位置看她的戏?戏,是他看她,还是她看他?   池家。高围墙。大铁门。宽长车道。宏伟的楼。一桌一椅一灯一壁,哪怕一个杯,不是每个品牌都可考,但精致华贵的东西,品质本身就是标签,标注着这个人家的豪奢。昭月这会儿连BB霜都没有抹,素着一张脸,哎,在众人的视线下,腮红更不必扫了。   所有人都望着她,尽管她素颜,衣服也寻常。她又不是高贵的女王,所以,众人还不至于凝神屏息。苏寂月见着她时就笑起来:“喏,人多吧。”就是她们寝室的而已,四个人。看着四张笑容灿烂的脸,昭月也笑得明媚起来。大厅里没有慕之呢。   “听寂月说你和当初家教的主顾恋爱,我们都好八卦地想来看看了。”话说得多明白。   李妈吴妈招呼女孩子们坐。昭月有点急,忙开口:“不然,去我房间吧。”趁着慕之不在,赶紧撤。   “好啊,你要带我们先参观这个藏娇的金屋啦。这么大的房子就你一个人住?他人呢?”   被四双眼睛聚焦着,昭月耳珠都红起来。“他不在,出差去了……这里就是他的家。”   “哦,他的妻子……”苏寂月压低了声音,有佣人在呢。   “前妻早二十年就去世了。啊,我带你们上楼……”   女孩子们纷纷动身,却有一个清越男音飘过来。“去哪儿呢姐姐们,就在大厅坐着嘛,到时再去楼上不迟。”   昭月顿时头皮发麻。众女循声看人,顿时个个心潮澎湃。苏寂月已然涨红了脸。世上有这样俊的男子?却不陌生。年轻版的池门城。   “这位是?”   苏寂月开口有点轻,还有柔。   “慕之……他的孩子。”   人已经拄着杖施施然走到她们面前,脸上再柔美不过的笑。“姐姐们好。”   女孩子们都坐了慕之才坐,尽管带伤却彬彬有礼。只有昭月知道他又在演戏。她倒要听听他的台词怎样。   “姐姐好漂亮呢。听说你们学校英文系出美女,果然啊。”   苏寂月是很漂亮,四个人之中,她最醒目。今晚她的眼影和唇彩都是淡色系,依旧璀璨夺目。要见池门城这样的男人,不能打扮得和昭月差距过大,不然,要被看低了去。但也不能像昭月那样穿,那样厚实又密实,怎么显得鲜亮?但没想到池门城不在,更没想到会有一个池慕之。昭月当年有说过,替池门城的孩子补课,当年只惦着池门城,哪去理会他的孩子。   苏寂月红着脸。这男子虽比她们都年少,但一双眼媚人得厉害,两两对视就是禁不住心跳紧张。   几案上有酒水果品。昭月一一替女孩们斟上酒,削水果。她能做的就这个了,同时竖着耳听慕之与女孩子们聊。也好,她成没事人了。女孩子里面,苏寂月说得最多,听说慕之在艺校每个人都忍不住轻呼。那个乖乖呆一旁的阿光忽然插嘴:“我们董这次受伤就是因为拍戏。xxxx明年就会播,姐姐们到时捧场哦。”慕之睨了阿光一眼,低嗔:“多嘴。”   女孩子们对这个未来明星更加倾倒。“这么年轻就这么低调,好稳重诶。”   吴妈李妈也在一旁,笑呵呵的,对自家慕之自豪得很。昭月暗叹,妖孽的画皮都是这样美好,迷惑众生。   “啊,我现在就要你的签名可以吗?有没有人比我更早要你的签名?我希望是第一个啊。”   “如果是第一个那真的很了不起,将来还可以炫耀一下呵呵。”   女孩子们顾自雀跃,慕之也温雅地笑着,却露出微微的叹息神色:“今天昭月姐姐向我要第一个签名了呢。好开心,姐姐们都这么相信我能红。”   他还记着她说的签名,昭月一讶,睇过去,傻了眼。那人竟笑得像孩子一样天真喜悦。怎么可以装得那么好?把她的客人当做了道具,练他的演技?当即只想把这几个可怜人拉走。试着问:   “我们上楼去吧。”苏寂月一句“不急不急”就回掉了。   女孩子兴致勃勃地继续刚刚的话题:“我们就是相信你!这么帅,读艺校的演技也一定也没问题。”   “成名之前的签名会因为这份信任显得更珍贵。我们都要哟。”   女孩子们说得斩钉截铁,慕之的眼睛就灿亮得如同星子。“好吧,姐姐们有可以签名的东西吗?”   这是个问题。她们身上哪有可以签名的地方。   “姐姐,帮我找四样东西呗。不然,去拿我的本子。”   慕之的“本子”是一个统称,相册,明信片,笔记本,什么都叫本子。昭月知道没有他亲自挑不好去动那些东西,那些是他从小到大收藏起来的。昭月甚至想应该把最好的几本挑出来送掉,让他心痛死。不过算了,不想像他那么歹毒,跑去自己房间,抽了四本英文书,是比较新的小说,她们几个大概都没看过。   在昭月上楼找书的空当里,来做客的女孩子百思不解。住进池家的情人,还能和池门城的儿子和睦相处,这是什么情况?   “你和昭月相处得很好呢,这真难得。”苏寂月开了口。   “呵呵,和我爸爸恋爱的人那么多,每一个不是我的阿姨就是姐姐。只要爸爸开心就好啊。”   女孩子们如果留意一下两个女仆的脸色就知道她们对慕之说这样的话深深疑惑。城少爷几时和很多人恋爱了?小孩子尽说胡话!   而客人听说后,惊讶,更,有几分庆幸。李昭月不能过得太好,过得好也不能太长久。不然,岂不是太不公平。   昭月抱了书和笔下来。慕之对着她笑:“你有的也就是书了。”   苏寂月凝着昭月。她住进他们家,孩子也接纳她。这是什么概念?那人对她就这么宠?网上有他的新闻,有些财经的,有些纯属娱乐,说他与得力助手郁明妃爱情长跑了二十年。最新的消息也没提到有小三来搅局,陈昭月的照片一张都没有。从最初到他们家家教到现在住进来,他们开始多久了?郁明妃容得下她?   签了名慕之终于倦了,又拿他需要休息抽身。昭月心想他是厌倦了。不明白,演那么一通戏有意思?或许他就需要拿她的世界这些对他们一无所知又膜拜的人练习。   难猜你少年心思   慕之回房后众人终于记起此行焦点人物是昭月,记起昭月提了两次上楼。楼上有什么好风景?于是终于将大半兴致转移向昭月的“楼上”。楼上也不过是房间,主人家的卧房,书房,衣帽间如此等等。但对陌生人来说,连一道门都是风景,因为猜不出门后面会是怎样一番奢华景致。其余房间昭月都无法领她们去,只带她们来了自己房间。   昭月没留意这房间简单的床梳妆台衣柜,各是什么牌子,只知看着是舒服的,简约清新。池门城和慕之的卧房都是三开间,卧房连着小客厅兼书房,还有专门的衣帽间,卫生间。她的算简单了,一个房间又是卧房又是书房,就是少了座椅,所以池门城总是直接坐在床上,或霸占她那唯一一张靠椅。他提议过搬,她不。还是杂一点温暖。   某个红木妆奁里,兰蔻粉饼,睫毛膏,香奈儿唇蜜……全都没动过。那些是最初池门城自作主张买的东西,昭月想清理掉又碍于昂贵下不了手。她在这里多幸福,做了一个幸福无忧的少女。当年穷得一个夏天只有三条T恤换来换去的女孩子几时有了骄傲的资本,这么挑剔,这个不上心那个不上心,她不上心,她们便不客气,一律带走。   苏寂月甚至微微眯了眼问:“昭月,那你宝贝的东西是什么呀?”   昭月指着大床上方的壁橱。壁橱里风灯,木偶,日本的细颈瓷瓶,供着小雏菊干花……   苏寂月毫不掩饰情绪,神情痛苦:“好嫉妒哪!我们都还穷着,你却搞返璞归真。我告诉你,不能忘了我们一帮穷人。以后我指着你老公的人脉嫁入豪门了。”   昭月笑:“嗯。”如果她真的那么想,将来托池门城介绍些对象倒也不难,她那么漂亮,外企工作,白领,不愁没人喜欢。   只是,还介怀着那一个“老公”。她们总是男友情人一律叫做老公,不知道他真的是她货真价实的男人。既然是朋友,不可隐瞒。该怎么告诉她们?昭月硬着头皮,微低了头,“其实……我和他,确实已注册结婚。”   场面反正是高调的,极高调,在第一时间的沉寂后忽然就爆发出热烈的嬉闹。苏寂月拥紧昭月,跳跃着每一个字符:“那就更有希望嘞!我的未来全靠你嘞!”   就这样,女孩子们挺快就走了,在见识了池家的慕之,见识了昭月的“闺房”,“搜刮”了昭月一堆无用品后,女孩子们告辞了。苏寂月一手拎了一个包,左手自己的安娜苏,右手吊牌都没扯掉的古姿。众人都笑,“就你会挑!”   昭月送女孩子们出门,没想到池家司机已经在门房候着了,见着她们过来,停下手里同哑巴老池下着的棋,迎出来。昭月也没问是谁的主意,心忖八九是慕之。他总算做了回好事。   几个女孩子出了大门后,苏寂月又叮嘱:“诶,叫你老公遇到钻石王老五就给我个号码。我去追。”女孩子们呵呵笑。昭月也被逗笑。往回走,愣愣的,觉着像个梦。苏寂月她们的到来确实使人都没空理会傍晚还让自己难过得咬牙切齿痛心疾首的池门城那破事,虽然现在她们走了,昭月还是一时没从刚刚的欢闹中缓过来。这样倒好。苏寂月的热情使人放松,从前的小心戒备原本都是自己多心。路灯下,嗤地笑起,自嘲。   直到在客厅又见到慕之,昭月松掉的神经猛然又绷紧。他没有睡。他撤走了又出现了。看到那张脸就想起池门城,想起苏寂月她们的到来只是插曲,今日的主题可让人恨着呢。   “心情不错啊,以后让她们常来。她们多么可爱,比你有趣得多。”   这种当面鄙薄,要和他纠缠势必没完没了影响自己心情,昭月懒怠和他斗,径直往楼梯走。   “给我苏寂月号码。”   这回昭月怔住了。他想要做什么?   “明天请她来家里玩。呃,呆在家里好闷呢。”一半清纯一半妖娆的笑,并不看昭月,仿佛有所思。   “她有工作。”   “我给的报酬会让她觉得辞了工作都值得。”   昭月不得不走近他,坐到他对面。总感觉他动机不纯,想说她比他大,但又怕冒失了。欲言又止。   “担心些什么?”   慕之嘴角噙笑,眼目却没多少温柔,睇着眼前女子低眉忧思的模样,“你理好郑乔伊那件事吧,我的事,不必你操心,你只需要给我号码。”   昭月被他恼了,豁然起身。“我打电话问她的意思。她如果来,明天你自己要。”   当着他的面打过去,简单交代慕之想要她来做客的意思,问明天是否有工作。那头先是一惊,然后彻底放开来自我欢庆。工作当然有,请假咯,多简单的事。   该做的事做了,昭月有些失望。要人家号码,请人家到家里来陪着解闷。什么意思,是相中了她?就这样,追求?看上了?   转身要走,又被叫住:“扶我上楼去,我要回房间看看。”   一米八的高个子,把一米六几的小个子当做了天然拐杖,几乎全部的力量都倾过来,昭月皱眉,感觉他故意要累死她。   慕之的房间,卧房客厅各自有门,里头又相互打通。慕之只随意翻了一下他那些本子就要走。他要去昭月房间。说起来,他极少去昭月房间,即使她刚来那一年也极少去,而最初,他们算得上亲密。最初他会赤果裸地问,“他碰过你吗?”就这么探问自己父亲的私生活。昭月直接给他白眼。没见过这样的孩子。   她刚来那会儿他十八,现在他二十,很快就要二十一。十八时少年爱玩笑,“应该我娶你啦。虽然比我大两岁,勉强还是可以接受。”十九岁上他就不玩笑了,阴晴不定,霸道自专,与其父同类。   此时,他安安静静坐在梳妆台前,打开抽屉,一样一样把玩她那些小物事,把精油凑到鼻端闻,无色指甲油也打开来嗅一嗅。忽然开口:“爸爸身上有檀香。你知道吧。他很爱精油,尤其檀香,身上檀香气就没散过。”   他微微低着头,背对她,又顾自接下去。“我也喜欢檀香。但是我不用。他用着的,不能跟风。不然,永远在他的影子里。”   “其实很好啊,这样最像父子了,好像无形之中就有了传承。是很难得的事。”   慕之这才回了头,看着女孩子舒展的眉,温和的眼神,凝了眸光。“但我不想传承。我想有自己。就像事业,要自己创立一个,不能站在他的肩上。”   那么决绝坚定的神色。原来学艺是为了这个。   “你太年轻,还叛逆着吧。他辛苦创立起来的事业没有人继承一定也遗憾。”   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跟自己说这些,只知他肯说是很好的,自己乐意听。一时,把恼恨的事都搁一边,就事论事。慕之却呵呵笑起,“我的偶像一直是乔伊伯伯,不是他。走这条路可不是怄气。”   “乔伊伯伯”,郑乔伊。   “郑乔伊,到底和你们家有多熟?”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   昭月已经平复的情绪又被搅起,汹涌难平。从小一起的兄弟,他不告诉她,不给她机会见他。   “呵,我又泄露了秘密。”   昭月不吭声,低头,眉头深锁。慕之直直看着她,眸里暗沉沉,不辨情绪。   “乔伊伯伯知道你。知道有一个陈昭月。他对他提起过你。”   “就是不跟我提起他。”再开口,满是颓丧怨艾。   慕之要走了。这副苦瓜脸不愿再看下去了,淡淡命令:“扶我起来。”   昭月走到他身前,刚要俯身,他又开口:“今晚的表演一定又使你很鄙夷了。”   昭月便站直了,“嗯。我在想以后要不要看你的戏。怕自己受不了。”她揪着一张脸,还在想池门城的事,再次俯身,心里嘀咕其实慕之可以自己站起来却这么骄横慵懒,冷不防,后背被一只手一抓,站不牢,直直扑向椅子上的人。   只不过是惊呼一声,什么都没反应过来,颊上烙了一个温热的吻。   “天!”   下一瞬就喊不出声。挣扎的间歇里,下唇因为剧烈狂肆的摩擦啮咬而磕破。   他吻她,在自己最弱的时候暴烈如狂徒。最初的一年也不过是飞快摸一下她的脸占便宜。如果是最初的一年,昭月会心慌但是心里迎合,但现在不行了。全世界所有人都可以,就是池慕之不行!她的男人是他父亲。他却这么不管不顾。房间的门都还敞着。昭月不知道,慕之知道。他就是不管不顾。他那只可以活动的腿如同大蟒,缠牢她两腿。但是后来他累了。她挣得太厉害,他坚持不了,这才松手。一松手便得她响亮的耳光。   昭月发丝散乱,唇际有殷红血液,多么狼狈。那两只挣扎的手,在微微发抖。但也只是如此,不喊,不骂,转身向卫生间。   身后是男子清淡的笑:“我不嫌弃你,你倒嫌弃我。”   那么鄙夷地笑,仿佛,这就是一场蓄意的羞辱。进得卫生间,女孩子终于没忍住,眼泪横了满脸。前一刻还对她谈他的梦,她那么认真欣慰地听,后一刻就如同兽,残暴无情。他说过,从此后要她分不清真真假假。为什么走到这一步?他们可以做简单的亲人,姐弟,或者朋友。她曾喜欢他,喜欢这清美亲厚的少年,为自己大了他两岁暗暗自惭,努力遗忘,其时秋天上山秋游采野果都想着要他尝。因为喜欢过,所以永远珍视他,不忍抛弃。想要,至少做相互爱护的亲人,奈何他不肯。   池慕之,因为曾经喜欢你,尊严就要这样被你践踏?   ……   昭月没有感冒却戴上了口罩。不想被女仆们看见。如果池门城回来,她不介意让他看,任由他怀疑。如果可以,被休了也好。反正,在他们父子那里,已经没有尊严。这样活着太窝囊。   早餐依例是杂粮粥,昭月将粥捧了想上楼吃去,走出餐厅就撞见慕之。他以前从不这样早起。真的,再也暖不起自己的眼神了,昭月只低头与他擦肩而过。难过的不是他的吻,是他最后那一句,刻意的羞辱。   身后又是轻笑:“好心当成驴肝肺呢。等他回来让他看,兴许你就自由了。既然那么痛苦,那就走。既然不稀罕我家的富贵,走。不要得到时作不屑状,失去了又舍不得。”   原来那羞辱是附带的呢。原来人家意在行善。不回头,静静答:“会的。”   会走的。   要继续迈步,身后猛然又出声:“或者,你可以现在就走。等他回来和他为郑乔伊争吵吗,这不像一个要走的人该做的事。决绝的话,趁他没回来就走!躲深一点,别若隐若现又被他发现然后又回来!”   昭月转身,盯牢他,“会的。”   会躲得深深的,谁也别想找到。   回转身,眼睛还是不争气地红了。一直想和你做亲人,却原来是妄想。原来第一年那么好,也是你做戏吗?那时就开始拿陈昭月做了道具?而女孩子还没来得及迈开脚,后面陡然又有人出声。   “小少爷,你和小姐说什么哪!”   吴妈听见了那些走不走回不回的话。慕之在撵人。回来养伤,趁着父亲不在,撵走父亲正宠的人。别人会当笑话听,这个女孩子不,她真的会走。快三年了,她和李妈把她当池家的小姐看,但也最清楚,她绝对不能走掉。她就这么走掉池家非翻掉不可!   昭月不理会慕之对吴妈怎么解释。他巴着她走呢,那就遂他的意。反正,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反正,池门城欺人太甚,她有什么舍不得!杂粮粥还是捧上去了,走也要走得从容一点,把想吃的东西吃了再说。   楼下,慕之对在家里呆了三十几年的女仆淡淡答:“她不喜欢我们家。您还看不出来吗?趁着爸   爸不在,放她自由。”   吴妈惊恐。“这万万不行。你爸爸好不容易这么喜欢一个女孩子。”   “不是陈曼殊吗,怎么变成她?”   昭月回房间去了。没听到慕之与老仆之间的对话,没听到那个名字。   “你们两位,从方城跟到这边的。我没出生你们就在池家老宅。你们最清楚他最喜欢的是谁。许多问题,我还要请教你们呢?比如,她到底像谁?像我母亲?真见鬼,眼神像,他真会哄小孩!”少年轻轻笑,笑意簪在唇角,散出噬人的气味。   最初,池门城就是这么对他对郁明妃宣布,这女孩与涵之最像,眼神那么像,性情更像。吴妈李妈也附和,像像像。吴妈老脸涨红,经过餐厅的李妈见有异状,忙凑过去。   “他可亲口告诉我的,她身世复杂。还好今年拍戏与乔伊伯伯合作,喏,没有乔伊伯伯,怎么知道有那么一个鼎鼎有名的陈曼殊。真好奇啊,多美的一个人呢,能引得乔伊伯伯也一片痴心。”   “小少爷,你全知道?!”李妈的声音有点大了,吴妈忙示意她轻声。   慕之看着两个老仆呵呵笑:“我知道什么呀,我只希望乔伊伯伯来看看我,顺带见见每次总错过的昭月姐姐。他可是她最喜欢的偶像。爸爸怎么可以偏偏让她在乔伊伯伯来的时候走掉?昨天我告诉她了,原来她还不知道乔伊伯伯和爸爸那么要好呢。她可气坏了,怨我们瞒她。咱们池家,她可呆不下去了。”   少年气定神闲。再不是轻易可以哄过的小孩子了。吴妈忽然沉声问:“孩子,你到底知道什么?无论你知道什么,不能说。为了小姐好,不能说。她现在生活得简简单单,不要打扰她,时机到了你父亲会告诉她。”   “为什么什么都要他做主,为什么不让乔伊伯伯知道。他就想独占她!”   “孩子,他是你父亲。”   “她不爱他。”   “难道你要帮着你乔伊伯伯?我们看小姐和他相处挺和睦的,以后会培养出感情的。我们照顾了他几十年,我们只知道他喜欢的东西或人,要帮他守住。”   “你们忠诚!”   少年的笑意终于衰败,如枯萎的花,顷刻堕地成尘,眼眸里仅剩了愤。从未见过着孩子这样的神色,老仆满面愁容,哀哀解释:“孩子,我们更心疼你。你一出生就是我们带的啊。”   “那么,我要的东西你们就帮我得到!”   “孩子,你想要什么?”   “我要她!”   你不是圣诞老人   两位老仆来昭月房间时,女孩子正在吃粥,只剩一点底了。她喜甜,甜南瓜粥,杂粮粥,甜的百合红枣粥也能吃得欢欢喜喜,偶尔一尝池门城喜欢的皮蛋瘦肉粥,对饭菜也不挑剔,对珍馐更没有什么概念。她们一直喜爱她,爱她的乖顺安静,虽然她的身份尴尬。   城少爷说过的,单单她的相貌被方城知道就会引来一堆麻烦,她们不很理解会有哪些麻烦,只知少爷从此将她藏了起来,不让她见任何方城来的人,不让人轻易为她拍照,假期借旅行之名让她远离池家,以免她被来做客的方城人遇上,更防乔伊少爷到来。他是有私心的,结婚不够,在她一心一意跟随他之前,不允许任何人来干扰她,尤其郑乔伊。她们从未见他的占有欲这么炽烈过。跟随他二十年的郁总监,为他生了慕之因生产死去的正妻林涵之,他对她们与对她,实在是不堪比的。   他为她,动了多少心思啊。嘱咐他们他不在家时不放方城人进大门,如果有异常情况,禁止她出门。什么叫异常情况?今晨这就是了。所以她们嘱咐了门房老池,严守大门。慕之是她们心疼的孩子,只是那孩子动错了脑筋,喜欢比自己长两岁的女孩便也罢,却要夺父亲的人。这怎么可以?全世界所有人都可以和她在一起就是慕之不可以啊。那孩子却不管不顾。这多像一桩孽。她那副面孔要扯出多少事,方城人和郑乔伊没来就已经乱成这样了。   都因为陈曼殊。清高自傲,对城少爷和乔伊少爷都弃于脚边的陈曼殊。   她们很少回忆陈曼殊的模样,这个几乎与陈曼殊一模一样的女孩子刚来时她们努力回忆过一回,后来就发现,回忆没有意义。那张脸就在眼前啊。李妈说,是有的,世上这么多的人,正好长得一样的也不是不可能。吴妈只怀疑她与陈曼殊有关联。城少爷说,曼殊的女儿胎死腹中,不可能活。但城少爷也不放弃调查,只是,快三年了,没听城少爷说有任何进展。城少爷说,什么都不必告诉她,只道她像涵之便好,他要她简单生活,还要借时间之力,要她把心都安在他这里。   如今,简单生活怕是再也不能够。这回是祸起萧墙,谁也没想到,导火索会是慕之。她们知道自己在这个家应听从谁。慕之终究只是孩子,并且是抱着错念的孩子,当她们拒绝,那孩子暴怒之下扫了桌上碗筷一地。精致的瓷碗就这么破碎零落,再无生机。来不及收拾一地狼籍,她们赶来楼上,听这个女孩子自己的意思。   ……   此刻,两个老仆都站在一旁,看着女孩子把粥吃光,想看她的脸色。她的脸色都被口罩掩住了。她戴上口罩才肯面向她们。   “小姐,不要把慕之的话放在心上。先生是绝对不答应你走的。”   “我自己也觉得该走了。他从来不坦诚对我。既然慕之也不喜欢与我同一屋檐,还是走的好。”   “走了先生还是会把你找回来的。”   “他从来没有坦诚对我。”连短信都不回,不解释与郑乔伊要好却把她蒙在鼓里的原因。慕之要她藏得深深的呢,她会照做,那会儿还怕他找不成?   “小姐,我们从没见他对一个人这么上心。真的。”李妈哀哀求。   “不要告诉我一次一次让我寒假出门旅行就是因为郑乔伊。他的嫉妒心未免大到可怕……”   女孩子的眼眸里没有太多的恨,只是有好多好多痛。她不能明白。他怎么可以那么恶劣?慕之怎么可以那么冷酷无情?   两个老仆劝不动。在她们眼里城少爷是情有可原的,但在她那里,他似乎罪无可恕。这需要少爷回来自己解释,她们这些旁观者帮不上多少忙。她们所能做的,只是万不得已时就强行留人了。   两个老仆本已准备离开,但慕之的到来让她们包括昭月都如临大敌。他的脚一只完好,他可以自己上下楼梯,甚至可以单只脚跳着前进。少年见了两个老仆微微皱起眉,并不说什么,径直挪到昭月眼前。昭月始终低头,并不看他。他不介意,他只是要她的手机,一面淡淡开口:“还不收拾等什么人吗?”   李妈大叹:“小祖宗,真要你爸回来天下大乱吗?”   “他要为一个女人与儿子为敌吗?我要看看,在他眼里了,我重,还是她重。”   慕之斜睨一眼昭月,眸里霜一般冷。他看起来,对她多么厌恶鄙夷。女孩子定然不知他孰真孰假,所以眼里那么凉,一片冰凉。两位老仆看在眼里,心里欷歔。那孩子究竟想做什么?既然喜欢,怎还这样去伤害?难猜这少年心思,真的难猜。   他拈着手机,当着她们的面与那头的人通话:“昭月姐姐今天要离家很长时间呢。你要来玩请早些过来。就现在最好哦。”乖巧的,少年的语气,然后唇角勾起,笑意明媚到无以复加。   “姐姐昨晚还和人约好今天见面。啊,我搅了局。”   昭月这才抬头,盯向他。他说话全按着自己的剧本来,那个面前欺这个,这个面前欺那个。但是她无意指证,没有意义的事,懒怠辩驳。心里已经很累了,真的很累。就这样在他要低头回应自己时起身走开。该收拾行李了不是吗。   五十升的背包就在自己房间里,才将背包从箱柜里取出李妈就劝:“小姐,不要收拾了。这大门我们不会让你出去。”   昭月油然生起怒意,她知道这又是谁的主意。“他难道要限制我自由?先是瞒,现在要软禁吗!”   慕之坐于那张靠椅上,闲闲看着女孩子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她们这回可错了,再阻拦下去只会适得其反。不过这样的话,倒希望她们多多地阻拦。   “小姐,先生很快就回来。明天就会回来。请你要走等先生回来再走。对他有什么不满也可以在走之前好好说清楚。”   慕之盯紧了吴妈。她一向比李妈有主张。这一回,她想着软语拖住这女孩子呢。昭月竟有点发怔。她会不明白,等那人回来,她还能走掉?   “陈昭月,你舍不得走的话不妨等着他回来。那时你自然就不用走了。”   她大半张脸被罩着了,但他们都看清,她的耳朵红起来了。她不回应,一声不吭,抱着背包找要收进去的东西,从衣橱到壁橱,很多东西拈起又放下。   “小姐,大门你真的出不去。”   她听不见。   “小姐,何必与小少爷怄气。”   听不见……   昭月终于想到该拿点什么。把所有考研的书垒好,却有点踌躇。放进背包,会重,可是只有这一个背包。以往出门是旅行,换洗衣物一两件,最喜爱的书,笔记本也不过一两本,然后是相机等必须物,一个包足够装。这一回,可是从此离开,区区一个背包怎么装?   从此离开,想要很从容地离开,自己知道是否真的从容。这么突然,其实仓皇狼狈。   “你们能出去吗……我想自己一个人收拾。”   她声音很轻,最后几个字近乎无声,他们却听从她,出去了。   一个人的房间里,女孩子把三个相机都摆出来。第一个,佳能数码傻瓜机,来池家的第一年自己买的。第二个,徕卡。第三个,禄来。后两个,在某一个晚上池门城出现时它们跟着出现在她眼前,是刚刚一年前的事。那之前她才知道这两个牌,念念不忘。知道每一类事物都有出类拔萃者,存在本身就是艺术,当然,高高立于价值之巅,昂贵到,等同于一些人几年的收入。好像也算有条件买,池门城给的信用卡没有限额。但还是不敢,不敢为一台相机破了不动用那张卡的自我约定。就是这样,一直一直对自己的身份没有概念,妻子或情人,意味着可以随意花那男人的钱?总觉得他是他,自己是自己,自己是那个穷得三个冬天没有买新鞋子的陈昭月。不可以花别人的钱买一个原本根本不属于陈昭月的东西,除非有一天自己挣,自己埋单。他是别人。即便有时身体亲密得近乎相融,他仍是别人。可是那样一个晚上,它们就那么出现在她面前。男人说:   “你可能会喜欢。”   喜欢?她当时心里乱蓬蓬,满脸的红云紫霞。“你怎么知道买这个牌?”   “你未必懂的比我多,和它们比起来,你那种傻瓜机别说是佳能,索尼也不足挂齿。”骄傲的男人。   后来她发现,他买的型号与她在日志里贴的照片一样。她只道他还算有眼光,愣是想不到,他看她网上的日志。因为她在那冷清的日志里写了这隐秘心事,他看见了,便为这从不用他的信用卡的女人买了。不说,不是故作博识,只怕说了从此她在日志里再不肯透露那些小心事。她是多么骄傲,过分骄傲。   一个人的房间里,不知怎么的,对着两只比佳能小机子繁复矜持不知多少倍的相机红了眼睛。   “你不是圣诞老人。我无法觉得它们从此就是自己的。”   无法觉得自己有家,有烟囱,有长筒袜,有宝物匣。也无法觉得一个欺瞒自己一年又一年的男人是善良的肯赠予自己一生安宁的圣诞老人。   ……   门没有锁,慕之就那么推门进来,手里一只拉杆箱。   “装不下的就装进来。”   昭月把书和集邮册都装进去,猛然发现能够永久地陪伴自己的东西是这么少。还有空间,忍不住   放两条喜爱的裙子还有一只小熊。徕卡禄来太贵重,瓷瓶风灯易破碎,只有熊娃娃了。   慕之神色忽然一荡。“你要去哪里?”   昭月抬头,微微凝眉,并不回答。去哪里何必对他说。   “你去哪里要告诉我。我好确定你去的地方不容易找。”   昭月直直盯住他,视线交汇,只剩了愤和耻。“池慕之,我在你眼里就那么恬不知耻吗?”   “不是……”忽然的别开视线,犹如羞愧逃避。忽然地就不忍再伤害。忽然就害怕,怕再伤害,永无挽回的可能。“只是不想要你再回来。陈昭月——”   昭月眼里冻成冰。   “离开我家,不许再跟别的男人。所有的都不能!”   他声音不高,但是斩绝,容不下你半分反抗。昭月很努力才理解过来,他是说,她就算孤身一辈   子也不能与任何人一起。他未免,管得太宽!冷冷一哼,不看他,“这天下比你们池家好得多的人家那么多,为什么不?”   慕之嘴角慢慢就翘起,不是笑,是愤怒到了极度,猛然从椅上窜起,但顷刻又摔下去。起得太急,拐杖没拄好。眼见他痛得弯了腰,连眼睛都红起来,昭月忙丢了行李去扶。伤口不保护好脚不能恢复如初那么池慕之从此就废了。她晓得轻重。   “我叫张医师!”   “等一下。苏寂月就快到了,等一下再打。”   昭月疑惑这个时候还惦着苏寂月?慕之无心起来,只抓住女孩子冰凉的手,轻轻地按揉,语气因为受伤而变得平和许多,“不要以为她们吓唬你,大门,真的会出不去。我已跟苏寂月说好,她与你换装。你先出去。行李等她出去再带给你。所以,今天你去我指定的地方。”   像这样的时刻,昭月又分不清这少年对自己究竟是厌恶入骨,还是有一分情谊。两人就这样靠在床脚,坐于地毯上,等着苏寂月来。   “你自我来你们家就讨厌我了是吗?”   “谁说我讨厌你了?”   所有表现都是讨厌的证明呢。昭月不再说。不是讨厌最好,她便可只当他性情乖张。   “陈昭月,你不讨厌,你很好……像个妹妹。”   昭月冷斥:“姐姐!”   “哪有姐姐的相。”   昭月嗤地笑起,眼睛都弯起来。她承认,没有一个姐姐的样子。不,应该是没有一个继母的样子。池门城说了的,一开始就说了她要做他的妻。而她最初的一年把他当做平生第一个喜欢的男人。二十岁上,喜欢一个十八岁的少年。   恍惚觉得自己二人变得好幼稚。之前还相视如仇雠,转眼又并肩坐。像幼稚园的男女生,打过了好,好过了又闹。终究,是因为怜惜他。听他说一句你像个妹妹竟不怀疑他是否又在揶揄自己,不怀疑他的真假。本来就想要做亲人呀,哪有那么多的小心警惕。但忽然耳朵上便沾了男子的修长手指。   “现在没有别人。让我看看伤口。”   昭月想掩住,奈何他不放弃,终于由他将口罩揭开。下唇有伤痕,挺明显。   “如果有下次,不咬你。”   昭月冷了脸,“不可能有下次。”这话题啊,脸色有一点红起来。慕之全不介意,轻声一哼,冷不防,如飞蛾扑火,扑向眼里耀眼的光。只一下,瞬息之间的小小一啄,脆脆的一声。   这旅途通往哪里   昭月在慕之指定的酒店等着苏寂月来。没到中午阿光与苏寂月就过来,交给她行李。之前她离开池家便打车去买车票,去厦门的车票。动车票全部售罄,只好坐汽车,不确定几时能拿到行李,订了第二天的车。   苏寂月对她这回的出走不明所以,一直追问,昭月只说了最简洁的:“我没有你们看到的那么幸福。他们那样的人,怎么会瞧得起我这样的人。”   苏寂月拥住女孩子,一半惋惜一半安慰:“你啊,我的豪门梦只做了一晚上就这么碎了。没有关系,你这么优秀,一定也看不上他那种只有臭钱的男人,好好努力哦,靠自己的力量成功了还是要记得我们诶!”   昭月被哄得满心愧疚,为这个自己一直躲避防备的女孩子原来待自己这样真。这样的女孩子,如慕之言,多么好,热情爽朗,不掩饰心里那些俗常的追求,不介意把那些对物质的渴望展露给任何人看。想说就说,想笑就笑,最重要的是,对人这样有心。而她自己怎样呢,对同学疏离防备,对男人骄傲挑剔,对什么都挑剔。其实最贪的是她这样的人吧。   阿光看着昭月是很迷茫的。不明白这女孩子究竟和那人家是怎么回事。说走就走了。知道问不出结果,只遵照慕之嘱咐问她要去的地方。她不肯说。只说:“既然要我从此不回来,那就自己也不要知道了吧。”已经厌烦了与他纠缠。   慕之。现在已不愿想起慕之。她花一年时间喜欢他又淡掉他,现在他却亦真亦假地来纠缠。他们不是真的读着幼稚园的小孩,不能因为不懂事说亲就亲就打就打,严格说来,他们是“母子”,而他却漫不经心,说什么“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不可以”。他知道亲吻意味着什么?   现在的昭月不是第一年的陈昭月,除了羞,只有恼怒。   后来苏寂月便来了,戴了线帽和口罩,说是也感冒了,却仍旧穿得清凉。昭月看着她只着丝袜短裙的腿便想着是不是找件大衣披着才好。苏寂月却还不知道慕之要她这么打扮是与昭月换装的意思。一听便笑了,“这是做什么游戏呢?”慕之笑得轻巧明媚:“练戏啊。姐姐要帮我哦。”苏寂月当然知道这不是戏,昭月的眼神有很浓的悲郁,躲避她,不与她对视,她的理解是,这个“儿子”与这个年轻继母似有纠葛。   如今昭月自己说了,他只是要她走。他不喜欢她的存在,容不下她呢,这总比他们真有点什么要好,好得多。可惜,池门城似乎是不乐意她走的,不然,她何必与她调包掩人耳目。慕之擅自将人赶走,家里不会闹?还好,她似乎也无意留,她去哪里连慕之都不告诉,是下了决心的不回了。这多么好。   在陈昭月眼里池家的富贵池家的男人也许不算什么?她可以轻易抛弃。但在她们旁人眼里,她得到的未免太好?即便她们永远得不到,看到她太幸福,终归忍不住嫉妒。还好,她原来并不怎么幸福。   阿光很头疼,怕没探到消息回去交不了差,甚至想到对苏寂月使眼色,苏寂月迷茫地看着他,始终没领会他的意思。二人离开后阿光拖住苏寂月,“姐姐,帮帮忙啊,回去把她的目的地打听过来。你去问你说不告诉别人她一定听的。没问到我们董非弄死我不可啊。”   苏寂月冷笑:“娱乐圈的人是不是都很会装。你回去试试他会不会弄死你。要我出卖我姐妹?好笑!”   阿光耷拉下脑袋。死当然不会,但谁完成不了上头交代的任务会心安理得呀!苏寂月很豪气:“你们少爷是很严厉的哈。算了,我跟你回去向他解释一下。我们说昭月铁了心连我都不说,他不会拿你怎么样的啦。”   ……   苏寂月再到池家时碰了一串的坏脸色。先是门房那个老头,然后女佣。   女佣见着苏寂月便不咸不淡地笑:“昭月小姐都走了,小姐您来还有事吗?”   “阿姨您别怪我啊,我只是帮他们的忙而已。”   女佣轻声一哼:“你们真以为你走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吗,昭月小姐走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了。她走路的姿势和你都不一样,我们老人家怎么可能看不懂。她执意走,小少爷又那么坚持,不好与他们两个闹得太僵而已。今天,倒辛苦你了。”   “可这样池先生回来你们交不了差呀!”   女佣不答,脸色难看,那不善的目光倒不在这女孩子身上。   “是不是,你们池先生也愿意她走?”   苏寂月心忖女佣话里的含义应该是丰富的,聪明的人要学会自己去推敲。只是问得急了,眼里有雀跃一闪而过,还好女佣没看着她。女佣听了她的问话才转眼看她,依旧不咸不淡的,一声“不是”,走了。这态度!这人家,连佣人都这么嚣张,年纪一大把了,早应该换掉!   阿光不敢见慕之,让苏寂月帮他说话。进慕之房间时苏寂月也有一点踌躇。她带着昭月的行李离开时撞见了两个女佣,女佣曾试图阻拦。那会儿慕之的怒容她可是见识了的。真有点怕他会因为气恼给她脸色看。不过,慕之对昭月的心思倒真的很有意思。人总有一点好奇心,要抓住机会好好探究。   当慕之听苏寂月面有忧色地说完坏消息却始终神色淡淡的时候,苏寂月迷惘了。他不怒,这么平静,反倒还对她柔柔笑:“姐姐今天已经帮了很大忙。很感激呢。”   他不介意?   “你放走昭月,池先生回来会和你争吵吧?池先生,都和昭月结婚了,你怎么说他们恋爱呢?”   “不过是,这回玩得大一点而已。她不乖巧,迟早要走的。”   “你还是要当心。要不要让她走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池先生至少是喜欢她的。”   慕之对这个话题丝毫不感兴趣,只凝着女孩子,拈起身旁一张卡,举起那修长的手,要她过去。苏寂月知道那是什么。   “只是一个小忙而已。”   “以后还要你帮许多忙呢。”   “是吗……”   走上前去,并不接那张卡。女孩子,还是矜持一些好。   “要我帮的忙,必然全跟昭月有关。因为昭月,才利用我。”说得心疼,眼神里有一丝哀怨。   慕之一笑,动用另一只手,抬起,一曲,把人的腰圈了,人便坐下来,近得可以闻到脸颊的白嫩肌肤的香。   “姐姐今天没化妆……底子真好。”   女孩子便红了脸,熏人地美。“我,比昭月都大一岁。”   “什么关系,比那些年纪小不懂事的好。”   脸颊上男子的唇黏着不下,迟迟才撤走。女孩子脸红了耳根,转脸看眼前那张绝世的脸,比自己小了三岁的男子啊。   “有男人吗?”   “没……”   饶是男友换过几个的苏寂月在眼前这男子缠住自己激烈拥吻时也是心跳砰然。无论是戏是局,与这俊美且富贵的男子对阵也是愉悦的事。只是,当男子的手开始不安分,苏寂月还是躲开了。她很快站起来,面色酡红,微微喘气,眼里有薄薄怒气。   “不要以为我是那么随便的女人。”   慕之巧笑。不随便?她倒很懂进退。   “请与我昭月姐姐保持联络。”   这是慕之最后的意思。他对这个前个晚上才见面的女人的亲昵,也不过是为了那个人。苏寂月已彻底明白。愤愤,拿了卡离开,临走也留了意思:“我们是朋友,当然要联络,还用得着你嘱咐吗?”   ……   昭月自苏寂月二人走后就离开酒店,自己找了一家寻常酒店住进去,让手机关机。不想出门,不想看书,不想睡觉,但中午到来肚子终是饿了。隔日才出发,还要等那么久,终于熬不住,登记不到一小时就办退房,想要马上离开。结账时还不忘问前台能否算成钟点房,从此以后要更加节俭了。改签车票,中午即出发,确定时间有余,这才去吃饭。   牛肉羹。馄饨。问老板两样混在一起煮一碗。等候的间隙,明白自己是把某些日子记在心上了,比如池门城迁就她随她去小饭馆的晚上。那晚她觉得愉快。他吃了两碗牛肉羹,也没忘掉。他怎么就不能好得纯粹一点?刻意的隐瞒,短信不回,不解释。她终究,是轻的。就这样被玩弄了三年。   女孩子面朝里坐着,低着头,口罩取下的时候就用手掩着嘴。店家只当她感冒。后来,见她抽了纸一再地擤鼻涕,更确定她得了重感冒。是有点感冒了,吃了热的就要流涕,连眼睛也被熏得流眼泪。   车站好多人,冬天,快进入客流量高峰期了。背上背包,手里拉着那只白色拉杆箱,还有一个小袋子,装了水与干粮。风很冷,吹得人眼睛都疼。昭月低着头走,要上个台阶,找供轱辘直接滑上去的小坡,冷不防手里的箱子被猛然一拽,同一只手的吃食掉落在地。   抢劫?!   箱子里只有她的书,她的集邮册,衣物,没有他们要的宝贝,但它们是她的宝贝!一瞬之间也只知拼命追赶,一壁扯了口罩大喊:“我的包!站住!”。于是旁人纷纷盯着她这个倒霉的可怜人,有一些男人为她跑起来。   背着笨重背包根本跑不快,昭月也不再喊,只顾拼命跑。那些人人是帮忙的吧,这样的事,既发生,没有人援手的话,注定毫无转寰的可能。昭月忽然就定下来,跑不动了,只是走着,面无表情,好像事情与自己无关,其实在企望着奇迹……   人群因为逃窜与追赶而显混乱。昭月已经看不清前方究竟怎样状况。只知,如若没有人帮,从此要失去那本集邮册,那几乎汇集全球所有国家的邮票的集邮册。匪徒是冲着她行动不便来的。她背那样鼓的包,独自一人,凭她自己,无还击之力。而她那个拉杆箱,Samsonite。这种包假货太多,而她那一只,太精致漂亮。池家的豪奢,盲目的豪奢,招来的是非竟然落在她这个要离开的人身上。走了几步,终于就哭出来。   但旁边行人突然就喊:“快去快去,抓到啦!”前方似乎骤然就有人群喧闹声,路人迅速围聚成一个场。昭月油然生出力气,竭尽全力地冲,还没钻过人群,人群已分开一条道。一个三十来岁男子拉着她那只箱站到她面前,一伸手,一包手帕纸。   女孩子就那么和着眼泪鼻涕笑起来,拿纸胡乱擦,反反复复是一句“谢谢”。那男子相貌寻常,但一脸刚气,双目炯炯,此时倒有几分柔和,“我们会帮忙报警。”   昭月并不看那人群里的匪徒,不愿看,丑的东西永远不愿看。   “你受了惊吓。我帮你把东西提上车。”   男子话似乎不多,也不借自己的善举和女孩子套近乎,走在前头,快那么几步,就让昭月在后面跟着。她的车半小时后出发,已经可以上车。   “您这包是正品。独自出门在外要小心。您去厦门?”   “嗯。去呆几天。”   “晚上到那儿的时候最好打的。这样安全。这包太显眼。”   昭月红了脸。她哪里注意到这包是什么牌子,只管装东西而已。要说包,最讨厌就是,今日还因为它出事。到了那边就把它卖掉,换一个普通牌子。   关于那有恩的男子,后来昭月回忆,这种人的出现有点像传奇,在人要绝望的时候带来希望,并且干脆利落,忙帮到了人就走了。昭月在心里又不知感激了他多少遍。她需要勇气,独自一人担当起此后一生的勇气。有时候,一个劫难就可以把人所有信心和毅力击垮,比如刚刚。那人救了她。   提米时光在哪里   鼓浪屿冬季讨厌的雨天是某些人的好天气。行道寂寂,伞遮得低低的,苦着一张脸,嘴唇上有奇异伤口,都不怕被人看见。   昭月出门时伙计小丁原有拦阻:感冒的人还到处跑,何况又是坏天气。可是店主人同意了。许了人病假,要去哪里是人家的自由。   “昭月,你最好去看一下医生。”   主人这样嘱咐。TIME的主人真的是很好,平和温善,主动地许人病假。而昨夜刚到达时,昭月甚至杵在店外不敢进去。   TIME,昭月夏天打工的咖啡馆兼家庭旅馆,昨夜她抵达时店里仍有灯光。冬天的厦门比连阜暖得多,游人仍然络绎,但是夜里的小巷子里,只有昭月一人这样踟蹰。   线帽,口罩,手套,雪地靴,好像已经很温暖,心里却冰凉一片。她甚至没有打电话问过这店是否仍需要人。冬天淡季,怎么可能还需要人,即使需要人也应早就招了,怎么可能等着她。应该打听清楚再来的。她也知道。全因这一程太仓促。慕之说走于是就走,来不及盘算,只是第一瞬间就想起夏天在这岛上的愉快记忆,想起店家的热情温厚,没多思虑就买了来这边的车票。最恍惚的时候,只有跟着心底那点念想走,趋向温暖的地方。但这会儿是冷冬,不是热夏。人家没有理由等着你给你岗位。任何人都没有理由对你好。你什么都不是。你仅仅是,模样好,仅仅是在人家需要的时候填补了空白,最重要的是,乖巧温顺勤快。于是相处和睦。池家如此,这里必也如此。   也许应该先找个住处。天亮后再来问。   给自己的胆怯找借口是很容易的。人一转身,轱辘便响。   但是轱辘刚响了一声TIME的店门恰巧就开了,有男子的清亮嗓音:“请问要住宿吗?”   TIME的单人间也要两百以上。住不起。昭月摇头,不敢回头。但是人家已经跑来她眼前。   “昭月!”   人家认得她,她何尝不认得人家,一听声音就认得。   昭月知道自己昨夜全靠了那只口罩掩护才没将窘迫全暴露出来,守住了一点从容。如伙计所说,她与TIME算是有缘,又赶上了店里需要人的时候。新年时候店里会很忙碌,他们欢迎她,当即给她安排住处,并且许了她病假。   至此,昭月明白自己已养成坏习惯,从苏寂月那帮同学到TIME的人,总是把人家想得冷漠,不敢去接近,而结果他们全都对她那么好。   虽然游人少,白日的店铺都从容地开门营业,许多店铺和着雨声放不同调子的歌。经过一家奶茶店,昭月停住。里头放很老的歌,《明月千里寄相思》,吴莺音的。这么冷的雨天放这么幽婉的曲,哀伤或平和,里头听的人总是惬意的。能在这里生活的人,都是惬意的。陈昭月不同,只是个过客,下一步要到哪儿去都不知道。脱离了离家又脱离池家,从此和谁都不相干了。有一对年轻情侣笑语欢快从店里出来。那明媚笑容晃了昭月的眼,忙将伞压低,顾自走开去。   这种时候见不得别人太快乐。因为自己太惨淡。   至此始知自己是贪的。贪池家的安宁。   在池家曾经安宁。可以整晚看郑乔伊,可以在花园里折鲜花熏得满室香,可以躲树上唱小曲,大胆地放开声音。这样的日子,最初的二十年只有前六年有。前六年她在乡下祖父母家。第七年,进城。第十四年,开始噩梦。   来到池家后不再做噩梦。不必拼命却无力地抵着门躲肮脏的人,不必被人追逐至悬崖然后幡然坠落。来池家只是最初的日子害怕过池门城,夜晚到来会害怕,然而他连碰都不碰她。他不会因为走近借机触碰,不会递一样东西都要趁机挠一下她的手,更不会借无第三人时便露出猥琐表情。他要给一样东西便给得干脆利落,“喏,也许你会喜欢。”不会说那是他在国外专程逛商场才买到,不说那是只有香港才买得到的大陆都买不到,从不为自己邀功,留给女孩子的只有一个豪奢与倨傲的坏印象。也是。他不屑于说那么多。做就做了。要对人好便好。要对人凶便不充慈和。要她的人,给了她一年时间后,就要了。他不是她的噩梦,只是她也有自己的骄傲,所以不抱他。她有时拿对他的明里承顺暗里反叛做自己一个人的游戏,玩得起劲。就是这样,他不是她的噩梦。   她有些贪他们池家的安宁,更想着借他们家的安宁成就自己。万一那安宁不长久——总这么想着,只是没想到那么快就走到那一步。他走之前还说带她游欧洲,她还那么起劲地查资料做攻略,后一天她就得走了。就这么走掉,他大概会生气发怒,但过些日子必然就淡了,凭什么一直气着惦着她啊。郑乔伊的事他做得那样蹊跷无礼,却不回短信解释。这说明她轻,很轻。还有慕之,针一样的眼神和讽刺,忽冷忽热。全是因为她太轻。原来陈昭月还和前二十年一样,寄人篱下,受人轻贱。他们家的安宁,终究不是她这样的人受得起的。   ……   昭月回到TIME的时候店里依旧冷清,伙计小丁与店主人的目光落在同一处。小丁示意,昭月便跟着看过去,隐约有个人的脚,是个男性。主人示意,昭月便走近去。   “他睡着了。”主人轻声说。   小丁也拧着眉,“他订了房间却不去睡,还找一个根本没有的店。提米时光,哪有嘛。多怪的一   个人。”   昭月刚刚还低头留意着自己唯一一双靴子,暗自庆幸它结实,没有进水。还没抬头,满脸都涨红。   “昭月,你去将他叫醒吧。请他去房间睡觉。这样会感冒。”   主人当然看出低着头的女孩子耳朵都红了。并不问原由。她这次来显然状态不好,昨夜主人就看出来,所以今晨下雨她要出门主人也不拦。坏心情是需要释放的。只是,或许她走再多个早晨也不及这一刻,致使她坏心情的人找过来。   夏天时候女孩子每日都恬淡无忧的样子,但这次她到来尽管口罩罩住了大半张脸,眼里的伤没能掩住。大男生小丁也许看不出,三十几岁的店主人不会看不懂。所以,当早上那个男子问起陈昭月这个名字主人就明白了,这一回,发生了一些与他有关的事,不明白的只是他口中的“提米时光”。这岛上的每一家店她都熟悉,很清楚,提米时光,没有。   小丁担心昭月不敢将人叫醒,跟过去。昭月真就杵在那里,不敢发出任何一点动静。   池门城。他怎么就来了呢?他怎么知道TIME?   “先生,先生……”   小丁急着叫醒人。昭月鼠一样要窜走。被他找到,慕之会耻笑死她,会把她最后一点尊严都揉碎掉。会说,陈昭月,你果然躲得若隐若现。可是她也没想到他竟连这里都能找到!   “陈昭月!”   男人是睡过去了,但是不安适,一个小时后就朦朦胧胧地眯着眼而已。从法国飞回来又飞到这里,虽然真的很累,并不想到房里睡。店主人说她出门了,那就在店堂里等着她回来。店主人答应了的,等她回来就来叫醒他。她来到身边却不吭声。真以为他只是碰巧来到这家店呢?未免太单纯,太小看他!   “提米时光在哪里?”   男人坐起来,盯着女孩子侧影。面容有倦色,眼里有薄薄怒气。连一个店她都弄玄虚,不正正经经告诉他。他瞒她三年是有错,她又何尝对他老实?   提米时光。她只对他提过这个名字,却把人家好好的TIME叫做提米。男人对这个名不是没疑问,问过:“为什么叫提米?”她不答。她不说,谁会知道她的“提米”就是TIME,谁能想到她将TIME这个小小英文拆开了,取音“提米”。她有时就爱偷偷玩游戏,像这种对他来说无关紧要的细节,编个谎把他蒙了,让他也做一个“无知”的人。   可是他怎么就会来TIME找?他怎么知道来厦门找?他怎么会来找?   小丁早退到主人那边,静静旁观。蛮有意思的,一个女孩子与一个中年男子,他说她是他的妻。他说发生一点矛盾,女孩子闹脾气。他们就信了。他是个懂得隐藏情绪的人,但隐藏过后仍有忧色,这么真实。他们愿意帮他。   这会儿,他们帮到他了。其实更多是他自己幸运。他一来就问起她的名字,如果他只是问提米时光,他们什么忙都帮不上。   小丁低声问:“老板,他们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不过人家是夫妻,我们就帮到这里。”   相爱是一门功课   连拉带拽,从二楼到三楼,池门城对昭月就那么连拉带拽。三楼是他的房间,昭月不去。男人低斥:“再挣就扛上去!”   昭月害怕单独与他对峙。想做一个义愤填膺义正词严的控诉者,害怕自己做不成。   真的就没做成。男人一双眼冷得像冰窟,一伸手把她的口罩扯了,唇上伤痕赫然。而他的眼睛,瞳孔仿佛骤然收缩,顿时聚起汹涌怒气。看看他的眼睛,这种时候昭月就明白了,气势这种东西多么重要,可惜自己总是没有,总要输。   池家的男人没一个讲道理。昭月早早低了眉眼。不能躲的,那就生受,但要她心底里服,永不可能。   这架势,还没挨批就不服的架势。男人眸微眯,是怒极。   房间的窗关着,杳杳雨声软绵绵浸湿干燥的房间。一片刻,两片刻……女孩子“洗耳恭听”的怒斥迟迟没有来。这么枯站,心都痒起来。他竟然没有问。这唇上的伤不是自己咬便是他人咬,他竟然不问。或许已经知道了始末。试着抬眼。那双眼着实是好看的,神色却复杂。他在忍着,难得他有忍的时候。   “想问什么便问吧。”何必客气。   “你先问……最初是你有疑问。”   昭月以为自己看花了:池家的男人有退让的时候?但他确实是在退让呢。声音低哑,面色疲倦,眼神并不凌厉。她会疑惑,而他把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女孩子低头不是羞怯便是抗拒。她刚刚可是抗拒。换做从前,哪容得了她这么傲慢,这回不一样,必须忍。而她那一闪即逝的疑惑可愉悦了他。还能有除了愤恨之外的其余表情就好,这样他就还有余地。   三年,还没到时候就破了一个秘密,提前走到了关口上。出走不是最严重的,慕之和她都天真,以为真的躲得了。让他们天真去。但女孩子的心最玄虚,要么爱,要么恨。他要的可不是她恨。所以,竭力忍住了自己的坏脾气。她现在,可不好得罪呢。   拉着她坐到沙发上,臂才落到她肩上就被挣开。不怒。不能怒。   “想回来亲自对你说清楚,没想到你就走了。这样就找到,说明缘分还盛着。我们不能散。”   这款款的一点情话,把昭月听僵了,这种时候,还是转移话题好。“短信里什么都不解释。郑乔伊的事,你觉得无所谓?”   “不是。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那么重要的事不喜欢在电话里解释。”   至少可以知会一声回来解释!他是直接无声无息了。他就这么自认自专?   “人家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却相反。其他人不让见就算了,郑乔伊——”   最重要的话没出口,生生刹住。因为他的眼神,又涨起浓烈不耐。那又怎样?不能永远顺着他:“至少可以让我知道。知道也好!”   “知道好什么?见不着面日思夜想?”   终于还是暴露了,骨子里那些不可理喻。昭月霍然起身,跑窗边去,窗一开,冷风扑面。窗下的吊兰吃饱了水,清新润泽。人要像这草一样多好,冷雨酷日都难摧折。   男人也意识到失误了,不得不收敛起,又一副平静相,可惜女孩子看不到,只知他还算把持得住力度,没把人箍得太紧。   “和他太熟悉,太熟悉就会有计较。你更待见他,我可一直知道。”   这简直让人哭笑不得。这世上必没有第二人嫉妒心这么盛。她还想着他是否有其他理由,终究就是这无理的嫉妒啊。   “他是偶像啊!”   “这就是他的先天优势!我拿什么和他扯平?”   “你和他不一样……”   “他英明睿智,我老奸巨猾?”   昭月不吭声了。他还记得某年某日她未完成的这个比较哪。她说郑乔伊英明睿智,至于他,她都不敢说出口,他也不逼问,原来他自己早料想到她想的是什么。可是,这会儿她指的可不是这个!郑乔伊是从来远观的偶像,到底是陌生人一枚,而他是几乎把她的全部全得去的男人。怎么会一样?   这男人那么精明,这会儿,谁知道是否又在装傻充愣甚或找茬。不吭声。宁不吭声也不要解释清楚了助长他的气焰。但是不吭声又有其他后果。身体被生生扳过去。太近,太近,嗅得到彼此呼吸。   “说一个可以和他扯平的不一样来。”   这么不依不饶,这么近,实在吃不消,眉一皱,恨恨开口:“不要明知故问!”   他不是明知故问,饶是再精明一时也没想到那一层上去。爱情这东西可不讲究先入为主,他从不信这套,可眼见女孩子耳朵都晕红,不得不信自己确实有着莫名其妙的先入为主的优势。这个答案还算可以愉悦人吧。男人扬起唇笑:“这么说我更亲?”   昭月真怕彼此这副粘腻的样子被外面的人看见了,想要他站好,但是挣不开。想往边上挪,也未   果。倒是厚重的窗帘,一把被男人拉上了。这状况,好不使人头皮发麻。   “瞒我三年就因为嫉妒?”老谋深算精明狡诈的狐狸不应该这么幼稚,仍然期待高深莫测的原因。   “嗯。”   “怕他抢?”   “嗯。”   现在有点明白了这个冬天某日他说的那莫名其妙的话了。他说怕人抢,怕和自己最要好的郑乔伊抢?多么荒谬。   “先生……我喜欢他不代表他会喜欢我啊。人家哪会那么无聊……”   “你的意思是我很无聊?”   “不是你喜欢别人就会跟着喜欢的。”   “你太低估你自己。”   这算赞美吗?昭月红了脸。“像我这样的一抓一大把。苏寂月就不下于我。”   男人轻嗤,眼睛都弯起来:“你现在,话多起来了。口才挺流利。”   “我还有许多话要说。”   男人唇际有细细笑意,十足平和。她是紧张,不是怒。这就好。斜睨一眼严实的窗帘,那么一个小小动作就激起她这么多废话来。他没想入非非,是她自己想入非非。这多有趣。   “还有什么话,说说看。”   “我这伤,被咬的。”   早就注意,按下不表而已,她倒自己招了。“嗯。必然是你不从。做得好。”   就是不问是谁做的。不敢问。其实当她谈到这伤他脸色不知不觉间已有细微变化。并不是什么事   都能从容镇定的。如果与慕之有关,真的无法镇定自若。   “不要说是谁……”   她也不能镇定,也猜到他的意思,讷讷的,接不下去。   快三年了,做父亲的一直没看出来慕之有那样的心。岂料这回他的戏里有郑乔伊,岂料他会有意谈昭月,然后就挖出一堆旧事,终于不肯好好拍戏杀回来闹事。他将他的全盘计划都打乱了,害他乱了阵脚。收到她短信那刻,他真的乱了阵脚,搜罗最合理的理由,预备着回来解释。岂料慕之又闹,赶她走,他想做什么?老仆心疼那孩子,将他的用心按下不禀,但看到这个伤他就全明白了。慕之像他,果然连对女人的心也像他。冤孽。   “来这里告诉慕之没有?”   她摇头了。男人终于就没忍住,把人箍得要嵌到身体里。   “这世上其他人是我不允许。有一个,是不可以。你懂吧?”   昭月暗自叹气,一声“嗯”而已。关于慕之,不逾了矩无愧于心便好,心照不宣也好。   “昭?”   “……”   “如果没有慕之闹,单单乔伊那件事,是否会走?”   “要走也是等您回来问清楚了再走。”   如果所有理由皆是自己卑贱,那么会义无反顾地走;但他给的理由虽幼稚却是把她捧在宝座上的,至多只是怒,怒极了会出走,遛够了还是要回的。只是不知,这一回因慕之轰赶的出走要怎么回去,回去收受慕之的耻笑?陈昭月也有骄傲,并不比池慕之池门城的骄傲少。   眼前的男人却好像什么都不关心,一径是黏着索吻。他以为他什么事都解释清楚了?拿那样一颗   幼稚自私的嫉妒心抵消他欺瞒三年的罪责?嫉妒本身便是坏东西,他就是一身的坏,至今没有一样好。狠狠将人推开,一下就推开的时候却有点意外。   他其实只是试探,也清楚自己的解释多么勉强,她又没有爱他到骨子里,又不是无知少女,哪有那么容易哄。她心底,怕是要永远介怀这一桩欺瞒了。不能得罪。不能得罪。   ……   池门城真的是很累,冲过澡后躺大床上沉沉睡去。确定了人可以复得,入睡前的心情还算不坏,   而在那短暂的睡前清醒时刻脑子里团团转着的就是怎样将女孩子彻底驯服。她抗拒他,那可是三年来前所未有的……   男人希图睡过一觉神清气爽好应对女孩子,结果傍晚时候女孩子被店主人差遣来给他送晚饭,一开口就是一句:“您预备什么时候回去,明天我开始上班,送不了你。”她在婉转地说:我不回去。   昭月可学会了,要主动出击,要先在气势上胜出。   给他吃的是蚵仔面线。昭月不喜这食物,但主人最擅长的就是这些台湾小吃。主人亲自下厨先为昭月另做了一份,后问她池门城是否喜欢。他倒是喜欢的,听说去台湾专挑台北最正宗的老店尝。昭月也知这问答之前自己和池门城的关系早暴露了。主人若有若无地笑:对一个人的胃知根知底,那便是非常熟悉了,那男人不欺她。昭月也知道这其中有诈,她请着病假呢,以主人的作风绝不至主动要她去送饭。定是他的意思。是,他打了电话给前台,与店主人小聊,笑说基本和解,只需她再帮他点小忙,比如,让女孩子给他送饭。他遇上了一个解风情的女人,一个信得过他愿意帮他的大方女子,于是什么都顺利。后来,这个店主人竟也和他们有了一串的故事。   眼前,昭月先声夺人。池门城却不大急,喝了一口汤。委实好味道,青蚵也新鲜。他甚至想要她也尝一尝。汤匙递给她,她才不会接。   “你留下来,不是帮主人的忙,是主人帮你的忙。比如这面,不是你做的吧。好好跟人家学厨艺。”   昭月微微低了头。不服。   “你呆在这里我倒放心。那主人很好,好女人可以看得出来呢。你跟着她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以柔克刚,谁都懂这个道理,她却不知道眼下这男人就心机颇深地要用他那一套柔把她软化了。   “在这里,不用天天对着我,省得你烦。”   奉承,把自己贬低。他这一辈子可只对她才这样。她不会知道,只是红了脸。   “不过,你想好哦,这个寒假再呆在这儿,乔伊你就看不到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在这儿。你要见偶像还是做隐士?”   昭月一时没控制住自己的神色,倏然地睁大了眼看着他,只是不开口。怕一开口就好消息就成泡影。男人的眸光却暗了下去。无论什么时候她最关心的都是这个。这样子,怎么让她和乔伊见面!不再吭声,埋头吃面。   昭月也着实沉得住气,就那么等着他,等着他吃够了抬头。看得出来,他情绪有变。无妨,她已想好对策。   “再不让你见她,大概你要恨死我了。这可不是我要的。”男人拈了餐纸拭净唇上汤汁。起身,仍将她的口罩摘了。“到了我这儿还戴着,不嫌闷着?”   “……”   “讨厌我吗?瞒你三年。”   “……”   “讨厌我也没办法。我不会放手的。我们是夫妻,你记住。我对你说过我有秘密。乔伊就是一桩。你也答应过,知道后再生气也不跑。”   “您这嫉妒心我难以理解……”   她始终难以相信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好兄弟会嫉妒成他这样。她于他们都可算陌生人,她只是仰慕人家呀。要怎么理解他这种小器?   男人清楚,在坦白那个秘密之前要她理解很难。她心思也算缜密,也不是天真无知的小女生,很难要她信服于他理由不够充分的嫉妒心。眉一皱,将人的肩松松按住。   “是嫉妒……你都不信我是真的在意你吗?我到现在还是不想你与他见面。有没有你如愿我也称心的办法……”   他不是没想到,只是,想要她自己想出来,省得她又觉得他奸诈。嗳,已经机关算尽了。   昭月当然也早早想到办法,“那么,我偷偷看他就好。不让他知道我。反正面对面会紧张,不如不要相互见面。”   他就是这么想呢。可对她的话怎么听怎么不舒服。但是,还能有更称心的办法吗?没有了。想要弥补,必须讨好她。再没有更多办法。   “那么,是回家见乔伊还是留在这里?”   “家里有慕之……”   “你走不走回不回,我的事。小孩子,和他计较什么?”   她听了。为了郑乔伊,还是回去吧。至于慕之,问心无愧,确实不能太在意他的目光。只是,并不觉得事情就此彻底完结了。总觉得有哪里还有问题。当男人的长臂圈过来,犹豫之间,问出口:“你是不是,还有秘密?”   陈昭月这么简单的一个人,池门城再爱也不至于对自己的好兄弟瞒着。这难以理解,真的难以理解。何况还有其他那些他那个世界的人,那一帮池家人可全都没见过她。他还有秘密,她知道。所以想试探:接下来的,是小一些的,还是更大的秘密。   男人有些僵。她感觉出来了。她的问题使他为难了?有或没有是好答的,关键是怎样安抚人心吧。她给他时间琢磨,琢磨他的理由。   他好像琢磨出来了,将她拥入怀。她温顺地将脸贴在他胸膛。这么一个小小动作都使他一僵。他出语有点低沉。   “是还有……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能轻易跑掉!”   “……您说过有一天会说出来。什么时候?”   “等有一天你可以把它们看得很淡了,一定会说。”   “你怎么判断我看得轻看得重?”   “看你是否爱我。”   “如果永远不爱……”   没有答案。男人把脸埋到她颈后,重重叹气:“也会说,总有一天会说。不用担心。”   她不担心。她只是急了。从前对这些神神秘秘的事最无心探究。她也是慵懒的人哪,对陌生地域的好奇都甚过对人的好奇。因为人都很复杂,是让人头疼的生物。可这回急了。他可以将与她最崇拜的偶像交好这样的事都瞒了,他还有什么不能瞒的,尽管,实在想不通自己身上还能有什么值得被当做秘密。   本以为在池家做隐士是悠然的,可以一辈子悠然下去。看来不行了。现在有了强烈的期盼,期盼所有事都是透明的,纯粹的。现在,想要很快地得到那透明与纯粹。   所以,所以想到该对他说点什么。   “你给我时间……”   这莫名的一句,男人初时不解,随即蓦然醒悟,捧住她的脸,险些就要失了理智,随即竟然很斯文,羽毛一般拂过额,眼睛,鼻端,蛇一般回到嘴里缠。她仍旧拽紧他的衣角,后来便慢慢地松了。像初到一个陌生国度,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探寻路径,最后,两只纤长手臂便如绳索,缠住男人的脊背。男人浑身一窒,僵硬如雕塑。   “昭……”   她知道,想要有所得,必须有所付出。这一次,把最后一步都走出去。就这么抱着他,抱着就够了。男人已然发了狂。   最后的美好时光   鼓浪屿连绵的雨经宿之后终于在凌晨时候收了尾。天豁地晴朗,只是帘子将日光掩得太严实,昭月竟然睡到九点钟。枕边人早已不在。   池门城晨跑去了。即使在法国期间他也坚持晨跑,何况在自家国土。早晨他起床时昭月一点知觉都没有,不过是夜里厮磨得较往时久了些,竟倦得不成样子,连男人的唇在颊上摩挲都不省。等她下楼去,店堂里他正和主人闲闲笑语。主人围了深红披巾,长裙泻地也不计较,三十几岁的年纪,形容清丽,姿态雍容。昭月甚至到此时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她来自台湾,后来池门城告诉她:俞砚卿,旅居厦门,在台湾有主业,TIME只是副业。他就有这样本事,一顿聊下来将人根底摸得好几分,至于自己的情况也不介意告知人家,比对昭月谈得都多。昭月对他的事业不敢兴趣啊,人家感兴趣。   两人吃过午饭离开,池门城已和主人如朋友一般许诺了,说是将来得空就过来。   “难得碰上这么一个谈得来的大方女人。”   昭月一时恍惚,他的女人缘好得很。只要他愿意,好像天下的女人都可以同他做好朋友。只是她没想到他可以一个上午的时间就和一个陌生女子那样熟络。莫非他对人家有兴趣?他若要对谁有想法,她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她真是想多了。他可没那些心思。一个陈昭月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了。早上他晨跑把个小岛跑了整圈,大汗淋漓。其间脑袋更累,不停琢磨着对慕之该如何是好,怎样才能确保乔伊见不着昭月。   乔伊。他一次又一次故作为难地对这位特殊客人说:“昭月又旅行去了。”他只对郑乔伊提到陈昭月之名,他可没说过他们结婚的事。结婚这种事,对乔伊说了保不准乔伊就对方城人提起。那可会坏事。至于慕之,既跟他提过要保密,他倒不至于乱说。可是如今,他保不准了。他都可以趁他不在对她动心思,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对慕之,你尽量远离。”   两个人走环岛公路,男人忽然就这么一句。昭月也不感意外,答应了。至此,她也隐隐感觉慕之对自己不是单纯的排斥,但是他喜欢她?他忽冷忽热,太难捉摸。   但有一点昭月清楚,池门城这个父亲当得真不好,偌大的家业引不起儿子兴趣,偏偏是私生活,儿子竟然想从中作梗。昭月隐隐觉得,他必然没对慕之表达足够多的爱。其实他爱,从他那么关注慕之新闻她就知道。他对她的好就是给,她喜欢什么他便给什么,没有更温柔的表达,他对慕之大概也是这样。他这样的人就不应该做爸爸,做恋人也不合格,太霸道自专,就做个奸商能到位。   天气正好,午后阳光温暖如秋。多好的天时多好的地利,昭月却皱了眉。走个几分钟雪地靴竟然有点过于温暖了……她还不知道这双雪地靴是池门城从澳洲买的正宗UGG,在秋天一般的日子里穿当然温暖过度。   “怎么了?”   她就那么突然站住,像小女孩子突然撒娇不走了。但她不懂撒娇,只面露难色:“我们别走了吧?”   “走不动我背你。”男人眼波一转,媚得不行。又要穷浪漫哪。   “靴子太暖……”   “脱了吧,我背你。”   脱是可以的,背就不必了,还没娇贵到那地步。躲开去,三两下把靴子连同薄袜都脱了,一壁红了脸——边上还有人经过呢。路面还没冷到冻脚的地步。想当年,大冬天也不过是薄袜加布鞋,习惯后竟也忍受得,只是脚背大片皲裂。   这种样子,衣装得体的一个女孩子却光天化日下脱鞋子,大冬天里光脚丫,很不好意思。池门城看着女孩子那双光脚盈盈笑。也不说什么,伸手要提她的靴,她不让,那么就揽着人吧。   被池门城拥着,再则提着靴子打赤脚,回头率真是高。昭月便把头低了,一路垂头丧气的模样。   “先生……”   “陈昭月,我是你先生,但你不能叫我先生!这点常识都不懂?”结婚都都快两年了,到这会儿才说。这会儿,想要名正言顺。   “不是习惯了吗?”   “让着你哪!”   “突然之间……改不过来的……”真不知道该叫什么。郁明妃是省掉了姓只呼一个“门城”,亲密得不得了。陈昭月又不是郁明妃。   “刚想问什么?”   “怎么找到这里的?我连惜禾都没告诉。”   哦,终于问了。不问必然永远也在心里存着。但这可怎么能说呢。这可也是一桩秘密。   男人整了整思绪,严肃地答:“当然是花费了大把的人力财力。你走一次我就得耗掉大把钱财,你不是很节俭吗,以后可别再犯了。”   不要是把她大概会去的地方全找了一遍!昭月也不深究,只接着问:“怎么找到TIME呢?”   关于TIME,真的很好奇,想听详细的经过,看他怎样消耗人力财力找到那家店。男人停下来,凝着女孩子轻笑:“当全岛都没有你那该死的提米时光后,只能找谐音了……别把人当傻子。”   最初的小小愚弄竟就这么被识破,昭月羞愧得抬不起脸。要比精明,还是不要跟他比的好。男人仍是自以为是地不欺小,大方地把人揽了,淡淡笑:“你喜欢,以后我买下个宅子。咖啡店书店,都由你喜欢。和你们TIME老板一样。可好?”   要讨好,要讨好。先讨人欢心,再讨人心。这样,即使与乔伊摊牌也可无后顾之忧。   ……   池门城选择当着昭月面与郑乔伊通话。他意在让她相信你他真努力制造机会让她见到偶像郑乔伊,他在弥补之前的过错。但终究,效果不佳。女孩子将所有注意力都定在了远在天边的偶像与自己身边的男人通电话的这副奇异景象上。   他让他来,让他这几日就来,那头正有此意,因为慕之的伤。   人家全中国大大小小多少媒体意欲做这个在演艺界位处巅峰的郑乔伊的独家报道。多少狗仔巴望着在这个出道二十来年几无绯闻的郑乔伊身上挖出噱头消息。多少记者梦想着和这个传言之中最完美最个性的影帝亲密接触,做深度解读。做梦的人多着,成功的,寥寥。   郑乔伊。这么一个人竟是从小和池门城一起长大的。他们是发小,他每年都到他这儿来玩儿。   昭月不知,每次来郑乔伊都会事先打招呼,因为她,多少回池门城借口自己不在家,要人家消了去池家看他的念头,而他自己则直接飞到对方那边去。想他吗?那么就过去与他聚,不要让他碰到在家的昭月就好。他的所作所为简直达到了重色轻义的地步。所以后来昭月就质问过,如她和郑乔伊皆有难他先救谁。昭月才不会嫉妒珍贵的郑乔伊,她是想着,如果他选她,那么这男人可以丢了。   孤军作战的男人   容光焕发,池门城想不出其他词形容昭月的神情。因为他与乔伊一个电话,她眼底眉梢掩都掩不住喜意。真恼人。   他不会明白,乔伊于他是个寻常男人,只是声名在外而已;于她这样的寻常女子却是只有梦里幸运了才能遇得上的遥不可及的明星,是真正的另一世界的人物。如今他就和人家通着电话,这种时候要她很淡定,她又不是泥塑的菩萨。   “梦到过我们高贵的乔伊君吗?”男人神色难辨,淡淡问。   昭月淡淡笑着回:“这种事不可求,求不来呢。”答得含糊其辞。   当真不可求。但她有一回幸运,真就梦到了。梦到郑乔伊很好心地把举目无亲的她捡回家。可惜梦里人家孩子都有两个,而且人家单纯把她当孩子看,单纯的怜惜而已啊。她倒是黯然神伤了一场,为人家对自己的无意怅惘不已。所以,对池门城无凭无据地嫉妒心底里鄙夷。年纪那么大了,都老男人了,还学少年人没天没地地争风吃醋,吃不消他。譬如这会儿,他这样一问她可是很警惕的。言多必失,太老实也会招来灾祸。陈昭月也不是傻子。   昭月只在想,这一回是自己一厢看人家,要哪一年才可以两相会面?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与郑乔伊谈上话的年头。不要太久,怕太久了自己早出池家门了。说到池门城的嫉妒爱宠,种种都不足以使人真就以为自己成了他的宝。他嫉妒的根由都还含糊着,他爱宠的背后那么多秘密。什么宝不宝啊,真自己把自己当成宝了那未免太天真太傻气。   ……   飞机在连阜着陆,昭月其时紧张。终究没想好与慕之见面该怎样应对才最从容。慕之的眼神能杀人,就这么回来,最怕的就是他。池门城好像看透了她心思,淡淡说:“慕之去了方城。家里人听说他受伤个个要来看,二老干脆将他接过去了。”   两人一直在一起,谁知道几时他得了第一手的消息。昭月不顾其他,只暗暗松一口气,冷不防,池门城又淡淡说:“我们不回池家。海边或者城里的小公寓。你自己挑。”   他早想出对策,防止慕之回来闹事。池家大宅太危险,绝不能让她回。昭月反应不过来的是,几时他多了那些房产,她从没听说过。   “您不是最不屑于置多余房产吗?”   “近来有了兴致。想着你可能会喜欢,把海边别墅买了下来。将来你我可以去度假。”   昭月暗忖,呆在池家大宅已经天天像度假了,而且慕之不在的话也就他们两个人。他似乎又摸透她的心思,“那地方位置优越,海景美得很。”   其实他们的车正是朝海边开。   助理在前面驾车,一面禀报一些碎事。“郁总监询问您的行踪。”   男人头微仰,枕在靠背上,并不吭声。只有一只手轻轻拈着昭月的手摩挲,她的手柔软修长,此时也不冰凉。昭月仔细揣摩男人每一个动作的变化,哪怕是动作的力道。他似乎情绪不佳,并非有意冲着她去,只是顾自沉默,到了连阜后他就这样。这样自顾自沉思的他比对她霸道无理的他更让人吃不消。   她不尽知,他莫名烦躁寡欢根源全在于她。   如今落到要让方城老宅接走慕之,甚至为防慕之或方城人杀到池家来,不得不把人送到海边去。费尽周折,费尽心机。甚至已经在厦门候机时避着她与慕之通话,父子的一通电话谈不到心里去,只要他记住当年的嘱咐——莫多言。慕之已不是当年的少年,怎么说已经可以独立,有了自己的主张。他可以顾念他是父亲,但已有所求。要他沉默,他必须给他一个答案。   慕之只问陈昭月到底像的是哪一位“故人”。他母亲,或者,他的曼姨?   会这样问。他心里大抵已有答案,只是要确认,要当事人亲口承认。   “你记住,她这一辈子只会与我们这一辈有纠葛,与你,不可能。你若顾念我,以后不要再意气用事。我与你乔伊伯伯的事,我们自己会解决。”   那头的孩子轻声冷哼,他自然明白他这位父亲的意思。他要他对她死了那条心。好像,是意气用事了,父亲的女人,怎么好去抢。何况,他才把人赶走,自己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人家却一回来就把她找着了。谁的用心更深,谁的心机更深,无可置疑。这,是有些让人灰心了。但,即使自己要放手,难道要袖手旁观看着乔伊伯伯一开场就处于劣势接下来还处于劣势?   要他甘心退出做观众,除非他们的戏够精彩。这场戏,两个男人,一个是自己唯一的至亲呢,却丝毫不想要他赢。太难过,看到她在池家就难过。看到她就想到自己最初一年生生错过烙下的恨。乔伊伯伯是自己从小到大的偶像,也是她最爱的偶像,去乔伊伯伯那边吧,那才是更合人意的结局。   “乔伊伯伯说你们和那位传说中的曼姨合过影,一直好奇呢……”   “照片你可以看。只要你记住,对谁都不说!”   “方城这边,我可以帮你。乔伊伯伯,你最好的兄弟,你忍心瞒,我不忍。”   那头就这样挂断电话。这就是他们这对父子。他娶一个不爱的林涵之,漫不经心地让他怀了孕,连她难产都不在身边,导致林家到现在仍记恨他寡情。他年轻时日理万机,只将慕之交给吴妈李妈照顾,自己也不懂得表达。慕之长大后,父子间接触得多起来,一辈子似乎可以就这样和睦相处下去了,谁知他对昭月也抱着那样的心。他甚至想,如果这孩子在昭月来的第一年就有心自己是否会放手。会,应该会。现在,太迟了。现在对谁都不会让!   可是眼下,自己一个人;乔伊有慕之,甚至有昭月!一开始就处于劣势,拿什么赢?只有阴谋阳谋。女孩子什么都不晓,鄙夷他的嫉妒心。他才不是那些不可理喻的冲动少年。他做的每一桩都有因由,他的嫉妒就有着最实在的因由。   人说郑乔伊出道二十来年几无绯闻,既然是“几无”,那便说明历史记录并非为零。郑乔伊,他若喜欢哪个女人,有几个会不从?他出道前二十年里是从没有绯闻,但就在昭月来池家那年,他与被他一手捧红的新人沈雨墨,报刊杂志不过根据些狗仔的照片和那新人女星的言谈揣测他们的关系。只有他清楚,那不是媒体捕风捉影,是真的有。就在他告诉那边自己破了戒找了个年轻女孩子陈昭月进池家的那次,那边回复以同样的桃色消息:他也对一个女孩子动了心,就是媒体风传的沈雨墨。池门城永也忘不掉郑乔伊对那女孩子动心的理由。   “难得遇着一个性子淡的,骨子里有几分清傲。像曼殊。背影也像,第一回见了霎时就想起曼殊来。”   乔伊说几时让他也见见那沈雨墨,他后来是飞过去,见了,果然,气质是有几分像的,背影,扎个简单马尾时真是像极。乔伊与范黎的模范夫妻做了二十年,女儿黎黎与慕之同岁,这样一个一直为范黎“守身如玉”的人,终于也破了戒。沈雨墨的豪宅是他暗中帮着购得。他与沈在食店约会的照片也被刊出。他只差与范黎离婚了。范黎包容,不忍坏他声名,终于就迎来了他一年后与沈分道扬镳的一天。原因:“终究和曼殊不同。也许她就不该入这行,这一行容易磨损人的真性情……”   仅仅是那么点像就搅得一个素来古井无波的人又风又浪的,让他见了昭月还了得?所以男人千方百计,不仅隐瞒,还设计要他们一次一次错过。得知女孩子最崇拜的偶像就是郑乔伊,更是狠了心,连自己与乔伊相熟都不告诉她。   女孩子嫌他奸诈,他知道,自己真就是这样个人。她把他所有坏的细胞坏的脑筋全调出来了。现在他孤军奋战,觉着这么累。慕之说了,会泄密,那孩子一点都不顾念他们父子之情……   ……   海边别墅早有佣人打理好,新购置的房子,只教助理办妥一切,对其余人一概不提。助理秦朗从附近食店雇来的大厨早做好了晚饭。秦朗也入座共食。这个秦朗是与郁明妃不同的,郁明妃管公司要务,他更像池门城私人管家,口风也紧,正因看中他中正,池门城所有秘事都交给他。付给他的薪酬,也是秘密。   眼下,昭月着实有些饿了。但对着自己喜爱的菜仍吃得像蜗牛似的。秦朗关切:“饭菜都依着您的口味做的。”   昭月一笑。当然不是饭菜的问题,瞥了对面的空座一眼——那才是关键。池门城竟然一箸未动就走了。中午在TIME吃饭也高高兴兴的,回来连阜连饭都不吃,板着脸出门去,不知做什么。秦朗会意,淡淡笑:“老板他要操心的事太多。他不是一心只知赚钱的商人,他心里装更多的是其他东西。”   这秦朗生性内敛,许多话都不说透,只凝了昭月两眼,昭月却就明白了。但是,不能尽信。他把她装那么重干什么呀。她又不会跑了,她甚至都抱他了,都跟他说给她时间了。表现得还不够?   但她心里不安,不希望看到他这样。他沉一下脸她周围的空气就要凝固起来似的,这样凝重的气氛使人吃不消。   “一个人坏心情的时候,我们,谁都帮不了他……”   昭月一壁低语,一壁低了头,有点丧气。这会儿她甚至怕他,不敢接近他。她所认识的池门城素来平静无波的,极少有坏心情的时候,哪像这会儿,一声不吭的。   秦朗忽眸光沉沉地凝着昭月,温和开口:“您对老板再好一些吧……”   “我——”   对他已经很好了呀!   何必对外人解释,闷闷地,顾自吃饭。   昭月后来都吃完了饭池门城也没回来。她没打算去找他,问秦朗卧房在哪儿。洗洗睡吧。忍不住又问郑乔伊什么时候能到连阜。秦朗深深看她一眼,淡淡答,大概明后天。   这会儿,池门城也从外面回来了。连阜可不是厦门,夜晚的海风冷飕飕,他刚刚就灌着海风和慕之通话。不能忍受自己的儿子出卖自己。   慕之在防城池家老宅,刚吃过晚饭,看到来电显示就知道会有什么话题。不过也不反感,找个僻静处把电话接了。他要看看,做父亲的对那女孩子到底能在意到什么程度。   做父亲的无非一个意思,要儿子中立,谁都不帮。   慕之笑起来。自己也觉这样的父子对话新鲜得很。他看不惯自家父亲暗里使诈。换做第二人便也罢,偏生那人是他最敬爱的乔伊伯伯。没辙,父亲的要求他答应不了。   “我的中立以你们的公平竞争为起点。”   “他有先天优势我拿什么和他公平竞争?”这满口的颓丧,儿子可听出来了,但实在不能苟同。   “你已经把她变成你的女人了不是吗!”   “这个不是优势。等她什么都知道后可能正因这样会恨死我。我从来没有任何优势!”   没有用。没有用。做儿子的正为彼此的父子关系困住自己痛苦着呢,做父亲的屡屡还拿自己是他父亲做筹码。有什么用?但儿子最后松了口,“再给你一个月。你自己琢磨好一月后的台词。”   一个月。延后施刑而已。已经是顾念他了。池门城叹息,不恼慕之,那孩子应该也痛苦着。   ……   打过电话,确定还有一月之间可以残喘,这才有了点心情吃饭。让助理倒上红酒,两人对饮。   秦朗声音极轻:“老板,小姐的身世实在没有线索可查。孤儿院和李家口径一致,唯一线索就是一个‘陈姓’,应该不会有错。陈曼殊女士当年在非正常状态下临盆,也没有医院资料可查。章家几位太太口径一致,死胎。卿姐的意思,还会继续在章伯修身上下功夫,首先查出陈曼殊女士的死亡是否与他有关。”   池门城神色散漫,一时只觉查出来对自己意义也不大了,不过是为女孩子做一件事而已。这个事也不算什么功德,乔伊知道了也一样会去查,查出来,更可能徒然增她怨恨,比查不出来更增她怨恨。   “阿朗,你说,有可能吗,长这么像,毫无关系……”   秦朗低眉:“……我希望是章家有人说了谎。我不相信这么像却毫无关系。小姐与陈曼殊女士,   不是一般的相像——”   秦朗还想继续说,猛然被池门城伸手打断。“阿朗,别查了!叫卿儿别查了。”男人说时已起身。   “老板……”   “叫她看好那个店。或者回台湾。远离章伯修。不要有其他动作。”   “老板……”   男人不听,径自上楼。   不查了。不是倦了,是怕了。宁愿查不出,查出来,以女孩子的脾气,也许真的就恩断义绝了。她能容许喜欢她母亲的人又来占有她,费尽心机雪藏她?他做了太多自私的事,自己清楚自己很   难转圜,除非,除非她爱他。   ……   女孩子在泡澡,浴室里满是檀香气。浴室门没锁,推开门,她只是红了脸,微微掩住自己而已。可是他就那么站着,攀着浴室门就那么站着,定定地看她,眼里仍是忧郁。这样的凝视才让女孩子耳根都红透。她想着自己要怎样说最能显示对他的好,讷讷地,问:“水还热着,您……”   不可置信,自己主动邀他一起泡澡!   男人面无表情,但是移动了身形,宽衣解带,滑进那大浴缸里。他揽过女孩子的肩,没有其余动   作,多像换了副性子。昭月大气都不敢出。后来,他捧过女孩子的脸,仔仔细细地看,像审视一方丝绢的纹理,看得昭月浑身起毛,想要动一下,低一下头,那吻便如暴风骤雨而至。   池家有客名乔伊   曼殊。曼殊的手他们都牵过,柔软且修长。罗裙一着,水袖一扬,兰花指一翘,袅袅婷婷,翩翩跹跹。孤儿,不学正经营生往高处攀,偏偏做了戏子。戏子又怎样,她在台上对他们所有台下的皆是俯视,下了台来,可又对谁屈膝取媚过?当年,对池家四位公子,也不过在池三面前才肯笑一笑,肯让他牵牵她的手。因为当他是朋友。还有一个,便是从小待她如亲姊妹一般的郑家乔伊。可惜,优秀如他们二人,谁都得不着她一个拥抱。   当年谁不笑:陈曼殊眼瞎,尊贵如郑家“太子”池家三少不要,偏要了章仲鹤。章氏四兄弟,不过郑家收养的孤儿,不过是,郑家豢养的忠犬。池门城与郑家乔伊都清楚,爱不问身家,何况与章氏四兄弟从小厮混,他们最清楚章二仲鹤论忠义胆识全出其余三人之上,出身低微,也少了他们大少爷养尊处优的坏脾性。曼殊与章二矢志不渝,池三与郑少不过一个祝福,别无二话。   池门城,他懂得分寸,有些人,有些事,该服便须服,不应是自己的,强求不来。曼殊逝后那么多年,其实不甚想念,只是想起她与仲鹤的死便会心痛。曼殊仲鹤,池三郑少,还有章氏另三人,原是那么要好的一伙。当年几人的合影都还收在书房的老相册里。   乔伊曾说,对曼殊的想念不可能一辈子都每时每刻的,但是她的地位已经无人可取代。一辈子,也就这一个,算得曾经沧海难为水。   都是失败者,两兄弟从来不介意谈论让他们失败的那女子。曼殊之后,池门城自认心是空的,古井无波,对女人,不过是时而的生理需索,所以对家里做主娶的涵之淡淡,对郁明妃十八年如一。乔伊对范黎,亦如是。天让乔伊遇上沈雨墨坏了事,池三遇上陈昭月,更要坏事。   但是其实,最初在餐厅,他对女孩子真没有非分之想,只是坚决地想要结识她,要弄清她的底细,进而,揽她到翼下,算是为曼殊做事。她的身世他最终也没查清,倒是自己很快便昏了头,从一个谎一个瞒开始,坑越挖越大,最终要被埋葬的,是自己。   曼殊的身影,曼殊的眉目神情,曼殊的清傲。他每每惊叹,怎能这样像,连爱唱戏都与曼殊一样。最初看着她,眼前总要重影,浮现二十来年前另一副身影,恍惚觉得像梦,甚至不敢去动她,怕亵渎了曼殊。直至有一天,喝了一点酒,与她小聊,看她低眉顺目婉转承顺说的那些小心思,说什么贪他的财好他的色,终于觉到一点与曼殊不同。她就是她,活生生的,怕他又不敢拒绝他的一个俗女子。索要她时,他知道,自己要的就是这个女孩,与曼殊无关。曼殊,他从来没有想过去碰她,想都不曾想。   眼下,宁静的海边山上,女孩子蜷缩在温暖的衾被里,像失去壳的蜗牛。之前在浴室里他吓到她了。她害怕他倏然而至没有节制的吻,因她原就害怕着异常沉默的他,她只是试图推拒。他咬她。瓷白薄肩留了两排深深的印,血没流出来,眼泪倒是簌簌的。他知道自己又犯错,面对她,总要犯错。眼下,不知该怎样弥补。   手伸到被窝外,摸摸她那侧的被是否盖实,确定无恙,缩回来,大手隔着被落到她身上。她是话少的女孩子,但对着他话不算太少,这会儿,真是无声无息了,连呼吸都感觉不到。   “昭……对不起……”   被里有细微动静。   “您今晚反常,我不问,您若愿意,请对我说。”   到现在都记着她不多问的规矩,到现在,都不能彻底改口叫他“你”,到现在,还有“请”。   “因为你,乔伊,慕之。”   被底的人试图翻身,终没有翻到他那面去。   “我一直不信真的是嫉妒。我觉得,你们是一类人,成熟,做每一种事都有深沉的理由……”   “你一直不信,我是真的不能失去你。”   被底的人不安地动了一下,停顿片刻,终于转过身。   “我要怎样做你才开心?”   灯没有熄,彼此的视线对上,他深沉如墨,她如白兔。他无法说:所有秘密就此冰冻,不为她所知。她低眉深思后,想到了办法。   “不然,我不见郑乔伊好了……您帮我要他的签名。”   她的眼里有无奈不舍与坚决。她以为问题就这么简单。现下她的世界多么简单。知道一切后,他算咎由自取,而她只怕从此不得安宁。   她的安宁,怎么到现在才想到……   心头骤紧,隔着被将人拥了。“乔伊一定让你见。”   说好的一定要算,这样的一面已经是她的退让,不能什么都是她退让。不需要她再退让。   女孩子伸手到被窝外,外面多凉啊,男人的手掌瑟瑟地冰,女孩子捏住他几根手指,“外面凉。”男人听话,缩回被窝,安安分分的,怕靠近她冰着她。   “先生……您今晚很不一样……那我还可以做什么?”   男人这才浮出一点笑意。真固执的女孩子,非要做点什么让他开心。她是很乖的,把承顺他当做本分,现在,更给自己增了任务——取悦他。她不懂,现在该被取悦的应是她。   “你什么都不必做。你一直做得很好,做得不好的是我。有时候,你像个孩子,有时候,又有许多小心思。我知道,你那些小心思都不算心机。”   女孩子无言以对,只是红了脸,大半的脸被被子掩住,看不分明,只有她自己知道,脸是烧着的。   “我总想,如果,你生在安稳的家庭,必然是天下最幸福的公主。或许你原本就是个公主,你的父母,大可能是非常优秀的,所以才会有你这样美丽的女儿,你这清傲的性子……”   他说不下去。女孩子脸上有斜斜的眼泪,他只得忙忙伸手去擦。真是,不该说这些的,不该去试探。   “先生,生命没有假如。我已经从李家出来,现在感觉挺好。永远不会有的东西,再想也没有用。我现在,只好奇您在我身上设了哪些秘密,期待那一天到来。如果那一天到来等于我须离开您家,我希望我已考上研,学业优异。”学业优异,前途有着,做自己喜欢的事,靠一己之力也不必怕冻饿。这样做着梦,唇际隐隐就有笑意,凄恻笑意。   她所能想到的就是他们豪门富户多争斗,他秘密地娶她,大概是为出其不意赢了对手。至于他们争斗些什么,她究竟起什么作用,这正是她所好奇的。   “昭!”男人沉声低喝。他不知道她一直想着的是这些。   “先生,我很现实的。是个俗女子。借您家有了安逸的几年,并且考上研的话,我不吃亏。”   男人终于无可忍,将人箍入怀。“你在瞎想些什么!你记着,我怕的是你自己跑掉,你不走,我永不会赶你走!你到现在都不信我爱你……”   她现在,有一点恍惚了。爱,爱到多深啊?能爱到什么时候啊?   “我说过我也有秘密吧,不是不能说,是不愿说——”   “不要说!你以后的人生,绝没有人可以那样伤害你!”   “您知道?”没想到他连这个都能猜到。   “是那家的男人吧。他既然没有碰过你,把他忘掉,不要再回忆。那种人不值得。”   他这会儿,频频说话后,终于有了平常的样子。女孩子绷着的神经才松了些许。李家那个男人,养父,是很久没有想了,刚刚想起,还是觉得羞耻。意图不轨的男人,若不是那人还顾念父女一场不敢强来,若不是她谨慎防范,只怕一辈子要生生被毁。她知道是自己太骄傲太沉默,不敢对任何人说,那人熟悉她的性子,所以许多年都蠢蠢欲动。还好,脏的丑的都成过去。池门城,他果然什么都猜到。不是那男人,不会讨他的五十万,用自己的一生换,不会有今天。人生总是阴差阳错的。   而眼下,男人大概猜不出来,女孩子定定看他的脸,抓着他的手。她想用他的模样冲淡记忆里肮脏男人的模样。眼前这个是她的男人,第一个,她也希望是最后一个。将来如果离开池家,除非爱,不接纳任何男人。   “先……你现在好些了吗?”   她也知道自己问得幼稚了,可是不问不安心——他的目光好像在躲避她,以前从来都是她躲的,他又这么反常。他那身子翻过去,翻过去又翻过来,看了她一眼,翻过去一点,终于翻回来,把人圈于怀,吻下去。原来就为了这个,他竟有克制自己的时候,又多么反常。   他只是想吻吻她。刚刚,终于想好如何替自己赎罪,保她安宁。迟一个月是失去,马上放手是失   去,与其被揭穿被恨,不如自己放手,让乔伊帮着,给她一生如从前一样的简单。什么都不要知道,她就能活得和以前一样简单。   但在放手之前,想再吻吻她,自私自利也罢,最后纵容自己一次。   但她自抱过他一次,仍旧是抱他。她以为他要怎样?一只手隔他睡衣环过他的背,这便罢了;另一只手却攀过他的颈,他忙伸手去拦,奈何已经迟了,她一点小小动作已经撩拨得人难以自己,不由低斥:“你疯了!”   多么难捉摸,对他好也是错。女孩子都来不及尴尬委屈,男人的唇与手已如强盗,疯狂掳掠。他想,最后一次,自私自利也罢,最后纵容自己一次。那阵势,如同要把人拆了,或者烧为灰烬。女孩子喉头每每有自然生成的细细惊呼,无法阻挡。三年里从不曾这样,三年里彼此都做得那么好,他不欺小不恣肆,她噤声不响,死死守住自己那点骄傲。   而今一败涂地。   ……   灿暖日光仍是被厚重窗帘挡住,进不来房间。昭月醒时池门城已不在。他今晨没有跑步,在海边坐了很久,回来后亲自熬粥做她的早餐。她下楼时,厨房里一片南瓜香。   “乔伊下午会到。你今天留在这里可以吗?我回去安排妥当来接你,或者,我们过来。”   几时,他会问她的意见了,这样客气,但他一双眼时时不离她,她不大敢回看他,脸便不能自已地红,后来他伸手往她脸上一抚,她这才镇定下来。他手艺不错,蜜枣南瓜粥,黏稠清甜,真真好味道。   吃过粥,池门城便“走”了。其实没有离开,出海去了而已。把自己放逐到海上,然后与乔伊摊牌……   海边一日无比寂静,昭月独自一人,躺在泳池边罩了纱帐的摇椅里,慵慵的,看不下去书,只是不停唱曲,唱给自己一个人听,唱到婉转处,自己高兴得笑起来。   海边别墅什么都比池家大宅小巧,也并不觉得不妥,况周围便有干净的海,毓秀的山,是比池家大宅更广阔的园子。昭月便想不然自己长住这里复习算了。没有外人知道这里的话,也不必躲躲藏藏,安逸得很。而眼下最期待的是会在怎样的情形下见到郑乔伊。被瞒了三年,最后也只能自己偷窥人家,蛮可怜见的。但是又觉得自己算幸运,如果命运的轨道没有撞到池门城这儿来,永远只有看郑乔伊照片的份儿吧,连偷窥一面都休想。至今想来仍觉不可思议:那样两个人竟然是发小……陈昭月的春秋大梦在池门城却全是家常便饭。   海边一日在夜幕下撤去。池门城的“家常便饭”终于轮到昭月来尝。   郑乔伊。最神秘,最傲气,最平和的这颗星,在天地全暗后,终于从女孩子的天际降落到她的凡尘。   池门城说天亮了再找女孩子,让她进城去,人家不肯,非在傍晚赶来海边。   其时昭月吃过晚饭,裹得严严实实地站露台上看海。她也没想到人就那么来了,无声无息就来了。人家一步一步走来,不声不响的,等到她发现,人已在眼前。她见到了人家,人家更见到了她。   是郑乔伊,真的就是郑乔伊。她说过只要远远偷看人家就好,池门城竟然把人带来了!小人物陈昭月,很幸运地梦到过郑乔伊的陈昭月,就这么紧张到有点发颤,盯着人家,挪不动脚,喉咙都被封缄。   人就那么站在面前。天暗,但依稀是多年以来就熟悉的眉眼。他是她熟悉的,她呢,何尝不是。   男人不说话,唇都不扬一扬。有人说他很严肃,也有人说他很平和,此时看来却很严肃,只是凝着昭月,默默无声。昭月内心一片荒凉,小人物,人家果然看不上……   昭月开始簌簌发颤,腿虚得厉害,眼泪终于就不争气地滚下来。   “先生……”   完完全全的哭腔。陈昭月是货真价实的没见识的小女子,就这么哭着和梦寐以求的偶像打了招呼。而这位郑乔伊正是在她出声的刹那骤然从怔愣不语中醒转,忙忙拥住人。   “曼……不要怕,我是郑乔伊。”   男人的合纵连横   “老板,真的要就此放手吗?”   夜色下某一座酒店的露台上,两个男人遥遥望着延伸至海的山峦腰际某座别墅,彼处整个宅子灯火通明,璀璨如明珠。那是池门城差人建了半年才建成的度假别墅,当初暗想着给女孩子一份大礼物,而今却成了鹊桥,供她会她的郑乔伊。   池门城手里端着望远镜,这么巧,这么不巧,那两人就在那方观海露台的最外边的角落,拥抱。他们不应该把室外照明灯都点开的,不应让人远远就看见。女孩子的手垂着,还好,只有这一点还算好。   池门城久久不吭声,专心致志,看女孩子的手会不会抬起来,缠上去,像那日在TIME抱他一样;看男人的姿势是否有细微变化,看他是否一面就击垮他的三年。   男人后来松开手,牵人回屋。女孩子像木桩,被人拖动的木桩。   现在有空思考秦朗的问题了。   “阿朗,如果是你,当初会像我一样吗?乔伊说我不义,我也觉得是。昏了头,到现在也不知道后悔。”   “这说明您对小姐是真心,朋友是一回事,爱是一回事,我相信小姐之外任何事您对乔伊先生都会披肝沥胆。”   男人呵呵笑,夜色里满是颓唐,“乔伊现在气头上,他才不会信。”   秦朗不忍看他那笑容,低了眉,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还是忍不住重复:“那么,真的要就此放手吗?”   对始末最熟悉不过的秦朗,亲自安排人将郑乔伊接来海边的秦朗,他知道老板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理由,但这一回,遵命归遵命,深深感觉老板的决定不可置信。三年,他精心隐瞒为的就是自己与女孩子修成正果,如今却要拱手让人?   “这次找到她,她的态度……与以往都不同,变化,未免太大了……”   “哪方面变化呢?”   这一问被直接屏蔽。男人顾自凝眉,而后沉沉开口,自言自语一般:“或者,她开始把我放到心上去了;或者,她只是开始关注自己身上那些未知的事。她不可能永远不好奇……”   秦朗明白了五六分,主人的意思是,女孩子对他比以往好。   “她也会有小诡计……想要讨好我,要我早日告诉她所有事。”   “这么久了,应该是真的对您越来越在意了。”   “无论她怎么想,那些事她永远不会知道了。乔伊也答应了……乔伊啊,他是比我仁厚。乔伊出面,慕之也会答应。这样就没事了。”   “牺牲您自己?”   “牺牲?我可没那么无私。如果三年相处都及不上一个偶像,那是认输。但只要她没有一下子倒戈向乔伊,我不会放手。”   男人转过来,眼里意味不明。秦朗一时难以尽懂他的不放手究竟怎样才能办到。与郑乔伊摊牌,要乔伊帮忙保密的代价是,他必须与女孩子保持距离。这距离究竟要远到什么程度,他不说外人也不好问。但凭跟着他这么多年,秦朗已足够了解自己主人,晓得他自然有他的手段。这个男人,他的思虑向来周详,不周详这一次怎么可能一回国就飞去女孩子出走后的落脚之地。   如此也好。跟着主人这么多年,私心也希望他一切遂愿。只是,想到那女孩子,想到她昨晚还吊着一颗心打听郑乔伊,当时真有点气闷。到了明年春天就三年了,主人为她耗了那么多精力,她又知道多少呢。她只知道郑乔伊。   ……   别墅那厢,昭月二十三年来最恐惧的时刻有过,最慌乱的时刻也有过,最不知所措的时刻,在郑乔伊拥抱她时,也有了。   不曾幻想见面的情形,难以相信彼此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此时此刻,在客厅的沙发上,昭月终于理顺了思路,该呼吸呼吸,该听话听话,该回话回话。郑乔伊,清俊面庞,迷人眼眸,熠熠神采,温和话语。的的确确,正常人一枚,的的确确,与戏里一样,气质卓然。   郑乔伊已不再如最初冲动,随意坐了,身体微微倾向昭月这边,牢牢凝视她的面孔,但还不至于像池门城那般有吃人的架势。从露台到客厅,他已经与她说了那么多话,再不知所措昭月都要鄙视自己了。但心脏跳得仍旧快,脸上的热褪不下来。   郑乔伊问的全是已经从池门城那儿知晓的信息,他知道池三不至于说谎,但就是那么喜欢女孩子亲口回答一切。陈,昭月。陈是被送去孤儿院时唯一的信息。二十三岁。学业优异。毕业后未就业,闲散人一枚。如此等等。不厌其烦地明知故问。   昭月不明白池门城怎么能消失一整天到现在都不出现,郑乔伊都来了他仍不出现。他不回来,独自对着郑乔伊就会一直慌。对于眼前的郑乔伊,昭月只觉说他高傲冷漠的人真是瞎了眼。他多随和,眸光暖如春阳,暖到人心底里去。但这无法缓和她的拘束。她这一生,见任何高高在上的人也没有如这一次见郑乔伊紧张。因为这一生只有他是偶像啊。   男人也眼尖,早看出自己再怎样放低姿态女孩子都无法完全放松。倒没想到在她心里自己高到了那样的程度,暗自欣慰,含笑起身:“我还没吃饭呢,有饭吃吗?或者,你能陪我出去吃吗?”   昭月心忖这海边小地方哪有干净可靠的饭店,忙站起身,“您如果不介意,在家里吃吧。我请师傅来做。”   正要打电话给池门城助理,外头有人进了来,正是秦朗,还有池门城。   上午通过电话谈了大半天的两个男人,此时终于见着了面。池门城甫一见面就凝着郑乔伊。该面对的总得面对,躲不了。譬如眼下乔伊的眼神,那真是,迸着火似的。他瞒他的时间可不算短,都快三年了。郑乔伊忘了晚饭的事,径自踏步往外走,整个人裹着一身寒气。One by One,眼下,要与这不义之徒算总账。   两个男人,年纪相仿,一例地拥有强大磁场,一例地高高在上,但昭月忽然觉得今晚的池门城矮小了一截,平常的灼人气息全蔫了。多么可惜,他的一切在郑乔伊面前都要缩水。这样两个人一声不吭往外走,昭月觉着不妙,想跟出去,那平常机器人一样的秦朗竟然出其不意就把她拦下了。   “您还是不要出去了吧。”   “他们气氛不对。”   “男人之间的事,没关系……见到偶像了,您一定很惊喜。”   惊喜?这惊喜未免太大了,大得人无法消受。如果有的选择,宁愿自己偷偷看他,或者混在一大堆粉丝里拥抱他都无所谓,或者在池门城身边,由男人来介绍她。怎样都好,就是不要单独遇见他。不过此时此刻,真的,人不在眼前了,缓过气来了,好像,确实是天大的惊喜!   “刚刚真是——”昭月刚笑开,旋即低了头。吓坏了或是紧张坏了,不必对一个淡漠的“机器人”说。   “乔伊先生还没有吃饭,把师傅叫过来做点吃的吧。”   “老板晚饭也还没有吃。您,多关心老板一些吧。”   池门城一定喜欢死了这样的手下,什么都为着他想。昭月无耐一笑:“那还不快叫师傅来。”   助理盯牢她,以免她出去,一面拨通大厨号码,交代菜式,让带食材过来。听不见外头动静,出不去,昭月缩于沙发,回顾种种奇异事件,埋头,深深皱眉。   池门城刚刚乍见郑乔伊时,没有惊诧,那么郑乔伊是他安排来的。昨夜还不愿她见郑乔伊,今日却安排他们见面。那人未免太善变。刚刚在露台,再惊张昭月也记着了男人的怪异神色和举止。他的神色,不是看陌生人的生疏;他抱她,抱得很用力,不是敷衍的礼貌。他唤她,喊的也不是她的名字,绝不是她的名字。还有,那两个人出去了,为什么不让她出去!   昭月一下子从沙发里蹿起来,秦朗没反应过来,人已经窜出去了。秦朗一连低呼,追到大门时一把将人拽住。昭月气结,那人什么都自任自专,从不问她的意见,当初不让人出池家大门,如今又故技重施!   “你放开我!又是他教你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能让人在场!”   听到女孩子怒斥主人,秦朗心里一震,忙松了手。“不是老板的意思。只是我不愿您过问他们的争执。”   昭月气闷,不再理会这人,顾自走,大门外路就一条,顺着走就是。这山不高,山路通到山脚的海堤,越走近山脚对那两个人就看得越清,他们就站在海堤上唯一一座亭子里。可惜,他们不对着海,对着她这边。所以,想要偷听什么的,可以死心了。他们当然一副什么事情都没有过的平静相。   同时被两个人望着不是愉快的事,尤其其中一个是最尊贵的偶像。应该是自己仰望他的,不应是   他仰望自己。但是有池门城在身边,到底,可以大胆一些了。昭月站在池门城这侧,隔着池门城,终于开始了对偶像的第一个问题。   “先生可能不知道,我是到前阵子才知道原来你们认识并且相熟。”   同时面对两个人才发现称呼是个问题,险些卡住了。先生,谁都叫先生。这种时候,大概不得不对池门城直呼其名了。脸上红起来,还好有夜色。   郑乔伊冷哼:“当然。可以到现在才安排我见你的,当然也可以到现在才让你知道我。”   昭月自觉还算平静:“我多么想知道为什么,与自己有关的事,却不知道原因。”   池门城池门城拧紧了眉,不吭声,只紧紧去抓她的手。她不理。这会儿哪管得了他。这么多诡异细节,他瞒得开心,自己被瞒得很不痛快。终究是不能信服于他那个“嫉妒”。自认已经给足他面子,不忍将他那个幼稚的嫉妒说出口,怕他在人面前丢脸。她不是没体谅过他啊,明说了偷偷看看郑乔伊就好,是他自己把人领过来,那么,不要怪她豁出去,她想要顺藤摸瓜。   郑乔伊出语沉沉,听得出恼怒不浅。“把人蒙在鼓里近三年,这世上就你做得出来!”   池门城仍是不吭声,只抓紧女孩子的手。她没有挣,还好,没有挣。但她的嘴不肯停:“先生,   您不是第一次见我吧……以前,应该看过我的照片了吧?”   不然在露台不应是那样的表现。郑乔伊最有涵养了,不应该那样冲动。   这一问,引得郑乔伊转过身来,池门城也转头来,一刹之间手就松了。   “嗯。以前看过你的照片。怪他每次都不让我与你碰面。而且,你的背影,像极了我一个故人。刚刚,太震动……”   这话答得,池门城都不由转身瞥了他一眼。昭月看不清男人表情,男人眼里可是明明白白的惊叹。他自己是瞒人的高手,乔伊讲台词讲多了,也是一套一套的。再看女孩子,信了。像她故人,难怪池门城紧张兮兮,难怪人家对自己那么,“出格”。   池门城清楚,现在就乔伊的话好用了,无论是否天衣无缝女孩子都会唯偶像是听,不由惨淡一笑。郑乔伊不理眼前男人,擦过他站到女孩子面前,抬起的手眼见要触到她的发,转了向,指着山上的灯火道:“风太大,我们回去。”   忽来一夜人未眠   昭月记不真切关于郑乔伊的那个梦境了,只知,算是自己这一生第一次为一个男子伤了神。那会儿还没进池家,不知世上有慕之。最孤独无助的年生,梦境里的男子如父亲一般慈爱。那会儿却还奢望多一点父亲以外的好,真是贪心。   但那会儿再贪心也没做过诸如某一天遇见郑乔伊这样的白日梦。天边上的人,总觉得不应该出现在自己这样的小人物身边。所以,偷偷看一眼也觉得是幸运了,并不急着求更多。由贪到不贪,这也是个玄虚的过程。   然而那样一个人终于还是来了,带着那些微妙渊源到来。最初独自面对偶像的惊慌终于因池门城在身边慢慢尘埃落定。早对池门城表示过,偶像只是偶像,是用来远远瞻望着崇拜着的陌生人而已,而他是同她生活了三年的男人,人家会使她拘束不安,他不会!所以,说到底,他那些优势劣势的荒谬理论全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呃,权当他庸人一枚吧。   至于郑乔伊,昭月很没志气地庆幸当年遇上了个看似不璀璨实则不简单的福星池门城,遇上他,貌似人生前进的路途风景都还不错,尤其,竟还有个郑乔伊。与梦境里一样,郑乔伊如父亲一般慈和,那种目光是在他的戏里极少看到的,因他很少扮父亲——疼煞了儿女的那种父亲,戏里的他更多时候智慧,尊贵,带着天然的威严。威严啊,在他面对池门城的时候昭月可见识了。   眼下郑乔伊对两人说话完全两副口气。对昭月是语重心长的,仿佛长辈对着孩子;对池门城则冷冰冰没有一丝热度,仿佛君王对着罪臣。昭月这才发现原来池门城在郑乔伊面前的矮小不是她的错觉,素来霸道冷傲的君主,在另一个君主面前臣服了,而且是很软弱地臣服。多么不可思议。郑乔伊话里话外都是对池门城或厉或缓的指责,话头都朝着一个方向去——池门城与昭月的这三年。   “池门城和你结婚,在什么时候?”   “来池家一年后。”   “没有婚礼,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只领了结婚证?”   “嗯,慕之知道。佣人们好像也不知道。”   池门城睇了女孩子一眼:未免答得太仔细。其实佣人们知道,他要他们装作不知道而已,无心去解释得那么清楚,所以男人也当自己是空气,不插嘴。   “唔,保密工作做得多么好,真教人,五体投地!”   池门城则一声反驳都没有。人家没有冤枉他呢,实在是无话可驳。   本地师傅早骑了电力车赶来做菜,食材都备好,就等着客人点菜。昭月挂心着郑乔伊的晚饭,   “先生爱吃什么口味的菜,可以点一些让师傅做。”   这会儿池门城很难得地开了口:“回到老家当然吃本埠菜。别处的也做不像样。”   昭月心忖这人不愧是熟悉郑乔伊的,不料郑乔伊反驳:“唔,谁说回来就要吃本埠菜,这两天想念川味,做不像样倒是真的,就本埠菜吧。”   绕了一个弯仍是本埠菜,明摆着有意和池门城杠。   这种状况,怎么说呢,有趣吗?昭月暗自留意池门城,当着乔伊的面他连她的手都不牵,三人坐沙发上他也与她隔了些距离,甚至都不怎么盯视她。昨日回到连阜他的沉默是出奇的,昨夜他的焦躁也是出奇的,今晨他的脸色有好转,但是仍有郁色,眼下,仍是今晨那样,静静的,平日的王霸之气从昨日开始消退,到眼下,彻底蔫了。因为郑乔伊?总有一天要让他知道,他三年的顾虑和隐瞒是彻彻底底的错。眼下,没有闲心想其他,郑乔伊有许许多多的问题,问也问不完似的,昭月一一认认真真如实地答。只有一个问题,险些让她犯了难。   郑乔伊问:“当初怎么就到了池家?怎么就愿意嫁给池三了?”   险些犯难却还好没有犯难的时间。池门城第一时间抢着答了:“你对我那些糗事就这么感兴趣?   我到时细细跟你讲。现在就不必说了。”   郑乔伊只当池门城又耍诈,冷冷回他:“你说的谁知道几分真假。”   “大不了听我说了到时再找她验证。”   池门城答得一点气势都没有,但是隐隐透着坚决。昭月转脸看他,他正也看过来,这才发现他眼里有几分关切。这个问题,一挖下去就关系到李家那养父,要避开不谈,说她为了那些钱就跟了他,显得贪婪并且不合实情;要照实全答,又怎么说得出口。男人也知道吗,知道这个会使她为难?   是,男人知道她会为难,连郑乔伊也明白了。这真是个懂得用眼睛说话也懂得读人眼睛的人,立刻转移了话题,看回昭月,笑:“这三年被他藏藏掩掩的,委屈了你。但这一次也只是安排我与你见面而已,其他人,还是不行呢。”   连郑乔伊都赞同的隐瞒,那就说明还有隐情。更大的秘密?昭月知道自己从来没有力量去弄明白。这一次是慕之透露,下一次,没有人愿意透露的话,自己就不要费力去刨了,再刨也是徒劳。很明白,所以淡淡笑起来:“不用见那些人,倒也很清净。见了,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好。”这可是真心话。   郑乔伊粲笑:“晚上突然见我,一定也让你为难了。”   这真使人尴尬,昭月红了脸,算是承认。不经意地抬头,看到不知几时站在池门城身旁的秦朗一脸的不以为然。这种机器人,他懂得什么,他不懂郑乔伊在她心里有多高多重,突然遇逢,惊喜反被为难压在了底里。   相比昭月,郑乔伊给其他人的惊喜倒是强烈得多,譬如为他们掌厨的师傅,真正有一个粉丝的范儿。   全部的菜上完,师傅来到餐厅问客人是否喜欢,是在一瞬之间,三十来岁的男人眼里迸出了光。这人家的男男女女个个是养眼的,但只有郑乔伊让这么个本该离去的人生生钉在了地板上。   “这位老板,这位老板是……”   郑乔伊。一个在海边小镇经营饭店的男人,大多的娱乐明星他不会去识记他们的名字,尤其男星,但有一个郑乔伊,名字可是知道的。但是这海边小地方,那么出名的人物怎么可能看得上。怕自己是看花了。   郑乔伊客气一笑,不做表示,秦朗代为应对:“师傅不认识吧?”昭月觉得那个“不”字应该去掉。   师傅一面已经开始掏手机,有摄像头的手机就是这种时候有用处!“老板,你很像郑乔伊啊!能不能拍张照!”说人像明星人必欣喜,不致发怒,所以豁出去。这人比昭月狂热。   昭月盯住郑乔伊,看他怎样反应,心里只怕吃饭时候被人打扰他要烦。不料郑乔伊笑呵呵,“可以可以,但不要把其他人拍进去,来,我站出去。”一壁忙着起身,离开座位——只因,昭月坐在他旁边。虽然这人不是狗仔,但万一将有昭月入镜的照片传到网上去,后果不堪设想。昭月也才意识到了,与郑乔伊同在一个镜头里以后别想有安生日子过。当然,男人们想的可远不止这个……   池门城坐在原位,趁着郑乔伊被人拉去拍照,凝了对面的女孩子两眼。她应该坐在自己这边的,乔伊把她安排到了他那边。   昭月避着池门城,只看着郑乔伊。郑乔伊谨慎,一一查看拍好的照片,确定无虞,交还物主,全程温善平和毫无架子,但独独不说一句“我就是郑乔伊”。说了,他也别想在这里安生了。   师傅将走,池门城忽地示意坐在身旁的秦朗跟去。昭月立时紧张,怕这男人对那师傅有什么狠话,池门城读懂了她的眼色,淡淡解释:“只是叫他不要到处跟人说这儿有人像乔伊而已。我们度假,需要清净。”   是,他们度假,需要清净。心里本来就不静,外人更不能来扰。   这夜池门城安排郑乔伊与自己同睡,郑乔伊似乎不乐意,但是也不反对。房间充裕,但他们还有许多话需要深谈。所以,晚饭时没喝多少酒,甚至没说多少话,男人们让昭月自便,他们自去那个新安排出来的房间。这样的两个人才让昭月有了一些他们是发小的感觉,不然,真要怀疑他们到底是敌是友。   是友便好。那样两个人,希望他们永不会背叛抛弃彼此。但池门城的所作所为,明显的,小人了些。他这样的人,人格魅力只怕永远比不上郑乔伊。因为背影像郑乔伊故人就可以隐瞒三年不让与郑乔伊见面?心胸未免太狭隘。而且继续隐瞒着方城人又因为什么?连郑乔伊都帮着隐瞒的是什么?只有一点清楚了,这人即使有阴谋,不是冲着郑乔伊去,他的敌手在方城。方城有什么人物与陈昭月无关,陈昭月只要这人与郑乔伊和睦。   天寒,衾被温暖。昭月来池家后冬夜睡眠大好,再不像从前双脚整夜冰凉。但是中夜倏然醒来。就那么清醒过来,不因噩梦或其他。自己知道,是心事太重,无心安睡。   男人将这间主卧让给她独个使用。这个房间太大,两面墙全是有色钢化玻璃,躺在房里就可以看到山和天空,而外面的人看不到室内。这夜有灿亮的繁星,昭月睡前把窗帘全打开了,黑暗之中望到天际的寒星,美是美的,比夏夜的星星更美——因为冷。许多事物就因寒冷而愈显静谧温暖。所以,既然睡不着,昭月索性裹了大睡毯走到露台去。   佳能傻瓜机是拍不了天星的,不知道池门城送的那部徕卡单反行不行。这个没试过,可惜想试的时候东西不在身边。终于狠狠想念留在池家的徕卡和禄来了。   池家是要回去的。如果以后住在这里更得回去收拾些东西过来,书,可爱的相机啊风灯啊所有喜欢的物事全都搬过来。将来要离开池家的话,准备最大的行李箱,所有喜欢的东西全部带走!这样想,没有豪情万丈起来,倒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挪到靠椅上,坐了。   池门城,昭月猜想他必然不喜欢郑乔伊来见她,不然不会那么一张苦瓜脸。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识了他的苦瓜脸,真不想见到第二次。但是谁要他让人直接来见她了?她没有,她说好了只偷偷看,是他自己擅自变了主意。他必然又有了什么主张,昭月是很难摸透他的。摸不透他,又重重叹一口气。冷不防,身后一声轻咳。是池门城。   男人似乎脸色不错,微微有笑意。是没想到这样都能遇上。   “想念张医师了吗?大晚上躺在这里。”   昭月一窘 ,瞥他一眼,咧了嘴笑:“您自己比我想得更紧吧,毯子都不披一条就出来。”   终于知道反唇相讥了,这多么有趣。男人抿着唇,抿住笑意。但等女孩子起身,张开毯子示意一起裹时,眼里的笑意瞬时都冻住。不是不喜,是意料不到。但谁知道是不是刻意的好呢。   他推拒了。第一次,他推拒她。昭月低了头,仍旧把自己裹紧,想着是回屋还是继续喝冷风。   “我没有想到您会让我们见面。其实您不必……”   “迟早都要见的。”   “您放心。我知道自己的身份。”   “身份是次要的。跟着你的心走就好。身份,不是不能换。”   这话,昭月知道这话大有所指。男人仍是坚持最初那个谬论。并且,应该说比以前善良了?她要走他就放手?这世上最善变的原来是男人,前日一套,今日一套。之前谁说的绝不放手?男人的话,果然没一句牢靠。   抬眼对上他,平静地答:“我知道了。”   还站着有什么意思,迈步要走。男人霎时乱了阵脚,抢身将人拦住:“你知道什么。只是说尊重你的意愿而已……你想去乔伊那里,还是留在我这里?”   莫名其妙的一个问题。昭月险些要欲哭无泪,“先生,乔伊先生虽然是偶像,我去他那儿算个什么?”   “乔伊想要你做他助理呢?”   昭月有些僵。做偶像的助理,当然好!但是与自己切身相关的事自己总是最迟知道,总是出乎意料反应不过来,甚至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做的决定。   这是两个男人私下做的决定。他们同睡,为的就是对女孩子的将来彼此交涉。郑乔伊将把昭月带走,应了她那个梦。但现实不是梦里,现实中昭月有重重顾虑。   “但是我什么都不懂。”   “愿不愿意?”   “您同意?”   “我也觉得对你来说挺不错。可以把你的书搬过去,考研要及早,好好复习。”   “当助理还能复习考试?”   “乔伊有时会常年不接片子。在家编剧。你也会很闲。”   有这么美的事?梦里的事要一一成真?昭月当然不知,只要她愿意,梦里的一切都会成真。看着女孩子睁大的眼睛,男人苦笑。“你不必觉得这像梦境。有些东西,命中注定就是你的。”   因为你不是灰姑娘,不需要人家的魔法机缘,你原本就是公主。   男人的阴谋阳谋   昭月还是回房了,留池门城独自呆着,临走将睡毯给了他,临走男人拥住她说的那句话也记得。他说:“乔伊说的那位故人,我也曾喜欢。但是从没把你当做谁的替身。你要信我。”   怎么信呢?从前是毫不上心的,无所谓信不信。如今,好奇那人是谁,莫不就是林涵之?他当年就漫不经心地说过,“没把你当她的替身。”如今因为郑乔伊,发觉那位已故之人的分量原来这样重。没被当成她的替身。怎么信?但还是点头了。然后回房,窗帘拉上一些,明知外面的人看不见自己,仍是心虚。就这么透过剩下的玻璃墙望着外面的人影,一直一直,睡不着。他能清醒到几时,陈昭月一样能。   后来,看到另一个人影。郑乔伊。他手里好像端了酒,有意地要陪醉到天明?这样看,两个人是和好了。三年里的事乔伊再怨也需要与这人合力面对另外一些更大的事。他们从来知道孰轻孰重,会深夜清醒,也是因为事情知道得太突然,个个心里都澎湃。   如果说早上池门城发去昭月照片郑乔伊犹有疑虑的话,晚上见过本人后,他已确信无疑。先时在海堤上就因太确信所以对池门城失控斥责:“傻子都看出来她必定是曼殊女儿。章氏那些人说谎你会想不到?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愚蠢!”   他不是没想到,他只是以表面的无线索可查给自己找借口。自欺欺人:她与曼殊无关,她可以和他一辈子。他自认从来是狭隘的,只顾自己的小爱。   “即使,你想要一辈子瞒着她,曼殊和仲鹤的死不去查?你做得到?”   他当然做不到,但是没来得及吭声,郑乔伊痛极又斥:“如果明知有蹊跷却不去查,你池三和章伯修有什么区别!”   池门城这才急了,“我当然不是章伯修!”   男人目光灼灼的。这三年他下的功夫全在章伯修身上。当年,章氏四兄弟,城府最深就是章伯修,只是那会儿大家年少,玩得开心,并不计较。及至后来郑老爷子逐步放权,谁最阴鸷谁最淡泊谁最忠义,大家都深知。仲鹤在武斗中死去,曼殊随后死去,大家只当是意外与殉情,章氏放话,曼殊女儿因曼殊自杀胎死腹中,如今人却分明活着,而且从孤儿院出来,显然当年有诈。   只是,三年了,仍然没从章伯修那儿得到一丝有用信息。只知这人确实野心勃勃,他这些年频频去台湾日本活动,大陆这边的事务基本由章三章四打理。人虽然不在,耳目众多,整个方城只怕都在他翼下。如果当年郑乔伊不放弃家族事业投身演艺,眼下方城就不会是这般局面。郑家的事业,怎么也轮不到收养的孩子来继承。当年,郑乔伊因为他的叛逆可险些被逐出了郑家。池三明白,郑家事业是见不得人的,乔伊憎恨。乔伊向来对什么都清醒,清醒并且有自己的原则,正因为坚持原则,选择了远离方城做一个局外人。所以,虽然自己的事业光明正大,对慕之并不逼迫。人生的路,只要走得平安愉快,原本就应该各人自己做主。只是,昭月的人生,他们都在为她铺路,争着将她往自己设的路上引,将女孩子瞒着哄着牵着,并且自己对她就有所图,想来这也是一宗罪过,真怕她将来恨。   对仲鹤曼殊的死,回想起来,现在两个男人都嫌自己太单纯大意。   “章三章四一点不知情吗?”   “即使知情又怎样。咱们谁都没有他强。斗不过。他们不会透露。”   “你怎么派人查他?”   池门城却卖了个玄虚:“章氏四个,他最好色,还能用什么办法。”   两个男人,说到共同的敌人,尽弃前嫌,但一说回昭月郑乔伊就怒。在房间里,说到昭月那养父,郑乔伊憎着那陌生男人,对眼前的池门城也气得很。   “曼殊的女儿。你怎么敢那么对她?据为己有!把她赎出来是应该的!”   池门城无话可说,虽然第一年没动她,但最初就说清楚了她要嫁给他,后来他可以当最初的话是玩笑,但他真的做了。他就是贪心了。垂着眼任由乔伊低声斥骂,脸都红起来。良久,低声说了一句:“我真的喜欢她。”   郑乔伊当时的表情,可惜只有这男人在那房间里。郑乔伊的表情是他在戏里几乎没有的,哭笑不得。“我倒看看你喜欢到什么程度!”   所以,郑乔伊想出了具体的隔离池三与昭月的办法:要昭月去他那边,不许池门城找去。池门城哪能同意。最后郑乔伊通融,两个月见一次。除非到时昭月自己要求回池家,否则,她就在他那儿无限期住下去。   “你怎样对我,我还给你。比你的手段轻多了,不要再讨价还价!”   只有这样了。有愧于乔伊,有求于乔伊,当然要低头充小,领罪受罚也不能有怨言。至于慕之,郑乔伊不敢懈怠,打去电话,嘱咐不可对他人透露,慕之答应,但是也有条件,要他们先回池家住几天。那么多事才弄出点头绪,怎么可以轻易放陈昭月离开。   眼下,在露台吹冷风。池门城擎了酒杯笑:“明天回去我们都得看张医师了。”   郑乔伊笑:“你的脑子才需要看看。当年对曼殊都好好的,这把年纪对着女孩子失了分寸。”   池门城惨淡笑:“现在你是赢家,何必再数落我。”末了回头,直直看向昭月这边,把趴在玻璃墙边的昭月吓得浑身一震。人家是什么都看不到的,但是自己做着贼就是心虚。   “我们不能永远瞒着她。一旦将来所有事都有了眉目,我会告诉她真相。她有权知道。”   池门城噤声。他明白,他其实只是延缓她知道的时间,能延缓多久就多久。这样想,人往玻璃房缓缓走过来,昭月身形一动,眼见人走近,甚至怀疑起玻璃是否真的有色,慌忙跳起,窜到床上躺好,万一他要进来,那么久假寐。夜色下男人的身影模糊,在墙外定了片刻,又返身回去了。他看不到里头,她虚惊一场。   大半夜不睡觉的两个男人,昭月知道他们有事。但是力量就是这么微弱,人就在眼面前,听不见他们说什么,揣摩不透他们想什么,躺在床上,思来想去,终于一点一点迷糊起来。   翌日再昭月醒来已将近中午。太安静,没有闹钟,就这么睡到很迟很迟,出得房间,遇见助理,说是回连阜池家。其实离开不过三天,却觉得隔了好久,隐隐觉得是在异乡淹留很久才归家。昭月不再问去海边住的事,只问几时去郑乔伊那边。乔伊答,先在池家留两天,然后启程去他所在的雍城。   “先生,我都需要帮您做些什么?”   郑乔伊笑:“很简单,我有剧本时你帮着研究,或者帮着我想想故事。最主要是你要好好看自己的书,考研不能耽误。”   昭月这会儿明白了,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小姐们,即便不像慕之那般自己打拼,即使一无是处,同样可以找到安逸营生。譬如现在的自己,沾了池门城的光,受到这般优待。几世才能遇到一回呢。不推辞,他们安排好的,这么好的营生,推辞了可惜,推辞也没有用。   想与你简单生活   池家大宅,昭月最怕见的慕之早了他们一步,中午便从方城回来。冬天的暖阳下,坐在轮椅上慕之都能发光,一样发光的还有站在她身旁的苏寂月。苏寂月,昭月到这会儿都还不知道自己的手机歇着两条苏寂月发来的信息。在厦门哪会儿她就将手机塞在包里,一直没有拿出来,这会儿连不回复冷落了人家都不晓得,一径吃惊,慕之果真缠上了苏寂月?   苏寂月问不到昭月的落脚地,都不好意思对慕之提,她禀不禀慕之都明白了她的无用。但不甘心连个苏寂月都对自己不甘不愿的,在连阜的日子,天天要人过来陪着。但苏寂月偏生有她的坚持,从不逾矩。慕之面儿上平和,心里可痒了。陈昭月矜贵,连她身边的人都跟着矜贵?   从慕之这儿听说昭月要回,苏寂月嗷嗷地又骂又笑,兴冲冲过来池家,等着迎那回家的人。来时打扮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精致又矜持,睫毛膏眼影通通撤去,原就长得好,淡妆也相宜,慕之见着都赞了一回:“姐姐真是清纯可人。”并且这回,慕之要摸一摸手女孩子都不肯了。慕之轻笑:   “家里要回来人,心就虚了?”   苏寂月红了脸,眼一低。慕之险些失了神,随之又轻笑:“姐姐原是比昭月更有风韵的。当年,爸爸怎么就挑了她呢?”   “她有一等奖学金。我没有。请家教当然偏爱成绩好的呀。”   说的人出语凄恻,听的人可要笑坏了,笑这些不知情的人到如今都以为昭月最初进来池家是做家教,更不必说那些真正的原因。真相啊,可怜陈昭月本人也不知情呢。她要是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好奇极了。   苏寂月对慕之的怪异笑容全不放在心上。这人要拍戏做明星的,况且比自己小,除非跟着进了演艺圈,否则不和他不清不楚的好,更何况,这人的父亲是那么个不寻常的人物。想到这人的那位父亲,女孩子心里晃来又晃去。这回可该见着了……   慕之与苏寂月是见着那回来的人了。一辆车,池门城助理秦朗驾车,另外坐着的三个人,昭月可以直接做空气,另两位,当他们从车道下来,直接朝慕之走来,苏寂月当即对着慕之失声轻呼:“那,那人是郑乔伊吗?”   慕之笑得像太阳一般灿烂:“是啊,”随即推着轮椅前迎,“乔伊伯伯!”   苏寂月忘了跟着慕之上前,捂着嘴不敢置信,突然,果断地采取了粉丝该有的狂热行动。   “郑乔伊老师!郑乔伊老师!”奔上去。见郑乔伊笑意和煦,又毫不犹豫顺着惯性抱上去。郑乔伊不是港台偶像天王,传言他是实力派个性大牌,从称呼到行动苏寂月可都在刹那之间琢磨过。她比昭月伶俐得多了,那几声恭敬的老师连池门城都愉悦着了,不像昭月,喊谁都是先生。郑乔伊也不知眼前这女孩子是谁,看着漂亮可人,嘴巴又甜,蛮喜欢,便笑呵呵接了女孩子那一抱。一壁问:“以前没见过啊,你是慕之的朋友?”   苏寂月站好了,忙忙澄清:“不,我是昭月老同学。听说昭月回来,特地来等她。”   昭月,昭月在两男人后头呢。慕之的目光早从男人身侧打过来,辣得很,昭月并不躲,神色冷淡地回视他,不认输不认错是一回事,心虚是另一回事,所以还是红了脸,听到苏寂月的话头,赶紧把视线移到苏寂月身上去。不用再与慕之僵持,暗自吁一口气:让他笑话去吧,不理他,看他能笑到什么时候。   见着昭月,苏寂月面有愧色地对着这个家的主人认罪:“那天我也帮着昭月出去呢。池先生一定生气了。”   她可听说了,男人一回国就找到了女孩子。这说明对女孩子还没有倦,那么回来就会查始末,比起被佣人们揭发,还是自己先招供的好。那男人,此时面对他,心有些虚,和昭月一样,红了脸,眼神有些慌。慕之闲闲看着他那位父亲的反应,看他对这肖似昭月的表情是何反应。   池门城当然无心在意那些小事,随意一笑:“你为她好。什么关系。”才说罢全部的注意就投到了慕之身上,视线对上,那点客气的笑意立即消失无踪。   两个男人都上前,池门城弯了腰,审视慕之的脚踝,打着石膏板呢,什么都看不见。做父亲的皱了眉:“以后能找替身就替身吧。”   “替身怎么可以。替身再像也没有原版的珍贵呵。”   两个女孩子听来只觉这人未免倔了,而且,当着父亲的面说话也不咸不淡的。两个站着的男人却明白,这人的眼睛讲的可不是脚伤。   池门城低哼,并不说什么。郑乔伊摇头,眼里是不赞许。“以后坚持自己上场的话一定要当心。剧组挑的马已经很驯良了,一定是你很不当心。”   慕之呵呵笑:“听您说过那些事后心里一直不平静,一时就不在状态了。”   又绕到了那个事上来。池门城脸色阴冷,看一眼郑乔伊,返身找昭月,顾自带着她回屋。慕之的事,让乔伊去做工作。乔伊的话对昭月好用,对慕之也好用。气闷。   苏寂月紧跟昭月身边,轻声责备:“诶,你不接我短信啊。好不够意思。”   直到这会儿昭月才想起自己把手机冷落了好久。迟来的解释也是解释,说到厦门,苏寂月赞叹池门城神通广大,池门城只是淡淡一笑。现在哪有心思想那些小事。苏寂月这会儿可意识到池门城的冷淡了,跟到大厅,正踌躇着要不要继续跟着,那厢两个老女佣出来见到昭月,个个笑逐颜开迎上来:“天哪,小姐可回来了!先前多怕先生找不到你!”苏寂月心里冷笑:这些人够世故,把人疼得像自家亲女儿,还不是主人宠着哪个就对哪个唯唯诺诺奉承溜须。   李妈吴妈声音那么大,窝房里玩游戏的阿光都听到声音了,忙奔出来,见了池门城,惊住:董的父亲这样潇洒,不愧是优良的基因源。但下一刹注意力就全移到这个男人与那位小姐的关系上。再看不出来是呆子了:男人目光时时在女孩子身上,那眼神可不是父亲对女儿的怜爱。男人的心思专注得,甚至对他这个陌生人都不屑一问。   被无视无所谓,这些大人物都习惯无视人,况发现了那位小姐与这家主人的真正关系就是大收获,阿光照样心情欢畅殷勤帮忙秦朗提行李上楼。而苏寂月不是小助理阿光,眼见被人无视,又羞又愤。池门城揽着昭月要上楼,昭月回头想招呼苏寂月,池门城也回头,抢了女孩子的话:“你?要留下来吗?晚上可以和昭月一起睡。现在我和昭有一点事,你先自便好吧?”又忘了她的名字,只知是另一个月。苏寂月笑靥如花:“你们管自己好了,我没关系的。”   没关系。去慕之房间玩游戏,找个敌手弄死他。   ……   房间里,所有人都退出去,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独处了。昭月不知道男人要做什么。池门城只想与她单独呆一呆,从欧洲带回的东西回来之后一直没有给她,这会儿想起,打开自己那个行李箱。昭月看到她用的那只白箱子就想起先时在车站遭遇的事。对男人说了,说得淡淡的,她一向不大会渲染剧情,一句话交代了始末。   “这只箱子听说很昂贵,我走时在车站被抢,还好有个人帮忙。”   池门城恍若未闻,捧了东西站起身,是几本书,递过去:“你什么都不喜欢,不知道买什么好。只能是书了。”   以前昭月看到英文原版书史蛮多,但多是年代较早的名著。眼下池门城手上却是近些年颇负盛名   的英伦才子德波顿的小说随笔。昭月随手翻,文笔好,图也不少,是她喜欢的东西。   池门城这才捡起昭月刚刚的话题,眼里别有心思:“那会儿,吓着了?”   昭月低头翻书,轻笑:“你们家的箱子比人都值钱呢。”   你们家。听着这么难受。“那箱子想来你也不在意。抢就抢了呗。”   谬论!昭月倏地抬头:“东西在里面呀!邮票。”邮票丢了这一生怕再没机会重新集起来了。而   且,“而且这只箱子很好看。仔细一看才发现。”   男人唇角一扬,他的那些东西,难得她也会赞一声。松松将人揽了,“是不是我某一天倾家荡产了,你就更待见我?我若是穷光蛋,你这三年可没有这么安宁呢。”   女孩子乖顺地倚在他怀里,也抿了唇:“您要真是穷光蛋,当初我怎么来您家。钱又不是坏东西,谁会跟它过不去。”   “对你来说一些就够。对我来说,许多事都靠他。没有它就没有你,没有它你走了就永远丢了。   我们这样的人注定复杂……你活得简单就好……”   许多事昭月不明白,如今,连话都听不明白了。从男人怀里挣开来,坐直了,怔怔看他,微有怅然,“那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复杂?”   算乞求了吧,乞求他。   他不能。不能说诸如抢箱子那种细节也是他手下的手段,只为接近她,探听她的目的地。自她第一次出门旅行他就派人暗中保护,她每次打工的店他的人都与店家联络好,不许店家怠慢。至于TIME,根本不必查,她去的当夜他的人就知道了,她又去了夏天工作的那家店。这些暗里的事让她知道了怕她永远不会原谅。但实在又想要她的生活从此简单,不重蹈前二十年的苦,从此无忧,只知人世温暖,不触炎凉。已经这么复杂,不敢道破,怕遭她厌恨。只想要某些事永远腐烂在自己这一厢,要腐臭也自己臭,不要她闻到。   所以,没有点头,没有吭声,连一个“嗯”都没有。不能答应就不会点头应许,连哄一下都不。他那些秘密那些隐情,注定了不能轻易对她讲。她注定了身在其中却做最后知后觉的那一个。   但良久后他终于说了一句话:“我也想要不复杂……”   是世事太复杂。故人的死复杂。人心复杂。对她的这点爱这么简单却因为一些陈旧往事这么复杂。   想与你平安无忧   郑乔伊的计划是,在池家留两天便带昭月离开,但事情往往有意外。方城章季游来电。“明妃醋缸倾倒,我家大涝,劳你救灾啦。”   救灾的方法,章四代几位妇人转达:带上新宠昭月上方城做客。不然,他们过来。   想过安生日子,不得消停!   池门城对慕之险些怒目而视。三年都没人对他的“新宠”感兴趣,每回他们过来连阜错过便错过了,这回必然是有人说了什么。慕之也知道自己嫌疑最大,闲闲解释:“明姨还在连阜呢。”   三个男人隐在书房里,池门城不由紧张,“明姨与你一起去方城,看照片的时候你们都在?”   慕之当然没有草率到那地步。即使有秘密,也只能自己先私下知道,怎能与他人分享。   “我与叔闲叔叔私聊,聊起你们的少年往事,一时兴起,看了老照片。”   看着慕之这样淡定地将预谋的事情说得像偶然,池门城心下慨然,自己的儿子怎么能那么精诈。不过到底是可以舒一口气了。   “您冷落明姨,制造了一个怨妇。”   慕之这促狭池门城可不喜欢。郑乔伊神色不愉:“你与明妃该断就得断,不要害昭月遭殃。”   “这哪是断不断的问题。跟了我这么久,她与方城人太熟,都做了朋友。她有牢骚……”   有牢骚跑方城发去了,而且是发给章氏那几位太太听。难怪章氏要见昭月。原本对一个小妖孽没人会好奇的,十八年旧宠的牢骚却勾起了人们的好奇心。郑乔伊却想到更多:万一方城几位太太有人提到曼殊呢,明妃必然要看照片,那会儿就什么都包不住了。   “把明妃弄走。”这突然的一句,慕之都吃了一惊。   “总去方城牢骚,难保哪天有人来了兴致也说起曼殊。”池门城没有回应,心底恼怒,竟然百密一疏没想到这一点!   郑乔伊又吩咐:“让她今晚就回来。”   这是不消催的,郁明妃已经返程。方城妇人们早答应了替郁明妃出头修理妖孽陈昭月,届时郁明妃不在场为好,明妃也认同,赶回连阜,径直来池家,看看池门城,看看那走而复回的陈昭月。   话说当日慕之对郁明妃提起昭月已被撵走,郁明妃毫不掩饰狐疑以及确定之后的喜悦,而当听闻池门城回国直接去找昭月,咬碎了银牙。两年,她总以为他只是被媚惑一时总会顾念与她的十八年的情意,因而不死心,但如今看来他是越陷越深了。方城的妇人欣赏郁明妃精干,也怜惜她没名没分却一直对池门城死心塌地,个个为着她恨着昭月。可怜昭月对这一点也是一无所知的。她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   这顿晚饭出奇热闹。郁明妃见到郑乔伊惊诧了一回,赞他有心。对昭月那个女同学苏寂月直接无视。对昭月,多少回她想治她一治,但是无处下手。陈昭月的妖达到了火候,像海绵,什么眼神都能避开,也不说话,没个鲜明的轮廓,有箭却射不中靶。这一回,要她游街示众,看她能不能继续当个隐形人。所以今晚,志得意满的,对昭月也无视,只频频看顾池门城的脸色。池门城挺平静的一张脸,晚饭后却终于找了女人到后院私聊。   “事业上可以永远合作。私下,不要让杂志关于你我的最后一则报道是正式分手。那不好听。”   郁明妃可不吃他这一套。“我与你十八年比不上她三年!”   “她?她会是第一个,未必是最后一个。人老了,开始贪恋年轻。我也不能免俗。”   为保她安宁,说点小谎已不算什么。但郁明妃依旧难过,难过的是男人的负心本身。一个那么高高在上的女人,痛哭流泪,男人拥着她安抚,但终究是派秦朗送她离开。女人最初很清醒,男人对她不爱,只是拿她填补他伴侣的空白,最初大家心照不宣的,心照不宣了十八年,但年岁实在太久,竟给了人彼此相爱的幻觉。还没呢,等方城去过,男人要安排她去欧洲,她若不去,恩断义绝。池门城,不能说不残忍。   没有郁明妃池家依旧是热闹的。多了三个人够热闹了,尤其其中一个是郑乔伊,每个人都觉着欢喜。大家聚在小客厅,壁炉的火烧起来,小饮酒酿,尝美味,听慕之讲拍戏的细节,听郑乔伊讲演艺圈那些事。三个老仆都坐在一旁听,咧着嘴笑。苏寂月拥着昭月,听得痴了。昭月不知,先时苏寂月与池门城迟了他们进来,单独谈秘事去了。   与池门城单独谈话,当被男人偷偷叫去时,苏寂月心跳怦然。当男人说翌日要带她去方城参加宴会时,瞬息涨红了满脸。当男人又说不能让昭月知道时,心里的花终于怒放出来。苏寂月,果然并不比李昭月逊色。但是男人最后说,她的身份是陈昭月,要将自己当做昭月。   “要我顶替昭月?!”   “有问题吗?”   “啊没问题!”   聪明的女孩子要懂得乖顺,不多问,只管听话。苏寂月懂得这个道理。陈昭月乖顺,不多问,苏寂月能异曲同工。聪明的女孩子还懂得,山不可能一步就爬到顶。总要一步一步慢慢来的。   眼下,池门城瞄了一眼女孩子这边。昭月专心致志盯着郑乔伊。郑乔伊聊的可不是谁与谁的绯闻八卦,无非是谁谁编的戏好哪部戏拍得好看因为什么,如此云云。苏寂月专不了心,余光里可注意到了池门城的视线。男人看的是昭月。   郑乔伊忽然想到什么,问昭月喜欢什么。池门城代答了,唱曲。郑乔伊当即一怔,旋即笑开:   “唱来我听听。”   那些昆曲的段子昭月怎么好意思当着大家的面唱,但当偶像第二次请,终于不敢懈怠,红着脸走到窗台背对所有人,酝酿情绪。池门城与郑乔伊这两个男人相视,没什么表情,眸光深沉。   “她平常都躲到后院里偷偷练,我都很少听到。”池门城这么轻声说了一句。苏寂月不以为意,唱的什么曲,值得郑乔伊这么上心。慕之默默,只定定地看人背影。她唱曲子,那是极少听到的,倒不知道她会这一手。   《牡丹亭》各个名段子昭月可都会了,不假思索挑了《罗皂袍》。低了头,好像窗上还有人盯着自己似的,然后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似他们这般,算是良辰了吧,窗外也有美景,大家围坐一处相谈欢洽,一生能有几回?女孩子唱到这里竟回了头,盈盈笑,唱得入情,忘了那些羞赧。眸子是墨一样的乌亮,回头正对上池门城的眼睛,霎时便停了。池门城那眼神,怎么看怎么让人静不下心。   郑乔伊扫一眼池门城,意犹未尽:“昭月,继续唱。”   “是诶,小姐。继续唱。”   “我也会一些,我与你一起唱吧。”   听郑乔伊这样说,人人怔住,只有池门城淡淡。郑乔伊恬然笑,凝着女孩子曼声唱了小生们最熟的那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昭月喜出望外,忙回去坐了,再没什么不好意思。两个人唱得欢,某些人听得可不欢。苏寂月不忿:那人讨得池门城的宠如今还能与郑乔伊那样亲密!池门城沉着脸,那个被他无视的小青年阿光却对他的表情留心得紧,暗自唏嘘不已。女孩子与人唱个曲子唱得默契了都要嫉妒,怎可在意到那种地步,何况那人还是大名鼎鼎的郑乔伊呢,太不给面子。身为助理最应该关注的自家主人的表情,阿光却忘了留意。慕之,他微微眯了眸,像窥视猎物一般盯紧了唱曲的女子,眼里深得不见底。   在方城慕之是见到照片了。因为自家父亲的书房不许人轻易进去,况且相册放哪里也不好找。在方城倒是看到了几张自己要看的人的照片。二十多年,当年的照片都是黑白的,照片里的少女或素面或戏妆,素面时干净得一尘不染,戏妆时清贵又妩媚,可颠倒众生。无论素面或戏妆,就是眼前这张脸,那么像,连唱戏的天赋都像。他们听得痴,必然是想起了那一个。他们哪个有他这样纯粹!他不管什么陈曼殊,他只知陈昭月,奈何却败给他们!   他们那一辈人,放不下那一个,又缠着这一个。她原本可以属于他这一辈,却因为男人的诡诈,落得这一生与他们那一辈纠葛的结局。乔伊伯伯说了,那一个的死有蹊跷,方城有人心机复杂,除非那些事水落石出,不告诉她,以免徒增她痛苦,还有,不让方城人知道她,保她安宁甚至平安。方城素来是郑家的天下,乔伊伯伯弃权而去,现在便是章氏的天下,确实要防。所以,如乔伊伯伯那样,再气愤也顾全大局,帮着隐瞒。说来说去,她的平安最重要。   方城妇人的手段   热闹的池家一夜之后终于空了。   下午池门城几人出发,一走就是三人——郑乔伊既然到了连阜自然顺道回方城,其实是掩护他们。昭月却什么都不知道,只以为男人办事苏寂月回家。   池门城对苏寂月提醒过,方城妇人们难缠,宜当心。苏寂月煞有介事地问怎么个难缠法,池门城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会让你感觉被透视到骨子里。”郑乔伊在前面抿了唇笑,这个说得很对。苏寂月么,看她的个性,应该能吃得开。不过话说谁知道方城的女人们想对陈昭月做些什么呢。   一路无聊,男人们聊着各自的“大事”,忽来了兴致问苏寂月一些学生时代的“小事”,每一问都指着昭月去,苏寂月嘴上殷勤答,心里气闷:李昭月有什么了不起!然而终究是和男人说足够多的话了,女孩子自认表现得算优异。不过,到了方城,表现再得体也要遭殃的,谁让顶的是陈昭月的名号呢。   方城,如两个男人所料,池家老四的夫人也兴致盎然去凑热闹了,再有章氏三位太太,迎候连阜来客的时候,四位太太正好凑成一桌搓麻将。地点,就在章四季游家里。   章氏三兄弟比邻而居,一色的别墅,这倒没什么,见过池家大宅的人对别墅大都没感觉,倒是哪里头的人,苏寂月觉着自己回到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气质,排场,怎么看怎么像旧时的豪门贵妇。室内温暖,妇人们个个脱了大衣穿得轻薄,个个都懂得妆扮自己,妆容精致,身材保持得也好。女人们对两个再熟悉不过的男人都不过是稍稍寒暄,连郑乔伊都不上他们的眼呢!   苏寂月没想到自己这么受关注,开始后悔自己没郑重打扮一番。女孩子无疑是众目的焦点,四个女人,齐刷刷盯向她,个个脸皮上扯开点笑意,眼里却满是打量。看几个妇人的表现,苏寂月一眼猜出哪个为首。那个容貌最艳丽的,笑意清淡地看向池门城,“这就是你的新宠?”她的傲气最盛。   高高在上的睥睨神色,苏寂月非常不舒服,紧紧靠在池门城身旁,倒真有小情人的模样。池门城为使女孩子宽心,握了她的手,女孩子顿时红了脸。这小鸟依人的模样,妇人们原本脸色还平静,终于不掩饰心里的厌恶。最艳丽那位忽而笑:“都来了就去找找老三老四呗。晚上为你们接风。就伯修不在,也可以好好热闹一场呢。”   女人们要把男人清理出场了。男人确实没有理由留下,却有犹豫。一个对四个,不知道苏寂月能否应付得过来。苏寂月被池门城握得手心大热,心头也大热,对着男人明媚笑:“女人们的话题男人插不进来,你们去忙自己的事吧。”   倒是,难得和乔伊一起,章伯修也不在,池门城正想找章三章四打探些事。女孩子这样大胆,心下也想女人们又不能把她吃了,于是下定决心离开,临走不忘为女孩子说点什么,“小女孩子没见过大阵仗,你们可照顾着点。晚饭我们再回来。”神色凌厉,有警戒味道。女人们纷纷巧笑,算是应承。   章三叔闲章四季游都在郑厦公,池门城郑乔伊径直去找。话题,两人也想好,也当闲聊吧,聊得“兴起”,聊到慕之看照片的事即可。所以,先不找章四,找章三去。   章氏四虎,郑老爷子捡回的孤儿,从小培养起,为他们取了姓,命了名。当年章大伯修与章二仲鹤是最显眼的,章三章四更多是听从前面两位,如今章二仲鹤过身,老三老四成了大哥章伯修的左膀右臂,到底多忠诚是不知的,只知多年以来兄弟一直和睦,从家眷妯娌之间的亲密无间之态就可以看出一二了。章三章四俱是没甚大野心的,章三喜古董,好易经,大有不问世事的闲云野鹤之态;章四像尊弥勒佛,笑呵呵,幽默,所好唯一“赌”,被池门城戏称为赌圣。   要说着郑厦原本会是郑乔伊的,现在郑乔伊却成了客。郑厦,郑乔伊第一次来。第一次,说出来别人可能都不信,可就是这样。为了探听点虚实动静,这个郑氏的叛逆者第一次进了郑氏的大本营。这个池门城最清楚不过,低低笑:“怎么样,后悔吗?”   郑乔伊瞥了一眼进进出出的人,不屑一笑,对五十一层的大楼甚至都没好好仰望一眼。“回方城是顾念老母。将来老母过身,可以永远不再来了。”   池门城敛了容。他这一生最敬佩的人就是乔伊,不因才华,不靠郑氏荫蔽,凭一己之力在完全陌生的演艺界打下自己的王国这没什么,倒是那股子毅然决然的坚持,使人叹服。   不过两个男人忘掉了郑乔伊眼下的身份——赫赫有名的影帝,以为来个写字楼没什么,结果在大门口就被人堵住了。只有连阜郊外海边的小厨师会以为这人只是肖似郑乔伊,方城出入商业中心个个毫不犹豫大喊乔伊大名,场面瞬间混乱。两个男人被堵在大门口,人们索要签名,郑乔伊只好有求必应,不过很快就有一伙保镖来开道。是池门城打的电话,要章四派人来解围。人群被疏散,彼端正有章三章四立着,笑呵呵迎着这两位。   “太子竟然肯屈驾,郑厦生辉!”生辉。只有主人对客人才会这么说。郑乔伊确实与现在的郑氏无关了。池门城睨了章四一眼,这人说话从来够直。   郑乔伊淡笑,仔细解释:“慕之受伤,回来看看,听说你们邀池三新宠做客,顺道凑个热闹。”   “回老巢就粗心了吧,我们这些人再怎么遛也没人认得,你却要戴斗笠!”   几个男人,相仿的年纪,当年最耀眼的是池门城郑乔伊章仲鹤,如今仲鹤如果在,也是这样。不过男人可不在乎外貌,男人用的是钱和权说话,聊天内容也无非是围绕钱和权,还有女人。   “把女孩子一个人放在那儿你放得下心?”   章叔闲笑得别有意味,大家都明白。池门城哂笑:“就不信她们能把她给吃了。只要她不怕就好。”那种场面,只要女孩子心里承受得住,什么都会安然过去。   池门城与郑乔伊两人俱是闲闲的,其实心底都小心翼翼,一句一句,步步为营,终于就谈到了慕之。   池门城眼角眉梢都是淡淡的笑,摇着头做一点失落状:“那小子对曼殊还蛮好奇呵。”   郑乔伊随即也是失意状。池门城忽地睨了一眼乔伊,眼里有不忿:“好端端跟孩子提那些旧事,伤心事巴不得忘干净!”   郑乔伊怅怅:“我到现在还想她呢。可惜那会儿沈雨墨和她毕竟差得太多……”   “哦!原来你和那女孩子的事是真的?”   这事章三章四都有耳闻,这会儿才知道原委,好不惊诧。郑乔伊淡然笑,眼里微有失神。真是,把什么都搬出来了。   “还是乔伊专情。我可是真心祝福曼殊和仲鹤,换做我,才不会为了一个背影就对一个陌生女   人钟情。”   虽是揶揄乔伊,池门城可没心思玩笑,神情肃然,随即慨然:“如果他们俩在,他们的孩子比慕之都大两岁呢。最后关口竟然夭折,连是男孩女孩都不清楚。曼殊太舍得!”   曼殊。仲鹤。孩子。二十多年不曾提,突然地提起,个个嗒然不乐。   郑乔伊也是满脸不以为然,深深叹气:“我看不惯的就是你们那么彼此仇杀,没完没了,害仲鹤曼殊那么早就去了。现在你们做了头目,又不知底下要死多少。”   章三章四都讪讪的,而后章三微微解释:“现在能不打就不打。以和为贵吧。”   池门城一哼,淡淡笑,却满是讥讽:“只怕是嫌肉不够吃跑别处圈地放羊了吧。”   章四腾地大笑:“你这张嘴!”   池门城的嘴是刁是直,当初对章伯修也是直的:“你要顾念我们当年的情意就放我走我的独木桥!”他对章伯修做的那些事向来是明镜似的,乔伊反叛,他更不可能与郑氏合作。   池门城知道最狠最直的话不能自己来说,等着乔伊为他殿后,郑乔伊不负他望,淡淡开口,透着厌恶神色:“你们几个,也就章一最会做那些事。在大陆还嫌不够,还要跑外头折腾去。祸害!”   就这样,池门城与郑乔伊从曼殊仲鹤讲到章伯修,也不管章三章四是否会打小报告,顾自批判章伯修,他们是赌章三章四有点涵养话,只管听进去,不至于外泄,况,他们真泄露了又怎样?池门城郑乔伊可不是绵羊肉,任人宰割。   ……   话说晚宴时男人在酒店见到苏寂月,女孩子已经全蔫了。池门城低声问:“她们为难你了?”   人太多,女孩子不说,只是摇头,勉强笑。   几个女人没为难这个女孩子,听说女孩子会麻将甚至高兴了一场,邀她入局。苏寂月没带什么钱,几个女人也大方得紧,赢了归她,输了她免付。不过中场有几个手下近来,一例地黑西装长风衣,满脸煞气。   为首的妇人面色凶狠:“怎样?把那贱人修理了吗?”   为首一男子递上一只大信封,妇人闲闲将其中的物事倒出,几张照片。妇人啧啧,眼露厌恶,“真丑!”让几个女人传着看,苏寂月看了一眼,顿时满脸惨白。   照片里,女人容貌都完好,身也完好,但赤身露体,满脸惊恐。   “好了。都销魂过了,以后她不再出现在你们大爷身边就行了,不必再扰,给你们大爷留点颜面吧。”一壁说,一壁示意佣人把照片拿去烧了,“这么丑的照,脏了眼睛。唉,偏生,这样的贱骨头一个一个……昭月,怎么了?”   苏寂月浑身冰冷,身体发虚,哪还打得下去麻将。女人们也想到她是吓着了,妇人也不笑话,只叫佣人领她去客房休息。   这场聚会苏寂月一开始尚是众人的焦点,但她实在太闷,渐渐的,人们把话题转移了。坐在苏寂月旁边的就是那位艳丽的妇人,章伯修的夫人,方佩蓉。佩蓉对苏寂月的态度池门城郑乔伊都摸不透。她对女孩子太温和,关键是温和得一点不造作。苏寂月情绪不佳,女人低低询问她的状况,一点不张扬,甚至耳语了两句就把女孩子逗得一笑。也许女人们欣赏这个精灵的女孩子了,郁明妃,她们终究不是她,不可能代她对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恨到骨子里。女人的心思,也是善变的。   是夜池门城和苏寂月被安排进章大的府邸,郑乔伊原是要回郑家老宅,因池门城一个眼色留下了,只以为池门城是就下午与章三章四的谈话有了想法。   两间客房,池门城与苏寂月同房,郑乔伊单独一人。池门城担心苏寂月晚上的状态,回了房就问。虽然是替身,但也要保证她无恙,总不好让她受什么伤。   苏寂月还没开口先啜泣开,片刻才说得出话:“对不起,我说了你和昭月是夫妻的事。没想到他们不知情。我是不是犯了大错?”   原来是这事。面都见了,人家要兴师问罪也无所谓了,关键是晚宴时人家根本没提。那就没什么了。   “她们有没有为难你?”最关心的是这个。   “没有。她们说郁总监不识趣,连你我已结婚都不知道还一心以为自己最大。”   池门城终于见识了女人间的一套,十几年的交情就换来这样的嘲讽?不过到底对苏寂月是不必挂心了。于是男人想着离开,去乔伊那边。将乔伊留下就为了这个——与女孩子一个房间太不方便。   男人才打算起身,女孩子一声轻呼:“等一等!”   池门城便回头,看到女孩子盈盈入水的眼睛满是恳求:“不可以留下来吗?我不打扰你,你睡床我睡地铺也没关系。”   “不必,我出去。”   “您无心的时候可以当我是透明,您有心的时候我就在这里。”   女孩子已经将手环上来,这是唯一一个绝佳的机会,抓住男人的心,奋力一搏,赢了便是恩爱,输了,反正不至于招来厌恶。然而她失算了,换做其他女人池门城至多无动于衷,但在他眼里,苏寂月特殊。   可惜了,难得昭月得到一个朋友,原来不纯净。推开女孩子的手,头也不回:“今天谢谢你。睡吧。”出得房间,没去郑乔伊房间,直接出了大门。想听听家里那一个的声音了。   苏寂月颓然扑倒在床,咬牙切齿。后来,有人敲门。这个家的女主人,方佩蓉。   “池门城呢?”   女孩子低了眉以示自己的失败。女人笑:“他倒是镇得住自己。这人,与郁明妃十八年,野花几乎不沾的。你的路还长得很呢。”   苏寂月恹恹的,苦笑。“当初在餐厅我与陈昭月一起遇上他。后来一个星期都是我为他服务,最后他却挑了陈昭月!”   “放心吧。值得他动用替身蒙骗我们的女孩子,我好奇得很。一定要去会会。你,当然会平安无恙。”   女人笑得从容,女孩子却惴惴的。即使不必自己动手,甚至不是自己提出的,回想那些照片,把上面女人的脸想象成陈昭月的脸,还是要发颤。“您,要像照片上一样对她……这不好……”   女人啧啧称赞:“真是善良的孩子。你以为是我要他们那样做的,男人啊,见了那些娇嫩身体,哪个不躁,我又不在场,有什么办法……”   女人这样说,女孩子就全信了。她可不知道,方佩蓉还没闲到那地步,章伯修的女人不计其数,这次不过是,借帮助明妃找个最近被章伯修宠着的整治一顿,杀鸡儆猴。   话说下午女人对付女人的手段可把苏寂月吓得瘫软了,苏寂月聪明,怎能想不到人家是有意做给她看,在恫吓她,不,恫吓的是李昭月——换了姓却没告诉她的李昭月。原来,池门城要她来就是为保昭月无恙,他早怀疑方城女人对昭月心怀不轨。自己一片赤诚,却在危险戏码中的被当做替身使用,李昭月就那么金贵,要动用替身!   惊恐与愤怒交织,在床上躺过之后,私下找那位太太,把什么都招了。   心悦君兮君不知   昭月,一会儿姓李一会儿姓陈的昭月……苏寂月将自己浸入芬芳的玫瑰浴池中,久久出神:将来陈昭月要发生任何事与苏寂月无关。方城妇人说了,连她都无法掌控那些男人,小小苏寂月能做得了什么呢。一切与苏寂月无关。一切是陈昭月的命。   ……   郑乔伊房间,方佩蓉将捧来的茶搁在几上,不声不响,等着男人从浴室出来。方才敲两下门,没人回应,径自推门进去,才知那人在浴室。等他吧。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房子。以为他永远不会踏足他们这些人的住处呢。他是最清傲的一个,连自家父亲都敢反叛,还瞧得上他们这些人吗。 郑乔伊裹了浴袍出来,乍见来人吃了一惊。女人眼里没了白日的清冷,柔和许多。   “你没有锁门。”捧了几上的茶,递上来,“你酒吃得脸都红了,吃点醒酒茶吧。”   捧着茶碗的那双手,连指甲的形状都给人美的享受,护甲油透明色,衬得酥手愈素净白皙。不务经济的女人,自然务自己的美貌。美人如玉。当年,容貌比得过曼殊的原是很多的,涵之,明妃,哪一个比不过曼殊?要说美,最美的正是眼前这个。但郑乔伊恰是对这一个最为警觉。自己穿得随意了,只盼她快些走。眼见女人的茶盏近在眼前,桃花人面也近在眼前,眼一低,微微扯一点笑,接了,旋即退开几步,揭开盖,清香扑面。   “你当年最喜欢红袍。这些年,口味可变了?”   温度正正好,郑乔伊低眉一口一口呷,妇人便在床边坐了,眼里有喜意。亲手为他沏的茶他肯喝便这样高兴。“你们这些人,个个像上一辈似的,大有民国遗老的范儿,呵呵。”   郑乔伊坐在靠椅上,抿着唇淡淡笑。眼眉神情,多像他戏里的模样。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的。女人看得痴了,脸颊竟染上一抹红,“这些年,闲时看你拍的戏成为最愉快的事……要说,我也是你一个粉丝。这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就该是范黎了……”   郑乔伊的笑霎时有些僵,无论语气或神情,女人的心再明白不过。见她从床上亭亭立起,缓缓走过来,身姿袅娜,郑乔伊不由慌起来:“佩蓉!”   妇人俯身,将他手上的茶碗接了,长指在他手上一触而过,笑意凄楚:“放心。我知道你是君子。况且,你的心从来不在我这里。”   郑乔伊怔怔地坐在原位,有点晃神。太突然。这么多年与方佩蓉其实走得很不近,彼此俱是淡淡的,到如今大家都老了她才说出来。妇人走到门旁,将门打开,将迈出去的一刹,回头哀哀叹:“乔伊,你不知道我这些年有多么苦……”   当初,郑少池三哪个不是围着陈曼殊转。陈曼殊好在哪里,容貌都不及她方佩蓉,但他们就是喜欢她,连章伯修也喜欢她。乔伊那样的男子,对无意的女子正眼都不多瞧的,向他表白,只怕自取其辱。先是乔伊叛离郑家投身演艺,然后仲鹤曼殊死,然后乔伊就结婚了,与一个与方城没一点干系的范黎结婚了。方佩蓉,自始至终只能看着他爱别人,娶别人,然后自己嫁为他人妇。最绝望的是,诞不下自己的孩子。美貌无人能及又怎样,连一个章伯修都拴不住!人心,原本是很热的,只是被无情的光阴与人事摧折得冷硬如铁,寒如冰窟。   郑乔伊兀自晃神,门又打开,仍是方佩蓉。“早餐你喜欢吃什么?”他能在她这里过夜,这一生也就今晚,她最清楚,所以,无微不至。   ……   室外,池门城顶着夜寒拨通昭月号码。   这是池门城第一次没有任何事就与昭月联系。他们对手机是用得很少的,猜得到那头看到他的号码会有多惊讶。这样想,生出一点笑意。昭月正窝在床上看书,听到房间里有手机响甚至找了一通才找到那只手机,一看号码果然大震,抓着手机仓皇逃回被窝。那人晚上没有回来,她知道。   “在做什么?”   男人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异常磁性,微微低哑。听口气,好像没什么要紧事。昭月在听曲,曲子正放着呢,一壁还看书,是老习惯。昭月一壁答一壁往被窝里藏得更深一些,整个人躺下去。难得他会打电话过来。过去三年他们可都没电话联络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脸上很红。   “我和乔伊在方城。有些事。明天会回去……今天在家都做什么?”   昭月有点窘到了。这算深夜煲电话粥吗?答也无从答:“一晃就晃过去了……”能给自己找事的无非慕之,但那些被人找茬的事不说为好。   忽然就静下来,电话里呼吸声又听不清,昭月有点无措,想要出声喂一声,男人无奈低叹:“你就是不肯对我多说点话……”   “不知道说什么……我,几时去乔伊先生那边?”   没话找话,却忘了这个话题很敏感,果然,男人不悦,“你现在最期待的是就是去乔伊那边吧。”   “没有啊。只是感觉比较新鲜。当做人生体验吧……”   男人低哼:“不是你心里的蛔虫,谁知道你想得深想得浅。”   小气的心肠,小肚鸡肠。昭月来了兴致,想试试他是否无药可救,试着把他撑得宽广起来。“不要告诉我您现在还在嫉妒着。您是有高度的人……”   “少奉承我你这丫头……”男人自己还是禁不住笑了起来,为女孩子很明显的讨好。陈昭月几时会拍人马屁了?   “读着什么书?”   “你怎么知道我读书?”   “哼。你还能做什么。给我抓紧复习,明年就把研考了。”   “准备不充分会考砸掉的。”   “你是那么笨的人?”   昭月大窘,明年考不上就成了笨蛋一枚?没听过这样激将的。可是男人的语气忽而软下来,听得出犹豫。   “昭。那些暂时不能告诉你的事,不要多想。专心复习。我和乔伊,谁都不会抛弃你。你只管做   自己想做的事。不要多想……”   刚刚说那么多,只是为自己铺垫勇气,这一句才是关键。今天带苏寂月上方城是瞒着她的,自我感觉又增了一桩罪,尤其晚上苏寂月出人意料的态度更使人心疼被瞒着的这一个。如果不解释清楚,将来泄露了,只怕更加解释不清楚。   昭月隐隐感觉到了。男人有更重要的话要说,不禁从被窝里坐起,拥了被靠在床头,神色凝重起来。“以前我对那些也是无心知道的,现在有点不一样了……”   “方城有人听明妃说起你,要我带你来。他们都是护着明妃的,我和乔伊都不敢让你现身……”   “然后呢?”   “找了别人代替你。”   说了就好。说了就松了一口气。其实说这些原是简单的,难的是要她不在意被他们继续隔离。   “与你结婚的是我不是她。”   “你我结婚仍旧是秘密。”   昭月猛然坐直:“那么你我结婚不让人知也是因为他们护着郁总监?”   问题就这么简单?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兀自因为电话里的只言片语睁大的眼睛,惊喜起来。自己也发现了,说不清从哪一天开始,变得易激动,反应总有点不能自控,变得,不内敛,不淡定。这可真糟糕,不由低了头,红着脸等着那头回答。可那头竟有犹豫,停顿了足有两秒男人才开   口。   “还有其他原因。”   还有其他原因。还是有秘密。昭月嗒然,不过这也是老问题了,总不至于多伤神,努力一笑:   “我以为今晚您要向我坦白来着。”   男人勉力笑开,今晚她的话使人愉快。多想把对将来的顾虑都抛到一边,尽情笑语。   “让你失望了……”顿了片刻,又沉沉开口,“男人的脑袋可能很复杂,但男人的心可以非常简   单。昭,只能选其一,你选择心复杂还是脑袋复杂?”   “呃,我要心简单的。脑袋,不能太太复杂。”   太太复杂。自己算不算太太复杂?男人这才情不自禁地笑开:“小女人。”   不知不觉,昭月又缩回被窝里去了,只露出一张脸在外面,眼睛莹莹亮,间或弯起来。还是被窝里温暖,这么聊着,可以直接睡过去了。其间男人提到了苏寂月,昭月不怎么惊讶,倒是担心苏寂月代自己受刑。还好男人说苏寂月无恙,这就行了,他选谁代替她去方城这并不重要。   男人懂得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宜说,只在心里想,以后要让昭月远离那苏寂月。她可以寂寞,本就是耐得寂寞的,不能为了热闹随便放些心意不纯的人在她身边。   这场史无前例的通话,终于成了昭月离开池家之前最后一次于池门城单独聊天。而池门城与郑乔伊当夜最终没对这日的事做任何讨论。在人家家里,总要防一个隔墙有耳。第二日回连阜,放苏寂月离去,两个男人才迫不及待讨论在方城的收获。   昨日的谈话,不过是亮自己对章一的态度。真要办事,章三章四任何一个都不能贸然去找,因为摸不透到底他们对章一有多忠诚。   “万不得已时,试章四。”   池门城是这样想。这些年,与章四联系得勤些,或许他讲些交情,章三,叔闲,毕竟不是真正的闲云野鹤,保不准是否就翻脸无情。而郑乔伊想起另一些事,良久不语,忽而问:“当初,曼殊死胎是谁最先放的话?”   “除了他那位还能是谁。”   章伯修那位,自然是方佩蓉……郑乔伊不语,想起其他,又问:“你确信你安在他身边的人有用?”   “放心吧。”   等时机成熟,他会让那女子行动。其他的,无用功再不必做,诚如乔伊所知,昭月的身世根本不需要查。他们现在唯一需要查的就是曼殊的死。   他有他的打算,郑乔伊却也自有一套打算。想起昭月,郑乔伊口气严厉:“昭月去我那边后你不要与她联络。你们不应该继续。要继续,等她知道了曼殊的事看她的意愿。以后无论什么事都要听她的意愿!”   “你这口气,多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裁判。别忘了,你是场上的竞技者。”   “沈雨墨是沈雨墨,昭月是昭月。曼殊的女儿,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怎么可能对她有非分之   分。我还没无耻到那地步!”   池门城被呛住了,脸上都红了起来,喘了一口大气,不吭声,前面开车的助理听着也跟着汗颜。   ……   池家。   大行李箱早备好,郑乔伊旁观,池门城做参谋,昭月亲自动手。池门城下的总方针是:最喜欢   的全部带上。男人不仅管大头,小头也管,譬如,最喜欢的东西带齐了没有,帮着查点。冷不防郑乔伊开腔:“昭月最喜欢什么你清楚?”   男人不假思索。“当然清楚。”   郑乔伊便亲自去看,都是些小东西。把池门城刚刚添的那只小熊拈起来,看向昭月,疑问的目光。昭月红了脸,点头。几只泰迪熊她最喜欢的正是那只,为它拍了最多的照。不晓得池门城是怎么知道的,她也纳罕呢。池门城一笑,让他们愚昧无知去。   但郑乔伊又有疑惑。“昭月会喜欢这种娃娃?”   “每个女孩子都应该拥有一只自己的娃娃。昭才二十二。”   池门城自认自己表现优异,一定讨得了女孩子欢心,冷不防郑乔伊眸光一沉,冷嗤:“她只是个女孩子,你也知道?”   如候鸟迁徙他城   昭月终于以助理的身份随郑乔伊去了他在雍城的宅子。狡兔三窟,郑乔伊不是狡兔,但除了香港有正式的家,在雍城另有房产,是他们原来在大陆的家。现今范黎在香港定居,女儿黎黎在美国留学,郑乔伊定期前往香港与范黎相聚。其实即使不接戏郑乔伊仍然有事情要忙,新年前几乎每天都有好几通电话来扰,除了几个代言品牌的活动其余的一律推掉,怎么推由经纪人去应付,一切只为保证有足够时间在家陪昭月。   这样的态度,多让人起疑啊。连家里的女佣也直接认定这位昭月小姐乃郑大影帝的最新绯闻对象,所幸这位小姐总是大门不出的,外头没一点风声。香港那边池门城早说过不必担心,自沈雨墨事件后,范黎再不去雍城。那是一个有成功事业的女子,对男人懂得宽容。或许郑乔伊就是这么让人信任,相信他做任何事都有分寸,不至于一再逾矩。   昭月很快适应与郑乔伊一起的生活,因他与池门城实在太熟,渐渐的对他不再伸长了脖子仰望。这样的人,只需很自豪很骄傲自己与这样的人物相熟便够。   两个原本陌生的人一起生活,想要在最短的时间里熟悉人家三年才熟悉的东西,一堆的疑问接踵   而至。   “昭,为什么选择考戏曲?”   昭月是拼了命似的。得不到郑乔伊半分任务便日日看书。池门城说了的,明年考不上是笨蛋。那   么须抓紧。只是这样拼命总需要自己心底对所选道路的热诚。因为喜欢戏曲所以选择戏曲。但是做研究与唱曲无关,是要埋头在纸里的营生。   “没有机会学戏,所以退而求其次吧。”   原来她是这么想。池门城不知道她原来是这么想。她连自己要考戏曲都没有告诉他,是他后来发现了她的书。池门城最大的疏虞是,以为她已经够自立够折腾,敢跨考并且选择那么个专业。他不知道她心底更不安分——她的初衷是站在台上唱。池门城不可能什么都想得周全。   昭月没有想到自己全力以赴的目标会在一场小小谈话里被郑乔伊一票否决掉。郑乔伊说:“昭,只要有天赋并且努力,现在开始学并不晚。”   他的意思昭月第一瞬甚至不敢去消化。因为顾虑是根深蒂固的——陈昭月还算年轻,但要学戏已经老了。   “我已经二十二。人家十来岁就开始学。”   “你有天赋。二十二岁并不晚。将来可以当个老前辈,再教后来人。”   走着的路半路被人截了,昭月有一点反应不过来,后来才明白了,这人是郑乔伊,只要他有心,她的那点愿望实在算不得什么难题;何况,她也知道自己好像,有天赋。除了年纪,其他的全无问题。   郑乔伊的激动好生明显。女孩子最喜欢的事与她母亲相同,这怎能叫人怎么不激动?当即联系了经纪人,要经纪人去办。回头对昭月满眼喜色地保证:“就这两天,先联系了,开春就可以去去报到。”   昭月惊愕,怔怔无语。从小迷的是越剧,后来爱听京剧的名段,来到池家后才知有昆曲,一下子沉溺下去。去当个昆剧伶人?想都不曾想。一朝之间郑乔伊就说,这是你以后的路。惊愕过度,怕是梦境醒来会消失,所以不吭声。   郑乔伊握了女孩子的手,紧紧握住,心头有怒火:“池门城做了什么好事!如果早点知道,早两年就可以去学。”   昭月订正:“先生,早两年还在念大学,要学,得毕业以后再学吧……”   这算帮池门城说话吗?   “以后你会成为最受欢迎的伶人。”就像你母亲。   这回昭月反应大了:“我努力,有能力就成功,没能力的话就算了。”   “你要自信。不需要我们帮你就会成功。”就像你母亲。   昭月想给惜禾通电话了,几乎是迫不及待。因为那人是郑乔伊,相信只要他提起必然会实现,不存在一切化为泡影那种乌龙。此时惜禾已经回家,在两个寒假为陪昭月旅行没回家过年后,终于回了连阜。   惜禾大叹:“啊啊!你的人生为什么越来越戏剧!”   昭月躺在床上几乎要打滚,她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戏剧了。惜禾对什么都不怀疑,马上设想了将来的场景:“以后我这个科学家光临你的剧场看您表演!”   惜禾问了一堆鼎鼎大名的郑乔伊家的故事。昭月说不上来,每天也就那么过了,反正现在见着郑乔伊都不慌了,像很熟很熟的亲人一样;还觉着自己前二十年的挫折都成云烟了,从此以后一片光明。不想这么乐观的,害怕太得意了上天就要泼冷水,但是在郑乔伊这里实在太温暖,温暖到人的脑袋有点迷糊。郑乔伊视她如明珠,是捧在手上的那种宠。爱吃什么,想不想添置新衣,想去什么地方旅行以后带着去……无微不至。这种好与池门城不同,池门城从不主动问你喜欢什么,他会买一堆东西,却是自作主张的,她不喜欢就让她丢,确定她会喜欢也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永远是,“也许你会喜欢”或者“你应该会喜欢”,到最后却还是连她最喜欢哪只泰迪熊都摸清楚了。这大概就是时间的力量。   但昭月毕竟没有得意忘形到忘了自己的身份,没有天真到以为生命轨道从此定型。还是需要自己拼命的,郑乔伊毕竟与自己什么关系都没有,他只是因为池门城才待自己好,或者,因为那个故人?池门城,来郑家后不曾联络过。手机被郑乔伊换掉了,卡也是新的。新卡里有惜禾号码,没有池门城的。弄个号码是容易的,但是郑乔伊嘱咐了,尽量专心,莫联系。那么就算了。   其实,像突然由考研转为学戏这么大的变化,这次昭月想让池门城知道一下了。正琢磨着是问郑乔伊要池门城的号或者让郑乔伊代为告诉,岂知池门城与郑乔伊已在电话里激烈争吵。   “她最喜欢的是上台唱。和曼殊一样!”   “唱戏多辛苦你知不知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她喜欢唱,但她不适合。唱戏对她来说玩玩就够   了。”   “少把你那些自以为是强加到她身上!”   “人放到你那里不是让你兴风作浪!”   “池三!你可以现在就对她说清楚你当初怎么看中她的!她要回你那儿去我立刻让她走!”   那头霎时沉默了。心不甘情不愿将人送到雍城,所有的原因不就是这个。乔伊,这是在威胁吗?   池门城强烈感觉受挫,总在关键问题上自己疏忽了然后被乔伊钻了空,懊恼不已。   就这样,当夜昭月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一听声音便知是谁,顿时屏了声息。彼时昭月已洗过澡,窝在床上练段子。   男人开门见山。做个伶人,一生登台献艺,四处辗转演出。做个学者,研究各国戏曲,以唱曲为业余爱好,想唱得更好,他可以联系老师来教。   昭月的回答男人猜都能猜到。   “两者能不能兼得?一边做伶人,一边做研究。”   池门城终于明白了,什么都不必再说。许多想法她就是蹈她母亲的旧辙了。她想当一个艺术家甚过当学者。男人知道,这回自己又败给乔伊了。这是自己的错吧,想要努力挖掘她与她母亲的不同,害怕她什么都与她母亲像,害怕最后一丝解释的空间都无。怎么解释清楚她有哪里哪里不同?怎么解释不是把她当替身?   这场对话不欢而止。   男人淡淡的:“算了,你喜欢就好。”片刻,转而酸意十足地揶揄:“到了那边,果然不可能什么都不变。乔伊帮你找到了最爱,果然比我厉害。”   “……”   “在那边一定呆得比在我这里更舒心,乐不思蜀了吧。”   昭月可恼了,没见过这么小气的。“你要那么不放心当初就不要让我来。不是我自己要来,是你——”   男人无话可说,沉默片刻,沉沉说:“先挂了吧,下次再说。”不能再说下去,再说下去会更不愉快。   ……   有些天了。池门城总不务正业,整日整日地打网球,秦朗陪着。这应该理解为健身,还是排解孤闷?秦朗不好擅自定义。两者兼有吧。   去雍城的日子近了。机票早就订好,本来眼见老板心情一日日好起来,突然某日他板起脸。他不说,秦朗也不多问,只在他第一天推掉所有事务后问是否会有不妥,男人厉声答:“养他们干什么的!”   老板断续说出点端倪,好像那头的女孩子突然要听了郑乔伊的建议要去唱戏。三年里最忌惮的就是郑乔伊呢,这会儿那女孩子还这么听那边的话,必然使这边紧张了。紧张嫉妒却不能过去找!两个月其实很长。女孩子不在老板任何女人都没有找,自己拥人欢愉时有时就不禁想老板怎么过来,不知道新年去厦门有没有同房……这次去雍城都未必能与女孩子单独相处呢。如果将来遭遇最坏的结局,女孩子不原谅,永远孤枕独眠?这些问题是无法问的,只能等时间来揭幕。   有时候排遣孤闷的办法就是拿些难题让他解决。   “半月后卿姐即可遇上章伯修。”   池门城不吭声,眸光沉沉。是不能再拖了,真相还是及早查清的好,不查,心里永远吊着。   这次的计划对乔伊都没有说,预备这次去了雍城再提。其实是心虚。因为自己在女孩子初到厦门那日就坐了直升机赶过去。乔伊以为不告诉他她去往哪里就没事,可不知道正是他让惜禾跑厦门去邀女孩子前去TIME相聚的。乔伊在方城老家忙着做客,也顾不到他,他得以秘密地在厦门留宿。想她。害她其后几天无论在哪儿都小心翼翼围围巾,脖颈上留了太多可疑印记。这算不守信吗?说好了两个月再见,说好了保持距离,却因要拍点她的照诱她去TIME,自己也趁机去找她。是狡诈了。   在厦门为她们几人拍的照片自己也留了一份。拍那么多的照这也是史无前例的。其间惜禾要他与昭月合影,坚辞,这种照片会坏事,莫说自己不合影,连惜禾与昭月的合影都叮嘱了不能外传。只有卿儿与昭月的合影以及昭的单人照留在TIME了。只有这些有用,其余的,只会带来后患。这一次,试试章氏的人几个会惊张,看他们会采取什么手段。   躲在树上的女孩   昭月匿在树上,很久了,从天亮到天黑,大衣帽子将头脸兜住,衣服的颜色不鲜亮,整个隐在枝叶里,装在小袋子里的樱桃和苹果都吃光了。不打算下去。在池家爬树是因为兴致,如池门城所说,闷骚吧;这一回在郑家,是心里乱得,无聊得。   下午郑家来了客,昭月原本在房里,并不知道,是郑乔伊自己匆匆忙忙进屋来,面色有些许慌却强作平静对她说:“昭,不要出房间。张阿姨来叫你再出去。”他还抚她的头发,那样子就像哄小孩儿。   来客人了,又是她不能见的客人。见他那样惊张,猜测着是他的妻子范黎还是女儿黎黎。或者,就是一些认识他也认识池门城的人。他们本是同一世界的,他们那世界的人都不能见陈昭月。和在池家一样,并不问,乖乖点头答应便是。郑乔伊又匆匆离去,约莫半小时,女佣来报主人陪客人出门去了。问女佣客人是什么人,女佣一笑:“只是方城一位亲戚家的太太,听说来玩,顺道看望先生。”   只是。方城的人可没有一个“只是”,个个都是有分量的,陈昭月见不得的,在池家如此,在郑家又如此。早就知道了,秘密是池门城与郑乔伊共有的,谁知道是什么。   池门城再过四天就可以来。年前廿八日在厦门时男人是说两个月一到就来雍城的。廿八,这次新年也和前两个一样,在异地过,与惜禾一起,廿八男人来看望。不同的是,那次是秘密的,才聚便散的。他说不要告诉乔伊与他见过,当然不会说。电话是惜禾打的,只说两人在厦门聚聚,去了,去了才知惜禾做了男人爪牙。当夜原应与惜禾同睡,被男人拉去,仍是一多月前那个房间,任由摆布,不知反抗。只是,一度学会的拥抱又生疏掉了,羞涩,长指攀上他的背时,恍惚就发觉从前的那些骄傲嫌弃再也捡不起来。陈昭月再不是以前的陈昭月,所以,最难自禁时,眼里簌簌便有泪。   无爱无怖畏,不惧离伤,无谓抛弃,好聚好散。男人舔舐那些咸湿的泪,满眼是愧疚,低低说抱歉。是他第一次向她道歉。昭月环住他肩背的手没有松,只是答:“我们没有散,没有什么不可以。”   “如果你不愿,以后再不会。”   当夜就是以这样不完整的对话煞尾。男人的沉默使昭月无措,不知道那双手该继续环着他还是松开,还好那人仍拥住她,那夜得以睡去。最近的前程问题也看得出两个男人都很上心。昭月自与郑乔伊谈过话就用心练曲,可是整日想着池门城的意思。他是嫌唱戏张扬了,不喜他的女人抛头露面。尽管他没说,依着三年对他的了解,昭月不可能连这点省识都没有。他喜欢低调,自负的低调。   顺着他还是顺着自己的心?自己心里究竟是否愿意“抛头露面”一辈子?坐在树上想了那么久也没有想通。现在的问题是,即使想下去也不能了,双脚已麻。泽生曾说,女孩子把男孩子的那些活计全学会了就会很强大。游泳,学会了;爬树,也学会了;翻墙,也学会了;甚至打架——泽生说:“昭月不会欺人,但若人欺你,绝不能坐以待毙。”一堆的小本事小原则,有什么用?如今用上了一样,躲到树上,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反倒是,惹人担心了。   “昭……昭!”   郑乔伊的声音,从院子里发出来。郑家的院子小,听得清楚。天都黑了,应酬完方城客人郑乔伊回来了。昭月不出声。被发现在树上会很丢脸,就像被池门城发现一样丢脸,那次是因为池门城那嘲讽的冷淡目光,这次,害怕被郑乔伊那样庄重的人嫌弃;并且,就是不想应。这人与池门城是一路的,都怀揣秘密不肯告人,何必他一喊就应。这次不会那么狗血地正好有谁打电话来然后被发现了,手机根本没带身边。所以,下定决心一声不吭。   “昭出门去了你们都没发现?!”   “您说过不阻止小姐出门——啊不是的小姐真没有出门。您看您回来时大门是锁着的。除非,小姐翻墙——”   话都没说完呢郑乔伊就截断了,“怎么可能,一个女孩子!而且根本没有理由……我离开后有没有其他人来过?”   听得出男人的急切甚至不耐。这样冷的夜里,昭月身上却紧张得热起来。当女佣回说没有其他客人,郑乔伊终于彻底急了。他想到的是今天的来客。对方用什么方法把人弄出去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方很可能就是今天忽然上门的方佩蓉。原来那些柔情蜜意都是假的,精明的女人,早知道了昭月,早知道昭月在他这里。   郑乔伊第一时间想到池门城,按键之时双手甚至在抖,自己知道不是因为冷。昭月原本纳罕主仆对话忽然停止,以为被发现,呼吸都屏住,听到郑乔伊再次开口才知他在与谁通电话。是池门城。   “昭不见了!会不会是方城人——”   ……   “今天方佩蓉来过。我还让昭藏房间里——女佣说没人来过——章伯修的手下什么做不到!”   “我在院子里。什么?!”   没动静了。手机荧光一点点靠近院子里唯一一颗枝叶繁茂低矮的泡泡梓,然后是郑乔伊的惊诧表情。   “昭!”   怎么在这里!他还还没问出口,树上的人痛叫一声,瞬息砸到地上。手机里有电话那端池门城的惊嚷,这头的人没功夫将耳朵凑近手机听他喊话,甚至一下将他的线切断——急救电话最要紧。但昭月阻止了。她没事,她还能说话。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晚还躲在树上?怎么叫你都不应呢?”   昭月只有对不起,为自己的造次歉疚,深觉丢脸。但是也听清了郑乔伊情急之时提到的那两个名字。方佩蓉,今天的女客。章伯修,与方佩蓉大概同道,同是对己不利之人。郑乔伊都不敢马上把昭月扶起来,没有马上打急救电话,但要昭月小心检查全身每个关节。颈,双手,双脚。确定没事,大舒一口气,然后,一把将人抱起。   手机丢在地上,女佣对刚刚发生的事惊异不已,女孩子大晚上躲在树上!因为今天的女客?那位夫人是她见过的最艳丽的妇人,很能摄人心魄,女孩子大概在吃醋。无语。这女孩子平日看起来乖得不得了,不料醋缸翻倒后这么可怕。   “为什么躲在树上?”   郑乔伊知道,她必定是心里有事。或者就和今天方佩蓉的到来有关。方佩蓉,那两个人的名字可都被她听去了。那样的对话,她不可能不上心。可以说,秘密已经揭开面纱,若隐若现。这女孩子的眼神原来也会这样深。她已经说过对不起,但也只是对不起,她不说其他,不追问是不忍把他赶到死胡同里去,是对他有一分敬。   将人放在沙发上,自己蹲在她跟前,郑乔伊直直看着女孩子。“你对我来说就如我女儿黎黎一般,我不能看到你有任何闪失。方城的人,以后我们会找时间向你解释……”   方城人与池门城有仇怨,要抢他的妻要挟勒索他?   “你们的世界太,太复杂。”太太复杂。   “所以,不想让你知道……”   这种绑架勒索在陈昭月前二十年的世界里绝不会有。他们那种穷人有什么值得别人勒索的呢,但池门城他们的世界不同。男人或者就是不想让她过担惊受怕的日子?心里暖了一下,脸上红起来,为自己的造次羞愧。   “做生意的人大概比您演的戏都要复杂,勾心斗角……他自己会不会有危险?”   “不会。你放心。”   “我以后也会小心,你们放心。今天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郑乔伊情不自禁起身亲一口女孩子的额,将人搂紧。“将来我便是你父亲,保你万全,无论谁,池门城或方城人,谁都不能伤害你。池门城关于你我的谬论,你不要听。”   父亲。   女佣远远在一旁观望,心叹还好没闹出大事,又和好了。   昭月眼里潮湿。不是没有想过,凭什么自己这样幸运,池门城区区一个小妻子,做郑乔伊的女儿,得一生里最崇拜的人这样爱宠。何德何能。但生受人家的好不要问因由,感恩便是,报答便是。   这厢在谈心呢,那头池门城可急得冒火,迫不及待打来电话,手机在女佣手里,女佣赶忙接了,而且自作主张回复了。   “昭月小姐没事。我们先生忙,暂时不便接您电话,您迟些再打好吗?”   “他在忙什么?让昭月接电话!”   “小姐也忙呢。您迟些再打吧。”   那两个人正亲密着呢,反正女孩子没事,怎么好去打扰。女佣无奈,跟那头的人讲不通,只好将电话草草挂断。   ……   对昭月来说这算温暖的一晚吧。得了郑乔伊那些话,得知池门城一直将她隔离是为保她平静生活,免于危难。保她平静生活,免于为难,结果是一样的,根由却不同:会招来祸患的可不是池门城的妻,而是陈曼殊之女。毫厘千里。女孩子不知道其中奥秘,只知,想与那人说说话了,很想。回到房间,无心洗澡,靠床坐在地毯上,电话拨过去。   那头,池门城的手机早一时被摔到了地板上,亏了地板铺了厚毛毯。这会儿,手机乖巧地响起来。男人的声音很复杂,为前几日两人在电话里不欢而散现在女孩子却主动打过来,为那头终于想起他这个人的存在!他那声“喂”带了惊喜,也带了余怒,声音传过来,昭月有些无措。   “是我……刚刚,你知道我在树上?”   “刚刚和乔伊忙什么?忙到不能接我电话?”   真不知道有这回事,根本没听到有手机响。   “乔伊先生检查我是否受伤。我——”   “我知道,知道你摔下来了才着急不是。你命大,下次再大晚上爬试试!”   “对不起……”   不必解释,人家说大晚上爬那么就晚上爬是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害人担心了。那头是简单的一声“嗯”,但语气是和缓了。   “谢谢你……”   那头有点疑惑,“谢我什么?”   “全部。”   男人顾自琢磨女孩子的话,而女孩子的满脸通红他看不到。“你,这次会过来吗?”   “期限要到了,当然去。就算你不欢迎也要去的。”   “呃,没有说不欢迎啊,您要来就来呗……乔伊先生说,我在他这里就像黎黎一样……”   “唔,把你当成女儿?你若不满意可以争取他把你看成其他人。”   “……我觉得自己过于幸运。哪有什么不满意。”觉得自己不配得到这么多,根本没其他杂念,   你何必一味执迷于猜忌。   “可是,终究不可能真像人家亲生女儿一样珍贵的,乔伊先生心里最珍贵的人应该是黎黎……那,在您心里,最珍贵的人,是慕之吧……”有没有可能是其他人,是我。   “我是自私的人……如果我说是你呢?”   想为你妆点绛唇   昭月会永远记住这一天,算是生命里立了一个碑。   池门城到的时候,探访昭月在郑家的房间时,她匆匆从浴室跑出来,满脸是水还没有擦干。她早上早洗过一次脸,这一次是洗净脸上的睫毛膏、眉粉、唇膏。   “到现在才起床?”都中午了。   昭月对着男人那灼热目光倏地就红了脸,都没开始解释,男人顾自抓住了把柄似的或是为自己到来的日子她却这么懈怠生了气,不无嘲讽地看向郑乔伊:“到了你这里就堕落成这样。在我那儿她可起得和我一样早。”   郑乔伊一笑:“平时昭起得一样早。今天又不是什么特殊日子,天这么冷,偷一下懒咯。年轻人爱睡懒觉很正常嘛。”   两个男人斗嘴的当儿昭月已跑回浴室,怕脸上有残余痕迹。   “昭,收拾完了下来。我们楼下等你。中午一起出去吃饭。”   其实昭月今天起得挺早,看书练曲——是的依旧看书,不看书心里总不踏实。后来,走到镜前,端详自己,从头到脚打量,二十三岁,事业等待着落,没有一项大功绩大能耐,频频遇上不寻常的男人,然后稀里糊涂被他们宠。忽然想到化点妆,以示对池门城到来的郑重迎接?再后来,觉着这样的自己太怪,惴惴不安的,最后索性把妆洗了。最后站到男人面前的陈昭月,脸上仍是有清透的裸妆,抹了一款颜色稍淡的唇寇。   唇寇。从来只涂透明润唇膏的女孩子这回涂了唇寇。原本红润的唇上镀了莹莹的一泊光泽。池门城眼尖,可看出来了,于是凝着看,眸色深了一丝。不要说来了郑家后更爱漂亮了?郑乔伊也注意到了,那算很自然的色泽,但效果毕竟比润唇膏好。平日都不做这种修饰的,今日因为池门城?   昭月低了头,装作整理自己的袖子,袖子平平整整的,于是看看衣襟,看看裤子,看看靴子。这种男人的眼睛就是可怕,连这么点细节都注意上,心里会意就行了,偏要盯着看,多让人难堪。   那一日,三人出外吃饭,最后却是昭月独自逛商场,难得她有兴致,男人们却永远没兴致的样子。两个男人有太多事要谈,家里也不见得方便,总怕昭月撞到。   “方佩蓉为什么来找你?”   池门城一直记着郑乔伊那晚的话。方佩蓉做客雍城,尽管事后证明与昭月无关,这仍够稀奇。乔伊微有难色。池门城一眼就明白过来,嗤嗤笑:“你看,这一群人里还是你和仲鹤最讨女人喜欢。”   “少说废话。”   “新年回方城你必然待她不薄,不然,人家怎么可能千里迢迢赶过来看你。”   二十年里彼此没有私交的一对人,也就这些路数。但,就如郑乔伊所说,“当年没动心,现在都老了还动心?你太高看我。”   那么,不拒绝与人家接近,必然有其他原因。池门城顿时凝了神色:“不要告诉我与她走近是因为曼殊的事。”   可不就是为了曼殊,为了昭月。一个二十多年爱慕自己的女人,彼此深入了,总能探到一些蛛丝马迹。“我怕靠你的计划猴年马月才能查清楚——”   “那么靠你出卖自己就可以成功?”   “我自然有我的分寸。”   “你以为方佩蓉是只有脸蛋没有脑袋的女人?她再爱你,曼殊昭月的消息是她们几个女人放出来,关乎利益存亡,她会为了你出卖她自己?”   “你也不要以为我对她只用皮相不用脑筋。做朋友总比做陌路好,关键时刻,或许就派上用场。”   “沈雨墨那场我都没觉得有什么,你动心了。这次不一样。你要为了目的和她做得出格了,你对不起黎黎。你让将来昭怎么想!”   这回轮到郑乔伊嗤嗤笑,他都没跟方佩蓉怎么呢。“你这是,在乎我一个男人的贞操?”   池门城恍然发现,好像是这么回事。一个男人也要讲贞操?双手往胸前一抱,不愤冷嘲:“乔伊君在女孩子眼里可干净得很。比我都干净。别坏了你家形象。”   郑乔伊笑。他郑乔伊几时做事莽撞过激进过。他要这样做,自然抱着豁出去的心,但前提是,那女人提供的东西值得他豁出去。   而池门城这次带来的他的消息郑乔伊倒没有异议,只是,紧张。照片让章伯修看意味着什么他们最清楚。   “他们一定会有动作……只是,章伯修凭什么对她那么钟情?”   “钟情,你放心,那女子,论气质,比昭月更像曼殊。”   比昭月更像曼殊……郑乔伊晃了神。昭月的像在于容貌,论气质,昭月与她母亲并不像,这孩子从底层家境中来,身上野气重,傲气也有,但乖顺之中有许多自卑,她母亲却从来不自卑,一身的大方自信。那个可以吸引住章伯修的女子,郑乔伊真有些好奇呢。   两个男人话题一个接一个,俨然有谈判的架势。谈到事业,慕之的戏里还有乔伊几场戏,乔伊的意思是拍完了就歇半年,好专心等着方城的事解决。   “要说,慕之的戏也要杀青了。放心吧,那孩子有天赋,那个戏也耐看。”   “看他这份成绩单的分数吧。如果真的是好料,你再雕。不然,不要帮他。他太傲,挫一挫也好。”   乔伊不以为然:“傲,看傲在哪里。要真像你,也还可以。”   池门城心胸大畅。自昭月的事后乔伊对自己就只有冷言冷语,好久没听郑少这样认可自己。但郑乔伊忽担心起昭月独自逛街的安全,池门城笑:“放轻松。章一还没看到照片呢。”更重要的是,总有人会暗中看护的。   “如果你不从中阻拦我当然很乐意一旁陪着。放她一个人逛商场,半小时,一定腻。”   郑乔伊自己不敢随便带昭月出门。自己出门随便哪个路人都可以举起手机就拍,最怕的是昭月被拍到。所以,这竟然是昭月来雍城后第一次上街。两个月,她就这么两个月都没有出大门一步。有时候郑乔伊都心疼,但是没办法。像这回,让昭月戴了黑超,围巾也遮住小半的脸,在饭店订的座位当然也是包厢,从车上到饭店,没走几步路,被人看见的可能性越低越好。这么辛苦却偏要出来,无非为了让女孩子透透气。她自己不觉得闷他们都替她闷了。   真的,池门城神机妙算,半小时左右,才逛了一个百货的两层楼,昭月停了。不知道买什么,感觉自己像无头苍蝇,所以打电话给郑乔伊,问他自己该怎么回家。   “你没有要买的东西吗?还是,一个人无聊了?”当然是后者。有个人陪着即使没东西可买也可以逛逛当散步了,奈何他们不能陪着,一个因为自己的身份,另一个好像因为前一个的阻拦吧。   郑乔伊看了一眼眼前男人,无奈。女孩子自己不反对,那他也不好反对。让昭月在指定地点等着池门城过去。   “你好像真的很了解她……”   池门城已起身,听乔伊低叹,坐回来,“我当年对曼殊都不如对她这样。你不会明白。”说完起身,匆匆离去。   博山炉里沉水香   池门城示意暗卫离开。想要真正地单独一起闲逛。人有时候很贪心,有时候却一起逛个商场就很满足。认识快三年了,这是两个人第一次一起逛街。昭月初时却想要直接回家。   “男士,尤其像您这样的,一定不喜欢逛街。”   让一个一身商务西装,站到人群里尽管中年仍然显眼的男人陪着自己逛商场,无论他的派头还是自己与他的组合都嫌别扭。他这样的人只有去逛专柜,逛旗舰店。但男人不。   “雍城我不熟悉,不然就带你去些好地方。现在,我们就逛这座大楼。”斩钉截铁的口气,不容抗拒。再不熟悉附近有雍城最昂贵的百货还是知道的,但不带她去的好,他们身在的这幢楼东西杂一些,她会比较喜欢。如乔伊所说,对她的一切,三年下来已经这么熟悉,这不是自然而然的,自己最清楚暗地里花了多少心思。   大楼里暖,男人脱了自己的大衣,连同昭月的外套一起抱在手上,说的话比昭月都多,为了使她放松,费尽心机。昭月真就慢慢放松了,于是一逛两个小时。   这一场走很幸运地收获一只龙猫。坐在回去的车里,池门城捧过那只龙猫,不免无奈:“什么时候你能不再抱公仔回家,这样我真有压力。”   昭月吃吃笑:“三十岁以后我的房间还是要有它们。这和成熟与否无关。好东西不分年龄,人人都爱。”   “三十岁都该有孩子了,和孩子一起玩公仔?”   “有什么不可以。”这么答着,脸却转向车窗看外头。因忽然脸红。   男人将人手握了,声音有点轻:“如果你肯一直跟着我,什么时候要孩子都随你。不要孩子,也可以。”当然想要孩子,但是连人家将来愿不愿意跟着自己都不确定呢,再贪也没有用。以为这会是自己自言自语,结果她应了。她说:“嗯。”意味着什么呢?   忽想起什么,男人又开口:“不要因为我那晚反对就选择读研。我可不要你将来为这个怨恨我。”   这回昭月嗤地一笑:“放心吧。我考虑得很清楚。与你的意见无关。”   男人笑,仍是不罢休:“说说你的思路。”   午饭时候三人谈到那日的老问题,两人都决定由着昭月自己选,昭月最终选择了读研,对他们也不客气,什么请老师定期来家里教戏甚至教器乐,来者不拒,倒是池门城不许,“要考今年就考了,不要学其他分了神,等你考上,要什么给你学什么。”这种时候他倒很理性,昭月无话可说。   但现在他想听她心里完整的思路,确定她考虑得很清楚。   最后昭月的回答是:“那种戏妆化一个体验一下就够了,一辈子化,会疯掉。”   当然是小玩笑,其实就是考虑了他的意思。自己未必喜欢一辈子四处登台表演,自己喜静,还是做研究的好。   ……   白日欢快地过去,晚上两个男人带了女孩子去电影院,看得出来,昭月很开心。这样的日子多像节日。   夜里池门城依旧与乔伊同睡。昭月明白了,只要三个人在一处自己总要成为被单独搁置的那一个,当然没意见,只是独自躺在被窝里情不自禁琢磨起池门城这次能留多久。这一次池门城过来郑乔伊规定了只能呆两天。他们没对昭月说起,她也不好问。其实希望他呆久些,希望每天都像节日一样,但又顾虑自己的复习大计,矛盾,在矛盾之中迷糊过去。   深夜不知几时,昭月忽然睡得不适,有点被魇着,忽然就醒过来,黑暗之中乍见眼前一只人头,惊叫,叫声却被一只大掌生生封住。   “昭,是我!”   台灯打开,昭月眼里已团了泪,有谁睡梦中醒来忽然看到鬼魅人影能视若无睹的?有谁大半夜潜入人房间吓人的!但吓过就算了,懒怠计较,只问:“来多久了?”   “不知道。”不为自己的行为羞愧,只是一双眼暗沉沉地凝着女孩子。过来挺久了,一直一直就那么干坐着。不是想她想得睡不着,是梦见与她争吵了,梦见她满心都是恨,醒过来,庆幸是梦,禁不住就跑出来,又庆幸她没有锁门,于是溜进来。   昭月慢慢起身,又俯身看男人在地板上的脚,棉拖是有的,但是一定也冻着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径往边上挪,想将自己原来的位置让给他,却被他拦住。“边上凉,不要动。”   昭月又不知道说什么,心头荡得厉害,片刻才讷讷开口:“那么,你躺过去。”   “不用。我回去。”今天乔伊又说了,负责任的男人不会趁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占便宜,想要拥有,等她知道一切后,听凭她的意愿。他向来自私,但也自知太自私了也是一桩罪,只怕罪孽太深无以自赎。新年前在厦门已经深深自责了。所以,这一次宁愿坐在外面受寒也不要爬进被窝。太靠近怕会坏事。坐得太久了,都害她醒过来了,自己也确实感觉冻得厉害,应该回去了。   才起身,昭月一急,“等一下!”男人回头就见女孩子仰着脸满眼殷切,“方城的事我已经知道。你,对我很好现在我知道了。所以,只要你不腻烦我,我一直跟着你。”   方城的事?如乔伊所说,她知道方佩蓉和章伯修了,但似乎有她自己的理解,她的版本,是怎样的?于是坐下来。   “我以为你知道后会恨我,恨我隐瞒。”就这么似是而非地诱导着。   昭月不知几时握住他一只手。“听乔伊先生说话就知道方城人与你敌对,你怕我受牵连……我没有什么能报答你,你不嫌弃,那就一生。”   男人失语,只将人拥紧。如果真是那样多好,一辈子将她藏好便够。可惜不是,哪有那么简单。现在,真正不可告人的不是方城人,而是她母亲,卿儿都说了,不爱的时候当谁替身都无所谓,爱的时候可以卑微到愿意当人替身,但做自己母亲的替身,那会是耻辱,对母女都是羞辱,卿儿也说,不能再碰她,除非她知道一切后仍然接纳他。   “昭。将来你会发现,我一点不好,不是好人……以前总要你爱,以前是我太自私。”   这个男人这样沉重自谦,这多让人心紧,因这不像他。“我有许多事没处理完。处理完了什么都对你说。那会儿你仍愿意跟着我才算圆满。”   “只要你不杀人放火,你的财货取之有道——想来你不是那样的人,不然乔伊先生也不会与你这么好。”   这么肯定,只因为乔伊。几时乔伊成了试金石。男人不满,“跟了我都要三年了,凭你自己就不能断定我是好人?”   昭月感觉自己有点憋屈。“您到底觉得自己好还是不好?”   池门城嗤地笑了。她确实不了解他,连他做什么生意都不熟悉,连他的大楼都没去过。想来,最了解自己的也就乔伊了。   “我当然算好人。只是对你不好。”   凌晨一点,男人手脚都冰了,原本下定决心回自己房间了,终于还是留下来。   因她吻了他。就那么不声不语的,浅浅的在额上一口,顷刻就让人乱了阵脚。丢掉所有打算,钻入温暖被窝,躺在没有温度的边上,将人搂紧。不动她原来也不难,因为心里懂得了克制。现在动了她无法等于幸福,不过是身体的餍足,幸福是其他一些事:平静地拥着她一起睡,第一次被她亲一口……幸福的时候爱说话。所以,要她把灯熄了,絮絮开始他的“自我介绍”。   “以前你对我的事从不问,所以我也不拿那些事跟你显。其实我也很乐意炫耀一下咯,只是你这人一点不像其他女孩子天真可爱,我都没有向你炫耀的欲望。”   昭月抿着嘴暗自笑:“向天真可爱的女孩子炫耀人家会把你当神膜拜是不是。好幼稚。”   “最近你也有一点天真可爱的趋势——”   话没说完,黑暗之中昭月嗤了一声,但是涨红了脸。所谓天真可爱,其实就是幼稚。所谓最近变得幼稚,自己也发觉并且汗颜呢。   “不要说些有的没的,炫耀您自己吧,不然就睡觉。”   男人笑。从前那些做出来的温顺可都没了,敢反驳,敢掐他的话。多好。躺一小会儿被窝就暖起来,小聊一下心里就雀跃起来。“要说起来,我也不比乔伊差。我做生意可是有讲究的……”   真的开始炫耀了。三年里都不曾闲聊的两个人,压着声音,一个絮絮说,一个断断续续地问。很多事情他讲了她也没什么概念,譬如他说也曾想把触角伸到房地产,但是后来房地产泡沫越来越大,终于没了兴趣。   “财富也分档次。我不需要缺少档次的钱。”   “为什么就没有档次?”   “小女人不要管那么多。”   “你就是傲的。”   “这是高贵。”   昭月嗤嗤笑,笑这人竟可这样大言不惭。不过他大概没对几个人这么自矜过,像这样的男人,只有面对他心里最亲近的人他才会耍耍无赖,做这种幼稚的炫耀,更何况,他确实有值得炫耀的资本。   “你总嫌我奢侈。但你要想,许多制造奢侈品的企业是高贵的,他们讲究品质,价格的高昂以他们独一无二的品质做基石。人家流水线毫无创意批量生产,他们手工,限量,当然,更高贵。”   “那么您的产品高贵吗?”   “我的葡萄酒,严格分级,该藏多少年出窖绝不提前哪怕一天,当然,窖藏三十年与五年在你的嘴里反正都一样。我的农场,那些国家再挑剔也挑不出毛病,当然,是你讨厌的昂贵,但就是有些奢侈的人愿意买诶。”这是揶揄,他在借机反击,昭月只是笑,由他。他便顾自说下去:“我的船只,与德国人合作,德国人是世界上最一丝不苟的人你可知道,就有那些有钱没处花的富翁最乐意买我们家的游艇烧钱。还有,我们的酒店……”   “行了行了。你们家的酒店绝对不会让客人吃到刷锅的钢丝。”   刷锅的钢丝,池门城不知道刷锅用的什么东西,但怎么可能听不懂她在嘲讽。一把捏了她的鼻子,要她吸不了气:“胆子越来越大了诶。”   鼻子得自由,昭月捂着嘴笑,“怕您得意得忘了形。”其实是回报他的嘲讽,三年里,没少被他明里暗里嘲讽揶揄,可就是这一回,越听越开心。   “这些事,以前您都不说。”   “你从来对我不关注。为什么要说。”   昭月咬了唇笑,这么说是自己失策了,没眼力了?男人这回倒不穷追不舍,只顾自说:“给自己设定规则与标准,严格遵守,生产一流品质的产品,做生意可以像搞创作一样有趣。”   这算小小的总结陈词?闲聊就这么刹住了。昭月不说话,只往人怀里蹭,一只手从他的腹侧迁到后背,后来又移到胸侧,后来手就被抓住。“你知道你再乱窜有什么后果?继续聊天还是睡觉?”   昭月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到了极限。“我不困……我今天,没有例假……”   男人的手忽地一僵,顿一下,打开台灯,撑起身子凝视别过脸去的人,眼里是变幻莫测的神情,惊喜,惊疑,沉郁……试着凑近,亲一口女孩子的额角,   “我回去了。”   但一只手被牢牢抓住了。昭月知道,这算挽留吧。“您还和郁总监在一起吗?或者找了其他女人在外面?”   男人一凛:“当然没有。”   昭月不再说,只是坐起,然后盯住他。她有疑问,他看懂了。哭笑不得:“你以为我一月不见你就要像狼?”昭月低了头,上回在TIME就是。男人捧起她下巴,神色凌厉:“这天下的女人,越诱惑人的我越不想要。我只要陈昭月。别胡思乱想!”   靠得太近,看到她眼里有泪光,晃眼得很,忽然脑袋就空了,身子一倾,扑上去。终究是个大凡人,自持,有底限。   昭月知道这一日所有事物都与从前不同。喜欢,渴望,幸福,必然不是今日的事,但今日所有快乐都盈堤,溢出来了,自己才发觉。   主动,挽留,迎合,羞窘都来不及,男人的吻如狂潮,顷刻将人裹挟而去,使人淹溺。昭月不知道这夜他为什么反常,只知大抵因为在郑家,她不知他费了多大心力阻止自己留下来,后来忍不住留下来,又不知他多么投入于聊天,满心欢喜以为可以相安无事直到白昼醒来。她坏了他所有事。   原则、标准,事业上他是严格坚守的,但在她这里,不堪一击。所以他说得对,他算是好人,但对她坏,只贪一时欢愉,不守信,不义,一无是处。她不知,只知想他了。被窝里那么暖,心里那么欢,突然就躁动不安,趁着沉沉夜色掩护自己,厚着脸皮,不顾羞耻。唇舌相抵,一心相缠,手脚如蛇,缠结厮磨,明知欢愉短暂,仍做一生拼。   ……   昭月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因不知道夜里几时才睡,只知池门城离去之后还没回来自己就迷糊了,然后醒来之时那人也不在身边。他夜里不是去卫生间,是回了他那个房间。原本可以坦荡荡睡到自然醒然后向乔伊解释自己的无辜,后来不行了,害怕面对乔伊的问责又不愿说谎,索性彻底掩盖真相。   少一个乔伊的谴责没有用,自己清楚自家罪责大着。根本就不该半夜跑去看她。所以,自中午醒来池门城就心事重重。这使昭月想起先前初到海边那日,他又是那副忧思郁结的情绪,这甚至使她怀疑昨夜一切是自己做梦。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问话的人是郑乔伊。男人挺好的,气色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心里。可以做得人不知鬼不觉,但自己心里无法无动于衷。吃一点饭,终于叫了乔伊一起出门去。回来后,郑乔伊神色也深许多,没说什么,只叫昭月陪着去打高尔夫。   郑乔伊喜欢高尔夫,但不常去,只有池门城来了才有兴致。昭月当了球童,帮着捡球,来来回回地跑,对男人的对话并不插入,其实心里不安。醒来就不愉快,只能因为睡前不愉快。只怕自己的不知羞耻让他看低了,或是他原本就不想,不想又因为什么?垂头丧气,没留意男人们已经挥出好几球。郑乔伊一个眼神,池门城走到她边上,牵着她走远去。郑乔伊一旁观望,面无表情。昨夜的事男人承认的,当时险些要痛打他一顿,但是打没有用,禁止他再来更重要。对昭月也挺无奈,女孩子自愿的事,他们的私隐,实在不好对她说什么。眼下心里只在想,是否可以帮女孩子物色些新人……   男人对女孩子说:“接下来会比较忙。可能两个月到了也不能过来。照顾好自己。唱戏或考研,就照昨天说的,顺着自己的心就是。如果唱戏,我们会请好的老师来家里教。平常出门,无论要逛街要散心一定先对乔伊说,不要单独出门。外面不安全……”   就是这样絮絮的一堆话,把人心里冻着的不安说化了,昭月就那么笑起来,笑得人心里疼痛,顾不了乔伊在望着,一把将人拥入怀,只望下回相聚她仍愿意对自己笑。   此间男人的餐桌   池门城订的航班于第三日晨离雍,留在雍城的末一晚,嫌麻烦,留在家里晚饭,要乔伊亲自洗手做羹汤为他饯行。乔伊初时不应,才呆了两天而已,更何况又不是稀客贵客,最后应下,无非为了昭月。   昭月这两日心情大好,男人们都看得出来,郑乔伊这会儿才知道,昭月丫头也是爱玩的。但是,乔伊希望这快乐只因为玩本身,无关人。无法接受池门城这个与自己一般年纪的男人占着曼殊那么小的女儿。所以早上听池三自己招认,气得一把揪起他衣领,但是实在又不好怎么样,只有强硬地禁止他再来,池三倒答应了。这才稍稍消了气。但这种怒气是轻易就会涌上来的,譬如当男人肆无忌惮的拥抱,公然牵手。   “黎黎都不需要我担心。总不至于有可做她大叔的男人来纠缠她,即使有,她也会把他们踹得远远的!”两个男人在洗手间,郑乔伊毫不客气。   池门城不大辩,只是说:“我和昭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里,心里有一堆小细节,但是不好说。有些细节只有自己能懂,因为只有自己看着她一点一点地变了。她从前的温顺是做出来的,现在不是,她的眼睛很好读懂。但是未来结局毕竟未知,总还不至于欣喜若狂。   三个人的晚餐未免寂寞了,为让昭月更开心些,乔伊想到一位在雍城的朋友,打了电话邀请。那人池门城也认识,许光禄,雍城物理教授,本城名士,为人还不错,最重要的是,不识方城人,可以交往。末了乔伊却说人家本来要同侄儿一起晚餐,索性叔侄一起过来。四个男人,够天南地北地闲话了。   ……   乔伊是有意地禁止池门城接近昭月了,支开女佣,只让昭月打下手。池门城一点忙帮不上,只好在边上候着。   “昭,人要懂得劳逸结合。你若嫌寂寞了,请些你熟悉的人来。你在连阜的好朋友。那次那个女   孩子,另一个月,”只记得人家也是个月,不禁笑,“如果她有空,请她过来做客。”   池门城不以为然:“今年就考试了,还是安安心心复习好,随便来个人都得耽搁掉几天……等考上了,再安排惜禾陪着你旅行。”   听口气像奖励?昭月别过脸看他,爽快点头。   客厅长条桌上几个菜依次放上,尼斯沙拉,西芹榛子炒虾仁,三文鱼面包片。男人们的聚会,最重要的是酒。郑乔伊有专门的冰柜贮藏红酒,男人来了玩兴,要女孩子挑,挑中什么便是什么。   昭月忽而想起夜里池门城所谓“我的红酒”,对着池门城一笑:“有你家的酒吗?以前没留意,今晚好好尝一尝。”   郑乔伊笑:“不用挑,这里面大多就是他的,”想起什么,声音一低,“池门城带你去过他的私家酒窖吗?”   私家酒窖。到池家近三年,直到今晚昭月才从郑乔伊这里知道,原来后院老房子地底下有酒窖!盯住池门城,颓然开口:“您那里我不知道的东西还真多。”   初到池家好像自己提出过住到那老屋里,男人置若罔闻,原来那里是这样的所在,当时他可以解释一下,他却没有。这男人到现在仍不觉当初有何不妥。当时她淡,他也淡,轻易不介绍有关自己的一切。后来,没有契机。平常都由李妈吴妈去取些寻常一些的小饮,冬天有客人最慎重的时候她又不在了,没办法。但现在解释是需要的:“以为女孩子对酒窖完全不感兴趣呢。感兴趣的话以后带你下去看看。”   昭月挺无语的,有些恼,但又不至于义愤填膺。不巧客人就在这会儿来了,郑乔伊听到女佣通报前去客厅迎接,池门城趁机凑近,再度解释:“不要因为一个酒窖坏了心情。以后带你看我们在波尔多的酒庄。”   冬天要随他去了欧洲就看得成了,破坏计划的也无非他们父子俩。“您现在喜欢许诺了。刚刚一个,现在又一个。”刚刚许诺考上了同惜禾一起旅行,现在许诺去法国。   男人信誓旦旦。“两个合并起来怎样?”   这个意思昭月琢磨了两秒钟,明白过来后,仰头对着他不惜粲笑:“好!”   酒挑好,带出餐厅,两位客人就在那开放厨房的边上与乔伊谈笑。   “老许。”   池门城这一唤两位姓许的都回了头,一位五十来岁光景,另一位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眉目俊朗。老许先生见到池门城,大喜,忙迎过来。   “乔伊在电话里没说你来了。真是惊喜。”   最陌生的只有两个年轻的了。乔伊听到许光禄问到昭月,忙迎出来抢先介绍,“诶你们都坐,我这儿的菜很简单,今晚就委屈一下。”一壁说,一壁拿醒酒瓶盛红酒,把许光禄那位侄儿介绍给昭月和池门城。   许逸衡,刚从英国留学回来,自己创办工作室,搞室内和家具设计。不知道怎么的,昭月一下子就想起慕之。人家一看就是温良的,慕之能有人家一半也好。   许光禄看了好几眼昭月,笑:“这位是哪家的千金?”   “昭月,是门城一个侄女,父母都早逝,这回要考研,就暂住在门城家。”   昭月脸有点红了,又听池门城吩咐与两位许先生招呼,脸彻底红了,不因为平生第一次与人握手,因为自己这个不伦不类的身份。池门城的妻,这个身份对那些有害于她的人不能说,为什么对这种无害的人也不能说?怕她害羞?   与那位小许先生握手时,年轻人不客套,直直问:“池小姐要考的是什么专业?”   就这么聊上了。   乔伊记得自己的大任务在厨房,临走神神秘秘地对池门城笑:“老许带来一样好东西,比我们这些东西都美味!不知道昭月吃过没有,昭,来看看。”池门城却握了握她的手,无声示意她跟着他走,结果带她去了卫生间。   “洗手。用热水好好把你的手冲暖。”说完,自己离开了。昭月大窘:先时他偷偷握了一下她的手,竟就记牢了她那只手的冷。   回到客厅,两位许先生正在切火腿,昭月纳罕乔伊爱得不得了的东西是什么,池门城就笑:“就是这个呢。”   火腿而已?   池门城可读懂了女孩子的眼神,一笑:“这可不是一般的火腿。我们吃过,没跟你介绍,你陌生。”   昭月连它的味道都不记得,更不必说晓得它的名堂。反正池家餐桌上美味的玩意很多,有些东西认不出来她会问,火腿,猪肉而已,从不多问,于是吃过池家那么多次西班牙伊比利亚黑蹄火腿却等到了乔伊家等人家很巧地送了一只过来才得知,而且是听一个陌生人许逸衡介绍它。   “外国人做东西很讲究工艺跟品质。比如这种最上等的黑蹄火腿,猪仔只能法定区域散养,只吃橡树籽,连猪的头数都规定好,而且不添加化学成分,很耐心地放在地窖里花个两年时间自然风干等它成熟。有时候过分的讲究是一种造作,但制作产品的时候讲究就是一种负责,真的,找不出第二种比它更美味的火腿了。我们现在的国人失去了那种追求卓越的心,追求短途的利益,譬如金华的火腿,为了增加产量猪仔搞杂交,已经走下坡了,很可惜……”   昭月有些愣,恍惚就想起池门城夜里刚对自己说过的话,转脸看池门城,男人眼里有淡淡的赞许,对她一笑:“以前吃到的时候是不是直接把它当腊肉了?东西让你吃还真是暴殄天物。”   这低嗔引得两位许都回头来,老许只是一笑,继续自己的活,小心翼翼地顺着火腿纹理切极细的薄片。许逸衡看着昭月笑:“了解它的背景,有时候可以帮助我们品味它的味道。当然,那些讲究是不是值得最终都得靠味道来检验。昭月小姐觉得他们的讲究值得吗?”   昭月欣然点头,“当然!”谈间昭月对这位许逸衡也更多了欣赏,这人言谈举止风度自然,眼界又这样宽阔,家境一定不错,并且应该是很懂得生活的。真好。可见从富家出来的公子,要么是他这种上乘的,要么是慕之那种……似乎也不好说人慕之下乘。反正,光一学识慕之就不及人家九牛一毛。昭月不由瞄了一眼池门城。不知道他是否想起了自家儿子。   切火腿是个精细的活儿。郑乔伊做俄式土豆牛肉汤简单,等到郑乔伊再上一道海鲜清酱意面,一道螺蛳,乔伊自己也入座。男人们正式开始他们的聊天。   昭月第一次见识这种场景,发觉自己很喜欢。池家寒假专门聘请了大厨到家里烹制大餐宴饮客人的场景她没遇见过,那种热闹也不会喜欢,眼前却是丝毫不喧嚣的,谈的话题仍旧是她没听过的。以前总觉自己看书够勤见识得够多,现在才发现一个许逸衡就把自己抛到好远,更不必说池门城之流的成熟男子。   说到自己要考的古代戏曲,人家研究物理的教授都能侃侃而谈:“要说研究戏曲,最好自己懂得唱,懂古音律,古声调,都是非常有趣的呢。小女孩子要研究戏曲的很少咯,池家出才俊哩。以后学得有起色了,去拜访一些老的中文专家,会很有收获。我听过有人用古韵吟《离骚》,美极了。”   郑乔伊深以为然:“许伯伯主业是物理,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其他领域的兴趣。一个人有广博的视野、深刻独到的见地很重要。所以你学英文可以唱漂亮的昆曲,像了解一些许伯伯研究的物理啊,都没问题。”   昭月对着郑乔伊笑起来。他们都说得是。池门城却话少。坐昭月对面的许逸衡瞄了昭月几眼,又瞄了池门城几眼,最后认真凝视郑乔伊,面上平静,心里其实冒出了一个念头——郑乔伊才真正像昭月叔叔呢。昭月也是这么认为的,所有人心里应该都这么想吧。   池门城无心扮个父辈人物,讨厌那么装,干脆不吭声,只时不时替女孩子夹菜。   许逸衡注意到,那个三文鱼面包片让女孩子犯了难。她转头望了一眼她那位“叔叔”,“叔叔”的表情是试着吃吃看。以前带她出去体验西餐她死活不点生鱼片或生鱼沙律,活生生一个不知享福的命。这回,看会不会因换了地点试一下。果然,她比较不犹豫地咬了小口,然后,毫不犹豫吞了下去。表情是丰富的,由最初的皱眉无奈到豁出去,到吃惊,到欣然一笑。她那“叔叔”却摇头,眼里是讥诮的笑。女孩子被讥诮得微微红了脸,不撒娇,顾自继续品尝刚刚初试的食物,确定没问题,顾自弯了嘴角轻笑。大概池家基因好,池门城是俊才,他兄长也是俊才,生出的女儿便也美,美得撩动人心。   老许和乔伊由许逸衡的室内设计谈到房地产,讲哪里的楼市又涨了,国家的调控完全有心无力云云,都是昭月很陌生的也毫无兴趣的话题。昭月记起夜里池门城说过不做房地产,不赚没档次的钱,听得迷糊,气着男人那一句“你小女人不懂”,这回,逮着时机问乔伊:“做房地产的钱是没档次的吗?”   池门城看了一眼她的后脑勺,顾自装了几样食物到餐盘里,一手端了酒杯,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了。另三个男人对这问题充满兴趣。老许笑:“这看法新鲜。小姑娘怎么会这么想?”   “是,别人说的……”   乔伊瞥了一眼沙发上的池门城,笑:“是叔叔的理论吧。”两位许先生吃惊,乔伊便解释:“老池不搞房地产的,白白少赚了很大一笔呢。”   许逸衡好奇得很,扭头去看沙发上的男人,“先生为什么不搞房地产呢。您的实力完全可以很早就开始淘金。”   男人吞下土豆,不轻不重地答:“最讨厌和中国地方政府打交道。”   两位许先生都对着昭月笑。许逸衡问:“现在明白你叔叔为什么觉得那种钱没档次了吗?”   昭月豁然开朗,却不敢造次,只说:“官员的腐败我是听说不少的。”   许逸衡温和一笑:看来真的是个对政治和经济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子呢。谁说搞房地产就一定要搞那一套见不得人暗箱操作呢,只不过,这一行确实是暴利,地方政府会一力支持,也是为了暴利而已,有时,简直被暴利冲昏了头脑……   池门城起身,走回餐桌,又夹了点意面,主要是对昭月有话说:“女孩子不要管这些乱问题,政治经济不是你该过问的。”   语气还算柔,但这疑似大男子主义的姿态惹出了两位许先生争论的斗志,尤其许逸衡。“先生这样想不大妥吧。女孩子多了解政治经济也是开阔眼界,避免肤浅幼稚。女人只懂化妆打扮也是可怕的。现在时代也不同了,女孩子总不能只会操持家务只会女红。”   池门城竟然不马上开口反驳,好像被驳倒了,其实根本不放心上,神色闲闲的,对年轻人的说法他点头,一壁吃意面,后来,看了看昭月,说:“还是生活得简单些好。懂得太多不快乐。”   昭月低头拿牙签挑螺蛳肉,不让别人看清自己眼里情绪。因眼里都是难以自控的心疼。因为明白,他要她平安,要她简单。后来,当昭月独自居住在远方,每每就想起男人说过的一些话,想起他说,懂得太多不快乐。那会儿就是知道太多了,真的就不快乐。   许逸衡有所领会,但仍不能完全认同。“先生的心意是很好的,但是问题既然提出来了还是解释清楚得好。”   乔伊帮着向昭月简单解释。“政府是房地产商做地产的中介,靠卖地给地产商谋利的政府是无能的。尤其在地产泡沫越来越大的年代,很多富人其实是靠房产发家,当然不是说房地产商就无良,他们也是在市场泡沫中被越捧越高而已。但有志的商人,还是应该踏踏实实搞实业。”   许逸衡笑:“还有金融业,也是可以很干净的。”   昭月还是懵懵懂懂,但有一点很确定,池门城就是傲,如果有其他的形容,那就是闷骚。可是,竟然很喜欢。   风雨欲来人不知   感情是玄虚的东西。昭月现在明白了。在自己总喜欢做一些小动作后恍然明白。   偷偷坐到一个离池门城稍远的地方,一个角落,明明时时观察他神色,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在他看过来时也当他作透明。读书时代竟然从不曾对一个男子这样关注过。读书时代,泽生帮着抵挡各色男生,大学时代也这样,泽生说那些人都不懂爱情,她又何尝懂。心恋慕之的那一年是小心翼翼的,现在是热烈稚拙的,年纪长大,心却愈发浮,镇不住自己,轻易便是大欢喜大失落,并且,不知羞。   当两位许姓客人告辞,忽然发觉池门城次日便要走,送客人出门时,就那么扯住他背后衣角。等着客人离去后男人问她何事。   无事。只是想跟着他回家了。   “我想回去,明天和你一起走。”   她说出这样的话,两个男人都震动,但是没一个开口回应。乔伊只将人拥着回屋,而后松手,回头看一眼池门城,“你满意了吧……你自己看着办。”径自上楼回房。   乔伊早已看出池门城的孤注一掷有收获,岂止于女孩子这句话,她对男人的所有不拒绝都是证据。本想要她置身于大江大海,遇到真正能给她安宁幸福的男子,譬如晚上的许逸衡,有为青年,品性亦无可挑剔,所以对许氏叔侄隐瞒了她的真身份,奈何,已经迟了。池门城,不是不能爱,是太冒险,只怕她要受伤。   昭月是好劝的,池门城反反复复打量她的眼睛她就蔫下来了,害怕被他那么看,他又沉沉问:   “舍不得我?”她犹沉默。他便严肃地说:“最近忙一个很重要的事,你回去我也照顾不了你。乔伊恰好休整在家,你呆在他这里我放心。”她无话可说,只有点头。   在男人起身要离开时,终究没能沉默到底。“你要睡哪里?我还有话说……”   想要他留下来,不知道他明不明白。他明白,所以返身抱着她哄孩子似的,“我去和乔伊说一声。”   但这一去男人迟迟没有回。昭月就在房间里一直等,从九点半等到十点半,从满心温暖等到心灰意冷,然后忍无可忍出房间,在乔伊房门口却不敢敲门。房间是暗的。男人已睡下。昭月怔愣在那里,想从从门缝里看出一点光亮,终究黑暗一片。   小心地,不敢发出声音,挪回自己房间。   只是想听他多说些话,因他才来便去,因为舍不得。看来是贪心了。躺下,熄灯。黑暗之中,小声地对自己开口,小小的一声,只有自己听到。   “你活该……”   活该自己丢掉淡漠沉静,活该动心。活该在自己开始热烈的时候人家要冷下来。对未来期许太美的,活该要失望。   或许那回在厦门不该开口说那一句,那一句“给我时间”。那回更不应该随他回去。那时候自己心里究竟想些什么,自己应该有眉目……   ……   门被打开的微弱动静昭月没发觉,直到床边受到一个力,感受得到微微下陷的弧度,男人的气息越来越近,压迫过来,隐约听到了对方的呼吸,不回头,伸手点灯,缩到被窝里,把自己裹起来。   “还没有睡?”   在被子里点头,不知道外面的人看出来没有。   外面的人没动静,躺着,没有被子盖,大衣也不脱。手是冰凉的,因和乔伊在外面站了那么久,从九点多,现在的十一点。   “明天我不走了。”   之前去乔伊房间乔伊最先说的就是这个:“明天不用走了。”自己当时是怔住,眼前人是一下子从被窝里爬起来,低垂着头,看不见脸容,将她下巴支起,红肿着一双眼,眼底犹挂着一颗,咸。窸窸窣窣,衣服被褥摩擦,只管搂抱入怀。   “现在的你越来越像个孩子了……”却没有办法像乔伊一样只是当孩子看,没有办法就此放手,尽管明日就要放手。   明日方佩蓉会来。所以不用走了,不用再把她藏藏掩掩了。   人家已经全知道了。   乔伊说,人不找事事自会来。真不假。安排一个苏寂月,以为女孩子多少会听话,不对方城妇人透露他与昭月分毫,不知道女孩子之间的恩怨早因自己的厚此薄彼而升级。苏寂月没有义务守护陈昭月,何况她不知道内幕,只管人家问什么便老实答什么,人家要看她们的照片便从家里找出毕业合影。   找目标,方佩蓉比苏寂月都快,一下子认出是哪个。在女孩子看来这也不稀奇,最出众的原也只有她们两个。妇人则是笑,“果然,有手段。”池门城果然爱惨了陈曼殊呢。   电话里,池门城索性直言不讳。“你早知道她活着。因为是你丢弃她!”   “你不感激我反倒要怨我吗?不丢弃,轮得到你来占有?”   路灯之下,男人咬牙切齿。难不成,还要感激她!   “你早就知道她在我这里?!”   这倒没有。“我对她的下落可不感兴趣……不过,在你那儿,倒是好结局。你当年,不是爱极了曼殊,听说她已经是你的人了,恭喜你如愿以偿。”   手机免提,女人的话乔伊也听得清清楚楚。池门城再不想与女人对话,交给乔伊。等到乔伊开口,那头语气终于有了温度。   答应了到来之后细诉经过,也承诺了暂时不告诉其他人,尤其章伯修。听乔伊温和哄劝女人池门城也咬牙切齿,对那种女人竟然也温柔得起来!   “你不知道她在那人家过得什么样子!男人对她做了什么我到现在都不敢问。那么多人,要好好待她还保护不了她?!”   乔伊低吼:“你冷静!你只顾昭月一个,别忘了连曼殊的死都有蹊跷,何必急着鱼死网破。”   男人只知自己明日就要鱼死网破。明日,女孩子什么都会知道。   此时此刻她乖顺地偎在他怀里,不问不走的原因,只低低问:“是否会有厌烦我的时候?”   看到男人房间没有灯光的那一刹,能想到的就是他厌烦了,三年,等她进入状态,他厌倦了。郑乔伊,池门城,种种好全部这么快就散场。坚强,到哪儿去找理由。但是全部理解都错了。男人不是厌,是慌。被问得心疼急躁,没头没脑地抓着吻,毫无章法地吻,在人要窒息时正好就刹住,埋头在她颈后,沉沉说:“只怕你要厌烦我。”   卿儿说,爱或使人卑微,宽容;或使人小气,嗔恨炽盛。她应是个宽宏的女孩子,但这不足以使她宽容他,除非她信他爱她,无关她母亲。但是怎么信?当初自己确是看中了她像曼殊才找上她。爱是玄虚的东西,怎么解释?   此时此刻,她是那么轻易就平静下来,欢喜起来,声音里带了一点撒娇味:“我有一个小小的愿望。”   等着男人问何事。男人收敛眼神,从她颈后抬起头,“我帮你实现。”   “就是需要你呢。我想……听你讲从前的事。”   想听他细诉晚上乔伊对客人聊起的那些旧事。他们年少时曾坐家里的商船下南洋,坐火车跑欧洲,甚至通过私人渠道弄到美国的摇滚唱片,玩摇滚,可是玩摇滚的少年又可以每个月跑苏州听昆曲。当时就雀跃地想要从此每回在一起睡前都听他讲故事,想要他把自己宠成一个小公主。   话说出口,她犹自微微红了脸,他却是心里大震。从前的事,她不知道男人对这类字眼是多么敏感。但是,全部不适都被掩饰过去,男人静静地把女孩子身上的被掖得更紧些,一壁开口。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喜欢的一个人死了,后来遇到一个和那个人长得很像的,因为像所以开始交往,但后来,爱后者胜过了前者。你觉得,有没有可能?”   幕后风光纵赏时   春天有时不温暖,夜里起雨,到清晨时天地间似再没有干燥角落。池门城一夜睡得很浅,因为胳膊被昭月整夜枕得全麻。他给她讲旧事,讲得那么沉闷枯燥,断断续续,仿佛一夜之间痴呆迟钝,昭月听得笑起来:“累了就说,失常发挥有损您形象。”他便跟着笑,当然不再为难自己。时间太迟,昭月终于睡过去,睡前她要他挪开,他不,只叫她先睡,她便不客气,顾自入梦乡。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池门城猛然醒来,昭月也醒了,醒来才发觉男人的痛苦神色,还有,他外衣一件未脱。他僵着一支手,下床去开门,身上的行装与昨晚完全无异。   乔伊眸色沉沉,对床上的女孩子温声说:“洗过脸了吗?伯伯有话对你说。”伯伯,第一次这样自称。昭月神色微动,恭顺一笑,忙往卫生间去。   两个男人各自在床边坐下,闷不作声。池门城忽地出声,声音低哑:“我想带她走,现在就走,可不可以?”   乔伊转过身来,冷冷看他。“你还是什么都没告诉她。你有义务告诉她真相,否则,你对不起曼殊和仲鹤。不要再执迷不悟。对我怎样我可以原谅,对她不行。”   池门城不再出声。只是抱着一点侥幸心理,只要乔伊点一个头,他立刻带她走,再不管那些责任那些道义。   乔伊又开口:“其实我也想保她安宁,但是不能。我们都没有资格隐瞒任何真相。你还是自己说吧,要真等佩蓉来说吗?”声音都轻得只有彼此能听见。   后来昭月是出来了,独留房里换衣服,末了开门让两个男人重新进来。没有想到的是乔伊会当着池门城的面拉自己坐下,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只绒面锦盒,打开来,一只银镯。   “黎黎出生的时候她祖母送过她一对镯子,想来长辈对孩子的疼爱可以用这种小东西来表达。我也差人做了一只,很简单,你会喜欢吧?”   昭月怔怔,不知怎么办才好,扭头去看池门城,池门城只是点头。不知怎么的,昭月觉得他今晨特别憔悴,眼里也像外面的世界,不见阳光。   乔伊顾自拈起女孩子的手,左手瓷白纤腕被扣上那只光华灼灼的银镯。式样真的很简单,似是两股银条随意拧就,但是,很喜欢。昭月不知怎样表达自己。眼前男人,自己从小看他的戏长大,从小仰慕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能见到他,住进他的家,最后,承他精心准备的礼物。情不自禁有转头去看池门城,因为无措,看他是无意识动作。池门城微微弯起唇角,对她笑?   “昭,以后要叫我什么?”   “先生……”   她不是回答,是不知该如何回应时情不自禁的一声。管池门城叫先生,管郑乔伊也叫先生。因为他们都是年长的高贵男子。   乔伊微微摇头:“不能再叫先生。”池门城也曾不乐意,如今乔伊也不乐意。   “我与你父母年龄相仿。叫我伯伯。乔伊伯伯。记住没有?以后,无论谁伤害你,池门城伤害你也好,记得还有伯伯。”   清早这样没有任何铺垫的表白让昭月无措,被人拥入怀也不知怎样回应才好。   “乔伊伯伯不会伤害你。听说我是你偶像,我不要做偶像,偶像太遥远,做亲人才好,记住了吗?”   只有池门城知道,乔伊在最后一刻拼命为女孩子铺上厚厚的垫子,怕不在她知悉一切之前把该说的说了以后会弥补不过来,想要在她摔下来时,至少有他可以接住她。   乔伊做事总是周全细致。池门城离去,他该梳洗了,梳洗了好回来对女孩子说从前如今。趁他离去的当口,乔伊问:“昭,乔伊伯伯为你物色一些年轻的好男子,愿不愿意。离开池门城。”   “我与他是夫妻。”   “你要离开,我可以替你做主,离婚不难。”   昭月低垂双眼,不愿意离开的话说不出口,讷讷无语。得不到女孩子回应,乔伊沉沉叹息。果然,果然是迟了。   “昭,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池门城犯下很大的错……”没有续下去,不明真相的时候总是大度的,因根本不懂事情严重到什么程度,不懂自己的心其实很小很小。没料到的是这样半头刹住的问引起昭月的狐疑,她微微推开他,直直问:“他犯了错吗?”   “他娶你就是最大的错。”   池门城恰好进来,一手扶住墙,眼里似有千钧重:“昭,昨晚你问我们那位故人是不是慕之母亲。不是她,那人叫陈曼殊,与你同姓。”   刹住,给自己换气的时间。梳洗完毕一鼓作气冲过来,终于没能坚持说到最后。目光与乔伊相遇,乔伊没甚表示,只等他继续了。再看昭月,她气色很好,长发来不及梳,微微凌乱,面洁如玉,眼里是清澈见底的,疑惑。   “你与她长得很像,不仅仅是背影像,哪里都像,爱唱戏都像。”   男人这一长串的解释令昭月禁不住站起身,乔伊依旧揽着她,并不开口,只盯住男人,等他再继续。   “昭,我一直在查你的身世……你的生母,好像……”   昭月眼里清明,怎会看不懂男人的犹豫踌躇,不由地抓住乔伊一只臂:“我生母是……就是她?”   电光火石之间,想起郑乔伊第一眼见到自己唤的那一声。“曼……”曼殊。就是自己的生母?   池门城想上前,但乔伊死死将人护住。   “昭,记住我昨晚说的,你会信我……”   昨晚,昨晚他问的那个问题昭月不假思索便笑说当然可能,只当他爱她胜过林涵之。此刻昭月哪里顾得昨晚自己说了什么,回头凝向乔伊,对眼前男人看不清楚,因眼里都是湿雾:“你们查到我父母的消息。你们与我母亲很熟?”   “你们的父亲母亲,是我们的好友。”   乔伊拥紧了女孩子,想给她一点温暖,或者,怕她逃走。   “我母亲,已经过世……父亲呢?”   “你父亲早于你母亲过世,你母亲……系自尽……”   眼泪挂了满脸,接过池门城递过来的纸,昭月猛然从乔伊怀里挣开,直直盯住池门城:“这么重要的事你到今天才告诉我?”   乔伊松手,默然退出。让男人自己解释去吧,解释得清,就算要撒谎也好,都由他。在门外,听不清池门城说些什么,只听昭月大声质问:“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然后听不清池门城解释些什么,也不再听到昭月质问。   池门城只有解释:“我们到现在都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你是他们女儿,只是凭着你和她长得像判断。而且,我们还有事情要查,到现在都没有查清楚。”   他死死抱住人,深深庆幸她不挣扎。惊慌之余,眼里甚至也酸胀起来,只将唇对着她的耳边鬓发,“不要怨恨我,不要因你母亲怨恨我,你说过信我……”   “你们还要查什么?”他只怕她会恨,她此时此刻想的却全不是什么恨什么怨。二十三年,现在才知道父母消息,哪有心思想其他,一心要追问关于父母的一切。   “最初遇见你时,只当你是和曼殊长得像,没有想过你是她女儿。因为,她死后身边的人说因为她自杀,腹中胎儿死于她腹中。如果你是她女儿,那些人说了谎。”   “怎么会这样……”   昭月埋头在男人怀里哭,对他全无挣扎。他现在是她最需要的人,他却一味慌,因为自己心虚,只知道慌。   昭月忽然问:“是否,那些说谎的人就是方城人,所以你一直不让我接触那些人?”   池门城如遇大赦,将人抱紧。她懂得思考,不是只知道哭的小女孩。“但是现在方城已经有人知道了,你记得那次,我让苏寂月代你去方城……”   昭月抬头,怔怔看他。她明白了,苏寂月熟悉自己,她泄了密?池门城关心的却不是这些,时刻盯紧昭月神色。她对他没有怨。这又算他失策吗?是自己之前多虑吗?但现在将心头大石放下未免太早。一样的情节经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效果会完全不同。方佩蓉还没来,方佩蓉还没有讲她的那套剧情。   不能让她听到方佩蓉讲些什么。   “方城人都是居心叵测的,那种人不见也罢。等我们什么都查清楚了再带你去方城,好不好?”   昭月不置可否,只是像雕塑一样僵着,任由男人一下一下擦拭她大哭留下的痕迹,忽然吃吃问:“你喜欢我母亲,一开始,想到我是谁吗?”   “怀疑过你的身份,但因他们都说你夭折,只当碰巧长得像。当初带你回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因为你与她像。我太惊异,想要了解你。所以直到一年后才与你结婚,确信自己爱你。”一壁说,一壁向自己核实这些话的真假,听起来都不假,其实,一开始就抱定了决心,就要她,要定她。唯一可以大声说出来的是,给了她和自己一年的时间,是他还有一丝理智。   昭月眼里又蓄起泪,低下头,出语不太连贯,“有没有,照片……”   “我把老照片带上,我们现在就走,好不好?”   她没有应,他当她同意,拉上她就走,在过道里乔伊迎面而来,递过手机。   方佩蓉的声音:“我想要见见那孩子。可以吗?”   “有必要吗?”   “当然。二十多年没见见曼殊,看看她的女儿也是好的。”   池门城勃然变色:“你没资格和我谈条件!”   妇人尖利地笑。“快改改你的臭脾气吧。你们现在对我一堆的疑问,我亲自上门解释去了,难道你不应该投桃报李让我见一见那么重要的一个人?”   池门城蔫下来,看着旁边失魂落魄的昭月,硬着头皮,“不许伤她。”   妇人又笑,“我们女人,要的不过是男人的心。章一对我像你对她母女那样该多好。大家都是老朋友,要不是顾及章一对曼殊念念不忘,当年,我大可以把她养在膝下,也不至于这么寂寞。不要捉迷藏了,早晚得见的。”   于是,刚刚男人说带昭月走,现在又带她回房。昭月都没有异议,只是坚持要看照片。老照片乔伊就放在雍城的家里,马上去取了来。   曼殊仲鹤的照片有不少,好多是合影,当年大家都是玩在一起的。而且,那会儿好小,六七岁,十来岁,十五六岁,各个年龄段都有。男孩子居多,女孩子的照片多数就是曼殊,一张又一张,昭月仿佛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眼泪便如雨脚,断不掉。   像,真的太像。生生的,像现在的自己,只是发型不同,笑容不同。母亲的十五六岁扎马尾,十七八岁头发烫卷,仍是扎起,脸容总是端妍雍容,那么年轻就那么雍容。这么像,难怪男人没找到证据就猜出她的身世,这么像,男人第一次见到她就应该想到她是谁。母亲是他的故人,因为母亲他看中了自己,因为母亲,都没有交流过一句话他当年就决定娶自己。郑乔伊当自己做孩子,因为母亲;他呢,当自己做替身……   再看父亲的照片,多么俊朗年轻的面孔,更有一股刚毅沉静,与母亲多么相配,好男子多,但母亲相中父亲,便是这样相爱了。相爱多么美好。爱而不得的人,便在多年以后也忘不掉,拿她当了替身。   男人们,即使相隔几十年,相貌之中总有一些东西是变不掉的。乔伊少年时候的模样,俊俏,透着稚气,不及现在有沉潜的韵味。池门城,果然,不下于慕之,和慕之有一样像,眉眼神情都是飞着的,风流态度掩也掩不住,却有一股子桀骜之气。就是这个人,喜欢照片里年轻的女子,年轻时心恋年轻的陈曼殊,年老后移情年轻的陈昭月?蓦地闭眼,不得不重新睁开,将相册合上。   “乔伊伯伯,我父亲母亲的照片能否各抽一张出来,我想要保存。”   “门城也有收藏的。”   池门城犹豫,犹豫之下仍开口:“你想要,一整本都由你保管。”   有老照片,三年里没有拿出来给她看,一声都不说,不说有个人和她长得那么像,不说谁可能就是她母亲。什么都不说。他的秘密,一桩又一桩。没完没了。将长睫一垂,颓然一笑:“伯伯舍不得便算了。哪天天晴,我出去复印,可以吗?”   乔伊皱眉,“怎么会舍不得。你想要那张,你挑。”   于是毫不客气地把单人照拣了出来,找出自己的钱夹,不够小,夹不进去,于是找到最喜欢的一只紫檀匣子,收进去,一面抬手擦眼睛。   池门城凑近来:“先吃早饭好不好?”不回头,只摇头:“我想再睡一觉。”   乔伊对池门城深凝一眼,出去了。这一关池三似乎又安然度过了。女孩子的性子竟然那么好,或者,骨子里依赖信任着池门城,这样倒也好,原本怕的就是她得知一切后会痛苦。她安然无恙,他们得以如释重负。   池门城留了下来,最需要补眠的应该是他。这会儿男人又记起卿儿说过的,爱或使人卑微。三年,终于等来她的矢志不渝,便是这么大的难关两个人也共同度过了,将来还怕什么?心头甜暖,甜暖之后便心疼,张臂将人拥住,她全身都是僵的,话也是僵的,“我想一个人,可以吗?”   男人这才发觉哪里不对:她一而再地,不回头看他。恍然明白,她不是原谅他,只是没有发泄出来。   “你对我有哪里不满,你说出来,我解释。”无论是否解释得清,想要解释。   “你不需要解释,出去。”   “昭——”   “出去!”   这一声势歇斯底里的,连乔伊都震动,赶过来,赶来时池门城已出门,背靠着墙,颓然垂头。无论从谁口中说出,这故事对她来说就是无可接受。   乔伊想开门进去看,房门已锁。她从来不锁门,在李家白日黑夜都会锁门,锁了之后还要加桌椅;在池家最初的日子不锁门,心里想着自己没资格锁,后来终于成了习惯;在郑家当然不锁,什么都不想,就是敞开着一颗心;现在,又要锁了。   老女人与小女人   二十三年,以为自己这一生注定无根,突然有一天最亲近的人告诉你你的背后有那么那么多的故事,你自己全然不知的故事。这多像,无知无觉的玩偶,被一双大手摆摆布在幕前,对自己身后人们的目光一无所知,对自己眼前人们的目光也读不懂。   玩偶。被摆布三年的玩偶。   独自在房里坐了半小时,一个小时?盯着发黄老照片里的“自己”,昭月不知道该怎么办。三年,刚刚进入状态,刚刚对他的世界充满向往,刚刚一心一意要往他的世界去。男人竟会有一意孤行迷失理智的时候,他不知道他这三年的苦心经营只是在筑沙塔,而这桩错有千钧重,三年扛不住,便十年二十年也扛不住!   终于拨了乔伊号码,想要他进房来。那么多的事亟待知晓。   郑乔伊,清俊有风仪,拥有男子年至不惑后的成熟稳重,从小到大只当他做远方的星辰,直到清晨他要自己叫他伯伯都无法感觉自己就是骨子里离他近了,巍峨就是巍峨,不可企及,然而此时,终于明白了一声一声的伯伯意味着什么。原来彼此这么近,近到,他只是自家父母的好友,如果父母亲都在,他可以随时来家里吃便饭,闲谈说笑。   “伯伯,我想听我父亲母亲的事。”   外面的雨还在下,不讲阵势但是无休无止。乔伊一壁拥着人,一壁絮絮,从前事有那么繁复琐碎,好像一辈子都说不完。   郑家是方城大户,或者应说是方城最强盛的人家。郑家世代慈善,收养孤儿,到乔伊时,郑家收养的孤儿又有几十,最出众者随乔伊母亲姓章,章一伯修,章二仲鹤,章三叔闲,章四季游,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曼殊,陈曼殊,被收养的孤女许多,只有她拥有自己的姓,陈,因为听说她是陈姓人家破产后亲自送来,也只有她和佩蓉被当做了小姐养,因她们从小最聪慧最漂亮。   就是这样几个出众人物,与郑家乔伊池家门城这样的少爷们从小玩在一起学在一起。池家郑家,民国遗留的老传统养出来的少爷小姐们也是与时代脱节的,家门外的天下在搞现代化,他们仍徘徊在民国,与世隔绝,生活无忧,当然,少年们不知道的是,家长们经营的事业从来不与时代不脱节,池家有商船,郑家有龙义。   “你知道吗,方城是东南最大港口城市,郑家的手在方城各行各业都有触及,因为郑家有龙义,没有人敢不从。”   龙义。昭月约略可以猜到那是什么东西。   “你知道为什么我父亲要特别培养章氏四兄弟?人要有四肢才能行走做事,他要为我培养手足。可惜我叛逃了。”   昭月微微笑开。很了不得的气魄胆识,敢于反叛,当年必然经历了一场巨大艰辛。   “我们不是真的与世脱轨,晓得可以追求的有很多很多。你母亲爱昆曲,10岁便请了昆山的老师来家里教她唱。那会儿好的就是对伶人没有偏见,家里是当做培养艺术家培养她的呢。”   昭月一笑,眼里却有些红起来。   “后来,有一度,你母亲去到苏州进修。16岁吧,那会儿,我们几个时不时就往苏州跑。家里女孩子很多,比如你佩姨,多漂亮,但就是喜欢你母亲……”   乔伊陷入回忆中了,情不自禁地回忆,自己也觉得神奇,曾经对一个女孩子那么迷恋。但是很清楚,曼殊是曼殊,昭月是昭月,眼前这个,只是孩子。而昭月,眼里潮湿终于聚成一泊,眼睛一眨就掉下来。   “母亲,有哪里和人不同?”   “清傲,小姐们都是有几分傲的,但人家对下面的人傲,她是对上头傲。你知道,人骨子里怎样,一两日看不出来,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太熟悉她。林家涵之——”   听到这个名字昭月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涵之,慕之的母亲。   “她是大家闺秀,但是过分娇弱矜持,人是很好的,只是少了个性。至于你佩姨,很聪明的女孩子,最美也是她,只是,太骄矜,心机深。昭,前不久来家里的方城客人,今天你要见的客人,便是这位佩姨。她现在是章一章伯修的妻子,见到她,不要怕,以平常心对待就可。见到她,叫佩姨。”   有些话,不知道当不当现在就对她说。譬如,她的生死消息最初就是这位佩姨传出来的。犹豫之下,想起池门城那副愁眉不展的样子,还是决定说了,说了也叫女孩子多长个心眼。   “方城人现在不可轻易接触,关于你的存在现在大概只有这位佩姨知道。当年,你夭折的消息就是她放出来的。”   昭月猛然提神,原来这么快就要与关键人物见面了,那么该怎么应对呢,有些无措。乔伊握住她的手安抚:“个中关系很复杂,我们都在查。你尽量镇定就好,什么话都不要多说……所以,也莫怪池门城隐瞒你,我也想要先瞒住你的,这三年你比在李家快乐是不是?如果最初就让你知道一切,你必然快乐不起来的。”   昭月明白,确实是这样。但乔伊觉着有不妥。似乎完全是在帮池门城说话了,难道要怂恿女孩子原谅池门城?她是别个女孩子就由她去了,但她是曼殊仲鹤的女儿,不可以让她得个这么不伦不类的归宿。天下的好男人那么多,又不只有池门城,池门城什么都好,年龄不配!所以,赶忙补充:“当然,池三从小就霸道自我一些,他不应该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娶你,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把你赎出来完全不需要你补偿什么。”   昭月头垂得低低的,毫无生气的模样。她想起订立盟约的那一次,在他的书房,自己以为是做家教,他却靠坐在椅上盯住自己,眼里是灼灼的光,毫不客气毫不知掩饰的一个人,开场便说:“我不是找你来做家教。”她当即明白他另有目的,当他说出结婚这种词时,惊诧的是他竟要结婚,爽快答应。从此有了这三年。结婚,因为自己长得像母亲,甫一见面就给婚姻,他当年对母亲又抱着什么心思。他羞辱自己,更羞辱了她母亲。想到这个,握紧了拳,指甲要嵌到肉里。一字一顿地开口:“为什么,这样的人,您会和他交好?”   最初以为乔伊的挚友必然是好的,现在只有疑惑,那样的恶人乔伊竟会与他好。   “昭,他是好人,心思纯正——”   听到这个词昭月心里哂笑——他心思纯正?   “对你母亲,我们都是不争不抢的,你母亲选择你父亲,我们虽然难过,但是真心祝福。一堆男孩子里,你母亲最要好的三个可就有我和他。他能玩,爱疯,比慕之都阳光。”年少的时候很可爱,这样的话自动省略了。不宜说他太多好,说多了女孩子又会心软。   而昭月听这几句解释竟仿佛拼尽全力,听完了,顿觉如释重负,豁然开朗。终究,不希望他坏到无可救药。   乔伊还想说下去,手机却响起,是池门城,接起一听,顿时警觉起身。   “昭,客人来了,你若不想见池门城就留在房里,等下我把客人领来你房间。”   ……   方佩蓉这次前来只带了一个保镖,方城没其余人知道她来了雍城。世间活着一个陈昭月,自己不   知道,必然有个人知道。不能那么快就让那人知道她已得知这个秘密。陈昭月,陈曼殊的女儿,倒要看看,照片像还是真人像。   这冷风凄雨搅得人人心里不快,方佩蓉阴着一张脸。保镖小心翼翼为她擎着伞,从小花园穿径而来,走到门口,她一挥手,保镖悄然离去。   女人在两个男人面前褪下麂皮手套,指挥女佣擦拭她貂皮大衣上沾上的微细水滴。洁白双手涂上了红蔻丹,淡红唇彩,淡色的妆,将年龄隐得了无痕迹。乔伊在演艺界认识那么多女艺人,都没几个像她保养得这么好。女明星们还保不准得深夜拍戏呢,方佩蓉可从来不需要深夜赶什么工。要说,演艺圈的女星再美也就是她这样了。   佩姨,年长了昭月十七岁的妇人,见到她时昭月心里深深震慑住,要是她也像昭月平常那样随意   一个丸子,休闲衣裙而不是貂皮大氅,说她二十几岁谁会质疑?昭月甚至不确定这妇人是否是与自己母亲同辈的人。还好有乔伊说:“昭月,佩姨来看你。”   昭月眼里的惊异方佩蓉刚刚可读懂了,眼里生起笑意:“昭月,佩姨二十三年没见你。”二十三年,当年真应该亲手将她弄死,奈何当时才十七,惧怕亲手杀生,交给旁人的结果就是此时她活生生在自己眼前。二十三年,二十三岁的丫头才十八岁的模样,白玉面庞,红唇皓齿,俏鼻梁,墨玉眸子,黒缎发,生得太好,太像。   小步趋前,施施然坐下,含笑拾起女孩子的手,凑近了,连长睫毛都可以一根一根看清,近到不能再近,樱唇对上额头,无声的一吻。昭月知道自己算得上无礼吧,长辈到来仍坐在被窝里,就算是病人也该试着起身意思一下,但眼前这个妇人,当年的谎是她撒下了,这么复杂一个人,或者可说是仇人,哪里有心对她做样子,连对她这个吻都僵硬地没有特别的回应。僵硬地,如同木偶,只是定定看她。   老女人与小女人,两个女人的对视,两个男人看不分明,他们只能看到昭月那一双眸子,晶莹的疑惑与生疏,看不到方佩蓉眼里柔柔的笑意,当然,昭月也看不懂笑意背后的冰冷与尖利。   “佩姨……乔伊伯伯告诉我,您知道我是否活着。不知道大家怎么会说我已死。”   这是质问,方佩蓉怎会不懂,丫头已经什么都知道了,看眼睛,肿成这样,莫不是刚刚发生过什么事。   “这个说来话长了,佩姨到时给你好好讲始末。那乔伊伯伯什么时候告诉你佩姨的事呢?”   “今天早上。”森冷的声音从一侧响起,昭月没有循声望去,声音是谁的最清楚不过,不自觉地微微低了眼。   方佩蓉秀眉一蹙,“关于你母亲的事都知道了?可怜哭成这样。不知道当年送走你是对是错呵……”   谦谦君子与小人   房间里没有足够座椅,昭月不得不起床,随他们去客厅。现在轮到这位陌生的佩姨讲从前了。从前,池门城有那么多机会讲,他却从不讲,他简直欺瞒成性。他只惦记着女孩子还没吃早饭,遣女佣送来她喜爱的南瓜粥,添了蜜枣,红薯。昭月却只想把东西搁在一旁,被方佩蓉拦住。   “这算早饭还是午饭?不能饿着肚子听佩姨讲事,来,给我也盛一点尝尝。”   不管妇人出于什么用心,这个小事她算做对了。但是方佩蓉只舀了两小口,更多时候凝着昭月,或对乔伊柔然笑:“如果最初在家里长大,必然也是像曼殊一样耀眼的。听说,在学校品学兼优行事低调,多好。现在的女孩子就是不够稳重,一个个轻浮得很。老三老四膝下那四个,都一般   了些。”   昭月不抬眼,才见面呢,学校里成绩好一点就耀眼了?到现在她陈昭月都没工作呢。不搭话,顾自一口一口舀粥喝。清甜的红薯和南瓜,混在一起同样好味道。   “要说咱们方城最热闹就是咱们小的时候。现在,我们老了,小的们也不一处玩,都生分了。我常感觉,寂寞得紧……”   昭月不由抬头,妇人黯然低眼,连乔伊也有慨然神色。她说的是,一代不如一代亲厚,便是他们这一代当年玩在一处的,为各自的事业野心奔忙,聚少离多,相聚之时更多成了彼此的客,而不是什么发小。这样想,竟然有点心疼说话的人。寂寞,寂寞。她毫不掩饰说寂寞,心里应该是凄凉的。所以,痴痴凝着妇人。   不光昭月,连池门城都听得若有所思。曾有那么二十年,一心为事业奔命,终年忙碌,闲时不过和乔伊交流,除了乔伊就是乔伊。郁明妃,慕之,只是一起生活的人,真正在心底里来往的,只有乔伊。男人不擅自说心事,也没有那么多细腻心事,与乔伊聊聊彼此事业竟也觉得很够,从来没想过寂寞这种问题。直到,直到那回进餐厅,见到另一个“曼殊”,内心似发生一场化学反应,过去的东西回不来,完全变了样。事业只能是他证明自己的程序,不是生命的根,一辈子以事业为依托其实真的是寂寞的,所幸有她,此后的人生有了着落。她不知道她有多重要。   直直凝望女孩子那厢,她似感觉到,低头盯着碗,微蹙眉头。她现在连被他看看都不愿意。   “我们这几个女人,都是家庭主妇。如果曼殊在,必然可以多一些活动,曼殊是那么有想法——”   这一味的恭维赞美,池门城不耐烦起来,冷冷截断:“讨厌她的人也多的是。”   方佩蓉不恼,呵呵笑:“那必然是女人啦。只有女人会嫉妒她。话说,我当年可不也嫉妒过吗?乔伊心里装的也是她,我这样的,根本不入你的眼呵……”目光幽幽落在乔伊脸上,四目相对,眼里满是无奈。那眼睛,那么美,勾魂摄魄,至少昭月看得痴了,又一次心疼她。女人,爱一个男人,却得不到一丝垂青,必然是苦的。不过也还好她爱的不是自家父亲,不然,问题要更恐怖。   但是忽然,妇人的话头转向,她睇向昭月,神色端肃:“你母亲不是一般的受欢迎,佩姨的现在的先生,你伯修伯伯也喜欢你母亲,他们可有对你说过?”   不曾说过,这才知道。那么这意味着什么?妇人忽地不语,只伸过如葱的长指抚过昭月的脸,抚得昭月浑身起毛。   “池门城会娶你,你章伯伯也会。他与你父亲原本就没有任何血亲,这些,你可晓得?”   昭月耳根红透,心底羞愤,连眼睛都红起来。池门城,最讨厌听到池门城,现在又多个章伯修,一个个,全是爱母亲不得然后打自己的主意。一个个都那么无耻!   强忍住不出声,径直起身,乔伊可发现了她的异样,要拥过她,想对妇人说什么却对上妇人满脸冰霜盯着他对女孩子的动作。   “哼,连你也不能幸免!曼殊,终究是我们这个庸脂俗粉没一个比得上的呢。她真不应该去,她要是在,你们谁敢打女孩子的主意!”   昭月不出声,仿佛妇人所提与己无关,将自己的手一收,挣开乔伊,径自走开。一个个都是喜欢母亲的,一个个都拿自己做母亲的影子,一个个!   乔伊低吼:“别说了!没搞清楚状况胡说些什么!”才说完,愤然离去。   方佩蓉面红耳赤,满目怒火,但是不好发作。池门城就坐她对面,并不动,有乔伊就够了,自己再跳也没有用。所以索性与女人摊牌。   “你满意了?”   妇人哂笑:“满意什么?一堆实话而已。你三年前就可以说,谁求你等到现在等我来说吗?”   妇人的目光细微入毫,早注意上了女孩子与池门城之间似有异状。早上刚刚得知一切,眼睛哭得肿胀,刚刚说话时留意了二人脸色,疏离得很。这多有意思,池门城的好日子不要这么快就到头了。眼看男人脸色发青,于是又笑:“我听说现在时兴讲情商,看来你不行啊。你,年轻时就轻浮急躁,你就少了乔伊的沉稳谨慎,有些话可是不能拖的……”   池门城被说得身形都要晃起来,强忍着定住,字句几乎从齿缝间蹦出。“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当年你把她丢弃,就因为章一?”   女人眼都不眨,一派平静:“正是。”   其实对着一个婴儿哪里想得到十几年后她长大成人的模样,要丢掉要弄死,原因简单得很,就是不喜欢,就是憎恶。男人们,有时候没脑子。   女人又有附加:“我算帮曼殊,更是帮自己。你们男人,不可靠。”   池门城无话可说了。他信。章伯修的女人也多得不可计数。男人,不是你美你永远不老他就要对你坚贞不渝,没感觉就是没感觉,宁愿出去拈野花草;或者,他可以对全世界的女人全部没感觉,不为所动,连肌肤之亲都不屑,独独对那一个不能自持。   沉默片刻,男人沉沉问:“你打算怎么做——章一那边……”   “和他玩咯。这些年,我闷得慌。”   “怎么玩?昭月不是你的玩具!”   “在她眼里,恐怕只有你才把她当玩具。要怎么做,我会问乔伊,你,顾好你自己吧。”启唇浅笑,翩然起身。   池门城没有暴跳,竟然枯坐不动,在女人离去之后,双手掩面,无声无息地坐着。女佣远远看见,不敢走近来搭理,权当没看见。这些人,高高在上的,忽而个个都闹些大情绪,莫名其妙的。   男人掩面良久,忽地一嗤,笑自己。“小人不得好报……”   要说自己的罪,实在是大。第一桩,太贪心。不揭破秘密就算了,不该急躁冒进,不该贪心,最初就该善良无私一些,不带任何条件就为她做任何事,人无私了,自然会得到回报的。第二桩,太小气。和一个女孩子都要较劲,看出来她对自己装温顺对慕之才露真性情,一心要驯服她,终究挖坑自埋。第三桩,太胆小。瞒得一时是一时,恨不得一辈子捉迷藏,生怕坦白了就会一无所有,不知道坦白得太迟不但一无所有而且要招恨。   “一无是处……”   义无反顾地往外走,伞都懒得打,但是没走出院子又折了回来。   太爱面子。穿着这身西装,终究连走上大路淋个雨都不敢。终究,不年轻了,做不如年轻人那般随意恣肆。终究配不上那么年轻的女孩子。   站在门口踌躇不定,却听一个并不很熟悉的声音从院子外传来。   “池先生!”   是乔伊的经纪人陆柯。一个男人站在门口发呆,多么奇怪,但是精明的人懂得对人说话要看身   份,面对这样的男人,任何事都不可乱问,只问:“乔伊在吧?”   “怎么了?不是说休整吗?”一般只要陆柯来找就不可能什么事都没有。   陆柯苦笑:“休整也得等手上的活完工再说嘛。你家慕之那边的戏又得乔伊上场了。虽然是客串,很关键啦。那边的意思是乔伊明天就过去。”   池门城这才恍然想起慕之的戏还没杀青。慕之,新年他又回方城去了,因为昭月的事父子之间冷战了整个假期,连他走时都没有破冰和好,连他几时回了剧组都不知道。无论子孝不孝,做父亲的真算不上慈。这么想着,心头又窜上懊恼:昭月出现之后自己什么都做不对,负了明妃,负了慕之,如今连昭月都伤了。   “伞给我。”   “要出去?”   男人只点了一下头,顾自走了。他的脸色很难看,陆柯只愿乔伊给他点好脸色,不过以乔伊的作风,从来不拖延人家的进度,会准时动身的。   ……   乔伊不在昭月房间,在书房,与方佩蓉一起。“她只是孩子,他们两个不把她当孩子看,我们也要那样混?”   方佩蓉颊上晕了几丝红,嫣然笑开。“我错了。”   乔伊这才平复了脸色。门掩着,四下只有彼此,妇人偎上来,伸臂环住男人腰身。“我们都老了,当年心高气傲,不肯自讨没趣,如今,抱着自讨没趣的危险,仍这么厚着脸皮。老女人,总   比不过那些鲜花嫩草了。”   乔伊目中有难色,一只手微有犹豫,终是落到女人肩头。   “我们男人何尝不是老了,这么多年,难为你一直念着。”   女人竟而红了眼眶:“如果当年我向你表白,是否会接纳我?”   “时间哪有假如……人要活在当下,那回在你家真的是出乎意料,从来不知道你的心意。”不能说,不能说有曼殊在,谁都接纳不了,即便结婚,也是精心挑个贤惠女子,而不是她佩蓉这样的。   寥寥几句温润话语还有和暖目光,轻易使妇人芳心大悦,如藤一般缠紧了男人。“你们几个,论出身你最高贵,论心性仍是你最高贵。我们女人不是只知贪慕富贵的,最爱的谦谦君子啊,你有才华,不继承父业不一样做成自己的事业吗,章一只是在你走后顶替了你的位置。他什么都不是,还不知餍足,居功自傲,愚蠢!”   乔伊撩了一撩女人的秀发:“不对,我走后,照老爷子的心意,至少应该是仲鹤当家。仲鹤最合   他心意,可惜仲鹤就那么出了意外。”   手触着女人的身体,感觉她僵硬与否;眼俯视女人脸的一角,关注她的神色;耳细听她的笑声,检查是否含有杂质。而女人只是往他身上黏得更紧,脸上长睫微一低,但嘴里只有满不在乎:   “仲鹤或伯修,在我眼里都比不过你。你知道吗,婉瑜她们一个个都道你最优秀,一个个都爱看你的戏。上次听你的意思,我多高兴……”   欣喜之下女人仰起脸。四十岁,一丝鱼尾纹都没有的脸。妖魅一般。   乔伊低语:“我去看看昭月。”才低头看她一眼,想要推开她,冷不防,女人攀上他脖颈就吻上   来。   女人身上的香水散发的是后味,玫瑰香,迷迭香,沉香。香气怡人。乔伊一只手轻搭女人的肩,作势去推,“我说过我们可以常来往,但你有章一我有范黎……”   “乔伊,不要嫌弃我……”   软玉温香,原应是别人求她,如今,却要她去求人。乔伊不应,不拒,任女人将他带到沙发上,在他腿上坐下。男女之间,自古只有男人占便宜的道理,世人只道男人好色,亲薄了女人后惯于为自己找借口,自己这算什么,为了诱她与章一反目而亲近她,这算为自己找借口吗?   希望是自己找借口。作为男人,堂堂郑氏子弟,影帝,要靠皮相诱惑人,一生的尊严简直要零落一地。宁愿是自己主动地邪,坏,可是脑海里就是回闪过昭月的脸,昭月刚刚对他说:“伯伯,我明白,您心思纯正。”那孩子若知道自己在做这样的勾当会怎么想。不敢想,长指缠过女人的长发,将她拥紧。呼吸错乱是片刻之后的事,平复下去却在眨眼之间,因外面一个敲门声。   “老郑,你在吗?”是陆柯。   两不相欠与亏欠   有那么一瞬,妇人微恼,缠住乔伊不放,乔伊不挣,只睇了她一眼,一壁回话:“我在。”   陆柯到来带来的从来不过是一堆的事务通告,就这回,乔伊心叹这人来得及时。   陆柯送来机票,还有一堆的报告,谁谁谁送了剧本过来问他是否有兴趣,结果就因为他要休整一年的计划无论好的次的一律得推掉。说的人叹惋之色溢于言表,听的人并不在意,只说如果是明年的档期可以接受,其他的都免谈。眼下放心不下的只有昭月。这一去得一周左右,池门城或方佩蓉要怎样管不了,至少不能让昭月留在家里独自对着池门城或方佩蓉。其实该怎样安顿女孩子,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去许光禄家。听到乔伊这个提议,昭月微微惊愕,却不犹豫,答应了。考研是要继续的,所以,还没一口气独自跑到陌生地方隐居起来的打算,乔伊设想周到,会托许光禄在学校中文系打听戏曲史的课程表好让昭月去旁听,另外,平素昭月也大可以去学校上自习。   方佩蓉等都不在,昭月直说眼下最想找个清净地方,对有些人眼不见为净,与方城人想彻底远离,无论章伯修还是其他几个姓章的,没有结识的兴趣,甚至害怕去认识,尤其那个章伯修。乔伊赞许,“女孩子是该坚强的,你学业优异,素来要强,你母亲也非常独立,很有主见。”可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怕女孩子想多了,但昭月只是微微笑。   “真羡慕妈妈。”   “羡慕她哪里?”   “内心与物质都富有,又遇见那么多风华绝代的好男子。父亲必然非常优秀……”这样说,脸上闪现几分自豪的光。   乔伊呵呵笑,“这样的称赞会把人惯坏。我们这样的人,哪里担得上。”其实想到了池门城,避开不提而已,心喜女孩子能谈其他,愿意说便是愿意自我疗伤,愿意对他说便是对他敞着心。这便好。   敞着心,当然,二十多年来从没有人真正把自己当孩子来疼爱,只有乔伊一开始便心思纯正,亏得池门城凭空嫉妒隐瞒了三年,这样想,犹觉那人一无是处,倚到乔伊肩头。想到那个人就感觉无力,心里难过。   “伯伯,我的眼光总不及母亲好,不懂得挑人……”   最初,都想好了,池家只是暂时栖身,彼此各得所需,他帮她离开李家,给她饱暖,她除了驯服什么都愿意给,可是心里终究不够冷。不知道母亲当年是怎样一个人。自己做不到彻骨的淡漠自持,对男人每一桩“恩惠”心里其实都记着。要说乔伊之前真正待自己温柔承顺的只有泽生,所以说自己眼光差,俗,对那么好的男子不知道爱,偏恋上慕之,贪他的俊;然后是池门城,贪他什么?他从来不温柔。许是耳鬓厮磨,习惯了他淡漠却事事看你透到骨子里的强大,习惯了他骨子里的味道。习惯多么可怕,要戒掉。   乔伊怎会不明白她所指是谁。池三。在演艺圈结识的好友那么多,在圈外结识的文化人也有相交甚笃的,但是,毕竟只有池三才是兄弟一样的。男人之间,像他们这样各自攀上了人生巅峰的男人,犹需要一个兄弟。虽然三年里因为昭月的事池门城小人了一回,但乔伊始终不怀疑彼此之间从此有裂痕。当年的三人只剩了两人,这些年彼此一直相互扶持鼓励。乔伊拍的每一部戏都有池门城的大力赞助,虽然说乔伊接的戏几无亏损,但乔伊自己监制的那些独立电影呢,明知要亏仍旧鼎力资助。拍艺术片,拍娱乐时代没有几个台愿意播的剧集,没有池三,郑乔伊只能孤军奋战,而池三说过,郑乔伊不能永远只帮人赚钱,更不能孤军奋战。   那么如今,郑乔伊不能眼看池门城陷入绝境而不帮。   “昭,每个人身上都会有缺点。对我来说,池三的脾气无伤大雅,我更看重的是他的整体,因他的缺点没有伤到我,隐瞒你的事,我也愿意原谅,只当是他幼稚。甚至,我们说一个人小气贪心,可能只是对某一个事物他才发作出来。他这一生,很多其他人贪的东西他都是不贪的。”   如果他突然贪了,那便是遇到了让他无法自拔的克星了。只是,女孩子这么年轻,真心地希望她另找个年轻的好男子,况且彼此之间这一回裂痕实在太大,只想为池门城挽回一点形象,并不想他们重归于好。   乔伊成功了,这一席话昭月听得明白,明白那人不算大恶,而有母亲在前,说得再好听的爱都是打了折扣的。陈昭月不需要二等品。   “昭,早上伯伯问你是否愿意离开池家,你不愿,现在愿了吗?变故这样大,你要想清楚。”   昭月没意识到自己把乔伊的衣服抓得要皱起来了。是惊叹所有事都是突如其来的,一朝之间被慕之赶出门,一朝之间得知乔伊,又一朝之间见乔伊,最后一朝之间与男人绳绝簪折,恩断义绝,昨夜竟毫不犹豫说信他爱自己胜过故人,昨夜若知道故人是母亲知道,有那么多欺瞒,绝不是那样的回答。   “我几时到许家去?”   “晚上你收拾好,我让他们明天一早过来接。”最后犹不放心,凝着女孩子沉沉劝诫:“无论你身遭有怎样的风云变幻,记得伯伯一直在你身边,任何事都要记得与伯伯商量。还有,无论遇到怎样的事,不可消沉,工作或学习,不可荒废。”   乔伊顾忌着方佩蓉,把她哄去午睡自己才有空来与昭月单独谈话,这会儿想赶过去看看妇人怎样了,对妇人也有重要话交代呢,一开门,撞见个人如雕塑一般立在眼前,吓了一跳,低斥:“怎么这样站着!”   “让我进去。”   男人的声音。昭月听到了,倏地躲入被窝里,将自己裹紧。她知道总不能永不说话,只是,至少可以不与他见面。外面没有动静,不知道男人进来了没有。他进来了,坐上床沿的时候昭月感觉到了。   “人有时会昏头,刚刚把伞落在计程车上了,这是小事,大的事昏头,确实不可原谅了……”   “无意的失误都可原谅……你那些都是有意。”   男人低垂眉眼,毫无神气。“如果当初说了你我一定完全没有可能。你我婚后这两年,我最快乐。”   “……先生,乔伊先生要我不恨你,我不恨,但是你我,我们就此两清了吧,你很早就说过我不欠你,那么你我不要再纠缠。”   “我不会与你离婚。”   “无所谓……我不会再回去。”   “要我怎么做你才肯信我,你是你,与你母亲无关我分得很清楚。”   “你最初就是把我当母亲的影子了。没有关系,这是人之常情,你出去吧……”   “昭!”   “我想睡觉,请你出去。”   搭在她被窝外的手移开了,男人起身了,然后又是无声无息。不管他走没走,昭月只将被子掀开一角,对着那小小的一角换取新鲜空气,手伸到床头纸盒,抽取干净的纸,慢慢平复呼吸。   回想这三年,昭月也觉得男人傻,他难道想不到会有今天?他以为她爱他就够?以为他已将自己看得很透,却原来他根本不懂:陈昭月不是卑微的丫头,绝不会爱他便回到他身边去。除非,除非他爱她,不因她美丽年轻,不因她母亲,爱她,就爱她本身。他做不到,她永不会回去。   ……   方佩蓉被安排在客房,在这远离昭月房间又远离主卧的房里,妇人再不顾忌什么,缠住男人不放。乔伊埋头在妇人颈窝,絮絮劝哄:“你知道我与仲鹤亲如手足,昭月于我就像黎黎,你要帮我保护她;你膝下空虚,把她当自家女儿多好。伯修那边,也许不至于像池三这样癫狂。无论如何,为保无虞,先不要告诉他们任何人吧……”   妇人红着一张脸,因男人呵在颈间的气息,微微松开手,凝着男人,眼里既有最单纯的迷离,又有嫉妒。“在你心里,我当年比不过曼殊,现在又比不过一个昭月……”   “为什么要跟一个孩子比,在我这里,她只是孩子,你,是女人……”   女人低了眼,颊上漫上更深的红,“证明给我看……”   “伯修知道,恐怕会杀了我。”   “他不敢。没有你,他想都别想有今天。你算是他的恩人呵。”   乔伊眉心微拧:“我当初想的是把位子让给仲鹤,可不是他。如果是仲鹤,龙义不至于发展成今天这样。”   妇人一怔,这男人是置身事外但又把什么都看透的,不敢太黏他,只问:“都这么多年了,你不满也没有用啦,仲鹤都死了。”   “我想息影……只是想,还不好对人说……郑氏将来怕要被章一带到地狱里去。”   妇人神色一凝,“你想怎么样?”   “想收回郑氏,龙义。”   妇人凝视男人良久,忽地恍然。“乔伊,是不是仲鹤曼殊的事,你有疑惑。我瞒着昭月的生死,你便怀疑有蹊跷?你不会连我都怀疑?!”说话之间,脸色都由红转青。   乔伊眼里有丝微笑意,柔柔地凝住她。她聪明,把他所虑都猜到了,不用掩饰,听她还有什么表示,也看看她对自己是真是假。   妇人没有从他腿上下去,反倒将脸贴近他脸侧。“你要怀疑就查吧。反正与我无关。”   “我若查清,你要守寡。”   “你不要说得这么满,怎么就知道仲鹤的死有问题?反正不管怎么样,你敢抛弃我,我不会放过范黎,宁愿跟她鱼死网破!”   乔伊不再继续这话题。女人,这只是个心毒有计的女人,对男人的权谋却无心。于是神色凛然:   “我要查仲鹤的死,你可以选择告诉章一,也可以选择帮我,当然我不求你帮。”   妇人凄伤:“乔伊,我愿意一辈子做小,但你不能负我,不能像池门城抛弃郁明妃那样对我,如果有那一天,我不会像郁明妃一样乖乖走掉……”   乔伊眼里平静无波,“佩蓉,我们这是在交易吗?我要真相,你要我作为交换。”如果是这样,不至对她有歉疚,大家只是对等交换。   “乔伊,这交易以我爱你为前提,不然,交易不成。所以,终究是你亏欠我。”   “那还是不要了吧。”   作势推开她,只被她缠紧。“就要你亏欠我……”   世间从此无西湄   敲门声再度想起的时候,乔伊大震,方佩蓉几乎银牙咬碎。敲得那么急那么响,还有放大了的嗓门。   “郑乔伊你在不在!”   池门城的声音。知道人在,所以要问。但是只喊这么一声。如果来迟了,那么再喊也没有用。   “在!怎么了?”里头马上有回应。终究,终究是不愿,女人美得再倾城,不入自己的眼自己的心,纠缠深了只会负疚在身。不是所有男人都只知食色的。   男人之间的私话,女人再怒也要被隔离在外。雨没有消停的意思,男人各自擎了伞,一同出门,避人耳目。才出前院门,池门城低嗤:“还真有献身精神。”   乔伊脸红,轻声辩:“你坏了我的事。”   池门城笑:“你的谋划还是你的好事?”   乔伊微恼,盯过来:“你知道什么,只有她去章三章四那边斡旋我们才好清楚他们的立场。”   池门城便冷了脸:“如果最后事实是仲鹤的死其实与章一无关,昭月的被弃只是佩蓉一人的把戏,你今天的谋划还有什么意义?”   乔伊怔忡。所有事与章一无关?一直以来因为昭月的事两个人认定了仲鹤曼殊之死蹊跷,现在池门城却临阵倒戈替章一说话,把他的计划数落得一文不值。但是,好像池三也说得无可厚非,所以,一时找不出话来答,沉默不语,片刻之后才琢磨起之前佩蓉说的那些话.她不替章一辩,她要与他交易,只要她没狡诈到将计就计引诱他,必然就是章一确有问题。想清楚后,颓然笑:“不用幻想了,他就是有问题。”   池门城一愕,“女人有什么表示吗?”   “嗯。”   “她能做什么?”   “章三章四是我们要争取的。”   池门城一哂:“恐怕她自身都难保。章一已经看到照片了。”   乔伊一讶,不知道那人看到女孩子照片是什么反应。   “他昨天到的那边,以前过去至少会呆个三天一周,这回明天就回方城。回方城他第一个找的就会是方佩蓉,然后搜遍世界也会把昭月找到。方佩蓉怎么样我不管,你要保证昭月不被找到。”   ……   昭月现在很清楚自己不喜欢那位佩姨,因为最初是她把自己丢弃,因为她看人总是从脚打量到头,像架着放大镜显微镜。人生轨道发生这么大的偏差都因为她,她却到了晚上才来找自己。她并不把陈昭月放心上。   “你乔伊伯伯对你很疼爱。他们年轻时候亲如手足,你父亲那几个兄弟,都像他这样才像话。可惜,池门城和你章伯伯都安着坏心。”   这个话题,昭月不喜欢,不说什么,只凝住妇人,神色尽力平静。“现在除了你们三人,还有多少人知道我活着?”   “至少方城只有我知道。”   “当年,我母亲生我时,只有佩姨在身边吗?”   “是。”   “当年,她最要好的姐妹就是佩姨吗?”   方佩蓉不知道女孩子到底要问什么,神色从刚刚的闲淡渐渐多出狐疑,还有微微的躁,这个问题本身也在刹那间使她一震。最要好的?陈曼殊当自己最要好的吗?没有。自己当她是吗,更没有。   “当然,我们常在一处玩的。”   “那么,是母亲的嘱托吗?把我送走,瞒住所有人。”   “她当然没想那么多。”   若不是看到她长大后这么像当年的女子,不是池门城与她那些纠葛,谁会想到拿章伯修来说事。当年真是失策,轻看了那女佣,更轻看了那个女婴,谁料得到那胆小女佣胆敢留情,谁知道那皱巴巴的女婴会长成如今的陈昭月。   “呵,当年,你母亲的死,你乔伊伯伯和池门城可哭得比你父亲死时都伤心。个个从外头赶回来,大少爷们哭得泪人似的。你母亲,太有魅力。”   昭月不吭声,仍直着头,并不动。心里最悲戚的时候,最不想在人面前表现出来。   “你伯修伯伯,要不是你母亲自尽,他怕是会娶她呢。你父亲过身后,乔伊在艺校,池门城在法国,你母亲的住处就你伯修伯伯常常去,所幸你出生那日你伯伯不在,我便将你送走了。一直没听你回答我,你觉得佩姨送走你是对是错?恨我吗?”   昭月不看她。“不恨。这是命。”   “你的命运要转变了哦。遇见池门城之前是一段,遇上他是一段,从今往后又是一段。你郑家的祖母还健在。当年,不知怎么回事呢,郑老夫人对你母亲冷淡得紧,没了你祖父,你母亲怀孕在身也没能回郑家住,你要是回去,不知道老人家对你是什么态度呵。”   两个人,妇人坐椅上,昭月坐床上,妇人微微靠向椅背,就等着昭月抬头。   昭月真的就抬头。不能什么时候都低头,那是无礼,并且,头愈低愈暴露自己内心的颓丧。“她不喜欢我母亲?”   “岂止不喜欢……”   明明知道人家就是等着自己追问,就是吊着自己,没有办法,想要知晓真相,只有追问,“为什么?”   “你母亲可不是什么陈姓人家破产后被送去郑家的,她是郑老爷子的嫡亲的女儿,她姓陈是取了你那不明身份的外祖母的姓。老太太不是傻子,她懂得查。你们母女都随了母姓,也算是造化吧。”   “乔伊伯伯他们不知道?”   “老太太不喜欢谈这个事。人都死了,还计较什么。”大方。   “你没有告诉他?”   “为什么要说。不知情的时候,最能试验一个人的心。乔伊让人满意。池门城就差了些。”   昭月要动身形,妇人比她快一步,先行起身。话都说这么多了,有些事,就想要她第一个知道,没有男人们的庇护,看她怎么承受。昭月能怎么样呢,这些都是旁枝,反正人都死了。并不急着去找乔伊,目送妇人离去,但自己有点呆,一时不知道要做什么好。   妇人走到门口忽地回头,“明天我们几个都走了,你留在这里还是跟着池门城回去?”   “留这里。”   “留在这里好,亲伯伯,他会疼你如亲女儿的。”   ……   乔伊赶来昭月房里是许久之后了,这回她房门没锁,她等着他们来。明晨即分别,有什么话妇人必然会告诉男人们,所以她在房里等。乍听男人敲门时就将集邮册藏到被窝里,心绪也还平静,除了眼睛有点红。   乔伊的表情与平时大不相同,眼睛是红的。伏到男人肩头,昭月紧紧低头,因眼前站着池门城。这一回,终于是自己先知道了,终于也有他不知道的事。   “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家里从来没有提起这件事……”乔伊絮絮的。是没想到,没想到方佩蓉   心思不是一般的密,在诱引自己时仍将这桩秘密守得那么紧。他低看了她。   “没有关系,那是上一辈的事,你不要放心上。”   是,在努力不放心上。头上落了男人的掌,拇指触到耳珠,感觉得出那是谁的手,一挣,那手移开。   “我是先苦后甜,她却是先甘后苦,对她不公平……”因头低垂,有泪直直砸落,融到被面消失   不见。   “要为你父母亲高兴,他们那么相爱。要为他们高兴明白吗?”   方佩蓉静悄悄站在门口,睨着房里的人们,暗里一嗤,看不下去。都以为曼殊是殉情呢,要不是章伯修,最难过的日子都坚持生下孩子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寻死。要说,他们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譬如,陈昭月真正的名字,譬如章伯修与陈曼殊那些事。某些事,除了她,确实没有第二人知道。   曼殊在女儿将要降世时才一心求死,嘱托写在纸上,攥在手里,等同于遗嘱,上面留了个号码,是乔伊住处的。   “小兰,联系乔伊。西湄是仲鹤的孩子,谁都可以抚养,除了章伯修!”   留给女佣的遗嘱恰由方佩蓉看到了,算天意。会写下这样的遗嘱,还能因为什么呢?章伯修,一面许诺要娶方佩蓉,一面敢去动陈曼殊,就因仲鹤半年前已死。而陈曼殊,谁不联系,就仗着乔伊喜欢她,选择了乔伊!那遗嘱自然只有方佩蓉看过。   要不是那份遗嘱谁能发现当时曼殊不是沉睡,而是昏迷,她吞服了旁边一整瓶安眠药,婴儿倒是睡得很恬适。女佣不料自己去煲汤做饭的空当女主人就发生这样的事,亟求方佩蓉将人送去医院。方佩蓉厉斥:“人都死了还往医院送谁要收!”   女佣不甘心,亲手去摸鼻息,非常微弱。方佩蓉冷笑:“她吃的可是一整瓶安眠药,人最虚弱的时候吃下这种东西还能活?”忽而又斥:“人在你手上死掉看你怎么说!你要不要命,把人伺候成这样!伯少回来非杀了你不可!”   女佣顿时乱了分寸,抱住床上女子大哭。   “蠢货,哭有什么用!这个孩子看起来也没气的样子,在伯少回来之前把它处理掉。”   女佣去抱婴儿,战战兢兢:“小姐,孩子呼吸很正常……”   方佩蓉难得地没有怒,只凝着曼殊幽幽说:“你伯少要的是陈曼殊,可不是别的男人的种。留着她,要他看了恨吗,你以为他会感激你?看他会不会放过你!”   “那,怎么处理……”   突然而至的一巴掌扇得女佣晕头转向。怎么处理,这么简单的事要十七岁的方佩蓉来教?女佣不敢吭声,连哭都不敢,抱着女婴落荒而逃,跑到门口终于又哭:“小,小姐,那伯少回来怎么对他解释呢?”   方佩蓉的忍耐已到了极限,不答话,只是转身对着门口的女子怒目而视,恨不得将她活剐。“章伯修怎么找了你这么个蠢货回来。怎么说我自有主张!”   女佣再不敢问,要迈步的当儿方佩蓉却叫住她。“是男是女?”   “是个女孩儿。”女佣欲走回来让她看一眼,方佩蓉只厉目瞪她:“皱巴巴的死尸让我看!”   在方佩蓉面前胆小而啰嗦的女佣终于跑了,她章伯修有多残酷,但曼殊小姐的女儿终究不忍弄死,只将她裹成一团,怀中塞了一纸条,写上“陈西湄”,又担心陈西湄这个名太显眼,重写了一张,只注了一个“陈”。跑到外面找到大马路等面包车,上了车将包裹往座位下一丢,没一会儿即下车,丢下的包裹谁都没留意,而那车是从方城开往连阜……   此身另觅别枝栖   乔伊于早上离开,陆柯亲自来接,方佩蓉搭了便车。道别之时乔伊借拥抱昭月在她耳边轻声嘱咐:“我不在的日子不要回来这里,安心住许家。”   昭月没有料到的是池门城没有走,整栋房子除了女佣就剩他和她,此时此刻,来不及跑上楼,直直在客厅与他相对。   受不了单独与他相对,一刻都不能。不是恨。已经被乔伊劝得恨不起来了,但是疏离一日便感觉疏离了一生,单独相处是不堪的刑罚。好在男人不沉默。这种时候最讨厌是沉默,宁愿他说话。他说:“等许家来接走你我再走。”但紧接着说:“我们谈谈。”   那就谈谈吧。逃避不是办法。各自坐沙发一端。女佣远远在一旁看着,眼里充满狐疑。同一屋檐下,女孩子与男人们的事这个外人却一无所知,还当着昭月是乔伊的人,于是就怀疑池门城的用心,走过来,问要喝什么,察言观色。   池门城最不耐烦外人来扰,家务事,这在他心里是家务事。挥手要女佣离开。“我们上楼去   吧。”   昭月动了身形,女佣大震,不明白这算怎么回事。“先生你不走的吗?”   语气里的惶惑戒备连昭月都听懂了,站直了身,问:“阿姨,乔伊伯伯告诉你了吗,这几天我到别处住。”   女佣睁大了眼,“啊,有的!”   “等伯伯回来我再回来。”   对女佣客气一笑,自忖应该表达得够清楚了,迈步上楼去。   “小姐您是乔伊先生的侄女?!”   昭月回头,“是。我父母亲在国外,回来只好住到伯伯这里。”   天下的佣人大多不会对主人的亲属有多熟悉,像池门城家里那吴妈李家那样对池家知根知底的,少极。回转头,脸红起来,心里重重叹息:几时自己撒谎也这么厉害了,都是向他们学的。   回到房间,昭月缩到床侧地毯上坐下,唯一一张椅子自然留给男人。这样的姿态,只有一个头脸露出来面对他,觉得稳妥了,于是定定看他。不记得当年的第一眼他在自己心里是什么印象,大概只有一个俊朗有风姿而已。但刚过去的这两日,真真切切地,将他当做了自己的宝。陈昭月几时也有了宝。对方佩蓉说对了一句话,一切都是命。福薄,所以刚到手的幸福如雾又如电,轻易消逝,那么不长久不牢固。   不想沉寂下来,所以一坐下就轻哂:“连对个佣人都要瞒着,及早把话说清楚就什么误会都不会有。”   “你现在什么过错都要归咎于我……是,我不好。”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如果最初遇见的是乔伊伯伯,不会有这么多事。”   池门城躬身,双肘支着两膝,大掌掩住自己的脸。   “我是比乔伊自私,但仍想求你原谅。”   “都两清了,还说什么原不原谅。”   男人禁不住就站起身,想要走上前去,昭月全身戒备,但是不吭声。男人走到她面前,也坐到地毯上。“和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变回一个少年……”   “是,变回与我母亲在一起的少年时代。”   “不是这样……”   “我也希望不是这样……”真的,也希望他对自己的喜欢与任何人无关,纯粹清澈如同水晶。所   以当男人震荡之下抓住自己的手,并不暴怒,只将手一缩,要他松开。   “我们重新开始。”他的眼里有细微血丝,那眼神,像要吸摄人心,与霸道无关,是太急切。   “您和乔伊伯伯差别这么大……伯伯说,要找个年轻男子,彼此匹配,我也觉得应该那样。都两   清了,还要缠在一起,何必呢?”   “我是老了,配不上你……”   “你知道,你做的那些,原本,我会恨你一辈子。我都不恨你了,你不要贪太多。”   男人身著光鲜西装,却在地毯上蹭,凑近后长臂把人肩背箍住。昭月没有挣。好像好久好久没有靠得这么近了,嗅到他身上的檀香气,木头的香,多么沉静,他的人如果如这香一般,她与他便不会有这么多瓜葛,命。   “请你给我一个机会,我想到别处找真正适合自己的树。我不能活在你们上一辈人的阴影下面。   任何爱过我母亲的人我都不想有牵扯,除非你们对我如乔伊伯伯。”   男人有片刻不吭声,后来,只说了一个字:“好。”昭月以为他要松手了,不料没有。“用心复习,无论如何,自己的前程最重要。如果找到了好男人,我会放手,但是记着,在那之前,我也有我的坚持。”   他牢记卿儿说过的,爱使人卑微,也使人心如针尖地小气。既不恨,那便仍然爱,这是自己手上唯一的稻草。此时此刻,要大方,要懂得退步。   “那么,我要收拾行李了。”   乔伊交代的,等他们都走了再收拾行李,许家人会在他们走后才来接。   池门城一声不吭坐于椅上,仿佛透明,只看昭月来来去去挑拣东西,什么带走了什么丢下了,清清楚楚。上回来时连个喜欢的花瓶都带来,这回离开,连徕卡禄来都不带走。后来,只专注于她本身。   单薄身体,长发松松扎成马尾,有薄薄的斜刘海儿,一弯腰,长发都扫到脸侧。米色高领羊毛衫,浅蓝牛仔裤,棉拖,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年轻,一身都是清新气息。忽然有些恍惚……   或者真是自己罪过了,不应招惹她,最初就应该学乔伊,没有任何条件就赎回她,供她安宁居所,为她物色优秀的年轻男子做伴侣。她这一生一开始便苦,自己对她所做的也许真的就只是多了一桩苦。   昭月突然就停住,因男人突然的起身离开。怔怔望门口,缓过来,匆匆去床头柜里翻东西。集邮册在那里,捧出来,塞进箱子。相机丢了可以再买,集邮册丢了一模一样的一本永远回不来,这样的东西,想要守住。   ……   许家人到来是在中午。昭月与池门城都没想到的是来人竟是许逸衡。   “我伯伯早上有课,所以我代他来。”   其实是自己自告奋勇,伯伯一开口便是乔伊最新的解释:昭月不是池家的小姐,却是将与池门城离婚的小妻子,乔伊才是她真正的亲人。许光禄最清楚年轻人的自告奋勇意味着什么。不料知晓真相后年轻人依然自告奋勇。这样的身份,更使人新奇。   池门城与许逸衡彼此都是淡淡的。这个“叔叔”,那晚谈话间与人就疏离,这样傲慢又贪恋美色娶了年轻妻子的商人,许逸衡不屑理睬;但是今天池门城虽然淡,主动留许逸衡在郑家午饭,话也多了一些。他必须确保昭月住得安心。   乔伊说过许家偌大的公寓不怕多住个人,最重要是环境好,许氏夫妇住雍城大学最漂亮的清幽的宅子,况许夫人教的就是中文系,性情也都没的挑。但是,毕竟是陌生人。   “能否请你帮忙在学校里租个房子给她?”   许逸衡一讶。“我伯伯那儿的住处够大。”   “她认生。”   昭月霎时红了脸,瞥了池门城一眼。自己都没想到那一层,岂料他想到了。也是,如果能独自住,宁愿独来独往。但乔伊已跟人家联系好了,不好拂了长辈的意。她不好意思,池门城没什么好顾忌。   “不然,住的话,我们自己解决,吃的方面麻烦你们照顾一下。”   “女孩子独自住乔伊先生不会放心。”许逸衡只觉这人不可思议,甚至不可理喻。   “她懂得保护自己。”选个合宜的地方,暗卫也好住边上看护。   许逸衡不睬他,只看向昭月本人。“乔伊先生说好是住在我伯伯家——那么,昭月自己想要怎么住?”   “如果可以,我可以一个人住,吃饭也可以自己解决的。不好意思去打扰许教授。”说话之间,   不大直视眼前的年轻人,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愧疚。   许逸衡满以为女孩子会选择他们许家,不料她说得更出格。这女孩子和那男人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怎么听都觉得女孩子的话使人舒服。自己住就自己住吧,大家都在学校里有个照应就行。于是痛快答应。“待会儿我带你们去学校,学校有一栋专供出租的公寓,设施不错,位置也好。”   吃住解决,池门城又有要求,却是直接对昭月提。   “记得不要轻易拍照,拍了照不要传网上去。尽量不要外出,呆在学校里就好,专心复习。许家   教授夫妇为人都很随和,如果邀请你一起吃饭,那便去。”   在许逸衡看来,这一对将离异夫妻的关系古怪得很,那晚眉目之间传递的原来都是浓情,这会儿男人眼里也是纯粹的关怀在意,只有看昭月的眼睛才能读出一点关系僵冷的味道。昭月看向男人,不点头,也不应,只是定定看他。对池门城来说这样就够了,她会照做。疑惑的东西除了他二人的关系,更有照片。委婉问:“现在一般人不洗出照片的话大都会传到网络相册,也算是永久保存呢。”   池门城知道年轻人想问什么,淡淡答:“不是谁都喜欢把私人照片上传网络。我们没有这样的习惯。”   重视私隐当然是好的,矜持自爱的人不会随意曝晒自己的私隐,但是话从这个男人口中说出来听着就是不痛快。许逸衡想到了这两个词,刚愎自用,不可一世。不知道形容这个男人是否完全恰当,反正想到了,心疼昭月当初竟嫁给了他,早应该离婚了。   ……   房子最后是选定了,二十层的楼房,昭月选择了顶层。房间有床,家具简陋,但门窗墙壁都完好光鲜,这便够。   “您回去吧。”   许逸衡注意到这个称呼,女孩子称自己的丈夫为您,而男人不理会,反倒看向许逸衡,“你工作忙先回去吧,这里我们收拾完了再去看望你伯伯。”   许逸衡毫不犹豫地拒绝:“我今天不忙。”   池门城凝了他一眼,不说什么,环顾四壁,需要打扫,可是一条毛巾都没有。“需要钟点工,或者干脆请个女佣。”   “钟点工吧。”   “那我们下去让物业请人来打扫,顺带到学校里转转,买些必需品回来。”   昭月点头了。这光景,许逸衡又怀疑起男人与女孩子之间究竟要怎样。女孩子只是寡言不语,对男人的好并不拒绝。她应该果断拒绝的。如果爱就不要离婚,如果不爱那就要果断拒绝。在不了解内情的外人眼中问题就是这么简单。   ……   雍城大学与所有几十年上百年历史的老学校一样,芳草碧树,曲水幽径,一围树皮一块墙根都刻着时光的印记。   许逸衡一路走一路介绍过来。三个俊俏男女,两男子年轻的俊气年长的贵气,女孩子秀气,夹在中间,顺着男子所指望远处,专心,但不欢欣。   校园里闲人多,做学问的人多,遇见漂亮男女就回头侧目的人也多。昭月不自在,“我们不用再逛了。找到文学院就行了。我想买点东西就回去。”对这么一个陌生校园,对于哪儿哪儿是什么学院并不感兴趣,尤其在身边跟着这么两个男人的时候。又对池门城说:“回去吧。我有许先生帮忙就行了。”   “我亲自带你去见许家人吧。之后我再回去。我公司早有人打理,不差这一刻。”   但现在他确实需要与她分开一会儿,与他们即时道别,自己站在原处,目送许逸衡带着昭月离开,一面掏出手机查看刚刚收到的信息。   「穿灰西装,身高一米七左右。您与小姐假装道别,应该能看到他。」   自己正是这么想的呢。一手扶着路旁石栏杆,拨通那头号码,笑开:“喂,看到了。”   灰西装,中等个儿,与昭月和许逸衡擦肩而过,他们二人毫不知情。那方也知道池门城在这边,望过来,池门城并不匆忙转头,依然望着那边,望着昭月进了一家校园超市,灿烂地笑:“先不忙行动,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大概是那位夫人留下的。”   “嗯。”   那人只以为男人是在与人闲谈说笑,瞥了一眼依然盯紧女孩子去了。方佩蓉的保镖,他学过忍术的暗卫当然可以轻松对付。但是,这雍城终究不宜久留了。原本想着等许家人来自己就走,因为暗卫的信息而留了下来。如果女人只是简单地来看人,只是简单地诱引乔伊,那都没什么好惊张,但既然派了人来跟踪女孩子,那就不能小觑了。   老男人与少年郎   通话结束,池门城往昭月进的校园超市走,与此同时,灰西装离去。池门城便停下,在道旁发了条信息,这才不再理会那人踪迹,自然有人会代自己留意那人去向。看人家是跟踪到此结束,还是另有打算。不知道方佩蓉到底想怎样,在乔伊面前她把自己表现得多简单,对谁都不屑一顾的姿态,原来全是伪装。   小超市没有被褥,许逸衡和昭月商量着到哪儿买,昭月手里捧着精致的透明脸盆,里头有牙刷等物,两人踌躇之时只在一旁低语,许逸衡头微低,与昭月凑得近,全没留意身后目光。店内没其他顾客,女收银员和另一店员皆盯住他们不放,像防贼。其实何需防,人就在眼鼻子底,她们是不防的,只是看人而已,因男子女子都是难得的俊,看男子,不像本科生,应该已经念硕士,因一身的沉淀内敛已不是寻常本科学生所有。眼光倒是准。   而后,店员目光都被另一来人引去。中年男子,风华毕露,面对他人或显或隐的打望皆泰然自若,眸色深沉如寒潭,似有戾气,教人不敢盯视,恰是此时年轻的两人转了身,眼目对上,中年男人目光微微柔和。   “买了?”   “没有被褥。我可以从伯伯那儿送一套过来。”   池门城走近,检视昭月盆中的物品,一壁答:“不必。我让人买一套晚上送来。”   付款的时候有一点乌龙,昭月身上空空,包忘了背出来,许逸衡早掏出皮夹,池门城又一个“不必,我来”,把人截住,自己掏了皮夹出来,没有零钱,大钞出去。多少年没有碰过小额钱币了,接过收银员递来的零碎纸币,竟皱起眉,一刹之间没有接。女店员红了脸,就因他刚刚那一皱眉。他看起来不耐烦。   “零头抹了。”   收银员把几毛钱抹掉,男人眼底深深的不满意,盯住店员,店员腾地脸红至耳,“抹了呀……”岂止男人皱眉,昭月都皱了眉,瞥了男人一眼,径自将钱接了。有钱也不能这么浪费这么轻视,要是她,一毛钱都会要过来。没有一毛钱为单位,看他池门城哪来那么多百元钞!不看他,低着眼把一元五元的往自己口袋里塞,然后将手一伸,要他把余款收了。   那么拽的姿态被人看不顺眼了,这真没什么可沾沾自喜,但是男人竟欣然自喜,唇上瞬间氲开柔软的涟。“你留着,买东西方便。”   昭月不客气,将钱收好,径自走开去,两个男人尾随而去,遗留旁观者不惑不解。那么冷的一个男人,只对一个女孩子那么温柔,气场那么强大的男人,女孩子却敢对他漠视。他们不是父女,论相貌不是,论神情也不是。所以,多么莫名其妙,连许逸衡低了眉眼暗自思忖。   那些一瞬之间的细节,既然捕捉入眼,不由不去琢磨。男人对女孩子在意得很,眼下两人的关系太明显,男人一厢犹热,女孩子淡漠,但是她替他接了钱,她将他的钱收入了自己的口袋。男人的笑,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她不应该替他接钱,他嫌弃小钞想所有余款都不要也不必管他,反正人家自己大可能一点不在乎。   离店一路昭月就那么捧着小脸盆往许光禄公寓走。是池门城的意思,趁许光禄下午没课去拜访。偌大的校园,去个教授住的幽雅社区就走了好久。住的定下,许逸衡关心饮食,问昭月:“雍城的菜乔伊先生都带你尝遍了吗?”听昭月说几乎不出门,吃惊不小。   “吃饭还是来伯伯家吧。周边饭馆你不熟悉,寻常饭馆多是不卫生的。我伯母就很会做菜哦。伯母说吃可以是很雅致的消闲,精心烹调食物更可以是很有情致的事。有你去尝,伯母一定更精心。”   池门城始终冷着脸,忽地开腔,声色也是意味不辨的。“她最不懂的就是吃。有你们濡染,或许以后会有进步。”   许逸衡口中的伯母昭月是见到了,中文系一名副教授,一看就知年轻时候是个美人。才貌双全,这样的女性昭月最钦佩。许氏夫妇性情也温善至极,那么高高在上的人对她这样的小女孩子和蔼得很。昭月不知他们已经知道她与池门城的事,如果知道,估计门都不肯踏进来。昭月也隐隐担心池门城这样的商人要被文化人看轻。池门城不是没修养,只是,太傲了,易招人反感。在许家夫妇面前他表现得还好,替昭月解释在外另找住处的原因,故作客气是他做不出来的,太随意他也不会,算是恰到好处。   两个人留在许家晚饭。许夫人果然亲自下厨为客人洗手做羹汤,昭月便随许逸衡跟在一旁看,也打打下手。   许逸衡忽然说:“昭月,向我们伯母看齐,做一个美丽与智慧并得的女【姓】吧,还要懂得烹调好吃食。”   这两个词都太有分量,昭月脸红。“当做梦想呢。”   许夫人也回头对许逸衡一嗔:“有你这么夸的吗。我要飘起来咯。”又看向女孩子:“喏。很美丽了呢,晓得拿这个当梦想智慧也有了呵。”   女孩子红着脸摇头,嘴里是无话可答后的“没有”。许夫人不由望了一眼客厅的池门城,不知道乔伊的侄女怎么就会和池门城结了婚然后又闹到要离婚。郑乔伊的侄女总不至于是因为穷就委身做了池门城的女人。看那池门城,各个方面都出众,对女孩子也心疼得很,不似一般富人的单纯好色。至于个中委曲,他们懂得没有足够熟稔不可随意打探他人私隐。   这一晚昭月就从许家带回了中文系元明清文学史的课程表。许夫人有心,将其他几位名教授的课程表也送上。许夫人自己教的是现代汉语,昭月倒不必去听。   晚饭后许逸衡着意送昭月回公寓,岂料池门城又拒绝。“不用送了。我已经认得来路。”   许家人送二人到外面大路,这才回去。许逸衡直直说:“我不喜欢这个人。不可一世。”   许光禄不动声色地看着侄儿,一拍他的肩:“这人就算不可一世,那也是有资本的。一整天为他们奔走,辛苦你了。赶紧回去陪我未来侄儿媳妇吧。”   把年轻人赶走,夫妇之间的话最直露。“那女孩子以后要少接触为好。人是简单的,可跟着池门城郑乔伊的人,再简单也是匣子里的明珠,只怕年轻人招架不住,男人又不放手,将来要害心病。”   许逸衡的车在公寓那头,被许光禄赶走后他猛然想起来。亏得池门城还拒绝了他。心头气恼,一口气往前跑,想追上二人。二人走不远,眼见就在前面,他们却站住,似是起了争执。   是,昭月不走了。因为池门城忽然说去找宾馆。昭月脸色冰冷,池门城面有无奈。“我忘了叫人买被褥。”那头发来讯息说灰西装也在顶楼租了房间。   昭月并不因此就听信他。“你什么时候走?”   “放心,不会呆多久。”   “现在出去买被子也不迟。”昭月低头顾自要走,虽然猛然想起自己没有钱,手上这点钱买整套的被褥可不够。一下子觉得自己是自找苦吃,早知道就住到许家去。总和人家想得那么可怕,结果人家那么热情。这也怪池门城,不是他提她也不会想要住外面去。   就算没钱,一样要走。大不了走回公寓带上钱出去,大不了就住旅馆。这么大的校园,不认识路还得到处问人,想到这些脑袋里一团火气。关键是,男人没有跟上来。   他现在竟然都不知道哄哄她,做了那么多错事,都不知道补过,还那么不可一世唯我独尊,不是把她看轻了是什么呢。这样想,咬牙走得更加快。   许逸衡仍旧停住,因为男人还停着。女孩子走出去有十秒钟,背影在路灯下都模糊了。许逸衡着急,怕人不认得路,刚要开跑,前方男人却同时跑起来。   等两个男人都停下来,池门城已经赶上昭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像若无其事地一如最初并肩走。   其实昭月用男人的帕子擦眼泪,擦完帕子往盆里一丢,开口只是:“您能借我一些钱吗?我的钱不够。”这点钱住一夜旅馆都不够。   池门城牵过女孩子的手,拉她站住。“从此以后我做你的奴,听凭你处置。”   昭月定住了,为他这突兀的一句。他刚刚站住不追是想试她是否会回头。之前两天还那么亲近,总不敢相信转眼之间她对自己的依赖全部烟消云散。他失败了,她没有回头。没有钱,前路不识,依然头都不回,倔强成那样,决绝成那样。奔跑追赶的时候男人心口生疼。真不知道怎么办了,只想到把姿态放到最低。   可是没有用。他降得太低,只让昭月觉得没有诚意,浮夸。   “我只需要钱,不需要奴仆。”   “怎样你才信?”   那么霸气的男人,昭月不是看不到他的异常谦让,有人从旁经过,彼此这僵持只怕被看做了富人   与小情人的戏码。于自己是丢丑,于他何尝不是。倦极,只盯住他:“钱,借不借?”   余光里看到有人走近。昭月扭头去看,许逸衡。好了,不必求着一个池门城了。   “能向你借一点钱吗?”   许逸衡点头之时已经掏皮夹。他知道于礼自己应该先问问池门城的意思,毕竟人家都丈夫,但偏是不愿问,径直掏钱。   池门城眼神骤冷。“许公子不必麻烦了。我的钱夹还没有丢。我与昭月还有些私事要谈,许公子还有什么事吗?”   许逸衡不理,只问昭月:“这钱还需要吗?还需要我帮忙做什么?需要我带路吗?”   池门城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碰到过对自己这么不逊的人,即使是慕之那发难也是情有可原,一个许逸衡,算什么?竟然这样狂傲。将昭月往身后一拉,满面冰霜。“你们家教你的为人之道就是这样的吗?这么多管闲事目中无人!”   许逸衡轻哂:“池先生,我们许家的家教自然不用你操心,谦逊有礼的人我从来放在心上,敬若上宾,至于那些傲慢无礼的人,我们不会退让。”   昭月这会儿慌起来了。池门城所接触的人几个对他这么不放眼里?被人“敬”惯了,如今突一个“不识相”的,除了怒还能怎样?他需要台阶,许逸衡不会给,那么只有自己给。攥紧了男人的手,一面对许逸衡解释:“对不起,我们确实还有事要谈。今天麻烦你奔走很不好意思。谢谢你。”   许逸衡读得懂女孩子的眼神,恳求,她恳求他走。那么一个除了钱就一文不值的男人,她竟然站在他那边。不吭声,冷着一张脸点点头,走了。   昭月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站在池门城这边,只是深知被人这么冲撞于他已经是莫大的耻辱,不能雪   上加霜。想收回手,被人攥住。   “不要与他计较。”   那人的怒气没能收拾住:“你以为我能对他怎样?有个人替你出头了!”   “钱。”顾左右而言他。几时,开口闭口就是钱。   男人盯视她良久,不得不承认,不将原因说清,自己的意思她再不会听。“你佩姨不是一般的女人,她可能会派人跟踪你。怕不怕?”不说已经,只说可能,怕扰她的神,她不了解他们那个世界,那些事,全说出来只怕她会心神不宁。与乔伊费那么多心力,瞒着这个瞒着那个,所为也不过是她的清净。   昭月这才明白了,有些怔。“有人跟着了吗?”   “不用担心,只是我们想防患于未然。你不信我可以问你的乔伊伯伯。”   昭月信,但是很不满。“这么简单的原因一开始就可以说清。瞒着瞒着,永远瞒着。”   “我们不是担心你无法专心复习早对你说,何苦被你误解。”   昭月一窘,自己眼下确实尽将他往坏处想了,没一样好。无话可驳,只有跟他走。   冰雪消融会有时   当昭月说要两个房间时心地忠厚的前台殷勤提醒:“小姐,标准间一律是两个床位。”说时更不由瞥了女孩子身旁的男人两眼。很暧昧的一对,“两个房间”也划不清彼此界线。   男人有极强大的磁场,离得近了教人不敢盯视,譬如他由着女孩子抢先开口,那斜斜睇着女孩子的眼神,一眼便知是别有心思的旁观,不帮着他说明床位只怕是不讨好的。果然,在这么忠厚地提示之后,前台得到了男人温和的青眼。前台暗自赞许自己眼力精到,继而提出友情建议:“经济条件优厚的话夫妻情侣可入住套房,普通关系结伴入住一个标间最为经济划算。”   谁不知道这些。陈昭月出外旅行那么多次,对这些常识当然懂。无奈之下,睨了一眼身旁男人一眼,低了头不说什么。并不是怕了男人,只是觉得眼下光景,与他同处一室抬头不见低头见未免尴尬了些。   前台不多问,利落地输入信息,身份证也只扫描男人的。池门城对这位前台甚满意,温和地一   声:“谢谢。”   没有书没有电脑的晚上昭月有点头疼。她其实连手机都没带出来。有了手机兴许可以给乔伊打电话。在连洗面奶都没有的窘况下硬着头皮去洗漱。而房间迎来一个登门者。池门城开门,门口站着的是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这个人即使站在昭月面前昭月应也不认得,他与她仅仅在那次拉杆箱被抢事件中有一面之缘。   男子脚边是一只大号拉杆箱,手里提着一只双肩皮质小背包,都是昭月的行头。   东西被无声提入房间,然后男人双双出门。   “阿刚仍在那边守着。”   “辛苦你们。”   “那么对那人要怎么处置。”   “不急。我们宁守不攻。一旦出手就暴露了。”   男子会意,悄然离去。   池门城打开了昭月那只大拉杆箱,洗漱用品放到桌上,又找出睡衣,内衣,一一搁到床上。然后翻看其余物事,一件一件研究过来。翻到那本邮册,不由一笑。总算有一样东西她走到哪儿都肯带上。   ……   昭月在浴室隐约听到池门城开口与谁说话,以为是自己,原来在通话。后来手机免提,乍一听那头声音昭月不由惊喜。是郑乔伊。   两个男人的声音都被花洒的水声盖过了,昭月胡乱冲洗过,哆哆嗦嗦套上原来衣物,跑出去,看到地上的箱子立时僵住,再看床上的衣物不由一窘,瞥了男人一眼,抓起衣物回浴室去。   池门城与乔伊在谈慕之。这回昭月听清了。乔伊大意是做父亲的要放低姿态。昭月这才想起之前慕之必因赶自己出门的事与池门城闹翻,一直没顾及他们父子之间的事,不知道原来冷战到现在都没结束。   一对一色清高自傲的父子,一个老牌妖孽一个妖孽新秀,冤家。昭月一动不动,凝神屏息,想听池门城怎么回答乔伊。他说,尽量在慕之拍最后一场戏时去探班。然后还有叹息。“你知道所有那些事会揭破,全是因为他。”   乔伊冷笑。“你当然企望着一辈子瞒过我——”   就在昭月听得津津有味时男人把免提给关了。多么阴险。而等昭月出门,男人竟已消失无踪。有些话不能当着她说。   乔伊的意思是,结束所有戏份会回方城,看看方城动向。对池门城说的灰西装一事,乔伊也不免吃惊,不料方佩蓉连他都算计。爱算什么,当年的事她盖不过去,大概谁都可以出卖。   “我只关心章一什么反应。章一已经回去,方城应该起浪了。”   “我待会儿就与佩蓉联系……我在想,是否把昭月再转移到别处去……”   “弄哪儿去?”   “出国。”   池门城忽地不语。年前为她办的护照是到手了,那会儿是计划着美美的二人一起旅行,这回,自   己不能跟着,经历这么大的变故,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心思跑远去。彼此尚未破冰,委实不愿意她远行。但确实,只有她藏得远远的他们才能放心。沉吟片时,只说:“你来说,不然她又要怪我出尔反尔。”   乔伊笑。“你几时变得这么狼狈。”   “你不帮便罢,少落井下石。”   乔伊冷哼:“要不是我替你说了好话,看她现在还会不会理你。”   这个池门城信,乔伊说话从来不造次。所以,重重叹气。“她对我本来就没有好印象,勉强培养起这么点感情,被慕之和方佩蓉搅黄。你我的处境简直天上人间。”   乔伊呵呵笑。“得了。我与女人联络去。你照顾好女孩子。”   ……   池门城回来时昭月在上网,一见他回就把惜禾的聊天窗口最小化。最小化后那窗口继续闪,不停地闪。昭月在想怎么办才好,忽然想到可以坐到床上去。电源适配线足够长,搬移成功。池门城始终看着她,而她对他连瞥一眼都没有,这多么使人沮丧。   雍城冬天比别处暖和,眼下早春,夜里寒凉。没有睡袍,池门城裹着浴巾出来,微有瑟瑟,连昭月都为他瑟瑟。当然,昭月飞快地敲字,敲下好几个错字,又删掉重输。   「以后给你看我妈妈的照片。」   「当然难过。如果他们健在,人生就全不是现实中的这样。」   「不要说他了。」   「他们的世界太复杂。在他们那里最重的是妈妈,我很轻,我会显得重也不过是因为妈妈。」   「如果是因为故人才珍惜眼前人,我宁愿他们弃我如敝履。幸运的是遇上的人都很不错。这边一对教授夫妇幸福极了。」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各自有学问,又彼此珍惜,相互扶持一辈子。所以在那样的人家就禁不住自卑。」   「我们是最俗的一对。我为钱去,他为貌娶……」   池门城不知道昭月在和谁聊聊些什么,只知她神色不对。所以,索性穿好衬衫套上西装坐起。   “乔伊刚刚与我商量,送你出国。愿不愿意?”   昭月视线依然在屏幕上,但是眼睛低了一低。“在考上研之前,不需要出国。”出国旅行是可以的,复习的当口跑出去旅行那是发疯,况且,现在哪有心思走远。   “我也不想你出去。我们需要时间相处,你现在眼里都看不到我,出去后更看不到我。你会把我忘光。”   昭月敲下一堆无意文字组合,险些就给惜禾发过去,脸上腾地烫起来,睨他一眼,几乎咬牙切齿:“你从来只为自己想。”   男人走近时昭月大震,盯住他,一时之间竟僵坐不动。果然不能同房,他不会让人安宁。但是与自己赌,赌他不会逾矩。三年,多少了解他,总不至于这点分寸都没有。   男人只是坐在床沿,捏住昭月一只手,只捏住她的纤白手指。“你知道我再傲慢也不至于对人无礼,如果无礼了,那是看不惯。”他指的是许逸衡。   昭月试着抽回自己的手,被捏得太牢了,不由瞪他。“到底想说什么?”   男人凝着她那双眼,即使是毫不温柔的瞪视也好,只要她肯看他。“你母亲与你父亲相爱,后结   合,我与乔伊都失落够,可是也真心替他们高兴,论优秀,我并不觉得自己比你父亲差,但那是你母亲自己选择的。我们从没有非分之想。”   这意思乔伊也说过。昭月怔怔听,不知道男人到底想说什么。男人挪得更近了些,昭月又满眼警戒地盯住他。眼下整只手被他的大手包住了。   “你,不可以。我无人容忍其他人接近你,哪怕他没有企图。那许逸衡喜欢在你面前表现自己,我不喜欢他!”   昭月惊愕不已。“他没有啊。”   “你怎么会知道,他知道的那些我们全都熟悉,他却在鲁班门前弄斧。”   人总有点表现自己的小虚荣,算得什么,总比个池门城高深莫测骄傲自负地什么都清楚却什么都不肯说要好。所以,只觉这男人尖刻,眼里的神色愈发冷,“你不要太刻薄。我觉得他很难得,没什么不好。”   男人眉都横了。“横竖在你眼里谁都比我可亲可爱!”   “被你蒙蔽的那些年里我有忤逆过你吗,是你自己做的那些事……全是你自找。”   男人盯住她,一时之间默不吭声,尔后将眼一低,低低说:“你还不明白吗,不是舍不得你,何苦要铤而走险。”   “得不到我妈妈便抓住我不放——”   “陈昭月!”   这一声,不是咆哮,是努力控制住怒意后的痛心疾首。   “如果不是长得像妈妈了,又怎么能被你看中。连个苏寂月都比我活泼可爱讨人喜欢,要不是因为像妈妈,乔伊伯伯也不会这么看重我;像有什么用,骨子里比不上永远都比不上!”   池门城把手松开了,将手提搬走,搬来纸卷。事发之前害怕她不肯原谅自己,事发之后镇日苦恼如何重归于好,一直都不知道,原来她最在意的不是他的隐瞒,而是她被所有人看轻——她觉得自己在所有人眼里都只是母亲的替身。放不开的不是单单爱情,放不开的是生命里所有的感情都蒙在前人的阴影里,如同一个魇。   “谁说你比不上……”   试着将人揽入怀,被推拒。   “妈妈在你眼里是圣洁的,一辈子放在心里就够。我不及她……”   男人终于不再控制自己,一把将人拉过来,拥入怀,话出口,却是絮絮的。“怎么会这么想,怎么能这样钻牛角尖……你不懂吗,至爱的一个人的时候会不能容忍任何人碰她,至爱一个人的时候自己也会不愿去碰其他任何人,至爱一个人的时候,会失去理智,会疯魔,做错事。”   昭月一张脸蒙在男人胸口,眼泪鼻涕将他的便西蹭得不成样子。犹有话说。   “对我母亲能忘掉,对我一样能。你只是没有试。”   “昭,我的一生从遇见你算起,比你少了二十年。我们不要做那些傻事好不好,要我等到头发斑白对你说我没有忘掉你那样你才肯信吗?”   昭月不再辩驳,推开男人的手,自己将眼泪鼻涕都揩净,凝着他胸口的脏污,静默无语。他说了   那么多,只是说他爱,而她不知自己哪里值得爱。她觉得爱应该是有根由的,虽然自己说不上后来对他的依赖是因为什么。自己说不出原因,要别人说原因,却没发现自己的矛盾。   男人脱了西装,坐到被窝里去,昭月没有动,由他揽住自己。“在我喜欢你的时候,我管不了你是谁女儿。我只知道你是你,活得很自我,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乐,也很勇敢坚强,也很善良。家里三个老人都喜欢你,这就说明你有你的好。你知道老人家最会看人的。也很聪明啊,在那样的环境下还能把书念得那么好,当然,有点小心计,都是对着我来。谁说不可爱,很可爱了,我喜欢。”   “……”   “我很感激你这么宽容。肯听我解释,肯宽恕我那些错。”   “……”   “如果你离开我可以过得和遇见你之前一样,我也想放你走。但是不行,真的不行。我与乔伊还有很多的事没有做,你不肯原谅我,我整日心神不宁。”   “什么事?”终于开口。   男人将人拥得紧了些。“自然,那些事业……乔伊对你这么关怀,不可以那么看他,他爱你,爱你母亲,把你看做自己的女儿一般,是很真的感情,不要瞎想。”   女孩子眼里隐约有泪,男人低头,却是用唇去吻,咸咸的。由眼而下,唇上绯红,眼目突然什么都看不分明,一径凑过去,却是突然之间,被用力推开。   昭月噌地跳到地上,满面殷红,没有回头,只去看电脑上惜禾后来说了什么,点开播放器,听曲子,一壁飞快地简单答复惜禾。全身都是僵的。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反正,自己需要时间。用时间消化他的表达,用时间拨开母亲的过去在自己心里笼下的影,然后才能重新接纳他。   男人吗,僵坐不动,脸是红的。只当她嫌他急躁鲁莽,惭愧。一辈子几时惭愧过,这一回却惭愧到脸红。   无处安生的年岁   昭月从来没有这么将一通电话当做救命稻草。有个第三人在场的感觉,终于不必干对着池门城穷尴尬。   是乔伊。软软问在做什么,又笑说不要将曲子关掉,放小声一点够她听到他的声音即好,貌似无事由,是单纯想念。池门城无声凑近,示意比划了好几下昭月才明白他要她免提。男人也有麻烦的时候。   “听说今天你辗转了好些地方,你这孩子,要学会与人相处,许教授夫妇是很好的呢。”   昭月讷讷,不知怎么解释好。乔伊说得极是,要学会与陌生人相处,昭月清楚自己一开始就做了胆小的蜗牛,蜷缩在自己的壳儿里。许家着实是很好,去过他们家后发现了独自呆房间里活动其实也挺好,没什么好别扭。奈何一开始想多了,导致后来这么多麻烦。   乔伊接着一句话让昭月大窘,因为池门城就在旁边呢。乔伊说:“我不在,可听池门城的话吗?很多事我们都是商量过的,没有问题,要听他的哟。”   就是这样,话都是极寻常的,就是因为当着男人的面,臊。不用看都想得到男人会有多得意。臊急了就跳起来反击,“当然是听的,他提议找公寓便找公寓,他说来宾馆便来了宾馆。接下来不知道还要去哪里。”   背对着他,不知道他什么个表情。反正,他害她一整天没能好好复习。那头,乔伊呵呵笑,忽地说:“那么,如果伯伯想让你再换个地方呢?”   池门城瞬间从床上弹起来,昭月也终于在此刻情不自禁回了头。原来他不是随口说说,是乔伊对他早有提及。因他提起在先,当下就清楚自己的答案。   “眼下,还不想出国……出国对复习不利。”   那头沉吟,“如果,一定要离开雍城呢?再辗转一次好不好?”   能说不好吗?怎好忤逆。   乔伊反应多么快,早为她想好。“那么,挑个国内的地方怎样?挑个安静又漂亮的地方吧,我们   为你找住处,住到考试为止都没问题。”   昭月再听不懂事出有因那是傻子,不由又看向池门城,他应该什么都清楚,还没开口问,乔伊又开了口:“你眼下需要专心复习,方城人杂,当年佩姨送走你的事情大家都好奇,你一定也不喜欢回去做焦点。所以,我们要保证你不受扰。”   池门城盯住昭月握手机的手,仿佛那样就可以看到乔伊,看到他真正的表情。郑乔伊,再焦急的时候都可以发出这么从容的声音,演惯了戏的人。人不在眼前,昭月当然什么都不会懂。池门城自己倒迫不及待了:不出意外的话,乔伊应该已与方佩蓉通过电话。算心有灵犀吗,乔伊竟就要昭月让给池门城接听。   男人之间的对话就毫无温柔可言。池门城才接住手机就大大的一声“等一下”,第一时间将免提关了,同时出了门去。昭月毫不犹豫,闪电一般从箱子里挑出一件大衣,边裹边往外赶。   要人通话免提,自己一通话就藏得一滴不漏,还总要跑外面去,分明避着自己。这样的人,一辈   子改不了欺瞒成[姓]!   快跑到大堂,昭月忽然意识到自己今晚不可能有任何收获。因为自己这身行头,即使罩了大衣里头毕竟是睡衣,而且脚上光溜溜,穿的是酒店的一次性拖鞋。怎好在堂堂酒店的大堂里穿行,怎敢跑到外头去!颓丧如失去阳光的向日葵,低头往房间挪。等到开门门不动时,整个脊背都僵了——追人太急,忘了带房卡……   这样的时候再顾不得仪容端庄,豁出去。   昭月最初就没留意前台长相,前台可记着她呢,并且一见她就狐疑。刚刚是那男人第二回特地走到外头打电话,现在是女孩子满脸无措找过来,莫不是矛盾升级?   前台彬彬有礼:“请问有什么需要帮你?”   “我忘了带钥匙出来,房间进不去……”   “哦,是房卡。”下意识就要帮忙的前台却突然停止动作。有人从外面进来,目光落在昭月背后是先低后高,而且在低处停留得好久。谁知道怎么回事。   “那位先生是就此离店了吗?”前台一壁查入住信息,一壁问。之前那“两个房间”是怎么回事   已没意义,重要的是,貌似男人是就此离店。富男人与年轻女子的戏码,原来也就这样……   昭月隐约听出眼前人口气有异,心里羞愤,只低声答:“他出去打电话。”   那也是不正常的。生意上的事没什么不能当着女人的面讲,除非与另一个女人通电话。站在柜台前的陈昭月被看人透视到了骨子里,至少人家自认为看到了骨子里。   被人看作小情人是多么平常的事,以前早习惯了,可是在这样的场所被人误解是第一回。男人走了吗?玩过了女人走了吗?他没走,他没走就清白了吗?这是世人的眼光,无所谓。陈昭月在意的是,他永远要先把事情瞒着,到了最后包不住的时候也不见他多后悔。老把戏总也玩不腻!   脱下睡衣,换上外衣的时候昭月和自己赌:男人正巧回来遇上了,那么认栽;他若迟迟打不完他那通秘密电话,在外遛一遭,不回来,看他怎么急。将男人的手机收进背包,还有房卡,还有今日得到的几十元零钱。   ……   其实昭月不想去什么小吃街。但出于方便,向人问路时仍是直接以小吃街做了目的地。雍城大学和许多高等学府一样,拥有几条小吃街,靠着某校外有一处,校内也有两处。那对被问路的恋人起初讶异,即使是大一新生也在学校里混过一学期了,怎么可以不认识小吃街,尤其是,最近的一处就在宾馆附近校门旁。   其实小吃街再近昭月也没有兴致去。也许会有可爱的吃食,但是一个人呀。一点劲头都提不起。站在原地有一点发呆,回头望一眼刚刚指路的恋人,人家正好回头看她。小吃街近在眼前却不知道,并且神色委顿,昭月也知自己必定看起来傻呆呆的,只剩了漂亮。所以连那个前台也会轻视她,在她回视她时竟也不收敛视线。发都无心团成髻,散成马尾,长长的棉里布衣,卡其色棉布裤,然后低跟马靴。大一女学生。人们可以啧啧,这么小就靠着脸蛋吃饭。   校门真的很近,宾馆前拐个弯,下了斜坡就到,而道旁依旧是花园。如步出宾馆大门时一样,对这样的地方总要望一望。宾馆大门一侧有大榕树一棵,小花园里有长条石椅供人休憩,另一侧停靠一溜的轿车。暗处黑魆魆,看不见池门城身影。花园昏暗,有人影,再昏暗也认得是谁。还在通话呢。秘密总是设计不完的。   不走近,只是加快脚步一径往前。只是没走得几步那人影从花园里跳出来,然后小跑。突然从昏暗花园里跑出来的男人,池门城把与昭月迎面走的一对男生都震住了。可惜的是女孩子没有喊,不是大灰狼盯上小红帽的戏码,于是任何英雄救美都难以为继。   “怎么出来了?”   池门城甚至连手机都还没有关。昭月不吭声,转身往回走。池门城一面惦记着那头的人,低低说:“那下次再谈。”那头是女子的声音,浅浅答:“好。”   震惊过的男生走近之后听得到女孩子低斥:“放手。”因男人抓住她的肘。男人没有放,俯身轻声哄:“你看,人家看着呢。”她立即不挣,他便松了手。   “怎么了?”现在的陈昭月脾气再大池门城也早做了低眉顺目的准备。微微俯身,语气暖得像一潭温泉水,当然,昭月没抬头,没看到男人眼里余留的没能一下子驱散的寒气。   怎么了呢?昭月心叹他到如今都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而自己也不想在这路上与他说更多,只一   “打扰你通话了”而已。   一前一后,只一步之差。昭月以为男人至少会说点什么问点什么,这样的时候他不应该再耐心一点哄哄自己吗。可是他没有,只闷声不响在她一步之后。他怎么可能看不懂她的表情,但是,愁着呢,即使猜到了自己又哪里出了问题,依旧不吭声。   有些事,不能说就是不能说。方佩蓉已经知道她在大学里,只剩了知道她在这家宾馆,她要他们把她带方城去。章伯修要见。章伯修甚至知道他与她的三年。想来自己的方城行也是免不了的。   如果曼殊仲鹤的死没有隐情,那么只要听女孩子本人意思即刻,方城她愿回便回,章伯修她愿见便见。但是现在他们完全替她做了主张,美其名曰不使复习受扰,其实无论她是否改变主意,方城就是不能回,章伯修就是不能见。所以,已经交代公寓那边动手。只是将那人软禁而已,将一切通讯器没收,叫他成个报废的跟踪器。这样想,池门城为自己没让女孩子直接去许家暗舒一口气,不然,只怕许家要不得安宁了。这还远远不够,雍城大学再大,毕竟只是个学校,来来往往,总是太危险。所以连乔伊也是一个意思,明晨就离开雍城。至于往哪儿去,眼下要马上定下来。   “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我对你最大的秘密都已经被捅破了。再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只是,有些事是男人之间的……”虽然无中生有也要说得煞有介事,只能这样。   “我不喜欢藏藏掖掖。”   “我也不喜欢啊……你乔伊伯伯的意思,明早你就出发,现在就定个地方吧。”   “他没跟我说。”   池门城直接将手机一递,要她不信就自己去确证。昭月盯住男人指间的手机,脸上顿时涨红,因为恼。信他,一开始就信他,问题在于,“至少要让我听一天课。人家才帮忙弄来课程表,我不能一节都不听就走掉呀。”那是极其无礼的亵渎人家好意的行为,做不出。   池门城的脸色和缓了许多,从自己那张床坐到她这张来,挨着她。“你说的极是,他们当然也想到,所以乔伊特地同许家说明了情况。”   说明情况,说明托人找课程表结果一节都不会去听的情况?   昭月大窘,眉头皱得仿佛要哭。“不行。一定要去听一天课!”那么高贵的一对夫妇就这么得罪了,情何以堪。   池门城却不耐了,没见过她这么顽固的人,顽固且迂!“乔伊的解释你还有什么不放心。不然你想怎样,听一天然后跟他们说我听了一天的课了报答你们的恩惠了这样?”   毒舌,从前的毒舌一不小心又回来了。说得太快,停都停不下,说完就后悔莫及。坏脾气最后要把自己害死。眼前人没有被讽刺得跳起来,只是站起来,因为看不见脸,不知什么表情,只看到耳根与脖子都红透。不知道她站起来要做什么反正男人眼疾手快把人拦住了,这才看到人是哭   了。   头很低,脸与地几乎平行,因为挣不开。“我没有想过听课有多大的帮助……要功课表是伯伯的意思,来学校也是伯伯的意思,要我走也是你们的意思,伯伯总是为我好的……可是,功课表找来,不能一天都不听就走掉……你不知道他们,在我眼里他们最高贵的一种人,我想尊重,不想在他们那里留下坏印象。也是,我假,我想着至少留一天,也只是意思一下……以五十步笑百步吗?”   马尾巴扫到脖颈的一边,发丝有些乱,肩头一颤一颤。男人把几缕发丝都捋顺,将人脸一托,要她直接埋头在自己衣服上,衣服一次一次当做厚手帕,无所谓。不想在自己敬重的人面前留下坏印象,这确是人之常情,她已经够听话,是他们变得太快,想护她下风口浪尖,没有想过她的世界其实简单,给一对高贵的夫妇留下坏印象就是不得安宁的大错。   “我像玩偶,你们再善意,我依旧是玩偶……”   昭月心里有不满,不仅仅对眼前男人了,她对乔伊的这些做法也是不赞同,但对乔伊终究任何不满都不会说出口,有抱怨,只会冲着眼前男人来。因为他们不同。   “乔伊对许家说,你暂时离开几天,回来之后再去听课。在这学校里复习到考试。”   “不是说这次走要一直呆到考试?”   “乔伊那么说就是为免人家误解你啊,你这么放不下中间可以回来一阵子的嘛。”乔伊到底怎么解释他不清楚,只知道自己不这么解释她会不得安生自己也会因为她那个样子不得安生。   昭月这才抬了头,将人推开,冷眼看他,对他不一开始不解释清楚的说话方式实在不能恭维。而男人不管她冷眼还是热眼,一把将人拉回怀里去。昭月是使劲挣的,但男人出去打过几通电话,姿态大转,不放手,人再挣也不放。   “不要动。让我抱抱你。”淡淡的,近乎命令。这语气多像回到了从前。昭月竟真的不再挣。   在一起的前三年多好,她都不哭,只偶尔看部动人片子才哭一下。不哭,那说明无忧。他也曾让她无忧。而今一个晚上她就哭了两次。   几时能重新无忧?   “想好了吗?想去哪里?”   “明晨有航班就乘飞机,没有航班就直接坐车去。我和乔伊认识一个人,叫做霍刚,他会专程送你去,帮你打点一切。”   昭月只觉心头霎时鲠住了什么。他自己不跟着去,只叫一个外人跟去。她以为他又会黏着,至少把她送到帮她打点好再回。开口只说:“再去厦门吧。”能以客人身份住在TIME的话,会很舒服。   料不到的是,男人摇头。“不要厦门吧。去个僻静的地方。”   昭月不可置信,重新推开男人。她自己没有决定权?要去哪里还要他审核?   男人心知不妙。好像连想去哪里都不完全由她自己做主的话,实在有点欺人太过。不再说什么,只问:“这么喜欢厦门吗?换个地方图个新鲜吧。”试图重新把人拉回来,还好,她不拒。   “在没有感情的地方复习没有安全感。”对TIME是有感情的。   男人不再说什么,眸光沉沉,顾自沉思,片刻后,终于说服自己松口。“好。那就还去TIME。明晨有航班就乘飞机去,不然就坐车去。我认识个人,叫霍刚。他会送你去,以后会把你需要的东西全部寄过去。但是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怎么?”   “我们打个赌吧,赌你做不做得了真正的隐士。你能做到一步都不踏出房间,完完全全地闭关,我就——”就怎么样,委实没想好。“你要我怎样就怎样。”   昭月轻嗤:“我不需要您怎样。赌就赌吧,没什么难。但是要保证有人给我送饭,不然我饿死房里没人知道。”   男人这才笑了。“不仅不会把你饿死,还每天给你送水果送外卖送小吃。”   “算了。又不是圈着养猪。肥了不好。”   心里想的是挑一个有阳台的房间,衣服洗了都不必跑出去晾,然后帮店里养上更多的花。心知他就是不乐意自己到处跑,不过是找个借口,但这借口倒甚合己意,所以,懒怠计较。   男人低头见人平静从容,暗暗吁一口气。指掌覆上她一侧的颊,柔滑如脂,心头忽地一胀。   “昭,如果……我没机会去找你,会不会忘掉我。我想要你尝试闭关,有私心。”   任何时候都有私心,独独这次,恰恰没有。是单纯的,想要她平安无虞,不知道怎么就扯出了谎。其实,有私心才是她心目中的池门城吧。说没私心,昭月可不会信,只是,他那点私心她真不放在心上,自己最在意的是考验自己的定力,管不了他又怀了什么嫉妒心。   这淡漠相,又有点回到从前了。等不来女孩子回答,男人眸色一深,捧起她的脸。这回昭月可挣了。她现在不喜欢自己太弱他太强的旧势,他犯了那么多错,实在应该倒过来才是。可是都还没挣开,男人猛然俯身如兽咬猎物一般衔住她双唇。   我无法气你太久   “池门城!”   一辈子听人叫自己,“池门城”,恭敬的愤怒的,还以平和淡笑,还以傲慢冷眼,就是不曾如此夜,因这一个名,生生僵住。   前一刻,温习她绯唇柔软。也曾温存如鱼与水,却仿佛在很久以前,疏离一日便如一月一年,因为一日里将一生的结局都想遍,要么得受宽恕,要么从此孤独。不是身体蠢蠢,是心里想,太想。不是要从前的小妻子对自己温顺承欢,是想要知晓一切后真正的陈昭月对自己许一个始终如一。但是她推开了他,并且猛然的一声“池门城”。   相识以来,几曾听她叫过自己的名字,她永远是无情的“先生”,在心里设着关卡的,后来,她是习惯了,改不过来,如今她却破了例,眼里有雾气,直直盯住他,没有羞,只是怒。她说:“我说信你了吗?在我没信你之前,请你——”   眼里的光灼灼闪动,想说,不要教自己永远不原谅他。对她来说,一天就是一天,母亲的照片时时在脑海里闪,无法这么快就接纳一个喜欢过母亲的人,无法因他三两句深情话语就与他云开见日。池门城不吭声,只依旧不放手,将人搂过,埋头在她颈窝。自己身上有暗暗檀香,她颈窝也隐隐有香泽,来自常年被香料熏染的衣物,有她自己采的茉莉,有他买的惠安香,保加利亚玫瑰……杂不可辨。   “一定要我死一回吗?死一回大概就信了。”   死能有两回三回吗?不想死,死了什么都没了,她再信也没有用。但是这回去会章伯修,实是连最坏的结局都想好了。曼殊仲鹤的过去不可能不查,既要查就得拼命,别无二路。这样的一晚,只想好好嗅闻她的香,权当最后一次记住她,而她只给他满眼的警戒与排斥。刚刚其实是想问,若永远见不了面是否会把他忘掉。她的人生实在还很长,兴许将来就淡忘了他,找个年纪相当的少年郎嫁了,漫长余生最终无忧。她有忘掉他的权力,而且看起来就是很想忘的样子……   不想因一个敏感字眼扰她的神啊,所以即使不得不提死也捏出一回两回做讽语。嘲嘲弄弄,她便不会放心上。但是这回假意的讽刺演得拙劣,语气沉重,溢出了叹息味,她捕捉到了,所以禁不住微微一挣,要推他,没推动。他箍得是愈发用力了,仿佛要将人嵌到身体里去。   昭月被箍得涨红了脸,所幸衣物厚,不然,要羞愧死。无法,只好说:“不必你死……给我时间……”   没什么可惊喜,她当然是这么想。但这一句“给我时间”多么熟悉,上一回是一模一样的话,给她时间爱,其实爱应该在当时就有了模样;这一回,给她时间信,能否此时此刻也已经信了?   “昭。我的时间很少……”也许会有余生,也许永没有以后。   “那么你要我怎样?”   不怎样。绝不强迫。微微松开人,隔了距离好低头伏到她肩上,对着那脖颈某个小角落,用唇去抵。“放心,现在的你我不比从前,我怎敢动你……”一张脸就这么埋着微微地蹭。   “如果当初我就以真身份认你,我们必然无果。有时很愧疚,可是更多时候……乔伊说的是,我真的自私……”   蹭到下巴一侧,停住了。昭月心里却忽而隐隐颤,恰在他彻底松手后震颤,因他微微低眉垂睫凝向自己的眼神,有哀怨。   眼睛忽地就胀起来,抬眼凝住男人,语调不能平稳。“我想要一个人,愿意为我生为我死……我不想一个又一个地试过来,一个就好。我——”霎时低下头,想低到尘埃里,在男人进前扶住自己时,再一次以额顶在他胸前。“我无法气你太久……只是一直不敢信,不信自己比得过妈妈……”   男人的震荡-女孩子不必抬头都感受到,他甚至手忙脚乱,捧过人脸就吻,笨手笨脚,霸气也无,优雅也无。昭月原本只是眼里微微潮湿,这一时反倒汹涌起更强的酸涩,终于就满出来,不知道流去了哪里。男人不知温柔平复,在人嘴里搅得要人窒息,正不知如何是好,紧拽住他后背的衣,他停了。看不清他神情,因面颊相偎。她肌肤柔嫩,男人也是细致,但是脸上微细汗毛在人脸上抚过,竟就令人心颤,昭月脸上更红了一分,下意识低头,却被捧住了。瞥见他的眸光,幽沉沉,没有情绪,一片迷离。唇齿再相抵时他终于也懂得了如往时,恣意霸道,但是柔。后背探入一只凉凉的手时,昭月倒吸冷气,情不自禁伸手要推,终究没使出全力。知道他要做什么,这是多么熟悉的动作,可是当后背的束缚被解,那只手往胸侧游来,依然禁不住全身都一绷,待大掌覆上胸前,轻呼出声,彼此唇舌立时分开,男人手快,及时转移到腰上,却不舍得彻底离开,犹环住纤腰一握,一壁低低哄:“不要怕……”   她是紧张,所以只是低头,并不挣。彼此身体委实已经够熟悉,但这是知晓一切后真正的陈昭月与他的第一次,这么说,也算陌生吧,至少,心里需要适应。当男人手上一用力,将她拉得贴紧他,她微一挣,隔开一点距离,低着头,小心伸手向他胸前,尝试解他的衣,冷不防听到他滞重呼吸,身子已离了地。   这陌生房间使人害怕,怕光亮,怕被他看见自己。黑暗之中才敢放开手脚,紧紧拥住男人腰背,指掌沾满他的汗腻都未知觉。被里太热。男人始终一声不吭,往时偶会情不自禁唤她的名,今晚反常,那么静默,但是,那么胶着,几要将人每一寸都啃咬过去,又恣肆得几乎要将人揉成碎片,那么努力不发出声音,总是失败。   这辰光,哪里知道它过了多少片时。男人呼吸粗重,眼眸却沉静了,往身侧探女孩子的手,柔柔软软,像猫的小脚掌。   “昭……”想要她快些睡。   其实她已经困顿,心里没有事的人容易睡。睡着的人想像不到醒着的人在黑暗之中枯卧时在想些什么。男人为今后最重要的几桩事做规划,该联络哪些人,该去哪些地方,听不到女孩子的匀细呼吸,她已睡熟,于是,小心翼翼抽回自己的胳膊,起身穿衣,出门。   ……   看到手机上的陌生号码昭月想不出会是谁。她这个卡上的号码五个指头数得过来。郑乔伊,池门城,惜禾,许教授,还有早晨刚存的一个人,霍刚。TIME老板娘说了,要为她买个本地号码。所有事霍刚都会办妥。自踏入TIME店门,老板娘迎过来,笑:“既与池先生约好,那么去你的房间吧。”约好的,闭门不出。   昭月没想到会这么急,但老板娘亲自为她带路,没有多余表示,但已经很明了,必须马上去房间,然后再不出来。忽然觉得有点仓促,反应不过来,却也只是一瞬之间低一下眉,不说什么。早上池门城冷着脸交代了,若那许逸衡打来电话,不要告诉他自己的真实下落。真是一个妒夫。昭月只睨着他,并不觉得自己就必须听他,不过是随自己的喜欢,想说便说不想说便不说。可他后来骄傲一垮,拥着她低低解释:“当我小气也好,当我们为你复习着想也好,我与乔伊知道就够,你乔伊伯伯就是这个意思。”   “你们在藏我……我知道。”   她早已隐隐猜到,她也猜得到他们真正防备的是方城。他眼露厉色:“我最讨厌方城人!我们这一生都不要与方城有瓜葛。乔伊离开,我也离开。你明白吗,因为我们不喜欢那里。”往她额上吻下去,暗叹自己真能亦真亦假。而他最后依然在一个许逸衡身上都要恼火,再次低低冷哼:“那人一定会找你!不要理睬他。”昭月无奈,点头。   那号码果然是许逸衡的。他旁边就是许教授夫妇,许光禄说昭月已走,他不信,亲自打电话来。与许家人任何一个人通电话昭月都很不好意思,愧疚在心,所以尽管是通个电话而已,依旧微微红了脸。   “你不是今天开始听课吗?”   “对不起,麻烦你们了,临时有事,伯伯安排我先离开了。”   “那你现在去了哪儿呢?”   果然是问了。昭月只当池门城多疑,真没琢磨过要造个什么地,一时脸上烧起来,低低说:“回了连阜呢……”犹想到什么,急急补充:“那个,事一忙完我就回去听课。许夫人辛苦找来课程表,一定要去听听的。”   许逸衡苦笑,但是大方答:“好,欢迎下次来。”   几时进房站在身旁的老板娘也笑:“事情复杂,有时就难免要扯一点小谎,往简单里说,无奈呵。”   昭月这才发现了这位老板娘,深蓝亚麻裙,几要掖地,配雪白衬衫。衣领也是纤尘不染的洁净。真是偏执的人,上楼下楼这么麻烦,宁愿你提着裙子上上下下也不要换一身轻便的。为了自己喜欢的,就要有所付出吗。老板娘手上有一撂衣物:“暂且穿我这几件,你的薄衣裳很快就会到。”薄衣裳都在连阜的池家大宅里呢,两位老仆早收拾好,已经在路上;不仅这些东西,留乔伊家的那些小东西也都会到达这里。所有东西都到了,人才好心安。   这房间有海蓝色木衣柜,老板娘将衣物都收进去,收拾妥当,一厢坐了,看向昭月,眼里有恬然笑意。   “你与池先生,和好了吗?”   你处安然我亦然   海岛春天的午后难得日光暖暖,两个女子独处的房间有刹那的静谧,因昭月一瞬间的低头沉默。   “新人不如故。只是自己舍不得……”与池门城和好了吗?对老板娘的忽然相问,片刻之后是这样答复。   其实并不是信了他,并不信新人匹得上故人,只是自己舍不得而已;并且故人是母亲,不忍去计较;并且既然他那么深情款款,既然自己其实也没有力气另觅新人,最终选择宽容他。   老板娘凝着女孩子,青骢发覆在肩颈,真是年轻得动人。“我记得今夏你初来时真是无忧。我喜欢沉静又无忧的眼神,你不知道夏天你的眼睛有多动人……”   昭月这才抬头抬眼与面前女子对视,面颊霞红。竟不知这人这样有心于相面,要怎样的人才懂得读人的眼睛?自己是读不懂的,就像此时读她,只知道她的眼睛也是美的,面容是平和的,只知道那种沉静自己是喜欢的。   “能使你无忧的人,大概很早以前你就依赖他。你做得很对,既爱莫伤害,与有情人做快乐事。关于你母亲我不熟悉,只是觉得你是最重的。要学会相信……”   昭月微有怔愣,因没料到一个并无很深交集的人会对自己的事了解这么多。但是心里感激她的好意,所以不给自己时间去想男人的情深情浅,只是郑重点头。   ……   “你在哪里?”   昭月心知自己最不应问的就是这个,但最想问的着实是这个。所以,等了一天,终于等到男人电话,忍不住就问出来。   老板娘刚刚才亲自陪着霍刚送了晚饭来,还有配了新卡的新手机。霍刚欲亲自指导一些新功能,昭月不感兴趣,婉拒,男子不多说什么,即时离去。老板娘则留了下来,而那电话恰就来了,并且响的是新手机。老板娘见昭月接了电话神色一僵,又听她的语气凉凉的,猜到那头是谁,悄然离去。   在哪里?在影视城里,与乔伊在一起。与慕之算是和好了。原本就没有深仇的,做父亲的肯到片场探班,任何话都不必说,自然而然,一起吃午饭,下午就在一旁看难得的乔伊与慕之的对手戏。虽然两个多月不曾进片场,乔伊仍能很快入戏,慕之更下足了功夫,大多戏份是一次过。池门城看得面露微笑,有那么一瞬间慕之也莫名地扫视这厢,目光正好对上,池门城很努力地,不闪躲。尴尬,午饭时慕之一句话都没有对自己说,这些年,彼此间原本就是不冷不热的,昭月那桩事,想来除非慕之淡了才谈得上真正冰释前嫌。   剧组照顾乔伊,特地将他的部分戏份都攒到最后这段时间,每场戏中间都有几分钟时间熟悉台词或补妆,池门城与乔伊慕之坐在一起,倒是吸引人。一般人只将池门城当做了投资商,导演甚是客气。要说,池门城确实给这部戏投入不少钱,不仅前期投资甚巨,慕之负伤乔伊休假之后所有损失也都由他来担,剧组便也不致急得跳脚。对一部乔伊只是客串的电视剧会投入这么多,不因为慕之还能因为谁呢。慕之后来也已得知,没什么感动的意思,却也不致嗤之以鼻。   “你也可以来演戏了。看起来多么悠闲。”乔伊与慕之对过台词,对池门城小小揶揄。外人可不容易听懂乔伊的意思,乔伊是暗指这人心里那么多事却能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慕之暗暗凝住男人的侧脸,不吭声。慕之不清楚他们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乔伊只说池门城将会来片场,并不提有关昭月那些事,连昭月现在哪里也不提。   有女星走过来,递了吃食给慕之,慕之接了,递与乔伊时事客气的“郑老师”,乔伊是不老,但是给每个人的印象一例是威仪尊贵,竟是一个一个相当默契地都喊他做老师。池门城不禁暗笑,嫌这些人真把乔伊叫老掉了,不意女孩子转眼就在自己眼前,一声“先生”把心给叫得吊起来。抬眼去打量,真是漂亮的女子,古装扮相,刚从化妆间出来,青丝如瀑,笑靥倾城,是天生的美人,此时,人微微俯身,奉上藤篮里的西梅。   池门城拈了一颗,重新抬眼去看她,“女一号吧?”   女子茜笑:“贴了标签吗?”   “美丽就是标签。”   乔伊笑:“眼力不错。青黛也是台湾过来的,宝岛多佳丽。”   “这两个,你选的是谁呢?”池门城指的是乔伊与慕之。女子利落地答:“当然是乔伊老师,慕之比我都小两岁。”   女子没看到慕之的眼睛,那是被刺痛后的骤然一紧;她眼前的男人倒是不变色,只是淡然笑,奈何乔伊自己要搭话。“慕之与青黛的对手戏不少于我,最后这傻丫头却要黏着我走。”   慕之默然起身走开去。乔伊与莫青黛都没留意,池门城低头将西梅咬了一口,掩住自己微沉的眸色。时间到,乔伊上场,莫青黛便坐了乔伊的位子,奈何无法继续与这位行事低调的老板继续聊。他一直在手机上写写画画,一刻闲不下来的样子,而且,眉眼低沉,叫人不敢轻易去扰。最先找霍刚,嘱咐买部新手机,能视频的,装入新卡后要第一时间把号码报过来……   刚刚,在一帮人聚餐时,看到霍刚发来的信息就禁不住一个人走到僻静处拨了新号码。   要昭月视频,她却不,不是与他闹着玩,就是不想。不痛快。   “我真的哪儿都不能去?”   男人轻嗤:“几时定力变得这么差,一天都没到呢?”   早上拿许逸衡岔开,现在又岔开,明知她指的是什么。她怎能还想不到,他对方城不可能是讨厌那么简单。没力气去揭露他,情知人家不说自己实在撬不开他的嘴,索性沉默,一段又一段的沉默。线是没断掉,就是不出声。   池门城返身看看身后,没有人来。晚上乔伊慕之莫青黛还有戏份,妆不可卸,他差人叫了市区酒店将自助餐食运来片场,大家现在都在享用美餐。屈肘抵着墙,对彼端的女孩子一时不知道怎么劝。“你现在,越来越易对我发脾气了。是我不好……”   “……”   “今天看到一个人,想到你。”   “又是长得像?”   “嘴不要那么毒。”   昭月这才笑。   “晚饭了吗?”   电话甫一通就问的这个,又问。昭月盯住完好的晚餐。还没呢。那就挂了吧,反正要问的要听的得不到答案。池门城余光里也见到有人来,是乔伊,两手都擎了餐盘,身着青袍的男子,头上覆方巾,颌上有萧萧长髯,擎着西式自助餐盘竟也走得仙风道骨。   真是蛇头蛇尾的一场通话,池门城恹恹的,“那就晚饭吧。”   要摁挂断的刹那蓝牙耳机里却骤然响起彼端一呼。“等一下!”   乔伊已到身旁,噤声不语,仿佛这样就可听到那头女孩子说了什么,其实什么也听不到,只看到池门城神色一动,眸子里忽然灼灼的,拧眉,但是语气爽利:“当然,我会让自己吃亏吗?”又嘱咐几句,这才挂断。   “她问了什么?”   她问的是:“你与乔伊伯伯,是否会平安?”得她这一问就够了。顺手接过餐盘,语气低哑“我总不能跟她说方城有人为了她向我催命。也不能说自己现在有多窝囊,还得守在这里等着你完事了一起去方城……”   今晨,昭月登机后他们便放了灰西装,彼时方城竟已有人去接应,可见行动之快,早上在机场登机之前甚至被章伯修手下劫住了!但章伯修还不至于对他动手,电话里说得客气。   “你们一干人怎么回事呢?佩蓉把人藏起来,你东施效颦啊!娶妻这么重大的事,不光鲜办一场,你可真对不起曼殊仲鹤……”   客客气气的,最后的意思却清楚,要见昭月。卿儿说,昭月的照片他当时看见便全部揭下带走。男人当时在自己女人面前说的是,他可怜的侄女,竟然活着!   而,不管当侄儿当女儿,除非那些事水落石出了,绝不能让女孩子有任何受扰的危险,所以,尽管身边围着章一的人,依然斩钉截铁地答:“方佩蓉做的那些事——她可不想见你们!”   章一始终客客气气,笑:“佩蓉吗,我自会替孩子主持公道。你,你们,还是早点来的好……我们都是有耐心的人,但这么重要的孩子,整个方城都等着见呢,可别让大家等急了……”   不交人,或许真的就要交命。谁知道呢?反正人是不能交的。郑老太太当年能把曼殊逐出郑家大宅让她独居,如今不会对昭月念情;佩蓉能把人丢弃,更不会念情;章伯修当年能使佩蓉走出那一步,对曼殊动着什么心是昭然若揭的,更加不牢靠。章三章四至今态度不明,当然也指望不得。章一如今说话还是客气的,谁知道会客气到什么时候……   乔伊示意池门城回饭厅去,一壁低低说:“昨晚我联络叔闲季游,昭月的事他们竟然不知情,今天早上他们才重新听了一遍‘新闻’,特地打过来问女孩子下落。你想想这意味着什么?”   大伯与侄女之间   乔伊听得出叔闲季游对章一夫妇有明显不满。二十三年,已经死了二十三年的人突然活起来,原来全因一个人动了手脚,这种蒙蔽谁都恨。指责佩蓉,连带对章一也甚不愉。   乔伊当然不因对方背后指责了章一一通就欣然以为找着了同道,昭月的下落仍是无可奉告,但是允诺,可以深谈。   “你知道,以我的力量只能自保,拿不下他。”这倒是,在戏里再经天纬地,戏外终究是自己放弃了权力的寻常艺人而已。所以,其实一直想争取叔、季二人。   ……   餐室里甚热闹,整部戏剩余戏份已寥寥,再有两天即可杀青剪辑。这是剧组自上一年开工以来吃的最丰盛的一顿晚餐。慕之见了两个男人进来,并不走近,坐在原位呷红酒。这顿饭不用猜慕之都知道会是谁请的,但是鲜有人谈论他那位父亲。又想要大家热闹一场,又不喜欢人家围着他转,只让剧组担名头,原也是有癖的人。   乔伊晚上与莫青黛,慕之等人都有对手戏。与莫青黛的感情戏拍得尤其美,因景,也因人。但是慕之没有去。那个外景地没有慕之的戏份,慕之只等着乔伊拍完那头赶回来与自己拍室内戏。灯光化妆等都已到位,人多跟到外景地去了,留了一对父子与其余几个人在摄影棚。池门城想他们父子也许需要这样一个静静相对的时候。   “可以对你放心了。你与你伯伯一样,走这条路没有问题。”   “还没红呢。”   慕之恍惚记起从前也曾用相似的话回答过人的,眸光一聚,凝着眼前男人,仿佛透过他就能看到他背后的人。多么好资本的男人,地位高贵,年过不惑,与乔伊一样,是最有魅力的时候,那种在时光里滤洗沉淀下来的成熟,噬人地芬芳。他也想要的。不知道自己将来能不能有,能不能像他们一样逾成熟愈成风景,能不能像乔伊一样做永远的偶像。所以,连他都这么肯定自己,其实心里是高兴的。   只是,高兴并不一定要笑,不愿对着这个人笑。   “她在哪里?”   曾经那么无所顾忌地敌对,不再拘泥于这一个打听。在哪里,池门城并不恼,当然也不会说,只   对年轻人讲方城,讲他的佩姨。总该让他有所了解的……   “这些都是我们这一辈的事,你与昭都不需要涉入。尤其昭。为她好,不要问她在哪里,不要   试图去找她——至少这段时间。”   父子相对,彼此面容冷硬。其实,慕之终究年少,出生在连阜,连方城龙义的真正势力都不清楚,听父亲说故事,竟然问:“章氏到底做的什么生意?”   “他们的生意广得很。黑的白的。无所不包。”尽量轻描淡写。怕慕之再问下去,起身想要走。不料慕之又问。   “你与乔伊伯伯到底想做什么?”说时人已站起身,表情瞬息之间不复清冷,眼底隐隐有急切。   做父亲的云淡风轻地答:“为你曼姨仲叔做点事而已。也为昭做点事。这是我们该做的。”忽想起什么,终是不忍就这么走掉,回转来,走近慕之。   多么俊美的少年,是自己对一个女子不经意之间雕琢出来的造物吗?清傲与自己是像的,但是少   了自己的跳脱,因为自小无母,缺少玩伴,从来寂寞。他们这一辈就是少了他自己那一辈的热闹,慕之至今没有一个知交。都二十一岁了还没有,几时会有?心里是否想过将谁当做知交?   掏出手机,发了条信息,慕之的手机顿时有音乐起。   “这是她的号码。”   池门城记得在昭月到池家的第一年,私下问吴妈李妈对女孩子的印象,个个说可爱,初听着实是惊异。他看不出她哪里可爱,她在他面前那双眼睛犹如猫,喜怒哀乐都不可测的样子,背后什么心思总得他去摸索。而老仆们说,要是慕之从小有这么个玩伴,性格会开朗许多。这么个玩伴。他领回去的身份暧昧的陈昭月成了慕之的玩伴。若不是暗中窥看,便不会知道他二人之间那些不痛不痒的打闹,多是慕之霸道,昭月也不饶人。二十岁的女孩子,在自己面前像修炼过三十年,在慕之面前却退化到没长成。总有一个是更真实。他后来明白,她把女孩子的真心送给了慕之,把女人的假意丢给了自己。第一个对慕之真心的,能与慕之打闹的人,多么希望她们从此都亲厚如姐弟。是,坦诚无间的姐弟,而非尴尬虚假的母子。   ……   池门城睡的是郑乔伊的套房。与慕之同住标间的阿光赞叹他父亲低调地奢华,顺道溜须赞慕之继承其父传统,低调有方,慕之嗤笑。就是关系亲密而已,哪来那么多光鲜修辞。两个男人,又不知商量些什么了。   乔伊说,章一已找上他,打听昭月那些事,大意是估摸他的态度。他的态度吗,大有中立的姿态:一,莫为难佩蓉。女人做起妒妇来向来没边,心却是单纯的。忌妒,这在男人眼里真的是好单纯的女人的小心思。二,池门城理应领昭月去方城见见那些与她父母渊源深远的人。郑老太太都没去世呢,祖母总归要见一见的。可是池门城小肚鸡肠生怕别人同他抢呢,自己是最现成的例子,连昭月都是被瞒得很苦的。但是兄弟一场,不好记恨,只有劝,所幸最近池门城有些松动了,带人去方城是即日便成的事。三,不满池门城应为叔伯的一个人竟对女孩子起了邪心,劝诱他放女孩子自由,这事情难度颇大,最好方城那边都帮着劝,然后找个上好的年轻人,风风光光将女孩子嫁出去。四,昭月对佩蓉深有芥蒂,一旦见了,什么收昭月为女的事就不必动心思了。   池门城苦笑:乔伊某些话是编的,偏是数落他的那些话全都属实。所以乔伊甚至对昭月这么快就原谅池门城的事深深无奈,“她怎么就能看上你,你有什么好。”   此时,乔伊自己也有了无奈的事,摇头轻叹:“我与佩蓉说的那些事所幸佩蓉明说了不透露,不然,我拿什么来中立。你看,我也窝囊得要靠妇人施舍恩惠。”   男人们这边是暂时风平浪静的样子,有暗流也是在底下。昭月那厢,因一个老板娘,辰光颇静好。   这晚老板娘捧了几本书来,给昭月。一小碟杨梅,是上一年晚春的,在烧酒里浸了一年,咬下去,满口酒汁。   “那酒男人们喝,女孩子吃这果子就好。醉了不好看书。”说时盈盈笑,昭月看得要痴了。以前来,只是雇工,不好意思对这主人家走近去,其实早就看出这是有风情的女子,如今见识了,仍是要感动,对方却凝着昭月看:“有池先生这么爱护你,又做妻子又做女儿。而你也珍惜他,这世间,这样的幸福是极少极少的……”   视线游移间一闪而过的落寞昭月看到了,并不为自己辩驳说什么还不够,尽管心里觉得还有许多不完满。不能在有伤的人面前哭自己已经结痂的伤。昭月想等,等哪一天自己与这个女子交心到可以听她说她的从前。   说过一点话,各自静静看书。有一个人相陪,恍惚觉得再漫长的闭门不出也不算得什么。但是当然,风波要来是从来不会事先知会你的。   九点半,在昭月为这样一个充实的晚上暗暗欣喜的时候,在老板娘将欲离开的时候,旧手机响,仍旧是陌生号码。接听之后昭月脸色顿时煞白,老板娘忙将手机接过去。   “喂,到底发生什么事?”   “要大小姐本人接电话!”   不得已,老板娘将手机归还昭月。听到昭月声音,那头忽而恭敬。   “大小姐,您是郑家大小姐,我们不想伤害你的朋友。但是如果您不现身,我们不能保证他无皮肉之苦。”   “我几时成了郑家的小姐?先放了他!我和他不熟,不要以为抓他我就听你们的!”昭月极力镇定,但是脸色难看。   “请告诉我们您现在的地址吧,我们明早好过去!”   昭月颓然低头,转头看看老板娘,犹豫之间开了口:“……我现在,在厦门——”   老板娘陡然变色,不由抓了昭月的肩,反正已经迟了,只好继续听下去。   “等你们到这边时通知我。我去接应。”不能教他们扰了这里的安宁。   电话挂断。两个女子,先时清潭对镜湖,眼下双双眉头紧锁。   “他们抓了谁?”   “许逸衡。”   这人老板娘不认识,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方抓人胁迫。“是我不好,我疏忽了。旧卡应该扔掉了,我全没想到……”   昭月盯住眼前女子,她已平静许多,但眉头仍微微蹙起,在伤神。昭月忽地明白,她必定受池门城之托照顾自己,所以知道这么多。对于许逸衡被抓,无比自责,因为彼此并不熟悉所以更自责。不过是要见人而已,就动用起绑架人质的手段,而且把一个完全无辜的人给抓了!老板娘忽想起什么,抓了昭月的新手机,却被昭月一把夺去。   “他们最后说了,不能告诉池门城和乔伊伯伯。”   老板娘刹那怔愣,随即完全冷静,目光灼灼地按住昭月的肩:“明天不要去。尊你为大小姐的人,你的朋友他们不会动,他们意不在伤人,哪怕你不去,他们也不会把他怎样,只是,会把厦门翻过来找。”   昭月不可置信。“不能拿许逸衡的安全做赌注。”   “他一定不会动你的朋友。你信我。他们甚至根本没抓你朋友!”   那么坚定的眼神,昭月知道是这么个道理,对方对自己算是客气,许逸衡当然最后会平安,自己最后也会平安。已经害得人家受牵连,绝不能坐视不管,哪怕许逸衡被抓真只是个幌也要出面把这桩事给消了。   “谁想要见我……佩姨?”   “要是你佩姨,她的人会对你这么客气吗?”   “他们怎么知道许逸衡!我与他不熟……”   恍惚间明白了,池门城说有人可能跟踪,根本不是可能,是已经。自己这么个寻常人,竟然会被人跟踪!毛骨悚然。   找出刚才的号码,打过去。老板娘只在一旁默默看着,听还会说什么。   电话接通。   “是谁找我?方城我知道的人只有佩姨,还有三个章氏叔伯。”   听到那头与刚刚不一样的嗓音,昭月一震。这嗓音低沉,从容舒缓,是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他反问:“你知道你三个叔伯都叫什么吗?”   “……章伯修。章叔闲。章季游。我父亲是章仲鹤。”   那头呵呵笑:“多好,都知道。有至亲在方城,怎么可以听信池门城的谗言就躲起来呢?傻丫头,知道我是谁吗……”   昭月面颊涨红。手机是免提的,昭月来不及留意身旁女子的神情,身旁的人也是涨红了脸的,眼里充满的只是泪,还有愤。   “是,大伯吗?”被佩姨专门提起的是这一个,会大费周章找自己的应该也是这一个。   那头又朗朗笑:“大伯在你眼里一定最坏了吧。连绑架要挟这种事都做出来。放心,大伯只是试探你,那个人,我们只是迫不得己借他的手机查你的号码而已。他现在在家里,平安无恙。那么,是否你明天就不见我了呢?”   “见。答应了的……”终是躲不过的。   “那么,明天大伯直接登门吧。你在鼓浪屿的TIME,对吗?”   昭月惊异,旁边女子更是瞬间睁大眼睛,但转瞬就平静。原因太简单。   男人说:“刚刚大伯想听听你的声音,结果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多么巧,那个人,大伯也是认识的。”   因为年轻被看轻   昭月与大伯的通话并没多久,昭月没话可说,那位大伯也不黏着她说更多,只是亲切交代:“让你卿姨接电话。”   卿姨,昭月从没想到会有一天这么称呼这位老板娘,一直觉得对她应该叫姐姐的,这会儿才发现,她也年长了自己十来岁。   对这一个女人,男人语气顿时由潺湲之水冻为冷硬的冰。“怎么回事,人在你那儿不告诉我!”   老板娘即时摁掉免提,一壁疾步往外走,将门一带,声色瞬时一变,轻哼:“告诉你让你来找吗?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   男人冷笑,“我道你是与众不同的,原来和方佩蓉一样蠢,真是看错了你。”   女子不以为意,淡笑:“手机没有免提,女孩子也不在我身边。”大可不必这么装模作样。   男人在那头只是叹气。“卿儿,你知道这些年我最喜欢你……连你也要自作聪明起来吗。”   “终于腻了我们俞家的女人吗,我咎由自取。和这一个像故人的比,我自然清楚自己的斤两。”   男人在那头呵呵呵就笑起来:“不过是认个侄女罢了,哪来这么多醋可吃?明天等我……”   男人是那么磊落爽快地将这话题掐断,女子僵立原地,片刻之间,竟有些茫然。想到昭月一定焦急了,走回去。果然,昭月就站在门口。闭关,没有意义了。池门城就是太宠女孩子,连个藏身之处都要顺她心顺她意。刚刚,要不是装出方佩蓉的那一套作风,不知道要怎么过关。   一个不能当着自己面接电话的人,不肯让自己听到通话内容的人,昭月心里不忍,但是,不得不怀疑老板娘的身份。卿姨,他与那几个男人到底熟悉到什么程度?   满眼的疑问,不好问,但是人家懂得读,不问自答。   “我与你大伯在一起已十来年。你大伯的女人不仅你佩姨一个,你可知道?”   一个坐床沿,一个坐椅上。彼此相对,老板娘依旧是平和温淡,昭月却没有办法那么安之若素,   心里揪着,眉便微微皱着。这些算是与己无关的事,但心知是人家的伤心事。   “其他女人都是过客,除了你佩姨,只有两个人这些年一直没有被弃。”   谁呢,一个俞砚卿,显而易见。另一个,昭月不问,只待她自己讲。美丽的女子,雍容闲淡,生活在这美丽小岛好似对世间所有大喜大悲都看淡,昭月是那么敬重她。记得池门城当初说她是嫁来厦门,夫家经商,本人在大学里教室内设计,TIME只是副业。池门城,又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他早认识她,一定又早认识她。   “您独身,并没有嫁人,也并没有在大学里教书……是吗?”   “独身是真,在大学里教书也是真。”想到什么,问:“池先生那么说我的?”   昭月心里对男人简直咬牙切齿,眉头皱紧。“我曾以为您是世上最无忧的人……”他不如什么都不要说,何必呢,说了一堆全是假话!   “那算是他的美好愿望吧,我也那么希望。可惜不能……他说我的性子最像你母亲,你大伯也曾这么说,所以,女人这么多,唯独把我一直留在了身边。这座楼,是你大伯帮我买下的。”   “你爱他?”   这一问惹得老板娘笑起来,因为荒谬。   “他该死。”   这样的轻描淡写,昭月探不清说话者到底有多少恨,只是,见她眉眼布了翳一般灰暗,不由也敛了神色,等她继续说。   “另一个,他一直没有抛弃的,叫做俞墨兰,我的同胞姊姊。姊姊才是爱他的,你佩姨不孕你可知道?我姊姊为他育有一双孩子,那双孩子现在是姊姊的全部,他许她生活优厚,做贵妇,她不过要他的爱……”   昭月有些慌,起身取纸,递过去。   “他与姊姊你情我愿便罢,但是你看,我们一对姊妹成了飞燕合德。他找上我时,姊姊已有身   孕……我从来不希图他爱宠!他以为他是帝王,可以三公九院!”   可以称之为姨的女子,昭月不知道怎么安慰好,只是默默站在身旁,一手搭在她肩上。“我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这世上的男人,像他们这般有财有势的,索要女人如索要新衣。像池先生这样自持的,极少极少……”   昭月忽地犯疑:何以男人相中她她便跟了他。这种事难道不是靠自愿?当初自己与池门城,要不是自愿,不会有后来这些事。但这些事又觉不好问,听她提到池门城,心里不愤:“他是不   屑……”   “不屑才是难得啊。对郁总监虽然不是爱情,却胜似夫妻,从不朝秦暮楚。十八年吧,没有爱情也该有亲情了,最后为了你,毅然割舍。你是有福的孩子……”   这是叫人无措的话题,脸上烫起来,挪身到窗前,说出来的话无比颓丧:“谁知道呢。”   这会儿没心思欣赏他的那些“高尚情操”,这会儿只知他是那么会说假话会造秘密的人,假话说到出神入化,摸不透他,在雍城那么快就原谅他,真是昏了头。   “关于你大伯,池先生有对你说过什么吗?知道池先生为什么不愿他见你?”   “佩姨提起过……”   “你佩姨的话未必可信,但是,也需小心。无论如何,你们相认后方城是必去的,方城还有许多人,都与你父母密切相关。你要有心理准备。”   昭月想不到以后,只知道眼下听到的每句话都超出了自己的心理准备。譬如,自己的身世背景,这位卿姨知道得这么清楚,必是池门城都告诉了她,对她把自己什么都说了,对自己却编出人家的一套好来哄。又,她是大伯的人,暗中与池门城交好?昭月蓦然回了头,直视身后女子,眼里灼灼的,红起来:“您与池门城,认识多久……”   “在他认识你的那一年认识他,也是在那年来到这里。”   呵,和认识自己的时间一样长。“他与大伯都说您像我母亲?”   卿姨起身,走过来,直视女孩子眼睛。“一个便因为这个起了贪心,一个便视我为知己。池先生很好。不要多想。”   多么犀利的眼睛。不要多想,多么温善的劝。倒是自己多想了吗?个个都是对什么都洞达透亮的,只有自己,破了一层鼓皮,又有一层。人家要告诉你时便对你揭开,人家不告诉你,就一直被蒙着。夏天自己到达这里的时候她一定已经知道自己,所谓店里缺人手,只是因为自己到来所以“缺”了吧……不怪她,那么要怪谁呢?头一低,看到自己的脚,卡通棉拖,年轻呵,因为年轻就要被看轻吗?   “卿姨,我想睡了……   “卿姨,请你不要告诉池门城大伯要来的事。我的事,我自己解决。”嗳,自己听着也像是气   话,补了一句:“明早再说吧,伯伯在赶戏,不要影响他休息……”   卿姨只深深凝了女孩子一眼,不置可否,默然退出。能答应自然会照做,但这个事,无法听从。   ……   鼓浪屿的春天,游人又多起来,昭月都没有见到什么人影,光听见许多声音。可以不必再窝于这一方封闭居室里了,大可出门遛一遭,但是没心情,挂在阳台上看下面的人,心里想象着,章伯修,大伯,会是怎样一个男人。比池门城和乔伊年长些,而且,应该没有什么好形貌。这世上不可能每个男人都像池门城与郑乔伊,这世上更多的男人是愈长愈宽胖,愈长愈肮脏。女人也没好到哪里去,如俞砚卿许夫人永远风姿绰约,高贵娴雅,毕竟都是极少的,昭月一生的志愿可就是成为这极少数。   人流尚稀落,因为时间尚早。其实,如果没带上琢磨细节的心,再有风情的地方也是一两小时就可走完的,许多的猫,许多的庭院,许多的阳台屋顶,咖啡座,花,围墙,许多陈旧心情可以在这里降解掉,然后生长出全新情绪。可惜昭月不能。眼下就是到天堂也没兴致。有人顶着架单反抬头对上这厢,昭月猛地蹲下。旅游的人多了也是烦人的,站个阳台都不得安生。   霍刚陪同老板娘进来,送早餐是其次,看人是关键。他二人具是平常神色,但眼里分明有讶异一闪而过。昭月也知道,自己脸上这又描眉又涂粉的,人家当然要吃惊,而且,貌似这妆化得拙劣至极。还不够呢,睫毛膏与眼影都没有,很不完整。   “大伯几时到?”   “应该快了。到了我来通知你。”   “池先生呢?”   昭月也知自己这态度清冷了些。没有办法,没办法用温和目光去看任何人——既然没有一个人是对自己透明的。   老板娘与霍刚一道离开,片刻之后老板娘返回,手里竟就有睫毛膏与眼影。昭月心惊,但不吭声。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对这位卿姨说话,甚至不愿与她正面相对。   卿姨指了指手中物事,“来,化了这个再吃饭。”   昭月不吭声,但是静坐,由她摆布自己。她知道自己怎么想,她竟然都不问,只看过自己这张不伦不类的脸就取了这些东西来,也是任何解释都没有,径自要自己停了早餐由她侍弄。多么讨厌被人看得这么透,多么挫败。   卿姨选了褐色眼影让昭月用,画好一只眼睛,于是一边褐色,一边白色。恰有人敲门,卿姨去开门,昭月便自己对着镜子画,直接用指腹去晕染。看着镜中的自己暗自无语,怎么能拙劣到这样的地步,眉描得尤其丑。   身后蓦地一声,“昭月?”沉厚的,中年男子的声音。   一回头,身后两个人,一个卿姨,一个,大伯?身量与乔伊相当,体格健朗,相貌也是清俊周正,与池门城郑乔伊简直差不离,看起来多亲切多和蔼啊。小说看多了,总感觉人们口中顶坏的人就该什么都是不堪的。那么,他真的那么坏吗?没时间多想,庆幸这妆浓,脸再烫红颜色也都被脂粉盖住了,甚好。   谁人不知醋的酸   春日晴和,鼓浪屿游人丰饶,三两成群或独自一人的,个个悠闲自适,闹热人群中,却有两个男子行色与众大异,步履如常,但是面容板肃,无心身遭,走到TIME,径直入门。咖啡座上几个黑西装,个个凝神屏息的样子,面对吧台,直直盯视入店的人,等到两人朝他们走近,一个个低了眉。   老板娘已亲自动手煮咖啡。男人径自拣了空位坐了,另一人跟着坐下,于是立时有人走过来,微笑:“池老板。您来了。”   “你们等着我?”   “还是出乎意料地快了些。”   这皮笑肉不笑的手下,池门城冰冻似的唇线一扬,只从齿间挤出几个字:“还不通报等什么!”   中午都不到,那人到来也不算久,竟然就已带人出了门了。令池门城恼怒的是昭月竟然就跟着人走了。那么陌生的一个人,连乔伊都警诫她远离的一个人,她竟然轻易就跟着他去游山玩水,连手机不带,刚刚一听老板娘说起就冒火。   老板娘端了两杯咖啡来,轻声说:“我打一通让他们回来。原是叫我也去的,我想着这店需要看顾,没去。我帮你问昭月早些回来。”   池门城凝视女人的眼睛,眼神柔和下来。女人的眼睛是会说话的,嘴里一个意思,背对章一的人眼里是另一个意思。池门城会意。她自然是为了等他才留店里。她甚至知道他会这会儿到,私人飞机清早6时从连阜到乔伊处再到这儿就这些时间。所以,她甚至劝过昭月吃了午饭再去,她可为他们做台湾菜,昭月却淡淡的,没什么大兴致,终是跟着倾谈了一个来小时的大伯走了。章一对女孩子从神情到举止都简单得很,就是一个家长与孩子相认的笑逐颜开,甚至说要带昭月去南普陀烧一炷香,吃一顿素菜,以表谢意。男人从来不信神,这回大概是太喜悦。这样看,跟着他出门当然没什么,何况还有个霍刚暗中跟随,所以老板娘安心呆在店里等着池门城来。   为首的手下通报完毕,回屋,一个示意,其余黑西装纷纷随之出门。人等到了,可以自在地玩了。老板娘也自去取手机。其实号码大家都是有的,但是这时候最适合找他们的还是她这个“中间人”。池门城凝神听免提之后那端的声音。都可以隐约听到那头章一的沉吟。“哦,来得真快……我问问昭月的意思……”   昭月就在身旁,听到她平常如常的声音,老板娘宽心。只是,未免平静得过分了。人大清早出发专程赶来,她只淡淡说:“大伯要去许多地方,没什么事的话,我们会迟些回去。”   手机的音质太好,清清楚楚的,听到那缺少温度的凉,男人脸上结了厚厚的霜。一旁的秦朗低头抿咖啡,眼睛都不敢抬。   老板娘只好宽慰:“没事。她会好好的……不如出去走走吧。你难得来几次,都没有好好在这里走走。”   老板娘不觉得有多严重,看着这眉头深锁的男人,倒期冀他自己去散散心。但是男人颓然不乐,摇摇头,靠在沙发上有些失神。急冲冲赶来就是听那么凉的一句话。把自己晾在这里,这不应该是她做的事,昨晚通话还好好的呢!   “问霍刚人在哪里。”   这么低低吩咐一声,一面看秦朗发信息,一面将咖啡整杯喝光。老板娘一看男人这劲头,转身走了,不一会儿回来,旧木托盘里几片吐司,一杯牛奶。早餐忘了吃,池门城到此时才想起,不由诧异,看看女子,她也是淡淡的:“何必急成这样……”   三年,见面的次数寥寥,但是对这人的性子就是这样熟悉,连他会急得不吃早饭都能猜着。是对细节再留意不过的女子,并且,目光敏锐精到,往往揣摩得八九不离。他对女孩子是疯魔了一般的,任何人不要想扰乱他。正是了解,所以要唏嘘:上回对郑乔伊是大大地误会了一场,这回不   要又误会了章伯修。   秦朗将手机递过来,池门城看过,没甚表示,只掏出自己那部机子,搜出章一号码,打过去。要他在这里坐等到晚上或下午,绝不可能;要他亲自去找,也不可能。就要他们回来。要她回来。   线一接通,两个男人倒在线上开始了新的谈判。“你以为我就只能在方城坐等你上门吗?”   “你当然有的是手段。”   “哪及你三少!我章一从来只对外人用手段,你倒是,对自己兄弟的女儿用上了……”   “你少在她面前挑拨!”   彼端冷笑,“你欺负我章氏女儿,我们还没同你算账呢,何必挑拨。”   眼见自家老板与章伯修争执得越来越激烈,秦朗紧张得背都僵了,老板娘只是坐在他身旁,细察他的一言一举。男人屏住一口恶气,竟然很努力地调息,然后放缓口气,“不用废话了,让昭接电话。”   再度开口的瞬间,男人一手扶住自己的额,手一撤,声音又缓了一分。“怎么不回来呢?回来有话对你说。”   “晚上再说吧。我们还要走很多地方。”并不是第一次置身于南普陀的佛寺,上个夏天已独自来过,这回同一个并不熟悉的长辈来,其实很拘束,但,就是不想回去。   秦朗看清了男人眼里生起的一丝急躁,出语却仍是低缓:“你大伯到来是大事。我专程赶来你让我干等吗——”   “那么你去玩咯。”   “你就不能回来?你们不回来我哪有心思玩!”   那头沉默,后,短促的一声“知道了”,挂断。   至此,池门城最清楚不过,并非自己多虑,女孩子确是对自己异常冷淡了。自认最艰难的关口已通过,还能有什么比曼殊的事更严重?想不通,想不通所以头疼,要老板娘领着去昭月房间,无论他们回不回,想要休息一场。   昭月房间已经布置得同池家大宅里差不多,至少旧房间里几乎所有重要物事都摆放上了。昨天派特快专递当天送达她的行李,想要她在这里安安心心的,谁能想到呢,一天都不到就起了波折。   被褥整整齐齐地叠放,老板娘将它摊开,等男人上了床,又去找来大号棉拖放于床脚。   “卿儿。辛苦你。”   从抵达店里始就没有解开眉头的男人这会儿终于摊平了那双眉,温柔地看向床畔女子。他们见面次数其实极少,更多是借助工具通讯,但是聊的东西繁多且深入,所以偶一见面时的默契连与他相处三年的昭月都达不到。其实一个俞砚卿比昭月更了解池门城。池门城没想过这个,卿儿想过,昭月则刚刚想到。   老板娘淡淡的,并没有笑意,“希望无论章伯修对昭月父母是实有谋害还是你们一场误会,先生不要忘记当初答应我的事。”   ……   昭月最终是吃过午饭才回TIME。一个池门城不足以抵挡美食的诱惑。章一甚至在临走另点了两个菜,要打包带回,因昭月喜欢。这些年长的人,昭月只叹他们个个长了三只眼,什么都看得仔细,当然,十足感动。回来之时池门城几人正在吃饭,章伯修差手下分些素食给他们,与池门城互视彼此如空气,一声争执都没有,什么场合做什么人,他们连这个都讲究分寸。但池门城第一眼就攫住昭月,看着她上楼,一秒钟都不肯多停留的样子。而章伯修已到咖啡吧坐了,等着池门城吃完他的午餐。   清早老板娘早遣小丁联系好别家旅馆将店里不相干的客人转移。于理这是要招致客人不满的,但老板娘已将客人其后的住处都安排好,较TIME贵的旅馆TIME也主动帮客人把差额付了,所以客人们并不怎么计较。有客人携行李离开,小丁忙着带人去新店。章伯修那几个黑衣手下在咖啡吧区一坐,再不了解内情的客人都隐约猜得为什么这家店要贴钱请走他们。等到池门城吃完饭,场子已被清干净,连章伯修手下都出门回避,遑论小丁与秦朗。TIME暂停营业。   两个男人的对峙,老板娘隔岸,却想渡河来帮。“池先生与昭月是夫妻。我也知道。”男人间的对话竟是由她一个女人起头。   章伯修冷冷笑:“夫妻又怎样?我们方城,没有人会认。”   池门城心里又气又急,彼时此刻很讨厌被人绊住,于是冷笑:“你不认又能改变什么。她就是我池门城的妻子——”   话没说完,章伯修猛然圆睁双目音高八度:“我不同意!我章氏的女儿,不是你说娶就娶。你的胆子也不过尔尔,有胆量你当初就让我知道!现在,不要在我面前张狂!”男人这一面连老板娘都一时一震,章伯修要杀人要放火都是眼睛都不眨的,像这么对人发火,极少。   池门城身子一仰,声音响亮,但是控制住了情绪。“不要张狂?因为你有龙义所有人得对你俯首贴耳吗?当初她是自愿嫁我。不告诉你们,就是讨厌你们出来说三道四!还有,不要拿你们章氏说事,要说亲,乔伊与她更亲,乔伊与她再亲也不及我。我才是她丈夫。”   章伯修镇定下来,仍是笑:“夫妻算什么。离了婚,什么都不是。我会带她回方城。你阻止不了。我们会教你得到什么,就失去什么。”   池门城霍然起身,语气并未更激烈,“要当个好家长可不是一来就自以为是自作主张。方城,方城人都怎么想不是你说了算。”说完转身便走。眼下不是与人争辩的时候,眼下只想弄清楚女孩子莫名其妙的冷淡从哪里来。   章一眼里并未有多少腾腾怒气,只是微微皱着一双眉,不吭声,也并不追去。忽然看向对面的老板娘,语气淡淡:“你知道我们当年有多热闹吗。章氏四虎,郑氏太子乔伊,池家三少,池门城。当年亲密如手足。”   老板娘不语,只看着男人,看他的眼睛。她听过的版本可是郑乔伊与池门城从来最喜欢章仲鹤,章伯修,他们从未说过与他亲如手足。微微叹一口气。“你不要一来就做那把讨人嫌的刀了。家长不止你一个,回去与你那些兄弟商量了再说吧。不然,你过分积极,我要怀疑你的用心。”   男人原本若有所思的眼终于找着了目标,盯住女子,目光如炬,女人也不避,迎向他,彼此眈眈   相向……她原不过是想拖住他,不让他去干扰上楼的那位。拖得住就行了。但拖住下面的人又如何,上楼的人找不着人。   门没有锁,房间空空的,床上也是他之前起床没整理过的凌乱模样。刚要返身走,忽留意布帘掩住的阳台。推开玻璃门,角落里靠墙坐着人,很不知讲究地蜷在地板上,额枕着膝上,头罩着书。这一刹,男人蓦地紧张。连卿儿都没能说出格所以然,章一又来过,完全不知道当中她听了些什么话,可是实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了呀,曼殊的事都过了……章伯修真有使人变个人的手段?!   蹑手蹑脚走到她身旁,高大身影完全把人笼住,尔后俯身,阴影又跑掉。极尽柔和地问:“发生什么事?”   不应,连动都不动。   极尽温柔地哄:“说话。”   好似睡着了。   “陈昭月……”说时已动手,一手叉住腋窝,一手拦膝。不是没耐心,而是这时节不允许两个人干耗。楼下还有个大伯呢。自然,还没用力,人已动起来,使劲把箍在身上的手推开。“走开!”   “有什么不满就说出来,闹脾气不是这样闹的。章伯修对你说了什么?你告诉我。”   手是松开了,但轻轻落到她颈后。她挣了一下,不再挣,出语却冷硬。“我不想与你说话。走开。”   “你觉得我能走开?!你大伯都来了我现在焦头烂额你还不与我说话!”   “没人教你过来。大伯很好。根本不需要你过来!”   “你懂得什么是好?他是怎样的人你了解多少——”   人却忽地抬头来,满眼潮红。“对,我不了解,就你什么都知道,就他是坏人,就他喜欢过妈妈对我有企图。就你纯洁就你高尚,就你对我是真爱到骨里!”   这呵斥诟骂。男人满脸通红。眼见她蹿起身从自己身前离去一瞬之间竟不知怎么做。曼殊那次她都没有这样。这么狠的话,想不到会从她嘴里说出来。就你纯洁,就你高尚。在她眼里他现在是怎样一个人?勉强进屋去,看到她纸巾敷面,双手覆住眼睛,努力镇静,然后,上床蜷到被窝里。   “他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昭月平静了,出语凉得瑟瑟。“出了问题,你只会先找别人的不是。乔伊伯伯那次,你让我见识   了小人之心。三年。乔伊伯伯说人总会盲目的时候,我原谅你。这一次,你重蹈覆辙。小人之心,你让我见识了两次。总把别人想得很坏,其实最不堪的是你自己!”   男人怔怔站立,连耳根都红透。这一辈子,有谁对他的品行他的尊严这么批驳不齿。   要怎么解释?真的,他们也并非完全确定章一对她实有所图。那么,真误会了的话,他就真的小人了两次。但是这一次是乔伊也赞同的,并非他一人的多疑。反正,一旦错,所有罪名都要他一人来担的,谁让已经错过一次呢。僵立床侧,只问最后一个问题:“那么,这个被我冤枉的人,他对你说过些什么?”   昭月腾地转身盯向他:“他和乔伊伯伯一样,觉得我们根本不相配。”   “他说应该离婚?”   “他没有说,是我这么想了。”   一阵静默。床侧受了力量,微有窸窣。昭月把头脸蒙进被子。自己知道,从之前的电话到现在,自己一直在发泄。这怒意自己不说,卿姨不帮着琢磨,他不会明白。自己知道,话已经说得足够重,却不是负气,是真的在考虑着,也许真应该离婚。爱使人卑微,是自己甘愿卑微,而不是被看得轻看得卑微。他不懂得发现自己的错,永远不要发现好了。昨晚从卿姨那里得知的那些事,绝不会对他说。没什么可说,委屈的事,说出来只觉屈辱。   男人手伸到被角,并不揭。“昭,我们不要这样。昨晚还好好的,转折这么大我真的无法接受。   究竟发生什么事你要说,你不说我永远无法知道自己哪里令你不满。你知道,我一直在努力做好啊。你乔伊伯伯都觉得我配不上你,我想努力做得好一些。”   “不是你不配,是我不配……在你们所有人眼里最高贵的总是妈妈。我不过是替身,一个壳,没有妈妈优秀没有妈妈的气质。壳儿算什么呢,气质像的才真正可贵。你不应是那么肤浅不懂这个道理的人。所以,我们不要再胶着了,我吃不消……” 吃不消隔段时间听一个秘密,而且那些秘密一个比一个伤人心。   男人双眉愁得要打结,不得已,问:“你对我这些意见。今天才有还是昨晚的?昨晚谁与你谈过话?”   人终于动了一动,但是仍蒙着被。“自己去问!”   某个房间里,章伯修与老板娘都坐于椅上。眼前屏幕里男人无奈起身,恹恹地离了房间。这摄像头兼有录音功能,所有声音他们都听得清楚。   老板娘怔怔不能动,男人睇向她,“他应该问谁?谁帮我做了这么大一件好事?”   她们早不这样哭   老板娘脸上涨红。刚刚被拖来房间看实时录像才知男人竟然在昭月房间里装了摄像头。所幸是早上他来后才装上,心里猛然闪过一丝惊惧,以为他看了早上她与池门城在昭月房间的一幕,所幸没有,他只看实时录像。   刚刚,见池门城坐到床上男人身形几乎要动,但见池门城没做什么,这才稳住。甫一来就看到争吵画面,没有人比他更满意。男人面上轻笑:“你对昭月,说了什么?”   老板娘学他莞尔:“她告诉我你夫人的那些话,我就学着对她说了一遍。就是这样。”   “佩蓉?”男人有点不可置信,“你现在,尽走下坡路了。女人忌妒起来还真是盲目。”男人眼里满是笑意,凝着女人,眼神忽地就深不可测。“你现在,也会忌妒人了吗?可我看着,怎么是你自己被人忌妒着呢……”   男人起身,欺近,眼里是暧昧,是鸷鸟一样锐利的审视。一只手勾起女人的下巴,要她站起,一壁,环过柔软腰身,一把将人箍紧。“你就有这样的魅力,连池三都欣赏你了是不是。你与池三,很熟?”   大手在女子背后摩挲,一路直下,撩开裙摆,在裙内留连。女子不挣,眼里暗沉沉,所有情绪凝冻如冰。只如记起陈述:“夏天女孩子来这里,他也来。他提到那人,叫做曼殊,与你说的相同。”   “他对你,说了这么多。你看,没有女孩子,他兴许就要了你。遗憾吗?”   女人猛地推开他,怒目而视,声音低沉:“少说风凉话,我是谁的人!”   男人重又将人拉回怀里,笑:“你,不是一直很不甘心吗?”嘴上笑着,眼里阴冷,手上已将人的外衣扯开。女人使劲挣,“不要得寸进尺。”   “以前你都不挣,怎么,今天不愿意!”   “别人在找,谁有心情!”   “可我忽然觉得你动人得很……”   这粘缠女人怎么推得掉,男人如虎狼,女人瞬间潮湿的眼瞄向屏幕,轻呼:“她在哭!”   女孩子之前的哭不是没看到。女人只是赌,赌这男人对女孩子的在意。险胜。一个哭就使他离了她的身,认真地凝着屏幕。池门城走后,一时之间没见昭月什么动静,谁料这会儿房里无人,她哭得肆无忌惮,不用手遮不用被覆,正正对着摄像头,就那么侧卧着,哭得无声无息,但是眼泪流不停。   老板娘明白,这是女孩子的哭法,揪着心里的委屈不放,一壁自怜一壁哭,愈哭愈伤心。她们早已不这样哭,但是明白,那是不外露的人真的伤心到极处的哭法,为情伤心的哭法。   男人女人俱不语。女人只叹惋,身在福中却不知,就是这样。而男人看了片刻,忽自言自语似地问:“她对他动心了?”   当然。他看得出来,女人会对男人闹脾气恰是有感情,没脾气,那是一份情分都没有的;至于背地里哭,那便不止是动了情,是爱。依旧盯着屏幕,眼里已没有一丝温度。“你做了什么,仅仅是学着佩蓉说一些蠢话?”   “我会去解释。她对我或池门城有误会。”   男人眯了眸子轻笑:“如果这样,就不要解释了。不要多此一举。”那看过来的眼神,老板娘明白,解释不得,但至少可以对他还以厌恶之色。“把那东西撤了。怎么可以在她房里装这个!”   男人不为所动,凝着她,冷冷应:“提醒她换衣服注意。”这样说,他不会撤。男人尔后缓缓笑:“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看?我要看看,你对我有多忠贞。”老板娘猛然推开男人伸过来的手,顾自走出。而章一仍旧坐着,面前屏幕里,昭月已起身,从床头掏出一本精致相簿。看什么想什么都不得而知。   昭月看着的,是池门城寄来的那本老相册。里头有一个十七岁少女,十七岁陈昭月的模样,是二十三岁陈昭月的生母。明眸皓齿,烫卷后的马尾发,白衬衫蓝裙子,明媚地微笑,干净得一尘不染。昭月噌地跳下床,相册贴胸抱着,围着房间转,顺手拈起一只木相框,里头是她在池家大宅榕树下秋千上的照,秦朗暗中拍的,想想也知是谁的主意,只是着实好看,秦朗送来她便收着。将相框放倒搁在桌上。又按住一只旧木小箱,挪到相框边上。那里头有徕卡和禄来。   章一盯住屏幕,不动。曼殊当年不曾这么为情伤怀过,当年她与仲鹤相爱,你侬我侬,从不担心第三人插足。曼殊是曼殊,世上没有第二个。但是这么倔强骄傲的陈昭月,何尝没有曼殊的影子。曼殊如安在,也会长到二十三,然后今年四十一。曼殊如安在,也会是这样动人。   早上的第一面并不美好,女孩子的眉明显地经过描画,脸上也是腻腻的一层,虽不至于夸张如艺妓,却也如要登台表演的幼稚女学生,足显她技法拙劣。这不是曼殊的女儿应有的,不是老板娘在一楼咖啡吧墙上贴的照片上的面孔。所以,即使二十三年里从来陌生,凭着对曼殊的熟悉,男人淡淡看一眼老板娘,要她帮女孩子重新画眉,一如对她熟悉了二十三的伯父,甚至父亲。当然最后是什么都洗掉了,外漆剥落,现出最鲜嫩的里,额角眉梢犹挂有水珠,如清晨的露,洁净如初。老板娘说是想帮着化个妆好郑重迎接他。到底是哪个女人的主意男人懒怠计较,最终满意就好,满意那是他想象中的面容。   看得出,女孩子再收拾东西,刚搬来刚摆设好的东西,又要收拾。男人唇角缓缓扬起。她会跟着他走,回方城,那儿有她父母的痕迹呢。   后来昭月把相册合起,搁到桌上。很轻地与想象中的母亲说话。“你曾这样吗,几月之内,一再迁徙。居无定所。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苦尽甘来呢……”   低着头,抹一把眼睛,找出行李箱。这一回也不会多带,没有那个心。但是也不愿再抛弃池门城   送的那些物事,心爱的东西,为什么要抛弃呢,抛弃了想念不舍,更不好受。人却不一样,不舍也要丢。活着是需要骄傲的。   池门城再开门进来,昭月正对着一撂书发怔。没动力了。一向对自己充满信心,以为只要努力就可以考上,突然对自己失去了信心,这么动荡,找不到继续求学的意义。想干脆放弃找工作,尽早独立。听着门开也没转身。无论是谁,池门城抑或卿姨,甚至新认的伯父,不想回头。后来不用看直接嗅出那身气息属于谁,也不再愤愤不平,只从座上起身,继续收拾,把书收入行李箱。现在的陈昭月没了池门城还有郑乔伊还有章伯修一众叔伯,既有人宠着自己,与其急着出去拼,不如好好在书斋里拼。昭月是这样想。   “你卿姨昨晚对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   男人有些急了,坐到椅上盯住人:“陈昭月,发脾气要有底限。她不说你不说。这叫我怎么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刚刚在一楼等到了老板娘,卿儿竟然反常地冷着脸看他:“不过是我的真身份,我与你几时认识,交情如何。女人心都是针尖一样细的,自己去琢磨吧。”他要的是女人帮着他琢磨,给他建议,却遭遇这样的冷淡,讶异之余,无心怪罪,只想着她是在章一处受了委屈。低声问:“他又你怎么了?”   女人眼一红,再对上他的眼睛,终于温和些许,再开口声音比他更低:“在她房里谨慎说话谨慎行事。隔墙有耳。”只能说这么多了,不能说监控,以池门城的性子,会翻遍房间找,一旦昭月发现,最终遭殃的是她这个“中间人”。   昭月始终缄默,不合作反抗到底。是一个不听话的学生,还是孩子,或是妻,反正每一秒都在考验男人的耐性。男人如今对她有无限的忍耐,忍耐不了的是外有虎狼她又搞内患。所以终于没忍住,纵身把人一拖,拉到怀里。昭月挣得犹如活蹦的鱼,但终究不是鱼,被箍得紧,也终究是知道无用,背对男人坐在他腿上,不动。   “既然不关你大伯,那就是小事。什么事值得你这么不满?你再不满也不能不说话呀。这太任性了!”   “我就是这样。你现在知道也不晚。”   “要去方城?”   “伯伯一来就记得对我说祭拜爸爸妈妈。你从来没有提!”   说到痛处,猛然一挣,却仍没挣过,因男人也是猛然箍得更紧。   “不能回方城的时候跟你提做什么,让你难过吗?我与你乔伊伯伯早想到,等你考上带你回去,   对他们也有交代。”至少等章伯修的事全解决了。   “我考不上就一无是处没法交代了吗?”   “不要说泄气话。你有能力。”   这哄劝适得其反,陈昭月从来不喜欢无力的安慰。“我什么能力都没有。没有读人心的能力,没有当人知己的人格魅力,只能当个寄生虫,当个被人蒙蔽的无知无觉的傻子。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哪个不是居高临下来看我,哪个不是把我看成幼稚的傻瓜!”   终于说出了一点头绪。男人欲将人扳过来,昭月僵着不配合,无奈,依旧对着她的背说话。以硬对硬无效,软软地来,小心将脸贴上她的背,隐隐感觉到她背脊一僵。轻声问:“昨晚老板娘到底对你说了什么?她不是那种乱说话的人……”想到老板娘刚刚所说,手上一用力,低低问:“是不是因为我没向你说清楚她的身份?”   “没事。昨晚已全知道。”   这是多冷漠的气话,男人却平静。终于找着源头了。片刻之间也没开腔,只再次尝试把人扳过来正对自己,难得,昭月动了,转为侧对他,脸却扭过去不要他看。一声沉沉的叹息,男人开口:“你就当我欺瞒成□,但是我隐瞒你只是不想你知道那些复杂的事。你记得我那晚与许家人说的吗,我想要你的生活简简单单,你做你的学问就好,那些政治经济我都不愿你去钻研,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更不愿你去过问。别人一定不认同,我不管,我只要你快乐。你的过去我不问,你进入我池家起我便要为你造一个最无忧的世界。”   一套一套的漂亮话,从来是放在心里的,从来不喜欢讲,为形势所迫,一套一套讲出来。昭月也听说这世上男人的漂亮话最听不得,听他这种话却从来不怀疑真假,尽管已经被瞒过那么多次。兴致不一样,这种时候他不会说谎。她知道他有多骄傲。但是当然,仍然气着。   “我的人生不能是你设计好的程序!你这样就如把我当成傻瓜,当成三岁小孩。我进你池家是二十岁,不是十岁。我十四岁起就与简单永别了,你却做些对纯真少女做的事,有什么意义!”试图起身,仍是被抱紧,甚而,肩被扳过去,索性埋头抵在他肩上,彼此都得以消停。   “你知道,我曾经最讨厌中年男人。我觉得脏……在我觉得你好的时候,我仍不想要接近,我对你的了解一直很模糊,你看,三年里那么模糊,直到最近才有了一些轮廓……你我是两个世界的。我现在更清醒。像卿姨这样的好女子与你才有共同话题,她懂你,会想你所想,急你所急。我不能,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对你密谋的那些事一无所知……我只是个壳啊……”   池门城这才恍然了——她在拿自己和卿儿比。可是,怎么就和卿儿比起来了?卿儿一定不会透露与他私下那些事,所说不过是章一,她怎么就拿自己和她比起来?   “卿姨是你大伯的人,你是我的人,不要和她比。”   “都是和妈妈像的人吗,她神似,我形似……在你眼里,妈妈的高贵不定不是个貌。”而是为   人。所以,高下立判。他必然更欣赏那个神似的,对她倚重,与她交好,哪怕她是他所厌恶之男人的女人。   这样一转三折的意思,男人还是明白了,低头看着头埋得低低的人,有一点,难以置信。这算嫉妒吗,原来所有脾气都是醋酿的。有点哭笑不得。于是无声地微笑,然后哄。   “我很高兴,你懂得忌妒。这说明你在意——”   昭月最讨厌被人说成在意嫉妒,猛地抬头:“不是嫉妒。我不管你对别人什么用心。我只是不能忍受你把我看轻,看成一个壳。我有我的尊严!”奋力挣,像炸毛的猫,脸上倒还干净,眼泪鼻涕全擦在他衣服上了。   池门城无奈松手,由她跑到卫生间去,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笑得更无奈,再看看地上的行李箱,眼神一沉。与她非马上和好不可,这不仅是自己的需要,也是与乔伊商定的计划的需要。眼下他们不能离开,方城要乔伊先行。脱了便西挂于一旁,微微低头思索,等昭月出来,默然走过去将人拥过来又坐回位子,任她怎么挣。   “在我心里,没有人比你更重。”   昭月无声嗤笑。“我不需要这最重。至少,乔伊伯伯应该比我重,还有慕之。卿姨也是比我重的,比我优秀,比我更像妈妈。”   池门城这下可急了。“陈昭月,不要钻牛角尖。这么比下去多累啊。谁说卿姨就像你妈妈了,谁说她就比你重了?”   “你自己不记得说过什么,卿姨却记得。”   池门城一愕,很努力地回忆,有那么点眉目,好像是说过,因为卿儿说章一曾对她提起曼殊,说她们气质相像,他是赞同的。就这么一个赞同竟然就能引来陈昭月这么大一通脾气,搂着她冥思苦想,想着最合理的合情的措辞反驳她,忽然想明白,所有原因都在于曼殊,与卿儿倒关涉得少。把人稍稍推开些,睇着她缓缓问:“昭,如果我找来一百个和你母亲相像的,我个个都欣赏,都与她们交好,你要一一气过去吗?”   昭月脸上红起来,不答。男人微微叹息,一手捧住人一侧的脸,昭月抓住他一根指,想搬开,他也由她。“你到现在都没有信我,还是觉得我将你妈妈看得重将你看做替身。别人越像你妈妈,你越介意。是不是?”   终于懂了。   “你比你妈妈重,什么时候你能信……”   昭月不知道自己此刻信不信,只知自己气消了。关于卿姨的委屈就这么没出息地跑走了。只是,   一些话要趁此讲清。正视他,面容严肃。“我二十三,大学都已毕业。请你不要刻意为了所谓简单而隐瞒我任何事情,请你对我平视,而不是俯视,请你尊重我。”   男人凝着她的红眼睛,隐隐有笑意。“什么叫平视,什么叫俯视?大概像瞻仰菩萨一样仰视你才最开心呢。”   “像看成熟女人一样看我,而不是看做无知的小孩!”   “像看卿姨一样看你吗?”   替她把话说白了,得到钉子一样硬的答:“是!”   男人这下可乐了,双手出动将人拨近,咂咂地在额上亲,昭月要避,他索性双手捧住她的脸,大剌剌吻到唇上去。然而也只是片刻,昭月有意避,大伯到来的日子,羞于私底的厮缠,只伏到他肩上,静静的不说话。   忽地莫名其妙絮絮如自语:“我知道其实很难。我们隔了这么多年呢。你们一个个都厚重,就我又轻又薄……我总是得仰着头看你们,你不会明白……”   三人行与方城行   女孩子原本是公主,得知一切,原应骄傲,但男人发现,她反倒自卑,一下一下拍抚她的背,“低微的是我,你可以仰望你乔伊伯伯,对我完全不需要。”   昭月默然无语,伏在他肩头好似闭目养神,直至门蓦地被敲响。昭月慌忙从池门城怀里蹿起来。   是大伯,微微笑着的和蔼的大伯。池门城原地坐着,睨着进来的男人,眼目交汇,彼此冷冷盯视,不过大伯眼神变得快,看昭月时已是温和神色,拉她与自己同坐,任池门城目光怎么毒,始终轻握住昭月的一只手。   “很好啊,要收拾好了吗?”   昭月暗自尴尬,与乔伊一起即使一直被拥着也觉无碍,与这位大伯却不能,被握着手都要顾忌池门城的神色,显然,池门城很看不惯,但是好像也不好发作。池门城与乔伊全都与这位大伯交恶,于是诡异地,大伯对自己再好也没办法完全放开与他亲近。或许是太陌生,毕竟,去掉大伯这个名头,根本就是陌生人呀,当然,他看着自己是极熟悉的样子,自然,认识陈曼殊的人哪个   看着陈昭月不觉熟悉呢。   大伯的意思是在这里住一晚就回方城,在外边游览时昭月是答应了的,这会儿拿大伯的话问池门城:“我们明天就走吧,去方城。”不料男人一口就回绝了。   男人之间自然互不相让,最后各个绅士地将决定权交给昭月,只是池门城的意思很明白:“在这儿呆两天吧。陪我和你大伯到处走走。”说时乜向章一,“你大伯也是难得来这里一趟。”他必须把人拖住。至少等到乔伊到达方城,若有埋伏,乔伊也好提前探明。   昭月并不说什么,只是笑,眼神很雀跃的那种笑。她相信自己什么意思这两个男人必然能懂,果然,章一不再反驳,只是盯着池门城笑:“好。你想多呆我就作陪。”   昭月暗暗舒口气:如此最好,明着偏袒一方是很难做的。其实许多事暗着来真的是舒泰很多,譬如,昭月思来想去,想到自己要为这两个男人倒点茶水才好,于是顺理成章缩回了手,从大伯身旁离开,但是转瞬就改了主意,只站在一旁旁观两个男人的对峙。从来没有这么同时将两个男人尽收眼底过,抓紧机会比较。从表面上看,章一大伯着实不比池门城差,只不过一个是天生的孤儿,另一个天生的阔少,如今家业可算不相伯仲了,个人魅力也算得上相当,然而每个人都偏着池门城,连做妻子的佩姨都似乎与这位大伯不两立,俨然有些不公平。巧的是老板娘进来,早料到两个男人都在似的,托盘里一壶热咖啡。她似乎什么都能料到。   如池门城所“愿”,老板娘帮着两个男人设计了未来两天的岭南行程,不仅厦门,连周边都会   去,听起来多像是两个知交结伴出游,好不其乐融融。池门城间或谈昭月去过哪儿哪儿,一副对她了如指掌的架势,大伯都只是微笑地听,也说些自己知道的地方问昭月是否感兴趣,每到这种时候池门城就幽着一双眸细听细看,而老板娘始终极少插话,随意扫视昭月这房间,闲闲地倚在书架上,一壁听男人言语,一壁抽了一张纸巾叠成几叠轻捂自己的嘴,而后,悄无声息将肮脏纸巾扔进垃圾筒,昭月看见了,章一也是瞥见了的。昭月叹她优雅,章一视若无睹。她敢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搜寻他的摄像头,然后混入口水里扔了,他却不能奈何。她知道有些事不可违抗,而有些事,无妨。她不戳穿他,他就也不能对她太狠绝,毕竟她是他的女人,他最欣赏的女人。   当夜昭月与老板娘同寝,是老板娘提出,算是自救,也省去俩男人间一场无谓争执。彼此都披散长发,瀑一样。老板娘凝着昭月看,柔然笑:“你的某些举动可让池先生招架不住。”   昭月没法不脸红,因为羞愧,自己最清楚那场脾气因何而起。老板娘目光坦荡的,无一丝芥蒂。她们不是敌人,是长辈与晚辈。   “以后切记,心里的话一定要说出来,不道明,白白误会,彼此都委屈。”   昭月怔怔凝着她,满脸绯红,忘记点头,她便把人揽过去。   “不怪你……你其实没有看错……只是,没人争得过你,明智的人也不会与你争。你知道池先生几时开始放不下你?”   说不上来,反正第一年最淡,第二年好一点,大的变化在她毕业之后,他说的话开始露骨。卿姨也并不期待她的答案——她当然什么都不清楚。   “你过去最初二十年的际遇,先生其实是了解的。你知道他怎么形容你?他说你格外格外地坚强。逆境过来的女孩子少有身架,但也容易沾上一层一层的垢,而你的垢很少,只是很坚强。他说这个最难得。”   ……   这一夜老板娘对昭月说很多,一个女子的为人不需要特意自我介绍,尽管去聊别人,所有话语都可侧面展示自己内心。   “池先生仍有当你是孩子来宠的意思,我知道你其实什么都懂。既然懂,以后就不要自我菲薄,做一个结实的女人站在他身边,分他的忧喜,让他认识最里头的你,他一定会很欣慰。”   昭月这才明白了为什么池门城也说这位卿姨如母亲相像,面对她,恍惚之间觉得母亲就是她这样的。眼睛一酸,低下头,很想表达一下自己对她的愧疚以及感念,终是说不出口,抬起头,只有对着她很认真地笑。这一夜昭月偎着卿姨睡,一夜安稳。   其后二日,卿姨也陪着到处走。时间到,待昭月回到TIME,房间行李竟然已经有人帮忙打好包。没人解释,昭月也不问;没人说一说她大箱大箱的行李下一站是哪里,昭月自己寻思起来,私下对池门城说直接将行李运回连阜。   “以后无论去哪里再也不带走这么多东西。没必要。”   池门城暗暗笑。这可说明她认定了连阜的大宅为自己的巢,飞到哪儿都要回去的,何必每一次都像搬家永不归返一般。   动身往方城前夕,乔伊终于来了电话。乔伊赶往方城可谓神速,都已经留宿一晚,说来怪,自己   郑家大宅不住,跑去章三的别墅挤。电话里没说什么事,只一件事令池门城大惊,说是佩蓉去了欧洲。这种时候她会有兴致往欧洲跑?!   以佩蓉的作风,这一回非亲自出动迎接章伯修池门城夹着陈昭月这支绝妙三人组合不可,结果没有。除了那些连西装服色都统一的手下外,没一个人来接机。阵仗太大昭月不自在,大伯如是说。如是着想,委实体贴。 但当手下要直接将人领往郑家大宅时,连大伯都吃了一惊。手下报告,郑家大宅来了许多人,说得明一些,便是方城几乎全城出动在郑家迎候着。   大伯愠怒,当着池门城与昭月不怎么骂,只沉声问:“谁生出这么多事!”手下答曰:“是乔伊   先生。”   大伯就此沉默。昭月更沉默。加长车的座位很体贴,三个座,中间显然为孩童而设,两个男人坐两侧,昭月居中,享受孩子的待遇。其实她想坐边上,琢磨琢磨怎样应对那些人。这不似寻常聚会可以坐到角落里自斟自饮,这是要走到聚光灯下的,不过想来都是些池郑两家的亲戚朋友,对陈曼殊章仲鹤的女儿好奇而已,一群的长辈,无需害怕。第一次来方城,还想好好看看传说中的方城什么模样,奈何两个男人都将人往中间引。至此昭月已发现,两男人在暗中较劲。丈夫与大伯,这回来了这座城,非弄清楚他们较着什么劲不可。   谁来做众矢之的   方城有两座宅子是很著名的,一座属于池家,一座属于郑家。两座宅子并不毗邻,两家人却亲昵得犹如近亲,一家有甚新消息总是藏不住。此池家大宅住的不是搬去连阜的池门城,而是健在的池家二老,以及池门城的两个兄弟,一众老小热热闹闹,比连阜的池家大宅多了不知多少生气,当然,和郑家大宅比更显得热闹非凡,因如今郑家大宅只剩了郑老夫人领着一众老仆居住,听来荒凉。单方城池章两氏无论男女都只对池门城那厢冷寂看不过:池门城就缺个夫人,缺几个孩子,甚至当年搬离方城就是多此一举。池三总是要做些不合众意的事,又傲又拧,臭脾气。而这回,谁想到呢,池三一意孤行独断专行竟做得这么过!婚姻大事当阴谋掩藏,一罪;擅娶曼殊仲鹤之幼女,更一罪!   方城等候三人抵达之前早已沸反盈天。三人即抵达,章一半叹半讽:“我多不想张扬这件事,太张扬了还不是把昭月推到风口浪尖上去?你做事情从来不考虑后果的吗?”   昭月觉得自己的右手边坐的不是一个大伯,而是许多人,是即将见到的方城的所有长辈们,这指责不是大伯一人的。还没见到那些人,已经能相像得出他们看她左手边男人是怎样的目光。其实一点都不想温习左手边男人的那些坏毛病坏脾性,但是人在中间,右手边的人们的眼神总是第一时间接收到。费力思索可以说些什么阻止人们好心但是无益的指责,只听到池门城冷笑,然后大伯继续指责。   “女孩子,20岁,原本可以清清静静安安乐乐地过寻常女孩子的生活,只有最狡猾的人才会仗恃自己的财势与一个女孩子谈什么交易。这难道不是乘虚而入吗!”   昭月没有想到大伯会越说越激动,好像有越来越盛的怒气。说的都没有错,但是人家未必听。听了又怎样?故事不可重来,她也已决定原谅。所以,决定替池门城说一点话。想马上结束这个不使人愉快的话题。还没开口情不自禁轻轻摇头,“没有关系——”   这几个字实在是怪,才开口脸上猛然就烧起来。什么叫没有关系?两个男人都盯着等下文。   “只能说是一些机缘巧合。我自己当时需要帮助,他总归是帮了我,这是我自愿的事,不怪别人。”   大伯牵过昭月一只手,神色温和下来。“你过去的事,大伯也听说了些。只是啊……”幽幽的就顿住,昭月转头去看,大伯沉声哀叹:“是大伯没有保护好你与你母亲。你乔伊伯伯还有池门城都不在,我负责照顾你妈妈的,我却忙工作去了,而且没有与你佩姨好好沟通,害她误会了。”   池门城坐得不耐烦,侧目看向右边,只看到昭月极少极少的一点侧脸。这么深情真挚的忏悔,她可听得专心致志。   那厢毫无停顿地接下去,语气却忽转轻快,“不过现在好了,你佩姨也知错。这阵子去欧洲办点事,还要精心为你带礼物,回来之后当做干妈妈送女儿的认亲礼,你觉得可好?”   这意思,池门城方佩蓉完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干亲是认定了。可是池门城没一点欣慰的意思。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是没听卿儿说过,章一可能对昭月确实没企图,但占有欲不是只体现在男女之间,也可能是想做个最有权威的家长。这也够讨厌!认了干亲,只怕以后要三天两头来烦人。   至于昭月,一时之间只觉心里很暖。这就够了。不愉快的能忘掉就忘掉,可以重新开始就好。所以对着男人只是默默笑,唇的右畔旋成浅浅的涡,这么一个涡,代表人的喜,还有美,可以将人心吞没,池门城就曾吻着这一角不放,昭月不明所以,到现在都不明所以。因为她过去当着他很少笑得明媚。大伯与池门城当然不同,看见一个可爱的涡,伸手只是轻抚女孩子的头发。   池门城最见不得这副慈爱相,恨恨地别过脸去,更恨恨这车是在跑还是在爬,宁愿去见大帮人也不要在这里对着一个章一受气。   大伯对与昭月的倾谈非常满意。在厦门多多少少表示过痛心,但毕竟不够亲近,有些话不够亲近的时候不会有好效果,不宜说。此时说了,女孩子笑了,多么使人欣慰。所以对池门城也不屑再骂。但是下了车,两个男人站到一起,章一送了池门城四个字。   众矢之的。   池门城明白。如果也要用四字形容昭月,应该是众星捧月。只是她未必喜欢,他做一块靶子也未必就恐惧无措。能教他怎么样?离婚放手什么的?谁都没权力强迫他。   至于昭月,在郑家大宅前,对这郑家的财势不由不一番感叹。池门城的宅子和他的人很像,闷骚,在那条巷子里围墙大门与别家大门都没什么区别,石头“城墙”又森严,谁也不至于单拿池门城的家说事;而这郑家大宅不同,那种气派单看大门与围墙就看出来。昭月暗叹,豪门世家。忽然想到,这是自己父母从前住的地方呢,这么想着就愣了。大伯抢先过来把人手牵了。   “怎么了呢?”   “不可思议……”   “宅子很大,现在只有你郑祖母住着。我们小时候都住这里。非常热闹。这里也算是你的一个   家。”   大伯低声介绍着,池门城不耐烦,先行一步。眼不见为净。   ……   宅子确实大,大门进去也是广阔院落,然后,一座城堡。昭月只能管之叫城堡了。一座城堡只有一个老人家独守?昭月没听乔伊提起过他的兄弟姐妹。他不要是独子。乔伊当然不是独子,异母兄弟姐妹是很多的,但是这座宅子郑老夫人宁愿独自一人守也不要那些私生子女们来瓜分。她当年最讨厌的可就是曼殊,被伪装成孤女,原来又是一个野种。当然,许多野种是难缠的,只有陈曼殊要撵走最方便,不哭不闹不哀求。清高自傲的性子,也不过是托郑家大宅的小姐生活才养起来。郑老妇人最不待见就是曼殊,偏生所有男人老老少少都宠着!   人在“城堡”入口时,乔伊已经出来迎接。池门城回头瞥一眼身后,臭着一张脸:“我又小人   了!”   乔伊看到了昭月,于是眼角眉梢都是温和笑意,眼一低,对着池门城轻声说:“你小心咯。里头不好对付。我不会帮你。”   池门城皱眉,先行进去了。午饭,这会儿大家应该等着他们来开饭了,池家二老也来了,乔伊不觉得这顿饭能吃得多安稳。   果然,不是一般的热闹,人都不在餐厅,在宴会厅呢。大厅轩敞,有外来者,里头顿时一片哗声。   “哟,人到了!”   人只到了一位,另三位不紧不慢走在后头。乔伊对章一一笑:“我最好晚些进去,里头已经数落池门城半天了,这回昭月进去他们一定要重新开始一遍。”转眼还是到了门口,恰恰里头就有洪钟一般的骂声冲到三人耳里。   “我的三儿媳在哪里呢?怎么还不带她进来见我?!”   昭月猛然就顿住了,一股子羞愧冲上脑门,脸就红起来。她倒没想到这一回是连池家二老就来了,池家二老课不就是自己的公公婆婆!三年被隔离,与这些人远离,心里几乎没有概念。既为人qi就要孝公婆,而自己连见的准备都没有。   乔伊低劝:“别怕,进去吧。”一壁却把手松开了。这种场面,只能她独力应对了。   他们长大的地方   昭月感觉自己的脚被地板粘住了,迈不开去。里头有多少人都可以不怕,可刚刚那声音苍老却高高在上的老人家怎么称呼呢?爷爷?父亲?分明怎么叫都不对。这样还让她进去?简直比赴死还恐怖!   大伯在一旁已不耐烦,对乔伊也不客气起来。“你这分明为难昭月!要她管池老爹叫父亲?可笑!”   昭月也看着乔伊,他素来疼她,这回不应该没有想到的,可是他脸色太平和,竟似从未替她想到这一点。大伯挥手招人,立时有手下急趋而来,恰好屋里就有人赶出来,却是池门城。一出来就盯着乔伊低斥:“你想做什么把他们全叫来?”   乔伊淡淡,很不以为然:“不然你还要继续隔离?他们早知道了——”   “那也不是这场面——”这要叫女孩子多么难堪。乔伊几时变得这么没脑筋!   不等两个人争辩完,大伯顾自要手下把昭月领走,却被乔伊拦住。不等彼此相争,里头的人走出。   “哟,人早到了呀!”   是几家的夫人眼尖,一眼就看到男人身后的纤细身影。这下里头的人更蜂拥而出了。便是三个最强势的男人也抵挡不住人们对曼殊之女昭月的强烈好奇。   章氏的两对夫妇,池氏两对夫妇,还有两家大至念大学小至念小学的孩子们。有些人是乔伊特地通知,有些则是听了消息赶过来看人,比如乔伊的姑母姨母叔父们,比如坐了飞机回来休假兼看人的两个大学生。二伯仲鹤与曼殊姑母的女儿都说夭折了,竟然还活着,而且与姑母肖似,而且还嫁与池家那个池慕之的父亲——池门城叔叔,这可是池郑两家应该不会有比这更离奇的事了。   就这样,原本在宴会厅里准备得好好的一场亲人相认仪式被几个男人拖拉之下搅和得一团乱。昭月还好,没那么慌。现在是人们来见她,比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觐见池家二老要好得多。   楼道比不得大厅宽敞,但人也不挤,这不是在大街上看热闹,高低长幼还是有规矩的。只有两个四十来岁年纪的男子上前,一一见了昭月就张大了嘴笑。“天,太像太像!”是章书闲与章季游。   章书闲敞开了怀抱拥住昭月,“你就是昭月!我是三叔。”   于是昭月知道另一个来抱自己的是四叔了,刚刚见独独他们两个敢上前就知道他们是谁,规规矩矩行晚辈的礼,乔伊怎么介绍就怎么叫。然后又由乔伊领着到后面的人面前走一遭,让他们一一看清自己,也一一认识过来。其实谁也没记住,连三叔四叔也记不清谁是谁,更莫说池门城的两个兄弟,三叔四叔家的两位婶婶……只是忽然间就想起了佩姨。也只有佩姨这样的人物能让人永生不忘,一眼就记住了眉眼神情。要是佩姨在岂不是更热闹?一众小孩乔伊没有介绍,只简单对昭月说:“都是你的堂兄弟姐妹们。”   其实没有兄,也没有姐,郑家的孙辈之中昭月就是老大。而要严格说来的,只有一个黎黎才是嫡亲的孙女,至于昭月,只能算外孙女吧。今天这聚会那位范姨和黎黎没有来,想来那位范姨心是很淡的,无心带黎黎来凑这个热闹。   这场面,闹,但是有序。昭月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仿佛不在场,但显然他们不能一直在这楼道上站着。里头的老人没一个出来。那么还是得进去?都被发现了,这回非进去不可。   乔伊也嫌在外头逗留得久了,轻轻揽了昭月的肩,示意她进屋。昭月移了几步,随意之间就看到大门旁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两个女孩子正一齐盯着自己,眼睛一例是亮闪闪,人也漂亮,只是神色颇生疏。应该是两个堂妹。无从打什么招呼,只跟着乔伊举步进屋。   乔伊一壁牵着昭月往里走,一壁嘱咐身后人:“大家都先等一等吧。先别进来。”   章伯修池门城却是跟进来了,章书闲章季游并池门城四弟五弟也进了来。往身后示意,外面只有说得更凶,但确实就没一个人尝试跟进。两个手下在大门把手。两个在门口的女孩子围着妇人低语:“好神奇啊,怎么死了的又还活着呢……”   “也没有美到多么惊人啊,池伯伯就是为了曼殊姑姑才这么疯狂,把她当替身了吧……”   “曼殊姑姑就是她这样吗?不是说蓉伯母最美吗,为什么那么多人围着曼殊姑姑转?”   “蓉伯母怎么不在,好神奇啊……”   妇人们对女孩子们的碎嘴轻斥:“不要乱说。”顾自又对大人碎嘴去,“里头那三个可是齐了诶,不过看情况就池三走火入魔了,其他两个都好好的哩。”   “哎,三哥真是……”   大厅里,老人们没一个动,任外头闹得轰轰烈烈也没一个起身去看热闹。长辈的架子,昭月这才见识了。这大厅里也没一个人惊叹一声,倒不是他们个个老眼昏花看不清人。他们也看得真切,记忆之中的曼殊一步一步朝他们走近,难以置信,但千真万确。难怪池门城利令智昏把人藏了起来,不藏起来还真保不准其他两个不会抢,如今倒好,人家两个根本没抢的心呢。池三可真小人了一把,可笑。说可笑,一头花白银发为了看昭月特地戴了老花镜的老夫人就哂笑开,盯着池门城几个男人,“真奇了,一个个争着在楼道上谈天,要再不进来,我们可要把屋里的桌椅都搬出去了。”不重不痒地轻斥男人们一通,这才盯住这绿叶丛中唯一一点红。当年如此,一群男孩子围着一个曼殊,如今他们都老了,曼殊倒还鲜嫩着!   “是昭月吧?”确认名字。乔伊及时在旁介绍:“昭月,这是奶奶。”   仲鹤是郑家义子,曼殊是郑家老爷亲生的郑老夫人却从来不承认的私生女儿。乔伊早想好怎样称呼自家母亲容易满意。一声“奶奶”叫出口,老夫人对着昭月点头一笑,笑得挺温和,但也仅是笑笑,连叫昭月走近去看她仔细瞧瞧都没有,更莫说激动得起身迎接这个遗落了二十三年的孙女。   昭月已经很满足了。人够少,只留下老的男的好处就是无论场面如何她不至觉得自己被围观中。料想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池家二老,已经不那么畏惧。   祖母边上另有几位老人,但紧邻祖母的那一位目光灼灼的,昭月猜想他就是那个嗓音如洪钟的老人。不待人介绍,自己不由望向他与他身旁那位老夫人。老爷子精神矍铄,年纪至多不过七十,老夫人与郑家祖母一般年岁,花白头发,目光很柔和。哦,这柔和的眼神昭月暗暗喜欢。正琢磨着他们,郑家祖母就对着他们笑开:“接下来可得池三来介绍才好。”   老爷子盯着池门城恶声恶气。“难道要我们自我介绍!”   乔伊要代为开口,池门城自己抢了话头。“我与昭月两年前成的婚。如果大家介意,我可以补办婚礼。”   老爷子两眼马上就瞪圆了。“你敢说!有谁娶妻偷鸡摸狗似的。简直给我池家抹黑。你现在简直成了方城的笑柄!”   “没告诉大家找着了人是我的错,但结婚是我个人的事。”   不等老爷子反应,章一冷哼出声。“那得看你娶了谁家的女儿!给不给池家抹黑是你们家事,娶了我郑家的女儿却是我们郑家的事。你最清楚昭月是我郑家人,所以你会掩掩藏藏。人可以无耻,但不能不义!”不给池门城反唇的时间,对女仆发话:“叫他们去餐厅。该吃饭吃饭,人也见过了,吃了饭该干什么干什么!”   章一一边发话一边坐了。他安安静静的,还真没人发觉这郑家现在实际掌权的是他,一开口,分明了。所有人都就座,乔伊将昭月带在自己身边。早已料到所谓称呼之难可以直接跳过的,第一面,怎么可能和和气气互相介绍这么太平,即使池门城不起这个头他也会引一个火让这场面烧起来。烧起来,大家一口气把纸都烧破,明明白白的,省得后患无穷。   所有人都听得出章一这是正式发难。池门城尤其清楚。但就不信他能生生就把人夺过去。坐下,不屑反问:“那么你觉得我要怎么做才能谢罪?”   “你先听听在座有多少人认同你这场非礼无德的婚姻。”没有征询大家意见,直接下定论,“连乔伊都不认同。根本就没人认同!”无人反驳。   池门城坐在大家的对面,一边是自家父母兄弟,是郑家几位老人,是从小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兄弟们,还有昭月。他这边,就他孤零零一个人。在昭月眼里,他势单力孤,她帮不了他,并且,并不愿意帮,她要看看他到底能为了她做到什么程度。   在章一眼里,池门城俨然是负隅顽抗,“我的过失我可以请罪,你们尽管罚。但是,这场婚姻谁都别想干涉。我们夫妻要怎样相处是我们自己的事。”   章一冷哼:“有婚书在手你就稳操胜券了。你池门城瞒住所有人为所欲为,女孩子与你在一起三年一时依赖你听信你,你以为她永远认不清你的面目?我章一做的事业也许不及你池三高贵,但我龙义上下都还讲一个义字呢。你池三瞒住乔伊与我们对我们有义,你对曼殊念念不忘私下娶了她女儿做替身你对她和仲鹤有义?!我以为你池三多高贵,不与我龙义合作,瞧不起我的营生,自己在外钱赚得光明正大,却对与自己最亲厚的人不光明正大。你专挑自己身边的人使诈!”   这是当着池家家长池家另两个兄弟骂呢,把什么都挑破了,池家却没一个人吭声。几十年来池郑生意上就骨肉相连,现在也是,真骂错了池门城都不会有人义愤填膺出来帮着反驳,何况池门城还真是错了。   池门城一张脸几乎发青。当着这些人的面被骂得禽兽不如倒没什么,看昭月的表情却觉得玄了。章一某些话,攻的是昭月的心。章一说他迷惑她,使她一时轻信他,说他拿她当替身,昭月垂默,似乎被说动了。池门城可怒了,字句从齿间挤出:“不要拿曼殊挑拨离间!什么替身?我有爱曼殊到这程度当年早同仲鹤抢,还要等到现在跟你们周旋!”   章一不恼,只闲闲笑:“把我和乔伊几人瞒得团团转的时候,心里不是放不下曼殊当年那些事,说不过去吧。当然,心里到底怎么想只有你自己清楚。你说不是就不是吧,或许我也是学着你小人之心了。”大伯这呵呵两声笑,笑得昭月心里一阵凉。   来得方城,进得郑家,愈来愈感觉到母亲的存在。曾经是那样受他们喜爱的一个人,是连佩姨那样的美人都嫉妒的一个人。昭月能得到的一切,全都来自她。她的骨血容貌。一切都是妈妈给的……眼前男人的论战,不想听。微微扭头看乔伊,只一眼乔伊就明白了。轻轻握住她的手,一壁对池门城开了腔。   “伯修的意思很简单,想要收昭月为女。这个大家应该没意见吧。”   池门城才不信这么简单。“只是这样?”   章一昂着头,“当然不止。听说昭月要考研,我想要昭月从现在起留在郑家复习,没意见吧?昭月与我们分离了这么多年,不要说连让她在方城住个一年半载都成问题。”   池门城一笑:“没问题,我可以带她回池家住。”   “不。住我那个宅子,或者这里。佩蓉也想与昭月多相处。”   “认了一个干亲倒以为自己就是亲身父亲了!这地方她不熟悉,要好好复习就应该回连阜。”   昭月一声不吭,仿佛他们的论战与自己全然无干。但是在乔伊大掌里反手捏住乔伊的一根指,很用力,引得乔伊暗暗低头,察觉她颓然低头,忙打断了那两个人。“尊重昭月自己的选择吧。复习是大事,整天看着你们这么吵谁能静得下心?”   池家老爷子听年轻人争论半天,不耐烦了,尤其对池门城不耐烦。“你少推三阻四。人总   归是郑家的人,一出生就分离了,你让她在郑家住一年半载又怎样?这个事你无理在先,还争什么!”   乔伊还是原来的意思:“还是听昭月自己的意思吧。”一壁低声问昭月:“想去哪里?”   所有都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昭月身上。昭月看一眼门口,外面人都散了,抹了一下眼睛,回头答:“就住这里吧。这是我爸爸妈妈长大的地方。”   方城哪有你至亲   眼见昭月表了态,这场两个男人间的争辩可以收尾了。再辩下去没有意义,原本不过是借众人在场之机在他们两个表现一下,可没想让他们无限发挥下去。所以,乔伊环顾了一周,果断起身,“这回不用争了。先吃饭吧。还有什么话到时再说。”   但池家老爷子等不及到时再说,看池门城那张臭脸不过,半呵半斥:“你别不服,已经对你很宽容!人总得学着反省自己,难道你到现在都不知道错?你都活半辈子了还连个孩子都不如!”   老爷子嗓门老大,气得多重只有自个儿清楚了,至少,还不至骂得老脸通红。他们池家儿孙满堂,五个儿女比起郑家只乔伊一个独子不知道热闹了多少倍。论说老三池门城是最有成就的,但是从来也是这个三儿子最能惹事,与郑家池家祖业都决裂,自立门户,成功了又怎样,名声大臭。方城老辈人哪个不怪池家三少骄傲自大。此时就是这样,当着这么多人,一点歉疚愧意都没有,对自家老父的责备以沉默消极抵抗,过来到一空位上坐了,没挨着昭月,连乔伊都没挨着。郑老夫人睨了他一眼,并不说什么,只对乔伊道:“难得今天热闹。我倒希望大家能齐聚一堂呢。两个黎也不知什么时候到……”   昭月一直低头摩挲掌中的杯盏,一时不明白,后来突然大震,两个黎,莫不是乔伊伯伯家的范黎和黎黎,真没想到那一对母女也会来,陈昭月的吸引力有这么大?心里清楚,一切都因为母亲。   有佣人擎着托盘进来,更有刚刚被章一斥去餐厅的一帮妇人孩子纷纷进来。有位妇人笑盈盈娇嗔:“我们女人孩子就这么轻贱吗,要把我们打发去餐厅了事。偏就等着和你们一起。”昭月不认得她是谁,大概是三叔四叔家的婶婶。再听郑家祖母的意思,满意得很,笑呵呵嗔她们鬼灵精。   妇人们到场后氛围立时不同,笑声语声渐渐四溢。郑家祖母是个爱热闹的老夫人,昭月明白了。平素大家都不在,不知她怎样过。乔伊特地把昭月安排在祖母身旁,昭月并不因为近而打量祖母,从来没有盯住陌生人看的习惯,但是感觉到她在看自己,于是回以注视。看得出是个一生养尊处优的贵妇,脸上不似一般人家的老妇人沧桑,但也不至于像新派妇人们那般讲究保养,岁月的痕迹真真实实地显露着。目光相遇,祖母的声音不轻不重:“你和你母亲,确实很像。难怪池三能认出你。”要是不像,这一生可就彻底与他们做陌路了。看着祖母这生疏的客气,昭月明白,这些与母亲有过从的人看着自己心里想的只有曼殊,没有昭月。   妇人们把几位老夫人叫去同桌,被众人这么拱着祖母很是开心,终于喜笑颜开;但昭月可头疼了,与女人们同桌,难免时时有目光如镁光灯一般罩着自己,话题也是,说十句便是十句的陈曼殊陈昭月池门城……这时节,其实与男子们相处还淡然些。男人们不会叽叽喳喳呀。昭月基本上不说话,除非人家直接问了自己什么。章氏两位婶婶最能说也最能问,昭月尽量简省,还是把自己与池门城相遇的大要招了出来,还好场面热闹,没有许多人听到她说话,另一桌两个女两大学生便时时转头看她们这些在聊什么,很好奇的模样。她们都还是孩子呢,比他们大个两岁三岁而已,却已经被轰出了她们的世界,为人萋,不再是长辈眼中的孩子,而连池门城围筑的那个二人小世界就这样被闯入,要重新造起一个,想都别想。郑家为了今天这场聚会请了城里的金牌大厨,昭月不知道,只觉这充饥的一餐吃得很有些辛苦。   昭月只拣自己眼前的东西吃,水果沙拉一口一口地吞下去,胃里一片凉。两位婶婶十足孝顺,为老人们盛那炖了不知多少时辰的高丽人参鸡汤,另一桌,有女佣为少爷小姐们盛汤夹菜,也是无微不至。忽有人笑唤昭月,仍是三婶婶,指着池门城两位弟媳道:“她们可伺候婆婆十多年了,现在轮到你。”有人笑,有人默着一张脸只是看。池老夫人笑斥:“真是多事的丫头。”又瞥了昭月一眼,“管自己吃,不用麻烦。”昭月当然就不动,抿一点红酒,吃一些就近的热食,等着脸上的红慢慢退散。   三婶婶随时有话题,忽又想到佩蓉,神色一敛,十分无奈地对四婶婶低语:“可惜了佩蓉不在。这时节跑欧洲去也不知干什么!”   “联系不上吗?”问的是郑家祖母,心有狐疑。   “是呢。不然过会儿联系一下明妃。明妃被池三遣去法国,我们一直联系着。”   又有许多人拿眼睛瞥昭月,昭月只看着答话的四婶,要比她们专注。   “嗯。试试吧……找章一谈谈。让她早点回来。”   这头说着话,那头乔伊却突然从座上起来,一桌人都微微骚动起来,听他们笑盈盈的,是范黎到了,这头听到消息就更热闹了,祖母已迫不及待吩咐女佣加椅子。几位老夫人没动,年轻的全都起身。新加的椅子放哪儿呢,女佣们熟练得很,不待吩咐就往郑家祖母身边搬,其余椅子一一往一旁挪。昭月原坐祖母身旁,心知自己该挪位了。杯盏不用动,女佣早已将它们的全都撤下,又将各人位上的鱼刺肉骨全都打扫干净,然后另上新餐具。如此布置,是多么隆重细心地迎接那将来的人。   范黎母子只有新年会来方城一趟,逗留个小两日就离开,是稀客。又,这对母女在方城广受赞誉:范黎出身富贵又才华出众,评点两岸三地经济政治见解都犀利独到,如今其女主播地位无人可撼动。至于黎黎,把父母的优点都齐备了,在香港中文大学念书,现为交换生赴美学习,这样的女孩子的前途,昭月想到一个“望尘莫及”。   待到大厅里猛地喧闹起来,人到了。昭月望见一个金发女孩子偎着乔伊笑眯眯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走进来,果然造物没有亏待这样的女孩子,连美貌都慷慨赠与,像个芭比。真正的公主就应是这样的,坦然面对所有人的目光,以自己的高贵出身与才华美貌让人叹服敬佩,而不是离奇的容貌与遭际,被视为笑柄的婚姻,做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黎黎……”章一等人纷纷唤,女孩子便松开自家父亲与伯伯叔叔们热情拥抱,轮到池门城,女孩子主动拥上去,低低笑:“Uncle太坏了,我要看新婶婶!”池门城轻拍了一下女孩子那漂亮的梨花头,哂笑:“几时这么八卦,竟然专门飞回来。叫姐姐或名字,不叫婶婶,记得!”   昭月留意乔伊身旁另一女子,那就是范姨,她正走过来,果然就如网上见过的样子,短发,一身简洁西装裙将人衬得高贵端庄,眼神平和,笑容温煦。祖母几时已起身,笑容可掬地伸手将人拥住。“可盼来你们母女俩!”   范姨与所有人一一招呼过,最近的昭月反倒最迟注意,偏偏有人怕她把昭月看漏了似的,指着昭月说:“这就是曼殊的女儿昭月呢。” 站得这么近,连脸上光洁还是大毛孔都看清了,昭月微微笑:“范姨。”范黎将她拥了,“早就听说你。”黎黎恰也过来,来不及看昭月,被祖母唤过去紧紧抱住,“你这丫头,让奶奶等得这么辛苦。来,坐奶奶边上。”   昭月随众人落座,坐范姨身侧。至此再清楚不过,自己是连另一桌的那些少爷小姐们都不如的。好在换了地方面前就有喜爱的菜,众人暂时将目光集中到黎黎身上去了,昭月决定赶紧专心吃东西。但是这清净没能长久,黎黎大剌剌说这回是为看曼姨的女儿而来。   “呵呵,你们可是郑家最稀奇的俩孙女呢,一个常年不在,一个好不容易找回。快认识一下。”   黎黎引颈看向昭月,大眼睛神采奕奕,却只看着昭月笑,昭月微微笑,开口:“你是黎黎?”   黎黎一笑:“嗯!你是昭月姐姐!平常我都不回来,但是妈妈说曼姨的女儿竟然在世,并且很像曼姨,我太好奇,于是就赶回来。Mammy啊,昭月姐姐和曼姨像吗?”   范姨摇头轻笑:“昭月的母亲Mammy也没见过,只看过照片。”范姨转眼来看,所有人转眼来看,范姨道:“确实很像。”所有人都附和。这么被人看,昭月不知自己该看哪里,只有看范姨,看黎黎,看祖母亲自为黎黎夹菜,一壁嘱咐:“洋人的食物没有咱们中餐营养哟,自己在外面要注意饮食。”黎黎笑:“您看我像营养不周的样子吗?”“嗯嗯嗯,调养得很好。”   亲孙女到来,祖母的话一下子增多,谁看不出来呢。老人家又哪里在意别人脸色呢。同桌的婶婶们都笑盈盈毫无芥蒂。谁轻谁重他们都清楚得很,归根究底,他们能有今天,不全是郑家给的?但邻桌的孩子们不同,平素祖母是疼他们的,但对谁最宝贝一目了然。尤其两个与黎黎同岁的,被隔离到一桌,还眼睁睁看着同样辈分的黎黎被众星捧月,很是不愤。不过谁都清楚谁才最落寞。陈昭月,新认的孙女呢,二十三年不见又怎样,及不上一个新年刚见过的,连座位都被调换了,祖母对她的冷落十足赤罗罗,而她真能装做淡定状,静静吃饭,还有心思去看别人。不这样能怎样?   宴席不知几时撤,昭月等不及了,招呼邻桌的女佣过来,低声问洗手间,起身,见人们望过来,轻声交代,跟着女佣离去。出得这大厅再不要回来。   这家的女佣实在太殷勤,竟要守在外头等着把昭月再领回宴会厅,昭月吓了一跳,忙劝说:“我要挺久。我认得路。您先去吧。”女佣一走,脸上仅有的一点笑意终于散得干干净净,如一朵花瞬息之间失去生机。再没有人盯着自己看了,轮到自己看自己。镜子里,马尾发,少许刘海,苍白面容,笑不起来的眼睛。镜中这人,是妈妈?   “Mammy……爸爸,妈妈……父亲,母亲……”   刚刚,听黎黎唤范姨,知晓对从小用英文交流的孩子来说这样叫不足为奇,但那一刻是那么震动。那是极致的亲昵,只有最幸福无忧的孩子,受尽父母爱宠的孩子才会那么叫吧。高高仰起头,要眼泪回流,平复之后才出去。一开门吓了一跳,门口直僵僵立着个人,不是池门城是谁。她一出来他就跟着出来了,人们又有的笑:上个厕所都要跟着。而他知道,不是上个厕所这么简单。   男人手上有餐巾,抓过昭月一双手把上头的水珠擦干,然后牵着她走。昭月不知该不该挣,“你回去。他们会说……”   池门城出语冷冷:“你我要一辈子做人家的话题了,还在乎这么个小节?”昭月不再说什么,只跟着他走。春天,园子里花花草草尽情生枝长叶,一架紫藤就把两个人很好地遮掩了。   私人花园好就好在有人打扫,干干净净的长木椅,可随时落座。两个人并肩坐,昭月一声不吭。   “害你受委屈了。”   “我说过我自己有责任,不全是你的错。”   不全是,终究还是有错,而且根源就在于他,难辞其咎。   “方城就是这样的。乔伊也不愿意你呆在这里。所以安排这一场。要你清醒。”   昭月不喜欢他这个“清醒”,什么叫清醒,他以为她抱了什么美梦来方城?把自己的手抽回,冷冷看他,“我从来很清醒,清醒你们个个对我抱着什么心。往好里说我荣幸,往坏里说根本就一无是处,一无所有,连一张脸都不是自己的。”   池门城愕然,为自己小心翼翼的安慰得来这样的反应,但更懊恼:开口闭口“抱着什么心”,分明对他是没有一点信任的。禁不住要横眉怒对,但看女孩子都哭了,忙压下怒气。被章一当众骂没什么,他厚脸皮;而她当众听,又被人团团围观评头论足才难堪,她脸皮多薄他清楚。把人拉回自己身边揽住。“怎么可以相信那么一个人胜过相信我啊你。你妈妈从来是相信我的。我对你还能抱什么心啊,下午带你去扫墓,我对你妈妈说清楚。”   昭月不吭声,只反反复复擦拭眼睛,好一会儿才擦净了脸。男人试着把人拉到腿上坐,她也不避,趴到他肩头,一时间无声无息。其实是有被大伯说动了,只是私心选择相信他,信他才会快乐些。连他都不信任的话,真的就孤苦无依了。当乔伊伴着黎黎进入大家视线,明白乔伊真正的明珠是黎黎;当祖母叫黎黎坐到身边时,明白自己在方城根本只是过客甚或小丑。至于大伯,爱过母亲的人,池门城和乔伊个个忌惮的人,卿姨都恨的人,对自己再好,怎好毫不保留地亲近。所以,只有池门城了,只有他是陈昭月的。   “和黎黎比,我像乌鸦……”话才出口脸就滚烫:几时竟藏不住心思了,竟把这样的心事都说出来。   池门城眉头一紧,伸手轻抚人头颈,这一时最清楚,她是妻,更是想要父爱母爱的一个孩子而已。在他那里她曾经貌似很强大很独立,到了方城,弱小的无力的那个女孩子终于无处遁形。不由埋脸到她颈后,“不是她比你优秀,是各人的命数不同。黎黎从小生活无忧,接受优质教育,所以会有今天的性情与成绩。你不同,你完全靠自己,我不敢想象如果你我没有相遇你现在会过怎样的生活。”不为她的工作担忧,忧的是那个李家。   “努力拼搏啊。拼了命与命搏。毕了业就远走高飞,还学费,挣钱供自己吃穿用度,找个老实的男人嫁了,一辈子岁月静好……”   这些池门城可不乐意听,把人愈箍愈紧,昭月无法,改了口:“遇到你,我都懒散了,不找工作,考研也没个着落……”   男人轻笑:“总要自己给自己一堆压力。这么聪明的脑瓜,完全可以慢慢来,怕什么。如果愿意,转考英文也没问题,你出去留学,我跟着你去做全职先生都没问题,去哪里随你挑。”昭月咕咕笑,刚要动,被止住。“或者如果你愿意,一辈子呆在家里也可以,做全职太太,要旅行要出去打打短工都随你,更随你看书唱曲。”   “这不是怂恿我堕落吗?”   “我只要你轻松无忧。”   “才不要这么没志气。”   “喏,我已经把好走的摆在你面前,是你不走的哦,那就别怪我鞭笞你快跑。在这里呆个几天我们就回去。回去专心复习。你那讨厌的大伯,他要想你了就让他去连阜。”   昭月挺无语,这男人什么时候都不忘和大伯计较一通。猛想起两个人这么跑出来有多危险,再不回去要被那些人说死了。   “你回去。”   池门城也觉双双不回做得张扬了,于是起身。“不要乱跑。”走了两步又回头,微微皱了眉:   “吃饱没有?”昭月一愕,忙答:“当然。”   是依赖还是深爱   池门城走后昭月摸摸自己的肚子,貌似真的没有饱,但这能说吗,太丢脸。无奈用欧阳应霁的话安慰自己,半饱是种境界。   独自一人偷偷拣这偌大宅子的冷清小道走,像第一次遛池家大宅一样,想估摸这宅子到底有多大。   说到池家大宅,那真是再简单不过,一座主楼,一座昭月曾想去住的老屋——地下酒窖!一方花园,一方菜园,围墙四方方的,边际清晰;池家的人也寥寥可数,两个祖母一样的李妈吴妈,一个聋哑看门人老池,然后就是懒洋洋的慕之,神出鬼没的池门城。当年昭月是挑了个池门城没回来晚饭的黄昏把整个园子遛了个遍,认清了池家到底几种果树。大榕树下那架秋千最讨喜,昭月常常跑去坐,远远瞧见池门城的车回来就溜走,溜到不会被他一眼看到的地方。   这郑家的地盘显然比池家要复杂一些,绕了一段路绕进个花树葱翠的园子里,假山池沼,有点古典园林的味道。昭月确信这是郑家真正的后园,够僻静,决心就在这里等着,看池门城晓不晓得往这里找。然后,电光火石之间,想起自己身上有手机。人犯起傻来是连自己都哭笑不得的。日子过得与手机太不亲近,自己也不确定手机里是否有曲子。至今连用手机上网都还没试过——跟本还不会。也许这种时候找个人聊天是最合适的。想到了惜禾,想到惜禾那么一个研究狂人白日应该很忙碌,试着发了条短信过去确认。如果惜禾忙,那么就没人可联络了。其实不是没人,其实心里是想到了卿姨的,只是不确定与她联络是否合适。总感觉有一点尴尬。挂念一个人,却不敢与她联络,眼下情形就是这般……   信息发出,昭月抬头看身遭,人已到了一株大桂树旁,而大桂树掩住了一座小亭子,而小亭子里有一双男女,而那女子跨坐于男人腿上,环住男人脖颈,热情拥吻。这情形,才一眼昭月就腾地脸热,忙刹住转身。池郑两家最重要的人物不都在宴会上了!想来是哪个在下面做事的。主人都聚一处了,手下们也有了一点余闲呢。想到此,稍稍镇定。但仍攥紧手机紧盯来路大跨步,无奈信息铃声偏就响起来,惜禾回复得太快!这情形与那回在池家大榕树上因为苏寂月的电话被慕之发现何其相像。 想到后头的人一定盯着自己了,也顾不得人家怎样反应,顾自疾步走,但是后头反倒出了声。   “陈昭月?”似问非问,似确定又不确定。不是慕之是谁!   已经走过桂树,昭月不得不退回去。果然呢,亭子里坐的人真是眼熟,连那似笑非笑都是眼熟的。冤家路窄。昭月都这么站在他面前了,慕之也并无放开女子的意思,将人腰身搂住,就由着那女子伏在自己肩头,那女子大概是怕羞,只给昭月一个背影。昭月隐隐觉得那背影眼熟,但是又无法与谁对号,那头亚麻色梨花头倒是漂亮,貌似现在许多女孩子喜欢这类发型,黎黎如此,这位也如此。昭月不多看那女子,因她那叫人难堪的跨坐的姿势。于是直视慕之。做坏事的可是他,不是她。   慕之自然没半分害臊的意思,只用那双隐隐含笑的脸凝着昭月,“我与姐姐的缘分还真不浅,在这种地方都能遇上。”   这人说什么都是笑脸含春的,昭月笑不起来,面对着如今的池慕之笑不起来。   “几时来的?”   “刚刚。”   “他们吃了有一会儿了。快结束了吧……”   既然来了,他总要见那些人的。并不问他为什么不像黎黎母女中途入场,他早吃过,或对那场合不感兴趣,或就为了与美人偷欢……不需要过问,问了反倒可能招来别的话题,比如,自己怎么就一个人在外头?正常的话题当然还是有的,比如他的伤,比如之前的戏,或者接下来的戏,可是人家怀里还有人呢,眼下可不是叙旧的时候,何况,谁知人家愿不愿意与自己叙呢。脚一动,头一低,转身要走。这一低头就错过了慕之那眸子里的一闪而过的冷。   “姐姐……听说你的身世复杂得很呢。今天你是主角吧,却躲在这角落……”   昭月又刹住,望着那双漂亮眼睛,那可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它们在啧啧讽刺:所谓认亲,所谓公主,不过是小丑,受不了供人赏玩,逃出来了。   昭月不吭声。反驳吗,确实是躲到这里来了。他没说错。那就让他说让他笑吧。又转身要走,但那端又开了口:“从此人们只怪他是罪人,再没人笑你高攀咯……”   昭月攥紧了手机,转身离开或者继续面对他。再相见,想和好终究是那么难。没什么可答复的,因他说的都是陈述句,只好接一句:“是。以后大可不必为自己赖着不走心虚了。心里踏实了感觉挺好。”   慕之没什么表示,仅是盯住眼前立着的人,那对黑眼仁里可满是警觉,之前是有温和的,此刻全消了。消了好,消了才好玩。   “你那位老同学,苏寂月,还联系着吗?”   怀里人一动,昭月也一愕:苏寂月可很久没想起了,没想到他到现在都记挂着。慕之一笑:“你怎么可能会记挂人家呢,只有人家记挂你,想得厉害。”   “你与她一直联系着?”   “为什么不。那么可爱的一个姐姐。很失望吗?不听你的劝告……”   昭月心里发慌。总觉那到现在都不敢转过身来见自己的人莫不就是苏寂月,只盯住她背影,但是不问。“你已经独立,想怎样是你的自由。年龄问题,你们不介意就好。”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将来如果要深入发展,有劳你在他面前替我们说说好话。”   昭月又瞥了一眼那女子的背影。如果人家不自己转过身来,不好强要人面对自己,只问慕之:“她现在连阜吗?我换了卡换了手机,丢了她的号码。能不能发给我?我的新号码——”   “我有。”   昭月小小吃了一惊,不及多想,苏寂月的号码发过来。   “要不要现在就与她联络?”   昭月不及存,一声“不必”,转身离开。这回慕之没有再开腔,只看了一闪而过的身影最后一眼,咕咕低笑:“姐姐也会害羞吗?她早已猜到是你……”   是,昭月已猜到那是谁,既然人羞于与自己相认,那么就不教人难堪了。查看惜禾信息,说是在看书,问何事,不想扰她,回过去说改日打电话;然后将慕之信息的两条号码都提取了存起来。未必会联系,但是要存。人就是这样,一套逢迎,一套真心。不事逢迎把心思都敞开来多么舒服啊。走回之前与池门城一起坐的紫藤架下,颓然埋头。   以为这么久没见,该过去的小恩小怨都可以过去了。不是作为池门城的妻要处理好与他的孩子的关系,只因那人是自己曾喜欢的少年,想要至少和睦相处。爬树为他摘柚子,烤番薯让他尝,一辈子也就那段时光做着两面人,对池门城虚伪,对他那么真,相处之时那么快乐。如今的池慕之已经独立成人,拥有自己的女人,早将18岁的慕之忘干净了吧,只有陈昭月,总记挂着当时的少年,那少年陈昭月配不上,没有人配得上……   ……   池门城再来到紫藤架下,昭月的坐姿很让他皱眉:头几乎要栽到地上去,手里捣鼓着手机。   于是闷声不响站到她身旁,那锃亮的皮鞋昭月是看到了,这才抬头,一阵头晕眼花。   池门城好生轻蔑,“晕了没有?”   昭月正想笑,看到他手上的一盘一杯,窘了。他给她带吃的,料定她没吃饱呢,真是火眼金睛。   昭月怎么都没能阻止脸红,男人顾自坐了,巧笑:“在我面前就不用难为情了吧。趁热。”   “你的房间已经安排出来,要休息还是直接去墓园?”   “直接去吧。”   盘子里热乎的小米糕,简单,但是昭月喜欢;杯子里是大厨为妇人孩子们煮的枣奶。其实还是难为情的,为了缓解心里的修窘,非常努力地找话题。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男人不答,只用一双半含笑意的眼睛看着她,这眼睛是没有讽刺的,是单纯的看她吃着东西就心满意足。   “其实我吃了不少,并不饿……”   男人平和的嘴角反倒一翘,只是“嗯”一声,仍是不答。   “我们女孩子贪吃,可以一直一直吃东西;你们好像从来不吃零食的——除了一日三餐……在我印象中是这样……其实你应该多吃一点水果……”   池门城得意洋洋的,嘴角笑意浓得要四溢。“好嘛,如果你惦记我的营养愿意时时奉上水果提醒我吃,我一定多吃。”   昭月看着男人这单纯的笑颜,跟着他弯起唇角。他笑得深一些法令纹会明显起来,眼角也有细细纹理,毕竟已经过了不惑。但是好看,不因亲近而觉得好看,是真的好看,皱纹于女人是可怖的,于男人未必。身边这几个男人个个是这样的典范。眼前这男人,他曾经很像个予取予夺的君主,不讨人厌,但是也并不教人魂牵梦绕。昭月出门旅行是极痛快的,多一天都不舍得回,对他可不想念,对慕之也一样。近来发生的事多了,他更像个情人了,心知是自己依赖上他,而他也终于懂得温柔。又,在自己最孤零的时候,他简直又是父亲又是母亲。他什么都是,但独独,独独不像个丈夫。因为自己对妻子这个身份没有好好烙刻在心,于是动不动就忘了。可是又何必时时要自己对自己的身份牢记于心呢,相处之时快乐着才最重要。知晓他是对自己最好的那一个,连没有同桌而食的自己吃没吃饱都观察得真切,没有比这更诚挚的关怀了。   可是刚刚,刚刚自己都不确定对他到底是爱还是依赖。   慕之一面,怅然若失,因彼此不欢而散,自己知道还因那背对自己的苏寂月。可是慕之要与谁人一起与自己何干,何必要介怀。   笑着笑着,终于就觉得累,小心翼翼叉起一块小米糕,递向他。   冤家到什么时候   小米糕明黄颜色,清香糯软,是昭月喜欢的好味道。但那叉子一时顿住,未接近男人嘴边。   “席散了吗……”   终究是改了话头,手一晃,只以眼神问他要不要吃,不等他反应,自己咬了一口。那种“我对你不够好”之类的话毕竟太郑重了些,道歉或许诺都显造作,那么就什么都不说了。   池门城目光微凝,“这会儿应该找你了。要回去吗?”   这人眼睛多尖,不是没注意到女孩子的神色变化,但无心追问。不消问,只消慢慢观察,他们这些人,最擅长的可就是这个。   这会儿席是散了,但人都聚着。酒宴结束,大家聊得更专心。至于昭月的离席,谁都注意到了,在席上谁都不至于当众拿这种小细节当话头,到了席下,终于惦着什么就聊什么。对昭月陌生,对当年的曼殊佩蓉人等许多人可都存着一份记忆。几十年不提当年事,这是一个契机,头发丝一般的细节只要想起来就会如放到显微镜底下一般变得奇妙重大。   乔伊与章一都被老夫人叫去谈话,池门城也被自家二老留住问话了的,但他说得简单,答应了过两日专程带昭月回去见家长,然后赶去厨房找了点小米糕就来了。这会儿,昭月吃饱,池门城带着她就往回走。却是在走出了这一侧小花园的时候,远远看见一对身影,池门城先看到了,立时停住。   从那侧甬道走出的,可不是慕之?而他一旁竟是那苏寂月。慕之两手都插在裤袋里,但苏寂月小鸟依人一般环着他的胳膊。池门城眼里满满的平和都消尽了。昭月也望见那边的人,一时窘然无语。看起来池门城很不愉快,不清楚他气着什么。而那头苏寂月一瞬之间就松了手;慕之望见这头顿了一顿,但相隔挺远,没有走过来的意思。一时之间父子都驻足,但也不过一秒钟吧,池门城愤而迈步,低声斥:“什么女人不好找!”昭月腾地脸红。不知为什么听他鄙薄苏寂月只觉与鄙薄自己无异——都是比慕之年长的女人。女人啊,他刚刚用的可是“女人”这样的词,无一丝感情。不知他几时就对苏寂月冷漠到这地步。   “你不喜欢苏寂月?”   还没走进大楼呢,鬼使神差就拿这没水平的问题打破沉寂。池门城脚步一停,扭头望了一眼身后,看到慕之与苏寂月的背影,回头凝着昭月,眼神冰冷:“借着你靠近我们家,你这个同学心机深得很。远离她!”   昭月惊愕,随即沉静下来,定定凝着男人的脸。眼前这位不止是一个池门城吧,多像是所有富人家的家长。陈昭月喜不喜欢慕之与苏寂月在一起是一回事,池门城的态度可是另一回事。池门城自己对陈昭月所做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站到家长的立场上,原来又是与天下人无异的面孔。   女孩子这么副神情池门城可不喜欢,本来就不快,冷着声问:“又有什么想法?”   昭月睨了男人一眼,出语淡淡:“慕之那样的人,谁诱惑得了他。必然是他自己对人家有意。”   以慕之的冷情,他要是无意谁能勾引得了他。当初他讨要苏寂月号码,昭月一度以为那是借苏寂月帮着自己离开池家大宅,原来还是看上了人家。   昭月答毕,池门城一时神色难辨,眼里只是暗沉沉,“他眼光要差到那地步可枉做了我池家   人。”   池门城一说完顿想到这话含义不一般,睇了昭月一眼,她臊得太快,这么就连耳朵都飞红了,男人终于就乐了,空着的那只手往她额角一拍:“羞什么,你就是好……”一把将人拉了继续走,一壁交代:“我想什么做什么自然有道理,你不了解情况,不要总是一棍子就否定我。”   昭月无语,蒙头跟着走,想把手收回来都挣不动,无奈才走在台阶上,大厅里忽蹦出个人,脆酥酥就是一声“Uncle”,不看人都知道是黎黎。   黎黎白玉脸上笑盈盈,还意味深长地凝着池门城娇嗔:“Uncle 坏,把姐姐藏在外面呐。”   池门城自然淡定,对女孩子轻笑低嘱:“不许张扬。”   黎黎小脸一扬,“好!”旋即脸一转,看着昭月,收了嬉笑神色,“姐姐要进去吗?大家都在谈   你们哦……”   谈论,那是当然的,这会儿再不回去,只怕得冲出来搜人了。池门城一扬手中的杯盘,对黎黎吩咐:“陪着姐姐进去。”黎黎又是乐滋滋一声“好”。昭月彻底无语。这阵势,自己跟最脆弱娇柔的大小姐似的还得有个活泼泼的妹妹一旁跟随呢。可是有了黎黎还真胆大了不少。谁叫自己是特殊人物又来到最特殊的场合呢,真就没泰然自若的资本。   池门城一走开去黎黎便挽了昭月的手。池门城不在,女孩子没有那么孩子气了,对昭月轻轻微笑:“Daddy让我出来找你们的哦。这样的场合,姐姐一定为难。”   刚刚在宴会厅席上席下没少听大人们谈论,大人们想不通昭月虽然毫不知情但会跟了一个陌生的池三,想不通既然已嫁为妻三年不得见亲朋竟然也无动于衷,想不通佩蓉怎么就杳无音信了,想不通许多许多……这些是所有人好奇的,黎黎也好奇。但听得出大人们对昭月有诸多鄙薄不满。女孩子的好奇与大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单纯,不带任何的轻鄙,也相信一定有合情合理的因由。黎黎原本只因为好奇回来见传说中的“曼殊姑姑”,见郑家新增的重要成员,从没料到会这样复杂曲折。其实原本可以比较简单的,谁让与池门城一老一少扯上了最招人话题的关系呢。   两女孩子正要走,后面却有人笑:“呵,郑黎黎都来啦?”   是慕之,把苏寂月送出大门就回来了。昭月还没回头,黎黎惊叫一声松开昭月便往后面跑。慕之都还没上台阶呢,黎黎就那么冲下去扑到人身上,随即站好,又捶又打。   “这么大的聚会你到现在才来!”   “哼,本来不来了呢。凑凑热闹。”   这口气,这神情。黎黎忽地意识到什么,回头一见昭月神色也是淡淡的,笑脸一下子垮了——莫不是这一对“母子”不和?只低低对慕之道:“昭月姐姐很好啊。”   两人朝昭月走,慕之哂笑:“才刚见面呢,怎么就知道她好?在你眼里大概所有人都是好的。”   黎黎一窘,这么当面指点别人多么无礼。但慕之就是说了。就这样,当着人的面评论人,无论认同的,鄙薄的,不带色彩的,就是要随意地评论她。看她是否知道自尊,知道痛。昭月在二人走近时背过身去张看眼前两条通道,径自迈步,走在前面,黎黎跑上去挽住昭月,笑呵呵:“有时看人并不一定要交流的,看面相就够咯。我就是喜欢姐姐!”   这个女孩子可爱友善,昭月感激,但是开心不起来。果然,身后慕之笑开来,咕咕而笑,光是这笑声就可以迷倒一片女子的,但是在昭月听来几时这么可怖。身后人道:“姐姐一定很欣慰咯。这副面相对谁都适用呢。”   想知你佩姨消息   昭月不知自己几时修炼得这等功夫,可对某些人的某些话充耳不闻。其实瞬息之间什么都想到,如果无力和睦相处,如果自己消失会更好,那么尽快找个时间明确知会:会消失,消失在他池慕之眼前。这么拗着太难过。   大厅里郑老妇人身旁围着郑家与男人女人们,尤其乔伊与章一与老太太最近。只有范黎在另一角与池家人聊天,见黎黎与昭月进来,范黎对昭月微笑示意,池家两个老人乍看昭月还没什么表示,一见后来的慕之,池老夫人顿时哟了一声,喜上眉梢。莫说老夫人,郑家几个孩子见了昭月要盯着看,见了慕之,个个转移注意力。可惜慕之对旁人多看一眼都不,径直往自家祖母走。几个女孩子们终于就耐不住大厅的无趣,结伴走了。昭月不肯再动,尽管黎黎想将她带去池家二老身边。走近去做什么,重温老人家厚亲孙薄她陈昭月的一幕?   坐在郑家女孩子之前坐的位子,都听得到池老夫人与慕之的对话。祖母问孙儿怎么改了计划要来,问戏是否全都结束了云云,孙儿也循循作答。黎黎与昭月同坐,歪着脑袋看慕之,忽地就贴近昭月,神色古怪,昭月就势也贴过去,听她说什么。   “姐姐,我与慕之哪里不般配呢?”   昭月咋舌。优等生黎黎喜欢一个不求上进跑去当娱乐明星的慕之!还没反应过来怎么说,池门城身影闪过来,但是只对她们这里看一眼,去了慕之那边。昭月盯着慕之瞧,般配吗?郎貌女才。人家平常可只说郎才女貌。论才学,慕之配不上黎黎。凝着父子俩,忽地就明白了,喜欢就是这么玄虚的事,不问配不配,论般配,陈昭月和父子俩哪个般配呀!除非把两个中和了……   “姐姐,配不配!慕之总是借口配不上我。其实是他看不上我!死池慕之!”   话音虽低,咬牙切齿。昭月微觉脸烫,转开眼去,看到另一边的乔伊,终于想到话,指了指乔伊,道:“如果他将来有伯伯这样的成就,就配得上了。不然,还真有些——”   黎黎颓然,“也许你们说得有道理。但是我想现在就与他在一起啊……”   昭月沉默,她还有些话放在心里没说出来呢:黎黎这么优秀且天真的女孩子,才学是慕之的十倍,心机是慕之的九牛一毛!   漂亮男人果然所向无敌,到哪儿都是惹人眼目的,陈昭月不能免俗,苏寂月如此,郑家女孩子们如此,郑家黎黎也如此。但是只有在黎黎问话时,昭月觉得自己不闷,不痛,只是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妥:以慕之的性情,要做便会做最好的,野心勃勃,亦天生就有演戏的才,成名指日可待;但是这人冷血,只怕黎黎不入他的眼。许多男人看人是理智且势力的,要美貌要才华,但池慕之不同,这人像他父亲,性子扭着,可能偏就要个没什么能耐的——池门城找了她陈昭月,谁知道池慕之最终会相中谁。眼下那人与苏寂月好着呢,只愿不要长久。   至此昭月承认自己也冷情,对老同学的情谊原来这样淡薄,因为当年二人在餐厅被池门城挑选那个过节,始终把苏寂月当成了敌视自己的人,始终,心里设了防。同学四年,不及一面之缘,人心就是诡异……   所有人都知道曼殊仲鹤的女儿来了方城必然要去祭扫双亲的墓。长辈们把昭月唤过去,黎黎依旧陪着,昭月心底就觉得稳妥了好些。大伯的意思是其他人不必陪着去,不管其他人有没有同去的心,话一出,一早把什么可能都遏止了。至于大伯自己,其他人都以为他要同去的,不料他说自己事务繁忙,而他补充的一个意思叫大家都对另一边的池门城不由乜斜了一眼。他说:“本来想抽身去一趟,可现在,池三大概最讨厌与我同行……”揽过昭月的肩,对女孩子许诺:“你一定想多去看他们几次,改日大伯抽个时间亲自带你去。”   无论大伯什么意思,祖母只是听着看着而已,对昭月,始终没什么话。昭月至此明白,以母亲那样的身份,这位祖母对母亲与自己的厌恶大概不一般。黎黎对什么都好奇,不大有底气地看着这个大伯父,“我也想去祭拜曼殊姑姑,可以吗?”又看看自家父亲。章一不置可否,乔伊看了一眼昭月笑:“问你昭月姐姐。”昭月吗,当然没问题。   这场聚会到此就可以散了,外面春光灿烂,人们纷纷出门去,到园子里再聚。昭月巴不得走,一个迈步,祖母一声:“昭月……”昭月定住。黎黎欲留下,祖母一个眼神,柔柔笑,却是叫女孩子回避。昭月怔住。之前的沉默,是为了把话留到最后说?那厢池门城不放心,走过来,祖母没甚表情:“我与这孩子单独说点话,可以吗?”哪有不可的理呢。   这话算不得单独说,大伯也留下了,祖母就没让大伯回避。偌大的厅堂,三个人显得好渺小。大伯要昭月坐,昭月仍站着。祖母唇角一翘,眼神和悦,“倒是乖巧的孩子。自家人说话,不必拘束,坐吧。”昭月这便坐了。但是一颗心仍旧悬在空中,落不下来。这样郑重地留下来,讲的应该不是寻常话。看两眼大伯,只见他神情严肃,并无喜色。这便没有好事了。所以即使难得地自己露出了温柔神色,并不感动,心里总觉得男人们的脸色更能代表真相。   “家里客房很多,你父亲的房间是做他用了,但是许多东西都被你母亲收藏着,你母亲的房间倒一直保持原样。你叔叔伯伯们对你父母亲情意是极深的。”   房间还在。昭月惊喜。这个倒还没人跟她提过呢。   “要不要睡你母亲的房间?”   “还是不要了吧。那房间应该很久没好好打扫了。去看看就好了。”   昭月想什么都依他们,但这回不行。头一抬,未开口脸就涨红,“我想要自己打扫妈妈的房间。不需要其他人帮忙……我想住进去……”   大伯眉微拧,“明白你的心意。但是住进去的话,不怕触景伤心吗?”   这一层昭月倒还没想到,但是怕伤心就不住进去吗!毅然点头。   祖母有一刹的沉默,只凝着昭月,尔后唇一翘,“嗯,母女情深。就让她住进去吧。”   大伯仍不放心,“难过了就跟大伯说,随时可以换房间。”   祖母睇了章一一眼,他们所言不虚,章一对曼殊也是有情的,而且情分还不浅,不然,如今对故人的女儿怎么可能这么疼到心尖儿上去,亏她当年对章一不大关注,竟不知道当年的男孩们都动着那些心思,这样想着,对昭月一笑:“你的身世曲折,以前一定受过不少苦,你的叔伯们,还有那池门城,一定会尽心尽力补偿你。要说,你大伯母是做得过了些。但是,毕竟苦尽甘来了,毕竟,你平平安安长大了,对你伯母,不要怨恨才好。当年她比你都小呢……”转眼看章一,   “那会儿才17吧?”章一点头。祖母便继续:“年轻不懂事啊,多可惜——想来她也知道错了。等认了干亲,她就是你母亲呢,要好好相处才好。”   这教诲在理得很,昭月唯唯点头,但大伯一脸漠然。“知错归知错,犯下这么大的错小惩一下也无可厚非。要说罚,只有咱们自己知道是罚,人家羡慕都来不及呢。”   确实,在昭月看来这也更是一场惬意的旅行,不像惩罚,祖母却立时放下脸,“哼,少说风凉话!”   “佩蓉最喜欢热闹的,你故意把她孤零零赶出去折腾,外边咱们还哪里没去过,还稀罕这一遭!连个联系都没有,她还不得闷死,叫人怎么放心!你至少让她联系一下家里报个平安呀。昭月?”昭月一个激灵。祖母凝着她:“你说对不对?”   昭月有点愕然,一时没顾上点头,在祖母看来简直就是迟钝,眼里闪过一丝不愉,别过脸去。昭月只好将头埋下。他们确是不寻常的人家:去欧罗巴,人家几世修不来的福对他们倒成了流放,对他们来说,几天没消息自然要心急如焚的;至于她被遗落的二十年倒是一笔带过了。这就是亲疏。   大伯脸色不好看,“就让她拿区区一个月抵昭月这二十三年吧。一家人不能什么算计得清清楚楚,但总得有点表示。”   “好,如果我说了都不算,既然是为了昭月,那就让这孩子来决定让她几时回来吧。”   这种事,随老人的意就是,昭月只等他们对自己开口,大伯开了口,却是一句:“昭月先出去。”   昭月只好自己主动为佩姨请命了。“既然佩姨不喜欢外面,还是把她接回来吧。”大伯没应,仍旧是那个意思:“先出去吧。大伯和奶奶单独说点话。”   祖母再看昭月,神情已是很冷,再没耐心对女孩子微笑。昭月了然,叫自己留下就是为了为佩姨说点话吧,自己帮不上忙,留下再无用处,于是起身离开,出了大厅,错过了里头老夫人的凌厉警告:“你记着,佩蓉可是我z最心疼的干女儿,要是她在外头出点事!”继而也错过大伯温和的劝慰:“您对她就是太操心了。派了人跟着的。哪能出什么事。”   大宅门的小儿女   大宅子的庭院讲究四季都有好景并且好用。老树绕亭有凉荫,偶尔可在夏日用;冬来在草坪上设围屏挡寒风,主人们好一壁浴日光一壁聚会。连阜池家大宅有广阔草坪,可惜多少年被弃置不用,没办法,人太少;方城郑家与池家却物尽其用,遇上好天气草坪上就热闹。   昭月一出大门就望见之前在大厅里的人尽数聚在了草地上。这才发现主人为使用方便专门在那广阔草坪上辟了一块小广场。入春蛮久了,风与日光都宜人,屏风却仍是张着,总有些人怕吹久了要受寒,金贵的人,身体未必就结实。今日排场难得,围了长桌圆桌,麻将桥牌,或者手提,或者就清谈,一旁长案上水果饮品也渐次上来,只是人们还没有完全各就各位。昭月甚至疑惑他们怎么就有那么快的速度布置这一切。   几个孩子围着慕之,个个手中有精致本簿,貌似请慕之签名。池门城坐在一旁,什么都不玩,只对着这大门坐,也便斜对着慕之那方,看孩子们兴致勃勃的好像觉得挺可爱,竟然很平和。这会儿早有些人注意到昭月出来,池门城也转眼看到了,并不动,反倒转回去看男人们洗牌。池门城的老父与两个兄弟是发心在此消磨时间了,父子三人玩桥牌,三缺一,章三章四与池门城乔伊都不入局,却由范黎补了缺。刚刚池门城直说范黎厉害,范黎也不辞让,辞了妇人们那边过来与池家父子们较量,对这样一个聪慧的女人而言,桥牌算得什么呢。   昭月从没见过这么悠游自在的一群人,这光景一点不豪奢,想来是这等人家最简单的一种消闲了,但是他们个个都罩着高人一等的气场,应该感觉到的温暖,怎么都感觉不到。   黎黎迫不及待将昭月喊到身边。“姐姐快看慕之的花絮,好好玩啊!”   是慕之与乔伊的刚完成的戏,昭月想不出才拍完要等着剪辑的戏怎么这么快就有了碟子,也猜不出是谁带来的。看慕之模样,对无论与自己一般大的还是小的都温和得很,真真是演戏的好料,只对一人,口气明里暗里轻佻不羁——自然是黎黎。亲疏分明,倒也不坏。有乔伊的镜头,孩子们嚷起来,乔伊回头对孩子们笑笑,和蔼如父,镜头是乔伊在与莫青黛的对手戏。昭月对那女星陌生,但是第一眼便觉得美,世间的美人原本就是很多的。大的女孩子眼尖,问女主是不是跟了乔伊伯伯,慕之点头。孩子们大为唏嘘,“伯伯在戏里扮的是老头啊。”乔伊回头一笑:“伯伯在戏里有那么老吗?”   “伯伯都有一把胡子了呢。”   乔伊只是笑。另有长辈道:“古人以蓄胡须为美。留一把胡子才有风骨啊。”   黎黎大为欢快:“她要是挑了慕之一定一堆滥俗的吻戏,最没有创意了。”   昭月心里一笑,大概与创意无关,只因为是慕之的吻戏。慕之也笑:“不论什么戏码,都需要练习,有需要就得演。”   黎黎哼笑:“恐怕你最乐意了。”   长辈们可都听着呢,慕之也不在意,“当然,又没损失。”   范姨抬了一下眼,“为了事业与艺术总需要一点付出的。最基本的道理,何必再争论。”   黎黎神色难看。昭月心叹女孩子毕竟是年轻了,只管享受生活读好书,哪有心去体谅演员的规则。心爱的人与别人亲热,无论现实戏中,都不是什么好景象。   这头被范黎止住了话头,那头又有人忽想起什么。“小旦看不上小生却眷恋老生乔伊?这在戏本里可从来不会有啊。”   “咱们听的戏和他们拍的戏哪一样啊,台上的戏全按人之常情来,也保守得很,即使搞花样去翻   新也不兴在这感情问题上做文章。要说现实中什么事不会有啊,戏曲也该改良了,创些新戏,来些破格的,让咱们这些俗人看,要叫座一定没问题。”   昭月抬眼看那二位婶婶,她们与佩姨很有些像,都能说。可巧三婶婶就转眼望过来,彼此眼目交接,三婶婶笑:“诶,池三与咱们家昭月这一段要是圆满,可就是最佳原型呢。”   一霎间,所有目光纷涌而来,昭月抬眼,只扫了池门城与乔伊一眼,心里的堤是溃了,脸上还得把那副平和神色强拉住不掉到地上去。   乔伊笑:“会不会圆满,都是随人的。”   池门城也笑:“你们都等着看好戏的,当然要圆满。”   昭月关着嘴,只当听别人的闲话,看不见池门城神色,想象得出他那张脸有多冷多难看。以他的性子不吭声断不可能,吭声后能这沉住声已经很努力收敛了。他总得顾她的感受,无论说什么,于他无碍,于她总是难堪。无奈池郑两家一聚首人真是太多了些。连身旁不知章三还是章四家的女孩都耐不住好奇盯着昭月,“听说姐姐去年刚毕业。姐姐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暂时不考虑工作,在复习考研。”   其他人都还没接上话,乔伊对孩子们笑:“咱们郑家不错,孩子们个个聪慧又好学。珊珊,你昭月姐姐与你一样,学的是外语。你们一个英语一个日语,以后都可直接为家里效力。”   章三笑:“我老早跟她预约啦。等在那边呆几年再说,现在简直是半吊子。”   昭月心忖自己这样没留学又要跨科的更是半吊子,不知以后自己是否就成了那最没出息的一个……   不等昭月纠结多久,乔伊又发话:“昭,来,今年的新茶尝一尝。”   把人叫去身边吃吃喝喝找点事做,免得他们问些让人措手不及的问题。昭月如释重负,本想应得矜持一点,一个没忍住,豁地就笑得好明媚。乔伊将人带去长桌前,一壁笑盈盈:“明前的,你一定喜欢,猜猜是什么茶。”   乔伊爱茶,在邕城昭月把他存的每样茶都尝过了,并不懂茶,但香不香淳不淳总是有点感觉的。   “这样的茶,伯伯也是难得喝到啊。一年可就讨得到这一小罐,喝光了就等明年咯。”   池门城坐看乔伊把人护得周全,一根筋松了些许。眼下昭月正捧着那小瓷罐打量,依大小,里头至多装二两,心知这龙井是最上等的,对乔伊点头赞同,这随意的一个点头换做平时池门城早要刁难她门外汉,这会儿却笑不起来。女孩子无论多小的动作总有一些人要睇上几眼,所幸此时此刻实在没有什么招眼的画面可让人们看得太有味。让这一个与章三章四家的珊珊佩佩站在一起都看不出谁大谁小,其他几个可以尽情嬉笑,这个却全托乔伊一声招呼才得以站得自在一些,心知她不易,也心知自己罪过,所以不再看她。只等屋里那两位快点出来,他们出来他们好离开。   片刻之后屋里两位终于出来。章三叔一报老太太出来昭月便回头,回头看到老人家走路姿态雍容,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无论刚刚章一怎样解释怎样哄,无踪二十几年的一个人突地跑出来,跟着自己几十年的一个又突地没踪影,怎样都高兴不起来,装出一副好心情配合气氛,老太太一辈子没做过。   见到章一池门城径直起身,也不说话,他们想要什么章一应该再清楚不过。老太太和几位老妇人坐一处去了,不理他们的事。远处大门口候着的手下已适时赶来。章氏几个与池门城便和谁都没招呼,径自离开,只有乔伊对范黎轻声交代了两句,他要陪着去墓园的。   昭月记得黎黎嚷过要一起走的,这会儿却没动,想是乔伊与池门城劝阻过了,没回头去看那女孩子,顾自跟着几位叔伯走,听大伯说公司有重要会议,不能陪同,完事之后晚上一起晚饭云云。   大门外停了一列的车。三位叔伯去往同一地方却用各自的座驾。三位都不急着上车,要昭月三人先离开,大伯犹不放心,拧眉对昭月嘱咐:“到时不要太难过。不然伯伯和叔叔们会担心。”   不要太难过,大伯连这个都想到了。这一程昭月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一气见到这么多人,心里乱成一团,但是又清醒:见再多人都抵不上见那两个。那两个不会冷嘲热讽,也无法用语言关怀你,却以他们的曾经存在,告诉你——你究竟是谁。见过之后会怎样,哭,大哭,或者根本不哭,说不准的,但对大伯只有点头,并且勉力微笑。   车仍旧是那辆加长版房车,后排三座,昭月又坐到中间,见池门城与郑乔伊都绷着个脸,昭月也不吭声,冷不防,池门城开腔。“很难过就要哭。”   昭月一低头,闷声就哭了。   死生契阔,岂需等见到了坟茔摸到了墓碑才明白。   谁使你这样孤零   离去几个以事业为上的男人于家庭聚会这种活动的气氛从来都是没甚影响的,甚至,女人们还更快活些。有章一乔伊池门城在,妇人们甚至没能好好将小“曼殊”打量透彻,刚刚见昭月离去,与曼殊有过过从的无不一路目送,直到女孩子的背影消失不见。打量一个人,光正面不够,背后打量才更可无所顾忌地玩味。   池老夫人轻叹了一口气。   池门城弟媳来到郑家见此场面很懂得慎言慎行,这一时老四家的倒忍不住了,谨慎地开了话头:“模样是俊俏呢,真年轻啊……”   一句话,听上去褒,其实没一点感情的。谁不知道漂亮,谁不知道年轻。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么一个女孩子与池门城配在一起了。欣赏或鄙夷,人人心里有主张,聪明人从不一起头就哗啦啦什么都说明白。   三婶婶早将位子让给了老夫人,自己甘做参谋,一壁帮着观局一壁笑:“别看池三平素傲慢,对感情还真是痴,要说对曼殊当年他们个个都喜欢,现在能做到这么出格的就只有池三呢。我刚听说女孩子活着还跟了池三简直不敢相信!今天见到人就明白了,和曼殊长得果然像,难怪呢……”   郑老夫人扫了一眼众人,池家人留下的比郑家都多,难怪这话怎么听味道都不够重。不由插了句:“都几十年了还个个都恋着想着,日子还怎么过。一个池三就够了。”够他们看戏的了。   池老夫人苦恼:“家里面从来就是老三最不听话,越活越孩子气了,真不如乔伊伯修理智识大体啊。”   一旁的池老爷子猛地一声冷哼,“什么痴情,简直是色迷心窍!瞒天瞒地,这种事亏他做得出来!”   四婶婶忙劝慰:“人难免犯错嘛,怪他对曼殊太痴,其实男人能把事业感情都做到极处,多少女人求不来呢。”   妇人们纷纷点头。   那边厢孩子们一会儿看屏幕一会儿看大人们说笑,忙得不亦乐乎。黎黎对屏幕不感兴趣,只盯着大人们看,不时瞅一瞅慕之——说的是他父亲还有那个他不喜欢的继母呢,看他什么反应。慕之只定定坐着,一双眼凝着屏幕,嘴角一丝表露情绪的弧度都没有。黎黎不由问:“已经长大的孩子应该不容易与后母敌对了吧?”慕之斜了一下眼,不应。   黎黎缠住不放:“诶,会不会有坏孩子与善良后母这种组合?”   “就算有也很少,极少。”   其他姐妹插嘴,慕之便把话省了,只转过脸盯着黎黎,嘴角倒是有了笑意,笑得相当坏。黎黎黏着慕之不是一年两年了,就是因为池郑两家女孩子个个美貌,又有如许优秀的黎黎,慕之在学校对一般女孩子从来看不入眼,但对黎黎从来也没升到爱的程度,狎昵倒是从来不会少,往女孩子脑门一敲,“郑黎黎,你这只脑袋装的什么呀?”黎黎只将头脸一撇,不屑一答,脸上却明媚如花,这一个不留神,错过了大人那厢四婶婶的又一句话。慕之却听明白了。   “只是不知道女孩子怎么想,她母亲的情况应该都了解了,不知道她对池三是怎么个看法。”   “没听池三说吗,会有好结局呢。女孩子不什么话都没有嘛,倒真乖巧。”   明知做了自家母亲的替身却也不反抗。从到郑家宴会厅开始几乎一句话没有,光有个貌,完全没有曼殊的魂。乖巧,想把她再往上夸一夸都找不到词!不过这样倒好,风水要轮流转的,曼殊的女儿终于也不怎么样。   “哎,怪今天他们走得太急。都没问当初池三怎么遇到这孩子,怎么把她领回家又结了婚……别说我们八卦,实在是好奇呢。”三婶婶笑眯眯,一壁看池家人脸色。池老夫人还好其他几位便也还好。这些问题其实人人都好奇,嘴直的便说出来,也没什么好埋怨。   说说笑笑愕然讶然,最终都是围绕着女孩子与男人,始终没人提当年佩蓉怎么将那女孩子丢弃的事。早在获得某些事的轮廓时人们就明确了哪些事自己要关注哪些要弃置。慕之又坐了片时,听有关曼殊与少年们的一些轶事,终于不耐烦。他只知陈昭月,不识陈曼殊。霍地起身,黎黎惊异,他便一笑:“与人有约,管自己玩吧。”再敷衍几句祖母的问话,走了。   相较郑宅,墓园真是安静。   墓园在方城西南郊,春天,恰恰是扫墓的季节。有一群人捧着鲜花同来扫墓,神情如花一般明媚,无所谓悲伤。扫墓原本就不是悲伤的事,没有几个人在清明节抑郁。死者长已矣,是会被遗忘的。   乔伊曾有几年因为档期放弃扫墓,人有那么多,缺他一个不严重,于心没什么可愧疚。扫墓于家族是无比重大的事,尤其郑家祖坟,那是要全族出动。乔伊已经不管家族的事,历年都由章一为主的章氏几人派人筹备。自然,彼墓与曼殊仲鹤无关,彼墓在更远的山村,不在此西式的石碑林立的墓园。   曼殊仲鹤两个早亡人的墓从来没有人提起,只乔伊章一等人会私下里去。池门城以往都与乔伊同去,近三年怕在故人面前心虚,竟是找借口推掉乔伊的约,独自偷偷去。可叹池门城要数落郑乔伊大概有一条就很难得,反过来,郑乔伊大概三天三夜也数不完池门城的可恶。   这墓园不是个好地方。要惹人伤心的。   这许多年,乔伊与池门城已不大为两个故人哀思伤神,毕竟时间能使人平静,平素大家都为自己的活奔忙,少去琢磨死这种事,这种事不好经常去琢磨的,那是自找伤心呢。而这么多年过去,一年一来,每回都要伤心。伤心可以平复,爱不能。深爱并不等于时时想念时时悲痛。深爱是无论什么时刻都不会忘记这一生拥有过如许宝贵的人,珍惜关于他的记忆,保藏他爱过的事物,珍爱他的骨肉。这是真正的朋友所应做的。   乔伊不觉得池门城做得足够好。   两人一起坐到石阶上,望不见另一处昭月在做什么。刚刚乔伊问女孩子要单独一人还是他们陪着,她想独自一人。   乔伊神色难看,刚得知昭月对池门城动了平生最大的怒,后来平静下去,这会儿面对曼殊与仲鹤,又涨起怒气。   “其实女孩子完全可以比现在快活很多。没有你那些事,她面对方城人就不需要像今天这样窘迫!”   池门城紧抿双唇,眉头也拧紧。这是第一次,将人带来了,刚刚,他甚至满脸通红。只是两块碑,却好似有魂。   “如果她将来动摇,我会站在章一一边。其他事我都可以与你配合,这个事,我只要她幸福。现在人交给你,你不要对她缠得太紧,否则,反倒对你自己不利。”   这已经算善意的提醒了。另有一人,乔伊一提,池门城浑身一僵。   “我看慕之与昭月之间处得很僵。”   池门城不料这人连慕之都想到了。郑乔伊可没有眼盲心瞎,几次见面慕之与昭月那点眉目神情一留心就看出端倪了。自然,只看到不睦而已。   “过日子不是两个人关起门来就行的。你不能像赶明妃一样把慕之驱逐吧。三个人一个家,同一屋檐下都不能和睦,教她怎么安宁。”   池门城垂头。他都明白。他原以为拖拖就可以了,让那二人少接触就眼不见心净了,但乔伊眼明心亮,不可能视而不见由他拖延。   “你持家永远是这么没章法,怎么给她幸福……”   这一棍子,池门城结结实实地挨了,闷声不响,心里痛。   有几个陌生人从坡下上来,乔伊只好侧身低头,一双大掌捂住脸,一壁是遮掩,一壁是真的头疼,方城人对池门城与昭月看戏一样的态度让人不忍:往后日子还有那么长,女孩子要一辈子做方城人的谈资不成?   “你就不能放手吗……你从来没考虑过放手对她的好处吗……”   该回答的人始终不出声。不是没答案,是无从在这个地方答。这个地方有女孩子的父亲母亲,平素说话再利索到了这里有些话就哽在喉里了。因为心里的答案无法无私。很无私地为了让女孩子找个匹配的年轻俊才,为了她的光彩生活而假意决绝,这个他做不到。   陌生人一路走近,语声喁喁,纷纷睇视迎面低脸垂眸的男子:周身精致有光华,但是抑郁不欢。路人走过,池门城起身,只望见昭月头颈,应该是坐到地上了——不,是跪着。池门城欲过去,乔伊断喝:“不要去打扰她!”   这口气那么凌厉无情,池门城忽地烦躁不愤。   “你们所有人都认定我该放手,我现在哪有立场紧抓不放,放什么手!所有人都盯着我跟她不放,怎么就没人去注意方佩蓉。方佩蓉现在哪里谁能给个答案?”   “佩蓉的事自然章一会给大家一个交代。但你是你。我是要你有点自省的意识,第一年是佩蓉害了她,第二十年就是你!如果不能挽回,从此你就要保证她幸福。你做到了吗?”   “反正在你眼里我永远做不到。”   “你要认为你行就做得漂亮点,不要害她做人话柄,也不要害她平白看你池家人脸色。”   两个人都已动了怒,犹得强忍着压低声音,各自都面红耳赤。池门城知道自己真的做得不漂亮,留下一堆话柄供人嘲弄围观。只是没想到之前已经默许自己的乔伊会突然这样冷酷批判,将自己批得一无是处。自然,理亏的是自己,怒火生得快,消得也快。   “你那么想要她离开我,尽管去劝。如果她要走——”   乔伊盯着男人,等他把话说完整,而池门城终究不肯把话说满,“你不要被他们一刺激就跟我对着干了。她现在只想回连阜,不需要其他。”   其实还有一句话非常非常想说,但是终究说不出口。有关于慕之。想叫乔伊帮忙劝。如果和睦不能自然而然,那最有可能劝动慕之的只有乔伊了,但是又怕,怕乔伊知道慕之对女孩子真正的用心。那一直是自己刻意回避的,视作禁区,一直想装作鸵鸟无视、遗忘,因是心底真正的悲哀与无奈。   乔伊不再说什么,望望昭月那边,也看出她跪着。   “让她跪吧,不然要她怎么表达呢。”   语气终于和缓了,怒气消了。今次会发脾气,因在郑宅看尽了女孩子的孤零:方城人并不欢迎她,慕之对她也不善,池门城保护不了她,只会更使她难堪。这就是池门城做的好事给她的回报!来到此地,面对两方墓碑,其实只有更加孤零。而那两方石碑在今天看来也是那么孤零。保护不了自己的骨肉,有什么比这种无能为力更悲凉的事。   如何让你相信我   扫墓这种事其实最简单的,面对着成片死人,送过鲜花拜过几拜就走人了吧。其余一些扫墓的人都有效率,来了一小会儿就走了,只有他们郑家的这几个人,很久很久都不见动静,负责接送的保镖午睡都睡饱了,电话也打了两通,最后实在怀疑那三位在做什么,锁了车想跑上山,却见人下来了,不由飞奔迎去,因那池老板亲自背着女孩子下山,这多辛苦,赶到人前,很尽责地问:“我来吧?”却只得到人家一个不耐烦的冷眼。只有郑乔伊平和地代答了:“去下面等着就行了。”保镖赶忙飞奔离去。   “他们的手下竟也有这么憨直的。”   池门城不屑,“简直是蠢。”不看看他背的是谁。   昭月不吭声,只埋头箍着人肩颈。膝盖跪得痛,走也是能走的,但是男人要背,就由他背了。背是需要男人蹲下身的,要将自己的姿态放到最低,一如甘心臣服。而在此之前昭月才冰着脸对他说:“如果你在这里带我走可以问心无愧,你就在妈妈面前把我带回去;不然,我们从此两清!”男人选择了不声不吭俯身做驾,不仅要带回去,还要背回去。   昭月也觉得那手下傻,他不会懂,背,不是谁都能代替的。   但是男人也说了,在背起女孩子后说:这是最后一次。是陈昭月最后一次怀疑他诘责他。   昭月想起其他事,箍紧池门城肩颈,转头向乔伊:“我想这一周每天都来这里坐坐——不用你们   陪着。一个人就好了。”   拿一周去补失去的二十几年,无从反对。   “那边有人问起,就说我出来玩了……”   ……   离开墓园时间尚早,昭月牢记那个要自己打扫的旧房间。来到方城其实是客,一切都由方城人安排好本来无可厚非也十分乐意,但有关父母的东西要除外。   果然没有任何佣人擅自清理曼殊的旧房间,等大伯通知昭月他们去酒店,昭月已经把房间打扫干净,铺上新被褥,自然,人也是新的。   晚饭没有中饭热闹,一家人分成两个去处。昭月出门时郑赶上祖母与婶婶们也出门。婶婶们是有怨府的,祖母倒宽容。她老人家早就不稀罕与那一干后辈男人们在一起听他们讲什么政治经济,更见不得他们齐齐围着一个女孩子去想念故人,眼不见为净,省心了。   昭月觉得省心了,对大伯的安排满意得很,譬如连酒店也挑了池门城旗下的。这酒店足够好。大伯在主动示好。   男人们都发现了,这是很难得的几人聚齐了:章氏三人,乔伊,池门城。以往总会缺一少二。而在大伯眼里,这也不算齐聚。“仲鹤不在,永远是少了一个人的。”   池门城顿时就皱眉,很不耐烦这话题。章一也发现了,于是直直凝着对方:“佩蓉曾说仲鹤的死于我最有利。什么意思呢,曼殊身边没人了。”   池门城盯住他,努力让自己不出声。   “她总是把人想得最不堪,其实全是她一厢情愿的以己度人。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当年就没一个会去喜欢她,男人对女人,不是只看皮相的。也只有她能做得出那种事,瞒了大家这么久,一点愧意都没有……”   池门城不出声,尽管心里不屑他对自家妻子这一通极力贬低。女人是可恶,可与她恋爱娶了她的可也是他章一。   “当然,在仲鹤死后其实真的想要娶曼殊。那种时候不会去计较她的孩子属于谁,只想成全自己,也保护她。她一度答应的了,本来答应了的……她也不想要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谁想到她最后那么傻!”   在男人紧拧的眉间,所有人都看到了悲痛与懊恼。池门城犹豫之间决定好好听他说。   “你祖母一向不大喜欢你母亲,但从来没表现出来,但你父亲出事后态度急转直下,你母亲最受不得别人脸色的,所以离开大宅,我在外面买有公寓,安排她住进去。我对她那么好,终究比不过你父亲在她心里重啊。我们这些人在他心里都没有你父亲优秀。”   他们一个个功成名就了,少年时也个个是一城最富盛名的公子,在别人家眼里也许乔伊最优秀,章伯修最优秀……而在陈曼殊眼里,仲鹤才是她的独一无二。   “她喜欢他的英勇,英勇且智慧。但有时候过分拼命了,不顾惜自己的性命。那一场交涉根本不   应该去,我警告过多少次,曼殊已经跟随他,他需要为她负责。他不听。自然,这全因为他的责任感。那会儿正是老爷子逝世不久,人家都想趁机打压我们,我们几个确实也有些乱,一向都跟随老爷子,从小到大听从命令,真的还没从孩子彻底转型向独力担当大局的大人。说起来力量很强大啊,四个,而且个个能力出众年轻有为,自然是挺过来了,没败给别人,但是终究是牺牲惨重……那儿,乔伊已经去学艺,池三在法国吧。有时候想想最智慧的是乔伊。我们拼了一切得到再多也只是钱财而已,像乔伊这样,得到的就不仅是财富,还有明朗的人生,受人敬仰,什么都有了。”   池门城一双眼柔和了些许。也许当年就是这样,伤感,残酷,但是简单,不存在从未见光的另一面。昭月藏着声音哭,无论她怎么反应有些话男人们一定要说清楚的。不说清楚,男人之间永远硝烟不止。章一看向池门城。“你这些年对我的厌恶我当然清楚得很,也无所谓。老实说,你和乔伊各自求学,然后仲鹤离开,我的心也凉了。我们这些人,各自有志,做不到永远情同手足,不做仇人便是了。至于我们,老爷子留下来的产业还要做下去,我们不管对不对,合不合法,有些事不过是凭着自古以来的轨道而已,没有老爷子我们几个不会做兄弟,也许就平庸得一文不值了。”   ……   这一顿饭吃得格外慢,饭桌上也格外安静,只有大伯沉郁的声音。   连昭月都看出来了,大伯已经在向池门城做最大的让步。   “昭月与你是一回事,仲鹤与曼殊是另一回事。”   连昭月也猜得到必是佩姨对大伯说了池门城对他的种种猜疑与不满,他选择了在饭桌上澄清,二十几年没有这样交流,却等出了一个陈昭月才开诚布公。有些话开口说出来竟是这么难。再说到佩姨,大伯一并把她的下落澄清。   “老人家要我放佩蓉回来。”   章三章四面面相觑,没想到佩蓉真是被赶到外边禁足了。   大伯便对昭月解释:“你佩姨与别人不同,她讨厌坐飞机,到远方旅游除非一群人陪着才乐意。当然这种惩罚在你眼里大概跟游戏似的。关键是有她在你不安逸。什么时候她反省清楚就让她什么时候回,或者你想要她几时回我就让她几时回。”昭月没吭声,大伯便径自决定:“还是等你离开方城再说吧。”   其实要怎么做,大伯心里早就有主张的,这一席话,只是为解释给这几个人听,其余女人们怎么想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这包厢里的几个人。至于怎样安排昭月这几日在方城的活动,连池门城怎么想也不重要了,譬如听单雯专场,票都已订好,而且只有两张,演出不在方城,还需要乘专机赶过去,其余人还没得埋怨:是最后两张票了。   大伯甚至连他们几人的房间都安排好了。黎黎留方城几天就陪着昭月一起睡几天。其余的不明说大家心里也有数。   池门城心知这几天自己是多余的,翌日便回了连阜视看一下他许久不顾的公司;巧得很,有一分特快专递也恰由厦门送达连阜秦朗手中。卿儿在电话里道:“怎么处理我不干涉……他们兄弟之间紧密依附,也许这点资料根本不足以动摇什么,你不要轻易下决定……事儿办完了,我也打算出去透透气了……”   因为这份材料,池门城在连阜呆三天的计划缩为一天,一个白天,当晚便往方城赶,等他到达,昭月已经跟着章一启程。池门城只去找乔伊两个人钻入房间,看完材料,乔伊也踌躇。   “也许他什么都没问题,就是太贪心。这是他们的内政,你不确定书闲季游到底怎么想,也许他们早就知道这些了,我们不能轻易拿着这个去找他们。”   他们记得第一晚在饭桌上男人还感叹钱财卑贱,暗地里却又疯狂敛财,人心实在是复杂的。   男人独处的深闺   因这阵子又有昭月又有乔伊一家三口到来,郑家人晚饭必然聚在一起,一家一家饭店尝过去。但好像男人们和昭月总要缺席,第一晚不到便算了,第二晚仍是不到,妇人们是极不满的,连老夫人也不愉快——至少老三老四与乔伊原本要到的,结果又跑了!   三婶婶笑:“原谅他们吧,曼殊离开这么多年,女孩子又刚找到,他们心疼,搞点特别活动也情有可原。坦白说,我对那孩子的确就是不及男人们心疼的!他们想怎样就怎样吧。”   没人应。连黎黎也一脸不愉。昨晚大伯是安排黎黎和昭月一起睡了,但最后乔伊悄悄把她唤走了。乔伊最清楚自家黎黎话有多少。   不过,范黎一句话引走了在座人们的注意力:她香港那边事务繁忙,翌日就要离开,机票都已订   好。   留在这边实在没意思。那女孩子,见过一面就等于见过陈曼殊的,既然严格来说是乔伊外甥女,什么都不必去计较了。倒是这几个妇人,连范黎都看出来她们看不惯想不开。陈曼殊当年的女人缘必然是不怎么样的,一个太受男人欢迎的女人,必然要遭许多女人的嫉恨。可怪曼殊得是怎样一个女子,想不出来,至少在现在的陈昭月身上看不出来,两母女成长环境悬殊,气质也绝不相同。现在这一个,把自己掩得好生紧,像软体动物,躲在壳儿里,仅在适时探出一对须来。然而女孩子终究是惹人心疼的,对这么一个女孩子不心疼也只有方城的女人们。范黎只顾替黎黎剥虾壳,而黎黎乖巧地替老太太剥虾壳,终于就诱得一桌人专心到吃上。   那边厢,男人们的聚会实在与昭月无关,他们几个都知道昭月同章一南京去了,但连章三章四都不明白乔伊与池门城突然邀他们另找地方晚饭是为的哪般。   四个男人的小包厢比女人们的包厢安静得多。池郑二人最终没提材料的事,这些东西,自己拿出来还得为来历解释半天,不拿出来,只做一个旁敲侧击,提及鼓浪屿那么一个女人,他们只要有心就可以自己去联络自己去搜罗,那一位在台日与哪些政客来往,有多少输出与输入,女人无法奉上完全精确的数据,但足够使人对男人在海外的活动一目了然。   到了他们这年纪,不做演员也懂得演戏了,章三章四却一例谨慎小心,一丝惊诧之色都不做,这算得老实;但出语却极官方,一口一个他们对海外项目一向不上心,到时询问询问;一口一个一家人不好斤斤计较,要视情节大小而定:话说得一滴不漏。乔伊与池门城却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明白,这二位好似对许多情况早就明了,心中早有想法,却不道明。要他们猜?   两对人打哑谜似的,绕来绕去,谁都不明着碰那个核,池门城最后一恼,没好气道:“如果仲鹤在不会把郑氏发展成这样。只怕他玩得太大,以后引火烧身,还要带上旁的人。”   一顿饭最后不欢而散,至少池门城愤愤不平的,跟着乔伊坐车到郑宅,车到郑宅才恍然想起来昭月不在,一张脸臭极,一声不吭。乔伊笑:“进去吧,喝一杯。”   范黎与黎黎都没有回来,郑宅寂静。两个人带了酒去白日的草地上坐。   “她今天去墓园了?”   “当然。”   “能做什么呢……”   “看书。我送过去又接回来的。她说在那里看书心很定。女孩子,内心是很强大的……”   “她不能一直在这里。我要尽快带她回去。”   “唔……这里当然不适合她。去墓园是她们一家三口的仪式,等她完成——章氏的事,可能他们早有自己的主张,没有人会让自己无辜遭殃,既然我们是外人了,他们有权对某些事保持缄默。”   不知是红酒有镇静作用还是因为春夜的风凉,抑或是乔伊足够沉静,池门城觉得自己心里也静下来了,不再气,倒是有些无奈,“总还顾念着年少一起折腾的情谊,就怕他们两个太不管事,一软弱,将来无辜……”   乔伊不以为然:“别把人家想得那么无能。人都是懂自保的。”   “最不懂自保的,是仲鹤。所以仲鹤最早死……”   “所以,不用为他们想太多了。各人有各人的路,你只需要照顾好女孩子。照顾不好她,最后的罪人就只有你了。”   ……   池门城当夜没回池宅,回池宅太方便,等昭月回来再离开郑家不迟,于是独自到曼殊房间呆着。男人几乎半钟头就要打一通电话,那头总关机,后来觉着自己未免太把人黏得紧,赶忙把手机丢到一边,找了本书看,直到估摸那头听戏该结束了,再打,结果仍然关机,男人一气,将手机一丢,瞥见床头柜上曼殊的相片。   “我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曼殊笑得好生灿烂,眉眼如春花盛美。母女二人,看看笑容就辨得出谁是谁了。男人忽然看得心疼,将相片揣入怀。   “什么时候能让她笑得像你一样明媚就好了……”   最后一次拨昭月号码,关机,豁出去,洗漱,倒头睡觉。   ……   昭月这一晚行程够满,同大伯晚饭,听戏,听完戏随大伯去后台看单雯,再后来随大伯吃夜宵,再后来听大伯说时间太迟,回方城不便,到最后才明白大伯早将一切安排好。送单雯的礼物,请人签名的一本《牡丹亭》,吃夜宵的餐厅,都是安排好的。   见一次单雯把昭月激动得忘了东西南北,全没工夫开机给池门城打电话,直到大伯说回不了方城了才第一时间开了机,预备接男人的电话,或者回了房间打过去,无奈吃完夜宵就困得不行,坐到车里就睡着了。于是手机重新被关机……   等昭月见到池门城,已经是又一个黄昏。   这个白天昭月收获巨大,不止陪着大伯逛了南京城,还揣了一提纸袋回来,里头自然是礼物。急匆匆跑回房,预备洗澡,给池门城个电话——不是因为回来了,而是要和大伯一起晚饭,不料房门一开床上赫然就坐着池门城。   男人在看书,相当专注,一旁的黑胶唱机声音柔得像在挠痒痒。昭月没料到大白天大男人会独处于闺房,总以为他和乔伊或是其他人有一堆娱乐呢。一吃惊就没了主张,只顾将礼物搁下,电话不必了,晚饭的事却也不急于说,洗澡更是得拖一拖,只坐到床上去,见他没什么动静,自己压低了脑袋看一眼书的封面。这是表示对人关注的必要手段。可是说什么话呢?抬头想瞄一眼男人神色,不提防眼目就撞上了。   “怎么了?”   昭月不知道自己面儿上是何许神色,心里可着实又一惊——池门城极少这么慈眉善目的,他慈眉善目也是信不过的。   “玩得开心?”   “还好。”一定不能很“开心”。   男人没再问,往女孩子脸上小小一刮,“那头天气很好?什么都没抹?”   “什么都没带。没想到今天会留着玩。”终于抓到机会表明心迹。不管他什么心思,哄得他发不了牢骚最好。   池门城完全没心思发牢骚,昭月那举动他还能看不懂?她打定了主意听他几句埋怨呢?那就不抱怨,甚至甘做牛马,要昭月躺了,替她按摩小腿和脚底,昭月敷着膜,也不出声,乖乖躺好。男人原本两只手,后来仅用了一只,另一只摸手机去了。   “你约了昭月晚饭?   “我跟家里约好晚上带她回去。我池家人她还没单独见过——你就改天吧。”   面膜把昭月的脸遮个严实,只露出一张嘴一双黑眼睛,连开口说点什么都不能。打完电话将手机丢到一旁的男人就盯着这双眼睛,却只一笑,顾自捧起她的脚挤按穴位。“以后跟着我去泡足浴吧。要爱惜自己一点。”   脚掌被抬起搁到男人腿上,这么被服侍着,多惬意,但昭月始终对男人耽耽而视,男人终于就毛了,“怎么了,对你好点儿还不乐意?”   昭月脸上的窘被面膜都盖住了,嘴上答非所问:“是该去见见他们的。”一开口嘴角的膜就皱了起来。   男人用手背将面膜抚平,“那两位一向比较好说话的,你不必紧张。”   “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们……”   男人也犯了难,她一张嘴从来不甜,何况是这样的身份。“如果叫不出口就先不叫。不必紧张。”说着话就将人脚放下,自己躺到人身旁,昭月却要坐起来,把面膜一揭,凝着男人。   “你与大伯算和好了吗?”   男人睨着她:“你很关心这个?”没见她反应,冷冷道:“你很希望我同他和好?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从来就没打算同那人和好过,即使他对仲鹤曼殊什么都没做也没和好的打算。要怎么和好呀,亲就是亲疏就是疏,特意接近这种事男人做不来。何况得到卿儿那些资料,更和好不了了。人家文人会相轻,他做商人的,对钻营富贵钻营成那一位那样的人一样要瞧不起;再加上烦着她那二位三叔四叔的太极,对那一位就更烦了。   但是这些也不好对女孩子说,话一说得重了她就要想一堆,最见不得了。所以男人心肠一转,手也一扬,环住人腰身,有心往人身上蹭,“但是你同他一夜一天没回来,我不计较,这够了吧。”   昭月便明白了,他心里其实介意得厉害,但是已经让步了,都这么宽和了,大不易。便对人点头,勉力一笑,又觉自己做得不够,身子一俯往人额上一咂,趁人错愕一脱身就遛了。男人霍地笑开来,整日独处深闺的憋闷就这么鬼似地没了影。   谁纵你骄矜如此   昭月都不知道自己在方城是多么热门的人物,几乎每个人都要念着她。当然念着不等于想念。池家几位念叨昭月很久了,从知道她的存在就念起,见了面还不够,池家二老嘱咐了池门城要带她到池家见他们。可一天两天过去人却总不见去,倒是这个春雨霏霏的晚上突然现了身,把在家玩麻将的池家人上上下下惊愕的……   其实昭月早明白池门城根本是临时拿上池家当借口阻挠她和大伯一起晚饭,在他们到了外面发现下雨他懒洋洋改变主意说先到外面用餐然后再去池家就明白了。这顿晚饭她本想邀他和乔伊一起去的,想要他和大伯在饭桌上和好呢,而他连大伯派的司机都不要,要自己开车,生生把那手下赶下了车。   “先对人撒谎,再对人手下不客气。非要这样吗?”   男人理直气壮地回:“几时撒谎了?撒什么谎呀?!自己开车怎么错啦?错哪儿啦?!”   昭月无语,只盯着他:一副歪脑筋,一口利齿,一张邪恶面孔。男人专心路况,嘴角微动,扬起一小角:“陈昭月你不能对我太吹毛求疵,这不公平。”   昭月仍旧盯着他,眼神冰冷,心里却终是软了下来。“你是最小气的人。”   “哼,叔伯们个个优秀,我自然是最差的。”   昭月暗自想笑,心忖这人不知是自卑还是不服。“老实说,论能力人家都不比你差,论性格个个比你平和稳重。”   他着实骄矜得没个边儿,昭月心想最初的日子多么悠哉,至少不必整天为怎么哄他动脑筋。譬如此时,才说了一点大实话赶紧就琢磨说点好听的补偿,可是直到车都停在他家酒店的停车场了昭月也没组织好句子。难以启齿。只好由着男人酸着一张老脸。   酸着老脸的男人却极细心地牵着人走路,走在雨里极小心地打伞,将人揽过去,不让人被打湿一滴。这就是昭月难以启齿的,他的那个好。宁卖凶不卖好。就这一点,他与大伯委实不同。白日回方城途中大伯让昭月猜昨晚送给单雯的礼物,昭月使劲琢磨,只按着自己的喜好猜木梳,竟然就中了,大伯都惊喜了一通,从身旁掏出一个与送单雯的一模一样的木盒,打开来,果然就是一把木梳,紫檀木梳。论用心,无论池门城还是乔伊还是大伯,个个做到了极致。而彼时彼此坐得近,大伯温声道:“最好的东西,大伯宁愿送你也不送别人的,既然人家有,你当然更要有。”那木梳即使重千金昭月也可坦然,这些男人的财力不需她操心,但就是这一句话,昭月当时就不知怎么回应了。大伯直露的深情使昭月情不自禁就想起这个池门城,想起这人的“淡漠”,在他们还不够亲密的时候,就是一次又一次的“淡漠”使她接受他的一切都心安理得。不是他那宁卖凶不卖好的脾气两个人大概永远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话说如今走到哪一步了呢?在酒店的日本料理餐厅坐好,等候上菜的间隙里,昭月低着眉讪讪笑:“你的眼光也不好。我跟妈妈是没法比的。也不必您家大人喜欢我,能接纳我就很好了。”   走到了哪一步呢?人家办婚礼是最后一步,他们见家长是最后一步。而这一点拐弯抹角的表白足够把男人哄得没了脾气,一副好心情给家里去电话,那头一阵哗啦啦的麻将声。这一头男人对家里通知完毕仍不忘理直气壮地重申:“你看,本来就是要过去的,哪里用得着撒谎。”昭月早就无语了。   ……   池家其实很重视这个特殊儿媳的到来。虽然这个儿媳很有从天而降的来头,身份又特殊得说出去就像是戏,但池家人上上下下已经反应过来,池三在涵之之后确实有了第二任妻子,而且对女孩子宠得没边儿。所以他们做家人的一致打定主意接纳她,至于喜不喜欢,那就要看她表现了。太年轻,太年轻。这是这两日家人内部谈起昭月最没争议的顾虑。   池家人麻将是依旧玩的,但是叫佣人各个方面都做了准备,包括房间,其实就是把池门城那个房间再仔细检点下,所有女孩子必需的用品都备上,人都到了池家总不能让她又回郑家睡。当池门城领着女孩子来到客厅,一家人玩得兴头上的麻将就那么歇了。麻将天天有的玩,曼殊的女儿却是难得一面呢。   昭月一进池家人就明白了,这座宅子里的人倒比郑家人更像是亲人,因为男人属于这里,而自己属于男人。没有袖起手旁观自己这特殊人物,池门城兄弟的夫人们亲自牵着她拜谒两位老人,更亲自端茶送水以示对她这个新人的重视。看来男人虽然住得远,与方城本家的关系倒蛮和睦。池家妇人谈话也有意思,要避开男人们,老夫人率领媳妇们——连同昭月这个新媳,到了她们郑重整理过的池门城房间。池门城只得和老父亲还有老四一起呆着了。   池老爷子看儿子的眼睛是斜的,至今不愤于这个儿子对众人一瞒三年的出格。   “难为她到了现在竟然肯跟你!”女孩子现在认祖归宗,资本雄厚,在他叔伯的人脉网络里,区区一个池门城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把人带回来,章氏没有意见?”   池门城对老四的问题相当不屑。“不要弄得什么事都得经章氏允许的样子。人是我的,他能怎样。”   这样的出言不逊少不了惹老爷子一顿老怒。池家最不愿见的就是自家与郑家交恶。郑老爷子过身之后郑氏大权章一等人执掌,谁都知道实权在章一手上。在池家看来,池门城与章一一直在交恶的边缘。池家的男人总觉得不与章氏交善头上便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得彻底安宁。郑家乔伊要做异类,池门城跟着做异类。池老爷子除了不得不承认他的商业才能外,对他向来很有些刺来挑。   但挑刺是一回事,父子聚到一块,玩桥牌下棋这种游戏老爷子总是很起劲。女人们有话说,男人自然也有事可消遣。   许久之后池门城两位弟媳退了出来,老母亲却没出来。又过了些时,老母亲也出来了,昭月却最终不再出来。   客厅这边连老五赴完饭局都回来了,一家人得以聚在一起。池门城没得回房,与家人总有些话要说的。池门城问起慕之,个个感叹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但也说到这阵子刚杀青的戏宣传势头正健,少不了慕之一阵忙;这种时候老父亲免不了对做父亲的儿子一通埋怨,怪他对慕之不够关心,连驯服儿子承父业都做不到。老爷子对慕之的学艺一直是耿耿于怀的,而老母亲则冷不防插一句:“不然再要一个孩子吧,那丫头年岁也正好。”兄弟弟媳们眼里皆冒出诡异笑意,池门城当即就蒙了。老母丝毫不觉自己突兀,神情里颇有几分沉郁:“当然,要看人家愿不愿意啦。”   池门城果断搪塞:“她还小——”   池老爷子一声咆哮:“你都知道小还娶过来,娶过来就是妻——”又想起什么,睨着儿子放低了声,“人家还小你可不小。”   这下兄弟弟媳们都窘了——老夫少妻的,顾着小的着实就顾不着老的。   在生育问题上二老颇为团结。老母现身说法:“当年我生老大的时候才十八呢。何况她都已经毕了业,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小丫头。你别护小鸡一样护着她。”   池门城扫了在座一圈,个个盯着自己呢,个个意味深长的,好像个个等着明天女孩子就怀上一个。突然猜到了老母亲之前单独领昭月去说话的内容,大概就少不了这一项。恼是恼不起来,但着实无奈。“她还要读研呢。现在谈什么孩子呀。何况——我很老吗?!”   几个人都笑:他们这位三哥论心不老,论品相又不肯老,命里是等着那女孩子呢,又何妨多等几年等她给他个孩子。   “再等几年不迟。”   老母亲白了帮腔的儿子们一眼,“你们哪懂得我们老人家的的焦急——反正啊,给你们五年的期限。”   后来大伙儿都散了,老母亲独独留住池门城。老人家板着脸,池门城心觉不妙,凝着老母亲等她开腔。   “想来你也猜到,我就是跟她说那个事了。婆婆对儿媳不讲妇德讲什么呢?”老夫人面有忧虑,一停顿,缓缓开口:“老爷子想着什么我不管。你知道你自己跟她的差异,我们这样的人家,不欢迎年轻媳妇。那些为了财嫁入豪门的我知道得多了。当然,她不同,就冲着她母亲我们也知道她不同,不必我们操那个心……”   池门城想不通不操那个心老人还操哪个心。只管安静听着。老母亲凝着他,道:“但是这么一个女孩子,你是很喜欢她,但是你看章氏对你这么不满,你留不留得住人呢?即使暂时留住了,总得想办法把人拴牢。要个孩子,尽快要个孩子,让章氏没话可说,没文章可做。”   池门城一时竟无话可说,只有盯着自家老夫人,是太惊讶——从来不知道她懂得这么多。老母亲也明白了儿子的眼神,不愤一咄:“做人娘的不护着自己的儿子护着谁啊。别看我们闲,没少为你操心!”   池门城呵呵就笑了,笑得颇有些羞愧相。不过老母亲可不觉得有什么可笑,脸色愈沉了些。“但是你知道那丫头怎么反应的?”   池门城顿时僵了脸色。莫不是她不愿意?   “我说到孩子,她不肯答应;我说到五年之期,她仍犹犹豫豫,最终都没有个明白地应一声。我老人家第一次与她谈心,也不逼着她答应什么了,她究竟怎么想,你自己去问吧。”   老母亲的谈话就此结束,把一个池门城从兴致勃勃浇个透心凉。五年,女孩子仍犹豫,不能答应。五年以后她都二十八了,要读研早也读完,还有什么理由值得忤逆大人?他们到如今自然不必靠着老人家那一套算计度日,他们从来没想过孩子的事。但是孩子这个名词一旦有人提,而且这么郑重地提,再也无法从脑海里抹去,并且,这真是个轻易使人动心的名词。   池门城回房时房间早熄了灯,她都不能等他一等。男人一阵落寞。对自己房间太熟悉,不开灯,摸去浴室梳洗,又黑灯瞎火摸到床上。老人家留下的问题使人心里梗着,自己问吧,人就这么睡下了,问的机会都不给,坐床上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平心静气,旁边昭月却一个翻身,一手搭到人腰上,“为什么不躺下?”   原来人一直没睡着,男人一把开了灯。“你不要孩子是吗?”   昭月被问得一愣,爬起来,怔怔看着男人,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男人也不再追问,只是紧紧盯着她。长发在床褥间摩过,乱乱的,肩臂细白。换做以往,男人第一时间就要将人揽过来,但是这会儿,一动不动,犹如对峙,想要一个答案。   昭月终于出了声:“你很想要?”   灯光暖黄,女孩子脸上那种红显得淡,只有自己知道脸上有多烫。之前在这房间里他母亲明白地   说了,以他们这样的关系,要表明自己对男人的忠诚,对一个女人来说,最好就是马上要个孩子。家长心里自然生育为重,妻子对丈夫的忠诚为重。肯不肯生,是评判妻子合格与否的第一标准。家长想什么可以放一边,但是男人怎么想?   池门城有些落寞:“你要是不想,当然不能强迫。但是告诉我,为什么不想?”   昭月没答,默然躺下,摸索到男人一只手,试着握住几根指头,灯光本来就暗,这会儿大半张脸都隐入了黑影中。“只是一下子没有心理准备,就没有轻易答应老人家,没说不想啊……”   男人大为满意,安安心心躺下,要覆到人身上去,却被她一手挡住了,只好将人搂住,并不妄动,“老太太对你施压了?”   “见了您家大人,我压力陡重,不过也还好,反正你没有办法对我施压。”   听得出她情绪不坏,赶紧将人拥紧。“你是自由的,虽然,其实我也是想的,想要你的孩子……”   昭月觉得自己耳朵都烫得厉害,实在受不了这话题。人蹭得太紧,一条腿也不安分,动个不停。昭月一伸手,往人脸上一罩,男人顿时消停不少。因为好奇她想做什么。她没做什么,只是用指尖临摹男人的轮廓。发际,额,眉毛粗硬,眼睛一闭,很仔细才挠到睫毛,鼻梁如峰,双唇有小小弯度,那些边边角角,她使劲张开五指也覆不住。从来不曾这么仔细地丈量他,愈丈量愈不确定,不得不腾身爬起,恨不得架一只放大镜研究他每一个毛孔。   男人皱了眉,却笑:“真当我是玩偶吗,这么折腾。”   昭月忙斥,“你敢动我!”   男人嗤笑:“几时竟骄矜成这样。”   昭月也心知他不过是让着自己,早就知道他会让,伸手遮了他眼睛,放手之后他果然就没睁开。男人笑意不善:“我再给你两分钟,做完你的游戏。”而她一个俯身很利索,一秒钟就完成,余下的动作却很漫长,一如往时他黏着她吻,厮来磨去却总在面儿上。没人知道是否超出了两分钟,男人推开人坐起,这样子他便高了,需要托起她下巴,要她对牢自己的眼睛,他这双眼睛深沉得像暗夜,一出声,低哑得只有彼此听得到。“这代表了什么?”   一场吻,他从来轻车熟路,而她这样大费周章。大费周章地研究他,然后吻。这是暗号,触到她双唇的时候男人就明白了,却明知故问,得不到利落的回答,只有一双黑眸子亮晶晶地对着自己。所有忍耐终于就到了缺口,“妖精……”   今晚老人家提及孩子,昭月的压力只在于,愿不愿意为这男人生。一个女人,如果对一个男人爱了,大概都会乐意生育他的孩子;除非不爱。没有办法马上给出答复,自己都慌起来,所以早早熄灯躺下,想要给自己时间思考。审视男人时,自然已经有答案。   想要等着自己长到愿意正式做妻子的年岁,然后就生养孩子。而现在不行,现在被宠得懒洋洋,正自私,正骄矜,容不得任何人来分,哪怕是孩子。   凭什么命有悬殊   方城春天的雨一起了头便煞不住,至深夜一直淅沥有声。夜这样湿又这样深,再活跃的人也该歇下了,最好再回到惊蛰之前蜷起来,最好还要蜷在情人的怀里。可惜这偌大房间就是少了女人,空落落。落地窗被雨淋得湿漉漉,男人套着睡袍坐于卧室,就对着这么一面黑暗的窗沉默不语。室内温暖而干燥,男人的睡袍套得松垮,雪茄味充盈了整个房间。男人瞥了一眼腕上的表,将它取下。时间差不多了。或许之前就不应该撵走女人,既然最终还是耐不住召了她来。   别墅区白昼的绿树芳草都隐成模糊轮廓,路上飞驰着一辆车,车抵目的地,一女子下来,长开襟毛衣,短窄裙,丝袜,马尾,冶艳又清丽,外头早有男子小心翼翼擎了伞迎候。但乍从车里出来女孩子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女子一笑:“真冷呵。”   冷些无妨,走过甬道,踏入那座楼,马上就会暖起来。但冷的可不止是雨,男人也是冷的,粗暴地搂了人过去,对人一丝都不动,只嫌恶地命令:“把脸洗了。”   支走女子,拨通某个号码,沉声道:“休息吧。不用再等了。”这么迟,人家当然是早已睡下,只怕欢会也有一场了。   房间有藏酒,男人端了两只酒杯,各自倒了半杯,又往某个小柜里找出一只密封小瓶,握在手里反复把玩,直到女子从浴室出来。很漂亮的女子——应该说是女孩子,年轻,一张脸素白洁净,是可以惹人心疼的一张脸。男人终于就暖起来了,一双眼灼灼的,将人拥入怀,抱到膝上,犹如怀抱宝贝。渐渐地,闭了眼,并不看她,只用一只大手细细描摹女孩子的脸庞,脖颈,细腰身,一身的柔软与温暖。男人埋头,久久睁不开眼。但是女孩子情不自禁将人搂了,男人的手却陡然一蛮,听人一声闷哼,睁了眼,目光扫到小瓶子,往一只酒杯里一磕,有白色粉末落入猩红酒液。酒都没端起呢,女子却已涨红了脸,“是什么?”   “有多少热情,做给我看。”   看着男人那微眯的眸子,女子一笑,将酒捧了,一饮而尽,再笑却凄然。“您今晚很不痛快?造成您不痛快的不是我啊,您何必为难我。我只是一个可怜角色,我与您之间,自保加交易而已,我需要付出这么多。当初我与昭月一起遇到池门城的呀,命却这么悬殊……”   男人哂笑:“你嫉妒她?”   是嫉妒,不答出来男人也知是嫉妒,于是垂了睫,让眼泪落下,并且咬唇,却是委屈,还有见效的药力。男人眸子一眯,猛地攫住人下颌,对牢了樱唇一头扎下去。   ……   方城春天的雨歇得悄无声息,早晨有太阳爬上来。好天气。昭月连闹钟都没听到,醒来时阳光径自透过帘幕大敞的窗子打到地板上,明晃晃的。而身边男人已不在,枕边有字条,道是晨跑去了。昭月几乎忘了池门城有晨跑的习惯——他貌似许久没跑。其实只是几天而已,变故太多,十天半月恍如一年半载了。   在方城就恢复晨练,是心里安定了吧。昭月也觉得自己都对他做到这一步了,他那心再不定才可怪。兴匆匆洗漱,预备等男人回来再一起早餐。出了房间,绕到楼下,才发现下面早坐了什么人。   池门城不在,上面二位老人以及各位少夫人都不在。但是佣人在。两位佣人对着一位陌生男子。昭月不知道那人干什么的,着西装,气质上没什么属性,不似很有身份的一类人。那人正喝着咖啡,面色无奈,见到昭月立时起身上前。昭月想到了大伯。   果然,是大伯的手下。“老板今天计划陪您去海兰玩,听说您来了池府,没回郑府。老板派我来请。您现在方便走了吗?”   昭月有点蒙,想不通为什么要跑海兰去,她仅知海兰是方城后花园,对那地方并不熟悉。关键是照常理总该先电话通知。恍然明白一定是关机了——几时关的机都不知道。还有佣人也奇怪,就那么将人晾着,也不去通知一声。一问起来了多久,怕让大伯等久了,佣人解释说池门城出门前交代了,除非几位长辈有重要事件,任何事不能扰她睡觉。昭月暗苦,真是与一个妖精拼上了,什么事都能料到似的。   其实海兰什么的昭月都没有大兴趣,何况已经有一天没去墓园一天没看书,去了海兰墓园又去不成了,但是人都来请了还能怎么着,只好跟着去,让佣人给池门城留话,犹不放心,上了那手下的车便给男人发信息。殊不知她上车男人都远远看到了,男人比躺在房间关着的手机更早知道那大伯又把人接走了——大早上就来抢人,郁闷,倒也没怎么气,反正人很快就要回连阜去的,抢不了几天。   空着肚子,昭月被直接带去郑宅。郑宅又很寂静了,人少,只有佣人走动,见了昭月也都轻言轻语的,将她迎去餐厅,原来大伯早已在那儿了。陪了池门城那么久,昭月已经懂得观察这些男人的脸色,大伯唇角眉梢都平常,但那双眼睛昭月莫名地不敢直视。他在打量她,不是平常的好奇,他的眼神太深了,叫人不知道怎样回应好,打了一声招呼,气息都不怎么足。而大伯终究没让她为难多久,转而笑,道是先吃早餐,换身衣服去海兰,今天他们骑马去。   昭月从来没有研究过池门城的在外的娱乐,倒是跟着大伯才几日就长了不少见识。过去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些男人除了打球喝酒赌博还能做什么,如今知道,他们从来不愁没事做,只是由谁陪着,尽兴与否的问题。想要谁陪呢?昭月试着问:“还有谁去呢?黎黎起来了吗?”那女孩子对自己热心,自己倒太少想起她,想要趁机多相处。但人家已经跟着自家母亲走了。她和慕之任何一个在方城黎黎都能留下来多呆几天,他们两个却全都不在。   ……   池门城心情不坏,约了乔伊和自家兄弟们打网球,几人换上POLO衫休闲裤运动鞋,跑跑跳跳间便   有了少年的风姿。几人说起昭月,池门城心有得意,她现在知道发信息告诉他自己去哪儿了。但对章一不声不响擅自把人接走的傲慢还是很看不过。要开口,被乔伊抢了笑。   “跟着他大伯去海兰马场去咯。我倒忘了,咱们下午去海兰吧,章一说等着咱们下午过去看他把   那丫头训练到什么水平。”   乔伊很稳的一个球,池门城愣是没接住。负责捡球的女服务生将球捡回来,送回池门城手中,他却不接。坐场外的兄弟都看出自家三哥脸上的惬意与欢快一瞬间全冷了。男人把球拍往服务生手里一塞,阴着脸下场。池家老四过来接替,对自家兄弟的突然变色不解又担忧。乔伊却平静,示意老四发球,一壁大声问:“你不知道她去马场?”   “知道!”她信息里还特意问他愿不愿过去呢。她想要他也过去的,这一问够让他心满意足。男人回复说已经约了乔伊打球,其实那会儿还没同乔伊联系呢。没受她那位大伯邀请才不会这么跑过去打扰——既然人家喜欢单独带她出门,既然他喜欢出位地独自亲近女孩子,成全他——看他回头怎么面对方城的悠悠众眼。一直以为自己抓到对方的话柄了,又觉自己应对得既合情又合理,处于绝对的上风。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好心情啊。谁料到对方才不是冒失,是根本没将自己放在眼里。章一大概对郑家每个男人都通知过去了,邀请他们下午去海兰骑马,而他自己上午先行一步,既显示他对女孩子的与众不同,又不贻人口实。   “想得真周到!”   乔伊几时下场来,换池家老五上场。“你这情绪变得也太快太大了吧。”   池门城不理他,顾自大骂:“他太目中无人!”   这不是什么新鲜话题。乔伊也再清楚不过,“人家的立场是家长,注定要占你上风。你也不是没占过便宜,现在就吃一点亏吧。”其实乔伊着实不清楚章一让池门城吃了什么亏,反正能惹他发怒肯定是章一害他吃亏了,这个错不了。   球一打就到中午,男人要离去午饭时果然章三章四致电乔伊,邀请下午去马场,听意思是邀请大家都去。池门城兄弟也乐得抛下一天的工作跑去玩一场,难得这么多人,何况骑马是每个男人都割舍不下的爱好。   海兰马场属于郑氏,准确说是章氏兄弟开发的。从牧场到度假酒店到高尔夫球场到私人机场,一应俱全。人说海兰是方城的后花园,知名度其实是郑氏打出来的。这马场在海兰尽人皆知,到了外面,只有那些消费得起的人们熟知了。马场的会员制限制了一般人的进入,生意却丝毫不受损,反倒成为海兰人翘首仰慕的一个所在。人都这样的,越接触不到越向往,而接触得到的人呢,单是良马就足够吸引他们一来再来,何况还有美人。池门城最初对这马场是很欣赏的,但不久后那些经过培训的貌美女孩子的“陪驾”让人觉得怎么都不对劲。好好一马场到了郑氏手上都得沾点夜总会的味儿。   下午一行人抵达马场,里头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在玩。章一早吩咐手下清场,马场不接待任何客人,只有高尔夫球场开放,这在马场开放以来史无前例。章一和昭月都在午休。手下跑去通报,章氏的专用房间里,章一没有睡,对着电脑屏幕静坐,也没让手下进来,一壁接视频电话一壁关电脑,待手下离去,在椅上又静坐片时,这才出门。   男人们坐在露天餐厅喝茶晒太阳。池门城暗自思忖再留方城些日子章一还会带着昭月去做什么,单纯好奇。正想着,人到了。昭月午睡刚醒,头发都没疏齐整,手指随意爬梳的痕迹很明显。乔伊把人叫到身边坐,问骑得怎样。昭月但笑,眼里微有得意。骑马而已嘛。早上前脚刚踩上一只马蹬大伯就要过来扶,昭月忙止住,自己一跳,噌地就上去了。她还没娇弱到那个地步。但策马奔腾这个事终究没能小半天就学会。她那匹马跑了半天,不过是大伯与她同乘一骑在后小心护卫,于是怎么蹦都是安全的。   但下午昭月对骑马就有些厌了,对男人们的马技也并不多热衷,看了一会儿,独自遛去驯马场看驯马。高头大马俊美又干净,经了训练,抬腿伸蹄统统跟着节奏来。昭月只觉得这些马用可爱形容最称,其他词都是多余。这样的马,放到人里面大概是池门城郑乔伊这样的档次,这么想,禁不住就觉得好笑。驯马人不知道这看他们训练的女孩子是谁,仅知她独自在驯马场呆得够久。人总喜欢受人赏识,冲着她呆的久,他们也喜欢她,何况她生了招人爱的相貌。所以驯马人起了善心,邀女孩子上马体验,这种机会多少人讨都讨不来呢。但昭月辞了。并不是难得的事就要逮着机会做的。这需要兴致。她没兴致。   没兴致亲身体验马的灵性。心里被一些事缠着已经大半天了……   被一些事纠缠了大半天后昭月在晚饭时破天荒开启一个话题,有关回连阜。理由很简单——复习要紧,只是在方城叔伯们这么盛情照顾的时候这个念头显得多么无情。有人意外,有人失意,也有人得意。章氏三位叔伯都极力挽留,池门城帮着挡了回去。理由也简单,道是女孩子对连阜比对方城熟悉,只有在连阜状态才最佳。听起来好像男人同女孩子事先早商量过了,乔伊都以为是男人催着昭月离开,其实池门城刚刚的吃惊一点不比其他男人少。   叔伯们不再劝。还有什么比复习更重要?但是大伯最后提了个小要求,要昭月多留两天。因为她的佩姨马上就回来了。这消息也是让举座皆惊的。   有老夫人催逼,何况是夫妻,大伯无法把人放外面太久。这是大伯的意思。昭月真没再见佩姨第二面再和她说话的打算。大家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多好。可是佩姨明日就会回来。她没有理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坚持离开,除非对佩姨恨之入骨;而她倒没什么恨,就是不喜欢而已。   当晚吃过饭几人便回方城。池门城没顾忌郑宅人眼色,跟着昭月去房间。在车上他们一起坐的,但昭月发了信息给他,要他晚上陪她。其实她不提他也是要去的。中午到马场后男人很快发现女孩子神色有哪里不对,即使看他们骑马,眼神也是没一丝热情的,后来索性一个人没影没踪了。她不是孤僻冷漠到那地步的人,只能说心里藏着事。   昭月一整晚没什么话,只是洗过澡就偎着人看书。对人是愈加依赖愈懂得温存了,但是完全没有男人席上对人说的时刻为考试拼命的架势,看的不过一本母亲书架上的闲书。   “跟我说说,为什么这么不愿意呆这里?”男人见人好一会儿都没翻动书页,抓住时机问。   “不安心……”   “为什么?”   “我要回去你不是最开心吗……”将脸埋到人胸前,生生地拒绝回答。   男人眉头微拧,但料想总没有什么很严重的事,况且追问也不是他的习惯。“如果很不想见佩姨,我明天就带你离开。先回去再告诉他们。”其实也就这么一说,心里倒想这儿做呢,但料想她顾忌叔伯们,会坚持留下。不料的是她没有应声。这不就是默许吗!   要不是卿儿一通电话适时过来,池门城大概要忙着对昭月的反常惊叹半天的。男人没下床,就那么揽着当初一度对电话那头的女人想入非非的女孩子,一壁与那头说话。卿儿在欧洲,隔了时差,那头正是黄昏呢。她说她点的那杯咖啡苦得烫舌,男人便笑开,引得昭月微微侧目。   昭月也没什么情绪,只是突然间就想起自己那位母亲。卿姨始终是与母亲一色的女人,能与这种男人平起平坐,谈笑风生的;而自己像此时,做小女儿,依偎在旁而已。但是现在明白了有些东西是注定的,没有的大概永远不会有,手就这么大,握不住所有的渴望,总要漏掉些什么的。岁数悬殊,得爱宠,成熟睿智不好贪了。身子微微一挪,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依旧是偎着那人。   冷不防,男人一句“她在旁边,”“来。”要她接电话。   卿姨是念着昭月的,每回与男人通话都会问起。她们之间未必熟到很有话题,但今晚卿姨确信自己有话题。问大伯是否带人出去玩。有。问是否惩罚了那位佩姨。也有。问待她是不是几位叔伯里最好的。当然是。问喜不喜欢大伯,昭月却一愕。甲乙两项而已,不是甲就是乙。池门城睨着人侧脸,看着她红了脸颊,低垂眼睫,自己造出个答案:“他待我很好……”这答案是配上一题的吧。   女人之间的通话结束了,池门城在一旁静默,眸子深下去,而昭月顾不了他,顾自沉默。刚刚卿姨说,如果不够喜欢,那就远离。远离。卿姨连这个都能猜到,因为她自己一心远离吧。她说TIME不要了,会在欧洲久居。只说这么多,昭月便不知道人家真正有多厉害。不知道人家事先已应聘一家NGO,任基金筹集与项目执行官员。后来,也是因为卿姨带领,昭月最终走上一条与戏曲完全无关的道路。这是后话……   刚刚卿姨没有问昭月为什么不喜欢,她懂得约束自己的好奇心。池门城也懂得不问,但是没法阻止自己审视她的神情。他就那么一直一直盯着她,昭月视线一直在书上,却终于连耳根都烫起来。“池门城,我知道你一直待我好,但是如果你的表达都是大伯那种方式,我一定不会留在你家。”   虽然语气不柔,男人听来很觉得满意。昭月便将脸埋低,埋到他身上去。因为自己没有诚实啊。刚刚卿姨还说了,等到哪一天方便,想听她仔细说说对方程这些叔伯的感觉。方便的时候,池门城不在身边就方便了。   而此时此刻,俞砚卿在欧洲的消息连章一都不知。他不至于去监视那女人的一举一动。对那个女人,只是想起来后去鼓浪屿找她一聚,其余时候,放任她做任何事,哪怕她要与其他男人欢好——当然,这只是一个假设。他欣赏她。肖似的相貌,她比她在台湾的那位为他诞下孩子的姐姐更得他喜爱。因为她够独立,够强大,可以自己在外拼出一个天下,更因为她心底里不驯服于他,征服的过程是艰难的,但挑战就是乐趣呀。   相比俞砚卿,章一眼前的这个女人好像就要化为灰烬的,因为她喝他过去的很多女人一样,自己送上来,而且大家一开始就不谈感情,彼此各取所需而已。这种女人只堪拿来用,而不是征服。但这个女人不同,她比他过去的任何女人都与他说了更多的话,因为她生性能说,更重要的是他喜欢跟她说话。   春天真的挺暖了,男人肩背都是汗,脸上残留没消尽的激情。女人,确切说是女孩子,让他很满意。而女孩子面又忧色。这户人家的女主人马上要回来了。   “您真的会保护我吗?”   男人懒懒一笑,将自己很多的重量都放到女子身上。“你竟然怀疑我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只怕我在您眼里太轻,您不屑于出这点力……一个是自家高贵的妻子,一个是卑贱的——”   “什么?”男人饶有兴味地抬眼,看到一双水盈盈的眸子,楚楚可怜,着实很美。他喜欢她身上的气息,是属于女孩子的味道;而且越看越像一个人:酷似的身量,发式,衣着……   “你是有心学我家昭月吗?”   女孩子眉一蹙,眼里有羞赧。“为什么就是我学她而不是她学我呢?”这不是质问,这是小心翼翼的,心有不甘的试探而已。   男人满眼深不见底,淡然笑:“学得很好……”不碰女孩子的脸,在人颈窝埋头,一路向下。   奉送你一席脏污   昭月当夜收拾了行李,怕第二天赶不及似的。池门城没帮她,只是坐着,睇着女孩子的一举一动,放弃问话,眼神暗沉甚至黯淡。只怕这反常和她那位大伯很有关系。直至今日她都不肯完全把心打开呢,多令人沮丧。   眼见夜深,手机不识时务地响。号码是陌生的,嗓音吗,是个女孩子,直呼一声“昭月”,微有犹疑。昭月一愕,苏寂月?   电话里头没什么话,就是话太少了,所以叫人很恍惚。说是想见一面,就在方城。慕之都走了她还留在方城?   跟池门城一说,男人不悦,是想到慕之了吧。只忽然淡淡发问:“你佩姨会知道你,你知道为什么?”   不是苏寂月能有谁。但是怪不得人家,谁让他自己挑了和她那么熟的苏寂月。就他那些瞒天过海的事,用同样的逻辑一想,也怪不得他,谁让她自己舍不得他的那些好,仍要跟着他。   “我知道你朋友少,但是记住,宁缺毋滥。”   昭月不禁一笑:瞎操心。   手机还握在手,打算关机,蓦地又振起来。竟然一晚上接了三通电话,奇异到诡异。号码仍旧是陌生的。嗓音吗,也是女孩子的,像雀儿。“姐姐,我是黎黎啊。”   黎黎啊!见昭月一下就笑起来,男人长臂一伸,要把手机抓过去,昭月一把将他推开,自己按了免提。   “你不知道吗我现在放假呀,我在慕之这里,跟着他学表演好玩儿极了!”   原来慕之回学校里了呐。真叫人吃惊。   “姐姐,我跟慕之今天提到你,我想有必要跟你说说他对你的看法——”   昭月往身旁那人一瞥,无妨,让他听吧。“我知道他一直不待见我。”其实很多时候不确定是否真的这样。他说过他要真真假假,她真就没看清过。   黎黎也犹豫起来:“Uncle在身边?”   “怕让他听到?”   “不要告诉Uncle。Uncle脾气不好,我怕他生气……”   哦,他会生气的内容,自己大概要伤神吧。还没对手机做什么,机子已落入男人手中。他那眼神她懂,他怎么可能甘心被隔离。昭月懒得争,让他听,气死他好了。   “没事。他不在身边。你说。”   “他说Daddy找他谈过话,神神秘秘,不知道谈了什么。你可以打听打听。”这个不是关键。   “他说以你的性子,很难叫你离开Uncle。”哦,难得他这么想。可是男人没一丝笑意。“但是,他说……未必是爱,他说你像猫,你只是懒,连离开都懒。”   原来关键的最后面。猫吗,最慵懒淡漠叫人捉摸不透的就是猫。他自己才是猫呢。听黎黎的口气,不是没心没肺地转述,那女孩子是不忍的,但是她未必觉得慕之错,所以仍旧全盘转述。手机已经回到自己手中。黎黎仍想问些什么。   “姐姐,我们认识不多久。我对你不熟悉。Daddy说看人要看眼睛,慕之那样的人有时连喜怒我都看不懂。我看到的姐姐很多时候目光总是游离于人群的,姐姐自己发现了吗?姐姐对Uncle,一定是很依赖的吧?对不起呢,晚上才听到的话,等不及就找你说。”   昭月苦笑:“也许我该和Uncle好好谈一谈呢。慕之,我和他不是同一类人。他是叫人难懂的,我却很好懂,我确实懒,极少用心去揣摩别人接近别人,接近了之后就不舍得离开,当然也是懒,大概连掩饰的借口都找不到。”   所有话就这么被那人听去了。自己涨着一张脸,不知道他气死了没有。他一定很有想法了,但他竟然挺平静,到他们睡下也只说了一句话。   “只要你在我这里就好。”   听着真悲凉啊,好像很隐忍很委屈。但昭月什么誓言都给不了,不相离是真的,懒也是真的,爱是奢侈的,不可轻易开口使用的。那么怎么办呢,只有在他长臂伸来时,像猫一样   乖顺地蜷到他怀里。   ……   昭月没想到苏寂月那么早就到郑宅。她难得的晨练反害她迟到了。   清早跟着池门城坐车都墓园附近某处,然后跑步,累得想死,挂着男人走到父母墓前,走前最后看看他们。第一次说话不算数:之前明明是想一周里面每天来的。难得再来却没敢留多久,回去时候仍是迟了。苏寂月已经等了片时。   客厅里有佣人招呼着苏寂月,她在喝茶,挺悠闲。其实初时着实气得不轻,没想到昭月这么怠慢她。佣人见着池门城和昭月回来只是睁大眼睛用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着他们,昭月也学会厚脸皮了,只问有没有茶。苏寂月挺大方地跟人打了招呼,他倒也不至于把人当透明,但只是淡淡一个“嗯”,顾自回房。   苏寂月着实是漂亮,那日远观,没看清,这回近了,粉黛合宜,衣着高贵,褪了过去那份妖艳。她的风格总是多变,见一回一副风情。两人到后园的凉亭里去,昭月一下子想到慕之,苏寂月一开口也就是慕之。   “那天那人是我。慕之那妖孽缠着我练戏,一时就没好意思回头看你。”   练戏。男欢女爱需要练习吗?   昭月一笑:“慕之在追求你吗?”   “他那个算追求吗?我不是小女生。可不会对他那种人抱希望。”   他终究还是个学生,池门城也不至于现在就给他一大座金山供他坐吃,倒是他第一部戏领到的报酬貌似是还蛮丰厚。认识几个月,不过是得到一张卡,相当于她原来工作半年的薪水,之于池门城托她假扮昭月付的报酬更是显得寒酸,那些钱,买现在这一身恐怕两套都困难。   昭月沉寂下去。想到了佩姨那个事,恐怕开口一问彼此都会不愉快,但与自己息息相关,也没有其他话题了。一转眼,苏寂月却先开了口,那唇膏粉颜色,唇彩透亮,当初原本就是年段里为人熟知地漂亮。昭月凝着她,也觉得她打扮起来是这样美得眩人,一开口便是歉疚的笑,竟有倾国倾城的风姿。“我最初以为自己替你做了一件大好事,以为无意间帮你找回了真正亲人。没想到……”   没想到她是被抛弃的,不是苦情的失散,没有欢喜的团圆。   “池门城委托你代替我,佩姨怎么就知道了我呢?”   “我们的毕业纪念照啊。我指给她最漂亮的谁谁,当然就指到你咯。”   言辞恳切,眼眸明亮,唇角笑意嫣然又歉然。其实很讨厌这个话题,这次来,不是被提问的,尤其不是就章一夫人的事被提问,但是乐意主动告知。   “那样的女人,大概娶了她的男人也要很头疼的。知道你的事后她私下找了我好几次。甚至要我带她去找你养父母的家——”   昭月霍地站起。不要说她真带佩姨去了!   苏寂月一笑:“当然了,我说去看早已脱离关系的人干什么呢?她才打消了念头。”   昭月仍旧站着,直直睇着眼前女子精致的脸,看着她的笑容,突然觉得厌。她的话,这么不真实。自己有没有跟她们这些人提过与李家脱离关系自己是记得最清楚。这些事,当初几曾对她们说过?如今听来,对方却一副早就对她了如指掌的姿态。多追问一句就可以叫她无言以对了吧。可是又有什么意义。那些过程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结果。现在陈昭月只想结束与苏寂月的谈话。   苏寂月似也看出昭月过于木直与意味不明的目光,在站起与继续坐着之间,终究是没动。   “我昨晚和池门城定好了早上回连阜。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我得先走了。”   苏寂月一下子坐不住,“今天要走?!不留下来?”   “留下来没事做。不如回去复习。”   “可是——”   “什么?”能让对方这么震惊,昭月一下子对自己理所当然该留下的原因十分好奇。   “我还有个重要的事,和慕之有些关系,很有必要跟你说说。你也不赶这一点时间的吧?”   昭月其实有点紧张。昨晚黎黎刚做了一场转述,池门城没气,早上起来什么都忘了似的,其实像针一样梗在心底了吧;苏寂月的这一场,大概,总不可能是好话。慕之,就这么热衷于对一个个人发泄他对他陈昭月的敌意吗……   昭月坐了下来。低头看自己的鞋子。没有运动鞋,早上就是穿这双布鞋随池门城跑步。他嫌她动得太少,以后要经常跟着他出门打球才好。黎黎的话,解释不来,就感情看,她的付出当然比他的轻。但是自知心里没有猫,那只猫早在池慕之不知道的什么时候赶走了。人是会变的呀,譬如对池慕之突然某一天就不心心念念了,譬如对池门城突然某一天就不忍了……   苏寂月款款说着慕之的一些话,无非也是黎黎说的,陈昭月不会离开池家,因为依赖,懒。   “上一次,他本想用拍戏的第一笔报酬为你买只玩偶猫,他说和你称。后来打消了。”   第一笔报酬,买礼物,却是别有用心?   “至于你对池先生的依赖,他说……”话没说完,人脸先红,惹得昭月疑惑。“我和慕之的关系已经到顶了。他是第一次……”   仿佛心跳都漏掉,缺氧般的疼痛。   “其实我舍不得他,他却不珍惜我,因为我没有他那么干净吧。”   昭月不明白她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涨着一张脸,眼神寒凉,心里也凉。   “女人是念旧的,尤其在他是那么特殊的情况下。会觉得他珍贵。女人自己的第一次,更不用说了。尤其在你眼里,更是这样吧。”   昭月一只手放不安稳,只好由另一只手握住,彼此握住。第一次,男人眼里女人的第一次当然价比金贵。她的第一次都被人拿去估过价了,单位是万,前面什么数字来着?自然,比后来池门城买断她的50万低得多。   “我并不觉得有多珍贵。”   语气的凉冷已算明显了,苏寂月却只是笑,不苦不甜的,“因为我们都早已失去了嘛。”   昭月重新起身。苏寂月紧接不舍。“连慕之都看出你很保守,好像一辈子只能接受一个身体。   “我们人未必自己对自己就最了解,有些意识是藏得太深,连自己都没发现吧。最根本的原因是你保守,其实女人也是自由的呀。男人对我们足够宠爱,这很好。男人的物质条件很优厚,这也很好。男人的身体能够满足——”   “不要说了!”没有人知道这么大的一声怎么冲出昭月的喉。   这样正常的剖析都接受不了,苏寂月很是惊愕,不由提高音量:“为什么连这样的话题都接受不了呀。我们都不是纯洁无瑕的少女了,都是女人都是朋友,连这个都不能接受吗?我是为你好呀!你真的懂自己的心吗?你以为不离开就代表爱了吗?”   “我从来没这样想!”与苏寂月相比,昭月已失控。   “你没必要这么生气啊。我也没说错什么呀。大家都是老同学诶!为你好呀!如果一个人不能正视自己身上最敏感的一个问题,那太悲哀了。”   斩钉截铁,义正词严。“你对那样一个中年男人根本就不是爱,只是依赖,各个方面,从物质都身体都依赖!你爱过吗?!”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爱。你不是我,揣测别人永远不要斩钉截铁。”   “不是我揣测,是他的儿子揣测!”   “慕之不可能这样揣测自己父亲!”   口气是这么不善,苏寂月终于也厌了自辩,冷冷一笑:“这么说你觉得都是我在揣测咯,我可没兴致揣测一个男人对别的女人都做过些什么!要不是看在同学一场,真心希望你看清自己的人生,我才不跟你说这些,自取其辱!”   一直觉得当初两个人有过交集的经历会使自己永远忌惮这个女孩子,此时此刻,看她面红耳赤,好像自己又亏欠她了。但是已经愧疚不起来,走到这一步,心知彼此裂痕已经摆到面儿上,再难修复。   “等一等!”话还没完呢。“有个秘密你可能不知道,慕之可知道。你知道池门城在法国有房子   吗?你知道现在谁住着吗?慕之说他的明姨就住在里面。明姨是谁你应该知道吧。那个女人还时不时和慕之联系,也和池先生保持着联系。一户不容二女,他只是把她藏到那边去了而已。反正男人在那边有公司,偶尔过去,可以约会团聚。你那位佩姨也这么提起呢。他们最了解池先生是怎样的人。他很专一,陪伴了十八年的女人,他怎么可能真的决绝到一点旧情都不讲。当然,这些对你来说应该都没什么吧。男人嘛。有些换女人如换衣家里的夫人也无可奈何,他不过是舍不得一个情深意重的旧情人,情有可原啦。”   努力想演出冷静哄慰的神态,却失败了,说到最后,嘴角是笑,眼里也是笑。不变的是艳美撩人。昭月却丑,眼睛都终于就红了,满目的红,像鬼魅吧。   “你来,是好心地提点我的吗?”再开口已放弃愤怒,那太累了,或者原本就不绝望,彼此从来就隔着些什么,从来没有相好似姊妹,无所谓背叛,何必歇斯底里。   这种平静背后的冷漠苏寂月当然懂,于是笑得委屈:“你有相信过我的好心好意吗?你我之间,你的命已经算好了,你却永远一副受尽委屈的姿态——”   “我没有!”   “你就有!大学的时候,哪个不知道你李昭月清高自傲,顾影自怜,拒人于千里之外!在餐厅,明明你对那人不闻不问,可是人家偏偏挑中了你。你以为谁都欣赏所谓个性哪,沉默寡言算什么个性!你不过是长得酷像你生母。你知道那些同学怎么说你,又矫情又没用,可是够幸运,凭着一张脸就咸鱼翻身了——你用不着仇视我,这是别人的意思,我转述给你听而已!你真以为你跟他之间情深意重了哪。所有人都看你的笑话你不知道吗!”   最痛快淋漓的骂就是这样,有的没的,真的假的,通通言之凿凿,将自己牢牢定在正义真理的高地,置人无可反驳信以为真一文不值的死地!陈昭月真就信了! 于是当池门城冲完了澡,转到后园来找人,远远听到一个声音义愤填膺,更近些,猛看到昭月冲人一扑,女孩子哪禁得她推,登时倒地,原本干干净净的眼睛霎时便湿了。   “陈昭月你太过分了……”   跌倒的呜呜而泣,站着的转身便走。一个梨花带雨,眼泪也清水;一个满面纵横,不堪细视。地上的人起不来。站着的冷冷看来。她甚至不知道他在身后站了多久。大概把别人嘴里的她都听去了,把她的小气粗暴也看去了。无暇看他的表情,擦身而过,犹如陌路。   “这是怎么了!”   “你问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怎叙这悲欢福祸   话说佩蓉将回,这消息在章一放出来的当夜方城妇人们便都得悉了,大家都雀跃得很。佩蓉当日走得诡异,谁知道章一用了什么手段把人弄走,当然能回来就好,她有一张好舌头,大家都等着听她细说当年的,这是纯粹的好奇,各人各自有子女要疼要爱,谁会对一个从来陌生的女孩子关爱有加。可惜的是佩蓉还没回,昭月却要先走了。一红一白,两个女人一台戏,这戏却只有佩蓉一个人说了。   而偏巧就在不辞而别的当儿昭月才第二回见到了自家祖母,还有乔伊。   这几日下来祖母对昭月是极不满的:刚认了亲,几天里没一次主动拜访她们这些长辈,整日介不过是跟着男人们转。有其母有其女。   祖母没怎么留人,但话总是有的。“不等你大伯母回来?你们的事过去太久啦,当年你只是婴儿,她也是不懂事的年纪。不要怀着仇恨过日子。”   昭月不说什么,只是一个点头,一声“嗯”。祖母再不说什么,又睇了她两眼,其实是等着她把墨镜摘下来,谁知她那么不懂礼数,铁了心以这副装扮面对长辈。还有什么话说,祖母顾自走了,而乔伊这回也淡得很,只叫她路上小心,他答应了陪老母亲和几个妇人去打高尔夫然后一起午餐的。但乔伊随后马上发了短信给她。一个人什么心情,不是墨镜遮住一双眼睛就藏得住的。他懂得看。   老人家不以为意的一场道别却把男人们惊得不轻,原来女孩子不是同池门城一起回连阜池家,却是独自离家出走?手机始终打不通,连池门城郑乔伊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郑家祖母这才对池门城生了气,讥他原来对人就这点爱护。老人家是最有资格生气的,只要她愿意。   池门城又成了众矢之的,于是背了满身的箭簇又抱着满腔的懊恼回了连阜。乔伊反常地来安慰,说是人没事。人去了哪里原来乔伊最清楚,倒是帮忙瞒着了!   苏寂月说得对,他与她终究不比金坚。一场他完全没参与的战争却是最终要他来遭殃。池门城现在已经铁了心恼恨那个苏寂月,只因那女孩子也铁了心要将他与昭月之间往不堪里说,女孩子不抱他有一天欣赏她喜欢她的希望了,她跌坐地上泪水涟涟向他解释她与慕之之间还什么都没有,而他在义无反顾将她搀起后却冷冷送了她一句,“我池家父子二人都承你欣赏了。”他就是这样鄙薄她,已经这样贱视她,再良善无害的模样都是徒劳。但是男人再漠视她也想不到眼泪冲过后的精致面容会变得那么脏乱,无辜揭去,妒火那么炽盛,齿牙那么尖利。   乔伊说方城的事到此为止,言下之意他要走了,要忙起来了。电视剧的后期制作自有人操持,但过小阵子就要轮到他们上场做宣传,为了慕之,这回大多通告他都会尽力接下。慕之是块好材,只是生性过于内敛,这样的性子在娱乐圈要么站到巅峰睥睨众生,要么受尽排挤,郁郁不得志。以乔伊的眼光看,只怕慕之是前者。而乔伊怕的就是那一个“睥睨”。私心已经打定主意□这个侄儿了,池门城不懂教,他来,要教那少年认一个“仁”字。所以,离了方城去京城,看看那一双孩子,看黎黎玩得怎样了。   至于昭月,其实乔伊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她只说就在连阜,只叮嘱他假装不知,并且强调,没和池门城吵架。凭着这一句,乔伊有心对人安慰,拿一个“人就在连阜”安慰。   而谁都没料到的是待昭月池门城都走了,乔伊也订得机票了,方城却炸了——香港来电,佩蓉遭   险,正在抢救。   一团乱。池门城正为联系不上昭月焦躁不安,吩咐了秦朗和霍家兄弟到可能的地方找,自己也打算出门的,方城则催着他派出他那架公务机,佩蓉那头性命危急,方城连池家也急着前往一探,无奈郑氏那架座位不够。池门城机子肯出,自己却不肯走。没伤到性命自然就会好转,如果伤及性命……总得把自家的人找回来再说。   秦朗与霍家兄弟先走一步。池门城要他们分头找,去海边,去她大学母校,去她当初欣赏的一些食店,能想到的都交代了,等到男人自己出门,却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哪里。车子踟蹰出大门,缓缓下小坡,至岔路口,蓦地刹住。路对面拖着大箱背着小包的不赫然就是!   连阜这样大,企图将它翻过来找,却原来人就在离家这么近的地方。他这辆车她是认得的,两对面,一个隔了车窗,一个隔了深棕墨镜,谁都不知道彼此是什么目光。都绿灯了,池门城等着人过来,但人没动。又红灯了。这不是一条大道,交通也没有到川流的程度,男人突然等不及,摔了车门冲过正亮着红灯的马路。   尖利的刹车声扬起,一辆小卡车卡在路上。路人喁喁,司机愤怒地骂娘。陌生人,不管你是谁,你闯红灯了,你玩自己的命还玩弄了别人的心脏!昭月看不清那陌生人有多愤怒,不知道自己的颤抖是因为那人骂得太凶狠还是刚刚太惊慌。男人是擦过卡车过来的,两方都慢一步那司机就骂不出来他也没法站她面前了。   男人始终没回头理会司机的咆哮,司机愤愤地继续赶路,只当这人神经病:等个几十秒钟那女人能飞了?闯红灯也不懂目测一下车距,撞死就活该了!有路人侧目,男人将女孩子的脸埋到自己怀里,镜片下磅礴眼泪便藏得严实。男人出语却极冷:“我很好奇,如果刚刚我被撞死了,你会不会是最难过的那一个……”   ……   池门城很别有用心地隐瞒了佩蓉遇险的事,陈昭月与苏寂月这桩恩怨就够他头疼了,方佩蓉是死是活,等自己的问题清算了再理会。   陈昭月与苏寂月争吵根源简单,但究竟吵什么苏寂月一滴不漏,于是男人只有与昭月对峙。半晌,昭月只提一个郁明妃,一开口就是明妃。而男人只反问:“你信我,还是信那苏寂月?”他们已经走到她一定会信他的程度吗?但昭月真就信了,信他的骄傲。   但是她还有自己的结,不给人看,男人无能为力。她说给她时间。不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了。这人活得比她母亲累得多。曼殊从小在他们几个男孩子的呵护中长大,是最开朗大方的公主;而她可以说从小孤独。时隔几月,顾自走掉,却最终选择回这里,她自己说,除了这里,无家可归。可以说这一切都是方佩蓉所赐吗?不知道跟她说方城人全出动往香港探望正被抢救的佩姨她会有何感想,本能地不愿这些乱事来扰她,所以收了她的手机,代她与乔伊联络报平安,也打听佩蓉情况。   佩蓉系遭遇了抢劫。   女人念着可以回来,心里快意,索性在香港转机时弃了回方城的航班,临时决定扫货会朋友,更决定在香港玩两天。要让章伯修看看,她才不急着回方城看他脸色。佩蓉会的自然不是范黎,是自己一个女友,听乔伊说连她那女伴一并被抢,但女伴受伤轻微,佩蓉却能否脱离危险期都未可知。那伤一处处都是枪伤,一枪在脖子,险些伤及大动脉,或者应该说枪打得偏是她大幸,但还有一枪却在头骨。其实,枪枪是致命的,是欲置人于死地的打法。   池门城临时便做了决定:要么等人伤势平缓,要么等人死,绝不对昭月提佩蓉的事故。他知道在活着的这些人哪些人会深入她的心里去,一些人像血融进去,而一些人像芒刺,是扎进去的。佩蓉就是后面这一种。但无论过去彼此怎么伤害,与血腥生死无关,这种事终究是不幸,何必让她为乱。   对佩蓉的遇险池门城也有不解。她好排场,平素到哪儿都喜欢带个保镖,这一回那保镖却是吃什么的呢。乔伊才道那保镖也伤得不轻,一并躺在医院里呢,但保镖毕竟是醒了,佩蓉的女伴也醒了,一回顾,原来是保镖以枪威吓对方,对方反倒豁出来杀。   乔伊还道他母亲被章一气得不轻,可不仅是人真就因为那人的一通罚出事了,更是因他到这关头还为昭月说话。说什么这大抵就是所谓的因果。老太太当场大怒,大骂他无情无义,那点不懂事犯下的错要用命来抵?而章一一反往常,对老太太的质问不以为意,只说:“当然不必,所以,如果是天意,人死不了。”死不了,他们这些人又何必担心成这样。老太太气得险些犯病。他们这样的人家,重的是纲常,这样的话,岂止是对自家妻子的冷漠,更是对家长全然不放在眼里。   乔伊知道,自昭月失踪大家都道不知她下落章一情绪就恶劣,来到香港情绪更是恶劣。有个事乔伊没对池门城说:昭月回了连阜,他在医院里对章一说了。章一当下冰着脸大斥:“丫头太傻!池门城有什么好!”这时候的章一有池门城的影子,对谁都不顾忌。而虽说对佩蓉的伤态度最冷的是章一,自始至终守在医院的也是章一。其他人,在范黎把老人带走之后,或是去了乔伊家,或购物或用餐,该做什么做什么,反正人被隔离着,到了晚上迟些再回来看看。   池门城自知对佩蓉也是无情的,只是希望她能脱离危险而已,却并不着急。与乔伊私下通完电话,回头找昭月,又是一顿找。这些年,他们在这座宅子里总像捉秘藏似的。一个到处钻,一个到处找。最初很辛苦,后来就了然了,她能去的也就一些树叶茂密的树而已,他的宅子与郑家大宅不同,没有幽深曲折的园林,只有大片大片的草地,花园菜园,绕墙长的树。   天都暗了,人不在房间,在秋千上呆坐着。晚上起了淡淡的雾,再坐下去只怕春衣要沾湿。男人突然好奇平常绝口不提的佩姨,昭月究竟怎样看。挨着她坐下,将人搂过,她也不挣,但是一声都不吭。   “今天与车擦过的时候,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人命脆弱。我是太恼火太急了,你明明认得是我,却不过来。这一辈子几曾有第二个人让我这样不理智过……”   昭月没出声,只是枕靠在人一侧,抱紧他的一只胳膊,良久,男人以为她困了,她却絮絮说了一句挺绕的话:“我知道你对我好……这世上我不需要第二人和你对我一样好,只要你对我好……”   男人笑得无声,正想将人抱回去,却不防昭月又说:“你保密工作做得不够好。”他都没想出她所指何为,昭月自己站起,仍箍过他一只胳膊,低头一叹,问:“佩姨现在什么情况?”   一个人的凉雨天   池门城确实没做什么保密工作,只是收了她的手机,自己瞒着她,没顾上吴妈李妈她们,她们在方城有熟人的,有什么大事两地一通电话就都知道了。老妈妈第一时间就想起昭月,都想到了报应,对昭月一提,昭月大愕,只知人在医院,其余情况方城佣人们其实也一无所知。吴妈李妈只道是车祸,恨恨说毁点容也不足惜。昭月不予置评,刹那只想到一个“不巧”,来来回回都觉得不巧,出去一趟,回来竟就出了事。心里有些空。一旦人真有些什么,方城乱,他们在连阜的也是免不了的吧。这不是什么好事。   但昭月努力当那是陌生人的事,听过怔过就不再多提,重新开始看书;池门城则看他的杂志。其实男人根本没专心,那杂志是铜版纸,图片形形□,精美以极,却摄不住他的心;昭月对着密密麻麻的纸页倒专心致志。这一天所发生的事都不算小,恍如梦境,女孩子怎么就能那么平静,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的心思他不是任何时候都能看透的,譬如这两日,她不肯说,他便只能猜,很辛苦。   昭月不是没发现男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不动声色,只倚到他肩上去,遇着好句子就划线,做夹批,或者摘抄。她这个小世界,别人进不去。男人只好将自己的姿势调整到最佳状态供她倚靠。其实教人苦恼的还有一个事——她在用她的方式拒绝他。晚上有多少回,他一有动作她就避开,直到他捧了本杂志在手她才肯靠近。这光景,碰得,动不得,莫名其妙。不过他注定也闲不住。手机响,秦朗的。   池门城不理事有阵子了,亏得公司上下有一整套系统,一般事务照章运行,有大事务各区总裁也都能办妥,不到棘手处不扰他。秦朗报告的是法国区一桩并购案,这是大事,下午郁总监刚汇报过来的,不可不报备。   “您要亲自过去一趟吗?”   男人来到书房,心里躁,直直道:“不是有郁总监?”   “郁总监听说章一夫人事故后要赶回来。她说这个事请您亲自处理。”   男人冷哼,那女人倒骄横。但是能怎样?她毕竟不是一般的下属,何况这是特殊时刻。   “交给安斯华吧。明天把材料带上,路上我看看。”   明天,明天要去看佩蓉。连慕之黎黎都要赶去看望,池三怎能不去看望那从小认识的佩蓉。谁都会去,谁都关心着医生定的危险期伤者能否度过。如果人就这么死了,明天就省去这一趟了,但那可不算好事。昭月之前就说过,不希望有更多人非正常死亡,无论过去怎么彼此伤害过,总不至于要拿命来偿。大家从此陌路就是了。   但明天昭月不走。去,只是好奇,不如不去。记仇,心胸狭隘,冷漠,方城人大概有得一通说了。她确实是冷漠,不懂人情,不懂得给人温暖。深夜男人从书房回来,她那个卧房黑灯瞎火,都不知道为他留一盏灯。   ……   这日有雨,池门城的行程不改。那头清早来电,佩蓉已度过危险期。   昭月感觉生活仿佛又回到最初。男人出门去,外人进不来,天气有好有坏,宅子总是清静。   昭月光着脚在雨里把池家大宅游逛了大半天。到处都是草,每一脚下去都是干净的。一个人出门行走工作,回来后蛰居于男人的池塘,一方围墙把外面的肮脏喧嚣都隔了,这么安宁。曾经以为是这么安宁。   昨晚梦见苏寂月了。那女孩不停地笑,笑陈昭月其实也不过任何男人都可以,不过一个先来后到,池门城有幸做了那第一个,笑她那位章一大伯想成为第二个。梦里她只想扑过去,却使不出力,好似手脚有千钧重,心里悲愤难平,不知道有没有眼泪,醒来才知夜里原来男人一直抱着她睡。曾几何时,拥抱也无法使人心安。   花园里花开得姹紫嫣红,保加利亚玫瑰原株移植,气候不同,不可能与原产地一般优质,但已经美得让人心颤。这宅子就是这样好,想与一株花相处多久,想在雨里摘几颗熟桃子,不需顾忌任何人,它们都是自己的啊。最后昭月用伞兜了好些大桃子跑回屋,吴妈李妈吓得不轻。女孩子贪玩,这要是感冒了怎么办呢。   昭月也知道,这么折腾在从前是要被池门城嗤笑的,所幸他不在。来到他池家她也还没发烧过,体质大好,他家那些好东西不是白吃的。但两个老人家担心,吴妈催着人去洗澡,换了衣服李妈递上桃子和烫嘴的姜烧红酒,一碗热红酒下肚,什么寒气都跑了。两个妈妈这才安安心心窝客厅里继续看碟。   原来吴妈李妈有慕之的碟,就是那日在郑家大宅孩子们看的拍摄花絮。昭月倒还没好好看过,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看。吴妈李妈却突然神色古怪起来,不专心看碟,看起昭月。   女孩子长发刚洗过,吹干了,披散着,发梢犹有些潮,穿的是池门城为她买的家居服。她懒在衣服上下功夫,又常窝居,自然家居服穿着最方便。这样随意,却仍是掩不住干净秀丽。眸子像玉似的。嗯,一双好眼睛是多么重要,缀得原本就精致的脸庞熠熠生光。明眸皓齿,会有好词,只因确有这样的好面庞。不说年纪,谁知道她比慕之大了两岁?慕之呵,最初两个孩子也许走得太近了……美丽又乖巧,聪慧又淡泊,自然有些男子是要被这样的人物收服的。不知道慕之那孩子现在心里是怎么想。慕之那孩子可也很有阵子没回家啦。   昭月不是没发现自己被打量,也不避,拈了一根香蕉给吴妈,吴妈一笑,“小姐多漂亮。”昭月   苦笑,指着荧幕里那个莫青黛,“她才漂亮呢。”   “哟,人家化了多少妆呀。咱们小姐一点不下于人家。”   这要在外人听来,多像两个老仆人逮着机会拍马匹呀。昭月知道她们是真心,所以脸红起来,只是傻笑。吴妈李妈夸起乔伊更是不遗余力,“乔伊少爷总是公子如玉啊!”都四十几岁的男人了,在戏里更是蓄着须的,还这样赞他,确是是爱到骨子里去了。听说乔伊少爷的戏她们一部都不落——大概方城妇人们都是这样的吧。   至于慕之,昭月只想到一个“倾城”,骨子里那点傲与邪配着那张脸,处女作,却已经那么娴熟,很多戏一场便过。有乔伊,他会红;即使没有乔伊,他一样会红。吴妈又看了昭月一眼,冷不防说:“城少爷当年就是这副风情呢。小姐去过方城看到啦,一家人个个长得俊俏。城少爷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嫁给一位瑞典外交官,长居国外,今年小姐应该能见齐他们一家子啦。”   昭月明白:身份大白了,池门城不会再将她藏着掩着了。李妈也想到了这一茬,敛容问:“小姐,你可埋怨城少爷吗?”   昭月发现,这次回来,吴妈李妈对池门城的称呼都变了,从前只称先生的,原来都这么大把年纪了她们还叫他少爷,想笑,又想到她们是早已清楚了一切呢。也是,陪伴了池门城几十年的老仆人,都是从方城跟过来的,什么情况不清楚。池门城这人念旧,她早看出来了,念旧的坏处就是,佣人没一个肯泄露他的秘密,把人瞒得惨!   对吴妈这一问,昭月琢磨着怎么答合宜。他有时让人恨得牙痒,但终究,不算太坏。荧幕上恰有个难得的拥抱镜头,是乔伊抱的莫青黛,昭月忙指着让吴妈李妈看,三个人都对着荧幕笑眯眯。无论戏外亲不亲厚,戏里确是郎才女貌。那戏里的女子叫人喜欢,美丽聪慧,王侯将相都不入眼,最后跟定一个老先生,要是她黏着人见人迷的慕之,未必就讨喜了。   李妈吴妈仍意有不甘地看过来,昭月只得老实交代:“你们放心,没一点埋怨是假的,可日子总得好好过嘛。”不跟他过跟谁过呢。池慕之说得对,她懒,别个男人,懒得去挑拣。   ……   午饭时间将至,吴妈李妈又开始忙。一个洗昭月的衣服,一个做饭。所以门房的一通电话由昭月   亲自接了。哑巴老池平常只负责接线,可视电话,来客露个脸报上名姓吴妈李妈自会应对。昭月还从没接过这种电话,来池家的人实在太少。她不知,她的身份已大白,门房老池为来客敞开大门的机会会多很多了。   那登门的人昭月并不认识,人家一开口却问到了她,问昭月小姐是否在。   后来昭月想,也许以后应门应该先问明是谁来找,反正对方不知道谁应的门,诳说不在也没什么。这回她却是老老实实说自己就是,于是那人一脸喜色。那人一时走开去,再回来,却换成章一大伯的脸。   “昭月?”   温温热热的一声唤,恰如初见时候。昭月却大怔。   佩姨大好了?他就这么放心回来了,一回来就来了她这边。这关怀,太深切。   池门城的府邸,章伯修是稀客,可惜男主人不在家。大伯原邀昭月去饭店,昭月反邀他尝池家的便饭。吴妈李妈时刻不离,昭月与大伯吃午饭,她们大有全程候着的意思。最后被昭月支走了。无论多不自在,她想要独自面对这个男人。   那日骑马,他陪驾,备极呵护。如果是池门城,很甜蜜;如果是乔伊,很温暖;与大伯一起,原也是踏实的,但是总有些刹那,他给她的感觉不同于乔伊。出语太昵,气息太烫,举手之间贴人太紧。换做一般女孩子只当是同乘一骑马少不了亲密接触,陈昭月却清楚自己从小怎样过来……是自己多疑最好。后来喝过茶,疲惫困倦,回房间却并不躺到床上去,只坐在沙发上靠着,一靠就睡着。喝过茶就犯困,这在从前从没有过,那日莫名警觉,想到南京那晚的困乏,仍是把一切都归于自己多疑,但就那么选择了沙发做铺,然后那晚饭局上,提出要离开。害怕更多事勾起自己的多疑。不见面,不相处,大概可以相安无事。谁料他这就找过来。又是自己多疑吗?   他说佩姨已度过危险期,他可以放心了,只等她在香港静养到完全康复。那大概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听他诟责佩姨不知悔改,代佩姨致歉,昭月心里空荡,好像都与自己无关。道歉这种事,从来不觉得可以找人代做。大伯并不打算把佩姨接回来,自己也不会守在那边看护。夫妻感情之淡可见。昭月忽想起卿姨。大伯有过多少女人卿姨没算过,卿姨确是其中之一。他原本配得上卿姨,从能力到相貌都属上品,岂奈太风流,终究亏待了卿姨。   “你不开心?”   男人的眼睛都能看穿到女孩子心底似的。有些情绪昭月掩饰不来,也不想掩饰。他的到来并未使她开心。这会儿,他问,她便应。   “我想与池门城过安宁日子,那日却有个老同学过来离间。”   大伯眸色深浓。“离间,想要你离开吧,看来你不想?”   “我和他三年了,我觉得可以一辈子。”   面庞染红,便垂着颈子,长发微乱,在男人面前,犹如刚睡醒的孩子。而她心里只是想着自己的话。蓦地明白,在池门城做的所有事情里,坏的她选择了原谅,好的她一桩桩都记着。这算对他偏心吗?   这长长的低眉便错过了男人眉眼间所有的凝重不愉和汹涌的眼神。只听得男人一声沉沉低低的叹:“在你眼里,眼下没有第二个男人亲过池门城了吧……他做过那么些事,你竟也全都不计较。如果是你母亲,一定不会原谅那么一个人。”说到最后,眸里的失望与愠恼并不掩藏。她终究不是曼殊,她都二十三,竟不及十七岁的曼殊理智。   他终于足够直白地指责了。昭月只觉眼里有一点热,抬眼对着他。有些摸不准他了,他究竟是以一个父的立场立身,还是其他?究竟想要她怎样?摸不准对方的时候,只有自己务必坚定,给自己底气。   所以,直直看到那双深瞳里去,回应他的不满。“我原本就不是妈妈,我不可能什么都跟妈妈一样。妈妈的十八年,我是在另一种世界度过的。妈妈有她的原则,我有我的坚持……”   每一个人都拿当年那个曼殊做指标衡量这一个昭月,每个人都可以挑出这一个一堆的毛病,因为比不上那一个。她从不向任何人撒娇使气讨要本该有的人生,而他们一个个只知道苛责挑剔!   一顿饭吃得昭月心里湿漉漉,大伯不料会这般,却不事安慰。彼此眼目相对,读得懂或读不懂,都不再明摆出来说。昭月只说一个意思,“为了我好,请您让我自己选择自己的人生。”最后大伯是那么安静,眼里温和,微露无奈,嘴里缄默,只是静静吃饭。她不喜欢他干预她的人生,或者说不喜欢他介入她的人生。那日她睡在了沙发,下午半天避开他们一众男人,后来就从方城逃回来,再见面又是这样僵直冷淡。原来她这样警觉。   午饭后大伯不久留,说要走。这池家大宅他绝少来,却没兴致参观,而昭月直说一句“我送你”,半个“留”字都没有。雨声不断。随从早撑开伞迎上来,大伯只让先行,自己等着昭月打开她那把长柄伞。从小楼到大门,一百米吧,能一起走一段是一段。   昭月不够高,须将伞高高擎起,大伯一笑,接过伞去,大掌一伸,将人小手也包覆过去。那指掌温暖干燥,昭月却像触了电,只想要缩回,而那大掌也及时松动。动作在刹那之间,情绪却如丝如缕,不紧,却撩得人心皱起来。   走到门房,大伯停住,却凝着哑巴老池看了几眼。这人比他们长个十来岁,却显老,上六十岁的模样,因为口哑,几十年来都被人遗忘在角落。他们不知他还在这里,原来池门城一直留着他。昭月不料大伯会与一个门房打招呼,他们这些人,平素看起来好像连家里有几个仆人都记不清的。大伯问:“你还好?”这一瞬,昭月才觉得这个男人有些池门城的影子。   老池只是点点头,微微一笑,竟似对问话的人不熟悉。曾经是熟悉的,甚至畏怯的,但是太多年没见了,原本就生疏,如今便恍如陌路,连畏惧都销蚀了。   想与你重归旧好   大伯终与老池没有任何对话便离开。在老池的光笑不开口有一瞬的不解之后大伯恍然想起他是哑巴,于是微一点头,不再说什么,迈步走出已敞开的大门。   昭月直到将人送上车才走开,这是礼节。大伯坐上车便降下窗看出来。又是一双很会说话的眼睛,似乎有很多悲伤。昭月唇一张:“大伯走好。”旋即低眉垂眼,转身。   雨声细细,春凉沁人,这个午后昭月本打算看书的,但此刻坐到了门房里,喝老池为她泡的茶,看老池写的字。大伯那一声问老池那一声笑她明白,他们是有故事的——只是不料会与自己母亲有关。   她问怎么与大伯认识。老池遂一边回忆一边写。   他曾是郑氏手下,因为英勇而受伤,得以跟在她叔伯身边跑腿。然而终究因口哑而不受喜爱,还有那条颈上的长疤,小姐们是厌恶的,只有曼殊小姐,怜他交际不便且受冷遇,更怜他的伤,只劝他离开。入得郑家的人没有轻易离开的,除非被逐被废,或者被一些身份显赫的人物要去。曼殊抓来池三要他收留,美其名曰老池也姓池,跟了他名正言顺。其实池门城哪考虑那么多,要做什么,曼殊一句话而已。老池忠勇憨直,但再良善在郑家也是拼杀而已,不如跟着池三做他的司机或者进池家正经的企业里谋个职。   写出那个“忠勇憨直”老池竟有羞赧,对着昭月憨笑。旋即补充。「但她要我少逞孤勇。她说人需爱惜自己的性命。她还说池三少爷宽和,爱惜手下,呆在池家最平安。」   昭月低头凝着纸,努力想象曾经自己的母亲尽心筹划着一个生理不及常人的家仆的将来。那需要怎样的慈悲。早就知道那些男子都爱慕的妈妈一定有着佩姨她们所不及的好,想来一个人身上至为宝贵的财富不就是善?那么好的女子自己竟就不能平安啊。念及此,眼里一胀,低头再低头,却令眼泪更快地掉落。   老池惊慌失措,忙忙地找纸巾递上,想伸手拍拍女孩子的肩却又怕逾了矩,局促得要命。昭月也觉窘迫,竭力镇静,一抹眼泪抬眼来笑,却缄了口,只在纸上写:「原来连你也是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呢。你们都帮着先生瞒我。」   老池一看她的话,忙忙解释:「池三少爷说等把来龙去脉查清了再说。三少爷做事总有他的苦心的。」   昭月委实不能苟同,那人私心那么重却好会找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些憨直的人还真以为他有苦心了。也不说他的坏话了,只笑道:“你们都好维护他。我可不觉得他有多好。”   老池连连摇头,然后奋笔疾书。昭月看后倒有点怔。老池说他原本不识字,是池门城要他学字,买来课本,让吴妈等人时常指导,后来还促成了他和吴妈的婚事。   昭月咧了咧嘴,没想到他还当过月老,功德不小。看情形也知那人在家里这几位老仆心里地位老高,难怪他们忠诚。人与人,很多感情的付出是相互的,一点不假。   昭月发觉聊着池门城的时候自己心里是轻松的。其实他身上不可能没有让人心揪的坏故事,譬如他与林涵之,譬如他与郁明妃,但那些女人毕竟与自己无关,对陈昭月来说,最重要的女人,只有陈曼殊。所以,明知会沉重,仍然在纸上郑重地写:「多多跟我聊聊我母亲吧。」   ……   都黄昏了,池门城仍然没有回来,李妈上来问吃饭,昭月只让先拖一拖。   之前昭月与老池聊了好久,是与池门城郑乔伊他们不同的版本,主旨却是一样的。昭月在门房以为正好可以等到池门城回来,结果没有,而老池能说的事并不很多,到最后,老池倾空了自己的回忆,还想要送女孩子更多,于是兴匆匆回里屋搬出几样东西来,是一个木质九宫收纳盒,一个木雕娃娃,上了清漆,竟与店铺卖的无二。昭月喜欢这些小玩具,吴妈李妈跟老池提过。这是他做得最好的两件,却一直犹豫着不敢送,怕仍是不够精致。昭月自然小心将它们带走,心知这盛情因与故人有关,无比沉厚,并且,竟平生第一次觉得自豪——为自己是陈曼殊的女儿。   当池门城来唤昭月吃饭时天已半黑。昭月没想到自己会睡过去,睁眼看清男人那张放大了的脸,慢慢爬起来,小小一扑便埋头到人怀里。想他了。   可是昭月没想到慕之也回来了。   三个人一起吃晚饭,各自有各自的别扭。父子俩别扭着什么昭月不知,她只知池慕之几番看她不顺眼,彼此相对无异于彼此折磨。   打破沉默最好的话题就是佩姨的伤势。做父亲的说佩姨大多时候沉睡不醒,但脑电波显示正常,醒过来只是时间问题。做儿子的也不吝啬透露点情况:“你那位老同学正在照料她。”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只是好奇,听起来好像他自己跟人家从来不熟。而苏寂月能走到这一步,昭月并不很惊诧。想来当初那一场冒名顶替的方城之旅不仅使佩姨有意外收获,苏寂月收获也不小……   这一晚昭月呆在一楼休息室里看书,和谁都不必照面,清净。她真没想到慕之会回来,他的出现果然不使人愉快,一回来就挑一个她忌讳的人做幌子。苏寂月与陈昭月近来的感情池慕之不可能不清楚!如果是池门城或许就会滤去苏寂月的事。现在,她甚至乐意他将某些事隔离在她耳朵之   外了。   这一晚昭月窝在休息室的圆沙发里睡着,一觉到天明,睁开眼,仍是池门城那张放大的脸。天晴了,天光大亮,男人的眼睛却是阴晦的,一开口,声音像浸了水的羊绒,不复暖,只是沉,只问了一句话,“这里比床还要舒?”都不等人应声就走了。   男人已恢复从前的作息,晨跑,然后去公司。这会儿晨跑已毕。走到门口却停了一下,“要不要吃早饭?”昭月忙蹿起来奔过去。   这一招事后讨好蛮有效,池门城睨了女孩子两眼,饭桌上把要她交代的自己要交代的全托出了,譬如昨日大伯的来访,譬如自己要出差法国。并购案毕竟不同寻常,上一年度就开始筹划的,不得不亲自出马。昭月唯唯,听得他最后嘱咐好好看书,更是唯唯。心里其实惦着一个问题,昨晚饭桌上没提,这会儿看他风风火火,况且自己刚被训过,仍咽下不提。那问题,问乔伊也是一样的。   相比做父亲的,做儿子的这回好像并不急着走,睡到很迟,醒来同吴妈李妈闲聊了些最新的生活,遛到后园闲看昭月看书。对昭月来说,这无疑是搞破坏——有外人在怎么静得下心。   果盘子里有早上新摘的桃子,香芒,几颗大红李子。日子过成这样,滋润得很。哪个女人   舍得扔掉不要呢。但是如今的陈昭月扔了这个还会有下一个迎着候着。她倒似铁了心,不换了。   二人独处,这是尴尬的时刻,昭月知道自己心里已成刺猬状,面儿上却淡定。树下只有一架秋千,草地上犹有许多积雨,最终两个冷脸相对的人同坐在了一架秋千上。昭月觉得这是脸皮问题,脸皮薄的人应该始终站着,池慕之在家里的脸皮向来是顶厚的。   “怕我吗?”在人昭月起身之后依旧是池慕之风格的“问候”。两年来,就是太多太多这样的   “问候”把昭月逼成刺猬。摸不透他,无论尖刻的冷漠讽刺还是这样黏腻的挑逗探问,他做一次,她身上就多一根刺,最终成了刺猬,没有杀伤力的刺猬。   “你慢坐。”径自迈步。   “不急吧。有东西给你。”一句话没对上竟就要走?   昭月才看清了他怀里有一只铁皮盒子。第一桶金,昭月也听谁提起过他的第一桶金,他果然给家里每个人都买了礼物,包括她的。又想起苏寂月所说的猫。扁扁的盒子可连一只猫崽都装不了。不由问:“怎么没有买猫?”   她口气清淡,他却颇温煦,只是透着几分慵懒:“我随随便便的一句话某些人倒是记得清楚。”   昭月有点窘。那“某些人”可以是传话的人,也可以是她呢。怪只怪有些话当面一说还没感觉,经了人特地的转述便平白染上一层意味,教人不停反刍。但他当初要是没这么想又哪来“随便一说”呢。心里仍是有怨府。   “也许我真该买只猫。你在我池家窝居的生活死气沉沉,找只活物陪陪你倒可以排遣你的寂寞。”   昭月轻笑:“再给带上只狗吧,猫狗大战,更热闹些。”   这情形,一个坐,一个站,坐着的直直盯着站着的那一个,而站着的视线在人家身上,天知道到底焦点在哪一处。努力将目光上移,移到人家的下巴,微翘的唇,直挺的鼻梁,幽深的眸子,终于胶住,面红耳赤。多久没有从容直视他的眼睛?这时间要以年计吧。心里头缠着一个魔,并不是那场喜欢冷却了魔就会乖乖离去的,一场喜欢好似一场大病,没有调理好,会落了一生的后遗症。譬如,从此做贼心虚,无法彻底从容地看他的眼睛。现在,她只想把自己治好。所以只好看他,以无比尴尬的姿态,虽是“母”的身份,站着,直直面向他,往自己的目光里涂上胶,不许再游移。然后一声令下:“礼物拿来吧,我真好奇了。”   和池慕之相处真累。昭月感觉自己要虚脱了。还好,对方也无心再僵持。物物交换,书和果盘子交出去,铁盒子收来,捧住盒子的一刹昭月想到“潘多拉”,一开了盒盖却怔住了。   慕之有收集本簿明信片等小物事的癖好,昭月知道,那些东西她也顶喜欢,第一年,他肯送她几张新奇的异国明信片她就开心得什么似的。不过个人有个人的专好,她不敢太贪心,只管更专心   收集邮票。   她其实猜到这样的铁盒子里装不了什么怪东西,多半是纸质的。果然就是一叠明信片。明信片,这并不新鲜了。但她没想到是这么特殊的一叠明信片,贮满时光的沧桑。卡片与邮票都泛黄,字迹都在时光长河里微微洇散。十张,时间多是一九开头,后两位数都很小,有两张甚至是一八起头。英文法文德文……各种文字,恐怕要跑许多国家才凑得起来,更可贵的是,很美,要经过一番精挑细选。   不是寓意不善的猫。是承载深情的老明信片。她就那么怔着,情不自禁地微微张着嘴,顾不得面前坐着的是池慕之,只一张一张将犹硬朗的故纸摩挲过去。于是也错过了人家是怎样专注地看着她,看她身后薄软的浮云,一绺翠树的叶梢,春雨沾湿的草地,春熙明媚,映照一个沉醉的纤巧身影……就知道她会喜欢的。   而昭月最后明白,人要把自己出卖真是很容易。池慕之拿几张故纸就把她那只刺猬拍扁了。他说聊聊呗,她就留下了,顶没骨气。然后同这个“敌人”聊了好半天,天光愈加灿亮,太阳努力往天顶爬去,而他们吃光了果盘里所有的水果。   他们谈他的人生,话题诡异,两个人的组合更是诡异,但是慕之真就以一个突兀的“你觉得我有没有可能达到乔伊伯伯那样的境界”开启了他们这场诡异的倾谈。好像两人好了八辈子,是最亲密的姐弟,或恋人。   陈昭月心知自己那场喜欢的后遗症之一就是不可能记池慕之的仇。所幸迄今为止这病没给她带来过灾难,只是使她像得了失忆症似地一脸严肃替他分析他还长得没边儿的未来。他毕竟小,至少比自己小,还是用得着她指导的年纪:她这样欣慰地想。而他只是在笑,她的分析其实没有新意,与乔伊伯伯的主旨差不多。自然,因为人生这东西内容可以很丰富,主旨却是很统一的。他走上这条路,乔伊伯伯已经说过了,德与艺是他一生修行的课题,陈昭月便也是这个意思。   与乔伊断断续续私聊过,慕之已经有方向。只是,还想听听她的。这不是单调的说教,是深情又善意的冀望。一直知道她是这样的人,扭着躲着敌对着,骨子里却不设防的。只是,昭月还附加了一个意思,有关黎黎。她能有什么意思,无非什么匹不匹敌不敌,慕之唇角始终簪着一丝笑意,睨着她,也不辩驳,一辩驳就要开口伤人的,他今儿个心情好……   两个人轮着坐秋千,当李妈远远喊他们时,轮到昭月坐。慕之挥手示意李妈先回去,别过来。他们的话还没完呢。昭月却觉得已经完了,好像那场倾谈就是舞台上的戏,戏散了,要回到现实中来了,防止池慕之故态复萌又放暗针伤人,所以陷入沉默,低头抱自己的书和铁盒子,正待起身,人家蓦地一声:“陈昭月。”她便仍旧坐着。   老实说,昭月喜欢这个直呼其名胜过那个“姐姐”。看来他还在戏里。戏里的他要可爱许多啊。她就这么直直凝着他——现在好多了,看着他的眼睛也好多了。等着他把话说完,可是人家却不看她了,目光落在她的书上,或手上?   “你和我爸在一起,真的幸福吗?”   是在“幸福”这个词成声之时,视线上窜,准确无误打在她的瞳仁上。昭月微微眯了眼仰视眼前的男子。他太高,而她太低,感觉受了他的压迫。   他今日的话题都很诡异。之前他的人生,现在又她的幸福。这个问题,她也在想着呐,自和苏寂月大吵过后就在想了,一直想到现在。这会儿,好像可以回答了。所以将视线移了移,尝试组织语言,可是这一眼移开去就望见远处站着的两个身影,一个李妈,还有一个池门城。慕之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他那位父亲僵僵地立着。嗯。这种情况别扭的大概只有他们父子俩。他的事,她好像一直不知道的。   昭月没什么表情地站起身,有点惊讶那人怎么就回来了,往常去了公司中午是不回家的。对慕之那问题,遥遥望了他父亲一眼,红了脸道,“挺好。”   对你真又对你深   一顿午饭又是三个人共桌而食,与慕之的矛盾诡异地缓解,昭月觉得自己的胃都更能装了些,于是将过剩的兴致腾到这对父子身上。这二人眉目仿佛,尤其一双眼睛,细看来原来那么像。她看过那些老相片里的池门城,与慕之相较是另一番形容,却总觉哪里像,原来是这一双眼睛,还有神情。   昭月以为自己够不动声色了,其实他们哪个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慕之却蛮配合,顾自与父亲聊天,替她做掩护。今日他有心成全她,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成全。他说吃过午饭就要走,机票都订好,要回学校。昭月微微吃惊,却不说什么,只听做父亲的回应。   电视剧的后期制作需要些时日,听池门城的意思他有心参加一些用得上他的仪式了。他帮乔伊投资那么多戏,自己从来不接受采访,儿子的戏与他也要像无关一样,但他要去看,看着他迈出第一步,走向璀璨。他们这些人对娱乐圈委实是看不上眼的,看娱乐圈的女星犹宽容,容许她们卖弄脸蛋与身材;看偶像男星则异常挑剔,因为他们自己是男人,是靠脑袋而非脸蛋功成名就的男人。慕之生得太耀眼,他们都捏着心要看牢他,就怕他一着不慎沦为“偶像”。   这些慕之都清楚,连陈昭月都对他说呢,他不必求名求利,只求使自己更强大。他的目标不能仅仅是走红,而是到了乔伊那个年纪依然红,到了比乔伊更老的年纪仍能受人敬重。多么野心勃勃的规划。   “要做便做王。”这是昭月早上说的。池慕之会记住它。所以他要走了。做王不容易,他还有很多很多的功课。   慕之没什么行李,走时只带了一盒桃子,是昭月亲自去摘的,让吴妈洗得干干净净,又拿布擦干。这是家里的味道,昭月没解释,他肯带上就好。这友善来得太突然,她有些懵,甚至不敢使劲消受,努力淡定,小心翼翼为他做些事。却不知就是这小心翼翼易被某些眼尖的人看得仔细。   ……   吴妈李妈这一天不知道互相递了多少颜色——从早上慕之往后园去迟迟没回开始。   李妈第一次去打探望见慕之与昭月这对冤家一站一坐在聊天,第二次打探借口招呼他们午饭,虽然离得远,还是看得出他们彼此挺和睦。看起来慕之换了策略。   慕之友善昭月固然开心,她们却不安心了,因为看起来他们的城少爷并不满意。他们的城少爷明明说过乘下午的航班离开,结果中午回来了,回来之后一直就没再离开的意思。照顾了他几十年,她们哪能看不懂他的情绪,正常说话,正常吃饭,眼里却始终笼着一丝阴翳,尤其在昭月与慕之到后园摘桃的时候。他只吩咐了司机过来等着接应慕之,自己默然上了楼去。   她们有心跟到后园,看到什么呢,昭月小姐亲自爬树,慕之在树下笑吟吟。他自然愉快。她们却捏了一把汗,谁知道身后小楼里哪一扇窗后就有个人在看着呢。她们却什么都不能说,只是互递眼色:昭月小姐实在不必对慕之做得那么好。慕之只是去京城,另一位可是去大老远的欧罗巴呢,也没见她想到摘些桃子聊解他旅途的寂寞。   后来慕之就由司机接走了,什么都没带,只捧着那盒桃子。桃子寻常,人不寻常啊。再后来吗,他们借着打扫房间的名(虽然房间前一天刚打扫了一遍),将几个目标房间巡视过去。书房没人;两个卧房敲了没人应,开门进去,也没人。正疑惑人去了哪里,原来都在休息室里。一个窝在圆沙发里睡觉,一个看文件。一个睡得没心没肺,一个一脸阴霾。她们的打扫就此停止了。   再后来,她们午睡去了,反正醒着也看不到那一对人怎么相处。所以这个午后只有这一座楼默默见证了男人对女孩子的脾气,见证男人从休息室愤然走出而女孩子迷茫无措只能在后面跟着。这座老楼就算搜索枯肠也搜不出曾有哪次男人莫名其妙发脾气而女孩子得倒头去追的记忆啊。   后来的场景吗,有些闷,那个女孩子只会默默在后头跟着,有心讨好,可是嘴上功夫不行,不懂得哄人,倒是一副没心没肺相研究起男人书架上的藏书。她不过是好要和他赛耐力,谁先不耐谁就先开口。男人输了。   看起来男人不满的事情很严重。女孩子也心虚,小心翼翼检点自己的过错。那过错只能两人交流,第三人听不得。再后来,场面便更不可为外人道,女孩子婉转承顺,男人眼见着志得意满,却突然有一道哭声打破了一室旖旎。   “你还气着什么!把话说清楚!”由迎合到挣扎,也不过一瞬之间。   从唇舌相抵的那一刹起她就发觉他与往常不同,念着那气息至为熟悉,默默接纳。至于纤细腰身,玲珑胸脯,柔滑肌肤,男人往日多怜惜,指掌温柔熨帖而过,为的是一个呵护,这回却全是蛮力,几乎要把人摧毁的力道。她顿时就明白了,他那不是疼爱,是发泄,发泄他那来势汹汹的怒气。她为自己回连阜后晚上有意避着他而心虚愧疚,有心补偿,却原来自己一厢情愿了。   接下来的话是很难听的。男人放了冷话真是要叫女人心碎的。“你把我想成什么人!要上~床身体比你陈昭月诱人的多得是!我不过是要你的心。可你有多冷漠。你对慕之都比对我上心!”   男人有男人的怒气,有些话有心压轴。而女人有女人的计较,为人毫不委婉的怒斥又羞愧又委屈,总之,伤心不已。   晚饭时候吴妈与李妈之间的眼色递得更加频了,池门城准时从后园回来吃饭,而昭月没动静,李妈张罗着再去唤一声,池门城却阻止了,“由她吃不吃。”语气淡漠,显然气没消。   一整天的猜测终于成了真,两个老仆担心不已。那两个人闹别扭,这在女孩子出现以来可是第一回。都在琢磨着怎么劝慰她们少爷合适。   “慕之越来越懂事了,懂得与昭月小姐和睦相处。那孩子大概是放下了吧。”   但愿事实就是这样。但谁能确定呢。池门城不语。吴妈礼物很少在他吃饭时候在左右,他明白她们担心什么。   “少爷,不妨和慕之那孩子开诚布公谈一次吧。虽然是父子,这事敏感,可放在肚子里猜来猜去也解决不了问题……”   池门城清楚,和慕之谈其实不难为。但有一个事他不便于对她们说,今天他介意的是女孩子对慕之的用心。桃子是平常,心意不平常,可以把人心搅乱的。这几年,她惯于受他无微不至,对他却不懂得无微不至,和慕之才和好半天却无微不至起来。这多让人气闷。   后来吴妈又问一个问题让人震动不小,她问昭月可知道慕之心思。他们能确定的只是,没人跟她提过。看她此前的态度似乎不知,谁知道呢,她从来也不是一个心浅的人。   “少爷,低个头吧。不和好明天你动身也不得安宁……”   必须他自己低头,他知道。她可以低着头任你批,但不会主动跑过来向你低头。   晚上城少爷怎么低头吴妈李妈不得而知。她们帮他熬了一碗杂粮粥,他亲自端上楼。而她们收拾收拾管自己看电视去了。会没事的,城少爷不是会让自己带着坏情绪上飞机的人。   ……   这世上就有这样的男人,一壁关心你的胃,细心为你端来一碗可口的粥,一壁却不肯在颜色上丝毫宽和。粥是热的,人是冰的。吃是不吃?   这世上的男人也就有这样的,前一瞬冷若冰霜面无表情,下一瞬就动容了。不过是因为她懂得承情,接了他的粥,还有她那眼睛,看起来流过不少眼泪。她是理亏又不是受了什么大委屈,至于大半天都红着眼睛?不以为然。可是到底心疼了。这一生要败在她手里——生气都没法气到底   啊。   不顾人正吃着粥,将人揽到自己膝上坐,埋头在她颈侧。“我明天再出发。下午有心回来与你们一起吃午饭。”   这么说是他回来之后她做了什么才惹他发怒?昭月默默吃粥。   “离慕之远一点。”   很淡很淡的一句,似随口一说。她的僵硬也是轻微的,但他感受得到。她始终沉默。   “你知道慕之当初为什么对你不善?”   她知道了,现在想假装不知道也不行了。有些答案或许早就已想到,只是给自己备了多个答案,由着自己在不同的答案之间跳来跳去,由着自己迷糊。难得糊涂啊。   “说话!”男人低斥,扣在她腹上的手微微一紧。他说了一句又一句,她却始终默不吭声。   昭月将那碗往桌上一搁,本想起身,后来只是侧过身,与男人鼻息相拂,微微低了眉。“今天是太高兴,毕竟与他和好了……以后不会……”   今天高兴慕之的的示好,高兴他送的礼物,高兴他找她谈他的人生,高兴他的示好不是戏。这个世上有几个男人会令她这么希望他开心快乐,池慕之一定是一个。可是她独独没有因为慕之要离开而伤心不舍。放没放下自己清楚。哪知道自己的开心在男人眼里成了罪过。她是太依赖他的关怀了,没学会时时关怀他的情绪。她知道自己过失至大。   但她也是有委屈的,委屈也至大。在男人的唇都触到了她的脸颊时微一侧头,俯到他肩上。“你知道这两碗我在想些什么?有些事我没通我不敢接近你……我想知道,爱情这东西,究竟,灵魂占了几层;肉体又占了几层。先生,如果不是因为你早早把我变成你的人,我还会留在你这里吗?”会义无反顾地听从大伯他们的劝,找个匹配的好男子?或,仍要留下,等待你将我变成你的?   男人心里一紧,将人扳到自己跟前,轻捏住她的下巴,沉声问:“苏寂月那天究竟说了什么?”   她也盯住他的眼睛,却是耳根烫得难受,终于又垂了眼:“她说我谁都可以,不过是碰巧你的一切都让我满意。”   仿佛心尖都发凉。男人垂了手:“你说给你时间,原来就是这个,看来你很犹豫……”   肩上不受桎梏,昭月又黏在他肩上。“如果你我还什么都没有而你对我好了三年,我今天只会更义无反顾地跟定你,不必为人家一句话惆怅那么久。我怕我对你不够真不够深,我希望我们能完满……”   眼睛骤然酸胀起来,抱紧他,免教他将她推离看见她的窘。   原来涣然冰释春暖花开很容易,一句话而已。可是等这句话他等了多久?不是半日一天,是三年,是已过去的半生。等一个女孩子给与自己最盛大的跌宕与圆满。   这情形,女孩子淡定,男人倒雀跃非常,一嘴的甜柔诱哄,反反复复“对不起”,听得人耳朵都疲了。昭月心叹自己的心肝一天之内被他们父子二人捧起来摔下去折腾得够呛,羞赧褪去火气上来,只想脱身去洗澡然后温书。一天的时间都被他们父子耗掉了!男人却犹不罢休。   “你知道我今天要走却一点表示都没有!你深在哪儿呢?”   昭月脸一垮,苦瓜一样纠结。“您想让我怎样,依依不舍要您别走?你在我身上耗掉那么多时间,再不务正业人家要说我是祸水了!今天这样因为发脾气取消行程的事说出去我得被骂死……”   男人一愣,转瞬就乐了,抱着人笑得志得意满。嗯,如果有谁真能成为他的祸水,就是她了。   这样的时刻,身体的骚动说来就来,眸光一深,捧住人就往唇上黏去。昭月使劲推挣,“我没漱——”嘴里犹有粥的清甜,被吸吮个尽。男人声息粗狂,来势汹汹,昭月心觉不妙,待他大手往衣里一探,她忙去推,作势起身,男人长臂一箍,把人圈牢,唇一移,往她颈子一口咬下去。女孩子“啊”了一声,不敢乱挣,却也火了,“等我洗了澡行不行!”   男人这才找回一丝理智,抬起头来,两眼都是笑意,四目相对,昭月却想到了大灰狼!男人打量了她身上一眼,忽满眼精光,“不就是爬了树脏了衣服——”话才完,女孩子一声惊呼,那“脏”衣服已被扔到了一旁。   “老妖怪!”   男人才不理会,闷笑一声,嘴里衔满温香,顺势做一点妖怪的吃人动作,啃得人倒吸冷气。   “把你之前的话再说一遍。”   “什么?”   昭月不敢低头,只由着他引她换成跨坐,裙摆被撩起,努力要脑袋清明,琢磨他要的是她哪一句,隐约想到句话,却说不出,怕不成调,头脸往人颈上埋,不能让他看去自己的乱……   对你真对你深,那是陈昭月独家的啰嗦表达,自己懂得就好。   明天可以愉快地上路了。   专为你谋篇布局   吴妈李妈某日早上很欢快地看到她们家少爷又是一脸明媚。航班看起来不会再延后了。他那位助理秦朗到来之时,主人家正在后园。于是那位内敛沉静的助理在到达后园时吃了不小一惊。他看到什么呢,老板站在树下,指指这里指指那里,所指都是最大最红的桃子,而那位小姐便像猴儿一样引臂伸颈去够。桃树高不到哪儿去,可长在高处的不动竿子也只有爬了。   吴妈在旁解释:“城少爷喜欢桃子。小秦也吃的吧?带些路上吃正好。”   秦朗但笑无语。看起来怪折腾女孩子的,老板高兴就好咯。后来女孩子从树上下来,走在最前面,围裙里兜了不少桃子。秦朗眼一低就可以看到她赤着一双小脚,如玉如瓷,忙忙移开眼。   ……   车里,男人啃着一只桃子。是女孩子亲自洗的,干干净净,清香甘甜。可直接在车里啃桃子,对他们这些讲风度的男人来说,这真是史无前例!秦朗若知这次延迟出发与几只桃子有关,心里大概会很不平静。   男人看起来陶然自得,一开口却审慎得很:留意方城动静,尤其香港那头的进展,女孩子要去哪里务必秦朗亲自接送。抢劫者没有抓到。香港警方那么不中用?是抢劫者还是单纯的枪击者,谁知道。这时节,她能静得下心哪儿都不去,那些人未必同意。   “您能放心离开吗?”章一夫人说受伤就受伤了,昨日新闻里日本那要员说毙命也就毙命了。那些人可都是跟章一有关的。   而男人很淡定。“谁都可能有事,她却不会有事。”章一怎么舍得她出事。章一,自家夫人都躺在病床上呢,竟有兴致来找她,只吃一顿饭就走了。他安的什么心呢……   当中午池家吴妈打电话通知秦朗昭月要出门秦朗一愕——老板果然猜中了。这时节,那位小姐不会那么安生呢。只不知要去哪里……   昭月要去的是香港。秦朗乍听也不多问,立刻差人查询航班订票,如果没有合适航班便起用自家私架。还有一事让人惊奇:那些人算得真准,正好男主人走了他们就找上来了。   航班没有。昭月不爱用那架烧钱的私人飞机,让订深圳的航班,到时再由深圳驱车过去也挺方便。她其实并不赶时间。苏寂月只说若想要知道些她会感兴趣的事就过去看看她佩姨,佩姨到现在还睡着,说不定哪天就睡没了。昭月不惊,从听乔伊说肇事者漏网起就觉得发生什么都不值得惊怪。   她一直对所谓社团所谓枪杀没什么概念,好像自己的世界离血腥远着。其实也晓得人命到底脆弱,保不准某天鲜血就溅到自己身上了。乔伊问她知不知道日本这两天一桩新闻,有一野党领袖遭枪杀。她不关心。美国从总统到洲长议员遭枪杀的太多了,离他们多远啊。她只要自己身边的人都平安,只关心苏寂月所说当年佩姨丢弃她的别个一些原因。   苏寂月知道的真多。也许只是饵,明知是饵却仍得过去。因为没有人愿意自己的人生平白留下一团浆糊,更何况,既是当年,一定与父母有关。   飞机上秦朗向昭月介绍了一个同行者,那人有点面善,自称姓霍。保镖吗,昭月知道。一路看书,读德波顿,这时候可真没兴致看那些课本。三人抵达深圳时,早有苏寂月安排的人等候,等抵达了佩姨所在的私人医院,天色还亮着,却早过了晚饭时间。   佩姨受到的照顾无比周至,房间里一个人穿着工作服,大概是护工。另有一中年女子,穿着一般,身份不明,但是好像知道昭月,自昭月进门就主动上前走到昭月跟前,满面笑意,“小姐——”听她这样称呼昭月只当是方城某个见过她的女佣,颔首一笑,旋即移目到病床。佩姨沉睡不醒,面目安详,面容清癯了好些,脸色也没以往光亮,但依然是美啊。昭月走到床侧,俯身微微揭了被单一角,身上缠满纱布。不敢想象这个不会动的人就是那个强势的佩姨。   苏寂月坐在床的另一侧,始终没有起身,见昭月近来也是很平静地坐着,只是眼里有薄薄笑意,紧盯住昭月。那方城女佣也紧盯住昭月,眼里的笑也是复杂,有喜,却好像还有悲伤?现在她们该悲的是佩姨的伤,要怜悯陈昭月,时间好像不对。而护工微微讶异,见女孩子特地来看望,只道是这人家哪户寻常亲戚家的女儿,谁料到会是家里的小姐。只怪她的气场与这个人家全然不对。这个人家豪奢,派的一个秘书都一身华贵,像家里的小姐似的。在香港她们太容易见到满身华服的女孩子,但像苏小姐这样一身无懈可击的华贵又仅仅负责看护的,绝无仅有。相较之下,进来的这一个头扎马尾,小T恤配过膝裙,牛筋底单鞋,走路静悄悄,进来之后也一句话没有,像只猫似的。   昭月没开口,苏寂月便也不忙于开口,气定神闲地看着她。昭月一抬头,环了一眼护工和那女佣,最后对牢苏寂月,开了口,“在这儿谈还是出去谈?”   杏眼无波,淡稳如镜,竟不像是个学生。女佣与护工都懂得察言观色,不待苏寂月开口便主动支应了一声,一起出去了。   “我以为你不会这么快来。你的人生到底与我的不同啊,我的过去是非常简单的,直线一条,毫无悬念。”   昭月对这种比较不感兴趣。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人生,到现在才明白吗?她如果可以选择,宁愿做个一生安稳平淡的那个苏寂月。苏寂月只看到她现在所受的爱宠,哪里知道她过去受的屈辱!如果生命可以重来,只愿生在寻常人家,长一张平淡面孔,有一颗灵慧的心就好,日子同样可以很饱满,最重要的是,可以少去十五岁到二十岁那些心酸。   很平静,好似大家没有争吵过,抬一抬眉,淡淡问:“佩姨没醒,让我过来,是大伯的意思?”   佩姨醒了要见她才正常。大伯即使有秘密要告诉她,有必要诱她来这里拐弯又抹角?心里疑问其实很大。但有一点约略猜得到:苏寂月现在必定是与大伯很亲近。让她来照顾佩姨,除了大伯还能是谁呢。所以一开口就问到大伯。至于苏寂月怎么由最初接触佩姨到现在接近大伯,这固然也是疑问,但是无关紧要。   苏寂月甜甜笑起来:她这位同学原来也不是真的什么都懒得想的嘛,自己从来没提及她那位大伯,她却想到了。“放心吧,说有故事那就一定有故事。我是个外人,只负责传话。等你大伯来了,他自然会向你解释清楚。”   看来大伯真就拐弯又抹角了。看来又得见他了。也应该见见他了——如果一切真的都因为他。昭月也不问大伯人在哪儿,外面秦朗还在等着呢,他们该吃饭了。   苏寂月要请她去吃饭,昭月当即拒绝。“我想去我伯伯家,他会带我去。”不知道乔伊在不在?过来这边还跟谁都没有提起。这些事,想先自己独自去面对,不像弄得尽人皆知,然后每个人都过来护着。   苏寂月也晓得她说的是哪一个伯伯。陈昭月的伯伯还真够多。加个池门城,既是叔叔又是丈夫!认识了陈昭月世界里愈多的男人,心里愈不平,真是做梦都切齿。面儿上却已无波澜,“那用我的车送你过去吧。”   昭月没想到她几时连车都有了。她有驾照倒是以前就知道的。许多同学大学时候考了驾照。池门城在她大四那会儿都问她要不要学车呢,无奈她懒得透顶,竟不肯学,男人许以宝马香车,仍是不学。   苏寂月的车就是原先将他们从深圳载来的那辆,司机也仍是那一个。昭月才想起,她们对香港都是路盲,会开车也驶不上道。与秦朗坐上苏寂月的车。秦朗说已经与乔伊联络,但乔伊晚上有活动。才说完昭月的电话就响了,却是黎黎的。听得那头雀跃欢笑,昭月也笑起来。黎黎很欢迎她。看来晚上有的玩了。苏寂月与昭月都坐在后座,余光里见昭月一通电话挺愉快,苏寂月笑:“你到哪里都受欢迎啊。”   “你也到哪里都有才能可施。”   彼此心里怎么想,只有各自清楚了。环了一眼自己这辆车,苏寂月微笑:“说来也是托你的福,得以认识章夫人。我和她投缘,章先生也知道,所以托我来照顾,报酬也丰厚。”   昭月好奇她到底为佩姨做些什么事。或许帮大伯传话并看紧佩姨的伤势就是她的职务吧。苏寂月又说了一句话,却把昭月听怔了。   “那天的事抱歉。   “也许我那天语气不对。但话确实就是那些意思。你可以看成善意也可以看成恶意,我这人有话就说的。有些问题确实值得你思考不是吗?”   是很值得思考,而且她也思考过了。虽然当时很受伤,但事后也知,有些伤受过之后人就更结实了。不是苏寂月的话,她也不可能突然下死力去琢磨自己对男人的感情,琢磨通透了,也好。可这会儿人家主动道歉了,昭月却没能做到对池慕之那样大方,并不觉得彼此可以就此亲近起来。凡人是有亲疏的。她不是圣人。   副驾驶座上秦朗很安静,那位保镖不在,自深圳开始他就与他们分开了,秦朗也不跟她解释一下。也许人家不是保镖。她有点迷糊。但也不去问。昭月忽然想笑。闷葫芦,这秦朗与她倒挺像。但她今晚不想做闷葫芦哩。   “秦先生有女朋友吗?”   “现在没有了。”   “哦——”   “妻子有一个。今年初刚结婚。”   这人葫芦里还挺会卖药。   “可惜了。之前有同学有意让我帮忙找些好男子。我留意得太迟了。”   苏寂月瞥过来,眼里有不屑。供人驱使的一个小助理算得什么。昭月只顾自己说。“我有个老同学,是最要好的伙伴,在北京读研,人也清秀,女孩子,却对种地特别感兴趣,读的就是粮食栽培。你身边如果有好男子,劳烦介绍一下吧。不需要太富贵,关键是支持她的事业。”   “小姐说的是那位苏小姐吧?”   苏寂月一震,昭月也一愕。两个倒是同姓呢。“嗯,苏惜禾。”是她的惜禾,而不是寂月。池门城那老妖精每每利用惜禾诱惑她,惜禾也是,对池门城一点防范都没有,一次一次将她往妖洞里推,并且语出雷人:“你需要一个老公兼阿爸兼阿妈的男人,池大叔是最完美的三位一体啦!”   其实清楚惜禾毕业后回来工作的可能性很小。她的专业决定了她一生最亲密的伴侣是万顷田畴。追求惜禾的人也不缺,总有一天彼女子将会良田在怀良人也在怀,只是陈昭月贪心,还幻想彼女子嫁得近,离自己也近些。   一旁,苏寂月听罢轻轻笑,一开口,漏出几丝酸意。“记得我当初也托你帮忙让你家先生介绍些好男子呢,想来你早忘了吧。”   昭月确是忘了,但回头想想那几个月一直有个慕之与她要好着,就算有人选也用不上吧。此刻也不计较,只道:“你现在所受的待遇优厚,接触的人必定已经都不一般。惜禾不一样,人脉非常窄。”   前方秦朗从后视镜里觑了两个女孩子两眼。老板家这位,葫芦里东西也不少,双眼一阖,敛住笑意。   苏寂月不再说话。昭月感受得到她的变化。就晚上这情形,苏寂月倒变得内敛沉默而她自己变得有点聒噪了。今晚突然提起惜禾,三分是心血来潮,三分是驱除脑袋里的困意,而另四分,却是提醒自己,有些人,断不能亲近了。   说了些话,脑袋运转之中,一壁打望外面的车灯霓虹灯还有万家灯火,睡意消了一些。晚上必须早睡,玩不得,不然明天怎么应对来人?昨晚上被折腾得——早上犹起得来精神也正常,到了晚上前一夜被耗的精力终于齐约暴动。   送一个故人见你   乔伊在港住的是一套高层公寓,倒也不张扬。车到目的地,苏寂月轻喟,“大名鼎鼎郑乔伊的家,什么时候我能有幸沾沾你的光去参观一下……”这种情况之下念及同学情谊应该将人带上的吧,昭月微有犹豫,仍是婉言推拒了:“他今晚不在家,下次吧。”   二人下车,昭月站在社区大门前小广场上四下眺望。星光望不见,但是有灯光璀璨。   “繁华得晃眼……”   秦朗在旁,看着女孩子星子一样的眼睛,淡笑:“如果小姐喜欢,老板可以马上为您置下一块地。”   昭月才摇头要回绝,身后却蓦地有一女子的声音,“秦朗?”二人回头,却见身后一辆轿车,车窗摇下,露出一张美丽面容。郁明妃郁总监。   秦朗表情尚好,并无太大惊讶。郁总监之前便说过要回来看望章一夫人的。但昭月便有些措手不及了。这个女子她前阵子刚听苏寂月提起过,谁知就遇上了,一时连招呼都没顾上打。但郁总监却是目光灼灼地凝着她的,“昭月几时也来这里玩吗,池门城不是去了法国?”说话之时人已开门下来。车子径自往前驶了一段,到一泊车点停下。待另一个人也下车,昭月看清了,是乔伊伯伯家的范姨。这些人原来都是相熟的,原来如此。   两个女子站到自己面前,昭月只觉这广场上的灯都懂得辨人气场,纷纷聚焦使她们二人都更夺目。范姨慈和,牵过昭月的手,笑:“来看望你佩姨伯母?”那眼神好似看着她家还没毕业的黎黎,一根玉指拨到昭月腕上的镯子,微一垂眸,又抬眼看向昭月,“黎黎说过你要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把黎黎叫下来我们一起吃饭吧。伯母和你都没有好好相处过呢。”说毕从手袋里拈出手机。   郁总监时刻盯着昭月,眉目里看不出特别的情绪,但是眼下真没什么能比陈昭月更吸引她去关注了。陈昭月难道要永远这么一副形象吗?永远一副长不大或者不长大的模样。永远是马尾巴平底鞋。想要与她比比谁更有气质更有能耐都不能够!哪个成功女士会没风度到拿自己和一个小姑娘比气质!但是真的就禁不住要比,她的十八年比不过她的三年。可这女孩子有什么,不过是沾了她那个生母的光!平静的眉目里终于就流出了几分不屑。   昭月晓得某些目光什么意味,只做没看见,不在意。要说起来,自己更像个第三者,半路杀出来,讨人厌也是正常的。   黎黎开了辆甲壳虫奔出来,见了几个人当即下车,拥抱昭月。所谓人来熟,就是这样了吧。到得此时,昭月的困意早没了影,但意兴也阑珊了。谁有闲情逸致同一个“情敌”到处溜达。人不对,地头再精彩都不对。但是能拒绝范姨母女的盛情吗?乖乖钻入黎黎的甲壳虫。   不远处一辆车里,苏寂月静静坐着,直到对方离开才让司机驱车离去。刚刚,当陈昭月的身世完全暴露在自己面前而且自己与她那个世界的人牵扯得越来越深时,对她的嫉恨越来越深,而对她那位生母的好奇也越来越深了。什么样的女人可以让男人们对她的女儿都念念不忘……   是夜,男人与女孩子同坐在某酒店几十层高的套房里赏香城夜景。此地暖热,女子只裹短薄睡   裙。   “您为什么不今晚就找她?”   “她难得过来,让她跟着黎黎好好玩玩。”   “您连这种细节都替她想到。可她承您的情吗?”   男人抱起女子,要人坐到自己膝上,面对年轻女子,总有抱到膝上疼爱的习惯动作。好像池三也有这习惯,他见过。   “这话酸味重咯……”衔住樱唇,辗转片刻,凝着女子的眼睛,是一双凤眼,妩媚且精明,与他那一个“月”当然不同。与这样的女人在一起,各取所需,便利。这个女孩子当然有她的不同之处——她野心勃勃,大概是被她那位同学现在的“好命”给逼出来的。哪个女孩子不热爱公主生活,陈昭月也是热爱的,只是昭月对荣华要求不高,更享受公主的安宁无忧罢了,不然,当初怎么可能跟了池门城走。话说当年她怎么就那么义无反顾地跟了池门城……这着实令人好奇,值得探究,不要是最初那人家亏待了她!而此时,有更紧要的事值得探究。   “凭你的观察,我为什么对她那么上心?”   “不是喜欢她?也因为她生母,您和池门城一样,喜欢她。”她有自知之明,他此时怀里抱的是自己可不代表他心里装的就是自己。在他们眼里,陈昭月才是永远的焦点!   男人望向窗外,一时神色微凝。“她大概和你想的一样……大概所有人都是这么想。”   看男人这脸色这语气,女子大惊,“难道不是?”   男人浅笑:“我发觉给人设个谜面还挺有意思。开动你的脑瓜,好好琢磨。”   女子不迟钝,怎会不明白男人在暗示她他所做一切另有目的。可恶的男人,“您根本没把我放眼里,让我为你做事,却存心吊着我。”   “我的手下替我办事,从来不多问为什么。忠心就好,好奇不必要。”   “您的生意都做些什么?”   “你没有查过吗?聪明的女人至少要查查自己投靠的男人有什么背景,多少身家。”   女子倩笑。当然查过。房地产,矿业,如此等等。身家当然很高。但是总感觉这男人身上有一股诡异的邪气,处事风格与一般的生意人竟似有所不同。他有一点神秘。   ……   昭月没有想到自己会就此在香港一气住那么久。以为来一趟,听了话就走人的,但是乔伊一家三口都留人。尤以范姨的挽留最重要。她拈过女孩子的细腕,两指摩挲她腕上的银镯子,笑:“这镯子曾是黎黎戴,可惜她不爱这式样。你伯伯心疼你,将你当女儿看哦。你便安心留下来,玩到门城回来也好啊,到时让她取道香港把你捎回去啊。”笑盈盈,看着很舒服的那种笑。一般人哪能想到乔伊曾经为了一个沈玉墨与这位著名女主播妻子闹僵过。   其实昭月私心也是想留的。   她见过大伯了,在第二天晚上,在佩姨的病房里。护工,苏寂月,通通被屏退,独留沉睡的佩姨,他二人,还有一个情绪看起来很不平静的女佣。   昭月记得整个过程里第一个开口说话的是那女佣,却一开口就哭,弄得她不知所措。她以为只是一个寻常女佣,负责照顾佩姨甚至苏寂月的饮食起居,谁知道她的出现只是为了那晚与她的相认。那是当年照顾她母亲的女佣,将她送上公交车,仓皇逃离,收了佩姨的大笔钱款与要挟,请辞,默然消失。没有人在意她的下落,因为曼殊确系自杀。而她聪明的是,当初懂得对佩蓉对所有人说把死婴交给了医院处理,婴儿的面目都一个样,谁能真到医院天平间里乱认一个没有明确特征的婴儿。人们只顾为曼殊悲恸,彻底忘了那个“死婴”。   而她另一聪明之处是虽不知自己主人的真正事业,却明白事情关及性命,一个敢把活的婴儿弄成死婴的贵小姐,不可以再与之有牵扯,所以离开之后连家都没回,从来不对家里告知自己下落,只在异地安居,靠着得到的钱款做安稳生意。但她这些年的平安只因那位贵小姐吃定她的胆小软弱,但那位少爷可不是一般的主,他若想起了她,要找她,她终躲不过。所以,时隔二十三年,她出现在长大后的昭月面前。她管昭月叫“西眉”小姐。当初曼殊确是连名字都为她想好。昭月只是掩脸失声,连双肩被男人揽过都忘了计较。   “曼殊小姐常常和我讨论为你取什么名字。这是产前几天定下来的。我记得她又开心又很难过——”   突然噤声,因男人射来的目光利如鹰隼。当初曼殊小姐住在这位少爷家并不开心,她不喜欢她家这位少爷,她知道。在曼殊小姐怀孕四五个月的时候,有时她收拾床褥会看到男女行过房的痕迹,也是在那段时间,有时夜里会听到小姐凄厉的哭喊斥骂。她看过的戏子都是婀娜多姿的,曼殊小姐孕期肚子见大,她便常常看到她敞着戏装唱曲,哀哀欲绝。她知道她不开心。知道她自杀,竟只是悲恸,并不惊诧。再见到当年的小西眉,见她与曼殊小姐几乎一模一样的相貌,好似见到当年那位十七岁的小姐;而再见到的这个少爷已经入中年,身上多了比当年更让人害怕的深沉残酷。若不是他以她家人相要挟,她怎么可能过来蹚这档浑水。   但此时,这男人有着前所未有的慈和悲郁。他顾自黯然垂首,将人揽紧,“你母亲为你取的名叫西湄。所谓伊人,在水之湄。”太多年过去,女佣早忘了有“湄”这样一个字。佩姨却记得清楚,大伯当然也就跟着清楚了……   窝在乔伊家客厅的沙发里,抱着书,把脸埋进去哭。现在竟然不能平静地看书,一想起那晚兰姨说过的一些事就这么难过。残忍地离去,换她现在想要尽孝都不能。黎黎就在旁,见有异样忙弃了手里的书奔过来,平素活泼灵动的眼睛此时满是惊慌。   “姐姐你怎么了呢?”   “我想我妈妈……”做梦梦见,看着书也会想起。连名字都为她想好了,为什么不能好好活下   去,守着她陪着她,等着她长大……   乔伊不知道这些事,池门城更不知道。昭月对秦朗交代过,这些小事不要急着汇报。不喜欢什么都让人为自己操着心。此时此刻,也只是对着一个比自己都小的妹妹哭,哭得像个想家的小女生。想家是个多简单的事,即使回不去,一通电话也好的,她从来不懂得想家,只知道想念一个人,那么渴望她在,让她有机会与她一起走到街上,听人们说母女俩好像好像啊。   与大伯见面,见到当年照顾母亲的兰姨,这些事暂时都只埋在自己心里,有些事要等自己独自要消化了再让其他人知道,因大伯说某些事没有解决清楚之前,不好公之于世。她不计较他究竟什么用心,只知自己是愿意的。比如佩姨的伤,比如日本那边的乱子,他都对她坦白了,她也想独自去听他做最后的解释,不教第三人参与。   呆在香港,就是等大伯最后的解释,解释真正对佩姨动手的香港那伙对他不轨的人的下落;解释他说的,一桩他与她之间最重要的事。他吊着,她便等着。三天了,他没有消息。日本那头出了乱子显然棘手,他合作的政治人物遭害,并不是那么好处理的。他说若他平安回来,他便跟她什么都解释清楚。   你等鼹鼠请出洞   昭月记得他当时落寞的笑:“你母亲不待见我,你也是这样。你母亲表现得很直接,你是用眼神。我能否活着回来,你大概都不关心……”她当时并不看他,不喜欢他那种深不见底的眼神。当时已经连兰姨都被遣出去,房里只剩他们两个,还有一个没有知觉的佩姨。   这几天昭月一直在想,母亲为什么要选择死?要死应该让孩子跟着死,而不是生下孩子让她天生就做孤儿!没有人解释。兰姨被遣走后再没露面,第二天昭月再去医院,兰姨不在,换了另一女佣照顾苏寂月和佩姨,而大伯也已离开,无从打听兰姨下落。那么关键的一个人,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都不让她探问更多……   黎黎怎样性格的人,绝不能忍受自家客人就这么窝在家里痛苦,收了昭月的书,推昭月去换衣服。昭月换上了第一晚逛店买来的衣服,与郁总监范姨一起,去很多专柜,范姨热心,每每要她试衣服,她也每每就试给她们看,连她们找来的跟高一般的高跟鞋都愿意换上。清楚自己身旁跟着什么人,在用什么目光看自己。他人既然有心看,那便用心做给人看,免得扫了大家的兴。穿了一条三宅一生的白色连身裙,素腿赤足穿五公分高跟凉鞋,定定看着镜中的自己,然后转过身去。黎黎直唤“芭比”。昭月感觉得到某道凌厉目光,不理会,对柜员笑,就要它们,赶在范姨之间,手疾眼快掏出钱夹,第一次狠狠刷了池门城给的卡。自己男人啊,为什么与他客气。那晚最后两个女孩子与两位妇人分道扬镳了,是昭月提出,郁总监附和。昭月至此清楚,自己恶毒小器起来也是丝毫不逊于一般女人的。女人啊。   这回出门穿的却是那晚两人跑去欧美潮流店淘的一套,不修边棉T,热裤。入乡就随俗,此地大街上走的女子有些是要颠倒众生的性感妖媚,一百多年资本主义熏出了太多西化的开放女子。她们这种打扮充其量怕热的大学生。   出门散心,无论游玩还是shopping都是治愈坏情绪的良方。   “姐姐,我们做一回kids吧。要像kids一样无忧无虑啊。”   黎黎想带昭月去迪士尼。她在香港伙伴一群,为凑热闹还联络了好些人,可惜大家现在都有课。   昭月是毫不介意的,两个人不也挺好,但反过来还得安慰好热闹的黎黎,“你认识的都是认学的好学生哦,晚上他们应该就有时间了,到时叫出来玩啊。”   黎黎霎时就笑了,只说那些人确实都很优秀。物以类聚,不是没道理。黎黎自己对功课便着实是用功的,玩时疯,看书时专心致志。她学的是新闻传媒,要传承她母亲衣钵的,第二专业英国文学,还辅修法语,自然也不在话下。女孩子看书之余还练钢琴,早在高中即过了九级;听说小时还学过芭蕾,如今不跳了,“伤小腿~”女孩子笑得明媚。   昭月看着黎黎很容易就想起慕之。两人再聚那日昭月便提了黎黎先时在电话里头说的事,提及慕之态度转度,黎黎只是高兴,也不忘邀功——她在慕之面前可说了不少这位并不怎么熟的姐姐的好话。不知道慕之能不能有那么一天,使任何人都不必为黎黎与他站在一起而惊诧或侧目。话说黎黎与慕之之间,谁知慕之愿不愿呢,再见面他还友好的话,也许应该对他问得更直白一些。她希望他幸福。   黎黎的伙伴果然是到了晚上就一个个热情赴约,一帮人挑了兰桂坊一间酒吧聚会。黎黎心有忐忑,自己对兰桂坊并不熟悉,偶尔同学聚会才一群人到来,单独来,家里绝不允许,自己也无心。但是一帮人好好在包厢里玩,昭月却要她带她去吧台。   “姐姐,这地方不是我们坐的。”   昭月只是笑,“他们不许吗?”   黎黎露了难,心里着实又急,“不是不许啦——”是不合适!   谁都知道这种位子有多招眼,姐姐能不明白?!   昭月当然明白,明白才要来,最好是来一场艳遇。酒吧里的艳遇,还没见识过呢。   调酒师在玩花式调酒,昭月就那么看着,几番心惊,又惊那花样惊险,又惊某些人的目光还真是肆无忌惮。她们两个人着实没什么让人可看的,不过是素白长腿,纤瘦背影,可也够了。黎黎附耳过来:“姐姐,你想干什么呀?”   昭月苦笑,总不能真让黎黎误会她要心怀“不轨”了去,遂也附耳过去,“这些天,总感觉有人跟着我——”黎黎惊呼,才要回头就被止住:“不要回头!”黎黎睁大了眸子,却也乖乖不动。   “姐姐,你确定吗?也许是你太好看,有人盯着你多看几眼而已。”昭月囧了。   一天里几次回头或余光里总能看到一些衣装不变的人的身影,不想点法子心里痒得慌,哪怕最后只是自己自作多情都好。那些躲在暗处的人,他们存在,她势必把他们引出来;他们根本子虚乌有,自作多情的陈昭月也会有包厢里黎黎的伙伴们出来相助。总出不了事的。所以胀了胆子跑吧台展览自己来了。   一个闲着的调酒师听到黎黎后面那话,对着她们笑,用蹩脚的普通话打问:“两位还是学生吧?平常一定很少来泡吧。你们一直坐在这里,某些美女好像不乐意了哦……”   她们还不乐意了呢。黎黎不屑,“你倒说说看,她们凭什么?”   “两位美女是和一帮朋友一起过来的,却占了独自到来的美女的位子啊。”那调酒师还很懂得安抚人心,“当然我很欢迎哦,这么漂亮的美女,一直坐着也没关系的啦……”   昭月黎黎自然明白,人家说得挺有道理,可有什么办法呢。要不是为了心里那点小计谁爱来这里坐着展览自己。两个人岿然坐着。昭月掏出手机打了自己的主意让黎黎看,黎黎看过便笑得像花一样。她从没遇上过这样的事,这是她父亲演的戏里才有的事啊,能亲身经历,多么好玩!   黎黎兀自兴奋不已,昭月却有些头疼。这阵子心不定,到处迁徙不说,还总有一些出人意料的状况冲得人心神不宁。她知道那种人会是谁派出来的,好像也没什么害,但就是心里痒痒,对这种多此一举不痛快,发了心折腾一番。不折腾出一点事来,他们真就以为她是永远温柔默默的猫呢。可是这一回为什么这么爱计较呢,心不定而已。有点担心,再这么下去今年的考研大概要败……   昭月正出神,呷着杯里的鸡尾酒,waiter凑近,托盘里两杯酒。酒自然是送她们喝的,人就在她们身后某处坐着。两个人同时回了头,顺着waiter的路线看过去,等waiter站定在两个男子身旁,她们早被对方打量了个够。看起来模样都顶周正,都是典型的纨绔子弟,笑意虽不邪肆,一双眼睛尽显魅惑,对女孩子的搭讪倒很有一套自己的矫情,不急不躁,只做了个请的手势,并不招呼人过去。   昭月只对人客气一笑,回转头去。回头之时顺带瞄了一眼其他角落。这场子里就没有“没风度”的男人了?沮丧!又在手机里打了一句话让黎黎看:“也许该撤了。现实中不可能那么戏剧,大概我太想当然。”黎黎也打了话回她。“人家的酒都还没喝呢,只怕戏还没开始。”她现在可不舍得撤了呢!但是好像回去跟伙伴们交代一声为好,示意了昭月一下,自个儿溜了。孤零零一个人,哪怕只有一分钟也觉得势单力孤,昭月只有盯着调酒师调酒。   调酒师一壁优雅地晃着酒器,一壁飞了一记眼往昭月身旁男子,那是之前就打量她们的男子,但也仅仅是打量。这会儿黎黎一走人家便主动了。   “一个人坐这儿不怕吗?”普通话出奇标准。   昭月应声转头,同时红了脸。这人模样周正,衣着考究。好像但凡敢独坐吧台的人模样总是拿得出手的。昭月不喜欢他那眼神,好像对人家的底很熟悉似的,只瞥了一眼他的酒杯,一笑“为什么要怕呢,人这么多,很安全啊。”   男子眯眸,无声地笑,又招呼调酒师:“给这位小姐一杯——”停顿之后,果断的一声,“蜂蜜水。”   昭月又囧了。人要套近乎还真容易。好在只是蜂蜜水而已。瞬间对这人转不喜为尚可观。女人都善变啊。   昭月看着调酒师为自己调蜂蜜水,而这男子还亲自往里头添冰,然后缓缓推送过来,一壁瞥了之前人家送的酒一眼:“你的酒量并不怎样吧?我看四五杯是你的极限了。”   昭月吃惊:他猜的上限恰好五杯。去年中秋之前还是之后那一次心血来潮随池门城参加舞会,自己喝了一杯,被池门城灌了四杯,醉得路都走不动。那数目是池门城后来跟她报的,他说了,从此以后喝酒只许两杯,不许超限。可他只说红酒。她真不知道其他酒,像那鸡尾酒、啤酒要怎么算。   黎黎已赶过来,看着这与昭月对话的男子咦了一声。男子复又向调酒师招呼:“再来一杯蜂蜜水。”   而这会儿waiter又过来了,是送酒的男子邀请她们过去同坐呢。她们两个都还没有回复,身旁男子当即开口。“有些事还是不尝试的好。”   这口气,连调酒师都飞了一眼过来。昭月黎黎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都红了脸。黎黎攥住昭月胳膊,有点急,“不去就没机会了啦……”   昭月回头瞥了那二位一眼,打发了waiter,忽下了高脚椅,站得离这男子近了一分,对他微笑:   “能否借一处说话?”   “乐意之至。”   黎黎坐在原处。昭月随这男子走了,往里头一个过道走,用手机打了一串字给他看。心里其实是忐忑的,这种事可能与他无损,但很可能他就要吃亏,不知道他答不答应。   男子看过,也不回复,眼里蓄着深深的笑意与探究,“为什么敢找我?”   “因为您好像是个乐于助人的好人。”   这人只是笑,不是谁要他帮他就帮的,不过是因为,她不同。正笑着,忽然牵过昭月的手。“那就来吧。”   黎黎被丢弃在原处。男子付了账,高调地搂着昭月走了。黎黎很想马上跟出去,可是不行,她得等着。   调酒师“呜”地一声怪笑,黎黎却急得像身上蹿了火星,盯着门口。刚刚出去的两个男人里有没有目标人物呢……数着时间,离那两个男子离去才五秒左右,终于耐不住,跳下椅子跑了出去,可一时之间,哪还找得到昭月人影,女孩子顿时慌了。不是说就在门外附近的嘛!这万一根本没跟踪的人保护着,万一那男子把她强掳了去,正要往回跑叫伙伴们出来一起找,手袋里手机剧烈震动。   还没等昭月开口呢黎黎已连珠炮似的。“姐姐我们别玩了,我好担心你!你们出门往左还是往右了啊?不要再走了啊,停在原地!”   他们是停了。男子依旧搂着昭月,握过昭月一只手,俯身将下巴搁在昭月肩上,一开口,气息喷到昭月后背:“我们还真像情侣……”   昭月已满脸通红:“请你不要真的碰到我。那些人手下不留情的。”   这算告诫吧,一面请人帮,一面却不信任人家。有什么办法,他乱说台词了。一壁害怕,一壁想着要是池门城知道她这么折腾会有什么反应。他最失控的一次反应是像兽一样咬了她,咬得她肩头留下深深牙印,只差出血。这一回大概要咬出血了吧……   不见男子动静,昭月愈心慌,不由一推,却没推动。“对不起,我怕你受伤,还是算了吧——”   男子轻笑:“你好像很紧张。”在颤抖。并不放开,只将另一只长臂也箍上她的身。保护自己的女人不就是紧紧抱住这样的姿态吗?昭月彻底急了,拼命推。男子低斥:“我有那么像坏人吗!”昭月顿时就停住。男人又斥:“继续挣吧,这回要装的!”   于是又是一阵挣,脑袋却突然被抱住,男子的唇直压过来,落在腮边,昭月顿时一震,这回一把将人推开了。“我说过不要碰!”   “你和那个池门城不是分手了吗?要不然为什么来这里?”   “谁说我和他分开了!”   可是下一刻昭月就呆若木鸡了:一个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人,却知道自己与池门城的关系,还在香港一个酒吧遇上了,这概率,要是抽奖多好啊!   男子看着她一笑,长臂一挥,将人揽过,迈步要走,昭月死死定住。   “让我帮人帮到底吧。你我不做出格一点人家不肯出手啊。”   “我宁愿他们不出手也不需要你出格。你是谁?”   “你我跳过一支舞,确切地说我是教你跳舞的老师哦。”   昭月脚步一滞。想起来了,她假意学舞,他殷勤教舞。所以他连她的酒量都知道,他当时一直注意她喝酒?   因为曾经打过一场交道,心里竟安了许多。只是很羞赧:“那一次谢谢你,今天也谢谢你。我看算了。我妹妹在等我——”   “你真的还跟着池门城?你这么小,你知道他多少岁吗?”   “我当然比你更清楚。当时没有向你解释,我可不是他情人——”   男子眼眸一亮:“难道是女儿?”   昭月发了狠力将人推开,还是没动!“我是他妻子!”   她顾自澄清自己,免教人看轻了去。而他顾自惊愕,片刻才缓过来,沉声说:“我们最后试一次吧。你跟他什么时候结婚的?”   昭月现在只懊恼自己将坏情绪发泄在了错误的行动上。晚上万一不是这个男人呢?何必和几个手下甚至自己的错觉计较。一个蠢女人差点把自己给毁了!遂不挣,定定的。“谢谢你。能知道你的名字吗?”上一回跳了一支舞,却连人家姓甚名谁都没问一声。   男子正待答,黎黎终于由远处旁观到不耐烦,奔过来,以来就朝男子死命扑打:“放开我姐姐!”   人自然是松手了。可黎黎仍要打,昭月忙去拦,“黎黎,不要误会他——”   “误会什么呀,他抱个没完没了,分明占你便宜!”把昭月推了个跄踉,扑过去又要打。   男子却不耐烦了。“哪来这么大火气!当事人说没事不就没事!”   黎黎杏眼一瞪,“我说你欺负你就欺负了!你以为我没看见!”可是刚瞪过眼马上就死命挤眉弄眼,无声地做出几个嘴。男子像被激得无语,忽地又反击,那神色之冷与一般逢场作戏的男人真没区别:“哼,逢场作戏而已,你们太不懂规矩了吧。”台词是假的,可人是真的,说重了也是伤人的。黎黎又扑过去打。昭月不拦了。就那么看着一些行人或远远驻足,或频频回头,或顾自赶路。而在所有人里面,这条小街对面几个驻足的人之中,有一个男子走过来。   终于来了。一个。然后又一个。第一个是到了深圳就与她和秦朗分道扬镳的霍刚。难怪秦朗那天被她一打发爽快地回了连阜,原来早就安排了人。这人真是神出鬼没,她着实不知道他的存在。第二个才是她频频发觉存在着的那一个!   黎黎继续与那男子扭斗之中,直到霍刚开了口:“小姐,你们去吧,这里有我。”   黎黎动作神速,早把人放开了,跳到昭月身旁笑眯眯,“他们一直在附近徘徊。还是激烈一点好用呢!”   那第二个男子跟在霍刚后面自告奋勇:“小姐,这人我来解决吧。”   解决?昭月黎黎大惊。而还没得及告诉昭月自己名字的周力宏只是感叹:还真的存在着这样的暗中保护者哪,而且一口气两个,池门城真是财力势力都雄厚。   昭月这会儿顾不得他们怎么想,只一把抓过周力宏的大手牵住:“不许伤他。他只是按我的要求   做……我们是朋友。”   昭月知道霍刚是谁的人。但那第二个呢?她想得到的只有大伯,一问,那人沉默。真笨。沉默便是招认,却比爽快承认更招人反感。昭月没几句将人打发了,看着他走远;而对霍刚,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不会一直暗中跟着我吧?”   “是的。”   “今晚的事不要对先生说。我自己会跟他解释。”   “请您跟我走吧。这种地方并不适合您。老板知道会难过。”   难过。他用的是“难过”。她做了伤害池门城的坏事?在这个霍刚眼里,她大概就是太年轻了,太轻浮,所以来了这里,还坐上了吧台招摇。   昭月微低了头,笑:“要不是发现那人跟着,我又何必这么做诱他出来——还顺带诱出了你……我自己会向他解释。你走吧。我与黎黎在一起,还要玩一会儿。”   如何才好不相缠   人自然不会就这么走的。大伯的人轻易离开,不过是弄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他跟着您,而我跟着他。”霍刚就刚离开的那人这样解释,至于那人的偷拍,自然是略过。   “目的和你一样吗?”   “应该是。他是您大伯的人。所以我没有干涉。”   昭月再不说什么,心里已疲惫到极点,只把霍刚也打发了,任他离开或是继续跟着。其实她也想回家了,所以黎黎要带她回去酒吧,婉拒掉——只想回去,清清静静的。黎黎却回不去,伙伴们是她邀出来的,不能丢下人自己跑了。黎黎遂要带她去打的,却被那个周力宏主动请缨。   周力宏固然当初教过她跳舞,固然今晚也帮了她,私心却也明显:昭月至此当然清楚。男人,有时她也搞不懂他们什么脑筋,不过是跳一支舞,或者,因为她与池门城的组合让人家觉得新奇吧。男人总有猎奇心理。反正,她不喜欢与任何陌生男人有任何牵扯,所以直直拒绝:那保镖会一直跟着,她很安全。当男子向她要号码时,她明显一滞,硬着头皮报了号码,其间瞥了一眼挽着自己胳膊的黎黎,只见女孩子安安静静,嘴角却噙着狡黠笑意,女孩子总有可开心可兴奋的事情,她却每每要伤神。   ……   事实上昭月没回乔伊家,上车之后让司机载她去佩姨那边。苏寂月不在,护工不在。女佣陌生,没有话说。佩姨沉睡,昭月试着去摇她,摇了一会儿,毫无反应,这与植物人有什么分别呢。于是颓然坐在床侧,趴在床沿,良久喃喃自语:“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她也希望大伯的人都是自己错觉,原来全是真的,也许从前的种种疑虑也全都可能是真的。他究竟想怎样……   苏寂月至昭月离开都没过来,临走之时昭月问女佣,始知她的来去是自由的,常常没过来。所谓   照顾佩姨,看来也不过幌子,照顾大伯可能更准确些吧。他有那么多女人了,如今还有了苏寂月,又何必来纠缠一个陈昭月?   ……   医院的草坪上也有好栖身的树,远远看去如一棵庞大的蘑菇。霍刚确实没有离去,在医院大楼旁的一棵树下和那大榕树下的女孩子一样坐了下来。女孩子独自一人在异地他们从来是跟着的。跟了她三年,向来为老板欣慰:老板没有看错人,她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不招摇,要做什么事要得到什么目标明确,只做自己的事,从不与人多牵扯。来到香港以为她终是年轻……却原来还是误会了,在那小街上听她颓丧解释,心里其实也是动荡的。应该一开始就不怀疑她的,就像不怀疑自家妻子的贤淑忠贞。怀疑即是伤害。   看到她似乎在侍弄手机,忽然想起什么,也摸出手机。   于是两个人同时将电话打往法国。她打给卿姨。他打给池门城。女孩子要他保持沉默,他做不到。平时无事可报,今晚的事却不小了,她竟然会想方设法诱人出洞,着实出人意料。但他会选一个合宜的表达,有些事,能简略些就简略吧。   而那头池门城与卿姨正在一起。   卿姨找上池门城要他捐资。她负责基金筹集,要与形形□的商人打交道,而在她此后的职业生涯里,也只有找池门城最没有负担最不需要讲公关,直接开口即可。此时两人正一起喝下午茶。   池门城先听完了电话,神色漠漠。霍刚说她情绪不佳。那章一派的是什么手下,竟然这么轻易被她发现!而她又做了什么事,竟然想出那种馊主意!   俞砚卿说话之时目光落在眼前男人脸上。他自然认真听着。   “你之前担心的,就是这个吧……死去的人有时会让人记一辈子的。在你身上又这么容易看到你母亲的影子……   “池先生再过几天就会回去,”看他的脸色,不知道会不会提前呢,“现在就可以和他联络啊。   “来,我把电话挂了,你给他打过去吧。”   池门城看着眼前女子,她淡淡微笑,好似还有一丝苦——不过是怕他急着与女孩子联络,果就挂了电话然后起身要告辞,他只一伸手,示意她坐回。   人家会不会打过来是个问题呢。不信她会自以为今天成功诱人现身就做得很漂亮了。随便找了个陌生男人就要人帮忙演亲热戏,亏她想得出来,万一遇上心术不正的呢!她现在就是打过来他也不会接。抬眼看向卿儿,淡淡问:“她没跟你说怎么发现章一的人吧?”   那倒没有。男人不吝叙述。于是卿姨大愕,她也没想到那女孩子会有那么疯狂的时候。办法是欠   妥,大抵是没有经验,从没去过酒吧的女孩子,哪晓得那么多。女孩子刚刚没提,大概就是心虚着。如此为女孩子积极解释,男人却依旧懊恼。她明白各自立场不同:谁让他是她男人呢,换做她,大概也要气的。   而昭月确实就没打这通电话,他那手机久久没动静。男人的脸色看起来愈不佳了。他接不接是一回事,她打不打可是另一回事。于是卿姨再次告辞。或许应该给他点个人空间,好让他给谁打一通电话。   但男人这通电话怎么都打不成。   昭月那边,先是周力宏来电,说检验一下号码真伪,顺带聊了几句。昭月很明确地告诉人家,她确确实实是池门城妻子,她无心开那么大的玩笑。   周力宏后便是大伯。大伯消失几天音信全无,对她的情况却了如指掌。这晚既然事发,不得不亲自打一通做个解释。昭月无心去听他声音的暗哑疲惫,开口只是一句:“你说的事究竟是什么,我没有耐心等了。”   “你就这么厌烦我吗?”   黑暗之中,昭月只觉自己双颊因激动而滚烫。“我不希望与你们有任何牵扯!”   “但某些事是命中注定的啊,你生来——”   昭月不耐打断:“你关注我只是因为我妈妈!”眼睛霎时酸涩,掩不住哭腔。这样的话,对池门   城也说过,还要对多少男人说过去!   “我是想我们就此做伯伯与侄女,但是没办法——”   “您只是想念我妈妈。我不是妈妈你不要纠缠我呀!”   这头树下霍刚霍地站起,但也仅仅是站起身,无法再挪动,再挪动没有遮掩之物了。听不见榕树下的女孩子在喊什么,第一次听到她这样气愤这样失控地对人说话。远远的看不清,只知一定不是一般的怒。   昭月却忽然敛了声,瑟缩在一起,为自己想到的事。“我只问一个事,请你坦白告诉我……”   “在南京,在马场,我吃过饭喝过茶就犯困……在南京……”说不下去,只埋脸到自己膝上,把手机推到很远。   南京一夜,无知无觉,醒来穿的是睡衣,他说请女服务生换的。他说的便是真的吗?不敢听,手机抓在手,却不敢听。那头一声声粗声急迫的叫唤便如恶兽被封在潘多拉盒子里,好像永远伤不了人。   等昭月抬头,手机已彻底没电。这手机连充电器都没带过来。那天和惜禾一通电话,今天又打这几通,再也熬不住。   一下子,与所有人都无从联络。不记得黎黎家住第几室。所有号码都没有备份在纸上,打公用电话询问一下都不能。马上找个店买充电器,或者先留宿佩姨病房。   但是没有一个方法有去实施。没有勇气到黎黎那个温暖明亮的家去,也没有勇气面对佩姨。佩姨在睡梦之中应该也在嘲笑吧,笑她不信她,不信陈昭月真的不该接触方城人。现在信了,能重新来过吗,能回到知道秘密之前无忧无虑在池家被藏一辈子吗?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苦尽甘来,以为自己终究比母亲坚强也比母亲幸运。但是好像冥冥之中有命数,有些东西愈想得,愈得不到。想要安宁清净,但是天意要她这一生里受尽那些可以做叔可以做伯可以做父的男人纠缠:从前是李家养父,现在又章氏大伯……李家的事池门城体贴地不问,也不要她去说去想,每次回忆都不啻揭开伤疤。那么大伯的事呢,他现在一定知道大伯对她的用心了,可他不知道南京那夜……   他没出现的二十年,自己保护自己。他出现了,反倒保护不住自己。这便是命吧……   十五岁,中考后暑假,主卧放影碟,音量很大,男女声音皆靡靡,她只是不解为什么没有台词,而且那声音怪异。房门虚掩,推门进去,养父和另一男人皆看向她,看她姣好脸庞浮上红云,荡人心魂。后来她才明白,虚掩的门,响亮的声音,都是养父故意。   十五岁暑假,某晚独自看电视,熄了灯,养父经过,脸颊被啄过。她以为那是父对女儿的宠爱——他一向对她比较宽和。她甚至回应以微笑。   仍是十五岁,同一个暑假。养母上班未回,冉冉亦不在。养父要教她杀鱼。她其实不想,但看他那么热情,心里不忍拂他好意。她觉得那是父的好意。杀鱼要怎样教,她不懂,只知他选择了手把手,站在她身后。那么热的天,薄衣裳,她也只觉他的紧贴是不得已,是那么为他着想,但是再不懂也恍惚感受得到身后气息的变化,手脚的异样。突然就明白了羞耻的感觉。来不及震惊疑惑,只是羞耻惊慌,借口肚子痛,跑到屋外。生命中从此无父。   十五岁的假期她无法工作,算是童工。于是常在外溜达,泡书店,找泽生,整日不归。   十五岁到十八岁,高中三年,至爱学业繁忙,至爱晚自习。但是永远记得第一个晚自习,怕她们不适应,养母去接冉冉,而养父去接她。他要带她吃夜宵,她拒绝,反害了自己。他有了借口揽过她的肩,强行推她去小吃摊。他对人自豪地笑称她是他女儿,成绩很好人很乖,她只在心里打颤。此后三年,小心翼翼,穿肥大校服,只挑最便宜且不起眼的衣服买,深得养母欢心。谁不想穿得漂亮可爱,但是不敢。高中,除去泽生,对所有男生拒之千里。   十八岁,行成人礼,高考后的暑假,李家男人捏着几张百元钞:昭月,不要跑出去打工晒太阳那么辛苦,爸爸可以给你钱。她只等着他说条件。男人腆着脸,伸手就要将人揽去:我们不是亲生父女,没有关系……十八岁,他不信她还不懂。她当然懂。所以当即跑,收拾行李,跑去惜禾家。那晚对着惜禾大哭,却始终没有说原因。惜禾只当冉冉欺负她养母偏袒冉冉。   惜禾所知道李家养父的事,只与大学的昭月有关。等到她念大学,李家男人似乎人命,自己不再对女孩子抱幻想,却幻想通过她得到其他好处。女人,在他们眼中,或者直接得到她的身体,或者借她的身体得到金钱。前者是最原始简单的用处,后者,高级且聪明。自认为高级且聪明的男人广罗人脉,拿人照片去娱乐城,去台球城,专心搜罗一色开宝马香车的富人。于是有人纷纷出价。进了大学的门,漂亮少女随时可能成为女人,只要她们愿意。给你租公寓,给你信用卡,给你富贵荣华。拿你的人来换。   李昭月只管自己念书拿奖学金,做兼职拿工资。   二十岁,李家男人灰心丧气老羞成怒,在正月初家里外出拜年的时候杀回来。昭月因感冒窝在床上看书,房门反锁,身旁有水果刀。男人扬言翻找钥匙。昭月带着浓重鼻音回应:这个房间的钥匙已经无余。男人当然也知找来无益,不过是恫吓她:或者跟他,或者找个他介绍的有钱男人跟了。否则怎样?别想过得清净。他便那样嚣张放肆,因为知道她沉静,她永远是自己闷头对抗,却从来不找任何人帮援——她的羞耻心恰是他的王牌。他便是看中她不寻常的美丽与性情,深知一旦成功自己会从富人手中得到多少好处,所以穷追不舍。   那个春天昭月试过和几个男人出去吃饭。有男人吃过饭直接要带人去宾馆。有男人吃着饭便欲动手脚。昭月都只管跑。李家男人说那算什么算什么,可她真的接受不了。有男人晚饭后带她去公园散步,趁夜幕降临游人少去突然动手脚,仓皇之间她只扒了一脚棉靴就打,然后跑,扒了另一只棉靴,爬上一棵高树。男人离开之时骂她神经病,都答应出来吃饭就应该什么都答应,白白吃了他的饭!还爬树呢,他们是有头脸的男人,又不是流氓!真要是流氓能让她爬上树?!那晚昭月爬上树顶,哭,不敢出声。手套因爬树掉在树下,脚上只着袜子,一片冰冷,更冰冷的是心。那晚之后又是一场感冒,连带发烧。没有比花钱花在医药费上更让她心疼!而那些事,只有惜禾知道。   惜禾帮忙想计划:以后不要再急着还助学贷款,只管把奖学金工资等都攒起来。搬出李家自己住。要独自住早在大一就可以这么做,只是明白,自己在学校,人要找来,总是躲不过的。但是确实已经无法忍受同一屋檐的生活。可惜那个春天一时没有足够的钱,而惜禾家境也清贫,借得了一个月的房租借不了两个月的。只好在家教之外努力找其他兼职,于是找上池门城那家餐厅……   是命是命。在李家的二十年,她从来没想过命这种东西。现在信了。   但是仍想挣……有一些人无法面对了,永远无法再面对。   ……   时间已经不早了,晚上十点半。酒吧正热闹。寻常店铺都已关门。医院的病人尽皆入睡,灯一盏盏熄灭。昭月也躺下了。一身汗渍泪渍。她觉得自己脏,想要快快睡过去,睡着了就什么都忘了。   听得到有人跑来的声音。难得她任何状况都没有他自己却主动现身了。大概也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了,没必要藏到底了。他有点急,昭月却不动,只是睁眼看着他不清晰的剪影,想来他更看不清她的脸。   “这里凉快,我想在这里过夜。你回去吧。明天替我带个充电器过来好吗?”   “您手机没电了?”   彼此只能通过声音辨识彼此的情绪。她哭音浓重,声色暗哑。他惊愕。但他一刻不耽误,趋近,蹲下身,将手里的机子递给她。“老板找您。”   她没接,手机是暗的,只道他要借他的让她打。   “我现在,没什么事跟他说……”怎么说?拿什么去面对呢?   霍刚没动,想再劝她把手机接去,终是就那么悬着。“抱歉,晚上的事我还是跟老板说的。当天有事必须当天汇报。但我也解释了您的用意,他自然,理解的。”   “那就好了……我处理欠妥,只怕他生气。得要他自己飞过去的必然是大事,为这些小事扰他也不好呀……他自己却不明白……”掏出自己的手机,递过去,“明天早上连充电器带过来吧。”   霍刚起身便要走,昭月却忽地叫住他,他便返身。   “你很面善,我们以前见过吗?”   “飞机上。”   “更早之前……你像这样暗中跟着,不是才开始吧?”   霍刚一滞,斟酌之下,只说:“您那次见过在车站被劫,是我帮的您。那人是我兄弟。我们只是想确定您的目的地。请您不要怪罪老板,他很关心您。”   “前阵子……我去南京……你有跟去吗?”   “有您大伯陪伴,必然安全,我们没有跟去。”   “嗯……”谁都相信必然安全,连池门城都放心了。   这真是天意了……   不再说话,只拼命闭住自己的嘴,不发出一丝哭音。霍刚只道她不愿再与他说话,于是离开,他快速离去,一壁将手机贴近耳朵,“不用把小姐带去郑家了吗?”   “跟郑家打声招呼就好了。明早记得早些过去接她,充电器不急。记得带早餐给她。”   无微不至,隔了千里万里仍是无微不至。挂断电话,霍刚稍稍吁气。老板总算平缓了情绪。算算时区,法国正是晚饭时间吧,不由感觉有些饿了,累了一天,吃顿宵夜去。   而当霍刚吃完宵夜忽惦记医院里的那位小姐,带了一份宵夜回医院,人哪里还在。   陈昭月这只鸵鸟   霍刚是在第二天中午才给池门城打了电话,告知:昭月失踪。   霍刚当夜尚不敢贸然确定,只道人临时去了哪里,虽然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也没找到,仍不敢确定,直到,翌日他在医院等了她大半天,到中午了人都没出现。至此霍刚不得不承认:这一次他把人跟丢了!   不能理解,谁都没法理解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池门城在电话里大怒,怒的不是霍刚,而是出走的人。但男人犹有一丝理智,只招呼了连阜池家注意人有没有回去。可能像上次一样,她不开心了,顾自和谁都不招呼,却回去了。然而到了那天晚上,连阜池家说人没有回。   这一次是真的失踪了。   并且这一次谁也没想到,致使人再次出走的,仍是上一回的苏寂月。连苏寂月也没想到啊,那天夜里见了面,说了些话,竟就有这等效果。   那夜苏寂月也很急。身在日本的男人突然打来电话,语气急躁,似很焦虑,话很简单,马上找到昭月,找到了传一句话。多么宝贝啊,深夜里找人只为传一句话!   而苏寂月也着实幸运,赶往郑乔伊家的路上突然想到往医院看看,却见人就在病房里。昭月在佩姨病房里冲完了澡,正要回树下去。她没想大半夜玩出走,她从来很谨慎,她也不打算委屈自己忍受一身的脏腻,所以跑去佩姨病房洗澡。她确实没打算被霍刚找着,所以藏在卫生间里不应霍刚的唤。她确实想独个往别处走,连什么时候回也没想过。见到苏寂月,同样没任何表示,视人如空气。   苏寂月倒平和,也谨记自己的职责,不顾人家对自己怎样冷,主动开口:“我正找你,你大伯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昭月仍一声不吭,站在佩姨床前,望着窗外。   “南京一夜——”   那是大伯原话,由一个外人来转述。传话的人原想来点曲折,见听的人那么冷淡,心知人家不乐意,也不好吊她太久,微微笑:“他说南京一夜,你很平安。”   昭月什么都不应,干脆走到了窗边,因自己满眼的潮湿狼狈,不想被人看见。其实心里多震荡啊,一瞬之间有如千钧重石自心头落了地,却近乎虚脱。是得到解脱了吧。其实疑团仍旧有。两次在一起,都莫名其妙犯困了。她偏偏是对细心到对任何细节都可能关注的人,每一桩蹊跷她都在心里做了标记的。但她选择了将疑团抛在一边。姑信他是顾念她母亲的,信他也顾念她一声一声的“大伯”。姑信他,姑且给自己一个喘息的余地。   昭月难以想象没有遇到苏寂月就那么带着误会跑掉的话还有没有勇气回来。至此她明白了自己,最无法原谅的是被一个曾经以为慈爱的家长弄脏,自己深深信赖,却原来一直被觊觎、被意淫,是多么恶心的事!还好,还好人生没有回到起点。上天毕竟怜悯了她。所以擦干了眼角,回头,向苏寂月郑重道谢。人生际会玄虚,这位老同学,已经在她生命中扮演重要角色,她不得不承认。   而苏寂月彼时也体贴,对人只是打望,并不打问。只问她怎不回郑家,昭月便答手机没电,地址也没记住。要回郑家其实容易的,候在社区大门口自然会遇到回家的人,她只是不想。   孩子之间的关系可以很微妙的,一声“谢”一声“对不起”也许很多坚冰就化了。苏寂月嗔怪怎能连郑乔伊家的地址都记不住,昭月苦笑。她确实粗心了。苏寂月继而邀昭月晚上与她同宿,昭月却拒绝了。   她们毕竟不是孩子。   昭月不觉得今时今夜与这个老同学走近可以使自己得到任何快乐。她只想要清净。   她还是要走的。与大伯竟然走到这样一步。即便误会解除隔阂却还在,何况他用心依旧不明。明早会在医院等着霍刚来,然后跟他交代过便一个人去附近走走,等池门城回来了,恰恰好。等见了面,还要向男人讨个清净地方,有些人,能不见就不见了吧。   只是那一刻昭月没想到,她的这位老同学苏寂月,带来一句大伯的话后,自己也要说话的。仍是老同学的身份,朋友的立场,这一次也是善心善意的样子,毫不刺耳。后来苏寂月也对人说,陈昭月就是太娇气,动不动玩失踪,害全世界围着她转。而苏寂月究竟说了什么,只有她自己和昭月两个人知道了,那与方城池家很有些关系。   其实早在当日白天方城池家就已炸了开。陈昭月在李家到底遭遇过什么事情以致于后来要与李家脱离关系?突然有人上门找池家主人谈了这个。对于昭月,池家人之前的注意力全在她的出身上了,后来在李家的二十年呢,没有人专门提及池家人真没上过心,经人一提便狐疑起来,立刻派人去连阜查究,结果着实让人震惊,一家人立时就炸了。虽然乱,池家人也算镇定,只道等池门城回国追问究竟;至于昭月,电话打到连阜池宅,听说她来了香港一直没回,便按捺着等池门城回来让她一并过去。   方城郑家倒没人找去“做提醒”,况池家口风甚严,念着昭月是郑家孙女,没同当事人对峙过,一时也什么都没外漏。   但苏寂月对情况颇有些了解。   “我听我们几个老同学说这两天有人打听你,打听以前收养你的人家,她们都说对方气势汹汹,似乎要调查你什么。现在,应该已经找过你养父,养母……”   后来苏寂月反反复复回味当夜昭月的反应,总要笑出来。很精彩。看一个人强压情绪强作镇定,真的很有趣。如今她已学会敛藏:知晓一个人所有秘密,佯作无知。与陈昭月针锋相对的女人不会有好下场,看到医院里躺着的章一夫人,早就明白了这一点。所以不至自找苦吃登门去方城池家挑事,但自己不登门可以找个人代替的嘛。并且登门了也懂得了说话要含蓄,不要自作聪明做万事通,那样只会招人厌恶招揽嫌疑。让池家自己查究去,这样将来即便章一问起,推说池家人在乎儿媳的过去,再合宜不过的说法。章一一心嫌恶池门城,为什么就不能反过来池家嫌恶他的陈昭月?她不信自己做不到。   她自然做到了,成功搅得池家大乱。方城池家有几个人赶去了香港,连阜池家池门城也急急飞回香港。至此,霍刚已找了昭月两天,确定她是失踪。   几个池家人聚在郑乔伊家,池家老人也顾不得场合,劈头就骂 :“整天玩失踪,她就这么娇气!”   “你回连阜看看会不会已经在家里了?”   词句是寻常的,加上不寻常的语气就变了味。   所有听者都默默无语,池门城尤其沉默,一脸寒霜。这一次连他都无法理解,为什么要搞出走搞失踪!她都知道他隔得远,却不顾念他隔得远!他赶回来得十二小时,之前还要忍受一场与女人的争执。郁明妃大骂他不务正业不负责任,他都不驳,确实是这样:最后的合同都没签就要走人,还怪人法国人不讲效率。陈昭月,那日只道就让她做他的祸水也无妨,如今知道,这种感觉太难受。刁蛮一点不可理喻一点怎样都可以,就是不要什么都不说就跑掉!   池老夫人着实是气到了,自认对女孩子已很慈悲,毫无挑剔地接纳了她,但她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们当初只道你做得不地道,你不该瞒了大家将人藏起来,现在看来,你最大的错却是藏谁不好偏要藏她!她有什么好?不过是长了曼殊的脸,骨子里一点没把曼殊的好处学去!”   范黎静默,黎黎则是惊愕,她从没想到这个池家奶奶对昭月姐姐是这么厌恶。再看她的那位   uncle,一脸疲倦忧虑,却强打精神替昭月说话:“你们上次不是还对她挺满意?我早说过,不是因为曼殊——”   “不是因为曼殊最好。那么你还觉得她身上有很多好?你调查过她的过去吗?”   谁都注意到池门城变了脸色,“难道你们还去调查查她?!”   二老堂审,儿子这副不合作态度,池老爷子顿时怒了,腾地站了起来,池门城弟媳忙也站起。老爷子有高血压,心脏也不好,真要动了怒够他受的。   “查了,查到你不知是她找的第几个男人!”   弟媳与老母亲扶了老爷子,怕他多说多怒。弟媳也是一脸忧色,代为陈说:“三哥,你给了他们五十万?她养父说你不是第一个,她找过许多男人,条件优厚,要包养她……他们说,是她……清高,嫌他们给的不够——”   “人家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   一脸沉郁异常沉默的男人瞪大了眼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害人心跳都快漏掉,只有他那老父,显得更怒:“你就是色迷心窍!你以为你有什么?不是你的钱人家会跟你!”   池门城已经忍耐到极限,甩头就走,只是念着老父的身体,走了两步停了,却不回头。“无论怎   么样,等人找回来再说……”   范黎一直握着黎黎的手,这会儿黎黎却抽回手追池门城去了,范黎不拦,只照顾留下来的客人。他们自己的家庭里,哪有过这样的争吵。他们只怕伤了孩子,大人的一切,自己默默解决就好啊。对池家两个老人缓缓安慰:“断绝关系的人家,心里怀了恶意中伤的确实很有可能。这种事,不是没有余地的。”虽然她也明白,即便有意挑拨,他们这样的人家个个都精灵,没有大致的事实人家又怎敢瞎编乱造。   池老夫人黯然絮絮,一壁为儿子最后那一句话感到一丝欣慰——心想要他理智不是不可能;一壁又心疼,心疼他最后的神情,他简直是失魂落魄了。“谁不希望是误会呢,我们原本都希望他们能开花结果。当初明妃能给他再添孩子我都高兴,可是他不肯,十八年,就他能那么坚持。这一回,他必定是动了真心……你看他,明妃说那头的事都没有办完呢……曼殊的女儿,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么伤他……”母亲总是心疼自己骨肉的,他知道自家儿子素来重感情,只怕他这回要大受重伤了,一时担心不已,竟落了泪。   ……   黎黎多希望自家Daddy能在身边,安慰一下uncle也好。那日Daddy还与昭月说说笑笑道了别然后赶往内地,他要忙起来可以转不停的。如今通告都满,他回不来了。与慕之通话,慕之语气淡淡,对昭月的事根本不予置评。姐姐还说慕之态度有变呢!   最焦急的,当然还是她那位躺在床上的uncle。他夜里放了狠话:一周内回,他不计较。过了一周,他要“毁了她”!被毁掉的却是他自己吧。在酒店睡了一夜早上就发烧了,要不是她去找,还没有人发现呢!男人倔起来是女人难以招架的,何况是黎黎这样的女孩子。Uncle不肯下床,不肯出门,不去医院,饭不吃便算了,连话也不肯说几句,只叫她走,说他睡一觉就好。他了解自己的身体,这回大概又急又怒又赶长途,急火攻心了。好像几十年没生过病了,至多一个小感冒。或者真是老了,老了就开始犯病,连累都累不得。总是这么折腾,人真会很快老去的吧。   黎黎不放心,跑去医院买了药,再回来酒店,秦朗还有另一个男人都在。秦朗在做报告,报告一   张信用卡的使用记录。   最新一条记录是,在香港提了一次现,金额一千。那一千块钱怎么花,再无从得知。   黎黎侍候人吃药,良久听不到男人开口,后来,听到她这位uncle说了一句很不符合他性格的话:“等她大伯回来再解决吧。”   其实她大伯回来了也未必能解决,不过是安慰自己,信她会舍不得,会顾念。谁知道呢……人要回,总会回来;人铁了心不回的话,谁都没有力量找到吧。   不如相忘于江湖   昭月的出走在春末,连阜池家一天一天数着日子,莫说池门城能许的一周过去,便是连阜池宅的杨梅都熟透了人也没半点音讯。   秦朗每周查一次信用卡记录,除了那次提现,再没有更新记录。   同样在春末,佩姨某日忽然醒来。病房里只一女佣在午睡,女主人悄然换装,然后消失。后,在方城郑氏首席执行官章伯修葬礼上,其植物人夫人离奇现身。方城郑氏无人骇异,出乎外人意料地,个个镇定。章一死了,方佩蓉敢醒过来了。   那日的雨落得应景而凄惶。除去池门城与乔伊忧心沉沉,所有人平静无波。池门城的轿车里放着一只背包。他已决定从方城出发,在四十三岁这一年,像十五岁那年一样赶火车旅行。只是,当年有伙伴相陪,热闹欢快,这一回只有一个不复年轻的男人,孤独悲郁。   春末,慕之的处女作播映,才播最初几集便火爆荧幕,一时之间各方媒体争相采访这位号称近年来最让人惊艳的男新星。公众的八卦心态如一镐铲,恨不能将人祖籍父母都刨出,当然,当事人透露的资料少之又少。与池慕之接触过的媒体人都道,温文谦恭,行事低调,有郑乔伊风范,前途不可限量。至此池慕之之名与其脸孔被深深镌刻进公众视线。但是此后这颗炙手可热的新星又自甘沉寂。剧集在各大卫视轮番播映完毕,是年夏,池慕之开始拒绝节目邀约,亦不接任何片约,有销声匿迹之势。自然,有些人愈敛藏愈招人好奇八卦,狗仔对这位“王子”的偷拍时不时见诸报端。譬如其在校园被众人围住合影,譬如与郑乔伊的私会,共进晚餐。遂也有媒体猜测,池慕之出位少不了郑乔伊扶持。是年秋初,池慕之进藏旅游,一组图被人摄得,流散于网络,引起轩然大~波。   能石破天惊的并不都需要男人与女人的组合,男人与男人同样可以。   八卦新闻标题醒目——郑乔伊、池慕之秘密进藏,疑二人关系“非常”   作者的想象与推理能力了得,得出极富戏剧性结论两种:池慕之乃郑乔伊私生之子,池慕之有断袖癖。这种表达是很值得揣摩的,后来黎黎无意间在网上看到文章忙向慕之求证:为什么两个人的事人家只说你有问题不提我Daddy,女孩子只怕慕之真有不寻常的表现害人起疑。而慕之的回答很叫人愤愤:因为uncle叫郑乔伊,而我叫池慕之。   也不怪人家揣测,两个人不仅平素私下见面,这一回甚至同赴拉萨,不带随从,显然是私人旅游,旅游为什么不是和女人一起却是两个男人独往。委实说不过去。但不知怎的,人们至多也就拿池慕之开涮。看起来倒像池慕之缠着郑乔伊。   照片分两种,在路上戴了墨镜的,到某餐馆二楼包厢脱去墨镜的,看发型看服装都是那两个人,绝不至张冠李戴。   话说那组图也算得上是年偷拍的明星照片中最富有美感的。背景在高原明珠拉萨,人说那二人浪漫。人物由墨镜图到裸面图,张张摄得人物神髓,风华熠熠,甚至有人说,郑乔伊与池慕之,绝   配……   说来奇异,人们自动把他们身旁另一男人忽略了。不是忽略,照片上传时池门城已被PS掉。也无怪人家,彼时池门城胡茬密布,俊容被掩去五六分,又穿一件藏人的袍子御寒,俨然一个藏人。摄相者只道他是当地一导游,放在图里煞风景。   技术可以使很多东西改变,到了这个时代,大概也只有人心,只要自己还守着,是技术无能为力的。外人哪里懂,两个男人结伴进藏,不过是为了那一个他们在软件里随手删除的男人。   拉萨阳光好,他没找着人,但邀平原上的一个男人上他那儿去晒晒太阳,然后陪着他离开。他看起来心情不坏,尤其见了慕之后。是乔伊邀的慕之同行。做父亲的对儿子的表现满意,心里却感激乔伊,慕之更多是拜乔伊教导吧,他可以放心了。   在酒楼,男人撑着栏杆外望,已经站得这么高了,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度,却只望到眼前街衢,望   不到这天下更多的角落。他春末离开第一站就是云南,到云南许多地方找过,徒劳无获,后来到了西藏。他说一天没找到人,一天不回。辞气悲漠,似乎说尽了自己余生的全部——不停地走不停地找,直到老死。   “如果她有不测,我拿什么去见曼殊?自将她收留起,无论为叔为夫,必然要保她一生周全,我   却没做好……”   直到后来找了李家人联系了惜禾他才知道她的过去。他只道她既然干干净净的,过去的一切能不挖出来就不去挖。不愉快的往事能淡忘才是福。但那时家里二老气势汹汹,他不得不亲自去查。李家男人与惜禾,内容相仿,性质完全不同,他毫不迟疑信了惜禾。   春末,堂堂池氏总裁第一次对一个无名女子发了狠。连阜方城上得头面的公司都卖池氏郑氏的面子,封杀苏寂月。只怪她最后不幸,说的话全被方佩蓉听了去。论说那夜苏寂月说的真没什么,她只是告给昭月一个事实而已,毫无捏造。但没有人上池家挑事又哪来那一堆“事实”!佩姨只道章一招惹了一个妖孽,还道要换了章一人还不知道怎么死。章一,是他自作孽,随便遇到一个女人都要收,结果招惹了一个祸害,害得最后父女都不得相认……   父女。这是昭月失踪后池门城主动与章一联系从章一那儿得到的这一辈子听过的最戏剧的故事。他们无从得知当时章一在那边的处境,池门城只知他与章一彼此不和,彼此心知肚明,而章一却将身上最大的秘密跟他说了。他那晚大概已料到自己将遇不测。   南京那夜男人是将昭月药睡过去了,请人抽了她的血样,DNA鉴定报告他藏在自家保险箱里,他连保险箱密码都告诉了池门城。迟迟不敢相认,甚至想一辈子不相认,只看着她幸福就好,但是当做父亲本能地亲近被误解得越来越深后,无法不相认。他只是想拖,拖到解决了日本那头的事再与她好好说。他们是父女,原本可以很温馨,男人却几乎可以料得到即使相认她会怎样看待他。她大概不会爱他,不会原谅他,她大概会因自己的父亲不是章仲鹤而是章伯修而痛苦,甚至痛恨他。因她的存在就见证了他对曼殊犯下的罪过。他的叙述含糊,却有个细节关键——是佩蓉怂恿配合。难以想象是个多么无耻的经过,一个迷性的男人,一个恶毒的女人,可以把另一双人的幸福生生毁了!方佩蓉,她躺床上一睡不醒算是报应,却在章一死后“醒”了过来。她永远那么会为自己算计,活得那么好,而曼殊仲鹤章一都故,剩下的人,唯一会受伤的只有孩子而已。池门城与乔伊想到了一块去——将那份DNA报告销毁,永不向方城人提真相。真相只有一个:陈昭月是章仲鹤之女。   池门城给自己下的唯一任务就是把人找回来,而乔伊说他也会做一些事。夏,郑乔伊不知道对老母亲还有章氏另两位夫人说了什么,妇人们对章一夫人大为冷淡。常人只道世态炎凉,丈夫死了靠山倒,寡妇不受待见,又谁知章伯修遗产里留给他妻子的分文没有,只有他们家那栋别墅,当初就归在她名下。夏天方佩蓉卖了房产准备远赴海外。离开当日郑家老夫人见她,老人家只说在她心里最重的男人只有郑乔伊,最重的女人,只有郑乔伊的女人和孩子。长在他们郑家,自己选择了跟章一,到头来等乔伊一家和睦了却去勾引,简直是忘恩负义!这些人,全都是乔伊当年放弃了权柄之后把他们娇惯起来了,娇惯到忘了自己的出身,忘记了孰尊孰卑!至此方佩蓉这一郑家夫人当年盛宠的养女在中年丧夫后终于走向窘境。   郑氏现在已不再收养孤儿,而郑氏传统的营生,终于在章一离世后,被章氏剩余二人一点一点撇清。老郑氏如一棵老树,枯了;其旁,新郑氏茁壮生长。与章氏兄弟的勤勤恳恳相比,池氏掌权人池门城到老却愈懈怠了,全靠了他找的一些精明强干的职业经理人主持事务,譬如郁明妃,那是业界知名的女强人。有人传说郁明妃与池门城二十多年相守,修成正果明媒正娶指日可待。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那婚礼是梦幻泡影。那男人跋千山涉万水,找的是一个与郁明妃全然无干的,籍籍无名的女人——他真正的妻。   西藏之后,池门城下一站是陕西。慕之永远记得自己父亲在报出目的地时候的颓丧,他看起来并不抱希望,只是走,走对他来说就是能做的全部了。一个夏天不见,他多出来的不止于胡子所代表的落拓,还有沧桑,一个人心老了,身体也会跟着老吧。原来他大半生没有遇过绝望的事吧,这一回遇到了才知道他也这么不坚强不结实,轻易灰心绝望。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对他的心疼。所以听他与乔伊伯伯说话,更多时候只是静默,和那个女人一样,安安静静地听就好。那个女人会令他从此暗无天日吗?她没有爱过?她那么无情?她能有什么伤要走那么久!他不知道父亲开始恨了没有?只知自己恨了!他春天回了学校四处托人寻找品种优良的猫崽和狗崽,想要送她。她说过那样热闹,他也那么想,想要她身边热闹一点。想得多么好呀……   而那一行,最给人希望的话应该是乔伊的吧。他不绝望,毕竟他不是池门城,更因为他懂得看人。“人总会回来的。那孩子,心底里把人看得最重的。谁珍惜过她,她一定记得清清楚楚。”他就是那么自信,每每想起她沉静温润的眼睛就很相信,她不舍得伤害珍惜过她的人。她杳无音信离开得太久就是伤害,这个想来她也会明白。   冬天,昭月果然有了消息。惜禾给池门城来了电话,说昭月给她去了信。她没有任何人号码,但是知道惜禾的地址,更知道池家的地址。惜禾将信的正文全部打出,邮发给男人。   没有这封信,池门城甚至不知道她在离开之初就写过一封信给他。寄自昆明,寄往连阜池家。她第一时间就怕他受伤,到了昆明第一时间写信寄出。这第二封写给惜禾,她对始末介绍详细,包括给他的那一封。她说那封信里让男人只当她是与从前一样做长时旅行,想要他放心,也放她出去清净。大伯的事加苏寂月透露的池家家长的调查已经使她筋疲力尽,无力应对,所以选择了做逃兵。   她不知道那一封信却偏偏寄丢了!她以为男人一直在家里,以为他过得好好的,所以从从容容在离开半年后才与惜禾联络,只说将来会去找惜禾,却没写明自己的地址。   「……我出身算不得优越,在方城什么都不是;在李家经历过那些事,必然也遭他们家人嫌恶;如今自己又不思进取,已经找不到最初的心境读研,只想靠自己的专业吃饭,这么平庸碌碌,着实配不上他。刚出来时还在想着几时回去,后来忽然想,也许相忘于江湖也是好的。这半年大家不也过来了吗?想来爱是生的附丽而已,所爱在固然幸福,所爱不在,仍是要继续生存。我想给彼此更长一些时间,只要有时间,再深的伤都是可以平复的。我一直这么相信着。这半年有一些男子找来,那种时候就很清醒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只能接受一个人,曾经沧海,最初真没想到那人会是自己的海。但不是爱着就要守的。最折腾人的是爱情,能不要就不要了吧。这半年也厌倦了看风景,没有相机也不介意,大概是没心境,但是仍然想去更多地方,忙着生活了就顾不得悲伤了。我现在没有电脑没有手机,准备着四处迁徙,也不敢买书,休息日都跑市图书馆看书而已。我还看了乔伊伯伯和慕之的戏,很好看,希望慕之好好的。总而言之,我很好,很结实,就像你^__^   其实最好是过不了几年我就能回去——在大家都平静的时候,大家可以坦然相对的时候。代我传一句话给池门城吧。说我还要在外面呆一段时间,让他保重。」   信的结尾就是这样。男人读到最后恨不得将手机捏碎。彼时他在重庆,当即买了西安的机票。再也无法忍受慢腾腾的火车。   她不写自己的地址,邮局却会盖邮戳。惜禾说信寄自西安。西安,他秋天去的就是那里,去过却有什么用,不知道人就在那个城里,又不得机缘,终究错过。这一回,誓欲把整个城翻过来也要找到她!   缄默者与暴怒者   这是这年西安不知道第几场雪,纷纷扬扬一天一夜,然后久不肯化。寒冬淡季,旅舍门庭冷落,只有一碧眼男子似乎眷恋这异国古都的尘土味道,久不肯去,日日蜷在旅舍大堂沙发上网或与前台那个英语流利的女孩子聊天。男子健谈,天南地北聊他的行旅聊他所见的风景,又拿很多问题问那女子,问她同他一起去西藏,女子只当他再次玩笑。他允过要带她走遍全世界,多浪漫的许诺。可是人不对。她第一天便明说罗敷已有夫,人家却不死心,不死心倒也不紧缠,只是恋栈不去,平白给旅舍赚了生意。有另一前台相告,洋人非常富有,为人亦不轻浮,或可考虑。她知道那是个优雅男子,懂得分寸,从不逾矩,但又怎样。   “昭,让我们晚上看电影,可以吗?”   很生硬的汉语,像小学生,但是表达清楚了。   同事已来换班。昭月晚上休息,窝在沙发里读托妮·莫里森。她说想再读一读原版的《宠儿》,洋人不知用了什么途径竟然给她找来了一本,因为这一本书她花了三分之一的工资请他吃了一顿晚餐。她只是不想对人有亏欠,可人家当是与她有进展,这着实让人头疼。昭月正想说一个   “不”,同事诡异一笑,“票都买好咯,是我帮他带的嘿。”   昭月只知再有所牵扯将来愈难以撇清,径自起身,走到同事身边,也朝同事诡异一笑,低低恳求:“你也帮帮我吧,我顶你的岗,你晚上跟他去。”她现在已懂得与人做一些简单的周旋。   洋人悻悻,当然不能答应别人顶替,将票往桌上一搁,坐在一旁闷闷不乐。一声不吭发脾气的男人呵,昭月不看他,但是心里怅怅。这种场景,会想起一些人来,看不下去书。她可以径自回房的,但是没有,拈起那两张电影票,眼见男子眉目舒展,她带着一点哄:“我们去把票转卖给别人吧。”   浪费是可耻的。她不介意找点事折腾一下。男人却不理。她也不介意,“那我拿出去送人。”   走到门口听到同事对洋人用英文说了一句古怪的话,“you,stop.”是要他放弃的意思吧,洋人也懂了,“quit?”   昭月笑,早就该quit了。围上帽子,推门出去,决定了,遇上一对情侣就送出去,人家一定会喜欢。   送票容易,恰好遇上一对有闲的情侣却也要机缘,昭月在巷子一口小站了会儿,终于把票送出,那情侣欢欢喜喜离去,而她独个儿站着,良久没动。很久以前是不懂,后来是身在福中,一直没有认真理解与一个人厮守的意义。对惜禾说想给自己更长时间,想试着相忘。说得多轻巧。现在听到别人一句“一到假期就带着女朋友满世界转”都要心酸。这样的男人自己也是有的啊,自己却把他丢了。跑出来一阵子就好了呀,为什么一再淹留,到现在半年了,想回都不知道回去后怎样面对。也许应该给连阜再去一封信,把自己的地址附上。如果他来找那就跟他回,如果他不来……   “还是别来的好,她活该,让她死在外面吧……”   但终究加快了脚步,小跑回去。急着回房写那封打过无数次腹稿的信。   旅舍大门内挂了厚布帘,昭月掀帘,却看到大堂灿暖的灯光下洋人还在,同事朝她挤眉弄眼,她忙赶过去,听同事低语:“你离家出走的吧!你爸爸刚刚来了,那么冷,硬要在外面等——”   昭月一怔,才想起,刚刚从巷口回来,远远看见一个男子,衣着臃肿,瑟缩在一棵树下,盯着自己,她最讨厌被陌生男人盯视,并不看人家,只径自低头走回来。却原来,那就是来人吗?他们竟然就招来了,竟然能找到她!想不出能是谁,印象里池门城的人没一个看起来像她父亲。   昭月正出神,同事“啊”的一声,望向她身后,她便明白那人进来了。回过头去,一时之间,怔怔不能言语。   同事一脸紧张对来人笑:“叔叔,昭月在我们这里过得很好的,您,千万别生气。”   那人一脸冰霜使人畏惧。女孩子离家出走,害他千里迢迢找,只怕他已是怒极,所以会这么沉默,久不吭声,只是盯着人。这情形,连那洋人也紧张起来,跳过来,却知道中国家长保守,不敢当面把人护得太紧,只低低对昭月说了一句:“无论他要对你怎样,我会保护你。”   在他眼里,离家出走的孩子应该哄慰,而不是酝酿愤怒去责备,而眼前这个衣着土气,脸色不善,满脸胡茬的男人,显然是典型的只会用暴力对付妻儿的东方男人。昭月红了眼睛,只是摇头。她不需要人保护,这个男人不会伤她。谁都可能伤她,他不会,他是她的丈夫。   听懂那句英文的不止于女孩子,对面的男人紧盯这个碧眼白肤的男子,眼里没有剑拔弩张的凶悍,却是冷冰冰的敌意,随口反问:“You protect her?”   这一问,连昭月都怔愣。音色沉沉,是预料中的声音,但她从不知道他还会英文。一瞬间,只觉他好陌生,形貌陌生,连言语都陌生。他从来矫健清朗,从不穿羽绒衣,惯常穿商务装,冬天则毛绒大衣;但眼前这男人套的是灰扑扑的羽绒服,头发未精心打理,发丝参差;更还有胡茬青黑且长,布满住唇周及下巴,肤色由麦染上铜。从前他做她父亲嫌不够老,现在可够了?看到他这样的一身,人们怎能以为是“父亲”找上门。他唯一没变的大概只有眼睛,眼神变幻莫测,冷如寒冰,又炽如烈火,而那对瞳孔映照的她,直发披垂,短棉衣,蓝牛仔,雪地靴,总是那么年轻美好。   昭月试着张唇,终是什么都没说,只有眼睛红着,像还没挨批倒先委屈……   后来,后来他们离开了,男人懒怠跟其他人周旋,什么话都没再说,径自牵着人离开,任由后面的人怎么问。洋人殷切,要跟来,昭月摆手制止,这是她与他之间的事。他带她来到他入住的酒店。精致的套房,与他那反常的一身一点不搭。人们早习惯以貌取人,所以看他的目光总是异样,看到她与他同行,更是注目。而别人怎么想昭月已经管不了,坐在这暖气十足的房间里与他对峙,她只觉额上发热,难受。   已经僵坐了十几分钟。男人就那么盯着人,盯得昭月脊背发麻,一动不敢动。额头的汗终于就沁出,她忍不住抬手去拭,男人也终于开了口。   “你最初给我写的信我没收到。半年里没有人得到你半点音信。你以为我一直在家安安心心等着你是吗?”   她以为他在家,以为他像她一样生活照常是那么理所当然?那就把事实说给她听。他根本不知道她有过交代,只道她负气不回,发了疯铁了心遍天下找她。   男人目光如虎如狼,盯着她如盯着仇雠,盯着她哪怕一扇睫毛的颤动,何况是满眼惊诧无措。她真的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她只道纵使当初有交代这么久没有音信他也怒了,没有想到,是他自始就没有得到过音信,这不是惹怒,是伤害。她站起身,挪到他跟前,蹲跪下去,讷讷开口“我不知道会这样……”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说什么都已经伤害。   怒气,要么放在肚子里自己将他们消化,一旦放出,如涛如洪。男人盯着人发顶,咬牙切齿:“还叫惜禾不要告诉我?大半年不回对你来说和以前每一次出门一样平平常常?你过得心安理得,我却像下了地狱!”一时失控,一把抓了她下巴,狠力托起要她看着自己。这一狠力把人原本干燥的眼睛刹那间逼出眼泪。她惊慌,而他怒气丝毫无减。男人双眼已然通红,此时此刻他脑袋里满是她给惜禾的那封信。什么相忘于江湖,什么爱是生的附丽,什么照样活得下去!她当然活得下去,活得好好的,还招了几个痴情的去围着她转!   “陈昭月,在你眼里,夫妻究竟算什么?夫妻是要相濡以沫的,不是总拿来相忘的!或者你从来就没把我当丈夫——不是你不配我,是我不配你吧。你看人家都把我当父亲了,”这样说,竟然笑起来,笑得凄惶,“现在我老得更配不上你了……”   昭月只知摇头,有许多话仍然学不会,譬如及时为自己解释,解释她今晚本想给他写信,解释有些话即使写在信里也只是一时想法。她终究想念他,终究不舍得忘,每次看到别人恩爱都想到他,面对向自己示好的男子也只是想他。她只是没有勇气,在出走大半年后没有勇气就那么回去。大伯的纠缠,池家的调查,自己的出走,在她看来是无比耻辱的事。她深觉自己一直活在耻辱里,而唯一可以救赎她的只有他,她想要他来,来陪她或带她回去,只要他来。   他那手几时松开了她的下颌,她得以低下头,双手攀着他的膝,一点一点靠近去,将额头也抵在他膝上,眼泪便都氲到他长裤的经经纬纬里去。无论别人眼里他变成什么样子,能让她紧张让她无措的终究只有他啊。那些人来来去去,几曾放到心里去,只有他,他愈落拓,她只有愈心疼。因他所有的沧桑都是因为自己。在旅舍,她多希望他对她的第一个表示简简单单,只要给她一个拥抱,没有怨没有怒。但是最终得不到。不怪他,是她先伤了他。   男人几时镇静了下来,声色缓缓沉沉,“你不愿与我一辈子是吗?”   昭月仍只是摇头。   男人冷嗤:“如果惜禾不给我看那封信,我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我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找过来,秋天我就来西安你就在这里我却没发现!我不是万能的啊陈昭月!我以为我会一辈子找不到你,我预备这辈子死在路上的!”   “你没有我能活,我没有你也能活!但是你要看我活成什么样子!你可没有你活得好!”   这样悲绝的话,昭月听得心里抽痛,抬起头,一张脸正好被大掌捧住。“我真的算你的沧海吗陈昭月?真正爱一个人是舍不得轻易说离说忘的,真正爱了愈到难关愈要相守,你到了难关却只管自己逃!”昭月无法解释,很多事做不完美,伤了就是伤了,仰头望着男人,看他眼里沉痛,却忽然闪过愤怒,“不怪你!都是我自己罪过,没有我,你何必那么难堪……”   是,没有最初就不会有如今,可是谁说要怪他呢。昭月低眉,覆住他托在她颌下的大掌,“对不起……”   男人也稍稍镇定,但脸色并没和缓:“你没有对不起谁,我们的事,来个清算吧。我这个丈夫,你究竟还要不要,不要就趁现在说,趁现在你还年轻,我也已经愿意放你走,这阵子我想通了,我大概真是对你强求了——我多怕,多怕自己要负疚过一辈子,无颜去见你母亲——”   昭月倏地抬头,迷蒙之中看到男人趋于淡漠的神情。   “我甚至可以把整个余生都耗费在找你,这样我可以问心无愧!现在好了,你平安了就好,我可以放你走——我甚至可以帮你找一个你不舍得与他相忘的,跟你匹配的!”   这是他第一次说放弃吧。她可以放弃,他也能的。她说的对,谁没有谁不能活?昭月好像没听到他后面的话,双手不知不觉离了他的膝,伸臂去搵眼底的泪,好将他看清。她只道将来再负气任性,绝不伤他,不负他的深情。却原来他到底是,将她看成母亲的附属,到底,也不是非要与她一生一世。   “你这些年对我好,终究是……因为妈妈多一些?”   他已经不再肯解释,只有一双眼,森冷如刀,流露不耐与愠怒:“这问题反反复复问了多少遍?”一提到曼殊就要往那处想,根本没有一丝信任!   昭月不肯放弃,“最后一遍。”   “你倒说说你在意什么?在意自己被当成替身屈辱了,还是真的在意我?”   只要她说一声在意他,说一声在意他——可是她定定,一个字都不肯给。安慰一个人哄一个人有那么难?说一句话有那么难?不过是情不够深罢了。男人一把将人挥开,愤而起身:“就你这没有一点温度的性子,一点没有曼殊好!”   男人暴躁如困兽,来回乱踱,看着地上的人抱着膝整张脸埋进去,没有声音,只有肩在隐隐颤。寻寻觅觅了半年多,没有想到真的找到了是这等情景。可是,即便重新来过,他还是这么做。她那些讨厌的冷漠,谁对着都要发狂!   找了她大半年,心里怨愤,但反反复复对自己说只要找到就好,一定不责骂。其实自己真正恨的是她给惜禾的信,口口声声的相忘,口口声声,没有他也可以过。“对你真又对你深”,便是这样的吗!很想安慰她,但是担心了大半年痛苦了大半年,自己也是需要出口的,一开口,一句一句全变成了尖刻的刀,直剜自己的心。   男人不由自主将整盒的面巾纸端在手,想要塞过去,冷不防她抬了头,爬起身。狼狈至极的一张脸,又是眼泪又是鼻涕,她只低头捂着脸跑去卫生间。   男人脱掉羽绒服,刚刚大怒,后背都气得发热。在路上,家里的御寒衣服一件没带,所有都是现买。北方冬天大冷,怎么温暖怎么轻便怎么来。或者更多是自己疏懒了,连胡子都懒得去刮,只有熏香,出门时就带了自己心爱的几种精油。有时暴躁得睡不着,要靠熏香才得镇静。   昭月从卫生间出来,低着头,静悄悄往大门去,但男人就在一旁盯着,不得不抬眼对上他,满眼肿胀:“你可以把离婚协议寄过来……”   门把手都没碰到,身体被直冲而来的人裹挟而去,腰被箍得生紧,站不直,下巴又被紧攥住,不得不抬头,一眼看到他眼里布满血丝,这副形貌,恰似一个要吃人的魔。   “离什么婚?”他似乎忘了自己先前的话。   昭月眼里起雾:口口声声说放手的是他,说她比不上她母亲的更是他。强忍惊颤,阖下眼帘,一字一字,说清楚:“既然我总是做不对,我这么不堪……我们两讫吧——”   不想再僵持,用力去掰男人紧箍自己下巴的手,却骤然眼前一黑,一股蛮力冲向唇齿,口中瞬间充塞了来自另一具身体的味道,还有血的甜腥。唇瓣被咬住,疼,肌肤相贴,他那胡茬却已长到不再扎人。有多久没有打理自己?那么爱漂亮的一个人,要怎样心灰意冷才能将自己的形貌完全置之不顾。在旅舍乍见他,衣着臃肿,甚至因在外头挨了冻而微微瑟缩,是那么心疼!可是又怎样?没学到曼殊一点好处——便是连他也嫌弃她了,将她最后一点自尊都生生剥落!   挣,隔着厚冬衣,扯来扯去只是扯那该死的衣袖。他那双臂却岿然不动,死死将她的头脸锢住。   但不多久男人还是松开了,再不松开彼此都会窒息,但他不给人更多动作的余地,一把将人横抱起,摔到沙发,欺身压下。彼此眼目相对,他的那双眼像嗜血却未尝到血的兽,充满暴虐:“找了你这么久,你以为我会放你走!”径自埋头到人颈间,咬下去,一壁杀气腾腾扯她的衣服。至此,昭月已不挣,神情凄然如死灰。她其实原是想他,想念他的味道。刚刚,被他吻住,多想回到从前,恩爱欢愉,但是在被他批驳得体无完肤后,她也需要尊严。   “厌恶我的时候不要来碰我,就算为了妈妈……”   “我几时说过厌恶!”   这种无赖,在从前只是脸红心热而已,如今,只觉委屈。她在他那里,终究只有身体还有诱惑,所以他会一壁毫不犹豫鄙弃,一壁毫不迟疑掠夺。冬衣如壳被胡乱扯尽,□的身体如茭白最嫩的里,就这么在沙发上,瑟瑟发抖,在他面前无遮无拦,承受他的粗狂冲撞,是这么狼狈难过。而这具身体偏偏熟悉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抚触都唤醒一片肌肤,如火如荼。仓皇伸手堵住唇,不教自己发出一丝哭音。哭便是软弱,但是总有眼泪要掉下。   没有温度的性格,这么多年过去,他终于说了对她真正的印象。当一个人这样数落的时候,不是厌恶是什么?每一个关怀都与故人脱不了关系,每一个无情批判都需自己承受。信寄丢了,便没人在乎你当初寄没寄过。他有那么大伤痛,她便没有伤吗?池家去调查她,李家男人会怎么说她?说她在他之前不知找过多少男人吧,这种事,连解释的余地都没有。李家男人会说他自她十五岁开始就对她骚扰吗?他知道什么?知道她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小刀的小心翼翼,知道她来了例假用了冉冉卫生棉都要被责备的难堪?知道她看到家里有任何零食从来不敢碰的谨小慎微?知道她向养母讨高考报名费养母冷着脸拿钱给她时委屈却依然心怀感激的复杂心情?他只知彼此要爱,却不知生命里有些往事她无法与任何人分享,她无法将它们挖出来同他说,只能腐烂在自己心里面。要她有温度,在冰窖里呆过二十年的人要怎样才能热起来,这些年,一直是偎着他依赖他,原是因为他能给她暖。现在亲手把她打回冰窖里去的却是他……   男人的定身不动在突然之间,粗喘之声近在耳畔,措手不及,昭月不及捂住自己的脸,双手被制住。一个女人最无力的眼泪与迷离,一时之间全在这一方小小的脸上,却终是眼泪更多。他就那么停下,却不肯退出,只是深深低头凑近她,双眉紧蹙,混乱的眼神里勉力维持一分镇定,凝着她。   半年前连阜离别前夕便在花洒下就被缠住她也不觉不妥,热烈迎合,如今人各已非,便连被注视也觉羞耻,“放开我!”   “昭……”   男人只是埋头在她颈侧,低低的一声,再无先前的凶暴。那么多年疼爱如珍宝,从来不舍伤害分毫,本能地将人护在心尖上,便再怒,也有镇定的时候。气她斥她,想她要她,但就那么折磨她?她的自尊心有多强他知道,只怕再不抚慰,她再不回头。   而他这一声她也听得懂,瞬息之间忘了自己那些愤,只是无所适从。由着他只将她抱起,坐到他腿上,如此镶贴,唇被衔住,唇舌的伤被磨到,痛,但是他已很轻柔。身体颤得厉害,不能自禁,可是心里仍是抗拒,如木偶,不事迎合,任由他孤军奋战。感受得到他在极力按捺,眼底泪渍被一点点吻干,干了却又湿。   “昭,人会恨是因为爱,你明白吗?你就那么走掉,在信里轻易说两忘,我很恨……感情的事,哪有谁强大谁软弱……这半年,我有时恨透你,你知道吗……”痛苦低诉,身体亦低徊,怕惊扰了她。人就在怀,却苦苦压抑,他不知道自己原来也会这样卑微乞求。但他也有极限,他只是凡躯,双目通红,忽地一声闷哼,因她在他怀里一蹭,环上他脖颈,低低哭出声。   ……   一个男人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将自己说过的狠话对女人造成的伤减至最低?只怕需要一辈子,如果那女人要牢记一辈子。   他说:“我说放你走你便真那么以为吗?我亲自找你,怕愧对你母亲;更重要的是,我就是要找你。我的妻子丢了,我要找回来,就是这样。辛辛苦苦找回来,怎么可能再放走?你不知道我是和自私的吗?你不知道人是会说气话的吗?”   他已经将她抱回卧室,卧室里有怡人香气,柔暖衾被。昭月无声蜷着。他这些话她都信。但是现在她开始想,他这些爱,几分是给她自身,几分给她母亲。已经不打算纠缠这个问题。说过那是最后一遍,便再也不会问。或者,因为自己觉得已经有答案,不需要再问。如果爱,不舍,那么就珍惜眼前好,不问背后根由。他会对她好一辈子,她知道。   男人将人从床上捞起,她目光对不牢他,只道他要缠过来,他却没有。今晚还有一个问题,他还没说清。将人下巴轻托起,要她看着他。“我这样老朽,你确定还要吗?”   昭月抚上他的唇,胡茬。他不老朽,还是那眉还是那眼,还是那淡淡的檀香气。她认人的。她只要这一个。男人一低头,将她的指尖衔住,轻轻地咬,进而吮吻。这从未有过的动作却使她心头一跳,低了眉去。   “你知道你的软肋是什么?研究你这么久,我早就摸透——”   昭月怔怔抬头,凝着他。被窝里漏风,男人重将人放下,自己覆上去,看她羞赧又沉默,心里抽疼。   “我恨你的时候,狠不得将你摧成灰。你看你是多容易被摧毁,我早知道什么话可以伤你最深!”   捧住她的脸,轻斥:“失魂落魄,因为一句话就失魂落魄。你想把那句话记一辈子是吗?不知道那是我故意的吗?”   昭月没一丝回应,只是凝着他,眼里湿漉漉。   “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她只是摇头。   男人一壁轻吻人脸颊,一壁絮絮:“你知道的……   “为什么总要跟你母亲比啊,我这一生最重要的女人只有陈昭月没有陈曼殊,你总是不信!你有你自己的好,不需要任何人做参照,不需要学任何人的好处,这样都不懂吗?”   她不知道懂了没有,只是忽然推开他,搬过他一只臂,狠命咬下去,自己泪流满面,却一滴血都不舍得咬出来。怎么可以那么残忍,明知人最伤什么却拿来伤害拿来发泄?一皱眉,只将他更多地方狠狠咬过去,便是他皮再糙,也留了深深浅浅的痕。   池门城的小公主   陈昭月对池门城的原谅,只花了男人几段独白的时间。是他太能说,还是她太好哄?昭月后来明白,是自相识起他就开始哄。哄一个女人相信她被深爱,尤其是她这个极没安全感的女人,他好像很辛苦,但他坚持用自己的方式做着功课,从未中断。而一个男人何尝不也需要哄,昭月明白了余生里自己也是有功课的。   他是一个贪心的人,在身体餍足之余仍一脸悲郁,仿佛有所缺。他要的圆满绝不是这样,昭月从他的眼睛里看懂了,她不开口,等着他讨要。他究竟想要什么?   彼此凝视,可以用眼睛丈量他髭须的长度,眼眸的深却无可估测,他未开口先低了头,音色暗哑,“我向你求一样东西……”是求,不是讨。   “昭,池门城已老……没有更多年生可以虚度,再经不起虚度……请你怜悯他——再不要乱跑。任何事,我们要一起面对……”   求她给一个圆满。   这便是他的咒,要她此生从此围着他绕着他,不离他。再过二十年他便真的老朽,而她才到他如今年纪,不由不害怕,害怕他们逃不脱世俗轨道,害怕她终究不够深,害怕自己守不住。   昭月埋头到人颈窝,只伸指在人脸上摩挲,抚到男人眼角,指尖潮湿而冰凉,不由一僵,而男人只是捉过小手放回被窝,将人拥紧。其实要找她原可很容易,他登一些广告,乔伊在节目一号召。总会人遇见过她的……但是他顾念她从不曝光她的照片,顾念她不爱张扬。爱到心尖上是什么样的?是对你再想念,也不退而求捷径去将你拥有,因为你不爱。所以会用了方城人人说笨的,无比原始的方式,用自己的双脚去探寻,哪怕抱着此生错过的风险。她不会明白,她太年轻。记得乔伊曾轻讽,如果曼殊仲鹤都在会怎样?这世上大概就多了一对再简单不过的叔叔与侄女,而不是老夫少妻。而当时男人怎么回答的?是很不以为然的,“谁知道呢”。她那“没温度的性子”于他人可能极寻常,于他却是毒,要蛊他一辈子的。若彼此有宿缘,管她是侄女是陌路,总会沦陷吧。可是真的会因为她太年轻而落得终局潦草吗?没等到人回答,轻斥:“说话——”   昭月终于喃喃开口:“以后,我要去哪里都会跟你说,尽量等到你回复后再离开。”   但男人漠漠,“以后你还要独自去哪里?”   “比如旅行——”   “我会陪着。”   “……比如工作?”   “研还读不读?不读的话我那儿职位还不够你挑吗?何必走远。”   “……也就是说,我不能再独自远行?”   男人语气生硬:“你就那么想独自出门吗?”   昭月不得不爬起身,正对他眼睛,低声笑:“不许再叫人跟着了,除非都是你自己跟着。”   那一哄貌似很漂亮。   ……   待昭月随池门城动身回连阜,她在西安的事乔伊等人都已传遍。池门城只道人很好,没说把她哄得安心跟他回去是多么费心神。   告诉她大伯已死。她有悲戚。毕竟在南京自己是平安的,毕竟那是大伯,毕竟他正当盛年。池门城说完有好长一晌的沉默,只是凝着人。他也悲戚,却不是与她一样为死去的人。没法告诉她,毕竟那人还是她的亲生父亲……   告诉她已找惜禾问过她从前情况,告诉她他信惜禾。她终于肯说一点话:“那是我这辈子最不想再见的一个人。我不会对你家人解释什么,如果他们相信你那最好。如果不信——”她也没有办法了。   她不需要什么完美印象,只想要被允许缄默。当然,他早已为她争取到。有些话他最初就同父母私下谈过,同二老达成共识,他们猜测的一些事不公之于其余家人,只说李家男人贪财,欲借女孩子的美貌牟利。他什么想不到啊,就是因为想得到,所以怜惜,能缄默就缄默。他也很感激自家那双老人通情达理,对她玩笑:“他们只怪你跑了,没能给他们添孙……”   ……   后来当昭月回顾她的小半生,二十三岁是最波折的一年,似乎所有故事都发生在二十三岁上.无限欷歔。   二十三岁最后一个农历月,昭月很忙,忙着迎接生命里第一个热闹且快乐、不再被隔离的新年,也迎接几个很重要的人的出现。   首先是随池门城直接从西安飞往方城。方城郑家她无所谓,池家却如池门城预期的,对她很宽和热情,无一丝为难。随池门城还有乔伊去祭扫父母,他们两人问她是否去祭扫大伯。章一的遗体直接在日本火化,骨灰运回,与曼殊仲鹤同一墓园。昭月在自己父母墓前呆够了才过去大伯那边。没站一会儿,池门城揽过她要她走,她也并不流连。   也是在方城,昭月听说佩姨移居海外。听说佩姨在海外依旧过得很好,一个不会老的美人,几十年来又积攒了大笔财富,到哪里都会受欢迎。昭月只关心她怎么醒过来,池门城他们则轻描淡写,道她险些成了植物人,在她离开之后醒了过来。方佩蓉是何等精明的女子,与章一相识几十年,并且曼殊那些事她是谋划者,她早知道自己处境有多凶险,挨得几枪能不死,为求自保,走了一步昏迷不醒,果然就平安许多,并且平白听去许多秘密,比如那苏寂月竟然那么懂得顺藤爬树,将章一都勾引去。所幸她也有她的手段,买通医院护工,适当服药,保得自己安然沉睡。辛苦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除掉那个竟然替章一来监视自己的贱丫头!自然,这些过程昭月不会知道——谁让她跑掉了,并且他身边的男人们觉得这些无关紧要到不值得告诉她。   后来是卿姨到来。卿姨这一来直住到新年都不会离开,并且她此行不是独自一人,有乔伊同行,还有一个昭月从没见过的人——一个小男孩,五岁大,很漂亮,名字叫做俞飞鸿。昭月记得卿姨到来前夕池门城对她慎重说了一个事:乔伊与范姨早在她出走之前已经私下离婚,没有公之于众而已,连黎黎都不知道。所以原谅昭月的联想吧,乍见卿姨乔伊还有那孩子一起到来,昭月第一时间怀疑起卿姨与她乔伊伯伯的关系。他们不会连孩子都偌大了?!   所幸现实还没有那么戏剧性。郑乔伊与俞砚卿系这一年刚结识,未来会怎么走听池门城的口气似乎有一点眉目,至少是乔伊主动去会的人家卿姨,并且连来池家都跟着了。至于那孩子,卿姨与他看起来都很忧郁。昭月不缠着问,只是时时凝着那孩子。她对小孩子不感兴趣,但是喜欢那孩子的漂亮安静却不怯生。   那孩子与乔伊是没有关系了,昭月转而想到了已故的大伯。大概大伯在外面是有孩子的——这一个便是卿姨为他生的。可惜她又错。孩子的父是章一,母亲却不叫俞砚卿,而叫俞砚斐。   “你大伯这一生最爱的女人是你母亲,而最爱他的女人,却是我姐姐……”   卿姨只等将孩子安置睡下才放心对他们讲她那位姐姐。昭月至此才明白最初卿姨为什么说恨,恨却还跟着大伯。他同时要下了一双姐妹,要姐姐对他的爱,要妹妹的性子。独立坚强的俞砚卿却有一个最柔弱脆弱的姐姐,同时跟了一个男人,一个被迫,一个心甘情愿。   “她太傻……”   说到傻,卿姨颓然落泪,乔伊去拥着她。昭月怔怔。那也是一个深居简出只顾相夫教子的女人,也有一身的学识,却痴到傻气,只道男人给了她一个男人至为珍贵的慷慨,给她富贵与安宁,还有孩子,还有他时而去探望的温柔周到。   “她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女人,明知他有妻子……他给不了名分。她贪的不是他的富贵,只贪他的好。你知道他有多狡诈,他知道这是对他最痴的女人,他不舍得放手,便用他那点好把她蛊惑住,要缚她一辈子!”   昭月从没见过情绪这样激烈的卿姨,不知道怎样安慰,只是红了眼睛,一低头眼泪就掉下。她能想象那是个怎样温柔痴情的女人,痴到那么卑微淡泊……   池门城默然将人揽入怀,与乔伊对视一眼,视线又错开。就知道,有些事选择隐瞒是对的,一个不曾谋面的女人都可以让她难过,何况自己的亲生母亲。与曼殊相比,俞砚斐已算幸福,她的自杀是因为纯粹的爱,没有恨没有耻,想来她选择追随男人时是无怨无悔的。但曼殊不同,她连女儿的生身父亲是谁都无从知道,从佩蓉春天公开的遗书内容看,她到死都希望孩子是仲鹤的,却最终,最终天意弄人。而无论孩子属于谁,她已无力承受那些痛。她才十七岁!那样的过去,告诉她的女儿?告诉她她的母亲因为绝望因为耻辱而自杀?告诉她她的出生是因为一场密谋的迷~奸?有些事不会说,到死都不会说,他要保她一世安宁的!   所以,俞飞鸿就是章一的孩子,与昭月平分章一遗产的私生子,是陈昭月将要监护其成长的一个孩子。带孩子来了连阜池家而非方城郑家,卿姨的理由是,孩子留在这里她更放心。话说到这里就够了,告诉女孩子因为那孩子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血亲吗?不必。   昭月其实有疑惑,为什么不是卿姨亲自带那孩子,却要他们收养,她对照顾小孩子其实没一点心理准备,私下跟池门城说了,他说卿姨独自一人且要满世界飞,照顾不好孩子。他说吴妈李妈会把人照顾得十分妥帖,她只需要对孩子足够关怀就够。因为卿姨的关系,这些已足够说服昭月接纳这个新的家庭成员。卿姨一开始就让飞鸿称呼昭月为昭姨,照名分看应该是堂姐姐呢。关系还不够乱的吗,哪还差一个小姨之名。   于是,连阜从此池家多了一个新成员。   自然,连阜池家新增的成员还不止一个俞飞鸿。慕之在卿姨之后回来,带回两个比小飞鸿更小的家伙——一只小黑猫,一只小白狗。那猫是寻常日本黑猫,那狗却是日本秋田犬。慕之只说去日本玩了一趟顺便带回。为什么挑了那品种大概只有他自己清楚:昭月在来池家的第一年就说过,黑猫神秘,《魔女宅急便》的JIJI很可爱;而《忠犬八公》当年昭月看一遍又叫慕之跟着她看一遍,于是也哭了一遍又一遍。这世上美好的事物多得是,但能走到你心底最深处的,因为一些契机,只有那一个。一只猫,一只狗,一个人,都得是那一个。他曾在春天借着黎黎与苏寂月把最后一点刻薄话说尽,怨到了尽头,心知自己要回转。或念或忘都是自己的事,相见之时,彼此微笑相向更使人快乐。   昭月为猫狗取了名字,很没创意,就叫JIJI和八公。   猫狗之事,昭月主动向池门城提起。池门城看起来挺不以为意。他看到那两只了,都小小的,可爱得紧,昭月不懂得逗小孩子,自俞飞鸿到来常常只是默默陪着他玩,那两只到来两姐弟竟然围着它们笑闹在一起了。但不知怎么男人随后说了一句顶寒气逼人的话:“不要对两只猫狗比对一个小孩子更上心就好。”   昭月竟不反驳——以她的性子,她确实乐意照顾宠物甚过照顾小孩。照顾宠物没有压力嘛。男人捏过她下巴,眯着眸子凝视:“我发现你的母性比一般人少很多诶……”   昭月拍了他的手,转身不理。第一次去池家老太太跟她说的话她可还记得。自己的“任务”没完成,池家一定时刻盯着,连他也着急了呢,动不动拿这种话含沙射影。   男人把人捞回去,一定要人对着他。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年龄的差距,或者说她的性格里淡漠的成分对某些问题影响之大。一就是她对孩子的淡漠。二十三岁,过年二十四,完全可以生孩子了,在方城二老眼里是,他也觉得差不多了。他无比清楚二老多么想抱孙子。慕之已成人,他们想要家里添一个真正很小的小孙子。如果自己还很年轻一定也不能理解老人那种强烈的渴望,可自己确乎不年轻,竟然一样渴望,渴望家里有新生命。只是,他有他的原因。   “昭,在你眼里,家里的孩子有一个俞飞鸿是不是就够了?”   昭月不看他,眼里有郁色。“我会生的。我知道你们都想要……”   男人一笑:“别人想要,你不想要也没法有啊。”   昭月闭上眼睛,不吭声,做准备入睡状。这话题敏感,她有点紧张,怕他一边说一边就不安分——卿姨说要去云南,可还没走呢。但脸上就有如落了爬虫,一路痒下来。还真没法安生了。   “你知道为什么我想要孩子?”   想要孩子,当然是出于母爱父爱。挥开他爬虫一样的指。   男人顾自说下去:“我已经有慕之,又有你,实在没有什么不满足。但是你不同,你只有我……”如果有一天——   就这么断了话头,如果的事,不必说出口。   昭月睁了眼,看着他,只是柔然笑:“你怕我不够?”   男人便跟着笑:“嗯。所以要趁早,等你觉得不够了想生的时候我却老朽得生不动,那多糟糕。”   这玩笑很失败,昭月凝着他眼睛,反倒收了笑意,眼里清冷一片。   他的那一个“你只有我”,怎么可能就是这么个意思?他以为她便这么好哄,他想瞒住什么便瞒得住什么。   “只有你便怎样?如果有一天连你都没了吗?你以为不说出来我便不懂?”   男人果然变了神色,饶是再会藏也漏出了几丝被看穿后的窘迫。昭月推开他,往边上一滚,滑落到地板上,僵僵地站着,盯住他,眼里已经一片红。   如果有一天他先去了。他想得到,她也想得到。毕竟他年长了她二十。   可是他怎么可以先去!领她走到这一步,自己却要先去?!   男人下了床来,才要去抱人就躲开,躲到床的另一侧。   “陈昭月!”他也红了眼,丝毫不温柔,奔过去就将人抓住,身上受了他重重几捶,而后睡袍被紧紧攥住。   “如果会有那一天,当初就不该来招惹我!”话出口极怨毒,额头却死死抵在人胸口。   男人好生无奈,只好絮絮哄:“谁说一定会有那一天了啊,只是存一个万一嘛,还不许人想一想吗?你看你多像一只鸵鸟,想一想就要逃避。还是别生了,生一只跟她妈妈一样的小鸵鸟更让人操心。”见人镇静了,这才果断躬身将人抱回床上。   昭月蜷在被窝里,良久沉默,却在人以为她不会再吭声的时候,嗡声开了口:“你要活到九十岁……”   男人笑,“这可不好,我觉得我活到一百岁都没问题。”   昭月不由睨他一眼,背过身去,一只手被他握住,反手攥紧他的长指。   “让我想一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不是如他所想的害怕如果的那一天到来后自己会孤独,只是想如他所愿。既然他想要,有了孩子他会开心,那么就给他。过了年二十四,差不多了,何况就算自己拖得,他拖不得,他很快要四十四,四十五……他会着急。真是,都可以做父亲的男人,原本可以好好做叔侄的,竟就走到了这一步。将人大掌拉到自己嘴边,以唇轻抵。   男人自身后将人拥住,“已经有慕之,当然要女儿。”女儿是母亲的小棉袄,无论他们将来会怎样,她需要一件独属于她的小棉袄。将人扳过,见她眼睛又湿,索性埋头去舐。这段日子,因为卿儿在府上做客,再加上慕之也回来,对她一直规规矩矩。可是经历这场小争执,他觉得自己不能纸上谈兵,更需要做点什么把她的那些坏情绪彻底赶跑。所以,自人眼底吻到唇上,却才触到却就被推开了。   “我抹了蜂蜜——卿姨教的,可以润唇……”这么说着,禁不住轻舔了一下自己的唇。甜。   男人捧住人下巴,拇指柔柔摩挲她腮际,眼里魅得像藏了一只妖。“还可以招引蜂蝶……”   昭月只是睁着亮晶晶的眸子凝着他,不待他动作,自己撑起身子,伸手覆上他眼睛,然后将自己也覆上去。   与有情人做快乐事,不问是缘是劫。他们会好好的。他这个生龙活虎的男人活到九十岁不会太难吧,然后她活到七十就好,正正好。真想说其实她也有他就够了,这世上还有谁比他更疼她宠她,还有谁能使她安宁如斯。   ……   腊月只剩一半的时候,昭月千盼万盼的的惜禾终于从冰天雪地的北国回到连阜。惜禾一见池门城   就开玩笑,要他把昭月让给她,让她们两个像以往一样在外流浪过新年。男人当然不答应。恰巧卿姨需去云南出差,昭月惜禾都想跟着去,尤其昭月,她已决定只当戏曲为兴趣,做更踏实的事,跟随卿姨做NGO,这活儿也是需要时常出差的,池门城却没反对,只要他能跟着,她要做什么他都允。可是这时节特殊,因为她那“前科”他对她严令禁足。他很忙,要务起正业来光舞会宴会就够他每天连晚饭都没得在家里吃;再加上到了年终,许多事务需要总结。所以话一出口显得可怜兮兮:“旧年就这么点日子了,把时间留给你丈夫吧。”   于是整个池宅只剩下昭月最闲。连慕之都成天往外跑,神龙见首不见尾,她只是日日和惜禾腻在一起,两个人正好结伴逗一个小孩子、两只小猫狗。   俞飞鸿很聪明,口齿伶俐,但是一口的台湾腔。昭月给自己定的一个最低目标就是改掉他的那股子怪腔。另外,小孩子因为他母亲的缘故,不是很开朗。昭月便常常抱着他,陪着他看动画片,或者一起读绘本,教他生字,教他英文。对这孩子,最大的目标就是驱散他的忧郁,然后培养他出人头地。这心态,十足一个母亲,昭月自己都吃惊。   彼时昭月还不知道,俞飞鸿的到来也算是促成她为她腹中胎儿练习做一个母亲。   严格来说昭月那个孩子是被惜禾发现的,甚至是被惜禾救下的。是前往方城过新年之前,昭月邀惜禾一起泡澡,她准备了精油,而惜禾恰好来例假,于是作罢。她们经期相仿,惜禾一问之下昭月才发觉自己很久没来例假,在惜禾催促之下做了测试,结果便是,已经有了。惜禾大愕:“都为人~妻那么久的女人怎么可以连自己来不来月事都无动于衷!”若她也没来例假,陪着她一起泡精油浴,孩子可不就没了!昭月大窘。确实一点借口都没有。她的记性在某些方面差得惊人,因为例假常有小紊乱,她便从来记不住日期。   池门城后来常常对精油后怕,怕影响到孕妇,连熏香都不敢。男人也常讥讽:“你当人母亲我还真不放心!”   昭月也不能辩,她确实什么都不懂。她觉得俞飞鸿很好照顾啊,但从方城连阜那么多人的反应中发觉尚在肚子里的那一个相当难伺候。   池宅在新年之后请了个菲佣,吴妈李妈闲了不少,于是像两大护法似地贴身照料昭月的饮食起居,严格禁止昭月再抱俞飞鸿,即使她的肚子都没显形。   二十四岁的春天,昭月不能坐秋千,更不能爬树,当然也不能接触电脑。昭月想留俞飞鸿在家里自己亲自教导,却又怕家里终究冷清,缺少小孩子陪伴不利于培养俞飞鸿的开朗性格。于是,连陪着俞飞鸿玩都不能了。   当然,走了一个俞飞鸿,总有人愿意来替补,家里那个男主人选择了退隐,蛰居家中。   池门城可算是昭月孕期最贴身的保姆。早上带着她散步,黄昏又是散步,端茶送水,甚至伺候沐   浴,无一不亲力亲为,将吴妈李妈排挤得更闲了。   至此,昭月唯一的顾虑就是孩子的性别。她甚至是害怕生的不是女儿。她只想要女儿。家里已经有慕之,又有俞飞鸿,实在不缺男孩子了。这是他说的。而她确实偏爱女儿。   池门城嘱咐过她有任何心事一定都要说出来,坏情绪影响胎儿。所以这日傍晚散步时她如实对他说起。   不料他只是笑。“生儿子我们就再生,直到生出女儿为止。”   昭月大囧。“我是认真的啦!”   改造俞飞鸿的台湾腔有进展,可是自己不知的怎么竟把俞飞鸿的腔给用上了,自我鉴定为撒娇,更囧。   男人拥过人,笑得更恣意:“不必担心,只要你生的,男女我都喜欢。”   这安慰不了这位孕妇。   “我就要女儿!”   “那我们移民。我保证,只要你不嫌弃生产疼痛,很多国家会很欢迎你为他们增加人口。”   “死相!”   “真的。其实去香港或澳门也可以哟。”   以池门城的效率,次日他便带人去了香港。当然不是考虑什么迁居,只是做个鉴定,以让他的孕妇彻底放心。   是年冬,产妇昭月成功诞下一女,姓池,名慕兮。   ——终—— ━━━━━━━━━━━━━━━━━━━━━━━━━━━━━━ 小说下载尽在奇书网网www.qisuwang.com--本书由【夭桃仙仙】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