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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谦伸手一拉后门把手,居然没拉动。戴杨在里头耸耸肩表示无可奈何。   行吧。他翻了个白眼,走到前门口,大摇大摆往里进。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忽然停了,苏谦下意识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正装的年轻男人也正将视线落在他脸上。   这老师有点眼熟,苏谦想,应该在学校的什么角落里看见过。只不过这么年轻,平时看到了多半也当他是个研究生博士生之类的。   年轻老师大多脸皮薄些,他上来第一次就迟到总归不太好,苏谦想了想,冲那老师点点头道:“不好意思,我有点事晚了一点。”   那老师还是板着脸,没什么表情的模样,缓缓开口道:“和其他同学一样,在门口录音,说明自己的年级班级姓名。”   苏谦:???   他这才发现,门口空着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台录音设备,他只能顶着几百道视线走过去,用一种仿佛便秘的表情和语气说道:“苏谦,大三土木一班。”   那老师听了这名字,眼神似乎稍稍顿了顿。   苏谦浑身不自在地往后排走,浑然不觉有几个女生在轻声议论着:“这专业也有帅哥啊?完全校草级别嘛!”   “快别提了,听说他们一整个学院就苏谦这一个好看的!”   “啧啧,穿着拖鞋提着煎饼都好看……”   戴杨勾勾手,自己往里挪了一个座位,让苏谦坐下:“知道哥们儿为什么喊你来了吧?这老师每节课都会让所有人进门之前录音,自动跟之前的音频比对,迟到、不到、找人代替,一经发现,挂科重修。”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手上配合做了个抹脖子的造型,苏谦大惊失色:“这不是个选修吗?”   “是啊,我看着课程名字选的,《美学鉴赏》,我还以为是个温柔善良的小姐姐上课,谁知道来了这么个老魔头。”   “钟老师哪里老了!”前排一个姑娘转过身来,忿忿不平,“人家正经是教音工的,这么年轻就做了副教授,听说校长求了他他才愿意开一门全校的选修呢!多少人选不进来,你们还挑三拣四!”   苏谦叼着煎饼,目光沉痛地扫过教室里占比超过九成的女生,然后回到眼前,问前座的姑娘:“请教一下,你们的男神叫什么啊?”   回去一定扎小人诅咒他。   “他是钟樾啊!”那女生是真的很意外,“苏大帅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啊?”   苏谦心说我装作不认识他能有什么好处,但出于不跟女孩子计较的人生信条,他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敷衍过去就算了。   黑板上有几个零落的板书,字倒是挺好看的,衬衫领带穿得一丝不苟,甚至白色的袖口刚刚好比西装外套长出一小截,包裹着手腕,是个一看就很精英的文化人。   “文化人”看上去不苟言笑,声线倒不是清冷禁欲那一派的,听起来挺温和,带了点恰到好处的低沉,很容易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女孩子喜欢,哪怕维特根斯坦的《美学讲演录》并不如何生动有趣。   “……不管是朗费德从纯心理学的角度建构起来的美学原理,还是杜夫海纳与艺术结合之后的标准,不可否认的一点是,你们都不怎么听得进去。”   底下有人低低笑起来。   “……所以我们来欣赏一部电影。”钟樾走到讲台边缘,抬手关了灯,“《疏星之泮》,一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法国恐怖片,从它的音乐、画面和叙事中,你们也许会得到自己的感悟。”   整个教室在黑暗中骚动起来,难为年轻的教授站在蓝莹莹的投影前面还能很修长很有气质。   戴杨捂住胸口:“我不要看恐怖片!”   苏谦十分冷漠:“你几岁了,还怕鬼?”   那边屏幕上已经开始播放了,整个教室屏息凝神,迅速进入了状态。   戴杨摇头:“非也非也。你知道吗,我这是触景伤情,一到这种阴森黑暗的环境里,就容易想起我昨天不幸惨死的胖胖。”   “胖胖死了?”苏谦一愣。他不过一天一夜没有归宿,到底还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戴杨长出一口气,拿手在眼角抹了一把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热泪:“似乎我的宠物总是无法长命,不管是鹦鹉,兔子,还是仓鼠。”   苏谦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呜呼哀哉。施主,你这样太造杀业了,日后下去见了阎王不好交待啊,不如让贫僧替你超度一番,也好使胖胖早日去往西方……”   “极乐世界”四个字还没出来,戴杨已经将一个小小的水箱放到了桌上:“书签儿,来,拜见爸爸的新儿子。”   透明的水箱里,一只墨绿色的乌龟一动不动地趴着,比鹌鹑蛋大不了多少。   苏谦:“……”   “按照道理来讲,它应该会比我长命。”戴杨若有所思,“但是既然做了我的宠物,不可坏了规矩,就还是叫胖胖吧。”   苏谦盯着那只一点也不胖的乌龟,觉得有点不大对劲。   正好此刻,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白衣飘飘的背影,虽然只是远景,也激起了一阵惊呼声。   苏谦听见胖胖十分慵懒地说道:“吵死了。”   果然。   他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在注意这边,戴杨也全然没发现异样,这才继续与那爬行动物大眼瞪小眼,十分钟以后,他问:“你是个什么玩意儿?”   胖胖岿然不动,甚至有点看破一切:“是你啊。”   什么意思?   戴杨沉浸在电影里无法自拔,苏谦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这乌龟你哪儿买来的?”   “宛河边上。今天出去遛弯的时候看到有人在卖,顺手带了一只。”   苏谦眼皮一跳:“为啥您老人家一眼就相中了这只?”   “你莫不是脑子瓦特了吧?”戴杨伸手探探他的额头,“我去的时候,看到那一盆浑浊的水中,好几只乌龟都趴在胖胖的背上,顿时被它这种忍辱负重、可堪大任的形象打动了,于是冲冠一怒为……为乌龟,就一掷千金,掏出五块钱巨款把它买了回来!”   “哦。”苏谦对他浮夸的表演不为所动。   “哦你妹!”   苏谦摇摇头,心说只怕你买回个祖宗还不知道。   胖胖矜持地从壳里小小舒展了四肢和脑袋,对苏谦道:“你讲得很对。”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曲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一下。   苏谦虽没心思看那恐怖片,但被诡异的音乐一渲染,多少吓了一跳,扭头一看,他们风度翩翩的老师就站在他旁边。   胖胖一瞬间将自己所有暴露在空气中的部位“噌”一下缩回了壳里。   钟副教授一本正经道:“安静,不要打扰其他同学欣赏电影。”   “还有,苏同学,你跟我来一下。”   苏谦十分疑惑,大学里居然还有这种抓住迟到几分钟的学生不放的老师,真是天下奇观,加之他们学校校风十分不拘小节,这位看样子应该挺出名的老师怎么也不应该这么苛刻才对。   他跟着钟樾走到外面的走廊上,这幢教学楼是环形的,因此它本身在校园地图上的编号被人为忽略,江湖人称“0号楼”。中间是一个很大的天井,下面挖了一个人工湖,湖边绿树红花石凳不少,路灯没几盏,昏暗得要命,便常有被恋爱烧坏脑子的小年轻大无畏地在夜色里以身饲蚊子,缠缠绵绵不肯罢休,回去一照镜子也分不清脖子上红红的是吻痕还是蚊子包。   “老师,我今天不是故意迟到的,实在是因为之前有点事……”苏谦说了一半有点卡壳,自己这穿着凉拖鞋的造型,说是实习下班晚了,钟樾脑子被雷劈了才会相信,“……那个,下不为例!我明年就大四了,到现在选修课学分都没够,您千万别挂我科!”   钟樾靠着栏杆,静静等他说完,然后掀了掀眼皮,说了三个字:“伤好了?”   苏谦没反应过来:“……啊?”   钟樾不知从哪儿摸出自己的手机,划开锁屏,调出相册翻了翻,然后放大了一张图,转过来给苏谦看。   那是一张很近的特写。   画面的正中是一只玻璃的鱼缸,下半部分几乎是一个圆形,边缘有一圈类似荷叶的褶皱,精巧可爱。当中的清水不过半缸,水底有两簇纤长的绿色水草,苏谦分辨了一下,是一种原产于美洲的水生植物,叫长叶九冠。   但震惊他的并不是这种莫名其妙的讲究,而是那两簇水草中间,露出来的一条黑色的小鱼。   那鱼说不清是什么品种,尾巴薄得透明,像蕾纱一样展开了一个小小的扇形;但身子又不是寻常金鱼那种憨态可掬的圆润形状,反而偏细长。画面的背景是从窗外直射进来的阳光,与清澈的水一起,让人油然而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能够看见这条小鱼的鱼骨。   它沉在水底,虽然画面是静止的,但也能看出那是一个随波逐流的姿态,并不是在游动。   更仔细一些的话就会发现,它尾巴的一侧有一点不明显的豁口,应当是受了伤的缘故。   苏谦干笑两声:“钟老师,这是您家养的鱼吗?挺不错的。”   钟樾沉默了两秒:“是啊。”   苏谦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他穿着一条非常老头风范的短裤,从小腿到脚腕都很正常,已经看不出有伤处了。   但他仍然惊出一身冷汗来——因为他便是照片上的那条鱼。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为何觉得钟樾有几分面熟。   那一日他隔着透镜般的水波和鱼缸,正望见了这个男人紧紧抿着唇的侧影。那时候钟樾与他隔了整个客厅站着,低头看一会儿手机屏幕,又抬头远远看一眼这只放在宽阔飘窗上的鱼缸。   而下一刻,趁着钟樾扭头的片刻工夫,苏谦“嗖”一下变回人身,堪称光速、翻窗越户地跑了。      ☆、御水   鱼精苏同学觉得很惆怅。   其实他不大记得自己年岁几何,又是何年何月得来的人身。他有一个叫做“转发锦鲤不如转发我”的微博账号,偶尔刷刷热门消息,之前看到有人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他想来想去,自觉固然没有那么夸张,但他记性不大好确是真的。   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都有,看上去是人,其实原身指不定是个什么。但自从他有记忆开始,好像纯粹的人类就有一个巨大的误解,仿佛天地之间,妖魔鬼怪尽皆横行霸道,为祸人间。实际上他们修成了人身的,大多小心翼翼地融入人类社会,并且谨守一套恰到好处的礼仪,遇到相同情况的“人类”,是不会主动窥探对方原身的。   他们精怪一类,地位不算太高,寿数也不是最长,苏谦没太大的抱负,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他修得了一张在人类看来非常招桃花的脸,奈何没有一颗左拥右抱的心,甚至对情情爱爱的还很不感兴趣,怎么想都觉得自己亏大了。   但近来苏谦有些没法安稳了,因为他已经数次出现了被迫变回原身的情况。   以他不深不浅的道行,出现这种事,除了他自己无聊得想用鱼眼看世界,要么是受了重伤,要么就是被修为更高的“东西”克制了。更令人忧心的是,他每次出现这种状况,都会失去意识,但屡屡醒来,都在距离宛河不远的地方。   他实在瞧不出这条与臭水沟无异的河有什么不妥,又不想在自己的同学眼前上演大变活人——还是一秒钟缩成一条小黑鱼的那种——只能在隐约觉得身体不适的时候找个无人的地方躲起来,待恢复正常了再回到学校。   而这段日子,从他感觉到胸口窒闷、到现出原形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诚然这不是个好的信号,但他现在并没有什么解决办法,只能每日得过且过,能宅在宿舍里的时候绝不出门,连叫了外卖都不愿意自己下楼拿,戴杨一次次替他拎了各色各样的打包盒回来,终于忍不住了:“你丫到底怎么回事敢不敢跟我解释一下?这一天到晚的不出门,不会是欠了什么情债吧?”   苏谦从他手里把自己的回锅肉盖饭抢出来,懒得理他,走回自己桌子边坐下,翘着二郎腿打开塑料盖子,低头一看,勃然大怒:“这也叫回锅肉盖饭?不如改叫青椒盖饭吧!”   他的桌子面朝着宿舍唯一一扇窗户,此时声音没有刻意放轻,从二楼的窗口传了出去,顿时楼下行人纷纷侧目。   “有得吃不错了。”戴杨幽幽道,“想想贫困的山区儿童,人家连……”   苏谦叼着筷子,举着盒饭蹲到他边上,将整个人都从窗口藏了起来:“嘘!闭嘴!”   “哟!还真是欠了情债?”戴杨飞速窜到窗口,“我瞧瞧,有没有什么哭天抹泪憔悴神伤的美少女……”   苏谦嫌弃地吃了两片炒青椒:“别想了,哥的粉丝不走那种路线,都是新时代独立女性,根本不会为了暗恋被拒就痛不欲生。要不然果断开除粉籍!”   “咦,那不是钟老师吗?”戴杨终于在道路尽头发现了一个有点眼熟的背影。   苏谦当做没听见,塞了满嘴的饭,后槽牙咬到两颗辣椒籽,表情立即销魂起来。   胖胖在他桌上的小水箱里爬了一步,用十分智慧而哲学的语调说道:“躲也没用,他已经认出你了。”   苏谦深吸一口气:“小杨子,把你儿子从我桌上拿走,他不需要晒太阳。”   戴杨拒绝:“胖胖需要光合作用!”   “跟我扯犊子呢!一只乌龟光合你妹的作用!”   “它是绿色的!绿色的生物怎么不需要光合作用?”   苏谦把吃完的盒饭一丢,坐在床沿上思考人生。   他的确是在躲钟樾。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在钟樾的课上迟到了这么蠢的原因,而是因为钟樾似乎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而他却对对方一无所知。结合最近他频繁出问题的身体状态,苏谦觉得很没有安全感。   离奇的地方就在于,之前他不认得钟樾的时候也就算了,一旦认识了,就总在学校的各种地方撞见他。要知道宛阳大学并不小,东、南、北三个校区,上百栋楼,去食堂吃饭遇见,去自己学院上课遇见,去操场锻炼遇见,连随便进个小卖部都能遇见!   要说这全是巧合,鬼都不信!何况他堂堂一条见过世面的……鱼!   合理推测,钟樾一定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在试图接近他。   “……喂。”戴杨在他眼前挥挥手,“你听见我说什么没?”   苏谦被打断了冥想,顿时没好气:“有屁快放。”   “晚上外卖自己滚出去拿,外头修路呢,外卖不让进了,你好自为之。”戴杨一脸桃花,“有妹子约我出去,哥准备脱团抛弃你这条单身狗了!”   “哪家姑娘这么不长眼啊?”   “梁小学妹啊!怎么样,羡不羡慕?”   苏谦倒真是知道他说的是谁。   梁碧昙,比他们低一届的文学系学妹,认识了挺长时间了。但戴杨实在命苦,入学开始就跟苏谦混成了好基友,不少姑娘跟他搭讪撩闲最后都是为了跟苏校草套近乎,导致小戴同学幼小的心灵千疮百孔,后来见到个疑似对自己有意思的妹子都得试探良久,生怕一不留神又为他人作嫁衣裳。   “羡慕,太羡慕,可羡慕了。”苏谦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你看到我嫉妒得快要发狂的眼神了吗?”   戴杨正开着手机前置摄像头拾掇头发,长久不用的发胶有点干,怎么抓都有点奇怪,正在焦头烂额,也懒得跟他计较。抓完头发又急匆匆换了衬衫裤子,人模狗样地出门去了。   苏谦楼道的脚步声彻底消失,神情里的最后一丝戏谑也消失不见了。他走到窗边,盯着小水箱,一字一句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里面的乌龟一动不动,声音从龟壳里传了出来:“苏泉,你是装傻还是真傻?”   苏谦迟疑了一下,不太确定是自己听错了还是这乌龟真的说了一个别的名字。那天在钟樾的课上见面,他就隐约觉得这乌龟认得他,如果能从这儿问出点什么来,当然事半功倍。   于是他很镇定地试图套路一下:“我是大智若愚啊,你不是一直都知道么?”   胖胖沉默了一会儿,探出个脑袋:“你失忆了?这是什么恶俗的桥段。可是既然你都不记得了,为什么还把它带在身上?”   “什么?”   “我要午睡了。”胖胖缩了回去。   千年王八万年龟。苏谦暗骂。   傍晚的天气丝毫没有变凉爽,赤色的云霞火烧一般布满了天空。苏谦估摸着正常的教职员工应该都下班了,这才出了宿舍楼,从两排梧桐荫中间穿过,一直走出学校东门,顿时悔恨万分地回忆起这边正在施工,根本没有往日里热闹的夜市。   几对小情侣行色匆匆地从这段尘土飞扬的路上跑过,前面的施工区域围得不太严实,安全挡板上的“承包单位”那一栏写着“和合机械化施工有限公司”,旁边画着两个圆滚滚的吉祥物,很勉强能看得出是人形,一个手上抓着一朵盛开的荷花,一个掌心托着一个圆形的盒子。   渐渐昏暗下来的光线里,河边的塔吊上依旧没有开灯。苏谦在路过的挡板缝隙的时候忽然看到那水母架塔吊的滑钩下端似乎绑在了地面以下。   这里的河滩最上层都是乱石,底下淤泥很厚,里面围着几个工人,眼看着就要起重。苏谦皱了皱眉,从门口一个工人头顶抢了顶安全帽,冲进去大喊:“停手!”   负责指挥信号的工人一脸懵逼地瞪着这个愣头青:“你怎么回事?闲杂人等不允许随意出入工地!”   苏谦很生气,伸手往前一指:“你们到底是不是专业的?埋在地下的构件不吊不知道啊?是嫌命太长还是活得实在不耐烦了?”   就这么短短一分钟,包工头已经跑了过来,这人年纪看着也不大,瘦得跟条竹竿似的:“我看你的样子是大学生吧?赶紧出去!出了事我们可负不了责任。”   苏谦上下打量着他:“恕我直言,你跟贵公司的外宣风格出入甚远哪。”   包工头不知道他在扯什么淡,挥挥手示意两个工人把他拽出去,又命令塔吊继续作业。   这一次苏谦看得很清楚了,在河滩很靠近水边的位置,有一个两米见方的深坑,底下必定是挖到了什么硬质的东西,而且体积重量都十分可观,才要起用塔吊将它弄出来。   太阳落山了之后,光线一下子暗了,眼前几重违规操作摆着,苏谦的专业强迫症直冲脑门,当下十分想脱口而出“信不信老子出去举报你”。然而这种话太没气势了,他本人更不是一朵白莲花,于是只好本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心思退了出去。   宛河上的桥不止一座,现存最古老的建于明末,是一座石拱桥,桥名“御水”,桥面很宽,但坡度很陡,便不允许机动车通行。   苏谦在桥上兜兜转转,随便买了几样小吃填肚子,忽然觉得脚底一震。   他下意识稳了稳心神,可周围的人群没有丝毫异样,卖炸臭豆腐的烤冷面的大娘依然在继续吆喝,买烤生蚝的大叔嘴角还是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小车顶上的小广告写着“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美容院”。   是他的错觉吗?   可就在他以为刚刚的震动并不存在的一刻,忽然整座御水桥都猛烈地抖动了一下,镶嵌得严丝合缝的石块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断裂!   “地震了!”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所有人尖叫着往桥下奔去。宛河不宽,御水桥因之也不长,但恐惧激得人群霎时间没头苍蝇一样地疯跑,一下子便乱了起来。   苏谦被人从数个方向撞了几次,只能顺着人流跌跌撞撞往学校的方向去。其实他们所在的地方挺空旷,只要不在桥上,并不算太危险。   快跑到桥下的时候,他忽然又感觉到了之前的那种震动,这一次很明显就来自于他脚下,那种沉闷的响动好像一把铁杵直接锤在人心上,逼得他胸口一阵窒闷。   御水桥上很快就已经空无一物,人们聚集在两边的桥下,借着路灯的光,能看出桥身上的裂痕如同攀缘类植物的茎条一样骤然生长出来,保持着一种摇摇欲坠的平衡。   有人开始怀疑刚刚那并不是地震,而是这座上了年岁的桥将要寿终正寝的信号。   在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中,苏谦敏锐地捕捉到了轴承转动的声音——那边的塔吊居然还在工作?苏谦转过头去,同一刻,高空忽然划过一道银白色的亮光,游龙般的闪电在他诧异的注视下撕裂了天幕,滚滚的雷声从宛河上游方向卷过来。   这很奇怪,因为灿烂的晚霞通常预示着数日的晴朗。眼下看来将有一场疾风骤雨,看热闹的人群眨眼间散了。   或许是因为刚刚被个外人冲了进去,施工工地的大门被关上了,但挡板做不到全密封,苏谦在拐角的缝隙处一看,发现河边地面上的坑已经被挖得很大,宽度仍是两米左右,但沿着河水流动的方向挖出了十余米长。那土坑当中摆了好几个探灯,黄色的光漏出来,明晃晃的一片。而那个竹竿工头正指挥着一群工人还在继续挖土。   眼下没有什么必须漏夜施工的因由,他们这么急吼吼的模样,让人不得不多想。   宛阳历史悠久,虽不是什么几朝帝都,但地理位置上相去不远,偶尔地里挖到个什么文物的新闻还是有的,难道是因为发现了什么大家伙,才见钱眼开地连夜动手,准备将东西挖出来卖钱?   苏谦沉吟了一会儿,他见过奇怪的事情比普通人多得多,若非最近自己的状况离奇,他绝不会多管闲事。此时一想,感觉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无,正要掉头走人,忽然雨水倾盆而下,三秒钟就将他浇成了个落汤鸡。   苏谦抹了把脸,他当然是不怕水的,但刘海湿了以后一缕一缕贴在额头上,看上去特别傻。   “快!抓紧时间——”工地里的声音传出来,“两台挖掘机都开过来!”   一声炸雷就在他们头顶爆开,连续的闪电将周遭一切映成一道一道的惨白。   天象奇诡,骤然恶劣的天气像是有谁在这儿渡劫。   “想知道底下是什么?”一把黑色的伞忽然出现在他头顶。   苏谦吓了一跳,一脚踩到身后人的鞋面上。   钟樾表情凝固了一下,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又松开。   “钟老师?”苏谦不太好意思,“对不起啊我不知道是你。”   钟樾很平静:“没事。”   “你知道他们在挖什么?”苏谦眼珠转了转,没想到看起来很高冷的男神也喜欢搞偷窥的小动作,果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钟樾点点头,也不绕弯子:“是一根木头。”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   他刚说了三个字,一道恐怖至极的雷声从宛如近在咫尺的地方劈下,那闪电几乎能让人看清滋滋流转的电光,精准无比地落在了塔吊的顶端!   苏谦头皮一麻,那一刻天光骤亮,站在他的角度,正好能看见土坑底部的东西——那竟是一具巨大的、鱼的尸体。   钟樾眼睁睁地看着苏谦仰面倒了下去,他面上露出无法掩饰的惊慌,雨伞脱手落地,然而还是没能接住用臂弯接住那个人——面前的人形凭空消失,一条小小的鱼落在他脚边泥泞的地上,黄豆大的雨点砸下来,那尾鱼看上去和花鸟市场里被精心呵护的小金鱼一般脆弱,却从来难得被人那样保护着。   他将小鱼从地上小心翼翼地捡到了手心里,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阔口的杯子。暴雨如注,杯子里很快就积起了大半的水。   那瘦长的黑色小鱼躺在他手心里,身上还狼狈地带着泥点,无意识地轻轻甩了甩尾巴。   钟樾紧紧并拢了五指,将宽大的手掌收成一个半圆的弧度,手心里也有了浅浅的一掬水。他低着头定定看着,发现小鱼的尾巴已经重新长得齐全了,不由得稍稍舒展了眉心。   然后那尾鱼便被放入了水杯中。   电闪雷鸣中,四周已经没有一个人影。工地里的声音模糊得听不清了,钟樾走上御水桥,遥遥眺望了一眼,沿河垒起的轮廓像一座陵墓的封土,而掘墓人正拼尽全力令底下的东西重见天日。   那座即将崩塌的桥,在他足下却没有一点异样。原本已经松动开的石块,在这个高大的成年男子踏上去的时候岿然不动,就好像从桥上飘然而过的不是一个有重量的人。   钟樾一直走到一个停车场里,他的车停在很靠近出口的位置,打开门坐进去的时候,他全身都湿透了,但钟樾全不在意,甚至还打开了车窗。   雨水顺着窗缝溅落进来,他静静坐了一会儿,将一直护在手中的水杯放到旁边专门固定杯子的地方,然后打开了车载音响。   响起的是一首粤语老歌。但对于钟樾来说,这个世俗世界里并没有很多东西是真正可以称作“老”的。   “……浩瀚烟波里,我怀念,怀念往年……”   “……外貌早改变,处境都变,情怀未变……”   黑色的路特斯加速很稳,驶入仿佛被雨水浸没的夜色。      ☆、僧陀   苏谦是被一股呛人的味道熏醒的。   他一清醒就意识到了自己目前的状况:鱼形,明显被一股强大灵力压制住的虚弱,被人养在了鱼缸里,而且这鱼缸和鱼缸外面的环境……还有点熟悉。   隔着不怎么深的水,他敏锐地辨识出了洋溢在空气当中的……辣椒味儿。   苏谦摆了摆尾巴,从长叶九冠的叶片之间游了过去,将一侧眼睛贴着玻璃向外看。   钟樾围着围裙,站在明亮的开放式厨房里,忽然抬起头和他对视。   或许是因为钟樾的两只眼睛都看了过来,而苏谦碍于形态,和他目光交汇的眼睛只有一只,顿时在气势上败下阵来;又或许是因为正在剁排骨的钟樾手里握着一把刀,而他没什么表情的时候五官颇有棱角,看上去不太好亲近,总之苏谦僵了一下,默默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地扭头游进了草叶当中,又沉到了鱼缸最底下。   他刚刚已经观察过了,钟樾那个混蛋居然把家里所有的门窗都锁了!看来就是防着他用上次的办法逃跑呢。   苏谦想想气不过,在水底愤愤吐了个泡泡。   “醒了就出来吧。”钟樾的声音传过来。   小鱼巧妙地翻了一个不甚明显的白眼。   十分钟以后,苏谦和钟樾面对面坐在餐桌的两边,以一种战时双边谈判一般的凝重氛围吃着饭。   “钟老师,我不明白为什么排骨汤里也要放辣椒。”   白萝卜和排骨炖的火候都刚刚好,唯一奇葩就是面上浮着的朝天椒碎末。   钟樾的围裙已经脱掉了,他穿着一件圆领的深灰色T恤,领口稍稍有一些洗得半旧了的松垮,明明是很随意的模样,但那张脸上的神情照旧十分深沉。听了苏谦的话,他轻轻“唔”了一声,随后理所应当地回道:“你还年轻,不明白的事情自然很多。”   苏谦:“……啊?”   他们在谈论的是同一件事吗?   苏谦用力捏了一下筷子,发觉这人连餐具都讲究得很,居然还是实木的。贫困的无产阶级顿时在心里“呵呵”了一下,转而去炸得红艳艳的干辣椒堆里寻找鸡丁。   这谈话实在无以为继,两个人于是一声不吭地吃着,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但一旦太过安静,原本不太会被注意到的声音就自然清晰起来,比如墙上挂钟的秒针滑动的声响。   苏谦瞥了一眼,发现时针即将指向“3”。   “……劳烦问一声,”他实在忍不住了,“咱们吃的这是中饭还是晚饭哪?”   钟樾将目光从火辣辣的毛血旺上移到他脸上,停了不到一秒,又移了回去:“你不饿?”   这个反问句的语调平淡得几如陈述,大概他心里真是笃定。   “饿。”苏谦很诚实。   很多时候示弱是一种极有效的谈话技巧,尤其是在面对强势交流对象的时候。这种人往往遇强则强,如果一直试图用嘲讽来抵抗,是无论如何也赢不了的,最后只有丢盔弃甲的份儿。反倒是扮弱势能够一瞬间打乱对方的节奏,就好像武林高手滚滚而来的连招突然被截断,进而立于不败之地。   饿当然要有饿的样子,苏谦埋头一刻不停地吃。他原本是不怕辣的,奈何也真是很久没吃过这么辣的东西了,每一个盘子里都是红艳艳的,恍惚还以为看到了大年三十放完鞭炮的路面。   钟樾停下筷子,很镇定地喝了几口辣到酸爽的萝卜排骨汤,然后选择在这个时候卷土重来:“装作不认得我很有意思?”   苏谦心里一哆嗦,后槽牙用力一咬,谁料嘴里的鸡肉居然还打了埋伏,正中有一粒浑圆饱满的大花椒!他当场三魂丢了七魄,很努力地维持住表情,缓了半晌,眼泪汪汪地抬起头:“其实也就还行……不算特别有意思。”   天地良心,他一开始是真的没认出来!   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千千万,谁规定他见到一个姓钟的男人就得小鹿乱撞心跳如鼓地扑上去问个究竟呢?   钟樾的表情渐渐危险起来:“你为什么要改名字?”   “我只不过改了个名字,总比你干脆换了张脸来得好认吧?”苏谦没敢看他,却还是保持着无所谓的语气,“那话又说回来了,既然如此,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竟然把钟樾问住了。男人的眼神沉下来,轻声说着言不对题的话:“我以为皮相从来不过是身外物。”   “嗯,是。你说得都对。”苏谦站起身来,很随意地挥挥手,也不管钟樾看没看见,“反正我们都这么熟了,这顿饭就当你请我了啊!我先走啦,钟老师再见!”   钟樾没有去拦他。   他是绝无可能错认的。这个人,他一定就是苏泉没错,但他的状态太奇怪了。钟樾找了他许多年,自以为早就练就一颗百毒不侵金刚不坏的心,到了此时却还是有些心绪难平。照他的料想,苏泉再见到他的时候,不是怒不可遏挥拳就打,就是干脆忘得一干二净对面不识。这两种情况都很糟,但他在漫长的岁月里都早已拟好了解决方案。   他也有想过好的。或许苏泉已经想通了,可以冰释前嫌回到他身边——但可能性太小了,苏泉根本不是这样的人,所以钟樾很快就摒弃这个念头。   然而眼下的情况不在他的任何一种假设当中:苏泉明明记得他,也认出他了,但是面上十分平静,还千方百计躲着他。   更让他生气的是,在饭后他准备坐在飘窗上晒晒太阳看看书的时候,他发现飘窗的羊毛垫子和下面的地毯都被水溅湿了!钟樾盯着空空的鱼缸,内心恨不得立即就把刚才那条小破鱼拎回来做成水煮鱼。   钟樾深呼吸一口,将《汲冢琐语》隔空扔回到书架上,随后右手凌空一拂,一本褐色的线装书落在掌上,封面上的梵文写着:《八十诵律大毗尼藏》。   钟樾并起两指,压着经文走了一遍,那一行字忽然如同嵌入纸页的雕刻一般浮起,发出一层淡淡的金光,又慢慢贴着泛着檀香味的经书落了下去。   下午四点的阳光着实不怎么友好,苏谦贴着街边的阴影走着,时不时就被楼上滴落的空调水眷顾。汗水贴着鬓角不断往下流,他理了一下贴在额头上可以直接去cosplay三毛的刘海,目光被前方的一家理发店吸引了。   那理发店门口的广告灯箱里,一只五彩缤纷的陀螺正飞速旋转着,搅得人眼花缭乱。更为振聋发聩的是它掉了漆的门楣,“和尚发廊”四个大字放大得撑满了整面牌子,唯恐过路人看不见。   苏谦:“……”   他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猎奇心态走了进去,所幸里面的理发小哥穿的并不是袈裟。但在通过镜面、看到身后衣服上别着“Glass”名牌的板寸潮男拿着剃刀走过来的时候,苏谦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我不剃光头!”   “小兄弟,其实你长得这么帅,什么发型都好看!”   这种言论很像是准备好为了他拙劣的技术提前甩锅,苏谦用看透一切的眼神鄙视了他一下:“给你练练手也无所谓,洗剪吹20,不能再多了!”   “练手?!”造型师Glass夸张的语气像是遇到了莫大的侮辱,“你想要个什么发型,说说,哪样我不是手到擒来?”   “呃……”苏谦词穷了一秒,忽然恢复到正常模式,“行了,刘海短点,清爽点就行,这天气太热了。”   Glass抿着嘴点点头,拨拉了一下苏谦的脑袋,指示小弟先给他洗了头,然后替他剪了一个非常朴实无华的发型。   苏谦左右前后地照着镜子,他原本都做好了惊世骇俗的准备,结果事情这么平淡,他顿时觉得有点没意思——但还是挺帅的——他在心里悄悄评价。   Glass坐在收银台,翘着二郎腿等他付钱:“你一开始就应该相信我的。毕竟我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理发界绝顶大牌,以前跋提王子、阿那律王子他们,都常常来找我理发。”   苏谦夹着一张红色毛爷爷的手僵在半空,脸色乍青乍白,失声道:“优波离尊者?!”   不大的理发店凭空降下无色的光幕,隔绝了闲杂人等的五蕴六识。收银台里面的那张高脚凳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朵莲花的形状,优波离尊者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一边不客气地将一百块钱扔进了钱匣子,一边叹息:“苏泉,好久不见了。”   苏谦眯起眼睛:“你不会是猴……不是,钟樾派来的救兵吧?”   “怎么可能?”优波离翻白眼,“钟樾要揍谁,还需要救兵?”   他说得好有道理。苏谦放下心来,很嚣张地敲他的柜台:“找钱!”   “你不能只想着钱。”优波离说,“我是来救你命的。”   “这么多年不见,你一个佛教徒怎么走上了坑蒙拐骗的道路?”   “我一直没变啊!爱信信,不信滚,我也懒得超度你。”   优波离一指那光幕的外侧,理发店里的人像是完全感觉不到这里还有两个人的存在,一个秃顶老大爷一边向造型师比划着如何将自己的地中海遮住,一边看着电视机里正播着的本地新闻台。   画面上烈日炎炎,妆都花了一半的女记者站在宛河边的工地上,背后的河渠被挖得面目全非。她激动万分地对着摄像机道:“……目前省考古研究院已经派出了一支专业考古队进驻,正在紧张的工作当中。初步判断,这次从宛河淤泥当中重见天日的,应该是一根巨大的木头,长度超过200米。”   几个镜头从淤泥中央的深坑里扫过,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面前忽然被塞了个话题,那人有点无奈又有点局促地站起身来,向摄像机微笑着点头示意。   一行字幕出现在电视屏幕下方:“省考古研究院中级研究员:施尓琳。”   “目前呢,我们的发掘工作还在进行中,这根木头是什么木料、什么年代被埋在这里,都还未可知。但就已经出土的部分可见,木头上是有人工雕刻花纹的,有可能是这一带的古代大型建筑群遗存,它是曾经的大梁或椽柱。”   苏谦冷哼一声:“睁眼说瞎话。”   优波离点头:“这东西一旦出土,你怕是受不住吧?”   宛河岸边的能量波动越来越剧烈,苏谦当然是知道的。但他不知道的是,为什么这股能量特别针对他。要不然光天化日那么多行走的山精鬼怪,早就被逼得纷纷现形了。   优波离看着他的脸色,“咦”了一声:“你这个反应……不应该吧?”   苏谦环顾着围绕他们四周的、由灵力结成的光幕:“我觉得钟樾的反应才不应该……他应该上来就想揍我才对啊!可是我从他家走的时候,他看上去特别平静,没拦我不说,一个字都没开口说。”   “你见过钟樾了?不会吧……你还去过他家了?”优波离咋舌,八卦的火焰熊熊燃烧在他号称拥有般若之光的双眼中,“你们……?”   苏谦额角青筋直跳,已经在爆发的边缘了:“我看在你屁股底下那朵白莲花的份上提醒你一句,你是个出家人。”   “说得是。”优波离很遗憾,“这个崇高的身份扼杀了我的好奇心。”   虽然斗嘴斗得欢,苏谦也知道,若是没有优波离这一次的援手,他一个人直面宛河淤泥里挖出来的那东西,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灵力在爆发的一瞬间是非常恐怖的,但无主的力量只会慢慢逸散到天地之间,然后被各种修行之物吸取。   “谢了。”苏谦在光幕被撤下的一瞬松了口气,神色如常,“下次还来找你剪头发。”   优波离摇头:“下次我就不在这儿了。你要是有事,去找钟樾,他有办法找到我。”   苏谦立即冷漠脸:“没事找你,再见!”   他转身出了店门,晚高峰的街道上川流不息,抢行的车辆和在绿灯最后一秒冲上马路的行人乱成一团。   理发店里那台年数不短的电视上,专题直播还在继续:“……还有另一种可能,由于历史上宛河曾经多次改道,这里距离入海口又不远。在很多年前,或许三角洲的冲积平原尚未形成,这里还是一片汪洋大海,而这根木柱,是一艘大船的桅杆。”   “扯什么犊子。”优波离一甩袖子,那电视屏幕闪了闪,一片雪花点跳跃了几下,旋即彻底黑屏了。佛陀十大弟子之一的尊者面容肃穆,凌空消失在一片吹风机嗡嗡的声响之中。      ☆、汝原   钟副教授的选修课每两周一节,苏谦吸取了上次血的教训,特地提前了半小时出门,打算悄悄溜进去找个最不起眼的中间位置坐着,最好是两边都有人的那种,让钟樾无论如何没办法走到他身边。   小算盘打得稀里哗啦响,结果他刚一走进0号楼,打眼就瞧见钟樾衣冠楚楚站在一片花红柳绿中央。   “哈……哈。”苏谦硬着头皮打个招呼,“钟老师好,看风景呢?”   其实这哪有什么风景可看,可怜巴巴的人工湖里都是死水,天气这么热,甚至有一点不太美妙的气味。   “没什么可看的。”钟樾说,抬手递给他一袋东西。   苏谦懵了:“什么?”   钟樾把深灰色的布袋往他手里一塞,转身便走,一句废话都没多说。   其实一点都不难猜。苏谦今天想躲着他,又不敢不来上课,所以肯定会提早来。根据他查到的课表,大三土木今天下午是没有课的,那么苏谦十有八九在宿舍午睡,睡完了起来铁定就没时间吃晚饭了。   但苏校草本人在教室里吃着干煸四季豆和糖醋里脊的时候是没有这个觉悟的,他一边思索着目前这到底算是个什么情况,一边偷偷摸摸拿眼神扫着讲台上的钟樾。   钟樾始终没有回应这两道缠缠绕绕丝线一样的视线。他将随身带的笔记本电脑接上教室里的网线,调了调投影仪,看时间还早,便从手提包里掏出了一本书,静静低着头看起来。   那是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大部分人看的时候都直疑心自己其实是个智障,但钟樾神情很平静,用一种十分均匀的速度每隔一段时间翻过一页。   教室里的人渐渐多起来,没过一会儿,戴杨带着一个姑娘神气活现地走进教室,往苏谦旁边一坐。   好家伙,这是撒狗粮来了。   梁碧昙穿着一条小黑裙,斜挎着一个链条包,有点娇羞地跟在戴杨旁边,跟苏谦打了个招呼:“苏学长好。”   戴杨正想拐弯抹角地炫耀一下,一看到苏谦面前的盒饭,注意力一下子就偏了:“你这是什么情况?哪个姑娘居然瞎了眼给你煮了饭送来?也太贤妻良母了吧!”   苏谦一口饭呛进气管,趴在桌上咳得昏天黑地,没发现讲台上坐着的“贤妻良母”递过来一个微妙的眼神。   上课铃打响的时候,教室后排的过道上都站满了人,平心而论,钟樾的课讲得是很好的。他不像有些老师总给人滔滔不绝的感觉,而是从容得很,平铺直叙的语气,但听者毫不觉得昏昏欲睡,很偏门很学术的东西也能变得很有趣。   只可惜苏谦同学心猿意马,钟樾像是一株危险的、有毒的植物,遥遥地向他释放出引诱的气息,一个不注意心旌动摇,苏谦几乎就要摇着尾巴朝他游过去了……   这可太不妙了。苏谦在心里叹了口气。   “唉声叹气的干嘛?”前座的马尾辫女生转过头来。   苏谦吓一跳,他居然真的叹气了!都怪钟樾!这个有毒的人!   “终于发现自己的缺陷了?”许稚桐眨眨眼睛,“看吧,还是钟老师有魅力啊,男人就应该这样,像你这种除了脸一无是处的人是不会懂的!”   苏谦:???   人在教室坐,锅从天上来!钟樾真的太祸害了!   “你们女生,真的喜欢这种每天西装领带的男人?”苏谦的眼神像是看着无可救药的失足少年。   许稚桐是他同系的同学,之前曾经和他一起上过一节专业课,在做大作业的时候被倾慕苏谦的闺蜜拖着跟他一组,被苏大帅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风格气得半死,算是个知道他老底的人,此时一听他不屑的语气,立即反击:“西装领带也挑人穿啊!像钟老师这种英俊挺拔的类型,多么禁欲的美感啊……加上人家的学识、品位、风度,你一个天天拖鞋大裤衩的人,一辈子也领会不了这种境界!”   苏谦听了这一套理论,也不生气,乐呵呵问她:“你喜欢他啊?”   “我……”许稚桐刚说了一个字,放在桌上的手机一震,她立即转回去看了一眼,这时候第一节课的下课铃响了,教室里顿时嘈杂起来,她飞快地动了动手指,好像回了条消息,然后又转向苏谦,态度和缓了不少,笑眯眯道,“校草,周末露营去不去啊?我们约了不少人,到汝原山住一晚上再回来。”   苏谦一想,现在能让他不冒着遇到钟樾的危险待在学校去,就是下矿挖煤他都愿意,当下立即拍板:“去去去!必须去!不去不是中国人!”   旁边的戴杨一听有这热闹,立刻凑过来:“我也去!”又问梁碧昙,“你周末有事吗?要不……一起呗?”   梁碧昙大眼睛一转,小声迟疑着道:“要住一晚上啊?”   “没事的!”戴杨没意识到她在担心什么,“你都听到了,很多人一起去嘛,不会有危险的。”   “哦。”梁碧昙点头,“那好吧。”   苏谦又叹了口气。   “怎么?嫉妒啊?”戴杨敲他脑袋,“嫉妒直说啊!”   “没。”苏谦恨铁不成钢,“我就是想到孤苦无依的胖胖,觉得有点心疼罢了。”   许稚桐到底是女生,明显听出了什么,“哈哈”一笑,也不多话,站起来走到讲台边,落落大方对钟樾道:“钟老师,我们几个同学约了这周末去汝原山露营,我看到您转发过一条宛阳附近十大露营地的微博,您有空跟我们一起去吗?”   苏谦火冒三丈:什么?!钟樾居然有微博?!为什么他不知道?!这家伙还背着他在微博上发什么给别人看了?   不对……靠!他原本是想躲着钟樾来着!   结果钟樾这时候好巧不巧朝他这边一瞥,苏谦做贼心虚,赶紧把复杂的眼神收回来,恨不得把耳朵拉成十米长伸到讲台边。   钟樾微笑道:“好啊。到时候麻烦你通知我吧。”   许稚桐欢天喜地地跑回来,低着头用手机不知道在跟谁分享喜悦,苏谦侧着身子一瞟,看见她满屏咆哮的感叹号。   “那个……咳。”苏谦干笑两声,“我忽然想起来,我这周末要……”   许稚桐一根食指指着他鼻子:“说好的事情,不准不去。要不然信不信我组织你所有女粉丝轮流堵在男生宿舍楼下给你递情书买饭送花表白?!”   这话当然夸张了,但许稚桐是他们院学生会主席,个性风风火火的,的确是个不太好得罪的姑娘。   “……不是,我想说,我这周末要精神抖擞地跟你们去露营!还要帮你们女生拎包!拍照!搭帐篷!不是我吹,都包在我身上!”   一转眼到了周六早上,戴杨为了接姑娘早早出了门,苏谦背着个大包,睡眼惺忪地走下楼,发现楼门口树下的那个人有几分眼熟。   他以为自己还在梦游,用力眨了眨眼睛,发现噩梦成真,那真是钟樾!他穿着一件浅色的连帽衫,看上去跟个大学生没什么两样,跨在一辆自行车上,单腿支地,说不是故意的都难以让人相信!   苏谦嘴角抽搐了一下,走过去对他道:“你为什么要去?”为什么非得跟着我?!   钟樾回答:“不是你希望我去的么?”   “我哪有!”   这句话一出口,苏谦就知道坏了,未经大脑的话气势太弱,绝对会被钟樾秒得渣都不剩。   果然,钟樾笑了一下:“那天许稚桐来问我的时候,你看了我一眼。”   “这能说明什么?”   “哦。”钟樾点头,“能说明你果然偷偷看我了,并不是我的错觉。”   苏谦气结,他希望现在立即天降倾盆大雨,露营就去不成了不说,他还可以变成鱼以八十倍速游走!   但是天气晴朗,万里无云,金色的朝阳洒下来,将身处其中的人照耀得柔和而温情。   苏谦抬头望天半晌,试图再开一次嘲讽:“你居然是骑自行车来的?大学老师的工资这么低吗,买不起汽车?”   钟樾想了想自己停在车库里的路特斯Exige,坦然道:“是啊,穷。”   “书签儿!干嘛呢,赶紧把车骑过来,就等你了!”戴杨的声音忽然传来,苏谦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扭头一看,不远处七八个同学,每个人都骑着一辆自行车,正一齐无语地望着他。   许稚桐对身边的闺蜜道:“看,这就是典型的有脸无脑,真的很可怕。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我劝你还是不要迷恋他了。”   苏谦正走到一边车棚里去开自己的自行车,一听这话,立即发现那个女生他也是认识的,不就是去年追他追得满城风雨的宋甘棠吗!他暗示了几次自己不想谈恋爱无果,被缠得受不了之后正面回绝了一次,后来就没了消息,难道这姑娘还没放弃?   另外几张面孔有点面生,其中一个好像是他们系一个以年轻貌美闻名的温姓助教,苏谦记得之前在学校论坛上看到过她的照片。她穿着一身浅色的运动服,向着钟樾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汝原山不远,宛阳大学的位置也不在市中心,一行人很快出了城骑上国道,有男生开手机导航看了看,声称距离目的地山脚的游客服务中心精确距离13.25公里。一路都没什么坡度很陡的上下坡,这个距离一个多小时就能到了。此时天色尚早,众人三三两两聊着天,笑声被吹散在风里,沿着国道两侧的农田飘散开去。   最前面那个带路的男生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老式车铃,挂在把手上,没事就拨弄两下,清脆的铃声响了一路,时不时还回头瞄两眼,估计也是想吸引哪位女生的注意,奈何队伍里的几个女生对这种做法都是一脸“是不是傻”的表情。   苏谦没睡醒,再加上钟樾的出现,兴致缺缺地吊车尾骑在最后。女生们体力到底比不上男生,也渐渐落下来一些,十个人分布在近百米的国道上。   许稚桐目标明确,笔直地就奔着钟樾去了,苏谦看在眼里,轻轻“嘁”了一声,用力蹬了几步将他们甩在身后;宋甘棠打着闺蜜的幌子,和许稚桐是绑定的,无奈看着男神的背影不敢上前。   “温老师,今天打扮得真好看!”许稚桐甜甜道。   温雨原本侧着头在和钟樾说话,忽然得了一句夸奖,笑道:“还不就是运动服配球鞋,哪里有你们小姑娘好看啊。”   许稚桐一脸真诚,半分别的情绪都看不出:“温老师什么时候也教教我们怎么化妆啊!”   温雨道:“我本来就懒,今天出来露营要起早,更是没时间化妆,就这么蓬头垢面出来啦。”   她当然没有蓬头垢面,非但如此,脸上的妆还十分精致,毛孔都糊得隐形了,鼻梁上的高光阴影恰到好处,只不过没有大红大绿的粉,也没有明显的眼影唇彩,落在直男眼里,就是一个大写的清纯版素面朝天。   温雨本来长得就好看,助教的身份好像也比她们这群女生更有“资格”和钟樾聊天,许稚桐看在眼里,十分着急上火。本来她组织这次活动的目的就是搞定钟樾,再叫一个老师来不过是为了钟樾不会觉得太尴尬,谁知道居然引狼入室,这个温雨平时也就给他们批批作业录录分数,没想到居然这么不好打发!   两个女人明里暗里过了几招,夹在二人中间的钟副教授不为所动。苏谦就在他正前方几十米,校草到底还是校草,就算看上去穷了点也不影响魅力——本来少年人没离开校园的时候,也大多不怎么介意钱权的那一套——另外两个女生叽叽喳喳地围着苏校草聊天说话,之前都是彼此不认识的,被苏谦几句玩笑话打开了场面,笑得花枝乱颤。   钟樾:“好。很好。”   “……是吧钟老师?”许稚桐哪知道钟樾根本没听进去他在说什么,还以为他欣然接受了自己的提议,“听说山上可以租烧烤架,食材也都有,自己动手很有意思啊!”   钟樾回过神来,笑得温文尔雅:“……嗯,你们注意安全就好。”   许稚桐眨眨眼:“有钟老师在,肯定会保护我们的吧?”   温雨只恨自己身份摆在这儿,虽然年纪没大几岁,但当着自己学生的面撒娇卖萌的事她实在办不出来,而且就她长时间观察,钟樾这种人应该会喜欢成熟知性的女性。   事实证明很多事情仅靠观察是得不出正确结论的,再长时间也没用。   苏谦还在前面吹牛逼吹得无法自拔:“……所以说沉迷游戏连姑娘的电话短信都置之不理的绝对是渣男!游戏?!这种虚幻的东西怎么比得上女朋友重要呢?你们可千万不要被骗了……还有那种,自己猜不中女孩子心思就说女生藏着掖着的傻逼也要离他远点,照我说,只要用心对待一个人,有什么理解不了的呢?”   远处的戴杨一直和妹子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冷不防听到这一句,不太明显地用扶着车把的手冲着苏谦竖了个中指:说得好听,你什么时候这么做了再说啊!看看你身后碎得满学校的玻璃心!   “所以苏大帅哥,你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的啊?”   “我啊,其实我……”   苏谦话说了一半,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尖叫,随后是两辆自行车相撞的声音,几人惊得赶紧刹车回头,只见宋甘棠和许稚桐的车头撞在了一起。许稚桐离钟樾近,他下意识扶了一把,让女生免于倒地;至于宋甘棠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整个人侧躺着跌在了地上,自行车压在左腿上,情况非常不好。   所有人都停了车,许稚桐急着上去将她扶起来:“甘棠,你要不要紧?刚才那个弯太窄了,我们本来不应该并排……”   宋甘棠脸色有点白,勉强靠着她站起来,摇头道:“没事,没出血。就是脚有点疼。”   “扭到脚踝了吧?”苏谦刚才看见她到底的时候左脚的姿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看看是不是肿了?”   许稚桐将信将疑地蹲下,卷起宋甘棠的裤腿看了看,立即“呀!”了一声:“真的肿起来了,这要怎么办?”   一直负责导航的男生看了看地图:“前面两百米就有个休息站,应该能买到消肿止痛的喷雾之类的。这儿离汝原山也不远了,三公里不到。正好咱们休息一下吧。”   但宋甘棠既然脚都肿了,肯定没法再自己骑车。这事情说严重不严重,但也挺要命的,总得有个解决办法。在场四个男生,三个自行车是有后座的,但戴杨身边带着女朋友,钟樾是老师,只剩了一个苏谦。他在心里叹口气,在众人殷切的目光里朝宋甘棠招招手:“来吧,我带你。”   娇小的女孩一瘸一拐地挪过去,坐上车后座,单手小心翼翼地扶着苏谦背包外侧,轻轻道:“可以了。”   她的耳朵有一点红,眼神都不知道该落到哪里。   苏谦蹬了两步,回头道:“你别不好意思啊,好好扶着,我怕一会儿你再摔下去。”   “哦。”她应了一声,低下头,两手有点费力地拉住了苏谦的衣角。   许稚桐哪里能错过这种机会,上赶着打趣:“苏谦,看不出来啊,你体力还挺好。”   苏谦“呵呵”了一声,一个男生再不济也不至于带不动一个这么瘦的女孩子吧,何况他可不是人类,虽然平时懒散了点,但体力远在普通人之上。   等到了休息站,买止痛喷雾的、吃零食的、女孩子们补防晒霜的,又是一阵忙乱。   “再有差不多二十分钟就能到了。”几个人围在一处看了地图,“走吧!”   钟樾过来拍了拍宋甘棠:“不严重吧?”   “没事。”宋甘棠坐在一边的石凳上,“谢谢钟老师。”   钟樾点头:“那就好。剩下的路我载你吧。”   “……啊?”   “嗯。”钟樾说,“苏同学累了。”   正在一边啃巧克力甜筒的苏谦膝盖中了一箭:“什么?我没有,我挺好的啊!”干什么血口喷人!   “你这一身汗。”钟樾看着他道。   这话说得奇怪,虽然是事实没错,但谁顶着太阳骑车带人能不出汗啊?重点是钟樾说话的语气很奇怪,不知道旁人听着是什么感受,但苏谦却被话里深处的暧昧逼得后脊一凉。   大概是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气氛有点微妙,宋甘棠没再坚持:“那就麻烦钟老师啦。”   三公里说长不长,苏谦一马当先骑得飞快,根本不理后面的人。钟樾倒是照常和大家聊着天,看起来苏谦很像是因为喜欢的姑娘坐到了别人车后座上而有点怄气。   汝原山山形很奇特,远远看去如同一把展开一般的竹骨折扇,只有正面“扇柄”中间有一条上山的路,非常陡峭,修筑的台阶极窄;但山顶却不是刀削斧砍的凌厉地形,而是一片和缓的平地,因此能够搭建露营地。   一群年轻人并不怕累,热热闹闹地在游客服务中心订了帐篷烧烤一类的东西就要上山,许稚桐陪着伤了脚的宋甘棠去买缆车票,和众人约定到山顶见。   他们几个都是第一次来,有带了相机的人一路拍上去,爬到大约一半的时候有一个供游人歇脚的六角凉亭,掩映在翠竹当中。那亭子很新,上面的牌匾却很旧,边角都磨损了,写着的三个字只有第三个能勉勉强强看出来是个“亭”字,连是什么字体都很不好辨认。   苏谦在门口盯着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发呆,剩下的人早已一拥进了凉亭里,走到观景角度最开阔的地方一看,齐齐“哇”了一声。   在对面的山壁上,悬着一道瀑布,约摸三四十米高,上窄而下稍宽,白色的湍流飞落而下,在偌大的山谷里激荡起雷鸣般的回响;风从谷底掀起,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轻雾,每一寸山石草木,都感应着水雾的温凉。瀑下深潭中的鹅卵石早已被打磨得颗颗圆润光滑,阳光穿过水面,波纹晃动着银色的光影,像是有万千珍珠铺在潭底。   钟樾拧开一瓶矿泉水喝了几口,他将袖口挽到了手肘处,手腕上是一块黑色的机械表,毫不夸张的款式,整个人看上去年轻挺拔,混在这一群大学生里和姑娘说话的时候,苏谦甚至觉得他有点眼带桃花。   “这山里锐气很重。”钟樾说。   苏谦正神游天外,没意识到自己死盯着钟樾扣着矿泉水瓶身的手指,听了这一句,点点头,顺嘴接道:“是,那瀑布很像一柄倒悬的剑。”而且剑刃出鞘,直指苍天。   钟樾扭头一看他的眼神,将自己的矿泉水递给他:“想喝直说就是了,我也不会不给你。”   苏谦一秒回神,艰难道:“……不是。”   那边戴杨正在给小女朋友开橙汁的瓶盖,旁边几个人还在起哄。钟樾保持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微笑看了看,很惊讶地对着苏谦挑眉:“你也需要我帮你打开?”   “不需要。”苏谦一把抢过水瓶子,灌下去小半瓶。   温雨娉娉婷婷地走过来:“苏谦,这学期的期中论文可不能再迟交了啊!”   苏谦讪讪:“温老师……”   钟樾不甚明显地笑了一下。   笑个屁!苏谦同样隐蔽地翻他一个白眼,继续扮乖:“我都有好好写的,我就是动作慢,您行行好呗。”   温雨抬手虚指了他一下:“你啊。行,看在钟老师的面子上,但你可不能太晚了啊!”   苏谦:???   什么叫看在钟樾的面子上?!他根本都不是他们学院的好吧?!   钟樾倒是绅士得很:“温老师辛苦了,现在的学生不好管。”   苏谦气得想把他扔到悬崖对面去,这个人故意当着他的面这么说,默默抬高自己的辈分占他的便宜!   休息了一会儿,一行人重新向着山上进发。没过多久,苏谦收到许稚桐的消息:“你们到哪儿啦?我们就坐在缆车出口这里等哦,你告诉钟老师一声。”   苏谦皱眉,一个字一个字按回去:“你干嘛不自己告诉他?”   “行啊,你把他联系方式给我呗。”   苏谦心中警铃大作,他并没有钟樾的联系方式,但许稚桐这是在试探他,还是因为自己不好意思当面跟钟樾要,想通过他来曲线救国?   最后他想,山里信号不好,这条他没收到。   好在许稚桐没有继续催他,她也的确干练,等大部队到了山顶,她已经跟工作人员商定了露营位置,宋甘棠也能自己站起来了,一瘸一拐地慢慢走着。   山顶风景极好,这不是宛阳最高峰,但已足够鸟瞰整座城市,一堆人欢呼着合了影,便开始搭帐篷。   帐篷都是租好的,非常简易,有工作人员帮忙很快就搭好了。看上去也很宽敞,2到3个人住一个帐篷是正好的。   戴杨举着梁碧昙的手机,他第一次恋爱,好像不太弄得明白女生的那些个美颜照相软件,拍了几张姑娘都不太满意,正一脸认真地研究把一米六的女孩儿拍成一米八大长腿的技术,一看这边帐篷搭好了,脸上露出点欲言又止的神情,梁碧昙动作快,一下溜到许稚桐身边,喊了声“学姐”,道:“我可以跟你们住一间帐篷吗?”   许稚桐当然答应:“好啊!”   戴杨贼心不死,还想说什么,梁碧昙已经轻快地跑进帐篷里放下了自己的背包。   苏谦哈哈大笑:“太怂了你。”   戴杨气不打一处来,果断抛弃舍友,拉着那位一路上兢兢业业看导航的技术男占了一个帐篷。   苏谦悚然一惊,剩下的除了女生,就只有一个钟樾。   “哎小杨子,我跟你说,我前两天刷微博看到一个《如何给女朋友拍出好看的照片》,这帖子你肯定需要,我给你找找啊……”   只听“唰”的一声,帐篷的拉链在苏谦面前无情关闭。   苏谦:“……”   三秒后,苏校草抛弃了偶像包袱:“你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   技术男打开帐篷,推了推眼镜:“进来吧。三个人也住得下。”   “好兄弟!不愧是我们土木系的好同学!血浓于水!”苏谦热泪盈眶。   那位男同学面无表情:“我是隔壁水利的,我叫罗凯。”   “哦……那也是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不对……一条绳……”苏谦钻进去重重拍了戴杨一掌,“你要害死我?”   戴杨不解:“你还真拿钟老师当情敌?你不是不喜欢宋甘棠吗?”   苏谦头顶冒火,七窍生烟,他该怎么解释自己不喜欢宋甘棠和不想和钟樾住一个帐篷之间的联系啊!   “你就当我认床,行不行?这儿没床,有你在,我才有家的温暖……”   罗凯一脸无法直视的表情,抱着自己背来的天文望远镜和三脚架走了出去。   中午的时候大家只是就着饮料简单啃了点面包,快到傍晚的时候饿得不行,散步的拍照的休息的纷纷从四面八方回到营地。   山上昼夜温差大,烧烤架周围散发着的香味和热度同样吸引人,苏谦揉揉眼睛,从帐篷里走出来,看见钟樾和温雨正在一处喝饮料聊天。   那两个并肩而坐的背影突然扎进了眼睛里,惹得苏谦心里一阵烦躁。虽然他其实知道钟樾不知多少年前就弯得跟什么似的了,但万一年岁漫漫,他忽然转了性儿呢?   万一温雨看上去是个温柔成熟的女人,其实是个男的呢?   苏谦摇摇头,将后面那个可怕的想法从脑海中抹去。温雨的确是个普通女人,他堂堂好汉,不能跟个人类女孩计较。   其实所有人都围坐成了一圈,宋甘棠腿不太方便,大家都照顾她,让她不必起身干活,一群在家从不做饭的人居然也把烧烤弄得像模像样。看到苏谦走过去,自动将宋甘棠旁边的位置空了出来留给他,他再多说什么也显得刻意,干脆大大方方坐下,发现宋甘棠正抱着一本大大的速写本,用膝盖垫着画画。   苏谦坐下,顺手接过旁边人递过来的一瓶可乐。宋甘棠才发现他,慌乱地将速写本翻过了一页,露出一张草稿。   苏谦没有揭穿她,只是凑过去看了看她翻出来的那张,能看出画的正是他们露营的场景,但人物的线条都还很粗糙。   “你喜欢画画啊?”   女孩的眼睛在篝火的映衬下晶亮亮的:“嗯。最近才开始学,画得很差。”   “挺好的啊!”在苏谦这种没有艺术细胞的人眼里,会画画的就很厉害了。   宋甘棠的习惯跟一般人不大一样,写字用右手,画画却是用左手。苏谦坐在她右边,她低着头画,也不知道身边的人有没有一直盯着自己,可愣是耳廓都红了,也不太敢抬头。   “甘棠,吃点东西啊!”许稚桐喊她,递过来两串烤好的羊肉。   戴杨领着梁碧昙,又从服务点拿了几盘生的食物过来,往烧烤架上满满摆了一排:“诶话说我看那边还有烤鱼的,问了一下,说是服务点不供应,但是白天可以借鱼竿鱼饵什么的去溪边钓,要不咱们明天试试?”   离营地二十分钟路程就有一条小溪,叫做寅溪,正是他们在半山腰看到的那条瀑布的上游。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半人的赞同:“反正一会儿也要去打水洗脸,顺便探探路。”   温雨很矜持地小口小口吃着一串烤土豆片:“钓鱼可是个技术活,我都不太会呢。”   苏谦右边的女孩子拿手肘碰碰他:“校草同志,你会钓鱼吗?”   苏谦一头冷汗:“啊……还行,至少不像有些人,甩个钩都能把鱼饵甩没。”   “谁啊?”众人一听,当他意有所指,纷纷看向理论上跟他最熟的戴杨。   戴杨连连摆手,维护自己在妹子心目中的形象:“不是我不是我。我从来没跟这家伙去钓过鱼。”   “嗯,没说他。”苏谦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我就那么一说而已,别往心里去啊!”   钟樾扫他一眼,目光里蕴了些笑意。   温雨跟着一群学生一起笑,笑完了才问钟樾:“钟老师,你应该会吧?感觉男人喜欢钓鱼的不少。”   钟樾很不客气:“会。你们明天有什么问题都来问我。”   一堆人很捧场地“哦——”了一声。   许稚桐把烤好的鸡翅送到钟樾面前:“钟老师,尝尝我的手艺?”   “你们先吃吧!累了一天了。”钟樾道。   许稚桐脑子转得很快:“我还不饿,您先吃着,就当我提前预付您明天教我钓鱼的学费了呗!”   钟樾也没再矫情,道了谢拿了鸡翅,一切都风度翩翩,十分精英。   但再怎么样的人也很难在吃烤串的时候保持形象,尤其是他手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被摆上了可怕的作案工具——苏谦就等着这一刻——果然,钟樾拿起了那瓶红艳艳的粉末,不要钱似的撒在鸡翅上。   苏谦一边憋笑一边用牙开了一瓶啤酒。   也有可能现在的美少女粉丝们就喜欢这样放荡不羁不做作的男神呢?   钟樾真的很喜欢吃辣,只要给他一瓶辣椒酱,他是白饭也能吃得津津有味的人。而且从前他吃东西的时候往往很专注,精力颇难被其它事情牵扯。所以那次苏谦在他家里吃饭的时候,一度觉得这人变了,但现在看来他好像又变回去了!   钟樾真的是个挺有趣的人。苏谦想。只要别总来给他制造不痛快,他还是可以勉为其难喜欢他一下的。   一堆人闹哄哄地吃完烧烤,已经是快十点了。山里没什么玩的,无非是图个新奇。到了这个时候,白日里的疲倦尽数涌了上来。原本说要通宵的人也跳弹不动了,女孩子们相约着去河边打水洗漱,男生们收拾了这边的东西也准备休息。   苏谦单手撑在身后的地上,仰头喝尽了瓶子里最后一个底儿的啤酒。他随手将空酒瓶放下,起身的一瞬间,眼前忽然一花,视野里所有的东西都成了虚影。   他心下一惊,忙稳住了脚步。   他绝不是两瓶啤酒就醉的人。   寅溪的水很急,不少露营的人这时候都在溪水边。山中的水清澈凉爽,一群人嬉笑着打水仗,很快发展成为无差别攻击,个个身上衣服都湿了大半。   苏谦站在人群背后,悄悄望着星光下的水面,喉结微动。由于原身的关系,他见水就想下,这实在是泯灭不了的天性。但他当然不能表演当众洗澡,于是只能很克制地卷起裤脚,坐在溪边的石头上,用手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   低下头的一瞬间,强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   他弯着腰,几乎将脑袋抵在了自己的膝盖上,不动声色地将右手垂下在水中,轻轻捏了个诀。   水底的沙石缝里无声地卷起一株柔韧的狐尾藻,细如绒毛的叶片一圈圈缠上他的指间,浅绿色的荧光一闪而过,然后这原不该生长在湍流中的绿藻匍匐下去,藏进了水底深处。   苏谦深深呼吸了一口,胸口略畅快了些。   “书签儿!”戴杨忽然喊他,“你那边水里是不是有谁掉了个手电筒?我刚刚好像看见水底有绿光。”   “啊?”苏谦低头看了看,“你看走眼了吧?你看姑娘的时候眼里发绿光倒是真的。”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梁碧昙扭过头去,小声道:“我先扶宋学姐回去啦。”   温雨的确是个不错的老师,和所有学生都合得来。她带着另外两个女生住一间帐篷,此时和众人道了晚安,正要往回走,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回头问道:“明天早上有人想看日出吗?”   她的眉眼都很细长,在夜色里看上去温婉又动人。她是含笑对着所有人说的,但眼神却轻雾一样盘桓在钟樾身上。   “看日出得起得特别早呢,不过听说汝原山上的日出值得一看。”许稚桐道,“那麻烦温老师醒了喊我们一声!”   “好啊。”温雨点头,“女生都去,你们男孩子难道要睡懒觉?”   戴杨平时能跟胖胖比懒的人,此时为了能跟女朋友多点相处时间,忙不迭答应:“看!从来没在山里看过日出,不能错过!”   温雨道:“差不多四点半起就行,五点到山崖边等着。凌晨温度低,大家可以拿个毯子披在身上,别着凉了。”   夜渐渐深了,哈欠像是会传染一般席卷开来。苏谦还在溪水边坐着,遥遥冲他们挥手:“我再吹会儿风就回去。”   寅溪边很快空无一人,苏谦愣愣地望了会儿远处重叠的山谷。一旦安静下来,他的听力就会变得出奇得好,可以轻易分辨出寅溪从他身边流过的声音,与很远的地方那道瀑布将山下深潭里的磐石一点点击碎的回响。   而宛阳城的灯火已经疏落得看不见了。   他将手按在自己的眉心,用力揉了揉。   初到汝原山的时候他只感觉到这座山中的锐气,那是很多有神仙精怪修行的地方都存在的。但随着时间变晚,他感到越来越重的压迫感,就快要维持不住自己的人身。这样的情况,他是没法回去帐篷里和自己的同学待在一处的。   但是也好。他喜欢水边,这里让他觉得记忆中散落的时间和空间逐渐弥合,像是什么都没有变过。   狐尾藻受到他的召唤,从水底密密麻麻地钻出来,攀上无形无质的空气,如同一张绿色的、轻柔的网。寅溪的水流缓和下来,他抬起手,正对掌心的水面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漩涡,那些狐尾藻身不由己地被裹挟进去。漩涡里的绿色越来越浓,直到变得像是一块墨绿的翡翠,而环绕着他的是细细碎碎的声音,像无数个少女用听不懂的语言哼唱着歌谣。   很久以后他站起身,被强压下去的眩晕感无可避免地抓住了他。   苏谦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些昏黄的光点,他仍站在水中,小腿都被欢快起来的溪水浸没了,稍稍清明起来的目光中,他看见几只萤火虫摇摇晃晃地向他飞来,落在他一侧肩上。   钟樾去而复返,站在岸上,削薄的嘴唇微微抿起,有些不为人知的担忧。   “拿这种小把戏哄我?”苏谦低声说。   萤火虫三三两两地从树林里、石头缝中、溪水对面飞来,点亮了他们周围方寸的夜色。   “不稀罕?”钟樾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你说呢?”苏谦反问,“从前有人曾送给我满山的萤火虫……但是很可惜,我忘了那座山在哪里,所以找不到了。”   苏谦的眼神有点空,不知道望向了哪里。钟樾低头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的模样。   “钟……阿樾。”苏谦猝然伸手,捏住了他的手腕,“我感觉不太好。”   手腕上的触觉冰冷一片,他的手心是湿的,带着无尽的水意。      ☆、樕蛛   五蕴六识像落在滚热的铁板上的水珠,瞬间蒸发不见。苏谦甚至来不及听见钟樾是否回答了他,但他还是很放心地晕了过去。   汝原山的夜平和而幽静,山谷里的雾浮起又落下,像是海岸边的潮水。   钟樾毫不费力地将人横抱起来,将脚步放得极慢,一步步往回走。   苏谦一米八的个子,穿着T恤能看出身上的肌肉很结实,可体重却比相仿身材的人轻了不少。学校体检的时候不止一个人觉得奇怪,但钟樾清楚地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怀中这个人,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是空心的。   快走到营地的时候,钟樾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看苏谦的脸。他好像能感应到来自上方的视线,偏了偏头,将脑袋往钟樾怀里埋了一埋。   抱着他的手臂一紧,男人用气音很温柔地问:“自己能走吗?”   苏谦的睫毛抖了一下,眼睛也不睁:“大概吧。”   他倒不是故意装睡,自己站在地上还是昏昏沉沉的,钟樾从他身后扶了一把,两人走进营地的时候,发现之前的篝火早就灭了,每间隔三顶帐篷有一盏小小的地灯。但在正中央的空地上还坐着一个人影,身边支着两个三脚架,左边的是天文望远镜,右边的是一台单反,有节奏的快门声一次次响起,应该是在拍星星。   “钟老师。”那人借着地上的一点灯光看见他们走来,先站起身打了个招呼。   “罗凯,怎么还没休息?”   “难得能看到这么一览无余的星空,不想错过。”罗凯有点腼腆,“睡觉的机会多得是。”   “那倒是。”钟樾说,扶着苏谦的手并没有放开。   “苏同学怎么了?”   苏谦“啊?”了一声:“哈哈……我没醉!”   他这个脚步虚浮、颠三倒四的样子,倒真是用不着钟樾再多做解释了。   罗凯原本想上前帮忙扶一下,谁知钟樾动作很快,已经将人带进了他自己的帐篷。   苏谦脱了力,笔直倒在睡袋上,一身都是冷汗。黑暗中,他紧紧皱着眉,缓缓将身体蜷缩成一团。   钟樾悄悄施了个术,在帐篷内外落下了一道人眼不可见的屏障,这才走到苏谦身边,揽着他上半身,让人靠在自己胸前,另一手去握他的手,十指交错扣着,手心对着手心,将一股温和的灵力送进他体内。   苏谦的手指颤了颤,虚虚落在对方干燥的手背上。他觉得有点冷,而那一股谨慎地送入他身体的力量和身边这个人都是一样的温暖。   苏谦感觉自己在慢慢恢复过来。如果说他从狐尾藻中汲取到的那一点点灵力是一场细雨,那钟樾给他的就是一整条河流。   他的手逐渐有了些温度,然后轻轻挣开了钟樾的手,抹了一把自己额头上的汗,朝后退开一些。   钟樾沉默了一会儿,凝视他苍白的脸颊:“你是不是感应到什么了?”   苏谦点头,又摇头,嗓音里带着疲惫过后的干涩:“很强的压迫感……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钟樾道:“能对你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却完全不对其它东西产生作用的力量,一定是与你有关系的。或许是灵力的主人与你有过仇怨,或许是你曾经与什么东西缔结过契约。”   “你什么意思?”苏谦忽然抬头,盯着他的眼睛,“觉得我故意瞒着你?我要是知道早就说了,你觉得我这样一天天的很好受?”   钟樾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尖锐起来,一时哑口无言;苏谦说完,自己也愣住了。   记忆中他好像从没有这样跟钟樾说过话。   后者只是深深望着他,半晌,朝他伸出手:“到我这里来。”   苏谦觉得自己的嗓子干涩得像是一百年没有沾过一滴水,他脸上却又恢复了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但他知道如果自己此时再不走,就一定会被钟樾那句话蛊惑——   而他经过钟樾身边,笑着说道:“你看,我脾气这么好,从不随便动怒。如果跟什么人结了仇,那肯定是因为你。”   他拉开了帐篷门帘上的拉链,发现外面什么都没有,一怔之下,这才意识到为什么钟樾根本不来拦他——敢情他明知道有无色障在,苏谦根本就是出不去的。   星辰轮转,沧海桑田,什么都会改变,除了钟樾的心黑的特质。   苏谦白瞎了一句适合甩脸子的台词,内心万分郁结。他一向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个性,这会儿身体不难受了,立即就想作妖。但钟樾的无色障很强,是个连佛音都能彻底隔绝的屏障,不用说人语之类的了。   “休息一会儿吧。”钟樾把一个睡袋垫在身下,自己先躺了下去。   “不,我睡不着。”苏谦道,“我是个年轻人。钟老师,你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晚上睡不着一般都干什么吗?”   钟樾挑眉。   苏谦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微博刷了起来,屏幕上的亮光映得他一张俊脸也十分诡异,他大拇指划了几下,眼底扫过些明星绯闻、热门段子,忽然很惊讶地“诶?”了一声:“无色障不屏蔽手机信号的吗?”   钟樾无奈地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伴随着一条特别关注人发布新微博的消息亮起:【转发锦鲤不如转发我】转发了【锦鲤天王】的微博:[拜托][拜托][拜托]求脱离魔爪!//锦鲤天王:在这里许一个诚心的愿望,明天必定实现。[图片:寺院放生池里的一群红白锦鲤.jpg]   钟樾:“……”   苏谦还是不消停:“钟老师,听说你也玩微博?”   “嗯。”钟樾说,“我还看到过一句话,‘少壮不努力,老大没完没了转锦鲤’。”   苏谦:“……”   钟樾这个人,看上去对人彬彬有礼,实际上真的很嘴贱!很针对他了!   然后钟樾伸出了“魔爪”,将苏谦的手机抽了出来,按了锁屏键:“还有,你叫我什么?”   “哈哈!”苏谦说,“我突然困了,好奇怪。”   他说完这句话,像是给自己下了个咒,没多久就真的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隐约听见帐篷外面有些人语声,他迅速意识到,钟樾的无色障已经撤了。   苏谦没睡在睡袋里,他自己的衣服都没脱,身上还盖了一件别人的外套。   走出帐篷的时候,苏谦看到那个“别人”只穿了一件短袖,和一群人坐在一起吃东西,看到他出来,笑着朝他招招手:“醒了?头不晕了吧?”   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他昨晚喝醉了酒似的!   苏谦硬着头皮点点头。   天还没亮,山里露水很重,还是挺凉的。他将钟樾的外套递过去,浑然不觉许稚桐的眼神有点疑惑。   营地里有稀粥和包子馒头,他们潦草地填饱了肚子就往寅溪边去。溪水边的山崖面向东南,是这个季节看日出最好的朝向。   远方的天际刚刚现出一丝青白,雾霭笼着一层层山脊细如水墨的线条,向着没有尽头的地方延伸开,骤然突破云层的金光令人恍然惊觉,夜色已经褪去了大半,森林由墨色逐渐转为深蓝,再变成它们固有的绿。   但朝阳里的一切都是金灿灿的,这是什么也夺不走的光辉。   女孩子们小声惊呼着。戴杨偷偷亲了梁碧昙一下;罗凯又在跟他的相机相依为命;宋甘棠的脚还是没法久站,稍后两步坐在溪水边的石头上,手中拿着她的素描本,动笔不停;温雨看上去像是没睡好,脸色有几分憔悴,坐在宋甘棠旁边,手里抱着一只保温杯。   苏谦难得收了他懒洋洋的样子,有些出神。钟樾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语不发地站着。   然后一切都变得光明无比,站在山头的人们又能望见整座宛阳城了。   宋甘棠从坐着的石头上下来,还没站稳就痛呼了一声,温雨就在她旁边,赶紧将人一扶:“小心点。昨天扭到的地方还没消肿吗?”   宋甘棠半弯着腰,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很久才从牙缝了挤出几个字:“消了呀……”   她昨天的伤势看上去不算太重,外面有些磨破了皮,肿起来的地方喷了消肿的喷雾,过了一晚上已经会缓和不少,今天不应该还这么疼。   许稚桐从随身包里摸出那瓶喷雾:“再喷点?幸好我带上了。”   宋甘棠半靠在温雨身上,齐刘海下面半张脸上已经出了一层汗,苏谦看着不太寻常,上去二话不说卷了她的裤脚,一看之下,旁边的许稚桐不由得捂住嘴惊叫起来!   宋甘棠左脚的脚踝,肿得比原本粗了一大圈,而且那一片都是青黑色的,皮肤甚至微微有些裂开了,像是干燥龟裂的土地,看上去十分恐怖。   “怎么了……”宋甘棠有气无力地问,她还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状况。   “没什么……”许稚桐哪里还敢将那消肿喷雾往上喷,小心地将她的裤脚放下来盖住,手足无措的模样,“这好像是……”   钟樾截断了她的话头,向另外几个人道:“赶紧联系营地的工作人员,叫救护车到山脚,我们立即下山。”   苏谦和钟樾对视了一眼,心中各自有了些猜测。   工作人员来得很快,山上就驻有急救队,先给宋甘棠做了简单的消毒包扎处理,然后安排缆车送她下山,到达的时候,救护车已经在下面等候了。   许稚桐和温雨跟着救护车一道走了,一群人到此时也没了游玩的心思,叫了两辆出租车,准备将剩下的所有人连同自行车一并带回学校。   戴杨带着梁碧昙先坐进了一辆车的后座,苏谦无语了一下,也坐了进去,然后就见钟樾坐到了他们这辆车的副驾驶座上。   这样也好,苏谦正好有事情想跟他说,但就在他想开口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微博收到一条未关注人私信:“回去再说。”   那账号没有头像,连ID都是一串字母加数字的无序组合,看上去就像是系统自带的僵尸粉。   苏谦点进去看了看对方的主页,发现也全是空的。   “钟樾你现在厉害了,玩微博就算了,你还有小号???”他回复道。   对方迟迟不见回复,苏谦一刷新,发现自己多了一个关注,加V认证过的钟樾,简介里写着“宛阳大学音乐学院教师”,关注:330,粉丝:27万。   原来秒换号了……   苏谦怀着复杂的心情关注了他,然后点进去看了看,各种转发,学校活动,学院动态,学生作品推荐,音乐电影小资生活,拉了几页都不见一条原创内容,奈何还每一条底下都有很多回复,喊着“钟老师超帅!”“钟老师什么时候再来我们学院开选修呀?”“男神求嫁!”   这个账号的头像也不是他本人,而是一张电影的截图,画面上的男人站在铁索桥上,在阴影里露出侧脸的轮廓,背后的霓虹灯只剩下了模糊的影子,台词是:“你只要回来,就不算晚。”   原来是个年轻有为文艺前沿的人设!难怪这么吸粉!   苏谦的微博上也有不少粉丝,大多是冲着他的脸来的小姑娘,仗着隔了网络谁也不认识谁,什么大胆没下限的玩笑都敢开,但苏谦从不过界,要么视而不见,要不发个“哈哈”了事。私信里言辞露骨给他发各种妖娆自拍求约的消息,他一条也没有回过,后来干脆设置成了不接收未关注人私信。   他感慨了一下自己为何如此单纯,又思索了一下钟樾的微博里会不会也充满了各种仰慕崇拜的私信,接着不知道是嫉妒心还是危机感作祟,跑去翻起了钟樾的关注列表。   好像……没什么?   咦,等等!   一个很长的ID从他眼前掠过,苏谦手指一顿,忽然觉醒了一种直觉,就像是鱼儿在水底也能修到风暴将来——他划回去一看:钟樾美少女粉丝后援会。   苏谦:???!!!   这特么是什么!   更可怕的是,这个微博居然都有三万多的关注人,里面充满了钟樾在学校各种活动讲座上的图片,甚至还有所谓“路人”在学校各处偶遇的偷拍。   苏谦越看越觉得心里长草头上冒烟,好容易捱到了学校,一下车就拦住了钟樾的去路:“那什么……帅哥,留个联系方式呗。”   钟樾点头:“好啊。”   苏谦掏了手机递给他,看他好整以暇地输入了一串数字,选了“增加新联系人”,心里忽然有个想法。   “你的手机……拿出来一下。”   钟樾挑眉。   苏谦按了拨号键,两秒以后钟樾手机屏幕一亮,正中没有显示来电号码,储存的是一个“泉”字。   果然他早就拿到了号码!   “所以你为什么不早点联系我?”   “嘘。”钟樾示意他小声,“我怕你以为我是诈骗的啊。”   这有什么必要小声!   苏谦不由自主地推着车跟他往学校里走:“我觉得你在套路我。”   钟樾大方点头:“是啊。”   苏谦很震惊,随后迅速在心里分析了一下这个问题。通常如果一个试图套路你的人能够如此坦然承认,不是他已经放弃了,就是你已经被套路了。   二选一的选择题,真的好简单啊!   周日的校园里,往来的人不少,以他们二位在学校的知名度,此时忽然一起出现,吸引了不少回头率。   但二人一个足够淡定,一个脸皮很厚,十分不以为意。走着走着,苏谦便道:“说正事吧。你看到宋甘棠脚上的伤口了么?”   她的皮肤都裂开了,但苏谦还是一眼就辨认出了在踝骨外侧的一道不起眼的伤口。   “嗯。十字形,很深。”钟樾道,“樕蛛咬出来的伤口。”   “你也觉得是?”苏谦皱眉,“这东西怎么会忽然出现?”   樕蛛个头很小,却是有毒的,初咬人时没什么感觉,等发现的时候伤口就已经开始溃烂了。但以现代的医学水平,消毒治疗不难,是以他们都不太担心。   “因为那座山,就是樕蛛山。”   苏谦停下了脚步:“你开玩笑的吧。”   他们站的位置正好是一食堂的门口,此时快到午饭的点了,很多学生都在往这边走。不远处的月季花开得很好,草坪里的洒水装置将水珠铺开三百六十度的扇面,在阳光下像是洒出了一片碎钻。   风轻轻穿过耳畔,苏谦却只怀疑自己听错了。   樕蛛山为东山之首,高临九天,怎么可能是这座只需小半日就能登顶的小山呢?   “你想一想半山腰的那座亭子。”   “怎么?”   苏谦忽然想起了六角凉亭破旧的牌匾上,那两个扭曲难认的字,可不就是“樕蛛”么!   “我也是到了那儿才知道的。”钟樾说,“最近的事,像是背后有什么在故意引导我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无所谓啊。”苏谦道,“总之我没钱,没背景,就只有自己一个人,有谁会闲得无聊那么费劲来针对我啊?”   “你可不是自己一个人。”钟樾说。   他的语速很快,苏谦没听清,“啊?”了一声表示疑问。   钟樾将自行车停在绿色的车棚里:“吃饭吧。”   宛阳大学的食堂不错,川粤湘鲁浙一应俱全。但一食堂的顶层还有一个菜品更精致的教工食堂,学生除非跟着老师,平时是进不去的。   周末食堂开的窗口少,此时可以蹭钟樾一顿饭,苏谦觉得义不容辞。教工食堂他不是第一次来,之前也偶尔跟着自己学院的导师来过,但无一不是饭桌上还在催他的作品和论文,每每吃得苦不堪言。   “想吃什么?”钟樾问。   “你请客?”苏谦有点狡猾地看着他。   钟樾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食堂这十几二十块钱的饭,难道还要AA吗?   “那要个麻辣香锅吧,再要个喝的,今天有莲子绿豆沙么?”苏谦四周看了看,眼神落在最远的一个窗口,“哎……我还能要再份点心吗?”   钟樾忽然心软得一塌糊涂,他有点较劲儿地想,不知道在他不在的时候,苏谦会不会和别人这般说话?这个答案无论是或否,他都有些不是滋味。   很想抱抱他。   苏谦问完了见钟樾半天没反应,自己也觉得有点过分了,没再多说,谁知钟樾把自己的教工卡往他手里一塞:“你自己看着买吧,想吃什么都行。”   那明明是一张饭卡!里面充其量有个几百块钱吧,但钟樾硬是创造出了一种拿黑卡包养了苏谦的气势,若不是食堂环境嘈杂实在太不偶像剧,苏谦都快信了!   但他在买完一大份麻辣香锅和冰饮之后,又从善如流地去买了一份肉馅饼。   钟樾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勺勺喝着瓦罐汤。   苏谦很有分享精神,把馅饼和香锅都推到中间:“你也吃,我让师傅多加辣了。”   零星有几个周末也在学校的老师来吃饭,和钟樾打了个招呼,都觉得有点不寻常。钟樾这人自带一种精英知识分子的清高,从不搀和多余的事,几乎第一次看见他在学院没有要求的周末都出现在这儿,对面好像还坐着个学生,难道是他亲戚不成?   很有可能。同是音乐学院的老师默默下了判断。要不然钟樾这种性子,有可能和别人从一个盘子里夹菜?平时院里聚餐,如果吃火锅他都是不去的,只愿意吃每人手边一双公筷的粤菜。   “真的比学生食堂好吃很多。”苏谦一边说一边瞟着钟樾的表情,“要是每天都能来这儿吃就好了。”   “那不可能。”钟樾道,“我不是每天都有课。”   苏谦有点受伤,这人对他到底算是个什么态度?!难道长久不见,钟樾已经进化成了一个干撩不娶、处处留情的渣男?   “不过,”钟樾慢悠悠道,“你可以来我家里。”   苏谦语塞得厉害,他发现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句话的确是对的。但他还很欠修行,实在是做不到。就在他几乎克制不住落荒而逃的冲动之时,一个电话拯救了他。   苏谦第一次觉得许稚桐这么可爱,迫不及待地抓起手机就按了接通:“喂,你们怎么样?在市一医院啊,现在肯定不好打车吧?公交车……你们女孩子怎么能坐公交车呢?你们等我一会儿,我打个车过去接你们,立刻!马上!”   然后连拒绝的机会都没给,果断地把电话挂了。   钟樾露出一个风度翩翩的微笑:“路上小心。”      ☆、青耕   实际上医院门口怎么可能打不到车,各种出租、黑车多得要命,公交地铁也很方便。温雨看她们没什么问题,便先告辞回家。许稚桐原本懒得等了,但看看宋甘棠的表情就知道她还是想多见苏谦一面,也就没多说什么了。   苏谦在出租车上百无聊赖地玩了会儿手机,忽然听见司机师傅说:“小伙子,只能到这儿了,前面停着救护车呢。”   苏谦好胳膊好腿,不介意多走两步,给了钱下车,正好看见救护车上推下来一个人。   那人闭着眼睛,像是晕过去了,但盖着的被子上干干净净,看不到任何外伤的痕迹。苏谦一瞥之下,发觉那男人的脸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他一愣,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推着病床从他面前经过,那病人一侧垂下的手臂从被子底下露出来,五根手指的指尖向内曲起,指腹的位置却不是人手的模样,而是钩爪锋利,从手背到小臂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青色的羽毛。   苏谦眼疾手快地将那只“手”塞进了被子底下。   身为混在人堆里的妖魔鬼怪,就是要互相帮助嘛。   医护人员一阵风似的过去了,走廊里人来人往,搅动着空气中淡淡的消毒水气味,苏谦微微凝神,感觉到一阵悬浮着的、灵力的波动。   那病床上的“人”睁开眼睛,远远向着苏谦望过来,眨了眨眼表示感谢。   苏谦无声地做了个“不好意思”的口型。情况紧急,看到他的原身也是无意之举。   对方摇摇头示意无妨,下一刻便被推进了急救病房。   “苏谦!”许稚桐从背后一拍他,“我们在那边等你老半天了,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医院太大,有点迷路。”苏谦挠挠头,“走着!”   宋甘棠看到苏谦是真的很开心,那种透过病色谨慎地绽放开来的喜悦像是沙漠里雨后的花,开得战战兢兢的,让人心里一阵愧疚。   苏谦有点不大忍心,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三个人坐在回学校的出租车上,苏谦从副驾驶转过头去:“许稚桐,我承认你上回说的是对的,钟老师真的很厉害。”   “是吧?”许稚桐有点得意,“他真的很有魅力。不过你怎么忽然说这个?”   “今天中午回到学校,我正好跟钟老师一起去食堂吃了饭。”苏谦说,“怎么样,羡慕吧?”   “靠!”许稚桐发现自己错过了一个亿,懊恼得不行,“他都说什么了?快快,说来听听!”   “就……也没什么。”苏谦假装感觉不到宋甘棠殷殷的目光,尽量把话说得不那么生硬,“学习啊,生活啊。上次钟老师课上推荐的电影我回去看了,也聊了几句,他真的是个很有想法的人。”   许稚桐两眼发亮:“他应该很好相处吧?那你说我下回如果找个借口约他吃饭能不能成功啊?”   不能。苏谦心说。但是眼见着话题被绕远了,他又有点着急,只好昧着良心道:“你可以试试。我觉得钟老师对学生还挺关心的,你说我也不是他们学院的,他都愿意跟我说说生活上的事。”   “生活上的事?”许稚桐诧异,“什么呀?”   “就是……哎,”苏谦一脸真诚的遗憾,“他说,我现在这个状态,就应该集中精力好好打磨自己,不适合恋爱。若是放在从前,有老师跟我这么说教,我肯定正面怼回去没商量。但是今天听钟老师这么说,我真觉得挺有道理的。”   宋甘棠小脸一白。   苏谦全当没看到:“想想也对,回头一转眼就大四了,我也没好好学什么。这学期阴差阳错选了他的课,还是挺幸运的。”   许稚桐觉得哪里有点说不上来的不对劲,一时间脑子又拐不过弯来。她知道自己的闺蜜听了这话肯定不好受,于是伸出手拍了拍宋甘棠。   苏谦松了口气。总算说出来了。让钟樾背这个锅,他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   秋意似乎是一夜之间就染黄了宿舍楼下的梧桐树,苏谦顶着三天没洗的鸟窝头,抱着笔记本电脑噼里啪啦地敲已经过了死线十一个小时的论文,他盯着电脑屏幕的眼神充满了激烈的绝望和挣扎,与桌上胖胖恬静中带着慵懒和不屑的目光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戴杨近来情场一帆风顺,顺到一个不注意,轻舟已过万重山,于是三天两头夜不归宿,导致忘了在死线前一天揪着好基友补论文,等到助教的最后通牒发到邮箱,苏谦还在蒙着被子睡得天荒地老。   于是醒来之后苏谦彻底傻眼,只能低声下气地给温雨打电话,表示您长得那么美,肯定心地善良,我的论文真的就差一个结尾了今天之内肯定给您发过去!   然后打开空白文档,开始天马行空地扯淡。   虽然只是个小论文,但混凝土结构的施工技术分析也不是半天就能写成的啊!   苏谦写两个字就按一下“保存”键,焦虑到头顶的呆毛即将变成螺旋桨带他起飞。   胖胖在水箱里踱步:“给我点吃的。”   “不给。你死不了。”   胖胖语重心长:“苏泉,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闭嘴。”   “真的,我倒数三秒,三,二……”   手边传来“叮!”一声,苏谦偏头一看,差点把手机扔出窗外。   钟樾大魔王:“下楼吃饭。”   “我在写论文!”苏谦回他。   “那也要吃饭。”   苏谦完全可以想象那个人讲这句话的腔调,看了看还差一半的论文字数,破罐子破摔:“我没洗头!”   “我等你洗完。”钟樾说。   “是不是有什么坏了?”胖胖抬了抬前爪,用很慢的语速问道。   “什么?没有吧?”苏谦说。   “那为什么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臭味?”胖胖缩进龟壳,闷闷道。   苏谦气急败坏:“……你脑子坏了!”   但他还是蹭到窗帘旁边,探头探脑地朝下面看了看。男生宿舍楼下通常没有什么人站着等人,因此钟樾的身影十分显眼。他在白衬衫外面披了一件浅蓝的针织衫,还戴了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手里拿着两本大部头的书,偶尔跟认识的学生打个招呼。   苏谦以手扶额:“怎么回事,我感觉我血压有点上来了。”   “你快滚吧。”胖胖很嫌弃。   男生冲个澡很快,苏谦从厕所出来,胡乱擦了把头发,换了身衣服下楼,背上的双肩包里还装了专业课本和电脑,很像个要去学习的样子。   钟樾在他跨出宿舍楼门的一刹那抬头,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钟老师,好巧啊。”苏谦招招手。   钟樾不说话。   苏谦干笑两声,表示投降:“怎么办,我再不交论文温雨要杀人了!我本来都跟她说好今天中午交了,结果你一定要我去吃饭,你看着办吧。”   钟樾“嗯”了一声,打开短信界面开始睁眼说瞎话:温老师,不好意思。苏谦前两天帮着我一起做了一个小项目,确实比较忙,可能耽误了写论文的时间,麻烦宽限他一天。   落款还很正统地写了“钟樾”两个字。   苏谦盯着他发完信息,立即发作:“你居然存了温雨的手机号!”   钟樾不是一个有自虐倾向的人,但他对于苏谦的无理取闹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知道他这点小脾气只能冲着自己,就连无奈里面都透着享受。   “不存也行。”钟樾说,“那你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情就自己解决。”   自己解决就自己解决,他靠自己不也活到大三没挂科吗!   苏谦气得拿着钟樾的卡刷了一份蒜香椒盐小排,一份麻辣烫,外加一份扬州炒饭。   他醒来之后连早饭都没吃就为了论文殚精竭虑,多吃点怎么了!   钟樾忽然像是拥有了读心术:“你多吃点挺好的,长身体的时候。”   “啊?”苏谦正在往外挑炒饭里的胡萝卜丁,“你不要睁眼说瞎话。”   他在普通人眼里基本可以等同于不老了,当然不是什么见鬼的长身体的时候。   钟樾转了话题:“吃完饭去哪里?”   “图书馆。”苏谦一指背包,“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说的就是我。”   宛阳大学的图书馆门口有一片很大的草坪,学校一开始没修路,让学生们在上面乱走,最后在踩出来的几道印子上铺了石子,筑成几条小路,条条都是最短路径,十分人性化。   唯一不足的是铺路用的石子有点大,从地上凸起的又比较高,苏谦今天穿了双软底的鞋子,踩上去如做脚底按摩,恨不得在石子路上跳舞。偏偏钟樾不紧不慢,像个修道的老大爷,他也就不好意思一个人上蹿下跳地像个多动症。   好不容易走到图书馆门口,苏谦径直就往南馆入口走了过去,走到闸机前面一掏卡,钟樾在他右边也刷了卡进去。   “南馆都是建筑土木水利资料,你跑来这边干嘛?”   钟樾理所当然:“我来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   “没来过。”   没来过也正常。除了历史,大部分文科和艺术类的图书和其它资料都在北馆,另外的一个学术报告厅和一个放映厅也都不在这边,钟樾一个音乐学院的,会跑来这边才有猫腻。   比如今天,猫腻很大。   苏谦看他的目光瞬时就加装了滤镜,一对猫耳和一条尾巴从钟樾身上很和谐地长了出来,但还没等他多想点劲爆的内容,忽然听见旁边的闸机又是一声响。   这响声和他们学生及教工卡不同,是一小部分面向校外人员开放的借书卡。   宛大图书馆资料很全,部分校外的研究人员也可以申请进出图书馆的证件,但身份审核很严格,因此这部分人也从未给学生带来什么不快。   一个男人步履匆匆地走进来,抬头看到苏谦,顿时一愣,然后笑笑:“好巧啊,原来你是宛大的学生。”   “你不是那个……”苏谦刹住车,把一个“鸟”字咽了回去,“对对,我记得你,你好了?”   那男人点头:“没什么要紧。我要谢谢你。”   “举手之劳。”苏谦说,“不打扰你,你去忙吧。”   那人来这儿明显是有事的,挥挥手就飞快上了楼。   钟樾觑着他背影,皱眉低声道:“青耕鸟?”   四周没人,苏谦一边往大堂中间宽阔明亮的大理石楼梯上走,一边道:“你这样很不好,随便窥探别人的原身什么的……”   “那是你们精怪的规矩,不是我的。”钟樾道,“再说,我想要刻意不看他的原身,比随意看一眼更费力,何必呢?”   “……钟老师,”苏谦在台阶上一个踉跄,“年度装逼前十名预留,你肯定没跑了!非常清新脱俗,令人过目难忘!”   钟樾不理他的调侃:“怎么认识的?”   还没答应跟他好呢!这就来查户口了!苏谦暗暗吐槽一句,老实交代:“上次去医院接宋甘棠他们,正好遇见他被救护车送进去。我看他当时状态有点奇怪,周身有一股不知来源的灵力,估计是修行不得法晕过去了,手上的羽毛都露出来了,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顺手拿被子给他盖上了防止他暴露。”   钟樾盯着他,一双眼睛黑得跟乌墨丸一样,让人没做亏心事心里都一颤。   “就这么多!没了!”苏谦很委屈。   钟樾刚才那种深沉探究的眼神立即消失:“小声点,这是图书馆。”   苏谦穿过一大排书架,找到一张没人的桌子坐下,把专业课本和电脑从包里掏出来:“总之就是只见过一面,刚刚是第二面,跟我也没关系啊!”   钟樾在他对面坐下,悠悠道,“他刷完卡的时候我看了一眼,闸机上显示名字叫做施尓琳,你有没有想起什么来?”   苏谦按在笔记本开机键上的手指一抖,终于明白过来为何自己那一天在医院就觉得他有些眼熟:“是那个参与宛河发掘工作的考古学家!”   当日他误打误撞进了优波离那破理发店,正好在电视新闻上看见过施尓琳的采访!   钟副教授递过来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   该来的总会来,如果说这些事情里真的存在着什么前因后果,那么躲也没用。等考古工作有了结果,自然是要向全社会公布的。苏谦想得很开,现在干脆也就不多思虑那只青耕鸟在搞什么名堂,认认真真写起论文来。   此时不是期末,也不是考研复习期,图书馆不至于人满为患。苏谦噼里啪啦打了会儿字,维持着脖子和脑袋的角度不见,悄悄地将视线挪到了对面人的身上。   平时习惯来图书馆找资料、备课、看书的老师不少,钟樾出现在这儿并不突兀。他面前摆着《莱比锡之旅》和它的谱例别册,手中拿着一支很老派的钢笔,不时做着圈画和记录,巴赫的赋格被从对位、和声上一一拆解,五线谱上的格式规整而流畅。   钟樾的表情并不是在完成什么任务,舒展的眉宇和宁和的神情都更像是高级爱好者填写数独小格子时候的专注和满足。   苏谦恋恋不舍地将目光硬生生扯回来,再落到自己的电脑屏幕上的时候,怎么都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他在图书馆坐了一下午,才堪堪将论文写了个囫囵,厚着脸皮发给了温雨,又在邮件里甜言蜜语说了不少好听的,这才有惊无险地过关。   期间钟樾一直没有看手机,电话信息有没有不知道,反正他肯定是没管。苏谦一边放心地松口气,一边暗暗给自己的观察力点了个赞。   “写完了?”钟樾低声问他。   “嗯。”苏谦动作幅度很小地活动了一下肩膀和脖子,“累死我了。”   “好。”钟樾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起身,“你慢慢来,到门口台阶下面等我一会儿。”   苏谦没明白他要干什么,等他的背影从图书馆消失,这才收了书本电脑,背着包下楼。   外面有几个女生在拍照,自拍了两张,看见苏谦出来,正好请他帮忙拍了张合影。空气里有一种特殊的、属于黄昏的气息,倦倦的,又让人像能够浮起在半空,什么都不必担忧的安心。他左右望了望,没找到钟樾在哪里,正疑惑间,一辆黑色的车停在他脚边,副驾驶车门“咔”一声开了锁。   苏谦眯起眼睛,从贴了黑色膜的车窗里隐约辨认出钟樾的侧脸,又仔细确认了一下这辆虽然不算是顶级豪车但也足以当得起一句“价值不菲”的座驾,一脸无法描述地上了车。   “上次有个人跟我说他很穷……”苏谦磨牙,“我记性有点不好,是谁来着?”   “嗯,前几天倾家荡产去买了辆车。”钟樾忽然侧身过来,替他扣上了安全带,“不然我怕你觉得我没有资格追你。”   他的手还搭在苏谦腰畔,整个上半身都朝他倾斜着,两个人面对面,距离不过几厘米。苏谦脸上“腾”地一下子烧起来,好像他身上现在不是绑了根安全带,而是被下了个禁止行动的术法,整个人从头到脚到每一根汗毛都僵住了。   钟樾第一次明明白白地说出了“追他”两个字。   五秒钟以后,钟樾若无其事地回到驾驶座上坐好,苏谦也听到了自己十分平静的声音:“哦,然后呢?”   钟樾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地发动了车,方向盘微不可见地飘了一下,立即稳住:“买菜,回家做饭。”   大学生夜不归宿的理由总是千奇百怪的,实习加班,唱歌撸串,实验室通宵,外出旅游飞机晚点,可描述的不可描述的,既然都是成年人,学校也就懒得多管。但通常每个学生第一次独自夜不归宿的时候总要面对一下舍友心照不宣的眼神和调侃,男生之间更开放些,什么炫耀吹嘘都可以宣之于口,女生大多就眨眨眼睛笑一笑,彼此之间心知肚明也就罢了。   但苏谦还是有点担心的,因为戴杨是个很八卦的人,一旦他知道了,整个学院也就知道了。再加上他本人十分腥风血雨,一开始被全校女生翻来覆去揣测理想型,转眼两年多过去了也没见那个姑娘成功,除了一小撮人怀疑他是心有白月光之外,更多懂得很多的姑娘顿时开始走上了揣测校草性向的不归路。他就算无所谓,也不想平白无故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所以苏谦在清晨溜进宿舍的时候,恨不得蹑手蹑脚外加脸上蒙个面罩,结果提心吊胆了老半天,一推门发现室内只有胖胖一个活物。   “那厮没回来?”苏谦问。   胖胖屁股朝着窗口:“是啊。帮我拉个窗帘呗,太影响睡眠质量了。”   苏谦自己也想再补个觉,窗帘一拉,一点光都不带透的。但他往床上一坐,忽然又想跟胖胖谈谈人生:“你打算在这儿当缩头乌龟当到几时?”   一声悠长的叹息从桌上的水箱中响起,若是现在再进来一个人,一定会以为闹鬼了。   “河里的东西不止对你有影响,对我也有。”胖胖说,“你还能去找钟樾帮你度过漫漫长夜,我呢?这个世界对单身狗太不友好了”   什么叫做度过漫漫长夜!他不过是在感觉到受灵气压迫太严重、觉得自己实在撑不过去的时候才去找钟樾帮忙,外加有时候在钟樾家里吃了饭太晚了顺便留宿一下,那都是非常偶尔的情况了!特别、相当、十分的偶尔!而且还是睡客房!   但苏谦还是抓住了胖胖话里的重点:“你也感觉到了那股灵力的压迫?”   “废话,我又不是石头做的。”胖胖很郁闷。   苏谦沉默了一下。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胖胖绝不是路边随意一只成精的乌龟,它知道“苏泉”这个名字,甚至认得钟樾。但它不多说,苏谦就宁愿当做不知道。   苏谦从来不是会想得很多的人,该聪明的时候他也很聪明,但绝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懒得去想。以前是因为有钟樾在,后来是因为他不管在人界还是妖界,都没什么地位——针对一个人也是需要成本的,他普普通通,实在想不到别人来打主意的理由。   “那你也不要说自己是单身狗。”苏谦在自己床上躺下,“没有你这么绿的狗。”   过去了大半个学期,钟副教授的课还是热度不减。他的美少女粉丝后援会微博上,每隔两周都有美学鉴赏课上钟樾的照片和经典语录,她们甚至搞了一个造型大盘点,几乎把他的每一套正装、搭配的领带、甚至袖扣手表都找到了对应品牌系列,然后附上一堆星星眼流口水的表情,表示钟老师真帅,钟老师您还缺每天给您挑丝巾打领带的人吗?上过大学的那种!   冷笑如果能够降低气温的话,以正在刷微博的苏谦为圆心,方圆二十米的温度基本可以与北极点相媲美。极点上的北极熊、不对,苏校草看着那些同款,感慨着“有钱真好”,随手一刷新,一条发送时间为“刚刚”的微博出现在页面上。   九张图排成三乘三的正方形,外圈八张都是声嘶力竭的表情包,写着“妈!我要嫁给他!”“就是他!”“他超有文化!”“他戴眼镜特别斯文!”“他上课特别性感!”“他还会弹琴!”“我要给他生猴子!”“没错就是这个人!”“妈!你听到了么妈!”   苏谦点开正中照片的大图,照片上钟樾站在讲台边,一只手侧搭在讲桌上,修长的手指自然垂着,表情严肃,是正在上课的样子。   苏谦环顾整个教室,试图找出这个后援会的皮下到底是谁,然后发现嫌疑人实在有点多,拍照的录像的应有尽有。   “喂,书签儿。”戴杨碰了他一下,“你跟手机有仇?”   “啊?”   “轻点儿捏呗,屏幕都要变形了!”   苏谦很深沉地看他一眼,问道:“如果现在有别人觊觎梁小学妹,你会怎么样?”   戴杨无所畏惧:“正面刚啊!”   “如果这个别人……”苏谦考虑了一下措辞,“有很多呢?”   戴杨深吸一口气:“怎么?儿子,你忽然情窦初开看上哪家女神了?不要怂,你这种小白脸应该成功率很高的啊!”   “你找打?”   课间的铃声一响,苏谦立即趴在桌上装睡。   钟樾解答了几个学生的问题,从讲台上走下来,停在苏谦旁边。苏谦哪里能感觉不到?他就等着戴杨或者谁喊他一声,然后他就能顺理成章地“醒来”,送给钟老师一个充满了怨念的眼神。   谁知戴杨正要拍他,钟樾摆摆手示意不必,然后将一本书放在了他的旁边。   那是一本《宛河历史河道与自然地质变迁考》,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些零散的材料翻印之后装订成的册子。钟樾想了些办法,调出了施尓琳在图书馆的借阅记录,发现那天施尓琳借走的,就是和这个同样的一本资料。   钟樾放下书就走了,苏谦万念俱灰,想着干脆一觉睡到上课铃响,结果早有人忍不住过来喊他:“这是什么情况?你什么时候和钟老师这么熟了?”   苏谦早知道来人是谁,一脸欠揍的表情:“你猜?”   许稚桐就差拎他的耳朵了:“你快说!”   苏谦心如止水,用标准的播音腔一字一句道:“他在追我。”   许稚桐气得想把他踹出去,怎奈男神就在教室里,她还想保持一个算不上温柔至少讲理的形象:“你们男人都是这么满嘴跑火车的吗?!”   这个问题就很深刻了,涉及到复杂的心理、哲学和社会生态。苏谦拿起那本书翻了翻,很沉痛地想,有时候真不是男人不说实话,而是这实话说出来之后女人不爱听,自动把它判断为假话了。   更血腥的惨剧发生之前,宋甘棠过来了。她脚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走路完全无碍,但脚踝上还有一点淡色的疤痕。   “上次露营给你们添麻烦了,”宋甘棠说,“这个送给你。”   她拿出来的是一张素描,画上的苏谦坐在篝火旁边,仰头喝着酒,眉宇、眼神都纤毫毕现,神情是他标志性的懒洋洋、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他周围还有许多人,但个个面目模糊,仿佛都只是为了衬托苏谦的存在,包括宋甘棠自己也只有一个轮廓粗浅的背影。反倒是更远处的帐篷、黑暗里的山峰,被画作者赋予了更多的笔墨。   许是因为一眼就看出了这些,所以苏谦在接过那薄薄一张纸的时候迟疑了一下,想开口说点什么,又因为他前后的确已经明确拒绝过这个女孩子两次,不想又一次令她难堪,而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许稚桐有点不高兴:“你别想太多,这画每个人都有。”她将自己的那张拿过来,画的是她在溪水边的样子,女孩青春靓丽,纸上的飞扬之意扑面而来。   “哦。谢谢!”苏谦丝毫不觉得尴尬,这才真心笑起来,“把我画得太帅了,回去我肯定好好珍藏!”   宋甘棠的微笑染在唇边,点了点头便回去自己位子上了。   她的确给那天的每个人都画了一幅画,每一幅看上去都欢乐恣肆,唯独苏谦的这一张,即便人物很多,看上去却有些孤独。   这种孤独不来自于苏谦,而来自于宋甘棠自己的心底。   但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苏谦,整个世界都是背景,唯有他是画面里的主角。她以后会看到更多的人,而她自己也会在画里光鲜亮丽。   ☆、故梦   白浪滔天。   苏谦在深谷中仰起头,凝望着云气缭绕之上时隐时现的峰峦。他置身冰凉的河流中,却是不合时宜的人身。每一寸衣料都湿透了,他觉得自己很沉,下一刻就会被无情拍来的浪头溺入湍急的河底,而他的身旁是陡峭的山壁,那些巨石是最深的黑色,寸草不生。水流卷裹着他擦过山石锋利的边缘。瞬间便在他身上划开狭长的血口子,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来,热度一点点从他身体里流失,而头顶的天空也彻底被阴云遮盖了,厚重的云压在逼仄的山谷中,如同海啸时掀起的浪涌。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沉入水底。   身遭的一切却在这个时候安静了下来,他随波逐流地漂下去,再次浮出水面的时候,看到了一座辉煌的古城。   在山谷中凶兽一般的河水变成了很顺从的模样,清澈的水面上映出万千莲花形的河灯,绢纱制成的花瓣中心燃着一支蜡烛,缓缓淌过城中一重又一重玉带似的拱桥。   河畔的大户人家里,孩童们还在夜读。   “樕蛛为东山之首,高逾万仞,由之西渐,凡十二峰,渺渺三千六百里,神状皆人身龙首……”   “海深至极者,曰冥。南冥者,倾樕蛛之山犹不可尽也……”   苏谦听得入神,忽然心口一痛,整个人都不可抑制地颤栗起来。   “……苏谦,书签儿!”戴杨一巴掌拍在他脸上,“快醒醒!”   苏谦猛地睁开眼睛,发现头顶是熟悉的宿舍天花板——但竟然在往下滴水,滴得他满脸都湿了!   原来刚才只是一个梦。他愣愣地坐起身,确认自己真的还在大学宿舍里。   可他刚才分明看到了一座古城……那不是什么无稽的梦,他认得那座城。   “午睡的时候脑子进水,难为你了。”戴杨戏谑道,“我现在要去陪姑娘了,你一会儿记得下楼找宿管大爷报修一下。楼上这群龟孙子不知道搞什么,水漫金山了!”   胖胖幽幽发声:“我没有这么蠢的孙子。”   这话戴杨当然是听不见的。   苏谦感觉满屋子的不真实感,人都好像还浸没在河水里,当下只随口道:“你下楼的时候顺便报修一下不就得了?”   戴杨一脸甜蜜的烦恼:“碧昙催我过去陪她听讲座,虽然什么宛河考古发现讲座我实在没什么兴趣,但人家文学院的妹子喜欢这些,我身为男朋友总不好拒绝吧?”   “什么?”   “你狗粮吃傻了?”   “不是。”苏谦揉了揉眉心,难得地没跟他贫嘴,一边问他一边急匆匆翻身下床,“讲座在哪儿?”   “松鹤讲堂。”戴杨道,“你也要去?”   就这么一会儿,苏谦闪电般衣服裤子都换完了,戴杨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比自己还快地从宿舍消失了。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一个学土木工程的宅男,内心真实的梦想是为国家的考古事业奉献终身?   那一样是挖土,早知道他报考古系不就得了嘛!   松鹤讲堂里能坐差不多五百人,讲座刚开始,场下的光已经调暗,最后几排没有坐满,苏谦溜进去随便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台上坐了一排人,面前都放着桌签,标明身份和姓名,除了几个学校领导之外,苏谦一眼便看见了施尓琳,他穿着板正的西装,选了一条青色的领带,和他原身羽毛的颜色一模一样。正中间的便是这次讲座的主角,省考古研究院院长高君良。   这么官僚的名字。苏谦想。   他的背后的投影仪上打出了几张照片,正是这次宛河考古发掘的现场图,没什么新意,都是之前新闻里出现过的。   “相信同学们也是第一次经历这种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意外挖到了珍贵古文物的情况,但我们宛阳一带,历史底蕴深厚,发生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施工工地上出现古代墓葬的事今年也有好几次,但像这次一般,工地出了事,承建单位的老板就卷款跑路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整个报告厅哗然了一下,像一滴水落进热油锅里。台上的校领导捂着嘴咳嗽了一下,示意高君良跑题了。   “哦。”高院长回过神来,接着道,“这几张照片中很难看到此次出土的重要文物的全貌,但相信大家已经有所耳闻,这是一根巨大的木柱,上有精细的鱼形雕刻,经过测量,总长度为两百八十点六五米。”   底下的学生们“哇”地惊叹了一声,高君良看上去很满意,投影上适时切出了几张照片,都是那木柱各个角度的照片,能清楚地看见上面的雕刻纹理,只可惜没有一张能够将它整个拍下来。想想也是,这么长的木柱,除了用无人机航拍,恐怕没有别的办法了。   “目前这件文物正在紧张地进行部分修复和清洁保养工作,相信过一段时间应该会安排在博物馆展出,不过不知道我们的博物馆有没有足够大的展厅啊?”高君良开了个小玩笑,学生们没几个买账的,他自己倒是笑起来,笑够了之后继续开始说,“我们考古学家接下来的工作,当然就是对这件文物进行研究。之前我们有过几个猜测,这根木柱或许是古代大型建筑的一部分,或者是大型海航船的桅杆,接下来我们就逐个来分析。”   投影上的场景一换,好像是什么电视剧里古代宫殿的图片。   “如果这座建筑,所需的椽柱高近三百米,那它一定足够青史留名。宛阳在历史上并没有做过都城,我们遍寻古籍,也没有找到这里曾有过如此辉煌的宫殿或其他建筑的记载。当然,这不是说我们就能彻底排除这一种可能性,但我们便转而思索其他的方向。”   一张宛河流域图出现在他背后:“现在的宛阳城,距离入海口是有一点距离的。但经过我们对历史水文资料的和地质变迁的研究发现,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宛河的最下游未曾改道,这里就是宛河三角洲所在的地方,沃野千里,河道纵横,而且拥有着良好的海港条件。”   更多的影印资料一张张切换着,很多学生也并不是相关专业,难免听得一知半解,但都觉得很有意思。   “这里曾经有过一座和今天的宛阳风貌完全不同的城市,是宛河的入海口,同时也是海运的起点。每年有许多的商船从这个港口驶向世界各地,也有很多商船从世界的各个角落来到这里。但是很遗憾,这座城市的名字已经永远地遗落在了历史的尘埃当中,至今我们都没有找到一点相关的记载。或许当年宛河也不叫宛河,还有一个更动人的名字。”高君良停顿了一下,“言归正传,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告诉大家,这根新近出土的木柱,是很有可能与当年的海上贸易有关的。但疑点仍旧存在。”   “一是,以当时的文明程度和技术手段,是否足以支持建造体积如此庞大的海上商船?这还需要等这根木柱的年代测定来辅助判断。二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木柱的密度非常之恐怖,整体重量并不太适合作为桅杆,因为它会导致船只承重大大增加。但我们还不确定这是这根木柱原本的密度,还是由于多年埋葬在水底淤泥之中,它本身发生了什么变化。”   恰到好处的停顿给了台下学生喘息的机会,大家纷纷与身边的两三个人交换着自己的疑惑和见解。   苏谦当然也很疑惑,但他的疑惑不是对着这位高院长说的内容,因为他不仅知道那座曾经的古城叫什么名字,也知道宛河当年并不是今天的模样。他的疑惑,是来自于高君良说话的腔调。   其实他的演讲很不错,有分寸,又不古板,但苏谦莫名地有一种熟悉感。他坐的位置有点远,盯着高君良很长时间,才大彻大悟这个人是谁!   难怪认不出来,是因为苏谦从没见过他有这么多头发的样子!   谁能来解释一下这个问题,优波离上回不是假扮成了一个理发师吗?这回为什么又成了考古研究院院长?!   苏谦有一种强烈的上当受骗的感觉。他每一次见到优波离都没什么好事,时间长了,苏谦早就忘了优波离尊者的身份,每次这个人一出现,他心里就直犯嘀咕,觉得处处透着邪门。眼前的讲座已经不像是高等学府里交流知识和文化的场所,而像是一个大型传销现场,下面瑟瑟发抖地坐着四五百只待宰的羔羊。   他果断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发给钟樾:“不好了,和尚又出来坑蒙拐骗了!”   刚发完消息,一个戴着棒球帽的人在他右手边坐下,钟樾递给他一瓶饮料,声音里带着笑:“两天不见,找我有事?”   钟樾穿着一件休闲衬衫,配了一条牛仔裤,完全没点老师的样子。   苏谦在黑暗里朝他翻个白眼,拧开饮料瓶喝了一口,差点喷出来:“甘草冬瓜茶?你在逗我吗?”   “给你降降火。”钟樾的语气忽然又不像开玩笑了,“我知道你最近想得很多。”   “我上火也没用。”苏谦道,报告厅里他也不好意思说话太大声,只好往钟樾那边靠了靠,凑近他的耳朵问,“我没看错吧?上面那个的确是优波离对不对?他到底装神弄鬼地想干什么?”   他说话的时候,热气轻飘飘地喷在旁边人的耳朵上。钟樾面上保持着坐怀不乱的优秀品格,实际上注意力一下子就有点涣散,听了苏谦一连串问题,只淡淡“嗯”了一句,便不做声了。   苏谦这个人很没有自知之明,没得到答案还以为是因为周围环境太嘈杂,于是不知死活地继续往上凑,大半个人都越过了座位之间的扶手,贴到了钟樾肩上:“优波离不好好待在七叶窟,跑来这儿干什么?你叫他来的?”   钟樾觉得自己今天买了凉茶的决定无比正确。他一口气喝了半瓶,才不温不火道:“我没这么大的面子。优波离尊者如今的地位仅次于大迦叶尊者,我如何叫得动?”   “地位改变不了他本质上的猥琐!”苏谦忿忿不平,“他上次居然八卦我们俩说……”   话到一半,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胆战心惊地缩回自己位子上,眼神里装满了“我还小”“你别把我吃了”。   讲座结束之前还设置了一个交流的环节,很多学生举手提了问题,有问高院长的,也有问旁边的研究员施尓琳的。苏谦看着高君良在上面侃侃而谈,笑得停不下来:“你知道吧,我看他这个德性,就想起当年他拖着我想给我讲经的样子。还说什么听了经就能超脱凡尘,灵台清明,拥有无上智慧……简直跟他现在忽悠别人一个样子嘛!”   最后一个站起来提问的男生瘦瘦的,苏谦定睛一看,居然是罗凯。他拿着话筒,拘谨地问了好,问道:“请问这次的宛河考古发掘工作是否已经结束?淤泥之下是否还存在埋藏着其它东西的可能性?”   高大忽悠点点头:“这位同学问得很好。考古就是这样的一门事业,它面向的是过去的东西,同时也是未知的东西。你问的这个问题,也是一个未知。宛河的历史比宛阳城更长,这河底是不是还藏着别的文物呢?我们不知道,现在我也不敢如此草率地下判断。但我们考古人员,以‘研究’为目的,这个疑惑,我们会努力尝试去解答……”   施尓琳忽然接过话筒,声音不大,语气却很肯定:“我认为,河底不止这一根木柱,一定还有别的东西。”   松鹤讲堂一静,窃窃私语声从角落里响起来。   苏谦同钟樾对视一眼,交换了彼此的念头。   苏谦大致能明白施尓琳的判断从何而来。   青耕不是多么高阶的精怪,只不过是喜鹊机缘巧合,得天地日月灵气修成的鸟精,唯一有些意思的地方在于可以御疫——这是一种百病不侵的精怪,修为高深些的甚至可以保护周边百里内的人们不染疾患。   施尓琳远没有那么厉害,所以他在发现宛河底下埋着的东西上蕴藏着大量灵力的时候,第一反应一定是想办法加以吸收,以强化自身的修为。但他当时一定是出了什么状况,导致晕了过去,甚至控制不住现出了部分原身。   很大的可能,是他的身边有两股远强于他本人控制范围的灵力发生了对冲。   也就是说,宛河底下还有另一股灵力。   钟樾看着正前方,突然说:“你把名字改回来好不好?”   苏谦一怔,随即道:“你连皮相都觉得是身外之物,何况名字?”   钟樾想起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好像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了,苦笑了一下,便也作罢了。   讲座已经散场,他们随着人流往外走。讲堂外面摆了些考古研究院的宣传册子,写的都是国内近年来比较重要的考古发现,可以随意取阅。出了大门,闹哄哄的声音一下子逸散到更广阔的夜空中去了,路灯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靠街的那一侧围栏里种的是夹竹桃,很艳俗的粉色在橙黄的灯光下更是看不出什么美感。   苏谦不是不知道钟樾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他有点讨厌自己的情绪轻易跟着钟樾的情绪在变动,但又实在无法控制。这和他们之间如今莫名其妙的关系如出一辙:想干脆走到一起,又抛不开芥蒂;想彻底一刀两断,又狠不下那个心。   于是暧昧不像暧昧,两个人面对面的时候闹着玩一般,背过身去却各有各的不知所措。   可在他的潜意识里,钟樾总归是那个有任何事情都会在他身后的人。   “哎。”苏谦看看四下无人,扯了一把钟樾的袖子。   “我不叫‘哎’。”钟樾说。   苏谦刚酝酿好的情绪一下子憋回肚子里,差点烧出个内伤来。   但钟樾的确依着他停下了脚步。他们头顶的这一盏路灯坏了,旁边的六层实验楼投下足够的阴影,在道路的拐角处给他们留下一个隐秘的空间。不远处有一棵龙爪槐,长得张牙舞爪,十分不羁。   “阿樾。”苏谦叫他。   他的下一句话很可能是“没事,就是叫叫你”,但钟樾还是因为这两个字怔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他有很长的睫毛,这个小小的动作让他泄露了一丝脆弱。   但他的眼神真挚又专注,半点容不下旁的东西。   苏谦忽然想起自己下午做的那个梦,他觉得他会有那种溺水的恐惧,一定是因为梦境里缺少这样一双眼睛——无悔的、可以为他付出一切的眼睛。   他舔了舔嘴唇,迟疑着问:“那个……如果我快要淹死了,你会来救我吗?”   身为一条鱼,尤其是一只鱼精,居然问出这种问题,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但是苏谦很坦荡,问完之后也没打算抢救一下这个听起来完全就是在坑爹的问题。   “会。”钟樾说,“不管你在哪,我都会来。”      ☆、逢灯 1   纵然知晓诺言和誓言都有太多不可靠的地方,但苏谦听了那句话,还是心口一酸,眼睛都热了起来。   钟樾注视着他,瞳仁比夜色更黑,也比夜色更深邃。   他好像又一次沉入了水底,不是梦里那般挣扎和无助,而是自在的、自由的。像水流顺着他的身体漾出丝缎一样的波纹,他看见自己同样黑色的尾巴映在钟樾的眼底,然后他浮出水面,停留在钟樾的掌心。   他熟悉那双手上的每一道纹路,就像这双手的主人了解他每一寸骨骼。   如同暗室逢灯,豁然开朗。   钟樾往前走了一步,苏谦站着没动,他在等;而事实上钟樾也的确向他张开了手臂,轻轻环过他的的后背,给了他一个温柔的拥抱。   这个拥抱里的意味很多。不同于许多凡人激烈的久别重逢和失而复得,钟樾身上有一种很矜持的克制;这与他素日个性里不着调的那一部分无关,他在极度认真的时候,是相当谨慎而小心的。   苏谦的下巴搁在钟樾肩上,他微微闭起眼,神思落定,正想说点什么,忽然听见一人在他背后道:“你们俩这样,影响不大好吧?”   苏谦眯着眼转过身去,优波离锃光瓦亮的脑袋如同夜空中最闪亮的星,几乎把人晃瞎。   “你这样扰人好事,影响很好?”   优波离叹口气,挥了挥手,那一株龙爪槐交错的根茎忽然拔地而起,盘绕着蓄成一个碗状。清水凭空从槐树茂密的枝叶间落下,盈满不溢,晶莹的水面上缓缓绽开一朵金蕊紫瓣的莲花,不过手掌大小,花瓣却是里外三重,精细得像是一尊雕刻。   “睡火莲?”苏谦倒也不是不识货的。这花仅开于七叶窟背后的妙乐泉,聆佛法而生,盛放而后凋零,不过瞬息之间。能亲眼得见睡火莲绽放之清姿,难过见真佛一面。   “沤珠槿艳,不必多怀。”优波离点点头。   那莲花从水面浮起,轻轻落在苏谦手上,淡淡的香气使人心怀为之一畅。然后紫色的花瓣从空中碎裂,尚未落地即消弭于无形。   苏谦原本也没有多生气,优波离耗费灵力隔空从七叶窟召来睡火莲,算是很大的诚意了,正想问问这家伙有什么事,就听优波离很自得地说道:“基佬紫的花,多适合你们俩啊。就当贺礼了!”   苏谦:“……”   “钟樾,帮个忙呗。”优波离道,“我想把我的两个徒弟逮回去……”   “你徒弟跑了?一跑还跑了两个?”苏谦又来了兴致,“是不是私奔了啊?”   优波离僵硬地笑了一下:“不是。他们应该是修行无聊,忽然想拓展一些别的业务。”   钟樾示意他继续说。   “但他们应该是知道我来了,所以忙不迭地跑了。”   苏谦福至心灵:“莫非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施工单位的老板?卷款跑路那个?”   优波离一脸老父亲不得不原谅熊孩子的表情。   苏谦由衷地称赞:“你们和尚的兴趣爱好真的很广泛嘛!”   优波离面子上下不来,很艰难地解释:“修行剥夺了人的很多乐趣,所以有的时候就要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所以这就是你热爱八卦的理由?”   “河洛书图,阴阳五行,乾坤巽震坎离艮兑……”   就算优波离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苏谦也条理清晰,当下冷冷一笑:“你可是专业和尚,把人道家的东西研究这么透彻是何居心?”   优波离维持住了神态自若的样子:“这叫触类旁通,知识渊博,有道是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钟樾一直就没说话,听到这儿冷不丁截断他道:“羡什么鱼?”   “没没没。”和尚的光脑门上出了点汗,“不敢羡,不敢羡。”   “这样吧,要我们帮什么忙都好说,但是我有一个条件。”苏谦眼珠一转,“宛河底下肯定还有东西,我要随时知道那里藏着什么。”   他说的是“我们”,钟樾站在他边上,听他把自己一道卖了也没有反驳任何话。优波离看在眼里,心如明镜台,立即一口答应。   “回头联系。”苏谦冲他摆摆手,“再见,尊者好走。”   钟樾跟着他在学校里七弯八拐,也没问要去哪里。操场从上个学期末开始就在封闭维修,靠近那一侧的地方都没什么灯光。晚上并没有工人在,苏谦单手撑着护栏一跃而过,冲着外面的钟樾一眨眼。   钟樾今天幸好穿得随意,否则西装领带的,就算翻得过去,看起来也不大像。他和苏谦落到了同一侧,只见操场上东一堆西一堆的都是建筑材料,黑漆漆的也没有什么浪漫之感,就连随便散散步都得小心避让脚下可能踩到的不明物体。   “我们该找个僻静一点的地方。”苏谦一本正经道,“不然谁知道又会被谁打扰呢?”   钟樾不置可否,和他一起往看台上走。   那是整个操场最高的地方,也相对干净一些。台阶很高,一排排彩色的塑料椅子通向看台的顶层。塑料老化得有些厉害,很多边缘都破损了。但苏谦这人也没打算规规矩矩坐在哪张椅子上,而是很随意地找了空的水泥台阶边缘坐下。   隔着一条给人通行的过道,钟樾斜倚在他对面,淡淡问:“你想知道什么?”   苏谦把视线放得远了些,笑道:“说不定我只是想跟你花前月下你侬我侬呢?”   钟樾摇摇头:“你不会。如果是那样,在什么地方对你来说都一样。可是如果是你想要问什么,就一定会慎重地找一个地方。”   “诶?既然你会读心的话,我也不用问了,你直接回答我不就好了?”   “我不清楚优波离的徒弟究竟是什么人。以他的尊位,名义上收徒众多,但真正亲传的极少。”   “呃……这不是我最想问的问题。”   钟樾好似微微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宛河里的那根木柱,我不太确定是什么。但底下依然埋着的东西,恐怕和你舍友养的那只‘宠物’有点关系。”   “其实这件事我也不着急,迟早会水落石出的。”苏谦把视线收回来,“不过既然说起了,你知道胖胖是个什么东西么?”   “不知道。”钟樾很坦诚地和他对视,“所以它绝不是普通精怪。”   这话说得没错,苏谦苦笑道:“大多数时候我也不会想太多,但有些事情……”   和你有关啊。   最后几个字他没有说出来,话尾那个不太自然的停顿让空气都凝滞了一瞬,缠绕在空中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胶着到一处。苏谦低下头,悄悄伸出手去,拉住了钟樾的手。   其实他只是握住了钟樾的手指,指尖有点凉,手心就显得很热。有些在方才那个仓促的拥抱里没有诉尽的情绪,就这样顺着手指传达给了对方。   “我……”他犹豫了一下,“我的记忆有一个很大的断层。好像记得当初我去找你……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之后便是近百年的日子,他孑然一身,从浑浊的河流中苏醒,艰难地修得了人身,逐渐模模糊糊地想起很多过去的影子。   “这么一想,世风日下啊。”苏谦玩笑似的扯了扯钟樾的指尖,像拉着大人衣角撒娇的孩童,“如今花花草草们想要成精,可比当初难多了。”   钟樾眼底一直是一片温然的静默,却在苏谦曲起小指去勾他的指节的时候,手上一使劲,将坐在台阶上的人拉进了自己怀里。   没有星光,没有霓虹。   漆黑的天上没有月色,建筑工地里更不会开花。   苏谦迎面撞了过去,鼻梁骨磕在钟樾下巴上一阵发酸。他强忍着泪流满面的冲动,低声说:“是啊,想要你侬我侬的时候,根本不用挑地方。”   钟樾抬起手,一下一下拍抚着他的脊背:“别哭。”   两个人靠得这么近,他的声音就好像是从胸腔里直接发出来的,低沉得像是悦耳的大提琴。苏谦腿都有点软了,用仅剩的理智辩解:“没……我是撞的。”   钟樾轻笑一声,手臂交叉扣住了他的后腰,缓缓将怀抱收紧。   但那笑声听上去就像是看穿了一切但不揭穿的嘲笑,苏谦咽不下这口气,很别扭地在这个被固定住的姿势中转头,“喂喂”了两声:“你也不看看我是谁,怎么可能因为……”   亲吻是一张定身符加一条静音咒。   嘴唇只是碰在了一起,但干燥柔软的触感催化了心跳,如同惊蛰的第一声雷落在林间,山顶积雪融化,溪水从每一个山谷里欢快地流淌出来。   两个人都闭上了眼睛,呼吸在唇舌之间辗转。   这个并不如何激烈的亲吻绵长得可怕,钟樾稍稍松开手,苏谦便溜了——还退出了好几步远,差点没站稳被塑料椅子的缝隙绊一跤。   钟樾很深沉地进行了总结陈词:“是你自己凑过来的。”   “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其实也不便宜。”钟樾说。没有谁会觉得自己的一辈子很便宜,不管是人是神,是妖是精。   但苏谦会错了意:“你就请我吃了几顿食堂!哦,就算还在你家烧了几次饭吧,那也没多少……”那他就这么上钩,是不是好像亏了啊?   “那你还想怎样?”   “夜宵,烧烤。”苏谦说,“最贵的那家。”   说是最贵的那家,但毕竟开在大学附近,做的大多是学生的生意,加上烧烤摊子实在也做不出满汉全席,因此两个人吃得杯盘狼藉之后,一结账也不过两百来块。   苏谦一口气把面前的汽水喝到了底:“老板,再来一瓶。”   钟樾:“……”   “怎么了?心疼一瓶汽水钱?”   钟樾看着那只空玻璃瓶,回忆了一下五秒之前它还装了至少半瓶液体的模样,由衷夸奖道:“少侠,肺活量不小啊。”   此时差不多是最后一阵能坐在露天吃烧烤的日子了,周围的谈话声很嘈杂,基本都是宛大和附近另外几所大学的学生。   苏谦拿纸巾擦了擦嘴:“我发现你请客的夜宵特别好吃。”   “我也觉得和你一起吃特别好吃。”   钟樾这个人真的很可怕!好听话张嘴就来,随时随地给别人造成暴击!   苏谦望着桌面上凌乱的小龙虾壳和竹签,很努力地反驳:“你觉得好吃,那是因为真的撒了很多辣椒粉!”   通常苏谦这个人越到危急关头死路就越是清晰,这种明显连逻辑都放弃了的强词夺理,只在他十分放松或者害羞的时候出现。   现在看起来两者皆有,钟老师不由得感到很满意。   “吃饱喝足,回宿舍睡觉。”苏谦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明天整个白天都没课,可以睡到天荒地老。”   所谓的天荒地老,就是饿到不得不起床的时候。   “嗯,可以。”钟樾一边掏钱给老板一边附和他,“明天晚上是我的课,迟到即挂科。”   “□□啊!”苏谦一回头,忽然看到旁边一桌有个姑娘正好放下了手机。   在拍照?不是吧,别人吃个夜宵都要拍?   苏谦觉得不可置信,只能怀疑是自己太自恋了。加上这一顿夜宵吃得他的确很爽,汽水都喝出了酒的效果,晕晕乎乎的,走路都飘,于是和钟樾道了别就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睡醒——确切来说是饿醒——的时候,戴杨正提着一袋手抓饼坐在电脑前吃。   苏谦觉得正是手抓饼的香味唤醒了他的胃从而唤醒了他的大脑,从上铺探出脑袋,表演了一个“虎视眈眈”。   戴杨很上道,把手里的牛皮纸袋递过来:“自己拿。”   苏谦吃了一块,大为嫌弃:“你加的什么啊?味道好奇怪。”   “芝士青椒。”戴杨沾沾自喜,“人间美味。”   “我靠,邪教!”苏谦做了个呕吐的表情,“你这种人,居然能找到对象!”   “不但能找到对象,而且还恩爱缠绵,难舍难分。怎么样,校草同志,作为我校知名的长年最受瞩目单身人士排行榜前三,有什么想说的?”   苏谦很玄妙地说:“我觉得你们可能瞎了。”   戴杨一边嚼着他的芝士青椒手抓饼,一边刷学校论坛,感觉不亦乐乎:“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说,你到底是不是gay?”   苏谦哑口无言。   戴杨一个脑回路比筷子还直的直男,根本想不了那么多,冲苏谦招手:“你快来看,论坛上有你的八卦帖诶。”   “我有什么可八的……”苏谦实力拒绝,其实心虚得一眼也不想看。   戴杨越看越觉得离奇:“这些人平时跟你也没什么交集,怎么能编得这么有鼻子有眼的?我跟你这么熟了我都不知道这些。”   “就是就是。”苏谦连连点头,“所以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皇上,您一定要相信微臣啊!”   戴杨吃完黑暗料理版手抓饼,洗了个手准备打游戏,忽然想起:“话说,就昨天那个考古讲座,那群人现在把宛河边那块工地围了,听说准备进行什么抢救性发掘。你猜发生了什么?那承包的建筑公司不是老板跑路了么,结果今天工人们举着讨薪的牌子在工地门口堵高君良院长他们要工资!”   “啊?”   “你说奇不奇怪?欠债的又不是考古研究院,堵他们也没用啊。也不知道那公司的老板能不能给抓回来……”   苏谦脑补了一下优波离尊者被一群义愤填膺的工人们掀掉假发的样子,顿感十分解气:“活该。”   “你说谁?”   “哦……”苏谦发现不对,赶紧拧回来,“报案了吧?肯定能抓回来。”就算抓不回来,讹优波离的也不算冤枉。幸灾乐祸的小人在他心里摇旗呐喊,让他洗漱的时间都变快了,换完衣服一阵风似的就出门去了。   戴杨深知他的懒,看到这家伙这么积极,很是疑惑:“你干嘛去?”   “声援受了委屈的工人兄弟们!”      ☆、逢灯 2   秋季是宛河的枯水期,两岸泥泞的河床袒露的时间太长,表面已然风干。泥浆黄的河水完全做不成什么“城市风景线”,难为还有几个退休老大爷在河边的小公园里坐着下棋聊天。   苏谦到的时候,工人们已经走了,但还有几张写着“还我血汗钱”的硬纸板掉落在工地门口。挡板上“和合机械化施工有限公司”几个字被人用红油漆圈起来,恨恨地打了个叉。   照理说考古研究的地方,比一般工地更严,但挡不住苏同学刷脸通行。他表演欲爆棚地冲着里面喊:“高院长!我是您的粉丝啊——自从昨天听了您的讲座,我就决定将我的青春和热血奉献给祖国的考古事业!”   高君良面部肌肉抽搐着示意工作人员放他进来:“你年纪也不小了,不要那么浮夸。”   “行吧。”苏谦说,“我是来慰问你们的,诶,那个施尓琳呢?”   施尓琳拿了个本子正在上面记录着什么,看到苏谦,也过来打了个招呼。   苏谦朝他和高君良手中一人塞了一支绿豆冰棍儿,一块五的那种:“别客气,吃。”   他自己嘴里还叼着半根快吃完的,三个男人在河边的秋风中吃冰棍儿,看上去就像三个弱智。   “下次能买点别的吗?”高院长觉得有点跌份儿。   苏谦爽快点头:“行啊。冰糖葫芦?”   “算了。”高院长按了按自己的头顶,不知道是真的怕假发掉了还是不习惯头发的存在。   施尓琳很给面子:“院长,我觉得有人给送吃的就挺好了。毕竟咱们考古人员,一个月才三千块钱,连个人所得税都不用扣,就不要挑剔那么多了……”   “看看人家的觉悟!”苏谦找了知音,干脆问他:“有什么发现吗?”   施尓琳说:“暂时还没有。我们正在做整体上的排查。”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响动,很快有工作人员跑过来汇报:“金属探测器响了。”   “这么高科技?”苏谦惊讶,“我还以为你们就是挖土的!”   施尓琳:“……”   气氛迷之尴尬,苏谦咳嗽了一声:“……不是那个意思。那你们会按照那个位置往下挖吗?”   “没那么快。”施尓琳解释道,“还有很多前期工作要准备。”   苏谦在河堤上走了一圈,没察觉到任何异常,之前一直对他存在压迫的力量不见了。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一看,仰天长叹。   一种压迫消失了,另一种压迫又出现了!   钟樾:“我在工地门口等你。”   他不情不愿地挪出去,果然见到钟樾的车停在门口。自从御水桥出现了裂痕,用钢筋水泥加固修复之后就不让再行车了,机动车要开到这一侧需要绕很远的路,所以钟樾这个人真的就是闲得没事做。   苏谦钻进副驾驶:“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你不会在我身上安了什么定位装置吧?”   钟樾把自己手机上的一条信息给他看。   优波离:“钟大仙,麻烦来把你们家的祸害拎走!阿弥陀佛!”   苏谦沉默了一下:“道理我都懂,为什么优波离的头像是个猕猴桃?”   钟樾也觉得很难理解:“……和尚也是有理想的,你不要歧视他们。”   “下次他们那个什么什么法会的时候,我决定送他一顶假发。”   “但你不如先想一想你自己。”钟樾说:“距离上课铃打响还有十七分钟,如果我不来接你,你准备好挂科了吗?”   苏谦镇定自若:“之前有个人跟我说,‘不管你在哪,我都会来’。如果他说话不算话,我会超生气的哦!”   他模仿着说这句话的人的语气,眯着眼睛笑,眼神温和无害,像极了那个“超凶”表情包里的小奶狗。   钟樾:“……”   他觉得很可以,苏谦终于出师了!以后小鱼精自己出去骗人,他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就算是教职工,车也不能开到教学楼下,只能统一停放在车库里。苏谦下了车,摸摸肚子:“我还没吃饭,这就要上课了,真的很没人性啊!”   “虽然你并不是人,但是你可以吃这个。”钟樾从驾驶座上下车,又开了后车门拿出上次那个保温饭盒。   苏谦大惊小怪:“钟老师,您每次来学校都会多做一份饭吗?究竟如此贤惠为哪般?”   钟樾一边往电梯间走一边回答:“总会有同学来不及吃饭的,作为老师关心学生身体,就看哪一位幸运的同学可以得到这份免费的晚餐……”   “……你还是给我吧!”   电梯在地面层停了一下,上来两个男生,都剃着很短的板寸头,背上背的包也不是大学校园里最常见的那种,而是两个布包,看上去十分单薄。   其中一个人一进电梯就喊了一声“钟老师好”,钟樾点了点头:“来上课?”   “是啊!您的课不来早点都占不到座了。”   电梯门恰到好处地开了,苏谦走在那两人后面,心里不由迟疑,拽了一把钟樾的袖子,小声说:“这两个人有点怪怪的。”   “怎么?”   “说不出来……”苏谦道,“但我怎么觉得,他们不像是普通学生,倒像是……像是算命的!”   钟樾瞥他一眼:“别多想。你先去吃饭吧。”   进了教室,苏谦找了个位置坐下,打开饭盒一瞧才知道,除了两个菜,居然还有一盒竹笙筒骨汤,重点是这次钟大厨克制住了自己罪恶的双手,没有往里加辣椒,真是可喜可贺。   苏谦快吃完的时候,戴杨总算来了,这次见到他面前的饭盒,就算是再迟钝也知道一定有问题,连忙逼着他说实话。   “就许你谈恋爱,不许我脱单?”   “到底哪家姑娘?”戴杨急了,“现在全校都猜呢!身为你舍友,一点优先知情权都没有,我不要面子的啊!”   “也不定……就是姑娘吧……”苏谦喝完了最后一口汤,眼神躲闪了一下。   “啊?不是姑娘?”戴杨震惊地一拍大腿,结果拍到了苏谦腿上,他都没意识到,“难道学校论坛上的人真的猜中了?好几个人猜你在搞师生恋……”   “什么?!”   “……你不会真的勾搭上温雨了吧!”   苏谦松了口气:“……哦,怎么可能。”   戴杨还要再问,苏谦一推他,示意他看前面:“那儿怎么了?”   许稚桐照例和宋甘棠坐在一块儿,罗凯正站在她们面前,手里不知拿着什么,面色时青时紫,颇为尴尬。   戴杨一溜烟跑过去,扯了扯坐在走道边的许稚桐:“这是演的哪出?”   许稚桐凑到他耳边道:“还不是罗凯,会错了意。”   原来是上次露营回来之后,宋甘棠给每个人都送了一幅自己画的素描,其中当然也包括罗凯。但这个男生不知道是太死心眼还是没什么经验,以为宋甘棠是单独送给他的。譬如当时苏谦有这个误会,是由于之前宋甘棠的确追过他,当面说开便也罢了。但罗凯有这个疑惑,面上却不肯露出,回去之后拿着第一次收到的来自女生的礼物,辗转反侧了好几夜,最后觉得女孩儿必然是对他有点什么想法才会这么做。   他想着要如何回礼,思考了许久,将露营那日拍的照片洗了出来,路上的风景、星空、日出,和为数不多的几张同行人的照片。结果一看,有人的照片本就少,有宋甘棠的更是寥寥无几,难免内心自责,觉得人家女孩子如此在意他,他却忽略了别人一番好意,是大大的不应该。   他选了些照片做了本相册,还在最后十分用心地写了些字。   戴杨听到这里,顿时对外表木讷的罗凯同学刮目相看,赶紧问:“写了啥?”   “致宋甘棠:以后我愿意让你成为我相机里最美丽的风光。”   “我的天……”戴杨浑身一哆嗦,“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罗凯酝酿了好一阵子,总算鼓起勇气将相册送给了宋甘棠,哪知道人家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于是两人面对面地窘迫起来。   戴杨跑回去跟苏谦如此这般一说,苏谦看罗凯的眼神都不一样了,透着一股肃然起敬:“小伙子可以啊!”   戴杨嫌弃他:“你不要假装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自己的事情都没弄明白吧?”   罗凯一张脸都涨红了,相册就放在他面前宋甘棠的桌子上,拿回去也不是,留下给她也不是,他犹豫再三,在上课铃响起的同时痛下决心,大声道:“不管你是不是那个意思,总之现在我喜欢你,我一定要试试看追你才行!”   整间教室早都坐满了人,此时听了这话,“哄”一声炸开了锅,早有男生带头吹起了口哨,不知哪个角落有人喊了一声“好!”,接着所有人都热烈地鼓起掌来。   宋甘棠那个性,是没法在这个时候正面回应的,早就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藏到桌子底下去了。   许稚桐毕竟了解她,关键时刻为好朋友挡了一下:“放大话不算数,你认真追了再说!”   罗凯承受着无数道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重重点头,然后迈着敢死队上战场般的步伐走回了座位。   苏谦默默感慨现在的年轻人实在是有前途,然后突然看见就坐在许稚桐她们后排的两个人,正凑在一处,在桌子底下摆弄一把象牙白的算筹。   正是那两个在电梯里出现过的板寸男。   钟樾不急不缓地走到讲台中央,苏谦对上他的视线,用口型道:“他们真是算命的!”      ☆、逢灯 3   那一把算筹细而长,若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是一把外卖送来的一次性筷子。借着前后桌椅的遮挡,右边的男生做了个手势,中心的几根算筹缓缓浮空,然后迅速地转动起来。   算命是一门渊博到恐怖的学问,不同流派把能算的东西都算了个遍,前生后世,情缘因果,天地造化。浅显的便是如扶乩之类的那些,高深的便是拈一花一叶,也能头头是道地算出好些来。苏谦对此了解不深,但也知道仙者多崇以龟甲、神兽鳞片一类的来算,算筹这种看上去很像街边江湖骗子的装备,即便能推演天机,他们也是不太看得上眼的。   “江湖骗子”在课间的时候果然蠢蠢欲动,开始前前后后地跟人撩骚:“哎同学算命不?什么……你不相信啊?那你信什么,星座,塔罗牌,我们什么都可以的!”   戴杨从来懒得长脑子,有热闹就去,人不来找他他都要抢着凑上去:“给我看看呗!”   其中一个板寸男抓着他的手,看了好半天:“也没什么稀奇的……姻缘不错,恩爱长久,平淡是真。”   不过是客套话了,戴杨“嘁”了一声:“那你还抓着我的手干什么!”   板寸男用不大小不小的声音道:“我是看你这个脉象……好像有点肾亏。”   戴杨一巴掌打开他的手:“滚!”   那人也不生气,又一脸贱兮兮的表情望向苏谦。   苏谦摇头:“我不肾亏,你想都别想。”   “但我看你骨骼清奇……”   “我还看你印堂发黑呢!”   “不是……”那人很不要脸,直接拽过苏谦一只手,低头只看了一眼,便瞪大了眼睛,“咦”了一声。   他的同伴闻声也转过头来,一眼看到,顿时也愣了愣:“你这个……有点意思,命带桃花,前生看似缘尽,后世再逢,却依旧是这一朵……”   苏谦惊得触电般缩回手,半晌说不出话来。   钟樾遥遥递过来一个深水般的眼神,仿佛在示意他安心。   “……你编故事呢。”苏谦勉强笑笑。   先来的男生细细打量他,忽然没头没脑道:“我们从前是不是替你算过命?”   “不可能。”苏谦恢复过来一点,“你们这种人,如果坑过我一回,我肯定会记得。”   “说不定我们不是在坑你呢?”   那就很惊悚了,苏谦心说。   算命这个行当不是普通人能做的,若是说得不准,遇到个暴脾气的顾客只怕要被打一顿;可若是说得太准了,别人心底也觉得很恐慌,一瞬间只想离他们越远远好。   苏谦后半节课便有些心不在焉,他的桃花运是怎么一回事他心里当然清楚得很,看上去满山的桃花芬芳,结果根儿上全是同一棵树——就是吊死他的那一株。但单凭这两人一眼便看出他前生后世,怎么着都不能是普通人了。   他傍晚的时候从钟樾手机上加了优波离的联系方式,此时一盘算,果断去骚扰老和尚:“大忽悠,我这儿出现了两个抢你饭碗的人,你不管管?”   优波离可能在忙,二十分钟以后才回过来一个“……”。   苏谦毫不气馁:“是真的!满世界拉着人给人算命!”   这一次回复很快:“等等,你描述一下,长什么样?”   描述个大毛线球!苏谦举起手机拍了张照片给传了过去:“看,贼眉鼠眼,居然妄图在你的地盘上分一杯羹!”   优波离没有再回复,苏谦有点不解,但估计他们考古现场还在工作,也没再给他发什么,结果刚一下课,就看见“高院长”出现在教室前门口,一脸的来势汹汹绝不善罢甘休。   那两个板寸男就像屁股底下长出来两个仙人掌,几乎是从座位上弹起来的,谁知下课乱哄哄往外走的人群之中,优波离还是准确锁定了他们俩,一个闪身拦在他们面前:“还想跑?”   那两人垂头丧气:“师父。”   目睹了整场闹剧的苏谦:“哈哈哈哈哈哈哈!”什么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这两人私自从七叶窟跑路,溜到人间来搞事情。因为发现宛阳地底有奇怪的灵力波动,于是搞了一家皮包公司想一探究竟。   没想到他们紧赶慢赶,东西还没完全挖出来,钟樾出现了,接着优波离也追过来了,两人顿觉要吃不了兜着走,三十六计走为上,打算不管天涯海角,先躲开他们仿佛更年期综合症发作的师父再说。   事实证明姜还是老的辣,和尚还是年头久的厉害。优波离在城市边缘设下了肉眼不可见的结界,一切人妖精怪行动都无碍,偏偏针对自己的这两个徒弟。   结果他们当然跑不掉了,商量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忽然想起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居然混进宛阳大学来了。   关键时刻,毒鸡汤真是谋财害命啊。   教室里人都走完了,优波离终于可以放飞自我教训徒弟了:“……一个个的佛法课从没见你们好好听过,现在跑来这里装什么大学生?”   两个板寸男一脸愁苦,老实交代:“其实我们本来是想请神君帮忙,跟您求求情的。”   钟樾一挑眉。   优波离不得不给钟樾一点面子,象征性地看看他:“啊,这两个不肖徒弟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钟樾说,“你看着办吧,别再让他们出来算命吓人了。”   苏谦用力抿着嘴不让自己笑出来。   “那行吧。”优波离说,“先去把你们的烂摊子收拾了,然后回七叶窟种一千株娑罗树,一千株菩提树,不到娑罗开花,菩提结子,决不允许再来人间。”   七叶窟之水极寒,娑罗树上百年方绽青蕊,菩提更是可能千年不结果实。这一场禁闭,关得着实有些久了。   两个板寸男垂头丧气地跟着优波离往外走。宛河边的考古现场好像有了些进展,身为研究院院长,他自然着急回去主持大局。   钟樾和苏谦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便也跟着他们一起走。走着走着,两个板寸男又跑来套近乎:“其实我们算命很准的。”   苏谦翻个白眼,还没来得及说话,钟樾淡淡道:“不如算算我的?”   “……不敢不敢。”   神仙也这么势利,简直没救了!   苏谦暗道一声“危险”,若是就当着这朵“大桃花”的面给他算出别的野花野草来,不知道钟樾会不会气得放火烧山?   他们已经走出了校门,这边现在一到晚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影。只听见被围起来的地方传出零星的响动。因为白天有工人试图闹事,这边的考古发掘又事关重大,此时已调派了几名武警前来站岗。看到高君良,自然打开围栏放他们进去。   “神君。”其中那略微端庄些的男生道,“其实多年前我二人尚未得道之时,确然在苏城与神君和这位……”他看着苏谦,顿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呃,有过一面之缘。”   “天长日久,所历之事、所见之人多如恒河沙数,有什么值得惊讶呢?”   苏谦浑身一激灵。不得了,钟樾又开始装逼了。   “当年正是神君加以点化,我二人才有机会拜尊者为师。”那人的神情郑重了许多,“小仙名叫普化,神君或许不记得。但我的师弟名叫雪庭,神君可有丝毫印象?”   这一下先别说钟樾,苏谦倒吸一口凉气,脑中电光火石般窜出一堆画面:“原来你们是——”   河边正是之前挖出那根巨大木柱之后留下的、战壕般的印迹。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此时已经被挖开一个直径更大的深坑,见高君良过来,有工作人员打开了手电,照向坑底——   忽然反射出的金光像是爆炸一般,闪得人无法睁眼,苏谦下意识扭过头去避开强光,左胸口在同一刹那传来一阵微小的刺痛,而他听见高君良的声音道:“这像是一口铜钟。”      ☆、龙鳞   钟樾在所有人转身的一刹那不着痕迹地挡在了苏谦身后,他也不知道这地底的东西究竟是怎么回事,但难保有什么事会发生,他不愿意冒险。   可那一阵刺眼的金光很快便逐渐湮灭了,只剩下一道手电的光芒笔直照向那沟壑之中,空气里的尘屑漂浮翻滚着,像要从地底蒸腾起什么久不见天日的秘密。   苏谦只是微微向前弯了弯身子,钟樾立即有所察觉:“你怎么了?”   他问得很小声,又带着压抑的焦急,左手臂已经搭在了苏谦肩后,似乎随时都怕他倒下。   “没事……”苏谦按了按胸口发疼的位置,那里的衣服上别着一枚小小的金属纽,是宛阳大学的校徽。   宛大的校徽很漂亮,设计精巧,金色线条的山海相逢,中间嵌着一个篆体的“宛”字,做工也不粗糙,是以虽然没有什么硬性要求,学生们也多有佩戴。尤其是出去面试的时候,有传言说校徽能保大家无往而不利。当然,这种传说的性质就跟在微博上转锦鲤没差别了。   苏谦平时倒也不会想着戴校徽,但难保很多时候别在一件衣服上就忘了取下来,洗了三个来回都不知道,此时一摸,还以为是背面别针不小心戳到了胸口,觉得自己是个二傻子。这种原因他当然不肯告诉钟樾,便转回身没事人一样跑到优波离旁边去看地下埋着的东西。   优波离身为佛陀亲传弟子,毕竟名不虚传。他的眼睛能看透无光的黑暗,也能够抵挡最刺目光芒的灼烧。他在方才的一瞬间便看出下面的东西是一口铜钟,可真正等众人过去看见的时候,还是齐齐惊讶了一下。   事实上已经露出泥土边缘的,只是小半个弧形的钟身,微微向外扩展的底部有三圈凸起的海潮纹,往上是一尊巨大的佛像浮雕,可那佛盘腿而坐的莲花却已凋零了大半,残破不堪,佛的左脚上拴着一根链条,从莲座上垂下,浸没入扭曲的海潮纹中。   优波离沉默地看着,旁人没有他的眼力,早将手电筒的光缓缓上移,落在了浮雕的脸上。   那“佛”的表情阴冷可怖,尖锐的獠牙从嘴角露出,身上披着的袈裟犹尚完好,可两手却不是普通打坐或随意的姿势,而是向前伸出,望之如将刺破铜钟的表面!   “这是阿閦佛。”优波离道,他的目光从几个年轻研究员有些惊慌和恐惧的面上扫过,语气镇定自若,“此佛面东,极有可能这铜钟所雕,便是密宗金刚五方五佛。至于雕刻风格为何与寻常有异,相信等我们将它完全挖掘出来,便能研究清楚。”   有女研究员听了这话,才谨慎地往前走了一步,靠近那在夜色中即便只是直视也会心生恐惧的铜钟。   此刻便是他那叫普化的徒弟了解师父心思,很快接话道:“这铜钟如今只露出一个侧面,还不知道其它的位置是什么样的情况,保险起见不如先将它顶部的淤泥清理掉,一则减少铜钟承重,二则也能印证院长的猜测——若真是五方五佛的浮雕,那么顶上便该是中央世界毗卢遮那佛。”   苏谦皱眉看着,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他转头看看钟樾,钟樾也正在看他,目光里有着一样的疑虑。   “高院长,”苏谦嬉皮笑脸跑过去,“这么晚了还要继续吗?万一这个铜钟值钱得不得了,深更半夜一不小心哪里弄坏了怎么办?”   高君良摆摆手,眼神从他胸口的校徽上若有若无地兜了一圈,又回到他脸上:“发掘这么大的一个东西,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搞定的。天气预报过几天又要下雨,到时候才是麻烦了。”   “哎呀,遮雨棚、防水布什么的运进来就好了嘛,不用那么着急。”苏谦说,“明天我再带冰糖葫芦来慰问你们啦。”   “啊?”高君良皱眉,“慰问什么,瞎胡闹。”   苏谦心里一沉,脸上还是笑嘻嘻的,朝他挥挥手示意自己和钟樾先撤了。隔着那口铜钟,在沟壑的另一端,施尓琳仿若无意地向他们举了举手中的资料册。   一出门口,苏谦的脚步立即变快了,直到回到钟樾车上,他才坐下来喘息了一会儿,刚想问“这儿安全么?”,就察觉到钟樾在车身周围布下了无色障。   “这个优波离不对劲。”苏谦的语速很快,“糖葫芦是我跟他开过的玩笑,这老和尚可是能把整部佛家戒律倒背如流的人,不可能这么快就忘了。”   “也就是说,很可能刚刚出现在教室门口的就不是他了。”钟樾的手指轻轻叩了两下,然后拧开了音乐,舒缓的提琴声流淌出来,让气氛不那么紧张。   苏谦拉住他的手沉吟了一会儿,这个动作似乎能帮助他思考:“阿樾,那两个小和尚……”   “他们是被骗过了。”钟樾道,“我们曾在苏城遇见他们的事,应该没有别人知道。当时他们也没有多光荣,不至于到处宣扬。”   苏谦想了想“雪庭”这个名字,点点头表示同意。   “明天一早我会去图书馆看看。”钟樾道。   “看什么?”苏谦没反应过来。   “那个施尓琳,我们走的时候他手里拿着的就是他当时从南馆借走的资料,他的那个小动作,应该是在暗示我们。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苏谦回忆起方才的画面,“嗯”了一声,忽然又将自己胸口别着的校徽拿了下来递给钟樾:“河边那阵金光出现的时候,这儿忽然疼了一下……后来,那个‘高君良’也盯着它瞧了一眼,我绝对没有看错。你快看看,这东西上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小小的校徽躺在钟樾手中,闪着恰到好处的光芒。校徽的正面他亦很熟悉,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可一翻到背面,钟樾的脸色也变了变,仔细将那细针挪开,又打开了车里的顶灯。一小片光滑的金色,贴在校徽的背后,与金属的质地完全融为一体,普通人便是再仔细也瞧不出来。   钟樾很少如此欲言又止,苏谦便知道急不得。他靠在副驾驶座的椅背上,静静地等着钟樾开口。   一首古典乐播完,车里彻底安静下来。   钟樾的神情变了几变,终于抬手熄了顶灯,执过身边人的手,叹息般说道:“苏泉,那是当年你身上的鳞片。”   宛大图书馆的开馆时间是六点半,大半个校园都还在沉睡的时候,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却已经三三两两地有几个等着一开门就进去占座的学生。秋天的清晨寒意渐浓,一呵气都能在空气看到一点白雾的影子。   有个穿着墨绿色外套的男生单肩挂着拉链拉了一半的书包,拖拖踏踏地晃荡过来,往台阶上一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西葫芦鸡蛋馅儿的煎饼,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通常这个点就能出现在图书馆的学生,都是非常勤奋自律的人,这一类人有个八九不离十的共性,就是作息规律,三餐按时,但这个人活像上一顿已经隔了大半年,难免令人侧目。   图书馆的玻璃门刚一打开,门外的学生们纷纷走进去打卡,这人也不着急,吃完了最后一口煎饼,把油腻腻的塑料袋团成一个球,轻飘飘投进垃圾桶;眼睛瞄着道路的尽头,没过多久,那儿果然出现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男生晃晃悠悠地下了台阶,拦在钟樾面前。   钟樾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男生的面容平淡无奇,是一张扔进人堆里根本找不到的脸。他忽然咧嘴笑了笑,抬手虚虚一握,钟樾身影一动,转瞬已在数丈之外。   而他原本站立的地方,凭空出现了一个深坑。   很阴沉的天气,厚重的雾压在建筑上空,透不进一丝阳光。第一批学生进了图书馆之后,大约有半个多小时的时间,这条路上都鲜有人经过。   “赑屃。”钟樾说,“原来是你。”   那男生一击不得手,并没有急着再次出手,而是歪头盯着钟樾看了一会儿:“钟樾,多少年不见,你连相貌都变了,可还是这么令人讨厌。”   钟樾不语,神色极冷。   赑屃嗤笑一声:“臭水河边地里那东西挖不得,否则大家一起死。”   钟樾从他的脸上找到一点点隐藏得很好的紧张,心知有隐情,便耐着性子问:“怎么?”   “怎么?这话你该去问你老相好呢,他才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赑屃道,“当年他都能拖着一副半死不活的身子在白水河边斩杀我四哥,害得我被拉去垫背,这一垫可就是数百年。你可别告诉我,到了如今你什么都不知道?”   钟樾眉心一动:“蒲牢?宛河底下的是他?”   赑屃冷笑:“你若不信,尽可以等着看。苏泉至今带着龙鳞,身上修为却不比当年万分之一。我也想知道,一旦四哥重回世间,会是个什么景象?”   他的语气让钟樾愈发不舒服起来。当年因为一些变故,苏泉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他都一无所知。尽管近百年来有所查知,却只是冰山一角。   “他从未做错任何事。”钟樾将语气放得平淡了一些,“你们对他的恨意本就毫无道理。”   “毫、无、道、理?”赑屃将这四字从牙缝中吐出,似乎想将它们磨成齑粉,“龙生九子,天下皆知。可最接近真龙的,却是苏泉?”   赑屃转身离去,挥手一卷,带走了盘旋在宛大上空灰色的雾气。龙子生来能控风云雷电,能力强弱却各有差别。赑屃身为龙之六子,此项上不是最强,却别有一种奇能,可负天下最沉重之物,即便是山峦冰川,亦不在话下。   钟樾发了个消息给苏泉,然后进了图书馆。他找了一圈,没见到施尓琳的影子,忽然想到了什么,便去找借还处的工作人员,说了些好话,替他调出了施尓琳办图书证的资料,找到了上面登记的手机号码。   钟樾记了号码拨过去,机械的女声却告诉他,这是个空号。   他放下手机,手机忽然一震,是一条信息的提示。   苏泉:“你怎么知道?我找遍了寝室,胖胖真的失踪了!”   三十分钟后,钟老师又带着苏泉坐在了教工食堂里。   “我从没见过上午的食堂,今天真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苏泉叼着豆浆的吸管,喝得半边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原味的豆浆卖完了还没补货,于是轮到他就只剩下红枣味的了,他觉得这个味道有点娘,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买了一杯。   钟樾在往蘸水晶虾饺的调料里面加辣椒酱,加完用筷子一搅,清醋面上浮起一片红油花。他夹了一个虾饺,很文雅地吃了,这才问:“你们的那只乌龟……昨天晚上你告诉他今早我会来图书馆?”   苏泉想了想,点头:“我昨晚在给手机设闹铃,丫好像见到了世界奇观,问我要干什么,我就说因为你一早要来图书馆,我也想来——结果闹铃一响就被我摁了。”   “他是赑屃。”钟樾很自然地从对面人的盘子里捞了一筷子炒面,“今早来找我了,他说宛河下面埋着的是他四哥,还说是被你杀的。”   他把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只略过了最后几句关于苏泉的对话。   “干什么?诬赖我杀人抛尸?”苏泉火了,“我看着像这种人?”   他们俩之间自成一种沟通的方式,很多严肃的话题、紧张的情况,一个冷静,一个不当回事,最后也就都化解了。   赑屃是什么,苏泉当然知道。他思索了一下,眼神落在了别处又收回来:“下次我要点那个黑米糕——话说,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往钟樾那儿凑了一点:“如果他是赑屃,那么,樕蛛山竟然出现在这里,是不是也就有了解释?”   “或许。”钟樾点头,“但当务之急不是这个。他说如果把宛河底下的东西挖出来,情况会不太妙。”   合理推测的话,赑屃被戴杨用五块钱买回来的那天,正是那根木柱被挖出来的时候。当时戴杨说这家伙背上趴了好几只乌龟,赑屃天性便喜负重,现在看来那并不只是一句玩笑话。   以他龙子的身份,居然愿意屈尊做一只乌龟,趴在男生宿舍里数月,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肯定是有原因的。如果说是因为熟人,苏泉本人都不信。他们的确认识得早,但关系不好不坏,面上过得去的点头之交而已。如果真的是像今早赑屃说的那样,在苏泉缺失的那段记忆里,他居然被拉着垫背好几百年,那现在恨透了苏泉才是情理之中。   钟樾听了他的分析,也表示同意:“他看上去不太好,我能感觉到他的灵力并未完全恢复。”   “如果恢复了,他说不定就直接把我干掉了。”苏泉后怕,“所以他装成个乌龟趴着不动,是为了安安稳稳地恢复一段时间?我记得他提过一次,之前宛河里那股压制我的力量,对他也是有影响的。”   两人吃饱喝足,对视一眼,都看懂了彼此的意思:只怕还是得等那东西挖出来,才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吧,死不了。”苏泉说,“我毕竟是有大佬罩着的人。”   钟樾的手机屏幕一亮,却是刚刚那个被提示为“空号”的电话,发来了一条信息:“高院长跟之前不太一样,我怀疑他有问题。”   很快,对面又发来一条短视频,里面的高君良一条腿跨在河边高出地面一截的土堆上,插着腰嚷嚷:“事情都弄清楚了吗你们就敢冒然动手?如果底下是国际一级文物呢?为了赶工搞得缺胳膊少腿了,这个责任谁来负?”   那画风着实辣眼睛,苏泉忍不住离屏幕远了点,深感这个像东北秧歌队领队一般的高君良没有任何不对——施尓琳一定是出现了错觉,或者因为领导太过接地气导致他内心瞬间幻灭。   钟樾看上去也有点想把手机扔出去,但还是忍了,很冷静地分析:“他昨天是想尽快发掘的,今天却想减慢进度,的确不太对。”   “几种可能性。”苏泉掰着手指:“一,他昨天半夜忽然醒悟了什么。二,这家伙喜怒无常,是个神经病。第三……昨晚和今天的‘高君良’并不是一个人。”   他们从食堂里往外走,此时不过九点来钟,白杨树叶间漏下的阳光正好,满学校都是赶着去上第二节课的学生。两个人心中各有思虑,事情还没查清楚,光凭嘴上说说,舌灿莲花也没用。   钟樾的手机又响了一声。   “看看!”苏泉说,“施尓琳又发了什么?”   结果那却是一条落款为“音乐学院院办”的短信,上面写着“诚挚邀请钟副教授作为我院教师代表之一参加学校的跨年晚会,将有专人对接节目内容与彩排信息。”   “这什么!根本没给人拒绝的机会啊!”苏泉都没意识到自己有点生气,更没意识到自己歪着脖子凑过去看别人的手机,从旁边路人的视角里看过来,他几乎要扑进钟樾怀里了。   钟樾收了手机,笑眯眯看着他:“为什么要拒绝?”   苏泉一时语塞,心想这人又要拈花惹草,利用荷尔蒙犯罪!   “你说表演什么比较好?”   苏泉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我不说。”   钟樾一下子笑了出来,他好像是真的很愉快,什么优波离、什么赑屃、什么青耕,一团理不清头绪的事完全没给他带来任何烦恼。   苏泉看他高兴,觉得自己心里像有一株藤蔓,破土之际就遇到春雨,蓬勃得肆无忌惮。   “可以选一个乐器。”钟樾说,“省事。”   “什么乐器?”苏泉眨眼。其实以钟樾在世的年岁来论,他会什么乐器都不稀奇,毕竟有太多时间让他学各种东西了。   “挑一个古典的吧。”   苏泉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道:“编钟。”   钟樾又开始盯着他笑,那笑容看似清浅,其实眼角眉梢都被深深染了,微微上挑的嘴角还凝了一丝无奈的纵容,整个人就像……一瓶行走的□□!   “钟大仙,现在你应该思考一下,如何解决眼前的难题,毕竟你们神仙对这个世界是要负责任的,而不是整天就想着搞对象谈恋爱,简直是不务正业!”   钟樾“嗯”了一声:“你今天没课,跟我去琴房?”   “哦。好啊。”苏泉睁眼说瞎话,“不是我不想拒绝你,实在是因为起得太早,导致今天剩下的时间太长了,我都不知道该去做什么好,完全不是因为想看你练琴什么的,真的,一点也没有想看。”   “好的,我相信你了。”钟樾很配合,“是我勉强你去的,毕竟如果不是因为我,像你这样品学兼优的同学肯定就去上自习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苏泉很识相地沉默了。   宛河边,再三确认了自己手机信号满格的青耕鸟研究员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的信息是否发错了号码——照理来说,这么重要的事不应该就此石沉大海啊?   ☆、兽首   音乐学院有单独的一幢楼,红墙白瓦的四层小楼,外面长满了爬山虎,那些小手掌一样的叶片染了一墙黄黄绿绿的,严实得连窗户都快看不见了。这楼很老,是宛阳大学最早的几座建筑之一,后门外的墙上有几个废弃不用的排水口,几乎每一个里面都被一窝猫占据了,大猫生小猫,然后大家自由恋爱,繁衍下一代,世世代代无穷已,总有小奶猫们嗷嗷待哺,睁着湿漉漉的眼睛,迈着摇摇晃晃的小步子,在草坪上走出猫生第一步。   一般学音乐的学生如果要用琴房,都是需要打卡的。教师就算不用,估计也得去离老学院楼不远的综合楼,那边最上面几层都是艺术相关专业的排练厅、录音室一类。   苏泉实在没想到,钟樾带他去的居然是学院楼。   因此在经过那片草坪的时候,看见两只小猫正肚皮朝天晒着太阳,苏泉不由自主地就绕到了钟樾的另一侧。   钟樾偏头望他一眼:“还没你手掌大。”   “是啊。”苏泉不为所动,坦诚地评价,“好凶。”   他倒不是真的有多怕,只是天性里有一种离猫远一点的冲动,这种直觉是永远没法泯灭的。   钟樾嘴上不饶人,实际却早已用半个身子挡住了他,两个人迅速地进了楼。   老楼没有电梯,朝阴一侧的楼梯是石筑的,很宽,四人并行都没有问题。房子的吊顶很高,只四楼的尽头有三五间琴房,普通本科生都是不允许用的,就算是研究生,想要过来也需要提前申请。   钟樾刷卡进了一间琴房,苏泉大大咧咧跟进去:“钟老师,假公济私?”   钟樾回身关上门,借着这个动作将苏泉圈在了自己的身体和门板之间,然后抬手捏着他下巴,轻轻吻了一下。   苏泉完全没反应过来,被亲完之后立即变脸:“初吻!钟樾,你不打算给个说法吗?这是我的初吻!”   钟樾不理他,让他继续演,自己走到房间里,打开了一扇窗子。清透的阳光立即洒了进来。   苏泉无奈:“……今天的初吻。”   “你想要什么说法?”钟樾问。   “算了算了。”苏泉摆手,“客官常来啊!”   他嘴里乱跑火车,眼神已经被琴房里的东西吸引住了。这间琴房不小,却只摆了两架古琴,一把伏羲式,一把连珠式。那把伏羲琴是青桐木斫的,苏泉伸手想碰一碰琴弦,半道上又收回了手。   钟樾便道:“这把琴说来一般,这青桐木树龄不足百年,材质太新,音色便透不出来。”   苏泉点点头,轻轻说道:“一百年其实很长了,不是所有人都熬得住,树也一样。”   他话里有话,钟樾静静听着,没有立刻回答。   苏泉看着他,这个男人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逆着光,脸孔不太看得清。一点点酸楚勾连着说不明白的情绪缠绕着他们,很多变了的和不会改变的东西交织在一起,像深海的水流。   苏泉忽然说:“我要去改名字——我是说,身份证上的名字,也要改回‘苏泉’。”   “好。”钟樾拉住他的手,带着他往另一把琴那边走,“‘椅桐梓漆,爰伐琴桑。’我弹给你听。”   他奏的是《潇湘水云》,琴音很沉,如九嶷云萦。   苏泉听得出神,古琴不是韵律太多变、技巧太复杂的乐器,但钟樾指间尽是他们曾经历过的岁月——又或者是,只要在他身边,苏泉不断地在想起很多年以前的事。   或许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将所有事情都想起来。   两人各自有些出神,琴音缭绕在不大的空间里,悠悠地不曾断绝。敞开的窗户外面有三寸左右宽的窗台,一阵风过,外面爬山虎的叶片簌簌而动,一片枯黄的从侧上方落下来,然后落下是一只鸟。   那鸟跟普通的麻雀差不多体型,但青身白喙,白目白尾,是个很漂亮的小家伙。   它在窗台上扑棱了两下翅膀,将那落叶扫了下去,然后偏头盯着琴房里,苏泉跟它对视了一会儿,觉得下一秒那只对着他们的小圆眼睛旁边就会浮起一个气泡,里面写着“里记几系个什么鸟里记几心里清楚”。   苏泉立即不客气地笑场了。   “青耕。”钟樾说道,“何事?”   这便是青耕鸟的原身了,但修成精的青耕能够现出远大于此的体型,能与鹰鹫相较。施尓琳变做这么个袖珍的模样,自然是为了不惹人注目。   施尓琳跳进屋子里,化出人形,对二人道:“那口铜钟被整个挖出来了。”   苏泉和钟樾对视一眼,抢先问道:“然后呢?发生了什么事么?”   “没有。”施尓琳摇头,“现在还在清理上面的泥尘,什么事都没发生。”   如果真的什么事都没有,施尓琳就不会跑来找他们了。定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高院长还在那儿吗?”   “是啊。他很重视这个铜钟。”施尓琳犹豫了一下,掏出手机给他们看,“我这算是违规拍照,你们看看就算了,不能外传,否则我会丢工作的。”   苏泉有点意外:“那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因为那天在医院,你帮了我。”施尓琳道,“而且这样东西不简单,高院长……也有些奇怪。我知道你们俩不是简单的人,我这种普通精怪,想找棵大树底下乘凉,也不算奇怪吧?”   “呃……”他这个说法有点诡异,苏泉没有回答,径直拿过他的手机来看。   几张照片的角度都不是很好,镜头里还有其他的工作人员,但已经能看出那口铜钟的样子。   它的四面,是四尊佛像浮雕。当日他们已经见到了面向东方、造像诡谲的阿閦佛;而此时一看,西方阿弥陀,南方宝生,北方不空,均是阴惨的样子。西方佛的仰掌手指尖锐似利爪,南方佛左手捏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北方佛则抬头向上,形如呼号。   而他们座下的莲花,均是残破凋零的模样,海潮纹波涛涌动,就像下一刻就会将他们一齐吞没。   苏泉把手机相册向左滑了几次,把施尓琳拍的照片看完,半晌只道:“这……”   “这”了半天,才说:“顶上真是毗卢遮那佛?我觉得我不太想看他被雕成了什么样子……”   施尓琳的照片没有拍到铜钟的顶部,可能是因为他当时站的位置不够凑巧,拍不到铜钟的整体;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不敢做得太明显,以免被别人发觉。   但如果都是这么一个惊悚片风格的话,中央世界佛会是如何一副尊容,苏泉也可以想象了。再配上还没清理干净的泥土和天长日久的磨损,如果让小孩子看到,绝对会成为伴随一生挥之不去的童年阴影。   “不是毗卢遮那佛。”钟樾说,“你来找我们,就是为了铜钟顶上的东西吧?”   “你怎么知道?”   钟樾将照片滑到南方佛那一张,仔细看去,宝生佛的头顶有一只硕大的脚爪,将要踩上他的颅骨;可佛看上去却毫无感应,眼神只牢牢盯着手中滴血的心脏。   施尓琳把手机拿了回去,急急忙忙地藏回口袋里,好像不这样做,他马上就会被举报违背职业准则一样。   看来如今敬业守法、保住饭碗,是妖精当中挺流行的一种价值取向。   但苏泉已经看清了:“这看上去,有点像龙的脚爪。”   钟樾看了他一眼,示意先别多说,自己开口道:“你偷偷跑出来这么久,不怕高院长发现么?”   苏泉接收到钟樾那个眼神,心底吐槽欲爆棚:他不是跑出来的!是飞出来的啊!   钟樾这个人怎么如此□□,居然不让他讲话!越来越不像话!   施尓琳摇头:“他现在自顾不暇。”   从这一夜的第一道闪电开始,大雨如注。电光在劈下的一瞬让整个宛阳城亮如白昼。   钟樾坐在沙发上翻小说打发时间,苏泉就枕在他腿上,原本也在看书,看了一阵子觉得举着书本实在太累,把书丢到了一边开始刷微博。   这雷雨来得不寻常,两个人都能感觉到。雷声好像就炸响在窗外,苏泉有点不安,想起身去看看,此时却有一只手在他头顶安抚地摸了摸,他便又安静下来。   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是优波离的未接来电。   “上一次下这样的雨,是那根木柱被挖出来的晚上。”苏泉说,“阿樾,我们应该去河边看看。”   钟樾合上书,看了一眼餐厅饭桌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那一会儿回来你洗碗。”   苏泉从他腿上爬起来,整了整身上凌乱的衣服,下意识就要答个“哦”字,忽然反应过来:“谁说我一会儿还跟你回家来?”   “都说是家了,怎么不回来?”钟樾站起身,揽着他的腰,在他耳垂上轻轻吻了一下,“走吧。”   他拿了手机和车钥匙,很自然地牵着苏泉的手往外走,换鞋关门一气呵成。苏泉被他拽在身后,刚刚那个蜻蜓点水一样的亲吻好像留下了绵长的热度,不仅让人红了耳朵,连脖子上都泛起了淡淡的粉色。   这个小区的设施很好,暴雨的天气里,地下车库也没有渗入一点不该有的水。苏泉坐进副驾驶,透过两人中间的后视镜和钟樾的目光对视了一刹,然后胡乱地把那细长的镜子拧转了一个角度。   钟樾正要打火,看他这个样子,手又从车钥匙上松开,语气压得低而缓:“苏泉,我有点想……立刻把你再关进家里去。”   苏泉脸上一热,咳嗽了一声:“快点出发。”   许是因为电闪雷鸣的天气实在吓人,道路上空荡荡的。等到了宛河边那考古现场,外面连站岗的武警都不在,两人便直接走了进去,谁知里面灯火通明的,却是连一个工作人员都不见。   两个人各自撑着一把黑伞,往记忆中铜钟出现的地方走去。雨势虽大,却一丝风也无,只似天河倾倒,打在伞面上,让持伞的手都震得发疼。   此刻他们脚下的堤岸本就是河床,被雨水一浇,踩上去的感觉很泥泞。苏泉注意着脚下,突然身边的人脚步一停,钟樾道:“你看。”   那铜钟远比他们想象之中要巨大。或者说,那雕刻着四方佛的钟身不过称得上是壮观,不至于令人惊诧;但钟顶上却盘踞着一只庞然大物。   那是一只狰狞的兽首:头顶有角,但右边的那一根断了一半,截面有成年男子小臂粗细,像是被刀斧斩去般平滑;双目圆睁,眼珠几乎突出了眼眶;它的嘴大张着,露出尖锐的獠牙,像在对天长啸。   “果真是蒲牢。”钟樾道。   他已然将苏泉挡在了身后,而那铜钟之后,缓缓转出两个人影,都穿着长长的僧袍,竟是优波离的两个徒弟,普化和雪庭。   “晚上好啊。”苏泉微笑道。   那两个和尚面色僵硬,眼神空荡,在暴雨中傀儡一般向他们走来。   “你们师父呢?”苏泉又问。   普化和尚倏地抬头,迷茫的眼神在空中艰难地聚焦,好像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但那双就像空了一样的眼眶在将视线落到苏泉身上的一霎变成了深红色,他宽大的僧袍之下黑气涌动,像无数条墨色的长鞭,向着苏泉这边卷来!   那些黑气穿透了雨帘,眼看就要卷到跟前,钟樾不知怎么将伞一收,往身前一封,半空一道利落的银光,将那些黑气斩成了两截!   随后那些涌动在空气中的黑色像是被灼烧了一般,纷纷四散逸开。   就在那些散乱的黑气弥漫之中,雪庭和尚忽然动了。他不管不顾地冲过来,伸手扼向了苏泉的咽喉!   钟樾手中的伞尖直刺而出,利剑般的银光抢先一步刺穿了雪庭的小臂。鲜血从他手上成串滴落,雪庭看着自己的手臂,像是终于从茫然中醒转,愣愣地望着钟樾和被他护在身后的苏泉,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苏泉若还懵懂无知,那跟白痴也没有什么区别了。这两个人明显是□□控了,至于操控他们的是谁……   苏泉出声问道:“是我杀了你?”   宛河的河水开始咆哮,短时间内极强的降雨让它泛滥起来,波涛如千军万马,滚滚而来。   普化圆睁着眼睛,厉声道:“苏泉,难道你……”   话音未落,他和雪庭两人的周身忽然金光大盛,明亮灼人的灵力澎湃地落下,随后光芒渐渐淡去,优波离从不远处走来,看着两个不争气的徒弟倒在地上的样子,叹了口气:“这东西很强,连我都着了两次道儿。”   蒲牢为龙第四子,形极似龙,却难比真龙翱翔九天之态,大多数时候只能仿效盘龙之状。但他天生能从幽暗中汲取力量,一旦入夜甚至能惑人心智。   优波离此前发现不对,特意持了定心咒,还是差点马失前蹄,连连祭出《心经》《金刚经》,好歹保持住了理智。   “我决定这次回去,好好拜会一番普贤菩萨。”优波离尊者慨然叹道,“关键时刻还是他的《行愿品》最有用。”   苏泉盯着优波离看了好一会儿,感觉应该是那个原本的老和尚没错,这才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上次是蒲牢上了你的身,自己命令考古人员快点把他挖出来?”   “虽然听起来怪怪的,但基本上是这样没错了。”优波离道,“上次事出意外,若我准备充分,这种雕虫小技怎么可能得逞?”   苏泉早已免疫了他的自夸,注意到了别的事。   雨丝落在伞面上的声音愈发沉重,借着灯光看出去,漫天都飘着银针一般的雨水。   “我们有麻烦了。”钟樾道。   他说话的语气还是淡淡的,只要他面前除了苏泉之外还有别人,钟樾就永远是温和的、有礼的、也平淡的。   能被他称之为“麻烦”的事情,通常不可小觑,但他的口吻就如同在告知旁人:“天下雨了。”   透过灯火通明的考古现场,苏泉将视线扫了一圈。落在宛大方向的时候,不由得多停了一会儿。   其实时间还不算太晚,大学里半夜不睡觉,一心“修仙”的年轻人太多,平常这个时候,宿舍楼里总有过半还亮着灯。   可今天,宿舍楼的方向一片漆黑。   他们来的路上,一辆车也没有,一个路人也没有遇见。   这里的那些工作人员也不见了。   那些雨丝渐渐凝成了冰花,变得轻飘飘的。   “这是蒲牢的结界?”苏泉喃喃,“可我怎么记得蒲牢这家伙基本就是个废柴,风雨雷电都摆弄不利索?以他残余的灵力,能在今夜引来这么大的雨?”   “这场雨的由来不是蒲牢再现世间……”优波离一颗颗捻着手腕上的菩提珠,“它是当年受你召唤而来,尚未落尽的泺水河。”   泺水源乾昧山以出,三界至寒。再经樕蛛山之后,分两道支流,一条流进佛家圣地七叶窟,窟中有潭,永远不盈不溢;另一条穿高山峡谷以降,由苏城入海,最终注入南冥,曰白水河。      ☆、思凡 1   那穿着石青色长袍的少年人走到了悬崖的边缘,身后陡峭的山壁上零星地开着些鹤望兰和垂丝海棠,面前的深谷中是奔流而下的河水,激流之声似乎让山石发生了共鸣。少年没有束发冠,只用了一根丝带在脑后绑起,鬓角散下来的几丝黑发被山谷中的风一扬,显出一点与他沉静外表不太相符的气质。   他选了一块山石坐下,右手凭空一抓,立时出现了一根琴丝竹削成的鱼竿,四尺来长,一段绑着透明的蚕丝线,底下坠着一根银钩。   ——或许不能叫做钩,因为那根本就是直的。   少年盯着那亮闪闪的东西看了一会儿,反手折了一朵垂丝海棠别在银针上,然后一甩手腕,那原本看不出长度的丝线便轻飘飘地乘着峡谷里的风落了下去。   水声奔腾如雷,谷中缭绕着水汽和云气,凡人的眼睛甚至难以分明哪里才是水面,但少年敏锐地感觉到海棠花带着他的“鱼钩”沉入了水面以下。   此种地方水太急,何况又是极寒之水,少有什么鱼能生存,他亦不去多管,只将钓竿往身边一放,随手从袍袖中拿出一本簿册来。看那书本的厚度,远远不该是他这一身单薄的衣衫能袖住的;少年翻到中间的某一页,俊秀的脸上逐渐浮起一些无奈和惆怅。   他看了一阵子书,便远远眺望着河谷的上游。   这个位置,便是人界的尽头了。樕蛛山是凡人们所能望见的最高的山峰。但他们所不知道的是,从这里往西,向着河水的上游,还矗立着连绵的十二座雪山,三千六百里的乾昧山,每一座山上都有仙者修行。   少年的眼底映着白色的雪顶,若隐若现的神殿藏在云雾之后,他对照着手里的簿册翻了翻,愈加发起愁来。   就在此时,他脚边的鱼竿一动。   少年有些惊讶,琴丝竹虽轻,但有他的法力附在上面,是不会被这山谷中的风吹动的。他仔细地盯着那鱼竿半晌,它又没了动静。   难道是错觉么?   就在他以为是自己书看久了眼花的时候,那竹竿向外的一端微微向下一沉。   少年这一下看得真切,足尖在鱼竿上一点,中空的琴丝竹飞起落到他手心里,垂着的蚕丝线在阳光下飞速卷起,带起晶莹的水滴——但它的尽头什么也没有。   非但没有了垂丝海棠,就连那银针也不见了。   青衣少年愣神的工夫,河谷里响起一个声音:“是谁?”   是谁——是谁——   这白雾茫茫的河谷深而窄,回声顺着石壁交替着传上来,已经模糊不清了,只能依稀辨出是一把清亮的嗓音。   说的是人话没错,但说话的是不是人就很难说了。这悬崖峭壁之下,阴冷潮湿,几乎不可能有凡人居住,何况这里的河水能种活的植物也寥寥无几。   “你下来呀!”底下的那个声音又道,“这悬崖太高了,我上不去。”   少年不慌不忙地腾云而下,落到一半的时候,底下忽然传来“哗啦”一声响,一蓬水柱冲天而起,饶是他反应极快,也被溅湿了半边衣角。   但弥漫在他眼前的雾气慢慢散开了:十丈宽的河面中心有一块凸起的大石,上游的水流冲击着它的背面,但最上面有一小块完全干燥的地方,坐着一个白衣人。   远远地看过去,那人的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骨架颇瘦,身上的衣袍有点偏大。而他从小腿开始,就浸没在河水中。   震天的水声如军鼓擂动,那人抬起头,阳光从遥远的天上穿透了深邃的峡谷,照亮了一张神采飞扬的脸。   还悬在半空的少年见到那竟是个看起来同自己差不多年岁的人,心里定了定,就听那白衣少年说道:“这里不许钓鱼。”   “哦?”   “我看你像是个小神仙,那也不例外。”他振振有词道,“白水河只有待得入了苏城,才是真正的人界之水。在那之前,都是不许钓鱼的。”   前半句还算有道理,后半句简直胡扯。但青衣少年没有急着说话,他打量着眼前这个人,心里有些揣测。   哪怕是在佛家圣地七叶窟,这极寒之水也不是人人受得住的。有的修行仙者甚至将这当作身心的磨练,可眼前这个人始终将小腿浸没在河水中,没有半分不适之色,这就足以说明他不是个简单的角色了。   “你叫什么名字?在何处修行?”白衣少年又问。   “我为何要告知于你?”   白衣少年的双足在水中一动,踏起一片水浪。白色的浪涌中心浮起一朵粉色的海棠花:“你要是告知我,我就把你的花还给你;你若是不告诉我,我就跟着你,一定要弄清楚你是谁,然后告诉所有你认识的人你喜欢小粉花!”   青衣少年挑眉道:“你如何证明那花是我的?”   白衣少年甚少遇到这样难缠的人,噎了一下,拂手将海棠花拈在手里,低头不语。他的手腕从袖子里露出来,白皙的皮肤上有一道新鲜的血痕。   青衣少年心知那多半是被他的银针所划伤的,也有些内疚,便温言道:“不如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   白衣少年一指河水的下游:“我生在此河之中,自幼见波涛滚滚,一水尽白,由西向东,不曾一日停歇,因之河名‘白水’。苏城离此不远,热闹非凡,我很喜欢,便以‘苏’为姓。白水为‘泉’,所以我就叫做苏泉。”   “我叫钟樾。”青衣少年向他伸出手,“我方才见山上有可以止血的药草,我带你上去吧。”   “我还以为你是万万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了。”苏泉笑道,“区区百丈悬崖,哪里困得住我?这点小伤,更不要紧了。”   他晃了晃手腕,只见那血痕已经结痂,的确是不妨事了。   “后会有期啦!”苏泉从石头上跃入水中,白色的衣衫和河面上的激流霎时融到了一处,不过一转眼便消失了。   钟樾已看出他乃是这河中的一尾鱼精,也不多挂怀,自顾自回到了山崖上,继续掏出那厚厚的簿册看了起来。那东西像是怎么也看不完一般,好容易向右翻过去了一些,左侧的厚度又像有生命的苔藓般生长起来,永远有那么多没看完的内容在等着他。   到了傍晚的时候,彩霞从乾昧山的最西边铺展下来,从轻轻浅浅的紫,一路染成了温暖的橘。   薄暮给远方低缓的平原也笼上了一层光芒,灯火在日头坠下山巅之后逐渐明亮起来,一座足可称得上是庞大的城市,在白水河的下游露出辉煌的轮廓。   苏城之繁华富庶,天下闻名。虽非人界都城,却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是个神仙们下凡必定不会错过的好地方。   钟樾望着那满天烟霞慢慢往苏城的尽头沉了下去,也有些好奇。他从未到过这座号称“南冥之珠”的城市,一时下定了决心,便向着那万家灯火处行去。   二月十五,正值月圆。钟樾到得城外,只见河道逐渐变宽,汹涌的河水便宁和安静下来,像一头被驯服的兽,如一块被打磨光滑的镜面般映出天上一轮皎洁的玉盘。   巍峨的城楼飞檐下,苍色的牌匾上刻着“承希门”三个大字。朱红的城门向两侧大开,尖锐的竹木枪筏高高吊起,盈盈的水道便流淌进城里。   钟樾混在进出城的人群中慢慢走着,到了城楼下便搭乘摆渡的小船入内。   那船顺水走得很快,过了瓮城,只见河水一分为三,更多的支流又在房舍间分开,全城水网密布,岸上多是叫卖的商贩,小吃店铺十有八九也都还开着。   此刻时近午夜,可苏城依旧如此喧嚣,钟樾有些意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那船夫日日见到不同的人,眼光何等敏锐,立即道:“这位小兄弟第一次来我们苏城吧?倒是赶巧了,今天是放灯的日子,有整夜的热闹呢。”   清澈的河道被船桨漾出粼粼的波光,苔藓从青瓦间绒绒地长出来。钟樾的手在袖子里一握,摸出几枚铜钱,放进船夫手中:“多谢。我在前头的桥下上岸吧。”   “好嘞!”船夫慢慢靠了岸,“向南一直走,看见一座白色的高塔便是苏城的中心,那才是今晚最好看的地方!”      ☆、思凡 2   夷澜桥是入城后的第一座桥,半圆形的石拱上雕刻着虬劲的梅花枝,与水中的倒影合成一轮满月。   那船夫慢悠悠地从石拱下穿过,船上已没有了渡客,他便将船桨往船尾一靠,“嗖”地变作一只黑羽黄喙的鸬鹚,伸懒腰似的扇了扇翅膀,落在船头,由得小木船顺水荡去了。   钟樾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见两岸的行人没有露出一点讶异之色,心下暗暗称奇。他沿着船夫指的路走了一段,穿过几条巷弄,更宽阔些河道出现在眼前。青石板的缝隙里长满了香蒲,柔长的叶子抽得很高,叶尖又款款点在水面上。家家户户门口都砌了临水的台阶,红色的灯笼一盏又一盏,将星星点点的光直传到了深远的夜色中去。   水面上偶尔漂来几点清光,都是小小的河灯。钟樾目力极好,站在桥上也能看清底下被一支蜡烛照亮的小楷。什么“姻缘得谐”“父母安康”,他扫了一眼那些凡俗的愿望,嘴角也露出些笑意。   前方的人声渐渐更多了,河道上的船只与岸上的人□□错在一起,那些小木船凭着船夫一根竹篙,灵敏地在河灯中间穿行,时不时有相熟的人打个招呼。女孩子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一同在小贩那儿挑选自己钟意的河灯。   河灯大多是纸扎的,也有为数不多是用削得极薄的竹片编的。做成荷花与睡莲样式的最多,也有像是水金英或是美人蕉的,更有手巧的匠人能叠出个尾巴红彤彤的金鱼,在背上嵌一支蜡烛,亦是别致。   这一片的街道都不如何宽,隔着两条街的地方,一座白色的塔尖出现的屋宇上方,想必就是那船夫所说的地方了。人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钟樾并没打算去放灯,便想寻个能坐下看热闹的地方。他四处打量了一下,见有不少挑着茶馆旗子的二三层小楼,都有临街的雅间,随便选了一家最近的要进去,眼角忽然瞥见不远的桥下,有一簇特别明亮的地方。   河水在那里拐了一个和缓的弯,墙下的水面上长着一片凤眼莲。水的流速在那里更慢了,河灯漂过去,身不由己地打两个转,有的继续漂下去,有几盏停了下来。   粉瓣紫蕊的凤眼莲开得像一串又一串的风铃,钟樾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视线里的花束抖动了一下,几朵开得盛极的便落下来,随水漂远了;而凤眼莲丛中出现了一个白衣少年,撩了一把有点散乱的头发,干净利落地翻上了桥。   果然是他。   钟樾嘴角的弧度略微明显了一些,苏泉已经看见了他,遥遥挥手:“喂,小神仙!你可真会挑地方,居然知道今晚来苏城!”   他几步跑过来:“看来我们俩果然有缘分。这样吧,你请我吃东西,我带你逛逛去。”   为何会有人能够如此大言不惭地叫别人请客?   钟樾在想明白这个问题之前,已经掏钱买了一份油炸果子。苏泉伶牙俐齿,又会说漂亮话,硬是哄得那卖果子的大姐加了三倍的糖霜。   然后钟樾眼疾手快地用竹签扎了一个放进嘴里。   苏泉眼睁睁地看着糖霜最多的那块没了,感觉心如刀绞:“你可真不客气。”   “嗯。”钟樾说,“你也别客气。”   这看上去挺老实的小神仙可远没有那么好对付!   他们两人走在街上并不突兀,因着路上形形色色、什么都有。只不过因为样貌出色,常常被盯着多看几眼。   迎面过来一个穿着粗布衫的青年男人,怀中抱着一只黑猫,那猫尾巴很长,在他手臂上打了个圈,很乖巧的模样。   苏泉嚼着油炸果子的腮帮子顿时凝固了,不着痕迹地朝一边让了让,待那人与他擦肩而过,忽然隐约听见一个女声道:“这两个小兄弟长得好看,就是瞧着年纪小了些。”   那青年男人便道:“娘子,你既不愿自己化了形来好好走路,便将眼神专注在自家相公身上可好?”   这苏城说起来是人界的地盘,但大约是由于海上贸易发达,人心活络,各种奇谈怪事都见得多了,竟是座一等一开放的城市。具体表现为:不论本地人与外地人,也不论是不是人,都是一样平等对待。什么神、鬼、妖,甚至于个别人形都化得摇摇欲坠的东西,他们见了也不以为奇。城中除了少数十分传统的家庭,对于跨族类的姻缘也大都不反对,只要双方你情我愿,便能受到左邻右舍祝福。至于不同族类寿数上的差别,也一切顺其自然。   苏泉松了口气,拿胳膊肘碰一碰钟樾:“我们抄近道过去。”   钟樾颔首:“也行。不过这整条街上都没有猫了。”   小心思被揭穿,苏泉哪里肯承认,当下不甘示弱道:“我要带你走这条路,自然有我的道理。”   那是一条很窄的巷子,两边的房檐中间只留下一线天空。苏泉走得很轻快,边走边说:“苏城真的很棒,我觉得它是整个人界最华贵美丽的城市,最主要是的是,适合我。”   钟樾心道,自然适合你,因为到处都是水。   “……不仅是到处都有河水的缘故!”苏泉道,“你一定不知道,即便是同一条河流,不同的地方气味也不同,游起来的感受就不一样。譬如樕蛛山下的白水河,还带着雪山的气息;而到了这里,河水里种着鸢尾还是菖蒲,那自然味道就大相径庭了。”   “所以你是靠着凤眼莲的气味识路的?”钟樾问。   “诶你怎么知道?”苏泉表现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凤眼莲真的很神奇,总是长在河道拐角,我不拿它认路,岂不是暴殄天物?”   “我看方才你钻出来的那一丛凤眼莲,似乎快要化形了。”   “是呀。”苏泉眨眼,“它们为我了指了好多年的路,我多少也要回报一点嘛。”   说话间两人已穿过了小巷,眼前骤然明亮,高耸的结焰塔由大理石筑成,并不像一般的佛塔那样每一层都有飞檐斗拱,它的整座塔身都看不到有任何入口,只有一条一尺来宽的楼梯缠绕着光滑的白色大理石,盘旋直到塔顶。   而塔顶张开的六角亭像一把伞,精致却单薄。   令人震撼的是这高塔下的景象:汉白玉的栏杆围起了一池清水,水流带着无数盏河灯从各个方向缓缓汇入,微风中,千万点火苗明明灭灭的,像一只只舞蹈的精灵。   潭水周围人头攒动,如果按照他们一开始的路线走,此时早已堵得水泄不通。苏泉选的这条路的确不错,他们直接绕到了结焰塔的侧面,选了一处不那么挤的位置走近。   苏泉就算是个人形,好像也撇不开他原身的习性——在人堆里左挪一下,右蹭一下,像一条鱼一样灵活地挤到了最前面。于是钟樾不劳而获,跟着鱼精苏走到了栏杆前。   真的到了这个位置仰望结焰塔,才能真正感觉到它的高大。细细看去,塔身上有些不明其意的暗纹,那些高度相等的台阶像一条锁链,将它捆在了此地。   钟樾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那些河灯的光点映在他清澈的眼底,添了许多他本人并未现出来的少年味。   苏泉一手搭着栏杆上的狮首,托着下巴,毫不掩饰地盯着他看:“钟樾,你多大了啊?两百岁?三百岁?我猜你应该没到五百岁吧……”   钟樾抿了抿唇,并不打算回答他这个问题。他不算是个冷漠的人,对妖精也没什么偏见,但的的确确不太擅长迅速和人混熟这一门手艺。   苏泉揣度着他的神情,笑道:“你们神仙就是有这个毛病,看见个塔就精神紧张。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宝塔镇河妖’?可不是所有塔底下都镇着什么大妖怪的。”   钟樾偏头看他一眼,轻声说:“这些河灯的火焰,都没有温度。”   或许是温柔摇曳着的光影太有欺骗性了,苏泉经他一言才意识到这件奇怪的事。河水仍在流淌着,水面上已经布满了河灯,再看不见结焰塔的倒影。   苏泉凝神一想:“不对啊,方才来的路上,我分明看见几个姑娘是拿火折子点的河灯,那都是凡人,用的肯定也是普通的火,怎么到了这儿……”   钟樾道:“苏城河道纵横,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些普通的河灯都‘恰好’没有流到这儿?”   苏泉耸耸肩道:“如果有谁刻意设计了,那没什么不可能的。但这是为了什么啊?”   “幽冥之火,自然是为了超度。”   “好吧。”苏泉说,而在这时,人群突然欢呼起来,无数视线投向了同一个方向——在结焰塔的顶端,冰蓝的礼花猝然炸开,四散落下的时候仿若无数春天的雨水。然后是明黄和深紫,交错着将天空点亮。   而明月依依,高悬在极渺远的地方。   钟樾的眉头没有完全松开,大约还在思量着眼前的疑惑,可苏泉却浑不在意的模样。   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中,苏泉拍了钟樾一下:“别担心啦!”   钟樾没反应。   周围实在太嘈杂,苏泉以为他没听清,凑到他耳边:“你们神仙真的很操心!要我说,管它是超度还是什么,这里这么漂亮,当然是好好享受要紧!”   神仙和他们山精鬼怪的修炼方式是不同的,说得简单一点,大多数神仙还是会对出身颇为在意,就好像人界所看重的“世家”一般。而山精鬼怪多有莫名其妙便化了形得了修为的,对很多事情都不大在意,更不会如一些正统神仙般将天下清晏视为己任。   苏泉说完就回过头看烟火去了,甚至还跟着人群欢呼了几声,钟樾也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只盯着水面上的河灯,只见那些河灯缓缓地移动着,组成了一个诡异的阵型。   最后的礼花光芒明亮,从塔顶溅落下来,仿佛一颗颗流星,落到水面的时候,那千万盏河灯的火焰随之一震。   钟樾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扯了一下。   苏泉没有回头,他的声音在人群安静下来的一刹那传来:“跟我来。”   结焰塔在苏城中心,有流水汇入,自然就有流出的地方。为了节日气氛,这水潭的几个出口都暂时封闭了闸门,让河灯得以停留在塔下的水面上。此刻烟花结束,很快水闸打开,河灯便会顺着水流的方向离开,最后进入大海。   如果真的有什么蹊跷的话,也只能是在此时了。   “你们神仙平时放烟花吗?”苏泉问,“有什么盛大的节日么?”   钟樾板着脸:“不放。”   苏泉叹了口气:“所以说,还是人界最有意思。”   钟樾问:“你要去哪儿?”   “我从前并不认识什么神仙,但是也道听途说过两句,现在认识了你我就知道了,你们神仙真的很麻烦。如果个个都像你这样,谁愿意和你们做朋友啊!”苏泉嘴皮子动得飞快,“但是既然说了带你在苏城逛逛,当然要说到做到——何况你还请我吃了东西——你不是想知道这火焰究竟怎么回事么?”   人群陆续散去,两人三弯两拐,走到了水潭的一个角落。苏泉一指水面:“下去瞧瞧不就行了?”   钟樾问:“这一处有什么讲究?”   苏泉大大方方点头:“有啊!你没发现么,这栏杆上的狮首,每一只都有些微差别,而这边这只……是最好看的。”   他身边的那只狮子的确憨态可掬,圆圆的脑袋仰起,没有獠牙,嘴里叼着个绣球,不像是猛兽,反倒像一只被驯顺了的宠物。   如果忽略钟樾在那一瞬间的迟疑,他的语气称得上是平和从容,十分有仙气的:“……看来我的道听途说也没错,你们妖精的确都很不靠谱。”   白衣的少年打了个响指,纵身向深潭一跃。他以人形入水,也好似一尾鱼般,溅起的水花很小。几圈水纹消失之前,钟樾迅速念了辟水诀,也跟着跳了下去。   水比他想象得要更凉几分,从水下抬头向上看,空气中飘摇的烛光如同漂浮的水母。苏泉即便不化原身,在水中也明显比他更灵活,做了个朝下的手势后整个人往下一扎,便往更幽暗的水底去了。   潭水很清,但月色吝啬于用辉光将更深邃的地方照亮。钟樾的视线倒不太受光线的影响,往潭水中心望去,很深的地方遍布着影影幢幢的横栏,水波在摇晃的时候将那些光影变得十分迷离。   苏泉忽然停了下来。他们大致是朝着结焰塔的方向过来的,塔身的阴影被月光投在水面上,可等他们距离潭水中央越来越近的时候,忽然发现前方的水下又出现了一座结焰塔。   而那绝不是倒影。   以结焰塔的高度,如果水下还有一座一模一样的塔,那么这潭水的深度未免太过离奇。钟樾显然也看到了,但他越过了苏泉,径直向那深黑的阴影撞了过去。   “喂!”苏泉喊他,“你不需要先看看情况吗?还是说你们神仙都是这么横冲直撞的?”   钟樾道:“请你不要对神仙有偏见。”顿了顿,又道,“这跟水上的塔不太一样,台阶的位置很浅,好像刻着什么东西。”   “我虽然不怕死,但是也觉得这样有点莽撞。”苏泉说,“或者你先跟我保证一下,不管那儿出现什么东西你都打得过,我再跟你过去!”   钟樾不答。   苏泉有点郁闷。虽说这小神仙他看着还挺顺眼,但是并不想在认识的第一天就跟着他出生入死啊!三界六道有太多拥有强大力量的东西了,对所有未知都充满好奇有时候并不是件好事来着。   问题是,如果现在他苏泉掉头就走,一则很没义气,显出他胆小怕事;二则万一什么也没发生,岂不是傻透了?   正当他踌躇未定的时候,潭水猛然一晃。猛烈的抖动从地底深处传来,好像有一只巨兽正张开血盆大口——   平静无波的潭水瞬间被搅动起来,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苏泉身不由己地被卷入的时候松了口气,暗想:也好,这样就不用思考是跟上还是跑路了。   钟樾在那一瞬间伸手想拉着苏泉,然而扑面而来的水浪迅速将他也裹挟了进去。仰头的一刻,只见河灯也通通被卷入了水中,而那些火焰竟然都没有熄灭,而是一点点汇成了一条光带,绸带似的顺着漩涡的方向,点燃了水下的塔身的“台阶”。   钟樾被水流带得近了些,骤然从塔身上浮凸出来的银白色的光芒上辨认出,那竟是用变体的梵文雕刻的《甘露陀罗尼咒》。   这是佛家一部效用非常恐怖的咒文,不同于普通的超度经文。若持诵《往生咒》,需清净三业,燃香合掌,日夜长跪,诵念数十遍,方可以诚心使亡灵往生。   可《甘露陀罗尼咒》则不然。它说是经文,实则是一道极厉害的咒术。只要拥有足够的念力,便可强行粉碎恶鬼之魂,将其送入轮回。   河灯的幽冥之火蛇行着从水面灌入,沿着石柱伸向深不见底的地方。水下的石柱并不如水上那般是白色大理石雕成,而是一种黑色的岩石,表面很粗糙。   水波逐渐平息,钟樾静静看着那些咒文,忽然耳边传来苏泉的声音:“看出什么来了?”   他一扭头,发现一只手掌大的黑色小鱼悬停在他耳畔,薄薄的鱼尾扇动了一下,好像从他的侧脸上划过了。   接收到钟樾的视线,苏泉的语调满不在乎:“我发现水里还是原身比较方便。”   多半是方才在漩涡中不好控制方向的时候化出了原形。   钟樾便道:“这水下有可能……”   黑色石柱上的咒文还在燃烧着,地底隐约传来了一阵金属锁链的响动,将他的声音掩盖住了。   深潭出口的闸门被打开,蓄了一整夜的水顿时争先恐后地朝着那几个出口奔流而去,苏泉猝不及防,被卷往了石柱的方向——   钟樾表情变了变,电光火石间伸出手去,挡在了苏泉和那石柱之间。   已经淡褪变浅的幽冥之火忽然蹿高了寸许,带着经咒的印迹,倏地烙上了他的手背!      ☆、思凡 3   鬼火加上经咒,必然会灼伤皮肤。这后果有多严重,便要视经文效力和这受伤之人的修为而定了。   苏泉被顺水推过去的时候,下意识的动作就是摆了摆尾巴,但他在这潭水之中所化的原身很小,那石柱又大得可怕,眼看着一场碰撞不可避免,他仓促间还在想,鱼没有眼皮真的很糟糕——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落入这种境地,连闭上眼睛都不行。   但一只修长的手迅速地挡在了他的前方,他感觉到自己被撞向了那人的手心。鳞片上生发出比他自己想象得更敏感的触觉,即便在水中也清楚感觉到了肌肤的温度。   然后水浪渐渐止息,更深的地方,无数缠绕着水藻和青苔的生锈铁栏被打开,锁匙碰撞后带着链条垂下,一群群青目白瞳的恶鬼被挤压进水闸,身上的人皮肿胀虚浮,转眼就被粉碎不见了。   苏泉愣愣看着,低声道:“还真是有人在强行超度……”   “嘘。”钟樾道。   就在一切都恢复平静的时候,一个穿着僧袍的人影从潭底浮了上来,手中攥着一长串焦黑的骷髅。那人有一张清癯的脸,神色从容,微微阖着眼,转着那些骷髅的手指就如挽着一串佛珠。   那张脸让钟樾怀疑自己看错了:“伽延尊者?”   他的声音不是太大,但那僧人的眼皮好像掀开了一点,阴冷的目光朝这边望过来。   “……你是个傻子吗?”苏泉无语,当即化了人形,一把拉过他,没命地往水面上游去,憋着一口气,总算浮出了水面。   两人往栏杆上一坐,苏泉便道:“你认识那个和尚?”   钟樾抿着唇没说话,而是将自己的手从苏泉手中抽了出来。他的手背上一片血肉模糊,但还是若无其事的模样。   苏泉看了看自己手指上沾到的血迹,便不出声了。   结焰塔周围还有些人,城内也有许多尚开着的店。苏泉犹豫了一下,问道:“我带你去找家医馆好不好?”   “不必。”钟樾说,“我来这一趟是有事要办,今天晚上谢谢你给我带路,之后就不麻烦你了。”   苏泉明白他是在下逐客令了:“我自然没有一直跟着你的道理。但你手上的伤是因为救我而来,我当然有责任陪你去看大夫。”他看了一眼钟樾的表情,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神仙,这点小伤没有大碍,但我还是很感谢你的。正宗佛偈的灼伤很疼,又不容易好……”   钟樾已经走了出去。   “哎你去哪儿?”   “你不是要带我去医馆?”   苏泉连忙跟上去:“哦是啊。”   钟已敲过了三更,但城中街道上,人群仍未散尽,时不时的还能看见某个地方又燃起几簇烟火。二月十五是一个年轻姑娘们也能名正言顺地在外玩上一夜的日子,少有人愿意错过了机会。   苏泉是真的识路,拐了几个弯便到了一条十分热闹的大街上。钟樾走在他旁边,虽然表现得不大明显,但目光还是忍不住四下看着。   苏泉有点高兴——这至少说明这座城市是真的很有魅力,能让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小神仙也觉得新奇极了。想当年他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几乎恨不得手舞足蹈,觉得再也不想离开。   前面不远有一家店面,四格雕花的门脸只开了一扇,沿街挑了一幅素净的帘子,写着“天香炉”三字。   钟樾便向那地方走了过去。   苏泉轻咳了一声,拽住他衣角:“你去那儿干嘛?”   钟樾回过头,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个一言难尽里带了点瞠目结舌,一个不明所以中充满了理所应当。   半晌,苏泉恍然大悟:“那啥……我知道有一味治疗湿火骨痛的药材也叫这个名字,但这个地方,货真价实不是间医馆,而是……”   钟樾迷茫地又看了两眼,还是有点不解。   忽然,从二楼的雕花窗棂内传出几声悠扬的丝竹,空气中也似能闻见丝丝缕缕的脂粉香花气,苏泉负手拦到他面前,洋洋得意道:“看,幸好有我领路!不然你今天晚上还不知道会……”   钟樾脸色一变,拂袖而去。   苏泉一面追他一面笑,看到钟樾冷着脸,更是乐不可支:“常在河边走嘛……”   钟樾步伐飞快,感觉再被多说一句,他就准备当街腾云驾雾而去。   两个人过了座拱桥,苏泉好不容易跟上,气喘吁吁道:“你看那边,那可真是医馆!”   很小的一间店铺,还没到门口就萦绕着清苦的草药味。店主正在门口准备打烊,苏泉跑过去说了几句,那中年大叔笑着应了,招呼两人进到店里坐下,还一人给倒了杯热茶。   钟樾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但皮肉有明显的烧伤痕迹。若是认得的人,恐怕连那经咒的字句都能瞧出来。但那大夫是个凡人,并没发觉什么,只是开了清凉化脓的药膏,小心翼翼地给钟樾敷上。   “是晚上放烟火的时候烧到了手吧?”那大夫一脸的“我就知道”,“以后可得小心些。”   钟樾不知道怎么答,含糊应了一声。   苏泉说了声“是”,又问:“这伤不严重吧?可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么?”   “不可沾水,少食荤腥。”大夫用干净纱布把伤口包好,打了个结,“三日后若是完全结痂了就不要紧,若是还没好,就再来找我换一副药。”   “行。谢谢大夫!”苏泉掏出钱来给他,“麻烦您了!”   “小事。”大夫摆摆手,“你们是两兄弟吧?感情倒好。”   苏泉笑眯眯地瞥了钟樾一眼,“就您这么说,我哥心里可从来不这么觉得。”   钟樾整理好自己的手腕和袖口,叹了口气,向大夫道:“舍弟不懂事,让您见笑了。”   苏泉:“啊?”   现在的神仙,怎么如此奸诈!      ☆、春筵 1   月色西沉,星子也疏落了。长长的石板街上终于寂寥起来,偌大的苏城徐徐沉入了梦乡。   街角有一家客栈,就建在桥头,老板娘正站在门口揽客,见到两人眼前一亮:“小兄弟!别走啦,前面几家都没房了,我们还有最后一间双人的,又大又干净,包你们满意!”   苏泉征询地看了钟樾一眼,后者已经掏了钱出来,放进老板娘手里。苏泉耸耸肩,跟着他上了楼。   这老板娘倒是没骗人,房间是临河的,有一个很大的阳台,搭在河水上方。里面摆了一张小小的饭桌,两侧两张床各有屏风隔开,的确互不干扰。   窗外流水潺潺,一阵微风过,垂柳枝条婀娜地在河畔拂动着。   桌上摆了几个橘子,苏泉随手摸了一个剥开吃:“实不相瞒,我来这边也不是闲逛的,天一亮就走,不会多麻烦你。”   钟樾“嗯”了一声,从袖中摸出一本厚厚的书,翻到之前自己看的那一页,继续往下读起来。   他这本书实在大得惊人,也难怪苏泉侧目。吃了一个橘子之后他走了过来,钟樾也没有遮掩,大大方方地摆着让他看。   “……瑶姬,掌巫山之阳,精魂依草……”苏泉随口照着念了两句,旋即看见那书页旁边工笔绘着一位纤长的神女,穿着海棠红的襦裙,挽着霜色的披帛。   钟樾自顾自翻了一页,苏泉眨眨眼:“……神仙花名册?”   这么厚一本,敢情三界上下是有多少神仙啊!   半刻之后,钟樾翻过了十几页:“可以算是。”   “给我看看!”苏泉忽然就起了兴趣。   “没什么可看的,一个名号,一幅画像而已。”   “没什么可看的你看得那么起劲?”苏泉不信,“大半夜了还挑灯夜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凡界学塾里那些要应付夫子考试的孩童呢。”   钟樾大方承认:“我确实记不得许多人。”   苏泉惊讶无比:“你们真的要考试?”   “……那倒不是。”钟樾说,“但几日后有一场宴会,若是谁都不认识,难免场面上会有些尴尬。”   苏泉拉了凳子在他对面坐下,翘着二郎腿去剪桌上的烛芯:“那若是我过几天换身衣服,你是不是也认不出我?”   钟樾终于让眼神在他脸上认认真真停留了一阵子,然后真诚地回答:“有这个可能。”   苏泉“哈哈”笑了一声,烛火从他手边乍然腾起,像又燃起了一朵小小的烟花。   自此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钟樾起床的时候,苏泉已经走了。他好像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钟樾还是隐约知道有一阵风从窗口飘了出去。   店小二拿了新煮的水上来,说本地河水甘甜,最宜泡茶。   等永川秀芽的清香从紫砂壶里袅袅而出的时候,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清冽的河水冲刷过青石板,偶尔有马蹄声从街上经过,台阶下汲水的少女将陶罐放在一边,先双手捧起河水洗了把脸。   钟樾站在廊下,两根手指捏着一只小小的茶杯。他觉得苏泉很有意思,为什么放着大门不走,却要来跳窗呢?难道只是因为窗外面就是河,他觉得这样比较方便?   在苏城之东,城墙沿着高峻的山岩蜿蜒而来,一路延伸到海水之中。城墙上每隔百丈筑烽火台,但自建城以来,据说从未用过,只因渭崖门向南冥而开,夹在两座山岩之中,易守难攻。这里的海湾很深,沿岸的路却很窄,且乱石林立,惊涛如雪。   苏泉是散着步来的。   时间还早,渭崖门外的船闸刚刚打开,外面排着几艘大船,正等待着入城的检查手续。城内的船坞能停三十余艘三千石的大船,及十艘□□千石的巨舰。   寻常人并不能进到船坞里去,苏泉在外面转了转,虽然有点兴趣,但一见到守门的那两大排鹰隼,还是老老实实地绝了心思:那一群鸟精排得整整齐齐,羽毛都梳得油光发亮,眼神锐利地观察着每一个往来的人,感觉守的不是船坞,更像是金库。   空气里的味道有些诡异。这些年人界海外许多地方的脂粉与香辛料都大受欢迎,因之商人们不肯放过。但这港口混杂着那些气息,让人每呼吸一口都觉得吸入了不可名状的东西。   苏泉皱了皱眉,对着山崖上问道:“如今还能从这儿出城么?”   一个女声从他头顶响起:“不能了。近年海港太深,少有渔船从这儿走,尽是官船和大商船。你不如朝前再走几步,直接跳下去来得爽快。”   苏泉抬起头,只见一树粉白的桃花开得很是惬意。他笑道:“荀姐姐,今年做什么这么着急,开花这样早?”   荀亦双晒着太阳吹着海风,树干树枝都成了名副其实的懒骨头,轻易连化个人形都不愿意,日子早就过糊涂了,更遑论计算花期,爱什么时候开花就什么时候开。但她很娇俏地笑了一声:“早些开花,好吸引过路的小郎君呀。”   “小郎君有没有不知道,蜜蜂蝴蝶倒是来得容易些。”   那桃花树抖了抖枝桠,愤愤落了苏泉一头一身的花瓣。   “哎你干什么!”苏泉一边拍自己身上一边抱怨,“年纪大了越发没正经。”   桃花树最高的地方,凭空凝出一个雾气一样的影子,穿的却不是绯红樱粉,而是一身清爽的水碧色。   能得她半化出人形来相见,已经是了不得的待遇。   “又是去赴那远得见鬼还没什么好吃的宴会?”   苏泉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可不是么。”   “可我瞧你今年倒是高兴些,不似之前那些次,不耐烦都写在了脸上。”   “是吗?”苏泉抬头看她,“我自己都没觉得。”   荀亦双“咯咯”笑起来:“临行前送你一身桃花,算是给你这宴会带一点好兆头。”   苏泉听出了她话中的揶揄之意,立即反唇相讥:“等我回来,人界便又是一年。可不知你能够带着那位传说中的姐夫给我开开眼?”   “……姐姐我掐指一算,你再不走可能就赶不上开筵了。”   苏泉与她挥手作别,又向前走了小半个时辰。断崖之下天水茫茫,近处的海水如翡翠一般,稍远些是透亮的蔚蓝色,映着没有一丝云彩的天。更远的地方水色变深,海面平静得看不出波涛。   白蔷薇从城墙的垭口上伸出些枝枝蔓蔓,花苞比米粒大不了多少。苏泉单手一撑砖石,小心地避开那些花秧,翻到了城墙之外,然后完全不顾底下便是海水和碎石,一脚从山崖边踏空。   他坠落的速度很快,风声掠过耳畔,虚空里传来千里之外的絮语。快要落地的时候,那种畅快淋漓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向着无边的南冥招了招手——   在阳光下的浪涛原本只是施施然拍打着海岸,白水晶般的浪花在岩石敲击出云罄的音律;但在这一刹那它们好像受到了召唤,骤然腾起数层楼高,千军万马直扑向城墙!   水幕遮天蔽日,卷起深海里潮湿的凉意。   港口水面上的浮桥和尚未进入船坞的船只齐齐一晃,几个正办手续的官役站立不稳,一头栽进了水中。所幸苏城人自幼在河边长大,少有不会水的,挣扎了两下便爬了上来。船上装货物的箱子更是滚落了一堆,船员与岸边的人骇然地望向这惊人的一幕,然而苏泉轻飘飘落地,只伸手一拂,只见那水墙一样的浪在半空砰然炸开,化作一场密雨,绵绵地沿着漫长的海岸落下来。   一片朦胧的雾气中,一个身影沿着礁石拐了个弯,绕过了城墙入海的地方,等风平浪静,岸边的人便再也看不见这里了。   但船坞里的鹰隼们却被惊动了。两只低阶的守卫立即盘旋了几圈,只见城墙下礁石最凌乱的地方坐着方才那个少年。它们回去通报了一声,一只棕红色的松雀鹰睁开眼睛想了想:“一定又是那家伙在捣乱,不管他便是了。”   两个守卫有些不解:“渭崖门是苏城顶要紧的地方,怎能由得这人如此随心所欲?”   那松雀鹰低下头,用尖喙梳了梳胸口带着灰色斑点的软毛。   “……大人?”   松雀鹰侧头盯着他们:“这些年从来也打不过,所以由得他去了。他日等你们有了本事,自然能把场子找回来。”   但今日苏泉确然没想着同他们找麻烦。他一个人在礁石上坐了许久,直到天光将老,夕阳将整座城市的投影打在了洋面上。船闸已经关闭,海面上再见不到一艘船。夜风清冷下来,这是涨潮的时候,悉悉索索爬上来的水波浸没了他的脚面,背后是万家灯火,前方是空茫的水面。   等夜幕彻底降临的时候,他轻轻吹起了口哨,荒腔走板的调子也不知是些什么。忽然一朵浪花腾起,礁石后面露出一张少女的脸:“苏泉!”   那少女双手撑在光滑的礁石边缘,一头长发没有任何装饰,一张圆圆的脸颇有几分清水出芙蓉的味道。   “舞雩,你可算来了。”苏泉打了声招呼,立即恬不知耻地问,“我方才哼的歌好听么?”   少女无视了这沿岸水中的鱼都被他哼的歌吓走了事实,乖巧地点点头:“好听。”   苏泉自己也有点撑不住,听了这一句立即笑了:“也只有你这么捧我的场。”   舞雩盯着他瞧个不住,残留的海水从她长长的睫毛上滚落下来:“我怕不捧场,以后你就不记得来看我啦。”   “不会。”苏泉从袖子里摸出一包牡丹酥、一包杏仁糖递给她,“今天起了个大早买的,去的晚了就买不着了。”   “真的吗?”舞雩接过,很珍惜地拆开油纸的一角,拿了一块杏仁糖放进嘴里,“嗯,很好吃!”   苏泉看她有趣,笑道:“逗你玩呢。苏城里到处都是卖这些的,还有许多别的品种,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转转。”   舞雩原本吃得认真,听到这话怔了一下:“但我……”   “总有办法的。”苏泉舒展了一下身体,“我准备出发了,你要送我一程吗?”   “那是当然啊!”舞雩将两样吃食收好,返身跳进了水中。她漂亮的尾巴灵活地在水面上拍打了两下,随后整个人化成了一尾巨大的鲸鱼。   苏泉也化出了原身,黑夜之中,他们飞速地离开港口、一头扎进茫茫深海。鲸鱼的脊背上间或喷出一朵水花,夹杂着人语和笑声,直到第二日黎明。   “再见啦!”舞雩在水中转身,“下次见!”   鲸鱼的影子在晨曦中迤逦消失,而另一尾黑色的鱼穿过一道肉眼不可识的界限,那就是南冥在人界的尽头。   他的躯体很长,远望如一座水下的岛屿。嶙峋的骨骼和带着尖刺的尾已经不太像是鱼,如果此刻有凡人见到,只怕会觉得这更像是传说之中的龙。   念力似羽翼般铺开,一声清吟回荡在海天之间。      ☆、春筵 2   一年一度的南冥春筵并没有固定的地方来举办,神妖的气息在海面上交汇,慢慢凝聚出一片漂浮着的云雾。随后方圆百里风平海靖,天光蔚然,云卷云舒。黑暗深海之中由浩大的灵力将万千星辰锁入结界,银白的星光汇成一面璀璨的镜子,在云雾里倒映出三界中某一处的影子。   象牙白的台阶两侧汩汩流淌着甘甜的溪水,苏泉踏上台阶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柄扇子。那是拿海底的一种贝壳随意化出来的,他扇了几下,觉得今年这地方似乎很是清凉,于是回首一抛,想将那“扇子”扔回海里,谁知后面传来“哎哟”一声,苏泉心知不妙,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和尚正捂着脑袋,龇牙咧嘴地盯着他。   苏泉此妖诞生日久,修为不浅,平生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和尚。   此时发现自己居然砸到了别人的光头,他唯一的想法便是遁地逃走。   然而这结界是由所来宾的灵力汇成,但凡能进得来的,便相当于留下了名帖一般,到了这时才逃跑,明显已经晚了。   更可怕的是,他望着前方门厅下四尊琉璃的喷泉,更远处高大的贝叶棕,和树下开满了的金黄无忧花,很快意识到了一个事实——他好像砸中了这次春筵的主人……之一。   因为这千星镜倒映出来的地方,他虽没有亲身去过,却端的是典籍之中佛家圣地七叶窟的模样啊!   “……疼吗?”苏泉很不好意思地走过去问道。   这和尚肯定也是个颇为高阶的神仙了,但凡要点面子,必不可能说自己被一块破贝壳砸晕了。   和尚看着眼前金冠束发、神采奕奕的英俊少年,已经在内心妥协了一大半——光头看的时间久了,有时候就会对拥有美色的人格外宽容。但他正要说“无妨”的时候,忽然发觉这个“美色”十分眼熟,顿时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你是不是那个……据说把蒲牢揍了一顿的妖?”   “……啊?”苏泉有点震惊,“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七叶窟的修行之人,为何连区区一件斗殴的小事都能传到清净之地去?”   “果然是你!”和尚一拍大腿,“何止我们七叶窟,你的画像在三界上下都传遍了!”   “我以为蒲牢不像是这么小气的人吧……”   “不是蒲牢通缉你!”和尚意识到他想错了,“只不过大家都觉得能将真龙之子打得满地找牙的人绝不多见……”   但和尚还有不知道的。若说原本大家只是争相一睹这位英雄好汉的真面目,但女仙女妖们一见之下,发现竟然还是位翩翩少年,顿时各种打听他姓甚名谁,在何处修炼。谁知多日也没找到人,只能来南冥春筵上碰碰运气。   所以今年春筵上莺莺燕燕,绝不是女仙女妖们向来少去七叶窟,所以好奇心重了些的缘故。   但苏泉听了这一堆,只觉得头疼。上次他和蒲牢动手的起因似乎是件极小的事,小到他现在都不大想得起来了。一架打完也就算了,之后好像谁也没太往心里去。毕竟大家都活了成百上千岁,谁还没有因为一些愚蠢的事情和人打过架呢。   “那都是谣传……”苏泉有气无力道,“还未请教……”   他正想问问那和尚怎么称呼,忽然打台阶顶上来了一位端肃的比丘,遥遥道:“优波离,你速去将赤明香拿出来。”   “是,师兄。”优波离行了个礼,又对苏泉道,“还没说完,一会儿再聊啊!”   苏泉心道:我并不是很想跟你再聊。   门厅后面藏着一个花园,中心的池塘上浮着几朵将开未开的莲花,岸边的文殊兰倒是淋淋漓漓开得热闹。宾客已来了不少,三三两两地说着话。苏泉转了一大圈,得知了两个最重要的八卦。   一是,他上次跟人打架的事真的传遍了天上地下。而且明明只是撸起袖子随便过了几招的事,已经被添油加醋成了一场风云变色、飞沙走石的大战,那场面之恢弘,让主角之一的苏泉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如今还能完完整整地站在这儿。   二是,据说神界有一位年纪不算大,地位却极高的神君,这次也会露面。   南冥春筵向来没什么吃的,但往常至少还会有酒。今年不知是不是遭了和尚的殃,只能喝高榕果汁。那种红色的果实有一股奇特的酸涩味,咽下许久才会回甘。   苏泉喝了两口就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眉毛眼睛鼻子都皱到了一处。他这个高难度的表情正做到一半,门厅外忽然进来一个人。   钟樾换了一身绀青的袍子,拿一根月白的缎带束了腰,衬得身段颀长。这个颜色的衣衫其实很不好穿,容易显得人过分老成,偏偏他丰神玉面,再挑剔的人也说不出一句“不好”来。   但这个重逢来得有点快,在客栈时钟樾便说自己要来赴宴,苏泉权作不知,此刻一打上照面,毕竟还是有点尴尬。   苏泉有点后悔方才拿贝壳扇子去砸了个和尚,早知道就先留着,此时还能用来挡脸。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因为钟樾已经朝他走了过来,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我还认识你。”   “那不一定。”苏泉一脸正气,“你也有可能认错人,今天我已经被很多人认错过了,我不是苏泉。”   钟樾微微眯起了眼睛。   “……好吧。”苏泉道,“如果一会儿有人跟你说,我前阵子把别人揍了,你不要相信。”   钟樾点头:“作为回报,麻烦你告诉我正朝我们走过来的那位女仙是谁?”   苏泉看了一眼,一阵头晕:“其实我不认得她,但那不就是瑶姬么?和你簿册上的画像一模一样,连头发上的簪子都没变,所以你看了半夜的花名册究竟有些什么用?”   瑶姬的头发,是用一支乌黑的簪子挽起的,簪尾雕刻着祥云和灵芝,颜色不算鲜亮,但很好辨认。   距离开筵还有段时间,大部分来客不管认识不认识,都在四下里说话,寒暄两句也就认得了。   但是瑶姬的开场白委婉中带了点振聋发聩,让苏泉脚下一晃,差点摔倒。   她说:“苏公子,听闻你前阵子刚刚经历了大战,若是受了什么伤,可以来找我调养一二。小女子没什么旁的能耐,只在岐黄一道上略有些研究。”   苏泉有点庆幸自己刚刚提醒了钟樾,但这个话实在不好回,只能哑巴吃黄连,微笑点头了事。   钟樾很沉稳地和瑶姬寒暄了两句,这位女仙好似并无意和他们多言,很快便转身去了别处。   钟樾沉默了一下,转头问苏泉:“先前你说你把谁揍了?”   苏泉:“……”   他拉着钟樾往僻静些的地方走:“别想这个了,我跟你说个有意思的吧。听说今日有个什么厉害的小神仙要来。”   “什么小神仙?”   “我怎么会知道?我们妖精,都很不靠谱。”   高大的贝叶棕后面转出来一个和尚,手中托着两片写着银色经文的棕榈叶,显然是来引他们入席的,但他应该是听见了二人方才的对话,立即面露喜色道:“二位没听说吗?”   又是方才那优波离。   但看他应该是不计较被自己砸中脑袋的事了,苏泉决定暂时把自己对和尚的恐惧放在一边,和他聊聊天:“听说什么?”   优波离压低了声音:“三界多年以来,只有幽冥掌‘死’,却无人掌‘生’。听闻这位神君少时潜心修炼,如今能使万物回春。”   苏泉瞪大了眼睛:“花仙子?”   优波离:“……”   钟樾:“……”   优波离摆手:“可不是这么说的。百花仙子多从花中所化,只因大多容貌昳丽,这才称一句‘仙子’,实则为妖为精。但这位神君可是正经乾昧山里修行……”   他话说了一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刻住了口。   同样美貌的妖精苏泉唇边挂着冷冷的笑:“你接着说。”   优波离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呈上两枚棕榈叶:“让我引二位入座吧。”   无忧花开得最茂密的地方,从地下不断地涌起一股又一股雾气,看起来蓬松而柔软;花园的尽头是四座高耸入云的佛塔,塔顶的云气流动着,露出更高处湛蓝的天。   筵席就摆在佛塔之后,菩提和娑罗树洒下大片的荫凉,两人一席的规制,矮桌上摆着几样小点,七返糕、九炼香、莲花酢、云珍羹,精致小巧得只够塞牙缝。   苏泉叹了口气:“早知道今年就不来了。”   根本就不好吃,还平白被人八卦了个底朝天!   钟樾看了看那些糕点,没什么表情,只朝席上坐了,问道:“每年都是如此?”   “也不是。”苏泉觉得很沧桑,“一年不如一年……我记得曾经一回有过一个什么天香醪,喝了两壶就能晕上三天,梦中可见此生之所愿,那真是……”   “你梦见什么了?”   “要你管!”苏泉脸色变了一下,有一些难以查知的不好意思,“吃啊,就算难吃,反正也不要钱,和尚的东西,不要客气。”   这话好像也把他自己给说服了,但是这种味道寡淡的东西吃起来真的没什么意思,南冥春筵的主要目的似乎也不是吃,而是让三界的各路神妖们见见面,搞不好还能拉些红线,结些姻缘,十分积德。   然而钟樾吃东西的样子就很好看,完全不像苏泉这样把不乐意全写在脸上。他那种仙气飘飘的样子莫名地就和这种华而不实的点心配极了。   苏泉暗道一声“佩服”,如此难吃的东西都能吃得平静优雅,神仙果然不是一无是处的!   苏泉完全不理会周遭那些“久违”“久仰”的交谈,用余光悄悄观察了钟樾一会儿,忍不住问:“你们神仙,平时是不是就只能吃这些?”   “我们平时也不把东西做得如此复杂。”钟樾道,“但我总觉得你话里有话,好似对我们神仙有点意见。”   典籍里说,在很多很多年前,据说早到了什么开天辟地之初,神妖两族有过几场规模惊人的战争,死伤无数,血流成河,但后来不知怎么的,双方都渐渐地将敌意和仇视收了起来,虽然还是互相有点别扭,但起码面子上都过得去,不会再有事没事就抄家伙上战场了。   对于这些记载,从前苏泉一直是觉得很神奇的。不是由于这个双方修好的过程,而是惊叹于当年神妖两族内部的团结。毕竟都能一起上战场,那是多么深厚的情谊啊!可看看现在,就算都是水里的东西,他们鱼精和隔壁蚌精,从来不觉得是同族啊!   估计有头发的神仙和没头发的神仙,交情也十分有限。   不过事到如今,苏泉在自己成为了流言中心之后,立即有点怀疑传说中上古的神妖战场是否也只是一点小打小闹……   苏泉撇嘴:“我还觉得你看不起我们妖精呢!算了……不说这个了,不如我们来观察一下四周,猜猜那个传说中的厉害小神君是哪个,你看对面那儿,我觉得……”   钟樾慢条斯理地打断他的猜测,从容道:“我啊。”   苏泉半块莲花酢掉在桌上,没听清般“啊?”了一声:“了不得,和尚的东西吃了还会产生幻觉!”   钟樾瞥他一眼,扬手在面前的茶盅上做了一个手势。   苏泉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盯着那瓷盅里潋滟的茶汤瞧,可什么也没发生。水色依旧倒映着他们头顶上的树荫,风过处叶片摇曳着。苏泉正以为钟樾耍他好玩,忽然发现其中一点倒影越来越大,他下意识抬头,就见一朵小巧的花朵从上方盈然飘落,正正落进了那茶盅里。青玉一样的花瓣绽开在水面,如一朵睡莲。   苏泉一怔,旋即意识到这是娑罗花。   七叶窟的娑罗树仰真佛之魂,若是一朝开花,其香闻百里。如若之前树上就有花,他不可能没有发现。   更重要的是,这树可不是荀亦双那种说开花就开花的性子,它们极其金贵,等闲不会给面子,几百年才吝啬地寥寥开几朵,让信众们瞻仰朝拜一次。   钟樾的修为,竟然能令娑罗吐蕊,这绝对是件骇人听闻的事。   但苏泉作为一条鱼,自诩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定不能被这种事吓到,张口结舌了半天,硬着头皮夸奖道:“你比我见过所有的花仙子都厉害!”   乾昧山三千六百里,当中修行仙者亦分三六九等。但神仙因着寿数长,因此一般相差着几千岁的,倒很少论资排辈。至于有些年纪着实大,就算顶着张年轻的脸,后辈们也不好不尊敬。但除了创世之神们,剩下的多以灵力强者为尊。   所以钟樾有此能耐,地位高也就是理所应当了。   苏泉喝着茶,心里默默想着事,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又悄悄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发现钟樾手上仍然绑着在苏城医馆里包扎上的纱布。   经咒鬼火的伤不可小觑,但也是要分人的。钟樾既掌“生”,没理由到了现在伤还未好,除非他格外娇嫩。   苏泉眼珠一转:“等筵席结束,你手上的伤可还要去换一次药?”   钟樾摇头。   这是已经好了的意思?那又为什么还缠着纱布,这是什么奇怪的癖好?   苏泉暗自揣测了片刻,没再多问。   四座佛塔上的铜铃悠然而响,数名比丘走到人前,齐齐行了礼,当中一人越众而前,合掌道:“方才忽闻娑罗青蕊芬芳,此乃我修佛人之大事,还请诸恕我等照顾不周,须即刻返回七叶窟。”   那人的面容安宁瘦削,在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微微垂下了眼,那神情顿时阴郁起来。   苏泉心里一跳,猝然想起,这不仅是方才来喊优波离去取赤明香的人,还是在结焰塔底深潭中浮出的那僧人!   他的掌心拢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的乌木佛珠,与幽暗的深水中那串扭曲的骷髅相互重合。   钟樾忽然从座上站起,身影带起一阵青色的风,站在那僧人面前:“伽延尊者,我有一事相询。”      ☆、春筵 3   佛陀不现世已数千载,七叶窟地位最高的比丘乃是迦叶尊者。但迦叶其人沉心佛法,修为高则高矣,却是一心不理俗务,主事的便是这位伽延。   便如此时,即便迦叶尊者位次更前,来说这一番话的也只会是伽延。   钟樾出现得突然,伽延尊者显然正要离开,被这么一拦,面上也毫无不豫之色:“仙友请说。”   “前日苏城内有人在水下强行超度了上千恶鬼,尊者可知悉此事?”   钟樾的语调极其平和,但并非所有人都欣赏得来这种若无其事的腔调。在场并没有谁认得他,此话一出顿时一片哗然。   伽延尚未回答,倒有一只豹精先喊了起来:“你小子是谁?空口无凭的话可不作数,若说是你亲眼所见,我第一个不信你现在还能站在这儿!”   凡是因有煞气未消而堕入鬼道的,皆可称为恶鬼,其生前凶煞有多寡之分,死后怨气亦有强弱之别。但无一例外的是执念极强,不肯入轮回。所谓强行超度,乃是用灵力镇压,使得这些怨煞残魂粉碎,消弭于三界之中。   即便有经咒加持,恶鬼在被碾碎之前,也必然会爆发出积累的怨气,何况当时潭水之中满是铁笼,里面密密麻麻地挤满了这些了无神识,却戾气冲天的东西?   钟樾一怔。   当时他只感觉到潭水很凉,但哪怕在后来的漩涡之中,也完全没有受到恶鬼怨煞的侵袭。此时一想,断然也觉得必然有其他的原因。   比如有人做了什么……   苏泉见他回头,端起那杯漂浮着娑罗花的茶,敬酒似的示意了一下,放到唇边抿了一小口,朝他轻佻地笑起来。   钟樾被那笑容弄得一晃神,只听伽延道:“小僧未曾听闻。不知仙友从何得知此事?”   钟樾默默将手上的纱布拆开,露出手背上交错的伤痕。新生的皮肉通红一片,还烙着经文焦黑的印迹。   旁人还未怎样,僧众们都吸了口凉气。   “这是《甘露陀罗尼咒》!”优波离脱口而出,“怎么会有旁人能够使用七叶窟的经咒?”   “别急。”伽延看了他一眼,不急不缓,“若是有人在施《甘露陀罗尼咒》,的确可能超度恶鬼。但照你所言,上千恶鬼同时出现,这未免太不合常理。且那种情况之下,你是如何做到全身而退的?”   钟樾的为难只在一刹那,他下一句就想说:“我在潭底看见了你。”但苏泉忽然笑嘻嘻地走了过来:“这有何难?”   他将茶杯随手一抛,转眼海底的巨浪从脚下掀起,炸雷般轰然作响!   他们周围的佛塔、菩提、娑罗,皆是千星镜映出的幻景,在滔天的海浪之中瞬间化为乌有。   筵席之外的结界,融汇了到场神妖们的灵力,固然并不作防卫之用,但在举手之间坍塌,还是令人瞠目。   但就在海水溅落到诸神妖身上之前,苏泉一拂手,那来自南冥深处的浪涛静止在空中,然后随着幻象一同化为了水雾,很快便散去了。   钟樾眼底的愕然一闪而逝,望着他的目光分明在说:你既有这个本事,当初装什么天真?   苏泉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你没装吗?   在他们的足下,海水漫过了玉阶,事先谁也没想到今年居然有这样的热闹可看,一时间各显神通,在开阔的海面上以各种方法浮在了空中,云雾缭绕不说,各色坐骑纷纷出现。大家震惊之下,暂时都摈弃了门户之见,交头接耳得好不热闹,就连坐骑们一个两个的都嚎叫呼鸣起来。   因为这是南冥。   这片三界之中最深的海水自有其灵气。与在人界召云布雨不同,除了数千年前遨游太虚的真龙之外,再无人能与其血脉相连。   能唤动南冥的人,终于又出现了。   迦叶尊者在僧众足下化出一片莲花,伽延道:“苏公子修为竟已至此,是我们失敬了。”他的表情有一瞬间微微不自然,但很快掩饰了下去。   苏泉耸肩。伽延居然也认得他,真是和尚不可貌相。   钟樾便道:“伽延尊者所言极对,我也怀疑苏城的恶鬼是有人故意聚集,通过强行超度以达到某种目的。”   他的话语清高又自矜,并不自称一句“小仙”。周围看戏的神妖们又好奇起来,觉得这个年轻神仙很是奇怪,搞不好是见世面太少,不大懂得规矩。   伽延淡淡扫他一眼,眼底闪过一抹冷意,正要开口,身边的迦叶尊者终于越众而出,说了第一句话:“结焰塔底的恶鬼,乃是多年前佛陀命我以《甘露陀罗尼咒》镇压下的。”   “什么?!”   惊讶的私语声骤然变响,半空两只坐骑面面相觑,那灵鹿差点把鹿角插到旁边狮子的眼睛里。   “这位仙友,”迦叶尊者向钟樾道,“请允许小僧为你治疗手上的经咒之伤。”   苏泉轻飘飘丢给钟樾一个眼神。   迦叶尊者说的不是实话,或者没有把实话全都说出来。   那夜引燃经咒的分明是幽冥之火,而三界皆知迦叶尊者所修乃是佛家至高的光明之术,即便他有了接近成佛的修为,也绝不可能掌控这种来自地狱的鬼火。   钟樾虽然不那么世故,却天然带着点狡猾。苏泉这妖估计是久经人世烟火,一个眼神就把什么都说出来了,钟樾也恰好看懂了。   迦叶尊者平静地捏了个诀,但在他的灵力触及那道伤口的时候,迦叶尊者立即意识到了面前这个年轻的仙者身上蕴含着怎样磅礴的灵息——   那道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在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之下,所有声音都在赞叹着迦叶尊者的修为;而只有这位佛陀的大弟子知道,这一切并不是他的功劳。   钟樾在用这样一种方式告诉他,他想隐瞒的事情未必还能遮掩得住。   那个点火之人,之所以要选择那个日子,是为了用幽冥之火燃烧无数河灯上人们许下的愿力。   迦叶尊者收回手,向钟樾深施一礼。   一片哗然之中,钟樾退开两步,躬身回礼。   苏泉很不爱看这些文绉绉的礼节。他们神仙连打架之前都恨不得沐浴焚香占星选个好日子,拖沓得厉害。有那闲工夫,战场都打扫干净了。   终于有后知后觉的小仙猜到了这位是谁,毕竟传说中的那厉害小神仙也没在别处露面,但还有谁受得起迦叶尊者这一礼呢?   许多平日里没什么事情做的神仙,套磁经验无比丰富。这一下纷纷准备拿出看家本领冲上去和这位新贵聊一聊生辰八字师承何处年岁几何是否婚配。   和尚们走得潇洒,苏泉看得好笑,感觉手边就少点煮好的花生当零嘴,谁知祸从天降——几个十分妖娆的女妖向他围了过来,个个面上写着别有用心。   “筵席已散,敢问苏公子预备何往?”   说话的女妖发髻上一溜簪着三根风蝠骨,双颊胭脂明艳,深红的唇一张一合,谈吐间摄人魂魄。   苏泉叹了口气,不为所动地指了指钟樾:“我是他跟班,他去哪儿我就得去哪儿。”      ☆、飞雪 1   众神的位次排序,是个寻常人绞尽脑汁也难搞明白的东西,只因神仙们并非源出一脉。天灵地息化出来的,先时总自觉比白日飞升的高贵几分;腾云驾雾的又觉得自己要比地仙们更传说一点。   骄矜之气是很难藏住的,一来二去少不得打了几架,各有输赢,那么被打趴下了的自然气势上就矮了一截。   不管是人界还是仙界,统治阶层出现之后就要建立官僚制度。凡人里头既有庙堂之高,又有江湖之远;神仙里头也有愿意当官,受个“真君”“元君”封号的,更有自己在家里头修炼,谁敢找上门都打出去的。到了后来,司战之神大多不能披挂上阵所向披靡,都是一班子研究兵法的文职仙官;节气之神也有独辟蹊径的,如雪神娘娘长了一张肃杀的脸,却日日喜爱穿一身的火红。   人间求神拜佛,大多是建个庙立个祠,再依着自己的想象塑一座像。因着有性格的神仙越来越多,塑像与神仙们也越差越远。数百年前,有山神莫名收到人界一大堆求子的愿望,哭笑不得,跑到乾昧山控诉良久,于是天庭欲派礼仪之神下凡整顿,起码不要总拜错了人。   此事研究了许久,最后因为实在繁琐不堪,不得不放弃。   苏泉是从不能一一搞清楚谁都有什么名头的,冷眼瞧了多年,大致摸索出几条规律,地位高的神仙,约摸有这么几个特点:不是年纪大、就是打架猛,若这两样都不是,那就只能是长得好看了。   这道理说起来也简单,由于亘古之时大家多数不怎么修边幅,后来洪荒沧海一路走来,不同族群的审美渐渐达成统一,委婉点的说法就是赞美其中一些仙们更有“仙气”,至于这仙气是什么,实在难以解释,多半也就是长得更令人赏心悦目些。   三界六道,这都是占便宜的长处。   此刻他同钟樾走在苏城的街道上,脑子里转悠着这些事,深觉钟樾地位高,着实不是没道理的。   他们费了好大一番劲才从春筵上脱身,钟樾从神仙堆里钻出来的时候脸上都带了几丝不明显的狼狈。苏泉原本准备一头扎进南冥逍遥自在去了,但谁让他自己嘴贱说是钟樾的跟班,不得不跟着他一道,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回了苏城。   南冥春筵这一年一度,计算的乃是天界的时间。此时回来,苏城里早过去了大半年,端的又是另一幅景致了。   红枫如云,金桂满枝,细雨蒙蒙之中,满城都飘着桂花的香气。这花长得细碎,香气很甜,是个挺俗气的花,偏偏浸润了雨水,叫人不能不喜欢。   不知谁家的院墙里长了一棵很高的柿子树,一只只圆溜溜的果实挂在枝头,光泽饱满,像一树的小灯笼,很是诱人。   钟樾多看了一眼,苏泉立刻道:“你别惦记了,还没熟呢。”   钟樾满脸都写着“不食人间烟火”,肯定没有这种经验,吃没吃过都不一定。想到这个,苏泉又有点后悔,早知道不如告诉他已经能吃了,生柿子的酸涩,那绝对是无法忘怀的体验。   其实那柿子树长得秀气又喜庆,任谁见了也会多瞧一眼。钟樾本没有这个意思,莫名被苏泉说了一嘴,淡淡一扬手,只见那满树果实一下子红透了,沉甸甸地坠着,连果皮都变得吹弹可破。   苏泉:“……”   怎么忘了这茬?   一群雀鸟闻见甜香,振翅飞来便啄,苏泉笑着摇摇头,从那墙沿下走过,一只又大又圆的柿子笔直便落了下来。   苏泉头也不抬,伸手接住:“谢了啊!”   他几步绕到那户人家院门口,从怀里摸出几枚铜板,放在台阶上显眼的位置。   再往前走就是苏城内食肆林立的一段了,金秋时节蟹肥酒香,从别处慕名而来的人都有不少。苏泉正琢磨着吃点什么,钟樾已经进了一家酒楼。   店小二忙得脚不沾地,看到有人进来,一手高举着一盘菜,在楼梯上侧身避过吃完离开的客人,一边高声招呼着:“二位公子楼上请!”   苏泉深吸一口气,鼻腔里一下子充满了干炸辣椒的辛香气。他眨眨眼,用一种敬畏的目光打量着钟樾的背影。   据说神仙们平时在乾昧山修行,都吃得清淡无味,没想到钟樾的口味居然这么重,真是一条好汉。   “好汉”钟神君风度翩翩地上了楼,一撩袍角,在临窗的长凳上坐了。那小二没一会儿就跑了过来,把肩上的毛巾拿下来,掸了掸桌面:“二位吃点什么?”   苏泉环视一周,观察了一下别人都在吃什么,但视线所及都是一盘盘红艳艳的干辣椒,着实看不出都是什么菜色,便问:“没有菜单吗?”   店小二笑嘻嘻道:“公子,您想吃什么尽管说,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没有咱家拿不出手的!”   苏泉眯着眼:“当真?”   “四条腿的桌子椅子吃不得,两条腿的活人咱们不能吃,其它的那自然是应有尽有!”   苏泉嘴角抽搐了一下:“……叫点菜的来,你该说书还是说书去吧。”   小二“嘿嘿”一笑:“您若是想听一段报菜名儿,其实也成……”   “别别别。”苏泉连连摆手,“就上两个招牌菜,再来个汤吧。”   店小二喊了声“得嘞!”转身往厨房去了,钟樾从窗外收回目光:“你来过这儿?”   “你说这家店?”苏泉摇头,“没吃过。怎么,你居然喜欢吃辣?”   钟樾听了那个“居然”,面上迟疑了一下,反问道:“辣的不好吃?”   “那倒不是。”苏泉说,“但看着你不太像。”   “这有什么像不像的。”钟樾说道,过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我没吃过。”   这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好像有点不好意思被更多人听见。但饭馆里总是吵嚷的,周围的人满头大汗地边吃边聊,除了一开始觉得他们二人相貌出色,此时早没什么人注意他们了。   苏泉“哦”了一声,心下恍然,又有点期待钟樾一会儿吃到的表情。   谁知那第一道菜上来,居然是一大盆水煮鱼片。   那菜做得分外漂亮,削薄的鱼片雪花般浸在汤里,鲜红的辣椒油亮亮的,葱花和芫茜点缀在上层,光凭散发出的香气就能让人流出三尺口水。   店小二将陶瓷盆一搁,眉飞色舞道:“这是咱们白水河里特有的鱼,叫做凌波鱼,不但鲜美,还少刺,全苏城就属我们家做得最嫩!”   苏泉眉心一跳:“这鱼你们是怎么钓上来的?”   店小二一拍手:“这您可算问对人了!这凌波鱼聪明得很,网捞不着,也不肯咬钩,想要抓它,得用一种醉鱼草,磨碎了放在小桶里。那草有股香味,凌波鱼最喜欢,可一吃就会醉,这时候才能抓住!”   苏泉扶额:“行,我们尝尝。”   钟樾盯着他看。   苏泉假装恼火:“看什么看?我跟这鱼没关系。”   钟樾点点头,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那鱼片果然嫩极,舌尖一碰即碎,做得很入味,椒麻香也正好。   苏泉坐在对面,很仔细地观察着钟樾的每一丝表情变化——结论就是,完全没有变化。   他不知道,钟樾在年余之前修成玄灵之术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副表情。   窗外隔了一条街的地方,青瓦上落满了梧桐叶。   苏泉轻烟一样的目光兜兜转转地绕了几圈,白瓷的小勺子在手指间打个转。   石磨豆花散发出一点类似于奶香的气味,他在甜咸之间踌躇了一下,舀了一勺白糖放进碗里。   “钟樾,我刚才之所以问那小二,是因为我猜到他们定是用了醉鱼草。”苏泉苦笑了一下,“我以前也吃过这东西的苦头。”   钟樾拿筷子的手一顿,但只“哦?”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太多年前了,我也记不太清多久了。那时候我刚化形,在樕蛛山里遇到一只豺精。”   豺与狼不同,性情凶狠,捕猎时不达目的不罢休。当时大雪封山,估计那只豺几日未能进食,此时见到一个落单的人,如何能放过?   那豺精双目赤红扑过来的时候,苏泉暗叫一声“不好”,然而彼时他灵力远非今日这般强盛,勉强化形又耗费了许多精神,十几招过就渐渐难以抵挡。   豺精原本便有尖牙厉爪,切切实实是有优势的,苏泉身上被抓了几道血口子,在雪地里滚过,只如一片红梅花一般。   猛兽成精,不修到很高的境地,那股嗜血的劲是很难消除的。苏泉心知不好,拼了命化出半边原身,抽了侧边鳍上尖锐的骨刺做剑,一把刺入了豺精腹中。   那豺精双目圆睁,四肢抽搐了一阵,渐渐不动了。   苏泉丢下手中的“剑”,喘着粗气捂住了流血的肩膀。他一只鱼精,体温本就偏低,天寒地冻之中失血过多,很快失去了意识。   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面前燃着一个火堆,旁边坐着一个人,正用手里一根细长的东西拨弄着篝火,发现苏泉醒来,念了句佛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那人裹着一件破旧的大袄,里面的棉絮都翻了出来,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是个僧人。   苏泉看清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一阵心疼,赶紧伸手想抢回来,谁知一动手臂就是一阵酸麻,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处都敷着一层绿色的药草。   “敢问大师,这是什么?”   那僧人敛眉道:“此草唤作醉鱼草,有消肿止血之效。小僧曾来过此山,知晓山中许多地方有此物生长,因此从雪下挖出,为施主处理伤口。”   苏泉心尖直颤,两眼一黑,几乎又要晕过去。   醉鱼草确实能止血不错,普通人用了无妨,对一条鱼来说,却是大大的麻烦。但人家是好心,还救了他的命,此刻苏泉也不好多言,只能捱过一阵阵的眼花,虚弱道:“还烦请大师将您手中的剑还给我。”   “这是一把剑?”那僧人狐疑地凝视着那一根已经烧得焦黑的骨刺,“贫僧从地上随手拾得,用来生火罢了。”   要不是实在没力气,苏泉很想再吐一口血。   一连晕了五六天,苏泉才恢复过来,天知道之后他又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将那骨刺重新清理成银光闪闪的模样。   “这就是我为什么对和尚敬而远之的缘故了。”苏泉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这个故事他当然不会昭告天下,但几个关系密切的朋友之间都是说起过的。只是钟樾听完之后的反应与旁人都不同,非但没觉得好笑,反倒皱起了眉。   “怎么?”苏泉问,难道这家伙对和尚有什么特殊的推崇?   钟樾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把骨剑呢?”   苏泉一挑眉,得意道:“此事说来话长。总之后来我想了些办法,那骨刺虽然没办法回到身体里,但随着这些我修为增长,它也越来越锋利,如今与那天上地下的名剑相比,也不遑多让了。”      ☆、飞雪 2   见过苏泉如今原身模样的人不多,见完之后还活着的就更是寥寥无几。他那骨剑既然已经是兵器,钟樾自然也没有令他没事掏出来看看的理由,便不再多言。   菜很快上齐,一个比一个辣,可钟樾居然吃得脸不红心不跳的,十分离奇。苏泉鼻尖上出了些汗,他抹了一把,本来想把一边的腿搁到长凳上,瞄了一眼钟樾的坐姿,又默默收了回去:“喂,其实你这次去南冥,不是单纯为了吃饭吧?”   “嗯。”钟樾点头承认,“去认认人。”   “别扯了。”苏泉嗤之以鼻,“去那儿认人,还不如每天吃完饭在你们乾昧山里散散步,能碰见的神仙岂不更多?”   钟樾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那一大份水煮鱼片,转开话题:“凡人都爱吃这样……”他想了想形容词,“辣味的菜?”   “倒也不是。不同地方的风俗地方不一样,其实苏城许多人口味清淡,只不过这家饭馆擅长做辣的。你要是有兴趣,以后在人界多走走就知道了,别看凡人们寿数不长,在吃这一道上,却着实是三界最厉害的。”苏泉真情实感地夸赞了一通,登时恨不得明日便去别处寻些新鲜有趣的吃食来。   钟樾饮了一盅茶,欲言又止地看着苏泉。   他像是有什么话要问,可看着对面人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脸,和那双清浅的、始终带着点笑意的眼睛,又问不出口了。   苏泉看他几度把茶盅放下又拿起,心里好笑,终于在他又一次想添水的时候按了按他的手腕:“钟樾,我走啦。以后如果再见面,你可千万别不认识我啊。”   手指隔着衣袖与对方的皮肤一触即分,钟樾手背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受过伤的痕迹。   “好。”钟樾略垂下了眼睛。   苏泉站起身,拿着茶盅去与他手里的那一只碰了一下,然后一口喝尽了里面的茶水。   “后会有期。”他说。   苏泉仿佛只是在樕蛛山里打了个盹儿,大半日便过去了。黄昏时分,在人神两界交汇之处,有一层轻纱一样的雾霭,遮住了凡世的景象。   山中的瀑流发出雷鸣般的声响,与谷底的白水河遥相呼应,如同战鼓擂动。   苏泉从青竹搭起的六角亭里走出来,凝望着单薄的天光,舒适地伸了个懒腰。   在深山腹地之中,这一觉睡得颇为香甜,他捏了捏眉心,转到了亭子后面,那里有一眼泉水,岸边开满了曼陀罗花,水深而凉,冰蓝的水面幽幽映出欲暗未暗的天光。   苏泉随手扔了个结界在四周,然后脱去外衣,露出笔直修长的双腿;他的上半身覆盖着一层精壮而不夸张的肌肉,甫一入水,顿时感觉到磅礴的生气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   他在水下睁开眼睛,朝更深处潜去。冰泉之下有大量山岩的洞穴,生长着各种奇异的东西。这本是他看熟了的景,但忽地想到那日他与钟樾在结焰塔下的湖水中发现的东西,心里微微一动。   小半个时辰之后,苏泉浮出水面,静静地仰躺在泉水中间。他知道不会有其他人来,便毫不在意地袒露着躯体。等水面的波纹尽皆平静,夜色便像轻柔的毯子般盖了下来。   修为了得的大妖赤足上了岸,披上衣袍,掣了一朵曼陀罗花在手,然后向冰泉上一抛,一簇鲜红的火焰燃过水面,随后六角亭檐下凭空浮起了几朵细长的红色火焰。   苏泉拍了拍离他最近的一根柱子,外部看上去像是竹节的立柱拧转了一个弧度,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窖来。所有的酒坛都被埋在泥土中,他提出一坛,拍开封口,仰头一气灌了大半坛。   这酒原本无甚出奇,但此处有冰泉水养曼陀罗花,泥土亦不同凡响,尽是一种奇怪的红色,因此他这酒便叫“红泥”。酒酿于此,香气醇厚,饮之忘俗。   苏泉酒量极好,也没什么事情需要借酒浇愁。此刻一轮明月从山前升起,他提着酒坛子,飞身跃上了檐角,又饮了几口。   山风浩荡,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苏泉饮酒饮得畅快,似乎很想舞一回剑,低头盯着自己映在月色下的影子,不知为何陡然觉得有几分孤单。   ——他朋友不少,却从来洒脱来去,孤身的辰光更久,从前并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红泥”的后劲渐渐上来了一点,苏泉在飞檐的边缘上坐下,忽然想到:不知人间是什么季节了?有个凡人写过“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他在数九寒天里也不会觉得冷,但突然很想在下雪天与人共饮一回。   酒意令月光朦胧起来,苏泉一手撑在身后,一手倒了倒酒坛子,发现是真的空了,这才将它抛下。他发了会儿呆,脑子里模模糊糊地不知道想些什么,等到月至中天,修长的身影御风而起,向着苏城而去。   苏城临海,整年都温暖湿润,鲜有下雪的日子。初冬时节,出门摆摊的小贩们都懒了起来,此时尚未日出,大街小巷空空如也,只有流水声缓缓淌过安宁的清晨。   苏泉毫无醉意地从一排房顶上无声掠过,打算干一点耍酒疯的事——   阳光并未如约而来,推开门的人们看着眼前的景象纷纷惊呼起来。   “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阿娘!今日下雪,我是不是不用去学塾了?”   屋瓦尽白,石板街上一踩便是一个脚印。孩童们欢天喜地地冲出来,又被爹娘拎回去多裹一层棉袄。   铜钱大小的雪片旋转着从天空落下来,苏泉便那样坐在结焰塔顶俯瞰着整座城市,周身没有设屏障,发顶和肩膀上很快落满了一层白霜。他伸出手去,接住了几片雪花,看着它们在手心融化,心里有点遗憾为什么没有多带一坛酒过来。   “果然是你。”一个声音在他背后道。   这嗓音听着耳熟,苏泉“嗯?”了一声,回过头去,只见钟樾站在白色的大理石边缘,脸上的神情看不出喜怒。   苏泉歪头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疑惑道:“不是吧,难道我真的喝醉了?”   青衣的神君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点眼前这妖精身上的酒气,但一对上那双清明中带着点促狭的眼睛,就知道苏泉一定是在装疯卖傻。   “好久不见。”钟樾说。   说实话,他们分别着实没有太久,苏泉不过是回到樕蛛山中随意混了几天。钟樾说久,苏泉也不敢认为他是揣了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情怀,而是敏锐地意识到,钟樾恐怕一直待在凡间,那么以人世的时日来计算,确实过去有一阵子了。   当时他就觉得钟樾必然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此时一想,更觉确凿,但也没有直接戳穿,只笑了笑,问他:“什么叫‘果然’是我?”   钟樾仍旧保持着同他不远不近的距离:“我路过此地,发现这雪下得……妖气冲天。”   苏泉一听这评价,“哈哈”笑起来:“这位神君,我可只当你是在夸我了。”   能随心所欲操纵风雨雷电的神妖是极少的。那些在山海之间布雨施晴的小神们,乃是兢兢业业地按照天界定好的簿册,一丝不错地为自己负责的地界照顾着天气。   除了真龙与龙子们,天生便有这样的能力,剩下便是屈指可数的几位,个个修为了得。   这事有些心照不宣,他们二人也不需要互相吹捧,苏泉拉了钟樾一把:“你这是准备回乾昧山去?”   钟樾点了点头。   “哎,走之前,不如陪我喝杯酒?”   钟樾没拒绝,苏泉便当他默认,拽着人从塔顶跃下,往街市中走去。然而大上午的,酒馆大多没到开门的时间,也没有人一大早就去寻酒喝。   二人无奈,只能先在城中随意逛逛,苏泉在街边买了两块红豆糕,递给钟樾一块:“尝尝?”   刚出蒸笼的糕点蓬松柔软,甜而不腻,钟樾倒也没有什么神仙架子,走在大街上边走边吃,眼角有一点不易发觉的愉悦。   然后他们就被堵了。   在街角,一个笑眯眯的和尚望着苏泉,行了个礼:“苏公子,又见面了。你果然在此。”   又是一个“果然”。   苏泉皱眉:“你不是那个什么,那个……优波离?”   “哎呀,幸好你还记得我,这可就容易多了。”优波离道,“我原本还不知该去何处寻你,谁知今日我凑巧路过,见苏城这雪降得实在不寻常,天上地下有这个本事的一一数过来,也就是你有这个闲情逸致了。”   “你的意思是,就我这么无聊?”   “谁都知道那几位龙子少来凡间,另外几位真君上皇也避世修炼,除了你,我还真是想不到别个了……”   苏泉看看他,又看看身边已经吃完了一块红豆糕的钟樾,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你寻我做什么?”   优波离预谋已久,听他终于问到了此项上,向前一步,恳切道:“小僧此来,是为了请苏公子参加下月的一场法会。”   “不去!”苏泉脑海中浮现出一幅满是光头和尚的惊悚画面,断然拒绝,不留任何余地。   优波离身为佛陀弟子,虽然看上去不大正经,估计也少被人如此不留情面地拒绝,愣了一下,接着道:“苏公子不妨听小僧说一说这法会的情况……”   “不听。”苏泉连连摇头,“还能是什么?不外乎辩经、超度、观礼,我对哪一个都没有兴趣。你们神仙自己玩就好啦,心意我收到了,就不必强人所难了吧?”   “非也非也。”优波离也连连摇头,“这说是法会,实则是一场比赛。”   苏泉拣了个人不那么多的地方,斜靠在石桥的栏杆上。旁边有个大伯,正摆摊卖着草编的小玩意,一只螃蟹从桥下的浅水中路过,滑入枯黄的水草中。   钟樾往他身边一靠,两个人齐齐听优波离东拉西扯。   话说下月的这场法会,就开在乾昧山中一处无人之地,乃是许多司雨的小神仙比拼技艺的一场盛会。   他们虽然只能按着四时节律布雨,但这雨下得如何,却又千姿百态了,个中手艺十分值得细细琢磨。   说到比赛,自然就要有核审的人,这个人选要让所有神妖都心服口服,是个很不好挑的角色。而苏泉之前便被天上地下地传说了一通,又在南冥春筵上大出了风头,自然是不二之选。   好容易听优波离絮叨完,苏泉盯着河水,斩钉截铁道:“我听明白了。不去。”   “为何?”优波离大出意料之外,“苏公子,你可能不了解,三界颇多仙山上司雨的都是年轻貌美的女仙,这可不是日日都能有的机会!”   “什么机会?”苏泉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懒洋洋道,“我志不在此,真的,这是你不能懂的。”   优波离轻轻眯起眼,视线在二人身上一带:“……既然苏公子实在不愿,小僧也不好多打扰了。”   优波离一走,钟樾整个人好似都不动声色地放松了些许。苏泉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够察知如此细微的变化,心中微动,伸手从河边的芦苇中取了一枝,折在指尖玩着,状似不经意道:“你与那优波离,很熟悉?”   “何出此言?”   苏泉便道:“上次你也算是亮出了身份,虽然我们都不知道你究竟师从何处、所为何来,但连迦叶尊者都对你礼遇有加,优波离称你一声‘神君’理所应当。可我见他方才的样子,不过略向你点头示意便罢了,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   钟樾点头:“那便如何?”   苏泉一时语塞。没见过小九九被人揭穿了还如此坦荡的!   “他在追查一件事。”钟樾淡淡道,“途中碰见了我。”   “然后顺便准备办一场三界仙女大集会?”苏泉揶揄他,“还比赛布雨,不怕将那什么神山淹了?”   “此事倒是有个典故的。”钟樾跟着他过了桥,身型灵活地避过了差点被苏泉甩到脸上的芦苇,“昔日星辰倒转,仙界将有大祸,乾昧山赤地千里,上古雨神子舆以灵力为祭,散尽修为召雨,真龙起南冥水脉,乃降暴雪于三千六百里乾昧山,于是山巅尽白,亘古不化。”   “你这故事凡界三岁孩子都不信。”苏泉叹了口气,“反正和尚的话,肯定没什么好事。不去也就算了。”   钟樾倒没驳他,只“嗯”了一声,却见前头一座破落的院子里,扎堆坐着几个四五岁的孩子。   此刻雪还在下,方才他们一路走来,孩童们都开心得很,一个两个的都跑出来疯玩得不亦乐乎。可此时见到的这几个,说是坐,还不如说是缩在了一处,围着一个没几点火星和热气的灰堆,身上御寒的衣服也很是单薄,小脸冻得发白,一个劲儿地发抖。   那院子连围墙都倒了大半,早看不出原先是个什么样子了。孩子们选了最避风的角落,头顶上仍时不时有碎雪从屋顶的缝隙里落下来,十分可怜。   苏泉懊恼地一拍脑门:“是我不该,没想起还有这些无家可归的人。”   他们二人虽然看上去年纪不大,但穿着打扮都是清贵模样,一在院外出现,立即就有三个孩子跑了出来,围着他“哥哥”长“哥哥”短地叫着:“求求你了,给我们几个铜板吧!”   就算不是自己做的孽,苏泉也一定会掏钱,何况他难辞其咎,当下将一些碎银子都掏了递给他们。钟樾亦摸了些银钱出来,放进孩子们手里。   这些四五岁的流浪儿哪里见过这么多钱,当下惊得数数都不会了,尖叫着疯跑出去,不知是不是买吃的去了。   苏泉与钟樾对视一眼,走进了那个院子。   在距离那个温度几乎散尽的灰堆不远的地方,还坐着两个孩子。其中一个紧闭着眼睛,脸色青紫,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另一个孩子的怀里。   他们似乎与方才那几个乞讨的孩子格格不入,看见苏泉和钟樾走过去,还醒着的那个孩子脸上并未露出什么期盼,反倒显出了一些恐惧。   苏泉看了看钟樾,虽未笑容满面,起码不是凶神恶煞,他本人更不该吓着孩子才对,所以这种反应,多半是平日里被欺负得多了吧。   苏泉走得近了,蓦地意识到为何他们俩融不进其他孩子当中去——这稍大一点的孩子穿着件破破烂烂的僧衣,很不合体,像是不知从哪里捡来的。而且小的那个,唇色灰败,绝不只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得了病。   苏泉仰头望着天,无声地化开了降雪的云层,清朗的天空伴着阳光出现,将院落里的积雪耀得一片晶莹。   “让我看看那孩子。”苏泉道,“是你的弟弟吗?”   那大孩子乌溜溜的眼睛慌乱地朝他脸上看了看,点点头。   而在苏泉蹲下身去之前,钟樾已经握住了那失去意识的孩子小小的手。   这么点大的孩子,甚少有如此瘦骨嶙峋的,的确是吃了不少的苦。看他们的样子,只怕生活十分窘迫,就算生了病也难以延医问药,更是难痊愈了。   “这位公子,是、是大夫吗?”那大孩子期期艾艾道,“我师弟得了什么病?”   钟樾很诚实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苏泉忍住了扶额的冲动,只好转移他的注意力:“你叫什么名字?他是你的师弟?”   那孩子急得想哭,好不容易遇到两个看着像是会帮助他们的人,竟然也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大夫,若是再不能治病,只怕师弟已撑不了多少时日。可面对这样温和的询问,他不好不答:“我叫普化,是庙里师父起的名字。”   的确像是僧人的名字,但安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总觉得有点怪异。   苏泉能感觉到一股和煦的力量正缓缓从钟樾的手掌中灌入那孩子的躯体,心下大安,便闲聊起来:“那你们怎么跑出来了?”   那孩子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可怜巴巴地瘪着嘴:“北边、闹了饥荒,又遭了土匪……庙里没人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已然低下了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苏泉一听也大致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他最见不得人哭,尤其是女人和孩子,一看这模样,赶紧安慰他:“你快看你师弟——”   钟樾的手刚一松开,那只小小的手便无力地垂了下去。普化一呆,两眼都瞪大了,立即放声大哭,连钟樾都被吓了一跳。   “哎不是……”苏泉想解释一下,就见他怀里的小孩子动了动,睁开眼睛,脸色也好了不少,虽然还称不上红润,却含混地喊了一声“师兄”。   普化立即收住了眼泪,一扭身跪了下来:“谢谢二位公子!”   钟樾还没说话,苏泉抢先道:“小事一桩。你师弟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名字。那时候还太、太小。”普化还有点抽噎,又伸手轻轻拉住了钟樾的衣角,“公子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愿不愿意,给我的师弟起个名字?”   这倒是没料到。苏泉斜睨着钟樾,这家伙应该没有孩子吧?起名这种事,估计也很生疏……   钟樾略微沉吟:“今日雪落于中庭,便叫‘雪庭’吧。”   普化连连点头:“多谢公子!”   苏泉把他们从地上拽起来,问道:“你们之后打算怎么办?”   两个凡人,又无依无靠,年纪这么小,除了乞讨似乎没有别的办法。   雪庭还不太懂事,睁着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们。苏泉摸摸他的脸,他就笑起来,两手握住苏泉的食指,发出咿咿呀呀的奶音。   苏泉脑中灵光咋现:“不如我给你们重新找个师父如何?”   他说完这句,就瞟着钟樾,看他作何反应。然而后者对灼灼目光坦然受之,装作听不懂。   苏泉有点生气,但面上立即换上了一个更委婉的笑容:“钟樾,你知道怎么能找到优波离吗?”   钟樾摇头。   苏泉差点笑出声。   其实他对于窥探他们仙界那点小秘密没有任何兴趣,但就是撩着钟樾好玩。尤其是明眼看出他一定有些什么瞒着自己,他也知道苏泉都看出来了,还偏要一脸正经不承认的样子。   “结焰塔下的《甘露陀罗尼咒》被补全了……”苏泉小声道。   钟樾的眼底这才有了一些讶异。   苏泉毕竟是妖,对于这种镇压鬼、魔一类的咒术是有感应的。虽然仗着修为高强不会被压出原身,但靠得近了,仍然隐约觉得不舒服。他第一次带钟樾来到结焰塔下的时候,那咒文是有些残损的,但依旧能制住数目恐怖的恶鬼,其效力可见一斑。而这一次,他坐在结焰塔顶的时候,都能明显感觉到水下的咒文向四周散发出持久的念力。   半个时辰之后,苏泉和钟樾带着两个还不到桌子高的拖油瓶,坐在了一家酒馆里,对面坐着优波离。   和尚觉得十分残忍,一桌的酒和肉,他都只能看不能吃,实在是对定力极大的考验了。   苏泉笑眯眯地拉过普化,轻轻松松地将他举了起来,塞给优波离:“来,这位就是我给你们新找的师父。”   优波离大惊:“什么?你们从哪里拐来的孩子?”   “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苏泉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心满意足地喝了,“你们佛家不是讲究慈悲为怀么?”   普化不哭不闹,小小的人儿脸上有着超乎年龄的懂事与乖巧,优波离也有点不忍心,点了点那一桌子的菜,问道:“你爱吃这些吗?”   “不知道。”普化小声说,“我不曾吃过……师弟也没有。”   苏泉夹了一筷子酱牛肉:“你看看,什么叫佛缘,这就是了!”   钟樾无声地吃着面前的酱爆田螺,深以为然。   优波离不理他们,对怀里的小童道:“若是拜我为师,你们可就永远也吃不上这些了。”   苏泉搁下酒杯,差点拍案而起:“孩子才多大?你这是威胁他?!”   普化十分认真地点点头:“我明白。若是能跟着师父读经修行,我们不吃这些也不要紧。”   这下优波离是真的愣了一下,然后扭过头盯着钟樾:“这不是你教会他说话然后故意安排了坑我来的吧?”   钟樾淡淡道:“我没有那么无聊。”   普化就那么看着优波离不说话,眼睛里满是抑制不住的企盼。雪庭大概完全听不懂这些,不知怎么竟笑了起来。   优波离看着这两个孩子,终于还是心软,正要开口答应,忽然瞥见对面吃得正欢的二人,迅速有了别的主意:“孩子,你若能请动对面这位苏公子参加下月的法会,我便收你二人为徒,决不食言。”   苏泉倒酒的手一顿,倒在半空的酒都凝滞了:“……啊?”      ☆、甘霖 1   “做神做妖做人都是一样,就是不能心软。”苏泉十分感慨,“你看,优波离收不收这两个便宜徒弟,其实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治好那孩子的病已经是恩情了,我就不该管这种闲事。”   话虽如此说,他的眉梢还是带着笑意,眼神里藏了许多愉悦。   “一场法会而已。”钟樾道。   “你不知道,我之前去过法会,那叫一个如坐针毡。什么都听不懂便罢了,还得全程笔直地坐着,不可亵渎,不可哂笑,规矩多得能刻满樕蛛山后面的悬崖……”   优波离与他们约好了日子时辰,便带着那两个孩子走了,是回七叶窟还是去哪儿,苏泉与钟樾也不曾多问。他二人慢悠悠吃完了饭,饮完了酒,便也出了酒楼,准备离开。   苏城里多得是神妖精怪,在街道上随处腾云而起也没人会指指点点。但苏泉正要走,忽然被钟樾拉了一把,然后就见一只白鹤猛然俯冲下来,化出人形落在他们身边。   “这就喝多了?”钟樾握着他的小臂没放,靠近他耳边问道。   “怎么可能?刚才没注意罢了……诶你跟着我干嘛?”   从高处俯瞰整座苏城,那些巍峨的城楼、华美的屋舍、曲折交错的河道都渐渐变小。钟樾看着前方,“哦”了一声:“你不是回樕蛛山去?”   苏泉的确是回去,听了这一句解释,好像也有些被说服了。但究竟怎么回事,钟樾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就是想跟着苏泉。   钟樾从前是没有太多朋友的。他本不是孤僻的人,只不过他的修行和天命让许多人对他敬而远之。这一趟出来,他的确有自己的目的,现在那件事还算不得做完,他却发现自己对萍水相逢的一只妖精很感兴趣。   神界不许与外族结交的枷锁早就被粉碎得一干二净,即便他身处如今的地位,也没什么需要瞻前顾后。   苏泉是个很有趣的人,他了解凡世里的许多事,有一颗温和善良的心,也有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感,不会对不相干的人和事抱有过度的好奇。   他是一个即便怀抱着秘密,也可以放心接近的人。   天上的风比地面上凉许多,樕蛛山的黄昏永远来得轻缓,在人还来不及意识到的时候就铺开了深色的羽翼。苏泉落在六角亭的尖顶上,单脚立着,向钟樾招手:“你看我的亭子,漂亮吧?”   “你的?”   “是啊。”苏泉道,“闲来无事自己搭的。不遮风,不挡雨,但是也不耽误晒太阳和看月亮。”   用来做顶的每一片青竹都是一样的长度和宽度,表面应该是施过法术,光滑得不染一点尘埃。每一角的飞檐都微微卷翘,雕着一条鱼跃出水面的样子。   “很漂亮。”钟樾点点头,落在台阶之下,仰首轻声问他,“欢迎我进去坐坐吗?”   苏泉笑起来:“怎么,我都带你来这儿了,难道还会将你赶出去不成?”   说话间他从上面跳了下来,衣角带风,眉眼带笑,端的是佳公子的模样。但一落地却半真半假地往前倒去,两手往钟樾肩上一抄,从身后结结实实地扑到了他背上。   “钟樾,我今天好开心啊。”苏泉也放轻了声音,“我刚刚能化出人形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开心过。”   因为那时候还不知道日后会遇见谁,能遇见谁。   没有了凡间的烟火气,樕蛛山里漫天星辰映着绵延的群峰,常常是很寂寞的。   钟樾半侧着身转过头来,苏泉松开他,恍然在他眼里见到银河迢迢,如水般淌过苍穹。   两人走进亭子里坐下,钟樾道:“的确很适合看星星。”   苏泉下意识望向他的眼睛,又转向远处:“是啊。我为了将亭子搭得高一些,一直走到乾昧山那片大冰川之下的峡谷里,选了几根最高的竹子带回来。”   钟樾凝神一想:“是不是长在一片半月形河滩上的竹林?”   “……好像是的。”苏泉回忆着,“你怎么知道?”   “你竟折了那里的竹子。”钟樾道,“那地方是泺水之源,传说竹林是上古雨神子舆留下的,他灵力散尽之后没再回来,多年来也少有人会往那里去。这么说来,优波离邀你去这一场法会,你原本便是不该推脱的。”   苏泉张口结舌,感觉好像不太对,又似乎有几分道理,纠结了一会儿,想起反正已经答应了的事也不能食言,干脆不再多想。但是另一个问题,此时到了该问的时候了:“那什么法会,你去不去啊?”   “当然。”   乾昧山终年寂寞,山巅细丝一样的云良久才会流动一下。苏泉很少往这里来,顶多走到樕蛛、乾昧二山交界之处。不是因为不敢或不能,而是因为神仙的地界总与他有微妙的不契合。   两人路过冰川的时候,心照不宣地去那片竹林看了看。河滩上的每一粒石头都温润地闪着光,玉带一样的河水挽了一个弯,两岸山坡上的树都已层层叠叠地染了暖橙和金黄,在河面上映出灿烂的镜像,那片竹林却依旧青翠欲滴。   苏泉想往竹林里走,钟樾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从身后拉住了他的手。   “嗯?”   “慢点。”钟樾说着,有意地将脚步放重了些,扬手一阵风过,细长的竹叶发出飒飒的响动,像空谷中被奏响的洞箫。   迎面的绿竹忽地分出一条道来,两只高挑的瞿如鸟转过头来,不甚友好地盯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呃……”苏泉脚下一顿,大感汗颜。   这瞿如乃是正经神鸟,眼前的这两只羽翼宽阔,头顶墨绿的翎毛像一簇眼睛;但他们白首三足,模样古怪,并不喜露原身。   二人这有点像是闯入了人家的领地,自然不讨巧。但最尴尬的是,这两只瞿如正交颈缠绵,银白的翅膀交叠在一处,而且偏偏化出了人脸,正用一种隐忍而复杂的神情瞪着他们。   钟樾绝没料到会是这番景象,面色顿时也难看起来。苏泉不知是惊慌还是别的什么,握紧了他的手不肯放,匆匆忙忙地说了声“打搅”,便拽着他扭身走了出去。   几片秋叶顺着河水漂下来,苏泉轻呼了一口气,蹲下身掬水洗了把脸,两手捂着脸道:“我之前来这儿的几回,可从没见过……”   钟樾点点头,见他根本未抬头看自己,只好出声“嗯”了一下。   两人沉默了一阵,苏泉忽然皱眉道:“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化出人脸来,莫非是为了方便亲吻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真的不解,说完了才觉得跟钟樾探讨这个不大对劲,但话已经出了口,这件为难的事便算是交给了钟樾。   “……大概吧。”钟樾答得轻飘飘,眼神也有点飘,两人半天也没好意思对视一眼。   钟樾居然这么纯情。   那阵子尴尬劲过去之后,苏泉回过味来,心里浮上来一层别的情绪,读作“意料之外”写作“情理之中”,随即大是高兴,又赶紧提醒自己不可得意忘形。   路漫漫其修远兮,钟樾迟早跑不了兮。   他们沿着河谷慢慢走着,一株高大的银杏落了满地金黄,再往泺水河的上游去,云杉和五针松遮天蔽日,几只长耳的雪兔从林子里钻了过去,不化的冰川壁立在天尽头。   “你不想问我什么吗?”钟樾忽然说。   怎么就这么放心地跑来别人的地盘上了。   “问什么?”苏泉似真似假地说,“你是钟樾吗?”   “是。”   “那不就好了?至于剩下的……反正很快就到了。”苏泉在不笑的时候,侧脸的轮廓看上去有几分冷峻,“我总会知道的。”   优波离邀他们去的那个地方,便是传说中子舆魂消身殒之处,名为甘霖谷。      ☆、甘霖 2   四面环山的谷底盈满了馥郁的蔓生和茑萝,来自山巅积雪的融水汇成窄窄一条溪,沿着阳光最明媚的地方,藤条被仙法编织成一张张矮几,一群新破壳没多久的小孔雀在盘虬般的枝桠间摇摇晃晃地跳跃,发出“叽叽啾啾”的叫声。   各地来的司雨小仙三三两两地聚在溪水边闲聊,听闻若能在法会上得几位位高的神君青眼,似能有机会入天庭簿册。   苏泉耳朵好用得很,听了这一句,转身问钟樾:“还有这等事?”   钟樾摇头:“没有。”   “……所以,若赢了这比赛,有什么好处?”   这个问题把钟樾也问住了,思考了一会儿方道:“可以得意几日。”   就在他们说这几句话的工夫里,已经有不少人围了过来,纷纷向他们打招呼。苏泉无意与他们寒暄,远远地在人群中见到了优波离,便同钟樾打了个手势,猫着腰从人堆里溜了。   “苏公子果然言出必践,”优波离一脸的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如此盛会,是不是不后悔答应来?”   “挺返璞归真的。”苏泉点头,“你那两个小徒弟呢?”   提到那两个小家伙,优波离挺高兴:“七叶窟呢,我大师兄带着。”   迦叶尊者……会带孩子吗?!   或许是这种疑惑已经完全写在了脸上,优波离很自来熟地拍拍他:“不用担心,我大师兄虽然没什么经验,但肯定能养活,我很快就回去了嘛。”   苏泉心道,你也不是个靠谱的,嘴上却说:“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又不是我儿子。”   “也对。若是你儿子,钟樾肯定不舍得送给我啊。”   “啊?”苏泉发愣,这是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优波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离开去做别的事了。   那目光却让苏泉一阵恶寒。   三界皆知,其实优波离并不如迦叶尊者那般有佛缘,资质更是如何都比不了伽延尊者,什么习经修炼,在七叶窟佛陀众多弟子之中都不是翘楚,也因此并未称尊,但唯独一双眼睛,能看透世间智慧,能破三界迷障,佛陀谓之“般若之目”。   但他有可能看透人心吗?   苏泉不以为意地笑笑,转眼望见钟樾立在高处的枝桠上向他招手,身边已经空无一人,心知他总算结束了那些寒暄,赶紧飞身落在他旁边:“你这位置选得着实不错,树影不密不疏,视野居高临下,一览无余,不愧是……”   他本来打算用斐然的文采浮夸地赞美一通,然而忽然就说不下去了。其实钟樾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望着他的眼睛,蕴着浅淡的笑意。   “不愧是什么?”钟樾问。   “神君,小的忘词了,你饶了小的吧。”苏泉有点泄气地盘腿坐下,“你还站着,是觉得底下盯着你瞧的仙子们不够多吗?”   钟樾反问:“你怎么知道她们看的不是你?”   苏泉假装愕然:“你很在意这个?”   钟樾抿了抿唇,仿佛没听见这一句,目不斜视地坐下了,两人的肩膀正正好好隔了一拳的距离,身体的温度若有若无地挣脱轻薄的衣料,往另一个人身上飞去。   苏泉在心底叹了口气:既是秋天,为何阳光仍照得人这么热呢?   一位穿着水绿裙子的女仙飞身而起,腾云到半空,款款施了一礼,开口便是一把娇滴滴的嗓子:“小仙杨枝,布潼镇春雨已有百余年,还请诸位品鉴。”   其实苏泉完全不知道下雨有什么可品鉴的,就像他对饮茶也不太在行一样,除了一个“好喝”或“不好喝”,完全不明白其它的。   潼镇以春日杏花烟柳闻名,离苏城不过百余里,惊蛰桑榆初生,农妇养蚕缫丝,以供天下绮罗。这女仙横了一支白玉笛在唇边,和缓的音律伴着纤长的雨丝飘落,雨意悠然,仿佛能嗅到杏花芬芳。   杨枝侧身立在云端,身上丝绦临风欲去,待她一曲毕,眼前如见潼镇春景。先有人带头喝起彩来,一名金冠束发的男子抛出一块美玉,正好雕得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杏花。   那美玉落在杨枝的云头,从她脚下抽芽而起,纤弱的枝条上竟开出了粉白的杏花。那花朵逐渐绽开,正正好好地托起了那块玉。   杨枝娇羞一笑,以披帛挽手,矜持地托起美玉,屈身行礼离开。只见那男子带着点自得的笑意,理所应当地也跟了上去。   苏泉目瞪口呆地碰了碰钟樾:“这纨绔是谁?”   “记不太清了。”钟樾也在疑惑,“似乎是流波境里某个真君的公子吧。”   “如今的世道,吸引一位姑娘竟如此简单么?”   钟樾不答。   苏泉自知失言,更不追问,一手托着下巴,手肘戳在藤编的矮几上,看着第二位女仙上场,一言不发地跳了一支舞。甘霖谷里方寸的天空忽地聚满了乌云,暴雨便在她翩跹腰肢摇曳之间、深紫的水袖飞扬之中怒吼着落下来。   这女仙面容清冷,身形瘦削,但舞姿颇凌厉,那水袖舞到苏泉面前,刹那一掠而过,他已感受到极其凛冽的气息,一时竟怔住了。   钟樾觑他神色,嘴角微沉,也不肯多言,只是掩在桌下的左手一动,推出一道几不可见的屏障,挡住了那女仙咄咄逼人的灵力。   苏泉回过神来,探身向他道:“这是南冥的司雨仙?她的灵力很像是……”   “非也。”那女仙停下舞蹈,敛衽为礼,“小仙长熙,居于乾昧山中,来自泺水之源。”   难怪了。苏泉心说。她这样的修为,甘做区区司雨小仙,未免浪费。   似是慑于她风姿,甘霖谷中静了片刻,旋即有人鼓起掌来,一下一下,鼓得极为用力。众人扭头看去,只见一座次并不太高的男仙向她拱手作礼,从袖中掏出一张名牒递上,然而长熙路过他身侧时,并不曾将半点眼风分予他,就那么径直走过了。   气氛有些尴尬,坐得较近的都假装没注意到,三三两两地聊着天,恰巧没人聊的只能捂着嘴低下头轻咳一声。   就在此时,一个道人打扮的清癯男子越众而出道:“小仙青沅,乃苏城司雨之神。然而如今灵力尽失,还恕小仙不能履职。”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司雨这个活儿不算太难,男仙女仙都有,这也不稀奇,但一位仙人若是平白无故失了灵力,这就不是件小事了。   苏泉听得“苏城”二字,也不由得多看他几眼,仔细一瞧就发现,这青沅脸色泛白,瘦得颧骨突出,是个受了重创之后的模样。   但他若单单是受了伤,那好好将养便是,犯不着伤筋动骨地跑来这场法会上,更不用当着这么多人将自己的情形公开——毕竟人神妖鬼都是一样,要对不相干者的一切感同身受,那是传说里才会发生的事。   在场的不乏一些成名已久、地位极高的神仙,为了昭示身份,个个在座席边缭绕着祥云轻雾。有他们在,大多数其他神妖都自动进入了看戏模式,并不急着多说话。   苏泉更不是多管闲事的主儿,他带了点看笑话的意思瞥了优波离一眼,却意外地发现他的脸色是真的有几分凝重,想要起身的一霎,却被师兄伽延尊者拉了回去。   这的确像是伽延尊者会做的事情,他在所有的场合都永远四平八稳、处变不惊,哪怕天塌地陷也不会露出惊慌之色。   “敢问仙友,此前所历是否有不妥之处?”   说话的人蓄了很长的胡须,苏泉一瞧,悄悄对钟樾道:“这可是几位掌史的元君之一?我好像在你那簿子上看见过,但他们都喜欢留着胡子,带着一模一样的帽子,实在是分辨不清……”   青沅仙君道:“结焰塔为苏城之‘心’,水脉汇于斯,又散于斯,最适合修炼。因此小仙居于结焰塔下多年,从未有任何异事发生。凡世纪年的数载之前,小仙忽然察觉塔下湖水深处似有一股陌生的阴寒灵力波动,乃是出于死物之身。此事不祥,小仙便下水查探了一番。”   他顿了顿,神色不大好:“小仙自知不是什么修为高深的神仙,一身所修亦非战时所用,勉强自保而已。然而多年行走,仍未料到只是一下水便被那塔下封印的无数怨灵恶鬼近身,瞬息之间便吸干了所有灵力。”   “什么?!”   议论之声四起,几个同样去过南冥春筵的,立即回忆起当日钟樾所提的“恶鬼”一说,无数目光又朝着钟、苏二人座席这般汇聚过来。   钟樾沉声问:“仙僚可还记得当时的日子?”   青沅仙君不假思索:“二月十四。那是苏城阖城放灯的前夜,我绝不会记错。”   这倒巧了,钟樾他们二人竟正好没有遇到他。   苏泉还是那副只醒了一半的样子:“敢问一句,那可是你第一次从结焰塔下水?”   “非也。”青沅说,“小仙对苏城之水极其熟悉,结焰塔下之湖更是下过多次,否则也不敢冒然行事了。”   “你察觉到底下灵力有异,既然知道自己力有不逮,还要独自一人探看,这都不算冒然行事,什么才算?”苏泉的语调带着明显的讽刺,丝毫不顾及对方的脸面。   他这话一出口,青沅的面色愈加难看,连钟樾都颇意外地转头与他相视。但钟樾立即从他懒懒笑着的眼睛里看出了别的:当日迦叶尊者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结焰塔下的恶鬼乃是多年之前,他奉佛陀之命以《甘露陀罗尼咒》封印下的。而青沅仙君却说他从前曾多次下到湖中,却唯有那一次出了事。   青沅无意与他争口舌之快,面容肃然,说出来的话也掷地有声:“小仙在三界无足轻重,灵力自是不足挂齿。原本此事一出,小仙亦只欲重修千年,但近日意外听闻迦叶尊者在南冥所言,心中不免惴惴。”   他道:“苏城内尚有仙妖凡人万千,并非个个都有通天之能。结焰塔下所封之物于全城生灵,无异于头悬利剑,足履薄冰。小仙向来知佛道宽仁,普度众生,还请七叶窟诸尊者高抬贵手,放过全城性命。”   甘霖谷遽然安静下来。      ☆、甘霖3   青沅这话说得极重,毫不顾惜佛家的面子。   七叶窟众僧向来以对外宽和、对内严正闻名,但凡自己人有错,绝不遮掩包庇。伽延尊者起身道:“小僧师兄既言那些恶鬼乃奉佛陀之命封印,青沅仙君出事,我等绝不会坐视不理。还请仙僚在法会之后移步七叶窟,必定想办法为你疗伤。至于结焰塔底的恶鬼,虽然听闻已被强行超度,但小僧愿意亲自前往查看,确保绝无遗漏,不使苏城遗患。”   伽延所说,得体而果断,青沅亦难有其他诘难。   但苏泉是经历了那一日的事的,当下冷笑一声,向钟樾道:“他装得还挺像。”   “当日水下所见,未必是他。”钟樾道。   这个倒不难理解。伪造一模一样的面目和躯干绝非难事,凭此论断身份,对凡人而言尚可,对他们来说就太过草率了。   苏泉一根根捏着自己的手指,漫不经心道:“他是什么身份地位?那个是不是他有待商榷,但若说这整件事同他一丝干系也无,我是头一个不相信的。他若当真什么事都不明,何必屡屡为此出声?”   “你已经有了猜测。”钟樾说。他的语气很平,没有任何疑问的意思。   苏泉摇头:“我可没有。但你查了这许久,难道还没有结论么?”   两人不约而同地压低了声音说话,肩膀靠在一处,距离近得不能再近了;苏泉微垂着头,仿佛只要轻飘飘抬起眼睛,他的睫毛就会扫过钟樾的面颊。   但在他们的目光交汇的一刹那,如同弦响铮铮穿透海上的雾气,金戈霍霍交锋。然而那种刀刀见血的锐利一下子便从两双眼睛里散去了,苏泉的瞳仁颜色更浅些,像一汪映着秋叶的水。   钟樾转过头,惊觉自己似乎在那浅浅的水边沾湿了衣角。   在青沅之后,缓步上前的竟是一身火红的霜娥仙子。不同于各地司雨的小神,霜娥乃是正经雪神。她一出手,不少素日与她相熟的神妖们先鼓掌笑起来,只见一席红裙翻飞过,鹅毛般的雪片纷纷而落,声势比苏泉在苏城里那半吊子的随便来一下要浩大得多,也壮观得多。   这才是真正手掌节气轮替的神祇,天色暗了些,朔风呼应着她的念力变得凛冽,群山皑皑,目之所及尽皆苍茫一片。   风雪之中,忽然渐渐显出一个腾云的影子。钟樾目力奇佳,更早一步望见那一道巨大的黑影;而苏泉不知出神地在想什么,等他发现之时,那东西几乎已来到了甘霖谷中央。   “……哎哟,冤家。他怎么来了?”苏泉小声念叨着。   钟樾尚未知来者何人,但听苏泉语调当中无甚担忧,先放了一半的心。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空中传来:“乾坤已落羲和手,休更琼瑶陌上行。不愧是雪神!”   霜娥在高处应道:“羲和今日不在,你便如此打趣她?”   羲和执掌时历逾三千年,长居东海之外的仙山天台,是一位有名的难请的女神,几乎什么事也不能让她渡过东海来相见,只听说霜娥同她关系不错,隔着十年百年,会千里迢迢去看她一看。   霜娥落回地面,轻飘飘一甩手,脚下的积雪又是一阵纷扬,空中的雪却渐渐止住了。方才说话的家伙从虚空中现身,已化了人身,穿着宝蓝色的长衫,袖口与前襟都用金线绣着繁复的海潮纹,肩上还披着一领深灰的裘衣,十足十的贵气逼人,更毋论他海琉璃的发冠与手指上那颗大得惊人的蓝宝石。   若非那张没什么精气神的脸和一副略微发胖的驱壳,也可勉强称一句潇洒了。   不够潇洒的胖公子说道:“但见四时流转如常,便知羲和娘娘安好。我自然也能在此好好赏雪。”   霜娥一笑,那笑意并未进了眼睛:“蒲牢公子,见笑了。”   这人居然是蒲牢。这名字一出口,不少并不认得他的小神仙们先站起身来,诚惶诚恐地望着这位真龙之子。   蒲牢很是高兴地享受了一番这些并不是对于他本人的尊敬,眼光一扫,瞬间便觉得角落里正交头接耳的两个人十分扎眼。再仔细一看,其中一个坐姿很不端正的家伙居然是苏泉!   这就更扎眼了。   “……是不是很不像?我就知道,他真的太不像了。”苏泉在钟樾耳边说个没完,“就连你这种人脸上都写着不可思议,由此可知蒲牢真的很不像话。”   “我这种人?”钟樾挑眉。   当然并没有那么夸张,钟樾就算心里真的认为蒲牢和他之前印象中的龙子不大一样,也不会明晃晃地挂在脸上。但苏泉的确捕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愕然。   “哎!说正事!”苏泉道,“你眼神是不是挺好的?刚才看见了吧,他连个云都腾不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条蛇呢!我估计是因为他太胖了,你觉得……”   蒲牢满面怒容地瞪着他,眼睛里就差喷出火来了。   苏泉倒不是故意当面嘲讽,实在是周围忽然太安静了。   钟樾恰到好处地忍住笑。   苏泉友好地冲蒲牢挥挥手:“手下败将,你来啦?”   蒲牢面色铁青,位序低些的小神仙们根本不敢吭声,有尊位傍身的神仙们也不会主动来蹚浑水,干脆装作听不见,仿佛入定般端坐着。   这时候就显出妖精们不怕事的特质了,四下里用眼神交流着,生怕错过了什么精彩,就差跃跃欲试地上去加一把火了。   但蒲牢终究还是没有当场爆发,不知是否因为今天穿得华丽,要保持气质,不宜动手,而只是阴阳怪气地吐出一句:“我今日为了正事而来,你也没有英雄救美的机会,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这么不冷不热的交锋,让等着看热闹的妖精们有点失望——毕竟传说中这二位上次可是打得天地变色,但眼下看来竟没有那么水火不容。   苏泉耸耸肩,他原本就是开句玩笑,也不是一天不打架就骨头痒的人,见蒲牢不争面子,也懒得与他计较,悄悄与钟樾道:“这家伙能有什么正事?”   钟樾摇摇头,目光微妙:“……英雄救美?”   “啊……”苏泉打个哈哈,伸手去逗弄正巧落在他身边的小孔雀,“这事说来话长,回头再说予你听吧。”   这位真龙公子是来找伽延尊者的。他自恃身份,径直走到伽延尊者身侧落了座。优波离面上有一丝尴尬,看见师兄在桌几下做了个手势,便没有说话。   那些小神们还在继续布雨,时而阳春雨丝细密缠绵,时而秋风草原雨意飒爽,也有更深露重时的冷雨,沙漠中骤降的暴雨。当中颇有几位女仙可称尽态极妍,看得不少人眼睛都直了。   等最后一场雨落完,甘霖谷的天已擦黑,紫花苜蓿一朵朵从藤蔓间钻出来,每一朵花的花蕊里都捧起了一小簇银白的光。茑萝乖顺地垂着,馨香大约也被这一整日的雨浇得淡了。   山谷中央缓缓浮起一架青铜的笙钟,每一只钟体上都用仙法镌刻了一位司雨小仙的名字。核审这场比赛结果的神妖们只需用法术敲击他们所中意的那一只即可,便以笙钟所响次数论断输赢。   这样也好,不必知道哪位中意哪位,免去了不少尴尬。   笙钟音色清越,叮叮咚咚响成一片,一时间谷底回声悠然,七调五音齐鸣。   “这法子可算得新奇,可如此混乱之下,谁能辨出结果?”苏泉问。   钟樾尚未来得及回答,只见伽延尊者阖目凝神,复又睁开双目:“东为阳中,万物以生。三调羽声奏鸣七下,乃是长熙仙子折桂。”   一片艳羡的目光之中,长熙面上看不出悲喜,向众神妖行礼致谢。   蒲牢忽然道:“仙子司雨于泺水之源,实在可惜。我等素日都难以有缘得见了。”   长熙淡淡回答:“职责所在而已,‘可惜’二字,小仙受不起。”   蒲牢本是想卖个情面,不料却吃了个软钉子,却也不好与女仙计较,不咸不淡道:“仙子淡泊,倒是我唐突了。”   苏泉盯着自己手背上步履还略微蹒跚的小孔雀,笑道:“你倒不用急着替长熙仙子可惜,依我之见,泺水绵延,便是代仙子所施雨意与我等涤尽尘俗。但有一桩事更急些,青沅仙君受了无妄之灾,还须速速想法子才是。”   长熙闻他一言,颇为意外,今日难得认真将眼神分予谁,此时一注目,只见他神色虽无谓,样貌上端的是风姿清俊,心下倒有几分好感。她向来对自己的心思脾气不多掩饰,立时便道:“苏公子所言,正巧与小仙所思相合。”   蒲牢十分不理解。上次的事情也就算了,为什么一个从前素未谋面的女仙,两句话后就站到了苏泉那一边?   苏泉一笑:“仙子客气。      ☆、幽魂 1   在甘霖谷外数十里处有一个湖,湖边有白石从岸上延伸到水面上,垒起了一座水榭。夜间四野寂寂,风过湖面时一点涟漪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一众神妖们从法会上出来,便到了此地。就算原本打算直接离去的,见了眼下的情境,也得好好告别一番才行。   苏泉和钟樾从甘霖谷出来时便在一处,此刻依旧站得不远,是个明眼人一看就很相熟的距离。蒲牢先前只当这二人凑巧坐在了一处,此时冷眼看了半天,再想起之前隐约听说的一些传言,顿时越看越觉得不对,忍不住出言道:“苏泉,你这是怎么个意思?”   其实他话里的意思说得很模糊,但苏泉不知怎么的,竟一下就明白了他意中所指,胸口“咯噔”一下,心道:“是啊,这算是怎么回事?”   但他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斜斜飞个眼风,半倚在白石栏杆上睁眼说瞎话:“没见过抱大腿的?我这不是怕你恼羞成怒预备找我寻仇,赶紧些给自己安个保障嘛。”   其实上次他们俩没过几招,实是由于蒲牢是一位识时务的俊杰。一上手就发现自己确然不是对手,即刻认输逃跑虽然丢脸,但被揍成个球还跑不掉,就更加伤身伤心了。   这样的情况下,他除非寻得了强援,或者自身修为突飞猛进——没有个百八十年,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否则当然不会主动寻仇。   蒲牢“哼”了一声,很潇洒地一甩披风,走得离苏泉更近了点:“创世诸神之后,钟樾乃是第一位无师门、无族系而能修成高阶仙法的神,他这样的,会需要跟班?”   他的话音不轻不重,但站得不远的钟樾只怕早就听了个一清二楚,但蒲牢毫不在意。   “你从小到大都这么无礼么?”苏泉问他,“要不是你爹,我估计你早被揍了不下一万次了。”   蒲牢立即拂袖而去。   苏泉漫不经心地目送他走开,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他方才说钟樾的话。   想来也对,若钟樾是哪一位早已成名立派的神祇的得意弟子,应当早就传出声名来了才是。这仙法与妖术不同,他们练妖术的,不成也就不成了,一般的出不了大事;但仙法严苛,对天资的要求也更高,若修习不当,很易出现危险。钟樾若当真是靠着自己一路走来,只怕吃的苦不会少。   就是他胡思乱想的工夫,水榭里已经空了大半。   苏泉盯着那一位的背影盯了好一会儿,等最后一位与他道别的真君腾云离开,这才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钟樾,我一直跟着你,的确有点奇怪。”   钟樾很平静地回视他:“没有的事。”   他这么直接地堵回来,苏泉一时猝不及防,准备好的后话都卡在了嗓子眼里。   “天太晚,我素日所居离此不远,你……”   “好啊!”邀请的话还没说完,苏泉已经一口答应。   但说是不远,乾昧山太广袤,腾云再快也不是片刻能到的。苏泉一屁股坐在云头上,单膝曲起,脑袋靠着自己的膝盖打瞌睡:“我若是掉下去,你可得捞我一把。”   “你随便落在哪一处,只怕都有奇遇,我还是不打搅你的缘法为妙。”钟樾盯着夜空中不知哪一处,迅速说道。   他这话是没说错,神仙千儿八百,喜欢住在乾昧山里的太多,地盘划分得很是复杂,除了一些特别出名的,剩下的没谁能弄明白,指不定掉下去会碰见谁。   但是,“那你还请我去你那儿做什么?”苏泉侧脸压着自己手臂,以一个很扭曲的姿势回头看他,“口是心非。”   “我所言尽是实话。”钟樾伸手再召了一朵云,位置宽敞了些,他自己也坐下来,“譬如泺水之源,非但有金山雪顶,冰阶玉桥,还能叙一叙旧,岂不两全其美。”   苏泉心上好像被猫爪一挠,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他没来得及抓住。等自以为恍然大悟,立即倒抽一口凉气:“长熙仙子不过同我说了两句话,你……你在想什么?”   莫非钟樾之前同长熙便是认识的?不过长熙那种清凌凌不染凡尘的女仙,看上去同钟樾还真有点搭……   钟樾听他迟疑,脸色更沉。   苏泉听他不说话,悄悄抿了抿唇,嘴角的弧度也在黑夜里静静垮了下来。   思绪纷杂的时候是极痛苦的。苏泉从前活得简单,他并不自诩有什么大智慧,但对与自己有关的事情看得通透——能成就成,不能成便罢。但如今一旦开始猜测钟樾的想法,顿时就变了样子,何况钟樾也不是那么好猜的。   雪上加霜的是两个人互相猜测,谜上加谜,成了个千古之谜,若是在苏城的元宵灯会上定会挂在最高处许一个黄金万两的大彩头的。   一神一妖各怀心事,腾云的速度都缓了下来。快到子时,苏泉愈发困了,枕着自己的手臂阖上眼,朦胧中朝旁边一歪,靠在了什么东西上,迷糊着在心里感叹了一下这云虽然不大软却挺温暖的。   钟樾看着歪在自己手臂上的家伙,叹了口气。有心将他搂着靠到肩上来,又担心一折腾他就醒了;现下这样又觉得他时时要朝前扑过去,一个搞不好当真会摔落到山里去。犹豫了半晌,他伸出了没被靠着的那只手,轻轻地捧住了苏泉的脸。   钟樾侧过头细细瞧着他的面容,还要小心屏着呼吸以免他被吵醒。他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分明是苏泉自己在睡梦中靠到他身上来的,可他觉得自己既然让他靠了,就也是助纣为虐了,所以如今这个有些尴尬难以解释的场面,他也是要负责任的。   但为什么要替苏泉做的事负责任呢?   钟樾想了想,忍不住又有点开心,但笑意尚未浮现在脸上,他突然发现前方闪过了一道白光。   那白光锐利得刺眼,苏泉立时惊醒,钟樾赶紧收回手,谁知苏泉猛然一惊,“哎!”了一声,当真朝着云下坠去!   钟樾赶紧伸手拽了他一把,将他拉回来,苏泉惊魂未定,朝他看了看:“幸好幸好。我太不禁吓了。”   “的确。”   “刚才是不是有道闪电?”苏泉问,“难道是我在做梦?我睡着了你怎么没叫我……别是哪位倾慕你的女仙这么快就追上来了吧!”   钟樾:“……”   他们俩真的有必要好好谈一谈了。   但一个人影真的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只不过并不是什么女仙,而是一个和尚。   优波离气喘吁吁、脸色非常难看:“神君,苏公子,蒲牢……他要杀青沅仙君。”   苏泉下意识地警觉起来,他盯着这位虽非尊者高位,却也是佛陀亲传弟子的僧侣,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来,优波离的神情里有明显惊慌和焦灼,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旧感知到了苏泉的不信任感。   “蒲牢要杀谁,你为何要来找我们?”苏泉缓缓问出了他觉得最不可理解的问题。   他们与那青沅仙君素昧平生,钟樾又没有什么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情怀,苏泉一个妖,更没有济世救命的爱好,就算优波离要求救,也不该来堵他们。   优波离底下头,很快又抬起:“法会之上,唯二位对青沅仙君之事有所关注。最要紧的是……并非人人可制得住蒲牢。”   “这根本不是打得过打不过的问题。方才法会上那些真君上皇们,随便搬出哪一位来也够蒲牢夹着尾巴逃跑了,如今他爹又不在。”苏泉皱眉,“你无非是卖不出这个面子,又觉得我不怕得罪这位祖宗罢了。”   优波离张了张口,像是要辩解,瞟见钟樾的神情,又不作声了。   钟樾一直静静站着,听到这里,忽然问道:“究竟是谁想杀青沅?”   他平素不是张扬的人,连语气都是一贯的平淡,但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身上猛然爆发出强大的压迫感,令人无法忽视。   优波离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脸色更灰败了。   苏泉一怔,倏地明白了钟樾的意思——   青沅失去了仙力,说是任人宰割都不为过。但他此时应当与伽延尊者一起,在去往七叶窟的路上。蒲牢之前出现,毫不避人耳目,就是来寻伽延尊者的。如果现下真是他想杀青沅,那么优波离有自己亲师兄、伽延尊者这个现成的帮手在近旁,何必跑来他们这儿寻帮手呢?   苏泉拍拍和尚的肩:“要我们帮忙也不是不行,但是你要先说实话,这个……不管是谁吧,他为什么想杀青沅?”   距七叶窟数里之外,有一片石林。这是唯一一条能够进入七叶窟的路,任凭神鬼妖魔,到此都无法再腾云,而是需要步行穿过林立的石壁。   子时刚过,一团云挡住了月亮,昏暗的天光之下,那些石头高矮不一,影影幢幢的像一支列阵的军队。   蒲牢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这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他轻哼了一声,向伽延尊者递了个眼神,率先走入了阴影中。   青沅失了仙力,一路都是伽延尊者带着,此时长揖一礼,略表感激。   伽延尊者道:“不必。仙僚请,穿过此处便到了。”   “尊者与仙君小心脚下。”蒲牢在前头说道。与此同时,他的右手转动着指间的那枚蓝宝石,那硕大华美的饰物隐隐发出妖异的光芒,映得他的面孔也阴沉起来。   伽延尊者的视线被那宝石中的蓝光吸引,双眸中显出了一点茫然。此刻他的脸上没有了平日里的干练和僧人少有的精明,看上去倒与迦叶尊者有几分相似。   石林之中地形崎岖,弯绕极多,青沅全无仙力傍身,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渐渐感到吃力,便道:“伽延尊者,小仙无能,可否暂且休息片刻?”   伽延“嗯”了一声,蒲牢忽然转过身,用一种奇妙的语调说道:“不必了吧?”   伽延看看蒲牢,又看看他手上的那枚戒指,麻木地开口:“嗯,不必了。”   青沅对上这位尊者的眼睛,见他眸中空洞,心中一愣,一股奇怪的危机感从脚跟爬上了脊背,略微思量,扯出一个借口:“优波离比丘临走时说去看望一位朋友,很快会与我们会和,是否在此等待他一阵?”   蒲牢抢在前头答道:“他并不是不认得进入七叶窟的路,有何可担忧?”   伽延缓缓道:“正是如此。”   尊者的语气全无起伏,青沅心中不祥的预感更甚,但他毫不迟疑,盯着蒲牢道:“敢问蒲牢公子,伽延尊者为何如此?”   蒲牢“哦?”了一声,玩味道:“如何?”   伽延毫无意识地重复:“如何?”   蒲牢冷笑了一声,面孔狰狞起来:“这位仙君有所不知,石林中的路径每个时辰都会变化,须以仙力做感应方能探知生路。而你现下与一凡人无异,若是孤身在此,明日日出之前,定会被困死在当中,尸骨无存了。”   青沅漠然地立着,脸上并未露出蒲牢意料当中的惊惶失措:“我已知苏城恶鬼之事,必是有人以那万千恶灵渡己身之劫。但当日情景,并非只小仙一人见到。”   蒲牢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那又如何?你死了,难道还有谁会为了给你报仇来寻七叶窟的晦气不成?”   他眯着眼,将戒指从手指上褪了下来,另一手捏了一个诀——   幽蓝的光猛然炸开,一旁的伽延尊者浑身一颤。   “尊者,去吧。”蒲牢引诱一般说道,“为了保护你肮脏的秘密……杀了这个小神仙,然后我们再想办法堵上苏泉和你那个小师弟的嘴,你就会彻底安全……”   青沅退后了两步,但他知道这没用。伽延尊者灵力充沛,他就算现在拔腿就跑,也绝对逃不出这沉沉杀机。   伽延尊者从袖中掏出一柄短剑,那剑一出鞘,寒芒如冷星般璀璨。他仍是那种空洞的模样,右手握着短剑,一步步向青沅走去,挥手便要刺下——   两个黑影几乎同时从他们身旁的石柱顶端跃下,钟樾凌空在伽延肩后拍了一掌,他手中的短剑瞬间偏到了一边;苏泉更干脆,一脚踹在蒲牢后腰,将他不怎么轻灵的身躯踢得向前扑去,差点迎面撞上石头。   优波离鬼鬼祟祟地从一旁出现,一把将青沅拽到了安全的地方。   蒲牢喊了一声,一看发现又是苏泉,几乎怒不可遏,返身便打,苏泉扬手挡了一下,轻松与他过了几招,嘴上还不饶人:“你这算盘打得还挺好,打算封口?怎么个封法?你看看,就你这样的,能干掉我?”   伽延尊者好似清醒了些,打量着钟樾,又去打量苏泉,木然了片刻,忽然又举起了剑。   钟樾认得那把剑,剑名纯渊,仙界兵器谱记载其“光乎如屈阳之华,沉沉如如芙蓉始生于湖”。但此时不是欣赏宝剑的时候,他说了一句“得罪”,接着毫不犹豫地将伽延尊者打晕过去了。   优波离倒抽一口凉气。   苏泉啧啧称奇:“厉害厉害,比我想得还厉害,在下佩服。”   蒲牢左支右绌地闪了几下,突然破釜沉舟似的向后一仰,当空化出原形来。   苏泉:“……”   说好的石林中无法腾云呢,这家伙是不是脑子坏了?   黑色的龙并未飞起,而是缠着石柱,用身体托起了那枚蓝宝石,方才那种蓝色的幽光从他的鳞片中徐徐逸出,像一张网般朝着底下的几人兜了过来!   “幽魂?”钟樾轻声问道,“妖族的法器,为何在他手中?”   “完了……”优波离喃喃,“原来他是用这东西控制了师兄的神智……再过片刻,我们一个也跑不了!”   苏泉叹了口气,递给钟樾一个“无事”的眼神,将自己的袖子朝上挽了两下,然后轻轻松松地飞身上了石柱顶部,对着蒲牢龙头就是一拳:“你可知我是个妖?我都修成这样了,你觉得这点小把戏对我能有什么用?”      ☆、幽魂 2   他这一拳把蒲牢打得有点懵,大吼一声,浑身的鳞片都张开了,长满了尖刺的尾巴横空朝着苏泉扫了过来——   苏泉灵巧地往旁边一让,堪堪躲过了那条哪怕刮上一下都要掉一块肉的龙尾,正想嘲笑那条傻龙一句,谁知在那石柱边缘一脚踏空,笔直从上面坠了下来!   他人在半空,装模作样地“诶呦”一声,心里倒还是镇定的:就算这石林中无法腾云,他毕竟不是凡人,这么跌一下哪怕挺疼的,也肯定摔不死。   但有一双手迅速从抄住了他,那两条手臂很有力,但姿势稍稍有点僵硬,不仅手指没有抓在他身上,还将他平平地向上托了起来,不敢碰到他的身体,像是举着菜盘子的店小二。   苏泉扭过头,钟樾不自然地偏了偏视线,宛如现在搂着苏泉的那双手并不属于他。   但那双手好像轻轻抖了一下。   苏泉伸出一根小指,在钟樾掌心轻轻勾了一下,小声笑道:“你是不是从来没抱过谁啊?”   钟樾道:“你再不下来我松手了。”   苏泉心道:刚才也没让你来接住我啊!但他多么乖觉的人,立即笑嘻嘻跳了下来:“谢谢你啊,不然我就要摔傻了。”   钟樾没说话,抬起眼睛盯着还在上面盘成一坨的蒲牢。   苏泉仿佛见到了什么新奇的事,脚步一转,拦到他面前,把脸凑到离他近得不能再近的距离上:“不是吧?你居然不好意思了!”   钟樾一把捏住他的手腕,带着他向后猛退,避开了蒲牢施法召来的巨石。   苏泉回头一看,只见地上空空如也,顿时失笑:“是幽魂的幻象。蒲牢这厮哪里修得来五行搬运之术?”   蒲牢此时分外想念自己有个叫做狻猊的弟弟,那家伙别的不会,就喜欢冒烟吐火。苍天可鉴,此时他有多么想喷出真火来烧死苏泉。   恨不得原地消失的优波离终于咳嗽了一声:“蒲牢公子,师兄身体不适,只怕七叶窟招待不周,还请您先回吧。”   蒲牢想杀青沅,甚至想灭了苏泉和优波离的口,连带着伽延尊者也被控制了,这一切都清清楚楚,但他们并没有证据,更不能直接拿这位龙子开刀。   而苏泉作为对方灭口目标之一,倒是无所谓的很。反正他也不怕蒲牢寻仇,就权当他是逞一时口舌之快了。   那黑色的盘龙在夜色中又缓缓化了人身,愤愤地一甩披风,掉头离开了。   青沅苍白着脸,正要向钟、苏二人行礼,就被苏泉单手架住了:“别闹这些没用的,我们方才听你说,苏城恶鬼之事是有人渡劫,这话怎么说?”   青沅便道:“当日小仙在水下所见,实有一件蹊跷事。”   在无数阴寒恶毒的恶鬼靠近他之前,他远远地望见了一个水做的阵法。在水中以水画阵,非水系修为极高之人不可为。而当时出现在青沅仙君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凝固的漩涡,四象六棱,中心空置,倒悬在结焰塔下,那些白色的水纹好像结冰了一般,但当中似乎有暗色的灵力在缓缓流转。   这种阵法,意味着“代替”。   也就是说,在那里被鬼火燃烧、被粉碎的恶灵之魂,是用来代替另一个人的劫数的。   优波离听完,眼底一阵惊诧:“若仙僚所言属实,能做此种阵法的三界之内寥寥无几。真龙九子,最擅水的乃是螭吻,据小僧所知,都尚未到得如此境界。倒是……”   他下意识地住了口,想起了苏泉在南冥春筵上随手震碎千星镜、唤起南冥巨浪的情景。   优波离的停顿很不自然,苏泉如何不知他在想什么,笑了笑,也没打算解释。   钟樾目光一冷,淡声道:“我的确想起了有一位,真有这个本事。”   优波离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一边的地上,这才想起自己的师兄还晕着不省人事,赶紧过去将伽延扶到了自己手上,细细一想钟樾的话,只能默不作声。   但他不说话,旁边的青沅仙君却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听闻伽延尊者多年来苦修水系仙术,随身短剑名为‘纯渊’,也是这个意思。”   想到什么就敢说出口的,一般有两类:一是的确不明白世故,觉得就该实话实说,譬如青沅仙君这等耿直的小神仙;二是什么事都门儿清,但是艺高人胆大,仗着旁人不能拿自己怎么样,所以随意嘲讽的,譬如苏泉这个修为高强的妖精。   优波离毕竟是僧人,不可打诳语,听了这话,只得点头道:“师兄的确有这样的修为,但他方才表现反常,是因为被蒲牢控制住了。”   “万一当日他也被蒲牢控制住了呢?”苏泉反问,“话说你们七叶窟不是最讲究什么修身养性,灵识超脱么,神魂攻击类的法器你们怎么一点办法都没有?”   优波离一听,这话里怎么听怎么带着点不对劲,立即反击:“钟神君不也差点着了道?幽魂的确是一等一的厉害法器,而且对施术者本身的灵力没什么要求,据说没有谁能逃脱。”   苏泉说:“我啊。”   优波离难得沉默了一下,觉得自己曾经在七叶窟斗嘴无敌手,看来还是坐井观天了。   种族优势,天赋异禀,这种事情,实在比不了。   和尚很想在脸上写上“惹不起”三个大字,就听钟樾问道:“幽魂为什么会在他手上?”   优波离看向苏泉,青沅也看向苏泉。   苏泉很无辜:“……妖族的法器,不等于是我的法器。我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优波离又开始咳嗽。   苏泉道:“你师兄这个情况,自己醒了就行,还是得吃个药啊?”   “这个……小僧也不太确定,大师兄又在闭关。”优波离忽然想到了什么,“但还有一个别的办法。”   青沅现下手无缚鸡之力,优波离也不是擅长打架的类型,何况还带了一个晕着的师兄。既然已经知道了不太安全,钟樾和苏泉只能好人做到底,陪他们去那个所谓有办法处理伽延尊者情况的地方。   待得出了石林,峡谷里透进一线微白的天光,一行人御风而起,苏泉拉拉钟樾的袖子,把憋了好一会儿的问题问出来:“诶,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啊?万一那个阵法真是我提前布的呢?”   钟樾盯着他捏住自己的袖子的手指:“很明显不是你。”   苏泉道:“妖心险恶听过没有?随随便便就相信别人,万一被骗了呢?”   “你觉得我相信你很随便?”   他霍然将目光转到了苏泉的脸上,后者飞快地小声说了一句“没有”。   钟樾微笑道:“你脸红什么?”   苏泉伸手一指东方:“是日出的红光映的——明明你脸也很红啊!”   “对啊,日出嘛。”   优波离带他们去的地方,有一片高不见顶的冰川,清晨的日光之下,刀削一般的山壁都是透明的浅蓝冰层,尖锐的冰锥悬在玉石一般的山崖下。   他们落脚的地方是平坦的雪原,周遭还在缓缓地飘着细碎的雪,除了雪花落在地上的动静之外,整个山谷之中没有一点声音。   但四周的气息,已经让苏泉明明白白地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   优波离暂时将他师兄放到了地上,对着空旷的山谷行礼道:“长熙仙子,打扰了。”   青沅十分虔诚地向那壁立千仞的冰川稽首,然后道:“原来这便是泺水之源。史籍记载这里的水可破一切妄想迷惑,难怪要来此处了。”   但他们目之所及,并没有什么河水,到处都是亘古不化的冰。只是不知幽魂之术是怎么个解法,若是要将伽延尊者埋进雪里,恐怕等妖法解开了,他也快冻死了。   苏泉有点奇怪:“既然要泺水河源之水,找河神便也罢了,长熙仙子不是司雨之神么?”   优波离道:“苏公子有所不知。此处荒僻,又难行,等闲仙子不愿意来,长熙仙子她……也是泺水河神来着。”   “那她可是能拿双份的饷钱?”   这种刁钻的问题,是个神仙都不想回答。   山峰上的云被风轻轻吹散,长熙仙子穿着一袭葱青的长裙出现在悬崖边,袖口和腰身都束紧了,她本就身形修长,如此打扮,望之如一杆翠竹。但她面上神情却颇不耐烦,此刻时辰太早,他们十有八九是扰人清梦了。   长熙乘风而下,优波离有求于人,向前迎了两步,又说了一句:“打扰了。”   长熙看看他,或许是地上横了个东西太明显,她又看看晕着的伽延尊者,眉间的困倦消了些;最后看到苏泉在一边,终于面色稍霁:“几位此来,不知所为何事?”   优波离愁眉不展:“小僧的师兄不慎着了幽魂的慑神之术,敬希仙子能赐一杯泺水河源的水解开这咒术。”   长熙颔首:“仙僚自取便是,不必告我。”   苏泉向钟樾一挑眉,显然听了这句话,连钟樾都有些惊讶了:长熙真的完全没有好奇之意。   伽延尊者这样的地位和修为竟然被下了手,“幽魂”的名字,一夜之间他们又是和谁出现了争斗……   每一件都是足以让一众神妖们猜上半天的秘辛,但长熙毫不在意,哪怕此时对方有求于她,若是她开口相询,优波离没有理由不答。   但她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缓缓在前领路。   走到冰川之下,才能望见一道巨大的罅隙,沿着悬崖的底端将冰原切成了两半。磅礴的雾气从那道裂口翻涌上来,然后在冰川的边缘骤然冻成雪花,复又旋转着落了回去。   “就是此处了。”长熙道,“泺水阴寒,青沅仙君如今不便,在此等候便可。我这里没什么可招待的,礼数不周,别见怪。”   优波离赶紧带着伽延尊者落了下去,钟樾和苏泉也跟着跃下。   从裂隙的最底抬头望上去,仿佛见上方盘着一朵云。空旷的山体中有小小的“滴答”声传来,循声一找,只见冰川中有一团翡翠似的绿色,隐约刻着“泺水源”三字。涓细的水流款款而来,经过他们脚下,慢慢汇成一条地下河,然后在冰原之外流出地面。   优波离手上化出一只最普通的白瓷杯,接了一杯水,喂给伽延尊者。   苏泉懒得看他救人,拽了钟樾四处乱走。   “这里的水真的很好。”苏泉说,“若不是真的太浅了,加上还有两个和尚在,我都想化了原身去游一游。”   钟樾“嗯”了一声:“是与樕蛛山有些不同。”   “你不懂。”苏泉露出点遗憾的神色,“一条鱼,他在自己喜欢的水里的感觉……可惜了。”   “……嗯。”钟樾实在摆不出羡慕的脸色,只好跟着他瞎逛。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句:“青沅死了?”   伽延尊者竟然这么快就醒了。   此处说话有些回声,是以伽延声音不大,站在他视线以外的钟、苏二人也听了个分明。   优波离道:“没有。幸好我同钟神君、苏公子回来得及时。”   “他们也在此处?”   “是。”   一阵长久的沉默。   半晌,伽延尊者道:“须得好好感谢他们才是。”   “……感谢谁?”苏泉装作才听了这一句,从拐角处走了出来,“尊者,您可算没事了。那我们不多管闲事,就先告辞啦!”   或许是因为差点出大事,伽延表情十分阴沉,潦草点头:“日后必当谢过。”      ☆、万木 1   钟樾所住的地方,同苏泉的想象大不一样。   “我以为你会住在一个特别高不可攀的地方。”苏泉望着前方一片蓊郁的山林,有些出神,“比如什么冰雕玉砌的雪山顶啊,万丈悬崖边的小竹屋啊,之类的。”   “我看起来有那么的……没事找事?”   “这怎么能是没事找事呢?”苏泉瞪他,“不懂了吧,在人界的传说里,那些隐世的绝顶高手,就应该要有这样的气度。”   钟樾:“哦。”   这人不接话茬,苏泉皱了皱鼻子,边打哈欠边往树林子里走:“你这儿有睡觉的地方吧?”   他闷着头朝前走,忽然间嗅到了一股独特的气味,忍不住“咦”了一声,这才认真地看了看那些葱郁的树。   椭圆形的叶片细细长长地展开,根须攀附在黑石一样的地上,一丛一丛地向着山谷更深处延伸。那萦绕着的气味很难形容,温润而潮湿,但半点不让人烦闷,反倒心神都逐渐宁静下来。   “这树开不开花啊?”苏泉饶有兴趣地问道。   “不开。”钟樾道,顺手从他身后的树梢折下了什么东西,“但是结果。”   那是一串浑圆的碧绿球体,粒粒大小均匀,色若翡翠。苏泉一句“能吃吗?”还没来得及出口,钟樾将那串果实在手心一盘,只见它们迅速地化为纯黑,闪着润泽又不张扬的光芒。   苏泉一愣,忽然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摩尼珠?”   钟樾点头,将珠串向他手上一抛,那东西如有生命,顺着他的手指轻巧地一攀,柔顺地环在了手腕上。   人界将摩尼珠称作如意宝珠,乃是稀世珍宝,都说它产自深海之地,极难采得,且颗颗清光流露,端严美好。苏泉只隐约晓得此物是神树所结,却也从未见过它长在树上的模样。他从前在苏城一家权贵出入的典当行见过一颗,用八棱纯琉璃的罩子罩着,实实在在的镇店之宝,身份多么贵重的人来了也只能远远瞧上一眼。   钟樾这一片看着不起眼的树林,竟都是檀香树。   能够结出摩尼珠的檀香树,势必在万年以上。就在这片树林中也绝不会多。   苏泉看向自己的手腕,又呆呆地抬起头,问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摩尼珠是防水的没错吧?”   钟樾负手朝前走:“我说要送你了?”   这一串珠子若是拿出去,的确价值连城,但苏泉从刚才的惊讶之中回过神来,也未必多么稀罕。一则他要钱也没什么用,二则以他的本事,若当真觊觎这天上地下的宝贝,只怕早就动手去抢了——就算顶级的抢不着,捞两件普通的玩玩还是不在话下的。   但偏偏钟樾这么半真半假地来了一句,苏泉“嘿”了一声,很不服气:“那你现在说啊!”   钟樾回头望着他,一双眼睛里满是笑意:“嗯,送你。”   苏泉张了张口,忘记了该说什么。或者说,他几乎连如何说话都一并忘到了九霄云外。   钟樾跟别人说话的时候总是稳重内敛的,苏泉却见到了他不少带着讽刺和调笑的样子,但像现在这般模样真的是第一次见。他双眼之中被柔和的笑意浸透了,被那目光裹着的人恍惚以为自己站在金色的阳光里,被喂了一嘴的糖桂花。   檀香树的幼苗寄生在大树的枝桠上,数百年后落地生根,自成一脉。   手腕上的珠串贴着他青色的血管,仿佛一只手挽住了他的脉搏。   于是苏泉的眼神也安静下来。   他如此安静的样子莫名地显出几分乖巧和懵懂,钟樾忽然也说不出话来了。他原本想告诉苏泉,这里叫万木谷,平时除了他自己,很少有谁会来,所以想要好好地睡上一觉不会受任何打扰;这里的山林很广,也有不少吃的,想要什么都能得来;山谷的最深处还有一个湖,虽然有些小,但也足够他在水中畅游了。   但这些话并不只是面上的意思,他怕苏泉听不明白,又怕他一下子就听懂了,于是愈加犹豫,不知该怎么说了。   “万木谷中……有一个酒窖。”钟樾说,“我很少饮酒,从前实在没事做的时候挖了一个,但没什么好酒,不知你……”   苏泉的步子立即快起来:“走啊!”   到了地方才知道钟樾这“很少饮酒”是怎么个意思。那酒窖修得整整齐齐,里面不过寥寥放了十几个坛子,都是尚未启封的,可光是站在酒窖口,那一股子汹涌的酒香味就让苏泉眼睛发光了:“你是不是酿了酒之后从没打开过?这得有好几百年了吧?”   钟樾看着他差点欢呼雀跃的侧脸,很认真地回忆了一下:“……差不多吧。”   苏泉笑道:“这么香,这不算好酒,什么才算?不过这个味道,我都觉得恐怕要醉,你怕不怕我发酒疯拔剑砍你啊?”   钟樾挑眉:“得闲是该过几招试试。”   苏泉大笑:“好!”   两人一人拎了一坛酒往外走,山谷深处有一片开阔地,南边是一片陡峻的裸岩,顶上摆着一张石筑的矮几。他们相视一眼,腾云而上,各自落座在一边。   钟樾将酒坛放在几上,二指轻叩,唤出土地来。   此处的土地很是年轻,行礼喊了声“神君”,一见旁边竟还有一个活物,明显吃了一惊:“这位公子……”   苏泉朝着钟樾一扬下巴:“酒友。”   钟樾嘴唇微弯,向土地道:“请你帮个忙,可否与我寻一套皿煮的器具来?”   土地答应着去了,很快便拿回一只三足陶鬲,乌黑的釉上用工笔细细绘了金色的凤鸟,长木勺的柄雕成凰鸟仰天歌鸣之状,两只碗俱是天目金滴釉的冰裂纹,烤得细密精致,迤逦交错。   苏泉“啧啧”了两声,心道这些神仙们花样果然很多,而且很是闲得没事!   土地从乾坤袖中掏出一只篮子:“小仙揣度,这酒虽香醇,但闻之太烈,因此自作主张带了些野山杏,醅酒甚好。”   苏泉“噗嗤”一声笑出来:“你瞧着年纪不大,怎么说话这么老成?钟樾以前是不是总欺压你?没事,你别怕,我替你报仇啊。”   钟樾平淡道:“没有的事。”   那土地忙道:“公子说笑了。小仙告退。”   土地往往都是凡人修仙后,一些资质平庸、又没太多抱负的小仙担任,地位很一般,但钟樾待其十分客气,苏泉看在眼里,心里自然清楚。他说这话不过是调笑一句,钟樾一丝不苟地否认了,反倒让他心下大乐,觉得这家伙连他随口一句话都如此在意。他斜斜瞥了钟樾一眼,又自以为一点不落痕迹地看向了裸岩之下的山谷。   他那眼风轻得如羽毛一般,被他的目光擦过之处好像被打火石溅起了火星,却搔得钟樾心底一颤。   钟樾手掌在矮几边的空地上一拂,一簇火焰“腾”地从三足陶鬲之下燃起,金黄的火焰缠绕着陶鬲上凤鸟辉煌的长翅;苏泉姿势很随意,并不遵从什么盘腿而坐的礼节,一条腿曲起,手臂搁在膝盖上,拍开坛口的封泥,手指一勾,清冽的酒水听话地划出一道弧线,灌入陶鬲之中。   钟樾注视着他,只觉得从未见过有旁人能够把小小的术法施得如此好看,高天沧海都变成了遥远的背景,只剩下他对面这个人。   他忍不住捏了个术法,将山谷里那些嘈杂都隔绝在了外面。   那一瞬间的变化非常细微,若一定要说,无非是火焰的毕剥声更清晰了几分,野山杏“咚”地一声落入酒中。   但苏泉敏锐地察觉到了:“……这是?”   “无色障。”   “你真的……”苏泉像是没想好词,接着就干脆放弃了,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好香啊……这酒。”   钟樾忍不住去猜测他那个未出口的形容词究竟是什么,而未成熟的青杏在温热的酒香中散了它微微的苦涩,婉转的酸甜味伴着气泡一点点从陶鬲中浮上来。   “仙界有些酿酒的古法,但我从未深究过。”钟樾道,“听闻檀香树下贮酒,自能带一股馨香,许是占了这个便宜。”   “旁的那些神仙,便是有什么秘诀,也不会愿意告诉你吧?”苏泉问道,“我看你们这一个个分山头的模样,总不至于是人间左邻右舍那般的关系。”   钟樾不以为意:“总有办法。”   “为了酿酒之法大动干戈,搞不好还要欠个情出去,总归不值当了。”苏泉道,“不过也难说,毕竟神君你左右逢源,说不定就有谁愿意献上不传之秘呢?”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双手托腮,手肘支在矮几上,上身朝钟樾这边凑了过来,还眨了眨一边的眼睛。   钟樾正要去拿木勺,见了他这模样一时语塞,低头将酒盛入碗中。他的袍袖略宽,显得手腕清瘦又不失力道;酒水从那木勺中落入碗底,像一道小小的瀑布。   “将你身上的妖气收一收。”钟樾忽然说道。   苏泉错愕地“啊?”了一声,并不明白他此言何意。   钟樾半是无奈半是感慨地叹了口气,举起酒碗与他相碰。   “……没有左右逢源。”钟樾喝尽了碗中的酒,辛辣伴着酸甜味一路顺着嗓子烧下去,好像点了一把火,“再怎么样,也比不上你英雄救美啊。”   苏泉一口酒差点呛住,好容易喝了,这才抬头望着他:“你怎么还记着这事?行,这么想知道,我说与你听便是。”      ☆、万木 2   南冥的海啸来临之前,总是有预兆的。在人界的尽头,有一方永远无波无浪的海面,好像是被天神的念力笼罩住的安全之地。   那艘渔船就是在十多年前的这个时候慌不择路地撞进来的。   渔民望着深色的海面和黑压压的云层,经验让他知道海啸留给他的时间远不足以驶回苏城的港口,此刻远海比近海更为安全。但他的一叶小舟缥缈无依,一个浪头就足以使他倾覆。   海浪翻涌起来,风声呼啸着,从天明到天黑不过片刻,渔民已无力掌舵,更无法辨别方向,只隐约在风雨中看到一方清明天地,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但旋即他的船像是被什么东西推动着,笔直地朝着那块风平浪静的地方冲了去。   那渔民一刹那只见天光明媚,还以为自己是丢了性命入了极乐世界,然而倏然发觉一道巨大的黑影从船下滑过,澄澈的海水中幽幽浮上来两丝血痕。   苏泉正巧在那附近打瞌睡。   他从前警惕性相当高,但后来逐渐的,危险都绕着他走了,所以尽管海上白浪滔天,他化了原身沉在南冥深处,兀自会周公去了。   但血的味道在海水中非常明显,他从懒散的梦中清醒过来,迎面望见一头白鲸。   那鲸鱼的个头几乎比他的原身更大,既能冲过界限,必然也是有修为的,但此刻身上伤痕累累,右侧血肉模糊处甚至露出了骨骼。白鲸有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但眼睑下也有几道不浅的血痕。   “救救我……”那头白鲸轻声呜咽着。   苏泉抬头,从海底凝望着海面,立即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你都这样了,还去管别人的死活作甚?”   白鲸虚弱道:“那是个凡人……”   苏泉叹口气:“也好,我们便借他的船来一用。你能撑住化个人形么?”   片刻之后,死里逃生的渔民感到自己的船尾一沉,他惊得差点跳起来,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公子揽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女,凭空出现在他对面。   这可是南冥的中央,茫茫海上除了他的小船便是看不见尽头的风暴,这两人如此出现,身上的衣服都是干的,渔民除了天神下凡,实在想不到别的可能,赶紧倒头便拜。   苏泉好像想扶他,又嘟囔了一句:“她的确是你的救命恩人,叩个首也算不得什么。”   少女紧紧闭着眼,浅粉的衣衫沾了许多鲜红,很是刺目。她那穿着有点像大族人家里的侍女,苏泉微微狐疑了一下,还是救命为先,将她平放在船舱中,止住了伤口的血,又将断掉的肋骨接回去。   “你遇到我,运气甚好,这条命算是能捡回来了。”苏泉一边向她体力输送了些灵力,一边道。   少女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身体上的痛楚让她忍不住小声呻吟着,听见这话,很勉强地欠了欠上身:“舞雩多谢公子。”   “诶诶诶,你别动!”苏泉大惊,“你那骨头太难接了,我可不想再来一次。”   至于少女脸上的伤,他便有些踌躇:都说女孩注重容貌,眼前这位称不上倾国倾城,也还是清秀的。那伤口止血结痂不难,但如何做到不留疤痕,他便一筹莫展了。   舞雩身上有利器所致的伤口,有些苏泉大致能猜出来是什么造成的,但他并不多问,只是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盖住了少女的身体,自己在小船的另一侧躺了下来,双手交叠着枕在脑后,继续打了个盹。   他们在这船上一直待到了风暴平息。   那渔民期期艾艾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称呼。舞雩像是已经睡了过去,他只能偷偷瞄着苏泉,猜测他的身份。是一位海里的神仙吗?这神仙长得也太俊美了,他一个男人,被他扫上一眼都觉得心跳不大平静……   “喂。”苏泉突然睁开眼睛,“劳驾帮个忙。这位姑娘在海啸中救你一命,你还个人情是天经地义。当然,多的我们也不跟你要,她如今一身是伤,你可愿捎我们一程?”   渔民啄米似的点头:“敢问二位……二位仙人何往?”   “苏城吧。”苏泉眯着眼睛说道。   风暴过后的海面上天高云淡,整片天空像一块没有杂质的琉璃,空气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清新。   “有时候还是凡人的大夫更厉害。”苏泉看舞雩的脸上逐渐恢复了点血色,便也闲闲同她说话,“从前我见过一个被家中继母拿烛台烫伤了面颊的姑娘,一位留着白胡子的老大夫给她配了个什么药膏,敷了三个月之后,一点疤也没留下。”   舞雩“嗯”了一声,点点头:“多谢公子。”   “我叫苏泉。”苏泉说,“你也不用客气,我只是顺道送你一程。反正我也睡醒了,去寻些吃喝玩乐的去处罢了。”   其实都不是他送,正划着船的渔夫心道。   舞雩迟疑着说了一个“我……”   “怎么?”苏泉问,“难不成你还要我带你去看大夫?”   他并无这个打算,不过是撞见了,就顺手救了她一命。那种时候,无论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谁,他都会施以援手。   舞雩摇头:“苏公子,我不需要去看大夫,伤疤也不打紧。”   其实对于一般有原身在的仙妖来说,受了伤之后,以原身修养都是最快的,即便苏泉自己也是如此。但舞雩身上的伤痕都是新伤,而且明显是有来由的,不管是仇家还是什么,下手的人恐怕离得不远,因此苏泉才让她化了人身,打算捎她到苏城   但既然她如此说了,苏泉又不是她爹,当然不会勉强,便道:“若你想回去,自便即可。”   舞雩欲将盖在身上的外袍拿起,苏泉立即侧过视线,摆手道:“一件衣衫不打紧,你留着就是了。”   海湾在他们面前展开成一幅画卷,小小的渔船终于将他们带来了这里。舞雩愣愣地看着天边的那座城市,喃喃道:“……苏城?”   这个时间,本是船闸开启、令各国商船入城的高峰期,但风暴刚过,大船早入了避风港,渭崖门紧闭着,只有城墙上的火把燃烧着。更远的地方,是城中像潮水般温柔绵延着的灯光。   那渔民道:“我等渔船不可从渭崖门出入,还得绕过前面的城墙才行。”   苏泉笑道:“没关系,我有办法从这儿上去。”   舞雩裹着他深色的外袍,站在船尾抿了抿唇,小声说:“这就是苏城啊……”   渔民将船桨搁下,此时的风向很顺,水流让他们离这座南冥之珠越来越近:“正是了。城中也有不少仙人呢。”   少女的眼底有很明显的向往,却犹豫着不曾开口。苏泉以为她不好意思或是囊中羞涩,便向她道:“来都来了,去逛逛也无妨。不知我若想请你吃顿饭,舞雩姑娘可愿赏光?”   “我……不能离开南冥的。”   苏泉一时没明白:“你的人形化得很好,没什么可顾虑的,再说苏城中用着原身到处乱逛的妖精也不少见。”   舞雩咬着下唇,摇摇头。   苏泉皱了皱眉。他是没太多耐性哄人的,多好看的小姑娘跟他撒娇,他不想搭理就是不搭理,说什么都没用。此刻见舞雩踌躇的模样,他已不想多管,正要离开,忽然发现一道利箭似的黑影从渭崖门的城墙之上俯冲而下,直逼他们而来!   苏泉下意识地以为那是之前伤了舞雩的家伙,在船头拧身让过,那黑影在他身后一转,竟又朝着他直冲过来——   “这是干什么?”苏泉反手一抓,手中出现了一把小臂长的骨剑,凌空劈下,与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一撞,骨剑上的灵力一闪即逝,苏泉诧异地站在原地,望着那只喙都撞歪了的松雀鹰。   “认错人了吧?”苏泉很无辜,“为什么莫名其妙袭击我们?”   那松雀鹰也化了人形,是个剑眉星目的青年,单手捂着鼻子和嘴,艰难地开口:“你们这船上血腥味极重,我不过来探查一番,你为何动手?”   “是我先动手的吗?不是的吧!”苏泉很委屈,“你不能因为打不过我就这么诬陷我啊。”   那青年瞪了他一眼,那眼睛在黑夜里仍十分锐利。但刚刚只是这么一个回合,他就已经知道了眼前这个妖是自己决计对付不了的。苏泉根本没出全力,脸上也是不怎么经心的样子,但强大的妖息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我是渭崖门和官船船坞的守卫,如何会冤枉你?”青年找了找那股血腥气的来源,却看见了一个不知所措的少女,语气不由得软了几分,“姑娘受伤了?”   等苏泉说到这里的时候,一边的钟樾脸色已经来回变了几变,他一概假装看不懂,酒倒是连喝了几大碗,浑身都畅快起来,感慨道:“所以说,不是所有人都如我一般行得正、走得端,譬如那个守门的,一见到姑娘,立即什么守卫不守卫的全都抛到脑后去了!”   钟樾心说,我并没有觉得你的境界高到哪里去了。但他忍住了,啜了一口碗中的酒:“……这青杏有点酸。”   青杏当然是酸的,这简直是句废话,但钟神君刻意没话找话说这么一句,就显得十分意味深长。   苏泉笑眯眯地说:“是啊,但我看你也挺喜欢。”   “嗯。”钟樾坦然承认,“后来呢?”   “后来啊,看门的在船坞里收拾出来一间无人的偏僻屋子给舞雩养伤,我去瞧过一次,带了些吃的用的,就没再打扰他嘘寒问暖了。”   “所以这位舞雩姑娘,不曾进苏城去过?”   苏泉点头:“是啊。上次我带你去的时候没说吗?我第一次这么带着人去玩……”   他的话音里不可避免地带了几丝醉意,双眸亮晶晶的。   钟樾注视他良久,酒意晕染的水波好像会隔空传染一般,沿着交缠的视线漫进了钟樾的眼底。   “……阿樾?”苏泉随口改了称呼,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怎么不说话了?”   轻巧的两个字好像击穿了他的无色障,钟樾只觉得自己心神之中轰然作响,令他几乎有些慌乱地答应了一声,又惊觉自己即便有天大的喜悦,在此时也该不动声色些,于是他说:“可是此事,为何蒲牢会知晓?”   就好像这个亲密的称呼由来已久,昭示着他们自然而然的关系,就好像此刻他心底并非惊涛骇浪,而是一片宁静的艳阳天。   苏泉眯着眼,狡黠而满足地笑起来:“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关于遇上苏泉这件事,蒲牢认为自己实在是流年不利,并且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出门之前都要去找亲兄弟赑屃占卜。来回几次之后,赑屃几乎气得鼻孔朝天,让他直接去外面抓一只海龟回来用龟壳,或是去人界的算命摊子上买一本黄历。   龙四公子并不觉得黄历会有什么用,只因此次他遇到的这个妖,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一言不合就动手,完全省略了“讲道理”这个步骤。而蒲牢常用的拿身份压人的那一套更是不好使,对方根本就是一副“管你是谁老子都照揍不误”的样子。   舞雩是他的婢女。在她从府邸逃跑之前,蒲牢都没有想过这个看上去柔弱可欺的少女会做出这样近似于不顾一切的事情。对他来讲,这只是无数个婢女之一,唯一的特殊之处在于,她的原身是一头鲸。   仙界的时历当中,羲和曾有记载,蒲牢诞生之日,曾引得群鲸在海天尽头嘶鸣,震动九天。此事三界六道尽皆知晓,并不是什么秘密。但众神诸妖所不知的是,初生的龙之幼崽因此剧烈受惊,大病一场,因此在他的整个成长过程中,都对这种生物存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和憎恶。日渐年长之后,他也并未学得亲生父亲的威势,更未修成能使三界变色的灵力,但却继承了真龙骨血之中的暴戾。   对蒲牢来说,鞭打一名婢女完全不是什么大事。他见过人间大户人家的贵公子如何以婢女小厮取乐,也觉得自己府邸的婢女们虽有仙籍,但着实也下贱得可以。所以舞雩跑了便跑了,蒲牢并不在意。   苏泉先时并不知道舞雩的来历。   少女在渭崖门的船坞中养了一阵子的伤,期间苏泉去瞧了她一回,顺手带了些小玩意儿,只见那松雀鹰守卫也不做了,借着职务之便守着舞雩,一副情窦初开小鹿乱撞的样子。苏泉自然知趣,就不上赶着去影响别人嘘寒问暖了。   舞雩伤愈之后便要离开,那松雀鹰整个人都魂不守舍的,有话说不出口,苏泉都替他憋得难受。   然而少女并不迟钝,她或许感觉到了什么,但不曾明说,只是在分离之际将自己的身份坦言相告。   “所以你说你不能离开南冥?”苏泉约略明白了几分。   这事情只是个传闻,说真龙以血骨与南冥为契,凡他子孙之所有,若无允许,都无法离开这片海域。   但上古传说通常虚无缥缈,到了如今,真真假假很难分辨。   舞雩点了点头,脸色还是苍白:“是。有一道看不见的结界,据说永远没法出去。”   松雀鹰看看她,好像还在迷茫着她所说的自己的身份,嗫嚅了半晌方道:“没关系啊。其实我也……不会离开这儿。”   他们站在渭崖门外礁石的边缘,艳阳之下的海风烈得有些异样。   遥远的海天之间,忽然出现了一线翻滚着的水纹,随后海水向着两侧分开一道裂隙,一位摇着羽扇的男人走了出来。   舞雩一惊,下意识地朝着两人背后躲去。   松雀鹰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反手将她护在身后。   苏泉眯着眼睛瞧了会儿:“别怕,看这分水咒施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这种人,我一个能打他三个。”   “……真的特别傻,我不骗你。”苏泉半撑着头笑个不住,“那么热的天,他拿着一柄孔雀毛的扇子,真的,就像个傻子!”   钟樾听完整个故事,心里还是有些疑惑,但看如今苏泉的样子,也知道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了:“然后你就跟他打起来了?”   “不是!”苏泉把碗底的酒喝了个干净,“我揍他不是因为他傻,是因为他听见我说我一个能打他三个了……”   钟樾笑着摇摇头。   几坛酒几乎都见了底,入夜的万木谷一片静谧。   空了的陶鬲被放到一边,钟樾向那火堆里添了点柴,烧得更旺了些。   苏泉道:“欺负个姑娘算什么本事?阿樾……你说是不是?”   “嗯。你说得对。”钟樾将酒碗从他手中拿开,“他是该打,你做得没错。”   苏泉低头找了找,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咦”了一声:“我这儿是不是缺了什么啊……”   他凝神想了想,奈何大脑一片空白,晕乎乎地什么也想不起来。   对面笑意盈盈的青年轻声说:“没有,我在呢。”      ☆、万木 3   陈年佳酿的力道不容小觑,同醇酒的后劲一道泛上来的,是青杏微酸之后的一丝丝甜意。但酒这个东西,一旦喝的人觉得自己醉了,就势必要醉得更快更深,所谓的“酒不醉人人自醉”是也。   苏泉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一个不知名的调子,细瘦的手指一下下叩着节拍。他的嗓音还未褪尽少年味,清澈而舒朗,哼的又是个轻快的调子,让听着的人无可抑制地愉悦起来。   “是什么歌?”钟樾问。   “不知道呀。”苏泉半个身子都伏在了矮几上,冲着钟樾一勾唇角,“听别人唱的吧……可能是白水河边浣纱的少女,或者苏城里卖花的姑娘。”   钟樾还有一个碗底的酒,他的指尖从火上一撩而过,沾着火苗往碗中一抖,那金黄色的光亮便落进了碗底,柔和地摇曳着,像水中的月。   苏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动作,听到他长长地“哦——”了一声,无波无澜地说道:“遇到了姑娘,于是便记住了。”   苏泉大乐,隔着极近的距离一把按在他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的手背上,很是老成地拍了拍:“阿樾,你真的这么吃醋啊?”   钟樾没有答他,脸色依旧平淡,但也没有反驳的意思。他好像并不担心被苏泉看出点什么来,若是那些他在心里萦绕了许久、尚不知该如何言说的念头能被对方读懂,他反倒会觉得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你……”苏泉咬了咬舌头,觉得自己说话不大利索。   钟樾一翻手,将他的手的捉进掌心:“以为什么?”   苏泉斜睨着钟樾捏着他的那只手,摩尼珠好好地套在手腕上,映着火苗的微光。感觉上他是没怎么用力,但这么一看,竟然筋骨突出,显然有点紧张。这不是比谁脸皮厚的时候,但对方一旦紧张,他自然就胸有成竹了许多,轻咳了一声道:“先时我在云头上想打个盹,让你别让我掉下去,你便阴阳怪气地将长熙仙子拉出来说了一顿,我当时以为你瞧上她了,还想了想……觉得真的挺配的。”   钟樾有点头疼地按着鬓角:“你怎么会这样觉得。”   苏泉愈加高兴:“后来我们去泺水之源,再见到她,我左看右看也不觉得你对她有任何特殊之处。但你那句话,很明显就是在吃醋了嘛!凡间的戏文都是这么写的。那……既然你吃醋不是为了她,我便自作多情地认为是为了我啦!”   钟樾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喂。”苏泉撑起上半身,从矮几的这头以一个很不优雅的姿势攀了过去,逼着钟樾与他对视,“像你这种涉世未深的神仙,我一眼就看穿了!”   “那么如你这般深谙世事的妖精,现下作何打算?”   苏泉低着头忍笑,觉得几百上千年都没这么开心过,与钟樾交握的那只手也很不安分,手指蜷在他掌心一个劲地挠,他想说“为了防止神君你再被别人骗了,我当然要勉为其难地收了你”,但刚一抬头就被钟樾单手捧住了脸颊,随后近在咫尺的呼吸骤然相交,钟樾吻在了他的嘴唇上。   苏泉睁大了眼睛。   这个吻柔软又温和,双方都几乎静止了,维持那个触碰的姿势不敢擅动。但好像又有着奇怪的效用,一下子就把所有的醉意都激了起来,让他们面颊发烫,指尖痉挛,头脑昏沉,连白天黑夜都忘了。   苏泉恍恍惚惚地忆起他还是一尾幼鱼的时候,畅游在自己最喜欢的水里。   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了。   苏泉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身体只有寸许长,他穿梭在柔韧的狐尾藻枝叶间,水流覆过他的躯体和肌骨。有一只手伸进水中,轻轻拂过那些水草,将他圈在了掌心里。那只手十分修长,指骨分明,小心翼翼地揽着他的身体;他轻轻甩了甩尾巴,细嫩的鳞片搔过手心里的纹路,安心得毫不害怕自己会离开水。   那只手……   ……就是现在牵着他的这只手啊。   苏泉在黎明睁开眼睛,手臂一动,立即发现肩膀有点僵硬,他下意识地一抽手,旋即发现钟樾侧着身子躺在他旁边,两个人的手紧紧交握着,不知什么时候十指一一错开交叉,嵌得死紧。苏泉直愣愣地看了半晌,觉得还真有点缠绵。   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了来着?拿青杏煮了酒,钟樾那家伙套了他不少话,然后……然后呢?   苏泉望着镂空的窗棂之外一方绯色的天,有点不敢置信。   天刚蒙蒙亮,空气里满是山谷里树木蓊郁而潮湿的味道,有很轻的虫鸣和鸟叫从遥远的林子里传来。梦境和现实的界限模模糊糊的,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手腕一紧,钟樾的声音有点低沉:“醒了?”   这话怎么说得怪怪的。   苏泉有点懵,低头看了看这张颇为宽阔的床榻,又检查了一下两人的衣衫,除了可能因为睡梦之中翻身有点凌乱,起码都没有什么触目惊心的变化,怎么钟樾好像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似的?   这里可能就是钟樾平日里的卧房了,陈设非常素雅,浅茶色的博古架上有两只双耳秘色瓷,并一些苏泉也不大叫得上名来的东西。最旁边搁着几本书,看样子都是新近翻过的。   钟神君松开手,好整以暇地直起身子来:“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了?”   苏泉摸着自己腕上的珠串,摇摇头……又点点头。   钟樾也不恼,只道:“无妨。你醉了的时候我能看透你的想法,你清醒的时候自然也能。”   “啊?”苏泉吓了一跳,目光躲闪了一下,待挪到面前人脸上的时候,只见他微垂着漂亮的眼睛,眉宇之间有些郁色。他顿时内疚起来:莫不是自己趁着醉了耍什么酒疯,干了什么轻薄的事,现在全给抛到脑后了吧?!   眼下这证据也算是清清楚楚了,毕竟都滚上榻了!   他不知该怎么才能不伤害钟樾,踌躇着问道:“你、你看透我什么了?”   钟樾便用那种深沉的、包含着无数情绪的眼睛望着他:“你拉着我一夜都不肯松开,我如何会不明白你的想法?”   苏泉“腾”一下从榻上窜开,足下一不小心,差点被自己的鞋绊倒。他定了定神,从桌上摸了一杯茶灌下去,才觉得心火不那么旺了,但脸还是一路红到了耳朵尖,看上去比刚喝完酒的时候醉得更厉害。   “钟神君。”年轻俊美的妖精站在他床前一步,喉结动了动,正色道,“我……和你在一起,真的没问题?前些年我在凡间看那些戏文,什么《天仙配》啊《白蛇传》啊,似乎跟你们神仙搅在一处并无什么好处,至于我们妖族……”   钟樾打断他:“没问题。”   苏泉立即松了口气:“那就好。”   说着他又倒了一杯茶,一脸“压压惊”的表情喝了,结果发现桌上只有这一只杯子,铁定就是钟樾素日自己用的,顿时想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地放回去,钟樾哪里肯给他这个机会:“替我也倒一杯可好?”   但要说苏泉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混的。白水河大妖在经历了情窦初开、半夜喝断篇、跟意中人合衣睡了一晚、不知道怎么就确定了心意的事情之后,很快心花怒放地接受了现实,虽然还是不太冷静,好歹没那么像被占了便宜的良家妇女了。   他乖乖倒了杯茶,递给钟樾,调笑道:“神君还有什么旁的吩咐吗?”   钟樾像是没注意到杯沿上苏泉方才留下的水渍,嘴唇覆到了一点,很优雅地喝了。喝完之后,他很随意地将杯子在手中抛了两下,问道:“有啊,你会种地吗?”   苏泉:“啊?”   这是什么不同凡响的吩咐,十八般武艺也就算了,难道他还要会插秧割稻吗?   钟樾过来牵他,七弯八拐地绕了,才走出门去。太阳已完全升起来,苏泉一回头,这才见到这座建筑的全貌:沿着狭长的山脊绵延下来,一眼所见尽是温润而不扎眼的白色,在晨曦之中恰似石料中劈出的新玉。   “古书诚不欺我也。”苏泉咂咂嘴,“你们神仙,果真很有钱。”   钟樾笑了一声:“你觉得不亏就好。”   苏泉才不怕他:“我有什么可亏的?你倒是说说你能图我点什么?”   钟樾捏了捏他的手掌:“美色啊。”   苏泉本质上其实是不怎么容易害羞的,但是没经历过的事总归心里缺点准备。但被人明里暗里夸长得好这一茬,他可就经历过太多回了,虽然此时说话的对象是钟樾,他也的确愈加愉悦几分,但还是不影响他贫嘴:“阿樾,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你该不会以为图你这个的就少了吧?”   “多少我倒不知道,但她们都没成功啊。”钟樾一顿,扭头道,“……你叫我什么?”   苏泉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眼角红红地朝他笑:“阿樾啊。多顺口啊,而且昨晚的事,我好像想起来了一点……”   钟樾:“……哦。”   什么叫做势均力敌、天造地设!   他们已经走到了山谷深处,平常这点路若是腾个云什么的实在快得很,但今晨这么慢悠悠散着步走过来,感觉也不赖。   苏泉刚醒来那阵的惊讶和亢奋劲一过去,顿时觉得还是困,越走越昏沉,大半个身子都挂到了钟樾肩上。   他进入角色倒是快。   身体的温度这样亲密无间地传过来,让钟樾心里很舒服。他的确是少与人交往,某种程度上来说,苏泉对他“涉世未深”的评价是对的。他从没有“某种关系就应当是如何如何”的概念,一切的情绪、言语和独留给这个人的神情都是最深切的本能,真挚得无法做一点假。   钟樾缓缓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心下也觉得颇柔软。   苏泉黏在一处的上下眼皮忽然分开了:“我好像闻到了……水的味道。”   钟樾失笑:“水有什么味道?”   苏泉用一种“无可救药”的眼神回敬他,振振有词:“我的判断,肯定不会错。”   钟樾点头:“的确,这里有个湖。你可想沐浴一下?”   湖水安静矜持地躺在山峦的臂弯里,若不是倒映着几丝云,清澈得好像不存在一般。水不算深,钟樾也并未在岸边哪一处修筑什么围栏之类,看上去十分天然。   绿树掩映之下有一间很不起眼的亭子,桌椅一尘不染。钟樾脱了外袍,随手向桌上一抛,露出素色的里衣。   苏泉原本抱着手臂,笑着盯住他看,此时终于撑不住小声惊呼了一下:“你就这么耍流氓吗?”   他这当然是无理取闹了。   钟樾除下短靴,用很慢的语速说道:“我以为就你昨夜的表现来看,应当不介意如此?”   这话听上去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苏泉是个傻子才会反问“我昨夜的什么表现?”,因此他十分睿智地回答:“逗你玩呢,我当然不介意。”   他已经想好了,等钟樾脱完了衣服下水,他瞬间化了原身钻进湖水中,一条鱼当然无所谓穿不穿衣服,到时候赢的一定是他。   这么一思量,苏泉就忍不住有点得意,想象着把“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八个大字刻在湖边给钟樾看的样子,嘴角都翘了起来。   但钟樾先是捏了个避水诀,穿着里衣到了湖中心,然后才换了个术法,将衣服抛往岸边,接着朝苏泉招了招手。   苏泉盯着他线条意外好看的肩背,觉得自己受到了蛊惑。   于是钟神君始料未及地看着一条小黑鱼如一道离弦之箭般入了水,“嗖”地在他身边绕了两圈,又“嗖”地游远了,躲在岸边湖底的石头缝里,小心翼翼地露出一边的眼睛朝他这边看。   钟樾:“……”   苏泉悄悄吐了个泡泡,感觉自己不太冷静,又吐了一个,接着心潮澎湃地直接吐了一串泡泡。   传说中的史前时代,神妖都是裸裎相对,“人”和“羞耻心”都是尚未出现的东西,只要你情我愿,从不拘什么幕天席地干柴烈火。礼仪和世俗有其好处,也有其……   青年猛地从水下扬起俊逸的面孔,水花“哗啦”一下,溅在钟樾脸上。   “好巧啊,你也喜欢晨浴?”苏泉一挑眉。   钟樾将他散乱的湿发撩向耳后,露出苏泉白皙但绝不弱气的锁骨;他微微俯下身,吻在对方精致的耳廓上:“我喜欢……你。”   湖水在他们身畔掀起一圈圈细密的涟漪,苏泉舒服地颤抖起来,急不可耐地抱了上去。偶尔有压抑的喘息声,匆匆消弭在粼粼的金色波光里。   “快到中午了,神君!”苏泉坐在亭子里,指着已经到了中天的日头,自暴自弃道,“我们太堕落了!”   钟樾不知道从何处摸出了干净柔软的浴袍,将苏泉三两下裹了起来,丝毫不觉得理亏:“偶尔为之罢了。”   苏泉朝后一仰,两个人倒着对视了一会儿,钟樾拍拍他的脸颊:“你……”   “亲一下才走。”   钟樾弯下腰,嘴唇碰了碰他的眉心,然后是鼻尖,最后落在嘴唇上。   “我说的一下!这都三下了!”苏泉一边美滋滋,一边找茬。   钟樾任劳任怨地替他将浴袍的襟口系上:“那你待怎样?”   “被你亲得……走不动了。”苏泉朝前一扑,直挺挺倒在他怀里,“你腾云带我回去。”   苏泉这个妖,幸亏是个男儿身,若是女子,再去凡间多转上那个两圈,绝对是能够“名垂青史”的倾国妖姬。   钟樾默默品评了一番,心有戚戚地将怀里的妖精搂得更紧了一点。   万木谷的风景虽有几分单调,但着实是不错的。万顷苍莽林海,山岚雾霭轻绕,苏泉这种级别的修为,当然不至于放纵了一回就要卧床不起了,此时看着新鲜,又开始问东问西了。   两人聊得不亦乐乎,等回到石屋的时候,苏泉还意犹未尽,前前后后地转了一大圈,问道:“后面山坡上那一片原先也是有树的吧?现在为何是一片空地?”   钟樾想了想,道:“那片地方阳光雨露都太充足,原先的树实在长得太好,我一是不愿自己屋后多几个树仙闹得慌,二则……有点嫌它们挡了我的阳光,便处理掉了。”   苏泉被他的直接震惊了:“……你太残忍了。”   “一小片而已。”钟樾道,“你若觉得看着不顺眼,可以种些别的,低矮一点的就好。”   “可是离你的居所太近了,无论种什么,成仙的速度都会比别处快的。”苏泉有点为难。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其实钟樾也没有那么计较。反而是看到苏泉认真思虑的样子让他心头一暖:他们谈论着很琐碎的事情,仿佛会一起在这里住上很久很久。   苏泉忽然灵光一闪,两步跳过来拉着钟樾的手晃了晃:“我知道了,种点定期要摘的东西,对它有点损耗,自然便不容易修成。比如说……”   “……辣椒?”钟樾很随意地接话。   苏泉瞠目结舌:“……啊?”      ☆、鬼偈 1   说是要种辣椒,但他们此刻的确没这个心情,胡天胡地一番便不知今夕何夕了。就这么闲闲散散地过了几日,难得有一天晨起,又去了湖中沐浴,回来之时才又想起那天的话题。   “辣椒也有很多种的,灯笼椒、朝天椒,还有那种细细长长的……”苏泉蹲在山坡的空地上,身上依旧松松垮垮地裹着钟樾的白色浴袍,袖子挽到手肘下面一点,正比划着不同辣椒的大小和形状,“你比较喜欢哪种?”   其实他本来是想说,可以种点果树,什么桃子啊、李子啊、樱桃啊之类的。毕竟钟樾的仙术放着也是放着,不用白不用,每天想吃什么就能让什么成熟,岂不是美哉。但是钟樾拿“辣椒”两个字一打岔,他瞬间想说的全忘了,等回过神来就已经在这儿思考该怎么种了。   钟樾在他旁边蹲下,帮他挡了点阳光:“最辣的那种吧。”   苏泉低着头沉思了一下,凑得近了点,小声道:“种出来……然后呢?你会做菜?”   钟樾也小声回答:“不会。”   “哈哈哈……”苏泉笑得东摇西晃,被钟樾伸长胳膊一拽,迎面撞进他怀里,抬头在他侧脸亲了一口,“神君,你太棒了!”   优波离在云头上正瞧见这一幕,一个踉跄差点栽下来。   世事变幻如浮云,他拥有一双智慧之目,此时却只希望自己什么都看不穿!   “和尚,你在那儿鬼鬼祟祟地干什么?”苏泉背对着他,捡了块小石子朝后面一丢。   他当然一点也不紧张。优波离能顺利地出现在这里,显然是经过了钟樾默许的。   但和尚在半空假模假样地“哎哟”一声:“苏公子,你怎么老拿东西砸我呢?”   “看你欠揍!”苏泉一点不客气,“我随手抛个东西玩,谁让你没事往这儿来?”   钟樾微微皱眉,把他的领口紧了紧。   优波离看了钟樾一眼,觉得阳光很扎眼,同时立即清楚地知道这家伙也并不会站在自己一边,琢磨了一下:“神君,你们二位这个姿势……”   钟樾施施然站起来,提溜着苏泉头也不回地走了。   优波离:“……”   和尚默念着“非礼勿视”,十分寂寞地揣测了一下,见他们进了石屋,心里大约有了点数,估计着他们应该差不多换完衣服了,这才在外头好声好气地喊了一句:“神君……”   “进来吧。”钟樾道。   苏泉穿了件鸭卵青的长袍,翘着个二郎腿,主人一般坐着,正给自己斟茶。   他的衣衫有一点微妙的不合身,袖口长出了半寸,遮住了小半截手背。   优波离略一思量,心如明镜:这明显是钟樾的衣服。   而神君本人毫不避讳,穿了件款式一模一样的长衫走了出来,苏泉犹嫌不足,还补了一句:“你这件的颜色不错。”   非常浅的绾色,凡间的落魄文人颇多偏爱此种颜色,但被钟樾穿在身上照样超凡脱俗,衬着他那张端然又英气的脸,可堪观赏一番。   钟樾朝苏泉笑了笑,在他身边坐下道:“我请土地去弄些辣椒种子来,闲时便可栽种。”   钟樾并无一官半职,土地也并不是他的属神,居然这么愿意替他办事跑腿,实在奇怪。但苏泉懒得想那么多,只应了一声便罢。   优波离默默坐在他们对面,觉得距离上一次见到这二位并未过去多久,内心却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慨,此时听他们旁若无人地说话,不由得觉得自己毫无存在感,终于忍不住咳嗽两声:“神君,小僧此来是想要告诉你,当日你我探查的那件事的确尚有不明之处。你猜对了,要杀青沅仙君的,恐怕真的是……”   “你师兄?”苏泉在他说话的间隙了接了三个字。   “出家人不打诳语。”优波离点头道,“大师兄出关,说了一件陈年旧事,恐怕与当日苏城之变大有关联。”   梵境至今仍有数个王国,举国尊崇佛教,年年向七叶窟顶礼。七叶窟亦会按期派出僧陀前去讲经说法,传扬佛道。迦叶尊者出身尊贵,本就是高门之后,幼时体弱多病,父母因此令他出家为僧,与佛陀一见之后,收做了弟子。   这不是什么秘密,但也无甚出奇之处。既然修佛成仙,离开凡界,那么曾经是锦衣玉食还是衣衫褴褛,都仿佛昨日了。   但就在迦叶尊者进入七叶窟修行几年之后,他又生了一场病。病势汹汹,几乎药石无医。当初佛陀仍常常亲身外出,在收到大弟子病危的消息之后赶回,身边还带着一个少年。   少年十分勤勉,言语不多,衣不解带地照顾迦叶直到病愈,然后成为了他的师弟。   这个少年,便是后来的伽延尊者。   他天资惊人,佛道与仙法都极其出挑,且在行事上胜人一筹;最得佛陀之心的迦叶尊者又与他少年时同习同修,颇多师门之情,因此一直对他多有回护;千年之后,伽延掌七叶窟上下事务,很快获得了尊者之号,更是独当一面,地位超然。   优波离讲故事讲得眉飞色舞,什么据说迦叶尊者少时擅自采了睡火莲,伽延尊者主动去顶罪,谁知佛陀一眼看穿,二人双双在娑罗树下跪了十天十夜;什么伽延尊者初次辩经时紧张得脸色煞白,还是师兄迦叶在身后暗暗提醒了几句,方才有惊无险地过关。   苏泉听得昏昏欲睡,万分无奈:“你铺垫了这许多,究竟要说什么?”   钟樾亦道:“如此泄露你师兄们的旧事,不怕传为天下笑谈么?”   优波离长长叹息了一声,静了片刻,这才敛目道:“大师兄出关后,我将蒲牢一事告知他。他说,若是伽延师兄的确与恶鬼一事有所纠缠,他会万分痛心,但……也并不奇怪。   “因为佛陀曾有过一个预言。   “伽延师兄命中有一大劫,即便可渡,也会付出十分惨痛的代价;若是渡不了,便会丧失所有修为,重生为恶鬼之身……”   苏泉与钟樾对视一眼,彼此心下都有了些计较。   迦叶尊者既然早已知晓此事,那么在南冥春筵上不说,可能是因为想替伽延遮掩,也有可能还有旁的原因。但他脱口而出的竟是那些恶鬼乃他受命佛陀所为,实在奇怪。   “我有一个问题。”苏泉耸耸肩,神色还算轻松,“我就直说了,总之我不是神族,也不信佛,你莫计较我不敬你师兄啊。”   优波离点了点头,苏泉便道:“若是往最坏处想,伽延尊者为避此天劫,召三界恶鬼,强行以《甘露咒》超度,也不是不可能。但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他知道自己大劫将至。这一点……可不是轻易能做到的。”   若天机如此轻易可窥,天劫也不至于令许多神仙都一筹莫展了。   苏泉话中带着点犹豫和试探,优波离的确足够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便道:“实不相瞒,大师兄之所以命我来访二位,是因为在南冥春筵上,神君便给了大师兄一个提示。”   钟樾当时手上的烧伤是如何愈合的,迦叶尊者果然尽收眼底。   苏泉笑了:“那我们也实不相瞒,当日苏城结焰塔底的水中,我们亲眼看见引燃经咒的乃是地狱的幽冥之火。另外,有一个相貌与伽延尊者一模一样的人沉在水中,至于那到底是不是他,我们不知道,也不敢妄下论断。”   优波离有些吃惊。他回想起前日路过七叶窟录罚的棕榈堂,见到刚刚出关的迦叶尊者独自一人长跪,竟是为着这件事。   他的确犯了妄言之戒。   或许在“恶鬼”二字甫一出现之时,这位看似久不理世事的佛陀大弟子就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但他为了掩盖从小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师弟的错误,在三界面前堂而皇之地说了谎。   优波离无从知晓,他最尊敬的大师兄,在素衣阖目、躬身长跪时,到底都想了些什么。但他从棕榈堂离开之后,立即向优波离说出了那些陈年旧事,然后命他来寻钟樾。   其实所有的线索都已经指向了伽延。先不说苏泉和钟樾绝无可能有意构陷于他,更无可能串供的青沅仙君当日所见的水底阵法,也十有八九就是出自伽延之手。   苏泉想到这里,便问:“青沅呢?”   “青沅仙君已回苏城去了。他的修为不可恢复,但大师兄渡了他一些,能支持司雨的职责了。”优波离道。   “为何是迦叶尊者渡他修为?”   “我出来之前,没再见过伽延师兄。据说之前被蒲牢慑魂之术控制,灵识受了些影响,还在静修。”优波离道,“但如今看来,只怕是被大师兄关了禁闭吧。”   苏泉点点头:“那这禁闭关得挺值啊!也不用损他修为了。迦叶尊者素日里对你们师兄弟都是如此溺爱么?”   钟樾很自然地往苏泉杯中加了点茶,甚至还把旁边放着的一小碟水晶青梅冻推了过去。那点心算不得太精致,苏泉倒是不介意,只不过吃了一口觉得有点酸,眉毛都皱了起来。   钟樾看着他的神情,笑意忍不住漫上了唇角。   优波离把杯中冷了的茶一饮而尽,心道他的大师兄并无什么溺爱之举,倒是钟神君对苏公子,着实溺爱得狠了……   “七叶窟内事,我不便插手。蒲牢一事,我得空自会去查访。”钟樾说道,也不管优波离是何表情。   优波离谢过告辞,苏泉盯着他离去,原本轻松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阿樾,这件事没这么简单。我不怀疑佛陀的预言……但是,因为担心重生于恶鬼之身,就强渡天劫之际三界所有恶鬼?这是七叶窟修行的比丘能想出来的法子吗?我不知道迦叶尊者为何派优波离来寻你,但他自己的修为接近成佛,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的,才要推脱给你?”   钟樾沉吟了一下。   苏泉脑中灵光一现:“等等,你不会就是传说那种需要匡扶三界平衡的神仙吧?”   “你如此一说,听上去确然有些离奇……但相去不远。”钟樾微微叹息,“我既无师门,也非凡人苦修飞升,我掌握的灵息和修为,是与三界之力有契约的。”   “还是很像凡人祖母哄小孙子睡觉的时候说的故事。”苏泉揶揄他,“算了,不管这些,我算是听懂了,反正你得帮和尚们去找蒲牢的麻烦就对了。小事一桩,我跟你一起去。”   “方才是谁说这事没这么简单?”   “对啊!就是因为不简单,所以你要带上我嘛!”      ☆、鬼偈 2   蒲牢急匆匆地冲进赑屃的府邸,绕了一大圈,也未寻见这个弟弟,立即气得火冒三丈,茶杯花瓶摔了满地,到得夜晚,夜明珠一颗一颗地亮起来,赑屃才摇着一柄粉白色的绢扇,晃晃悠悠地回来,一瞧见他便笑道:“四哥,稀客!”   蒲牢头顶冒烟地瞪着他。   赑屃懒得看他脸色:“我今日在潼镇的小茶馆里听戏,说这个海底龙王住的水晶宫里,到处都长着青荇,屋子里摆满了珍珠珊瑚……你说可不可笑?我们在凡人眼里就这么暴发户嘴脸么?”   蒲牢气得想削他,奈何他们兄弟几个实在是半斤八两,窝里斗也不好看,最要紧的是他还有求于赑屃,好歹是忍住了没有当面发作。   “……但潼镇的春天可真是惬意。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赑屃转了个身,绢扇上散发出浓郁的脂粉香气,“那花魁赠我随身之物,令我时时仿佛可以一亲芳泽,的确是识情解意了。”   蒲牢恶狠狠道:“什么桃李?你那扇上画的乃是杏花!”   “……哦,是吗?”赑屃耸耸肩,叫了下人进来将一地狼藉收拾了,“四哥,又是谁触了你的霉头?”   蒲牢大马金刀地往他对面一坐,眉毛都皱到了一起。   赑屃当然知道自己这个哥哥素来是什么暴脾气,此时见他是真焦灼,也有点奇怪了:“之前那件事不是已经了结了?我听了点话风,似乎颇为顺利,你现在这是……”   “他很后悔。”蒲牢说,“迦叶一定知道了是他做的,他很后悔……我是不得已才去控制他的神智的。”   赑屃欲言又止:“什么叫做……控制他的神智?”   蒲牢烦躁地捏着桌角,快要把木头掰下一块来了:“幽魂。我用了幽魂。”   幽魂一天到晚明晃晃戴在他手上,如此不加掩饰,与他相熟的人自然都知道。但以蒲牢的修为本事,动用这种等级的法器,是十分危险的——他并无十成十的把握不被反噬。   赑屃倒抽一口凉气:“我能知道,你这么做,是所为何事么?”   蒲牢一边觉得自己的弟弟是个傻子,一边将青沅之事囫囵说了,赑屃听得一头雾水,难免无奈:“所以与那苏泉又有何干?他不是上回你说你一个婢女偷跑出去投奔的妖精么?”   待好不容易将前事捋顺,赑屃已然在心中原谅了自己这个草包哥哥上百次,只恨自己不该回来这么早,早知如此,不如在凡间流连温柔乡,可碍于自家人的面子又不好露出什么,只得好声好气道:“照你这么说,那伽延从你这儿得知了避过天劫的办法,按着我们的法子照做了,到头来不但不感激你,还想把责任都推到你头上?”   蒲牢听得呆了,末了赶紧摆手:“不是不是……他、他是因为害怕迦叶。”   “那什么布雨的小仙,杀了也就杀了,他也要犹豫许久?如今七叶窟必定已经知晓一切,再想做别的也晚了。”赑屃道,“但我不过是受你之托,替他占卜出天劫之期。至于清空地狱恶鬼,引发苏城地脉震动,扰及南冥,这一切的后果可都与我无关。”   蒲牢霍然站起,劈手将旁边的香木长桌掀起,怒吼道:“你可从没告诉过我会有这种后果!”   赑屃抬手一挡,沉重的木头应声碎裂。他冷笑道:“这种事还需要我告诉你?四哥啊,你可太不学无术了。再说,当时是谁梗着脖子告诉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伽延?!”   赑屃的原身似龟,天生便具占卜之能,能窥天机。可演算伽延这种等级的僧侣之天劫极耗心神,绝非易事。蒲牢当日来寻他,便不是个求人办事应有的态度,此时非但不承他的情,还想要他去背黑锅,实在是异想天开了些。   蒲牢喘着粗气,一双眼睛直欲从眼眶里瞪出来:“你……你告诉我如今该怎么做,我便既往不咎。”   “哈哈哈……”赑屃只当看了场好戏,讽刺道,“我可不需要你原谅我。谁让你这么不知死活,非要瞧上一个七叶窟的和尚呢?”   万木谷的土地回来的时候,立即意识到神君和他的那位“酒友”已经离开了。他袖中揣着一堆各种各样的辣椒种子,将衣服都染得火辣辣的;因为怕种不活,还特意带了两株小苗。   他想了想,自己去将它们种下了。   不知道神君为何想要这些,难道是用来下酒?   他更不知道的是,此时他脑海当中仙气飘飘、一尘不染的神君,正在凡间跟他的“酒友”当街闹别扭。   “你真的不喜欢啊?那我可就自己留着了。”苏泉指间夹着一枝杏花,花瓣上轻佻的粉、花蕊里鲜嫩的黄,配上他那张精致俊美的脸,端的是春日好风景。   钟樾目视前方,不为所动,半晌才挤出三个字:“你喜欢?”   苏泉笑道:“喜欢啊!怎么不喜欢。何况还是姑娘送的。岂不闻,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   钟樾倏地伸手,在他鼻子上捏了一把。   其实刚才那卖花姑娘是将这将开未开的杏花扔向钟樾的,只不过苏泉趁着身边这位神君没反应过来,用胳膊拦在他前头将花截住了而已。   卖花姑娘抿嘴笑笑,挎着竹篮姗姗地走了,徒留一对别别扭扭的情人在原地。   “神君!”苏泉被他捏着鼻子,说话瓮声瓮气的,“这是大街上,你这么动手动脚的,符合你高贵的身份吗?”   “什么身份?”钟樾一收手,十分倜傥地走了,“未曾听过。”   苏泉跟上他,长长地“喂——”了一声:“你真的很喜欢吃醋!这么不高兴,不如给你吧!就当是我送给你的!”   他把杏花递过去,打算好了再被拒绝一次,谁料钟樾竟接了,然后很随意地向身侧一抛——   苏泉微微皱眉,却见那花枝轻飘飘从拱桥边落了,几朵含羞带怯的花苞施施然绽开,枝条沾了河里的水,居然缓缓生根,抽成了一株宛转的细苗。   花瓣零零落落地撒在水面上,顺着水流的方向渐行渐远了。   “如此,到了明年春日,它才算得是我们的花。”   苏泉很严肃地盯着他,直盯到自己撑不住笑了,这才道:“其实杏花算不得什么,还得是桃花方能配得上……”   他站在钟樾面前,故意挡住了一点他的视线。但那一刹那,钟樾的余光之中还是见到了一片红云在溪畔骤然腾起,漫过了青瓦灰檐。   一把女声带着软糯的笑意响起:“说什么请我在此处等你,原来是让我来瞧小郎君。苏泉,算你有良心。”   那些桃花枝抖动了一下,纷纷扬扬的花瓣雪片般疾落,倒真是个“花枝乱颤”的景象。   苏泉眯着眼睛:“敢情你这么隆重,都是因为见到了小郎君?”   钟樾眼神在他面上凝了一下,悄无声息地浮起一层笑意。   荀亦双打了个哈欠:“可不是么?”   苏泉有点生气:怎么,他跟钟樾的关系还不够明显吗?   “我饿了。”他赌气道,“花也没什么好看,我们还是去吃饭吧。”   钟樾却站着没动,出声问道:“敢问仙子,可否识得方才那位杏花妖?”   苏泉更生气了:怎么,眼前这个还不够,还惦记着刚才那个?   荀亦双显出身形,斜躺在他们前方不远处一株临水的桃花枝上。她的身段几乎轻得没有重量,压在那不过寻常女子小臂粗细的枝条上,毫不见勉强。   她点头道:“自然是识得的。”   苏泉在思索着将钟樾扔进河里然后掉头就走的可能性。   荀亦双敛了湖水蓝的裙裾,翻身坐起来:“她可是潼镇的花魁。你们不知么?她似乎攀上了赑屃公子,近来正春风得意呢。”   苏泉心中一动:“你是说……”   “我虽不知为何,但她似乎有话对你们说。”荀亦双一扬手,桃花雨落了树下的两人满身,“苏泉,姐姐我上次送你的桃花运,似乎十分奏效嘛?”   苏泉总算看出她是故意的,被她调侃了当然不甘示弱:“怎么,羡慕了?”   荀亦双“咯咯”一笑,转向钟樾:“小郎君,这可不是个好拿捏的主儿,你要小心。”   “不劳费心了。”钟樾拉着苏泉的手,“走吧,不是说饿了?”   两人寻了间酒馆吃饭,钟樾偶然发现了另一桌上金灿灿的剁椒,十分感兴趣的样子。苏泉笑嘻嘻:“是不是觉得认识我简直赚大了?”   钟樾招手叫了店小二,用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情和语气点了剁椒排骨。   苏泉咋舌:“……你打架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太吓人了。”   钟樾茫然反问:“有么?”   “没有。”苏泉立即把自己刚说完的话吃了,“你,十分温和,没有架子,很平易近人了。”   钟樾笑笑,视线里像是藏住了一把小小的鱼钩,将苏泉的眼神从临街的窗外勾了回来:“这么说来,倒是你赚大了。”   苏泉闷头喝茶:“接下来什么打算?潼镇?”   “潼镇。”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苏泉“噗”了一声,差点呛水。   潼镇离得不远,骑马也行,腾云更不是问题,结果苏泉拉着钟樾慢悠悠逛出城,穿过一片树林,循着水声而去,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渡口。   那渡口旁开满了山杜鹃,三级鹅卵石的台阶落到水边,上下游岸边的悬铃木上拴着几艘乌篷船。这些船竹篷上覆着的丝绒很精细,有的船头垂下的帘子甚至是丝绸的,一望即知绝不是打渔船。   “从另一边穿过这林子到山上,有一座古祠。”苏泉遥遥指了个方向,“本地人也都不知道供的究竟是谁,但据说十分灵验,远近的贵夫人和公子哥们都常有乘船来上香的。”   钟樾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咱们坐船去吧,这些船舱都挺宽敞,可以躺会儿。”   钟樾道:“高兴的时候还可以下到河里游会儿?”   苏泉道:“……你不要说话了,其实付钱就可以。”   有几个船夫凑上来,殷勤地问他们打算去哪儿,钟樾从怀中摸了银钱出来,随意给了其中一个,那人便忙不迭地去将自己的船划过来,打起帘子请他们上船。   水路足足走了一整晚,夜里便枕着流水声入睡。苏泉没心事,自然睡得安心,不知不觉拽着钟樾的胳膊垫在自己脖子底下,在他肩窝处蹭了蹭,小声不知呢喃了句什么。   船尾有一盏船夫挂着的风灯,这一段顺风顺水,都不怎么需要划桨。   钟樾无声地将船头的帘子掀起一个角,幽凉的风悄悄吹进来。他低头看看臂弯里的人,只觉得心底熨帖,自诞生于世,从未有如近来这般舒畅的日子。   这河水并不流进潼镇之中,镇子外有一处叫做桐花埠的渡口,他们上岸时天光大亮,前头树影中挑起一面麻布帘子,写了一个龙飞凤舞的“茶”字。有些古旧的两层小木楼里人声鼎沸,有不少过路人在此歇脚。   钟樾盯着那茶馆看了一阵,正要说话,苏泉道:“有灵力的残余,但有点怪……不知道来自什么。”   钟樾点点头:“去瞧瞧。”   那茶馆里只有些寻常的早餐并三两样粗茶,但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桌椅并每桌一个的筷子筒都很洁净。忙上忙下的老板娘扎着条蓝印花布的头巾,泛黄的粗布围裙系出纤细的腰肢,她匆匆从楼梯上下来,走到钟、苏二人桌边,拿搭在肩上的毛巾揩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问道:“二位要点什么?”   苏泉瞟她一眼:“孤村芳草远?”   老板娘娇俏一笑:“斜日杏花飞。”   正是那名将杏花抛向钟樾的女妖。   苏泉诗兴大发:“踏破铁鞋……”   钟樾:“咳。”   苏泉恍然大悟,发现自己好像只是舒舒服服地躺在对面这位神君怀里睡了一觉,也没怎么费工夫寻觅,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你们聊。”   钟樾想了想:“要一壶茶,随便上些吃的吧。”   杏花妖转身去了,苏泉趴在桌上,凑得离钟樾近了点:“我以为你是打算来拷问她的!”   “没那么夸张。”钟樾道,“但若是没有吃的,我怕你没心情听我说话。”   苏泉撇嘴:“我不是那么肤浅的妖精。”   钟樾搁在桌上的手指轻轻刮了刮他的面颊:“我也不是那么吝啬的神仙。”   一壶粗茶放到桌面上,钟樾倒了两杯,将其中一杯递给苏泉,这才向那女妖道:“仙子有话要说?”   “神君客气了。”杏花妖道,“小女子夏泠,特地在此等候神君与苏公子大驾。”   她有一张很媚的脸,不笑的时候眼角也很细长,鼻梁和下巴都因为瘦削而露出冷艳的弧度。荀亦双说她是潼镇的花魁,倒真是不让人意外。   苏泉与钟樾不急不躁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等着她说下去。既然是等他们来,那肯定还有下文,总不能是等他们来然后请他们吃饭的。   但夏泠忽地双手一错,遽然向后退去,身下的裙摆一荡,一个青色的漩涡凭空腾起,茶馆里的人转瞬间就消失不见了,本就脆弱的小木楼分崩离析。   尘土飞扬之中,什么都看不见,满目尽是那青郁的烈风,夹杂着黄色的尘沙。   钟樾反应极快,在她刚开始施法之时便拉住苏泉向外退去,然而那景象的变化只在瞬息之间;狂风之中苏泉不知说了句什么,接着两人颇有默契地捏了悬空的法诀,缓缓落在风过之后的地面上。   一片仿佛大旱之后干涸的赤地出现在眼前,深深的沟壑纵横交错,十分杂乱。   苏泉叹了口气:“早知道刚才拿个豆沙包就好了。”   钟樾环顾四周:“无妨。一会儿再吃。”      ☆、鬼偈 3   话说得轻松,但他们眼下着实没有头绪。这地方看起来大是荒凉,迎面的风中隐约有点呜呜咽咽的声音,一股铁锈似的气息弥漫在周遭,苏泉随便跺跺脚,地面上一阵尘土飞扬,呛得他掩着嘴直咳嗽。   “是幻境吗?”苏泉捏着鼻子,闷声问道。   钟樾摇头,召了个无色障,瞬间那种诡异的风声便不见了。   苏泉明白他的意思:若是幻境,那么一旦着了道,那些虚幻的东西便会无处不在,通常无法被法术轻易阻隔开。   “其实我想也是。”苏泉说道,“那夏泠,一个花妖而已,若是灵力能造出这么庞大的幻境,未免太恐怖了些。”   “应该是一个类似于‘传送’的术法。”钟樾牵着他往前走,没几步便横亘着一道数长宽的深沟,底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沟壑边缘黑色的岩石像是被烧焦过,形状极为扭曲,摸上去也很硬。   这点距离当然难不倒他们,瞬间两道身影并肩落到了对面的山岩上,从这个角度可以更明显地看出一个上坡的地形。也许到了最高处,就能看出点事情的苗头,二人默契地往同一个方向走去,苏泉还在思索:“要对你我二人施放这样的术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难道你是说,她将这个……‘空间’,传送了过来?”   “不是没可能。”   苏泉有点感慨:“现在的小辈妖精这么刻苦上进,钻研术法,真是让前辈心生寒意啊。”   “你别忘了,她可是跟赑屃有关系的。”钟樾假装没听见他摆谱,“如果不是你多年前欠了她什么风流桃花债,那么今日她设这个局堵我们多半就跟赑屃有关,换句话说,跟蒲牢也撇不清。”   苏泉徐徐摩挲着他的腕骨,回道:“是因为我们俩至今都没有机会打一架,所以你在故意找茬吗?”   他哪儿来的什么风流桃花债!要是真有,现在还轮得到他钟樾?!   苏泉手指上的动作细而温柔,渐渐带了点别的意味,麻麻痒痒的让人无法忽视。钟樾无奈地叹口气,知道他必定是在报复刚才那句话,只好反手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再乱动:“总有机会打一架的,你别急。”   苏泉脸红了一下:“你这句话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说话间他们已攀到了目之所及的最高处,这不是什么陡峻的山峰,充其量只是一片荒野之中微微凸起的小山丘。风在整片荒地上缓缓刮着,四处都是灰黄的,大地的筋脉不知被什么撕扯成了裸露的伤口,狰狞地爬行过荒原。   “这有点像是……”苏泉说了一半,忽然停住了。   “什么?”   苏泉摇摇头,阖上眼睛,轻声念出一段法诀。   他奇异的嗓音宛如哼唱,温和得像是阳光下清澈的海水。   钟樾注视着他抬起手,在空中虚虚划出一道弧线。灵力的扰动从他们身边扩散开去,空气如同有质的水波一样翻涌起来;风从山丘之下倒灌而来,将他的头发从肩上扬起,白色暗纹的丝缎发带从钟樾脸上拂过。   片刻之后,苏泉睁开眼睛,跟钟樾始终相扣的手心里有些微的汗湿。他蹙眉道:“有残余的水系灵力……虽然不强,但到处都是。我觉得这个地方,可能是一个废弃的法阵。”   钟樾沉稳地点头:“不仅如此,而且你有没有觉得,它看上去很像是一个……占卜用的龟甲?”   苏泉一怔,目光在四周扫视了一遍,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深沟和灼烧般的痕迹,愈发觉得这可不就是个龟背么?若真如此,那事情倒是有了解释:蒲牢情知不对,立即跑回家求援去了。这位夏泠仙子必是受了赑屃的嘱托,在此设计他们的。而这个状似龟甲的法阵,很可能就是赑屃留下的。   “这赑屃……我不曾见过,只听过些风言风语,说是天赋占卜之能。若果真如此,那么伽延尊者是如何算准自己天劫之期的疑惑也就解开了。可是话说回来,虽说他掌管七叶窟事务,但真要有什么大事,也还是得向迦叶尊者禀告的吧?你说那蒲牢和赑屃又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穷神仙,凭什么白白帮伽延尊者做这种事呢?”   钟樾摇摇头,也表示不解:“这也只是个猜测。”   “你可见过那一位?”苏泉转念一想,忽然眨眨眼,“他平日里没事会背着个龟壳出来晃悠吗?”   钟樾无奈道:“他怎么可能化不出人形?”   “也对。”苏泉若有所思,“那眼下这个,不会是他自己的壳子吧?”   钟樾愈加无奈地望他一眼。   苏泉两指捏着自己的下巴:“不过我倒不觉得他们那一家子能这么快修炼出真身离体的法术。”   仙法修到最高的境界,便无任何东西可以束缚住施法者的躯体。但就蒲牢的不成器来看,他的几个兄弟们就算强也有限,该不至于到了如此天人合一的程度。   “其实你应该能感觉出来。”   “阿樾,你不用这么聪明吧。”苏泉转身去摸他的脸,两手像捧着个什么宝贝一般很轻柔地在他面颊上抚了一下,然后将嘴唇凑了过去。钟樾微微偏头向他迎过来,苏泉狡黠地笑了一声,迅速侧过脸,将一个亲吻落在他唇角。   他们的身量非常相仿,钟樾略微高出些许,苏泉要这么玩,他也拿他没办法,只能似真似假地抱怨了一个字:“痒。”   “你真的有这么怕痒?”苏泉用气声道,“那这样呢?”   温软的舌尖伸出来,迅速在唇齿间扫过,灵活得像一尾抓不住的鱼。   但钟樾果断抓住他了,他单手卡在苏泉后腰上,想要加深这个吻。怀里的人向后一仰,笑道:“神君,你说得对。我的确……感觉出来了。”   钟樾面上显出一点尴尬的神情,当然不会自投罗网去问他感觉出什么了,只若无其事地放开他:“少侠,好腰。”   苏泉一边憋笑一边板着脸:“这个龟壳是死透了的,但我能感觉到这里还有在流转着的、来自南冥的灵力。”   “能探出具体方位吗?”   “不能。”   钟樾略略感觉了一下,指了一个方向:“那边……好像有些奇怪的声音。”   既然拿定了方向,他们便走得极快。一炷香时间之后,连苏泉也能听见了:“这是哭声?还是什么诵经声啊……我觉得都差不多。”   优波离要是在这儿,说不定会跟他打起来。   照理说以他现在的本事,等闲和尚根本伤不到他一根毫毛,醉鱼草对他也未必有用了,但苏泉看和尚就是横竖不顺眼,可见少时的阴影有多深重。   一阵风沙忽地平地扬起,那种依稀的嘈杂之声顿时分明了,呐喊、哭吼和什么东西断裂倒塌的巨响混在砂石鞭笞过地面的声音中,蓦地席卷而来。   极重的煞气像是漫天火雨,苏泉迎面感到一阵灼烧感,下意识抬手一挡——   而他身边的钟樾手中猝然腾身跃起,手中化出一把纯青的长剑来——   青色的剑柄,青色的剑刃,就连带起的剑气都好像是青色的,像湿润的山谷林中,夜半的草叶上凝出的露水。   钟樾的动作极快,毫无顾忌地置身于那风沙之中,转瞬被吞没了身形;苏泉从指缝中望出去,只见黄沙之中,青碧的剑刃扬起一阵更狂暴的风,一股汹涌的灵力拦腰将那风沙斩断,碎石猛然向着四面八方溅射开!   苏泉顿时松了口气。   因为方才那种灼烧般的压迫感,也在同一时间消失了。      ☆、鬼偈 4   钟樾很快便收起了剑,又恢复了那种淡淡的、波澜不惊的神情,恍若不经意般挡在苏泉身前:“没事了。”   “干什么用这种哄小姑娘的语气跟我说话?”苏泉撇嘴,“我有那么弱不经风吗?”   “看样子你很了解哄小姑娘的语气?”钟樾摸了摸他的头发。   “别想给我下套!”苏泉道,“你这话,我是绝对不会接的。”   钟樾看着他,眼里的笑意温柔又绵长:“说真的,你不要紧?”   “不要紧。火系的法术……恰好比较克我。”苏泉把脑袋在他肩膀上埋了一下,好像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就让他恢复过来了,再抬起来的时候望见他身后的风沙之中,缓缓显出一个巨大的轮廓,他惊了一下,“那是……什么?”   钟樾转过身去,只见凭空出现了一座三层楼高的山洞,洞口狭长,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难以分辨。但方才似哭似吟的声音此刻变得极其清晰,就是从这个山洞中传出来的。   “里面可能有什么东西。”钟樾道,“去看看?”   苏泉摇摇头:“这是一个空的海螺壳。你试过将海螺放在耳边吗?就是这样的声音,只不过现在这个被放大了许多倍,听起来格外诡异罢了。”   钟樾当然没有试过。   苏泉拉着他,沿着那“山洞”外围走了半圈,对他道:“凡间有些小孩子会在沙滩上捡贝壳,拿回家之后没事放在耳边,总能听见回响,就说那是大海的浪涛声。”   “凡人总有很多有意思的见解。”   “是啊,他们活得很有乐趣,所以我以前总喜欢往凡间去。”   “现在不喜欢了?”   “也不是。你出现了之后不管去哪儿都不觉得无聊,我反倒无所谓了。”   苏泉总是这样,他好像不会认认真真讲什么情话,但一不留神被他说上两句,闹得人整颗心都漂漂浮浮的不安定起来。   “……阿樾?”   钟樾回过神,苏泉拍拍他:“你别发呆呀,快看那边,是我眼花了么?怎么好像是……一座城?”   那的确是一座城,而且与这漫天风沙不同,黛瓦白墙下长着青苔,墙里偶尔露出两枝青竹,完全是一个缩小版的潼镇。   方才那巨大的海螺壳就好像是一个结界的入口,一旦绕过了呜咽着的风声,便再听不见丝毫响动了,苏泉与钟樾对视一眼,走向静谧的小城。视线所及之处都没有城门,连亘的墙垣中只有一扇月洞门,两侧的花窗看得出原本是木雕的,但早已朽坏了,此时青苔一丛一丛地铺满了窗格,彻底挡住了内里的景致。门楣上有一块月牙形的匾额,也看不清字迹了。   两人一跨过门槛,立即发现不对:他们的足下并不是道路,而是镜子一样的水面。   整个小镇内所有原该是青石板的地方,都是如此看上去浅浅的水面。一旦踏上去,却没有任何水波涟漪,依旧平静得诡异。   “没有倒影。”苏泉低头看了看,愕然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水面”上空空如也,也没有映出街道两边的房屋,更没有他们并肩而立的倒影,一成不变的、极浅的蓝色似乎凝固了一般。   苏泉问:“你能感觉到吗?这里有没有什么活着的……东西?”   钟樾走到一侧,轻轻拉开一扇木闩,没有一点灰尘落下。光线零零散散地穿过门缝,照亮了屋子里简单的陈设。几张桌椅,一个柜台,上面摆着一本账簿和一个算盘,像是一间当铺。   桌上的茶壶很干净,但里面是空的,四周也全然看不出有人使用过的痕迹。   苏泉走到了稍前面一些的地方,叩了叩门,无人应答便打开了,只见那二层小楼里有一段回旋的窄楼梯,八成是个客栈。   两人迅速地搜索了一条街,然后回到路中央,无奈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虽然一无所获,但苏泉望见钟樾跟他一模一样的目光和表情,又苦中作乐地笑了起来:“我们要是一直被困在这儿,可得把这些酒楼铺子都好好打点一番。”   以后他们就每天换一间屋子玩,只不过不知道这里的饭馆里究竟有没有吃的,尤其是辣椒——不过即便有了食材,烹饪这一门手艺恐怕也得研究上个十年八年的,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钟樾见他还有心情开玩笑,也顺着他的话道:“打点不难。只不过这话说出去,天不怕地不怕的苏公子居然被区区一个阵法困住了,只怕又要变成一桩传遍三界的轶事。”   见鬼了,钟樾也忒记仇!难道被困跟把龙子揍了是一个级别的故事吗?   “神君,这话该我来说才对吧?”   钟樾一本正经道:“进了月洞门之后,你应该也察觉到了,这个地方盘旋着一股很强的念力,不可能什么都没有。”   苏泉一想也对:“我们分头找吧,一个时辰为限。”   这二位都有着极深的修为,就算隔得远了,只要愿意,总还是能有所感应的。那日苏泉仗着醉酒,在苏城里胡闹着降了一回雪,钟樾所说的“妖气冲天”,也不过是这个意思罢了。   苏泉独自绕过了两条街,都没什么收获。他对潼镇有一个似是而非的印象,但并不太熟悉。这一带的平原江河密布,类似的小镇多如繁星。但这个阵法是一定有一个“眼”的,如果所有的地方都找寻不到……他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盯着那种像是水却又不是水的地面。   不知道是不是他恍惚了一刹,苏泉好像看到自己足下的“水面”上,映出了一个很淡的人形轮廓。   这个阵眼,不在这些屋子里,更不可能在天上,那剩下的,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苏泉一扬衣袖,长剑银光雪亮,发出一声龙吟般的剑啸,应着主人的召唤,从半空中直刺“水面”!   那剑清锐得惊人,剑身并不是寻常名剑那般笔直,中间有一点微微弯曲的弧度,在阳光下有象牙般细腻的光泽——那曾是他身体里的一根骨头。   锥形的剑锋刺破一个三线交错的裂纹,苏泉脚下一震,那裂纹形如山崩,迅速沿着街道的中心扩散开去。   他将骨剑掣回手中,腾身向后退开些许,但裂纹扩散的速度甚至超过了他的想象,蛛网一般向四面八方蹿开,他干脆跃上了最近的一座房顶,然后惊讶地注视着那些裂纹有如有生命的藤蔓一般缘着白墙高椽一路攀了上来!   苏泉环视一周,没有瞧见钟樾的身影。他略微沉吟了一下,心下倒没觉得是自己太唐突。毕竟以钟樾的本事,就算有什么突发状况也必然能够应付得来。   那些裂隙越来越密集,远处的房屋摇摇欲坠,瓦片像鱼鳞般从墙头层层剥落。苏泉抬手划出一个剑圈,灵力扫出一个范围极大的弧线,就在他的脚下,之前模糊的人形轮廓忽地清晰了许多,就好像原本躲在几层纱帘之后的人忽然出现在了对面。那是一个黑色的、看不出面目的东西,浑身都盘绕着没有温度的火焰,它两臂抱着一柄巨大的武器,似斧似剑,“轰”得一声,开山一般猛然劈开了地面!   那种没有倒影的“水”,在崩裂成无数碎片的同一刻被点燃,就如新年最大的礼花被引燃,冰晶一样的碎屑刹那变成了无数飘浮在空中的火光!   苏泉从屋顶一跃而下,火光在触到他衣袂之时遽然熄灭,他的剑尖在那巨斧冲出地面的瞬间一点,“叮”的一声响,细长的骨剑竟生生止住了那“火人”的去势。   他忽然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了。   那种“水面”,是幽冥河上游、来自地狱最深处的冰,而它封住的,自然也是幽冥之火。   对面的“火人”行动笨拙,招式都不甚灵便,但就在苏泉略一凝思的时候,它身上的鬼火竟然顺着骨剑燃了过来,烧灼到了苏泉的指尖。   其实苏泉以骨为剑,那剑身原本就是他身上的一部分,他的灵息灌注在骨剑之上,天生就比练其它的武器更灵敏些。   痛觉也是一样的。   苏泉在这一刻意识到,这个局恐怕正是刻意为他做下的。   冰蓝色的寒光乍然大盛,从他握剑的手上爆散开去,将他周身如雨般纷纷坠落的火光压下去些许。但紧接着,从彻底崩塌的地下溢出的幽冥之火漫天漫地悬浮着,几乎将他也裹成了一个火人。   “钟樾——”苏泉吼了一声,“你最好快点——”   与此同时,钟樾正在地底,诧异地看着眼前的阵法。   竟然会在这里。   苏泉在那边搞得地动山摇,他当然不会一无所知。以苏泉的修为和见识,他不觉得有什么需要多担心的。地面裂开缝隙,整座城内的灵息波动得厉害,他立即明白了苏泉的意思,顺势潜入了地底。   在黑暗的空间之中,发光的地方是如此醒目,即便只是一点点暗紫色的光。   那是一个巨大的水阵。雪白的漩涡凝固在半空,占据的位置足有整座城那么大,正如当日青沅对他们所描述的,四象六棱。钟樾仰起头,敏锐地发觉在它的中心有一点寒光,偶尔在暗色的灵力当中闪出一点光芒。   他“唰”地抽出长剑,足尖点地,星落一样的剑锋直刺阵法中心!   一股磅礴的力量从那阵法之中汹涌而出,钟樾凌空变招,腾身让过了无形之中的煞气,同时手腕一拧,剑尖微不可见地朝前一送一挑——   暗紫的灵力好像被什么东西阻住了,那仿若一片流云的阵法中央,露出一小块清明的空间,悬着一柄还鞘的剑。   剑鞘上的花纹十分古朴,钟樾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应当是伽延尊者的佩剑纯渊!   原来是这样,就连《甘露陀罗尼咒》都不过是个幌子,以纯渊剑作为阵眼,这才压住了以恶鬼之魂代替他渡劫的可怕阵法。   这无疑的最重要的证据。只要拿到这把剑,伽延尊者也势必哑口无言。   外面的崩塌还在继续,地底空间被不断撕裂,越来越多的天光漏进来。   钟樾毫不犹豫地飞身上前,单手握住了剑鞘,向外一抽,那法阵轰然倒塌,碎玉般的冰屑四下乱飞,像是谁凌空打碎了一面镜子。   然后他就听见了苏泉的声音,钟樾一愣,忽然发现在他的脚底,所有的冰屑都燃烧了起来,烈火烹油般沿着空荡荡的地底蛇行着划出杂乱的线条。   幽冥之火!   钟樾心知不妙,一回到地面,只见方才所见那青瓦白墙流水人家的景象已经几乎被夷为平地,他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正与一个巨大的“火人”战成一团的苏泉。   他第一次看到苏泉的剑法,倒是与他想象的差不多,剑走轻灵,一招一式都巧得很,身形在黑烟和火光之中穿梭,神情说不上凝重,但别有一番平时没有的凌厉,就算在现在这个有些狼狈的境况下都极具观赏性。若是正经跟人对招,哪怕是对方实打实的功夫比他强上些许,他也十有八九能抢到胜机。偏偏眼下这“火人”走得是蛮不讲理的路子,招式粗暴,苏泉又天性畏火,难免渐渐落了下风,但也远远没到需要求救的地步。   那边苏泉回手一剑刺出,流风荡雪一样的剑气切开黑雾,瞬间灭了一片鬼火;他在半空中轻盈地一跃,原本潇洒得很,可一打眼瞧见钟樾,立即大喊:“阿樾!要死,快救我——”   钟樾:“……”   可能是他从前听过的求救还不够多,总之从未有过如此这般浮夸的。话虽如此,钟樾当然不会袖手旁观,当下挺剑而上,两人十分有默契地让过一团火球,从两个方向欺上,那“火人”举起斧子正要落下,正好被两道十字形交叉的剑光削下了一边手臂。   “速战速决。”钟樾道,“这个地方要塌了。”   “你来。”错身之间,苏泉回答道,“我都没力气了!”   钟樾无奈,只好甘当苦力,苏泉说的也不全是假话,这火逼得他很不舒服,略略退远了些,待到那“火人”倒下,周围坍塌的城镇和更远些沟壑纵横的龟甲尽皆消失了踪影,眼前烈火熊熊,燃烧着的却是桐花埠的那座茶楼。   火舌舔舐着干燥的木楼,一卷之下,那麻布帘子便消失了。几点火星落在泥地上,人群尖叫着四散奔逃,却没见到夏泠的身影。   钟樾早已将自己的剑和纯渊一并收了起来,正想拉住苏泉,一扭头却发现他靠在不远处一棵树下,挽着半边袖口,有气无力道:“我受伤了。”      ☆、行云 1   钟樾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一手握着他手腕,食指一粒粒拨动着摩尼珠,指腹不经意间擦过腕上敏感的肌肤,苏泉脸上微微发烫,不由得别过了脸。他这一动,钟樾才发现他侧脸上有两道被烟燎得略略发黑的痕迹,立即抬起手,轻轻地替他抹去了。   这个动作小心又煽情,苏泉深觉脸上挂不住,低声道:“你听没听见啊?我受伤了!”   钟樾笑了一声。他当然知道没有。不仅是因为他能看出苏泉在方才的打斗之中实则仍然行有余力,还因为只要苏泉身上带着摩尼珠串,若是他受了伤,钟樾立即就会感觉到,那么不消他求救,钟樾也必定会去寻他了。   “你还笑?!”苏泉瞪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又赶紧板住了脸。   钟樾在心里仰天长叹,面上配合着做出担忧之色来:“何处受了伤?”   “内伤。”苏泉斩钉截铁道,“我需要休养一阵子了。”   话音未落,钟樾只觉得眼前什么东西一晃,苏泉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黑色的小鱼,躺在他手心里,很不老实地摇了摇尾巴。   “……喂。”钟樾看着那么丁点儿大的鱼,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见苏泉好像真的没有立刻再化出人身的打算,他也只能走到河边,摘了片芦竹叶,卷了两卷,使了个小术法,化出一只正好能容得下这尾小鱼的缸;然后弯下腰,从河中取了些水。   苏泉“嗖”一下跃进小缸中,游了两圈,对于这个虽然简易、但能够让他随便转身的容身之所十分满意。   钟樾有点不解,这是什么套路?他能感觉到苏泉似乎有些说不出的不悦,但现下这样,他就会开心了?   其实苏泉自己也不大明白。他原以为钟樾听他求救,会焦急万分地冲过来;听他说受伤了,会神色大变地仔细查看。但是并没有。钟樾看上去云淡风轻,似乎并不如何在意的模样。   但苏泉从不需要旁人来照顾,钟樾相信他也并没有错。所以这种别扭来得毫无来由,让他自己也不得其解。   四下里人都散得差不多了,茶楼的火势来得奇怪,那楼全是木结构的,被这么一烧,几乎就不剩下什么了。夏泠没再出现,钟樾心中也有些疑虑,但此刻并无办法,只能先往潼镇里去安顿一下。   若不出所料的话,这个阵法,必是赑屃留下的。但事情说来奇怪,只因这阵法所有些蹊跷之处,但却实在困不死钟樾和苏泉。钟樾出世日浅,从前都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名声,识得他的人不多;而这阵法的厉害处,的确是有几分针对苏泉的,难道说这就是赑屃不曾再设任何后招的原因?   可如此一来,一旦阵法被破,赑屃岂不相当于平白将铁证送到了他们手中?   “其实那纯渊剑也不大对劲。”苏泉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冷不丁出声道,“我们从甘霖谷离开那天夜里,在七叶窟之外的石林中,分明见到伽延尊者用剑。难道当时他手上的那把剑……竟是个假的不成?”   钟樾手抖了一下:“……你这样突然说话,我有点不习惯。”   苏泉慢悠悠道:“你小心点,别把水撒了,不然我死给你看哦。”   他的确有些头晕,就这么打了个盹,醒来一瞧,发现自己在一家客栈的上房内,钟樾正使唤小二去寻一只大些的鱼缸来。   苏泉望着桌上精致的烛台,和不远处床上暗粉色的纱帘,不由得“啧啧”了两声:“阿樾,你如今愈发有挑客栈的眼光了。”   钟樾给自己倒了杯茶:“不敢当。”   不大会儿,那店小二恭恭敬敬地来敲门,递进来一只青花鱼缸,足有一尺深,盛了三分之二的清水,底下还摆了几粒光滑的鹅卵石。   钟樾掏了赏钱,小二点头哈腰地接了:“公子,有事您随时招呼。”   钟樾点点头,命他关了门下去了。   “苏公子,移驾吧?”   苏泉很矫情地扭了一下:“你捞我过去。”   钟樾都气笑了,真当自己拿他没办法吗?   他伸出手去,示意苏泉自己跳上来,谁知苏泉不早不晚,瞅准了时机一跃,尾巴甩了钟樾一脸的水,然后准确地落进了青花鱼缸里,沉到底检视了一下那几颗鹅卵石,语带嫌弃道:“你也知道,我还是待在南冥的多,其实不怎么喜欢鹅卵石。”   钟樾也不去擦脸上的水,带着一缕平静而微妙的笑意道:“哦,那我让人给你拿些盐来?”   苏泉十分警觉:干什么?他想腌咸鱼吗?!   钟樾见他不说话了,也不着急,自己慢慢地喝着茶。苏泉有点进退两难,眼下这也不是逃避的办法,若要他不待在钟樾身边他又舍不得,偏偏心里有脾气没发出来,不上不下的很是难受。   茶杯搁在桌面上,发出轻轻的一声。   “苏泉。”钟樾道。   鱼尾拍了拍水面,在青花壁上掀起一小簇水花。   钟樾突然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转身开门便出去了。   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走廊上,苏泉茫然地看着水面,心里觉得空荡荡的。也许他方才不该不搭理钟樾,也不应该发这点没来由的脾气——他也知道其实自己是不占理的。   他忽然觉得在水中也窒闷难言,猛地拍打了一下水面,下一刻已化了人形,站在桌边沉默了一阵子,又坐到方才钟樾坐过的凳子上。   苏泉凝视着那只鱼缸,钟樾摆的这个位置很好,有一点阳光从窗外漏进来,窗格子和一盆吊兰的阴影落在水面上,水底的鹅卵石闪亮亮的。   要出去找他吗……   苏泉单手撑着脑袋,犹犹豫豫地想了一会儿,阳光渐渐暖起来,照得他昏昏欲睡的,不大会儿竟趴在桌上迷糊了过去。   钟樾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俊美的青年压在自己的胳膊上,散乱的头发糊了半边脸,兴许是阳光照在脸上,他睡得不大安稳,眉头也皱了起来。听到开门声也没醒,只是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这么点时间就睡着了,真是有够没心没肺的……自己刚刚还担心他生气,实在是多余得很。   钟樾笑了笑,把手里的托盘放到一边,走到他身前挡住了阳光,低下头吻在他嘴唇上。   温软的触感让苏泉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也不知道是什么,吓得一睁眼就直往后退,谁知钟樾早有准备,单手扣在他后脑,猝然加深了这个吻。   舌头长驱直入,挑开齿列与他纠缠,空气骤然消失,湿而热的口唇亲密得让心脏鼓噪起来,缠绵胜过山林里的一百场春雨,夜色里的一万点秋星。   “阿……樾!”苏泉含糊着,一口咬在他舌头上。   他喘得很重,钟樾稍稍松开些,手掌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后颈,又去亲他的脸颊和脖子:“我不会……不管你。”   “哪个要你管!”苏泉口是心非,脸比刚才还红。   钟樾也不逼他:“吃饭了。”   苏泉一时尚未明白,忽然瞥见旁边桌上的托盘,只见装了一碟核桃糕,一盘凉拌蕨菜,两碗春笋雪菜面。   苏泉心里一块大石落回原地。方才钟樾那一副拂袖而去的样子,原来是去买吃的了。他有一点内疚,又有一点得意,纠结了一会儿,开口道:“潼镇人不怎么吃辣,你是不是很失望啊?”   钟樾将碗筷递给他,不以为意:“如此也挺好。”   苏泉吸溜了两口面条,又端起碗喝汤。春笋极鲜美,这店里做得也算讲究,取的都是嫩头,底下用的也是熬煮许久的高汤。他吃得高兴,方才那一点情绪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咂咂嘴,拉着钟樾的袖子:“神君,不如吃完饭我们再吃点别的?”   钟樾挑眉:“嗯?”   “不吃算了。”苏泉又把头埋进了碗里。   不过片刻,店小二又在外头叩门,送了一壶酒并一碟子炸花生米来。   “你还要了酒?”苏泉望向钟樾。   店小二笑道:“这位公子特地嘱咐了小的,去镇上最好的酿酒家里买来了酒,二位可以……”   他说到这儿,面色一僵,极其震惊地看向苏泉。   苏泉当然知道他是因为之前只见钟樾一人在房间内,此时突然多出来一个大活人,心下惊讶,但是也懒得跟他解释,只道:“我们定会好好品品,不辜负你一番美意的。”   小二诺诺道:“是。二位慢用。”   他正要走,苏泉又叫住了他:“话说镇上可有什么有趣的热闹啊?”   小二想了想,点头道:“二位公子来得巧,确实有一桩。呃……”   “怎么吞吞吐吐的?”   小二眼珠转了两转,看着也是个聪明人,打量了一会儿钟樾,又去看苏泉,有点不太好意思地挠头道:“小的见二位公子通身的气派,应当是正经读书经商的人吧?这个热闹说与二位听,只怕污了您的耳朵。”   苏泉的兴趣立刻上来了:“说来听听!”   钟樾搁下筷子,十分沉稳地将手按在了苏泉的大腿上,阻止他兴致勃勃地屈膝踩到椅子上来。   店小二识趣地移开目光,深觉自己不该多嘴,此时进退维谷,只得道:“是那行云阁里的花魁夏泠姑娘,今夜会出场弹琴,这可是潼镇里除了年节,最热闹的时候了。”   苏泉一拍大腿,“啪”一声拍在钟樾手上:“你说那花魁名叫什么?”   小二偷偷斜觑钟樾一眼:“夏、夏泠……”   “哎哟我了个乖乖,不得了。”苏泉扒着钟樾的手,“荀亦双说她是花魁,我只当是句玩笑话,没想到还真是个花魁!”   钟樾便向那店小二道:“你先下去吧。”   苏泉右手拿筷子挑花生米,左手给自己倒酒,嘴里还不肯消停:“这个热闹看来是非看不可了。”   小二不知这房里竟有两人,只拿了一只酒杯。苏泉堪堪斟满,就见另一只手伸过来,将酒杯端了过去,一口灌下。   “喂。”苏泉微弱地抗议了一下。   钟樾道:“她是不是真的花魁,与你有什么关系?”   苏泉仰起头,手腕恰到好处地一使力,酒壶细长的鹅颈壶嘴倒出佳酿来,他喝了两口,眯着眼睛笑:“我记得啊,当初我和一个小神仙在苏城,他路过一个叫做‘天香炉’的地方,似乎蠢蠢欲动地想进去瞧一瞧,可当时没来得及。我思量着,不如今天往这个行云阁走一遭,也算是了却一下他这个心愿,岂不美哉?”   钟樾不嗔不怒,等他继续往下说。   “春风吹断前山雨,行云归去。”苏泉吟了句诗,“这名字取得极巧,可见秦楼楚馆,也不都是俗人所开,不如今日便随我去长长见识?”   天色尚早,夕阳将至,烟灰色的薄窗纱被暮光映得绯红,昏暗的光线让空气愈加暧昧起来。苏泉说出口的时候想调戏钟樾一遭,可对方没接话,只是用那种认真又安静的眼神看他,没一会儿他自己反倒脸红了起来,往钟樾肩上一埋:“你……”   “都听你的便是。”钟樾道。   苏泉顿时高兴:“那我们一会儿就去?要问问小二那行云阁在何处,不过既然说了是难得的热闹,或许跟着人多的地方走就没错了。”   “不急,还有时间。”钟樾弯下腰去抄他膝弯,“酒足饭饱,你方才似乎说还要吃点别的?”   苏泉讶异,还以为他们家纯洁的钟樾根本没听懂!   “哎。”苏泉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伸手去解他的衣襟,还要讨点嘴上的便宜,“神君,你变了。”   暗粉色的纱幔从床头垂落下来,两件外袍被随手抛了出来。苏泉一边暗暗觉得这家伙有几分可能是早有预谋,一边放任自己逐渐跟着他沉沦下去。   神界许是香火享得多了,多年总是保持着清冷淡漠的模样,仿佛众神的面孔都隐在明明灭灭的青烟烛火之后。至于诸妖在传说中也从不是什么热血澎湃的角色,似乎亦习惯藏于幽暗之所,凉薄又冷血。   然而夕照渐染了整个房间,如彤色的火苗点燃了空气,一切都沸腾起来。那是独属于人间的温度。苏泉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好像许多年前他曾在北海尽头遇见的一眼间歇泉,明明周遭都是天寒地冻,但它喷发时带起冲天的热浪,将视线都模糊了;整具身体毫无防备地浸没在温热的水流中,只余下本能。   轻盈的浮想和切肤的渴望在这一瞬间合二为一。   钟樾的瞳孔内印出苏泉短暂的茫然和那之后绵长的宛转。他的嗓子也不禁干哑起来,每一个动作的接触都能感受到对方并存的脆弱与桀骜。   魂灵的共鸣碾过神识,摧枯拉朽山崩地裂犹不为过。   “阿樾……”   钟樾按住他的手腕,低下头亲吻他的眉眼,也不知道他这一声喊得是否有意识。   苏泉稍稍回过神来,依旧感觉到他,顿时带着点气恼偏过头。   钟樾这些时候便有着与他外表毫不相符的肆意,苏泉在他肩窝里蹭了又蹭,总算不介意自己的脸红。   明明是只鱼精,为何有这些黏糊糊的猫的习性?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交错的呼吸温柔如笼着纱罩的街灯。   他们简单沐浴了一下,就准备出门。苏泉盯着钟樾的装束左看右看,很不满意:“你要有点去销金窟一掷千金的派头,这么素净,虽然衬你,但是也太不像了吧!”   钟樾一见那个表情,就知道他别有用心:“那你说如何?”   “选点隆重富贵的颜色呗。赭红?宝蓝?我看你可以戴个金的发冠。”   “我又不是去成亲。”   苏泉脱口道:“新郎官才不穿那样!”   “我以为我们只是去打探消息,何必那么引人注目?”钟樾看不下去了,将他里衣还敞着的襟口一颗颗扣上。   “神君,你这张脸就已经很引人注目了!”苏泉凶神恶煞地拽着他的领口,“再打扮得那么……那么那个什么,指不定行云阁里就有什么姑娘瞧上你了呢?”   钟樾语塞,合着他是觉得自己的脸十分泯然于众么?!   “总之你若是不老实,就给我走着瞧!”   钟樾一边给他扣外袍,一边点头:“一言为定。”   这些衣服,穿起来就是不如脱的时候那般便捷!      ☆、行云 2   潼镇的主要道路就那么一条,自桐花埠笔直通进城中,偏些的巷子都窄得很,两边人家的屋檐都几乎碰到了一处。   钟樾出门前从客栈的窗向外看了看,人潮果然都冲着同一个方向涌去,不远处一座悬着红灯笼的楼,两侧竟是高门大户一般的围墙,里头遍植杨柳杏花;门口竖匾大书“行云阁”三字,内外一片灯火通明,莺燕之声直透出两条街去。   苏泉“嗯”了一声:“看着还不错。”   他也就是这种时候厉害。   他们二人并肩走在一处,识人万千的小厮如何不一眼瞧见,赶紧过来殷勤邀了他们进去,一时雅间茶水细点样样齐全地伺候着,末了还挤眉弄眼地说道:“今日夏泠姑娘愿与一位公子品茶对谈半个时辰,若是哪位公子有意,可还得尽力取得夏姑娘的芳心才是。”   苏泉倒吸一口凉气:如今的花楼为了多讹些银子,居然也想出这种下三滥办法来了吗?   钟樾语气虽还好,话里是一点面子也不给:“为何我却听闻,这位夏泠姑娘已与一位贵家公子在一处了?”   那小厮不意这么一问,顿时傻了:“这……”   苏泉假惺惺地打圆场:“许是道听途说罢了。想来夏姑娘若如传说中一般宛若天仙,眼光自然是极高的,等闲也看不上谁吧?”   小厮赶紧就着台阶下来:“是是是,二位公子各有一段风流,说不定便是我们夏姑娘心之所属的那一位呢。”   “哈哈哈……”苏泉笑道,“不敢高攀。”   小厮几乎是擦着汗走了,苏泉观察了一下这行云阁内的布局,指了指正对舞台一处闭着帘子的雅间:“你瞧,那地方似乎是单独给留了位置。指不定咱们今晚还能同那赑屃打上照面呢。”   阁内的散座与雅间很快都坐了个七七八八,当中的圆台上坐了几位琵琶女,正奏着《塞上曲》,只是大约从小长在温婉水乡,指下并无金戈杀伐之气,音律靡靡,过耳也就罢了。   说来此地到底是个小镇,不比苏城风雅。苏泉见钟樾略显嫌弃地瞥了一眼桌布下面枚红色的流苏,心里暗暗发笑,又打眼一瞧外头,乡绅财阀确实不少,闹哄哄的直如赶集一般。   也不知道以赑屃的出身地位,是怎么会跑到这么个地方来的。   苏泉一边想一边笑,瓜子嗑得兴起,抓了一把在手心里,两指一动,捏起一粒,轻轻一咬便将瓜子仁儿吃进嘴里,瓜子壳一抛,落在旁边的碟子里,又开始对付下一粒。   “你这个样子,可知是茶楼戏院的常客了。”钟樾调侃他。   “那当然。”苏泉得意,“想当年被我捧红的说书先生都能占满一个戏班子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钟樾无奈地摇头:“我看你是……”   “你也吃啊!”苏泉抓起一把塞进他手里,“没关系,不要抹不下面子嘛,反正这儿也没人认识咱俩。”   钟樾表情冷漠,一点也不想吃瓜子。   此时只听铮铮两声弦响,凡人们感觉不到,钟、苏二人却明显察觉到那妖息猛然溢出,将满楼内的烛光都压了下去。台两侧的琵琶女们微微欠身,在黑暗中退了下去,中央的珍珠帘上幽暗的光芒闪动着,一个窈窕的身影携琴走了出来。   四下的口哨声、叫好声响成一片,一众穿金戴银的男人们恨不得扒上台去,只听黑暗中一把清冽的嗓音带笑道:“诸位公子请少安毋躁。”   “有什么动静吗?”苏泉转头在钟樾耳边问道,“夏泠区区一个花妖,这妖息未免强得离谱了……我觉得荀亦双都没有这么强,她虽然修炼上的确懒得不行,却是真真的几千岁的妖了。”   钟樾向某个方向示意了一下。   “神君,我看不清啊。”苏泉气得去捏他的手,“我这个……暗中视物的本事,有那么一点点……不济。”   钟樾转过头,话语间的气息就在咫尺,嘴唇几乎自他面上擦过了。如此暧昧的动作,说出来的话却是正经得不行:“当中那雅间的帘子动了,若当真是赑屃,只怕已经到了。”   苏泉轻轻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你……你好好说话,别离我这么近。”   以他这种撩骚的行径,居然好意思说出这种话来,钟樾不禁对他的脸皮厚度有了新的认识。   琴声便在黑暗之中响起来,是一首不知名的曲子,曲调剑走偏锋,吊诡得很,直如在悬崖峭壁之巅蒙眼前行。弹琴人的面容一点点清晰起来,姣好的轮廓和眉眼精致如一幅工笔画。席间燃起的竟是红烛,光晕将那些油光满面的乡绅们照得不知今夕何夕,仿佛下一刻他们就能入洞房一般。   琴音骤止,如银瓶乍破,夏泠起身行礼,眼波微漾,忽然见到阁中四角上镂空的莲花垂柱里,亮起了四点月色般皎洁的光芒。   这垂莲柱一般细致些的屋宇之内皆会有,然则雕刻的细节手法大相径庭,莲蕊之外,有莲叶锦鲤的,亦有龟、鹤一类瑞兽的。至于这中间镂空的地方,放置些雅致的熏香樟脑是最常见不过的,之前苏泉还曾听闻有青楼在当中藏了暖情香的,可想而知场面极其不堪。   但此刻那四点漏出来的光芒银灿灿的,那倒垂的莲花原也不是什么名贵的木头,不过是年岁久了些,看着表面油润光滑,此时却被映得如同翡翠一般。清光渐渐明亮了几分,似阳光穿透数十米深的海水,柔和又明澈,阁内点着的蜜合香青烟袅袅,好像游鱼穿梭时留在身后的水纹。   满楼的窃窃私语声中,二楼正中的雅间门帘一掀,一位披着金丝织锦披风的男子走出来,一手扶着栏杆,带笑道:“在下愿以这四颗南冥悬珠作聘,求娶夏泠姑娘。不知姑娘是否愿意?”   他的样貌细看与蒲牢多有相像,但眉宇之间瞧不出暴戾之相,而颇为阴鸷,即便此刻笑着,也令人心生凉意。   整间行云阁寂静了一瞬,然后如同一滴水落入油锅,几乎炸开来。   苏泉忍不住翻白眼:“幸而真龙多年前遁世而去,否则见了他这几个儿子,怕不是要气得吐血。”   钟樾未解其意:“蒲牢便也罢了,这赑屃似乎并不弱,此话从何说起?”   “他们家这个爱穿俗气披风的习性可该改改了,每次都恨不得桃红柳绿得写上‘老子有钱’四个大字,若是一起走出去,知道的是龙生九子,若是换了个不识数的,远看指不定以为是七仙女呢!”   钟樾:“……”   苏泉唉声叹气,恨铁不成钢,仿佛那是自己的不肖子孙:“罢了罢了。而且真是败家,这四颗垂珠可不是什么寻常蚌精那儿弄来的夜明珠,而是南冥深处……”   他话未说完,只听台上夏泠屈身道:“公子厚爱,奴家不敢不从。”   “四颗破珠子就想娶走夏姑娘?”底下早有人不依,撸起袖子一副要干架的架势,“在下不才,家中良田百亩,宅舍七处,夏姑娘你如跟了我,一切家用听你支配,岂不比这小白脸什么中看不中用的破珠子强得多?”   苏泉连连摇头:“啧啧……这没见识的就是可怕。这半颗珠子也比他什么田舍屋强出八倍去了……”   夏泠微微垂目,正要开口,赑屃面色一冷,栏杆上的手一翻,钟樾心知不好,劈手掷了一样东西出去,半空中与他的灵力相撞,发出一阵冰裂般的响动。   夏泠抬手一接,只见落下的正是伽延尊者的纯渊剑。   赑屃一见,如何不明,当下冷笑道:“看来今日尚有贵客在此,也好,替我做个见证。”   剑拔弩张的气氛吓退了不少人,凡人们再没见过世面,传说总是听过的,一看貌似惹不起,推搡着便逃了,一时间厅内狼藉一片,连小厮艺伎们都不见了踪影。   苏泉在钟樾旁边探出个脑袋,神色轻松:“有话好说,别急着动手。想练练一会儿我们可以出去找个空旷地方嘛。”   “苏公子不必自作多情。”赑屃施了个法术,只见那四颗垂珠如从莲心中绽放,缓缓落到夏泠面前。他也跳了下来,轻声对夏泠道,“夏姑娘,你方才可是答应了?”   夏泠握着纯渊剑,不知为何有些出神,听了这一句,下意识看了看剑,又看了看方才掷出剑来的钟樾,面色微红地低下头去。   那垂珠产自南冥深处的裂缝之中,除了地狱,三界上下都没有比那更配称之为“深渊”的地方。而这种珠子据说便诞生于神界与鬼界的边缘,所蕴之光能够在漆黑的海底照亮绵延数千里的罅隙。   然而此刻,这样的奇景都没有占去夏泠的目光。这个女人的妩媚之中带着恰到好处的风尘,不让人觉得腻烦,反倒生出探究的欲望。而她自下而上地用新裁冰绡一样冷艳的眼睛看着钟樾,眼角有一点比泪痣大不了多少的花钿,是用水红胭脂描成的杏花。   赑屃问得殷切,未得应允,脸色便很是挂不住。苏泉“哼”了一声,心下亦微觉得不舒服。   钟樾向夏泠的方向虚虚一伸手:“纯渊剑。”   夏泠回过身来,将剑一抛,苏泉灵巧地一错身,抢着接到了手里:“二位既然主动将这物证交出了,我们却之不恭。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恩恩爱爱,先走了!”   他要走,钟樾更不是多话的人。但苏泉方从楼上跃下,赑屃猝然出手,将他背后的木椽震落下来,冲着他的后心砸下!   那一阵劲风从背后袭来,苏泉自然反应得过来,在半空拧身闪过,嘴里喊着“好险”,却是剑也未拔,哪知赑屃早已料到他会朝这个方向避让,迎面抽出一柄象牙白的匕首,迅疾地刺来!   那是海底砗磲所制的匕首,不似精钢一般锋利,苏泉抬手一挡,小臂与他相撞,赑屃手腕一抖,明显不是近身肉搏的好手。苏泉一勾唇角,试图用手指接下那匕首,钟樾忽地人影一晃,长剑从侧面疾风落雨一道劈落,赑屃躲闪不及,下意识松开手,“当啷”一声,匕首落在苏泉脚下,他冷笑一声,向后退开:“神君倒是眼力不错。”   一条轻飘飘的东西落在地上,是半截苏泉束发用的绸带,方才被钟樾的剑气所伤,从中间断开了。   两丈之外,钟樾执剑指着赑屃,神色冷峻,竟是余怒未消的模样。   苏泉有些吃惊,不过是随意过了两招,为何钟樾反应如此之大?   但他低头一看那匕首,顿时便明白了——那刀刃一面洁白,另一面却泛着淡绿色的光,如非仔细看,并不能看得出来,但此时一瞧,分明是淬过毒的。   “六公子,无冤无仇,你出手未免太狠了吧?”苏泉将那匕首朝他踢过去,转头朝夏泠道,“就这样的品性,夏姑娘,你可得想清楚了。”   钟樾面上几乎有一层寒霜,苏泉拽了他一把,他仍极其戒备地盯着赑屃。苏泉叹了口气,握着他的手将他的剑还入鞘中,然后拖着他走了,生怕一不留神他真的要动手了。   行云阁外面围着不少想看热闹又不敢进去的人,见到二人出来,恨不能凑上来一五一十问个究竟。苏泉捏了个隐身诀,二人瞬间从人群中消失,像阳光下一丛消散的雾。   并肩走了一段路,周围渐渐静下来,钟樾一直抿着唇没说话。   苏泉停住脚步,扯着他的袖口:“真这么担心我?”   潼镇几乎是一座杏花之城,夜色里瞧着也是一片云蒸霞蔚的,开得暧昧又恣肆,倒是很符合夏泠这花妖的品性。镇上并不处处都有彻夜燃着的路灯,一旦出了几条最热闹的街,四下阒寂。   苏泉原是带了点玩笑的意思说的那句话。赑屃不比蒲牢那般,他不是个容易打发的对手。方才在行云阁里过的那几招,两人都没出全力,要说看出什么高下来更不至于。但苏泉本是个谨慎的性子,他孤身多年,虽然看上去爱闹了些,若当真不设防,恐怕亦活不到今日。   钟樾冷着脸不看他,苏泉也有点为难。   今日毕竟没出什么大事,诚然钟樾担心他,但生气总不该是用来表达担心的方式。退一步说,那匕首若当真躲不开,苏泉自然会拔剑去挡,总不至于真的傻到拿血肉之躯去硬接。退一万步说,他也没娇嫩到一点伤都受不得,就算真的被刺上一刀,难道还能这么轻易要了他性命不成?   钟樾那一剑倒是潇洒得很,旁边的夏泠一双眼睛里无数心思简直盛不住要溢出来。   心下百转千回,在迷宫里绕了许多圈,他想了几种开口的办法,抬头一看,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只觉得小神仙冷若冰霜的时候也十分好看,所有英挺的棱角都使他愈发心动。   算了,生什么气呢。   苏泉一旦想开,认错态度立即十分良好:“是我太莽撞了。”   钟樾不语,吝啬地瞥他一眼,却见他的神色诚挚又认真,藏在衣袖下的手待要去拉钟樾的衣袖,手指却又犹豫似的蜷了蜷。   “下次不会了。”苏泉轻轻说道,“遇到打不过的,我一定不动手。”   他都纡尊降贵地假设自己打不过赑屃了!天大地大面子最大,以他这种地位、这种修为的妖,这是多么大的牺牲!   谁知钟樾看上去根本不领情,但他心思震动,全不是苏泉此刻所能知晓的了。   ☆、行云 3   苏泉拦在他面前,不让他再往前走:“钟樾!”   “嗯。”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于无,钟樾又看向远处,手指却不大经意似的与他松松握住了,“我有点害怕你受伤。”   “我知道,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苏泉握住他手指,“这可比什么浮夸的深海垂珠值钱多了,那种亮晶晶的华而不实的东西,有什么好。”   钟樾迟疑道:“……可我为何听你此言,似乎很是羡慕?”   “咳,没有,你听错了,怎么可能。”苏泉一扭头,发顶先散了下来。方才就被剑气挑断了半截的发带彻底作古,他也不太在意,“我们回去吧。”   这并不是钟樾第一次见到苏泉披头散发的模样.。他平日里发髻就不是规规矩矩的模样,大多只是随意一束,鬓角落下的散发也由得它去,除了正式些的场合,连发冠都很少带,便是仗着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庞横行恣肆,很不地道。   钟樾初遇苏泉之时,在白雾茫茫的河水中央,他便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彼时他尚具少年气,四目相对之中都无一点狎思。但前次他从万木谷的湖水中仰起脸来,满肩湿发半遮了肩膀和胸口,就必定是另一番情趣了。   钟樾弯下腰,从地上捡起那半截发带,在食指上饶了两圈。仍是那条绣了白色暗纹的缎带,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的市集上随手买来的,绝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   苏泉没在意,在前面走了几步,头也不回地朝后伸手,钟樾便上去牵住了。   其实他们这趟来潼镇,也就只能这样了。   拿到纯渊剑就是铁证,至于那占卜之阵是否出自赑屃之手并不要紧,毕竟他就算是成日在家闲着没事占卜天机,也不好说是错事,顶多是无聊得天地罕见罢了。   “把这把剑丢给小和尚,然后我们就功成身退吧。”一滴水落在脸上,苏泉抬头看看天,“是不是下雨了?”   “你应该喜欢下雨天吧。”   “这你都知道?”   这未免太明显了吧!都不用猜的!钟樾同他放慢了脚步,春雨淋在身上疏疏落落的,带着点倦怠的绮思。   “我们回万木谷就好,优波离过不了多久应该就会找上门来。”钟樾把话音又折了回去,“但我觉得赑屃与蒲牢的关系恐怕不大正常。”   “不正常?有什么不正常的?”苏泉不以为意,“还不就是高门公子那一套,碍着所谓的亲情血缘,维持一点大家都过得去的面子,实际上相看两厌。一遇事,,若是简单便也罢了,帮一把算是留点情面下次也好讨回来;若是麻烦,那就赶紧踢出去最要紧,谁没了谁也不会活不了。总之没什么好多想的,难不成是我们俩这样的关系?”   钟樾毕竟没有什么兄弟姐妹,早年更不会将凡间的戏本子当作修行的一部分,此刻听了苏泉这一大套闻所未闻的理论,一开始还觉得十分深奥,只静静听着,到了最后才“哦?”了一声,似乎领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同你,是什么样的关系?”   苏泉没想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立即顾左右而言他:“你记不记得当日甘霖谷中那布潼镇春雨的小仙杨枝?当时她不是同一个什么纨绔公子走了么,也不知如何了,但看现在这雨下得很是一般,可见贵公子不一定好,选情郎还是要……”   “要什么?”   苏泉一头撞进他怀里:“神君,你放过我吧,我编不下去了。”   雨还在下,漫不经心的。头发和衣服都有些潮湿,他们也没介意,两人绕了远路,回到客栈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一楼没什么人,四角点了灯,掌柜的早就去休息了,店小二趴在桌边打盹儿。   钟樾走过去叩了叩桌角,将那小二吓得几乎跳起来,苏泉在他身后看得好笑,也不知钟樾吩咐了些什么,便一溜烟地上楼去了。   但次日晨起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因为小二送来了一大堆各色缎带,整整齐齐地搁在托盘里头,十分谄媚地来邀功:“公子一看就知是博学多才的人,必定知道咱们潼镇养蚕抽丝,丝绸锦缎乃是天下一绝!公子您交代下来的,小的哪敢不上心?一大早就去镇上最好的织锦店里选了头一等的料子,除了天上织女的手艺,保证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他在那儿滔滔不绝,半睡半醒的苏泉受不了了:“你还见过天上织女的手艺?”   又打算贫嘴。钟樾将他塞回帐中,多给了小二几个银钱,打发他下去了。   “什么一大早……”苏泉打个哈欠,“这东西难道赶早去了会更新鲜点不成?”   “起床了。”钟樾道,“这个颜色很衬你,来试试。”   “……啊?”苏泉回过神来。他正盯着钟樾站在晨光中拣选那些缎带,侧脸温柔得难以形容,他看得也入了神。   “苏泉。”钟樾转过头来喊他的名字。   “你别这样叫我。”苏泉捂住脸,“还有,什么这个颜色衬我,明明是配你的衣服!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钟樾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更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既然醒了,便按部就班开始做一天里该做的事。至于苏泉,都没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的,兴之所至彻夜不睡,然后再睡上好几天也不是什么奇事。不过现下被钟樾弄起来,他基本也还算乖巧,没搞出什么离奇的幺蛾子。   他们倒是不着急,但潼镇也没什么可久待的。小地方连走在路上也颇多注视的目光,钟樾虽不言,还是难免有细微的不自在。   “我发现不但年轻姑娘爱看你,连上了点年纪的大婶都不例外呢。”苏泉发间系着那条钟樾选好的缎带,“啧啧”两声,“神君,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跟他比脸皮厚,钟樾甘拜下风。但他也不能轻易丢了气势,当下另辟蹊径,淡淡道:“人家之多不过四五十岁,以你的年纪,好意思称呼‘大婶’?”   “话不能这么说。”苏泉巧舌如簧,“我叫人大婶,人家也觉得正常,照你的想法,倒是该喊‘小丫头’?那还不被报官当作疯子抓起来?”   “我的意思是说,你成日在外面晃荡的时候,不必总将目光落在别人身上。”钟樾悄悄摸出底牌,削薄利落的一张,牌面一亮,瞬间终结这场辩论。   被震慑了苏泉支吾两声,一双眼殷殷看住他,也不知是想将他身上盯出两个窟窿来,还是烧起两团火苗。   钟樾十分享受,露出一点不太像是清逸出尘的神仙该有的表情,如一个逮住了猎物的大魔头一般,将苏泉抓回自己的地盘去了。   万木谷一切如旧,深山里缭绕着不动声色的仙气,阳光穿过丝丝缕缕的云雾,在山谷腹地形成一道淡金色的“瀑布”,随着风轻轻流动。   苏泉在云头上一望见,顿时来了兴致,干脆落在了石屋顶上,大喇喇伸腿一做,冲着钟樾勾手指:“快来,这边果然漂亮。”   他这个做派,也就是钟樾宠着他,若是跑到旁人的仙邸,什么都不干就上房顶,不被打出来才怪了。但苏泉绝非没有分寸感之辈,正因如此,他现在愈发无视礼法、随心所欲的模样,更叫钟樾心动又踏实。   在神妖漫长的生命历程当中,他们认识彼此的时间算不上长,也不是什么生死之交,只不过意外相逢——或者以现在的关系来看,应该叫做“红鸾星动”更恰当些。苏泉是个跟什么人都能聊上几句的人,但从来不过跨越无形的界线,对于别人,他始终保持着距离和隐形的戒备,这本就是他所展现出来的性格的一部分。而其它所有不同于人前的纵情所欲,那些内敛、腼腆乃至于一点踯躅,都是独属于钟樾的部分。   钟樾比他稍后几寸坐着,方便他没骨头一样靠在自己怀里,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梳理着他的头发。黄昏的奇景很快散去,最后一点阳光从遥远的地平线照过来,正好笼罩了石屋后面的那片山坡。   苏泉眨了眨眼,还以为自己没看清,从被后人怀里站起来,走近了点仔细一瞧,惊讶道:“辣、辣椒苗?”   几株细细的绿色小苗在新翻过的土地上伸出尚且羸弱的叶片,距离结出红艳艳的辣椒为固然时尚远,但也一片生机勃勃,甚至还有点可爱。   钟樾也有点惊奇,加上一点不太确定的期待:“辣椒苗便是这般的?”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知道养你们这些神仙有什么用!”苏泉学着凡间那些爹娘说自家不成器孩子的话骂了一句,“别急,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可别因为太想早点摘来吃了就动用你那经天纬地的仙法拔苗助长啊。”   钟樾捏着他的下巴,将他拉近吻了一下。   苏泉:“……”   这绝对是报复!   他不甘示弱地亲回去,两人纠缠了几个来回,好容易停下,苏泉想想还是觉得奇怪:“那土地为何对你如此言听计从?”   “他叫郑梧,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新鲜的,就是多年前有一次我顺手救过他。”   发现没什么有意思的八卦,苏泉有点失望,但这才合理。毕竟三界上下并不是天天都有那么多惊心动魄。   “我听说他们地仙大都脾气不错,性子也憨厚,是真是假?”   “看人罢了。”钟樾道,“哪有这么一概而论的。”   “也是,一般神仙里头也没有你这么伶牙俐齿的。”苏泉揶揄他。   “是吗?”   “不是吗?我们验证一下不就知道了。”苏泉笑眯眯地去揽他的脖子,凑到他嘴边,将碰未碰地盯住他看。钟樾多么沉得住气,一样同他对视,片刻后不知是谁晃了一下,两人终于蹭到一处,呼吸间瞬时打碎了方才凝固的温和,急不可耐地交换了一个焦躁的亲吻。舌尖沿着齿列滑进去,与对方勾留了一阵子,再恋恋不舍地退出来。   眼底沾染的水汽好像夜雾,苏泉舔了舔嘴角:“的确十分灵巧不是吗。”   钟樾脸上显出一种纵容的无可奈何,他总是在这样一些时候觉得自己拿苏泉毫无办法,如风过山岗,月落湖心,一切从容而静谧的幻景像迁徙数万里后遗忘了孤寂和疲惫的旅人,沿着心口的每一次跳动徐徐攀上血脉,横贯身体发肤的每一寸。   苏泉小声道:“喂……”   他忽然就有了一点醉醺醺的感觉,与喝了酒之后的感受不同,更多的身不由己和心甘情愿让他挪不开眼睛,甚至不曾感觉到最后一丝光线随着夕阳沉入大地,暗夜模糊了山峦的轮廓,繁盛的枝叶有轻轻的沙沙声,像和缓的浪涛漫上沙滩。   钟樾的眼睛里倒映出星子一样的光点,苏泉下意识地去寻天上的银河,然而云翳盘旋着,连月色都几乎是暗淡的。   但那些光点越来越明亮,整个万木谷里好像悬着无数盏小小的灯笼,温暖的色泽汇聚成闪烁起伏的海面,将这座石屋变成了水中的一艘船。所有的枝蔓都被照亮,深深浅浅的绿意氤氲出似乎精雕细琢的美感,那是银河都不可能拥有的。   苏泉从钟樾怀里直起身子,抓着钟樾的手,用很轻的声音问道:“这是什么?”   好像重一点,就怕惊破薄纱一样的景象。   钟樾的嗓音亦低得只有身边的人能够听见:“一些亮晶晶的、华而不实的东西……”   是萤火。   这种渺小的生物应仙法之召而来,无声地沿着山势奔腾流淌。他们曾从云端俯瞰过凡间辉煌繁华的城市,万家灯火壮丽有余,却改不了与他们终究无关。而如今钟樾造就的这一座山谷,真正只属于他们。   再没有旁的东西能够编织出如此近乎梦境的场面,那些橙色的、闪烁着的光亮仿佛变为了无形无质的温暖,掏空了心脏也装不下的情绪忽然就奢侈靡费、山呼海啸一般将他包围了。   “这也太……”苏泉张了张嘴,再说不下去了。   他好像窥得了钟樾真正想要对他说的话,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得到、但如今已清清楚楚地摆在他面前的东西。   “我看那些十分值钱的物件,你似乎也不太稀罕。”钟樾站起来走到他身后,手臂松松环过他的腰。   “谁说我不稀罕?”苏泉低声笑道,“但都没有你这么值钱。嗯……不该说得这么市侩,应该是……都比不上你珍贵。”      ☆、错迕 1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七叶窟在亘古之时,恰如其名,乃是僧侣苦修之所。最初的僧侣们着单衣,执斧钺,辟万顷山石,数代之后,佛窟绵延于乾昧山东麓。传说当日此地极旱,虽非尘沙飞卷,却是寸草不生。苦行僧们掘地打井,深入数十米,只得饮不过月余。其后佛陀亲至,取石中之心,于是甘泉自地底涌出,昼夜不歇。泉声泠泠,如佛堂仙乐,故名“妙乐泉”。   至于再多年以后,七叶窟遍植菩提娑罗,佛法令妙乐泉中开出睡火莲,就是后话了。   凛冬的七叶窟,雾气从水面上升腾起来,又凝结在高处的叶片边缘,望之一如精雕的纸花,白色的森林之中,风过便有纷纷碎雪。   象牙白的台阶与银装素裹的佛家圣地浑然一体,拾级而上的小僧手里提着一只篮子,里面是简朴的餐食。他看上去年纪很小,但谨遵戒律,一步步走得不急不缓,直到那个雾气最重的地方。   棕榈堂的门大开着,或许是水雾的缘故,里面的长明灯有些看不分明。但门口的三只蒲团上,却没有了那个一直长跪于此的身影——   小僧心中一跳:“迦延尊者——”   没有回音。   迦延养伤一月方才出关,形容愈发清癯,不苟言笑。那之后,他便独自待在棕榈堂,未曾离开过片刻。   守于此地的小僧难免疑惑,前有日日前来长跪的迦叶尊者,后是忏悔已久的迦延尊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七叶窟除了佛陀之外最尊贵的两名尊者如此?   他不由得微微加快了脚步,白色的雾气中,有个什么东西绊了他一下,他一低头,这才发现雾气浓郁得惊人,竟连身前的地面都模模糊糊的!   “迦延尊者——”   “何事?”一把低而凉的嗓音响起,同时小僧望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棕榈堂的门前,手中似乎托着一盏小小的火焰。   “尊者。”他停下脚步,躬身行礼,“迦叶尊者命我奉您在此修行,故而一问。您今日的餐食在此。”   那只篮子被放在了最高一级的台阶上,里面的东西已经凉透了。   迦延尊者道:“你回禀师兄,不必挂怀。我在此苦修,必不令他失望。”   那小僧应了,正要退下,脚下忽然猛地一震。   “当”的一声,一点火焰从迦延掌中落地,砸在冰冷的玉阶上,飘摇了两下,终是熄了。   整座棕榈堂内的长明灯暗了又亮,那一瞬似乎灌入了千尺万丈的寒风,小僧几乎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被撕碎!   “是北海……”迦延诧异地转向那个方向,倏地一愣,只见重重迷雾之外,有一点不起眼的蓝光一闪而过,在他瞳仁上划过一道略微妖异的痕迹。   苏泉近日来实在是过得有些惬意了。   其实三界之中,除了魔族和鬼族常常干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之外,须知人、神、妖在有一些事情上是很相通的,譬如少时都会有一段想要上天入地的时光,但囿于能力不同,能捣的蛋就大相径庭。凡人的孩子揭了自家的瓦片、摘了邻居的枇杷都要被臭揍一顿;小神仙们或许家教严些,偷跑出去转个几日也很了不得;小妖精们更放肆了,遇上那些天资好的,吓得一村一镇不得安宁都是小事。   但苏泉不是这样的。没有长辈跟在后面收拾残局的孩子,总归觉得闹那些有的没的也没多大意思,这就像哭了也得不到糖的孩子,摔倒了多半也就自己爬起来了。但这不等于他没有这种天性。   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他不但有闹腾的时间和本事,还有一个时时盯着他的钟樾,实在是给足了他张牙舞爪的空间。   除了自己每日都要躺到日上三竿之外,他还不许钟樾起床,晨光熹微时醒一次,喝口茶就又倒头睡了,还要使个术将屋子里的光线都遮了。   由此可见钟樾是一位心胸十分开阔的神君,由着大妖在自己的地盘上明目张胆地使用妖术,他也平心静气的,甚至有一种放纵他脾气的乐趣。   山中天气多变,与苏泉的借口一样时时不同,奇异得能翻出花来。若是他懒的时候,刮风下雨日头太大,他都只想在床榻上度日;若是他兴致上来,冰雹烈风祸不单行,他也要出去浪上数个时辰。   ——而且还非得拖着钟樾一起。   他当然不是没了钟樾就不行,但好像生出一种奇妙不可言说的心思,每一件细微的、无聊的、幼稚的事情,都要与他一同做过一次,方才心满意足。年轻的神君与他心照不宣,假装不经意地由着他,心口隐匿的植株疯长胜过山坡上精心呵护的辣椒苗。   “凡界……这儿。”苏泉从他书房里找出一卷地图,拂去上面的云雾,其下河山浩浩,片刻便能望见世代兴衰上演,金戈铁马,歌舞升平,尽如云烟过眼,“我上次去已经是挺早之前了,不知道改朝换代了没有。但是这一片山河相间,气候很是潮湿,当地的凡人多食辛辣总是不会变的。”   “所以?”   “这是个挺小的国家,我们不如去一趟,他们皇帝的御厨不知道手艺怎么样。”苏泉哼唧了两句,“不想去尝尝?或者干脆顺几本膳谱回来嘛,神君你这么聪明智慧,自学成才肯定不成问题吧?”   钟樾盘腿坐在窗前,沉吟着点头:“不必找那么些理由,我随你去便是了。”   “神君,我这都是一片丹心为了你,你看不出来吗?”苏泉振振有词,“要不是知道你爱吃,为什么我会愿意跋山涉水背井离乡寄人篱下……”   他越说越夸张,直把自己说成了一棵被风霜摧残的小白菜,简直闻者流泪。   钟樾看着他那可以登台去演《窦娥冤》的架势,不忍打断,于是默然不语。   苏泉觑着他的神色,终于演不下去了:“……少废话,拔剑吧!”   一句话都没说的钟神君才是真正的千古奇冤:“……”   也不知道他从何处一握,那柄声势锐极的骨剑“唰”一下斩开空气,挽了个十分缭乱的剑花:“咱们练练?”   他控制着剑气,毫无杀意,但震得外堂中搁着的沉渊剑“嗡”的一声。   神剑无主,便会响应一切强大的灵力。   钟樾自然不是那耍花架子的类型,他的太青剑也不似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宵炼、承影二剑那般精致优雅,而是古朴沉郁,轻灵之外更有削霜断雪的剑意。   苏泉向后一仰,翻身穿过窗牖,挟剑一指;钟樾再不多说,飞身而起,下一刻两柄剑已叮叮咚咚地撞在一处,剑影撒得漫天皆是,荡起一阵叶雨簌簌。   “伤不着我的,”苏泉语带笑意,“你别偷懒呀。”   钟樾倒不是让他,剑法一道,遇强则强,他们俩玩儿似的过招,落在寻常人眼里也早已是目不暇接,若是灵息不济的神妖,只怕站得近些都会觉得呼吸难畅。但凡是兵器,总要有凶煞之气,偏偏他们一个赛一个的毫无凌厉之意,苏泉手中匹练似的剑光柔和得想要将对方裹起来,钟樾倒是见招拆招了,只不过错身之时剑意如水,一个对视,苏泉立即就笑了。   “你赢啦。”   钟樾随手收剑,向他伸出手:“过来。”   “我不!”苏泉故意扭头不看他,“你打赢了我,我很不高兴,我不走了,除非你……”   他话未说完,钟樾已经走到他身边,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回到石屋门口,钟樾忽然微微一顿,苏泉也感觉到了什么。   “似乎有客到访。”   短暂的警觉很快烟消云散,因为钟樾在山谷中望见了两个小小的人影,一人顶着一个溜光的脑袋,穿着宽宽大大的僧袍,小的走路都还有些不稳,要大的小心翼翼地攥着手。   苏泉以为自己看错了,跟钟樾交换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震惊”眼神之后,噼里啪啦地拍他的手:“快快快!快放我下来!”   钟樾没动。   苏泉不知道被从哪里冒出来的羞耻心和责任心击败了:“影响太坏了!传出去我的……不是,神君你的名声就要毁了!”   这话他拉着钟樾去逛青楼的时候都没想起来。   两个小豆丁脚程还挺快,转眼就到了面前,普化松开拉着弟弟的手,两人一模一样地行了个礼:“见过钟神君,苏公子。”   雪庭的声音还奶声奶气的,口齿都不是特别清楚。但小孩的确长得快,他们一旦有了安生的日子过,这也没多长时间,可比当日在苏城穷困潦倒的小模样看着大多了。   苏泉总算挣脱了他们家钟神君的怀抱:“你们俩怎么来了?你们师傅呢?”   “日前北海有异动,师傅前去查看了。”普化道,“他说打七叶窟到万木谷来这一路都极安全,便命我们兄弟前来面见神君。”   人家话里说的是钟樾,苏泉一点不客气,蹲下薅他脑袋:“见我们干什么呀?”   雪庭咬着自己胖嘟嘟的手指:“……搬回去!”   “把什么搬回去?”   钟樾明白过来,召动了堂中的沉渊剑,也觉得优波离简直匪夷所思。这剑比这两孩子还高,是要怎么拿?   普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多谢神君。日后师傅会亲自登门致谢。”   “别别,你让他别来了。”苏泉摆手,“让他把烂摊子收拾好就行。”   两个小和尚一脸茫然,不太明白这个长得很好看的哥哥在说什么。   幸而苏泉也并未需要他们明白,只是忽然多了个心眼,问道:“你们知道这把剑是谁的吗?你们现在拿回去,是要交给谁?”   “给大师伯!”   这是迦叶尊者亲自在处理了。   “那你们二师伯呢?”   “不见了。”   钟樾眼神微动:“不见了是何意?”   雪庭看看钟樾,又看看苏泉,他完全不知道这是哪里,但以极稚弱之龄开始修行,能感觉到一些自己都说不上来的东西。此刻他能觉察到谷中的灵息虽与七叶窟不同,但好似沐浴暖阳皎月,十分舒适,情不自禁地就像四处跑一跑。他太小不懂规矩,普化却知道不妥,赶紧把弟弟拉了回来。雪庭委屈地一扁嘴,几乎就要哭出来。   苏泉没忍住,伸手在他脸上一捏:“居然还有点可爱。”   一瞬间六道视线全都集中在他那只恶劣的手上,苏泉“噌”一下站了起来,恍若无事:“不见了,是说这段时间都没见到伽延尊者?”   普化摇摇头:“之前二师伯被大师伯罚跪在棕榈堂,每日都能见到的。但后来忽然不见了,大师伯已派了其他的师伯们出去寻找。”   这怎么是不见了!这根本就是逃了嘛!   苏泉唏嘘两声,暗暗感叹这帮和尚倒是挺光风霁月,这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居然连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赏罚不避人,这绝不是任何地方都能做到的坦荡。   钟樾忽然问:“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普化掰着手指,说了一个时间。   钟樾又问:“你方才所说的北海有异动,是怎么回事?”   “小僧不知。只知晓那与二师伯不见了是同一个时候。”   苏泉抱着手臂没作声。北海距离七叶窟实在天长水迢,同一时刻发生的事情也未必就会有因果联系,有时候想得太复杂了反而没有必要。   两个小和尚摇摇晃晃地抱着沉渊剑,行礼告辞。化物与隐物的仙法虽基础,但恐怕他们目前只晓得读经修心,距离这些具体术法还有些日子。乾昧山中这一带虽安全,但伽延若已逃逸,就又多了几重变数。   苏泉“哎”了一声,从普化腰间扯了一只小小的布袋,又将那名剑隐了,把带口扎紧:“回去让迦叶尊者从这里面拿,他肯定有办法。”   雪庭小声说:“苏公子好厉害!”   “那是。”苏泉被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表扬了也十分高兴,“我可比你师傅厉害多了。”   “师傅有教导之恩,就算不厉害,也是我们师傅。”雪庭一板一眼地说道。   果然和尚还是和尚,长得再可爱,也还是没劲。   两个小家伙走了,苏泉童心大起,一转身就往钟樾怀里扑。   钟樾张开双臂接住他,在他耳边道:“我算了算,如果照这孩子说的,伽延尊者失踪、所谓的北海异动的时候,我们正好被困在桐花埠的那个法阵之中。”   苏泉静了静,下巴搁在钟樾肩上,将自己的思绪逐渐归拢理清:“你的意思是说,这两件事情的推动者掌握了我们的行踪,想要刻意避开我们的感知,还是说,我们在那个法阵之中所做的每件事情,导致了这两件事的发生?”   这话说得拗口,他语速不快,钟樾一字一句地跟着,心中亦不确定:“以我们当时的判断,那具龟壳虽蕴多年灵力,但绝不是赑屃什么顶要紧的法器,否则解决起来不至于如此简单。”   苏泉明白他的意思:“能震动天下的法器,就算是他们家显赫悠久,也不会多得跟厨房里的大米似的,哪能随便拿出来给我们毁了?”   钟樾沉思片刻:“你是不是忘了另一件东西?”   两人推推搡搡地进了门,成日这么黏糊糊的,苏泉饶是再厚的脸皮也有些遭不住,此刻既然说到正事,便绕到桌子的另一边坐了:“你说纯渊剑?说到这个,其实我刚刚留了个心眼……不过那俩小光头没这么快走出你这片地界,我们可以先睡个午觉,再起来看戏。”   乾昧山中但出百里,便气象不同。两个小圆脑袋手牵着手,穿过一片桃红柳绿的山坡,正待休息一会儿,雪庭忽然盯着旁边的一丛灌木,咿咿呀呀地不知叫着什么,最后才含混发出两个字:“……师兄!”   普化顺着他手指的地方一看,只见那儿挂着几个小小的果子,和周围枝叶一样的青绿色,亏得他眼尖,不然很难看出来:“酸,不好吃。”   “尝……尝。”   普化有些为难:“师傅交待过,野外的东西不可随意食用。”   雪庭听了这话,很乖巧地不闹了,自己寻了一块平坦的石头,伸出小手拍了两拍,坐下不动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万木谷的石屋里,苏泉正指着他腰间对钟樾说:“他们俩的小布袋,调换过了。”   他右手掌心的上方,悬空浮着一面镜子模样的东西,但当中都是缓缓流动的水。他之前在雪庭身上留了个小小的法诀,便是为此。他这妖法跟神仙们常用的水镜不大一样,不必依赖仙器本身,随时可用灵力化出,远隔千里也不妨事。但为难的是必须先在他所要窥看之处留下契约,若是与他毫无干系的人或物,他便无能为力了。   钟樾看了看,这他倒没怎么在意:“不是两只一样的布袋么?”   修行者们最常用的灰色粗布,大小也是相仿。   “我放沉渊剑的时候,袋口系的那个结与原先不同。”   钟樾点头,再看时,只见他们二人休息了不多会儿,便又重新启程,山高路远也不曾喊累。天快擦黑时,普化忽然停了停。   只见不远处的山坡顶上,一位仙者腾云而来,飘然而落。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长衫,领口绣着龙纹,是个家仆打扮。   普化一拱手,雪庭也跟着他一拱手。   对面那家仆赶紧还了个礼:“在下乃是赑屃公子府中下人,此来是为送公子新婚请柬的。前往七叶窟时,听闻迦叶尊者闭关,伽延尊者外出云游,因此未得入内,还想烦请二位小师父替我家公子转交。”   普化小小年纪,礼仪已经学了个十足十:“多谢赑屃公子。此次招待不周,日后宴席上必备薄礼相贺。”   那家仆从怀中掏出一张请帖,只见那乌金一般的黑蝶贝上,左侧镂空出一枝将开未开的杏花,很是精致。   普化双手接了,鞠躬道谢,又说道:“此去七叶窟尚有路程,请帖乃要紧之物,我与师弟担心丢失,可否请仙友置入我乾坤袋中?”   他将腰上系着的布袋解下,毫不设防地将系带打开,递到那家仆面前。   那家仆如何会推辞,当下施法将请帖化去,手掌在袋口一拂即收。   “果然!”苏泉就等着这一下呢,此时看得清清楚楚——那家仆模样的小仙丝毫不肯吃亏,放进去一样的同时,还拿出来了一样。   “这么看来,当时在七叶窟外的石林中,伽延尊者手中拿的果然是一柄假的沉渊剑。”钟樾道,“优波离这步棋倒是有点意思,原先我还有些疑惑,七叶窟诸多弟子,为何要让两个孩子来取证物。”   这两个尚无什么正经灵力傍身的小和尚就是故意放出来的诱饵。伽延既从七叶窟逃跑,必定会想办法取回他用得惯熟的剑。这上品仙剑放在两个孩子身上,几乎叫心怀不轨的人不好意思不出手,而之前那柄仿剑,此刻便派上了大用场,不但使个障眼法诓住了来人,只怕后续要如何找到伽延藏身之所,也早有了安排。   苏泉玩笑道:“怕别的和尚被我打出去呗。”   钟樾一想,还真有这个可能,也禁不住笑了,又道:“我甚至觉得,所谓的北海异动,优波离离开七叶窟,也可能是个幌子。”   “那就不知道了。”苏泉懒洋洋道,“不过说起来,这请帖会不会是真的?那夏泠姑娘真要与赑屃成婚了?”   那这件事作假未免过分,而且当日他们在潼镇,也确实是听见夏泠答应了求婚。只不过看赑屃那模样,估计不大会关心别人的死活,占卜完东窗事发,他应该想着置身事外都来不及,替伽延把佩剑拿回去?这可太不像他了。   那么方才那小神仙为何声称自己是赑屃的家仆?   苏泉一怔,钟樾就在等着他明白过来。   “怎么还是这个老冤家啊……”      ☆、错迕 2   凡界。昭河。   这座地势险峻的都城盘踞在山巅,城墙沿着高耸的山岩参差如狼牙,两条大河一自西北、一自西南而来,在城外切出十字形的两道瀑流,对撞之声轰然如雷。漫天的水雾挟带着深谷的瘴气,日光穿不透遮天的森林,囫囵映出城楼的影子和黑色的纛旗。   这里生活着的人们淳朴而热情,全不是昭河城看起来那般冷峻的模样。一旦翻过了城墙,街上车水马龙,城南城北两座白石金檐的高塔遥遥相对,一名象浮,一名蟒歇,正中间一大片褐色的木质建筑,斗拱飞檐,便是王宫。   这座不大的王国实在是易守难攻,且非本地之人,气候水土不服,因此历朝历代以来,鲜有想不开的敌国前来劳师远征。王宫之内一片和平绮丽的气象,织造局依河而建,水车缓缓转动着,手腕粗细的竹竿上晾着刚刚浆洗完毕的织锦,经纬提花映着晚霞,煞是漂亮。   一队宫人正从一座炊烟袅袅的建筑里出来,打头的宫女手持一盏琉璃花灯,后面一溜跟着二十个平头正脸的年轻姑娘,每人手上都托着一个雕银的盘子,上头倒扣着金丝编成的网纱。   如此依山傍水之处,昼夜相交之际,往往夜风徐徐,今天也不例外。西边的霞光映得光洁的褐瓦鎏金一般,只不过无人注意到一件怪事——满天的云都顺着风缓缓流动和变幻,唯有御膳房顶上这一小朵,固执地停留不动,已经快一炷香的时间了。   但就算这些凡人们发现了这件奇事,他们也瞧不见那云头上坐着的两名青年,正姿态亲昵地说这话。   “不如咱们不施这隐身术了?”苏泉拨着自己的小算盘。   “何苦闹出那么大的动静。”钟樾道,“你看中了什么,一会儿进去拿了便好。”   “神君,您说的这是拿?这叫偷吧!”   钟樾仔细想想,确有不妥,便道:“可以将御厨请出去,给足他银钱,请他做来即可。”   “那动静也不小啊。”   “那你说如何?”   苏泉点了点那一溜正往王宫主殿走的宫女:“你眼神比我好,肯定能看清他们手上拿的都是什么吧?我看那些就很好,你不如直接去他们国王面前来个神仙显灵,他肯定心甘情愿地把吃的全都进献给我们。”   钟樾一言难尽地望着他:“……”   “凡人有句话,叫‘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虽然我很不赞成他们把鱼送来送去的,但是道理基本没错。所以我在这儿观察了半天,也想找找他们的藏书阁在哪儿,趁着夜黑风高,我们可以去顺几本膳谱。”苏泉一脸自得。   钟樾泼他冷水:“经史子集便罢了,谁家的王宫里还有教人做菜的?”   “听说你们仙界藏书于嫏嬛,那里头都有些什么?”苏泉不服气,“你若是没去过,就不要妄下判断,说不定样样齐全呢?”   亥时前大多数炉灶都熄了火,只笼着两个灶台,两个当班的御厨正闲磕牙呢,突然眼前一花,凭空看见了两个陌生的年轻人。   “敢问您二位是……”   钟樾和苏泉占了好皮相的便宜,穿着气度亦是不凡,王宫中的下人惯会看脸色,虽然不认得,心中却猜测着是否什么惹不起的贵公子,也不敢出口苛责。   钟樾到底怕麻烦,悄悄落了个无色障在膳房周围,苏泉自然有感觉,笑了笑:“我们是谁不要紧,但我们现下有些饿,劳驾给做点吃的?”   小半个时辰之后,苏泉翘着二郎腿,一边挑着辣子爆鳝面吃,一边跟那两个御厨聊天:“……所以还得把蒜先爆香了才行是吧,但是我看你这个火候不好掌握啊……”   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御厨兴致勃勃:“可不是么?火候这事,我们厨子一辈子都研究呢,多一点少一点,最后出来的味道都不对,说了没用,还得自己上手试个百八十遍的才有感觉。”   钟樾沉默地吃着水煮牛肉,他刚刚的确观察了这两个御厨做菜,深感这是一门精深的手艺,不比他们修行简单。   “阿樾,你尝尝我这个。”苏泉把自己的碗推过来,又从身上解下一对独山玉璧,递给两个御厨,“这个算是一点谢礼。我们俩的身份不便明说,但绝不会给二位带来麻烦,日后若是有缘,自然还会相见。”   那年纪小点的沉不住气,好像有点惋惜,毕竟好不容易近距离见到两个疑似大人物,他师父在他手上一拍,道了声谢。   他们从王宫出来的时候,月上中天,映得昭河南北两座高塔金光灿烂。   苏泉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真是……这等本事的厨子,合该白日飞升才好,你们神仙也能过得有滋味些。”   钟樾没说话,但看表情明显很是赞同他的稀奇观点。   “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   钟樾点头:“总之无事,不如多逛几日。”   苏泉忽然想起,“也不能说无事……赑屃那小子在东海之滨大婚,这请帖居然先发到和尚头上去了,才发给我们,实在有些不像话。但好歹也是请了我们,难道你不打算去了?”   这些日子,那雕刻精细的黑蝶贝可谓是飞遍了三界有些身份的神妖手上,可见六公子还是很爱排场的。但请柬到了,去与不去,就又是另一件事了。苏泉心知钟樾十分恼火当日那柄淬毒的砗磲匕首,但他毕竟爱凑热闹,也有多年没去过有些份量的婚礼了,因此虽不喜赑屃,却颇有几分兴趣。   “昭河城的风水原本有些险恶,能得今日繁荣,这两座塔功不可没。”钟樾转了话题道,“多半是哪位高人的手笔。”   苏泉只好顺着他的话道:“山穷水恶都被阻挡在了外面,再以象浮、蟒歇二塔镇住,收束城内的山水灵气,的确是用了心思的。”   “就是因为太好了,所以才有些奇怪。”钟樾道,“你不觉得吗?这种以法术将某些东西禁锢在一个范围之内的做法,听来似乎很是耳熟。”   “舞雩身上的咒术!”苏泉恍然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近来春风得意得什么事都抛到了脑后,成日眼里心里都只有一个钟樾,什么麻烦事到了跟前也都是心不在焉的。没想到钟樾只在喝酒时听他提起过一次,竟然还记得起来。   “去瞧瞧。”   他们一南一北地跃起,蟾宫皎洁,两道身影被辉煌高耸的塔身衬得如同两片轻而薄的叶片。   昭河,乃至于这座王国,不似苏城开海港以纳天下商贾,他们甚至很少与王国之外的人交换货物。他们不崇佛、不信道,所有的子民沐着天星踏着山野,凭借着巧手和祖上传下来的智慧生活下去。而象浮、蟒歇二塔,也并不如很多地方的高塔那般是为了供奉什么,传说这两座精美绝伦的建筑耗费了昭河城内数代最优异的匠师方才建成,而所有的雕梁画栋,是每一个普通人都可以走进去,一层层向上攀爬的。   “我越想越觉得奇怪。”苏泉以一个小法术遥遥将自己的想法送到钟樾脑海中,“照理说,一个地方有这么漂亮的建筑,总该有点什么传说故事才对。就算早先没有,后人即便是杜撰,也有些闲言碎语流传。可我怎么从没在昭河听过任何跟这两座塔有关的故事呢?”   这二塔之名也绝不普通,听上去很像是发生过什么。传说是真是伪、着调与否,那都是后话,偏偏苏泉来了两次,一丝相关的话也没听人提起过。   钟樾的声音仿佛就响在他耳边:“就因为没有,所以才蹊跷。”   人是向往传说的。尤其是凡人,他们没有翻天覆地之能,无法眨眼间腾云驾雾,更多瑰丽壮阔的东西永远都在他们生活的世界之外,所以哪怕只有丝毫捕风捉影的细节,也能被人间的说书先生们舌灿莲花地编成一个个绚丽多彩的故事。   苏泉轻声问:“你是不是觉得,被谁刻意隐藏了什么?”   钟樾无声地点了点头。   他们俩身法极快,不过片刻几乎已到了塔顶。   钟樾忽然问道:“你数了吗?这塔有多少层?”   苏泉翻身轻飘飘落在塔尖上,那里果真有一尊成年白象的雕塑,扬起修长尖锐的象牙,足下踏着如意纹的流云。他听了钟樾的问题,稍稍一愣,答道:“……原本想数的,不知怎么,到了一半的时候忘了。”   “这个高度,至少七八十层不止,普通人根本爬不上来。就算上来了,只怕也很难有那个体力再走下去。”钟樾道,“但若不是凡人,登顶完全不是难事,若是这秘密就藏在塔顶,未免也太容易被发现了。”   苏泉哑然半晌方道:“……所以我们上来做什么呢?赏月吗?”   在人间看月亮,和在仙山里头看,是很不同的。或许是心境相别,凡尘烟火气让那玉轮更朦胧,又更明亮;而仙山里的月亮总是空落落、冷冰冰的。   “也不尽然。”钟樾道,“或许你可以来看看这边盘踞着的蟒蛇雕像……我觉得,它似乎更像一条盘龙。”   昭河的灯火星星点点的,站在这么高的地方,还能望见城外断崖下激越的瀑布和滔滔东去的江水。   苏泉轻轻呼出一口气:“阿樾……”   “……你什么时候跟我去海上看月亮呢?”   钟樾将目光从脚边的巨蟒移向夜色深处,隔着整座王城,他仿佛看到了对方脸上的神情,有一点犹豫,又有一点期盼。   高塔之巅的风呼啸着擦过耳畔,钟樾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太青剑握在手上,却并未出鞘。   “苏泉。”他很慢地叫了他的名字,“你是不是以为……”   苏泉忽然笑了,然后用又快又急的语气打断他:“你为什么不肯怀疑呢?这个地方是我带你来的,就算发现什么,或许也是我希望你发现的……”   钟樾握着剑柄的手指紧了紧,一城灯火忽然渺如稀星,在他黑沉沉的眼里化作一片模糊的光点。他没说话,远处的苏泉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其实你那么聪明,应该早就发现了才对,世界上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是我说要来这里,偏偏就能在这里发现蹊跷。三界那么大——其实凡间都已经大得难以遍数——你是不敢相信,还是不愿意相信呀?”塔顶是铜整体雕铸的,但苏泉只是极其轻巧地挪了一下步子,脚下不知何处就发出了小小的“咯”一声,像是小石子落在石板路上。   蟒歇塔那端,没有丝毫回音。   苏泉不知道何时已经收了妖法,他好听的声音散落下去:“不过,你这么一意孤行地相信我,其实我觉得很有成就感。”   圆月一轮,沉在昭河的另一端,苏泉抬起漂亮的眼睛,望见对面的塔顶空无一人,唯余那硕大的蟒蛇向天吐信,身上粗糙的鳞片大小如普通人间的瓦片,分叉的舌尖锋利如一柄钢叉。   在他背后,漆黑的夜空忽地剑光一道,天幕便如裂帛般被割开一道细长的口子;苏泉向后一仰,如一尾从水中跃起的鱼,落下的时候恰好抽出骨剑,透明的、冰霜一样的剑光直刺入象浮塔的顶层!   与此同时,方才那道青色的剑光同样破窗而入,前后夹击,封堵了狭小空间内唯二的出口。   “出来吧。”苏泉道,“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偷听?”   钟樾调转剑尖,向廊柱后头点了点。   一片红色的衣袂轻旋,一个冰凉的女声道:“钟神君,前次甘霖谷我们也算是打过照面,就算不记得小神,也不用刀剑相向吧?”   她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神情似笑非笑的。即便没有一张倾国倾城的脸,那一身标志的红衣也足以令人记起她是谁了。   钟樾率先收了剑:“霜娥仙子。”   多余的寒暄,他真的一个字都没有。大部分男仙见了女仙,总归是会客气几分,何况方才不分青红皂白地出剑,到底有些失礼。但钟樾偏偏就是一张冷脸,清清楚楚地将怀疑都写在面上。   苏泉的目光错过了钟樾的脸,向雪神笑道:“真巧。霜娥仙子必是知情识趣之人,偌大凡世,偏偏也看中了这绝佳的赏月之地。”   他话中暗藏机锋,但霜娥的年龄要大过他们俩,更不是什么没经过事的散仙,当下一声冷笑:“我长年居于昭河之西的焉极,近日收了赑屃公子的喜帖,前往东海赴宴,路过昭河,有何不妥之处?”   焉极为雪之源,距离凡世边界不远,雪神长修于此,自然天经地义。但偏偏她太急着解释了,苏泉不过是随口一句,她便将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反倒奇怪了。   “是我们多有冒犯,还请仙子莫要生气啊。”苏泉笑眯眯一扬剑尖,恰在窗外接住了一滴从塔顶滴落的露水。他的清逸和钟樾身上的冷俊很是不同,他总是能够迅速地敛去锋锐如刀的杀气,观之温和从容,叫对方生不起气来。   可霜娥却很是嫌恶地退了一步:“你身为妖,便该知晓分寸。既知冒犯,何不依礼道歉?”   钟樾面色一寒。   苏泉转过身来,骨剑在他手上一转,诧异道:“如何?仙子觉得我尚该下跪请罪么?”   霜娥似乎连看都不想看他:“钟神君,你虽身份贵重,到底年纪轻了些,不知不该与此等妖精为伍。今日他能设局予你,焉知明日会否有其它灾祸?”   她竟毫不掩饰自己方才听见了旁人的对话。   钟樾终于连眼神都冷了下来,正要开口,苏泉忽地一剑刺来:“钟樾,你也装得够了,不如今天我们也做个了断!”   这一剑他是真的用了十成的力,快得连霜娥都未看清他出手。然而钟樾抬手一档,太青剑身上流转着清亮的光芒,正正封住了对面的招式。   苏泉深深看他一眼,迅速过了几招,忽地在掠过他身侧的时候,上臂从太青剑刃上擦过,拉出一道寸余长的伤口。   钟樾目光一凝,赶紧撤了力道,却看见苏泉背对着霜娥,向他眨了眨眼。   “她信了吗?”苏泉蹲在路边,很想在嘴里叼个什么,碍于周围没有顺手的狗尾巴草,只得作罢。远远看到钟樾走过来,他也不肯自己站起来,就仰着头对他笑。   他一觉察到那塔顶还有旁人,立即就转了话头,钟樾配合得很快,一来一去说了几句,颇为默契。眼下他也并不觉得方才那些虚情假意的猜忌和威胁需要什么解释,很明显钟樾也不觉得。   钟樾摇头:“不知。你要演这出戏,只是因为前次在甘霖谷,见到蒲牢与霜娥有些熟络?”   他们俩在塔顶上大打出手,几乎将天花板给掀了,最后苏泉做出了不敌的样子落荒而逃,跳窗跑了。他虽不知道钟樾会如何与霜娥解释,但很确信钟樾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钟樾这样的性情,说谎都由不得人不信。   苏泉道:“不全是。我跟你说啊……”   “先别说了。”钟樾将他抄起来,“我看看你的伤。”   苏泉“哎呦”了两声,惨叫道:“你来得太晚了!”   钟樾脸色微微一变:“怎么?”   “它都自己好了!”   钟樾:“……”   他第一次打这种装作在打实际上不真打的架,的确不太容易,分寸不好拿捏。幸而霜娥仙子不精于剑法,但眼看着苏泉故意朝他的剑上撞过来,还是心中一紧。   “其实你后来那几剑的确有点敷衍了,”苏泉还在喋喋不休,“你看,就蹭破了衣服,一点都没伤到,如果霜娥识破了,就都赖你我跟你说……”   夜深人静,街上除了他们俩,连个鬼影都没有,苏泉半靠在他怀里,任他扒拉自己的衣服检查伤口。钟樾轻柔地托着他的手臂,眼见方才被刺破的皮肤的确不再流血,又在伤处施了个仙法,眼见那浅浅的剑伤完全弥合淡去,这才放下心来。   “哎哎不用……”苏泉拍拍他胸口,“你的灵力是天上掉的?省着点用嘛,我明后天也就自己好了。”   “有伤不方便。”钟樾道,“明日里还须得买身新衣服。”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自诩吃得了苦受得了累的苏公子浑不在意,“又不是断胳膊断腿了。”   钟樾一脸严肃:“晚上不方便。”   苏泉愣愣地看他半晌,倏地反应过来,兔子似的从他怀里窜出来:“神君!过分了啊!你怎么不干脆说床上不方便!”   “我想说的,怕你不好意思便算了。”   苏泉见他终于不是那副带着自责的表情,心下松了口气,暗道哄他可真不容易。他瞥了钟樾两眼,觉得小神仙笑起来真是霜雪映月一般的好看,又默默觉得哄他一下亦值得了。   他负手在前头走了一步,不着痕迹地放慢了步子,待到钟樾与他并肩方道:“其实我还有一宗考量。你听没听过霜娥与长熙仙子不和的传言?”   钟樾当然没听过。   这就是他这等正派神仙吃亏的地方。非但不会有人跑来主动跟他嚼舌根子,他也抹不下面子去打探消息。   “你从何处听来的?”   “就是从甘霖谷出来的时候嘛。”苏泉眼里放光,“神君,你太受欢迎了,他们都围着你说这说那,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躲在小角落里——”   钟樾斜他一眼。   “……咳。有两个小女仙在旁边聊天,我不小心听见了。”苏泉道,“长熙仙子当日折桂,霜娥的脸色不大好看。这我倒是没在意,你看见了么?她们说是因为泺水之源极适合修炼,当初霜娥原想长居那处,谁知最后竟给了一个司雨的小仙,心中难免愤懑……”   钟樾“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不小心听见的?”   苏泉静默片刻,喜道:“原来你被那么多人围着,还在关注我啊?你看到她们来找我说话了?”   钟樾一捏他手掌:“现在我知道了。”      ☆、错迕 3   “说、说……说正事!”苏泉假装惊慌,“你一点也不像个深明大义胸怀宽广的神仙!”   “看来事到如今,你对神仙还是有很多不切合实际的偏见嘛。”钟樾挑眉,“很明显,我是一个记仇且小心眼的神仙。”   眼前就是客栈,钟樾道:“正事回去说。”   客房里有一种独特的熏香味,乃是昭河城外峭壁上一种罕见的花晾晒后制成,虽还加了些旁的配料,但以这种花最为重要,因此以花名冠香名,便叫“风霄”。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恰好此花只在夜间开放,妙极。”   钟樾背对着他,挥手引燃了窗下小吊炉里的火焰,闻言道:“此香日与夜香味有异,白日里清雅,入夜则浓醇不少,之前倒是从未见过。”   黄铜的尖嘴炉发出“呜呜”的声响,滚水冲开茶叶,白雾带着茶香瞬间升腾起来,苏泉伸出手掌,氤氲间镜面里出现了霜娥红衣的身影,正腾云在半空,向东方疾行。   “她倒是走得快。”苏泉笑道,“你猜这是去给谁通风报信?”   钟樾一手抚着他的脖子,另一手倒出两盅茶:“你心里难道不是早有猜测?”   “哈哈哈……”苏泉笑道,“不过这法子也就是现在还能用用,等她到了赑屃或是伽延面前,难保不被他们瞧出端倪来。”   钟樾点点头,并指在桌面上划出象浮、蟒歇二塔的位置,又在中间画了一条线:“这是昭河城的中轴线,但与寻常都城不同,王宫建筑并不以此东西对称排列。”   “……所以呢?”   钟樾掌心向下一抹,一幅粗略的地图显出轮廓来:“此阵主‘闭’不主‘开’,‘锁’山水灵气一定需要一个镇压的法门。按照常理推想,应当会在王宫重地之内。”   “但是并不在。”   钟樾抬起眼睛,状似极淡地看他一眼:“你还知道这个?我以为你只顾着吃了。”   苏泉从自己肩后握着他的手,将他拉近了。钟樾俯下身凑到他耳边,苏泉一偏头,在他脸上啄了一下:“我是为了带你去呀。”   钟樾微微笑了笑,与他脸蹭着脸,就着这么一个略微别扭的姿势从身后环着他:“以此推断,那镇压的法门,很有可能是流动的。”   “阿樾,你现在特别像学塾里的先生。”苏泉托腮,“学生服了。”   “我若真是你的先生,恐怕要被你气死。”   苏泉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我现在就要被你气死了。”   当然苏公子并未被气死,非但不生气,他还觉得十分惬意。风宵花的气味在暖意融融的夜里逐渐显出一点不明显的甜意,连睡梦都被染上了缱绻的思绪。   但凌晨时分,苏泉忽然睁开了眼睛。他的手微微一动,钟樾反手握住他,低声问:“你也感觉到了?”   他的声音还带着睡意,低沉喑哑,但对视之间,双方的眼神都已经完全清醒。   “出去看看。”苏泉飞快套上外袍,揭开一扇窗跳了出去。   钟樾一扬手,将一件披风盖在他肩上:“那灵力流动很快,怕是不好追。”   无形无质的东西,毕竟不同于寻常。苏泉站定一想,顿时也有点泄气。他们站在屋顶上,此刻子时已过,月华将满城的石板街铺得直如银霜一般。钟樾环顾四周,轻声说道:“有点太静了。”   苏泉“嗯?”了一声:“夜深了,倒也不足为奇。”   钟樾摇摇头:“人声止息,是为‘不足为奇’。但眼下连虫鸣都一丝也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再者,昭河为王城,当真半个巡夜值守的人都没有吗?”   他话不过说了一半,苏泉便知道有些不对了:“但若有结界,也不应当能挡住你我啊……”   钟樾拉住他手臂,腾身而起:“看那边。”   西边的黑云之中,隐约可见一道白色的长虹垂挂而落。他们赶上近前,只见磅礴的水汽从山巅之后的峭壁下倒灌,直入天河。烈风之中,视野都有些模糊,依稀层云滚滚而动,却无一丝水沫溅起。   ——那竟是一条倒吸的瀑布。   钟樾正要拔剑,苏泉一按他手背:“不必。是蜃怪。”   “如何得知?”   “这可不是一般的瀑布。”苏泉一眨眼,笑道,“你细看,它是东边城外那条瀑布的倒影。”   钟樾很为难,这单单一道水虹,又无旁的山石建筑做佐证,他如何看得出这条瀑布与别的瀑布之间的分别?   苏泉一眼看出了他的思虑,十分得意地笑起来:“怎么样,知道你夫君的厉害了?”   真不知道他一个鱼精,凭着自己对水的了解占了上风,有何可得意的。   钟樾是何等脾性,听了他这一句调戏全不着恼,露出一点平静而克制的笑容:“你知道,我便知道。”   这话听着奇怪,苏泉下意识感觉不可随便接,否则十有八九又要掉进他的陷阱里,正想转移话题,钟樾道:“既是蜃怪,难怪此结界阻凡人却不阻我们。这灵流磅礴,却是虚景,是为了什么?”   “蜃为雉入海所化,实则为蛟类。”苏泉卖了个关子,“我觉得吧……我们可以喊他下来,当面问问。”   蛟这东西,仙力多与水有关,常常被凡间误以为龙,偶尔在人界显个形,那也是万人叩拜的主,到底养成了些矜贵的习性,脾气没那么温驯。谁知道苏泉全不按常理出牌,对着隐约有电光闪烁的云层吼道:“兄弟!差不多了!下来我们见一面!”   钟樾沉默半晌,恳切道:“若是打起来,这次我真的不想帮你。”   “我们妖,就是要有什么说什么,没事搞那些弯弯绕太累了,不是我的风格。”苏泉一脸坦诚,“何况有你在,我也不怕啊。”   话音未落,低沉的雷鸣碾过黑雾,闪电的锁链将倒挂的瀑流勒住,泡沫似的水花逐渐停止,悬崖之下露出一眼宁静的黑色深潭,然后缓缓沉入了山谷深处。   随后当真有一位青年自天上降下,黑发黑袍,足上踏的短靴都是纯黑的,面庞虽还算白净,那神情也是阴郁得能滴出水来。   苏泉低低“呃”了一声,疑惑道:“我是不是喊错了?他该不是只乌鸦精吧?”   这就很不讲理了,须知不管是神还是妖,原身是什么与化了人形后是何穿着都没有必然联系,鹿精既不会在头上顶着角,孔雀精也不会日日穿得花花绿绿,故而此刻正向他们走来的这位……   “是你?!”那青年看清了这边,猛然皱眉。   “啊?”苏泉傻眼,他不敢说过目不忘吧,记性至少也是不差的,起码不像钟樾那般认不清脸,但他想了想,似乎真的不认得这位是何方神圣。苏公子打架过招是不怕的,遇到这种情况却觉得尴尬,顿时先消了一半的气焰,客套道:“敢问阁下是?”   那青年不答,径直走过他身边,在钟樾面前站定了。   苏泉心中一跳,扭头去看钟樾。只见他表情不变,淡淡道:“是我。”   他们俩居然认识!   苏泉微微一眯眼,直觉告诉他,这里头一定有什么隐情。因为那陌生的青年惊诧之中带着些明显的怒意,这绝不是意外见到一个寻常熟人的表现;而钟樾的反应又太过平静了。   他有点不情不愿的镇定下来,夹杂着些难以形容的不乐意,好像是猝然发觉了钟樾在遇到他之前也曾经遇到过很多别的人和事,而这些实际上是他一直以来都未曾深想的。苏泉一厢情愿地将“过去的钟樾”当作了始终在万木谷中苦修的年轻仙者,更多的东西,他不问,钟樾也从未说过。   那青年盯着钟樾看了一阵,又将目光移到苏泉面上,眉宇之中很是探究。苏泉大大方方地任他瞧,开口道:“原来你们是旧相识啊。”   他这话听不出情绪,但绝对算不上热络友善;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种分明是初次相见的不喜来源于何处。   钟樾忍不住蹙眉,转头正要对他说话,那青年抢先道:“算不得什么‘旧相识’,不过是我多年前对钟神君十分仰慕,然而神君高高在上,眼里断然看不见我等精怪罢了。”   蜃属怪类,不是什么得天独厚的种族。但苏泉心里明白得很,钟樾显然并不歧视他是什么,只不过不知道这青年所说的“仰慕”同他理解的是不是一个意思?   苏泉无意识地咬了咬下唇,一抬眼对上钟樾的目光,对方极认真地说了四个字:“并无此事。”   苏泉瞪他一眼,默默道:等闲下来是该寻上两坛酒,好好交代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黑不溜秋的青年怪异地一笑:“在下陈星舸,幸会。”   苏泉点头:“苏泉。”   “这名字有点耳熟,昭河不常有神妖鬼怪路过,许是曾听谁说起过一两句,我也忘了。”陈星舸道,“想来你定然做过什么了不得的事。”   忘了是顶好的。苏泉暗自叹息,可别又是听说他同谁大打出手的故事。   陈星舸还在绞尽脑汁,对这个名字十分执着:“……对了!前次在七叶窟外将伽延尊者打晕的,莫不就是你?”   此话一出,苏泉尚未回答,钟樾先笑了。他像是听见了什么天上地下最大的笑料,虽然不夸张,却笑个没完。   苏泉知道他想起了什么,然而现下百口莫辩,恨不得立时拔剑跟钟樾打个三千个回合再说,未免当场坐实好勇斗狠的名声,只得先将那股冲动摁回心底,用万分无辜的眼神回望他,反问道:“不是我吧?!对伽延动手的,可是你仰慕的钟神君啊!”   “哦?”青年一扯嘴角,“倒是我孤陋寡闻,看来时光匆匆,连神君也发生了些改变呢。”   钟樾摇头:“你何故在此?”   陈星舸“呵”地冷笑一声:“我是被困在此的。”   他讲了一个颇长的故事,然而两个听众都不怎么捧场,钟樾神色淡漠,根本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听进去;苏泉则是一副“你姑妄说之,我姑妄听之”的样子,甚至还隐约有点……幸灾乐祸。   陈星舸没太弄明白情况,但昭河难得来了两个能与他说话的,他就忍不住倒了个干净。末了苏泉问道:“你可有强闯过结界?会有什么后果?”   陈星舸苦笑:“当然闯过,什么后果也不会有,只不过出不去罢了。”   苏泉道:“他们家这个习性当真要改改了,闲的没事把旁人关起来是个什么爱好?”   “照此说来,你为何要每夜吞吐灵息,为他们加固这个结界呢?”钟樾问。   陈星舸答道:“这不是为了他们,而是逼不得已。若非如此,我便会头痛胸闷,如同窒息一般。”   苏泉忽然想起了什么,心中一清,也不肯说破,而是道:“这位兄弟,跟我过两招?”   蜃怪愕然地倒退两步:“何故?”   他从相见开始就想问钟樾,为何他身边会跟着一个妖,而且看起来与他非常熟络。这妖与他曾经见过的一些很不相同,身上的灵力异常纯粹,绝非以什么旁门左道的办法修来的,是一位很讲究的妖——与此同时他也能感觉得到,他自己是决计打不过苏泉的。   无冤无仇,还明知自己打不过,这种邀战自然没有应允的理由。   苏泉也不坚持:“不打就算了。”   他竟像个孩子似的,没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扭头就走,半下未停。奇的是钟樾居然一语未发地跟了上去。   陈星舸神情一阵变幻,骤然别开了目光。   苏泉何等潇洒不羁的性子,不讲道理的时候风都追不上他。这一气冲出去数百里,对着朝阳冷哼一声:“蜃怪的脸都被他丢尽了,原是吐息凝成幻境的血脉,居然被蒲牢拿个法器扣了个幻觉困住了。”   钟樾嗅到他话里有话,便没搭腔,等着他说下去。   “他为什么不愿意跟我打一架呢?你都没见到他就说若是打起来绝不帮我,我就是想试试,看你说的是不是真的……”苏泉一脸纠结,“他怎么不同意呢?真的很没意思,难道你知道是他才说不会帮我?”   钟樾道:“并无此事。”   “又是这四个字……”苏泉抿唇,“他当着你的面都敢坦坦荡荡地说‘仰慕’你,可见确有其事,你竟要赖账?”   钟樾实在无奈:“雉入海,而化为蜃。以你的智慧,随意猜猜也该知道我遇到他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情景了吧?譬如当日甘霖谷中,在你身边的那几只小孔雀,日后某一只化了人形,对你说仰慕你曾予他露水,你可还能记得他是哪一只?”   “羽毛特别漂亮的我肯定记得。”苏泉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你连那几个有名的神仙都认不得,若真是只见过这么一面,你能一下就认出他的脸?”   钟樾点头:“因为他来过万木谷找过我,被我的结界挡了回去,还受了点伤。我当时独自清修,并不愿旁人入谷,他多半攒了些脾气。”   苏泉抬眼瞥他,凉凉道:“回去我会问郑梧的,若是骗我……剑法伺候。”   钟樾又开始笑,而且看得出来他是真心愉悦,对方的反应让他极大地高兴起来。苏泉越想越生气,一掌打在他肩头:“怎么,见到我的情敌,如此心花怒放?”   “嗯?”钟樾的眉眼都弯着很温柔的弧度。   “怎么?”苏泉挽袖子,故意做出一副要同他拼命的样子,“不知道‘情敌’是什么?”   “这个自然知道。不过,”钟樾拉长了语调,小声说,“但我不知道有什么能成为‘你的情敌’。”      ☆、错迕 4   他们一路来到东海之滨,原本腾云大半日就该到的路程,停停走走,不知怎么就耗上了小半月,堪堪赶上赑屃的婚礼。   洪荒上古之时,据说有凡界的修道之人,在夜间望见东海之上漂浮着一座云雾缭绕的岛屿,玉做山峰,银为溪流,满岛的树叶皆是通透的翡翠,这修道人认为是仙人居所,意欲访之。然而东海上遍布漩涡急流,是个打渔船从来有去无回的地方。于是他穷毕生之力移山填海,硬是从断崖边向海中修出了一道狭长的石基,谓之“仙人桥”。   没有人确切地知道这位修道者最后去了哪里。有的说他发现一生所求不过幻梦一场,于是在仙人桥的尽头沉海而逝;有的说那华美的岛屿其实是一艘仙界的宝船,廿载一轮回,最后带着修道人一同离去了。   不论这个人最终是否成了殉道者,仙人桥入海的地方,的确有着凡人肉眼都不能见的另一段石基,宽不过三丈,继续朝着海中央延伸。   这些石头看上去如同从海水中长出的石笋,每一根上都镌刻着一个地名,从无□□天的空无边处,到阿修罗道的起邪门,甚至八寒地狱。一种复杂的、宛如虫蛇的上古文字静静地浮起在石头表面,片刻之后又渐渐消退下去,旋即有另外的地名出现,循环往复,昼夜不歇。   “这是什么?”苏泉无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海潮骤然覆在石柱上,白色的泡沫像一层裹紧的羽翼,又阒然消散;潇潇的节律宛若一种庄严的脉搏,令人忍不住肃穆起来。   “东海石铭,能够感应到三界六道内所有出现了强大灵流波动的地方。”钟樾答道,“鸿蒙太初便已在此,不知何方仙者所立。”   苏泉用眼神表达自己的不满:既然不知,为什么断定就必然是仙者?   钟樾看懂了他的表情:“这么繁琐又无用的东西,不太像是你们妖精的手笔。”   这石铭望之浩大壮观,仿佛与天地同在同归。只不过眼下的确想不到有何作用,毕竟这顶多能判断一下何处有打架斗殴的,何处有修为突破了界限的。   “其实不一定。”越是这样,苏泉越是想跟他对着干,他用心良苦地思考了一阵,开口道,“改良一下,或许还是有用的。比如我常常不知道明日该吃什么,它是不是可以替我决定一下?”   钟樾捏着他的手臂往前走,嘴角不经意露了点笑:“不必费那许多工夫,此事我可以替你决定。”   东海的海面并不如传说中那般风起浪涌,暗流与漩涡一团团铺在镜子一样的水中,像是湖面上的睡莲叶片。   雾气让数丈之外的海面笼在一片白茫茫中,不过片刻,空中一声清鸣,鸾鸟张开翅膀,彩羽洒下星子一般的光点,飞落到岸边,化作一位穿着喜庆的小厮,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钟樾递上黑蝶贝的喜帖,与苏泉一道走进雾中。不过片刻,眼前一清,一株巨大的水红色珊瑚从琉璃般的海底伸出密密的枝杈,托起一片曦光云霞似的杏花。   此处已聚了不少人,眼见得便是婚典举办之地了。   人多的地方便有闲话,苏泉尚在观察形势,耳里已落进了一声不屑的“哼”,一个女声冷冷道:“有什么可炫耀的,不过是个花妖,仗着有几分姿色便想攀附……”   她话未说完,旁边便有人示意她噤声:“此处是旁人的地盘,你少说两句罢了。”   装点花间的珍珠多用黑、粉二色,粒粒大小一致,的确奢华靡费,但粉色轻佻,少有在婚礼上用作正色的,几位古板重礼的神仙似乎对此颇有微词。   钟樾是不会在这些事上评头论足的,见苏泉还在盯着之前那明嘲暗讽的女仙看,这才有几分不豫:“还没看够?”   “你还没认出来?”苏泉反问,“也是……妆容同前次相差太大,难怪你不认得。潼镇司雨的那个杨枝!当日在甘霖谷上,似乎有一位什么公子当场送了她一块玉求爱的……”   只不过今次并未在她身边见到那位公子,眼看旁的妖精风光大嫁,还满目皆是自己从前的定情之物,显见得是刺心了。   钟樾皱了皱眉,想是总算想起来了,但只道:“不相关的事情你倒是记得清楚。”   苏泉振振有词:“我们是来凑热闹的嘛,既然如此就要自觉。哪有凑热闹的人还能选这热闹是什么的道理?自然是撞上什么就先看为敬啦。”   他这套歪理,旁人无法辩驳,钟神君却是个四两拨千斤的。伶牙俐齿上比不过,不等于次次都上他那套歪理邪说的当:“那苏公子尽情看吧。”   苏泉干笑道:“……时辰差不多,想必婚典快要开始了,我们先过去吧。”   他们行到浮岛中央,便又看到了另一番景象。   为了面子,此次的请柬几乎是有名有姓的都送了一份,但人家来不来就又是另一回事了。譬如九天之上位高权重的大佛上神们,并不会抹下面子前来参加小辈的婚礼。另外有些惯爱拿捏身段又不喜出门的,便遣下人送一份礼便罢了。   那些珍宝珠玉并各自的贺帖被恭敬地收下,随后被搁在珊瑚浮岛不远处的竹排上。那竹排以当日青竹扎成,每一根俱是一样长短粗细,漂浮在清澈的海面上,其下空无一物,如同悬在空中。它的四周围着一圈淡淡的乳白色,被阳光穿透了,在海底落下一点点斑斓的光影,那竟是许多珍稀的海月水母。   待得竹排上堆满了礼物,那些海月水母便轻轻翕动着身子,将竹排缓缓地推远了,顺着一道漩涡被卷入海水。   苏泉眯着眼睛,望着海面碎钻般的光华,轻轻“啧”一声:“婚典倒是个不错的仪式,简直是大发横财啊!”   诚然以苏泉的出身,是不会有富可敌国的家底的。但钟神君可不穷,就算不是这么珠光宝气白玉为堂金作马的气派,那也是不动声色的矜雅。因此听了这句话,顿时想要反驳两句,但仔细一想,竟然发现了一个更好占便宜的空子,他赶紧按捺住心底的愉悦,八风不动地说道:“若你喜欢,我们自然也可如此发一笔财。”   “……啊?”   钟樾微微皱眉:“你不想?”   苏泉一愣,不知他问的是“你不想发财”还是“你不想办婚仪”,定神思索之后,发现两样的答案并无二致,立即卸下心理包袱,恳切道:“想的。”   钟樾笑了笑:“那便好。”   苏泉莫名从他儒雅俊秀的笑容里读出一丝狡诈,趁没人注意,伸手在他腰上捏了一把。   钟樾斜睨他一眼,正待说话,忽见远处海天相接之处涌起一道素白的海浪。   初时那海浪并未显出多么浩大的声势,只是窄而长的一线。但在明澈如镜的海天之间乍然出现,瞬间便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乘风踏浪而来,倒是浪漫得很。   火红的砗磲贝状似莲花,水浪跟在它之后,如无数只摇曳的手掌,从海水中托起当中的两人。他们均是正红的袍褂,女子轻纱覆面,方巾之下垂着细密的流苏;身畔的男子表情有些刻意抑制住的激动和喜悦,反倒让他看上去更怪异了。   “是我看错了吗……六公子似乎手都在抖……”窃窃私语声响起来,“至于这么高兴?这个夏泠,命也太好了些。”   “是啊……毕竟不是高门联姻,也给她这样的排场。”   苏泉略一蹙眉,钟樾以为他听了有些不大好听的话觉得不舒服,正想拉着他向人少些的地方去,他忽然摆了摆手,将手掌覆在了钟樾小臂上,示意他别动。   钟樾一怔,只见他闭上了眼睛,指尖迅速划动了几下,画出一个简易的阵法。   越是在修为高深的妖精手中,术法就会变得越是简单。钟樾也不知他在窥测什么,片刻苏泉睁开眼睛,瞳孔因为明媚的阳光而稍稍湿润,他轻声对钟樾说:“这海水中……有血腥气。”   新郎他们家就是再不正常,也不至于在成亲之前拿两百个活人祭天。能被他感觉到的血腥气,要不是怨气深重,就是灵力澎湃。方才便听闻有人在闲话那砗磲贝之红宛若鲜血,望之不祥;既然雕作莲座之形,红莲亦非明悟佛法之象。   但苏泉是不会信这些捕风捉影之词的,他必然是真切感觉到了什么。   赑屃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新娘的手,走上了浮岛。夏泠身姿婀娜,行动之间弱柳扶风,极具风韵。   早有司礼的神官立于彼处迎接,有祝词悠然响起。   中心的主席位上应当是血缘最近的亲属与长辈,但眼下一望即知,新郎的亲兄弟们并未到齐,那寥寥三四个,苏泉看着都颇为眼生——蒲牢并不在其中。   “蒲牢是不敢出现么?”苏泉问道,“这家伙从前瞧着不是挺横么,我以为他虽然脑子不好使,但起码是个敢作敢当的角色……”   “这么久了,他就是再脓包,也该发现那柄剑是假的。那么就该清楚七叶窟已经大体推测出了事情经过,自然不会在这个事情出来自找麻烦。”   钟樾所说,是当日那柄被设做了圈套的沉渊剑。蒲牢只怕是绞尽脑汁才想出了这么一个自以为你能够瞒天过海、暗度陈仓的“计谋”,结果被两个小孩子摆了一道,拿到一把假剑,只怕还不知如何气急败坏呢。   此后听闻苏城很是不安稳了一阵,鬼门彻夜洞开,阴灵恶鬼四处逸散作乱,只因当初那场超度的法事打破了平衡,动荡之中冤死的魂魄,皆是要算在罪魁祸首的因果报应之中的。   “还有一件怪事,当时普化、雪庭那两个小家伙也拿到了请帖,回去之后必然会交给他们师父。优波离一个如此不务正业的和尚,今日居然没来,你不觉得异常吗?”   钟神君想必从前背后不语人非,但要他义正辞严地为优波离说话,又的确为难——这事的确奇怪。即便迦叶尊者不出七叶窟,伽延如今逃逸不知所踪,但优波离终归是该出现的。   “许是北海异动……”他想说优波离若真是去了北海,或许未必赶得回。但毕竟他们不是要驾车骑马赶路的凡人,哪里需要耽搁那么些时日呢?   那边新人正好饮尽了合卺酒,一阵罡风遽然而起,卷起了新娘的红盖头;与此同时,倒映进夏泠那双杏眼之中的却不是前一刻的碧海晴天、花蕊芬芳,而是在刹那之间自九天悍然劈落的无数道闪电!      ☆、蛟怒 1   雷电是有神性的。   渡化天劫的万千锁链,与惩处罪孽的天怒之音。此刻水晶般的海面瞬间翻涌起油入沸水时混乱的浪涛,轰然一声巨响,银龙似的电闪劈开海水,划出一道如冰川裂隙般的真空。   卷起十数米高的浪涛霎时凝固在半空,如一道遮天蔽日的墙,在浮岛上投下斑驳的阴影;杏花片刻已落了大半,在海水中寸寸凋零结冰。   赑屃站在原地未动,夏泠脸色苍白,却也强撑着没躲。单这一项,就足以瞧出她比眼下这四处逃窜的女仙们高出不少了。   “阿樾,不妙啊……”苏泉盯着那堵冰墙,“若是凭一人之力,能将天雷与海水控制到这个程度,起码也是跟我差不多的修为了。”   钟樾略向前一步,侧身挡在他前面。眼下并没有什么地方能躲,浮岛是以海底珊瑚为支撑的,而这珊瑚必定是以灵力召唤而来,根本禁不住两下打斗,恐怕很快就要散架了。至于那些花枝之间,就更扛不住什么了,事到临头还遮挡了视线,可见若是临战经验缺乏,是容易出大事的。   “哎你不用保护我。”苏泉凑到他耳畔,“有架打,我求之不得的嘛。”   钟樾轻轻偏一偏头:“别闹。”   苏泉正要说话,忽见淡蓝色之中一道淡金色的光晕一闪而逝,紧接着水墙雪崩一般炸裂开来!   赑屃扬手一挥,一道灰雾似的网抖落开去,挡在了无数只冰锥之前!   苏泉一怔:“那是他的结界?”他气得简直想破口大骂,“这哪能行啊他莫不是个傻子吧?!”   赑屃修为不弱,但他绝对没有发现那些冰雪碎片之中藏着的东西——   一点点银光在爆裂的气流之中闪烁着锐利的寒芒,瞬息之间变为势不可挡的利箭,铿然撞碎了结界!   “啊——”   “那是什么——”   视线之内,银箭竟然燃烧起来,带着火焰呼啸而来。水墙碎裂之后造成惊天动地的巨浪,终于殃及浮岛,尖叫、惊呼声响成一片,众人足下站立不稳,一时间乱作一团。   若是此刻看那岸边的石铭,必有“东海”二字出现!   然而在那些箭落到身畔之前,终于有剑光腾起——   青色的剑气纵向落下,利落地斩下了箭枝,钟樾持剑一翻,恰好灭了一枝箭尖上的火焰,他身后的苏泉顺势一挑,截下了那枝箭。   它在他手心里缓缓化作一个铅灰色的椭圆,略有些沉重。   苏泉心念电转,终于明白了此乃何物,当下吼道:“不会打架的赶紧撤——回岸上去!”   赑屃冷着脸,挺身一剑横到他面前,苏泉急速向后仰去,那剑锋便擦着他的面颊削了过去。   “当!”一声,他就着这个后仰的姿势掣出剑来,架住了下一击。   赑屃怒道:“此处何曾轮得到你来说这话?!”   苏泉拧身避开他刁钻的招式,手腕一抖,剑刃蛇身般卷过去,逼着对方退开了数步,这才道:“若是你那废物结界挡得住这位不速之客,我也不必说了!”   周围的诸仙正试图合力搭起一个新的结界,只怕还有下一波攻击,钟樾处理了那些箭雨,一转身毫不犹豫地向赑屃后心递了一剑,只不过并未克制动静,不求伤人,而是为迫他离得远些。   苏泉皱着眉冲他摇了摇头。   钟樾望着空中逐渐浮起的、透明的结界,并未说话。   远处的夏泠还穿着吉服,她的目光落在这边,只不过似乎并不在自己的新婚丈夫身上。   赑屃心知自己即便是再如何爆发也不可能扛得过这二人合力,只得漠然道:“胆敢扰我婚礼者,自然绝不会放过。”   话音刚落,那厢悬崖深谷般的海水倏地合拢,撞击之声几如万马踏过草原,随即一人从水中跃起,向水面推出一掌!   钟樾定睛一看,说是跃起,不妨说是被“抛起”,那人身形尚未稳住,已急急向着身下施法,明晃晃的金红色光弧似一面盾牌,中心隐隐显出“大乘庄严”四字梵语。   苏泉恍然“啊”了一声:“果然嘛,这种热闹,他是定然不会缺席的!”   深红色的袈裟在飓风中被卷起,又湿漉漉地贴回身上,沾的不知是血还是水。但不管是什么,此人都已是强弩之末。   就算再不擅水的神仙,正常情况下也不至于连避水诀都捏不住!   “轰——”   震天的爆炸声中,佛诀撞在海面上,如同撞上了最坚硬的山岩,当场便碎得四分五裂,金色的梵语化作尖刀,回头齐齐向着那人身上刺去!   苏泉骂了一句,身形一动,下一刻已出现在海面上,拦腰接住了下坠的人,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登时传来,他没忍住皱了皱眉,另一手拔出了骨剑。   优波离气息奄奄,看到他的动作,极其微弱道:“别……”   然而快如风卷落叶似的剑法顷刻便挑落了剑尖,金色的光芒应声落在他们身后的浮岛上,很快泯灭不见了。   身为七叶窟嫡传弟子的优波离惊讶地睁大了眼——苏泉身为妖,竟有这等法器,韧度可轻易斩断经文所化之盾剑!   苏泉哪里知道他正琢磨着骨剑的来历,自己轻巧落下,将优波离放在一旁,很嫌弃地掸了掸袍袖:“你别碰瓷啊……我好心好意救你一命,刚碎了的什么经我可不赔。”   优波离捡回一条命,哪有脸说更多:“……不会。”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所有人都觉得耳畔爆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巨响,目之所及的海面都剧烈地震动起来,浮岛之下的珊瑚一节节断裂,落回深海之中,随着一声恐怖至极的咆哮,一条鳞片大张的银龙窜出水面,看不到尽头的身体尚且浸没在水中,嶙峋如刀山的尾翼已经裹着劲风拍了过来!   “龙——”无数惊诧的叫声响起。   怎么可能是龙。先不说真龙多少年没再现身,就说眼下数位正经龙子在场,他们如何可能认不出来?若是真龙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儿子的婚礼上,那可真是亲爹了。   “这是蛟啊……”苏泉咬牙切齿道。   与蜃怪不同,蛟乃是真正的神兽出身。真龙之迹不可寻,蛟便忝居四兽之首,传说之中再修便可为龙。虽天地之间,从未听闻有任何一只蛟曾成过正龙,却不可否认它的攻击力极其霸道。   之前水墙炸开,箭雨之中的银色,根本就是它的鳞片!   就在浮岛断成数块之时,钟樾一跃而起,双手握着剑柄,开天辟地般自上而下一剑劈落,太青剑刮过尖锐的蛟尾,发出令人胆寒的嘶啦声,剑刃之上,火星四溅。   蛟吃痛地怒吼一声,猝然睁开了血红的双眼!   钟樾面沉如水,紧紧盯着这巨兽的反应,只见它的尾巴在半空中改变了轨迹,猛地向他甩了过去!   钟樾翻身之间,巨兽的赤瞳之中望见自己的倒影,他由那些交错的刀剑一般的硬刺中间穿梭而过,剑风在身前织出一片青色的影子。   苏泉有些焦灼地看了一会儿,冲赑屃喊道:“你不是此地的主人?那你倒是去帮忙啊!”   赑屃拧着眉没理他,正不断从海底召唤出巨大的贝壳,勉力护送一些并不长于战斗的神妖们回到岸边去。   苏泉身边还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一时却不好直接走开,此刻实在耐不住,便问道:“你还能撑住吗?”   优波离“嗯”了一声:“你去吧。”   “倒是我小看了你,能在水中与它这么一路打过来,实在是不容易。”苏泉拍拍他,“和尚,我敬你是条汉子!”   优波离失血过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无力地翻了个白眼,表示对苏公子这句话的不屑。   苏泉足尖在断了半截的杏花枝上一踏,人未至,一道白色的剑光先闪了出去:“阿樾,小心身后!”   钟樾眸中见到一道清冽的剑光,便知苏泉拔剑,此刻听得这一声,直觉让他立即侧身一避,同时向后递出一剑,却见那蛟的竖瞳已在咫尺,血色之中隐隐浮动着深重的愤怒与悲伤,见生人出现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之内,当下便张开了獠牙尖锐的嘴——   苏泉睁大了眼睛。   他今日接二连三地想骂粗口,这实在不是苏公子素日里不急不缓的做派。但眼下他连骂人都来不及,电光火石之际,却是无数次临阵对敌时的经验让他下意识掷出剑去——   他这柄剑的剑意之凌厉远不敢称三界翘楚,但若论主人对其的控制程度,却是各色法器都比不上的。   那一瞬间他心神专注,骨剑眨眼间便悬停在钟樾身后!   钟樾刹那明了了他的意思,矮身从狭窄的剑身上一滚,在半空中借力错开了些许,虽差不了多远,却是立即到了一个蛟头够不着的角度。   就这么一点时间,苏泉早到了跟前,抬手将剑柄一握。   隔着丈余,他就那么冷冷地与蛟对峙着。   能有此等灵力,把优波离打成这幅样子,还差点伤着钟樾,这神兽绝不可能是未能化形开智的,可它就这么凭着蛮力一路打到这儿,怎么瞧也觉得是有什么旁人所不知的考量。   苏泉心里想着事,看似随意垂着的左手却从海面上聚起了一团水汽,那白色的雾在他手心之下如旋风般盘旋着,缓缓拢成一朵云。   他们平时若是想要腾云,自然是从天边随意召一片,像他这般未免太浪费力气了。但那一团纯白色倒映在蛟的眼眶之内,竟渐渐使它的狂躁之气落下了几分,亦不那么嗜血了。   浮岛早已四分五裂得看不出原本的形状了,优波离躺在一根稍粗的树干上,见到这一幕,暗暗叹了口气:他废了多少清心经也不管用的事,居然让区区一个妖法做到了,这让他们七叶窟颜面何存!   但苏泉是不肯消停的,既然大敌当前,他也时刻不忘看热闹的宗旨,方才安静只是因为没找见赑屃的身影,此时在混乱中一眼发现了他,立即过去揪住他问道:“这位是不是来找你寻仇的?”   “与我何干?”赑屃反问,“我看四处结仇的恐怕是你才对吧?”   夏泠望向自己的新婚丈夫,似是有些失望,又有些犹豫,但最终谁都没有料到,她那意味不明的眼神究竟在说什么——   她拔出了发髻上的金簪,一头如瀑的长发骤然垂落,而手中的簪子倏然变长,化作一把形状奇特如钩的手刺,向着蛟袭了过去!   这蛟远不如之前那般暴怒,钟樾自能周旋妥当,否则苏泉也不会轻易离开那边。然而夏泠猝然出现,她一身火红的嫁衣,顷刻间重新引燃了蛟的怒火!   可谁也没有想到,这庞然大物擦过了夏泠轻盈的身姿,竟在半空猛然转向了毫无准备的赑屃!   赑屃愕然地瞪大了瞳孔,视线内的巨兽眨眼便到了眼前,他避无可避,一剑尚且封不住对面的尖牙利齿,也只得硬着头皮挡了上去,登时整条手臂鲜血直流。   更恐怖的是,那蛟从天上倒垂下头来,长长的尾巴离水而出,第一次在空中显出了自己的全貌!   夏泠的手刺不过一尺来长,两叉之上均有倒钩,钟樾瞥了一眼便知道在,这武器平日在与人对战之时可算狠辣,但凡伤到一星半点,反手拔出便要带下一块血肉。然而此刻面对蛟,却很难讨到好处。她的灵力不弱,却也只是与其它的花妖相比,若是与这些上古神兽相较,实在不提也罢。   然而一身火红的女子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焉知迎面而来的并非是蛟首,而是蛟尾和东海海水化作的无数冰凌箭雨!   夏泠尽力护住了自己的要害,仍是被伤到了多数,身形摇晃了一下,眼看便要避不过蛟尾的最后一击。这一下若是结结实实地被扫中了,差不多能直接将她扫到岸边去,倒是省了不少事,是死是活却很难说了。   但这女子心性确实不寻常,到了如此地步,也没有花容失色大声呼救,而是勉强打出了一道结界,想来是存着能挡一点是一点的心思。   苏泉一看,心中还有空转过一个念头:这一家子怎么都老爱拿结界当盾牌使?   但最后的一记重击并未到来,钟樾从背后提着她的衣领,在半空硬生生使她拔高了些许,不多不少正让过了蛟尾,随后将她向着赑屃那边一丢。   苏泉抿了抿唇,心说这家伙英雄救美的时候速度倒快。他心底有些疑惑,这蛟似乎很擅冰系术法,恐怕素日修行之地并不在此。此前听闻优波离去了北海,难不成这蛟是被他从那里引过来的?   该不是被和尚端了老巢,一路愤怒地追过来灭口的吧?   “你是从北海过来的?”苏泉扬声问道。   那蛟腾空浮在海面上,闻声拧向苏泉这边,巨大的兽头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   此时这里早没什么人了,有本事的没本事的都已经散了个七七八八,但赑屃的脸色还是剧烈地变化了一下,说不清是惊恐还是忿恨。   苏泉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狼藉之景,又很费劲地仰起脖子与它对话:“劳驾,不如你化个人形,我们也能好好说话?”   其实大多数有原身的神妖,都是原身的战斗力更强,除了赑屃之流,原身长得神似个乌龟的之外。蛟甚至可以龙为名,更是如此,此刻它保持着原身,恐怕也是想保持威慑。   钟樾落到他旁边,苏泉向一侧让了些许,将脚下的云匀出一点方便站立的位置,向钟樾耳语道:“我估计我要是也化了原身,半个时辰就能干掉它了……但是现在是不是还用不着这么做?”   他指的自然是海中的原身,形如岛屿,声比仙兽。但钟樾脑子里立即想到的却是他蛮不讲理的时候化成的小黑鱼,软软地落在他手心里摆尾巴。   “……不用。”钟樾道,“但依我看来,它似乎化不出人形了。”      ☆、蛟怒 2   没人料到东海上这一场混战的结局竟然会是这样的——那蛟从海面直窜上了九天,带起泼天的冷雨,它在半空如同发泄般盘旋嘶吼了一阵,终于缓缓变小,缩成了一尺来长的模样。   “……当真不会化形?”优波离喃喃道,“这倒是出乎意料。”   海面上的碎冰逐渐融化,那蛟漂浮在其中,不再血红的瞳中,缓缓落下一滴泪来。   优波离合掌念了句佛号。   苏泉咋舌:“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你这么快就忘了?”   优波离道:“世外比丘,岂可仇怨萦怀。”   “行行……好心当成驴肝肺。”苏泉懒得同他争辩,状似随口道,“那你不如带着这位萍水相逢的朋友,到岸上找个地方好好叙叙?”   赑屃脸色一变。   钟樾面色森寒却毫不畏惧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蛟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不行,我上不了岸。”   苏泉手里的剑打了个圈,被他反手握在背后。他深吸一口气,回想起在昭河之时陈星舸所说的话。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阵,大到布阵者自己都没有办法解开。我出不去,也就无从知晓其它的阵眼到底在哪里,想要挣脱,更是无从谈起。”   当时钟樾和苏泉都没有说舞雩的事,但他们已经知道,其中的一个阵眼就在南冥。   若是加上北海与东海……   苏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背后徐徐攀了上来……这是一个十字。   他对阵法所知寥寥,但也清楚甚少有正经的修行阵会以十字为形。   从鲸,到蜃,到蛟,无一不是与水有关之灵,精、怪、仙皆有之,能够将他们困在阵中,所耗的精力筹谋难以想象,那么所为的目的,也绝不可能简单。   苏泉想了想,转身去问赑屃:“对了,你四哥呢?”   赑屃不屑地“哼”了一声:“你不是与他势不两立么?寻他作甚?”   苏泉笑道:“没有的事。三界以讹传讹的太多,你可能误会了。”   赑屃脸上写满了“我不信”:“我们兄弟并没有随时通报去向的习惯,你来问我,实在没什么用。”   “也罢。”苏泉拽了优波离一把,“你没那么娇嫩吧?走了,我们找个地方从长计议。”   优波离虽然遍身都是伤口,但伤筋动骨的少,只不过似他这等自小清修之辈,地位不低,受伤的次数少,此刻哼哼唧唧地躺着不愿意动弹。   蛟没有再动,它只是浮在海面上,眼神冷而哀伤。   钟樾收了剑,向它道:“下月望日子夜,我们会在石铭处等你。”   蛟缓缓说道:“神君切勿食言。”   一场好好的婚礼最后变成这样,主人心有不虞实在再寻常不过。可赑屃素来神色阴沉,反倒夏泠面上淡淡的,几乎看不出对这场原本使得三界许多女仙都羡慕她的婚礼有多不舍。   “走吧。”苏泉向优波离招招手。   和尚龇着牙扶着腰站起来,身上的袈裟仍然齐整,只是血迹骇人。他试图在苏泉肩上搭一把,后者灵巧地一闪,瞬间躲开了。   “这一场架打得不满意?”优波离恢复了点神气,嘴又开始闲不住了。   “有何满不满意的?”苏泉轻嗤道,“这世上啊,就属这种雷声大雨点小的事情最多,哪来那么多轰轰烈烈惊天动地?”   他们正要走,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女声:“钟神君,留步。”   钟樾脚步一顿,询问地看向苏泉。   苏泉扭过头装作没看见。   夏泠款款走上来,微微行了个礼:“多谢神君救命之恩。”   “不说我都忘了,原来他还救了你的命啊。”苏泉小声道。   夏泠没听清:“苏公子说什么?”   苏泉眉开眼笑:“我说,那你是应该好好谢谢他。”   一直到过了仙人桥,钟樾都一语未发。   优波离叹了口气:“不如我先寻个去处躺下养养伤?”   苏泉奇道:“为何?”   “你们家神君,眼下好像也没什么心情同我从长计议这些事……”   苏泉若有所思:“很有可能。毕竟受了美人恩嘛,换做谁此时也该有几分心怀忐忑和冲动才是。”   钟樾脚步一刹,苏泉猝不及防地撞在他背上。   “我们怀疑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阵法,因为除了这里,还有其它的地方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钟樾沉声道,“但我尚不了解此阵是什么、布阵者是谁,更不知道他布阵是为了什么。所以,请你将在北海遇到的事无巨细都说出来,我们才有可能做出判断。”   苏泉眯着眼睛,面上明晃晃地写着“我不太高兴”。   钟樾话锋一转,继续向优波离道:“你这一路恐怕事情繁杂,要将思绪前情整理一番才行。我们先不打扰你了,苏泉,我们走前面。”   苏泉摇头:“不,他不需要整理思绪!他清楚得很!”   优波离比他摇头还摇得厉害:“不不不,我需要的,我现下脑中如同一团乱麻,急需自己安静下来好好捋一捋。你别再同我闲聊了!”   前方不远有一个很大的村庄,叫做羽坪,人与妖杂居,不少都是飞禽类修成的妖精。村子里颇多高树,樟榕梧杉一应俱全。许多村民直接将屋子修在了高高低低的树冠之间,只开一扇低矮的小门。   茶肆饭馆还是与城中相似,只不过那旗幡高高地挑在树梢上,远远一望便知。   优波离晃晃悠悠地拖着“重伤”的身体跟在后面,也不知道前方的二位低声说着什么。苏泉走在田埂上,右侧的田地里是成片的椰枣树,树上坠着一串串火红的浆果,钟樾在他背上拍了一下,他抬手佯装要打回去,钟樾不躲不避地望着他,二人直直地对视了片刻,苏泉忽地拧过头笑出了声。   “还生气?”钟樾问。   “不是生你的气。”苏泉随手折了一小串果子,拎在手上对着阳光左看右看,接着摘下仍带着青色的一颗,递到钟樾嘴边,“这是什么事嘛,自己的婚典上刚刚礼成,洞房都没入呢,新娘子倒是觊觎起别人的……”   后面的那个词他好半天也没说出来,钟樾仿佛不在意般吃了那颗椰枣,嚼了两下,缓缓道:“好酸。”   “嗯!”苏泉面不改色地点点头,“这村子里住的飞禽多些,大约他们喜欢吧。总之我是不喜欢的。”   钟樾附和地点点头:“有道理,你不喜欢,就给我吃。”   “怎么?”苏泉一挑眉毛,“你很不乐意?”   “甘之如饴。”钟樾捉住他的手,挑了一粒最大最红的摘下喂给他。   这家伙又开始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苏泉招架不住,一口将果子吞了,什么味道也没尝出来,钟樾再伸手来拉着他,他也就顺水推舟地不再推拒了……   优波离默默念了一句“非礼勿视”,落得更远了。   他们寻了间饭馆落座,要了几样饭菜,不多会儿,一只雨燕扇着翅膀,“嗖”地从隔壁厨房里飞出来,稳稳将菜盘子放在了桌上。   苏泉一看便知这小妖若换做是凡人年纪,不过七八岁而已,便趁着他梳理翅上羽毛的空隙问道:“你这么小就要帮阿娘干活?”   那小妖十分害羞,偏头看了他一眼,又“嗖”地飞了出去,之后端菜的是一位青年妇人,客客气气道:“我们家阿元有些调皮。”   妇人看着并不如何健谈,几个男人谁也不好意思开口,便就此作罢了。   山野时蔬,味道朴素,吃了一会儿,优波离搁下筷子,合起双掌:“我此去北海,所见的事情不敢说多离奇,但的确有些我至今都没想明白的。言辞不足,你们自己看吧。”   淡金色的经纶之印自他掌心缓缓浮现、扩大,变成一个旋转着的八棱空间,将他们笼罩在其中。   漫漫冰原浮现在虚空之中,巨大的冰川漂浮在海面上,随着每一声海潮的涨落撞击、碎裂,更远处又有尖顶的冰凌自海底浮起,清澈的浅蓝将天光折射在海面上,望之如一片跳跃着的火焰。   ——这是优波离的记忆。   在人界与北海之间,若想要走陆路,就必须经过一道巨大的时空裂隙,据说乃是洪荒之初的大战中,为了封印一位堕了魔的天神,在交战之中被双方惊天动地的灵力劈开的。   而北海虽与东海相连,但之间却是高不见顶的洛珈冰山,这座冰山似乎是从不移动的,仿佛从海底生长出来,一直延伸到天上去一般,横亘在东海的最北端。   这就决定了这是一片绝不可能有任何凡人踏足的海域。   优波离在穿过时空裂隙之后,就感觉到了异样的沉寂。   这不仅仅是因为没有凡人,铺天盖地的冰,和一直绵延到世界尽头的、寒冷的海水,构成了一幅毫无生气的画。   他缓缓踏在那些浮冰上,几乎要疑心之前探查到的异动是一种错觉——这个地方,哪里会有什么活物呢?   他走了小半个时辰,周围的景色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高高低低的浮冰被海水簇拥着又散去,透过足下那些琉璃一样的蓝冰,可以看见幽深而空无一物的海底。   似他这般长年清修的比丘,都隐隐感受到了令人不安的空旷。   优波离腾云向前,明亮温柔的海面在风中掠过他的视线,直到数个时辰之后,他望着依旧灿烂的阳光,倏地意识到他遇到了极昼。   《三海历典》有载:“以极昼之日,入极北之海,可访幽承、音古、凫山三泉,然后至北海之心。”   七叶窟修者,自小熟读史册典籍,然而优波离此时只能苦笑:即便他能将《三海历典》倒背如流,可这里头也并没有告诉他,如何才能找到这三口泉水,遑论什么“北海之心”了。   在海面上寻找泉水,这简直是玩笑了。   但就在他踌躇之际,忽然察觉到了一道疾驰而来的力量——   一道滚烫的、如火般的银链,从平稳的洋面上腾空而起,热浪凭空穿透了几乎凝固的空气,优波离惊得一躲,却发现那是一道从海底腾起的水虹。   以他正下方海面上的一小圈为中心,周围的碎冰以可见的速度迅速融化消弭,深处的水一波又一波地翻滚着,如沸腾一般。   满目寒冰的北方海洋中,为何竟藏着一眼温泉?   看到这里,苏泉笑道:“你的运气还真不赖!”   身在此幻景之中,除了彼时周遭历历在目之中,就连记忆主人的情绪起伏也能清晰感受到,遇到此种故事跌宕些的,比听茶馆说书还要有意思。优波离脸皮再厚,也有点撑不住:“北海三泉,总以为不过是传说之中的故事,近千年来也无人琢磨过如何去找。极昼之日,洋面上到处是游荡无主的灵息,几乎同鬼门洞开一般,我不敢久停,自然要赶紧寻找。”   优波离未曾耽搁,但向前行了一段之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他正想返身去查看,忽然脚底的海面喷发出了第二道水虹。   “是了……”苏泉拊掌而笑,“那是间歇泉。”   “是啊。”优波离抹了一把脑门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在此之前我如何能料想到,这三泉竟然是间歇泉,而所谓的极昼可访,是这个缘由。”   “许多年前我闲得无聊时去过一回,是见过泉水的。”苏泉望着经纶之印正中,回忆了一下,“只可惜我没读过你们那些文绉绉的史籍,要不然我可能也就找到什么‘北海之心’了。”   优波离没说话,幻景中的他落在洋面上,以灵力向北海深处叩出一掌。这一掌之力并不如何剧烈,然而水面却陡然震动,透明的海面出现一道雪白的浪涛,自天光亮烈的冰面笔直射向幽深的海底!   优波离虽是佛陀弟子,却自问没有这等修为,自己先吃了一惊,反应奇快地飞身退开,随后但见海水刷然两分,露出一个冰山洞穴般的空间来。   七叶窟对于水下的种种术法,是很不擅长的。但优波离是个好奇心颇重的比丘,以他的身份,当然是见多识广,但眼下误打误撞地遇到了个有意思的所在,他还是决定去一看究竟。   优波离看着幻景中的自己,表情变得难以言喻起来。   苏泉在旁边幸灾乐祸地叹了口气:“那个蛟,不会是在底下睡觉,然后被你吵醒了,接着就一路追着你打到东海吧?”   这个想法实在令人唏嘘,钟樾都差点绷不住笑了。   可幻景中出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海水在四周翻涌,将这里变成了一口只能望见方寸天空的深井。优波离越落越深,耳畔除了风声,就只剩下空洞的轰鸣,海底像是有一颗心脏一下一下地跃动着,激起整片海域的共鸣。   “井”底,是一块巨大的、透明的冰。   冰层很厚,优波离绕着走了一阵也没走到头,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如此望向其中。在冰层的正中,似乎有一个影子。   “那是什么?”苏泉问。   “不知道。”优波离摇头。   “你没刨开来瞧瞧?”苏泉很惊讶。   “拿什么刨?大铁锹吗?”优波离觉得他很不讲道理。   钟樾忽然道:“像是个人影。”   苏泉表示不信:“所谓的‘北海之心’,难道是个被冻住的的漂亮女神仙?这种事只有凡界文人写酸诗的时候能想起来,怎么可能发生嘛。”   和尚立即暴露了他唯恐天下不乱的一面:“神君才说了那像个人而已,什么男的女的、漂亮不漂亮的,可都是你的臆想。”   苏泉沉默片刻,笑容可掬,语调温柔地向优波离说道:“我们阿樾就算跟我生气,哄好了也是不记仇的。但是对你,可就不一定了哦。”   钟神君果然被“我们阿樾”四个字取悦了,在桌子底下握住了苏泉的手。苏泉看着他一笑,只听优波离若无其事地转过了话题:“我当时看不清楚,但那影子的确像个人形,而且有可能是一位坐骑是蛟的神仙。”   这下范围就缩小许多了。但那蛟为何要攻击优波离呢?觉得他想要攻击被封冻在冰层之中的这一位吗?   而这一位,又为何会在冰层之中?总不会是什么新的修炼法门吧?   但苏泉懒得深思的时候,脑子完全是停止运转的,此刻只是很兴奋地一拍桌子:“这么厉害!天皇老子吗?”   天皇老子是个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钟樾有点无奈:“你以后在凡间,少听那些不着调的浑话。”      ☆、蛟怒 3   什么叫浑话……苏泉撇撇嘴,借着桌子的掩饰,在钟樾手心里一勾一划,捏着他的小拇指摇了摇。   一股酥酥麻麻的热意顺着指尖攀上来,钟樾面色略不自然了一瞬,一根手指也如斯敏感,实在说不过去。但他就发觉不对了——那种热热的好像浸没在温水中的触觉太过真实了,这根本就是苏泉这家伙扣了个小法术在故意使坏!   他勾了勾唇角,正要反击,苏泉突然迅速抽回手,支在桌上托着下巴,一脸正经地盯着优波离的幻景。   钟樾:……   他眼下就是缺一个能收妖的法宝!   冰凌在海水之下岿然不动,优波离走了许久,仍一筹莫展。但他却发现了有一处的冰似乎与旁边不同,在距冰面不远的地方,冻住了一样东西。   四四方方的轮廓,冰层的折射之中看不清厚度,灰白是色泽。   “界碑?”钟樾出声问道。   三界六道内,空间在许多地方扭曲、交错,而每一处能够交互穿梭的地方都会有界碑,一旦跨过,除了少数修为极深的大佛大魔,都会身不由己地穿越一段幽深黑暗的隧道,直到下一个地界。   这些界碑,有的在高山,有的在深海,若是北海之下有一块,丝毫不奇怪。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以为,所以不敢靠近。”优波离道,“但其实不可能。”   钟樾也反应过来了:“冰层。”   “对。冰层不可能将界碑前后这么大的空间整个冻在里面,而是会被时空裂缝吞噬。”   钟樾微微皱眉。   苏泉手臂一软,上半身都枕在了桌子上,侧着头着迷地盯着钟樾思考的神情,非常享受这种自己完全不用动脑子的感觉。   幻景之中,优波离抬手挥出一道光芒,密密麻麻的梵文从他手心流出,像是被海面吸收的水,缓缓沁入了冰层,直到那石碑之前,将它裹成一团金黄,然后渐渐暗淡了下去。   能够吸收优波离经纶之印的东西……   “天家历典,堕而成碑。”钟樾缓缓道,“你所修的经纶之印,是不是能开仙界典籍?”   “神君连这都知道。”优波离诧异。   苏泉懒洋洋道:“我们家神君无所不能,你不知道吗?”   钟樾摸摸他的头发,没说话。   优波离咳了一声,翻手收了幻景。   “怎么了?”苏泉意犹未尽地问道,“这就没了?”   优波离接二连三地咳嗽:“然后就惊动了底下沉睡的蛟……”   “哎!那不是精彩绝伦异彩纷呈!”苏泉一脸懊恼,“我最想看的就是你被打的那一段了!”   优波离咳得跟得了肺痨一般,半晌方道:“神君,我有一个猜测。”   他面色沉静,一字一句道:“当时我们感觉到北海震动,就是因为这块石碑。”   历典与法度一样,唯有人神二界方有。精怪妖鬼都是不修史的,因此传说常常传着传着就同一开始南辕北辙了。譬如修行之际不小心出了状况,沉睡个千儿八百年的,指不定醒来以后就发现自己的名字都被传得面目全非了。   苏泉发表完以上言论之后,优波离深以为然:“所以这就是你近日来根本不修炼的原因?”   “当然不是。”苏泉矢口否认,“我最近这么懒,是因为沉迷于跟神君当跟班儿呢。”   优波离只想把自己刚才嘴贱的话再吃回去。   说到仙界史书,天庭修“官史”,但那些陈腐的条框不过是为了存档,除了那些长髯白须的老神仙们,没有一个耐烦去翻的。而三千年以降,纳时历、采三界大事的,却是偏居一隅的羲和。   这位女仙性子冷僻,鲜少与人来往,自己也极少离开东海天台山,但所撰写的典籍,每隔三百年便会交由天庭使者誊抄,然后由九艘雕刻着朱雀首的桑木船运出,刊印天下。   而她亲自所书的那一份,便是羲和自己保存在天台山巅的藏书阁中,据说外人无缘皆不得见。   苏泉听完,发现了一件十分要紧的事:“神仙小的时候,也是要入学塾听书的吧?若是正巧赶上天台山上运出了新的史籍,岂不是生不如死?”   优波离递给他一个心有戚戚焉的眼神。   “其实天庭编的史书多半无趣,羲和仙子所撰,倒是常有那些老学究所不能及之处。”钟樾道,“若非要死记硬背,其实读来消遣是很不错的。”   羲和之书,尚有一件闻名遐迩之事。   多年前女神曾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泛舟东海之上,手中执着一卷尚未编撰完成的史籍。羲和小憩了一阵,不知风雨将至。在顷刻袭来的风浪之中,她手里的那一卷书落入了海中,化作了一块石碑。   “……假的吧。”苏泉发呆,“她是不是不想写了,编了个借口诓你们?”   “诓我们作甚?”优波离道,“羲和乃是一位端庄持重的女神仙,哪里会同我们有一样的想法……以前做错事,我宁愿去棕榈堂跪上一个月,也不愿意抄经的。话说回来,但羲和此等神仙,既能专心修史三千年,必然不肯在此项上说一个伪字。”   “史实重如山。”钟樾点点头,“唯有无一字掺假的天家历典,才会有石碑化象。”   苏泉将信将疑:“你们俩真的不是合起伙来逗我吧?”   优波离:“……”   钟樾对他脾气奇好,认真答道:“非也。”   苏泉拽住他一根手指:“所以羲和落进海里的那一册史书,写的是什么?”   优波离敲桌子:“这你就问对人了!我告诉你,正是一卷妖界史。”   苏泉拎了根筷子,想去敲他脑袋:“不是说落进海底了?你怎么还知道写了什么?”   优波离“哎哎”两声,制止了他想要动手的预谋:“并不知当中是何内容。你细想想,你们是不是有许多宝物法器,如今都不知落入了谁人之手?这就是缘由了!”   苏泉想起蒲牢手上的幽魂,心道他其实对这些珍宝并没什么兴趣。但钟樾送给他的摩尼珠,他还是日日戴着的,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而按照此前优波离所说,北海震动,与他当时所见的石碑有关。   钟樾略一思忖,问道:“你用经纶之印阅看了那石碑,当中所载为何?”   “正是仙界神兵利刃。”   三千年来,羲和可当得是最清心端严的几位神仙之一,小辈的神仙都只有仰望的份。但若是撇开她高洁的声名不论,羲和可并不以灵力修为著称。   也就是说,她在东海天台,是断断不可能将一本历典直接扔到北海冰层之中去的。   优波离说完这个结论,就发现钟樾和苏泉用如出一辙的眼神望着他,钟神君到底还算是含蓄,苏泉的表情之中简直充满了□□裸的鄙视。   “……难道你之前以为那冰层是天然形成的?”苏泉将一根筷子在手指间一转,结果没拿住,“啪”一声落在桌上,“你不觉得整件事情非常明显吗?”   钟樾对苏泉以外的人说话,绝大多数时候还是令人如沐春风的,此刻也不例外,很好心地分享了一个优波离的确不了解的信息:“我们有□□成的把握,霜娥仙子与此事也有些牵扯。”   “我觉得你们的想法就是太小心翼翼了,是不是同为神仙,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不好太过编排?”苏泉往桌角坐了些,他与钟樾坐在方形木桌的相邻两边,他这儿一挪,钟樾也心领神会地向这边侧了侧身子,两人的肩膀都快要抵到一处去了,“来,听听我这个假设啊。”   “羲和远居外海仙山,传说之中性子怪异又孤僻,十分清高不好接近,一般鲜少有神仙去她那里做客,除了来往搬运史册的天庭朱雀船,唯有霜娥几十上百年会去拜访她一次。   “三界都以为羲和日日守在天台山上,可她若是早就不在了呢?霜娥不说,又有谁会知道?”   钟樾微微皱眉:“上一次羲和之书颁行,是什么时候的事?”   优波离吓得赶紧掐着指头一阵猛算:“二……二百九十五年前。”   他猛然抬头:“不会吧?!”   “蛟虽然不是龙,可也不是谁都能有的坐骑。”苏泉道,“不如再告诉你一件事。能够与海水形成契约,凝水为冰,囚困住有仙法之人的法器我不知道多不多,但就我所耳闻,只有一样——幽魂。”   优波离一拍大腿:“就是他了!”   钟樾和苏泉又露出了方才那种难以言表的神色。   “你激动什么?厉害你现在找根铁索去将他们两兄弟绑回来啊!”苏泉叹息道,“我忽然觉得把苏城里捡来的那俩孩子交给你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你不会把他们教傻了吧?”   当然,就上次的事情看来,普化和雪庭非但不傻,还机敏得要命。但现在怎么瞧也不觉得这是他们亲师父的功劳。   “那我把他们送回给你,不如你亲自教导?”优波离气道。   “那可不行。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太影响我和神君过日子了。”苏泉瞟了钟樾一眼,“我家神君跟那蛟约的是下月望日,在此之前,我们应当做些准备。”   他们正起身要走,忽然那名叫阿元的雨燕小妖走了进来,他的人身比同年岁的孩子更瘦小一些,穿着粗布衣裳,将一碟果子放到了他们桌上:“这是方才一个漂亮姐姐给的,让我送给你们。”   苏泉正想问“什么漂亮姐姐”,阿元又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璧来,双掌托着交给了钟樾:“漂亮姐姐还说,将这个送给神君。”   那玉璧雕刻不算精细,一枝杏花的轮廓却夺目非凡,这哪里是送礼,完全就是挑衅!苏泉简直气到失语,反身便追了出去,可羽坪树影重重,哪里还看得见人影。   钟樾眼见得苏泉在窗外徒手折断了几根手腕粗细的枝丫,赶紧出去拉住他:“生气归生气,你小心将人家的房子拆了。”   “你很高兴是不是?”苏泉一掌拍在他胸口,力气还不小,钟樾身子一晃就要向后仰去,苏泉见他脚底不稳,又赶紧拽住他。   ——然后就瞧见了他一脸得逞的笑意。   “你还耍我?”苏泉不想拆房子,他想把钟樾拆了,“我已经很生气了!你还耍我!”   “我不会要她的东西。”钟樾摸摸他的脸,“别人给的东西有什么好。”   “就是啊!有什么好!”苏泉翻白眼,“别说杏花了,你要是喜欢,我给你雕啊!桃花桂花梅花荷花牡丹花!什么花都行!给你雕个百花齐放繁花似锦!”   “我不需要那些,我只要……”   钟樾话未说完,忽然听得屋内优波离犹犹豫豫的一声:“那什么……作为一个和尚,我说句公道话……”   钟樾:“……”   苏泉:“……”   和尚大义无畏地顶着他们的视线将话说了下去:“……这块玉璧似乎还有点别的意思。”   玉璧能有什么意思?“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苏泉一点也不想听,若非他基本上还算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他很想把夏泠打得妖生都很没意思。   但他面上看起来火冒三丈的,心里除了不舒服之外,却又有些隐隐的高兴。夏泠不过见了钟樾寥寥数面,就这么放着自己新婚的丈夫不管跟另一个男人明目张胆地示好。苏泉不由得略微有点骄傲,果然他看上的神君十分不错。另外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一点在于,六公子花了极大的代价求娶这位花魁,但他什么好处都还没捞着呢,先戴上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实在滑稽。   钟樾搂着苏泉走回屋里,大发慈悲向优波离道:“你说。”   优波离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施主,我觉得你们不是真心想听。”   “我看你才不是真心想说!”苏泉走过去半蹲下身子,拍拍阿元的肩膀,“我和这个长得很好看的哥哥就先走了,这个光脑袋的……叔叔会付钱的。”   优波离微笑着转动着手腕上的佛珠,默念了八遍《心经》才控制住表情。   苏泉一捋袖子,露出手腕上那串摩尼珠来:“你那玩意儿有什么可转的,有我这个珍贵吗?”   钟樾十分矜持地笑了。   优波离手上的佛珠乃是佛陀亲赐,当然不是珍贵与否的问题,但他若是就此跟这个妖精理论起来,实在是太不像样,只得假装自己方才没有说那句犯贱的话,而是将那玉璧掉了个个儿:“你们自己看吧。”   方才阿元将它拿出来的时候,从钟樾和苏泉所坐的方向看去,玉璧上雕的实是一朵粗糙的杏花,枝干花蕾的轮廓都并不如何清晰,看起来像是夏泠随手找了把刀,花了半炷香时间随便雕的。   但从坐在他们对面的优波离的角度看过去,也就是现在优波离持着的方向看,却很是不同。   ——那枝倒过来的杏花,竟然粗似一头蛟的形状。   苏泉愣愣看了半晌,转头向钟樾道:“……能给赑屃戴绿帽子的女妖,果然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他这份夸赞着实别致,钟樾并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优波离咳嗽一声:“钟神君持身端正,她这个绿帽子怕是不能成功给她夫君戴上的。”   “没有阿樾,也还有别人。”苏泉道,“行,现在我知道夏泠是个对金石雕刻颇有研究的女妖了,所以她是想说什么?”   钟樾道:“看上面的流云纹,她大约是在模仿天庭玉牒。这块玉璧是为了告诉我们,这头蛟并非什么山野修行的、不入流的神仙,而是有正经身份名牒的。”   然而就算夏泠不提,他们顺藤摸瓜,也必定很快就会发现了。可她为何如此心急,接二连三地将线索送到跟前来呢?   潼镇外的那一次也是,这一次又是。   苏泉抿了抿唇,对钟樾道:“我们应该先去天台山看看。”      ☆、蛟怒 4   谧林外缠满了大大小小的蛇蜕,与藤条枝蔓卷在一处,将整片树林裹作了一个巨大的蛹。树木之高,已看不见岛屿上的山峦所在。依稀可辨的青玉台阶被海水一遍又一遍地漫过,水生细藻须状的根覆在玉质表面,像瓷器上的冰裂纹。   苏泉从水下仰起头,波涛在他眼前折叠出绸缎般柔软而细腻的弧度,白色的浪花冲刷着岛屿的岸边,然后像是遇见了不可亵渎的神物,又徐徐退下来。   他庞大的身躯在浅水的海湾之中缩小,背上如龙鳞般的尖刺缓缓消失,巨大的鱼逐渐化出人形,如翅的背鳍翕合成薄薄两片,贴上他凸起的肩胛骨,消失不见。   钟樾轻轻落在他身边,执起他的手。   “我真的没想到,天台山会是这个样子……”苏泉道,“看起来像是荒芜了许多年。”   他以原身渡海的速度自然是最快的,钟樾原本说并没那么急,他们大可在人界租一条船,这个提议被苏泉断然拒绝:“我一条鱼,你让我坐船?!”   他说得理直气壮,就好像从前他从没坐过船一般。   钟樾无语半晌,深知以古论今那一套在苏泉这里完全行不通,很快想通了,退开两步长揖下去:“那么,还请苏公子捎我一程。”   苏泉十分满意,一路上带着钟樾风驰电掣,末了还想占点便宜:“我如此不辞辛劳,不知神君打算拿什么补偿我?”   钟樾知他不怀好意:“你想要什么?”   “咳。”苏泉跟着他踏水往上走,脚下踢开断裂的树枝,低着头道出一个盘算了大半路的打算,“改天晚上让我一回?”   他这是在想些什么……钟樾权当没听见,握了握他的手,海潮从他们的背后铺就一道白纱似的浪,漫漫然覆上来,苏泉回身捏了个法诀,一道柔和的光从他指尖落下,入水而散,而潮水仿佛收到了指令,齐齐在他们足后一尺处停了下来。   “阿樾!”   “嗯?”钟樾转头望着他,天光穿透密密的枝桠,他脸上的光明和阴影交错,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格外清晰。   苏泉默默片刻:“……这地方裹得这么严实,我们怎么进去啊?”   他投降得太快,钟樾反倒又失落了一下。原本还想多逗逗他,现下也只能落空。然而他硬是从苏泉桀骜锐利的外表之下看出了一些乖巧与委屈,让人心旌摇曳无暇多思。   苏泉多年来的机警敏锐毕竟没丢,钟樾那一点转瞬即逝的惘然被他抓住,凑近一步,唇角已似有若无地贴上了对方的脸颊:“神君。”   钟樾一手环过他后腰,苏泉正想笑,忽地被钟樾带着向后疾退,凉风过处,直离岸十丈有余,只听岛上树丛之中“窸窸窣窣”一阵响动,那些藤条之中的蛇蜕竟像是活过来一般,几只硕大的蛇头探出来,鲜红的毒信“嘶嘶”作响。   这些蛇与陆上的毒蛇不同,头顶长着手指粗细的角,如同缩小版的雄鹿,幽绿的瞳仁紧紧盯着他们。   “……就知道死和尚瞎扯!被他夸得天下无双的女仙,会在自己的地盘上养这种东西?”苏泉简直气结,“难道说羲和素日无聊,就从海底抓剧毒的海蛇出来看家护院?”   此种海蛇不仅牙齿之中藏着毒汁,就连身上的花纹碰上一下都不可小觑。若只是一两条还不打紧,但看这树林里蛇蜕的数量,只怕整座岛上都成了蛇窝,如何有办法踏足?   “此处的青玉阶应该就是停朱雀船用的。若是已接近三百年不用,荒芜至此也不是不可能。但是,”钟樾顿了顿,看向苏泉。   苏泉一愣:“你这个推论的前提就是羲和当真受制于人,早就不在这里了?”   “是。”钟樾道,“此刻必须考虑到最坏的可能。”   苏泉盯着丛林里那些幽绿的眼睛,背后一阵发寒。当他之前玩笑一般说出来的推论真的变成现实的时候,他才感觉到恐怖。仙界秩序、六道正义他都不放在心上,但他从未这么接近地感知到阴谋的气息。   钟樾低声道:“其实我们并不一定需要进去。真相如何,问一问便知了。”   他将双手掌心合拢在胸前,微微闭上眼,催动了一个法诀。青色的风从他脚下刮起,环绕在他们周围的灵力澎湃而柔和,可更远一些的地方,岸边的高树如同猝然被大力撞击般向另一侧压弯,泥土和碎石飞卷到空中,无数条海蛇被狂风抛向海中——   苏泉眨了眨眼,侧头看着他,默默地想着:不知在这种时候亲他一下,这个法诀是否会被打断?   这是一个主“召唤”的法术,东海之中灵物并不多,天台原本是仙山,可如今周围竟只有寥寥灵兽前来,不可谓不苍凉。   “冉夷——”钟樾喝道,“跟到现在,是时候出来说实话了!”   巨大的蛟自海水中猛然跃起,蛟尾在天台山的岸边重重扫过,将大片树林与石块扫入海中,爆发出一声愤怒至极的咆哮!   还说什么下月望日……苏泉瞥了钟樾一眼,他当时就觉得奇怪,即便是要相约,也不该当着赑屃和夏泠的面说。钟神君果然是个花花肠子不少的男仙,这样很好,苏泉全然不会有祸害了他的内疚感。   冉夷之名,难称大名鼎鼎,却也是排得上号的——至少在神仙们的坐骑之中,是很引人注目的一位。   “二百九十五年,”钟樾盯着那神兽,“究竟发生了什么?”   蛟首自天上倒垂下来,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们。钢鞭似的胡须、铜铃似的眼睛,它庞大的身躯几乎能够媲美四分之一座天台山的高度,朝着岸边猛然喷出水柱,谧林之中的海蛇四散逃窜,那些如同林中鬼火般的幽绿的眼,立时消失不见了。   但它竟是一直跟着自己来到了这里么?苏泉心下微微一沉,有几分踌躇,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东海广阔,他的心思着实没放在这些事上面……果然妖不可□□逸,还是要时时居安思危才好!   天上地下出名的神妖太多,除非干了什么出格的事,否则倒不至于连个坐骑都有口口相传的故事,冉夷看来便是这样的一位,多年来跟随羲和长居东海之外,鲜少出去遛弯。   说来也是无聊,羲和既然如此孤高冷僻,不愿出远门,身为她的坐骑,估计成日里也就是盘在岛上的某一处睡觉晒太阳,更无别事可做了。   “这样简直没法听他说话。”苏泉与那跟自己脑袋差不多大的眼睛对视半晌,无奈道,“阿樾,你不觉得有点别扭吗?”   钟樾叹了口气:“阵法不破,困住他们的东西便不能解。如此看来,他们身上施的法,只怕与舞雩之事有所不同……我或许有个办法能让他暂时化出人身,但也就能撑一炷香时间吧。冉夷,你可愿意?”   蛟缓缓地点了点头。   钟樾召出了太青剑。   此剑铸炼之时,曾加入过一种名叫“青云实”的矿石,此矿极其稀有,仅在乾昧山中最幽深的一处谷底存有矿脉,添入冶炼炉中可使炉火瞬间爆燃,淬炼出最为坚硬的剑刃,更为特别的是,它会同时在剑身镀上一层无色无形的灵力,在肉身之主同意的情况下,有牵引魂魄离开肉身之效。   初时苏泉知晓这一点,很是啧啧称奇了一番,还道这法器应当找铸剑高手再好好看看,若是这牵引魂魄的能力不经肉身之主意愿便能奏效,岂非打遍天下无敌手?   钟樾无言以对。   苏泉想了半天,惊觉便是妖、魔之中也无这样不讲道理的法器,也知道只能是想想罢了。   天地万物自有平衡,无论是以灵力为凭,还是以法器为媒,但凡想要实现惊天动地的效果,无一不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钟樾手腕一压,剑刃平平削出,剑尖在空中迅速挥出一段复杂的曲线,灵流散发着淡淡的、和煦的辉光,冉夷仰首长啸一声,只见辉光中显现出一个人形的影子,逐渐清晰,竟是个少年模样。   冉夷躬身施了一礼,两道入鬓长眉紧缩,满面愁容。   苏泉小声问道:“他的年纪这么小么?”   钟樾侧身答他:“坐骑一类的仙兽,天庭在颁发玉牒之时大都授过一种法术,便是在神仙当中,少年时光也是最长的。”   冉夷看了看天台山:“二位可愿随我上去看看?有我在,那种海蛇绝不敢近前。”   也不是说那区区几条蛇就搞不定……但肯定得费一番力气和时间,毕竟钟樾讲理,他不可能使用太暴力的方法——比如说将山上所有的树和蛇都一把火烧了。眼下冉夷有办法,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少年的人身不过刚到他们肩头,由太青剑牵引出的魂魄有些勉强,凝聚出的人身在日光和海风中略微飘忽。他显然对这里相当熟悉,轻易地找到了青玉阶之上的小路,那是由一根根精挑细选的浅色梨木铺成的栈道,可见当年这里修缮得虽说算不上富丽堂皇,也是别有一番趣味的,只不过如今都被疯长的树根瓜分零落,难窥彼时全貌了。   耳边仍时时有蛇身碾压过枯枝落叶时发出的细碎响动,但都渐渐去得远了。苏泉便问道:“这些蛇为何如此惧怕你?”   冉夷低头分开小径上杂乱的树枝,闷闷道:“我曾杀了它们的蛇王。”   苏泉与钟樾对视一眼,接着问道:“这些海蛇为何会盘踞在岛上?”   “是被他引过来的,就是你们说的,二百九十五年前。”冉夷稚气尚未完全褪去的脸上神色冷漠,他脚程很快,沿着上山的捷径,没多久就攀到了半山腰。   此刻钟、苏二人只觉得满目皆是那种浓郁到了极致的绿,分不出山峰与山谷,静得出奇,更看不出何处有当年遗迹,只能跟着冉夷一路行去。   “所以当年天台山上也是如此寂寞么?”苏泉忍不住问道。   “不是。”冉夷迅速回头瞧了他们一眼,“仙子喜欢热闹,岛上虽无侍婢小厮,但仙子饲养了许多海中的灵鱼和天上的禽鸟。”   羲和喜欢热闹……苏泉吃惊地握了握钟樾的小臂,真的假的?   钟樾也十分意外,他略一停顿,仰头望向山顶,复又默不作声地跟上去。   “照这样说来,当年我该来讨点食吃,倒是能见羲和仙子一面了。”苏泉小声说道。   钟樾盯着他。   苏泉莫名心虚:“……我开玩笑的。”   冉夷在树木之中穿梭,速度快得几乎如腾云一般了,苏泉心下有些奇怪,扬声道:“听说羲和仙子的藏书阁建在山巅,我们到那儿需要多久?你的人身无法维持太久,不如先找个地方好好谈谈?”   冉夷虚影一晃,陡然又远了数丈,面色有些挣扎似的:“我要你们看的,不是那个。”   他的背后,有一个巨大的凹陷,四周的山壁断裂锋利决绝,不像一个自然形成的山谷,而像是被巨力凿出的一个天坑。底下亦是一片浓郁至极的绿,可一棵直立的树也寻不见,全都是匍匐在地的藤蔓,从他们所落脚的高处望下去,如同一只碗底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青苔。   “这是什么?”钟樾向前一步,右手悄悄挪到了身后,三指并拢,苏泉一瞥即知,他下一刻便可召出太青剑。   冉夷的面色又变幻了一回:“这是……”   林间倏地卷起一阵狂风,少年阴沉着脸被卷入漩涡般的风眼中,身体猝然膨胀,在半空化出了巨大的原身,嗓音也变得模糊而嘶哑:“……是你们的埋骨之处!”   苏泉与钟樾齐齐凌空跃起,将将避开了铁鞭一般抽来的蛟尾,与此同时挺剑而上,一白一青两道剑光在风中切割出流星般的厉芒!   冉夷怒吼一声,腾身而上,又猛地俯冲下来,同一时刻,四周的山壁都开始震动,滚石高树成片落下,疾如骤雨。   “看——这就是种族天赋啊……”苏泉在一片嘈杂中随手以剑挡开那些碎石,还不忘向钟樾抱怨,“像我的原身,就完全没办法在陆地上化出来同人打架。等我再修一修,等到……”   冉夷一见他此等情境之下还不忘闲聊,登时暴怒,钟樾却已在刹那刺出惊天动地的一剑,青虹直贯,直直击中了它颈下,灵力与蛟坚硬的鳞片相撞,触目一片金光四射的火花,恐怖的力道让冉夷向后撞在山壁上,发出地动山摇的响声。   钟樾喝道:“当年袭击了天台山的可不是我们!”   “冤有头债有主啊……”苏泉亦道,“你想清楚,你是不是想救羲和仙子?”   蛟首上巨大的眼睛迷茫了一瞬,在漫天的尘土之中攫住了他们二人的身影,又浮起了淡淡的血气——   那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蒲牢这个龟孙!我就知道——”苏泉真想拿剑戳爆冉夷的头,“这傻孩子被控制了还不知道!”   钟樾无奈,有谁被控制了的时候自己还能知道呢?何况那可是“幽魂”,连伽延这样的修为都着了道,遑论冉夷。   苏泉单手一挥,一只小小的瓷瓶从他袖中飞出来,稳稳落在手心:“亏得我上回去泺水之源的时候机警,多灌了一瓶子水,若是须得再去叨扰长熙仙子一次,指不定某位神君又要如何同我呷醋呢……”   苏泉有个不好不坏的习惯,越是紧张危急的关头,他反倒越是喜欢念叨两句。若是不知道的人在边上,肯定以为情势没那么糟糕。   他说这话的声音不是太大,但钟樾耳力不差,隔着混乱的风眼还是给听了个八九不离十,顿时哭笑不得。但是一想到苏泉小时候身边没人照顾他,遇到什么都是自己摸爬滚打出来,指不定这点习惯也是因为不懂事的时候用来安慰自己别紧张才养成的,顿时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柔软。   在他还是一个小妖的光景,是不是遇到过许多惊险的关头?   在他第一次化出人身的时候,是不是紧张得不知该怎么才好?   但苏泉可没工夫想这些有的没的,他拇指一弹,瓷瓶的盖子飞了出去,同时他以一剑在混沌的风中刺出一条狭窄的通道,整个人向前扑去,迎面将那瓷瓶里的水朝着冉夷泼了过去!   瓷瓶不过是一手就能握住的大小,里面也装不了多少泺水河源的水,冉夷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第一反应自然是躲,幸好它那笨重庞大的原身也不是那么容易躲开的,还是被淋淋漓漓地溅了一脸,顿时愤怒地吼了一声,蛟首似悬崖上的滚石一般向着苏泉猛砸过来!   是这水搁在瓶子里太久了已经没效用了还是因为蛟的鳞片太厚渗不进去啊!   苏泉狼狈地避让开去,钟樾一见不好,正要抢上前去,却见冉夷的动作一顿,茫然地环视偌大的山谷,似乎不太明白这里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苏泉长出一口气,眼看着蛟眼中那种猩红的血气逐渐退了下去,心中暗道一声“万幸”。   这么点水就有这么大的用处,长熙应该做点买卖啊!就算明码标价太俗,起码也可以弄点以物易物,毕竟奇货可居,简直是天赐的财富!   “……别走神。”钟樾拉着他,还是谨慎地向后退出了一段距离。   冉夷颓然地晃了晃,喉咙之中发出一声沙哑的低吼:“……发生了什么事?”   苏泉望了望天上的太阳,眯眼道:“你正要跟我们说之前这儿出了什么事,然后刚才刮了阵风,你可能有点晕了。没关系,接着说就行。”   这简直是信口雌黄!换了谁也不会信他的邪!   钟樾无奈地叹了口气:“当日东海边一别之后,之后你是否见过蒲牢?你似乎被他的‘幽魂’的控制了。”   苏泉忍不住反驳:“什么叫‘他的幽魂’,不知道他从哪里偷的,简直恬不知耻。”   冉夷迟疑道:“龙四公子?我并不认得他……”   幽魂并没有使被控制者失忆的效用,冉夷恍惚了片刻,很快将之前的事情想了起来,便道:“此处原是羲和仙子所居的主殿,二百九十五年前毁于一旦。山顶的藏书阁也被仙子亲手沉入海底,永不见天日了。”   当年的天台山精致却不奢华,安宁却不过分静谧,暮云春树,早韭晚菘,着实是个世外之地,神仙之中眼红的都不在少数。   某一日清晨,阴翳的天气之下,岛屿周围的海面呈现出一片暗沉的黑色。海上天气多变,暴雨烈风都不值得惊奇,因此一开始蜷在后山里休息的冉夷并未当回事。他在天台山上有一片只属于他自己的地方,若是化作人身,便住在屋宇之中,若是十天半个月都用的原身,随便在林中、海岸或是山洞里一盘,睡上许久,羲和也从不来管他。   但小半个时辰之后,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并未嗅到风暴的来临,然而那些暗黑色的海水却不断地翻涌着,隐隐向着岛屿包围过来!   冉夷心下奇怪,腾云而起,细察之下大惊失色——海水之中翻涌着的,分明是无数条剧毒的海蛇!   岛上全无变化,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吸引它们的香花树草一类,而且那些数不清数目的蛇逐渐表现出了攻击姿态,沿着断崖和山壁登上岛来。   时辰尚早,羲和仙子素来不会这么早起身,冉夷有些庆幸自己昨夜露宿于后山的海边,因此发现得及时。此刻细想天台山与谁结了仇都毫无益处,他定了定神,想起在羲和撰写《东海物志》的时候曾听她说起过,此种海蛇修行极慢,能开灵智的万中无一,族中绝大多数低级的不过是蛇王的傀儡,全然听凭控制。   听到这里,苏泉和钟樾顿时恍然。苏泉问道:“于是你便当机立断,下海单挑那蛇王去了?”   冉夷目中尽是悔恨:“是。”   他万万没料到,这竟是个调虎离山的小把戏。他寻觅海蛇的巢穴颇费了一番工夫,解决那亦有上千年修为的蛇王虽然没出太大的意外,但也难称摧枯拉朽。待他再回到天台山,只见到一袭素衣的羲和立在山巅的悬崖之畔,平日里温和的面孔上一派决绝的肃杀,冷然施法,将那座闻名天下的藏书阁沉入了海中。   冉夷精疲力尽,人身的袍袖上处处染血,却还是拼了命地向悬崖边冲了过去——羲和不许他在这里以原身行动,岛上的草木亭台皆是她亲力亲为才有的结果,而蛟庞大坚硬的躯体很容易伤到它们。   但他没能来得及。   楼阁带着成百上千的书册堕入黑沉沉的海水,铿锵之声如碎金裂玉,又迅速被掩藏在汹涌的海潮声中。海底震动了一下,又逐渐恢复了平静,浩大的海洋仿佛对这些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史册不以为意,如同吞没了什么微不足道的东西。   羲和远远向着他挥了挥手,好像是在让他快离开、别过去。   然后她转身,毫不犹豫地从悬崖边一跃而下。   而冉夷,也在下一刻失去了意识,模糊的记忆之中,甚至来不及看清他身后那人的长相。   “但仙子旁边,当时站着两个人。”冉夷道,“一定是他们做的。”   苏泉沉默了一会儿:“是谁?”   “前几日见到的那个赑屃,还有霜娥。”冉夷答道,“天台山并无太多来客,从前霜娥隔一阵子会来拜访仙子,我一定不会认错。”   出事的那一年,天庭的朱雀船将将来过。赑屃一定深知,只要控制住羲和和冉夷,这个地方发生了什么,在此后的三百年里,恐怕都无人能知晓。   而这么长的时间,无论他的计划是什么,在他当时的判断中都已足够。   转眼二百九十五年过去了,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但近来屡屡出事,或许正说明了许多事情尚有不足,因此他才不惜铤而走险——若等东窗事发、降下天谴,不管他是谁,都不会有好结果。   从苏城到昭河,再到北海坚冰,南冥结界,这位出身优渥的公子究竟在谋划什么?   TBC.   ☆、北海 1   东海石铭之中,忽地有一根石柱上骤然爆发出一阵清晰明亮的白光,“天台山”三字赫然在目。冰冷的海水拍打在亘古不变的石柱中间,发出轻微嗡鸣似的回响,从这个如牢笼一般的空间中望出去,能看见雾气弥漫的洋面和灰暗的天。   而那三个字,莫名有些灼热的感觉。   优波离从藏身的角落里走出来,神情莫测。   冉夷毫无知觉的事,他是有答案的。   一团狼藉的喜宴之后,新浪和新娘并未在一处。优波离从羽坪出来,远远地望见了新郎官。他的情绪很不好,面上的不豫之色简直要实体化成一股黑气,将他包裹起来。而恰在此时,跟他最为熟稔、在近年来也是最不对付的那一位兄弟出现了。   蒲牢难得打扮得不太浮夸,虽然若是落到苏泉这等挑剔的美男子眼中,又有各种须得指摘之处,但已是他极为正经收敛的模样——黑橡色的长褂,泥金的暗纹,同一色更暗上一分的披风,从袖中规规矩矩掏出喜帖,另一手托出一只镂雕喜鹊衔梅的木盒,里边不知装了什么:“六弟,新婚大喜啊。”   他并不是个瞎子,赑屃此刻的面色与一个“喜”字差出去十万八千里不止,但蒲牢偏生要这么说,几与挑衅无异。   赑屃盯着来者不善的兄长,冷笑道:“又想我帮你收拾什么烂摊子?”   “话不必说得这么难听。”蒲牢道,“最起码我们的目的,还有一部分是重合的,帮我,也就是帮你自己。”   赑屃当然不买他的账:“那个和尚的事,看来你是解决好了?”   藏在远处的优波离悚然一惊:伽延从七叶窟消失一事,竟然也与他们有关么?   他之前不是没有过类似的猜测,可这二人竟然真的如此神通广大,还是说他们有什么特别的手段?   蒲牢的神情一僵,露出明显的不知所措来。   赑屃轻嗤一声:“愚不可及。”   蒲牢转眼捏碎了手上的喜帖。   而他的弟弟比他更沉得住气,仿佛触怒了蒲牢之后,他自己婚宴上的闹剧都释怀了大半:“没错,我们曾经是在计划同一件事。可自从你的‘私心’越来越大,滋长得无可救药,我就不打算跟你绑在一条船上了。”   “你以为事到如今,你还能脱得开身?”蒲牢怒道,“时日无多,你我二人心中都很清楚,这个时候是说走就走能解决的吗?”   赑屃笑道:“当年做下的那些事,你可拿不出证据说同我有关。倒是你,我相信三界人才济济,能查得出那些禁咒法术与‘幽魂’有关的可不止一个。再者,作为亲兄弟,我可以教你一件事。”   蒲牢一愣:“什么?”   “你是不是想除掉钟樾和苏泉么?”赑屃笑得越发开心,“东海里现放着一位能与他们一战的,你可千万别错过了。”   优波离望着蒲牢急匆匆赶往海边,心下连连叹息。   苏泉那妖精总说蒲牢是个傻子,真是没说错,三言两语便被蒙得团团转。可话说回来,这样的家伙,怎么可能控制得了伽延?   赑屃笑得愈发愉悦:冉夷当然是不可能赢过钟、苏二人联手的;但这头蛟却是天台山旧事威胁最大的知情者,若冉夷死在那两人手里,他才真正放心。   -----   事实证明,赑屃想得实在太美了。   他识破了“下月望日”四字,便以为自己智计卓绝。他对苏泉最大的误解,就是以为他是个好勇斗狠的性子,只可惜苏公子骨子里机警敏锐,虽说口头上说话甚少客气,那份挑衅十有八九都是装出来的,更别提身边还有一个比谁都冷静的钟樾。   单凭幽魂之力,并不能在天台山制造出你死我活、两败俱伤的结局,借刀杀人更不是那么简单的。刚愎自矜的龙六公子尚在自得之际,他计划之中的两把“刀”已然潇潇洒洒地携手回了樕蛛山,躺在月下的对酌了。   苏泉喝得急,不知是不是一路行来渴了,颇烈的酒被他当作水一般灌了下去,末了用手背轻轻一抹嘴角的酒渍,将酒囊抛给钟樾。   他们俩斜躺在六角亭的顶上,隔着一臂的距离。苏泉将自己的左手垫在脑后,侧首去看钟樾,只见他曲着一条腿,外袍从大腿外侧随意地散在屋檐上,里面素色的裤子勾出修长的腿和不夸张的肌理。他正微眯着眼睛喝酒,拇指扣着鹿皮酒囊的封口,喉结上下滚动着,于是清冽的酒水便经由他的嘴唇进入他的口舌,然后滑过喉管……   月色正慷慨地照下来。   苏泉咽了口口水,忽然就觉得自己仍未喝够,他抬起一条腿碰了碰钟樾,哑声道:“哎,你给我留一口。”   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迅速交换着对方身体的触感,那一瞬间钟樾忽地感到自己的肌肉都绷紧了。   “你不能再喝了。”他说道。   凭什么。苏泉心想,你若是不让我喝,我便从你嘴里抢来。   钟樾盯着他瞧。天上并非满月,但月色之下苏泉整个人显得清隽而洁净,透澈得像一块水晶。   “喂……”苏泉眨了眨眼。   钟樾单手撑起上半身,终于向他俯身下来,舌尖伸进他上下嘴唇之间,轻轻绕了一圈,苏泉轻轻“哼”了一声,不甘示弱地伸出舌头,在他齿列上舔过,然后勾住了对方。   两人都是微微一震。   酒真是个好东西。   然后钟樾彻底地覆了上来,将苏泉从月光的沐浴之下拉入了自己的阴影里,像是对待一件最为珍视的所有物一般,不肯他逃开分毫。   -----   二更多的时候,苏泉松松垮垮地披了件外袍坐起身,腰身一个不稳,差点又跌了回去。钟樾及时在他背后接住了他,问道:“醉了?”   苏泉摇头,抱着膝盖低低说道:“渴了。”   钟樾凝神回忆了一下他方才的表现,也觉得他是该渴了。他尚未说什么,苏泉已经从他的眼神中不知读到了什么,扬手便打:“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下流东西!”   钟樾镇定道:“我方才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脑子里便装了什么。我以为你自然也该心知肚明?”   其实钟樾连上衣都未穿,光裸的脊背能看见分明的肩胛。他随手向林中一挥,一簇盛开的红花楹飞来,落进他手里。   此花比之亭子后遍开的曼陀罗,颜色稍浅些,花开在树冠,望之如凤凰之羽。   苏泉一挑眉:“采花大盗,你要做什么?”   钟樾笑了笑,没有立时答话,而是将红花楹远远抛入了冰蓝的泉水之中,片刻之后再次召回,所沥之水恰好盈满两杯。   “此花汲水,味极甘甜。”   苏泉饮了两口,忍不住笑了:“你这样哄我,我一边觉得高兴,一边又怕你觉得我真这么傻。”   钟樾一怔,知道他识破,立即绷着脸不说话。   苏泉不依不饶地黏上来:“神君,以你的本事,这便是折一根狗尾巴草浸到海水里,你让它甜它也不敢苦。但我知道你愿意哄我开心,这样的小事上你都如此在意,你知道我多高兴么?”   钟樾定定看他片刻,忽然将视线转开少许,温声开口道:“我的能力不全是修来的,有些事情是天注定,的确难寻道理。多年前我曾想过,我要这个能力做什么?但后来遇到你……我又觉得似乎自己可以与其它的神妖都没什么不同。”   但他少时独自修行,无宗派、无门庭,乾昧山凄冷,总归是不争的事实。   钟樾的话说得很隐晦,苏泉却听懂了:“深处的东西是很难改变的。譬如这六角亭的竹子,每隔几十年就须得重新换一茬,底下的曼陀罗花,每年花谢花开,都不是旧年那一簇;但在这冰泉之下,有无数山岩和洞穴,这么多年,我几乎看不出它们变过一丝一毫。   “过去的很多东西,即使你以为过去了,其实你也被沉浸在其中。你看我,现在打得过我的和尚没几个,但我但凡见着一个秃着脑袋的就瘆得慌。但又有很多担忧其实毫无必要。你看什么蒲牢、赑屃,锦衣玉食捧着长大,还不是一个个歪瓜裂枣没点正形。还有伽延尊者,七叶窟那样的地方,照理说来是世间顶端严清静之地了,他要变态,还不是谁也拦不住?”   钟樾笑起来。   苏泉歪着头,很是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了一番,得出了结论:“我说的都是什么醉话……你听听就罢了。总之就是——你是现在的你,我是现在的我,至于现在啊……”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钟樾不由得靠近了些。   苏泉猛地吻在他嘴唇上,含糊道:“……你就是个被我骗到手的小神仙,没事不必想那么多无用的了。”   钟樾果然没有想太多,甚至连是谁将谁骗到手这个问题都没有细究,而是搂着他一觉睡到了天明。平明先是起了雾,整个山谷里的空气都变得潮湿起来,继而落了一阵雨。   苏泉所居的地方没有钟樾那么讲究,不过是一间简单的瓦房,只不过顶上的青瓦用的都是半片整齐的竹节,若是在凡界,与寻常乡里的农舍也没有太大差别。房子里也没几样东西,钟樾十分怀疑他甚少老老实实地在屋子里睡觉,一个人的时候指不定就化成一条鱼沉到泉水底下去了。   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青瓦上,很快证实了钟神君的猜测——这屋子居然还漏雨。   钟樾从睡梦中醒来,无言以对地盯着房顶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怀里跟他缠成一团,丝毫未被雨水影响的苏泉,无声地叹了口气。   但钟樾还有未曾想象到的,苏泉偶尔在这儿裸浴的时候,懒到连结界都不扔一个,仗着旁人知晓这是他的领地,不敢随意造次;若有谁靠近,他也能第一时间察觉。   这一场雨下得轻而慢,水流在竹节的缝隙里逐渐汇聚,屋子里简直形成了一道错落有致的小瀑布,然后苏泉终于施施然地醒了。   他懵懵然“咦”了一声,抓过钟樾一条胳膊,往自己的脖子底下一垫,又向他的颈窝里凑过去,半晌后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弄清了情况,不好意思地小声道:“你第一次在这里睡,简陋了点,不好意思啊。”   钟樾正要说不必在意,谁料他已经自己说服了自己:“但其实你应该从另一个方面想,这说明了我从来没有留别的谁在这里留宿过,你当真是开天辟地来第一个,是不是觉得很开心?”   真是振振有词,完全挑不出理来。   “阿樾,其实湿都已经湿了,不如更湿一点。”苏泉从他身上轻巧地翻身起来,拉着他的手将他拽起来,“我带你去……”   “……冰泉底下?”钟樾问道。   “这么快就猜到了?神君,你真是英明神武啊,什么都瞒不过你。”英俊的男妖脸上露出一个令人无法拒绝的迷人微笑,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我带你去。”   这四个字,他说得低沉又缠绵,如果忽略他就是想去水里游荡这个天性的话,当真让人浮想联翩。   一汪蓝色的冰泉,映出岸边火红的花。即便此刻天上落着雨,可那雨滴触水即化,水面上一丝涟漪也无,仿佛是樕蛛山里盯着九天的一只眼睛。   苏泉赤足站在岸边,右手手掌平展,在水面上不快不慢地一摆,那镜面一样的水随着他的动作滑动了一下,连带着水面映出的花,以及天上的云。然后那水面裂开一道缝隙,如屏风倒转,雾气一样的风倒灌上来。   钟樾一愣,望着苏泉深吸一口气,从那股冷冽的气息之中吸取了醇厚的真力。   “这是……”   苏泉转过身,很随意地笑了笑,扑进他怀里:“是啊,这是我的地方。”   神、妖、魔、鬼之中,修炼的法门相差甚远,唯一相同的在于,这是极其私密的东西。或以血脉为媒,或以师门为凭,或是其它什么机缘,绝无可能如此大喇喇地给别人看。为了一册秘籍、一部法诀兵刃相见、大动干戈的事,万千年来屡见不鲜。   可眼下苏泉好像完全不在意这一点,坦诚得令人惊讶。   钟樾心下动容,明白这是苏泉对于他昨夜里那一席话的真正回应。   “我觉得你还是有心事。”苏泉道,“其实我们虽然不像凡人那般需要为了一蔬一饭操劳生计,但其实也难窥天道,不知道日后会如何……或许有一天你没有我、或者我没有你,也还是要千百年地活下去,可是那都不能改变我现在愿意将所有的一切给你看。”   “还是凡人更好。”钟樾忽然道,“他们的海誓山盟太容易实现了,所谓的‘一生一世’,不过须臾眨眼。”   “那是在我们看来。”苏泉道,“在他们眼中,依旧是漫长的一生,与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钟樾沉默了片刻:“你……”   “我什么?”   钟樾又不说话了。   苏泉安静地等待着,晨雾逐渐散去,雨也慢慢停了。   天荒地老也是须臾,无论是凡人还是他们,都并不如何漫长。   若说漫长,也是在遇见他之前。   见他出神,苏泉笑道:“你该去参禅。下次法会,定要将七叶窟那群和尚都说得哑口无言才好。”   钟樾摇摇头,未再多言,随着他坠入冰泉之中。温柔的水流在他们入水之后合拢,盈盈如有生命,更深处的空间陡然开朗,无数如雕塑般的洞穴缓缓展开,幽幽地泛着蓝色波光。   无处不在的妖息缭绕在水中,若是换做旁人,必定会感受到极强的压迫力。钟樾跟着他越潜越深,忽地意识到了什么,捏了捏苏泉的手。   这一眼冰泉,给他的感觉,实在有些像那件法器……   “发现啦?”苏泉并不觉得意外,“我带你下去拿一样东西,咱们必须得送给他们一份‘大礼’才好。”   从极深的水底返身仰望,天光依旧在咫尺之遥。若非那种冰凉切实的触感,这泉水仿若无物一般,钟樾粗略估算,他们已然潜下了数十上百米,然而并不像凡间普通的水底那般变得幽深阴暗,透明的蓝浮动荡漾,温柔得有些离奇。   苏泉的手指搔了搔他的手心。即便是人身,苏泉在水中也有着非同寻常的灵敏,钟樾扭头看他,苏泉比了个手势,拉住他向旁边深邃的岩洞之中靠过去。钟樾眨了眨眼示意明白,睫羽在眼前扫出一小片小小的波动,然后顺苏泉的力道而动,缓缓接近了山壁。   嶙峋的山石中竟游弋出了几团橙黄的火苗,在虚空似的水中逡巡了一圈,擦着阴影的边界又溜回了幽黑的山洞里。   苏泉伸手一勾,火苗跳跃了一下,不情不愿地被扯出来一些,好像怕光般很快瑟缩回去。   “是一种灵体。”苏泉小声解释道,“冰泉中很多年前是有些活物的,但都是很下等的精怪,极难在第一世修到了得的灵力,但此处毕竟特殊,封闭的水底能够在它们死后养出这种避光的灵体,再过个几百年,或许转生即可有其它的机缘。”   钟樾“嗯”了一声:“倒是比在六道之中轮回舒服不少。”   “是啊。但近些年冰泉之中真力暴涨,已不是那些低等的精怪能够存活的了,便只剩下寥寥灵体尚在等待。”   至于那些修成了灵智的,意识到这里是谁的领地,更不敢待在此处,便也逐渐寂静下来。   苏泉尾随着那几团火苗,侧身潜入洞穴的裂缝,左右愈发逼仄,待得只余下一人宽的通道,二人猛然向上一浮,头顶竟是一个宽敞的洞穴。   这里再没有什么阳光了,钟樾能够看得清,是拜他目力所赐,苏泉绝对是看不清的。可他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在案例略微摸索了一下,轻巧地跃上岸,干燥的袍角落下来,打量着漆黑的环境。   钟樾站到他身边,扬手挥出一道光芒,像极了绫罗上独属于三四月的烟水绿。淡淡的光芒将整个空间都映得晶亮起来,他此刻才发现,原来头顶的洞穴并非岩石,而是整块的冰,一格一格如蜂巢般排列,洞穴的尽头,那些冰块的弧度变得柔和齐整,像风拂过成熟的麦田。   “我还没怎么带你去听过戏吧?”苏泉清了清嗓子,带着点狡猾地笑起来,“传说中啊,若是被逼无奈走投无路掉下了悬崖瀑布,或是在深山老林里找到个不起眼的山洞,那十有八九就是要交好运了!”   这可不是他们刚认识的那会儿了,钟樾几乎是一瞧见他嘴角的弧度就知道苏泉又开始胡编乱造,但他还是很捧场地问道:“为什么呢?”   “因为啊……”苏泉压低了声音,故意卖个关子才道,“这些地方,多半都住过世外高人,留下了绝世的武功秘笈,拿到之后自然就可以出去大杀四方,从此赢得江湖尊敬、美人倾心了!”   “哦……”钟樾若有所思,“如此说来,这秘笈在现何处?我倒是很想一饱眼福。”   “你亲我一下我便告诉你。”苏泉故意做出一脸的轻薄样子,恨不得对方能露出深闺少女见到登徒子的惊慌,他心里才满意。   钟樾点点头:“你过来。”   这话听着有哪里不大对劲,苏泉警觉了一下:“……做什么?”   钟樾无奈:“不是要我亲你?”   “这里只有你我两个,还黑漆漆的,你要对我做什么?”苏泉更警惕了,刚一说完,顿时发觉坏了!不对!这台词不是应该留给对方的吗!   钟樾只好主动在他脸上吻了一下:“你告不告诉我也没什么要紧,总之亲了再说。”   苏泉一扭头:“……现在我来跟你说说幽魂的事!这很重要!你听好了!不要分心去想一些别的!”   幽魂作为法器,能够由施法者控制旁人的心神,与许多依赖施法者本身修为的神族法器不同,它靠的是幽魂本身的力量——否则就凭蒲牢那厮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亲爹都揍不好的习性,哪里能轻易使勤勉的伽延落入縠中?   “越是这些邪性难以掌控的法器,越是不认主。”钟樾微微叹气,“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这么难办了。”   苏泉耸耸肩,心态倒是好得很:“我听说你们神族,有些法器仅有家族血脉相连者方才召得动。但妖族嘛,父子仇杀、兄弟反目屡见不鲜,这东西认不认的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钟樾不动声色地转过话头:“但幽魂的慑魂之力,并非完全不可抵抗。”   “是啊,譬如对我就没有影响啊。”苏泉笑嘻嘻道,“神君,有我在,你不用担心!”   钟樾摸摸他发顶:“是,你最厉害了,我一点都不担心。”   苏泉闹够了,又一本正经道:“谁也不知道这法器的源力来自于哪里……它不是完全被‘炼’出来的,好像自从出世以来,就拥有这样的能力。但据传说,幽魂经历了几代拥有者之后,的确是越来越强了,直到多年无声无息,大家都以为它被毁掉了。没想到竟然落到一个二百五手里,真是……”   他嘲讽蒲牢真是嘲讽惯了,每次提及,不损他一句是浑身不舒服,足可见他有多不待见这家伙。倒不是说苏泉对这一类高门公子有什么嫉恨,他就是不待见蒲牢那个外强中干的怂样。   “所以你看到幽魂之后,才发现它和这个地方其实很相似。”   苏泉一抿唇:“如你所见。”   极强的、源源不断的冰冷气息,就连无处不在的蓝色幽光都十分相似,连钟樾都感到被压迫的真力。   苏泉伸出手,掌心寒芒一道,骨剑自袖中闪出,他稳稳握住清凌的剑柄,左手在钟樾肩上一按,整个人与冷冷的剑光几乎合成了一束,猝然将剑尖指向了他们头顶的坚冰!   削直的剑身一没而入,悍然刺入冻结的冰层,笔直楔出一道深谷似的剑痕!   密闭的空间发出“轰——”的一声,他们身后平静的水面遽然波动起来,杂乱无章的水纹四散开去,细密的水浪拍在岸边。   以他手持的剑为中心,冰层的裂痕不断加深、扩散,“咔咔”的声音带着山体的震动和嗡鸣显得异常可怖,但苏泉一直保持着那一剑的姿势没有动,钟樾相信他的判断,便也不曾出手做什么。   过了片刻,两人都意识到了什么:那些蛛网般的裂痕停止了继续渗透,而原本幽蓝的冰层之中,一丝又一丝白色的、蚕丝一样的灵流开始如山涧溪水一般向着他的剑尖汇聚!   就连苏泉自己,此刻都惊讶地睁大了眼——   “……真的是这样。”他轻声喃喃。   “不需要幽魂,我们应该也能够打开北海的冰层。”钟樾说道。   “是。”苏泉松了口气,在那些灵流逐渐暗淡的时候收回了剑,而冰层上的裂隙像是伤口弥合,转眼不见了踪迹,“真相已经很近了。”   TBC.   ☆、北海 2   苏泉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十分懒怠动弹。早年立志修行的时候不同,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没有了那种随处都是的危机感,随便上凡间喝个酒,回来也要躺上十天半个月。   凡人之中颇有一些抱着所谓“侠气”的人,平生所愿游历四方,以仗剑走天涯为人生之乐事。苏泉冷眼观之,却总觉得奔波流离——但实在无法,凡人寿数所限,实是人生苦短,不得不如此方可一偿宿愿。   但他近来常常跟着钟樾四处跑,内心却一片安宁,不但丝毫不觉得厌倦疲惫,反倒看什么都新鲜有趣,好似万物都笼着一层柔和的光辉,满目见到的都是“甜蜜”二字。   二人趁夜启程,特意收敛了气息,无波无澜地掠过苍茫的山峰,笔直向北而去。但一片空洞的夜色之中,他们的身后却还是不远不近地坠上了一条“尾巴”。   钟樾显然已经察觉,有意识地带着苏泉从地形复杂的树林山峰之间绕了几绕,那“尾巴”消失了一会儿,又兀自跟了上来。   这下苏泉也有些诧异了:“是个什么东西?”   “应该是养来专门行跟踪探查之事的,被称作‘暗鬼’。”钟樾道。   鬼族除非是修炼到了一定的境界,否则一旦出了界门,哪怕是在灵息最弱的人界,其在鬼界的“躯壳”也无法维持。但也正是因此,他们的灵体比之修为相近的其他族类要灵活迅速得多。   苏泉比了个手势,又问道:“干掉?”   钟樾略一思索,摇头:“不必。不过之前的确没有料到,他们竟然连这种东西也在豢养。”   除掉暗鬼不过是举手之劳,简直没有比这个更轻松的了,同时也是死无对证的事——毕竟它的主人铁定不能承认这是他放出来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钟樾依旧不动手,想必是有别的考虑。   “哎,就是觉得有点不自在。”苏泉晃晃脑袋,正巧一步踏出了树林的阴影,白月光霍然落在他的衣袍上,明明是寂静的山野,却好像能听见“唰”的一声,他整个人都明亮起来。那是无论见过多少回都仍旧觉得惊艳的模样。   钟樾与他隔着一步的距离,乃至于稍愣了下神。   苏泉拉拉他:“老感觉背后有一道莫名其妙的视线,都不好意思跟你太亲密了,真难过。”   他半真半假地说着,钟樾拉起他的手,在他的手心里迅速划下了几个字。   -----   北海的冷寂超出了凡俗的想象:并不是光明就可以消弭荒凉的。那种能够望见一切、一切俱是空无的感觉反而更令人心中发寒。   《三海历典》之中,记载了无数南冥、东海与北海的故事,而北海的未解之谜是最多的。神佛也不   知道这里暗藏着的许多秘密,而据说唯一了解这里的那位天神,早在洪荒之初便被封印了。   苏泉乖乖跟着钟樾从人界之北穿越了时空裂隙,心下却对东海和北海之间的洛珈冰山十分跃跃欲试。   “是不是都没人试过啊……”苏泉问,“说不定实际上并没有那么难走,只是一传十十传百地被夸大了呢?”   沿着洛珈冰山往高处走,修行者的灵力会逐渐被封印,到了一定程度以后,即便至强的神佛也就与凡人没什么两样。而冰山上天寒地冻,绝不是轻易能穿过的。   钟樾十分镇定:“就算是假的,我也觉得听起来并不值得尝试。”   “你说得也有道理。但万一上面美不胜收,这些流言只是放出来为了阻碍大家去打扰了谁的清静呢?”   钟樾一挥手,风声乍然一收,混沌之中时空之门打开,又迅速在他们身后合拢。   “我觉得这里就很美不胜收,”钟樾一顿,“同时也很清静。”   “……为什么好好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就觉得怪怪的?”苏泉很疑惑地盯着他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钟樾一本正经地解答他的疑问,“也就是说,你心里在想一些奇怪的事。”   苏泉断然否认:“我没有!”   “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呢,你怎么这么着急?”钟樾笑了笑,拉着他踏上了冰原。   夜幕如同一只巨兽,正从极北的不冻海水中湿漉漉地爬上来,展开它带着浓重湿气的羽翼,覆盖在漫无边际的巨大浮冰上。天色暗得太快,几句话的工夫,湛然的星空铺开在低垂的天上,透明的、涌动的冰层随着水波闪烁着无数光点,更远处便分不清海与天的界限了。   钟樾皱了皱眉:他们今日运气不大好,遇到的乃是北海之夜。若无极昼,想要找幽承、音古、凫山三泉,实在太难。按照当日优波离所说,想要找到海下那一块封冻的坚冰,却是必须要先寻得这三眼间歇泉方可……   这可就难办了。   苏泉却浑然不觉,他任凭钟樾拉着,脚下踩着飘飘浮浮的冰,甚至特意找着小块的浮冰,足尖一点,边缘便有海水漫上来又落下去,他甫一站定,便将钟樾一拽,仗着卓绝的平衡能力同他嬉闹。   但其实他一点都不怕掉进海里,指不定心里还有点期待,若是钟樾一个失手,他必定顺水推舟地来个星光海水浴,绝不用做他想。   但眼下不是做这事的好时候,太耽误时间了,钟樾想。   星空渺远广阔,踏足期间的人不起眼得可以忽略。他们的步子走得轻快,可就算走出了很远,周遭也看不出分别。   钟樾问道:“你有没有办法……”   苏泉立即知道他想问什么:“我的灵力可以召得动南冥,是因为我在那里修行多年,我猜北海是不会理我的。但你想找的其实并不是间歇泉,所以我觉得我们还有更简单的办法。”   钟樾略一思索,顿时恍然:“你是说那块石碑!”   “让我们来试一试,和尚说的究竟是真是假。”苏泉笑眯眯地伸手往钟樾身上摸去,后者站着没动,就任他上上下下地摸了个便,最后才从袖中幻化出太青剑来,由苏泉执在了手中。   当时优波离说,他用经纶之印看了封冻在冰层中的石碑,当中所载,正是仙界神兵利刃。   那么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太青剑必是可以与那石碑有所呼应的。   苏泉掂了掂剑柄,眼里有些好奇的神情:“我倒也想看看,这位被你们称颂为端庄持重的女神仙,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   夏泠到达北海的时候,只听见一声碎金裂玉般的爆响。与时空裂隙另一端阳光和煦的正午不同,黑沉沉的海面好似被什么用力地挤压了,瞬间澎湃起冲天的巨浪,狂风迎面卷起她黑色的长披风,旋即那些水珠便如细细的鞭子一般抽了下来,她避无可避,只得抬手劈出一掌——   然而她的力量在这漫天的、完全看不清的海浪之下是那样的渺小,女妖向后倒去,沿着浮冰的边缘顺势卸去了大半力道,身上却还是一阵针扎似的疼痛。   夏泠狼狈地将湿发捋到耳后,一双细长的眼睛里闪过莫测的光。   一双白而细长的手在她背上叩了叩,那姿态仿佛在随手触碰一只宠物:“你究竟是谁派来的?”   红色的裙角自视线中一闪,夏泠掀开发顶的兜帽,露出一张意料之外的、不施粉黛的面孔。   其实她原本的容貌便毫不寡淡,去掉了那些脂粉,少了甜腻的柔情,神色中竟透出一缕不服输的桀骜来。   她便如此倔强地望着突然出现在她身边的霜娥仙子,冷声道:“没有谁。”   霜娥从来自恃身份,夏泠在她眼中既是不入流的低等妖精,又是小辈,自然不愿拿出平等的态度对待:“空有一副好皮囊,却错在‘不知天时’四字。杏花焉有夏季盛开之理?”   夏泠听了这一句,反倒镇定下来,不再与她多言,而是转身向着茫茫的海面上踏去。   “凭你的修为,此一去,粉身碎骨也不奇怪。”霜娥“咯咯”笑了两声,“我猜你不是不清楚这一点,而是根本不怕。但你知不知道,即便你粉身碎骨、神魂俱灭,也不可能再回得去了。”   夏泠足下的动作一顿,仿佛踩在了刀刃上,痛得她一个踉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杏花妖的嗓音微微一颤,却毫不犹豫地继续往前走去,身形很快消失在与她脊背同色的黑暗之中。   霜娥摇了摇头,露出了看好戏的神色;更远的地方,赑屃铁青着脸走了过来。   “六公子,这就是你的新婚妻子?”霜娥的语尾扬起,“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呢。”   赑屃咬着牙不语。   霜娥大概也不指望他会回答,自顾自说下去:“咱们走么?也不知道那位年轻的神君这点时间,能做到什么份上……说来我和他们在昭河交过一次手,倒真是不可小觑。”   “再等一等。”赑屃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他们做不到。”   没有幽魂……他们做不到。   而他,要将这些试图与他为敌的、背叛了他的人,都一网打尽!   海面上的风浪还在继续,远处忽然天降一道闪电,将一块山峰似的的浮冰刹那击得粉碎!   但霜娥面色不变,徐徐道:“既然不急,不妨听我说个故事。”   “我不想听那些不知所云的琐碎流言。”   “呵……”霜娥折了面子,倒愈加玩味起来,“当年我可是实实在在地与羲和交好,趁她不备,曾阅过一卷墨迹未干的天界轶闻。你可知,数万年前,真佛曾下降凡间说法?”   赑屃不耐烦地皱眉:“与我何干?”   “这段故事的确太早了,不怪你不感兴趣,照理说早该抛在藏书楼的角落里给虫蛀去了……也不该有未干的墨迹。但偏偏数百年前,羲和特意将那一卷书册寻了出来,找了半天,在后面续上了一段故事。”霜娥顿了顿,饶有兴致地望着赑屃极力隐忍着的怒意,“那一年,潼镇修出了一位绝美的花妖,名叫夏泠。而她修出人身的那一片杏花林,在数万年之前,曾是一片说法的精舍。”   -----   潼镇有着非常分明的雨季,草长莺飞的时节,每一夜的雨后都能嗅到空气中旺盛的草木气息。新竹从篱院内抽出翠绿的节,真佛落足后的那一片庭院,在氤氲的雾气之中笼罩着人眼不可辨识的金光。   潼镇时至今日都并不算繁华,何况彼时。庭院之后是一片广阔的水田,初春有农人戴着斗笠插下稻秧,田埂上有一株纤弱的杏花,主干不过成年男子的小臂粗细,在纷飞的雨丝中怏怏开了几朵伶仃的花。   然而就是这几朵花,是这水田之畔唯一的亮色。   庭院中的仆役只知有贵客到来,便在一个清晨折了花枝,送到了真佛讲法之处。   佛眼见初开之蕾凋谢,于是发下愿誓,要许此地一片杏花林。   之后每一年,精舍之中的杏花应真佛宏愿而开,数万年间沧海桑田,竟将原先的精舍彻底取代了。   没有了梵语佛音,也没有人知道许多年前真佛在茫茫一片灰白的天、地、云、雨之中,乍见一簇挂着水珠的粉色杏花之时心底的清欢。   应愿而生的杏花林,冥冥之中仍能感应到。夏泠从那里修出人身,从一开始她便知道自己为何而来。   可她不过是最普通的花妖,身份低微,她甚至不敢告诉旁人一句,她出身妖族,却潜心向佛。   ——有生之年,她想要去七叶窟看一看。   这个故事听来实在太离奇,加之霜娥在赑屃眼里也不是什么切实可信的人,此刻种种曲折听来,倒像是她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编造的。   但他想起方才望见的、理应是他新婚妻子的眼中那一抹桀骜淡漠的神情,隔着遥远的黑夜和冰原,都冷冽得像一柄锋锐的刀。   赑屃望着夏泠消失的洋面微微出神,身后的时空裂隙中忽然传来剧烈的灵流波动,一道蓝光猛然劈开通道,几乎将这一侧北海的空间扭曲!   赑屃回过神来,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披着长披风的人影从那空间中闪出,赑屃迎面踹出一脚,差点又将人踹回去:“你拿幽魂当劈柴刀使?”   蒲牢愣了一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当做指环带着的法器,旋即朝着赑屃还手:“我想省点力,这你也管得着?”   霜娥一旋身站到两兄弟之间:“时间紧迫,你们的私仇以后再算不迟。”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一般,北海深处,倏然惊起一声巨响。   在没有人意识到的时候,天色一寸寸亮了起来,先前棉被一样盖在海平面上的黑云散了些,他们已然能够看见脚下的冰层之中布满了蛛丝一样的裂隙;如果在此刻腾云而起,就会发现这块巨大的蓝冰如同一只自缚的茧。   赑屃冷厉的眼神自钟樾面上刮过,然而兀自沉默盘坐着的神君浑然不觉。   蒲牢转着手上那一枚珍贵的戒指,冷不防苏泉挺剑而上,剑尖就点在他鼻子下面:“借我用用?”   任凭他的修为再如何厉害,此时也不足为惧——只不过这么轻轻一招,已是气息急促,声线不稳,实在是强弩之末,太过勉强了。蒲牢自知平日里决计打不过他,但虎落平阳的时候占便宜是无需特意学的,他笑道:“你若是好好站在那儿,指不定我还畏你几分,谁叫你这么快就漏了馅儿?”   苏泉扬剑一指赑屃:“他不是说雪中送炭?此刻我最需要的就是‘幽魂’,你们来都来了,这么逞威风也没意思,若是不打开这坚冰,我怎么知道你手上的法器是真是假,说不定只是块普通的蓝水晶,你特意戴着吓唬人呢?”   此妖虽伤重,身上的风采气度却丝毫不减,照旧带着他一贯以来的轻佻与傲气,仿佛他才是掌握局势的人。   蒲牢听了他最后一句,竟然真的露出了既踌躇又焦急的神色,恨不得能有什么证据立即来证明他的“幽魂”乃是不折不扣的传说法器。   而赑屃听了这一番虚张声势,再看着自己废物兄长的反应,一时间也有些失语,片刻才道:“等你们死了,我们自然会打开它。”   “现在就打开吧。”苏泉笑笑,“何必这么客气呢?”   谁要跟他客气,赑屃又想起他在潼镇向夏泠求婚那一夜,也是这两人莫名出现搅局,胸中愈加气闷,心知这是能收拾得了爆发的冉夷、能将他们几百年来掩埋无踪的线索追查到距离真相一步之遥的人,但若是错过了眼下的机会,想要解决这二位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几句话的工夫,霜娥也从云端落了下来。她拇指扣着一把分水刺,另外四指缓缓握了上去,寒气凛凛的器具上暗光流动,她向着赑屃递了个眼神。   苏泉叹了口气。   几乎就在他叹气的同时,钟樾速度奇快地拔剑而起,太青剑出鞘的同一刹,苏泉的骨剑上幽光一抹,二人双剑俱化作光弧逼上,毫不迟疑地直取赑屃与蒲牢!   赑屃的佩剑将将弹出,在心口拦住了苏泉的剑锋;蒲牢却没这么幸运,钟樾一招便错开了他试图拔剑的手,几乎挑落他手上的“幽魂”,再往下更是步步受制,眼看便要束手就擒,却是霜娥从侧边袭上,猝然在太青剑上招架了一下。   钟樾剑术极精,招式之间行云流水,却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霜娥与他过了数招,便知即便钟樾因为受了伤难以强动灵力,她也只能堪堪维持住平衡。   一边的苏泉忍不住分了些神去瞧钟樾,心下只觉如今有许多懒惰的神仙们,仗着灵修出色,常常疏忽武器招式,导致打起架来毫无观赏的价值。而钟樾实在是不一样,就算是现在这样……   赑屃右手一错,左手猛然拍出一掌,苏泉向后一让,谁知对方这一下竟是个虚招,一转身直接朝着钟樾去了。   看来男人对于情敌的态度也是十分尖酸的。   苏泉与钟樾对视一眼,谁知此时赑屃突然将蒲牢向旁边一撞,吼道:“蠢货!拿你的破石头打开它!”   蒲牢吃了一惊,他身上的披风几乎要被钟樾切成碎条,很是没形象,听了这一句,犹豫道:“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赑屃一剑带出恐怖的灵流,钟樾向后仰下身,那股巨力击在远处的水墙上,炸裂出一阵暴雨般的声响,“放她出来又如何,你忘了这里面有什么——”   苏泉一愣,目光落在脚下深不见底的冰层之中,不知想到了什么,就这片刻的迟疑,竟没有追上蒲牢被赑屃推远的那几丈之地!他眼看着蒲牢褪下了手指上的戒圈,那泛着幽蓝光泽的上古法器受念力催动,光华越来越盛,以它为中心,深海漩涡般的巨风将霜娥瞬间抛向了冰川的边缘——   苏泉高高跃起,骨剑在他手中竟也开始流转与“幽魂”极其相似的光芒。那灵力的光芒如此明亮,将他的脸都映得模糊起来。   太青剑划破了赑屃的前襟,在他身上割出一道狭长的伤口——   赑屃捂住流血之处,讽刺地笑起来:“你们来不及阻止了……竟敢对这里的事情好奇,你们很快就会付出代价。”   钟樾保持着三步距离,持剑指着他眉心,那只握剑的手稳得纹丝不动。他淡淡问道:“谁说我们要阻止?”   赑屃来不及意识到任何不对,蒲牢已然将“幽魂”高高托起,而苏泉如流星一般自空中坠下,毫无犹豫地将手中的剑刺入了冰川的中心!   他手中的剑光自敞亮的天幕上划过,没入澄澈的冰层,竟与“幽魂”之力共振起来,让这巨大的坚冰震颤、呜咽、嘶吼起来!   霜娥双手撑着锋利的冰川边缘,惊惶地维持着身体不坠入深海。而就在她的头顶,咆哮翻涌着的海水铸成了一道墙,白色的浪如恶兽张开了血盆大口,亟待将她吞噬!   就快三百年了。   这一次再见到羲和,她还有任何话可说么?   又或者,羲和也并不想听她再说任何话……   似乎取之不尽的灵力滚滚注入冰川,将整个北海搅得波涛汹涌,势如奔马。这块巨大的蓝冰开始分崩离析,霜娥猝然从边缘堕下,眼里忽然见到了一件深色的东西,上面刻满了曲曲折折的篇章。   那是一块石碑。   天家历法,堕而成碑。   尽管她从来都知道羲和就在这里,一切却都不如这块碑更能提醒她,羲和真的在这里。   被封在这块幽蓝冰冷的东西里面,动弹不得、不吃不喝地过了将近三百年。   这是她百死莫赎的罪过。   碎冰如裂玉般铮铮作响,在她靠近的时候,无数字迹在淡金色的光华中浮起,缠绕着如河流般淌过她的面前。那些字迹清晰澄澈得像一面镜子,映出过往破碎流光,也映出她如今仓皇惊恐的面容。   在冰川的“心脏”里,渐渐显出一个模糊的人形。   一个穿着黑衣、长发披散在背后,屈膝而坐的人影。   霜娥惊诧地瞪大了眼——   赑屃一定不会记得,但她却不敢忘,当年天台山悬崖边,自沉藏书阁万卷藏书后决然跳下深海的霜娥,穿的可是一件素衣!   “不对——”她厉声吼道,“她不是——”   她看不见,在她的上方,片刻之前还宛如重伤的钟樾、苏泉二人,手中的剑光突然暴涨,以雷霆万钧之势为“幽魂”补足了最后一击!   百仞冰川彻底崩塌,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千顷海水遽然倒灌,一个纤细的女子背影一甩袍袖,在漫天尖刀似的冰雨之中逆流而上,骤然爆发出闪电不可追及的速度。待她手中发簪化作的尖刺抵进了赑屃的胸口,后者惊怒交加地试图退开:“……怎么是你?!”   夏泠冷冷道:“是我。”      ☆、北海 3   数个时辰之前。   钟樾的太青剑握在苏泉的手中,随身多年的兵刃如此被旁人取走,钟樾也不甚在意的模样。苏泉缓缓地在剑身上轻抚了两个来回,又递回给他:“大爷您请?”   钟樾:“……”   他又不是街上卖艺的!   他将手掌直接覆在了苏泉的手背上,带着苏泉以一个毫无必要的缠满姿势舞起了剑招。交叠的人影用神兵劈碎了咆哮的飓风和汹涌的海水,深深的水底发出一声闷响——   海面上倏忽出现了无数个倒扣的漩涡,诡异的风将水柱倒吸入九天之云,其形如龙。   无穷无尽的北海之上,竟旋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塌出一个凹陷,冰川如高山耸立,一重又一重绵延的白色冰层闪着冷冷的、鱼鳞似的光,云气袅袅地从冰层之间升腾起来,一块黑褐色的石碑从海底静静浮出。   而天空俨然成了第二个海面,青空之上,磅礴的水雾凝成波涌起伏的水面,倒卷的水龙之中有隐隐显现出的金光,轰鸣之声仿佛藏着万顷天雷。   苏泉张了张嘴。   钟樾瞥他一眼,立刻笑了。   “你笑什么!”   钟樾摇摇头:“我仿佛能猜中你想说什么。”   苏泉一抬下巴,示意他往下说。   “看到石碑,你就觉得优波离说得话不错;但仔细一看,发现上面根本没有字,又想说他是不是诓我们。”   苏泉目瞪口呆:“你是不是修了什么窥人神识的邪术!”   苏泉反手捏了个法术丢入海水中,透明的光弧一闪即逝,水波便顺从地伏在他们脚下,渐渐退开,露出一条冰砌的石阶来。钟樾牵着他往石碑处走去,边走边解释道:“这石碑我看去亦是无字,除非羲和仙子亲自出手使其所载之内容显现,否则寻常人皆是瞧不见的。但优波离的经纶之印却可以得见其中奥秘。”   “七叶窟的这一法术,听着像是一项在学塾里颇为实用的仙法。”   “为何?”钟樾一时没明白。   “神君,一看你便是太过正直,从没打过小抄吧?”苏泉叹了口气,“当然了,我也没有。但我见凡人的小孩子做过,小纸条飞得到处都是,还以为先生看不到。”   石阶在冰川之中螺旋向下,两人走了一段,虽很轻松随意地聊着,但依旧敏锐地发觉了不对:方才那黑色的石碑看上去就在不远处,可他们分明已深入冰川许久,却怎么走都到不了石碑所在之处,而抬头回望,顿时能够发现蜿蜒许久的台阶之巅,已逐渐消失在了海天交融处的雾气之中。   “……跟我想的还是有些差别。”苏泉召出剑来,“我原本以为,这不过是用‘幽魂’的妖力封印出的一处独立空间。现在看来,好像不止如此。”   “如果只是‘幽魂’,不应该对你产生影响。一定还有别的东西。”钟樾道,“但事已至此,没有回头的路了。”   从那只“暗鬼”开始,他们知道自己被尾随了。北海与人界之间的时空结界太大,他们无法掌握到那里的波动,但以时间来算,只怕对方也差不多该到了。   苏泉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剑,抬手掷出,那柄骨骼淬出的灵剑陨星一般没入云雾,片刻之后“铿”一声钉入了冰川,一线蓝光徐徐自剑尖向着冰层之中逸散。   周遭静下来,只余下听不大真切的海潮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像是一阵阵回音。   苏泉递给钟樾一个疑惑的眼神。   钟樾摇摇头,不动声色地绷紧了神经。   下一刻天地倒转,青空之上的海面,率先崩塌了!   足下的冰川刹那倾覆,钟樾劈手握住苏泉手腕,带着他腾云而起,但见一片空茫之中,破碎琉璃般洒落的海水自空中倒灌,雷鸣电光夹杂在湛蓝的水纹之中,如燃烧的铁索被困在海天之间,辽阔的镜像将火光不断反射,在压迫的水天中将其化作了无限延伸的火龙!   钟樾执剑一挥,醇厚的灵力自他剑尖划出,但崩落而下的水瀑速度极快,等不到他的结界铺开,那一线锋利的青光已然与上空的海水对撞,一阵震耳欲聋的响动过后,瀑流像是从空中冲破了一个巨口,向着洋面飞流直下!   如同两面近在咫尺的巨大镜面被庞然的压力冲垮,冰川被瀑布的洪流托起,尖顶似瞬间鼓胀起来的风帆,一下子冲破了洋面的束缚。   在混乱的水声和冲击声中,苏泉察觉到了另一点不同寻常的声音:“阿樾你听见了吗?好像有什么结界碎了。”   钟樾凝神片刻:“幽魂?”   如果这一来,正好击破了“幽魂”封住羲和的寒冰结界,那也实在是误打误撞,太过轻易了。可眼下好像并没有其它的可能性,苏泉的视线逡巡了一圈,寻到骨剑凝定的蓝光,只见冰层之内游动着丝丝缕缕的灵流,正是与他从冰泉之底汲取而来之时一样的景象。   瀑布带来了大量原先就漂浮在洋面上的碎冰,直射的阳光令人难以睁开眼。苏泉将手背贴在眉骨处,微微眯起眼睛:“似乎真的有个人在里面……”   颜色很淡,悬空似的浮在冰层的中央。若非此刻那庞然大物似的冰山逆着阳光,几乎很难看见中心的那个人形阴影。   “是她吗?”苏泉问。   钟樾摇头:“我不知道。”   “你去参加南冥春筵之前,不是还废寝忘食地背过一本神仙册子?那上面总不至于连羲和都没记载吧?”   这种时不时翻点旧账揶揄他一番的行为,苏泉显见得非常得心应手,然而钟樾八风不动地站着,淡淡答道:“天界的女神仙们大都长得相似,我也无意去分清到底谁都是谁;不似你,但凡路上见过一面的必定念念不忘。”   苏泉撇开他的手:“……我去把剑召回来!”   修到他这等程度,随身的佩剑自然不是非得要近了身才能召动的。钟樾也没戳穿他,只见苏泉一撩袍角,白虹一般飞身而起,握住了自己的剑柄,轻轻向后一提——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他没有料到,自剑柄处竟然生出一股诡异的大力,好似有谁在另一端推出一掌,剑柄猛然击中他胸口,竟将他向后击飞出去!   钟樾一惊,凌空接住苏泉,只见苏泉掩着口咳嗽了几声,皱着眉示意自己没有大碍。   在看不见的虚空中,一股磅礴的力量猝然袭来!   苏泉与钟樾同时从两个方向出了剑招,刀割般的灵息忽然掀起一阵灼烧样的疼痛,苏泉用力握了握剑,推后几步稳住身形:“这是什么东西?”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趁着钟樾尚未回头的间隙,自嘴角抹去一抹血迹。   钟樾道:“有什么东西被封在这里面了……”   他以一个快而不乱的速度暂时凝出一道结界,屏障般挡在了两人前方。而如此一看,形势变得更加明显:有什么无形无质的东西,正从冰层的裂口之中流泻出来,逐渐腐蚀着淡青色的结界!   苏泉诧异道:“幽魂还有这样的功能?”   “现在还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钟樾无奈道,“你看这个像什么?”   “不知道啊……我该看出来什么?”苏泉飞快整理着思绪,“不是据说羲和仙子修为其实一般吗?若是被浸在这种东西里面两三百年,还能剩下点什么?”   “所以这只是用来放着别人找到她的。”   “他们不敢杀羲和?”   “天界仙籍上正经有名有姓的神仙,若是死于非命,自然不可能这么久了都无人知晓……否则这掌事的仙官未免太过失职。”   “所以?”   “……是恶鬼的死气。”钟樾缓缓道,“你还记得苏城的结焰塔吗?”   他的想法是如何做到这么跳跃的,苏泉有些愣神。他胸口灼烧得难受,一团火似的痛楚萦绕在胸臆之间,令他面色逐渐苍白,更难以跟上钟樾的思考。但下一刻钟樾便自身后更用力地环住了他,和煦的灵息从后心缓缓注入,顷刻便消弭了他方才所受的伤。   “不要硬撑。”钟樾在他耳边道。   苏泉点头:“知道了,劳你费心了,行不行?”   “我愿意给你费心。”钟樾握了握他的手,“结界撑不了太久,我们要尽快想出对策。”   “不仅如此。”苏泉道,“后面那几位怎么也该到了。既然他们这么处心积虑,我们也不好两手空空地就这么等着吧?”   -----   苏泉暗暗揣度,只觉得钟樾的修为灵力,就跟他这个人一样,沉稳得不动声色,但又可靠无比。灵力这回事,并不是随便谁都能渡给谁的,大多需要血缘相近,或者修行的路子相似,否则渡不了太多。譬如同门的师徒之间就会好些,所以到了救命的时候,如果跟师兄弟们的关系一团糟,情况往往就比较危急。但那也是在情急之下撑一口气的,至于像钟樾这般自带愈伤功能的,就是凤毛麟角中的凤毛麟角了——起码苏泉混了这么久,只听说过这么一个。   这真是太厉害了,简直像是得了一块免死金牌!   苏泉得意洋洋,心里那条小鱼用鱼尾巴在水面上甩了几下,拍得水花四溅。   他隐约感觉那冰层之中封住的东西比他们想象的要更可怕。当日在苏城的水下,青面的恶灵被幽冥之火燃烧、粉碎,汹涌的死气和怨气由于有《甘露陀罗尼咒》的镇压,他们所能感受到的,就弱了好几分。但这里可没有任何能挡一挡的东西,早知道就把优波离带上了!反正那些经文咒语的,应该所有的和尚念起来都差不多吧?   苏泉胡思乱想了一阵,觉得呼吸之间已然完全顺畅,这才拉了拉钟樾的手:“我没事了。”   “你看——”钟樾道。   苏泉这才发现自己漏掉了什么。   就在他们的结界被腐蚀的同时,冰层竟也像一个受了严重烧伤的人身上的皮肤一般层层剥落,露出了一个半球形的洞穴。   蓝色的冰上有流水似的痕迹,一位素衣的女子散着头发,从沉睡中缓缓醒来。   苏泉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好像担心吓到她。   那女子睁开眼睛,她的瞳孔颜色本就很淡,明亮的天光透过周身冰层的折射,将她的眼睛映成了清澈的水蓝色。   而她似乎并无任何惊诧和不适,眼睛里的情绪和面上的表情都十分宁和平静。   羲和站起身,缓缓朝前走了几步。然而就在她的脚尖越过冰洞阴影边缘的一刹那,她的裙裾竟然凭空燃烧了起来!   钟樾同苏泉对视一眼,掣剑击碎了摇摇欲坠的结界,喝道:“仙子请退后!”   羲和腾身而起,恰似一片被风卷起的碎雪,轻飘飘回到身后的冰洞之下。阳光和冰凌在她身上投下一片片光影,她好像被融入到冰冷的颜色之中,衣裙上的火苗转眼便熄了下去。   苏泉看在眼里,只这片刻的举手投足之间,这位仙子便显出了逼人的冷。并不是她的神色有多么冷漠,而是周身的气度仪态,皆有一种难言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或者说,对她来讲,苏醒在不知何时何地,眼前出现的任何人都是不速之客,难辨敌友。   钟樾向着苏泉做了一个手势,随后抬手捏诀,撒落下的竟是一片火海。   这不是幻力,也不是苏城水底那种没有温度的幽冥之火,而是切切实实用真力凝结出的温度,迅速席卷了缠绕着的死气。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能够如此轻易地在抬手之间对付这样的情形,也唯有钟樾了。   两百余年之前,无论是那两兄弟,还是霜娥,都势必料不到,此后会有一位年轻的神君手掌“生”的力量,出现在他们面前。   下面火焰燎得更旺了,明亮的橙色之中似乎能清晰地看到一群黑色的阴翳,羲和就站在火焰的圆环之中,静静注目燃烧着的东西。钟樾隐约感觉到了类似于反噬的力量,但情急之下根本来不及分辨那究竟是什么,更不敢撤手,只能出招硬挡,一时不慎,踉跄了几步。   苏泉很快扶住他,钟樾示意无妨,苏泉便向着羲和道:“我们也是被蒲牢和赑屃逼到这里的。”   他们不远不近地立在云头,彬彬有礼地说道,“羲和仙子,当年的事情我们也略有耳闻,如果……”   话音未落,一个披着黑色披风的人影落在他身边,夏泠冷声道:“他们就快到了。”   苏泉神情有点复杂地望着她,很想问一句“姑娘你究竟是哪边的?”,但情势不容他这么做;倒是钟樾一针见血:“你想做什么?”   夏泠摇摇头,有些刻意地别开了目光不看他:“我不会告诉你。但我想要做的……和你们的目的并不冲突。”   钟樾淡淡道:“我们并没有什么目的。”   他说的固然是实话,但听起来反而虚伪,任凭谁听了也觉得难以置信。夏泠心思颇深,若是以往必定会想到许多,然而此刻她却无心计较,只低声答道:“我从没真正想要害过你们。”   无论是桐花埠诡异的法阵,还是行云阁里当面的冲突,种种处心积虑的疑阵和算计,都只是为了引导他们前往一个必然的方向——   这话里隐隐藏着些卑微的解释,苏泉尚未来得及想明白,钟樾也并不动容,黑衣的女子已经朗声向着冰层之中的人影道:“羲和仙子,久仰。小女子夏泠,有个不情之请。”   羲和缓缓步出来,她走到阳光中,周身都微微泛起了霜雪般的白。这一次没有任何灵流的异动,女仙召了云,腾空到几人面前,轻声一笑:“不知你们可否见过冉夷?”   苏泉与钟樾对视一眼,便听得她又道:“是我的朋友,你们不认得也无妨。只是我觉得,若是他知道今日……他应当不会不来。”   苏泉一愣,立即意识到事情跟他们之前设想的有些出入。三界都道冉夷乃是羲和仙子的坐骑,这种身份非常类似于主仆,甚至还比不上主仆,有些骄矜的公子们家中豢养着不少灵兽,当中有不少能化人形的,也从未听过有谁真的会以朋友相称。   但羲和问的第一句话便是冉夷。   苏泉道:“仙子,我们前不久见过他。但你当年的事情……疑点重重,他现在同七叶窟的一位修者去找一个人了。”   “哦。”羲和点了点头,似乎有些失望,又柔声道,“当年的事情并无疑点,若是你们想听,来龙去脉我都可以解释清楚。”   她顿了顿,转向夏泠:“夏姑娘,抱歉,方才一时心急多问了两句。你方才说有什么不情之请?”   夏泠便道:“赑屃和蒲牢就快到了,他们是来寻你的。我需要一个趁他们不备,一击得手的机会。”   赑屃是她名义上已经成了婚的夫君,这个名字从她嘴里吐出来,似乎没有惊起一丝波澜。而羲和听见这两个仇人的名字,神色也没有出现丝毫的裂隙,她只是很平静地点了点头:“好。”      ☆、谶言 1   羲和并不是没有爱恨,但她做惯了那个冷眼旁观、秉笔直书的角色,连带着对自己的仇恨和喜悦都淡漠下来——她似乎对很多东西漠不关心,也无意于将自己牵连进去改变事情的走向。   夏泠说,她要布一个局,羲和便退开,给她让出了位置。   他们演了一出戏,夏泠将自己藏匿在冰层的中心,钟樾和苏泉装作重伤不支,成功地让眼高于顶的来人中了招。   尖刺在漫天的冰雨里没入赑屃的胸口,另一端被夏泠紧紧握在手中,鲜红的液体开始涌出来,除了被这猝然一击命中的赑屃的血,还有夏泠的指缝,都被发簪尾部原本细金雕出来的杏花枝割破了。   “这真是……”苏泉看得呆了,剑都忘了收,轻轻向钟樾道,“她这是为什么啊?”   自小的生活环境注定了他十分敏锐,但并不外露给旁人知晓。他第一次见到夏泠,她便当街扔了一枝含苞带露的鲜花给钟樾,让苏泉一阵郁闷。但这并不足以让他“讨厌”或是“仇恨”一名女子,即便荀亦双略带轻蔑地告诉他们,这位花魁傍上了赑屃,十分得意,苏泉也并未觉得有什么。   许多人背后意指夏泠同赑屃身份悬殊,如若不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就是她必定处心积虑、谋定后动。   ——她的确是处心积虑,却不是世人眼中那一种。   钟樾在方才那一刹似乎有些冲上去的意图,但不知为何顿了顿,又停住了。他皱了皱眉,疑惑道:“以她的修为和身份,主动意图刺杀赑屃,为何没有招来天谴?”   苏泉略一思量,立即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就凭血脉传承,赑屃他们几兄弟只要不干出太伤天害理的事,都必定永世无忧,而旁的人要害他们,还需要仔细掂量。可夏泠这一刺得手之下,之前隐而不发、消散在晴空中的天雷丝毫没有回来的意思,就着实有些奇怪了。   “天谴有这么严格吗?我看眼下赑屃也死不了吧。”苏泉咂舌,“那我从前常常打架,岂不是要被劈死几十回了。”   钟樾摇头:“一来你修为高,不是普通的妖;二来……”   二来依苏泉的性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虽然嘴上贱了点,但莫名其妙寻衅的事的确没做过。更何况他乃是一条能屈能伸的好汉,眼觑着打不过的便不动手的,因此少有认真跟非常高阶的神仙动手的。   蒲牢不知道是吓呆了还是幸灾乐祸,全无上去帮衬的意思,赑屃愤怒的咆哮声从天上传来,反手一掌推在夏泠单薄的肩膀上,生生将她朝后推出了十几丈!   但女子拼着生受了这一下,竟也没松手,硬是又将捅入对方身体的手刺拔了出来。倒钩剜起一块血肉,赑屃胸口的血刹那喷了出来!   崩塌殆尽的冰川激起滔天巨浪,他后背撞上一块尖矛似的冰柱,瞬间从半空中跌落!   冰块与海水混乱的响动逐渐平息,远处另一种不同的“咔嚓”声逐渐浮起,像是从天边缓缓滚动而来的雷声。那声音之前就已经绵延在水中,只不过被盖过了。   但此时——   苏泉抹了把脸,愣愣道:“天谴也会延迟吗?”   羲和不知何时从藏身的阴影中现身,摇头道:“她身上有‘佛愿’,不会招来天谴。”   钟樾蓦地反应过来:“不是雷声……是凡界边缘的结界坍塌了!”   -----   凡界最北端的荒原杳无人烟,永冻的冰层上重重叠叠地覆了千百年的雪,因此当北海的浪潮呼啸着淹没了雪原的时候,寂静的大地上无人知晓。   狭窄的时空裂隙片片崩裂,那些铜镜般的碎片在崩腾的雪雾之中缓缓升起,斑驳地倒映出浪涌争先恐后地扑向陌生大地的图景。   暗紫的天空徐徐拥抱极北的村庄,白色炊烟模糊在枝叶凋零的桦树枝之间,看不大分明。老鸦抖落了翅膀上的寒霜,懒洋洋地钻进了巢里。这样的静谧被一阵地动山摇般的震动打破,天降的洪水猝然涌入,寒冷的气息在接近的一瞬间将炊烟冻结成冰,在没有人来得及反应的片刻就席卷了一切:高树、房舍被连根拔起,人们惊慌的叫喊和牲畜绝望的嘶鸣被裹在洪水之中,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在屋子被冲毁的一刹,有人紧紧攀住了浮木,然而几乎等不到他找到一个安全的姿势,四肢就已在水中失去知觉。他们常年居住在这里,年年开春都会遇到凌汛,但却从未触碰过冷得如此锥心刺骨的海水,好像血液都凝结成冰。   北海之水浸没过广阔的冰原,轻易得如同一只巨大的石碾压过堆满玉米粒的磨盘,所向披靡地将一大片高低起伏的地方变成平地,将凡人生活的小小痕迹尽数抹去。   终于,那些惊叫和哭喊声也渐渐地息了,水流汇入一道沟谷,又从轻缓变得湍急,扑向前方又一座毫无知觉的城镇——   两个人影急匆匆打云头落下来,苏泉叹了口气:“神君,我不是没有同情心,但我真的只能试试,我跟北海真的没有那么熟……”   钟樾没做声,猛然落到了水流最湍急的地方,伸手捞起了一个浑身湿透了的人。他身姿清瘦,臂力却稳得很,空着的手又觑着机会拉住了一个人的胳膊,将人搁在安全的山上,微微松了口气。   苏泉发牢骚归发牢骚,还是动手开始做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济世救人的妖精了。   幽蓝的灵息在他闭目合掌的一刻自四面八方的水波中腾起,苏泉嘴唇微动,念出了一段绵长的咒文,透明无质的灵息便在他的吟诵之中缠绕着织成了一张网,在山谷口堵住了奔腾而下的洪流。   又一个人影从高空落下来,向钟樾微微躬身:“神君。”   优波离规规矩矩地穿着僧袍,一脸的风尘仆仆,精疲力竭。   钟樾一见是他,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找到迦延了么?”   他们在北海搞了这么大一出,好不容易将一干人等调虎离山,若是优波离还没找到他那个可疑的师兄,可就太对不起这个机会了。   优波离潦草地一点头,一边跟着他下去捞人,一边絮絮叨叨:“苏泉这个妖息真是冲天而起亮如白昼……你还没瞧见吧,后面镇上的人都跑出来看了!”   镇上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沉黑的夜空忽然闪烁着一片盈盈的蓝色,如清湖倒转,波光粼粼。正在街道上兜售的小商贩们惊讶地停止了吆喝,望着那片光芒远远地从房檐之后升起,下一刻齐齐爆发出诧异的叫喊;大街小巷的人们接二连三地涌了出来,有孩童被抱在手上,大声问:“是有人放烟火吗?”   “那是北面的山里,哪有什么烟火……”   “从没见过……”   许多人不由自主地朝着北边走去,镇子不大,半炷香的时间,便有人已然走上了乡道。没有了房舍的遮掩,原野之上只有寥寥几棵树,这下已经看得很清楚了:蓝色的光芒像是流动着的水幕,垂挂在山谷口,那边隐约传来“轰隆”的震动之声。   那光幕高得惊人,将整个山谷都遮住了。往常到了夜里,那里会吹来湿润温和的风,今天也丝毫不见了。   墨绿的树梢也被轻轻染上了些许幽蓝的光,诡异的景象让大多数人都刹住了脚步,不敢继续往前走。   凡人们不知道,苏泉自己心里当然清楚得很,这种耗费自己灵力的办法可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只能阻一时算一时。趁着他勉力争取到的这点时间,那些凡人们原该赶紧撤退到安全的高地上去,谁知事与愿违,他们竟然还不知死活地凑得更近了!   他的鬓角不断有汗珠滑落下来,虽闭着眼,但心神逐渐疲惫,又听得身后人声鼎沸,还是忍不住微微一晃神——   灵力汇聚起来的屏障像是布帛中间被一支飞箭穿透,又被忙乱地修补起来。   苏泉略松了口气,睁开眼睛看向钟樾。   那个眼神里有一点他自己都没有觉察的疲惫和无奈,像一滴云端的雨,清清爽爽地从半空中落下来。   钟神君正做着有点狼狈的事——无论这个法如何施,总之从水里捞人都很难成为一件优雅美观的事,何况还要同时救回那些奄奄一息的凡人。苏泉轻轻一瞥他,先笑了起来,站在云端摇摇欲坠似的一晃。   钟樾立在山巅,颇为担忧地回望他一眼,苏泉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又竖起一根手指点了点身后。   钟樾蓦然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顿时皱眉,正要开口,只见那一片蓝光倏地消失了,然而山谷口越积越高的水位尚未来得及倾泻而下,半空的云雾中隐隐传出一声清啸,乍然腾起一个巨大的黑影——   -----   黑云不知从何时起,已在上空盘旋多时,那道黑影陡然升空,将水汽和云雾搅动如漩涡急流;下一刻,山谷中的原不该出现在人界的北海之水如受到了不可违逆的召唤,向着半空之中涌去,刀削似的烈风将山脊之上的树木拦腰折断,狭小的山谷之中仿佛困住了成百头上古凶兽,咆哮嘶鸣之声震颤数十里!   “快、快逃——”终于有人惊恐地回过神来,“快逃啊!”   这个时候要逃,就凭着两条腿,是怎么也不可能快得过九天的风、席卷的雷,镇上的房舍,屋顶上的无数瓦片随着震动滑落下来。惊雷轰然落下,利剑般劈在地面上,一道巨大的缝隙立即从山谷的边缘出现,追着凡人们奔跑的步伐碾了上去,像地面露出一个鬼气森森的微笑。   一个跑得稍慢的妇女脚下一滑,手里还抱了个孩子,只来得及“啊”地尖叫了一声,瞬间就被那“微笑”吞噬了。   就在此时,空中显出了方才那黑影的真容,尖锐的爪掌踏破黑云,通身鳞片坚硬,尾上的尖刺嶙峋如骨骼,巨大的头部低下,竟将山谷之中奔腾而下的洪流尽数吸了进去!   就算是钟樾,眼见此景都愣了愣,但远处的凡人们竟都匍匐着跪了下来,向着这边叩拜——   “是龙——”   地上的裂口越来越大,与地震后出现的裂隙不同,只要稍稍靠近便能感觉到翻滚的潮湿气息。与地面上来自极北之地的冰冷不同,那种潮湿带着难以形容的暖意,就像是……   苏泉猝然在半空之中回身,堪称恐怖的念力波动在偌大一片天地引发了连绵不绝的电闪。   优波离被他这一番折腾溅了一脸的水,很不讲究地扯起自己宽大的袖子抹了一把,正巧在一片银蛇似的的电光中抬头一撇,顿时就是一呆:“我是不是看错了……他的背上……”   有一片金色的鳞片。   这千百年,三界已没有人再见过真龙之面了,他是在天地混沌之初即为龙,还是后来修成,并不可考。只不过,龙并不属于神、妖、魔、鬼中的任何一类,因为上古时代的许多功绩和无人能及的灵力而地位超然。然而后世却知,蜃、蛟、龟、蛇、鱼五类,皆是有可能修成无上灵力,让原身之外的第一种化象无限接近真龙的。   ——这些都清清楚楚地记载在羲和之书中,只不过这需要修习到何种地步,尤其是原身最弱的蛇、鱼之类精怪,需要花费几多漫漫年月,却是没有记述了。   诸人不晓,优波离却知,佛曾在多年前七叶窟里的一次午后闲谈中说到过一件事——   那仿佛是真龙遁世不久,七叶窟从不修剪的棕榈叶在前所未有的潮热天气里疯长,睡火莲迟迟不开,暑气碰到妙乐泉的水,荡起一层薄纱似的轻雾。   佛跟外世所想的其实有些差别,他在七叶窟同弟子们说话的时候,并不一直惜字如金、玄妙难解。   那一日,佛说:“万物皆同,会有谁再得证金鳞。”   -----   优波离发呆只在一刹那,钟樾已经拔剑跃出了山谷,青光从他的剑尖不断挥洒、落下,注入地面上的那道裂隙——   那根本不是什么震开的寻常裂谷,那根本是一道以灵力强开的时空门!   苏泉不精于此道,只能强行引天雷落地,扭曲着轰开了虚空中的某一个结点,根本坚持不了多久。那是一门极其艰深难修的正经仙法,钟樾明白了他的意图,立即出手相帮,苏泉咆哮着转身,巨大的尾翼从天上垂下来,柔和地在神君的身侧轻轻一绕。   北海之水霎时注入裂隙之中,逐渐沉寂下去。   幽蓝的光芒浸染、沉没进地面上的裂隙,像一块巨大的海面吸走了所有水分。若单是在地面劈开一条缝,就算是拿天界最厉害的神兵来,也断然消耗不了北海滔天的洪水——优波离不傻,他知道这仙法即便是钟樾出手,此刻也难免精疲力竭,何况一个妖精。   无数凡人依旧匍匐在地上,沿着合拢不见的裂隙,像数不清的蚂蚁。雷声止息后云雾逐渐散了,露出宁静深蓝的天空。   “神龙显形,救民于危难——”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长长号了一声,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大悲大喜的情绪在一瞬间扩散开去,将所有人都笼罩了,一时间原野上哭声、感激之声响成一片,人们的身影开始此起彼伏地叩拜空无一物的天空。   苏泉当然还在,他只是累得没什么力气了,身形似乎在洪水消退的同一刹急剧缩小,似龙似鱼的原身上那些尖锐的棱角尖刺迅速化作无形。   钟樾望着手心里熟悉的小黑鱼,轻轻叹了口气。   他又是这个样子,不愿意让钟樾看到他面上的疲惫,更不愿意露出那些细碎的伤口,就干脆使这种无赖的法子。   苏泉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响起来:“掉下去的人……舞雩会感应到,她会救他们的。”   “我知道。”钟樾低着头,“你开的是通往南冥的时空门。”   情急之下,这是苏泉会做的最大可能的选择。南冥水脉受他控制的程度很高,虽然从人界的疆域图上看起来距离极远,但从法术的角度来说,的的确确只隔了一道界碑,是最简单的方向了。   “我休息一会儿……神君。”   钟樾还站在半空,有点出神,静静等着他说下去。   “喂!”苏泉拿尾巴一扫他指缝,软绵绵的,还强撑着用有点欢快的语气道,“弄点水来……你别担心,我睡一觉就好。”   钟樾从云端落下来,随手用山谷里的石头化了一只浅口的器皿,又小心地汲了些水,苏泉顺着他手指温柔的力道落进去,安静地趴在底里不动了。   优波离正在山坡上为那些遭了无妄之灾的百姓们指点迷津,他也干不了什么,无非是念两句经,送他们回去。但此刻人逃出生天,捡回一条命来,见到一位僧人,直如见到菩萨普度众生,心中的安定庆幸非平日可比。   优波离一见钟樾回来,十分紧张地转开目光:“……非礼勿视,善哉善哉。”   钟樾:“……”   到底有哪里非礼勿视?   “他……呃,苏公子,不要紧吧?”   钟樾“嗯”了一声,像是不想多谈。他自己也是一身的狼狈,血迹和风尘衬得眉目愈发冷峻,长剑虽已收了,他整个人却像是一柄利剑,光华夺目得让人不敢直视——跟苏泉素日在他身边上蹿下跳说笑的时候一比,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嘛!   优波离一双眼睛甚是厉害,立即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便道:“既然羲和仙子已经顺利被救出,赑屃和蒲牢图穷匕见,我师兄……迦延,也已经有了行踪……”   钟樾听闻此言,淡淡问道:“他在哪儿?”   “找到他的时候,敛了仙气在苏城城外,线下应该已经被大师兄带回七叶窟去了。”   然而对于仙者来说,三界上下,着实是没有什么所谓偏僻之处可供藏着的。除非是一个环境极其恶劣的边界交汇处,但那往往是由于两边的灵流对冲而不相容,对于修行者来说非常难捱。   但迦延竟然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出现在苏城附近,这几乎可以说是放弃藏匿,等着人来抓了。可既然如此,他当初又为什么要从七叶窟逃走呢?   不过最艰难的部分已经被解决了,这些事大可先放着,或者留给迦叶尊者去烦心。   钟樾随意点了点头:“那我便先带他回去了。”   北海的结界出了这么大的岔子,收拾起来且得费一番工夫,想来最近也不会有人再去叨扰,他们大可在万木谷好好休息一段时日——不过也难说,指不定苏泉恢复了精神就又坐不住了,只想出去四下乱跑。   优波离微微一躬身:“多谢神君。”   钟樾走得有点急,随意地召了朵云,不等它停到面前便衣袍带风地踏了上去。优波离张了张嘴,小小“哎——”了一声,还是知趣地闭了嘴——其实他想说,此刻云开雨霁,钟神君如此大摇大摆地腾云走了,其实影响有点不好。虽然现在不像万年前那么天规森严,但毕竟凡界不是处处都如苏城那般风气开放,神妖大喇喇地在城里招摇过市也无人侧目。   更何况,捏个隐身诀并不是什么费力的事嘛……   果不其然,那一丛密密麻麻的凡人堆里立时响起了惊呼声,但钟樾头都不曾回一下。什么赑屃、什么蒲牢,什么被埋没了三百年的真相,钟樾看上去是真的不如何感兴趣。   优波离想起天界断言的、这位神君一身所系的宿命,幽幽叹了口气。      ☆、谶言 2   苏泉是真的累得睡过去了。在他还有意识的时候赶紧化出原身来,总比他在床上睡得人事不知,梦中撑不住人身化出原形好些——要不然钟樾一觉醒来,还不知道觉得多吓人呢。   他这一觉着实睡了不短的时间,且神魂意识都好似深深沉在了冰湖底下,安宁又舒适,连半个梦境也不曾来打搅。疲倦稍稍淡去之后,神智飘飘忽忽地恢复了些许,他仿佛听见一个温柔低沉的声音说道:“再休息一阵吧。”顿了顿,那个声音好像低低笑了一声,又道,“我等你睡醒,不会自己去吃好吃的。”   听了这一句,苏泉觉得自己有点着急,但那个声音好像带着什么魔力似的,真的令他复又渐渐沉入梦乡中去了。   这一次是真正的梦乡,白水河冰凉的雪山融水、刀削斧砍般的悬崖峭壁、悠长的鹰啸声穿过遮天蔽日的森林——   阳光洒落下来,冲击在巨石上的浪花碎作千万点,映着迷幻的华光,在两侧深色的石壁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迷迷糊糊的,不知是回忆还是梦境,望见年幼时的自己几次穿梭在南冥与白水河的交界之处,他已忘了自己是因为什么受的伤,只知道那时他连勉强化个人身都做不到,只虚虚浮浮地开了些许灵智,受了伤的时候,遇见白水河里的横些的水妖都要绕着走。   他从没有什么绝对安全的安身之所,想要养伤,只能在河水流速缓慢些的地方寻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最好是小小的石头夹缝里,外面若是长了几束狐尾藻就更好了,他穿过那修长的叶片,悄悄地在阴影里靠着石头沉下来,一边修养,一边小心翼翼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从永不止息的、白水河的浪涛声里,分辨出一切隐藏的为先,然后一点点变得强大。   苏泉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竟能如此安稳地睡着养伤,还有人守在身边等他醒来。   苏泉更没有想到,他们家钟神君居然趁他不知道,做了一件极其肉麻的事。   他瞧着小鱼精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在万木谷口思索了片刻,又转身走了。后面郑梧从地底下探出上半身,远远望着钟神君低下头不知对着怀里的什么东西喃喃自语了两句,然后过自己家门口而不入,他只能又一头雾水回去管自己修行了。   钟樾特意绕了个大远路,跑到白水河去取了水,就为了苏泉这一觉能睡得好些。待他再星夜兼程地回到万木谷,这才隐隐感到自己身上的倦意。   神君在自己的书房踌躇半晌,十分大手笔地找出一只青花琉璃盏给苏泉休养生息,然后在自己的寝房外面彻夜燃了两支烛火,这才躺下休息。   次日天光大亮,钟樾一睁眼,就看见纯色的纱帐外面的桌案边靠着一个人影。   ——确切点说,是一位十分俊美的青年。   钟樾眨了眨眼。   苏泉微咬着下唇,也眨了眨眼。他的手指在那只青花琉璃盏的边缘抚摸了一下,描绘出精细的云纹、水纹浮雕,指尖又蘸了一点里面的水,这才笑道:“神君好大手笔。”   钟樾整了整衣领,不急不缓地从榻上下来,一步步向着他走了过去。   苏泉不知道是几时醒的,也不知道保持着这个姿势在那儿站了多久。他的头发尽是披散着的,发尾还带了点不明显的湿意,眉眼一弯,笑意就更明显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衣衫这些东西……在变化的时候本就是身外物,需得额外留心。我当时那么虚弱,自然无暇顾及了。至于现在,我觉得也不是太要紧。”   钟樾十分正直地点点头:“那倒是。”   他装得还挺像。   苏泉扯了扯他的里衣,钟樾身材挺拔,寝衣也是合身的,但睡了一觉难免松散,这一扯,襟口的带子立即就开了。   钟樾捏住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苏泉手心里有不明显的热汗,贴着对方的心跳。双足踩着钟樾的脚背,好似还带着点水意,一下子驱散了山谷清晨温润的凉,看不见的火焰燎起一串颤栗,苏泉舒服地叹了一声,随即双脚离地,被人腾空抱起。   “神君,白日……”   钟樾居高临下地堵住了他,单手自他腰后穿过,含混道:“你倒是能吃得消?”   不管是神是妖,修为再深,只要七情六欲还在,总归在这件事上没法云淡风轻。苏泉被激得声音都抖了起来,强撑着一字一字在他耳边道:“趁我不知道,累得神君动用了不少灵力让我快点恢复过来,现在当然要好好报答你……”   钟樾真是想不明白,为何连苏泉身上的妖息都他觉得情动无比,若非这家伙练了什么不太好的法术,就是他的确色令智昏、心甘情愿了。他抬起头深深注视着苏泉,这妖精一双眼睛干净透明若天光落海,嘴角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又轻佻又深情。   “阿樾……”   钟樾无比珍惜地揽过他,又箍住他不让他乱动:“怎么了?”   苏泉额头抵着他肩窝,声音轻得近乎呢喃:“算什么英雄好汉……”   他这一句抱怨又甜又腻,钟樾脑子里所有那些担心他未能恢复得完全妥帖的思虑顷刻间灰飞烟灭,只来得及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这一通折腾下来,待得苏公子懒洋洋起了身,随手披了件钟樾的外袍去沐浴,已经快到黄昏时分了。他靠在岸边的青石上发了会儿呆,四肢百骸都充盈着暧昧的酸涩,说不出的疲惫和满足。   他对于保持良好作息、克己自律没有什么偏执的念头,钟樾虽然也未必睡得有多安稳,但他大抵还是不能接受昼夜颠倒。约摸正午的时候苏泉迷迷糊糊地晓得他起床,也没在意,只不过此刻他在水中泡了没多久,便听见了身后隐约的脚步声。   钟神君手臂上挽着一件崭新的里衣,襟口和袖口绣了少许缠枝的暗纹,看上去颇为雅致。长得好的男神仙多半都在漫长的岁月之中参透了如何给自己的相貌锦上添花,钟樾算不上个中翘楚,但眼光也绝不落俗套。   他将衣服搁在一边,蹲下身轻轻摸了摸苏泉一边耳朵。   这动作对他们俩来说实在算不上多了不得的亲密,但半个身子浸在水中的苏泉愣是“腾”一下红了耳朵,几乎半边身子都麻了,连说话都结巴起来:“做……做什么?”   “睡到现在,不饿么?”   “饿。”苏泉转过头,向钟樾勾了勾手指,后者弯下腰,就着这个姿势跟他交换了一个粘腻的亲吻。   他嘴上说着饿,还是足足在水里泡够了半个时辰,直到通体筋骨舒畅,才拖拖拉拉地出浴穿衣。钟樾并不急躁,更不催他,随手在不远处的藤条旁边化了张四四方方的座椅,从袖中掏出一本《天风志》来,握在膝头翻着。   苏泉瞟了一眼,他怀疑万木谷中什么地方藏了个专门的藏书楼一类的地方,要不然无法解释钟樾手中总是出现并未搁在书房和寝殿书架上的书籍啊。   “在看什么?这么认真。”苏泉伸手一刮面前美男的面颊。   该美男站起身,一丝不苟地将苏泉故意松散着的衣带系好,这才道:“九州风物,没什么特别的。”   天将将黑下来的时候,二人方才闲逛着往回走。   “说到九州风物……上次北海结界碎成那样,究竟拿什么补?”苏泉问。   “五色石。”钟樾道。   “啊?”   “我随口一说。”   苏泉:“……”   “结界是以法力凝成的,又不是什么砖垒石砌的城墙。当日之所以会毁坏,也是因为北海洋面之上的灵流波动太过剧烈。”   这一番解释实在可有可无,苏泉当然不可能连这都不知道:“所以?”   “所以七叶窟会想办法的。”钟樾捏了捏他的手心,“不需要我们操心。”   神君的确是说到做到,这些难度不大但费心劳力的活儿,他是当真一丝兴趣也无——毕竟善后工作多是琐事,有的是拿着天庭俸禄的仙官处理。   消息一点点传来——   身在七叶窟的迦叶尊者承佛之愿旨,亲笔写下原不传于世的经咒秘法,助三百仙官重建了北海结界。   极北之地的凡人们在洪水之后重整家园,恰逢人界又一年回春,人们挖起化冻的泥土,在城镇和乡村附近的河道两侧筑起了堤坝。   冉夷在东海之滨迎候羲和仙子,同回荒芜多年的天台山去了。据说天庭派出了一列仙官,甚至破例安排了朱雀船欲送仙子回去,谁料被羲和以一句淡淡的“喜欢清静”为由,尽皆挡了回去。同时,她也拒绝了天庭为她修缮杂树丛生、殿台倾圮的天台山的提议,弄得天机、天杼两位仙官好一阵下不来台。   赑屃和蒲牢就那么带着伤灰头土脸地被带回天庭问话去了。他们此前上天,无一不是风风光光参加宴会去的,第一次这么狼狈,脸面下不来,只能强撑着一幅无所谓的样子去了再说。   “神君,你看着像是避世隐居的模样,想不到情报这么灵通啊。”苏泉笑眯眯道。   他们闲来无事,显示练了会儿剑,又在檀香树林底下铺了席位用午饭,黑玉的茶盏映着清亮的茶汤,万年的檀香树也并不会高大得参天,细细长长的叶片将阳光过滤得十分轻盈,透着润泽舒适的气息,将整个山谷都温柔地包裹起来。   青竹的座席织得细致,经线方向每隔两道夹着编入一道艾草,少许清苦的味道飘散在空气里。   苏泉盘腿坐累了,立刻拿出了坐没坐相的优良传统,支起一边膝盖。他面前放着一盅小小的金瓜炖葛仙米,玉样的瓜瓤晶莹剔透,他有点不耐烦吃这甜丝丝的东西,东拉西扯地说着话,说完“凡人老觉得神仙都只需要餐风饮露你说是不是很好笑哈哈哈”,又说“我最近实在是过得太修身养性了再这样下去都快成仙了不行不行”,最后还是绕到之前那些杂事上去了。   钟樾若是当真想要搜集情报,自然会有他的办法,苏泉也不是当真盘问他。他瞧着对面人的姿势好笑,问道:“累得坐不住?”   听听!苏泉咬牙,这话问的可真是,调情都藏在隐晦的语气底下了,带着特别“钟樾”的风格。   但被他一问,苏泉真的觉得自己腰啊背啊腿啊都酸了起来,钟樾笑笑,将他拉过来:“躺会儿吧。”   座席宽敞得很,苏泉走过来往他腿上一躺,捏了一下钟樾的脸:“你也知道我很累啊?”   钟樾“嗯”了一声:“是啊,练剑真的很累。”   他刻意加重了“练剑”两个字,好像真是他们晨起过了那几百招累到了对方,而不是别的什么事。   苏泉偏头在他衣服上一蹭,脸色有点像喝了酒似的:“一天到晚瞎说。”   钟樾手指穿过他的头发,轻轻将凌乱的发丝梳拢:“那你想听什么?我说给你听。”   苏泉摇摇头,忽地想起一人:“对了,好像没有夏泠的消息?这姑娘到底是什么目的,羲和说的‘佛愿’又是什么,你一点都不好奇吗?”   钟樾喝了口茶,笃定道:“这些事情,我想过几天自然会有人来告诉你。”   说什么来什么,不出小半月,优波离找上门来了。   自从万木谷中住进个苏泉,和尚自觉任何时候来都是“不速之客”,也没什么白天黑夜的区别了,因此事情一了结,半夜他也跑了来。   夜里有夜里的好处,莽莽苍苍的山谷里,一眼就知道天资卓绝的神君与那位修为骇人的妖精身在何处——苏泉硬是缠着钟樾在屋顶上浮了团篝火,两人披着同一领披风在看星星。他们在一件事上轻易达成了一致:樕蛛山与乾昧山中的星空很不相同,而且都很值得一看。   优波离从半空中一看,感觉心都在滴血:为了香味,竟然拿檀香树枝引火,这是何等清新脱俗的骄奢淫逸啊!这妖精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神君他居然还由着他胡闹!   感觉到背后有人靠近,苏泉小小“哎呦”一声,没皮没脸地往钟樾肩上一靠:“阿樾,我困了,想去睡觉。”   优波离忍不住将自己的僧衣裹得紧了一点。   钟樾听得好笑,半搂着苏泉转过身道:“我这里很少待客,客房的确一般,但若是你不嫌弃,也可以住一晚上,明日我们再说。”   他倒是当真很少待客,千八百年的就带回来一个苏泉,还直接就住进主人的寝殿了!   但优波离哪里能说别的,唯有点头谢过罢了。      ☆、谶言 3   钟神君的“一般”也说不好是不是谦虚了,那些浮华的明珠、金饰是一应没有,但素纱的窗纸里也密密嵌了银丝线,架上的玉、石二类玩赏物为多,几本不起眼的书册都是难得一见的孤本。日用的烛火灯油、床榻桌凳,一应都普通得很,客房内看起来也确实是很久没有人住过的模样。   七叶窟当然早就不再是什么苦行僧的地盘了,但也不会过分铺张,万木谷这点清雅的装饰倒是很对优波离的胃口——和尚想了想,反正对不对胃口都是巧合,神君毕竟不会特意来给他费心。   这么一思量,顿觉四大皆空,灵台空明,什么也不多想,翻了几页钟樾的藏书便沉沉睡了。   翌日天有些阴,优波离是寅时末便醒惯了的,但于情于理都没有打扰主人清梦的道理,愣是在自己房里打坐修炼到辰时。他远远往主殿走去,晨雾缭绕的石屋背后传来凌厉的兵器破空之声,单凭听都能想象到剑招迅捷无伦。   优波离绕过去,正见到苏泉手腕翻花似的连挽数下,仅凭手中剑刃的准头将一排叶尖整整齐齐地削下,那柔软的叶片被灌注了剑气,竟似箭头一般没入了泥土!   想来是为了方便练剑,这妖精今日劲装短打,难得将头发整齐束起,一张脸更显得年岁小,但剑气未收,他眼里身上的锐气也清晰得逼人。瞧见优波离,这才收了剑,擦了一把额头上几乎看不出来的薄汗,一边紧了紧护腕的绑带,一边朝和尚走了过来。   “早啊,吃了吗?”   这打招呼的方式实在不是乾昧山的风格,也就他这么随性。   优波离摇摇头:“哪里有吃的?”   “哈哈!”苏泉看起来心情很不错,“没有!”   “……”   优波离方才看到他练剑时利落的身姿,忍不住道:“你们倒不拘泥于老派神妖那一套,能用灵符咒语解决的事情绝不大打出手。”   “我们年轻嘛,不能那么懒。”苏泉笑得懒洋洋。他身上有一种可以即时变换的特质,前后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跟优波离口中的“老派神仙”相比,苏泉和钟樾自然是年轻的。只不过钟樾年纪不大,地位却高,加之从前出门的次数实在少,便有些年岁大些的错觉。   优波离想了想,缓缓开口问道:“上次我似乎望见你原身的背上,有一枚金色的鳞片……”   “哟,这都被你发现了,看来只能灭口了。”苏泉半真半假地说着,“那天情况那么混乱,你不帮忙救人,怎么盯着我看?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我要告诉我们家神君了啊!”   “……”   苏泉笑起来:“看把你吓的。”   优波离摇摇头,叹了口气:“看你这反应,多半神君同你提过当年真佛所言了吧?”   苏泉不置可否:“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一直都不知道佛当年意中所指究竟是什么,直到看见你。”优波离顿了顿,“但佛说‘得证金鳞’,是说修出了金色鳞片的家伙修为最接近龙,还是说就是真龙的化身?”   苏泉一脸震惊地瞪着他:“你在开玩笑吗?化身?我会有那么不成器的儿子吗?”   跟这个人真是正经不过三句,优波离无言以对了一会儿,开口道:“钟……”   他们正好走到了前厅门口,苏泉道:“阿樾起得比我早,你在这儿先等会儿,我去找他回来。”   太阳在这个时候升了起来,阴云散了大半,苏泉凭着直觉乱走,心情轻快,渐渐起了点捉弄钟樾一下的心思,刻意放轻了脚步。   他与钟樾毕竟没有真的用尽全力打过,但就他感觉来看,钟樾的修为比他略高,但妖族天生身法更轻,因此若是打定主意不想让对方听到,还是可以一试的。   山谷深处的裸岩被阳光照得一片金灿灿的,那正是苏泉第一次来万木谷的时候同钟樾煮酒共饮、表明心迹的所在。苏泉一眼望见那金色光华之中沐着一个再眼熟不过的人影,心中一暖,嘴角忍不住露了点狡黠的笑意,从另一边飘然上了山,抄他后路去了。   待他上得山去,这才发现刚才不曾留意,钟樾身后几步还站了个人,正略微低着头跟他说话,正是那露面不多的土地小仙,郑梧。   钟樾从来不避着他什么,苏泉也没多想,就那么悄悄地又往前走了几步。   “……神君此去,既已知以羲和仙子之力并不能窥天道,而此次天机、天杼二位仙官在东海之滨坦诚相告,他们虽掌算筹之能,亦无法……”   他没说下去,似乎头更低了些。   钟樾恍若未闻。   郑梧硬着头皮咬牙道:“神君,既然苏公子并不清楚内情,也不知道当年谶语,您何不利用他来……仙官测不得您的命途,却测得妖族的劫数啊!”   钟樾陡然转头,冷声道:“你不必……”   他只说了三个字便停住了,他的眼中落进的不是别人,正是郑梧刚刚提及的那一个。   苏泉摇摇欲坠地站在崖边,面色苍白地望着他。   苏泉的面色十分复杂,说不清是震惊、失望还是茫然,他或是只听见了只言片语,却在钟樾沉默的眼神里意识到了什么。   钟樾将视线从他面上挪开一寸,虚虚落在远处的山林之中。   苏泉轻轻问道:“……什么劫数?”   郑梧皱着眉,深深向二人一礼,先行退了下去。   钟樾摇了摇头:“我没有打算那么做。”   苏泉坚持地盯着他,迫使他与他对视,又执著地问了一遍:“什么劫数?”   钟樾张了张口,走上前去想要拉住他,然而苏泉微一侧身避过,脚下又退了半步。沙石从他足下簌簌落了下去,悬崖下数不清的檀香树将重叠的山峦铺成墨绿色,逆光处的雾气仿佛从染缸中抽出靛青的轻纱。而他已经踩在了悬崖的最边缘,无法再退些许了。   九天之下,神、魔二道有真正的血统,漫天星辰三垣二十八宿能够卜算命格,但只有极少数的神仙能掌握此种术法,且难以演算修为高过自己太多的神仙的命途;而妖、鬼两族命相属阴,一生命运中只可卜“劫”,不可算“运”,与神族不同的是,越是修为高强的妖,劫数相对来说越容易被推演,这似乎是三界冥冥之中的平衡。   苏泉从来都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很多事情他都无所谓,生死之间也常常是随意笑着,就算钟樾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冷肃的脸色,面颊绷得很紧,像是在压着什么即将爆发的情绪,又小心翼翼地在维持什么。他似乎担心苏泉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又不知此刻该先解释什么,只好半伸出手,隔着一点距离想护着他,再将方才那句话换了个说法又说了一次:“我不会那么做。”   “我不是非要窥探你的秘密……神君。”苏泉从前叫出这个称呼的时候总带着明显的调笑,哪一次都不如此番,“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劫数在何时何地,若是与你……真的有什么关联,你大可告诉我,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止。”   钟樾一怔:“不是的。”   苏泉低着头想了想,不知回忆起什么,轻轻笑了笑,又摇摇头:“我记得你一开始认识我的时候很不喜欢我,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算了,等你想好了,再来找我吧。”   他离开的背影看上去有点伤心,又很不像他。钟樾在发现他出现的一瞬间,下意识地觉得以苏泉的性格,应该立即拔出剑来与他大打一架才是,如果说真是那样,或许他还有机会同他解释清楚来龙去脉。但如此境况,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苏泉走得急,心里却隐约觉得不该这样——若是依着凡界那些个戏折子,钟樾此刻难道不应当冲上来拽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留住他再说么?   可见什么卿卿我我、甜甜蜜蜜,都是假的!   他一边生气,一边胡乱寻了个方向冲出去。优波离远远望见,不知发生何事,也不敢上来阻拦,半晌之后只见钟樾回来,他正思量着不知眼下该不该说那些正事,反而是钟樾先开口问他此来何事。   优波离沉吟道:“苏公子他……?”   钟樾叹了口气,有点无奈又有点庆幸似的:“他不知道那个谶言。”   优波离觑着他脸色,讷讷不敢再言。   “前次的事如何了?”   “天庭不过就是那般光景,神君你不可能不知道……互相推诿,谁也不愿得罪他们兄弟。羲和仙子一回天台山,便是谁也请不出来的了,如今能直笔上书,尽述四百年前之事,已经是她的极限。倒是夏泠这花妖离奇,以她的身份,别说七叶窟,原该是连石林都进不去的,但她不知为何,能够安然在石林中修行,我们……虽觉不妥,也只得由得她去了。”   钟樾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我知道你为难。迦叶尊者不掌事多年,威望虽高,此刻也独木难支,难免有人心存疑虑。伽延之事尚无定论,你更不便在外人面前置喙什么。”   优波离像是心有戚戚:“神君,若非那个谶言,我们也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扰你……”   “无妨。”   “其实谶言而已,并非完全没有改变的方法。这虽非咒语术法,但只要系在仙者之身,其解法亦是与咒术类似的……”   等到得窥谶言的神佛湮灭,他们眼中所见的命轨自然也归于寂灭。   钟樾冷冷看他一眼。   优波离一愣,心知失言,忙禁言不语了。      ☆、神祠 1   雨珠从房檐上轻轻巧巧地落下,“啪嗒”一声擦过竹叶细长的边缘,落进底下湿润润的泥里。酒肆三层的雅间,一位年轻公子摇摇晃晃地走到窗边,手里还握着一只酒壶,他眯着眼望了望远处刚出炉青瓷似的天色,不耐烦地一挥手,滚滚黑云如同受到了不可抵抗的召唤,夹杂着雷声聚拢在苏城上空,不一会儿,全不似春霖的沉沉雨幕便倾盆而落。   那英俊公子穿着一身墨蓝,腰系缎带,身姿修长妥帖,身边还佩了剑。喝到微醺之际,鬓发微乱,眼神也有些迷茫,活生生一个落拓不羁的江湖游侠。   他靠在窗边,望着铺天盖地的雨水,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那双漂亮的眼睛在注视着灰蒙蒙的天空某处时,好像清明了一瞬,又浑不在意地举起酒壶,给自己倒了酒。   他举起手腕的时候,袖口露出一点流光端严的黑色珠串,虽不张扬,细看之下清光温润得摄人心魄。他的眼神在自己的手腕之上顿了顿,好似略微疑惑不解,然后将珠串半褪到手掌中,用手指摩挲了片刻,终是没舍得拿下来。   那雨下了小半个时辰,青石板街上汇成了溪流,逼得街上几乎没了行人。苏城之中河道遍布,四通八达,饶是如此,内河水位仍是暴涨,听闻官差已命人飞速传令渭崖门开闸泄洪入南冥。   雨下得不同寻常,难免有人议论。苏城的凡人与别处不同,与诸多神妖杂居多年,早能分辨出这反常天象中的诡异之处。再就是一些水系妖物,一早便嗅出了这天象中磅礴的妖力,寻来了酒楼周围,窥见窗边人影却不敢造次,只远远跪拜离去。   苏泉眼力不算上佳,但也早看见了雨中小妖,只不过懒得招呼,微一扬手,举杯遥敬算是致意。他这儿迷迷糊糊地喝着,突然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人影,越过众妖腾身而来,躬身一揖道:“苏公子。”   有一阵子没见了,苏泉稍稍凝神,想起这正是苏城司雨的小仙青沅。   这位小仙是个耿直的性子,苏泉早就领教过,想必此刻这点欲言又止的表情已然是承了前次被他们救过一命的情。   苏泉给他斟了一杯酒:“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青沅看了一眼那杯酒,没有去动,只道:“公子发泄也差不多了。但您可知……”   “我知道。”苏泉截断他话头。   他心情实在不好,也不能累得人界城市一同受累,此刻收了法诀,外头绵绵雨意裹着委地残花,天色立时亮堂起来。   “那么小仙告辞。”青沅道。   苏泉没拦他:“真不喝一杯再走?”   青沅来去匆匆,他心里惦记着云头上那位等他回话的神君,谁知回去一看,云收雨散,钟樾也不在原地了。   苏泉并不知道这一茬,雅间的门被敲响的时候,他以为又是上菜的店小二,谁知进来的却是个年轻姑娘。这女孩穿一身软烟似的的紫纱,眼角一抹俏皮的明黄,爽利明媚。   苏泉一愣:“姑娘可是走错了?”   “没有。”那女孩笑道,“苏公子,你是不是认不出我?”   苏泉自诩妖品良好,酒品更佳,绝无什么喝断片了之后留下的风流债,听了这一句仍是十分沉着:“敢问姑娘是?”   女孩走近两步,在他对面坐下:“他们都说苏公子你修为高强,是一位不好惹的前辈,劝我别来。但是……我今年能化形,一大半都仰赖你的帮助,我想于情于理,我都该来谢谢你。原本今日,我想你应当会去找我的,可你却没出现,若非这场雨,恐怕我也找不到你。”   “你是那个……”   从前他经常拿人家当河道指路牌的凤眼莲!   “我就叫阿凤,是不是很好记?”   苏泉恍然笑起来:“是你啊,幸会幸会。喝酒不喝?刚刚来了个小仙君,我这么好的酒他竟不要。”   阿凤抿了抿唇:“我没喝过,可以试试吗?”   苏泉一挡她伸手要拿杯子的手:“没喝过就算了。你一个女孩子,不知酒量深浅,不好在陌生人面前随意喝酒。”   “你可不是什么陌生人。”阿凤有点害羞地望着他,“虽然你是第一次‘真正’见到我,可我已见过你许多次了。”   苏泉摇头:“可你不知道我是何居心嘛。若我拿灵力助你化形,其实别有所图呢?”   “你不会。”阿凤道,“他们竟说苏公子凶神恶煞,我必然说不上一句话就会被扔出去,等我回去了定要一个个反驳他们才是。”   此言一出,两人都笑起来。   苏泉笑归笑,笑完了,心口还是沉闷难言。   他不管不顾地在这儿召雨,想引来的可不是这刚化形的小花妖,更不是那些期期艾艾连话都不敢上前来说的小妖们。当年是谁在这儿说他“妖气冲天”来着?如今他闹出这么大阵势,可不就是为了让那人能找到他么?   这样了他还不出现,莫非钟樾真的那么坐得住,根本没出来找他?是以为他散散心便会自己乖乖回去,还是说……钟樾真的不在意他?   他乱糟糟地想了一阵,哪里知道此刻正有一位神君掩了气息在他门外,抬手想要敲门,听得里面笑语晏晏,又垂下眼神,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准备赴南冥春筵吗?”   “啊?”苏泉听得“南冥春筵”四字,心道,原来已经是这个日子了……   “应该不去了。”他低声说道,仰头又尽了一杯酒,“年年都是那些花样,还有什么意思。”   若是当真觉得没意思,苏公子一早便不会去蹚那浑水,毕竟南冥春筵历来人多嘴杂,心思浮动,是个流言与秘辛齐飞的是非之地。但他多年来准时到场,自然是乐得去凑那个热闹。   然而热闹总归是飘忽不定的,当灵魂有个踏踏实实的落脚点的时候就会明白,那点虚浮似萤火的热闹进不到心里,旁观的时候也只觉得可笑。   但他仍是出城去拜访了一番荀亦双。桃花妖一年更比一年懒于修炼,也仍是没找到心仪的小郎君,只是今年不知怎么的发展出了织布的爱好,动用法力将海潮织入云锦,看上去不过是更精美些的海潮纹,然而行动之间竟有隐隐涛声。荀亦双身上不过披着一件轻绡纱衣,拂袖之际宛若潮水浮岸,大是宁和。   “你当真不去么?”荀亦双好像有点失望,“本来姐姐还打算送你一身衣服,你说你穿着去了,多有派头。”   苏泉摇头:“懒得去那么远。你若想去,我想办法知会一声,你去瞧个新鲜也不错。”   荀亦双沉默地盯着他瞧了片刻。她当然不想去,不然早几百年就潜心修炼了。苏泉也只是随口一说,不一会儿便拧身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鹰隼的翅膀掠过,滑翔到高大的渭崖门下。他微微低下头,抬手揉了揉眉心。   “瞧你这心事重重的模样。”荀亦双突然隐了身形。   苏城外这座靠海的山崖是桃花妖最重要的老巢,她的本体就是那一棵桃花树,虽然如今她早就可以隐了本体四处游荡,但天长日久的,大多数植物所化的妖精还是并不喜欢四处奔波,她倒是将这整座山都变成了她的地盘。   荀亦双捣鼓了半天,声音不知道从什么角落里传上来:“喝酒?喝茶?”   “不喝。”苏泉闷闷道,“我问你问题啊……”   他爱喝不喝。荀亦双摸了只夜光杯出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花蜜,坐回树顶等他开口。   “我有个朋友……”苏泉皱着眉,斟酌了一下用词,“他觉得他另一个朋友对他好,可能不是真心的,而是出于某些目的……但他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荀亦双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图谋不轨,居心不良,吊起来打一顿就老实了。”   苏泉瞪着她。   “哎,我的意思就是说呢,既然你……我是说你那个朋友啊,知道他的另一个朋友,是吧,不怀好意,那赶紧疏远了就是了,三界六道那么大,永不见面不就行了?”   那“永不见面”四个字像一根细针,笔直戳进了苏泉心里,令他活生生在太阳底下打了个寒颤。像是第一次意识到普天之下竟还有这样一个可能性,他愣在原地,如同中了个定身的咒法。   半晌,苏泉才用力眨了眨眼,迟疑道:“也、也不至于吧……”   “所以你朋友到底在犹豫什么呢?”   苏泉“啊?”了一声,低低道:“我不知道……他、他可能又觉得,他那个朋友其实对他还是很好的。”   女妖大大叹了口气:“苏泉啊,我认识你多少年了,就没见过你这个期期艾艾的样子。要知道你居然是个这样的性子,我一早理都不会理你。”   苏泉难得的没回嘴,而是道:“我知道了,我去找他问清楚。”   话虽如此,苏泉向来在找人干架方面熟能生巧、无所畏惧,但一涉及到高妙精深的情爱一道,完全自学试图成才的苏公子就难免有踌躇不定的地方。譬如“找他问清楚”这件事里头就需要不少大学问,去哪里找钟樾、如何问才能让钟神君老老实实作答、怎么找才显得不太刻意又让对方无法拒绝。   他思前想后,信步走了半晌仍觉得脑中一派混沌,很想去找找这世上有没有这方面的修炼秘籍,巴不得看了练了,朝夕之间便能学成手到擒来的风流本事。   渭崖门下的闸口依旧开着,来自苏城各条河道的水汇成一道瀑布,轰然奔涌入南冥。   远远的礁石上坐着一个人,看到他来,抬起手挥了挥:“你来啦。”   苏泉点点头,向她道:“我今年不去赴筵了。”   舞雩也没问为什么,那春筵苏泉去与不去,全然不是她所关心的事。她只道:“你身体还好吗?”   苏泉一怔:“我能有什么不好,怎么这么问?”   舞雩歪着头端详了他一会儿:“前阵子我感应到你突然开了时空门,我救了那几个人,听他们说起那边的状况,有些担心。扭曲时空是一等一的仙法,就算你本事再大,要做到这一点,势必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我见你今日脸色似乎也不大好……”   那一日的混乱之中,他的确损耗不小,但舞雩自然不会知道,当时正经以仙力助他开启开启界碑的究竟是谁。至于他现在脸色不大好,更不是受了伤没修养好的缘故……   舞雩同他说话的时候常常带着一种小女孩般的依赖和亲昵,她眼睛里的担忧和关心都是真的。从前苏泉只觉得她是个救过一命、生活孤单的姑娘,然而此刻他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些的别的,心中一刹那有点微妙的不舒服。   他忽然就想,若是钟樾现在也坐在哪片海边、哪座山顶,跟一个女孩子单独说着话呢?   舞雩见他出神,伸手在他眼前一晃,苏泉回过神来,“哦”了一声,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道:“你将他们送回去了?”   舞雩摇头:“我只能送他们到岸边。但他们都没有受伤,我也赠了他们几颗珍珠,在苏城随意典当了,那路费足够他们回家了。”   “谢谢你。”   “这有什么谢的。”舞雩笑道,“几颗珍珠而已,在人界价值不菲,对我们这样能轻易下深海的来说,还不就是举手之劳。”   苏泉没说话。   这样的状况很少见,通常苏泉都有说不完的话题,每隔神妖历法的一年相见,他总有无数新奇好玩的见闻,而今天这般话语寥寥,很是奇怪。   舞雩等了一阵,忍不住道:“前些时候东海很是热闹了一回。你也听说了吧?”   “什么?”   “据说羲和仙子出了些事,天庭派了好大的阵仗送她回天台山,在南冥和东海的边界都能望见瑞气千条的朱雀船从天河下降。”   苏泉微微诧异:“你还去瞧了这个热闹?”   舞雩咬了咬下唇:“天庭所派的天机、天杼两位仙官,回程的时候路过南冥。我听见他们提到了你。”   “我听得不太清楚,但他们好像是在说,有人要卜你的命格。”   苏泉面色一寒。   “我还有些事。”他的语气还算柔和,眼神却隐约飘忽,“先走了,下次再见。”   舞雩大抵是有些失望的,见他坚决,也没来得及说什么。苏泉走了几步,很快腾云而起,佯装并未察觉到渭崖门上船坞内那一排盯着他的幽绿眼睛,瞬间便消失在空中。   有人开始沉不住气了,一旦急躁起来,难免要露马脚。   舞雩身上还有咒法在,她从未离开南冥去过苏城,怎么会知道深海珍珠在凡界价值几何、是否能轻易典当?再者,她根本不是什么喜欢凑热闹的性子,怎么就突然千里迢迢跑到东海与南冥的边界去了?她又是从何得知羲和仙子的事?天机天杼的交谈,为何就“恰巧”让她听了个正着?   这单纯的姑娘只怕被利用了还不自知。   苏泉心下思量不断,便没怎么注意看路。天上地方毕竟足够大,能够腾云的神妖们各自习惯的高度也不太相同,面对面撞上的事情反正他是从未发生过。但他眼前倏地有一道红光一闪,苏泉惊得刹那回神,连忙从旁闪避,竟是差点被那利剑般的灵力削了个正着。   他心里一直压着点火气,此时不发作更待何时,也不管来的是何方神圣,立即下去寻晦气了。   但他剑拔到一半,忽然觉得方才那一闪而逝的金红色光芒有些眼熟。   ——那不是七叶窟佛诀所化的剑光么?   此地恰是苏城近郊,苏城之繁华不比普通城市,郊外远远说不上是人迹罕至。通常非凡人若是要过招打架,为免殃及池鱼,都不会选择周围还能看见田舍屋宇的地方。   这么一想,说不定是狭路相逢了。   苏泉捏了个不太高级的隐身诀,悄悄落到近处,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之下,简直觉得眼前一黑:十来个和尚的光脑袋就在下面腾挪过招,剑光霍霍并着灵流对轰的声音,刺得他脑仁疼。   但他仍觉得自己实在是仗义,只因他一眼就从中看见了熟人面孔——   “优波离,你需要兄弟帮个忙吗?”   他原本只是调侃一句,到底要不要插手还得看情况。谁知此言一出,所有的和尚齐刷刷抬头看向他,一多半都露出了大惊失色的表情。   这是什么情况?   苏泉好歹剑都拔了,眼下唯一阻碍他动手的就是不知道该打谁了,下一刻除了优波离之外,所有人的剑光都笔直冲着优波离身上招呼过去了。   好家伙,他这是犯了什么众怒?   苏泉轻轻吹了声口哨,持剑直天,身轻如燕,手中的剑身上闪过一片海潮似的波纹,紧接着居高临下地一扫,画出一个无形的圈来,剑风所过之处,像镰刀割过麦浪,那群和尚只觉得自己身在巨浪滔天的洋面之上,顿时站立不稳,片刻就倒了个七七八八。   这是个不折不扣的妖法,还是门障眼法,是苏泉多年前修来好玩的。此类障眼法说来讨巧,可凭的都是灵力上实实在在的碾压,若是对上修为差不多或更高的,完全没法奏效。   比如此时优波离只微微一晃,硬生生持诵念经稳住了心神。   苏泉倒有点意外,优波离看着嘻嘻哈哈不着调,却是个当真心思非常纯净的修行者。   他这一冲破妖法的影响,立即掏出些自家法器,将那十来个东倒西歪的和尚们一一收拾了,捆好打晕丢到一边,这才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苏泉问道:“这是唱的哪一出?”   优波离道:“你来之前,我以一敌多,早已支撑不住了,正放了句没谱的狠话,准备听天由命呢,结果……”   “结果你兄弟我就从天而降了,是不是很够意思?”   优波离苦笑着点点头:“这次的确多亏了你。”   “到底出什么事了?他们不是七叶窟的人?为什么会攻击你?”   优波离犹豫再三,苏泉到底是几次救过他性命的,就算是个妖精,他也不好意思瞒着不说:“伽延……的处置上出了些纰漏,引发大量僧众不满,近日七叶窟乱作一团,这些人是一怒之下叛逃的。”   迦叶尊者只习佛法,修自身,获万人景仰靠的向来是持身严正,他从不懂得圆滑处世,更不知如何变通。这许多年来伽延执掌七叶窟上下事宜,不是没有人背后说过他“权柄旁落”。然而在一切都安然无恙的时候,静海无波,天光自如;一旦海底的汹涌翻上海面,自然流言蜚语四起如群蝗过境。   苏泉回忆了一下为数不多的见过迦叶尊者在众人面前说话的模样,想想也知道他此刻有多为难。   “若是罚得轻了,必定有人说他包庇纵容,甚至是共犯;若是罚得重了,先不说他下不下得了这个狠心,伽延掌事这么多年必定树大根深,有心人随意一挑唆,必定要出乱子啊。”   优波离正姿势扭曲地坐在地上,潦草地处理腿上的伤口,听了这一番感慨,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何止。”   “还有什么?”   优波离一连叹了几口气:“大师兄判了伽延为苏城恶鬼之事于棕榈堂诵经三万遍超度,事了之后去后山思过,永世不得出七叶窟一步。而且,”   他顿了好一会儿,苏泉实在不耐烦了:“而且什么?”   “而且,大师兄要与他同罪。”   苏泉:“……”   苏泉张口结舌,接着立刻“啊”地恍然大悟:“难怪这群小和尚想要弄死你,伽延被重罚,你大师兄要是真的准备隐退,他选定的下一个掌事人一定是你吧?”   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的小和尚们一脸愤懑。   优波离浑身僵硬,如遭雷劈,好半天才想起来话是怎么说的:“若不是知道你对七叶窟的确没有分毫兴趣,我定然要怀疑你是不是安插了眼线在里面……”   这要拐上好几个弯,还得推测半天的事,他是如何做到一瞬间反应过来的?   苏泉不屑:“我眼线多得没处使了,安插到你们那儿?”   优波离“哎哟”一声:“我们出家人没那么多玲珑心肝。你和钟神君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上次我从万木谷走的时候,他便提醒我注意人心动荡,这次又是你……”   苏泉有点酸酸地说:“我可不敢跟他比。”   优波离打量他一会儿,用那种刻意欲言又止的语气道:“你……哎!”   苏泉略一琢磨,很快回过味来,于是十分凶狠地盯着他:“你今天必须跟我把话说清楚!”   优波离装傻:“说啥呀?”   钟樾多年独居万木谷中,就算天资再过人,也不过是乾昧山芸芸众仙中的一个——长得好看可不能成为地位高的原因。他一无家族血缘、二无师承门派,性子也清冷,于世无涉,如此散修的神仙,为何七叶窟的和尚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去找他?   难道他看起来是个英俊潇洒小郎君,实际上是个冥冥之中早已定了三千年后要出家成佛的大圣人?   优波离扯了扯他,示意他靠过来点:“你知不知道,苏城和潼镇之间,有一座十分灵验的神祠?”   苏泉点点头:“知道啊。”   前次他与钟樾乘船往潼镇去的时候,他还提起过。   优波离将声音压得更低了:“那你知不知道,那其实不是一座神祠,或者说,本来啊,它是一座庙?”      ☆、神祠 2   林荫如幕,擦身而过的轿辇之中偶尔逸散一点脂粉香风,又是哪家的女眷出来上香的。这座山甚至没有名字,只因山顶一座神祠灵验得很,这才香火旺盛,引得周边几城的百姓络绎不绝地前来。   苏泉一个人沿着山道往上走。   他越走越觉得不对,自己又被钟樾套进去一回。这事摆明了优波离那秃驴是个和事佬,故意到他眼皮子底下来帮钟樾带话的。要苏泉巴巴地回乾昧山里找钟樾,他铁定抹不下这个面子;钟樾大约也不想低三下四地来求他。   但话说回来,能特意绕弯子搞这么一出,也算是费了心思的,就算给彼此一个台阶下,他苏泉也不是不识好歹的妖。   这么些日子过去,他早都分辨不清自己是因为什么事在生气了。   钟樾哄他如何、瞒他如何、算计他又如何。许多事早有形迹,只不过从前他一应不放在心上。然而爱与欲伴生贪与痴,早先懒得细想的蛛丝马迹缓缓拼合,他着了魔似的想知道那个人从前究竟经历了什么,往后又想做些什么。他若洒脱到底就该一刀两断,两眼一闭转身就走,什么事也落不到他的头上。   ——只可惜人心如此,贪心不足,神妖无一可得幸免。   山是此山,他也大老远跑来就山,但估摸着钟樾多半就在山顶等他,苏泉又敌不过心底那点缠缠绕绕的怨气,步子慢得像是打算把这一路有多少棵树都数个清楚,觉得且得让钟樾心浮气躁地等上他一阵子才算过瘾。   他慢悠悠散着步,打算临时修炼一副心如止水不咸不淡的皮囊,谁知桃花天降,山径一转,迎面过来两个妙龄女郎,一瞥见这青衫长身的英俊公子,其中一个顿时小小“哎!”了一声,向另一位道:“我才求的姻缘,这便灵验了吗?”   那另一位啐了一口,很是不服:“你怎知是你的?”   苏泉:“……”   凡人果然不太清楚他们的耳力。   先说话的女郎四周一看,发现身前一步正好有一块凸起的石头,正要作势绊上一跤,腿还没来得及弯,苏泉何等反应,衣袖下的手指一捻一抹,只见店面平整得如官道一般,什么合适的绊脚石也不见了。   那女郎以为自己眼错,眨眼的工夫,苏泉已稳稳打他们身侧经过,再一回头,连人影都瞧不见了。   他上得山去,只见山顶处初时全然见不到什么巍峨辉煌的神祠,而是一片青松絮语之间隐隐露出瓦檐一角,青石台阶被千万人踩过,光滑得如青玉一般。栏杆扶手每隔一段便有一个镂空的石龛,伽罗香木片燃着白色的烟气,混了松针的清味。   松林之后方才得见神祠真面目,匾额上书“玄灵神祠”,殿前一只斑驳的三足铜鼎,塔香顶端尚烧着明火,人群穿梭不绝,几个蒲团几乎不够用,跪拜许愿的人们一茬接着一茬,谁也不知道里面供着的神灵是否听得清嘈杂的人间愿望。   苏泉走到正门前,只见殿内幽黑一片,供桌上两只细细的白瓷瓶各养了一束香花,三支高烛几乎不起烟气。后面正中的神龛很高,从这个角度看去被梁柱遮挡了一部分,外面罩着一层暗金色的菱纱,只依稀看得出一个人形的影子。   苏泉眯着眼望了一会儿,正在犹豫着要不要隐了身进去一探究竟,一只手忽地伸到他面前,一个签筒里盛着几十支细长的竹条,一个低低的声音问道:“求签吗?”   苏泉撇了撇嘴,克制住转头的冲头,抬手佯装去接那签筒,半道上一转,猛地捏住了那人手腕:“神君,今天这么有闲情逸致,装半仙呢?”   来人手腕一抖,一支竹条“啪”地落在地上。   苏泉拉住他就往旁边走,钟樾被他拽着跟在身后,轻轻叹了口气:“你不想看看签上写的什么?”   神祠两边的松林不知年岁几何,高耸参天,密不见云。来上香的人们少有走到幽暗的树林中的,一转过殿角的椽柱,人声顿时稀落下来。   苏泉颇带挑衅地一掀眼皮,不带笑意的眼尾隐隐锐利:“有什么可看的?随便一猜就知道,我今日铁定是红鸾星动,不是什么竹签能改的。”   天上的红鸾星官蓦地打了个喷嚏。   钟樾目光复杂地望着他。   苏泉话说完,又有点忍不住好奇,勾了勾手指,那竹条出现在他指间。他低头一扫,大失所望:“这似是而非的说的是什么?”   “这就要问你求的是什么了。”   苏泉抿了抿唇,手指用力一捏,强笑道:“神君千方百计把我骗来这里,莫不是想靠解签从我这儿赚一笔钱吧?”   那竹签在他手中灰飞烟灭之前,钟樾还是看清了上面的十四字:假借四大以为身,前境若无心亦无 。   钟樾沉默片刻,开口道:“苏泉,有几句话,其实我也可以让优波离带给你,但我还是想亲口对你说。”   苏泉靠在墙边,眼神有点放空,越过他的肩膀看着松林里:“那是,情情爱爱的事,你找个和尚带话多不像样。”   钟樾:“……”   这人真是,想好好跟他说几句话,他非得打岔。成何体统!   苏泉大发慈悲:“你说吧,我听着呢。”   钟樾假装没看见他在袖子底下蜷了蜷手指:“我以为,就算你发现我有事瞒着你,你也该听我解释,起码问我一句,而不是一走了之,然后去酒楼里与一个凤眼莲花妖喝酒?”   苏泉一呆,满脸都是不可置信:“你就要说这个?那我以为,就算我一走了之,你也该意思意思挽留我一下,而不是跟踪我——更何况,身为一个神仙,没人告诉过你,随便窥探妖族原身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吗?”   钟樾被莫名其妙的最后一问突袭,也跟着一呆:“是吗……确实没人告诉过我。”   苏泉简直被他气笑了,当场就想拔剑跟他好好过上千儿八百招的,再来好好说话。奈何钟樾脸皮不如他们一开始认识的时候那么薄,已经迅速转了话题:“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   苏泉脸色微微一变,插科打诨的时候,他甚至有那么一瞬觉得不如就这么过去算了,什么秘密他也不想知道了,但钟樾还是执著于把话撕开。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看起来对一切都淡淡的,可认真的时候谁也不可能阻止他。   图穷匕见,谁都知道开玩笑没法跨过那道坎。   苏泉垂着眸,眼里落进他的衣袖,烟灰色的中衣袖口有一点翻折。他很自然地伸过手去替他捋平了。   钟樾轻轻地一翻手,就势将他的手捏进了掌心里:“我会告诉你,那个谶言是什么,我又是个什么……听完之后,我想你会有自己的判断和决定。”   “从苏城出来,一直到潼镇,虽然地势上没有太大的起伏,可是河流弯曲,你常常走水路,便有一种错觉,仿佛这座山离苏城更近。但其实它在苏城与潼镇之间。”   那又如何……   苏泉随意点点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潼镇阡陌农桑,不是富庶繁华之所,但灵气大盛,是个不凡之处。如果你阅过羲和所写的天界轶闻,或者听过七叶窟传法的历史,或许就会知道真佛曾在潼镇说法。”   苏泉想起行云阁所在的那一条街侬语软糯、莺燕纷飞的样子,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钟樾大抵是看出了他的想法,解释道:“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真佛每一次带着弟子们下降人间,除了弘扬道法,也是在历自己的劫。修行时的百种疑惑、千念挣扎,终究还是要从世间亿万苍生里获得解答。   佛法是不能解人间灾厄的。人间数不尽的苦楚可以从佛法教旨中得到慰藉,勘破蜉蝣朝生暮死般一瞬的伤痛,但并不能使其愈合。   无论是天界还是佛家,救世之手只管星辰倒转、六道逆行、三界混乱,小小人世发生了什么,都是顾不上的。   但真佛就是在那一年亲眼看见了一场“微不足道的”的灾难。   天雨连绵,白水河暴涨,整个下游洪水肆虐,灾民流徙,千里无人烟。这一切发生在眼前的时候,并不仅仅是在七叶窟里点起一炷香便过去了的一叶瞬景。   真佛化作凡人样,领着弟子们在潼镇为伤者医治,为饥者施粮,然而外面溺亡的、饿死的、病死的不计其数,遗体漂在浑浊的水中,甚至来不及打捞埋葬。苏城、潼镇二地以土筑坛,幸存者拖家带口,没日没夜地叩首哭祷逾二十日,而天雨不绝。   二十日后,弟子们再也忍不住,向真佛进言,求停雨以救难。第一个是优波离,最后一个是迦叶尊者,但无一例外,佛没有点头。   第二十三日,苏城和潼镇的司雨仙官也上了祷坛,但阴云盘旋,暴雨依旧。   雨水来自白水河上游,那是神妖两族地盘,根本不是小小司雨仙官所能撼动。   第二十五日,潼镇内已经彻底无法栖居,人们无可奈何,佛家弟子带着凡人们削木、竹以为筏,上了一座不知名的山暂时落脚。那山顶青松成林,华盖如殿。   这一次他们不再有时间和精力筑坛,凡人们跪倒在松林之外,祈求上天放他们一条生路。   佛家弟子们正在半山腰收拢那些竹木筏,将更多人拉上岸边,没有人发现真佛在那一刹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在凡人之中轻轻合掌,向着他们跪拜的同一个方向低首一念。   远在潼镇和苏城的两座祷坛遽然坍塌,连日阴雨的这片天承不起真佛一念,猝然破溃,雷电自天空直劈而下,将山顶正中的一片松林霎时化作焦炭。   然后山腰洪水缓缓退去,所有人匍匐着抬起头,惊讶地发现不再有雨丝飘落在脸上。人们颤抖着将手伸到半空,然而除了空气中那股湿漉漉的气息,再也没有更多的雨水了。   更惊人的是,他们在从潼镇过来的一路上打捞起的几具遗体,原本想要带到稳妥处安葬的,竟也在这同一刻,重新有了生息。   那一刻佛的祷告,竟不止是为了天雨,还是为了他亲眼所见的灾民。   -----   钟樾说得十分平铺直叙,苏泉却吓了一跳:“死人还魂?”   钟樾点了点头。   佛家看轮回道,却不管轮回事,一念之差,真佛之尊不会有什么后果,却会应在其它事情上。   事已至此,即便真佛也意识到了这是一个不该有的错误,却已经来不及。他将其归咎于自己,从自己浩瀚无涯的灵修之中抽出了一部分,那股灵流是青色的,一落地即使山顶被天雷劈毁的松林复生。   不同于复活缺水渴死的花草或者治愈失血过多的动物,那几道天雷乃是逆天而行的天谴,只不过碍于真佛金身,才落在了松林之上。   所有的弟子们都惊呆了,他们不知道真佛这一次了悟了什么,现在又要做什么,这一股汹涌澎湃的力量一出,这无名的小山被笼罩了,像是惊叹、又像是畏惧一般地嗡鸣起来,良久方平。   佛在那一刻决定,他要救世。   洪荒诸神早已陨落,几万年不再有天生地育的神明,他要造一个神。      ☆、神祠 3   那座不知名的小山上,在山顶松林之中,劫后余生的人们建起了一座神祠,以纪念浩劫之中他们最后跪拜祈求的地方——他们认为,就是在这里,最后神灵响应了他们。   那悲悯的一念之仁,和真佛从自己身体里抽出的力量,从此盘旋在神祠之中。凡界山水承不了那一脉生之力量,更化不进山川江河中,暗金色菱纱罩住的神龛之内,影影绰绰地有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而那里,从未有过泥胎木塑,千人千面,所见所思,皆是相由心生。   真佛再未亲身传道,他的弟子们奔波在三界,继续将佛法弘扬。   -----   没有人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乾昧山中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石筑的殿堂不似庙宇,更不似仙界那些金碧辉煌的府邸。万木谷里总有缭绕的晨雾,无数檀香树在一夜之间生根、抽芽,安宁静谧的气息将仙迹罕至的深谷中阴冷之气洗去。   在阳光照得到的每一寸土地,几乎不会有比这里更寂寞的地方。   泺水之源的冰雪冷得刺骨,万丈冰崖锋利如刀;樕蛛山千尺河谷,两岸的风呼啸过幽蓝的深潭;七叶窟的诵经声昼夜不歇,妙乐泉中的睡火莲开过了几度。   ——只有万木谷,光阴几如凝固。   ——除了那个不断强大起来的神。   他终于继承了真佛曾经拥有、却无法使用的力量,也变成了一位无人知晓来龙去脉、甚至在羲和之书上都没有出身来处的神君。   -----   苏泉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直到另一只手被钟樾从栏杆上掰开:“这虽是石雕的,你再这么用力下去,也要被你捏碎了。”   他五根手指的指节都微微泛着白,钟樾轻轻揉着,无声地哄他放松下来。   “没有人问过你愿不愿意。”苏泉轻轻说。   “原也没有什么愿不愿意。”钟樾道,“天地造化,星辰轮转,也不是它们可选的;凡人生老病死,神魔妖鬼争斗消陨,更不是一人一思所能够左右。就算是真佛本身,也无法随心所欲。”   所以佛道以无尽的修行和静思屏除一切欲望,真佛将他在人世最大的执念抽离,放逐到看得见、却与他无关的地方。   苏泉低低“嗯”了一声:“所以你想对我说……”   “我想对你说,我遇到你,与一切的宿命和责任都没有关系。”   只是恰好在那一日踏足白水河边的峡谷。   苏泉定定神,缓缓道:“我也背负不了什么所谓的宿命的责任,我太普通了,不是什么蓄意造出来救世的神,生来只是最普通的妖,修行练剑都是为了自己不再受欺凌。我没想过自己会遇到谁、未来会发生什么事,能活多久、活成个什么样子,都由得我自己,不需要被任何东西束缚住。”   钟樾隐隐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眼神一黯。   向来把什么天地神佛都不放在眼里的妖继续说道:“所以我若愿意将自己同你系在一处,也只是我愿意罢了,碍不着别的什么事。”   钟樾敏锐地意识到他知道了什么,却少见了迟疑了一下:“……你知道了?”   苏泉反倒坦诚:“你说那个谶言?我原先是不知道的,这几日去拜访了一位高人,粗略听了一耳朵。你们神仙飞升的劫不一样,妖、鬼二族的劫并不是一定会出现的,那是真正做了孽才会有的东西,我们自己也没那个本事去卜算。若说这东西真的有什么要紧,你想办法预知了也是一件好事。”   “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阿樾,”苏泉正色道,“这几天我想得很清楚,对我来说,最好是花天酒地一辈子,闲来无事我是喜欢闹腾没错,但我做不出要招来天谴的事。但如果有一天真的迫不得已要那么做,想必我一定有不后悔的理由。”   他这样坦荡赤诚,无事不可对天地人心,令听者胸口发烫,好似有一根血脉从他轻飘飘的话语里直通进心底,注入无限蓬勃殷红的血液。   钟樾望他许久,似乎是被他说服了,又似乎有了别的决定,但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喂你做什么……”苏泉被他拖着,身不由己地往神祠门口走,“钟樾!”   方才他是把钟樾往没人的地方拽,那也就罢了;钟樾这么反方向来一手,他们俩既高挑,样貌又出众,在这等熙来攘往的地方拉拉扯扯,可就过分惹眼了。   钟樾走得极快,几下就带着他走到了那掉了漆的匾额之下。   神君去了苏城数次,看来已完全习惯了诸多族类杂居相安无事的情况,若无其事地带着苏泉平地消失,一闪身便进入了神祠之内。   外头传来小声的惊呼,苏泉叹口气:“神君,你既然要使这个隐身穿梭的术法,为何要多此一举,先跑到人群堆里来引人注目呢?”   钟樾不怎么有诚意地答道:“是我思虑不周。”   苏泉无言以对。   神祠的内殿是没有人进入的,上香、祈愿、供花烛的人们都只在殿口的那张长桌上。这建筑不知道是以什么木头建成,不受潮气,不引虫蛀,散发着一股清淡的木香。但不透光的深邃依旧裹着熟悉的冷意,里外好像被隔成两个世界,神龛上没有一丝灰尘,人声一下子远出了千里之外,几乎听不分明了。   “你想看看吗?”钟樾问。   生而为神,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这座神祠受了几千年的人间香火,和最初那股力量一起,塑造出一个前所未有的神。   “不用看了,这神龛在我眼里是空的。”苏泉说,“但是你,我不但看得见、而且摸得着,干嘛要管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呢?”   他挂着点似笑非笑的神色,话虽说得轻浮,当中沉甸甸的真意,却一点不落地被钟樾捉了个正着。未入眼里的笑意,似乎也只等着那个人的一句话,就能冲破最后的屏障,千山万水地缠绕住他瞳孔里映出的影子。   “是我不好。”钟樾轻轻叹道。   苏泉一下子就笑了,他转了个身,很随意地坐在神龛的边缘。这里已经是神祠门口长桌上供着的烛火所能到达的尽头,他的脸在一点点柔和的光芒里明明灭灭的。   他托着腮,歪头问道:“你哪儿不好?”   这问题问得狡诡,眼角眉梢都是他特有的、令人无可奈何的妖气。   钟樾在他身边坐下,回头望了望那与他有关、又无关的神龛,笃定道:“你只需记得我好的地方。”   钟樾的声音一旦这样低沉下来,就带上了一种令人难以拒绝的温柔和坚定。苏泉心上像漂浮着一叶摇摇晃晃的舟,被他的话语一荡,心神微微恍惚了一下,抬腿轻轻碰他:“你的好处太多了,我实在记不过来。但错处少,印象就深刻,恐怕再过上个几百上千载,我都能跟你一条条理得清清楚楚。”   钟樾握着他的手掌将人一拉,苏泉无奈地被他拽起来,一股和缓的力道立即托住了他,让人悬在半空。   “所以我怎么做,才能让你忘了这件事?”   苏泉舔了舔嘴唇,舒舒服服地靠在他怀里,小声道:“虽然我在修炼上懒透了,但有时候还是有点洪荒时代那些真正修炼到顶级的妖……”   “为何?”   “比如现在这个时候,我想让外面上香的人赶紧走,就可以让天快点黑了……”   催光阴四时、逆星辰日月,都是真正逆天而行的法术,不是做不到,而是势必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但苏泉拐这么个弯,并不是要说这个。   “你看,我只能召来一场雨,可一旦下了雨,指不定要走的人都留在神祠里不走了,那岂不是很耽误我跟你……”   钟樾一侧头,扶着他的腰,准确地吻在他嘴唇上。   暗金色的菱纱落下来,轻飘飘地抖落一片似有若无的影子,烛光一霎大盛,沉重的神祠木门缓缓合拢,发出一声悠长的回响。   那一声如同钟鼓鸣响,笔直撞在了心上。   钟樾似乎能觉察到如有实质的妖息,缠紧了情动的低喘,绳索般束缚住所有心神和视线。苏泉闭着眼睛,一口咬破他的唇角。两件外袍从半空落下,苏泉得逞似的笑了笑,紧接着便被他压向空无一物的神龛。   山顶蔽日的青松之下,雨水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   后半夜却是仙官来布的漫天雷雨,青灰色的苍穹之上间或爬过一道闪电。苏泉坐在廊下看雨,仗着四下没有第三个人,只把外袍松松披在肩上,眉眼之间有不明显的一点困倦。   钟樾缓缓从神祠里踏出来,神君是个讲究的人,又将落在地上的菱纱遮了回去,免得明日里前来上香的凡人们大惊小怪。   就这点工夫,苏泉已经从外头林子里弄回来一拢树枝,堆在身前:“点个火呗。”   钟樾一边扣他的衣襟,一边问道:“冷?”   “不冷。”苏泉道,“看着热闹点。”   钟樾将他的姿势调整了一下,让他从靠着廊下的柱子变作靠在他身上:“那你自己点了便是。”   “没力气,不想动。”苏泉懒洋洋地捏了捏眉心。   钟樾“嗯”了一声,抬手在那堆潮乎乎的木头上一拂,火苗陡然蹿起来,一点湿柴火燃烧的烟气也无。   苏泉很捧场:“炉火纯青,神乎其技,百炼成钢。”   钟神君私以为自己并不是个烧灶台的,也并不很想要这份不知所云的夸赞,于是将话题又绕了回去:“现在不想动,早知道力气就该省着点用。”   苏泉掀起眼皮扫他一眼:“……这是什么哑谜?”   钟樾摸了摸他的脸:“哦,也许是我眼花。这么说里头神龛边缘那个寸余深的指印,并不是你方才捏出来的?”   苏泉:“……”   他觉得钟樾可能是想跟他打架!   -----   雨一直下到了清晨,苏泉也正好打完了一个盹,觉得十分清醒。他“咦”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件事:“你也没去南冥春筵?”   钟樾让他靠了好几个时辰,难为他还能风度翩翩地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反问道:“有什么可去的?”   “没什么可去的上回是谁巴巴跑来,还生怕认不清谁都是谁?”苏泉仰头盯着他,“莫非你当时就是……别有所图?”   钟樾无奈地摇摇头,把他一侧散乱的鬓发捋了捋:“是,为了图谋你传遍三界的美色,我可谓是殚精竭虑地筹谋了几百年,这才好不容易得偿所愿。”   ……织女都没他能编。   “别别别。”苏泉吓得跳了起来,“神君,你这么说,我觉得肩上的担子也太重了!”   “是啊。”钟樾笃定地点点头,“所以你一定要负起责任来。”   这人若是有一天缺钱用了,定能去做个江湖骗子,加上那张诚挚俊朗的脸,和淡然深邃的眼睛,简直没有人忍心质疑他!   苏泉默默道:“我不想跟你说了……”      ☆、神祠 4   他们下山回到苏城的时候,城里热闹得有些奇怪。大大小小的河道之中,无数船家都匆匆忙忙地朝着一个方向赶去,苏泉疑惑地快步过了两座桥,迅速判断出方向:“像是渭崖门那边出了什么事。”   “去看看?”   苏泉一点头,二人同时腾身而起,径直向着白水河出海之处去了。   尚在半空,钟樾一眼便望见底下回程的木船之内歪歪扭扭地躺了几个人,浑身都湿透了,面上似乎还有血迹。他伸手指了指,苏泉微微皱眉:“船难?”   他果然没有料错。   前夜海面上的狂风骤雨之中,倾覆了一艘满载的商船。桅杆在巨浪之中瞬间一折为二,船头以接近垂直的角度笔直冲入海中,船舱在海水涌入的同时分崩离析,不知多少白瓷香料没入南冥之外,船上的上百人也在深夜落入海中。   仓皇之间有人抱住了浮木与断裂的桅杆,在风雨之中漂流了一夜,直到清晨才陆续被渭崖门的守卫发现。   海滩边已经聚满了人,苏城人先给伤者做了简单的止血包扎,然后便有主动赶去的船家将人接入城内医馆。丧生者亦有白布蒙身,送至妥帖处安葬。   虽可怜可叹,看起来却的确是天时不悯的一场意外之灾。   苏泉不动声色地走到一位伤者身边,低声问道:“敢问昨夜,阁下所乘的船只是几时倾覆的?”   那人年纪尚轻,受的伤也不重,虽感奇怪,好歹也未大骂出口,只是不大高兴地回忆了一番:“昨晚正好是我值夜,巡完第一轮的时候海上突然起了大浪,约摸该是寅时初吧。”   “突然起了大浪?”苏泉不好意思干站着,草草向他手上伤口处绕了些纱布,捕捉到了他话中的关键。   那人不满地看着手上毫不平整的包扎,摆摆手示意他不如别包:“是啊!一无风,二无雨,海上却突然起了浪,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昨夜不是一直在下雨么?”苏泉问。   “是船翻了之后才来的风雨,我绝对不会记错。”   苏泉与钟樾对视一眼:“阁下还是赶紧入城休息吧,打扰了。”   那人小声骂了句什么,眼瞅着莫名其妙的两人走了,这才将缠得歪七扭八的纱布摘了。这一摘,他顿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自己手臂上原先被木刺拉出的一道伤口,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钟、苏二人早绕过人群密集之处,落在了城墙之外。   钟樾眯着眼睛望向后面黑黢黢的船坞:“这里的守卫是鹰族吧。”   “对。”苏泉道,“先不管刚才那人说的是真是假,这件事就很奇怪。”   鹰族本就以目力称雄,修炼上百年的便可视千里之外,黑暗对他们的影响微乎其微。但寅时之初商船倾覆,为了一直到了早上才被发现?渭崖门的守卫可不是风雨大了便能不出海巡逻的。   更何况,若是这些人落水的地方离岸极远,从苏城附近根本眺望不到,那为何一夜之后竟然如此巧合,不论生死,狂风巨浪之中都“恰巧”漂流到了此处?   钟樾沉吟道:“你怀疑是有人‘导致’了船难?”   苏泉耸肩:“没有证据啊。我们得找个知情人问问——话说起来,参加春筵的那群人,怎么还不见回来?”   南冥春筵又不提供客舍,这群神妖们彼此之间也不是那么熟络,断没有在海上过夜的道理。此刻次日黎明已过,若按照往年旧例,应当有不少已进了苏城才对。筵席之上觥筹交错,若是恰巧有看对了眼的,正是更进一步的大好时机。   苏泉双手一错,一拢幽蓝的清光像水珠似的落入海中,一丝人眼分辨不出的细线自水下向南冥深处蔓延出去。   良久,海面上仍是静默一片。   钟樾看他表情,心知不对:“你在召唤什么?”   “不是……”苏泉皱起眉,“八千里南冥恐怕没有什么能够不应我召唤的东西,但这只是一个传讯的法子。我想见一见舞雩,有话要问她。”   他想了想,十指以看不清的速度飞快地结出一串复杂的手势,一个圆形的回环印记从空中没入澄蓝海水,一闪而逝。   在他们的背后,高耸的城墙之上,一只松雀鹰偏过头,用尖喙理着自己的羽毛。它站在阳光与阴影的交汇处,巨大的高低落差之下,锐利的眼睛依旧清晰倒映出海岸边一神一妖的细微举动。   然后钟樾立即感受到了血腥味。   一团巨大的黑影在靠近海岸的同时逐渐缩小、上潜,灵活地穿过被潮水淹没的林立礁石,白色的浪头上露出一道鲜明的血迹,然后舞雩托着一个失去意识的人,赤足踏着近岸的沙石走了上来。   舞雩身上都湿透了,短短几步路,脚底被死去的牡蛎壳割出一道道血口,但她托着的那个人,除了身上淋漓的血迹之外,衣衫齐整,长发和衣摆都是干燥的。   她站在潮水的边缘,无法再向岸上多行一步。   苏泉接过她怀里的人,低头一看,吃了一惊:“长熙仙子?”   舞雩疲惫地抹了抹脸上的水,低着头道:“是。我在人界尽头遇到重伤的仙子,便将她带回来。”   苏泉寻了块平整的礁石将人放下,有点为难地比了几个动作,也没想出来该怎么动手。长熙明显是身上受了不轻的外伤,嘴角也有血迹,只怕内伤也有。他们没有疗伤的丹药,连能用来包扎的干净纱布都没有。   “那什么……神君啊。”苏泉扶额,“我不太擅长给人治伤,不然你看看?”   钟樾点点头,凭空化了一块轻纱落在女仙手腕上,试着把了脉:“内外伤之后,强动灵力,筋疲力尽。生命无虞,需要好好修养。”   舞雩不知什么时候躲到了石头后面,闻言松了口气。   钟樾抬手隔空向女仙手腕注入一股灵息,片刻,长熙轻咳一声,悠悠醒转。她睁开眼睛,看到这几个人,眼神微微迷茫。   苏泉笑道:“仙子,好久不见。”   长熙见到舞雩,略一思量,旋即明白,便低头致礼:“多些姑娘救命之恩。”   舞雩摇摇头:“我在海天尽头见到仙子不顾自身安危,耗空了灵力救那些落水的凡人们,心下佩服。再说了……我只是将您带回来,真正救您的,是这二位公子。”   苏泉回过味来:“是你设法让海水送那些凡人漂流到苏城的?”   长熙“嗯”了一声:“我当时自身难保,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钟樾便问道:“筵席上是否出了什么事?”   长熙勉力站起来,先对着钟樾行了个礼:“多谢神君救命之恩,日后若有需要小仙之处,必定百死不辞。”   她还没说完,苏泉先摆手:“他只救了你一次,你便要‘百死’,岂不是亏大了?不用这么客气。”   钟樾无奈地望着他。   苏泉冲他眨眨眼。他算是被那些除非以身相许否则不能报恩的恶俗桥段搞怕了,先贤说“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就是这个道理。   长熙低头看了看自己血污的衣衫,似是觉得不大礼敬。可眼下也别无它法,她用宽阔的裙摆掩住最明显的一块血迹,声音却还平静:“蒲牢、赑屃两兄弟并无今年筵席请帖,却半途闯入,搅乱筵席,挟持了众仙。赑屃修为不低,蒲牢手中又有神器,无人能敌,剩下的神妖伤的伤、逃的逃,一片混乱。”   长熙仙子在南冥春筵上,其实是个生面孔。去岁的甘霖谷法会上她一举折桂,许多人彼时方之泺水之源有如此一位孤冷女仙,因此今年得了筵席请帖。她识得的人不多,性子又僻,地位所限亦不在首席,倒不是受害最深的。   苏泉托着下巴,十分惊奇:“这两个家伙还有从天庭落跑的本事?倒是我小瞧他们了。”   钟樾问:“他们挟持了众仙?却是为何?”   长熙答道:“小仙不知。”   “若他们挟持的都是一众颇有地位名望的仙人,必然是想要交换什么。”钟樾偏过头,状似无意地瞥过渭崖门下黝黑的船坞,一道黑影振翅飞了进去。   苏泉冷笑一声:“可能只是简单地脑子坏了也说不定。但为何对仙子你下这么重的手?”   长熙仙子与一应俗务并无牵扯,又不过是个司雨小仙,却内外伤一个不落,闹得奄奄一息,的确有些奇怪。   女仙露出一抹不屑的神情。   苏泉“啊”了一声:“若是就为了甘霖谷法会当日,仙子你扫了蒲牢的面子,那他也实在忒小肚鸡肠。”   舞雩无法离开南冥,据说被为非作歹的两兄弟挟持了的众仙也不见踪影,钟、苏二人总不能将伤重难行的长熙仙子扔下,便小心地搀起她,准备将她送回去。   苏泉抬头看了看日色,此刻正是阳光柔和的时候:“仙子想直接回乾昧山去么,还是就近在苏城先养一养伤?”   长熙承了他们的情,却是个万般不愿意欠人情的性子,此时无可奈何,便道:“实在劳烦神君与苏公子,还请带我到苏城即可。过几日我行动便利,自然能自己回去。乾昧山此去路途遥远,小仙实在不敢劳烦。”   钟樾心下明白,两人带着长熙上了城楼。   那一壁的伤者已全数被送入城医治去了,站在绵延的城墙之上,能够隐约望见苏城之内四通八达的河道。那里叫卖的货船又慢悠悠地荡着,回复到南冥之珠一贯以来悠闲繁华的模样。   渭崖门下的船坞永远隐在黑暗之中,千八百石的大船在阴影里露出峥嵘的轮廓。在他们经过的时候,那只松雀鹰又现出了身形。   这只鸟这么来来回回的,欲言又止的模样,全不是在认真扮演一个监视者的角色。   苏泉与钟樾对视一眼,略点了点头。钟樾明了他的意思,一个闪身进了船坞。   那松雀鹰向后猛地一振翅,落地化了人形,恭恭敬敬地向着钟樾一礼:“小仙罗凯,见过神君。”   钟樾点点头。   渭崖门的守卫均为鹰族,数量可观,训练有素,日夜不歇地盯着这片海域、这座城市边缘的防线。然而此刻钟樾稍加留意,便知周围除了眼前的罗凯,并无其他活物。   他遣开了下属,处心积虑在这里等着,必是有话想说。   “神君可知这是何地?”   这城门前后三座船闸,高下落差百米,汛期层层放水泄入南冥,旱季亦可储水以备城内不时之需。每一层的船闸两侧,都建了数座高梁阔顶的水道,供舰、船停泊。一旦有所需,可立时起锚放缆,踏海扬波。   人界造出能够真正出海的大船,迄今不过数百年。苏城占尽地利,商贸繁华,造船业已属登峰造极,但这船坞的历史也不可能超过几百年。钟樾感知了片刻,却发现此中似乎藏着一样不寻常的东西。   神君淡淡道:“去看看那样东西吧。”   罗凯踏上船坞正中的石砖,将两边的螭首玉雕分别拧转了一个方向。兽头昂起,露出狰狞的神情;脚下的石砖霍然分开,洞开一眼漆黑的深潭。   河水从四周不断奔涌而入,白色的浪花瞬间布满了潭底,汹涌的潮声回响在船坞之中,轰鸣如雷。那水潭越来越大,积水越来越深,却逐渐清晰地映出了潭底的景象。   ——那里静静地沉着一口铜钟。   钟有四面,各供一方佛,东方阿閦,西方阿弥陀,南方宝生,北方不空,慈眉善目,姿容沉静,眼眸微闭,足底踏九九八十一朵未开的莲花。   从顶上望去,钟身上所有的雕刻都清晰可见,水面上的涟漪渐渐淡了,只剩下巨大的铜钟仿佛凝固在水底。   浮世三十七佛,皆毗卢遮那一佛所现。证自受用,次从四智,留出四方四如来。   四方佛不是所有人都能雕的。   钟樾沉吟片刻,手底流出一道清光,穿透了不存在似的潭水,笔直击在铜钟之上。   那口铜钟“嗡——”地一声震颤起来,在沐浴到灵力的刹那间浮起一层淡淡的金光,四方佛蓦地睁开了眼睛!   那还原不是真正的钟声,只是它与钟樾灵力发生的共鸣,就已经在水中漾起千百个激烈的漩涡,宽阔的水道一时竟显得狭窄如山谷。   钟樾撤回手,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罗凯肃容躬身道:“望神君庇护,我们实在不堪蒲牢、赑屃两兄弟在南冥作威作福!”   这两位龙子,自来是拿自己当南冥之主的,作威作福都是轻的,在这个地方,他们就没有什么不敢做的。   钟樾问道:“这口钟是什么来历?”   “神君大约也能猜到,此钟为佛门之物。具体的小仙也不知,只知道它比船坞更早、也比我们更早,就已经在这里了。”罗凯道,“据说钟鸣之日,能荡开南冥浊气,辟除一切禁锢。”   “但这铜钟如何能鸣响?”   罗凯摇摇头:“这便是为难之处。寻常钟杵根本撞不出丁点声音,方才此圣物与神君灵力相和,乃是我在渭崖门数百年,第一次听见它的嗡鸣。”   这天下有太多大大小小的“圣物”,一族一脉,总想留点什么为后世敬仰。有的东西的确难得,也有的东西空有玄乎的名声,实际上并没什么用处。   钟樾心里不大摸得准,面上便不露神色,只道:“我会尽力一查。”   罗凯恭恭敬敬地送了他出去,不敢再暗中窥伺。   谁知钟樾又沿着城墙到了海边,冷声道:“听够了吗?”   一道海浪扑来,舞雩在后面静静化了形:“是我冒犯了神君。”   钟樾摇头:“罗凯并不只是想求我对付蒲牢、赑屃,他是想救你出南冥吧。”   舞雩不意他知道得如此清楚,当下吃了一惊:“神君……”   她自己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可钟樾却一眼识破。当日她在船坞之中暂住养伤,根本不敢给为自己跑前跑后的人丝毫回应。   “你以为苏泉不会告诉我?”   早在苏泉第一次到万木谷中时,夜里喝了些酒,便林林总总什么都对他说了。   舞雩有些惊慌地解释:“我、我没有恶意……我只是……”   “你与苏泉相识多年,他信任你,我就不多做干涉。”钟樾望她一眼,面上看不出情绪,“这件事我可以当做没发生过,但日后如果南冥发生任何事,你能发誓,一定会站在他那一边么?”   舞雩倏地扬起脸,与他对视的目光里有一种可堪叫做“勇敢”的东西:“苏公子于我有没齿难忘的大恩,我愿意为他而死。但除此之外,我不会打扰他分毫。”      ☆、无常 1   苏泉给了老板娘一锭银子,挥挥手拒绝了递上来的一盏茶,迈步出了客栈。   这是苏城顶热闹的一条街,他将长熙仙子安置了,自觉仁至义尽,便准备回去找钟樾。长熙谢绝了他帮忙找个大夫的提议,打算自己安静修养一阵,他揣度着应当无碍,自然不会再多生枝节。   结果这出来没走两步,就看到前头一个剃头摊子旁边围着不少人,正指指点点说着什么。   苏泉心下奇怪,苏城人连神妖们在大街上一不小心显出原身腾云驾雾都没什么惊讶的,这剃头有什么可看?   他从人群之中穿过去,只见摊子上安安稳稳地坐着两个十三四岁左右的小男孩,皆是衣着华丽,织金绣银;五官深邃,一望即知是异族人。而在他们的背后,一个穿着长袍的青年男人手上一把剃头刀舞得飞起,“唰唰”几下就把小男孩们长而卷的头发剃了个干净!   两个小男孩对视一眼,坎肩彼此眼中映出自己“尽去三千烦恼丝”的形状,有些吃惊,又有些好笑,一时间说不出是个什么表情。   围观的人群中不知为何,爆发出一阵夹杂着嬉笑的叫好声。   苏泉隐约听见有两个人说道:“……便是今晨从海里救上来的……”   “看着像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怎么没人来找呢?”   那剃头匠长得有几分眼熟,苏泉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抬手一指:“和尚,你这又是什么障眼法?”   优波离吓了一跳,挥了挥手上的剃头刀:“这位公子,你先别说话。”   苏泉:“……”   他只是第一次见到这和尚有头发的样子,实在有点震惊。   只见优波离随手将剃刀一扔,双掌合十,外貌在一层淡淡的金光中迅速变成比丘的模样,右手挂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的佛珠,向着两个小男孩伸出手去:“跋提王子、阿那律王子,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你等可愿皈依?”   先前围了一圈的人群已然散了大半,显然对这急转直下的情节无甚兴趣。那两个小男孩看看他,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苏泉满心疑问:“你们七叶窟人心浮动,你便出来坑蒙拐骗?”   优波离摇摇头:“两位小王子家国动乱,无奈之下方才漂洋过海,远避他乡,遇上我,这是天降的佛缘嘛。”   他说得一本正经,若非苏泉知晓他底细,简直都快信了。   “你自己一不小心都时常被揍得鼻青脸肿,再带上这么大俩孩子,岂不是更任人宰割?”   谁知两个小王子听了这话,很是不服气,站起来向苏泉道:“我们是练过功夫的!”   苏泉哭笑不得地“哦”了一声,点头道:“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那可得劳烦你们保护好这位。”他一指优波离,“别让他拖了你们后腿。”   优波离视脸皮若无物,非常诚恳地点头:“有劳二位。”   苏泉嘴上同他们打趣,其实根本没怎么过脑子,一心想着去找钟樾。但也不知道他那边如何,是否探查到了什么要紧事。苏泉犹豫了一下,想来不如在苏城等他。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他先寻个酒楼坐下,点两个火辣辣的菜,再要一壶好酒等着。   苏泉正要走,优波离忽地变了脸色。   一道经纶之印自他宽阔的袖口浮了出来,只见那并不是素日正常的淡金色,反倒像是涂了一层血。   苏泉就算修为再高,不是修他们佛家心法的人,此刻看过去也只是刺目的模糊一片,只能问道:“怎么了?”   优波离难得的言简意赅:“七叶窟出事了。”他注视着苏泉,修行者的眼睛里没有笑意,像一潭深而平静的水,“事态紧急,苏公子,你可以愿意随我走一趟?”   若是从前的苏泉,他必定想也不想地拒绝,七叶窟就算被拆了也不关他任何事。可偏偏玄灵神祠里钟樾一番话言犹在耳,那种酸涩难言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由不得他说一个“不”字。   在那个下雨的夜里,他看着钟樾依他所言点燃了篝火,在满目温柔的光影里,他悄悄地想着:原来曾经的他是这样的。   而在这一刻,苏泉忽然意识到:以后不能再让他这样了。   既然他和他相遇,终于以后就不必再一个人承担所有的事情了。   “我找人给阿樾留个口信。”苏泉道。   他转身看了看,还是回到了方才那间客栈,向老板娘招了招手,摘下手里的摩尼珠递给她:“今日,最晚不过明日,会有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找来,你将这个给他,告诉他我先随和尚往七叶窟去了。”   那老板娘接过珠串,攥在手里,对这位才给了她足足一锭银子的年轻公子态度十分谄媚:“是,您放心吧,绝对没问题。”   苏泉笑了笑:“你就跟他说,我让他赶紧过来找我。”   老板娘“诶”了一声,连连点头。   -----   “你也心太大了。”优波离晃着脑袋,“先不说那是定情信物,你知道这一串摩尼珠值多少钱么?”   苏泉一边跟着他腾云往七叶窟去,一边反驳:“你懂什么?摩尼珠是多么显眼的东西,它在哪儿阿樾都能找到,根本不怕老板娘有什么歪心思。”   再说这跟钱有什么关系,他们又不需要在人间购房置地,黄金万两堆成山也不过是些冷冰冰的东西,他若放在眼里,早不会在樕蛛山搭个破房子就一睡几百年了。   和尚顿了顿:“那果然是定情信物。”   苏泉斜睨他一眼:“我看你还是没什么急事,那不如这样,我先走了,有事飞鸽传书,随缘再见。”   “别别别……”优波离一把拉住他,“我既然收到七叶窟的示警,必定是出了什么事。但无论如何,慌乱都没什么用,我若是这点心胸都没有,岂不是枉读了几百年的佛经?”   优波离当真一直都是这幅样子。悦然不见喜,怆然不见忧,也是一种修行。   -----   他们到了七叶窟外的石林,苏泉轻飘飘往下一落,足底踏上松软的落叶,一股看不见的气流扬起来,他微抬起头,合上双目感知了片刻,向优波离道:“不是我杞人忧天,这里不太对。”   优波离心里本就绷着一根弦,又知道他的厉害,如何敢不信:“你赶紧直说。”   “不管是北海、东海还是南冥,距离这个地方可都是十万八千里了,但是我却闻到了一股海水的味道,你说奇不奇怪?”苏泉抬脚踢了踢足边碧青的竹叶,“你们七叶窟总不见得还千里迢迢运海鲜过来吧?”   优波离假装没听见后半句玩笑,苏泉猛然一转身,双手原本背在身后,此刻右手手掌在空中猛然一抓,抖落到身前时手中已握住了他的骨剑,只听一片“叮叮当当”的声响,数不清的细小银光随着剑气落在地上,隐没进枯枝落叶底下不见了。   苏泉反手倒握剑柄,低声道:“这个地方,我的力量太受限制。尽量拖延时间,等阿樾到了就好。”   虽说任何族群到了此处都无法再腾云,但佛家圣地,本就对妖族十分不利,无论他修炼到了什么程度,影响都是存在的。如果对方悉心筹谋,有备而来,他们难免要吃亏。   优波离皱了皱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把其貌不扬的短剑横挡在身前,点点头算作是回应。   苏泉微微侧过身,脸颊偏过一个角度,视线从那些陡峻的石峰和蔓生的草树上掠过,小声问:“你们七叶窟难道没有什么能够迅速求援的办法么?”   自然是有,但从他在苏城收到了警示开始,优波离就怀疑这一切都环环相扣,此时哪里敢轻举妄动?一个求援的信号发出去,指不定先来的会是什么人。   和尚咬咬牙,答道:“如果我能控制这里的地形……”   话音未落,苏泉将他一把推开,同时一道金色的光芒破空而来,笔直射在原先优波离站着的位置。   “你是个废物吗?”苏泉甚少与这样的人并肩作战,他从前基本上单枪匹马,后来跟钟樾这种级别的人联手,更是所向无敌。优波离灵力绝不差,可落在苏泉眼中几乎称得上是迟钝了,当下忍不住气急败坏,“我还得保护你?”   那一道金色的光芒是一支箭,没入地下两寸,足见这一射之力。苏泉伸手将它拔起,拿在眼前端详了片刻,皱紧了眉:“这是南冥中堪予的脊椎,这可是下足了血本儿。”   “堪予?传说中见之便会淫雨连天的堪予?”那金灿灿的一支箭仿佛是火中淬炼过一般,优波离抬手想接过去看一看,被苏泉一把拍开。   “活腻了?堪予可不是一般的鱼,鱼骨上妖性极强,若是受虐而死更甚,能破一切定心清净的心法,就是冲着你们来的。”苏泉握着箭身,十字形的箭头在身上随意地拍了拍,扬声道,“藏着掖着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出来相见啊。”   这句话宛如打开了什么结界,一瞬间他们周围所有的山石和密林之后都开始冒出一片又一片黑压压的影子,无数看不出人形的东西猛地向他们包围过来。   “这是什么东西?”苏泉拔剑就刺,剑光横过乌压压的一团,匹练似的剑气好像切入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水,他顿时感觉手腕一紧,有股力道将他往边上一扯。苏泉反应奇快,顺着那力道一倾身,半空中变招,双足在石峰之上一踩,骨剑换到了左手,剑招轻灵,连消带打,瞬间抹出了一片空荡。   “最低级的魔。”优波离说道,“这些东西本就没修到能化形的时候,强行被带到这里,被七叶窟的佛息一压,命先去了大半条,可戾气倒是被彻底逼了出来。”   可它们是怎么被带到这儿来的?   苏泉落到地上,气息微喘:“你们这地方的确对外族不太友好。不是说普渡众生么?”   “先别说这个了。再低级的东西,这么成千上万的围上来,只怕也要拖死我们。”优波离盘腿往地上一坐,双手置于膝上,双目似睁似闭,嘴唇迅速地开合,念出了一串冗长而陌生的东西。   “这时候你还念经?!”苏泉一剑斩开几乎靠到身边的东西,那些黑色的东西张牙舞爪,在剑锋落下的时候响起一片含混的咆哮声,震得地面上的落叶盘作漩涡般的气流,“这些东西能听懂你在叨叨些什么吗?”   优波离恍若未闻,双手交错,手势一变,身前顿时腾起一片淡淡的金光。   苏泉一怔,只见更多黑雾漫山遍野地涌过来,在狭窄的石林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啸声,步伐也不比之前的略有蹒跚,愈发敏捷起来!   苏泉简直气得不行,这和尚也太不要脸了,就如此摆明了要他保护两个人,想苏泉一个独来独往了多少年的顶级大妖,什么时候给和尚做过护卫!   剑光穿梭在黑雾之中,然而那些东西愈发浓稠,将他一招一式都拖缓了许多,苏泉一个不及转身,只听背上“刺啦”一声,衣衫连着皮肉顿时被划开一道口子。   那黑雾黏上皮肤,不似刀割,而像是一簇粗糙的鳞片刮过,擦出一大片火辣辣的疼。   苏泉上半身一拧,那东西好像将爪子切入了他的身体,竟牢牢扒住了没动。伤口处的感觉略微异样,他不敢怠慢,反手挥剑斩下,只见剑锋上几滴血跟着落下,颜色深红。苏泉皱眉叱道:“这东西应该有毒!”   被他切碎了的黑雾落在地上,很快沁入泥土不见了。但在他们目之所及的地方,源源不断的东西从四面八方出现,简直跟优波离越来越大的念经声异样让苏泉头疼。再这样下去,指不定什么时候他就敌友不分,先把和尚一剑刺个透心凉。   “我数三下。”苏泉挡在优波离身前,双手持剑,迅速念动了一段诀,刹那一道冰蓝色的光芒冲天而起,恐怖的灵力灌注在剑身上,他倏地睁开眼,足尖一点,腾空数丈,执剑横扫,彻骨的冷意震动竹枝石林,天生白石簌簌而动,那群低级的魔物几乎是转眼便融化在其中,顿时在他们二人身前清扫出一片空地。   苏泉低下头抹了把汗,声音微涩:“三、二……”   尚未数到最后一个数,优波离周身的金光骤然爆开,和尚双掌一错,周围所有参天的山石树木竟轰然翻卷!苏泉以剑支地,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反应不及的魔物被碾碎,旋即消失。   整片石林的地势随之改变,每一条道路都彻底不同了,隆隆之声混杂着惨叫和一股极度刺鼻的气味,那些黑雾却是肉眼可见的淡了。   苏泉松了口气:“既然有这种办法,你早干嘛去了?”   优波离脸色煞白,一丝血色也无,显见得是整个人都透支得厉害:“这看起来是个能随便用的法术吗?”   苏泉一哂,正要说什么,只见迎面一块巨石轰然落在地上,尘土飞扬之中,显出来一个很不招待见的人影。   -----   长熙入定醒转的时候,真力已在体力走过了三个周天。她的四肢依旧冰凉,但指尖的血色已经恢复过来。她下了坐榻,抬眸对上一面落地的铜镜。   此刻正值傍晚,铜镜里映出窗外柳荫里破碎的夕阳。瓦片是一派灿烂的红,连带着她看着自己的脸色也好了几分。   长熙微微趔趄了一下,闭眼深呼吸了几口,站稳身体,换了身干净衣衫下楼。   客栈里正是最忙的时候,一楼坐满了吃晚饭的人,几个店小二举着菜肴从她身边跑过,见她面如霜雪,神色清冷,也免不得讪讪让开了些,不敢冒犯。   女仙闻见极其人间烟火气的味道,不大习惯地皱了皱眉。她正要从正门出去,经过柜台,忽然从满室混杂的食物气息中分辨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立即转过头——   只见老板娘坐在柜台后边,翘着腿,正爱不释手地捏着一串黑色的珠子,面上满是喜色,同她身边的一名中年男子道:“……可当真么?若不是你告诉我,我是一点都不知道原来这东西……”   她或许是感觉到了一旁冷冷的目光,猛地收住了话音,将手中攥着的东西往袖管里一塞,转向长熙道:“姑娘可有什么吩咐?”   长熙伸出手,淡淡道:“拿来。”   “什么东西?”老板娘神色变了变,“客官这是想要什么?我们茶、酒、饭、菜应有尽有,您不如先落座?”   长熙并不理会她油滑的一套,径直道:“摩尼珠。那不是你的东西,你没有资格据为己有。”   她亲眼见过苏泉手腕上戴过一串摩尼珠,还这么碰巧苏泉刚从这儿走了不久。若是这摩尼珠是什么一日之内能撞见两回的东西,它还至于天上地下稀罕到这个份上么?   但那老板娘如何肯让,见长熙面容病弱,又是孤身一人,心下更不慌张:“什么珠,我看是你认错了。怎么,我自己家传的东西,轮得到你来评判是不是我的?”   长熙顿了顿,仍是没什么语气:“既然你说是家传的,你怎么连它叫什么都不知道?”   这边一旦争执起来,立即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长熙并不擅长与人理论,只是心知不对,说不出个理,便一脸固执,那老板娘更加得意:“苏城是什么地界,你从哪儿来的,也不打听打听?这是预备从我手上明抢了?”   周围的人难免指指点点,长熙不欲多言,垂在身侧的右手一动,袖中滑出一柄小臂长短的剑,她倒没拔剑,只以剑鞘往柜台上一拍,冷然道:“那不是你的东西。”   这架势并不是要好言好语的征兆,但苏城人实在是看惯了热闹,只怕动静不够大,长熙拿出来的这点威吓他们尚未放进眼中。   那老板娘一开始尚且没什么心思,被人一说,再被长熙这么没由来的一闹,心中拿定了这凭空而降的黑色宝珠必然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她起早贪黑经营客栈也赚不了几个钱,若是能发一笔横财……   “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不成?”老板娘嚷起来,“我看你年纪不大,心眼倒是挺多,就不怕我报官究治?”   长熙暗暗叹了口气,眼前这一群凡人,她就算是有伤在身,对付起来也容易得很。只不过她天生性情如此,不知道圆滑变通。此前得苏泉一行人相救,见他戴着这珠串,很是珍重的样子,此刻思前想后,都觉得不能放任不管——否则还不知道这老板娘预备拿来做什么呢。   长熙暗下决心,若实在不行,她也只能动武了。   她握在剑身上的手指一紧,正要拔剑,忽地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按了回去。   一名高挑英俊的年轻男子从人群中走了进来,微笑道:“叨扰了,请问是否有人在此给我留了口信?”   钟樾。   长熙松了口气,默默将短剑收了回来。   钟神君实在是丰神潇洒,先前还跋扈得不行的老板娘忽然就软了下来,只是心中实在不甘,一时间尚未定夺出该如何回话,钟樾已经从怀中掏出了一把碎银,向柜台上一放:“还要多谢你。”   先前与老板娘窃窃私语的中年男子碰了碰她手肘:“这人看上去怕是不好惹。”   他能看得出来,阅人无数的客栈老板娘如何看不出来,只得收了那些碎银,见数量不菲,便将摩尼珠拿了出来:“此前确有一位公子,说他往七什么……什么地方去了,那地方我不曾听过,没记住。”   “无妨。”钟樾接过摩尼珠,随手往自己腕上一套。   所幸那老板娘对这珠串究竟值多少钱并无清晰概念,此刻白得了银钱,心里也过得去,见长熙依旧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跟着钟樾走了出去,忍不住碎嘴骂了两句。   长熙仙子自然听见了,她骂得太不中听又市侩,长熙隐约觉得低俗,却并不太明白意思,便不往心里去了。   钟樾走出人群,向她点头致谢,又道:“既然如此,我便往七叶窟去了。仙子若可坚持,不如回乾昧山去,养伤自然好过凡尘人间。”   长熙心中略微奇怪,但她不是多话的人,依着身份向他行了礼,转身走了。   这种情况,若在从前,只怕钟樾也懒得多言一句,直接拔剑动手岂不是简单利落得很?但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在他穿过人群的一刹那,他忽然就在想,如果是苏泉会怎么做。   钟樾低头看了看那珠串,用手指一抹,去了上面的浊气,露了点不明显的笑意。      ☆、无常 2   长熙入定醒转的时候,真力已在体力走过了三个周天。她的四肢依旧冰凉,但指尖的血色已经恢复过来。她下了坐榻,抬眸对上一面落地的铜镜。   此刻正值傍晚,铜镜里映出窗外柳荫里破碎的夕阳。瓦片是一派灿烂的红,连带着她看着自己的脸色也好了几分。   长熙微微趔趄了一下,闭眼深呼吸了几口,站稳身体,换了身干净衣衫下楼。   客栈里正是最忙的时候,一楼坐满了吃晚饭的人,几个店小二举着菜肴从她身边跑过,见她面如霜雪,神色清冷,也免不得讪讪让开了些,不敢冒犯。   女仙闻见极其人间烟火气的味道,不大习惯地皱了皱眉。她正要从正门出去,经过柜台,忽然从满室混杂的食物气息中分辨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立即转过头——   只见老板娘坐在柜台后边,翘着腿,正爱不释手地捏着一串黑色的珠子,面上满是喜色,同她身边的一名中年男子道:“……可当真么?若不是你告诉我,我是一点都不知道原来这东西……”   她或许是感觉到了一旁冷冷的目光,猛地收住了话音,将手中攥着的东西往袖管里一塞,转向长熙道:“姑娘可有什么吩咐?”   长熙伸出手,淡淡道:“拿来。”   “什么东西?”老板娘神色变了变,“客官这是想要什么?我们茶、酒、饭、菜应有尽有,您不如先落座?”   长熙并不理会她油滑的一套,径直道:“摩尼珠。那不是你的东西,你没有资格据为己有。”   她亲眼见过苏泉手腕上戴过一串摩尼珠,还这么碰巧苏泉刚从这儿走了不久。若是这摩尼珠是什么一日之内能撞见两回的东西,它还至于天上地下稀罕到这个份上么?   但那老板娘如何肯让,见长熙面容病弱,又是孤身一人,心下更不慌张:“什么珠,我看是你认错了。怎么,我自己家传的东西,轮得到你来评判是不是我的?”   长熙顿了顿,仍是没什么语气:“既然你说是家传的,你怎么连它叫什么都不知道?”   这边一旦争执起来,立即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长熙并不擅长与人理论,只是心知不对,说不出个理,便一脸固执,那老板娘更加得意:“苏城是什么地界,你从哪儿来的,也不打听打听?这是预备从我手上明抢了?”   周围的人难免指指点点,长熙不欲多言,垂在身侧的右手一动,袖中滑出一柄小臂长短的剑,她倒没拔剑,只以剑鞘往柜台上一拍,冷然道:“那不是你的东西。”   这架势并不是要好言好语的征兆,但苏城人实在是看惯了热闹,只怕动静不够大,长熙拿出来的这点威吓他们尚未放进眼中。   那老板娘一开始尚且没什么心思,被人一说,再被长熙这么没由来的一闹,心中拿定了这凭空而降的黑色宝珠必然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她起早贪黑经营客栈也赚不了几个钱,若是能发一笔横财……   “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不成?”老板娘嚷起来,“我看你年纪不大,心眼倒是挺多,就不怕我报官究治?”   长熙暗暗叹了口气,眼前这一群凡人,她就算是有伤在身,对付起来也容易得很。只不过她天生性情如此,不知道圆滑变通。此前得苏泉一行人相救,见他戴着这珠串,很是珍重的样子,此刻思前想后,都觉得不能放任不管——否则还不知道这老板娘预备拿来做什么呢。   长熙暗下决心,若实在不行,她也只能动武了。   她握在剑身上的手指一紧,正要拔剑,忽地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按了回去。   一名高挑英俊的年轻男子从人群中走了进来,微笑道:“叨扰了,请问是否有人在此给我留了口信?”   钟樾。   长熙松了口气,默默将短剑收了回来。   钟神君实在是丰神潇洒,先前还跋扈得不行的老板娘忽然就软了下来,只是心中实在不甘,一时间尚未定夺出该如何回话,钟樾已经从怀中掏出了一把碎银,向柜台上一放:“还要多谢你。”   先前与老板娘窃窃私语的中年男子碰了碰她手肘:“这人看上去怕是不好惹。”   他能看得出来,阅人无数的客栈老板娘如何看不出来,只得收了那些碎银,见数量不菲,便将摩尼珠拿了出来:“此前确有一位公子,说他往七什么……什么地方去了,那地方我不曾听过,没记住。”   “无妨。”钟樾接过摩尼珠,随手往自己腕上一套。   所幸那老板娘对这珠串究竟值多少钱并无清晰概念,此刻白得了银钱,心里也过得去,见长熙依旧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跟着钟樾走了出去,忍不住碎嘴骂了两句。   长熙仙子自然听见了,她骂得太不中听又市侩,长熙隐约觉得低俗,却并不太明白意思,便不往心里去了。   钟樾走出人群,向她点头致谢,又道:“既然如此,我便往七叶窟去了。仙子若可坚持,不如回乾昧山去,养伤自然好过凡尘人间。”   长熙心中略微奇怪,但她不是多话的人,依着身份向他行了礼,转身走了。   这种情况,若在从前,只怕钟樾也懒得多言一句,直接拔剑动手岂不是简单利落得很?但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在他穿过人群的一刹那,他忽然就在想,如果是苏泉会怎么做。   钟樾低头看了看那珠串,用手指一抹,去了上面的浊气,露了点不明显的笑意。   ------   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   优波离刚才那一阵动静下去,被莫名驱使而来的低级魔物都死了个七七八八;他身为七叶窟子弟,整个人就是这片石林的一幅活地图。只不过眼下这么一瞧,方才遮天蔽日的黑雾只不过是个打前站的,目的就是将这两人先消耗得半死不活,有人再出来坐收渔翁之利。   背上的伤口传来钻心的刺痛,火辣辣地顺着脊椎窜入骨髓,苏泉忍住骂人的冲动,集中精力感知周围的异动。   苏泉微微垂下头,暗自调动灵息试图愈伤,余光瞥着“鲁缟”,一阵力不从心的头晕。   “你们俩一起上吧。”苏泉道,“故弄玄虚了这么久,我也嫌麻烦。”   龙子两兄弟完全没有身为逃犯的自觉,蒲牢依旧穿了件宽大的披风,只不过难得不是那些掐金绣银的款式,像只成了精的蝙蝠;赑屃一脸冷漠,连自己的兄弟也不太想搭理,远远站在另一边,听了这话冷笑一声:“夸下海口是容易,但你还真以为能撑到钟樾来救你?”   苏泉并不自大,但是对钟樾还算有信心。他身为妖族,在这个鬼地方动手的确是吃了个大亏,眼下还受了伤,想要把这两个人打得落花流水固然是没可能,但仅仅自保总是没问题的。这么想着,他握剑的手指紧了紧:“撑不撑得住,我总得试试,不然也太没面子了。”   蒲牢冷笑一声,硬邦邦回道:“不过白水河出身的一介鱼妖,有了点不入流的修行,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苏泉不以为忤,心道下次还是要狠狠揍他一次,口舌上的便宜都不算什么,这种人就是往死里打了才知道疼。   但优波离却从那句话里听出了不一样的意味,神情紧张地一转身,下意识看向某一个方向。   蒲牢、赑屃齐刷刷拔出剑来,嶙峋石柱投下杂乱的影子,如千万鬼影弥漫,一前一后两道剑光像是浮在深潭表面的荇藻。   虚虚浮浮的光芒颤动了几下,霍然呈一个交错的十字,冲着苏泉刺了过来!   苏泉矮身一躲,骨剑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反手横了上去,手腕一震,只听“叮” “叮”连续两声,正卡了个时间差,正面拦住了两招。   赑屃那一剑来得更刁钻,苏泉这一下已是剖开发丝般精细的一招,立即有点无以为继,就地一滚避开了些许,正缓了口气要再迎击,那两人已经笔直奔着另一侧的优波离去了!   那和尚更如何抵得住,苏泉不防竟被这两人糊弄了一遭,面上气不打一处来,心里却立即明白这里头必然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才影响了判断——   他以为这两兄弟是为了来寻他们麻烦,指不定是想杀人灭口报仇的,但其实他们闹了这么大的动静,是为了别的目的。   ……果然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行,时不时还是得听些八卦才好。   “这是要拿他当人质威胁我的意思?”苏泉怒极反笑,“我看起来很在乎这和尚的死活?”   蒲牢嗤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们面前大放厥词?”   赑屃面色更沉,拿剑尖一顶优波离的后背:“带路,我们要进七叶窟。”   苏泉微微睁大了眼,七叶窟的佛家子弟成百上千,纵使并非全部都习武,但佛家圣地圣物无数,绝不是什么好闯的地界,这两个通缉犯照理说该避之不及才对,这么处心积虑地往上凑,是嫌死得不够快吗?   优波离之前说七叶窟出了事,难道蒲牢、赑屃两兄弟也知道这一茬?   苏泉是无所谓的,七叶窟可不是他的圣地,谁闯进去了,谁又能不能囫囵出来,对他来说都是小事。但优波离显然并不打算屈服,哪怕刀剑架在了脖子上,他也不发一言,闭上眼睛仿佛入定了一般。   “你装死,我们就没有办法了吗?”   若不是这石林苏泉自己也难走出去,他真想先行告辞算了。   “你们不配进七叶窟。”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来。   那是个冷而清的女声,苏泉听着有些耳熟,尚未转头去看,赑屃的脸色先变了。   竟是夏泠。   赑屃一脸菜色,仿佛迎头吞了苍蝇。一看他那脸色,苏泉暗暗“啧”了一声,先诚恳地自顾自笑了。   六公子从始至终都没搞清楚这女妖究竟打的什么算盘,当初答应嫁给他是几分真几分假,后来翻脸不认人,仿佛从没发生过婚礼一事又是什么情况。若不是他心里实在是对这位佳人存了十分的喜爱,就凭敢让他在三界众人面前丢了个几百年也捡不回来的面子这件事,以赑屃阴诡的性格,是决计不肯让她好过的。   夏泠一介花妖,比寻常的小妖是强了些,但出挑也有限,到底是出身所限,她身在此地,在那两个神仙出身、土匪行径的龙子面前,跟手无缚鸡之力也差不多。此刻骤然出头,不管是何目的,不是算计着赑屃不好对她动手,就是准备好舍身取义了。   被剑顶着的优波离都睁开眼望向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然后低头念了句佛号。   夏泠穿着素服,头顶一点装饰也无,一头长发用一根扁平的木片簪起。听了那句佛号,她望向这位平时并不起眼的比丘,传说中的“般若之目”不知道洞穿了什么,又预见了什么,夏泠的目光微微躲闪了一下,又倔强无畏地回视过去。   优波离从手腕上摘下一串佛珠握在手心,拇指捏住两颗,轻轻念了句什么。   赑屃艰涩道:“让开。”   蒲牢不怀好意地笑道:“给你个机会亲手结果了这个女人,如何?”   苏泉简直被他们气笑了,他这么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一个人站在边上,当他不存在吗?虽然他跟夏泠不是一伙的,但他跟这两位身骄肉贵的公子哥岂非更不可能站在一艘船上?他苏公子脾气不小,敌人的敌人就算不是朋友,也不能让自己的敌人好过吧?   苏泉一个“喂”字刚说了一半,夏泠便面无表情回道:“我虽不打算活着走出去,但你们也不会有杀了我的机会。”   这话是什么意思?   夏泠拔出一把短剑,起手便做出了攻击的姿态。   然而她在北海刺杀赑屃,那般猝不及防的情势下都只得手了一半,何况此刻光明正大地杀过去呢?   苏泉挽了个剑花,向优波离道:“和尚,若我今日失手宰了这二位,你能保证我不用受任何惩罚吗?”   优波离尚未来得及回答,只见夏泠反手一剑,割向了自己的咽喉!   赑屃似乎仓皇间抬起了手,可他迈出的那一步并未落入对面女子瞬间因疼痛睁大的眼睛里。殷红的血从猝然割断的颈部喷涌而出,妖族的血液甚至比不上凡人滚烫,洒落在她的衣襟和脚下,却像是水滴落入滚油之中,骤然蒸腾起薄薄的血雾。那些血沫附着在枯枝落叶表面,又缓缓消弭,随着女子躯体倒下,自她身体里涌出的一片血泊已悄然化为一片白雾,很快将她的尸身湮没在其中,再看不见了。   如菩提落雪,寂静无声。   “阿弥陀佛。”优波离长诵一声佛号,低头道,“她应真佛之愿而生,神魂便永不违逆真佛之志。”   赑屃手里的剑“啪”一声落在地上。   “没想到这小妖女还挺……”   赑屃怒吼一声“闭嘴!”一拳打在话说了半截的蒲牢脸上,将他不争气的哥哥直打得往一边歪去。未等蒲牢反应过来,他已疯了似的转身冲进了白茫茫一片的深林之中——   但此刻已经太晚了。   佛家慈悲,七叶窟外的石林万年未曾沾染过杀业。   夏泠以身为祭,将进入七叶窟的路彻底堵死了。   无边竹语之中,落叶萧萧而下,不知来处的风刮来彻骨的凉意,妖血还在不断地扩散、弥漫,苏泉身在其中,躲无可躲,浑身骨骼都隐隐刺痛起来。   偏生那瘟神一样的和尚还在没完没了地念他的经,密密的絮语之声在冷风之中缠绕成绳网,一道淡金色的佛印自虚空中浮现,越来越大,颜色越来越深——   苏泉蓦地认出那是什么东西,大骂一声,根本无法可躲。   优波离居然敢搞这种无差别攻击,秃驴不长头发也不长脑子吗?!   赑屃的身影早不知去了哪里,这佛家圣地自古以来的屏障在连绵不断的诵经声中启动了堪称恐怖的保障机制,蒲牢徒劳地挥了两剑,像是牙签磕到了铁板上,手里的剑身眨眼便断了。   苏泉后退了几步,头晕目眩,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后背的伤口复又涌出新鲜的血,撞在尖锐的石柱上,痛得他眼前一黑。   前方巨大的压力迫面而来,苏泉紧咬牙关,执剑扬手——   一只手覆在他右手手腕上,将他往后一拉。   钟樾身形一动,挡在他身前,优波离声势浩大的佛印在触及到神君身体的一刹那消弭于无形,放过了这个小小的角落。   苏泉脱力一般倒在他背上。   这妖精倒便倒了,还倒得很不讲究,两只手环过钟樾身侧,虚虚扣在他身前。钟樾出现之前,他身上的伤疼归疼,好歹还是能站住的,甚至还打算大展神威再出一剑;此刻见了救兵,立即雪上加霜地成了个奄奄一息的样子,哪哪都碰不得了。   钟樾转过身去揽他,苏泉顺着那股力往他怀里倒,知道的说他是白水河里的鱼妖化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什么没骨头的东西。幸好优波离那头念着咒,知道钟樾来了便没搭理这侧,不然很难说他觉得血光杀业和卿卿我我,哪个更犯这佛家清净地的戒。   “你要再多耽搁一会儿,我说不定就要被个和尚干掉了。”苏泉闭着眼睛,轻声说道。   钟樾:“……”   苏泉轻得很,钟樾将他抱起来也并不费力。他虽然面色发白,但还有力气絮叨这许多,钟樾略微放心下,此刻小心避开他后背伤处,一边缓缓将愈伤的真力渡过去,一边向着石林之外走去。   “你这样也挺占便宜的,虽说真佛莫名其妙把一口黑锅扣到了你头上,但好歹让你不用剃成光头也有了不受许多佛家心法攻击的制约的天赋,倒跟沾亲带故似的。”   钟樾额角一跳,本着对佛教基本的尊敬反驳道:“什么沾亲带故,胡说。”   苏泉笑了笑,想起什么,表情又是一变:“夏泠死了。当着赑屃的面拿剑自尽的。”   钟樾略微吃惊:“什么?”   “不然就凭优波离,根本挡不住那废柴两兄弟。”   钟樾心里大约有数,低头道:“你别说话了。离开七叶窟地界之前,就算有我治疗,你的伤也很难完全好,先休息一会儿,我们回家去。”   苏泉用面颊在他襟口蹭了蹭,大概是点了点头。   周遭的一切都在震颤,空气中隐约能嗅到一股冷冷的血气。石林的区域之内岁不能腾云,但钟樾走得又快又稳,无论是那些血气,还是淡金色的佛印,都在他的每一步之下退让。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苏泉皱了皱眉,突然心想,也不知道赑屃那家伙会不会好好将夏泠的尸首带回去收殓?   他从前在夏泠身上所看到的一切机心、谋算、偏执好像都不见了,更记不起潼镇里他曾经还因为人家看钟樾的眼神而心情复杂。最初那个美得有点妖艳的花魁也变得不太真实,只剩下素服长剑、血溅三尺的一幕分外鲜明。   她从很早之前就开始谋划这一切,昨日种种,都只不过是她一步一步以一个修为不高、身份也不高的妖族身份,逐渐接近她最终目的的台阶。   或者说,她一生便是为此。   “她身上有真佛之愿。”   苏泉并非当时之人,如今想来,不过感慨而已。   峰林耸立的石林在雾气中模糊一片,钟樾渐渐走到了石林的边缘,脚步倏地一顿。   苏泉似乎听见有十分悠远的声音穿透了迷雾和乱石,传到他们耳畔:“这是钟声吗?是七叶窟里的钟声?”   没想到传得还挺远的。   可钟樾停下来听这个干什么?莫非他突然很想知道时辰?   那钟声撞击出十分绵长的回音,每一下似乎都要等到最后一丝气流的颤抖都停止了,才会再次撞击一下。待得最后一声也停了,石林之中所有的血雾都落了下去,风息林止,虫豸不鸣,寂静一片。   “……七声。”钟樾转过身,脸上终于露出了震惊的神色,“那是丧钟!”   七叶窟的丧钟,是绝不可能因夏泠之死而鸣的!      ☆、菩提 1   七叶窟后山。   从这里完全望不见那些宽阔的棕榈大道、象牙的阶梯和低矮的经堂,檀香的气味在山顶消散,和缓的山势被一道断崖截为天地之别,天银似的水面与渺远之处重重的天岚汇成一片难以分辨边际的海。   妙乐泉上原有九朵拇指大小的睡火莲花蕾,已沉寂了上百年,大小颜色都看不出丝毫的变化,此刻竟一朵接着一朵的全都开了。   而这并没有对水面带来一丝扰动,泉水如镜,将那刹那绽开的睡火莲倒映得纤尘不染。   浩浩山峦,沉沉幽谷,都寂静到没有一丝风。   七响的钟声终于惊破了这一切。   所有在禅修、冥思和诵经的比丘们在同一瞬间睁开了眼睛。   浑圆的巨大铜钟还在震颤嗡鸣,迦叶尊者出现在高大的钟楼下。阳光将钟楼一根支柱的阴影斜斜打在他脸上,尊者抬起头,一双沉静的眼睛便从阴影中挪到了阳光里。过于明亮的光线刺得他下意识眯了眯眼,不自觉地显出疲惫的、下垂的眼尾;袈裟下藏着瘦骨嶙峋的手臂,手里握住了一串素而轻的佛珠,每一颗都已在他指尖转过了无数回,光滑圆润得闪闪发亮。   他怔怔抬头望着这全天下唯一一座无杵自鸣的铜钟,天光从钟楼的每一道梁柱之中洒下来,毫不留情地将他切割成纵横破碎的几块。直到空中最后的一丝钟声也彻底消失,他转过头,整个人从阴影中走出去,浑身上下又艰难地弥合完整。   在迦叶尊者的身后,无数比丘整整齐齐地跪着,双掌合十,躬身低头,仿佛一片岿然不动的芦苇。顺着漫长的象牙台阶一直绵延到极远处的棕榈堂,密密麻麻地跪满了不同品级的修行者。   在这条路的尽头,棕榈堂前也孤零零地跪着一个人。   一道暗黄色的佛偈自虚无处落下,那是最后一道佛旨。   然后海潮一样的诵经声将整座七叶窟淹没,如有实质的经文漫山遍野地流淌下来,妙乐泉中的睡火莲刹那绽放,瞬息凋零。   -----   后世在查阅那一年的羲和之书时,只知真佛在长久的避世修行之后归于寂灭,化入九天十地中去了。佛以最后一道佛旨加封迦叶为大尊者,赐优波离尊者号。   “……时七叶窟动荡之兆将起,大迦叶尊者以身为凭,息数百年心魔之祸,逐有贰志之比丘,永生不容返。优波离遂以真经集结,乃启佛家千年平靖。   “然乾昧山离乱将始。”   羲和仙子的天台山里,还有另一册书,详细地记载了那一年更多的故事和细节,但无论天庭的朱雀船在天河与东海之间往返了多少回,那册书也并未颁行天下。   -----   世人之所以偏爱稗官野史,便意味着传说并不以“真切”为先,而是赢在曲折离奇、缠绵悱恻,仿佛种种遮掩在水面之下的暗流天生能填补刀刻斧凿的汗青之言。   七响丧钟顺着绵延的山脉和蜿蜒的河水,撞上东海之滨森然而立的石铭,潮水遽然而歇。   昭河城中的南北双塔里,巨大的铜钟之声震动了塔顶栩栩如生的蛇、象二雕塑,浓云朔月的夜色里,并不崇佛信道的子民对暗中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   北海之外永恒的白昼被夜色缓缓覆盖。   传说真佛圆寂之后,早有预谋的蒲牢、赑屃两兄弟趁乱袭击了七叶窟,与反应不及的僧侣们混战一场之后,伽延尊者圆寂,幸得恰巧身处不远的钟樾神君相助,在最后一刻救下重伤的大迦叶尊者。此后蒲牢、赑屃二人继续流窜,直到白水河边那一战。   但当日,在一位无足轻重的女妖死后,这作天作地的龙子两兄弟实际上就已经偃旗息鼓——实际上是因为赑屃心神大震,不愿在此刻继续大动干戈,而蒲牢废物一个,虽然急着找人,却难得的有自知之明,并不敢孤身一人前去送死。   钟樾从远处收回目光,眉宇隐带忧色。他的手掌一直轻轻置于苏泉背后,轻缓的灵流将方才的毒伤治愈了大半。   苏泉对上他的视线,点点头示意自己没事。他面色虽还苍白,但握着剑试着转了转手肘,发现牵动之处果然已经没什么疼痛感,心下暗暗变着法子将自家神君夸了一通,立即不把那点小事放在心上,一旋身拦到了蒲牢面前:“怎么?”   他将手里的剑一抛一抓,骨做的剑有一点错觉似的透明,轻飘飘的不像一把武器。   蒲牢看着苏泉那张好看得妖气十足的脸,恨恨道:“你就算再厉害,身为下贱的妖族,走到这儿也够你受的了,你进不去七叶窟。”   苏泉“嗤”得一声笑出来:“我进七叶窟去做什么?你自己榆木脑壳,可别以己度人。”   “我只要挡在这里拦住你就行了,免得你又浑水摸鱼劫走那伽延。”苏泉说道。   蒲牢猝不及防被他戳穿,面上立即一白,随机意识到对方所想恐怕与他不同,表情又一变。   钟樾早趁着这短短几句话的空隙,随着优波离进入了真正的七叶窟地界。   优波离一入佛家之地,足下步伐快若流风,然而同时神色也更难看了,出了一脸的汗,语速极快道:“我的感觉很不好,只怕真的要出什么事。”   钟樾看他一眼,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不只是真佛圆寂”优波离颤巍巍道,“梵境佛国,皆知总会有这么一日。只要佛法不断绝,神佛湮灭都是寻常。但我能‘看’到,有什么别的事要发生了。”   这跟人间说吉利话的算命先生不一样,好的不灵坏的灵,秃驴领着钟樾冲到钟楼之下,神君迎面嗅到一股诡异的、带了一丝恶臭的血腥气,先是一愣,接着就被跪了遍地的脑袋晃了眼——实在是太过刺眼了,他在心里苦笑着悄悄附和了苏泉对于和尚的厌烦。   大迦叶尊者转过身,向钟樾微微躬身示意。   优波离一礼:“师兄。”   钟樾的眼神越过台阶上数不清的僧侣,落到远处薄雾中的棕榈堂上。   那里的雾气逐渐聚集、缭绕,从浅淡如纱的白色慢慢变成了方才石林中那股粘稠黑雾的色泽。   然后伽延无声地站了起来,掌中捏着一把雪亮的匕首。   他僵冷的面容像是长在提线傀儡上,如同人界有些深山老林之中低等的修法者催动的尸骸,看不出是否还有神智,身形却快过了风,枯瘦的手指成爪,关节凸起着握着那柄刀,眨眼送到了大迦叶尊者的胸口!   大迦叶尊者猛然一退,后背撞向钟楼之下的木柱,手中的佛珠向前一挥,打出一道利剑似的弧形辉光。佛光即利刃,生生将伽延胸口的僧袍切开一道口子,随即切入了皮肉,鲜血瞬时涌了出来。   大迦叶尊者瞳孔收缩了一下,似是没有料到他竟这样不闪不避,脱口喝道:“伽延!”   伽延分毫不退,只漠然地抬眼回视了如今七叶窟地位最高的僧侣,像是确认了他方才叫的的确是自己,然后将大迦叶尊者抵在了钟楼下的阴影之中,匕首已经有半截插入了他的心口。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直到双双见血,伽延冲势未老,那些鲜少修习武学的僧侣们甚至看不及看清当中的一挡一冲,而此刻,空气中浓郁的血腥气才后知后觉地降临,黑气霎时将铜钟都裹在了里面。   佛家圣物发出一声高亢的锐啸,像一只落进陷阱的困兽。   优波离真要动起手来,是个跟大迦叶尊者半斤八两的货色,决计是打不过伽延的,七叶窟确有武僧,但地位都不高,此种情况下,尽皆被隔在了茫茫一片和尚的最后面。   那黑雾之中尚有搏斗之声传来,优波离只得向身边的神君求助,谁知钟樾骤然拔剑,冲向的却是另一端——   方才外面石林之中融化得看不出形体的魔物跟现在七叶窟上空压城的黑云比起来,着实是小巫见大巫了。   那似乎是昼夜在翻手之间调转了个儿。   优波离瞪大了眼睛:“那是……”   钟樾迎空刺出一剑,太青剑清澈的光芒从他轻灵的动作中迅速扩散出去,灵力使剑光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着,肃然劈开一天一地的黑色,接触的一瞬间骤然炸开,漫天滚动着金红色的雷火!   “……什么?”优波离这才颤颤悠悠地吐出了后两个字。   神君在黑云之中轻飘飘扔下一句话:“恶鬼的怨气。”   钟樾在翻滚的黑云之中,连身影都若隐若现的,只能看见源源不断的黑气缠绕到他的剑尖。天幕越来越低,底下原本跪了一地的僧侣们像是被风刮倒的麦浪,一个个都被汹涌的怨气压得直不起身。   优波离面色遽变,直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   他那个五雷轰顶的可怕猜测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钟楼下发出一声巨响,一根檀木的高柱从中间断开,大钟一声低鸣,大迦叶尊者的声音传来:“师弟。”   他的声音虚弱低沉,刚才若是他撞断了柱子,只怕骨头都断了数根。优波离赶紧冲过去,谁知道被一股大力猛地推了出来,大迦叶尊者颤抖着声音道:“闭上眼睛。”   优波离不明所以,眼睛却本能感觉到一阵诡异的刺痛,下意识一阖眼帘,只听耳边“唰”地一声,刀刃紧贴着耳朵擦了过去。   “伽延……师兄!”优波离抬手与他过了几招,试图格住他的手,“这真是你引来的怨气?上次……苏城水下,被强行粉碎的那些?”   结焰塔下,汇聚了万千恶鬼,强行超度之后,剩下的那些……极恶的怨气?   伽延并不答话,小臂坚硬如石,式式不留情面,尽是杀招。优波离勉强抵挡,心中却发冷,预感越发不祥:这是修了什么邪术,还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   大迦叶尊者背靠着钟楼的底座,紧闭着双眸,目下缓缓流下两行血来,又喊了一声:“……师弟。”   一声天崩地裂似的爆炸自云中传来,那是澎湃的灵力与怨气相撞的声音。钟樾的身形蓦地露出来,长发和衣摆被风掀得乱七八糟,持剑的手却稳如磐石。   他迅速地抹了一把嘴角,远远将声音送了下来:“小心,他可能没有神智了。”   大迦叶尊者低低叹道:“那个天劫……若是我早知道,一定会帮你……必然不会放任你……”   这句话不知触动了什么,伽延幽幽走出来,一双眼睛里的瞳仁,颜色淡得几乎看不见了。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跟两片生了锈的铁锣在摩擦似的:“那是、你的。”   他在说什么?   天空中风雷涌动,一道闪电直贯而下,万千火光汇聚,朝着钟樾笔直袭来!那几乎是避无可避的一击,钟樾再如何后退,也不可能快过电光,银白色的光芒将他衬成了一张单薄的剪影,将地面上的人脸都映照得苍白无比——   在无数重伤惊惧的僧侣眼中,钟樾倏地反手出剑,天雷之火骤然炸响在他剑尖,他非但毫发无伤,反倒在一触之后腾身跃起,手腕连刺数下,将闪电之力呈一个扇面挥了出去,生生将那一片黑雾打散了不少!   但空前的雷鸣之力仍是震得地面都在颤抖,那口铜钟重重地响了几下,像是直撞在人胸口一般,大迦叶尊者猝然呕出一口血来,被优波离一把扶住,仍是不可置信地睁着染血的眼睛,望着空中的神君:“钟樾他、如何能引动雷电?”   就算修为再高、资质再惊人,他们这些神仙也断然不能与九天十地之内的天象自然产生纽带,除非催动一些代价极大的繁琐法术,或者是借助什么神兵法器……   嗯?   优波离再一看,有点恍然大悟,又有点一言难尽地开口:“他现在手上那把并不是太青剑,是、是苏泉的佩剑……”   他的佩剑,并不是一般的神兵利器,而是他自己身上抽出的骨,永远与他血脉相连。苏泉有多少修为,这把剑就能发挥出多大的力量。他能召动海啸风雷,他的剑就能引动这些可怕的能量。   大迦叶尊者皱了皱眉。   伽延也被方才恐怖的惊变震得晃了一晃,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小一同长大的人,一字字道:“那、是、你、的、天、劫。”   他又道:“我算、我是什么东西呢?”   他说话的声音令闻者遍体生寒,他像是在叩问,又好像只是在低低地感慨着,并不需要一个答案。话音落了许久,也不见一点回答,伽延突然生硬地扯起了一边的嘴角,做出一个扭曲的表情,发出“咯咯”的笑声。那声响里像是有两块骨头在相互摩擦,直到爆出绝望的火星子来——   “师兄、师兄?”伽延笑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你以为、我是替谁挡了那个天劫?”   又是替谁千方百计地找到不可一世的龙六公子,占卜一个缥缈的命数?然后上天入地才寻到那些恶鬼,用经咒封印到“南冥之珠”的水面下……   所有人都听见了他话中的暗示,却又好像聋了一般,怎么都听不懂。   就连钟樾都远远回头,皱着眉望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了他们一眼。   大迦叶尊者缓缓放开了捂在左胸口的手,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句什么。见他伤口处的鲜血一下子涌出来,优波离面色一变,正要过去,大迦叶尊者冲着他微微摆手:“不妨。”   他看向伽延,轻轻地问:“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   伽延一双空洞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的伤口,半张脸冷漠得毫无表情,另半张脸露出嗜血的奇异兴奋来,那是一种从未在一个修佛之人面上有过的表情,同他寡淡的僧衣和嶙峋的手腕出现在一起,叫人毛骨悚然。   然后他弯起小臂,还沾着血的匕首在手心处作势挥了挥,一缕血迹顺着刀刃流到了短小的刀柄上,又落到他枯瘦的皮肤上。   ——那是迦叶的血。   他倏地瞪大了眼睛,好像被烫到了一样,微微恢复了一丝神智,轻声反问:“早些告诉你?你会相信吗?”   “为什么不会?”大迦叶尊者低下头,双眉一齐垮了下来,像海上的船帆被风暴卷得落了,“我知道我的天劫消失了。”   迦叶为真佛首徒,他几百年前获尊者号,真佛圆寂之前赐大尊者号,仿佛一切都一帆风顺,他每日只是安安静静地在七叶窟修行,少有法会与筵席能够劳动他的步履。   没有波折,没有劫难,什么都没有。   天上地下,所有人都知道他最得佛法真谛,总有一日是要成佛的。   只有他自己常常胆战心惊一件事:他命定的天劫,为何消失了?   但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   他算不出,卜不到。没有一个清晰的时间便罢了,这件事通通消失了,像烈日暴晒过后的雨云,蒸得一干二净,一丝痕迹也无了。   他曾经在跪经之后试着询问过真佛,但真佛没有给他答案。   可他的天劫,并不是在苏城结焰塔一事时候才消失的。   早在真佛预言伽延若渡不过大劫,便会重生为恶鬼之身时,大迦叶尊者便发现了自己的异常。可那个时候……分明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   伽延摇摇头:“看来‘师兄’的记性着实不太好啊。自你从幼时那一场大病过后,你的佛法禅心便突飞猛进,似乎再也没有任何七情杂念的掣肘了……可那时你年岁方才几何?”   迦叶一怔。   梵境少年,自幼礼佛。一旦入了七叶窟的大门,不论寒门贵子,俗世牵念,就都该忘个一干二净了。可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迦叶成为了真佛最信任的首徒,成为了梵境人人夸赞的尊者,他沉敛稳妥,心无二志,通□□达。   ——全不像那个年岁应有的模样了。   即便身在佛门中,也并非人人如此。譬如苏泉“强买强卖”给优波离的两个小徒弟,普化和雪庭,就不是那般。   迦叶迟疑道:“师弟……”   “我不是什么师弟。”   伽延冷笑着,瞳孔里一片不正常的白。   他并不是什么因为有佛缘而被带回七叶窟的修行者,他之所以“诞生”,只是为了成就迦叶。   所以少年的迦叶在被这个“师弟”照顾了一段时间之后痊愈,乃至于完全摆脱了幼时的体弱多病。而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地修行、成长,也只是因为……   “我还是不甘心。”伽延说,“凭什么我替你活,还要替你死?”   他手中的匕首已经完全化成了黑色,刀尖上一滴滴落下粘稠的黑色液体,在他说话的同一刹那没入了大迦叶尊者的胸口。   -----   又是一道惊雷滚过。   钟樾的身影再次被淹没在黑云之中,只能偶尔见到剑光雪亮,刺破天穹。   雷声之中,优波离忽然心惊胆战地意识到一件事。   真佛圆寂,佛眼之中所曾见过的命途轨迹自然湮灭入红尘外,那么,那个束缚钟樾神君多年的谶言也就随之灰飞烟灭了——钟樾并非佛门中人,只是个灵力尤为高强的散仙,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不用再搀和七叶窟的任何事了。      ☆、菩提 2   钟楼发出一阵沉重的撞击声,铿然撞碎了九天黑云,爆发出日出似的金色光芒。跪拜如麦浪的僧侣神智为之一清,惶惶然抬起头来——   轻灵的骨剑不知灌注了多少灵力,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从天穹一击而下,轻而薄的剑身竟也承住了,方才来势汹汹的黑雾不知何时成了受它驱策的武器,凝成一柄顶天立地的长剑,冲着伽延的后心撞了过去!   那一刻在伽延的耳中几乎是无声的。   他手中的匕首刺穿了大迦叶尊者的胸口,他眼里好像看不见鲜血,只感觉到手上接触的流动的温度,然后身后的劲风在他意识到之前就已经捅穿了他的身体,他茫然地低头,遍寻不到自己身上的创口,但就在与迦叶的伤口相同的位置,爆发出难以忍受的疼痛——   伽延忽地感知到自己的血液流经四肢百骸,久违的清明席卷了长时间盘踞在他灵台之上的“恶”,丧钟、恶鬼、刺杀,更早的棕榈堂、睡火莲乃至于他念了千百遍的经书,灵魂挣脱的一瞬间,更为庞杂的东西拼命地膨胀生长,霎时压垮了他。   大迦叶尊者震惊而悲悯地望着他,他靠在钟楼之下,头顶上的铜钟仍在响。那已经是他耗尽了心血灵息催动的钟鸣了。   “大尊者……不必有悲怀。”伽延低声说道,“我只是你心中最浑浊的一块,只要我消散……你就、就总有一天,会成佛……”   他是幼年时的彷徨、迷茫,少年时的牵绊、不专,是灵魂中永恒的卑劣和恶毒。是迦叶身上一场大病所凝结出来的、所有与他心之所向背道而驰的东西。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否曾有过一个独立的灵魂和□□,只是寄居了佛陀大弟子所有的恶,还是他本来就是那些东西本身。   但这都已经不重要了。   所以自伽延出现在七叶窟里,那个叫做迦叶的少年一路成为了无边佛法最理想的继承者,随着年岁渐长,获得了三界上下的敬佩。   大迦叶尊者与他对视,两人分明是截然不同的面目,却油然而生一种如临镜鉴的茫然,透过这个熟悉了几百上千年的“师弟”,见山仍是山、见水仍是水的大迦叶尊者忽然没有了一切睿智通达。   他的灵魂和铜钟一齐颤抖着,他想:或者这才是真正的我。   大迦叶尊者嗫嚅着,似乎想要开口说什么,却一直发不出声音。   钟樾在使出方才那一击之后,已是强弩之末,强撑着自云头落下,差点跪倒在象牙阶上。   七叶窟不可破杀戒。强动灵息,必遭反噬。   优波离惊慌失措地过去扶住他,杂乱无章的脑子里不知从哪儿冒出一根细细的思绪,追悔莫及地想道:我日后是不是都不能走出七叶窟一步了?神君伤成这样,苏泉那妖精下次见到我,定会一剑刺我个对穿吧?   钟樾并不理会他期期艾艾的想法,他紧盯着钟楼之下,瞳孔蓦地一缩,已经一把推开优波离冲了过去——   伽延动了动嘴唇,不知对大迦叶尊者说了什么;他的身体也开始变形,混在一直缭绕在他们周身的黑雾之中,仿佛他也变成了那些被碾碎、又被强行超度不成的恶鬼。   大迦叶尊者迅速念动了一断法诀,钟樾抽出了自己的太青剑,剑芒斩向了伽延。   只听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然后所有粘稠腥臭的黑气爆散开去。   钟樾用左手握着剑鞘,猛地向前支住地面,呕出一大口血来。   大迦叶尊者盘腿席地而坐,身上的袈裟破破烂烂,胸口剜出一个碗大的溃口,还在淌着血。他紧闭着双眼,掌中握着一串佛珠,无声地叹息。   “回头无岸。”   而伽延已经不见了。   -----   苏泉双手抱着胸,跟蒲牢对峙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他的剑方才悄悄给了钟樾,自己手中的是个障眼法,真要动起手来,他必定不能现从身上拔一根骨头做武器,因此只能顾左右而言他,等着神君赶紧出来。   可左等右等都不见个人影,远远望见七叶窟里头黑云压顶,催命一样的钟声连着响起来,苏泉头痛欲裂,没话找话:“你说我跟你无冤无仇,你老针对我做什么?”   蒲牢说到底是个不带脑子的,但苏泉单方面跟他“无冤无仇”肯定做不得准,他还记得当初对方揍了自己一顿,害他脸面丢得天上地下捡都捡不回来的事,加上心口焦灼,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要打便打,我不与你这尖嘴滑舌的妖精废话。”   苏泉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就是不跟你打。   他问:“不管你想干什么,天下能人异士那么多,你找什么同盟不好,非得找个和尚?他们条条框框多得很,想必你与伽延合谋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你闭嘴!”蒲牢恼羞成怒,“谁与他合谋了?”   “他?谁?”苏泉一挑眉,“伽延?他可不是个好东西,心眼跟凡人烧的蜂窝煤似的,就你这二百五,我看你还是……”   蒲牢看上去恨不得立即一剑活劈了他:“你莫以小人之心……”   “怎么?”苏泉好笑,“难不成你三番两次跟这个和尚搅和不清楚,是一心向佛打算遁入空门?还是看上人家了?”   蒲牢忽然一声不吭地掉头走了。   苏泉皱着眉叼了根草,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正待深思,忽然听见七叶窟的方向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之声,他心下一惊,忙向那个方向冲了过去。   七叶窟照理说是有结界的,他身为妖族,无法进入,谁料一阵地动山摇之后,他越过石林中的大小山丘,竟如入无人之境,迅速穿过一片棕榈林,尚未望见里面的佛塔明堂,正见到里面一个人走了出来。   钟樾走得很慢,嘴角的血迹已经小心翼翼地擦去了,身上看着虽狼狈,一眼看过去却也看不出什么。   苏泉自他手中拿回了自己的剑,骨剑入手闪出一点晶莹的光亮,化入他掌中,苏泉眉心一动,单手托住了他:“阿樾,你别逞强。”   钟樾踉跄了一下,用力抿了抿嘴唇,抿出一抹血色:“没事……”   骨剑与他血脉相连,方才钟樾耗了几分气力,他心中清清楚楚。只不过此时钟樾不肯说,他便咬着牙受了对方私心里的这一点宠溺,眼下他虽自己心疼得肝颤,也不好露出什么,只一边悄悄调整了一下姿势,分担他的负担,一边问道:“里面怎么样了?”   “伽延……”钟樾斟酌了一下措辞,“死了。佛陀圆寂,大迦叶尊者重伤,情形不太好。”   “优波离呢?”   “他没事,恐怕收拾烂摊子都得靠他了。”   苏泉轻轻“哼”了一声:“这秃驴看上去没什么本事,其实思虑周全,是他们和尚堆里难得的七窍玲珑,他肯定能收拾得起来。”   钟樾还想说什么,苏泉忽然亲了亲他的侧脸:“你休息一下,我抱你出去。我们回家休息一阵子,好不好?”   -----   山崖下的河水奔流不息,细密的水雾从湍急的水面蒸腾起来,在明媚的阳光里迷蒙成一片朦朦的雾。这两侧山壁,一边怪石嶙峋、寸草不生,另一边倒是长满了植物,只不过仔细一看,上面多数都生了尖锐的倒刺,若是不知道的人,一个不小心踏进去,只怕要活生生剐下一层肉来。   河底有什么东西倏地一动,一只修长的手在河中央的石头上一撑,轻盈的人影一跃,苏泉轻飘飘落在上面,身上衣衫干燥洁净,手里握了一团小小的东西。   他低头检查了一下,露出颇为满意的神色,正要从悬崖边上去,一抬头就看见钟樾站在上头的崖边,静静望着他,眼里凝着满满的笑意。   “怎么出来了?”苏泉问道。他单手从身边的轻雾里一抹,一道彩虹从阳光和水汽之中腾起来,正架在钟樾所站的悬崖边。   然后他足尖一点,带着些小小的骄傲落在钟樾身前,献宝似的:“好不好看?”   钟樾摸一摸他被风吹乱的头发:“你说你自己?当然是好看的,不然我一大早这么着急跑来是为了什么?”   “哎你!”苏泉一转身从他手中溜出来,正见到阳光穿透了山岚,撒落在远处的苏城里。   这里正是樕蛛山与苏城的边界。   前次苏泉抱着钟樾从七叶窟出来,若是回到万木谷中去,只怕焦头烂额的优波离一时又要跑去搬救兵,干脆一路走得远了些,回了他自己的地盘。   眼下正是最为温暖舒适的季节,晴空不躁,连日无雨,苏泉按着钟樾好好躺了几日,不让他四处乱跑。此日又一大早出来,是因为想起白水河到了此处,水下有一种特殊的藻类,能做药引医灵力大损的内伤。   水下乱石湍流,极是复杂,却不可能难得住苏泉。他寻摸了一阵,正好将想要的东西捞到了手,此时摊开手心,只见一团绿莹莹的草缠绕成球状,能看出柔软的枝条,上面每一片叶子都顺着同一个方向生长,尖端有一粒粒小小的、透明的球体,像是有什么汁液被包裹在一层东西里面。   “这是什么?”   “稀世珍宝——”苏泉拖长了调子,“给你的……聘礼!”   一句话说完,他先朝旁边窜出了老远,生怕钟樾要打他似的,自己听自己说的也不像话,又觉得好笑,弯着腰乐个没完。   钟樾倒是不会揍他,只是微微一挑眉,发出一个反问的音节:“哦?”   苏泉笑完,自己先虚了大半:“嗯……药引,对你的伤有好处。”   “我好得差不多了。”钟樾道。   苏泉伸手一指他,表示不信:“我猜你肯定耗费了不少气力救大迦叶尊者吧,佛陀圆寂,你也不想他们乱起来……迦叶不是好勇斗狠之辈,也没什么翻云覆雨的手腕,却是七叶窟的定海神针。若是他也死了,后面的事就更难办了。”   钟樾叹了口气。   身边人太聪明,有时候很省力,有时候也是件麻烦事。   “我呢,其实就想跟你两个过自己的日子。他们不管是谁和谁打起来了,谁又和谁结盟了,我都不太想管,也轮不到我管……顶多是上门来请我们的筵席,有意思的便去吃一嘴,不想应的回了就是。”苏泉顿了顿,“但你不是这样,你的身份也不允许你这样。所以呢……”   钟樾站在他面前,极其认真地盯住他的眼睛:“所以什么?”   苏泉将那团水藻扔进袖子里,捧住他的脸:“所以你的伤不养好,哪儿也不许去。否则我就让你试试我们妖法的厉害,将你绑起来关到水牢里,绝对跑不……唔。”   钟樾堵住了他的嘴。   “看来你是非得亲自检查了才能放心?”   他声音很沉,就凑在耳边,若有若无的热气激得苏泉一抖,隐约感觉他的嘴唇蹭过了自己的耳垂。   “走了走了。”苏泉将他的袖子一拽,“回去给你煮药。”   说是煮药,他也不至于真的支个炉子点上火再煨个小瓦罐,只是将那一团水藻放进杯中,再以灵力炼化,冰冰凉凉的一杯,末了递给钟樾:“你怕苦吗?要不然等我一会儿,我出去给你寻点花蜜来?”   钟樾没有去接那杯子,只似笑非笑地捏住他的手腕,凑过去就着他的手一饮而尽,然后在苏泉正放在杯沿的两根手指上轻轻一吻:“哪里苦了?”   苏泉:……   他怀疑他们家神君去了一趟和尚的老巢受了什么刺激,人都不正常了!   苏泉随手将瓷杯一搁,把钟樾按到榻上,拉过旁边的被子往他身上一摁:“好好休息。”   他们神仙向来是外伤好医,内伤难愈。放到钟樾头上,还更有一重“医者不能自医”的意思。挡了伽延垂死挣扎的最后一击,又将濒死的大迦叶尊者从鬼门关上拉回来,外表看不大出来,他内里实则是近几百年来最虚的一次了,这么些日子了,连走路都不大稳当,还需要苏泉不动声色地扶着。   钟樾平躺着,一合眼便觉得倦怠,没多久便昏昏沉沉地睡了。他这一觉一下子睡到了午后,阳光从窗户缝里转了个方向,正落在脸上。他深呼吸了几次,静静起身,盘腿打坐调息。当日在七叶窟呕出来的那口血好像耗尽了他面上的血色,连带着嘴唇也泛着一点不正常的苍白,被影影绰绰的阳光一照,整个人都显出一种脆弱的瓷白。   苏泉一走进屋,正看见钟樾穿着松松垮垮的里衣,头发散在肩上,微微低着头,双掌合成一个法诀的姿势。   幸好从前那么多年,万木谷那偏僻地方都没什么人能闯进去。苏泉喉头动了动,悄悄后怕了一下:否则这么好看的小神仙,被别人看到了,再招来什么图谋不轨的坏家伙,可不就轮不上他了?   钟樾缓缓吐纳,脸颊上有了点血气,睁开一双清亮的眼睛。苏泉唇角笑意未散,正对上他的视线,走到他身边坐下,两手往他肩上一揽:“你什么时候好全了,我们再去苏城转转。”   “你又想吃什么了?”   “我本来没想的……”苏泉摸了摸肚子,“干什么非要招我?”   他们一神一妖,修为到了这个份上,自然是不大有什么饿不饿的,吃不吃东西全凭乐意。不过但凡是有了神智的活物,无论神、妖,还是人,在这一点上总是无限趋同,将吃食做出千百种花样,非仅滋味醇美,还得赏心悦目,消磨时间也好,满足口腹之欲也罢,总之是一项堪比修行的大道。   苏城烟火气重,比之清冷寂静的乾昧山,妖气弥漫的樕蛛山,吃食的确是很叫人心驰神往的一点,神君的推测非常合理,听了这妖精一句蛮不讲理的质问,立即反问:“我招你什么了?”   高手过招,往往不能直来直去,水来土掩,那太直白,也忒没意思。苏泉当即拐了个弯,采取了新的招式:“你出现在我面前,就是招我了。”   钟樾叹了口气,将人从自己脖子上扒拉下来,苏泉又想去抱他的腰,被钟樾使个巧劲一扭,侧躺在他膝上。   钟樾轻轻将他的发带解开,手指微张,穿过他散乱的鬓发:“方才出去了?”   “嗯。”苏泉点头,下巴磕在他腿上,“随意练了会儿剑,怕把山后头的树都削秃了,赶紧回来了。”   钟樾睡着,身子又没好全,他根本不敢走远,一定是将人放在自己视线范围内的。   “难怪了。”钟樾道,“头发都乱了。”   苏泉便趴着不说话,任他帮忙一点点将头发拢好,重新绑住了。   消停了没一会儿,他又想转个身,蹭了半天,一头钻进了钟樾怀里。   钟樾看着一下子又被他折腾乱的鬓角,叹了口气:“怎么跟没骨头似的。”   苏泉就喜欢他这幅拿自己没办法的样子,十分得意:“厉害你收拾我啊。”   钟樾:“……你再试试看。”   苏泉瞎闹了一阵,领口都被他自己弄得敞开了一半,钟樾眼疾手装得不太快,但也趁他不注意,伸进了他衣襟里,把怀里的妖精吓了一跳,赶紧按住那只作乱的手:“别别别,大侠饶命,我知道厉害了,你且好好养着,我保证不出去拈花惹草!”   “你还想出去拈花惹草?”   这倒是没想到。   “没有!我瞎说的!”苏泉从他怀里一下子弹了起来,很像是恢复了原身的样子,“……你听错了!”   他们闹归闹,但闹得极有分寸,苏泉面上一点都不显,心里掐得一清二楚,决不允许钟樾多做一点不宜他身体恢复的事。钟樾乐得有人这么管着,反正神族的身体,就算伤了病了,也无非是多花些时日养回来,他正好在这“养”的过程中得些乐子。   这一壁平静得像无风的海面,却不知在樕蛛山外——   七叶窟僧侣从噩梦一般的控制中清醒过来之后,多名初入佛门的比丘从苦行地逃散,梵境王国奉佛者多人破戒,大迦叶尊者养伤,连日无法露面,优波离带着一群小辈,独力难支——   此年南冥春筵之后失踪的众仙,仍未见踪影,三界上下乱成一团,用尽了法子也未找到丁点痕迹——   九十日后,大迦叶尊者强撑病体,召天下阿罗汉返七叶窟。   阿罗汉为圣者,断尽三界见、思之惑,有逍遥山水间的,亦有苦行凡尘内的。人间有僧侣说他们“了脱生死,证入涅槃”,虽到不了这个程度,却着实是勘破七情六欲的一群修者。   带着檀香味的棕榈叶舟船般一夜驶遍了三界,而同一时间,更多比丘在无月的夜里逃离七叶窟。石林里只有优波离匆匆布下的阵,修者本是同源,优波离使尽浑身解数,也拦不住夜奔者的合力一击。   翌日,七叶窟迎来了极其沉闷的一场法会。   优波离尊者诵佛家戒律于山前,为《八十诵律大毗尼藏》。其时山风倒卷,妙乐泉浮起冰霜,五百阿罗汉盘腿于象牙阶上,同时诵经的声音织成一片淡金色的网,将六道之内破碎的戒律缠绕成咒,压向山门外石林里浮起不散的黑雾。   自七叶窟向外,绵延的乾昧山寂静下来,诵经声在数个时辰之后终止,佛珠绕在掌中,整整齐齐一粒粒碾过指腹,有零星的木珠碰撞之声响起。   只不过无论做什么,天命所往,谁也阻挡不了。比丘们的乱象被暂时遏止,然而佛法衰微,七叶窟势弱,却成了无法辩驳的事实。   如果苏泉知道,他一定会觉得无聊疯了。如果别无选择,他宁肯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去一个个将那些破坏戒律的人抓了绑起来,也不会搞这么一场秃驴聚会。   即便是落在看似规规矩矩的钟樾眼中,这些仪式也并无必要。他虽秉真佛之志而生,却天生不是个慈悲为怀的性子。若他并未伤重,只怕此刻一定会告诫优波离需以重手稳住局势,防范另一个近在咫尺的危机。   只可惜,青山绿水温柔乡,好像将所有悬而未决的刀刃都磨成了柔软的绸缎形状。   钟樾每日都留出大量的时间调息养伤,苏泉百无聊赖,也认认真真修行了一阵子,算是百年来都少见的事。随后他就耐不住性子开始寻别的乐子,然而心里顾忌着神君的身体,不敢玩命撩拨他,只能觅些其它有意思的事物。   譬如拿冰泉底下的水封住一小朵落雨的云;用黑釉彩碗装酒,碗底盈盈映出一片星光;再比如在某一日钟樾醒来的时候,见到屋外落了一道小小的瀑布,苏泉穿着他的外袍,“仙气飘飘”地演了一套他的剑法。   钟樾挑眉道:“你这是何时偷的师?”   “怎么能算偷师?”苏泉一个漂亮的收势,冲他笑道,“学个你的花架子,下回好出去吓唬人。”   钟樾无奈:“摸我的剑倒是愈发熟练。”   “好歹是仙家兵器谱上都有名的利剑,我就算是个野路子,也想用着试试。谁让我们穷苦出身,没能弄到什么精心锻造的神兵利器呢?”   苏泉将他闲来无事摆在那儿好看的小瀑布收了,拉着钟樾要往白水河边走。近几日钟樾精神好得多了,也愿意多走走。   可还没等走出几步,两人就疑惑地停住脚步,对视了一眼。   钟樾微微闭上眼,感知了一阵:“应该不妨事,没有什么太大的戾气。”   “就是因为我感觉到的是‘仙气’,才觉得不对。”苏泉一撇嘴,“别是出了什么事,哪位又纠集了一大拨人来请你出山当挡箭牌吧?”   钟樾想说什么,苏泉摆摆手:“你先回去吧,我去打探一下。”      ☆、远召 1   人界的边缘起了大雾,潮气弥漫得像清晨的海面。苏城的巷子里几乎看不清那些曲折水道上的拱桥,一两户邻居的喊话声模模糊糊地穿过白雾,虚浮的船影像是飘在河面上,船夫一篙也不知撑出去多远,只能凭着手感掌握方向,簌簌的水声里能分辨出木做的船头撞进了凤眼莲堆里,溅起一群栖息的水鸟。   白水河的拐弯处有一片齐整的河滩,铺满了均匀光滑的鹅卵石。影影绰绰的雾气中,能看见那上面站满了一丛丛的……人影。那些人静默无声,彼此之间的距离稀稀拉拉的,穿着不同的衣衫,或华美,或贵重,却都透着破败和狼狈,淤泥和尘土凝结在那些奢侈的布料上,像是一支从坟墓来掘出来的、形神皆散的军队。   其实这些“人”之间,绝大多数都是彼此相识的,尽管不过是点头之交,但到了一些场合,大家都会尽职尽责地寒暄几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目光呆滞、四肢僵硬地立着,对周遭的一切毫无知觉。   可对于足够敏感的修行者来说,无论是神是妖,隔着很远就已经能感觉得出,这群“人”身上弥漫着的并无丝毫不祥之气,反倒是瑞气千条,仙气缥缈,直漫过了人界的边缘。   ——那竟是从南冥春筵之后就消失不见的群仙!   河水马不停蹄地撞向山脚的巨石,激起滔天的浪花,那水波漫上河滩的时候便渐渐缓了,在那一群神仙们无知无觉的足下轻易沾湿了他们的鞋底。   然后一道幽蓝色的光倏地刺破了雾气,那厉芒扫出一道弧线,呈扇面扫开了白雾,露出一片茫然铁青的面庞。   影影幢幢的影子们忽然动了!   蒲牢阴森森地指了一个方向——   正是苏泉所在的山崖。   群仙不知道用法力,也不顾什么尊严和疼痛,手脚并用地自那生满了倒刺的崖边向上攀爬,为首的几个身上的衣服都快碎成了布条,可脸上没显出分毫痛楚,什么都感觉不到地漠然向上,若非身上尚有神格仙气,几乎与受大魔驱使的僵尸无异。   -----   苏泉隐匿了气息,尚未到得崖边,已愈发觉得不对。   钟樾在方才的位置就能感觉到所谓的“仙气”,也不过是知晓不远处有这么一群仙者,却并不能料到他们是个什么状态,是着了魔还是被控制了。然而苏泉此时却已经感知到了幽魂的存在。   法宝幽魂到底是出自妖界,更何况苏泉自己的地盘之内自有一处与那东西像极了的地方,以他的修为,对此极其敏感。   幽魂这东西自诞生之日起便是个腥风血雨的法宝,没有任何旁的用处。就算有钟樾这么一尊神在,苏泉也并不相信能有一群神仙捡到个妖族的法器,还特意呼朋引伴地拿到樕蛛山里来,除非是来兴师问罪的。但就当今这群神仙的碎嘴子程度来看,连他多久之前与蒲牢动手打了一架都闹得三界皆知,他不信他不受幽魂控制的事情没传到众人耳朵里。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苏泉拔出剑来,捏了个暂时的隐身诀,提气一振衣摆,悄无声息地踩着树梢飘了出去。   他身法极好,原身的骨骼又是中空的,化了人形也轻得很,以如今的修为,在树林间几乎是比风过的动静还小。   可即便有了些心理准备,一见到悬崖边像是一大片活僵似的景象,苏泉仍是惊了一跳,下意识一剑甩了出去——   骨剑冰蓝的剑光像镰刀割稻草一般掀翻了正悬吊在半空中的小神仙们。所幸他这一下出手仓促,否则若是用力过猛,只怕底下要血流成河。饶是这样,悬崖边还是一片东倒西歪,接连传来几声重物砸地的声音,听得苏泉暗暗咋舌。   不过反正都是神仙,这一下倒也摔不死。既然被幽魂慑住了神智,若能等到清醒过来,这一段他们想必也记不得了。   苏泉松了口气——不然只怕他家神君要面上不好看。   只是他的剑芒一过,相当于已暴露了身份,蒲牢蠢归蠢,在这把剑底下吃了几次亏,做梦都忘不了,立即中气十足地吼过来:“又是你这妖精!”   “四公子,快收了神通吧!”苏泉叹气,“我不吃你这套!”   蒲牢腾云的法术一直修得勉强,不怎么潇洒,起码够用,此时越过众仙落到崖顶,冷哼道:“你不受这法器影响,我自然知道。但眼下你又能如何?”   苏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剑,心想早知道该找老秃驴学点清心经,不知道一边念经一边在那些神仙身上一人捅一刀能不能解了他们这浑浑噩噩的症状。   “你莫不是要拿这些家伙——”他指了指穿得跟收破烂似的的众仙,“来要挟我吧?”   “你这妖精狼心狗肺,可你能不在意他们,钟樾也能么?”   “你说得对,他不能。”苏泉闲闲挽个剑花,“只可惜阿樾不在这儿,他被你们烦得要命,自己一个人躲清静去了。”   蒲牢沉不住气,神色明显变化了一下,又赶紧换上一副“我才不信你扯的淡”的倨傲模样。他一摆手,后面的神仙们规规矩矩地停了,有几个已经爬到了悬崖上,一张张木呆呆的脸像是画上去的假面。   苏泉一眼扫过,看到几张有点眼熟的面孔,抬手想扶一扶额,又忍耐着将抬到一半的手放了回去——这帮自恃清高的神仙们若是知道现在自己正在做什么,只怕恨不得去轮回里走一遭,洗脱了这尴尬身份做过的丢脸事才好。   倒是妖族,在南冥春筵最后的关头趁乱逃脱了。   “我虽憎恶你,但也不是非要取你性命。”蒲牢回头看了看那些毫无意识的“士兵”,也不怕苏泉背后偷袭,“我们无意与佛家为敌,你去转告钟樾,只要他说服七叶窟将伽延交出来,这些个没用的神仙,我一根汗毛也不动他们的。”   “取我性命?”苏泉懒得跟他计较,心知他们还不清楚七叶窟内当日的变故,听见“伽延”,深觉奇怪,略迟疑了一下道,“伽延本就是七叶窟的人,你到底跟他有什么苟且,不惜用这种天庭只怕要判个几千年牢狱的重罪来抵?”   伽延到底知道他们两兄弟什么惊天动地的肮脏大计划,还是说那和尚干脆参与了他们做的事,所以能让蒲牢费尽心思,生怕他透露什么?   然而伽延已经是个死人了……不,连死人都不如,他根本就不存在,再也不可能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了。   苏泉想着再探一探他,能从他口中多撬出些东西,可那“苟且”二字落进蒲牢耳中,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眼神在左右仓皇地转了转,立地成了个结巴:“什、什么?!你心中龌龊,莫要以己度人,何、何来什么苟、苟且!”   苏泉再要不明白,真是白活了那么些年!   上次在七叶窟外他就觉得不对,眼下这一看,蒲牢这家伙竟然对伽延……   自诩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大妖差点把剑戳在自己脚背上。   苏泉:“伽延他岂非是个秃……不,是个和尚?!”   蒲牢不意他如此“敏锐”,面子上挂不住,辩驳道:“他起码是个神仙,不像你是个十足的妖精!”   这怎么还跟他比上了?   苏泉震惊得耍嘴皮子都忘了,脑子里只晓得蒲牢对那秃驴是个什么样的“苟且”,而他现在自以为万无一失、钟樾不得不接受的布局,实际上早就是个不成立的死局……   “这要如何是好。”苏泉轻声自言自语,有点后悔没让钟樾过来,眼下他实在需要神君替他拿个主意。   -----   钟樾自己一人缓缓往回踱,他此次内伤颇重,自己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要恢复到最佳状态不难,但实是需要时间,急不得。苏泉难得捞到机会照顾他,虽然于此事上诚然没什么经验,照顾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但一颗心暖得像炭火里烤出来的番薯似的,不仅闻着香,剥开了里面尝起来更香甜——他自然受用得很。   神君沉吟了一下,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苏泉传染得也见天想着吃的,慢下脚步反省了片刻,回头望了望苏城的方向。   他多年前也曾来过樕蛛山,彼时山中妖灵之气此起彼伏,各色人物可谓是层出不穷,山精水怪各划地盘。但樕蛛山夹在神族势力巩固数千年的乾昧山与凡界之间,颇为拮据,虽是修行灵地,地域绵延远远及不上乾昧山那般辽阔,若是没什么靠山与修为的小妖,也不敢在此与前辈大妖们争夺地盘,还不如往无边的三海去,即便是寻个昭河那般的小地方,也好过在这里受闲气。   但此地如今大是不同。   钟樾微微抬手,凌空拂过花木草叶,都能感知到那股“妖气”。   他身为神族,原该对此感到很不舒服,不知道从几时开始,竟也在这里觉得十分安心了。苏泉的气息并没有凌厉的攻击性,但若是其它妖族,在靠近的时候必能感觉到强大的压迫感。偌大樕蛛山竟已几乎成了他的私人领地,唯一些化形不久、灵智未开的小妖尚且栖息在侧。   钟樾不动内息,只安然走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他气血虽虚,灵识却敏锐,多年修行淬炼出的反应让他下意识往旁边一让,只见一道黑光穿过他原先站立的地方,“夺”一声钉在后面的树干上。   钟樾没有回头去看那支淬了毒的镖,他身上未带佩剑,情急之下折了一根树枝,迎面挡住了毒蛇般咬过来的银光。   来人一身黑衣,面目也用黑布覆住了,手中的长剑像是落了个障眼法,钟樾一眼瞧不出出处,心知此时并不宜多分灵力去破那障眼的小法术,只凝神于手中招式。   转眼间来往过了数十招,钟樾不敢仅凭剑法相抗,但他内伤未愈,仓促之下折断的普通树枝也承不起太多灵力,只能小心试探——奇怪的是,来人似乎也怀有极大的顾虑,藏头露尾不说,招式之间像是也不敢用尽全力。   钟樾倏地往后一退,将那树枝在身前横过,震断了上面十数根小枝桠,那粗细不一的小枝便像暗器般直射出去,对面的黑衣人连忙向一侧让开,两相顿时拉开了距离。   钟樾松了口气,将残枝一扔——撑了这么久,那脆弱的树枝内里已经断了大半。他趁此机会,正好重新折下一根,遥遥指着对方,定下气息不露出什么:“想等谁的消息?”   钟樾不知对方是否知晓他受伤一事,当日从七叶窟离开,见到他重伤的人并不在少数,因此他在对招之时,所用灵力不多不少,正是试探。但来人尚不敢放开手脚,未必单是忌惮,只怕是在等着什么信号。   知不知他受伤两说,但既然知道到这樕蛛山中,而非万木谷来找钟樾,必定就知苏泉也在近旁。一个人来单打独斗他们二人,绝非明智之选。   无论怎么想,钟樾都觉得,苏泉那边恐怕遇到了更大的麻烦。   遮得严严实实的人发出一个低沉的声音:“我不想遭天谴,原本也与你无冤无仇,只可惜屡次见面,你总要跟我对着干……”   钟樾顿时知道他打扮成这样,掩的并不是此刻的耳目,只怕是想减少来路上一连串的麻烦,便道:“我并未与你对着干,只是职责所在……赑屃公子。”   “职责所在?”赑屃阴森森地冷笑道,“身为浩劫之中真佛之愿养出来的天生神明,你跟一个白水河里几千年才养出一个的顶级妖物纠缠不清,这就叫职责所在?”   钟樾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怒意:“我们长于天地荒野,比不得你们兄弟生于锦绣,但好歹明辨是非,做不出颠倒万物的荒唐事。”   “天地荒野?”赑屃一股无名之火几乎冲出嗓子眼,“是了,你们的法力系于星辰万物,取之不尽,便自以为高人一等,便能眼高于顶了?”   “呵……”钟樾沉默了一瞬,像是听见了什么顶滑稽的说词,连声冷笑起来,“你不过是自恃所谓的‘出身’,无法接受旁人生来便有天赋,即便是从泥洼地里长出来,也比你们‘南冥正统’更具呼风唤雨之能罢了。”   龙生九子,并非个个争那无用的意气。以他们的家世能力,想要找个世外之地清修,或是不想修行只想醉梦温柔乡,都不成问题。赑屃此人,原身是最不像龙,也最不威武的,幼时遭了亲兄弟们许多排挤取笑,日益执迷于出人头地,必要成为兄弟中最出类拔萃的才好。   他清心苦修多年,剑术法术俱佳,虽然距离真正化为龙仍路途遥遥,可在他自己心中,那不过是迟早的事。   谁知道,半途中杀出一个苏泉。   不是他兄弟中的任何一个,甚至不是神族出身。   赑屃冷哼一声:“你切勿擅自臆测。不过照此看来,那妖精好用得很,神君想必利用得很是顺手?”   这片刻之间,钟樾心中早盘算过了无数事,对他们最有可能的安排有了一个猜测:“你在此处与我拖延时间没什么用,蒲牢不可能压制住苏泉。”   “但我与你可就不一定了。”赑屃唰唰两剑,瞬间近了身,“若不是力有不支,向来冷漠的钟神君,会与我废话这许多?”      ☆、远召 2   钟樾皱了皱眉。   赑屃不是废柴,心思又深沉得跟旱地里挖的取水井似的,若非别无选择,钟樾并不很想在这个时候跟他正面硬碰硬。   诚然他出于一些缘故,恐怕比苏泉还想好好教训这两兄弟一顿,但好汉不吃眼前亏。   譬如两个神仙打架,灵力相当的情况下,剑法更精妙的那一位自然是如虎添翼;但若是灵力大大地落了下乘,就成了蚍蜉撼树,这蚍蜉便是技法再怎么出神入化,也是无用的。   钟樾无奈地想,难道日后他该平易近人些,才不会叫歹人这么轻易就瞧出他想拖延时间的底细么?   赑屃再不废话,一剑刺来,似乎是为了在这位天之骄子的神君面前炫耀,那剑刃上光华流转,灵息充沛得恨不得原地化作一道刺眼的白光。   钟樾瞧准机会一躲,使个巧劲将树枝往他肘弯下半寸一探,那穴位若是正正好敲中了,对方必定握不住武器。   赑屃瞳孔一缩,立即变招相让,钟樾等的就是这一刻,那树枝灵巧得很,在他掌中溜回来一截,笔直撞上了赑屃的剑刃!   钟樾暗道一声可惜。   这一下,若他用的是太青剑,恐怕能将赑屃的剑直接断作两截。饶是现下的狼狈情况,也直接撞散了上面的灵光——虽然那根可怜的树枝瞬间化为了齑粉。   赑屃用力过猛,他那武器不是什么千年才炼出一柄的极品,他心怀嫉恨,使力不对,自然要出问题。这一下反噬得他从手掌麻到了小臂,心下恼火,却也不得不承认钟樾剑术远在他之上,是个真正的天才——有时候这种天生的差距并不能通过后天来改变,即便他血统高贵,睥睨众生。   赑屃转了转手腕,眯起了眼睛。   他们过了几招,赑屃确实稳占上风,已然将钟樾逼到了水边。但他从容地将自己的衣摆理好,手底下“咔”一声,又折下了一根枝条。那枝条根系生于水中,也不过就比狐尾藻硬上几分,看上去柔弱不堪。   神君将枝条置于手中,指尖缓缓抹去上面的水滴:“伽延圆寂之前,已当着七叶窟所有比丘将事情都说了,此刻早不是你们想封口就能封口的了。”   “圆寂?”赑屃脸色一沉。   ---   与此同时,在另一边,苏泉望着漫山遍野的向自己逼来的神仙们,喃喃道:“疯了……”   蒲牢大笑着催动幽魂,无数细如蛛丝的蓝色光芒穿梭在山谷之中,将受控的神智捆绑得无法挣脱。这群神仙无非是失去了神识,傻傻地听命于人而已,但该有的修为可是一点都没少。此刻全都听从蒲牢的指挥冲着苏泉过来,他就算是天王老子也吃不消!   三十六计走为上,打不过,跑还不行?   苏泉不想管他们死活,决定先回去找钟樾。他脚步一动,蒲牢立即察觉了他的意图,几个神仙已经挥动着武器法器朝他打了过来!   苏泉无奈,只得回头先挡下。见他尚且能支撑,蒲牢哪里会罢休,越来越多不同颜色的灵流和不同式样的武器冲着这边混乱地砸下来。苏泉越是紧张,越是想说话,何况一看蒲牢那小人得志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手上的骨剑招式极其刁钻,嘴上也不肯落了下风:“为了个死得渣都不剩了的和尚,你也打算让自己得一个贬入畜生道的惩罚?”   疾风骤雨般的攻势忽地一滞,许多神仙们念到一半的法术骤然停了下来。   蒲牢像是没听明白,瞪大了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张着嘴没说出话来。   苏泉见他如此,又一次印证了方才那石破天惊的想法,心中飞速盘算着该当如何,正在此时,手心里突然一阵刺痛。   他诧异地摊开掌心,只见肌肤上看不到一点伤口,但方才那痛感非常真实,绝非错觉。苏泉一愣,忽然想起了那是一个非常不常用的小法术——   也就是在他生长修行的这片山水之中,才会奏效的一个法术了。   钟樾那边出事了。   苏泉心下一沉。这还是他闲来无事跟钟樾瞎扯的时候,得意洋洋地告诉对方自己发明的一个小法诀。樕蛛山中的水系,无论是涓涓细流还是滔滔白水,都被他一厢情愿地划为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因此若是折断水生植物的根茎作为链接,再加上一个特定的法诀,他便能有所感应。   彼时他嬉皮笑脸地告诉钟樾,若是遇到危险了,可以召唤他去英雄救美。   钟樾只挑了挑眉,一脸的不以为然。   钟樾知道他来探查情况,若是平安无事,铁定早去早回才对,不会故意耽搁。既然他迟迟没有回去,定是出了什么状况……   苏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蒲牢和赑屃二人虽兄弟阋墙,但长久以来狼狈为奸,但此时蒲牢一人在此,赑屃呢?   若是那老东西去拦截了钟樾……   他心知不好,扭头就走,谁知蒲牢心绪更乱,看他要溜,下意识地发动幽魂:“你说谎……”   苏泉拼着受点轻伤,疾速在那些五光十色的灵流之中穿梭,一下子就挂了几道彩,被迫到跟前,只得回身出招反击,以剑为盾,拦截了无数法术,震得他虎口发痛,所幸他身手向来走的是轻灵一途,连消带打卸去了些力道,反倒让他将冲在最前面的几位神仙很不体面地放倒了。   “说谎?”他急着脱身,也甚少被追得这么狼狈,有些口不择言,“这有什么可说谎的,那伽延不过是大迦叶尊者幼时一段业障心魔,破去了便彻底消弭,难道你还想……”   “啊啊啊啊——”   蒲牢怒吼起来,咆哮之中凌空化出原身,一尾长须长角的“游龙”出现在半空,猛然向天爆发出一声充满愤怒与绝望的嘶鸣!   幽魂在他化形的时候被抛到了半空,苏泉瞅准了机会想去捞过来,谁知蒲牢这一下满腔悲愤,竟大大超出了寻找的水准,那神兽锋锐的长尾凌厉地扫了过来,铜铃似的眼睛像要喷出火来,苏泉一感觉到那刀割似的灵力就知不对,连忙往后退开,只见他原先所在之处的身后,一排古木拦腰断了下去。   幽魂小小的一点蓝光被他抛入云中,又在半空中仰首咬住,庞大的兽首仰天长嘶,一时间只见那幽蓝的光芒盛极,穿透了云层,居然带来了一丝雨意!   以蒲牢的修为,远未能呼风唤雨,可眼下他握着幽魂,此物为妖族极品法器,本就至阴,他又破釜沉舟地用尽了全力——   他要做什么?   伽延不在了,九天同一哭么?   苏泉诧异地盯着天上越聚越多的雨云,那些云翻滚着、涌动着,如同油锅里被炸得过头了的东西,垂死挣扎似的浮起了一丝黑气。   他猝然意识到,大事不妙!   但已经来不及了——   带着幽魂慑魂之力的雨水,自樕蛛山绵延的尽头落下,撒向了凡世。   苏城!   那里可除了混居的神妖,更多的可是毫无还手之力的万千凡人!   看似与寻常毫无二致的雨水,带着滨海之城降雨一贯来去如风的性子,暗藏杀机地罩住了这座“南冥之珠”。   雨势不猛,正在外头摆摊的商贾、玩耍的孩童,都未曾有一点戒心。即便是路上的行人,也不过稍稍加快了步子,并未想到要先找个屋檐下躲一躲。   然后,这些人便逐渐发生了奇怪的变化。   一名正将三两核桃糕递给顾客的小贩笑容一僵,“客官慢走”四字尚未出口,突然直愣愣地扭头望向白水河上游的方向。   两个正在屋后溪水边浣衣的妇人任手中裳裙随水飘走,迷茫地站起身向西走去。   几个原本正哈哈大笑的孩童倏地变成面无表情,一个接一个地排成行,跟着人流的方向涌向城门。   那些失去了神智的人们不受控制地涌向西边的城门,逆着白水河的方向走着。有人阻拦就推开,有人摔倒了就踩过去,掉进河里也毫无停步的意识。   原来幸运地待在房屋之内的人们震惊而恐惧地望着这一切,怎么喊叫、哭泣都无济于事,那些着了魔的人群根本听不到周围的声音,只知道一门心思地向着那法器操控者的方向进发。   一道巨大的阴影盘亘在雨云之上,又坠落在肉眼凡胎看不见的地方。   苏泉没修过千里眼,视力不过比凡人好出一截,可就算看不到,他也能知道苏城里此刻会发生什么事。   他几乎是强行克制住了自己的颤抖,告诉自己——他不过一介妖物,不以天地为己任,苍生万物于他都是虚妄……   但……那是苏城。   是他自幼修行,冠之为姓氏的地方。   就算没有人真正帮过他什么,但还是有无数人给过他笑容和善意。   他在这里见到一河花灯,焰火满城,尝过珍馐美味,带着钟樾走过那些街巷。   ……   他还是要先找到钟樾。只要确认钟樾安全,他就立即回来砍死这个不要脸的蒲牢,让他去给死秃驴陪葬。   苏泉咬着牙转身,旋即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一座山突兀地横亘在他的去路上。   ---   山峰峦岳,万脉同源。上古山神仙逝,宗源虽绝,但神魂化入三千六百里乾昧山,十二峰峦以东,樕蛛山绵延入凡世,都不是能轻易改变的。即便仙法妖术能改易山川地貌,山魂水魄仍在,千百年后便如旧。   但眼下苏泉可等不了千百年。   只见之前钟樾离去的路已经完全看不到了,那是一座真真正正的“山”,在这原本只是轻缓丘陵的谷地里堆叠出了令人窒息的气势——苏泉一抬头,甚至能望见山巅上皑皑的白雪!   这么大一座山从别处搬过来,难道可以不发出丁点动静吗?   苏泉难以置信地望向另一侧,只见河谷之下,白水河中的水雾渐渐平息,直到水声也轻了下去,那惊涛奔腾竟悄无声息地变成了苟延残喘的涓涓细流——这从别处搬来的山截断了白水河!   凡间的方士也常号称有练习五行搬运之法的,但那大多是些障眼法,或干脆是占了手快的便宜,在观者眼皮子底下做些手脚罢了。   苏泉定了定神,向那山峰挥出一剑,只见碎石乱飞,碎雪纷扬而下。他腾云而起,在高空只见白水河以下水流低平,竟露出了从未见过天日的河床!   这搬来的山很高,却不是什么高不见顶的。层云缭绕于山巅,苏泉一路往上,也并未遭到什么阻拦,只听得下面的蒲牢状若疯癫,他向东回望,只见雨云阴阴覆于苏城之下,黑压压的人群像一群蝼蚁,顺着城门、踩踏着白水河下的浅滩涌入了樕蛛山。   苏泉微微不忍,心中烦乱,忽地感觉到一道熟悉的剑芒迎面袭来——   青色的剑光绽开冰冷的云雾,带起刀刃似的的坚冰,向他颈侧狠狠切下!   苏泉陡然一让,那剑光斩断他一缕头发,连带着肩上一片血肉模糊——   太青剑!   他下意识挺剑挡住,却匆忙留了三分力,这一下顿时被对方压制住。苏泉诧异地扭头,只见山峰上立着一个人影,那握剑的手有几分不自然,赫然是赑屃!   这狗东西竟敢拿钟樾的剑!   苏泉简直惊怒难抑,再联想到此人天赋之能,如何不明白?旁人在远阔空间之内搬动金石,简直难于上青天,偏偏这家伙能做到。六公子的原身似足了龟,天上地下与他不对付的人都在背地里喊他王八,偏偏他那很不体面的形象有两样极厉害的能力。   一能卜天机命劫,二可承万钧之重。   苏泉不顾左肩鲜血淋漓,双手握剑,什么轻灵风流一概不管,自上而下一剑劈落:“给我!”   而他刹那间的震惊失态极大地取悦了赑屃:“什么给你?这把剑?还是……谁?”   他面上的得意与阴鸷一瞬间刺中了苏泉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深悔数次对他手下留情不曾赶尽杀绝……这种趁人之危的玩意儿,就该剁碎了拿去喂狗!   苏泉更不答话,一时间剑招迫得更紧,雪山之巅扬起的雪沫甚至冲破了云雾,苏泉不管不顾起来,什么小花招也不耍了,周身淋漓的妖气逼得赑屃节节后退——   而山下,无数密密麻麻的凡人和神族已分不出你我,都目光空洞,四肢僵硬地渐渐攀上来,打算用身体筑成一堵墙,将苏泉活活困死于此。   “苏泉——”赑屃吼道,“钟樾没死,我只是想跟你做一个交易——”   苏泉不想再听他说一个字,他只想赶紧杀了这人,越过他的尸体去确认钟樾的安全。他招招下了杀手,再不留分毫情面,赑屃招架不住,只见骨剑冰蓝的剑芒落下,已将他逼到了冰崖绝地。在他身后,无数冰锥应苏泉妖法而起,尖锐而妖异地对准了猎物。   “呵……”   苏泉手腕一动,足尖点过空如海水的冰面——   “……幽魂。”赑屃轻轻说道。   骨剑的剑尖停在他胸口。   一个可怕的事实骤然出现在苏泉心上。   蒲牢玩命似的催动幽魂,苏城的凡人几乎被一网打尽,眼看着混杂其中的神族也无处可逃,修为弱些的妖族也并未因为同宗同源就不受影响……   那么,就在近旁、重伤未愈的钟樾呢?   赑屃看透了他的所思所想,笑了笑:“只要利用幽魂,让他们立即全部死在这里,也不是什么难事……”   当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下达“自尽”的命令就足够了!   苏泉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你要我死,还是要……”   苏泉一剑刺穿了他的心口。   赑屃笑了笑,不由自主地向后坠落,身后的冰锥在他落下的刹那消融泯灭。   与此同时,苍穹大动,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搅出了一个黑色的漩涡,苏泉一剑指天,双目微阖,另一手飞速地捏出一长串复杂的手势。旋即他的右手松开,骨剑的剑身几乎淡到看不见了,余下一道冰蓝色的光芒贯通九天,他在冰面上盘腿而坐,合拢双掌,食指向外,结出一个奇异的手印。   一阵冷冽的风从辽远无踪的乾昧十二峰刮来,那风仿佛带着什么清澈而圣洁的意味,将缭绕着的妖气也刮散了。   苏泉微微睁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太确定,那位世外之仙会不会在此时助他一臂之力。   ---   山水尽处,时间几乎静止。澄蓝的天,澄蓝的亘古玄冰,无风的悬崖和封冻的河水。   再苦行的僧侣也不敢踏足的禁地。   一滴水忽而自崖边落下,轻轻的“叮咚”一声,浑圆的水珠自百丈高崖上急速坠落,晶莹透澈的水珠之中倏忽变幻,似有兴衰兵戈疾驰而去。   这一点细微的响动在此处也显得突兀至极,打坐的女仙一瞬间睁开眼,旋即有浩大天风迎面吹起她披散的长发——   那是一股极其澎湃的灵力。   那灵流乘风而至,霸道得很,卷过泺水源的莽莽冰原,强横有余,却并不带着什么攻击性。   女仙——长熙仙子疑惑地敛起衣摆,起身朝着风来的方向眺望。   除了河谷之外白茫茫的风雪,什么也望不见。   泺水阴寒,长年修行于此的长熙心法修为都是至寒一脉,连带着她本人也逐渐冷傲,只不过并非曲折弯绕的心肠,本质上直率得很。泺水之源远离诸神修行之所,没理由突然刮来这么一阵汹涌的灵力,天界可从未流行过拿自己的灵力修为做礼物送人的。   那灵力缓缓盘旋在冰面上,向着河源刀削斧砍似的的罅隙钻了过去。冻雪映着天光,白得刺目,显出灵流河水似的一派幽蓝的色泽。   长熙心中一动,并起两指向前一探,甩出一道小小的术法。   这探问之法只在同源的灵力之间有反应,很不常用,果不其然,也毫无反应。   长熙皱起了眉:既是如此,为何她隐隐觉得有些熟悉?   两座雪山之间的冰洞高阔得足以装下一座人间城市,灵流的扰动让冰封的“泺水源”三字显出翡翠的玉色。   千万里之外的东海之滨,忽然有一道石铭爆发出凛冽的白光,瞬间盖过了旁边的“樕蛛山”三字,“泺水源”三字赫然刻于其上。晴朗的海岸凭空掀起一线潮,咆哮着冲了过来!   随后那道爆发出强光的石柱竟然颤抖起来,发出恐惧般的嗡鸣,就像是承受不住那般可怖的灵力,即将崩断了!   这一切,远在风暴中心的长熙仙子看不见,她只是敏锐地意识到,这千里迢迢到来的灵力一定有什么目的。既然并非哪位与她同源的仙者所施,那么……   还有谁?   冰洞之内盘旋出一个幽蓝的漩涡,如果夏季远洋上灰黑的风暴。即便再没有攻击性,长熙也感受到了强烈的压迫感,伤才好了一半的身体顿时浮起一阵眩晕感。   她抬手在眉心按了按,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迟钝,这还能是谁的手笔——   非雨仙水神,却能与泺水源有共鸣;能召动长风,出此重法——   她甚至还隐约嗅到了一丝来自白水河的气息。   她还欠着那两人一个救命之恩,不可不报。   ---   苏泉从没有试过一次动用那么多的法力来完成一件事,他甚至自己都不相信这是一件可以完成的事。但他必须得试试,这是唯一的办法。   他觉得自己耗空了灵力,终于感觉到了一丝远而轻微的回应。   那是一个允诺。   长熙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身为泺水河神,她冒着被天庭责罚的巨大风险,帮助了一个妖。   河源的冰洞之下,春风从未到达过的地方,玄冰消融,露出一汪眼眸似的碧水,那是真正的泺水。   苏泉笑了笑,霍然站起。   “雨来——”   一道龙形的白雾从十二峰的最深处卷起风暴,那些苍莽的绿意似被霜雪拂过,染了一层密密的白。“游龙”眨眼就到了跟前,苏泉踉跄了一步,举手向天,骨剑落入掌中,被他一把握住。空中白茫茫的“龙头”似乎衔着什么东西,咆哮着越过雪山之巅,直上九天,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泼天的雨幕倾泻而下,将樕蛛山直到苏城一线尽皆覆盖。雨水激起尘世一片涌动的白浪,浇在无数人身上。   幽魂的蓝光像是被水浇灭的火焰,在河滩上消失不见了。   泺水应召唤而来,穿过乾昧十二峰,消弭了所有人身上的慑魂之术。   蒲牢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他不可置信地抹了把脸发出一声似人非人的怒吼。   乍然惊醒的人们茫然地看向天穹,又环顾周遭,已完全遗忘方才发生过什么事。   而直到这时,赑屃才露出一丝图穷匕见的冷笑。   “钟樾这么一个石头似的人,你倒是拿他看得比命重。”   苏泉喉咙微动,硬生生将满嘴的血腥气咽了回去。   对面的人捂着自己胸口伤处,在雨中冷冷地看着面如金纸的苏泉。   钟樾伤重,此刻赑屃根本不会介意钟樾是否受幽魂控制,他只是要逼苏泉使出这一重法,大大消耗灵力!   只不过就算是他也没想到,此妖真有这么大的能耐。   能起南冥之浪,召泺河之水……若让苏泉这样修行下去,只怕真龙再现的那一日,是真的不远了。   那么,他就更要得到那样东西……   苏泉指尖一弹,骨剑应声没入他袖中。他肩上的伤口还未止血,雨水冲刷之下,整条手臂都被染红了。   “拿一帮凡人搅和有什么意思。”苏泉面色惨淡,语气却轻蔑,“你好歹是世家出身,有什么恨极了的敌人,难道不该堂堂正正打一场么?”      ☆、十字 1   钟樾从昏昏沉沉的迷梦中醒来,一道温柔的月光正穿透百丈湖水映在他眉心。   他的四肢都虚虚浮浮的没什么力气,整个人在水中却好像被一大块棉花轻柔地包裹了起来。   他恍惚地抬起手,这才隐约感觉到一点水流的阻力。波纹缓缓漾过他的身体,他终于回忆起是怎么一回事——   他与赑屃对了几百招,实在是穷途末路,难以为继。那赑屃过于自负,当时稳占上风,根本不急着重创他,反倒像是戏耍一只落入陷阱的猎物,非要羞辱一番方能满足他孤僻的自尊。   但到底钟樾才是这地方的半个主人,地形道路都熟悉得很,一来二去,不动声色地将赑屃引到了这冰泉之畔。   赑屃不认得这是什么地方,见到那六角亭,却能猜到这必是苏泉的地盘,心中立时怀疑自己中了什么圈套,连忙要下重手。   谁知钟樾毫不犹豫地回身跃入了冰泉之下。   这二位把樕蛛山当成自己家,风花雪月都来不及,绝不会弄个圈套来有碍观瞻。但情急之下,钟樾也是别无他法了。   那一眼冰泉看上去妖气腾腾,映着岸边赤红的曼陀罗花,更是妖异难言。赑屃不料对方还有这一招,对着泉水使了两个法术,竟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又试着将手探入岸边的水中,立即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冷到极致便似烈火灼烧,若是全副身体都浸没下去,还不知道是个什么难忍的境地。   他眼看着抓不住钟樾,只得三两下拆了岸边青竹的六角亭泄愤,末了又找到了苏泉的太青剑。   单凭这个,吓住苏泉便绰绰有余了。   钟樾尚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看天光也明白已然过去了好几个时辰。若是苏泉解决了一切,在这片山中,必然能轻易感应到他在此处,不会不来找他。   钟樾心中没来由地一跳,缓慢地向上浮去。   “这……”   出水的一刹,他先瞧见了零落一地的青竹,只得无奈地扶额:来日得亲手赔给苏泉一座新的亭子了。   钟樾想了想,抬手在凭空画了一个小小的阵法。   他召唤了万木谷的土地郑梧。   郑梧受他恩惠,必定是普天之下修行最容易的地仙之一,仙法远不是普通唯唯诺诺连青春容貌都难以维持的土地公可比。但他也是第一次跑到一位大妖的地界,一露面便上上下下地观察了一遍,像是有些担心自己行差踏错。   “神君有何吩咐?”   钟樾沉吟了一会儿,问了几句话。   郑梧似乎有些疑惑:“眼下山川更易,白水河断流,是逆天道之事。可神君若要从此地去苏城,定是腾云最快……”   钟樾无奈地笑了笑:“我眼下,力有不逮……”   神妖穿梭九州,用的无非是“飞天”“遁地”二法,当中又有些区别,譬如飞天的,自己腾云是一术,叠压空间又是一术;遁地亦然,自己穿过去可以,缩地也可。   缩地能将千里之外的两处短暂地连在一起,是一门地仙必修的法术,只不过每一位仙者能控制的距离远近不一而同,缺点是必得精确地选准了两个地方方能施法。   郑梧道:“愿为神君效犬马之劳。”   钟樾抬首望天,见一轮明月正圆,一丝云翳也望不见。   他道:“苏城东边临海有一城门,名曰渭崖门。劳烦送我到那处。”   “是。”   郑梧在地上几笔画出一个阵法,双掌相击,在脚下快速连拍三下,只见面前的景物迅速地模糊、重叠,重重山岭外,露出石砌的烽火台来,隐隐能听见南冥涛声。   “多谢。”钟樾道,随后转身踏入阵法,身形消失不见。   双足踏在坚实地面上的一瞬间,钟樾就觉得奇怪:这里比他预计得明亮太多,亮得有些过了。   两座高耸的山崖夹着狭长的海湾,连绵的烽火台被全部点燃,那燃烧着的熊熊火光将海面照得灿如白昼。   数不尽的鹰隼盘旋在城垣之上,从苏城一直绵延到海水中。它们展开宽大的翼,在天空中发出尖啸。   钟樾回头看向船坞,只见巨大的船闸被铁锁高高吊起,露出底下狼牙一般的木栅,两边各一排整齐的火油照出深邃的空间里一路路巨轮航道。而原该平静无波的蓄水航道里,也离奇地翻涌着白浪,从四面八方拍向铁皮的船身。   钟樾四处打量了一下,没见到那松雀鹰罗凯,便从城墙上翻越而下,冲进船坞,平日里守卫森严的地方竟一人也无,让他顺顺当当地一直冲到了船坞中央。   那里站着一个人,背影从头到脚一身漆黑。   他站在两座螭首玉雕中间,正将两手合力覆在一个兽头上,将全身的力气都扑了上去,那玉石是实心的,沉重得很,好不容易被他拧转过一个角度,那人正要去拧另一个,一回头,正好对上了钟樾的目光。   那面孔有几分熟悉,钟樾一愣。   对方仓皇地瞪大了眼睛。   钟樾骤然想了起来:“怎么是你?”   那人退了两步,差点一脚踩进水里,慌乱中手忙脚乱地攀住了一件东西,硬邦邦回道:“怎么不能是我?”   钟樾盯着他的手,皱起了眉。   那人一低头,这才意识到他抓住的是什么——正是另一只螭首!   而此时,他身后的石砖已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向着两边一格格分开,露出底下漆黑的深潭。   钟樾道:“你做什么?”   “好久不见,神君就吝啬到一句问候也无,上来就质问我吗?”   对方正是上次苏泉在昭河见过的蜃怪陈星舸。   很显然钟樾并不觉得自己和他熟到了见面需要寒暄客套的程度。但那深潭之下,藏着上次罗凯带他看过的一口巨大的钟,若是陈星舸也知晓此事,想必会有更多信息。   苏泉还下落不明,钟樾自己又连平日里一半的法力都没有,大感掣肘,只得耐着性子,正要说话,陈星舸冷笑道:“前次我见过的那只妖呢?想必高贵洁净的神君还是忍受不了沾染我们这些下等种族的气息,毕竟当年我只不过是想见你一面,说几句话,就得了那么个下场……”   “他跟你不一样。”   陈星舸瞪大了眼睛:“你说什……”   话音未落,他们二人眼前忽然一白,一堵墙似的海浪“轰”得一声倒灌了进来,将所有在海面上一层层架高了几十丈的船坞一口吞没!   几根两人合抱粗的梁柱霎时断开,露出参差的断口。   钟樾站立不稳,向着后方倒去,谁知南冥的海水一涌上来,竟轻柔地包裹住了他。   至于另一个,蜃本为水怪,虽然被兜头泼了个湿透,堪比迎面被打了一耳光,但好歹自保无虞。   可在数千公里之外的洋面上,情况可就远不是这般平静了——   ---   “苏泉——”   白水河千年难出一个的大妖踩着几十米高的海浪,衣摆在疾风之中扬起如一面旗帜。他行得极稳,不是那种成佛之际足踏莲花的宁和,而是带着浓烈的妖气,越来越多的阴云盘踞在他头顶,他每踏出一步,便有一道巨大的浪花托住他的足尖。   赑屃看得心惊肉跳:这家伙,分明就像是南冥的主人!   苏泉背对着他,两手交错抵在心口,凝神低头片刻,忽地腾身而起——   下一刻,一道遮天盖地的黑色影子显现在波云涌动的南冥之上,一只巨大的脚爪自黑云之中狠狠踏出,在洋面上踏出一道漩涡!   随后长长的尾翼钢鞭似的甩了出来,脊背上坚硬的骨骼和鳞片一节节露出来,极似龙首的脑袋昂起,发出一声悠长的清啸。   就算是上次在北海,苏泉也没显出过这么大的化象!   他几乎已经是龙了!   赑屃睁大眼睛死死地望着,一颗心狂跳起来,嫉恨、愤怒、焦灼、恐惧……和一丝诡秘的兴奋感彻底吞没了他。   ——尤其是,苏泉冲出云层之时,背上一闪而过的那道金光!   他拔出太青剑,遥遥指向云层之中的巨兽。   “到了这一步还敢强化法身,就凭你那点见底的灵力么?!”   苏泉低低地咆哮起来,下一刻,整个南冥都与他产生了共鸣!   海水像是沸腾一般翻滚着,争先恐后地朝着赑屃拍打过来,随后他的尾巴狠狠一扫,鞭子一样抽在赑屃的小腿上,生生将人抛出去百丈远!   后背甫一落水,倒像是跌在了什么铁板上,痛得赑屃心口发闷,被捅了个对穿的伤口又渗出雪来,恨不得立即也化出个原身将自己保护起来。   巨大的龙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钟樾在哪儿?”   赑屃惨笑一声:“你拿一样东西跟我换,我就告诉你。”   换什么换,苏泉只想给他一百剑,换他一条狗命。   那黑龙的尾巴扫过海面,立时卷起海啸般的风浪,一波又一波无穷无尽的浪涌从天尽头咆哮着袭来,赑屃眼见得难以躲过,当机立断一头从云中扎进了海水之中。   ——然而一入水,他就意识到一件更可怕的事。   他的四肢百骸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那些海水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令他完全喘不过气来。   而他自未化形之时就生活在海水之中,何曾感受过这凡人溺水似的绝望!   南冥之水瞬间涌入他的眼耳口鼻,几乎要逼他立时现出原形来。赑屃一时分不清那到底是南冥之中蕴涵了千万年的念力被一朝唤醒,还是它干脆成了苏泉灵力的一部分……   他的四肢在水中惊慌地挣扎了一下,握住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件极厉害的法器,海水令其柔顺地从剑鞘中脱出身来,修长的剑身穿过海水,如同青色天光穿过碧空。   太青剑握在他的手里,止住了赑屃不断沉入深海的趋势,但却一瞬间点燃了苏泉更大的愤怒——   苏泉人身的时候一直有个短板,在水准和他差不太多的人眼中非常明显,那就是眼神不太好。其实他小时候作为一条幼鱼的时候还要更差些,一到黑夜就接近两眼一抹黑,但此刻这遮天蔽日的原身,是他法力最为强盛的形态,只那一道穿过深邃海底的青色剑光,就彻底激怒了他——   黑龙咆哮声震动万里云层,似从远古而来的天雷,下一刻闪电从九天劈落,无数道金色的锁链像要将八千里南冥捆绑起来!   海水的翻滚应和着无穷无尽的雷声,从更幽深处传来的震颤绵绵不绝,苏泉正打算将赑屃从水里捞出来咬碎了了事,忽然察觉到一些不对的地方。   南冥水脉与他灵识相连,而他突然感觉到海底起伏的山脉与沟壑正在那些震颤之中坍塌。这种快速的震动以他们所在之处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扩散而去。   这绝不是他的手笔,而是有什么阵法被启动了!   ---   在深海之下,赑屃握着太青剑,在自己的手掌上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液涌出来,毫无章法地扩散到水中。   他残忍而快意地笑起来:底牌,总是要比对手所能想到的,再多留一张。   ---   渭崖门的船坞里,几百年的梁柱顶棚支撑不住地开始东倒西歪;整座城门横跨峡湾两侧的悬崖,此刻无论是山石还是砖块,都在堪比最可怕地震的震动之中簌簌发抖!   钟樾足下踏定了两块漂浮的木板,将将在水面上保持着危险的平衡。暴风掀开了他们头顶上的屋瓦,南冥远处盘旋着黑云,似乎还能听见隐约的重响,在呼喝的风中分辨不出是打斗还是咆哮。   陈星舸眼神闪烁了一下,从他身上别开目光。   钟樾环顾四周,眉头越皱越紧,忽地欺近,一把揪住了那蜃怪的衣领:“你……”   陈星舸如何不知道钟樾的厉害,虽然对他有些道不明的心思,当下下意识地感觉到了杀意,立即向后退去,谁知钟樾在水上的身手超出了他的想象,这一让之距依旧被轻松突破。   钟樾死死抵住他的咽喉,从来沉静的眼睛里杀意极重:“说,你来这里的目的。”   他能出现在这里,说明昭河的封印破了,至少是松动了……但他在那座边城被囚禁了多年,脱身之后,天大地大哪儿都不去,为何偏偏选择来这里?   现在南冥出现这样的异象,是不是说明这里的封印也出现了变化?   是出现了裂隙,还是被人发动了?   如果说,整个“十字封印”都在此刻被布阵者发动了,那么……究竟会发生什么?      ☆、十字 2   陈星舸被扼住动弹不得,脑后顶着坚硬的石柱,脖子上青筋暴起,头顶上碎石木柱不断滚落,他面前的男人却眼睛都不眨一下。陈星舸艰难地吸了口气,壮着胆子对上钟樾的眼睛:“我被关在那鬼地方多久了,想趁乱朝仇人的背上捅一刀,不应该么?”   他气都快喘不上来了,脸红脖子粗的,甚至怀疑钟神君有可能下一秒就干脆利落地杀了他,可心底仍有一点余裕,悄悄地想道:如果不是想揍他,神君大概永远不会离他这么近的。   钟樾根本看不见他那点弯弯绕的情绪:“十字封印发动之后会发生什么?”   “十字?!”陈星舸愕然。   钟樾眉心锁成了一个“川”字,手上松开了他。   这蜃怪被锁闭在昭河,并不知道其它地方的事。但如此一想,前次北海封印整个被毁,洪水泛滥,羲和仙子恢复自由身,对于这个阵法来说,三海之中已缺了一个角,威力必定不如原先了。   但或许也正是这样的情况,方才令布阵者急着发动它……   陈星舸意识到了什么:“你是说,南冥现在的情形,也是因为……”   “此阵主镇压,”陈星舸语速飞快地解释道,“我原是不通阵法的,但受困于囹圄,钻研多年,摸索了出了一个大概。它依赖流动的阵眼,昭河的瀑布,若南冥之中也有,也能解释这件事。靠着一件法器的幻境,这个阵圈住了有点修为的精怪一类,实则镇压的就是灵力……我想了很久,布阵者所为的,只怕也是这些灵力罢了,只不过一直没有想到如何才能将它们纳为己用。”   蜃囚于昭河,蛟困于东海,仙史沉眠于北境寒冰,而南冥……   蜃的吐息能够自成幻境,让受术者感觉到它希望被看见的场景。陈星舸将自己吐息的灵力一点点积攒起来,终于有一日撬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他的运气实在很好,因为他赶上了蒲牢大悲,幽魂失控,因而得以逃出了那个地方。   钟樾道:“如何破?”   话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是关心则乱了,这话问陈星舸也无用,而他连武器都不在手边,这实在是……   神君略一凝神,盘膝坐下。   窄窄一方浮木,他脊背宽阔,身形挺拔,波涛翻涌之中背影不动如山。   钟樾将一掌向下没入水中,手腕转动了半圈,手底下的水流缓缓凝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他另一手并起两指,虚虚画出一个青灰色的符咒,那符咒落入水中,瞬间被一个大浪兜头卷了进去。白色的浪头之中平静了片刻,随即那符咒的形状在水下闪动着,越沉越深,却愈发大了,直到它沉得几乎看不见了,越过了整座船坞的范围,还在向四周蔓延。   陈星舸惊道:“这是……?”   钟樾收回手,神色沉郁。   有什么东西在他手中一闪。   俗话说“一力降十巧”,他原本是不信的。他涉猎庞杂,更愿以巧思破开难题,而不是以莽夫的方式来解决。但眼下这个阵法却是明明白白。钟樾的符咒代表着阵法之中所蕴含的力量,这种力量并不以它具象存在的范围来界定,而是以钟樾自己的感知为标尺,而他从未见到过如此可怕的阵法。   就算是他并未受伤的时候,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与其对抗。   钟樾背对着陈星舸,平淡道:“以你的原身,在这里保全性命,该是不难的。”   陈星舸一愣。   “离得越远越好。”钟樾道,“快。”   ---   遥远的洋面上天海颠倒,即便是原身,苏泉都渐渐感到了吃力。   “你还能撑多久?”赑屃用鲜血淋漓的手掌抓着太青剑,“凭你也敢奢望什么飞升为龙,简直痴心妄想,不知天高地厚!怎么样,你不是能左右南冥水脉么?眼下这三海齐来的妙景,是不是很享受啊?”   原来他的目的一直都是这个。   他从小因为原身而被亲兄弟们嘲笑、被三界贬低,他不能淹了九州溺死所有看不起过他的人,也无法屠尽每一个在背后嚼过舌根的神妖,他只想有一天成为谁都不敢小视的人。   他修为高深,天资也不低,可依旧突破不了那一重屏障。   靠自己做不到,就只能从别人身上想办法。   十字法阵花了很多年,用幽魂一个个困住了那些与他同修水系灵力的神妖精怪,为了争取时间,为免消息外泄,甚至费尽心机利用霜娥囚禁了羲和仙子。只要时机成熟,阵法发动,取走阵中所有被困修者的灵力精气,他不信这样还不能让他的功力再上一个层次!   谁知三百年将至,先是白水河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大妖苏泉,再是钟樾出了乾昧山,北海功亏一篑。   赑屃以为天命不佑,才出了这一连串的事情,谁知天无绝人之路,竟叫他发现了另一条捷径。   ——苏泉竟然修出了一片金色的鳞片。   “要么,你让我从你身上取一样小东西,”赑屃说道,“要么,三海之内,今日一起给我陪葬。”   ---   佛陀“得证金鳞”的偈语与千千万万与高深玄奥、语焉不详的话一起,从神秘的七叶窟传出来,被有心人听进了耳中。对旁人来说,这不过是又一桩发生在旁人身上的奇谈,可落在赑屃眼里,竟让他私心里咂摸出一丝宿命的味道。   他毫无理由地认为,这就是为了他而准备的。既不敢无视,更不忍错过。   他以己度人地思考,能够将他们这些高贵的血脉踩在脚下,以苏泉的出身,他该有多么自得快意啊!   方圆千里之内,所有的活物都远远避开了这是非之地,赑屃的血落入海水之中,水色愈加发沉,映着漫天鸦羽似的黑云,绘出千百年未现世的不祥。   苏泉从九天高高垂下头颅,水流自他的鳞片之间穿梭,发出金戈似的响动。   嶙峋的脊背之上,独独那一块鳞片尤其惹眼。   “好。”他说。   “你是自己动手,还是我……”   “不劳你多费心。”苏泉打断他。   赑屃一愣,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见他那一柄三界闻名的骨剑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飞了出来,在半空中不断地抽长、变大,剑身逐渐变成了半透明。   那还是他原来的那柄剑吗?   赑屃隐约想起从前听过的关于苏泉炼制这柄剑的传闻……或者,他只是又从身体里抽出了一根骨头,这个妖不知为何对于疼痛有着超出常人范畴的耐受力,以至于可以将自己变成一件武器!   那把剑倒悬在半空,立即引来了天火惊雷。蛇行的闪电陡然劈落,蓝紫色的光芒注入剑身,让它显得妖异万分。   随后剑身利落刺下,一剑刺入了苏泉背上的血肉!   巨大的黑影之中传出一声吃痛的闷哼,那剑像是握在一只看不见的巨手之中,拔出又刺入,刷刷几剑,活生生地剜出了那鳞片!   赑屃双目通红,飞身跃起,已然一剑刺向那道血流如注的伤口!   谁知苏泉竟出乎意料得灵活,他将大半个身体藏入了海面之下,鲜血疯狂地洇入水中,血腥味益发刺鼻。   那鳞片之中可以说蕴含着他多年修行以来最强大的灵力,这伤非同小可,他几乎是立即就维持不住自己的化形,徒劳地蜷缩成了人身。骨剑也化作了平时的大小,应召下落,与他同一时刻摔进了海水。   人身能够溅起的那一小撮浪花,在这一片末日般的景象之中,微不足道得像一粒沙子落进了沙漠。   “呵”,苏泉冷冷笑了一声,虚弱的声音模模糊糊的,莫名意味深长,“要打开这个‘十字阵法’,很耗心力吧?”   赑屃的指尖已经触到了那鳞片,即便这东西来自苏泉身上,他也不得不承认,它漂亮得很像是一件精心雕刻的收藏品,流光溢彩,沾上了鲜红的血迹,更添一份难言的美。他张开手掌,正要将它一把抓进手里,突然觉得不对——   上面那几道看似杂乱无章的痕迹,只是刚才的剑痕吗?   若只是为了取下一片鳞,苏泉至于在自己背上戳出碗大一个血窟窿吗?!   但这个时候就算赑屃心有七窍,刹那间就想明白,也已经来不及了——   苏泉草草画下的阵法即刻生效,薄薄的鳞片笔直坠入海中,却砸出了海啸的动静,虚空中凝出一道剑芒,定海神针一样穿透海水,扎进了南冥深处。   赑屃被那团爆炸似的灵力当胸一击,随后又随着巨浪被抛了出去,一声痛呼尚未出口,先呕出了几口血。   苏泉随水漂流在洋面上,勉力支撑着精神,他能感觉到有一个庞大到难以描摹出边缘的阵法正随着金鳞之中的灵力窜动而颤抖、松动,那应该就是无形地笼罩在南冥之上的封印,困住了舞雩和无数生灵的那道封印!   赑屃的头发早散做了一团,他惊慌地感知那个阵法的余力,感觉到震动由天崩地裂渐渐沉寂,随即仰天长笑起来:“苏泉——!”   “你看,还是你先一步把底牌打光了——!”   “认清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么?就算倾你毕生之力,掏进你全部修为……你全部的灵力,也撞不碎这个阵法,因为你——你天生就是个微末低贱的东西,若不是……不是那点不足为提的时运,”他仰头看了看天,“你都根本不可能落到我眼里……”   苏泉浑身都被鲜血裹住了,整个人浸没在一团红色当中,大是骇人。一开口,嘴角都是血沫:“咳……你以为……”   话音未落,轰然一声巨响,虚空中无形的阵法彻底坍塌。   苏泉震惊地睁大了眼睛:那是什么?!   那个方向——   天海奔流、灵流溃退、瓦砾碎裂的方向——   是苏城的渭崖门!   他仿佛能听见无数生灵在一瞬间解脱束缚,欢欣鼓舞的长鸣,那是浩浩南冥重新成为一片自由海域的声音。   赑屃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忽然意识到,他一只手中还抓着太青剑。   这把剑被他夺来有一阵了,却突然在此刻发出了激烈的嗡鸣,他单手握不住,双手也控制不住,直到剑柄的上的灵力震裂了他的户口,撕开了指缝,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要像丢掉一个烫手山芋一样赶紧将它扔出去——   可太青剑神兵利刃,天上地下兵器谱中都稳占一席之地的武器,剑自有灵,焉能任他随意操控?   莫说是近在咫尺的赑屃,连远处更为熟悉这件武器的苏泉都没反应过来,太青剑已然化作一道青光,狠狠穿过赑屃前胸,将他钉在了海面上!   那龙子遽然化了原身,笔直朝着海水深处落了下去,消失不见了。   ---   苏泉顾不得这龟孙是死是活,先勉力冲过去捞起了太青剑。他实在体力不支,就连水面这等本该如履平地的地方,他都难以维持身形。渭崖门垮塌,连带着太青剑重创赑屃,无疑意味着是钟樾在那一端不知做了什么……   他竟还有力量做这样的事,在苏泉的金鳞之后补了一击,合力破了南冥阵法,可见并无大碍。苏泉神思一松,整个人晃了一下,心道:既然无事,为何还不赶紧来接他?他如今这个模样,像是能自己回去的么?   他几度濒临失去意识的边缘,然而知道这个重伤的模样,若是个凡人,早不知道死了几回了,就算是他,现下失去意识,也必定要化成一条小鱼的模样——那就算钟樾来了,也太难找到他了。苏泉勉力维持着一丝清明,手里抓着太青剑,漂浮在寂静的海面上,恍惚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都快流干了。   眼前数不清的光点,是天幕上的星子,还是他头晕眼花了?   那一汪潋滟的光明,是月色吗?   为什么他已经完全感觉不到波涛起伏了?是海啸之后的南冥已经彻底归于一片宁和,还是他的躯体完全失去了对四周的感知?   苏泉微微叹了口气,好像也感觉不到痛了,只是神思涣散,仿佛所有的灵力都被他一下子散到了天地之间,他自己便一缕也握不住了。他凭着记忆,手指微动,画出了一个小召唤术。   黑天黑海之中昼夜不分,不知过了多久,死气沉沉的海面上才出现了一道笔直而来的涟漪,像一支箭笔直穿透了丝绢。   那“水箭”嗅到血腥气,惊慌地掀起一片水花,惊破如镜的海面上盈盈一片月色。然而来者却并未逃走,反倒加快了速度,向着这边冲了过来!   “苏公子!”   苏泉双眼睁开了一线,连扭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知道视线中隐约出现了一头鲸鱼的影子,略微放下心,又昏昏沉沉地阖上眼。   “苏公子!”舞雩见他如一具浮尸似的漂在海面,吓得三魂去了七魄,“你……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这要、要怎么办?!”   “带我去……”苏泉一说话,嗓子眼里又泛上了血腥味,“渭崖门……快!”   “你……”巨大的鲸鱼绕着他轻轻游动着,声音抖得带了哭腔,“你需要止血!你告诉我,要怎么办?”   “我做不到,你也……”苏泉气若游丝地咬出几个字,又安抚似的露出一点笑意,“渭崖门……找、阿樾。”   舞雩勉强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将他背在背上,却又不敢全速前进,唯恐把他颠了下去:“你再坚持一会儿,很快就到。钟、神君他在渭崖门等你是吗?没关系……我、我好像感觉到那个封印碎了,我能上岸了,就算他不在,我带你去医馆。”   “你不是说苏城是三界六道最漂亮的城市吗?那也应该有全天下最好的医馆和大夫对不对?”舞雩焦灼地跟他说着话,“你、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别睡,我不认得路,你要指给我……你答应过要带我去把苏城玩个遍的!”   巨大的鲸鱼发出一个少女的哭音,在奇诡的黑夜里,显得阴森恐怖。然而她好像终于说不下去了,终于发出一声巨兽沉闷的嘶鸣,满是痛楚。   从南冥的深处,到苏城最东边的渭崖门,到底有多远呢?   人神两界模糊了距离的概念,可等舞雩终于望见了礁石的时候,那沿着山崖的火光已经熄灭了,只剩下灰烬随着风飘落到海水中。   整个渭崖门都垮塌成了一堆废墟。   烽火台倾圮,燃烧的火油浇在碎砖瓦砾之上,一点火星落下来瞬间在悬崖边燃成一条火龙。   火油燃尽之后,整座城门都陷入了一片黑门,高耸的船坞只剩下了寥寥几根指天的石柱,城楼上原先的“渭崖门”三个字是石雕的,此刻也早已碎成了渣,再也寻不见了。   “神君——!”舞雩托着苏泉的身体,在浅水礁石里向着岸边呼喊,“钟神君!”   这根本不是她从前见过的苏城!   近岸的水已经浅到了舞雩不得不化成人身的程度,她的双足生疏地踏上陆地,迟疑着想要将苏泉背起来。   不知道是夹杂着焦糊味的风还是方才少女的那几声呐喊叫醒了他,苏泉恢复了一点意识:“……阿樾?”   “他、他好像不在……”舞雩托着他的手臂,“我们该怎么办?”   苏泉的视线里一片模糊,也听不清舞雩说了什么,却清楚地感觉出扶着他的那只手并不属于钟樾,心下有些失望,但还是安慰道:“没事,我想……”   “他不在,我在啊。”一个声音响起来,那人影已经近在咫尺,他手上握着一把不知从哪捡来的钢刀,“杀人偿命,苏泉!”   舞雩一见到他,登时后脊背发凉,整个灵魂都冷了,浑身的旧伤都好像开始隐隐作痛:“……四公子?”   苏泉后背倚在礁石上,奄奄一息地坐着,一波又一波轻缓的潮水涌上来,轻轻抚着他的身体。他全身都是深红色的,也看不出伤口是否暂时止住了血,衣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体上,头发也湿透了,有几缕贴在面颊上,还挡住了一点左眼。   蒲牢眯起眼看了一眼舞雩:“是你这个贱人。”   舞雩嗫嚅了一下,竟没敢回嘴。   蒲牢便道:“找谁,钟樾?他被我杀了。”   他回手一指一片废墟的渭崖门:“看到了没?我把这破地方拆了,一个活物也没剩下。”   舞雩惊得后退了半步。   苏泉心说:扯淡。   蒲牢“哈哈”笑了两声,将生了锈的钢刀在空中挥舞了两下,做了个斩杀的姿势:“你们俩,谁先死?”   苏泉若不是实在没力气,一定忍不住开口了:这家伙像是真疯了。   舞雩看了看半死不活的苏泉,虽然心中害怕,却还是挺身挡在了他前方,咬牙道:“你不能伤害他。”   “哈哈哈哈……”蒲牢状若疯魔地笑道,“简直可笑!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从主人家里逃出去的下人……就凭你?”   他挥舞着钢刀,忽地吐出一口黑气,在一片乱石残垣之中,化出了盘龙似的原身!   苏泉觑见那黑影,紧了紧手里的太青剑,暗自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钟樾这家伙跑去哪了,能不能赶上来收尸?   蒲牢天生能从幽暗中汲取力量,惑人心智,妖族法器“幽魂”本就与他相合,所以即便是在他这么个灵力不怎么样的人手里,也能轻易操纵那么多神妖凡人。   苏泉原先自然不怕他这能力,可此刻虚弱如斯,是否会被控制就很难说了。他瞟了舞雩一眼,想提醒她一句,却见那少女正死死盯着蒲牢的原身,面上露出一抹决绝的神色来。   “你快走。”苏泉低声说,“这里无法再束缚你了。”   “苏公子,”舞雩没有看他,“我不会扔下你一个人的。”   苏泉有点无奈:“你替我去找钟樾来,好么?”   他的声音又低又轻,显得疲惫而温柔,带了点哄骗的意味。   苏泉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一战之力了,可不管是死是活,他实在不想孤孤单单地失去意识,就算灰飞烟灭,好歹也要让那个人找到他吧?   蒲牢低低地盘旋着,倏地向他们露出了巨大的獠牙!他吐出了浑浊的黑气,在狭窄的悬崖中间掀起了沉闷的风声!   飓风之中,苏泉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撑着太青剑站了起来,冲着舞雩喊道:“快走!”   “苏公子……苏泉!”舞雩背对着他,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的,“我不是只能……”   【“如果南冥发生任何事,你能发誓,一定会站在他那一边么?”】   舞雩还记得自己当时回答钟樾的那句话:“我愿意为他而死。   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夜,潮水依旧涨了上来,白色的浪花淹没了少女的足尖。   一生都被囚禁在南冥的少女,在岸边的乱石堆中陡然化出了原身!   苏泉几乎疑心是自己看错了,要么就是他也被蒲牢的幻术吞没了:她要做什么?!   她根本没有怎么修行过,没有显赫的师承、没有出众的天资,甚至没有在陆上能自如行动的原身,她能做什么?!      ☆、十字 3   这一夜的雨将整个苏城都浸没了,随着晨曦而来的是海水化成的雾气。渭崖门坍塌后形成了一座断崖,河水瀑布似的冲进海里,城中与南冥的航道彻底断成了两截。   天庭来使降临的时候,远远只见苏城被一片朦胧的灵力遮得严严实实,有神力,有妖息,有强大阵法的残余,裹挟着浓郁的血腥。那凌乱的废墟之中,只找到了一个活物,便是那蜃怪陈星舸。   彼时这一身黑衣的男人伤痕累累,已经失去了意识,就倒在四方佛铜钟的背后,身下是一片血泊。为来使所救,带回天庭修养。   伤好之后,天帝亲自接见了他。   这对他的出身来说,实在是莫大的殊荣,陈星舸诚惶诚恐地去了,毫不意外地被一众仙官问起南冥之变的经过。   他低着头答道:“我虽位卑力薄,但身受十字阵法之苦多年,深知这是一个如何藐视天理伦常的罪过……即便知道自己修为低微,但就算拼出这条命去,也要竭力一试。”   “是你将自己的灵力化到了那铜钟之上,连通了南冥水脉,给了那阵法最后一击?”   陈星舸微微抬起目光,大殿之上,无数身着锦绣的仙官们用各异的目光打量着他。   他沉默了一阵,似乎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夸奖,露出一些赧然的神情:“正是。但也多亏了后来有一鲸妖,虽是个没什么修为的水中小妖,却也以命相搏,这才最终制服了作恶多端的蒲牢。”   仙官们窃窃私语起来:那铜钟是一件被封印多年的法器,要将它唤醒,需要极其渊博的术法造诣;而十字阵法的庞大和可怕,更是闻所未闻,就算先前有个妖在洋面上燃尽了自己的灵力,可他付出必定也是全部了!   这蜃怪,恐怕真的很不简单。   天帝怜他多年受苦,又立下奇功,赏赐了无数修行灵药,又令他可往南冥修行。蜃为蛟类,南冥是他从前想也不敢想的灵地。   ---   五年后。   羲和自海岸边目送着满载的朱雀船缓缓驶离天台山,化了人形的冉夷替她披上了一件披风。   “您没有采信天庭的官史。”冉夷道,“可如此一来,恐怕我们也将陈星舸得罪透了。”   羲和笑了笑,并不放在心上。   “您不相信当年是陈星舸出了最后一击,破了封印。”   “你也去调查过了。”羲和转身,长长的裙摆扫过台阶上的落英,“铜钟与佛陀有关,最终的灵力残留虽然微弱,却明明白白是仙法。八百天将有目共睹,蒲牢尸身上那一剑来自太青剑,可这神兵利器却遍寻不见。可七叶窟宣布彻底关闭石林,禁止出入五百年;原渭崖门船坞的守卫远走高飞,缄口不言。”   冉夷低头:“是我办事不力。”   女仙望了望如洗的碧空,摇摇头:“能有这样的修为,且能沟通南冥水脉,并不是随便一个修了水系术法的就能行。除了那一位,我想不出还会是谁。”   冉夷知道她意中所指:“可钟樾失踪很久了。”   “或许他只是不想出现,也可能是有他自己的事要做吧。”   羲和之书颁行三界,着实让很多人感到吃惊。   “……有鲸化木杵撞钟,苏泉趁隙以太青剑斩蒲牢于南冥之滨。天帝遣将数百,执剑为阵,伏压蒲牢首级与铜钟于地下,凡七七四十九日,血气乃散……后长熙上书陈情,奏私以泺水应苏泉之召,愿领其罪。天帝嘉其解苏城幽魂之困,赐金帛美玉,长熙概拒不受。   “钟樾绝佛窟之祸,苏泉止南冥之乱,后此二神妖俱不知所踪。”   ---   三百年后,天庭降旨,以陈星舸为南冥龙王,司管这片海域的雨水与风暴。   又二百年,一名俗家叫做罗凯的僧人,在乾昧山里遇见鸠槃荼,那是七叶窟石林重新打开之后,出山的第一位苦行者,是大迦叶尊者的爱徒之一。   罗凯云游日久,与鸠槃荼讲论佛法三日夜,鸠槃荼爱其通透,欲收为徒,赐法名“醍醐”。   罗凯婉拒道:“恐怕我还是只能做一名俗家弟子。”   鸠槃荼道:“为何?”   “尘世之中,我还有一些放不下的事。六根不净,不敢妄入佛门。”   鸠槃荼并不勉强,但还是问道:“譬如何事?”   罗凯沉默半晌,道:“譬如美酒佳酿。得遇高僧之前,我在此山中遇见一名叫郑梧的土地,他赠我一瓮山杏酒,虽非名贵之物,却很叫我心生喜爱。”   鸠槃荼道:“可否与我一观?”   那酒瓮年头不短,外面的漆画都掉了大半。鸠槃荼打开闻了闻,笑道:“此酒足有五百年陈,确是佳品。”   罗凯讶异道:“高僧竟也懂酒?”   鸠槃荼道:“我原是梵境贵族出身,幼年浸淫筵乐,如何不晓?”   言毕,二人大笑分道扬镳。   ---   此年诃梨帝母寿诞,优波离尊者携普化、雪庭二徒出山赴宴,途径樕蛛山,颇有感慨,遂在一山谷之中逗留。   山岚之下的冰泉仍旧是一汪盈盈的蓝,岸边开满了火红的曼陀罗花,再远一点的地方,是一座翠绿的六角亭。   优波离心中一动。   青竹若是经了法术的洗练,的确能撑上个几百上千年,可断不会有五百年过去还如此崭新的道理。   他走到亭子里,四下细细看了一圈。空气中似乎有一点摩尼珠那名贵的淡香,又轻飘飘的捕捉不到。   雪庭沉不住气:“师父,发生什么事了?”   优波离高深莫测地笑道:“我猜是那一位回来了。”   ☆、青史 1   省一级的考古研究院看上去也不怎么有经费的样子,除了门口挂着的木牌上端端正正写明了单位,旧砖墙和生锈的老式防盗窗,都十分不起眼。   优波离像模像样地跟门卫点了点头,对方客客气气地喊了声“高院长”,见到他身后跟着的两个人,好像有点奇怪。   毕竟他们这个没什么油水的单位,进出都是些一看就朴素老实的孩子,可这两个男人,一个穿着一望可知价值不菲的休闲西服,另一个鸭舌帽加破洞牛仔,年轻好看得跟着地方格格不入。   领导的客人,不是他一个门卫该多嘴问的。   苏泉跟在优波离后头,忍不住开始嘴贱:“贵单位这么接地气啊?”   优波离在心里念了句佛:“祸兮福之所伏,指不定明天一拆迁,我就成暴发户了。”   “你们现在要来凡间,是不是都得提前上个政策研究课啊?”   “是啊。”优波离好脾气地说道,“苏公子,行行好收了神通吧。”   钟樾很给面子地笑了一声:“他昨晚休息得不太好,有点起床气。”   何止休息得不好,简直是没有休息。宛河边那奇怪的结界将他们困在了冰冷的雨夜里,泺水落得无休无止,钟樾最后强行轰开了结界,所幸外面的世界毫无察觉。   苏泉身体状况不稳定,钟樾放不下心,强行将他带回了自己家里,等他们进了门,天都亮了大半。   但优波离听了这句话,立即瞠目结舌,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   钟樾毫不示弱,也不觉得跟和尚说这些有什么不妥,明明白白的就是要暧昧给他看。   优波离默默败下阵来,带着他们走进了行政楼,然后立即从窄小的消防通道推开一扇隐蔽的小门,朝地下走去。   苏泉惊讶:“堂堂国家机关,居然搞这种偷鸡摸狗的……”   “以前的防空洞改的。”优波离解释道,“外面的小门上有我画的一个障眼法,普通人看不见。”   苏泉打量了一下,量他也不可能囤了什么金银珠宝,否则不可能还是这幅穷酸样:“到底藏了什么绝密档案啊?也不怕受潮?”   “这六百年的羲和之书。”优波离道。   和尚在门上划拉了几下,从上至下依稀写了一串梵语的符号,只见生了铁锈的门阀消失不见,凭空露出一个山洞来,底下的台阶都是白石筑的,每一级都很窄,看上去密密麻麻的。   优波离手指一笼,掌心托起了一团火,那一点光亮立即在台阶上落下一截截黑色的阴影,从上向下望去,像一排无休止的钢琴键。   那火光随着优波离的步伐一跳,晃得苏泉眼晕。钟樾落后两步,很冷静地掏出手机点开了自带的手电筒,只见一束白光顷刻间压过了暗黄的火苗。   优波离回头,哑口无言地盯着钟神君。   苏泉:“不好意思,在人类社会生活久了,不是很习惯你们原始的茹毛饮血生活方式。”   优波离无奈,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他的眼睛既然敢号称“般若之目”,哪有黑暗终不能视物的道理?就他所知,钟樾的眼神也好得很,这照明是给谁用的不言而喻。   钟樾不跟他掰扯:“羲和之书为何会在此处?”   “天帝仍将史籍藏于嫏嬛,天界凡有宗社学塾之所,也均有文书吏誊抄的辈分;可神君六百年多年没上过天庭了,我猜你大约是没读过吧?”   钟樾没做声,算是默认。   优波离接着道:“人界与其它两界不同,神鬼之说终究只是很多人眼中的传说。羲和记载了太多‘不可能的秘辛’,人间的统治者从来不允许将它公之于众,从前是深宫禁苑、与世隔绝,就算是宫学里谁将它当作是志怪小说读了,搞不好还要被扣上一顶不务正业的帽子。”   芸芸众生看似各有各的特立独行,实际上却非常恐惧超出了认知范围的东西。一旦发现了什么以固有知识难以解答的内容,第一反应是否认,若否认不得,便大概率打成异端邪说,就算是亲眼得见了,也要套上个坑蒙拐骗的帽子。   因为很少有什么会比信念倾塌更可怕。   钟樾:“嗯,然后呢?”   优波离笑了笑:“当然了,也不是自古以来处处如此。若不是五百多年前一场海啸彻底抹去了苏……”   “书在哪儿?”钟樾骤然打断他。   苏泉没注意到钟樾目光一冷,止住了和尚没轻没重的话头,他只听见了方才那句奇怪的话:“六百多年没上过天庭是什么意思?”   优波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说错了话,试探着递给神君一个疑惑的眼神:你还没跟他说清楚?   什么般若之目!什么看透世间智慧!根本是个傻子!   钟樾一阵心累:“我也不是想瞒你,但你好像确实忘了一些事。最近看你精神一般,我也不敢一下子全都说给你听。”   素日里他跟钟樾说的废话一箩筐,真正有用的似乎也没几句。苏泉倒是能理解,毕竟“故作轻松”比“故作深沉”是要简单的,因为前者有更多阅历作为基石。   可他不说,是因为他忘了,钟樾呢?   “羲和之书应该能解我一些疑惑。可我未必那么在意那些事。”苏泉低着头往前走,光线之中飘浮着一些细小的尘埃,他穿行在光与尘埃之中,显得人也轻飘飘的,“我心里觉得最要紧的,你应该猜得出来吧?所以那些你打算什么时候……”   钟樾盯着他的背影,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他手上的力道大得很,好像害怕苏泉突然消失一般。   苏泉诧异地回头,钟樾目光躲闪了一下,近乎狼狈,手上一松,指尖又依依不舍地贴住了他的皮肤。脉搏轻轻跳动在皮肤之下,能感觉到血液的温度。   钟樾为什么会不安呢?   苏泉并不记得神君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而且钟樾那么牛逼,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可三界之内都对他客客气气的,有这样的地位,还会患得患失,如果不是杞人忧天过了头,那就真是用心太重而不自知了。   苏泉轻轻挣动了一下,将手腕抽了出来,手掌相交的时候,他反握了回去。   同一时刻,两人一步踏到了底。   漆黑一片的地底,优波离将手上的火团一抛,半空中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立即被引燃了,一簇又一簇的红色火苗曼陀罗花似的绽放开来,然后点亮了一片,偌大一片空间看上去像是飘满了浮灯的夜色。   那些火苗燃烧着,渐渐膨胀、变大,变成了淡而透明的金色,每一团金色里面都好像包裹着什么东西。   钟樾伸手一拂,一卷竹简从那里头掉了出来,落在他手上。   苏泉回头一看,他们二人几乎已经被这些东西包围了,他微微一愣:“和尚呢?”   钟樾心道这位尊者还真是识相:“上班去了吧,他现在毕竟是为人民服务的公务员。”   “钟老师,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苏泉摆出一筹莫展的表情,“我是个连期末论文查资料都头疼的学渣,现在这一屋子的上古资料,别说电子查询系统了,连个索引都没有。我心疼我的发际线,我搞不定。”   六百年,颁行两次的羲和之书。囊括了三道六界大大小小的事迹和传说。但自从人界进入了所谓的“现代社会”,文明的架构和扩张速度都是空前的,像是一辆疾驰中的战车,将无数原该留下的痕迹碾碎在了尘埃里。   人界挤占了妖、魔两界的许多空间,甚至神、仙二界都偶有怨言。而凡世也渐渐变得乏味而教条,所谓的“社会规则”让混迹其中的“非人”们不得不遵守世俗的游戏规则,千篇一律的城市于是渐渐远离了羲和之书里最光怪陆离的部分。   钟樾原本想说自己沉得下心来慢慢阅看,话到嘴边又很难说出口。   六百多年,他原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沉得住气了,可苏泉一回到他身边,他就好像又回到了刚认识他的那时候。   “发什么呆?”苏泉将他手上的竹简拿了过来,“随缘吧,我瞧瞧你抽了个什么。”   谁知神君手气并不怎么样。这竟是一段跟他们都没什么关系的冥界轶事。   ---   说来羲和仙子着实是个妙人。分明干着一件全天下最八卦的事,什么黑暗里藏着的事都能被她挖出来一笔一划地写清楚,就算不明着写,她也能在字里行间把自己想说的话给说出来。可偏偏她就能保持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好像不管是豪情万丈还是阴谋诡计,过她笔尖不入她心间,通通与她无关。   这一卷竹简看来是这一堆东西里头比较早的。   寿数连通阴阳两界,所谓阴间,便是冥界,而这一界的历年计法与人界是相同的。   五百多年前,冥界接收了一瓮散魂,这魂魄七零八落,是被谁费劲地东拼西凑方才找回来,放进了一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罐子里,又在幽冥之下安养了几十年,这才被投入轮回。   这么看来,这只是一个普通关系户的故事。但不同寻常的是,这是一只妖的魂魄,却被投入轮回之中成人去了。   这就不是谁都能做的事了。   死亡一直是法外的疆域,辽阔得没有边界,人间无法染指,神妖无从掌控。他们竟然坏了规矩,卖了这个面子,很是不寻常。而这魂魄投生之前,在无光的九泉之下沉睡数十年之久,方才能囫囵成个完整的魂,也足以见得其之前并不是个修为深厚的妖了。   这件事被羲和写了下来,却没有被任何人追究,是因为这妖曾经在南冥立下了大功劳——她是那在最后一刻舍弃生命的舞雩。   但她身为妖族,根本承受不住佛陀的半掌之力,钟鸣之后,当场魂飞魄散,肉身化作一具死木似的雕塑,细碎的魂魄随着风雨和潮汐彻底散入南冥。   苏泉看到此处,心口狠狠一塞:“……舞雩?”   钟樾静静望着他,苏泉根本不记得那场九天色变的大战,也不记得自己亲手斩下蒲牢的头颅,这很有可能是因为他当时伤重,最后灵力耗尽失去化形之力的时候,连带着最后一段激烈至极的记忆也一起丢失了。   钟樾字斟句酌地说:“她是为了还你救命的恩情。”   苏泉盯着他半晌,福至心灵道:“是你,对不对?是你送她入的轮回……不然还有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让软硬不吃的冥府松口?”   他真的太聪明了。   钟樾点头:“罗凯来求我。”   当年罗凯知道舞雩身死,在南冥之上徘徊了数十年,沿着漫长的海岸没日没夜地寻找,这才勉强顺着风与洋流,捡回了一部分舞雩的魂魄。可还有一大半早就找寻不见了,比大海捞针更难。   罗凯修为普通,没有毁天灭地之能,只有最笨的办法,在渺茫无际的水面上一寸一寸地寻找。可他也知道,拖的时间越久,剩下的魂魄能找回来的希望就越渺茫。   人间的面孔都换了几代,他已经很久一无所获。他想办法弄来了一只貌不惊人,内里却是名贵玉石的小瓮,珍藏着少女破碎的魂。但他明白,这样下去就算再过上一千年,他也没法再寻回她。   直到某一日,罗凯疲倦至极地回到渭崖门前,遇见了独自一人的钟樾。   钟樾穿着一件浅蓝的麻布衫,神色淡淡地站在城垣之上。   当年倒塌的城墙已经重新修好了,可船坞却是倾几代之力的杰作,当世统治者并不重海运,便任它荒废了。海水一波又一波地拂过沙滩,罗凯蓦地回忆起,这正是舞雩的忌日——也是当年苏泉失踪的日子。   这位神君很久没现身了,见到罗凯却没刻意避开,还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罗凯立即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毫不犹豫地跪在了神君面前,请求他帮忙寻找舞雩的散魂。   钟樾沉默着听他说完,目光一直落在渭崖门下的遗迹里,然后抬起手,念了一个冗长的法诀。   南冥的海水在他的术法之下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安宁,好像一块凝固的琉璃,然后百丈外的海面上倏地有一样东西破空而出,飞进他手里——竟是太青剑。   这位神君,居然近百年间身上都没带着自己的佩剑!   他一直知道太青剑就沉在南冥,却一直没有取回。   罗凯惊讶地看着他,钟樾握住熟悉的剑柄,向他道:“原想将太青剑留在这里陪着他,但既然要用,想来他也不会介意。”   不等罗凯继续发问,他接着道:“给我一缕她的魂魄。”   罗凯打开小瓮,从钟樾眼中看去,那里面躺着一团又一团虚弱的散魂,几乎难以附着在他的剑身上。太青剑从瓮中一挑,汲取些许气息,随后向着南冥一指——   太青剑凭着锻造之时“青云实”的力量,能够牵引肉身之内的生魂,何况是聚合本就散在天地之间的魂魄。   他剑指的地方,一日一夜,逐渐凝聚起一个恍惚的影子。   罗凯千恩万谢,几乎恨不得为他做牛做马。钟樾摇摇头,先不说他并不需要什么牛马,就算罗凯不清楚,他却能猜到舞雩为谁而死。   他自觉他该还给那位执拗的少女。   于是神君亲自下了一趟幽冥,予她可以自由的来世。   ---   苏泉“嗯”了一声,迟疑道:“这个罗凯……是个巧合吗?”   钟樾将看完的竹简卷了回去,向空中一抛,金色的光芒立即将它吞没了。   “不是巧合。”兢兢业业的副教授说,“就是你隔壁系的那位同学。”      ☆、青史 2   苏泉:?   隔壁系那位呆头呆脑、 没事热爱仰望星空、看起来很像是要抱着自己的相机过一辈子的棒槌?   “他倒是难得。”苏泉沉默半晌,“可他上穷碧落下黄泉,难道不是为了舞雩?难道说……”   钟樾直视着他的眼睛:“宋甘棠。”   苏泉“啊”了一声,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所以你早就知道……”   “她当年果然是……”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没把话说完,苏泉“噗”一声笑了出来,钟樾眼里倒映着他的笑意,这倒影悄悄染了过去,将他的眉眼也抹成了温暖的弯月。幽深的地下室里,气氛好像因此变得不那么沉重了些。   钟樾道:“你先问吧。”   “你先说。”   “这可是你让我说的。”钟樾咳了一声,随手召来一团金光,将竹简往外一抽,“当年我就觉得舞雩暗恋你,现在一看,果然不错。”   苏泉差点没站稳。   他好歹也顶了个校草的名头,在荷尔蒙漫天乱飞的大学校园里,如果都没有几个姑娘对他有点意思,未免也太没面子了吧!   但眼见钟樾这么欲盖弥彰的小心眼,苏泉立刻原地收获百倍快乐:“好了,接下来轮到我质问你了。”   钟樾不无心虚地打开手里的竹简,装作没听见,才看了两行,苏泉整个人往他手臂上一挂:“我的大教授,字都反了,还看呢?”   哎。钟樾在心里叹口气,把人朝怀里一搂:“罗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暂时还没得老年痴呆,自然认得出来。但我既改了张脸,他先前恐怕未必知道我是谁,但有你这么一折腾,他再不明白过来,恐怕是个傻子了。至于宋甘棠,她一入轮回,前事皆忘,魂魄已为凡人,我必不会世世追着她的魂魄去幽冥查看她投身如何,只不过……”   苏泉一脸愉悦,要是旁边有个小池塘,他恨不得立时化出个鱼尾在水面上拍出一片小水花。   “咳,只不过她对你实在过分在意了些,我便顺手追溯了一下。”   这也太“顺手”了……魂魄转世轮回,若是随便哪个神仙都能查,岂不是要天下大乱,钟樾也太……   “学校里那么多暗恋我的小姑娘,你不会个个都查了人家之前十八辈子吧?”   钟樾捏住他在自己腰上不规矩的爪子,一本正经地将竹简往他眼前一递:“你看仔细了,我没把它拿倒,这是梵文。不识字还冤枉别人文盲。”   苏泉:“你现在能耐了出息了是高级知识分子了开始嫌弃糟糠之……嫌弃我文盲配不上你了?”   “没有。”   “你不但嫌弃我没文化,还趁我不在背着我悄悄学和尚的语言?”苏泉现场给他表演一个火冒三丈暴跳如雷,“我看你是要造反了,你是不是还想上房揭瓦?”   “不是。”钟樾说,“就算在当年,你也不是什么糟糠,你一直是金玉。”   该死。苏泉心里一溃千里。   他其实非常在意一件事,前阵子他问过钟樾,这人信誓旦旦地承诺“不管你在哪,我都会来”,可是很显然,在苏泉缺失掉的那一段记忆里,这个人并未出现。   否则,他们现在应该也不用从这堆羲和之书里找线索了。   不管做神妖还是做人,最重要的还是往前看。苏泉在心里尝试说服自己,又问道:“所以和尚是不是夹带私货了?这鸟语写了什么?”   钟樾看着满目弯弯曲曲的字符,神情渐渐古怪了起来。   “你自己看吧。”他食指、中指并起,在那竹简上一点,曲曲折折的梵文被看不见的力量从竹简上牵引出来,当空变幻成了汉语。   “这不像是羲和之书啊……”苏泉眯着眼睛瞧了一会儿,“还是羲和仙子偷懒,直接把它当什么轶闻录塞了进来?”   这果然是一卷七叶窟的记载,说话文绉绉的,不过好在并不是什么经书了悟,不然苏泉可能会当场   强拆考古研究院的地下室。换用人话来说,它记载了一件非常一言难尽的事。   ---   三百多年前,也就是非常接近上一次羲和之书颁行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正带着弟子们在人间修行的优波离尊者,被大迦叶尊者加急的传讯召回了七叶窟。   迦叶是一个很沉得住气的人,伽延一事过后,他更不怎么在人前露面了,完全安于做一个传说中的隐修者。他又收了寥寥几名亲传弟子,虽然每个人个性不同,但受教于他,都十分尊敬妥帖,多年来从没出过任何岔子。七叶窟山门再开,台前有七窍玲珑的优波离掌管诸事,迦叶更不操心,因此这还是第一次他召优波离速归。   名义上,大迦叶尊者仍是七叶窟地位最高的人,优波离也非常敬重自己的大师兄,故而收到讯息之后立时返回,结果十分意外地见到了迦叶上千年也未必露出一次的气急败坏。   ——只见他揪着一堆徒子徒孙们,丢到棕榈堂门口,喝令他们跪好,然而这群不争气的家伙一个个东倒西歪的不成样子,有几个几乎瘫到了地上,比飓风扫过的芦苇还不如。   优波离见了大惊,一时间还以为他们中了什么毒或是咒,连忙上去号脉,可并没发现什么不对,便问迦叶道:“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迦叶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优波离忍不住怀疑眼前这个师兄是个披着同样脸皮的冒牌货。   然后他鼻端隐约闻到了一股气味。   这种味道,照理来说在七叶窟是不该出现的,十分突兀,可优波离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这主要是因为他在凡间行走得久了,难免习惯了。   那是一股酒气。   一旦意识到了,他就觉得这味道越发浓郁,到了一种难以忽视的地步。   大迦叶尊者的弟子们,居然在佛门净地里偷偷破戒喝酒?   优波离总算知道师兄为什么那么生气了,但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荒谬之感:“这是喝多了?呃,师兄,他们近日也没出去过,这酒是怎么来的?”   迦叶将一封信扔给他。   说是一封信实在是抬举那张破纸了,揉得皱巴巴的,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写着:得凭缘撷山精,愿以身证醍醐。曾与大师畅意一叙,特以薄礼相赠,万勿推辞。   这“山精”,便是指的足足三十瓮山杏酒。   而且甚有来头,山杏采自乾昧山万木谷,与那曾结过摩尼珠的檀香树比邻而居,灵气浸染,更是……容易让人喝醉。   但那些小和尚们哪里知道厉害,这收信人是鸠槃荼,他尚未拿到手里,先被同门师兄弟们喝了个精光,就此酿成大错。   大迦叶尊者见晚课时间少了一多半亲传弟子,心下纳罕,前往一查,竟出了此等事。   优波离啼笑皆非,只得一边请师兄不要生闷气,一边命人去煮了醒酒汤来,美其名曰“受罚也得让他们清清醒醒地受罚”。一群小和尚们到了半夜方才三三两两地找回神智,见到尊者们板着脸,先吓掉了半条命。   ---   苏泉哭笑不得。   他可以想见,羲和仙子知道此事,估计甚觉有趣,但给佛门圣地留些面子,并未直白地公之于众,然而又不愿放过,便将梵语文卷原原本本地保留了下来。   “可怎么会有人敢去万木谷中采那青杏?”苏泉问。就算钟樾不在家,旁人也不该有这么大的胆子。   “是我采的,也是我酿的酒。”钟樾笑了笑,“我记得你很喜欢。”   “可我根本不……”苏泉话一出口,骤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根本不在,钟樾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哪儿,可还是做了这件事。做了以后,又觉得徒劳,原先两人对酌的酒并不适合一个人喝,于是他便又将它们送了出去。   那些酸涩的果实,在清冽的酒水之中渐渐变得馥郁香醇,在万木谷的云霭之下、潮湿的沃土之下,窖藏了许多个年头。岁月寂静,万物无声,始终没能将那个爱饮酒的家伙等回来。   或许有一天,神君孑然一身回到山谷里,望着一成不变的白石房子,和看似从来相同、实则沧海桑田的光阴,又不想留着那些他亲手酿的酒了。   苏泉鼻子有点酸,好像青杏的味道直钻到了他心里,他深吸了口气,半真半假地骂道:“你怎么那么不讲道理,哪怕运到人间去卖也好啊,怎么送给七叶窟呢?”   “不是我送的。我只是让郑梧处理掉罢了。”   他连看都不想再看一眼。   苏泉说不出一个字。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嗓子眼紧得厉害,心口一抽一抽的疼,他勉强笑着说:“也太便宜那帮秃驴……”   钟樾突然伸手抱住他:“你不要哭。没关系的。”   “……要抱就抱,少冤枉我。”   钟樾便宜占到手,并不打算揭穿他。   “其实当年郑梧将酒送给了罗凯,谁知这家伙认死理,就因为跟鸠槃荼的一句戏言,全给送到了七叶窟。可怜我那群从小都没闻过酒味儿的师侄们,一个个都被放倒得干脆利落,醒了之后又被好一顿教训,现在把酒视作是天下第一大洪水猛兽……”   这个声音……?   苏泉一惊:“你不是走了么?”   优波离很诧异:“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走了?我只是去底下替你们把一些重要的卷轴拿上来而已,你不感谢我就算了,还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固然和尚还在,但苏泉看上去完全没有跟钟樾分开的意愿,优波离只好六根清净视而不见地自说自话:“虽然我们不需要让你承认故意杀人罪,但是蒲牢却是是你杀的,看起来你应该是忘了这一段。你看看这个吧。”   他手上的册子放得久了,穿过竹简孔洞的线绳都松了。苏泉不是没往这个方向猜过,但他一想到宛河淤泥底下的那一坨庞然大物,心里本能地拒绝:“就凭几个字,万一你陷害我呢?你有现场监控视频证明是我干的吗?”   他还死不承认!当初有多少人明里暗里想要争这个功劳!   优波离道:“别说是一剑斩落蒲牢头颅、将他封印的事迹,有人不过是顶替了个要紧的边角料,都顺风顺水地当上了南冥龙王。”   苏泉狐疑:“什么意思?”   “那就得问钟神君了,为什么将自己做的事拱手让人。”   自己的事情并不想看,钟樾的可就不一样了,苏泉翻脸比翻书利索:“拿来我看。”   ---   话说当年陈星舸来到南冥之后,又是激动,又是心虚。他很怕旁人发现他的实力根本比不上那浩瀚一战之中的事迹,于是一面谎称自己受了很重的内伤,需要上百年来调养,一面没日没夜地在南冥修行。   他的修为提升很快,可百年过去,还是达不到当初钟樾的高度。唯一让他略微安心的是,百年中钟樾销声匿迹,也没有人揭穿他在天庭大殿上的谎言。   他提心吊胆地过了几百年,直到被封为南冥龙王,才稍稍放下心来。可还没过几天好日子,他发现每年的同一个日子,都有人会出现在苏城外的废墟之上。   ——原来还是有人在查这件事。   ---   那竹简就断在了这里。   苏泉便问:“然后呢,他做了什么?”   钟樾注视着他,低声道:“他用一场海啸,彻底毁掉了苏城。”   ---   彼时苏城繁华不再,人口渐少,陈星舸因为心中的忌妒和不安毁掉了这座风光不再的城市,却也因此获罪。所有修为皆被废去,戴上枷锁入了轮回,世世病弱短折,无一日安宁。   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好像最终都会在漫长的时光里得出一个结论、拥有一个结局。   苏泉,他又一次经历了从一条小鱼用无数努力和巧合修成人身的过程,然后在某一日忽然获得了许多从前的记忆;那些画面来得汹涌霸道,一下子就将他在人间想要平凡过日子的心打碎了。   但他知道他只能等。   如果那些记忆都是真实的,不是什么法术恶作剧出来的幻影,那么记忆中的那个人就一定会来找他。      ☆、摩尼1   身为苏校草的室友,戴杨同学觉得十分迷幻。   以前刚入学的时候,他以为有着这么一张脸的苏同学肯定是个万花丛中过的妖孽,说不定要夜夜笙歌的那种,结果这家伙一直兢兢业业地扮演着单身狗的角色。可谁知一旦有了对象,进度简直是一日千里,不但吃上了爱心便当,还开始夜不归宿了!   苏泉回到宿舍的时候,戴杨正裹着毯子,盘腿坐在桌子前面刷论坛。   “话说你究竟是怎么回事?”戴杨看着学校论坛上的帖子,“一早上看见好几茬议论你改名的事了,到底为啥突然要改名啊?你闲得慌?”   苏泉叹了口气:“算命先生说我以前的名字不利于桃花运的发展,我这也是没办法啊!”   他不提还好,一旦说起,戴杨立即八卦了起来:“到底是哪家妹子啊?你这才谈了几天就拱人家白菜,像话么?”   到底谁是白菜?   苏泉头昏脑涨地爬上床:“你不会想知道的,别问了,相信我。”   优波离一股脑儿塞给他的信息实在是有点多,导致苏泉现在感觉大脑短路得厉害,仿佛有一万根电线打结绕成了一个毛线团,里面还开了家鸡飞狗跳的动物园。   他和钟樾到底是怎么阴差阳错的他都不想计较了,关于他曾经厉害到可以日天日地这件事,他也不是全然没准备,可是他实在是想不明白,怎么都几百年过去了这些破事还没彻底结束,愣是赶着这会儿桩桩件件催命似的就来了呢?   苏泉一头扎进枕头里,把被子往脑袋上一罩,一觉睡到了傍晚。醒来迷迷糊糊地摸了手机一看,居然一条信息没有,正觉得奇怪,钟樾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苏泉手一哆嗦,手机正正地对着脸砸了下来,鼻尖还砸到了接听键上。   钟樾:“喂。”   苏泉捂着鼻子:“……诶。”   钟樾沉默了一会儿:“你昨晚着凉了?是我不对。”   苏泉在心里暗骂这个老流氓不要脸,面上冷静无比:“没有。”   “不吃饭?”   “不吃。”苏泉平平板板地说,“饿死我得了。”   钟樾听上去也情绪稳定:“你是妖族,一个月不吃也饿不死。”   苏泉气得从床上坐了起来,正要开口骂人,那边居然把电话挂了。   钟樾居然敢挂他电话了!   宿舍门响了两声,苏泉把手机往旁边一扔,不情不愿地下去开门,完全没有思考他根本不曾拥有过敲门如此斯文的同学,然后就一只脚光着、另一只脚反趿拉着一只拖鞋,后脑勺还翘着几搓呆毛地……直面了门外的钟老师。   这个点吃饭的吃饭,上课的上课,宿舍楼里没什么人,钟樾毫无偶像包袱地提了两袋外卖:“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苏泉:“你怎么能进男生宿舍?!”   钟樾一挑眉,对他这个表述很费解:“难道我该进女生宿舍?”   这家伙肯定又滥用职权了,居然还查了他的宿舍号,简直丧心病狂。   苏泉瞪了他两眼,侧身给他让了道。   谁知钟樾居然不领情:“我不进去了,给你送个晚饭,我晚上还有事。”   他能有什么事?钟副教授的课表早就被他的女粉丝们扒了个明明白白,学校论坛上一搜就有,苏泉之前就悄悄截个了图存在了手机里。他今天晚上根本没有课!   苏泉一把拿走了外卖袋子,脸上写着“你去找你外面的狗吧”,一转身,后脑勺上翘起来的头发让他看上去气呼呼的。   钟樾没忍住笑了出来:“学校的跨年晚会,我得去彩排。你吃完了要是没什么事,可以来大礼堂找我。”   “想得美。”苏泉嗤之以鼻,“不去!”   这两天兵荒马乱的,苏泉早都把这事抛到脑后去了。钟樾不提,他根本不记得还有什么跨年晚会。宛阳的气候四季分明,几场秋雨之后天凉得厉害,这么一想,的确是快到年底了。   想想也知道邀请钟樾的人怀的是什么心思。   苏泉恨恨地咬了一口蜜汁叉烧。   大好的夜晚,是手机不好刷还是游戏不好玩,他要穿过整个校区跑去大礼堂看什么奇怪的晚会彩排?   不吃饭的时候还没感觉,吃了几口才真的觉得是饿了,苏泉风卷残云似的解决了外卖,犹豫着要不要打开电脑看个剧。   算了。   妈的。   他站起身拽下挂在一边的浴巾,急匆匆跑进卫生间冲了个澡,胡乱穿上衣服跑了出去。脚步声刚到楼梯间,又自暴自弃地跑回来,把略显臃肿的外套脱了,打开柜子扒拉出一件笔挺的风衣。   苏校草望着半身镜,用手指理了一把头发,仿佛要上战场,心态十分奇异。   学校里有些夜跑的人,教学楼前面的空广场大概是被什么轮滑社团霸占了。苏泉从两排白杨树中间穿过,远远隔着喷水池望见校门外穿梭的车流。再走过去就是礼堂,门口的海报墙上已经贴上了跨年晚会的宣传,下面还用荧光色的大字写上了“神秘男神即将降临”。   苏泉:……   希望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学校的大礼堂分上下两层,能坐下千余人,苏泉从侧门溜进去,只见座位后半的灯都没打开,舞台上的灯光也还在调试,一群人正在台上跟着音乐走位,大约是个舞蹈节目,人很是不少,姑娘们露出笔直修长的腿,漂亮得晃眼。   好啊,钟樾就跑来这种地方……   苏泉一咬牙,两手往口袋里一插,很不经意地往里走,正想在大家都注意不到他的时候先看看钟樾在哪,蓦地发现最前面一排围了几个女生,中间坐了一个人,不是钟樾又是谁!   为首的女生看起来大概是晚会组织人员,多半是学生会之类的,正拿着一叠打印出来的纸凑在钟樾身边跟他说着什么,钟樾微笑着边听边点头,另外几个没什么事的也围成了一圈,殷殷地看着他,活像看着一块鲜嫩的唐僧肉。   苏泉很想拿个麻袋过去把钟樾套了揍一顿,奈何心知肚明如今他定然打不过这家伙。照理说他也没什么好吃醋的,多少年前还不是有好些女仙女妖的垂涎钟神君那张谦谦君子的脸,奈何神君天生不好女色,让她们做了无用功。   道理都明白,该生的气还是要生。   突然“啪”一声,舞台上的射灯突然亮了。   苏泉站的位置好巧不巧,正被一束明亮的光芒照了个正着。   他下意识抬起手挡住了眼睛,正逢台上的舞蹈团彩排完下来,走在最前面的居然是许稚桐,女生扎了个高马尾,更显得身材高挑,一眼望见他:“哟,校草!”   她这一嗓子,周围的人全都看了过来,拜那杀千刀的灯光所赐,苏泉简直宛如现场焦点,连带着钟樾和他周围那一群女生的注意力也都被吸引了。   苏泉快步走到旁边,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才缓过来。   钟樾好像笑了一下,不知道跟旁边的学生会负责人说了句什么。   那女生听了连连点头,随即一路小跑到苏泉面前:“苏同学,我们正好还差个男主持人,钟老师都说你不错,不然你试试呗?”   苏泉:?   苏校草被赶鸭子上架之后,连带着整个原本不温不火的跨年晚会都成了校园焦点。听闻原先几个婉拒了主持任务的女生们纷纷拐弯抹角地打听还有没有吃回头草的机会,再是从前里外不是人的学生会工作人员们一时间炙手可热,差点能去做倒卖入场票的黄牛。   入学两年多,一直低调不肯出来靠脸吃饭的苏同学,终于还是怀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站上了跨年夜的舞台。   他也不太擅长这个,从来没拿过话筒的人,迎着追光灯走出来,在台口的阴影里不太自在地拉了一下宝蓝色的领结,西装领口衬出挺拔的身形,双腿修长笔直,加上年轻英俊的脸,在舞台上熠熠闪光。   苏泉的眼神好像往底下逡巡了一圈,但他视力一般,加上逆光的缘故,应当是看不清人的。   钟樾坐在侧面,按照凡人身份证上的年龄,他算是教职员工里很年轻的一批了,人也谦逊,前排都让学校领导和老教授们坐了,他身后一排便是学生。   “听说是大三的学长诶,长得太帅了吧……”   “土木工程呢,我之前有一次来看彩排的时候见过,打听了好久,还是没弄到联系方式。”   “不然一会儿去后台找他直接要吧?感觉看上去人挺好的呀,也不是特别高冷的那种。”   “那只是看上去……要真是容易搞定,人家都大三了,还能有你什么事?”   钟樾保持住了一个得体的微笑。   “妈呀这不是钟老师吗!钟老师居然也来了……”   “嘘——!轻点轻点……”   “今天是不是适合买彩票啊我的天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选到一次钟老师的课!”   钟樾在心里默默点头:我记住你了,如果你真的选到了我的课,期末可得小心。   他一边自顾自地小心眼,一边对照了一下节目单,有心让那些唱歌跳舞的表演都快进一下,非常想看自家男朋友干巴巴报幕。   结果他男朋友和女搭档非常般配地一前一后走了出来,苏泉甚至还贴心地帮女生提了一下过长的裙摆。   失算了!   钟樾当初跟学生会建议找苏泉来主持的时候,似乎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一茬。   “在接下来的节目当中,不仅有雍容华贵的交响乐,还是古典优雅的民族舞,同时还有一位人气超高的神秘嘉宾,将会为大家献上精彩的演出。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   “神秘嘉宾”默默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朝着后台走去。   苏泉假装听不懂底下尖叫喊他名字的声音,恰到好处的笑容挂在脸上,谁知一回后台,眼睛还没适应骤然暗下来的光线,迎面撞上了一个人,倒叫他一下子脸都热了起来。      ☆、摩尼 2   钟樾在黑暗里与他并肩而立,半侧着身子让出半条过道,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别人的视线,悄悄搂了一把他的腰。   薄薄一墙之隔,是变幻的灯光和表演,再下面,是几千只眼睛。   “快到你了……”苏泉没来由的有点不自在。   “是啊。”钟樾轻声在他耳边道,“不然我可能会想直接把你推到墙上。”   这老不正经……   苏泉低头一抿唇,脑子里不知道闪过了什么画面,耳朵连带着半边脸都红了。   “钟老师!”负责节目的工作人员跑了过来,“下个就是您啦。灯光暗了之后,古琴会从对面那侧运上去,您从这边走……”   苏泉松了口气,心里隐隐有点遗憾。   前一个节目甫一结束,苏泉从忙乱的后台人群中穿了过去,悄悄站到了台口的幕后后。他看见钟樾脱下了西装外套搁在一边,露出里面一件简洁的白衬衫。银色的领针与袖扣是配对的,袖口正好箍住了手腕,分毫都不差。灯光还没有亮,那人走在舞台上,像一个模糊的幻影。   “你笑什么呢?”有人一碰苏泉的手臂。   “……嗯?”苏泉猛地回过身来,看见女搭档也站到这个位置,“我哪里笑了?”   “你别是傻了吧?我一走过来就看你一脸迷之微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中彩票了呢。”   苏泉摇摇头,克制了一下表情。   灯光骤然打亮,观众席上响起一片惊叹。   钟樾拨动了第一个音。   他这样的人,哪怕没有穿一身仙气飘飘的长袍,只要坐在那把连珠桐木琴之后,就好像整个人都跟积年的乐灵融在了一处。对于苏泉这样并不太懂乐理的听众来说,倒不是说他演奏得有多么高深和动听,而是仿佛觉得那古琴若是自身有灵,奏出来便该是如此。   钟樾微微侧着脸,神情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专注和游离,矛盾又和谐地出现在他脸上,流泻在他指尖。   其实苏泉在他侧后方,几乎看不见他的脸,却好像能想象出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那首《月满西楼》就在他心上撩拨,偏偏他还不能像台下的女生们一样拍照录像,只能一脸正气凛然不为所动的样子站着。   那之后还有些什么环节就很模糊了,结尾的时候还有个校领导致辞,接着是全场校歌大合唱,结束之后苏泉被拽住在后台跟人合了几张影,回到休息室的时候其他参加表演的人都收拾完东西走人了。   化妆镜前面的灯特别亮,苏泉随手将它们关了,从柜子里捞出自己的衣服。一整排柜子都是开着的,他的确是最后一个了。于是他将门反锁了,准备换衣服。   上身的衬衫扣子才解了一半,忽然一股力从身后袭来,猛地将他拉进了怀里。   苏泉一惊,下意识回手一个肘击,上臂一扭就要去捏来人的手腕,那人倒好,不闪不避,让他捏了个正着。   “你的身手可真是一点没丢。”钟樾叹息。   苏泉正巧捏在了他那一看就颇为昂贵的袖扣上,顿时有点讷讷。   钟樾双手从身后抱住他,右手从半开的衬衫前襟里滑了进去,抚在他胸口的肌肤上。   “等等!”苏泉突然意识到不对,“我刚才明明锁门了!”   钟樾什么时候还学会撬锁了?那万一等下再有别人闯进来怎么办?   钟樾轻笑了一声:“我是神仙啊。”   ……他总是很有道理。   苏泉正愣神,钟樾左手轻轻扳过他的脸,吻在他嘴唇上。   他吻得很轻柔,一点攻击性都没有,舒服得苏泉闭上了眼睛,甚至主动伸出了一点舌尖,在钟樾唇上勾了一下。   然后他突然感觉身上一凉,钟樾竟然把他的衬衫整个剥到了臂弯里!   苏泉吓得推开他:“不行!”   钟樾望着他有点湿润、有点迷茫的眼神:“你不是要换衣服吗?”   “……哦。”苏泉反应过来,“但也不是这个换法!”   “难道还要我背过身去不许看?”   话都让他说尽了,就算苏泉原本真的想这样,现在再说出来也太矫情了,无奈之下只能在钟副教授欣赏艺术品般纯洁无杂念的目光注视下飞速换了衣服。   “钟樾,我怀疑你这些年背着我研究了不少风花雪月,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钟樾又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道:“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你现在没有以前那么活泼了,若是我还不主动一点,我们俩要怎么办呢?”   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朝外走,苏泉听得直摇头,简直受不了一个为人师表的大学教授说出这种话,脚步不断加快,完全没意识到身后的钟樾很自然地替他拿着背包。   礼堂里已经没什么人了,走廊上的灯也暗了一多半。苏泉走得飞快,直到在大门口看见一个人。   “高院长”版优波离正在守株待兔,一见他们出来,眼神立即锁定了后面的钟樾:“神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苏泉咬牙:“不借!”   ---   由于苏泉无下限蛮不讲理、钟老师无下限包庇纵容,半小时以后这三个人出现在了校门外的烧烤摊上。   跨年夜的气温并不友好,露天烧烤摊就算点着取暖灯,生意也很一般,所幸这三个都不是凡人,大概也就是苏泉的体质稍差一点,裹着一件宽松的羽绒服,还被钟樾强行塞了条围巾。   那条纹围巾明明是钟樾那长款呢大衣造型的一部分,拿掉之后风骚指数顿时下跌不少,苏泉以此理由抗议无果,闷闷把下半张脸埋在了围巾里,半低着头刷了会儿手机,看见微博上又有人在嚎叫钟老师晚会上的神仙表演,默默掀起眼皮白了钟樾一眼,然后动了动手指。   转发锦鲤不如转发我:就还行//@明日宛大以我为耻:今晚的小神仙!我们钟老师根本不用修![图][图][图][图][图][图][图][图][图]   优波离正在对面低声絮叨:“……总之现在看起来不太乐观,当年天庭的那个镇压法门我看是快到保质期了。你们二位也不太在状态……”   苏泉搁下手机:“那有什么关系,您老人家现在不是好得很?我看你所到之处,仙气缥缈,比烧烤的烟还辣眼睛!”   钟樾点点头表示赞同,在菜单上勾了个“重辣”。   苏泉凑过去一扫菜单,对荤菜十分满意。   优波离:“我不用……”   苏泉:“我知道了,出家人要茹素嘛!”   尊者很冤,他根本不是以和尚的造型出街的,为什么还要守清规戒律?最要命的是居然还是被个妖精提醒的!   钟樾这个人很恶趣味,表面看上去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实际上很有一些冷幽默——比如他仗着不会发福也不会得三高,一个素菜也没点。   优波离觉得神君在排挤他。这说明他还是不够懂人情世故,毕竟有哪个正常人会在跨年夜的晚上非得跟一对正干柴烈火的情侣谈正事呢?   苏泉从钟樾手里接过一瓶可乐,嘬了一口:“尊者,我觉得你那些个徒弟差不多也该出师了吧?江山代有才人出嘛,不能因为我们俩以前帮你们解决了一次问题,你就次次赖上我们。毕竟人间蹉跎这么多年了,我们已经腐化堕落了,不是当年情操高尚有奉献精神的年轻人了。”   钟樾递了一串鸡翅给他:“天庭当年那个阵法加固一下,说不定还有抢救的余地。”   实际上当然是没有的。这么多年,当年维系阵法的灵力早就散得七七八八了。   优波离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苏泉,羲和之书读起来是不是很像别人的故事?你不想拿回你的修为和记忆吗?”   苏泉一愣:“你别试图蛊惑我。我又不去踏平三界,现在法治社会了,要那么多修为做什么?”   钟樾微微担忧地望了他一眼。   苏泉伸手在桌子底下拍了拍钟樾,被他一把攥住。   “再说了。”苏泉笑起来,“当务之急,我要准备期末考试了,否则钟老师要挂我科,没事就别来打扰我们了,行吧?”   ---   宛大颇为人性化,跨年夜知道年轻人们要出去疯,干脆把门禁时间取消了,想几点钟回宿舍都可以。反正也快过年了,期末这道大坎就横在肉眼可见的前方,学校大手一挥让这群秋后的蚂蚱且再蹦跶两天吧。   苏泉吃得有点撑,最后眼看着手表上的时间过了零点,看着眼前打扰自己花前月下的和尚,气不打一处来地要了瓶啤酒,自己对瓶吹着喝了。   好不容易优波离走了,钟樾从学校停车场取了车,把苏泉往副驾驶一塞,绝口不提送他回去的事,径直往自己家的方向开了。苏泉眼睛一眯,把座椅往后一放,准备假装醉醺醺,预备一会儿耍点酒疯。   “到了。”钟樾熄了火,“你想自己走上去,还是我抱你上去?”   “抱我成何体统。”苏泉掀起一边眼皮,懒洋洋推开车门,半边脸还靠在椅背上,“阿樾,你想不想要我抱你?”   钟樾扣上大衣两颗扣子:“不想。”   苏泉:“你也太冷淡了吧……”   钟樾弯腰把他从车里抄了出来,侧身用手肘带上了车门。   “哎哎哎!”   “嘘,别喊。”钟樾一边稳步往电梯间走,一边把他往怀里拢了拢,“一会儿被别人看到了多不好。”   “知道不好你放我下来啊!”   “我怕你不胜酒力,走不稳。”   苏泉翻了个白眼,手脚并用地在他身上折腾:“有监控!放我下来!”   电梯门“叮”一声阖上,钟樾手臂纹丝不动。   苏泉突然要脸,扭头把脸往他胸口一埋:“把监控清了!”   一进家门,苏泉好不容易沾到地,刚换了鞋,就被人从后面抵在了玄关的墙上。他伸向墙上灯开关的手被一把摁住,然后钟樾覆了上来,捏住他的下巴,温热的气息瞬间充满了感官。   “唔……”   幽暗的房间里,只有阳台上透进来一些外面建筑上的光线。低喘的声音愈发清晰,苏泉微微腿软,向后一靠,立即被钟樾单手搂紧了,膝盖已经欺入他□□。   滚烫的温度异常清晰,苏泉眨了眨眼,渐渐感觉有些眩晕,终于乖巧地阖上眼帘。   第二天上午天气很晴,还在假期里,好像大家都静悄悄的。苏泉醒了之后迷迷糊糊地从床头柜上摸到手机,时间显示10:45。遮光窗帘拉得死死的,主卧里完全没有光,他一动,钟樾从背后揽住他的腰,光裸的躯体贴到一处,两人都舒服地叹了口气。   “一大早这么精神啊……”苏泉的声音还带着困意,“你干嘛?”   钟樾拉着他翻了个身,让他面对着自己,抬手把几缕掉到他眼睛边上的刘海拨开,顺手摸了摸他的脸。   苏泉犹嫌不足似的,凑过去猛地扳过他肩膀咬了一口。   “嘶……”   “我早饭呢?”苏泉贴着他的脸,说话间嘴唇碰着嘴唇,似亲非亲地撩拨。   “外卖,或者跟中饭一起。”钟樾把两人身体中间碍事的被子掀了,“你不困了?”   苏泉答非所问:“拔x无情,翻脸不认人啊……睡完了就不嘘寒问暖了?一般的剧情不是这样的啊,我醒来的时候难道你不应该已经做完了爱心早餐给我送到床头吗?”   钟樾一锤定音:“只有他们凡人这么矫情。”   苏泉:“……”   苏泉有点心累,腰也有点说不出来的酸:“我知道了,我要回学校复习去了,钟老师再见!”      ☆、摩尼 3   宛大货真价实的名校,平日里再不着调,期末还是得实打实地让学生脱层皮,想靠着期末突击“半个月”低空飞过,很得要点技巧。一时间图书馆人满为患,若非起早排队,连个座位都占不到,尤其是距离插座近一些的黄金位置,火爆程度跟春运火车票不相上下。   更倒霉的是理工科院系,越是难的科目越是放在最后,文学外国语早都放假回家过年了,他们还抱着高数理化死磕。   钟樾踏进南馆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多,冬天的太阳落得早,余晖穿过落地玻璃窗,在洁净的地砖上洒下一格格四四方方的影子。没有婆娑的树影,暖黄色的光芒带着枝杈各异的形状,在难得不激烈的北风里摇曳。   三分之二的院系都放假了,自习区域终于空了些,但这并不影响剩下的学生们气氛更为凝重了,一个个不是聚精会神盯着电脑屏幕,就是埋头奋笔疾书,神情活像要在这一天把课本吃了。   钟樾兜了一圈没找到人,不太想动用法术,他也不急,又晃晃悠悠地从几排书架之中穿过,跟偶尔几个拿书的学生点头致意。   忽然,他从两排书架上几本书被抽走之后的缝隙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这一层的最角落,摆了一张L字形的沙发,上头大大咧咧地躺着一个人,一条腿搁在沙发上,后背以一个很扭曲的姿势靠在一个垫子上,脑袋颇不舒服地枕着,一本翻开的《工程地质学》扣在脸上。   钟樾一时失语,觉得又好笑又可爱,好整以暇地走过去,只见他另一条腿正好挡住了沙发和茶几之间的狭窄过道。   钟樾看着这位同学无处安放的大长腿,微微俯身将他脸上的书本拿了起来。   夕阳瞬间落在了苏泉的脸上。   他睡得不太深,年轻英俊的脸一下子绷不住表情,下意识皱起眉,用力眯着眼睛,抬手挡住了阳光,轻声嘟囔道:“……谁这么缺德?”   钟樾笑吟吟看着他。   苏泉揉揉眼睛:“好几天了,你背着我干什么去了?”   “不敢打扰你好好学习。”钟樾想把他一条腿拎起来,刚抬手就觉得不太妥,幸好苏泉识趣,自己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个位子。钟樾坐下,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一杯咖啡给他,“正好我把系里的期末试卷批了。”   “别说了别说了。”苏泉猛灌了几口咖啡,“嗯……□□对我起作用吗?”   钟樾很玄妙地说:“心诚则灵。”   不知道为什么喝个咖啡都要搞封建迷信,苏泉抬手就想打他,奈何动作太暧昧,没敢放肆,默默递过去一个凶狠的眼神,一时间没掌握好力道落到了迎面走来的另一人身上。   戴杨:“你这么凶神恶煞的干什么?”   苏泉冷漠反驳:“我没有。”   戴杨:“你刚才明明……咦,钟老师?”   钟樾很优雅地笑了笑,不知道从哪里摸了本小说出来:“你好。”   戴杨一脸疑惑,钟副教授没事为什么要来图书馆看小说,他环境优美的办公室不好吗?空座位那么多,为什么要坐在苏泉旁边?还是说其实是钟樾先来的,苏泉这个不要脸的跑来跟老师套近乎防止挂科?   不对啊……那公选课上下几届都挂不了一个人,至于么!   苏泉不搭理他疯狂暗示的眼神:“女朋友呢?”   “放假回家了,这不才送她去车站了嘛。”戴杨把书包往边上一扔,掏出一本专业课书,“哎孤家寡人,不然来找你干嘛?”   苏泉的表情有点微妙。   戴杨摇摇头,塞上耳机,咬着笔杆,开始继续往下看。   苏泉一脸凝重地扯下他的耳机,压低声音:“明天考这门啊?”   钟老师看着这两位同班同学根本不一样的教材:……   ---   不管如何混乱,总之好歹是复习到了天黑。走出图书馆的时候戴杨本想去勾一下苏泉的肩膀,顺便问问他去不去吃夜宵,结果他亲爱的室友居然看都没看他一眼,十分自然地跟钟老师一道走远了。   戴杨:?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有哪里不对了。   戴杨打开手机摄像头,朝着那两个远去的模糊背影摁了一张,但殊不知,此刻微博上都已经炸开锅了。   钟樾美少女粉丝后援会:今日份的粉丝投稿-春运没抢到早回家的票本来还郁闷呢,结果我今天遇到了谁!坐标图书馆南馆,这是什么下凡的小神仙!而且足足待了一晚上![图片] [图片] [图片] [图片] [图片] [图片] [图片] [图片] [图片]   底下的评论纷纷表达了提早回家过年的不快乐,大家仿佛戴上了放大镜,一个小细节都不肯放过。   Wy棉花球:软软的针织衫太好看啦!是不是因为要放假了没什么学生了,钟老师穿着都放松了,呜呜呜好年轻啊!   爱好吃瓜酱:这大长腿!我决定一开学就去这个沙发get同款照片!   不次药药:竟然错过了男神!我做错了什么啊上天要这么惩罚我!   薄荷味的冬天:钟老师怎么会去南馆?他们系的专业资料也不在这边呀。   一颗橘子糖:等等!图五钟老师旁边那个低着头看书的男生,是不是苏泉?   ……   我才不注孤生:说起来苏泉跟钟老师关系好像不错,上次跨年晚会,还是钟老师推荐他来当主持人……   宁静的小飞镖:校草君不愧也是大帅逼一枚,坐在钟老师边上捧了本土土的教材人还虚了居然也很好看。   Zy今天发自拍了吗:花痴就好好花痴,不要专业歧视好吗!   不怂不怂:行了,知道了,长得好看的人才有资格一起玩,都退下吧。   ……   传说中“一起玩”的两位刚回到钟樾家门口。   苏泉很疑惑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然而蛮不讲理的钟樾声称“你有东西落在我这儿了”,并且不由分说地展示了一个瞬间移动的小法术,将人从宛阳大学掳了回来。   “所以你快把我的东西还我,别耽误我明天期末……”苏泉正要推门,突然一只温热的手掌从身后覆住了他的眼睛。   钟樾轻声道:“本来想等过几天空了再好好跟你说……但我有点等不及了。”   苏泉心中一动,仿佛人在云端一脚踏空,又发现脚下踩着的其实是棉花。温温软软的念头层出不穷地从脑子里冒出来,又不合时宜地自己吓唬自己:莫非钟樾欠了几百年的赌债终于要到期了迫不得已要知会自己?   也不见钟樾另一手在普普通通的家庭防盗上做了个什么手势,那门倏忽地消失了。后面景象一清,竟是一片云山雾罩。钟樾牵着苏泉向当中一迈,身后钢筋水泥的现代城市落入深不见底的幻影,黑夜里幽暗的森林显出漫长的轮廓。   苏泉眨眨眼,感到一股令他心底酸涩的熟悉。以他现在不值一提的修为,很难看清周遭的景象,只闻见空气中洋溢着一股奇妙的清香。钟樾牵着他不断地朝前走,步伐极慢,落足没有丁点声音,   有细长的叶片温柔地拂过他的面颊,如有实感。苏泉抬手去触碰,那叶片柔顺地卷住了他的指尖,然后化作一点点星光似的微尘。   ——原来这并不是什么时空折叠或是传送的法门,而是一个极其高妙的幻境。   苏泉盯着那叶片散作的光点,目送它们顺风落入树林之中,那光亮竟然并不消弭,反而在前方不远处重新升起来,甚至越来越多,越来越亮。   “这是……”   钟樾拉着他,轻声道:“小心。”   苏泉往他身边靠了靠,只见前方横亘一道幽谷,数不清的光点正源源不断地从幽谷之下、看不见的深处溢出来,渐渐地染成了一条暖黄色的光带,像女仙的披帛似的,映出了重叠纠缠不休的山峦。   渺渺三千六百里,有十二峰弥天。   萤火的光飘飘然落满了山谷,一闪一闪比梦境更温柔。   苏泉的手伸出到一半,又迟疑地缩回来:“你带我看这个……”   “上次在汝原山,跟你的朋友们一起,听你说起过一次,我以为你还有些怀念……”   “我……”   他的确怀念,但造这样一个巨大的幻境,就算是钟樾,也极耗灵力心血。   “阿樾。”苏泉想朝他笑一下,嘴角提到一半,莫名有些想哭。   其实他当年也并没有在万木谷生活很长时间,但那段岁月莫名地十分深刻鲜明,像一刀一凿刻进了石窟的雕像,注入了佛性,微笑端华,永不衰败。   如今再见到一个仿若当年万木谷的幻境,直如堕入又甜蜜又苦涩的深渊。   原来仙界的斗转星移,也会这样决绝不留情。   苏泉想说,他想在这里坐下,静静地看一会儿梦里都见不到的景象。但他也不会看太久,他不舍得给钟樾增加太大的负担。   可他刚转过头,就见钟樾左膝点地,一声不吭地跪了下去。   他的表情严肃而郑重,抬起头看向苏泉的时候,眼里盛满了暖黄的光点,但他又不是女子那样波光流转的情意绵绵,而是坚定的、温暖的,像是要宣誓一桩真理。   浩瀚神迹杳然于晦暗凉夜,男人的视线一瞬间穿过几百年走马灯似的幻景。他的脸上身上已经完全褪去了初遇时候的少年气,沉稳、挺拔、可靠,长久的静默在滚滚红尘之中,又始终不曾泯灭心尖一粒星火。   钟樾:“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无论是多么令人无法自拔的幻景,都远远地化成了无足轻重的雾气,苏泉隐约觉得自己的视线模糊了一下,他低低地答应了一声,钟樾已经握住了他的手。   “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后悔,当初和你之间没有一个正式的仪式,没有拉着你天地为证承诺过永志不改。”钟樾把一串东西套上了他的手腕,“但我确实……是这么想的,现在虽然有点晚了,但你愿不愿意跟我……”   他顿了顿,好像一下子忘记了该如何表达。   少年时什么都不懂,在白水河边遇到对方,谁也想不到会是什么样的缘分。漂亮的妖精少年听过人界太多风流韵事的传说,以为倾心一时,转身也不过是一瞬,哪知落到这人手里,刻骨铭心到此种地步,即便是重修了一回人身,都不曾剜去那段记忆。   苏泉看了看手腕上的东西,是一串摩尼珠。   这珠串光滑细腻,带着钟樾的体温,香气宁静而馥郁,与他记忆之中似有不同。苏泉捻起一颗在手指间动了动,有些不可置信:“这不会还是当年那一串吧?”   “是。”   从当日苏泉让人以此为凭,给钟樾报信开始,这东西就一直留在钟樾手中。   “终于物归原主了。”钟樾道,“你还没答应呢。”   苏泉叹了口气,拽着他将人从地上拉起来:“我答应你,你想要什么仪式?我们可以去拜天上三皇,拜六道轮回,拜山水之祖、天地之涯,总之除了和尚,什么都行。”   钟樾静静地望着他。   苏泉凑到他嘴边亲了一下:“还是说你染上了人类的习性,准备去民政局花点钱搞两本红色的小本子顺便发个微博?这好像有点难……我觉得我们是不是不符合政策?不然你自己变两本出来,凑合着用应该也行。”   钟樾摊开手掌,向着深谷的方向一张一握,只见一片萤火轻飘飘地扑了来,在他手心凝聚成一团,被他捏了个小法术一指,温顺乖巧地落在苏泉指间,环绕着无名指勾勒出一个精致小巧的圆环。   “说到人类习性,我觉得还应当有这个。”   ---   苏泉曾经有一天不太走心地听他的室友戴杨同学废话过几句,说是陪女朋友看偶像剧,正好看到了盛大的求婚环节:“大广场!热气球!一堆粉红粉红的布置!好几百人围观着!那男的啪一下就跪那儿了,这跟逼婚有什么区别,谁敢不答应!”   但追求盛大浪漫的仪式感几乎成为了人类社会的习俗,人们将丰沛的期许寄托在一刹那,仿佛定格在某一时刻的花好月圆能为未来漫长得望不到头的岁月凝聚无限真挚的祝福。   苏泉低头看着指间“人类的习俗”,正要说话,钟樾忽然低头,飞快地在他手指上吻了一下。   那个吻轻而短暂,连温度都没怎么感受到,可苏泉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猝不及防地睁大了眼睛。   “你这个……”   他想说你这又不是什么真的钻戒,可神君法力幻化出来的萤火难道不应当比人间城市都能买到的矿石更值钱吗?   林间暖黄的光点逐渐沉寂,一眼望去只有一片层层叠叠的、交错的树影。然而头顶上的星辉渐次明晰起来,如川如瀑,流淌在夜色之下。乾昧山壮阔辽远的轮廓与天空似是倒影,丘壑峰峦,远弥天际。   “……你是不是法力多得用不完啊。”   “什么?”   苏泉小声说:“我记得以前,山谷深处有一个湖。”   钟樾一顿,旋即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苏泉脸一红:“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钟樾十分无辜:“我没有。”   苏泉一甩手:“我肯定记岔了,走吧快回去吧,我还要复习准备期末考!”   良辰美景,什么期末考啊……能不能有点妖精的样子!   钟樾没忍住笑出了声。   “我觉得我不能输给期末考。”钟樾极度温柔、认真地看住他的眼睛,“幻境里的东西不能长久,以后我再送你一片湖泊,让你任何时候都能去水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好不好?”   苏泉想,其实他早就拥有了那片湖泊。      ☆、两世 1   隔日天朗气清,实在不是个适合考试的日子。宛大理工科从来有着难于上青天的优良传统,大家凄凄惨惨戚戚地在考场重逢,只见个个眼窝深陷,面色憔悴,形容枯槁,还抢着临死前最后的时间抱着翻到卷边的专业课本不肯撒手,画面如同抱住了洪水里的浮木。   苏校草很少享受到这种无人注目的待遇,内心大是轻松,一边看着走廊上和教室里埋头苦读的同学们,一边扭头用窗玻璃当镜子,欣赏了一下自己的脸——看来熬夜和熬夜之间,差别还是很大的。   苏泉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拍了拍前面戴杨的背:“兄弟,能及格不?”   “生死存亡,难说。”戴杨转身看了他一眼,“你中彩票了?这么容光焕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什么艳遇……”   “嘘!”苏泉比了个手势,“别瞎说。检验真兄弟的时刻到来了,你也知道我跟这门课八字不太合,请慷慨地伸出援手,改天请你吃饭!”   戴杨“咦”了一声,指了指他手腕:“这是啥?你不是一向厌烦这些珠啊串的,说带着麻烦么。”   苏泉不太自在地转了转手腕:“哦。”   “‘哦’是什么意思?”   “我病急乱投医!怕挂科随手拿个东西祈求转运的!行了吧!闭嘴!”   戴杨耸耸肩,转回身:“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恼羞成怒的……”   这家伙眼睛也太尖了,这么不明显也能被看到。但自己有什么值得不好意思的?定情信物没见过?   苏泉欲盖弥彰地拉了拉袖子,一抬头,正看见监考老师从前门走了进来。   苏泉正在拧矿泉水瓶盖的手凝固了:……   钟樾嘴角噙着一丝惯常的浅笑,手里捏着一只牛皮纸档案袋。他今天穿了件偏正式的长大衣,甚至打着一条褐色的暗纹领带,他一出现,考场里山雨欲来的架势突然就少了大半,起码女生们纷纷又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果然宛大这种打乱监考学科的设计还是不错的,偶尔能掉落点意外之喜。   “考试时间开始。”钟樾道,“祝同学们本学期最后一科顺利。”   他是个很不错的监考老师,没有在整个班里到处溜达、偶尔还盯着某个人下笔答题的恶习,就安安静静地坐在讲台上,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尽职地扮演一件精致英俊的装饰品。   整个空间里只听得见落笔的“沙沙”声,苏泉写了一半,保持一个姿势久了,腰背的酸疼劲儿就止不住地往上泛,终于忍无可忍地小幅度伸了个懒腰。他悄悄抬起头,正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冲讲台上那位抛个媚眼,谁知正对上钟樾的眼神。   那男人的视线毫不遮掩地笔直望着他,神情里却隐隐带了些凝重,让苏泉本想调个情的心思一下子散了。   苏泉左右看了看,用口型无声问道:“怎么了?”   钟樾移开视线,与此同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仿佛贴在苏泉耳边响起来:“别担心。”   就是这样他才担心!   苏泉咬牙切齿地喝了口水,继续埋头答题。   宛大硬件条件优越,冬天的室内开了空调,后排有两扇窗开了一条缝,让空气保持流通。外面原本是万里无云的天气,阳光明媚得让人忘了季节,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暗了下来,天空之上流云涌动,那一丝窗缝中隐隐听得寒风呼啸。   凉意一下子蛇蝎般从外面钻了进来,掀起几个座位不凑巧的人的试卷,顿时一阵“哗哗”乱响。钟樾走过去关上了窗,又将教室里的日光灯打开,上午十点的天色顿时变得如黄昏一般了。   或许是要下雪了。   苏泉看着最后一道大题,脑子里一片空白,将笔杆叼在嘴里望了钟樾一眼。只见他正死死盯着窗外,在旁人都感觉不出的时候,苏泉敏锐地发现了他无声的戒备。   仿佛有一双手将黑色的幕布一重又一重地蒙在了整座城市的上空,朔风如泣如诉,带起地面干燥的扬沙,尖锐的呼啸声中像有很多东西正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混凝土外墙。   就算不往怪力乱神的方面想,这天气变化也实在太反常了些,一时间大家纷纷往外看去——宛阳纵横交错的建筑好似片刻间就消融在了萧瑟北风中,更遥远的天际线上,青灰色的风裹挟着密密麻麻的雪片,好似一只匍匐着的上古巨兽。   苏泉眯起眼睛,忽然感觉到血脉之中有什么震荡了一下。   忽然“嘭——”的一声,所有窗玻璃在一瞬间爆裂开来,千万细碎的玻璃渣骤雨似的袭来,而同一刹那,钟樾身形一动,已经稳稳挡在了苏泉前方。   那一刻的巨响雷霆似的爆裂在耳畔,根本不只是区区几块窗玻璃在强风下被席卷带来的,就好像天空都藏在黑云之后一同炸裂成了无数块。尘沙漫漫中像有一根看不见的引线被点燃,绵延的震荡和巨响不断延续,绝不是□□凡胎所能承受。   钟樾抬手从虚空中一扯,竟不知道从何处拔出了他的太青剑!   钟神君这把剑称得上是神器了,以他的灵力和地位,附会的传说就更多了,什么曾沉于南冥百年,妖鬼不敢兴风作浪。但实际上有能力的神仙们在凡界遇到点什么事,轻易是不会正儿八经地祭出武器的,钟樾此刻如临大敌,整个人都绷紧了,倒让他身后的苏泉一阵恍惚。   教室里响起一片混乱的尖叫声,苏泉盯着他握剑的背影,脑子里隐约有一个长袍长发的身影在与他重合,电光火石之间只见一片霜雪似的剑光削下,所有的玻璃渣都齐齐落在了窗沿上,像北关洋面之前堆砌起一垒新雪。   钟樾挥手落下了一道无色障,瞬间隔绝了嘈杂。   他的术法精进得可怕,苏泉只觉得四下倏然静默,只闻得自己的心跳声;而那些凡人如被下了定身咒,除了声音,竟连时间流逝都一并感受不到了。   一片冰冷而澎湃的气息席卷而来,那无色障如有实质地将教室内的方寸天地护住,钟樾持剑一跃,振袖而出,迎着那汹涌的灵息一剑挥下!   他身上大衣的下摆被风吹起,长剑顺着肩肘的线条直落而下,背影在滚滚尘沙中凝出一股不真实的气势,神祇从传说之中执剑而来,在尘世里斩开不可见光的往事。   苏泉胸口一涩,一丝隐秘的刺痛分不清是来自情绪还是身体,他透过无色障凝视着钟樾的背影,抬手向虚空中做了一个手势——   没有任何事发生。   苏泉叹了口气:果然,属于他的那把剑,已经丢了很多年了。   照理来说,只要不是被刻意封印在什么地方了,他这个主人一旦出手召唤,灵器仙剑无论身处何地,都该应召而来,更何况骨剑原是他骨血的一部分,羁绊之深难以割断。   难不成他如今修为太低,连自己的剑都瞧不上他?   从羲和之书来看,骨剑当年应当是随他一道失落在南冥。这段时间苏泉反复思索,最大的可能,便是在他驱动阵法的时候毁于那场震天动地的海啸之中了。   可是……他实在不甘心。   他竟然不能站在钟樾身边一起对付那不怀好意的来客么?   绵绵不断的灵息涌来,无色障再厉害,也是一道临时的屏障,此刻愈加摇摇欲坠。苏泉怀疑钟樾当年设计这个法诀的时候只是涌来让自己静心修炼的,根本没考虑到临阵对敌的效用,不然他就该发明一个盾出来,譬如七叶窟那种就很好用,唯一不足是须得和尚们先絮絮叨叨地念上很长一段经,用经文佛语凝成金光作为屏障。   苏泉单手按上无色障,一手输入灵力,另一手凌空画了几道符,不断试图加固它,随后轻巧一跃,落在钟樾身后:“我们出去打,要不然还得护着一大群凡人,太碍事了。”   钟樾正一剑逼退了滚滚黄沙的一角,碧青的剑光长逾百丈,云头的黑气被他剑气一扫,似乎露出了某种巨兽的脚爪!   苏泉以为是自己眼花,正要开口,钟樾从半空落下,与他目光一触,怒道:“你给我回去!”   “不行,我有种直觉。”苏泉说,他踏在狭窄的窗台上,“你看……”   他半转过头,立即愣在了原地:不知何时,他们身后的教学楼和校园都消失不见了,他脚下踩的哪还有什么水泥窗台,竟然变成了一片狭窄的镜面!而他目光所及之处,是无数个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容,从数不清的、割裂的镜面之中,平静而探究地望着他。   苏泉心下一动,再回头时,钟樾竟然也不见了,只看见另一侧的虚空中,倒映出更多个迷茫而震惊的自己。   他再一低头,脚下的人也迎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重重叠叠的影子在无数次倒映和反射里,刺得他心惊胆战。   苏泉试着向前迈了一步。   无数个他同时抬起腿,很多个影子远了,很多个近了。   而他足底落下之处,竟然荡出一圈水波似的涟漪。   苏泉暗暗凝神,飞快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若这是个法器,他不应该没有听说过,毕竟三界之中无聊的神妖占了大多数,不管法器到底有没有杀伤力,但凡是这种看起来无比壮观的,必定要在史书兵器谱一类的东西上大书特书一笔,再由那些个喜好八卦的神妖们在法会筵席一类的场合添油加醋地传播出去——除非是近几百年才造出来的东西。   若真是如此,他大可静静地等着钟樾杀进来救他,毕竟他并不觉得近几百年有什么躲在暗处的人本事还能大过了钟樾去。   但这若根本不是什么法器,而是个幻术之类的呢?那可就大大不妙,以他现在的道行,很难判断这里面的真伪。   苏泉环顾着周遭的镜面,无论高低大小,每一个镜面里的人,都随着他的动作而动作,除了他的影子,四下空茫一片,白得如同雪山之巅。   他一步步向前走去,足底踏过的地方似水波荡开又合拢,高处看不见天空,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光。   有一个叹息一样的声音轻轻问他:“拿回记忆就够了吗,你不想拿回自己的力量吗?”   苏泉定了定神。   力量吗?   “我不需要。”他淡淡答道。   飘浮在空中的声音辨不出年龄和性别,语调宛转,听不出半丝攻击性,里面像是藏了一把小小的钩子,试图迷惑与它对话的人:“你真的甘心吗?那本来就是应该属于你的东西,你只是拿回去罢了。”   苏泉微微侧首,一边试图辨认出那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边漫不经心道:“不必了。我又不要脚踩诸天、一统三界,一家不需要两个打架厉害的人。”   那声音似乎是无言以对了,四面八方送来细细的微风,每一片镜面都倒映出粼粼波光,闪得苏泉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随后,他惊诧地从指缝里望见,那些镜子里的他,竟在同一时刻变成了身着白衣长袍的模样,而且头发也在不知何时变长了,黑发从肩头一直垂落到腰背,根本是他很多年前少年时候的样子!   他没有注意到,一点细小的金属光泽,在方才那一刻从他胸口落下,悄无声息地没入了状似镜面的水底。      ☆、两世 2   但装束归装束,苏泉细细辨认着万千镜面里自己的眼神,终究还是与当年倒映在滔滔白水河上的那一双眼睛有了分别。他身边没有法器灵器,不好判断情况,但天生对“水”极其敏感,此刻足下之“水”,纵然有瞧不出破绽的涟漪,却让他觉得很是陌生。   四下寂静,他便一步步往前走去,走得久了,方向早已彻底迷失,他仍是虚虚浮在那一层似是而非的水面上。   苏泉蹲下身,一手探入水中,忽然意识到不对——   那水面竟是空的,这样白茫茫的光下,浑然没有半点他的倒影,只望得见其下一片深邃的幽蓝!   他来不及反应,指尖触手一片诡异的冰凉,随即一股大力从水下传来,竟将他整个人猝然拉入了水底!   猛一入水,一股凉意兜头将他没了下去,苏泉长出一口气,感到呼吸微微窒闷:这水中弥漫着浓烈的死气。   腐朽的气味十分浓郁,且不像是寻常坟茔墓葬之中的沉寂,而是带着几乎实体化的怨气,越往深处去,那水色益发深了起来,混沌之中巨大的一团黑气滚动翻涌着。   苏泉不敢小觑,捏个诀化出了原身,静静下潜。   浓烈的死气包裹着什么东西,倒是没有露出攻击性,一尾小黑鱼悄悄地从水面沉下,慢慢接近,那处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苏泉停下观察了片刻,实在是瞧不清里面有什么,直觉又告诉他此处必定藏了关键。反正一时三刻他也找不出逃离这鬼地方的办法,不如上前一探。   黑气丝丝缕缕地朝着小黑鱼的身体缠了过来,苏泉心下一惊,担心自己修为不足要出事,谁知那些恶魔触手似的死气居然在他细密的鳞片之上一碰就缩了回去,好像遇到了什么难以对付的东西,吓得不敢再造次了。   苏泉放下心来,小黑鱼尾巴一甩,一支小箭似的一下子窜了进去。   结果这一冲动,差点呛得他回不过神来——死气之中全然不是外面这般平静清澈,滚滚泥沙翻涌着,当中露出了一截——骸骨?   那是一段巨大的骸骨,白色的脊柱匍匐在水底的泥沙当中,每隔很长的距离方有一截露出在水中。单段脊椎的长度都超过了一个成年人的身高,虽然被埋没了大半,但还是能看得出那整具骨架的走势弯弯曲曲,能隐约辨别出四肢与脚爪。苏泉伏低身体,紧贴着水底查看了一下,只见一侧前足高举,每一只脚爪都极尽所能地弯曲,不知是试图抓住什么东西,还是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小黑鱼竭力避开向他脸上袭来的泥沙,朝着前足伸出的方向游出了很远,脊骨逐渐变粗,的确是头颅的方向没错,可正当他想借着头颅的残骸辨认一下的时候,却见那千年古树粗细似的一段脊椎上,有一道凌厉无伦的剑痕,想是一剑削下首级,毫无余地!   而这骸骨到了此处便也到了尽头,再往前去,再没有痕迹了。   那剑痕十分熟悉,苏泉只消一望便知,那是出自他自己手中的一击。   苏泉扭过身子,望着泥沙之中弥漫着怨毒的巨大骸骨,明白自己是见到了哪一位老伙计。   照理说他们龙族,若不是怨气太深,仙逝之后灵体并不会腐朽,无论是移入神族陵寝,还是在山水灵地安养,灵体都只会在某一日猝然消解,化入天地无所不在,魂灵亦能永恒。   可蒲牢的肉身,竟然腐朽到只余下一具残缺的骸骨……   苏泉心中复杂,龙族为神,但系于历史渊源,实际上比普通的神族身份更高贵几分,落到如此地步,任谁也唏嘘。   蒲牢生前就是个没什么大本事的家伙,独独能迷惑人心,现下这个地方看上去倒很像是专门用来存放尸身的,若是残存了他身上的灵力,指不定也会有这样的作用。   可是,这位老兄的人缘如此一言难尽,有谁会费心来替他收殓尸骨?在白水河一战里也受了牵连到现在也没好日子过的赑屃没可能,他们家几百年都没怎么露过面的几位兄弟们也不太可能,总不至于还有什么红颜知己……   那骸骨实在巨大,半埋在沙土之中,流沙缓缓覆过,又被水流冲出狰狞的形状来,颇有几分触目惊心。苏泉试着推了一下,纹丝不动,似乎已经与底下的河床融为一体了。他如今灵力低微,心知与当年决战之日不可同日而语,近来又有点惜命,就不敢轻举妄动,眼看没什么办法,便准备转身离开。   一尾小黑鱼左右闪躲着勉力穿出了泥沙漩涡,身子忽然一顿。   他忽然想到……他在宛大的教学楼外召唤不到他的武器,总不能真是因为骨剑嫌弃他——此剑来自他骨血,与旁的仙器不同,多少年也修不出独立的剑灵——但他最后一次使用,的的确确便是在南冥。   他用骨剑剜出了自己背上那一片金鳞,武器随着鲜血沉入海底。   然后他提着太青剑,在渭崖门下斩落蒲牢首级。   太青剑已然被它的主人召回,而如果这个空间、或者法器与南冥那一战有关,他的剑,会在这里吗?   苏泉思索了几秒钟,义无反顾地冲了回去。   他不知道,从遥远而平静的水面之上、层叠雪白如幻影的镜面空间里望下去,那一道细小的黑色纹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就在他扭头的一刹那,虚空之中分明响起了一个人低沉的冷笑。   ---   苏泉又绕着骸骨逡巡了一阵,小小的原身无计可施,只得无奈地化出了人形。谁知刚一显出身形来,就差点被激烈的漩涡卷走,他稳住身子,忙不迭地使了个定身咒,再次缓缓下潜。人身没有那般灵活,但胜在有手有脚,好歹能有点男人的蛮力。   太青剑削铁如泥,当年笔直斩下首级,留下的切面如同一道巨大的悬崖。他在白骨之上一步步踏过,终于走到边缘,然后在水中迈步一脚踏空,整个人顺着“悬崖”沉了下去,累累骸骨与他无声对望,随后足底终于落到了实处,苏泉生出一丝不太真实的荒谬。他蹲下身,伸手顺着巨大脊椎之上垂直斩落的剑痕按下去,下方的沙土凝固得像沙漠里风干的岩石,他五指用力,只能微微在底下捏出一点轮廓。   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苏泉的神情终于发生了变化,他的眼睛不再伪装成一个普通大学生那样无知无觉,好像有一领沉重的衣冠降临到他肩上,迫得他仰头深吸了一口气,有一些久远的颤动和枷锁不知顺着什么回到了他的周围。   他飞快地做了一连串手势,然后一掌击在河床上。   一缕微弱的蓝逆着溅起的沙土,死命扎进了下方的岩石。   紧接着便有什么东西响应了他的召唤。   苏泉整个人晃了一下,随即意识到是他脚下的东西在震动——水在片刻间变得浑浊,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灰黄,他保持着将手按在地上的姿势,余光却看见整具蜿蜒丘陵似的蒲牢龙脊遗骨在大地震般的摇晃中扭动,像一条巨蛇。   他的剑,果然就在这里!   苏泉另一手死死地攀住了河床,然而那些凝固的泥沙在地裂中一片片被激荡的水流剥落、冲走,他很快就没有了着力点,苏泉下意识伸手抓住了一样东西固定住自己,抬头一看,竟是蒲牢一截脊椎旁的骨架。   苏泉一阵哭笑不得,足下踉跄一滑,脚底倏地一痛,右脚竟然被一根尖锐的骨刺扎穿了。   鲜血从伤口汩汩冒出来,成串的血珠落进水里,立即被卷入漩涡里消失不见了。   再坚持一会儿……这不争气的剑,动静倒是不小,怎么还不出来!   苏泉低低骂了一句,忽然意识到了自己隐隐的违和感来自于何处:骨剑与他本人灵力相连,他现如今身在这步田地,根本没有什么移山倒海的能力,怎么骨剑倒是搞得风水水起仿佛要掀起一场海啸?!   这不是那把剑的声势!   或者说,不只是骨剑响应了他的召唤,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也一同被唤醒了!   见了鬼了,他只不过想把自己的东西捡回来,怎么就这么难?   苏泉一时间进退维谷,此刻他想抽身而退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水底世界的宁静已经彻底被打破,数不清的沙石碎块搅在水流中,蜿蜒在河床之下的蒲牢遗骸渐渐显露出整具骨架的真容,在翻天覆地的震动之中,那长长的尾骨竟如同活了一般,笔直朝着苏泉甩了过来!   苏泉手底一空,只见眼前塌陷出一个能容数人的坑,连忙矮身一滚,水中人形不过灵便,险险被那尾骨擦过,他心中大骂一句“阴魂不散”,不防脚底被刺穿的位置着了力,又是一阵钻心的痛。   还没等缓过来,他已经感觉到了那尸骸之上附着的浓烈煞气又在急剧逼近,此时他已经坠落到骨骼脊椎断口的最下面,退无可退,谁能料到这蒲牢活着的时候也不怎么灵活,怎么死后一点残肢断骨居然跟条蛇骨似的成了一条鞭子!   苏泉咬咬牙,实在不行也只能先不管什么骨剑了,化了原身溜之大吉再说。   扭曲的巨大骸骨迎面而来,丝丝缕缕的黑气和不断翻涌的水波在他眼底不断放大,苏泉避无可避地侧过身想要捏诀,空着的右手之中忽然有什么东西一触,被他一把抓住,下意识地往身前一拦——   冰蓝色的剑光“唰”地斩开浑浊的水流,将其后神兽的遗骨阻得一滞。   然后剑上的灵光逐渐黯淡下去。   他吃惊地望着手中的东西,不敢置信似的张开手掌,又缓缓收拢五指,捏住了久未谋面的剑柄。   通透的剑身清光泠泠,倒映出他一双狭长的眼眸,像是在与他对视。   ……竟然真的在这里。   来得太轻易了,甚至让他觉得像是顺应他愿望的幻象。   就在苏泉愣神的片刻间,方才静了一刹的东西又重新躁动起来,更多更粘稠的黑气开始一股股顺着骸骨溢出到水中,周遭越来越暗,几乎被那些怨气遮蔽了天光。   苏泉擦着骨骼之中的一点缝隙转身就跑。   但飓风一样的漩涡已经自海底升起,他心中明白自己已经躲不掉了,而无论是骨剑上还是他的身体里都已经没有残余的灵力够他再挡一次了!   苏泉化出了原身,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然后当头撞上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立即被弹了回来。   这是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在水下形成了囚牢似的屏障,在这里专门等着他咬钩?   苏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忍着头晕目眩和恶心,好好地看了看那巨大的骸骨,想找一个能聊做掩体的地方先藏一会儿,好歹得熬到钟樾来救他。   小黑鱼一甩尾巴,正要从两截骨刺只见钻过去,谁知那骸骨猛地腾身而起,虽然无头,却好像咆哮一般昂起了上半截,猝然朝着他碾了过来!   小黑鱼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任由无数黑气向着他缠绕而来,苏泉心知要完,奈何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在原地动弹不得,就快要被那怨气织成的网罩在当中了——   一道金色的光芒忽然自更深的水底拔地而起,霎时化作一道盾牌一般的光幕,替苏泉挡住了恐怖的一击。   钟樾来了?   小黑鱼在原地抖抖抖了半晌,发现并没有人如预料之中将他一把拽走,更没有人骂他,一时间有点意外,侧过身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阵,心道:“咦?”   那金色光幕犹在,在水中如同一扇慢动作镜头下碎裂的玻璃,夕阳穿透了每一块尖锐的棱角,切割出无数变幻流动的光影空间。   钟樾没来,这也不是和尚的“大乘庄严”之盾,苏泉看着那几近湮灭的金色光幕,愈发觉得熟悉……   苏泉定神思索了半晌,恍然大悟:这他妈不是他自己的灵力吗?!      ☆、两世 3   纯澈浩大的金色光芒散成了无数的光点,可以想象到这样纯净磅礴的灵力若是能够随意动用,该是如何让四海九州变色的光景,可那气息越是熟悉,就越让他觉得恐惧;越是清晰地知道这份力量曾经属于他,就越是觉得虚幻不可置信。   浑浊的泥沙包裹着骸骨,静静沉在坑坑洼洼的河床上,被彻底阻隔在光幕以外,方才那缭绕的黑气一震之威,使得视野为之一清。   苏泉这才目瞪口呆地发现,他被护在盾内,波澜不惊,和在那之外,蒲牢山丘似的骸骨竟然都被震碎成了数截!   这么多年以后,一个死得连遗骸都不完整了,一个也几乎是“死”过一回,苏泉这才从一个仿如旁观者的视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为何当年这位龙子对他有那么多“毫无来由”的愤恨。   ——他的修为太强、破坏力太大了,没有人相信苏泉会甘愿在白水河边过自己的小日子。而他又天不怕地不怕,全然不知收敛,再后来,还意外地跟传说中的“那位”神君混到了一处。   有些因由并非不存在,不过是彼时他还未经历过生离死别,总是把所有事情都想得太轻易了。   就算不论“得证金鳞”的佛偈,不论蒲牢与赑屃身为真龙之子却被一个妖族强压一头的怨恨,只看他们二人做下的事,也像是包藏祸心。   所以最后两败俱伤的结局简直是天命所归,谁也怪不了谁。   若非他灵力散尽之后再修人身,其实那断成几截的骸骨于他亦仿如前世。   苏泉心中正在感慨,眼前忽然青光一闪,倏然将空濛的碧水斩开一道横亘天地的鸿沟,一柄剑直落下来。随后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一把握住剑柄,钟樾嚣张得连个避水诀都不施,全凭修为分水而来,整个人都带着激烈的煞气,一双眼睛穿过水幕与苏泉对视,双目通红。   一人一鱼就这样凝固一般地停顿了数秒,大概是为了方便打斗,钟樾将领带塞进了衬衫上下两颗扣子中间,若不是爬上了血丝的双眸,整个人的气势依旧沉静。   这个距离,连苏泉都被他的压迫感逼得一窒。   他还没想好自己是该乖巧地躺进男朋友的手心还是怎么着,钟樾挥手一道术法迎面而来,毫不留情地逼他化了人形。   “快走。”   那只手穿过冰冷的水,骤然按在他的肩上,不由分说地将苏泉拽了出去。   苏泉一口气没喘匀,“哎哎”了两声,忽地一愣:之前那重重叠叠的镜面和辨不出真假的水面呢?   “刚才那是个什么东西?”   钟樾带着他落在教学楼楼顶,闭了闭眼,努力压下一点气急败坏:“你连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就敢这么不要命地乱来?”   苏泉一指:“我在底下看见了……”   “我知道你看见了什么。”钟樾有点疲惫地打断他,“若不是……你、你真是……”   苏泉:?   钟樾必定比他知道得多,但不知者不罪啊,他做错了什么呢,他只是一条无辜的小黑鱼。   但除此之外,他还是人家男朋友,废了好大的劲才找回来的那种。   风雨飘摇的宛阳城,昏暗的天色里,苏泉抓住了钟樾的袖子:“钟老师,别生气啊。”   钟樾看他一眼,眼底映出深重的云翳与重楼,方才破水而来的戾气已然消失不见。   “我很好养活,”苏泉说,“你给我造一个游泳池,我就跟你走,以后再也不出去乱跑。”   钟樾瞧一眼他捏住自己袖子的手,叹了口气,握住他带进温暖的口袋里:“游泳池没有,家里鱼缸倒是有一个,爱过不过吧。”   他的语气宛如叹息,又轻又无奈,一下子就将方才那股爆发得肆无忌惮的杀气压了回去,苏泉接收到他带了点后怕的眼神,心知他不舍得责怪自己,顿时什么都忘了,当下只想扑过去抱住人在下巴上软软蹭几下,再亲上他的嘴唇让他不要担心。   他这一飘,顿时得意忘形,神君带着他转身往楼梯走,苏泉一步踏出,脚底一痛,脸都白了。   钟樾一把捏住他手腕:“怎么?”   苏泉痛得冷汗都下来了,勉强扯着嘴角一笑:“我这不是……想起来考试只考了一半吗,钟老师,学校能不能别算我挂科?”   钟樾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几分,低头弯腰,伸手穿过他的膝盖,一把将人抱了起来。   苏泉:!   这是教学楼,他们也不是在腾云驾雾,而是走着天台维修工人用的普通楼梯,若不是苏泉实在是眼力太差,他好像也并没有在周围发现结界一类的东西。   “为人师表,你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钟樾看了一眼他血淋淋的右脚:“你以后准备当个瘸子?”   走廊静悄悄的,方才震碎的玻璃奇迹般地回到了窗框里,严丝合缝地又拼成了一整块。天色昏暗,教室里的日光灯都开着,学生们低着头,正对着试卷奋笔疾书,偶尔有人匆匆抬头扫一眼黑板上方的圆形时钟,显示距离收卷的时间已经不到二十分钟了。   钟樾就这样抱着他从一间又一间教室门前路过,可仿佛完全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到了之前他们所在的那间教室,苏泉往里一看,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那讲台后面,赫然坐着一个“钟樾”,正神情温和地望着下面的学生;而他先前所坐的位置上,也正坐着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从这里看去,最后一道大题的页面都快写满了!   这是什么傀儡□□术?   可苏泉细细一看,立即意识到,若是傀儡□□,两个人除了姿势之外,所有东西都会相同,可教室里面那个苏泉,手腕上分明没有这一串摩尼珠。   苏泉用疑问的眼神向钟樾示意,钟樾轻轻咳了一声,道:“先带你去校医院。”   期末了,校医院也没什么人,一阵风过,连带着大厅顶上昏黄的吊灯晃了几晃,照出台阶一层又一层的阴影。钟樾熟门熟路地走到外科,一推开门,优波离穿了件白大褂扑上来:“刚才那个,是不是金鳞?”   钟樾微一点头:“先处理伤口。”   苏泉很不要脸地把脚往优波离尊者跟前一凑,也不管和尚的外科技术到底如何,然后仰起脸发问:“什么金鳞?”   优波离手一拂,震惊道:“你这是踩在什么东西上了?脚背都扎穿了,穿个竹签子可以去烧烤摊上……”   后半句戛然而止,钟樾收回一道冷漠的视线。   尊者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在清理伤口,一边弄一边嘟囔着什么“竟然还有怨气,且得浪费我好几枚丹药”。苏泉虽然不怎么疼,但也不想看着这么血糊糊的场面,于是牵着钟樾的衣角,强拉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阿弥陀佛。”优波离笑了一声,“善恶轮回终有报,神君也不必如此不悦,他自己身上的东西到底是救了他一命。”   钟樾没说话,双颊的线条倏地冷厉了一刹,是他用力咬牙忍住了什么。   他发现苏泉失踪之后,就意识到必须破开那个无穷无尽的空间。苏泉灵力不足,钟樾却不一样,他的五感六识都更灵敏,所以很快就发现了那个空间有一个破绽:不同地方能够听见的响动不同,有的地方轻,有的地方要响一些。   然后,他就听见了一个诡异的声音问道:“你真的甘心吗?”   苏泉毫无犹豫地回答了。   钟樾心头未松,却禁不住笑了笑。   接着他迅速地借着那个声音,判断出了这个空间的“中心”所在方向。   所以它并不是真正无限的。   然而当他终于斩开那个空间的时候……   苏泉后背忽然一凉:“你们是在说,当年我背上的那片金鳞?我自己剜出来的那个?”   话音未落,他忽然意识到当初他这么做的时候钟樾并未亲眼所见,后来若他从哪里听说了,还能扯个什么“添油加醋道听途说”一类的幌子糊弄,左右没有监控就没有证据,结果他嘴一快自己说出来了。   果然,钟樾面色一冷,垂在一边的手上青筋毕现。   苏泉讨好地在他手背上揉了揉,笑嘻嘻说道:“我那可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这不是赑屃也无福消受嘛,我以为它就沉在南冥水底了,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他这一问倒好,钟樾刚刚只是冷着脸,现在连脸都转到另一边去了。   苏泉猝不及防,立即祸水东引:“哎疼疼疼——!你轻点啊!”   优波离一脸无辜,他连药都上完了,正在往绷带上不知道施什么法术,准备包扎。   钟樾立即十分紧张地回头查看。   苏泉阴谋得逞,连忙眉眼弯弯地捉住了钟樾的眼神不许他逃脱:“我知道了呀,我看典籍,都说神君水性极好,水下交手甚至压得过许多河海中出身的神仙,什么时候练的?是不是趁我不在,自己在南冥逛了几圈,顺便将我扔下去的鳞片捡了回来?”   他说得又快又轻松,却不防自己眼圈先红了。   钟樾保存着这片熟悉的鳞,寻了他的主人许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了,心里百转千回,不知如何相认,却已经小心翼翼地将金鳞还了回去,还选了个最最隐蔽的地方——宛大校徽的背后。钟樾知道,有这东西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就在他一时没看住,也足够保苏泉一命了。   钟樾张了张嘴,他想说刚才他看见巨大的金鳞当空落下,穿过光幕似的水面,而他站在空间的上方,术法穿不透那个空间,他几乎心跳都停了,所幸那鳞片上残留的灵力依旧磅礴,竟像是盾一般挡住了致命一击。   苏泉侧过一点身子,靠在他肩上抱怨:“包完了吗?你这样我没法走路了!”   钟樾深吸一口气,揽住他后背。   优波离:“一会儿再施个小法术就行了,保你感觉不到疼,别说走路,你要跑马拉松都不妨事。”   钟樾:“你无需走路。”   苏泉“哦”了一声:“所以是不是这样,我的骨剑原本在那个空间里镇压着怨气,它其实相当于蒲牢的‘坟冢’——这样就说得通了,这么大的凶煞戾气,若非被封在了这么一个空间里,这具尸骸不管落在哪里,只怕都要搅得当地不得安生吧?”   “这是个陷阱。”钟樾道,“只是设局人没有料到这片金鳞。”   遥远的地方响起了铃声,天已经黑透了。   优波离直起身,甩了甩手腕:“考完试了,我得去把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徒儿带走,省得有人同他们交谈,你们就穿帮了。”   苏泉:“啊?”      ☆、悲喜 1   不管个中如何曲折,总之苏泉的大三第一学期并没有挂科。戴杨在放假那天下午给他的好舍友连打三个电话都无人接听,只能放弃了一起去搓一顿的想法,收拾行李连夜买了个硬卧回家过年去了。   而不接电话的苏校草此刻正无奈地坐在床上与人四目相对,手机被房子的主人蛮不讲理地扔在另一个房间,估计早没电了。   “不行。”钟樾说。   苏泉叹气:“我一个大男人,真不是豆腐做的。我只是想去楼下走走,又不是要去登珠峰,难得这么好的太阳……”   钟樾不允:“你一身铜皮铁骨,所以是谁的脚被扎了个对穿?”   “我都老老实实地躺了好几天了,就算出去也是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再说了,我又不是个凡人,还要穷讲究什么伤筋动骨一百天。”   钟樾垂下眼睛,伸手按在被子的边缘:“再好好休息几日。”   “说得倒是动听。”苏泉放低了声音念叨他,“昨天半夜我想休息的时候是谁拼了命闹我?”   钟樾不吃这套:“晚饭吃什么?”   苏泉彻底放弃了,把床头上的笔记本电脑打开搁在腿上,随手开了个游戏玩:“随便吧。”   钟樾转身出去没多久,厨房里就响起了切菜的声音,随后是铁锅热油的“滋滋”声。苏泉在傍晚的阳光里懒洋洋的,正好手上打完一局,伸了个懒腰,一道暮光正落在他眼睛上,他五指在眼前一遮,正看见窗台上露出一道竖着的缝隙,一只……松雀鹰正偏头盯着他。   苏泉吓了一跳:“罗凯?!”   多年不见,怎么看起来还是没什么长进!   那松雀鹰神色严肃,也不敢化人身:“苏泉,你得跟我走一趟。”   “去哪?”苏泉疑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来不及解释了。你先跟我走。”   苏泉以理服人:“你知道我现在……总之我不太方便出门,不如你从正门进来,坐下好好跟钟老师   聊一聊,他也不是没帮过你。”   “没时间了。”罗凯一跃,好像撞上了什么无形的屏障,“难道她就活该又一次为你而死么?!”   苏泉一怔,在那逆光里隐约看见他的喙上有一道细细的血迹。   “神君不会同意的。”松雀鹰抖了抖翅膀,“他只想保护好你,可我也想保护她……是我没用,所以做不到。”   钟樾应该是设置了什么结界,凭罗凯的修为自然进不来。那松雀鹰在狭窄的窗台上无奈地转身,一条腿还抖了抖,准备振翅飞走。   “等等。”苏泉掀开被子,从靠窗的一侧下了床,“我跟你去。”   苏泉久不□□跳窗,自觉老胳膊老腿有点承受不来。他方才放话的时候嘴上厉害,实则伤处仍是勉强。罗凯没能力带着他瞬移,两人在小区门口拦了辆车,苏泉往副驾驶一坐,让他老实交代:“说吧。”   罗凯一双锐利的眼睛很想把车座椅背盯穿,他狐疑了一阵,还是开口问道:“你当年,是不是曾经对她……”   “嗯?”苏泉乐了,”我以为你是个闷骚书呆子人设,怎么会问我这种问题?”   当然是因为一提到她,苏泉立刻就愿意背着钟樾跟他走了!   “我一开始不知道她是谁。”苏泉缓缓说道,”前不久知道了一些,又想起了一点。我是对不住她的。”   当年他出手相救的恩情,不值得伤痕累累的少女以命为报。   “我那时候求神……钟老师,想让她过普普通通的日子。我没能力同‘底下’讨价还价,查不到她的去向,这么久了,连在暗处静静注视着她的权力都没有。”   冥府不买他的账,他不知舞雩魂魄何往,只能靠着对她魂魄的熟悉在人间漫无目的地寻找。可轮回无情,凡人寿数不定,他连她此刻是什么年纪、何方人士都不晓得。   司机师傅奇怪地从镜子里看他一眼,感觉这个看上去挺老实的青年活像个新闻里提到的尾行痴汉。   苏泉想了想:”那你运气挺好的。”   “是。”罗凯深吸一口气,”可我没想到当年旧事还没过去,就像没料到你竟然还会回来。”   出租车飞驰在傍晚的街道,宛阳大学已经彻底放假了,校门口的小商贩都暂时歇了业,冷冷清清的。   施工现场的围挡还没拆,在昏暗的天光里活像个杂乱的犯罪现场。司机等两人下了车,忙不迭地掉头跑了。   “她……我是说宋甘棠,”苏泉说道,”她在这儿?”   他迈开长腿,从围挡的缝隙里闪了进去。河水流淌的声音大了起来,施工灯光也没亮,只能模模糊糊地望见空地上几尊巨大的黑影。   没道理啊,”高君良”怎么还没来把这些碍眼的东西搬走?   “苏泉,”罗凯在他身后沉沉道,”我不知道她在哪儿,她已经失踪好几天了。但我知道的是,这一切,全都怪你——!”   他的声音蓦然锐利起来,随即一道劲风直扑而来。这家伙原身是鹰,速度极快,苏泉腿脚带伤,纵使察觉到不对,这一下却闪避不及,被他一拳招呼在侧脸上,直打得他齿间觉出了血腥气。   苏泉向另一侧退开几步,猝不及防,就听罗凯瞪着一双眼睛吼道:”这一拳是替她打的!”   苏泉用手背在唇角抹了一把,低低冷笑道:”不管你跟她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是一往情深几百年,你都没权利‘替她’。如果她真有什么事,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帮她,但这也不是‘为你’。”   罗凯浑身紧绷,显见得在防着他可能的回击,可苏泉只是摇了摇头:”并不是因为你固执了很多年,你就能自我感动地替她做决定。我不跟你计较,但天下比你执着的人多得是,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   他话说到最后,像是没想到合适的形容词,又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人、什么事,叹了口气,一个人朝着更远处走去。   ---   凡人寿命不过百年,舞雩,或者说宋甘棠,投身为人之后,早就过了不知道几辈子了,当年清啸南冥的记忆必定分毫不剩。肉身禁锢灵魂,六道之内除非修炼至与山川万物同往同在,否则无论是谁,都不可能不受这一具躯壳的桎梏。   然而受想行识,牵系于太多冥冥之中的天意——远非一句“亦复如是“可解。   南冥之滨这一战何其惨烈,强如苏泉毁掉了一身修为,只余下一口气。舞雩海妖之身灰飞烟灭,化了泥胎木塑。然而时至今日,苏泉都会受到此地灵力波动的影响,宋甘棠一具彻头彻尾的凡人之身,显然只会被影响得更加严重!   那个女孩,只会更早开始疑惑和慌乱,而她的身边并没有一个钟樾,她找不到半分头绪,这个时候,她会怎么办呢?   苏泉步伐虽快,大脑之中却茫然一片。他并不熟悉作为大学同学的这个“宋甘棠”,一直只觉得是一个内向的普通女孩罢了。她的成长经历、家庭环境,全都一无所知。可当初作为舞雩的那个少女呢?   她也一样温和,偶尔娇羞,连开心的时候都不会笑得太大声。但是……她却无疑做了极其勇敢的一件事。   ——她一直是这样。   ——无论她作为谁。   罗凯看着苏泉越走越快,即便从他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前方那个身影也即将彻底没入黑夜了,他才惊醒似的回过神来,赶紧追了上去,有些别扭地道:“我去查过了,她去年夏天就在校医院看过几次病,登记的是心悸失眠,吃了药也未见好转,一直到冬天。她还去图书馆借了许多本跟宛河相关的书。都怪我……为什么我之前没有发现,也没想到……要不然你也、也揍我一拳?”   苏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有些好笑:“你这样的性子,再给你六百年,也是追不到姑娘的。”   他本是玩笑,罗凯却极认真地想了想,答道:“此事先放一放吧,如今我只希望她能平安。”   苏泉忍不住苦笑。   “我这两天进去查过数次,那口铜钟上有一股阴森的灵力,应该来源于蒲牢的首级,我想试着破开那口钟,却冲不开上面的禁制。”   苏泉脚下一顿:“你动了那口铜钟?”   罗凯触到他的眼神,心中一惊:“怎、怎么……”   之前施尓琳说起的时候,分明是说铜钟上毫无异样,优波离也没有采取其它措施,为什么现在会有一股灵力在?   但蒲牢连骸骨都被钟樾那一剑连带着整个空间一起毁掉了,就剩个脑袋,能掀起多大风浪?   铜钟的轮廓在苏泉眼中清晰起来,他感知了一下,逐渐皱起眉:“还真有。”   那东西矗立在他面前,每一个角度都有一尊狰狞的佛像沥血掏心,蒲牢的首级在顶端俯瞰荒芜的河滩,几百年前的海风里好像还回荡着他怒极痛极的吼声。   宋甘棠如果某一日恰巧经过这附近,必定会发现她身上的症状加重。几次以后,她无论如何都会意识到这不是巧合。她那般的性子,循着线索前来查明真相才是必然。   “但这不是什么残余的灵力。”苏泉伸出两指,碰了碰佛像的身躯,“他是真的死透了,就算之前还有,也被泺水天河的雨荡涤干净了。”   罗凯深吸一口气:“可我现在的确非常不舒服,这铜钟上有个禁制,我试了几次都破不开。”   苏泉点点头:“实不相瞒,我也不太舒服,但这是和尚的禁制。七叶窟的法术,对你我本来就不友好,舞雩……宋甘棠前世曾是个妖,自然也不会好。”   但宋甘棠的失踪是否与此有关,或者她现在到底是否在此处,谁也说不准。苏泉并未感觉到周围除了他们两个,还有什么活物的气息,可这句话他实在无法说出口。   罗凯本以为是蒲牢留下的东西,心想着苏泉虽然现在看上去废物了点,但毕竟真真切切将那龙子宰了,应该会有点办法;若是七叶窟,佛家的东西,除非有神兵利器,否则凭现在的他们俩,必定束手无策,原该好好跟神君说明情况……   “……喂!”苏泉一巴掌拍在他头上,“你在听么?!搞英雄救美呢,你走什么神?”   罗凯一激灵,期期艾艾:“是我搞错了。我曾经听闻你在南冥深处以血破开赑屃的十字阵,我以为……”   “哦,难怪你非要我背着阿樾跟你溜出来,原来是准备让我来放血?”苏泉简直哭笑不得,“少看点不靠谱的三界话本,根本没有这一茬。”   罗凯的脸更垮了下去,看看铜钟,又看看他,下定决心似的说道:“只要你能请钟神君出手相助,找到她保她平安,我愿意此后听凭你们差遣。”   “这点小事其实倒不用劳烦我们家神君。”苏泉挥挥手示意他往后退,“神兵利器?巧了,我这里还真有一把。”   淡蓝色的光芒环绕在他周身,苏泉伸手向天,拇指在掌心划出一个看不清的符号——冰蓝的剑光倏地闪现在他手中,他缓缓收拢四指,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   罗凯瞪大了眼睛——他实实在在是个直得不能再直的男人了,竟然在刚才被他那一笑晃了眼睛。这是传闻中能蛊惑人心的强大妖息么?可眼前清俊大学生模样的苏泉分明就没有多少呼风唤雨的修为了。即便如此,他竟然拿回了骨剑?   苏泉握剑虚虚一指他:“再退,退远点。”      ☆、悲喜 2   罗凯心中浮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羡慕、嫉妒、愧疚、期盼,种种情绪杂糅在一处,胸口如同揣了个火锅调料大杂烩,悻悻退开很远。   苏泉剑尖在铜佛臂膊上一挑,整座铜钟上立时浮起一个浑圆的金色法阵。   他扬剑而起,正待一剑斩落,忽然听见背后一声怒喝:“苏泉——”   那声音太熟悉了,让苏泉本能手下一滞,随即一道比闪电更迅疾的凌厉青光笔直而来,干脆利落地打偏了他的剑身。   苏泉握剑的手一抖,分明感受到对方法器上那股厚重的灵力带着无可遁形的怒火,竟然令他控制不住地往河堤下坠去!   下面就是那根巨大的木杵,苏泉脚下一空,心中还不算慌,钟樾一把将他拦腰捞起,怒道:“你想死么?!”   苏泉一愣:“什么?”   他抬起头,满是怒容的脸近在咫尺,钟樾紧紧勒住他:“我就一刻没看住你,你竟然……竟然跑来做这种事,你知不知道——”   “宋甘棠失踪了。”苏泉落了地,想抬起手推开他,右手刚一抬起,立即发现不妙,只好动了动手肘,想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我们觉得跟这个地撇不清关系,铜钟上有个七叶窟的禁制,我只是想破开它罢了。”   一个禁制而已,况且他并没看出上面有什么攻击性。   钟樾揽住他的手在细微地发着抖,冬天的外衣厚些,他咬着牙克制住了那股颤栗,罗凯还站在远处,显然被这变故惊了一跳,踌躇着不敢走近。苏泉微觉哪里不妥,脚下退开一步:“你……先松开我。”   这轻轻的一句话不知道哪里刺激到了钟樾,他无声地松开手,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苏泉垂着右手,悄悄把骨剑收了回去。   方才钟樾那一击之力,直接震得他虎口撕裂,五指淋漓之间尽是鲜血。   “阿樾。”苏泉勉强扯了扯嘴角,“我真的没事。”   寒风从衣摆之下掠过,钟樾的声音骤然低沉下去,又冷又涩:“你是不是觉得……随随便便为别人再死一次,也没关系?”   他一再质问,好像全然听不进解释。苏泉终于控制不住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说不明的火气一下子扑到胸口,他也不是什么风吹吹就倒的娇花,他欠的债该怎么还呢?   钟樾咬着舌尖,阻止自己口不择言,直到口中有了血腥味。他哑着嗓子又问了一遍:“你还要再为别人死一次吗?”   他还要再无悲无喜地等六百年吗?   等到星辰凝止,宛阳城或许也消失在尘埃里,不死不灭的神佛也化为雕像吗?   风渐渐大起来,从高耸的铜钟边穿过,嗡然有声。那幽幽的声音将钟樾嗓音里极不明显的一丝哽咽也盖住了,完全没有让对面的人听见。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答案呢,神君?”苏泉红着眼睛看他,“你以为那年我是为了别人?你以为我没有等你到最后一刻么?”   结果呢,钟樾又去了哪里呢?渭崖门下,他只看见一片废墟罢了。   神君死死盯着他,手上再召太青剑,一语不发地回身一剑斩落!   暴涨的剑芒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苏泉下意识抬手在眼前一挡,只听轰然一声巨响,地动山摇般的爆炸好一会儿才逐渐平息。   苏泉回头望去,只见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巨大的铜钟从正中间一分为二,菜瓜似的跌在两侧;一个复杂的金色符文正逐渐黯淡下去。   可钟樾已经不在那里了。   **   罗凯晕了好一阵才从地上爬起来,单手往地面上一撑,先忍不住呕出一口血来。   钟樾那一剑波及的范围太广了。   他擦了擦手背和脸颊上的外伤,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却发现就站在铜钟旁边的苏泉毫发无伤,正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一地狼藉。   罗凯:?   他直疑心是自己眼花。   苏泉没看他,轻声说:“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   罗凯感觉自己去掉了半条小命,哪敢掺和这两位都是什么意思,捂着胸口走过去小心查探了一番,那铜钟里是中空的,并未见到什么关窍。倒是蒲牢狰狞的首级也一头栽进了土里,头上另一只角也被削断了,只剩下狼狈。   苏泉捏紧了右手,指缝里还有血在往下落,他眨了眨眼,胸腔里一阵剧烈的酸涩,几乎要将泪意逼到眼角。   风里似乎传来了什么声音。   罗凯一愣:“你听见了吗?”   “什么?”   罗凯几步向着河堤上冲了下去,他不知道是不是幻听,可刚才分明有一丝微弱的咳嗽声从那个方向传来!   **   女孩疑惑地睁开眼睛,半晌才看清身边的一切。空气里的味道潮湿冰凉,她捂着嘴用力咳嗽着,好一会儿才喘上来气。   可这是哪儿?   她想站起来,可是四肢都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身上的衣服半湿了,潮腻腻的,被风一吹刺骨的冷。   “宋甘棠!”   女孩回过头,黑夜里跌跌撞撞冲过来一个黑影,那人跑得太快了,完全不看脚下,一脚踩空在泥泞之中,很没形象地跌了一跤。   宋甘棠疑心自己在做梦,恍恍惚惚的,手边突然摸到一个硬物,抓起来一看,是自己的手机。   锁屏刚一亮,她连时间都没看清,屏幕就迅速黑了下去,彻底没电了。   “宋甘棠!”那个男生跑到她面前,皱着眉焦急地问她,“你不要紧吧?”   女孩有些意外:“罗凯?”   她像是不在状况,茫然地看着周围,紧张地用力捏着自己的手:“你……这里、我这是……”   罗凯想去搀她,手伸到一半,不知怎么又缩了回去,弯着腰看她,几秒种后后退了两步,小心翼翼地蹲到跟她一样高:“没事了。”   宋甘棠张了张嘴,不知道从何问起,半晌才说:“你没戴眼镜,我一下子都没认出来……”   苏泉远远落在后面,终于走到了,迎面听见这么一句,没忍住笑了出来。   宋甘棠这才发现后面还有一个人,看清楚是谁之后更是吃了一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在这儿?”   “这个问题该我们问你吧?”苏泉右手插在口袋里,“宋同学,考完了试不回家过年,还留在学校干嘛?大晚上还跑到河边来,多不安全啊,电话也不接,若不是我们找到你,你家里人该多着急。”   苏泉以前甚少一次跟她说这么多话,就算是在她非常明显地示好的时候,校草同学也从来都是礼貌拒绝,绝无过多表示,更何况是这么一连串的关心。她几乎不敢置信,完全不知该怎么回。   罗凯见她发愣,眉头皱得更紧,他不擅长说话,只能暗自愁苦。   苏泉看得好笑:“你先把人扶起来啊,赶紧走了,大半夜待在人家工地上算怎么回事。”   罗凯一咬牙,拉过宋甘棠一只胳膊,将人搀了起来。女生没有拒绝,只是轻轻说道:“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苏泉跟松雀鹰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冒冒失失地一个人找进来,只会由于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缘由,被吸引到河堤上来。在优波离的禁制影响下,她会看到什么很难说,但必定做了些怪力乱神的梦,甚至看到了过去真实的记忆。   但这些东西对于今天的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了,她不需要相信,也不需要记起。   因果轮回,善恶报应,总有神明在某个角落里看着,可他们也无法独善其身。   没有谁能预料到以后,就算是与天地同在的佛,也不行。   罗凯闷声道:“以后不要一个人来这么危险的地方了。”   宋甘棠的眼神转向他,眸中有浮动的泪光。   **   苏泉一肚子消化不了的情绪,噎得他直想摔东西,此时他当然懒得去见罪魁祸首钟樾,幸亏宛大足够人性化,就算放假了,宿舍还是对留校的学生开放。他往寝室楼里一苟,打着游戏,吃着外卖,简直时间飞逝,只不过手机搁在旁边一直没动静,简直像块砖头,偶尔响一声,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过了几天,外卖都点不到,苏泉一看日历才意识到过年就在眼前,钟樾居然一个字都没跟他说,他点开两人的对话框一看,越想越气,气还没消下去,委屈劲儿又疯狂地往上翻。他右手到现在还包着纱布没拆呢,估计是开始愈合了,伤口每天都又疼又痒。   他翻了翻微博,最近没什么有营养的大事,钟樾的主页里也没有更新,倒是有一堆人在评论里整整齐齐地祝他新年快乐。他在朋友圈里划来划去,思索着有谁能帮他去旁敲侧击一下。   许稚桐出去旅游了,九宫格都装不下她的碧海白沙比基尼;温老师发了一堆自家烤的小饼干小面包;戴杨大概是在走亲戚,一天跟好几拨人合了影。   再往下,一个顶着猕猴桃头像的人出现了。   优波离发了一张奇怪的红纸符,看不出是狂草还是梵文,配字:这病太难了,贫僧治不了。   苏泉给每个人都点了个赞,到了和尚这里,他犹豫了一下,回复了一句:终于知道你自己有病了?   过了没一会儿,优波离回复他:莫要诋毁贫僧。   嘁。   苏泉撇撇嘴,把手机扔到一边,瘫痪似的往桌上一趴。   谁知下一秒消息提示音就响了,优波离私聊他:神君这个伤看着不碍事,但是不好养,你得多看着点。   苏泉倏地坐直了,一下子出了满背的冷汗:什么伤?   对面发来一个霸占半个屏幕的问号表情。   优波离:说来我也得承担责任,但是你们俩强行破我的禁制干嘛,有什么事招呼一声不行吗?   苏泉站起来就冲了出去。   他急得一头是汗,拦了辆出租车,报了地址,立刻一个电话打给优波离:“阿樾受伤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就因为铜钟上你那个莫名其妙的……到底怎么回事?”   “呃……”优波离微微迟疑,“不如我让他自己同你解释?他就在我旁边。”   “操!你还跑到他家去了!”苏泉杀人的心都有了,“你等着,我马上到,你别跑!”   优波离又不傻,苏泉的脾气可不会因为任何情况而收敛,他现在明显在跟钟樾闹别扭,且这个别扭闹得十分理亏,他不能跟自家神君发脾气,可不得顺手逮一个出气筒么!   尊者贴着墙根走了几步,接收到神君冰冷的眼神一个。   优波离打个哈哈:“照理说呢,我觉得以你的修为,不至于受这么重的内伤。当然了,我若是看到你的禁制,肯定也不敢硬劈……但是话说回来,既然那天苏泉也在现场,为什么他没事,你倒是弄成这样了?”   钟樾咬住了后槽牙。   优波离眼珠一转,“哦!”了一声:“不是吧,你还给他开了个盾?”   要不是灭佛要遭天谴,钟樾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尊者装模作样地叹口气:“人生八苦,情之一字,太难勘破,那贫僧不打扰神君,这就先走了。”   钟樾十分客气:“留步。”   优波离:“还是不了吧。”   尊者权衡半晌,觉得清官难断家务事,他虽不是个六根十分清净的出家人,但看看热闹可以,不想造这种容易引发世界大战的孽。   他溜到门口,松了口气,一打开门,迎面看见苏泉那张俊脸,差点吓得倒退一步。   苏泉气都没喘匀:“到底怎么回事?他怎么了?”   大冬天,他跑得双颊泛红,汗水从鬓角滑落下来。钟樾越过优波离的后脑勺与他对视,然后两人微微尴尬地错开视线。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苏泉觉得那人的面色确实比平时苍白。   优波离站在小情侣中间进退两难,“呃”了两声,用恰到好处的音量对苏泉道:“你可能有点误会,我下的禁制是为了不让人动那个铜钟的,谁知道六道之内都有些什么妖魔鬼怪,自然上了七叶窟最重的封禁咒。别说你了,就算是神君,也不好硬来。当然,事出紧急,我当时又不在现场,确实……”   苏泉终于意识到一件事情:那个禁制的主人,并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优波离;而是如今七叶窟真正的实际掌权者,作为大尊者的优波离。   优波离回头给了钟樾一个眼神:该说的我都说了,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苏泉侧身进屋,一门板把和尚顺势拍到了外头。   “你没事吧?”他问。   钟樾摇摇头。不知道是在否认还是在说“没事”。   “我那天……确实不是故意瞒着你的。”苏泉眼神飘忽了一下,又悄悄地在他全身上下逡巡了一遍,看不出什么不好。   钟樾没动,看他脚步倒是走近了些,声音却越来越低了。   苏泉看他没什么生气的表情,试图活跃一下气氛:“我当时只是一时着急,也不是为了宋甘棠,你总不至于为了这点事吃醋吧?”   钟樾面色忽然僵了一下:“你觉得我在为了她吃醋?”   苏泉下意识解释:“我虽然是为了去救她,可是……”   钟樾不由分说地打断他:“我没事,你先回去吧,我想休息一会儿。”   他们之间就隔了三米不到的距离,钟樾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眼底看不出什么情绪,又沉又深。   苏泉没反应过来似的,还想说什么,钟樾忽然经过他身边,往卧室的方向走去。苏泉伸出手,想去拉他的手腕,刚碰到了袖子的边缘,钟樾已经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卧室门在他眼前关上,门锁发出轻轻的“嗒”一声。   客厅里摆着一只玻璃鱼缸,里面没有鱼,只有两株绿色的长叶九冠。水很清澈。   苏泉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方才跑出来的一身热汗已经彻底冷下来。他想去敲门,终于还是放下了手,一个人离开了。      ☆、悲喜 3   宛阳的年节过得没什么实感,钢筋水泥森林是不允许放烟火的,人们回乡的回乡、旅游的旅游,大街上人都少了许多。所幸大学里留校的并不只苏泉一个,他也不是第一次无家可归,除夕夜的时候食堂的阿姨开了后厨,让几个学生进去一起包饺子。   苏泉不怎么喜欢吃饺子,更不想糊自己一身的面粉,他往窗边一坐,自有心灵手巧的同学们去冲锋陷阵,他就慢悠悠地把桌上的碗筷分了,然后托着下巴发呆。   几个女孩子见到他倒是挺高兴,帅哥是全人类共同的财富嘛,看看也是好的。苏校草比想象中好说话多了,也没高冷不理人,还乖乖帮她们拧饮料瓶,师妹们顿时健谈起来,叽叽喳喳围着他问爱吃什么、怎么不回家、一个人无不无聊啊。   苏泉笑笑,看上去有问必答,其实什么有用的都没说,反正人家也未必是真想知道。   “你女朋友怎么没陪你一起过年呀?”   这问题问得巧。   苏泉做出一脸疑惑:“怎么你们都觉得我有女朋友呢?”   一个大四的男生端着一大盘饺子从后厨出来,“哐”往桌上一放。   门口的塑料帘子一掀,一阵寒风涌进来。   一个人影逆着光走进来,所有人都看了过去,有人惊讶地小小“啊!”了一声。   只有苏泉仿佛没看见似的,笑嘻嘻说:“找对象有什么好,我觉得还是算了。”   钟樾脚步不停,走到桌边搁下一个挺大的塑料袋:“同学们新年好,我也一个人,带了几个菜过来大家一起吃。”   他一开口,当真是叫人如沐春风,再难搞的人也会觉得心绪平静。立刻有人跑去多拿了一副碗筷给他。   只有苏泉不是人:“钟老师也太客气了,其实我们这儿东西够吃了。”   几个正帮他拿菜的同学一愣,莫名觉得他语气不善,又没来由,各自都怀疑是自己多心了,恐怕人家只是在开玩笑。   钟樾找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你是够吃了,别人就说不定了。”   几个密封的保温餐盒一打开,都是红艳艳热辣辣的菜,苏泉右边的男生十分激动:“没想到啊钟老师,您还会做我们那儿的家乡菜,我今年春运没抢到票,还以为过年吃不到了呢!”   钟樾真的狠,这一桌子辛香扑鼻,苏泉本来就是闲着来转转,结果一闻到那味道是真的饿了,奈何话说在前头,只能恨恨喝了半杯可乐。   “是啊是啊。”先前还跟苏泉相谈甚欢的女生们也不关心他女朋友的事了,“钟老师也太体贴了吧!居然特意给我们做菜,不愧是我们宛大的男神啊。”   苏泉在心里翻个白眼:是给你们做的么?   钟樾似笑非笑地递过来一个眼神。   几天不见,这人居然学会了在眼睛里装钩子,实在是了不得。苏泉心底被搔到了痒处,然而前几天的气还没消,钟樾那么不给他脸,他实在是气不过。   一顿年夜饭吃了两个小时,天气预报说后半夜要下雪,外面风声很大。   钟樾笑眯眯举杯道:“祝大家新的一年学业进步,健康快乐,老师就不打扰大家守岁了。”   他要走?   苏泉跟着众人一起举杯随便喝了两口,就见钟樾当真站起身,冲大家挥了挥手,管自己走了。   苏泉:?   这人到底什么意思!   “……饺子都吃完了,你倒那么多醋干嘛?”   苏泉抬眼看了看左边的同学:“哦,我没注意。”   他们各自回宿舍的时候,外面温度确实低了不少。大学附近看不到什么集中的居民小区,亮灯的地方都不多见。路灯下的光里,隐隐约约能看见细密的雪粒。   宿舍楼里的走廊上是感应灯,苏泉脚步很轻,沿着空荡荡的大楼慢慢晃荡过去,一路都还黑着。   快到他宿舍门口时,他才摸口袋掏钥匙,手伸了一半就被人摁住了,随后一个人迎面将他扯进怀里,反身压向门板,然后温热的呼吸迎面堵了上来。   苏泉猝不及防被人压着亲了一会儿,浑身都是僵的,钟樾捏着他的手腕不许他乱动,他只得抬脚试图踹他,谁知钟樾如有所感,擦着他那一脚让开了。   “你干什么!”   苏泉这一嗓子倒是把楼道里的灯喊亮了。   橙色的老式吊灯照亮了两个人的脸,钟樾看着他,苏泉又看回去。   “钟老师有什么事吗?”   钟樾点点头:“年三十不好让你一个人过。”   苏泉“哼”道:“什么年三十年初一,在我眼里没什么区别,我自己都是一样过。”   他又不是靠自己就过不下去。   钟樾简直气得半死,苏泉不能自己反省错误就算了,他特意造了好几层台阶给他下,这妖精权当看不见!   都活了这么多年,拉下脸像小学生吵架似的你来我往也不像话,但神仙也有情绪。   “我气你不惜命、怕你随随便便再死一次,难道是我有错?”   “我错,都是我的错,神君您满意了吗?”苏泉气喘吁吁地瞪着他,反手拧开门要进屋,打算直接把门板甩到钟某人脸上,谁知这家伙一手死死捏住了门扇,硬是不要脸地跟在他后头挤了进去。   “你就不能……”   “不能!”苏泉一嗓子吼了回去,“我又不是个傀儡,你想要我怎样就怎样,不听话你就不满意,那你倒是找个能让你满意的去啊!”   钟樾在漆黑一片里准确地拽着他到了床上。   仙术是这个用法吗?   “行,我满意了。”钟樾一口咬在他脖子上。   苏泉闷哼一声,一拳朝他肚子上打了过去,钟樾拼着受了那一下没动,把他压着不让人跑,然后把人两手手腕按到了头顶。   除夕夜的学校阒寂无声,偶然有几个宿舍里还亮着灯,有零星的脚步声路过这间宿舍,外面的人像是有些疑惑:“刚刚不是看苏泉回来了么?”   “说不定又约了人出去玩了呢。”   苏泉简直想叫救命!   钟樾胡作非为不说,这上床上得像打架,又痛又爽,心里火气倒是发泄了不少,只不过别人情侣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为什么他们干完一架更尴尬了呢?!   苏泉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披了件衣服,在黑暗里静悄悄地坐了一会儿:“我不生气了。”   钟樾“嗯”了一声。   “你好像也没想我。”   “不是的。”   “为什么我感觉你还在生气?”   “是有点。”   苏泉骂了句脏话。   学生宿舍的床窄得要死,两个成年男人挤在一处,免不了肢体触碰交叠,苏泉的腿原本搁在钟樾小腹上,闻言缓缓下滑了些许:“还生气?”   钟樾:……   苏泉笑了一声。   钟樾一把握住他的脚踝。   苏泉:“我觉得你可以回去了。”   钟樾沉默片刻:“跟我回去。”   “不去。”   管他去不去,钟樾用衣服草草将人一裹,身形一晃,就带着人出现在校门外的停车场,往车里一塞,一脚油门开了出去。   苏泉紧了紧外套,靠在副驾驶座上闷笑:“你像个人贩子。”   “是啊。”钟樾道,“这就把你卖到山里去做童养媳。”   苏泉一本正经点点头:“哪座山?”   “乾昧山。”      ☆、尾声 1   山坳里闪出一点缭绕着雾气的红光,乡下对烟火的管制没有那么严格,钟樾在一条偏僻的省道边停了车,恰能望见村庄里孩童点燃的焰火。零星的嬉笑玩闹声传来,让人忍不住也沾了笑意。   除夕夜的车少,过了零点,外头更没有什么人了。潮湿的空气里都是山野的气味,两人下了车,在围栏边静静站了一会儿。   “想喝山杏酒了。”苏泉说。   “在人间就要守人间的规矩,”钟樾说,“酒后驾车不太好。”   “你还挺为人师表。”   钟樾“唔”了一声,去拉他的手:“是不是受伤了?”   “你问得也太及时了,再晚一时半刻,就一丝疤都找不到了,到时候你是不是要说我碰瓷?”   在宛河边被钟樾震伤的位置早就愈合了,只剩下一点淡淡的白色浮在皮肤表面,几乎看不出来了。   “当时优波离在铜钟上加禁制,是因为能够感觉到上面经久不散的阴邪之气。但自从泺水之雨落尽,我们又破了幻境之后,这几日,那东西已经没有任何不妥了。但以防万一,过几日我们还是可以亲自去确认一番。”   苏泉来气:“和尚要是连个善后工作都做不好,也趁早别干了,回家带孩子吧。”   “至于舞雩……也就是宋甘棠。”钟樾叹了口气,“我猜无论是你,还是罗凯,都不愿意让她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她曾经是谁,但既然她之前已经觉察到了蹊跷之处,日后机缘巧合,瞒不住的可能性也是有的。但现在,那木杵可以让优波离一并以省考古研究院的名义做历史文物处理。”   苏泉点点头算是默认,转身往护栏上一靠,双手交错在胸前,抬眼向他看去:“你不吃醋了?”   钟樾轻轻“呵”了一声:“这点自信我总是有的。”   他在夜色里眉目清晰,每一分神情都疏朗又温柔,分开的数百年岁月并没有将他变得戾气横生,反倒越发沉郁宁和,身上每一寸尽是修为。这种修为不仅是灵力或者招式,他整个人稳若青松磐石,不可撼动,没有了当年的青涩之气,永远可靠地站在苏泉身后。   苏泉忍不住地着迷。   他说的倒也不是什么大话。   “以后呢?我们要一直在人间生活吗?”   钟樾答道:“随你喜欢吧。在人间待得无聊了,你想去哪里转一转、住上一阵子,也都可以。樕蛛山因为赑屃胡来,失了‘东山之首’的地位,但乾昧山总还是在的。有个地方还没带你去过,但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苏泉有点意外:“什么地方?万木谷我又不是没住过,你居然还藏了什么好去处?”   钟樾没有直接回答:“下次去了你就知道了。”   **   元宵之后天气回暖很快,彼时苏泉已经在钟樾家里住得懒洋洋不想挪动了,钟老师甚至纵容地在沙发上加了一条毛茸茸的毯子,方便那妖精没事就蜷在上头晒着太阳午睡。   苏泉终日无所事事,吃人家的睡人家的,偶尔良心发现,感觉骨剑在自己的灵魂之中嗡鸣,惦记着要不要重新修点法力傍身,钟樾一句“慢慢来”,他就心安理得地等着厨房里飘出晚饭的香味来。   宛大开学的时候,苏泉甚至有点想抛弃他的糟糠室友搬出来,但又不好意思主动提,谁知道钟老师突然又有了包袱,从衣柜里拾掇出他板正的西装穿好,十分正经地对苏泉说:“毕业之前就同居,恐怕有点不太好。”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上午,若说有什么不普通的话,只能是曦光太过温柔,正微微低着头系领带的钟樾,跟苏泉遥远记忆中的某一个侧颜完美融合,帅得他晃了神,导致他听了这么欠打的一句话都没有当场翻脸。   “我送你回学校。”   苏泉单手托着下巴:“大摇大摆送我回去,恐怕有点不太好。”   钟樾直接将人送进了宿舍,下巴都掉了的戴杨差点从床架上把自己摔个半身不遂,等钟樾走了赶紧问他:“你怎么回事?三年了,终于不负众望地弯了?”   苏泉开了笔记本电脑登录选课系统,闻言翻他个白眼:“我说钟樾提供寒假补课服务你信吗?”   “……我应该,信还是不信呢?”   他这么早登选课系统就一个愿望——不上钟樾的课。除了音乐学院自己的专业课,想在全校范围的选修课上看看钟副教授的同学们前赴后继,源源不断,想选他的课难,想不选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苏泉对照班级群里的通知将自己的专业课一一打上勾,然后算了算学分,在公选课那一栏随意点了两个。   如果一门课选课的人数溢出,会随机抽签,没选上的人就会被随机分配到其它没选满的课上去。反正钟樾那儿是从来不会有这种名额的,苏泉也不打算继续去跟他玩这个情趣,实在太容易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了,既然钟樾要搞地下情,他也无意那么快给自己戴一顶“英年早婚”的帽子。   ……结果隔两天一查课表,选修那一栏赫然写着——   西方交响乐鉴赏:钟樾。   苏泉:……   **   钟樾那节课的时间非常有毒,紧接着苏泉他们专业一节长达三小时的专业课。土木有一位退休返聘的老教授,学识渊博,谈吐风趣,唯独喜欢拖堂,且精神矍铄,一个人滔滔不绝讲上大半天都不带累的。这课一上完,苏泉头昏脑涨,看了看时间,便得立即奔赴战场。   钟副教授用的是自己学院的一间小演奏厅,音响和集声设备都是上佳,打算给当代大学生一些美的熏陶。   苏泉推开门走进去,一眼望见最后一排坐着一个熟人。   确切来说是两个,但其中那个女人的气质显然更为出众一些,以至于完全无法泯然众人。   她穿着一件偏中式的开襟呢大衣,一侧的肩部是不知什么植物的精美刺绣,长发挽在耳后,耳垂上的白水晶顺着细细的银耳线轻轻晃动,衬出修长瓷白的颈部线条。   她面前平摊了一本缝线笔记本,中间搁着一支黑色钢笔。身边的年轻男人没有出众的容貌,但气度安静,两人自成一体地坐着,旁边的学生虽然不认得他们,却也自觉地空开了一两个位置坐下。   苏泉认出了他们,却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过去打声招呼。此时那女人如有所感地抬起头,苏泉闪避不及正对上了她清水一样的视线,只得微微点头示意。   这课果然如他所料,坐得满满当当,所以钟樾到底在背后搞了什么幺蛾子,把他调剂过来上这门课?苏泉心下好笑,在第三排随意找了个临过道的空位坐下,就见钟樾从门口走了进来。   苏泉抛过去一个眼神:怎么回事?   钟樾笑着向最后一排示意:“欢迎兄弟院校的专业老师前来听课交流。”   听课交流?   苏泉撑着额头,另一手在聊天框上打字:羲和?她别是来实地取材记录你的情感八卦的吧!   钟樾在手机上按了几个字,苏泉一看:差不多吧!   什么叫差不多,苏泉看得一阵头晕。   钟樾倒是很符合他的教授人设,娓娓道来,稳中带趣,非音乐专业的同学们听得毫不无聊。   无论是钟樾还是羲和,看上去都跟“西方交响乐”相距甚远,这两个人或者精通宫商角徵羽,黄钟大吕与他们更为相称。其次……苏泉自己对此也没什么欣赏水平。   他甚至有些恍惚。   他在这个高度文明且繁华的现代社会里生活了许久,看上去什么都会,什么都懂,手机、网络、校园,一切都娴熟而自在。可是在某些时光的碎片里,在不为人知的、背光的阴影里,他时常分不清时空。   他还记得甘霖谷里的各色各样的雨,伴着白玉笛音或翩跹舞姿召来的雨水,环绕整座青翠的山谷。青铜笙钟的鸣声响成一片,清悠的回音顺着狭长的山谷送出去。风里是雨过后那种漂浮的味道。   “……德九的第二乐章,是作曲家在美利坚思念他东欧的故乡。我们从乐声里能看见星野浩瀚、风烟俱净。德沃夏克的故乡有无数值得怀念的东西,但每个人在听见这一段的时候,心中浮现的应该都是不同的景象。”钟樾似有若无地看了苏泉一眼。   “钟老师,所以您在听这首曲子的时候,想起的是什么?”有人笑嘻嘻提问。   “谱子。”   底下大笑。   钟樾笑着摇摇头:“开玩笑了。作曲家给这一组起名叫《自新大陆》,可这一乐章表达的完全不是新大陆。我第一次听的时候,想起的时候很多年以前去过的一座临海的城市,那里有一座很老、很高的塔,塔底有一个湖。湖水常常是安静的,倒映出塔的影子。城里有许多弯弯曲曲的河道,那天我到的时候,下着倾盆大雨,所有人都躲进了室内,只有我一个人站在一座拱桥上,站了很久。”   前排的女生问道:“为什么呀?”   钟樾道:“因为我觉得,那场雨是为我下的,我不能错过。”   苏泉倏地抬起头。   这个答案里充满了艺术家式的浪漫和自我,钟樾其人,在他的学生们眼中看来便是如此。毫无破绽。   只有一个人知道,他只是在平铺直叙一件过往的小事罢了。   公选课下课十分准点,教室里的人走得七七八八了,苏泉没急着走,他也是真累了,往桌边上一趴,用眼神问钟樾:现在啥节奏?   钟老师慢吞吞地收拾着教案,等着后面的“听课交流外校老师”走下来,公式化地握了个手。   冉夷跟在羲和身后,他一个大男人,手里提着个女士拎包,也没什么不自在。   教室里终于再没别人了,苏泉叹了口气:“我觉得你们神仙就算要找乐子,也不必一个两个的都搞个大学老师的皮,误人子弟哪。”   羲和但笑不语,可那表情里的含义明明白白:你装成个大学生,也没好到哪儿去。   冉夷微微躬身,朝着钟樾不太明显地行了个礼。   钟樾便道:“总之无事,去我办公室坐坐吧。”   苏泉“啧”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没事?”   “你今天没课了。”钟副教授对他的课表了如指掌。   羲和微带探究地看了看神君。   苏泉抵着嘴咳嗽了一声:“仙子,我相信以你的地位,是不屑于撰写三界八卦小报的。”   “与时俱进吧。”冉夷接话,“或许下一次,史籍中也能将画面和声音用术法保存下来。”   苏泉边走边回嘴:“顺便再用仙法开发个能漂浮的服务器,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天台云’。”   快四千年了,羲和深居简出,鲜少在人间露面。她千里迢迢渡过东海,只怕是有些事做的,还是说,仙子貌似清冷,实则是个恋爱脑,跑来凡间度个蜜月?   冉夷与她相处日久,感情深厚,但一照面,钟、苏二人还是立即感觉出了他们之间与从前不同的氛围。这蛟兽也在漫长的岁月里宁和下来,两人虽形貌迥异,对视时却宛若照影。   这便是人与人的不同,苏泉觉得就算再过一千年,他也还是做不到像钟樾那般气定神闲。   四人穿过校园,看见省考古研究院正与历史系合作,在学校的展览厅内举办一场展览,题为“从洪荒至尘埃:湮灭之河”,宛河考古发现的多样历史遗存、照片资料、古籍参考等一一陈列。除了本校学生,还吸引到了不少校外人员前来参观。   “高君良”又受邀来开了场讲座,此次考古发掘的成果算是震动整个国内考古界,对此感兴趣的学生们不在少数,小小的报告厅挤得水泄不通。报告刚散场,高院长一边松领带一边走出来,在满目人潮里一眼捕捉到四个醒目的身影,顿时眼睛一瞪,整个人愣了一瞬,接着倒吸一口凉气,缓缓抬起一条腿,迟疑着往前迈了一步,又停住了。   苏泉侧头跟钟樾咬耳朵:“怎么,我们这儿是谁不小心现了原形么,把他吓成这样?”   钟樾笑眯眯地不说话。   “哦!”这妖精难得记性不错,转向冉夷,“我记得你跟他打过一架,差点把他头都打掉,看来他很怕你啊!”   冉夷无奈地摇摇头:“当年的事情也是个误会,我并非有意……”   披着社会精英皮的和尚遥遥冲他们点了点头,从侧面溜了。   副教授的待遇并没有好到配独立办公室,但此时恰好没别的老师在,这四位都不是凡人,若有谁接近,自然能感觉到,因此坐下谈话也无甚顾虑。   羲和启唇道:“我此来,是因为发现仙籍谱册之中,蒲牢的那一页彻底消失了。”   若一位神仙逝去,无论是因为战争、毒药、术法还是什么,他的名字都只是会变灰变淡。但若是直接消失不见,就意味着他彻底灰飞烟灭了。   这不是一件小事。势必是发生了什么,她想来求证一下。   钟樾点头道:“当年他作恶之后,骸骨被收殓到了一个幻境之中。这种术法系于施法人的念力,如此多年不散,我猜,大约是当初真龙为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留下的一个保护的术法。”   “斩首,并不是杀死蒲牢真正的办法。”羲和道,“他虽不能直接在白骨上重生,可龙子血脉之强,千万年留在骸骨之上不会消散。但凡他魂魄尚有一息,凝聚之后便可缓缓安养,再取出骸骨之上的血脉,重塑躯体。”   可幻境被破了。而且,尸骸被毁,还是因为当年苏泉的那一片金鳞。   因果循环,不由人不信。   苏泉叹口气:“好险。”   钟樾拍了拍他的手背。   羲和手掌算历仙史,将自己也活得如同典籍一般,冷眼观世,不为意动。她不想干涉万事万物,偶尔一言两语,也是事后无因果了。   “另外,神君,天机、天杼二位神官带了句话,你同天庭做的那个交易,上面允诺了。”羲和道,“你在人间日久,现在各路神仙都爱在人间停留,流连忘返,不明白你为何如此,我却颇能体会。”   女仙的眼神平静清澈,从钟樾的办公桌上流过,眼底露出一点不明显的笑意。   桌面靠窗的那一侧,有一个白色的木质相框。和一般人在桌上放自己与亲人的合影不同,钟副教授的那副相框里,嵌着一张清爽的照片,中间是一个圆形的鱼缸,半缸清水底下生长着两簇绿色的长叶九冠。两簇水草中间,一条黑色的小鱼露出半透明的扇形鱼尾。阳光落下到水中,那条鱼不是什么名贵的宠物金鱼,也显得朦胧而美好。   钟樾三指在桌上敲了敲,笑而不语。   苏泉看不了他打哑谜:“什么交易?你又背着我搞了什么,居然不告诉我!”   钟樾盯着他的眼睛:“你不是说,只要有我在,随便去哪儿、做什么,都可以,你都愿意吗?”   苏泉:“啊?”   他什么时候说过?   “你要反悔吗?来不及了。”钟樾说,“没什么要紧的,既然你答应了怎么样都好、做什么都愿意,就得听我的了。”   苏泉:?   钟樾在灌什么迷魂汤,就算他心里确实愿意,也不需要这么当着别人的面说出来吧?!   苏公子别的不太行,偶像包袱还是有一点的。      ☆、尾声 2   羲和不打算蹭饭,这位女仙看上去仙气缥缈,字面意义的“不食人间烟火”,带着冉夷走就走了,也不要旁人相送。钟樾打完了这个哑谜之后,苏泉沉不住气,急着要找他问个明白,着急忙慌地拽着他就要走。   “不上课了?”   “回家!”苏泉捏着他的胳膊,往学校的教职工停车场冲。   学校里来来往往的学生老师不少,苏泉一手紧紧拽着钟樾,走得极快,钟老师表情也没什么不乐意,甚至还带着笑意,看上去画面十分离奇。   两侧路过的学生们纷纷侧目,苏泉还没意识到,直到迎面撞见带着小女朋友不知道干什么去的戴杨。这人嘴都张成了“O”型,愣在半路,脑袋在脖子上跟着苏校草风一样的脚步转了180度:“……书签儿?”   那两人已经走出去几十米了,根本没听见。   停车场里很暗,苏泉上手到钟樾外衣口袋去掏车钥匙,钟樾面上温温柔柔的,手下扶着他的腰一转,将人抵在了车门上:“急什么?”   苏泉:“你给我说清楚,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也没打算放过你。”钟樾俯身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但你如果这么等不及,其实我觉得在车里也不是不可以……”   苏泉瞪他:“不是不可以什么?”   “……谈谈。”   钟樾轻笑一声,按开了车门锁,带着苏泉坐进了后座,搂着他的肩膀:“我同天庭做了一个交易,此事说来不复杂,但他们考虑了很久,只怕是疑心我有什么别的用意。但我确实没有,所以后来他们权衡利弊,也就同意了。”   “到底是什么?我绝对不会允许你扔下我一个人去做什么危险的事,就算我现在修为低微,但你也别想……”   钟樾望着他在黑暗里亮晶晶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涌动着生动的光芒,所有的情绪,快慰、忧愁、哀伤,都条分缕析地展现在他面前,每一丝情绪都有安心的归属。   “我要他们从此永不可卜算你命中劫数,作为交换,我会为他们再守三百年乾昧山,寸步不离。”   苏泉微怔,很快意识到了什么:“你什么时候跟他们提的?”   钟樾拉着他的手:“不久,过年的时候。”   苏泉再修人形,万般不易,无数机缘缺一不可。赑屃元气大伤,天庭有卜算之能的不多,往年羲和之书的妖族簿册中去掉苏泉的生辰八字,几乎就没有人能再窥测他。他的命途,必定要同钟樾绑在一起,是福是祸,都能并肩相对。   这是一个从很多很年前的万木谷开始,就一直种在神君心口的隐忧。   那次吵完架之后,钟樾没再提起过,可苏泉突然就明白了他有多害怕再失去一次。   他离开的六百年,他流离失所、全无所依的六百年,那些他已经忘记、或者从来没想着要记得的委屈突然涌了上来,连带着具象的、属于钟樾的孤独寂寥,从海潮一样淹没了车里小小的空间。   苏泉顿时说不出话来。   “我的真身会很快返回乾昧山,如果你不想跟我一起,我可以在宛阳留下一个没有修为、但外人绝对看不出蹊跷的□□。如果你愿意跟我回去……”   “我不想。”苏泉眨眨眼,“我还想拿到毕业证呢。”   他凑过去,把嘴唇贴到钟樾耳垂上:“你先回去把家里整理一下,等等我嘛。”   乾昧山是神仙的地界,时间流速本就和凡间不同,等他读完大学,凡世不过一年有余,确实微不足道。   **   苏泉大四那一年收到的表白,简直是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用戴杨的话来说,若他是个古代的大家闺秀,宿舍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然而这大多是不明内情的大一新生。一入学就发现了一个极品帅哥学长,仔细一问就发现快要毕业离校了,可不得抓紧时间么!   为数不多知道内情的几个同学,简直是憋到快自闭。   后来许稚桐风风火火来质问他的时候,苏泉轻描淡写地回答她:“我很早以前就告诉过你,‘他在追我’,是你自己不信的。”   戴杨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宿舍,他毕业实习的公司离学校不近,准备去外面重新租个房子。但看着苏泉稳如泰山宅着的模样,有点奇怪:“你个有夫之夫,为什么不干脆也搬出去?成年人了,可以同居了!钟老师一看就很会照顾人。”   苏泉“呃”了一声,一言难尽地转头看着窗外:“我是那么随便的人么!”   戴杨:“你……是、还是不是呢?”   沉默。   过了一会儿,戴杨又小心翼翼开口:“我还是觉得不太真实,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怎么搞定钟老师的?”   苏泉咳嗽两声:“你少管我!”   他总不能说,最近那个日渐高冷、下了课就走人的钟副教授,其实根本不是本体,只是个仙术留下的□□。对苏泉来说,除了能看看他的脸以解相思之外,基本功能等同于一个沟通仙、凡两界的枢纽。   他要是住过去才是真傻!   一天天的能看不能吃,简直是自虐。   “哦,不管不管。”戴杨盖上自己的行李箱,“最后一个暑假了诶,你找实习了么?”   “没呢。”苏泉说,“我要先去度个假。”   **   仙凡的界限说明显倒也没有那么明显,樕蛛山移、白水河改道之后,乾昧山距离人间其实更近了。苏泉一身轻松地站在泺水河边,望着极寒之水在人间边界上激起的雾气,琢磨着能不能顺一个信号基站回去给钟樾,省得他还得耗费仙力。   但这个“人间土特产”显然涉嫌违法犯罪,还不如带点啤酒小烧烤。苏泉思忖片刻,双手结印,一层淡淡的蓝色光芒从他双掌之中浮起,渐渐笼罩了他的周身,随后他身上的短袖T恤和牛仔裤倏地一变,竟然变成了一件白色长衫,宽袖窄腰,长身飘逸。长发落在他的背上,衬出青年人高挑俊美的身姿。   “唔,看来最近抽空修行了一阵子,还是有点用的。”苏泉对身边的“钟樾”道,“长久没这么打扮了,好像有点别扭,头发是不是有点乱?”   “钟樾”目光温柔:“是,很乱。”   苏泉朝他肩上拍了一掌:“快,让他来接我!”   那个□□忽然消失了,苏泉踏着风中的草浪,沿着山崖边走了一段,远远地看见一个穿着青衣的影子。   他的神君身形一晃,已经到了他面前。   苏泉脚步停也不停,径直撞进了他怀里。   一只手将他的鬓角凌乱的碎发理了理,钟神君接上前面的话头:“头发虽然乱了点,但确实十分好看。”   苏泉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你也十分好看,我有点见色起意了怎么办?”   钟樾“嗯”了一声,四周看了看:“幕天席地是上古神妖的做派,现在不大流行这么干了,我还是先将你带回去好些。”   大学里的暑假不过两个多月,在这里着实不可能耽搁太久,钟樾带着他御风落在万木谷,正值午间阳光最为炽盛之时。谷中树荫下一派幽凉,桌上摆着一只乌釉陶鬲,用一团冰冷的仙气裹着,两边各放了一只同色的杯子。   苏泉眼睛一亮,过去倒了两杯,端起来一闻,果然洋溢着青杏的酸甜。他仰头喝了,冰冰凉凉的,极是舒服,立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无事时新搭了一座瓦窑,”钟樾道,“这两只杯子是前日新烧出来的。功夫还不太到家,下回可以去玄钧道人那儿请教一二。”   苏泉连喝两杯:“我们俩自己慢慢琢磨呗。怎么比我记忆里的甜不少?”   “意外得了些花蜜。”钟樾拉住他还想倒酒的手,“这酒年头不短,小心喝多了,先去看个东西。”   山谷最深处的湖泊似乎比从前大了一些,苏泉天性难改,一到水边就想踢掉鞋子往水里去,双足甫一没入水中,他几乎是舒爽地□□了一声。   钟樾听得眉头一跳:“你……”   苏泉板着脸:“青天白日的,你不要开黄腔。”   钟樾无奈:“我是想问,你可有感觉到什么?”   “感觉到了啊,”苏泉扬起足尖,一道清凌凌的水花直射而起,钟樾轻巧地往旁边一躲,他笑嘻嘻地说,“私家天然纯净无污染高端风景泳池,配得上你的身份。”   钟樾望着他。   苏泉看懂了他的眼神,弯下身将双手浸没到水中,静静闭上眼感受了一会儿,微微迟疑道:“还有什么吗?”   钟樾叹了口气,也不知这是好是坏,扬手向着湖水中心做了一个类似“抓”的手势,一个手掌大小的东西凌空飞起,落进他手里。   那是一块晶莹剔透的蓝色水晶。   苏泉定睛一看:“幽魂?!”   “是。”钟樾点头道,“我当年寻访了颇久,才找回此物,但恐怕当中所有的法力已经被透支干净,我完全感应不到什么了。幽魂既为妖族法器,如果连你也毫无感应,那只怕的确是已经毁了。”   苏泉摇摇头,又将手覆到那块水晶之上:“我眼下的修为跟当初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日后待我修回来一些再看看吧,只要旁人不知道幽魂在此便无妨,不然只怕打它主意的人还是不少。”   他想了想,又道:“当真毁了,也没什么不好。”   幽魂失落日久,当初它消失之后,未必没有人试图寻找过它的下落。被钟樾找到是件好事,他是个没有多余欲望的人。并不是所有神仙都没有不应有的欲念的,漫长时光和寂静山野滋生出的不一定是淡然漠世之心,说不定某一刻就会忽然想要体会什么、拥有什么、毁坏什么、背叛什么。   从前神仙们将这种情绪称之为“凡心”,其实是个借口。   把七情六欲推给人间、推给凡人,是毫无道理的。   钟樾看他在湖水里流连忘返,长衫的下摆都浸湿了也毫无察觉,忍不住伸手挽了一把:“此处天灵地脉丰沛,是个适合修行之地。等你回来,得勤奋点。”   “呦——”苏泉拖长嗓子,“钟老师这么严格?没有势均力敌的人能跟你过招,是不是太无聊了?”   钟樾捏了一把他的腰:“别瞎说。”   苏泉眨眨眼:“我现在只是灵力不济,跟你耍耍剑玩还是不成问题的。咱们近来又不去打谁,我还想过上养尊处优的日子呢。”   他望着钟樾,明了他对自己的一切担忧。   “你舍得人间吗?”   人间有什么好呢?   凡尘繁华,喧嚣烟火,灯红酒绿,车水马龙。   人间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不再冷清,摆脱寂寞,不管是不是一个人,都觉得总能找到一个依托之所。   这些……是他需要的吗?   苏泉仰起头,捧着他的脸:“不舍得能怎么办呢?我更舍不得我们家神君呀。再说了,我时不时还是可以去人间找点好吃好玩的回来嘛。”   “我怕你觉得无趣。”   “唔。”苏泉点点头,“那你的意思是,让我不要回来?那也可以,说不定我能成为宛阳首富,走上人生巅峰,然后认真给你准备点聘礼。”   他从湖水中走上岸,两条小腿都是湿淋淋的,轻薄的白衫也沾了水,贴在皮肤上,显得微微透明,勾勒出腿部纤细修长的线条。   钟樾一弯腰,抄起他的膝弯,将人抱了起来。   一阵风吹来,沾湿了的地方顿时凉兮兮的,苏泉在他怀里颤了一下,   “哎哎……”这妖精冲他抛了个媚眼,“阿樾,时光飞逝啊,我觉得我好像得回去了。”   钟樾心知他说的是实话,但看他撩了就跑的得意样子,心下气不过,将人搂在怀里亲了个气喘吁吁面红耳赤,这才云淡风轻地又将人送到了凡间的边界上。   **   十个月后。   宛阳。   毕业典礼上,穿着学士服的苏泉坐在礼堂里,把手机拿起来反复看了数遍。   钟樾还是没回消息。   可“他”明明就坐在前排的教师席位上,也明明掏出手机看过了。   是因为知道他回乾昧山的时间近了么?连个□□术都不好好使,三天两头掉线,真是生气。   “……苏泉!”   “怎么?”苏泉一回头,正好看见同学举着手机,前置摄像头开着,一见他抬头就“咔嚓”一张合影。   苏泉根本没反应过来,那女生是跟他同一个学院的,说不上太熟,都要毕业了,合个影,他也没好意思说啥。只听她在后排小声道:“校草名不虚传啊,一脸懵的表情都很好看!”   旁边另一个女生探头过来看了一眼:“可不,你回头发论坛上,大家又能妈了。”   苏泉:……什么妈?!   “听说了么,钟老师好像跟学校提辞职了……”   “钟老师……钟樾?!”   “是啊,还有哪个钟老师。说来也是,他专业那么好,辞职出去随便干点啥都比当大学老师赚得多吧。”   “咱学校为了留住他,现在给的待遇应该也不低吧。可别是被什么‘兄弟院校’挖走了,之前老师们评职称的时候,听说那个……”   苏泉: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一年里精进起来的修为带给了他与日俱增的灵敏五感,在这个礼堂里,只要他凝神细听,哪个角落里的动静都能听清楚。   “……哎,这么说的话,今年毕业也挺好的。校草也毕业了,如果钟老师真的也要走,宛大痛失两大门面帅哥,做学术也太没动力了!”   “就是因为苏泉毕业,所以钟老师要走的消息可信度才高吧!”   “钟老师的照片是不是还挂在招生主页上?下一届被骗进来的新生实惨。”   苏泉:竟然还有这种事?   他划开了手机锁屏,钟樾还是没回复他的消息,但他火速去学校官网看了一眼,居然是真的!   毕业典礼结束之后,大概被各种人拉着拍了百八十张合影,苏泉笑得脸都僵了,这才回了宿舍。晚上还有同班同学的散伙饭要参加,一堆刚毕业的年轻人们闹哄哄的穿过校园。   宛河边的考古现场彻底清理干净了,路也修好了,不再那么尘土飞扬的。大家换好了衣服,在路边三三两两地打车往约好的饭店去。   苏泉忽然有些伤感:若他在乾昧山待上几个月再出来,这里的很多人,就再也见不到了。   人间自有轮回,他们神妖两族,在凡间确实更像个冷静的旁观者。   这么一想,他就格外思念钟樾。   神君心机不浅,他在乾昧山中不过一两日,苏泉竟然要独自忍耐一年的相思!难怪他想也不想就痛快同意了!   “苏泉。”一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回头一看,是罗凯。宋甘棠站在他身边,见到苏泉,大方地点了点头。   “工作定了?”苏泉很熟练地随口问道。   “定了。”罗凯说,“她要读研,我准备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住,比较近。”   宋甘棠问:“你呢?”   苏泉草稿早就打好了,张口就糊弄:“我啊,准备回山里种地。”   罗凯一愣,像是听懂了。   宋甘棠才不当真,很给面子地笑了笑:“我听别人说的,想问问你,钟老师是真的要离职?”   苏泉:“啊……”   “是因为你吗?”   怎么突然还八卦上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苏泉一挑眉,又看向罗凯,“哦,他告诉你的?”   完了,那是不是半个学校都知道了!   女孩子八卦起来,兴致颇高:“我之前怎么没想到……”   你想到还得了!   苏泉咳嗽两声,向罗凯使了个眼色,后者赶紧把女生拉走了。   夏夜的天空很晴,宛阳的城市灯光太亮了,几乎看不到星星。一群人喝得醉醺醺的,勾肩搭背地从饭店门口走出来。   这是太古洪荒以降,无数个普通夜晚中并不出奇的一个。   但它让每个人回忆起不同的、曾经的夏夜,又将成为所有人在以后的日子里忽然想起的时候,在脑海深处各自不同的一部分。   从前的苏城,是没有这样的夜空的。   那个时候灯光更暗,星子更多,风中能闻见来自南冥的气味。但结焰塔下一样热闹,弯曲的河道和拱桥下舟楫穿梭。   再过几百上千年,这里便又大是不同了。   “走了。”苏泉向他们挥挥手,“后会有期!”   “拜拜!”   “再见啦,以后要约同学会哦!”   “诶,街对面那辆车……是钟老师?”   苏泉定睛一看,轻声说:“他怎么来了。”   戴杨喝多了,半个人都挂在他身上,一掌拍在他肩膀:“毕业了,还要秀大家一脸!”   苏泉把人从自己肩上扒下来,往旁边一搁,脚步一下子轻快起来。   “钟樾”替他拉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   “直接走吗?”他问。   苏泉点头:“是啊,趁夜为爱私奔到天涯,是不是听起来就很浪漫。”   他想了想,又问:“白天在干嘛呢?一直不回我消息。”   “钟樾”一脚踩下油门,车身迅速没入夜色。   宛河的水声蜿蜒着,忽然与多年前重合到一起。   泺水穿过崇山峻岭,白水河穿过苏城,南冥的涛声扑上渭崖门。   苏泉听见身边人轻声回答:“有一份礼物,在家等你。”      ☆、【论坛体】今年的跨年晚会是什么美男盛宴啊! 1   宛阳大学>>交流区>>八卦灌水   RT,我都后悔死了,为什么要为了元旦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小假期回家啊!结果连现场都看不上,只能在家守断断续续的校园网直播!   NO.0 ☆☆☆ = = 于XX:XX:XX ☆☆☆   jdl,楼主错亿。隔壁有晚会高清图楼,快去存图。   NO.1 ☆☆☆ = = 于XX:XX:XX ☆☆☆   呜呜呜是的!我的男神们!我的钟老师!我的苏校草!   NO.2 ☆☆☆ = = 于XX:XX:XX ☆☆☆   2楼的你男神不少嘛。   NO.3 ☆☆☆ = = 于XX:XX:XX ☆☆☆   嘻嘻嘻,给你们看个我私藏的。   [图片:苏泉站在两排座位中间,微微皱着眉眯起眼睛,一束光打在他身上,他伸出手挡住了部分光线,脸上半明半暗,能看见一只眼睛下睫毛的阴影]   NO.4 ☆☆☆ = = 于XX:XX:XX ☆☆☆   卧槽这是什么好东西!   NO.5 ☆☆☆ = = 于XX:XX:XX ☆☆☆   这图!两大男神世纪同框!   [图片:边缘的钟樾被圈了出来,人很小,但能看见他的视线正朝着苏泉这边,露出浅笑]   NO.6 ☆☆☆ = = 于XX:XX:XX ☆☆☆   awsl!钟老师这是什么温柔的神情!溺死我算了!   NO.7 ☆☆☆ = = 于XX:XX:XX ☆☆☆   sq是真的帅,我一直觉得他是那种古风美少年脸,有没有什么机会让他穿个古装给我看看啊……   NO.8 ☆☆☆ = = 于XX:XX:XX ☆☆☆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觉得的了,之前好像有人P过一张,是个白衣飘飘的,后面背景是一片海,那个意境简直了。   NO.9 ☆☆☆ = = 于XX:XX:XX ☆☆☆   来了,友情贴图。   [图片:苏泉的脸被ps到一张常见古装仙侠造型上]   NO.10 ☆☆☆ = = 于XX:XX:XX ☆☆☆   woc,什么极品大美人!   NO.11 ☆☆☆ = = 于XX:XX:XX ☆☆☆   我好了。   NO.12 ☆☆☆ = = 于XX:XX:XX ☆☆☆   射射,我谢了。   NO.13 ☆☆☆ = = 于XX:XX:XX ☆☆☆   真的,加个logo能当vogue开年封了。   NO.14 ☆☆☆ = = 于XX:XX:XX ☆☆☆   ……   我真的无言以对了,长这么一张祸国殃民脸,不去演电视剧,跑来咱学校学土木工程?以后去工地上搬砖吗?   NO.15 ☆☆☆ = = 于XX:XX:XX ☆☆☆   在学校里还没啥感觉,对哦,校草这专业,以后戴个安全帽当包工头,我裂开了。   NO.16 ☆☆☆ = = 于XX:XX:XX ☆☆☆   啥工程啊要这样脸的人去建,阿房宫吗?   NO.17 ☆☆☆ = = 于XX:XX:XX ☆☆☆   他适合住进阿房宫……   NO.18 ☆☆☆ = = 于XX:XX:XX ☆☆☆   艹,我脑子里有五万字古风paro了。   NO.19 ☆☆☆ = = 于XX:XX:XX ☆☆☆   给大佬递笔。   NO.20 ☆☆☆ = = 于XX:XX:XX ☆☆☆   闲着无聊我给钟老师也p了一下。原图素材cr微博@钟樾美少女粉丝后援会,感谢姐妹们的高清照,能p好几种。   [图片:钟樾青衫长发]   [图片:钟樾束发黑衣劲装]   [图片:钟樾繁复华服]   NO.21 ☆☆☆ = = 于XX:XX:XX ☆☆☆   我天!!!   NO.22 ☆☆☆ = = 于XX:XX:XX ☆☆☆   把我鲨了你有什么好处??   NO.23 ☆☆☆ = = 于XX:XX:XX ☆☆☆   这两人不出道是娱乐圈的巨大损失。血亏,比跳楼还亏,想到无数人无缘得见这样两张极品颜我简直替他们泪淹撒哈拉。   NO.24 ☆☆☆ = = 于XX:XX:XX ☆☆☆   晚会才结束没一会儿,你们倒是动作快,有夜宵的吗?   NO.25 ☆☆☆ = = 于XX:XX:XX ☆☆☆   不了吧,大冷天的,一缩回寝室里就不想动了。   NO.26 ☆☆☆ = = 于XX:XX:XX ☆☆☆   烧烤走起不?我长款格子灰色羽绒服,三分钟后到校门口。   NO.27 ☆☆☆ = = 于XX:XX:XX ☆☆☆   我靠我靠我靠!   NO.28 ☆☆☆ = = 于XX:XX:XX ☆☆☆   咋了?   NO.29 ☆☆☆ = = 于XX:XX:XX ☆☆☆   你们猜我在烧烤摊上看见了谁!   NO.30 ☆☆☆ = = 于XX:XX:XX ☆☆☆   [图片:模糊的夜拍照,露出钟樾的侧面和苏泉的背影,同一桌上还有一个人]   NO.31 ☆☆☆ = = 于XX:XX:XX ☆☆☆   zy?sq?   NO.32 ☆☆☆ = = 于XX:XX:XX ☆☆☆   原来小仙男也会吃烧烤的嘛?   NO.33 ☆☆☆ = = 于XX:XX:XX ☆☆☆   什么小仙男,不要被ps冲昏了头脑,sq穿个大裤衩配拖鞋去上课的时候还少吗?   NO.34 ☆☆☆ = = 于XX:XX:XX ☆☆☆   他俩怎么会一起吃夜宵?sq是怎么跟钟老师混熟的,都不是他们学院的教授啊!   NO.35 ☆☆☆ = = 于XX:XX:XX ☆☆☆   可能长得好看的人就是会在一起玩的吧。   NO.36 ☆☆☆ = = 于XX:XX:XX ☆☆☆   dbq,是我不配。   NO.37 ☆☆☆ = = 于XX:XX:XX ☆☆☆   打扰了。   NO.38 ☆☆☆ = = 于XX:XX:XX ☆☆☆   同桌另一个人,好像是之前来学校做过演讲的那个什么考古专家?这是什么诡异的组合,啥情况?   NO.39 ☆☆☆ = = 于XX:XX:XX ☆☆☆   说起来,我跟sq上过同一门钟老师的公选课,应该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吧。钟老师一个审美卓越的人,在一堆学生里记住一个特别好看的,也不奇怪吧。   NO.40 ☆☆☆ = = 于XX:XX:XX ☆☆☆   怎么被你说得这么奇怪。钟老师那么负责一个人,上过他课的他基本都会记得好吧,除非你真是一直缺勤。   NO.41 ☆☆☆ = = 于XX:XX:XX ☆☆☆   呃,我忽然想起,之前还见过他们俩一起去食堂来着。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眼花认错了。   NO.42 ☆☆☆ = = 于XX:XX:XX ☆☆☆   学校食堂?开玩笑的吧,食堂那么多人,要是他们俩真单独去了,难道不会被挂得到处都是?   NO.43 ☆☆☆ = = 于XX:XX:XX ☆☆☆   ……这个楼的走向渐渐奇怪啊。   NO.44 ☆☆☆ = = 于XX:XX:XX ☆☆☆   nmd,现在的人真厉害,开局连张图都没有,就硬编啊。   NO.45 ☆☆☆ = = 于XX:XX:XX ☆☆☆   他们俩去的应该是教工食堂,没有老师带,其他学生也进不去啊。我亲眼见到的,有什么可编的,爱信不信。   NO.46 ☆☆☆ = = 于XX:XX:XX ☆☆☆   所以意思是咱学校的两位门面担当,不仅认识,而且还挺熟的?   NO.47 ☆☆☆ = = 于XX:XX:XX ☆☆☆   靠靠靠,我是刚刚来吃烧烤的。zy给sq拧瓶盖了!   NO.48 ☆☆☆ = = 于XX:XX:XX ☆☆☆   靠靠靠,这是寻常的师生情里会发生的吗?   NO.49 ☆☆☆ = = 于XX:XX:XX ☆☆☆   如果sq是个柔弱的女生,或者他手断了的话,我觉得OK。   NO.50 ☆☆☆ = = 于XX:XX:XX ☆☆☆   我觉得不行。   NO.51 ☆☆☆ = = 于XX:XX:XX ☆☆☆   我也觉得不行。   NO.52 ☆☆☆ = = 于XX:XX:XX ☆☆☆      ☆、【论坛体】今年的跨年晚会是什么美男盛宴啊!2   ……   新年快乐啊。   NO.70 ☆☆☆ = = 于XX:XX:XX ☆☆☆   怎么把这个楼挖出来了?   NO.71 ☆☆☆ = = 于XX:XX:XX ☆☆☆   这就是我要说的,我因为没抢到票,加上期末的时候有个导师项目急着收尾就没回家过年,留校的没几个人,这会儿都在食堂一起简单吃个年夜饭。你们猜我见到了谁?   NO.72 ☆☆☆ = = 于XX:XX:XX ☆☆☆   米老鼠?   NO.73 ☆☆☆ = = 于XX:XX:XX ☆☆☆   白雪公主?   NO.74 ☆☆☆ = = 于XX:XX:XX ☆☆☆   蜘蛛侠?   NO.75 ☆☆☆ = = 于XX:XX:XX ☆☆☆   给你个面子,我来认真猜一个。sq在?   NO.76 ☆☆☆ = = 于XX:XX:XX ☆☆☆   天啊校草没回家?来妈妈这儿吧妈妈疼你!   NO.77 ☆☆☆ = = 于XX:XX:XX ☆☆☆   [图片:苏泉坐在桌前发呆]   问他为啥没回家他也没正面回答。好消息是,校草好像是单身。   NO.78 ☆☆☆ = = 于XX:XX:XX ☆☆☆   你怎么知道的?   NO.79 ☆☆☆ = = 于XX:XX:XX ☆☆☆   他承认单身了?啊啊啊啊啊啊!苏泉!!!我来了!!!   NO.80 ☆☆☆ = = 于XX:XX:XX ☆☆☆   问他女朋友的事了,他说:怎么你们都觉得我有女朋友呢?   这不就是在说自己是单身么。   NO.81 ☆☆☆ = = 于XX:XX:XX ☆☆☆   老天鹅啊!苍天终于开眼了,老娘终于要脱单了,我现在就要原地撕下这虚伪的妈粉面具,当一个顶天立地的女友粉她不香吗!   NO.82 ☆☆☆ = = 于XX:XX:XX ☆☆☆   我合计着有这个想法的姐妹不在少数……   NO.83 ☆☆☆ = = 于XX:XX:XX ☆☆☆   第x届宛大变脸大赛现在开始!现在像我们走来的是每天喊着“鹅子,看看妈妈吧!”“宝贝,妈妈爱你!”的妈粉方阵。她们道貌岸然,她们理直气壮,她们认为想喊他宝宝和想睡他毫无矛盾!   NO.84 ☆☆☆ = = 于XX:XX:XX ☆☆☆   你还漏了一种……   NO.85 ☆☆☆ = = 于XX:XX:XX ☆☆☆   那就是……   NO.86 ☆☆☆ = = 于XX:XX:XX ☆☆☆   我是老实人,我来说。   那就是,想看他被另一个人睡……   NO.87 ☆☆☆ = = 于XX:XX:XX ☆☆☆   人家都直接说自己单身了,起码目前没有女朋友吧,不要在这儿瞎猜行不行?sq不上学校论坛?   NO.88 ☆☆☆ = = 于XX:XX:XX ☆☆☆   等一哈,没有女朋友=单身?   我上学期95分的逻辑学不同意!   NO.89 ☆☆☆ = = 于XX:XX:XX ☆☆☆   所以你们到底想含沙射影什么?   NO.90 ☆☆☆ = = 于XX:XX:XX ☆☆☆   别吵了别吵了!看看这是谁!   [图片:钟樾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袋子站在圆桌边]   NO.91 ☆☆☆ = = 于XX:XX:XX ☆☆☆   钟老师?大过年的他怎么也不回家?   NO.92 ☆☆☆ = = 于XX:XX:XX ☆☆☆   sq同系的,来爆个不算料的料。   有他好友,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日常给同学点赞评论都不少,自己也发,吃喝玩乐吐槽考试都有,但没见他发过任何家庭亲戚相关的。   当然,不排除我跟他不够熟被屏蔽了。   NO.93 ☆☆☆ = = 于XX:XX:XX ☆☆☆   ……他不发是对的,被人这么窥探着多特么吓人。   NO.94 ☆☆☆ = = 于XX:XX:XX ☆☆☆   你们留校的福利不错啊,还有帅哥来陪你们吃年夜饭。比被七大姑八大姨围着问期末考试怎么样奖学金拿没拿到工作找得怎么样了有对象了吗强多了。   NO.95 ☆☆☆ = = 于XX:XX:XX ☆☆☆   妈的,你是不是在监视我的生活。   NO.96 ☆☆☆ = = 于XX:XX:XX ☆☆☆   钟老师看来不是宛阳本地人?但感觉他挺有钱的呀,开的车也挺好的,估计买房了吧?就算是外地的不回家,怎么也没把家人接来。   NO.97 ☆☆☆ = = 于XX:XX:XX ☆☆☆   这种问题太私人了,当面问不太好吧。   NO.98 ☆☆☆ = = 于XX:XX:XX ☆☆☆   钟老师还给我们带了他自己做的菜呜呜呜呜呜!现在居然还有这么好的男人的吗,所以这种又有钱又帅学历又高还会做饭的极品男人最后会属于谁!   NO.99 ☆☆☆ = = 于XX:XX:XX ☆☆☆   昂,所以两大帅哥又一次铜矿的场面如何,和谐吗,完美吗,进行了深入的交流吗?   NO.100 ☆☆☆ = = 于XX:XX:XX ☆☆☆   呃……   NO.101 ☆☆☆ = = 于XX:XX:XX ☆☆☆   sq有点奇怪……   他说话那意思,好像是在怼zy……   NO.102 ☆☆☆ = = 于XX:XX:XX ☆☆☆   之前不是论证说他俩挺熟的么?   NO.103 ☆☆☆ = = 于XX:XX:XX ☆☆☆   说啥了?可能就是开玩笑吧。   NO.104 ☆☆☆ = = 于XX:XX:XX ☆☆☆   emmm……不太好说,原样发出来你们自己品品吧。   zy:“同学们新年好,我也一个人,带了几个菜过来大家一起吃。”   此处大家纷纷说谢谢老师。   sq:“钟老师也太客气了,其实我们这儿东西够吃了。”   zy:“你是够吃了,别人就说不定了。”   NO.105 ☆☆☆ = = 于XX:XX:XX ☆☆☆   恕我直言……   NO.106 ☆☆☆ = = 于XX:XX:XX ☆☆☆   别说……在论坛里给直男留一片净土吧。   NO.107 ☆☆☆ = = 于XX:XX:XX ☆☆☆   这他妈……也太微妙了吧!简直溢出屏幕了,你们在现场的人没有起一身鸡皮疙瘩吗?   NO.108 ☆☆☆ = = 于XX:XX:XX ☆☆☆   我是直男,怎么了?看不懂,这段对话能判定这两个人很熟吗?sq我知道,但没说过话,看这段文字只能感觉到他对老师没什么礼貌。   NO.109 ☆☆☆ = = 于XX:XX:XX ☆☆☆   你们眼里看到的居然是礼貌???   NO.110 ☆☆☆ = = 于XX:XX:XX ☆☆☆   不行,我憋不住,我要说。   这根本不是什么判断熟不熟的问题好吗!   这对话完全就是xql在闹别扭啊!   NO.111 ☆☆☆ = = 于XX:XX:XX ☆☆☆   什么是xql?   NO.112 ☆☆☆ = = 于XX:XX:XX ☆☆☆   楼上的,右上角点叉吧,这个贴眼见着不适合你了。   NO.113 ☆☆☆ = = 于XX:XX:XX ☆☆☆   震撼我全小区……居然会有这种事……   我简直难以想象他们俩当众说这种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NO.114 ☆☆☆ = = 于XX:XX:XX ☆☆☆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我可以!   NO.115 ☆☆☆ = = 于XX:XX:XX ☆☆☆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我也可以!   NO.116 ☆☆☆ = = 于XX:XX:XX ☆☆☆   我站年下!年下好,好就好在真他妈的好!   NO.117 ☆☆☆ = = 于XX:XX:XX ☆☆☆   这位站年下的朋友看起来不是文学系的,暂时略输一筹!   NO.118 ☆☆☆ = = 于XX:XX:XX ☆☆☆   别站了……钟老师一个人走了。   NO.119 ☆☆☆ = = 于XX:XX:XX ☆☆☆   什么?!   NO.120 ☆☆☆ = = 于XX:XX:XX ☆☆☆   就,他应该回去了吧,说不定还要陪家人什么的。   NO.121 ☆☆☆ = = 于XX:XX:XX ☆☆☆   我刚准备入坑!   哭了……这是我be最快的一对CP!   NO.122 ☆☆☆ = = 于XX:XX:XX ☆☆☆   真不知道你们在yy什么……   NO.123 ☆☆☆ = = 于XX:XX:XX ☆☆☆      ☆、【论坛体】今年的跨年晚会是什么美男盛宴啊!3   ……   新学期好啊同学们!选到钟老师的课了吗!   NO.150 ☆☆☆ = = 于XX:XX:XX ☆☆☆   干什么,专门来扎心的么?什么时候zy的课都能想选就选了,估计马上天下大同实现共产主义了。   NO.151 ☆☆☆ = = 于XX:XX:XX ☆☆☆   计算机系好像有当黄牛的,200块一次,不知道是不是真能抢上。   NO.152 ☆☆☆ = = 于XX:XX:XX ☆☆☆   我校教务网站如此不堪一击的吗?   NO.153 ☆☆☆ = = 于XX:XX:XX ☆☆☆   你以为呢?一年就用两回。   NO.154 ☆☆☆ = = 于XX:XX:XX ☆☆☆   不管你们有没有选上,反正我是选上了。虽然这个什么交响乐鉴赏真的一看就无聊透顶,但是为了我未来男朋友的脸,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了。   NO.155 ☆☆☆ = = 于XX:XX:XX ☆☆☆   做什么梦呢,免费提供滋醒服务,自己选吧,要开水还是泡面汤?   NO.156 ☆☆☆ = = 于XX:XX:XX ☆☆☆   zy这人吧,看起来真的洁身自好,如果有女生去办公室找他,但凡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门是一定开着的。教室里众目睽睽的,都从来很注意距离分寸,学生如果稍微凑近一点,他内侧的手都会背到背后,无论男女。   NO.157 ☆☆☆ = = 于XX:XX:XX ☆☆☆   啊!妈!您未来的女婿就是这么绅士迷人啊!   NO.158 ☆☆☆ = = 于XX:XX:XX ☆☆☆   但你们不觉得,越是这样,他越有可能是已婚么……   高学历,副教授。评职称也是要一点时间的,他这专业也不是什么科研出成果的类型,虽然不知道他的确切年龄但是也不会太年轻?   NO.159 ☆☆☆ = = 于XX:XX:XX ☆☆☆   zy未婚,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可靠消息,见过档案的那种。   NO.160 ☆☆☆ = = 于XX:XX:XX ☆☆☆   楼上装什么B呢,zy明显未婚啊。你们都忘了我校还有女老师在追他么?就算学生不知道,教职工总不能一无所知吧。   NO.161 ☆☆☆ = = 于XX:XX:XX ☆☆☆   啊……我大概知道楼上说的是谁了。那也是大美女了啊,这都追不到,我等凡人,哎……   NO.162 ☆☆☆ = = 于XX:XX:XX ☆☆☆   那个……前线有一个情报。   等我贴图。   NO.163 ☆☆☆ = = 于XX:XX:XX ☆☆☆   [图片:苏泉抱着厚厚一堆书走进教室门]   NO.164 ☆☆☆ = = 于XX:XX:XX ☆☆☆   这个门,一看就是音乐学院那个演奏厅吧。   sq又选了zy的课?   NO.165 ☆☆☆ = = 于XX:XX:XX ☆☆☆   妈的,这到底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缺失,连教务网站都看脸吗?凭什么他就能抢到课?   NO.166 ☆☆☆ = = 于XX:XX:XX ☆☆☆   哈哈哈哈哈哈我磕的CP果然是真的!   NO.167 ☆☆☆ = = 于XX:XX:XX ☆☆☆   如果不是我记忆错乱了的话,sq不是之前已经上过一门zy的公选了?我记得就这个楼里之前还有人说过啊。   众所周知zy也不是什么给分巨高的,一般选别的学院这种完全跟本专业无关的公选,不会同一个老师连选两门吧……   NO.168 ☆☆☆ = = 于XX:XX:XX ☆☆☆   如果sq是自己凭手速抢到的课,说明天上注定;   如果sq专门找黄牛代抢课,那他也太上心了,绝对有猫腻;   如果zy特意给他开了后门让他来上课,那就更说明……   NO.169 ☆☆☆ = = 于XX:XX:XX ☆☆☆   说不定我们学土木工程的校草s同学内心就是十分热爱音乐呢?   怎么,滑板青年就不配成为京剧票友了吗?   NO.170 ☆☆☆ = = 于XX:XX:XX ☆☆☆   就算这样,音乐学院也不是只有z一个教授开公选。   NO.171 ☆☆☆ = = 于XX:XX:XX ☆☆☆   师徒情深?   NO.172 ☆☆☆ = = 于XX:XX:XX ☆☆☆   尊师重道?   NO.173 ☆☆☆ = = 于XX:XX:XX ☆☆☆   可能人家就是随手一选,正主无事发生,你们已经脑补了一部现代汉语词典。   NO.174 ☆☆☆ = = 于XX:XX:XX ☆☆☆   呵呵,这像是无事发生的样子吗?   [图片:苏泉在钟樾耳边极近处说话]   NO.175 ☆☆☆ = = 于XX:XX:XX ☆☆☆   ?????   NO.176 ☆☆☆ = = 于XX:XX:XX ☆☆☆   这图P的吧?   NO.177 ☆☆☆ = = 于XX:XX:XX ☆☆☆   你出来走两步,今天天气不错,别呆在宿舍。走两步就能看见他俩,就站在路边。   NO.178 ☆☆☆ = = 于XX:XX:XX ☆☆☆   卧槽,说好的距离分寸?zy你需要这么双标?   NO.179 ☆☆☆ = = 于XX:XX:XX ☆☆☆   明樾清泉szd!!!   NO.180 ☆☆☆ = = 于XX:XX:XX ☆☆☆   真的,钟老师,您上半身凑过去就算了,sq目测也一米八多吧,没有那么矮,脸倾斜那么多过去听他说话,没必要,真没必要。   NO.181 ☆☆☆ = = 于XX:XX:XX ☆☆☆   不保持距离就算了,你俩中间都不透光了,还有说好的背着手呢?我是瞎了吗?   NO.182 ☆☆☆ = = 于XX:XX:XX ☆☆☆   艹……是我看错了吗……   NO.183 ☆☆☆ = = 于XX:XX:XX ☆☆☆   我也以为我恍惚了,sq外侧腰间虚环着的那只手,总不能是他自己的吧?   NO.184 ☆☆☆ = = 于XX:XX:XX ☆☆☆   既然如此,那我就把我珍藏多年的偷拍照分享一下……   [图片:图书馆钟苏同框照]X3   NO.185 ☆☆☆ = = 于XX:XX:XX ☆☆☆   我信了,之前那个说他俩一起去食堂的,恐怕也是真的……   NO.186 ☆☆☆ = = 于XX:XX:XX ☆☆☆   这对狗男男!就这么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   (钟老师千万别说自己是帮那谁期末复习哪,我不信他还能教工科)   NO.187 ☆☆☆ = = 于XX:XX:XX ☆☆☆   我要说一句,上学期sq有一门期末是zy监考的。   我就坐在苏泉后一排,有图有真相。   [图片:桌签+苏泉背影]   NO.188 ☆☆☆ = = 于XX:XX:XX ☆☆☆   我被日服了,你们呢?   NO.189 ☆☆☆ = = 于XX:XX:XX ☆☆☆   监考这种糖也太硬了吧,这都磕不怕牙崩了吗?教务处统一安排的,zy也不只监考那一场吧?难道每一个他监考的教室都有个学生跟他有一腿?   其它的,也只能说他们关系挺好吧,z平时虽然好像看不出来有跟哪个老师关系特别好之类的,也不等于人家不能有朋友吧?说不定人两个就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共同兴趣,聊得到一起呢?   NO.190 ☆☆☆ = = 于XX:XX:XX ☆☆☆   什么共同兴趣,喜欢美男?   NO.191 ☆☆☆ = = 于XX:XX:XX ☆☆☆   告辞。   NO.192 ☆☆☆ = = 于XX:XX:XX ☆☆☆   你们也不能看见两个长得好看的男人站得近一点就判定人家是想睡对方的关系,这个确实是对全校女生前途命运有点不负责任……   NO.193 ☆☆☆ = = 于XX:XX:XX ☆☆☆   您哪位,凭什么代表全校女生。本sq同系学妹表示对他俩在一起毫无意见,甚至特别支持。学长好样的!   NO.194 ☆☆☆ = = 于XX:XX:XX ☆☆☆   本音乐学院即将毕业下架学姐也毫无意见。   NO.195 ☆☆☆ = = 于XX:XX:XX ☆☆☆   卧槽卧槽卧槽,这是锤了吧!   NO.196 ☆☆☆ = = 于XX:XX:XX ☆☆☆   我可能知道你在卧槽什么,坐标教职工停车场入口前方200米。   NO.197 ☆☆☆ = = 于XX:XX:XX ☆☆☆   我他妈一个360托马斯回旋差点把头吓掉下来。   NO.198 ☆☆☆ = = 于XX:XX:XX ☆☆☆   什么???救救不在学校的孩子!!!   NO.199 ☆☆☆ = = 于XX:XX:XX ☆☆☆   我好像拍糊了,但这不是我的问题,这两人走太快了,凑合看吧。   [图片:苏泉死死拽住钟樾往停车场走]   NO.200 ☆☆☆ = = 于XX:XX:XX ☆☆☆   ???这是在演哪一出?夫妻双双把家还?!   NO.201 ☆☆☆ = = 于XX:XX:XX ☆☆☆   他们俩真的进了停车场……   NO.202 ☆☆☆ = = 于XX:XX:XX ☆☆☆   这个是谁?好像有点眼熟,瞧他这个震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表情……   [图片:照片角落上用红圈圈出了一个人]   NO.203 ☆☆☆ = = 于XX:XX:XX ☆☆☆   我有点印象,还挺经常跟sq一起打球啊上课什么的,应该是他舍友。   NO.204 ☆☆☆ = = 于XX:XX:XX ☆☆☆   把他舍友都吓成这样……sq是地下党出身吗,保密工作这么到位?   NO.205 ☆☆☆ = = 于XX:XX:XX ☆☆☆   这个真的石锤了……别洗了。   师生关系,就算私下处得再好也不可能这么大庭广众拽着人走的。而且那还是教职工停车场,明显是zy去取车。而且这么高糊都能看出z一点都没不高兴,肢体语言也完全是听之任之的那种。sq都清楚他上班开没开车、车停在哪了,这是师生关系,那我爸和我妈可能是普通同事关系。   NO.206 ☆☆☆ = = 于XX:XX:XX ☆☆☆   妈耶……太刺激了!   NO.207 ☆☆☆ = = 于XX:XX:XX ☆☆☆   忽然想起,宛大没有禁止师生恋的规定吧?   NO.208 ☆☆☆ = = 于XX:XX:XX ☆☆☆   啥学校也不会明文禁止师生恋啊,又不是□□。但是他们俩如果szd,也不是普通师生恋……希望学校不会作妖吧……   NO.209 ☆☆☆ = = 于XX:XX:XX ☆☆☆   ……   听说了吗?钟老师给学校交辞职信了。   NO.350 ☆☆☆ = = 于XX:XX:XX ☆☆☆   他俩的恋爱扒皮楼开了好几十栋了,怎么又把这个楼翻出来了。   NO.351 ☆☆☆ = = 于XX:XX:XX ☆☆☆   怎么办……我之前一直觉得,看那些扒出来的什么同款衣服啊,一起吃饭啊,都觉得不太真实。反倒是sq临毕业,zy居然辞职了,忽然在我心里真的锤了……   NO.352 ☆☆☆ = = 于XX:XX:XX ☆☆☆   是吧,之前好像还有人担忧过学校领导层面会不会有什么影响。可是sq要毕业了诶,是真的不会有什么关系了……一下子失去两个帅哥,宛大今年犯太岁啊。   NO.353 ☆☆☆ = = 于XX:XX:XX ☆☆☆   呜呜呜呜呜音乐系的哭了,我舍不得钟老师!就算不看脸,他讲课也是真的很好啊,听他上专业课真的是一种享受。为什么要走啊!就算npy毕业了,也完全可以继续留校工作啊!sq为什么不顺便在宛大读个研!   NO.354 ☆☆☆ = = 于XX:XX:XX ☆☆☆   他应该在宛大直博……   NO.355 ☆☆☆ = = 于XX:XX:XX ☆☆☆   直博不行,博士毕业年纪大了,搬不动砖了,工地该不收了。   NO.356 ☆☆☆ = = 于XX:XX:XX ☆☆☆   哈哈哈哈哈艹!   这么悲伤的时刻就不要歧视校草的专业了好么!   NO.357 ☆☆☆ = = 于XX:XX:XX ☆☆☆   毕业啦,终于可以说了。   其实当年sq第一次上zy的公选课的时候,没错,就是那门《美学鉴赏》,那时候……zy就在追sq了……   NO.358 ☆☆☆ = = 于XX:XX:XX ☆☆☆   惊现内幕知情人?   NO.359 ☆☆☆ = = 于XX:XX:XX ☆☆☆   也算不上什么内幕吧……就把我知道的说说好了……   没错,他俩szd。   sq亲口承认的zy追他,当年上课的时候zy给他送过好几次自己做的饭。只可惜那时候我居然以为他在闲扯淡,没信!   当时我年少轻狂闲得慌,约了一堆人一起出城去野营,当中就有他们俩(也有上面有人提到过的那个追zy的女老师)。那时候没看出什么,后来想想真的是闪瞎狗眼。   但他俩都挺低调的,应该也是不想很多人八卦吧……   NO.360 ☆☆☆ = = 于XX:XX:XX ☆☆☆   我靠,野营?过夜了吗?这什么修罗场,想想都激动!!   NO.361 ☆☆☆ = = 于XX:XX:XX ☆☆☆   是……过夜了,帐篷。但当时挺多人的,还有别的小情侣,实不相瞒还有一个当时喜欢sq的妹子……后来没多久妹子就回头是岸放弃了。   NO.362 ☆☆☆ = = 于XX:XX:XX ☆☆☆   哇……还是没什么实感。可是就这一年,我听说过跟sq表白的都不止一个诶!都传的有鼻子有眼的,哪个系哪个专业是谁我都知道。   NO.363 ☆☆☆ = = 于XX:XX:XX ☆☆☆   然后呢,表白的结果呢,sq是不是说:对不起,我有对象了。   NO.364 ☆☆☆ = = 于XX:XX:XX ☆☆☆   他也没说假话啊。只不过很多人都觉得他只是不想太直接地拒绝伤别人的心,找了这么个托词。   NO.365 ☆☆☆ = = 于XX:XX:XX ☆☆☆   哎,那他如果说,我对象是钟樾,这也确实不太好……   NO.366 ☆☆☆ = = 于XX:XX:XX ☆☆☆   我刚刚去音乐学院找钟老师合影,他人很好诶,我没上过他的课,只是要毕业了想要个留念,他也同意了。   NO.367 ☆☆☆ = = 于XX:XX:XX ☆☆☆   zy真的是很好的老师。那么多学生喜欢他可不只是因为他的脸。宛大毕竟名校,校领导不是傻的,不会因为一张脸给这么年轻的人评副教授的。   NO.368 ☆☆☆ = = 于XX:XX:XX ☆☆☆   钟老师办公桌上的相框里居然是一条鱼……一般人这种相框不都是放家人合影之类的么,要么就是自己。   NO.369 ☆☆☆ = = 于XX:XX:XX ☆☆☆   哈哈哈,那个,上次我去他办公室的时候也见过,好像挺久的了,我还问过他,他说是他自己养的鱼,特别喜欢,每天都想看到。   NO.370 ☆☆☆ = = 于XX:XX:XX ☆☆☆   好像也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   NO.371 ☆☆☆ = = 于XX:XX:XX ☆☆☆   然后钟老师就走了……他说要去帮一个学生搬东西……   NO.372 ☆☆☆ = = 于XX:XX:XX ☆☆☆   呵呵,众所周知今天大四毕业生开始办理退宿舍了。   NO.373 ☆☆☆ = = 于XX:XX:XX ☆☆☆   十五分钟内,请男生宿舍报告一下进展。   NO.374 ☆☆☆ = = 于XX:XX:XX ☆☆☆   哪里用得着十五分钟……   [图片:俯拍钟樾等在男生宿舍楼前]   NO.375 ☆☆☆ = = 于XX:XX:XX ☆☆☆   最新报告……刚刚在楼梯上遇见sq拎着两个大包下去了。   NO.376 ☆☆☆ = = 于XX:XX:XX ☆☆☆   行吧,szd!   NO.377 ☆☆☆ = = 于XX:XX:XX ☆☆☆   祝99。   NO.378 ☆☆☆ = = 于XX:XX:XX ☆☆☆   99   NO.379 ☆☆☆ = = 于XX:XX:XX ☆☆☆   ------此楼已封-----      ☆、一万天荒   南冥之战后的第三百五十年,天庭忽然想要任命一位雨神。   这一职位已经空缺了很久了。自从上古雨神子舆散尽修为,化入山川之后,六界之内各处各地的布雨之职,都是由小仙司理。霜娥折在了北海,雨、雪二神官均从天庭的神官谱上消失了。   这数百年里,人间的动荡太大了。世俗的一切都在疯狂变化,战火流离,宫宇崩塌,庙祠凋敝,信仰重建,审视一切的眼光都在剧烈飘忽。神族在人间的供奉锐减,大量依赖神庙香火维系神力的神仙灵力岌岌可危。而苏城毁于海啸,妖族失去了凡界对他们最为宽容的一处栖身之地,也渐渐退入了灵异传说之内,极少再敢于人群之中坦荡露面了。   不受影响的只有那些天生地长的神仙,比如钟樾。   很可惜,天庭一手遮天的时候他尚且不应征召,遑论此时了。   雨神不是个肥差,第一个被人想起的居然是避世的长熙仙子。泺水之源是个很好的出身,她在南冥之战里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担得起这个职责,然而还没等传话的仙官说完,她就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她不愿意离开那个冰封之地。   钟樾再一次去拜访她的时候是一个春末。   桃花汛漫过了半月形的河滩,冰川融水带着逼人的凉意,湍急的水花尽是云朵一样的白,看不见底下的河床。新雨之后的水流依旧清澈,两侧山坡上是青翠的草野和灌木,野果都是才长的。更远一点的山峦上有云雾缭绕,以钟樾的目力,能一直望见后面连绵的雪峰。   钟樾落下云头,沿着峡谷向冰川中行去。峡谷两岸的山越来越高,风越来越凛冽,水滴夹杂在风中,渐渐变成了碎冰粒。   他一步步走着,不急不缓,不一会儿,一个影子自那一片茫茫的白色中落了下来,也穿着一件纯白的长裙,一领纯白的披风,与周遭冰封到了一处。   长熙行了个礼:“神君来得早。”   钟樾还礼:“搅扰仙子清梦,多有抱歉。”   “无妨。长日无事,何时不可入酣梦。”   钟樾不好继续跟女仙讨论何时适合睡觉的问题,便道:“我此来还是为了……”   长熙指了一指:“那边。我原说神君大可留下一个封印,既然你不愿,我也无力时时盯着,神君自行挑选即可。”   长熙对谁都是这么一张冷脸,钟樾非但不生气,还大为感激:“多谢仙子。”   峡谷之外,那半月河滩的尽处,此刻已完全被潮汛淹没,一片苍翠的竹林根系皆在水中,愿望如同一簇碧绿的新茶。   那便是传说中子舆留下的竹林。   钟樾挑走了几根格外挺拔翠绿的竹子,纳入乾坤袖中,又向长熙行礼致谢。   长熙侧身让过:“神君长情。”   钟樾一怔。他不是第一次来,这却是长熙第一次说类似的话。   最初,他对长熙说,他想在万木谷中搭一座六角亭,想从此处选几竿青竹。   长熙允了。   谁都知道,青竹并不是做建筑的好材料。万木谷多雨,青竹易空朽。乾昧山中各地,多得是古树名木,多么名贵罕见的都能找到,钟樾不缺时间,大可慢慢寻觅。即便是要什么名石珠玉,也都能得到。   可他偏偏要了青竹。   一百多年后,钟樾又出现了,仍是和和气气地问她要几竿青竹。这一次他还带来了拜礼。   长熙没有收他的礼,而是问他:“神君何故执着于此处青竹?”   这并不是什么别处没有的珍贵品种。   钟樾不遮不掩:“苏泉喜欢。”   他如此磊落,倒让长熙微微意外。   再一次,不到一百年。或许是因为那一阵的雨水格外多。   再下一次,长熙就不再问了。   不知道他前前后后搭过几座亭子,也不知道之前的是塌了,还是坏了,又或者只是某一处漏雨了。   但她知道,苏泉一直都没有下落。   **   玄钧道人到得万木谷外的时候,发现整座山谷上根本没有结界,是个任何人都可随意出入的样子。向来有神君仙府所在的位置,不说重重阵法结界保护,也必定要有个禁制的,可钟樾不知道是全不上心,还是艺高人胆大,居然忽略了此事。   玄钧道人寿数极长,是仙界少数几位览遍洪荒,却不大出名的神。究其原因,还是其对修炼、打架都无甚兴趣,传道、说法也很是一般,最精通的只有炼丹筑炉。这一项爱好显得不太年轻,因此他常用的化象便喜欢蓄个发灰的山羊胡子,将头发用一条青灰纶巾束起,再穿一身朴素的道袍。   钟樾与他相比,年纪确实小了些,但道人总觉得这位年轻的神君身上有一股遗世独立的味道。他也不是鄙弃尘世,只是万事万物都进不到眼中,许是切悟了“过眼云烟”四字。   道人并不知他此前经历,只以为是佛缘深厚之故。   此日万木谷内倒不如往日寂静,钟樾正蹲在地上,拿一柄锉刀将一竿青竹的边缘修得圆滑。他身边还摊着一堆未经打理的青竹,枝叶尚且带着露水。另一侧的山崖边,有一个凉亭的雏形已然搭好,望之便觉风雅。   “神君好兴致。”   钟樾起身转向他,袍子的下摆被撩起来掖在腰带里,鬓角出了点汗。他将仪容略加整理,向道人行礼。   “我有一阵未在谷中,茶酒皆无,乍见外客,倒是要失礼了。”   “这有何要紧。” 玄钧道人道,“与神君交谈,便是春风化雨,抵得上人间明前一杯新酩了。”   “道人太过客气。”钟樾道,“我此刻正有些小事,不知此时拜访,是否有要紧事?”   玄钧道人便笑说:“我将开炉炼丹,此味丹药的原料都还好说,唯独这引火一途为难。我此来,是为厚着面皮向神君讨要三根檀香树枝。”   钟樾松了口气:“这有何难,道人自取便可。谷中别无长物,唯独遍植檀香树。你若是要那万年才有的摩尼珠我才要为难。”   玄钧道人道了谢,又说:“我虽不才,丹炉内出的疗伤、修炼丹药等,也蒙颇多神妖追捧。只不过神君身负玄灵秘技,必不会将我那区区丹药看在眼中。为表感谢,炼完这一炉丹,我为神君建一座瓦窑吧。”   这又是他的另一桩不传之秘了。   玄钧道人的仙山之上,有一处山洞,并无传说,洪荒以下大约只有过这么一个主人,当中有着最上品的瓷土。无尽年月中,玄钧便逐渐学会了建窑烧瓷。仙界不同于凡间,不同国家均有标准的货币来衡量物品的价值。神仙们基本的物欲早已被满足,仙少地多,什么东西都能找到,最为稀有的那些,便大多以物易物了。   玄钧亲手烧制的磁瓦器具不少,但也绝不多。出炉之时稍有瑕疵,他从来都当即回炉,精品之器便是天庭中也要奉为珍宝。   这是一桩顶划算的买卖。   道人笑眯眯看着钟樾。   谁知神君面上却看不出触动,只是认真行礼道了谢:“道人的一番好意,晚辈着实心领了。只是我孤身一人,鲜少在谷中,手艺也不精,深惧暴殄天物,恐怕要辜负了。若是日后何时对瓷器一道有了些微末造诣,再往道人处叨扰,还望届时不要见怪才好。”   玄钧恐怕是第一次向旁人提出如此丰厚的条件,竟然还被拒绝了,很是意外。但转念一想,这番拒绝又颇像钟樾的风格,因此并不介怀,揣着他急需的檀香树枝离开了。   彼时玄钧道人尚未料到,几百年后还真有一日,钟樾上门来结结实实地请教了一堆关于建窑烧瓷的疑问,并好好叨扰了一阵,且弄走了他仙山上好些珍贵的瓷土。只不过那时候钟樾身边还带了一个十分美貌且活泼的妖,而神君也再不是那一副“过眼皆是云烟”的样子了。   当日神君只是浑不在意地又回身去削他的竹子了,玄钧腾云而起的时候微微疑惑,既然“鲜少在谷中”,为何还要费这番力气建造竹亭子呢?   **   苏泉在石屋里摊开他那一堆包括毕业证书在内的杂物的时候,钟樾并未出声反对;他嘟囔着“仙界不动产都没有房产证也不能加我名字”的时候,神君只是挑了挑眉;等这妖精胡乱折腾了一圈,把自己折腾累了往床上一倒,没多久就睡过去的时候,钟神君终于叹息了一声,在石屋周围落了个无色障,悄悄溜了出去。   他又建好了一座新的六角凉亭,比照着当年苏泉在樕蛛山的那一座搭的,顶上的每一片青竹都是一样的长宽,表面磨得油亮亮的,每一角的飞檐都微微卷翘,雕着一条鱼跃出水面的样子。   其实上一次的那一座并没有坏,只是微微有点旧了,于是就趁着这一日里的功夫,熟能生巧的神君紧赶慢赶又拆掉搭了一座新的。   石桌两侧,只相对着放了两张凳子,全然没考虑如果有客人来要怎么办。钟樾一伸手,掌心出现了两只瓷白的酒杯,他小心地搁在了桌上,又注满了酒。   天全黑下来的时候,苏泉终于醒了。他果然随手就抓了钟樾搁在屏风上的外衫,腰带上绣了细密的檀香叶蔓,与钟樾腰间的如出一辙。瀑布似的长发只用一根丝带束在后背,每走一步都松垮得要落到地上。   星辉月露都动人,苏泉深吸一口气,感叹了一下仙界环境质量的优秀。   眼角余光忽然发现一点不同寻常的亮光,他一扭头,竟然发现那里燃着三支红烛。   还有一座他非常眼熟的六角凉亭。   每一寸竹节都有悉心打磨的痕迹,六个角上跃起的鱼都有细微不同,生动可爱。   让他回忆起从前在樕蛛山里看星星的夜晚。   钟樾就站在那里。   苏泉几步扑过去,长发上的丝带果然在动作间掉了。然后钟樾接住了他。   “这是送给我的礼物吗?”   钟樾摸摸他的脸:“这是用来骗你把自己送给我的。”   神君拉着他的手走进亭中,这里的视野很开阔,能看见葱郁的山林,延绵的山峦,谷中浮起的棉纱一样的雾,山崖下瀑布回荡起的水汽,天际无尽的、钻石般的星辰。   苏泉随着他跪下,并肩向着浩浩山川三拜。   然后他们端起了酒杯,手腕交错。   苏泉在仰首饮下的一瞬间眨了眨眼:“喝完陪我去屋顶看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