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阿罗拉】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阳光痞子》 作者:钦点废柴 文案   我不会等你,   如果我想,   我会去找你。   居无定所的痞子VS漂泊异乡的兽医! ================ 第1章 楔子   六月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周二。   许连雅给客人家的猫打完疫苗,从楼里出来天已黑透,又没夜的清凉,空气沉闷,留着白天的余温。   下雨的前奏,许连雅暗叹着,果然还没到小区门口,雨滴便密密匝匝打在她身上,鼻端充斥尘土味道。   她提紧出诊箱,小跑往外赶。离公车站还有一段距离,瞥见路口的报刊亭,她赶紧躲过去。   白色短衫湿了大半,内衣蕾丝花纹隐隐约约,许连雅狼狈地捋了捋湿成一绺一绺的刘海,掏出纸巾开始擦拭脸和手臂。她又换了一张擦出诊箱,拈着纸巾找垃圾桶时,才注意到柜台后面是个男人。   电子媒体发展迅速,传统报刊也衰退,说是报刊亭,更像杂货店。   正对面墙上和柜台上稀稀拉拉陈列着报刊杂,左边墙摆了香烟,底下一台冰箱,朝外一面挂了空中充值的牌子。柜台前一台转动着的烤肠机,旁边杵着一箱矿泉水和独立包装的点心。   白色灯光不甚明亮,所有事物似乎带上黑色轮廓。一切说不出的陈旧和衰败。   男人就坐在跟许连雅对角线的角落,目光匆匆交汇,他又若无其事低下头,只给她留下一个长相似乎不错、留着胡子的印象。   男人在大口刨饭,不锈钢保温桶飘来一股菜香,应该是肉菜,味道诱人,许连雅咽了口口水,更饿了。   这里和许连雅的宠物诊所两站路,她本可以开车,但出发前发现电池又没电,赶不及搭电,只得搭公车过来。   店员来电,问她几时忙完回去,帮她叫了外卖。   雨声太吵,许连雅不由提高声音,喊:“没带伞,你们先吃,不用等我,一会雨小点我再走。”   那边说好,她便挂了电话。   雨越来越大,肆无忌惮,仿佛怕人不晓得现在夏天似的,势头再猛怕是街边的车都要响起警报。   雨水溅上鞋头,许连雅不禁后退,不想后腰抵上冰箱,她怕撞倒了什么,忙回头,幸好没有。她顺便往那个角落瞅一眼,便看到男人旋上保温桶的盖子,站了起来。   许连雅有些意外地发现,男人长得不矮。报刊亭比平地高处一个台阶,但她清楚不是台阶造成的错觉。男人一站起,报刊亭本就不大的空间仿佛瞬间缩小一半,并非因为他壮,相反,胳膊上恰到好处的肌肉让他看上去结实而已。   男人没看她,拧开冰红茶的盖子,仰头咕嘟咕嘟喝起来,跟冰红茶同色的脖颈,喉结随着上下滚动。再往下,一颗平安扣贴在黑色衣领上,灯离得进了,从她的角度看不出原色。   男人放下瓶子,许连雅也感觉错开目光,转了转手腕上的佛珠。   身后窸窸窣窣一阵响,许连雅感觉到空气压迫,转了回头。   男人从冰箱和柜台的空隙间挤出来,在她脚边放了一把塑料椅,“先坐着吧,看样子一时半会停不了。”   声音厚实,却不压抑,和外表感觉差不离。   “谢谢。”许连雅笑笑,从店里出来几乎一直站着,脚踝早酸了。   她把出诊箱搁腿上,下意识转了转脚踝。   “医生啊。”男人冷不丁地问。   离得近了,许连雅也没闻到刚才那股菜味,发现他栓了一只腰包。   许连雅说:“宠物医生。”   “还能上门/服务?”   “嗯。”她饿透了,应得懒懒的。   男人哼笑一声,点点头,看出她不想说话,又坐回角落。   许连雅的目光从那个宽阔的背影上撤离,中途落在烤肠机上。   “烤肠多少钱一根?”许连雅问出声。   “一块。”   “水呢?”   “两块。”   她又看了几眼那些认不出牌子的点心,不再问了,“我要瓶水。”   许连雅一下子掏出好几张纸币,还是刚才收的,她抽出一张五十。   男人又侧身挤出来,低头给她点零钱。她一直盯着,那双手的拇指指甲盖方正大气,整只手修长粗糙,骨节分明。   许连雅收好找头,男人挡住了那箱水,她只好麻烦他递过一瓶。   夜色渐深,路上行人稀少,有也是撑伞急急而过,许连雅大概成了报刊亭今晚唯一的顾客。   已经九点过,许连雅被蚊子叮了好几口,难免烦躁。   柜台后又传来像翻动纸箱的声音,她回头,男人可能弯下腰,已经看不见人,只听得断断续续的声音,应该在电话。   “放哪?什么箱子——哦,我找找看,”停了片刻,“行,我找到了,一会就回去。”   男人可能要站起来了,许连雅连忙看向外面,夜雨中所见之物好似都变得湿黏黏脏兮兮的。   男人果然又站到她身边,抖开一把蓝黑色格子伞,完全撑开时露出一根折了的伞骨,伞塌了一块,但对付这样的雨绰绰有余。   男人低头看她,若有似无地一挑眉,仿佛为找到一把伞而欣喜,说:“我要收摊了,要不介意,你拿去用。”   许连雅提着医药箱站起来,交替看着男人和伞,犹豫道:“那你呢?”   “我就住附近,几步路而已,用不着。”   看许连雅不拒绝,他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许连雅这才发现,他比她高了大半个头,一米八总是有的。离得近,许连雅给刚才的浮光掠影下了定论:这男人长得还真不赖,尤其笑起来,胡子又痞又性感。   她道谢着接过伞,“明天我再过来还给你。”   “不用麻烦,反正也不知道谁丢在这里的。”   男人不再理她,把堆在外面的箱子往里搬,胳膊上的肌肉紧绷起来,线条更流畅。   许连雅走进雨中,出了十来米回头,男人已经开始挪冰箱了。   雨天出租车不好打,她规规矩矩等公车。   公车站的座椅湿得差不多,就她一人,许连雅也就没收伞在那站着。   事实证明,雨天的公交也不见得好等。   许连雅抱着胳膊,不时往手臂掠一下,驱赶蚊子。   公车来了一趟,不是她的,有几个人下了车,匆匆走开。   公车站摆放着垃圾箱的那一头,出现一个人影。深色衣服,背着一个红蓝条纹编织袋,在垃圾桶里翻找什么,最惹眼的莫过于那副拐杖,以及拐杖边仅剩的一条腿。   拾荒者似乎没找到什么好东西,离开垃圾箱,大喇喇坐到长凳上,拐杖碰到不锈钢凳子击出清脆的声响。   也许觉察到许连雅的注视,拾荒者忽然转过头来。那应该是个男人,也许步入中年,就一个拾荒者来说,他的打扮算干净了。他的笑容无甚恶意,许连雅没什么反应,视线移到公车开来的方向。   等了好一会,公车终于拖拖拉拉来了。   许连雅在门口收伞时,听到一个似乎熟悉的声音。   “下雨了还出来加班啊?”   趁车门没关前,许连雅回头。   就是刚才报刊亭的男人,而说话对象显然是那个拾荒者,后者对他摆摆手,似乎说了句“就你最会挖苦人”。   车门关上,玻璃水蒙蒙一片,公车站只剩下一方广告牌的明亮,两条黑影,一高一矮。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有天被和谐,请来微博调戏我。   @钦点废柴   【上】居无定所的痞子    第2章 第一章   次日天晴得让人眯眼,许连雅趁闲骑店员的小电摩去了报刊亭。   这回换了人,柜台后坐了一个女人,有昨晚那个男人母亲的年龄,从面相上却看不出相像。   中年女人脸上愁云密布,恹恹地打量着许连雅。   火柴盒一般的箱子当然藏不住其他人,许连雅打了招呼便开门见山地问昨晚看摊的男人怎么不在。   “你找他做什么?”女人的不耐烦不是针对她,而像积压已久终于找到了发泄口。   “有点事,”许连雅见惯了暴脾气的客人,不以为意,“那您知道他什么时候还会来么?”   “不知道,”女人不客气,“你有事直接去找他不就好了。”   “……”   许连雅不磨她,从钱包掏出一百块,指了指冰箱上挂的牌子,“充个话费。”   “唔。”女人才挠挠掺着银丝的头发挪过来,眉头平了,“号码。”   许连雅报了号码,等她在充值机上摁完,收到短信才把钱递给她。   女人对着天光边看水印边说:“你下雨天的晚上来吧。”   “嗯?”   女人赏她一个眼色,“特别是阴雨天,那雨下得你骨头都痛了最好。”后半句她几乎是咬着牙齿。   “……”   许连雅知道再问下去又是另外的消费,便道了谢,鬼使神差地带着那把伞一起回去。   ***   回到店里,许连雅再次联系上次那家修车店来搭电。   她的店左右分别是美容瘦身店和窗帘店,这一排两层铺面房位于一家三层超市对面,背后便是小区,地段算得上热闹。   许连雅把雨伞拿上二楼,打算车修好再还,没过一会,电话便来了。   一个陌生号码,她见怪不怪接起,本以为是咨询,没想是修车店的人,动作可真快。   是个男声,不知是不是电流美化作用,听上去颇有磁感。对方自报家门后问她车停在哪里。   许连雅问:“你现在到了是吗?”   男人说:“还差一个路口。”   许连雅随手把伞放桌上,往窗外撩了一眼,“就在人人乐超市正对面,停在马路边的,一辆红色的雪佛兰。”   男人说好,她便挂了电话。   许连雅脱下白大褂,露出军绿色的短裤和白皙的双腿。她经常楼上楼下地跑,搬运受伤的猫狗或者药品,忙得时候一站站半天,习惯性穿裤子和平底鞋,方便工作。   还只是上午,刚出屋外,便觉热浪阵阵,几乎能淹没人。她不由皱起眉,走到树荫底下。   一辆白色皮卡慢慢开近,挡风玻璃划过树叶的影子,她看不清司机,只见皮卡窗户大开。   大概是了。许连雅从车缝间走到外侧挥挥手,皮卡果然在她旁边停下,颜色有些旧,车身有几道斑驳的痕迹。   许连雅稍稍弯腰,那人也特意向副驾探身过来。看清对方面容,两人显然愣了一下。   许连雅叹道:“是你啊……”   “对,是我。”报刊亭的男人笑了笑。   许连雅依旧讶然,“来修车的?”   “对,来修车的。”男人似乎在她连续的疑问中寻到乐趣,用了相同的句式回答。   “哦。”许连雅咬了咬嘴唇。   男人切回主题,“你的车在哪?”   许连雅也收起懵然,挪开步子,让他看见身后的车,“这里。”   一眼溜过去,也就那么一抹热情的红色。皮卡车估计着空间听到旁边,头对着头。男人从车里出来,穿的还是一件黑色短袖衫,军绿色中裤下露出体毛旺盛的小腿。   “点不着火了?”男人跟她确认。   许连雅嗯一声。   男人示意一下说:“开一下引擎盖开关。”   许连雅钻进车里照做,男人也从后座取出工具,打开皮卡的引擎盖。她出来后抱着胳膊看他,男人拿出仪器测了一下电池,说:“电池没电了。”   许连雅缩了缩下颚,“前天搭过一次,现在又没了,估计坏了。”   男人还是保持弯腰的姿势,给了她一个仿佛是“坏了怎么不干脆换了”的眼神。   许连雅问:“你们那有得换吧?”   “当然有。”   “那一会我跟你去换一个。”   “行啊。”他套上白手套,开始给两车的电池连线,“我先给你搭上电。”   虽然没怎么明显,许连雅还是感觉到男人笑了。这种隐秘的笑容,让许连雅心中微妙,像春风将柳叶吹拂过脸皮。   白天光线比报刊亭的明亮太多,男人弯下腰的样子,又让许连雅想起他搬箱子时候胳膊呈现出的力量感,如今更加清晰。   也因为弯着腰,男人上下身的分界明显地映进她的眼里,她甚至能看见后腰皮带的轮廓,许连雅发现他的比例还不错。   “你今天不用去报刊亭么?”   周围是来往汽车的轰鸣,树叶偶尔的沙沙声,路人的话语也成了背景音。许连雅的话与其说打破沉默,更像从沉默中产生。   男人也许没料到这个话题,顿了片刻,才说:“我只是帮人看了一天。”   许连雅琢磨什么似的点点头。   那颗平安扣从他衣领画出来,显现出原本的淡绿色。   “你呢?”男人抬头,“不用上班?今天才周三吧。”   “是周三,”许连雅声音轻快,“我上班比较自由。”   男人目光正好望向她后面的宠物店,上面绿底白字的招牌写着:康乐宠物医院。   “老板娘?”   许连雅愣住,男人又笑了,没有解释原因,许连雅也只“唔”了一声。   搭好线,男人撸下手套随意塞进裤袋,钻进皮卡里开始轰油门。   许连雅的目光从她的车电池沿着连接线一直溜进皮卡的驾驶室,皮卡比一般轿车高些,男人直视前方,她能完整地看清他的侧脸,也终于知道那种觉得他长得挺不错的第一印象从何而来。   作为脸庞的中心焦点,男人的鼻梁挺拔而端正,只消一眼,便撑出了掌控全局的立体感。   “好了,”男人熄了火出来,重新戴上手套拔掉连接头,“你点火试试。”   许连雅重新坐进驾驶座,拧转钥匙,仪表盘亮起,发动起轰鸣起来。   “好了吧?”男人走到车窗边,扶着车顶再次确认。才那么一小会,他额角已沁出细汗,隐隐反着光。   “去修车店吧,你带路。”   男人说了店的地址,距离这里只有两个路口。   站得离他近了,许连雅倒不好意思直直盯着人家看,只匆匆一瞥便看向别处。   也许男人又捕捉到她的小心思,侧开身时淡淡一笑,这让许连雅困惑又窝气。才不过一眼,她便落于下风。   许连雅忽然开口,像要挽回局势一般,但徒劳了。   “你的伞我放在家了,改天再拿给你。”   男人上车前看她一眼,笑说:“随意。”   皮卡开在她之前,许连雅跟在其后,透过挡风玻璃和皮卡的后窗玻璃,她只能勉强看到驾驶室里脑袋的轮廓。她忽然想到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可也没有非要知道的理由,或者应该说是契机。   非上下班高峰,路上车辆不多,很快迎来前面一个红绿灯路口。旁边车道没有来车,许连雅压了压油门,冲到皮卡左边,缓缓停下与之并排。   男人的胳膊又懒懒搭在窗上,似乎往这边瞅了一眼,许连雅也是“不经意”地一转头,才瞥见他的动作。她将碎发捋到耳朵后,又目视前方,肩膀松懈下来。   音箱里传来一首有关雨的歌,让人感觉清爽了许多。她默数着,数到将近五十,信号灯变绿了。   皮卡和雪佛兰一前一后拐进入一条林荫下的单车道上坡路,修车店开在一个小区侧门外。店面的四个车库已经挺得满满当当,皮卡直接停在店前空地,许连雅踟蹰着不知该停哪,一个穿深蓝色短袖制服的员工便小跑了过来。   她降下车窗表明来意后,对方告知她可以在此停车,由他来停。   许连雅照做,下车后便听得店里一洪亮的男声在喊——   “阿扬。”   她循声望去,只见一老板模样的中年男人叉腰皱眉,冲皮卡方向扬起下巴。   “来了。”应的是报刊亭的男人。   许连雅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琢磨着具体是哪一个“yang”。   阿扬从她身边过,示意她跟着来,“你先进里边坐会。”   车库里间是会客室,一堵玻璃墙与两间洗车库隔开,左右两扇门分别连接修车库和另外一间洗车库。   许连雅忍着机油味进了里间,二十来平方的房间内靠墙陈设几个货架,上面摆放机油、车蜡、雨刮器等。没有窗户,灯光和玻璃墙透进的光让房间显得不那么狭窄。她在一张茶几边坐下。柜台里的人出来给她端了一杯水。   一杯水还没转凉,刚才帮她泊车的男员工进来了,问她要换哪个牌子的电池。   许连雅不禁有些意兴阑珊,放下塑料杯问:“有跟我原来一样牌子的么?”   “有,我拿给你看看。你等一下。”男员工应得很爽快,又往外面修车库去,不一会抱进来一个箱子。   许连雅过去看了几眼,看上去和原来的差不多,便问多少钱。   “四百。”   跟她料想的差不多,她点头说:“换吧。”   坐着也无趣,许连雅便径自到外面。阿扬从车库里间出来,过去跟换电池的男员工叽咕几声,后者笑笑走了。   车头躲在大楼的阴影里,车尾露在阳光下,阿扬像刚才给电池接线一般,弯腰在引擎盖前,背对着她,裤子便不知不觉绷紧了,显出浑圆的轮廓。   许连雅不觉有些耳热,赶紧走到他身边,抱臂看着他。   阿扬抬头看了她一眼,这回没什么表情,他浑不在意地侧头在袖子上蹭去额角的汗。   “站外面不热?”他冷不丁地问。   “不热。”   “很快,等会。”   “嗯。”许连雅以手扇了扇风。   男人动作果然利索,不多时便换好,试了一把没问题。许连雅瞅着车停放的角度有点刁钻,斜后方便是那辆皮卡,倒车不易,便说:“你顺便帮我倒好车吧,我去交钱。”   “没问题。”他露出轻松的笑。   许连雅从修车库进里间,没走几步闻声回头,老板不知几时出现,阿扬边倒车边透过车窗和他说话。许连雅隐隐不放心,又走几步回头,定住脚步——   “哎,我的车……”   红色雪佛兰斜斜蹭上了皮卡的车尾。   阿扬蹲在车尾,许连雅和老板弯腰在他身后,三人一起看着长长的划痕,底漆已被刮掉,露出了铁架。   老板一巴掌糊在阿扬后脑勺,喝道:“叫你不小心。”   阿扬脑袋惯性地晃了晃,咕哝一声,也许在埋怨“还不是你和我说话”。   老板跟许连雅赔笑道:“我们帮你重新做漆吧,免费,你看怎样?”   许连雅点头,“行,什么时候可以做?”   “看你的时间,要是现在有空,今天天气好马上就可以做,不过要明天才能取车。”老板说,做油漆晾干需要天气配合,“要是没空,我先开单给你,你有空就过来。”   阿扬扶着膝盖站起来,许连雅眼光溜了他一下,对老板说:“那你先开单给我吧。”   老板离开后,许连雅揶揄道:“挺水的啊。”   大概晓得她不生气,阿扬冲着她笑:“对啊,紧张了。”   他胡子修得整齐,皮肤黝黑,又看不出年龄,这没皮没脸地笑起来,玩心倒是不小。   做油漆的单子开出来,不多不少刚好四百。   “钱从你工资上扣。”老板指指阿扬,立马换上笑脸把单子递给许连雅。   阿扬嗯哼一声,皱起眉,却看不出真的忧愁的样子,幽幽看了许连雅一眼,“今天这单白做了……”   许连雅扯了扯嘴角,老板替她骂了一句——   “你活该!”    第3章 第二章   六月的天爱耍脾气,接连几天下雨,许连雅一直没机会去修车店。   这天早晨天晴,许连雅起了大早出门遛狗。   这条金毛犬叫爵爷,何津出差,寄养在她家。许连雅自己还有一只猫,出门前跟它打招呼,它只把蹄子紧紧凑成一个三角形盯着她。   何津是许连雅继父与前妻的孩子,一直跟随他母亲生活,本与许连雅没多少交集。许连雅刚毕业开店,继父托在此地工作多年的何津照顾小妹,何津父母和平离婚,双方各已成家安定,何津只当许连雅普通朋友,能帮则帮。   又正巧前女友丢下一直小金毛决然离去,何津出差时许连雅提出帮他照看金毛,两人才渐渐熟悉。   下过雨,又是清晨车少,路上尘土味不重。   许连雅往公园走,偶尔路过大汗淋漓的晨跑者,爵爷兴奋地追赶,都被许连雅拉住,它又停下东嗅嗅西嗅嗅。   逛了约莫一公里,迎面走来一个上身**的男人。   这条小区绿墙外的走到上只有两人一狗,两人不可避免地多瞅了对方几眼。   男人浑身汗湿,头发眉眼愈发黑亮,肌肤呈小麦色,还是雨后的小麦,挂着露珠。因为不着片缕,淡绿色的平安扣显眼地点缀在锁骨中间。   许连雅情不自禁啊一声。   男人也认出她,停下笑道:“早啊。”   说罢,抖抖手里原本拧成一团的衣服,迅速套到身上。他扩展双臂将衣服抻下,手臂和腹部肌肉活动起来有股难言的灵活感。   那是一件湿透的黑色背心,腹肌三两下便被盖住,只留下又滑又硬的观感。湿衣服贴在身上估计不好受,他扯了扯,可惜又黏了回去。   “早。”许连雅视线错开,他身上隐隐的汗味却避不开,昭示着主人的存在。味道不香,但并不让人反感。   阿扬看她腿边,爵爷正自顾自玩着。   “出来遛狗啊。”   许连雅穿灰色短裤,露出光洁修长的腿,爵爷不知几时绕了她几圈,红色的绳子在她腿上呈现捆绑状。许连雅赶忙左右手交换拉扣,把绳子捋顺了。   许连雅想起他结实的小腿,问:“经常跑步?”   “不下大雨都跑。”   许连雅由衷说:“好习惯。”   阿扬蹲下,指指爵爷,“给人摸的么?”   “小心咬你。”   明显的一句反话让他抬头,扯着嘴角笑,像说:我才不上当。他挠了挠爵爷的脑袋,爵爷邀宠似的摆尾,要攀着他站起来。   “我是好人,咬我干啥。”他挠得更起劲,爵爷回以热情,前爪趴着他膝盖,一个劲嗅啊嗅的。   许连雅和他只隔了一条狗,靠得挺近,她光溜溜的双腿处于他平视范围内,虽然不知他视线落在哪里,这种随时被窥视的感觉叫人心里发毛。   阿扬仰头,说:“看吧,它也承认了。”   他头发湿漉漉的,两颊染着运动后的红晕,黑红黑红的,蹲着像只笨拙的熊。   “爵爷,矜持点。”爵爷哈了几声,许连雅说:“那你让它说说你哪好了?”   说完才觉暧昧,许连雅不由转了转手腕的佛珠。   也许有所感,阿扬仰视她,她的头发勉强盖住耳朵,发尾卷起,微微泛黄,看起来柔软极了。   阿扬移开爵爷慢慢站起,目光却不曾离开她,说:“我哪都好,不信你问它。”   爵爷也许觉得被嫌弃了,不满地吠了两声,正好应了他的话一样。   阿扬似笑非笑,说:“听到没?”   她敢出招,他敢接招,自然而然建立起一丝默契,两人心有微妙,仿佛侠客过招之时隐约摸到对方路数,有不确定的心情,也有可能棋逢敌手的激动。   这回换成她仰视他,说:“好没看到,厚脸皮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阿扬留着胡子,脸上还没褶子,许连雅猜不出他真实岁数,只是这浑然天成的痞气,倒像有点岁数了。   阿扬不以为意,“我要回去了,你还要往哪遛?”   许连雅打预防针一样看了爵爷一眼,说:“遛完了,打道回府。”   爵爷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不服气地又吠了一声。   阿扬拆台般说:“它好像有意见呢。”   “往哪走不是遛。”   阿扬笑里充满深意,却不拆穿她。   这座城市外来人口巨多,一般初始都会问对方故乡。   “广西哪里?”听见许连雅说话,阿扬眼睛亮了一下。   “南宁。”   “没听说过。”   许连雅笑了笑,“桂林呢?”   他也笑,“那个当然知道,桂林山水甲天下。”   “你呢,老家哪的?”许连雅听不出他口音。   “我啊,”阿扬皱起眉,好像这个问题还要考虑是的,“云南普洱。”   许连雅点头,“靠近缅甸那边了。”   阿扬眼神探究,“你知道啊,一般人只会想到普洱茶。”   许连雅含糊笑了笑。   他们之间保持一米以上距离,偶尔许连雅不小心走进了,他会不着痕迹地岔开。他腿长,应该可以走很快,但一路下来,许连雅跟得毫不费劲。   这个人,痞气却不失礼,让她又是迷惑又是欣赏。   一公里的路很快走完,许连雅的店就在前面不远处。一来一回,路上车辆变多,引擎声轰隆,不时有行色匆匆的白领,提着早餐匆匆赶往公车站,或者老人拉着装满菜的小推车吱呀吱呀路过。   周围满是生气的声音,可没有人声,这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们俩。   在超市门口分开前,阿扬忽然想起似的说:“还没问你叫什么名?”   她晃了晃手上绳子,“许连雅。”   “好,记住了,许医生。”说罢便要走了,也不计较到底是哪几个字。   “哎——”许连雅叫住他,“你呢,怎么也不自报家门。”   “我啊,”语气跟回答家乡时候一样,想了想说,“我叫姜扬。”   许连雅问他哪两个字。   他一挥手,说:“江洋大盗的‘江洋’。”   “……”   待他走出十米,许连雅才猛然想起。   “下次我再把伞还给你。”   阿扬并没停步,转身倒着走,喊道:“你已经第二次说了。”   他又摆了两下手,许连雅不禁低头,看着爵爷轻声笑了出来。   她脸颊的红晕融进晨光里,化成两抹甜蜜的温柔。   *   许连雅上午到荔花村出诊。   自从这座城市被设为经济特区,高楼叠起,村落结构升级,实际规模跟小县城差不离,只是保留原来名字。而荔花村因靠山,一定程度上保留传统的村落面貌,尤其里边有几片面积不小的果园。   路面晒得晃眼,这样炎热的天气就应该蛰居。许连雅戴上墨镜,从修车店方向抄近路。   靠近时她不自觉往店里扫一眼,却见那个男人跟人挥挥手,骑上一辆小摩托离去。他换了一件浅绿色的短袖衫,长手长脚的,明显区别与店里170公分出头的男员工。   店前是狭窄的单车道,中间嵌着铁管隔开,路边又挤着其他的车屁股,这样的路凸显了小摩托的优势。   右拐出到了大马路,许连雅加大油门,超过了姜扬,后视镜里的他渐渐缩小模糊。   她不由嘴角带笑。   越往前开房子越少,路两旁绿叶愈发茂密。   村口一家简易修车铺,“补胎”两字写在蓝色方形铁皮牌子上,旁边是饭店和小超市。路边树荫下带斗笠的村民坐在箩筐边卖荔枝,旁边停了许多山地自行车和私家车。   每年六月,荔花村总能吸引不少来摘荔枝的游客。   进村的路堵住了,许连雅把车停路边,锁了方向盘。下车像一脚踩进蒸笼里,她打伞沿着水泥路错开车辆往里走。许连雅背着便携式出诊包,与普通包区别不大,走在路上并不起眼。   她岔进一条几乎看不到车的路,路过一个像是厂房的地方,红砖墙顶插着玻璃碴,墙上爬山虎郁郁葱葱,锈迹斑驳的铁门紧锁着里头的未知,门外一颗攀爬着蕨类植物的荔枝树巨人一般守卫着院子。   树上蝉鸣嘶哑,院里偶闻犬吠。   *   许连雅背着轻了许多的箱子快经过那片厂房时,忽然从灌木丛里一阵窸窸窣窣响。她回头,却一切如常。   她谨慎地又走了一会,忽闻后门有人出声——   “许医生。”   她吓得出诊包肩带险些滑落,“你怎么在这?!”   许连雅还未来得及铺陈台词,对方抢过话头。   “帮个忙。”姜扬的口吻和神情不像玩笑。   许连雅下意识要开口,身后响起一叠声狗吠,凶巴巴的势头,依稀夹杂混乱的脚步声。   姜扬从她肩头往后看,神色愈发严峻。   许连雅心生疑窦,刚想后望,却被姜扬一把拽到他身后,几乎是下一秒,一块淡绿色的布罩在她脑袋上,手里伞柄被夺过。   那是他外面的短袖衬衫,隐隐残留他的体温,还有一种皂香混合男人体香。   许连雅莫名其妙,要挣开,却被姜扬扣住手腕,正好压着她左手的佛珠。   他低声喝道:“别出声。”   铁门干燥的吱呀声之后,一个粗犷的男声用粤语喊道:“喂,你地系个地做乜嘢?”   姜扬又将她拉近一些,许连雅几乎伏在他的背上,她乖乖噤声,呼吸喷在他宽厚的背,又反弹回来,闷得她的脸颊发热。   院子里出来三个人,领头发话的是一个花臂汉子,矮冬瓜一样壮实,从左额头到右脸撇着一道狰狞的疤。另外两个跟班模样,年纪不大。   姜扬平静地说:“路过。”   院里的估计是大型犬,助威似的又吠了两声之后,便没了声音,大概被人镇压了下去。   听姜扬说普通话,花臂也切换成咸水普通话:“你后面是谁,盖着个脸做乜嘢?”   “女孩子怕晒黑,打伞不够还要盖着脸。”姜扬说的大实话,许连雅只露出一小段白皙的胳膊,大热天下身穿了牛仔长裤。“我女朋友怕狗,听到狗叫就吓得躲起来了。”   花臂将信将疑,“我管你地做乜嘢,你跑到林子里搞毛?”   姜扬目光在许连雅身上停留片刻,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面露无奈,耸肩粗鲁地道:“还没能做什么。”   花臂两个跟班促狭又猥琐地发笑。   花臂瞪了他们一眼,两人立马敛起笑。他又用粤语骂了一句脏话,手一横,“死开!打野/炮也睇睇个地系边度!”   姜扬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在花臂怨毒又猜忌的目光下,拉着许连雅往外走。   其一跟班凑到花臂耳边,低声道:“三哥,要跟吗?”   花臂皱眉,脸更狰狞,嗯一声,“冇比佢发现。”   姜扬走得飞快,一手还按着许连雅的脑袋,许连雅几乎是被他推着往前小跑,衣服还罩在头上,她只低头看见自己淡蓝色的裤管和鞋头。   姜扬不语,她也不敢出声。直走到他的小摩托旁,姜扬才松开她。她的手腕已被佛珠压出一圈小红点。   许连雅犹豫着开口:“喂……”   他沉着嗓音警告:“别转头。”   许连雅配合地没动。   姜扬在那边捣鼓几下,走近她,许连雅能看到他的鞋头,一双深蓝色的板鞋,鞋带还透着本白。   衣服被一把扯开,许连雅还没适应光明,脑袋又被重新罩上另一物件——一顶黄色全罩式安全头盔。   许连雅不满地瞪着他,希望头盔并没挡住皱起的眉头。   姜扬边穿衣服边说:“你怎么过来的?”   许连雅推开挡风镜,“开车。”   姜扬点头,“一会我们骑摩托车走,你的车留在这里,晚上我们再来取。”   他单方面用“我们”,显然已把她拉进阵营,也不问她愿不愿意。神情严肃得许连雅几乎要跟着点头。   顺从的意念被脑内的疑惑降服,许连雅问:“理由?”   姜扬理了理衣领,径自跨坐上车,好似算准了许连雅会点头。   “帮人帮到底啊。”应得厚颜无耻,“上车,路上跟你说。”   许连雅站着不动。   姜扬挑起一边眉,说:“你要不走,留下来陪刚才那大花臂也行啊。”   “坑人还想自己跑了。”许连雅也跨上车,一拍他肩膀,“走。”   姜扬回头,咧嘴笑:“坐稳了。”   座垫两侧横杆太矮,后面尾箱,压根没有落手的好地方,许连雅只好尽量勾手扶着尾箱,姿势十分扭曲。    第4章 第三章   热风吹来,蒸发刚才的凉汗,太阳当头,暖烘烘的。姜扬的衣服被风鼓起,像披风一样。   许连雅问:“刚才那些是什么人?”   她的话大部分被封在头盔里,姜扬望了一眼后视镜,大声道:“什么?”   这段路过往车较多,一开口不知吃进多少尘土。   “呆会再说。”许连雅提高声,也不管他有没听清,没再问下去。   姜扬时不时观察后视镜,许连雅也跟着后望,只见一辆看似载客的电摩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别回头。”姜扬说罢,忽然刹车,许连雅猛地撞在他背上,头盔磕在他后脑勺发出开瓢一般的声响,她反射性抱住了他。   前方一声刺耳的喇叭声,一辆泥头车正慢慢掉头。   姜扬以脚支地,回头瞪了她一眼,眼神后飘。   许连雅辩解:“……惯性。”   等泥头车过了,姜扬又重新启动,拐上一条来时不曾走过的路。   “抱紧点。”   “……”   许连雅多少明白了点当前状况。虽然不清楚双方来头,但一开始姜扬就有意护着她,不让看到她的脸,不让她开车大概也是怕连人带车被盯上。   当然,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拉她下水。   待开进见缝插针而建的居民区,姜扬出声道:“听好,前面右拐后有个菜市场,你从那里下车,然后穿过市场走到卖鱼的出口,十五分钟后我经过那接你。明白了吗?”   路边有打闹的小孩,尖叫着,欢笑着,有提菜回家的大妈,袋子里的芹菜冒出头,一晃一晃的。怎么看都一派平和。   在和平街区里逃往,没有一点真实感。   却有难得的刺激感。   许连雅:“……好。”   “你重复一遍。”   “……”   见许连雅久不吱声,姜扬回头,“啊?听到没?”   “右拐,菜市场下车,卖鱼出口等你。”   姜扬给她一个赞赏的笑,“聪明。”   小电摩右拐,菜市场进入视线范围。   “准备——”   姜扬忽然急刹,两脚铲在地上,这回许连雅握紧了他的腰,没有再摔。不等他口令,许连雅跳下车,冲进菜市场,消失在高峰期攒动的人头里。反应之快让姜扬稍微讶然。   许连雅挤到看不到马路的里面才把头盔脱下,理了理头发,大妈们忙着讨价还价,没什么人注意到她。   许连雅顺利找到卖鱼的出口,站在噗噗冒着泡的鱼池边。   十五分钟并不漫长,可放进等待的时间里,却变得凝固般缓慢。   如果那个人不守时,这种缓慢更像成了静止。   许连雅想起车上听过的歌,默默哼唱来计时。   唱到第四遍,一道尖锐的男声打断她,叫她让开,他要挑鱼。   许连雅边退开,还没看清那人的相貌,另一道轻快的男声响起,像孩子的欢呼——   “嗨,美女,坐车吗?”   从语气推测,已然脱离危险。姜扬单脚支地,冲她微笑。   风吹一路,他的刘海被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浅浅的美人尖。   卖鱼的大叔抽空瞅他一眼,大概当他们打情骂俏,没多加理会。   许连雅:“甩开了?”   姜扬笑笑,“上车。”   许连雅胳膊揽着头盔坐到后座,姜扬并没立即开车,回头说:“头盔戴上。”   “人都没跟着了。”许连雅觉着没必要再遮脸,“干吗戴头盔?”   姜扬眼神奇怪,压抑着笑。   “防摔啊。”   许连雅:“……”   这回开得慢了,许连雅没有再揽他。   姜扬问:“你吃饭了吗?”   “你要请我吃饭。”毫无疑问的陈述句。   姜扬笑,“那必须,救命之恩。”   许连雅险些嗤笑,“你的命就值一顿饭?”   “那要不,我给你办个洗车年卡?”   许连雅说:“要是你来洗,我还可以考虑考虑。”   姜扬:“你来,我就给你洗。”   姜扬问她吃什么,许连雅对这带不熟,悉听尊便。他把她带到一家潮汕牛肉店。   许连雅下车脱下头盔,她的头发是自然卷,长度显得削皮。甩了甩头发,向阳那面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姜扬锁车时偷偷瞥了好几眼。   他把头盔收进尾箱,跟在她后头一块进去。   店里打着空调,一身热气缓缓卸去,火锅融融,叫人感受不到夏天。   进门左边柜台,旁边一面玻璃窗隔开里间,一位师傅正在切牛肉,窗上吊着牛肉和牛腿。   挑了靠里边的桌子,姜扬把塑封的菜单递给许连雅,她把出诊包搁旁边,问他是否有忌口,姜扬耸耸肩。   许连雅从头到尾看了一边,“雪花牛肉和牛腿腱肉各一盘,炸腐竹和青菜,怎样?”   她一抬头,正对上姜扬黑漆漆的眉眼。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便显得严肃,看上去靠谱多了。   两人俱是一愣,视线迅速撤开。   姜扬说:“再来一盘干炒牛河。”   他招手叫来服务员,许连雅又点了一个清水汤锅,让人拿走点单。   刚才的四目相接,莫名有些尴尬。许连雅和姜扬默默拆开一次性碗筷,姜扬帮她倒水,碗筷涮完又给她斟上茶。   许连雅喝了一口茶,握着茶杯说:“你在林子里做什么?”   姜扬肩膀垮下来,眼里笑意隐然,“真要说?”   她点头。   “人有三急。”   “……”   姜扬无辜地耸肩,“是你要我说的。”   要真如此,刚才他也不必慌张地求救于她。话到此处,明摆着有难言之隐。   许连雅就此打住。   她低着头,姜扬故意压低视线瞧她。   他沉声说:“你放心,不会连累到你的。”   许连雅掀起眼皮,冷淡地说:“那样最好。”   姜扬颔首。   这样的反应让彼此安心。两个初识的陌生人,建立起初步信任,他的举动证明自己值得信赖,她的反应没有过激到难以摆平。   “你呢?”姜扬问,“去那里做什么?”   许连雅拍拍身旁的出珍包,“打疫苗。”   “你一个女孩子去那么偏僻的地方?”   “女孩子”可能只是他的惯用词,不含额外感情,却叫她感觉到年轻和活力。   许连雅不禁莞尔,“第一次一般是和男助手一块去,后面熟了才会自己去。荔花村那里有一位收养二十多条流浪猫的阿姨,我去过好几次,熟了也没什么。”   “经常要出诊么?”   “一周两三次,看需要。”许连雅借茶润了润口,“有时顾客家里宠物太多,或者不方便移动,就会上门去看一下。就算不出诊,也时不时要去进货什么的。”   聊起自己熟悉的话题,许连雅不由说多了。   “这边外来人口多,在外面多注意点为好。”听上去公式化又似曾相识。   许连雅口气转冷,“比起你来,我遇到的事可安全多了。”   姜扬被她噎得一口茶没好好咽下,露出服气的表情。   服务员端上汤锅,话题暂停一会。许连雅说:“你以前是干什么工作的?”   姜扬说:“你不是看到了?”   许连雅强调,“以前。”   姜扬靠往椅背,懒懒地说:“一样。”   她脸上明显的不相信,姜扬好笑地问:“那你觉得呢?”   这个男人,警觉性强,能迅速审时度势,应付那些混混游刃有余,这样的特质,不应该属于一个普普通通的修车工。   锅里水开,咕嘟咕嘟腾起热气,服务员端上了牛纹细幼的鲜切牛肉。   “退伍兵什么的。”   “嗯?”姜扬拿漏勺的手顿一下,笑说:“哪有那么玄乎。”   “又经常锻炼。”脑海不禁浮现他湿润有型的腹肌,许连雅不由耳热。   姜扬也注意到那粉红的耳廓,只当是大热天惹的祸。   他接话:“习惯而已。上了年纪得注意点身体。”   许连雅顺口问:“你几岁?”   “你猜我几岁?”   许连雅细细打量他,诚实地说:“三十好几。”   “……我有那么老么?”他夹了三分一盘牛肉,下水抖散,捞起沥了一沥,再浸入汤里,两三次后,说:“行了。”   “男人不怕老。”许连雅尝了一口,入口甜香,肥嫩而稍有嚼头,又不至于塞牙,评价道:“技术不错。”   迷蒙水汽里,姜扬笑得有些邪气了,“那男人怕什么?”   本来也只是应付的话,被他反问,许连雅也不禁思考起来。   “缺什么,怕什么。”她笼统地说。   她低头吃着,姜扬挺直腰,能看见她柔软的发旋。   “那我怕的还挺多的。”   许连雅抬头,“比如?”   姜扬也是没料到她会追问,微微一愣,“比如……女人。”   “怕女人也是你活该。”   姜扬呵呵笑,成功终结话题。   男人吃饭快,快得像没下顿似的,吹凉一筷子便咽下,也不知是不是饿坏了。   饭钱是姜扬结的,许连雅没有推让。   店门日头直射,小电摩坐垫晒得滚烫,姜扬买了一瓶矿水泉倒上去,又用抹布擦干。   “还有点暖。”语气略带歉意。   许连雅不情不愿地罩上头盔,反问他:“你怎么不戴?”   姜扬调好方向,大言不惭:“我技术好。”   许连雅扶着他的肩膀——如果她定义中还是肩膀的话——姜扬的衣领被风吹开了一些,露出一缝黝黑的肩膀,女人的手掌凉冰冰的,就盖在脖颈和肩膀的交界处,姜扬不由打了个激灵,肩膀肌肉绷紧。   小摩托后座一沉,姜扬侧着脑袋,“坐好了么?”   许连雅收回手, 盯着他的后脑勺,“走吧。”   姜扬没问她去哪里,径自往宠物店的方向开。   他停在一棵树荫相对浓密的行道树下,和宠物店隔了好些距离,定定看着许连雅。   待她递过偷窥时,他开口道:“晚上八点我来找你,我们去把你的车开回来。”   “我们”有同盟的意味,许连雅受用地点点头,暂且放过他。   许连雅低叹:“夜黑风高啊?”   他举手投降,“不是干什么坏事。”   “反正他们又没有看到我的样子,说不定下午就可以把车开回来。”   姜扬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摊手道:“再好不过,也省得我跑一趟不是?”   不过随口一句,便着了他的道。许连雅黑着脸吩咐道:“别迟到。”   “谢谢你。”无论语气还是表情,姜扬都一派真诚。   许连雅微微眯起眼,“别说那么快,车还没开回来。”意思是,账还没算完呢。   “好,好。”姜扬和气地连声应道。    第5章 第四章   等许连雅走进店里,姜扬脸上的笑慢慢褪去。他四下看了看,周围停满车,大中午行人稀少,警报解除般掏出手机。   拨下一串号码,那边响了几下终于被人接起,姜扬的脊背也跟着一下字挺直。   一道迟疑沙哑的男声:“操他妈。”   姜扬答:“他妈没空。”   “找我干吗?”   “我爸想找你喝茶。”   传来的似乎是关门声,“阿扬,什么事?”   姜扬警觉地四下瞅了瞅,“我今天碰见泰三了。”   “泰三?”口吻变得冷峻,“你跑去云南了?我不是叫你好好在这呆着吗?”   男人的怀疑让姜扬咬了咬牙,蹙眉道:“我没去云南,我一直听着您的话呆在这里呢。”虽用了尊称,语气却讽刺不已。   那边的沉默许是为刚才的话后悔。   “说说,你在哪里碰见他?”   姜扬也知道等不到男人的歉意,切入正题:“荔花村那边一个果园,好像来的人不少,我在外头没法看清。”还险些被人逮住。   男人问:“你确认是他?”   “我确认是他。”泰三把梁正都害成什么样了,姜扬想起就在心头咬碎了牙。   没人看到他攥紧的拳头,手背上青筋勃发。   那头又问:“他认出你了吗?没起冲突吧?”   回应的是一片沉默。   那边又斥:“说话!”   “没有!”姜扬几乎是低吼出来,“他之前压根没见过我。”   “那样最好,”男人显然松了一口气,“荔花村你也不要再去,这条线我会派人跟进,你别插手。你听清楚了吗?”   太过用力,他的指关节几乎泛白。   “阿扬……”男人语气缓和下来,“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记着之前我说的,等你稳定了,我一定让你回来。”   姜扬泄气地松开拳头,肩膀也垮下来,不情不愿唔一声。   “最近感觉如何?”   “就那样。”姜扬想着挂电话。   “交女朋友了吗?”   “哪跟哪啊。”   那头男人呵呵笑,想来也是随口提起。   姜扬想着他一定是夹着一根烟,躲在不知哪个角落接电话,笑起来皱纹更深,苍老得像常年跑工地的民工,弹弹烟灰又狠狠吸上一大口。   男人困顿的模样不知不觉又和他想象中的父亲重叠,像一把锤子,不经意撞进他心头,击碎了他刚刚聚起的憋屈。   如果他父亲能活到这把岁数,会不会也变成潦倒的小老头?   男人的语重心长也不再那么烦人,“趁现在有空回家看看你妈呗,很久没回去了吧,有一年吗?有吧,回去看看吧。”   姜扬潦草地说:“再说吧。”   “臭小子!”男人骂道,“过段日子小水就回来了,让她去看看你,啊——顺便替我教训教训你。”   姜扬像在跟父亲赌气的少年,又听男人唠叨几句,挂了电话。   *   晚上八点,最后一抹晚霞被黑夜吞噬,姜扬准时来电。   这个时间正是大排档热闹的时候,街道边挤满了车。姜扬开的还是那辆皮卡,找起来很容易。他依然大开车窗,胳膊搭在窗上,灯光明暗交界里表情模糊。   许连雅敲敲车门,拉开坐进去。   她换了身衣服,里头是修身鹅黄背心,外套长款薄开衫,衣摆堪堪盖到牛仔短裤边缘,脚上板鞋跟他的一模一样。   许连雅交叠着双腿,在昏暗的车内像两段白玉。姜扬目光顿了一下,眉头似乎还皱了皱。   她低头系好安全带,“开车吧。”   风从车窗灌进来,残留着白天的余温。   许连雅看了看仪表盘,问:“怎么不开空调?”   姜扬沉默片刻,加大油门,“空调坏了。”   她胳膊肘搭在车窗,看着被路灯染黄的树一棵一棵倒退。   “你不是修车的么?”   姜扬爽朗地笑,没有半点窘迫,“车又不是我的。”   许连雅看了他一眼,侧影印象停在他挺拔的鼻梁上。路上车少,他开车的姿势很放松,单手握着方向盘。   “白天那个才是我的。”   许连雅不由莞尔,“那应该开白天那个,比较凉快。”   姜扬忽然侧头,与她四目相接,笑了,“下次。”   开了一段,姜扬问:“你方向感怎样?”   许连雅愣怔一下,答:“还行。”   “从这里回去的路认得么?”   许连雅四下看了看,确认道:“这里是菜市场附近?”   “聪明。”   许连雅说:“丢不了。”   “一会我去取车,你把我的车开回去,我们在出发的地点会合。”   姜扬再次单方面宣布他的作战计划。   许连雅定定看着他,眼里疑惑,“你担心那些人还在那里守着?”   姜扬把车停在路边,“小心点总是好。”   “江洋。”   解安全带的手停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喊他,连名带姓地夹杂着淡淡的命令。   许连雅犹豫着,“你是不是……惹到什么人了?”   本来可以打哈哈过去,姜扬觉得她神色有异,不是害怕,而是含着那么点担心。虽然以他俩的关系远不到会担心对方的地步,这样的情绪流露还是让他心头一暖。   “没有,我没有惹上谁。”姜扬看着她的眼睛说,“要是我真惹上谁了,这会应该在逃命路上,而不是跟你坐在这里。”   许连雅看着他不敢轻易眨眼,后点点头。姜扬猜测那只表示她听到了,至于相信不相信,待定。   姜扬说:“你的车钥匙,给我一下。”   许连雅在翻挎包之时,姜扬也侧身掏裤袋。   “拿着。”姜扬把一只黑色男士钱包塞她手里。   “嗯?”困惑的尾音。   “抵押。” 姜扬说,“看着点,全部身家呢。”   许连雅:“……”   明摆着认为她不信任他。   姜扬拎着车钥匙,“刚我说的,记着了吧?”   “嗯。”姜扬刚想开口,被她截过话头,“要不我再给你重复一遍?”   以牙还牙呢,姜扬笑着说:“行,你记得就好。一会见。”   “哎——”许连雅叫住他,“我说我记得,没说我答应。”   “你……”   “我就在这等你。”许连雅说,“要是安全,你一定会走这条路,我们在哪碰面都一样。要是不安全,估计你也不会拐回来,这里离荔花村……”她估算一下,“要是三十分钟没见你,我就自己回去。”   姜扬盯着她,心里估摸可行性。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鼻子上,鼻头有点尖,面相上说这样的人刻薄,姜扬只信自己判断,目前没发觉。又想起她鼻梁周围淡淡的雀斑,许连雅并不算标准的美人,只能说看着顺眼。   “行。”最后他投降般说,“这里来往人多,前面不远就是派出所,你在这里呆着也没什么。”   许连雅晃晃他的钱包,“可别让我带着这个进派出所给你报案。”   “想都别想。”姜扬嗤笑,朝下个街口大步而去。   树影和昏暗路灯下,雪佛兰呈现血凝结一样的暗红色,前后的车大多为黑色或银灰色。姜扬放慢了速度,看上去像个散步的人。   偶尔有摩托车开进村子,路边汽车往来,掀起一阵阵尘土。   才不过一个下午,雪佛兰仿佛蒙上一层灰,车前灯哀怨地注视他。   修车店亮着日光灯,并未看到人,也许到里间去了。饭店里只一桌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人,柜台里边坐着一个困顿的收银员。   村口往里依稀看到里边星落的灯光,映出屋舍的轮廓,光线未达的地方影影重重,一团黑暗好似包裹着秘密和罪恶,让他想一探究竟。   姜扬凝视片刻,耳边回响那个男人的警告,才下定决心地收回视线。   姜扬打开驾驶室的门,发现许连雅谨慎得连方向盘也锁上。车上配套齐全,连抬头显示器和胎压检测器也装了。   他启动车子,一阵轰鸣之后,音箱流淌出清越的女声,唱着:“飘啊飘飘过千万里,苦苦守候你的归期。”   很老的歌,老到姜扬觉着许连雅应该不会喜欢这样的歌。   可听着听着,又觉得许连雅和这歌挺像,曲调和嗓音听着清冷节制,歌词和感情却真诚而坦荡。   姜扬开回分手的地方,路旁车少,那辆白色皮卡就停在原本的地方,车灯大喇喇地跳着,像小孩调皮地眨眼。   姜扬加速,快到皮卡车尾灯时闪了闪灯,停到侧边。皮卡双闪灯熄了,驾驶室窗户探出一张小脸。姜扬也降下副驾驶室车窗,晦暗里对方的眉眼都是模糊的。   “还挺快的啊。”许连雅揶揄道。   姜扬笑,“回去。”   他熄火,她却点火,皮卡发动机隆隆声起,许连雅提高声说:“走啊。”语音刚落,车头一摆,从雪佛兰侧边开出。没几下姜扬便瞅见皮卡车屁股。   “……”他原打算把车换回来的。   在这条相对车少的路上,皮卡速度快得像撒野。   姜扬也不慢,迅速点火踩下油门,路灯杆一根一根被抛诸身后。   平常拥堵的车道终于空旷起来,每个司机心头都会涌起蠢蠢欲动的飙车欲望。   笔直车道上的两辆车,一前一后,一红一白,像刚连通输液管中的两颗气泡,追逐与被追逐,奔向同一个出口。   前头红灯,知道无法超越,皮卡才放心地慢下来。   雪佛兰停在它左边,姜扬喊:“悠着点。”   许连雅转了转脸,不知作何表情。   路口人行道绿灯闪烁,映得姜扬的脸一绿一暗的。   绿灯放行,皮卡又箭一般飞出去。   “疯了。”他嘴上这么骂着,脚下却不肯留情。   他与她并肩而行。   夜风作响,从车窗灌进来,风干了细汗,他的刘海后翻,标志性的美人尖让他多了几分英气。   如果忽视限速牌,就能超越。但他没有,一旦并行,他便松懈下来,却死死咬着,不会落后。   又行一段,耳边传来“滴滴——”的尖锐提示音。姜扬左右看了看,定位到胎压监测器。以为是误报,但左前轮胎压差不少。他骂了一句,只好降下速度,渐渐落后许多,直到皮卡消失在街角。   姜扬到达宠物店前时许连雅已经站到车外,抱着胳膊目光一路相随。   他拎着钥匙走到她跟前,说:“你开那么快干吗?”   许连雅往皮卡方向示意一下,“空调坏了,开快点凉快。”   “……”姜扬无法反驳,交换钥匙和钱包后说:“你的车胎漏气了,不然我可以跟你同时回来。”   “慢了就是慢了。”   “嗯,我认输。”姜扬爽快地说,“但是你的车胎真的漏气了。”   他没说“谁跟你争”,而是大方认输,他并不排斥参与到她幼稚的游戏里。   许连雅一愣,“真的?”   姜扬一副“骗你是小狗”的表情。   “我前几天才打的气。”那意思,你撒谎。   “没准今天挨钉子扎的。”   看他答得认真,许连雅迷惑了。   “荔花村那不是有个修车铺?”姜扬说,“有需求就有市场,懂吗?”   “陷阱?”   “没准。”   许连雅凉凉地说:“你也是同行。”   姜扬忍不住笑了,“我了解行情。”   许连雅进车检查了胎压监测器,果然异常。又开了手机电筒,光柱扫了扫前轮,没发现异常。   “怎么认识你之后,我的车都没一天太平日子,”许连雅说,“不是被蹭就是漏气。”   “前面一个我认,后面一个可怪不了我。这样吧,我帮你补胎,免费。”他顿了一顿,“就当是为今天的事赔罪。”   许连雅直起腰,视线堪堪触及那颗平安扣,再往上是棱角分明的下颌和粗黑的胡子。她的眼神最终落进他的眼里。   姜扬不躲避,看着那双被黑夜染透的眼,抛出暧昧的橄榄枝。   “你有空就约我。”    第6章 第五章   许连雅刚送走一只做绝育手术的公猫,一个眉毛纹得跟眉骨成锐角的女人抱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狗上楼,嚷嚷着要看病。   宠物医院有两层,一楼左边是笼舍、美容间和洗手间,右边摆着货架,柜台中间靠里,背后一道狭窄的楼梯通往二楼。二楼一边分别是手术室、药房和隔离室,小厅摆放两张不锈钢桌子,作候诊用。   纹眉女可能抱累了,就要把狗放地上。   许连雅伸手制止,“别放地上,放这里。”她在桌子上铺了旧报纸,“刚拖了地……”   离开怀抱,咖啡色小狗抖得更厉害,眼睛湿润瘫坐着,了无精神。   许连雅问她小狗几时出现病状,纹眉女一一作答。   “初步推断是细小病,具体要做化验才能确诊。”   纹眉女眼神闪烁,立马问:“要多少钱?”   “化验五十。”   纹眉女缩了缩下巴,“那么贵啊。”她话锋一转,“医生,你看这狗也不是什么名种狗,怎么就那么贵呢。我从老家抱来的,在老家都好好的,哪知道会得这种病。”   口罩挡住半张脸,许连雅面无表情,“无论什么品种,都是一个价格。”   “又不是名种狗,花那钱有点不值得。”纹眉女喋喋不休,“医生,你帮忙看下,能看出是什么品种吗,看上去像土狗又不像。”   “串串吧。”   纹眉女的眼神看不出多少怜惜,依旧重复那套“非名贵不花钱”的逻辑,听在许连雅耳朵里烦过苍蝇的嗡嗡。   许连雅暗暗叹气,摊开说:“再怎么说那也是一条生命,你养了它就应该对它负责。这样吧,你决定看不看再来找我,我还要给其他的看病,行不?”   也正巧,纹眉女身后传来上楼梯的脚步声,其中夹杂着棍棒敲击地面的声音。   许连雅不再搭理纹眉女,大步走至楼梯口。   她一下子讶然失语。   上来的是一个撑着单边拐杖的中年男人,只有一条腿,沧桑得像田里破败的稻草人。   稻草人提着一个红蓝条纹的编织袋,袋口没锁上,里头不知装了什么,看上去沉甸甸的。   这个形象,似曾相识。   雨夜的公车站,拾荒者,红蓝条纹编织袋,报刊亭的阿扬。   许连雅脑海里点菜一般罗列着。   楼梯不宽敞,许连雅不知道他怎么爬上来的,更疑惑楼下接待的人去哪了。   稻草人脸上堆起笑,褶子更深了,用口音浓重的普通话客客气气地说:“医生,我家狗腿断了,您帮看看。”   想必编织袋里就是那条狗。   说罢,稻草人倚着拐杖就要卸下袋子。   许连雅反射性地说:“别放地上。”   稻草人拘谨地提着袋子不动,估计实在沉,表情吃力。   许连雅连忙帮他扛上另外一张桌子。   纹眉女探究地打量稻草人,抱着狗凑过来,问:“你的是什么狗?”   “就是普通的小狗。”稻草人倒是浑不在意地介绍,笑呵呵的。   许连雅下巴指指纹眉女,“你让开一些,小心传染给人家。”   编织袋打开,果然露出一条农村里随处可见的大黄狗,浑身毛耷拉着,像打了结,耳朵被剪了一个豁口。纹眉女兴致缺缺地抱着狗让到一边。   大黄狗蔫蔫地躺在袋子里,双眼无辜,左前肢夹在两块木板中间。   许连雅问:“什么时候伤的?”   “我也不知道,”稻草人颇为无奈,“它每天出去玩,晚上都会回来,这次出去玩了两天,我找到它就成这样了。”   许连雅解开夹板的绳子,露出狰狞的伤口,血已凝成脏兮兮的血块,散发出腥臭味。   “挺严重的,”许连雅皱眉,“具体情况要拍片才能确定,我先给你算一下总费用,到完全治好可能需要至少两千。”   稻草人愣了片刻,犹豫道:“两千啊……”   “对。”   “我可能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稻草人羞愧地降低声调,搓着两只手,“能不能先给一部分?医生,我不是赖账,这是一定要治的,药费能不能……一次一次地结?”   稻草人踟蹰跟纹眉女的不同,他是怕付不起钱,她是怕花钱。   许连雅听明白了,说:“没关系。要看小狗的恢复情况,费用只是一个大概范围,完全恢复也需要十天半个月,费用就日结吧。”   稻草人笑,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却叫人觉得憨厚,“可以可以。”   纹眉女在旁幽幽地说:“你可真舍得,花这钱都可以买一条新的了。”   男人可能不善于争论,只笑:“阿康挺好的。”   纹眉女自讨没趣,抱着狗噔噔噔下了楼。   许连雅坐到办公桌边开单,问小狗的名字。   “阿康。”稻草人抚摸着它的脑袋,“吉祥安康的那个‘康’。”   笔尖顿了一下,“阿康,好名字。”   回应她的是稻草人淳朴的笑。   麻醉药、止痛针、消炎药等一条条确认后,许连雅把清单让他过目,并签手术知情同意书。   稻草人细细看了所有,才签下名字。   “吉祥?”许连雅不由脱口而出。   吉祥点头,“嗯,我就叫吉祥,真名。”   “这姓氏挺少见的,您哪儿人?”   “普洱,云南普洱,就是普洱茶那个……”   许连雅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好奇。   “不过我们家不种茶。”   许连雅随口嗯一声,指着电话处,“联系方式也留一下吧。”   吉祥为难地说:“我没有手机,可以留我朋友的吗?你打他电话一定能找到我……”   没等她回答,吉祥飞快补充:“医生你放心,阿康就像我儿子一样,我每天都会来看它,不会赖账的。”   许连雅有些无奈,“我没有怀疑你。你写吧,今天先交手术费用,之后每天的住院费再另算。”   吉祥点头,在纸上写下一串眼熟的号码。   麻醉药按体重配比,体重秤在一楼。许连雅往楼下喊了两声周启军没人应,下楼刚好碰见他从洗手间出来,脸色憔悴,但双眼说不出的精神。   许连雅心有异样,下意识问:“你怎么了?”   周启军晃晃脑袋,声音亢奋,“啊?雅姐,什么事?”   许连雅没再细问,斥了他几句刚才待客不周,便让他帮忙把阿康抬下来。   店里还有一个叫夏玥的女员工,两人可以对付美容和疫苗接种等普通业务,像绝育、接骨这样的手术都需要许连雅来。   天气炎热,许连雅建议阿康留院查看,以防天热感染。吉祥同意了,交清当日款额,便骑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而去。   许连雅留意到了,他缺的是左腿,三轮车电动的,脚刹在右,他可以来去自如。车斗一沓踩扁的纸箱应该是他的战利品。   电话铃声把她的思绪拉回,许连雅瞧着屏幕上的名字,走上二楼接电话。   “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上班。”何津在那边道。   “刚好闲着。”许连雅说,“想你儿子了?”   那边沉默了一会,许连雅猜他可能扶额。   何津无奈地说:“一点也不。”   许连雅用腮帮和肩头夹着手机,两手在手提包里翻找那天修车店的单据。   “当爹的都不关心一下儿子的日常生活呀?”   叹息声后,何津说:“有你帮忙带着,我二十万个放心。”   许连雅无所谓地笑笑,“要回来了?”   何津声调上扬,“在候机,下午回到。晚上一起吃饭。”   许连雅没料到那么快,单据也不看了,一手握着手机,一手将额角碎发捋至耳背,下意识咬了咬嘴唇。   “那么快……”   何津笑,“还快,我都出差快一个月了,小雅。”   “有那么久么?”   许连雅对此几乎没意识。她能准确记住报刊亭的日期,却没印象爵爷来家是哪来。究竟因为习惯,还是不惦念便没概念。   何津笑了她一句便一锤定音:“晚上见。”   “……嗯。”   挂了电话,才发觉单据不小心被她揉皱了一角。   *   许连雅给左前轮补了一点气,往修车店方向开。   出发前给姜扬短信,他回了一个简简单单的“行”字。   接待她的是另外的人,许连雅停好车往修车库走。修车库架起一辆轿车,不高,车底下垫着纸板躺着一个人,露出两条套在军绿色中裤里的大长腿,脚上还是那双板鞋。   莫名其妙地,许连雅嘴角浮起淡淡的笑。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虽然完全没必要,隔壁洗车的高压水枪已经盖住她的脚步声。男人的双腿几乎横占了过道,她要贴着墙壁走。   正当她走到他腿边,忽地一下,男人从车底下滑出来,衣服摩擦纸板发出干燥的声音,她的裙摆似乎被空气掀动,许连雅退后一步。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姜扬边说边站起,脸上的笑却全无抱歉之意。   昨晚超他车,现在被反噬一招。许连雅低骂:“色狼!”   姜扬逼近一步,“色你哪了?” 侵略性的眼神从她的胸部溜到裙摆,“又还没看到。”   修车库只有他们两个人,落地大风扇呼呼地转,把他们的刘海都吹往同一方向,屋外蝉鸣起伏,叫得人心里更躁了。   许连雅瞪他,往他胸膛推一把,说:“我来补胎,一会记着埋单。”   姜扬脱下手套,有意无意地抚了抚刚才她碰过的地方,眼神暧昧,“要喝点什么?”   “嗯?”   姜扬要往门外走,“不渴啊?”   许连雅反应过来,跟上,“冰红茶。”   姜扬回头看了她一眼,阳光刺眼,她分不清他在笑还是眯眼而已。   隔壁就是奶茶店,姜扬叫了两杯大杯加冰柠檬红茶,冲许连雅说:“我手脏,自己拿。”说罢拿起一杯自己先吸起来。   许连雅把杯子放到他手边比了比,“一个颜色啊。”   “……”姜扬嘴里还咬着吸管,小手指在鼻子旁边轻轻搔了一下。   摆明着笑她的雀斑。   许连雅:“……扯平了。”   姜扬松开吸管,舔了舔嘴唇,无辜地说:“我说什么了?”   回到修车库,姜扬让她进里间,有空调。许连雅却坐到那辆轿车车头前的凳子上,理了理裙子,“这里凉快。”   姜扬把那杯茶搁一边,又钻进车底下。从他的角度,侧头便能看见许连雅白皙的脚踝和纤细的小腿。她侧对着他,双腿并拢微微斜着,膝盖上的裙摆不时风拂柳絮般一飘一飘,引人遐思。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或说隐隐针锋相对,却乐此不彼。   许连雅最后说:“你老这么说话,不怕吃进汽油么。”   姜扬模糊地笑了两声,“怕你无聊啊。”   “……”   话头却就此断了,手被塑料杯外壁沾湿了,许连雅低头找纸巾。   一抬眼,姜扬不知几时站到她身前,许连雅仰头,寻找他的眼睛。   男人本身长得高,这下居高临下,他的影子仿佛也有了力量,正拥抱着她,许连雅感到无端压迫,心怦怦乱跳。   蝉鸣和风扇仿佛被按了暂停键,只听得他喘了一声粗气。   许连雅顺势把纸巾递上去,“你出汗了,擦一擦。”   “我手脏,你帮我。”   他站得太近,许连雅一站起,凳子便磕腿弯,她轻轻把凳子踢倒,姜扬深深看进她眼里,眼皮也不眨。   她执着纸巾,蘸墨似的一下一下点压在他的额角。一根一根粗黑的胡须和一滴一滴细汗都看得清清楚楚。最后一下,许连雅用食指指腹在他下颌抹去一滴不存在的汗珠。   姜扬却一把攥住她要离开的手,沉声说:“许连雅,你一点也不怕我么?”   许连雅已经静下来,温柔地掰开他的手指头,“怕你做什么,你是妖怪啊还是魔鬼?”她把纸巾揉成团,精准地掷进垃圾篓里。   姜扬闷闷地笑了,“晚上有空么,一起吃饭。”   邀约来得太快,几乎是砸到她脸上,许连雅险些点头。   “不好意思,有约了。”   姜扬的笑僵在脸上。   门外跳进一个身影,大声问:“美女,车胎补好了,你的车是不是还有个油漆没做,今天天好,要不要一起做了?”   许连雅越过姜扬,朝老板笑了笑,说:“我赶时间,改天再做。”说罢看了姜扬一眼,后者笑了,低声说:“行,我等你。”    第7章 第六章   阿康被放置在隔离室里,许连雅弯腰检查它的伤口和精神状态。   外头楼梯响起脚步声,有条不紊,来自皮鞋,不属于周启军或者夏玥,她直起腰走出来。   她先看到一张英俊的脸,胡子剃得干干净净,接着是男人捧着的一束花。   洁白的百合,自从某次被问及喜欢的花她随口说了这个,之后经常会收到何津的友情问候。   其实她并不热衷百合,只是图这个名字的寓意。   何津的笑很迷人,起码夏玥和冯一茹都如此评价。   许连雅默默接过百合,接下口罩象征性闻了一下,“谢谢。”   “什么时候下班?”   许连雅看了墙上的挂钟,说:“走吧。”   她捧着花,和何津一前一后地下楼。   许连雅和何津立马受到好奇和暧昧眼神的沐浴,每次何津来周启军和夏玥都笑得格外灿烂,只因许连雅从来不承认和何津除朋友以外的关系,而这点八卦也成为他们上班仅有的消遣。   “雅姐!”夏玥甜甜地叫道。   许连雅让何津拿着花,边解下白大褂边吩咐剩下的活,因为有住院的病号,周启军今晚会留下守夜。   许连雅提出先让何津和爵爷相聚,何津无所谓地说好。   “你一点也不像跟它分开一个月的主人。”许连雅对他的冷淡评价道。   “是吧。”何津若有所思,“相较之下,它在你那里生活得更好,我只能保证它每天不饿着,你会关心它开不开心。”   许连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要真这样,不如把它送给真正喜欢的人。”   何津说:“你喜欢它吗?”   许连雅一愣,说:“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   何津笑了,“别紧张,我随便说说而已,我会给它找个合适的女主人一起照顾。”   许连雅一开门,一条黄色的影子便蹿上来,热情地伸出舌头哈气。她把爵爷引到何津身边,取了一只空花瓶到厨房接水。   房子是一室一厅,进门左手边厨房,阳台和卧室窗户同向而开。   “一个月不见,胖了那么多。”何津估计抱起了爵爷,后半句几乎咬着牙说的。   花瓶接了水,许连雅把百合插/进里头,搬出到饭桌上。   她让何津稍坐,便进屋换衣服。   许连雅换上一套黑色小礼服,那是生日时候何津送她的,搭配的还有腕上的手链,脸上略施粉黛。做完这些,她终于看上去跟何津的风格相衬了。   许连雅对着镜子自嘲笑了笑。   何津大方地大量着她,说:“你下午的裙子也挺好看的。”   许连雅低头换高跟鞋,没什么表情,“这条不更好看?”   何津又浮现那种能称之为招牌的笑。   何津带她去吃江浙菜,符合他一贯的清淡口味。服务员推荐甜品时,许连雅问:“有冰的么?”   没等服务员接话,何津打断道:“女人最好别吃生冷的东西。”   许连雅点头,语调平平,“那要热的吧。”   让服务员拿走点单后,许连雅小声说:“我妈当医生的,你吃东西比她还讲究。”   何津为她斟茶,“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就知道保养的重要性了。”   “老人家论调。”许连雅说,“你也就比我大了七岁。”   “一般男人三十三岁,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我还不注意点,怎么找女朋友。”   提到女朋友的话题,许连雅总觉莫名微妙,便把话题引到工作上,不巧又被何津呛一顿。   “你打算一直开店么?”   “嗯。”   “忙得过来?”   许连雅不明地看他一眼,“店里还有两个帮手。”   “晚上就小周一个人留守么?”   “一般是,夏玥毕竟是女孩子,胆子小,我也不放心。”   何津话锋尖锐起来,“你会替别人考虑,那你自己呢?如果小周请假了,需要人留守怎么办?”   许连雅不以为然,“那就我去。”   何津正色道:“你也是女人。”   许连雅半开玩笑道:“我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别忘了我爸是干吗的。虎父无犬女啊。”   何津说:“太危险了。关外治安又不怎么样,有没有想法搬到关内?”   他住关内,潜台词是离他近一点。   何津:“我这边认识朋友多,地段和客源什么的不用担心。”   从头到尾的暗示,许连雅总算摸清楚了。前段时间他旁敲侧击她会不会回家乡发展,得知答案后现在又把话题深入。他想让她一步一步走进他的生活。   他的心意,她懂,却无法接受。   许连雅可以考虑别人的引导,却不想由别人来规划她要走什么样的路。   就如高考当年,母亲竭力反对她报考农业大学,说祖辈好不容易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家族洪流,到了你这一辈又要倒流回去。许连雅认为以她个人代表一辈人有失偏颇,没有跟她多争论,而是找她父亲撑腰,然后父亲也真给她撑了腰。   父女俩在性格上都相似的倔,无论多么离经叛道的事,认准了十头牛也拉不回头。而母亲只会选择一般人认为的安稳正道。   这也是他们最终会离婚的原因。   许连雅平静地说:“我考虑考虑。”就像当初回答她母亲一样,并不打算说服对方。   “我的店在这边开了四年,无论哪方面都稳定下来,真要搬迁的话我必须做好一年内颗粒无收的准备,伤筋动骨的,我得好好想想。”   何津从容地笑,“没关系,你慢慢考虑。”   话题可能提得太早,许连雅和何津都陷入思考,上菜后他们交流较少,气氛似乎慢慢滑入低谷。   告别前何津说过几天可能还要出差,所以爵爷还要拜托她,许连雅说没关系。   许连雅刚打开家门,爵爷便又迎了上来。   她蹲下挠它的脑袋,喃喃,“留守儿童……”   *   许连雅隔了几天才联系姜扬。   本来想等他主动联系,到底还是先忍不住了。她并没反思这样做到底好不好,横竖她都想去做。她想暂时逃脱眼前的困惑,这股新鲜感无疑极具诱惑。   她清了清嗓子,拨通了他的电话。   “喂。”姜扬那边出乎意料的安静,没有高压水枪或者车流声的噪音。   “是我,许连雅。”   他的笑声仿佛能牵引她的心脏加速跳动,“知道是你。”   这是他们正式认识后的第一通电话,寥寥几语,感情地位高低立判。   许连雅开门见山,“有空么,去补漆。”   “我今天休息呢。”   “哦。”   “之前给你开了单了吧?你可以拿着单子去就好了。”   “……”许连雅脸颊发烫,像被人扇了一巴掌。   她不说话,也不挂电话。漫长的空白,姜扬可能只是享受电流声,并没有在等她说话。   许连雅说:“行。”   姜扬嘿嘿笑,“生气了?”   “……没有。”她还不至于生气,只是一拳捣在棉花上,心口堵得慌。   “我还没说完呢,”似觉有异,姜扬加快语速,“我的小摩托在店里,你路过捎一下我,我陪你过去,行么?”   许连雅憋不住似的,无声笑了,“行啊。”   许连雅按照姜扬发来的地址找过去。   姜扬住的是附近一个城中村,楼栋密集,采光普遍不好,有握手楼之称。她按照他指示把车停在巷子外头。   她再拨姜扬电话,第二次才被接起。   许连雅告诉他她到了。   “嗯……”   许连雅听出了犹豫,说:“不方便么?”   “碰到点急事,要出去一趟。”姜扬顿了一下,“你看你是等我一下还是我们改天再约?”   许连雅想了想,说:“很久么?”   “一个小时吧。”   许连雅也不知哪来的耐心,“那我等你。”   “那你上我这来吧,外头太阳晒。”   姜扬所在的楼靠近巷子口,一楼是发廊,防盗门开在旁边。发廊看上去生意清淡,只有一两个客人,玻璃门关着,一个浓妆的女人站在门外抽烟。   姜扬开门接许连雅,女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缓缓地吐出一口烟,神色迷蒙了。   每层楼房间成回字型,姜扬房间在九楼尽头,隔壁楼只有七层,没挡光,他的房间照明不错。一房一厅,比许连雅的小许多,但出乎意料的整齐,也或许是东西太少的缘故。   小厅只有一张折叠饭桌、几张塑料凳子和一张木沙发,卧室门敞开,进门一张复合板的电脑桌,摆着一台台式电脑,被墙挡住的一面许连雅没有进去看。   姜扬让她随便坐,摁开风扇,又进厨房给她拿了一瓶冰红茶。   “你随意,要玩电脑就在里面。”姜扬说,“我快的话半个小时就回来了。”   许连雅多嘴问一句,“你去哪?”   姜扬也接上了,“楼上朋友生病了,送他去医院。”   “女朋友?”   姜扬愣了一下,笑:“男的。”   许连雅拧开瓶盖,却没有喝,“你怎么去医院?”   姜扬像听不懂,“嗯?”   “坐什么车?”   姜扬说:“打车。”   许连雅又把瓶盖拧紧了,站起来说:“走吧,我送你们去。”   姜扬却没动。   “走啊。”许连雅说,“大热天打车多麻烦。”   姜扬咬了咬下唇,才说:“好,麻烦你了。”   姜扬让她先下一楼等。   许连雅出到门外,那个抽烟的女人还在,那根烟却不见短。女人又似刚才那般,笑吟吟地望着她,眼角皱纹拉出一个扫把形状。   一个男人病到需要别人送到医院,看来是病得不清了。   等大门被人从里推开,看到那两个男人时,许连雅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那个陌生男人不只是病了,而是……   大热天的,他穿了一条灰色运动长裤,一条裤管空荡荡的。   许连雅特意看清他的脸,不是那天的吉祥,也跟吉祥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如果吉祥是一个破败的稻草人,那么这个男人应该是被掰断一条腿的金刚狼。这个男人看上去比姜扬年轻一些,肤色如姜扬一般黝黑。他可能真不舒服,面有菜色,眼神却有倔劲。   她有种感觉,姜扬和这个男人是一类人。   陌生男人皱眉低斥,“说了我不去医院!”   姜扬是半抱着把男人拖出来的,一手还拿着拐杖,回骂:“妈的,你哪那么多废话!给我闭嘴!”又示意许连雅,“走吧。”   男人这才注意到许连雅,立时噤声了,伸手捞过拐杖,低头说:“我自己来。”    第8章 第七章   车子晒得闷热,许连雅开足风扇和空调。   姜扬扶了那个男人一把,把拐杖塞进车,自己也从另一边钻进后座。   许连雅问:“去哪里?”   “区二院,熙园街那边,知道不?”   她点头,“懂。”放下手刹,一脚油门跑了出去。   外头晒得厉害,没戴墨镜,许连雅微微皱起眉头,显得严肃。   没人说话,只有音箱里传出冷清的歌声。   等红绿灯时,许连雅从后视镜里看了姜扬一眼,他对着窗外垂眼,眉头微蹙,她第一次见到这样子的他。   区第二人民医院不远,拐几个路口便到,许连雅停好车,姜扬便先跳下车,要去对面扶那个男人。男人自己推开门,拐杖先下地探路,伸臂把姜扬一挡,说:“我自己来。”   “行,行。”姜扬松开手,咬了咬唇,那表情像在说“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男人跟姜扬差不多高,撑着拐杖步子也不小,裤管跟着一荡一荡。   姜扬冲许连雅说:“你在这等我吧。”   许连雅下巴指了指男人,“他怎么了?”   “发烧。”他又重复,“你在这吧。”   许连雅把挎包的肩带提了提,说:“我也去。”   姜扬想了想,只好妥协。   男人走到急诊大厅脸色愈发沉郁,倚着拐杖盯着地面喘气。姜扬挂了急诊回来,顺势搀着男人的腰,男人可能真累了,这回没挣扎。   到了诊室,许连雅识趣地留在外面。   即使工作日,医院人也不少,许连雅看着来来往往的患者或白大褂,不禁有些走神。   不一会,姜扬先快步出来,没跟许连雅打招呼,径自往外走。   许连雅目光跟随,一道低沉男声响起:“他去缴费。”   许连雅一愣,从椅子上起来,说:“你坐。”   男人点点头,扶着椅背缓缓坐下,像扯到伤口一般歪了歪嘴,样子吃力。   许连雅问:“吊药水吗?”   男人抬头,愣怔片刻,“……嗯。”   “你吃饭了吗?”   男人支吾:“没怎么吃……”   她点点头,从包里翻出一条士力架递过去,“先吃点吧,空腹不能吊药水。”男人犹豫着接过,许连雅又说:“天热有点软了,不过应该还好。”   男人又看了她一眼,没有再接话,撕开了包装袋。   许连雅这才想起刚才混乱之下,姜扬也竟没有互相介绍他们。   许连雅和男人沉默地等到姜扬回来,他捧着一个装了两瓶药水的篮子,搀着男人往输液区去。   把男人安顿坐下,姜扬把许连雅叫到外面的自动贩售机前。   许连雅问:“什么事?”   姜扬语带歉意,“等一会他妈妈来我就可以走了,你再等我一下。”又示意里面一排排的饮料,“要喝什么?”   “他妈妈从哪来?”   “附近,”姜扬顿了一下,又补充,“就是那个报刊亭,记得么?”   “哦。”许连雅在脑海里把之前的片段串联起来,“他好像中午没吃饭。”   姜扬回看输液区方向,一副又要骂小兔崽子的势头。   许连雅忙说:“他刚吃了条士力架,你看要不要再给他带点什么吧。”   姜扬盯着她,片刻后了然,嘴角浮现下午第一个微笑。   许连雅推了推他,“去吧。”   姜扬给她塞了一瓶冰红茶才离开。   也许是士力架和药水起了效,男人看上去有了点精神。玻璃瓶上写着他的名字:梁正。   许连雅坐到他身旁,梁正睁开了眼。   “他去买东西了。”许连雅说。   “你是他女朋友吗?”   她说:“像吗?”   梁正只看了看她,眼神没有姜扬那么直接,“只是没怎么见过他跟其他女孩子走一块。”   可能声音力气足了,说的话长了,许连雅才听清他的本地口音。   许连雅唔一声。   安静了一会,梁正又说:“扬哥是个好人。”   “是吗。”   许连雅像确认他是否撒谎似的,看了他好一会,直到梁正不好意思转过眼。   梁正说:“是真的。”   许连雅思忖着点头,“也许吧。”   梁正把手搁在没了的右腿上,“下雨天我这腿犯病出不了门,他都会来帮看摊子。”   脑内的碎片又串起来一段,许连雅:“你跟他认识很久了?”   梁正脑袋微仰,望着药水瓶,仿佛在默数,“好几年了吧。”   对于那个男人,她好奇太多,只是从别人口里探寻难免显得八卦。梁正侧头打了一个哈欠,许连雅说:“你睡会吧。”   许连雅被困意传染,眼皮也有些重,姜扬站到她面前她才梦中抽搐似的回过神来。   姜扬笑,压低声:“困了?”   她摇头,而梁正也看过来,说:“扬哥,你跟她先回去吧。”   姜扬还没接话,许连雅说:“不着急。”   梁正为难地交替看着两人,姜扬斜了许连雅一眼,说:“等你妈来先吧。”   许连雅让了位,姜扬坐到她和梁正中间,在膝盖上打开塑料袋子,露出一碗盖着榨菜的白粥。姜扬一手托着碗递到梁正面前,后者用没扎针的右手刨,有种说不出的默契。   一碗粥见底,梁正妈妈也来了,正是许连雅上次在报刊亭见到的女人。她显然不记得许连雅,目光只落在两个男人身上。   梁妈妈一来便数落上了,“叫你老往外面跑,搞七搞八,下雨又不会撑伞,有你好受了吧。”   梁正习以为常地没说话,姜扬站起来,叫了声阿姨,梁妈妈挤出笑,说:“又麻烦你了,你先回去吧。”   姜扬点点头,许连雅会意也跟着起身。   梁妈妈只当她不存在似的,看看药水瓶,又唠叨起来,“我说你怎么就那么倒霉,搞成这个样子连工伤都算不上,五六年都帮人家白干活了……”   许连雅忍不住回头,被姜扬轻轻拉了拉。   “走吧。”   回到车上,姜扬说:“去店里。”   许连雅嗯一声,默默开上大路。   可能看出气氛不对,姜扬试着笑道:“耽误了你那么久,不好意思。”   许连雅收回思绪,也笑:“那你给我补回来啊。”   “怎么补?”   正好遇上红灯,许连雅看向他,“用双倍的时间补。”   姜扬装蒜,“怎么补?”   “我开车载你了,回头换你载我吧。”   姜扬手肘拄在车窗,似笑非笑看着她,“骑小摩托带你去兜风么?”   *   许连雅把车丢店里,便坐上了姜扬的小摩托,两人随着车子沉了沉。   将近下午四点,太阳偷了懒,躲进牡蛎状的云朵后。   姜扬又要给她戴上头盔,许连雅死活不从,“除非你也戴。”   姜扬只好问她想去哪。   “去海边吧。”   “这边都是滩涂,没有沙滩,下不了海。”   “靠近就行。”   姜扬回头,“你还真是为了坐摩托啊。”   风还有点暖,从发丝间穿过,许连雅从后视镜又看到他浅浅的美人尖。   许连雅被吹得皱起鼻子,踟蹰着问:“梁正他……怎么受伤的?”   姜扬笼统地说:“意外。”   “……”   他又补充:“车祸。”   两旁的树木和房屋慢慢后退,许连雅说:“我还见过你另外一个……认识的人。”   姜扬侧头,“啊?”   “吉祥,”许连雅说,“他养的狗骨折了,带来我那看,留的是你的电话。”   “哦,他啊——”姜扬说,“他也是。”   疑团在心里渐渐膨胀,许连雅说:“他是你老乡吧。”   “……嗯。”   “梁正应该不是。”   “梁正是本地人,”姜扬说,“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都像那样?”   听得话锋尖锐,许连雅忙说:“只是有点惊讶,没别的意思。”   “吉祥在我认识他的时候就那样了。梁正是后来出了点事,没多久前的事,他现在还不太适应,伤口和心态都是反反复复的。除了行动不便,都是心地不错的人。”   “我知道。”   摩托车转了个弯,姜扬也停了一下,“吉祥的狗娃子,钱都交得上么?”   “够的。”   “要不够你找我。”   许连雅说:“那明天就不够吧。”   “……好。”姜扬无声地笑了。   日头一直没再跑出来嚣张,反而被乌云抢了势头,黑压压的一层层滚在天边。   “要下雨了呢。”许连雅说,果然是来兜风的,脚都没下地。“回去吧。”   “还没够双倍时间呢。”   “以后补上?”   姜扬掉头,转头睨她一眼:“我能说不?”   许连雅嘴角扯了扯。   姜扬加速,却还是逃不过雨帘下降的速度,夏天的雨一点也不给面子,赌气似的泼了下来,两人被浇了个半湿。   许连雅胳膊挡在额前,喊道:“去我那吧,前面有个地库入口。”   姜扬锁好车,胡乱理了理头发,和许连雅一前一后进了电梯。   电梯只有他们两个人,暗黄的镜面上映出两人的模样。   许连雅忽然笑了,捋了捋头发,“真狼狈。”   姜扬掐着腰,瞄了一眼不断变化的数字,说:“以后还补么?”   许连雅白了他一眼,数字正好停在27,她走了出去。   一开门爵爷又迎了上来,尾巴摇啊摇,它背后一条黑影一闪而过。   姜扬问:“养了两条?”   许连雅说:“是只猫,怕生,躲起来了。”又打发爵爷到一边去。   姜扬换上了一双旧男士拖鞋,进门便看到饭桌上的百合花,应该放了一段时间了,花瓣边已经萎黄。   许连雅从柜子给他翻出一条新毛巾,看了一眼他湿透的短袖,说:“我给你拿件衣服换吧。”   “不用了,”姜扬接过毛巾,“这雨下不久的,一会雨小点我就走。”   “哦。”她垂下眼,声音低低的。   姜扬有些后悔嘴快,只好开始擦头。   许连雅进屋换了一条灰色的连衣裙出来,问他喝不喝冰红茶,姜扬说好。   姜扬以为是普通瓶装,许连雅却进厨房接水放燃气灶上烧。   “还要等一会。”她找出茶叶,又开始切柠檬片。   姜扬倚着门框看她,许连雅穿的是棉质裙子,很薄,隐约可见内衣的轮廓。   “你还会泡这个。”   “挺简单。”   许连雅切好柠檬,姜扬走到她身旁。   他们前面的窗台上摆着一盆绿萝,她看绿萝,眼角却感觉到他的注视。许连雅手搭在厨台边缘,手指不由点了点,她轻轻转头,正好对上他的双眼。   他的眼睛很黑,眼神算不上深情或炽热,但此时眼里只有她一个,这就够了。   周围很静,雨声飘远,姜扬喉结滚了一下,仿佛都能听到吞咽的声音。   “你——”   然而他没能说完,突然爆发出的一声尖利的“呜——”吓得两人几乎跳起,并长鸣不止。   许连雅不自在地转了转手上的佛珠,干涩地说:“……水开了。”   姜扬也别过眼,又象征性地用毛巾擦了擦头发,“嗯。泡茶吧。”   爵爷在外头,不明所以地汪汪叫。    第9章 第八章   许连雅泡上茶,又到客厅冰箱取了冰块。姜扬就倚在门框,看她进出,毛巾搭在脖子上,偶尔擦擦半干的头发。   她递了一杯给他,姜扬喝了一口,她问怎样。   姜扬把杯子伸过去,“再加点糖。”   许连雅勺了几块冰糖丢进去,说:“还有喜欢偏甜味的男人啊。”   姜扬乜斜地看她一眼,晃了晃杯子,冰糖哗哗作响,“有谁不喜欢吃甜的?”   许连雅撇撇嘴,端着自己那杯出到厅里,姜扬又呷了一口,看看杯子,跟着出去。   爵爷见人喝东西,也想蹭上来,被许连雅轻轻闪开了。那只猫不知道躲去了哪里。   姜扬倚在餐桌边,“养猫又养狗,不怕打架吗?”   “狗不是我的,”许连雅说,“帮别人养几天而已。”   他点点头。   许连雅问:“你喜欢猫还是狗?”   “都养过,狗比较听话一点吧。”   她一手握着杯子,一手摸金毛犬的脑袋,近乎轻叹地说:“你喜欢听话的啊。”   姜扬只能看见她耳朵和侧脸,靠得近了他几乎能看见淡黄色的绒毛,“嗯,难不成要喜欢和我作对的?”   许连雅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却不回视,仿佛眼里只有那只金毛犬。   姜扬:“看来你不是啊。”   也不知道指她不喜欢听话的,还是她不是那个听话的。   许连雅沉默,饭桌上的手机铃声代替她回答。   屏幕显示两个字,何津,许连雅和姜扬都看到了。   “我接个电话。”她放下杯子,拿过手机往卧室走。   卧室门没关,许连雅家不大,饭桌离卧室也就几大步距离,姜扬可以看见她的背影和黄格子的床单,听见她的声音。   许连雅抱着胳膊接起电话。   何津问:“在忙什么呢?”   许连雅扫了外头一眼,姜扬坐到了椅子上,低头逗爵爷玩。   “准备去吃饭。”她说。   “要出门?”   “……没有。”许连雅说,“怎么了?”   何津说:“没什么,就想问问你上次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许连雅一时想不起,问:“什么事?”   沉默一会,何津说:“铺面的事。我有个朋友有点门路,可以找到不错的地方,最近正好有空可以一起去看看。”   “哦。”她应着,陷入沉思,何津想让她把店搬到关内,她之前确实忘了这茬,“得看地段和租金,还有周围有没有同行,有多少。”   何津仿佛眼前就摆着调查数据,开始条理清晰地一项一项说出来。   爵爷跑开了。姜扬靠上椅背,姿势慵懒,脊背微微弓着,短衫在腹部堆出褶皱,侧面看不出肚腩。   许连雅不由想起那天清晨,还挂着汗珠的结实腹肌。   姜扬就定定坐着,时不时喝一口冰红茶,仿佛在发呆。冰红茶见底了,他拿起杯子看了看,却虚握着不离手,偶尔端详杯壁的水珠。   因为肤色,那只手修长却显粗糙,好似经常干力气活所致,生出一股难言的力量感。   许连雅走近了一些,靠着门框。她有点心不在焉地听着话筒,适时嗯一声。   “……所以,来这边并不会比你现在差。”何津分析了很多,最后总结性地说,“而且我也住这边,以后有什么事也方便一些。”   许连雅:“嗯。”   何津:“都是些数据,单单跟你讲也不直观,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一起看看。”   许连雅甚至不记得是否答应过要去看。   许连雅:“哦……”   何津:“嗯?明天有空吗?要不就明天吧。”   许连雅:“明天啊……”   姜扬忽然放下杯子,挠着后脖子站了起来。   许连雅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正是不知道,所以目光和注意力都追随上去。   而姜扬只是转过身,不小心似的眼神便和她撞上,胶着着。他眉眼漆黑,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何津在那边催促,“明天我朋友正好有空——”   许连雅截断话头,“那就明天吧,先这样,我要去洗澡了。”   挂断电话,她躲开他饱含笑意的眼神,把手机放回桌上。   姜扬说:“男朋友?”   “没有。”应得飞快。   姜扬两手拄着桌沿,往她那边稍稍侧头,像说悄悄话,“不是还是没有?”   许连雅听出了弦外音,转过头看向他,“你呢,女朋友,有没有?”   他们站得比刚才更靠近,胳膊之间只隔一个杯子的距离。   “现在没有。”   “现在没有。”许连雅学他的语调低喃了一遍,说不清是在重复还是回答他的问题。   嘴角轻扯,笑容浮现,姜扬说:“你呢,到底是要去吃饭,还是洗澡?”   许连雅:“……”   气氛瞬间沉寂。冰箱嗡嗡低鸣,雨声沙沙,宛若不复存在。只留下战场上的两个人,四目交错。   总是有一个人先主动的,只是事后他们都赖账了,打死不承认是自己先迈出那一步。   他们接吻了。   一切都那么水到渠成,仿若完成了拼图的最后一块,这个雨天完整了。   那个吻潮湿得像屋外的雨,又温热得像心口被反复揉搓后的温度,被清甜的冰红茶味道紧紧包裹着。   他的吻带着胡子扎过的细微刺痒感,从她的嘴唇到下颌到脖颈,停了停,回到她耳边。   两人都有点喘。许连雅的手抵在他的腹肌上,同时感受到坚硬和弹性,让她着迷。裙子已被撩至腿根,他粗砺的指腹在她的大腿上摩挲,带起阵阵战栗。   姜扬贴在她耳边,沉声说:“有那个吗?”   许连雅把他带进卧室。   衣柜旁边摆着一个五斗橱,许连雅过去拉开最上层抽屉,从里头翻出一个银灰色的盒子。塑封还没开,许连雅刮了几下才刮开口子,刚倒出一个,便被贴在身后的姜扬夹了过去。   他把她轻轻抵在柜子上,亲吻她的脖颈和后背。   裤子和裙子落在地上,他们的脚甚至没有从堆叠起来的圈圈里移开。   喘息声交错,细密汗水润滑了肌肤相贴的缝隙,彼此的体温仿佛融合一起。   姜扬进去时感觉身下一滞,许连雅闷哼出声。   他有些讶然,“第一次?”   许连雅回头睨他一眼,冷淡道:“你开什么玩笑。”   他动了一会,许连雅倏然踮起脚,绷紧脚尖。他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两人像一对大括号和小括号。   他舔了舔她的耳垂,哑声半笑着,“多久没做了?没出息。”   许连雅蹙起眉,离开他,姜扬露出片刻茫然。   她把他推往床上,套在脚上的衣服险些将他们绊倒。许连雅欺身上去,压着他,斥道:“要你管。”   姜扬笑了,贝齿闪现,托着她让她坐上来。   他们都没有闭眼,直勾勾看着对方,捕捉彼此脸上细微表情,似在等待对方缴械投降那一刻。   铁床吱呀吱呀,也许腿有些疲软,她动作缓了下来,眼神也出现一瞬的迷茫。这样的迷茫让她看上去比往常柔弱,虽然他明白这词跟她不沾边。女人的反差拨动了心里的那根弦,姜扬一个挺身将她反压,而她也没有反抗,圈上他窄劲的腰。   姜扬闭上眼,细细地吻她的眼睑,她的雀斑,她的嘴角和胸脯。   他的沉默和温柔让他显得虔诚,这份虔诚感染着她,却也叫她有些微无所适从,仿佛欢爱变成了一场严肃的祷告,而不是狂欢。   铁床不再摇晃时,许连雅和姜扬仰面躺在床上,像搁浅在沙滩上的鱼。姜扬随手扯过毛巾被,盖在她肚子上,而后手搭在其上,一动不动。两人都望着雨天里呈现出灰白色的天花板发呆。   呼吸平复后,许连雅才梦呓般说:“之前开了单子,你原本可以打发我自己去修车铺的呢。”   姜扬闻声侧头,“你觉得以我的车技会蹭了你的车?”   “……”   许连雅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扭过一边。姜扬自己转回头,笑出声。   门口黑影晃过,姜扬稍稍探身看去,只见一只头顶蝴蝶黑斑的白猫蹲在门边,爪子并拢,定定盯着他们。也不知道先前在哪里监视着他们。   姜扬躺回去,觉得不对劲,又起身看了看。   许连雅说:“怎么了?”   “这只猫……”   许连雅换成侧躺,也注视猫的方向,嗯一声:“右前腿没了。”   猫只有三条腿,收拢起来的爪子凑出一个三角形。   姜扬:“……”   “以前是流浪猫,被人发现的时候腿已经断了,长了很多蛆,骨头都露出来了,也幸亏这些蛆吃掉腐肉,它没被感染死掉。送来太迟了,只能截肢了。”   姜扬端详着说:“看不出流浪过……”   许连雅不由微笑,带着点自豪,说:“是吧,都养肥了。之前被一对小夫妻领养走了,可是那对小夫妻的老人从老家过来,觉得三脚猫不吉利,强烈反对。只好又送回来。”   姜扬不知该应啥。   “等了大半个月没人再领养,我就带回来了。”许连雅喵一声,朝它勾勾手指,猫警惕又好奇地盯着他们,没有靠近。   姜扬说:“叫什么名字?”   “小瘸。”   “喜鹊?”   “……”   姜扬回味过来,说:“怎么起了个狗蛋一样的名字?”   许连雅回头,不满地说:“哪起错了吗?”   “……没有。”   许连雅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一声。   姜扬弯着嘴角,坐到床边开始用纸巾打理自己,说:“刚才你还没回答我,到底要吃饭还是要洗澡?”   许连雅淡淡瞥了他一眼,路过他进了浴室。   两人轮流拾掇干净后,姜扬问:“想吃什么?”   许连雅想了想,“你那天晚上吃的什么,我第一次见你时候,挺香的。”   嗅觉是人所有记忆中最久远的一个。姜扬回想着,仿佛时光跟着倒流,回到那间阴潮狭窄的报刊亭。   “卤牛肉。”姜扬说,“梁正妈妈煮的,她是我们那边人。”   “你会做吗?”   “会。”   “来不及了。”   “下次。”   “出去还是外卖?”   “外卖。”   “……”   许连雅最后叫了楼下的外卖。   吃完后屋外雨转小,姜扬要走了。   许连雅递给他一把蓝黑格子伞,说:“你上次的,还你了。”   姜扬左右看了一会,不确定地打开,伞骨完完整整地打开了。   “伞骨换了?”   “嗯。”   姜扬忽然按了按她的脑袋,“行,我走了。”   他提着伞和打包的外卖盒,离开了许连雅家。    第10章 第九章   姜扬走没多久,许连雅接到她爸爸的电话,问她今天忙不,不忙他过她那。   许连雅想起原本只打算中午去补个漆,一不小心又给自己放了半天假。她含糊说,再忙也没你忙啊,又问他吃饭没。   她爸啊啊两声,才想起似的,说:“还没,刚回来。”   看看时间点,许连雅懒得再斥他,挂了电话。   许连雅到楼下超市搜刮最后一点菜,又买了一条软中华。   她家在走廊尽头,气窗前等着一个人,一手拿着矿泉水瓶,一手夹着烟,油污污的平头,皱巴巴的蓝黑短袖,看上去像刚从工地下工。   “爸。”许连雅叫了一声。   雷毅回过头,刚吸了一口烟,眉头还皱着。   他朝窗口吐烟,说:“回来了。”又猛吸了几口,他把还剩一半的烟塞进残留着水的矿泉水瓶里。   雷毅是个老烟枪,但从来不当着女儿和前妻的面抽。   进屋后,许连雅进厨房给他下了一碗米粉。   雷毅看到爵爷便说:“何津又出差了?”   “回来了,还没带回去。”   他又东瞧瞧西瞄瞄,“那只猫呢?”   “躲起来了。”   “胆小鬼。”   许连雅把米粉端到饭桌,边解围裙边说:“你来得太少了,它不熟悉你的味道。”   雷毅自嘲一笑,拿过筷子就捞米粉。爵爷又要凑上去,被他喝退了。   雷毅嗦了几口米粉,跟她搭话:“这个何津,还没结婚?”   雷毅经常会一开始说话带口音,不仔细听不出,但不是家乡口音,许连雅不知道是哪的,他聊了几句才拗回来。   许连雅坐在对面,喝着剩下的冰红茶,说:“没有。”   “有三十出头了吧。”   “嗯。”   “谈朋友了吗?”   许连雅的心加速一跳,压低声音,“……没有。”   雷毅说:“男人这个年龄适合成家了啊。”   许连雅恍然,原来问的不是她,轻松地说:“不懂。”   雷毅话锋一转,“你呢?”   果然还是逃不过。   “没有。”   雷毅笑了笑,脸上皱纹更深,并没用语重心长的语气给她施压,随口说:“你也差不多了。”   说罢,又埋头进碗里。   许连雅无聊地转了转手上的佛珠,胳膊肘支在桌沿,有意无意地捏捏耳垂。   “你希望我找什么样的?”   雷毅抬起眼,说:“你喜欢的就行。”   许连雅乐了,“那我喜欢一个人过。”   “只要你能过得了你妈那关,我无所谓。”   许连雅瘪瘪嘴,“你是懒得管。”   雷毅开玩笑道:“我是没资格管你。”   许连雅:“……”   气氛倏然陷入微妙,父女俩同时沉默,不知该说默契还是尴尬。   当年高考前填志愿,许连雅坚持要报动物医学,前妻反对,雷毅出面交涉,被前妻斥了这么一句:女儿是我养大的,你有什么资格管。   雷毅当时气极却无可反驳。许连雅10岁那年雷毅和前妻和平分手,而在此之前雷毅经常一出差便是一两个月,许连雅小些时候看到他回家,都认不出这是自己父亲,喊他叔叔。   他和前妻也因此走上分岔路。   许连雅低头把玩玻璃杯,盯着晃动的红褐色液体发呆。   雷毅也默默吃起米粉,嗦嗦出声。   吃完许连雅端着碗进厨房洗,雷毅跑到阳台抽了一根烟。   两人都坐回客厅沙发时,雷毅说:“最近你们附近有偷猫贼,专门撬门偷名种猫的,你注意一些,晚上锁好门,也别自己一个人看店。”   许连雅说:“这个也归你这边管了?”   雷毅摆手,“都是同个系统,听人说起的。”   许连雅遗憾地说:“还以为你换岗了。”   “都快退休了还换什么岗。”   许连雅本想说你这时不时往外跑的干劲跟刚出社会的愣头青差不多,想想略觉讽刺,别人这个年龄已经大腹便便地在办公室看报喝茶了。   “我家就一条三脚土猫,别人看不上的。”   “你店里。”   许连雅思忖片刻,说:“要守夜都是小周来,而且装了摄像头。”这摄像头还是何津帮忙选的。   不一会,她忽然啊了一声,“猫一般都不带出门逛的,偷猫的怎么知道谁家有猫?而且还是名种猫。”   雷毅欣慰地笑,说:“所以让你小心点,你那会帮人卖猫吧?”   许连雅微微蹙眉,道:“只是帮人牵一下线。”   “可能有人从开始卖猫时就盯上买家了吧。”雷毅抹了抹鼻子,“具体我也不了解,只是给你提个醒。”   许连雅点了点头。   雷毅一拍膝头,扶着膝盖站了起来,“好了,我也该回去了。”   许连雅仰头看着他,“你来就是要跟我说这个吧。”   雷毅工作时锐利的眼神完全收敛,笑容又憨又慈和,完全一个父亲面对女儿时该有的模样。   “这不回来了正好也来看看你。”   许连雅嗤地笑了,“那就留下住一晚吧。”   雷毅:“……”   “行了,我开玩笑。”许连雅说,“要是你大半夜出任务我还得起来送你过去。”   雷毅像个少年人一样挠挠脑袋,“那不就是。”   许连雅把新买的一条软中华递给他。   别人都劝戒烟,她倒是主动给他买烟。雷毅怪心疼地说:“又买那么贵的……”   “反正你也戒不了,”许连雅说,“我只希望你能抽好一点的了。”   雷毅嘿嘿笑,摸着那条烟,“我省着点抽。”   许连雅想送他下楼,雷毅又制止了,连门口也不让她出。   “又不是小孩子,送什么送。”雷毅说,“回去早点睡吧。”   许连雅低低嗯一声,看他换鞋,出门。   门要合上时,她叫了一声——   “爸。”   雷毅回头,“啊?”   许连雅犹豫了,咬了咬牙,只说:“注意身体。”   雷毅拍拍胸脯,“好着呢。”   “……注意安全。”   也许是走廊灯光暗淡,也许是她视线有些模糊,她看不清她爸爸的表情。   雷毅一挥手,小心关上门走了。   许连雅愣了一会,才想起刚才要说的。   她想说,你都快退休了,能不能换年轻人上,你歇一歇。   他可能会说,没人带着那些小屁孩懂什么,搞砸了命都没了,也可能会说就那么几年了,快了。或者,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没什么,习惯了。   *   次日,许连雅想起答应何津去看铺面的事,出发前冯一茹却忽然跑来店里。   冯一茹和许连雅的友谊可以追溯到娘胎。两人母亲是同事。   当年高考,用冯一茹的话说,她是考出农业大学的成绩却要报考医科大学的人,许连雅相反。   结果她复读了,许连雅却以能上医科大的分数读了动物医学。   两人家长都伤心透了。   “如果我俩的分数能互换就好了。”冯一茹曾经感叹,“这样我们都能如愿。”   她在第二年考入医科大,现在研二升研三,实习医院和许连雅同城。   一见面,冯一茹咦了一声,直直盯着许连雅。   “怎么了?”   许连雅不禁顺着她的目光摸摸脖子,昨晚检查过,并没有乱七八糟的痕迹。   “春风满面。”冯一茹评价道。   许连雅心里吁了一口气,“我快愁死了。”想到何津之约。   “交男朋友了?”   许连雅一愣,笑:“哪跟哪。”   冯一茹不饶人,“你犹豫了。”   许连雅打开她不怀好意的手指,“我吃惊。”   “吃惊我猜对了?”   “你怎么突然来了?”   “喂喂,别避开话题。”   “没有,冯医生,”许连雅说,“有了还能不告诉你。”   冯一茹笑嘻嘻,“那就是被滋润了。”   许连雅顺了她的意,“是呢。”   冯一茹以为许连雅在开玩笑,戳戳她的手臂,嘲笑她几句后说:“放假了同学都去约会,我跟那些老医生又不熟。无聊来找你。”   许连雅想了想,说:“那你和我一块去看铺面吧。”   车没取回来,许连雅和冯一茹打的走。   路上许连雅给冯一茹打了预防针,她不打算搬迁,即使铺面条件再好也要矜持。   许连雅本比冯一茹小半岁,但出来工作早,加上性格原因,比整天嘻嘻哈哈的冯一茹更像姐姐。   冯一茹郑重其事地点头,比出一个OK。   绿色的士不能直接进关,许连雅她们在关口换了红色的士。   路上折腾,许连雅不由想起自己的车,自然而然想起了那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扬哥累了,要歇歇。    第11章 第十章   何津看见冯一茹,神情微滞,转而换上笑脸。   “一茹也来了。”   何津不喜欢被叫成何大哥,冯一茹省略了称呼,声音清脆,“好久不见。”   来的还有何津的朋友,体型跟何津相反,白胖白胖的。   男人自称荣哥。   赶上阴天,空气只是闷热,不然七月底的太阳也晒得够呛。   荣哥带他们在附近转。   关内街道相对干净,街道规划宽整,纯粹城市的感觉,关外相对算城乡结合。附近是这个区医院、图书馆和购物中心,人流量较大。   他们看的铺面无一不贴着旺铺转让字样。   这座城市飞速发展,服务业也跟着坐上这趟快车,或更新或淘汰,日新月异。有可能今天在路边看到一个餐饮店,下个月来已经变成了服装店。   荣哥最后带他们到一个新开发的小区。   相较刚才看到的是远了一些,这里却是这一片唯一新建的小区。   荣哥笑着说:“这里就不用我介绍了吧,何津比较熟。”   许连雅疑惑地看向何津,后者说:“这里新落成,有三层地下停车场,停车比较刚才那边方便多了。限号政策落实之前,路上车只会越来越多,出行也会优先考虑有停车位的地方。所以,优势在这。”   荣哥赞同地拍上何津的肩头,快嘴道:“他啊,手快,这里房子刚开售他就买了,现在均价都涨了快一万了吧。”   许连雅讶然,“你要在这边定居了。”   何津之前从未提过,虽然他有这样的势头。   目的昭然,她若有意,这便是坦诚;她若无心,这便是压力。   何津脸色倏然沉下来,像太阳躲到云层后,收起了光线。他嘴巴动了动,恢复镇定的声音:“房价涨得那么快,投资而已,说不准过两年就卖了换大的。”   解释只是欲盖弥彰。   许连雅又不自觉摸了摸佛珠,“是吗,”巧克力色的楼层高耸入云,一楼部分店面正在装修,部分空着,她说:“地段是不错,但租金也不便宜,怕是每个月刨去开销剩不下多少了。我得好好算笔账才能做决定呢。”   荣哥点头,“不急不急,这个毕竟是大事,你好好考虑。考虑好了让何津告诉我一声,我帮你打理。”停一下,神秘地降低声,“不过也别犹豫太久,你也知道这里地段不错,所以……我怕迟了就没了。”   荣哥有事先离开,许连雅谢过他。   何津点着一根烟,一手掐着腰说:“回头我找个时间拒绝他。”   他不看许连雅或冯一茹,目光落在车来车往的马路上。   许连雅在烟味中皱起眉。冯一茹看看何津又瞄瞄许连雅,拉了拉双肩包的肩带,说:“你们渴了吧,我去买喝的。”   说罢,冯一茹小跑往前头便利店,路上不时回头看看树荫下沉默的两人。   何津站上风口,终于注意到许连雅皱眉,把烟头掐灭在垃圾桶上。   “你很怕我吗?”   他问得直接,话语仿若一根箭,直插过来。   许连雅眼皮抬了抬,没有说话。   “离我近一点就那么不乐意?”   “我花了两三年才稳定下来,再折腾一次大伤元气。再说过两年地铁直通关内,很多上班族会选择租金和房价相对便宜的关外,再说这边大型连锁宠物医院不少,能不能竞争得过我没把握,权衡之后还是先观望着。”她平了一口气,“我也习惯了现在的生活。”   冯一茹抱着两瓶水,远远张望,不敢走近。   “这是市场竞争,没人能打包票稳赚不赔。”   许连雅的话扇了他一巴掌。何津自嘲也是不自量力,凭什么觉得她会乖乖听从自己,就连创业初期,对于他的忠告,她也有自己的一套想法。   都是成年人,思维趋于定式,尝试扭转对方的惯性显得可笑又徒劳。   许连雅最后说:“按辈分你是我大哥,我哪会怕自己大哥呢。”   许连雅从来不会对他撒娇,这声“大哥”是她讲过最亲切的话,然而这个词本身的意义却完全阻隔了他所希望的关系。   每当他有所行动,她总是会搬出大哥言论。   何津忽然觉得有些腻味了。   回去的路上,许连雅和冯一茹坐在何津的后座。到了许连雅的公寓,他放下她们便离开,只留下改天再一起吃饭的客套话。   冯一茹跟着许连雅回家,看到爵爷咦了长长一声。   她指着爵爷,朝许连雅无声询问。   “嗯。”   “你什么意思?”冯一茹戳戳爵爷脑袋,“跟他爹……”   “没意思。”许连雅拉开冰箱门,问她吃不吃米粉。   冯一茹随口应了声,让爵爷坐到她身旁,揽着它,“那你还帮人家带娃。”   许连雅:“……”   许连雅做了两碗米粉给她封口。   冯一茹吃完腹稿也打好了似的,又说:“没意思就别吊着人家。”   许连雅点头。   “何津也三十多了,再找女朋友估计就想稳定下来,没那过一辈子的决心咱们别去招惹人家。”   对于闺蜜的劝告,许连雅并不反感,诚恳地嗯一声。   苦口婆心之后话锋一转,冯一茹说:“不过何津这人控制欲太强了,啥都要按他的路数来怎么行,那怎么行,不太合适。”   许连雅收着碗筷,“那我适合哪样的?”   冯一茹神秘兮兮地说:“你适合被放养。”   许连雅扑哧笑了,“当我是牛啊还是羊,还放养。”   “我最近看了些关于婚姻感情方面的讨论,有两个词概括得还挺精准的。”   “嗯?”   “自由而忠诚。”冯一茹说,“自由而忠诚的爱情,怎样?不丢失自我,又不会被背叛。”   许连雅品咂一番,像觉悟似的笑笑,颔首道:“有点意思。”   *   店里寄养了两只待售的美国虎斑猫,许连雅多留了一个心眼,买了一根棒球棍放柜台,每天查看监控视频。   一周下来太平无事,没有被盯上的迹象。她稍稍放松了警惕。   经过半个多月的治疗和调理,阿康出了院。它胖了一些,洗干净后少了许多江湖搏斗的痕迹,看上去比农村的看家大黄狗还要滋润一些。   看着曾经蔫巴巴的小动物在自己照料下容光焕发,这是最有成就感的一刻。   吉祥如约每天回来探望,交足费用。   吉祥话少,通常许连雅问了才会憨笑着回几句,多是关于阿康的事。   吉祥也住在荔花村。每年夏天荔枝成熟,来村里摘荔枝游客多,吉祥会上山捡塑料瓶。   去年他在山里碰上阿康,它便跟着回来,甩也甩不掉。   一人一狗搭伴过日子,吉祥经常带着阿康出去拾荒,有人凶吉祥时,阿康会机灵地吠走对方。吉祥能吃得上肉,就不会让它吃白米饭。   吉祥至始至终没有提到姜扬,许连雅也不便切入话题。   这个黄昏,吉祥开着那辆蓝色电动三轮车离开,车上依旧堆了一沓瓦楞纸,阿康静静蹲坐着看向她,伸出舌头散热。   动物不会说话,可你看着它的眼睛时,能感觉到它想表达些什么。对它好时,你觉得它在感谢;冲他发火时,你觉得它委屈了。在它们眼里看到的东西,分明是自己良心的映射。   很多时候,许连雅觉得动物因为简单,所以比主人更可爱。   渐渐变小的一人一狗的影像重合,本质的善意叠成了双份。   *   取车那天姜扬不在,这段时间许连雅没有与他见面,没有电话,短信很少。   她已补好了漆,还了伞,他们没有再联系的缘由。   他们的故事像被装进袋子,那天下午仿佛一根绳子,将他们短暂而隐秘的故事扎上了袋口。   如果再见面,那将是男女间再纯粹不过的理由。   有人犯了相思。   送走吉祥后,许连雅跟店员打了招呼,开车往修车店去。   连洗车的借口也没有,许连雅把车停远了,走一段路到修车店。   许连雅没有提前打电话,既然意图太过明显,不如直接面对面痛快。   她没有开车,走到店门口时店员没有立马上来接待。   修车库依然停了一辆轿车,车尾站了两个人,其一是老板。老板似乎认出她,把身旁人请进里间后,朝她走来。   老板笑眯眯地冲她点头,“有什么事吗?”   “我找……阿洋。”   老板一脸了然,“他出去了。”   “这样。”   “要不你进去坐着等会,他应该快回来了。”   许连雅略微踟蹰,“好。”   柜台女孩给她倒了杯茶。   许连雅心不在焉地翻看报纸,旁边车库正在洗车,嘈嘈杂杂的,玻璃上溅满水渍,迷蒙一片。   老板出到外边车库,喊停路过的一个年轻员工,“知道阿扬跑哪去吗?”   “没说。”   打个电话催下他,就说有人找。”   “谁找?他来大半年也没见过谁来找他。”   老板小手指搔了搔脸颊,露出同样困惑的表情,“我也不知道是谁……就说一个女人。”   “美女?”   老板一巴掌糊脑门上,男员工哎哟哟地捂着头闪开,迭声道:“我打,我打。”   男员工就在老板面前拨下号码。   “喂……阿扬,老板让你赶紧回来。不是,有美女找……嗯……”男员工忽然看向老板,手机拿开了一点,问:“长头发还是短头发?”   老板抓过手机,“是我。嗯?短的短的。你是不是在外头惹了什么风流债被找上门了?”老板嘿嘿冷笑,“赶紧给我回来,一会人要把我店给砸了。”   男员工默默收回手机,“很凶?”   老板横了他一眼,倒出一根烟点上。   男员工若有所思地跑进里间,一会又蹦跶出来。   “长得还成,挺白的。”   老板笑,“干你屁事。”   男员工也抽起烟,望天,“看着有点冷淡,也就阿扬好那口。使不完的劲啊,你说像我们这样干力气活的,每天累得半死不活,有谁还有精力每天跑十公里呢。”   老板的烟离开嘴巴,“这怎么扯上跑步了。”   男员工促狭地笑了,老板又一巴掌扇他后脑勺,又骂一句。    第12章 第十一章   姜扬赶回修车店,脸色沉沉。   店员没留意,踮脚勾上姜扬肩膀,打趣道:“你可回来了,美女等久了呢。”   姜扬挤出笑,扯开他的胳膊,“滚一边去。”   店员愈发来劲,“你女人?”   姜扬把他胳膊往后扭,轻轻把他推一边,笑骂:“哪都有你的事。”   对方不怒反笑,“肯定没跑,藏得那么深,也不给人介绍介绍。”   老板依旧在旁边抽烟,笑而不语看着两人。   姜扬进了里间,许连雅低头看着报纸,柜台女人笑吟吟瞥了他一眼,继续嗑瓜子。   许连雅从玻璃茶几看见一双板鞋,慢慢抬头,眉眼笑开了。   她收好报纸站起来,姜扬嘴角扯了扯,沉声说:“跟我来。”   察觉到不对劲,许连雅也渐渐敛起笑。   出到外面,刚才那店员又和老板凑一块抽烟,笑眯眯目送他俩。   姜扬把她带到附近的街角,路边的厢式卡车正好挡住对面街的视线。   许连雅站停,目光从那颗平-+--安扣滑到他漆黑的眉眼。   “以后不要跑来找我。”姜扬沉下声,眼神认真而深邃。   这个男人大多时候不着调,偶尔的正经令她着迷,只是他现在所持的拒绝态度让她不禁恼火。   恼火自己的冲动,也恼火他的冷淡。   “行。”语调转冷,她抬脚要走。   姜扬一把拉住她,她挣扎,却是徒劳。他手掌很大,粗糙有力,整个将她的抱住,也许天热,才那么一会,她手心沁出汗,手背被他捂暖了。   许连雅低喝:“松开!”   姜扬和许连雅相处时间太短,又进展飞快,见面都在品尝对方身上的新鲜感和神秘感,没有冲突,和平的表象里谁也没有太在意对方感受。   “……没说完呢。”   姜扬笑了,笑容不复轻佻,而像是心境平和那一刻自然而然的流露。   “你要是想见我,就打电话给我,我去找你。”   “……”   “嗯?”姜扬轻扯她的手。   “知道了。”许连雅轻轻抽回手。   姜扬低头看她眼睛,许连雅闪开,没接他的目光。   她并不是一个腼腆的人,这只能说明她不开心了。   姜扬亡羊补牢地说:“怎么不先给我打电话,等久了吧。”   许连雅说:“没事路过而已。”   “开车来的吧,车停哪了?”   许连雅指了一个方向。   “我们吃饭去吧。”姜扬说,“开你的车还是骑我的?”   话里话外的讨好,许连雅听进去了,说:“我想吃卤牛肉,你给我煮吧。”   姜扬舒了一口气,“去你那还是我那?”   “你家。”   在附近超市买了牛腱肉和蔬菜,由许连雅开车去姜扬家。车依旧停在外边,姜扬提着菜,许连雅跟在旁边。   在楼下又碰见那个抽烟的女人,轻纱似的烟雾里,她依旧保持探究的眼神和隐约的笑容,跟上次一模一样。   许连雅心里有些发毛。   “别理她。”姜扬附在她耳边轻声说,滴地一下刷开门禁。   姜扬家厨房只有许连雅那的一半,连着洗手间,只有一扇小窗户,白天得开灯。   许连雅问用不用搭把手,姜扬让她出去,并开了电脑和风扇给她。   主机落了灰,样式老旧,电脑桌面空空,只有几个常用软件。   许连雅冲外头喊:“有什么敏感东西吗?”   姜扬笑:“随便你翻。”   许连雅也只是问问,随意点开视频网站,让屋子不显得沉寂。   她点开Q/Q时,意外地发现列表里没有记录。   许连雅开始相信“随便你翻”不是客套话。   姜扬把牛肉下了高压锅,擦干手走进卧室。里面只有一张椅子,许连雅正坐着,他坐到旁边的床上。   “看什么?”姜扬问。   “综艺。”   “平常喜欢看这个?”在他眼里是一群小鸟在聒噪。   “没有,”许连雅说,“不怎么看电视,听听歌而已。”   屋里只剩下小鸟叽叽喳喳的声音。嘈杂中剥离出来的沉默更叫人无所适从。   “阿洋。”许连雅忽然喊了他。   姜扬抬头,喉咙不自觉发出嗯的音节。   “你多少岁了?”   姜扬愣了一下,调整姿势,手肘搭在膝盖上,凑上前暧昧地笑,“难道不是应该在之前问?”   许连雅蹙眉,往他胸膛推了一下,姜扬顺势后仰,两手撑在身后。   “二十九。”他说。   “才比我大三岁啊。”   “……什么‘才’?”   许连雅笑了,“看上去比实际大一点。”   姜扬不由摸了摸胡子,“是留了胡子吧。”   许连雅用手掌挡住他的下巴,端详了一会,即使很多时候他吊儿郎当,安静下来眼里的沧桑便跑了出来。   许连雅移开手,诚实地说:“不是。”   姜扬笑道:“真不给面子啊。”   “也没什么不好的。”   “你喜欢?”   预料外的招数,许连雅微微一愣,“不讨厌。”   “……”姜扬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低头笑了。他一笑,仿佛周围空气也起了涟漪,一圈一圈,荡漾进她心头。   “你抽烟的吗?”许连雅问。   “戒了。”姜扬说,“偶尔喝酒,不嫖不赌,没其他不良嗜好。”   “好。”   他挑起下巴,“不问我有过几个女朋友吗?”   许连雅站起来,裙摆在他膝头上方扫过,姜扬顺手拉住了她,沉声说: “还是上次那条裙子……”   许连雅穿的是在修车店险些被他看见的那一条。   “关我什么事。”   她往外边走,姜扬喊出声,却没起来,“你去哪?”   “洗手。”   “……”   风扇呼呼地转,姜扬躺倒床上,看着灰白的天花板发呆。   浴室很窄,再进一个人估计活动不开,幸好还干净。   在里面也能闻到外头的牛肉味……   即使开了灯,逼仄的空间不通风,显得更加昏暗沉闷。   许连雅在厨台边洗了手,问了一句:“牛肉好了么?”   屋子小,她没有特意提高声调,姜扬也听到进来了。   两个人站狭长的厨房里,空间又似乎缩小了一半。   姜扬说:“你出去吧。”   姜扬很快手,端了两碗牛肉汤粉出来,汤汁浇了牛肉的卤汁,香味浓郁。   风扇开到最大,两人默默吃着,只留米粉唆进嘴里的声音。   吃了大半碗,许连雅出了一身汗,放下筷子,“饱了。”   两个人的嘴唇都被烫得红艳,姜扬看着她额角的汗珠,沉默片刻,才说:“放着吧。”   炎热彻底蒸发掉了仅有的一丝情/欲,许连雅和姜扬相对无语。   许连雅没让他送,自己下了楼,坐到车上时她开足了空调。   许连雅有些茫然,不知道是不是不应该来找他。   **   隔了几天,姜扬才打来电话。   许连雅还在店里,看着名字时候在想,似乎都是她主动居多。   她上二楼接起电话,“喂。”   “下班了吗?”   许连雅没正面回答,“什么事?”   姜扬在那边似乎低声笑了笑,“有空吗?我想见你。”   “……”   痛痛快快的一句话,却把许连雅钉住,心里同样的感情需要被牵引而出。   如果她之前有什么顾虑和犹豫,这句话都一举将它们打散和扫清。   许连雅清楚,要是这次拒绝,那就再也没下次。   “嗯?”姜扬又问,“没空吗,没空那算了——”   许连雅打断他,“谁说没空。”   她是满心欢欣的,便觉那边的他应该也是带着笑意。   “那我现在去找你。”   许连雅问:“你在哪里?”   姜扬说:“我这边。”   “你等着,我过去。”   “……”   她轻声补充道:“我不想等人,我过去找你吧。”   姜扬笑了两声,很温柔,说:“行。慢点开车,路上注意安全,我等你。”   许连雅在姜扬楼下,又看见发廊那个女人。   太阳光褪去,屋外凉下来,她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一条腿悠悠地晃呀晃,手里夹着那根似乎万年抽不完的烟。   许连雅要按门禁时,听得女人沙哑的声音——   “你现在最好不要上去。”   许连雅手指僵住,转头看向声音来源。   女人看着她神秘兮兮地冲着她笑,面容让许连雅想起干枯的树干。   “他现在有女客。”    第13章 第十二章   “他现在有女客。”   许连雅四下看看,确认女人是在和她讲话。   女人又说:“我没骗你。”   疑云笼罩,许连雅来不及拆解来龙去脉,门禁响了一声,有人从里边出来了。   许连雅拿手垫了一下门,闪身入内,把女人诡异的目光关在门外。   她乘电梯上了楼,走廊的灯随着她的脚步声次第亮起,许连雅在姜扬门口停步,犹豫是否要敲门。   只有一层门,隔音效果并不理想,可以听见屋内窸窸窣窣。   “哎——”女人尖锐的声音,“你轻点!”伴随一声粗重的呻/吟。   许连雅抬起的手触电般收回,不带踟蹰地转身下楼,高跟鞋噔噔噔,也不知有没惊扰旁人。   许连雅推门而出,屋外的光亮让她不由眯眼,几乎下意识地往女人那瞅。   这回女人没看向这边,而是和一个年轻男人说话,一个风轻云淡,一个心急火燎。   “小周?”许连雅认出那是店里的员工周启军。   周启军和女人一齐转眼,他讶然,叫了声“雅姐”。   “你住附近?”许连雅介意女人,并未走进。   周启军笑道:“对啊,我一会就去店里。”他守夜,上班时间从晚上六点到次日早上六点,又问:“雅姐你来这做什么?”   他话音刚落,女人脸上又浮现玩味的笑,把许连雅从上往下打量了一番。   “有点事。”找人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许连雅说:“我先回去了。”   等许连雅走远了,女人才说:“你认识?”   周启军不耐烦地皱眉,“想干吗?”   “问问,瞧你急得。”   “别那么多废话,说正事,”周启军谨慎地看看周围,压低声,“到底有没?”   女人吐出一口烟,全喷他脸上,乜斜地看着他。周启军强咬着牙,又怒不敢言。   “跟我来。”女人转身进了发廊,周启军两眼放光,哈巴狗一样跟上。   *   许连雅回到车上,风扇还没把车里暖空气换完,便看见姜扬和一个长发女人出现在巷子口。   太阳光斜射,女人手搭凉棚。离得有些远,许连雅看不清女人面容,从衣着打扮判断年纪与她相仿。   只感觉两个人都在笑,在聊着什么,女人扬起手刀要往姜扬身上劈,姜扬一侧身,避开了。女人跟她差不多高,亲昵地在姜扬头上胡乱揉了一把,像挠狗头一样,后者似乎懵了,片刻才想起去拨整头发。   许连雅前面的空位停进一辆厢式货车,正好阻断了视线。   她没道理难过的,毕竟他只是她路上的一个驿站,她只是一时休整,歇足了便上路。   感情像胶水把两个人粘连起来,互相羁绊的岁月越长,黏合强度越大,互相渗透得越深,撕开之时越是撕心裂肺。   姜扬不过是她的一张创可贴,粘贴在身体和感情的缺口上,如今口子愈合,许连雅把创可贴撕开,倒没有多大疼痛,只是粘合处留下白色痕迹让她多少有些怅惘。   姜扬打电话来,许连雅犹豫一下,还是接起。   “还没到吗,我等着你呢。”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快。   许连雅说:“抱歉,刚接了一个病号,可能一时半会走不开。”   “哦……”声调降低,“没事,那你先忙吧,下次再找你。”   “嗯。”   许连雅挂了电话,掉头回店里。   许连雅想过可能会误会什么,心里有些乱,却一时没有那份去理清的心情。   *   姜扬回到楼下,看到发廊的女人送了一个年轻男人出来,后者中头奖似的脸上不掩兴奋。   女人看见他,吸了一口烟后缓缓吐出,迷蒙里似乎抛了一个媚眼。年轻男人没留心,只顾哈腰地说:“谢谢胡姐。”   姜扬没接她的秋波,面无表情地进了楼里。   他住在七楼,却按下九楼。   姜扬敲开九楼的一扇门,门缝中露出梁正懵然的脸。   “?”   姜扬自己推门进去,这是两室一厅,与他家光秃秃相比,这里家具家电虽然老旧但一应俱全,更像一个家,处处留下年岁已久的痕迹。   他在木沙发上坐下,说:“煮饭了吗?”   梁正关上门,“你不是说有事?”   “现在没了。”   梁正若有所思片刻,忽然笑了,“被放鸽子了。”   沙发没有抱枕,姜扬逮不到东西扔他,“煮我一份饭。”   梁正一个人在家,穿了短袖和运动短裤,裤脚正好盖住他的残肢。他拄着拐杖往厨房走,问:“水姐回去了?”   姜扬回:“嗯。”   梁正从里头端出一只锅胆,蹲到米缸边舀米。   “刚你说有事,我还以为你跟水姐……”梁正说到一半停住了。   “滚你的。”姜扬骂,“别造谣。”   梁正回头,笑得不怀好意,“我以前可听谁说过你追过她啊。”   “……扯蛋!”姜扬说,“水姐看上谁你还不懂啊。”   姜扬也是无意,提完自己也倏然沉默下来,他的安静无关男女之情。   梁正捞过拐杖站起来,抱着饭锅,有点惋惜地说:“水姐也是一根筋。我瞧着你可比他好多了,换我是女人我就不选他。”   “喂!”姜扬大声强调,“我没追过她。”   梁正嘿嘿笑。   姜扬瞥见梁正的裤脚,湿了一圈,指了指道:“药膏都蹭裤子上了。”   梁正一手拐杖一手饭锅,艰难地扭头瞧,“没事,一会换了。”   “我心疼水姐的药膏。”   “……”   换姜扬笑他。   聊起以前同事,姜扬和梁正心情都不错,怎么说也同是天涯沦落人。后面的话是姜扬说的,梁正当时反驳,“你跟我哪里一样,你还有回去的机会,我是想回去别人都嫌了。”   “机会而已,机会就是机会,概率问题,没变成现实之前屁都不是。”姜扬说,“你是不想回去……”   梁正自嘲,“换你你愿意么,回去管档案?谁不知道那是七老八十快退休才给安排的岗位,都是些走几步喘一口的老大爷。”   姜扬说:“要我回去了,估计也不会再给我碰那一块了。”   梁正问:“那你何必,凭你那本事在哪混不出头。”   姜扬只说了四个字“我不甘心”,梁正知他心意,没有再让他讲下去。姜扬有次喝醉,有意无意拍上他的残肢,口齿不清地说:“你以前叫我一声哥,我这个做大哥的没用,被踢出来了。如果我还能回去,这条腿的血我他妈一定不会让你白流!”   话说得信誓旦旦,梁正被安慰到了。即使姜扬就此平淡一生,他也会铭记这份战友情谊。而他也知道,姜扬想回去不过是为了不让人瞧不起。   梁正说:“水姐这药膏好像还挺管用,凉凉的挺舒服。”   姜扬回:“也不看看谁给你擦的。”   梁正走到厨房门口了,“……差点被你弄疼死了。”   姜扬舒服地靠在沙发上,“本来让水姐给你擦你又不好意思。”   梁正急了,斥道:“换你你好意思么!”   遐思飘起了,姜扬想起一只小手在自己腹部游走的触感,微凉而柔软。   他的身体不自觉地抽搐一下。   姜扬看了一眼米缸,说:“没米了吧,我去买点回来。”   厨房里头的人嗯一声。   姜扬想起什么,又扒到厨房的玻璃门,说:“你懂楼下发廊经常在门口抽烟那女人么?”   “不太熟。”梁正想到了什么,停止淘米,“有问题?”他指女人。   “没,随便问问。”   梁正呵呵笑,“能被你问起的十有八九有问题,改天我探探。”   “不麻烦,反正……”   话头断了,梁正知道他想说,反正咱们现在也不干那个了。   梁正说:“人人有责啊。”   姜扬笑了他一句,“说得跟宣传标语一样。”   *   姜扬和梁正口中的水姐叫沈冰溪,外号八点水。沈冰溪休假的第一件事便是来看他们,第二日依旧。   沈冰溪到楼下,发廊的胡姐便幽幽地说:“昨天还有另外的女人找他。”   沈冰溪左右看了看,确认是在与她说话,瞧着她的烟,不像个闲人。   她来了兴致,走过去笑着:“是吗,是个怎样的女人?”   胡姐上下打量她,没有直接回答,“你不是他女朋友。”   用的陈述句,沈冰溪嗯一声,“我是他大姐!”   沈冰溪不反问,倒叫胡姐好奇了,“你不问我怎么知道的?”   沈冰溪:“有我漂亮么?”   胡姐又仔细端详她,仿佛在看一款旗袍的样式,略带讽刺地说:“她比你白。”   沈冰溪:“……”   胡姐笑出声,悠悠吸了一口烟。   沈冰溪说:“我弟眼光当然比我好。”   白烟升腾,“也不见得有多漂亮。”胡姐递过烟盒,“要来一根么?”   沈冰溪没接,“你倒是认得我弟。”   胡姐也不生气,收起烟盒,“好看的男人当然记得。”   “好看的男人喜欢的都是又年轻又白净的姑娘哟。”   胡姐脸色凝固了,沈冰溪笑眯了眼,回去按下了门牌号码。   沈冰溪有点怕梁正的妈妈,梁妈妈经常会当着他们的面抱怨儿子的无能,这让沈冰溪无法忍受,却没立场反驳。她去了一次后,就再也不愿踏进一步。   从此碰头地点定在姜扬那。   “阿扬,你被人看上了。”沈冰溪一进门便语出惊人。   姜扬:“?”   梁正:“不是被‘盯’上?”   “嗯,他被人看上了,看上。”沈冰溪说。   姜扬心里浮现小雀斑的脸,却又马上否定了。   梁正:“哦?谁?”   姜扬斥:“看着我干什么?”   沈冰溪指指地板,“楼下发廊那个抽烟的女人。”   梁正:“哈哈。”   姜扬一口水险些喷出,“神经病。”   沈冰溪点头,“那个女人确实有点神经兮兮。”   “我说你!”   姜扬马上挨了一记爆栗。   “让你到处拈花惹草。”   姜扬呸了一句,听到沈冰溪接下来的话马上笑不出了。   “她说昨天还有另外的女人来找你哟。”   梁正:“哦?”   姜扬:“……”他抓了抓头发,感觉不妙。    第14章 第十三章   沈冰溪眼睛一亮,知道有戏,说:“女朋友?”   梁正恍然,啊一声,“那天送我去医院那个姑娘吗?”   姜扬还没答,沈冰溪又冲梁正说:“小正,你都见过啦!长什么样,美不美?不行,我也要见见。”   梁正略思考,“挺不错,人也蛮好。”   “咦咦。”沈冰溪揶揄,“是不是真的,他有那能耐。”   想到许连雅昨天可能真来过,姜扬没好气骂了一句,“人不像你一样眼瞎。”   沈冰溪:“……”   梁正也捋清了上下文,象征性压低声冲沈冰溪说:“他昨天被放鸽子了。”   “哦——”调子念得跟吟诗似的。   “你俩开心了吧。”   沈冰溪和梁正交换一个颜色,异口同声:“嗯。”   “行,咱们没得聊了,散会!”   沈冰溪嘿嘿笑,玩笑开够了,才换上长姐的口气,“说真的,阿扬,交女朋友啦?”   “算吧。”   沈冰溪不满意,“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吧’?”   姜扬摊手,“这不被人家放鸽子了吗?”   梁正闻言便笑,姜扬给了他一眼色。   “做什么的?”   姜扬说:“兽医。”   沈冰溪和梁正同时倒吸凉气般发出感叹。   “给小猫小狗看病的。”姜扬补充。   沈冰溪白眼,“当然知道,宠物医生嘛,不像老家那边在街边摆地摊阉鸡的。不过你小心点,别惹到人家姑娘。”   沈冰溪在男人堆里呆就了,也是嘴快,在场两个男人只觉裤裆一凉,尤其姜扬。   “是什么类型的?”她问,“跟前面一个那样小绵羊么?”   听到小绵羊,梁正又忍不住笑了。   姜扬瞪他一眼,“不是,差远了。”才不是什么小绵羊,姜扬想,小野猫还差不多,还是久不见腥的夜猫,牙齿和爪子尖利尖利的。   回想起初遇的种种,姜扬说:“挺胆大直接还有独立的一个人。”   沈冰溪的笑容称得上欣慰,“这才适合你。”   姜扬:“……”   “她知道你以前干什么的吗?”   姜扬神色稍滞,沉声说:“不需要知道。”   提起姜扬以前的事,氛围总会突然变得凝重。   沈冰溪觉察到了,打了一个干哈哈,说:“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姜扬抱怨,“话可真多。”   沈冰溪也并不真想知道,“什么时候带出来给我们见见?看看你眼光如何。”   梁正也附和,“我上次还没给介绍,我等着喊嫂子呢。”   姜扬打包票似的说:“等稳定了就带。”   *   许连雅早上来开店接替周启军。她要到洗手间洗手,一推门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像烟味又带着香味,很淡,她闻到还是有些犯恶心,匆匆洗手出来,周启军已经提着打包好的垃圾离开。   周启军抽烟,她是知道的。白天他会出店外抽,晚上不能出门,在洗手间抽也无可厚非。许连雅便压下这桩不提。   姜扬来过电话,约她去海边,时间在晚上。   她想不通墨水一样的海有何看点,另一方面对他也有点兴致寡然。她断然不肯承认自己其实耿耿于怀。   许连雅以上班太累,想休息拒绝了。姜扬出奇地没有耍无赖,她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   *   姜扬初约许连雅失败,洗车时候走神,在同一个地方刷了很久。   他虽然时常随性而行,但堵人这种像加塞一样的事,他不屑于做。暗示到了,自然愿者上钩。   忽然灵光一闪,姜扬手上的喷头停住,紧接着水雾更加欢快地跃动起来。   姜扬趁中午有空,骑了小摩托去荔花村。   荔枝的时节已过,龙眼粉墨登场。荔花村游客不绝,姜扬骑着小摩托灵活穿梭。   他在一栋老旧的二层半楼房前停下。   这栋楼还是石米外墙,灰扑扑的看不出原色,窗户也是漏风的。整栋楼看上去像烂尾楼,插在明丽崭新的瓷砖房里仿佛一排牙齿里的蛀牙。   房东常年在香港,房产众多,懒得开发这块旧地烂房,由姜扬牵线低价租给了吉祥。   门象征性锁上,从窗户可以看见里头堆叠的瓶子、废纸箱或烂铁块。   吉祥上午到山上捡游客丢的塑料瓶,中午太阳太晒会赶回来。   姜扬在门口等了一会,果然等到了那个稻草人,还有紧随其后的大黄狗。   吉祥看姜扬像见到稀客一般,步子跨大了,拐杖点地噔噔噔一下又一下,条纹编织袋里的塑料瓶哗哗作响。   吉祥脸上堆笑,嘴巴张了张,姜扬知道他要喊什么,赶紧制止。   吉祥沟壑满布的黄脸露出腼腆的笑。   吉祥把他请进屋,姜扬自己找了把凳子坐下。窗户大开,房子很通透,立秋的风吹过,带走隐然的异味。   “我来向你借一样东西。”吉祥还想给他倒水,姜扬摆手,开门见山地说。   吉祥好奇,“借什么?”   姜扬指了指端坐门口的大黄狗,“阿康借我一下。”   吉祥想也不想,爽快地说:“好。”   姜扬笑着补充,“不是干什么坏事,你放心。”   “嘿,这说得什么话,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姜扬起身,招呼阿康过来,阿康也乖乖地摆尾而来。   “晚点我就把它送回来。”   “行。”   姜扬谢过他,系好阿康的牵引绳,让它蹲在小摩托的托板上。阿康看着吉祥似有不舍,姜扬安慰:“别哭啊,一会就送你回家。”   *   夏玥在一楼美容间给一只泰迪剪毛,许连雅在柜台里坐着,有客人上门了。   “许医生。”姜扬语带恭敬。   许连雅站起来,“……你来干什么?”   姜扬眼神示意脚边的阿康,一本正经:“洗澡。”   许连雅两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从柜台出来,命令似的说:“把狗抱起来,别放地上。”   “遵命。”   姜扬弯腰把阿康抱起。阿康小时营养不良,发育迟缓,骨架比同类同龄狗要小,加之本就不胖,抱在姜扬怀里并不显巨大。   他像抱婴儿一般,托着阿康的后背,阿康四脚朝天,一人一狗,眼神无辜,场面说不出的滑稽,又透着点温馨。   许连雅忍不住莞尔,低头把口罩勾上,掩住笑意。   “许医生,我抱起来了。”姜扬说,“去哪儿洗?”   许连雅听到里头水声停了,边说:“等着呗。”   “遵命。”   “……”   许连雅晃进美容间,那只泰迪已经差不多了。美容间只是用玻璃隔出的一小块地方,墙上粘着宣传海报,许连雅从空隙中看见姜扬和阿康大眼瞪小眼,不由笑出来。   许连雅出来,姜扬还乖乖站在原地,像被老师罚站的学生。   她心里舒坦了,便在桌子上铺了报纸,说:“放这里吧。”   姜扬如释重负。   夏玥抱着泰迪出来,黑乎乎的一团,眼睛都找不到。她主动招呼,“要剪毛还是洗毛?”   “我来吧,你歇会。”应的是许连雅,她又示意姜扬,“抱进来。”   许连雅指挥他把狗放台上。姜扬见没有赶人,便赖着不走,他站在靠玻璃的一边,挡住大半个许连雅。   许连雅开始沉默地换上防水罩衫,把阿康的皮毛打湿,姜扬往外觑了一眼,店员正背向他们捣鼓泰迪。   姜扬说:“前几天你来了的是吧。”   许连雅状若未闻,手上动作不停。   “我以前的同事来了,我们都喊她姐,她刚好休假就过来了。梁正的腿经常发炎,她带点药过来,那天梁正也在。”   许连雅手上动作加快,“看你忙我就不打扰了。”   姜扬愣了一下,觉得有戏,换上笑脸碰了碰许连雅的胳膊肘。   “你吃醋了。”   回应他的是许连雅的一个厉害的眼色。   姜扬乐了,不要命地说:“那我就放心了。”   “有病!”许连雅低声骂。   姜扬不怒反笑,“是啊。”   阿康像它的主人一般,傻憨憨的一声不吠。它身上打满了泡泡,许连雅手指刮了一抹,忽然点了点姜扬的脸颊。   姜扬还在半醉状态,没留心,哎了一声。   许连雅笑了出来。她戴着口罩,本是看不太出来,但那弯弯的眼睛让他感受到了。   姜扬盯着她,乐呵呵地抹去泡沫,挤到她身边去洗手,身体有意无意蹭了一下她。   一瞬的酥麻,许连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低声喝:“一边呆着去,碍手碍脚的。”   没让他滚出去,姜扬又站回原来的地方。   “阿康好像跟你挺熟的。”许连雅说。   “我有空会去看看它。”   “干爹啊。”   “是啊,”姜扬含笑看着她,“干妈。”   许连雅似乎轻轻嗤了一声。   外头人影晃动,传来人声,不一会一个年轻女人从美容师门口探出半边身。   “小雅。”冯一茹叫道,注意到许连雅和那个男人的距离,嘴里含糊地咦了一声。   许连雅回头,“啊,来了啊。”对冯一茹突然的出现见怪不怪。   冯一茹说:“我妈给我寄龙眼来了。我带点来给你。”   许连雅回:“你等我会,我洗完这只。”   “不急不急,我夜班五点半才开始。”   冯一茹又看了姜扬一眼,回到外厅。   姜扬瞧了瞧外头,不巧正和那姑娘的目光对上了。他不着痕迹地错开,问许连雅:“今晚有约了?”   见许连雅笑着没回答,姜扬偷偷伸手,在她腰上轻轻掐了一把。   “啊——”许连雅措手不及,闪开了一些。   口罩罩着,幸而声音不大。   “……那么敏感。”姜扬低头,几乎贴到她耳边,“你那么忙,什么时候轮到我?”   许连雅开始给阿康吹毛,风筒嗡嗡低鸣。   “我左边口袋。”许连雅忽然说。   “嗯?”   许连雅用目光引导他。她里面穿了一件灰色开衫,防水罩衫后背空着,姜扬会意,从后头探手进去,贴着她的腰,摸到口袋里,触感坚硬冰冷,是钥匙。   “你做的卤牛肉挺好吃。”   姜扬晃了晃,钥匙叮当作响,他觑着外头没人注意,飞快地在许连雅光洁的额头上啄了一下。   许连雅再次受到惊吓,耳朵却微红,斥道:“流/氓!”   姜扬收好钥匙,温柔地说:“我做好了等你下班。”   姜扬抱着阿康出去,又让许连雅挑了一罐营养粉。两人面无表情,像两个陌生人。结了账,姜扬抱着阿康骑小摩托绝尘而去。留下冯一茹在屋里托腮盯着男人离去的方向。    第15章 第十四章   等姜扬走远,冯一茹避开夏玥,压低声问许连雅那人是谁。   “客人啊。”神色自然。   冯一茹端坐着,监考老师似的盯着她。   许连雅催她,“龙眼呢,在哪?你舅舅家的吧,以前我们还一块去摘过呢。”   冯一茹保持怀疑的眼神,示意茶几上的袋子。   “那么多……”许连雅打开袋子,招呼夏玥来尝尝,“天那么热寄过来还好好的。”   夏玥拴好泰迪,洗了手过来,“呀,真大只。”吃了几个,“肉又厚又甜啊。”   有旁人在,冯一茹只好暂且压下话题,眼神不服气,捏开一只龙眼,像在说“一会看怎么拷问你”。   泰迪的主人回来了,夏玥扔下龙眼皮过去接待。   冯一茹马上手肘碰了碰许连雅的侧腹,吹她耳风,“哎,男朋友?”   许连雅剥着龙眼,小声说:“每次来都问这个,你给我妈当卧底的吧。”   “还别说,我打电话回家,我妈还特意问我你有没有男朋友,两老太太肯定互相通过气的。”   许连雅但笑不语,冯一茹又追问:“就是刚才那个吧。”   “说哪的话呢。”   “装吧,”冯一茹揶揄,“一看就知道。两个人腻在小房间里面,也不知道干什么。”   “狗是他家的。”   “每次我要进去你都轰我出来。”   “……里面细菌多。”   “我都看到他亲你了。”   “……”   冯一茹踮脚,冲着她的额头隔空吧唧一下,奸诈地笑。   许连雅:“……”   泰迪主人走了,夏玥回来,瞅冯一茹笑得得意,便问:“什么事啊那么开心。”   冯一茹说:“有人要请客吃饭了。”   许连雅淡淡睨了她一眼。   冯一茹拍拍手,说:“好了,我准备回去上班了。”看向许连雅的眼神充满深意。   许连雅也放下龙眼,“我去送送她。”   冯一茹会心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公车站就在附近,冯一茹的车很快来了一趟,她却小手一挥,“等下趟吧。”两人躲进公车站的阴影里。   得,这是逃不过的促膝长谈。许连雅暗忖着。   “什么时候开始的?”冯一茹问。   女人往往希望能有明确的告白作为恋情的开端,而过后回想,其实感情从心动的那一瞬就已生根发芽。或许是报刊亭的那夜他在她眼前撑开一把伞,或许是荔花村里他将她严实地护在身后,也或许是就在刚才他傻乎乎地带着一只狗来言和。   许连雅含糊地回:“没多久。”   “他是干什么的?”   “修车的。”   冯一茹稍有停顿,“你口味变了啊。”   许连雅不解,冯一茹犹豫半晌,哎了一声:“跟你以前那个完全不是一个类型呀。”   “……”   冯一茹提醒,“小熊猫啊!你大学里的那个!”   许连雅无奈地笑笑,“我知道你说的是他。”   小熊猫是许连雅的大学时候的男朋友,也是冯一茹口中“考出可以上医科大的分数却要读农业大学”的唯二“傻瓜”。   许连雅同专业的同学大多是被调剂而来,只有小熊猫在新生介绍会上说,选择动物医学是想照顾小熊猫。大家只当他开玩笑,打那以后,同学甚至老师都叫他小熊猫。而他最后真的考到四川读研,毕业后在成都大熊猫繁育研究基地当兽医师。   小熊猫想带她一起,许连雅不愿离开南方,两人互不妥协,最后分道扬镳。   许连雅问冯一茹怎么看出不是一个类型。   冯一茹皱着鼻子,思考片刻,“感觉。”   “怎么说呢,小熊猫是书呆子那类型吧,刚才那个……”冯一茹苦苦思考,“眼神复杂,一看就知道早早就出来社会的。”   许连雅并不排斥她的细问,被人善意地惦记着总是幸福的。   她哦了一声,“然后呢?”   “怕你被骗啊,姐姐。”冯一茹叹。   许连雅不以为然的笑惹毛了冯一茹,她喝一声,“我可是在担心你呢!你跟小熊猫在一起好几年,该不会是腻味了那类型,找了一个相反的补偿吧。”   许连雅琢磨片刻,觉得似乎有点道理地点点头。   冯一茹更毛了。   许连雅拉了拉她,柔声说:“好了,我听进去了。”   “哼!”   “他能骗我什么啊。钱吗,要是我连这点防范意识也没有,我的店早关门了。”许连雅斟酌后边措词,“如果你指其他方面……我会注意的。”   “你呀,当心别搞出人命。”冯一茹这话玩笑成分居多。   “……”   “他对你好么?”   “还成吧。”   冯一茹瘪嘴,“应得那么勉强。”   “毕竟还在试用期。”   冯一茹终于绷不住扑哧一笑。   许连雅又嘱咐,“你先别跟别人说,八字还没一撇。和你妈妈也不要说,我怕传到我妈那里她又要发飙了。”   冯一茹指天发誓,“明白。”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何津知道么?”   提到这个人许连雅忍不出蹙眉,冯一茹了解地说:“明白了。”她抚着心口做疼痛状,“他估计要掀桌子。”   冯一茹的公车来了,她忽然蹦出一句:“我是第一个知道的吗?”   许连雅微怔,点头。   “你第一个告诉我,我很开心。”上车前冯一茹激动地摇了摇她的手。   *   许连雅按响自家门铃,门很快被从里面拉开,隔着防盗门看到姜扬隐约的脸。   “回来了。”姜扬小心地推开防盗门。   许连雅两手背在身后,边走进来边说:“猜我买了什么。”   姜扬拉上门,许连雅也顺势转身,手依然藏在身后。   “给我摸一下,我不看。”   姜扬长手往她身后一捞,却不是摸袋子,他揽住许连雅的腰,将她带进怀里。   他的吻不由分说地落在她的唇上。   偏执地,不顾一切地。   许连雅起初想推开他,却是徒劳。他紧紧圈着她,胸膛像一片宁静的海,温柔又宽广。   胡子细微的刺感让湿润的吻更鲜明。   许连雅难以自已,回应他的拥抱和亲吻,手里塑料袋滑落,两个柠檬蹦了出来,骨碌碌滚向茶几底下,谁也懒得注意。   姜扬稍微松开她,粗着嗓子说:“二十一天了。”   许连雅:“嗯?”   “上次到现在。”   “……”   许连雅穿了背心和牛仔短裤,开衫不知几时被剥落,挂在臂弯,露出雪白的肩膀。姜扬低头亲了一口,动手要去撸她的背心。   胡子扎得有些痒,许连雅忍不住莞尔,“你是泰迪么?我一进门你就拱上来。”   “情不自禁。”姜扬抵着她的额头,气息拂在她脸上,手上动作不含糊。   许连雅轻声提醒,“窗帘没关。”   姜扬看了一眼,贴在她耳边,满眼的狡黠。   “你家楼层高度很好。”   许连雅家在27楼,阳台之外,目力所及没有超过14层的高楼。   她笑,不知是会意还是嘲笑他的狡猾,或者两者有之。   “牛肉炖上了吗?”她捏着他的下巴,将之挑起。   “四十分钟。”姜扬说,“够了吗?”   许连雅想了想,“马马虎虎。”   然后他们在客厅情不自禁起来。   许连雅被他压倒在沙发,有了上次的适应,两人有种说不出的契合。   姜扬力气足,却不粗鲁,有种刚性的温柔。他手掌被细密的汗润滑着,又暖又硬,仿佛温泉泡过的石头,摩挲在她细腻的肌肤上,带起阵阵战栗。他动作很轻,仿佛怕要划破似的。   她下巴垫在他肩头,微微睁眼。电视柜玻璃门上映出赤/裸交缠的人影,催发着她眼里的情愫。   许连雅推了推他,作势要翻身。   姜扬摸清了她的套路,嘲笑她:“你很喜欢主动啊。”   许连雅弯下腰,在他结实微润的腹肌上舔了舔,再往下一些,却戛然而止。   “……”姜扬全身的神经仿佛被往上提了提,整个人都有些飘了。   他臣服般半躺下来。   鼻端飘来薄薄的牛肉香味,更多是彼此交融的黏稠味道。   最后还是姜扬来收场。这过程中她想做女王,他乐意奉陪,但末尾他总是夺回主动权,掌控自己的速度。   她有她的套路,他也有他的偏好。互相让步,彼此包容罢了。   *   许连雅从浴室出来,姜扬拎着裤衩与她擦肩,身下早已耷拉,随着步伐一颤一颤,见过昂立的样子,如今无力软乎,看着怪脆弱的。   “……别用兽医的眼光看我。”   许连雅恍然,摸了摸他的侧腹,顺手拍了拍浑圆的臀部。   “小泰迪快点洗,洗好了吃饭。”   “……”   牛肉卤得正好,她沥干切片,忍不住偷吃了几片。   许连雅把牛肉端出去,看到了一幅奇妙的景象。   姜扬背向她蹲在沙发旁,只穿了裤衩和短袖,衣摆下方露着一片弧形的麦色皮肤。他的脚边摆动着一条粗黑的尾巴。   他在逗猫,仿佛十九岁的少年一样不知疲倦,嘴里喃喃有声。爵爷在边上巴巴地瞅着。   许连雅把盘子搁饭桌上,悄声走近,忽然弯下腰,伏在他宽厚的背上。   “哎——”姜扬身子跟着沉了沉。   许连雅圈上他的脖子,“几岁呢你,还跟它说话。”   姜扬一手后勾揽住她,忽然站了起来。许连雅吓得叫了一声,长腿反射性绞上他的腰,像只考拉,心情还没平定,姜扬又顺势转了一圈,她低头一看,他怀里竟然还抱着一只一脸猛然的猫。   猫开始挣脱,许连雅笑:“当心它抓你。”   姜扬也不勉强,放走了猫,两手托着她往上掂了掂,抱稳了她。   “小时候我也喜欢这样偷袭我爸。”   姜扬扭头,“我比你爸辛苦,小时候你可没那么重吧。”   他眉眼漆黑,离得近了,她可以看清一根根粗黑的睫毛和眼眸里的自己。   “阿洋,其实你长得真挺好看的。”   姜扬不乐意了,“第一天发现?”   “第一天就发现了。”   姜扬咂摸出深意,又把脸凑近了一些,许连雅会意一笑,在他嘴角亲了亲。   “你之前不是喊我去海边么?”   “嗯。”   “我们七夕去吧。”   “好。”   “不过如果我爸休假来看我的话,可能没空。”许连雅想了想,说:“不过节假日他一般闲不下……”   “没事,等你有空咱们就去。”   “嗯,也不一定非要七夕的……”   姜扬倏然被灵感砸中,盯着她,说:“再亲我一下。”   许连雅笑了笑,遂了他的意。   姜扬说:“你偷吃牛肉了。”   许连雅:“……”    第16章 第十五章   七夕前夕,雷毅来电告知许连雅没法休假一事。许连雅又问七月十四休不休假,雷毅犹豫了,回这不好说。她没再多问,嘱咐几句挂了电话。   店里如常,周启军拉了一单买卖,把那两只虎斑转出去了,店里没其他主动的病号,他也免于再上夜班。   七夕当天,许连雅早早放他们下班。   许连雅回家换了身衣服,姜扬还要晚一些,她下楼溜了几圈爵爷。   许连雅算了算,何津把爵爷丢她这里已经两个多月,以前虽然也有过那么久,但不闻不问半个月的还是头一回。   脾气真大。许连雅暗暗骂着,盘算着怎样提醒他带回去,但不会是今天。   路程稍远,开的是许连雅的车。   姜扬上楼接她,见面时奇怪地哦了一声。   “怎么了?”许连雅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姜扬往她脚下看,果然,“长高了。”   她穿了一双高跟鞋,鞋跟尖细尖细的。   “哦——”许连雅一拍脑袋,喃喃着,“忘了,去海边呢,我还是换一双好了,不好走路呢……”   姜扬揽住她不给走,“没事,就穿这双,好看。”   “可是……”   “不用走多远的,”姜扬说,“再不行我背你走。”   许连雅把门关上,颔首道:“行啊。”   黑夜无风,云朵像黏在天空,不挪半寸。   越靠近海车子越少,安静下来的夜晚让人放松得想打盹。   许连雅对这片不熟,夜里也看不太清周遭,只从偶尔的路牌上辨认出大致方向。   姜扬没设导航,专心开着车。许连雅不时看他,较之以往目光大胆了许多,宛若无形的小手轻抚目力所及的每一寸身体。   姜扬会抽空回她一眼,“看什么呢。”   “不给啊。”   “不敢啊。”   许连雅垂眼而笑,手肘搭在窗沿上,轻轻咬了咬食指第二关节,像琢磨着如果吃干抹净眼前的俘虏。   许连雅构想的海边是绵延成线的沙滩和泛着泡沫的海浪,车子去往的方向渐渐和想象背离。   车子驶进一个小渔村,水泥路两旁是低矮的楼房,借着车头灯的光可以看见晾晒的渔网。姜扬让她降下车窗,许连雅闻到一股越来越浓的海腥味。   姜扬把车停在一家大排档对面,锁好方向盘。   天空呈现浓重的深蓝色,四周夏虫不知疲倦地啾唧。   “能喝酒么?”姜扬问。   许连雅点了点头。   姜扬让她在外头等着,进大排档不一会提了一个塑料箱出来。   “这什么?”   姜扬拖着她的手,“酒。”   “那么多。”   姜扬挑眉,“怕了?”   许连雅轻轻哼了一声,“我们要去哪?”   “出海。”姜扬简单地说。   许连雅盯着他的侧脸,姜扬点点头,“我找了一条小船。”   “你开么?”   “难道你还想有别人在?”   许连雅笑了,“你还会开船。”   姜扬说:“翻不了。”   他胳膊挨了一巴掌,许连雅呸了一声,“不吉利。”   “好,好,不说。”姜扬笑着道歉。   姜扬带着许连雅上了码头。不少渔船正准备出海,船舱灯光汇成橙色的光海。姜扬指了指其中一艘相对崭新的渔船,静待许连雅的反应。   还好她眼神含笑,看上去不像失望,姜扬舒了一口气。   船不大,姜扬站上去船头明显起伏。他放下塑料箱,把手伸向许连雅。   许连雅穿了高跟鞋,踩上去晃感鲜明,姜扬笑着把她扶进船舱里。   船舱不大,只有一张床,但干净,闻不到鱼腥味。   许连雅坐到床上,不自觉转了转脚踝,毕竟穿不习惯高跟鞋,脚已经酸了。   “我可以脱鞋吗?”   姜扬正要出去起锚,扶着舱门回头,“外面有些地方湿的,别乱跑,当心滑倒。”   许连雅乖乖地说:“我就在这里。”   姜扬起了锚,把船推离码头,动作连贯,像是老手。   “你以前是海员么?”姜扬要紧驾驶室时,许连雅问了一句。   “不是,”姜扬对她的问题略感无奈,“只是在海上呆过。”   船身微震,码头的灯光渐渐远离,变成发光的小豆豆。   许连雅倚在驾驶室门口,静默地盯着姜扬。   相比刚才开车,此时的他目光更为专注,寻不着往日的吊儿郎当。许连雅不由嘴角微扬,分不清更喜欢哪一个他。不同的两面拼凑出复杂的他,而她庆幸这这种复杂并不阴暗或满怀恶意。   码头灯光成了句点一般大小,姜扬把船停好抛了锚,再往前有几艘渐渐驶远的渔船。   姜扬把塑料箱搬出甲板,招呼许连雅出来。   他们盘腿坐在垫子上。塑料箱里头还嵌着泡沫箱,放着冰块和罐装啤酒,还有几样下酒的小菜。   姜扬给她拉开一罐,“能喝几罐?”   “不一定谁先倒。”   “我倒了你也别想回去。”   两人碰了碰,许连雅把罐子高举,敬给明月一般,“那就一起去喂鱼。”   姜扬拈起一颗花生米丢嘴里,“只听说过龙王招女婿,没听过招儿媳的。”   海风徐徐,海浪声轻缓,海和天融成相似的蓝黑色,一弯薄月高悬在天际。月夜如纱,笼罩你我。   姜扬和许连雅没多久便酒酣耳热,躺倒在甲板。   许连雅枕上他的胳膊,懒懒地说:“你会唱歌么?”   “会啊。”姜扬冲着月亮笑了,“我唱给你听?”   许连雅胡乱在身边摸索,抓过几颗花生米,喂到他嘴边,“唱吧。小费。”   姜扬顺从地张嘴,又轻轻吮了一下她的指尖。   “流/氓!”许连雅抽回手,半扒在他身边。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唱道——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   许连雅咦了一声,“这歌太悲了。”   “你车里不是经常放的吗?”   “换一首。”   “好吧。”   姜扬望着夜空,思忖片刻,又起了调子——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姜扬意外地唱得不错,嗓音磁性,曲调饱满,可许连雅忍不住噗嗤笑了。   再次被打断,姜扬恼了,翻身留给她一个后背。   许连雅连哄带笑把他掰回来,说:“好了好了,我不笑了,你继续唱。”   “不唱。”又要卷回去。   “唱嘛。”   “酝酿不出了。”   许连雅倏然沉默,姜扬只觉眼前一黑,嘴唇被她覆盖了。   她开始扫荡,他唇齿间都是啤酒的醇甜,分不清属于她,还是他自己的。   许连雅离开他,嘴角衔着笑:“酝酿出了吗?”   姜扬眼神迷离,想了想才说:“还可以再来一点。”   许连雅又啄了啄他嘴角。   “不够。”   又在喉结上舔了舔。姜扬不自觉咽了口口水,喉结滚了一下。   许连雅目光回到他脸上,姜扬漆黑的眼眸盛满月光,而她融化在那银辉里。   心口仿佛被那目光牵动,丝丝悸动感受得真真切切,她捏着他的下巴,带着轻微的命令,“说你爱我。”   姜扬盯着她,笑:“我爱你。”   “有多爱?”   姜扬说:“比你爱我还爱。”   “我不爱你。”   姜扬:“我也爱你。”   “你喝多了。”   他摇头,头发擦在甲板发出沙沙声,“我没有。”   “说大话。”   又摇头,像做错事的小孩,“我没有。”   “为什么爱我?”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   许连雅彻底被他逗笑了,“你爱我哪里?”   姜扬眼神被点亮,撑着甲板坐起来,动作看不出喝醉,他把许连雅搂进怀里,一手托着她的后颈,亲了亲她的眼睑,“这里。”他低喃。   他嘴唇贴在她的雀斑上,“这里。”   他的吻湿润了她的嘴唇,“这里。”   他拉开裙子的拉链,划开胸衣搭扣,将她裙衫半褪,衔住雪白胸脯上的尖峰,“这里。”   他粗砺的指腹滑进裙子里,怀里的人跟着颤了颤,“这里。”   最后他盖住她的心口,仿佛把心跳声罩在手心,姜扬看进她眼里,“还有这里。”   起初的“我爱你”,只当调情而已,而这一刻许连雅似乎信了。   “都给你。”她眼神锋锐敛尽,只留温柔几许,“你爱的,都给你。”   静海渔船,甲板上搁浅的鱼在喘息着颤抖。   皎洁月光,洗尽了铅华,徒留下痴人说梦。    第17章 第十六章   次日早晨,许连雅是被暖醒的。   她躺在床上,感觉到船身震动,醉酒让她脑袋有些沉,胸口犯恶心。许连雅揉着脖子到驾驶室,小船已经往码头靠近了。   “醒了。”姜扬回头。   “嗯。”海风从窗户灌进来,她拨了拨头发。   “快到了。”   许连雅走到身边,“以后还能来么?”   “还想来?”   “中秋月亮比较圆。”   姜扬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复,“只要不刮大风下大雨。”   *   许连雅快中午才回到店里,一楼却只见夏玥一个人。昨晚她把备用钥匙给了夏玥,要是她没及时回来,就由她开门。   夏玥见着她如见救世菩萨一般迎上来,“天啊,雅姐你可算回来了。”   许连雅左右瞧了瞧,这点地方也藏不了人,“周启军呢?”   “刚想说呢,他今天早上打电话来,说要请假三天。”   “有没说请假做什么?也不见他打电话给我。”她从包里翻出手机,又补充,“哦,是我手机没电了……”   “没有,就说有急事要请假。”夏玥说。   “你确认真是他本人打来的?”   夏玥不解地皱起眉头,“是啊,号码是他的,声音听着也像。”   “好吧。”许连雅也拿他没办法,给手机插上电,“早上辛苦你了。”   夏玥说着没事,幸好早上没有手术安排。   少了一个人力,这三天许连雅累得够呛。之前周启军上夜班居多,但下午6点到10点起码和许连雅重合,店里起码有轮换的人手。   到了第四天,仍然不见周启军的影子,也没一条电话。她和夏玥分别给他打了许多电话,却只有不断的忙音,许连雅心头涌起不安。   许连雅收起手机,理了理挎包,准备外出的模样。   “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我要去他家看看。”她问同样心急的夏玥。   夏玥回想着说了一个城中村的名字,正是姜扬住的那片附近,“我跟朋友去过一次他那吃饭,就在超市和宾馆后面那栋楼的顶楼,14楼,我一直记得,没空调可热了。”   “哪个房间?”   夏玥苦恼地说:“这个不太记得了。要不我和你去,说不定去到那里就想起来了。”   许连雅思忖片刻,当机立断地说:“你留下看店,我找人跟我一块去。”   夏玥不放心,“男的吧?最好还是找个男人一起去吧。”   “……嗯。”许连雅又觉得小题大做了,自嘲地笑笑,“也不用那么紧张,说不定他就是睡过头了。”   “但愿吧。”夏玥不抱希望,“回头要再见到他,一定要宰他一顿做补偿。”   许连雅提上挎包,笑道:“那你先想好要吃什么吧。”   *   能与顶楼媲美炎热的,恐怕还有报刊亭,尤其比集装箱还小的地方挤了两个大男人,只有一架吊扇嗡嗡地转,送出暖风。   “帮你打听到了,楼下发廊经常抽烟那个女人叫胡琴,钢琴的琴。”说话的是梁正,“去年被抓了强戒半年,出来后开了这发廊。”   姜扬今天休假无事,便来和梁正凑一块。他两指拈着手机,不时在桌上转动。   “就吸而已?”姜扬蹙眉问,“就靠那个光秃秃的发廊根本养不活她。”   十吸九贩,梁正无奈地说:“没其他证据,不好抓。”   姜扬放停了手机,粗鲁地旋开冰红茶的盖子,咕噜咕噜灌了几大口。   梁正说:“你真要管这事?”   姜扬自我嘲解,“我现在哪管的了。”   “那你又要打听做什么?”   姜扬无奈地抹了一把脸,“……闲的。”或许说是职业病更合适。   梁正一声叹息。   姜扬听不得这样消极的声音,状若未闻地看向外头马路。   车来车往,喧嚣如常。   见姜扬不主动搭腔,梁正只好硬头皮开口,“扬哥。”   “嗯?”姜扬眼神狐疑,显然嗅到了不寻常。   “说句真话,你有没有想过不干了,趁年轻换份稳定的工作,”梁正斟酌地说,“结婚生子什么的,安安稳稳过一生……什么的。”   姜扬紧绷的脸忽然松懈,阴恻恻地笑,“是水姐帮你打听消息的吧。”   “……”   “然后换你给她打探我的消息。”   “……”   姜扬拍了拍他的肩头,“难怪你会问出这种婆婆妈妈的问题。”   被掀了底,梁正嗫嚅着:“我们也是担心你再把自己搭进去。”   姜扬没漏掉那一个“再”字,一声冷笑极为瘆人。   沉默倏然而至,梁正嘴巴动了动,似恨不得吞回这句话。   “在你们眼里,我意志力就那么脆弱,就干不过那玩意?”   本心像石头,在岁月长河里被冲刷失去棱角,遭黏腻青苔附着与蒙蔽。   姜扬语气锋锐如刀,削去本心上附着的险恶,与其说针对梁正他们,不如说是反抗自己的命数。   “话说难听点,你别介意,如果有天我不干了,我希望自己是像你一样没法干了,而不是像我现在这个样子,人家会问你是不是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被人给踢出来了。”   梁正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平安退休不行吗,什么要像我这样,缺斤少两的,有什么好的!”   “再怎么样你也是堂堂正正的退下来的。”   “……”   “我看报纸上说,公安民警的平均寿命是58岁,刑警还要低一点,像我们这种估计还要打个折扣。我才活到平均年龄的一半,哪敢想退休那么远。” 姜扬半是感概地说,“你们也不用劝我,我是一定要回去的。我身上有污点,正式脱下那身警服前我得把自己洗清了。”   梁正不忍心直视他,望着外头像自言自语,“那不关你的事,换谁谁也逃不了。”   姜扬只呵呵笑。   这种安慰他一定腻了,梁正忙转移话题,“那嫂子怎么办?”   “啊?”姜扬一时反应不过来。   “……”   “哦。”称呼跟人对上号,姜扬神情有了一丝和缓。   “你们会结婚吧?”   “结婚?”声调抬高,姜扬比刚才更激动,那表情简直在说:你开什么玩笑。   “……”   姜扬自知失态,堆起笑着挽回面子,“没想那么远,顺其自然吧。”   “我看嫂子人挺好的。”   姜扬默许了这个称呼,掏了掏耳朵,“那当然。”   梁正没想他这般不谦虚,一时无语。   “哎——”姜扬抬抬下巴,“水姐说你没谈过恋爱是真的吧。哪有一谈恋爱就想着要不要结婚的。”   “……”婚恋观受到冲击,梁正说:“你跟小绵羊在一起那么久也没想过?”   姜扬本不太习惯跟男人聊感情,只是梁正比他小几岁,权当给后辈当前车之鉴了。   “我跟她在一起才多少岁,二十出头更不会想结婚那么远。谈了两年多吧,真正在一起时间还没半年。”回忆在他脸上呈现出晦暗的神色,“不过到底是我害了人家,所以你那样的想法其实也挺好的,谈了就好好在一起过下去。”   梁正被夸得莫名其妙,隔着裤子无意识抚摸那截残肢,没有接腔。   台上的手机忽然响起,姜扬瞄了一眼,说曹操曹操到。他屁股也没挪,接起电话。梁正摊开一份报纸,埋头看起来。   “喂,许医生。”   那头听到这个称呼,嫌弃地嗤了一声。   唇角被那小小的声音牵起,他柔声道:“怎么了?”   “你现在有空么?”   “想我了?”   “嗯。”   姜扬在这毫不犹豫的回答里心脏跳快了几拍。   他说:“你在哪,我去找你。”   许连雅逻辑清晰地说明缘由,“我店里那个男员工请假三天了,到今天第四天还没来,电话打不通,我想去他家看看怎么回事,你陪我好么?”   “行。”   许连雅和他约了见面的地点,挂了电话。   姜扬说:“有点事,先走了。”   梁正从报纸里抬头,嗯了一声。   瞧他神色有异,姜扬逗他:“干什么,舍不得我啊。”   “……”梁正显然跟他打不成平手,只能低头直翻报纸。   “我是羡慕你。”梁正在心里头说,也只能在心里头说。   姜扬如若安慰他,必会先撕开自己的伤口,告诉他还有比他更惨的自己。最后将会演变成互舔伤口,这偏离他设想的轨道,断然不是他想要的。   姜扬骑摩托回去路上,又把梁正的问题思考一遍,结果依旧惘然。   他喜欢她吗?   那废话。这个女人独立直爽,让男人觉得省事,可又不禁想让她多点事。   他爱她吗?   可能有一点点。这个女人不动声色的善意,于看惯血色和贪婪的他像一场春雨,洗涤他,滋润他。   姜扬把她代入伴侣的位置,觉得这样下去似乎也未尝不可。   虽然他说过“我爱你”,清醒如她必然不放心头,更不会在情变时将之作为感情证据。   如果还有机会说出这句话,他一定会先和她坦白,他的过去,他的谎言。   也许也是走向岔路的时候。    第18章 第十七章   周启军就住在姜扬对面的城中村,只隔一条马路。   “他以前有没有像这样子旷工的?”姜扬问许连雅。   “没有。”许连雅摇头,不由自主地拉他的手,姜扬低头瞄了眼,纵然他们有过更亲密的关系,这样在街头牵手还是头一回,日光之下,有被见证之感。他第一反应是警觉地看看四周,做完才觉小题大做。他轻轻扣上那纤细的手指。   “他来我这一年多,一直都准时上班,请假也会告知我。”许连雅和他穿过马路,“像这样子还是头一回。”   “他最近有什么反常表现吗?”   许连雅回想片刻,“好像没有。他虽然没有夏玥那么勤快和心细,但比较擅长跟人打交道,最近寄售的两只虎斑也是他帮忙转出去的,进货什么的一般我也会带上他。至于下了班怎样,我很少过问。”   有用信息约等于零,姜扬神情冷峻地点头。   许连雅谨慎地问:“你怎么看?”   姜扬觉察到自己的严肃影响了她,试着宽慰她,“先去看看吧,可能就是忘了要上班而已。”   “但愿如此。”   “你这个老板做得挺尽职的。”姜扬夸她,“换成我老板,电话打不通是吧,没关系,扣工资!”   许连雅无奈地笑笑,“没办法,我们这种是传统行业,不像IT行业一样到处是人才,也不像工厂流水线一样谁都能上手,起码得对小动物没有敌意。有工作经验的可能会嫌弃地方小,没经验的又要重头带起,加上这边人口流动性太大,找到愿意待久的非常困难。”   每回提到店里的事,许连雅总会不自觉说多。姜扬不嫌啰嗦,反而很享受这副样子的她,这个独当一面的女人让他想起独自将他抚养成人的母亲,她们骨子里的坚韧和温柔是如此的相似。   许连雅和姜扬循着那家与超市相邻的宾馆,找到了后面那栋楼房。   典型的城中村,街巷间夹杂几栋正在施工的楼房。巷子上方胡乱交错着电线和网线,让人如觉网中之鱼,偶尔一个角落还能见到掉落在上面没人捡的袜子。   “确定是这里吗?”姜扬问。   “应该吧。”   他回了一个狐疑的眼神。   许连雅说:“夏玥印象中是,我也没有自己来过。”   姜扬松开她的手,要去按门禁号码,“哪间房?”   “……她也不记得了。”   姜扬没多意外,还是按下一串数字,0201。   许久无人应答。许连雅大概能猜到他想干什么,没有多问。   姜扬又按下0202,这回没多久便有人接了电话。   “你好,我住七楼的,忘带钥匙了,能帮忙开下门吗?”   “哦。”那边应了一声,接着滴的一下,门锁开了。   “谢谢,可以了。”姜扬示意她进来。   许连雅和姜扬乘电梯上到14楼,楼道虽窄,还算干净。姜扬左右看了看,指了指唯一一家堆着快餐盒的门口,低声说:“这里。”   “嗯。”许连雅赞同。   她要过去敲门,却被姜扬扯到了身后,离开猫眼的观察范围。   “我来。”   姜扬说着叩了叩门,紧盯着猫眼。这种门不带气窗,边缘贴着胶条,白天也看不清灯光,好在隔音效果差强人意,姜扬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却无人应答。   姜扬又叩了几下,扬声道:“有人在家吗?”   无人回答。   “我住楼下的,浴室天花板渗水了,能开门让看一下吗?”   又是安静一片。   许连雅嘴巴动了动,想说我们回吧。姜扬及时抬手,示意她别说话。   门内传来锁链的声音,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眼窝深凹的脸,锁链还挂谨慎地挂着。   “什么事?”沙哑空虚的声音。   许连雅忽然走过来,狐疑地叫了一声:“小周?”   周启军像触雷般面露恐慌,立马要将门顶上。   姜扬反应迅速,一脚卡在门缝中,侧身往门板上猛然一撞。也亏得这种租房偷工减料,一声巨响后,锁链搭扣被震烂了,门应声而开,撞向墙壁又是一雷声。   巨大惯性下,姜扬及时稳住身体,往周启军身上扑去。   这是一间二十来平米的单间,厨房和浴室并排,外头连着小阳台。周启军往那边钻,姜扬拦腰将他抱住,岂料周启军力气虚得惊人,一下被他拽回了屋里床上,姜扬三两下把他压住,膝盖抵住他后腰,将他两胳膊反剪身后。   周启军垂死挣扎,姜扬喝了一句:“别动,好好趴着!”周启军像条晒得半干的萝卜,软塌塌地趴在床上喘气。   许连雅被刚才的乱况吓住,一直愣在门边,这会才进屋。她闻到一股怪异的香味,似曾相识的味道让她犯恶心。姜扬也迟疑地皱起眉头。   许连雅捂住鼻子。床上靠墙那边,毛巾被盖着一个长条状的物体,看上去向个人……   姜扬也注意到了,朝她点了点头。许连雅会意地过去,抓住被子一角猛力一扯——   “啊!”   她发出尖叫。姜扬太阳穴也突突跳了两下,面色难看。   那是一个光秃秃的充气娃娃,空洞的眼神盯着她,大腿夹缝处泛着光,似乎湿了……   房间的逼仄加重她的症状,许连雅想逃,她渴望新鲜空气。   “先把关上。”姜扬命令道。   许连雅理不清头绪,只好照做,姜扬又让她找根绳子来。   许连雅在屋里看了一圈没找着,到小阳台发现杂物堆上的跳绳绳子。她倾身去够,不小心踢到脚边一个软乎乎的“行李袋”——至少刚才她以为是随处可见的格子行李袋——也许是角度问题,也许刚才紧张,许连雅这才看清那是一个猫包,透气网那一面朝里,不仔细看不出跟行李袋的区别。   她顾不上绳子,蹲到猫包边拉开拉锁——   袋子里露出虎斑的皮毛纹路,许连雅怕拉开袋子,是两只虎斑猫,团在一起像坐垫一般,完全睁开的眼睛一动不动。她心跳得飞快,咚咚咚的几乎破膛而出。许连雅伸手摸了摸,幸好,手掌能感受到起伏,还温热着。她稍稍松了口气,应该只是被打了麻醉。   “连雅?”   她恍若未闻。   “许连雅!”   “啊……”   许连雅这才回过神,抓起绳子回屋里。   “刚怎么了,叫你不应。”姜扬边把周启军五花大绑,边和她说。   姜扬本身不壮,只是精瘦得结实,而周启军与之一对比,枯瘦枯瘦的,平时穿衣看不出,刚才挣扎衣服被撸起大半才露出可怕的肋骨,像并排的火柴。   许连雅没回答他,而盯着周启军,“小周,猫哪里来的?”   “什么猫?”姜扬一头雾水。   许连雅依旧向周启军问话,失望掩饰不住,“我问你两只虎斑猫哪里来的!”   姜扬抽了抽绳子,确认绑结实了,才松开他。周启军拱了几下,从床上滑下,压到充气娃娃的脚,那具身体弹起又摔下,眼神更瘆人。   周启军瘫坐在床尾和书桌的狭窄过道里,仿佛是去了语言,嘲讽又无力地笑了笑。   线索和雷毅前段时间提到的偷猫贼串联了起来,许连雅更是气急,几乎要咬碎牙,“你把它们偷回来了!”   周启军笑得苍白,也不否认。   “你给它们打了多少麻药?”   姜扬交替看看两人,跑到阳台快速检查了一遍,差不多理清了整个思路。   “放心啊,死不了,”周启军曲起一条腿,挪了挪屁股,“死了就不值钱了。”   猫咪受的苦,他的讽刺,胶合成一股力量推她向前。许连雅作势要扇他,被姜扬从后头抱住。   “别打疼自己。”姜扬温言劝道,“不值得。”   许连雅在他怀抱里渐渐冷静下来,姜扬松开她,悄悄在她背上轻轻安抚。   两人的亲昵刺激到周启军,他竭力瞪着眼,吼道:“两只小畜生居然快比得上我一个月工资,不卖留着干嘛!”   姜扬看许连雅眼色,上去给了他一拳。周启军身子一歪,又呻/吟着慢腾腾地摆回原位。   “第几次了?”许连雅冷着声,“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周启军当然不会回答。   从自己店里出去的动物,最后又被自己员工偷盗回来进行二次贩卖,许连雅越想脊背越凉,“你还有同伙,消息都是从你这里出去的。”   周启军的腿忽然抽搐一下,脑袋后仰,如溺水之人张嘴竭力呼喊,却只发出喘气之声。他不断蹬腿,脚后跟敲打地板。   “他……他怎么了?”许连雅向姜扬投去询问的眼光,后者却死死盯着那条像搁浅到河岸垂死乱蹦的鱼,像没听到。   周启军挣扎着站起,但失败了,他跪行到桌前,去咬抽屉的把手,却不断滑开,抽屉纹丝不动。   他要的东西在抽屉里。   他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全然不似刚才恶言相向的小偷,而像一具垂死的肉体。   “给我……给我……求你……解药……”   他看向的是姜扬,只因他离他近。   许连雅还没喊他,姜扬便如鬼魅一般走过去,拉开了抽屉。   里面塞着一个插着两根管子的矿泉水瓶,瓶里残留水渍;一张锡纸,有明显烧灼痕迹;一个半个巴掌大的封口袋,装着碎冰似的东西。   姜扬的神色变了,像黎明的路灯忽然暗了下来。   “阿洋……”许连雅喊了一声。   周启军如碰见救命稻草,拼命地往抽屉里凑。   “给我……”   姜扬咽了口口水,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抖了起来。   “阿洋——”许连雅提高声。   姜扬身子震了一下,如梦初醒地回头,无意识的发出一声:“……嗯?”   他的目光飘乎乎的,没了那种让人安定的力量,她仿佛看见挨了当头一棒的饿狼,懵然而贪婪。    第19章 第十八章   姜扬没回答她,砰地一下关上了抽屉,将心头恶魔关在里面,拖着周启军往浴室去。   周启军还在呻/吟,姜扬全然不理,抓过花洒,拧开龙头就往他身上洒。水是冷水,冲他身上也见不得冷静下多少。   周启军想嚎啕,又没力气,发出的声音像要溺死的人。   姜扬出了汗,也不知是否热的,后脖子一片微湿。他掬起一捧水抹了把脸,盯着地上缩成一团的人,“从谁那里来的?”   他问的是那一小袋东西。   周启军体内那波浪潮还没褪去,缚手缚脚像条蛆,绞动着要往墙上磕,样子难受极了。姜扬暗叹一口气,知道他已然失去反抗力气,关了水边解开他的绳子边说:“我给你松开,你别到处乱撞。”   周启军怕冷地缩手缩脚,猛地发抖,乱蹬脚。   许连雅一直在门口,多少看出了端倪,以前因为她爸的原因,她多关注了一些,头一次亲身接触,还是有些发懵。   许连雅压下对姜扬的好奇与怀疑,咬了咬唇问:“他这样会持续多久?”   姜扬回头,“难说,看种类和吸食历史,吸得越多发作越频繁。”   许连雅头痛地扶额,抱着胳膊说:“我进屋等着,等他过了你喊我。”   姜扬猜透了她心思,“你要劝他自首?”   许连雅语气烦躁,“不然怎么办,看着人来把他带走吗。”   姜扬:“……”   “对不起,”她马上注意到了,试图扑灭心火,“不是针对你。”   姜扬应了一声,“你把猫也带出去吧。”   她点头,又探了探两只猫的心跳,确认安稳后,小心地提着猫包回小房间里。   周启军的戒断症状终于有所缓解,姜扬顾不上喊许连雅,看着他慢慢扶着墙角坐起,“清醒了?”   周启军擦了擦脸上不知是什么液体,只盯着自己的膝盖。   “我问你,抽屉里的那些东西哪里来的?”   周启军像第一次见他,看了一眼,又垂下头。   姜扬轻脚踹他脚上,“说话。”   “……”   姜扬蹲到地上,揪起他的头发,盯着他的眼睛,“胡琴你认不认识?”   没反应。   “对面村开发廊的女的。”   他眼皮跳了跳,飞快地眨眨眼。   还是道行太浅。姜扬松开了他,眼前光线变暗,许连雅站到了他背后。   姜扬示意她来问,许连雅开口,一如既往地直接,“给你两条路,你自己打电话,或者我来打。”   周启军又抹了抹脸,也不知是不是眼泪。   “我打……”   “好,”许连雅说,“我给你找人。”   周启军露出迷惑的眼神,许连雅也不打算解释,从通讯录里拨下一个人的号码。   许连雅独立开店几年,人脉扩展到派出所也不足为奇。姜扬没有多问。   许连雅没一会便放下手机,姜扬便问:“打不通?”   “关机。”她咬了咬唇。   姜扬略一合计,说:“我给你找个。”   “?”   “你等等。”   姜扬将他重新绑上,拉上浴室门,又在外面卡上一根撑衣杆。他掏出手机要走回房间,那样子显然不想让人听,许连雅便没跟上,反而替他带上阳台的门。   姜扬打的是沈冰溪的私人号码。   “喂,是我。”   “阿扬,怎么了?”沈冰溪似乎在那边打了一个哈欠。   “没上班?”   沈冰溪咕哝,“刚守了一夜回来,困死老娘了。”   姜扬没跟她扯皮,“你有空没,有空过来帮我一下。”   沈冰溪问他什么事,姜扬简要说了。   “总之,猫是她前员工偷的,而且这个前员工还‘溜冰’。”沈冰溪确认道,“你想尽量不让你‘朋友’蹚浑水,不想给她的店造成太多负面影响。”   姜扬“嗯”了一声,一直望着玻璃门外许连雅的背影。   沈冰溪骂了一句,“不要蹚浑水的人是你!”她声音锐利,“我不管你的小女朋友怎么样,阿扬,你给我离那些东西远点!”   姜扬:“……”   “我在外地,顺利的话大后天回去。”沈冰溪飞快地说,“郭跃在城里,他可以帮你。”   提到这个名字,姜扬火了,冷笑:“你让我打电话叫他帮忙?”   “……不,”沈冰溪语调转柔,歉然又安慰地说,“阿扬,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来打,我来喊他。”   “你面子倒挺大。”   沈冰溪忽略他的嘲讽,说:“不止她,你也不能掺和到里面。老大一直不让你回来,就是怕你太早接触这些东西,这事不能让他知道。我让郭跃想想办法,你的事他一定会帮的……”   姜扬慢慢走到书桌边,又拉开那个抽屉,甚至拨了拨里面的东西,刚才没注意,原来锡纸下面还盖着一小袋,东西只剩指甲盖大小。他挑战极限般死死盯着,“你们不就是怕我会控制不住么。”   “我们当然怕,但是这跟你的意志力强弱没有关系,我们是关心你。”沈冰溪显露长姐的样子,“你还记得队里的老宋么,他现在在哪里。”   “……”姜扬默然。   “他出事的时候年龄比你大多了,这么多年磨砺下来意志力也不会比你的差吧。”   沈冰溪提的老宋当初因公染毒离职了,脱毒后给警方当线人又不幸陷入恶性循环,最后走上相反的路,被当初的同事铐上手铐。   “老大心疼你,当初把事情瞒下来只有我们六个人知道,还给你开了带病申请。阿扬,小路危险,我们离远一点走大路可以么?如果这次或者以后走错了,老大的苦心就白费了……”   戳到这根父亲地位一般的软肋,姜扬不耐烦地又合上抽屉,无奈地说:“知道了。”   沈冰溪问了地址又叮嘱几句,便挂了电话。   没多久,郭跃来了短信,告诉他半小时后到。姜扬没回复,直接删除。   他把手机兜好,推门而出,“在路上了。”   “熟人么?”   姜扬略一犹豫,含糊点头。   *   半小时后,敲门声准时传来。咚咚咚三下,富有节奏感,接着又是三下。从猫眼看,门外无人。   姜扬回了两下,拉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国字脸的男人。   没人寒暄,算起来也快大半年没见面,互相的眼神里剑拔弩张起来。   “人在哪?”郭跃开门见山。   “厕所。”姜扬朝里示意一下。   郭跃路过许连雅,象征性点了下头。与姜扬相比,他壮实许多,一件灰色短袖衫硬被撑出肌肉感。   “等下。”许连雅突然出声。   郭跃和姜扬都停下回头。   “证件。”她说。   郭跃目光在许连雅和姜扬身上来回,姜扬只发出呵的一声。   “防范意识挺高。”郭跃边说边掏出证件,让她看一眼,许连雅却顺手拿过,手指抚摸外部的压痕,里面的警徽和内卡,颜色、质地和手感跟记忆中的重合,才还回去。   郭跃反问:“是真的吧?”   许连雅点点头。   郭跃试了试水管的结实程度,把周启军铐在上面。   “聊聊?”话是对姜扬说的。   许连雅闻言,说:“我下楼透透气。”   姜扬点头,郭跃也并不反对。   “两只猫快醒了,最好早点把他们送回主人身边。”   “我同事一会就来。”回的是郭跃。   她没再说什么,最后看了姜扬一眼,转身离开。   郭跃关上两层门,又大开水龙头,水流声和门一起将声音隔开。   郭跃递过烟盒,姜扬说:“不抽。”   郭跃愣了一下,“一起戒了?”   姜扬:“……”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郭跃尴尬地收起烟盒,说:“日子过得不错啊,女朋友挺漂亮。”   姜扬乜斜地看他,“哪有你风光啊,郭副队。”   姜扬吊儿郎当的语气刺激到郭跃,尤其那一声“副队”,从他升职那一刻起,不少人在背后议论,如果姜扬还在,就轮不到他郭跃了。   郭跃忽然一把就要揪起姜扬的衣领,姜扬敏捷地闪身避开。   “你要不服气,你自己来拿回去。”   “我服气,”姜扬一拳挥出,同样落空,“我服气你**!”   姜扬反抗,郭跃反倒兴奋起来,心头总是隐隐害怕对手妥协的。   姜扬狠狠瞪着他,像狼和狮子狭路相逢。   “不服气就来,”郭跃说,“泰三回广东了,你不是说要替梁正卸了他一条腿么,人就回来了,你修车修够了么。”   “你怎么知道?”姜扬一愣。   “你没看报纸么?我们七夕那天刚在荔花村一个废弃的酱油厂端掉一个窝点,有人看见过泰三,不过最后他逃了。”   “……”姜扬如若看过,会发现自己从“警方人员”变成那个举报的“群众”。   “隔太久业务不熟悉听不懂——”   郭跃还没说完,腹部吃了意外的一拳,他弓下腰,却没有还手。   “少他妈废话!”姜扬说,“我就问你一句,如果当初换成你,你会不会像我这样?”姜扬提起他衣领,“老实回答。”   “不会。” 郭跃慢慢地掰开他的手。   意料之外又干脆的答案,摇撼着姜扬,他的坚持似乎飘摇起来。   “我不会为了保全战友去吸毒,”郭跃正色道,“我宁愿去死,跟他们拼个同归于尽。”   “……”姜扬退了两步,仿佛要拆穿他羸弱的辩白,然而郭跃常年严肃的脸营造出一种无声的威严,好似字字属实,句句表心。   “妈的!”姜扬骂,“要死你自己死,别拖上我,老子老婆孩子都没呢。”   郭跃的手机铃声提醒他同事已到楼下。   姜扬拉开门,最后说:“对了,刚才那拳是替水姐打的,因为你眼瞎。”   郭跃:“……”   姜扬从楼梯三级做一步下楼,跟两个穿制服的警察擦肩而过。   许连雅等在门外,姜扬过去拉她的手,“我们走,让他收拾。”   她多少猜到路数,没有细问。   作者有话要说:   改个数字,原来“只有我们【五】个人知道”改成“六个”,数漏了……    第20章 第十九章   姜扬几乎是拖着许连雅出了巷子,她一声不吭,竭尽力气大步跟着。她能感觉到他心情不好,像是刚从狂怒边缘把自己拽回来。   “阿洋……”许连雅试探地叫了一声,他没回答,她又喊大声了点,“阿洋!”   姜扬终于停下来,许连雅盯着他问:“你怎么了?”   “没事。”姜扬说,“你先回店里吧,晚点他们应该会找你问话,不用担心,大概就调查一下那个人的工作情况,如实回答就好。”   “你去哪?”   “我?”姜扬显然一时无头绪,“我去梁正那里。”   他表情不见和缓,估计是从他这里问不出一个所以然。许连雅只应了声“好”,便开着车回店里。   回到店里已经三点过,夏玥焦急地迎上来,问:“怎么样?”   整件事脉络清晰,无非她的员工是偷猫贼兼瘾君子,为了毒资行窃,可姜扬掺和进来又被独立排除出去,事情便疑云重重起来。   “没找到人。”许连雅只好先撒谎,“晚点再联系看看吧。”   夏玥除了又提供几样猜测,也没有别的办法,恰逢客人上门,两人便又忙开了。   除了这件事,许连雅还得琢磨少了一个男员工,她和夏玥两个女人该怎么排班。   没多久雷毅回复她电话,说刚才在外边,问她有什么事。   这通电话已经迟了一个多小时,许连雅说:“也没什么事,就问问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吃个饭,也快七月十四了——或者我过去也可以。”她再次撒谎。   也许雷毅在看日历,片刻后才笑着说:“应该可以吧。突然打电话来我还以为有什么喜事呢。”   “能有什么,”许连雅自嘲,“就是久不见你了。”   雷毅说:“行,我那天尽量休假,跟我女儿吃一顿团圆饭。”   雷毅无形中给了她力量和依靠,许连雅心情平复了许多。独立的背后是源源不断的支持,父亲是她在这座异乡城市的羁绊,即使她搞砸了,仍有他帮忙收拾残局,但为了少给他添麻烦,她会尽力做好。   *   入夜后,夏玥先下了班,许连雅瞅着没有住院病号和客人,也打算早些关门。   这么想着,门口来了两个人,往店里张望着。一个是穿了淡蓝制服的年轻警察,另外一个便是那郭跃。   许连雅从柜台后出来,问:“什么事?”   小警察给她出示了证件,事务性地说找她了解一下周启军的情况。   郭跃绷着一张脸,与时常笑意盎然的姜扬全然相反。   小警察问的都是周启军的信息和平常表现,问题简单,让人感觉并不是什么大案,许连雅配合地一一作答。但她没被问到下午去了哪里,仿佛他们不认为现场和她有关,只当她现在才知道周启被抓了。   小警察问完,郭跃让他外边等着,他有几句话要问。小警察并不介意地出外面抽烟了。   “你是阿扬的女朋友?”   下午他和姜扬剑拔弩张,这会却叫了“阿扬”,真是莫名又意外的亲昵。   许连雅说:“什么事?”   郭跃料到她不会好好承认,只当她默认了,“你们交往多久了?”   许连雅反感陌生人这样的刺探,问:“与小周的案子有关?”   “不,”郭跃说,“只是想知道你对他了解多少。”   许连雅不喜他的弯弯道道,“如果跟案子没关,那你请回吧。”   “因为我对他不客气,你对我也有敌意。”   “我不清楚你们的关系,就算你们有过节,也与我无关,更不会因为他迁怒你。”许连雅说,“我准备关门了。”   郭跃的眼神变了,怀疑中夹杂了一丝欣赏,“那我直接问了,今天下午在周启军家,他有没有曾经单独呆在卧室里头?”   许连雅回想着,答案是肯定的,那会他在卧室打电话,她特意给带上的阳台门。   仿佛干脆作答会吃亏,她说:“你在怀疑他。”   郭跃带了点威慑般说:“你知道他以前是干什么的吗?”   “警察总不会和小偷是好朋友。”   郭跃石头一样的脸终于崩裂出一丝笑,却极为的讽刺,“你挺信任他。”   “你和他相比,我当然选择相信他。”   郭跃也不气,兀自说:“那间卧室可能丢了一点东西。”   许连雅一下子噤声,也是下一秒便想到那是什么。   姜扬看到那东西时候的眼神,给她的撼动仿佛余震还在。   在许连雅的走神中,郭跃又说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他便离开了店里。   *   刚才审周启军,郭跃把东西重量报了一下,跟他确认数量。大部分情况下这些人也只对此有个模糊概念,偏生周启军因为职业关系,平常对重量敏感,又因为买不起太多,每次过完瘾后都要称一称,看还剩多少,一指甲盖的也不放过(这是后来郭跃套出来的)。   周启军听到数字时愣了一下,郭跃敏锐地捕捉到了,说:“少了?”   周启军舔了舔嘴唇,郭跃意识到问题,唬他:“少一点多一点,以后待遇可不一样。”   周启军立马机灵了,说:“是这个数了!”   郭跃最后还是给他科普了,像他这样只吸不贩的,是送去强戒,量刑按盗窃数额。   郭跃出了许连雅的店,立马给姜扬打电话——占线!   他低骂了一声,又打给梁正,“是我,郭跃,阿扬跟你在一起吗?”   梁正与郭跃不亲近,实际上也没见他和谁比较近,除了经常黏着他的沈冰溪。郭跃兴师问罪般的语气让梁正听了来气,说:“什么事?”   “他呢?”   梁正看了一眼正在报刊亭外接电话的姜扬,说:“在这。”   “他下午有没有一直和你在一起?”   “是。”梁正应付式地说。   “让他接电话。”   “他在打电话。”   郭跃沉默了半晌,吩咐:“你盯着他点,我过去找你们。”也不管梁正是否同意,先掐了电话。   梁正盯着返回主页面的手机,心头暗骂。   姜扬倚着护栏和许连雅通电话,那头声音急切,但让他无解。   “你在哪里?”   姜扬说:“怎么啦?”   “你现在来我家好么?”   七夕从海边回来后,两人关系似乎进入一个新阶段,对于这样的请求姜扬没有多想,说:“可以啊。”   “现在就来。”   他笑起来,“那么等不及啊。”   “我想见你。”   他完全失去了抵抗力,说:“马上。”   他小心地把手机塞进裤袋,回到报刊亭朝梁正说:“我出去一会。”   梁正说:“郭跃找你。”   姜扬左右看了看,“哪?”   “让你等着,他马上过来。”   姜扬不屑地嗤声,“我现在又不归他管。”   还没见面两人又互相攻击起来,梁正暗叹,说:“话我帮你传达到了。”   姜扬随意一扬手,表示已听见,坐上自己的小摩托,突突走了。   *   姜扬把小摩托停在一楼的停车场,正巧有人出来,他进了楼里,赶上从负一层上来的电梯。   电梯里只有一个男人,衣着考究,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捧一束白色百合。   姜扬正想按楼层,手到半路发现只亮了一个“27”,他收回手,退后几步靠墙角站着。   这两个分居两侧的男人也仿佛站在路人印象的两个极端:一个是路边随处可见的糙汉子,他可以是两手乌黑的修车工,可以是晒得黝黑油亮的快递员,也可以是从长途货车上下来的疲惫司机;一个身上甚至透着淡淡的男士香水味,腕上手表衬得起质地优良的衬衫、熨烫平整的西裤和锃光瓦亮的皮鞋,这种人只能套进一种角色里——精英。   中途没人上来,电梯很快到了27楼。男人抬脚先出了电梯,姜扬跟上。   除了电梯间,男人往左边走廊走,那也是姜扬的目的地,许连雅家在尽头。   走廊空荡荡,两旁门户紧锁,男人和姜扬一前一后走着,楼道灯随着脚步声次第亮起,那一声声也似乎踏在姜扬心头,回声更大。   一个印象飞入他脑海,他似乎在许连雅家见到过白色的百合。   姜扬渐渐放慢脚步,与男人隔开了一户人家的距离。男人停在许连雅门口,正了正衣领,眼神有意无意往他这边扫了一下,并不着急按门铃。   姜扬先按下他眼前这家的门铃,并祈祷着最好没人在家。   可惜事与愿违,里面木门拉开了,是个陌生女人,警惕地隔着防盗门问:“你找谁?”   姜扬借着屋里的光瞄到了木门上的门牌号2705,刚才关着门被防盗门挡着看不清。   他故作惊讶,问:“这里不是2715吗?”   女人果然说:“你找错了,这里是05,15在另外一边。”   姜扬说了抱歉。   许连雅家门前的男人似乎看足了戏,才按响门铃。   姜扬头也不回,往电梯间走去。   *   许连雅听到门铃声,几乎从沙发上蹦起来。走得太急,她不小心磕到茶几上,小腿麻了一下。   她没看猫眼,直接拉开了木门,外面一抹白色挤进眼帘,她险些反应不过来。   嘴边那句“你来了”硬生生被拗成了“是你啊”。   何津特意往空无一人的走廊看了一眼,说:“难道还有别人?”   许连雅推开了防盗门,有气无力,“什么事?”   她脑子里很乱,郭跃的话还没消化完,又卡进了一个不速之客。她和何津有一小段时间没见,几乎忘了上次的不愉快。   何津进了屋里,把花递给她,许连雅只是抱着,没有立即放下。   “好像不欢迎我。”   “没……”嘴上这么硬着,她却看了手机,和姜扬通话已经四十分钟过去,他就是走着来,现在也该坐在沙发上喝茶了。   “我来接爵爷回去。”   “好。”   不用她说,爵爷已经热情地摇尾巴了,对比许连雅平日对它的照顾,它的举动简直没心没肺。小瘸——不对,是喜鹊——那只猫依然躲起来,它跟何津也不熟,这般骄傲倒是让主人觉得贴心。   许连雅终于想起把花放下,却只是往桌上随意一搁,说:“以后不用那么破费了吧。”   何津望着她躲闪的眼,“你不喜欢?”   也不知问的是究竟不喜欢花,还是不喜欢他送花这件事。   许连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说:“还有事么,没有事我先出门了。”   她抓过了饭桌上的钥匙,就算他的过去与她无关,她也想弄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开店几年许连雅一路摸爬滚打,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她看人虽不敢说透彻,但好歹能分辨出大致的气质与路数。唯独姜扬,今天之前她敢确信自己的直觉与判断,感知出一个模糊的轮廓,现在却不能了。   他看那些东西的眼神陌生得另她生畏,郭跃的处理和话语更加重了这层疑云。   许连雅要走,何津拽住她胳膊,语气森寒,“你去找谁?”   她懒得说谎,“爵爷的东西在它的窝旁边,你自己收拾一下吧。一会记得带上门。”   她甩开何津的手,几乎是冲了出去。   许连雅走得太不顾一切,一路上没注意何津的奥迪紧紧跟着她的雪佛兰。    第21章 第二十章   姜扬坐上小摩托,呆了一会才点起火。   他为什么要走开,究竟是觉得麻烦,还是打心里认为与那个男人不可抗争。他很快否定后者,没有争过就认输可不是他的风格。即使这样为自己开脱,心里头沉甸甸的感觉仍是无法忽略。   姜扬回了住的地方,时间太早,梁正还没收摊,他不知道一个人回来做什么。   可当他停好车时,才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   屋角走出一个壮硕的身影,直直逼到姜扬面前。   姜扬正给车罩上防雨罩,眼角余光捕捉到那人,手上停了一下,慢吞吞地捣腾起来。   旁边的人呼吸变重,似乎憋着一股火。   姜扬才发现他似的,直起腰杆,吊起眼角说:“干嘛?”那模样跟被警察逮到的小偷惯犯差不离。   “换个地方说话。”郭跃下巴指了指小巷深处,那里有一片开发一半的地,地基已打好,可能资金问题项目阻塞了,如今荒草丛生,加之路灯光照不进,晚上鲜有人靠近。   姜扬最后泄愤似的扯了一下防雨罩,不情不愿地跟郭跃走。   进了荒地,郭跃转身站定,逼视着他,“下午的事打点得差不多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就这事?”   “周启军的东西少了一些。”   “嗯?”并不好奇的语气。   “你知道在说什么!”   姜扬冷笑着退开一步,“你怀疑我拿了。”   郭跃不吭声。   “证据呢?”姜扬说,“怎么证明少了?怎么证明我拿了?”   “我有我的判断!”   “那就是没证据。”   “不走法律程序,不需要证据。”郭跃低吼,“我只问你,你到底有没有拿?”   姜扬摊手,耸耸肩膀半张开双臂,明摆着让他检查。   郭跃也不客气,将他上上下下能藏东西的地方摸了一遍,甚至撕下他膝盖上的一个风湿贴——他们有一次共同出任务,他就是把样品粘在风湿贴里,带去给对方验货——姜扬随着他粗鲁的动作嘴角轻轻抽了一下。   “搜仔细点,”姜扬说,“要不鞋子也脱下来给你瞧瞧?”   都是徒劳,一个下午足够时间让他藏匿,或者消化。   郭跃不甘心地收回手,脸色晦暗,“你别自寻死路。你知道那玩意的厉害,复吸率有多高你应该比我清楚!”   姜扬吸了吸鼻子,发出不屑的声音,又懒懒散散地理理被翻皱的衣服,两手握拳往他眼皮底下一伸,挑衅道:“话说到这个地步你也别废话,喏,铐上——你把我铐上拉回队里验验尿!来啊,你他妈不是怀疑我吗——”   郭跃憋了一股气,忽然低吼一声,一拳挥出砸在他脸上。这一下郭跃不留余力,姜扬没料到他会出手,避之不及,身子晃了晃,嘴里血腥味弥漫。   “操他妈——”姜扬吐了一口带血沫的口水,往郭跃小腹踹去,却被他轻易闪开。   姜扬偏瘦,胜在灵活,他猱身而上,逼着郭跃频频后退,忽地扳住郭跃肩膀,偏身越过他,腿上往后狠狠一甩,绊在郭跃小腿上——一记大外割让郭跃轰然倒地,姜扬膝盖压着他,怒道:“别当我离队了就是废物,弄死你屁都不用放一个。”   郭跃认命似的没有反抗,仰视着起身走进灯光里的姜扬,不死心地吼一句:“你最好别死那么早,留着点力气回来整我。”   郭跃没跟上来,他独自回到租房,有种被放逐的感受。他半躺在沙发,盯着灰白的天花板,小蠓虫正绕着日光管打转。   郭跃会怀疑他,是他的污点冲淡了战友的信赖,还是单纯的担忧,姜扬一时迷失了。   许久,他掏出手机,掰开电池后盖——里面飘落一个小袋子,薄如卡片,装着一小片白色粉剂。   姜扬拈起它在灯光底下看,细碎的一粒粒带着透明色,跟碾碎的冰糖一般。   他已经带着一个下午了,却是头一次这么仔细看它。和梁正呆一起,他几乎没有机会接触。   他们怕他控制不住,可他不也忍了那么久。他自嘲着。   问他有没有忘记那时的感受,当然没有。一半是悔恨一半是飘然,他仿佛一块烧红的铁,两种极端的心情捶打着他,铁块在未锻造完成时入了水,嘶啦一声冒出白烟,定型成狰狞的形状。   问他想不想再试一次,抛开身份和良知,那是一种不可忽视的极致兴奋,恍如一场如约而至的高/潮,哪怕褪去之后是无尽的空虚和羸弱。   姜扬喉结滚了滚,吞咽的声音异常响亮。   淫靡的意象纷至沓来,烟雾般迷惑他,浪潮般推挤他,烈火般烧灼他。   坠入幻想的漩涡里,他甚至出现短暂的耳鸣。   姜扬像上了发条一样猛然起身,甩开手里的东西,而袋子却未离远,蝴蝶般伏落在茶几上。他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薄汗,烦躁地捋着留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浅浅的美人尖。他在空荡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一张张熟悉的脸不断浮现眼前。   先是一张黝黑苍老的脸,嘴巴一动,脸上皱纹更密了,“你记着之前我说过的,等你稳定了,我一定让你回来。”   接着是沈冰溪的,她说:“阿扬,如果这次或者以后走错了,老大的苦心就白费了……”   然后是梁正,“你又何必,凭你那本事在哪混不出头。”   郭跃骂:“你最好别死那么早,留着点力气回来整我。”   甚至许久没见面的母亲也来了,“阿扬,我不反对你报警校,但你爸爸是怎么没的,你自己的以后应该要自己想清楚。”   姜扬脑子如台风过境后的小渔村,一片狼藉。   风平浪静时,眼前出现一张年轻女人的脸,鼻子两侧有淡淡的雀斑,她没有说话,而是轻轻笑了。   姜扬的心一时平静下来。他不知道怎么会想到了许连雅,她站在他的分水岭这一边,和过去毫无瓜葛,甚至见证了一个平凡而干净的他。   许连雅的影像渐渐缩小,因为她转身走了,走到一个英俊的男人身边,接过他手里的百合,低头嗅了嗅。   他胸口发堵,分不清实质还是幻想的疼痛,急切需要一个发泄口。手指深深插/进头发,心有猛虎在撕咬仅剩的理智,他的目光又落回那片白色袋子上。   他需要一只打火机,一个空瓶和两根吸管。火苗烧热粉末,腾起的白烟沿吸管进入瓶子,滤水之后沁入心肺,每个毛孔都会扩大愉悦的感受,灵魂也会飘起来。   他在屋里翻找,拉开每一个抽屉,也没有找到打火机的影子,才想起自己是戒了烟的。而厨房狭小,用煤气不安全,配的是电磁炉——他的屋子里找不出一丝明火。   他迫切需要一只打火机。   这般想着,他猛地拉开了门,险些撞上门外的人。   姜扬刹住车,如挨了当头一棒,瞬间醒了几分。   “你怎么来了?”声音森寒。   许连雅一只手还保持要敲门的姿势,闻言慢慢垂下,似被他吓到,“你怎么没来?”   姜扬守着门,冷淡地说:“你有客人,我就不去了。”   许连雅一惊,“你来过了?”   姜扬默然。   “我事先也不知道他来,是突然来把狗狗带回去的。”她试着解释。   “他的狗。”   “……”她试着转移话题,“你嘴巴怎么了?”   刚才挨了一拳,现在嘴角已是淤青。   姜扬浑不在意地扯扯嘴角,“没什么。”   隔壁传来动静,有人出门丢垃圾,顺便扫了他们一眼。   许连雅说:“能让我进去说么?”   “有什么话在这里说。”   姜扬挤出了门外,手背在身后要把门拉上,许连雅眼疾手快,拿手去垫了一下——   门还是撞上来,把她手背夹破了皮,又弹开了。   许连雅忍痛收回手,麻木地背在身后,闪身钻进屋里。   姜扬全看在眼里,却一言不发,只嘴唇颤了颤,似乎把话咽下,认为那是她该受的惩罚。   很快,许连雅忽略了手上的痛,目光捕捉到茶几上的东西。   “……江洋,这是什么……”许连雅捡起那张袋子,举到他眼前,“你哪来的……”这么问着,她却不再需要答案。   从她把手塞进门缝间那一刻,他就该知道,瞒不住了的。   过去,他做了错事,但那时身在狼窝,没人认为那是错事,反而是对“事业”的认同,他所遭受的仅是自己良心的鞭笞。   回来之后,他向真正的同伴忏悔,洗心革面后他已能坦然接受同伴善意的担忧和关心。   而现在,他徘徊在黑白边缘,大半的身躯已被黑暗吞噬,有人在边上看着他堕落,他仿佛在光天化日之下被逮了现行的小偷,丑陋的一面赤条条地展露在她眼里。   姜扬伸手要夺回来,许连雅立马藏到身后,死死攥进手里,离他远了一步。   “还给我!”他命令,却没有来抢。   她直视着他,“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要拿玩意没用!听话,给回我——”   “你回答我!”她声音忽然尖锐起来,姜扬接触过的她虽然偶有冷淡,到底大多数时候温和如水,这样的歇斯底里让他也愣了一下。   也仅是一下,他欺身上前,把她手里的东西硬生生抢了回来。   “我没吸!” 或者说,差点复吸了更合适。   姜扬又一把将之甩在茶几上,袋子太薄,全然没体现他的怒气,悠悠然下落,事不关己似的。   “没有你拿来做什么……”她声音又恢复平常的调子,带着淡淡的疏离。   就算没吸,偷拿也是错。   “我……”姜扬语塞,如实回答挑战自己耐力么,多么可笑的答案,他无疑快要屈服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那你跟我说说到底是什么样子。”   “……”姜扬咬了咬唇,拼命抑制那段回忆,“我现在不想说……”   许连雅垂下眼,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姜扬心里骂,你明白个屁。   她从包里掏出一支笔和一沓黄色便条纸,握笔时右手还在抖,字歪歪扭扭。写完她撕下一张递过来,上书:邹医生,137********。   姜扬看也没看,“干什么?”   许连雅把便条纸放到茶几,边收好笔边说:“我认识的一个医生,你有需要可以找她。”   话毕,她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要走。   她并没有哭,也没有显露出恐惧,有的大概只是失望。   姜扬受不了这样的眼神,把她拽回来,“许连雅,我说了我没吸毒!” 更不需要什么医生!   她没反驳,只是挣开他的手。   他宁愿她像刚才那样质疑他,说明她还没放弃他。   他双手揽住她,想亲吻她。他的拥抱比往常霸道,她拼命挣扎,却拗不过男人的蛮力。姜扬亲上她的嘴角,湿漉漉的吻不满足于表面的徘徊,他想撬开紧锁的唇,许连雅死死抵抗。他窝火了,松懈了一下,想要骂她,许连雅瞅准这一空隙,先发制人——   啪的一声脆响,一个巴掌扇到他脸上。   姜扬摸着辣疼的脸,错愕地盯着她。许连雅红了眼,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难过,整个人在哆嗦。   姜扬被扇醒了,火也被扇了起来。从小到大他跟人打架,不管怎么处于下风,脸上这张皮都护得好好的,别人碰也碰不得一下。   姜扬冷笑,笑得她发瘆,“打得好啊。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现在才想起来怕了?”   许连雅擦了擦嘴,在他看来那都是厌嫌。   “你也该找个医生看一下,”姜扬说,“查查淋艾梅什么的,戴套也不是百分百保险。”   许连雅瞪大了眼,眼底闪过不易觉察的恐惧。   姜扬得逞,笑意爬上嘴角,他把门打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许连雅低着头出了门,一个黄色的小纸团跟着滚到脚边。她脚步稍顿,没有等电梯,从楼梯间走下了楼。   许连雅恍恍惚惚凭着印象走出巷子,却撞进一个怀抱里,男人的香水味有点熟悉。   “你不该来这样的地方,治安太乱了。”何津虚虚地圈住她,在她头顶说道。   许连雅听之任之,木桩一样任他抱着。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街头霓虹灯模糊成一团又一团影子,胎噪声和人声渐变成尖长的耳鸣。   许连雅轻轻从何津怀里挣开,“回去吧。”她目光找到红色的雪佛兰。   何津跟着她走,许连雅很感激他没有追问。   她要拉开驾驶室的门,何津拦住了,“你这样子怎么开车,”说着取过她手里的钥匙,“我送你回去。”   许连雅半晌反应过来,“你刚才怎么过来的?”   何津无奈地给了她一个“你终于关心起我来”的眼神,“不用担心,一会我回来开回去。”   她弄明白了,“我自己开吧。”   许连雅伸到半路的手落空了,何津晃了晃钥匙,拉开了车门,“上车吧。”话到此处已显出惯有的控制欲。   “……”许连雅只好上了副驾座。   一路无话。许连雅胳膊肘搭在窗沿,空气开了内循环,她觉得闷,降下了车窗,尘土和汽车尾气混杂的味道也好不到哪儿去,好在还有风。   许连雅不由想起跟姜扬出海那个夜晚,他们也是同乘这辆车。   这般相较之下,心头腾起一股无能为力的烦躁。   何津把车开进地库。见他要跟着上楼,许连雅说:“我自己上去好了。”   “我把爵爷带回去。”   四目相交,许连雅又迅速撇开眼,“好。”   回到家里,许连雅默默收拾爵爷的行李,狗粮、罐头、洗浴用品、玩具……一样一样装进箱子,仿佛要送孩子上夏令营的母亲。   她最后捧起它的脑袋,揉了揉,“有空回来玩。”   何津略有幽怨,“我来了那么多回,也从来没听到你这样和我说。我的待遇还不如一条狗啊。”   许连雅嘴角轻扯,这是何津今晚看到的第一个笑,却满是无奈,也不是因为他。   她没搭腔,气氛多少有点尴尬。但何津心情出奇地好,笑说:“这段时间麻烦你了。”   “以后对它好点就行。”   何津没料到她这般不客气,只好转移话题,“周末我同事他们去巽寮湾,那边人比较少,也清净,适合散心。你也一块来吧。”   这建议没溜进她脑海就出来了,“再看看吧。”   他忽然把手盖在她发顶,怜爱地抚了抚,“来玩玩牌,游游泳,心情很快会明朗。自己一个人呆着很容易胡思乱想,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绕晕了。”   沉默许久,许连雅开口,“可能不行……”   何津脸色变了。   “我店里出了点事,这段时间可能闲不下来了。”   “店里怎么了?”   许连雅掩饰地说:“小周辞职了,店里只有我和夏玥两个人。”   何津意识到问题,“那夜班怎么办?谁留下?”   这正是让许连雅困扰的问题,她焦躁地说:“先别问好吗,你让我自己想一想,我现在一点头绪也没有……”   话毕才反应过来她说了跟姜扬相似的话——“我现在不想说”——在他看来她也是逼着自己了吧。   何津:“……”   许连雅把打包好的纸箱塞给他,又嘱咐了几句,当他没养过狗似的。   “……小雅,有需要的地方就出声,出门在外的你一个女孩子也不容易。”何津只好牵着爵爷出门。   许连雅简简单单地嗯一声,看着他走远了,才合上门。   *   姜扬下楼来,已经没了许连雅的影子,巷子口也见不到那辆红色的雪佛兰。   他不是来追她,只是单纯确认一个事实。   他沿着路灯的方向走,漫无目的,他越走越快,直到跑了起来,噪声在耳边成了风的语言。   路人见怪不怪,当他是再寻常不过的夜跑者,只不过在闻到淡淡的酒味时心头好奇了一下,却没有注意他手里拿着的酒瓶。   汗流下来,却洗不掉他的羞耻;风刮过去,却吹不掉他的过去。   一滴汗沁入他的眼睛,两滴水滑了出来。   姜扬跑到一条桥上,手里酒瓶脱手,狠狠砸在栏杆边。   急速工业化而造就的污水河传来隐隐恶臭,嘲笑地回应他。   他靠着栏杆滑坐到地上,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桥上车来车往,即使有人注意到他,也大抵把他当成流浪汉。   脑袋放空没了时间概念,也不知过了多久,姜扬听到一阵区别与汽车胎躁的声音,却懒得抬起头。   一辆蓝色的三轮车慢慢驶近,最终停在他身边,司机张望好一会,确认左右无人,试探地叫:“……赵警官?”   车斗里的阿康也跟着主人汪了一声。   吉祥又喊了两声,阿康附和着,那人终于如梦初醒地扬起脑袋,两眼通红的样子吓了他一跳。   吉祥停车从车斗捞过拐杖,单腿蹦着下来,浓重的酒味扑鼻而来。   “怎么坐地上呢?”   姜扬抓了抓头发,“……累。”   “我送你回去?”   回哪去呢,姜扬脑子里溜了一下。   “赵警官?”   “……跟你说了别那样喊我。”   吉祥呵呵笑,“现在又没别人听到。”   “……我现在不是警察了。”   “你在我心中一直都是。”   “……”   吉祥不习惯这样一高一低跟他说话,估摸着要坐下,姜扬却挣扎着站了起来,默默爬上了三轮车车斗。   车斗意外地干净,只有一个装了一半水的2L矿泉水瓶,瓶口系了红绳,应该是吉祥喝的。   他刚坐下,阿康便凑过来舔了他一脸口水。   姜扬挡了他几次,阿康终于识趣地蹲到他旁边。   吉祥也开心地坐上车,放好拐杖,“坐稳了。”   才刚说完,三轮车开过连续几条减速带,尽管吉祥放慢了速度,他还是被震醒了几分。   吉祥说:“赵警官,你住哪里?”   吉祥对这个称呼有近乎崇拜的痴迷,姜扬懒得再纠正,说:“不回去。”   “……”吉祥琢磨了一会,说:“那我带你兜兜风。”   姜扬把瓶子当枕头躺下,车斗太短,他曲起了腿。   城市的夜空看不见星星,只有无尽的霓虹光。   吉祥说:“赵警官,说来也巧,我上一次也是在路边见到你啊。”   “是吗?”   “是啊,你好像也喝多了。那是我第一次在这边碰上你啊,跟你说了好多话,你终于记起我是谁。”   “唔……”姜扬有了点印象。   那会前女友与他分手,回了老家,他心情不好喝吐在路边。吉祥把他捡了回去,当时他还没有三轮车,撑着拐杖一拐一瘸地搀着他。   如今他比那时清醒,心情却不见得比当时轻松,也许是随年纪而来的冷静,让人更不易一醉解千愁了。   “当时离我第一次见到你有好几年了,真想不到还能再见到你,真的挺开心的。”提起这事,吉祥完全一副小孩子的兴奋语气。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才刚毕业出来。”姜扬思绪顺着他的话飘,“这都七八年了……”   吉祥趁着红灯停车,回头看了他一眼,“过了那么久,我都还没忘呢。”   “……”   姜扬也没忘,那算他第一次接触到那类人。   上头派他在攀枝花跟一条线,也是偶然,他路过一条巷子时脑袋被砸中了——是一颗包着啤酒盖的纸团,纸是烟盒包装纸,上写着“救命407”。   换成别人,可能看过便扔了,或者只是抬起头看看天,连纸团也不会打开。   姜扬初步推断是传销组织,一个人摸了上去。也是他初生牛犊,换成现在只觉鲁莽。   刚巧407 溜出一个男人,眼神鬼鬼祟祟,姜扬当场把他扣下,拖到角落逼问屋里还有几个人。   那人一张口,姜扬脸色登时变了。   他闻到一股浓浓的橡胶味,再细看时果然那人的嘴巴干燥得发白。   那人慌张得咿咿吖吖,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出租房门再次被打开,看样子是监管的发现人不见了。   姜扬赶不及通知同事,冲了上去。   ……   这伙人从云南普洱到四川攀枝花,三个运毒四个监管。这三个人:一个刚逃出去的,是聋哑人;一个排毒困难已身亡,智力有障碍;还有一个便是扔纸团给他的吉祥,缺了一条腿。这伙人利用一般人对残疾人的低警惕性进行人体运毒。有人是为了生计而下水,也有像吉祥一样被逼迫的。   姜扬破门而入时尸体内“货物”已被取出,正要进行肢解丢弃。他背上挨了一刀,才将四人制服。   屋内臭气冲天,桌上摆了许多香蕉,还有刚取出来的避孕套包裹的坨坨。   这是他第一次经历现场,比周遭环境更难磨灭记忆的,是吉祥瑟缩在角落里盯着他的眼神,像看到了救星,却残留着隐忧。   藏毒的人很痛苦,一路上不能进食,渴了只能抿口水。万一胃酸把避孕套腐蚀透,便只有死路一条。   到医院把东西安全排干净后,这个几乎是姜扬父辈的男人终于哭着笑了出来。   ……   也因为这一次的果敢,姜扬崭露头角,开始真正踏上这条路。   吉祥说:“赵警官,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好人,不是因为你是警察,是因为你本身就是个好人。不然也不会上去救我,是吧。”   车斗久无回应,吉祥停了车扭头,发现车斗里的男人不知几时睡着了,嘴巴微张,发出低沉的鼾声。阿康见到主人回头,嗷呜一声从姜扬身边站起,吉祥忙嘘声,压低声说:“小点声。”   阿康又乖乖卧下,吉祥重新发动车子,慢悠悠地往前走。   风变轻了,仿佛恋人柔软的手,安抚着沉睡的人,愿他能有好梦相伴。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姜扬睡到日头出来才醒,铁板太硬,硌得他浑身酸痛。他揉着脖子坐起来,发现身上盖了一条毯子。   “赵警官,你醒了。”   循声望去,姜扬看见吉祥端坐在那栋破楼门口的小凳上,阿康依旧陪在他身边。   姜扬从车斗跨下来,把毯子还给他。   他道了谢,离开前说:“你找不到我的话,有需要就去报刊亭找梁正。”   吉祥也不细问,挂着万年不变的憨笑,应了声好。   姜扬回到租房,把那袋东西和昨晚的酒瓶打包扔掉,又洗澡换了身衣服,才匆匆出门。   路程太远,他没骑小摩托,倒了两趟公车,才到了约定的小区。每个月他总会定时回来报到。   位于区医院附近的小区建于九十年代初,如今样式已显老旧,但绿化好,初入多为带小孩的老人。姜扬敲响一户人家的门,来开门的是一个比他母亲年轻十来岁的女人。   “大姐。”   平常叫沈冰溪“水姐”都是戏称,这回语气恭恭敬敬,是真正的前辈。   “来了。”女人温和地笑,把他让进屋里。   姜扬坐到布艺沙发最右的角落,那里可以睥睨整个客厅和门口,守卫般的位置。   他顺手抱过抱枕,歪斜地坐着,姿态放松。茶几上的烟灰缸积了七八个烟屁股,他细细看了,是中华的,而她是不抽的。   女人注意到他的眼神,从抽屉拿出一包开封过的软中华,说:“来一根?”   姜扬摇头。   女人笑,“不用顾忌我,我抽过的二手烟还少呀。”   “这个也戒了。”   女人说:“不用太压抑自己。”   姜扬说:“别人都劝戒,还没见过劝吸的。”   女人也不勉强,烟盒随意放茶几上,“干你们这行我就没见过几个不抽不喝的。”   “还嫌死得不够快。”   “要是活得不自在,活再久有什么劲。”女人在旁边的单人沙发落座,边倒茶边说,“不过啊,我们可不是为了‘自在’就去做伤天害理的事,这是大原则。”   姜扬给她一个了解又赞同的眼神。   “最近感觉怎样?”她终于切入正题,递给姜扬一杯茶。   姜扬来便是为了汇报这个。   “还算可以。”他撒谎。   女人不太相信的眼神,“昨晚没睡好?脸色差成这样。”   姜扬不自觉摸摸脸,含糊地说:“有点吧。”   女人觉察到他迂回的态度,换了一个轻松的话题,“谈女朋友了?”   姜扬却不轻松了,“……怎么会问这个。”   女人慈和地说:“那就是有了?”   沉默半晌,目光停留在烟灰缸上,姜扬如实交代:“刚分了。”   “哎,可惜了。”   “……你都不知道是很么样的人呢。”   “总归是你看上过的女孩子,不会差到哪儿去吧。”   姜扬无法反驳,“是挺好。”   “没事,”女人安慰他,“再找个更好的。”   姜扬勉强笑笑。   他许久没搭腔,女人也不逼他,默默等着。   “大姐。”姜扬把抱枕放到一边,手肘搭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像要倾吐秘密。   “嗯?”果然等到了,女人也认真注视他。   他在犹豫,昨晚的事要不要向她倾诉,毕竟她是陪伴他走完整个“洗涤”过程的人之一。   可这么一来,沈冰溪和郭跃的苦心都白费了。   “我……”他慢动作地搓着手,眼神闪了一下,“我能不能有个请求……你帮我跟老大打声招呼?”   “哟,怎么客气起来了,你说。”   耐心听完他的请求,女人敏锐地觉察到,这肯定不是他最初想说的,不知什么力量把他的话又憋了回去。   她略微思考,“行,我跟他提一下,问题不大。”   又聊了几句,姜扬先行告退了。   女人拨通了一个电话。   “是我……对,他来过了,刚回去……精神状态貌似不太行,说实话,我觉得这孩子可能遇到点事了,又藏着不让人知道……是,他没跟我说,要说就好了……你也知道他嘴巴挺严,挺能憋的,不然你也不会挑上他啊……”   “对了,他问你能不能允许他……”   那边听完,沉吟片刻,说:“让他去吧。”   女人跟着点头,“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不过总有点不放心。”   “你担心他自己跑回云南?”   女人的沉默印证了那边的猜想。   “不会的,”声音苍老却掷地有声,“他去就是送死,那么大个人了这点都想不通的话,下场怎样都算活该。”   “……”   可能觉得话有点重了,那头又补充:“别担心,他肯定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养的是一只鹰,不是一条看家犬,就不能拴住他的爪子,得让他自己飞。”   “……下回我告诉他你把他说成狗,你小心他造反。”   “……”   *   许连雅早上来了店门不久,夏玥便脸色不对地跑来。   “雅姐。”她声音发紧,眼神复杂,含着疑惑甚至惧怕。   看样子是知道了,许连雅说:“警察也找你了?”   夏玥猛点头,“之前看不出来啊,真没想到……去他家吃饭时候我还觉得他人挺好的呢。”   许连雅说:“我也头疼。”   “得判多久啊?”   “不好说,我不清楚之前他有过多少次。”她指偷猫一事,“你别多想,我托人打听一下。”   夏玥又哎哎两声,许连雅安抚她:“小周不在,招到人之前就只有我们两个了,这段时间辛苦你一下,月底……我给你调整一下工资。”   夏玥又惊又喜,挠挠脑袋,略显别扭地谢过许连雅。   “一会我出去一下。”   “噢……”   许连雅也想起昨天耽误了挺久,让她一个人看店,歉然说:“我尽快回来。”   觑着夏玥忙去了,许连雅用柜台电脑上网查东西,还要分出一半心来戒备。资料看得差不多,她退出浏览器,并删除全部浏览历史。   许连雅午饭前去了区医院,挂了皮肤科,多少庆幸冯一茹实习并不在此。   她挂的是一个中年女医生的号。女医生口罩之上露出布满皱纹的额头,她想起同行的母亲。   要是她妈知道她来检查什么,不得气个半死。   医生用事务性的语气问她什么情况。   “我想……检查一下艾梅丙三项和淋病。”声音虽平稳,却比往日低沉。   关乎健康问题,她不想用他和她之间的信任做赌注——更何况是分崩离析的信任。   医生司空见惯了,并没多打量她,问:“高危过去多久了?”   许连雅感激她的漠视,让她舒坦许多。她算了一下,“一个多月了。”   医生颔首,盯着电脑边点击鼠标边说:“身体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吗?”   许连雅回想着说:“好像没有。”   “发热啊,头痛,肌肉、关节疼痛这些……”   许连雅思忖着摇头。   “身体有没有出现皮疹或者溃烂之类……”   再次摇头。   医生又问了一些,许连雅一一作答。   显示器旁的打印机开始工作,吐出几张打印纸。   “到外边缴费后去楼上。”医生在纸上盖章,“出结果后再来找我。”   许连雅问:“几时可以出结果?”   医生看了看时间,“你这个时间点去要到下午两点了。”   廊道消毒水的味道许连雅并不陌生,此刻多少感觉凝重。   她缴了费,乘电梯上楼抽血。   她右手压着棉签,左手执着剩下的单据,去查最后一项淋病的。   “小雅?”   一直埋头的许连雅被吓了一跳,手中纸张掉落。   叫她那人便要蹲下帮忙捡纸了,她连棉签也顾不上,飞快地把纸张捡起,对折有字那面。   来人:“……”   “……邹阿姨。”   “怎么了,跑医院里来?你自己么?”   邹芸庭是许连雅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她爸爸的同事之一。有回她阑尾炎手术,雷毅在外地,便是邹芸庭代来照顾她。   许连雅尽量让折纸动作自然,说:“例行检查,每年一次的……”   邹芸庭了然,“是该定时看看。”   “邹阿姨你呢,怎么上这来了?”   邹芸庭振了振手里文件袋,“上午休息在家,顺便帮同事来拿检查报告。”   “这样啊……”   想来她们等的都是相同的报告单,许连雅心感微妙。   邹芸庭说:“你还有几项要检查?”   “还有一个。”   “一会还有事?”   “没有。”   邹芸庭说,“那太好了,一会你来我家吃饭吧,也好久没见你了,就我们俩。”   许连雅想了想,说:“好啊。”   “那我先回去买菜,你完事了直接来我家?”   她笑,“可以啊。”   “还记得我家在哪吧?”   “……大概记得。”   邹芸庭又报了一遍地址,许连雅说:“这回不会忘了。”   “想吃什么菜,我去买。”   许连雅快要招架不住她的热情,说:“都可以。”   “那一会见。”   许连雅望着她的背影,松了一口气,把单据重新展开。   *   邹芸庭家离医院只有十来分钟的步程,许连雅把车留在医院,走着过去。   她在小区门口买了几串葡萄提上去。   邹芸庭见到许连雅递过的袋子,叹:“哎,怎么还那么客气……”   许连雅从和雷毅、邹芸庭碎片式的聊天中隐约猜到,这两居室是邹芸庭前夫留给她的。邹芸庭年轻时结过一次婚,一直没有小孩。听说前夫也是同一系统里的。   “随便坐,我就不跟你客气了,”邹芸庭说着要回厨房,“还有两个菜,你等会。”   许连雅说:“邹阿姨,你这是弄了多少个菜啊。”   邹芸庭看到她也坐到沙发的最右边,不禁莞尔。   “就三个,很快的。”   许连雅瞥见茶几上的烟灰缸和半包软中华,趁邹芸庭不注意,凑近看了一眼,烟屁股的牌子和数量都与桌上那包缺的对上了。   她又若无其事地靠回沙发。   邹芸庭炒了三个快手菜,寻常家常菜的味道,许连雅很给面子地盛了满满一碗饭。   垫了下肚子,许连雅斟酌地开口:“邹阿姨,你们那里……出去后又回来的病人多不多?”   邹芸庭直接说:“你是说戒毒后又复吸回来的吧。”   “……嗯。”   “可不少,看人也看种类。”换是别人,邹芸庭也许不会多说,但因为是雷毅的女儿,她便少了一层顾忌,“要是出去后换个好的环境,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了。要是吸的是——”她左手比出四个手指,四号,海/洛因,“一辈子就差不多完了。这些东西复吸一次比上一次更难戒。毒瘾好除,心瘾难戒啊。”   “哦……”许连雅机械地扒了几口饭。   “那些没再回去的人,一般有什么共同点?”   “共同点啊——”邹芸庭只当她求知欲旺盛,“很难说。我们一般只会对他们说,‘恭喜你成功远离毒品多久多久’,不会说‘恭喜你戒毒成功’。毕竟毒瘾和戒毒都是终身的事,没有这样的认识,回来是迟早的事。”   又是一阵心惊肉跳,许连雅麻木地嚼着饭菜,点点头。   “跟性格和习惯也有关系么?”   邹芸庭终于嗅到不对劲,放慢了夹菜速度,说:“什么样的性格?”   天天晨跑、除非下大雨的人算什么性格,许连雅说:“意志力挺强的吧。”   “戒毒需要多方面的努力和配合,不是靠自己就能挺过去,相反很多人在一个人的时候最容易出事,所以才需要像我们这些强戒所和戒毒医院。”   “……”   话锋一转,邹芸庭试探着说:“小雅,是不是你有朋友遇到困难了?”   许连雅一怔,从碗里抬起头,忙说:“没,没有。”她强笑,“我爸经常跟这类人接触,我平时也没机会跟他多聊,所以就问问。”   邹芸庭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饭毕,邹芸庭要回去上班,许连雅也回到医院等结果。   告别时,邹芸庭的眼神带着职业性的审判,许连雅有点发怵,怕被她看穿了。   往医院的路上,许连雅有奇怪的预感,她会安然无恙。   很难分辨这是因为自己可以感知身体状况,还是因为对那人的信任,而这种信任无疑被她感性地美化了。   她终究还是喜欢过他的,好感难免在判断上蒙上一层纱。   有医生从检查室里拿了一沓报告单出来,放到门外护士的桌子上。等结果的好几个人围了上去,衣着风格不一而足,判断不出职业,许连雅在里面并不显眼。   她找到自己的抽出来,迅速扫了一眼,指标正常。   又去拿了最后检查那项的,也不见有异。她还是松了一口气。   许连雅把单子拿回去给医生看。   医生眼神依旧清冷,“按照你的情况,高危过去一个多月——有六周了吧?”   许连雅点头。   “按理说已经过了窗口期,检查出来是阴性可以排除99.99%。”医生说,“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可以三个月后再复查一下。”   许连雅略思忖,没有再问阻断药的事。   检查结果尘埃落定,许连雅心头的螺丝却在松懈。   终归是白纸黑字证明他的气话,而不是她自己的判断。信任荡然无存,感情就像失去助力的秋千,荡着荡着就歇了。   许连雅掏出手机调出姜扬的号码,拇指悬在拨号键上,迟迟没按下。   许连雅开车回店里,半路接到老顾客的电话,她家三岁的哈奇士吞食了一只直径三厘米的橡皮球,问许连雅该怎么办。   许连雅建议她先拍X光,皮下注射催吐剂,如果还是不行只能开刀了。   哈奇士主人更忧心了,忙说现在要带过去看。   许连雅挂了电话,一脚油门下去往店里赶,什么江洋什么淋艾梅暂且抛诸脑后。   许连雅忙到晚饭时间,哈士奇还是走到开刀手术这一步,这意味着今晚它需要留院观察,而许连雅得在医院过夜。   夏玥下班前犹犹豫豫,想走却过意不去的样子。   许连雅说:“这里只有一张床,你要留下来打地铺?”   夏玥勉强笑笑,“雅姐,你晚上锁好门,有什么需要打我电话。”   “我打110还快一些。”   “……”   “别担心,我在家也是一个人住,现在换个地方而已,没什么大事。”许连雅做了一个赶人的手势,“早点回去,明天准时来接替我就行。”   夏玥瘪瘪嘴,出了门还小媳妇似的回眸一望,许连雅给了她背影,她才走掉。   许连雅拉下卷帘门,落了锁,拎着那根棒球棍上二楼。行军床就铺在二楼小厅。她又观察了一遍哈士奇,一切正常才回到床边,调好闹铃关灯躺下。   此时不过十一点,附近街上的夜宵摊人气正旺,人声嘈杂。窗帘不遮光,偶尔风动,影子如风吹竹林般晃动。   许连雅望着灰褐色的天花板,睡意久久没有降临。   *   许连雅平安无事地度过几天,终于在白天闲出时间去推那座秋千。   她拨下他的号码。   开场白打了几遍腹稿,最后还是决定弃了。主动出击往往是自信或者亏欠较多那一方,抱着掌控全局的念想一往无前,直到最后梦幻泡泡破碎,被涩味的小水珠溅了眼睛,才清醒过来。   那张真情牌还没打出,一条礼貌的女声一巴掌似的扇了过来:“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清后再拨。”   许连雅一脸懵然。   许连雅还在店里二楼,她下楼用座机照着电话号码拨了一遍。   提示依旧。   许连雅愣怔片刻,抓过桌上的车钥匙。夏玥见她脱了白大褂下楼,那眼神似在问:雅姐,又出去啊。   许连雅交代几句,匆匆出门。   她先去了修车店,老板认出她,眯眼笑着冲她点头。   许连雅说:“洗个车。”   老板立马安排人忙活。   店铺里外就那么大,一眼过去她将好几个背影都否定了,状似不经意与老板提起,“江洋今天没来上班么?”   老板手里那根烟还烧着,风拂过烟雾瞬间没了形状。   “你不知道吗,他不在这干了啊。”   又是当头一棒,许连雅不掩饰意外,问:“什么时候的事?”   老板眼神复杂,“前几天啊,走得挺匆忙的。”   “……怎么突然就走了呢?”   “谁知道呢,”他不以为意地吸了一口烟,“不也挺正常的,你想这边外来人口那么多,大城市生存压力大,说不定哪天不想干就收拾东西回老家享福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睁大眼,“他回老家了?”   “我打个比喻……”老板略无奈,“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啊。”   “哦。”许连雅尴尬地笑笑,无措地摸了摸手上的佛珠。   等洗车的间隙,许连雅把佛珠一个一个摸了无数遍。   她又去了他租住的地方。这回她刚走到楼下,往发廊扫了一眼,那个抽烟的女人雕塑般又坐在那里,手中一根烟,二郎腿翘得欢快。   女人嘴角浮现神秘莫测的笑,眼睛跟着皱成线,拿手隔空朝许连雅点了点。   “他搬走了。”   许连雅:“……”   许连雅侧身,隔断女人玩味的视线,效仿姜扬让二楼的租户开了门。   她乘电梯上楼,刚出来便见姜扬家门透着光,她快步过去,却只见房间空空如也,只有一个陌生男人在打扫卫生。   男人见着她,慢慢直起腰。   许连雅嘴巴动了动,才说:“请问,这里原来住的人呢?”   “搬走啦——”尾音拖得老长。   “……”   “你要租房么?”男人看样子是房东或管理员。   她缓缓地摇头。   男人没什么兴趣地继续扫地。   走前,许连雅不死心地问:“你知道他搬哪了么?”   男人嘿一声,“我怎么知道呢。”   “……”   许连雅出了大门,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发廊那边瞅。   那个女人似乎满意她的微妙表情,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她把手里烟盒往前递了递,抖出半根烟,说:“要不要来一根?——抽一根烟,什么烦恼统统没了。”   许连雅皱了皱眉头,转身离开。   背后,小巷子的另一端红蓝交替的警车灯闪着。   不久,传来女人冰冷的声音:“干什么,你们有什么证据又抓我?”   许连雅走远,已经听不见了。   *   梁正见到许连雅愣了一下,不确信地眯了眯眼。   许连雅走近报刊亭,就站在柜台外边,挡住了上午太阳的部分光线。   梁正踟蹰着要不要叫她,不确定叫嫂子是否合适,最终只好点点头。   许连雅喉咙里也唔了一声。   “我刚才去了江洋那里……”她开口。   “……”梁正又是一愣。   “他搬走了。”   “哦……”梁正表情有点不自然,“嗯,搬走了。”   “你知道他去哪里了么?”问出这一句,许连雅像咬到一根筒骨,使尽全力也咬不碎,硬得牙软,恨得牙痒痒。   梁正坐在里头,没有直视她,不知出于礼貌还是不敢。许连雅只看到他乌黑的发顶,风扇呼呼地吹着,像狗在咕哝。   “他回老家了。”   “回云南了?”   “……”梁正终于抬头,“你找他有急事?”   “他不回来了?”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他怎样计划。”   你跟他关系不是挺好的。话冲到嘴边又被咽下,她并没立场问,再说,这个“关系好”也是出自她的推测,他几乎没有介绍过他的朋友,没邀请她进入他的朋友圈。   许连雅打消问新号码的念头,“谢谢。”   “……”梁正更无所适从了。   许连雅像飘回到车上,路边那辆红色的雪佛兰好一会才开出停车位。   *   许连雅走了有一段时间,姜扬回来了。   他扬了扬手里红色的火车票,说:“买到了。”   梁正接过瞄一眼,“下午快五点的车,那得几点到?”   “明早六点。”   “十三个钟啊,这车得绕湖南吧。”   “嗯,过衡阳。”   “怎么不坐汽车,七八小时,晚上睡一觉就到了。”   姜扬进去坐梁正旁边,想调大风扇,发现已是最大档,只好缩回手,扯了扯衣裳扇风,说:“反正不赶时间。”   梁正又问:“回去多久,怎么把房也给退了。”   姜扬耸耸肩,“反正没什么东西,空着浪费。回来再租呗。”   “什么时候回来?”   “不定吧。”   “回来找房子告诉我,”梁正说,“没准我也要从家里搬出来。”   姜扬会意,无奈地笑,“嫌你妈经常唠叨你了?”   “……”   “行,”姜扬拍拍他肩头,像以往很多次那样,“回来还跟你凑个上下铺,只要你半夜别把床给晃塌了。”   “嘁。”梁正抖开他的手,“还不知道谁晃得更厉害?”   姜扬无辜地笑笑。   “回去怎么跟你妈说?突然放了那么长的假……”梁正恍然又问,“她知道了吗?”   姜扬敛起笑,眼神黯淡下来,“不知道,不能让她知道。她不会像你妈一样整天挂嘴边,她大概也不会说什么,这样才更让人难受。”   梁正不知该说什么。   “肯定不会呆那么久,就算她不问,村里的人也会好奇。头儿打过几次电话给我妈,忽悠得她以为我还跟以前一样呢。我操——”姜扬突然咬咬牙骂了出来,“我怎么比劳改犯还窝囊!劳改犯回家探亲还光明正大有电视台跟着呢!”   “你和劳改犯比还差个发型,”梁正忍不住笑,“剃回板寸就是了,你又不是没当过。”   姜扬愣一下,笑骂:“操——!”手肘往梁正侧腰撞去,梁正扭着腰,板凳吱呀一声,他躲开了。   姜扬拨了拨一头松散的碎发,说:“我考虑考虑。”   梁正坐好了,“对了——”   “嗯?”   “她刚来过。”   姜扬脱口,“谁?”   “……”   “哦——”他转开眼,“她啊——”   “她来找姜扬。”   姜扬:“……”   “你还叫‘姜扬’啊,老赵。”   梁正比他笑,平常都喊他一声哥,只在附和沈冰溪他们的玩笑时,才会戏称他“老赵”。   姜扬手指随意点了点柜台,“没大没小。”   梁正知他不是介意称呼,“她以为你回老家云南了。”地点咬了重音。   姜扬:“……”   姜扬不答话,眼神看不出心事。   梁正把火车票移到他手边,小心地说:“扬哥,这票……要不要给退了?”   “……”姜扬捞过收进钱包,说:“退什么退,跑一趟代售点容易啊。”   “……你和她怎么了?”梁正谨慎地避开“嫂子”一词。沈冰溪只告诉他“溜冰”的偷猫贼一事,后续恐怕她自己也不清楚。   “没什么,分了呗。”   “……”   男人之间的友情大概如此,感情的事点到为止,或再祝福另觅良缘。换做沈冰溪,大概就刨根追底下去了。   你们觉得我情有可原,她估计觉得我一开始就错了。   姜扬烦躁心头起,瞥见柜台上梁正开了的烟盒,一把摸过。   “借根烟。”   梁正愕然,“……不是说戒了?”   姜扬低头点上,吸了一口,动作老练,表情却谈不上享受。戒了大半年,再吸回第一口,净是满腔苦涩。   他从柜台底下拖出一只行李包——也是他全部家当——他咬着烟拍了拍灰尘,拎手上站起来,捏着烟说:“这个,不戒了。”   姜扬作势告别,梁正最后问:“你不会真回云南吧?”   “不去——”答得干脆,“名不正言不顺。”   梁正:“……”    第25章 上卷·尾声   雷毅来找许连雅已是几日之后。   照样是踩着许连雅快收工吃饭的点,雷毅先打来电话。   许连雅说:“要不你来店里吧,我刚叫了外卖。”   雷毅说:“还没回家啊?等你回家我再过去找你吧。”   许连雅习惯了他的谨慎。小时候,她爸在回家路上花费的时间通常比较长,后来她妈告诉她,因为雷毅怕被跟踪,会绕上几圈才回来。   而她印象中一家三口假日一块上街逛公园的记忆,几乎为零。   大学拍毕业照,雷毅刚好来她的城市。许连雅几乎是请求他来合照,但他以抽不开身为由拒绝了。   那是明显的借口。雷毅如若没空,许连雅根本无从知晓他来过。   他们的全家福少之又少,大部分在家由熟人帮忙拍摄。   年幼时,许连雅曾经对雷毅的慎重嗤之以鼻,直到雷毅带回谁谁家属遭报复的消息,她才缄默了。   许连雅随母姓,一部分是出于此考虑。别人即使觉得她眼熟,但看姓氏,一般会排除亲属的可能性。   可即使这样,许连雅长大越来越像雷毅,两人只要站一块,明眼人都能看出是父女。这是她妈的原话。   许连雅能接受,可却忍不住失望。她与雷毅撒娇,“今天我毕业你来不了,那我结婚那天,你得答应我无论如何都要出席。”   雷毅当时愣了一会,才说:“小雅,我就你一个女儿,你结婚那天,天上下刀子我都会赶过去。”   雷毅极少承诺,但会言出必行。许连雅原谅了他的缺席,心酸又开心地说:“哪有那么凶险,你会平平安安的。爸,你可不许食言。”   许连雅念着他似乎有话要说,手里的活一时半会完不了,便说:“我现在回去,你过来吧。”   许连雅回到家,雷毅又等在门外。   她曾提出给他一把钥匙,雷毅没拿,说:“要是碰上你朋友来就不方便了,而且我又不经常来。”   雷毅专指男朋友,然而工作四五年,许连雅连一个固定的男朋友也没有。   许连雅上前叫了他一声。   雷毅回首,“怎么脸色那么差?”   许连雅掏出钥匙开门,“最近是忙了一点,不过比起你来还不算太差。”   雷毅自嘲一笑,“女孩子怎么能跟大老爷们比。”   女孩子这个称呼让许连雅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掩饰过去,她提着菜进厨房,“你先歇会,我去做饭。”   雷毅习惯性到阳台抽了一根烟,才到厨房门口。   “小雅,”雷毅从背后叫她,“小周的事我都听说了。”   淘米的背影顿了一下,许连雅回了一下头,说:“嗯,挺伤脑筋的。”   “你那天打电话给我,是不是因为这事?”   许连雅回想起那通电话的时间,开始擦锅底,尽量不与他目光相触,“不是,我给你打电话时候还不知道,是晚上警察来找我才晓得。”   “是这样吗……”雷毅狐疑。   许连雅也不知躲不躲得过他职业性的眼光,“我要是早知道我肯定会找你帮忙,这件事……让别人知道也挺讽刺的。不过盗窃案不归你管吧……”   “盗窃案另说,我担心他在外面惹了什么人,或者欠别人钱什么的。这人一碰上那东西就不能再称作人,都是毒瘤,自身有毒,还有传染性,惹出一大堆问题。”   “应该不会吧。我只是他老板,又不是他亲戚或者担保人,找我追债也没用。”   在雷毅眼里周启军只是再普通的瘾君子,对之评价毫无顾虑。对许连雅而言,曾经的员工犯下这样的事,雷毅的每句话都敲着她脑袋,让她反思自己识人不明。雷毅的话又自然折射到与周启军有共通点的姜扬身上,许连雅心口发堵。   也许看出许连雅心思,雷毅又补充,“你也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扛,跟你没关系。我相信一开始他来你店里时候还是个不错的小伙,但是啊——走偏了。你只是他的老板,又不是他父母或老师,没有教育和引导他的义务。”   许连雅默默把电饭锅插上电,说:“我现在是不是还不能去看他?”   “他还在看守所,等判了吧。”又说,“你还有事去找他?”   “也没什么大事,他上个月的工资我还没跟他结清……”   雷毅不以为意闷哼一笑,“这点小事让他律师帮忙传达一下就好了,监狱那地方你一个女孩子不要去。”   许连雅开始择菜,说:“也行吧。”   雷毅满意地说:“回头我帮你找一下联系方式,有其他消息也会跟你说。”   “嗯。”   “店里现在就剩你和小夏两个女孩子了,凡事多小心点。”   “会的。”   在女儿还是小女孩时,他就无法给予一个父亲应有的庇护,如今长大了,他没权利干涉她的生活,更帮不上忙。只能以过来人的身份,偶尔提醒她一两句,剩下的只有给她精神支持。   雷毅瞧着话题差不多了,顺口问道:“交男朋友了么?”   提起这事许连雅就头疼,嘀咕道:“每次来都问这个。”   雷毅嘿嘿笑,“你妈不催你啊?”   许连雅说:“山高皇帝远。”   “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许连雅反将一军,“你也该给我找个新妈了。”   雷毅又想去掏烟了,说:“我都一大把年纪了,急不来,再说我一个人十几年都习惯了,多一个人还多牵挂。”   “你还真不想找个伴了?”   雷毅思忖片刻,忽然认真地说:“等你结婚了再说吧。”   许连雅从砧板上回头,说:“等我结婚那天你就自己一个人来,看着前妻儿子都上初中了啊?”   雷毅听到“儿子”这词愣了一下,许连雅也暗悔嘴快。   她父母曾决定,女儿跟妈姓,儿子跟爸姓,只是她还没盼来一个小弟弟,他们便离婚了。   好在长辈不会跟小辈计较,雷毅笑说:“我跟她比啊——早就输在起跑线上了!”   她妈妈先提的离婚,这么多年雷毅从来不会对前妻恶言相向,这也是他们父女关系一向融洽的原因之一。   “我觉得邹阿姨还不错。”许连雅说。   雷毅立马否认,“那只是同事,你别瞎说,她前夫还在我上头呢。”   “……是吗。”许连雅说,“我还不知道几时能稳定下来,你要等到那天头发都白了。”   “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你别有压力,别当成是我在逼婚。过日子还是要找个互相喜欢的,不能凑合。”   许连雅在被放养的自由里,终于忍不住莞尔。   *   许连雅几天后拿到律师电话。   律师态度有些冷淡,许连雅也尽量少说,只问工资该如何处理,是否打回原来的卡。   律师匆匆应了过来。   给到回复又过了一段时间,只有一句话:打原来的卡。   许连雅谢过律师,准备挂电话,那边又啊一声——   “差点忘了,我当事人还有一句话留给你。”律师说。   许连雅稍感意外,“说了什么?”   “他说‘你朋友也不是什么好人,一般人哪会好奇从哪来’。”   “……”   许连雅琢磨出后半句漏掉的词是“那东西”,配上律师冷静的嗓音,这句警告格外瘆人。   姜扬一直是她心头的隐秘存在,感情的冲动让人放大对方的有点,没有人对他评头论足,他便是情人眼里的西施,趋于完美。   如今周启军先撕开了这层皮,姜扬成了她**的伤口,嘲讽便像找到突破口的细菌,肆意侵入肌肤——倘若一种猜测成了现实,被告知和自我认知相比,前者无疑更具冲击性。   律师说:“你还在听吗?”   “还有其他吗?”   “没了,就这句。”   “麻烦你替我谢谢他。”   ——上卷·居无定所的痞子·完——   【中】背负黑暗的男人    第26章 第一章   这座南方滨海城市的秋天任性得脱离本质,别的地方中秋过后已见凉意,这里十月下旬还只需要在夜晚根据体质差别适当添一件薄衫。许连雅就没有加,只穿一条白色露肩连衣短裙,剪裁很显身段。   冯一茹约她在一个美食城吃烧烤,见到她几乎吓得跳起来,“我的天——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许连雅笑了笑,“不是应该夸漂亮吗?”   “漂亮是一直很漂亮,还用得着夸吗。”又往她身后看了看,没人从红色雪佛兰里下来,冯一茹说:“就你一个人?”   “嗯。”   “你家那位呢?”   “嗯?”   “哎——”冯一茹当她装傻,“就是上次我在你店里碰见的那个,你男朋友!”   “……早分了。”   冯一茹睁大眼,“我还没正式见过呢!”   “走吧。”许连雅挽上她的胳膊,向美食城里走。   这座城市外来人口多,也造就天南地北的饮食口味,这片食肆集中的园区大多单层店面,环型而建,中间大片露天停车场,不少人骑着脚踏车晃荡,胸口别一枚LED屏标签,亮着两个字:代驾。天刚擦黑,便有人醉倒在路边,由同伴搀扶着。   冯一茹推荐的烧烤店在进大门不远,酒吧式的装修灯影迷幻,木质桌椅,大帐篷一般的天花板,悬着一排又一排各国家国旗,中央舞台是一个船头,歌手刚开始唱歌。   许连雅第一次来,点单便都由冯一茹来。   冯一茹说:“我们也来点啤酒?”   这里和许连雅的住处隔了一个区,她想起门口随处可见的代驾,说:“好。”   冯一茹痛快地点了一炮扎啤,又另外七七八八勾了一些,许连雅看着差不多了,说:“够了吧。”   冯一茹便让服务员拿走点单。   冯一茹细细盯着许连雅的脸,直到许连雅抬了抬下巴,“看什么呢。”   冯一茹诚实地说:“你看上去有点累啊,挺憔悴的。”   “……化了妆也能看出来?”   “眼神出的。”   许连雅也不掩饰地揉了揉太阳穴,“前段时间太忙了。”   “失恋吧。”   果然还是不肯轻易绕过这个话题。   许连雅提了提小周的事,她不习惯吐苦水,前段时间没打理完,便一直没有与她说,也是怕她干着急。   “怎么现在才告诉我!”冯一茹果然提高声调,“这两个月都是你们两个女人在忙啊!”   “你不也是女人。”   “那不一样,我给别人打工,不用自负盈亏,按时上下班就能拿工资。你可辛苦多了——”冯一茹又问,“那现在呢,招到男的了吗?”   许连雅摇头,见她又要嚷嚷,按上她的手,说:“别大惊小怪,刚开始开店不也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忙么。来了几个都不合适,还不如我自己来。”   “你也别太逞能,适当歇歇。”   服务员先上了扎啤,冯一茹接了两杯,和许连雅默默干杯,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口感有点刺。   “等过了这段时间吧,”许连雅放下杯子,“过年回来应该会有不少人换工作,到时再看看。”   “现在才十月,起码还有小半年呢。”冯一茹话有隐忧。   许连雅笑了,“少一个人我还多赚一份工资,不也挺好的。”   冯一茹瘪嘴,“就你会这么安慰自己了。对了——”   她的“对了”简直希望之光,话题终于更换,许连雅松了一口气。   “我明年毕业了可能回家工作。”   许连雅那口气又提起来,“决定了?”   “百分之七八十。”烤生蚝端了上来,冯一茹小心翼翼拈了一只到自己盘里,“这里房价那么贵,我以后不一定买得起房子。”
   “还没工作呢,就想那么远。”许连雅继续一口酒,“……我工作四年了,也买不起呢。”   冯一茹吸了吸筷子头,“说实话,你一点也不愁这个吗?”   许连雅又要端起杯子,被冯一茹拦住,斥道:“别光喝酒,先吃点东西垫肚子。”   “哦——”又上了几串梅肉,许连雅拿过一串象征性吃了一块,“一个人的时候没想过,两个人的时候……没空想。”   冯一茹险些噎住,白眼翻起来,“你还真是有情饮水饱啊。”   “没——”许连雅把玩杯子,“房子当然是有最好,没有也无所谓,也不是没地方住。”   “你还没到为柴米油盐发愁的年纪啦——”   许连雅不知还没正式步入社会的冯一茹何来的感概,说:“你回来家也挺好,你妈有人脉资源,可以指引你少走弯路。住在家里房子不用愁。等工作稳定了,给你介绍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谈个一年半载,结婚,三年抱俩,两家老人乐开花。”   “……”冯一茹皱鼻子,“被你这么一说好像听没意思的。”   许连雅杯子又碰上嘴唇,戏谑地说:“那就留下来陪我一起啊。”   “我也想,”冯一茹说,“可是你起码有你爸爸在这边,我家人都在那头。”   提到雷毅,许连雅心境柔和下来,“嗯。”   “到时再看吧!”冯一茹愉快地抛开烦恼。   船头舞台那换上一位女歌手,她以磁感的嗓音告诉大家,将要献上一首孟庭苇的老歌。   许连雅愣了一下,在她唱出的第一句歌词里垂下眼。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   许连雅耳边响起的似乎是一条男声,像海的呢喃,又似风的低诉。   可惜再接下去的歌词便无法成形了,又变成真真实实的女声,仿佛一根根无形的钢线,一圈又一圈缠绕着她。   人总会不自觉美化回忆,剔除最难堪的部分。许连雅无趣地想,如果再有机会,一定好好听他把歌唱完。   偏生冯一茹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哎——你跟你,呃,前男友,到底怎么回事?”   “不太合适。”   “经典台词。”   许连雅又解释一下,“遇到了一些事,他的处理方法我无法认同。”   话到这份上,再深入便是刺探隐私。   冯一茹叹气。   “你唉声叹气做什么。”   冯一茹默默啃掉一只鸡中翅,才参悟似的说:“你有没有觉得,如果前后交往的男友不是同一类型,那说明其中必有一款不适合你。”   “是吗。”许连雅想了想,说:“也有可能两款都不适合。”   冯一茹:“……”   许连雅找借口跳过这茬,冯一茹看出她不想提及,也不勉强。   叨叨絮絮,觥筹交错,许连雅和冯一茹喝红了脸,才准备打道回府。   许连雅酒量遗传了雷毅的,此时还能稳打稳走直线,冯一茹也不差,说话舌头没打结,只是兴奋了点。   许连雅和冯一茹手挽着手出了烧烤店。   许连雅问她:“明天不上班吧。”   冯一茹手一摆,打醉拳似的说:“喝成这样,不能上班!”   许连雅被她的样子逗笑,说:“你今晚去我那,和我一起住。”   冯一茹豪迈地勾上许连雅的肩膀,“嘿——!”   “我们先去找一个代驾。”   冯一茹如点头,“嗯,挑一个帅的!”   许连雅哭笑不得,“你想什么呢。”   冯一茹没回答她,目光在停车坪周围溜达的脚踏车男人身上来回。   “那个——”冯一茹指着栏杆的几个人,其中一个背向她们坐在栏杆上,双脚踩在栏杆中间的横杠上,其余都站着,“坐最高那个,那背——那腰——那长腿——看上去很不错哩!”   “……”   “怎么样?”冯一茹认定了似的催促。   “你喜欢就好。”   冯一茹笑嘻嘻,隔空吧唧她一下。   冯一茹扬起下巴,大喊:“哎——代驾帅哥——坐栏杆上那个——”   四五个男人一齐看过来。   坐栏杆上那个男人显然愣怔片刻,许连雅心里也咯噔一下。   冯一茹吹她耳风,“怎样,我就说还不错吧!正面背面都是!”   坐栏杆上的男人留着平头,露出浅浅的美人尖,笔挺的鼻子之下是修剪整齐的胡子,再往下,一颗莹润的平安扣安静躺在黑色的圆领上,左胸标签亮着红字:代驾。   许连雅没接话,冯一茹又大声道:“对,就是你,黑衣服的帅哥。”   黑衣服从栏杆上跳下,向许连雅和冯一茹走来,一步一步,越来越短的距离像燃烧的导/火索,将要引爆什么。   “要代驾吗?”男人问。   冯一茹说:“几年驾龄了?”   “十年。”   “哟,老司机了。”冯一茹伸手,“看下驾照。”   男人掏出钱包,从里面取出一个黑色夹子。   冯一茹看了看,递到许连雅眼底下,她却转开眼,说:“你决定,我有点头晕。”   冯一茹把驾照还给他,说了许连雅家的地址,问他懂不懂在哪。   黑衣服点头,“知道。”   “价格怎么算?”   黑衣服说:“11点后起步价70,超10公里后,每10公里20,不足10公里按10公里算。”   “你给算个总价吧。”   “从这里过去有二十几公里,算你们100吧。”   许连雅看向别处,不知他目光落在哪里。她作为“你们”被提及,像是春游路上老师没忘记她这位掉队的小朋友。   冯一茹掏出手机,“啊——刚好过11点了——”转过来问许连雅,“你觉得怎样?”
 许连雅也没个对照,随口道:“嗯……”   “那我们走吧!”冯一茹做了一个前进的手势。   三人来到红色雪佛兰边,冯一茹和黑衣服都看向许连雅。   “唔……”冯一茹胳膊蹭了蹭她。   “干嘛……”   “拿钥匙啊!”   “哦……”   许连雅才从缓过神,低头从包里翻出钥匙,车钥匙和家门钥匙叮叮当当的一串,她递过去。   黑衣服走近一步,伸手接钥匙。   许连雅感觉到无名指和小手指被指腹抚了一下,一阵酥麻,指尖轻轻颤了颤,她豁然抬眼,对上那人幽黑深邃的眸子。   他把钥匙握进手里,和许连雅同时撇开眼。   冯一茹没留意两人的小动作,催促着他们上车。   黑衣服走到驾驶座一侧,和她们隔了一个车身。   冯一茹对许连雅说:“你坐前面吧。”   “为什么?”
   “喝多了坐后面容易晕车浪。”   “……我还好。”   “刚不是说头晕吗?”   许连雅说:“现在好点了。”   “你得给他指指路。”
   许连雅说:“他懂路。”   冯一茹直接问黑衣服,“你懂路么?”   黑衣服掠了许连雅一眼,说:“你坐前面吧。”   许连雅:“……”   冯一茹也悄悄说:“你坐前面,有危险我们可以前后夹攻,我勒他脖子你攻击他脆弱部位。”   许连雅:“……”   冯一茹寄予厚望地拍拍她肩头,拉开后座的门。   轿车一下子坐进三人,空间似乎被压缩了许多。   黑衣服没有设置导航,直接将车开起。   冯一茹坐在副驾座后的位置,两手搭在前座椅背,正好可以看到司机侧脸。   男人五官很立体,剑眉星目的,皮相优良。只不过平头配胡子说像劳改犯也差不离,看上去贼坏贼坏的。   冯一茹乏累地眯了眯眼,男人侧影模糊了,她脑海忽然蹦出一幅画面。   也是一个留胡子男人的侧脸,他低头,亲了亲她闺蜜的额头。   冯一茹瞬间清醒,在想象中补足男人的碎发,发现眼前和记忆重合了。   “哎,帅哥——”冯一茹身子前探,“我怎么觉得你看起来有点眼熟啊。”   “你认错人了吧。”   “你认错人了吧!”   黑衣服和许连雅异口同声。   黑衣服:“……”   许连雅:“……”   两人眼神触碰,又匆匆错开。   恋人之间彼此磨合会培养出新的默契,即便分开已久再见面,记忆唤醒后,彼此微妙的气场自然散发,无法装得像完全陌生的两个人。   “哦……”如果许连雅沉默,冯一茹还不觉得她心里有鬼。   她不甘心地交替看着前座的两人。   “帅哥,你哪里人啊?”   黑衣服盯着前方,“你看我驾照还不知道我哪里人?”   搭讪的拙计被拆穿,冯一茹打了一个干哈哈:“听不出口音呢。”   “来这边呆久了口音多多少少会被同化。”   “有道理。你来多久了?”   “挺久了。”   “挺久是多久,难不成上个世纪?”   “……世纪初。”   “你这个是兼职吗?”   男人说的每一个字都想雨打沙滩,在许连雅心头留下坑坑洼洼,她侧头冲冯一茹说:“你坐好一点,别磕着了。”   冯一茹明了,她叫她闭嘴。   她示意一下肩头安全带,说:“好好系着呢,摔不了。”   嘴上这么说,却自讨了个没趣坐回去。   仿佛忽然进了老师的教室,车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黑衣服目不斜视地开车,许连雅开了点车窗望着外头吹风,冯一茹旁观家长冷战的小孩,坐在后座看看黑衣服又看看闺蜜。   “啊——”冯一茹忽然一拍脑袋。   发呆中的许连雅被吓得肩膀一颤,转头,眼光却先与男人的相接,仿佛极性相反的磁条,又忽地转开了。   黑衣服从后视镜看了冯一茹一眼。   许连雅问:“怎么了?”   “哎呀呀,我才想起明天虽然不用上班,但是我得帮我们科室老师整理资料!”   许连雅蹙眉,像在说:一开始怎么没想起来。   冯一茹嬉笑,“刚才喝多脑袋晕乎了,现在才想起。”
   许连雅:“……”   “我就不去你家啦,我回宿舍吧,不然明天早上起不来赶不过去。”   冯一茹实习期间和同学租住在医院附近,到底还是学生,对住处的称呼还保留学校的习惯。   事实上,许连雅的住处离区医院并不算远。   “帅哥,从这里到**区医院好不好走?”   黑衣服说:“可以走。”   “那先绕到那边放我下来吧。”   男人征询性地看了许连雅一眼,许连雅说:“先到那边吧。”   “行。”他扶着方向盘打转,车子换上了右转车道。   红色的轿车在空旷的道路上奔驰,车内再次陷入另一种沉默,只留风声在耳边呼啸。   去医院很快到了,冯一茹说:“在前面路边放我下来好了。”   车子驶向路边,跳起双闪灯。   冯一茹下了车,许连雅降下车窗听她讲话。   “我先走了。”   许连雅说:“到了给我短信。”   “就几步路,一路都有路灯呢,放心。”说着弯下腰,冲里面道:“哎,帅哥——”   黑衣服看过来,冯一茹说:“可要把人安全送到啊,你名字我记着呢——”   “一定。”   冯一茹朝许连雅意味深长地笑笑,转身进了小区。   车上只留下看向窗外的许连雅,还有消失两个月正看着她的姜扬。    第27章 第二章   车内只有双闪灯的提示音,像心跳一下又一下。   姜扬的手在皮质方向盘套上摩挲一下,发出干燥的声音。   许连雅如果升起玻璃窗,会从影子里看见姜扬正注视着她。   谁也没想到要上路似的,许连雅和姜扬就这么干耗着。   “回去么?”姜扬终于忍不住说。   许连雅坐正身子,径自摁掉双闪灯,说:“走。”   姜扬重新将车开回大路,车里没开音乐,只有导航女声偶尔提示路况。   在一个将要直行的路口,许连雅忽然出声:“右转。”   姜扬看了她一眼,“去哪?”   “右转。”仿佛导航提示一般重复。   “……”   姜扬没再问,按她指示灵活变了道。   下一个路口即在眼前,四条车道,最外侧是转弯道,中间两条直行,姜扬正要往左边第二条走。   姜扬提前问:“怎么走?”   许连雅不答。   姜扬继续往前开。   在离实线只有半个车身距离时,许连雅发出指令:“右转。”   亏得现在将近凌晨,路上车少,姜扬快速打了方向盘,斜斜插/进最右侧车道,而不幸车尾还是压了实线。   许连雅闷哼一声,不知是嘲讽,还是觉得有趣。   再下一个路口姜扬学机灵了,反正后方无来车,他便在路中央开。   只是许连雅像识破他的诡计,一直沉默出了这个路口。   姜扬再次进入直行道的实线区时,许连雅改变了主意,说:“右转。”   眼看停止线就在眼前,姜扬说:“转不了了。”   许连雅像没听到,重复:“右转。”   她像上了发条的玩偶,整晚只循环这个词。可其实姜扬才更符合玩偶身份。   姜扬只好说:“等下。”   他在接下来的路口掉头,再左转,车子拐进许连雅指定的道路。   “接下来要往哪走,教练小姐。”姜扬好声好气。   车子进了一条街,两旁抢眼的是亮着大灯箱的旅馆,还有不少发廊、足浴店和24小时超市等,无一不展露夜夜不休眠的架势。   许连雅看了一眼导航,对大致位置有了底。   她终于换了一词:“停车。”   姜扬说:“你要干什么?”   “让你停车。”   “大晚上的这里不安全。”   许连雅盯着他,“再不安全能有你危险。”说罢,推门下车,车门摔得车身一震。   姜扬也下来,绕过车头堵在她跟前。眼角余光瞅见左胸晃眼的“代驾”,姜扬胡乱取下,塞进裤兜里。   “让开。”火药味十足。   姜扬不但不挪半寸,反而张开双臂,像要拥抱她似的。   “你要那么不想见到我,今晚就不应该让我上车。”   许连雅豁然抬头,姜扬有点看不懂那眼神,像愤怒,又似委屈,或者两者有之吧。   说到底他才是亏欠的那一方,姜扬语气软下来,说:“你给了我机会,不是吗……”   许连雅咬咬牙,说:“我是给过你机会,想听你解释,可你自己先跑了。”   姜扬:“……”   “姜扬,我回去找过你的!”   许连雅的坦率堵住了姜扬的辩白,听到这个名字他甚至有危如累卵之感。   这个女人其实心里头没有那么多弯弯道道,她的感情忠于内心,她中意你,便不会掩饰好感,你让她失望,甚至讨厌,她也不会吝啬耳光。   姜扬说:“我知道……”   许连雅睥睨着他,冷声说:“你知道?”   “……”   “你知道也不来找我?”   “……”姜扬意识到犯了大忌,低声说:“我急着回老家了。”   夜已至深,酒劲稍缓,许连雅感觉到凉意,抱住了胳膊。   “回趟老家注销了手机号,退了租房,”许连雅说,“你怎么不呆到过年后再回来。”   姜扬稍稍低头,抬眼小心地寻找她的目光,说:“因为我想你了。”   毫无预警的一击,心跳没原则地加速,许连雅瞪他,那眼神明摆着在说——相信你才有鬼。   姜扬又逼近一步,影子全罩在她身上,许连雅感到要被吞噬的压迫。   “连雅,我说的是真的。”   “隔了两个月。”   她认为他胡扯,姜扬咬了咬下唇,说:“你这两个月隔三差五就一个人在店里守夜。”   许连雅愕然,“你监视我。”   许连雅重点不在他为什么知道,姜扬多少有点失望,无辜地说:“别说得那么难听,连雅,我担心你。”   “变态!”   “……”她大概把他和跟踪狂归为一类,姜扬只得说:“骂得好,还有吗?”   两人站得太近,呼吸几欲交错。   许连雅盯着他,不知是否灯光反射的错觉,有那么一瞬间姜扬觉得她眼睛湿润了。   然而她并没有哭——姜扬也无法想象她流泪的样子——反而将他推开一点,恨恨地道:“我怎么会喜欢你这种王八蛋!”   姜扬没见过许连雅骂脏话,顶多骂一个“色狼”之类,传进情人耳里还成了热辣的温柔。他终于盼来了突破口,也柔声道:“因为王八蛋也喜欢你啊。”   许连雅:“……”   姜扬作势要抱她,许连雅躲开,又恢复了冷静,说:“我们帐还没算完。”   姜扬缩回手,伤脑筋地挠挠头,说:“好,好。”   姜扬左右瞧了瞧,这个时间点路上没多少人,刚路过的一个拎着黑色西服的男人,身边伴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郎,男人在许连雅身上停留片刻的目光带着侵略性的玩味。这让姜扬非常不快。   “我们换个地方,我把一切都跟你说清楚,好么?”   也许出于习惯,姜扬又想去拉许连雅的手,却被一把甩开了。   “好,我不碰你——”姜扬投降道。   两人这番拉扯落在别人眼里又成了另外的解读。   姜扬注意到不远处两辆闪着红蓝警示灯的警用单车驶近,催促道:“我们走。”   许连雅也留心到了,却对姜扬的反应有疑。   她没当场质问,先往车那边走,还没碰到门把手,就被叫住了——   “哎,你们两个,停一下。”   两个穿着夏季蓝色警服的男人停好单车,把他们拦住。   姜扬说:“什么事?”他站前一步,半边身挡住许连雅。   两个警察年纪不大,一个长着一张娃娃脸,一个眼睛小得像绿豆。   娃娃脸说:“大半夜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散步。”   小眼睛一笑,眼缝都要藏进肉里,说:“跑到这种地方来散步,挺有追求的啊。”   “两位警官有何贵干?”   娃娃脸问:“你们两个什么关系?”   “怎么,半夜散个步犯法了么?”   “犯不犯法一会就知道,”小眼睛转向许连雅,“你说,你跟他什么关系?”   来者不善,许连雅想着早点打发,刚要开口,姜扬抢了话头——   “她叫了我代驾。”姜扬从裤袋掏出那枚铭牌。   小眼睛说:“哟,她叫了你的代驾,你把她送回这里了。那你们刚才拉拉扯扯做什么——你回答,”他指向许连雅,“什么关系?”   “朋友。”许连雅答。   “哦?哪一种朋友?”   小眼睛的态度算不上友好,甚至没有公事公办的冷漠。   许连雅说:“你想哪种就哪种。”   姜扬:“……”   “我回答完了,可以走了么?”   “行,你们这些人都爱说是男女朋友。”小眼睛显然兴奋起来,准备撸袖子大干的架势,“身份证拿出来看看。”他给了娃娃脸一个眼神,后者立马点了点头。   许连雅说:“你们的警察/证呢?”   小眼睛和娃娃脸并不意外,掏出夹子简直要往她手里塞似的。   许连雅掂了掂手感,抚摸那枚警徽,又借着路灯光查看内卡上的防伪标识。   她又示意姜扬要看吗,姜扬摇头。许连雅递还给他们,小眼睛冷笑,“身份证。”   姜扬似乎叹了一口气,掏出了钱包。许连雅也只好效仿。   两个警察将他们隔开,一人拿着一个身份证。   可能觉得姜扬比较难对付,小眼睛先问的他。   “她叫什么名字?”   “许连雅。”   小眼睛听完,皱了皱眉,预测错误让他有些失望,他和娃娃脸交换一个眼神。   姜扬打断他们,“要不要把她手机号告诉你?”   小眼睛哼了一声。   “他叫什么名字?”娃娃脸拿着姜扬的身份证问许连雅。   “江洋。”许连雅说。   “哦?”娃娃脸交替看着身份证上的名字和许连雅,“叫什么?”   “江洋。”许连雅以为他没听清,重复一遍。   娃娃脸露出得意的笑,示意小眼睛过来,小眼睛确认了卡片上的名字,同样扯了扯嘴角。   “你们两个,”小眼睛说,“跟我回所里一趟。”   姜扬:“……”   许连雅不服,“凭什么?”   “凭什么?”小眼睛仿佛听到天方夜谭,“你连他名字都不知道还自称‘男女朋友’,你这不是开玩笑的吗?别废话,跟我们走。你们两个都有从事卖/淫嫖/娼的嫌疑。”   许连雅只听进前半段话,“你说什么?”   “我说——”小眼睛咬牙切齿,“有什么事回所里面再说!”   “兄弟,你这帽子扣得有点大了啊——”姜扬说,“这事不是这么办的,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还能是男女朋友,顶多算感情问题,跟你说那些扯不上边。”   “感情问题跑来这种地方解决,你知道不知道这是‘高发区’?当我们混饭吃的么,”小眼睛嗤笑,“你要解释咱们可以回所里,坐下来喝杯茶,慢慢说到天亮都可以。”   娃娃脸要拿对讲机讲话,许连雅忽然伸手夺过他手里的身份证。   姜扬注意到她的动作,缄默了。   许连雅看了一眼,一切如拨云见日。   姜扬:“……”   许连雅后悔刚才没有看他的驾照,不然不会碰到这么尴尬的一出。   如果她看了,甚至不会让姜扬上她的车。   很久之前她有机会翻看他的钱包——姜扬和她去荔花村取车,将自己钱包抵押给她——如果她偷偷看了,整个故事甚至不会开始。   身份证姓名一栏赫然印着三个字:赵晋扬。   他也不是什么云南普洱市人,住址写着广西桂林市平乐县下的一个村。    第28章 第三章   这条红灯街,赵晋扬以前蹲守过几回,从里面薅出的人简直比薅夏天疯长的荒草还容易。这几年整顿力度加大,情况相对好转一些。   娃娃脸的同伴很快开了一辆警车过来,半夜没有拉警铃,红蓝交替闪烁的警灯晃得人眼花。   “上车呗。”小眼睛催促道。   许连雅意外地没有再反抗,先钻进车里。   赵晋扬被从背后推了一把,他朝小眼睛瞪了一眼,嘴唇动了动。   小眼睛不耐烦了,“你骂什么呢——!”   赵晋扬坐到许连雅旁边,边上又挤进那个小眼睛,空间逼仄。他双腿自然打开,碰到了她的膝头。许连雅腿往门那边缩了缩。   赵晋扬侧身,挡住小眼睛那边大部分视线,他深深看着许连雅。也许他应该安慰几句,告诉她不会有事。可许连雅看向窗外,只留一个倔强的侧影,显然不稀罕。   赵晋扬暗暗叹气。警车他坐多了,像被当嫌疑人也不是 第一回——以前出任务为了避免穿帮,伏击的同事将他也一起铐起来——像这样以路人身份坐进来,还是史无前例。   警车将他们拉到片区的派出所。赵晋扬留意了一下,以前没有熟人在这。   审讯室大概不够用,办公室窗户边上铐着好几个人,站得歪歪斜斜,自身难保谁也没有过多关注他们。   小眼睛让他们在角落里站着,和值班同事打了招呼。   “干什么了的?”问的是角落那两个看上去稍微正经的人。   小眼睛凑他耳边嘀咕了一阵,那警察的眼神变得见怪不怪起来。   “等着先呗。”他指了指窗户铐着的那几个,烦躁地说:“我先整了这批。”   “行,等他们耗得差不多就招了。”   那警察比小眼睛看上去老练一些,说:“不过看样子可能性不大。最有可能是那男的是个感情骗子,专门忽悠那种单身寂寞的女白领。上回碰到一个来报案的女的就是这样,她被‘男朋友’骗走了两万块——当然开始不叫骗,那叫借,有借无还,借了就人间消失了呗——哭着上门来找警察了!后来抓到那男的,也是这么个样,长得帅,年轻,又嘴甜,一问啊——嘿!骗的还不止一个,同时三个!奇了吧——!”   小眼睛一副受教的态度。   “往这个方面突破一下。”   小眼睛说:“那女的还挺护着他的——”   那警察说:“没上当受骗前人不护着他难道还胳膊肘往你这边拐啊。”   那警察整了整手上的文件,往窗户边上去,挨着那排人的脑袋一个一个扇过去——   “都给我站好点!”   窗户大开,穿堂风吹过,许连雅感觉一阵凉意,不由摩挲一下胳膊。   赵晋扬这才注意到,许连雅的裙子似乎短得过分了,修长的大腿裸/露在夜风里。   他穿的一件黑色T恤外套军绿短袖衬衫,他把衬衫脱下,默默盖到许连雅身上。   许连雅没什么过激反应,只是肩膀轻颤一下,扯紧了衣服,身体的寒凉让她无法拒绝这份暖意。   小眼睛注意到角落的举动,又结合刚才前辈的推想,嘴角浮现讽刺的笑。   走廊外传来人声,似乎又有人来了。   不一会,门口路过几个男人的身影,便服夹杂着警服。   “喂——”赵晋扬突然叫了一声。   小眼睛凶他,“干什么?好好呆着,没轮到你呢!”   赵晋扬撇下许连雅,往门口走。   小眼睛眼角吊起来,“喂!说你呢!”他一时想不起这男人的名字,“站住——!往哪走呢——!”   小眼睛要拦赵晋扬,却被后者一把扯开。赵晋扬看也不看他,冲门口喊:“大象——!”   “……”小眼睛简直要跳起来骂神经病。   “大象——!”   “妈的你有病是不是——!”小眼睛终于爆发,“叫叫叫——叫你个毛啊——!”   门口有急促脚步声,一个身材壮硕的男人映进门框里,棱角分明的方脸和结实的肌肉让他看上去像一幅雕像画。   许连雅也注意到这边动静,视线转过来。   那个男人,她见过,还看过他的警察/证。   “你怎么在这里?”   来人正是郭跃,刚才的大概是外号。   抡一沓纸张扇人的警察也看过来,和小眼睛警察交换一个疑惑的眼神。   赵晋扬低骂一句,“妈的倒霉!”   郭跃身后进来一个穿制服的警察,看看小眼睛警察又看看抡文件那个,好奇道:“这里什么情况?”   看来是这里的人。   小眼睛眼神敛起刚才的嚣张,语带恭敬地简要解释一遍。   门口两个男人眼光集中到许连雅身上,赵晋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穿制服的警察瞧着他似乎和郭跃认识,斟酌着没有先开口。   郭跃果然开了头,朝小眼睛说:“我看是误会了,这是我们那边的兄弟。”   他声音不大,但门口附近几个人都听清了,包括许连雅。她看向话题的主角——也是知道他真名后第一次直视他——他没有附和,只抿了抿嘴,印出两道法令纹,比之往日的活络现在像另外一个人。   小眼睛讶然,“啊……”   “原来还有这一层啊……”穿制服的打圆场,“哥们,既然是自己人,那就早点说啊,被误会了也不太好。”这话是跟赵晋扬说的。“现在误会解开了就好,一场误会啊——大家都辛苦了。”   郭跃说:“我们那边有时情况有点特殊。”   穿制服的点头,““了解,了解。”   小眼睛眼神倔强地朝赵晋扬说对不住了。   赵晋扬应得也勉强,“没什么。”又扬了扬下巴,说:“身份证。”   小眼睛把两张卡片双手递了过来,赵晋扬接过,示意许连雅:“我们走。”   郭跃冲穿制服的警察说:“我出去一会。”   赵晋扬见郭跃跟出来,让许连雅在门口等他。   郭跃看着女人的背影飘到大门口,皮笑肉不笑:“你还挺能玩的。”   赵晋扬皱了皱眉,“就这事?”   “要我今晚没路过,你准备怎么办?”   赵晋扬冷笑,“哟,开始邀功了?”   不屑的语气让郭跃握紧拳头,赵晋扬逼近了一步,“又想揍我?”   郭跃松开拳头,戳着赵晋扬胸口说:“你悠着点,别忘了你是个警察。”   赵晋扬推开他,“我他妈用你说——!”   又是不欢而散。   赵晋扬大步走到大门口,看见岗亭边纤瘦的身影,烂摊子等着收拾,他犹如上刑场一般走过去。   “我去叫个车。”   许连雅恍若未闻,径自往来时方向走,她抱着胳膊,他的衣服像披风,衣摆随着步调轻轻晃动。   “……”   女人的沉默比歇斯底里更危险。   “好吧。”两公里路顶多也就四十分钟。   赵晋扬跟在她一米之后,一步一步,也踩不上淡淡的影子。   身后有辆车缓缓开过来,闪了闪头灯。   副驾驶座车窗探出那个小眼睛警察的半边身,说:“送你们一程?”   赵晋扬眼神寻求许连雅的答案,她没接,朝那警察点点头,猫腰上了车。   犯了错,待遇连路人的十分之一也比不上了。   赵晋扬也坐进去。   路程很短,小眼睛警察象征性地搭讪几句,两头倔驴便再无话可说。   许连雅和赵晋扬回到红色的雪佛兰边,橙黄的路灯将车身染成血色,一如荔花村那晚一般。   赵晋扬掏出钥匙,小心地问:“你开还是我开?”他不确定她是不是干脆要把他丢在这里。   许连雅走到副驾那边,赵晋扬多少松了一口气。   像来时那般,许连雅只看想窗外。   又不全然相似,毕竟那时她还有心思捉弄他。   她的安静像一条棉被,蒙头将他卷得严严实实,透不过气。   赵晋扬没问她要去哪,或说不敢问,他往许连雅家的方向开。   车开进了地下二层,停稳当时,赵晋扬熄火拔了钥匙,递给她。   这个动作像一个终止符一般,不止今晚,也许他们也要结束了。   许连雅下了车,没理会他,往电梯入口走。   “连雅——”   赵晋扬过去拉住她,许连雅整个人一震,披在她肩膀上的衣服掉到地上。   她慢慢掰开他的手指。   “你说点什么吧——”他投降似的说。   许连雅终于直视他,眼神是迷惘的。   “你让我说什么好……”   “……”   “你还有什么是真的?”   她并没有质问,也没有憎恨,只让人觉得无力。她语调轻轻的,仿佛不经意提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赵晋扬急了,“除了名字,我的其他都是真的。”   许连雅看进他眼睛,想要捕捉一丝的破绽。   “我对你的感情也是真的……”   许连雅说:“云南普洱人?”   赵晋扬抿了抿嘴,“我爸是那边人,我在那出生,户口后来才跟我妈迁回桂林。”   “你是警察?”   “……以前是。”   “你还吸毒?”   “已经戒了,我已经戒了……”   许连雅嘴唇微颤,“你之前告诉我你没有碰……”   赵晋扬眼皮跳了跳,发现应该将她的两个问句连起来看,她是在质疑两种身份的不相配。   “连雅,这个我可以解释!”   许连雅迟疑片刻,忽然说:“你背我回家。”   “?”   “你不是说过我家楼层好么,你背我上去,我再考虑要不要听你解释。”   “……”   她家在27楼,从窗台放眼望去,视线范围没有比它高的建筑。   而这里是地下二层。   她穿的是裙子,不方便背着。   赵晋扬没说什么,忽地凑近她,许连雅又像今晚那般,反射性退了一步。   他唬她:“怕了?”   许连雅:“……”   赵晋扬捡起地上衣服,塞她怀里,趁她愣怔,略一弯腰,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抱住后膝盖,打横一把将她抱起。   “好好考虑清楚。”   “……”    第29章 第四章   只是一个玩笑般的惩罚,他却落实了。   许连雅骑虎难下,只能顺势搂住赵晋扬的脖子。   赵晋扬把她往上掂了掂,看着她的眼睛,说:“抱紧了。”   许连雅不由垂下眼,目光落在那颗飘绿的平安扣上,想远了便头一回琢磨起它的来历。   像赵晋扬这样的人,从来不会缺故事。   地下车库又暖又闷,抽风机隆隆低鸣,混合汽车尾气的味道,实在叫人好受不起来。   消防梯入口的防火门呈关闭状,赵晋扬背过身,用后背和脚顶开,将许连雅安然抱了进来。   他挪开身子,防火门的弹簧起了效,门扇迅速往回撞,他用脚勾了勾,直到快闭合才松开。防火门只发出一声低响。   他开始爬楼梯了。   许连雅只在小时候从她爸爸那里受到过这样的待遇,而最多只爬上旧家的六楼。   小熊猫是比她还清瘦,背她走一圈田径场都气喘吁吁。   许连雅不禁想起冯一茹的话,也许她真是厌倦了和文弱书生的相处模式,才会找了一个相反的类型。如果体格能反应性格的话……   赵晋扬很快上到一楼,楼梯间开了窗口,狭小的空间和窗外的夜色联通起来,叫人少了几分幽闭的压迫。   赵晋扬称不上健步如飞,但看得出呼吸平稳,还蓄着力量没使完。   他的手搂在她腋下,规规矩矩的,没有趁机揩油。   如果说这是一项游戏,可他们并没有酣畅之感。   如果说这是一盘赌局,可他们并不舍得下注。   深夜楼梯间的灯随着脚步声一层一层亮起,他的额角结出细密的汗珠。   上到十三层,赵晋扬呼吸变粗。许连雅感到他的脖颈也变温热了。   许连雅心软了,说:“我是不是很重?”   “嗯?”赵晋扬可能没料到她会开口,愣怔一下。   许连雅说:“放我下来歇会吧。”   “哦。”赵晋扬踩着上一级阶梯,用大腿和膝盖垫了一下,将她往上托了托,说:“我还行。”   许连雅:“……”   又走了一层,才反应过来似的,赵晋扬说:“不算重吧。”   “跟谁比?”   赵晋扬分不清是喘气还是叹气,“我之前没有抱过你。”   “嗯……”   “你背后的骨头有点硌,之前好像不是这样。”   “……”   想起他第一次看见她的脊背骨,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许连雅说:“你以前是上警校还是军人转业?”   “警校。”赵晋扬说。   一滴汗珠沿着他的脸颊滑到下巴,另外一滴汇聚到一起,滴落到她的衣服上,晕开淡淡的痕迹。   许连雅忍不住伸手揩去他下巴的水痕,赵晋扬打了一激灵,忽然斜斜倚到扶手上。   “……怎么了?”   他还稳稳抱着她,倏然笑了笑,说:“你上次也是这样子。”   许连雅:“……”   赵晋扬又换了一口气,瞄了一眼墙上的数字。   “还有五层——”   许连雅噤声,听着他咚咚的脚步声,听着楼道灯开关开启的声音,听着他粗重的喘息声,安静的夜晚被这些声音挤得饱满而沉重。   有一刻她突然想着,不如就这样算了吧。   也不知道她疯了,还是他,或者两个都……   “二十七——!”   赵晋扬仿佛冲过终点线的长跑者,脸上笑容展露,不是为了名次,而单纯因为跑完全程。   他小心把许连雅放到地上,她的重量都落在他的双臂,如果是背着,背部起码能分担大部分。赵晋扬双臂姿势僵了好一会才开始恢复,他用肩膀和袖子交界的地方蹭去额角的汗,倚在扶手上看着她。   “想好了吗?”赵晋扬喘着气问。   他头发也湿了,不过因为太短,刺拉拉的看不出。   许连雅说:“如果我还是不想听,你是不是会马上走了?”   “……”赵晋扬没说话,大概是气的。   许连雅坐到正对窗户的楼梯上,把他的衬衫盖在腿上。   “你说吧,”许连雅说,“我听着。”   事情一再反转,赵晋扬不知该愁眉还是微笑。   他坐到许连雅旁边,中间还隔了一个人的距离,两脚踩在许连雅的下一级阶梯。   “从哪里说起……”   赵晋扬望向她,他很少主动与人倾诉,突然要讲故事,却不知道线头从哪里抽出来好。   “要不,还是你问吧……”   许连雅想了想,轻声问:“你现在还是警察?”   “暂时不是。”   “暂时?”   “算是在休假。”   她若有所思,“跟吸毒有关?”   “……嗯。”   “是什么?”   “种类吗?”   “嗯。”   “冰/毒。”   “不是海/洛因。”   赵晋扬第一次听她说这个词,像吸烟一样没有半点恐惧。   “不是海/洛因,”赵晋扬说,“是我这辈子都完了。”   “有多久?”   “断断续续快一个月。”   “戒了多久?”   “年初开始。”   许连雅又问:“上一次——”   赵晋扬打断她,“没有!”   “哦,”她垂眼,“那我打错你了。”   “……没有,没打错。”   许连雅敛起刚才针尖对麦芒的戾气,语调很平稳,每听完一句都停一下,加入自己的思考。赵晋扬感觉不到被质问,仿佛再寻常不过的促膝长谈,他和她都是平等的。   “嗯……”许连雅轻轻应道。   赵晋扬等着她的问题,没有等到,许连雅望着窗外长夜永驻的霓虹灯光芒,发着呆。   楼道灯忽然熄灭,赵晋扬狠狠踩一脚,发出声响让灯亮起,许连雅也被吓得肩膀一颤。   “姜扬是我出任务时候的名字,我妈姓姜……”   赵晋扬生于云南普洱,那时还远不是普洱市。父亲因公在缅甸去世后,姜敏带儿子回了家乡,位于桂林平乐县下一个叫福沙村的地方。   赵晋扬没有一般寡母的孩子那般沉默寡言,相反嘴巴很甜,村民对这个自幼丧父的男孩有着淳朴的同情和怜爱,赵晋扬吃着百家饭长大,长大些有了力气,便帮留守老人插秧割禾,搬这搬那。   赵晋扬性格远算不上乖巧,调皮捣蛋只限于小打小闹范畴,不会让人捅到姜敏那里。   姜敏在县上一所初中当食堂阿姨,赵晋扬唯一一次跟人起冲突是因为那人讽刺了他母亲。   姜敏被叫到办公室谈话。   赵晋扬在同龄人中不算高大,但胜在灵活,打架占尽了优势。   出来后,赵晋扬问:“妈,是不是我给你丢脸了?”   姜敏那时愣了一下,赵晋扬现在还记得。   “你是我儿子,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丢脸。”他母亲说,“是妈妈没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庭,让你被人嘲笑了。”   那以后,有人来给姜敏介绍对象。姜敏二十岁生的赵晋扬,那时不过三十四五岁,风韵犹在。她问儿子意见,赵晋扬说行吧,她便去了。   姜敏认识了一个开石场的中年男人,体魄强壮,性格木讷老实,来过几次家里,每次大包小包,看得出很中意姜敏。赵晋扬考警校前锻炼用的哑铃和拉力器都是他送的。   可有一天,男人挨抓了,原因也很简单。他用摩托车运了石山开采的炸药过收费站,忘记带许可证,被查到了。男人讷于言语,解释不清,又或者有人故意要整他,最后男人被判了两年。   姜敏去看过男人一次,回来后说了一句:算了。   于是便又这么“算了”下去。   姜敏很少唠叨赵晋扬父亲的事,只在他问起的时候才说一说。   赵晋扬曾问过:你后悔嫁给我爸么。   姜敏应得很干脆:不后悔,要没你爸我早没了。   赵晋扬听过他爸英雄救美的事,只是以当时的年纪不太懂以身相许的爱意。   姜敏从来不逼迫儿子继承丈夫的遗志,赵晋扬高三试探过姜敏他报警校的意见,姜敏只叫他想清楚,别忘了他爸是怎么没的。   赵晋扬成绩一般,高考靠烈士子女照顾分才上了警校。   村里老人特别不理解,问姜敏:你都把丈夫送给国家了,怎么还让儿子当警察?   姜敏打马虎眼,说:以后就让他回来登记登记户籍,巡巡街,普普通通的什么事也没有。   许连雅问:“是南宁那所吗?”   “嗯。”   “我也去过,好几次。”   赵晋扬笑了笑,“我毕业时候你还没上大学吧。”   “刚好高考完吧。”又问,“你怎么来的这边?”   “毕业后我老大带我过来的,”赵晋扬说,“当时我在他手下实习,他要调过来,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同行的还有郭跃和另外一个师姐。”   如果上警校圆了他一个梦,大学无疑是梦境一般的三年。赵晋扬吃百家饭的经验派上用场,拉帮结派,吃喝玩乐,只有在偶尔想起未来时才会迷茫一下。   直到他遇上那个男人——   赵晋扬从攀枝花回来后,他老大忽然问他要不要跟他一起干。   初出茅庐便被遇上伯乐,年轻的赵晋扬热血沸腾,立马应了下来。   男人让他不着急,先和家里人商量商量。   姜敏知道后问,是不是因为你爸?   简简单单一句话擦去心头那层水雾,一直模糊的影像瞬时清晰起来。   父亲走的时候赵晋扬才五岁,仅有的记忆随着年龄增长一年比一年模糊,只能靠母亲的描述撑起一个缉毒警察的形象。   而今,他离那个形象更近了。   他有机会去经历他当初的惊险,他曾错失的荣耀。也许相似的历练过后,他能更了解这位常年不着家的父亲。   他才觉悟,正是这股欲望与力量,把他推上了这条路。   许连雅问:“那现在呢,有更了解吗?”   赵晋扬想了想,说:“我把它转移了。”   许连雅听不明白话里的“它”。   “我老大,才更像我另外一个父亲。”赵晋扬说,“我犯错他会毫不顾忌骂我,但别人要说我几句,他就不乐意了。”   “护短。”许连雅概括。   “嗯,就连我这次出事……”赵晋扬摩挲着双手,明明白白地看向她,“也是他帮瞒下来,给我放了大长假……”   “哦。”   赵晋扬琢磨不透她的意思,只好继续说:“我老大说,他跟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都比他和女儿见面的时间长。后来我想,大概我爸和我老大这类人都是这样吧,工作上尽心尽职,在家人眼里却不是什么好丈夫、好父亲。”   她没问他怎么会吸毒,他也没有主动说。   也许她能明白,也许不能,可并不会改变既定的事实。   赵晋扬觉得差不多了,最后说:“我来这边后交过一个女朋友。同事介绍的,她是幼儿园老师,跟你一个地方的人。”   许连雅豁然抬眼,“我不太想听……”   “她性格没有那么独立,比较黏人,我有空也会尽量陪她,逛街吃饭出去玩什么的。”赵晋扬并没停止,“……也是我刚工作不够谨慎,后来她被人盯上了。”   “……”   “门牙被打断了两颗,”赵晋扬又示意自己的肋骨,“这里断了一根。”   “……”   “她住院的时候她家人不让我见她,说幸好没有其他伤害,不然找人做了我。”赵晋扬说,“她后来偷偷给我打电话,说还是分手吧,她挺害怕的。后来她就回老家了,再也没见过。”   许连雅说:“所以我去修车店找你,你生气了。”   赵晋扬没回答。   “你是不是还会回队里?”   “队里”这个词让赵晋扬有些意外,一般人不会这么说。但想到她提海/洛因的语气,他又释然了。   “可能吧。”他说,“你会不会介意?”   许连雅愣了一下。   “算了,现在还不到介不介意的时候。”毕竟他还流放在外。   “如果可以,我当然希望你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   赵晋扬眼神黯淡了下来。   不知几时东方既白,许连雅像忘了就在自己门口,在楼梯间听了一夜。   许连雅和赵晋扬都望着窗外,有点无措。   “天亮了。”许连雅说。   “嗯。”   许连雅要站起来,坐太久两腿酸麻,踉跄了一下,赵晋扬伸手稳住她。   他顺势站起来,两腿比许连雅的情况好一点。   他便这么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挣扎。   她眼里尽是疲惫,不知道因为一夜未睡,还是因为他。   赵晋扬小心翼翼地说:“我抱抱你行么?”   许连雅扯出一个笑,“你什么时候那么客气了?我都不习——”   最后一个字淹没在他的怀抱里。   他的怀抱很结实,很温暖,还有淡淡的汗味,她并不排斥。   许连雅慢慢回抱他,摸了摸他的脑袋,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像她安慰过的许多小猫小狗一样,很温柔,抚平他心里的褶皱,抹去那层灰尘。   赵晋扬一下子抱紧了她。   这个女人平日里很难称得上温柔,甚至是带刺的。这一刻宽恕般的轻抚,让他有过的不坚定,变得笃定起来。   许连雅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要勒死我。”   赵晋扬却不肯放松,脑袋埋在她的耳边,用力蹭了蹭,许连雅感觉到脖颈上些许湿润的温热。   “你之前什么都瞒着我,现在忽然告诉我那么多,我一下子消化不了,你得给我点时间。”   赵晋扬松开了她,说:“好。”   “想好了我会去找你。”顿了一下,又说:“我会提前跟你打招呼的。”   “……好。”   “你现在住哪里?”   赵晋扬说:“你店面后面那栋楼。”   许连雅:“……”   赵晋扬解释:“梁正从家里搬出来了,我跟他住一块。”   许连雅点了点头,说:“你先回去吧。”   她没让他进家门,赵晋扬觉得这样也不错了。   赵晋扬看着许连雅走到防火门另一边,一手还扶着门,与他说:“你不进来坐电梯,还打算走着下去么?”   赵晋扬:“……”    第30章 第五章   一夜未睡加醉酒,许连雅脑仁疼得厉害。她洗了澡囫囵睡了一阵,又匆匆赶往店里。   女人对同胞的外貌当真心思敏锐,夏玥又被许连雅吓了一跳。   “雅姐,昨晚没休息好么?”   许连雅拍了拍自己脸颊,也清醒不了多少。   她说:“黑眼圈很重?”   不止,许连雅脸色简直像晕车后刚下地的人。夏玥说:“还好啦……”   许连雅进洗手间照了照,没有上妆的脸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过了25岁,每次熬夜恢复需要的时间越来越长,许连雅脑子整个是懵懵的。   许连雅强撑着给一只母猫做了绝育手术,中午回家补眠。   母猫刀口缝了三针,需要穿手术服防止舔伤口,主人怕照顾不当,让留下来住院。   晚上许连雅还得过来,这两个月她已习惯像游牧一样的生活。   许连雅和夏玥交接已是傍晚六点过后,明显精神了许多。   她上二楼查看小猫的情况,路过靠近楼梯的窗子,她停了下来。   对面便是居民区的楼房,相比赵晋扬以前住的那边没有那么密集。他就住在其中一间,估计不会超过五楼。   这个季节夜晚来得比较早,亮灯和熄灯的窗户已经可以明显区分。   许连雅站了好一会,手机响起来。   掏出来看名字,她的猜测成了真。   “你在找我?”赵晋扬说。   许连雅啊了一声,“你在哪?”   “你的十一点方向。”   许连雅望过去,黑魆魆的窗子忽然亮起一苗红光,一下、两下、三下,手的轮廓隐隐约约。   那是打火机,就在对面三楼的落地窗。   “看到了吗?”   许连雅说:“亮三下是什么意思?”   那头似乎在笑,“你名字。”   许连雅揶揄地笑,可转念想到他应该看不清,便不笑了。   “你之前是不是像这样偷偷看着?”   赵晋扬说:“光明正大。”   许连雅揉了揉后脖子,在窗边踱步,偶尔朝那边觑一眼。他没开灯,她不知道他以什么姿势站在窗前的。   或许是藏在窗帘后,只露出一双眼睛,猎鹰一般俯身着一切。   许连雅说:“我看不见你,这不太公平。”   赵晋扬说:“那你想见我么?”   一不小心便进了他的圈套,许连雅说:“不太想。”   赵晋扬说:“可是我想。”   “那你继续想。”   “不想,”赵晋扬说,“我去落实一下。”   许连雅轻轻嗤笑。   “你今晚要守夜。”   “嗯。”   “我晚点过去陪你。”   许连雅想了想,说:“来吧。”   约定了十点见面,赵晋扬准时出现了。   左右店面都关了门,许连雅也熄了一半灯。   许连雅说:“今晚不去了?”她指代驾。   “回来了。”   “怎么干起这个了?”   “赚钱。”   “……白天呢?”   “跟之前一样。”   “还在原来的地方?”   赵晋扬把车放在货架边,说:“换了。”   “怎么换了?”   “给钱多。”   许连雅不再问了,说:“上楼吧。”   二楼窗户拉起了窗帘,只有一张一米二的铁质折叠床,上面铺着简单的床垫。   许连雅坐到床边,赵晋扬似乎不知道坐哪好。   她拍拍旁边,“过来,你怎么脸皮变薄了。”   “脸皮厚你又骂色狼。”赵晋扬哼哼着坐过去,床立马吱呀了一声。   许连雅忽然扑哧笑了,“这床还没试过睡两个人,你悠着点。”   暗示性十足的一句话,赵晋扬低头偷偷笑了。   许连雅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又粗又黑又硬,刷子一般,有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怎么剪了这么个头发?”   “从头开始啊。”赵晋扬受到鼓舞似的凑过去,“好看么?”   许连雅往他肩头一推,床又岌岌可危地晃了一下。   赵晋扬无声笑了笑,说:“早点睡吧,你脸色不好。”   “嗯。”   他帮压着床外侧,许连雅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她躺正中央,等赵晋扬熄了灯才小心地挪位。两人盖一条被子。   “晚上要起几次?”   “两次差不多了。”   “我可以帮你吗?”   许连雅说:“还是我自己来吧。”   “那我叫你。”   “好。”   窗帘不算太遮光,朦胧的光线渗透进来。许连雅和赵晋扬都侧躺着,适应了黑暗,渐渐看清了对方眉眼。   “不睡么?”昏暗让他放轻声音。   “阿扬——”   这个称呼让赵晋扬浑身神经都绷紧了。   “我知道我自己性格的毛病,有时候太要强。我找男朋友也不是要找依靠,只要我喜欢就行。”   “嗯……”   “但是我有个底线,如果你再碰上那东西,无论以什么理由,我们就算彻底完了。”   许连雅的眸色原本偏浅,被黑夜染成了深邃的黑,眼睛里的感情似乎也变得浓烈。   赵晋扬摸到她的手,紧紧握着,仿佛力量源的连接点。   “连雅,我答应你。”   赵晋扬看到她弯了弯嘴角。   这算原谅他了么?   也许吧。   可似乎太过顺利,赵晋扬没有脚踏实地感觉。   “还有别的吗?”他问。   许连雅摇了摇脑袋,头发摩擦枕头发出沙沙低响。   “没有了,就这点。”许连雅说,“你挺好的了。”   赵晋扬说:“你还可以有别的……”   “别的期待么?”   他点了点头。   许连雅慢慢把手抽出来,改成与他十指相扣,手指与手指互相夹着摩擦着,触感犹如接吻。   “阿扬,过去是死的,你是活的。”许连雅轻声说,“过去的事,就跟过去一起埋了吧。我只要你现在好好的。”   “好……”   许连雅奇怪地笑,“你怎么话那么少了呢?”   赵晋扬忽然把她拉入怀里,床跟着又是一阵摇晃和吱呀。   “谢谢你……”   “那你就好好爱我。”她半开玩笑,任他抱着。   “我爱你。”   “听不清。”   他吻了吻她的耳朵,许连雅痒得躲了躲。   “下次再说。”   “下次什么时候?”   “你骂我的时候。”   “小气鬼。”   他没再吐出半个字,因为牢牢吻住了她。   这枚久违的吻,潮湿得像报刊亭他在她眼前撑开一把伞的雨夜,炽热得像荔花村里他将她严实护在身后的下午,又浓烈得宛如昨夜他的汗味交织她的酒味,一切都是真实的存在。   如果非要寻一个时间节点作为感情的起点,赵晋扬希望是现在。   他洗去了谎言,她选择了宽恕,赤条条的灵魂拥抱彼此。   赵晋扬松开她时,指腹轻轻抹了抹她的嘴唇。   许连雅说:“你什么时候回队里?”   “年底吧,之前说是一年。”   “那快了啊。”   赵晋扬听出异样,“到时我一放假就来找你。”   “你回去前,我们出去旅游一次吧。”   “好。”他今晚应得最多的词,“你想去哪?”   许连雅思忖片刻,“桂林吧。”   “哦?”赵晋扬忍不住扬起嘴角,“来我家么?”   许连雅直视他眼睛,“你是反问还是邀约?”   “你想哪个就哪个。”   许连雅习惯性地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扭到另一边。   “我爸也像你一样工作忙,小时候唯一跟他去过市外的地方就是桂林。”许连雅说,“我们在象鼻山那拍了照,然后这么多年就再也没去过了。”   赵晋扬让她枕上他的胳膊,说:“你想什么时候去?”   许连雅算了算,“起码得下个月吧。”   “十一月桂林妖风很大,你得多准备些厚衣服。”   许连雅笑笑,“你给我挡挡。”   赵晋扬笑着在她额头亲了一口,“过段时间我想带你见见我的朋友,你愿意么?”   许连雅点了点头,“都有谁?”   “梁正,你见过的。”   “嗯。”   “还有一个当初我一块过来的师姐。”想了想补充,“你差点见过。”   “……”   “吉祥我问他一下,不知道他来不来。”赵晋扬说,“他挺怕和许多人呆在一块的——你还记得他么?”   “记得。”许连雅斟酌着问,“他以前也是警察么?”   “他啊,不是。”赵晋扬说,“他以前是个油漆工,有老婆和孩子,生活还可以。出车祸老婆和孩子都走了,就剩他自己,变成现在这样。”   “嗯……”许连雅不知该如何作答。   赵晋扬也觉话题沉重,便说:“睡吧。”   许连雅想起昨晚的警官,不知赵晋扬为何没提到他。    第31章 第六章   等赵晋扬的师姐有空,已经到了十一月中旬。   这段时间许连雅买了好几件厚外套,顺便也给赵晋扬带了一件。赵晋扬被她“逼着”试穿,不开空调的房间里生生热红了脸。   “够不够?”许连雅问镜子里的他。   赵晋扬边拉开厚夹克的拉链边问:“你说数量还是厚度?”   许连雅一拍他后肩膀,赵晋扬说:“我的都够,就看你了。”   街是许连雅自己逛的,她把衣服一一在床上摊开,“哪件好看?”   赵晋扬扫了一眼,“都好看。”   “敷衍。”许连雅又问,“哪件最好看?”   赵晋扬这会看久了一些,说:“身上这件。”   许连雅穿一件修身的针织衫,曲线明显,这个月她胖了一些,看着没有上月那么瘪。   许连雅决定放过他,开始一件一件整理进行李箱。   赵晋扬说:“你想呆几天?”   “三四天吧。”许连雅停了一下,“店里没人,只能关门。”   赵晋扬交握双手,枕在脑后躺到叠好的被子和枕头上,懒懒地看着她。   “关店几天,可以的吗?”   “我是老板,我说了算。”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   赵晋扬不禁笑了,“想坐火车还是汽车?或者——开车?”   “通畅的话,开车九个小时吧。不是节假日应该不堵车。”许连雅看向他,“你觉得怎样?”   “嗯,听你的。”   赵晋扬乖顺的样子让她很受用,“我还要去租一台相机——你可以拍照的吧?”   她的问题让他意外,可另一个事实让他更惊讶。   赵晋扬说:“你没相机?”   在这个以电子产品著称的城市,许连雅过着一种近乎原始的生活。她的手机是几年前的款式,唯一一台台式电脑放在店里,新一点的就她的车了。   “上学时候有一台,后来坏了,我一直不怎么出去玩,就没有买。”   “我给你买。”赵晋扬说,“你喜欢什么样的?”   她笑了笑,“不用,租一台就好了,又不是经常用。”   “单反还是卡片机?”   许连雅敛起笑,“别浪费钱。”   赵晋扬脸色凝固了。   许连雅想想说:“卡片机吧,单反不常用会发霉。”   沈冰溪在一个傍晚过来,地点就在赵晋扬和梁正的租房,许连雅处理完店里的事才过去。   赵晋扬下一楼接她。   “是不是都在等我?”   “都在打牌。”   这栋楼最高七层,没有电梯,许连雅和赵晋扬走楼梯上去。   “猜我做了什么?”赵晋扬笑着问。   许连雅在他肩膀上嗅了嗅,“卤牛肉。”   “闻得出来?”赵晋扬也侧头,吸吸鼻子,“没吧……”   “猜的。”   赵晋扬又说:“还有呢?”   “还有?”   “喝的。”   “这还用猜——”许连雅忽然搂着他的腰,吻上了他薄薄的嘴唇。舌尖与舌尖交触,味蕾被激活,记忆中的味道传递过来。   她指尖点了点他红润的唇,说:“柠檬红茶,尝到了……”   赵晋扬揽在她腰间的手下滑,在她臀部不留痕迹轻轻捏了捏,“到底谁更流氓。”   许连雅在他脸颊轻拍,似要叫他清醒一般,“走吧。”   铁皮门虚掩着,屋里人声从门缝透出来。   赵晋扬推开门,围坐桌边的三个人同时看了过来。   正对门的是梁正,两边各坐一个女人——左边一个相貌稚气未脱,学生模样,应该还称不上女人,右边一个大概就是赵晋扬的师姐。   右边女人放下牌,站起来说:“哟,来了。”   许连雅颔首,礼貌地说:“你好。”   右边女人一笑,眼角的皱纹也跟着笑起来,摆手说:“别客气别客气。”   “许连雅,我女朋友。”赵晋扬开始介绍,“梁正,你见过的。我师姐——”他示意一下,“沈冰溪,我们都叫‘水姐’。”剩下那个女孩,赵晋扬朝梁正抬抬下巴,“你介绍一下。”   梁正黑着一张脸,沉闷地说:“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却没半点不开,咧嘴甜笑,“姐姐,我是他女朋友,方加加。”   梁正低声喝:“乱说什么!”   沈冰溪噗嗤一笑,赵晋扬递给许连雅一个旁观群众的眼神。   “好啦,”沈冰溪寄予重任地拍梁正的肩,“人家小姑娘都这么说了,你就大方承认吧,吃亏的又不是你。”   “就是——”方加加丢给他一个白眼。   梁正气得捞过拐杖站起来,方加加急了,“你要去哪——”   “抽,烟!你也要跟来吗?”   方加加:“……”   许连雅一进门就看了这么一出,有些消化不良。   赵晋扬忽然看向许连雅,“我去把菜炒了。”   许连雅会意,边撸袖子边说:“我来帮你。”   许连雅和赵晋扬进了厨房,地方很窄,转个身几乎肩擦着肩。   赵晋扬掩上门,上半部分钳着绿色玻璃的铝门隔开了外面的尴尬。   “梁正什么时候交了女朋友?”   赵晋扬耸耸肩,“我也第一次见。”   “年纪不大的样子。”   砂锅盖的小孔冒着白气,许连雅凑近一点,闻到卤牛肉的香味。   “好香——”   “刚上大一,能有多大。”   许连雅直起腰,“才大一?”   “嗯。”菜早已洗好切好,就等下锅,赵晋扬开始洗炒锅,“我要炒菜了,你去外边坐吧,一会吸一身味,”又看她一眼,“新衣服呢——”   许连雅今天穿了其中一件,“一会,”她说,“梁正似乎不太乐意。”   赵晋扬嘴里哼了一声,利索地用丝瓜络擦洗炒锅,“梁正有点敏感吧。”   也许他想表达的是自卑,许连雅点点头,赵晋扬给炒锅冲水、端到炉灶上,递给许连雅一个眼神,后者马上说:“我出去和她们聊天。”   方加加和沈冰溪磕起了瓜子,许连雅坐到方加加旁边。   沈冰溪看了许连雅一眼,问方加加:“你喜欢他哪啊?”   方加加应得天真烂漫,“哪都喜欢。”   “总有比较闪光的地方吧。”   “我想想……”方加加垂眼磕了几个瓜子,忽然又笑,有点傻气,“他善良。”   许连雅很久没听过这么质朴的词,愣了一下。   沈冰溪也是如此,“善良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梁正。   “唔,我认识的人不多,他是我认识的人中心地最好的。”   “……”   “嘿嘿。”方加加看了一眼阳台的梁正,又开始欢快地嗑瓜子。   “你应该知道,梁正跟其他人有点不太一样。”   许连雅听出了沈冰溪的态度,咀嚼的速度变慢了。   “我知道啊,”方加加说,“不就是没了一条腿嘛,我不介意。”   梁正的伤痛到了方加加嘴里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沈冰溪敛起笑,眼角的皱纹也严肃起来,“妹妹,你不介意,不代表他不介意。他这人自尊心强,特别出事之后,这样的人受到的伤害要比一般人的大,恢复过来自然也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方加加也没单纯到傻的地步,说:“嗯。”听得出她也不开心了。   许连雅心里倒欣赏方加加的勇气,只是初来乍到,不好站队,也就安安静静地听着。   梁正烟抽了好一会没回来,方加加坐不住,跑阳台找她了。   话题自然而然引渡到许连雅身上,沈冰溪说:“阿扬以前的事你都知道了?”   许连雅说:“知道个大概。”   “真不介意?”   “总不能因小失大。”   “那可不是小事哦。”   沈冰溪并没有幸灾乐祸,她既然是赵晋扬认可多年的战友,许连雅也知道她不会。   如果继续和赵晋扬走下去,相似的问题以后还会遇到,来自她的家人,尤其是她的父亲,许连雅变得格外耐心起来。   他们的感情本无需向外人道明,但她心里坦荡,便自然流露出来。   “你担心的,我也会担心。”许连雅声音不大,沉稳,却不是发誓的语气,“我不敢说会一直和他在一起,但在他还值得我喜欢的时候,我不会放手。”   许连雅的表白让沈冰溪愣怔片刻,尴尬地笑笑,“别说你,要是他再——那什么,我作为他姐也会唾弃他。”   赵晋扬从厨房吼了一句“开饭了”,其他四人才动起来。许连雅和沈冰溪收拾桌椅和瓜子壳,方加加和梁正端菜。   饭桌上,方加加话比赵晋扬的还多,像只小鸟,梁正偶尔闷闷地斥她几句。沈冰溪恢复笑颜,像刚才的谈话不曾发生。   赵晋扬和梁正都喝了点小酒,方加加从梁正杯子偷偷抿了几口,便晕得七荤八素。沈冰溪本来也想加入,被劝止了——你明天还要上班呢——她似乎有些不快。   至于许连雅,更是滴酒未沾。赵晋扬饭后要去会吉祥那,许连雅也说要去,他就顺便“请”她当司机了。   吃过饭,方加加走不动了。   赵晋扬说:“我今晚不回来了。”   梁正脸色难看,比方加加自称他女朋友时更甚,说:“那我今晚睡你那边。”   赵晋扬但笑不语,提着一袋卤牛肉和许连雅出了门,沈冰溪也跟上来。   他们在楼下和沈冰溪分手,许连雅说:“你师姐似乎有心事。”   赵晋扬笑,“她心事可多着呢。”   “她挺关心你和梁正的。”   “我好像没跟你说过,她是在福利院长大的。”   “……”   “你以前见过路边那种苹果箱差不多大小的箱子吗?现在可能看不到了。”   “……小时候看见过,还听到有声音,就问我爸那是什么。”   “嗯,箱子里面大多是女娃娃。”赵晋扬牵上她的手,“水姐没什么家人,一直把我和梁正当亲弟弟看待,如果她说了什么严厉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她也是担心你们。”许连雅说,“我没做什么亏心事,不怕的。”   “那就好。”赵晋扬笑着晃晃她的手,问她车停在哪。   许连雅说地库,“她好像不看好那个小姑娘。”   “她怕小姑娘太年轻,过两年——可能用不着那么久——接触人多了,眼界变大了,看不上梁正了,怕到时候受伤的是梁正。”   “以后的事谁知道。”许连雅忽然喂了一声,“你怕不怕?”   “怕什么?”赵晋扬猜到大概意思,心头一惊,一时无法准确成形,等反应过来,许连雅早在她的恶作剧里笑出来。   赵晋扬拿稳了袋子,捉住她要挠痒。许连雅立马软声求饶,他才作罢。   “对了,你等我一下。”许连雅从小区门口快步走回店里,不一会也拎着一个袋子出来。   “拿什么?”   “给阿康的。”   赵晋扬接过掂了掂,几个罐头哗啦作响。   “荔花村。”上了车后,赵晋扬回答她的目的地。   晚上进出车辆少,许连雅听赵晋扬指示把车开进村里,最后停在路边树底下。   她边解安全带边问:“他没有手机,你怎么确定他在家?”   “不确定啊,碰运气。”   “……”许连雅挂着一副“这样也可以”的表情推门下车。   事实证明,他们运气不错。   许连雅跟着赵晋扬走近那栋光秃秃的小楼,便有狗吠隔着门传来。   “吉祥——”赵晋扬喊。   老旧的木门打开,门后站着稻草人一样的中年男人,还有一条热情的黄狗。   “赵——”吉祥惊觉赵晋扬身后有人,忽然刹车,改成憨笑,“来了啊。”   许连雅朝他笑了笑。   阿康在他们脚边嗅来嗅去,胖了些,毛色也比之前要亮。   赵晋扬递过袋子,“晚上卤了点牛肉,带给你尝尝。还有几个罐头,她给阿康的。”   吉祥有些激动,一叠声道谢,“我就知道,你们都是好人。谢谢……谢谢许医生……”   直白的夸赞让许连雅有些不好意思。   他们只停留一会便回去了。   “他一直在拾荒吗?”   自从赵晋扬摊开一切,许连雅能和他聊的话题变多了。   “拾荒”一词用得文雅,赵晋扬莞尔,说:“我之前想给他找份固定的工,他拒绝了,说这样比较自由。”   “可能他不想欠你人情。”   “也许吧。”   许连雅犹豫着说:“我看他脸色似乎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   “有么?”   “有点蜡黄蜡黄的。”   “灯光的关系吧,他皮肤也黑,一直那样。”   许连雅也动摇了,“可能吧。”   “下回白天我留意一下。”   “阿扬,你是个好人。”   赵晋扬被她夸得浑身不适,“喂——”   许连雅提醒他,“我在开车。”   许连雅洗了澡便开始收拾行李,赵晋扬让她早点休息——不用去店里守夜的晚上,他总是敦促她早睡。   “反正还要等你洗完澡。”   赵晋扬客厅脱了外套,“你东西很多么?”   “就怕落下东西。”   赵晋扬这种一个背包等于全部家当的人自然不会明白。   他解皮带的时候手机响了,是新信息。   赵晋扬看完,几乎是跳着跑进了卧室,他从背后一把抱住许连雅。   许连雅被吓了一跳,手里银灰色的卡片机掉进了行李箱。   “你疯了——”   “你猜!”   许连雅扭转身,推了推他,赵晋扬黏得更紧。   “什么好消息?”   “我老大让我回去上班了——”   “……嗯?”   “我老大刚发消息来,让我准备归队——”   “……嗯,这是好事。”    第32章 第七章   许连雅转过身,摸了摸赵晋扬的脸颊。   “这是好事,”她轻声说,“你等到了。”   比起道贺,她更像在说服自己。   赵晋扬难以自已地又抱了抱她,“我要回去了。”   许连雅像安抚婴儿般拍拍他的肩,“什么时候?”   “大后天。”   “之前说年底,提前了?”   “……嗯,突然来的消息。”   赵晋扬掏出手机给她看,他的手机更古老,还是黑白屏的,耐摔的诺基亚。   “这几天准备准备,大后天归队。”   发信人是一个没存姓名的联通号码。   许连雅说:“你确定是你老大么?”   “嗯。”看她忧虑的样子,赵晋扬说:“我打电话问问。”   “去吧。”许连雅说。   赵晋扬点点头,拿着手机出了阳台。   电话接通,那边骂:“操他妈。”   赵晋扬接:“他妈没空。”   “找我干吗?”   “我爸想找你喝茶。”   男人说:“收到短信了?”   “刚收到。”   “怎么样,歇了快一年,状态回来了没?”   “还行吧,该完成的一点没落下。”   那头嗤笑一声,“这两天好好准备,按时归队。”   赵晋扬答:“好。”   “有什么到时见面再聊吧。”   “行。”   “对了——”男人挂电话前忽然话锋一转,抱怨似的,“阿扬,我说你的暗号能不能改改?”   “改什么?”   “我说你经常这么提你爸,问过他老人家开不开心吗?”   赵晋扬不由挑眉,男人看到肯定要敲他脑袋,“我这是在提醒自己,要不谨慎点,真的被我爸请去喝茶了。”   男人应该气乐了,这回大概是咬唇的动作,“哎,你这臭小子——!”   赵晋扬笑了笑,忽然神色恭谨又真诚,“老大,谢谢你,真的。”   “考察期还没过呢,别谢那么早。”男人说得不客气,话里却含着笑意,“别等回头你还想让我去和你爸喝茶呢。”   “我爸说你辈分不够,喝茶就免了。”   男人又笑骂他几句,才掐断电话。   赵晋扬手里转玩着手机,回到卧室,许连雅没在收拾东西了,坐床边看着脚旁边满满当当的行李箱发呆。   “怎么样?”她抬头问。   “信息没错。”赵晋扬露出尘埃落定般的笑容。   “……好。”   许连雅倏然起身,将行李箱最上面的一件外套拿起来,抖平了,穿上衣挂挂进衣柜。   赵晋扬终于想起什么,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许连雅边挂起第二件衣服边说:“桂林去不了了呢。”   “……”   他要食言了。当初的信誓旦旦像一个耳光掴在他脸上,火辣辣的讽刺,复职的喜悦打了打折扣,愧疚像潮水淹没他。   赵晋扬从背后抱住她,许连雅笑了笑,手肘往后顶了顶他的肚子。   “干什么,我收东西呢,你这样我怎么干活。”   她还是在收东西的,不过往相反的方向。   赵晋扬蹭在她脸颊边,肆意又温柔,仿佛要磨掉苔藓一样长在她心头的悲伤。   “你怎么跟狗一样,拱来拱去的……”   他吻了吻她的耳垂,“对不起……”   许连雅愣了愣,回头推一下他肩膀,赵晋扬双臂却更使力,锁着她似的。   “阿扬——”她睥睨着他,“我们才刚开始呢,你就跟我说‘对不起’,以后还得了。”   “你骂我吧,或者打我也行,怎样开心怎样来。”   许连雅盯着他,赵晋扬一瞬不瞬回视,怕一眨眼就代表了逃避、代表了不坦诚。   许连雅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手心里是一贯的怜爱和宽容,她轻声说:“别傻了,又不是你的错……谁的错也不是。”   “还是我不够好……”   她释怀地笑笑,“从你说还要回去那时起,我就知道迟早会这样。不过结果证明,早了一点而已。”   “……”   “你别想那么复杂,警察也是一份职业而已,”许连雅口吻认真,“就是比一般的工作忙一点,十天半月见不到人……可能也危险一点。”   她看着他想说话,不留空隙地说下去,“阿扬,你搬来和我一起住,好不好?”   像溺水突然被捞了起来,赵晋扬脑子还是懵的。许连雅的问题来得风风火火,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什么?”   “搬来和我住,”许连雅松了松他的手,转身面对他,“我知道以后你的上班和休假时间不确定,我这边情况也差不多,我们不像普通的上班族有固定的节假日……以后能约一起的机会更少了。”   赵晋扬在考虑,许连雅接着说:“现在梁正有女朋友了,你们两个大男人一块住,也会不太方便……”   “有个条件——”   “嗯?”   “房租我来出。”   “……”许连雅揶揄,“我估计你一个月回来不会超过十次。”   赵晋扬不打算让步,“我就这条件。”   许连雅想了想,说:“行,让你表现表现。”   许连雅和赵晋扬从来没有谈论过经济方面问题,赵晋扬没在这方面流露出窘迫,他们的关系也没到达共享财务的地步。   许连雅没有在这问题上停留太久,问:“那你什么时候搬过来?东西多吗?”   “不多,”赵晋扬说,“我明天就过来,行么?”   *   次日傍晚,许连雅才明白赵晋扬的“不多”是什么概念。   他提着一个鼓囊囊的行李包,等在许连雅家门口,哪像什么搬家的人,整一风尘仆仆的旅人。   “就这么点?”   赵晋扬也顺着许连雅的目光往包看,说:“差不多了,还有些在那边,有空再去取。”   许连雅掏出钥匙开门,才想起应该配一条给他。   “不过也没剩什么东西了。”   赵晋扬的补充又让她愣了一下。   许连雅说:“你真像一只蜗牛,一个壳就是全部家当,背起来哪都能走。”   赵晋扬跟着她进门,“现在还要多背一个你呢。”   许连雅回头,嘴角扬了扬。   许连雅把赵晋扬领进卧室,指了指衣柜,那里她已经空出一大格给他,现在看来似乎空间留得多了。   “挂里边吧。”   “嗯。”   赵晋扬把包扔在衣柜边,哗啦一下拉开拉链,露出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色系衣服。许连雅坐到床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看了好一会,许连雅总结一般说:“你好像都是暗色的衣服,黑色、深蓝色、军绿色、灰色……”   “耐脏啊。”   “也是。”过一会又补充,“目标不明显。”   赵晋扬赞赏地笑,“聪明。”   许连雅抱着胳膊,目光跟着他的衣服从地上的包到柜子,上上下下。   行李袋看样子被清空得差不多,赵晋扬从里面取出一件淡蓝色的衣服。   那是一件衬衫,看上去很新,叠得方方正正,不过被压得有些皱了。   “警服的吗?”许连雅问。   “嗯。”赵晋扬把衣服甩了甩,套上衣挂。   “后天要穿去吗?”   “不穿,”赵晋扬说,“一般都不会穿,除非开批/斗大会。”   许连雅站起来,伸手去够衣服,“先别挂起来,我给你熨一下。”   赵晋扬不解,“不用熨,一年也穿不了多少次。”   “我想象不出你穿警服的样子。”   “嗯?”   “你看上去像个小流氓。”   “……”   许连雅自个笑了。   赵晋扬挑了挑下巴,“我换上给你看看?”   “求之不得。”笑容更甚。   赵晋扬要将衬衫从衣挂上撸下,许连雅却按住他。   “熨一下,皱巴巴的比你脸上褶子还多。”   赵晋扬不由摸了摸脸,“哪呢,我还年轻。”   许连雅给挂烫机加了水,衬衫挂支架上,扣上扣子,轻拉着下摆开始熨烫。   “外套和裤子呢?”   “也要穿?”   许连雅苦笑不得,“单单穿一件蓝衬衫跟出租车司机有什么区别。”   “……还真好久没穿了,不太习惯。”   赵晋扬翻出藏青色的西裤和外套,说:“也要熨?”看到她点头,赵晋扬把衣服放到沙发上。   “帽子呢?”   “……”赵晋扬沉默了。   “嗯?问你呢。”   许连雅抽空回头看他,赵晋扬却神不知鬼不觉的逼到跟前。   “喂——”赵晋扬戏谑又压低声,神秘兮兮的,“你该不会是特别喜欢制服吧。”   赵晋扬表达得够客气了,许连雅曲起手肘,又要撞向他,赵晋扬一步跳开。   许连雅笑了笑,不置可否。   “小心点衣服。”赵晋扬又提醒。   赵晋扬把自己东西收整完,许连雅也熨好了三件衣服。   “试试。”她边收拾挂烫机边说。   赵晋扬捧着衣服进了卧室,没一会便换好了。   “怎样?”赵晋扬边扣着外套的扣子,在许连雅有些凝滞的眼神里问。   警徽、警号、肩章,一样也不少。许连雅直直走到他跟前。   衣领有些歪了,她给整挺括了。刚才放在沙发,藏青色的警服粘了几根白色/猫毛,许连雅一根一根地拈去。   “好像有点松呢。”   “是比以前瘦了点。”   “再来个帽子更完整。”   “……忘在以前的宿舍了。”赵晋扬问她,“觉得怎样,跟我平常有什么不同么?”   “很不一样……”   制服撑起一种职业的气场,赵晋扬看上去像变了一个人,从穿上那身衣服开始,内心自然而然受到来自这股力量的约束。也许他还是那个眼神那个笑,如今可以有了另外的解读。   细致的一举一动都落在赵晋扬眼里,他想到自己母亲第一次看他穿警服的光景。   那是一种憧憬和回忆交杂的眼神,他就站在她眼前,可她似乎沉浸到另一段时间里去了。   赵晋扬知道他母亲想起牺牲了的丈夫,可不清楚此时在许连雅心里,他和哪一个人重合了。   “怎么了?”   许连雅的眼神让他觉得刚才的玩笑近乎荒唐,那不是一种迷恋,而是怀念般的眼神,仿佛见到旧时心爱之物。   许连雅回过神来,喃喃着一句:“让我抱抱。”便轻轻圈住他窄劲的腰,脑袋埋在他厚实的胸膛。   赵晋扬只好轻拍她的背,哄小孩睡觉似的。   许连雅仿佛回到小时候,她唯一见过她爸爸穿制服的小时候。   雷毅会抱着她转圈,会曲起手臂让她双手吊在上面,许连雅会哈哈大笑,笑她爸爸的汗臭味。   她会央求她爸爸多转几圈,直到她眼里只有干净的天蓝色。   许连雅从赵晋扬怀里抬起头,浅褐色的眼眸和淡淡的雀斑像出自同一支水彩笔,映进他眼里。   许连雅说:“我对你们这类人有特别的好感,从小就是。”   从小的教育告诉我们那是正义的一方,赵晋扬说:“我以前也这么认为。”   “以前?”   “上警校之前。”赵晋扬说,“上了警校才发现,身边都是些跟我一样混日子的人,大家半斤八两,以后怎么放心把生命和财产安全交给这些臭小子。再后来工作后,发现还有挺多渣滓,腐败得一塌糊涂。警察也要养家糊口,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一份工作而已,没大多人想的那么高尚。”   每一片稻田都会有害虫,许连雅说:“渎职的警察也有,我也接触不少好警察,就是因为接触过,所以还相信这个职业有不少敬业的人。”   赵晋扬忽然哼笑一声,“你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像吉祥说的,他都要把这个职业夸上天去了。”   “你就当是吧。”   赵晋扬思忖片刻,才问出口:“你是不是有家人或朋友是警察?”   许连雅眼里闪过惊讶,笑问:“怎么这么问?”   “你看起来……”赵晋扬脑袋歪了歪,“感觉对警察这个职业有某种感情……非一般的……”   “哦?”许连雅挑挑眉,“那你猜是谁?”   赵晋扬盯视着她,像要看透眼底的秘密。   片刻后——   “算了,”神色有些自嘲,“不说了……”   “猜到谁了?”   赵晋扬只笑笑。   许连雅眼神狡黠,说:“前男友之类的是不是?”   赵晋扬:“……”   “没有。”许连雅像回答他一开始的问题,“前男友不是警察,他是我大学同学。”   “哦。”   “我和他谈了几年,大学毕业就分了。”   “……”   “异地。”   赵晋扬先前瞧着她有说下去的势头,本想说你的过去不必要向我交代,到了此时才明白她的深意。   “他去了哪里?”   “四川。”   “……”   “你也觉得太远了是吧。”   “女孩子离家近一点好。”   可能他也不自知,“女孩子”这个称呼把许连雅心头的褶皱都抚平了。   赵晋扬斟酌着替她总结,“以后我和你,大概也算异地。”   许连雅没有否认,说:“又不太一样,你还会回来,虽然时间久了点。”   任凭他一双强有力的手,也无法将现实的棱角打磨平滑。赵晋扬沉默下来,不敢轻易承诺,也做不了什么承诺。   “但是时间太久了也不行,”许连雅声音越来越小,“太久了也不行的……”   许连雅意识到失态,自己现在的模样像个情窦初开患得患失的小女生。   她换上明朗的笑容,说:“哎,你穿这身衣服终于不像——”不知哪根筋搭错,许连雅又跑偏了。   赵晋扬笑得有点轻佻,“不像什么?”   “也没什么。”   “不像劳改犯?”   “……我可没说。”   “也没比劳改犯好到哪里去。”赵晋扬说,“起码家人每个月有固定日子可以探视,对吧?”   许连雅瞪他,“老提那做什么。”   许连雅站开一步,又上下将他打量一遍。   “来,敬个礼。”   “现在?”   “是啊。”   赵晋扬不自在地扯了扯衣领,“没那氛围。”   他虽然是警察,却经常要忘记自己的身份,表现出截然相反的一面。   “快点。”许连雅像监考老师催交卷,“为人民服务,我也是‘人民’的一份子。”   “……”   “听话——”   赵晋扬拗不过她,“好,好。”   他立正站直,神情肃穆,挺拔得像一棵杨树,右手迅速抬起,五指自然伸直,行了一个标准的警礼。   “真帅。”许连雅由衷地说。真正夸起人来是一种近乎自言自语的低叹。   许连雅没料到,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阿扬着正装和行礼的样子。   如果能未卜先知,许连雅也许会拍照留念。   再后来想,其实拍照也没有什么用,无论人还是照片,都是留不住的。    第33章 第八章   一大清早,赵晋扬晨跑回来洗了一趟澡,许连雅刚好醒了。   她迷糊着问:“几点上班?”   “八点到。”   “东西都带齐了。”   赵晋扬擦着头发嗯一声。   等许连雅洗漱完,头发上还别着发卡,露出光洁的额头,赵晋扬过来在上面吻了一下,拍拍她臀部,说:“我走了。”   她又问:“东西都带齐了?”   赵晋扬无奈地应:“带齐了。”   “手机?”   “带了。”   “钥匙?”   他晃了晃手,钥匙串叮叮作响。   “……警察/证?”   “没带。”   许连雅终于发现遗漏,“放哪了?”   赵晋扬说:“我老大给我收着。”   “……”   他又捏捏她的脸,“怎么像送小孩去上学一样。”   许连雅打开他的手,说:“晚上回得早就给我做饭。”   赵晋扬恭恭敬敬,“遵命!”   许连雅笑着推了推他,“早去早回。”   她心里也清楚,赵晋扬只能做到前半句。   *   重新回到办公大院,门卫大叔认出了赵晋扬。   “哟,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你了。”   赵晋扬笑着过去,分给他一支烟。   “嗯。”赵晋扬简单地应过。   门卫把烟别到耳朵后,说:“我还以为你调走了。”   “休了个长假。”   门卫乐呵起来,“回老家结婚了?”   赵晋扬被逗乐,“你上回还说给我介绍你老乡,人呢?我还记着呢。”   门卫也笑,“下回我把人领过来,你可别溜。”   赵晋扬说:“是美女肯定不溜。”   “哎,你——”门卫大叔佯装生气,赵晋扬冲他挥了下手,说:“先进去了。”   门卫看着年轻人的背影,摸出那根香烟嗅了嗅,塞到嘴里笑吟吟地点着。   霍别一年,回到熟悉的地方,他在走廊的荣誉墙前停了一下,心头隐隐涌起类似第一次到这里时那种好奇和激动。   继续往前走,路上碰见一个双眼通红的男人,看来熬了夜,年轻而面生,可能是新来的,两人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   赵晋扬在一间办公室前停下来,叩了两下门。   里边男人低沉声音传来,“请进。”   赵晋扬推门而入,一个皱纹像枯叶的经络一样明显的男人从桌子后抬起脸。   “老大。”   “来了,”男人嘴角扬起,“坐。”   赵晋扬拖了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男人从烟盒倒出一根烟,问赵晋扬要不要一根。   赵晋扬看了看烟盒,接过一根,示意一下手里的软中华,“老大,档次提高了不少啊。”   男人笑了笑,低头自然皱起眉头点燃了烟,说:“我女儿给我买的。”   男人很少提及家人的情况,赵晋扬他们只知道他早年离异,女儿跟了前妻。   “我说你也舍不得买。”   男人嘿了一声,并没生气。   “门卫大叔前几天还问我,阿扬去哪里了,怎么好长一段时间没看到他了。” “他今早还问我是不是回老家结婚了。”   “他换的新发型是不是年轻了几岁?”   赵晋扬把玩着手里那根烟,没有点着,说:“什么新发型,他头发一直那样。”   男人的笑隐约在烟雾后。   “荣誉墙第一行左起第三幅奖状名头是什么?”   “集体二等功。”   “哪年的?”   “07年。”   “进来前有没有碰见其他人?”   “一个年轻男人,年龄20到25岁,身高175左右,中等体型,头发比平头稍长,长瓜脸,粗眉,上身穿灰色连帽卫衣和浅蓝色牛仔夹克,下身穿深色裤子,脚穿蓝色面休闲鞋。”   “那是新来的同事,今年刚毕业。”   男人那根烟快到了尽头,他长长吸掉最后一口,捻灭在烟灰缸里。   他从桌子后走出来,站到赵晋扬面前,后者也不由站起身。   赵晋扬和他一样身高,也许年龄关系,男人脸上的皱纹总让人想到衰老和体弱,年轻的那个看上去要高大强壮一些。   男人拍拍他肩膀,最后一下委以重任似的压了压。   “阿扬,欢迎归队!”   赵晋扬唰地立正,毫不含糊地行了一个警礼。   “谢谢老大!”   这幅架势让男人稍稍错愕,转而笑了,负着手说:“行了,别站那么端正,这样出去可不行。”   赵晋扬笑了笑,又换回松松垮垮的站姿。   这会,敲门声响起。   “请进。”   门后露出沈冰溪的半边身,见到屋里两人似乎不惊讶。   “老大,开会了。”   “好。”   男人从桌上拿过记事本和笔,路过赵晋扬时停了一下,说:“等我开完会再找你。”   赵晋扬跟着出门,沈冰溪轻轻朝他胳膊来了一拳,以表问候。   沈冰溪也进了会议室。   赵晋扬回到另一间办公室,只有一张办公桌和两三条木沙发,以往他们当成临时休息室用。   这会屋里只有一个人,躺在桌子后的沙发上。那人听到开门声睁开眼,抬起脖子——正是刚才在走廊碰到的那个。   年轻人迷糊又挣扎地坐起,模样疲累。   赵晋扬说:“你睡吧。”   年轻人愣了愣。   赵晋扬只好说:“我不是什么领导。”   “哦……”迟钝的一声,年轻人说:“对不起,太困了。”   赵晋扬给他一个无奈又理解的笑。   年轻人迟疑地问:“你也是新来的吗?”   “不是。”   “哦。”年轻人不知是原本话少还是累的,又慢慢躺下,抱歉地说:“我再躺会。”   赵晋扬说:“老大来了我叫你。”   年轻人合上眼前微笑又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会议特别漫长,赵晋扬还没机会叫醒年轻人,他已经自己醒过来了。   他出去一趟回来,鬓边头发滴着水,应该是浇了把冷水脸。   赵晋扬出了走廊一趟,刚好会议室开了门,里边人陆续出来。先是他老大,再是郭跃,好几张熟悉的面孔,最后是沈冰溪。   “阿扬——”男人朝他招手,“过来一下。”   同事也发现了他,过来给了他几拳男人式的问候,赵晋扬一一接下。   “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靠!你不在哥多寂寞——!”   “你不在那么久,水姐天天念叨着你呢,我的扬弟弟——”   “我去你的,我什么时候念叨过他!肉麻死了!”   “身体好全了吧,等着和你手撕小鬼呢——”   “……”   赵晋扬被问题包围得密不透风,含糊应了几句,男人及时解救了他。   路过郭跃,赵晋扬不着痕迹地瞪了他一眼,样子像和大哥怄气的顽皮小孩。郭跃也没给他好眼色,不过碍于众人面前不好太过。   赵晋扬重新回到那间办公室,男人从后面资料柜取出一个牛皮纸袋给他。   赵晋扬从外面摸了摸,又厚又硬的一块,他不由笑了。   里面倒出了一个警察/证,赵晋扬摊在手上掂了掂,熟悉的质感让他心安。翻开里头卡片上印着一个年轻无胡子版的他,随意一动,防伪标识映出彩色警徽。   男人打趣他,“认不出了?”   赵晋扬说:“是啊,太帅了。”   男人嗤笑,递给他另一个文件袋,“这次要跟的案子,你先看看。”   赵晋扬接过,男人忽然说:“阿扬,你跟了我几年了?”   赵晋扬抬眼,“七年。”   “八年。”男人纠正。   “……”   男人把间隔的这一年也算了进来。   “所以话我先说在前头,这次你回来,我也不会把你当新人看,以前你能做的我也会安排下去给你。你明白我意思吗?”   赵晋扬在近乎警告的话语中不由挺直脊背,“明白。”   “好好干。”   三个字背后压着无法忽视又难以直言的期待,赵晋扬重复:“明白。”   男人让赵晋扬等一下,他出去一会,又叫进来一个人。   “叶致远,宁静致远。”男人介绍刚才那个年轻人,“刚跟你提过的。”又介绍赵晋扬,“你前辈了,赵晋扬,大家都叫他阿扬。”   叶致远礼貌地叫了声扬哥,“我经常听冰溪姐提起。”   男人说:“阿扬,这个案子你带带他。”   “……是。”   又跟叶致远说:“多跟你扬哥好好学习学习,这是我们队里数一数二的老手呢。”   “是,雷队。”   男人唬起脸,“刚叫我什么?”   叶致远:“……老大。”   “以后注意点,特别在外边时候,一个称呼都有可能要了你的小命。”   叶致远被训得耳朵飞红,“我记住了,老大。”   雷毅习惯性地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们去吧。”   赵晋扬和叶致远找了个地方看案卷。   赵晋扬一张一张看下去,一步一步验证自己的猜想。   这不是他休假前跟的案子,从现有资料上看也不属于其中一条支线,规模也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早料到了,能让新人参与进来的不会是太大的案件。   赵晋扬扔下手中文件,纸张轻飘飘落在茶几上,没发出声响,倒是他起身动静比较大。   叶致远小心地问:“扬哥,怎么了?”   赵晋扬掐着腰,说:“我……去上个厕所。”   赵晋扬在小便池边刚扯下拉链,便有人进来了。   是郭跃。   他站得和赵晋扬隔了一个便池。   赵晋扬回头看了一样,蹲厕间的门都敞开着,男厕所就他们两人。   “上次那案子结了?”赵晋扬盯着墙壁泛黑的瓷砖缝出声。   郭跃不答,赵晋扬冷笑了一声。   连续渐大的水流声加重两人间的微妙,仿佛奏乐的琴弦越绷越紧。   赵晋扬又说:“这都一年过去了,不像你风格啊。”   “小叶是老大亲自选的,能被他看上的都不是等闲之辈。”郭跃这边完事了,转身对着赵晋扬说:“你可别连一个新人都比不过。”   赵晋扬往下瞅了瞅,抖抖手里玩意,收好一把拉上拉链。   “承蒙厚爱。”赵晋扬边洗手边说。   在队里不比外面,赵晋扬和郭跃都有意压着心头火,不正面起冲突。   郭跃没再说什么,甩了甩手大步出了男厕所,险些撞上沈冰溪。   沈冰溪:“……”   赵晋扬出来也遇着了她,说:“哟,怎么在这地方等我啊?”   “……”   沈冰溪把他扯到人少的角落,压低声说:“郭跃找你了?”   赵晋扬说:“他找我干什么。”   沈冰溪蹙眉,“阿扬,无论郭跃跟你说了什么,别往心里去。他那人就这样,特别别扭,当初你出事他也很难受,不懂好好表达而已。他也没做过什么对你不好的事,是不是。”   赵晋扬无法反驳,上下看了看沈冰溪,说:“还没成人家媳妇呢,就这么急着护短了。”   沈冰溪柳眉倒竖,“赵晋扬!”   “……”赵晋扬好声好气,“好了好了,我错了,我开玩笑的。”   沈冰溪朝他翻了一个白眼,“你别心急,老大现在意思让你习惯习惯。我看之后十有八/九喊你回来。”   赵晋扬耸耸肩, “那边人大概早当我死人了,我要再进去岂不是诈尸。再说都过了一年,内部结构也不知道变了多少。我当初了解的信息不一定还顶用。”   “是变了不少……”   毕竟现在不参与案件,赵晋扬也知等不到她的下文,说:“还有其他事?”   沈冰溪:“……也没什么。”   “那我回去干活了。”他扯扯嘴角,我可不能连一个新人也比不过。    第34章 第九章   这回要盯的是盛世夜色KTV的老板,名字倒起得斯斯文文,叫郑予泽,驾照上的照片倒有股浑然天成的奸诈。   赵晋扬和叶致远从办公大院出来将近十一点,已经到了KTV上班时间,估摸着郑予泽早已出门,赵晋扬决定直接到KTV那边。他们得先摸清对方的作息规律和活动范围,这意味着没完没了的蹲守。   文件袋里能称得上“线索”的少之又少,案件往往需要长期的跟踪调查。叶致远问赵晋扬经历最久的有多长。   赵晋扬和叶致远共骑一辆普通小摩托。赵晋扬开车,不时看看后视镜,“太多了,没仔细算过。”日复一日看不到头的重复,也是案件结了时,才会猛然觉悟原来竟然跟了这么久。   “老大曾经跟过一个案子,嫌疑人早上出门他就跟上,晚上回家他就下班。我们都笑他是包接送的保姆。”赵晋扬说,“后来啊,他这个保姆一当就是快一年。”   叶致远倒吸一口凉气。   人到了一定年纪,看到比自己年轻的总会不由回想,这般年龄的自己当年是如何过来的。有人甚至会好心或自得地去指导别人生活。而赵晋扬不是好为人师的那类,最多属于前者范畴。   他问:“你来多久了?”   叶致远答:“一个多月。”   “家里人支持?”   “不是太支持,”叶致远在风里皱起眼,“还在做思想工作。”   赵晋扬笑笑,“那你还挺有想法的。”   叶致远有点不好意,用一只手挠挠脸。   “交女朋友了吗?”   叶致远说:“嗯。”路边噪声大估计赵晋扬听不到,叶致远又说:“有女朋友。”   “学校里谈的吧?”   叶致远大声应是。   “那挺好。”   叶致远又问:“扬哥你呢,应该结婚了吧。”   “我?”赵晋扬转了个弯,笑道:“孤家寡人呢。”   叶致远:“……”   “是不是看着我年纪挺大了?”   叶致远诚实地说:“看不太出。”   话题终结于一栋两层高的粉色圆顶楼对面,目的地到了。   赵晋扬把摩托车随便塞进路边几辆摩托车和单车的缝隙里。   楼栋没有地下车库,只有门前规划出的一排停车位,郑予泽那辆白色本田雅阁就停在其中一个,车牌号对得上。   赵晋扬让叶致远找个地方等着,看着大门,他去转转看有没其他出口。   叶致远眼神示意斜对门的一间彩票店,征询地说:“我去那里?”   赵晋扬点头,“相貌记清了吧?”   叶致远说:“记得。”   赵晋扬:“好。”   赵晋扬在路边晃荡,穿了一件旧夹克,又留着沧桑的胡子,看上去像下夜班的工人。许连雅本来让他换上那件新夹克,他舍不得,知道可能卷着一条被子就在过道过夜,他怕蹭脏了挤皱了擦破了。她还因此笑他,干脆供起来算了。   绕了一圈,只发现一个运送货物和垃圾的后门。对方是这里的老板,从小门出来的可能性不大,但以防万一赵晋扬还是好好守着。   盛世夜色后门对面也是一家饭店的后门,正好有个穿服务生制服的偷溜出来抽烟。赵晋扬想了想,向他走去。   “哥们,借个火。”赵晋扬走近说。   服务生是个瘦弱的青年,看赵晋扬没穿制服,放松了警惕。他把打火机递过来,问:“以前怎么没见过呢?”   赵晋扬低头,以手护火点燃了烟,把打火机还给了他。   “我对面的。”   “哦……”服务生望着粉色的墙面,似乎信了,“你们可以不穿制服?”   赵晋扬说:“我新来的,上面还没发。”   服务生又点点头。   赵晋扬缓缓吐出一口烟,问:“现在准备中午饭时间,你们那不忙?”   服务生摇头,促狭地笑:“哪有你们那忙。”   赵晋扬听出话里有话,“怎么个忙法,我刚来,什么都不清楚。”   服务生故作神秘地说:“你们那,漂亮的妞挺多,一到晚上——”他给了一个“你懂的”的眼色。   赵晋扬陪着他露出猥琐的笑,说:“这样……”   服务生笑得更开了。   又闲扯了一会,赵晋扬知道了大概规模和情况,服务生烟抽完要回去了,赵晋扬的电话也刚好进来。   叶致远告诉他郑予泽出门了。   赵晋扬快步回到停车的地方,那辆白色雅阁正在倒车。   “你确定车里是他?”赵晋扬边开锁边问。   “是他没错。”叶致远笃定地说。   “上车。”赵晋扬把小摩托推出来,先跨坐上去。   赵晋扬不敢跟太近,曲曲折折尾随到了一家叫老厨房的饭馆。   “这地方偏僻啊……”叶致远张望着周围感叹道。   “也隐蔽。”   “我们要进去么?”   “暂时不进。”   叶致远投来疑问的眼神。   赵晋扬半开玩笑,“还付不起饭钱。”   “……”叶致远愣了一下,扑哧笑了。   老厨房门口的巷子有几家平民化的小饭馆,地面瓷砖缝黑污污的,木桌面也油腻腻的,赵晋扬挑了一家看得见大门口的。   “我们先吃饭。”   赵晋扬和叶致远坐在店外面,远离店里炒菜声和电视机的吵闹。   赵晋扬随便看了菜单上的快餐,说:“牛肉炖土豆。”   叶致远叫了黄焖鸡米饭。   赵晋扬先付了钱,说:“一会扔下筷子就能走。”   叶致远受教地点点头。   趁着没上菜,叶致远悄声问:“扬哥,你们化装侦查的情况是不是很多?”   叶致远的用词让他笑了笑,“你说当卧底啊。”   “……对。”   “我们现在也算半个了。”   “我是指——潜入敌人内部那种?”   赵晋扬喝着味道一般的茶水,挑挑下巴,“就想试一试了?”说话时不忘觑了老厨房的大门一眼。   叶致远摩拳擦掌地说:“是挺好奇。”   赵晋扬放下塑料杯,“真到现场就不是好奇好玩的事了。”   叶致远明了地点头,“那个……扬哥,对方会不会叫你试一口?”   赵晋扬明显沉默了片刻,险些以为他别有深意,可又想到他也许真是出于职场新人的好奇。   “会。”   叶致远对这个回答不意外,“那一般要怎么对付,对方才不会怀疑?”   赵晋扬含糊地说:“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忽悠得对方相信你不能吸又要相信那是真货。”   叶致远也不知是否该问下去,面露犹豫。   赵晋扬看在眼里,说:“我记得老大有一次准备了一种调料粉,燃烧后味道怪异,他为了不让对方怀疑,全部都吸进去了。他肺都要炸了,还要装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虽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叶致远还是笑了笑,掺杂着无奈和敬意。   老板娘把快餐端上来,赵晋扬和叶致远匆匆扒着饭菜,不时瞅着老厨房。   郑予泽只停留了一个多小时,才返回盛世夜色。   傍晚吃饭又换了一个地方,这回饭店地段和装修相对张扬。赵晋扬和叶致远足足候了两个小时,郑予泽才出来,酡红的脸,眯成缝的小眼睛,酒气也盖不住的狡猾模样。   赵晋扬和叶致远“送”郑予泽回家后,才回到办公大院。   雷毅的意思让赵晋扬带叶致远几天,再由他单独行动。   赵晋扬不仅要写今天的调查报告,还要出一份有关叶致远表现的总结。   收工后他终于想起自己算是有家的人,赵晋扬在空荡荡的公车里,先给许连雅打了电话。   *   许连雅洗了澡出来,刚好接到赵晋扬的电话。   “喂?”忙了一天让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懒。   “是我。”赵晋扬说,“吃饭了吗?”   许连雅沉默地笑:“都几点了,才问。”   “……今天忘了打电话跟你说不回去吃饭。”   “没事,六点没接到你电话,我就默认你不回来了。”   “……”   她忽然想起什么,反问:“你吃了么?”   “吃了。”   “吃了什么?”   赵晋扬支吾了一会,说:“牛肉炖土豆。”   许连雅说:“你怎么那么喜欢吃牛肉。”   他可能笑了,噪音有点大,她不太确定。赵晋扬说:“小时候牛可是家里的劳动力,金贵着呢,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   她边说边往卧室里走,“你要回来了么?”   那边说:“在车上了。”   “好。”   许连雅坐在床边,对面便是衣柜,两扇门大开,衣柜内部一览无遗。   左边是赵晋扬的衣服,都偏深色,右边是她的,色彩丰富多了。   她两手撑在床垫上,长长地看着,忽然觉得很奇妙。   衣柜像小时候私藏的糖果盒,左边巧克力,右边水果糖,一打开,全是甜甜的味道。   许连雅两手一松,舒服地躺倒在床上。   没多久,门口传来锁头转动的声音。   独臂大侠喜鹊听到动静,警惕地盯了一会,看见门口进人,吓得跑进卧室。赵晋扬刚来几天,它还没适应,见到他便躲得远远的。因为只有一条前腿,它跑起来像骑在马背上穿披风的侠客,风风火火。   许连雅关了柜门,起身出去。   “回来了。”   许连雅看着他在玄关换鞋子。   这个天气刚刚好,赵晋扬没有出汗,但在外面跑了一天,他的脸和头发明显有了奔波的痕迹。   “还不睡?”赵晋扬拎着袜子丢到阳台的水桶,“不用等我的。”   许连雅擦擦半干的头发,“我每天也差不多这个时候。”看着他进浴室洗手,她在边上问:“上班第一天感觉怎样?”   “还行,就那样。”   “明天几点起?”   “比今天早点,6点吧。”   “好。”   赵晋扬很感激她没有多问,他已经走到她面前,想抱抱她,但又想到还没洗过澡。许连雅也看出来了,轻轻笑:“衣服我给你拿好了,洗了早点睡。”   赵晋扬只好说:“好。”    第35章 第十章   今年进入最后一个月,对赵晋扬这种刚回来不久,又没回家计划的人来说没什么区别,只不过稍冷的空气告诉人冬天来了,今年快到了头。   雷毅还是让赵晋扬跟郑予泽这条线,跟沈冰溪和郭跃没有什么交集。   只在一天晚上,赵晋扬和叶致远收工回队里,被匆匆往外赶的雷毅叫住。   “你们两个,也一起跟我来。”   口吻神色严峻,看来不是闲事。   叶致远向赵晋扬投去疑惑的眼神,赵晋扬下巴往雷毅那边示意,意思是:跟上。   赵晋扬和叶致远一块上了警车,司机是沈冰溪,雷毅坐副驾驶座。   警笛拉响,随着红蓝交替的警灯撕破黑夜的宁静。   叶致远双手握拳,搁在膝盖上,看得出紧张又激动,初生牛犊不怕虎般跃跃欲试的劲头。   旁边的赵晋扬没什么表情,路灯光透过窗户在他脸上滑动,忽明忽暗里男人的神情更是模糊不清。他两腿微微敞开,两手自然交握搭在腿上,手指偶尔颤动一下。   雷毅在车上简要交代案情,现场已被控制住,人赃俱获。现在他们正赶往现场。   雷毅回头看了一眼后座两人。赵晋扬没发话,嘴巴紧抿,像拉上拉锁似的,昏暗光线里,也许他的眉头也是皱起来的。   雷毅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那个无奈的眼神也许只有赵晋扬才能懂。   叶致远见赵晋扬沉默,心中疑团膨胀,无可破解,只好问:“老大,那我们现在过去主要干什么?”   雷毅若有所思地扫了赵晋扬一眼,对叶致远说:“你猜猜。”   叶致远:“……”显然没料到这种时候雷毅还卖关子,只能老实又为难地说:“猜不到……”   雷毅又冲赵晋扬问:“阿扬,你呢?”   赵晋扬交握双手的拇指不由扣紧,声音隐忍而冷静,“让我去称重,是么?”   雷毅说:“没错。”脸上并无谜底被揭开的喜悦。   一直专心开车的沈冰溪看向倒车镜,神情忧虑让她眼窝更深了。   叶致远:“……”   警笛声、发动机声、车内风扇声,噪声里短暂的沉默叫人更难适从。   赵晋扬又说:“是冰/毒吗?”   雷毅点头,“差不多。”   沈冰溪咬了咬下唇,扶着方向盘狠狠一转,警车猛然拐了一个方向,车里人像被甩了一下。   雷毅分心给了她警告的眼神,“开稳点。”   “是,老大。”沈冰溪面无表情地应。   雷毅不悦地皱眉,又转向后座,说:“一会你们两个一起。”又着重对叶致远说:“知道要干什么吧?”   叶致远偏了偏脑袋,说:“……大概知道。”   “就是当场给毒品称重,当着嫌疑人的面。”雷毅说,“一会有不懂的地方,你就多问问阿扬,主要也让你熟悉熟悉我们办案的流程。”   叶致远毕恭毕敬,“是,老大。”   赵晋扬看向窗外,不再接话。   下了车,叶致远提着工具箱,趁雷毅走在前头,凑到赵晋扬身边,压低声问:“扬哥,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嗯?”   “称重和种类。”   “……”赵晋扬眼神在他身上停了停。   叶致远又说:“称重可能是流程问题,我不太熟悉。但是种类这个,也太神了吧,是怎样猜到的?”   赵晋扬又是一阵沉默。   “有什么诀窍吗?”叶致远求知语气诚恳,“我也想学学。”   赵晋扬把那句“你最好不要学”咽下去,扯出一个无所谓的笑,说:“这能有什么诀窍,瞎蒙的呗。”   “……”叶致远脸上写着不太相信。   赵晋扬又说:“等你和老大接触多了,摸清了他的套路,自然也能猜到。”   叶致远思忖着颔首。   “走吧。”赵晋扬催促道,他们和雷毅已经落下了一小段距离。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居民小区,夜里看不清墙体新旧,到了楼栋内部才看它的沧桑。   赵晋扬和叶致远跟着雷毅上了楼,沈冰溪在楼下打点,没有上来。   跟现场的同事一一打过招呼。两个嫌疑人反手铐着手铐,蹲在客厅地上,准备扣押的涉案物证就摆在茶几上。   雷毅吩咐道:“开始吧,早点弄完早点收工。”   “是。”叶致远应道,将工具箱搁到地上打开。赵晋扬也坐到沙发上,默默戴上手套和口罩。   雷毅又叮嘱了其他人几句,便先离开。走时长长看了赵晋扬一眼,眉头皱了皱,边摸出烟盒边往楼下走。   雷毅到了楼下,沈冰溪见鬼似的要躲开。   “你站住。”雷毅低声喝道。   周围人离得远,自然不会是与其他人说话。沈冰溪翻了一个白眼,转过身来。   “老大,什么事?”不情不愿的语气。   雷毅一口烟吸得很长,盯得沈冰溪不自在地欠了欠身。   雷毅怪笑地吐出一圈白烟,说:“你今晚意见挺大的啊。”   沈冰溪嘴硬地说:“不敢。”   雷毅不怒反笑,走近了一步,嗓音里透出长期吸烟和疲劳而致的沙哑,“有什么意见,直接说,憋着把情绪带到工作中去可不好啊。”   沈冰溪犹豫片刻,彻底投降似的叹了一口气,说:“老大,你可真够心狠的。”   “我心狠?”雷毅笑,“我怎么心狠了?”   沈冰溪的缄默明摆着在说“你自个清楚”。   雷毅又笑了两声,“你说阿扬啊。”   沈冰溪眉头微蹙。   “你到底是觉得我心狠呢,还是担心他表现会让人失望?”   “我……”沈冰溪支吾,喃喃般说:“我以为……我以为不会那么快让他接触到……”   雷毅冷笑,“还快吗?”   “阿扬回来才一个月……”   “他已经脱毒快一年了。”   “老大,您也清楚,这东西心瘾比毒瘾更难戒。”   雷毅又狠狠吸了吸烟,“但你清楚阿扬心里怎么想的吗?”   “……”   “你觉得对他的考验来得太快,他可是恨不得从戒毒所出来那天就回到警队,为什么?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废物’。一个缉毒警察还被毒品毁掉了,这对谁来说都是个笑话。”雷毅说,“我现在是让他光明正大地接触毒品,如果他有半点不正当的心……”雷毅咬了咬牙,“如果以后他还在这个岗位上,他会有无数次明的暗的机会接触到这些东西,如果这次他都动了邪念……”雷毅轻轻摇头,“以后也指望不上了……”   “……”沈冰溪黯然垂眼。   雷毅做了一个安慰的手势,“小水,我知道你担心他,说实话我也担心。”   沈冰溪赌气般说:“就算动了,他是第一手接触,你怎么查得出来。”   雷毅并未解释,只笑着说:“小水,你脾气可真够大,比我女儿还难哄。”   沈冰溪自觉失态,偏偏对不起又开不了口。   雷毅已经开始下一支烟,说:“你们三个都是跟着我过来的。我这些年带过不少人,有些调走了,有些走了,你们是跟我最长的几个了。”   雷毅开始忆当年,沈冰溪有不好的预感,“老大,忽然提这些做什么呢……”   雷毅也笑了笑,不再言语,只低头又吸了一口烟,仿佛那是氧气。   他其实想说,不管怎样,在他还在之时,一定会尽力将阿扬保住,就算保不住了,他也会尽力让他体面地离开警队。   “老大。”   一条低沉的男声伴随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树影里走出,仿佛等候已久。   沈冰溪吓了一跳,“郭跃!”   雷毅倒是泰然依旧,点了点头。   郭跃迟疑地看着沈冰溪,雷毅有所察觉,说:“没事。”   郭跃嗯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来,“都记在上面了。”   沈冰溪恍然大悟,却有点不是滋味。   “确定没错?”   “嗯。”   “其他人?”   郭跃说:“没人看见。”   雷毅接过,说:“好。”   楼上。   叶致远也戴好装备后,悄声问赵晋扬:“扬哥,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   赵晋扬一直在盯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片剂,他并非第一次见,甚至也没有以往的数量庞大。   心里像有一条毛毛虫,一直爬啊爬,痒痒的,又恶心。   赵晋扬这才回过神,将口罩往上扯了一点,说:“单位和数量要写清楚,比如这袋——”赵晋扬拎起一小袋的红色圆形片剂,眉头跟着深锁,“看上去像摇头/丸,片剂上印着‘WY’,应该是麻/古,主要成分是冰/毒,但我们只是写‘冰/毒疑似物’,具体成分要送鉴定中心质检。然后写明有多少颗,多少小袋,多少大袋,重量多少。”   叶致远跟着点头。   赵晋扬又想了想,“就这些了。”他又看了看那袋红色片剂,眼花的可能还会以为是哄小孩的糖果。   “我们开始吧。”   赵晋扬轻轻捻开封口袋,用镊子夹进新的袋子。   手似乎不听使唤,刚开始时夹掉了一颗。他眉头蹙得更深,直接拈起塞进袋里。   一颗一颗,仿佛打铁时飞溅出来的火星,一点一点熨在他心头,烙出坑坑洼洼的印子。   ——姜扬,姜子牙的姜,风清扬的扬,好名字啊。   ——阿扬,以后你就跟着我。只要我卢劲有肉吃,就绝不会让你喝汤。   彩色的片剂仿佛变成雪花点,赵晋扬用力眨了眨眼。   ——你就是姜扬?卢哥嘴上经常夸的那个?   ——一颗,换你这位兄弟的一根手指头。卢哥不是挺看好你的吗,哈哈,那让我也看看你的义气。你听好了,这回是手指头,不是脚趾头了。   ——你求我,哈哈。你只要跪下来求我,我就给你一颗……看那边,还有美女……这玩意,最助性了哈哈。   赵晋扬放下镊子,轻轻摇了摇头。   叶致远关心地问:“扬哥,你怎么了?”   “……没事。”   赵晋扬随手抹去额角的冷汗,重新拿起镊子,声音低到让人以为是幻听。   看守两个嫌疑人的同事开口了,说:“我……去抽根烟,这儿……能行吧?”   叶致远也用眼神让赵晋扬做定夺。   赵晋扬又重复:“没事。”   “辛苦了。”同事点了点头,拿着烟盒出了客厅。   赵晋扬和叶致远继续默默数数、称重和记录。   屋里安静得瘆人。   打破这层冰的是其中一个嫌疑人,看样子比较“资深”。   “两位老大。”   赵晋扬和叶致远同时看向他。   那人仿佛受到鼓励,蹲步往前挪了一点,怕被打断似的飞快地说:“少一点。十万。”   叶致远一时没反应过来。赵晋扬倒是一下子听明白了,乜斜着眼打量他。   那人又挪近几步,说:“十万。每个人十万。”   隔着口罩,赵晋扬声音嗡嗡的。他揶揄,“你要有这钱还用干这个?”   叶致远瞬时明了。   那人又要往前挪,被赵晋扬喝住——   “滚回去!”   那人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说:“十五万?”   赵晋扬不语。   “只要能少一个档次,十五万,我明天就喊人打给你。”那人不死心地说:“现金也可以,现金我也有,只要你们肯放我一马。大家都好过,两位老大,你们说是不是?”    第36章 第十一章   赵晋扬数完了一小袋红色片剂,轻轻丢到电子秤上。他把数值抄到表格上,又给袋子贴上标签,完了又对照一遍,确认无误。嫌疑犯的话,恍若未闻一般。   叶致远见他不吱声,也不好出头。   嫌疑犯又小心挪近一点,跟个孵蛋的老母鸡似的。   “警官大人,您别不信,我真能拿得出钱。您行行好,对您对我都有好处?对吧……”   “你闭嘴!”赵晋扬终于按捺不住,目光如箭,那人又是一阵瑟缩。赵晋扬说:“把老子拉进监狱跟你做室友,这样对你对我都最好不过是吧。”   “哎,不是……”那人像秀才遇到兵般着急起来,“不是这个理,警官大人,你不用担心,我们办事会很小心的。”   赵晋扬把那一小袋红色片剂丢大袋子,两手肘搭在膝盖上,倾身盯着他,“你现在这样子叫办事小心?!”   嫌疑人一时语塞。   赵晋扬一点也不想与之废话,他只想早点称完收工,回家长长睡一觉。要是能赶上许连雅还没睡更好,他会抱一抱她,也许她会调皮地躲一躲,或者温柔地回抱住他,不管哪一种,他都能真切感受到生命是鲜活的、流动的。而不是像现在如履薄冰。意志摇晃的人需要一根拐杖,稳住自我,而她无形中充当了这样的角色。   赵晋扬左看右看,寻找什么。   叶致远问:“扬哥,怎么了?”   赵晋扬锁住了目标,没有立时作答。   他从电视柜上抓过那捆封口胶,嘶啦一声,扯出一截用牙齿咬断,粘到嫌疑犯的嘴巴上。   叶致远:“……”   赵晋扬留心没有封住他的鼻子,又照样封住另外一个的。他大功告成地扔回电视柜,顺手摁了摁刚才说话那人的脑袋,“这下耳根清净了!”   又回到沙发上,像没发生过什么似的,又开始数下一袋。   这过程对于赵晋扬和叶致远来说,都是严格意义上第一次。   叶致远是职场新人,自然得处处注意,怕一个眼花或手抖,就数错了。   而赵晋扬原本游刃有余,如今要分出一部分注意力压制心头杂念,也是步步谨慎。   墙上的钟在走,表格上的数字越来越密集。   看管嫌疑犯的同事回来了,见到他嘴上的封口胶,见怪不怪地笑笑,坐到边上。   凌晨一点半,赵晋扬和叶致远终于清点完毕,两人签下自己名字。   赵晋扬撕开嫌疑犯的封口胶,让他过目清单,并在上面签字画押。   做完这一切,赵晋扬走到阳台,冷风扑面,沁满细汗的额头一阵清凉,他清醒了一些。侧头在肩上蹭去汗水,慢慢解下口罩和手套。   “阿扬——”   雷毅在叫他。   赵晋扬走回屋里,雷毅说:“都清点好了?”   “都好了。”明明完成了任务,赵晋扬却不想去看他的眼睛。   “收工,回队里。”雷毅打量着屋里说,“一会可能还要你加一下班。”   “……好。”   赵晋扬想起了,回到队里会将收缴的毒品进行临时存储,入库前需要逐一核对和复称。   乘车回队里,赵晋扬又将刚才的程序走了一遍。   这回他倒是镇定了许多,也可能是前面耗费了许多力气的关系,他没什么心思去回忆或抵抗,脑子几乎是空白的,只有眼前色彩鲜艳的一粒粒片剂。   再次交上物品清单,叶致远愉快地伸了一个懒腰,赵晋扬像死鱼一样半躺在沙发上,偶尔动动发酸的胳膊,表明还没睡着。   雷毅问他现在住哪里,不远的话可以送他回去。   赵晋扬站了起来,说:“不用了,我骑个车就到了。”   雷毅略一沉思,说:“也行吧。”   雷毅过去拍拍他肩头,以往安慰性的动作让赵晋扬此刻竟有些排斥。   “今晚辛苦了,回去早点休息。”雷毅说,“明天你可以休个假,也连续上了那么多天了。”   赵晋扬终是没再说什么,离开了房间。   雷毅把郭跃和沈冰溪叫进了仓库,把之前郭跃给他的纸张拿出来。   “再辛苦你们一下了。”   沈冰溪迟疑地说:“老大,真的要这样么?”   雷毅:“有话直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方不小心称错了呢?”   郭跃插话,“你意思是我称量的有问题?”   沈冰溪抬起眼,“我指的是‘不小心’,并非故意。”   雷毅冷哼一声,脸色是真的难看起来。   “在这重要的细节上‘不小心’弄错?”雷毅盯着她,耐心耗尽的样子,“冰溪,你今晚总是犯糊涂,一到这些事上就冷静不下来。”   沈冰溪心里不是滋味,也不敢再反驳,只说:“知道了。我好好称。”   雷毅:“……”   *   许连雅早上起来,发现床的另一边空空如也。   她以为赵晋扬已经走了,出了客厅才发现,赵晋扬就躺在那条双人沙发上,他人长得高,双腿架在了扶手上,横出来一截。   许连雅忽然想到,应该换一条长一点的沙发了。   他身上只盖着她用来披着看电视的薄毯子,而那只猫就蹲在椅背上,静静看着他。   一人一猫,说不出的和谐。   然而这份和谐只在许连雅眼皮底下坚持了几秒。   喜鹊发现了她,欢快地将赵晋扬肚子当跳板,三两下蹦到了地上。   赵晋扬发出闷哼般的呻/吟,睁眼寻找罪魁祸首。   许连雅:“……”   她像他走去,赵晋扬还保持脖子抬起的姿势,看着她到身边,复又躺下。   许连雅蹲在他脑袋边,说:“我还以为你走了。”   赵晋扬勉强笑了笑,“今天休假。”   “昨晚几点回来的?”   赵晋扬说:“两点?”   “我都没有发觉你回来。”   “你睡眠质量好。”   许连雅也笑,“怎么睡这里?”   赵晋扬老实地说:“没洗澡。”   “……”许连雅要摸摸他的脸,赵晋扬偏开了,许连雅说:“瞎讲究。”   “要去店里了么?”   “盖这么点冷不冷?”   “我再睡会,中午找你吃饭。”   “我给你拿张厚点的被子吧。”   两人像说梦话似的,说着各自的话。   可谁也没活在梦中。   中午许连雅回来,赵晋扬还是保持同样的姿势。   许连雅过去推了推他,赵晋扬迷糊地睁开眼。   “起来吃饭了,不饿么?”   赵晋扬是饿过了头,没什么感觉。   许连雅问他,“先吃饭还是先洗澡?”   赵晋扬低头挠挠脑袋,抬头时候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   许连雅说:“你傻笑什么?”   “以前是我问你这个问题的。”   “……”   许连雅忽然也记起,是他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她有点恼,推了推他,命令道:“先洗澡。”   “好,好。”   赵晋扬边脱衣服边往浴室走。   许连雅又吩咐,“你要不泡个澡吧,会舒服点。”   赵晋扬回眸,“你也来么?”   许连雅给了他一记淡淡的白眼。   许连雅当初租这房子一部分原因是它带了一个大浴缸,两个人坐着也不嫌挤。虽然她也是目测而已。   赵晋扬随便冲了冲自己,跨进了继续注着热水的浴缸。   他半躺下来,脑袋靠在浴缸壁上,享受地眯着眼。   不一会,响起了门锁转动声。   赵晋扬微微睁开眼,雾气朦胧里,女人的胴体如水洗的白玉,湿润又细腻。   “看什么看,闭上眼。”   赵晋扬乖乖地闭眼,嘴角微微上扬。   许连雅也并非害羞,不过想捉弄他一下。   浴缸是长椭圆形的,她坐到他对面,曲着腿。赵晋扬两条拦在她两边,他人高,脚板也长,经络分明。许连雅为自己的发现笑了笑。   龙头还出着水,在水面打出水花。   许连雅伸出一只脚,贴着他的大腿慢慢往前移去。   赵晋扬还保持微仰头的姿势,这时往下瞅了一下,笑着,略带警告地说:“别乱来。”   “它听不懂人话。”   赵晋扬:“……”   脚尖轻轻触动那根玩意,它像有了生命,慢慢膨胀,从水草上浮了起来。   赵晋扬手搭在她的小腿上,没有阻止,仿佛鼓励似的往上捋,他动作很轻,怕粗砺的手掌刮破她细嫩的肌肤,许连雅感觉到一阵酥麻。   许连雅伸出另一只脚,也慢慢往同一个地方靠拢。   她目光都集中在那个地方,不小心被流下的热水溅到,烫得缩了回来。   赵晋扬又低头看了一眼,笑她:“偷鸡不成蚀把米。”   水也并非很烫,不过突然触碰到还是意外。许连雅把水龙头换成花洒,流出的水温度刚好合适。   许连雅忽然想到什么,没急着回去,低头莞尔。   笑容化在雾水里更显温柔,把赵晋扬心头的棱角都冲洗圆润了。   他向她伸出双手,说:“过来。”   许连雅转了个身,背对他缓缓坐了过去。   赵晋扬一手托着她,一手扶着自己,开始两人都没准备好,费了点劲。   许连雅动了一下,抓着浴缸边沿静下来。   赵晋扬也抱着她,好一会才问:“怎么了?”   许连雅扭头,微笑着说:“有点分不清是水还是你。”   “……”赵晋扬消化了一下,才说:“有那么夸张么。”   “你呢?”   赵晋扬回味似的默了默,也忍不住笑:“你和水一样暖。”   他笑,她感觉连她身体里那部分也跟着颤动。   “现在分得清了……”   赵晋扬不让她说话了,他牢牢吻住她,双手一寸一寸丈量似的,抚摸揉捏着她的腰肢和胸脯。   他将她抱起,让她坐到浴缸边沿。他跪在她面前,双手抱着她光滑的背部,不让她挨到冰冷的墙壁。   他吻她的唇,她的锁骨,她的胸脯,越来越安静。   沉默像这身水珠,自然附着在他们身上,甩不开,挥不掉。   这份安静与以往他们亲密时的虔诚不同,他的动作中带着宣泄般的劲头,表情严肃得甚至有些痛苦。她也谈不上享受,更接近一种安慰性的接纳。   那颗淡绿色的平安扣,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像要贴到她身上。   许连雅轻声提醒他,“别留在里面。”   “……好。”   浴缸水满了,水面被激得剧烈晃动。乳白色的汁液滴入其中,很快化开不见。   赵晋扬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只是和她的连接点松开了。他脑袋搁在她肩头,虚虚揽着她。   许连雅先前绞着他的腰,也卸力地垂下腿。   手指轻柔地**他的头发里,她问:“阿扬,你好像有点累。”   “……没。”   究竟是十一月的天,静下来满身水很容易受凉。赵晋扬把她拉进热水里,水马上溢了出来。   “要发水灾了。”她试着转换话题。   赵晋扬扯了扯嘴角,往她额头上贴了帖算回应。   赵晋扬看着雾气缭绕的天花板,眼神有些茫然。   “如果……”他斟酌地开口,许连雅一下把头转了过来,被她直视,赵晋扬倒有些开不了口的感觉。   “如果我不做警察了,你觉得怎样?”   许连雅愣了愣,“工作上遇到什么问题了么?”   “没有,随便问问。”赵晋扬掩饰般说。   “不做警察,那你想做什么?”   赵晋扬想了想,“……做点生意什么的吧。”   许连雅说:“你做什么都行,只要不伤天害理就好。”   “……要求那么低。”   许连雅说:“我也不要你养,我们各自养活自己就好。”   赵晋扬:“……”   许连雅又转回原先的话题,“真的不是工作问题吗?”   赵晋扬强笑,“现在每天就是盯盯人,能有什么问题。”   许连雅从浴缸站起来,用浴巾包住自己,说:“起来吃饭吧,别泡太久了。”   赵晋扬过去,从背后抱住她,强调:“我真就随便问问,没其他事,你别往心里去。”   许连雅扯过另一条浴巾,胡乱罩他身上,拍了拍他的胸膛,说:“快点穿衣服吃饭,一会着凉了。”   赵晋扬:“……”    第37章 第十二章   赵晋扬回去上班,见到雷毅,喊了声老大,对方大大方方地回应,他再心有芥蒂倒显得气量小了。   雷毅把他喊进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说:“阿扬,心里还怨我呢?”   他们这些人,在外面常戴着面具,对自己人往往坦诚相待。   “没有。”赵晋扬应得诚诚恳恳。   雷毅示意他坐下说,赵晋扬扯了张凳子坐他对面。   雷毅拨了拨头发,到底还是上了年纪,他的发顶日渐稀疏,无一不散发这苍老的气息。   “你可能会埋怨我让你这么早接触这些……”   “没有。”赵晋扬斩钉截铁地说,当时当地他可能怨恨过他,是他一手将他推到火堆前,任烈火炙烤他。最后捱过了考验,他能云淡风轻地回想,他是感激这个男人的。   赵晋扬接着说:“这是应该的,也是迟早的事。”   雷毅不知表听到还是赞同地点点头,“这方面我一直不想把你差异化对待,但是我不得不这样做……”   “我明白。”   “心里有什么想法吗?”雷毅一手随意做了个掏心的手势,“有没有特别难受……难受到扛不住那种?”   雷毅说得字斟句酌,也是在尽力照顾他感受。   赵晋扬如实说:“跟以前一样完全无动于衷,那是假话……”   雷毅脸色变了变。   “老大,你想说什么我明白。你既然肯让我回来,这份心意,我怎么也不想辜负。”赵晋扬说,“其他的,我会尽力。”   雷毅双唇紧抿,像憋住了一腔话。   “我知道。我知道的,阿扬。”雷毅说,“你一直是个好警察。如果啊,如果实在受不了,你跟我说。每年队里也有不少弟兄因为身体原因或者这个那个,没法在这个岗位上继续做下去的,也都有不少好的安排。也没有谁会因此嘲笑他们……”   按赵晋扬的脾气,以往他早跳起来反驳。而今他竟然顺着这条路思考了一下,萌生了一种“这样选择也未尝不可”的想法。究竟是因为懦弱,还是心境变了,赵晋扬自己也分不清。   “嗯,我明白。”赵晋扬淡淡地回答。   雷毅也注意到他的反常,探究地多观察他几眼,没得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暂且作罢。   “总之,有困难及时反映,这么多年了,你也别客气。”   赵晋扬终于由衷地笑开了,“老大,你这么说就客气了。”   雷毅又啰嗦两句,话题转到郑予泽的案子上。   赵晋扬每天的调查进度都更新在报告里边,目前基本摸清了郑予泽一伙人的组织结构。一个叫露露的女人进入他们视线,这个女人是郑予泽的情人,郑予泽外出应酬基本都会带着她。一直在外围观察不是办法,必要时得发展线人或化妆打入内部侦查。女人心理防线比较容易突破,赵晋扬打算从她身上找缺口。   雷毅赞同,“像郑予泽这样的人,情人不会少,但老带着同一个,要说她对郑予泽干的事一点也不知情,那很难说得过去。”   “如果哪天郑予泽出门没带着她,十有八/九是要有所行动了。”   “有眉目了吗?”雷毅半玩笑地说,“对付女人可难不倒你啊。”   赵晋扬笑笑,忽视话中的调侃成分,说:“走了狗屎运,刚好搭上线。”   雷毅叮嘱,“万事小心,别露马脚。”   “明白。”   雷毅回头在文件柜里找了好一阵,抽出一个薄薄的文件袋。   “你看看。”他递过来。   赵晋扬取出过目,脸色变了。   雷毅了然地点点头,“是这样子,根据现有线索,我初步怀疑郑予泽跟卢劲那伙有点关联,很有可能他的货是从卢劲那头流过来的。”   资料袋里头是一些郑予泽和卢劲那边人联系过的零散又间接的记录。   赵晋扬按着他的思路理下去,“如果郑予泽直接从广东这边接货,应该是从泰三那里拿的。泰三是广东人,对珠三角一带比较熟悉,卢劲一直让他负责广东这边。泰三很少回云南,我在卢劲身边时候也没亲眼见过这人。泰三在荔花村的窝点被端掉后,一直行踪不定,要查到他在哪也很难……”   雷毅不由颔首。   赵晋扬顿了顿,又补充:“不过,这都是一年以前的信息了,不知道组织架构有没有改。”   雷毅也面露难色,“老实说,你‘失踪’之后,我们试着送过人进去,但是没有成功……”   “卢劲起疑心了?”   “卢劲这种人就算睡着时候也不会完全放下疑心。”   赵晋扬踟蹰着,心头的话像锯子,每一秒的犹豫都拉扯在心头,生出闷闷的疼。   他说:“卢劲那边的线索,是断了?”   雷毅略显无奈,“差不多。贩毒毕竟是脑袋悬裤腰带上事,哪天东窗事发这些年的积累就全数没了。卢劲这一年都没有什么大的动静,而且爪子已经伸到其他行业,看上去有要金盆洗手的趋势。所以啊……”   没出口的话,两人默契地在心头补足。   所以,要打垮卢劲,只能趁他收山前那一票。   *   时间在许连雅和赵晋扬各自忙碌中进入新年。他们碰面的机会很少,经常赵晋扬回来,她已经睡下;待她醒来,他又已离开。很多个晚上甚至彻夜不归,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落脚。许连雅有时醒来会有些怅然,日子跟以往没什么区别,但因某个角落他存在过,现在空了,心中难免失落。   下半年累得够呛,也因人手不足,许连雅不打算接收春节假期宠物寄养,今年计划早回老家过年。   赵晋扬中秋回过一次老家,加之上班不久,没有休假计划。许连雅想着和他过了小年再回去,提前几天与他商量。   这小年也不需多隆重,只是坐下来一块吃炖饭。如果顺利,她会叫冯一茹也过来,她也想让自己的好朋友认识他。   许连雅第一次打他电话时关机,赵晋扬曾告诉过她实属正常,他经常会带另一部手机出去。许连雅便给他留了信息。   赵晋扬隔了一天的大半夜才回复,许连雅次日清晨看到,短短的信息反复看了好几遍,才盖上手机。   她拢了拢头发,已经有些长了,她随意扎成一个发髻,从床底拖出行李箱,开始收拾衣服。拖箱子动作有些粗暴,有股发泄的劲头,发出刺耳的声响让在窗台上眯眼的喜鹊警惕地伸长脖子张望。   许连雅蹲在行李箱边,略带迷惘地看着空空如也的箱子。   喜鹊从窗台跳下,一拐一瘸向她走来,路过她时习惯性往她小腿上蹭了蹭,要走,却被许连雅一把揽进怀里,取暖般抱着它。   喜鹊僵了一会,觉察敌人无进攻,便开始挣扎。许连雅又将它抱紧了一些,警告性地按稳她的爪子。喜鹊眼神无辜,只得按兵不动。   好一阵,一人一猫就这么静静呆着,像凝成了一尊石雕。   终于,它再也受不住禁锢,嗷嗷几声,挣扎从她怀里逃出,徒留白色/猫毛在她怀里飘飘然飞舞,她仿佛揽着一团混沌不清的生灵。   纵使想着早回家,店里的事还是让许连雅拖到小年夜当天才走。   一大早,许连雅反常地接到赵晋扬的电话。   “喂。”   那边说着,也许清晨灵台不清明,许连雅有种不认识他声音的错觉。   许连雅还是不由自主微笑,说:“怎么给我打电话了?”   赵晋扬说:“今天小年啊。”   “你还记得。”话里淡淡的埋怨,连她也不自觉。   “……你看到我的短信了么?”   “什么短信?”   那边似乎有些为难,静了一会才说:“这几天可能不回去了。”   “你说这个啊,早看到了。”许连雅说,“没回复而已。”   “哦。”   许连雅之前没有将回家计划告诉他,便说:“我打算今天回家。”   “今天吗?”听起来惊讶。   许连雅说:“是。趁人还不多,路上不堵,早点回去。”   “开车回去么?”   “嗯,我要带喜鹊回去,开车方便些。”   “有同伴吗?”   “自己。”冯一茹要除夕才回,许连雅等不了她。   “得开八/九个小时吧,路上别撑那么久,累了及时休息。”   许连雅应:“好。”   赵晋扬似乎交代完毕,说:“那……你路上注意安全,一路顺风。”他要出去了。   许连雅也说:“你也注意安全。”   两人挂了电话,许连雅才想起,是不是还应该跟他说一句“小年夜快乐”的。想想他可能呆的地方,许连雅不禁苦笑,简直离快乐一光年。    第38章 第十三章   许连雅路上走走停停,回到广西南宁,正好赶上晚饭时间。   许连雅没有月卡,开不进地下车库,她把车停到楼下。她往家里去了一通电话,继父何彦锋和弟弟何锐很快下了楼,帮她提行李。   许连雅叫了声“叔叔”,何彦锋冲她友好地笑,“路上辛苦了。”带着浓浓的南宁口音。   何锐今年六月将小学毕业,一脸稚气未脱,朗声问:“姐,你今年还带猫回来了吗?”   何锐从小喜欢猫,这让这对年龄相差十几岁的同母异父姐弟自然多了几分亲近。   “当然。”许连雅的笑容洗去脸上的风尘仆仆,她拉开后座门,一只蓝白两色的航空箱牢牢地用安全带绑在座位上。   何锐不等她发话,自个钻进了后座,捣鼓着要把航空箱解开。   许连雅不禁莞尔,“你一个人行的吗?”   “没问题!”被突袭的猫受到惊吓,嗷呜嗷呜大叫,何锐安慰它,“好啦别叫,乖,我……我给你买了猫罐头……我先把你弄出来……”   何彦锋边帮她从后箱提出行李箱,边说:“你妈妈还在上班,要一会才会来。”   “还是你们轻松,早早就放假了。”许连雅说。   何彦锋是大学物理教授,已经进入寒假假期。   何锐终于从后座拖出航空箱,喃喃着:“它好像长胖了啊……好重……”   许连雅关上后座门,自己也拎着给家人带的年货礼物,跟在何彦锋后边上楼。   许连雅的妈妈许彤后脚便也下班回到了。   她进门脱了大衣,跟厨房的何彦锋打了个招呼,便往声音不断的卧室走去。   “回来了啊。”许彤冲坐床边的女儿说。   许连雅正叠着衣服,手上顿了一下,应了一声。   “姐,它怎么老躲进床底啊……”发出声音的是趴在床边的何锐。   许彤不由皱眉,“又把猫带回来了啊。”   许连雅嗯一句,“回来大半个月,留它自己在那边不好打理。”   “又弄得哪里都是猫毛。”许彤因职业关系,有轻微洁癖,不许许连雅和何锐在家里养宠物,也是这么个原因。   许连雅说:“它胆子小,不会到处乱跑,我只让它在我房间呆着就好了。”就连猫厕所也是放在房间的角落,许连雅把一件衣服叠好了,才斟酌着说:“过两天我可能会到旧家那边住。”   许彤愣了一下,稀奇地说:“你爸居然也回来过年?”   “没回。”   “……没回你过去做什么,那屋子多久没人住了。”   许连雅试着轻松地说:“就是很久没人住,才去住住,你们老人家不是常说有人住的房子才有人气么。”   许彤站在门口,更没踏进一步的欲望。   她说:“随便你,反正那么久没人住,有得你收拾的。”   何锐听得七七八八,虽没全懂,他姐姐要搬出去住的信息倒是听明白了。   他抬头,问:“姐,那小猫是不是也要一起搬过去?”   许连雅说:“你喜欢么?”   何锐说:“当然喜欢啊。”   “那就留在这。”   “好啊。”   许彤给了姐弟俩一个无可救药的眼神,催促着:“洗洗手吃饭了。”   何锐从地上爬起来,抖抖两条腿上不存在的灰尘,说:“老妈不喜欢猫咪。”   许连雅放好衣服,摸摸他的脑袋,这个年纪的男孩已经快有许连雅高了。   “老妈啥都不喜欢。”   何锐噗嗤一笑。   何锐出生的时候,许连雅已经开始中学寄宿生活,只有每周和寒暑假相见时间。许彤工作忙,何彦锋有时会带学生做项目,寒暑假基本是由许连雅来带弟弟。姐弟关系一向不错,尤其何锐懂事以来,在对抗老妈一事上,可谓姐弟同心。   饭桌上,许连雅不可避免地被问起工作和感情的事。   许连雅向来报喜不报忧,她略略交代工作,斟酌再三,说:“没有男朋友。”   许彤还是老话,“你也老大不小,该好好考虑个人问题了。”   许连雅说:“交际范围小,没什么机会。”   许彤说:“你何津哥不也在那边,他应该认识挺多人。也没机会接触一下?”   提到这个人,许连雅不自觉在心里摇头。   “何大哥工作也忙,平常也见不着几次。”   何彦锋向来不插手许连雅的事,看出许连雅烦恼,不由助攻般补了一句:“姑娘都大了,有自己想法,催也催不来啊。”   许连雅向他投去感激又会心的一笑。   许彤被拆台,心头不悦,眉头就锁了起来,仿佛好脸色都用尽在工作上了。   “我听一茹她妈说她也单着,你俩约好了的是吧。”   从工作开始,每年回来类似的问题轰炸已经成了一种“传统”。前几年还会催着许连雅回南宁工作,最近已放弃。许连雅默默听着,左耳进右耳出,做小伏低表示明年继续努力……   家里传统是大人做饭,小孩洗碗,许连雅工作后也不能免俗。   何彦锋体谅地说:“你姐姐今天开车累了,小锐今晚你洗碗吧。”   何锐毕竟还是小孩,在家务上拥有天生的懒惰,他端着碗筷进厨房,回头冲他爸做了一个鬼脸。   许连雅今天开车累,洗完澡差不多就打算睡了。   她关上房门,喜鹊似乎嗅到安全,才警惕地从床底爬出来。   许连雅让它自由活动,自己钻进被窝。   也是睡得早,十二点过许连雅起来上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发现手机震动。   屏幕显示“阿扬”。许连雅有点慌,她记得她小时候许彤接到雷毅半夜的电话,结果是同事用他手机打来的——雷毅中了枪,在医院抢救着。许连雅也被吵醒,家里没其他大人,她也跟去了。那个兵荒马乱的夜晚她第一次对红蓝交替的警灯产生了畏惧。   “喂。”许连雅匆忙接起,“阿扬?”   “……嗯,是我。”   “出了什么事了吗?”   “……没事。”   “真没事?”   那边说:“真没事。”   许连雅还是将信将疑。如果面对面,她可以从很多地方看出他的破绽,他的眼神、他的表情和他的肢体语言。可是隔着电话,她连他气息是否紊乱都听不出。   许连雅家是一套复式房,许彤和何彦锋住楼上,她和何锐住楼下。何锐的房间就在隔壁,许连雅钻进被窝里,不敢太大声。   “这个时间点接到你电话,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赵晋扬说:“吵到你休息了。”   许连雅忍不住说:“你一天给我打两个电话,真的很反常。”   赵晋扬强辩,“现在第二天了。”   他还有力气反驳,说明应该没大事。许连雅心安了些,说:“你还没睡觉,就还不算第二天。从睁眼开始,到闭上眼睡觉,才算完整的一天。”   赵晋扬说:“好,你说得对。”   “收工了?”   “嗯。”   “现在在哪?”   “单位宿舍。”   “让你舍友说句话。”   “……都没回来。”   许连雅无奈地笑笑,决心放过他。   赵晋扬说:“今天开了几小时?还顺利吧。”   “顺利,回家正好吃晚饭。”   “喜鹊呢?”   “一路上都很乖,回家躲了一会,现在偷偷出来喝水了。”连冯一茹也没正式认识赵晋扬,这只猫成了如今他们关系唯一的“见证人”,许连雅说:“你还挺关心它。”   赵晋扬大言不惭,“毕竟是我儿子。”   许连雅说:“谁承认你了。”   阿扬说:“你啊。”   许连雅不客气,“不要脸。”   阿扬不恼,“嗯。”   那个初识的阿扬似乎回来了,气氛难得转向轻松。许连雅盖着被子说话,被窝闷气,不一会便热透了,许连雅红了双颊。   许连雅说:“你不着急吧。”   赵晋扬说:“不着急。”   “我爸爸也没有回来过年,过几天去他那边打扫一下房子,住几天。”   “……你爸爸那边?”   许连雅才想起,“嗯,一直忘了跟你说,我爸妈在我十岁时候就离婚了,我和我妈、我继父还有我同母异父的弟弟一起生活的。我爸爸还是一个人。”   “嗯。”   许连雅不爱和人提家庭问题,对方的唏嘘甚至怜悯都让她不舒服。她很庆幸赵晋扬没多说什么。   “我以前的家离你学校不算远,我打算过去逛逛。很久没有去了。”   赵晋扬有点无所谓,说:“我毕业后都没回去过了。小地方,没什么好逛的。”忽然又想起,“你以前去那干嘛?”   许连雅故意说:“不告诉你。”   赵晋扬:“……”   “我带了相机回来,多拍几张回去给你看看。”   赵晋扬应了一个好字,一阵尖锐的鸣笛声随之而来。   沉默不约而同降临在电话两端。   许连雅语带冷淡,“阿扬,你们单位宿舍大半夜还有救护车来啊。”   赵晋扬:“……”   “你到底在哪?”   那边似乎一声轻叹,投降了,“……我在医院。”    第39章 第十四章   谎言就是谎言,无论善意与否,在揭穿的那一刻,接受的那方第一反应逃不过被欺骗的感觉。   “是吗?”许连雅干巴巴应了一声,甚至没有准备好质问的台词。   受到伤害时,人总不自觉回想起上一次类似的伤害。许连雅一时拿不准该提醒他,第二次撒谎了呢,还是先问缘故。思绪混乱了一瞬,她还是被“医院”这个带着一半不详意味的词压倒了。   “大半夜的,怎么还在医院,受伤了么?”   “没有……”赵晋扬说,声明什么似的,“连雅,我没有受伤。”   “没再骗人?”   “我没有骗你了。”   隔着千山万水,许连雅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没有就好。”也不知指的是“没受伤”还是“没骗人”。   赵晋扬接着说:“今晚抓了几个人,带来医院验血验尿。我没有事的。”   “你早说在医院就好了,何必……”   “只是不想让你多想……”   “怎么办呢,现在想更多了……”   “……”   那头的缄默让许连雅愈发怀念那个与她扯嘴皮的阿扬,现在的沉重叫她迷惘。那个人像一罐多味糖果,她先尝到了甜的,便忍不住继续品尝;直到甜的完了,只剩下苦的或酸的,甚至其他奇怪的口味。   谈恋爱就像买整罐出售的糖果,你不能只自私地享受对方身上的甜味,那些苦的、酸的,既然你承认这个人,就得一并收了,哪怕皱着眉头——谁让厂家就是这个配方,谁让你就偏偏看对眼。   许连雅乏了,说:“好了,骗你的。”   “……”那边似乎更是无语。   “你什么时候回去睡觉?”   赵晋扬说:“快了。快搞完了。”   许连雅分辨不出是否敷衍,只好说:“那我也准备睡了……你除夕,除夕夜能给我打电话么?”   赵晋扬说:“一定要除夕么?”   “……也不是。”许连雅说,“除旧迎新,好兆头。”   “我每天都给你打。”   许连雅的头发似乎被什么扯动,喜鹊不知几时蹦上床,正从她脑袋边拱进被窝。许连雅抬了抬被子,让它进来。   赵晋扬没听到回复,嗯了一声,“连雅,我每天给你打电话,行么?”   “……我说不行你还不打了?”   那边笑,她听出来了,仿佛破译了一种新语言般欣喜。   许连雅说:“赵晋扬,你今晚真的很反常。”   她没发火,可能让他心安了,无所谓的声音讲:“你就当是吧。”   许连雅也只能口头威胁,“要我发现你还有什么了不得的事瞒着我,回头当心我收拾你。”   赵晋扬笑了两声,尽显轻佻,“哦?在哪收拾?”   听到这,她确定了这是她所认识的阿扬。她偏爱他的洒脱,因为那背后是一个真正开心的人。她是希望他保持无忧无虑的样子。   “手术台。”许连雅说。   “……”   许连雅觉得差不多了,便催他完工早点回去睡觉。   赵晋扬说:“晚安。明天见……电话里见。”   许连雅挂电话前忽然莞尔,她觉得赵晋扬有时透着一股傻劲,也不知道是不是恋爱中男人的通病。这样的他少了几分棱角,显得平凡很多。   许连雅第二日回了旧家。八十年代中期的房子吸风饮露,已经沧桑不堪。自从父母离婚,许连雅跟着母亲搬离了这里,只留雷毅独守了几年,他南下而去后,从此再无人居住。   许连雅进小区不久,就看到路边一个托着蓝色购物车的老奶奶站定,苍老得像一台年久失修的老纺车,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珠子随她而转。   “哎,你不是那谁家的……”老奶奶一只手抬起,指向她。   许连雅叫了一声,“繁奶奶。”   “噢噢——”繁奶奶一拍脑袋,“小雷警官家的……”   许连雅点头,“是。”   繁奶奶费力地拍了一下她肩膀,说:“长那么大个了!”   又寻常地寒暄了一遍婚姻、学业或工作,繁奶奶才放她离开。   这里有几户是雷毅以前的同事,繁奶奶就是其一的家属,后来断断续续搬走了,许连雅许多年不串门,也不知道还剩下谁。   六层的小楼,旧家在五楼。一口气爬上去,许连雅有点喘,打心里佩服起负重勇登二十七楼的赵晋扬来。   打开门,一股沉闷的气息几欲将她撼倒。屋里家具都蒙着白布,灰尘零落,看着孤独又悲凉。许连雅打开通往阳台的门,一层楼高的仙人掌也有了枯萎的势头,她去浇满了水。   回到客厅许连雅把盖在电视桌上的相册扶正,那是她小学时代和她爸爸的合照,背景是桂林市区的象鼻山。相片上的男人正值大好年华,器宇轩昂,走出来不会比赵晋扬差。   许连雅花了一个上午收拾干净,又晒了被子,吃过晚饭才从现在家里晃过去。   假日时间飞逝,除夕来得特别快。许彤下了通牒,今晚无论如何一定要全家一起跨年。许连雅应了,算不上妥协。她说:“回去上班前我会一直住家里。”许彤才算满意。   赵晋扬曾问这样做的意义。许连雅并不是在缅怀什么,要说最大的意义,她想了想后老实告诉赵晋扬——   “为了少听我妈妈唠叨。”   赵晋扬在电话那端不由笑了。   他如约每天一条电话,时间不定,但真的一天不落。   许彤闲聊时提起科室里小年轻们谈恋爱的趣事,有个男医生天天午饭后给女朋友打电话。许连雅偶然问起,她爸爸年轻的时候会不会也天天给她打电话。   许彤的眼神有瞬间愣怔,许连雅才想起失语。   其他人家家里,老人含饴弄孙的时候可以云淡风轻地与后辈提起往事。许连雅却要避开雷区。   “应该不会吧,爸爸那么忙。”许连雅亡羊补牢地说,想匆匆结束话题。   许彤说:“谈恋爱了?”   “嗯?”   “我说你。”   “没有……”许连雅说,“我只是……我只是突然好奇……没有别的意思。您要不想说,就当我没有问吧。”   许彤哪能听不懂她的意思,随意一摆手说:“都过去十来年了,有什么不能说的。我都活了一大把年纪了,难道还看不开么。”   许连雅无话可答。   “你那个爸爸啊,忙起来几个月不见人影,尤其那时候打电话还很不方便。”   “也是。”   “不过有一次,应该是你几岁的时候,他在外头,托人给我捎了句话,说,要过大概多少天才回来。我就好奇了,以前他都是要回来就直接回来,从来没有过预告。”   许连雅听着,上身不由稍稍前倾,催促着:“然后呢?”   “然后啊,然后我就问送信那人老雷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许连雅心里不由跟着咯噔一下,几乎无意识地跟着问:“出了什么事?”   许彤朝腹部比划一下,“挨了一刀。”   许连雅缩了缩脖子。   许彤有点牙痒痒地笑了笑,“嘿,送信的也是年轻人,经不住我逼问,就全招了。你那个爸爸,怕我担心,不敢告诉我。可后来还不一样知道了。两个人处久了,一丁点异常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   许连雅莫名有股浮在云端不着地飘忽感,“你去看他了吗?”   “去啊,不知道我肯定不去,都知道了难道还能不去?”许彤说,“我见到他就先把他给骂一顿,要瞒着也不瞒紧一点,放什么烟雾/弹。”   许连雅默默垂眼,看着搁在膝盖上的手指头,想到了别的事。   她虽然见过赵晋扬的朋友,却跟任何一人都不熟悉。她跟他像两个相切的圆,唯一的交点是她与他的联系。如果有一天联系断了——她有直觉会是他先断的——她和他的整个世界也脱节了。   许彤站起来,顺手理了理衣摆,说:“准备出门买菜,你也来帮手吧,今晚要够忙的。”   许连雅只好将自己从泥泞的小世界里拔/出来,应声:“好。”   何家老人早已不在,何家三兄弟每年春节轮流到其中一家相聚,今年轮到老大何彦锋。所以吃过早饭,家里就要忙开了。   何津工作后,也是轮流在爸妈家过除夕和初一,今年是在爸爸家。   下午三点,陆续来人。许连雅忙着给大人倒茶,给小孩端点心。   除了何锐,许连雅在何家排行最小。两个哥哥在谈论工作,两个嫂子在聊着育儿经。照看小侄子的任务便自然落到许连雅身上。   知道她养了猫,小侄子吵着要看。猫躲在被窝,他去掀被,一团影子嗖地蹿出来,躲进了床底。小男孩受到惊吓,哇哇大叫,惊来了他母亲。他又趴在地上看猫,被他母亲训斥着提起来,拖出了客厅,伴随着小男孩不乐意的嗷嗷哇哇,可谓鸡飞狗跳。许连雅帮着哄,喊何锐来带他打游戏,小男孩才停歇。   不久,许连雅开门迎来何津,像迎来了同类,谢天谢地般说:“你终于来了。”   何津了然,说:“才一个小孩就让你这么苦恼,以后你怎么办。”   许连雅说:“又不是我的小孩。”   何津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进门和其他人打招呼。   吃饭时候,何锐嚷着要坐何津和许连雅中间,被许彤拽到了旁边。何津满足了一个渴望长大的男孩对于成年的憧憬,英俊高大,举手投足优雅迷人,何锐很喜欢他哥哥。他纠结再三,最后坐到了何彦锋和何津之间。   许连雅和何津作为同辈里仅有的两个单身的,免不了挨了一番轰炸。同在大龄单身问题上,大众对男人的态度比女人的宽容得多。许连雅成了关心与好奇的焦点,她有点恼,有几次忍不住就招了。后来想想幸好没有,不然将是一场更猛烈的狂风暴雨。   何津今晚留下过夜,于是放开了喝得两颊通红。   酒足饭饱,一桌人进入闲聊阶段。何津靠在椅背上,伸了一个懒腰,长臂自然搭在许连雅的椅背上。   许连雅也吃得懒了,轻轻往后靠,肩背不小心碰到他的胳膊,她往后瞧清了,不由又挺直腰。何津慢腾腾收回手,欠了欠身,低声与她说:“真单身?”   酒气伴着热气,吹得许连雅耳朵有点发痒。她不自觉缩了缩脖子,回他:“不然像你一样假的?”   何津眼睛眯起来,笑容更迷离了,“我是货真价实。”   “我也如假包换。”   何津不置可否,换了个话题,“听阿姨说,你自己开车回来的。”   她嗯了一声,何津说:“什么时候回去,载我一程?”接收到许连雅疑惑的眼神,又补充:“我出差了,直接飞回来的。”   许连雅点头,说:“好啊,又多了一个司机。”   桌上茶壶里水倒得差不多,许连雅端着进了厨房。   水烧开斟上,刚好手机震了一下。许连雅以为又是拜年短信,随意看了一眼。   就这么一眼,她仿佛沉入水里,跟外面的声音隔绝了。   为什么会想到水,许连雅事后也想不明白,也许是因为初遇那个湿漉漉的雨天,也许是月夜海上的那条小船,无论哪一种,那一个世界里只有他和她,安安静静,没有纷扰。   短信内容很简单,赵晋扬说:“你什么时候有空,就打电话给我。”   “你上街买水呢,那么久。”何津不知几时飘到许连雅身边,轻悠悠来了一句。   许连雅合上手机,匆匆塞进衣兜里。    第40章 第十五章   许连雅端着茶壶,与半拦在厨房门口的何津擦肩,他身上的酒气似乎更浓了。   许连雅笑话他,“你还能站得起来啊。”   何津耸耸肩,表示小意思。   饭席已散,只有男人坐在桌边闲扯,个个面红耳赤。收拾的任务落在小辈身上,许连雅和两个嫂子帮着洗涮锅碗。   忙完送客,已近九点。零时才出门放鞭炮,几个人都在家里呆着。   何津似乎想寻许连雅说话,但被何锐缠住,许连雅得以脱身。她借口丢垃圾,抓过电话急急下楼。   室外的冷风撞上脸庞,许连雅不由打了一个哆嗦。   那边应该没那么冷吧。她不由想,拨下了阿扬的电话。   小区里看不到像她一样闲晃的人,大概家家都守在了电视机前。还没到零时,远方的鞭炮声断断续续,手机里那声长长的忙音显得格外寂寥。   那边终于有人接起,她不自觉将手机又握紧了一下。   “连雅。”   “嗯。”许连雅忍不住掂了掂脚尖。   “忙完了?”   “你在哪?”问的同时,许连雅左右张望,仿佛那个人会从天而降。浪漫又老套的桥段,她竟也开始期待。   当然最后谁的身影也没有。错觉之所以为错觉,是因为把它想得太美。   赵晋扬说:“在梁正这边。”   那头很安静,听不到人声喧闹,许连雅猜不准他躲在哪个角落打的电话。   “他没回家过年?”   “回了。”他说,“我刚从单位吃完年夜饭回来。”   “吃了什么?”   他似乎轻声笑,应该是浸满回忆的笑容,“牛肉。”   许连雅随便磨着鞋底一颗小石子,“你准备每次我问你时候,都回答这个么?”   赵晋扬又笑,这回她听得真真切切了,好似脸颊周围的空气都被他的笑声牵动。   赵晋扬没有回答她,只说:“连雅,新年了,有什么愿望么?”   许连雅不明所以地唔了一声。   “我可以帮你实现的愿望。”   像小女孩时代才会被问起的问题,许连雅有点转不过弯。   她说:“你是佛主还是神仙?”   “我?”他似乎有着用不完的笑,“我什么也不是。”   “你是个混蛋。”   “……是。”   许连雅把鞋底的小石子一脚踢开,“大混蛋。”   “你说得对。”   “阿扬,我想见你。”她说,想和你吃一顿热闹的年夜饭,想和你看着时针跨过12点,想和你一起听着鞭炮声,在硝石味道里互相朝对方大喊新年快乐。   赵晋扬不知想到什么,一时无话。   没有回复的表白让她感到一丝冷落,追问:“你呢?”   “我也想见你。”他喉咙宛如塞了东西,声音听着有点低沉与阻塞。   许连雅讨债般问:“有多想?”   隔着电话,她能观察的只有他的声音,于是清晰了半点也能被她听进耳朵里。   “连雅,你是不是每次都偏要问出一个程度啊?”这么说着,却没有丝毫不耐烦。   许连雅说:“你要说的是真话,自然能说出个程度。”   那边思忖了一瞬,说:“想马上飞到你身边。”   “然后呢?”   “抱抱你。”   手机有点发暖了,她手心似要沁出细汗。   “抱抱就行了?”   那边说:“再转个圈。”   “几圈?”   “能看到星星为止。”   “看到星星又怎样?”   “你晕了,我也眼花了,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漫无边际的情话仿佛情人的手,在她脸上轻揉出笑容,她说:“那你飞来啊。”   “……我又不是鸟人。”   离许连雅不远处有小孩点起烟花,仙女棒的呲呲声伴随着孩子的欢呼,让年味越来越浓,越来越近。   有人放了一支钻天猴,尖锐哨声般的鸣响飞上天,炸开一朵小小的花。   许连雅仰头看着那朵小花,选下新年愿望。   “我许了愿了。”她说。   “什么愿望?”   “你要是神仙就会知道。”   “……那得多少百年之后。”   许连雅身后楼宇的大门被人打开,出来了一个人。   “原来你在这里。”   是何津的声音。   “他们见你那么久没回来,让我下来看看。”   赵晋扬在那边说:“你家人找你了。”   许连雅含糊应了一声。   “连雅,新年快乐。”   何津没注意到她在讲电话,自顾自走来,“穿这么少就跑下来,也不怕着凉了。”说罢,一件带温度的男士外套披到她身上。   许连雅匆匆说:“新年快乐。”   何津愣了一下,耸耸肩,用嘴型说了“抱歉”。   她摇摇头,对电话那头说:“回头我再打给你。”挂了电话才想起,她也应该问问他的新年愿望的。   “什么事?”她问何津。   许连雅略微带着质问的语气,让他有点懵然。她也觉察到了,忙说:“上去吧。”   上楼的电梯一路无话。许连雅回忆刚才那通电话,愈发觉得漏掉的信息很多。她来不及问他是不是一个人在那边,也没追究怎么会问起愿望这么老土的话题。细细琢磨起来,倒像是在弥补什么。   到了家门口,何津没急着开门,挡在她前头。   “你这么副表情进去,不怕你妈妈多问么?”   “……是么。”   许连雅也不知道自己什么表情,倒是注意到了身上的外套,她脱下还给何津。   何津套身上,说:“你这表情就像……”   许连雅抬眼,“就像什么?”   何津理了理衣领,手在她后腰轻轻揽了一把,哄着似的:“笑一笑,要过年了。”   许连雅挤出一个笑,像迎接顾客一般。   何津:“……”   她说:“开门吧,我没带钥匙。”   冷淡的态度让何津的关心冻成冰,他没掏出钥匙,说:“发生了什么事,能跟我说说么?”   “没什么事。”她又指了指门锁。   “小雅,你看上去并不开心。”   “哦……”许连雅不竭力否认,淡淡地说:“刚接了一个朋友的电话,跟我吐苦水,心情有点受影响。”   她在他面前少有的坦诚,无非想尽早结束话题。   何津将信将疑,“是么?”   “嗯。”许连雅无奈地笑笑。   他找不出破绽,“别把别人的苦恼揽自己身上,又不是你造成的。”   她再度点头。   “还是那句话,大过年的,要开心点。”   “……好。”   雷毅的电话晚点打了进来,除了寻常的问候和祝福,又互相叮嘱了一番注意身体。   挂电话前许连雅略有踟蹰,险些就问了出来。   他们是同一个系统的,说不定认识。即使不认识,也能探知个消息。许连雅越来越觉得赵晋扬碰到了难题。这种直觉毫无依据,也或许只是分隔两地造成的错觉。   后来理智让她刹住车。她拿不准雷毅对赵晋扬这个人是什么态度和看法。   许连雅照常度过了倒数跨年的除夕、收红包的初一(何家的风俗是没有结婚的都还能拿红包)还有回外婆家的初二。初三开始便是各种同学聚会。   许连雅心头有个粗糙的计划,拿捏不定。许彤也在打着自己的算盘,许连雅本还在犹豫,听到她的主意,心中念头也尘埃落定。像一根炮引原本湿的,许彤一把火不但把它烤干,还点着了。   许彤想介绍同事的儿子给她,跟她同一个城市,做IT 的,如果合适,时间就安排在初三。   许连雅说:“初三同学聚会。”   许彤蹙眉,“那初四。”   “初三晚上可能玩通宵,初四精神不太好。”   许彤不与她争了,一锤定音:“那就初五。你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   “……好吧。”   初三当天一早,许连雅开车到机场,找了位置停好,搭上了南下的飞机。    第41章 第十六章   飞机一个半小时到达。   这座城市外来人口多,大过年的基本回了老家,这里几乎成了“鬼城”。许连雅乘坐机场大巴到公车站,她的那趟公车只有她一个乘客。   两旁道路也空荡荡的,只有孤零零的行道树,虽然没有掉叶子,冷风中映着青灰色的天,飘摇得有些寂寥。   路上没有上客,到住处只花了平常的三分一时间。   大楼的保安见到她,平淡地问:“没回家过年啊?”   许连雅含糊地说“没有”。   她先上楼放下行李。打开门,屋里一股沉闷的空气扑面而来。   走之前她料想赵晋扬要回来住,并没有关窗户,这回却看到门窗都合得严严实实。他显然并未回来住。许连雅愣了一秒,心头的疑云渐浓。   许连雅打开门窗透气,检查一遍衣柜,赵晋扬冬天的衣服没了,只剩下两件黑色背心。   她略略拾掇了一下自己,才出门。对着镜子捋头发的时候,明显感觉自己的指尖在颤抖,像睡觉时被枕得发麻,不听自己使唤。   许连雅绕到了宠物店的后面,抬头寻找赵晋扬租房的阳台。周围几个阳台都收空了衣服,只有他那间上飘着一条长裤和长袖衫。让她略感无奈的是,她分辨不出是不是他的衣服。   好巧不巧有人进楼,许连雅尾随而入,走楼梯上了楼。   进户门不隔音,屋里人声依稀传来,给人这个新年并不冷清的感觉。许连雅怀疑走错门,又确认了门牌号,才叩了三下门。   门被从里拉开,露出一张陌生的脸庞,他穿一件灰色连帽衫,外套一件浅蓝牛仔衫,年轻人把嘴上的烟拿下,目光锐利地上下打量她,疑惑又客气地问:“您找谁?”   年轻人挡住了屋里风景,许连雅斟酌一下,说:“阿扬,我找阿扬。”   “哦……”年轻人反应了一秒,朝屋里喊话:“好像找扬哥的。”   马上又来了一个人,伴随着噔噔噔的声音,许连雅听出那是拐杖声。   梁正扒开年轻人,讶然地看着许连雅,“嫂子……你怎么来了?”   “新年好。”许连雅说。   “新年好,新年好。”梁正重复了两遍,扯开年轻人,把许连雅让进屋里。   “扬哥女朋友。”梁正顺便跟年轻人说,年轻人摸摸脑袋,点着头也跟着喊了嫂子。   除了梁正和年轻人,屋里还有另外三个面生的男人,围坐那张平时当作饭桌的折叠桌上打牌。人手一支烟,屋里烟雾缭绕,许连雅不由皱眉。   “都是扬哥的同事。”梁正略作介绍,其中坐得较远的一个男人稍带好奇地问:“梁正,你女人啊?”   梁正蹙眉,纠正道:“扬哥家的。”   “噢噢。”男人脸带歉意地打了一个手势。   许连雅跟众人打了招呼,把梁正叫到了原来赵晋扬那间屋里。   被子随意堆叠在床上,像有人留宿的样子。   梁正对她的忽然出现不能释怀,问:“嫂子,你没回家过年啊?”   许连雅随意点点头,“他这段时间是不是住在这里?”   梁正看着被子嗯了一声。相比赵晋扬,梁正性格腼腆多了,他没有直视许连雅的习惯,而她感觉现在他更是躲避她的眼神。   小厅外的牌桌又打了起来,不时传来说话声。   许连雅说:“阿扬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梁正脖子一梗,说:“没有。”   “是么?”   “能有什么事。”他说,“扬哥好着呢。”   “他今天上班去了么?”   “没有,他出门了,一会回来。”   许连雅点点头。   梁正眼神探询,小心翼翼问:“嫂子……扬哥知道你过来吗?”   许连雅笑笑,“知道他是不是不给我来了?”   问题把梁正呛住,梁正只好说:“那你等会,他应该快回来了。”   刚才那个年轻人用纸杯端了杯温水进来,语带恭敬,“嫂子,您喝水。”   许连雅第一次被人嫂子前后地称呼,略感不习惯,道谢着双手接过。   说曹操,曹操到。外面忽起一阵哗然,有人嚷了一声:“回来了啊。”   只见赵晋扬左手揽着一箱啤酒进来,后面跟着提了两袋菜的沈冰溪。   沈冰溪边进来边抱怨,“原来以为人不多,没想还挺多人的。”   赵晋扬笑着将啤酒放到角落,说:“就一个超市开门,不都全挤那里了。”   两人像极了一对合作默契的搭档。   牌桌上的男人站了起来,挡住卧室的视线。梁正出到门边,挤出半个身叫了一声“扬哥”。   “干嘛?”赵晋扬如常地循声望过来。   梁正让开身,许连雅走出来两步,笑了笑,没出声。   任是赵晋扬身经百战,这会脑袋里某颗齿轮也崩坏了,整个脑瓜停止转动。   沈冰溪看出点端倪,推了推他,“还愣着干啥。”   赵晋扬仿佛拔起脚,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走进屋里,并顺手带上门。   “你怎么来了?”   他的第一句话。   这可不是许连雅预期中的。   心头逆反被激起,许连雅说:“我不能来了?”   “不是……”赵晋扬忙辩解,“我是说——你不是应该在家里过年么?”   “除夕、初一、初二,过完了。”   “……”   她向他走近,伸手要抱他,赵晋扬躲了躲。   许连雅恼了,“阿扬,你干嘛呢。”   赵晋扬没辩解,小声说:“我来——”接着,将她一把带进怀里。   许连雅心安了一些,伏在他肩头,喃喃:“这才像话……”   他没有接话,只是抱着她。   许连雅提醒他,“说好的转圈圈呢?”   赵晋扬仿佛没听到,并无反应。或许他是听清了的,因为他的拥抱越来越紧,许连雅感觉到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板般的劲头。   可细细感受,又与平日的如此不同。她只感觉到他左手的力量,右手似乎仅是简单圈着她而已。   多日的思念和担忧阻挠她问下去,许连雅微微扬起头,寻找他的唇。   没有转圈圈,来个亲亲也好。   赵晋扬却又偏开了。   “赵晋扬!”许连雅这回是真恼了。   “……现在不行。”他说。   许连雅还从未听过这样的辩解,反驳:“怎么就不行了,你亲过别人还是你有病?”   他的手掌在她胳膊上犹豫地摩挲,欲言又止的模样叫人窝火。   许连雅说:“不打算说么?”   “……”   “你若不说,我下午就搭飞机回去。”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深邃得像一片原始森林,引人探索,可里面藏着的未知也叫人畏惧。   “好。”她自言自语,往他的右小臂打了一下,要推开他往外走。   阿扬意外地呻/吟一声,反应比预想中大。   许连雅果然被吸引,怒气被冲掉了大半,停住问:“你怎么了?”   阿扬干脆捂着右小臂,慢慢蹲到了地上。   许连雅将信将疑,喂了一声。他倒不呻/吟了,只是蹲着不起来。许连雅不得不跟着蹲下,像哄小孩似的,“阿扬?”   他皱着眉头,万分痛苦的样子,“你想弄残我啊。”   许连雅:“……”   赵晋扬觉得差不多了,把许连雅拉起来,“你别走,我都跟你说。”他示意了一下床,“坐下说,听完你再走也不迟。”   许连雅敛起倔气,和他一块坐到床边。   “你的手受伤了?”她问。   赵晋扬简单地点点头。   “其他的呢?”   他上身前倾,左手手肘支在膝盖上,他侧身看着她。   “刚才你可能猜对了。”   “什么?”   赵晋扬并没重复,许连雅自个回想,心头似乎被一个模糊的黑影攫住,她一下子理不清所有脉络,但她对它是怀着惧意的。   “小年那天,我们抓了一伙人。”他的每一个字都像那个黑影的脚步,一步一步朝他和她逼近。“领头那个……是个艾滋病患者,我抓的他……”   她感觉到那个黑影张开了双臂,要拥抱他们。   “手也是那时候搞伤的……”   他垂着的左手转了转,掩饰微微的发抖。   “我可能……”   他没再说下去,盯视着她,似乎等她定夺。   许连雅也回视他,想说些什么,一时又找不准发言的基点。   两个人像踩空了般迅速高空坠落。   一扇薄薄的门隔出的小世界,仿佛死神来过,寸草不生,寂静永驻。    第42章 第十七章   小年当天。   赵晋扬照常来到盛世夜色“报到”,两周前他和叶致远混进去当了一个服务生。   郑予泽没见有其他小动作,将近中午时分出现在店里。   下午才会陆续来客,赵晋扬瞧着情况无异常,让叶致远留意着,他蹲到顶楼门边抽根烟。   他有意控制在一天最多一根,绝不多吸一口。有时甚至看着别人抽,站在上风口,自我考验似的。   一根烟还没到一半,身旁传来高调的高跟鞋声音,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抽烟啊?”来人正是郑予泽的情人,叫露露的。不过大家都不喊她老板娘,只叫露露姐。   赵晋扬懒懒斜了她一眼,也不站起,吹了口烟说:“不来这你们里头给抽?”   赵晋扬和她结识,也是机缘使然。   他刚来那天,为了熟悉环境,每个地方都悄悄走了一趟。好巧在顶楼门边碰见哭哭啼啼的女人。   赵晋扬认出正是郑予泽的情人,掏出昨天吃饭买的一包纸巾,犹豫地递过去。   露露见他面生,开始十分警惕。赵晋扬递了纸巾,便走到一旁抽起烟,仿佛当她透明。   露露在盛世夜色里还从未被郑予泽以外的人无视过,胡乱擦干眼睛,便过去隔空戳着赵晋扬质问。   也是看他身上服务员的制服,她才敢直接训人,要赵晋扬穿普通衣服,还跑到这个地方来,估计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   露露顶多二十出头,没郑予泽当场撑腰,凌厉的气势因为略显稚嫩的脸庞弱了几分。   赵晋扬坦言,他新来,不懂规矩,如有冒犯还请原谅。客客气气的样子,给人感觉不像能惹事的主。   露露莫名没有表明身份,只叮嘱他以后不要来,被抓到不好。   赵晋扬恭敬地收下她的建议。   赵晋扬回头琢磨了一会,咂摸出点意思。第二日在相同的时间点又来了顶楼,昨天那个女人果然又在那。   她叫他不要来,只是因为这里是她的私人地盘。   露露没有驱逐他,赵晋扬大着胆跟她搭话。赵晋扬这些年的摸爬滚打也不是虚招,看出小姑娘是感情受挫,便换着法子讲笑话逗她开心。   像她这样子的小姑娘,赵晋扬遇到过很多。之所以还称之为小姑娘,即便穿得再成熟、强撑出硬气的一面,内心还是稚嫩而羸弱,缺少健全的是非观和抗压能力。像郑予泽这年纪的男人,无非也是图她身上一颗糖就能换来的简单和青春。   露露轻轻咂舌,站到他身边,手肘蹭了蹭他的胳膊,喂了一声。   赵晋扬笑,“干嘛,又不开心了?”   笑容迷人,女人有些陶醉,心情也灿烂了些许。   露露有点娇嗔地说:“晚上有没有空,我们一块去吃饭。今天小年了啊。”   “今晚我要上班,老板知道了可不好。”赵晋扬朝旁边吐了一个烟圈,说:“再说,你不是要陪别人吗。”   赵晋扬第一次戳破她的身份,露露脸上的笑容垮了,阴着脸说:“你知道了。”   “能不知道么。”他露出苦恼而受伤的样子,把烟头掷地上,狠狠踩灭。   男人低迷的模样惹人心怜,女人心头燃起一股保护欲,或说是反抗自己命运的勇气,说:“你管他,他今晚又不在。”   赵晋扬愣了一下,这回可不是装的。   “真的?”   “嗯。”   “你别蒙我,他可每晚都来巡查。”   “骗你是小狗。”   赵晋扬一副感兴趣的模样,“他去哪了,别我才溜出去一会,他回来发现少了人,我饭碗就没了。”   “没事。”年轻的女人打包票,过足了翻身做主的瘾,“他一时半会回不来的。”   “哦。”   他若有所思的模样让她觉得自己失去了威信,女人急急地说:“你别不信,他今晚真不在,搞生意去了吧。”   “小年夜谈生意应该是吃饭应酬的事,再怎么说也应该带上你吧。”   “三更半夜在高速路上吃灰尘,谁愿意跟他去。”女人怒了,甩手要走,“你爱信不信,你不来我找别人。”   “唉唉——”赵晋扬拉住她,“别生气,我不是怕他知道了会弄死我,才多问几句的么……我去,我跟你去。”   没有什么比男人的求饶让女人更有成就感了。她心头偷乐,那股憋了已久的主人精神又出来了,说:“没事,有我护着,你不会有事的。今晚带你去晚点刺激的。”   “什么刺激的?”   女人眨眼,“今晚你就知道了。”又问他,“你有女朋友吗?”   赵晋扬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干嘛?”   “肯定没有。”   赵晋扬给了一个为什么的表情。   “有你还这样子,肯定是个坏种。”   赵晋扬心头翻了一个白眼,脸上浮现无意义的笑,小心翼翼转回刚才的话题,“他今晚要去哪?别是太近的地方,要是他半路杀回来找不到你,那就……”   露露不以为意,拂了拂手,说:“远着呢。”   赵晋扬开她玩笑,“远到哪,不会是东莞吧?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露露知他所指,脸色有异,冷笑道:“刚说你是个坏种,真没说错。”   “你不喜欢?”   露露瞪了他一眼,别过头去,憋着笑的模样像太阳底下眯眼。   赵晋扬和她分开下的楼。   赵晋扬等她走后,立马向雷毅汇报。   “阿扬,你看这郑予泽是出货还是接货?”   赵晋扬心头一番思索后说:“半年前泰三在荔花村的窝点刚被踹掉,虽然不至于把他逼到绝境,但也是一个重创,估计段时间恢复不过来。所以如果郑予泽搭上线的真是泰三,我估计郑予泽出货的可能性比较大。”   雷毅认同,“泰三和郑予泽存在互相供货的可能性,我跟你的想法差不多。交易地点打听出来了么?”   “应该是往东莞方向的高速路。”   没有确切的线索,雷毅似乎不太满意,只吩咐盯紧郑予泽,便先挂了电话。   赵晋扬收起手机,触及烟盒想掏出来,摸了摸又塞了回去。   下午一点,郑予泽外出。赵晋扬找借口开溜,骑小摩托跟上。   他边开车边向雷毅汇报,郑予泽越开越偏,小摩托追着有些吃力。   终于郑予泽开进了一家小型塑料厂,赵晋扬也迎来了接应的同事——郭跃,后头还坐了一个叶致远和另外一个同事。   赵晋扬换到驾驶座,郭跃坐边上,方便指挥的位置。   郭跃问:“有眉目了么?”   “应该在取货。”   推测的语气让郭跃皱了皱眉,“应该?”   紧要关头赵晋扬也忍下脾气,尽量不与他起冲突。   “十有八/九。”   赵晋扬深知判断事关重大,要是扑空,便是打草惊蛇,下一回要寻到痕迹更加艰难。   “嗯。”郭跃说不上是认同,还是仅表示听到。   不一会,郑予泽那辆白色雅阁换了,开了一辆稍显老旧的黑色丰田出来,副驾坐了一个人,后头跟一辆普通蓝色厢式货车,也是两人。根据经验,两辆车将会分开行动,前车负责收钱交钱,在前面探路,后车负责交货出货,钱和货分开,一方被抓到时损失也较少。   郭跃把消息传达给了雷毅,那头立马部署行动。   他们四人分两组,分别盯前后两车。队里兵分两路,一路守在上高速前的路口,一路守在附近的高速收费站,两个地方都是交易的必经之路。在路口检查,会先给前车放行,拦住后车将会通知收费站的人拦截前车。   雷毅还是信他的,这叫赵晋扬欣慰又倍感压力。   郭跃带了一人跟后车,下车前他朝赵晋扬抬了抬头,没说什么。赵晋扬点头,也同样沉默。   ——看你了。   ——知道。   这份默契即使由再多的明争暗斗筑成,在面对共同的敌人时,赵晋扬和郭跃还算得上惺惺相惜——这也是雷毅看破又不点破,一直让他们同组的原因。   赵晋扬的车不远不近地咬着郑予泽那一辆,前车没有急躁的迹象,随着小年的车流缓慢通过十字路口。   他抽空看了边上的叶致远一眼,冷不丁问:“紧张吗?”   叶致远点点头,又摇摇头。赵晋扬不由笑,“没关系,我以前也这样。”   他又扶着方向盘,稳稳地启动车子跟上。   郑予泽过了第一个关卡路口,赵晋扬的神经也一下子提起来。   时隔一年,重返战场,仿佛初生牛犊般的热血在心头涌动,在这一点上,赵晋扬和叶致远相差无异。   下午五点,天已渐渐有了暗色。车道划线消失,路面开阔起来,不远处收费站几个大红字大喇喇地跳入眼帘。   车速开始变慢,赵晋扬趁机将手/枪和伸缩警棍备进后腰。   他敛气凝息,等待对讲机里的号令。   郑予泽和他只隔了一辆车,正排队从最左边ETC通道通过收费站,这时,一直安静的对讲机忽然响起了沙沙声——   雷毅下达了抓捕命令!   这说明,赵晋扬先前的判断没错。   赵晋扬抓过对讲机,迅速回道:“三号车收到!”   前面的郑予泽仿佛同时收到信号似的,惊弓之鸟般忽地掉头,从宽敞的夹道间飞速穿行而出。   赵晋扬骂了一句,踩油门一打方向盘,那辆黑色丰田直直撞上赵晋扬车子的车头,车子飘了一下。   郑予泽已觉有异,迅速倒车又是往前一猛冲,这回命中了副驾座,赵晋扬的车几乎如上岸的河鱼一样被弹开,硬生生让出了半条道。   “妈的——”赵晋扬又看了眼叶致远,他灵活地偏身,避开了大部分的撞击,可脸色依旧痛苦。   赵晋扬来不及关心,发现车子已然熄火,试了一下没点着——毕竟是队里身经百战的战车,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火烧眉毛的时刻,他立刻下了弃车的决定。   郑予泽的车正要蹭开车子最后一角的阻碍,赵晋扬推门下车,车门也开不及甩上,两步当一步,猎豹般往前跳上了黑色丰田的引擎盖,抓住了两根雨刮器。   车中二人被忽然伏上来蜘蛛般的黑影,脸上一瞬的讶然。   赵晋扬咬着这空隙,摸出伸缩警棍刚要敲击挡风玻璃,回过神的郑予泽扶着方向盘一左转,赵晋扬宛如强风刮过的腊肉般,双腿被甩到分隔带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死死揪住雨刮器,另一手抓住了后视镜,往隔离带蹬一脚,将自己甩回引擎盖上。   郑予泽车速不减,甚至有加速的势头。   赵晋扬这回攀稳了,将警棍对准司机前的挡风玻璃狠狠一砸,警棍伸展开来,挡风玻璃立马裂成一片密密麻麻的蜘蛛网。   里头人视线遇阻,也存心再将他甩开,车开得歪歪扭扭。   赵晋扬又是一顿猛砸狠捣,蜘蛛网上破开一个大窟窿。他没费劲喊停车,直接伸手入内,揪住郑予泽抓方向盘的手。他几乎是扑在挡风玻璃上,整个身体暴露在嫌疑人眼前,另一手拽住方向盘往左打,郑予泽油门没松,车头撞上隔离带,赵晋扬浑身一震——车停住了,而他们间拉扯还没完。   副驾座上的人见势不妙,从底下抽出一柄三棱/刀,往赵晋扬直刺。也亏得那是把三棱/刀,宜刺不宜砍,赵晋扬跪在引擎盖上,上身一提,便避开了,不然他的手准要被砍废。   也是这么一下,赵晋扬将郑予泽拽出大半,而避之过急,玻璃碴刮过两人的手腕,撕开道道伤痕。   郑予泽另一手忽然从身后抓出一把弹簧/刀,一下挥在赵晋扬手臂内侧,这下他躲避不及,黑色夹克的袖子被割开,露出绽开的伤口,鲜血汩汩冒了出来……   郑予泽狞笑着:“老子有艾滋病……”   突如其来的言语让赵晋扬一下子消化不了,手上的疼痛让他五指颤了颤,几欲被郑予泽挣脱开来。   这时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援兵来了……   郑予泽和同伙被七手八脚铐起来,从他车门夹层搜到了一板麻/古,共计6000颗,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样品。   赵晋扬看着同事拍照和清点毒品,任由叶致远帮他做简单的止血,等救护车,也不知道失血过多还是什么,他有轻微的耳鸣。   他终于咽下了郑予泽说的话……    第43章 第十八章   郑予泽一伙人被铐去医院验尿验血,同行的还有赵晋扬。手上伤口缝了三针,他吊着受伤的胳膊,在输液大厅里挂消炎药水。   同事在另一个诊室忙忙碌碌,隔太远他压根听不到风声。   赵晋扬空不出手举药水瓶,他喊路过的护士帮他找了根推杆,药水瓶挂上,用完好的那条胳膊夹着推杆,磨磨蹭蹭往检验科那边走。   将近晚上十点的医院因他们一队人而闹嚷起来,两边人一比二的比例,要不是有一两个穿着警服,一眼看过去都以为是同一伙的,个个都痞里痞气。   雷毅眼角余光瞥见他,眼神是乐的,可见到他过来的模样,又不禁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老大,结果怎样?”   那边说:“还要等一会。”又问他伤势如何。   “没大事。”或者说大事还悬而未决。   这时,大厅又涌进七八个人,蓝色的制服和眼熟的脸庞告诉他们是自己人。   赵晋扬扫了一眼,快速转了过身去。   雷毅察觉,低声说:“避一避。”   “嗯。”赵晋扬夹着推杆装路过地往前走。   然而女人眼见,赵晋扬一个背影还是被认出来了。   “是你——王文洋——”女人尖锐的声音压过了嘈杂,像箭一般射出——出声的正是郑予泽那个情人露露,看来盛世夜色那边也收了网。郑予泽闻声看向这边,两手反剪被铐着,瞠然而视的一双眼让面目更狰狞。 女人叫的不是他,倒叫他脸上惊讶一闪而过。   她口中的“王文洋”没有如郑予泽一般被铐着,仿若未闻地懒懒散散要离开检验大厅,然而男人出现在这片特殊的人群里,已经形成不可忽略的嫌疑。   露露发疯地往前挣扎,沈冰溪在后面扯住她,斥道:“你给我老实点!”   “你这个奸细——!”   露露披头散发状如女鬼,作势要往前冲,雷毅挡住赵晋扬身影,指着她训道:“鬼叫什么,一会有你——”   话没说完,一口唾沫飞出,直射雷毅门面,他机警地一闪身,躲开了。   “哎——”雷毅摸了一把脸上不存在的唾沫星子,指着女人的鼻子,“你还上道了是吧!”   沈冰溪也没手软,立马给了她脑瓜一巴掌,喝止道:“甘莹露,想造反了是不!你敢再来一次我给你拍脸上!”   甘莹露从乱发中露出两只发红的眼睛,越过雷毅的肩膀,瞪视着赵晋扬离开的方向,宛如一只重伤的狐狸。   半个小时像冬天里握着一块冰让它消融一样,缓慢又无奈,等到最后赵晋扬已经麻木。   雷毅来找到他,赵晋扬如等待宣判,立刻从长凳上站起。   “老大……”   雷毅会意地点头,“报告结果出来了,郑予泽……没有吓唬人。”   赵晋扬垂下眼,嗯了一声低沉得像不曾发出过声音。   “我们找医生给你开点药。”他按了按赵晋扬的肩膀,“别担心,干我们这个难免会职业暴露,以前也有兄弟遇到过,吃了药最后检查也没事。放宽点心。”   “……好。”赵晋扬点点头。   他们不至于谈艾色变,在疾病面前还是抱着本能的恐惧。赵晋扬没有听过身边职业暴露后感染的案例,可也许只是没机会听到,不代表不曾存在过。   护士过来给拔了针头,赵晋扬压着针口跟雷毅走。雷毅看看他的侧脸,手指插/进开始稀疏的头发里捋了捋,疲惫的样子一闪而过。   赵晋扬从医生科室下来,药得明天早上才能申请下来,他要先回队里处理完今晚的案子。   返回检验大厅,只听得一阵鬼哭狼嚎,一个状似疯傻的女人像条蛆一样躺在地上蠕动,从衣服上判断——那就是甘莹露。疯癫之状与之前的歇斯底里判若两人。   赵晋扬用无伤的手肘点点沈冰溪的,问:“怎么回事?”   沈冰溪侧过头,扫了一眼他的伤口才说:“也中标了。”   赵晋扬听明白了,手背无意识蹭了一下鼻子。   “手没事吧?”   “没大事。”   看着还要一会才能走,赵晋扬指指外面,“打个电话,走了喊我。”   **   小年夜的记忆像影片一样在赵晋扬脑海里闪过,也仅在他脑海里闪过。面对许连雅,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每一次的重复都是在别人面前将伤口舔舐一遍,他忍受不了这般赤/裸裸的直视。   许连雅看着自己的膝盖,简单地点头,不一会,她伸手去拉他的手。赵晋扬反射性地躲了躲,许连雅倾身使力地握住,语带训斥地说:“拉拉手又没事。”   再躲就矫情了,赵晋扬回握那只小手,跟以往并没有多大不同,却还是带着股依恋般,以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   细微的触感让她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她说:“手上伤口好点了么?”   “好了。”   “我看看。”   他没去撸袖子,给了她一个“有什么好看”的眼神。   许连雅松开他的手,自己动手。   赵晋扬知她执拗,暗暗叹了口气,一手还是乖乖地把袖子往上扯。   右小臂内侧的伤口已拆线,蜈蚣般的伤口隐隐散发着碘酒的味道。   “吓着你了吧。”他说。   这个天里赵晋扬只穿了一件秋衣和夹克,她小心地把袖子捋下来。   “我看过的伤口还比你少。”   他笑,“对,许医生。”   笑容将先前的沉重抹去大半,她也不由莞尔。   做完一切,小房间内忽然陷入短暂的沉默。许连雅和赵晋扬看着对方,又看看各自膝头,一时无语。   外面不时透进来沈冰溪的吆喝,应该是在忙活午饭。   话题又绕了回来,赵晋扬说:“前几天检了一次,还没事。”   “嗯。”   任何安慰都显得漫无边际,赵晋扬很感激她的惜字如金。   “过半个月再去检一次。”   “我懂。”许连雅说。   他点点头。   静了一会,还是他先开口,“还要回南宁吧?”   她不隐瞒,“明天。”   赵晋扬微怔,“过节就在家好好呆着,跑那么远累不累。”   许连雅是有点乏了,顺势将脑袋靠到他肩膀上,两人的身高差刚刚好。   “还好。”   “还好?”   许连雅忽略话里的嘲笑意味,说:“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打算躲我躲到检查没事之后?”   他又笑了笑,许连雅感受到肩膀上的震动,这种传递而来的震感比看到那个笑容还叫她着迷。   外面传来敲门声,不知谁在喊,“阿扬,开饭啦——”   赵晋扬重新捡起她的手,“先吃饭。”   赵晋扬安排许连雅落座,其他人陆续端菜上来,最后沈冰溪在他面前摆了一只有明显标志的碗和另外一个方形不锈钢饭盒,饭盒里布满桌上的各种菜。   沈冰溪大姐般招呼她别客气,许连雅回过神地捧起饭碗。   “阿扬,你女朋友喝什么?”倒酒的同事问他。   赵晋扬提她做主,“果汁。”   一桌的酒杯,只有他们两杯果粒橙。   其他人开始动筷,赵晋扬也从那盒菜里夹起一块卤牛肉。   见她没动手,赵晋扬咽下牛肉,手肘轻轻碰了碰她的,小声说:“怎么不吃,菜不合口吗?”   “没有。”许连雅移开目光,“吃了几天肉,腻了。”   “那吃点青菜。”   “嗯。”   其他人都在聊他们的事,许连雅偶尔看看说话的人,等问到她时才接一两句,大部分注意力落在赵晋扬和那只饭盒上。   饭毕许连雅要帮着收拾餐桌,被沈冰溪叫住了,赵晋扬也吩咐:“你歇着,让他们自己来。”却端着自己的碗筷,进入了厨房。   许连雅等他忙完,两人告别众人出了门。   “今天不用上班?”   “这两天不用。”赵晋扬似乎没有结伴散步的习惯,自个儿两手插兜跟在许连雅身旁。“明天几点飞机?”   “十点半不到。”   “我去送你。”   “好。”   许连雅去挽他的臂弯,风吹得手有点冷,但这种有支撑的感觉让她心安。赵晋扬才想起似的,改成握住她的手,一起塞进夹克的口袋。她为他的后知后觉笑了笑。   “今晚你去我那么?”   赵晋扬显然犹豫了一下。   许连雅也醒悟过来,“要不不去也行,也干不了什么。”   “你想干什么。”   她没吱声,赵晋扬另一只手不经意抹了抹胡子,掩饰笑容般,又问:“你想干什么。”   许连雅把手从口袋抽出,却依旧拉着他,她卖力跑了两步,几乎是拖着赵晋扬走。   “你干吗呢?”赵晋扬任她拉着。   天空灰沉沉,似乎这才是冬天的颜色。她回眸一笑,仿佛天上漏下的阳光。   “拉雪橇。”   “又没下雪。”   “下雪就好了。”   “下雪想干吗?”   “搓雪球,糊你脸上。”   她变成倒退着走,赵晋扬提醒她,“小心脚下。”   许连雅看了看,又朝他微笑。   “怎么笑得跟个傻妞一样。”   “你不喜欢么。”   他投降般说:“喜欢。”   “喜欢到什么程度?”   他思考了一下,“喜欢到全世界的雪都融化了。”   热气呵出,化成薄薄的白雾,绵绵的情谊都湿润在雾气里。   这天晚上,两个人都有点心猿意马。辗转反侧几乎没有交谈,仿若多说什么都成了临终遗言。   次日一早,赵晋扬送她去机场。   许连雅问他:“复检是几号?”   赵晋扬没想话题又被提及,含糊说:“半个月后。”   “具体几号?”   他放弃挣扎,“二月十五。”   “到时候我陪你去。”   他嘴巴动了动,许连雅就要堵住他的嘴似的说:“不许拒绝我。”   赵晋扬在她的气势里妥协,“好。”   许连雅也觉过火了,语转温柔,“你让我陪你去。”   他们靠得很近,几乎感觉到对方呼吸的温度。他们看进对方的眼底,这一刻心里飘过万般思绪,却是无法概括具体的心情,也许亲吻最好的表达。   赵晋扬受不了似的,把她的脑袋轻轻按在他的肩窝上,离开了她复杂的眼神。   “前一天是二月十四,我陪你过。”   “好。”   “回家好好陪陪家人,别到处乱跑了。”   许连雅没有回答,被心头突然冒出的话迷惑住了。   她想:你也是家人的一部分啊。    第44章 第十九章   许连雅下了飞机,开机便接到许彤的电话,才想起相亲这回事。她告诉许彤马上回家,便挂了电话。   取车路上,她想到要不要先跟赵晋扬打个招呼,毕竟如果换成自己,会有背叛的感觉。   琢磨再三,上车前她给赵晋扬去了一条短信。   赵晋扬的电话来得奇快,许连雅刚启动车子,车内空气还没换完。   “看到短信了?”她问,不明笑意爬上嘴角。   “下飞机了?”那边也问。   许连雅轻轻嗯了一声,降下了车窗,看着窗外依然灰蒙蒙的天。   “要去相亲了?”他似乎一点也不急,带着调笑的语气,像在说“你也有今天”一样。   许连雅不自觉低下头,看着穿牛仔裤的双腿,想到昨天才穿的裤子,现在已经有点发镜了。   她说:“我之前还没跟家人说起你的事……”也许她该说一句“抱歉”,可怎么也无法开口。   “没事。”赵晋扬浑不在意似的,又像平衡她一般说:“我也还没跟家里人说。”   可听在她耳朵里像在赌气,许连雅说:“你不生我气么?”   “我生什么气。”   许连雅想象他说这话的样子,应该是在哪个角落,无所谓地耸肩。   “要是你觉得不错,也可以考虑考虑。”   许连雅呛他:“有你这么当男朋友的么!”说完这块石头却砸在她脚上,也没她这么当女朋友的。   赵晋扬的笑声很清晰,“我说认真的。你妈让你去看看,你就去看看呗。”   许连雅在沉默的缝隙里忽然想到别的事,也许他并没开玩笑,而是一种类似托付的情绪。   刚刚愤然的心情瞬间平落,甚至往深坑里走,许连雅轻声说:“我就去看看。看看而已。”   “看好了跟我说一声。”   许连雅听着心头涩涩的,“嗯。”   **   等许连雅完事回家,赵晋扬的电话又打不通了。她只好暂且搁置一边。   许彤敲门进来问她如何,许连雅简单地说互相看不上。   “哪看不上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要求多,挑剔。”   “反正就是不搭调。”   “人家小林哪不好了,现在做这个什么电脑的不是很吃香吗?”   许连雅无力辩解,“他什么都好,我就是不来电。”   许彤在衣柜边杵了好一会,醒悟过来般说:“哎,小雅,你老实告诉我,你不是……你不是有男朋友了吧?”   “啊?”许连雅弯腰在床边叠着衣服,闻声回头,笑:“怎么可能,不早跟你说没有了吗?”   许彤的狐疑并未因此消减,锐利的眼神像要将她洞穿一般。   许连雅忙转移话题,“过几天我要回去了,和一茹何津一起走。弟弟下学期要升学考了,等考完试,你们一块下来玩吧。”   许彤说:“再说吧,七八月那么热。你弟弟可能还想去,我们是没那时间了。”   “他自己来我也可以带他去玩。”   “你有那时间不如好好找个男朋友。”话这么说,许彤看到姐弟俩相处融洽心里还是安慰居多。   做母亲的想一碗水端平了,可评判标准不在自己身上,有没端平孩子最有发言权。那会离婚没几年便又再婚怀孕,许彤心里也怕女儿受冷落,不敢少一分关心——虽然很多时候是以她的角度出发。   许连雅还是那句老话敷衍,“我尽力。”   回去那天初七,刚刚二月的开端,离情人节还有近半个月。赵晋扬去了外地,一时回不来。   许连雅、冯一茹和何津三人轮流开车。许连雅开的那段有点飘,副驾座的何津提醒了一两回,许连雅应过,却无任何改善。她干脆开进了服务站,换了下一个。   何津关切地问:“昨晚没睡好?”   许连雅说:“没有。”   他皱眉,“老走神。”   “抱歉了。”也许无足轻重的道歉才能那么轻易说出口。   突如其来的道歉让何津噤声,他不再说什么,让她歇着,一会他来开。   冯一茹觑着何津到一边抽烟,过来手肘捣了捣许连雅侧腰,“你咋啦?”   许连雅刚陷入一片混沌的沉思,如梦初醒般说:“嗯?……没事。”   冯一茹上下打量的眼神让她想起许彤,许连雅挤出笑,“过年又上班了,想店里的事呢。”   “也是。”冯一茹甚觉有理地点点头,自己单干毕竟要自负盈亏,“你那还缺人手吧?”   “也单单不是缺人手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许连雅顺着这条线想下去,果然又自寻了一堆烦恼。   “最近几个月状况不是太好。”看到冯一茹一惊一乍的表情,她忙补充,“没有亏钱,就是比以前少了一些。”   “每个行业都有淡季旺季之分嘛。”冯一茹说,“冬天了,狗狗怕冷,来洗澡的次数都少了,当然会有点影响啦——哎,算了,我又没经验。”   “你说得挺对。”可应该也不止这个原因,许连雅说:“我想着要是真做不下去了,就趁没结婚回去把研究生读了。”   冯一茹翻了个白眼,“你当初干脆跟小熊猫到四川读研岂不是更好。”   许连雅释然地笑了笑,“那会上学上了十几年,早腻了,是真不想读书了。出来几年发现自己空缺的地方还不少,想回去补补。也是到工作了,才知道自己哪方面欠缺,上学时候就看着成绩,什么也不了解。”   “回华农?”   许连雅没多想地点头,“如果要考研,当然想回去。”   “不考虑出国?”   许连雅愣了一下,几乎第一反应地否定。   冯一茹又轻轻蹭了蹭她手臂,“不一定是读研,不也很多那种出国进修学习的机会。”   许连雅说:“太远了……”   “打个飞的就能回来。”冯一茹想起似的说,“你还舍不得你爸爸啊?”   当初就是为了和雷毅近一些,许连雅才选了华农。她顺着台阶下了,说:“是吧。”   冯一茹放弃劝解,感慨似的说:“其实说真的,我一直觉得陪我们走完这辈子的人不是父母,不是孩子,而是伴侣——虽然听上去有点不孝顺,但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许连雅心里接道:“所以我才不想走远啊。”嘴上却说:“这话怎么那么不像你风格。”   **   开年几天门庭冷落,许连雅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   店员夏玥提前别别扭扭地打招呼,想情人节那天早下班。许连雅准了。   面对老板的爽快,夏玥倒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头,说:“哎,那要辛苦你了,雅姐。”   许连雅实话实说,“也没,那天我也有事。”   夏玥讶然,“雅姐也有约会?”   “没,其他事。”她否认得太干脆,过后反思为什么会不想让人知道赵晋扬的存在。也或许跟他一样,她也在等待一个转折点。他们的关系会过渡到另一个阶段,更稳定的,也更坦坦荡荡的。   夏玥连哦了两声,不再做声。   赵晋扬这回没再放她鸽子,二月十四那天早晨准时出现在许连雅家门口。   许连雅自然地搂住他,在他肩窝嗅了嗅,“洗过澡了?”   “必须啊。”他拥着她进屋。“想好去哪里了么?”他指过节。   他眼里还有血丝,不用问也知一晚未眠,要不就失眠。看着他疲累的模样,许连雅不忍心地说:“其实过不过节无所谓的……”触及他眉间的川字,又说:“只要你放假,每天都是过节。”   赵晋扬眉头舒展,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许连雅纳闷了,“笑什么?”   “你也会说那么温柔的情话。”   像被他不经意挑了一下下巴,轻佻的态度叫她一阵心跳加速,落于下风的许连雅恼了。   “我想出海。”许连雅说。   轮到那边疑惑了。   “上次说好八月十五再去一次,你跳票了。”   赵晋扬松了一口气似的,“你都记着呢。”   许连雅学他的语气,“必须啊。”   “好,我陪你去。”   她的笑容只停留了一瞬,“要预订吗?会不会今天赶不及?”   “不用。”他果然挑了一下她下巴,“一般人才不会情人节去那里呢。”   许连雅打开他的手,给了一记淡淡的白眼。   这时,赵晋扬身上传来滴滴的声响,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摁掉了。抬头的瞬间与许连雅的眼神撞上了。   “要回去吗?”她问。   他摇头。她宛若眼里迷雾未散。   赵晋扬兜好手机,说:“是个闹钟。”   “噢……”她无意识地点头,为自己的敏感苦恼。   “只是个闹钟。”他安抚地重复,可没什么疗效。他只好从夹克的口袋掏出一瓶小小的药,摇出单调的声音,“要吃个药,我怕忘了。”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药,“我去给你倒杯水。”   许连雅从厨房端出水,不放心地问:“明天要检查,现在吃影响结果么?”   他接过先吞了一口,药扔嘴里,又灌了一口。喉结滚动,发出一声低沉的咕嘟。   “没事,现在吃了,今晚就不吃了。”   听起来并不那么权威。   许连雅说:“你休息一下,我傍晚才有空。能等么?”   “多久都等。”   许连雅抿嘴笑了,似在笑话他:又说大话了。   许连雅进屋把睡衣换了,又破天荒地化了一个淡妆,刚出卧室便捕捉到脆弱的一幕。   赵晋扬弓着腰坐沙发上,像压垮的禾苗。他脑袋低垂,一只手在胸口捶了两下。他似乎没觉察到她的注视,忽然仰起头,靠到靠背上。她未见过那般紧锁的眉头,不是印象中生气时的弧度,而像遭受了痛苦。   而这么一下,也让两人的目光再次遇上。   那个皱眉、那个难受的表情,仿佛只是她的幻觉,被打了响指一般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挤出的微笑。   他说:“穿那么漂亮。”   “你怎么了?”   “我没事啊。”无辜的声音。   许连雅坐到他身边,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并未异常。   “我没事。”这人强调,摁下她的手。   许连雅后知后觉地说:“药效上来了是不是?”   他定定看着她,许连雅从他眼神里看到了妥协,他头痛地将额头的刘海往后捋了捋,露出那个浅浅的美人尖。   “有一点。”   阻断药会影响中枢系统,容易头晕和恶心。每一颗药都是一把双刃剑,一个人的身体再强,也终究不是铁铸的。   “一会就没事,我坐下就好了。”他说,“之前都这样。”   这种经验的得来让人无奈,许连雅只好说:“回床上躺着吧,躺着好受点。”   赵晋扬也许是真累了,不再逞强,回到卧室。许连雅帮他掖好被子,还被他抽空笑话一下,“真当我病人啊。”   “睡吧。”她摸摸他粗糙的脸颊,“我很快回来。”   他顺从地闭上眼,浓黑的睫毛形成两道弯弯的弧线,眉头却还是微皱的。   许连雅忽然想到,过了新年,赵晋扬也算是三十岁了。    第45章 第二十章   赵晋扬明天还要检查,不宜太晚进食,两人这回什么也没带,吃了晚饭才开车过去。   许连雅争着要开车,赵晋扬会意却不太领情。   “我没事,睡够了。”   她掂着钥匙,不为所动。   究竟钥匙在手,还是把握了主动权。   他说:“导航上找不到这个地方。”   也不知是否瞎掰,许连雅拉开驾驶座的门,潇洒地冲他一招手,“上车。”   赵晋扬咬了咬嘴唇,无可奈何地笑了。   赵晋扬给她指了道路名和大致的方向,许连雅很快转换成车子的行驶轨迹。   赵晋扬松松垮垮地坐着,问她:“你开了几年车?”   “想夸我技术好就直接说。”   恰好遇上路口红灯,车停了下来。他闷声笑了笑,窗户外路灯光散进来,他侧面的剪影也跟着在窗户上颤了颤。他忽然伸手过去,从许连雅的膝盖不轻不重地往深处摩擦一把,又移回中段,轻轻按了按。   “你技术好。”   许连雅只感觉被火苗撩了一把,明明只在腿上,后脖子的汗毛也待战似的竖起来。   “规矩点。”   她给了他一个嗔怒又带笑意的眼神,看在他眼里全成了发酵中的情愫,他又轻轻捏了捏,略带遗憾地收回了手。   许连雅也有些不自在地用小手指搔了搔后脖子,跟着前车通过路口。   小渔村很快出现在视野范围,许连雅按照赵晋扬的指点停好车。   赵晋扬去店家那里拿了钥匙很快出来,往码头的路上两只手约好似的又自然扣在一块。   春寒料峭,风比市区的凛冽许多,许连雅的头发很快被吹得乱七八糟,刚刚撩开的刘海又盖下来,分不清原本的头路。   赵晋扬改成揽着她的姿势,“冷吗?”   许连雅下车时多盖了一条披巾,赵晋扬帮着她掖了掖。   她摇头,头发立马更乱了,赵晋扬笑着给她往耳朵后别上一撮。   “还是那么短。”   她浅色的眼眸在黑夜里显得比白天色泽深了,注视着他,“你喜欢长头发的?”   赵晋扬顺着往她后脑勺抚了抚,“都喜欢。”   “你要喜欢长发,我就去剪短了。”   赵晋扬愣了愣,说:“我喜欢长发。”   “那你去找长发的。”她顺势往他侧腰撞了撞。   赵晋扬笑而不语,又回来捉住她的腰,两人伴着嬉笑声和风声歪歪扭扭地走着。   码头在夜的黑暗里模模糊糊地往海的远处延伸,像一条手臂,浮起的船灯光都是它要揽住的萤火虫。   “你怎么会找到这么个地方?”   之前他有所隐瞒,许连雅只当他是出来历练比较久,摊开之后她觉得也许他去过每个地方、认识的每个人都有过特别的故事。   “之前跟梁正来过一次。”赵晋扬眺望似的看了一圈周围说,“他听到有消息说未来几年政府可能会开发这一块,建一片民宿型的度假村。这里离市区也就一个多小时,家庭出游、公司团建什么的,这里相对比较方便。梁正想开个旅馆。”   “筹备得怎么样了?”   无奈的笑容堙没在暗夜里,“资金不足,暂时先在报刊亭了。”   两人不知不觉上了码头。   “不过现在也没见要开发的样子,先维持生计了。这事可以慢慢来。”   “那你呢?”许连雅厘清了前后,那是一种类似“不干本职工作最想做什么”的职业想象,在每个人漫长的工作生涯中不时会蹦出来几次。“梁正想开旅馆,你想开什么?或者做什么?”又强调,“除了现在这个。”   “你该不会觉得我把现在这个当做毕生……爱好什么的吧?”   “差不多。”   赵晋扬指了一个方向,插了一句:“在那边。”又接着说:“也没想过一辈子都干这个,只是干着干着就习惯了,不知不觉就那么多年。”   人都有惰性,一旦习惯了一种生活模式,不是迫不得已都懒得去改变。   “如果不当警察了,我想开个改装车店。”   风声没有吹散话里的认真,许连雅捕捉到了,“你很喜欢捣鼓这些啊。”   未来谈多就便成了吹牛,男人很少谈及以后。他只笑了笑,“到了。”跳上临近的一艘船。   对许连雅来说,每一艘船都大同小异,她已辨认不出是否是上次那艘。   船头因他的重量吃了一口水,赵晋扬朝她伸出双手,手掌做了一个过来的动作。   “来吧。”   许连雅掂量着距离,跨腿跃了过去,赵晋扬的怀抱稳稳兜住了她。船头又晃了晃,像把冷风摇开了一些,她只感觉到怀抱的温暖。   “外头冷,进船舱吧。”   船舱没开灯,还黑麻麻的,许连雅不着急进去,拢紧了披肩,蹲在门口看他。   赵晋扬跳上岸解纤绳,瞧着那团面目模糊的影子,大声告诉她电灯开关在哪里。   影子伸出只小手浑不在意拂了拂,赶苍蝇一样,应该是叫他忙他的。   赵晋扬也不再劝,迅速解开纤绳,跳回船上提船锚,拿竹竿撑开船时,他使出了一口力,忽然回头说:“你上次不是问我是不是当过水手?”   “唔……”相比语言,赵晋扬在冷夜里精瘦却有劲的剪影更叫她着迷,仿佛定格在他握着竹竿使力的那一刻,明明静止却散发着无限的力量,什么衰老、疲累和病弱,都离他很远很远。   “当过是吗?”也许他还隐瞒很多,但许连雅心里不是太在意。可能只有在健康和安稳的时候,人才会有力气去计较和争执。   “算是。”   “哪有‘算是’。”许连雅嘀咕,赵晋扬没听见,她半开玩笑着说:“是不是海陆空都有你的身影?”   赵晋扬果真思考一下,“开飞机不行,最多能跳伞。”   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让人感到时间悠闲与缓慢,和平日生活有清晰的剥离感。   赵晋扬拉着她进船舱,船开了起来。许连雅环顾了周围,熟悉感应该更多来自于相伴的人,而不是船舱内的布置。   船行出一段距离停稳后,赵晋扬进来问她冷不冷。   风从小窗灌进来,掩上门还好,门一开便流通起来。   许连雅从床边站起来,“吹吹风挺好。”   “还没见过喜欢喝西北风的。”   许连雅来到甲板上,“外面比较通风。”   海浪拍打着船板,声音像有人不断游近。上回他们还能把酒观星,现在的娱乐一下干瘪了许多。   两人互相看看对方,都带着征询的意味,无聊的间隙却不显得尴尬。   赵晋扬叉着腰,搔了搔下巴的胡子,说:“我教你两招防身的。”   许连雅看看并不算宽阔的甲板,略带惊讶地说:“现在?”   “嗯。”看出她犹豫,赵晋扬又说,“有我在,摔不着的。”   他以为她怕疼了,许连雅脱下披肩,随意搭到门上,说:“谁怕摔了。”走到他面前,“要我教什么,赵老师。”   “教你一招柔道里面的大外割。”   赵晋扬左手抓握住许连雅的右小袖,却顺势捏了捏,意外似的说:“还挺结实的啊。”   许连雅一挑下巴,“那当然,以前在畜牧场实习的时候,我可是能抬半头猪的。”   “半头?”   “跟另外一个人一起啊。”许连雅提醒他,“下一步呢。”   赵晋扬右手直抓她的前胸襟,“另一手抓这,然后——”他将她右小臂往外拉扯,胸襟往同方向牵拉,左脚上步向前,右脚往她后小腿轻轻一撩扫。许连雅被他绊倒,又被他半路拦腰搂住、扶正,“看明白了吗?”   许连雅也是机灵人,笑着嗯一声,比划着要来一招。   赵晋扬任她慢动作一步一步牵制着,发觉没到点上时提醒她一句,许连雅连着试了几下,都是到最后一扫腿时停了下来。   “使点劲!”   声音里教官模样的威严让许连雅忍不住微笑,她又快速试了一把,这次狠狠撩他小腿上——那条笔直而坚韧的小腿纹丝不动。   许连雅不由揶揄,“马步扎得还停稳的啊。要遇上你这样的流氓,超级大外割都不管用。”   赵晋扬却问她:“你疼不疼?”   “哪有流氓会这样问的。”   此时的许连雅抱着大半玩乐的心态,也是没料到能有机会使出这一招的那天。   她又扫了一腿,不动,再一次,这回却忽感山塌了似的——赵晋扬腿劲一松,摔倒在甲板上,许连雅一个猝不及防被他带入怀中,稳稳地垫在他身上。   船似乎震了一下,浪花声更大了。   “你怎么了?没事吧?”许连雅第一反应是他晕倒了,触及他脸上的笑容才明白,他是故意的。同时她也为自己的反应迷惑,这个男人什么时候开始在她心里留下脆弱的影像。大概每个少女情窦初开时都幻想过未来对象无所不能且一往无前,容不得他的丝毫懦弱与退缩,最好是超级英雄,拯救她于水深火热。即使之后真正的男女交往中,也希望对方能比自己强一些。   不知怎地,许连雅一点也不埋怨他此刻的脆弱,她知道他并不是一个懦弱的人。疾病最可怕之处也许不在本身,而是它给人带来的心理恐惧。她希望自己能强大一些,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予他庇护。   “没事。”一般人被问及怎么了都会反射性地答没事,赵晋扬还是在笑,许连雅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就安安静静地伏在他胸膛。   “我爸……”赵晋扬忽然开口,“我爸也是在船上没的。”   许连雅从他咚咚跳的心口抬起脑袋,赵晋扬却看着迷蒙的夜空。话题开得沉重,许连雅没有阻止他。   “就在湄公河水域,缅甸那一片,这里中了一枪。”他戳戳自己的脑门,“然后掉下船,夏天水太急,那个年代也没有好的捕捞条件……到我考上警校,我妈才告诉我后山我爸的坟里面什么也没有。”那会的他还不懂有“衣冠冢”这样的墓葬方式。   他平躺着,许连雅不好拥抱他,她挪上了一点,顺着他的脸颊往上摸索,到额头时将本来就很短的头发往后捋,那线浅浅的美人尖更清晰了。   “你长得像你爸爸还是你妈妈?”   “我妈。”赵晋扬说,“我妈有时候说如果我是个女孩子就好了。”   “比较好养吗?”   “不是,女儿像爸。”   许连雅若有所思地停了片刻,把手轻轻盖住他的眼,她又往上蹭了一点,蜻蜓点水般在他额头啄了啄。   赵晋扬却像被蜜蜂蛰了一口,粗鲁地把她的手扯掉,警告性地瞪着她。   许连雅并不生气,反倒笑着说:“又没事,怕什么。”   赵晋扬也自觉反应过激,重新握住了她的手,确认存在似的在手心摩挲。   “你冷不冷,我们回里边吧。”   “你怎么一天晚上都在问这个,真啰嗦。”   “我们回去,别吹头疼了。”   赵晋扬慢慢翻身半坐起来,又将她拉起,半拥着她回船舱。    第46章 第二十一章   船舱湿冷,只在床对面开了一扇小窗。两人脱了外套钻进被窝,自然地拥抱取暖。   男人的身体比女人的温暖多了,许连雅不自觉往他怀里钻,不久也觉察到他身体的变化。她敏感地离开了一些,赵晋扬低头看着她,似在默默谴责。   船舱里关了灯,他们好一会才适应了黑暗,发现都在盯着对方。此时此刻的尴尬与无奈像极了一对即将坦诚相见却碍于扭捏的情侣。   许连雅觉得应该她先开口,“……难受吗?”几乎要咬舌头,还不如不说。   “这里难受……”   赵晋扬拉过她的手,却覆在他的心房之上,又用力压了压,跳动的触觉愈发明显了。   许连雅眼皮似乎跟着跳了跳,挣脱开来,往下探索。   “我帮你……”那只手在黑暗里明显区别于他黑色的衣裤,落在皮带的搭扣上。   赵晋扬打断她,好笑的语气中有不易觉察的悲哀,“连雅,你把我当什么了?禽兽吗?”   “没有……”她知他所想,只好解释,“我不想看你这么难受……”   他把她抱紧了,似要堵住她的话,“在你之前我也不是一年到头都有女朋友……”   许连雅小声辩解,“那不一样……你现在有女朋友的……”   赵晋扬的笑声让紧贴着两个人都一起微微震颤,“到底是我难受还是你难受?”   隔着衣服,他感觉到肩头报复性的轻轻啃咬,微笑着在她发顶回以一枚干燥而轻柔的吻,怀里的人安分了。   “说真的,我还没见过像你这么主动的女人。”   话里认真成分多于调戏,许连雅还是不由脸一热。   “你以后也见不着别的。”   赵晋扬像把她的话消化后,才应:“嗯。”   许连雅安静地听了一会海浪,感觉他的焰头熄了下去。   “阿扬?”   “嗯?”   “睡了么?”   “没呢。”   “我睡不着。”   “嗯。”也不知表认同还是听到而已。   “给我讲讲你的老家吧。”   “桂林吗?”   “你老家。”   “就是个普通的村子,不像阳朔那样是旅游景区。”   “也要听。”   赵晋扬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枕在他手臂上。   福沙村位于漓江和荔浦江的交汇处,和镇上隔了一条江,船是主要的交通工具。   “从镇上到村里,坐船要二十分钟。横渡就十分钟不到,不过要走很长一段陆路。”   “是个岛吗?”   “不是。”   “还有其他远路进村的吧?”   “没有。”赵晋扬一笑,“枕头”也跟着颤动几下,“一直说修,但是很多年了也没动静。再说桂林那边,山多,都是竹笋一样冒出来的石头山,要修路比较难。”   许连雅默默地点头,摩擦得赵晋扬有些发痒。   “那船就相当于你们的‘公车’。”   “对。”赵晋扬说,“每天早上六点到晚上八点,过了时间就不开了。所以出一次村都要赶着时间来,不然晚上就回不去了。还有下大雨漓江涨水的时候,也开不了。”   对于自小在市区长大的许连雅,这样的村子只是旅游宣传册中的存在。她有些异想天开地问:“试过游过江吗?”   赵晋扬并未笑话她,“试过,游了一段,回来了。小时候村里有小孩在江边出过事,我妈别的不太管,就是不让我到那附近玩。”   许连雅以为他讲完了,刚想问下去,他又感概似的回忆起了一句,整番故事都变味了。   “可能因为我爸是在水里没的。”   许连雅不知该说什么,赵晋扬也觉话题沉重,长长换了一口气,又开始别的。   赵晋扬讲起他二十一岁时候和沈冰溪郭跃一块跟着他老大过来,摸爬滚打已经八年了。   讲起上次回家,跟他鬼混过的兄弟已经结婚了,宵夜吃到一半被媳妇吆喝回家,嘴上埋怨妻管严,眼底的幸福怎么也掩饰不住。   ……   整一夜,男人低沉的嗓音和海浪合成摇篮曲,许连雅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天亮时分甚至分不清哪些是他的故事,哪些是她的幻象或梦境。   清晨异样的晴朗,太阳暖和了船舱。   赵晋扬起锚回航。   许连雅披着毯子呆甲板上,眯眼看着岸边的船只和矮房在视野范围里从一条黑线变成原来的样子。   这次他们没有再约下回。   上岸还了船,回程由赵晋扬开车。   没等他发问,许连雅扣好安全带便说:“我和你一块去。”   赵晋扬也没多话,点头而已。   这天周天,路上不堵,很快到了医院。   两人并肩而走,进入大厅各自张望,没出几步一个往左一个要往楼上。   左边是挂号窗口,检验科在楼上。   许连雅说:“不先挂号吗?”   赵晋扬拉开夹克拉锁,从里层掏出一张折叠的32开纸,背后还订了一张红色的收费票据。   “上次开了单,交好钱了。”   许连雅只好跟着他乘电梯上楼。她脑海里空空如也,又像孩子的玩具箱一样装了零零碎碎的东西,思绪变得漫无边际起来。甚至想到感叹男人这一身简单的行头比女人的挎包还能海纳百川,钱包、手机、钥匙都能收纳。   “这边。”   出了扶梯,看着许连雅还在张望,赵晋扬扯了她一把。   许连雅这才真正回过神,她也是来过这里的。   节假日的医院人流熙熙攘攘,抽血大厅里充斥着交谈声和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椅子已经坐满人,赵晋扬拿了号码和许连雅现在边上等叫号。   检验报告领取窗口的LED屏上不时刷新领取名单,窗口前积了一堆人,针式打印机的声音接连不断,不时掺杂护士不耐烦的提醒“刷过的就到旁边等着,不要挡住后面的人”或是“你这个结果还没出来,看上面的领取时间”。   抽血的叫号很快,许连雅听到一个叫号就往屏幕上看一眼,怕听错似的。赵晋扬倒是一直盯着眼前的某一点,发呆似的。看上去许连雅更像要赴刑场的那一个。   “请197号到1号窗口抽血。”机械的女声播报了两遍,许连雅捣了捣赵晋扬的胳膊。   “到了。”   赵晋扬无意识似的嗯了一声,往角落的1号窗口走去。   抽血大厅的窗口呈L型排列,1号窗口处于短边的端点,窗台比其他窗口要矮,赵晋扬坐上去两条腿憋屈地敞开曲着,撸起袖管伸出劲瘦的胳膊,弯着腰搁台面上。   “叫什么名字?”护士看着递过的单子问他。   “赵晋扬。”   护士在单子上画了一笔,开始戴手套。   许连雅听着单调的包装纸撕裂声,针头扎进他的血管,深红的液体源源不断流进手指粗的试管。看得入神了,她不禁曲起手臂,那根针头似乎刺破她的血管,深深埋进周围的肉里。   “好了,按压十分钟。”护士把单子连同一张带条码的纸片递过来,“按上面的时间取结果。”便开始脱手套。   许连雅拿回单子,赵晋扬查的是快的,也要一个小时。两人到外面找了空位坐下,赵晋扬摁着针口,过道宽阔,他两条腿伸直了歪歪地坐着。   “要一个小时。”许连雅告诉他。   “嗯。”   “不过半个小时应该差不多了。”   “等着吧。”   她捏着两张纸片,看着过往匆忙的人,本来吵杂的医院让他们这个角落显得更冷清。   “我也来过这里。”许连雅试着找话题。   “体检吗?”   她摇摇头,又想清楚似的点点头。   赵晋扬忍不住笑了,“到底是还是不是?”   许连雅说:“也是检查这个。”   赵晋扬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了?”   “上次……”   她指两人上次闹别扭,赵晋扬吓唬她,让她最好查查淋艾梅。   赵晋扬截到了后半段信息,无奈地把棉签拿下,拈在手里转了转,棉签上的小红点时隐时现。   “你还真去了啊……”   许连雅抿了抿嘴唇,算是肯定。   赵晋扬看着棉签,忽然侧头,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她:“把你吓坏了吧。”话毕露出并无歉意的笑,甚至让人觉得有些狡诈。许连雅并不反感,她更宁愿看到他吊儿郎当的模样,而不是蹙眉不语。   “是你心眼够坏。”   赵晋扬又稍微打开双腿,碰了碰她的膝盖,抱着胳膊说:“我是那么缺德的人么?”   许连雅不语,赵晋扬又碰了碰她,她把腿挪开了一些,赵晋扬不再追逐。   “我要真有病我也不跟你玩。”他无辜地耸了耸肩。   “知道。”   “你不够信任我。”赵晋扬哼哼几声,许连雅不禁笑了,轻拧他的脸,“还生气啊。”   赵晋扬偏开了,揉揉脸颊,还真有那么一回事地说:“别碰我,我有病!”   “不碰就不碰。”许连雅说,“求我也不碰。”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会,都转开了视线。   已经过去了半个钟,许连雅先坐不定了。   “我去看一看。”许连雅站了起来。   赵晋扬抬头,脸上没了刚才的松弛,“还没到吧。”   “先看看。”见他想动又不太敢动的样子,她给他递了个台阶,“你在这等着,我帮你看。”   “嗯……”   没一会,许连雅无果折返,挥了挥原来的两张纸。   赵晋扬勉强笑笑,“我就说还没到时间吧。”   许连雅坐回原处,咕哝着:“那么慢。”   人来来往往,许连雅低垂着脑袋,盯着快被她磨出毛边的单子,偶尔有几双腿从眼底下急急走过。   又等了十分钟,许连雅又站起来了。   赵晋扬被她的举动折腾得有点烦躁,忍而不发,说:“等等吧。”   许连雅没理会他,径直往大厅里面走。   赵晋扬舒展双腿,像条三叠的棉被一样塌在椅子上,一点没有跟上去的迹象。   这次许连雅停留得久了些,赵晋扬忍不住往里头张望,大厅门口正对报告发放窗口,可能有些距离加上人多,他看不到她的身影。   他想站起来,又怕显得不淡定似的,瞭了几眼,换成胳膊肘支在膝盖上,闲不住似的摸了摸冒出的胡茬。   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大厅门口,许连雅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多了一张纸,虽然也是32开,但是截边不整齐,明显的机打用纸——结果出来了。   赵晋扬终于迎了上去。   许连雅朝他挥挥手里的纸,莞尔:“没事。”   赵晋扬像听不懂,“真的假的?”   “嗯。”   “你没骗我?”   人在惊喜或惊吓过头难免会背离惯常行为风格,赵晋扬呆愣呆愣的样子让许连雅哭笑不得,她往他那一递,说:“不信你自己看。”   赵晋扬这才想起似的夺过来,纸张发出挺括的声响——白纸黑字赫然印着“阴性”二字。   “我就说——”没出口的后半句话化成了一声惊呼,许连雅被他抱了起来,转了一个圈,仿佛她才是值得祝贺的那一个。   声音不算大,还是吸引了好几个人的目光,但路人也只是看了一眼,又陷入自己的忧愁或欢喜里。看得多几眼的也许只有那个穿着红马甲的义工,此时正是无人咨询的空档。   许连雅和赵晋扬也一样,锁在两人的小世界里,品尝着属于他们的喜乐。她不甘落后似的,在双脚着地那一刻,捧起他的脸,吻落在他干燥的唇上。这次赵晋扬没再躲闪,像要补偿这些天的空缺似的,回应着她。   路人似乎又看了过来,可是谁也没空理会,两个人仿佛热天里融化黏在一起的小糖人,掰不开,分不清谁和谁了。   也许残存的理智提醒他们这是公共场合,不知谁先开的头,许连雅和赵晋扬不约而同分开了。湿润的不止他们的嘴唇,甚至还有他们的眼睛。   可下一刻,许连雅又觉得理智这东西压根就没有回来。   赵晋扬依然抱着她,说:“连雅,我们结婚吧。”   刚才她想说什么来着?许连雅忽然想不起。   “……你说什么?”   赵晋扬嘴巴动了动,他的犹豫像在为刚才的冲动后悔。   许连雅怕他食言似的,说:“赵晋扬,我刚才听清楚了。”   “嗯……”他调整了一下握着她腰肢的手,手上力度像传达心情一般强劲,“连雅,我说……我想娶你。”   许连雅有点起鸡皮疙瘩,像要酥软了的感觉,她面红心跳。   “……你愿不愿意?”   也许还应该说点誓言,可是赵晋扬却什么也想不出。以往调情时他可以说得天花乱坠,可此刻他脑袋空空,过去的艰险,未来的憧憬,没有,什么也没有。他只想和眼前这个女人在一起,一直在一起。而婚姻便是一种最牢固的缔结,他想到的不是它法律上的意义,而是结了婚便是一辈子的传统认知。这种认知来源于他的父母,也是他接触到最早的婚姻关系。即便他母亲起过改嫁的念头,他一直觉得如果他父亲还在,他们将会是稳固婚姻关系的最好诠释。   赵晋扬两手箍得紧了一些,似乎源自他的紧张。   许连雅看着那双漆黑的眼,有种因为颜色浓重而显得深情的错觉。   “好。”她应道。   “嗯?”像无意识的哼鸣。   许连雅也反应过来应该答“愿意”,便说:“我们结婚。”   赵晋扬笑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手上一紧又要将她抱起转圈。   “别人都看着呢。”许连雅想起害臊了,小声提醒。   赵晋扬周围看了一圈,某些眼光像设定了程序般自动转开了。   消防通道就在转角处,紧闭的门宣示这它的冷清。赵晋扬把她拉进了消防楼梯,空气虽然略滞涩,但好在无人打扰。   两个小糖人又黏在一起……   分开时赵晋扬才记得把检查报告折好,塞进夹克内袋。   “……一会还得拿给医生看下。”   许连雅点点头,楼梯间沉寂下来,新关系让两人都有些尴尬。   许连雅想找回以前的轻松,便打趣着说:“阿扬,戒指呢?”   那边睁大了眼。   “戒指啊。”   “哦……”赵晋扬却无法不正经,他觉得许连雅的要求十分恰当。   他没浪漫到有备而来,蹙眉沉默片刻,倏然两手绕到后颈——他把那颗平安扣的链子解了下来。   “先拿着,戒指下回补给你。”   他便要往许连雅脖子上套,许连雅虽不知来源,但他一直戴着,想也是贵重之物。她往后躲了躲,解释:“别,我开玩笑的。”   他长手长脚的,圈住她一点也不费劲。   “玉不算什么好玉,是我爸从缅甸带回来的,我从小戴到大的。”   许连雅更不能接受了。   “连雅,其他我什么也没有,身上最‘值钱’的也就这块石头,我把它给你了。”他语气淡淡,口吻却是认真的。   我把整颗心都掏给你了啊。他仿佛是这么说的。   “嗯……”她应道,像他刚才那般,也说不出任何承诺。   他把链子系到她脖子上,许连雅将平安扣塞进领口里,莹润的石头还带着他的体温。都说玉带久了会有灵性的,她感觉胸口要被暖化了。   许连雅想起什么似的,左手拉过他的左手手指,将手腕上的佛珠撸到他的手腕上。   “我妈去西南旅游时赶上法会求的,戴了快十年了……据说可以保平安……什么的……”   “好。”赵晋扬接过话头,把佛珠塞进袖子里,“我会一直戴着。”   “洗澡不能戴。”许连雅脱口道,“做/爱也不能戴。”   “……”   “……”   赵晋扬又将佛珠抠出来,看来看去,笑得有点邪气了,他凑她耳边说:“那你记得帮我解下来。”   许连雅将他挡开一些,说:“戒指别买了,我平时干活戴着不习惯。”   “总会习惯的。”   “你出任务时候也不能戴吧。”   “那出任务时候就不戴。”   “阿扬。”   赵晋扬终于从佛珠上抬起眼,“有谁结婚没有戒指的。”   “那就结婚时候再买。”   “……”触及她微微蹙起的眉头,赵晋扬投降了,“好,听你的。”    第47章 第二十二章   三月开始,赵晋扬感觉到雷毅给他安排的工作重心有变,越来越接近原来的轨道。三个月过去,想来他的考核期结束了。   在和许连雅关系方面,虽然求了婚,却再无丝毫进展,甚至没提起过见家长的事。两人各自忙活,只在偶尔的深夜迷糊地交谈几句。这么对待难免显得敷衍,但触及对方送的佛珠/平安扣时,一颗心又安稳下来,许连雅和赵晋扬在懒散这点上惊人的如出一辙。   郑予泽的案子还在跟,旷日持久,背后的贩毒网络只露出冰山一角。郑予泽这次作“供货方”,货被缴了,对双方都是重击。雷毅想顺藤摸瓜揪出背后的老虎。   一晚,开完会已是半夜十二点半,雷毅和赵晋扬最后两个从会议室出来。   “现在住哪,一会怎么回去?”雷毅顺口问。   赵晋扬也恢复了昔日本性,厚脸皮地说:“您要给我报销,我就打车。不然我就跑步回去,顺便免费巡逻了。”   “我报你个老母!你们上个月的账还有对不上的我得给你们垫呢!”雷毅笑骂着,要往他后脑勺招呼,赵晋扬机灵地闪开了。“说吧,住哪,顺路我还可以送你一程。”   “老大,那么体贴啊。”   “废话。”雷毅又骂,“这不是节省经费吗!”   赵晋扬说了大概的区域,雷毅又问具体位置。   “那边有个白金假日公寓,人人乐超市上面。”   雷毅哎了一声,“我知道那!”   赵晋扬没太把他语气当回事,雷毅哥们似的搭上他肩膀,说:“走,我送你一程。”   开了大半夜的会,雷毅和赵晋扬都乏了,一路几乎没有交谈。   快到公寓楼下,被睡意侵袭的赵晋扬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双臂往前伸了个懒腰,衣袖自然上缩,左手露出那串佛珠。雷毅正巧靠边停车,眼角余光瞥见了。   “哟,信佛了?怎么整了这么串东西来戴。”雷毅打趣他。   赵晋扬自己也看了看,秘密似的扯下袖子掩住,笑着:“怎么可能呢,戴着玩的。”心里在叹雷毅的眼尖。   雷毅没漏掉他的小动作,“看你也没那诚心。”   赵晋扬没让话题继续,说:“我到了,谢了老大。”   雷毅随意应了一声,待赵晋扬一条腿要跨下车了,忽然打了一激灵,问:“你住上面啊。”   “嗯。”   “地方不错啊。”   “还成吧。”   “谈朋友了?”   赵晋扬停住,“没有啊。”他并不介意雷毅的婆妈,这么多年他带着他们三个小崽子,几乎是当爹又当妈。按说他和许连雅关系已趋于稳定,光明承认也无妨,可赵晋扬莫名想藏着,好好地护着,仿佛它一见阳光便萎了。雷毅关系跟他亲如父子,说到底还是上级,赵晋扬之前摔了个大跟头,刚回来也想给他留个好印象,不想雷毅觉得恋爱会让他分心。   “真没有?”   “你给介绍啊?”   “我介绍你个大头。”   “那不就是了。”赵晋扬笑着下车,弯下腰往车里挥了一下手,“我走了。”   雷毅听着关门声陷入沉思,眉头似乎被风扇吹皱了。   **   即便雷毅依然先打了招呼才过来,许连雅还是略为惊讶。   “最近闲下来了呀。”父女俩还是想见在她家门口,走廊尽头的窗框仿佛为他而设,要将他框成一幅画。许连雅又不禁想到,老爸等她的频率可比男朋友高多了。   “刚好有空。”雷毅烟头灭了,那身烟味却不容忽视。许连雅没说什么,开门将他让进屋里。   雷毅没闲着,从许连雅走近那一刻眼神就没离开她的左手腕。可许连雅穿着大衣,裹得厚重,看不出什么苗头。雷毅的观察不着痕迹,可谓用上多年的职业经验,可想到对象是自己的女儿,心里多少有点疙瘩。   许连雅进屋脱了外套,里头还有一间宽松的毛衣,衣袖严实地盖着手腕。毛衣低领,白皙的脖颈上可见一根粗黑的绳线,只是下头埋进衣领里,不知是什么吊坠。   “饿了吧,你坐着歇会,我炒两个菜,很快的。”说着她撸起袖子要进厨房。   雷毅眼睛亮了,说:“就我们两个?”   许连雅疑惑,“那还有谁?”话毕莞尔,“你要多带个阿姨来我也乐意啊。”   雷毅嘿了一声,“不是说我,我说你。你男朋友呢?”   “哪来的男朋友。”她说着习惯性去摸左手腕的佛珠,才惊觉已经不在,僵了一秒随手插/进裤兜。   “说谎呢。”   “不信算了。”   “你呀,一不自在就会去转那佛珠。”就跟有些人会下意识有捋头发、摸鼻子的小动作一样,雷毅叹气。   “我还等着你给介绍单位里根正苗红的好青年呢。”不知是否有意躲避,许连雅进了厨房,尾音拖得老长。   “我们单位的有啥好的,就算我同意你妈也铁定不同意。”   许连雅探出半边身,似带愠色,“你还同行相斥啊。”   “我清楚同行。”   许连雅嘴巴动了动,像在嘀咕些什么。   “你说啥?”   “没。”   雷毅听出她不开心了,然而自己也烦恼,便稍微转个话题,“你妈给你的佛珠呢?”   许连雅也往空空的手腕看了一眼,“送去护理了。”   雷毅狐疑着,跟着她倒厨房门口,“佛珠还用护理啊。”   “像你头发都不用护理。”   她夹枪带棒的,甚是反常。雷毅倒不是生气,要生也是生自己的气。正想继续问下去,只见许连雅从洗菜池拿出水漏,弯腰往垃圾桶里倒残渣。这一下,吊坠从领口滑了出来,一颗飘绿的平安扣随着她的动作而晃了晃。   一股熟悉的撼动窜上雷毅心头,他在楼下看到赵晋扬的佛珠时,也是这么个感受。   雷毅不由扶额,明明空调开了制暖的屋里,他的手心莫名浮上一层凉意。   许连雅注意到他异样,方才的针锋相对瞬间敛了下去,关切地问:“爸,你怎么了?头疼么?”   雷毅拿手挡了挡,示意她不用过来,“没事,我抽根烟,你慢慢来,不赶。”   听到提抽烟,许连雅也习以为常地认为没事,转身忙活自己的。   雷毅环视了一圈客厅和阳台,没发现有男人同居的痕迹。卧室的门关着,雷毅手伸到半路,又犹豫地缩了回来。他轻轻叹了口气,转移到阳台抽烟。   整个饭间,雷毅没有在触及这个话题,分不清是不想谈及还是已心里有底。这个工作上行事利索的男人面对成年的女儿,也像疏于沟通的寻常父亲般摸不着门道。   **   没有头绪归没有头绪,疑云飘来雷毅还是会想尽办法清扫干净。   雷毅琢磨了几天,还从邹芸庭和沈冰溪那旁敲侧击,邹芸庭还停留在阿扬告诉她分手了得印象里,沈冰溪直接说不知道,这得问他本人。女人对感情比较敏感和纤细,多数时候是合格的倾听者,要是连邹芸庭和沈冰溪都不知道,郭跃那边更指望不上了。   这事还得自己来啊。雷毅叉腰暗叹。他想过如果阿扬“地下情人”的怀疑对象不是他女儿,他还会不会这么着急。   大概不会吧。他捋了捋有点稀疏的头发。   这天下午,赵晋扬收工早,本可以赶上和许连雅的晚饭,却被雷毅叫住了。   赵晋扬见他和颜悦色,也笑着问:“老大,找我有什么好事?”   雷毅眯眼笑,哥们般拍拍他肩膀,“是好事。跟我来。”   赵晋扬越走感觉越不对劲,雷毅把他带到了院子里。   雷毅指了指空荡荡的操场,说:“跑五千米。”   赵晋扬愣了,第一反应是自己做错事了——这可说是后遗症,他特别怕再次犯错。他在心里迅速过了一轮,自己表现虽然不尽然可圈可点,但能挑刺的地方几乎没有。这么想着,心里多少有点底气。   “为什么?”按理体能训练也是挑一个事先打了招呼的早上。   “为什么?”雷毅眉梢上吊,“让你跑就跑啊,体能测试。”   赵晋扬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冒死问:“老大,怎么突然挑这个时候?”   雷毅冷笑,“你追毒贩的时候人家告诉你为什么挑这个时候了?”   “……”赵晋扬蹙了蹙眉头,没再废话,默默拉开夹克的拉链。里头穿了一件黑色长袖衫,赵晋扬略做拉伸便开跑了。   雷毅在边上像模像样地拿着秒表观察。   有个年纪与雷毅相近的同事路过,笑着朝奔跑的影子扬了扬下巴,“怎么,还体罚啊。”   “日常训练。”答者一本正经。   “挺行的啊。”   雷毅斜了那人一眼,越来越像那么一回事地说:“小孩子要多加磨炼。”   那人说:“还是你狠。”   夕阳余晖让空气暖和了一些,赵晋扬跑了十分钟,身上沁出汗水。脱衣服会减缓速度,他忍到最后,长袖衫后背和腋下已经湿透,显出深色的一片。   “好了——”雷毅喊着,摁下秒表,没到18分钟,合格。他表情却舒畅不起来。   赵晋扬放慢了速度,边走边抓过衣服的下摆,迅速把衣服脱掉,露出汗湿后贴在身上的黑色背心。   雷毅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空空如也的脖子展露无遗。他边走边将手腕上的佛珠往裤子干爽的地方蹭几下,仿佛怕弄湿了。   雷毅几乎不用再询问他平安扣的去处。他知道那块玉对他的意义,有回被一个毒贩扯走了,他为了抢回来险些把小命丢了。   雷毅连叹气都发不出,近乎一种年迈又无奈的疲累让他捂住脸慢慢坐到花坛边。   “老大,你怎么了?哪不舒服吗?”赵晋扬的声音近在头顶。   雷毅发出泄气般的叹息,艰难地摇了摇头。   “头疼吗?”阿扬还在问。   雷毅忽然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近似吼着般:“老子肺疼!”   “……”阿扬噤声了,无辜地拨了拨脑后的头发。有力气吼,雷毅看上去没大碍,更像是气到了。   雷毅是真气到了。   虽然他对赵晋扬性格和为人颇为满意,但想到对方是自己的女儿,总有一种辛苦养大的白菜被猪拱了的憋屈。    第48章 第二十三章   赵晋扬一身臭汗回来了。   许连雅明显地皱了皱鼻子,赵晋扬抬起胳膊闻了闻,坏笑着没解释。   许连雅说:“跑着回来的啊?”   “差不多。”   他弯腰脱鞋,拎出两条袜子。   许连雅忍不住笑骂:“赶紧洗澡。”   赵晋扬也不多都逗留,灰溜溜进了浴室。   浴室门的毛玻璃上显出一条模糊的赤条条的身影,里头很快响起了水花声。   等他出来时,许连雅已经摆好了汤菜。   赵晋扬胡乱擦了擦头发,一屁股坐椅子上叉开双腿就狼吞虎咽。   “先喝点汤啊。”许连雅提醒道。   那边是真饿坏了,含糊应了一声,用汤碗盛了半碗,咕嘟咕嘟就灌下去。   “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阿扬鼓着腮帮朝她挤出一个笑。   “你老这样也不怕把胃搞坏了。”   赵晋扬咽下一大口,喉结滚了一下,“习惯了。”   像他们这样有上顿没下餐的日子,估计得退休才能结束。许连雅也放弃多费口舌,捧起碗筷吃自己的。   饭菜吃了大半,许连雅瞧着差不多了,便开口说话。   “阿扬,我没有跟你说过我爸的情况吧。”   赵晋扬也过了饥饿高/潮,终于肯慢下来,“提过一点,离婚了是吧。”   “嗯。”许连雅说,“不止这个。”   “嗯?还有什么?”   许连雅有点欲言又止,“之前没和你提起,也不是故意隐瞒。”   “时机不成熟。”赵晋扬无所谓地说,看她少见的吞吞吐吐,故意调节气氛,“怎么,你爸的身份很神秘吗?”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未来岳父站他职业对立面的准备,也许是接触过太多这样的人,赵晋扬现在对这样的设想比较麻木,没有半分真实感。   “说神秘也算不上神秘,不过是跟一般的职业有点不同。”   “嗯?”赵晋扬放下碗筷,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爸跟你一样。”   那边显然愣了一下,眨了眨眼,“跟我一样?什么样?”   赵晋扬第一反应竟是跟自己一样吸过毒,这个念头让他额角一阵发凉。并非妄自菲薄,而且这个污点像附在他脸上的疤痕,每次自我审视都是照镜子,疤痕虽不再痛痒,却能刺痛双眼。   赵晋扬没来得及准备第二个想法,许连雅揭开了谜底。   “他也是个缉毒警察。”   赵晋扬心里飘过一些奇怪的念头,碎片般不成型。   “哦,在老家那边吗?”   许连雅摇了摇头,赵晋扬那些碎片似乎快拼出了形状。   “在这边。”许连雅也放下碗,拉了拉他的手。“你认识一个叫‘雷毅’的吗?”   “哪两个字?”   “雷锋的雷,毅力的毅。”   赵晋扬直直盯着她,仿佛等待翻盘的机会。   “认识吗?”许连雅重复。   赵晋扬脸上出现奇怪的笑,抽搐一般,“他姓雷啊。”   “……”   赵晋扬只穿了一件长袖衫,衣袖撸起到胳膊肘,许连雅顺着他的手腕往上安慰性地抚摸。   “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许连雅不清楚他们的关系,看样子羁绊还不浅。   赵晋扬耷拉着脑袋,片刻后才缓缓抬起头,脸上表情介于哭笑不得与苦笑间,样子更像要低吼出来。   “你记得我说过刚毕业时候是和水姐他们跟着一个人过来的么?”   “……”   这会轮到许连雅整个人僵住,按在他胳膊上的手像铁铸一般不会抓动。   “你爸会打死我的……”   “会吗?”   赵晋扬接不上话。   “可能吧。”许连雅自言自语般。   赵晋扬看她眼神像看胳膊肘往外拐的队友:“……”   饭菜都凉了,两人也毫无知觉。猫咪打翻了食盘,他们也恍若未闻。   许久,如梦初醒的两人终于想到了紧要的事。   许连雅问:“他知道了吗?”   赵晋扬回想着,皱着眉说:“应该没有。”要说异常也只有刚才雷毅罚他跑五公里,虽然摸不清目的,但如果他真察觉了,应该不止五公里那么简单……   许连雅想起和雷毅的上一次见面,总结道:“我这边可能也没有。”   桌边的两个成年人就像干了坏事躲着家长的小屁孩,力量悬殊,赵晋扬和许连雅的语气都不那么肯定。   许连雅消除不安似的重复,“应该没有的。怎么看都不像会有交集的人……”   赵晋扬不得不承认她说了实话。   许连雅和赵晋扬交换了一个没什么内容的眼神,又分开,各自烦恼一般。   “我跟他说吧。”许连雅最后决定。   “嗯。”   她对雷毅的看法虽然不笃定,但如果赵晋扬说的属实,雷毅对他这个人还是存有欣赏的。她心稳了一些,甚至淡笑着问他:“你怕么?”   “怕什么?”   “怕他会不同意。”   “不同意你会怎样?”   “你会带我走么?”   赵晋扬显而易见犹豫了一下,神情仿佛浓雾降临,凝重了许多。   “连雅,如果你是别人的女儿,只要你肯,我就带你走。”   许连雅听出了他的潜台词,“你怕他?”   “我敬重他。”   她在他的诚实里垂下眼,沉声说:“知道了。”   “生气了?”   “气死了。”   “……”   赵晋扬一把拉住她要缩走的手,换成他安慰她:“不代表我不会争取啊。”   许连雅给了他淡淡的一瞥。   “我们两个人还搞不定他一个么。”   “还有我妈。”   “……嗯,还有你妈。”妥协般的语气。   许连雅忽然把平安扣从衣领里勾出来,半认真地说:“赵晋扬,你要敢先放手,我就把你的玉摔烂。”   赵晋扬知她固执,但不至于乖僻,只当寻常气话,便软着语气:“不敢。”   **   许连雅打算等雷毅下回来看她时挑明,赵晋扬也说不急。   她趁机揶揄他,“你是不想死得太早。”赵晋扬没脾气地点头,连声道:“是是是,你说得对。”   不想没过多久,雷毅果然找上来了,可这会却让许连雅去一个叫老厨房的饭馆。   许连雅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特意看了看号码,是她爸的没错,声音也不见有异。   “有什么好事庆祝?”许连雅问,除了读书时父女俩是在外头碰面,她工作后雷毅更偏爱来她的住处,大概是一种对家的眷恋。   “每次都是你做饭,老爸请你吃顿饭就那么难么?”说这么说,雷毅并无怒气。   “我妈叫什么名字?”许连雅冷不丁地问。   那边静了一下,一口气倾吐出来,声音也大了几分:“你妈、我前妻,叫许彤。你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叫何锐,正在上小学六年级。要不要我告诉你他上什么小学?”   许连雅笑了,“这些谁都能知道。”   “你妈不知道去哪给你弄了一串佛珠戴,最近拿去那什么送修了。”   “是护理。” 许连雅说得真像那么一回事。   雷毅叹了一声,“保持警惕是好事。老爸我啊,真就是想请你吃个饭,这么简单。”   许连雅不依不挠,“是不是还有其他人,就我们俩还开个包厢。”   雷毅卖关子,“你来了不就知道了。”   “是哪位阿姨?”   回答她的只有嘿嘿笑。   “是庭姨吗?” 许连雅知道的就邹芸庭和雷毅关系较近,又是难得的单身。   不自然的一声咳嗽,“饭店地址、包厢号记得,老爸等你啊。”   脑子里浮想联翩,许连雅挂电话的时候轻轻笑了。   雷毅一个人漂了十来年,也该有个人相伴晚年。   许连雅设好导航开车出去,等红绿灯的间隙脑海里忽然蹦进一个念头。   在后方车子的催促下,她开出了停止线,走了一段才找了路边空位停车。   许连雅拨下了赵晋扬的电话,心里的催促还没传达出去,那头传来冰冷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不在服务区。”她又试了一遍,提示依旧。许连雅把手机塞回包里,继续开车上路。   也有可能是出任务了。许连雅抱了一丝侥幸。   哪怕真的是“鸿门宴”,她也得如期赴约。   老厨房藏得有点门路,七拐八绕的,门口停的都是还不错的车。   许连雅在门童的指引下停了车,跟着引导员亦步亦趋往饭店深处走。   引导员在一扇除了包厢名看不出区别的门前停下,敲了敲门后推开,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许连雅确认了包厢号,刚到门口便见雷毅正好坐在门对面,一扇落了百叶帘的窗户开在背后的墙上。   许连雅往里走,雷毅右手边刚被门挡住的位置也进入视线,许连雅和位置上的人视线对上了,双方都是掩饰不了的愣怔。   许连雅在身后的关门声中回过神,那人也和她错开眼神。   雷毅的笑容带着长辈惯有的慈和,甚至像是错过了两人脸上一闪而过的讶然,“愣着干什么,坐啊。”   许连雅琢磨了下,坐到雷毅的另一边。   雷毅交替看看左右二人,说:“你们看——我来给你们介绍呢,还是你们互相介绍一下。”    第49章 第二十四章   事到如今许连雅也知没法再装下去,“爸,你都知道了。”   雷毅看不腻两人表情似的又望了一遭,“嗯?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或者根本不打算说?”   “没打算不说,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许连雅应道,出口才觉得狡辩的意味。   趁雷毅望向那边的间隙,许连雅轻轻摇了摇头,想让他不要说话,由她来搞定,也不知那人是否看懂了,搁在桌上的手忽然点了点手指。   父亲式的审问还没结束,“你们认识多久了?”   怕被抢先似的,许连雅应:“十个月。”   那人抬起眼,眼神稍变,不知在惊讶她的速度还是记忆力。   “交往多久?”   “十个月。”   许连雅从雷毅的冷笑里感到长辈对晚辈惯有的一种质疑。   敲门声响起,服务员端菜进来,许连雅得以松了一口气。看到后面那服务员托盘上的两瓶白酒,许连雅那口气又提了起来。一上一下,颠得人心瘆。   雷毅把酒转过来,先倒了一杯给那边。   那人终于开口,语气毕恭毕敬,“谢谢老大。”   雷毅斜了他一眼,“阿扬,你还客气起来了啊。”   赵晋扬:“……”   雷毅给自己满上,许连雅也将杯子递过去。   雷毅皱眉,“你喝什么喝,开车来了一会怎么回去。”   “一会叫代驾就是了。”   雷毅把瓶盖拧上,“女孩子能不喝酒就别喝。再说,一会你还得照顾照顾人。”他往赵晋扬那边晃了下手,倒进她杯里的成了茶水。   雷毅动了筷子,许连雅和赵晋扬才跟上。   才几筷子下去,雷毅就端起酒杯,朝赵晋扬那边,“来。”   白酒烧下肚,雷毅劲头攒足了似的,又要开始“审问”了。   其实平日里雷毅算得上慈父,只是到了这关头,一边是自己的独女,一边是自己的爱徒,一切举动都自然而然显得威严化。   “交往十个月了?”   雷毅这话对着菜盘子说的,一开始许连雅和赵晋扬都没应声,静默的尴尬里两人对视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嗯”了一下。   雷毅看向女儿,“怎么认识的?”   许连雅说:“偶然认识的。”   “十个月你了解他多少?他以前的事你都清楚吗?”   “都清楚。”   许连雅的回答让雷毅停了一下。   许连雅盯着那双与自己相似的眼睛说:“爸,阿扬以前做过的事我都清楚。”   原本并不活络的空气因为她的答案更滞涩。   “你是怎么看的?”雷毅问。   赵晋扬的事不能简单地说“都过去了”,踏过泥巴地带出的一脚泥,表面上冲洗干净了,也许泥沙还夹在鞋底缝隙里。   “阿扬,你别怪我话说得难听。”雷毅说,“我们现在的工作,原本就比常人的要危险,再加上你之前的事——虽然现在你摆脱了,但你应该知道,碰过跟没碰过再接触那些东西完全两回事——你比其他人更容易迷路。”   “老大——”赵晋扬长久的沉默不知是听从了许连雅的暗示,还是无话可说,他端起酒杯往雷毅那边碰了一下,“你说的我都明白,归队之前你也不止和我说过一次。你给了我机会,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以后要真出了岔子,我自己负责。”   许连雅看着他干了大半,仿佛也感到白酒烧过食道的热辣,也尝到那略苦的味道。   “老大,我今年三十岁了,一般人到这个年龄已经成家立业,找女朋友也不是想玩玩而已。我知道自己的斤两,能碰见个真心愿意跟我在一起的不容易。我对连雅——您的女儿——是真的很喜欢……也打算和她一块过下去。”   进门后许连雅和赵晋扬一直没停过的眼神交流,这会像被他的话劈开了一道鸿沟,两厢断了。   许连雅是听不得正经表白的人,总觉煽情而不真实。他的心意即便在求婚的时候也没有像样的说辞,她也是懂得的,这会在第三个人面前坦坦荡荡摊开,说不触动是假的,耳廓都烧红了。可依然了无实际感,她感到坐在旁边的不仅仅是她的父亲、他的上司,更像是他们的见证人,牧师一般的存在。   而另一方面她又在担心,赵晋扬像往灶堂里加了一把干柴,把她打算温水煮青蛙的节奏扰乱了。她是不怕雷毅的反对,可也不愿意和她爸争执。   雷毅没有碰那杯酒,连筷子也搁下了。他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像极了会议上斟酌发言的领导。   “阿扬,我不怀疑你的感情。但也希望你能理解我作为一个父亲的心情,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虽然我常年在外,没怎么尽到父亲的责任……”   缺席的家庭责任是他心头的一根倒刺,无论留着还是拔出,都是不轻的折磨。每回提到这个,雷毅再强硬的语气都会不知不觉软下来,连赵晋扬也感觉到了。   “但她毕竟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希望她能有个好的、稳定的归宿,而不是像我一样……”   这么一瞬间,赵晋扬感觉吃了一记耳光,他的表白如擦过手的纸巾,被揉成一团随意丢弃。他和雷毅几乎朝夕相处,话题进入不同往常的范畴,他摸不透雷毅的心思,甚至比当初他做好准备接受处罚时更为迷惘。   “爸,阿扬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有数。”许连雅也嗅到危机,打断道,“以后要过什么样的人生活我也有心理准备。”   潜台词明摆着“我的事用不着你管”,雷毅眉头蹙出深深的沟壑,终是女大不中留让他自嘲地摇了摇头。   这回可不是猪把小白菜拱了,而是小白菜成精,长腿跟猪跑了。   “我有说一句不同意吗?”   雷毅可将许连雅问倒了。   他接着说:“从你进来我就没说过一句不同意。倒是你们俩,一个个要跳起来掐死我一样。”   许连雅和赵晋扬想低头又想交换意见,抬眼垂眼间,无措极了。   “那……你是同意了?”许连雅小心又大胆地问。   雷毅:“……”   “谢谢老爸!”局面扭转迅速,许连雅赶不及地说,像怕他下一秒又变调。   雷毅笑了两声,转而对赵晋扬说:“阿扬,警察也是人,同样需要一个安稳的家庭——当然我是个特例,你们都别学我——你是我亲手带过来的,可以说除了你妈,我最清楚你是个什么人——”他朝许连雅示意一下,“甚至比你清楚多了,你也不要不服。阿扬,你听好了——”   也许是职业习惯,赵晋扬像聆听任务般挺直了腰杆。   “如果你再复吸——我不管你是什么理由,控制不住也好,任务也好——请你给我离开警队,”短暂的停顿似乎是为了攒足力气将警告牌的钉子锤得更深,“还有离开我女儿。”   雷毅感觉到两边的目光同时射来,起初的一丝混沌淡去,那是一种复杂的敬畏。   许连雅的眼神渐渐沉淀下来,这是对她父亲沉默的认可。   被人以假设的话题提起,赵晋扬起初不是没感到不被相信的憋屈。这片阴云拨开,雷毅的爱女之心昭然可见。而许连雅冷静的认可,让他多少捡回几分清醒。她的爱终究不是盲目而疯狂,他甚至可以设想到,到那样的一天,她结束的决绝会比她开始的主动来得更为利索。   他也难免有些失望,人在失足掉落时总会渴望有人能拉住自己。他希望那个人会是她,也只能是她,他的依赖让她拥有这样的力量。   “好。”赵晋扬应道,声音不大,应下的内容让这个字掷地有声。搁在腿上的左手握成拳,似乎让承诺更有力,露在桌上的右手跟着动了动,忍住了握拳的冲动。“老大,如果有那么一天,不用你请,我自己离开。离开警队,离开连雅。”   雷毅端起那杯白酒,“男子汉一言既出——”   赵晋扬将杯子满上,跟他碰杯,“驷马难追。”   两个男人同时扬首,杯子空了。   一个婚姻的誓约立得跟军令状一般,到了最末,许连雅多少有点哭笑不得,仿佛两人才是主角。   雷毅终于露出舒心的笑,拍了拍赵晋扬的肩头,满腔话语,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头。   赵晋扬又给他倒满酒,顺口说:“来,老大。”   雷毅呵呵笑,带了点冷嘲,“还叫老大?”   赵晋扬愣了一下,自己的酒也顾不上倒了。   瞅他平日的机灵劲都没了,许连雅又恼又想笑,但想到那声称呼对他的意义,心又软了。也许从小到大他都没用过那个称呼,也许父亲只是他心头的一个剪影和憧憬,无法具象化。   他的任何犹豫和退缩,她都可以理解,并想护着这份小心翼翼的心情。   许连雅解围般说:“你急什么,都还没领——”   “爸……”   这会轮到许连雅脑袋被放空,不知该做何反应。   “爸,我再敬您一杯。”第一声开了口,后面听上去少了几分踟蹰的滞涩。赵晋扬双颊微红,不知因为酒力还是心情,笑容因为那抹粉红显得格外柔和,像映在夕光里。   开头那股就要拔剑相对的气氛消失殆尽,两个男人像回到往日的状态,笑呵呵又对酌起来,酒逢知己千杯少一般。可又比往日多了点黏稠的融洽。   “我去上个洗手间。”许连雅抛下一句,便起身出外面。   她蹭鼻子的小动作没溜过两个警察敏锐的眼睛,像是哭了。   赵晋扬像要站起来,雷毅拦住,低声说:“她没事,女人嘛,多愁善感的。来,喝酒喝酒。”   赵晋扬又往门口看了两眼,才收回神。   许连雅自然没哭,可也到了边缘。   镜子里的人眼睛起了雾,有些发红。   她独立,不代表她不需要家人的认可和支撑。漂泊异乡多年,她以为已经练就了坚韧的神经,毕业开店遇阻时没有哭,在赵晋扬那儿受挫时也没有哭,如今却被这看似平凡的境遇惹得鼻头发酸。一个人再坚强,外面风雨撼不动,内心的渴求得以满足时,不设防的悸动仍能将人化成一滩暖水。   她应该高兴的。许连雅对着镜子挤出一个笑,有点难看,笑容像心头情绪的出口,一旦发出再也收不住。   她很高兴的。她的父亲认可了她的决定。   走出洗手间,许连雅低着头凭印象往回走。   走廊铺着地毯,脚步声很淡,近了许连雅才发现来人的影子。她往旁边让了让,抬眼正撞见一条纹身花哨的手臂,她按捺住好奇心,撇开眼往自己包厢走。   “哭完了?”雷毅见她进来,便开玩笑道。   两个人的脸颊似乎比刚才又红了几分。   “没哭。”许连雅倔道,“别光顾喝酒,多少吃点菜。”   雷毅笑得别有深意,拍拍赵晋扬的背,笑道:“听到了没?让你多吃点菜。”   “……”赵晋扬睨了她一眼,也笑,许连雅竟也品出了羞赧的味道,心中更恼,淡淡地白了一眼。   雷毅的话随着下肚的白酒越来越多,看得出心情奇好,有时扯上一些只有他和赵晋扬听得懂的话题,有时许连雅甚至分不清究竟她是他女儿,还是他是他儿子。   雷毅放下杯筷,忽然一手拉过许连雅,一手拉过赵晋扬。   “阿扬,我可将我宝贝女人交给你了。”   许连雅的手被交到赵晋扬的手心,她马上感觉到了握力,那只有点粗糙的手甚至故意捏了捏她。   许连雅不禁嘀咕,“怎么整得跟婚礼一样。”   “婚礼上就轮不到我把你交出去了,傻孩子。” 酒精的魔力让雷毅比平日煽情多了,他两只手如锁链一般,覆在两人之上。   不知怎么的,许连雅感觉到加持意味,这段感情仿佛得到了庇护和祝福。   “你要敢负了她,我就把你削成泥。”   赵晋扬说:“让我爸削我都可以。”   雷毅怔了怔,拍拍他们的手哈哈大笑,“臭小子!等我找我亲家喝茶的时候一定好好告你一状。”笑着笑着带上了狡黠的意味,“过我这关容易,想过她妈那关,你可得好好做做功课了。”   赵晋扬:“……”   许连雅看雷毅在兴头上,从包里取出卡片相机,她本来要带到店里,一时忘了拿出来。   “爸,我们拍张合照可以吗?”   雷毅平素太谨慎了,她甚至做好被拒的准备。   “难得和你们在一起,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雷毅皱了皱眉,却没半点生气,“傻丫头,下次就是你们结婚的时候了。”   许连雅都当他拒绝了,雷毅理了理衣领,说:“来吧。怎么照?要不要喊服务员来帮忙?”   “不用。”   许连雅把白酒的包装盒拿到桌对面,正对着雷毅和赵晋扬中间,她把相机搁在上头,调好镜头和倒计时。   指示灯开始闪烁,许连雅快步走到两人身后,微微俯身,两手分别搭在他们的肩头。   闪光灯晃了一下,许连雅过去把相机拿过来给他们看。   雷毅看了好一会,嘴里喃喃:“真是好久没照相了……”   他拍拍脸颊让自己清醒,说:“来,我给你们拍几张。”   想来还是两人第一次合照,又在父亲面前,赵晋扬和许连雅都有些难为情,雷毅不满地说:“哎,不认识对方了?坐得跟司机和副驾一样。”   “……”   “……”   赵晋扬一把揽过坐到雷毅位置的许连雅,小声说:“配合点,笑一笑啊。”   许连雅瞪了他一眼,像在埋怨,有本事你笑。   赵晋扬忽然又搂进了一些,在她头发上亲了亲。许连雅浑身鸡皮疙瘩都被他炸直了。   简直胆大包天。   哪知雷毅赞许地说:“这才对嘛……”   许连雅:“……”   后面又换赵晋扬给父女俩拍。   两个平日不爱曝光的男人,今晚简直花光了这辈子的照相点。   两瓶白酒见了底,雷毅到底上了年纪,起身时已有点摇晃。赵晋扬赶忙搀着他,雷毅不愿意示弱,要挣开他。两人就这么推搡着出了饭店。   许连雅从包里掏出车钥匙给开了车门,赵晋扬把雷毅扶上了后座,看到她还在包里翻找。   他问怎么了。   “相机,”许连雅说,“相机没在包里。”   “我用完放你桌边了。”   许连雅也跟着回忆,杯盘狼藉的,相机的印象很模糊,“可能我忘了收进来。”   她把包包拉好,说:“等我会,我进去找一下。”    第50章 第二十五章   许连雅快步往回走,包厢门敞开,里头两个人,并不是在打扫。   一个服务员凑在一个花臂男人身边,而后者手里端详的正式她那台银色卡片相机。   “还给我——”许连雅几乎是冲过去夺回,相机处于预览模式,屏幕上是她和雷毅的合照。   花臂男人抬头,横亘脸上的疤痕触目惊心。   许连雅心头怦怦乱跳,分不清是看到狰狞的面目,还是担心相片泄露。雷毅和赵晋扬的职业让她对这些比常人多积分谨慎。   “……相机是我的。”她挤出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   服务员是个眼熟的女孩子,见势打圆场:“三哥,这是这里刚才的客人。这相机应该是她的……”许连雅想起,进门时她带她进来的,“小姐,这是我们的老板,刚好看到落在桌上的东西……”   许连雅嗯一声,颔首:“多谢。”   话毕,转身匆忙离开。她低着头,竖起耳朵倾听,似乎并未有人跟上来。   许连雅出了饭店才扭头,门房还冲她礼貌性微笑,其他并无异常。   可心里怎么也坦然不下来,抹了一滩鼻涕般黏糊恶心。   赵晋扬坐副驾座上,歪在后座的雷毅已响起鼾声。   “找到了吗?”赵晋扬问。   许连雅点点头,上了车把包放好。系安全带时赵晋扬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出啥事了?脸色不太对。”   他压低声音让询问变成质问,许连雅往后瞅了一眼,雷毅鼾声依旧。   “没事。”她摸摸肚子小声说,“刚吃饱,跑太急了喘不上气。一会就好。”   赵晋扬将信将疑地松开她。   许连雅忽然探身,在他脸上蹭了蹭,是安慰也是嘉奖。   “今晚表现不错。”   赵晋扬摸着被她亲过的地方,也许是醉酒的关系,笑得有点傻里傻气的。   雷毅喝高了,许连雅不放心他一个人,把他也带回了家。   赵晋扬和许连雅将他架上楼,安置在沙发上。   “他以前有喝成这样的时候吗?”许连雅几乎是用耳语与赵晋扬讲话。   赵晋扬摇头,“没有。每次破了案,我们都会照例去喝一盅,放松放松……但是醉成这样的,我印象中没有。”   “我爸是真开心。”许连雅停了会又补充说,“我也开心。”   他们交换一个会心的笑,回到了卧室。   “等过段时间我妈有空了,我让她来这边玩,让你也见见她。”许连雅声音高了一些,那股难得的温柔又显露出来。   赵晋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下次我回家,你跟我回去吧。”他拉拉她的手,“不过可能还要好一段时间……”   “没事,又不急。”许连雅说,“还怕跑了不成。”   许连雅洗了澡出来,赵晋扬已经横在床上睡着了,两腿吊在床边,鞋子都没有脱。   两个醉酒的臭男人几乎将小家熏得全是酒味,鼾声在这股味道里此起彼伏,但许连雅一点也不排斥,她甚至很感激,这些声音和味道,都是一个家的记号。   那一晚许连雅并没怎么睡着,可她一点也不烦躁,仿佛沸水里的茶叶,翻滚了好一会,终于迎来了尘埃落定。   **   天越来越热,五月初雷毅收到线人来的消息,发现卢劲和泰三在云南要有所动的迹象。   自从赵晋扬被迫退出,那边的线断了一年多,这还是卢劲这条大鱼第一次出来冒泡。   雷毅当机立断,布置了跟踪侦查的任务,只是这一列名单里没有赵晋扬的名字。   他以为会有特别分配,会散了磨蹭到最后一个才走。   雷毅余光捕捉到他的小动作,抽空跟他说:“阿扬,留一下。”   赵晋扬光明正大留下来。   郭跃和沈冰溪从他身边经过,前者依然一副没瞧见的模样,赵晋扬也满不在乎抱着双臂,后者拍了拍他的肩头,赵晋扬读不懂她眼神的复杂。   “干嘛?”赵晋扬轻声问。   “保重。”   “……有病。”   沈冰溪没损他,赵晋扬只当场合不宜。   会议室里只剩下雷毅和他,前者示意他关门,赵晋扬关门前还撞见走廊的沈冰溪回头看了他一眼,走廊尽头就这一扇门,赵晋扬确认她在看他没错。后来他才醒悟过来,大概被蒙在鼓里的只有他罢了,他才是有病的那一个。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雷毅憋久了似的点上烟,开门见山地说。   赵晋扬答:“一切听老大安排。”   雷毅乜斜着眼瞅他,“听上去不像那么一回事啊。”   听他有闲心打趣,赵晋扬隐隐觉察到答案。   屋里静了几口烟的时间,一个在斟酌说辞,一个在等待发落。   那根烟很快只剩小半截,雷毅弹弹烟灰,拇指刮了刮额角,为难地说:“我给你安排了另外的任务。”   赵晋扬和他隔了一个桌子转角,两只手藏在桌子,不然他准能看见握得关节泛白的拳头。   “老大,你还是不信任我。”   雷毅眼里有常驻性的血丝,说:“阿扬,你最明白卢劲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上次诈死从他眼前消失,这会又突然出现,本身就有很大的嫌疑。”   赵晋扬脸上浮现罕见的轻蔑笑意,这让他显出几分孤戾。   “是根本没打算让我去吧。”   他们都清楚他才是唯一直接接触过卢劲的人,没有谁比他更合适去接近卢劲。如果一早有计划将他送进去,在他进组时就会开始准备,瞄准时机把“包袱”送出去。   赵晋扬尖锐的语气戳爆了雷毅的脾气,他大口吸完最后一截烟,过程粗暴又显漫长,像为了咽下那口气。   “阿扬,我一直在想让你回来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尤其这一个月来想得更多,想得我自己也糊涂了。从来没有先例可以参考……”   苍老的眼神似乎传达了“你明白吗”的意思,赵晋扬故意不接他眼神,心里却避不开那种强烈的信号。   “卢劲是个什么角色你我都清楚,每次接近都有可能有去无回。”   “‘怕死就别干缉毒’,老大,这是当年入警队的时候你跟我说的。”   雷毅掩饰眼神里的一抹欣慰,但叹气道:“阿扬,以前你一个人不要紧,现在你有小雅了,你得好好考虑清楚。我不单单因为她是我女儿,才跟你说这个,而是你也明白你遇到的危险将比其他人要大得多。你先考虑清楚,要想明白了决定了,下一次你想跑也没得你选择了。”   赵晋扬知道他们这类人从业开始便意味着无法兼顾家庭责任,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家庭会成为阻碍。特殊对待本就是一种隐形的不平等,他清楚自己已不如从前,也正因此更渴望一视同仁,全然背离了雷毅的引导方向。   “从你允许我回来的时候,我就想清楚了。”   雷毅摆摆手,“你根本就不清楚!你一直想搞垮卢劲,单单就因为他是个毒枭?”   赵晋扬沉默以对。   “我们盯上过的那么多目标怎么不见你热情比那还大?”雷毅凌空点了点空气,仿佛对面列着一排疑犯,“说白了,你回来是为了有机会报仇!”   年轻男人抬起眼皮,毫不避讳与他四目相对。   “你想干掉卢劲,因为他当初为了试探你,间接逼你吸了毒!还有泰三,他害梁正断了一条腿!”雷毅提高的声调分不出是愤然还是激动而已。   赵晋扬拳头攥得比以往更紧,掰碎才能松开一般。   赵晋扬无法磊落地辩白。他设想过许多仇人相见的场景,无一不是以最直截了当又血腥的画面收场,而不是让他们在眼皮底下金蝉脱壳。   “我问你,如果你知道当年谁向你爸开的枪,你是不是也想去杀了他?”   雷毅眼里有没有失望他看得不太清,那道深沉的目光像正午的阳光刺进他心头最阴暗的角落,而他全然没有瑟缩的举动。他已然忘记警察的身份,毫不掩饰复仇的心情。   “是。”   应得像回答是不是叫什么名字那般简单,好似这个答案已酝酿许久,就等被问及便能脱口而出。   一个物体朝他门面直飞而来,赵晋扬机警地偏开脑袋,东西啪啦砸到地上才看清那是玻璃烟灰缸。   “赵晋扬,你别他妈忘了你是个警察!”雷毅声音抖起来,指着他吼道,“我叫你想清楚,你他妈就没给我整明白!我说你遇到的危险比别人更多,不仅仅是你碰过毒品,而是你现在的这种想法!当初你入警队,就说想跟你爸一样当一个缉毒警察,你心里没有半点想替他报仇的意思?这也是人之常情,我很理解,这些年我一直看着你,也没出什么差池。这种情绪用得好了是种激励,用得歪了就是迁怒——你会把每一个毒贩都当成你的仇人!”   他放下手,脸上气得褶皱堆得更深,“尤其是现在!卢劲和泰三已经成了你具体的复仇目标,让你回去,就跟野狼闻到血腥味一样……我不是说他们不该死,他们该!他们一点也不无辜!但是要以正当的手段!法律手段!无论什么时候,赵晋扬,你他妈都给老子记着自己是个人民警察!”   赵晋扬一跃而起,拳头砸在板桌上,以不输雷毅的声调道:“这个案子我之前跟了那么久,你让我回来、又把我拉回组里,现在有风声了又让我按兵不动,老大,这不是一直在给我画饼么?”   “是!”雷毅道,“我是想过让你继续跟,没人比之前的你更合适。但是我现在后悔了!”   赵晋扬几乎浑身一震。   “我想清楚了,我后悔了,阿扬。”也许终于下了决心,雷毅的语气有所缓和,“这个案子不用你来跟了,我会把你调到其他组去。”   赵晋扬冷笑,“过段时间再把我踢出警队么?”   倨傲的态度像泼油一般,让雷毅即将熄灭的焰头又燃了起来。他怒道:“你也别忘了我是你上级。上级的话就是命令,服从是一个下属最基本的岗位职责。”   赵晋扬嘴巴动了动,再有什么都被堵了进去。   雷毅摆摆手,“你先回去,晚点我安排你跟其他案子。”   雷毅从墙壁几乎震得掉粉的关门声里听出了他“妥帖”的服从,他两手插/进头发了,靠着椅子慢慢坐下,一个人的会议室将那股孤独的苍老趁得愈发悲凉。   屋外,五月的太阳已经染上初夏的炎热,赵晋扬不由眯起眼。   院里没什么人,只有外面来往的车声,门卫走出岗亭伸了一个懒腰,热着了似的,又缩了回去。   他一时不知往哪儿去。   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他掏出一看,眉头皱得更深。   赵晋扬在想,如果她不是他女儿,雷毅会不会还有这么多的隐忧。   他想将她与刚才那个男人剥离开来,将许连雅与雷毅的决定撇清楚关系,可是失败了……   赵晋扬一直没有接那个电话,直到它自己停了。   也许雷毅早就看透了他,他会将心头的失衡迁怒于人。   被看穿的感觉就像这种天里,脊背滑过一块冰块,叫人凉到骨子里。    第51章 第二十六章   赵晋扬一失联就是一个月,一条短信也没有。雷毅也是同样。   许连雅说不上习惯还是麻木,只在工作闲暇时想了想他们这样算不算健康的情侣关系,有时甚至想到,她既然耐得了异地恋,当初是不是就该和小熊猫在一起。   不过只是胡想罢了,就如天边一抹红霞,入夜便消失殆尽。   六月初,许连雅照例往家里去一条电话。   何锐月底小学升学考,又赶上工作繁忙,许彤的口气有些急。   “等你弟弟考完试再说吧。”许连雅邀她有空过来玩,许彤如是回答。   许连雅斟酌着说:“妈,我谈了一个男朋友……挺喜欢的……你有空就过来吧,想让你见见他。”   那边哼了一声,短暂的沉默后说:“真的假的?”   许连雅略感无奈,“老爸见过了。”   许彤当然知道她喊的是哪一个,又一声冷笑,“那老头怎么说的?”   “他那边挺满意的。”潜台词 :就差你了。   “哦,他满意的肯定跟他也一个样。”   “……”许连雅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她母亲的嗅觉敏锐。“像老爸也没什么不好。”   “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也跟老爸一样。”   许彤的反应来得略为迟缓,“一模一样?”   许连雅说:“一模一样。”   许彤马上说:“我不同意。”   “你都还没有见过他人呢。”   “不用见也知道是什么人。”   “妈——”   “跟这种人在一起,你就等着每天提心吊胆守活寡吧。”   “这种人”的措词让许连雅又气又难受,不仅因为许彤的反对,更因为她戳穿了一个事实。   “跟警察在一起的又不止我一个,也不见他们因为职业就一辈子不结婚了。”   “别人想当警嫂那是别人的理想、别人的事,我管不着,你是我女儿,我就不同意。” 顿了顿又添一刀,“警察也就罢了,多少个警种啊,你偏偏选最危险的那个一个。”   她的处境与多年前高考填志愿时极为相似,雷毅尊重她的决定,许彤的论调甚至也是经年不变。   可许连雅也心知此事难度与当年的不是一个量级,她可以瞒着许彤偷偷填志愿,但她的户口还跟许彤在同一本上。   如果许彤和雷毅的婚姻还能维持,也许她不需要这番苦心争取。   许连雅知道不能来硬的,便好声好气地说:“妈,老爸和你以前的事也许让你对这个职业有偏见——”   语气是软的,可踏进了雷区,脚步再轻也还是踩到了雷。   “这不是偏见,这是经验和教训。”许彤开始咄咄逼人,“我自己走过的弯路,绝不许我的女儿再走一遍。只要你是我女儿,他是警察,就绝对不行。”   许连雅倒吸一口凉气。   “这事没得谈,你也别想着带她回来见我,我是不会见的。”许彤说,“我还有会要开,先这样。”   不等许连雅出声挽留,许彤径自掐了电话。   许连雅愣愣听着盲音,又检查了一遍屏幕,许彤真是第一次气愤得挂了她的电话。   “雅姐?”夏玥的声音由远及近连喊两遍,许连雅才发觉。   夏玥从楼梯探出上边身,“雅姐,有个客人有条狗伤口发炎了,想让我们出诊。”   许连雅收好电话跟她下楼,“你说了我们不出诊吗?”   “说了,我说这种情况最好来医院,他偏不听,电话挂了,说一会让老板来接电话。”   许连雅喉咙里发出个音节,说:“一会我来应付。”   隔不久,座机果然再响起。许连雅接起电话,自报了家门。   “叫你们老板来听电话。”那头毫不废话。   “我就是。”许连雅说。   “我刚才打过电话的,你们那里不出诊是不是?”   “对,刚才我们店员说过你的情况,如果是伤口发炎,最好尽早来医院,一来天热伤口更容易感染,二来这边药品和手术环境比较齐全,建议还是过来。”   “钱我可以加倍,一句话,来还是不来?”男声冷冷地道,“如果你们来,我出两倍。”   许连雅不由觉得好笑,“这不是费用问题,我们也是出于宠物的健康考虑,如果因为药品短缺或者环境细菌影响治疗,对我们双方都没有好处。您说是不是?”   对端一声冷笑,“废话这么说,你们还是不愿来是吧。”   “非常抱歉,如果您坚持要出诊,请联系其他医院吧。”   话毕,许连雅今天第二次被摔了电话。   她略有烦躁地捋了捋头发,放下听筒。   夏玥探过身,“推掉了吗?”   许连雅点点头。   夏玥似乎还有话问,见许连雅揉太阳穴倦怠的模样,终是沉默了下来。   下午三点多,日头还盛,一辆银灰色面包车直直停到了许连雅门口。   司机降下车窗,探身望了望,像在确认地点,又跟副驾座的人交谈片刻,开门下车。   靠窗检查笼子的夏玥先发现了来人,示意柜台那的许连雅,“雅姐,好像有人来。”   许连雅也起身,只见司机拉开后座的门——是来找她们的没错了,车厢里摆着一块用作担架的木板,上面盖着一块隐隐起伏的黑布。   许连雅和夏玥到门外迎接,后箱里的人和司机一起将木板抬出来,副驾座那边也绕过来一个男人——男人穿了一件草绿色无袖短衫,两条胳膊上纹身龙飞凤舞,几乎印成一双袖子,脸上斜斜劈过一道疤痕。许连雅眼皮跳了跳,莫名的心慌不知因为男人狰狞的面孔还是熟悉的印象。   趁花臂打量周围时,许连雅要去勾口罩时发现没在脖子上,手指只好掩饰性捋了捋鬓角。   “我们刚打过电话的,狗给扛来了,这会你得看了吧。”司机不客气地道。   “什么狗?”许连雅说着要去掀那块布。   手到半路被人格开,“大热天的不能把狗热坏了,这是你说的吧。”   许连雅有意无意地擦擦被碰到的地方,说:“那请进吧。”   许连雅和夏玥拉开两扇玻璃门,把人让进屋里。   花臂进门时眼光在许连雅脸上停了一下,她自然地错开视线。   木板搁在地上,许连雅找到口罩戴上。   司机和花臂外的那个男人警惕地瞭了一眼玻璃门外,后向司机点点头。一伙人的神秘发酵了周遭的危险氛围。司机这才掀开布。   许连雅几乎是吓了一跳,相较之下,花臂的面相和纹身委实大巫见小巫。夏玥轻声叫了出来。   司机有些轻蔑地说:“锁着了,咬不了人。”   那是一条黑色藏獒,毛茸茸的大脑袋,双眼通红,嘴巴和前腿锁着,要不是受伤,站起来比壮汉花臂还高。绑带胡乱包扎在右后腿往上一些,渗出红色周围泛黄的血和脓水,尾端的毛又湿又乱,一股尿骚混合着腥臭味几乎穿透了口罩。   许连雅皱眉扯了扯口罩,“这里原来是怎么伤的?”   “你给处理一下就好了,问难么多。”虽然花臂气势更瘆人,司机似乎充当了发言人的角色。   许连雅抬头,瞪眼道:“我得知道怎么伤的才能对症下药,不同的伤口有不同的处理方法。”   司机看花臂眼色,花臂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一开口,音色跟他的身材一样雄浑:“不小心被刺伤。”   “被什么刺?”   “尖刀。”   “生锈的吗?”   “没有。”   再问下去,就是司机接话了。   伤口做了简单包扎,看手法应该是外行,还给为了人用的消炎药——许连雅又费一番口舌说明人用的药不能给宠物用。   “先帮忙抬上楼吧。”她最后吩咐。   夏玥进手术室消毒,许连雅在外面台子上先剪开绑带。   “怎么选了这么个狗屁地方,又破又小,妈的,就两个女的也能成事啊。”花臂站一边和司机耳语。   “三哥,就是看这里没男的才来。”司机以手做掩护,“都是女的,胆小怕事,好打点。”   那叫三哥的花臂望着许连雅若有所思点点头。   司机又说:“三哥,都说了您就不用来了,我们打点好就行。这大热天的,出来一下也够呛啊。”   三哥虎着脸,低声喝道:“我才不在几天,狗子都被你们整成这样了,我要不早发现送来,还不给你们弄死了!”   司机吓得脖子一梗,“还不是因为那条子……”   三哥一个狠戾的眼色唬得他生生咽下后半句。   二楼也就巴掌大的地方,三人就站在许连雅背后,她并无偷听的意思,只是男声粗犷,总有一两个简单的词汇溜进耳朵里,只是串不出具体意思。   那边消毒好了,许连雅和夏玥用担架将藏獒称重后抬进去。一百多斤的藏獒让两个女人喘了几口大气。   打扫卫生的阿姨来了,外面托她帮忙照看,许连雅和夏玥关上手术室的门。   夏玥长长吁了一口气,还是警惕地压低声:“雅姐,这几个人看上去来头不对啊,凶巴巴的。”   许连雅边戴手套边提醒般说:“我们只管给狗看病收费,其他不要多管。”   “……”   “知道太多没好处。”   夏玥又往关着的门看了一眼,仿佛也是玻璃门般,连声应:“噢噢,知道了。”   藏獒一时半会没有反驳的力气,许连雅怕它应激反应剧烈,将他三条腿都锁在手术台桌腿上,又让夏玥按着上半身。   “哎,雅姐……我还是第一次……接触到活体的……”夏玥不太情愿地固定我它上半身。   “我比你好不到哪里去……”许连雅无奈道,“你就当是一条大狗吧。”   “……确实够大。”   许连雅开始细细清洗伤口的脓血和腐肉,藏獒随着她的动作抽搐着身体,夏玥又怕又急,手忙脚乱地安抚。   伤口原本完整的形状慢慢显露出来,许连雅惊讶地唔了一声。   夏玥忙问:“怎么了?”   许连雅看她胆战心惊的样子,不忍心地说:“没事,喉咙痒。”   伤口很深,呈喇叭状,除非尖刀刺进再斜着旋转,否则不太可能形成这样的形状。   这极有可能是枪伤。   许连雅对这块接触不多,至于是什么枪,子弹被挑走,她无从判断。无论何种,夏玥说的没错,这几个人来头不对。就算看家护院,一般人哪会用得上藏獒。   许连雅按下胡思乱想,出来时门外就剩那个花臂和后箱男人。   “伤口比较深,需要打麻醉缝合。”   花臂眼神停了一下,了然点点头。   许连雅按体重配比了麻醉药,让签手术知情书。   那个后箱男人签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李”字。   一番忙碌后,许连雅和夏玥又费了一把劲把昏睡的藏獒移到外厅的桌子上,许连雅到办公桌边开处方单。   问了藏獒的年龄,后箱男人作答。   问了主人联系方式,花臂说:“不需要。”   许连雅抬头,为他的不配合蹙眉,“伤口发炎有些严重,细菌感染容易引起发烧,最好留院观察。”   “需要用什么药你尽管开,用法交代好,我们带回去自己处理。”   见许连雅要辩驳,花臂下巴示意一下后箱男人,男人掏出报纸包的一沓砖形物,撕开一角扔桌上。   夏玥的脸上变了,刚才是猜疑的忧虑,现在简直吓坏了。   花臂说:“你看看够不够。”   许连雅像被扇耳光般,气着了,扯下口罩道:“先生,这不是费用的问题。费用会按照规矩来,决不多收一分。我是医生,这么建议也是为了狗狗的健康着想——”   花臂打断她,“就按我刚才说的,药你给我开好,狗子出什么事不用你负责。”他眼色带上警告,用那沓红色的厚纸敲了敲桌板,“如果出了其他事,我可不好说了。”   许连雅的目光从那沓钱掠到他触目惊心的纹身,不可否认它的象征意义让一般人感到不适与害怕。她忽然觉得花臂没有动刀动枪,已经算格外仁慈。   许连雅有些自嘲地笑,“哪有人不喜欢省事的,你要坚持这样,还方便我了呢。”   花臂笑了,那道疤痕让笑容诡异中透着狰狞,“我没看错,你是个聪明人。”   许连雅的字迹开始在单子上龙飞凤舞,眉头越来越深。   花臂倏然开口打破屋内死亡般的安静,“许医生,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啊。”   看来花臂已经注意到了墙上的营业执照,许连雅心脏咚咚狂跳,声音压抑着道:“您是说我长得太大众脸了吗。”   花臂摸摸下巴,笑得轻浮:“不,你长得很特别,我一定在哪见过。”   许连雅知他所指大概是她标志性的雀斑,掩饰地说:“这是夸我么?那多谢了。”   许连雅的冷淡让见惯奔放的男人品出一丝别样的韵味,花臂眼都笑眯了。   许连雅岔开话题,问:“绑带需要吗?”   “许医生,你看着办。”   花臂反差性的礼貌让许连雅感到不适,“绑带、消毒棉、碘酒、消炎针……你们不方便打针吧?我给你们换成内服消炎药吧……”   花臂说:“打针快,换成打针。”   许连雅怀疑地抬头。   “打针。”命令性的口吻。   “……我们这里不提供针筒,这要自己准备。”   “我们有。”   许连雅又刷刷写了几笔,把单子交由夏玥拿药。   她吩咐了一遍用量和用法,从那沓钱里抽出二十张,剩下大半往外推了推。   “按规矩办事,剩下的您收好。”   没有人接那沓钱。   司机回来了,花臂命两人把藏獒原样扛回去,不顾许连雅“等麻药过了再离开”的忠告。   走前,花臂抽走了桌上的一张名片,特意看了看,笑:“许医生,有问题我会回来找你的。”    第52章 第二十七章   花臂三人走后,夏玥又咚咚跑上二楼,“雅……雅姐……”惊惧让她气都缓不过来。   许连雅对她笑笑,想安慰她,岂止挤出的笑也有点勉强,索性作罢。   “别怕,人都走了,坐下来有话慢慢说。”   夏玥看看那沓被落下的钱,又看看许连雅,梗着脖子说:“这……这怎么办?”   “……收着呗。”许连雅也看了一眼,“难不成扔了?”   话这么说,谁也没有去碰,仿佛那是受了诅咒的东西。   夏玥无措地扭捏着双手,“感觉……不太干净……”   “钱哪里有干净的……”   许连雅也有些不情愿地拿过,数了数,跟她抽出来的整好凑小一万。   夏玥拖了个凳子坐许连雅边,小声说:“雅姐,我们会不会有事?”   “有什么事?”   “被抓……什么的……”夏玥说,“这藏獒可是明令禁养的啊……”   “你就当它是一条大狗。”许连雅边说边找了个塑料袋把那沓钱单独套住,“你别担心,就算真的有什么事,我是老板,要抓也是抓我,你最多配合调查一下。”   夏玥噌地红了,她可没有为自己开脱的意思,忙说:“我们有没违法,抓什么抓……再说了……再说了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许连雅也只能说:“那不就是了。”   夏玥连点头。   “也别跟别人说。”   “好,好,一定。”夏玥几乎要举手发誓。   **   许连雅多了一个心眼,这几天盯着地方报纸和网上新闻看,然而一无所获。没有人来做相关调查,也没有什么可疑人物来打听风声。她想过要不要跟赵晋扬或者雷毅打声招呼,然而人都联系不上,只能作罢。   久而久之,许连雅也就放松了警惕,连夏玥也一副忘记这事的样子。   五月二十七日,星期五,许连雅一辈子也不会忘了的日子,不仅因为今天,几年后的这天也恰巧落在星期五上,而这两年里,她的生活动荡得得失去了原形。   第二日是周六,许连雅记得,夏玥一直叨叨要和朋友约,想让许连雅批假,许连雅最后准了她。   夏玥乐过,又半不好意思地说:“雅姐。那你明天一个人可以吗?”   许连雅笑,“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忙不过来我就不接那么多啊,再不行就关门歇业一天。”   夏玥也就不忸怩了。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门外突然出现一个并不陌生的身影。许连雅却像怕看错似的,推门出外迎接。   那人也正往店里张望,视线撞上,许连雅先出声。   “庭姨,你怎么来了?”   邹芸庭不像路过,闷热的夏风把她掺白的头发吹乱了。邹芸庭点点头,没有立即回答,太阳大得让她眯起眼。   许连雅为她拉开门,“先进来吧,外面太热了。”   邹芸庭还是沉默颔首,这叫许连雅嗅到一丝异常。   夏玥给端了杯水,邹芸庭只是象征性看了看,再抬眼,只见一双血丝遍布的眸子,闪着难以名状的哀愁。   邹芸庭放下水杯,声音沙哑:“小雅,我有话要跟你说,能借一步说话么?”   许连雅心像被忽然攥紧了一把,扑通扑通没谱地慌了。她勉强稳住心神,说:“我们楼上说。”   夏玥识趣地待到了一旁。   二楼只有一张油漆剥落的办公桌,实在不是会客的好地方。许连雅拉了把椅子给她,邹芸庭和日常之事仿佛有隔阂,反应迟钝。   她一坐下,便拉住许连雅的手,“小雅……你应该知道我来找你有什么事吧。”   许连雅也在她对面坐下,整个人似乎被她的迟钝传染,连思维也变缓慢了。   “庭姨,是我爸出了什么事了吗?”相对回答者,提问者的压力少了许多,“不然你也不会亲自来找我吧……请你如实告诉我。”   “小雅……”邹芸庭嘴唇发颤,“你爸爸……你爸爸他可能出事了……”   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事实砸到脑袋上时,还是有片刻缺氧般的眩晕。   “……‘可能’?‘可能’是什么意思?”不准确的表达让许连雅不知是生气还是着急抓住一线希望,“出事就是出事,没有出事就是没有出事,没有‘可能出事’这么模棱两可的说法。”   也许她没有注意到,急躁的语气已经让她显得失礼,而邹芸庭也全然不觉般。   “就是‘可能’!”简单的话语传达不尽邹芸庭的无奈,“小雅,我们也不确定你爸爸是不是真出事了,只能说按照常理,应该……”   许连雅几乎理解不了“出事”一词的真正含义了,她打断邹芸庭,“庭姨,你只要告诉我,我爸是活着,还是死了?”   邹芸庭眼湿润了,摇头:“不知道,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他掉下山前中了枪,他们后来派人下去找到,找不到……”   也不知用“尸体”还是“人”比较准确。   “半个多月了,他也没有跟我们联系过……如果他没事,他一定会想办法跟我们联系的……”   “在哪里?”   邹芸庭说了一个她听也没听过的地名,又补充:“云南那边的。”   “庭姨,如果见不到我爸……我是不愿相信的。”许连雅的声音宛若被掏空力量一般轻,“就好像……就好像他还跟以前一样,只是去了外地,不跟我联系,用不了多久他肯定又会回来了。”   “是……”邹芸庭不反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邹芸庭她们当初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寻找,然而只找到一包带有雷毅指纹和唾液的中华烟,初步判断是跌下山时半途掉落。   “真的是我爸的吗?”许连雅发现脑袋越来越不好使,“唾液……是怎么回事?”   “中华的……”邹芸庭强调牌子,“是你买给他的吧。”   许连雅啊了一声。   “他平常从来不舍得买这么贵的烟,你买给他的也舍不得抽。”邹芸庭做了一个夹烟的手势,“经常看到他夹出一支咬着,摸出打火机后想想又把烟塞回去。有回我问他怎么总是这样,看着都纠结。他就说,这是我女儿买给我的,我得省着点抽,她赚钱也不容易。”   屋里瞬时安静,许连雅反而随着这份短暂的沉默心慢慢静下来,不是尘埃落定的沉静,而是一片荒芜的寂静。   许连雅没有歇斯底里地说不相信,也没有质问消息为何隔了半月之久,   雷毅不仅是她的父亲,更是他们的同事、战友,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放弃他。   “我知道了。”她像是几乎接受了。   邹芸庭亲自来传达消息,就是怕电话里应对不了她的质疑,如今忽然得到这样的回答,倒叫她的安慰无从释放。   “队里……有什么安排吗?”   邹芸庭说:“一切看家属的意愿。如果家属同意,队里会风风光光地送他走。”   邹芸庭的说辞很官方,也许源自女人的敏感,许连雅感觉到话里别样的情绪,心里也无依据地肯定一个念头:他们派她来传达消息是最合适的。   “怎么送啊……”   嘴角甚至浮现一丝笑,苦涩又空洞。   衣冠冢。   这个词像利剑穿插/进她的身体,她想到另一个人,而另一种痛苦也随之叠加上来。   除了邹芸庭,还有另外一个人可以证明雷毅的生死。   许连雅像捞救命稻草般寻找同伴,仿佛相信的人多了,这也便成了事实。   反之亦然。   她一直把赵晋扬的存在当做他们三人间的秘密,不敢贸然问邹芸庭。   许连雅说:“庭姨,我得找人商量一下。”   得了邹芸庭的应允,许连雅进了观察室的小房间,掩上门。   她拨下赵晋扬的电话。   “快接啊……”   心里催促着,嘴上喃喃出来也不自知。   “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只有单调的女声嘲笑般地回应她。   许连雅重拨,以往她从来不会叨扰对方,原则性地。这会却再顾不及,仿佛转机会在一瞬后出现。   三次,相同的提示,一句句消磨掉最后的希冀。   等电话挂掉,许连雅感觉脑子里那根支柱,也在这一霎轰然倒地。   ……   再按下另外一串号码,许连雅发现自己的手颤抖不已。   她握住拿手机那只手的手腕,力量都是自己的,她没感觉到多少缓解。   “喂?”那头接电话的声音有点不耐烦,“什么事?”   “妈……”   电话削弱了她的战栗,那边的杂音也混淆了她的语气,许彤还是没好气地说:“有事就说啊,我这边还忙着呢。”   有人在旁边叫“许主任”的。   “妈,你有空过来这边吗?”   许彤登时不悦,“都跟你说了,想让我见你那什么男朋友,没可能,想也不用——”   “是爸爸的事。”   那头瞬时静了。   “爸爸可能不在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53章 第二十八章   许彤乘次日早晨的飞机赶来了。   这种不真实感从昨天见到邹芸庭开始,到见到许彤也没有片刻缓解,像坠入梦里,许连雅无法控制自主意识离开。   离婚多年的夫妻将在前夫的告别会上“重逢”,这是许连雅想也没想过的场景。另一方面,许连雅很感激许彤的到来,也不愿再去想更多是因为她女儿还是那个跟她有过夫妻之缘的男人。   “店里忙得过来吗?”也许顾及许连雅情绪,许彤语调平和了不少,“都说我自己过去就可以了,又不是不懂路。”   “没事。”许连雅实际已经暂时关店,“开车方便。”   许连雅帮她拖过行李上了车,想起又问:“医院那边……方便么?”   才来就问归期未免失礼,许连雅只想摊开了,免得寄予太多希望。   许彤说:“只请了三天假。”   许连雅小声感叹一句:“真难得……”   没想许彤又说:“看情况回去。”   许连雅眼神在她脸上多停了一会,许彤倒是一脸泰然,许连雅说:“好。”   其实母女俩心里都明白,许彤来这边不过是给许连雅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安慰与支柱,所有法律上的手续她都帮不上忙。   “打算怎么办,你爸的事?”许彤没有用“后事”,听着让人没那么滞涩。   “你觉得呢?”许连雅是真拿不准主意。   “他是你爸。”许彤强调。离婚多年的鸿沟横在那里,许彤碍于关系不便越界。   犹豫半响,又问:“他这些年都没个人?”   “没有。”斟酌了会,“没有吧。他从来没给介绍过……还说过要看着我定下来了他才放心……”   “有毛病!”许彤忍不住,“你结不结婚干他什么事,还妨碍着他了啊。”   许彤的数落让许连雅有异样的心安。以前她听人说过,人会有两次死亡,一次是生理上的死亡,一次是从人们记忆中消失。   雷毅以这样的方式走了,只要还有人记得他,他在许连雅这里还是鲜活的样子,不过是出了趟远门,很久很久没有回来。   “我想办个简单的追悼会就行了,像他这样的外面应该有不少仇家,我怕太张扬了也不好。”   许彤思忖着嗯一声,判不准是否赞同。   “墓地……也不太想选……”许连雅口吻郑重,“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总觉得不对劲……怪奇怪的。如果实在必要,我就想把老爸带回以前的家里,家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许彤又适时嗯一声。   “我不知道老家那边风俗在这方面有什么讲究和忌讳……”   许连雅一晚上勉强理出来的计划,也不知是否会碰壁。其实如若她坚持,也是没谁能够拦住她的,无论血缘还是法律上,她都是雷毅最亲的人。许连雅爷爷奶奶离世已久,加之雷毅常年在外,老家亲戚早已没联系。她原本还有一个亲大伯,也在九八年抗洪时牺牲了。   许连雅心里还藏着一个“万一”。万一不久之后雷毅就回来了呢。   许彤叹气,“什么讲究和忌讳,还不都是人琢磨出来的条条框框。你爸很久以前跟我说过,要是哪天走了,不用给他买地,浪费钱浪费国家土地。”往事牵起中年女人嘴角的一丝无奈,和细细的皱纹重合到了一起,“万一哪天忘了给他续费,还不给人撵出来了。他就想在家立个牌位,我们住哪,他就住哪。我当时还笑话他想阴魂不散,他说才不是,是守护你们。”   一个“我们”毫无征兆地击中了许连雅心底柔软,印象中许彤提起“前夫、女儿和自己”时态度泾渭分明,而此时三人因为往事团聚到了那个“家”中,撩起那段遥远却圆满的记忆。   许连雅想笑又鼻头发酸,“老爸还有这样煽情的时候啊。”   把行李安置好,许连雅和许彤一块到队里。   接待她们的是支队长,也是暂时替雷毅管理大队的人。许连雅跟着别人叫他杨队。   男人看上去比雷毅要年轻些,目光在许彤身上停了一下。   许连雅介绍道:“这是我妈。”   男人了然地点头,又客套几句。   谈及后事处理,杨队起先官方性地建议正式一些,许连雅坚持一切从简,花圈挽联也不要张扬,参与人员限定关系近的就好。   杨队没多坚持,最后送别会定在次日下午两点。   离开大队,许连雅和许彤驱车前往雷毅的住所,收拾他的东西。   雷毅的住所是典型的单身汉房间,东西少,但好在不乱。   母女分工,许彤收拾衣服,许连雅整理证件。   许彤不时喃喃,“这都穿了几年了,发白了还留着……”   许连雅也自言自语,一个一个拉抽屉,“藏哪了呢,都找不到……”   许彤问:“不常来啊?”   许连雅说:“只来过一两次,他来找我比较多。”   许彤说:“也是。”   各自忙活好一会,许彤忽然在背后叫道:“小雅,你过来。”   语气似含着不应有的轻松。   “怎么了?”   许连雅凑过去,之间许彤不知从哪翻出一个老旧的木质相框,里面是她小时候和雷毅在象鼻山的合照。   “还有印象不?”许彤相框递给她,“你爸唯一一次带你去旅游,还是你上幼儿园大班的时候,去了四天的桂林。”   年代已久,霉菌朵朵腐蚀了相片边缘,上面的男人英气蓬勃,女童还带着婴儿肥,两张灿烂笑脸与背后青翠的象鼻山相映生辉。   许连雅抚摸着那两只小小的脸,不禁微笑,“上次回家没找到,原来被带过来了。”   她也放松地往后面的桌子靠,不想碰倒了一个大纸盒,东西哗啦啦调出来,吓得她抱着相框站直了。   大纸盒里掉出来的东西,让许连雅和许彤都愣了几秒。   都是硬盒的中华烟。   许彤离得近,捡起一包,一捏,竟然还是空盒子。   “这东西还留着,没出息……”   “都是我买给他的……”许连雅哭笑不得。   许彤:“……”   相框放一边,许连雅一个一个地捡回纸盒里。   捡着捡着,香烟盒的一角就被水打糊了。   **   追悼会办得很低调,花圈挽联看不出身份,相片选的是雷毅房间里搜出来的,不知道办什么证件留下的一寸照,做了放大处理。来客只有十来位,没有人穿警服,但一个个脊背挺直,看得出穿了比较正式的衣服。   杨队介绍都是队里的同事,有部分有任务赶不回来或联系不上的暂未到场。   听到这里,许连雅眼神顿了一下。   小小的会场尽收眼底,许连雅还是来回看了好几遍。   许彤拉了拉她手肘,问:“看什么呢?”   许连雅轻轻摇头,“没什么。”   流程走得也很快。   握手环节许连雅见着了梁正,他今天穿了一件蓝色短袖衬衫,一丝不苟的衣领在润红的眼睛衬托下,显出莫名的敬意。   他似乎想叫声“嫂子”,目光触及身旁的许彤,只道出了一句沉沉的“节哀”。   追悼会结束后,雷毅的衣物被送往火化。   古朴的木匣子很轻,人死后灵魂是否也是这样的重量,一直住在里头。   许连雅把木匣子交给许彤,让她在车里等会,她还有点事。   殡仪馆门前有一道长长的楼梯,许连雅果然在那找到了梁正。   “嫂子。”他喊出来。   梁正没有拄拐杖,腿上套了假肢,穿着长西裤,站在那儿跟常人无异。   他旁边的邹芸庭也许是悲伤掩盖了其他情绪,听到这个称呼并不惊讶。   “我在下面一点等你。”话是跟梁正讲的,她缓缓走下楼梯。   许连雅猜不透梁正有什么要说偏要避开邹芸庭,后来想明白,她不过是不想再听有关雷毅的一切。   “嫂子,你别怪扬哥,他不是不来,而是联系不上……”梁正防隔墙有耳似的压低声,“如果他知道,天上下刀子他都会马上赶来的。”   “我没有怪他。”许连雅轻声说,“你别担心,我没有怪他的意思。”   梁正只唔了一声。   许连雅说:“另外两个呢,阿扬说我爸当年一共带了三个人一起过来。”   梁正表情更是拧到一块。   许连雅自顾点头,“要是不方便说就算了。”   许连雅没有怪罪任何人的意思,只是还是有些失望。   “……上头不让他们来!”梁正放弃了挣扎,开口道。   许连雅哑然了,想不通里头的道道。   “嫂子,我不在队里了,能打听到的也不多。老大出事,这次任务肯定不成功——具体是什么任务我也不清楚——为了找他出动了不少警力,动静不少,上头担心他身份已经暴露,暂时不让水姐和郭跃跟他有直接联系……”梁正盯着许连雅反应,“他们两个以后还是要继续跟进那条线的……”   许连雅半是无奈,“是吗。”   她心里倒没多计较,甚至梁正胡诌一个理由她大概也不会反驳。   “嫂子……”梁正口吻忽然郑重了许多,“你最近也多注意一些。”   “有那么严重吗?”   梁正以严峻的神色回答她。   “谢谢。”许连雅最后说。   六月底下午四点多的阳光勉强称得上柔和,邹芸庭像舍不得这暖和似的,走得很慢。   许连雅和梁正追上了她,邹芸庭再钱包里翻找什么,许连雅突然喊的一声,吓得她钱包掉地上。   许连雅帮她捡起,钱包正好敞开,露出里面的照片。   邹芸庭放弃似的,没有伸手取回。   许连雅在太阳里眯了眯眼,对梁正说了句“我有点话要跟庭姨说”。   梁正识趣地避开了。   许连雅指腹摩挲了一下那张一寸照,相片上的警察没有笑,但十分精神。   她将钱包还给邹芸庭。   “庭姨,我是不是有机会喊你一声‘妈妈’?”   每个人身上都有一把锁,锁住内心深处的秘密和情绪,一旦开启,便是洪水开闸,汹涌而来。   许连雅的那把钥匙是那一盒香烟盒。而邹芸庭的,是钱包里小小的相片,许连雅不小心拾到了,并开了锁。   一直保持镇定的邹芸庭终于不掩饰地抽泣起来,声音哽咽:“我们打算等你和阿扬的事定了,就去领证,没想到……”   许连雅此刻忽然恨她的父亲,恨他作这样无意义又伤人的坚持。   “对不起……”许连雅歉然,“庭姨,我替我爸爸跟你道歉……”   邹芸庭拭去眼角的泪,挤出一个笑:“不关你的事,也不怪你爸爸。我们两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老人了,也不在乎这点事……”   “那不一样!”   那不一样。她不能名正言顺地站在家属席,只能以昔日同事身份道几句哀思。   邹芸庭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   “你爸爸在我那里还有点东西,你看要不要……”   许连雅想也不想地摇头。   邹芸庭明了,“那我就留着……好好留着……”   **   机票订了第二日中午的。   前一晚饭间,许彤漫不经心问起,“你那个男朋友呢?不是说要带出来见见。”   许彤松了口,本是值得开心的事,这几天来的种种让许连雅提不起劲。   “在外地,回不来。”   许彤抬眼,“跟你爸一个大队的吗?”   “是。”话题越逼近赵晋扬,许连雅越烦躁。   许彤一直等她的下文,等不到,话题不了了之。   一早,便有人来敲门。   许连雅狐疑片刻,趿着拖鞋几乎是跑过去。   门一拉开,脸上的期待垮了。   “你怎么来了?”   许连雅失望的表情和语气太过明显,来客也尴尬起来。   “我让他来的。”许彤在背后说,招呼着何津进门。“你爸知道我来这边,告诉了何津。他刚好方便送我们去机场。”   “哦。”   “……小锐爸爸。”   许连雅没再说什么。   何津自我解嘲,“我来的不太是时候啊。”   许彤笑笑,“哪里的话。”   一路上都是许彤应付何津,许连雅抱着一个登山背包歪头茫然看着车窗外,背包里头是那个木匣子。   她的悲伤和戾气伴着沉默一步一步爬向顶峰。   下了飞机,许连雅直接去了以前的家。   许彤心知拦不住,小心翼翼地问:“晚上我过去陪你?”   “不用。”   “……”   语气太差,许连雅弥补地说:“妈,这两天你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我也想一个人呆一会……”   “好。”许彤难得投降般说,“有事打电话。”   又隔了小半年回到这里,房间重新积了一股霉味。许连雅开窗换气,又打扫了一番,摆好木匣子,并将那盒香烟盒与相框也搁在电视柜显眼的位置。   她后退几步,坐在沙发上看着这几样东西,明明电视没有开,却感觉像很多年前一样,她看电视等她爸爸回来,眼皮渐重……   许连雅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   她几乎从沙发弹跳起来,才发现已经入夜,没开灯的房间乌漆墨黑,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敲门声没停。   许连雅没吱声,放轻脚步走到门边。   敲门声停了。   门没有猫眼,许连雅屏气敛神等着离去的脚步声。   不想一个沙哑又熟悉的男声直直撞进心里——   “连雅?”    第54章 第二十九章   “连雅?”   外面人又重复一遍。   许连雅摸索着找门锁,才想起开灯。突然泻下的灯光里她眯了眯眼,锁打开了。   灯光洒到门外人的脸上,他扒下连帽衫的风帽,利索的短发和立体的五官映进灯光里。   许连雅想也没想,紧紧地拥抱住他。   外面不知几时下过雨,赵晋扬赶着风雨而来,衣服湿了大半,许连雅看见几颗反光的水珠,也许不是眼睛模糊的错觉。   “对不起,我来晚了……”   低沉的男声里灌满了分别以来的思念和歉意,听着格外凝重,一字一字击溃了她的心理防线。   许连雅无法说没关系,她的确因此失望过。谁也给不了像他一样的安慰,邹芸庭不行,甚至许彤也不可以。他跟了雷毅九年,踩着雷毅的脚印过来,没有人比他更懂雷毅的自豪与艰辛,也只有他和许连雅如此亲密,才能叫她相信雷毅曾经活过。   以前许连雅觉得是她将两个男人联系起来,现在看来,更多是赵晋扬搭起桥梁,让她走到她父亲跟前,看得更清晰。赵晋扬是雷毅这类人的缩影,雷毅是这类人的结局之一,两个人交叠出一个缉毒警察劳碌又仓促的一生。   许连雅撇了一下脑袋,想看看他的眼睛,只对视那么一眼,他仿佛读懂了所有,托起她的后脑勺,覆上她的唇。   不晓得他跑了多远、冲得多快,赵晋扬身上透着汗味,和着他半湿的衣衫、他湿润的吻,也许还有洗涤一切污秽的夜雨,让他们的拥抱和亲吻更浓稠和炽烈。   许连雅尝到咸涩的味道,分不清那属于谁的泪水,她不敢睁开眼,没有什么比看到自己的男人流泪更心碎。   赵晋扬拥着她往屋里几步,反手关上门,又摁灭了灯。   倏然降临的黑暗仿若天然的壁垒,给他们隔出一个小小的世界,没有人看得见他们的疯狂和眼泪,只有他们可以感受到彼此的颤抖和温度。   实木沙发又硬又凉,赵晋扬自己先摔上去,才让许连雅伏到他身上。   她依然穿了一条牛仔长裤,印象中她很少穿裙子。一路抚摸下去,本应绷紧的裤子多了许多褶皱,他记得她一向爱穿修身的裤子。   手掌探进衣服里,肋骨一根一根硌疼他指腹地肯定他的猜测。   “……瘦了好多。”   许连雅没有回答,跪坐他大腿上,去解他的皮带扣。越着急越不得要领,像一台失修的纺车依旧拼命转动,纱线和布匹乱成一团。   “连雅……”他捉住她的手腕,“别着急。我在这,我不走。”   她像无风的烛焰在他的安抚里静下来。   赵晋扬轻轻托起她一边膝盖,问:“这样疼么?”   许连雅摇头。   赵晋扬想即便跪出淤青她也不肯认疼吧。   赵晋扬抱她坐沙发上,跪进她两腿之间,嘴唇刚好触及她的额头。   衣衫落地,他扶着她的脊背,让她紧贴着自己。   没了那层阻隔,彼此的每一寸细腻与湿润、律动与起伏,都一点一点从触碰之处传到心尖,仿佛一根琴弦,拨动一处,整根跟着颤动,无一处能逃脱。   赵晋扬对待男女之事一向洒脱,你情我愿的,从未考虑过对错,也不曾想过谁会因此吃亏。   也是如此,在最初才能和许连雅一拍即合。   可多年后回想这夜,心里先涌起的总是愧疚,他想不清自己是否做对了。诚然不尽是他的责任,但有哪个男人愿意怪罪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头上,何况还是他辜负了的。   隔了好一段时间,赵晋扬进入的一瞬感到一阵挤压性的滞涩。许连雅皱起眉头,两人都算不上享受,可谁也没有哼声,把苦涩咽下,好似沉默才是黑夜的主调。   赵晋扬顿了一会,等那处热力融合,似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她已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他们熟彼此身体的每一处起伏,却依然像参不透般反复探寻。   屋里没有一丝风,雨后残存的半分清凉里他们大汗淋漓,把悲伤和情意搅得愈发粘稠,紧紧黏在心头难以剥离。   许连雅一向爱在情爱里占主动,这次更像发泄一般。   她胳膊圈着赵晋扬的脖颈,双腿绞在他劲瘦的腰上,如附着在大树上的蕨类植物。身上一倾斜,重量过渡到他身上,许连雅把他推倒在沙发和茶几间的狭窄过道里。   老房子铺的是瓷砖,硬梆梆的。赵晋扬空出一只手扶着沙发缓冲,落地时依旧传来咚的闷响——她的膝盖磕到了地上。   赵晋扬还想问她疼不疼,她伏低身,堵住了他的嘴。   适应了黑暗,赵晋扬在这一空隙里瞧见顶头一方灰白的天花板。沙发和茶几都是实木,把过道围成了一口棺材一般。   就随她去吧。忽然想到的死亡让赵晋扬抛开一切地想。就算最后和她这样躺在棺材里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结局。   她要宣泄,他的配合又何尝不是另一途径的释放。   地砖暖了又湿了,茶几被撞开了一些。这间空了许多年的屋子,被阵阵喘息从寂寥里唤醒,一丝淡薄的腥臊混进汗水的味道里,驱散了岁月的烟尘。   **   浴室的电热水器常年不用不灵光了,赵晋扬捣鼓一阵,才出来带铁锈味的热水。   流了好一阵,许连雅在那边说:“可以了。”   赵晋扬反应过来这是她见面后的第一句话,累过后的声音略为沙哑。   浴室没有浴缸,许连雅背对着门站在花洒下。   赵晋扬掩上门走过去,她脑袋侧了下,没有转过来。   说什么都是徒劳,赵晋扬手搭她肩膀,安慰性地按了按。许连雅覆上他手背,告诉他没事似的摩挲。   他从背后揽住她。   从进门开始,许连雅和先进性便没端详过彼此的神情,也许他们彼此都懂,又像怕眼里情绪会传染对方。   她任他抱着,不时掬起一捧水替他冲去手臂上蹭的脏痕。   “什么时候回去?”   屋里只有两个人,许连雅太久没开口,赵晋扬都以为幻听。   “……明天。”   她手上停了一下,“早上?”   “……嗯。”   她又安静了。   “那边还有点要收尾,现在人手不够——”   许连雅又侧了下头,赵晋扬只能看到她的眼角。   她说:“你这样跑回来没事?”   她的每一句发问都能堵住他的辩驳,赵晋扬沉声:“……没什么大问题。”   她彻底扭过头,眉目在氤氲的热气里锋锐得如打磨过的刀片。   许连雅说:“那就是有小问题了?”   赵晋扬收紧胳膊,想以拥抱缓解即将的剑拔弩张。   “没什么问题。”他改口。   许连雅将信将疑地转回头,“你自己小心点……”   也许她咽下的后半句是“别像我爸那样”,赵晋扬听明白了,郑重地嗯一声。   “我给你打泡泡。”赵晋扬抽回手要去摁沐浴露,许连雅忽然整个人失去平衡,眼看着滑倒,赵晋扬眼疾手快接住了她。   “怎么了?!”   明明冲着温水,赵晋扬几乎惊出一片凉汗。   “没事……”   许连雅挨着他站稳了,抹了抹脸上的水说:“腿有点软而已,别担心。”   赵晋扬刚见门口有两把小木凳,出去勾了进来。   “坐着洗吧。”   许连雅端端正正坐上其中一把,即便氛围凝滞,赵晋扬还是禁不住道:“坐那么端正干吗?”   许连雅稍微放松一些,说:“小时候我爸妈也是这样给我洗澡,他们总嫌我驼背,一直提醒要挺直腰。”   雾气也遮不住她嘴角一抹浅笑。笑容像不小心尝到的苦瓜汁,起先苦得发涩,苦味散去才是淡淡的甜。   她弯腰自己搓腿,靠近颈部的脊骨显出一节节的形状,赵晋扬手上放轻,嘴边刚带出的笑纹也敛了起来。   “这段时间你自己也注意着点……”赵晋扬说,“身体和安全……”   “会有人来寻仇么?”   “提醒而已。”   “没几个人知道我是他女儿,你不也从来认不出来。”   “……”   许连雅转过来,赵晋扬双手泡泡愣了一下,她手指转了转,说:“转过去。”   两人又恢复了背对的相对位置。   “你怎么找上这里来了?”许连雅从未跟他讲过具体地址。   “大姐说你回老家了。”   “嗯?”   “邹芸庭。我们都叫她大姐。”赵晋扬补充,“我就来了。”   “她也知道这?”   赵晋扬听懂了,说:“我来过这。”   一问一答,像家长问起孩子为何放学晚归。   “来过两三次……”提起雷毅他略为踟蹰,“以前在这边时候,你爸喊我们来吃过几次饭。”   “是么,我怎么从来没碰到过你?”   赵晋扬想了想,“你大概快高考的时候。”   “嗯,那就是在我妈那边。”   许连雅给很多狗洗过澡,给人搓背还是头一次,触感千差玩别,但擦过沐浴露摸着都很滑顺,见证他平日操劳的粗糙假象般消失。   看着他精瘦腰身,她想到了黑背,也许混进了他是警察的潜意识才联想到警犬。   撇开这个,她想到了藏獒……看着凶,但十分护主。可赵晋扬看上去虽不像好脾气的,也远称不上凶。   “最后一次快要碰上了,就我一个人来,你爸说‘我女儿快买菜回来了,你留下一块吃个饭吧’。”   许连雅甩开藏獒的杂念,说:“你怎么跑了?”她毫无印象。   “你爸要调动,想带几个人一块走,水姐和郭跃都先同意了,我还在考虑。”   许连雅手上随着思维停下,“我以为你上得最快。”   赵晋扬像是笑了笑,许连雅静止的手感到背部细滑的颤动,像触到一股细小的生命力。   “当时差点。但那时我还是个实习生,水姐和郭跃都工作一段时间了,你爸看上我哪点我自己没整明白,不敢贸然答应。”   “你怕他诈你?”   “‘诈’倒不至于,只是感觉不踏实。”   许连雅没再问后来,也没问他有没后悔过,甚至也没问是不是他也觉得雷毅回不来了。   席子和床板没来得及晒,怕生了虫,他们把床单铺客厅地板凑合。   老式吊扇嗡嗡作响,这一夜他们起了很多简短的交谈,往往又知晓下文般戛然而止。   半是热,半是心情,许连雅辗转反侧,有时分不清是赵晋扬在讲话还是她的梦境,她甚至看到赵晋扬站了起来,在电视柜的木匣子前敬了一个警礼。   客厅的窗帘遮光效果一般,许连雅被太阳光唤醒,身边已空无一人。   她撑着地板坐起来,即便料得到结果,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声——   “阿扬?”   无人应答。    第55章 第三十章   赵晋扬刚上飞机坐稳,一条电话便挤了进来。   “你在哪?”那边估计找他找得着急,劈头就问。   赵晋扬眉头随之皱起,“吴圩机场。”   那边明显火了,“你跑南宁干吗?”   换平时,赵晋扬一定会抬杠,这会却没这个心情跟他怄气,说:“看我女人。”   等那边消化他的内容,赵晋扬又说:“我回去了,最迟两个小时到,有什么事见面说。”   广播提醒关闭手机时,赵晋扬正好掐了电话。   要换做雷毅,说不准还会吼他几句没纪律、没轻急缓重,报告不打一个就跑外地。   如果雷毅还在,郭跃和他肯定没说几句又扛起来,两人倒都不是奸诈小人,只是一个太耿直,一个太随性,好比古板的老学究遇上不学无术的青年,两厢看不对眼。   下了飞机赵晋扬才看到郭跃留的短信,马上往队里赶。   郭跃像赶来打预防针,赵晋扬一进门便碰上了。   “杨队在里面。”郭跃提醒,“等你很久了。”   赵晋扬点点头。   “老大的工作暂由他接管,你注意着点,他可没老大好脾气。”   被拐着弯骂脾气躁,赵晋扬磨了下后牙槽,忍下这口气。   “怎么不是你?”他说。   赵晋扬只是单纯询问,许是平日彼此呛惯了,听在郭跃耳朵里多了一层讽刺。他冷冷地一哼,本就严肃的五官棱角更尖锐,“怕有人会不服。”   郭跃这是直接往赵晋扬尾巴上踩。赵晋扬那颗拳头握紧,下唇却紧抿着。   “老大刚出事,我没心情跟你吵。”赵晋扬的话从牙缝里磨出来,“队里的情况没有谁比我们自己人更清楚,你说兄弟们更愿意服自己人还是一个空降司令?”   郭跃听着一怔。   “老大的事,我等会找你。”   赵晋扬擦过郭跃的肩膀,径自走向雷毅原来那间办公室。   男人此时站在窗前抽烟,办公桌上摊开一桌的文件。几缕烟雾让赵晋扬想起这屋子的上任主人,他定了定神,叫道:“杨队。”   这个支队长赵晋扬只在表彰大会上见过一两次,与他没有直接来往,他常年在外,对于这位的管理风格也知之甚少。   男人在烟灰缸里磕了磕烟头,示意他,“坐,站着干吗?”   赵晋扬早收起与雷毅相处时的随性,等男人坐回座位,依然站着,男人也没再提这回事。他多少也能猜到这回是来受罚的。   “赵晋扬是吧?”男人的目光因为眼睛眯起而变得锐利,“老雷以前跟我夸过你,我有印象。我们不说废话,知道我为什么喊你来吧?”   “知道。”赵晋扬不打算隐瞒。   “那你说说。”   “擅离职守。”   男人冷冷一笑,掐灭烟头像摁着一个人的脑袋在教训。   “你他妈还知道这叫‘擅离职守’啊?!让你盯个人,新人都他妈比你靠谱!幸好没出什么事!”   如果是雷毅,那个烟灰缸怕是又要飞过来了。   赵晋扬面色不变,眼神一直留在桌上,低垂的眼睑像极了在检讨。   “你去年休了一年病休是吧。”男人从桌上捡起一份文件瞄了一眼,“上了大半年班还没把自己定位找回来?还需要再给你放个长假调整调整吗?”   赵晋扬站得端端正正,沉声道:“报告杨队,不会再有下次了。”   男人把文件丢下,靠椅背上,嘲讽般说:“挺在意这饭碗的啊,开溜之前怎么不想一想。看来老雷都把你们惯坏了,没点纪律性。”他将桌上文件收整了一下,“回去写份检讨交上来!”   赵晋扬头点了点,“是,杨队!”   文件都叠起来了,男人下巴指指对面的椅子,“坐。”   赵晋扬犹豫了一下,料想他还有其他事,便拖开椅子坐下。   男人重新点燃一根烟,并客气地递过一根,赵晋扬接了,拿在手上没有抽。   “你们老大之前一直在跟哪个案子你知道吧?”   赵晋扬说:“卢劲的。”   “郭跃跟我说了个大概,老雷之前安排你去接近卢劲,你应该是队里唯一跟卢劲有过实际接触的。”   “两年——”他若有所思地比出两根被熏黄的手指,“你在卢劲身边呆了两年,队里想把郭跃也送进去的时候出了岔子,之后你休假,郭跃也没进去,这条线一年没有什么实质进展。”   赵晋扬搞不准他在摸底还是单纯确认细节,把话仔细消化了才颔首。   “老雷出事前是听见风声才过去,按理说应该带上你回去探探风,你是最合适人选。结果你却被派去跟另外的案子。”男人上身前探,倾听秘密般,“这是怎么回事,老雷是怎样打算的?”   赵晋扬不清楚郭跃与他说了多少,照说他应该积极配合上头交接,赵晋扬不是不愿把所知和盘托出,但某部分信息过于敏感,一旦曝光他便要卷铺盖走人,即使雷毅在也不一定能保住他。   赵晋扬只说:“老大……雷队之前的想法我不清楚,他有自己的考量,他安排我去跟其他线,我就去了。”   “之前暴露了?”   赵晋扬肯定地说:“没有。”   当初他不得不抽身,雷毅为了让他全身而退没少费劲。也是后来短时间内不敢再送人进去,怕打草惊蛇。   男人揣摩着点头,自言自语般:“也是。”做领导的也没必要把一切跟下属交代。   “老雷不在了,我也很难过。但我希望你们不要被悲伤打垮,要振作起来,工作上还是不能松懈,不能放松对自己的要求。”   也许这些话重复得多了,赵晋扬并未听出情真意切。   “卢劲这条鱼我们盯了好几年,虽然没有彻底整垮他,但多少打击到了他的周边,算是拔了他几撮毛。卢劲我们还是会继续跟,跟到什么时候?”男人弹了一下烟灰,从迷蒙烟雾里瞅了赵晋扬一眼,“到我们抓住他为止!这是我们——包括老雷在内所有人的目标。”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空气里仿佛有根无形的弦,绷紧着,随时会被拨动,弹出振聋发聩的声音。   话题渐渐推向某个节点,赵晋扬已有所感,他会被那个声音震得血液激腾。   男人盯视着他,一开口,问出的问题却叫赵晋扬恍如隔世。   他仿佛回到了刚毕业那年,也是在一间类似的办公室,一样燥热的夏天,雷毅问了他差不多的问题。   “你有什么想法吗?”   ——没错,就是你所想的那样的工作。   “刚才我也说过,你跟卢劲有过直接接触,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虽然刚警校毕业,相比职业警察还差太远,眼神、动作甚至思想,你最不像警察,却最适合当那样的警察。   那根弦铮地一声,断了。   **   赵晋扬在廊道拐角找到了郭跃。   手里那根烟不知几时被捏弯了,赵晋扬撸直了叼嘴里,摸索了一会想起刚下飞机,打火机早丢了。   郭跃扔了一个过来。   “老大……”   闻声的郭跃手指头顿了一下。   “老大出事的时候身边还有谁?”   “我。”   赵晋扬特意觑了他一眼,自嘲地笑:“郭跃,我没针对你。”   郭跃埋头吸了一口烟,“还有另外几个,我们埋伏的地方有些距离,听到枪声赶到的时候老大已经摔下去了。”   “对方谁的人?”   “……泰三。”   赵晋扬眉头拧到一块,愣看着冒出的几丝青烟,“又是泰三……”   “我应该再跑快点……”   赵晋扬豁然扭头。   郭跃并未发现他的注视,只是盯着自己的烟头,样子难得落寞。   “我要是能再跑快一点就好了……”郭跃像说给自个儿听,“山下有条江穿过,一路都是长得乱糟糟的树……找不到……我找不到……”   赵晋扬空洞地笑了两声,长臂一伸,在郭跃肩头拍了两下,离开前按了按——出任务前,雷毅都爱这样给他们打气。   话题没有继续,两个男人各自抽着烟,沉默如同往常,却没有往常那股火药味。   雷毅一直扮演家长的角色,家长在时,受庇护的兄弟俩可以吵吵闹闹,甚至肆意妄为,如今家长永久性地缺席,两兄弟知道以后只能互相扶持,都自觉敛起乖张性子。   一根烟燃尽,赵晋扬忽然开口:“你不问我杨队跟我谈了什么。”停了一下,“你早知道了。”   郭跃没吱声。   “我答应他了。”   那边复杂的眼神扫过来,嗯了一声。   “他之前问过你的意见了。”   郭跃默认。   “你也觉得我适合回去。”   赵晋扬没有问句,一句一句都在肯定自己的猜想。心中没有一丝猜对的欣喜,也没有对未来的跃跃欲试,反而纠缠着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   郭跃觉得不舒服似的,调整了一下姿势,衣服擦过粗糙墙壁发出干燥的抗议。   “我说你不合适,你真的就会乖乖放弃吗?”嘴角掠过自嘲的笑,“唯一能拦住你的人已经不在了。”    第56章 第三十一章   赵晋扬的决定很快传到沈冰溪和邹芸庭那里,她们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但一致地反对。   碰头会依旧在邹芸庭家里开。   自从赵晋扬的事后,邹芸庭经由雷毅介绍,作为可信任的戒毒医生进入这个小团体,她的家布置得很温馨舒适,渐渐成了他们的“老地方”。   沈冰溪把矛头指向郭跃,甩了他胳膊一下,“你在杨队那里说得上话,你怎么不拦着他一下?这是让他去送死啊。”   郭跃回给她一个冷淡的眼色,这种疏离与以往拒绝沈冰溪对他的热情不同,带着一种不被理解的失望。   邹芸庭也看了过来。   决定一下,也许所有反对的人都会怪他没有阻止赵晋扬。因为在他们眼里,他得当仁不让地挑大梁,为其他人的安全负责——那是雷毅曾经的责任,现今自然顺位到他头上。   郭跃还没答,赵晋扬接过话头,道:“水姐,你能不能说点吉利话?我这还没动身呢,就诅咒我挂掉了啊。”说的时候配合着笑,他想以轻松的方式掀过这一页。   他的决定像刚种下的树,经不起众人摇晃。   沈冰溪端着的茶杯撴到桌上,茶水溢出一些。   “阿扬,我没和你开玩笑!”   赵晋扬几乎可以猜到她的说辞,他从雷毅那里听到耳朵长茧。   你面对的诱惑会比别人大,你遭遇的危险会比别人多……   一项一项罗列出来是对他的担心,也是质疑。   赵晋扬鼻子哼了一声,无奈有之,嘲讽也有之。   邹芸庭拉住眼看要上去揍人的沈冰溪,语调缓慢像置身事外,却有力量。   “阿扬,你上回在那边一呆就是两年。这次复出重新取得卢劲的信任,只会更久。你的心情和决定都不难理解。只是,你跟你女朋友打过招呼了吗?还是说应该叫‘未婚妻’?”   她避开了名字,那两个代称提醒他不要忘了自己另外的身份。   沈冰溪恨不得用刀子捅他,邹芸庭只是拿刀柄戳了他一下,却正中软肋。   那棵新树的枝叶晃了晃。   沈冰溪抱臂冷哼,仿佛在说“看你怎么办”。就连郭跃,也颇带意味地正面瞅他一眼。   “我会跟她说明白。”赵晋扬像为自己开脱,“……她会理解的。”   沈冰溪嘴上不饶人,“她会理解还是你希望她会理解?”   邹芸庭调子依旧风雨过后的平静,“你和她刚经历了战友和父亲离世之痛,内心必然混乱,我只希望你能静下来好好想想,不要在这种时候冲动做决定。毕竟你现在不是自己一个人了。”   会面在冗长的沉默里告终。   赵晋扬和郭跃先走一步,沈冰溪找借口留了一会。   她欲言又止的模样,让邹芸庭不由发笑,“你是不是还有话想跟我说,说吧。”   沈冰溪像回答老师似的端正了一下,“大姐,杨队那头正式决定还没下,是不是还有挽回的余地?”   照说队里的事郭跃更为清楚,沈冰溪这番话不像担忧的倾吐,倒像是特意推给邹芸庭回答。邹芸庭愣怔片刻,想清楚里面的道道,也不打算隐瞒。   “我以前跟杨队有点交情,我去找他问问。”   沈冰溪没表现出惊讶,“阻止他的办法只有上头改计划了。”   “但是别抱太大希望,一来杨尚峰不是会考虑私情的人,二来这事原本就是阿扬自己揽上来的。”   沈冰溪恨恨地说:“真希望他是个缩头乌龟!逞什么能!”   **   是夜,邹芸庭进了小区门对面的一辆黑色轿车。   驾驶座的男人笑道:“咱们有好几年不见了吧?”   邹芸庭回应不太热情,简单嗯一声。   “吃饭没,找个地方一起?”   邹芸庭安全带也没去拉,侧身看着男人说:“不麻烦了,我说几句话就走。”   笑意染上自嘲,男人说:“想请你吃个饭都那么难啊。芸庭,咱们都这个岁数了——”   邹芸庭打断他,切入主题:“陈年旧事,就别提了。我找你是想问问赵晋扬的事。”   “哦——”意味深长的长音,“这个人啊,怎么了?”   “我听说他要做回以前的工作,你是怎么看的?”   男人的手在方向盘上点了点,讶然道:“这事你也知道。”   “还有没有变数?”   男人思忖一会,不隐瞒地说:“还没有完全定下来,毕竟还要点时间铺路。但队里最合适的人选就是他,他又自动请缨。这事啊,八/九不离十了。”   邹芸庭看着操作台,眉头蹙起。   男人好奇地盯着她,“你有什么想法?”   邹芸庭几乎是埋怨:“就不能换别人吗?尚峰,为什么偏偏是他……”   久违的称呼让男人小指不自在地搔搔眉骨,“你和老雷都挺心疼这小子的呵,舍不得他上前线啊?”   沉默。   “芸庭,我不知道你出于什么愿意维护赵晋扬。但是你也懂,要怕死,就别来干缉毒。”   沉默。   “我相信那小子是条汉子,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没那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他要是个草包,我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沉默。   “老雷这大半年也没让他碰这条线,还是你们有其他不能说的原因?”   邹芸庭心跳莫名加快两拍,说:“这孩子还有一个快结婚的女朋友,让他再回去,不是明摆着拆散他们吗!”   杨尚峰耸耸肩,无所谓地说:“这可不是我管得了的。我给过他考虑的时间,他作出了决定,也作出了选择。工作和婚姻,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   赵晋扬问到许连雅回来的日子,又隔了几天才去找她,像是料到结局,他把见面时间一再延后,工作上的计划已经定得七七八八,可谓只欠东风。   先折了个弯去荔花村,如他所料,下午太阳毒辣,吉祥没有外出,躺在小破楼的门厅午休。   赵晋扬吹了个口哨,阿康先吠了两声,吉祥醒了。   吉祥捞过拐杖,趿着拖鞋睡眼惺忪地出来。   赵晋扬挑了挑下巴,“好久没见。”   “赵警官……”吉祥揉揉眼笑,“你怎么来了?这得有大半年了吧。”   “前段时间比较忙。”赵晋扬走进门厅,环视一圈一成不变的房子,最后落在他蜡黄的脸上,“你看上去不太精神啊。”   吉祥倚着拐杖拍拍脸颊清醒,说:“刚睡醒,还有点回不过神。”   赵晋扬也不再客气,开门见山了:“吉祥,我今天来,是想拜托你一点事……”   吉祥这样的人,最怕被人当他残废,干不成事。又常念着赵晋扬的旧恩,一直想找机会报答。   这是赵晋扬第一次“拜托”他,他又紧张又跃跃欲试,诚挚地盯着赵晋扬的眼睛,“赵警官,‘拜托’说得重了,你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一定——”   赵晋扬拦住他发誓,故意说得风轻云淡,“也不是什么大事……”   **   听赵晋扬没拿钥匙,许连雅回家早一些,没想走廊尽头已等着一个身影。   模糊的背影搅起心头波澜,以前这个剪影属于她的父亲。   赵晋扬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眼手机:“那么快,店里都忙完了?”   “歇了一段时间刚回来,还没什么活。”   赵晋扬默契地接过那袋菜,许连雅翻出钥匙开门。   “饿了吧,我来做菜。”赵晋扬拎着袋子进厨房,一样一样拿出来:牛肉、茄子、蕹菜、芹菜,还有两个柠檬。他一手捏过两个柠檬,“冰红茶?”   “嗯。”许连雅笑笑拿过。   赵晋扬不爱穿围裙,套着件背心就开干。   许连雅泡好茶,端一杯进厨房。   赵晋扬搁下菜刀,抬着她的手尝了一口。   他直勾勾地看向她,没声音。   玻璃杯外壁结出的水珠湿了她的手,许连雅皱眉:“又不够甜?”   许连雅就地加了一勺糖,晃晃杯子,冰块哗啦响。   许是真渴了,赵晋扬一杯到底,剩下一堆没化完的冰块。   “你出去吧,这里热,一会就好了。”   牛肉没卤,这回用炒着,三个菜赵晋扬这回很快。   中途还接了个电话,抽油烟机嗡嗡声里他扯开嗓子回了几句,许连雅捡到零星的词汇,有个是“回去”还是什么的。   中国人吃饭的传统让各怀心事的双方都能就着菜色聊几句,此后话题消失在细微的咀嚼声里。   饭后赵晋扬主动提洗碗,许连雅愣了一下,允了。   在他们仅有的相处里,赵晋扬在家务活一事上保留着大多数男人的惰性,不喊不动,动了打折扣。   两人倒没为此吵过——也许相处时间短得看不完男人的劣根性——一直都是分工合作着来。   茶几上摆着两杯柠檬红茶,许连雅耐心等他干完活。   她看着赵晋扬一步一步朝沙发走近,拍拍旁边,平静地说:“你有话要说吧。”   双人沙发上的两人还隔了半个人的距离。   赵晋扬缓冲似的把另外一杯茶灌了一半,舔舔嘴唇,“连雅,工作上的变动,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一段时间。”   这次回来前,许彤又找她谈了一次心。许彤的态度前所未有的温和,也许是顾及她刚失去父亲的感受。   许彤说,像你爸这类人,整日整月在外面跑,本质跟居无定所的流浪汉没什么差别;以后如果你有了孩子,你更会懂其中的艰辛,他不能在你需要的时候及时赶回来,会缺席孩子成长过程中很多重要的时刻,孩子第一次说话、第一次自己会走;甚至可能像你爸一样,就回不来了……   许连雅也罕见地没有反驳,静静听完了。   冯一茹听从家里意见,回南宁工作了。许彤希望她也能回来,毕竟根在这里。   纵使她再追求独立,父母也是她不能割舍的根系,输送养分,供养她成长。如今她这棵树不仅根须生生被除掉一半,就连约定和她互相依靠的另一棵也要远离了。   赵晋扬放下杯子,去握她空出的手。手掌因为杯里的冰块还留着一层凉意,但体温又让之渐渐暖起来。   许连雅没挣扎,手背清晰感觉到两种的温度。   “连雅?”   以前,许连雅从没问过他几时出任务、都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赵晋扬也从未提起。   这是他第一次提前打招呼。   “去哪里?”   “……云南。”   “去多久?”   赵晋扬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上一次他在那边呆了两年。   也许很久,像上回一不留神两年就过去了;也许很快,只不过以另一种形式回来……   “我也不知道……”   “是吗?”她轻轻地说。   “……”   许连雅看向那杯红茶,摇了摇还剩的冰块,慢慢抿了一口。   像是从未有过上面的对话。   “你去吧。”   赵晋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喜忧参半地看着她,手上如爬她游走般紧紧握着她的手。   “但是,我不会等你。”   许连雅转头看进他沉郁的眼睛里,重复:“阿扬,你听好了,你去哪里都可以,什么时候回来都行,但是我不会等你。”    第57章 第三十二章   没有挽留,没有质问,更没有歇斯底里,冷静的声音从她嘴里发出,赵晋扬几乎以为许连雅没有听懂他的话。   过后回想,许连雅的淡定只是表象。她的决定多少注入了赌气的成分,她一生气,便如氧化出的一层钝壳,将真实心情严密罩在心里。   许连雅没去问她是不是最后一个知道,他也只在尘埃落定时周知她一下,怕她阻碍他的决心么?   也许她真的成了拦路石。   许连雅甚至也没有提及他们遥远的婚约,那颗平安扣依旧安然贴在脖颈上,汲取了她的体温,暖得和她融为一体。习惯了的东西总会认为它似乎不存在,像他们的信物,像他们的约定。   “你认真的?”赵晋扬苍白地反驳。   许连雅的反应叫他失望。可究竟期待怎样的回应,赵晋扬也迷惘了。   他当然想她能等,等他回来,该有的路还能一起走。   可他又不愿让她蹉跎,究竟哪天才是尽头他也无法回答。   人总有贪念,雷毅铺下的路,他想往前走,又奢望她成为退路。这个计划中的女朋友不是许连雅,只是他的美好幻象。   紧抿的嘴唇、静默的神情告诉他答案。   赵晋扬无法愤怒,即使心头郁气膨胀。   他和她虽相逢于偶然,命运的齿轮在一定程度是因为雷毅的关系咬合在一起。如果许连雅不是缉毒警察的女儿,也许难以理解和接受他的居无定所和来去无踪,更会在第一次看破他的秘密时与他分道扬镳。   她的出身是把双刃剑,也因为她是雷毅的女儿,他要面对的危险她比寻常女人认识得更深刻。   雷毅曾是他和她的支柱,如今支柱倒了,这辆前车留下戛然而止的车辙,许连雅在他身上看到相似的未来,她退缩了。   顷刻间,赵晋扬想到了他的母亲。姜敏动过改嫁的念头,只不过机缘不凑巧,没成。很难将这样的独居定义成守寡,她心里还是有他爸的位置,只不过不会死守着了。   他又何尝看不到相似的未来?   那只断腿猫溜到她的腿上,卧倒下来,冷冷瞅了赵晋扬一眼,自顾自舔毛。   许连雅低着头,一遍又一遍抚摸着猫的后脑勺,这屋子仿佛只剩下这一人一猫。   也许她知道他去意已决,所做的决定并不是逼他回头的幌子。不是打情骂俏的时候,她也不爱玩女人口是心非的把戏。   好久,许连雅才吐出几个字:“你走吧。”   赵晋扬没有马上走掉,可也无法呆更久,气氛压抑得无法将对话继续。   也许他该过段时间再来。   然而这并非游说,他和她又都是执拗的人。   换鞋子的时候赵晋扬磨蹭了一下,不住想:走出这个门他们是不是就完了?   *   接下几日,许连雅醒得很早,睡眠不足让她视线带上重影,连脸上雀斑的色泽似乎都暗了许多。   这天走去店面路上还有点恍惚,一近店门却瞬间困意全无。   拉下的卷闸门前,有个拄着拐杖的人正在喷油漆,已经快完工了,鲜亮鲜亮的一大片橘黄色刺入眼底。   许连雅懵然片刻,瞧瞧左右门面,美容店和窗帘店,中间的确是自己的宠物店,绿地的招牌还在顶头稳妥地挂着呢。   “喂,你在干什么!”许连雅快步上前喝道,愤怒让她忽略了油漆工的姓名。   油漆工转身,瘦削又不陌生的脸露出羞赧又憨厚的笑意,一拐一瘸的狼狈样堵得许连雅的火气无处而发。   “吉祥,你这是在干什么呢!”忍着喷漆刺鼻的气味,许连雅掩鼻问道。“怎么把我的门喷成这个颜色?”   “没,没什么。”   吉祥潦倒的笑容让许连雅一拳都打在脏兮兮的棉花里。   他晃了晃手里的喷瓶,夹进腋下,拎过旁边一把蓝色塑料高凳子和一袋喷漆瓶,往不远处那辆三轮车走去,不时回头冲她歉意地笑,看来不打算解释。   阿康也傻乎乎地蹲在车斗里,像为它的主人求情。   “喂!”许连雅又喊了一声,无济于事,吉祥已经踩车远离,前后举动像疯子一样。   她又回望那扇橘黄色的卷闸门,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吉祥跟她认识的许多人都不同,不仅身体不便,还有他不一般的谋生之业。因为赵晋扬当他是朋友,许连雅自认一直没有轻视他,可这一次许连雅不得不往这方面想,也许他真的是有点问题的。   许连雅上前用纸巾沾了一下,喷漆没干透,气味让她躲到一边。   估计还得个把小时,许连雅想,幸亏不是油漆,不然厚厚的一层今天都别想开门了。   正好隔壁窗帘店的中年老板娘开门出来买早餐,也被吓了一跳。   “哟!”老板娘不相信眼睛似的端详片刻,想笑又不好意思笑,“重新装修啊。”   许连雅勉强含糊应了一句。   老板娘忍不住笑了,“这颜色……”一副无法苟同年轻人审美的难堪,“够鲜艳啊!路边一眼就认出来了。底下橘黄色,上头绿色,像个大橘子!嘿嘿。”   许连雅:“……”   不想再丢人,许连雅进超市枯坐一个小时才返回。   喷漆已经干得七七八八,她再也等不及,开锁将门升上去。   门窗大开通风,店里准备工作差不多妥当,许连雅摁亮了电脑的显示器——当初何津替她介绍了一家的摄像头,就安在门口,监控视频传输到这台电脑,所以她很少关机。   估摸也就昨夜关店后的事,许连雅找到大概时间点,调出视频开始快进播放。   夏玥来了,一进门便大惊小怪:“咦,雅姐,怎么好像一股油漆味啊?”   许连雅的监控视频才看到凌晨十二点多,她赶忙将窗口最小化。   “没什么,”没想她自己也用上了吉祥的说辞,“……门上喷了点油漆。”   “唔,难怪。”夏玥在鼻端扇了扇风。   “今天很早呢。”   “天越来越热了,睡不了懒觉。”夏玥把挎包收进柜台边杂物柜锁上,“雅姐,我去买个早餐,要帮你带点什么吗?”   “不用了,没什么胃口。”许连雅大概是气饱了。   夏玥求之不得地离开异味未散的屋子。许连雅也涌起解脱感,继续看起视频。夏玥只是一个普通员工,许连雅不想她看到什么不堪画面,节外生枝地影响工作情绪。   许连雅偶尔拖动进度条,终于来到了凌晨两点多,一直空荡荡的店门前突然多了两个人。因为摄像头斜对着门口,画面可以看见整扇卷闸门,也就只能拍到那两人的背面。   两人中等身材,衣着无可辨性,加之特意戴着黑色鸭舌帽,黯淡灯光下压根看不清相貌。   许连雅随着两人的动作不由挺直腰背,手掌略显焦虑地掩上嘴巴。   两人一人放哨,一人从怀里摸出一瓶喷漆摇晃几下,开始在依旧维持原样的卷闸门上喷画。   许连雅知道有这么一群艺术爱好者,专门在夜深人静时候出动,在马路栏杆、隧道内壁、甚至建筑工地防护围栏上喷涂带个人标志的巨型喷绘,或宣泄不满、或向当局者耀武扬威、或仅仅是恶作剧。   要是她门上的字属于以上任何一种都是走大运了。许连雅手心沁出汗地想。   喷漆的人动作夸张且肆意,他要将字喷得越大越好。   三个字喷完,喷漆的人后退几步,招呼同伴来欣赏他的杰作。两个人肩膀颤抖——他们在笑,隔着无声的视频,许连雅似乎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她不禁咬住自己的虎口边上,忍住不叫出声。   灯光不足,监控视频呈现出萧条的明暗两色,男人所用喷漆的真实颜色已经不可究,卷闸门上鲜血般暗红色的三个字阴森森地霸占了整个镜头——   死全家!!   许连雅扶着额头耷拉下脑袋,心脏怦怦乱跳,不详的预感凉气一般爬上她的脊背。   “啊!这——这是什么?!”   夏玥不知几时回来,还站到了她的旁边,两眼瞪得又圆又惊恐。   许连雅被她吓得忽然抬头。   虽然以三倍速播放,但空无一人的画面像静止一般,定格在那三个字上。   “……”   “雅姐,发生什么事了?这是我们门口吧……”   夏玥凑近一些看,指指监控画面又触电般缩回手,“我们店……是不是惹上什么人?”   硬解释这是恶作剧,怕是小孩子也哄不了。夏玥问得直接,许连雅倒顺着这条思路迅速冷静了下来。   她说:“我不知道。”放弃了最小化播放窗口。   夏玥欲言又止。   许连雅继续:“我不知道惹上什么人了,但是你放心,要有什么事也是冲着我来,你只是在店里帮忙的,跟你无关,不会连累到你。”   “哎,雅姐,我不是那个意思。”夏玥辩解道,但不可否认这句“不会连累到你”给她打了一针速效安慰剂。   人都怕麻烦,更怕麻烦找上门。知道能及时脱身,总是免不了庆幸——还好这事没摊到我头上。   许连雅对她说:“你先回去吧,今天这一屋子油漆味也上不了班,不扣工资。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噢——那明天呢?”   “明天?”许连雅想了想,蹙眉道:“等我通知你吧。”   “哦。”   夏玥从柜子取出挎包,有些后悔刚才喜出望外太过明显,表忠心般说:“雅姐,你要需要帮忙,尽管找我。虽然……虽然我势单力薄,但是跑跑腿总是没问题的。我们要报警的吧!”   许连雅挤出一个笑,“你快回去吧。我一个人能处理。”   监控视频已经跳到凌晨四点多,镜头里出现另外一个人。   他费力地爬上塑料高凳子,颤颤巍巍地往那三个字上喷上另一层颜色。   他一直忙碌,几乎不停歇,直到那三个字被完全覆盖,直到许连雅出现……    第58章 第三十三章   两段视频反复看了许多遍,许连雅支着脑袋苦思冥想。   刚开店的时候的确有人来找过茬,但这几年许连雅一直很小心,把那些小喽啰都仔细打发了。要说同行竞争,这几个月她这边算不上景气,远进不了敌手的视野。   除此以外,只有另外一种可能了。这些人不是直接与她结仇的,她更有可能被当做相关人遭恐吓了。   许连雅捋了捋刘海,额角一片凉汗。   她还上小学时,父母没离婚,她家有段时间收到过一些奇怪的包裹——风干的白菊花、腥臭的生猪肝块……许彤打开包裹吓得面无血色,许连雅好奇问是什么,许彤不答,直接将包裹丢弃,还是她偷偷下楼翻垃圾桶看到的。她独自在家时,也会接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电话,通常都是同一句内容:让你爸出门小心脑袋!许彤为此曾一度将电话线切断。   再后来,类似恐吓近乎绝迹,大概因为雷毅和许彤离婚了。   来这边读书工作后,许连雅和父亲的见面虽不至于像卧底接头,也一直小心翼翼。她玩笑过雷毅的谨慎,但还是乖乖配合。   现在似乎被人寻到踪迹。   也不尽然准确。许连雅兀自摇头。也有可能是赵晋扬的关系……   许连雅一动不动,想体会思维的流动。   一闭上眼,近乎黑白两色的监控画面就闪现眼前,接连着笑容讨好的吉祥,眼神复杂的赵晋扬,还有常拈着香烟的雷毅。   几条线盘根错节纠缠在一起,加之近来父亲的失踪、和男朋友的冷战——或许分手更为合适,许连雅不再纠结差别——以及母亲的劝告,几件事如固实的壁垒,横亘在心头,挡住思维的溪流,许连雅无法冷静思考。   玻璃门外已经挂上“今日休息”的牌子,门庭冷落让许连雅徒生一种无力的孤独感。   夏玥提醒她报警,许连雅不寄希望,关外这片城中村的地方集中的地方治安差强人意,入室盗窃数见不鲜,许连雅一来不知对方何人,二来还没有经济损失或受到人身伤害,报警立案只是在程序上走一遭。   作为一个警察的女儿,许连雅也觉抱着这样的想法甚为讽刺。   这件事的关联人还有一个,也许他能知道些什么。   就算报警,许连雅也想先问问他。   许连雅抓过钥匙,锁好门窗后开车往荔花村去。   上一次和赵晋扬来这已经是一年前,也许是分手成既定事实,两厢差别她才深刻体会到已经一年过去了。   许连雅停好车,循着印象中的位置走去。   那栋破旧的小楼容易辨认,许连雅还是犹豫了一下。同样老旧的大门紧闭,她上前敲了敲门,喊吉祥的名字。   无人应答。   许连雅不死心,用力再敲,声音也拔高一些。   “吉祥——吉祥——有人在家吗?”   快午饭的时间,屋里依然毫无动静。   吉祥没有避开她的理由,应该是真不在家,不然她这几嗓子,阿康也应该吠起来了。   许连雅等了一会。隔壁独栋的房子有个老阿姨端了盆洗菜水出来,泼在门口地板,天太热,村里的老人都爱这样泼水降温。   也许听到这边动静,老阿姨扭过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阿姨——”   许连雅趁机走过去,恭敬地问:“请问你知道住隔壁的人去哪里了吗?”   老阿姨仔细看了吉祥的破楼一眼,仿佛不相信她问的是那一处。   “我不知道哦。”老阿姨边说边将洗菜盆里的残叶丢地上。   “这样啊……”许连雅本也没报希望。   “你是他什么人?”   许连雅‪一时语塞。   “亲戚吗?”老阿姨好奇地盯着她,“都没见过什么人来找他。”   许连雅谢过她,离开了荔花村。   许连雅一边开车一边思忖着下一步。如果她有兄弟,她可以求助他们。   没错,她需要依靠男人。她不得不承认,在这种涉及暴力的事情上,体格和力量差异让男人比女人管用。   明知这不是赌气的时候,许连雅踟蹰许久还是打算不联系赵晋扬。   即使她示弱,赵晋扬也不会嘲笑她,而她能想象他们的关系会变得更黏糊。   分手的决定是她在自己身上划的一刀,错误的选择会是**,腐蚀行将愈合的伤口,余下只会是烂肉一片。   话说回来,她真要出事的时候怕他的电话还在服务区外呢。   远水救不了近火,许连雅自嘲地笑了。   许连雅没再往荔花村跑,那之后又过了几天,她在店里等到了吉祥。   那晚十点半过,夏天宵夜摊大有不休眠之意,隔街都能听到打包桌布时一次性消毒碗碟碰撞的声音,许连雅‪这边街都是些药店诊所,相对冷清许多。   夏玥已经下班,许连雅照顾病号晚了点,也准备回去。   门口的大铁笼寄养着一条萨摩耶,关门前她要搬进店里。   许连雅只是往马路随意掠一眼,一辆蓝色小三轮车在行道树和垃圾桶的绿色里凸显出来。   许连雅走出几步,喊:“吉祥——”   垃圾桶边的身影顿一下,却没回头。   许连雅又走进些,“吉祥——!”   这会吉祥再装蒜也无济于事,车斗里的阿康早替主人应了声。   吉祥只好抬头,脸上挂着一贯的憨笑。   “你过来一下。”许连雅朝他招手,先行回了店里,吉祥不得不跟上。   吉祥把肩头的蛇皮袋搁回车斗,三轮车来到许连雅店门前,阿康又吠了几下,吉祥用教育的口吻道:“你留在车上,不能进去。”   阿康委屈地嗡一声,百无聊赖地卧倒。   正是天热,吉祥身上那股汗酸和垃圾带来的腐臭味发酵出来,自己习惯了闻不出,进去别人的地盘才窘迫地发觉,这让他如坐针毡。   其实宠物店也有一股浓重的味道,混合着药水、动物毛发、宠物粮甚至宠物排泄物的复杂气味。多一种许连雅一点也不介意。   “坐呀,站着不累呀。”许连雅随意道,“这么晚还没收工吗?”   她越是客气,吉祥越是如做错事一样不自在。   吉祥依旧拄着拐杖立着,说:“许医生,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   许连雅也不再勉强他,挨在茶几边平缓地开口。   “我只是想问问你门口涂鸦的事。”   吉祥脸色一顿,笑容消失了。   “吉祥,我不是怀疑你,我知道你跟写字的不是一伙人。”许连雅说,“门口装了摄像头,我都看到监控了。”   吉祥干燥的嘴唇张了张,满眼惊讶,不自在地换了一下拄拐杖的姿势。   “你干吗把字都涂掉呢?”许连雅特意放轻语气,使之听上去更像叹息,而不是质问。   “哎……”吉祥为难地说,“那些人,太坏了!写得太难听了……我怕你看到了不开心……”   “是吗……”许连雅有些哭笑不得。“你就不怕那些人发现你把字涂掉了,会找你麻烦?”   吉祥‪一时语塞,“没……没想那么多。”   “大半夜的你怎么还在外面呢?”   听起来像怀疑这样的巧合,吉祥笑着解释道:“白天天太热,出来一会就受不了了。我现在一般都是晚上出来。早上五六点垃圾车就会把垃圾都运走,我得赶在那之前……多捡点。”   提起谋生之业,吉祥总归有点不好意思。   许连雅倒了杯水给他,吉祥倒是接过喝了。她坐到茶几边,有些伤脑筋说:“大半夜你去哪里找那么多喷漆呢?”   对话进行了一阵,吉祥也放松了一些,说:“晚上很多年轻人到处画画,我去找他们要的。”   许连雅点了点头,发现没再有其他可问,屋里‪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   吉祥把一次性杯子放回茶几,说:“许医生,要是没啥事,我就先回去了。”   许连雅也站起来,颔首道:“打扰你了。”   吉祥摆手,“没那事,许医生。我晚上都在这附近,您要有什么问题,再叫我……”想来也不会再有什么事,吉祥一出口又为自己自作多情羞赧。   门外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一声比一声激烈,吉祥和许连雅不约而同望向外头。   两条黑影拉开玻璃门闯进来,抡起手里的钢管,前一个朝吉祥去,后一个冲许连雅来。   吉祥拄着拐杖,本就行动不便,棍风袭来,躲得一个左支右绌。   许连雅记起先前准备的棒球棍就藏在柜台底下,她蹿进柜台,一手抄起球棍,一手扯过椅背上的毯子,嗖地盖追来的男人脸上。来者不善,她也顾不上讲理,双手执棒,挥了出去。许连雅比寻常女人多点力气,可准头不行,一棒过去也不知砸到了哪,男人只是闷闷哼声,没有倒下。   男人气急败坏扯开毛毯,嘴里骂骂咧咧,咬准许连雅劈过来。   斗力气许连雅占不了上风,她只好借着身形灵活东躲西藏,躲不过就格挡一下,男人硬是吃不到便宜,可遭殃的全是店里的东西,乒乒乓乓,混着萨摩耶的哀嚎,听得许连雅焦心又痛苦。   吉祥苦在这副残缺的躯体,加之瘦削力弱,不一会便如连根拔起的稻草人一般被掀翻在地,嘴角溢出鲜血。想来是脑袋挨了一棍,许连雅自顾不暇,连抽身报警的力气也没有,而只这么一分神,她肩膀吃了一棍,震得她球棒咣当脱手。   抡倒吉祥的男人放心地把她交给另一人处理,目标移到了货架上。   对付许连雅的男人趁机要往许连雅身上扑去,倒地的吉祥勉力撑起脑袋,使出最后的力气吼:“阿康,咬他!咬死他!”   他一张嘴,血流得更凶猛,夹在一字一字里喷出来。手也不敢歇着,怕阿康听不懂,颤颤巍巍地指向许连雅身边的恶徒。   “咬死他——!”   吉祥平素性格温和,尤其妻儿亡故、自己苟活下来后,更是带着几分自卑的懦弱,“咬死他”是他这辈子发出的最残忍的命令,就算这样的恶意反噬自己,他也觉得值了。   他不能让许医生受伤。吉祥牢记着赵晋扬的吩咐。“你晚上路过许医生的店,多帮我留意一下,有什么人来找她麻烦,马上通知我。”在他眼里,这位赵警官一身本事,如今却要拜托他这个残废帮忙盯梢,想来也是走投无路,这份信任,他拼了老命也要对得住。   这一间隙里,徒手应敌的许连雅又狼狈地挨了一棒,整个人被撞到破碎的货架上,背上火辣辣的一片。   阿康早从车斗蹦到门口,对着店里狂叫,这回像听懂了指令,甩开蹄子跳上去咬那人的小腿。   那人未料到畜生也来帮衬,啐了一口,正要动手,许连雅逮住机会左手抓过男人的右袖,受伤的右手忍痛抓他的前领,使出赵晋扬教过她的那招大外割,将男人狠狠摔倒在地。   阿康依旧在撕咬着男人的小腿,男人嗷嗷的救命声吸引了同伴,同伙的钢管刚要砸下,门口倏然钻进尖锐的呼声——   “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妈的!”站着的男人骂了一句,来不及辨别警报真假,搀起同伴往外逃。阿康依旧不松嘴,男人骂了一句“畜生死开”,一脚踹它肚子上。   隔壁窗帘店的老板娘穿着睡衣,战战兢兢在门口张望片刻,才踮着脚绕开玻璃碴子进来,嘴里又是哀叹又是安慰。   “哎哟……我的天……我听到又是狗叫又是砸东西就过来了……我的妈呀……这些都是什么人啊……”她搀扶着摇摇欲坠的许连雅,“别怕别怕,我刚报警了……”    第59章 第三十四章   送到医院时,吉祥已经昏过去。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羸弱得如一颗断了根、将近枯萎的树,强风刮来便倒了。   来的路上许连雅的手一点一点恢复知觉,手指已能顺利收回,只是略为僵硬无力。   她问医生需不需要拍片,医生说能动的起来按理说没大碍,要是不放心他就开单。   许连雅想了想,嫌麻烦地说:“那不用了。”医生只给她开了些外用消淤血的烟酒。   被打过的地方像骨头被拆了一样,辣得发麻,背上撞到货架,擦出了凌乱的伤口,万幸都是些小伤。许连雅在清创室简单处理了。   吉祥还在抢救室,一个护士出来找到了她,问她是不是家属,需要签手术知情书。   “……不是。”许连雅如实回答。   “那你认不认识他的家属,帮忙联系一下。”护士争分夺秒地说。   “……不认识。”许连雅陷入迷茫。   护士没办法地皱了皱眉头,跑去挂号处隔着小窗口和里面人交谈了一会,里面人给她递出一张纸条。   “病人以前来过我们医院,登记过紧急联系人号码,我联系一下看看吧。”护士顺便跟她说,回到护士站打电话。   许连雅以前听赵晋扬提过,吉祥是一个人流浪来这边的,也不知能登记的紧急联系人是谁。她想岔了,也许那只是一个捏造的号码。   许连雅觉得不能白等,她拨下赵晋扬的电话——那些赌气和下定决心此刻就暂且搁一边吧。   电话占线。   许连雅又是一阵茫然,她最近经常脑筋转不过来,无端反应迟钝让她愈发焦躁。   护士打完电话过来,说家属联系上了,正在赶来的路上。   许连雅从长椅上站起,问还有没她可以做的。   “不用,你就在这等着吧。”   许连雅又坐回椅子上,行动迟缓的感觉像提线木偶。   呆了片刻,她忽然想通了,又打了赵晋扬的电话——这次很快被接起。   “连雅。”那边先出声。   许连雅有奇怪的清醒感,仿佛一下子被人从水里捞起来,得救了。   “……是我。”她说。   “怎么了?”他那边传来深夜电台的广播声,许连雅猜他在车里。   “吉祥进了医院,你有空过来一下吗?护士说联系上了家属,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一声。”许连雅说得很快,怕一被他插话,这交谈就没勇气进行下去了。   赵晋扬果然说:“我在路上,他们刚联系我。”   许连雅一下子省掉了后面要交代的话,一时无语。   那边像感觉到了,安慰性地说:“你等我一会,我马上就到。”   许连雅庆幸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也会在医院,因为她还没准备好答案。   人来得很快。许连雅在他急促的步伐里站起来,指指护士站,“那边。”   两个字免去了开场寒暄的尴尬。赵晋扬深深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见医生、缴费、签字,赵晋扬办通一切后许连雅迎上去问他怎样。吉祥的伤情让他们暂时撇开微妙的关系。   “外伤没什么大问题,可能是肝这块有点……”赵晋扬一边折叠收据一边说,“现在挂着药水,等明天醒了做个CT查一下。”   两人的眼神撞在一起,先撤离的是许连雅。他目光深处的留恋,黏着上那就再也舍不得剥掉了。   短暂的沉默被两个前来调查的警察终止了。来之前许连雅报了警,跟其中一个警察打过照面。他望向赵晋扬,问:“这位是?”   “……朋友。”   “男朋友。”   赵晋扬被她的措词揪了一下,而许连雅自若得罔若未闻。   警察来问砸店的事,许连雅先说了那晚的涂鸦。   “哦?”接话的是个四十来岁的民警,从笔记本里抬头觑了她一眼,“碰到这个有报警了吗?”   许连雅摇头。   老民警咳嗽般笑了一声,低头在笔记上记录,感叹着:“你们太掉以轻心了,都以为自己可以搞定,太不信任警察的能力了。”   许连雅没搭这话头。   老民警又问:“初步估计是仇家报复,你平时跟人有什么过节吗?”   许连雅斟酌着,说:“没印象。”   “好好想想。”   许连雅配合地静默一会,才说:“没想到。”   饱含深意的目光往赵晋扬那边停顿片刻,老民警说:“或者跟你有关的人。”   赵晋扬眉头蹙了一下,也不知他打着什么算盘,没插半句话。   即便他是问题根源,许连雅也不打算多说,替他应道:“应该没有。”   老民警觉察出她的不合作,收起本子,说:“好,如果想起了什么,请随时联系我。”   他又问了当时店里的另外一个人在哪,得知暂时还未醒来的消息,便说明天再来。   至始至终赵晋扬一言不发,恐吓涂鸦和砸店背后隐情也许他比许连雅更清楚。对同行的不配合,对这件事仿佛置身事外的态度让许连雅寒心又恼火。她本是不应该怪罪于他,如果他从那天就销声匿迹,许连雅只会自认倒霉,可他偏偏隔岸观火一样出现了。   “你有没有伤到?”赵晋扬像是才厘清了来龙去脉,问道。   许连雅像才注意到这个人似的,“你还没走么?”   故意的冷漠反噬了自己,许连雅忍着没去看他的眼睛。   “我先送你回家。”   “我问的不是这个。”   也不知赵晋扬以何种目光注视她,许连雅躲开了四目相对,却没避开成为视线焦点的强烈感觉。   他含糊地说:“还有点事要打点。”   他开口的瞬间,许连雅险些以为答案是“不走了”,闻言才知心理暗示作祟罢了。   “我自己回去。”   说罢,许连雅便要迈步离开,赵晋扬着急拉住她的胳膊——正好是受伤那条,疼得许连雅呻/吟了一声。   赵晋扬也是惊着了,松开手,“哪受伤了?”   “没事。”   “我看看。”   许连雅偏开身,扯得肩膀隐隐作疼,“没事!”   他的手缩回,语气却强硬起来,“太晚了,我送你回家。”   赵晋扬和许连雅无交谈地回了她的住所。   许连雅换了睡衣擦药酒,姿势别扭,越擦越气。她拈着药酒瓶开了浴室门,赵晋扬还没走。   不知先看到药瓶、闻到药味,还是仅仅默契使然,赵晋扬向她走来,默默接过瓶子。   许连雅对着镜子,赵晋扬站她身后,镜子又蒙上一层水汽,看不清眉眼。许连雅忽然伸手擦了擦,后面人立马道:“别动。”似乎还瞥了她一眼。   赵晋扬低着头,眉眼在阴影里显得更深沉了。   “那些人……可能是冲着我来的。”   习惯了沉默,他声音里的暗哑分外明显。   “是吗。”   “我还不清楚他们怎么发现的。”他的力道称得上温柔,叫她迷恋,“对不起……”   许连雅受不了他的愧疚,那仿佛站在一叠乌云之下,等着暴雨来袭的压抑。   “也可能是我爸的关系。”   “你最近碰到过什么不对劲的事吗?”   这问题许连雅早前后翻了千万遍,说:“想不起。”   对话成了单纯的案件探讨,此外也无甚可谈,只要各自的选择还坚持,互不让步,他们便再没谈话的必要。   等赵晋扬盖药瓶盖,许连雅躺到了床上,侧卧着面对墙壁。   灯熄了,脚步声没响起,她身后床垫沉了一下。   昏暗给了他盔甲,挡去她神情里的冷漠,只留下一个瘦削又执拗的背影让他想拥抱。   “这件事弄清楚之前我都还在这边,你有需要尽管叫我……”   以前理所当然的事现在明明白白地承诺下来,里头的生分让他苦笑着咽下后半句。   他想说,如果他才是那些人的真正目标,说明可能已经暴露,他就不走了,她还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不走了”和“走不了”,赵晋扬此刻在她身边分得一清二楚。   两日后,吉祥的检查报告出来了。   肝癌晚期。   许连雅看着赵晋扬给她的信息,像不认识那些字一样看了很久。   许连雅提了一袋苹果下午去看吉祥。他像不懂这个病的意味,脸上还是那种毫无牵挂的憨笑。   “许医生,哎,怎么还带东西来了呢,太客气了……”   许连雅把苹果放到桌上,“随便买了点,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   吉祥伸头看了一眼,笑:“苹果就好,苹果最健康了。”   许连雅环顾左右,没发现有其他人来探病的迹象。   吉祥一眼看破,说:“赵警官上午来了会,回去了,他也忙,我让他别来了。”   许连雅坐床边给他削苹果。   果皮越来越长,计量着沉默的长度。削着削着,果皮终于扛不住,断了,像一个闹铃结束,吉祥酝酿的话也到点了。   “许医生……你能不能帮忙跟赵警官说一下,让他别浪费钱了,看病还请护工多贵……我这病……我知道的,没得治了!”   许连雅像嗯了一声,又像只是轻声笑。   “许医生,你也不用来了,耽误时间,你店里还有那么多活要忙——”   一块苹果递过来,打断了他。   “来尝尝,不知道甜不甜。”   吉祥只得接过。   食物进入口腔那刻的表情藏也藏不住,吉祥嘴角牵起满足的弧度。   许连雅也笑了,怕他咬不动,分一小块一小块地给他。   “我爸前段时间去世了。”   许连雅第一次用上这个直接的字眼,传达给别人时,她感受到这词强劲的撼动力,能将所有信仰都连根拔起的力量。   吉祥表情瞬时凝固,咀嚼的声音也停止了。   “突然走的,我都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甚至连他的遗体也没找到。”许连雅说,“他生病的时候我连一杯水也没给他倒过,你就当我为他尽点孝心吧。”   吉祥愣愣看着手里的苹果,又咬了一口。   “阿扬也跟我差不多,你就顺了他的意吧。”   究竟境遇差不多还是想法,许连雅没明说。   药物维持着他的生命,也透支着他的精力,吉祥陷入睡眠的频率越来越高。许连雅每天下午去看他,有时迎接她的是无力的呼吸声。常常没说几句话,吉祥又困了——她觉得他更应该是累了。   赵晋扬都是早上去的,完美和她错开了,她一次也没见着他,却每次都会听到吉祥提起,最高频的一句话便是:赵警官他是个好人。   许连雅苦笑着:“我知道。”   “他让我出来的时候多留意下你的店,如果有什么异常情况就通知他。”   “……嗯。”   “把你的店门涂成那样,实在对不起啊……”   “没关系,挺好看的,像个大橘子。”   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吉祥在那几天里把他和赵晋扬的初见、他离世多年的妻儿、对许连雅的道歉说了很多遍,许连雅静静听着,有时搭上一两句,可她究竟说了什么,吉祥也许是没听进去的,他想做的仅是把自己的故事留下,在别人的记忆力多划下几道痕迹。   后来吉祥问她能不能让他见见阿康,这是他最后的伴侣了。   他的体力已无法支撑他下床,医院也禁止宠物进入,许连雅想了想还是答应他。   阿康跟着吉祥在外面跑惯了,关它在笼子里一刻不停地闹腾,许连雅把它寄养到荔花村那个收留流浪动物的阿姨家。   阿康一见到许连雅来就摆尾奔腾着过来,许连雅用手机给它拍了几张照片,又录几段录像,完了才想起应该用相机效果好些。她去精品店找人戳了一只阿康的羊毛毡,装在盒子里带去医院。   那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许连雅多年后一直记得,甚至比她父亲的离世更清晰,那是她第一次经历一个人的生命在她眼底下消逝,也许潜意识里她已将吉祥的死和她父亲的重叠在一起,幻想着她父亲是迟暮之年寿终正寝。   许连雅还没到病房门口,就有护士匆匆跑来,还是那句话——   “你是76床的家属吧?”   许连雅下意识想点头,护士早认出了她,不等她回答便告诉她病人进了急救室。   赵晋扬赶来的时候,吉祥的床位已经盖上了白布。长期捉襟见肘的生活让他的身体异常消瘦,看上去只是一条简单的隆起。许连雅把阿康的羊毛毡掏出来,塞进他枯藤一样的手里。   赵晋扬一个人料理完吉祥的后事。吉祥的户口早不知所踪,也许这个人在亲友的记忆里多年前就没了。吉祥与四邻几乎无甚交流,可能他们要很久以后才反应过来——哎,那破屋子的流浪汉好像走了?是走了吗,还是饿死了?   许连雅在去荔花村阿姨那时碰见退房回来的赵晋扬,问起吉祥的骨灰安置在哪里。   赵晋扬说:“吉祥说过想回老家,和他老婆孩子的在一起。我帮他带回去。”   许连雅觉得自己敏感了,赵晋扬像有意回避“云南”二字。   赵晋扬要陪她去看阿康,许连雅不置可否,由他跟着。   阿姨却惭愧又焦心地告诉她,阿康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走了,已经让人在附近寻了半天,还没个踪影。   许连雅偏执上来,二话不说也要上后山去找,赵晋扬拦也拦不住。   过后她才意识到这段时间心理确实出了些故障,接连不在轨道上的意外逼得她处处投降,她急需做成一件什么事,证明她还能控制事态。   八月过了荔枝的季节,成山的荔枝树像得了癞头症一般,枝头屡见光秃。   山林很大,她的声音很小,低弱的回音仿若飘渺的嘲笑。   下午四时日头依旧炙人,许连雅走着走着,连低血糖都趁机俘虏了她。   一直跟在身后的赵晋扬抱住摇摇欲坠的她,哄小孩般说:“别找了,听话……我们回去吧。”   也许是眼花的幻象,许连雅看到阿康在不远处看了她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钻进灌木丛里。    第60章 第三十五章   许连雅精力难定,除了表现在睡眠质量和胃口上,更直接反映在店里生意上。   夏玥可能嗅到危机,近来看许连雅眼神闪烁,接电话也偷偷摸摸。要跳槽了吧,许连雅直觉,也心照不宣打好思想建设。   店面被砸后她做了一番修整,耽误了几天,除了那只还未寄养到期的萨摩耶,没再新进其他住客。离萨摩耶的主人回来还有小半月,可能疏于打理加之天热,萨摩耶开始拉稀,蔫头蔫脑的有发烧的势头。许连雅开始重视起来,晚上开始守夜密切关注。   砸店一事还没水落石出,可她也不能就此关店大吉,逃为上计。她迫切需要一件事转移注意力,也就暂且把萨摩耶的病情当做转机,慢慢让脱轨的列车一点一点归位。   萨摩耶终于还是烧了起来,许连雅和主人通了电话,自然挨了一顿指桑骂槐的埋怨。她保守地给萨摩耶挂了药水,规规矩矩在二楼小厅又打起折叠床。   窗帘挡不住城市的灯火与喧闹,适应昏暗之后反倒觉得一点也没夜的颜色。   许连雅没有做长远计划的习惯,只是对未来方向有大体把握。   她原先的设想是像这个城市的许多外来打工者一样,先找到一方立足之地,再在合适的时候成家,对方来自天南海北都行,只要人好她中意,一年回一两次老家。   可这趟船不知不觉就偏航了,驶入一片迷雾的岛群,随时有触礁的危险。   许连雅忘记这夜到哪才睡着,只记得焦躁的狗吠声将她闹醒,随之而来时煅烧塑料的异味,空调像坏了热气逼人。   半梦半醒的迷糊立马被震碎,许连雅翻身下床的幅度让床挪开了几寸,烟雾从楼道蹿腾而上,夹杂燃烧的噼噼啪啪爆裂声,墙上红光隐隐,楼梯口之下像藏了一口大火盆——一楼着火了!   许连雅掩住口鼻下了几步,楼梯入口正挨着店后头的窗户,火势吞噬了窗帘,火舌舔上了旁边洗手间的门。   许连雅被熏得眼泪直淌,每吸入一口鼻腔便烧得火辣。   来不及诅咒,许连雅踉踉跄跄跑去拉开二楼前面的玻璃窗,浓烟飘了进来,逼得她退了一步——店前面也遭了殃!   前后夹攻的大火凭空而起般来势冲冲,二楼已经成了篝火堆上层的干柴,   火势蔓延只是迟早的事。   空气被耗得愈发稀薄,许连雅感到窒息。火光里浓烟滚滚,眼前隔了万重灰纱。   循着萨摩耶惊恐的叫声,许连雅磕磕碰碰推开铝合金门。这间置留室靠楼梯,窗户稍大,防盗窗上开了小窗,平日锁头锁着。只要能开窗,她便能逃出去,二楼不高,顶多摔断腿。   从未想过有一天需要这扇逃生窗,钥匙几乎是地里挖出来般费劲,许连雅咳嗽加剧,勉力站稳。   锁头暴露在外,风吹日晒下生了锈,锁眼几乎塞不进钥匙。她越急,那个小孔仿佛跟着缩小,再缩小。火苗已舔上窗外的防水台。   许连雅放弃,拍着防盗网喊救命,嘶哑的声音淹没在火海。又去摇撼防盗窗,粗大的钉子早将窗格牢牢固定在窗框。   绝望边缘总会不禁想,为什么会是我。许连雅自忖思想不算纯良,但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要说这场火灾是报应,她死不瞑目。   许连雅蹲到地上,为萨摩耶开了笼子,默默致歉:对不起,可能救不了你了,你自己逃吧……   被解放的萨摩耶立马蹿出笼子,往门外跑,瑟缩探索了一会,又蔫头蔫脑地回来了。连它也懂走投无路,焦躁地拱着许连雅。   再站起时摇摇欲坠,许连雅在影影绰绰里捕捉到窗外晃动的人影。她冲近了,的确是人的身影,不是物件投映的假象。   “救命——”喉咙几乎呛出血,依然死命拍打防盗窗。   萨摩耶似乎嗅到希望,攀到窗沿一齐求救。   “连雅——”熟悉的声音破烟而来,“连雅,你让开,我把窗打开——”   “阿扬……”   “别说话,我马上进去。”赵晋扬从后腰摸索着什么,“退到里边一些。”   许连雅拽着萨摩耶躲开。   热气烤得赵晋扬皱起眉,他从防水台上侧开一些,一边提防着脚边的火势,一边掏出一把枪。自从知道许连雅被盯上,他一直佩着枪,只是没想能那么快用得上。   上膛,瞄准。   砰砰两声,同侧两颗钉子应声蹦开,结实的肩膀因后坐力震了两下。   收枪,手肘撞开防盗网,赵晋扬扒着窗口跳进去。   许连雅接近透支边缘,走了两步被他紧紧接在怀里。   “阿扬……”无意识的喃喃,沙哑得像大哭之后。   “别说话,我们马上出去。”他刻不容缓地将她半扶半抱到窗口,“还能站稳吗?我把你抱出去,你往下跳,下面有人接着。”   也不等她回答,赵晋扬两手架着她的腋下,把她塞出窗外。   边咳嗽边用喊着道:“站石板上,站稳了。”   赵晋扬一手还扶着她,撑着窗沿钻出来。   杂草般的火焰围着拥挤的防水台摇摆。   “狗……”许连雅往回张望,“狗呢……”   “什么?”   对面楼的醒来人跑出阳台上,甚至跑到一楼,惊呼着、议论着,盖住了她的声音。   “我的狗……”   窗内的狗吠回应了她的惦念。   “你先下去。”   赵晋扬让她看地面,几个人不知从哪推了一条破烂的皮沙发,正在楼下等着。   赵晋扬往下吆喝一声,“要下去了。”   沙发边一个人高举双手,做了一个“来吧”的手势。   “自己能跳吗?”   点头。   赵晋扬担心她准头,但也不能把她抛下去。   “往中间点跳,他们会接住你,别害怕。”   许连雅先松开他,往楼下使力一跃。   整个人扑到沙发上,冲力让沙发往后倒,边上有人扶住沙发,有人上来扶她。   ——得救了。   赵晋扬看她安然着落,才又伸手将萨摩耶捞出来。   生病的萨摩耶已经近乎奄奄一息,伸长了舌头喘气,怕它跳跃时失去自我保护的力气,赵晋扬将它驮肩头,粗略判断沙发的位置,喊了声——   我下去了!   他像一只独翅的鹰,从二楼飞了下来。   消防车、救护车陆续赶到,城市原本不宁静的黑夜愈发喧闹。   正门那边宵夜摊刚散,稀稀拉拉滞留的几个酒鬼听到鸣笛兴奋地手舞足蹈。   路对面24小时便利店的店员也出来观望,这场大火于他们不过是夜班生活的点缀。   路边偷懒的出租车司机,也探出脑袋,打着哈欠跟路过的同事交谈几句。   连垃圾桶边的两个拾荒者也停下,望着起火的地方。其中一个提了提肩上的破蛇皮袋,确认安全般四周望了望,“三哥,我们……也该走了吧。”   另外那个梦呓般嗯一声,横亘着一划疤痕的脸露出诡异的笑。   “一会警察要来了。”提袋那个小心翼翼地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嗯。”叫三哥的应声却没动,从怀里掏出一盒中华,叼了一支出来,左摸右摸找不到打火机。问身边人,“打火机。”   提袋的为难道:“就带了两只出来,刚都扔里面了啊。”   “我丢你老母!”三哥粤语骂了一句,伸脚踹他,“去买!”   提袋的扯扯散发着臭味的脏短袖道:“三哥,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去买东西别人肯定会觉得奇怪……”   三哥又低骂了一句,捏弯了烟,“老子看戏的好心情都被你毁了!”   提袋的战战兢兢梗着脖子,好声好气:“三哥,我们还是回去吧,这戏也看够了,我都闻到烤肉香了。”   马屁被这么一拍,三哥登时忘了抽不到烟的烦恼,笑:“你小时候搭过红薯窑吗?”   提袋的被这风牛马不相及的一句整懵了,他的三哥却依然望着着火的方向,笑吟吟不再解释。他壮着胆子问:“三哥,你要看那女的不顺眼,叫我们几个兄弟把她捆了揍一顿,或者……”   “打击一个人最好的方法,是摧毁他最重要的东西。”   提袋的又是一愣。   “劲哥的名言,懂不懂?直接让他好死是便宜了他,太低级了!”   “哦……”提袋的只能不懂装懂,“那三哥你也不用亲自来啊,让我们动手就好了。”   男人心情奇好地说:“你懂什么,烧红薯窑比吃红薯好玩多了……实在好玩多了……”朝着许连雅被烧得一塌糊涂的店面嘿嘿一笑,扔下最后一个字:“走。”    第61章 第三十六章   许连雅跳下楼时被燎了一下,腿上小伤,映天的大火和浓烟让她忘了疼。   起先她不愿上救护车,死死盯着吐出火舌的房子。火势蔓延至两边的美容店和窗帘店,窗帘店守夜的老板娘也逃了出来,呼天抢地喊救火。   赵晋扬连哄带骗才把她押上车。到医院匆匆处理伤口,她又溜了回来,无视赵晋扬要她做全身检查的劝告。   天将亮时,大火终于被扑灭。许连雅的店作为起火点,损失最严重,几乎只烧得剩下一个框架,靠残留的形状和位置勉强辨认原物。黑水遍地,泛着白沫。   她像失了魂一样飘进警戒线之内,一个民警拦住她,许连雅沙哑地告诉对方她是店老板,才给放入内。   许连雅的眼里只有满目疮痍的房子,赵晋扬的注意力停留在围观者上。   很多案犯会在事后返回现场,从受害人反应上寻求刺激感。有人拉着购物车早起买菜,有人提了包子豆浆打着哈欠张望,也有人遛狗经过多看几眼,怎么看都像单纯围观者。   没烧干净的货架支楞出尖锐的边角,赵晋扬提醒她注意脚下。   他来的次数屈指可数,一场大火仿佛也烧掉那些久远的记忆,他对屋里的印象也同时趋于焦黑一片,难以将之和以往联系起来。   货架被烧的光秃秃,部分宠物粮散落在水里,和着洗涤剂的味道,异味冲天,熏得人思绪也杂乱了。   焦黑的楼梯像烧脆了,怕是踏上一脚就会粉碎。许连雅小心翼翼上了楼,二楼是手术室、药品室和置留室,可燃物相对较少,中间的药品室保留了一隅,可也没留下多少能用的东西。   她几年的努力,顷刻间化为乌有。   赵晋扬叫了她一声,许连雅像没听见。   她踮着脚走到原来放置柜台的地方,没烧烂的抽屉已经变形,没顾上又湿又脏的把手,许连雅使力一拖,卡住了。   “我来。”   赵晋扬过去,许连雅安静地让到一边。   赵晋扬抽了两下,手臂上的肌肉绷紧出明显的线条。   抽屉被猛然拉出,一屉脏水荡出波纹,一滴一滴从缝隙继续下漏。依稀可辨认泡水里的一沓文件、几张卡片和一台相机。   一只手伸过来,许连雅拈起那台相机,热力将表层的塑料损毁得扭曲不堪,看来彻底报废。   许连雅像想到什么,呆呆拨弄迟钝的按钮好一会,甩了甩机身的水,揣进手里。   “怎么了?”赵晋扬觉察她的思考,问道。   她摇头。   他们的对话越来越简洁,跟原来默契的安静背道而驰,这下是无话可说。   没有任何线索和头绪,也没有任何关于未来的计划。   一个民警踏过脏水,拿着笔记本示意许连雅出去说话,赵晋扬跟了过去。   民警问了和上次吉祥在医院时类似问题,有没有跟人结仇。许连雅依然摇头。   店里的事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只以“朋友”的身份静静听着,他能做的只有尽快找出纵火者。赵晋扬一陷入沉思,就不自觉摸烟盒。   “哎,先生,这里别抽烟,好不容易把火扑了……”民警扬了扬下巴提醒。   许连雅给了赵晋扬一个淡漠的眼色,说不准是嫌弃还是失望。   赵晋扬歉然点点头,默默把烟又塞回去。   赵晋扬手机铃声提醒他该归队了,许连雅也从与民警对话里抽出空来。   “你回去吧。”许连雅占尽先机般说。   赵晋扬点点头,“有事打我电话。”   许连雅嘴巴欲言又止动了动,含糊一声。   民警问了七七八八,告诉许连雅起火原因初步推测是有人泼了汽油。   许连雅愣了一下,想过对方会嚣张,没料到要赶尽杀绝的地步。   “我门口装了摄像头,还有小区进门处也有监控,附近楼外墙也装了一个,要是有人绕到店后面,应该也能拍到。”   民警点着头又记下一笔,“店门口的摄像头是连接到你的电脑的吧?”   许连雅沉,“……是。”   民警望了一眼被烧成一团怪物的宠物店,无奈点头,“行,我们会跟进调查,你的电脑要征用一下。”   如果那还能称之为电脑,许连雅想起刚才看到烧融的塑料。   “不过,”民警困扰地用笔搔搔脑袋,“电脑前成这样,数据能不能恢复还不好说。你的店后边这片是城中村,管理怎样你也清楚,摄像头有没有用都不敢说。”   许连雅也面露郁色。   “我不是打击你,只是给你一个最坏的设想。当然,”民警把笔别进笔记本,“我们肯定会尽最大努力调查,好吧。”   “我知道。”   许连雅配合的态度称得上冷静,甚至还有点破罐破摔的冷漠。民警刚问完隔壁窗帘店哭天抢地的老板娘回来,两人反应简直两个极端,民警都有些怀疑店老板不是眼前这个女人了。   许连雅心头茫然,没有发泄口。她一寸一寸在废墟里翻找,把幸存的物品都一点一点收拾出来,最后不过一小箱。   跟保险公司的对接完,许连雅抱着纸箱回到住处不久,何津便来敲门了。   “我打你电话不通,所以就来了。”风风火火的样子像跑楼梯上来,“我朋友早晨路过,他说好像是你店的位置,我就过来了。幸好你没事……”   “手机报废了,还没来得及买。”   脚上有伤,许连雅一拐一瘸回到厅里。   “伤哪了?我看看?没事吧?”   “没事。”   何津弯腰查看伤势,“上医院看了吗?还伤到哪里?”   “没事……”   “怎么弄的?”   许连雅忽然怀念起赵晋扬的沉默,一连串的问题无疑拉着她又往火堆里走了一遭。   “不知道,报警了,警察还在调查,没有任何线索。”许连雅将何津想问的一通倒出来,“我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何津一下被堵死,此时的许连雅看上去异常脆弱,他想给一个拥抱的安慰,又怕太唐突。   许连雅从脏兮兮的箱子翻出那台相机,犹豫着递给何津,“能帮我一个忙吗?里面有张卡,照片一直忘了导出来,不知道还能不能恢复……”   何津的答案写在眉头的沟壑上,“不好说,高温会破坏芯片结构。”又问,“里面有什么重要照片吗?”   “有吧,太久没用想不起了。”   “我尽力吧。”   何津走前踟蹰再三,还是与她说:“小雅,以前我跟你说过搬店的事,你还可以再好好考虑下。如果有需要,资金和位置我都可以帮上忙。我们毕竟算一家人,跟自家人不需要客气,在这边我可能算得上你最亲近的人了。”   “我会的。”   与上次相似的敷衍让何津深深叹了口气,“小雅,现在不是倔脾气的时候。”   许连雅抬眼看进他眼睛,她很少这样与何津对视,何津也不由愣一下。她忽然喊出的一声“哥”也让何津再度吃惊。   “我会好好考虑的,这次是真的。夏玥和打扫的阿姨我已经让她们不用来了,即使重新装修也要一番功夫,何况……”许连雅还是把后半句咽下,生硬转移话题,“事情还太多,我一个人可能搞不定,到时候可能要拜托你帮忙。”   何津还算满意离开了。   许连雅的“何况”没过几天便不言而喻。   她补办了手机卡,因电脑被毁,她买了一台可以上网的诺基亚智能手机,方便信息搜索。上网用的还是2G流量,异常缓慢。   许连雅在本地生活论坛搜索租房信息。火灾让她深刻觉悟到危险,下一个被盯上的也许就是她的住所。敌暗我明,走为上计。   逛了一圈没什么收获,许连雅顺手点进宠物板块,一个飘红的热帖抓住了她的注意力。   第一眼幽默的标题让她感觉到凉意——家汪寄养一个月,差点变成烤热狗——帖子主角果然是她的店。   那条救下萨摩耶后,许连雅把它送到附近比较大型的宠物医院救治,主人赶回来时已无大碍。对方是经朋友介绍第一次到许连雅店里,没想就倒了霉,明面上没有辱骂,却对许连雅的道歉不多理睬,并要求全方面检查,怕在火场待久了把肺也吸废了。许连雅垫付了所有费用。   萨摩耶遭遇激起同好人士的愤慨,虽然楼主没有点明具体店名,楼下住附近的人很容易猜出。   有人说这不行啊,在医院还没把狗给整生病了,这什么破地方。   有人说听说是仇家寻仇,肯定是这老板没干好事惹上什么人。   也有人替老板说话,狗没事就好,老板钱也赔了,还瞎折腾那么多,整间店都烧没了人家也没忘了把你的狗救出来,感恩吧。   许连雅特别留意了这人的名字,夏夜生明珠,怪熟悉的感觉。   夏夜生明珠马上被围攻,有人揣测她是不是老板朋友上来洗白,更有人一口咬定她就是那“无良老板”。只是夏夜生明珠就此缄默。   后续的跟帖渐渐变成了宠物医院信息共享,许连雅失去了耐心。   这件事她有失职的地方,只没料到事态如此扩展,火灾也是,帖子也是。   许连雅退出浏览器,开始认真考虑何津的建议。   说曹操,曹操到。何津给她来了电话,告知相机储存卡无法读取了。   许连雅没有多意外,但还是忍不住可惜。   “相机……是不是也报废了?”   “嗯,”何津说,“电池爆裂,镜头更不用说了,就跟一块冰融化了一样。实在没办法了。再买一台吧。”   许连雅支吾。   “现在卡片机很快要被手机取代,不如买个单反,你要是嫌重,微单也不错。”何津建议。   “再说吧。”许连雅兴致缺缺。   何津咂摸出话里的低落,柔声道:“这台相机对你意义不一般吧,用不了当个摆饰也可以,后现代艺术。”   “也不单单是相机,里面有我爸的照片。他这个人很少拍照,好不容易……”   许连雅承认的瞬间,像被忽然击中般呼吸急促。   “哥,谢谢你。”许连雅语速奇快,一扫这些天低沉般,“我想起里面有什么照片了。”   “哦,想起就好,可惜恢——”   “我先打个电话,一会再回给你——”   “……复不了了……”   第一次被许连雅摔电话的何津,有些茫然地听着忙音把自己的话补全。   这回赵晋扬像在等电话,接得很快,“连雅,怎么了?”   这速度给许连雅莫名的安全感,“……你在忙吗?”   “没有,出什么事了?”听起来没有勉强。   想来这是摊开决定后许连雅第一次主动联系他,也许因为赵晋扬关键时刻救她一命,藕断丝连的关系让他仿佛未曾稍离。   “我可能知道被谁盯上了……不确定会不会影响到你,你有空来一下我这边吗?电话里不方便说。”   “好,我这就过去。”   许连雅又说:“钥匙记得带上。”   也许错觉,他隐有满足的笑意,“嗯。”    第62章 第三十七章   门锁转动前,许连雅在沙发上换了好几个不得劲的姿势,甚至在屋里走了几圈。   赵晋扬一进门,许连雅几乎弹了起来,想想反应过激,又掩饰地坐下。   赵晋扬朝她点点头,换了拖鞋在她旁边落座。   许连雅觉得这是自己犯的错,愧疚让她憋不住地开门见山。   “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和我爸一起吃饭,拍了照片吗?”   赵晋扬脑筋还算灵活,顿一下,立马点头。   “合照,我们拍了合照……我和你的,还有和我爸的……”越触及核心越让她颤抖,“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想起的……”   许连雅还没发觉自己前言不搭后语,赵晋扬问:“照片怎么了吗?”   许连雅深吸一口气,一股脑倒了出来:“那天走的时候相机忘在包厢,我回去拿碰见一个男人正在摆弄我的相机。我抢回来的时候相机在开机状态吧,我不知道他看到多少……”   赵晋扬愈发深邃的目光表明他在跟随许连雅的思路。   “后来不久有一天他带了一只受伤的狗来我店里,要求手术,他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可能是认出我了……”   赵晋扬声音沉哑起来,“那人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许连雅根本不用多回想,那人的模样太具标志性,她比划着:“脸上有一道斜着的疤,两条胳膊都是纹身,不高,有点壮……”   “妈的!”   赵晋扬突然低声爆粗口让许连雅怔了下,纵然像他这样跟同性之间不足为奇,但他几乎不曾在她面前这般。他性格是糙,但礼貌方面一点也不含糊,从不以粗言秽语为气势,这也是最初吸引她的原因。   赵晋扬也意识到了,忙说:“我不是骂你……”   许连雅点头,从他的不可控制中窥见了事态严重,小心说:“这人……你也知道吗?”   赵晋扬只是眉头一皱,应道:“没有。”   许连雅判断不出他是否撒谎,仔细想来赵晋扬的职业也早将他磨砺成演技精湛的演员。   情报似乎没有派上用场,许连雅多少有些落寞,“是吗,那我想不出其他地方了。”   赵晋扬还沉浸在思考里,许久才想起般:“店里的事怎样了?”   因为是人为纵火,保险不能理赔,纵火嫌疑人又未锁定,赔偿遥遥无期,许连雅几年心血付诸一炬,泄气地说:“就那样,没什么进展。”   赵晋扬更担心的是她的安全,说:“店没了可以从头再来,你人好好的就行。”   “说得轻巧。”   赵晋扬被呛得无语,顾及她的境遇,还是将气压了下来。   “还打算在这开店吗,要不换个地方,也安全一点?租房也是。”   算来是赵晋扬负她在先,许连雅心中依旧梗着,同样的建议从何津那出来她能听得进,到了赵晋扬这里她只想反着来。   她轻笑一声,“哪那么容易。”   赵晋扬没听出话里叛逆,只当是事实,说:“如果资金不足,我可以帮你——”   “我不要你的钱!”   赵晋扬自嘲一弯唇,“我钱是不多,一点还是拿得出的……”   许连雅心知他想岔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有多少跟我没关系,我不拿你的钱。”   许是许连雅别扭的样子触动了赵晋扬以前的回忆,也可能她一下子愿意与他讲那么多话,赵晋扬难得片刻轻松。   心情一轻快,动作便跟上来。赵晋扬忽然伸手顺了一下她的头发,说:“别这么倔,可以少吃点苦。”   “你别这样!”   许连雅格开他的手,甚至站了起来。她想说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了,可堵在喉咙怎么也不出来。赵晋扬脸上的尴尬让她又气又难受。   明明想靠近,又怕只是一个幻影的怀抱。许连雅气自己更多。   “你的钥匙和门禁带来了吗,这里的……”许连雅生硬地扭转话题。   赵晋扬安静地颔首。   “给我吧。”许连雅伸出手,“我准备搬家。”   掏钥匙的动作一滞,“搬去哪里?”   许连雅把钥匙夺过来一般,“没定。”   “我帮你。”   许连雅冷笑,“别老这样说,你没那时间。”   赵晋扬看穿了她横竖要与他作对,也自知有愧,将她一遍又一遍的针锋相对全数接下。   “那搬好了地方告诉我。”   她眉梢一扬,一副“凭什么”的漠然。胳膊被拽了一把,眉头更紧。   “你想躲着我?”   许连雅扯开他的手,“我又没做亏心事,躲你干吗。”   赵晋扬干脆将她肩膀扳过来,“你想去哪里是你的自由,但起码让我知道你平平安安的。”   许连雅回应他的盯视,“是不是以后我跟别人结婚了、生孩子,你也要知道?”   赵晋扬不傻,知道自己的选择意味着什么,但第一次被许连雅摆到明面上,比上回擦边的分手预告要来得猛烈。   许连雅还是不疾不徐地说:“我不反对你是个缉毒警察,但是你说走就走,归期不定,你不能这样让我……”   “守活寡”一词砸得她一阵钝痛,心思一拐,还是换了个表达——   “……你这样跟开空头支票有什么区别?”   话语尖利,直戳心房,赵晋扬刚鼓足的勇气慢慢漏掉了。许连雅说得一点也没错,他有他的无奈,但他的选择不能让她来埋单。   “我不想看着你像我爸一样,真的不想……”   “不会的!”   赵晋扬不顾先前的抗拒,把她拉进怀里,仿佛迟一秒她就不见了。   “不会的!”赵晋扬吻着她的头发说,“我会小心的!连雅,你再给我点时间……”   话说又绕回了绝处,赵晋扬还是没改变决定,许连雅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她像闯入他命里的小三,和那个谓之“理想”的正妻争夺这个男人。   许连雅轻轻回抱住他,甚至哄孩子似的拍了拍他的背,惹得他的拥抱愈发紧固,像激发了所有的占有欲。   “我给你时间,多久都给你。”   忽如其来的顺从让赵晋扬咂摸出异样,他盯进她的眼睛里,“你看着我说。”   “阿扬,我说我给你时间,等你处理好事情,你可以来找我。”   她耍了花招,没说等,也没说不等,你可以来找我,但是找不找得着是另一回事。即便这样,许连雅无疑还是做了让步。赵晋扬不敢奢求太多,低下头,深吻回应。   离开前赵晋扬再三叮嘱,搬了家一定要告诉他新地址,许连雅甚至乖巧地点了点头。   只是许连雅一向的坦率让他掉以轻心了,他没想到她也会开空头支票,而且比他大手笔多了。   如果知道会面临长久的分别,也许最后一吻他会停留更久,也许他就不会走了。人总是等假想变成现实砸到眼前,才会切身体会到它的厉害。   可他也知道自己留不住她的,就像她也晓得同样道理,像徒手拉断一只劲风中高飞的风筝,牵引线把手指割裂,断线的风筝也不知所踪。两败俱伤。   赵晋扬走后不久,何津来送还那台半融化的相机,许连雅好好收进一个束口布袋里。   何津问上次的建议考虑得怎样了,“现在快月底了,正适合搬家。”   许连雅绕束口绳的动作顿了下,说:“想好了,我要搬家,店面也不打算续租了。”这铺面刚好是她毕业那年从九月初开始租的。   何津显然喜出望外,摩拳擦掌地说:“好啊,地段你不用担心,我帮你找。要搬去哪里,你有想法了吗?”   许连雅说:“回南宁。”   **   从许连雅家出来后,赵晋扬给沈冰溪去了电话。   那头说:“正想打找你呢。”   赵晋扬看看左右,无甚近身之人,说:“有什么好事?”   沈冰溪语气神秘兮兮,“我有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告诉你。”   赵晋扬笑了一声,学她的语气:“我也有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告诉你。”   “我没跟你开玩笑,说正经的呢。”   “我也没逗你。”   约了在沈冰溪住所见面,赵晋扬挂了电话,踏上一辆刚好到站的公车。   沈冰溪租住的地方在一个老式小区,无电梯,顶楼。赵晋扬爬上七楼,敲开了蒙尘的防盗门。   开门的是郭跃,赵晋扬鼻子里哼了一下,算是招呼。郭跃也颔首,平静地说:“来了。”替他看看身后,无人,关门。   沈冰溪这里舒适度仅次于邹芸庭那,赵晋扬不见外地坐到沙发上,扯过一个抱枕两手翻转着玩。   “你先说还是我先说。”赵晋扬省略任何铺垫地说。   沈冰溪和郭跃交换一个眼色,似在决定发言人。   “泰三落网了。”说话的是沈冰溪。   赵晋扬手里的抱枕不转了,扔到一边,身体前倾。这本是个好消息,沈冰溪脸上并无任何喜悦。   “什么名头?”赵晋扬看着他俩说。   沈冰溪苦笑,“抢劫。”   “抢了什么?”   “2000块钱和两部手机。”   赵晋扬往沙发沿砸了一拳,几欲跳起,“你们确认抓的人是泰三?他会缺那几个钱?!”   沈冰溪发誓般的无奈,“千真万确。所以我说这是个‘不好不坏的消息’。”   “这他妈算什么好消息!”赵晋扬垂头,“他这个时候让自己被逮进来是几个意思?”   郭跃沉沉开口,“我们猜测,或许是为了避风头。”   赵晋扬豁然抬眼,目光如炬盯着他。   “去年荔花村那窝点、年前郑予泽的案子……还有老大的事,多少跟他有点关系,苦就苦在我们还抓不到那条暗线。”郭跃继续说,“如果真跟泰三有关,那他也损失惨重,他越拼命想弥补这个漏风的大坑,越容易露出马脚。是时候躲一躲了。”   赵晋扬挑眉,“泰三这么张扬的性格,你觉得他是肯低头躲起来的吗?”   郭跃从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探了探身,洗耳恭听的姿态。   “你怎么看?”   没人发觉这两个男人从进门开始便没出现过针锋相对。   赵晋扬保守地说:“我猜测的,不一定准确。”   沈冰溪等不及,催他:“得了,你别卖关子,这里就我们几个,讨论一下又不会往上捅。”   “有人故意把泰三弄进去的,泰三抢了这一单——既然被捕,暂不论他是亲自下手还是被陷害——起码得在里头呆上三五年吧。照你刚才说的,泰三迟早露出马脚,这个人也许是和泰三有牵连,把泰三这头节外生枝的野狼关起来,这人也安全了……”   沈冰溪接着他的话,“如果真是这样,敢把泰三压下去的人,就只有一个。”   赵晋扬往沙发靠背挨上去,冷冷看着虚无的一点。   卢劲。没有人说出那个名字。   郭跃掏出烟盒抽出两支烟,一支弹给赵晋扬,一支衔嘴上,点着后把打火机也丢给他。   “这只是我们的推测,没有任何事实依据,队里会上发言谨慎一点。”   赵晋扬闷闷哼一声,烟头的红点随之亮了一下。   沈冰溪看看两个默然吞云吐雾的男人,朝赵晋扬眼前晃了一下手。   “你的‘不好不坏’消息呢?”   赵晋扬又笑了两声,一脸的自我嘲讽,把烟拿开了。   “之前不是说要我重新回卢劲身边吗,估计有点困难,泰三可能知道我跟老大的关系。”赵晋扬抓了抓短短的头发,换了直接的表达:“意思是,他可能知道我也是警察。”   “什么情况?”沈冰溪惊讶得嘴巴还没合拢,“详细点说。”   赵晋扬把合照和许连雅宠物店纵火之事简要交代了。   “要真这样……”沈冰溪苦恼地咬着唇,“你再回去就是送死,要不这计划就泡汤了。”   赵晋扬挣扎着说:“我只是说‘可能’。”   “你这‘可能’的可能性太高了。”沈冰溪说,“泰三都摸到老大的女儿——你女朋友——身上了。”   “女朋友”一词让赵晋扬开了个短暂的小差,究竟是“女朋友”还是“前女友”了呢。   “所以啊,”赵晋扬弹了弹烟灰,“我不确定是不是我连累了她。”   郭跃表情凝固起来,钢铁一般冰冷。   “这都不好说。”   看着两个男人都愁眉苦脸的模样,沈冰溪不觉肩负起鼓动士气的角色。   “那就想个法子验证一下。”   赵晋扬想到什么,对上她的眼神。   沈冰溪继续:“你放心,无论怎样都不会把你女朋友当诱饵。”   赵晋扬配着戳灭烟头的节奏说:“想都不用想。”   话里保护和心疼的意味甚浓,沈冰溪揶揄一笑。   郭跃接过话头:“那就只有亲自去问问泰三了。”   沈冰溪立马挑出重点道:“问?谁去问?怎么问?泰三还会乖乖告诉你么?”   屋里一时沉默起来,沈冰溪交替看着重新点着的两支烟,这期间郭跃瞟了赵晋扬一眼,赵晋扬皱眉苦思。   还瞧不破两人的默契,沈冰溪这些年跟他们一起混的功夫都白费了。她噌地站起,扬声道:“这什么馊主意!绝对不行!”   赵晋扬哂笑:“那你给想个两全的办法,当然越不费劲越好。”   沈冰溪:“……”   郭跃说:“别着急,行不行得通不是我们说了算,得问问上头的意思。”   想法交付出去了,赵晋扬彻底靠在沙发上,仰头看着灰白的天花板说:“你去。”   郭跃又斜了他一眼,默言。   “别给我安个‘强/奸’、‘杀人’那么难听的名头,不然——”赵晋扬白了他一眼,“进里边也不好混。强/奸犯最让人瞧不起了!”   沈冰溪讽刺地说:“金融诈骗罪这个听起来高智商吧?”   赵晋扬诚恳地点头。   沈冰溪踹他一脚,“就你这流氓样也想得美。”   赵晋扬顺势倒向一边笑了。   “你还笑得出来,我看你怎么向你女朋友解释。”   “组织的任务!光荣!”   沈冰溪啐他,“呸!神经病!”   赵晋扬掩饰地说:“知道我难过还哪壶不开提哪壶,革命友谊都被你挫没了。”   沈冰溪哼哼唧唧几句,没再接话。   郭跃提出的方案太大胆,杨尚峰刚接管队里工作,也是举棋不定,需要斟酌再三。   这么等着便送走了八月,赵晋扬也没盼来许连雅的讯息。两头落空让他坐不定了。   赵晋扬给许连雅打电话,忙音。再打,忙音依旧。一连几个,都是如此。赵晋扬没来由地慌了,拜托沈冰溪打掩护,抽空去了她的住所。   下公车的地方在许连雅原来的店铺附近,窗帘店已经开始重新整修了,她的铺面还是一片废墟。   赵晋扬尾随别人进入了公寓,到了熟悉的门口,却发现两道门敞开,屋里空空如也——一个中介模样的人正带着一对租客在看房。   赵晋扬脑袋也像被掏空,压进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他明知故问地问中介原来的租客去哪了。   “搬走了啊。”中介奇怪地上下打量他一眼。   “什么时候搬走的?”   中介耸耸肩,“大概就月底吧,房东月初才拜托我们来转租。”   “你知不知道她搬哪了?”   中介笑,“我怎么可能清楚啊。”   赵晋扬走出公寓,屋外的太阳让他眯起眼。都九月了阳光还那么毒辣。   他又去问了窗帘店的老板娘,老板娘似乎因为纵火事件对许连雅没了好印象,没好气地爱理不理,赵晋扬无功折返。   大口抽没了一支烟,赵晋扬买了张新手机卡,再给许连雅拨了电话。   “你好!请问哪位?”   礼貌又熟悉的女声点燃了他的怒气,“我!”   “……”   “怎么不接我电话?”   “……”   “我去找你才知道你搬走了,你搬哪去了?”   那边一声轻叹,“你别找我了,你找不到的。”   赵晋扬握着电话的手发冷汗,“连雅,别这样……你说好搬家了告诉我地址。”   “真的别费劲找我了,我们不联系对谁都好,对谁都安全。”那头声音渐渐走调,“对不起,这不关你的事,是我过不了自己这关,我不想等。我讨厌等人,小时候天天等我爸回来,现在又……之前总能时不时见到你,一直下不了决心,现在见不着了……就这样吧。”   “你想都别想!”赵晋扬知道她并非性情凉薄,也坚信她对他还留着感情,这样的狠心甚至比被横刀夺爱还要伤人。“只要你一天没嫁人,我迟早会找到你。”   “你还记得我是要嫁人的。”   凉凉的语调如同利刃插/进他胸膛,贯穿了心脏,而他许过的承诺早已长满了裂痕。   “阿扬,你如果早想起这个,会不会把我考虑进你的未来里呢?”   忙音跟着她最后的话语回荡在耳际,赵晋扬茫然拿下手机。与她交换来的佛珠还好好戴着手上,只是和他的平安扣再也凑不到一起。    第63章 第三十八章   许连雅在何津家寄住小半月,将剩下的事处理得七七八八,剩余请何津帮忙处理,九月中旬才回南宁。在这座城市呆了几年,离开时竟也滋生安土重迁之感。   何津送别她,“说不定过不久我也回去。”   许连雅听不出那是安慰还是计划,笑道:“房子都买了还想着回去。”   何津摊手,“房子能买也能卖,我一个人去哪不行。”   许彤对于女儿的叶落归根喜忧参半。一来许连雅招呼没打多久便跑回来,做母亲的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在外头吃了苦;二来人是回来了,可未来一点打算也没有,问是否读研,答九月了来不及复习,问要不考事业单位,答没怎么想过,再问是不是还要开店,答还没提上计划——总而言之,飘了几年,回来先歇着。   关于店里的事,许连雅和何津约好报喜不报忧,统一口径不让他们知晓。   何锐进了寄宿初中,周末才回家。许连雅一人一猫呆在母亲家横竖觉得像吃白食的外来者,侵入老夫妻的和谐生活。索性又卷铺盖,搬到雷毅留下的房子里。互相眼不见为净。   许连雅刚回家时赶上冯一茹在外培训,冯一茹回来后又马不停蹄地写总结报告,耗了几天才得空暇。   “回来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太没义气了!”冯一茹先打电话来啐她一顿,许连雅正从被窝里探出半个身。   “不是怕你太兴师动众给我接风洗尘吗。”   “这可是要的,一会我就在班群里吼几句,晚上喊他们出来一块吃饭、唱K!好歹我们南宁帮又壮大了队伍。”   “别——”许连雅被她扯得清醒了,忙制止道:“最近没精神,嗨不起来。”   “哎,这就是你不给面子了啊。”冯一茹对待病人般耳提面命,“你现在不同意,回头消息走漏了,可不止我一个人上门捉人。”   许连雅苦笑,“哪那么夸张。”   冯一茹也放弃在电话里跟她磨嘴皮,说:“行了,一会去看你,要给你捎点什么吗?吃早饭了没?”   “你现在在哪?”   “在家啊。”   也许刚睡醒,许连雅总觉冯一茹声调高得异常。   “又帮你爸看店?”   “是啊——”冯一茹哀声,“好不容易休个假又被捉来看店,一会他买菜回来我就解放了。说吧,带什么给你?”   许连雅犹豫再三,“帮我带个验孕棒。”   “啊——”冯一茹失声。   “……”   “哦……”冯一茹捂着话筒般,声音降低了,“谁用啊?”   “难不成我家猫用。”   冯一茹:“……”   没多久,冯一茹大刀阔斧上门了。   两个女人对视一眼,许连雅低头觑一眼那一大袋东西,报接头暗语般:“东西带了没?”   冯一茹忙颔首,“嗯。”   此情此景,仿佛多年前两个懵懂少女第一次买卫生巾。   许连雅把袋子接过搁茶几上,在里面翻找,零食、水果、面包还有饮料,就没见其他。   冯一茹拍拍挎包,“在这。”掏出一小长条包装盒。   许连雅拆开,咬着下唇研读说明书。   “我去测一下。”   “现在?”   “嗯。”   “嗯,晨尿比较准。”   “……”   许连雅和冯一茹同时面露尴尬。   许连雅进洗手间磨蹭了一会,空手出来了。   冯一茹伸长脖子,“怎样?”   许连雅才发现她问自己似的,愣了会,“……不是要隔一小会才出结果吗?”   “……也对。”   冯一茹一拍脑袋,这事摊到自己未婚单身闺蜜身上,她发现自己懵然得智商不够用。   一会后,冯一茹说:“应该行了吧,再久就失效了。”   许连雅反应慢半拍地哦一声,却没挪步。   冯一茹眼神小心翼翼,“要不……我帮你看?”   许连雅抬眼,“好……”   冯一茹果真进了洗手间,出来时验孕棒拿在手里,背面示人偷窥不出结果。许连雅从冯一茹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寻不到答案。   “怎样?”许连雅忍不住。   冯一茹做了一个安全上垒的手势,“警报解除!”   许连雅怔然,“是吗……”   “呃,你好像不太开心啊。”冯一茹依然攥着手里东西。   “没吧。”   “真没吗?”   “真没吧。”   冯一茹拿手肘捣捣她,“失望了哦……”   许连雅勉强一笑推开她,“说什么呢。”   “两道杠!”   冯一茹忽然把验孕棒掉了个面,显示结果的小窗正对着许连雅,两道毫不含糊的红杠映进她眼里。   许连雅呆呆看着,一时辨不出脸上属于何种表情。   “中奖了。”   冯一茹提醒她,同时紧盯着许连雅的表情,心里做好应对准备,或安慰或恭喜,随时根据许连雅的情绪变化调整。   许连雅恍惚着接过,嘴唇颤抖,眼神寻求冯一茹的再次肯定。   冯一茹颔首。   许连雅露出拭去勉强的笑容,那种冯一茹经常在诊室遇见、片刻茫然后抓住喜悦焦点的神情,含蓄而浅淡,但真真实实存在。   “开心就大大方方笑出来呗。”冯一茹也不禁咧开嘴。   被这么一挤兑,许连雅反倒不好意思了。她把手里东西扔进垃圾桶,“还行。”   许连雅去洗了手,开始吃冯一茹带来的东西,时不时走神。   冯一茹也擦干手过来,坐她旁边托这腮问:“哎,宝宝爸爸知道了吗?”   “宝宝”一词让许连雅险些噎住,“它还只是颗受精卵……”   冯一茹心里翻白眼,差点忘了她也是医生。   许连雅脸色沉下来,撕面包动作也缓了,“我才刚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   冯一茹挑眉,“他没跟你回来?”   许连雅默然作答。   冯一茹一副拍案而起的架势,“那怎么行!”分手的可能性残忍得让她不敢轻率发问。   许连雅扔下面包,去拧冰红茶的盖子,冯一茹伸手止住,“哎,你现在不能喝这个,我给你倒杯水。”   许连雅整副还未进入角色的模样看着冯一茹忙活。   “小雅,你……打算跟他说的吧?”   许连雅从水杯上抬眼,“说吧,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冯一茹赞许地点头。   “你们会结婚吧。”   “结婚?”许连雅眼神黯淡,“我们分手了。”   冯一茹眼皮跳了跳。   “先陪我去医院检查下吧。”   下楼许连雅要取车,冯一茹说:“走路吧,又不远。”   “你想让我妈也知道。”   冯一茹额角冒冷汗,自己一个旁观者倒比当事人糊涂了。   许连雅和冯一茹绕路去了另一家医院。   开单、抽血、做B超。许连雅整理好衣服从检查室出来,神情像刚长跑完的虚脱。   “我看见一颗花生米……”   冯一茹纠正,“那是孕囊。”   B超结果出来,单胎,宫内早孕10W。   冯一茹睁大眼,埋怨着:“都两个半月了你才发现,也够迟钝的……”   冯一茹训斥得轻了,也许想骂她太糊涂。   医生看了检查单,问她:“孩子要的吧?”   “……要吧。”   “你这孕酮太低,正常10W应该有这个的两倍了,得吃点**。”   医生以“先兆流产”的诊断给她开了药,嘱咐她11周建档产检。   许连雅眉头被那四个字给挤出来了,冯一茹安慰她,数值还在标准范围内,现在很多孕妇都孕酮低,没大关系的。   许连雅捏着检查单,走进消防梯靠窗的地方。   “我打个电话。”   冯一茹识趣地拎着药下楼等她。停车的地方可以望见消防梯的窗口,冯一茹不自觉眯着眼往那里看。   许连雅应该没发现她,时而往远处眺望,时而看看手里的那张纸。手机抵在耳边。   冯一茹看不清她的表情,可直觉她并未开始讲话。   许连雅很快出现在停车场。   “打完了?”冯一茹明知故问。   许连雅摁开车锁,“没打通,晚点再看。”   冯一茹不愿承认的失望爬上心头,“可能再忙吧。”只能这般安慰。   就在不久前,那通未响应电话的另一端,手机被摁了关机,掰了电池,扔进一个纸箱子里。   一个男人弯腰伏案,在《财物保管登记表》潦草地写上自己的名字:姜扬。   站他前面的民警转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公式化地提醒他,“手里戴的东西也要脱下来。”   男人神情凝滞片刻,不情不愿地把手腕上的佛珠脱下,轻轻放进纸箱,刷刷又在表格上填上一项。   填完表,继续把皮带、鞋子、衣服脱了个干净,赤身裸/体走向另一间检查的监室。   看守所里头,一个小个头的男人猴子一样蹿到一个花臂的壮实男人身边,神神秘秘地说:“三哥,听说今天有新兵来了。”   名叫三哥的男人语气凛然,“你小子消息倒灵通啊。”   瘦猴更兴奋,沾沾自喜拼命压低声音,“刚从老王那打听来的。”   三哥冷笑,“不错啊,这都能打听到,这里管教都你亲戚吧。”   瘦猴挠挠脸,也没半点不好意思,“也没,就是走动多了,大家就熟了呗。”   三哥沉默片刻,说:“那行啊,一会跟我遛遛新兵去。这他妈在这笼子呆久了都腻出病来了。”   瘦猴撺掇成功地一拍手,“好!跟着三哥遛新兵!”   三哥话锋一转,咧嘴笑,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横亘脸上那道疤更狰狞了。   他点点瘦猴的脑门,“要没新兵,老子就遛你。”    第64章 第三十九章   新兵先进的过渡仓,为期一周左右。   泰三暂时还在过渡仓,明日才转刑拘仓,即意味着赵晋扬和他只有一天交集。赵晋扬得在这天里确认泰三是否知晓他真实身份。这也是为人身安全着想,一旦身份暴露,赵晋扬将会被神不知鬼不觉转移出去——就当来看守所打了一回酱油。   赵晋扬亦步亦趋跟着管教,每个监仓都人满为患,大通铺塞了起码四五十号人。   管教将他往监仓里一丢,那些人目光都射了过来。监仓也是一个小型社会,只消扫一眼,从站位、姿态、眼神,就能看出各人地位。   管教开始在外头打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剩下便是仓头的任务,或说消遣更合适。   赵晋扬刚和泰三对上眼,那眼神好奇、兴奋、贪婪……来不及揣摩更多,耳边一人暴吼——   “抱头蹲下!”   后来赵晋扬知道这人专门喊操的。   其余人兴致勃勃围了上来。这会正值午后慵懒未散之时,众人巴不得来点乐子提神。   猛虎难敌众猴,赵晋扬左右看了看,还是乖乖抱头蹲下。   “叫什么名?”   “姜扬。”   “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打架。”   “监规学了吧?”   赵晋扬稍稍抬了下脑袋。   “让你抬头了吗?”   只能垂下,嗯一声。进仓前在外头先学了一遍。   “把监规背一背。”   喊操的旁边一个肌肉蓬勃的汉子甚至脱下鞋拿手里,往床沿拍了拍,等着揍人。有人阴恻恻地笑。   赵晋扬有备而来,中途故意停顿一下,吊足了胃口,才有接着,基本背了下来。   拿鞋的汉子唾骂了一句,失望地把鞋子套上。   喊操的眼神询问泰三,泰三往厕所那边摆了摆下巴。   众所周知的监控盲点。没看到戏的群众又被提起热情。   赵晋扬被拎起,推搡着往厕所走。   监仓本就狭小,气味都被关在里头,尤其靠近厕所,味道熏人。   赵晋扬被教了一遍如厕规则,立马被推到墙边。   喊操的问:“三哥,玩什么好?”   泰三笑得阴邪,拍拍赵晋扬胸膛,“这身板好啊,适合‘开飞机’。”   周围人哄笑。   所谓“开飞机”,就是面壁而立,弯腰脸颊贴裤裆后脑勺贴墙,双臂雄鹰展翅扶着墙,嘴里发出飞机喷气声,要不时播报飞经的地名。   监仓无聊枯燥的生活,这些人只能变着花样整人找乐,越是侮辱,兴奋度越高。   号令一下,便有人上来推赵晋扬,带头的便是那肌肉。监仓“管理层”中仓头和“书记”下来便是这种力气型的打手,充当替仓头揍人的角色。赵晋扬不敢轻易挑战仓头,扳倒这一个,以后日子顺畅很多。   肌肉再一推,赵晋扬贴到了墙壁,震得脊背发痒。宁死不屈昭然脸上。肌肉被激得挑起眉,再一出手,却被赵晋扬出其不意擒住手腕,往墙角一带,肌肉成肉盾挡在自己身前。   “我新来的,不懂怎么飞,要不你先飞一个给我看看。”   说罢,赵晋扬猛按下肌肉的后脑勺,迫使他弯腰,再往后膝盖踢两脚,肌肉扑通跪到地上,另一只手也被扭至身后,状如俘虏处决。   “起飞了吗?”   底下人呲牙咧嘴。   又扫了一圈众人,“还有谁想示范的?”   泰三乜斜眼瞅着这一幕。身后人跃跃欲试,说白了也是觊觎这位置。   泰三却伸手阻挠,冲着赵晋扬:“小兄弟,松手。”   是警告,也是一种接纳。   赵晋扬识趣地松开肌肉,待他将起未起之时又往屁股补上一脚。   外头喇叭响起打坐的通知。众人纷纷作鸟兽散。厕所本就拥挤,却也让出一条道让泰三几个先出去。   赵晋扬走最后,外面通铺地板都坐满了人,泰三几个必然坐到通铺靠门的位置,他只捡得离厕所最近一小块空地,盘腿坐了下来。   打坐是为减少监仓内打架,每次半小时,动者挨罚,属于内务评比一种。   赵晋扬目不斜视盯着前方,和尚一般岿然不动,心却不虔诚。   一方面双腿渐渐发麻,另一方面厕所骚臭混着旁人脚臭汗臭,赛劲地往鼻孔钻。而他只是皱了皱眉,盘算泰三那些举动的意味。   打坐完毕,没人敢接近赵晋扬。倒是刚坐他身旁的几人被“请”到泰三那问话。   晚饭在外仓,头顶隔着铁网可以瞧见灰扑扑的天空。泰三几人,自然有人专门打饭。   从集体看完新闻联播至晚十点熄灯睡觉,泰三都没来找茬。这叫赵晋扬摸不透他想法。   赵晋扬又被分到通铺最靠厕所边上。拥挤得只能侧卧。   等仓里安静、管教巡逻完,赵晋扬忽地从铺上爬起,跳到地上,趿着鞋子往仓门走。   仓内夜里值班的人点着了精神,低声喝:“你干什么?”   铺上窸窸窣窣响,人都是没睡着的,支起个脑袋瞅着这胆大的新兵。   值班的被赵晋扬狠戾的眼色吓得脖子一梗,竟一时出不了话。   赵晋扬走到肌肉边上,拍拍他的脸,嘴里滚出两个字。   “让开。”   肌肉惊愕地交替看着他和泰三,后者舒服地平躺在最前头,恍若未闻。   肌肉咬牙切齿地爬起身,推身边人:“往那边去一点。”   赵晋扬如愿躺上去,和泰三隔了一个文文弱弱的“书记”。   那边一排人也像滚下斜坡上的木墩,一个接一个往尽头挤去。   仓里渐渐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   赵晋扬双手交叠枕在脑后,看着黑暗中两层楼高的天花板,睡意全无。   **   许连雅打到第三个电话,那头依然关机。赵晋扬关机太正常,只是摸不到他的活动规律让许连雅很焦心。短信已经编辑好,发出去前又反悔了。她不能干等着。   许连雅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托冯一茹帮忙照顾猫,买了次日最早的班机。   冯一茹乐得远离父母管束帮她看家,不过对许连雅的匆忙决定不甚放心。   冯一茹问:“去多久?”   许连雅边叠衣服边说:“不定。”   “住哪?”冯一茹说完又像咬舌头似的补充,“肯定住他那了,我真白痴。”   “宾馆。”   冯一茹瞠目结舌,又不敢细问,“订好了?快十一了呢,说不定爆满。”   “应该还好。”极像自我安慰。   冯一茹捉住她的手,“你考虑清楚,你现在可是两个人了,经不起这奔波。”又埋怨,“哎,要我请得到假就陪你去了。”   许连雅反过来把她手放回去,“前面不知道我还不是一个人回来了。”   “那不一样。”冯一茹说,“知道了就会有顾虑,干什么都有思想包袱。”   许连雅收拾妥当,一把合上行李箱,笑道:“我一身轻松。”   冯一茹轻轻嗤声。   冯一茹今晚夜班,走前再三叮嘱:“见到他了要好好说话,收收你的倔脾气,别闹得不欢而散。”   “尽量。”   冯一茹无奈摇头。   “那也要看他的态度,总不能我舔着脸求他。”   冯一茹嘴角抽了下,“那必须。别让他以为有了宝宝你就离不开他。”   “宝宝”一词又触动了许连雅那根弦,也许是只身一人,她对肚子里这颗小豆子全然没腾起做母亲的觉悟。   冯一茹最后给她一个扎实的拥抱。   “希望不久能看到你们一家三口平安回来。”   许连雅只笑笑。   “不回来也行,在那边安家落户。”   “……”   立秋过后,早晨天亮得越来越迟,六点的光景屋外还是灰蒙蒙一片。   许连雅被一阵救护车鸣笛吵醒,摸手机看也差不多到了闹钟的点。她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洗漱出门。   救护车就停在邻栋楼外,警察也来了,大概因为大清早,警示灯闪烁的红蓝光里只聚了些许人。   那是出小区的必经之道,许连雅不赶时间,停了一下。围观者大多早起锻炼的老人,不时有人发出凄凄哀叹,混杂在圈子中心哭天怆地的悲鸣里。   警察正在拉警戒线,驱散围观者。   许连雅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抹着眼角退出来,上前一步,压低声:“繁奶奶。”   繁奶奶见是她,也不管她有无围观之心,边拉着她蹒跚往外走,边护犊般道:“别看,哎,太惨了……快走,快走。”   这下更是勾起许连雅的好奇心,“发生什么事了?”   “老天不公平啊,太惨了,哎……”繁奶奶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   许连雅又往回看了一眼,人散了些,从忙碌的警察缝隙间依稀辨出一人躺在地上。   “繁奶奶,到底谁家出事了?”   繁奶奶又无奈地摇头,带上触犯禁忌又悲愁的神色。   “你还记得你住楼上的白叔叔吗?以前跟你爸一个单位的,你小的时候他还经常把你放摩托车油箱载你到处溜达喂。”   许连雅只能想起那位白叔叔年轻的模样,父亲昔日同事的身份让她涌起不祥预感。   “白叔叔怎么了吗?”   “你白叔叔家有个儿子,比你小几岁,还在上学哎。可怜啊……”   繁奶奶带着老人惯有的唠叨,一句三叹,许连雅越急越不敢催,只得静静听着。   “那小孩前段时间被捉去吸了半个月毒……哎,回来就完了……”繁奶奶几乎呜咽着,“听人讲扎的是海洛/因,半个月哎……你懂那东西的吧,毒中之王,一上瘾一辈子都完蛋了……”   繁奶奶退休前是护士,对这些名词清楚得很,也不像一般人忌讳。这会急需一个情绪发泄口,许连雅恰好撞上了。   许连雅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医生和警察正协力把地上的人搬到担架上。   “那小孩回来后精神就不正常了,学校也去不了了,哎——”繁奶奶指了指楼顶方向,“听说是早上趁他妈妈不注意,跳楼了……这么好的人也被报复啊……老天不开眼……”   从一楼大门到外面大路上一条狭长的甬道,汽车无法通过,担架被抬了出来,前面两个警察喊着开道。   许连雅和繁奶奶让到一边。   “哎,小孩子别看——”   这样触目惊心的场面繁奶奶看了大半辈子,镇定地拉许连雅,可来不及了。   担架上被鲜血染得面目模糊的脑袋,像颗烂番茄,清晰地映进许连雅的眼底,也许是眼花,担架上的人似乎还在狼狈地抽搐着,腥味混着尿骚味扑鼻而来。   许连雅不是没经历过血腥,第一次接触活体解剖,虽然是只小兔子,也曾恶心得食不下咽,后来习惯带来麻木,眉头一皱也就过去了。这回不同,担架上躺着是一个曾经的活人,甚至与她有过使用共同语言的交流,即便都是生命,和只能呜呜做声的动物还是截然不同。   小孩、海洛/因、跳楼、报复……子弹般的字眼逐个击进脑袋,许连雅耳朵嗡然作响,说不清是早孕反应还是视觉与嗅觉压力,她蹲到路边干呕起来。   “哎,怎么了,不舒服吗?这是没吃早餐吧……”   繁奶奶焦切的声音在耳边模模糊糊。   许连雅腹中空空,吐出来只有胆汁,苦到心里去,四肢百骸仿佛同时卸了力,她放弃硬撑地瘫坐到地上。    第65章 第四十章   彻夜未眠。   白日里防着众人找茬,赵晋扬艰难地将心地涌动的情绪堵上。   断腿的兄弟、摔下山崖的老大、火场里的爱人,每个身影都以最惨烈的方式闪现眼前。   而此刻泰三就和他隔了一个人,他几乎可以分辨出哪些属于他的呼吸和鼾声。   只要再跳起来,就能趁他最无防备的时候,扼断他的呼吸。   心火越烧越旺。   赵晋扬死死捏着拳头,念经般用暗示箍住自己。   不能让泰三这么好死了。   他要等他清醒,问问他还记不记得梁正、那一枪打到了哪里,还有那场火烧了多久。   如果可能,真想让他也逐一尝尝个中滋味。   强烈的念头几欲压倒理智,赵晋扬咬得下颌角凸显凌冽的棱角。   晨操上赵晋扬站到了队列前方,也是所谓的“管理层”位置。   肌肉不见得服气,却是对他眼神防备。想大半天之前,两人还站在对方的位置上。   早饭过后,泰三转到了刑拘仓,仓头之位空了出来。   这个位置由管教钦点,一般找那些能镇得住众人,又服从他管教的人。不一定非要四肢发达,但脑袋一定得灵活。选择标准也跟从各人身上捞到的油水多少相关。能坐上这位的,基本是惯犯,懂规矩,里外都打点过。   仓头每天都到管教那里报告当天众人表现,相当于班长。   管教给了一个眼神,众人都望向赵晋扬。   没人发表意见,却也没人抗议。就连肌肉也只是皱眉瞟了他一眼。   先前郭跃给出的方案,由他在外打点好这个人,赵晋扬争取在仓里出头,引起泰三的注意。   管教朝赵晋扬点了点头,说:“你,出来。”   再回来时赵晋扬夹了私货。他给“书记”和肌肉一人一根烟。在这里面这东西比金子还值钱,昨晚睡觉他从两人身上闻到了。   “哪安全?”赵晋扬问。   肌肉再不领情就是自讨苦吃,头往厕所方向一转,代替了握手言和。   两个仓相当于把藏獒和老虎分笼,各自风生水起。   下午又入新兵,叫王鹏,问犯了什么罪,扭捏半天,大腿被踹一脚才答:强/奸。   听清的都沸腾了。   这些人虽然自己也犯案,但也痛恨道德败坏之人,对强/奸犯毫无悲悯,尤其是那些对自己亲人或者未成年下手的强/奸犯,这类人在看守所里被收拾得最惨。   肌肉捣捣赵晋扬,一声“扬哥”已然上口,问:“怎么玩?”   赵晋扬懒散地坐通铺上,看着蹲地上的王鹏。王鹏顶头是监视器,又一视觉盲点。   “强/奸了几个?”   王鹏抬头乜了赵晋扬一眼,又被肌肉用鞋子摁下。   “就……就一个。”   “是你什么人?”   “不、不是什么人。”   赵晋扬无聊地掏掏耳朵。   “喂,就你这么上气不接下气的,也能干事?半路没给歇菜了?”   又是哄笑一片,王鹏不知急的还是臊的,耳朵红得跟猪血似的。   赵晋扬曲起一条腿,手肘搭膝盖上。   “哎,老实说,你最喜欢女人的哪?”   王鹏扬起脸,茫然:“啊?”   肌肉又用鞋底拍拍王鹏脸,“问你部位啊,部位懂不懂,小纯情。胸呢——”他在胸前虚空托了两下,“还是大腿——”又摸摸自己大腿,“还是——”再往下做了个抠出的动作。   呆在这个看守所的都是些普通人,非官即贾的都关在另一看守所,那儿条件跟养老差不多,这边说白了都是些村野匹夫,好在粗鄙下流里追求那点男人趣味。   王鹏缩着脑袋,像只被打湿的老鼠,猥琐又肮脏。   “胸……我喜欢胸……”   赵晋扬歪嘴一笑。   “那脱光了自己玩玩。”   王鹏惊恐地瞪大了那双鼠眼。   赵晋扬示意身旁的人,“要不找人帮你动手啊。”   肌肉按捺不住,上前帮他撸掉马甲。   这老鼠偷吃多了,养了一身膘,肚腩副乳一应俱全,看得大众噗嗤笑翻天。   肌肉面露厌嫌,“你他妈自个儿玩,老子下不了手,恶心!”   王鹏在围观之下,自个用指甲掐起乳/头。一道道指甲印下去,脸却比那处狰狞。   后又让他“开摩托”,与“开飞机”类似,双臂平伸蹲马步,还不时问他开到哪了;玩“学壁虎”,单腿站立,其余手脚都贴墙上,同时用膝盖猛磕大腿外侧肌肉,当时没感觉,一秒以后又酸又疼几欲跪下。   看守所里收拾人有自己规矩,都避开脸和要害。避开脸是为了不留下证据,避开要害是怕把人弄残弄死。   玩得出这些花样的都是老油条,没人敢再低看这位昨日来的新兵。   赵晋扬脸上看不出与他人不同神色,俨然乐在其中。要让昔日伙伴见着,竟也会一时分不出是警是痞。   **   “安全着陆了吧。我刚下班。”   日头升到半空时,冯一茹发来短信。   许连雅想象她打着哈欠从医院门口出来,回复道:“没去。”   冯一茹一条电话甩过来,“什么情况?赶不上飞机吗,还是改签了?”   吐过后浑身都是酸腐味,许连雅洗了个澡,半躺在木沙发上等着头发自然风干。她一手抖散一撮湿发,淡定地答道:“就是不去了,在家。”   下夜班后脑袋昏胀的冯一茹听得更晕乎,兴师问罪般丢下一句话:“你等着,我马上到你家。”   冯一茹打包两份肠粉和豆浆,匆匆上门。   “怎么回事?”冯一茹边打开快餐盒边说,把摊开的一份移到许连雅面前,“这蛋肉的,你的。”   许连雅探身往她那盒里看,素的,冯一茹扔掉一次性筷子,从厨房拿了两双家用的,递给许连雅一双,浑不在意:“看什么,减肥。”   “有毛病。”   冯一茹瞪她,“还没说你呢。”   默默解决完早餐,冯一茹又把话题扯回来。   “不想去了。”许连雅的回答极为任性,不说“去不了”,不说“不用去了”,单单把自己决定撂出来。   冯一茹听着有深意,敛起呛人口气,问:“有变故?”   许连雅咬着豆浆吸管,“没。”   冯一茹在她的戾气里冷笑。   豆浆纸杯被撴到桌上,“我先甩他的,现在又主动回去找他,丢脸。”   假话不值钱,不用掏心挖肺,轻轻松松便能往外倒。   “矫情。”冯一茹毫不客气批评,“现在是赌气的时候吗。宝宝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他放了把火就想自个儿跑了?哪那么便宜的事。”   许连雅又拿起纸杯晃了晃,一口吸到底。   “明天还有空吗?再陪我去趟医院吧。”   冯一茹眼看就要拍案而起,“别冲动,好好想想。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起码你得让他知道,再做决定。”   “肉长我身上。”   “你要真想好了,就不是一天一个决定。你在逼自己,这根本不是你想要的。”   许连雅看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初是他不肯留下来,这回我再去岂不是拿孩子当筹码要挟他。”   “谁让他造孽啊,不能他一个人爽了,恶果都你来承担。”   许连雅越辩越无理,站了起来,“你要没空,我自己去。”   “哎——”这还杠上了,冯一茹叫住她,“想想你第一次做手术,拉掉流浪猫肚子里的几只崽子,你都难过了好几天,现在要在你自己身上下刀子,你舍不得。”   许连雅不再理她,跑回沙发。   冯一茹把她从抱枕里挖出来,眼眶已经红得让她不忍心再骂。   许连雅带着近乎控诉的语气,“他跟别人不一样,他缺失的东西不是我或者一个家庭能弥补的,他需要的是用工作来证明自己。如果知道有孩子,他一定会留下来,但那不是他本意。出发点歪了,以后整条路……走的就是山路十八弯,一个不小心坠崖车毁人亡。”   “国家领导都没见要牺牲家庭,他比老胡还能耐吗!”   许连雅脸上黯然又嘲讽,“他是最底层的,社会主义一块砖,那需要往哪搬。他要爬得高一点,就自由多了……”   冯一茹被她的比喻气得啊啊几声,仿佛她才是不堪困扰的那个,人猿泰山一般在屋里大幅踱步,每一步都踏向“皇帝不急太监急”之路。   当“皇帝”那位,此刻在沙发上斜躺着,看起了电视。   冯一茹只得投降,“受不了你了!”   当晚,冯一茹留宿许连雅家。趁许连雅洗澡时间,她出门一趟背了一个炸药包似的双肩包回来。   擦着头发的许连雅吓了一跳。   冯一茹把双肩包解下,没好气,“给你的。”   里头有卫生巾也有干粮,许连雅尴尬地笑笑,“还是你想得周到。”   冯一茹要有胡子都被气飞了,“严肃点,手术不简单呢。”    第66章 第四十一章   许连雅一早挂了主任号,看病人有点多,叫了号还得在门口排队等下。   前面第一个,流产后两个月没来月经,主任说:“这个得重视。没来月经都感觉自己不像个女人,像我现在,在自己老公面前都有点抬不起头。不要笑,你说是吧。我给你开点药……你要是吃了一周后还没来,你还得来找我。”   “要是来了呢?”   主任道:“要是来了就是好事啊!”   许连雅:“……”   第二个,主任问:“以前流过几胎了?”   病号扭扭捏捏:“……流过一胎。”   “这胎也确定不要了?”   “……嗯。”   “哎哟,”主任皱起来的脸像风干的水果,“我求求你不要再让我杀人了……”   病号更不知所措了。   许连雅:“……”   后头挤进一个鼻梁冒汗的男人,肩上挂着一个女式单肩包,手里抱着叠整齐的病号服,捉住了清一色女人队伍的所有注意力。   “医生……让她换上衣服就行了吗?”   主任抬头,视线从老式眼镜上方飘出来,手往隔壁指了指,“嗯,换好让她在手术室等着就好了。”   男人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   许连雅这才注意到走廊尽头房间上的铭牌,人流手术室,光线不足让整扇门笼上阴郁的暗色。   她的脊背爬上莫名的凉气,再悄悄蔓延到指尖。   主任又给刚才的病号叮嘱了什么,许连雅没听清。   下一个拿着报告给主任看,主任说等等,我先看了叫号的。   “许连雅——许连雅来了没有?”   许连雅从混沌里清醒,鬼使神差没吱声,转身离开。   冯一茹抱着双肩包,迎了上来。   “看完了?”却见许连雅两手空空如也,“怎么回事?”   “我们走吧。”许连雅去拉胳膊,拉不动,“我们回去,不做了。”   冯一茹慢半拍,“怎么就不做了?”   “你不也劝我不做了吗?”   她还有理了,冯一茹不会把她往这条道上推,但总要问出个所以然。   许连雅一个眼色制止了她。那是这几天来让她感觉最“许连雅”的眼神,清冷又坚定,告诉众人她就是要走独木桥。   “我要这个孩子。”   许连雅坐进车里,开了空调却不急着走,对着挡风玻璃宣布她的新决定。   冯一茹理解她,独自一人承担后果,难免摇摆不定。   “小雅,你应该想清楚,养孩子并不比你之前的两条路来得容易。宝宝生下来,一辈子都是讨债的,你躲也躲不了。”   “我想清楚了。”   冯一茹几乎要打哈欠了,“我等着你过几天的新决定,真的。”   几天后,发配她面壁的冯一茹一见着她就煞有介事地问:“想好了没?”   许连雅没正面回答,跳脱地说:“你记得以前说过,我找这么个男朋友是不是为了换口味?”   冯一茹给她一个“你想说什么”的表情。   “我忽然发现他和前男友都是同类。”   “……”   许连雅沉吟片刻,忽然笑了,“说错了,是前男友和初恋,宝宝爹和小熊猫。算了——”话锋一转,“我还是那个决定,你别劝我了,没用。”   许连雅觉得冯一茹不会懂。   这两个男人都是同一类人,甚至她也一样,性格里有偏执的成分存在,所以最后谁也没有作出让步,造就两次本质相似的分道扬镳——他们要走,她不肯追随。   她靠近他们是因为那份执着,他们人生目标和地图了然于胸,仿佛不会迷航的船只。   那份执着的热情温暖了她,最后也灼伤了她。   他们同样赤诚,也同样孤独。   国庆几天,何津两兄弟都回来,许连雅被召了回去。   “我看你怎么跟你妈说!”冯一茹那天气急,给她撂下一句话便摔门而去。   许连雅也没想好,连冯一茹都搞不定,许彤那边的难度可想而知。   饭间席上依然被问及恋爱问题,这回待业的身份让她又多吃了一棒。   许彤问何津人脉广,有没工作机会可以介绍。   许连雅插话,“隔行如隔山,你就别为难何大哥了。”   “当谁都如你,窝里横。”   “……”   何津笑着,“小雅主意大着呢,说不定她想回去读研,工作了几年刚好可以沉淀一下。”   许彤说:“读研也不错,最好顺便把婚给结了。”   换往常,许连雅早顶回去,只不过现在心里兜着事,一直寻机铺垫宣布的方式。   她含糊吱声,慢吞吞小口扒饭。   现在绝不是时候,国庆第一天,一旦她开口,悠长假日的欢笑将会戛然而止。   “听见了没?”许彤朝着她挑挑下巴。   许连雅一脸懵然,端着空空的碗筷起身,生硬地说:“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连刚上初一的何锐也觉出姐姐的异常,目光一路相送。许彤眉头皱得跟核桃仁上的褶皱一般。   何津送许连雅回去路上,自然又绕回工作的问题,不过是他自己的。   “我们公司南宁分公司这边缺人,上头说要是愿意,我年底就可以回来。你看怎样?”   许连雅说:“离家近,老人肯定乐意,房价也不会像那边高得离谱。不过论机会,还是那边比较适合年轻人。”   “那你呢,还打算回去吗?”   趁红灯的间隙,何津瞧了许连雅一眼,她一直盯着挡风玻璃,紧抿的双唇泄露她的焦灼。   “不回了。”声音跟着脑袋低下去,“再也不想回了……”   “小雅,那你觉得我回来好不好?”   “你刚才问过一遍了。”   何津搭在变速杆上的手往许连雅这边偏了下,轻轻握住她的左手。   “你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   许连雅再装傻也无济于事。何津的心意她早隐约晓得,只不过从来打马虎眼,能避则避。   许连雅不着痕迹挣开,拨了一下刘海,笑容自嘲。   “你不会想留下来的。”   后车按喇叭催促,何津注意力不得不回到开车上。   一直停进许连雅小区,她也没给出下文。   何津一条胳膊搭在副驾的椅背,侧身对着许连雅,形成微妙的攻势。   “为什么我会不想留下?”   何津今晚没喝酒,举动却像醉酒般大胆。这下他将她置于尴尬之地,倒激起她豁出一切的抗逆——她想拿他试试刀。   许连雅试着风轻云淡。   “留这里有什么吸引你?再说去年你在那边买了房,买房对一般人而言就是扎根了。”   何津笑,“我说过,那不过是一笔投资。那个移民城市,就算买了房,没有家也跟浮萍没两样。”   何津继续打擦边球,许连雅也不能自作多情明面拒绝。   沉默片刻,他又说:“你问我这里有什么吸引我,我想了三点。”   “嗯?”   “一嘛,我原来的家在这里,回来就是叶落归根,有个词不是说‘叶落归根’吗。”   像他们这样父母早年离婚的,时间隔久了,许连雅已体会不会“原来的家”的含意,尤其她“原来的家”永久缺失了三分之一。   “第二就是,像你说的,房价压力相对不算大。至于工作机会,向来和压力成正比,而且像我这样经常到处跑,只要不是分配边疆,影响都不算大。”   许连雅对何津的行业不甚了解,只能持保留态度。   何津的“第三”迟迟未出口,酝酿出一股暧昧的氛围。有些暧昧会叫人心跳加速,有些却只会让人尴尬。这无疑属于后者。   何津盯进她眼睛里,搭在椅背的手轻轻按在她的头发上,温柔地抚摸。   “小雅,第三是因为你啊。”何津说,“你回来,我也陪你回来。”   暧昧终于爆炸,成了昭然告白。   誓言般的告白,许连雅在赵晋扬那没盼到,在何津这撞到了。   如果感情上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怨偶。   不可否认,何津这样出众的男人的表白会给女人带来虚荣,但这微不足道的虚荣难以填平在前任那里栽进的深坑。就算填料和深坑容积等量,也因质地不同,无法完成修补。   “你不会想回来的。”许连雅还是重复先头苍白的说辞,“如果是第三,我不值得。”   “我觉得十分值得。”何津口吻认真,“只要你愿意。”   “你不会愿意。”   许连雅见招拆招地说。   何津哂笑,“只要你是自由身……”   许连雅想,也许一辈子也无法自由,始终会有一条血缘纽带,将他们系在一起。   “我怀孕了,前男友的。”   何津如当面被揍了一拳,摇摇欲坠地艰难眨眼。   车内气氛瞬间冷却,许连雅没有感觉半点难堪,相反有种惘然的麻木。   “要是没事,我先上去了,何大哥。”   那声“大哥”刺激了何津的神经,他倏然一把捞过许连雅的手腕,攥得比方才紧。   “小雅,你什么意思?”   许连雅没挣扎,口吻平静又落寞,“我要做单身妈妈了。你不会想跟我淌这趟浑水。”   “你疯了——!明知道火坑还往里头跳!”   何津近乎吼出来的声音在狭窄的车厢中被扩大了一般,那是许连雅第一次见他发飙,可却一点也不害怕。   认定他算无关的人,即使他如何愤懑,她也是不怕的。   “那个男人呢?去哪了?敢做不敢当?”   触及不愿回想的部分,许连雅缄默地抽回手。   她不做辩解,反而是一种变相的袒护,她纵容男人的选择。   “好,暂且不提他。你也许觉得当单身母亲是你一个人的事,但是你的家人就在身边,你觉得他们会眼睁睁置之不理?周围的流言会善意地只针对你一人,放过你的家人?你有你的疯狂和执着,但你没有权利叫你的家人跟着为你的行为埋单。”   何津教训般说完,可能发觉语气太冲,稍微缓和一些。   “如果孩子以后问你,我怎么没有爸爸,你会怎么作答?小雅,这个社会上与众不同最容易遭人白眼,连路边长出来的树枝都会被修剪整齐。”   许连雅没奢望何津能成为盟友,她已想过众叛亲离的局面,事实真摊到她面前,依然如立荒原孤立无助。   冯一茹、何津、许彤,这之后还会有谁,告诉她这条路不能走?    第67章 第四十二章   许彤又给许连雅张罗相亲。饭都没顾上吃饱,便在饭席上宣布。连何锐都听懂了,朝她吃吃地笑。   “我现在无业游民,没人能看上我。”许连雅推辞,可感到有心无力。   许彤下达通牒:“那你节后赶紧去找,闲久了整个人都颓废了。”   为了不露馅,许连雅几乎强塞着吃掉小半碗饭。看见推到餐桌边上碧油油的柑子,两眼放光似的。   “就算有工作,我也不会去的。”   许连雅顺了一个柑子,收掉自个碗筷坐沙发上去。   “哎,你什么意思?”   又踏进了许彤的雷区,许连雅剥着柑子,看也不看她,像这会没什么比吃柑子更重要的事。   “一会跟你说。”   饱含深意的话让奉行细嚼慢咽习惯的许彤匆匆解决了午饭。   “到书房来。”   许连雅才恋恋不舍地丢开柑子皮,洗了手跟她进去。   刚吃了饭,许彤倚着大班桌而立,挑挑下巴。   “好好给你介绍个对象,信息都没介绍完,怎么就说不去?”   许连雅咬了咬唇,忽地抬头投来的坚毅目光让许彤心头一凛。许彤太熟悉这眼神了,高考填志愿的时候,许连雅先斩后奏,报了才吱声,就是一模一样的眼神,只不过随着年龄增长,目光里的偏执只增不减。   “我怀孕了。”   许彤哑然片刻,站直了盯着她,一条胳膊欲抬不抬。   “……哪来的孩子?”   “前男友的。”   “哪个?”   “就一个。”   “人呢?”   短暂的沉默里许连雅的双手攥紧又松开,嘴巴抿得像卧底就义。   “我问你他人呢!”   “妈,你别问了。这孩子,我一个人养。”   许彤脸颊上了色,“你知道养孩子多辛苦吗,你以为跟你养只猫一样,把猫粮丢那里就可以了?总之……总之你先给我去相亲!”   “我不会去相亲,也不会结婚。”   “不结婚?不结婚你生什么孩子?”   “结婚有什么好,你跟爸爸当初不是结了又离了吗。”   “你——”   踩线了,许连雅后悔地咬了咬下唇。   许彤没再咄咄逼人,而换以一种更原始、也更粗鲁的方式——   啪地一声,一个耳光甩到了许连雅脸上。   “你个糊涂东西!你想想自己说了些什么!”   这一巴掌扇得许连雅有些晕乎,眼泪也跟着冲上眼眶,她捂了捂辣得发烫的脸颊,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妈。   许彤浑身发颤,交替看着女儿印着几道红痕的脸和自己同样变红的手掌。   那是她第一次打她。   很久以前,许彤爱笑话雷毅,“听说警察多少会有暴力倾向,有些喝高了就会家暴。如果你敢打我们,我就跟你离婚。”   雷毅巴结般答,“疼还来不及,我怎么舍得打。”   结果没等来雷毅那一掌,许彤就自己先撤了。   “您比我爸粗鲁多了,至少他从来不打我。”   搬出已故父亲并非她本意,只是这么一下,倒叫她愈发想念那个经常自责没尽到责任的父亲。   如果雷毅还在,应该会站到她这一边吧,一如当年。   可是如果成立,也许就不会有这档子麻烦事了,没准她和赵晋扬已经光明正大领了证。   许连雅飞也似的离开这个家。或许依旧可称之为许彤的家。   **   等到转仓那天,赵晋扬得到一次会见律师的机会。队里为防节外生枝,这回是货真价实的律师。   赵晋扬犯的不是什么大案,又被对方抓了个证据确凿,律师态度公式又敷衍。   “要我兄弟问起,就说我在里面一切都好,让他别担心我。跑东跑西也辛苦他了。”   律师表情像在说“你还是好好担心你自己吧”,嘴上应过。   “他也托话给你,让你有什么需要就尽管说。”   赵晋扬在嘴边做了个夹烟动作,“在这里有吃有喝,就是没这个有点瘾。”   律师见怪不怪,“行,我替你转告。”   赵晋扬懒散地半躺在椅子上,不规不矩两指从额角一飞,“谢了。”   因双手被铐,原本潇洒的动作到他这里缚手缚脚,甚至有一丝滑稽。   律师整理文件夹,半是玩笑半是嘲讽,“还没见过像你这样蹲大牢还那么开心的。”   赵晋扬嘴角一歪,笑而不语。   赵晋扬初步推断泰三没认出他,不然肯定第一天就使劲整他,不可能还留了余地,既然第二日就要转仓,一晚上也够泰三撺掇同伙接着修理他。   像他这样犯了小案的,外头打点一下,进看守所就是走过场,没几天就能被捞出去。泰三要是认出他,不会留着机会让他蹦跶。   不过,没正面交锋前不能成定论。泰三人虽鲁莽,在道上混久了也证明脑袋没生锈,也许在放长线钓大鱼也不定。   转到刑拘仓,赵晋扬被推了个光头,留着平头风吹日晒久了,头皮几乎与脸上皮肤同色,脑袋像颗卤蛋。   在刑拘仓呆的都不是简单货色,要说在过渡仓的是群猴子,这里的就是野狼。有两个上了钩的家伙——戴着脚镣和手镣,两者之间钩起来,人只能蹲着,站不直,生活不能自理——一个是判了死刑,防止自杀,一个是因为在仓里打架,情节恶劣。   赵晋扬之前驯服众人那点小把戏不见得有用,尤其像泰三这种不缺物资的,进来一周也不见清瘦,生活质量可见一斑。   看守所有句话“宁可闲着骡子马,也不闲着犯人耍”,可因着赵晋扬前几日风头,倒暂时没人拿他开刀。   泰三还是稳睡通铺前三位,赵晋扬这回挤到了中游,对一个新兵来说实属不易。   睡前赵晋扬在地上做俯卧撑,在周围或懒散或绝望的目光里分外另类。   每天土豆白菜漂点肉末,一周下来赵晋扬感觉体力有所下降。这里消磨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意志,还会从硬件上整垮你。   “这傻逼够装!”有人窃窃私语。   汗水形成一道天然屏障,挡去一切闲言碎语,他的心跳在喘息里愈发真切。   忽觉后方有影子迫近,赵晋扬一个低身,伏到地板上,迅速向旁边滚去。   下一秒,一只大足踏在他小腿原本的位置。   赵晋扬一个打挺从地上蹦起,一座肉山就杵在他跟前。   “让路——”   也许肥胖造成神经迟钝,肉山情绪没有抵达那张面皮,两眼如豆盯着赵晋扬。   肉山一走,腹部救生圈便跟着晃动,看样子确实需要让道。   赵晋扬坐到通铺上,收起腿。   肉山也爱跟泰三凑一块。泰三短期内笼络了数名党羽,这让赵晋扬稍感棘手。要是他是同伙还好,万一站在了对立面……   这天冲凉,虽已是十月,凉水依然让终日挤在笼子的男人感到通体的快意,趁着水声有人唱歌发泄,有人甚至聊起了女人。   这里人对性的渴望仅次于自由。也只能通过吹嘘以往聊以疏解。   摸着水流中自己一成不变的肥肉,有人忆起上回泡温泉喊小姐的事。刚出道的小姑娘,紧巴巴的,又水又嫩。   一提召妓,听到的男人都兴奋了,搓胸脯的双手更起劲。   扯着扯着,甚至连碰见假和尚召妓的事也都出来,或事实或荒诞,纯属娱乐。   一个身影挤进了赵晋扬脑海,或站或走,或躺或坐,动静之间牵扯着他的神经。   他知道那是谁,可一直看不清她的脸,即便想了个开头,不立体的形象也很快消散在烟雾里。   在其他男人聊起这样话题时想起许连雅,赵晋扬觉得污秽了回忆和感情,可那个面目模糊的身影拼命往心头钻,拦不住,也不想拦,任由横冲直撞。留下的印迹化成道道伤痕,伴随撕心裂肺的痛。   明知不是分心之时,赵晋扬依旧任性放空了一会。   忽地后头一只肥手搭上他的肩膀,赵晋扬发呆中反应慢了两秒,毛巾一甩,侧身避开。   “喂——”油腻腻的声音。   赵晋扬回头,又对上那双浮在脂肪上的豆豆眼。   “给哥搓背。”   肉山很白,层层叠叠如猪油一般,看得人反胃。   赵晋扬转过身,继续擦肥皂。   “喂,让你给哥搓背!没听懂吗!”   声音洪亮,连坐尽头给人伺候着的泰三也转过头来。   赵晋扬一声不吭偏开身,眉宇间厌嫌尽现。   肉山再去拉赵晋扬,后者擒住他的爪子,使劲一拽,纹丝不动。再往他腹中踹去,只觉整只脚踩到一坨软泥里。   肉山得意地一笑,眼珠子都被淹没了。   这也是胖的好处,附着力惊人,耐摔耐打。   瞅着赵晋扬小儿科的招数使尽,肉山蔑视以待,两手就要去抓赵晋扬双臂。   亏得赵晋扬灵活,矮身躲过肉山的钳制。   赵晋扬向来不跟人硬碰,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逃,脸上那层皮厚,也不怕嘲笑,君子报仇十年未晚。要换成屋外,他早溜个没影没踪,可惜铜墙铁壁的狭小浴室,不但无处可逃,周围人墙一步步围上来。   一场注目的角斗拉开帷幕,肉山就是头疯牛,他是那个手无寸铁的斗牛士。甚至有人交头接耳,开了赌局。   肉山唯一会的几招便是左勾拳右勾拳外加老虎钳,腿上功夫基本为零。   赵晋扬前面捞不到便宜,不敢轻易出手,东一猫腰,西一闪身,一一避过,保存体力。瞧出肉山马步并不扎实,寻思着将之绊倒。要不是怕留下证据,他就干干脆脆出其不意直击门面了。   肉山被赵晋扬遛得不耐烦,嗷嗷乱吼几声,幸亏被水声混淆,没有惊动管教。   观众也觉不起劲,喧哗地激将——   上啊!孬种!躲你妈逼啊!   丢你老母!个只衰仔有冇搞错,仲咩开始!怕咩嘢嗟!   ……   赵晋扬压根不吃这套,不疾不徐。   肉山觑着赵晋扬不肯采取攻势,胆子更大了起来,虎虎地朝赵晋扬大肆出拳。   赵晋扬就逮住他放松之时,伏下身子,使出八分力气横腿扫了过去。   幸得地滑,肉山重心动摇,轰然倒地。   众人一片哗然。   然而赵晋扬还没来得急补招,肉山捞过他的脚腕,将他拖摔倒地。再下一刻,小臂涩疼,肉山一口利牙咬在上面。   “我操/你妈!”   赵晋扬另一条胳膊贴在地上,挥动不便,否则一手刀下去,定然让他松口。只能长腿蹬他下/体,可肉山便是肉山,腿部肥肉多少形成了一道肉盾,一脚下去哼也不哼一声。   献血从他牙缝里渗了出来,旋即被水流稀释。   “管教来了——”   不知谁尖声通报。   围观的人如惊弓之鸟,立马做鸟兽散,规规矩矩地双手抱头,朝墙而立。   肉山也手忙脚乱地爬起,摇摇晃晃地加入了队伍。   赵晋扬稍微慢了片刻,便被管教揪了出来。   “谁干的?!”管教暴吼。   浴室关了水,赵晋扬手臂上狰狞牙印渐渐被红色浸染。   没人吱声。   没人回头。   甚至连呼吸也一同消失。   “我再问一遍,谁干的!没人承认今晚全他妈别想睡觉!”   有几颗脑袋动了动,却依旧没人出声。   许久,连下水道的水声也消失殆尽,一个低沉的声音简简单单地答道——   “我。”   管教两眼瞪得几欲掉下,警棍往他门面虚空敲了敲。   “你自己咬的?”   “报告管教,是。”   “你他妈有神经病是不是!”   赵晋扬唇线紧抿。   “我说你咬自己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赵晋扬交叉在身后的两手握成他看不见的拳头,面无表情地答——   “报告管教,我……我想我女人了。”   墙边传来低低的扑哧笑。   “谁笑?刚才谁笑?!给老子站出来!”   周遭又陷入肃静,似乎都能听见窗外梧桐落叶飘零。    第68章 第四十三章   赵晋扬被拖去医务室做了简单的伤口处理。   管教在边上负手嘲讽:“要不要再打一针狂犬疫苗?”   赵晋扬翻看手臂清晰的牙印,“没准呢。”   管教做了个挥棒的姿势,押送赵晋扬回仓。   仓里安静了一会,投来看异类的眼神,又各自忙活。   熄灯前,赵晋扬坐回通铺原来的地方,旁边一个终日缩头缩脑、状似病秧子的男人后腰被推一把,几乎扑到赵晋扬身上。   “去,快上!”后头人低声怂恿。   赵晋扬眼神扫下,病秧子脖子梗了梗,说话都结巴了。   “你……你到……你到后面睡去!”   向来是“强者为首,其余从之”,赵晋扬傍晚才示弱一遭,这就有人上赶着来欺负人,想来众人眼里他不过一只缩头乌龟。   赵晋扬细眯着眼,极尽蔑视。   “你说什么?”   病秧子挺直腰板壮胆,尖声细吼:“我……我说……我说你到后面去!”   赵晋扬胳膊一抱,躺倒在铺上,一副“我就不”的模样。   “你……你……”病秧子的手指如其人一样颤颤巍巍。   后面人又跟病秧子叽咕了些什么,赵晋扬充耳不闻。   灯灭了,男人们如晒萝卜干一样躺下,你推我挤,一排萝卜干变成了紧密的竹简。   赵晋扬合着眼,耳朵却竖着以待异变。   然而整整一晚,这群人想看累了闹剧,沉沉入睡,并无动静。   次日,管教来挑了一批犯罪情节较轻的到外面院子打扫落叶。赵晋扬和那座肉山也在其内。   哨岗上都站着持枪值班的武警,为防在押人员逃跑,每个人都上了脚镣。   顶头是寻常意义上的天空,不像外仓那般被铁网分割得支离破碎。那是自由的象征,不少人驻足观望,就连赵晋扬也加入队伍。   院里落叶满地,沤出一股腐败的气息。耙子刚耙过,又落了新的。   赵晋扬远离肉山,也没人敢近他,全然当他晦气。赵晋扬乐得清静,低头默默耙着落叶。   风一过,跟随落叶掉下的还有部分枯枝。刚耙完一波,又调皮地落下新的。   赵晋扬拄着耙子柄,无奈地仰头。秋光从叶缝漏下,恍惚间好似回到云南的森林。   “喂,那边的,偷懒呢,赶紧扫——”   听闻身后脚步身,赵晋扬收回思绪,埋头继续。   窸窸窣窣又掉下一批,这回还加了料,几条黑毛毛的东西在蠕动。   赵晋扬定睛看了好一会,蹲下挽裤脚,顺道用巴掌大的落叶把那几条东西卷了进来。   次日,内仓一声鬼嚎伴随鸡鸣而起,如平地一声雷,整仓人醒了大半,睡眼惺忪四下张望。   只见那座肉山拔地而起,从通铺轰然蹦到地上。   灯光骤然而亮,肉山旁若无人地扯下底裤,几根黑色粗线随之飘然落地,像极黑棉裤的絮条,只是这几根诈尸几秒,又细细蠕动。   肉山嚎叫不止,两只肥爪不住抓挠下/体,那原本丑陋的地方如今红肿得更加不堪入目,大腿白皙的皮肤上像浮满粉红云朵。   管教被叫声惊扰了美梦,手持警棍气势汹汹地赶来。   “干什么鸟?!不想睡了吗?!”   众人迅速抱头列队,只剩肉山一座猴子一样在那东挠西抓。   管教盯着赤身裸体的他,吼道:“干吗了?大半夜起来耍流氓了吗?”   “虫……虫……”   肉山像巨婴般呜咽,抽空指指地上。   那几条自由的毛毛虫,正无辜地四散而逃。   “哎我操——”   管教几脚上去,踩扁了毛毛虫,又嫌脏地磨磨鞋底。   显而易见的恶作剧。   “谁干的?!”   鸦雀无声,这成了看守所里最难回答的问题,然而众人目光都集中到一个人的身上。   “你,出列——!”   管教用警棍捅了捅赵晋扬的后腰。   远端那个满身纹身的男人,眼神里睡意掩不住笑意,静观好戏一般。   “是不是你?”警棍又戳到赵晋扬门面。   “不是。”干脆又镇静。   管教转向挠得满头大汗的肉山,过敏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更浮肿。   “你说说,是不是他……”   “我……我……”不知是痒的还是紧张,肉山口齿不清半天,才说:“我不知道,我都睡着了。”   “别挠了!再挠鸡/巴都挠烂了!”   男人肥笨狼狈的裸/体让管教心烦,手一挥让另一个管教带去医务室。   短短两天仓里就出了两桩异常,难以不将两者联系起来,虽然影响不大,但事情的莫名其妙叫人心生隐忧,怕是什么大事的导火线。   “这烂东西不会自己爬进仓里,肯定是你们中的哪个把它带进来的。”枪口又指向赵晋扬,“今天参加院里大扫除的人有你吧?”   赵晋扬答:“可不止我一个人参加了,他自己不也在。”   警棍一捅回应他的挑衅,这下是使了力,赵晋扬疼得弓起腰。   “我只问你有没有你!”   “有!”   赵晋扬立马挺直脊背,管教被他的气势震得愣了下。   “……那是不是你干的?”   “不是!”   管教凑近他的脸,阴森森的:“你就没点作案动机?”   “有!”   “……”   管教觉得被甩了一耳光,一张脸又虎起来。   “有作案动机你还不承认是你做的!”   “这里每个人都有作案动机——”赵晋扬全然没被震慑,“这胖子好吃懒做,睡觉占地面积顶三个人,他走了谁不开心。”   那列男人中又传出窃窃笑声。   “都他妈给我安静!”   又问仓里值班那人,夜里有无异动。那人半途打起了瞌睡,自然不晓得,慌称没看到什么。   管教苦于抓不着证据,乱吼一气,又往赵晋扬身上甩了一棍。   “地给我收拾干净,睡觉!谁他妈不睡就给我打坐。”   肉山在医务室呆了两天才回来。赵晋扬在仓里地位发生微妙变化。他成了一匹独狼,没人敢接近他,也没人来找茬。   国庆后凉了几天,这天又回暖,阳光充足,放风时间一群人在外仓享受难得的打折阳光。   赵晋扬挨着墙角,像很多人这样偶尔抬头,或碾碾水泥地。   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个步步逼近的身影,赵晋扬转了一下脑袋。   泰三向他走来,姿态悠然,换做在外头他可能会给赵晋扬递来一支烟。   泰三笑容无辜,做了半投降的姿势。   “没恶意。”泰三说。   他那些跟班的确在两米之外。   赵晋扬靠墙那只手握成拳,又悄悄松开。   “有事?”   要是拳头能解决问题,赵晋扬一句也不想与他多说。   正是这股桀骜的气势,让泰三更是两眼放光。   “随便聊聊,别紧张。”泰三强调,“没恶意。”   “什么时候提审?”   “快了吧。”   “大概判多久?”   “六个月跑不掉吧。”   泰三哼了一声,“小意思啊。”接收到赵晋扬好奇的眼神,泰三张开粗短的五指,“我这个。”   五年。   赵晋扬表现出一点兴趣的样子,“干什么了?”   “你猜。”   “大买卖。”   泰三咧嘴,露出泛黄的牙齿。   “抢劫。”   赵晋扬噗嗤一笑,“你?”   “嗯。”   “不像。”   “怎么不像?”   赵晋扬上下打量他一番,但笑不语。   “以前干什么的?”   赵晋扬又磨磨鞋底,“混日子。”   “跟谁混?”   “自己混。”   “把自己给混进来了?”   “差不多。”   “有没兴趣跟我一块?”   赵晋扬心里掀起大浪,表面却装傻充愣,“啊?”   “我说出去之后啊。”   “您把几年后的事都计划好了,招兵买马呢。”   泰三忽略话里的嘲讽,一手搭上赵晋扬的肩膀,“你是个人才。”   赵晋扬比泰三高大半个头,因为站得歪斜,身高差距不大,肩膀原本放松地塌着,此刻防卫性地绷紧起来。   “考虑下?”   赵晋扬眼神从那只粗糙的手跳到泰三脸上,停留片刻,定定与泰三对视。   “为什么是我?”   泰三熟络地拍拍他肩膀,收回手,“我说了你是个人才。”   泰三望了望天空,“你小子,敢打敢阴。我看好你。”   赵晋扬可笑地歪了下嘴,不置可否。   “考虑下?”泰三重复。   “呵——”   泰三再搭搭他的肩,又走回原本队列。   赵晋扬又抬头,嘴角微微扬起。   当初队里说好,确认了泰三没懂他身份,就把他捞出来。   赵晋扬甚至打算先休个假,去找个人。   **   许连雅一个人去建档产检。   挂号时候收费员问:“有计划生育服务证吗?”   “什么?”   “准生证。”   “……没有就不能检了吗?”   “没有就不能用生育保险,得从你社保账户里扣。”   “……没有。”   收费员敲下键盘,打印机嗞嗞吐出挂号单。   等叫号时候许连雅用手机搜了一下办理的条件,看了几行就关了。   要结婚证呢。她应该早想到的。   检查流程顺畅地走下来,等几天后拿完所有检查报告,许连雅按指引去录数据。   护士接过一沓报告,边看边说:“父母双方的身份证。”   “……只有我的可以吗?”   “不行,要夫妻双方的。”公式化的语气稍显不耐。   “忘带了,下回再补行吗?”   护士把报告收叠起来还给她,“那就下次带了再来录。”   许连雅只得收起来,后面排队的已经堪堪将报告递了上来。   “要是没有身份证呢?”许连雅不甘地问。   “那就户口本也行。”   “……”   明明这个孩子来得光明正大,却仿佛被偷盗而来,她私自占有了,不时被提醒另一个主人的存在。   许连雅有些低落地回了家。   天气越来越凉,天黑得快,楼梯灯如豆。许连雅掏出钥匙被家门前的黑影吓了一跳,忙扶紧扶手。   “下班了啊。”   “回来了啊。”   许连雅和冯一茹语气都不凉不热。   许连雅提着一袋菜,冯一茹帮忙接过,厚脸皮问:“有我的份吗?”   “我说没有你会走吗?”   冯一茹努努嘴。   “刚下班前碰见何叔叔了,他好像来给你妈送东西吧。”   许连雅推门的手顿了一下,“你来当说客的?”   冯一茹耸耸肩,“我说得动你吗?”   许连雅显然一脸“知道就好”的表情。   许连雅淘米做饭,冯一茹帮着打下手。   “何叔叔跟我说了一句话,挺有道理的。”   “什么人生道理?”   “大意是,孩子不管长多大,都是父母心头的一块肉,不管怎么闹,都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孩子。”   “我妈差不多放弃我了。”   自那天闹翻后,许连雅彻底屏蔽了许彤的相关联络。   许连雅快手快脚地擦干锅胆,摁下煮饭键。   冯一茹说:“没那事,她今天跟我说的时候都要哭了呢。”   许连雅怔了片刻,小声说:“哭什么呢,我都没哭。”   “就是觉得,天底下路那么多,为什么你偏偏要选最难走的一条。”   “……自讨苦吃呗。”   “小雅,我们做医生的虽然看惯了生离死别,但是不会劝人放弃一条健康的生命。”冯一茹尽量稳着语调,使之听上去不像教训或讽刺,“但是你想过以后自己抚养小孩的生活吗?先不谈远的,就这两年。现在你刚回来,怀着孩子,找工作别人会嫌弃孕妇,继续开店你精力跟不上。在职场上怀孕都有风险,起码事业会停滞两年,更别提现在……”   “这几年我都是一个人,除了买车,没什么大消费,存下了点钱。即使不工作,节省点未来三年我们的生活不成问题。”许连雅平静地接过她洗的菜,一刀一刀细致地切起来,“你以为我是一时冲动吗?我不会让小孩跟我挨饿。当初毕业开店我也是一穷二白,你们也是这样劝我。既然当初我能把店做起来,现在养个孩子也不成问题。”   冯一茹盯着许连雅的侧脸一时讲不出话。她见过工作时专注的许连雅,现在那份沉稳融入了家务活里,让她多了点母性的柔和。   冯一茹仿佛被什么点化,鬼使神差地点头,“我帮你劝劝阿姨。”   许连雅把肉丁拨进碟子前惊讶地瞅了她一眼。   冯一茹吊白眼,“不忍心让你孤军奋战。”   许连雅对这条路不报希望,“劝不了的,得让老人自己想开了。”   她能倚仗的无非割舍不去的血缘关系,也就是干耗着。这招消极、不孝顺,可也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高三暑假,她跟许彤先斩后奏,就跑回了通讯不便的乡下奶奶家,连通知书到来都是通过小卖部的电话接力传达。    第69章 第四十四章   接下去的日子,许连雅没闲着。除了食欲不振,她无其他不适,知道读研和考事业单位没戏,于是跑外地参加了几个医学研讨会。   会上碰见昔日相熟的师姐,知道许连雅的无业现况,邀请许连雅加入她的宠物医院。许连雅借故推辞,心里也难免遗憾。   这仅是开始。以后的日子,她还会因为这个选择失去更多机会。随着小腹日渐显形,许连雅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   许连雅真正歇下来已经十二月,岭南已经开始湿冷的冬季,许连雅靠外套勉强遮住隆起的小腹,胎儿时不时的踢动让她初尝做母亲的迷惘和新奇。   这日周末,何锐电话来说想看猫,还强调就他自己。许连雅为他的声明哭笑不得,笑说想来就来。   一阵冷风随何锐进门,很快便被他喘出的热气替代。许连雅目光落在他手里的一箱牛奶上,“重不重?”   “没事。”何锐露出小虎牙,牛奶和一个印着新华书店的袋子搁沙发上。“爸爸让带的。”   许连雅点点头,“刚从书店回来啊。”   何锐脸上闪过一抹慌张,摁下袋口,“嗯……”   许连雅笑笑,“我不看你的,买了什么书?”   何锐挠挠脑袋,“也没什么……”开始东张西望,“猫呢?”叫着喜鹊的名字,嘴里喵喵有声。   喜鹊从床底偷偷摸摸露出脑袋,何锐不嫌冷地趴到地板与它对视。   “你自己过来的?”   “嗯,搭公车过来的。”   “家里还好吧。”   “没什么呀。”   跟一个刚上初一的男孩扯家常,逗猫的乐趣显然大得多,话题很快持续不下去。   何锐把猫抱出来玩了一会,拍拍身上的猫毛,说:“姐,我要回去了,我还约了同学。”   许连雅只能说好。   “我自己下去行了。”楼道的风让他缩了缩脑袋,“太冷了,你在家吧。”   何锐两手兜进口袋下了楼。   许连雅回了屋,那只新华书店的袋子挤进视野角落。心理咯噔一声,她拎起袋子扶着楼梯快步下楼。   “何锐——”   许连雅下到一楼,少年和她已经隔了一道马路。   举了举袋子,“你的书——”   少年显然听见了,回头朝她笑,做出一个潇洒的挥臂动作。   何锐钻进一辆轿车的副驾座,驾驶室的窗正缓缓上升,一个戴墨镜的中年女人下巴微扬,似没听见这边动静地淡定将车掉头,驶出小区。   许连雅失神钉了一会,翻开袋子。里面是几本起毛边的书,她翻出一本。   《怀孕指南》,看上去像十元一本的地摊货,贴了很多便条贴,随意打开一页,上面密密麻麻的标红,或者黑色的删除线,部分空白地方添了字迹清晰的笔记。   再一本,《宝宝起名大全》。   颜色缤纷的小方条在眼前渐渐模糊了。   **   泰三提审比赵晋扬早得多,估计着呆的时间不长了,又来找了一次赵晋扬。   “考虑得怎么样了?”泰三挑起下巴。   “嗯?”   泰三笑,“别装傻。”   泰三极尽耐心,与赵晋扬先前对他的印象大相径庭,眼前这个笑眯眯毒贩看上去与寻常男人无异,谁能将之与累累血案联系在一起。   “哦——”赵晋扬佯装恍然,“那个啊。”   “对,我总会比你早离开这破地方。”泰三又望望外仓网格的天空,“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咯。”   赵晋扬不掩嘲讽,“说句您不爱听的,您现在蹲这里,实在看不出跟您混有什么光明前途啊。”   “哎——”泰三不以为意,“就这个鸟大的笼子也想困得住我?”   赵晋扬四下张望,压低声:“越狱?”   泰三啐一口,“呸,老子用得着!”拍拍胸脯,“光明正大走出去!”   赵晋扬扑哧一声,不禁摇头。   “又不信是吧!”   赵晋扬耸耸肩。   “给句话?”   赵晋扬搔搔太阳穴,说:“谢了。”   泰三显然不信被拒,眼睛瞪成铜铃大,“真没兴趣?”   依然在笑,“真的谢了。”   “嘿——有意思!在外头向来都是别人找我找不着,没想到在这还有我求不到的人。”   赵晋扬揣摩到点生气的意味,小心绕开枪口,说:“是我没这福气。”   泰三鼻子哼一声,“别来这虚的,讲好了,要是哪天你改变主意了,你就到——”   泰三说了个地名,“老厨房”的名头让赵晋扬眼皮跳了跳,当初也是大意,到狼窝逛了一遭还不自知。   赵晋扬想了想,故意问:“哪天都行?”   “哪天都行,长期有效。”   “这敢情好!”   泰三又笑着拍拍赵晋扬肩膀。赵晋扬忍不住斜了一眼肩头,以前雷毅在的时候,也喜欢这样跟他鼓劲。   “不会哪天我路过那时,还见不到你吧?”   又在讽刺他刑期长,泰三半笑不笑,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点了点。   “你这小子——”   傍晚洗澡,水汽迷蒙里一座白乎乎的肉山向赵晋扬移来。   赵晋扬绞了绞毛巾甩肩上,露出防备姿态。   “扬……扬哥。”   赵晋扬肩膀稍微放松,蹙眉。   肉山怯怯望了一眼角落,泰三正被几个人好生伺候着,搓背、按摩,甚至有人跪趴着当凳子。   泰三笑着朝他一挥手。   肉山扭捏地说:“扬哥,我……我给你搓背吧。”   泰三的面子卖到这地步,赵晋扬再不承他好意恐怕惹怒了野狼。   往肉山那处扫了一眼,略带厌嫌,“都弄干净了?别他妈传染我一身痒。”   肉山头点得如敲锣的锣锤头。   “敢玩阴的老子弄死你!”   锣锤头立马化身为拨浪鼓。   赵晋扬又瞥了泰三一边,慢慢把背转向肉山。   轮到赵晋扬提审那天,郭跃打通关系,争取了一个十分钟的单独会面。   “只有十分钟,长话短说,泰三那边确认了吗?”   郭跃开门见山,还不忘压低声音,防门口望风的律师听见。   “确认了,没问题。”赵晋扬对即将的宣判毫不在意,轻松地说:“他甚至还想拉我入伙。”   郭跃面露意外,“当真?”   “嗯。”   “你答应了?”   “这什么屁话,当然没有。”   郭跃一手握拳,砸在另一手的手心。   赵晋扬见势不妙,忙说:“什么情况?”   “你怎么不顺水推舟,不正好借泰三这块平板跳到卢劲那吗?”   赵晋扬亦是一脸惊讶,“当初计划可没这个部分。”   “当初也没料到泰三心能那么大,竟然会拉你入帮。”郭跃对他的反应有些不满,“灵活应变啊。”   犹豫和试探在两个男人的眼神间来回,沉默让空间骤然压缩般,气氛压抑。   “时间不多,有话直说。”赵晋扬大概猜到几分,摸着胡茬叹气。   “还有没机会再反悔,答应泰三?”   “他给我留了个地址,让我出去后考虑。”   郭跃由衷地说:“你行啊!”   “少废话。”   “这样,你先把戏继续演下去,争取和泰三混熟一些。说不定能通过泰三把你的消息送到卢劲那,我们不是一直找机会让你回去吗。当然判决后你不一定和他同个监狱……”   郭跃话里斟酌:“这只是我的想法,还没问你的意思,再说队里也需要请示。”   赵晋扬摸胡茬的手停了。   他还能有什么想法。这是最明确便捷的道路,值得一试。   赵晋扬只是感概心境的变化。   以前的他会义无反顾,即使前头没路,他也要自己铲除一条道。但现在路就铺好在面前,他竟然萌生退却的念头。   他想要自由,他想去找她。   “阿扬?”   郭跃唤回赵晋扬偏离值守的思绪。   赵晋扬很难说出一声“不”。   年轻时候视漂泊和闯荡为男子汉气概,近来越来越有想安定的念头。赵晋扬已经到达男人三十而立的年纪,他清楚这种想法不是因为年纪,而是遇见让他想停留的人。   以前的分别不真切,因为他和她相处的实质并无多大改变,即便她提了分手,他依然可以回去找她,她也不避着。   如今相见的机会愈来愈渺茫,他才真切体会到撕裂的痛苦。   如果可以,谁不想守着老婆孩子平安终老。   雷毅说过,这种差事只能像他们这样的来干,别人还干不了。   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无牵无挂的浮萍,风吹雨打,随处可漂。雷毅自个儿中年离异,郭跃初恋女友被毒贩害死,沈冰溪孤儿院长大,赵晋扬是牺牲缉毒警的儿子,都是些底层没根的人。   别人只图警察这个体制内的头衔,稳定、体面。   雷毅说:“你能指望一个局长的儿子在黑老大面前淡定地吸烟车大炮吗?”   赵晋扬嘴边的手握成拳头,甚至不自觉狠狠咬了一口。   望风的律师敲了敲门,提醒:“快点,三分钟,要走了。”   赵晋扬瞧着门关紧了,说:“你回去向上面请示。但这事得确认一个期限,不能无限期等下去,如果多久没见效,我们得换种方案。暂定……我出监日期加一个月吧。”   郭跃点头。   “但是我不会主动去找泰三。”   郭跃豁然抬眼。   “我会想办法想泰三或者卢劲来找我,太主动就显得冒进和别有目的。”   郭跃难得流露直接的欣赏,“好。”   赵晋扬顿了一秒,说:“如果上面同意,你再帮我一忙……”   “你说。”   赵晋扬抓了抓脑袋,头发已长出薄薄刺刺的一层,“你帮我找个人……我女朋友……以前的女朋友,老大的女儿……”   “……我知道。”郭跃颔首,“我也见过的。”   “我们闹了点别扭,她躲着我。”第一次和郭跃聊起私人话题,赵晋扬难为情地舔舔嘴唇。“她已经不在以前住的地方了,你……帮我找找她。”   “好……找到了,要我带什么话吗?”   “不用——”赵晋扬忙说,“别让她知道我在哪,也别让她知道我在找她。我只想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安全就好了。别打扰她……”   郭跃对于男女相处的事也略感棘手,“……好。”   “如果你不方便,你让水姐帮我。”   “……好。”   “要找不到就算了,别太张扬,也别搞太麻烦。”   赵晋扬又一次发现自己从来不是个称职的男友,他不认识她任何一个朋友,更不曾接触过她的朋友圈,也不知道她爱去哪些地方。以致她开始躲他时,他们两个世界唯一的连接点就此断了。   “……”   赵晋扬交代完所有,卸力地靠到椅背上。   律师又来催了一次。   赵晋扬说:“我回去了。”   郭跃还是那个字,“好。”   等赵晋扬走到门口了,郭跃忽然又喊了他一声。   “我等你出来!”   “……”   赵晋扬受到惊吓又恨恨的表情,“皮痒了等着老子出去揍你吗?”   久违又默契的笑意同时浮现在两个男人脸上,仿佛乌云后漏下的两束光。    第70章 第四十五章   许连雅也没有太留意时间,定时产检、预习育儿课程、复习专业知识顺便留意就职机会,再准备待产东西,摸摸索索就到了次年四月。   羊水先破,不得已剖腹。   刚出生的婴儿浑身红通通皱巴巴的,像刚撕开真空包装里取出来的肉,丑了吧唧的,啃也不想啃一口。   许彤娴熟地抱着孩子,脸上是外婆应有的慈爱,问:“起什么名字?”   许连雅说了三个字。   那边皱眉,“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硬当当的。”   “……好记。”   这个孩子也像腹部上那道疤,从此深刻地印进许连雅的人生。   六百多公里往东,同样四月的艳阳天下,沉重的铁门里走出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   赵晋扬头发又短了一些,刺拉拉的像把刷子。他空手摆臂,只有手腕的佛珠小幅度晃动一下。身后高墙上缠着带刺的铁丝网,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孤岛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成为监狱的首选地,这条路长得像没尽头,四周空旷又寂寥。   赵晋扬走了很久才到水泥厂,见得着几个人,晒得后颈皮肤发烫,大半年没晒过那么久的太阳,高墙里面的人称之为自由的滋味。   沿桥下岛,走到公车站,一辆车身布满地图般呕吐物痕迹的中巴停在眼前,下来几个打工者模样的人,赵晋扬坐了上去。   他的发型引人遐思,几个人好奇多看了几眼。赵晋扬只顾盯着窗外发呆。   大半年没迎来一个特殊访客,又跟泰三不同监狱,赵晋扬明白,任务差不多失败了。说来讽刺,相当于他躲了大半年,毫无产出。   到了汽车站又换了一趟车,这才慢慢驶进熟悉的城市。   赵晋扬回到之前租的小单间,房东正好在一楼打牌,探头看了他一下,神情受惊。   他在飘窗前坐下,开了一罐刚买回的冰啤酒,就着香烟一口又一口。   这也是自由的滋味。他自顾哂笑。   给队里去了一条信息,告知已平安出狱,注意力又回到啤酒上。   还有一个月,先前定好的期限,消息已经放出去,再没人找上门,就放弃这条线。   赵晋扬很多时候不敢想太远之后的事,这么一个月,他估摸着可以计划一下,脑袋里某道闸门轰然打开。   他想去找她。   七个月了,这本是一个完美的分离,省去了纠缠,纵然不舍也被一刀干脆砍成两段。   郭跃和沈冰溪替他打听到许连雅那时回了南宁,但不清楚之后是否回了这边。   他打算在附近找找,找不到,就回南宁守着。和六月还有两个月的距离,那时她一定会回去看雷毅。找到了,就问问她还愿不愿意重新开始。   如果她不愿意……   赵晋扬又咕嘟灌了大口啤酒,胡乱捋了捋扎手的头发。   这时,门外响起三声平稳的敲门声。   “有人在家吗?”   又三声,“有人在吗?街道办查常住人口的。”   赵晋扬放下酒罐,悄声靠近。开了门,链子还挂着。   外面一穿白衬衫黑西裤的男人,像模像样抱着个文件夹,从门缝里看他。   “麻烦开一下门,我是街道办的,来做个人口登记。”   链子刚被拿掉,男人一脚踹开了门,朝赵晋扬扑了过来,手里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幸好赵晋扬早留一个心眼,闪身避过第一招。   “你他妈的谁?”   男人不语,刀尖一转,又往赵晋扬门面袭去。   屋里光秃秃的家具,没什么称手的武器,赵晋扬灵活地左躲右躲,退到床边,偏偏让对方近不了身。他身子一矮,横腿扫了过去,趁对方跃起避开,反手扯下窗帘,呼啦一下盖在男人身上,一秒也不停顿往他腹部踹去一脚。   男人弓下腰闷哼,一把掀开窗帘,赵晋扬趁他脑袋将抬未抬之际,一拳捣上他的下巴,欺身上前手臂锁住过他的脖子,一手刀砍上他的手腕,震脱那把匕首,脚尖蹬出,匕首被踢飞到了走廊外。   赵晋扬把男人压到地上、双手反剪,膝盖死顶他后腰。   “谁他妈让你来的?!”   男人如鱼上岸,拼死挣扎,然而只是徒劳。   赵晋扬空出一只手,狠狠揪过他的头发,男人双眼凸如死鱼。   “说话——!”   男人死死咬着牙,宁死不屈的模样恰好给他大半年憋屈的情绪开了一个发泄口。手猛然下摁,男人额头砸到了地板上,磕出红肿的一块,跟着遭殃的还有鼻梁。   “不说是吗,不说老子陪你慢慢玩。玩到你舔干血为止。”   说罢,又时咚的一声闷响。   “手机……”鼻血渗到嘴角,狼狈又狰狞。   细听之下,男人裤兜里嗡嗡作响。   “老实点——!”   赵晋扬又拽了一下他头发,男人倒是硬气,咬着牙和着血咽下**。赵晋扬腾出一只手摸出手机。   一个未命名的来电。   “你接,找你的。”   赵晋扬犹豫了一下,摁下接听键。   那头很静,只有微微风声。   “阿扬?”   如黑暗中爬山涉水,忽然前头闪现豆大的光,赵晋扬眼睛亮了。   “听不出我声音了吗?”   “……劲哥。”   那头豁然发笑,“我就说不出十分钟,接电话的肯定是你。那小子偏不信,不信就不信吧,我就让他去试试。”   赵晋扬低头扫了身下的男人一眼。   “哈哈,你没把人搞残或打死吧?要是没死,那就麻烦你送一下他回来。小孩子不懂事。”   赵晋扬松开男人,手机递回去,男人胡乱抹了把血,没好气接过。   赵晋扬又捡起刀,却自己拿着。   “这掉地上弄脏了,一会干净了再还你。”   男人有愤愤瞪他一眼,先行出门。赵晋扬抓过一件衬衫搭臂弯,盖上匕首。   下楼梯时,赵晋扬在衬衫里偷偷把手机拆了个五马分尸,每层楼垃圾桶丢一片,出了大门,把最后一小块手机卡弹到对面的废地基里。   一辆晶黑的丰田霸道停在城中村门外路边,车身洗得干净发亮。   男人给赵晋扬开了后座的门。   赵晋扬伸过手,不着痕迹把他的匕首还回去。男人瞟了眼周围,掩饰地收好。   后座,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身着全白西服,甚至背心和皮鞋也是白色。男人摘下墨镜,眼神精悍,朝他咧开嘴笑。   “阿扬,好久不见。”   赵晋扬硬着脖子,“劲哥。”   “来,上来坐。”卢劲拍拍身边座位。   “劲哥,您有什么话就在这直说吧,也不耽误您时间。”   除卢劲和先头的男人,车里还有一个司机。司机闻言转头,耳钻瞩目,甩来一记不识好歹的眼色。   “阿扬,还跟我生气呢?当初让你去应付‘暴狗’的事是我有欠考虑,那之后你就失踪了,我也相当于断了一条胳膊啊,日子也不好过。”   赵晋扬似被沉默主宰。   卢劲没透出半点恼怒,十分亲切地笑:“来,上来坐着说,外头太阳晒得多热啊。”   赵晋扬面上犹豫一下,坐进了车里。   汽车徐徐前进。   耳钻男说:“劲哥,老厨房么?”   “换个地方,泰三的窝不安全。”   “是。”   卢劲侧身,胳膊肘搭到椅背。情绪隐藏在黝黑刀刻的笑纹下,让人以为他天生慈悲相。   “泰三你应该见过吧。”   赵晋扬迟疑地点头,依旧分神留心前座两人。   “我让他在里头给我物色点人才,他第一个推荐的就是你。我再打听一下,想不到竟然是你。你说巧吧。”   “嗯。”   “当初你在我身边呆了两年,一直找不到好机会让你俩见一见,真是可惜。”   “三哥……人不错,在看守所时候挺照顾我。”   卢劲难得皱下眉,“人是不错,就是太直了。”戳戳自己脑袋,“这里没你灵活。小打小闹可以,大单生意……”他摇摇头。   卢劲的夸赞让赵晋扬隐生不安,这样把他推往一个高度,无形中给他树了敌,同样不平的还有前座两位。   “劲哥言过了,我也没接触过什么‘大单生意’,小打小闹方面也没三哥势头猛。”   卢劲像有着使不完的笑,拍拍赵晋扬肩头。   “别谦虚,我说你行,你就行。谁敢说一个‘不’字,那就是不给我面子。”   车子七拐八绕,开进了一家私人菜馆。进了一间装潢奢豪的包厢,卢劲招呼赵晋扬坐他旁边,耳钻男和鼻血男立在门边。   卢劲感觉到赵晋扬眼光停留,笑说:“别管他们,这趟就我俩叙叙旧。”   菜上得很快,赵晋扬话比动的筷子少。   “在里头伙食不行吧,多吃点。”   卢劲温和得像一个父亲。   “劲哥,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这样子……不得劲。”   卢劲给他夹了一块鱼,“这粤菜吧,味道清淡,但是该有的滋味一点也不少,适合养性。”   赵晋扬却吞了一口酒。   卢劲放下筷子,“阿扬,咱们也有两年多没见面了吧。”   “两年零七个月。”   “这段时间你都哪里去了,我派人找你找不着,还有人传说你不在了。我气得呀,叫人把嘴巴不吉利的人打了一顿。”   赵晋扬嘴角冷笑,“我能去哪,被关起来戒毒了呗。”   卢劲停了一下,似在思考真实性。   “‘暴狗’那人是太过分,可你当初就为了一个愣头愣脑的、不知多少年没见过的兄弟,着了他的道,你值得吗?”   “兄弟就是兄弟,我认准了的多少年都不会变,除非他背叛我。”   “好——”卢劲又是哈哈笑,“我最欣赏的就是你这份义气。”笑容一脸,半严肃地说:“阿扬,你有没有想过回来?”   赵晋扬掀起眼皮瞧他。   “回到我身边,把我这断臂接回来。”卢劲敲敲自己结实的右胳膊,“就像当初一样。”   赵晋扬作出踟蹰的模样,灌下最后几口酒。   “劲哥,谢谢您的赏识,但我当初是怎样退出的,您也最清楚。而且您虽然做那生意,但是从来不建议身边弟兄碰那玩意,说碰了脑袋不灵活。”赵晋扬自嘲,“我都是有黑历史的人了,您就不怕……”   “我自然是知道那东西的危害,但是你小子这里强——”卢劲笑着戳戳赵晋扬心脏的位置,“我相信你,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   赵晋扬一指挠挠下巴,“还有我刚出来,虽然不怕坐牢,但里面滋味确实不好受。”   “阿扬,这你就想错了。你之所以会进去,是没人罩着你。懂吗?”   卢劲解开西服的扣子,敞开胸膛靠椅背上。   “像我们这样的,哪天不在打架、流血,甚至杀人。但有几个会因为这点事进去的?没有,一个也没有。”   赵晋扬估摸了下,斗胆地说:“那三哥呢……”   “泰三?”卢劲像听到笑话般哈哈大笑,“阿扬,不听话的小孩子才要去吃国家饭。像你这样的,不用。”   赵晋扬站了起来,卢劲夹给他的鱼依旧留在饭顶。   “劲哥,这顿饭,谢谢您,大半年来吃得最好的了。您的好意,我心领。我只是怕哪天不小心,又得回去陪三哥吃大白菜了。”   赵晋扬走到门边,却被那两人伸手拦住。   卢劲慢悠悠地说:“阿扬,你刚出来,还要适应,我不逼你现在做决定。你想好了,可以来找我。”又朝耳钻男扬起下巴,“丁丁,把你手机号给他。”   赵晋扬说:“我刚出来,没手机。”   卢劲说:“丁丁,那就把你手机给阿扬。”   耳钻男面无表情把自己手机递过来。   赵晋扬没接。   卢劲又笑,“他心高得很,怕是看不上你那破烂玩意。阿扬,要不让丁丁陪你去买个新的?”   赵晋扬这才一把接过手机。   耳钻男不情不愿让开了道。   赵晋扬回了租房。楼下牌桌没散,赵晋扬围观了一下,正好一个人家里有事催着离开,赵晋扬趁机替上。   房东就坐他旁边,手机大喇喇搁桌上。   赵晋扬手气不好,输了好几把,都进了房东口袋。   房东笑眯眯地洗着牌,赵晋扬提出要借他手机一用,自己的被老婆收缴了,要喊人送点钱来。   房东洋洋得意地让他拿去,还不忘笑他几句倒霉蛋、妻管严。   赵晋扬出外头,短信发了一条:大鱼上门。   记录删除干净,磨蹭了一会,才有进去接着上。   房东略微嘲讽地说:“接着玩呢,还是等人送救命钱?”   赵晋扬厚脸皮,“能赊账么?能就接着呗。”   房东把洗好的牌在桌上撴几下,“你老巢就在上头,我还怕你跑了不成。”   接下去几盘,赵晋扬把输的钱赢了回来,拍拍屁股,走人。   气得房东胡子都歪了。   接下去几天,赵晋扬像没事人一样,除了买烟买酒,几乎足不出户,连三餐都是外卖解决,其余时间就跟楼下的一群房东打牌,耳钻男给的手机也毫无动静。   到得第四天,赵晋扬拨下了里面存在首位的号码。   “劲哥,我有三个条件。”   那边似笑非笑地说:“你说。”   “第一,我跟您做,但是我不会再碰那玩意。”   “阿扬,你也知道,我本身并不赞同手下吸这玩意,被一个赚钱工具控制神智的人,是最弱的。”   “第二,谁要再逼我吸/毒,我就弄死他。”赵晋扬停了一下,“不管那人是您的敌人,还是伙伴。”   “或者是我,对吗?”   “第三,我要带个兄弟一块过去。”   “你别告诉我,是你给挡刀的那个人?”   赵晋扬默然。   卢劲好一会,笑意森森接上:“阿扬,我敢养你这头老虎,还怕再多一只小白兔吗?”   “……多谢劲哥。”   赵晋扬仿佛看见卢劲在那头敞开双臂,拥抱日月般:“阿扬,欢迎回来。”    第71章 中卷·尾声   流言跟着小孩一块出世,这位从头到尾没露面的父亲,赚足了街坊四邻的好奇心。不单坑蒙拐骗,任何不规矩都能成为流言滋生的温床。   有人说,许连雅早结婚了,不走运嫁的是重男轻女的家庭,这不孩子都出来了,婆家人一个也没出现。   又有人说,许连雅在广东那边当了别人的小三,被正室撵了才跑回南宁。   更有人说,孩子的父亲其实是许连雅的继父,要不然怎么一个人住老房子,肯定奸/情被当妈的识破,挨赶了出来。   每一个悬而未决的话题,总能在坊间茶余饭后的闲谈里找到合理解释。   许连雅对第三种传言最为光火,流言蜚语泼到她身上无所谓,殃及父母倒叫她惭愧,总归是自己一意孤行的苦果,却让父母与她一块承担。   许彤背后虽被气得肝疼,但在女儿面前不表露半分。   “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你管不着。你管好自己,别让情绪影响小孩就好了。”许彤说到此处嘴角一抹嘲讽,“当年我跟你爸离婚,还有人说是我出轨了呢。”   推出去散步时总能引来街坊好奇研究:这小孩长得到底像谁?   要说像何彦锋,那是半点也不靠谱。小孩那挺拔的鼻子一点也不像这家任何一人,倒是脸上隐约的雀斑和一头卷毛看得出是遗传了许连雅,像只小花猫一样。   第三种流言随着小孩的一天天长大不攻自破。   这小孩仿佛就套在那个人的模子下成长,越来越相像,一年又一年,轻而易举地掳走了许连雅的许多岁月。   ——中卷·背负黑暗的男人·完——   【下】周二等雨的小孩    第72章 第一章   六月底的一个傍晚,黑云压城。   一附院附近一家水果店里,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在挑荔枝。   他的身旁,一个还不及腰高的小女孩猫妖钻到水果摊下,一颗莹润的平安扣从她衣领滑出来,一荡一荡的。   “小舅舅,这里有只小猫哎!”   “嗯,什么颜色的?”   “黑色的……”小女孩答道,“这只小猫也有四只脚!”   男生漫不经心回答:“小猫都是四条腿。”   “我们家的只有三条……”   “……”   “小朋友,小心碰到脑袋啊。”店里一条低哑的男声提醒了一句。   “快出来,一会老板生气了。”男生吩咐道。   “哦……”   小女孩乖乖地慢吞吞退出来,再去寻找刚才的声音,只见店老板一只手插在裤袋,已背过身招呼别人去。   她迷惘地挠挠头,本还想问问小猫的事。   小女孩东张西望,目光捕捉到一个同样矮小的身影向她走来。   “小智。”她叫了一声。   叫小智的男孩提着一个鸟笼,里面一只乒乓球大的绿色小鸟上蹿下跳,叽叽喳喳。   “你怎么买了这个?”   小智笑,“好看吗?”   小女孩点头。   “四十块钱买的,老板还送了一包饲料。”   男生抽空看两个小不点一眼,说:“阿扬,你同学啊?”   小女孩点点头。   阿扬问:“这只是什么鸟?”   小智陷入为难,“不知道,老板没有说……”   阿扬做了个过来的手势,“你可以来我妈妈的店,我妈妈一定知道叫什么鸟。”   “嗯。”   正是放学之时,路边很快又飞过几只同样的小鸟,比笼子里面那只还喧闹。   其中一只小鸟见到阿扬和小智,神情兴奋,领着几个男孩凑了过来。   “喜洋洋!”领头鸟忽地扯了一把阿扬的头发,阿扬尖叫出声。   “胡明伟,讨厌鬼!”   胡明伟朝她做鬼脸,指指外面天,“喜洋洋你看,外面下雨了。”   果然,豆大的雨滴由远及近砸下来,密密麻麻的,扬起泥土的气息。   胡明伟忽然脸色一变,捏着嗓子,未到变声期的男童把尖细的女声学得像模像样:“‘我爸爸会在下雨的星期二回来’,哈哈哈哈。”   同伙几个小男孩也跟风学了起来。   “‘我爸爸会、会在下雨的、的星期二回来。’,嘻嘻嘻。”   “喜洋洋,今天星期二啊,下雨了你爸爸回来了吗?哈哈哈。”   “要你管!”阿扬红了眼,撅嘴恨恨瞪他们。   “阿扬,别理他们。”小智提着鸟笼护到阿扬身前。   “濑尿智,走开了啦——”胡明伟往他胸前推了一把,小智笼子里的小鸟受到惊吓,扑腾起来。   一直埋头挑荔枝的男生闻声望过来,喝止他们:“干什么呢,欺负同学啊?”   胡明伟一群没料到这位是家长,吓得招呼同伴:“快走,快走!”脚底抹油,嗖地开溜,书包在背上一打一打的。   阿扬去扯男生的手,“小舅舅,我们回家,下雨了我爸爸要回来了……”   当舅舅的满脸无奈,“……等下,还要给你妈买个柠檬。”   “快走,快走嘛——”泫然欲泣,拔河一般两只手拖着男生的大手,“我爸爸要回来了……”   “等下,还没给钱呢。”男生拎起那袋荔枝,又捡了一包两个装的柠檬,问:“这个多少钱?”   “五块一包。”   “一起。”   老板接过荔枝,叼着烟眯眼瞅秤上的数字,二十五块四。   男生说:“一起三十行了吧。”   老板点头,“可以。”   男生递了一张一百过去,等找零的间隙,瞥见摊上的宣传单,讶然一笑:“嘿,还能外送啊。”   老板依旧右手插裤兜,递过找头后拿下烟头,指指医院方向,烟雾离开了他精心修剪过的胡子,“只送那里。”   男生露出恍然又理解的表情。   “小舅舅,快走啊——”   “行了行了——”男生把零头塞进口袋,提过水果袋,“谢了老板!”   老板夹着烟的手打了个招呼,“慢走啊,小朋友。”   老板口中的小朋友恍若未闻,正埋头拖着她舅舅,什么四条腿的小猫、不知名的小鸟全都抛诸脑后,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她要见到她爸爸了。   “叔叔跟你说话呢,怎么不理人呢……”男生嘀咕,“……不跟你同学说再见了吗?”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融进雨帘,渐行渐远。   小智低头看看笼里安分下来的小鸟,继续往自己方向走去。   **   阿扬刚被她小舅舅放到地上,便迫不及待往店里头冲。   “你慢着点。”   何锐的话像说给自己听,默默收了伞抖了抖水。   “阿扬,放学了啊?”戴口罩的店员笑着与她打招呼。   阿扬点了下头,四周看了看,问:“阿姨,我妈妈呢?”   店员指了指楼上。   阿扬又吭哧吭哧跑上楼。   “妈妈——”稚嫩童声贯穿了小小的宠物医院。   许连雅正在吩咐客人注意事项,旁边台上是客人刚做完手术的阿拉斯加。   许连雅闻言觑了她一眼,朝她摆摆手,阿扬立马噤声,安分又委屈地等在一边,盯盯不锈钢栏杆上的细小污渍,又瞅瞅她妈妈。许连雅教过她,大人讲话,小孩不能插嘴。   好不容易盼到两大人说完话,阿扬跑到许连雅跟前。   “妈妈,爸爸回来了吗?爸爸在哪里?”   许连雅正要送客人下楼,听到找爸爸不禁蹙眉。   “谁说你爸爸回来了?”   “你说星期二下雨爸爸就回来——”   客人善意的笑叫许连雅脸上发窘。那不过是女儿闹得凶时候信手画的饼。   许连雅黑下脸,沉声说:“你爸爸没回来。”   小姑娘被无情现实打了一巴掌,愣了一下,眼眶更红了。   许连雅已经无视她,把客人送下楼。   阿扬人小腿短走得慢,一路下来几乎要哭出来。   “妈妈,我要爸爸——”她去拽许连雅白大褂的衣角,“爸爸在哪里?”   “……”   这也是让许连雅头疼的问题。许彤很早就说过,养小孩跟养猫养狗不一样,小孩是独立的个体,会有自己的思想和喜恶,越长大越明显。   恰逢此时来了新客人,店员着急唤许连雅过去。   许连雅下午忙得焦头烂额,听着也心生烦躁,“阿扬,自己玩去,妈妈要工作了。”   “我要爸爸,爸爸在哪里……”气息越来越弱。   何锐见缝插针地说:“姐,柠檬给你买回来了,我约了同学,先走了。”   “嗯——”许连雅随口应着,跟店员围到病号边。   阿扬瘪着嘴,坐到了门口的小凳上。雨丝偶尔飘到她脚边,她缩了缩脚趾。   何锐蹲下来想安慰她几句,许连雅在里面喊:“何锐,你别管她。越哄越上道。”   何锐还是软语道:“跟小舅舅去玩好不好,小舅舅带你去抓娃娃?”   阿扬耷拉着脑袋,摇头,小手抹了抹眼角。   “我要等我爸爸。”   爸爸成了她的执念,从记事开始就在心底生根发芽,如今已蔚然成林。   何锐叹了一口气,同学电话来催,他狠狠心,头也不回地走了。   明明六月的天,小女孩却像在天寒地冻里,缩成一团。   她时不时抹抹眼泪,却没有嚎啕,大概知道没人来哄她。   更多时候她在盯着雨幕,很多双腿来来往往,却没有一双向她走来。   雨势减弱,天真正暗下来时,许连雅终于送走了客人。   阿扬已经在门口打起了瞌睡。   “阿扬。”   阿扬眼睛迷蒙,脑子却一点也不糊涂。   “妈妈,爸爸怎么还没回来?”   许连雅蹲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们回家吧。”   阿扬甩开许连雅的手,“你骗人是不是?”   许连雅:“……”   阿扬哭着控诉:“你骗人!你说星期二下雨爸爸就会回来!”   刚结束一天工作的许连雅累得心力交瘁,生硬地说:“起来,我们回家了。”   店员瞧出不对劲,小心翼翼地道别,先溜下班。   阿扬嚎了起来,跺脚,“你是骗子!你骗人!”   “阿扬,怎么跟妈妈说话的!”   平日的规矩早弃之不顾,没有什么比得上她爸爸来得重要。   “我不要回去!你把爸爸给找回来!”   许连雅无法不动容,这称呼像刀子一般不断刺到她心头,提醒她责任的缺失。她也很想哭,但是她不能,一旦她也缴械,两个人都会崩溃。   许连雅板着脸,唬她:“许铭扬,你已经五岁了,明年就上一年级了,哪有小朋友像你一样赖皮的。”   哭泣声稍微小了一点,反而像一根纤细却柔韧的渔线,勒得许连雅抽疼抽疼的。   许连雅匆忙收拾东西、熄灯锁门,往停车的地方走。   “我要回家了,你要自己在这里吗?”   阿扬磨了片刻,不情不愿,抽噎着跟上,肩膀一耸一耸的。   许连雅打开后座的门,阿扬自己爬上儿童椅,自个扣上安全带。许连雅检查一遍,绕进驾驶座。   一路无语回了家。   门一开,阿扬自暴自弃地把自己扔沙发上,泪痕满面。   许连雅拆开何锐的水果袋,说:“吃荔枝吗?舅舅买的荔枝很甜呢。”   那边看也不看,“不吃!”   许连雅把荔枝摔回袋子,“不吃算了!”拎着柠檬进了厨房。   阿扬被冷落到极点,哇地一声又哭起来。   两室一厅的屋子很小,隔不开小孩的哭声。   许连雅有些疲累地抓着流理台边缘,泄气地垂下头。嘴唇紧咬着,却忍不住颤抖。   当了母亲的女人仿佛被剥了一层皮,特别容易陷入脆弱情绪里。   终究是少了一份依靠,即使再逞强,许连雅也得承认这个家是残缺的。   有过一次冯一茹问她,你恨他吗。   许连雅反刍着摇头,那会她说:“可能其他女人分手后,都恨不得对方死掉。可是你说我软弱也罢,我还是舍不得诅咒他。他本来就跟大多数人不一样,经历的已经够凶险了,我怕万一他真的走了……我也成了共犯。我只希望他能够好好活着,像个好人一样活着……”   关节被抓得发白,许连雅在女儿凄厉的哭声里抬头,正巧对上了窗户上那个窗花。   家里每一扇窗贴着同一个窗花,这不是本地传统,只因许连雅第一次告诉女儿,爸爸会在六月下雨的周二回家。女儿过年时从电视看到扫晴娘的故事,便央求着许连雅给她剪一个。贴窗户时,阿扬却把扫晴娘的扫把撕掉了。   “她没有扫把,就不能扫天空。然后、然后下雨爸爸就能早点回家了……”   许连雅捂着嘴巴,难受地下了一个决定。   许连雅一会端了一杯柠檬红茶出来,阿扬大概哭累了,改成了抽泣。   “你要喝吗?”   “不要!”   许连雅又往她面前递了递,“爸爸喜欢喝的。”   这招很奏效,阿扬擦擦鼻子,抿了一口。   阿扬皱起眉头,“不够甜。”   “……”   许连雅替她擦泪痕的手停住了。   “妈妈,不够甜。”   “哦……”   许连雅低头看着那被浅褐色的茶,里面倒映出晃动的影子,仿佛看到了另外一张脸,也是同样的模糊而破碎。   “这也遗传到了……”她喃喃低语。   许连雅加了一勺糖,搅了搅又给女儿尝了一口。   “够甜了吗?”   阿扬满足地点头,“嗯。”   “行了,不能喝了,小孩子喝茶长不高的。”   阿扬垂涎地目光追随移开的杯子。   “这叫柠檬红茶,外面卖的也叫冰红茶。”   许连雅从手机搜出一张冰红茶瓶子照片给她看。   “这个……”阿扬接过了手机,许连雅继续说:“‘冰’是两点水的,认得吗?”   阿扬若有所思地点头。   “爸爸喜欢喝这个。”   阿扬定定看着黄底的瓶子,有点傻气地笑了。   她很喜欢听关于爸爸的事情,许连雅起先只是随意讲些,后来发现她都一点不落记着,慢慢就不敢糊弄她。   许连雅拦下阿扬想挖鼻子的手,说:“阿扬,周五就是姥爷忌日了,等周六你也放暑假了,妈妈就带你去找爸爸好吗?”   阿扬吃一堑长一智地不敢轻易点头。   “爸爸老家在桂林,你知道桂林吗?”   阿扬指了指电视柜上许连雅小时候和雷毅的合照,“象鼻山。”   “嗯。我们去桂林找你爸爸。”   阿扬犹豫,“你又骗人?”   许连雅大言不惭,“妈妈什么时候骗人了?”   阿扬小声说:“你刚才就骗人了。”   “……”   许连雅在手机上点了一会,调出一个页面。   “看到妈妈的名字了吗?南宁东到桂林北,这是动车票。”   阿扬仔细检查了一会,“怎么没有我的名字?”   “……”   许连雅为女儿的机灵微微一笑,把她拉到屋角的身高尺边比划着。这套房子前两年翻新过,许连雅小时候那条身高尺已经被覆盖了。   “你还没够一米二,不用买票。你跟舅舅搭公车用投币吗?”   阿扬想了想,放心地哦了一声。   许连雅一时想不到再说什么,摸了摸女儿柔软的头发,发呆地喝起那杯茶。    第73章 第二章   周五一早,许连雅闹钟响得比以往早些。   “阿扬,起床了。”   许连雅很早就培养阿扬独自睡觉,只在半夜时过去检查一下被子。   阿扬迷迷糊糊坐起来,只闻许连雅其声,不见其人,又中弹般倒回床上。   “阿扬,起床了——”许连雅来掀她的被子和窗帘,阳光中阿扬捂着眼睛呻/吟。“今天要干什么,我们昨晚说了记得吗?”   “……拜姥爷。”   阿扬一头卷毛在起床时翘得更嚣张,她揉揉眼睛,开始换衣服洗漱。   雷毅的骨灰依然存放在家里。   没错,的确是骨灰。三年前,许连雅认领了他的尸骨。   回南宁后,许连雅一直没有销号,也亏得如此,她没漏掉邹芸庭的电话。   “小雅吗?”   声音带着试探,有点耳熟,显示的却是陌生号码。   许连雅谨慎地接话:“哪位?”   “哎,真是你吗,小雅。”那边激动,“我是庭姨……那个,你爸爸以前的同事……你还记得吗?”   声线特征与人名对上了号,许连雅忙点头,“庭姨,是我,是我。”   “我还以为你换号了呢,幸好没有……”   “没有。”   “你还在这边吗?”   “不,我回家了,回南宁了,早两年就回了。”   “哦……”   寒暄后片刻的沉默让人不适应,许连雅正想开口,那边也说了一个字,又互相谦让对方先说。   最后还是长辈不作推辞,邹芸庭说:“小雅,是这样的……你爸爸……尸骨可能找到了,在云南那边,需要你过去认领……你看……”   曾经的关系让这个许连雅母亲年纪的女人表达欠缺冷静。   电话来的时是五月,闷热的天气让许连雅口干舌燥。   阿扬正好睡醒午觉,揉着眼睛过来摇晃发呆的许连雅,“妈妈,尿尿。”   许连雅顾不上掩着听筒,把女儿引到马桶上,手机用下颌和肩膀夹着。   打点完毕,才抱歉地回了沉默许久的邹芸庭。   “庭姨,您继续说。”   “……你小孩都会叫妈妈了。”   话里夹杂岁月流逝的感概,许连雅稍微愣神片刻。   “嗯,两岁零一个月了。”   “挺好的,挺好的。”   “嗯。”   “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女孩好,贴心。”   换上别的阿姨,能跟许连雅唠上半天的育儿经,邹芸庭在这方面没有经验,话题又戛然而止,谁也没敢提起共同认识的那个人。   许连雅乘夜班火车硬卧一早到的昆明。女儿出生后,生活虽不至于捉襟见肘,但质量的确有所下降,尤其她待业了近两年,宠物诊所几乎相当于白手起家。   在昆明火车站许连雅会和雷毅曾经的同事碰头,然后一起去往尸骨发现地所在派出所。   许连雅没想到会是半个熟人。   那人二十五六的年纪,朝她笑,没有称呼,带着开门见山的直爽。   “我们以前见过两次,你还记得吗?”   许连雅只凭空脑补出雷毅送别会上的一次。   叶致远,对方给她看了证件。   “哦……”许连雅记忆还是有点模糊。   “第一次是在梁正那吃的饭。”叶致远也避开了敏感的名字,“梁正还记得吗?”   许连雅点点头,“记得。”   叶致远没再叙旧,切入正题:“队里很重视这条线索,所以让我也过来跟进。”   许连雅和叶致远在附近吃过早餐,剩下的路程都在汽车上颠簸,到达那个边境小镇已经天黑。   接待人把他们安排在派出所附近的招待所,因为相关人员都下班,明天才能认尸,让他们今晚好好休息。   叶致远叮嘱她晚上如果要出门,务必喊他陪同。许连雅应过。   次日,进入停尸房前接待人吩咐他们做好心理准备。这话应该是特意与许连雅说的。   三年过去,尸体已经化成一副白骨,衣衫褴褛。黑洞洞的眼窝像藏着一股怨气。   即便做好这是她父亲的心理准备,许连雅还是不禁一阵反胃,捂住嘴巴。   接待人很理解,直接建议做DNA鉴定。   小镇条件有限,是到市里去做的。叶致远全程陪同。   等结果需要五个工作日,漫长又焦心。   “你觉得会是吗?”许连雅问叶致远。   叶致远几乎没有犹豫,“嗯。”   “……为什么那么肯定?”   叶致远抿抿嘴,“消息来源可靠。”   听上去像内部机密,许连雅不再细问。   结果送返,证实了叶致远的看法。   即使过了这么久,许连雅依然像从天灵盖灌进冰水,通体冰冷。   “尸骨发现的地方在当初坠崖地方的两公里之外,我们推测雷警官中枪坠崖后,还活着,并且自己走了一段路。你知道的,像他这样,也不能原地等死,因为不知道等来的是救兵还是敌人,只有自救。”处理案件的民警参与了当年的搜救,“可惜啊,深山老林的,太容易迷路了……”   许连雅懵懵懂懂地听着。   “我爸……身上还留下什么东西吗?”   “噢噢——”民警一拍脑袋,“有一个手机。”   民警又带他们到证物科,取出了一部黑白屏的诺基亚手机。   “已经不能用了,市里技术科的同事恢复了部分数据,发现草稿箱里面有一封没发出去的短信。”   民警另外给他们看了一张打印纸。   也许雷毅对被人发现根本不存希望,短信只有寥寥几字——   1、照顾好她   2、他是好人   3、对不起   “就是不知道是要发给谁的……”   许连雅接过打印纸的手有些颤抖。   “我可能知道……”   叶致远和民警异口同声:“谁?”   然而没等到回复。   雷毅的尸骨就地火化,许连雅和叶致远重新踏上归途。   许连雅比来时更沉默。   他们即将在火车站分别。   许连雅接到家里电话,是女儿打来的。她站得离叶致远远了些,怀里依然抱着骨灰盒。   这是她第一次和女儿分别那么久,她又在那头委屈得要哭。许连雅耐心哄着她,妈妈就快到家了。她脸上是母亲惯有慈和微笑,窥一斑而见全豹的幸福感,叫人羡慕、也叫人嫉妒。   叶致远的车比许连雅的早,他先告辞。   走出五六米,又大步流星赶回来。   “忘了什么东西了吗?”许连雅忙问。   叶致远深吸了一口气,模样像准备反驳老师的学生。   “你……你还记得扬哥吗?”突如其来、不带称呼的问句更像在质问。   许连雅稍微反应慢了点,叶致远语气更冲:“赵晋扬,你还记得他吗?”   长久以来第一次听人提到这个名字,许连雅的震动不啻于听闻雷毅的死讯。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   她的回答更像一个脑筋不灵活老人的喃喃。   “老大的尸骨是扬哥找回来的。”   许连雅还没从刚才的震动里缓过神,惊雷又一片。   “不是偶然发现,是他一直在找。”   许连雅有点无神地咬了咬嘴唇。   “阿扬……他还好吗?”   “我也不知道……算好吧,还活着。”叶致远说,“他一直在这边,我也快三年没见着他了,断断续续收他的消息。”   “活着就还好……活着就好……”   叶致远嘴巴颤了颤,也许在寻找一个合适的称呼,让语气显得不那么伤人。   “我知道自己没什么立场,但你曾经是我们嫂子,我……我希望你不要忘了扬哥,扬哥有他的苦衷,要你也忘了他,扬哥就太不值了……”   “我没忘。”许连雅说,“我不会忘了他的,你放心,过多久都不会。”   叶致远点点头。   “谢谢你。”   列车发出上车提醒,叶致远忽然唰地立正,朝她行了一个标准的警礼,转身,小跑汇入人流。   许连雅跌坐回椅子里,捋了捋刘海,感觉前所未有的脱力。   双眼放空许久,直到视野出现一根拐杖。   是一个拄着腋拐的男人。   许连雅忙抱起行李让座。   “嫂……嫂子?”   男人不确定地开口。   许连雅盯了好一会,直到男人身边跑来一个推着行李箱的年轻女人,仍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梁正?”   “哎,是我。”梁正笑起来,“看了你好久,一直不敢相信。”   “嗯。”   “你在这边?”   “来办点事。”   许连雅目光转到搀着他的女人身上。   “哦,这是——”梁正才想起介绍。   “方加加。”年轻女人自己说,“我他老婆,我们来度蜜月的,刚从丽江回来。”说着她秀了秀手上的戒指。   那并不是什么夺目的钻戒,甚至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环。但方加加脸上的幸福比钻戒更炫目。   梁正耳朵登时红了,不好意思地说:“以前一块吃过饭的,可能你不记得了。”   “还有点印象……”   许连雅大概还记得那次吃饭有个小女孩说喜欢梁正,不在意他的残疾,被沈冰溪呛了。   “我还记得你,雅姐。”方加加一看就嘴甜机灵。   许连雅笑了笑,感概地说:“你们都结婚了。”   “是啊。”接话的还是方加加,“我一毕业就逼他结婚了。”   梁正:“……”   梁正转向许连雅,“嫂子,你还在那边发展吗?”   方加加忽然拧了一下梁正的胳膊,梁正还迟钝地瞪她。   许连雅无所谓地笑笑,“没有,早回老家了,在南宁。”   “哦……”   轮到许连雅的车子快发车了,方加加匆匆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许连雅。   “姐,我们在海边开了一家民宿,你有空回来一定要来找我们玩哦。”   许连雅看了眼地址,脱口道:“这村子我也去过……”   “你去的时候应该还没开发吧。”   “嗯……”许连雅有点怀念,“还是一个小渔村。”   “这两年政府才真正投入开发,毕竟是市里唯一一条有海岸线的村子,据说要打造成第二个鼓浪屿呢。我们这趟过来也算是来取经了。”   “好。”   许连雅走远了,还听到方加加戳着梁正脑门数落。   “还叫什么‘嫂子’,都分了多少年了你还哪壶不开提哪壶,找死啊。”   许连雅无奈地笑了笑,笑着笑着莫名心凉。   那个人是不是偏要变成第二个梁正或者雷毅才肯回头。   **   阿扬一直对许连雅抱回来的小匣子好奇,有一次甚至险些打翻了小匣子,吓得许连雅魂都快飞出来了。   许彤建议给雷毅立墓,许连雅想了想还是没同意,她当然没有忘记几年前毁灭一切的大火。   最后许连雅请了个骨灰存放架,吊在客厅里。   前两年阿扬对姥爷的忌日心不在焉,当过家家似的耍耍两只小手就完事。   后来许连雅喊她像生日许愿一样求姥爷保佑她长高长大,她倒也像模像样安静起来。   插上香,许连雅问她这回求的是什么。   阿扬不好意思地笑:“求姥爷让我快点见到爸爸。”   许连雅:“……”   她故作不开心,“老想着你爸爸,那妈妈呢?”   阿扬眼珠子转了转,张开双臂,又像伸懒腰又像起飞,“让姥爷保佑妈妈跟爸爸还有阿扬在一起!”忽地一把抱住许连雅双腿,仰头笑嘻嘻瞅着她。    第74章 第三章   每个周末许连雅母女会回许彤那吃饭,因为明天出行,今晚得提早告知。   “明天我们要去哪里?”许连雅开车的间隙问阿扬。   “去找爸爸。”   “哎,妈妈刚才怎么教你说的了?”许连雅从后视镜望了她一眼,“要是外婆问起明天为什么不回家吃饭,要怎么说?”   阿扬支吾一会,“明天跟妈妈去桂林……”   “去桂林干什么?”   “找爸爸。”   许连雅脑仁疼,“不能说去‘找爸爸’,要说去看什么了?”   “去……去看象鼻山。”   “嗯,还有呢?”   “七星岩……”   “记得不能说‘找爸爸’,不然我们就去不成了,知道吗?”   阿扬仍不死心,“为什么不能说?”   许连雅考虑直说外婆不喜欢爸爸,会不会灌输了两者为敌的观念。   “因为爸爸一直没有回家,外婆生气了。你放学不回家妈妈会生气吗?”   “哦……”阿扬若有所思,“那我们去叫爸爸回家她就不生气了。”   上楼前,许连雅又跟阿扬复习一遍。   “阿扬,我们能不能去桂林就看你表现了。”   阿扬势在必得地握起小拳头。   一家五口吃饭。   许连雅给阿扬一个暗号般眼神,后者眨眨眼,嗦进一根肉丝,也不知是否真看懂了。   “妈,明天我带阿扬去桂林玩,就不回家吃饭了。”   许彤愣了一下,问:“怎么突然说要去桂林,七八月份人又多天又热。”   “她能记事了,也该带她出去看看了。”   “桂林有什么好玩的?”许彤埋怨般转向外孙女,“你想去桂林吗?”   阿扬点头,“想!”   “去桂林玩什么,还不如外婆带你去青秀山呢。”   “去找象鼻山。”   许连雅听得鼻尖要冒冷汗,幸好许彤没纠她语法错误。   许彤转向许连雅,“你一个人带孩子去那么远的地方,忙得过来吗?要不让何锐陪你们一块去,反正他志愿填完了在家也是闲着。”   何锐不情不愿从碗里抬头。   许连雅替他说:“小锐跟他同学有安排的吧,跟我们又不是同龄人,去了也要厌烦。”   阿扬也接腔,“小舅舅要跟女同学玩。”   何锐一口饭险些没咽下,凑近脸:“我什么时候说跟女同学玩?”   阿扬晃着两条腿,“你手机里都是女同学的照片。”   “……那是明星,唱歌的明星。”   “嘿嘿。”   许连雅母女逃过一劫。   许彤无奈地说:“夏天蚊虫多,记得带点驱蚊的药。小孩子容易水土不服,消化、感冒的也带上,还有晕车的。”   何彦锋在旁呵呵笑,“都还没出广西呢,就水土不服。”   许彤白了他一眼,继续说:“桂林那边吃辣的多,记得不要给她吃,外面吃饭油腻尽量把菜过过水。”   “嗯。”   “不过桂林水质好,多喝点当地的水,顶你吃降火药。”   “……”   “还有……”   “妈,我都知道的,你先吃饭吧。”   许彤嘴里嗡嗡又像在咀嚼,总结性地说:“出门注意安全。”   下楼时,阿扬问:“妈妈,我表现好吗?”   “很好。”许连雅由衷地和她击掌。   “我们是不是在骗外婆?”   许连雅想了想,“我们确实是要去象鼻山啊。”   回到家许连雅拖出行李箱打开。   “你想穿什么衣服自己带上,不要带多,五六套够了。”   许连雅很多时候会给她自主选择的权利,一半想让她早些独立,一半也是自己偷懒。   等许连雅洗完澡出来,发现她收了小半箱衣服,正抱着那只三脚猫往里塞。   “阿扬,你干什么呢?”   被摁进箱子的猫警惕四顾,一时按兵不动,潜伏着寻找逃脱机会。   “我要把它带去桂林,送给爸爸。”   小孩越长大,心思越发能给当母亲的意外与惊喜。   许连雅坐到床边,温柔地说:“你把它塞箱子,它会透不过气的。”   “那怎么办?”   阿扬束手无措地站起,喜鹊也趁机蹦了出去。   “换别的吧。”   阿扬翻找一会,举着一个喜鹊的羊毛毡到许连雅面前。   许连雅指指羊毛毡的鼻子,“脏兮兮的也送给爸爸吗?”   阿扬低头看着手心,“可是这是我最喜欢的,我想送给爸爸。”   “……”许连雅擦头发的手停了,摸摸她脑袋,“那就带上吧,爸爸会喜欢的。”   次日一早出发。   阿扬第一次出远门,看什么都新奇。   “妈妈,火车!”   “是动车。”   “什么是动车?”   “……就是比火车快的车。”   许连雅有时感觉知识不够用。   上了动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让阿扬兴奋了好一会,终究被旅途的漫长磋磨。   动车第一次停下,阿扬激动起来:“妈妈,到了吗?”   “刚到柳州,还要下一站。”   “柳州是哪里?”   “螺蛳粉的家乡。”   十一点半,动车终于停靠在桂林北站。   “妈妈,这里是桂林了吗?”   阿扬的兴致又被提起。   部分地方依旧在动工,但上下车的人依旧络绎不绝。暑假是出行高峰,站外导游、的士拉客声不断。   “阳朔,阳朔了……”带着斗笠和防晒套的中年妇女举着牌子吆喝,“小姐去不去阳朔了,西街、九马画山、印象刘三姐了……”   “古东了,古东瀑布这边,汽车直达……去古东啦,夏天适合玩水啊……”   许连雅挡开几个,到一辆空的士边问:“师傅,去汽车站多少钱?”   “六十。”   “……那么贵。”   “路远啊,你搭公车都要三四十分钟。”   许连雅拉着恍恍惚惚的阿扬离开。   “五十啦,收你五十马上走。”   母女俩还是加入了等公车队列。   100路来了,每上一个人公车就摇晃一下,点头数人头一般。   阿扬跟着前头的人要往二楼爬,许连雅急忙叫住:“阿扬,我们不上楼。”   阿扬又晃晃悠悠回头。   许连雅排得比较前,占了车厢中部的位置。   许连雅摘下阿扬的帽子给她扇风,心疼地问:“累吗?”   阿扬倔强地抿抿嘴,摇头,“不累。”   “很快就到了……”   到达桂林汽车站已经十二点过,许连雅买了两点十分的车票,桂林市到平乐县大概需要两个钟头。   许连雅带她到附近那家马肉米粉店。   “我不吃马肉。”阿扬坚决说。   小小年纪就有那么明确的喜恶,许连雅感到欣慰。   “马是用来骑的,不能吃。”   “哦,好吧。”   许连雅点了牛肉粉,吃之前阿扬还犹豫,“这是马肉吗?”得到许连雅的保证,才肯松开牙关。   汽车站候车厅破旧而促狭,与旅游城市的形象大相径庭。   许连雅让女儿垫到她腿上休息,自己却是不敢眯眼。   女儿眸色像她,偏浅,睡觉时她的特点被掩上,五官与赵晋扬更像了。   前路渺茫,她不知道决定是对是错,也不知道能换来什么成果,拉上年幼的女儿一起奔波,她数度腾起打道回府的念头。   许连雅给她贴上晕车贴,抱着迷迷糊糊的她上了汽车,渐渐把桂林市区抛在身后。   平乐县不像阳朔是旅游县,游人不多,但这几年政府统一规划,街道两旁多少接轨了青瓦白墙的装修风格。   下车前许连雅问了售票员福沙村怎么走,售票员说要到街上搭渡船。   “你们幸运哩,今天街日,闲日船是不开的。”   “妈妈,怎么还没到啊?”   阿扬已经蔫成一条菜干。   “快了……”   许连雅一成不变的安慰泄露心底的焦躁,像吊驴子眼前那根胡萝卜,却对女儿毫无作用。   许连雅让阿扬跨坐行李箱上推着走。   县城里问路比手机导航管用,许连雅又问了两个人,都指同一方向,走了许久终于到渡口。   “阿扬,我们再坐会船就到了。”   这趟下来,水陆空就差飞机没乘过了。   渡船稍微提起阿扬的精神,她天真地说:“这里是海吗?”   “是江。”许连雅说,“这里是漓江和荔江交汇的地方。‘江’是几点水来着?”   “……三点水。”   许连雅在售票员的帮忙下上了船,问:“小孩子要收钱吗?”   “那么小,不用。”   “大人多少钱?”   “两块。”   许连雅不禁莞尔,原来渡船相当于他们的公车。   又问:“最迟的一班到几点?”   “晚上八点。”   许连雅交了钱,吩咐阿扬坐好。   夏风拂过江面带来难得的凉爽,水路比想象中远,行了半小时,上岸时已经五点半过。   许连雅算了下时间还充足,在路边让阿扬补了点粮。   许连雅只记得赵晋扬身份证上的一个福沙村,究竟几号早忘了,即便记得门牌号,在村子里找人向来用处不大。   剩下就靠运气了。许连雅推着女儿沿水泥路走。   城里长大的孩子,对农村的一切充满好奇。   “妈妈,小狗!”   “嗯……”   “还有鸡哎,咕咕……”   “……你要下来走吗?”   阿扬迈开小短腿。   走了一段迎来一个牵着一头母牛和两只小牛的老大爷。   许连雅上去问路。   “你好,我想请问下,赵晋扬家怎么走?”   老大爷好奇地看着母女俩。   “赵晋扬。”许连雅以为他听不懂普通话,放慢了语速。   “呵呵,我知道,我知道。”老大爷用桂林话回道,“阿扬嘛。”   桂林话里“扬”发“痒”的音,念快了也跟普通话差不离。   阿扬闻言,“嗯?”地一下抬头,却见两大人都不理她,注意力又回到母牛身上。   老大爷又削削削说起桂林话,手不停比划。   许连雅艰难地复述:“往前走,路口右拐……再走然后左手边一栋两层的房子,新楼……是吗?”   老大爷笑着点头,又问是他家什么人。   许连雅装没听懂,频频谢过,拉着女儿赶紧走。   村里楼房千差万别,有外部装修的红砖房,也有老旧的泥土房,还偶见贴着瓷砖的小洋楼。   赵晋扬的家出现在眼前时,她松了一口气——比想象中的好太多了。   屋前有一片地坪,一群鸡在闲散地散步,正巧一位中年妇人端着铁盘出来,往食槽撒食,那群鸡咕咕地围了上去。   喂鸡妇人直起身,许连雅正好看清正脸。   当母亲后,许连雅常常对小孩身上表现出的遗传现象感到趣味。就像现在,她一眼就确定那妇人就是赵晋扬的妈妈。   许连雅拉阿扬到路边石墩歇着,说:“我们到了,那就是,等天黑后再进去。”   阿扬仰头瞧了一眼,问:“为什么要等天黑?”   许连雅在她耳边叽咕好一阵,阿扬不断点头。   七点四十五,许连雅瞅着时间差不多了。   “妈妈刚才跟你说的记住了没?”   阿扬用力地说:“嗯!”   许连雅拍拍她脑袋,“我们今晚睡路边还是睡屋里,就看你等会表现了。”   入夜后乡村沉入特有的宁静与漆黑,周遭只有偶尔的狗吠和夏虫的窸窣。   屋子大门没关,漏出一方昏黄的灯光。   许连雅敲了敲门,扬声问:“有人在家吗?”   无人应答。   她有些紧张地握紧女儿的手。   又敲三下。   里头妇人的回答随着拖鞋声传来。   “谁啊?”用的是带口音的普通话。   可能是年纪和经历的共同结果,仔细瞧来,姜敏要比许彤苍老许多。   姜敏交替看着这两陌生来客,目光过渡到小的那个脸上时,疑惑明显转成了惊讶。   “你们找谁?”   “阿姨,你好。我们来这里找个人,但他好像不在家,现在没船出去了,能不能在你这里借宿一晚?”   许连雅把阿扬拉到自己身前,好叫姜敏瞅清楚似的。   这是个信号,阿扬收到了,可怜巴巴地说:“奶奶,我们出不去了,能不能、能不能在你家住一晚?我们会给钱的。”   姜敏的迟疑不像怀疑,更像从震惊里缓过神。最后让开身,说:“进来吧。”   “你们从哪来的?”   阿扬在许连雅店里呆惯了,一点也不怕生,说:“我们从南宁来找——”   后面两字被许连雅捂在手心,“我们从南宁来的。”   “南宁啊,挺远的。”   许连雅抽空向阿扬使眼色,阿扬知错地自己捂住嘴。   “你们还没吃饭吧?”   “没有。”   “一会我给你们做点,但是没剩什么菜了。”   许连雅连忙说:“没关系,我们吃得不多。”   阿扬附和,“嗯,吃得不多。”   姜敏回头露出第一个微笑。   姜敏把她们带上二楼,“家里就我一个人,我住楼下。你们就住这里吧,被铺前几天刚晒过的”   这间应该是客房,光秃秃的只有一张吊着蚊帐的床。好在是新屋,开了灯亮堂堂的。   姜敏烧了一盘番茄牛肉和空心菜。   阿扬第一筷子就往牛肉夹去,姜敏在旁托腮问:“合胃口吗?”   阿扬只顾咀嚼,可能也没听懂这样的表达。   许连雅提醒:“奶奶问你好吃吗。”   “好吃!”   姜敏笑了,“几岁了?”   “五岁,我明年就上一年级了。”   许连雅又说:“别光吃肉,吃点青菜。”   饭毕,许连雅要帮忙收拾洗碗,姜敏制止了。   “晚了天凉,你带孩子洗澡吧,我来就行。”   姜敏带她们去了浴室后回到厨房,碗筷都浸水盆里了,人却发起呆。   她越想越蹊跷,越想越不得劲,冲了冲手,边擦围裙上边进房取了手机到屋外。   手机屏幕很大,字体更大。   姜敏戳出电话本第一个名字拨了过去。   很快,电话被接起,嘈杂人声里夹着碰杯的声音。   一个男人操一口桂林话懒散地说:“妈,死吗事?”    第75章 第四章   听那头吵吵闹闹,姜敏问:“吃饭了没?”   赵晋扬说了正在,又重复开头的“什么事”。   姜敏说:“没得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   那头但笑不语。   姜敏没心思与他瞎扯,说:“明天得空回来一趟没?”   “出什么事了?”   电话打得急,还没寻得合适理由,姜敏支吾着:“明天村头李家老二结婚,你回来喝喜酒呗,好多人都回来了。”   “哪个了?”   “比你小几岁的,你小时候还和他一起去偷过柿子,被人家捉了一起送回来,记得没?”   “呵呵,那个啊。”赵晋扬说,“都十几年没联系了,不去了,你帮我封个红包。”   “……”   “就这事啊?”   姜敏埋怨:“你就没得空回来么,有那么忙?”   “这店不是刚开吗,我得看着点。再说现在是荔枝和西瓜的季节,得趁热多赚点。”   “……八月龙眼,九月葡萄提子,十月是国庆和柿子,十一二月柑子柚子,忙到年末都歇不了是没。”   “妈,你真懂。”赵晋扬越来越没谱。   “你就是不愿回来……”   赵晋扬叹了口气,“妈,要不你过来吧,家里也没什么事。你一个人也无聊,在家是做饭,过来也是。”   “我才不无聊,出去了你来帮我养鸡吗?”姜敏咬咬牙,甩话道:“你老婆孩子找上门来了你回不回?”   赵晋扬又发出呵呵的浑重笑声,满嘴不正经的嘲讽:“是没,我老婆美不美?”   “……你又喝酒了。”   “喝了点,没多。”赵晋扬声音忽然疲惫下来,“跟以前同事在一起呢。”   姜敏心里那点琢磨没了依靠点,泄气地说:“你身体刚好,少喝点酒。”   “真没喝多。”   “不回就不回吧。你自己注意身体。有空自己做饭,外面的不干净。烟也少抽点,你现在身体不比以前了。”   赵晋扬不知是真委屈还是装的,说:“我做饭费劲啊,让你过来你又不肯。”   姜敏听着,悲哀就像夜色浸满她的身体,凉飕飕的。   **   那头,电话刚断,赵晋扬对面坐下一个男人。   “我妈,忽然喊我回去一趟。”他手机扬了扬,插回裤兜,“怎么磨蹭到现在?”   “换了身衣服。”   比起赵晋扬,男人坐得脊梁挺直,两腿张开,双手搭膝盖上。   赵晋扬语带嘲笑:“你说你,怎么还跟穿警服开大会一样。”   郭跃低头看自己姿势,可能也觉僵硬,稍微弓下腰。闻到对面的酒味,郭跃皱眉:“怎么不等人就自己喝起来了?”   赵晋扬眼神斜指桌上未开封的酒瓶,意思是“我没动”,“下午喝了点。”顺手揉了揉太阳穴。   郭跃撬开瓶盖,给两人满上。   第一杯,浇在露天大排档的水泥地上。   “敬老大的。”   他声音粗沉,没有故意煽情,像寻常说话,但因为内容显得格外压抑。   赵晋扬掀起眼皮盯着郭跃,效仿他把自己杯里的酒也倾倒。   “第二杯,敬水姐的。”   毫无意外地,赵晋扬瞅见郭跃眉头动了动,无关厌烦或者不屑,更接近痛苦的流露。   他转开了眼,暗暗叹了口气。   郭跃木然又斟满。吵闹的环境里这一隅仿佛被隔开了,异常萧索。   赵晋扬咬开一双一次性筷子,开始夹菜。   郭跃盯了好几筷子,忽然一笑:“嘿,还挺娴熟了嘛。”   赵晋扬看向拿筷子的左手,伸到郭跃面前,夸张地张合两下,语气带着孩童般的沾沾自喜,“戳你双眼都没问题。”   郭跃呵呵笑,“来啊。”说罢,去夹炒花生。赵晋扬也没慢着,筷子直直刺下,去抢那颗花生米。   花生已上了郭跃的筷子,才到半路,赵晋扬全然筷子当剑,击向郭跃剑刃。花生受震,暗器般飞脱。两人眼疾手快,双双夹出,郭跃在上,赵晋扬往下,然而都高估了自己能力,花生不留情面地掉到了地上。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颇有一笑泯恩仇之意,收回筷子往碗里戳平。   干了一杯,郭跃先开了头,“老大的……是昨天吧?”   赵晋扬嚼碎一颗花生米,啊了一声,“喊你出来不出。”   郭跃语带歉意,“昨天跟一个案子……”   赵晋扬对案子内容不感兴趣,冷冷地说:“你没忘就好。”   “怎么可能。”   嚼花生米的声音让赵晋扬莫名享受,仿佛亲手捏碎了憎恨的什么,于是又夹了一颗。   “老大的……还是没立墓碑吗?”   “没有,她不会立的。”赵晋扬摇头,动作变慢了,更正道:“老大家属不会立的。”   “我知道。”也不清楚指的是立墓碑,还是赵晋扬解释的部分。   “你还没去找过她?”   “啊?”   郭跃眼神讽刺他的伪装。   “没去,”一仰头,酒杯见底,“我这副鬼样子……”   赵晋扬语气里的自暴自弃让郭跃眉头又锁起。   “我去找她干嘛。她要过得好,我去了也是给她添堵;她要过得不好,我心里也不好受。”   郭跃气着,“那你费那么大劲回来做什么,在广东不是更多人,梁正、大姐他们都在那边。”   赵晋扬抬了抬脸,眼神凌厉,倏然从桌下往郭跃椅子腿踹了一脚,震得郭跃酒水洒了一手。也亏得他坐得扎实,没从椅子上晃下来。   “那你他妈又跟我回来做卵啊!”   刚冒出细苗的气焰像被赵晋扬一脚踩下去,郭跃低声说:“不是怕你没个人照应吗……”   赵晋扬又要去踹,郭跃这回机灵地挪了一下,一脚落空的赵晋扬怒火上头:“到底谁他妈照顾谁啊?!”   郭跃彻底蔫下去,又默默给他倒满酒。   “喝酒吧。”   赵晋扬恶狠狠瞪他一眼,倒是端过了酒。   谁能想到六七年前他们还是拳脚相加也互不相让的两个人,这回才寥寥几句,高下立判。   可赵晋扬一点也不享受,这不是打败敌手的成就感,而是眼看着一个雄风威震的兄弟变得懦弱,他的妥协不是因为纵容和谦让,是放弃反抗与斗争。   郭跃投降了。不单单对他,而是对所有。   性格巨变意味着生活的不安定,尤其发生在赵晋扬这类人身上时,那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动荡。   夜越深,南国的夜生活越热闹。   周围喧嚣更甚,他们这一角落仿佛被沉默吞噬,寂静得像长满荒草的坟头。   **   姜敏不知站了多久,直到眼前影子有了晃动,许连雅来找她了。   “阿姨?”   姜敏匆匆抹了抹眼角,回头,许连雅已经换上了睡衣。   “晾衣服的地方在哪里?”   姜敏把她带到二楼一间大房的阳台,说:“怕晚上下雨,先晾这里吧,明天再晒楼顶。”   房间的床铺和桌椅盖着防尘布,东西也都收在纸箱里,看来久无人住。   姜敏主动说:“这房间是要给我儿子住的,他喜欢有阳台可以看得远,但是新房建好他还没回来住过呢。”   这句式太熟悉,许连雅不禁想到一种可能,心脏扑扑猛跳,想求证又怕直面答案。   “你晾好关灯就行,门不用关。”   姜敏示意开关位置,没给她询问机会,转身离开。   许连雅回到房间,姜敏提了把凳子和小风扇过来,帮她们接好插排。   阿扬穿的吊带睡衣,脖子上那颗飘绿的平安扣毫无遮掩露出来,她人小,平安扣大得醒目异常。   姜敏失神片刻,才想起正事。   “明天想吃什么早餐?”   “都可以。”   姜敏看了阿扬一眼,“米粉吃吗?”   阿扬盘腿坐床上,握着她的两只脚,仰头说道:“我要吃牛肉米粉,不吃马肉米粉。”   许连雅说:“没有马肉。”   姜敏不知典故,为小姑娘的天真微笑:“那么喜欢牛肉。”   阿扬两个膝盖兴奋地上下打了打,“爸爸爱吃牛肉,我也爱吃。”   这回许连雅拦也拦不住,尴尬地笑笑。   姜敏掩饰黯然与困惑,说:“明天村里走人家摆酒,我早上七点要去帮忙。我把米粉准备好,你们醒来自己过一下水,可以吗?”   “麻烦了。”   “你们……明天还没走的吧?”   许连雅揣摩不出是想让她们走还是留,试探性地说:“我们在这里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怎么会。”姜敏笑,“平常就我一个人,你们来我还能有人说说话。你们白天搭车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许连雅捏捏阿扬后颈,“跟奶奶说晚安。”   小姑娘冲着老人笑,“奶奶晚安。”   舟车劳顿,阿扬没有问更多关于爸爸的事,沉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发现地面湿透才晓得夜雨滂沱,许连雅意外地发现姜敏在天井里搅鸡饲料。   许连雅牵着女儿下楼,讶然:“阿姨,你不是帮忙去了吗?”   “正好得空回来喂鸡。”姜敏在铁盆边缘敲落勺子上沾的饲料,“我给你们把米粉也煮了吧。”   姜敏的体贴让许连雅受宠若惊。   又问:“中午想吃什么?”   许连雅唆了一口米粉,忙说:“你平常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好了,不用麻烦的。”   姜敏想了想,“我在那边干活,打包点酒席菜可以吧。”   许连雅哪好意思说不,几乎要摁着阿扬脑袋一起点头。   农村人的一天,除了干农活便是一日三餐。待客之道上姜敏提供不了别的娱乐,只能在吃喝上花功夫。淳朴的热情里也窥见了寡居的寂寥。   这样的生活,许连雅难以不想到自己的以后。   到底是少年夫妻老来伴,儿女只是路上回忆童年的一面镜子。   许彤依然会给她物色相亲对象,只不过质量逐年下降,离异带孩的中年男人几乎成了她的标配。   这几年少不了娘家帮忙,许连雅才能把阿扬拉扯大。她多少敛起年轻时的偏执,不再拒绝许彤的安排。   只是内心抗拒怎么也无法抗拒,她次次如坐针毡。   说不出所以然,就是不对劲。   有一次许连雅做了个梦,她和一个看不清五官的男人结婚了,婚礼上赵晋扬出现,面目比她回忆里更真切清晰。   他什么话也没说,许连雅却从一片凉汗里惊醒了。   阿扬在许连雅眼前挥挥手,把空碗转向她。   “妈妈,吃完了。”   “哦……”许连雅回过神,“擦擦嘴自己玩吧,妈妈先洗碗。”   阿扬舔着嘴往门外走。   围栏里的鸡也吃饱喝足,闲散地啄羽毛,四处张望。   “咕咕——”   阿扬蹲在围栏边,揪过一根茅草伸进缝隙里逗鸡。   “咘——咕——”   围栏另一侧传来清脆的声音。   阿扬站起来,跺跺发麻的双脚,朝那边望去。   “咘——咕——”   是一个跟她个头差不多的小男孩。   “咘——咕——”   阿扬也学他叫,发现同伴让她欣喜若狂。   小男孩也看见了她,却转头望天。   “咘——咕——”   阿扬绕着围栏跑过去,笑:“喂!我叫阿扬,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男孩没有跑掉,瞅了她一眼,再度望天。   “咘——咕——”   阿扬全然不觉被冷落,笑嘻嘻说:“你叫‘咘咕’吗?”   小男孩面无表情,仔细看脸上有鼻涕的痕迹,衣服也显寒酸。   “你听不懂我说话吗?”   “咘——咕——”仿佛这是他唯一会的语言。   “咘——咕——”阿扬又学他。   “阿扬,你跟谁说话呢?”   许连雅擦干手出现在大门。   那只布谷鸟仿若惊弓之鸟,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哎妈妈,你把他吓跑了。”阿扬有些焦躁地指控。   许连雅往哪个方向望去,问:“那是谁啊?”   “不知道……”   见对方只是个小孩子,许连雅没再多问。   中午,姜敏提着一个带盖的竹篮回来了。   一碗荷叶包猪脚,一碗鱼丸银耳汤,还有一碗清炒白菜。   阿扬先感叹:“好多菜……”   姜敏说:“是刚出锅的,没人吃过的,不是吃剩的。”   许连雅点着头,唯有频频下筷。   饭快到尾声,被屋外一片吵闹声打断。   姜敏出去看了一会,回来说:“有家人母牛难产,老兽医不在村里,让诊所的医生帮接生,医生说干不了。养了一年就盼小牛,小牛活不了一年的辛苦都白费了。医生不敢干。”   许连雅想了想,“不能到村外面找一个吗?”   姜敏愣了一下,说:“哦。昨晚下大雨,漓江涨水了,船开不了,进不来也出不去。”   “……没有其他路出去吗?”   “没有。说了好多年,也没见修出来。”   许连雅愕然,想起赵晋扬提过这一茬。   姜敏以为她赶时间,“水退了就能开船,用不了几天的。”   许连雅沉默片刻,说:“老兽医那里的药能用么?”   “能啊,老兽医媳妇就在家。就是打着电话教他干,他也不敢干呀。医生都不敢,就没人敢了。”   许连雅放好饭碗,“阿姨,我可以帮忙。我是兽医。”   阿扬也不知听懂了多少,在旁帮腔:“妈妈给那么大的狗狗看过病呢。”她几乎比划出一头牛的体积。   姜敏讶然。   “你真是……兽医?”   许连雅无奈地点头。   兽医多与牲畜接触,向来被认为是低贱的职业。   村里老兽医的儿子不肯子承父业,干起了别的行当。   姜敏把许连雅带到那户人家里说了情况,遭遇同样质疑的眼神。   也难怪,看她斯文瘦弱,谁能把她和兽医这种干粗活的职业联系到一块。   一时也没再有人敢上,小牛一条前腿已经出来,身子却卡在子宫里面,再不救治一尸两命。   老大爷长叹一声,挥手:“你去试试吧。”   老兽医媳妇给开门,许连雅以最快速度准备好可能用得上的药剂和工具,匆匆往老大爷家赶。   进门前不忘叮嘱一句:“阿扬,妈妈去给母牛接生,你在这呆着,不许乱跑。”   阿扬手里绞着不知哪拔来的草,嗯了一声。   阿扬习惯了许连雅的忙碌,无人陪伴时,经常一个人跟小猫小狗说话打发时间。   里头许连雅忙得挥汗如雨,她这边也没闲着,捡了根树枝给一只肥猫挠痒。   “咘——咕——”   沉迷之时,阿扬闻声猛然起身。   “咘——咕——”她回应。   “咘——咕——”   阿扬循声跑过去,“又是你啊。”   小男孩依旧不吱声。   阿扬叽里呱啦跟他大说一通,小男孩只是一成不变地眨眨眼。   阿扬一个人说累了,老成地叹了一口气。   “我来这里找我爸爸的。”   小男孩脸上有了不一样的表情,之前可称呆滞,如今更像是沉静。然而年幼的小姑娘并未感觉出来。   “可是我还没有见到他哩。”阿扬说,“你爸爸在哪里?”   小男孩忽然伸出手,指了一下后山。   阿扬为小男孩不一样的反应激动起来,又凑近一些:“你听得懂我说话对不对?”   小男孩点头。   阿扬觉得趣味极了,树枝不自主在地上乱打圈圈:“你爸爸住在山上吗?”   点头。   “他在山上干什么?”   摇头。   “你不知道啊?”   点头。   “我们去看你爸爸好不好?”   又点头。   小男孩站起来,往道路方向走。阿扬也扔掉树枝,屁颠颠跟上。   天转暗将雨时,许连雅忙得浑身汗湿,几乎是被众人簇拥着出来。   老大爷不停道谢,又为刚才的质疑表达歉意,许连雅脸比干活时还要烫。   出了门张望,喊了声“阿扬”,无人应答。   问旁边的人:“我女儿呢?”   众人都是跟着她一块从牛棚里出来,哪见过什么小女孩,面面相觑。   “阿扬——”   许连雅对着明知听不到回答的空地喊了一声,身上的热度顷刻间褪去,通体冰凉。    第76章 第五章   姜敏从人群里挤出,孩子丢失她心里也自责。   “大伙帮忙找找哎。”她跟周围人说,“一会下雨不好找。”   许连雅把零落的刘海捞回脑后,也捡回几分清明,她得冷静下来。   “我女儿不会一个人到处跑的,应该是跟什么人走了。”   老大爷承了许连雅的帮忙,站出来代表地说:“孩子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的?”   “阿扬,许铭扬。”许连雅说,“叫她‘阿扬’听得懂。卷毛——”比了到耳朵下方的长度,“穿白色短袖和黑色背带长裤——”许连雅后悔让她穿了这么灰扑扑的颜色,在这种天色里一点也不显眼。   老大爷不知怎地瞅了姜敏一下。   “大伙记住了吗?南宁来的小孩,说普通话。”又点了一个年轻人,“李家老二不是摆喜酒吗,问问那些小孩有没有看到,还有叫几个人一起来分头找吧,村里、江边、后山,都找找。”   年轻人应过,飞奔了出去。   像许多典型的农村,福沙村的青壮年大多加入广东打工潮,平日就剩老人和孩子留守。这回又是暑假,许多孩子早已南下和父母团聚。只有赶上过年与喜事,村里才热闹些。   “孩子不会乱跑的,一定是看到什么稀奇的忘了时间。”   姜敏虽这么安慰,眼里焦灼怎么也无法掩饰,双手不安地绞着。   许连雅茫然点点头。   “阿扬——”   许连雅跟着到江边的两人,一路呼唤。   昨夜暴雨,浑浊的江水比清澈时更显凶险。江边茅草晃动不时映出有人钻出的错觉。   阿扬会水,但应该不会冒险玩水,除非不小心……   许连雅不敢想。   带队的是老大爷和另外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妇人。   老妇人用方言小声感概:“又是一个‘阿扬’哎,我还记得以前找那个阿扬的时候,漓江也涨水了。”   “是吧,年纪也差不多。”   “结果在江边找到的是老唐家那孩子……”   “好多年咯。”   沿江寻了一路,一无所获。他们与村里那队汇合了。   姜敏眉头皱得像直面太阳光。   “韦四家的东东也没见人呢。”   “我家东东爱到处走,但是饭点都会回来,今天到现在还没见着。”说话的应该东东妈。   老大爷忽地右手砸向左手心,“阿扬不会跟东东一起走了吧。”   姜敏说:“阿扬又不认识东东。”   许连雅人生地不熟,只能跟随他们的路线。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又一层无力感压到她肩头。   “带上雨伞和电筒,往后山找找。”   老大爷最后发话。   路过山脚一户人家,有个老奶奶拄着手杖端坐门前,定定盯着一队人马逼近。   “你们那么多人干什么呢。”问的是领头的老大爷。   老大爷又削削削讲起桂林话,语速飞快,连比带划,许连雅听不太清。   姜敏有些激动地翻译:“说是看到东东带一个小姑娘上山了,应该是阿扬。”   东东妈忽然拍了一把大腿,嚎了一句:“又克他老盖那啦!”   所有人脸色变了变。   许连雅问姜敏:“去哪里了?”   姜敏说:“……去他老爸那。”   “他老爸在山里?”   **   阿扬跟着布谷鸟走,摘了根茅草,一路随手鞭打。   路过山脚那户人家,端坐门口的老奶奶喊他。   “东东,又去哪里?”   布谷鸟不回应。   阿扬凑到布谷鸟耳边,“原来你叫‘咚咚’啊。”   东东看了看她。   “咘——咕——咚咚——咘——咕——咚咚——”阿扬自娱自乐。   老奶奶又问:“那女娃子谁啊?怎么没见过。”   东东不理,继续往前。   阿扬朝老奶奶挥手:“我们去找他爸爸。奶奶再见。”   老奶奶手杖敲了敲水泥地,没了牙齿的嘴巴像无花果干:“要下雨啦!别乱跑。”   两个小孩充耳不闻。   桂林山岭奇多,怪石嶙峋,浸过夜雨的山路湿滑湿滑的,有些地方茅草拦到了路中间。   阿扬第一次爬这样崎岖的山路,冒险的兴奋盖过危险的忧虑。   “哎呀——”她滑了一跤,像只小猫四肢贴地,定格了几秒,又慢慢爬起,拍拍去不掉的泥巴,略带委屈地说:“咚咚,你等等我呀。”   东东停了下来,小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朝她伸出手。   阿扬又笑嘻嘻,拉住了他的手。   东东不知用捡来的树枝开道。   四周不时传来小鸟啁啾,混着树叶的沙沙声,泥土气息潮湿沉重。   “你爸爸住在山里吗?”   东东点头,忽然停下,看着阿扬,用树枝戳了戳地面。   阿扬不确定地说:“他住地里面吗?”   点头。   “那他是土地公公吗?”   东东的摇头不晓得代表“不知道”还是“不是”。   “那你爸爸死掉了吗?”   东东不带犹豫地点头。   “我姥爷也死掉了,但是他住我们家。”阿扬自顾自说:“我们家里有个像……像庙一样的东西,我姥爷就住在上面。你爸爸住这里不会孤单吗?我妈妈说不能让姥爷住外面,他会孤单的。”   东东眼神迷惘地看了她好一会,忽然松开手,加快步伐小跑起来。   “哎咚咚,你等等我呀——”   东东在不远处停下,指指他前面。   墓碑后是一个石头砌成的环形,上头冒出小坟包。墓很新,坟包上冒出几根杂草,东东走过去拔掉了。   “你爸爸住里面吗?”   东东点头。   阿扬挠挠头,指着墓碑:“‘韦小宝’的‘韦’。”   东东没回应。   阿扬左右看了看,回到来时的道边。   她蹲在路边拔小黄花,有些梗太韧,一使力,整个人就噗通坐到了地上。她一手攥着一束小黄花,一手拍着屁股,歪歪扭扭地回到东东身边。   湿润的小黄花整齐地摆在墓碑前,映着墓碑上阴刻的文字,在山风里轻颤。   两个蹲下的身影像随处可见的石墩,静静立在那里,仿佛进行与神明的交流。   “哎,下雨了!”阿扬伸出手试雨,又一颗砸到她的手心。“我们快回去吧!”   雨滴砸得枝叶摇晃,像一只只欢送的手。   东东拉着她踉跄下山,走着走着,拐上一条来时不曾走过的道上。   **   许连雅穿着五分裤,小腿被茅草划过,细微伤痕早不及心头钝痛。   桂林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大小溶洞随处可见。   许连雅望着那些黑魆魆的洞穴,内心煎熬,走得跌跌撞撞。   “小心点。”姜敏适时搀扶她一把,“山路比较滑,注意脚下。”   雨下起来。   丛丛山林,茫茫大雨里,一声声呼喊像被吞噬一般,毫无回应。   队伍停了一下,手电的光柱四周扫射着。   许连雅看到前面韦姓的墓碑,黄色的小野花被大雨打的七零八落。   姜敏朝她点点头,“东东爸的。”   东东妈的声音传来:“这死孩子跑去哪里了,没在这哎。”   老大爷指着那小花,“应该是来过这里的。”   有个年轻人出声道:“前面那不是有个‘神仙洞’嘛,我们小时候就爱跑那里去玩,会不会到那里躲雨了?”   老大爷当机立断把七八人分成两队,一队往另一条下山路,一队去探“神仙洞”。   许连雅跟在去“神仙洞”那队。   山里行了大半小时,看哪都相似,早已不认得来时路,要是阿扬真的上山落单了……   “阿扬——”   嗓子沙哑像被生生割裂。   “前面就是。”有人提醒。   所谓“神仙洞”不过是小孩间的戏称,实际是村民供奉某路神仙的地方,叫得多了便沿用下来,要问具体供奉的神仙,十有八/九会摇头。   “阿扬——”愈发使力。   “妈妈——”   细弱的童音幻听一般。   许连雅去拉拉姜敏胳膊,“你听到了吗?是在叫‘妈妈’吗?”   姜敏犹豫。   许连雅并不等她回答,呼声又起:“阿扬——”   “妈妈——”   “许铭扬——”   “妈妈,我在这里——”   许连雅看到了,山洞口有个矮小的身影蹦蹦跳跳,朝她招手。   许连雅几乎是推开众人跑到了最前面,险些跪下,紧紧抱住了女儿。   “你吓死我了……你吓死妈妈了……”   阿扬没想到自己闯了祸,许连雅这模样也叫她手足无措,环上许连雅的脖子,呜咽地说:“妈妈你别哭……妈妈你别哭啊……”   说罢,倒是自己先哭了出来。   那边另一家却是不同光景。   东东妈提起东东一条胳膊,毫不留情就往屁股扇了一巴掌,方言叫骂很快被东东哭天抢地的嚎啕掩盖了。   老大爷在旁无奈劝着:“别打了,都找到了,没伤着就好。”   **   许连雅背着女儿回了姜敏家。   姜敏给烧了洗澡水,许连雅给阿扬脱衣服检查一遍身体。   许连雅只找到她膝盖上一块淤青。   “疼么?”   阿扬摇头。   “真不疼呢?”   “不疼。”   “妈妈心疼啊。”   许连雅疲惫得暂时没有与她计较错误,打开花洒替她冲去脸上的污痕。   小的那个也全然没犯错意识,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问:“妈妈,爸爸是死掉了吗?”   花洒差点摔到地上。   “谁告诉你的?”   “咚咚爸爸死掉了。”阿扬搓着胳肢窝,样子像拥抱自己,“爸爸是不是也死掉了,才没有来找我们?”   许连雅不知道她怎么理解“死掉了”的含义,阿扬平静的表情更像在说“出去了”。她显然还没有措词委婉的意识,干干脆脆便说出来,不清楚这词会给听者带来怎样的震动。   “什么是‘死掉了’呢?”   “像姥爷一样。”   ……看来还是懂的。   许连雅一条胳膊轻轻环住她。   “阿扬,你听妈妈说,爸爸没死。爸爸还像我们一样活着。”   “那他为什么不回家呢,爸爸不喜欢我吗?”   阿扬已经没有在南宁时的歇斯底里,心里似乎认定了某个答案。   “妈妈,爸爸不要我们了吗?”   许连雅心底茫然,不知道告诉她哪个答案才最好,也回答不上任何一个问题。   也许不能给她一个正常组成的家庭,哪样都是错的。   姜敏拿着毛巾在浴室外站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敲门,把毛巾轻轻搭在门口椅背上。   姜敏端着姜糖水进房时,许连雅母女像全然没进行刚才的谈话。   阿扬像那晚盘腿坐床上,不过身上多披一条毛巾,许连雅在旁擦头发。   “刚才淋雨了,喝点驱驱寒吧。”   姜敏出去了一会,又折回来,手里多了一个月饼铁盒,。   “刚收拾了一下屋子,找到家里的相册,你们要看吗?”   许连雅生怕听错了。   “……怕你们无聊,村里比不上大城市,晚上就没什么活动了。”   生硬解释里那点女人的暗语,许连雅瞬间明了。   她双手接过,这盒子来得比姜糖水还及时。   “好,好。”   姜敏尴尬地搓搓手,“那……你们看,我下楼煮饭。”   “妈妈,这是什么?”   阿扬跪坐起来,伸长脖子。   许连雅坐到床边,怕人瞧破了似的压低语调。   “爸爸的照片,看吗?”   “要!”   阿扬膝行而来。   铁盒边角已经生锈,盒面灰尘刚被擦去,许连雅在腿上打开盖子。   里面只有一本不厚的相册,四周已磨出毛边。   翻开第一页,是赵晋扬父母年轻的照片。那个年代的黑白照薄薄一片显得十分脆弱。   “这是谁?”   “爷爷和奶奶。”   “哦。”阿扬不太感兴趣的样子。   赵晋扬父母的照片只有寥寥几张,最显眼莫过赵晋扬父亲穿警服的唯一一张。边缘已经磨破了。   许连雅终于翻到了赵晋扬的部分。   “你看,爸爸在这。”指着姜敏怀里抱着的小孩子。   “……好小哦。”   许连雅把照片小心抠出来看了背面,“你爸爸一岁的时候。”   看得出当时条件有限,留下的照片不多,几页之后便是彩照了。   “这个,”背景是南宁火车站,想来已经是上警校的时候了,“这个是爸爸。”   赵晋扬剃了板寸,两手背在身后,表情将笑未笑,看得出不太乐意拍照。那个年纪的男孩子真英俊,不仅是五官和体型出众,更是因为青春期里特有的朝气。   阿扬把相册捧近了一些。   “爸爸帅不帅?”   傻笑,“帅!”   “小舅舅帅还是爸爸帅?”   不带犹豫地:“爸爸帅!”   “跟阿扬像不像?”   陷入沉思,“唔……”   许连雅把手机调成前置摄像头,当镜子对着阿扬,一手撸起她的刘海,女儿光洁的额头露出浅浅的美人尖。   “看额头这里,发际线中间尖尖的,像不像爸爸的?”   阿扬两边瞧了瞧,手指摁在眉心上方,“这里吗?”   “嗯。”   “你没有吗?”   许连雅捋起自己的给她看,“妈妈没有,平平的一条线,看到了吗?”   阿扬眼神又落回照片上。   “在看眼睛……还有鼻子……”许连雅说,“爸爸最好看的是鼻子,像不像你的?”   “嘿嘿,像。”   许连雅不知她是否看出真的相似,起码她小学时代从来体会不到“眉眼很像”的深意,但女儿脸上的满足,完全驱散了她来时的迷惘。   “我们把照片拍回去给你好不好?”   点头。   许连雅调好摄像头,对焦,拍照——   闪光灯闪了一下。   她像偷拍被发现一样捂住了手机。   “……妈妈怎么了?”   “没事……”   许连雅为自己见不得人的想法无奈一笑,关了闪关灯重新拍。   **   次日一早,天有放晴之势。   阿扬站在门口,两手背在身后。   “好好站着,别东张西望。”   许连雅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哦。”   围栏里的鸡群又在散步,阿扬越看越羡慕。   “咘——咕——”   阿扬偷偷摸摸张望,轻声应:“咘——咕——”   东东走到了她面前,眼睛肿得睁不开。   “我妈妈让我罚站。”   东东在阳光里眯了眯眼睛。   “我昨天乱跑了。”   东东提提裤子。   “我一会再跟你说话。”   “许铭扬,你又跟谁说话呢?”   东东这回没跑了,因为东东妈也一块过来了。   妇人有点不好意思,用普通话打招呼:“早。”   许连雅:“……早。”   姜敏从屋里看到,招呼母子进来。阿扬也被顺带解禁。   “昨天我儿子不懂事,带妹妹乱跑,让你担心了。”东东妈把儿子推到身前,斥着:“快跟阿姨和妹妹说对不起。”   东东怯怯地看着另外三人,深深埋下头。   “快说啊!”东东妈又推他,“你哑巴了?!”   许连雅忙打圆场:“没事,小孩子爱到处玩,说不定是我女儿说要去的。最后回来了就好。”   东东妈抬高声训儿子,“刚在家里怎么教你的,‘对不起’都不会说,幼儿园白上了!”   姜敏劝着东东妈:“你别老大声跟孩子说话,吓到他的。”   东东妈又羞赧又苦恼,“忍不住啊。我们家韦四去年走后,东东都不爱说话了,村里小孩也没人跟他玩,我急啊。”   许连雅怕她又打孩子,朝阿扬说:“阿扬,你不是带了糖果吗?带东东也去尝尝。”   阿扬巴不得离开大人掌控,拉着东东上楼。   阿扬从行李箱挖出一个七彩铁罐,把糖都倒床上,按颜色给他介绍口味。   “你喜欢哪一个?”   东东指了一粒橙色的。   阿扬放他手上,“这个是橙子味的,有点酸哦。”   东东默默剥开糖纸含进嘴里,果然酸得皱起眉,但旋即又被甜出了一个微笑。   这个只会“咘咕”叫的小男孩给她同病相怜的亲切感,阿扬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   阿扬凑到他耳边,悄声说:“我爸爸也死掉了。”    第77章 第六章   送走东东妈,许连雅去老大爷家查看母牛恢复情况,留阿扬跟姜敏在一起。   阿扬站在围栏外看姜敏喂鸡。   姜敏对城市里长大孩子的印象是娇气、爱干净,在这个小姑娘身上似乎见不找。   姜敏笑道:“不怕臭吗?”   阿扬摇头,“不臭。我们家猫咪也在阳台上拉屎,我有时候会帮妈妈铲掉。”   姜敏不知道她指猫砂盆,想了好一会也想不通。   姜敏端着空铁盆回屋,边走边问:“你脖子上戴的是什么?真好看。”   “平安扣。”阿扬特意抠出来让她瞧。   姜敏洗了手摸了摸,手感温润,看得出戴了许久。   “送给奶奶好不好?”   阿扬低头看了看,为难地说:“可是……这是爸爸给的……”她又偷偷摸摸塞进衣领里。   姜敏慈爱地摸摸她脑袋。   “奶奶跟你开完笑的,奶奶不要你的。爸爸给的就好好收着。”   姜敏端出早上摘的菜开始冲洗,问她:“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阿扬。”   “奶奶问你爸爸的名字。”   “我叫阿扬,爸爸也叫阿扬。”   “……”   姜敏不敢再问了。   许连雅从老大爷家回来,听说江水有退的迹象,明天应该可以开船。她告诉姜敏明日离开的决定。   姜敏两手不知要往哪摆,擦了擦围裙,说:“我捉只鸡给你带回去吧。自家养的,肉质比外面卖的好。”   许连雅推却:“阿姨,不用麻烦。”   “不麻烦的。”   “活鸡不给带上动车的。”   “……也是哦。”   这也是许连雅最怕到乡下的原因,村里人的淳朴与热情总叫人难以拒绝。   姜敏还在思考家里有什么能带的,许连雅打断她。   “阿姨,什么都用的,真的。我带一个小孩、一个行李箱够多了,提不过来了。”   姜敏苦恼地皱眉。   “在这里几天够麻烦你了。”   “不麻烦。”姜敏说,“阿扬多可爱。”   多说伤感,姜敏最后说:“我给你们卤点牛肉路上吃吧,阿扬爱吃,不占多大地方。”   许连雅只得应了。   次日早餐过后,许连雅回房做最后收拾。   阿扬依旧穿了那条黑色背带裤,裤袋冒出一个红色的角,非常显眼。   “阿扬,那是什么?”   阿扬掏出一个红包来,举到许连雅眼前。   “谁给你的?”   阿扬抿抿嘴,似乎想隐瞒,迫于母亲压力,还是投降。   “奶奶给的。”阿扬背起手,“奶奶说不能说……”   许连雅打开一看,崭新的一百块。   见许连雅不语,阿扬以为又犯错,小心翼翼地说:“妈妈,是不是要还给奶奶……”   许连雅愣了一下,把钱塞回去。   “奶奶给你的就好好收着,放裤袋容易掉,收到你的小书包里去。”   “嗯!”   许连雅从钱包里数出一千块,装进信封。阿扬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   许连雅把信封塞到枕头底下,说:“我们来奶奶这里住,奶奶给我们做饭吃,是要给钱的。”   “嗯!”   许连雅提行李箱下楼,姜敏把装好的一小包卤牛肉递给她。   “今天早上卤的,新鲜的,都切好了。”   许连雅装进了随身的背包。   “有空再住几天呢。”   “出来几天,店里要忙不过来了。”   “也是……”   许连雅从侧袋拿出准备好的名片,递给姜敏。   “阿姨,这是我在南宁店面的地址,你有空来南宁就找我。”   “哦,宠物诊所啊……”姜敏双手接着仔细看。   许连雅笑,“兽医嘛。”   “你那里离那个医科大学的医院近吗?”   “不远,就两站路。”   姜敏似懂非懂地点头,看着她说:“我儿子在医科大那个医院附近开了间水果店。”   多年过去,许连雅依旧能被有关那人的信息碎片主宰心跳。   “是吗……”   “嗯,都爱在城市飘,不愿回家呢。”   明明想着多套点信息,许连雅又不知该如何接下去。潜意识里只想接收有利信息,怕闸门一打开,还比不上懵懵懂懂来得幸福。   外头有人吆喝,姜敏也只好中断对话出去。   门口停了一辆绿色面包车,一个方脸、皮肤偏白的男人在车边问姜敏:“姨,好了吗?”   姜敏跟许连雅说:“这我儿子同学,三强,在县城开店的。他今天也出去,送你们到搭车上桂林的地方。”   又用桂林话跟三强吩咐了一遍目的地,叮嘱一定要送到人上车才能走。   “我知道。”   三强目光在许连雅母女脸上溜了一眼,把姜敏拉到一边。   “姨,那是阿扬老婆孩子吧?”   “哪的事。”   三强哈哈笑,“姨,你骗人吧,那小孩跟阿扬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姜敏说:“我不知道啊。他在外面那么多年没回来,是也不奇怪。又不像你肯安安稳稳在家里,不然我都抱上孙儿了。”   三强笑了笑,不再打趣。回到那边跟许连雅说:“我们走吧,船停了两天,今天应该不少人出去。”   许连雅拉拉阿扬的手,说:“我们要走了,跟奶奶说再见。还有东东。”   “不要!”   “……那妈妈回去,你自己在这里跟奶奶好不好?”   点头,“嗯!”   “妈妈真的走啦。”   三强把行李箱装上车,许连雅也佯装上车。   面包车开出十来米,阿扬拉着姜敏的手一动不动。   三强在驾驶座笑,“真不愿意走啊。”   许连雅只得又下车,去抱女儿。   阿扬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姜敏晃着她的小手哄她:“下次十一放假了再跟妈妈过来好不好,到时候奶奶家的柿子熟了,我们去摘柿子。”   阿扬眼睛哭成两条缝,哭声依旧往高处走。   许连雅说:“别哭别哭,我们下次再来,吃奶奶做的牛肉米粉好不好。”   阿扬抹了一把眼角,嚎着:“不来了!我不要来了!”   “好好好,我们不来了。”   许连雅抚着她的背,朝姜敏说:“阿姨,不用送了,我们先走了。”   姜敏挥手,“哎,平安啊。”   许连雅抱着女儿矮身钻进车里。   面包车徐徐开动,东东忽然从地坪跑下来,追着车边跑边挥手。   三强提醒许连雅看后面。   许连雅让阿扬看向后车窗,本已转为抽噎的阿扬有嚎啕起来。   东东跑着跑着,身影渐渐变小,那声落寞的“咘咕”早被汽车发动机声淹没。   即便年幼,阿扬也晓得,东东是唯一一个像她一样没有爸爸的小孩。   回程车渡的新鲜稍微安抚了阿扬。   渡船一次可以摆单排的三辆小车。面包车前面排了三辆小车,江对面也有三四辆。   第一辆车开上去,阿扬担心地问:“它会沉吗?”   许连雅替她擦去鼻涕,“不会的。”   等第一批车横渡过去,对岸再回来一批,已经过去大半小时,引车上船耗时较多。这是车子进出福沙村唯一方式。   许连雅好奇问了一下收费,车十元一辆,人一块一个。   横渡到街上要开比较长一段路,三强把她们送到高速入口前的车站,直到她们上车了才离开。   许连雅带阿扬去了象鼻山,像许多年前她和雷毅一样,拍了合照。   阿扬兴许真累了,七星岩看得意兴阑珊。   许连雅不再做停留,买了傍晚的动车回南宁。   风尘仆仆回来,要收拾与清洗东西比较多。许连雅忙完,发现阿扬不知几时搬了高脚凳到那个骨灰存放架前,站上面举着一个苹果要往上放,上头已经稳稳摆了一个。   许连雅吓得赶紧过去扶住她。   “阿扬,你又干嘛呢?”   阿扬无辜地回头,说:“一个给姥爷,一个给爸爸。”   “……”   许连雅又急又气,牙关打颤,“你爸没死呢!”    第78章 第七章   许连雅一直没匀出时间去找水果店。稳定忙碌的生活里即将的意外被排到了优先级的末位。   何彦锋退休后爱上山地车,一次出行不甚摔伤,右手和右大腿骨折,住进医科大一附院。何锐也被迫终止暑假出行计划,每天去医院陪床。   许连雅第一次带阿扬去探望,正巧撞上许彤,夫妇俩都统一意见:不要带小孩来这种地方,病菌多。   许连雅说:“我小时候还经常来这做作业,再说我店里也是病菌。”   许彤一刀切断她的辩驳,“你不一样。”   究竟哪不一样,许连雅也不自讨苦吃问下去。小的自然比大的金贵,外孙女出世,女儿便得把掌上明珠头衔拱手相让。   许彤建议,“给她报个暑假兴趣班吧,就算学不到什么,跟同龄人一块玩玩也好,不然整天在你那跟猫猫狗狗自说自话。”   许连雅问女儿意见,阿扬说:“好吧。”   许彤说:“报书法美术班吧,要不……钢琴舞蹈也行。”又兴致高涨地举了同事家孩子的案例。   许连雅笑话她,“我们家上数三代就没一个带艺术细胞的。”   许彤张口结舌。   “再说,她连裙子都不爱穿,哪学得了跳舞呢。”转向女儿,“是吧。”   阿扬配合地点头,“嗯!”   许连雅想了想,“要不报个跆拳道吧。”低头问坐何彦锋床头的女儿,“阿扬,我们去学跆拳道好不好?”   “是打架的那个吗?”   “……强身健体。”   “学了是不是胡明伟就不会老扯我头发了?”   “……是吧。”   “好啊。”   许连雅朝许彤摊手,“看吧。”   “好好的一个小姑娘,你偏是要把她当男孩子养!”   “有些品质是不分性别的。”   许连雅带阿扬离开。阿扬跟何彦锋挥别:“外公再见。”   姥爷和外公是许连雅特意让她做的区分。小点的时候,阿扬知道把住她们家的叫姥爷,住外婆家的叫外公。现在已经懂得姥爷和外公含义相同,不过“姥爷”指代“死掉了”的那位。   何津也特意回来几天,待到何彦锋病情稳定才走。   这几年何津一直在广东,大部分时间全国各地跑,偶尔也会出国。那年之后,他再也没有提过回南宁发展的想法。   阿扬有点怕这位大舅舅,虽然逢年过节何津会给她带各式礼物,洋娃娃公主裙什么的,但都被束之高阁了。阿扬比较爱玩具手/枪。   许连雅也困惑,她并没故意把阿扬当男孩子养,应该是女儿表现出的癖好让她渐渐也往这方面培养。   何津经常会一言不发盯着阿扬的脸看,仿佛要寻出另外一个人的影子。这是阿扬不愿跟他呆一块的原因。   但本质上而言,何津对阿扬已经达到一个长辈对小辈的友爱。   何津不再过问许连雅的感情动向,许连雅也只从何彦锋那里听说他一直单身。   何津和许连雅的关系像远亲,那年的表白好似不曾存在,却切切实实地划出了两人的界限。   **   何彦锋在医院“关”了一星期,腿伤稳步恢复,没了担忧日子便无聊起来。   他只能靠别人帮忙才能坐上轮椅,何锐在时可以下楼闲逛,不在时只能请护士帮手,活动范围也仅限于走廊。   这日,邻床拄着腋拐从外头回来与他擦肩而过,神清气爽与他打了招呼。   何彦锋艰难推轮椅的左手停了一下,打趣:“日子过得不错啊。”他做了个嘴边夹烟的动作。   邻床愣了一下,不掩饰地嘿嘿笑起来。   “你下去买了?”   邻床慢腾腾坐回床上,“没,我这走几步还行,下楼太折腾,干不来。” “总不是你爱人带来的吧?”   邻床嗤笑,“我家老太婆才没这个良心呢!”神秘地压低了点声,“楼梯间那没监控,有几个老头爱聚那抽,他们告诉我的。”   在抽烟一事上,男人很容易形成掩护同党的默契。   何彦锋也不忙着出去了。   “怎么弄?”   邻床手往窗外一指,“外头有个水果店可以送果到医院,你可以让他顺便捎一两包上来。”   “哟,还能带私货啊。”   “不过前提是你得买他的水果,还不能比烟钱少。”   “正不正的?”   邻床颔首,“这老板人还可以,没弄过假货,也不多黑钱。也明说了,只送骨科的,其他的免谈。”   何彦锋不禁笑,“这还挺有职业操守的啊。”   邻床善解人意地递来一根,由于隔得太远,双方哼哼唧唧费了好大劲才传递成功,两个岁数加起来过百的老男人像传过接力棒一样,哈哈笑了。   何彦锋次日便见到了这位水果店老板。   老板右手插裤兜,左手拎着一个红色塑胶袋敲门就进来了。最显眼是那修剪整齐的小胡子。   何彦锋买的是榴莲。这是邻床推荐的,一来价高,不怕不达送货标准,二来量少,不愁吃不完,三来味大,适合应付“突击检查”,最重要是挺好吃的。   两样整好一百。   小胡子老板接过钱,随手捻了捻,收进裤袋,“谢了。”   何彦锋说:“我该谢谢你。”   “早日出院啊。”   何彦锋坐不住,忽然说:“能不能帮个忙?”他指指边上折叠的轮椅,“我一个人坐不上去。”   老板点点头。   老板展开折叠椅时右胳膊依旧保持插兜的姿势,左手和双腿灵活地配合一拉一踢。   何彦锋伤在右边,从左边先下方便,也就是老板右手扶他合适。老板自然伸出左手时有片刻犹豫,终还是一言不发地站到何彦锋身后,左手抄到何彦锋腋下,胸膛撑起他后背,下盘扎实地将他搀起,几乎是将他“夹”到轮椅上。   过程狼狈,到底是平稳坐了上去。   “辛苦了。”何彦锋由衷地说,“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把我推一下到楼梯间?”他晃了晃烟盒。   老板说:“没事,我也顺路。”   楼梯间烟味隐然。   何彦锋递了一支给老板,他接了。摸摸自己并无口袋的病号服,才想起没有打火机。   老板叼着烟莞尔,掏出自己的给他点上,又点燃自己的,递了过去。   何彦锋会意一笑,左手和腿缝并用,不利索地把打火机塞进烟盒里。   烟消了半根,何彦锋看了看他的右臂,问:“怎么弄的?”好奇善意各占一半。   老板也低头瞅瞅僵硬的右臂,并无扭捏,笑:“看出来了?”   何彦锋诚实地说:“起初看不出来。”   老板嗯一声,“出了点意外。您的呢?”   “骑自行车摔的。”   一支烟很快到了尽头。   “要送您回去吗?”   何彦锋摆手,“不用,我在走廊走走没问题,一会我儿子就来了。”   老板捏了捏烟屁股,说:“先走了啊。”   何彦锋说:“耽误你做生意了。”   老板嘴角一扬,笑容因为小胡子显得有点痞。   “有机会多照顾照顾我生意呗,不是兼职那个。”   何彦锋哈哈大笑,“一定,一定。”   **   赵晋扬回到店里,就接到姜敏第二日要来南宁的通知。   “终于肯过来了,舍得家里的鸡了。”   “我喊东东妈帮喂一下。”又强调,“我去南宁有事。”   “能有什么事,来帮我做饭吗?”   姜敏正经地说:“我去南宁找个朋友。”   姜敏很少出桂林,赵晋扬笑了,“什么朋友,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有朋友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确认姜敏不会上错车,赵晋扬才挂电话。   翌日傍晚,赵晋扬接到了姜敏。   “这动车还挺快的,桂林过来才三个小时。”姜敏感概着,“去年来还是坐火车呢。”   赵晋扬说:“去年底才开通的。”护着老太太避开人流出了车站。   赵晋扬心疼姜敏舟车劳顿,张罗找饭馆,姜敏却执意在家做饭。   “我连卤牛肉的料都带来了。”   “……哪没得买啊。”   “酱油这边可找不着这么鲜的。”   当母亲的轻而易举地掌控了儿子的饮食大权。   第二天中午,姜敏送饭去水果店。   赵晋扬解开保温桶的袋子,里面还另装了一塑料袋的东西。筷子还没挑开袋口,香味便溢了出来。   “卤牛肉啊。”   “哎——”姜敏轻轻打开他的手,“不是给你的。”   “不给我给谁?”   “给我朋友的。”   赵晋扬不怀好意地笑:“老相好吧。”   “胡说八道。”   姜敏一把拎过那袋卤牛肉,系好袋口,又扯了一个新袋子套外头。   姜敏等他吃得差不多,问:“这龙眼甜不甜?”   “甜,今早刚进的呢。”   “那好,一会你帮我装一些。”   赵晋扬又笑:“给你那‘朋友’?”   “死不正经。”   赵晋扬盖上盖子,胡乱擦了擦嘴,灌了一大口冰红茶。   “要多少?”   姜敏给了一个概念:“我提得动,看上去又不少。”   赵晋扬很快给她装好了。   姜敏一直盯着单手忙活的儿子,暗暗叹气。   “干活还适应吧?”   赵晋扬又看看自己的右臂,“没大问题。”   姜敏便不再问下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的信封,中间夹了一张名片。   姜敏收好信封,把名片递到赵晋扬眼前。   “你帮我看看这个地址,离你这远吗?”   赵晋扬像一口饭卡住喉咙,定定在那里缓气。   姜敏提醒,“问你话呢。”   赵晋扬撇开眼,不自然地抓了抓头发。   “你哪来的?”   “问你地址呢,你管我哪来的。”   “哦,不远。”   “不远是多‘不远’?”   “搭公车两三站吧。”   “去哪搭公车?你们大城市太多路了,我人老认不得。”   赵晋扬往店外指了个方向,“那边。”   姜敏往外瞅了瞅,“哪呢?”   “出去就看到了。”   “要不,你带我去一下吧。你这么说我也听不懂。”   “不去。”   “龙眼也挺重的。”   “你一上车就放下来,能有多重。”   姜敏安静地盯着他。   赵晋扬不自在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我要看店。”   店里打工的小伙插嘴:“扬哥,这里有我就行了。”   姜敏眼神也说“看吧”。   赵晋扬甩过一个凌厉的眼神,小伙脖子立马梗了梗。   “一会人多你忙不过来。”   姜敏叹气站起,“你真不去?”   “不去。”   姜敏提起卤牛肉和龙眼,出到雨篷那又回头看了一眼。   赵晋扬躺进睡椅,装死地闭上眼。   **   冯一茹听说今天阿扬不用上跆拳道,特意来店里。   许连雅有点嫌弃,“你自己生一个玩去。”   冯一茹坐高凳子上两手圈着阿扬,说:“这你就不懂了,还是别人家的小孩比较有意思。自家小孩就是个麻烦,讨债的。”低头看阿扬,“是吧阿扬?”   “嗯!”   “嗯什么嗯,你懂什么。”许连雅又说:“没实践没发言权,你倒是生一个比较比较再说。”   冯一茹做了个拒绝的手势。   “你婆婆不急?”   “她急她自个生呗。”冯一茹忽生感概,“有时候我也挺羡慕你的,有这么可爱的女儿,又不用处理婆媳关系。”   许连雅嗤声,“我是没得机会,有什么好羡慕。”   说罢跟店员一块上楼处理病号了。   一直自个玩的阿扬不知几时盯着冯一茹身后的玻璃门出神。   “奶奶!”她忽然出声。   冯一茹戳她脑袋,“奶奶你个熊!我有那么老吗,叫干妈!”   “奶奶!”   “……”   阿扬睁开冯一茹,费劲地推门出去。   冯一茹转身,只见门外一个老妇人朝里左右张望,手里拎着一红色塑料袋。老妇人瞅见阿扬,脸上的迷茫不见了,笑容取而代之。   冯一茹刚推开门,阿扬就拉着老妇人进来。   “您是……”   “她是奶奶。”阿扬接腔。   老妇人略有拘谨,说:“我来找那个,许医生……”   “哦……”冯一茹说,“她还在楼上忙,您先坐。”   “奶奶你坐这里。”阿扬把冯一茹刚坐过的凳子推给她。   姜敏把东西搁玻璃茶几上,摊开里面的袋子,对阿扬说:“奶奶给你带了卤牛肉,今天早上刚做的。”   阿扬嘿嘿笑,等她解开袋子,伸手就要去抓。   “阿扬,先洗手。”冯一茹在旁提醒,给姜敏端了水。   阿扬潦草地洗手了,拈起一片牛肉要送姜敏嘴里。姜敏轻轻将它推回她嘴边,一手顺势拍拍她屁股,“你吃,奶奶不吃。”   阿扬不犹豫地塞进嘴里。   姜敏环顾四周,“这里装得挺好的,亮堂啊。”   冯一茹猜她是许连雅的哪个亲戚,笑着搭了几句,幸好许连雅很快下了楼。   “阿姨?”许连雅有点讶然,“您怎么来了?”   姜敏站起来,说:“我来找我儿子,顺便过来看看。”   阿扬又拈起一片牛肉给许连雅看,“妈妈,牛肉。”   “还带那么多东西……太客气了。”许连雅又朝阿扬说,“谢过奶奶了没有?”   阿扬狼狈吞下,含糊地说:“谢谢奶奶。”   “没什么。”姜敏摆手,“我儿子店里的,今早刚进的货,挺新鲜的,带给你们尝尝。”   许连雅还滞涩在“我儿子”那话里,又有客人来找。姜敏已经站起来告辞。   许连雅要送,姜敏说:“别送了,外面日头大,就几步路。”   阿扬等许连雅又忙玩一波,才叫住她。   “妈妈,这个……”阿扬从后裤袋抽出一个信封。   许连雅接过翻了翻,正是她塞在姜敏家枕头底下的那个。   “你怎么不早拿出来?”   语气太急,阿扬以为又做错事,缩了缩脖子,委屈的小声音说:“尿尿才发现的……”   **   姜敏一身轻松地回到水果店。   赵晋扬还躺在那张椅子上,没变过姿势似的。   “回来了?”   “嗯。”   “看到你朋友了?”   “没看到我怎么空手回来?”   “……”   赵晋扬被她呛得又闭上眼。   姜敏说:“我回去做饭了,今晚叫你以前同事一块来吃饭吧。我明天就回去了。”   躺尸那个又睁开眼,“那么快?昨天才来。”   “呆这也没意思,让你带个路都不肯。还不如回家养鸡。”   “……”   也不知姜敏离开了多久,赵晋扬装烟头的八宝粥铁罐塞了大半烟屁股。他忽然起身还把店员吓得打嗝也好了,像看到一只土拨鼠冒头一般。   赵晋扬在店里喵几声,黑猫以为开罐头,刚从货架底下冒出个脑袋,就被赵晋扬揪起后颈肉,塞进猫包里。   “扬……扬哥,你这是要干嘛?”   赵晋扬挎起猫包,想了想,说:“给它打个针。”   “前段时间不是刚打完猫三联吗?”   赵晋扬思维卡壳片刻,“那就……给它洗个澡。”   “猫怕水,不愿意洗澡哎。再说它长那么黑,洗不洗没多大区别。”   赵晋扬几乎吼出来,“老子就是要带它去宠物店,不行吗!”   作者有话要说:   收摊,晚安XD    第79章 第八章   目标锁定宠物店,赵晋扬大步流星。   过了公车站才发现,于是干脆一直走下去。   人车喧闹,黑猫在包里反抗地嚎叫,他浑然不觉。   赵晋扬心里很静,静得空无一物。见面该怎样开场,他想也没想过。只有一个念头,能见上一面就好。   宠物店还是森林绿的招牌,甚至连名字也没变。   赵晋扬看着忽然笑了,这风格太“许连雅”了,她在一些细节上一向粗暴处理,就像那只三脚猫原来的名字,小瘸,简单直白就像她的性子。   店门挂着“营业中”,货架挡着看不全内部。   赵晋扬敲门进入。   店员小妹上前接待他。   赵晋扬迅速瞥了一眼墙上的营业执照,是这里没错。   “许医生在吗?”   店员说:“许医生回家了。”   “……哦。”   店员注意到猫叫,体贴地问:“猫猫怎么了吗?”   “许医生今晚还上班吗?”   “不上了,要明天。”店员有点奇怪地看着来客,“找许医生有急事吗,猫猫生什么病了吗?我帮你看看。”   赵晋扬下意识挡了挡,猫包转到了身后。   店员神色复杂。   “不用了……”拒绝得生硬,赵晋扬不自然地指指货架,“给我来俩罐头吧。”   “要什么样的罐头?要是猫猫生病了,可以吃术后恢复罐头。还有它多大了?”店员滔滔不绝,“幼猫和成猫不一样,还有怀孕猫的也不同。”   “公的。”   “哦。”   “六个月。”赵晋扬说,“随便来俩吧。”像买俩包子一样。   店员装了两个中等价位的,看着男人拎着袋子出门。   “……就买个罐头还拎只猫来。”店员嘀咕。   赵晋扬倚在护栏边抽了一根烟。夕阳晒得他额头泛起油光。   公车来了,他迟钝地看了看,没踏上去。   一条路走得比来时慢了许多,仿佛整个卸了力。   黑猫依然嚎叫,赵晋扬不耐烦地拍拍猫包。   “别叫了!”   **   赵晋扬把猫放回店里,回到住处。   这间一房一厅的租房,平常他一个人显大,姜敏来了倒显拥挤起来。   姜敏闻声从厨房出来,手里还握着锅铲。   “怎么就你一个?郭跃呢?”   “……这就叫。”   赵晋扬给郭跃打了电话。   姜敏按两个男人的食量做了啤酒鱼、芋头扣肉和固定的卤牛肉。郭跃提了两瓶啤酒来。   赵晋扬问:“晚上还用不用去?”他指巡逻。   郭跃点头。   “那还喝酒?”   “就这点没事。”   赵晋扬怀疑又警告地说:“你悠着点。”   “难得阿姨做了那么多好吃的菜。”郭跃说,“平常食堂那点油水不够啊。”   赵晋扬挤兑,“也没见你瘦。”   “哪里,比去年在医院见他的时候瘦多了。”还没等赵晋扬反驳,姜敏又接着说:“你也是。”   听着姜敏语气里藏不住的心酸,赵晋扬扯开话题,“吃饭吃饭,多吃点就胖了。”   赵晋扬和郭跃没多少直接对话,都是姜敏像检查功课一样问问两人工作和生活。   “你俩在这边互相多照顾照顾。”最后像吩咐出门闯荡的兄弟俩。   郭跃表情很诚恳,“嗯。”   次日一早,赵晋扬送姜敏去车站。   姜敏也不唠叨,只留下两句话:“好好吃饭,生意顺利。”   赵晋扬回:“你也注意身体。”   上车前姜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赵晋扬出门拿钥匙时,看到她压在饭桌玻璃下的名片——玻璃下唯一的东西。六年过去,名片格式未变,只是多了一个微信二维码。   “我知道了。”没头没尾冒出一句。   姜敏点点头,说:“走了。”   下午,赵晋扬接到何彦锋的电话,还是要上次的东西。   一根烟的交情让赵晋扬对这个男人印象深刻,半是揶揄:“您烟瘾挺大的。”   那边意外,嘿一声:“老板,你还记得我啊?”   赵晋扬说:“不跟你抽过烟吗,我记得你的床号。”   这一问一答,缘分就浓了。   “哎,我这倒霉的……上回刚回来就碰到我儿子,我就夹裤腰带那吧,上厕所就忘了,裤子一拉——”传来拍打什么的声音,“这不掉坑里了吗!”   赵晋扬不禁笑出来,“看来你还忍了几天啊。”   “别提了,你有空就过来吧。”   “行,马上给您送去。”   **   赵晋扬拎着一盒榴莲和香烟再次去了那间病房。   “哟,真快。”何彦锋收好手机,在床上坐直一些。   “不是怕你等不及么。”   何彦锋叹了一声,无奈:“你说我本来是腿有病吧,在这呆小半个月,我的心都快闷出病了。”老头捶捶自己胸口。   赵晋扬对这个说话像演戏的老头莫名有好感,把袋子搁桌上,说:“你才呆小半月,我去年在这都困了小半年。”   “那不一样,你年轻人,我都一把老骨头了。”   “我还年轻啊。”   “啊,比我小的都年轻。”   “这定义够宽容的。”   何彦锋拿过钱包,动作比前几日灵活了点。   赵晋扬接过钱,说:“要我推你去楼梯间吗?”   “好啊!”何彦锋把烟盒拿在手里。   知道赵晋扬手不方便,何彦锋这回关注多了些,不时暗叹不容易。外头护士和谁的说话声险些错过。   “又来看何老师啊。”   “嗯,刚好有空。”   “哎——”何彦锋就近拍拍赵晋扬胳膊,刚好是右手,情况紧急钝化了这特别的触感。“我女儿来了,烟先帮我收着——”   阿扬的出世润滑了许连雅和许彤之间的摩擦,何彦锋对阿扬的慈爱也终于让她接受了父亲的角色。   何彦锋尤其重视在女儿面前的父亲形象。   赵晋扬接过强行塞来的烟盒,只见何彦锋迅速扒开塑胶袋,挤开一次性包装盒,挖了一小块榴莲塞嘴里。   病房里味道更浓郁了。   才含到嘴里,何彦锋忽然又发出哀鸣,“哎,我……”做贼心虚的他忘了刚才没抽烟,只得狼狈咽下。   短短几秒,变脸似的一幕,赵晋扬不由发笑,替他收好烟盒。   “爸,又吃榴莲啊,门口就闻到——”   许连雅掩鼻进来,看到床边站着的男人,最后一个“了”也像被掩住,突兀消失了。   意外重逢的感觉仿佛被相机闪光灯晃了一下,眼前、脑海瞬间空白。   这些年的爱和怨还没浮上来,第一印象狠狠挠了她一下。   赵晋扬老了。   他只比许连雅大三岁,看上去比三十九岁的何津还苍老。   人的外表像这大地一样,千沟万壑还是青山绿水,背后的岁月是侵蚀还是滋养一览无遗。   他比以前还瘦些,不是羸弱的瘦,那站姿和身板依然带着莫名的力量感,但她总觉得如果再稍微胖些,他会更好看——让她心安的福相,证明他这几年不完全是磨难。   当然她也不见得年轻了,每次一笑,眼角的细纹也跟着戏谑她的年龄。   同样震惊的还有赵晋扬,刚插/进裤兜放烟盒的手迟缓地掏出来,无措地拉了拉衣摆。   何彦锋看她瞅向那老板,忙说:“这是外面水果店的老板,叫他帮带个水果的。”   “哦……”许连雅站到床的另一边。   两个人一左一右,如门神一般,何彦锋像一个刚拉开门探头张望的老头,跟门上沉默的两位不是一个世界的。   老头看向左门神,“那个麻烦你了,一会我让我女儿来就好了。”   “哦……”赵晋扬点点头,又看着对面人一眼,低下头走了出去。   “今天怎么得空来了啊。”   “哦……”这像她词库唯一的存货。   “……”   “没什么。”   许连雅不记得何彦锋说过些什么,好像他只是嘴唇一张一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不记得呆了多久,时间有没有短到让他觉得敷衍。甚至连榴莲味道也稀薄了。   许连雅别过何彦锋,匆匆下了楼。   她几乎是冲出大楼,出了楼宇却强行停下。   赵晋扬果然还在门口那,他捻灭了烟头,唤了一声:“连雅。”   许连雅又大步往门外去。   “连雅——”   赵晋扬跟上去。   他们之间只有几步之遥,赵晋扬跑一下就能追上她,但他没有。他就这样跟在她身后暴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口。   这样的速度让心跳加速,让胸口起伏,仿佛这样就能掩盖重逢带来从心底至全身的战栗。   许连雅终于走得双腿发颤,一个踉跄,赵晋扬从身后捞住她。   许连雅转过身,往他胸膛推了一把。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啊?”   她更想问,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她的生活日渐趋于平静和安稳,赵晋扬这块石头又掉了进来,掀起波澜。   没人喜欢异变,尤其是让自己手足无措的变化。   “连雅,我……”   回答不上的问题全成了对他的控诉。赵晋扬认了。   赵晋扬去拉许连雅的手,却被她一把甩开,她手背打在他的右胳膊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不该是人体肌肉的声音和触感让许连雅愣住。   赵晋扬也注意到了,狼狈地把移位的胳膊往回揽了下。   “你胳膊怎么了?”   许连雅忽然变了个人似的问。   “没事。”   许连雅捏上去,从肩膀往下,一直到上臂中段,出现连接的凸起和这种陌生的硬实感。   难怪他手一直插裤兜里,难怪大热天里他还穿着长袖衫。   赵晋扬把她的手拿下,握在手里,低沉地说:“别捏了……”   “你这还叫‘没事’?”   “我还好端端站你眼前不就是‘没事’吗。”   许连雅抽出手,笑容苍白而讽刺,“赵晋扬,你是不是没把自己搞成这样都不愿意回来啊?”   赵晋扬回答不上来,很大层面上许连雅说对了。   许连雅抱着手肘,一手捂住嘴站到一边。赵晋扬没有过去,站她一边挡住夕阳光。两人身上淌下条条汗水。   赵晋扬一直偷偷盯着她,许连雅偶尔发现了,回瞪他,赵晋扬立马缩了缩脑袋,垂眼看自己脚尖,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很像他们的小孩。就是太相像才叫她更心酸。   许连雅想起梁正的妻子方加加,当她还是个刚上大学的小女生时,直面梁正的残疾能直率地说出不在意。她不知道那是方加加太痴情还是年少无畏,或者两者有之。   面对赵晋扬,她甚至没考虑到是否在意。   她只是心里难受,无法想象他怎样生活。   赵晋扬又悄悄走近了些,拉了一下她的手,小心地问:“走累了吧,肚子饿了么,我们去吃饭吧。”   许连雅的电话适时响起,她走开一点接起。   “妈妈……你为什么还没来接我?同学都走光了。”   “……哦,对不起,我忘了。你在哪?”   “我在跆拳道那里。”   “好……你等我一会,我马上到。”   许连雅收好电话,说:“我家里有事。”   “哦……”声音难掩落寞。   “我先走了。”说罢不等他回应匆匆往前,几步后又回来,“这里是哪里了?”   赵晋扬替她叫了一辆车,许连雅要拉上车门时停了一下,“我回医院取车……你要上来吗?”   赵晋扬坐到她旁边。   一路无话。   下车赵晋扬结了车钱,许连雅又要埋头赶路。   “喂——”   她停了一下。   “下次有空能一块吃个饭么?”   “……再说呗。”   赵晋扬可能料到她没生气,大胆地说:“等你啊。”   **   停好车,许连雅拉着阿扬风风火火往家里走。   “妈妈——”   许连雅恍若未闻。   “哎,妈妈——”阿扬带上颤音。   许连雅猛然刹车,“怎么了?”   阿扬挣开许连雅的手,“鞋子掉了……”   “……”   阿扬深一脚浅一脚走回去,左脚在右脚背上蹭了蹭,穿上鞋子小跑回来。   “……对不起。”   阿扬摇头。   “饿了吧,妈妈给你做饭。”   许连雅炒了一碟菜,阿扬端了自己的饭出去。   抽油烟机停转的厨房安静异常,许连雅看着饭发呆起来。   他一个人是怎么做饭的呢?   许连雅陷入深深的联想。   然而无果。隔了太久,她发现很多记忆已模糊,也许有部分是自己美化过的。   许连雅匆匆舀了饭,出来看到阿扬两只手搭桌上没动筷。   “怎么不吃?”   阿扬说:“等菜上完了再吃。”   “……吃吧。”   “……哦。”   阿扬坐近一些,夹了一块塞嘴里,下一秒发出呕吐的声音。   “怎么了?”   阿扬苦着脸,“妈妈……好咸……”   “是吗……”许连雅自己夹了一块,也吐出来了。   盐巴已经渗透进菜里,咸得发涩。   “别吃了。”   许连雅转身把菜倒进了垃圾桶。   阿扬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我们吃泡面吧。”   阿扬如获大赦。   垃圾食品让小姑娘异常满足。   许连雅坐她对面漫不经心吃着,忽然问:“阿扬,你觉得妈妈老吗?”   阿扬从面的热气里抽空看她一眼,说:“不老。”   “妈妈都三十三岁了。”许连雅怀疑她不懂“老”的界定,“怎样算老?”   “像繁奶奶一样。”   “……算了。”许连雅喃喃,“繁奶奶都七十几岁了。”   **   许连雅早上化了淡妆,然而失眠的痕迹还是遮挡不全。   “阿扬,看得出妈妈的黑眼圈吗?”   阿扬瞄了瞄,“没有熊猫的黑。”   “……就不该问你。”   许连雅把车停到医院,从正门开始找那间水果店。   没费多少劲,她看到赵晋扬和他的店员。   正是中午困乏之时,赵晋扬躺在躺椅里小憩。   许连雅拉拉衣摆,又清了清嗓子,向水果店走去。   “老板,榴莲怎么卖?”许连雅下巴示意一下插着标价小旗的榴莲问。   赵晋扬像头觉察猎物的狮子,倏然睁开眼。   “十块钱。”   “十块。”   两个男人异口同声。   店员观察老板眼色,然而老板只盯着女顾客。觉得没自己什么事,抓抓侧腰埋头玩手机。   “甜不甜的?”   “甜啊。”   “你说甜就甜啊。”   “我挑的当然甜。”笑得比自己卖的果还甜,“要多少?”   许连雅想了想,说:“一整个。”   “好。”   “挑大点的。”   “好。”   赵晋扬用报纸捂榴莲下端,往上抬了一下,大手从下方抄起榴莲。八/九斤的重量让赵晋扬的左手凸起青筋,铁爪一样牢牢地把榴莲托起,秤被砸出轻微的颤动。   “一百吧。”赵晋扬看着“103”说,“要开吗?”   “开呗。”   店员觉得该自己出手了,站起来说:“老板,我来吧。”   “不用。”   “……”只好又缩回去。   赵晋扬又用同样方法把榴莲移板上。   仔细看那并不是一块平板,板中央有个凹窝,榴莲上去定定地立起来。木板四角钉着半臂高的木棍,底部缠着几根绳子和特制铁夹。   赵晋扬从一角拉出绳子,缠了榴莲两圈,再绷直系到对角的木棍上。另一角同样处理。榴莲被“X”型的绳子束缚在木板上。   赵晋扬用尖刀在顶部划了几道切口,再换把稍大的刀将切口扩开,轮流用系在木棍上的铁夹夹住榴莲皮的尖端,左手将榴莲掰开了个大概。   整套动作下来,那些绳子和铁夹就相当于他的右手,麻烦了点,但有条不紊,许连雅看得专注,险些忘了初衷。   “要掰出来吗?”   许连雅忘言地点点头。   赵晋扬撤掉X型绳子,将榴莲肉一瓣一瓣倒进一次性保鲜盒,再装进塑胶袋。   许连雅低头翻包,抬头时顿了一下。   “那个……我忘了带钱包。”   赵晋扬也愣了一下,但很快接上戏。   “没关系,你下次来再给。”   “可以的么?”   “行啊。”   “……有你这么做生意的么?”   “你是VIP。”   许连雅不推辞地接过,“好吧。”   两人眼神对上,但交易完毕,对话无以为继,又双双撇开眼。   许连雅说:“我走了。”   “慢走。”   “嗯。”   “下次再来。”   “嗯。”   人真的拎着袋子走了。   赵晋扬像闻了一下手,又像想笑而掩饰地去摸鼻子,可终究还是被特别的味道熏出一道灿烂的笑容。   **   何彦锋伸远了手机看新闻,卧床多日不得不承认上了年纪,看字越来越费劲了。   眼角余光瞥见一个身影,抬头,呀地一声。   “小雅,你怎么又来了?”   “来看看你。”   “昨天不是刚来,店里忙得过来吗?”   “没事。”   许连雅把红胶袋搁桌上,味道便飘了出来。   “哎,又买榴莲。”   “看你爱吃。”   “……哎。”何彦锋心里叫苦不迭,“下次别浪费钱了,买给阿扬吃吧。”   “不费钱。”话刚脱口,更正道:“不费什么钱。”又说:“我们受不了那味。你吃吧,你爱吃我下次再给你带。”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君明晚10点不出现就是阵亡了。   诸位保重……   _(:з」∠)_    第80章 第九章   看阿扬入睡后,许连雅的旧号码进了一条电话。   她一直没有销号,后来进入流量时代,换了个套餐便接着用,尤其这几年已经没有了漫游的差别。微信推出后,顺便也注册了号。新旧号码混用。   这么晚来的要不是急诊病号,要不就是……   许连雅接起电话,礼貌地“喂”一声。   两头安静下来,好像他们处在同一个空间似的。   “……你还用这个号码。”   “就你没打过了。”   “要睡觉了吗?”   “还行。”   “那下来下。”   “什么?”   “你家楼下。”   许连雅走到卧室窗边,防盗网挡着探不出头,贴窗上看不见楼下。她又跑到阳台,急得小腿撞了茶几角。   防盗网往外凸了一段,她可以看清了,一块灰白的亮屏荧光棒一样挥动出弧形。   “你跟踪我?”   “……散步。”   许连雅冷笑,“你这散步路径够曲折的啊。”   “不知不觉了。”   不知是黑夜还是距离给了他胆子,讲话越来越没谱。   赵晋扬又说:“我就是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你还住这里。”   许连雅带着辩解的意思,“这里离店面近。”   “是吗。”   赵晋扬像要给她拆台,许连雅怕他再问下去自己就先招了。   “你下来一下好吗?”   “我家人都睡了。”   “你又没睡。”   “……”   “来吧,我等你。”   像一个温暖的怀抱在前方等待,恳求中混着引诱,许连雅险些要上钩。   “赵晋扬,你别那么无耻。”   “反正你早骂过我流氓了。”   许连雅明明想骂他,想得浑身战栗,但又抑制不住想笑,而最终咬了咬手背,压住笑声。   她打心底还是更喜欢这样的他,放松又无所畏惧地与她调笑,而不是深深看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   “你笑什么。”   “……我没笑。”   “我听到了。”   “你幻听。”   许连雅觉得这样没营养的对话可以持续到天明,她不能这么被他带跑节奏。   “我要睡了。”   “……”   嘴角噙笑,“拜拜。”   **   许连雅赶在晚饭时间前到的水果店。   “就你一个人?”   “伙计吃饭去了。”赵晋扬说。   许连雅从包里掏出一百块,递给他,“上次的。”   “还记得啊。”赵晋扬真接了。   许连雅提了提挎包的肩带,赵晋扬也望着她。   “要不一块吃饭?”   几秒象征性的矜持后,许连雅点头,“吃呗。”   “不过要等会,等人回来。”   “嗯。”   水果店不大,密密麻麻码着五颜六色的水果,香味怡人。   那张木质躺椅宝座一般存在,许连雅坐到旁边的塑料凳上。   “你一个人忙得过来?”   “没什么大问题。”   想想也是,切榴莲也难不倒他。   有客人来了,赵晋扬忙着去招呼,许连雅就在后面静静看着。   这样子好像她刚认识他那会,他在外头修车,她就坐在里边等着。   一会打工的伙计回来了,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赵晋扬和她一块走出去,问:“想吃什么?”   “你那做饭方便么?”   赵晋扬侧了下脑袋,“你想去我那?”   “……不去算了。”   笑容轻佻,“来呀。”   许连雅故意避开他的眼神。   “不过要先买菜。”   许连雅往水果店回看一眼,说:“带两个柠檬吧。”   赵晋扬回去拣了一包。   “红茶有么?”   “备着呢,就等你。”   “……”   要不是在夕阳余晖里,许连雅两颊颜色早泄了底。   赵晋扬带她去的是菜市场。   “这个点没什么好牛肉了。”   许连雅愣了一下,“又不是非要吃牛肉。”   赵晋扬有使不完的笑似的,“吃鱼么,给你做我们那边的啤酒鱼。”   “都行。”   赵晋扬挑了条草鱼,请老板剁好,又去买了几种蔬菜。   菜市场过道狭窄潮湿,许连雅一直跟在他后面,他有时会回头看一眼,确认她没丢。   拎着两袋菜回到住处,赵晋扬已经空不出手拿钥匙了。   “帮下忙。”   他把左边身转向许连雅,胯部抬了抬。   “哦……”   裤袋口有点贴,许连雅伸手进去,感觉手腕被锁住似的。口袋里很暖,许连雅先摸到了手机。   “右边一点。”   气息飘到许连雅耳朵,暖得跟被捂上一样。   又往右一些,许连雅探到底,终于勾出了钥匙串,却带出了几张零钱,她只好又把它们塞进去。   一房一厅单调而整齐。赵晋扬让她随便坐,提着菜进了厨房。   许连雅倚着门框看着他忙碌。   “不怕吃油烟啊?”   许连雅说:“又不是没吃过。”   赵晋扬便不赶她了。   他单手洗菜切菜,番茄青椒比榴莲简单多了,即使炒菜时候,下调料和翻炒也不慌不忙。由于一手一直插裤兜,姿态更显游刃有余。   味道出来,睡猫也馋了。   看到他能正常做事,许连雅莫名心安。   “我来泡冰红茶。”她说道。   长方形的饭桌靠墙而立,赵晋扬往许连雅身旁坐下,刚拿起筷子两人手肘就碰到一起。   “……换个位。”   赵晋扬端起饭碗坐到她左手边。   赵晋扬鼻尖冒出了细汗,许连雅说:“到家了还穿长袖,热不热啊。”   “习惯了。”   许连雅便不再劝。   嘴巴忙碌起来,沉默也跟着降临,小小的客厅只有咀嚼的窸窸窣窣。   许连雅放下空饭碗,端起了冰红茶。   这是一个讯号,许连雅和赵晋扬都记起了两人冰红茶味道的初吻。空气更凝固了。   “你现在还在过渡期吗?”   “啊?”赵晋扬还在神游。   “……你还做以前的工作吗?”   许连雅以为他现在还像当初在修车店。   “不做了。”赵晋扬说,“我现在不是警察了。”   “嗯。”她低头看那杯茶,明明什么也没有,却不住轻轻摇晃着。   “你回南宁多久了?”   “去年回的。”怕她先问出来,赵晋扬坦白:“去年一直在住院。”   “怎么弄的?”   “出了点意外。”   赵晋扬几乎不曾跟她提过遇到的凶险,只交代一个比新闻报道还简单的结果,也许他觉得倾诉过程是博取怜悯。   许连雅便不再问下去。   赵晋扬也端起冰红茶时候已经八点过,许连雅说:“我九点半前得回去。”   他消化这句话的含义比呷一口茶的时间还久。   “够了——”他忽然放下杯子,一把拉过她,牢牢吻在她唇上。   许连雅搁下杯子,跟着他牵引站起,环住他的脖子。   新鲜的味道,陈年的情意,在唇齿交缠间蔓延。   两只玻璃杯经受不住桌子的晃动,倒了下来,两股茶红色液体交汇在一起,一滴一滴聚成细线,流到地上。   赵晋扬推着她往卧室,板床硬邦邦的,他先倒上去,让她垫到身上来。   “……能拿开吗?”许连雅有些不满地扯了扯他的右臂。   赵晋扬愣住。   “碍事。”   “……会吓到你的。”   “我们家猫是三条腿的。我做过的截肢手术比你多。”   “……”   赵晋扬有点不知所措。   许连雅去解他衣服扣子,锁骨刚露出来,她手停住了。   那里吊着三颗佛珠,佛珠两头打着死结防滑动,如此特别的“吊坠”像某种神秘仪式后的纪念。   那无疑是她的佛珠。   赵晋扬盖住她的手背,“对不起……其他的弄丢了。”   “又是‘出了点意外’?”   赵晋扬不再回答,亲吻更热烈。   许连雅报复性地扯他衣服,他也不甘落后,仅能一只手忙活让他动作显得略微粗鲁。   到底还是许连雅先占了上风,他的右肩完整地裸/露出来——   那里吊着一个绷带套,右上臂中部以下连着毫无弹性的一段。   许连雅感觉到赵晋扬整个人在颤抖。   “别看了……”   他拉过被子,盖住她的眼睛。   许连雅却把被子掀开,盯着他,眼睛渐渐红了。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许连雅去解绷带套,赵晋扬像被镇住似的一动不动盯着她。   等完全露出来的时候,许连雅还是愣了片刻。   那里还留着一道疤,像拉链一样封锁着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怕了?”他冷声问。   许连雅推了他一把,“别小瞧人。”   “让你别看。”   “是不好看。”   赵晋扬胸膛鼓动,好像要被气着了。   “但还不至于吓人。”   赵晋扬嗤了一声,撇过脑袋。   许连雅又把他脸扭回来,“哟,还有脾气了。”   他打开她的手。   许连雅嘻嘻笑,“疼么?”   赵晋扬瞪她,“你试试看。”   挑眉,“你舍得?”   彻底无话可说,赵晋扬干脆用手臂挡住眼。   许连雅悬在他上方,摸了摸那处,忽然拉开他的手,在眼睑轻轻落下一吻。   这枚吻轻得不含情/欲,她也经常这样亲吻女儿,仅仅是情不自禁的疼惜。   赵晋扬浓黑的睫毛颤了颤,像什么心事涌了上来。   “哎——”她刮了刮他的脸,“还剩不到一个小时,你确定要浪费时间?”   回应她的是紧实的拥抱和绵密的吻。   许连雅静静躺着,他的吻像轻柔温暖的脚印,一寸一寸往下移,直到肚脐下方戛然而止。   那种哆嗦般的颤动停留在那道疤痕上。   “……你生过孩子。”   许连雅望着灰白的天花板,茫然道:“我都三十三岁了。”   许连雅以为他会停止,然而他的动作快得近乎粗暴。许连雅不禁苦笑,他可能困进想象的枷锁里,以为背负禁忌之名,占有带上烈烈妒火。   “……你轻点。”   赵晋扬清醒地顿一下。   许连雅拽过她的挎包,丢出一片银色方袋。赵晋扬捡起咬开,撸在下面。   他进入的时候胸膛像被震了一掌,气息不平。   许连雅冷笑,“多久没做了?”   赵晋扬咬咬牙,“……你给老子等着。”   身体每一处起伏的契合唤醒了记忆,细汗让温热的肌肤更黏着、更密不可分,体内热力因为有了互相依靠而不怕冷却、不怕枯竭。   性/爱本身的愉悦叠加上久别重逢的惊喜,两人渐渐有些迷醉了,忘了开场的角斗。   许连雅还是低估了这个男人的体力,结束时仰躺着喘息,久久回不过神,直到闹铃提醒了她。   “我该走了。”   声音哑了一些,许连雅爬起来穿衣服。   赵晋扬用被子下意识地盖住右肩,默默看着她一件一件穿回衣服。   他忽然想起什么,捞过她的左手细细抚摸一遍。   “你没戴过戒指。”   许连雅扣扣子的手停了一下,笑:“男人不也不爱戴套。”   赵晋扬又躺回床上,支起身说:“这么晚回家你家里不会好奇啊。”   许连雅回头瞧他一眼,毛巾被半披在他身上,赵晋扬像个光身穿袈/裟的和尚。   忍不住笑了,“做了才想到这个?”   “……你小孩儿子女儿?”   “女儿。”   “哦,几岁了?”   “五岁。”   “哦,像你吗?”   许连雅光脚站到地板上提裤子,“像她爸。”   “哦。”   她居高临下望着他,“你想见见她吗?”   赵晋扬跟她对视几秒,认输似的平躺下去,说:“算了。”   “真不见?我女儿很可爱的。”   “不见!”想想又补充,“我爱的是她妈!”   许连雅背过身去,嘴角勾出一抹无声的笑。   “审完了吗?”   “……”   “我走了。”   赵晋扬忽然一跃而起,背后抱住了她,“今晚别走了。”   动作太急,被子掉地,那处狰狞的伤疤像跟线一样狠狠勒了许连雅一把,叫人心疼又心软。   只有一条胳膊环着她,许连雅感觉右半边身像漏风一样,但赵晋扬的力气填补了缺失的安全感。   许连雅咬咬唇,狠心说:“……别得寸进尺。”   **   那晚之后,赵晋扬没再到许连雅家楼下晃,怕给她不必要的麻烦。他感觉像刚吸了氧,浑身有劲,更卖力做生意。心中隐隐树立了一个未曾谋面的敌人,他不能比对方弱。   赵晋扬摸不清许连雅套路,但那份情意不会感觉错。   这就够了。他安慰自己慢慢来,一点点填补六年的沟壑。   这日一辆老旧的红色雪佛兰停在水果店外的空位上,双闪灯还打着,许连雅匆匆从车上跑来,神色慌张。   赵晋扬下意识走到店门前,问:“出什么事了?”   许连雅点点头,“我家里出了点事,你能帮帮我吗?”   “什么事,你慢慢说。”   “我要去处理一下,但我女儿现在没人带,你能帮我看一下吗?”   “啊?”   “她五岁了,不用怎么操心,会自己吃饭上厕所。你就帮我带到晚上九点半,可以吗?”   赵晋扬忽然觉得刚鼓起的干劲一下瘪了,“哦,好吧。”   许连雅又风风火火跑回车里,从后座带下一个戴棒球帽的小孩,衣着雌雄未辨,仅能从许连雅的描述里知道是个女孩。   许连雅吩咐她:“一会你在叔叔这里玩,妈妈晚上来接你。”   阿扬抬头瞄了头上的男人一眼,唰地瞪大了眼睛挺直了小腰,拽灯绳一样拽许连雅的手臂,做了个过来的手势。   许连雅弯腰凑耳朵过去,阿扬悄声问:“他是不是爸爸?!”   许连雅瞥了赵晋扬一眼,那人眉头微蹙,眼神只黏在她身上,幽怨得像将雨未雨的天。   她压低声,回:“你自己问他。”   “拜托你了。”许连雅甚至客气地说,推了推阿扬的背,“进去吧,外面晒。”   “哦。”阿扬埋头跨上那两级阶梯。   赵晋扬望着她上车,确认:“晚上九点半是吗?”   许连雅想了想,“可以的话帮我送到家吧。”   “知道了。”   一条稚嫩的童音也在后面喊:“妈妈,你记得来接我啊。”   赵晋扬转回身,看见小姑娘挥着帽子的手僵了一下,在他注视里有点拘谨地放了下来。   “喂——”   赵晋扬倏然朝那辆雪佛兰跑出几步,然而四只轮子比他两条腿更快,趁着中午不拥挤的马路绝尘而去。   车里人的手机进了一条语音微信,大大咧咧的女声道:“阿扬妈咪,出门了没?三缺一啊快点!”   司机抽空回了一句:“在路上了,就来。”   赵晋扬胡乱挠了挠本就扎手的头发,大步走了回去。   赵晋扬看着那个小一号的自己,小不点被盯得不好意思,手指搔了搔鼻翼,撇开眼。   赵晋扬忽觉喉咙干涩,说:“……坐吧。”   “哦……”   小不点左看右看,坐到躺椅的边缘,端端正正像听课,两手抓着棒球帽,听候处理般。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是已挂日更君的远房亲戚随机更……    第81章 第十章   赵晋扬端了把矮凳坐小不点旁边,视线勉强与之平行。   以前的工作里赵晋扬鲜少有机会接触小孩子,就算有,也是些顽劣的男孩,有些甚至是训练有素的凶恶,隐隐可见他们父辈的影子。   眼前的这个小不点,他除了感叹血缘的神奇,内心复杂一时理不出更多感概。   一大一小偷偷摸摸地互相观察对方。   小不点时不时玩着那顶棒球帽,脸上没有认生的小心翼翼或呆滞,眼神是一种有灵气的好奇,怎么看怎么顺眼。   赵晋扬觉得应该拿出大人的样子,清清嗓子,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小不点窥了他一眼,说:“阿扬。”   “……叫什么?”   提高声,一字一顿,“阿扬。”   赵晋扬对许连雅的起名癖好投降,自言自语:“干吗抢我名字。”回头一想,也没错,本来就是迷你版的自己。   没想那位小阿扬听见了,嘀咕:“这是我的名字。”   “……大名叫什么?”   “许铭扬。”   赵晋扬嘴巴张了张,没说出话。   阿扬以为他没听清,又抬高声:“我叫许铭扬。”   赵晋扬低下头,沉默地笑了。   “好名字。”   “嗯。”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许连雅。”   “那……你爸爸呢,爸爸叫什么名字?”   “爸爸也叫阿扬。”   “……”   赵晋扬忍不住摸摸她的脑袋,小孩子的头发是不曾感受过的柔软和舒服。   “你妈妈把你教得真好。”   也不知她是否听懂了,朝他咧嘴一笑。   赵晋扬又问:“你妈妈是干什么工作的?”   “妈妈是兽医。”   “……”好歹也教个“宠物医生”啊。   阿扬忽然来了劲头,说:“你知道兽医是干什么的吗?”   “我不知道啊。”   “兽医就是像我妈妈一样,给猫猫和狗狗洗澡看病,还有乌龟和小鸟。”   “那你妈妈厉害啊。”   “嗯。我妈妈还知道小智的小鸟叫什么。”   赵晋扬猜小智大概是她认识的什么人,犹豫又小心问出口:“那你爸爸呢,爸爸干什么工作的?”   像快削好铅笔时不小心把笔芯削断,阿扬愣了一愣,恍惚瞄了他一眼,低头拈去棒球帽上的一根猫毛。   小孩一下子陷入寡言,赵晋扬心里也跟着咯噔一下,母女俩这六年的生活状态可想而知。   赵晋扬后悔了,他太着急了,心急火燎想确认自己在她们心中的地位,却忽略了这个问题对一个单亲小孩何其残忍。   究竟是一个人漂泊已久,家庭责任对于他全然陌生,与小孩交流更是空白领域。   赵晋扬伸出手,又想去安抚她。   阿扬眼神在他反思期间已然溜到货架底下,伸手一指,惊喜地叫道:“呀,小猫!”   只见那只黑猫从货架下探出脑袋,东张西望。   阿扬走过去,黑猫见惯了生人,只是慵懒看着外面的小脑袋,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阿扬又往前挪了几步,蹲下伸手去招呼它。   “小猫猫,过来。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气氛陡变让赵晋扬懵然片刻,旋即不得不承认,小孩长大了,已经开始懂得避开让自己不开心的部分。   也提醒着他,这六年责任的缺失,即便他以后再努力,也修补不了陈年旧痕。   他不会明白小孩呱呱坠地时的欣喜,不会了解小孩生病又呀呀不能语时的焦心,更体会不了小孩迈出第一步、喊出第一声爸爸妈妈时的欣慰与激动。   再看向阿扬时,赵晋扬心头静了一些,他还有机会慢慢观察、了解甚至参与引导他的小孩。   “小心点,不要让它抓到你,它没有剪指甲。”   “嗯。它是男生还是女生?”   “男的。”想了想,也蹲过去,“我捞出来给你。”   赵晋扬把黑猫揪出来,献宝似的拎到阿扬面前,后颈落入敌手控制的黑猫呲牙咧嘴。   阿扬朝着黑猫笑,说:“你把它放下来吧。”   赵晋扬又把它丢地上,黑猫抖抖全身,开始打理被弄乱的毛。   阿扬避开它的爪子和嘴巴,谨慎地替它挠后脑勺。黑猫很受用地往她手上蹭。阿扬又移到它下巴,黑猫脑袋越压越低,最大限度地享受她的抓挠,嘴里咕噜声渐大。阿扬另一手挠它尾巴根,黑猫放弃姿态地屁股撅得老高老高。   看来是个老手。赵晋扬放心了一些。   “它叫什么名字?”   赵晋扬即兴道:“小黑。”   阿扬便小黑小黑地叫了上口。当惯了无名氏的黑猫压根甩也不甩他们一眼。   “我们家也养了一只猫,它有三条腿,这只有四条。”   “……它有一条腿去哪里了?”   “被蛆蛆吃掉了。”   “……是吗,我猜猜它叫什么名字。”赵晋扬对着一小孩卖弄起来,“叫……叫‘小瘸’是不是?”   阿扬笑他,“不对!”   “那就是叫‘喜鹊’。”   那双眼睛张大了一些,“你怎么知道?!”   赵晋扬坐回躺椅,惬意地往后躺,“我就是知道。我还知道你今年五岁对不对。”   “那你多少岁?”   “……三十六,我三十六岁。”   “好老哦。”   赵晋扬叹了口气,浅笑着喃喃,“是啊。”   店员从外头吃饭回来,见店里多了个小孩,又只老板一个人,便问:“扬哥,这谁家小孩啊?”   赵晋扬不答,嘿嘿笑。   他口里小孩从黑猫身上抬起头,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店员语调一转,笑道:“哟,扬哥,这你小孩啊。”   “像吗?”   店员交替看着两张脸,肯定道:“像。”   “哪像?”   又仔细瞧瞧,“哪都像。特别是眉眼和鼻子。”   赵晋扬问蹲着的阿扬,“这叔叔说我跟你长得像,你觉得像不像?”   阿扬憨笑,往他嘴巴方向指了指,“我没有胡子。”   “男人才长胡子,你是小女孩。”   “我比你白。”   赵晋扬不禁摸摸自己那张粗糙黝黑的脸。   “男人不怕黑,懂不?”   阿扬很给面子地点点头,话大概还是一知半解的。   赵晋扬不再为难她了。   店员习惯性地掏出烟盒,叼了一支在嘴里。   赵晋扬做了个手势,“小孩在出外面抽。”   店员愣了一下,歉意地笑笑往外走。   有人来挑水果,赵晋扬站在秤前看着。   黑猫跑去角落啃猫粮,蹲在地上的阿扬发现自己躲进了赵晋扬淡淡的阴影里。对于她这个岁数的小孩来说,一米八几的赵晋扬高大威武得像迎风而立的狮子。映着外面亮白天光,他的轮廓剪影般分明,轻而易举激起了小女孩心中那点崇拜。   阿扬拍了拍手,悄悄站到身边,又偷偷打量他的侧影。   学着赵晋扬的样子,阿扬右手插/进裤兜——她庆幸今天穿了带兜的裤子——左手自然下垂,两脚微微分开。   一大一小,一长一幼,立在水果摊边上就像字号不同的两个“人”字。   赵晋扬接了一袋葡萄过来才发现跟到身边的小不点。阿扬手背到身后,踢踏着让到一边。   招呼完客人,赵晋扬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饮料。   “冰红茶——”阿扬忽然指了指。   赵晋扬把瓶子往前送了送,“你要不要喝?”   点头。   赵晋扬坐下,膝盖夹着瓶身,拧开了盖子。   阿扬接过喝了一口。   “好喝么?”   又点头。   “你先喝。”   又倒一口。   赵晋扬忽然想起,“哎,你妈妈给你喝这个么?”   小脸浮现不怀好意的笑。   赵晋扬拿回瓶子,说:“我就知道。”   “我就喝了一点点。”阿扬两指比出短短的长度。   “那你别告诉你妈妈我给你喝了。”   “嗯!”阿扬不知不觉扶上赵晋扬的膝盖,蹦跶着应道。   “你想吃什么水果就自己拿,不用问我。”   “嗯。”   “不要跟我客气,我跟你妈妈很熟的。”   赵晋扬朝她挤眼一笑,这个不那么大人的笑容像苍翠的藤蔓,爬上她心头那堵防备与拘谨的矮墙,一点点接近墙内的阳光地带。   事实证明,许连雅这几年替他省掉许多功夫,五岁的小姑娘没让他操心地玩了一个下午。   赵晋扬带她去吃饭,问:“你想吃什么?”   “牛肉。”   赵晋扬低头笑着看她,小丫头还没到他半腰高,这个下午他已经有点适应了这悬殊的高度差。   故意学着她的语调:“我也喜欢牛肉哦。”   走到红绿灯路口,赵晋扬感觉到右肩衣服被扯动,侧头一看,阿扬正拽着他右边袖口。   “拉手。”阿扬仰头说,“妈妈说过马路要拉手。”   “哦……”赵晋扬换到她右手边,牵起那只小手,“拉手……”不敢用力,怕一不小心捏碎,不敢随意调整,怕粗糙的指腹刮疼了她。确认牵稳了,像回味又像叮嘱自己,嗡嗡两声:“拉手……”迟钝的样子好似盼回儿孙的耄耋老人。   差不多到了送阿扬回去的时间点。   赵晋扬第二日要去早市拉货,打算顺便把车开回去,明天直接从住处出发。   赵晋扬有一辆二手皮卡,平常用来拉拉货,当然是瞒着姜敏买来的,连郭跃知道也给了他一通训斥。   赵晋扬遮遮掩掩开了大半年,平安无事,于是愈发放心。他只在晴天开,稳而慢,下雨天相对危险不说,就是打雨刮器也不方便。   赵晋扬没多想,让阿扬爬上后座。   “这是你的车吗?”   “是啊。”   “好酷!”   赵晋扬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评价,不禁心喜。   “怎么‘酷’了?”   阿扬跪在座位上,指着车窗后的车斗,“这里可以装好多东西。”   “能装很多个你是不是?”   阿扬扭回头,“那我可以坐到后面去吗?”   赵晋扬发现有比自己还异想天开的,“为什么要坐后面?”   “因为可以吹风啊!”   “……”   后座安全带不用想,卡壳半天也不一定拉得出来。   赵晋扬说:“坐好了,我们现在去找你妈妈。”   阿扬乖乖坐下。   这一路赵晋扬开得格外专心,也慢得像新手,小心翼翼得像武装押运。   后面可是比一车钞票还值钱的大宝贝,赵晋扬第一次承认像自己这样的人就不该再碰方向盘了。   好在一路平安到了许连雅家楼下,也不知是不是热的,赵晋扬额角手心沁出汗。   “下车咯,我们到了。”   没人回应。   赵晋扬回头,只见阿扬静静地躺在后座,嘴巴微微张开。他欠身去探她鼻息,确认只是睡过去,一颗心才稳下来。   赵晋扬绕到后座,踟蹰着轻唤一声:“阿扬?”这是他第一次叫她。   这感觉很微妙,无论是姜扬还是赵晋扬,他都是那个阿扬,如今有一个流淌着他一半血液的生命与他分享同一个名字,一呼唤,便像被那根隐形的纽带拽一下,他们的牵绊从无形变有形。   许连雅还在回来路上,赵晋扬心知早点把阿扬抱下来好,但又不忍叫醒她,试了几个方位,均操作不便,只得作罢。   赵晋扬便开着车窗等待。   **   许连雅停好车过来,只见花坛边上孤零零一个人。   “阿扬呢?”   赵晋扬示意一下对面车,“睡着。”   许连雅看到皮卡还不相信他指的是这车,又问:“哪?”   赵晋扬把车门拉开了,脑袋等着挨训地垂着。   “你的车?”   点头。   “你开车过来?”   又点头。   “你还能开车?”   “……慢慢开。”   许连雅盯了他两秒,像要说什么,最终一言不发,弯腰娴熟地抱出阿扬。赵晋扬只能在旁帮她垫了一下车门框。   “连雅……”赵晋扬试探着叫道。   阿扬迷迷糊糊咕哝一句,赵晋扬又噤声了。   许连雅托了托阿扬,回头的眼神要是刀子,早将他钉个千疮百孔。   许连雅知道他爱车,从刚认识就知道,也记得他说要是不当警察了,就开个修车店。   但想象他今晚的一路,那点境遇困顿的心酸在强烈的后怕面前根本不足一提。   “赵晋扬,你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省着点用行么!”   “我……”   以前雷毅曾跟他说,无论多成熟的男人,只当有了家庭和孩子时才会真正沉淀下来。   那会赵晋扬恋爱还没尝够,自然体会不到,玩笑说这是老光棍对小光棍的酒后感概。而今还未进入父亲角色的赵晋扬,已迷糊感受到雷毅当年的心境。   男人骨子里的冒险精神,会被孩子成长路上的汗水和泪水稀释,半是妥协,半是心甘情愿。对于赵晋扬这样的人来说,只有后者。   阿扬于他是从天而降的瑰宝,他从未付出什么,许连雅便将好好的一个她送到眼前,他的妥协只会是无稽之谈。   赵晋扬碾了碾脚底的石子,踢开,对着紧闭的楼宇大门说——   “我以后再也不开车了……”    第82章 第十一章【改bug】   阿扬回到家已经醒得差不多了。许连雅瞧着夜深,怕她一个人玩水着凉,便帮她洗澡。   脱裤子时阿扬忽然啊地一声,分别从裤兜掏出两个柠檬。   “哪来的?”裤兜缝在两侧,刚才抱她时没注意。   “他说给你的。”   阿扬塞给她,继续脱裤子。   许连雅怔了下,接过闻了闻,新鲜得香气宜人。   许连雅放好柠檬,阿扬已经把衣服揪过头。   “阿扬,‘他’是谁啊?谁叫你把柠檬给妈妈的?”   阿扬从衣领里冒出脑袋,甩甩一头乱发。   “……今天那个。”   “今天那个谁?”   “水果店那个。”   许连雅无奈一笑,调好水温给她冲水。   阿扬胡乱抹着自己,问:“妈妈,他是爸爸吗?”   “你没有问他吗?”   摇头。   “为什么没有问,妈妈不是让你自己问他吗?”   阿扬抠着指甲的缝隙,小声说:“不敢问。”   “嗯?”   “要是、要是他说不是怎么办……”   泡泡上了头,阿扬闭着眼说。   “你觉得他是爸爸吗?”   “不知道……”   “那他跟爸爸长得像不像?”   阿扬冲完头发,抹去眼睛的水,比划着:“他头发这里尖尖的,像白娘子的。”   许连雅很快给她洗净一身的泡沫,浴巾包裹着的小孩依稀还有婴儿在襁褓里的模样。   “那你希望他是爸爸吗?”   阿扬笑得有点痴了,“我们明天还去水果店吗?”   许连雅忙的时候会把阿扬托给熟人,她这样的请求并不意外。只是这次她由衷希望阿扬的依赖能比以往强一些。   “你还想去么?”   “嗯。”   “那就去吧,不过妈妈有个条件。”   **   那辆红色雪佛兰进入视野,赵晋扬不敢含糊地迎上去。   许连雅下车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绕去开后座门。   赵晋扬松了口气。她不是一个人来的。   阿扬从车里下来,今天没戴棒球帽了,斜挎一个卡通水壶,手里抓着一根逗猫棒,杆子顶端羽毛摆动,看着像导游的小旗子。   她仰头朝赵晋扬笑了笑,熟门熟路地进店找猫。   许连雅合上车门,眼睛在阳光里微微眯起,显得更严肃。   赵晋扬示好地说:“我不开车了。”   许连雅眼神一顿,点点头,又朝店里扬声道:“阿扬,没跟妈妈说再见呢?”   阿扬脑袋从水果摊后头冒出,敷衍一句:“妈妈再见。”   “九点半。”许连雅与赵晋扬确认。   “嗯。”等人走了两步,又叫住:“你家的事……还好吧?”   许连雅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还好。”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不用,你替我看好阿扬就好。”   目送车子离开,赵晋扬回到店里。   阿扬的水壶搁到了茶几上,赵晋扬夸了一句,“那么可爱的杯子。”   阿扬像想起什么,放下逗猫棒。黑猫乐呵地霸占羽毛,忘我地舔啊舔。   阿扬拧开瓶盖,“你要喝吗?”   “这是什么?”   “柠檬水,我妈妈做的,很甜的。”   “是吗?”赵晋扬还是把自己杯子推过去。   阿扬小心翼翼倒出来,赵晋扬看着量提醒她可以了。   “等下我喝光了你喝什么?”   不以为意地笑,“我家里有很多。”   赵晋扬尝了一口,夹着蜂蜜的味道,酸酸甜甜,带走八月末的热气。   阿扬邀功地问:“是不是很好喝?”   “嗯,很甜。”赵晋扬童心起,端起杯子说,“来,干杯。”   阿扬端起杯子碰了碰,轻声说:“干杯。”   “你什么时候请我去你家喝柠檬水?”   阿扬放下杯子,说:“你来呀。”   “你欢迎我吗?”   “欢迎啊。”   话毕眉头一皱,连小碎步也不踢踏了,蹙眉的模样透着点老成的严肃。   “可是、可是妈妈说你不能开车了,不然就不让我跟你玩了。”   “你妈妈真是这样说的?”   “嗯。”   赵晋扬也敛起笑,“你妈妈有说为什么不让我开车吗?”   “她说你开车会很累,不让你开车。”   这个旮旯问题换做赵晋扬也会寻个理由糊弄过去,倒是许连雅话里的心疼让他也像被揪了一下。   “那我不开车了,今晚我们搭车回去。”   “嗯。”   得到承诺的阿扬又笑着回去摆弄她的水壶。   水果店后面隔出一个小的储藏室,店员找不到东西,喊赵晋扬进去帮忙。   铺面就剩小姑娘一个。   阿扬猫也顾不上逗了,拿着逗猫棒戒严般盯着水果摊。   一个胖妇人过来,盯着榴莲左瞧右瞧,嘴里喃喃有声。   “这怎么没标签呢……”抬头喊道:“老板——”   阿扬从椅子上滑下来,说:“你等一下。”   迈开小腿跑向储藏室门口,“哎,有人买东西。”   赵晋扬和店员背着她说话,似乎没听到。   “……叔叔。”阿扬怯怯地叫,“有人买东西。”   赵晋扬可能以为她找他玩,随手示意一下,说:“等下。”   阿扬只好回去。   胖妇人道:“哎,你爸呢,怎么就你一个小丫头看店啊?”   阿扬往后指了指,“……他在后面,一会就来。”   胖妇人自言自语,“这到底卖多少钱啊……”   阿扬故作镇定,说:“十块。”   胖妇人觉得怪有意思地瞅了她一眼,打趣道:“十块那么贵,八块行不行?”   想也没想,“嗯。”   胖妇人又指了指旁边一把葡萄,问:“这个呢?”   伸出一只手,“五块。”   胖妇人不禁莞尔,“哎哟,这么卖你爸要亏死啊。”   阿扬又随口嗯一声,嘴巴紧抿,一脸正经。   赵晋扬大概听到了动静,从后面出来。   胖妇人笑,“你这闺女,有意思。”   赵晋扬一看,那位交出重任的“有意思的闺女”已经又回到躺椅边逗猫了。   赵晋扬让店员切榴莲,坐回躺椅,拉了拉阿扬,虚虚将她困在两腿之间。   “你刚才叫我什么?”   阿扬像在专心研究逗猫棒上的羽毛,不答。   “就刚才,我在后面的时候,你叫我什么来着?”   阿扬嘻嘻笑。   “嗯?你妈妈让你叫我什么?”   阿扬忽然把羽毛晃到他眼底下,“你看这个是不是很漂亮!”   “……又岔话题。”   “送给你好不好,我妈妈那里还有很多!”   “小小年纪跟谁学的鬼机灵?”   赵晋扬呵她痒痒,小丫头像只猫一样扭着身子躲避,看她险些落地,赵晋扬又一把捞起。   傍晚过马路时,不用阿扬提醒,赵晋扬主动牵起那只小手。   阿扬探头望了他右边身一眼,说:“为什么你的手总是插在口袋里?”   赵晋扬也不由低头看了一眼。   第一次被这么直剌剌问起,赵晋扬多少有些不自在。虽然只是个小孩,赵晋扬也怕会吓到他的小孩。   赵晋扬斜眼看她,保持一种平淡的语调。   “你觉得酷吗?”   阿扬颔首,“酷!”   “酷那就行了。”   “嗯。”   她笑了,想了想也将另一只手插/进兜里。走了几步又鬼鬼祟祟调整左右脚,跟赵晋扬保持伸出的脚一致。   两个人对称似的走向饭馆。   **   许连雅这晚回到,看见楼下花坛便并排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大个那个开头,“我们搭公车回来的。”   小的那个点头,“嗯,我们搭公车回来的。”   流利得像串了口供。   许连雅盯着小的那个,“阿扬,撒谎鼻子会变尖哦。”   阿扬说:“我们没有撒谎。”   这下好了,都成了“我们”了。   许连雅朝她伸出手,“回家吧。”   阿扬拉着许连雅,眼神却往后溜,“妈妈,他不来我们家吗……”   许连雅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那个立在树底下不动的身影。   “你还要继续喂蚊子吗?”   赵晋扬立马提步跟上,阿扬朝他挤眉弄眼地笑。   屋里翻新过,墙上偶见的涂鸦看得出小孩的痕迹,但收拾得整齐温馨。   先吸引赵晋扬的是墙上那个存放架,上面摆着雷毅的照片。   照片一直在阴凉处,没有褪色,保存良好,像上面的人一样永远留在当年的样子。   赵晋扬微微鞠了个躬。   “你坐——”阿扬拉着赵晋扬到沙发。   沙发换成了柔软的布艺沙发,屋里布置和之前相差太多,陌生的观感让他心里腾起一股沧桑的拘谨。   “妈妈,我想喝奶。”   “喝吧。”   阿扬才走开几步,许连雅又叫她回来,耳语了几句。   阿扬抱着两罐旺仔牛奶出来,递一罐给赵晋扬。   “……谢谢。”赵晋扬只好接过。   阿扬又跪到电视柜前,从抽屉翻出两根吸管,一人一根。   “你帮我开一下好不好?”她把自己那罐递上去。   赵晋扬给她拉开了拉环,阿扬就着吸管吸起来。   “你为什么不喝?”   “……我一会再喝。”   阿扬又点点头坐回去,顺手摁开了电视。   吸了几口,阿扬忽然放下罐子,咚咚跑进主卧,一会又溜到次卧,怀里抱着一只三脚猫出来,塞进赵晋扬怀里。   “给你。”   “阿扬,你干什么呢?”说话的是端着杯子过来的许连雅。   赵晋扬只好接住。   阿扬不答,若无其事地拿起罐子。   赵晋扬问:“是送给我吗?”   阿扬咬着吸管点头。   陷入敌手的猫只好按兵不动,耳朵压成飞机耳。   赵晋扬挠挠它后脑勺,问:“你不记得我了?”   “你当自己是猫罐头啊,还能记得你……”许连雅嗤笑着把水杯搁小茶几上,“晚上就不泡茶了。”   趁赵晋扬端杯子的间隙,猫咪逃出魔爪,躲进了卧室。   阿扬交替看着两边的大人,两人都微微侧身向着她,她就像躲在两扇贝壳里面,笑着晃动两条腿没有说话。   许连雅说:“傻笑什么呢?”   她眯着眼摇头。   “你给她灌了什么迷汤?回来都变个小傻子了。”   “哪傻了?一点也不傻好么?”赵晋扬抚上阿扬的脑袋,“是吧。”   阿扬盯着赵晋扬含笑点头。   “人家说什么你听懂了没,没听懂就随便点头。”   “当然懂,阿扬可聪明了是吧。”   阿扬:“嗯。”   许连雅凑到她脸颊边,指指另一扇贝壳,说:“你不是想问他问题吗?妈妈在这给你打劲,你问问他看看。”   赵晋扬领受过许连雅的果断,就像那夜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毫不不黏糊。这下还是被她的速度狠狠拽了个踉跄,不敢确定的猜测混杂着隐隐的期待,心跳加速起来。   “……不敢问。”阿扬抱着空罐往许连雅那边缩了缩,笑意还是不停的。   “那你叫一下他,看他应不应?”   赵晋扬看向许连雅的眼睛,默契的对视让那份紧张和期待双倍膨胀。   阿扬在许连雅鼓励的眼神里还是兀自发笑,指甲点点铁罐,叮叮作响。   六年的等待和期盼,终于还是折弯了许连雅的腰,她先投降了。   “傻丫头,叫爸爸啊。”   这句话是信任也是肯定,像瀑布飞泻而下,冲进赵晋扬湖泊般寂静的世界,刷洗掉六年的漂泊、动荡和劫后余生的残痕。   还缺另一方阳光,他的世界又会春暖花开。   “阿扬?”赵晋扬声音温柔而战栗。   阿扬依旧笑如春风,又带着孩童特有的憨实和腼腆偎依进她妈妈怀里,发出两个音节——   嘿嘿。   作者有话要说:   改个bug,无更新。   感谢草明丁同学友情提醒^_^!!    第83章 第十二章   这夜赵晋扬没有离开。   许连雅翻出雷毅的旧衣服,仔细一想赵晋扬也差不多到了那个的岁数,衣服宽了一些,当睡衣倒合适。   穿着已故上级兼老丈人的旧衣服,赵晋扬感觉微妙,处于一种亲近又敬畏的心情。   “……我没想到你比我爸瘦。”许连雅倒没想那么多。   赵晋扬拍拍大腿,健实的肌肉几乎不曾颤动,“都是瘦肉,我比你重。”   两人很晚才睡。许连雅给他看这几年的相册。   虽然已经完全进入数码时代,那场大火里丢失的照片让她养成冲洗照片保存的习惯,社交网络被她用作店铺宣传渠道,个人生活几乎在网上找不到痕迹。   赵晋扬越看越沉默,越看翻得越慢。   许连雅安慰他:“你这个当爸爸的缺席太久了,阿扬还要点时间适应你的角色。”   她口吻轻松,像不经意讲了句玩笑话,轻轻把他的失责掀了过去。   “我很知足了。”赵晋扬说,“你和阿扬都没有排斥我,我很知足了。”   “你好不容易回来,我没那么多功夫和你较劲。”许连雅说,“你不要怕,你在阿扬心里形象挺好的。看得出她挺喜欢你。”   说感谢显得生分,但是他只有这种心情。赵晋扬不知该说什么,绕到背后揽住她的肩膀。   赵晋扬明白,这都是当母亲的功劳,但凡她在女儿面前诋毁过他一两句,阿扬都不会对他毫无戒备。   许连雅没料到赵晋扬还保持晨跑的习惯。只不过他起得比以前更早,天没亮就出门,回来洗了澡戴上义肢再去买包子。   许连雅若有所思地握了握硬邦邦的部分,“戴这个不难受吗?”   赵晋扬下意识抽回,反被许连雅攥紧了。   只得诚实说:“没有不戴好受。”   “那干吗要戴,天热还容易悟出痱子。”   赵晋扬笑了下,“做生意哪能不戴,要没条胳膊去早市拉货别人都要怠慢你三分,更别说往店里一站,人都吓得不敢上来了。”   里头的苦没人比他更懂,也没人比他更想解脱。许连雅便不再多问了。   阿扬起床时赵晋扬已经穿戴整齐。她揉着惺忪睡眼起来,看到餐桌旁多了一个人,一下像被钉在原地。   “阿扬,早啊。”   穿睡衣的小姑娘嗖地一下跑回房间,关上了门。   赵晋扬:“……”   “没事,她害羞呢。”   许连雅敲门进去,赶着她洗漱。   吃早餐时阿扬坐许连雅旁边,对面是赵晋扬。她啃一口就乜赵晋扬一眼,咀嚼起来都像在笑。   阿扬突然扬了扬手里的大包子,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包子吗?”   小孩子总是会迷上小小卖弄带来的成就感。   “我不知道啊。”   “这是牛肉包子。”   “你喜欢的牛肉啊……”赵晋扬特意看了一眼咬出的馅。   许连雅在旁说:“都是爸爸买回来的,你还问人家,羞不羞啊。”   阿扬像后脖子被冰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耸着肩笑了。   “过几天开学了,今天还想去爸爸那吗?”   “嗯。”   “你有帮爸爸卖水果吗?”   “嗯。”   “没有偷吃吧?”   笑着摇头。   许连雅一口一个“爸爸”,想让父女俩早日融入角色。只是大的一个诚惶诚恐还不敢以父亲自居,小的一个美梦成真醉得只懂痴笑。   **   许连雅把父女俩送到水果店,叮嘱中午别出去吃饭了,她送饭过来。   沾了阿扬的光的赵晋扬连连应着:“好,好。”   快到中午,赵晋扬心头有了期盼,变得像阿扬一样不知不觉发笑。   没想到先来的是郭跃,自上次雷毅忌日后一起吃了宵夜,赵晋扬已经两个多月没见着他。   “下班了?”赵晋扬说。   郭跃点点头,注意力却在店里唯一的小不点身上,问了跟那天店员一样的问题。   “哪里来的小孩?”   赵晋扬拎着阿扬胳膊让她站自己面前,语气自豪:“我亲闺女。”   郭跃上下瞅了瞅,神色狐疑。   赵晋扬咂舌,依次指着:“看这眉眼、看这鼻子,还有这聪明的脑瓜,像不像我?”   “……”   郭跃默言,赵晋扬弯腰,厚脸皮地问阿扬:“你说像不像?”   阿扬配合地点头,“嗯。”   赵晋扬嘴角翘起,“看吧。”   郭跃也降低视线,与阿扬的平行,阿扬莫名往后缩了一下。   赵晋扬感觉到了,说:“你别那么严肃,吓到小孩。”   郭跃指指赵晋扬,语调毫无生机:“他真的是你爸爸吗?”   赵晋扬不悦,“怎么还当我人贩子一样。”   阿扬眼神发怵地点点头。   “那你叫他一声‘爸爸’。”   赵晋扬推了他一把,也正经起来:“有毛病啊你。”   郭跃木头般退了一步。   赵晋扬温言哄着阿扬,“你去找小黑玩吧。”   阿扬解脱地逃开了。   “当初那个?”   赵晋扬吊起眉梢,“那必须。”   “去找她了?”   赵晋扬笑,“巧合。”   郭跃拿出烟盒,赵晋扬拍拍他背部,说:“我们到外面吧。”   郭跃和赵晋扬就站在路边树底下抽烟,赵晋扬时不时往店里扫一眼,偶见小姑娘冒出脑袋,感觉心安。   “还买一送一了。”   赵晋扬回以一声自得的“嘿”,半晌语气感概:“我也没想到,她一个人把孩子带那么大。”话里掩藏不住的歉然让郭跃停了片刻。   “要早知道,你会不会早跑回来了?”   赵晋扬毫不犹豫,“那必须。”   郭跃哼了一声。   赵晋扬的思考随着长长的一口烟结束,说:“不过也不一定回得来,那会卢劲都找上门了,我不敢联系她。知道了更痛苦。”   “挺好。”郭跃说。   赵晋扬听出真心,笑:“你也找一个。”   郭跃摇头。   “现在都稳定了。”   郭跃还是摇头,说:“不再祸害人家姑娘了。”   此刻两个男人想起的都是同一个人,赵晋扬再劝下去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便闭嘴抽烟。   一根烟燃尽,赵晋扬说:“没人再找我了吧?”   郭跃听出他隐忧,说:“放心吧,你去年就‘死’了。”   赵晋扬蹙眉不语。   “妈妈——”店里童音比鸟儿啁啾清脆。   赵晋扬看过去,不由自主笑起来。如果刚才在郭跃面前的笑还有自得之意,这会便是完全自然而然,无关炫耀、无关他人。郭跃瞧着眉头又深了一些。   “我老婆来了。”   许连雅提着一个保温桶,走进店里,在阿扬的手势下朝赵晋扬这边看来。   赵晋扬回去,下巴顺手往郭跃那一示意。   “郭跃,你以前见过一两次的。可能没印象了吧。”   许连雅迟疑地说:“还记得点。”那会赵晋扬身边也没几个人。   “嫂子。”郭跃点了点头。   “你好。”许连雅淡淡打招呼,这个人从以前就让她隐生惧意,跟梁正是两个类型。   郭跃要告辞,“你们忙,我就先回去了。”   赵晋扬哎了一声,“晚上一块吃饭吧,上次都好久了。”郭跃突然来找他,大概是有事的。   郭跃面露犹豫,“再说吧。”匆匆走了。   看着郭跃的背影,许连雅说:“你俩有事要谈?”   “啊?”赵晋扬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哪方面的事,“没有,就是有空了聚聚。”   许连雅没说什么,默默旋开保温桶的盖子。   赵晋扬拉住她手腕,“真没有。我说了,我现在不干了。”   “吃饭吧。”   阿扬已在旁摩拳擦掌,许连雅边把菜搬出来边说:“这桶不够三人量,我在家吃过了,你们吃吧。”   看着两人吃几口就偷偷观察对方的小动作,许连雅稍微心稳了些。   “要不晚上喊郭跃来家里吃饭吧。”   赵晋扬从饭碗里抬头,眼睛和米饭黑白分明。   “可以吗?”他问。   “如果你们不是要谈什么事的话。”   赵晋扬笑着把饭咽完,“那要辛苦你了。”   许连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小声道:“客气什么。”   赵晋扬扒了一大口饭,有点卖力的意思。   **   郭跃跟那天赵晋扬进门后一样,先在墙上存放架前鞠了个躬。   菜已经摆上桌。大概长得过于严肃,阿扬见到郭跃依然有些害怕,低声地说:“叔叔请坐。”   许连雅给准备了啤酒,这种场合她能接得上话就说几句,聊不来就好好带着女儿吃饭。   大半时间是两个男人在叨絮,而无一不避开当年风云,只谈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渐渐脸上显出酡红,赵晋扬还算镇定,郭跃说话似乎不着调起来。   “我没想到你一下子老婆孩子都有了,兄弟替你开心啊。”郭跃声音高亢,喝一口喊一句,“喝——!敬你的——!”   “你悠着点。”赵晋扬淡定地回。   阿扬被郭跃的激动吓得脑袋缩了缩,悄悄跟许连雅说:“妈妈,这个叔叔好可怕。”   没想细小的声音还是被郭跃捕捉到了,他看向阿扬,端起酒杯。   “叔叔是替你爸爸妈妈开心,懂不?”架势简直如蛮牛,“我替你爸爸妈妈开心啊!”   “郭跃,你小点声,别吓到我女儿——”   赵晋扬的话被打断,郭跃拿手挡了挡他。   “这杯算我的——!”郭跃豪饮一杯,又倒满,“这杯——这杯是我替水姐喝的——敬你们——”又往阿扬方向凑了凑,“这是敬你爸爸妈妈的,懂么?你以后要好好听你爸爸的话——”   赵晋扬瞧出不对劲,再这么下去连雷毅都要被搬出来了。   “郭跃,你够了。”   郭跃又咕噜灌了一杯,撴在桌上:“还有梁正、大姐——”   阿扬吓得嘤呜一声抱住许连雅的胳膊。   “郭跃,你闭嘴!”赵晋扬站起来,居高临下盯着他,“给我女儿道歉!”   郭跃震慑于赵晋扬的爆发力,一时愣住没吱声。   赵晋扬重复:“让你道歉,没听到吗!”   许连雅怕闹得不可开交两人会拳脚相加,边哄着阿扬边说:“算了,没事。小孩子爱哭——”   郭跃像被抽去筋骨,一下子蔫下来。   “嫂子,对不起。”   许连雅:“……”   赵晋扬说:“大声点啊,刚不是你喊得最厉害吗!”   郭跃又唰地挺直脊背,像军队里喊操一般:“嫂子,对不起!吓到你和孩子了!”   许连雅:“没……没事。”   赵晋扬又冲她说:“你们吃饱了吗,吃饱下去散散步吧。”   “嗯,你们慢慢吃。”许连雅识趣地抱着抽噎的阿扬离桌。   等关门声传来,赵晋扬冷声道:“你他妈存在来砸场的是吗!”   他又去踹了一脚郭跃凳子,凳子脚擦过瓷砖发出尖锐的声音,才想起这是家里,后悔得一阵心疼。   郭跃耷拉起脑袋。   “吃饭!”赵晋扬抢过他的杯子,“就不该给你喝酒!一喝就发疯!上回没把人打死真他妈祖上积德了!”   **   赵晋扬送完郭跃回来,已经凌晨一点过。   “怎么还没睡?”赵晋扬开门发现沙发上的人,压低声说。   “嗯。”   “说了不用等我。”   “反正你回来我也要醒。”   “洗澡会不会吵到她?”   “不会。”许连雅为他的担忧笑笑,“你要不洗就熏到我了。”   赵晋扬拧开了一颗扣子透气。   “郭跃……”许连雅斟酌着说,“现在干什么工作?”   赵晋扬理解她的隐忧,说:“还是警察,不过就一普通民警,不干缉毒了。”   “哦。”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像悬着的心终于尘埃落定。   “他本来可以继续干的,他自己不想干了,就跟我一起回南宁了。”   许连雅拼命回想以前见到的郭跃,不确定的说:“他是不是碰到了什么问题?”   “……你感觉出来了?”   许连雅琢磨不透赵晋扬乐不乐意她评价他的战友,含糊地说:“感觉跟接触过的有点不同,但以前接触不深,隔得久了也确定。”   赵晋扬叹了口气,戳戳自己的太阳穴。   “这里……”   “啊?”   “这里出了点问题。”   “……”   赵晋扬直白地说:“精神出了点问题。”   “……那还能当警察。”   赵晋扬知道她所指,不介意地笑笑:“不是你想的那种。就是他思想包袱有点大,容易冲动,特别碰到吸毒的人时候……上回审一个毒贩时候把人打骨折了,挨停职了一段时间……”   “怎么回事?”许连雅声音很轻,像触碰不为人知的秘密。   酒精和近日的喜悦让赵晋扬松弛了那根分隔旧事的警戒线,缓缓开口道:“我们最后一次出任务的时候——我们,郭跃、水姐和我——你还记得水姐吗?”   许连雅点头,“你唯一介绍过的女同事。”   “嗯,最后一次时候,对方丢来一颗**,水姐给郭跃挡了一下,走了……”   “……”   赵晋扬敲敲他的右臂,“我这条胳膊也是那时候没的……”又摸摸那三粒佛珠,“这也是,炸过后不知道怎么手里就剩这点了。”   赵晋扬用左手抹了抹脸,提起生死大事还是难掩疲惫。   “其实我们这些人,替同事挡子弹挡刀再家常便饭不过了。郭跃觉得是欠了水姐的。我们四人个——包括你爸——就他一个人好好活下来了,他心里内疚。跟我一起回来大概也想给我个照应吧……”   说到最末,赵晋扬一手不自禁摸口袋的烟盒,目光触及许连雅又停下来。   “不该说这些给你听的,吓到了吧。”   “吓到不至于,就是听着不好受。”   “以后不说了,我也不想再提,提一次胸闷一次。”   许连雅想了想,还是说:“本来你们俩一起回来,算是相依为命。现在你有家有室了,他又剩下一个人,心里一时难接受吧。”   赵晋扬愣愣看着她,“我没想到这茬……”   “你以后说话也别那么冲,看你们说话我都担心会打起来。”   “……哦。”   许连雅觉得差不多了,看他另一边还插着兜,说:“拿下来吧,戴了一天得透透气了。”   赵晋扬也真焐难受了,脱了衬衫,只留里面黑色背心,开始解绷带套。义肢卸下时赵晋扬长长舒了口气。   那处已经红肿,触目惊心的疤痕像蜈蚣一样咬在下端。   “我去给你拿个毛巾……”   许连雅站起身,只听见另一个小小迷糊的声音——   “妈妈,要尿尿……”   许连雅还没回头,即被一阵凄厉的尖叫刺得心头一咯噔。   一切都在转瞬之间。   阿扬所站的次卧门口,地上慢慢晕开一滩水渍,她整个人站在上面浑身发抖,裤子上液体依旧不断往下滴。   “阿扬……”   许连雅顾不上刺鼻的味道,过去抱住阿扬。   “怎么了,别哭别哭——妈妈在这——”   “出去——!”阿扬撕心裂肺地喊,拼命往许连雅怀里钻,“出去——!”   “阿扬,怎么了,别怕别怕,好好跟妈妈说话……”许连雅无措地拍着她的背哄道。   “出去——!让他出去——!怪人——!”   “阿扬?”   同样担心的赵晋扬已经站到了几步之外,试探地叫唤。   许连雅恍然大悟地看向赵晋扬。   赵晋扬机械地看向自己残缺的右臂,同样震惊之后渐渐被悲伤和无奈主宰,整个人显得扭曲而痛苦。   “不要过来——!”阿扬要往卧室里逃,被许连雅紧紧护住,脸上更见恐慌,“让他出去——!妈妈——他是个怪人——!你让他出去——!”   许连雅神色哀求。   赵晋扬一颗心几乎要被拧出血,罪魁祸首不是眼前单纯表达恐惧的小孩,而是残忍的、他一直回避的现实。   他已经不是正常人了啊。   “阿扬,你别哭,妈妈会保护你,我现在就出去好吗?你别哭,乖……”   赵晋扬边说着,边做出安全的手势,弓着身往后退,直到门外。   “阿扬别哭,啊,他出去了,不会回来了。妈妈先给你把裤子换了,妈妈今晚陪你睡觉,不怕了,妈妈在这里呢。”   而她怀里的小人儿,已经哭得咳嗽起来,许连雅难受地哄着她,不知不觉自己也湿了眼。    第84章 第十三章   许连雅没注意时间,好不容易哄阿扬入睡,又轻手轻脚打理完那滩尿渍,感觉脱力。   客厅没人,赵晋扬还没回来。   楼道是声控灯,许连雅推开门,赵晋扬赤膊坐在楼梯上,佝偻着背,那点猩红的烟头映在屋内漏出的灯光里变得虚弱。   她从背后抱住他时,已感觉肌肤发凉。   他们似乎喜欢上背抱的方式,好似给凳子添上了椅背,有了依靠,多了道安全感。   赵晋扬就地摁灭烟头,轻声问:“她睡了吗?”   “嗯……”   许连雅收紧双手,在他肩窝上缓慢地蹭了蹭。赵晋扬按上她交叠的双手,他手很大,几乎将她的包住。   “我吓坏她了。”   许连雅很难说出没事。   阿扬从懂事开始陪伴在身边的就是一只三脚猫,以为猫只有三只脚,直到第一次见到正常的猫,她被吓得不轻,哭着问妈妈为什么它多了一只脚。   这是颠覆认知的惊吓,给一个小孩造成的内心混乱难以想象。   赵晋扬无疑成了阿扬眼里“多了一只脚”的猫,或怕是更严重。许连雅刚看到那道蜈蚣和缺失时,也花了好一会才缓过神。   “给她点时间适应,你们才相处了几天。”   赵晋扬的手在她手背上摩挲,说:“明天我就不过来了。”   “……我好好开解她。”   “别逼她,不要给她压力。”   “不会的……”   许连雅吻了吻他的耳垂,“你始终是阿扬的爸爸。”   赵晋扬把她拉到身旁,揽住她半个身,“对不起……”   “以前我说过不喜欢你说对不起,都忘了?”   “再说这一次了。”   许连雅抱着他曲起的膝盖,枕在上面,轻轻说:“六年都这么过来了,不差这点时间的。”   赵晋扬低下头,亲吻她的后颈。两个人互相抱着,像融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立在虚无的黑色里。   **   许连雅本想用噩梦一说糊弄过去,看到阿扬起床到门口时明显的戒备,不得不放弃。   迟早也是要她晓得真相。   “阿扬,快点刷牙吃早餐吧。”许连雅温柔地说,“今天有牛肉包子。”   “哦……”   阿扬眼睑有些肿,垂眼啃包子时跟没睡醒一样,消沉消沉的。   “一会妈妈带你去幼儿园报名,过两天要上学了。”   咬着一嘴食物的一声嗯听上去不情不愿。   看着阿扬吃完,许连雅试探着问:“阿扬,下午还想去看水果店的小猫吗?”   脑袋摇得很快,眉头显而易见的厌恶。许连雅感觉像被蜜蜂蛰了一下。   “不想去。”声音很低,语气却坚决,跟她当初说不吃马肉时很像。   许连雅拉近了些椅子,环着她的肩膀。   “阿扬是不喜欢爸爸了吗?”   小姑娘嘴巴立马瘪起来,带着昨夜哭过后的沙哑,“他没有手,他是个怪人,妈妈……”   许连雅把她抱进怀里。   “那妈妈问你,‘怪人’有骂过你吗?”   阿扬眼泪泛在眼眶,摇了摇头。   “那‘怪人’有打过你或者欺负过你吗?”   短暂思索后阿扬再度摇头。   “‘怪人’虽然没有手,但他还是喜欢阿扬,不会伤害阿扬,懂吗?”阿扬仰头望着许连雅,不确定的恐慌之下哭了出来。   悲伤比感冒更具传染力,许连雅被她惹得鼻头发酸。   “阿扬,你知道爸爸为什么会变成没有手的‘怪人’吗?你爸爸以前也像你一样有两只手,但是坏人把他的手弄断了,接不上去了。你现在把爸爸叫成‘怪人’,是不是跟给你取外号叫‘喜洋洋’的小朋友一样了呢?你喜欢给你取外号的小朋友吗?”   取外号的“罪名”让她哭得更凶,可还是不迟疑地摇头。   “妈妈也不希望你变成那样的小朋友。”   许连雅给她抹去眼泪,跟小时哄她睡觉时一样不自觉轻轻摇晃她,像艘小船在静海上摇啊摇,她们都沉浸在同一个小世界里。   “爸爸没有手,跟你喜欢的‘喜鹊’和‘神雕大侠’是一样的。阿扬,妈妈不要求你马上叫他爸爸,也不要求你马上喜欢他,妈妈能不能只求你不要再叫他‘怪人’了,听着难受……也不要躲着他,你爸爸就一个人了……”   许连雅终于忍不住的抽噎让阿扬更慌张,她伸出手也要替许连雅揩去眼泪。越急越不得法,越乱哭得越凄厉。   “妈妈你不要哭,我不要你哭……”   **   第一天上学,许连雅送阿扬去幼儿园。   临别前,许连雅拉她到少人的角落,哄着说:“阿扬……妈妈下午没有空,你小舅舅也上学去了,爸爸离你这比较近,放学让爸爸来接你好不好?”   摇头。   “……”许连雅暗示自己不要着急,不要和小孩子赌气,耐心地说:“阿扬,之前不是答应过妈妈,不要躲着爸爸,你忘了吗?”   不吭声。   阿扬虽然经常搞不懂别人意思就应一声嗯,但多半是在心情不错的时候,要真摊上心事,牙咬得比谁都紧。   许连雅无奈地说:“你要是不喜欢,不跟他说话就行了……”   阿扬深深垂下脑袋。   “他会把阿扬带回妈妈店里,你顺便从水果店带两个柠檬回来,妈妈最喜欢你带的柠檬了。就当放学了帮妈妈买柠檬好不好?像以前和小舅舅一样。”   阿扬盯着自己的脚尖,鞋子时不时磨着地上的什么。   “阿扬?”   良久,阿扬紧抿嘴巴地点点头。   许连雅跟老师交代好,离开了幼儿园。   将近下午四点,幼儿园前聚了一批等小孩的家长。   赵晋扬混在其中不显眼,尽管他第一次充当家长的角色,比第一次扮演毒贩还没底。   身边家长碰到熟人,亲切地交谈起来。赵晋扬谁也不认识,跟盯梢般守着大门不分神。   养育孩子方面他是一张白纸,全靠许连雅这位老师手把手教导如何落笔。许连雅给他制造接触机会,让他来接阿扬,他便来了。   至于已一个“怪人”的身份该怎么和阿扬相处,赵晋扬比初见阿扬时更加没底。   初见时只怕女儿会讨厌他,这会是真的讨厌他,或者惧怕更确切。   放学了敲响,门口人头攒动,人声嘈杂。   “阿扬——”   赵晋扬发现人,向门口走去。   “许铭扬,今天你爸爸来接你啊?”负责的老师问她。   阿扬抠着书包肩带,也不知是不是阳光原因,眉头蹙起。垂下脑袋看上去像点头。   年轻的老师笑了笑,说:“你真是许铭扬爸爸啊,看着真像。”   赵晋扬怕她说多了阿扬更尴尬,便说:“阿扬,跟老师说再见,我们回去了。”   阿扬挥手,“老师再见。”   赵晋扬要去拉她手,阿扬躲开了。他不再尝试,张开手护住她挤出人流。   幼儿园和水果店只是步行距离。   阿扬一眼不发埋头前行,赵晋扬跟在旁边。   过马路的时候,赵晋扬主动说:“我牵着你的书包。”   阿扬鞋子踢了一下路面,应该是听到了。   赵晋扬按许连雅的吩咐,给她挑了两个新鲜柠檬,又一起乘公车送她到许连雅那里。   “妈妈——”   阿扬明显卸下防备,解脱地笑了笑。   巨大的落差再次将六年的鸿沟摆到了眼前,赵晋扬难掩失落地盯了好久。   他像许连雅“汇报”下午“战况”,许连雅反思着总结:“先继续这样下去吧,等她适应应该就好了。”   然而她低估了小孩这个生物的复杂性。许彤那句名言又派上用场——   你知道养孩子多辛苦吗,你以为跟你养只猫一样,把猫粮丢那里就可以了?   **   第二日,许连雅接到老师电话,提着一袋新被铺和衣服匆匆赶到幼儿园。   阿扬尿床了,入学以来前所未有的事。阿扬自从一岁多会表达尿尿意愿,就没有再尿过床。   同学都去上了课,老师也特意空出午休室给她们。   “妈妈……”   阿扬进门就喊了一声,像做错事一样。   “没事,我们换掉就好了。”   许连雅给她换上干净的裤子,又去收拾床铺。   “好臭……”阿扬看着堆在地上的被子,嫌弃又无助地说。   许连雅把脏被子收进袋子,安慰她:“妈妈上小学还尿床呢,你信不信?”   不是亲眼所见,这对阿扬没什么真实感,她沉默地皱了皱眉,以前的活泼样全然消失。   “快去上课吧,放学妈妈来接你。”   “好。”   干脆的应答让许连雅愣了一下,默默又塞了塞袋子里的东西。   放了学,小智邀阿扬去他家遛鸟,“我家阿绿长大了一些。”   阿扬把书包甩肩上,愉快地拒绝了,“今天我妈妈来接我,我要回家。”   两人并肩往校门走,对话没能继续,阿扬的头发又被揪了一下——   “濑尿智,濑尿扬,两个濑尿鬼一起玩。”   胡明伟怪声怪气地叫道,旁边几个小男孩跟着起哄。   阿扬捂着头发,尖声叫道:“胡明伟你个讨厌鬼!”   胡明伟扮了个鬼脸,学她的语气:“喜洋洋你个讨厌鬼!”   小智挺了挺胸脯,结巴地说:“我、我告诉老师——”   胡明伟又学:“我、我告、告诉老师——”   旁边几个男孩哈哈大笑,跟着胡明伟飞快消失在大门口。   阿扬跟小智道别,闷着脑袋朝许连雅走去。   直到许连雅一周内第二次提着被铺去幼儿园,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阿扬瘪着嘴问她:“妈妈,我是不是生病了?为什么老是尿床……”    第85章 第十四章   阿扬从开学起就心情低迷。   小智好不容易寻到“尿床同盟”,更爱黏着阿扬,分享他的阿绿故事。   阿扬却无同盟意识,小智尿床频繁,把她和小智归类让她隐生堕落之感——虽然她还不理解“堕落”的意思,但也打心底不愿与之同流合污。   这日放学,小智跟着阿扬等在校门边。两个人都没有像同学一样引颈张望,小智是习惯了家长经常性迟到,阿扬是听说今天来的又是赵晋扬。   “小智——”   人群里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人走上来,小智叫了声叔叔。   “这你同学啊?”   “嗯。”小智朝阿扬说:“你跟我去看小鸟吗?叔叔家养了很多鸟。”   黑框眼镜也邀请,“小朋友,你也来玩吧,跟小智一块。”   黑框眼镜掏出两根棒棒糖,一人一根。   鸟什么的阿扬在自家店里经常见,本提不起好奇心,但想到又要见那个“怪人”,她便点了下头。   “好吧。”   两个小朋友便这么跟着黑框眼镜出了人群。   小智已经舔上棒棒糖,阿扬还拿在手里。   “你为什么不吃啊,很甜的。”小智把棒棒糖拿出来,示意一下。   阿扬说:“我不喜欢这个味道。”   黑框眼镜又从口袋里掏出另外几种颜色的,摊开在她眼前。   “你看你喜欢哪一个?随便拿。”   阿扬抬眼瞅了一下黑框眼镜盛满笑意的脸,隐约记起许连雅的教诲,摇了摇头。   “谢谢叔叔……”   黑框眼镜带他们绕进小路,两旁宾馆和小饭店林立。   阿扬问:“叔叔,还要走多久啊?”   “再前面一点,很快就到了。”黑框眼镜笑,“你走累了吗?要不叔叔背你吧。”   陌生的周围让阿扬心生怯意,忽然想起早上许连雅的吩咐。   “我不去了。”   黑框眼镜拉着小智停下。   “……我不去了。”阿扬说,“我要去给我妈妈买柠檬。”   黑框眼镜说:“没多远了,再走一会,来吧。跟小智一块逗小鸟。”   小智也点头。   阿扬退了一步,抠这书包的肩带,摇头。   “我要回家。”   黑框眼镜逼近,“来吧,逗完小鸟叔叔带你去买柠檬,叔叔送你回家。”   “你知道我家在哪里吗?”   “……”黑框眼镜愣了一秒,又换上笑容,“你告诉叔叔不就知道了吗。”   阿扬摇摇头,转身匆匆往回跑。   “阿扬——”小智叫道。   黑框眼镜说:“不管她了,我们赶紧去看小鸟吧,晚了它们都饿了。”   小智想了想,点头:“嗯。”   阿扬只懂往回跑,可遇到岔路时就慌了。   “阿姨,请问幼儿园怎么走啊?”阿扬问一个从小吃店提着拖把出来晾的中年妇人。   油光满面的妇人正忙得喘气,懒懒地答:“什么幼儿园?”   “就是……就是……”阿扬说了幼儿园的名字。   妇人大声吼:“什么幼儿园?你说大声点我听不清。”   阿扬只得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知道,你去问别人吧。”   妇人完全不当她小孩对待,在电线杆边擤了把鼻涕,吸动着鼻子又走回店里。   被冷落的小女孩也抽动鼻子,茫然左顾右盼,眼看就要哭出来。   不远处一个跟许连雅差不多年纪的瘦削女人向她走来。   “小姑娘,你要去幼儿园吗?”   阿扬抹着眼睛点头。   “我正好要去接我儿子,我带你一起去吧。”   瘦女人朝她伸出手,阿扬犹豫了一下,没有接。   瘦女人笑笑,“那我们走吧。”   阿扬要转身跟瘦女人走,只听背后一声——   “阿扬——!”   赵晋扬正往这边跑来,声音急切。   只说那头阿扬和小智跟黑框眼镜前脚刚走,赵晋扬后脚便到了幼儿园。   问了一圈,也不见阿扬。只从保安那里打听到,好像有那么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带走了两个小朋友,一个就是一头卷发的小姑娘。问几时走哪个方向,迷迷糊糊的保安大概指了指,说人多也不记得了,就是有印象有那么一个小卷毛。   赵晋扬沿路边问边找,寻到附近这片老旧混乱的商业区,同时通知了郭跃。   那边突变陡生,瘦女人抱起阿扬就往前跑。   “阿扬——”   赵晋扬再吼一声,瘦女人便回以一声凄厉的尖叫——   “抢孩子了!有人抢孩子了——”   受惊的阿扬哇地哭出来,脱口的便是叫了多年的那个人,“妈妈——妈妈——”   光天化日之下,这三人关系在路人眼里一目了然。   这招初觉愚蠢,不久才晓得它的真正力道蕴藏后头。   赵晋扬人高腿长,瘦女人又抱着个小孩,赵晋扬没几步便逼近,扯住她胳膊——又不敢太使力,怕她整个人摔倒弄伤了阿扬——女人还是吃了一踉跄,赵晋扬趁机揪住阿扬背带裤的肩带和衣服,也亏得阿扬对瘦女人胡乱拳打脚踢,赵晋扬硬是将她拽了过来。   阿扬挂赵晋扬身上,死死揽着他的脖子,双腿圈在他腰上。赵晋扬这张熟识的脸是安全感的唯一来源,被陌生人抢走的恐惧早将那点对“怪人”的害怕甩到九霄云外。   赵晋扬托着她,顺道拍了拍她的屁股,哄着说:“阿扬别怕,我保护你。”   瘦女人招数的后劲这时才体现出来。两旁忽地冲出两年轻男人,直直朝赵晋扬而来。   瘦女人声泪俱下的尖叫配音般同步,“他抢我孩子,帮帮忙——他抢我孩子——”   一男人指着赵晋扬鼻子骂,“把孩子放下,听到了没?!”   另一男人抄起晾在电线杆边的拖把。   赵晋扬禁不住冷笑,“这我孩子!”   两男人也不打算废话,拳脚齐下朝赵晋扬招呼。   要换以前,再多几个赵晋扬都只当笑话,他当痞子比警察还久,只要不把人整死致残,什么下三滥招数使不出来。用泰三的话,敢打敢阴。   可现在不一样了,赵晋扬唯一的胳膊抱住阿扬,能使将的只有两条腿,还得分神好好护住怀里软肋。他相当于一个门户大开的无臂之人,打出的每一下都怕反噬到阿扬身上。   拎拖把的男人一拖把挥过来,赵晋扬侧身退步,避开了,脏水却甩他脸和衣服上,狼狈顿显。另一男人伺机上来抢孩子,赵晋扬瞄准他裆部发狠踹去,男人撅起臀部避开。   赵晋扬只能采取守势,灵活避让,几番下来,双方都没讨到好处。   赵晋扬却看清了,对方分工明确,两个男人一个负责打人,一个负责抢小孩,至于那女人,则在局面要被己方控制之时上来掺一脚。   这样默契的配合不应该属于自发形成的路人团体。   这伙人肯定是有备而来的。   也是这么几下,对方也瞧出了赵晋扬的不对劲。   抢孩子那人喊道:“打他右手!”   就算是左撇子,正常人打架哪会空着力强的右手不用,除非出了什么问题。   拎拖把的来不及细想,握着拖把使劲劈去。   被看穿的赵晋扬护着让阿扬躲过,自己右臂却挨了一震,刚好就是接缝之处,下面部分明显有松脱的晃动。   拎拖把的看着明显一喜,再度袭上。抢小孩的也不干等着,配合同伙形成夹攻之势。两个无明显格斗技能的男人靠着肢体优势把赵晋扬逼得左支右绌,他只感觉右边身忽被一扯,拎拖把的愣是把那根义肢拽了下来,空荡荡的衣袖飘浮在空气里。   拎扫把的明显地大吃一惊,拿着那根光秃秃的义肢竟被吓得不知所措。   赵晋扬感觉在当众被剥光一样,恼羞之下怒意更盛,趁着此时一脚踹中那人的腹部,把他震飞几米之外。   抢孩子的也吃不到便宜,大概想着赵晋扬使不出拳法,只顾防备他腿部异动,岂料赵晋扬觑着阿扬跟考拉一样缠得紧,冒险松手,一拳砸在那人的脸部,旋即收手托了托女儿,又往那人下/身补了一脚。那人老二吃疼,一张脸扭曲成包子褶。   “住手——!干什么呢——!”   视线边缘跑来两个蓝衣黑裤的人,赵晋扬知道附近昔日同事赶来,松了一口气用脸颊蹭蹭阿扬的脑袋。   “别哭了,我们没事了。”最后还是忍不住小小亲了一口,“一会我们去找你妈妈。”   再说一直没法插手那瘦女人,这会脚底抹油逃得比谁都快,倒地呻/吟那两个也跌跌撞撞爬起想逃,到底下盘不利索,没出几步便被摁倒在地。只是便宜了那个溜没影的女人。   **   赵晋扬连同那两人被带到附近派出所做笔录。   阿扬变成了蕨类植物,长在赵晋扬这棵大树上不肯下来。   赵晋扬看着倒像只收起翅膀的鸵鸟一样,走路只有两条腿在动。   派出所的女民警好心哄她,小鸵鸟埋着脑袋不见人。幸好问的问题都能抽噎着断断续续答上——   问认不认识抱着她的这个人?   她点头。   问这个人是她什么人?   她沉默。   赵晋扬只得硬着头皮插话,“我是她爸爸。但是她从小跟我分开,最近才见上,还不太认我。”   女民警只是低头作着记录。   再问妈妈叫什么,在哪工作,家在哪,甚至电话号码,她都答上了。   女民警按照信息一联系,那边都一一对上了,心急火燎要往派出所来。   铐在一起那两人,起初嘴硬自称正义路人,帮人抢回小孩。后被现场走访反馈回来的信息扇了一巴掌,小孩安静跟着赵晋扬在这,倒是最初抱小孩那位跑了。   两人开始支支吾吾。   一男民警讽刺,“你这是‘抢回’小孩还是‘抢’小孩啊,把人手都掰下来。”眼神转到桌上那根义肢,民警表情也禁不住微妙了。   赵晋扬坐在窗边,话题让他稍显烦躁地看出窗外。   正巧瞥见一辆印着什么晚报的商务车要开进来,司机跟门卫说着什么,递给门卫大概一张证明的纸,门卫给开了道闸。   这时有个老民警跑来将刚才的女民警喊过去,低语几句,眼神还往赵晋扬这飘了飘。   赵晋扬暗骂了一声。   也是人有急智,赵晋扬低下头贴阿扬耳边,缓声道:“阿扬,我们遇到点麻烦了。一会我拍拍你,你就说肚子疼,最好疼得哭出来。这样我们就能快点见到你妈妈了。听明白了吗?”   阿扬点了点头。   赵晋扬对她的配合心里没底,再次确认。   “我拍你,你就说肚子疼,要哭。记得了吗?”   阿扬再次点头。   赵晋扬见女警回来,从椅子站起,同时拍了拍阿扬屁股。   阿扬开始发出一种想忍耐又憋不住的哭声,细细小小,惹人心疼。   女民警果然问了一声怎么了,就连赵晋扬险些以为是真出了问题。   “我女儿胃有毛病,得马上回家吃药。”   说着就要往外走。   “哎——”女民警拦了一下,“你们现在还不能走,得等小孩妈妈来了再说。”   赵晋扬语调立马变了,吼着般:“她需要马上吃药,出了问题你负得了责吗?”   谁也不想担这责任,女民警咬咬唇说:“那我跟着你一块去。”   这样总比被拦下好,赵晋扬没空再讨价还价,匆匆往门外走。   刚到屋门口便碰见了一个彪形大汉。   “我来迟了。”   郭跃见到赵晋扬的第一句话,旁人只觉平常,其中深意怕是只有赵晋扬才了解。   赵晋扬说:“刚刚好。”   女民警一脸狐疑地看看两人,“你们认识?”   赵晋扬抢时间地说:“我得马上离开这。”   郭跃点头,“我知道,你注意点。”   “你也是。”   赵晋扬越过女民警大步往楼下走。   女民警要去追,被郭跃拦下。   “这人我认识,你要问什么我可以替他答。”   赵晋扬在大楼门口就跟那两个衣着明显区别于所里其他人的男女擦肩而过,男人相机气派地挂在胸前。   女人边拢拢头发边说:“一会你好好拍,这次的标题我都想好了,残疾人……”   也许是走远了,也许是有意避开,后面的话赵晋扬没听清。   幸好他们从赵晋扬左边过,没有注意到他飘然的右袖管。   赵晋扬在门口拦了一辆的士,出手的时候感觉阿扬一下子把他钳紧了。   赵晋扬说:“阿扬,下来一下好吗,我们进车里?”   阿扬不为所动。   赵晋扬只得抱紧她,用脑袋艰难地护着她不撞上门框,争分夺秒地把两个人都塞进车里。   赵晋扬报了地名,从裤兜挖出手机给许连雅打电话。   日积月累的默契让他的讯息很快传达。   “报社的人来了,我跟阿扬溜出来了,正在回家路上。你也别去,赶紧回来。”   挂了电话,赵晋扬有点卸力地靠在椅背上,阿扬依旧不愿下来,他此时也能空出手拍拍她的脑袋,说:“没事了,我们在回家路上,很快可以见到你妈妈了。”   只听得嘤呜一声,赵晋扬感觉腰上夹力重了几分,同时,一股热流渐渐在他身上漫开。   赵晋扬愣住。   阿扬又低低哭了出来。   司机忽地路边紧急停车,转头不满骂道:“我叼,怎么还尿我车上了?!下车!下车!!”   离家还有好一段路,赵晋扬他们现在这样也不会再有人愿载。   赵晋扬一脚踹向驾驶座椅背,力道之狠仿佛整个车也为之震动。   换上一口本地口音浓重的普通话,飙道:“你他妈再骂一句,老子让你下半辈子尿不出!”   司机在他气势里缩了缩脑袋。   赵晋扬又踹一脚,“开车!”   司机发怂得只能又挂上档。   赵晋扬软声哄了阿扬一路,下车时还是好声好气跟司机道歉,说大家都是出来养家糊口都不容易,递上一张湿润的一百块。   司机接过,烦躁地挥挥手,说:“算我倒霉,走吧走吧。”    第86章 第十五章   阿扬到家才肯从赵晋扬身上下来,看到许连雅一回来就扑上去。   许连雅闻到味道,愣神看着同样湿了一片的赵晋扬,后者点点头,说:“先给她换身衣服吧。”   两个人都换好干净的衣服,许连雅看她嗓子哭哑了,要给她倒杯水,阿扬也滑下沙发跟着她。   许连雅安慰:“妈妈给你倒水,阿扬跟爸爸坐这里等着好吗?”   阿扬又磨磨蹭蹭爬回沙发。   许连雅倒水出来,也递给赵晋扬一杯时才注意到他空荡荡的袖管。   “你的‘手’呢?”   赵晋扬也看了一眼,“……忘在派出所了,一会喊郭跃帮我带回来。”   赵晋扬把前后简要交代一下,凶险之处全然略过。   许连雅问阿扬另一个小朋友是谁。   “小智……”   许连雅心叹一句“遭了”,不久老师电话真的打进来。   许连雅就地接起,不时看向赵晋扬,神色凝重。挂电话前她说了一句,“可以,麻烦你们过来一趟吧。”   “小智也还没回家,家长和老师想过来找阿扬了解一下。”   许连雅把阿扬拉到自己和赵晋扬中间,捧着水杯的阿扬还是背对着赵晋扬。   许连雅压低身,“阿扬,小智还没有回到家,一会小智爸爸妈妈和老师来,你知道什么就都说出来好吗?”   阿扬鼻子依旧红通通的,眼眶湿润嘴唇紧抿。   许连雅耐心地开导:“阿扬没有做错事,只是在帮助小智快点回家,懂吗?”   阿扬犹豫地点点头。   阿扬现在最需要的是安静的陪伴,如果不是小智还没回家,许连雅也不想把她推到外人面前。   小智爸妈和老师在刚才那位女民警陪同下来了,甚至郭跃也在。   郭跃避开众人注意力递给赵晋扬一个长条状的塑料袋,赵晋扬随手塞进玄关柜子。   几个大人怕给小孩压力,商量后决定由许连雅来提问。   赵晋扬和阿扬之间隔了个许连雅,都坐阿扬的小床,其他人站背后听着。   “阿扬,告诉妈妈小智跟什么人走了?长什么样的?”   “戴眼镜的叔叔。”   “长得有爸爸高吗?”   阿扬探头去偷偷看了一眼赵晋扬。   声音小了一些,“没有……”   “有爸爸瘦吗?”   又窥一眼,摇头。   “小智叫那个叔叔叫做什么?”   “就是叫叔叔。”   “那他为什么要跟戴眼镜的叔叔走?”   阿扬手指在自己腿上戳来戳去,“他说要去看小鸟……”   只听后面一声哀叹,赵晋扬和许连雅同时回头。   女民警问:“怎么回事?”   小智爸爸懊恼地说:“我知道这个人!一定是他带走小智的!”   细问之后才晓得,前不久小智爸爸在幼儿园门口被一自称家长的男人搭讪,交谈之后彼此交换了联系方式,小智见过这男人,小智爸爸也透露过孩子很喜欢小鸟。   于是马上掏出手机拨号,完了,已经变成空号。   小智爸爸一跺脚,小智妈妈也禁不住抹起眼泪。从阿扬这里再问不出更多信息,几人又匆匆赶回派出所。   阿扬虽然不认生,但一般不会跟陌生大人走。   人走之后,许连雅问她为什么要跟小智还有那个叔叔走。   阿扬眼神不自觉往刚才赵晋扬坐过的地方溜,可赵晋扬送郭跃走开了。   “……我想要妈妈接。”大概也知道要求无理,阿扬委屈地说。   许连雅揽她进怀里,轻声说:“如果没有爸爸在,阿扬是不是被坏人抢走了呢?”   提起下午的惊心动魄,阿扬又瘪起嘴,无可反驳地点点头。   “所以爸爸很厉害是不是?”   脑袋又点了点。   “那阿扬还怕爸爸吗?”   阿扬盯着地板缝,‪一时‬不吱声也不点头。   许连雅换了一种表达,“抱走阿扬的坏人和爸爸比,哪一个才更可怕?”   “坏人。”倒是不踟蹰。   许连雅摸摸她的脑袋,“妈妈说过爸爸不会伤害你,爸爸会保护你,你记住这点就好了。”   许连雅从卧室出来正好看到赵晋扬在摆弄那根义肢。   “在家里别戴了。”   赵晋扬往阿扬的卧室看了眼。   许连雅又说:“反正她也看过了。”   “可以的吗?”   “习惯就好。”   也不知道指的是大的还是小的。赵晋扬想了想,还是好好收了起来。   **   许连雅给阿扬请了几天假。   次日早晨,赵晋扬还躺在床上,睡眠依旧很浅,感觉有人接近,倏然睁开了眼。只见一颗卷毛的小脑袋如土拨鼠一般,登时缩到了床下。   赵晋扬不禁笑了笑,嘴里咕哝几声,闭上眼翻个身打起了呼噜。   他感觉到身边轻微塌陷,胸口有挠痒之感,连小孩的呼吸似乎都能听见。   一会后,阿扬退了出去。赵晋扬睁眼,发现胸口处别了一只羊毛毡,形象是家里的猫无误。   起身后赵晋扬去厨房找许连雅,阿扬正在客厅目不斜视地看电视,像是没注意到他起床。   “这是什么?”赵晋扬指着羊毛毡问。   许连雅看着愣了一下,笑:“阿扬最喜欢的胸针,以前说过要送给你。”   “是吗?”   “她接纳你了。”   赵晋扬又低头瞧着,手指点了点,猫头调皮地晃动,“真的?”   赵晋扬回房穿上衬衫,胸针被盖在了里面。他故意在客厅把胸针拔下,阿扬小眼神果然扫了过来。   赵晋扬把胸针别到衬衫胸襟,确认安全地拍了拍。   阿扬视线又转回电视上。   “我走了。”对厨房里的许连雅说的。   又看向沙发的小不点,“阿扬,我走了啊。”   小不点依然不看他,调了调坐姿。   郭跃下班路过,聊起昨天的案子,只讲那个小孩还没下落。赵晋扬叹了口气,两人又默默抽起烟。   郭跃视线黏在了赵晋扬衬衫的胸襟,黑色衬衫上的白**头非常醒目。   “这是干什么的?”郭跃指了指。   “哦——”赵晋扬顺势一挺胸,自豪地说:“我女儿奖给我的。”   郭跃目光带着三分嫌弃,喃喃:“一大把年纪还装可爱。”   赵晋扬并不生气,又拨了拨猫头,嘿嘿笑,错过了郭跃转开脸时的神色黯然,那是混着羡慕与渴望的复杂。   **   傍晚回来,赵晋扬看到许连雅在阳台晾被单,交换了一个眼神,许连雅点点头。又发觉阿扬立在旁边,定定看向外头。   忍不住问:“怎么回事?”   许连雅说:“阿扬,爸爸问你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啊?”   阿扬没有回头,两手在背后互相勾住,无聊地小幅度转转身。   “因为我昨天放学又乱跑了。”   赵晋扬恍然,“哦,罚站啊……”又悄声跟许连雅说:“不是才刚受惊吓吗?这就……”   “两码事。”许连雅说,“得让她记得教训。”   赵晋扬挠挠头,觉得许连雅对自己真是太宽容了。   许连雅这几日都在家里陪阿扬,赵晋扬也每天中午回来吃饭。阿扬还是没和他说话,但已经不会明显躲开了。   这日饭后头痛——赵晋扬得承认这是后遗症,季节交替时身体会出现各种不适应——他破天荒睡了个午觉,醒来已四点多,听客厅声音像许连雅就电视跟阿扬讲解什么。   赵晋扬起来穿衣服,没有特意戴义肢,但会挑长袖穿。   袖子甩到边桌上,那儿放了一瓶未开封的冰红茶。   赵晋扬不禁莞尔,不用猜,肯定又是神秘礼物。   赵晋扬拧开喝了一口,忽地灵机一动。   交替看看冰红茶和身上的灰色睡裤,下了就义的大决心一般,提起一口气,拉开腰带,倒了半瓶进去,部分液体体贴地沿着大腿流到脚踝。   诡异的凉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摸了一把。   操。   赵晋扬忍不住暗骂。   赵晋扬要去阳台拿换洗的裤子,路过客厅,许连雅和阿扬视线射来,双双惊呆。   “看什么看!”赵晋扬虎着脸。   许连雅嘴巴张了张,指了指他的裤子。   还是阿扬童言无忌,凑到许连雅耳边悄悄说:“妈妈,他尿床了!”脸上像发现大秘密般讶然又兴奋,但又得拼命憋着。   “你……尿床了?”   “不行啊!”赵晋扬拈着裤子抖了抖。   阿扬跪起来,又伏在许连雅耳旁,叽咕了几句。   “嗯……”许连雅复述她的话,“爸爸那么大个人了还尿床哦……”   “没见过啊!”赵晋扬匆匆到阳台取了衣服,灰溜溜跑进浴室。   阿扬忽然舒了一口气,甚至鬼鬼祟祟笑起来。   许连雅问:“你笑什么?”   “我没有笑。”   许连雅轻捏她的脸颊,“还说没有,笑爸爸尿床是不是?”   “嘻嘻。”   “爸爸现在跟你一样了,两个尿床的好朋友。”   阿扬两条腿自在地敲打在沙发上。   许连雅等赵晋扬回了卧室,也跟上去。   戳戳他的侧腰,学着阿扬的语气,“‘那么大个人还尿床哦’……”   “冰红茶!”   许连雅只顾笑着。   赵晋扬伸出手从背后揽住她的肩膀,强调:“冰红茶!”   “牺牲大了。”许连雅忍不住低头吻了吻。   “……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看看吧。”许连雅说,“没用再试几次呗。”   赵晋扬力度大了些,胡子凑过去扎她的脸,许连雅咯咯笑着倒进他怀里。   第二日阿扬要上学了,被赶着起来吃早餐。   阿扬还是坐赵晋扬对面,嚼着牛肉包子,突然宣布似的说:“妈妈,我昨晚没有尿床了。”眼睛却往赵晋扬那斜了一下。   赵晋扬截过话头,“看我干什么,我也没有尿床啊。”   阿扬咀嚼包子,两腮动作慢而夸张,掩饰笑意。   “我真没有尿床,不信你问你妈妈。”   许连雅说:“我不知道啊。”   “你……”   阿扬两条腿晃得更欢快,整个人都要弹起来。   许连雅说:“阿扬,一会爸爸送你去上学好不好?”   阿扬也不看赵晋扬,矜持地哦了一声。   父女一前一后地出了门,赵晋扬始终保持在她三米之后。   阿扬走着走着,倏然刹车,赵晋扬也不得已停下。   接着,她猛转头,看向赵晋扬。   赵晋扬不知她又恼了还是怎地,装路过般仰头看树叶。   小姑娘再往前走时嘴角明显噙着笑意。   这一大一小就这么乐此不彼地玩着“一二三木头人”上了公车。   赵晋扬把她送进幼儿园,吩咐:“放学我来接你,不要乱走。”   “嗯。”   阿扬扭头跑进大门。   赵晋扬愣了片刻,确认小姑娘真的跟他说了话,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回去路过稍微低矮点的树叶,他甚至跳起来摸了摸,像青年时代扣篮一样。   放学后,阿扬果然乖乖等在门口。   “我中午睡觉也没有尿床。”   小姑娘见到赵晋扬的第一句话。   赵晋扬说:“我也没有尿床啊。”   阿扬笑。   “我真没有尿床。”   “嘿嘿。”阿扬又发出当初许连雅让她叫爸爸时候的笑声。   赵晋扬在微笑的鼓励下,大胆地说:“我抱你走好不好,我们可以跑得快一点见你妈妈?”   “嗯。”阿扬朝他伸出双臂。   赵晋扬抱起她,健步跑起来。   阿扬感觉骑在奔腾的战马上,在加速的秋风里笑得眼睛眯成缝。   她倏然单手搂着赵晋扬的脖子,身子稍微前拧,如自由女神般高举一只手——   “杀啊——!!”   长长的尾音被赵晋扬的步子颠成上上下下的声调。   赵晋扬被她吓了一下,缓下来问:“哎哎阿扬,你干什么呢?”   “冲锋打战!”   “……你哪学来的?”   “跟电视学的。”   “女孩子哪能喊打喊杀的。”   “嘻嘻。”   赵晋扬喘过一口气,又慢慢加速。   “冲啊——!!”   “……”   赵晋扬勉强动动手腕,警告地拍了拍她。   “阿扬,别叫了啊,一会吃进风肚子疼。”   “嘻嘻。”   **   幼儿园小孩被拐事件传得沸沸扬扬,许彤还是从同事那里听到,一问才知主角之一竟然还是自己外孙女,一个电话便打了过去。   “出那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许彤质问。   “……阿扬不是没事么,就报喜不报忧了。”   “阿扬还好吧?哎哟,小姑娘肯定被吓坏了……”   许连雅说:“现在都缓过来了,没事,过几天放假我让她去看看你。”   “没事最好,你真是什么事都瞒着我!”许彤话说得像咬牙,“我问你,人家都说阿扬是被她爸爸从人贩子手里抢回来的,这‘阿扬爸爸’是谁?”   许连雅觉得这大概才是电话的重点。   “就是阿扬的爸爸,生物学父亲。”   许彤静了静,“你少跟我拽术语!这人从哪里冒出来的?”   许连雅想了想,还真是突然“冒出来”的。   “就是碰巧又见上了。”   “你这‘碰巧’可碰得真巧啊,六年都没见个影,就跟个孙猴子一样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了。”   许连雅为这么童心的比喻笑了笑。   “哎,你还笑得出来啊——”许彤不满,“我问你,人家说这个‘阿扬爸爸’手不方便,什么意思?”   想来是顾及许彤面子,那些人没有直接跟她明说。   “就是……”   刚才的对话还算有底,这会却像踩空了一样。到底也是第一次把赵晋扬介绍给她的家人,像她这样理智的成年人,而不是阿扬那样对父亲朝思暮想的小孩,许连雅有些紧张。   “妈,他是……残疾人。”   许连雅咬咬唇,这也是第一次用上这个词,背后的心酸和残忍让她不愿重复第二遍。   那边安静了。   再等下去她的勇气会悄悄泄光,许连雅深吸了一口气。   “妈,他是残疾人,右手截肢了,以前当警察时候受的伤。他现在不当警察了,在你们医院对面开了家水果店,生意还行。他日常生活可以自理,不会给人添麻烦。他……他对阿扬和我都很好,是真心的……妈,他真是个好人,就是命苦了点。”   那边似乎吸了一下鼻子,扬声说:“我不就问你一句,你给我唠叨一大堆!”   “我只是不想你排斥他……”   “把你们两个人一丢就六年,回来就坐享其成,我能不排斥吗?”   “……”   “你们不会是把证领了吧?”   许连雅忙说:“没有。我想等他和阿扬关系稳定点,再领去给你看看的。”   许彤哼了一声,“这几年也不是没长进啊,终于不是先斩后奏了。”   许连雅知道老太太刀子嘴豆腐心,也只当是夸奖了。   “哎,你不会是又有了吧?”   “……”   许连雅顺着想了想,竟然也滋生了一种“这样也未尝不可”的想法。   老太太近乎咆哮了,“哎,又被我猜对了?!”   “没有,没有。”许连雅隔着电话几乎同时摇头,“我过几天就带他去让你见见——嗯,那个,审一审……”   老太太又冷笑一声,“这还差不多。是该审一审。”    第87章 第十六章   天气干燥一些,赵晋扬手臂截口处疤痕便会发痒,许连雅托冯一茹给调了一盒护理药膏,吩咐他每日洗澡后使用。   赵晋扬对这些小事不上心,非得发作了才记起,这日几乎又被许连雅拎着耳朵喊他涂上。   赵晋扬在家依旧保留披着一件长袖衬衫的习惯。在卧室正要脱开袖子上药,门口偷偷摸摸冒出个小脑袋。   “阿扬——”   阿扬挺直了脊背,从门后出来。   “你看什么呢?”   阿扬摇头,“我没有偷看。”   赵晋扬招手,“过来。”   阿扬手指沿着墙壁划线,嘴里咿咿呀呀什么一路划到衣柜,最后几大步蹭到赵晋扬旁边。   “这是什么?”阿扬捧起床上那一白盒药膏问。   “药膏,擦手用的。”   “护手霜吗?”   “……擦我的手用的。”赵晋扬示意一眼瘪瘪的袖管。   “哦……”阿扬若有所思地点头。   盒子有些扁,赵晋扬让阿扬帮忙握着下半部分,旋开了盖子。   “我要擦药了,你要站着里看吗?”   “哦……”阿扬眼神躲闪一下,有些木然点头。   “会吓到你的,不怕吗?”   阿扬眼里闪着一丝好奇,边缘依旧带着些微对未知的恐惧。   她摇了摇头。   “真不怕?”   抿了抿嘴,“不怕。”   赵晋扬盯着阿扬的脸,一手犹豫地掀开右半边衬衫。   阿扬挪到他膝头,眼神跟了过去,嘴巴不自觉张开了一些。   断臂完全展露出来时,阿扬脑袋缩了缩,捂住嘴。   “……就说会吓到你。”   “没有。”阿扬严肃地摇头,嘴巴倔强地闭着。   “真不怕?”   “不怕!”   赵晋扬欣慰地笑笑,“真勇敢。”   “疼吗?”   赵晋扬看着她的眼神倒更心疼,“不疼了。”   “我能……我能摸一下吗?”   阿扬大胆的要求让他愣了一下,无奈说:“好吧,只要你不怕。”   阿扬扶着他的膝盖蹭到他右边,靠着他的腿。起初是伸出一根手指头,在疤痕处轻轻点了点。   有点奇怪的感觉,像一段电路被接通了般。断臂颤了颤。   阿扬倏然缩回手,跟在路边发现一只小猫,讶然尖叫:“它会动!”   “……它是我的手臂,当然会动。”   阿扬胆子又壮了些,探出整个手握住断臂下端,手势像要扭开老式手电筒的盖子。   那处的肌肉已经有些萎缩,但一个小孩子的手还是罩不住。   这跟许连雅的触抚不同,许连雅的接纳加入了成年人的理智,而眼前这个小孩子,除了那细微的好奇心,大概得克服更多对于不合常规的恐惧吧。   赵晋扬又问:“真不怕吗?”   “不怕。”这回语气平淡了许多,“它像一根大——香肠,这么大的——”   阿扬两手比出差不多大小的圆,赵晋扬知道她指的是超市那种烟熏大香肠,特别是末端……   轻捏她的脸,“就想着吃的。”   阿扬又冒出憨实的嘿嘿笑。   赵晋扬揩了一手指药膏擦上去,阿扬脖子又伸了伸。   “疼吗?”   “不疼,清清凉凉的,很舒服。”   阿扬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   赵晋扬手指往她眼前勾了下,“你要不要来点?”   摇头,“不要。”又往前探身,“我帮你吹吹。”   像被羽毛轻拂,有点痒,又有点凉。   赵晋扬看着她鼓红的脸,不忍心地说:“好了,舒服了。”   阿扬露出有成就感的笑。   **   跟许彤定了周五晚上回去吃饭,许连雅喊赵晋扬接了阿扬就先带她过去,她开车稍后到。   阿扬被赵晋扬抱着追上了公交车。四点多还不到下班高峰,但公车上也堪堪坐满人。   赵晋扬把阿扬放下,掏了会口袋没找到公交卡,零钱也没有,倒摸出了一个绿色小证。郭跃帮他办了个什么补贴,中午刚还回来的,他顺手就塞进了裤兜。   赵晋扬犹豫着拿出来晃了一下。   顺利通过。   车摇摇晃晃开动了。   车中间单列座位有人给让了座,不等赵晋扬吩咐,阿扬自己说了声:“谢谢叔叔。”   阿扬没有立刻坐上去,说:“你坐。”   赵晋扬没想到还有被小孩子让座的一天。   “我不坐,你坐。快坐好,车开了。”   “你坐,你抱我。”   “……”   赵晋扬怎么就没想到呢。   赵晋扬右臂靠窗户,刚好左臂能圈住她。   “你也不用投币!”阿扬稍微回头宣布她的新发现。   “……嗯。”   “为什么小舅舅要?”   “……我有证。”   “什么证?”阿扬掰开他手,抢过没来得及收好的小绿本,指着封面,“什么‘人’?”   赵晋扬不由自主降低声调,“残疾,残疾人。”   周围目光似乎集中到了他们这一隅。   阿扬问:“什么是‘残疾人’?”   耳朵烧红的感觉依旧无法排遣,赵晋扬尽力把这当做小孩子旺盛的求知欲。   “像我这样没有手的,就叫做残疾人。”   “哦……”   阿扬愣愣翻着本子,声音没有了刚才那股劲头。   “那我是什么人?”   赵晋扬说:“像阿扬这样手和脚都没有问题的,是正常人。”   阿扬嘴里忽然发出“唔”的一声,回头揽住他的脖子。   “我不要做正常人,我不要跟你不一样……”   这一刻,赵晋扬觉得周围的目光怎样的都不重要了。   他拍拍她的脑袋,轻声说:“傻丫头呢……我也没投币,我跟你是一样的。”   **   下车时阿扬嘴巴还有点瘪。   赵晋扬说:“不要难过了啊,一会你外婆会以为我欺负你。”   “嗯。”阿扬勉强笑笑。   许连雅也刚好赶到,在楼下等着。   当母亲的心细,看到阿扬表情,问:“阿扬又怎么了?”   赵晋扬掩饰地说:“没事。”   阿扬也点头,“没事。”   “……又串上口供了。”   赵晋扬接过许连雅手中两袋水果,中间三只手指勾着,剩下小手指朝阿扬勾了勾。阿扬默契地拉上。   开门的是何彦锋,赵晋扬叫了声“叔叔”,他就哈哈笑。   “小雅打电话回来,我就猜是你。没想到真的是,这缘分。”   何彦锋要跟他握手,右手跟赵晋扬的左手对不上,口里哎一声,立马换上了左手,又拍拍他后背,像老哥们相逢,还是一起干过坏事的。   许彤在背后凉凉地说:“你跟人家很熟?”   赵晋扬忙恭敬地喊了“阿姨”。   何彦锋说:“见过两次,之前我住院时候,就是叫他送的榴莲。他卖东西,实在。”   提起榴莲,两个男人鬼鬼祟祟地对视了一眼。   许彤说:“凳子还没坐热呢就夸上了啊?”   “我说的是实话。”   除了男人共有的不爱多管事的性子,以及给足继女面子,何彦锋想得很清,也劝许彤,这是拦不住的事,当年未婚生女都没拦得住,现在人回来了,更想也别想。   许彤嘴硬,说丈母娘的架子总是要端起来,不然他以为我女儿是想丢就能丢、想捡就能捡回来的?   何彦锋捉住她漏洞,那就是不拦了?   许彤气得骂他人都没见着就胳膊肘往外拐。   这会人是见着了,许彤把许连雅拉到一边悄悄问。   “他大你几岁?”   “……三岁。”   “哎哟,怎么看起来比何津还老。”   许连雅皱了皱眉,想到了雷毅和何彦锋,话到嘴边赶紧刹住,说:“这哪能比,何津跟人谈生意扯嘴皮的时候他忙着躲子弹呢,两种工作两种生活。你不看看你跟隔壁那大嗓门的阿姨,谁不说你看起来更年轻呢,因为你做医生懂保养呗。”   没人不喜欢别人夸自己年轻,许彤一时被顺得神清气爽。   两对夫妇分坐桌子两边。   何彦锋客气地说:“小赵,多吃点。”   阿扬笑,望着赵晋扬:“你叫小赵……”   许连雅提醒,“阿扬,好好吃饭。”   许彤捧着饭碗说:“小赵,你这水果店几时开的啊?我天天从那进出都没留意过。”   “年后开的,店面不大,不太起眼。”   “哦,生意怎样?”   “还过得去。”   许连雅其实也不清楚赵晋扬生意实际如何,估计他也不清楚她的,只是在一块时从没为钱生过别扭。到底还是共同生活时间太少。   “小雅这几年带孩子又开店不容易,孩子成长需要稳定的生活环境,阿扬明年就上小学了,经不起动荡的,你懂我意思吗?”   许彤的锋锐让许连雅也片刻回不了神。   赵晋扬饭也顾不上扒了,诚恳地说:“这几年我没回来部分原因也是怕给连雅带来麻烦,缺席那么久我有责任。现在既然回来了,我不会让她们两个的生活水平比以前下降,不然我不如不出现。”   这位小赵既认了错,又立承诺,许彤又被顺毛了一遭,嘴上还是冷哼一声,又问:“小赵,你都三十来岁了,这些年就没想过成家立业?我们隔壁跟你同年纪的孩子都手拉手打酱油了。”   这话问得许连雅一阵心酸。   赵晋扬说:“忙着想怎么活命,要不就想着回来找她了。”   何彦锋插话了,玩笑道:“人家等着你女儿呢,你倒想他跟其他女人跑了。”   许彤瞪他一眼,何彦锋给她夹一块肉,“好好吃饭。”   许彤轻轻把肉拨一边,“你就阿扬一个小孩吧?”   “妈——”   许彤一记眼色堵得许连雅闭上嘴。   “阿姨,我的孩子和对象都只有一个。”   “这还差不多。”许彤中场休息地夹起那块肉。   一直旁听的阿扬放下筷子,趁着沉默间隙望向许彤。   “外婆,你不要骂他……”   众人目光齐刷刷向这道委屈的小声音扫来,怔了片刻,何彦锋先忍不住笑了。   “看吧,阿扬都看不过去了。吃饭吧,菜都凉了。”   赵晋扬尴尬得一时接不上话。   许连雅也小声说:“阿扬,妈妈教你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忘了吗?”   阿扬不情不愿地又拿起筷子埋头吃饭。   许彤扶了扶眼镜,语重心长地说:“外婆不是骂他,外婆是给他上课,懂不懂?就像你放学乱跑,没有按时回家,你妈妈会不会说你?”许彤示意了一下赵晋扬,“他在外面玩了几年才回家,外婆是不是应该教育教育他?外婆还没有像你妈妈一样让他罚站呢……”   阿扬倏然丢掉筷子,嘤呜一声捂住肚子,发出痛苦的呻/吟。   许彤不由探身,“哎哟,怎么了?”   许连雅也放下碗筷,“阿扬,怎么了?告诉妈妈哪里不舒服?”   “肚子痛……”   “哪里痛?想上厕所吗?”   阿扬苦着脸摇头。   许彤忙站起来,“带她去看看吧,哎,我这一时也没药了。”   “好……”   许连雅要去抱阿扬,赵晋扬上前一步,“我来吧。”阿扬也配合地朝他张开双臂。   赵晋扬揽起阿扬,许连雅匆匆拿了包,说:“爸妈,我们先走了。”   许彤挥手,“快去快去。”   “不用送了。”   许彤和何彦锋还是将他们送上车。   “没事回个电话。”许彤在车窗边吩咐。   “知道了,妈,你们回去吧。”   “有事也回个电话。”   何彦锋打了一下许彤的背,“有什么事呢,乌鸦嘴。”   “哎——没事的,没事的。赶紧去吧。”   赵晋扬从后座朝他们挥挥手,“我们先走了。”   车开远了,许彤和何彦锋变成了两个小小的点,小得像水晶球里面互相依偎的一对白发伴侣。   赵晋扬说:“是去你妈的医院吧?”   许连雅回:“嗯,阿扬从小都是那看病的。”   “天转凉了肠胃毛病吧?”   “说不定啊,小孩子毛病多……”   兵荒马乱之时,赵晋扬旁边传来不合时宜的一声笑——   “嘻嘻。”   两个大人同时噤声。   许连雅抽空从后视镜看阿扬一眼,此人懒懒窝在儿童椅里,正贼笑得欢。   “你不是肚子痛吗?!”   “嘻嘻。”   “你装的是不是?许铭扬,谁教你装病的?”   阿扬又笑,眼神却斜了旁边一眼。   赵晋扬忙说:“不是我!”   “真不是我!我哪来那个胆啊。”   “阿扬,是不是跟你爸爸学的?”   “嘻嘻。”   “……就上回在派出所用了一次,哪知道她就学会了。”   “小孩模仿能力很强,你别老整些馊主意。”   “哎——”阿扬的笑声戛然而止,换上一副老成的疲惫,“外婆吃饭说好多话哦,老师说吃饭不要说话的……”   许连雅和赵晋扬在后视镜里相视而笑。   许连雅说:“小心外婆听到下回轮到给你‘上课’了。”   车位紧张,许连雅停得离家远了点。   赵晋扬给阿扬开了车门,阿扬又伸出手,笑嘻嘻——   “爸爸,要抱。”   期盼已久的称呼像轻轻往他胸口捶了一下,赵晋扬滞涩了片刻。   阿扬以为他没听清,大声了一些:“爸爸,要抱。”   许连雅也听见了,撞撞他手肘,笑:“愣着干什么,叫你抱呢。”   “哦,哦……”   赵晋扬却在车门边蹲下身,拍拍肩头,说:“坐爸爸肩膀上来好不好?”   “好!”   许连雅在旁扶了一把,阿扬稳当地骑到赵晋扬结实的肩膀上,赵晋扬前臂压住挂在胸前的两条小腿,说了句“扶稳了”,伴随小孩的呼声慢慢站起来。   “我变高了——!哈哈哈——!”   许连雅不时得提醒——   “阿扬,不要摘叶子,抱紧你爸爸。”   “嘻嘻。”   “阿扬,叫你不要摘叶子了,没听到吗?”   “它跑到我头上来的……”   “……”   阿扬玩得差不多了,朝许连雅伸出一只手,“妈妈,拉手。”   许连雅举起手,拉住了她。   三个人的影子像三道汇聚到一起的水流,一直没有分散地晃晃悠悠往家里走。   到得楼下,楼宇阴影里走出了一个男人。   赵晋扬停了下,挑起下巴,“找我啊。”   郭跃仰头瞅了瞅阿扬,阿扬对他严肃的脸有着莫名怯意,笑容也敛起来了。   赵晋扬顺势把阿扬放下来,说:“刚吃饭回来。”   郭跃点点头,看向许连雅:“小朋友的同学找回来了。”   “找回来了吗?”   “嗯,就下午的是。”   “太好了!”许连雅弯腰跟阿扬说,“听到叔叔说了吗,小智回家了。”   “嗯!”   “等过段时间我们去看看他好不,给他送一只小鸟。”   “好!”阿扬踢踢腿,又笑起来。   许连雅对郭跃说:“上来坐会吧。”   郭跃摇头,“不了,我跟他说几句话就走。”   “哦……”   想着郭跃也不会单纯为了告知消息而来,许连雅看看两个男人,说:“那你们慢慢聊,我先带阿扬上去了。”   “嗯。”郭跃低头看向阿扬,挥手:“小朋友再见。”   “……叔叔再见。”   等母女俩进了楼宇大门,赵晋扬开门见山:“急事?”   郭跃掏出烟盒,递了他一根。   赵晋扬摆了摆手,“不抽了,一会上去小孩嫌我臭。”   郭跃僵了一下,自己咬上。   “泰三出狱了。”   赵晋扬豁然抬眼,刚才那种慈父的眼神瞬时消散。   “有人在附近看见过他。”   良久,赵晋扬伸出手,“烟给我下。”    第88章 第十七章   赵晋扬又一次陷入六年前相同的困惑,泰三到底冲着他来还是许连雅。   六年前他和这条藏獒一起关在笼子里,即使撕个两败俱伤,也不怕殃及无辜。现在藏獒在户外游荡,稍微激怒,只怕他会咬伤小羊羔。   “南宁有什么实弹射击场吗?”赵晋扬那晚问。   “你想干什么?”   赵晋扬伸出左手看了看,“怕久不用生疏了。”   郭跃立马否决了,“你想也别想!真有那么一天,这条线摸一下就能找到你!”   赵晋扬叹了口气,“泰三有几个人?”   “还摸不准,卢劲死了,不知道他刚出来还能拉拢多少残兵败将。”   卢劲的名字让赵晋扬产生恍如隔世之感,他最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普通人,除了耳鸣时候会想起那颗手/雷。   郭跃说:“我会跟队里申请配枪……”   赵晋扬特意看了他一眼,说:“郭跃,你别乱来。”   “说我还是说你呢?”   “也就上班时候能用,要有个闪失你麻烦少不了。你被队里——”这个词依旧能给赵晋扬一种强烈的归属感,甚至对于他是专有名词,指代之物只有一个,“你被你们领导警告得还不够多么?”   “我们是怕领导的人么?”   赵晋扬冷笑,“别当谁都能是老大。”   郭跃抽完最后一口烟,说:“我们都小心点。有什么异动我会通知你,你有事也找我,随叫随到。”   赵晋扬没料到他和郭跃还没理出个应对方案,泰三便撞上门来了。   回想以往,也很少能有具体谋划出整个计划的时候。往往都是确定了大方向,小细节随机应变。   那日下午,赵晋扬正准备出门接阿扬,一个穿灰绿夹克的人从店门外匆匆走过,不一会,又退了回来。   这种倒退的走法让赵晋扬定睛看了眼。   灰绿夹克手里揉着一个烟盒,嘴上叼一根没点着的烟。他随手丢掉烟盒,拿下香烟,不确定喊了一句。   “阿扬?”   赵晋扬也对上那张脸,横亘脸庞的疤痕深刻得无法忽略,长袖衫倒是将一身张扬的纹身掩盖。喉结动了动,他在思索装傻的可能性。   “姜扬?”泰三走近几步,隔着一摊水果指指自己,“我看守所里的‘三哥’,不记得了吗?毛毛虫。”   赵晋扬决定放弃,笑:“是你啊。”   泰三笑眯眯走上来,一拍他背,喜道:“叼,没想到竟然在这碰见你。”   “这话该我说,”赵晋扬挑了挑下巴,“你他妈终于出来了!”   “我叼,你别跟我提这个,一提就憋屈。”泰三说得巴拉巴拉,像下一秒就会啐出一口痰,“老子一出来,兄弟都他妈的散的散,死的死,”拍拍自己胸膛,“就剩老子一个,好不容易在这碰见你啊……”   “有缘呗。”赵晋扬不痛不痒地说,眼盯着泰三表情,辨别他是否在演戏。   泰三环顾小小的店面,说:“你现在就折腾这么个玩意?”   在泰三看来,这的确是过家家的伎俩。   赵晋扬耸耸肩,“混饭吃。”   “劲哥找过你的吧,我都听说了。”   卢劲都把他整进监狱了,泰三还一口一个哥,两人关系非常。   “也不好混。”赵晋扬含糊。   泰三又骂了一句,“提起劲哥老子就他妈火。”泰三刚想发飙,目光触及墙上的营业许可证。   他吃惊地指指“赵晋扬”三个字。   赵晋扬哦了一声,淡淡地说:“这几年惹了不少人,总得避避风头。”   泰三若有所思点头,又乜斜一眼,说:“能搞成这样他妈不容易啊,还是你有门路。”   赵晋扬说:“看钱说话呗。”   泰三笑,“也是。”   眼看快到四点,赵晋扬这边无论如何也没法抽身了,想避开给许连雅个电话,让她去接阿扬。   泰三看他要走,拉了一把,好巧不巧就是那支右臂。   硬邦邦的触感让泰三愣住了,确认性又捏了捏。   “松手!”赵晋扬整个人冷起来。   泰三松开,讪讪地问:“老弟,怎么回事?”   赵晋扬扬扬手机,“我先打个电话,订了批货得联系一下。晚上喝酒再聊?”   泰三点点头,改成拍他肩头,“你忙,生意重要,晚上找个地,我请。”   赵晋扬走到店外,边盯着店里的泰三边给许连雅打电话。   “一会你去接下阿扬,我这边走不开。”   “……好吧,一会阿扬能送去你那边吗?她比较喜欢你那。”   “别来!”   “……”   语气急躁,赵晋扬缓了口气,“晚上我不回家吃饭了,让她去你那吧。”   幸好许连雅那边也忙,没有细究原因,只说了句“好吧”,匆匆挂了电话。   赵晋扬把手机里和许连雅相关的东西都删除,收好手机回到店里。   **   和泰三的实际接触只有在看守所那几天,赵晋扬估不准是单纯叙旧还是鸿门宴。   泰三找了个随处可见的大排档,闹哄哄的环境里朝他伸了下手。   赵晋扬过去在对面坐下,泰三客气地给他斟上酒。   “哎——”泰三放下酒瓶,“随便找了个地,也不知道合不合老弟你口味。”   “吃过看守所的豆腐白菜,再吃什么都是香的。”   赵晋扬端起酒杯跟他干了下。   泰三哈哈笑,用半夹粤语的普通话说:“我就知道你只契弟最爽快!”   赵晋扬右臂一直插在兜里,左手拿筷让泰三好奇地盯了好一会,直到他忽然抬眼,对方才收回视线。   “我说,”泰三示意他右边身,眉头皱起,“怎么搞的?看着都麻烦。”   赵晋扬咽下一筷子菜,也骂了一句,“吃了颗手/雷,妈的,半条手臂都没了。”   “哪只衰佬咁大胆整你?死绝了咩?”   “死了,早死了,哎,不提这事——”要被泰三知道是卢劲,该换赵晋扬变成那不得好死的“衰佬”了,“三哥,你怎么会跑南宁来啊?我以为你一直在广东那边活跃。”   “你以为?‘你以为’都是劲哥告诉你的吧。”泰三嗦一大口粉丝,粗鲁地舔了舔唇,“妈的老子刚出来就听见劲哥没了,什么都没了,那句话叫什么——‘树倒’乜嘢鬼了——?”   “树倒猢狲散。”   “对!”泰三拍了一下桌子,“树倒猢狲散!就是这个!现在差不多就剩老子一个咯,吃几年国家饭还躲过一劫了,叼——”   泰三骂道兴头上,又抓起酒杯跟赵晋扬碰了碰,“丢你老母,干了干了!”   “那也不用千里迢迢跑来南宁啊,”赵晋扬放下杯子,压低声:“说实话,东兴都比南宁方便。”   那个中越边界上的县级市,不用多说两人都懂。   泰三笑意敛了下,“看来劲哥让你接触过不少啊。”   “再怎么搞,也弄不过三哥您啊!经常听他们夸起三哥您,劲哥不在家时候,您就是这个——”赵晋扬伸出个大拇指,“谁不得听您的!我都后悔在看守所那几天没跟你好好学习学习了。”   这通溜须拍马顺得泰三百脉畅通,眼睛也润得贼亮贼亮的。   “哎,呸——”泰三笑骂,“老子就知道你最会说话!难怪卢劲最他妈宠你!”   “哪的话……”   泰三做了个过来的手势,赵晋扬脑袋凑近了点。   “我啊,来这有要事。”   越接近谜底,赵晋扬犹如越走近悬崖般,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顺势问:“什么大事?”   泰三又靠回椅背,一口酒润喉,神秘兮兮地说:“等老子干成了,再告诉你。”   赵晋扬眼神顿了一下,旋即赔笑:“三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吩咐。”   “哎——”泰三自若地摆手,“虽然的确是大事,但老子一个人搞定还是绰绰有余的。”   赵晋扬知道是问不出了,决定溜须到底。   “是我多嘴了,还有什么是三哥办不到的。”   “话不是这么说,”泰三哈哈笑着挑眉,“以后有事啊,还是找你。”   两个男人就互相吹捧着喝到酩酊大醉边缘。   赵晋扬替泰三拦了一辆的士,问他住哪里,泰三说了一个工业园的地址。   “你有空,”泰三一根手指晃了个圆圈,酡红着脸说,“一定要来找我。”   “一定,一定。”   赵晋扬看着的士走远,低低骂了一句。   **   赵晋扬凌晨才到家,轻手轻脚地开门,卧室微弱的光线还是让他酒醒几分。   “回来了。”   许连雅从床上支起身,手里拿着一本翻了三分二的书,封面是宠物什么的字样。   一身酒气让他整个人感觉混浊,赵晋扬站门口没有走过去。   “太晚了,以后别等了。”   “看着书就不知不觉到这个点了。”   赵晋扬洗了澡坐床边晾那干得差不多的短发。   “跟郭跃?”许连雅放好书。   赵晋扬拨头发的手停下,“嗯。”   “真能喝。”   “还行。”   一时无话,许连雅又拿起书,那样子应该是没看进的。   “阿扬睡前吵着要见你。”   “……辛苦你了。”赵晋扬刚好摸到她光溜溜的膝盖,抚慰性地握了握。   赵晋扬试探性地说:“明天……这段时间可能也都得你去接她。”   许连雅用另一只脚拨开他的手,“那么忙?”   “有点。”   “忙什么呢?”   “店里的事。”   “哦。”   觉出许连雅声音的低落,赵晋扬顺着她的大腿往上捋。   许连雅轻轻踢他,“少来。”   赵晋扬又挪近点,凑到她脸上,就着嘴巴就亲下去。   许连雅绷不住,笑着捏开他下巴,“胡子。”   “让你感觉特别点。”   赵晋扬真就让她感觉特别起来,疯狂里带了点发泄的劲头。   许连雅喘过气推了推他胸膛,“你今晚喝的是药酒吧。”   赵晋扬只顾笑,躺平了定定看着天花板,也不去清理。   趁着激情未褪尽,许连雅说:“我们再要个孩子吧。”   赵晋扬脖子僵硬地扭过来,“为什么?”   冷静的反应多少让许连雅也凉下来,说:“想呗。”   赵晋扬又沉默地看向天花板。   久没回应,许连雅盖上被子背过身。   赵晋扬从浴室回来,扳她肩膀,许连雅打开他的手。   “睡觉!”   赵晋扬从背后揽住她,“我想想……总得先问问阿扬。”   “睡吧。”   **   连续几天,赵晋扬早出晚归,把家当旅馆似的。   许连雅下了通牒,“要这样你不如回你那睡。”   赵晋扬甚至顺着她的意思思考了可行性,最后还是说:“我尽量早点回来。”   良久,许连雅翻过身在黑暗中凝视他。   “赵晋扬,你是不是又遇到什么事了?”   习惯黑暗后眼前渐渐显出她的轮廓,表情看不清,但那压抑的氛围也不需要眼睛。   赵晋扬说:“没有。”   “你以前遇到事也是这样子,什么也不说,就干些让人摸不清头脑的事。”   “……有吗?”   许连雅叹了一口气,“不说算了。”   赵晋扬抱紧了她,这是他唯一能给的安慰。   “连雅,我真没有。”   “没有就没有吧。”   最终还是她催促的“睡吧”代替了晚安。   那日下午,又是同样时间点,泰三晃悠到他店门口。他不进来,就和赵晋扬隔着摊子说话,像路过寒暄。   店面另一侧,许连雅拉着阿扬匆匆赶来了。   每一步都像踏在赵晋扬的心坎上,每一步都像靠近雷区。   距离太短,赵晋扬连眼神暗示也来不及。   泰三也看见了,他一直盯着母女两人,目光绝不像在看路人,而且一种混合玩味与狐疑的复杂。   “爸爸——”还剩两步路,阿扬睁开许连雅的手,小跑过来抱住他的腿。   “阿扬好多天没见到你了,吵着要过来,我拦不住。”   许连雅大概以为那人是顾客,看也不看一眼。   “嗯……”   许连雅有点奇怪地看着他,“你什么反应呢,阿扬来看看你都不行啊。”   “没有……”   许连雅注意到他的视线,也看向摊子外,可外头空无一人。   “你在看什么呢?”   “爸爸?”   赵晋扬忽然弯腰一把抱起她,用胡子扎得她咯咯笑着躲开。   “想爸爸了吧?”   “想!”   “……”前后反差太大,许连雅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刚刚的泰三脸上浮现一个诡谲的笑,匆匆走了。   那不是赵晋扬的错觉。   这样也好,赵晋扬想,他可以光明正大保护她们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十点还有一更,感谢支持。    第89章 第十八章   “什么时候的事?”   郭跃匆促赶来后的第一句话。   倚在车门上的赵晋扬示意车内,“车上说。”   郭跃绕向另一边的副驾座,走到半路被喊住。   “你开吧。”赵晋扬说。   郭跃难得笑了下,“终于想通了。”   赵晋扬换到副驾座上,边说边插上安全带,“我答应过她们的。”   郭跃启动了皮卡,“往哪走?”   赵晋扬说了个地址。   “真要去?”   “开啊。”   郭跃胳膊搭方向盘,侧身看着他说:“找到他了你打算怎么办?”   “找到再说。”   郭跃干脆熄了火,“你得说清楚。”   赵晋扬干脆地说:“先下手为强。”   “你打算做到什么程度?”   赵晋扬笑了一声,“郭跃,你什么时候这么畏首畏尾了?”   激将法也只是让郭跃静了片刻。   “阿扬,现在不比以前了,你总得想清楚每一步的后果。”   赵晋扬明白,没了警察的身份,现在的每一步都是私人行动,只有个人目的。   “你开车吧。”赵晋扬说。   郭跃暗叹了一口气,又拧转钥匙。   泰三之前给的住址是一片城郊的工业园。来了才知已停产,厂房廉价转租给外来打工者,门卫像模像样穿着迷彩服,但也没多问什么,打着哈欠就让他们进去了。   “真是这里?”   郭跃一问,赵晋扬也不确定起来。   也不知泰三是真的潦倒,还是为了掩人耳目,才选了这么个破地方。   “下去看看。”   赵晋扬刚要下车,郭跃哎一声,又重新拧亮车头灯。   皮卡开到了外墙附近,前面是两栋楼房间的死胡同。两边楼房大概没租出,黑魆魆的,对面墙刚才还空无一人,这会一个人凭空冒出般站在车灯光里,那道刀疤也似乎立体地映出阴影。   赵晋扬和郭跃对视一眼,开了车门下车。   泰三的笑让夜的黑更阴森。   “我就知道你会找来。”   回应的是车门甩上砰的一声。   “娶了缉毒队长的女儿当老婆,不错啊姜扬,还是你有门路,啊,不对——”泰三做作地摸摸下巴,露出笑容因为参差不齐的黄牙而愈发邪狞,“老子是不是也应该称呼你一声‘赵警官’啊?哈哈哈——”   赵晋扬和郭跃踩近两步。   泰三也退后,一摊手略显无奈地说:“不过你现在不是警察了吧,老子可没有见过这样的警察——”泰三忽然垂下右臂,宛若无骨地荡了荡,面露痛苦,“哈哈哈——”   “还有你——”泰三用右手指指郭跃,“别以为老子蹲大牢什么都不知道,你一定是当初跟姓赵的一起投靠劲哥那个。老子告诉你们,老子现在是自由公民,清清白白,你们没证据抓我,哈哈哈——”   “我不是警察还是人,照样可以掰断你两条腿。”赵晋扬咬咬牙,发狠地说。   “来啊——”泰三敞开两手,“你们都一起上啊——!搞死卢劲有你们一份功劳吧,来啊!看卢劲扛得久还是老子活得久!”   赵晋扬眼看着就要扑上去,郭跃拦了一下。   “你别以为当年犯过的事能一笔勾销,你手下多少条人命,你自己清楚!”郭跃警告道。   泰三掏掏耳朵,佯装无知的说:“是吗?老子怎么不记得了?哦——可能是太多了,哈哈哈!你们抓老子是要讲证据的警官大人,没证据你抓老子跟老子这种流氓有什么区别!哈哈哈——!”   趁泰三和郭跃说话分神,赵晋扬提步前冲,闪到泰三跟前。   几年牢狱生活积累下的懒惰与臃肿让泰三劣势完全显露,迟钝一秒,手往后腰背去。   赵晋扬也终于明白泰三为什么选择猫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泰三从后腰掏出一把手/枪,另一手眼看就要去上膛,赵晋扬飞脚踢起,正中泰三手腕,震脱手/枪,又补一脚,将之踹到几米开外。   郭跃见己方攻势已成,也上前助力,两臂从后圈住泰三脖子,钢铁般的臂力锁得泰三呲牙咧嘴,狰狞至极。   赵晋扬不甘落后地往泰三腹部狠踹一脚,连着郭跃也倒退了一步。正待又要发力,郭跃提醒,“别弄死他。”   赵晋扬恍惚一下,力道少了三分。   虽这么说着,郭跃自己却不留余地。   赵晋扬趁空捡回那把枪,别进自己后腰,夹克好好盖住。   “想怎么处理他?”郭跃问。   能怎么处理?   放了,是放虎归山。   杀了,是同归于尽。   换是当年,赵晋扬会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赵晋扬狞笑起来。   那些人的面孔一个个在眼前掠过,梁正、雷毅、沈冰溪……最后结束在一颗手/雷的爆炸里,视野里是自己焦黑的右臂。   “阿扬——!”   郭跃的怒吼让赵晋扬打了个激灵。   “你不能杀了他!”   泰三盯着眼前恨不得咬碎牙、浑身战栗的男人,自得地又露出黄浊的牙齿。   “你先回车里!”郭跃命令道,“听我话,你先上车!”   赵晋扬拳头攥得关节泛白,每踏出一步都重得要将沙子碾烂。   “喂——”泰三趁郭跃放松警惕时叫了一声,“幼儿园是四点放学吧?”   赵晋扬停下脚步。   “哈哈哈——呃——”   郭跃又将之勒紧。   赵晋扬却蹿上驾驶室,几乎一步到位地发动车子,皮卡如出膛的炮弹飙了出去。   “让开!”赵晋扬目不斜视地吼了一声。   皮卡几乎杀到泰三和郭跃跟前时,郭跃忽地松开泰三,跳向一边。   泰三跄踉落地,想爬起却手脚打滑,狼狈地往旁边爬。   皮卡像一头怪兽怒吼着逼近——   “阿扬——!”   “啊——!!”   怪兽像突然被从后揪住,尖锐刹车声几欲刺破耳膜,皮卡突兀地停了下来。   一时周遭俱寂,唯剩下发动机轻微的冷却声,一下一下,读着心跳和秒数一般。   赵晋扬开门跳下,在前轮边蹲下来。   那里,泰三以斜插车头的方式平躺在地,左前轮勉强舔到他的头发。   粗重的喘气声打破原有的寂静,泰三蛤/蟆一样瞪大眼,一脸油汗地盯着他。   赵晋扬轻蔑地说:“你挺厉害的啊,这都能被你摸到。”   毫发无伤的泰三又泰然大笑起来,沾沾自喜的语气里带着嘲讽。   “你知道我怎么找到这边来的吗?你老婆一直没有换手机号,一打开她朋友圈都是她店里的广告,哈哈哈……”   许连雅一直没换号,赵晋扬了然之下自责陡生,也跟着笑起来。   笑着笑着,手从后面摸出手/枪,抵住泰三的眉心。   “连枪都没上膛你也敢威胁我,”赵晋扬说,“你要是敢动她们,下回我就不刹车了。”   泰三一瞬不瞬看着他,说:“你要杀了我,你也活不成;我要没死,你也别想好过。”   赵晋扬冷笑着起身,把他脑袋踢离车轮。   “你不是想知道卢劲怎么死的吗,放心,等你要死的时候就会知道。”   **   回程依旧郭跃开车,到得许连雅家小区,两人都沉默未动。   “给我。”郭跃伸出手。   赵晋扬不动。   “枪给我。”郭跃重复。   赵晋扬要去开车门,侧身时感觉身后有风,立马回手截住郭跃手腕。   “我比你更需要它。”赵晋扬将他手推了回去。   郭跃没有再抢,镇静地说:“你比我清楚,你现在是私藏枪支,出事没人能罩住你了。”   “郭跃,我清楚,我现在不是警察。”赵晋扬推开车门。   “从泰三找上门,我就没想过能全身而退了。”   **   赵晋扬藏好了枪才进卧室,许连雅手上的书剩得少了些。   “天天看这个呢?”他没话找话。   “业务需要。”许连雅也不抬头,轻声说。   赵晋扬洗了澡回来,许连雅已经把书放下。估摸着头发差不多干了,关了灯躺她身边。   赵晋扬轻轻揽住她,“连雅,孩子的事我想过了。”   “嗯?”   “我们再要个孩子吧,我明天开始就戒烟戒酒。”   许连雅转过身,“想清楚了?我还没问阿扬……”   “嗯,最好是个儿子,不听话可以打,女儿舍不得……”   许连雅噗嗤一声,“这都想到了。要再是个女儿呢?”   “那也好好养着,两个就够了。对了,”赵晋扬动了动身,“我给你换辆车吧,你那辆开了快十年了吧。”   “你中两百万?”   赵晋扬笑了一声,“两百万没有。这些年我在外面时候工资基本没用上,除了给家里建新房和开店的时候,买辆车还是可以的。”   “我有车……”   “就买SUV吧,以后两个孩子了,空间大一点。”   许连雅仔细在他肩头嗅了嗅,只有沐浴露的味道。   “今晚没喝醉呢。”   “我说真的。”赵晋扬在昏暗里亲了亲她的额头,“当然我们得先去领证,明天怎样?明天星期二……还是你想挑个好日子也行,时间你定。”   许连雅双手捧住他的脸,目光锁着他的眼睛。“赵晋扬,你说真的?”   赵晋扬不回避,“半句不假。”   “那就明天,星期二就是个好日子。”   “好,听你的。”   许连雅和赵晋扬一起送阿扬去了幼儿园,便赶到民政局。   赵晋扬很少有浅色衣服,许连雅难得翻出一件米黄色的,看上去也像褪色后的效果。   “要不……去买一件?”赵晋扬建议。   许连雅甩了甩衣服,“就这件。人去了就行,衣服无所谓。”   她给熨好衣服,自己化了个淡妆。   赵晋扬凑到镜子里对比两人的脸,说:“要不给我也来点?”   许连雅笑着把他挤开了。   他们来得早,排到第二对。进门在保安指引下先填了表。   赵晋扬工作后很少拿笔,用左手更是生疏,除了名字,其他字都写得又慢又歪扭,比阿扬的还像鸡爪子刨的。   许连雅很快填好了,在旁看着。   “慢慢写,不着急。”   赵晋扬愣是写出一手汗。   他们没有事先准备照片,被引到照相处拍了照。   工作人员基本都是女性,态度和蔼耐心。   赵晋扬很久没有拍照,初时略显僵硬,被提醒了几次,许连雅在旁忍不住了,说:“就让他这样吧。”   赵晋扬彻底放松下来,这回倒是出乎意料的自然了。   许连雅和赵晋扬拿表和两人唯一的合照给工作人员登记,被确认——   “双方都是初婚对吧?”   “是的。”   “是。”   制证需要一点时间,这期间工作人员又把他们带到国徽前,宣读结婚誓言。   仪式感让许连雅和赵晋扬同觉尴尬,勉勉强强念完。工作人员终于送上结婚证,两人拿着又拍了合照。   下了红毯以为终于完毕,将要舒了一口气时,又被叫到电脑前看刚才的照片。   幻灯片播完,推销套餐——九十九元一张纪念光盘,一百九十九元再附送水晶相框……   赵晋扬问:“要么?”   许连雅拉他走,“要什么要。”   出了民政局,许连雅小心翼翼把两本小证都收进挎包内袋。   赵晋扬说还有点事,让她先回去。   许连雅看了他一会,“好。”人却没立马走,等赵晋扬眼神过来,又说:“阿扬,我们会注意安全的。你放心。”   转身要走了,却被身后人一把拉进怀里。   赵晋扬只能单手抱着她,许连雅左边身依旧又漏风之感,她紧紧地回抱住他,锁住他们之间那点温度。   “……被我猜对了是吗?”   赵晋扬不语。许连雅感到颈侧有微微的刺痒感。   “又有人来找我们麻烦了是吗……”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许连雅无奈笑了笑,又收紧了点双臂。   “本来猜到一点不对劲,昨晚才确定。”许连雅说,“你上次也这样。”   “什么?”   “上次你的手被扎到、可能感染艾滋的时候,那会你问我有什么愿望。这次你是把所有好的都给我了……”   他呵出的热气全都拂在她颈侧,给对话带上深刻的真实感。   “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明明不冷,许连雅再开口,牙关有打颤的感觉。   “阿扬,你别忘了我是谁的女儿。就算我爸最后能平安退休,找他麻烦的人也不会因此停止。从我出生开始,就注定我要经历的跟别人不太一样。”   说到后面,许连雅渐渐静了下来,不是不恐惧,而是这个紧实的怀抱给她注入源源不断的力量感和安全感。   “无论是找你的,还是找我的,我们现在是一家人,就应该一起面对……”   “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这成了他唯一的承诺。   “阿扬是我们的女儿,我也会保护她的。”   许连雅感觉颈侧又温热了些,依稀有湿润的感觉。   “我会保护你们,你们两个都会平平安安的。”   她深深埋在赵晋扬的肩窝上,战栗的感觉再度袭来。   “少了你也不行……你昨晚答应的事,都得给我一件一件办到……”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上扬哥承诺的结婚礼物    第90章 第十九章   赵晋扬像保镖一样护送母女俩上下班和上下学,一家三口最安然的莫过于年纪最小那个,天天能被爸妈陪伴左右。   许连雅有时会说“你歇会吧”,也被赵晋扬一句“没事”挡了回来,便不再劝。   有晚许连雅掀被坐起,赵晋扬的询问下一秒便来了。   “怎么了?”声音绷紧。   许连雅睡意没了大半,说:“看看阿扬有没有踢被子。”   赵晋扬先爬起来,身上不知几时换回了牛仔裤,说:“你睡,我去吧。”   最后赵晋扬把沉睡的阿扬揽过来,“让她先和我们睡一段时间吧。”   许连雅默默叹了口气。   赵晋扬以前参与过保护证人的任务,紧张和压力会有,但大多情况能从容处之,从未像现在这般每一根神经都时刻处于备战状态,这是个绝对不容任何差错的保护任务。   然而这样的日子仅持续了几天而已。   十一月夜里呼起的北风也没能掩盖窸窸窣窣的异动,赵晋扬忽然睁开了眼,凝神细听之下那不是来自窗外,而是门口。   以往有过醉鬼搞错家门的经历,赵晋扬不敢掉以轻心,从床底摸出手/枪别后腰,轻手轻脚出去。   声音细得像掏孔声,赵晋扬往猫眼瞧去。   楼道灯未亮,借着窗户映进的月光,依稀勾勒出伏在门上一个体型粗胖的人。角度所限没能看清全身,赵晋扬直觉不妙,心头暗骂一句,匆匆返回卧室。   “连雅,起来。”赵晋扬掀开被子,低声唤她。   许连雅睡眼惺忪,“怎么了”还没问出口,赵晋扬命令般重复:“快起来!”   触及他凝重的表情,许连雅彻底惊醒。   “带阿扬藏起来!”   许连雅连忙抱起阿扬,赵晋扬已经开着衣柜门等待她们。   赵晋扬把母女俩塞进去,阿扬开始迷糊,他只来得及在许连雅额头匆促吻一下,顺手摸了一下阿扬的脸。   “报警。我爱你们。”   许连雅只点了下头,灯光便只剩下一条缝。   外面的声音变成一阵开门特有的吱呀。   赵晋扬熄灯关上卧室门,刚摁下郭跃电话,忽觉斜对面人影晃动,他一矮身,只觉有东西飞了过来,背后浴室玻璃门哗啦震碎。   操,是消声手/枪。   赵晋扬滚进次卧,躲在门边。   “别躲啊,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哈哈哈——”   果然泰三。   客厅灯被摁亮,泰三端着枪的影子步步逼近。   “爸爸?”   衣柜里,阿扬给玻璃声吵醒,刚一开口就被许连雅捂上嘴巴。   “阿扬,是妈妈,不要说话。”许连雅附在她耳边悄声说。低沉的声音将开口的战栗化成一口一口压抑的喘息。   “我们在跟爸爸捉迷藏,躲进柜子不让他找到,阿扬不要发出声音,这样他就找不到我们了。阿扬听懂了就点点头。”   阿扬安静片刻,慢慢点了点脑袋。   “阿扬真棒。妈妈现在松开你的嘴巴,但是你不要说话。明白吗?”   阿扬配合地点头。   “外面太吵,妈妈给你捂上耳朵,阿扬继续睡觉好吗?”   脑袋瓜又动了动。   许连雅缓缓松开,去牢牢捂住她的耳朵。   阿扬睡意大概被游戏的乐趣驱散,自己两手捂住嘴巴,黑暗中冲许连雅眨眨眼,那模样大概在说:“妈妈,我不说话。”   许连雅心疼极了,额头点点她的,说:“阿扬乖,快睡觉。睡醒就可以出去了。”   赵晋扬不知泰三带了多少子弹,反正他只有五发,得算计着用。   他只能拖时间等郭跃来,最好他今晚配枪值班。   两居室不大,影子很快要逼到门口。   绝对不能让他进主卧。   “姓赵的,怕老子了是吗?”   赵晋扬瞥见旁边床上的毛绒玩具,弯腰捡起一只往外掷出。   倏然飞出的物件吸引了泰三注意,枪口稍转,对准又是一枪。   确认了泰三的位置,趁这空隙,赵晋扬拉过床上的毛巾被,渔网一般向外撒。   泰三被兜头罩住,赵晋扬飞身扑出踹他下盘,泰三一个重心不稳摔倒在地,慌乱中又开了两枪。   一颗子弹穿过毛巾被,擦着赵晋扬左肩而过,血腥味伴着耳鸣而来,赵晋扬吃疼地呻/吟出声。   疼痛让赵晋扬整个人僵了会,泰三骂骂咧咧地要挣开压在身上的赵晋扬,刚支起上半身,后头劲风袭来,后脑勺吃了一闷棍,脑袋嗡然作响。好在隐约记得护住枪,也不管枪口往哪,勾起手指又放一枪,赵晋扬躲开了。泰三右肩再挨一震,手/枪脱落,被人从后抢走。   “来迟了吗?”郭跃枪口对准泰三,喘着气问从地上爬起的赵晋扬。   “刚刚好。”赵晋扬疼得呲牙咧嘴地说。   “好。”郭跃舒了一口气,“你怎么样?”   赵晋扬瞧了一眼伤口,皮开肉绽,左手战栗勉强能动,说:“死不了。”   “哈哈哈——”   泰三嘴角溢出血,和着脸上伤疤,邪笑一过,面目狰狞。   他啐了一口血水,往后挪一下,郭跃枪口立马跟了过去。   “来啊,开枪啊——!”   郭跃咬着牙,一个一个字蹦出来,“别以为我不敢——”   “来啊——”泰三受死般闭上眼,戳戳自己眉心,“往这打——!正正往这打——!打不中的是孙子!”   “郭跃!”赵晋扬轻声提醒,郭跃下巴咬出坚韧的棱角,模样箭在弦上。“冷静点,别被他激将——”   “哈哈哈——”又是一阵嚎笑搅乱两人的交流。   泰三睁开眼,从枪口看向两人,嘴角微扬,笑意阴森。   阴阳怪气地说:“就你们两只衰佬了咩?我说,你们缉毒队的兄弟都死绝了,就剩你们两只苟且偷生,活着有意思咩?”   就在这一刻,郭跃扣下了扳机——   咔哒。   再扣——   咔哒。   没弹了。   “哈哈哈——”泰三笑容再度炸开,“你想没想过我为什么那么轻松把枪给你吗?哈哈哈——啊——!”   砰——!   笑声戛然而止。   赵晋扬早已从后腰掏出手/枪,照门别在腰带上往下一蹭,稳当上了膛。   泰三整个人震了下,表情扭曲而痛苦,手要往右大腿捂去。   那儿已经穿了个洞,鲜血汩汩而出。   “梁正的……”赵晋扬喃喃,脸上的隐忍比郭跃刚才更甚。   赵晋扬想,也许雷毅很早就看透了他,他的确会迁怒。   眼前的泰三不仅仅是泰三,更是毒贩的代名词,卢劲、“暴狗”、郑予泽……甚至许许多多他曾抓过、已经不记得面容和名字的小鱼小虾。   他们就是该死!   砰——!   泰三后仰,艰难地靠向沙发,草绿色夹克上,肋骨地方晕开一片暗红的颜色。   “老大的……”   “阿扬,住手——!”   衣柜里,许连雅被这两道响声惊得一哆嗦,手从阿扬耳朵上滑开了。   “妈妈——”阿扬显然也听到了,用同样的嘶声问许连雅,“什么声音?”   许连雅尚处震惊中,开枪人的身份比那两道声音更让她脑袋空白。   “是放鞭炮吗?”   放鞭炮……许连雅心里迟钝地重复,低声说:“对,有人放鞭炮吓我们,阿扬不要怕,爸爸在外面会保护我们。”   许连雅手臂绕过她的嘴巴,顺便捂住了耳朵。   “阿扬,别出声,乖。”   阿扬慢慢地点头,两手挤进许连雅的手臂间,又自己捂住嘴巴。   “阿扬,枪放下!”郭跃试着靠近赵晋扬。   枪口忽然转到郭跃面前。   多日精神绷紧让赵晋扬两眼通红,此时的他已经沉入另一个世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郭跃丢开手里的枪,双手高举过头。   “我是郭跃。”郭跃明显感觉赵晋扬愣了一下,警惕地说:“阿扬,我是郭跃。听我话,枪放下。”   也许是疼痛,也许是清醒了,赵晋扬的手指慢慢离开扳机。   “你不能再开枪了,他还没死——”郭跃示意一眼泰三,“你还有老婆孩子,你要是把他打死了,你要她们眼睁睁看着你坐牢吗?”   赵晋扬脸上如拨云见日,腾腾杀气渐渐散了,灯光下的眼睛甚至有了湿润的反射。   枪口转地,他左手往下垂,要交出手/枪。   “哈哈——”突兀的笑意再度响起,只不过较之刚才力度少了许多,垂死挣扎的恶意更显阴毒,“姓赵的,老子说过——老子要死了,你得给老子陪葬;老子要没死,老子就让你家破人——”   赵晋扬手中一空,枪已被郭跃抢过——   砰——!   又是一声,泰三瞪得几欲凸出的眼睛像蛤/蟆,眉心缀上一个暗点。   森冷的声音随着眉心溢出的浆液而起——   “冰溪的。”   泰三倚着沙发的身体迟缓地滑落地上。   砰——!   泰三右臂从地上弹了弹,那已经是毫无生理迹象的弹跳……   “阿扬的。”   赵晋扬呆呆看着郭跃和泰三的尸体,跌坐到电视柜上。   “你……你这又是干什么……”   郭跃放下枪,看向赵晋扬这边,声音恢复以往常见的冷静。   “动静太大,警察应该快到了。你带嫂子和孩子下去,这里我来收拾。”   赵晋扬想起一直躲在衣柜的妻女,不想等会警察来了再给她们一场血腥的噩梦,点了点头。   赵晋扬进卧室开了灯,拉开柜门那刻,缩在一堆衣服里的母女俩都眯起眼睛。   “没事了,你抱她出来,我们下楼。”   许连雅惊容未定地点点头,钻出衣柜抱出阿扬。   刚站直身,一张毛巾被便当头罩住了她们。   伴随着阿扬轻声的惊叹,赵晋扬揽上许连雅的腰,说:“我带你们出去。跟着我走,不要看地上。”   “嗯……”许连雅应,又拍着阿扬的背,“阿扬乖,别出声。”   赵晋扬看到那颗小脑袋的地方动了动。   赵晋扬伴着她们走出客厅,郭跃清开一路的椅子,站在泰三的尸体前挡了挡。   走到玄关的赵晋扬回头看了他一眼。   “兄弟,保重!”   郭跃忽然立正,行了一个标准的警礼。   这是一个警察对另一个警察的最高礼仪。   灯光下的郭跃高大壮实,恍惚间赵晋扬看到几年前雷毅和沈冰溪还在、梁正还好端端跑着时他们互相较劲的蓬勃模样。   “神经病。”赵晋扬忍不住笑骂一句。右边残臂反射性动了动,最后只能抬起左臂,回敬一礼。   郭跃也难得地笑了。   廊道灯随着他们脚步声亮起,下了两层,赵晋扬掀开了毛巾被。   阿扬皱着眼睛,捕捉到赵晋扬的脸,咿呀一声。   “爸爸!被发现了!”双手张开,笑着,“爸爸,要抱!”   “好,爸爸抱。”   赵晋扬将毛巾随手搭肩上,刚好盖住伤口,阿扬的重量过渡到手臂上,坠得他皱了皱眉头。   一家三口刚出楼宇大门,便迎面碰上两个匆匆赶来的民警。   许连雅和阿扬依旧穿着睡衣,看着不像正常出门的样子。   “你们听到动静了吗?几楼?”其中一个民警问道。   “六楼。”赵晋扬说。   “你们没事吧?”   “你们赶紧上去。”   两个民警立马往上跑。   往前走了一段,又迎来了前来接应的民警,警车已经开到路边。   砰——!   身后远处传来一声,比之刚才的,低沉了许多。   赵晋扬停住了脚步。   阿扬支起脖子,“啊,爸爸,又放鞭炮了吗?”   她感觉她爸爸手上的力量在消退,于是愈发用力钳在他身上。   许连雅也呆滞了一瞬。   阿扬,枪放下!   ——让我来。   你还有老婆孩子。   ——我什么也没有。   此时的赵晋扬面如死灰。   在那个最后的敬礼里,他早该猜到……   许连雅转到他身前,伸手紧紧抱住他们两个,可也控制不住赵晋扬浑身的战栗。   “阿扬,别回去……求你别回去……”    第91章 第二十章   这桩枪击命案引起警方重视,但根据现场采集证据,两把手/枪上只有两个死者的指纹,其中一死者当着民警的面饮弹自尽。   询问当时在场的那对夫妇,丈夫和自杀者是朋友关系,案发当晚觉察有异联系了他,曾和持枪歹徒发生打斗,左肩受伤,但问及枪支来源,一问三不知。   再问那位妻子,一直躲在衣柜,称惊慌过度听不清外头交谈,也从未见过歹徒和手/枪。   现场一共收集十发子弹,歹徒身中四枪,按说大腿、肋骨、右臂三枪已经基本让歹徒无力反抗,尤其眉心一枪致命,归为正当防卫疑点颇多。   但碍于没有足够证据,仅是一方推想,最后案子不了了之。   郭跃早年父母离异并各自成家,已多年没有联系,一手将他带大的奶奶也去世已久。赵晋扬出面打理他的后事。   梁正带着妻子方加加,和邹芸庭一起从广东赶过来。   葬礼简单低调,出席的除了他们,只有郭跃来这边后的领导和几个同事。   郭跃葬在林场附近的一个公墓里。   梁正拄着一根手杖,看了看旁边的墓碑,说:“你选的地方不错啊。”   赵晋扬说:“不是我选的。”   梁正看向他在太阳底下蹙眉的脸,皱纹比去年见他时深刻了。   “他自己选的。”赵晋扬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一起选了两块。”   阿扬也看向旁边的墓碑,手指压着嘴唇琢磨了片刻,扯扯许连雅的手,小声说:“妈妈,这个人的名字有八点水。”   赵晋扬也听到了,蹲下来与她视线齐平。   “知道这三个字怎么念吗?”   “沈——冰——溪?”阿扬逐字念出,“我们班同学有这个姓……”   “真聪明。”赵晋扬轻轻笑了笑,“我们叫她‘水姐’,你应该叫她‘水姨’。”   “水姨?”阿扬又看了一眼墓碑。   “对。”   梁正也有些无可奈何,说:“他什么意思呢,水姐追了他那么多年没结果。”   “郭跃之前跟我说,像我们这些人,死后就应该跟退役后一样,继续默默无名,连墓碑也不应该有。”赵晋扬说,“他说,水姐从小在福利院长大,牺牲时候也没结婚,从来没有过一个家,他不想让她到下面也没个地方住,就立了这么个……”赵晋扬绑带吊着的左臂艰难地动了动。   “他连自己的也准备好了,想得真……”梁正忽然刹住了车。   旁边一直沉默的邹芸庭开了口,“他跟小水,当邻居也好、兄妹也成,你们就当他下去了找人做个伴吧,也不一个人孤孤单单了。”   赵晋扬看向她,相比他们,岁月对已经上了年纪的女人更加无情。   邹芸庭嗯了一声,“从小水走后,我想到过会有这么一天,不过没想到那么快。本以为他跟你在这边,多少有个照应和陪伴,会能想开一些……”   “我知道……”赵晋扬喃喃着点头。   原来他嘲讽郭跃看不开。直到那份血肉之躯换取的保护加持到自己身上时,才深刻晓得它的厚实与沉重。   谁也没再说话,赵晋扬和梁正各自点燃一支烟,搁在墓碑前。   一行人走出墓园。   “阿扬——”落在最后的邹芸庭叫了一声。   两个人同时回了头。   许连雅在旁边提醒,“邹奶奶叫你爸爸呢。”   邹芸庭冲她笑笑。   “哦。”阿扬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许连雅拉着阿扬和梁正夫妇一起走,识趣地把赵晋扬和邹芸庭留在身后。   “长得真像你。”邹芸庭由衷地说。   “嗯。”提起女儿,赵晋扬脸上的笑自然而然,“我一开始也差点被吓到。”   “应该挺乖的吧。”   “她妈妈带得好,挺懂事。”   两人沉默地下了几级台阶。   “阿扬……”   “大姐——”赵晋扬打断了她的踟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   “我会好好的。”赵晋扬抿了抿嘴,唇边已出现两道深深的法令纹,“不然郭跃就不值了……”   “好……”邹芸庭自言自语般,“好……”   好好活着,已成为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   十一月的冷风伴着阳光袭来,那块崭新墓碑前烟头的两点星红更艳了。    第92章 尾声   又是一年十一月。   赵晋扬在手术知情单上签下自己名字时比结婚时更紧张。他甚至悔恨为什么同意要这个孩子。   许连雅挣扎了十一个小时依然无法顺产,只得再度剖腹。   等待的煎熬甚至比他的断臂之痛更甚,因为无法替她分担。   时间已经成了飘渺的概念,当产房内终于穿来婴儿的啼哭,赵晋扬冲了上去。   “我老婆呢?”   “恭喜你,是个男孩。”   赵晋扬看也不看一眼,要往里面挤,护士拦了他一下。   “一会推到病房里……”   小孩最终塞给当外婆的。   许连雅一直清醒着,被推进病房。赵晋扬跟在边上,拉着同样懵懵懂懂的阿扬。   “妈妈没事吧?”   小小的声音淹没在车轮子的摩擦声里。   推床固定后,赵晋扬开口:“感觉怎样?”   许连雅问:“看到儿子了吗?”   赵晋扬摇头。   许连雅眉头旋即蹙起,“怎么没看?”   “……又不认识他。”   许连雅不会不知道他的担心,有气无力地笑骂:“好歹是你儿子。”   许彤把孩子抱来了,说:“让爸爸也抱抱。”   赵晋扬立马站起来,伸出左臂,但又犹豫着收回。   “我怕抱不稳……”   许彤也觉察了,忙说:“没事。你坐下,我放你腿上。”   “哦……”赵晋扬又退回凳子坐下,甚至稍稍踮起脚,让大腿形成向腹部的坡度,“好……”   许彤把包被裹着的婴儿放在他双腿中间,赵晋扬用手小心翼翼地护着,那份重量是从未感受过的轻,比阿扬轻太多了,却同样像初见时叫他兴奋又不安。   婴儿还在沉睡,浓密的头发像极了他的。   许连雅在边上说:“儿子跟你姓,名字你起。”   赵晋扬没想多久,说了个名字。   许连雅愣了一下,笑着说:“好。”又问阿扬,“弟弟名字好听吗,跟你只差一个字。”   “好听。”阿扬从弟弟脸上抬起目光,笑眯了眼。她忽然低下头,凑近了弟弟的脸,嘴里叽咕有声。   赵晋扬被她举动吓得护紧了婴儿,问:“阿扬,你干什么呢?”   阿扬背着手,无辜地说:“我跟弟弟说话。”   “……说什么话呢?”   阿扬娇憨地嘿嘿笑,“我不告诉你。”   就在刚才,阿扬用她高挺的鼻尖轻轻碰了下弟弟的,悄声说:“小跃弟弟,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们爸爸是‘神雕大侠’!”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再更新是全文修订和添加大小阿扬迷你番外的时候了。   谢谢看文的各位!   拖了九个月,总算写完了!Q_Q   下一篇《那位客人》,内容比较放飞,有兴趣就先收藏一个,我们有缘鸡年再相见!   么么扎!   特别感谢打赏霸[māo]王[guàn]票[tóu]的各位!!=)   不见不散、濡如、日暖风和、哒哒么、桔子栀、ZENG、Rivvi、小醉、刺猬&豪猪、阿苏、小羊Echo、吴大帅我最帅~、阳妈、stop、苏墨洛-(邹)、chen.   番外    第93章 番外   1、   阿扬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已经拥有了许多秘密。   有天小智又尿床了。   阿扬赖到午休室只剩他们两个,过去安慰小智。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哦。”   湿裤子的小智兴趣缺缺,“哦。”   “我爸爸也会尿床,所以,你不要担心。”   小智脸上燃起自豪感,“可是我爸爸不会尿床啊。”   阿扬:“……”   2、   阿扬弟弟出生的一个多月后,国家开始全面放开二胎政策,阿扬弟弟成为最后一批挨交罚款的“二胎宝宝”。   再听冯一茹提及“小孩等于讨债的”论调,阿扬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弟弟才是来讨债的。”   3、   阿扬最喜欢就是模仿爸爸。   有天她穿了一件白色高领秋衣,把右臂从袖管缩进胸口,甩着空荡荡的袖子跑到赵晋扬面前。   “爸爸,你看!我也没有手了!”   她转动着身体,把袖管甩到赵晋扬同样飘荡着的袖管上。   赵晋扬:“……”   许连雅闻声从厨房探头出来,轻斥道:“阿扬,别把衣服弄宽了。”   阿扬讪讪地又把手臂挤出来,“哦……”   4、   在阿扬眼里,爸爸可以办到许多妈妈做不到的事,比如让她坐肩膀上,抱着她迎风奔跑,给她当跆拳道陪练。她经常会忘记赵晋扬在成人眼里属于“特殊人群”这件事。   这日,赵晋扬一家四口在看阅兵式重播新闻。   阿扬手持玩具枪,学士兵敬礼。   赵晋扬对她招招手,“过来,爸爸教你。”   阿扬屁颠颠跑到赵晋扬跟前。   “这样,”赵晋扬伸出自己的左手,“五指并拢,迅速抬起,跟你的眉毛一样高,中指差不多对着太阳穴——知道太阳穴在哪里么——对,是这里。”   阿扬学着他的样子,唰地一下抬起左手。   “……”赵晋扬把她的左手拿下来,说:“用右手,敬礼要用右手。”   “可是你用的是左手。”   “……”   “噢噢——”阿扬不好意思地蹭到她爸爸怀里,“哎呀呀,我又忘记了——”   赵晋扬把她的手拿下来,摊在手里,一大一小、一黑一白就像煎锅上的一只荷包蛋。   他把女儿的五指并拢,再慢慢引导到她的太阳穴边,说:“这样……学会了么?”   阿扬点点头,“嗯。”   “来,听我口令。”   阿扬神情认真地等待着他,赵晋扬喊:“立正——”   阿扬立马把小身板挺得笔直笔直。   “同志们好——!”   阿扬迅速抬起了右手,甚至眉头微蹙,“首长好!”   严肃又可爱的模样让赵晋扬险些发笑,“……同志们辛苦了!”   “为人民服务!”   赵晋扬笑,“很好。”   阿扬蹦跶着挤进他怀里。   赵晋扬问:“阿扬以后想当兵吗?”   “不想。”   “那想当什么?”   阿扬忽然神秘兮兮地笑,“你猜。”   许连雅也被她的回答吸引过来,说:“当科学家?”   摇头,“不对。”   赵晋扬给了许连雅一眼,说:“当什么科学家。”   许连雅笑笑,“标准答案。”又说,“像你外婆一样当医生?”   摇头。   赵晋扬说:“像你外公一样当老师?”   再摇头。   “像你小舅舅当飞行员?”   脑袋摇出了节奏,表情得意。   “要不,像你妈妈做个兽医?”   “才不。”   “什么叫‘才不’。”   许连雅轻轻打了一下她的大腿,阿扬笑着躲开。   赵晋扬无奈,“不像我一样卖水果就行。”   阿扬嘻嘻笑了笑,正经地说:“我要当司机。”   赵晋扬:“……”   许连雅:“……”   许连雅耐心地问:“当什么样的司机呀?”   “就是开车的司机。”   赵晋扬问:“那阿扬要开什么车?”   阿扬望向天花板,想了想,“什么车都行,哎呀,就是开车嘛……”   看样子她只是想学会开车这门技能,许连雅和赵晋扬相视一笑,默契地没有拆穿只要考驾照就能达成这一“职业梦想”的事实。   赵晋扬笑着问:“为什么要当司机啊?”   阿扬笑得更自得,回头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他的脸颊,说——   “因为你开不了车,我要给你开车啊。”   ——番外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再有更新提示就是全文修订了,可忽略。 书香门第【阿罗拉】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