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囚龙》作者:九方歅   文案   从中兴之君变成末代皇帝,不过是放了一条龙   一本诚意满满稍微有点水平的练笔之作,本文又名——《都挺惨》   术士一句“身有龙气,当为盛世之君”,五皇子杨佑便当上了太子。   只是谁也不知道,这龙气背后掩盖的,是王朝盛衰的辛密。   被囚禁的龙和他做了一场世间最亲密的交易。   他将黑龙放走,便成了末代君王。   中兴之愿,盛世之语,不过一场痴妄。   黑龙攻X皇帝受   文中有作为剧情推动工具的bg剧情。正文BE,BE, BE!重要的事情说三遍,看好再点。番外可能会HE,可能是开放性结局,大概率是开放性结局,注意避雷!   延续作者一贯的慢热铺垫风格,叙事上会穿插多个人称和多个角色,算是一种尝试,正剧向,慎入慎入!   微博@脑洞太多笔又渣的九方 楔子 雪落(可以不看)   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炉中的炭火已尽,余温仍在。   “下雪了吗?”我问。   空荡荡的大殿里回荡着我一个人的声音,没有人回应我。   这才想起来,我现在已经不是皇帝了。   此刻的我只是一个阶下囚,一个为了保命而选择将都城拱手相让的废帝。   这是国破家亡后的第几天呢?   我记不得了,新帝刘恒将我软禁在幽芷宫里,鲜有宫人来往,只有我自己独自生活。   我慢慢穿好衣服,这些都是内务府送来的旧袍子,不知是我的哪位皇兄穿剩下的,反正都不合身,太大了。   我看了一眼,袖口居然有一支梅花,看来是我那个以素华居士自居的三皇兄穿过的衣服。   我不由得想起来,在我还是五皇子的时候,前面四个哥哥为了皇位争得头破血流。   最特别的是我这个三皇兄,他表面上装作不结党营私的高华清流,暗地里却用素华居士这个名号在朝野民间招来了不少名声,还聚拢了一大帮文人。   他真的差一点点就坐在龙椅上了。   不过那张宝座只有坐上去和摔下来两种结果。   差一点点,还是没坐上去,三皇兄做了那么多事都白费了。   差了哪一点?   他差了我一条龙。   我杨佑虽然是先帝微服私访时和妓女所生的孩子,但是我偏偏找到了一条龙,借助着龙的力量坐上了皇位。   龙是神明,神明的力量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   就像今天的我,和新帝刘恒也只差了一点点。   我也差了他一条龙。   幽芷宫庭前有一口井,我穿好衣服去汲水洗漱,水很凉,不过我也没什么可注意的了。没有人送饭,我就自己摘些野果野菜。   吃完饭就坐在檐下,看着日头从东边一直移到西边,最后消失在金色的琉璃瓦下,沉默在深红的宫墙之后。   日落月升,天幕深沉。   但我的一天才刚刚开始,我坐在井边,井里的水平静无波,完整地映照着空中明月。月亮一如既往,好像是一面飞入瑶台的明镜,照着每一个仰望她的人,从青丝到白发。   四下寂静,恍惚间听到北风呼啸的声音被高墙阻隔,檐角结冰,发出细微的清脆的声响。   月影一直很平静,没有任何东西打破。   我以为这个夜晚和小时候的每个夜晚一样。   其实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什么都不一样了。   他教我的,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什么。   他想要自由,所以助我夺得皇位,从我登上帝位的那一刻起,这场交易就结束了。   我夺得了皇位,保住了性命,付出的是——整个天下。   那如今,我想最后见他一面,还可以付出什么呢?   杨佑是一个无德无才之人,朝堂江湖均无功业,也无后妃子嗣。   唯有此身罢了。   舍弃此身便能见到他吗?   我不信,也不敢去试。   只能像小时候一样,在水边静静等待着他。   我想他不会再来了。   从他走之后的每个夜晚我都这样等过,从未间断。   他一次都没有来过。 第1章 违命   京城的雪比陇西老家的雪小多了。   陇西的雪从八月就开始大片大片地飘,那真是鹅毛一般,雪落在屋顶的瓦片上,让屋子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   雪片一层层地堆叠,不一会就把天地染成无垠的苍白,茫茫而又混沌,白得刺眼。   陇西的雪有吞没万物的气势,诗人大概会有更多更好的词语去形容,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说出来的只有满天飞雪这种大白话。   雪,全都是雪,平原上、屋檐上、山上、塔上、将军们的旌旗和边关的城墙上都铺了满满的雪。   京城的雪就太过秀丽,仿佛是一口温软的黄酒,忌惮着自己压碎了红墙上的琉璃瓦和贵人们的华盖,纤细地一粒粒落下,轻软地融化在风中飘着的轻纱和美人洁白细腻的肌肤上,远没有烧刀子来的畅快恣意。   即便是这样秀丽的雪,也有贵人禁不住寒。   幽芷宫的小丫头已经来催了三四遍,说皇帝,不,是违命侯杨佑受不住冬寒,已经染了一段时间的伤风。   太医院随便派了个三脚猫的医生,药吃了不少,病却不见消去半分。   她还说内务府克扣,入冬的衣服和被褥都没送去,幽芷宫里连个炭盆也没有,主人并宫人都穿着好几套单衣度日。   “姑姑,您看这幽芷宫也太讲究了,圣上刚刚开国,正是勤俭立身的时候。勤政殿里尚没有炭炉狐裘,一个小小的违命侯还要享受什么?”   内务府的太监是前朝的旧人,皇上怜悯宫人不易,继位后便没有清洗皇宫,让他们继续留在宫里生活。这位公公大抵是叫怀恩,曾经被前朝太妃惩治过,打了半死,违命侯当皇帝的时候救下了他。他不知是为了拍马屁还是心里真的感激违命侯杨佑,主动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怀恩。他后来也多受违命侯这位废帝的照拂,在宫中过得算是不错,一直守着内务府的肥差。   怀恩能当上内务府的差事已经是蒙受废帝的天恩了,如今改朝换代,他还想着当皇上的贴身太监,当宫里的太监总管,忙不迭地在我跟前捧高踩低,折辱前朝皇帝给我看。   怀恩真是怀到狗肺了去了。   宫里踩高捧低是常态,我也知道违命侯的待遇难免有所拮据,故意留着他的旧人在身边伺候,内务府里也留着这位“感念天恩”的怀恩,以为多少会有些照应。   没想到这墙是自个儿倒的。   “你也别跟我眼前说这些场面话,这宫里的事大大小小,圣上心里门儿清着呢。我不过看着你是个老实人才让你留在内务府,却没想到你大事小事都拎不清。”   我翻着内务府的出纳账本,拿在手上却没看,我识字不多,账本看着太费劲,装个样子唬人便好。   此言一出,怀恩别的没做,先咚的一声跪在地上,眼泪和鼻涕一起下来,“小人该死,竟不知姑姑此番安排大有深意,差点坏了姑姑的事。”   他跪在地上膝行几步,离我坐的地方又近了一些,狗似的在我面前摇尾巴,“奴才愚钝,还请姑姑为奴才指明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   别的本事没有,奴颜媚骨的功夫倒是深得很。   “起来吧,”我把账本丢到一边,看着房里站着的人,“内务府的管事都来齐了吗?”   小太监怀义回道:“回姑姑,都来齐了。”   我点头,扬声训诫:“违命侯的待遇自然比不了前朝,但也不是一般人,更不比那些住在冷宫和永巷的人。违命侯吃的住的用的不好,出了什么岔子,你们难道想要陛下蒙上杀害前朝君主的罪名吗?”   只听见咚咚咚的声音,一屋子的人竟然全都跪下了,怀恩不住磕头:“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训诫的目的既已达到,我便不必再多说,“行了,内务府罚俸三月,几个主事的跪上一夜。”   怀恩点头称是。   我对着他们吩咐道,“准备些冬天用的东西,要上好的,我亲自去看看违命侯。”   朝代更迭,新朝将立,陛下立志做天下表率倡导节俭,焚前朝筑龙邬之奢靡用具,着布衣上朝。朝野上下一片叫好,万象更新,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走。   虽说新朝已立,但毕竟人心不稳,还有不少人怕皇上惩治遗老旧臣,新的官员又没完全培养起来,所以朝政举步维艰。   违命侯杨佑是主动降服献上龙祚的,皇上留着他一条命,是向天下昭示他的胸怀和气度,同时也安抚旧朝人心。毕竟连你们的皇帝都没杀,还好吃好喝地供着,何况是有用处的大臣?   他在这个节骨眼上绝对不能出事。   冬天的用度都在内务府备好了,我一发话便有人拿了出来。一行人冒着雪走在长长的宫巷里,抬眼是白到刺眼的青空,两边是红得斑驳的宫墙,人便被夹在窄窄的通道里穿行。   走了约摸有大半个时辰,才到了违命侯所住的幽芷宫。   幽芷宫是前朝最出名的冷宫,住过七任废后和九个废太子,宫人连从门口路过都会觉得晦气,不知违命候住在其中怎样的感受,有没有日日夜夜被宫中的幽魂纠缠?   门口候着个小丫头,我粗略看了她一眼,倒还真是在身上笼着几层单衣,袖子短小不能遮手。她的双手通红肿胀,还有一些被抠破了的血痂和龟裂的细纹。   她屈膝行礼,声音在北风中呜咽:“姑姑,您可来了。”   我随便和她寒暄几句,说了圣上对违命侯的关心,又言明了内务府欺上瞒下之罪,她便感激不尽地引着我进了冷宫。   别人都觉着晦气,我却是不害怕的。   我本就是一介婢女,如今宫人高抬我,唤我一声姑姑,说到底还不是个伺候人的,有什么值得这些惨死的皇后太子惦记?   幽芷宫的院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口落满雪的枯井,小丫头低头警示道:“姑姑小心地滑。”   我点头,走到门前敲了三下门。   一个男子低声说道,“进。”   我时常听人说违命侯虽为废帝,却是个龙章凤姿,清朗卓绝的天人,当世再也寻不出第二个与他同样身俱风骨的人物了。如若不是夺嫡之争,他应当是一个闲散的王爷,是一个名满天下的名士公子,持棋清谈,曲江把盏。   一切都是天命弄人,是故登基之后陛下赐爵违命,不知是不是指他违反自己的天命当上了皇帝。   那声音仿若是传说中的神仙湘灵弹奏的云和之瑟,金石轻灵,清入杳冥,直在冰冷的冬雪中吹出一片青峰,化了满江的流水。   我推开门,风适时而过,将飞雪卷入房中,正对着寒凉的日光和雪光,我看见简陋的木床上躺着一个白皙的男子,唇如朱,齿编贝,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皎皎如玉树之临风。   纵然是病中愁容覆盖,依旧掩不下他一身芝兰之质。   这便是前朝废帝违命侯杨佑了。   我款款行礼:“奴婢暮云见过侯爷。”   地上透着雪的湿冷和寒意,整座屋子没有一点温暖的气息,当真是一座冷宫。   违命侯咳嗽着,剧烈的动静让我担心他是否会将自己的内脏咳出来,他缓了缓,尽量压抑着咳嗽的冲动哑着声音说:“原来是皇上身边的暮云姑姑,快快请起。”   我站起来谦卑地弯腰,走到违命侯床边候着,抬手招来太医给违命候诊治,又招呼着其他宫女太监将带来的东西布置好,方才对他说:“内务府太监不识好歹,欺下瞒上,我如今已经好好教训了一番,日后侯爷在宫里有什么难处,您只管让人告诉我一声便是了。”   太医将切脉的小布包收好,翻开违命侯的眼皮,又瞧了瞧他的舌头,说:“臣观侯爷恶寒发热,鼻塞流涕,周身酸楚,咳嗽痰白,又加上平素神疲体倦,脉浮无力。当是气虚而体感风邪,治则当益气解表,调和营卫。”   违命侯又开始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两酡异样的红晕,像是雪地里平白开出的红花,令人感到一阵心惊肉跳的不适,却显得他病体孱弱而别有风姿。   他瘦削的手紧紧掩住口鼻,肩背用力抖动着,屋子里只听到炭火燃烧的细微响声和不断发出的痛苦的咳嗽声。   我叹了一口气,他是前朝的君主,是传说中的暴君,此刻却也不过是一个旧病缠身的瘦弱青年,我对他怎么也恨不起来了。   “你看着开方子吧,务必要将侯爷的病治好。”   只是粗粗叮嘱,太医便识相地退下。   我跪在床边替违命侯顺气,他无力地抬起手,“不劳烦姑姑了,我这,是心病,不必多费心了。”   我上前替他掖好被角,接过丫头递来的热水替他擦拭。   违命侯诚惶诚恐地用手肘撑着起身,“不敢劳烦姑姑。”   “侯爷折煞奴婢了,”我执着地拉着他的手,白皙如玉,腕骨瘦削,几乎只剩下皮包着骨头,不免有些心疼,“奴婢是伺候人的,怎敢让侯爷用上劳烦二字?”   我压着他的肩膀将他轻轻按到床上,替他擦了擦脸,关心道:“侯爷病中,自当时时注意身体,切勿操劳忧心,陛下是万万见不得侯爷受苦的。”   违命侯看着我半晌,笑了笑:“有劳陛下费心了,佑一定谨遵医嘱,安心养病。”   我知他懂了我的意思,虽说违命侯是个暴君,毕竟还是正统的天子,陛下只是节度使家的公子,不能名正言顺地坐上皇位。   好在违命侯识得时事,在起义大军合围京城之际便向陛下投降。   新君继位,若是废帝现在死了,免不了又会有许多对陛下不利的流言。   我并不关心违命侯的生死,这与我无关,但他的死关系到皇上,我就不得不上心一些。   我对他什么时候死十分在意,他不能现在死,总得拖到皇上彻底解决了前朝旧事再死。   宫人把屋子都布置的差不多了,我又留了几个做事机灵的姑娘在这里伺候,叮嘱了一番才迎着雪离开。   违命侯屋子里的药香和咳嗽声慢慢被风雪掩盖。   流萤上前一步在我耳边说道:“姑姑,陛下让您去一趟延英殿。”   我点头,带着人先去内务府拿了一盒清明前的君山银针,过水泡好,端着茶跪在殿前,等待小黄门先通告总管,再带我从侧门进入。   暮色笼罩四合,陛下在床边就着灯光和雪光批阅着奏折,炉火离他有两丈的距离,窗户也大开着,飞雪时不时落在窗下。   我叫人轻手轻脚将炉火移近,换好茶后将窗户关小,站在他身后守着。   这一批阅几乎到了夜半,陛下伸着懒腰唤我:“暮云。”   我上前去捏着他有些僵硬的肩膀和脖颈。   他发出舒适的叹息:“还是你的手法好。”   我笑了笑没说话。   总管孙国安上前,“陛下,今日该翻哪个牌子?”   陛下不耐地招手,“你们都退下吧,朕烦着呢,谁也不想见,今夜就宿在这里。”   他握住我的手,大拇指细细摩挲,“你留下。”   我和周围人同时回答:“是。”   大殿里的宫女和太监无声无息地退去,像是一片乌央乌央的潮水,来了又去,没留下任何痕迹。   陛下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他的腿上,我只能轻轻地靠在他怀里,双脚用力踩地,让自己的重量不要压在他身上,他一遍一遍地吻着我的脸。   “听说你今日去见了幽芷宫那位?”   我抬头看着他,“幽芷宫的丫头说违命侯病得要去了,我便看一看。”   “如何?”   “内务府克扣而已,我已经收拾了一番,这个冬天违命侯万万是不能出事的,我吩咐宫人仔细着点。”   陛下爽朗地笑笑:“你倒是懂我,他……”   他怎样?   我没敢问,我知道陛下和违命侯有渊源,但这不是我能关心的事情。   他捏着我的下巴吻过来,唇齿模糊地说着:“我问的是人如何?”   我顺从地接受着他的动作,慢慢回应道:“龙章凤姿,天人一现。”   陛下佯怒,“比之朕又如何?”   我伸手理好他额前的碎发,含笑望着他。   “罢了罢了,”陛下将头靠在我的肩膀,“违命侯之姿天下皆知,你说也无妨。朕近日政事繁忙,还有很多人蠢蠢欲动,你就帮我多盯着一些。”   陛下欲言又止,最后叹息道:“他当年……罢了,能让他活着就好好活着吧。”   “奴婢知道。”   “暮云。”他哑着声音叫我,手从我的衣领往下探去。   我已知晓他的欲望,自己拉开了衣袍,又替他解下冕旒。   他将我抱起,放在床上,他的吻和他的手一样炽热,将我的皮肤酝酿的滚烫。   我本想提醒他,他已经好几天没有临幸后宫了,恐怕会引得皇后贵妃不满。   然而呻吟和喘息很快占据了我的唇齿,话语被撞得细碎。   帐顶的五爪金龙直勾勾地看着我们,我也呆呆地回望着它。 第2章 思君   长夜未央。   整座宫殿都沉浸在流光溢彩、歌舞升平之中。   这是新帝即位后的第一个新年,雪依旧飘飞着。   “这是好兆头啊。”台下一位鹤发鸡皮的大臣说道,“瑞雪兆丰年。”   皇上哈哈大笑,他大笑起来犹如雷鸣,在殿里荡得嗡嗡响,我知道这都是他在战时叫阵所练出来的功夫,殿里的好些文官被他吓了一大跳。   我低下头掩住笑意。   皇上昂首看着他的臣子们,壮志满怀地说,“朕记得今年科考的状元是天下有名的洛阳才子,不知朕可有幸得伯玉赋诗一首啊。”   那名被称作伯玉的青年快步上前,穿着紫色纱衣外罩,腰佩玉章,正是今年连中三元的状元成射洪,他长身玉立,蒹葭玉树,爽朗清举,朗朗道:“陛下一统天下,平定乱世,臣自当歌之颂之。”   皇上闻言指着层层叠叠的绮殿离宫道:“既如此,卿就替朕写一写这大好河山。”   成伯玉领旨沉思,我身边的小宫女们遮掩着自己倾慕的目光,不过几息时间,他脱口说出了一首华丽的辞赋,引来百官阵阵惊叹。   “好!”皇上抚掌称快,“不愧是天下赫赫有名的才子,赏!”   大殿之内一片觥筹交错,站在御阶之上向下望去,身着华衣的众臣有如群蚁排衙,天下精英齐聚一堂。   好一份新朝气象。   我帮陛下斟满酒,冬日虽冷,大殿中却温暖如春,人们身上蒸腾着的热气和燃烧的香烟一起熏得人醉。   丝竹声中我好似听到一阵压抑着的咳嗽,抬眼看去,违命候坐在远远的地方,穿着一身月蓝色的长袍。   按理来说隔了这么远我是绝对认不出来的,可他实在是太过特别了。   唯有此人是前朝皇宫里礼乐诗书浸润出来的,满身都是华贵的书墨香,像一块金子,像一块玉壁,任谁见了都不会忘记。   我不禁想起了那些关于他的传言。   据说废帝杨佑远君子、近小人,刚愎自用,听信谗言、滥用民力、杀害忠良,借整饬河道行搜刮民膏之事……   可他明明是那么温雅的青年,都说相由心生,难道他真的是传说中比堪比桀纣的暴君吗?   灯火照得我眼神恍惚,我想起了在那间阴暗冷宫中咳嗽的他,匆匆见过一面之后,宫里要准备新年,我也跟着忙了起来,再也没管过他的事。   也不知道下面的人有没有上心……   这一天的宴席过后,皇上没有再招我留宿,他和皇后相互搀扶着走进了椒房殿。   皇后宫里的人不怎么喜欢我,这也正常,毕竟皇上大多数时候和我待在一起。   他们拦着我不让我进椒房殿。   椒房殿是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差错的地方,我便转身走了。   陛下醒来寻不见我,自然也有椒房殿的丫头伺候,肯定比我这个乡野丫头更细心精致。   这样也好,无论是真是假,他都该做出样子来。   皇后的父亲是卓国公,皇上能平安地统治天下,卓国公功不可没,国公大人可是朝堂中说一不二的人物。   总得要雨露均沾才能平衡后宫和朝堂,我理解他,也支持他。   只是心口闷闷的,大半夜辗转反侧,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姑姑……”   我和延英殿的另一个宫女春诗一起睡在延英殿旁的小耳屋,我翻身的动静把她吵醒,她眯着眼睛欲言又止。   我问:“怎么?”   “您也别想太多,就算陛下今夜去了皇后那里,平日里还是和您在一起的时间多。恩宠自然是断不了的。”她的声音在夜色里有着别样的温柔,目光如水,我竟从她脸上读出了劝慰和讨好。   一时有些刺痛,恍惚间我眨眨眼,移开目光,“这话以后别说了,小心有人听了去。”   我叹息道:“什么恩宠啊,咱们做奴才的,只要好好待在主子身边就够了,别奢求太多。人的一生,总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都得不到的。”   “姑姑……”她还想再说什么,我抬手按在她的嘴上摇头。   “在宫里少说些话。”   我还是觉得胸闷,心里的温热和跳动全然消失,只有飘飘忽忽的棉花一团一团堵在那里,起身穿衣,我说道:“你且睡着吧,我出去走走。”   “姑姑你去哪?”她拉住我的衣袖,“夜间可不能随便走动。”   我确实是想出去晃晃,灵光一闪,找了个理由糊弄她:“今日晚宴,我见违命候似乎不太舒服,怕他又出什么事,去看一眼总安心些。”   春诗不满地嘀咕着:“不过是一个废帝,何必如此上心?”   我笑着摇头,“陛下需要他活着,他就得好好活着。”   说完便十分懊恼,出去的理由那么多,为何偏偏选了一个最麻烦的人?话已出口,便不得欺瞒,我只好半夜去内务府,叫醒值班的小太监,又搜罗了些补品和醒酒的东西过去。   幽芷宫的院子好歹干净了些,已经是三更天了还点着灯,窗纸上映出一个挺秀的背影,违命侯正在看书。   宫女通传后,违命候从桌边起身,竟是亲自到门口迎接我。   “姑姑怎么来了?外面冷,快到屋里坐坐。”   言语间毫无身份之别,亲热温和,就好似我是他的姊妹,大老远地带着礼物来看他。   我连忙行礼:“侯爷折煞奴婢了。”   他也不说话,只是笑,一双瘦削的手把我扶起来,明明看着骨节有力,却十分虚浮。大概是在病中的缘故,他的双颊透着不自然的红晕。   “里面坐吧。”   他拉了我的手腕往里面走,我变了变姿势,变成了他的手搭在我的手臂上,躬身说:“侯爷请。”   屋里点着两个暖炉,一个正对着床,一个在书桌旁边。他的小宫女蹲在床脚睡着了。   违命候竖起手指示意我别出声,指了指床脚,我了然地点点头。   没想到他竟是意外地通情达理,体贴宫人。   他拉着我到书桌边,一扇窗户半开着,窗前一枝红色的腊梅盛放,枯瘦的枝干挺立在寒风中,西风吹过便纷纷扬扬随雪而落,隔着檀木雕花的窗框,格外有疏朗的风韵。   只可惜我不是文士,此番清景都付给了俗人。   违命候看着那一树梅花不知道想着什么,很久没说话,半晌才怅然地吟诵,声音里透出无尽的落寞: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虽然听不懂,但场面话还是不能落下,我小声地拍手,赞叹道:“好诗!”   他却苦笑着摇头,道:“姑姑见笑了。杨佑不过是借前人诗词来聊发私情罢了。”   他走到书桌旁坐下,拿起笔准备写字,我小心地替他磨墨。   他清瘦淡泊,我想传说中的魏晋遗风也不过如此。明明瘦削雅致,提笔写字却笔画圆浑,大起大落,令我想到家乡雄壮的城楼和夕阳。   我好歹也在陛**边习得几个字,他写了一句简单易懂的诗,我小声读了出来: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他说:“今晚没有月亮了,可惜可惜。”   大年三十,哪里来的月亮?   也许今夜他喝酒喝多了,又或者他觉得这宫里难得有我这样一个关心他的人,周身的气度一直很温和,我忍不住多嘴问道:“侯爷身份尊贵,也有求而不得的人吗?”   他嘴角的苦涩一直没有消失,反而顺着话语染上我的心头:“人生在世,哪里求万事如意啊!”   “人这一生啊,总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都得不到的。”   我一时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心下震撼久久不能言。   他在灯下孤寂地提笔,在万人欢庆沉醉的年夜一个人痛苦地清醒着。 第3章 任务   后来有一段时间没去拜见违命候。   毕竟我是皇上身边的人,他是前朝的废帝,接触多了总归说不明白。   皇上待我一如既往,只是夜间不再招我侍寝,我想他终于明白了在后宫如何睡女人也是皇帝的必须要学会的技巧之一,大概不用多久就能听到哪一位妃子怀有龙嗣的消息了。   挺好的。   至于我,别人怎么看我都无关了,只要我还在皇上身边一天,风言风语就不敢传进我的耳朵里面。   自打皇上去了别的地方过夜,延英殿就清闲了许多,别宫的娘娘是绝不肯要我去守夜的。我平白多了许多时间,刚好有个小太监会读书识字,我便劳他教我。   四书五经我都看不懂,唯有几句软糯的花间词还能读些,他便拿诗词教我入门。   今天恰好是十五,不巧天是阴的,夜晚密密的黑云遮住了原本清朔的月亮。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我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违命候的诗。   要怀着怎样的心情去想一个人才能诵出这样的诗?他就像是天上的明月一样,亮汪汪地照在山间、照在林稍,照得人的心里明晃晃光灿灿的,地上的凡人却永远不能接近。   我拿起笔将诗句写下,沾了满手黑墨,随手将诗和其他的临摹作品折在一起,放到箱子里存着。   我不是什么有雅趣的人,但也知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多读书总会令人高看一眼,纸和墨都得好好保存才对。   后来我才知道,同屋的春诗是皇后的人。   我想错了,皇后是六宫之主,后宫里每一个人都归她管。   春诗找到了我写下的诗句,上报了皇后娘娘。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这句诗写得很好,真的很好,谁都能读得出来它的妙处。   宫女思春在后宫可是大忌,何况我又是皇后的眼中钉肉中刺。   皇后让人打了我一顿,罚跪三天。   我从小受的苦比这多了,我受得住。   她罚我跪在延英殿门前,隔着长长的台阶费劲抬头,可以看到皇上朦胧模糊的身影,皇后站在他的身旁。   不用卑躬屈膝,不用阿谀奉承,只因为她的身份就可以堂堂正正地站着,毫无惧意,也不担心失去。   只要她一天是皇后,他就永远不能离开她。   我在台阶上跪了三天,皇上没有回头。   我的罪名,便是宫女暮云淫思秽乱,发配冷宫。   其实我只是一粒浮尘,从延英殿到冷宫,并没有弄出多大的波澜。   宫女们都畏惧皇后,不敢出头送我,唯有流萤给了我几件旧的冬衣。   所谓冷宫,并不是真有一座宫殿叫冷宫,而是一个泛指。   凡是安置了失宠的后妃、皇子等皇帝认为无用东西,这地方就可以叫冷宫。   皇上刚刚继位,还没有哪个妃子被囚禁冷宫,只有前朝几位太妃住在这里。说是冷宫,条件也不算差,何况几位太妃经历改朝换代的风风雨雨,早已经看破了红尘,自己在宫里供了一尊玉佛,天天焚香吟唱。   我负责伺候她们的起居,每天打扫院落,把佛像脚下的灰尘擦拭干净。   充斥着檀香的佛堂里,我见过一场场雪飘去,晨鸟初叫,群鸦争噪。最后一切的沉寂都变成了枝头的杨柳嫩叶,还有女人眼角眉梢的风情。   春天来了。   宫里又迎来了一批新人,听说大都是江南来的女子。   南国美人,东风芳草。   难怪今年春天比以往多了几分水汽和胭脂香。   据说前朝武帝好龙阳,为了他心爱的男子在宫里遍地种满梨花。   玉树堆雪,浮光银霞,幽香烂漫,落英缤纷中,我听到了违命候病重的消息。   看着屋檐下纷飞的燕子,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我要回去了。   那是一个倒春寒的傍晚,我正在洗太妃们穿的青衣。   一个冬天下来,我的手被冻得通红,小指关节有几处已经流出了黄色的脓水。春寒料峭,冰冷的水止住了我的疼痛。   我不再是陇西乡下河边,那个一边浣衣一边看着双手流泪的女孩了。   我提着桶接到了皇上的口谕,总管太监孙国安前来传召,皇上念旧,看我在冷宫思过态度良好,让我回延英殿。   我平静地领旨谢恩。   我和皇上从细微相识,相伴多年,无论有多少争吵,有多少人介入其中,我们总归都会是在一处的。   这一点我们两个都心知肚明,唯有旁人无法看透其中纠葛。   后宫的女人都以为我想做皇上的妃子。   她们都错了。   我又回到了延英殿。   一个春天过去,这里的人换了七七八八,只剩下我和孙国安两个老人。   春诗顶替我的位置,成为了延英殿的大宫女。   于是我便明白这屋里都是皇后的人。   春诗无论是做我的手下还是做上司都举止妥当,在我面前她依旧谦卑而礼貌。   “姑姑,”春诗依旧叫我姑姑,领着一群新来的姑娘向我行礼,“您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还是原来那处,和飞青一起。”   一个梳着羊角髻的姑娘弯腰,我没看她,只是急匆匆地说:“无妨,大姑姑有什么安排,尽管叫我去做好了。”   我只想快点见到皇上,假如延英殿都是皇后的人,恐怕他需要我。   皇上需要一个完全忠于他的人,一个不会因为外界任何诱惑而背叛他的人。   我和他都以为这样的人很多,但是多年的沉浮告诉我们,这样的人只有我一个。   所以我不会离开他。   他更不会放我走。   春诗道:“这几天没什么大事,姑姑刚从冷宫过来,先修养一阵子吧。”   我黯然点头,行了礼:“我如今是你手下的丫头,不必再叫我姑姑了。”   春诗笑着摇头,“春诗入宫之时多蒙姑姑指点才有今日,自然不敢忘恩。”   她既然这样说,我也不再提这事。   我不愿意叫别人记着我的恩。   恩会变成人的包袱,记着记着,说不定哪一天就变成了仇。   我有时间就去帮延英殿最底层的丫头们打打下手,做的最多的是洒扫延英殿门口的台阶。   那天夜里,月光照在台阶上,汉白玉的台阶仿若凝了一层霜。我扫完最后一级台阶,抬头往上看去,苍白的长阶尽头伫立着一个明黄色的身影。   夜凉如水,他一身金龙缠身的袍子竟像阳光一样,在夜里无端照耀着,我心里异常温暖。   “陛下。”我跪下行礼。   他默默地走到我旁边。   “暮云,起来吧。”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不复少年的英气,反而多了几分失落与消沉。   我站起身,他随意理着衣摆就地坐到了台阶上,拍拍身旁的空位让我坐下。   “你也看到了,”他低声嘲笑,“宫里现在都是皇后的人,我这个皇帝……”   我未置一语,只是坐到了他的身边。   他并不是一个需要安慰的人。   “暮云,”他突然低低地唤我,眼神温润,仿佛又回到了将军府的少年时光。   “你想做皇妃吗?”   我摇头,“陛下,有了名正言顺的位置,就会有利益争夺,就会有非分之想,暮云不能免俗,只希望能够长伴陛**边,并不需要那些身外之物。”   他把我揽入怀里,声音在头上响起,我能够从脸颊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动:“我知道了。”   “你在延英殿还要被皇后监视。”   “奴婢不怕。”   “我只信得过你,前朝很多官吏最近都有些蠢蠢欲动,我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   “你去帮我监视违命候,我要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   “你记住,我只信得过你。” 第4章 故事   夜里我就到违命候宫里去了,随身的东西很少,横竖这宫里我只记挂一人,身外之物我就不在意了。   违命候的院子清冷寡淡,没什么人气,只有几个小丫鬟偶尔出来整理杂物。   已经入春了,违命侯仍穿着冬衣,雪白的狐裘绕在他的颈边,衬得人越发出尘洁白。   他抱着一个汤婆子笑吟吟地和我打招呼:“来了?”   语气像朋友一样亲切热络。   他见到我一点也不惊讶,对我的到来,他似乎早有预料。   我行了礼,将东西放到侧屋的通铺,过来帮院子里的小丫头打扫,顺便把违命候住的屋子都收拾了一遍,他就坐在书桌前看着我们忙碌。   晚饭过后,他找我去伺候笔墨。   他特意遣退了小丫鬟,只留下我们两个人。   窗外的梅花依旧开着,早已不再新鲜,他看着梅花久久不语,我拿着墨慢慢地磨。   最后是他先开了口:“皇帝派你来的?”   我的手一顿,忙说道:“暮云一介奴婢,怎么能劳烦皇上,不过是寻常调动。”   他笑道:“别急着否认,我也是做过皇帝的,他想的东西我不是没想过。”   我大惊,脸上表情有些失控,他若猜到我的来意,怎敢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   违命候处境微妙,皇上既需要他的存在来钳制前朝的余孽,又对他忌惮不已。   他平时总装作平和柔弱的样子,怎么现在却有几分张狂?   他的手指摸着宣纸的边缘。那双手放在洁白的纸上,竟然一时分不出到底是纸白还是手白,他自顾自地说道:“你来也好,我也没多少日子了,这宫里就你最和我心意,有你来陪我倒也是一件乐事。”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说我最和他心意。   宫里随便说一句话都有深意,这句话在通常情况下都是侍寝的暗示。但我看他神色朗朗,坦坦荡荡,不像是存了色心的样子。   说句不好听的,他这身体在床上到底行不行都让人怀疑。   我顺从地跪在他面前,说道:“奴婢既然到了侯爷宫里,便是侯爷的人。做奴才的自然唯主人之命是从。”   他的手随意挥了挥,“你就别跪我了,咱们都知道,你的主人不是我,是那位。”   他食指竖直,指了指天上。   “我说你和我心意,不过是我看你和我有几分相像罢了。”   违命侯莫不是生了场病,把脑袋和眼睛一起烧糊涂了?他是天潢贵胄,我是乡野丫头,连我娘都不知道和哪个野男人生的我。我和他一点微末的血缘关系都沾不上。   他天人之相,我资质平平,何来的相像之处?   他似乎看懂了我的内心,反问道:“你不信?”   我仍然跪着,“暮云好比污泥,侯爷就是那云端之人,哪里有一点半分的像?”   窗户没关,夜风吹过,烛火晃动,违命侯高挺的眉骨笼罩在阴影之下,眼窝有淡淡的黑,分不清是影子还是病中留下的眼圈。   墨已经磨好,他拿着一支细的狼毫笔,沾了墨水半天落不下一个字,笔尖上落下一滴漆黑的墨,在纸上晕染开来。   他便放下笔,手在那一点漆黑上摸来摸去,指腹沾了墨水。   我叫道:“侯爷,沾了手是极难洗的。”   “我知道。”他含笑看着手上的墨迹,突然问道:“你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我正看着他走神,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他抬眼看着我,眼如寒星,眉若春山,双瞳翦水,好像那画中的仙人。   “你想知道我为何觉得你我二人相像吗?”   我点点头。   我在那一夜听了一个故事,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我用了一生去读那个故事。 第5章 (修)   下雪了。   我抬手,雪花像鹅毛一样轻轻落在掌心慢慢融化成水,然后被体温蒸发。   现在还不觉得冷,再过一会我可能就会被冻僵了。   内务府的人肯定不会想到给娘亲送炭,晚上这么冷,也不知道娘亲能不能睡着。   贤妃娘娘能不能早点放我走呢?   看样子是不能了。   我看着从钟粹宫走出来的二皇兄,对自己接下去的遭遇大概有了点数。   “二皇兄。”我磕头,将头和身子埋低。   小胖子二皇兄二话不说一脚踹在我胸口,将我踹翻在地。   胸口一阵剧痛,眼前一片漆黑,我还没喘过气来就听道他尖细的声音叫嚣着:“连行礼都不会,歌妓生的儿子就是懂规矩。”   他把“妓”读的又重又长。   我摆弄着冻僵的手脚尽力跪好,“皇弟粗鄙无知,请皇兄多多教导。”   二皇兄杨倜手下有一名力气颇大的太监,宫内都叫他高力士。高力士走上前来,我只看见他黑色的皂靴越来越大,像是一座山,接着他把手按在我的后颈,猛地一下把我的头磕到青石地板上。   脑袋响过嗡的一声,眼前雾蒙蒙。   “磕头要这样磕,懂吗?”高力士的声音粗糙,故作威仪的尾音中流露出几分女人的味道。   死太监,活儿丢得久了,连说话都不成人样。   “明白。”我应声咚咚咚磕头。   不知道磕了多少个,我几乎是用全身的力气将头砸在地上。   在宫里,疼痛和尊严是上层人才有的特权,对于我这样随随便便就可以被贵人们碾死的蝼蚁来说,疼痛和尊严都是奢侈的东西。   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只要活下去,任何东西我都能付出,都能舍弃。   我还得等到十五岁封王的那一天,带着娘亲离开皇宫。   二皇兄似乎在笑,但我听不清了,北风扭曲了他的笑声,像是哭号,在我磕了一会头之后,他就放我走了。   头上好像流血了,我摸摸额头,摸到一片凹凸不平的血痂。娘亲看了我也不说什么话,只拿出饭菜来让我吃了,把我身上擦干净,让我到寝殿睡觉。   我知道,她一定在背着我偷偷哭。   这样的生活,不都习以为常了吗?   在江南的时候,娘亲是秦淮河边的姐儿,要靠皮肉生意来养活我们二人。我们都觉得那样的生活很痛苦,她时常念着多年前接待过的一位贵人,说我是贵人的孩子,贵人会回来接我们去过好日子。   贵人确实来接我们了,但是在冷宫里受人欺负的日子,难道就比以前幸福吗?   人生这种东西,在哪里都是痛苦的。   我翻身,对上一双黑色的眼睛。那双眼睛沉静如不惊的深渊,仿佛承载着千年的不见天日的欲望。   “被打了?”他右手支肘侧躺在床内侧。   灯已熄灭,凭借着窗纸间隐隐偷过来的月光和雪光,能勉强看清他俊美的轮廓和煜煜生辉的双眼。   “不是被打的。”我缩在被子里小声回答。   “那就是自己弄的?”他嗤笑,“你真没用,二皇子那种草包都能踩到你头上。”   我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睛。   “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你要是当上皇帝,就不会再受人欺负了。”   “不考虑。”我摇头,“您究竟是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当皇帝呢?”   “您是龙神,本来就尊贵无比,没必要屈尊降贵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管我有没有夺嫡之心,我都不可能当上皇帝。四个皇兄都有势力支持,各有所长,我不过是一个烟花柳巷出来的孩子,到现在都有人怀疑我是不是龙种,怎么去争那个位置?”   “你既然知道我是龙神,”他坐起身来俯视我,“就该知道我可以选择谁做天子。你们凡人不都说皇帝是真龙吗?有我这个真龙保驾护航,你怕什么?”   “您还是放弃这个想法吧,杨佑只想当一个闲散王爷,您不如去找四位皇兄。”   我虽然不聪明,但牢牢记得一点,也是这一点让我从这吃人的宫里活到了现在——   千万不要试图占有那些自己配不上的东西,因为配不上的东西就是配不上。   “罢了,”他长叹一口气,“你到宫里才两个月,还不懂得宫里的规则,也许有一天你懂了就会来找我了。这宫里头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你想做一只吃草的兔子,却不知这里都是嗜血的猛兽。”   他化成轻烟消散。   我一直觉得神明是又神又明的,直到遇见这位自称敖宸的龙神,我才知道神也有瞎眼的时候。   不然他怎么老是想让我当皇帝?   我第一次见到敖宸,是在皇宫的一个不知名的水池。   皇宫里处处都是假山花园,没有一处不是雕梁画栋,华丽大气,精雕细琢。随意停驻便可看到美丽而诗意的景观,连名字也透着天家的威仪与底蕴。   昆仑湖,苏州街……都是我以前从未听过看过,更从来想象不出的豪奢。   那时我还是个刚刚从妓院里出来的孩子,浑身上下透着与皇宫格格不入的粗野和俗气,连吃饭惯用的金银筷子都不舍得用来夹菜,桌上盛饭的玉碗也不敢拿起来。   为此,宫人还经常在背地里笑话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小子。   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皇宫就是一个雕栏玉砌的囚笼,把我和娘亲都关在了这里。   这里只有一个主人——那个独一无二高高在上的皇帝,我的父皇。   我们都是他养的宠物,只有讨到了他的欢心才会有更好的地位和待遇。   主人的心神都是有限的,于是为了他那有限的欢心,宫里的宠物们都要争个头破血流。   在江南,我被别人叫做没爹的野孩子。到了宫里,回到了父亲身边,我虽然成了皇子,却变成了一条狗。   靠着摇尾乞怜获取主人的欢心。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做一条高贵的狗,还不如去秦淮河边做一个船夫。   或许被关着的只有我一个人,娘亲甘愿做囚笼里的金丝雀,吃好的穿好的,还有无数下人前后呼应,跟在贵人身边,金丝雀也仿佛有了很高的地位。   秦淮河上的姑娘姐姐们,不管是艳丽色气的歌姬,还是神妃仙子的文雅名妓,她们所学所用,所思所想,不过是为了找一个合适的安稳的囚笼。   我没有立场指责母亲。   无论是她在声色犬马中度过的前半生,还是她将在宫墙中度过的后半生。   甚至于我可以为了她,为了我们,去强颜欢笑地乞求皇帝的垂怜。   虽然我感觉我身上没什么东西是皇帝喜欢的。   或许有一身皮囊?我总是听见他夸我长得好看,可是宫里好看的人多了去了,就是几个兄弟也都好看得紧。   我实在是太过普通了。   就算我私下练就了一身讨欢心的本事,皇帝根本不来母亲这里,我练了又给谁看呢?   令我头疼的是,母亲才刚刚进宫,皇上也不过来了一次,她便兴致冲冲地和我商量着,要我去争太子之位。   我才十岁,很小, 但不意味着我笨。   皇帝没有皇后,也没有太子,但在我前面还有四个皇子。   我私下里听过不少下人的八卦,四位皇子的母家都是前朝赫赫有名的朝臣世家。   我哪里来的靠山和胆量敢去和他们争储君之位?   躲都来不及。   我同娘亲说了好几次,她都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上位、夺嫡。   我也懒得再说,平时随意糊弄她,对外装作一个怂包草包的样子,希望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娘亲可能是念着贵人终有一天要来接我,不管生活再怎么难以为继,都一定要我去上学。是以我虽然在妓院长大,读的诗书却不少。   先生总会因为我的身份对我多有微词,但接触了我后都无一例外地夸奖我天资聪颖,非池中之物。   我娘也就更为高兴,大约是觉得我以后也能成为父亲那样的贵人吧。   听的夸奖多了,我便总有一种恃才傲物的感觉,觉得自己乃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物,十多年后金榜上说不得还有我的名字。   第一次知道我的父亲是皇帝时,我心里有着说不出来的兴奋,却又觉得理所当然,像我这样从小聪明的孩子,自然不会有一个草包的父亲。   我以为我畅想的未来马上就在手边,我甚至都不用去考场求取功名,我的血缘让我比天下所有人都高上几分。   进宫那天晚上,一直跟着我们从江南来的婢女被毒死了。   母亲当时拿着一碗燕窝,看婢女吞口水的样子十分可怜,便用小碗分出来赏她先吃几口。   她比我先吃,吃了就立刻毒发身亡。   现在还没有查出到底是谁下的毒,又是怎么下的毒。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的父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子,并不意味着我也是,比起他来,这宫里所有人都是贱命一条。   史书诚不欺我,作为一个普通的皇子,登上高位的机会微乎其微,比起争权夺势,最重要的是事情乃是保命。   他们夺嫡的神仙打架,我这类凡人要做的就是避免自己遭殃。   装是装了个草包,但我本身又不是草包,平时装得非常郁闷,十分想念以前在河边自由自在的日子。   那时候还可以放风筝斗蛐蛐,下河摸鱼,要是缺了钱就悄悄带着几本**图翻到贡院里去卖给监生。   好在我和娘亲是宫里的小人物,平时没人注意。我要是小心些还可以溜去人少的地方自己玩耍。   那一日闲逛,大约是走到了皇宫的北边,我翻过一座小山,在树林掩映之下,发现了一处开阔的大湖。   这个湖比御花园的昆仑湖大了将近一半,我非常疑惑,这样大的湖为何从没有听人在宫里说起过?   很快我就发现了这个湖的奇特之处。整座湖的四周都是小山,山上种着松树,墨绿而葱郁的松树林在风里发出怒海狂涛般的声音。   起风了。   但是湖水没有一点波纹。   一点都没有。   水面平静得好像一面镜子,清晰地将我的脸印在水面上,如同新磨的铜镜一般。   饶是我初生牛犊不怕虎也知道这不合常理。湖水虽然清澈,在阳光下竟然微微泛着黑色。   我小心翼翼地慢慢走近,波光粼粼有些晃眼,我还是看清楚了,水并不是黑色的。   恰恰相反,水非常清澈,正因为水清澈无比,水中的东西才能映照上来。   水里盘旋着一条长长的黑色物体,我起先以为那是一条大蛇,因为正值冬天,蛇都在冬眠,我便壮着胆子多看了几眼。   我试图在盘旋着的一坨中找出头部,可是水太深我根本看不清,只能勉强看出它身体的轮廓,粗略估算了下,这条蛇恐怕有几里长。   这么大的蛇恐怕活了不少时日,怕不是都成精了?   皇宫不是人间最重要的地方吗,都说皇帝有天命保佑,妖邪莫近,皇宫里怎么会有妖怪? 第6章 (修)   湖畔吹来森然寒风,水面毫无波澜,我虽好奇那只大蛇,但也知道害怕,赶紧往后跑,只想快点回去。   去哪里都行,哪怕是去哪位娘娘那里挨骂也好,总归要去有人气的地方。   但我无论如何都出不去。   我打小惯会在金陵城中乱窜,娘忙着做生意管不上我,楼里的姐姐姨娘都觉得我是个不招客人喜欢的拖油瓶,不想管我。我上学结束便可以拿着夫子赏我的几个铜钱去三山街饮马巷里到处蹿,别的本事没有,认路却是很熟的。   就是深山老林我也能认得出路来。   可这片松林却邪门得紧,我仔细看去,每一颗松树都长得一模一样。   无论是龟裂干枯的树皮,缝隙间渗出的松脂,还是分岔的枝丫,都一模一样,分毫无差。   就像是有人用一棵树复制出了这一整片树林一般。   树木高大,隐天蔽日,很难见到阳光,本就昏暗的树林又加上了重复的场景,让我彻底迷失了方向。   我一遍一遍地尝试着,始终没有办法走出去,一直在原地打转。   我开始着急起来,整个林子昏黑无比,只有我一个活物。风吹过松涛响起,只能听见我的呼吸跌落在地。   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我分辨不出时间,走累了索性坐在地上歇息。地上积了厚厚的松针,松软清香,时不时有几颗松针戳着屁股,并不是很舒服。   我休息了一会,希望能恢复一点体力。谁知道一坐下,劳累的四肢就开始发出警告。   我再也不想站起来了。   我觉得我应该深刻反省自己,四体不勤并不利于我在夺嫡的争斗中保命。   等了一会,我还是强撑着站起来,恐怕外面已经天黑了。   我摸索着在林子里兜了许久的圈子,最后终于看见了一点亮光,忙不迭地往有光的方向走。   那并不是我预想中的宫殿和灯笼,我竟然又走回了湖边!   月上中天,湖上缓缓升起一阵白色的雾气,朦朦胧胧中的雾气中有黑色的物体穿梭流动。   我怕不是遇着妖怪了吧……   尖叫只会让我丧命的速度更快,我压抑着想要大声喊叫的冲动,慢慢退步往林子里走。   “站住!”白雾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轻轻落在耳边,却炸出震天的雷响。   我回头,那便是我和敖宸的第一次相见。   我不知他到底看中了我什么,第一次见面后就死活缠着我,要我做皇帝。   我和他说过很多次,从家世到才能,各个方面都一一举例证明我不适合当皇帝,他铁了心非要让我上位。   皇位到底是有毒还是有魔力?   我娘中毒就算了,她本就是一个追名逐利的人,但是敖宸是个龙神。   他要是贪恋权势早可以自己当皇帝了。   可他自己又没当皇帝,为什么非要找一个小孩去当皇帝。   在人间烂俗了的话本里,神都是无所不能的,唯一向往的就是人能给予的爱情。无数神妃仙女,都因为凡人的情爱而舍弃了天上的生活,甘愿做人妇。   莫非敖宸也像天上的神女一样不甘寂寞,想找一个爱人吗?   可我不是男的吗?   难不成神仙也可以断袖分桃?   恍然间我觉得自己发现了天大的秘密,但并不能和外人说。   不对,我才十岁,能做什么?他要找个龙阳君,不应该找大人吗?   难道……他是个喜欢玩弄小孩的变态?!!   我从小在勾栏里长大,含着色心的眼神是认得出来的。   他对我至少在言语和举止上,并没有什么过分的地方。   那他这是怎么了?   唯一的解释,敖宸是一条疯龙。   这太可怕了,见到龙不容易,我还见到了一条疯龙,更是不容易了。   要不是我打不过他,我可懒得理他。   如果他不疯,那就是他瞎眼了。   虽然我不想说我自己很糟糕,但他要不瞎眼,怎么就能把我看成未来的皇帝?   我现在知道不止敖宸一个神瞎眼了。   娘天天向菩萨祈祷,希望皇上的雨露有一天能降临到青玉小筑。   皇帝真的来了。   其实皇帝根本不能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幸福,反而会成为日后的重重阻碍。   但娘很高兴,肉眼可见的高兴。   以往她去给贵妃请安后,总是一个人画着艳丽的妆容枯坐一天。   皇上一来,她就如沙漠中干枯的曼陀罗逢着了天降的甘霖一般,妖艳的空壳注入了新的灵魂,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她相信是她的诚心感动了菩萨。   我不信。   皇权旁落已经是几代的沉疴了,到了我的父皇这一代则更为严重。朝堂上基本就没有他发言的机会,后宫里都是权臣的人,身边的太监也惯于把弄权柄。   反正他就是个顶着万人之上帽子的窝囊废。   妃嫔们不是某某将军的女儿就是某某尚书的妹妹,一句重话都说不得,一句贴心话都说不得。   皇帝最喜欢的就是出巡,只有那个时候,他才能遇见一心一意仰慕他、臣服他的女子。那些平凡的女子视皇家为天神,只要天神稍微垂怜地看她们一眼,她们便心甘情愿地为之奉献牺牲。   真傻。   我们住的地方是良妃娘娘管的玉华殿,本就僻静易安,青玉小筑更是在玉华殿最偏远的地方,不知圣人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娘很高兴,几乎是在那个夜晚绽放了所有的光华来祈求皇天的雨露。   敖宸说的东西我并不是没有想过,谁会拒绝当皇帝呢?   无数孤寂清冷的夜晚让我明白了我的地位,横死宫内的人让我清楚了自己的处境,我的野心早就停止了萌芽,只剩下了活命这个目标。   我第一次认识到,在皇宫之中,我是如此的卑贱,以至于要为了活命去做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我讨厌我自己。   在上书房偶尔也会碰到皇帝来检查皇子们的功课。   当然,无论何时我都尽量保持着与他的距离,不要引起他的注意。   将自己伪装成平庸无害的人,是我最大的保护伞。   皇帝有一副威严的外貌,有着宽阔的额头和高挺的鼻梁,像民间传说的一般,威风凛凛、仪表堂堂。   从前我见到的是作为皇帝的他,今晚我见到的是作为男人的他。   急躁、欲/望、色/情……他并没有任何怜悯母亲的意思,仅仅是发泄自己的欲望。   “在想什么?”敖宸的声音响起。   我看着雨顺着檐角滴落,嘈嘈切切,错杂着主卧内的喘息。   敖宸抬眼看了看,好像透过窗户看到了些什么,对着我莫名地笑了笑。   “恶心。”我简短地说道。   敖宸疑惑地看着我。   我没回答他,只是快步离开了房间,顺着屋檐走到了离他们最远的地方。   两具赤/裸的身体,腥湿的味道,交杂在一起的喘息和尖叫,一切的一切都令人作呕。   我压抑着自己想要呕吐的冲动。   我见过无数男人的躯体在娘身上耸/动,除了无视,我没有任何办法。   我只能接受,我没有能力养活她,也没有能力养活自己,只能看着她用这种办法生活。   我不知道娘喜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她就像一个会说话的容器,承载着无数野兽的欲望,发出取悦别人的尖叫,不断地说着淫/词/浪/语。   我一边唾弃她,一边又不得不接受她母爱的赠与。   她的一切都让我觉得不堪。   她是何等污浊的一个人,纠缠着的两具身体又是何等的肮脏。   可是我又是何等地爱着她。   我无法指责作为母亲的她,只能不断指责作为儿子的自己。   “皇帝今天怎么会来?”   我蹲在台阶上,听见敖宸的脚步在我身后响起,他走到我身边站着。   敖宸呵呵一笑,“肯定是在哪个女人那儿受气了,刚好找你娘安慰安慰自己。”   我听不得别人用嬉笑的语气说我娘,抬头死死盯着敖宸。   “别这样嘛!”敖宸摊手,“宫里的女人都是高门世族,如今皇权式微,皇帝哪一天不是在妃子中间夹着尾巴做人,也只有在你娘这种平民身上才能找到自己是个皇帝的快感。”   我想了很久说:“皇帝做到这个份上也是窝囊。”   “是啊,”敖宸学着我的姿势蹲坐在台阶上,双手抱膝,将头靠在手臂上歪过来看我。   衣袂铺开,他黑色的锦衣上绣着暗金的龙纹,被长满青苔的湿润台阶浸入几分墨绿。   我不想再和他说任何与我娘、与皇帝有关的话题,主卧里的喘息让我觉得肮脏而压抑,侍女们却面露喜色。   我忍不住对敖宸说:“带我去个安静的地方吧。”   他笑了笑,摸摸我的头,“去拿一把伞,我怕你淋湿感冒。”   我跑到屋里拿了一把油纸伞,站在台阶上撑开,密密麻麻的伞骨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霉味,伞面上画着一支梅花,花枝正茂的地方破了个大洞。   敖宸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我脸一红,怒把伞摔在地下,又忿忿地踩上几脚。   敖宸笑着拉住我,大手抹掉我头上溅到的雨珠。他把长长的外袍脱下,披到我头上。   他很高,衣服也很大,把我整个人罩住都还有余,黑色的衣摆垂在地上。   他牵起我的手,“走吧。”   我尝试着用另一只手拉住垂落的衣角,却怎么也抓不完。敖宸就在旁边看着我笨拙的动作,半晌才问:“你在干嘛?”   “你的衣服会脏。”   他低着头看我:“不必如此,我是龙,水对我来说不是什么脏东西。”   他就这样拉着我走进雨幕中,他的衣服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柔顺无比,沾水不湿,带着他的气味和体温将我的天地盖住。   尽管他说不必担心衣服,我的另一只手还是一直抓着衣角抱在怀里。   还有一只手,一直被他握着。   他带我走到了那个湖边,雨滴滴落在湖水上,泛出点点涟漪。   只要他不在湖里面,湖水就变得很正常。   我才张嘴试图和他追忆一下初遇,他拉着我钻进了林子。   我在林子里分不出方向,不知道他走到了哪里,又是怎么走的。   我们再次走出树林,是在一处破败的神庙前。   皇宫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破败的地方?   不对,皇宫里为什么会有一座神庙?   皇宫最忌巫蛊之术,不能随便建庙。这座庙看起来年代久远,木质的梁柱上全是蜘蛛网和鸟屎,靠近地面的地方还生出了一簇一簇的蘑菇。   “这是哪?”我问。   敖宸调皮地眨眼,“不知道。”   我挣脱他的手跑进庙里,潮湿的霉味铺面而来,蛛网重重的高台上,依稀伫立着神像,勉强看出是个蛇形。   我心里已经猜了个大概,回头问敖宸:“这是你的神庙吗?”   回头时他已经不见了。   我着急地跑到门口四处张望,发现他坐到了台阶上,我在庙里面看不见他。   我披着他的外袍走到他身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拍了拍身旁的空位:“拿衣服垫着坐会。”   楼梯的侧面雕刻着大片大片的云纹,层云激荡间,隐约露出龙健壮的身躯。   我指着龙纹问,“这是你吗?”   他点头,长发垂落在地沾湿雨水,在台阶上的水洼中小小地散开,像是水中招摇的墨绿水藻。   我看着他的发尾,半晌,慢慢鼓起勇气拿指尖去轻轻触碰。   他看着我笑了,似乎是在默许我的行为。   他的侧脸很俊朗,表情却十分冷漠,就算是温和的眼神也藏着万年的冰霜,拒人千里。   按道理来说,冷漠的人应该最讨人厌。   此时此刻,敖宸的冷漠却让我觉得无比安心。   他眼中千万年的冰雪,带着我远离了那些肮脏的欲望。   我第一次触碰到神。   以前的我和其他凡人一样,但我现在不仅见到了神,还触碰了他。   我不再是寻常的凡人了,是一个有了神的凡人。   他的黑发和常人的触感无异,我捧起发梢,用衣袖替他擦干。   他低着头看我:“不必如此。”   “嗯。”我点头,抓着他的头发不放,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浓密柔顺的发在我的手里真如海藻一般活了过来,轻轻扫挠过手心。   “杨佑,你几岁了?”   “十岁。”   “十岁,”他的语气似乎有些惆怅,“才十岁啊,什么时候能当皇帝呢?”   “……”   “你正是想得到父亲注意的年龄吧?”   “……”   “我看你对皇帝没有什么孺慕之情啊。”   “……”   “是害怕宫里人算计吗?”   “……”   我狠狠地蹂躏着他的发尾,心中有一种被他看穿了的窘迫感,但又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我无能而无理取闹的一面。   平时被宫人欺负的模样有不少都被他看了去,不能再丢脸了。   这样想着,突然之间,我的视线被黑暗笼罩。他的手臂环住了我,一只手把我的头按在怀里。   我抓着他的头发,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味道,像是阳光下的大海的味道。   我想到了温柔的夕阳下宁静的海滩,只有海水拍岸的声音,既是孤独广阔的天地,又是温暖放松的怀抱。   我抬起头,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落到我的眼角,带来几分凉意。   雨声淅淅沥沥,山林静默不语。 第7章 (修)   你想成为龙吗?敖宸这样问我。   从我在湖边与他初遇,他便一直缠着我,问我这个问题。   我是人,自然不能成为一条龙。   但人间自有人间的龙——那就是天子。   我一直拒绝着他的引诱。   然而就在他的怀抱里,在这个雨天,在他湿润温暖的气息中,我感觉到我的心开始微微动摇。   如果那个薄情而无能的人都能当上皇帝,那么我呢?我是不是也有机会窥探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至少,有了真龙的助力,那个位置不会离我很远。   “我真的能当上天子吗?”我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   敖宸把我搂得很紧,低沉悦耳的声音从他胸腔传来,“当然可以,真龙选择的人就是天子。”   我抬起头,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天子之路应该很辛苦吧。”   “是啊,”他叹息道,“你要舍弃很多东西才能在最后赢得天下。”   “哦。”我闷声说道,“那还是算了吧,我只有一条命和一个妈,我都不舍得。”   我没看见敖宸的表情,但听到了他磨牙的声音。   原来动摇的心只是我的错觉,我还是个坚定的磐石。   他抱着我坐在台阶上,什么都不说,只是静坐着听雨。   我和他坐着看了一会雨,渐渐觉得无聊起来。十几岁正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年纪,狗都嫌烦,要我体会听雨的意趣就和猴子听琴一样,品不出什么味道。   不多时,我已经困得哈欠连天,眼泪直流。   敖宸拍拍我的头,“困了?”   我没有回答他,在他怀里往上拱,露出脑袋看着神庙问道:“这是你的庙吗?”   敖宸没有答话。   “你默认了?那就是你的庙。”我自言自语地说,“宫里不可以随便建庙,所以你的庙一定是皇帝下令建造的。这座庙已经荒废很久,必定不是一夕所致,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地方,至少神庙不是最近几代皇帝修的。前朝的皇宫不在这里,也就是说这片林子是开国时期就修在皇宫里的,对吗?”   敖宸鼓励地拍拍我的头,“你很聪明。”   齐国的小孩都会知道一个故事。   八百年前,百姓不满周朝暴政纷纷起兵,群雄逐鹿,割据一方。一日,高祖梦见有黑龙入梦,醒来后发现帐中有一名俊美无比的黑衣男子。   原来黑衣男子乃是龙神所化,见高祖有囊括天下、涤荡宇内之志,便下凡来助高祖共谋天下。   招贤人,揽名将,出决胜千里之计,定万世霸业之功。   “是你吗?”我指着高台上那只被蛛网和尘灰包裹着毫无霸气的龙问着敖宸。   他看也不看,只是无声地笑笑,笑容牵动颈侧的肌肉被我的脸颊感知到。   我算了算,高祖时期到现在,已经有八百多年了。   “是你吗?”我再次问。   敖宸的眼睛突然阴郁下来,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了不合时宜的话,赶紧闭嘴。   他起身拉着我往回走。   我回头看着那一座布满荒草青苔的神庙。   它见证了无数荒唐的时光,恍然间,百年间的刀光血雨、波云诡谲突然闪现在我的眼前,一种无端的悲怆涌上心头。我有些怔忪,鲜些落下泪来。   不知为何,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心满目疮痍。   敖宸拉着我往回走,一步一步走下刻着龙纹的阶梯,走过密密的松树林。   我听说每个王朝都会有自己的护国神兽,前朝周国的护国神兽是白虎,所以都城名为伯都。我朝国都名为骊。   骊,即是黑龙。   黑龙……   黑龙!   是他吗?   我抬头看着他俊朗的侧脸,容貌真可以用天人来形容。   不,敖宸他本就是天人。   雨幕中升起袅袅的白烟,他的眼神空旷辽远,目光穿过重重的烟雾,就像是穿越层叠的时光。   “我在江南的时候听说书人说,齐国王祚长久就是因为有龙神庇护。”我小心翼翼地说。   他笑着揉我的头发,把我梳理好的发髻全都弄乱,“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神是靠不住的,人也是靠不住的,能依靠的力量只有自己。”   我看着自己苍白纤细的双手,“我的力量?”   敖宸伸手点点我的额头,“你有脑子,是宫里最聪明的人。”   “这就是你想让我做皇帝的理由吗?”我扑到他的怀里拉着他的衣襟问道。   我们走到了青玉小筑门口,皇帝的车辇还停在这里,我突然不想进去。   去哪里都好,只要离开这座充斥着奇怪欲望和感情的囚笼。   然而我便是囚笼的一部分,只要我身上还留着那个人的血,我就永远无法摆脱皇宫。   敖宸蹲下来把我的头按在胸口,下巴放在我的发旋上,“光聪明是不够的,比你聪明的孩子我见多了,但能满足我要求的可能只有你了。”   我不是很懂他的意思,他沉默了一会又叹息,“不过,你可能是最后一个了。”   “最后一个什么?”我从他的怀里抬起头,看着他似乎是忧郁又像是无奈的目光。   “你大概是我能找到的最后一个皇帝了。”他的声音仿佛染上了他的体温,在我的心里熨烫。   我不禁回想起那个夜晚,就在一切因缘际会开始的湖边,我因为迷路再次从林子中绕回了原地,有个男人叫住了我。   “站住!”他的声音从白雾里传过来,低沉华丽而充满威严。   我吓得跌坐在地。   伸手不见五指的白雾很快散去,我才看见天上没有了月亮,也没有了星子,没有任何发光的东西。   唯有漫天的黑气从湖中飘荡而来。   乖乖,我真遇见蛇妖了,妖气都浓厚得肉眼可见!   那得是多少年的妖精?   我这样想着,亲眼看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从湖中飘过来。   他脚下踩着黑云,一头黑发披散在空中,黑衣包裹着颀长的身躯,衣袍在空中猎猎作响,像是追逐着他而来的群鸦。   唯有红唇皓齿,在片片黑色中越发鲜明。   我以为后宫佳丽三千便已经是人间绝色了。见到他,我才知道有一种真正的美,可以跨越性别和身份,使人心甘情愿,使人忘乎所以,使人可为之死,可为之生。   我根本找不到语言来形容他。   他不该是人间能看到的景色,难怪是妖。   他就这样飘到了我的眼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凡人,为何来此?”   我脑袋一片空白,不知道做什么反应,心里满是即将被吞吃入腹的恐惧,下意识地跪在了他面前。   他沉默了一会,垂在身侧的纤长手指往上勾了勾,我便被无形的力量托了起来。   我惊悚万分,他刚刚撤去那一股无形之力,又腿软地跪了下去。   头埋得很低,我敢发誓,从小到大我没有哪一次磕头行礼有如此之规范虔诚,恨不得在他面前掏心掏肺,以表衷心。我颤抖着声音喊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打扰了大人,还请大人放小的一马。”   他是脚尖动了动,踩在了地上。   我低头瞥了一眼他鞋子上的花纹,黑色的靴子上用银线绣了龙纹和粼粼的海波。   那应该是个蛟,听说蛟是生了四爪的小龙,刚刚看得急,没看到他脚上的龙爪是什么样。   我动作飞快地抬头又看了一眼。   这下看清楚了,五爪。   看来这只蛟志向远大。   别问我为什么第一时间没想到他就是个龙。   要真是龙,为什么待在人间这种破地方?   在海里乘风破浪,在天界遨游万里不好吗?   我下意识就排除了真相。   他似乎看见了我的动作,脚尖伸到我面前问:“还要看吗?”   “看看看!”我连连磕头,闭着眼睛称赞道:“您的鞋真是天上地下独有一份,这绣线巧夺天工,花纹独出心裁,十分切合您玉树临风,英俊潇洒,风度翩翩……”   一只大手抓住我的头发,他的手很大,直接抓住了我的整个头骨,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人的手指怎么会那么有力。   哦,他不是人,那我理解了。   他用力往上提我的头,我的头盖骨直发疼,半个身子都被他提起来,只有脚尖点在地上。   他弯下腰来看着我。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脸。   所有的诗句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   他眼睛赤红,眼尾的皮肤有些薄,在白皙的肤色下透出几分桃花一般的绯色,眼尾上挑,眼睫纤长。   他的脸美丽无比,眼神却寒冷刺骨,似乎带着湖底黑暗黏腻的淤泥和巨大压力,带着冰到极点的深刻情绪。   那是一种好像是仇恨,又比仇恨更复杂,更深刻,更纠结的情绪。   我一辈子都没懂,有什么情感可以比恨更浓烈,更刻骨,折磨得人日夜不得安息。 第8章 (修)   当时的我一面被他的容貌所迷惑,一面又被他的目光所震慑,那情绪太过深重,只是接触到他的目光,我就开始喘不过气来。   他深深地看着我,只这一眼,就让我坠入万顷寒渊,背后就是呼啸着死亡的阴风。   他的手越来越用力,几乎要把指甲抠进我的头盖骨。头皮破了,血流过发根带来点点温暖,和他冰冷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看着我,眼睛却空空如也。我看见他眼中倒映着一个黑发稚童。那稚童一下变成穿着金甲的将军,一下变成身着黑袍的公子,一会闪过刀光剑影,一会闪过细雨连绵。   最后,他眼中的所有云烟都消散了。   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眼前的我。   他松开了手,安抚似的抚摸着我的头,空中传来一声悠长又怅惘的叹息。   我颤抖着落下泪来。   他伸手为我拂去泪珠,指尖有着滚烫的温度。   他捧着我的脸叹息道:“我本来……罢了,就当是再赌一把。我就信最后一次。”   我听不懂他的话,刚刚分明是要杀了我的人,怎么莫名其妙地就放过了我?   血顺着鬓角往脖子里流,染红了我的衣领。   他抬手擦去我的血。   我害怕他用其他方法折磨我,只能下意识地哭。   哭得昏天黑地,涕泗横流。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个劲地擦我的泪。他手劲很大,我好几次都觉得脸被他擦破皮了,又不敢说话。   眼泪再多也有流干的时候,我的眼睛很快变得干涩酸痛,终于停下了哭喊。   他用那悦耳却充满悲怆的嗓音说出了一番话,我在很多年间都觉得那十分荒唐。   他说,他叫敖宸,是龙神。   他还说,你想不想做皇帝?   你想不想做皇帝?   我看着敖宸从青玉小筑院子中的井里钻出来。在月下,一股白烟袅袅地绕着他黑色的身影。   我笑道:“你怎么从井里蹦出来了?”   他似乎心情不错,含笑走过来摸摸我的头,“还不是为了见你?你能看到我这件事不能给旁人知道,我只好半夜来了。”   我像吃了一百串糖葫芦一样,心里甜得高兴,问道:“你不是龙吗?你可以飞过来,可以飘过来,还可以像书里面说的那样,凭空出现……”   我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我看见他的眼睛随着我的描述逐渐失去了光华。   他不能。   他为什么不能?   “对不起。”我拉着他的手轻轻摇晃。   他刚从井里上来,手还带着水底的寒气,我的手很小,只能握住他的指尖。   他捏了捏我的手,“进屋吧,我教你识字。”   我在上书房学习根本不敢用功,想听课都得逼着自己睡觉开小差,不能给父皇和太傅留下好印象。   我偏偏又是个想读书的人。   不为圣贤,不为理想。   我单纯地觉得读书识字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在勾栏里那是唯一一件能让我超脱身体,忘掉俗世的寄托。   在一声声不知道是痛苦还是欢愉的嘶吼声中,我仅有一方纯洁的天地,那便是书本。   在书里我离开了尘世,离开了肮脏的肉体和龌龊的欲望,离开了痛苦的世界,永远享受着精神上最纯粹的愉悦。   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泆作乱之事。人心私欲,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灭私欲则天理明矣。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   皇宫是个比勾栏大得多的欲望坟场。   唯有读书才能让我觉得宫里还有那么一丝清气可言。   我不得不在上书房装傻,自己主动丢掉了读书进学的机会。   谁知道那天从神庙回来后,敖宸没有再问我想不想做皇帝。   他似乎转移了注意力,又或是发现了一个好玩的游戏,开始教我读书。   他博闻强记,遍通古今,知晓天上地下的秘闻,绝对是人间找不到的好老师。   他从来不让我读圣贤书,总给我讲一些狐仙鬼怪、前代野史,顺带着教我认两个字。   作为一名老师,他未免太过嬉戏了一点。   我有时会反抗他的教导,说自己不想听故事。   他便会在我的头上敲一个暴栗,骂我:“你才多大,想读什么书?你什么书都读不懂,老老实实听故事!”   十岁的小孩难道不该读四书五经吗?   他瞧不起那些传世的经典,总是说:“圣人的言论没一个顶用。你们这些皇子皇孙,天天读圣贤书,兄弟阋墙、争斗倾轧的时候,没一个耽误了大事。皇帝好色的好色,暴虐的暴虐,哪一个因为读书变成了圣人君子?既然读圣贤书和不读圣贤书都是一个样子,为什么还要痛苦地背经文?反正都做不成圣人,直接跳过读书这个过程做自己不好吗?释放天性不好吗?”   我虽然读书少,本朝历史还是过关的,掰着手指数了数,发现本朝好像还真没有一个皇帝是好人。   高祖穷兵黩武,文帝猜忌多疑,惠帝大兴文字狱,武帝严刑峻法。我的祖宗们,有好男/色的,有好女/色的,有专好/太/监的,有求长生的,有练双/修的,有修/酒/池/肉/林的,有喜欢在众目睽睽之下交/合的,有喜欢自/残的,有喜欢抓狐仙妖怪的,有喜欢斗蛐蛐斗马斗狗的……   总之翻遍我朝八百年的历史,没有一个皇帝有正常人的爱好,有正常人的性格。   皇宫如同被诡异的诅咒笼罩着,所有踏入其中的人都变成了怪物。   我不想有这么一天,我必须要离开皇宫。   如此看来,我朝被那么多皇帝折腾蹂躏还没有被灭掉,还真是天命所归……   可读圣贤书和做好人哪里有必然的联系?   天下读书人那么多,从古至今的圣贤不还是那么几个?   书只会告诉你如何做人、做君子,读书的人做不到,书还会站起来骂人打人吗?   知易行难而已。   我觉得敖宸的观点有点不对劲,再和他学下去我的人生迟早会走上弯路。   虽然有走弯路的风险,可在皇宫里我没有第二条学习的路可选,只好跟着敖宸,努力在弯路上走出一条直线。   我每天都在院子里等着他,井水虽然寒凉却并不结冰。   他身上会带着晶莹的冰晶,雪花落在他的衣服上并不融化。   这个冬天,南方暴雪,北方凌汛,整个皇朝不得安宁。皇帝很少来后宫,母亲的受宠希望落空了。   我有点小小的高兴,但只能和敖宸说。   母亲终于远离了肮脏的欲望。   敖宸叹息着点点我的额头,“你这孩子,有时候聪明无比,有时候又傻得可笑。后宫里不仅是母凭子贵,孩子也得仰仗母亲的地位。母亲的地位高,儿女自然也就水涨船高。”   “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想做皇子。”   敖宸摇头,“可你的母亲想做皇后。”   我知道,“她做不到的,有的东西注定不属于自己。”   敖宸趴在一张小木桌上,用手指沾水在黑色的桌面写字。   这是我在青玉小筑里找到的最好的桌子,我们把它搬到房间靠窗的地方,旁边放上两个蒲团,就坐在窗下学习。   窗外有一树红梅,长得歪歪扭扭,枝干特别难看,透着生病的味道。但敖宸很喜欢,每次过来都先在树边站一会,替它捉虫、修剪。   我就在一边无聊地看着他。   他极为喜欢梅花,大冬天的为了看梅花,非要开着窗上课。凌冽的北风夹冰带雪地吹进来,冻得我瑟瑟发抖。   青玉小筑不受宠,内务府很少分东西过来,我连像样的冬衣都没有几件……   最可恶的是他不准我点火炉,说点了火炉他不舒服。   我都要冻死了!他还看着瑟瑟发抖的我哈哈大笑。   他每次用水写的字都会在桌子上冻成冰,然后又用衣服擦去。   ——当然是用我的衣服。   龙神的年龄应该很大了吧,为什么为老不尊?!   就着窗外的梅树吹冷风,我的冬天就这样过去了。   齐国的冬天可没那么平静。   北方的凌汛导致百万人流离失所,南方的雪灾又冻死了不少人,引发三个蛮州的叛乱。   皇帝对此焦头烂额。   皇帝的后宫根本就是前朝势力的延伸,无论是赈灾还是平叛都是有大肥水的差事,为了争这几项差事,整个帝都都在暗中较劲。   我觉得有点可笑,又觉得百姓可怜。   我在秦淮河边便常常见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景象。   那些在富人屋檐下躲避风雪的乞丐和流民,他们也有自己的家人和故乡,说不准哪一天就死在了街上,再也回不去了。   数百万人好像只是一个数字,在真实的世界里却是成千上万个家庭的彻底消亡。   百姓不会被记载在史书里。   他们能流传千古的唯一方式就是家族的延续。   只要后人活着,他们就依然存在于后世的血脉和记忆中。   数百万人一起死掉,便是连记得自己的人一个都没有了。   每个人都变成了史书上的一笔数字,没有感情地躺在故纸堆里,再也无人记得。   谁管他生前的容颜和故事?   敖宸有时会和我说说时事,但那种时候非常少,他似乎不想我过多地管帝国的事情。   他真是一个非常矛盾的龙。   既想让我做皇帝又不教我帝王之术,也不让我关心时事,天天跟我讲小故事。   真是很奇怪的一个龙,龙椅可不是随便坐上去的,需要太多的权谋和心计。   他好久没和我说当皇帝的事情了,我怕问多了他又旧事重提,也就不敢问了。   我问他怎么看今年冬天的天灾人祸,他只淡淡地说:“在天地面前,人不过是小小的蝼蚁。在人间如果没有权势和力量,也是蝼蚁。倘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自然可以把别人当做蝼蚁来处置。”   我愈发确定他的观点十分扭曲,和他学下去一定会走上弯路,但我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第9章 (修)   不管这个冬天皇朝如何命运曲折,我依然向野草一般,度过了寒冬之后,在春天疯狂生长。   我以前只到敖宸的半腰,现在勉勉强强到了他的胸口。   连他都惊讶我能长这么快。   齐国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个冬天。   开春第一件大事是皇帝祭祀社稷。   皇帝亲耕,皇后侍弄桑蚕。父皇没有皇后,后宫的妃嫔为了得到能在皇帝身边侍弄蚕桑的机会,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的争夺。   宫里接连有好几个太监宫女莫名消失了。   我和我娘属于凑上去争别人都不屑看我们一眼的那种人。敖宸跑过来对我好一番劝诱,说如果我娘想去,他可以帮我,到时候我娘的地位一定会水涨船高。   会不会水涨船高倒是不大清楚,会成为六宫中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倒是一定为真。   我一向拎得清,但架不住他老是在我耳边说,索性把球给他推回去,“我不想去,你既然觉得我娘想去,那你为何不亲自找她说呢?为何征求我的同意?”   敖宸的脸色立刻变得很可怕,我那时正在低头写字,没看他,只觉得屋里的气温无端低得吓人,像数九寒冬似的。   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好冷。”   “我要是能见到你娘,还有你什么事?”敖宸嫌弃地说道。   我抬头,“难道只有我能看见你?”   敖宸直直地坐了很久,最后才叹气。   他默认了。   我心底竟然有小小的窃喜。   屋内的温度又开始回升。   他看见了我脸上的喜色,手撑在桌上问道,“人类为什么总能找到别人的弱点?”   我不是很明白他的话到底指的什么,“或许正是因为人类太过弱小,所以要拼命地寻找敌人的弱点才能生存下去。”   敖宸看了我很久,然后冷笑道:“你和杨烁当真是一个德行,聪明到让人觉得可怕。”   我莫名其妙就被说了一通,有点生气。   但敖宸就是这么一个人,他说话刻薄,还喜欢故意找茬,阴阳怪气地讽刺我。然而除了刀子嘴,他也没有对我怎样,反而是皇宫里除了我娘以外对我最好的人。   聪明?   我当做他是在变相地夸我了。   杨烁是我齐国的开国君王,尊庙号为高祖。   周朝末年,民不聊生,天下分裂,群雄逐鹿。   高祖当年自金陵起事,从南到北,伐秦升,杀成笮,灭吴用,打败了无数豪杰群雄,终于一统天下。   敖宸说这话,透着他和高祖很熟的意思。   我双手撑在桌子上叫道:“你终于承认你是我朝护国神兽了!你是不是传说中帮高祖夺取天下的黑龙?”   敖宸目光深沉,犹如一潭沉静的寒潭,无声地泄露着寒意。   他淡淡地说:“你要这么想,也算是吧。不过神话都是不能信的东西。八百年前的陈货也就不要再提了。”   他表情冷淡,嘴角下垂,我便知他心中不快,乖乖闭嘴,不再提这些历史。   敖宸修长洁白的手指在桌案上有节奏地扣着,发出咚咚的声响,他最后说:“杨烁当年拜托我照看他的江山,我便将自己的龙气和杨家的龙脉相连。齐国安然无恙八百年,皆是我龙气所佑。”   难怪我朝皇帝如此荒诞还没把天下弄丢,原来是有敖宸的缘故。   想来他在皇宫中住着,也是为了守护我朝龙脉。   敖宸继续说道:“不过杨烁已经死去多年,我身上的龙气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我想离开这里,再去外面看看。”   我点头,“那你什么时候走?”   我还有点舍不得他。   “你就不担心我走了,你们杨家龙脉没人管了?”敖宸笑着看我,“杨家天下丢了怎么办?”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回答道:“如果杨家的天下是因为你而得到的,因为你而失去又有何不可呢?”   君主丢掉天下,还能是别人的责任吗?红颜祸水,神仙精怪,都不过是那些懦弱的统治者掩饰自己失败的借口。   他哈哈大笑,“有意思。你是第一个这么说话的人。就是不知道这句话你能记多久。”   他想了想,对着我翻了一个白眼,“说那么多废话。我要是能走还在这陪你玩过家家?当年引我龙气入龙脉的阵法需要齐国的天子才能解除,不解除这个阵法我是不能离开的。”   “所以呢?你需要一个皇帝来帮你解除阵法?这样说来你找我几位皇兄不是更快吗?”   不不不,我才想到,“最快的方式应该是直接找皇帝,比如我爹和我的几位祖宗。你活了八百年,应该见过我朝所有的皇帝才对。”   他叹了一口气,忧愁地说:“我要是走了,龙脉里的龙气就断了一大笔供给,天下将有大乱之危。你自己想想你的祖宗们是个什么德行。我真走了,万一他们把国家玩坏了,我怎么和杨烁交代?”   看他一天无所事事的样子,没想到还是个负责的龙。   “可是……”   敖宸道:“一开始,我想扶持一位英明的君主,等他上位我就走,不过你们家没出什么人才。我偶尔遇见几个聪明的小孩,但是都没成功,你就是其中一个。”   我感觉他又在给我下套,先警惕地问道:“我前面的几个小孩呢?”   他歪着头想了想,“好像没当上皇帝就死了。毕竟当皇帝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对不起。”我斩钉截铁地说。“我还想好好活着。”   他对我和颜悦色地笑了,深邃的眼睛煞是好看,“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最有机会的。你就当是帮我一次,当皇帝行不行?”   我想了想,难为情地说:“如果你让我当一个朝臣,我义不容辞。当了朝臣可以卸甲归田,可以乞骸骨。当了皇帝就再也没有退路,要么死,要么死在龙椅上。我没法做出这样的抉择,你是神,你活的时间比我长多了,你可以找一个更好的人选。”   对权力的追逐要么出于野心,要么出于困境。我并不像高祖一样可以豁出一切去追逐权力,也没有处在必须背水一战的境地。   他说不动我,情绪也很平稳,只是笑着说:“你天天说思慕圣贤,结果还不是在为自己打主意。你的修齐治平哪去了?”   我一点也不羞愧,“我要是能做到圣贤这个地步,还在这里当什么皇子?说到底我也就是个普通人。”   存着追随圣贤的向善之心,但还是得为自己着想。   “没关系。”他轻轻笑着说。   他问我,你听说过养蛊吗?   养蛊的人会把各种毒虫都放在一个盒子里,让他们互相撕咬,相互吞并,最后剩下的那一只毒虫,便是集中了所有毒虫特点的最强者,被称为蛊。   皇宫就是一个大盒子,所有的人都是被权力操控的毒虫,不仅宫里的人是这样,外面还有大把的虫子等着进来角逐。   世上最毒的蛊,是权力。 第10章 假面   春天来了又走,我和敖宸互相磋磨着度过了一年。   元康八年,我十一岁了。   我的生辰正巧是在寒食那一天,别的小孩再不济也有一碗热乎的长寿面,可   我年年生辰都吃的是冷饭。   敖宸还特意来笑话我。   我看见他嘲笑的表情就来气,抓起一个驴打滚往他身上砸。   他的身影一闪而过,躲得很快,驴打滚砸在一个进门的宫女身上。   我大惊失色,生怕别人看见他在我屋子里。   后宫里平白无故多出个大男人,别人会不会怀疑我娘偷人?   在后宫偷人可是重罪!   如果皇上再查出敖宸是个龙,那我就真没好日子过了。   敖宸老神在在地站在一边理着衣袖,没有一丝惊慌。   再看看那个宫女,她似乎真的没注意到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她只是看着我行礼:“娘娘听着侧屋有说话的声音,让奴婢过来瞧瞧。”   我虚惊一场,差点忘了,别人看不见敖宸。   我打了个哈欠,装出困倦的样子,“啊……我睡前复习一下功课,背点书,没事。”   宫女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写着不相信三个字。   看来我不学无术不读诗书的形象还挺深入人心。   我只好拿出一副皇子的威仪质问:“怎么,你不相信本皇子的话?”   宫女忙道:“奴婢不敢,只是殿下悬梁刺股,也当注意休息,免得娘娘担心。”   我不耐烦地点头,让她快点回去复命。   她面对着我退出了房间,我长舒一口气。   敖宸坐到我床头:“你对你娘身边的宫女就是这个态度?”   我无所谓地说:“反正她的心不在我们这里,在贤妃那里。”   敖宸微微一笑:“你倒是懂了宫里计谋人心。”   我躺下盖好被子:“我又不傻,分得轻谁是自己人。你除了来笑话我还有什么事?没事我就睡了。”   他过来摸摸我的额头,掌心微凉,“我看着你睡。”   即使在黑暗中,敖宸周身也会有些许微弱莹莹的白光,勾勒出他的身姿,只有一双黑色的眼睛看不分明,我用被子盖住大半身体,再度确认道:“你是不是只有我能看见?”   敖宸点了点头,“你以为谁都能见着龙神?那我也太掉价了。”   “有机缘的人才能见到我。”敖宸高傲地说。   我心里又开心了几分,说不出来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缠着我?”我自问自答,“因为皇宫里只有我能看见你?”   “对啊,你开心吗?”敖宸提起被子捂住我的脸,“小孩子乖乖睡觉。”   我在被窝里踢他,怀疑他在谋杀。   *   又过了小半年,秋天到了,秋闱结束不久,皇上突然下旨,要从官宦人家中找年龄合适的孩子给皇子做伴读。   娘欢天喜地,希望皇上能给我找个家里不错的伴读,能成为我的未来的一大助力。   找伴读又不是嫁女儿,能找个品行端正不给我们惹事的就好,为何非得招惹那些个权贵子弟?   前朝的势力和后宫的地盘早就划分好了。   我安静地等到十五岁外放便好,不希望娘多此一举,我的伴读越平庸越好。   不知怎么回事,敖宸来见我的时间越来越少,这两个月压根就没来看过我。   我一次又一次地去到湖边,只能看见水下一条黑色的阴影,喊他的名字、拿石子砸他都没用。   湖水开始渐渐有了波纹。   *   我的侍读终于选定了。   那是一个让我娘非常满意的人,清贵世家崔氏的十八公子——崔琰。   崔家是前朝少见的中立世家。而崔琰是崔家的嫡长子,才十六岁,书读得很好,芝兰玉树,翩翩君子。   崔琰样貌极好,白白嫩嫩的少年,犹如春天刚长高的脆竹,举止淡定优雅,眉目如诗如画。   还行。   我一边打量着他,一边歪坐在我的座椅上接受他的行礼。   他的声音如佩环相击,十分悦耳,说话也带着几分音韵的节奏。   “崔琰见过五皇子。”   我把尾指上残存的鼻屎往前弹,正好弹到他的白衣上。   崔琰微不可查地皱眉。   章炳太傅怒骂道:“无礼无仪,皇子安可失威仪乎?”   我懒得听章太傅那些之乎者也,横竖都是骂人的话,我知道他在骂我就好,何必知道他在骂什么?   我脚在椅子上盘着有些麻木,我把脚伸直踩在地上,半躺在木椅中对崔琰招手:“我没做过侍读,也不太清楚侍读到底要做什么。反正你就按照自己的方法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这个人没什么要求,人也好相处。你在我这里要玩得开心啊!”   崔琰的眉心写着一个川字,他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近乎悲壮地说着:“崔琰自当用心侍奉皇子。”   脾气还挺好。   我抬头看着站在一旁的太傅,“太傅,我见过侍读是不是可以走了?”   章太傅气鼓鼓地吹起两缕花白的胡须,“你还有功课要补,不能走!”   “可是皇兄们都没来上课,为什么今天只有我来!”   “谁让你昨天逃课了!”章太傅拿出戒尺,捞起我的袖子就开始往手臂上打,“明天早上陛下要检查皇子功课,你连《大学》都背不下来!”   昨天……   昨天我好像逃课去找敖宸了……   虽然最后也没见到他。   但是玩得很开心……   崔琰看我的目光仿若在看一个不学无术的傻子。   不是仿若。   我在他眼里就是个傻子。   *   第二天我还是没在皇帝面前背出《大学》。   章太傅像是吃了一万斤狗屎,脸都绿了,直言我是他教过最愚笨的学生。   愚不可及,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杇。   还说皇上要是想让他在御书房继续教书,就别让我去烦他。   我挺理解章太傅,他确实不容易。   章太傅一生清廉正直,不为权柄但为理想,官居大理寺卿,乞骸骨后被皇上请到御书房来教育皇子。   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   可惜我不是个好学生。   整个御书房似乎也没有他想教的帝王之才。   他骂我朽木和粪土之墙,我不是很赞同。   但愚不可及还有点符合我的形象。   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宁武子在国家有道时是个明智的人,无道时便成了愚笨的人。   连孔夫子也说,宁武子的智慧尚可学及,装傻充楞的本事却非常人能及。   皇上罚我抄写《大学》三百遍,侍读崔琰负责监督我抄。随后,皇帝怒我不争地带着其他皇子去了校场,考校武功。   四皇兄在六年前,就是因为武功特别出色,从而得到了皇帝的赏识,被派到西北委以重任。   可惜我不会武功,不然也能这样讨一个好差事。   文不成武不就,我只能安安心心地抄书。   我随手揪着一支狼毫落笔写字,差遣崔琰磨墨。   崔琰皱着眉看了我好半晌,最后才说道:“殿下,您的字,太傅可能不认识。”   纸上一片笔走龙蛇,宛如飞鸿惊云。   我看着自己的大作自豪地说:“本殿下使的是独门书法,太傅孤陋寡闻,不认识也罢。”   “可要是太傅罚殿下重抄……”   “哎,只要写得多,谁数我抄了几遍?”   我把笔递到他面前:“还是说,你要替我抄?”   崔琰默默低头磨起了墨。   我一直抄到了后半夜才回去,崔琰是个直脾气,站在一旁看我抄到了最后一个字,帮我收好了笔墨才被人送出宫去。   我提着个小灯笼摇摇晃晃地走回去,穿过没有人气的门庭,娘已经睡下了。   最近她精神不怎么好,一直想打瞌睡。   我在她房门外站了一会才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   一踏入院子,我便感觉到一股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漫布青苔的水井边有一串湿润的脚印。   是敖宸!   我跑进屋,一推开门便看到敖宸穿着那身不变的黑衣龙袍,坐在窗下看门外的梅树。   梅树上的花早都谢了,上面全是灰绿色的叶片。   他坐在窗下回眸看着我:“过来。”   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有他的时候和没他的时候,我的生活完全不一样。   他在我身边,我过的就是不一样的生活。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   我只感觉心像被糖水泡过一般,跑过去扑在他怀里。   他身上潮水和海洋的味道立刻包裹着我,水藻一般的黑发遮住我的眼帘。   他的手十分冰凉,却以一种极为温柔的力量不断抚摸着我的脊背。   我轻轻颤抖起来,仰起头问道:“你去哪里了?”   他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脸白了许多,带有些许灰色。   那绝不是健康的颜色。   他淡淡地笑着:“力有不逮,不能维持人形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忍不住抓着他胸口的衣服问道:“怎么就维持不了人形呢?”   他握住我的手,把我的手包在掌心,“我说了,护国的龙气都是从我身上来的,若是齐国出了什么问题,我的龙气便会被耗掉,用以维持皇室的统治,保证天下不会大乱。之前的雪灾就耗了我不少龙气,好在你爹派去的人有点手段,没怎么让我费龙气就把雪灾解决了。两个月前,西北又大旱,我休息了很长时间才把龙气补回来。”   他的脸色根本不像以前,什么补回来,明明就是强撑着。   我大惊失色,“你为什么……”   从来没仔细说过……   我问不出口。   我之所以能安稳地待在皇宫里,不正是因为敖宸消耗龙气维持着天下太平的假象?   他说两月前西北大旱,可是皇宫里至今没有消息。   他的担心没错,齐国没有他的龙气坐镇,只怕马上就得玩完。   可一个需要消耗外力来维持的天下,哪里又能真正地安稳呢?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终是闭上了嘴。   我没有资格问他任何事情。   我作为受益者,下意识地知道我不应该扯掉那一块遮羞布。   所谓的国泰民安,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假象。   他似乎不怎么在意这个话题,又开始和我讲一些神仙鬼怪的故事。   我趴在他的肩膀上,听得心不在焉,手指一卷一卷地玩着他的头发:“皇上给我指了一个侍读。”   “哦?是谁?”   “清河崔氏十八子,崔琰。”   敖宸赞道:“是个好人物,我就说你身上怎么有贵人之气,原来是沾了他的光。”   很有可能,我回想着御书房那几位侍读,虽然都是世家子弟,气度非凡,我还是没来由地觉得只有崔琰能成大事。   敖宸摸摸我的头,“怎么,你想招揽他?”   我摇头,“他的野心非同一般。”   他表面装得风轻云淡,但我知道,他绝非池中之物。   敖宸笑道:“你怎么知道人家有野心?”   “我就是知道!”   我把敖宸的头发编成了一只麻花辫,然后又放手松开。   “他早就是我二皇兄的手下了。”我说道。   “你又知道了?”敖宸笑着说。   “我观察的。”   二皇兄杨倜这几年多来瘦了不少,渐渐有了翩翩公子的模样,他过目不忘,作文写诗很好,常常得到太傅的夸赞,算是称了他风流倜傥的名字。   听宫人说,他的诗作拿去外边,别人都赞叹他笔落惊天地,诗成泣鬼神。   许多人都说他才高八斗,堪比陈王曹植曹子建。   二皇兄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招揽到了许多年轻的文人士子。   望才而生仰慕之心。   崔珏也不能免俗。   我猜测,他会投奔二皇兄,可能还有我这个蠢货皇子的对比在其中推波助澜。   他投奔二皇兄正和我意,我也乐得在他更卖力地扮演一个草包,好让崔琰舒心,让二皇兄放心。   正如我所料,这些日子,二皇兄对我是越来越看不上眼,省了嘲笑我欺负我的力气,转而去对付其他兄弟。   远离权贵,真是令人舒适。 第11章 (修)   崔琰虽然看不惯我不学无术,可是偏偏拿我这个主子没有办法,只得乖乖呆在我身边,在我上课时提醒我不要走神。   我心里有点烦他。   他虽然是二皇兄的人,对我也算是很好了,可惜他管得太宽,非要管我那伪装出来的假象。   为什么聪明的人总是不给别人留装傻的余地呢?   敖宸又一次失踪了,这次我留了心眼,时常去偷听养心殿的宫女太监们讲话,也会在日常问章太傅一些东西。   没有任何消息,难道这又是一场在朝堂无人知晓的大灾祸?   我不得而知,因为有一件更大的事情掉到了我的头上。   娘怀孕了。   大约是三个月前,皇上大约又是在哪里受了气,不知怎么走到了青玉小筑,住了一晚。   后来娘就开始嗜睡,嗜吃。不久前太医终于给了确定的消息,这是个三个月的小生命。   我不知是不是该夸皇帝百发百中……   娘求菩萨告神地渴盼着一个逆转地位的机会,现在这个机会来了。   大太监宣了圣旨,娘从一个无人问津的小小美人,变成了丽妃。   我实在对这位父亲提不起太多敬意。   他既没有在我的童年扮演一个合格的父亲,也没有在娘的生命中扮演一个合格的丈夫。   娘怀孕的消息,让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她看起来你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然而在这表象之下,一个全新的生命在她身体中汲取着营养。   丽妃的待遇很好,好到让我觉得这一切都好像是一场梦。   一场她为了富贵荣华编造的梦,那个在秦淮河边宠幸她的贵人,让她在风月楼中等待了若干年的人,那个给她带来希望却将她囚禁在笼中的人……   甚至是我,也许都是娘的一场幻梦。   或许她醒过来,就会发现自己还睡在绣楼的黑漆雕花大床上,每天定时定点被丫鬟叫起来,坐在梳妆台前画峨眉点绛唇,然后看着波光粼粼的秦淮河枯坐一整天,等着夜幕降临,等着华灯初上,等着一个又一个男人来了又去,在情事后草草睡去,第二天又重复这一切。   那我是什么呢?   我是因为她的愿望而产生的寄托吗?   她到底是因为爱着那个男人生下了一个爱情的种子,还是爱着那个男人的身份而做下一个疯狂的赌注?   她脸上的光华,竟然比她年轻时在秦淮河边的风姿还盛,对于权力和地位的渴望让她焕发了难以想象的生机,甚至可以超越时间的损耗。   她幸福地摸着肚子,问我:“佑儿,你说这是个妹妹还是弟弟?”   我没说话,看不出这个孩子是男是女,但是无论他是什么人,注定给我们带来非同寻常的波澜。   前朝的势力纷纷涌入后宫,在不断的角力之后,达到了一种诡异的平衡,皇宫里已经三四年没有孩子出生了。   不是没有怀孕的妃子,但是就是没有孩子出生。   这罪恶而诡异的平静。   平衡的局势不能让任何人打破。   可是娘她再次投下了一个疯狂的赌注。   她将此事告诉了皇帝,并且换来了一次高升,她相信仗着自己的在欢场的心计,定然可以抓住皇上的心。   我并不同意她这样做,但她仍然一意孤行。   我知道的,那个男人不爱任何人,只爱他自己。   不,他只爱他那至高无上的权力。   娘的脸上全然是幸福,而我却终日难以安稳。   各宫的礼物都已送到,我们也即将从青玉小筑搬到清芳殿。   娘的手无时无刻不放在肚子上,似乎是怜爱,又似乎是保护。   我是沐浴在这样的爱中出生的吗?   她拉我入怀,抱着我,从进宫之后,她总是忙于妃嫔间的明争暗斗、后宫里的收拢人心。自从知道我无心帝位,在尚书房也表现奇差之后,她很少对我做这样亲密的举动了。   她的贴身侍女湛芳贺喜道:“宫里已经有了七位皇子,说不得要再添一个!”   娘摸着肚子缓缓回想:“我这几月确实喜欢吃酸的,说不准就是个聪明的小子。”   湛芳呵呵地笑起来,笑声像银铃一样欢快清脆。   屋子里的一群女人都笑起来。   半晌,湛芳才疑惑地看着我:“五殿下,您不开心吗?”   我摇摇头,“开心。”   我在宫里再也不孤独了,即将有一个新的生命来陪伴我。   只是他依旧要过着这样痛苦而压抑的生活,在可怕的皇宫里跌跌撞撞地长大。   如果可以,我情愿他不要出生在帝王家。   可是我不能剥夺他来到世上的机会。   我想让他过得快乐一些,平安一些。   我想守护他。   湛芳道:“怎么苦着脸?”   我笑笑,没有说话。   娘搂着我摸摸我的头,喃喃絮语:“佑儿,你十一岁,马上就是大人了,”   我看着娘的肚子。   我会比这个孩子大十多岁,我要保护他。   我也能保护他。   我们原来有四个从江南带过来侍女和老妈妈,这些年断断续续都死了。   青玉小筑现在有五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婢女。   分别属于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   只有湛芳同我们站在一起。   这偌大的宫里,竟然只有我们三个人而已。   原来在后宫,搬家是一件那么快的事。   我什么都不用做,只去了一趟上书房,回来的时候宫人们就搬好了一切事物。   清芳殿里全是梅树。   据说我朝某皇帝好男风,为了讨好他的男宠,在宫中辟了这样一处住所,遍植梅花。   史书没有记载男宠的结局如何,好像他就这么在历史上突然出现,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消失。   总归不是什么好结局。   因为那名皇帝也只沉迷了几年,之后该娶妃娶妃,该生孩子生孩子,陆陆续续召进宫的男宠被安置在各个宫室。   这样想来,我朝皇帝真是有个好传统,他们谁都不爱,只爱自己和权力。   娘的地位水涨船高,不断有人往清芳殿里塞人,娘都一并收下了。   她和湛芳在计划着什么,但是没有告诉我。   大概在她眼里,我是一个真正不学无术没有希望的儿子。   她很重视那个孩子,我觉得那就是她的下一个赌注。   昨晚一位宫女被白布裹着抬了出去,我问娘发生了什么,她只是轻轻的笑道:“没什么,失足跌了水而已。”   她明亮的月白色华服上,有一条喷溅的血迹,一点点血珠,没有引起她的注意,远处看去,好像她衣角绣着的一支梅花,在雪夜中绽放生命的光华。   一股渗透骨髓的寒意从我脚底下升起,我看着娘云淡风轻的神色。   她在昏黄烛光下温婉的侧脸,在琉璃屏风的折射下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阴影投在墙上,风一吹来,张牙舞爪。   木门被风吹得咯咯咯地响,是影子在笑。   她鲜艳的口脂沾在了牙齿上,笑着说:“佑儿,你有想要的东西吗?”   我的脖子僵硬地扭动。   她摸摸肚子,这时候已经很能看出一个生命的痕迹了,“大好的江山,你就没有什么想要的吗?”   她自顾自说着,“只要你们想,娘就给你们挣来。”   她笑了,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好看。   ————————————————   违命候只说到这里便开始疯狂地咳嗽起来,他捂着嘴,挺拔的身躯佝偻成一个畏缩的姿势,一点点鲜红从他指缝中滴落在纸上,和那点墨色混在一起。   红不红黑不黑。   我赶紧拿手帕给他,他却摆了摆手,然后抬起头。   眼睛通红,手上已经出现了深黑色的血块。   他的嘴角带着血,笑起来十分妖艳,看着手中的血块,带着一点遗憾,然而更多的是轻松:“时日无多了啊!”   我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他了然地看着我:“看来你已经知道结果了?”   我点点头。   他平静地问道:“太医说我还有多久?”   我看向窗外的梅花,给了个模模糊糊的时间,“或许等花谢了吧。”   他笑了笑,接过我手中的帕子擦去血渍。   我应声道:“侯爷,夜色已深,还是早点歇息吧。”   他点点头,我扶着他到床上,熄了灯,抱着双腿睡在床脚。   我的背靠在床上,感觉到了不间断的颤动,他在轻轻地咳嗽。   我起身问道:“侯爷?”   他摆摆手,声音沙哑:“你们休息也不容易,就不惊扰别人了。”   靠在另一只床脚的小丫头还没醒。   他连生病也顾着别人的感受,真的会是暴君吗?   从他叙述的故事里,我看到了是一个过度清明的人。   能够克制自己欲望的人。   他会是一个暴君吗?   我没有睡着,一直在床边帮他递水,擦汗,擦血。   他的眼睛很亮,可是眼白已经开始浑浊充血,彻底破坏了那双眼睛的美感。   他似乎还想和我说什么,然而身体已经不允许了,他仍是目光灼灼地抓着我的手不放。   我小声问道:“有什么话非得在今天说完吗?”   他笑了一下,牙齿上还有血迹:“过子时了吗?”   我点头。   他满足地眨眼,喟叹道:“过了子时,就是皇弟的生辰了。”   “很特别吗?是侯爷的哪位兄弟?”   他咳嗽着,手指在我手心里悄悄画了一个八。   他粗喘着平复气息,好半晌,才用虚弱的气声说道:“二月十二,惊蛰。”   他竟然开始唱起了童谣,“昨夜惊雷炸开花,今晨墙角仔细查。雄黄洒向害虫处,蜈蚣八脚满地爬。”   像是应和着他一样,窗外无端响起一声惊雷。   我吓了一跳,他垂下眼睫,“也是我们老八的忌日。”   他呵呵地笑起来,可是只能发出诡异的气声,反倒像鬼一样:“本来应该是我的忌日,我怎么能多活了这么些年呢?”   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勾起了他倾诉的渴望。   我在民间也曾听闻一些秘史,进宫之后更是有不少老人为了巴结我说了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大概也知道一些。   如果那些东西都是真的,那违命候身上究竟背着多大的包袱和悔恨呢?   有的东西,压在人心里久了,就会腐烂发酵,再久一点,发酵后又会冒出一个个气泡,在某一个让人崩溃和猝不及防的日子里,猛然翻出来,击溃心里所有的防线。   对于违命侯来说,那个日子大概就是今天吧。   我终于懂得他说我与他相像是什么原因了,我们都背负着太过深沉的东西。   因为这一点点共鸣,我并不打算将我们今夜的对话告诉陛下,说完就算忘了吧。   他忘了,我也忘了。   我拍拍他的手,坐到了床头,他抬头看着我,苍白的颈项脆弱不堪一握。   他笑着:“我在你眼里,就是个暴君吧。”   也不算,我垂下眼帘,天灾人祸,有时候是不可避免的。   如果真的要追究,那可能叫气数已尽。   他的指甲深深掐紧我的皮肤,传来一阵刺痛,说了一番让我胆战心惊的话:“朕从来不想杀人,从来不想卷入争斗,从来不想手染鲜血。”   “朕从来不希望天下百姓过得水深火热。”   “朕,从来不是暴君!” 第12章 (修)   他在我面前说“朕”。   他是做好了我上报陛下的准备吗?还是掐准我不会对他做什么?   我确实不打算上报。   他咳了半晌,床边的小丫头终于惊醒了,着急地喊道:“侯爷,这……这怎么办?”   他轻轻摇了摇手指,“你出去吧,这里有暮云姑姑。”   她又惊又怯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我是个吃人的妖怪。   我温和地笑:“去外面休息吧,我看着侯爷,你放心。”   她懵懵懂懂地点点头,慢慢退出去,掩上了房门。   违命候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着头顶从床帐,夜是乌黑的,他的眼黑而发亮。   他突然对我好奇起来,问我,“你是哪里人?”   “陇西。”   他沉默了半晌,方才慢慢说道:“陇西……”他似乎是回忆着什么,喉结动了动:“你多大了?”   “奴婢今年二十四了。”   他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声音满是苦涩,“二十四……和皇弟同龄啊……”   我劝他早点睡觉,他却执着地又开始说起了他的故事。   假如我不是近身侍奉陛下的人,我根本不会相信他的故事。   在他的故事里,有一条黑龙贯穿了他的生命,他说,他有时候会怀疑,那条黑龙是否真实存在。   是不是有可能只是他自己的幻想。   我知道,龙是真的。   当年天下大乱之时,胸怀大志的陛下捡到了一枚龙鳞,靠着龙鳞,他可以在某些时候召唤龙神。   我没有见过龙神,只有陛下能见他。   唯一确定的是,每当陛下面对着艰难险阻,九死一生的境况时,会见龙神之后,便有如云开雾散,一切都顺风顺水。   民间一直传闻陛下是龙神护佑的真命天子。   有人怀疑那是陛下为了天下而说的把戏和幌子,可是陛下没有必要和我撒谎。   龙是真的。   所以我信他。   一切都从那条龙重新说起。 第13章 (修)   元康十二年,夏。   虽然夏天有些缺雨,三四月间有时疫流行,祸及陇西。但相比起过往的风风雨雨,这点小灾小患,实在是平平淡淡。   可算作是四海升平。   骊都的夏天总是干热,宫里早早就备好了冰盆,依旧驱不散夏日的酷暑。   太子杨俭坐在尚书房的首位,他在年初刚刚被封为太子,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四位皇子连同背后的家族争夺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乖乖让位于宗法。   他是陛下的长子,当朝钱太师的外孙,当之无愧的太子。   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李德顺已经私下给他通过气,今天皇上要对前朝的事情问策。   母妃早早就准备好了对策,只要他顺利地答上来,便又压了诸位皇子一头。   八位皇子,除了早些年外放西北的四皇子杨仕之外,还有七个人留在京城。地上摆着七个蒲团,却只来了五个人。   杨俭阴沉着脸,环顾尚书房,不满地问道:“老五和老八呢?”   没人答话。   他正想发怒,只见门外款款走来一个白衣少年,清朗如竹,眉目如画,牵着一个锦衣的可爱孩童。   那正是刚刚到场的五皇子杨佑和他的同胞弟弟八皇子杨伭。   他肌肤雪白,带着温润的光华,双眼漆黑,神采奕奕,黑发被一支玉簪全部束起,额头饱满,风姿爽朗。   他笑着进门,衣袂翩飞,连声说道:“来了来了。”   若是以外表来论,诸位皇子中,杨佑最为出彩,几乎可以称作天人,皇宫里美人无数,近几年皇帝除了女人,还往后宫弄了很多美貌的少年。   然而三千佳丽,三千美男,愣是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气韵和风姿。   可实际上,杨佑就是一个空有其表的草包。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书也不读,政务也不管,天天就喜欢在宫里遛鸟乱窜,神龙见首不见尾。   杨俭想借机敲打杨佑一番,树立自己的太子威仪,他眉毛倒竖,训斥道:“父皇召见,为何迟到?”   杨佑桃花眼轻轻扫过更漏,浮子刚刚好停在辰时,他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辰时,我没迟到。”   八皇子杨伭只比他膝盖高一点,前不久才刚满三岁,走路都有点晃晃悠悠,他抓着杨佑的食指,平地站着就摔了下去。   杨佑赶紧扶他起来。   杨伭嘴巴一瘪,眼珠子里就含了泪花,杨佑轻声道:“不许哭。”   杨伭赶紧把眼泪憋了回去。   杨俭冷眼看着这对兄弟上演的深情大戏,杨伭和杨佑是丽妃一母所生,同样容貌非凡。   而且聪明过人……   这是最让杨俭看不惯的一点。   母妃在后宫千防万防那么多年,丽妃还是有本事生出了八皇子。   皇宫里已经多年没有孩子出生了,八皇子凭空就受到了万千宠爱,丽妃母凭子贵,以一届贱人之资登临妃位。   杨伭仗着年少,在父皇面前装作天真可爱的模样,很讨人喜欢,若是让他成长起来,未免又是自己一个心腹大患。   太子看看杨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免鄙夷一番,杨佑这个草包,从小到大只关心自己的未来的封地和俸禄,想着要到外面当闲散王爷,蝇营狗苟,不足为惧。   大太监尖细的声音高扬着:“皇上驾到!”   “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尚书房内的诸位皇子齐刷刷地跪下,一个穿着黑色华丽长袍的男人走进尚书房,坐到了御座之上。   一个年轻妩媚的男子顺势站在他身后。   “平身。”   皇帝的声音透露出一种欲望满足后的虚无。   众皇子齐声道:“谢父皇。”   当抬头看到那个年轻男子的时候,众人的脸色如同调色盘一样,缤纷多彩。   六皇子杨休站在杨佑身边,小声问道:“那是谁啊?”   杨佑歪过头来看他一眼,“你不知道吗?”   杨休摇头。   杨佑淡定地看着他:“哦,我也不知道。”   杨休:……   “你能不能别开我玩笑?”   杨佑看了一眼,那个男子身姿修长,眼波流转,竟比女子还要妩媚几分,便道:“这有什么难猜的,肯定是父皇的新宠。”   众人中当以前四位皇子的脸色最为好看,皇帝没有立皇后,后宫权势最大的便是他们的母亲,都是一水的贵妃。   他们四家的势力分割了朝堂和后宫,牢牢把持着齐国的最高权力。   皇帝当了太久的傀儡。   一开始,皇帝会去平民出身的女子身上找安慰,五皇子杨佑的母亲丽妃和六皇子杨休的母亲陈贵人便是此类。   后来,几位贵妃干脆排挤众人,不选秀女,暗中严惩怀孕的女子。   八皇子是丽妃用了心机,在重重危险之下才出生的。   许是八皇子的出生让几位贵妃感到了威胁,此后,对于后宫的女人,她们防得更严。   皇帝连后宫都不能随便去了。   于是他另辟蹊径,和太监玩了起来。   皇帝发现,和太监玩耍比和女人玩耍好多了。   女人还有一种名为外戚的麻烦,可是太监若是不靠着皇帝,就什么都没有了。   打开新世界的皇帝,除了太监,也开始和各种各样的男人玩耍。   男人没有孩子的困扰,不会为了孩子去争皇位。   总之,皇帝很放心。   玩着玩着,他就玩出了好几个将军和高官,要不是贵妃们拦住他,他还能在后宫里封几个男贵妃,怕是连男皇后都能拿出手送人。   杨休感叹道,“前几日不是还带着东乌宫的茅成文四处晃悠吗?”   杨佑耸耸肩,把杨伭抱起来,“谁知道呢,甘露之恩,飘摇不定啊。”   皇帝耷拉着眼皮,手指敲击着扶手道:“今日召你们前来,是考察一下你们的功课。”   他的目光在众人身上略过,在看到杨佑的时候猛地一亮,耷拉着的眼皮撑开,露出完整的瞳仁。   他温声道:“佑儿,你过来我看看。”   杨佑抱着杨伭走到了御座前。   皇帝的目光黏腻,仿佛有实质的黏液,在杨佑的皮肤上粘黏,然后滴下,留下一点温热的痕迹。   他招手:“过来我看看。”   杨佑抱着杨伭又走近了些。   他眉心有一点细微的褶皱,杨佑能看出来皇帝有些不悦。   皇帝挥手叫大太监:“怎么不留人在佑儿身边伺候,让他抱着老八多累啊?”   大太监赔笑道:“是老奴考虑不周。”   五皇子身边的侍卫是丽妃的清芳殿出人,和大太监李德顺没有丝毫关系,可是皇上既然发话,他就得认下,他走过来,接过八皇子在怀中抱着。   皇帝招手,“老五,虽说朕不要求你们做什么大诗人,但你的课业也不可荒废,前几**母妃刚刚和我说过,你这几个月玩物丧志,竟是脸书都不读了。”   “父皇,”杨佑挠着头,“我就识得几个字就行了,横竖以后在王府里请一个先生替我写些文章就好了。”   话里话外竟然直接将自己当成了外放的王爷。   其实在皇帝面前说这话十分无礼,而且显得胸无大志。   章太傅瞪着眼睛恨不得吃了杨佑,他是做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一个皇子?   杨佑知道,自己的话正中皇帝下怀。   历来皇帝对儿子的感情都很复杂。儿子既是自己血脉和事业的继承,同时又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的皇位。   杨佑一副对皇位不敢兴趣,一心只想当纨绔王爷的话让皇帝十分高兴。   这种高兴并不是言语哄出来的高兴,杨佑也是这样做的。   他连着三个月不去上早课,天天去御花园抓蛐蛐。   “知道你混账!”皇帝怒骂,脸色却十分温和,“行了,滚回去和你哥哥们一起吧。”   皇帝扬了扬下巴:“章太傅,问策吧。”   太子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给杨佑上眼药,熟料皇帝竟然放过了杨佑。   太子脸色发青,皇帝身后的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捂着嘴呵呵笑起来。   皇帝在时,当安静恭肃,皇子们哪怕平日在宫里飞扬跋扈,到了皇帝门前也好夹着尾巴。   可这男子竟然无视礼节,就这么笑出声来。   皇帝并不生气。   可见他受宠非凡。   太子的脸更好看了。   杨佑悠然自得地跪坐在地。   虽是问策,皇帝的目光却时不时瞥向杨佑。 第14章 (修)   皇帝召集皇子问策,照例应该是考核平日里需要的功课,然后再听听诸位皇子对朝廷事务的看法。   太子杨俭按照提前准备好的答案,流利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章太傅看着太子欣慰地点头。   虽然一看就是照着别人写好的答案背出来的,但看在他表演还算用心的份上,章太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写答案的人还算有些水平,没想到钱太师府中还有如此远见的人。   杨俭顺着章太傅欣慰的目光往上追溯,却看见高台上的皇帝正垂着眼盯着杨佑看。   而杨佑,正跪坐在原地,对着波斯地毯专心致志地看着,双唇有细微的动作,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可是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杨俭因为顺利回答而产生的好心情彻底败坏,面色不善地坐在蒲团上。   二皇子杨倜接着回答。   杨倜的文采极好,洋洋洒洒就道出了一篇华丽的骈文,令众皇子望而生畏。   杨佑睡眼惺忪,头一点一点往下掉。   “五哥。”六皇子杨休小声地叫着他,伸手托着他的下巴。   杨佑猛地惊醒,擦了擦自己嘴角,八皇子突然咿咿呀呀地叫着哥哥,被大太监极有眼色地带着出去了。   尚书房只剩下皇子们的回答声。   轮到杨佑时,他呆呆地看着众人,章太傅连着提了三个问题,杨佑连回答都省了,直接说不知道,没听过,不会。   章太傅没见过敷衍都敷衍得这么草草了事的,胡须一翘,差点摔书大骂,他看着皇帝,又突然没了心肠。   敷衍就敷衍吧,五皇子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角色。   他胸无大志也好,也许以后还能得个好结果。   六皇子杨休站起来,说了一堆废话。   杨佑掏了掏耳朵,总的说来,杨休的意思是大臣都不能时时刻刻保持忠心和贞洁,也会被权势蒙住了双眼而做出危害君主的事情。君王应该有自己的耳朵和眼线,在朝廷之外,应该建立一支只属于君主的队伍,只听命于皇帝一人,不受他人管辖,替皇帝监察百官。   皇帝没说话,不过看表情似乎还挺满意。   杨休早到了几位哥哥的白眼,他的提议中心是希望限制大臣权力,让皇帝的权力更加集中。   几位年长的皇子,家里的外戚都是大官,自然不喜欢听他说的这番话。   杨休也知道自己要讨兄弟嫌恶。   可是那又怎么样?他只要讨得皇上喜欢就行了。   七皇子杨伦回答中规中矩。   杨佑安安心心坐在那里一问三不知。   对于不该展露才华的人来说,贸然展示自己是要冒巨大风险的。   皇帝显然也不是唯才是用的人。   比起展露才华,倒不如生一张好脸蛋。   杨佑不用看也能感觉到皇帝黏腻的目光,自嘲地笑了笑。   最后,八皇子也被请了进来。一个三岁的娃娃,连话都说不清楚,章太傅装模作样,温柔地问了他几个问题,得到了一堆咿咿呀呀不知所云的话。   等杨伭回答玩,问策才算完成。   皇帝被他的男宠叫醒,听了章太傅的一番总结之后,叫住了杨佑。   “老五,你的功课也太差了。”   等到众人离去之后,皇帝对他说。   “我这人天生就读不来书,”杨佑笑着说道,露出一丝羞涩的神情,“父皇就不要强求我了。”   “哼!”皇帝摸了摸男宠的手,“别人都想着留在京城,只有你天天想着要去外面逍遥自在。”   杨佑嘿嘿地笑。   “还是你嘴让朕省心,别的孩子心思太重,也就只有你们兄弟两个能让朕开心一点。你做什么想什么,朕都看在眼里。该有你的时候,不会少了你的。回去吧。”   杨佑行礼,从太监手里接过杨伭转身离去。   不少宫人的视线都落到了他身上,杨佑知道,这些人都是各宫的眼线。   他习惯性地漠视着别人的目光,抱着杨伭往外走。   六皇子杨休在门外等他。   杨休的母亲和杨佑的母妃一样,都是妓女出身被带到了宫里。不过杨休的母亲在心思上到底要逊色几分,在宫中多年还没有一个妃位。   杨佑已经被欺负得够惨了,他简直比杨佑还惨。   随着杨伭的出生,丽妃在宫中也算是个人物了,皇帝来后宫的次数越来越少,一个月也有一两回是在丽妃宫里歇息的。   杨佑看杨休实在是难过,便主动要杨休和自己在一起玩。   别人看在丽妃的份上,也就不怎么为难杨休。   如今两人相伴已经有两年多了。   杨休也成为了杨佑在宫中为数不多的朋友和兄弟。   杨休平日里也是个闲人,凑到他旁边问:“我们回答问题的时候,你怎么一直在发呆,你在想什么?”   “什么?”   杨休道:“就是二皇兄吟诗作赋的时候,你低头在看什么呢,还自言自语,我可都注意到了。”   “你没事老看我作甚?”杨佑打了他一拳,歪着头想了想,他白皙的颈项绷紧一道曲线。   杨休紧紧盯着他的脖子,喉结轻轻动了动。   杨佑想了半天,愣是没想起自己在看什么,只是习惯地走神而已,他道:“我在数波斯地毯的花纹到底用了几根丝线。”   杨休皱着眉头,“几根?”   杨佑道:“嗯,大概一百五十七根吧。”   杨休疑惑:“你肉眼看得清?”   杨佑道:“看不清,所以我说几根就几根。”   杨休搂着他的肩膀,把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两人个子差不多高,杨休侧脸闻着杨佑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调笑着说:“五哥,你这嘴可是越来越溜了。以前你多老实啊。可是自从你进了尚书房,就越发油滑了。章太傅教你的?”   “章太傅教不了我油嘴滑舌,”杨佑摇头,“我平时便是吃东西也惯爱吃油炸的,油一点味道好,顶饿。”   杨休噗嗤一笑,抬起手指状似无意地在他耳垂碰了碰,杨佑缩了脖子。   杨休道:“听说狄小将军从塞外带来一只海东青,要去看看吗?”   “你怎么老爱凑热闹,三哥家的人,你也不怕去了给你好脸色看!”杨佑看了看天色,砸吧砸吧嘴,“不去了,我怕我的小娘子被吓坏。”   小娘子是他养的一只红嘴玉,虽然是只公的,但长得好看就叫小娘子。   杨休恨铁不成钢:“成天看那些叽叽歪歪的小鸟你也不腻得慌,就跟你的小娘子过日子去吧。海东青多威风啊。”   杨佑淡然一笑:“我回去喂鸟了”。   杨伭拍着巴掌像个八哥似的反复叫着:“小娘子、小娘子……”   他讲话有点大舌头,学说话也比较慢,很多时候都不能表达自己的意思。可是唯有两个词喊得极为标准。   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哥哥的小娘子。   说起来也奇怪,小孩一般都喜欢叫娘,可是杨伭第一个会叫的是哥哥,做什么都会喊哥哥。   杨休也不强求,他知道杨佑平日里就好拎着鸟四处溜达,便自己去和三皇子套近乎。   三皇子杨仁和狄小将军是两姨兄弟,正炫耀着自己能出宫去看鸟。   杨佑看着他们虚与委蛇了好一会,宫里无聊,也就只能看看大家逢场作戏,直到杨伭拉着他的头发催促,他才抬脚往回赶。   清芳殿的大宫女湛芳已经在清芳殿门口等着了,忙催着人去通知丽妃。   她接过杨伭,问杨佑,“殿下,今日问策如何?”   杨佑想了想,他不管做什么,凭一张脸,皇帝都会喜欢他,加上他还无心帝位,皇帝心里更是喜欢得不得了。   湛芳问的如果是他有没有在皇帝心里留下好印象。   那他大可以回答,自己完全就是皇帝心中的好皇子。   杨佑点头道:“还行。”   湛芳笑着将他迎进门。   丽妃坐在摇椅上,翻着什么册子,三个宫女给她扇风,一个给她捶腿。屋子里有一块雕刻成虎豹的冰雕,水汽和凉意一起扑在脸上,和炎热的室外相比有些突兀。   她远远地见到杨伭,招招手,湛芳便抱着杨伭走到她面前,她抱着杨伭坐在腿上,点头对湛芳说:“再过几日就是清凉殿那位的生辰,礼物就按我们之前讲的来。”   湛芳称是。   但凡是皇帝稍微宠爱的男宠,后宫里的人都知道一些消息,杨佑没听过清凉殿又进了哪一位男宠,便问道:“清凉殿什么时候多了一位?”   丽妃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自己这个两耳不闻红尘事的儿子竟然有一天会关心这些?不过她还是说道:“你今天应该见到了。”   是那个站在皇帝身后的男人。   现在在后宫,男子最为受宠,可是依旧是几位贵妃把持着权柄,女人们都不屑于和男宠打交道。   丽妃好像没那么多顾忌,她每次都会和皇帝的男宠处得很好。   这也是皇帝喜欢她的原因。   皇帝有时候还会带着男宠和丽妃一起过夜。   没错,是一起过夜。   每到那个时候,杨佑都会单独跑到外面待一夜。   他越长越大,就越是不能面对丽妃。   丽妃在江南,遇到了不合心的客人还会骂上两句,可是现在在皇宫里,她却没有一句怨言。   男宠也好,皇帝也好,都是男人,她最擅长的就是处理男人。   丽妃道:“他是武惠妃家里送来的,说是武惠妃的侄子,叫武宜之,已经封了俊阳君。”   她说着,脸上露出一个不明的笑容。   武惠妃便是七皇子杨伦的母妃。若是仔细比较,五皇子杨佑和他的两个弟弟——六皇子杨休和七皇子杨伦都是一年生的,大家相隔都不过两三个月。   今年都是十五岁的人。   如果不能当上太子,按照本朝的规定,皇子都得外封为王,不得留居京城。   这是为了防止皇子作乱而制定的规矩。   但也有例外,如果皇上宠爱某位皇子,确实可以让他们留在京城,不过这样一来就封王的时候,就只有赋税而没有实际的封地。   对于有野心的人来说,两种方案各有利弊,留在外地有自己的发展空间,而留在京城则更接近权力旋涡的中央。   再过几个月,便是礼部为他们拟定封号和封地的时间了。这个节骨眼上,武惠妃送来自己的侄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打什么主意,无非是想重新获取皇上的宠爱。   她选择了留在旋涡中心,希望让七皇子留在京城。   说起七皇子,杨佑愣是没想起来他长什么样子。   他只能归结为这位兄弟太过低调,将自己掩饰得很好。   丽妃看着杨佑,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开口,思虑良久,最终还是说道:“佑儿,你若是不想离开母妃,那就留下来吧。”   杨佑却道:“母妃,我听宫人说,父皇好像想把我封到海边,到时候我可以接你和弟弟看海了。”   丽妃眼中的光芒黯淡了点,换了个姿势坐着,将下巴放在杨伭的头顶,道:“你在江南不是经常逃课去看海吗?没看够?”   杨佑点头:“没看够,海是最辽阔最自由的,看过了海,就会觉得宫室再大,也不过是一个笼子。”   丽妃道:“笼子里好吃好喝的,还有人伺候,海上什么都没有,还得担心有风浪,有海盗。”   杨佑道:“小娘子虽然天天在笼子里,可要是不带她出去溜溜,她也是会生气、会生病的。”   丽妃语气有些严厉,“所以我早就劝你不要养那鸟了,成天想着不切实际的东西,早晚会死。麻雀有麻雀的活法,凤凰也有凤凰的活法。你是皇子,自然要有皇子的活法。”   杨佑笑道:“一个红嘴玉,怎么能想凤凰的事呢?”   他又一次拒绝了母亲的提议。   丽妃沉着脸不说话了。   杨伭似乎感应到了她周身不悦的气场,开始叫哥哥。   丽妃低下头训他:“坐好!”   他眼泪包包地看着杨佑,杨佑抱歉地笑笑。   湛芳怕他们再说下去不得消停,赶紧叫人传膳。   丽妃慢慢地抚摸着杨伭锦衣上的花纹,道:“你要知道,我是为了你好,你以为你可以做王爷是好事?你身为皇子,在这宫里待着,不争不抢就得做别人刀俎上的鱼肉。”   杨佑笑笑,“不想做鱼肉,就得做刀。我想做刀,别人也想做刀。案板就那么大,别人是我的鱼肉,我又何尝不是别人的鱼肉?倒不如彻底跳出这一方天地来,找一个没有刀也没有鱼肉的地方。不好吗?”   丽妃看着他,这些年来她也老了,但是美丽的容颜却依旧,甚至还多了几分岁月的韵味,只是现在皇上对女人不敢兴趣了。若非如此,她不会这么辛苦。   她一个妓女能进入皇宫,能从地位卑下的美人变成今日的丽妃,若是没有野心和谋划,恐怕早就是宫内争斗的牺牲者。杨佑和杨伭也未必能平安长大。   可她偏偏摊上了个无欲无求的儿子,小的那个又还没到出手的年龄,这让她如何甘心?   她就是变成了丽妃又如何?别人还是会在暗地里嘲笑她是乡野草妓。   地位越高,她越发明白一个道理——她永远不可能摆脱她的过去。   唯一的办法是坐上最高的位置。   让所有人都不敢再谈论她,主动去美化她。   她不能,可是她的儿子能。   孩子是她血脉的延续,必然也要继承她的命运和野心。   丽妃道:“你和伭儿都是我的孩子,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们。一个闲散王爷,不是你真正想要的生活。”   如果可以,杨佑也想做一个明君,立不世之功,也想做一员猛将,为国家镇守四方。   可他却是一个地位尴尬的皇子,上不足以争位,下又不能为官。   离开朝政是他最合适的选择。   杨佑有些头疼,他认为自己已经将这个问题讲了很多遍,回答得足够清晰坚定,可是丽妃却始终很固执,他只能说:“子非鱼又安知鱼之乐呢?”   杨伭焦急地在丽妃的怀里扭动,杨佑将他抱起来,安抚着他。   “哥哥带你去看小娘子咯!”   丽妃没说话,冷冷地看着他们离去。   湛芳走进来问:“娘娘,今日在哪里设桌?”   丽妃着实有些气了,冷笑道:“吃什么饭,看鸟就看饱了!”   湛芳悻悻地站在一旁。 第15章 (修)   小娘子就挂在檐下,肚皮是黄色,身上暗绿带一点灰色,眼睛周围有一圈黄色的毛,翅膀上一点红缀着,嘴也是红红的。   鸟很小,能放在手里握着。   杨佑打开笼子,小娘子乖巧地跳到他手上,转动圆润的头颅,黑色的眼睛盯着两人。   杨伭咯咯地笑着,手里抓着宫女给的鸟食儿,摊开来放在小娘子面前。   小娘子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低头在杨伭的手里刨食。两人同鸟玩了很久,一直到湛芳催两人去偏殿用膳。   杨佑问道:“为何在偏殿用膳,母后用过了吗?”   湛芳有些嗔怪地看了杨佑一眼,湛芳是跟着他们时间最长的宫女,见证了丽妃从地位低下的美人变成了后宫六妃之一,忠心耿耿。如今她已是丽妃宫里的大宫女了,算是看着杨佑长大的老人,和他们母子感情都很深。丽妃要忙于种种事务,大多数时间是湛芳陪着两兄弟,既像姐姐又像母亲。   她道:“殿下,你也莫和娘娘置气,娘娘也是为了你们好。”   杨佑点头,“我没生气,我知道母妃是为我好。”   可这种好不是他想要的。   湛芳听他语气平稳,也知道他素来是个闲云野鹤的人,很多事情不会计较,安心了些。   用完膳,杨伭开始眯着眼睛打哈欠,他的贴身宫女金玲道:“八殿下,明早太傅还有功课检查呢!”   杨伭的包子脸瞬间皱成一团,噘着嘴喊哥哥。   杨佑便问是什么课业。   金玲说要背几篇论语,然后抄写。   他随便挑两句问杨伭,杨伭都记得,看看天色,已经很晚了,杨佑便道:“你们悄悄带他去睡吧。”   金玲抱着杨伭,有些踌躇:“那明天检查的课业呢?”   杨佑道:“我写了。”   两位皇子的书房是同一个,杨佑是一张大桌子,杨伭有一张小桌子,放在杨佑的桌子正对面。   小桌上还有杨佑画的乱七八糟的字符。   他随便捡来几张,粗粗看了一眼,便知道杨佑写字是个什么路数。   不得不说,他们到底是兄弟,写字的韵味都有几分相像,何况平日里杨伭都是拿他的字来当字帖练。   他很快就用杨伭的字写好了明天要交的课业,为了营造一种真实感,还特意将好几个字写错了,又伪造了几个衣袖粘上墨水擦花的痕迹。   杨佑将纸放在杨佑的书桌上,起身洗漱就寝。   第二日一早,杨伭就被送去尚书房,杨佑没了弟弟消遣,怀里揣着一本闲书,腰间挂着个八宝袋,里面装着湛芳给他准备的瓜子和零食,提着红嘴玉在宫里溜达。   杨休搞了张躺椅,在御花园里面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躺着睡觉。   杨佑刚好路过,伸腿踢了下他的椅子。   杨休将脸上罩着的大树叶拿下来,先是懵懂地看了看四周,见是杨佑目露喜色,忙拉着他的手。   “哎哟我的五哥哥,您什么时候想起弟弟来了?”   杨佑鄙夷地看着他,“大好的日子睡什么觉,前几日江南来了个傀儡戏班,去看看?”   杨休抹了把脸,叹道:“我昨天因为问策没答好,才被我娘训了一顿,就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歇会,可别拉着我去凑热闹。”   杨佑安慰地在他头上摸了摸。   杨休眯着眼睛仰头看着他:“我娘都说我了,丽妃娘娘回去有没有说你?”   杨佑专心致志地逗鸟:“说我什么?”   “有没有说你问策不专心,糊弄君上之类的。”   杨佑翻了个白眼,“我学什么不都是那样吗?宫里谁不知道,我娘都习惯了。”   杨休关心地道:“我说五哥,您就不能好好学点东西吗?天天遛鸟看话本,你不闲的慌?”   杨佑看着他,温和地笑,他的眼睛是纯粹的黑,常年有些湿润,看人的时候令人心神荡漾。阳光照进他的眼底,留下温热的痕迹,“一个闲散王爷,会那么多干嘛?”   “你!”杨休真是想打他一拳,“丽妃娘娘正是得宠的时候,你不趁着机会在陛下面前好好经营,天天就想着出去玩。你就没有什么志向吗?”   “有啊,”杨佑蹲在他身边,把鸟笼放在地上。   “你说我写一本书,记一记我养鸟抓蛐蛐的经历,会不会受到万人追捧,然后青史留名啊?”   杨休怒了,“你难道就不想那个?”   “哪个?”   杨休伸出手指,指了指天上,“那个。”   “没本事啊,我不想。你想吗?”杨佑蹲在地上开始刨土,“你若是想,我还可以帮帮你。不过我呢,只想过清闲日子。”   “苟富贵,勿相忘啊!”他对着杨休做了个鬼脸。   杨休也不再劝他了,摘了张大树叶放到脸上准备睡觉,但是红嘴玉的叫声依然回响在耳边。   杨佑身上的熏香环绕着他,杨佑用的是宫里最常见的沉香,可杨休却觉得他身上的味道和别人不一样。   杨佑在他身边,他总是心神不宁,总会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到他身上。   大皇子成了太子,二皇子和三皇子都封了京内王,没有封地只有名分,留在京城。四皇子被封了广武王,早几年就去了西北。只剩下五六七三个皇子,今年也到了封王的年龄,天底下都在看着他们。   七皇子杨伦为了获得皇上的宠爱,不惜把自己的表哥送给皇帝当男宠,但也没泛起什么水花。   自己的母亲陈美人无名无分,在宫中也没有势力,诸位贵妃之间早就拉好了战线,他迫不得已才不得不和丽妃、杨佑打好关系。   杨佑每天什么都不想,只想着玩闹,也不会参与到争斗中来,一个人在宫里过得居然像个隐士。   自己就不一样了,除了要和杨佑把关系搞好,还要殚精竭虑地在宫里谋划,如何拉拢宫人,如何在几位皇兄之间求得平衡。   杨佑相信只要自己离开皇宫,就可以躲过夺嫡带来的祸端,一心想着去外面当王爷。   杨休不那么认为。   秦始皇死后,扶苏和胡亥争位,其他皇子并没有参与其中,可胡亥登基后照样把自己的兄弟杀得干干净净。   不说远的,就是他们的父皇,登基之前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皇子,甚至在朝中还有柔善的名声。   父皇登基之后,杀了三位外封的皇叔,在软禁中逼死了前太子,流放了自己剩下的兄弟。   只要他们是皇子,就会有被卷入政治斗争的危险。   杨休知道,自己登上帝位的机会十分渺茫,但是他必须为自己的生存谋划。   先要和所有的皇子保持良好的关系,然后在局势复杂的时候站好队。   最好能获得一些权力,让自己成为一枚有用的筹码。   这样才不会在夺嫡的斗争中成为任人宰割的绵羊。   其实他不喜欢杨佑这样的人。   杨佑没什么诉求,他虽然有着令人惊异的样貌,有着心机非凡的母亲,恰好又有着皇帝的宠爱,可是他不争不抢,不言不语。   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要。   丽妃恨铁不成钢,他又何尝不是呢?   他和杨佑关系最好,也知道杨佑心地善良,只要杨佑当上了皇帝,杨休的安全是完全可以得到保障的,甚至还会得到更多的东西。   可是杨佑不愿意。   杨休有时候会想,如果丽妃是自己的母亲,他定然不会在宫里混成杨佑这个样子。   矛盾的是,在这宫里,他最喜欢的人也是杨佑。   杨佑活得快活,活得自由,心思也干净。   是杨休想活成的样子。   杨佑拿着根树枝在地上扣了半天,挖出个白白胖胖的虫,缓慢地蠕动着身躯。   杨休看着就有些反胃。   杨佑把虫子挑到小娘子的食盒里,呶呶嘴:“小娘子,快吃这个大虫子。”   小娘子叽叽喳喳地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就是不肯看食盒一眼。   杨佑用树枝敲着陶瓷食盒的边,嘴上不停地说着,“看这里看这里……小娘子最乖了。”   杨佑念叨了半天,开始叽叽喳喳地学着鸟叫。   杨休忍无可忍,把头上的树叶摘下来一把丢在杨佑脸上,“杨佑你有病?快滚快滚,我要睡觉。”   杨佑拍拍他的肩,知道杨休认识各宫的宫人,消息通达,便问道:“咱们其他几位兄弟今天去哪里了?宫里没人吧。”   杨休看着他的眼睛说:“二皇兄在睢园举办盛会,很多文人雅士都去参加了,连文魁杜青莲和少年天才成伯玉都去了,皇子们也去凑热闹了。没人,你自己随便瞎逛。”   杨佑点点头,将他按回椅子上躺着,“你继续睡,我在宫里逛逛。”   他一说走,杨休又觉得自己睡不着了。   他看着杨佑提着鸟笼,吹着不知名的小曲,晃晃悠悠地走,心里不知是羡慕还是怅惘。   杨佑知道皇子们都不在宫里,这样大好的时间,皇帝一定在和男宠们厮混,后妃们忙着拉帮结派,自己反而是宫中最自由的人。   他算算时间,有段日子没去看看敖宸了。   敖宸的林子似乎有什么玄机,只有他能发现,别人都看不到,他不想暴露林子的存在,专门挑人少的时间,偷偷去敖宸的地方待上一会。十一岁最后一次见面后,杨佑再也没见过敖宸。   然而那片神秘的树林和湖都没有消失,他相信敖宸还在守护着国家。   虽然不知道敖宸为什么失踪,但他相信敖宸总有一天会回来。   杨佑将小娘子的笼子挂在树上,自己从无人的地方进入了林子。   这片林子占地极大,在宫中各地皆有入口,这几年他经常在树林中玩耍,已经能够在树林中找到方向。   杨佑没有去湖边,而是去了敖宸的神庙。   三四年间,他从十一岁的孩童变成了十五岁的少年,凭借个人的力量将神庙收拾一新。原来残破的神庙终于像了点样,蛛网和灰尘都不见了,神像也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露出龙神原身威仪的模样。   杨佑还搬来几张桌子,甚至连躺椅都搬来了,放在神庙的屋檐下。   台阶上的青苔被扫除,漏雨的屋顶早就补好。   他将桌子搬到躺椅旁边,拿出八宝袋,摊在桌上,随性地躺在躺椅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书。   蓝色的封皮上,写着“浣花鸣冤录”几个字。这是宫女给他买的话本,据说是写一个叫浣花的女子的故事。   这个浣花的县令老爹被贪官污吏杀死,家破人亡。于是她奋发图强,上天山学习剑法,励志亲手杀掉杀父仇人,等到学成下山之后,她遇到了一位风流倜傥的王爷,一个神秘莫测的侠客,还有一位文质彬彬的世家公子。她在四人的感情旋涡中苦苦挣扎,最后在三个男人的帮助下杀掉自己的杀父仇人。   一般说来,故事到这里应该有一个完满的大结局。   无论和哪一个人在一起,都能够使读者得到一种好人好报的心理慰藉。   可是,这本书的奇特之处在于,浣花杀了仇人之后,就自杀了!   自!杀!了!   虽然她复了仇,成为了天下闻名的侠女,可是自己的双手却染上了鲜血。   即使仇人罪该万死,她还是杀了人。   仇人的孩子也走上了和浣花同样的道路,流落江湖,一心报仇。   迟到的正义,似乎带来的是无尽的痛苦。   不,最后浣花明白了,她以个人的名义肆意处置他人的生命。   她早已失去了正义的立场。   杨佑和宫女们一样,都觉得自己的感情受到了话本作者的深深欺骗。   可再一想,又觉得这个话本背后的含义有些意思。   杨佑很喜欢在夏天的时候到敖宸的地方来坐坐,骊都的夏天十分炎热,可是敖宸的地盘似乎是受他力量的影响,清凉舒爽,风中有时会带来湖中的水汽,或许能闻到一点点海洋的味道。   他在神庙的四角上挂上了风铃,偶尔有一两声传进耳朵。   看着看着,手中的书就滑到了地上。   躺椅随着风轻轻地摇晃,杨佑闭着眼睛,神思进入一种安逸的放松状态,宁静地睡了。   在朦朦胧胧间,他好像听到了低低的絮语。   脸上是冰凉的水汽,湿润的海藻缠绕着,将他拉入海底。   他猛地睁开眼睛,手往下摸,想把书捡起来,没有找到料想中的书页,却摸到了另一只冰凉的手。 第16章 (修)   冰凉的手和冰凉的声音一起抓住了他的心脏。   “什么书?”   他听见有人问。   杨佑的脑袋像被狂风肆虐,所有的东西都被无情地卷走,只剩下一片空旷的天地,还有一个黑色的身影。   那个人用两只手指夹着书,提到杨佑眼前问道:“什么书?”   杨佑的眼睛随着他直起的身子往上看,风吹过他的黑发飘在空中,杨佑慢慢地,慢慢地眨着眼睛,然后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大脑一片空白,只看见自己的手抬起来,抓住了他的发尾。   他的眉眼很深,带着桀骜不驯的高傲和冷峻,可是杨佑愣是从里面看出了一点点笑意,像是三月的春风吹过冰冻的湖面,尽管微弱,还是带着点难以察觉的暖意。   杨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个名字的,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艰涩地从喉头一个字一个字地抠出来,“敖宸……”   这个名字,这个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名字,他在无情的时光中一遍一遍默念的神。   敖宸把书合起来放到他胸前,冰凉的大手捂住了杨佑的眼睛。   敖宸的语气带着点无奈,又有一点宠溺:“我又不是死了,你哭什么?”   有了他冰凉的手作对比,杨佑才发现脸上一片湿热,他呆呆地坐着,似乎是很久,似乎是一瞬,最后蓦地清明起来,轻轻一笑:“我只是觉得你可怜,要不是我还记着你,你死了活了又有谁知道呢?”   敖宸的手往后伸,**他的发根,将他的头按在怀里,书从胸前滑到了腿上。   见到你真好。   杨佑真正想说的是这句话。   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等不到敖宸再度出现了。   毕竟和神相比,一个人的生命是那么渺小和短暂。   敖宸使劲在他背后拍了三下,用力之大,杨佑只觉得要吐血。   敖宸高傲地说:“我不需要你可怜,你怎么就不能盼着我点好?”   杨佑报复一般地搂着他的腰,双臂用力挤着,敖宸在他后脑勺上弹了个脑崩儿,看着眼前干干净净的神庙,语气中带着淡淡的赞赏,“打扫得不错。”   杨佑炫耀地说:“那是当然。”   敖宸的手指摸着杨佑的额角,杨佑靠在他的胸前沉默了很久。   最后,敖宸才以一种充满沧桑的语气感叹道:“长大了。”   杨佑从他怀里抬起头,敖宸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化,杨佑眼中漫长无比的三四年,在敖宸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一点也没有。   这三四年的时光,赋予杨佑淡泊的气度,睿智的目光和俊朗的外貌,将他从一个孩童变成了一个少年。   可是敖宸身上没有任何变化。   这就是神和人最大的不同。   人卑贱的一生,不断求着寿命、智慧、权力……   人总是有无穷无尽的向往和欲望。   然而人类世世代代渴求的东西,神轻而易举就可以拿到手中。   以自身的有限去追求无限的人,是多么可笑可悲而无比痛苦啊。   可是只要人存在着,这种痛苦就将永存。   杨佑突然感到一种内心的绝望,敖宸他永远无法比肩的存在,他只能匍匐在敖宸的脚下仰望。   敖宸对干净的神庙也就赞赏了那一句,他对神庙总的来说兴致缺缺,但差遣杨佑显然是个好玩的事情。   他提着杨佑的后颈,将他从椅子上提了起来,换成自己躺在椅子上,一手拿着话本,一手抓起杨佑的点心慢悠悠地吃着,下巴一扬,“自己拿个东西过来坐。”   杨佑满心欢喜的言语和情绪,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敖宸放了气。   他只好从社庙里搬出一张太师椅,坐到桌子的另一侧。   敖宸翻开他的书,挑眉戏谑地看着他。   “浣花鸣冤录?”   敖宸啪的一声把书丢到桌子上,震落了一堆瓜子壳,笑道:“我竟不知《大学》还有个名字叫浣花鸣冤录。”   书在桌子上摊开,那一页赫然写着——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杨佑心虚地摸摸鼻子,躲开了他的目光。   他不能正大光明地读书,便想了个主意,让宫女们买来各式各样的话本,将书页拆散,把话本的封面和经典装订在一起。   为了装得更像话本一些,他还会专门选厚的话本,在里面随机插上几页经典,只要别人不是认真看,就不会知道他到底在读什么。   他嘿嘿一笑:“我这不是防止自己读书无聊,找找乐子吗?换个名字,更能激起我对它的兴趣。”   敖宸深深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黑色的眼睛盯得杨佑直发毛。   “谎话精。”敖宸把书丢给杨佑,“想读书就直说,何必装模作样?”   杨佑没回话。   敖宸嘲讽地笑笑,“明明是条狼,成天想的都是装兔子。”   仿佛有一根针穿透了杨佑的层层锦袍,刺进了心里,戳到了杨佑的最真实的一面。   他也不说话了。   敖宸道:“你不当皇帝,看圣人书作甚?”   杨佑把书折了的页脚抚平,敛了敛心神,才道:“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我是不能立功了,立言立德还能努力一把。”   敖宸仿佛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瞪着眼睛看他,杨佑被他看得脸红,问道:“我说的话,有问题吗?”   敖宸摇头,“没问题。”   他侧着脸想了想,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听起来是畅快的,可他的神色十分尖锐,充满了嘲讽。   他右手撑着下颌问杨佑,“你确定你是你娘和皇帝的骨肉?”   杨佑想了想,还是谨慎地说:“我觉得很大可能是我娘和父皇的亲骨肉,但也不排除其他情况。”   敖宸笑道:“若非我能感知天子血脉,我定然会怀疑你娘给皇帝戴了绿帽子。”   他的回答让杨佑松了口气,看来自己还是正宗的龙种,要是他不是皇帝的儿子,丽妃的罪过可就大了。   敖宸脸上的嘲讽丝毫未消。   他指着杨佑没心没肺地笑着,“皇宫里,哪位皇子不是出身高贵,谙习六艺?可到了最后,谁不是用最肮脏的手段互相争斗?流着天下人认为最高贵的血脉,却可以为了帝位不择手段。”   “现在一个妓女的儿子,在这宫里说,他想做圣人,你不觉得可笑吗?”   杨佑受了一番嘲讽,也不生气,他的信念本就和皇宫截然不同,并不指望自己能在皇宫找到知音,但还是为敖宸的话感到有些不悦。   “我不觉得我可笑。”   敖宸的笑容马上就消失了,他沉着脸看着杨佑,用近乎消散的声音呢喃,“确实不可笑,是可悲。”   杨佑将书抚平揣在怀里,从神庙往外看,层层松涛如波浪一般起伏,更远处的湖面在阳光下浩浩汤汤,天边一道黄红色的横线,是琉璃瓦刷朱漆的宫墙。   他突然生发出一种豪情壮志,“虽千万人,吾往矣。”   敖宸撑着下巴,将一块桂花糕送下肚子,“傻子。”   傻子杨佑还记着一件事,他问敖宸:“你为什么消失了四年?”   敖宸闭上眼睛,似乎在享受清凉的风,“有点事而已,别问了。我现在还不想说。”   杨佑看他神色恹恹,关心道:“你消失的时候……我问过很多人,看过很多书,这几年,没有大的天灾,也没有叛乱。”   敖宸拍拍他的脸,杨佑的目光单纯而温热,他难得有了一点好心情,原本不想说的话题还是说了,“自然是人祸。”   当年的大灾也不过让敖宸消失了数月,可是这一次敖宸直接消失了好几年。   这一次的人祸一定非常剧烈地动摇了齐国的根基。   一场表面无从察觉,可是却足以耗尽敖宸的龙气的巨大人祸。   杨佑问道:“是父皇宠幸男宠宦官,前朝党争,还是夺嫡之争?”   敖宸歪着头,平淡地说:“都有。”   杨佑带着点希冀地问道:“那你还能醒来,是不是说明,齐国安然地渡过了这场灾祸?”   敖宸抬头看着檐角上的风铃,嘴角含笑,“或许吧。不过再来几次,我可能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他没有特意地说自己如何如何,只是风轻云淡地讲着话,回过头去,杨佑喉结微动,眼底有一泓春水在细微地颤悠。   “杨佑看着他俊美的侧脸,“那你还要找皇帝吗?”   敖宸睁开眼睛:“怎么,你想当皇帝了?”   杨佑摇头,“我觉得,四皇兄可能会是最后的嬴家。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投奔四皇兄,然后为你当说客……”   “省省吧。”敖宸面无表情地说,“你以为谁都能当皇帝?我就指着你呢,你说说,你有没有努力?”   杨佑尴尬地笑了笑。   “四皇兄的母家在朝中树大根深,他自己还掌着西北三十万兵马,这样的人还不能当皇帝?”杨佑很怀疑敖宸的看人水平,“怎么也比我这个什么都不是的皇子好多了。”   敖宸瞥了他一眼,“我看你顺眼行吗?”   杨佑呵呵一笑。   过了那么多年,杨佑还是在拒绝敖宸的提议,敖宸心里了然,这孩子看起来温温柔柔,内里却十分固执,别人轻易说不动他。只有他自己才能改变自己的想法。   一直在杨佑耳边强调,可能会起相反的作用,敖宸心知肚明,轻轻带过了这个话题,他手指拨动着几粒瓜子,“我回去了。”   杨佑先是嗯了一声,然后才懵懵懂懂地问:“怎么这么快就回去了?”   敖宸笑道:“休息。”   杨佑颇为遗憾地说:“好,那我以后再来看你。”   敖宸点头,站起身来指了指神庙:“平时多来扫扫,多上点香火贡品。”   杨佑答应了,他站起来准备送送敖宸。   敖宸一念之间便从原地消失了。   神不需要人送别的,太久没见他,自己都忘了。   他带着东西跑到湖边去看了看,湖底依然沉睡着一条黑色的阴影。   心里有了着落,他优哉游哉地走回去,还特意带着小娘子去听了一场傀儡戏。   傀儡戏唱的是一位风尘女子丽娘,爱上了一个落魄书生,为了书生不惜断绝恩客,典当财产,供养书生上京赶考。后来书生高中,被丞相看中收为女婿,便掩盖了之前同丽娘的痴情往事。丽娘苦苦等待情郎不至,心灰意冷,郁郁而终。死后化作一个怨鬼,依附于一副古画之上。这幅古画辗转多方,历经十八年,终于到了书生手上。此时的丽娘终于看见了自己的情郎,却发现情郎高中之后,全然辜负她的温情,和另一个女子恩恩爱爱,子孙满堂。   丽娘一怒之下,从画中脱胎而出,将书生一家老小全部杀死报仇。   故事很俗套,但有几句唱词写得不错,也算是瑕不掩瑜。   杨佑刚听了半场,就听到后面有太监高声呼喊:“贤妃娘娘驾到——!” 第17章 (修)   来的人是二皇子的母妃——贤妃。   听说贤妃因为二皇子没能当上太子,生了好一番气。   贤妃和宫里的其他女人都不太一样。   她本来是名满京城的才女,并不以容貌出名。她最吸引人的,是诗书为骨,秋水为魂的气度和仪态,名门世家给了她冰清玉洁的傲然,腹中才华给了她盛气凌人的资本。   可惜贤妃这样优秀的人,皇帝以前就瞧个新鲜,他真喜欢的是会来事的人。   现在,皇帝更是不会瞧上一眼。   杨佑跪下行礼,“见过贵妃娘娘。”   贤妃的步辇被抬到台下的正中央,她端庄地虚扶着杨佑,“本宫平日里最喜欢你们这些孩子,你向来是最乖的,昨日问策,陛下都特意留你说话。这些虚礼何必要行?”   杨佑装傻赔笑道:“父母宠爱孩子,孩子却还是得守本分,礼为天下之本,佑时刻不敢忘。昨日父皇故意留我,是想说我学业不精,让贵妃娘娘见笑了。”   贤妃没说什么,让他在一旁坐着。   杨佑哪敢坐着,安安静静地站在她的步辇旁边。   只可惜端茶送水都是有太监宫女包办的,如若不然,他也是会做这些事情,免得贤妃找他晦气。   贤妃只看了一小折戏就走了。   她和二皇子的性格都很高傲,不过二皇子杨倜高傲在于他喜欢踩低别人,贤妃的高傲在于她对别人不屑一顾。   说起来,她算是这宫里比较无心争斗的妃子之一,因为她瞧不起其他人。   她的父亲林阁老是朝中重城,贤妃很清楚,只要自己在宫里没什么错,她的地位就是稳妥的。   杨佑看完了整出戏,叫来戏班班主,给了他一点银钱。   班主带着一众优伶道谢,“都听说五殿下宽厚待人,多谢殿下了。”   杨佑笑道:“你们才来了多久,知道些什么?在宫里小心说话。”   班主连声称谢。   看完戏,天已经黑了,宫里四处都挂着灯,明明是夜晚,却明亮如白昼。   杨佑专挑小路走,借着黑暗的遮掩往清芳殿去。   黑暗中传来细碎的蟋蟀叫声,前几日还有些蝉鸣,东乌宫的男宠嫌吵,皇帝就叫人把宫里的蝉都打了。   走着走着,他发现已经走到了三皇子所在的鸣泉宫,鸣泉宫周围都是竹子,和别处不太一样。   三皇兄杨仁虽然文才比不上二皇兄,但附庸风雅的姿态可比二皇兄杨倜抢眼多了。   他仿照古人不可一日居无竹的说法,在鸣泉宫里种满了竹子。听宫人说,唯有二皇兄杨倜和三皇兄杨仁能入得了那些高傲的文士的眼。   三皇兄杨仁虽然名字叫仁,却一点也不仁。   手段阴险毒辣,睚眦必报,更让人害怕的是,他表面上永远笑嘻嘻的,不露声色,他从不当面发脾气,却会暗中记在心里,等到日后有机会了再变本加厉地偿还。   杨休说过,说不定哪一天被三皇兄阴了,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到了他。   杨佑想,或许被阴了还想不到是三皇兄做的。   他就像一条毒蛇,潜伏在阴影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咬你一口。   杨佑小心地返回,重新选择了另一条路,绕开了鸣泉宫。   另一条路要穿过废弃了三百年的旧宫殿,里面假山嶙峋,杂草丛生。   他右脚才踏进门,便暗道一声坏了!赶紧躲到门边。   正对着门是一座假山,假山背后隐隐约约可见两个重叠的身影,传来压抑而暧昧的声音。   两个声音都十分沙哑,一听就知道是两个男子。   没听说后宫哪个皇子是断袖,看来只能是皇帝的男宠们。   难道是皇帝和他的男宠野/合?   他在门边蹲着,借着荒草遮蔽身影,慢慢往后退去。   小娘子颇为懂事,没有叫唤,他小心翼翼地将鸟放在怀里,合着它的嘴。   一双白净的腿从山石背后伸出来,脚踝上缠着一条红线,挂着个什么金玉的物事,随着叫声不断地上下晃动。另一只手伸过来,握住那纤细的脚踝不断揉捏。   杨佑猛地打了个寒噤。   七皇子杨伦小时候身体不好,武惠妃不知上哪求来一个金子打的狮子,给他挂在脚上,说是辟邪去灾。   自从带上金狮子之后,杨伦的身体果然见好,他也就一直带着。   杨佑还记得,小时候皇帝驾临温泉行宫,几位皇子在一个汤池,他对杨伦的金狮子还有些好奇,多看了几眼。   那绝对是杨伦,那狮子做工精细,一般人是仿造不出来的。   他听见纤弱的少年声音不断地叫着一个名字。   宜之?他胡乱猜测到,小心翼翼地原路返回。   他听着门内的喘息还有越来越盛的趋势,知道自己没被发觉,也就放心地离开了,重新绕了条远路回宫。   听说杨伦马上就要取刘尚书家的小姐,武惠妃特意给他求的圣旨赐婚,只等他封王典礼过后便成婚。   他竟然在宫里和别人……看样子他是被玩的那个,那就不可能是太监。   侍卫走不到深宫里来。   这宫里,能做那种事情的,只有皇帝的男宠。   杨佑知道自己可能撞见了武惠妃宫里的机密,越想越后怕。   如果皇帝知道自己的男宠和皇子鬼混,如果武惠妃知道自己撞见了杨伦和男宠偷情,如果杨伦知道自己看到了他的秘密……   杨佑越想越头疼。   不做声,不揭发,免得惹祸上身。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好像这宫里到处都是吃人的野兽,只有清芳殿是安全的存在。   杨伭还小,睡得很早,清芳殿将就着他的时间,早就熄了大半的灯,只有丽妃的主殿和杨佑的侧殿亮着灯。   他把小娘子挂在屋檐下,鸟儿已经安静地睡了。   湛芳过来行礼:“殿下,膳食已经让厨房给您热了。”   杨佑点点头。   他不喜欢太多人伺候,前后簇拥,看起来很威风,实则是招摇,他还会时不时去看敖宸,跟着他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杨佑宫里很是冷清,只有几个小丫头。   吃完饭,湛芳伺候他更衣沐浴,水是温热的,他将自己整个人都沉进木桶中,任凭水漫过他的眼睛,直到不能呼吸。   他抹着脸上的水,心里突然感到彷徨,不知何去何从,然而这瞬间的彷徨转瞬即逝,他再细想,又不知彷徨从何而来。   窗外是许多梅树。   梅树只有冬春之际才开花,在其他季节就不那么好看了。   杨佑不喜欢梅树的枝干的那种枯劲,不喜欢一枝梅孤独清寂的韵味,便不欣赏疏影横斜的美。   这里的梅花是以前的皇帝种下的,他偶尔看上几眼,因为曾经的记忆中,敖宸总是很喜欢梅花。   第二天一大早,他是被压醒的。   章太傅身体不适,暂时歇息一旬,杨伭就跟发疯的野马一样,爬上他的床在上面乱跳,不时踩他几脚,然后整个人趴在杨佑身上,扯他的脸,喊道:“哥哥,懒居,起船。”   杨佑拎着他的后颈把他提到一边坐着,“是懒猪,起床。”   杨伭啪啪打着他的脸,“懒居居,起船。”   杨佑叹气,认命地起床,勒令杨伭读了一早上的书,中午好不容易才把他哄睡着,六皇子杨休又来信,说是自己找到了只大蟋蟀让自己去看看。   “殿下,”湛芳见他要出门,开始收拾杨佑的东西,“你昨日不是拿了个八宝袋出去吗?怎么不在这?”   杨佑想了想,好像还真没看见那个装吃食的八宝袋,他也跟着在屋里翻起来。   眼见离杨休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八宝袋还是没有踪影。   “算了,殿下别找了。”湛芳道,“说不定是随手放哪了。有的东西正要找的时候找不到,不找的时候它就出来了。一个小袋子也没什么打紧的。”   杨佑看时间快到了,便急匆匆地出了门。   心里不断回想着自己昨日的经历,好像见过敖宸之后,就没有关于八宝袋的记忆了。   到底在哪?他这样想着,很快就在路上忘记了这件遗落的小东西。   杨休和他算得上是某种程度的臭味相投,两人都喜欢玩乐,有什么好东西都会互相炫耀一番。杨佑为了在气势上压过他一头,特意穿得人模狗样,带上自己的天蓬元蟀,去陈贵人的钟灵殿找杨休。   他的天蓬元蟀,在皇宫中可是有了名的战神。   钟灵殿都是贵人住的地方,算是后宫妃嫔等级中的中下等,平时本就没什么人来往,从皇帝喜欢男人之后,就更没什么人了,只有几位贵人住着,恐怕皇帝也不知道这些女人到底是谁。   杨佑一路走去,除了毒辣的太阳,再没有别人。他经常去杨休宫里,因为熟悉,连丫鬟也没带。   太阳毒辣,杨佑没有步辇,担心天蓬元蟀晒死,不停地给天蓬元蟀的小竹屋扇风,自己落得满头大汗。   到钟灵殿时,杨佑已经是个汗人了。   钟灵殿门庭冷落,清冷得似乎没有人气。   杨休的贴身宫女寒泽在门口等着他。   寒泽见到他,小跑过来说道,“五殿下,您可来了,我们殿下等您好久了。”   杨佑举起手中的小竹屋,“不急,我这不是来了吗?”   杨佑注意到她额头上全是汗水。   “寒泽,你很热吗?”杨佑关心道,“头上都是汗。”   “什么?”寒泽在前面一刻不停地带路,她摸着额头笑了笑,“啊,是啊,很热的。”   杨佑莫名地觉得她的笑容有些不自在,“你不舒服吗?”   寒泽低着头,“有些中暑了。”   杨休的母亲地位低,待遇自然也不好,杨佑在宫里还有冰块镇暑,杨休却是没有这种待遇的,杨佑道:“明天我让人送点冰来。”   寒泽道:“多谢殿下。”   寒泽带着他走进了陈贵人的院子,没有见到别人。   杨佑问道:“怎么今天都没见着人?贵人呢?”   寒泽脸色苍白道:“后妃们今日都被武惠妃叫去听戏了。”   杨休和自己一样,都不喜欢太多人跟着,身边也就只有寒泽一个宫女。杨佑看她脸色实在不好,便道:“你先去歇着吧,病了就不要逞强了。”   寒泽行了礼:“殿下,你快去找我们殿下吧。”   杨休的屋子还在院子最深处,大门半掩着,杨佑拉开门,杨休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蟋蟀的叫声格外地吵,竟然比天蓬元蟀的叫声还要响亮好几倍。   杨佑眼睛一亮,看来杨休是找到了好蟀啊。   他存心要捉弄杨休,小心地走进屋,没有发出声响,屋里的熏香浓了些。   杨休睡得满脸通红。   杨佑掀开盖子一看,那只蟋蟀还没有天蓬元蟀的一半大,在小瓷盆里四处冲撞,杨佑掀开盖子没多久,就跳到了地上,杨佑赶紧去扑。   寒泽替他们关上了门,蟋蟀刚好跳到离门不远的地方,杨佑往下一扑,坐在地上,手里没抓着蟋蟀,却听见啪的一声。   落锁了。   小小的声响让他体内的警惕全然觉醒,他站起来踢门,喊道:“寒泽!”   没有人回答,门也没踢开。   他下意识回身去找窗户,唯一的窗户也被锁死了。   即便是锁着,也可以砸开窗门逃生。   他看看杨休屋里,准备拿个椅子动手。   杨休趴在那无声无息,杨佑怕他出事,过去试了试他的鼻息。   有气。   他推了推杨休,“六弟,六弟!”   杨休的身体是软的,随着他的动作往后仰倒,杨佑赶紧扶住,随着杨休的动作,他的衣服从双肩垮下来。   杨佑这才看清,他的衣服仅仅是随意穿上的,只是背影看着整齐,连衣带都没扣!   杨休的胸膛上密布着青青紫紫的痕迹,双唇也是异常的红肿,裤子上留着斑斑点点的血痕。   杨佑的脑子轰的一声,被炸了个精光,有人在设计他们!   到底是谁?   熏香浓烈地闯入他的头脑,接触着杨休的手心变得火热滚烫。   他颤抖着推开杨休,往香炉里浇了一壶茶,虽然香灭了,可是熄灭前最浓烈的香气都扑在了他的脸上。 第18章 (修)   怎么办?   即使他能够从屋子里出去,杨休已经是这个样子,只需要几个宫女太监证明他来过钟灵殿,进了杨休的房间,就可以坐实他兄弟淫/乱的罪名。   杨休呢,他能判断他到底是和谁……   看杨休身上的痕迹,恐怕过程十分激烈,万一杨休中了药之后根本不知道是和谁睡了,认为是杨佑把他……   杨休肯定会恨他。   他翻来覆去地想,已经昏昏沉沉的脑子搅得一团乱。   到底是谁想害他们?   不知道,这宫里谁都有可能。   寒泽是杨休的贴身婢女,和杨休感情深厚,要收买她必定得用重利,她也不会为了普通的人出卖主子。   做局的人一定是位高权重的人。   他和杨休平日里都很小心,都是宫里无权无势的皇子,马上就要外封,按理来说对别人没有威胁,陷害他们不合情理。   妃嫔们都被武惠妃邀去看戏了,会是武惠妃吗?   丽妃和武惠妃平日里也没什么冲突,究竟是谁?   他脱不了身,这是个死局,不管他是否离开了钟灵殿,罪名都会落到他身上,杨休还会和他反目成仇。   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让自己也成为一个受害者。   他压抑着体内的炽热的吐息,拿过架子上的外衣,帮杨休把衣服穿好,外衣披上。   杨休始终没有醒来。   杨佑躲到屋里离杨休最远的角落,他走了几步,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欲火从下腹一直烧到脑后,**像浪一般将他吞没,他像个虾子一样躺在地上,高高地弓起背,却还记得克制自己,始终没有动手。   这药竟然比他在妓院里见惯的还要烈上许多倍。他开始慢慢丧失了判断能力,只凭借着本能开始撕扯自己的衣服,露出洁白的胸膛。   咬得紧紧的牙齿传来咸腥的铁锈味,他清醒了些,扶着旁边的桌子,半撑起来靠在桌腿上,颤颤悠悠地抬手摘下头上的金钗,往手臂上划。   好像有一团火烧着他,从里到外,都要把他烧成灰烬,从呼吸到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根汗毛,都冒着火气,灼热撩人。   他深深吸气,连喘息都带着哭腔,握紧金钗,用力地在手臂上刻着。   先是钩破了一层皮,他连痛觉都有些迟钝,血开始从他手上流下,皮肉顺着刻痕往外翻着,血是红的,肉是白的。   杨佑感觉太阳穴在突突地跳着,然而这清醒不过维持了一时半刻。   他不敢去看杨休,怕每一眼都将自己往深渊拉得更近一步,杨休还躺在地上没有反应。这样下去还有多久才会有人发现他们?   如果没人管他,他就得以这样的丑态去面对自己的弟弟,甚至还会和他……   不能这样……救救我……救救我……   杨佑一遍遍地无声呼喊着。   不能这样……他不能做这种事情,这么肮脏的事情……   在他看来,情/欲是世上最罪恶的东西。   然而他现在却是这样一幅丑恶的样子,堕落成自己完全不屑的样子,这比忍受欲/火更加折磨他的心神。   敖宸在杨佑身上留了自己的一丝气息,可以随时感知到杨佑的情况,他独自睡在水下,觉察到杨佑似乎有些异样,眼睛猛地睁开,整座宫城都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人行其中,犹如蝼蚁,他竭力地在一只只蝼蚁中找寻着最不同的那一个。   等到他走进杨休的房间时,杨佑杨休两兄弟都已经神志不清了。   杨休的衣服倒是穿得好好的,杨佑却躺在离他远远的另一边,衣衫凌乱,眉间一片春色。   敖宸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下药这种手段早就司空见惯了,只是不曾想过会落到杨佑身上,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可是这药对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年来说实在是太猛了,若有不慎便会伤身。   “杨佑?”他单膝跪在杨佑身边,伸出手指摸了摸他颈侧的脉搏,鼓噪不已。   杨佑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在浓烈的血腥味中,分辨出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   那是带着些许咸涩的海风,只是一点点气味的氤氲,就让他麻木的感官重新醒来,从情/欲的泥沼中勉强伸出了一只手,他喘息着向挡住了阳光的阴影说道:“嗯?”   冰凉的手指强迫着他睁开双眼,敖宸捧着他的头说,“看着我,知道我是谁吗?”   敖宸……敖宸……他脑海里回响着这个名字,嘴里却只能发出细碎的呻吟。   敖宸清透的黑色双眸注视着他。   别看,别看……杨佑下意识地在敖宸怀里扭动,抗拒着他的注视,他不愿让自己最丑陋的一面暴露在敖宸面前,不想沦为笑柄。   敖宸右手卡着杨佑的下巴,左手紧紧抱着他的腰,迫使杨佑躺在自己怀里,仔细看着杨佑的瞳孔,确认他身体的情况。   敖宸的嘴一开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然而杨佑完全听不见。   敖宸想问杨佑要去哪里躲着,刚一开口便被杨佑双手缠着脖子。杨佑抬头送上自己的嘴唇,抵在敖宸双唇上惬意地叹息,仅仅是一般的接触他似乎还不满足,杨佑侧头,在敖宸唇上轻轻撕咬。   敖宸看着杨佑的脸,喉结动了动,最后露出无奈的神色,勾着杨佑的膝弯将他抱起,杨佑搂着他的脖子,转而去亲敖宸的下颌。   敖宸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觉得欣喜,也不显出抗拒,他环视一周,目光停留在杨休身上,就像看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样,只瞧了一瞬,便转移开来。   房中无端升起白色的水雾,给这一室旖/旎又添了几分朦胧,敖宸的身影在水雾中渐渐隐去。   上一刻还在杨休房内,下一刻却身处那间幽深阴冷的神庙。   ……   “看着我,杨佑。”敖宸哑声说道。   “我是你的神,”敖宸托着他的后脑,逼着杨佑和他对视,“相信我,我会帮你。凡人的欲望污浊不堪,可我是神。”   “我即是天道,我即是天理,”   “我即是你的欲/望,你不必以此为耻,得到神的垂怜,是你的荣耀。”   明明不是这个道理,杨佑崩溃地想着,他的欲/望仍然是凡人般的低贱,却只能用敖宸的理由给自己一个放肆的借口。   他在泥泞的小路上跌跌撞撞,被敖宸引领着走向未知的边界。   他闻到敖宸身上传来的海风的味道,海风吹来了铺天盖地的浪潮,让他无法自控地起落沉浮。   再次醒来,已是夕阳西下。   杨佑未着寸缕,只有一件敖宸的大麾裹着,头靠在敖宸的大腿上,他起身四望,这里已经不是两人缠绵的神庙,而是在那个湖边的一处巨石上。   敖宸已经穿好了衣服,一只腿平放,给杨佑当枕头,一只脚曲起,撑着手臂看着天边的夕阳。   晚风吹来,敖宸的头发在杨佑脸上拂过,他鼻子痒痒,打了个哈欠,大麾滑落,露出光滑的肩头。敖宸抬手替他把衣服拉好。   杨佑知道两人刚刚做了那种事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偷偷看敖宸的脸色,敖宸的侧脸还是和平常一样,冷漠而平静。   敖宸不会轻易为感情和欲望而动摇,不知为什么,这样的敖宸反倒让杨佑觉得安心,好像那件事对两人并没有任何影响,敖宸不会嫌弃他肮脏,也不会就此疏远他。   敖宸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衣服在旁边,帮你洗过澡了,穿好衣服就回去吧。”   果然和平时一样,杨佑看向旁边,衣服都整齐地叠好了,他抱着衣服,敖宸体贴地跳下石块,背过身去不看他。   杨佑穿好衣服,发现自己身上一点痕迹都没有,若不是后面和腰肢还有些酸软,根本看不出来他做了那档子事。看来,敖宸即便是和他那个了,动作也十分轻柔,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东西。   杨佑跳下来站在他背后,“那我走了?”   敖宸转身替他理了理头发,语气较平常更为温柔些,“回去好好休息,知道吗?”   杨佑点头,敖宸又叮嘱道:“你那个弟弟的事情,和你无关,除了他那个婢女,没有人看见你去了钟灵殿,我已经把你在他房间留下的痕迹都处理了。你只要一口咬定你没有去找他就可以了。”   杨佑没想到敖宸会细心到这个地步,心里感动,却没法说出口,只得点头,继而又想到了杨休,问敖宸道:“那六弟……”   “咎由自取罢了。”敖宸似乎知道前因后果,却不愿意多说,“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快回去吧,再多一会,宫里就会有人来找你。”   敖宸的小天地可以直通御花园,御花园和杨休的寝宫相去甚远,杨佑跑到御花园里开始挖虫,他挖虫喂鸟喂蛐蛐是宫人都知道的事,大半个时辰过去,他掐着时间,刚好有一队太监从御花园巡逻而过,他站起来和人打了招呼,兜着一包虫子往清芳殿里回去。 第19章 (修)   “你去哪了?”丽妃和宫女们都在清凉殿中严阵以待,杨佑刚一踏进宫门就被她逮到了。   “去御花园抓虫了。”杨佑把手里的一包虫子提起来摇了摇。   他手上还有一道为了保持清醒自己划破的伤疤,敖宸帮他粗略地绑了一下,杨佑挽起袖子向丽妃抱怨道:“在御花园里被树刮了一道,疼死我了。”   丽妃闻言赶紧叫他过去,手触着伤口关心地斥责他:“你这孩子也太不小心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她说着拆下了杨佑包着伤口的白布,伤口的肉泛着白色往外翻,边缘并不整齐,粗看一眼十分吓人。   “傻站着做什么,叫御医啊!”丽妃抬手打了宫女一掌,有个小丫头唯唯诺诺地跑了出去。   杨佑其实不是很疼,看着丽妃为他焦急,心里也不好受。湛芳帮他把伤口绑好。   杨佑道:“母亲,没什么大事,一个小伤而已。”   “要是留疤了怎么办,你这孩子就是不让人省心!”丽妃用力在他另一只手臂上打了一下,“过来坐着吧。”   “好嘞!”杨佑把虫子交给宫女,坐在了丽妃旁边,“伭儿呢?”   “他哪里等得到你?早就睡了。”丽妃正色道,“刚才被你打岔了,我正要问你的话也差点忘了。六殿下不是让人叫你去钟灵殿吗?”   杨佑好像刚刚才想起这个消息,一拍脑袋:“我这不是想着挖点虫子给蟋蟀和鸟吃吗?老六那个蟋蟀肯定也喜欢这些东西的,我想先挖了再去看他,谁知道我竟忘了这回事,玩到现在才回来。”   丽妃松了口气,“没去便好。”   杨佑端详着她的神色,见丽妃似乎有话还没有说尽,便问道:“母妃,老六他出了什么事吗?”   丽妃手里捧着茶,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你去御花园有人看见了?”   “回来的时候正巧遇见了巡逻的公公。”   “这便好,”丽妃心里更放心了,“六殿下他……算了,这事等私下里让湛芳和你说说,你与他没什么关系就好。”   丽妃也好奇杨佑一向和杨休交好,没道理不去赴约,可是他又说自己玩得忘了时间,想想杨佑平时也是个爱玩的人,成天没个正型,这种事情也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丽妃说完便打发杨佑去沐浴,让湛芳过去伺候。   湛芳手上用力给杨佑搓背:“殿下您真是运气好,听下人们说今天陈贵人回宫的时候看见六殿下模样不太好。”   杨佑想起了杨休那一身的情/欲痕迹,拂了一把水淋在肩上,“什么不太好。”   湛芳凑到他耳边小声说着,“听说是和男人做了那个。”   杨佑手指抓紧了浴桶边缘没有说话。   湛芳自言自语道:“听说六殿下好像还是做女子的那一个,宫里不就那些男人能做这档子事吗?也不知道是谁胆子那么大敢勾引皇子。不过我看六殿下的名声也毁了,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和男子搅在一起……”   “湛芳!”杨佑斥道,“慎言。”   湛芳才想起如今的陛下也是同男子搅在一块的人,及时住了嘴,“我就是在殿下面前说一说,别处是万万不敢的。”   “我知道,”杨佑呵止也有私心,他也同敖宸发生了那样的关系,“到底小心些就是了。”   虽说敖宸帮他是为了舒缓药效,可到底两人做了那种事情。那种事情,不该是两情相悦才会做的吗?敖宸对他难道是那种感情?   别说是他了,恐怕敖宸自己都不太相信,光是两个人的年龄就差了好几百年。   可是如果没有感情就做那种事情,和狎妓的人又有什么区别?是他中了招,敖宸不得不被迫帮他,说到底是他害敖宸不得不和自己一起沉溺在凡人的欲望中……   他越想越乱,随手擦了头发就上床睡了。   “对了,殿下,”湛芳帮他盖好被子,“那个八宝袋今天找了一天也没找到,说不定是掉在外面了,您有时间就想想会掉在哪吧。想不到也不打紧,我再给您做一个。”   杨佑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应答。   “关关句句,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是关关雎鸠,不是关关句句。   杨佑用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眨了好几次眼才将视线聚焦。杨伭穿着绿色的衣服趴在他身边,脚丫翘起,在空中一晃一晃,白白胖胖的脚丫让人想捉住好好掐两把。   杨伭大舌头的毛病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改好,连《关雎》也念不清楚。   杨伭见他醒来,爬到他胸口上趴着,差点没把杨佑压得背过气。   杨佑求饶道:“小祖宗,能下去吗,压住我了。”   杨伭乖乖地坐起来,吃着手指说道:“哥哥喝水。”   杨佑用没受伤的手撑起身子,坐在床头,摸着杨伭头上扎着的两个头发团子,“哥哥不喝水。”   窗外阳光正盛,天蓬元蟀在瓷盆里发出欢快的鸣叫。   “殿下,”湛芳拉开窗帘,“陛下来问话了。”   杨庭平日里根本不来清芳殿,突然到来肯定是为了别的事情,最近发生的事,也就只有自己和杨休……   敖宸让杨佑说自己根本没见过杨休。   到底能不能听敖宸的话?   杨休分明也是受害者,要是连自己都说没见过他,岂不是连最后一个证明他无辜的人都没有了吗?   要让杨佑说出口,他又得解释自己和杨休到底什么关系,为何杨休身上会有那些痕迹,他为什么会从钟灵殿到了御花园……   这是拿两个人的清白去换一个无罪的解释,就算说清楚了,污点也会跟着他们一辈子。   兄弟乱伦,别说是要做皇帝了,就是做亲王也得被人指着脊梁骨。   杨庭身边跟着最近风头正盛的俊阳君。杨佑走进去时他正和丽妃有说有笑,杨佑行了大礼,杨庭便主动开始关心。   “你怎么样?”   “谢父皇关心,”杨佑道,“儿臣身体康健,只是昨日调皮去御花园挖虫子,被树枝挂到了手。”   他说着捞起袖子给杨庭看手上的伤口。   杨庭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问道:“朕听说老六昨天约你斗蛐蛐?”   杨佑便把昨日和丽妃解释的话重新说了一遍,杨庭点头,“这样说,你昨天没去钟灵殿?”   “没去。”杨佑想了想,咬着牙摇头。   “可六殿下的贴身宫女寒泽说昨天是她亲自领着您进了六殿下的房间。”俊阳君尾指缠着鬓边的一缕长发,媚眼如丝。   杨佑装傻道,“她说我去了我就去了?那我还说我没去呢!到底听谁的?这个寒泽又安的什么心思?”   “你说你去了御花园,有人做证吗?”杨庭道。   “去的时候没见到人,回来倒是遇见了几位公公。”   杨庭料想杨佑不敢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他了解这个儿子,杨佑一心只想着吃喝玩乐,人却是极单纯的,不敢欺瞒君父。   “父皇,难道老六他出了什么……”   “行了,”杨庭抬手示意杨佑不用多话,“你歇着吧,我该走了。”   “陛下……”俊阳君靠在他身上,似乎有话要说。   杨庭不想再听,拉住他的手说道:“宜之,走吧。”   宜之!   轰的一声。   所有的线索都在杨佑头脑中连成了一线。   武宜之是俊阳君,是皇上的男宠,是武惠妃的侄儿,是七皇子杨伦的表哥!   那天杨伦喊的就是他的名字!   只有武宜之有立场同时针对他和杨休,杨伦行七,要当太子当皇帝也得把前面的哥哥都踩下去才有机会。   自己的八宝袋一定就是那天回来落在了他们偷情的宫殿门口,让武宜之猜到了自己的身份。武宜之担心他和杨伦的关系被杨佑发现,才有了这一出好戏。   杨佑跪在地上恭送皇帝出门,抬头看着武宜之修长美丽的背影,皇帝揽着武宜之的腰在他耳边说着悄悄话。   武宜之露出柔媚的笑容,上挑的眼尾漏下了一抹余光,从杨佑身上轻轻抚过。   杨佑手指不自觉地颤抖,马上让清芳殿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重新走了一遍自己那天回宫的路线,宫女回报说没有发现杨佑的东西。   杨佑心里知道,恐怕自己猜对了。   不过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件事是如何同杨休联系在一起的。他和杨休经常在一起玩,没听说过杨休喜欢哪个宫女小姐,更没听说他喜欢少年儿郎,为什么这两个人会搅在一处?   杨佑忍不住做出了最坏的设想,杨休他,他真的是受害者吗?   会不会整件事情都是杨伦和武宜之的圈套?   这可能吗?   杨佑也说不清楚。   他自认为在宫里装得很好,不去参与皇子间的争斗,以往都是站在一旁看别人摆弄阴谋诡计,现在火却烧到了自己身上。   有了杨伦的事情在先,假如杨佑想禀告杨伦和武宜之的私情,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很有可能会被认为是扰乱视线,恐怕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   武宜之出了一招好棋,若非敖宸横插一脚,杨佑早就变成了他手中的棋子。   杨佑想越乱,似乎有一团乱麻在脑袋里塞着,剪不断理还乱。   吃完晚饭他还在不停地想,熄了灯躺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   “在想什么?”黑暗中传出一个清冷的声音。   杨佑在床上猛地一机灵。 第20章 (修)   杨佑转过身来,敖宸黑色的身影坐在床沿。   他的肌肤在黑暗中发着温润的光泽,像是一块细腻的美玉,头发垂下来,拂着杨佑的手背。   杨佑护着手坐起来,和他四目相对,不知道该说什么。   想说你为什么来,怕敖宸误会自己不欢迎他,想问问那件事情,又觉得不好意思开口。   敖宸对他的态度与寻常并无分别,一双凤眼带着些许薄凉的笑意。   “怎么,不想见到我?”敖宸看着杨佑半是惊讶半是为难的神色,伸手把他的头发别在脑后,默默往前坐了些,直到两人之间只剩下一臂的距离。   杨佑感觉脖子上的汗毛随着敖宸的靠近一根根竖起来,他只是低头看着敖宸的手嚅嗫道:“我……我还以为你要过几天才来。”   敖宸的手指从头发上落下,在杨佑的耳边刮了一下,戏谑着说:“你觉得我很虚,不过是陪了你一下午,你还不至于把我吸干。”   杨佑没想到他自己就把话题往那件事上引,一时有些尴尬,只发出了干涩的笑声却没有接话。   敖宸挑眉,示意他往旁边坐,和杨佑肩并肩地靠在一起,双腿大大咧咧地搭在床上,甚至把杨佑的腿往另一边挤一挤:“怎么?我的伺候,皇子殿下不满意?”   “你……”   杨佑红了脸,把被子扯上来遮住自己,细声细气地说道:“你不要乱说话……”   敖宸垂着眼看他,换了个姿势坐着,“有没有人说你很奇怪?”   杨佑道:“有啊,大皇兄经常骂我是草包。”   敖宸摸了摸他的头,杨佑缩进被子里躲过了他的触碰,敖宸收回手玩味地笑着,“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你又不是没读过,为什么这么排斥?你没少块肉,我也不觉得难过,你为何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我只是觉得……”   敖宸低下/身子,将额头覆在杨佑的额头上,手指沿着他的下颌线不断地刮蹭,杨佑猝不及防,话还没说完就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我自愿的。”敖宸深深叹息着将两人的鼻尖凑到一起碰了一下,“你不需要有任何负担,我们还是可以正常相处。莫非你嫌弃我?”   杨佑摇着头不肯说话,只垂眼看着被子上隐隐浮现的纹理。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那种事情,不应该是两情相悦才做的吗?”杨佑把被子攥在手里,用不多的勇气慢慢说着,“如果没有感情,和妓院那些恶心的客人有什么区别?”   敖宸躺下来和他对视,黑色的眸子幽深晦暗,他只翘起一边嘴角,手指压着杨佑散在枕头上的发丝,“是我/嫖/你,还是你/嫖/我?”   杨佑抿着唇转头看着床帐顶端,几颗珍珠坠在轻纱上,好像天上的疏星。   “害羞了?”敖宸打趣道。   “没有,”杨佑嘴上否定着,却不转头去看敖宸,“是你说话太不正经了,为老不尊。”   敖宸爬过来盯着他的脸问道,“那你喜欢我?”   他离得很近,呼吸都扑在了杨佑脸上,带着冰凉水汽的吐息让杨佑觉得一侧脸颊发麻。   “我不知道,”杨佑说,“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我不知道。”   他见过太多的虚与委蛇,听过太多的花言巧语,多少人都在心口不一地装腔作势,没有人在他面前展露过最纯粹的感情。   他有时也会怀疑,人真有那么深刻而纯质的感情吗?   敖宸的手从杨佑的颈后绕过来,揉着他的头发,将头靠在杨佑的肩窝里,“正好啊,我们都一样,我也不知道。”   杨佑低头看着他锦缎一样的黑发,目光从他的额头一直滑落到高耸的眉骨,消失在敖宸漆纤长的眼睫中。   “你起来!”杨佑扒拉着他的脑袋。   敖宸却怎么都不肯动,反而在他肩窝里蹭了蹭,头发摩擦带来几分骚痒,杨佑抓了抓脖子,将他的乱发整理好,便由他去了。   “你知道仙女为何想下凡吗?”敖宸突然说了另一个话题。   “为什么?”   “因为她们没有人类的感情,”敖宸道,“在漫长的生命面前,感情实在是太过短暂了。所以她们喜欢到凡间来演一出情深意切的好戏,等那个凡人死了,又可以回到天庭去。”   杨佑不由得开始可怜那些梦想着求娶仙女的男人:“这么说,凡人还挺可怜的。”   “有什么可怜的?”敖宸轻笑,“仙女不也陪着他一辈子了?和神仙生活在一起,对凡人的寿命气运都大有裨益。”   杨佑觉得感情之事并不像敖宸说的那样,只是神明无聊生活中的一场游戏,但他确实不了解神仙到底过的什么日子,不好反驳敖宸。   “所以,让我当皇帝也是你的游戏?”杨佑问道。   很奇异的感觉,他并不觉得委屈和难受,敖宸除了想让他当皇帝之外并没有要求他做什么,反而处处帮助他,教他读书,救他脱险。   他在敖宸身上汲取的东西,比敖宸从他这里拿走的多得多。   敖宸抬起头,认真审视了他一番,难得露出了正经严肃的神色,他摇头,“这不是一场游戏。”   杨佑小声地嗯了一声,心里有个小人在手舞足蹈,“那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看你顺眼,”敖宸的正经模样只维持了一时半刻,瞬间就恢复了自己的真面目,“不行吗?本神君爱怎么对别人就怎么对别人,你管得着?”   管不了管不了……   杨佑被他理所应当的骄傲模样都笑了,诚挚地说道,“谢谢你救我。”   敖宸淡淡地笑着,伸手在他脑门弹了个脑崩儿:“真谢我就去当皇帝,解除我的契约吧。”   杨佑并未像小时候一样立刻出言否决,而是犹豫着沉默了。   敖宸不过是随口一提,根本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当皇帝的事情已经成了他和杨佑说话的口头禅,杨佑就像石头一样又犟又硬,只要他认定的东西,外人根本没办法改变他的想法,敖宸早就不抱着从语言上说服杨佑的打算了。   “不是吧,你真的动心了?”敖宸质疑地笑了出来。   杨佑想了想,居然点了头,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敖宸都有些惊讶了。   杨佑正色道:“假如我能帮你的话,我一定会帮的。”   毕竟他已经救了杨佑,于情于理,杨佑都不可能再随意拒绝他的想法。   “不过,我觉得我还是机会渺茫,不如我试着帮你说服下一任皇帝?或者我现在就去找一个皇子,和他做约定?”杨佑补充道。   这小子也是个不靠谱的货色,敖宸咂嘴,“还是算了吧,我又不逼你,救你也不是真想着要你的报答。”   “谢谢!”杨佑又郑重地说了一句,他伸出手指指着自己,“我还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敖宸爽快地说:“问吧,本神赏你个脸,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杨佑道:“你怎么知道那天我在杨休宫里,还出了事?”   敖宸道,“我守护宫廷,要查你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情?京城发生的所有事情,只有我不想知道的,没有我不能知道的。其实你可以从我这里得到很多信息。”   敖宸又开始抛出诱饵。   杨佑并不上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让你帮忙,不就是偷窥别人吗?这样做很不好。”   敖宸听到这话忍俊不禁,“蠢货,你的父兄巴不得对所有人都了如指掌,你还用偷窥这种词语形容我。”   “你偷窥不也要用你的能力吗?”杨佑道,“万一偷窥到的秘密很大,你又跑回去睡了怎么办?谁知道你下一次醒来我是不是还活着?万一你一睡就是好几百年怎么办?”   敖宸没想到这小子还挺关心他,“放心吧,不会有几百年了,这种事情也不费神,就是用用耳朵的程度。”   “那我也不要。”杨佑干脆地说道。   敖宸感慨着看他,“你娘给你吃什么长大的?你从小不是在妓院就是在皇宫,都是天下最大的染坊,个个都面厚心黑,怎么就你一个人是白的?”   “圣人之言自然有洗心濯足的……”   “行了行了你闭嘴!”敖宸把被子拉上来盖住杨佑的头,他就知道还是一堆圣人言论。   “我知道你们都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人存在,”杨佑挣扎着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我会证明,即使我不能成为圣人,也会努力让自己活得端端正正。”   敖宸知道不能打击小孩的梦想,二郎腿一翘,说道,“好啊,我等着看你的愿望实现。”   杨佑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敖宸又在敷衍他,用赌咒发誓的语气说道,“我肯定会的!”   “是是是,五皇子真了不起呢!”敖宸面无表情地说着夸奖的话。   “哼!”杨佑哼了一声,看着敖宸在黑夜里若隐若现的侧脸,忍不住问道,“你真的是神吗?”   敖宸坏笑着掐杨佑的脸,把他的双颊像扯面团一样扯来扯去,“你又犯傻了?”   杨佑想了想,双手合十问道:“假如我许愿的话,你能实现我的愿望吗?”   敖宸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他也是刚刚才发现,在人间数百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正儿八经地向他许愿。   “行吧,那你去跪下,”他指了指床的另一个角落,“我得看看是什么愿望。”   杨佑欢喜一笑,爬起来跪在敖宸面前,敖宸侧躺着仰头看他。   杨佑正色道:“我希望宫里不要再有阴谋诡计,人们不要再相互倾轧了。”   敖宸觉得更好笑了。“杨佑,你脑子里怎么一天到晚都是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杨佑红着脸,摸了摸后颈,“连神也觉得不可能吗?”   “因为这就是人的本性,”敖宸坐起来,将左脚搭在杨佑的膝盖上。   敖宸下令道,“给本神捶腿,许愿就要有许愿的态度。”   杨佑愣了愣,帮他慢慢捶着腿。   “人不能单纯地活着吗?一定要互相争斗?”   敖宸勾了勾杨佑的下巴,凑近了脸,冰凉的呼吸扑过来,像是海浪,又像是海风,“谁都想要活得更好,可天底下的土地、粮食、男人、女人只有那么多,谁都想要,不争不抢,该怎么活?”   杨佑看着他的眼睛,“假如有明君能够让良田亩产千斤,让织布机日出百匹,人人衣食无忧,加以教化,风行草偃,不就能争斗消除了吗?”   “人的欲望永远不能满足。”敖宸的眼里浮起了人世千百年的尘埃,“活的健康的人想要长寿,衣食富足的人想要将自己的财富传给子孙千千万万代,小国的君王想扩/张领土,大国的君王想要更大的权力和更大的疆域,人人都想往上走,想追求更多的东西。我从没有见过愿意停下来的人。”   他加重了语气,“一个也没有。”   杨佑叹了口气,看来梦想的前景灰暗无比。   他问敖宸,“在你眼里,人就是如此肮脏,如此渺小,如此可笑吗?”   敖宸没说话,摸摸他的头,“我会让你脱离人类渺小的悲剧命运。”   杨佑摇摇头,“我相信天地有心,人生于天地之间,即使渺小,也有存在的意义。如果人注定渺小,只要我是人,就注定不能人的命运。即便如此,我也希望能在渺小的生命中留下一点存在的痕迹。虽然人间有很多的恶,可更多人心中怀着的是最赤忱的感情。我相信那些经历重重磨难后留下来的心中之情,才是人存在的意义。”   敖宸问道:“那是什么情呢?”   “我不知道,”杨佑的眼睛在黑暗中发亮,像是明灯和微光的火焰,星星点点地散发着温暖和光亮,“但我要找到它,我希望有更多的人能明白它的意义。”   敖宸认真地看着他,又一次深深地觉得这个孩子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很快,杨佑的目光便暗淡下去,“不过我觉得,皇宫好像没救了。一定是我的错觉。”   “这不是你的错觉。没救了,就是没救了。”   杨佑惊讶地看着敖宸,“这是你第一次同意我的看法。”   “说明蠢人也会有聪明的一天。”敖宸换了另一只脚让杨佑按摩。   杨佑捶着腿,碎发落在鼻尖,“我有时候觉得,宫里只有你是干净的。因为你是神,你不用管人间那么多的烦心事。”   敖宸赶紧反驳:“我可黑了,我连鳞都是黑色的。”   杨佑道:“表面黑总比心黑好。”   杨佑是个天真得有些可笑的人,一只脚踩在人间,一只脚向往天上,敖宸伸手揽着杨佑的胳膊,把他的头拉到自己的怀里,用力薅着他的头发,“我的心也黑透了。”   杨佑在他怀里扑腾着挣扎,却被敖宸死死地制住,他随后放弃地一叹:“黑心的黑龙大神啊,求求你放过小的。”   敖宸咚咚地在他脑袋上敲了两下,“你得当我的信徒,我才放过你。”   “好好好,”杨佑双手起誓,“杨佑是龙神大人的信徒。”   敖宸拍拍杨佑的脸,起身下床,“你要记得,信徒是受神的保护的。”   杨佑仰头看着他。   “我会保佑着你,你叫杨佑,是有神明保佑的人。”   杨佑被他认真的语气感染,心里所有的杂念都被荡清,近乎虔诚地点头。   敖宸笑着,低头给了他的信徒一个极轻极轻的吻。   敖宸的唇是冰凉的,双唇相贴,不带有一丝/情/欲,呼吸交缠,杨佑觉得自己快要溺毙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中,又被眼前的男人毫无保留地保护着。   神的保护无处不在。   如同凉风一样转瞬即逝的吻,还有毫无规律出现的神明,他坐在黑夜里,享有着独一份的信仰和保护。   “什么感觉?”双唇分开,敖宸卡着他的后颈问道。   “我……你……”杨佑涨红了脸说不出完整的话。   敖宸大笑着离开。 第21章 (修)   此事过后,丽妃便不再让杨佑随意走动。他手上的伤还没好,也就用这个理由当做借口留在宫里。   杨佑安心养了大半月的时间,手上的伤结痂了,还有点痒。期间敖宸会不定时来看看他,两人在一起说些宫里的秘闻。   “说起来,你知道那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吗?”敖宸问道,他只记得少数人的名字,比如杨佑、丽妃和清芳殿里最常见的宫女。   对于其他人,他永远都是代指,杨佑也是十分头痛他这种习惯,自己要花很长时间去猜敖宸到底说的是哪一个人。   “你说谁?”杨佑从话本里抬头。   他坐在摇椅上吃着糕点,敖宸在他书桌上写写画画。   “你弟弟。”   “你说杨休?”杨佑想了想,摇头道:“我不知道,最近没有消息。”   “马上来了。”他饶有兴致地放下笔,指着门口。   杨佑的贴身宫女瑞芳端着茶走了过来。   敖宸笑着说:“不问问?”   杨佑接过茶,入口酸甜,他看了瑞芳一眼。   瑞芳道:“这是陛下赏的果茶,娘娘喝不惯,说殿下肯定会喜欢。”   他一向喜欢新鲜事物,口味又偏甜,丽妃记得很清楚。   “父皇为何要赏果茶,每个宫都有?”   “那可不是,”瑞芳骄傲地说,“陛下听说您因为之前的事情还在休养,便不时赏赐些东西过来,别的宫里都没有,只有清芳殿独一份。”   杨佑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接过皇帝赏赐的不少东西了。   自从他慢慢长大,皇帝对他的兴趣就越发浓厚。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虽然有时候希望得到父亲的宠爱,但绝不想是那样的宠爱。   在舌尖萦绕的酸甜立刻变了味,杨佑把茶放在一边不再去动,“宫里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吗?”   瑞芳立刻回答,“没有。”   想也不想,这肯定是假话。   杨佑笑了一声,“你肯定在骗我,我都在宫里闷死了,你还不和我说些闲话。”   瑞芳帮他把蟋蟀和鸟都找过来,“有的话不能乱说。”   “我又不是小孩,”杨佑丢了一把鸟事儿给小娘子,“说说又怎样?”   瑞芳咬着嘴唇,似乎也在犹豫到底说不说,秘密本来就该分享出来才有诉说的快感。   杨佑怂恿道:“说嘛,我又不会随便说出去。有什么事情我给你担着。”   “好吧,”瑞芳走过来,弯腰在他耳边小声地说着,“最近宫里都是六殿下的传言。”   “什么传言?”杨佑看了敖宸一眼,敖宸也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   “前些日子听说六殿下要先封王了。”   杨佑、杨休、杨伦都是同一年出生的,今年都是十五岁左右,确实到了封王的年纪,杨休先封王也不是什么大事。   瑞芳道:“六殿下封的是睿王,听说陛下已经赐了京城的宅邸,看来六殿下是要留在京城了。还有就是,陛下把东乌宫的茅成文赏给了六殿下,说是做王府的长史。”   茅成文是这一年多来皇帝最宠爱的男宠,不过现在他可能已经被武宜之给挤下去了,接连好几次皇帝都是带着武宜之行动。   可是皇帝是什么地位,他怎么会把自己的男宠送给儿子做长史?这就像父亲把自己的小妾送给儿子做侍女一样荒唐。   皇帝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茅成文和杨休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皇帝能够舍弃自己的男宠……   杨佑蓦地想到了杨休那一身伤痕,难道在他之前与杨休云雨的是茅成文?   不是没有可能。   他随即想到了更不可思议的一点,按理来说,皇帝的枕边人与皇子私通,就算不治皇子的罪,又哪里有留着另一个人,还把他送到皇子身边的道理?   杨休到底做了什么让皇帝向他妥协,甚至示好?   这样杨佑更加怀疑,当时的布局杨休也参与在其中。   他不仅仅是受害者。   “现在外面都传六殿下是断袖呢。”瑞芳说完直起身来。   杨佑觉得自己有必要见杨休一面。   他还没来得及去见杨休,过了午饭,礼部就派人来通知他拟定封号,皇帝为了避免操劳,要他们三个皇子同时封王。   敖宸留在他的房间自行玩耍,杨佑和丽妃一起见了礼部的人,又送了许多礼物。   丽妃让他自己选封号。   杨佑看了眼礼部呈上来的名单,给出来的封号有三个,胶东王、广宁王、弘农王。   杨佑心里咯噔一下。   按照齐国惯例,两个字的封号代表着郡王,爵位较低,一个字的封号表示亲王,其中又以晋、秦、齐、楚四个封号最为尊贵。   因为这四个字代表的是春秋战国最为强大的四个国家,太子杨俭从前的封号就是晋王,其次是二皇子杨倜的楚王,三皇子杨仁齐王。   四皇子杨仕镇守边关,便用西北第一雄关广武关为封号,封为广武王,虽是二字王却位比亲王,是执掌一方的大诸侯。   杨休封号睿王,表示他的地位没有前三位哥哥高,但是也地位尊贵。   杨佑问礼部的官员,“不知七弟选了封号没有?”   官员答道:“选了安王。”   看来诸位皇子都是亲王,只有他是郡王。   不知是皇帝有意为之还是有人暗中作梗,不管如何,都是顺了杨佑的意,反正他想的是随便封个小王爷再出宫逍遥。   最好封得越远越好。   胶东乃是东海富庶之地,地方好,赋税又多,杨佑一眼就相中了,“我看胶东王挺好的。”   丽妃听到此话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胶东王?”   她走过来夺走杨佑手中的帖子,看见上面全是二字封号,气不打一出来,狠狠地盯了杨佑一眼,对着礼部官员温和地笑道:“封号此事,我们还得和陛下商量商量,有劳大人跑一趟了。”   礼部官员知道杨佑并不是争夺皇位的有力人选,猜测清芳殿对封号不满故而推辞,脸上露出些许嘲讽,收了帖子离开。   丽妃只当没看到他的表情,笑着脸送人出门。   官员刚一走,她就沉下脸来盯着杨佑。   杨佑低着头没说话。   宫里气氛僵持,太监婢女全都屏息,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良久,丽妃才恨道:“别人都是亲王,连六皇子也有个睿王,只有我们是郡王,欺人太甚!”   “娘,郡王挺好的,胶东也是富庶之地,我可以把你和弟弟接过去……”   “住嘴!”丽妃拍着桌子训斥道:“你真是气死我了,一点志气都没有,成天想着要去外面当小王爷!”   “娘……”   丽妃示意他不要说话,“这件事情我去和圣上说说,以他对你的宠爱,断不会只给你一个郡王的名号,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杨佑本就想远离皇帝这个**烦,恨不得早早地跑到封地上任,忙道:“娘,不用去找父皇,咱们接着封号就行了。”   “杨佑!”丽妃怒目圆瞪,表情依旧端庄,目光透露出不可掩饰的锐利与怒火,“别人都是亲王,就你一个郡王,你也是皇上的儿子,也是个男人,怎么就咽得下这口气!”   “儿子不愿做争来抢去的腌臜事情……”   啪——   杨佑的脸上留下了红色的手印,丽妃甩着用力过猛的手,纤细的眉头轻轻地蹙起,“圣上宠你,谁都看得出来。他看中你,你应当学会利用这个机会。”   杨佑听到此话觉得无比讽刺,他声音高了不少,“难道您不知道父皇打的是什么主意?谁都看得出来,只怕是谁都在背后看笑话吧!”   他心里充满着对母亲的不解与怨愤:“难道他要我躺在床上张/开/腿,我也要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吗?”   他说得咬牙切齿。   “你怎敢这样说你父皇!”   杨佑握紧双拳,继续说道:“我说他怎么了?他哪一次不是用那种恶心的眼神……”   “五殿下!”湛芳捂住他的嘴,怕他一时激动再说出什么过分的话。她拉着杨佑坐在椅子上,遣退了所有的宫人,只留下杨佑、丽妃和她。   “殿下,慎言。”湛芳用力抓着他的肩膀。   杨佑卸掉了身上的力气,依旧不改变主意:“我要外封。”   丽妃走过来弯下腰,和他平视,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调整好表情平静地说道:“你是我的孩子,我会不遗余力地保护你。”   “可是,孩子啊,人总要做一些违背本心的事情。我了解你,也了解他。得不到才是最好的。你对他最大的吸引力在于他无法打动你,也无法得到你,所以他无比向往你。只要你依旧是他渴望而得不到的东西,你就可以从他身上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这并不需要你付出什么,只需要一点点虚伪的情意和假装。”   杨佑咬牙说道:“有违人伦,佑不屑为之。”   丽妃直起身来,她的声音依旧很平静,却是气到了极点的平静。   “你有没有想过,倘若倘若那天你去了钟灵殿,今天站在这里有违人伦的人,是你!”   她指着杨佑,“整个宫里,玩弄诡计的人不会相信天理人伦。一旦决定陷害你,他们便已经抛弃了良知。你居然想用良知在这里生活,你疯了,你疯了!你以为你是靠着圣人君子的保佑活到了现在?我告诉你,是我替你挡下了无数的阴谋诡计,是我!是我用你最不屑的手段,保护你能在这里做你圣人的千秋大梦!”   “既然皇宫是危险恶毒的存在,我们一起离开它,不好吗?”杨佑的眼睛红了,他含着泪轻声哀求。   丽妃拉着杨佑的衣襟,让他站起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你身上还流着皇家的血,你在哪里,皇宫就在哪里,阴谋诡计就在哪里。你以为你带着我们离开,你就能保护所有人,做你心中的圣人?”   “不!”丽妃叫道,她淡蓝色的眼白出现了密密的血丝,“别人都想让我们死,你却要我放弃可以保护自己的权力。你是在拉着我们下地狱!”   “皇宫才是真正的地狱!”杨佑流着泪和母亲辩白。   “佑儿,”丽妃捧着他的脸,泪流满面,颤抖着说道:“你遍读史书,难道不知胡亥当年继位便立刻斩杀了他所有的兄弟吗?你只有成为唯一的赢家才能保全性命,娘不需要你做千古流芳的明君,娘只要你好好活着,你弟弟活着,娘求你了,求你了……”   丽妃几乎是哭喊着哽咽道:“娘求求你,多想一想娘和你弟弟。”   杨佑的嘴开合数次,每次都没能说出话来,最后他伸手抱住丽妃,擦去她的眼泪,丽妃的妆全部花了,泪痕中是一双疲惫沧桑的眼睛,看得人触目惊心。   杨佑抱着瘦弱的丽妃,哑声道:“娘,我想一想,我想一想。”   丽妃抱着他,在他怀里痛哭。   入宫多年,无论何时她都是骄傲的美丽的,她总能在种种境遇中找到自己的机会,能够在群狼环伺的后宫中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   可是她太累了。   好像要把所有的伤痛和委屈都哭出来,丽妃一直在杨佑的怀里,哭到眼泪流干。她优雅地擦着自己的泪,脸上仍然是无懈可击的笑意,又是美丽动人的丽妃。   杨佑不敢再看她,直直往外冲去。 第22章 (修)   往哪里去?   相比天下,皇宫实在是小得可怜;比起孤独彷徨的杨佑,这一个小小的皇宫又仿佛大得无边无际,让他迷失了方向。   他浑浑噩噩地向前走着,丽妃的泪眼和杨伭可爱的种种姿态在他眼前交替浮现,曾经熟悉的信念被感情的洪流一遍遍冲刷,只留下一个茫然的孩童站在原地。   他默默走回了房间,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敖宸正在床对面的小塌上看着话本,走过来坐到床边摸着他的头发,“怎么了?”   杨佑把头埋在枕头里,“没怎么。”   “没怎么?”敖宸的手指慢慢抚摸着他的额头,“刚刚出去还好好的。”   杨佑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床上看着敖宸:“我想外封,娘不准,她想让我留在京城。”   敖宸点头,“听起来,你娘没错啊。留在京城确实比在外面机会多得多。”   “不是这个问题。”杨佑坐起来揉了揉脸,将自己和皇帝之间那点微妙的关系说了出来。   他忐忑地看着敖宸,以为敖宸会露出嫌弃的表情,谁知敖宸摸着下巴努力地回想着:“父子相亲,我怎么觉得这件事很熟悉?是不是你们家哪位祖宗做过?”   杨佑想了想,发现好像还真有可能,“平宗和惠宗?野史说他们父子有关系。平宗明明是惠宗的第七子,也不是皇后所出,惠宗皇帝扛着所有大臣的压力封他为太子,他经常召见平宗,父子同榻同眠……”   本来只是稗官野史传说中的故事,杨佑觉得自己越说越像真的:“据说平宗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继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写了一封父亲的罪己诏。”   平宗一生并没有什么大成就,但他在位期间天下还算太平,所以罪己诏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写,更何况是儿子说老/子的坏话?   这样一想,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就更复杂了。   敖宸点头,“好像是这么回事,我也只是有点印象。”   他托着杨佑的头左右看着,“五殿下好像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呢?难道这是你们家的传统?”   杨佑叹了口气,“能不能正经点?”   敖宸手一挥,梳妆台上的铜镜就飞到了他手里,他把铜镜对着杨佑,“你自己长什么样子,心里没数?”   杨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朱唇皓齿,眉眼温柔,他忍不住摸着自己的脸:“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我也就能算个相貌平平吧。”   “唉。”敖宸把铜镜摔在地毯上,“看来以后本神要离你远点,免得你见我见多了,对凡人的样貌有错误的判断。”   敖宸这话说得十分自信,然而他确实没说假话,他的五官、脸庞、身材,没有一处不美,没有一处不令人赞叹,看惯了他再看其他人,便觉得凡人都是歪瓜裂枣。   “你的样貌嘛……”敖宸捏着杨佑的下巴,沉吟道:“梦笑开娇靥,眠鬓压落花。”   杨佑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叹气了,敖宸说的是一首艳情词,按照这条龙的惯例,他肯定是知道词意的,故意说出来逗自己玩。   杨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果然,敖宸瘪嘴道,“什么反应都没有,无聊。”   杨佑越想越气,他可以对充满兽欲的皇帝视而不见,却无法接受丽妃想让他出卖自己而获得高位的想法。   “带我去你那儿走走。”杨佑拍了拍敖宸的肩。   敖宸打了个响指,下一刻他们就站在了松林外。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移到了天的一角,蓝色的天空从边缘染上了点点璀璨的金黄。   清凉的风将灼烧的夕云吹得远了。   他们顺着小路一步一步往树林深处走去,很快就到了湖边,四野寂寥,只听见松涛滚滚,湖面平静无波,黑影静静地沉在水下。   杨佑安静地站了一会,直到清凉的风将他吹得清醒,他深吸一口气,朝着宽阔的湖面开始毫无目的地大喊。   胡乱发泄了一通之后,他无力地坐在了地上,捡起石子往湖里面砸去,专门朝着黑影砸。然而黑影在水中的位置太深,石子只在水面荡起一点点涟漪,随即沉入水中,毫无声息。   冰凉地手握住了他的后颈,惹得他一阵轻颤,敖宸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发泄情绪,“悠着点,别把嗓子喊哑了。”   杨佑低头继续投着石子。   “精卫!”敖宸笑着,手搭在他的肩上,坐在他身旁,将他往自己的怀里勒了勒。   杨佑耸肩把敖宸的手抖下去。   敖宸笑笑,转而摸他的头,“跟我这耍小脾气呢。”   杨佑疲倦地眨眼,“我经常想我娘到底是爱我和弟弟,还是爱权力更多一点。”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敖宸问道,“你是她的孩子,她无论如何都会爱你,可这并不意味着她不能有野心,她有野心,也并不意味着她不爱你。只有你和你弟弟才能让她得到权力,所以爱你们和爱权力,在她那里并不冲突,她为了权力会更加爱护你们,爱着你们有会让她更加向往权力。”   “若是我娘愿意为了权力牺牲我呢?”   “什么是牺牲?”今天的敖宸说话格外有理,简直像个神棍,“从前人们向神祈愿,献上祭品,祭品就是牺牲,就是换取神佑的代价。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什么。每个人愿意牺牲的东西都是不同的。你爱惜你的名声和羽毛,或许对丽妃而言,名声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握在手里的权力才更重要。”   杨佑听了他的话,沉默地看着湖面,投下最后一颗石子。   书里没有教他如何抉择。   杨佑就像个迷茫的孩子一样,看着辽阔的水面上散发着金光的太阳,最后一点一点沉入黝黑的寒渊。   敖宸揽着他的肩,把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杨佑?”   杨佑也说不出自己的犹豫和胆怯。   “我……我不知道。”   “没关系。”敖宸安抚地排着他的后背,“很多人都要活很久才能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你还有很长的时间来得及看清自己。”   杨佑微微侧脸,嗅着敖宸身上凛冽的味道,内心越发沉静。   “莫非你害怕一旦参与争斗,便会违背你留给自己的信条?”敖宸觉得自己终于有一次准确地抓住了杨佑的想法。   杨佑想了想,轻轻点头。   “你要做一个独善其身的圣人,还是一个兼济天下的明君?”敖宸摸着他的头慢慢说。   “可是皇位一定要用肮脏的手段获得吗?”   敖宸用下巴触碰着他的额头,“你没得选,因为你的对手一个比一个肮脏,你要赢,就得学会黑吃黑,而你不愿变黑,这就是你最痛苦的地方。”   杨佑逃避一般地把头埋在敖宸的怀里。   敖宸伸出双手从后面搂住他,两人无声地坐着。   最后一缕阳光沉没在远山之后,   敖宸拍着他的后背说道,“其实有时候,你不必有太多负担,心狠手辣并不是坏事。”   杨佑在他怀里闷闷地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暴力用在好人身上就会被唾弃,可是一旦暴力被用来施行正义,就会得到万人歌颂。”敖宸想要杨佑明白的,无非是这个道理。   “窃勾者诛,窃国者诸侯。只要皇帝当得好,手上沾了再多的血也无妨,自会有史官替你春秋笔法,还有人为你歌功颂德。皇宫里没有可怜的人,只有软弱的人。”   敖宸拉着他起身,“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   敖宸没说话,只是拉着他往怀里靠,杨佑推了一把,“你到底要做什么?”   “想不想试一下神的法术?”   杨佑的眼睛亮了起来,敖宸抬起手,“过来。”   杨佑抱着他的腰,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眼前碧绿的松林变成了金色的帷幔,带着甜腻气味的暖香从香炉上袅袅升起,窗户上的风铃传来轻灵的响声。   敖宸的食指落在他的唇上,示意他不要讲话。   杨佑的心剧烈地鼓噪着。   帷幔上绣着云纹和一只只若隐若现的龙。   他们站在一扇屏风后面,屏风上是一副青绿的江山图。他们能从屏风的边缘看到整个屋内的场景。   朦朦胧胧的轻纱有着风都吹不起的潮湿黏腻,两个身影互相交缠。   他听见粗重的喘息和风声、铃声交汇在一起,一起一落,香炉上的白烟缓慢地爬升出婀娜的形状。   皇帝的声音带着紧张和说不出的欢愉,他用一种压低了的沙哑声线叫着武宜之的名字。   说起来皇帝杨庭也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他身材高大,常年玩乐打猎,有着一副健壮的身躯,在皇宫中锦衣玉食,也不操心国事,这让他看起来非常年轻,一直都是三十多岁的模样。虽然在政事上没有什么成就,但仅凭着一张脸,也算活得够本了。   一个男子半跪在地,将头埋在杨庭的膝盖,杨庭抓住了他的头发,手臂上青筋显露。   喘息声越来越大,杨佑开始颤抖,敖宸按住了他,将他禁锢在怀里,不让他惊动任何人。   一丝清风吹开了厚重的帘幕,掀开了一点缝隙。   武宜之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袍,将头发束起,清雅的脸上一片绯红,原本清澈的眸子里带着杨佑从来没有见过的媚意,腰肢柔媚宛转,手指在杨庭的喉结上轻佻地划过。   杨庭抓着他的头发逼他向后仰头,叹息道:“你就是这个时候最不像老五,他绝不是这么主动的人。”   “若是我像五殿下,陛下又怎能一尝极乐滋味?”   杨佑震惊地捂住了嘴。   谁都没有注意到,屏风后面有两个身影,悄然出现又安静地消失。   “呕……”   几乎是在敖宸放他落地,松手的一瞬间,杨佑趔趄着倒在地上,像个虾米一样,蜷着背干呕。   除了一脸的眼泪,他并没有真的吐出什么东西来。   敖宸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抬手用衣袖擦去杨佑满脸的泪水。   “为什么是这样?”杨佑紧紧抓住敖宸的衣袖,如溺水之人紧紧抓着浮木,“他竟然……”   “你难道一直没发现吗?”敖宸慢慢说道,“皇帝所有的男宠身形都和你相似,全部穿着白衣,年轻漂亮,一身书卷气。只是你相貌独一无二,他找不出与你五官更加相像的人。”   “我以前从未留意……”杨佑沙哑地开口。   敖宸把他抱在怀里,手掌在他背后轻抚,安抚着杨佑颤抖的身躯,“整座皇宫没有值得你怜悯的人。”   杨佑靠着敖宸的肩膀,逃避一般地闭上双眼。   他好似做了一个大梦,梦里面所有人都扭曲着面孔,洁白的身躯互相交缠,扭曲成各种姿势,他在里面疯狂寻找着能够辨认的脸庞,却只看见一片绯红和无边无尽的媚意,喘息声不断回响。   只有他穿着衣服站在原地,看着眼前怪诞的闹剧。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他的与众不同,他们扭动着身体爬行而来,无数双手扯住他的衣服,想让他也成为其中一员。   他没有挣扎地站着,这些人扯落了他的衣服,还不肯罢休,要来往他身上扑,将他扑到在地还不算,还要来啃噬他的血肉,他听见自己的血流出体外,听见骨肉嚼碎的咔嚓声。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直到只剩下头颅,连眼睛都无法活动,只能固定地看着上方。   一片黑暗降临,眼皮上传来一阵冰凉,有一个声音从高处远远地传来,无情而又悲悯。   “杨佑……”   他猛地睁开眼睛,敖宸侧身躺在他旁边,手臂相接的地方传来一阵冰凉。   敖宸的体温好像一直都很低,似乎也不会被温暖。   透过敖宸的侧脸,晨光落入他的眼中,这是杨佑的寝宫。   他仔细看着敖宸的脸,敖宸的肌肤像是冰雪一般洁白莹润,因为睡着,没有了表情,反而更显得孤傲冷寂。   敖宸闭着眼睛突然开口,把他吓了一跳:“在看我?”   杨佑乖巧地点头,抱住了自己的薄被。他床上只有一床被子,敖宸和他一起盖着。他这一抱,敖宸身上的被子全数都被扯到了他身上。   敖宸不满地睁开眼,拉住被子的一角:“我好看吗?”   杨佑真诚地说:“我再也没有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了。”   杨佑的夸奖对敖宸似乎不起作用,他只是点头表示自己接受了,“毕竟你孤陋寡闻,只见过人。”   杨佑笑着道歉,“是小的孤陋寡闻,请黑龙大人恕罪。”   敖宸同他开了几句玩笑,见他心情还不错,便道:“好点了?”   杨佑突然又想起了那个古怪的梦,奇怪的是昨天见到的两人已经变成了遥远的记忆,而梦也在逐渐消失变淡。   心里却永远留下了痕迹。   敖宸摸摸他的头:“还能开玩笑,不枉费我特意守着你。”   杨佑道了声谢。   两人就躺在床上胡天胡地的聊天,净是些乱七八糟的精怪野史,有意避开了昨天的话题。   直到宫女敲门,敖宸才收拾着离开,顺便卷走了杨佑的被子。   ——他说要拿去神庙做躺椅的垫子。 第23章 (修)   敖宸确实干脆利落地抢走了他的被子。   留下杨佑一个人面对一个巨大的难题,他要怎么和宫女解释被子丢了?   丢个把荷包、首饰都是常见的事情,这种小东西也没人时时注意。   可这放在房间里的被子,怎么还能丢呢?   哪儿听过有人丢被子的?   瑞芳站在床头,端着水静静地盯着杨佑,等着他的解释。   杨佑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被子给丢了。”   瑞芳不依不饶地问道:“丢在哪里了,总有个去处吧。”   杨佑嗯嗯啊啊就是说不出来。   湛芳走进来听完了事情的经过,直接问道:“为何丢掉被子,那是内务府用新棉花做的。”   总不能说有条龙要拿被子去垫板凳吧……   杨佑没说话。   湛芳看着他低头沉默的样子似乎想到了什么。   瑞芳还要刨根问底,湛芳拉住她,“殿下做事自有道理,这件事你不要管了。”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床新被子铺在床上,叮嘱杨佑:“殿下,您想丢什么当然没问题,可是一定要处理干净。”   杨佑想着敖宸的地方别人找不到,也进不去,被子确实可以当做处理干净了,他点点头。   吃过早饭,丽妃和几位美人一起同游御花园,要下午才回来。   杨佑便将和丽妃长谈的安排推到了晚上,趁着白日尚好,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杨佑随便说了一声便提着鸟笼出门,瑞芳尽心尽责地跟在他身后。   她看看杨佑走的方向,上前拦住他:“殿下,您这是要往钟灵殿去吗?”   杨佑放松地笑笑:“我去找六弟。”   瑞芳噘着嘴摇头,“上次您差点着了他的道,不要去那里再找晦气了。”   杨佑叹气:“兄弟之间哪有隔夜仇?我和六弟自小一处长大,交情最深,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说着这话的杨佑心里也在怀疑,但他不得不去确认。   他必须知道真相。   瑞芳想了想,六皇子虽然没有杨佑好,在宫人口中也不算差,至少没有势利眼,不会仗势欺人。   她最后还是让步了。   杨佑手指逗了逗鸟,努力说服着自己,“我不相信他是坏人。”   我相信他一定有说不出口的苦衷。   同钟灵殿来往的路上多了不少太监宫女。   杨佑仔细观察着,有不少面孔在皇帝跟前经常见到的,应该是宣政殿的人。   拿着东西过去,空着手回来。   他皱着眉头问瑞芳:“这是怎么回事?”   皇帝一向是不怎么重视钟灵殿的。   瑞芳也是一头雾水,“会不会是封王的赏赐?”   这倒是有可能,他刚刚封了睿王。   封亲王有那么多赏赐吗?   杨佑蓦地加快了脚步,走到钟灵殿才发现人声鼎沸,殿中的美人都聚集在陈贵人屋檐下,叽叽喳喳地道贺。   他犹如一个格格不入的外人,穿着一身素净的衣服,吊儿郎当地提着鸟,既没有准备贺礼,脸上也不见喜色。   饶是如此,碍着他皇子的身份,诸位美人还是向他行礼。   他笑着接受众人的问好,还有问好之下的窥探目光。   陈美人笑着迎他进去,他摇头,抬了抬手上的鸟笼,示意自己是来找杨休玩,“我来找六弟。”   陈美人的表情凝滞了一瞬,她笑着说:“殿下,休儿在里面,两兄弟好好说说话,以后休儿可就没那么多时间同您一起玩了。”   没时间和他玩?杨佑记住了这句话。   她话音一落,便有一个小宫女过来领着他往里面走。   瑞芳警惕地看着四周。   杨佑同样看着,陈美人身边的宫人基本都被换光了,全是新面孔。   杨休的房间还是当时出事那一间,甚至连屋内的布置都没有变化,只是将所有的痕迹都擦拭干净。   杨休坐在矮桌前,穿着一身黑衣沏茶,茶烟袅袅,他神色肃穆,如同出尘的谪仙。   他对杨佑的到来一点都不意外,头也不抬地说:“有人跟我说你来了,我刚才还没信。我以为你真要和我老死不相往来了。”   杨佑把鸟笼交给湛芳,走进屋内,故意装傻问道。   “我为什么要和你不相往来,发生了什么事?”   宣政殿的人正在把各种奢华物件往杨休屋里堆。   杨休并不是受宠的皇子,相较于皇帝的赏赐,他屋里原本的摆设实在是太过寒酸。   杨休把一杯茶放在对面,示意杨佑坐下。   杨佑掀起衣摆坐下,杨休道:“听说礼部找你选封号和封地了。”   杨佑端起茶,轻轻饮了一口,没尝出来是什么滋味,“昨日来让宫里选,胶东王、广宁王、弘农王,看样子我要离开京城了。”   杨休眼皮一跳,没想到只有杨佑封的是郡王,他笑着举起茶,恭喜道:“你一直都想去外面生活,这样很好。我的王位已经定了,睿王,要留在京城。”   杨佑也祝贺道:“看来你很快就能参与政事了,这也是你一直想要的,可喜可贺。”   杨休喝完了手中的茶,“你知道父皇为何让我留在京城?”   杨佑摇头,他猜不出来。   “陛下让我执掌内卫。”   杨佑手里的茶猛地一抖,几滴水珠落在桌上,杨休笑着用一旁的白布擦去。   内卫是宪宗成立的官署,并不在朝廷的正式官职之内,直接听命于皇帝,负责查处违反律法的贪官污吏和被皇帝怀疑的大臣。内卫的机构十分隐蔽,可以说是皇帝手中最私密的力量,掌握着许多的秘密。   杨佑是皇子,对内卫也是只知其名不知其人,可见他们平时隐藏之深。   毫不夸张地说,内卫就是   杨休竟然当了内卫首领……   难怪他封了亲王。   杨佑蓦地想到了杨休在问策时说的话。   他说,大臣并不能时时刻刻保持忠心和贞洁,也会被权势蒙住了双眼做出危害君主的事情。君王应该有自己的耳朵和眼线,在朝廷之外,应该建立一支只属于君主的队伍,只听命于皇帝一人,不受他人管辖,替皇帝监察百官。   要限制大臣的权力,让皇权更为尊贵。   说不定皇帝早就做好了一切的打算,杨休当上睿王不过是顺理成章。   可是杨休为何会发生那种事情?   他想问,又问不出口,床笫之私并不是可以摆在台面上说的事情。   杨休倒是没什么遮掩,直接问了出来,“那天,你来过我房间,对吗?”   杨佑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茶杯。   杨休冷漠地笑笑,“你也被下了药?”   杨佑惊讶地看着他,“你……”   “我并不好奇你是怎么出去的,”杨休抬手遣退了宫人,只留下他们兄弟二人对坐,“事情已经发生,追究过程也就不再重要了。”   杨佑在他平静目光中越发感到自己的羞愧。   他确实走进了杨休的房间,确实无法自救,可是他也没有对杨休伸出援手。   “对不起,我没……”   我没什么?   没有救你?没有出面证明你的无辜?   还是没有及时来安慰你?   他已经选择了保全自己,正如杨休所说,再去追问过程已经不重要了。   事实早已注定。   杨休无声地看着杨佑,竟然给杨佑一种不切实的压迫之感,“没关系,我也是咎由自取,你没做错。”   他确实没有错,可是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杨佑执意地说着,“对不起。”   “有时间道歉,你还不如想想是谁做的手脚?”杨休端坐的身子突然朝着桌子歪倒下来,端正的姿态立刻被抛却。他歪斜着倚在桌上,手指游走在茶杯边缘,宽大飘逸的衣服从肩上滑落,露出他肩头的红痕和咬痕。   杨佑立刻移开了眼。   杨休轻笑着说,“俊阳君的事情,你说出去了?”   他的眼睛里是一片温柔的春水,话语却冰冷刺骨。   杨佑长呼一口气,伸手把杨休的衣服扶好,指尖有些颤抖,“什么事情?”   “别装了,”杨休退开,用力又把衣服扯下来,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   那是杨佑丢掉的八宝袋。   “怎么在你这里?”杨佑立刻想明白了,“你当真和俊阳君一起设计我?”   “当真?”杨休失望地笑着,“你一直都认为是我做的?”   杨佑察觉到自己的失言,一时语结。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恶心?”杨休以一种妖娆的姿态坐好,抚摸着肩上的痕迹,抬眼看向杨佑,“哪有设计别人的人把自己绕了进去?”   杨休若真是同谋,那他付出的代价也未免太大。可是杨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最后封了亲王,还接手了内卫。   说杨休不是同谋,他自己也不信。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听说陛下把茅成文赐给你做长史。”杨佑问。   “没什么,”杨休平静地说,“武宜之打了我一巴掌,又给了我一个甜枣。至于茅成文……只要陛下不管他,谁管他怎么想的?”   杨佑看着杨休:“你和俊阳君,你是不是有苦衷?”   杨休温柔地看了他一眼,手指在肩上按了一会才直起身来,将衣服穿好,换了一副表情和杨佑说话。   和以前的闲人六皇子一模一样,他笑起来温润儒雅,又带着少年的朝气,“以前有苦衷,后来想通了,也就没有苦衷了。”   “有什么苦衷呢?我只是想要更高的位置,不想成为夺嫡的棋子,仅此而已。”杨休半是嫉妒半是轻蔑地说道:“我有时候觉得你很傻,为什么你到现在还能相信我?”   他补充道,“不,你一直很傻。”   “我不是相信你,”杨佑内心的痛苦无法言说,“我相信的是从前那个和我一起长大的杨休,他不是坏人。”   杨休闻言仰头大笑,“你有没有想过,从前的杨休不是真正的杨休,他只是一直在你面前伪装?”   杨佑的瞳孔剧烈震动着。   他突然不想再说下去,有什么东西躲藏在那一层薄薄的话语之后,他不愿揭开。   杨休紧紧地抓着杨佑的手,指甲嵌进他的肉中,杨佑抖了一下,没有将手移开,“谁都没有见过真正的我,你也一样。”   杨休将茶具都推到一边,趴在桌上,将杨佑的手拿过来,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杨佑的手心湿了。   杨休的肩膀发出细微的颤动,声音却很平静,如同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压抑着嘶吼的黑色云层,“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一起玩吗?”   杨佑心一跳。   “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我十一岁的时候,我终于能够在尚书房和诸位兄弟一起读书了。他们并不欢迎我,不仅是皇子,连皇子的侍读都欺负我。我当时想,我们同样流着皇帝的血,为何会有截然不同的地位和命运。   大皇子他们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而我连一副好的笔墨都得不到。我不甘心,难道就因为我的母亲是平民,就得低人一等?   后来我发现,在尚书房,总有一个人与众不同。他总是不完成作业,也不怕夫子打骂,即便考了最后一名也毫不在意。虽然受皇子们欺负,但他整天在宫里闲逛,斗蛐蛐挖泥巴,活得自由自在。”   杨佑的喉结动了动,他小时候确实在伪装,装自己对皇位毫不在意,装自己不学无术。   “他不参与后宫的争斗,好好的活着,只等到十五岁就外出封王,我觉得他是宫里最干净的人。”   “别说了。”杨佑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雪白的手背上浮现出杨休的指印。   他慌乱地躲开杨休的目光,从坐榻上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了。”   杨休并不阻拦他,自顾自地说,“我后来就想,他活得这样自在,如果我和他一起会不会也活得一样自在?于是我就和他一起玩,只有我会和他一起玩。我们一起在御花园挖蚯蚓,用陷阱捕小鸟。虽然受欺负,一样活得快乐。   后来,他的母亲变成了丽妃,而我的母亲却还是一个美人。我能看出,宫里人对他的态度变了,可是他对我还是一样好。久而久之,我也沾了光。我们再也没被其他人欺负过。”   杨佑走到了门口,手放在门闸上,只要轻轻一推,他就能离开这里。   “杨佑。”   杨佑闻声回头。   这一声呼喊轻柔到几不可闻,他听不出其中到底藏着什么情绪。   杨休笑着抬起头来,脸上还残留着泪痕,眼睛却亮得惊人。   “我很喜欢他,很喜欢和他在一起,只要和他在一起,我就觉得世间的一切黑暗都算不了什么。可是我和他不能在一起,你懂吗?”   杨休目光灼灼,烙得杨佑浑身难受。   “后来,有个人告诉我,我可以把他当成我最喜欢的人,我可以让他做一些我从来不敢想的事情。”   杨佑将头转回来,看着门上雕着的一只**花,“你答应了?”   “答应了,”杨休站起来走到杨佑身后,将额头亲亲抵在杨佑肩上一动不动,“我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为什么?”杨佑颤抖着问道。   “你问我为什么,”杨休自嘲地笑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为什么会喜欢一个永远都得不到的人?”   “那个人说,我虽然付出了代价,但是他会补偿我。”   杨休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看,这就是他的补偿。”   他将八宝袋挂在杨佑的腰上,“你收好吧,下次小心些。”   杨佑问:“那你呢,你以后还会和那个人有什么关系?”   杨休摇头,“不知道。可是我明白了一件事,或许我并不是真心喜欢一个人。我一直以为,我最喜欢的是他在一起。现在我发现,喜欢一个人在宫里算什么,什么都不算,没有人来救,也没有人关心。我喜欢的不是一个好人杨佑,是可以用丽妃的身份给我带来保护的杨佑。”   “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吗?”   杨休手指掐在杨佑的肩上,青筋暴起,杨佑忍住了疼痛和眼中的泪水。   “我已经得到了。”   以一种出人意料的经过。   杨佑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即便知道了,他也说不出口。   他只能勉强维系着表面的平静。   杨休推着他:“你走吧,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对你最好。”   杨佑推开房门,白色的阳光刺眼地照在大地上,灿烂地驱逐着人间的黑暗。   世间一片澄澈,这里却充满着停滞的死寂。   “走吧。”杨休替他推开了门。   杨佑浑浑噩噩地走到外面,瑞芳跟着他一句话也不敢说,两人一路沉默着走回了清芳殿。   “出来吧。”杨休面容冷淡地说着。   一个红衣男子从内间走出,将手搭在杨休的腰上,“你们还真是兄弟情深啊。”   杨休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反手抓着红衣男子,将他抵在门板上,掐住他的脖子,“茅成文,我劝你识相点,你是我睿王府的人,生死都在我手里。有武宜之在,陛下不会想起你的,别指望以后有人来救你。”   茅成文被他掐得额头遍布青筋,却还留着猖狂的笑意,“睿王殿下昨天不是还在床上和我颠鸾倒凤吗?今日怎么就如此无情?”   “哦,”他笑道,“昨天殿下一直叫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呢。”   杨休眯了眯眼,一拳打在茅成文的小腹,松开了手。   茅成文捂着肚子滑落在地,笑声不停,“你和武宜之倒真是想得出来,他睡了你想污蔑五皇子,不料没人掉进陷阱,反倒是让你记恨上了他。他又过来给你点好处,在陛下面前说尽了好话,还把你和他做的那些脏事都说在我身上。”   “现在好了,”茅成文站起来拍去衣服上的灰尘,“陛下让我们在睿王府双宿**,睿王殿下可还满意?殿下还真是能屈能伸,还能回头和武宜之合作。”   杨休冷冷地说,“他能给我带来利益,你不能。若是以后不能讨好我,你就得好好想想自己的日子怎么过。劝你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吧。”   茅成文愤愤地看着他。   杨休倒是越发平静,恢复了以往的风度,“我知道,你在怪我和俊阳君挡了你受宠的路子。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人?一个京城街头偷鸡摸狗的混混,要不是有一张脸,你能进宫?武宜之身后有惠妃和皇子,还有整个家族,你有什么?你会下蛋?还是你功夫好伺候得皇上高兴?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像你一样的人。你什么都没有,拿什么去和别人抢陛下的宠爱?”   “不是武宜之动手,就是别人动手,你现在还留着小命,还不感恩戴德,却偏偏跑到我面前撒野,茅成文,你是真没长脑子。不过你也不用担心,陛下还看着我,你暂时也死不掉,以后可就说不准了。”杨休笑着说。   茅成文哆哆嗦嗦地跪在了地上,“草民……不该惹恼殿下。”   “这就是了。”杨休捏着他的下巴,从相貌来看,茅成文倒是比武宜之更像杨佑一些,只是神色畏畏缩缩,毫无杨佑的君子坦荡之意。   这一点,出身世家的武宜之倒是比他好得多。   杨休一字一字地说道:“就算是狗,我也只喜欢听话的狗。” 第24章 (修)   丽妃和杨伭正在清芳殿里用膳,见杨佑回来,杨伭立刻从座椅上跳下,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大声叫道:“哥哥!”   杨伭像个肉球一样撞在了杨佑身上,这一撞让杨佑回了魂,他飘荡在皇城上空无依无靠的灵魂,终于被一条丝线牵住,拉了回来。   杨佑单手将他抱起,坐到座位上。让杨伭坐在他的大腿上,接过碗筷先喂杨伭吃饭。   丽妃拿起调羹慢慢喝了一口参汤,“今日去了钟灵殿?”   杨伭喜欢吃鱼,杨佑给他一根一根地挑刺,还要控制他不要吵闹乖乖吃饭,他手上动作不停:“六弟亲口告诉我的,他封了睿王。”   丽妃嗯了一声,放下调羹,“我今日遇到了陛下,同他说了几句你封王的事情,你平日里表现不如其他皇子,封号大抵是换不了的,但是可以留在京城。”   杨佑没想到丽妃今日出游是冲着皇帝去的,“母妃,我不想留在京城。”   “你必须留下。”丽妃没给他拒绝的余地,用生硬的语气说道。   杨伭突然在他怀里站起来,不小心掀翻了面前的饭菜,溅在他身上。   宫女们尖叫着伸手过来帮杨佑擦拭污渍,他先看了一眼杨伭,除了一脸眼泪包包之外没有什么伤痕。   杨伭被湛芳抱了去,嘴一瘪就要哭出来。   杨佑刮刮他的鼻子,“吃饱了没?”   杨伭挂着金豆豆点头。   “哭什么,哥哥又没怪你。”   杨伭眼睛更红了,他拉着杨佑的食指不放,往杨佑身上脏的地方吹气:“飞飞,飞飞……”   杨佑摸摸他的头,丽妃让人把杨伭带去歇息,饭桌上只剩下他们两人。   这点小小的插曲让母子之间的气氛更加尴尬。   丽妃早已经吃过了,慢慢饮着甜汤,杨佑在一旁草草扒饭,味同嚼蜡。   他没有把饭吃完,放下碗筷对丽妃说:“母妃,我……”   丽妃抬手示意他住嘴,吩咐道:“你们把桌子撤了吧。”   她对杨佑说:“我这几日晚上睡不好,想去佛堂上上香,你同我一道。”   杨佑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   寺庙和道观有着大量的壮年男子,不事农产,又有着大量的土地,杨庭将其视为一大毒患,对佛道之流管得很严,若是皇妃宫女自己私下里拜神,他倒是并不会多管,只要不设计巫蛊之术便可放心。   清芳殿原本是没有佛堂的,丽妃搬过来后,专门清理出一间偏僻的小屋,供养了一尊玉佛。   每当皇宫发生争斗,或是清芳殿又换了一拨宫人时,她都会来这里念经上香。   菩萨低眉俯视众生,杨佑跪在丽妃旁边的蒲团上。   丽妃手持清香,闭着眼虔诚地颂念佛经,杨佑心思浮动,总是忍不住想要打断她,偏过头去看她的动作。   丽妃只是保持着姿势,严肃地念着经文,她出乎意料地认真。   在杨佑不知侧头看她多少次之后,她终于起身将香**了香炉中,跪了回来,拿过木鱼有节奏地敲打。   她低垂的眉眼竟然和菩萨有些相像,“你想好了再和我说话。”   “想好了。”杨佑吊着的一口气慢慢沉下来,原本躁动的心也随着木鱼声声变得宁静,“我想离开京城。”   丽妃很了解他,没有插话,耐心地等他说完。   “以母妃看来,我的胜算能有几分?我既没有外戚之力,也没有俊阳君等人助阵,更不是长子嫡子,除非四位皇兄死绝,否则我毫无胜算。”   木鱼声慢了下来。   “四位皇兄哪位是好相与的人?只怕我没熬到他们死,自己就去了。既然如此,为何不提前退出,以弱示人,以求自保?”   丽妃的木鱼停了,“你连保护自己的刀剑都要放下吗?一旦放弃了朝中的地位,诸位皇子他日对你屠刀相向,你将无力反击,更无处可躲。”   “我加入战局就能独善其身?只怕要比外封危险百倍。”杨佑道。   丽妃想了很久,杨佑几乎是屏住呼吸等待她的回答,最后她神色晦暗,似乎是终于妥协了,“你不能走,几个皇子都要成年了,伭儿还小,你要是走了,我们娘俩在京城里无依无靠,该怎么办?”丽妃摸着自己的鬓发,温柔地说,“你不想要的东西,难道不问问你弟弟要不要吗?”   杨佑一直以为杨伭还小,等诸位皇兄争好了位置,他可能还只是十多岁,根本没有资格加入皇位的战场。   他偏偏忘了这两种可能。   他不想当皇帝,杨伭难道也不想吗?   他没办法保证,那个位置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   丽妃的顾虑也不是没错,杨伭只有几岁,只能留在宫里,他不能把弟弟和母亲一起带走。   “你留下来,至少等伭儿长大了才能走。”丽妃此刻只想先稳住杨佑,一个即将成年的皇子将是一笔最大的助力,就算他不想当皇帝,给杨伭铺路也是不错的选择,许多事情还得男子出面才最稳妥。   杨佑杨伭两兄弟关系又好,照着杨佑的性子来说,杨伭当了皇帝他也不会介怀,倒是不必担心兄弟阋墙。   反正都是她的儿子,谁当皇帝结果都是一样。   丽妃就不信了,让杨佑留在京城,他还会一如既往的视皇位如粪土吗?   杨佑只是不喜欢皇宫的环境,那就让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一个彻头彻尾的弱肉强食的世界。   有些事情,走出皇宫才能看得更清楚。   “母妃,陛下那边已经说定了吗?”杨佑问。   丽妃知道这是他松口的意思了,便点点头,“说好了,你会留在京城的。”   杨佑深呼吸,“既然如此,我便留下。只希望母妃答应一点,如果伭儿想要皇位,我自然会为他争一争,若他不想,还请母妃放他自由。”   丽妃静静地看着佛像,“好。我做的所有事情,不过是想让你们活得更好,你们都是我的心头肉,我也不想强迫你们。让你留下,也不是让你成天玩闹。你总要为保护你和你弟弟结交势力,狡兔三窟,我不希望出事的时候咱们无路可走。”   杨佑答应了,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他和丽妃以这样诡异的方式达成了和解,他恭敬地告辞,关上房门,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丽妃往日一直念着心经,今日却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劲来,湛芳从门外进来,给她披上披风,慰藉道:“五殿下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既然他答应了,娘娘就不用操心了。”   丽妃疲惫地说道:“他就是太聪明了,以为可以按照自己的路走到头,可那分明是一条死路。我担心的是他一直都不想争皇位怎么办?等伭儿长大,不知要错过多少时机。你以后多关心关心伭儿吧。”   湛芳先是一愣,凭借着主仆间多年的默契瞬间懂了丽妃的意思,了然地点头,“娘娘就算担心,此刻也做不了别的。咱们本来就比别人差了一截,自然要好好从长计议。”   入寝之前,宫女们过来伺候洗漱,湛芳竟然亲自到杨佑房间里四处看了看,将一个包裹放在了杨佑的床头。   杨佑莫名其妙。   他最近没找湛芳要东西啊?   湛芳凑到他耳边,温柔地握着他的手:“是我的疏忽,五殿下长大了,这种事情没什么丢人的,以后莫要随便把被子和衣物丢了。”   她指了指床头的包裹,“里面的东西,殿下晚上好好看看吧,若是要人,几个小丫头都是极好的。”   瑞芳看着他别过了头。   杨佑当即觉得大事不妙,“不是,我没有……”   “嘘!”湛芳将手指放在他嘴上虚掩着,“殿下不用明说。这也是丽妃娘娘的意思。”   湛芳说着退出了房间。   杨佑示意宫女下去。   待在他房间的四位宫女却都不肯离去,默默地站在了外间。   杨佑没办法,自己点起小灯,在床头打开了包裹。   包裹是蓝布包着的,里面放着三本书,杨佑看了看封皮,分别叫《玉娇娘》、《春潮急》、《如意君》。   在妓院待了多年,这种东西他早就看过不少,小时候他以为只要自己有钱,就可以带丽妃离开,经常去找和妓院相好的画师买画本,然后高价卖给国子监的监生。   他随手翻开《玉娇娘》中间一页,连字也没有,两个极其抽象的小人,在花丛间嬉闹。   不过是一床被子,湛芳这是想到哪里去了……他真是又气又想笑。   皇子十四五岁便会有女官过来教导此事,在清芳殿里,唯一能承担这种责任的人,只有丽妃和湛芳,丽妃不可能亲自过来说,就把事情交给了湛芳。   杨佑了解宫里做事的流程,一般来说都是女官亲自教导,事后皇子便会把女官纳了。   湛芳看着他从小长大,情同母子,年龄也不合适,便叮嘱他宫里的几个小丫头注意伺候。   倒还真不用开蒙了,杨佑想着,这种事情他早就和人做过了。   杨佑想了想,吹了灯,把书放到床头的暗格中。   刚把暗格门打开,冰凉的笑意就在他耳边响起。   敖宸手扣着暗格门,拿出了一本书。   杨佑来不及阻止,只好整个人扑在敖宸身上,压着书不让他翻,然后伸手去掏。   敖宸只用一只手抓着书,杨佑使了吃奶的力气,脸红脖子粗也没把书拿到自己手上。反观敖宸,他跟平常一般,神色轻松,脸上带着点嘲讽的笑意。   杨佑不信邪,双手握着书想和敖宸抢。   敖宸的手握住他的肩膀,微微用力一掀,杨佑就被掀翻在床上,他乘势扭腰,跨坐在杨佑身上,压着杨佑,手里拿着书饶有兴致地翻阅。   杨佑被敖宸压得差点喘不过气,他扭了扭身子喊道:“你能起来吗?重死了……”   敖宸闻言更大力地往他身上坐。   杨佑彻底服了,敖宸就像个随心所欲的孩子,越说越反着来。   敖宸翻书的速度很快,几下就翻完了,他拿着书去拍杨佑的脸:“背着我看这种书?行啊,你的圣人不做了?”   杨佑接机把书抢在手中,他之前本就想着自己和敖宸的那档子事,此刻又被他压着,难免想起了些回忆,血气上涌,脸色绯红。   “哟,小媳妇脸红了?”   杨佑被揭穿的羞涩在敖宸的尖牙利齿中消散,他反驳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圣人也是人,怎么可能没有七情六欲。再说了……”   他指着敖宸说:“要不是你把我被子抢走了,我至于被湛芳这样误会吗?”   敖宸并不想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反思,腆着老脸说:“你连这种小事都处理不好,还敢怪我?”   杨佑:……   敖宸不放过他,继续追问:“怪谁?”   “怪我怪我……”杨佑求饶。   敖宸哼了一声,并未从他身上起身,而是压低了身体,将杨佑的双手牵住,将脸凑近:“看来丽妃娘娘也很害怕五皇子不通人事呢,外面那几个小姑娘可是漂亮得紧。”   他的手指在杨佑手心画着圈,眉眼凌厉,声音低沉,从上方看着他。   杨佑莫名觉得口干舌燥,并拢了膝盖,对着敖宸轻声呵斥道,“下去。”   敖宸趴在他的身上,“真的不用叫人?谁都是这样过来的,你也不必紧张。”   杨佑扣住他的肩膀用力把他推到一边,卷过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团,背对着敖宸,“不用管了,也不用去糟践其他女子,活在宫里都不容易。”   他知道自己不喜欢任何一个宫女,即便发生了关系,也不可能给她们一份爱,最多是把人纳进府里。   然后让她们重复丽妃的命运罢了。   糟蹋别人生命的事情,他不愿意做。   敖宸看他不愿说话,隔着被子摸了摸他的手臂,“杨佑,你这是心病,你不能总把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想成那样。”   他很早就察觉到了杨佑对男女之事的异样看法,杨佑一直不说,其他人也无法察觉。   敖宸猜测这应该是他从小带着的想法。   “你可能看到了许多坏的关系,但也有许多好的关系。”敖宸说着躺在他身后,“这种事情并不肮脏,你要慢慢学会接受。”   杨佑控制着呼吸,想让自己冷静一些,敖宸的话语和气息都无法控制地打乱着他的思绪。   “帮你叫人?”敖宸问道。   “不。”杨佑依旧拒绝。   敖宸叹了口气,从背后抱住了他。   杨佑没说话。   敖宸反手和他十指相握,能感觉到杨佑十分用力,好像将所有的不安和羞耻都寄托在敖宸和他紧紧交缠的手上。   ……………………   敖宸看了看外间,灯已经熄了,传来凡间女子安稳的呼吸声。   敖宸笑着戳了戳被子,“看来她们也不是很喜欢你。”   “这样最好,还不如嫁给老实人好好过日子,皇宫不是人待的地方。”   杨佑在被子里回头一看,敖宸大大咧咧地穿着鞋子踩在他的床上,脚上那腾飞的金龙耀眼无比。   杨佑捂住脸,“祖宗,大人,我求求您,能别穿着鞋子踩吗?”   敖宸提起他的鞋底凑到杨佑眼前,“本君的鞋底怎么可能会脏,切勿用凡人来忖度神明。”   杨佑双手合十道歉:“小的错了,您能先脱鞋吗?”   敖宸迅速蹬掉了鞋盘坐在床上,捡起放在一旁的书放回暗格中,半天才点评道:“画工不好。”   杨佑差点一口血吐出来,“能别说这个了吗?”   敖宸点头,“听说你要封王了?”   杨佑低着头,把今天和杨休、和丽妃的对话都告诉了敖宸。   他不愿意做皇帝,这在敖宸的意料之中,但敖宸根本想不到,杨佑是他亲自从杨休房里捞出来的,他居然还能跑去和杨休好好说话!   他更没有想到杨休对杨佑居然抱着别的想法。   敖宸掐着眉心说道:“我怎么觉得这个故事有点眼熟?”   这次杨佑及时借上了话,“肃宗和平王。”   敖宸依旧感叹道:“还是你们杨家的传统啊。”   杨佑没有说任何评论的话,如果可以选择,他相信杨休肯定不愿意抱着这样的感情看他。   可惜,越是深沉的情感,越不受人控制。   “你知道他的所作所为,难道没有些别的想法吗?”敖宸问。   杨佑把头埋在枕头上,“我能理解。”   即使知道杨休只是为了得到权力,他好像也不怎么生气。   杨佑总是有让人惊讶的地方。   他明明在最恶毒的环境下长大,却执着地相信着人心中有美好的一面。   还真是有些嘲讽。   敖宸道:“你不是要留在京城吗,有没有想过经营自己的势力。”   杨佑笑着说,“我可不想被别人盯上,自保就够了,倒不如投靠其他人。”   杨佑小心翼翼地看着敖宸:“你说,四哥怎么样?”   敖宸耸肩,无所谓地说,“你想去就去,人家还不一定看得上你呢。”   他总是热衷于打破杨佑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和他排行差不多,他母妃死了,你还有个看起来比较得宠的母妃,他驻守边疆,你留守京城,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说他要怎么相信你?”   杨佑皱眉:“愁死了。”   敖宸摸摸他的头,“既然都决定留下,倒也不急于一时,慢慢来总会有机会的。” 第25章 (修)   杨佑会倾向于四皇子,可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早早打定主意不参与皇位的争夺,旁观者的角度反而让杨佑能更清楚地看到诸位皇子的优劣。   四皇子可算作皇宫里除杨佑以外的第二个奇葩。   杨佑之奇,奇在他天天过着隐士的生活,宠辱加身,跟放屁一样,一会儿就散了。   四皇子杨仕之奇,奇就奇在他从小与众不同。   大皇子杨俭认为自己是长子长孙,看谁都是下巴朝天的样子。   二皇子杨倜文采卓绝,七步成赋,早就成了天下文人喜爱的对象,身边聚集的也多是文人雅士。   三皇子杨仁工于心计,积极拉拢人心,宫内宫外都黑白通吃。   可以说,夺嫡之争,一开始就是围绕着三位皇子展开的。   剩下的皇子只能各自选择明哲保身的方法。   杨佑过着闲人的日子,杨休周转于皇子间四处谄媚,杨伦直接活成了一个透明人。   四皇子便如同鹤立鸡群一般,根本不走寻常路。   他的外公是陇西节度使,但母亲早亡,家里也没人在京城做官,虽然外戚势大,却处处受制于人。   他天赋异禀,少善射御,膂力过人,经常在春秋狩猎之时手搏猛兽,辞赋虽比不上杨倜,但也算小有名气,至少比杨佑这种半吊子好多了。   杨仕对自己的天赋毫不掩饰,哪怕会招致皇子和贵妃的针对,他也要表现自己。   章太傅虽不喜他好武,却难得对他赞叹有加,常常说:“四殿下不读书,不慕圣,而好乘马击剑,有曹氏黄须儿之风。”   黄须儿再好,终究也是曹丕的臣子。   杨仕十五岁时,被皇帝派到了西北,背靠着他外祖的陇西地盘,去和突厥打仗。西北以广武关拒敌于外,受封广武王。   以前的西北边防,各自为据,消息不通,无法配合。地方太守只想着守好自己的地盘,若是打不过,便会将敌人引至他郡,以邻为壑,以求自保。   再加上皇帝每年都会派钦差来搜刮,西北各地早就成了一盘散沙。每逢突厥南下,逃窜流亡者不计其数,只能靠着长城死死守卫,百姓苦于刀兵战乱,自不必说,连陇西都要面临突厥南下之险。   然而西北边防乃天下大事,皇帝情愿拖着也不肯交给外人,好在皇子里有杨仕,看着像是鞥做大事的,他便让杨仕带着兵符和圣旨去了。   什么都没给他,只给了一句便宜行事。   杨仕到任,第一件事就是召集各地总兵,统一防务。   各地总兵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明面上尊重杨仕,却都没把这个十五岁的小孩放在眼里。   谁不是常年在边关混的老油条?小王爷不得老老实实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于是第一次,杨仕整饬边防之务,一点响动都没有。   很好。   杨仕很快就召集了第二次集会,不仅请来了各地总兵,还把郡县长官也叫了过来,他不声不响地搜集了各地总兵的罪证,当着众人的面就砍了三个总兵。   群情哗然,这些常年混日子的官员才终于明白,杨仕不是来挂职的小白兔,在边关捞点政治资本就回京城。   他是个真正的狠人。   而他更大的优势在于,他是皇帝的儿子,只要皇帝不管他,天下谁都管不了他。   从他进驻西北之后,皇帝就再也没派过钦差。   这也就是说,连皇帝也不管他了。   杨仕没了任何掣肘,横着走都没人敢管,但凡反对,统统杀头,只要事情不大,皇帝一句便宜行事就可以解决。   实在有官员上书回京,皇帝也只是不声不响地写信骂他两句,最多罚俸三月。   这等惩罚根本不算什么。   西北防务就这样在杨仕的铁血手腕下逐渐成型。   关于西北的战事,杨佑在宫里听闻不是很多,唯有一件事让他对四皇子印象深刻。   杨仕组建西北边防之后,突厥人接连和他打了几场仗,都知道他是难啃的骨头,也就很少侵犯他的辖区。   去年冬天,有探子来报,说突厥一部正策划着南下。杨仕一问,探子说,突厥人尚在一百里外。杨仕当晚就带着人马,连夜奔袭百里,闯入突厥人的营地,将其打得抱头乱窜。   可谓是将兵法诡谲用到了极致,敢为人之不敢为,敢当人之不敢当。   大皇子已经被立为了太子,夺嫡之争却远没有结束。   杨佑也说不清楚,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认定四皇子杨仕能够从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生路。   一来,他自己无心争夺皇位,二来,他又必须留好后路,倒不如早早投靠别人算了。   杨仕如今有实力,看他守卫边防的样子,也不失为一个心怀家国的人,他做皇帝,杨佑倒也能接受。   看起来是个于国于家于私都有好处的选择,难就难在,杨仕不一定信任他。   只能有一个胜利者的赌桌上,都是赌徒,无非是杨仕筹码多,杨佑筹码小,他凭什么信任和自己具有相同资格的竞争对手?   杨佑想来想去,最后选了胶东王,皇帝和礼部通了气,把杨佑原本的外封换成了留京。   胶东是富庶之地,赋税比别处要多些,要想搏一搏,钱和权总要准备好一个。   按照选好的封号,六皇子杨休封睿王,七皇子杨伦封安王。   八位皇子,最后竟然有七位留在了京城,除去年纪尚小的杨伭,还有六位成年的皇子。   三位皇子的封王大典在立秋后顺利举行。   骊都最炎热的时节终于要过去了,眼见到了夏天的尾巴,天气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封了王,皇子们就得搬出皇宫。   杨佑为了离皇宫近一些,选了皇宫附近一处的废弃宅院,让人重新整理了一遍,就当做是胶东王府。   敖宸接连几天特意来清芳殿嘲笑他的王府寒酸。   杨佑马上要离宫,出了宫就是外男了,不能再随意进宫,他先找了个时间把敖宸的神庙都打扫了一遍。毕竟敖宸地盘只有他能进来,所有事情都得他来做。   至于敖宸……   敖宸表示自己是神,理应享受信徒的侍奉,两手空空地在一旁监工。   杨佑只能自带工具来打扫神庙,他趴在地上把供桌下面的灰尘都扫了一遍,将地面擦干净,边劳动边说:“出了宫,就不能时时来看你了。”   敖宸吭哧吭哧地啃着苹果,坐在躺椅上摇来摇去,翘着二郎腿,“你还担心我?先想想你当了王怎么办吧。”   “皇帝七个儿子封王,只有你是三个字的胶东王,广武王虽然三个字,但是他有兵,离京城天高皇帝远。你就在天子脚下待着,不怕别人联手起来欺负你吗?”   “杨佑!”他突然叫道,“过来!”   杨佑叹了一口气,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拍了拍头上的灰,走到敖宸身边,“怎么了?”   敖宸手里拿着苹果核,“丢到外面去。”   他指着门口的树林,“那边。”   杨佑抬手,直接把核扔进林子里,不知滚到了哪里。   “懒不死你!我在打扫,别烦我!”   敖宸啧了一声,轻轻踢他的小腿,“什么态度?”   杨佑朝着他做了一个鬼脸,转身继续扫地。   敖宸哼着小曲,开始嗑瓜子,好在他还有点良心,把瓜子壳用手帕卷好——当然是用杨佑的手帕。   杨佑在桌子底下弄得灰头土脸,不一会,嗑瓜子的声音停了,他头上的桌子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叫喊。   杨佑抬头看,敖宸正站在供桌上,往神像上爬。   杨佑赶紧伸手去扶桌子,担心的目光随着他的脚步移动,“小心点!”   敖宸轻松地爬到了盘踞的神龙像上,他对自己的神像一点感情都没有,直接坐在龙头上,抬高下巴对杨佑说:“过来。”   杨佑把抹布放到供桌上,走到敖宸脚下。   龙神的神像十分高大,衬得人十分渺小,更别说敖宸坐在龙头上,杨佑的脖子几乎仰成直角,才能望到他的脚底。   敖宸似乎也觉得这个高度看杨佑不太方便,他跳下来,坐在龙像下的台子上,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不带讥讽的温柔笑容,宛如春风轻拂,冰雪消融。   杨佑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难得一见的笑颜,脸上不觉也带起了笑容,旋即心里发毛,“你又想做什么?”   “怎么说话呢?”敖宸瞪了他一眼,将右手在他眼前张开,手心里卧着一枚黑色的圆快,敖宸道,“这是我的龙鳞。”   敖宸把手递到杨佑面前。   杨佑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敖宸把鳞片往前递了递,用眼神示意杨佑伸手。   杨佑双手捧着,敖宸把鳞片放在杨佑手心。   黑鳞仿佛吸收了所有的光线,幽暗深黑,带着和敖宸一样的温度,冰凉而坚硬,是世间最纯粹的黑,能够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有绳子吗?”敖宸问。   杨佑还是呆呆地看着鳞片,反应缓慢地说道:“啊?”   敖宸叹气,从不知道从哪里又变出一条黑绳,他双手把绳子牵开,对杨佑说:“近点。”   杨佑下意识按照他的话走近了些,腹部抵上敖宸的膝盖。   敖宸把龙鳞拿起来,指尖一碰,在上面钻了个孔,用绳子挂着往杨佑脖子上套。   杨佑配合他往前伸着脖子,敖宸冰凉的手绕到颈后,他拉着杨佑更近了些,探过头去看。   脖颈是人最敏感的部位,敖宸冰凉的手和呼吸若有若无地撩过皮肤,杨佑缩起肩,只觉得汗毛都立了起来,还是忍着等敖宸系好绳子。   敖宸打了个死结,龙鳞垂在胸口,他提起杨佑的衣领,把龙鳞塞了下去,杨佑被冰得叫起来。   敖宸看着他发笑,一手揽着他的后颈,一只手摸着他的眼角,“以后可以用龙鳞召唤我,对着它叫我的名字就行了,不过只能在京城用,出了京城,我便不能感应到龙鳞了。”   杨佑眼睛一亮,拿过龙鳞,凑到嘴边说:“敖宸敖宸敖宸……”   敖宸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给我尊敬点!”   杨佑知道他色厉内荏,这一招吓唬根本不管用。   “敖宸给我弄块冰吧!”他对着龙鳞说。   “冰是吧?”   敖宸扣着杨佑往怀里塞,双脚就着坐姿缠住他的腰,整个人像只八爪鱼一样缠着杨佑,他浑身冒着冷气。   “够不够冰?”   敖宸平时的体温虽然低,却是和水温一样的低,刚开始会有些许的不适应,但并不难接受。他故意降低体温,杨佑感觉自己像是被冰块抱住了一样,四肢僵硬动弹不得,浑身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他舌头打结还不忘嘴硬:“不不不不够。”   敖宸把额头贴在杨佑的额头上,体温缓缓回升,垂着眼睫说道:“我会保佑你的。”   杨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名的手握住,他尝试着抬手回抱敖宸,敖宸并没有反对,反而将他搂紧了些。   “你会保护我多久?”杨佑问。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到你死的那一天。”   猛然听到死,杨佑心头一跳,他轻轻笑着说:“那我一定活得长一些。”   敖宸叹气,“都说好人不长命,你得好好改改你的性子。”   “原来我在你心里,竟然是个好人?”杨佑有些小小的惊讶。   敖宸的大拇指杨佑的眼角,“你在谁心里都是好人。”   敖宸的体温慢慢回升,杨佑眯着眼睛轻轻地叹息,“我希望我能做一辈子的好人。”   敖宸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杨佑拍了拍他的后背,“作为回礼,你想要什么东西?”   敖宸说话的声音几不可闻:“不需要回礼了,这是我送你的,收好就行。”   杨佑郑重地说道:“那这样,以后若有合适的机会,我一定会还你自由。”   敖宸摇摇头,笑声的震颤从他的胸膛传递到杨佑的胸膛,“我都没把这件事当真了。”   当他许诺保佑杨佑到他死的时候,解除契约这件事,在他心中的地位就已经有所下降了。   或许这样也是最好的结局,敖宸想,至少有个自己还看得顺眼的人类陪着。   杨佑自言自语地说道:“你平时没事可以去王府找我,你应该知道王府在哪,不然不会来笑话我,我会在王府里留着许多好吃的好玩的,保证装修得比这里好一百倍。”   “对了,”杨佑从敖宸的肩上抬头,看着高大的神像,“你说我要不要弄一个小庙,放你的神像或者牌位?”   敖宸在他肩上咬了一口,“我其实不喜欢人给我建庙。”   “为什么,有香火不是好事吗?”   敖宸低头看着他衣服上的暗纹,这些花纹,和几百年前的样式都差不多。   “没什么,反正就是不喜欢,你别做就行。”   杨佑花了两三天的时间才把神庙上上下下都整理干净,又按照敖宸的要求给他添置了许多杂物,这才放心地搬出了皇宫。 第26章 (修)   杨佑一个人搬到了胶东王府。   宅子虽小,却五脏俱全,白墙黑瓦,是典型的江南风格,他很熟悉,也很喜欢。   书房前本来种有几支绿竹,杨佑把竹子拔了,亲手种下一株梅花。   梅花是向街上老农求的,特意选了一株匀称好看的种在窗下。   除了住所的转变,更重要的是身份的转变,封王便意味着他们是皇帝成年的儿子,可以参与朝政。   按理来说,皇帝为了保证继承人平稳过渡,防止内乱,应该支持太子,尽量让其他儿子远离权力。   可杨庭就是个不按理的人,他没有对任何人采取措施。   太子杨俭想要监国,二皇子杨倜想要上朝,三皇子杨仁四处结党,他从来都没问过。   四皇子杨仕在边关,那更是管都懒得管了。   杨庭巴不得这些人把他的朝政都分了去,让他安心享乐。   不说几位早已封王的皇子,就是今年刚刚封王的三位皇子都被他安排到了朝堂上,东塞一个,西塞一个。   杨佑被他亲自点到了太常寺。   凡是册立、冠婚、蒸发等事,都要在太常寺过个流程,行个礼仪。   所以太常寺属于看起来重要,但是并不重要,更没什么实权的地方。   杨佑对这个结果表示十分满意,没有实权就意味着不会与其他几位兄弟产生争斗。   睿王杨休管了内卫,安王杨伦去了工部。   自此,七位皇子,都在朝政中有了一席之地。   这样做最直接后果是——虽然杨俭当了太子,他的外公钱太师也能稳住他的位置,但人心涌动不可制止。   皇上对其他皇子的宽容就是另一种信号——   太子之位,还不一定鹿死谁手。   杨佑平日里虽然也看些史书时文,到底也是纸上谈兵,从来没有真正在朝堂里走一番。现在他光明正大地走到了朝廷的舞台上,也算是能借着太常寺的名头研究朝政。   皇帝不是明君,杨佑在后宫中也清楚得很,虽然知道皇帝与朝政无心,但也没想过他会把国家弄成这样。   元康年间的朝政,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乌烟瘴气。   除却各个皇子的党羽,朝中还有太监、男宠的势力,连朝臣之间也分出了党派。各山头都扯着自己的大旗,势要在方寸的朝堂中争个天翻地覆。   一道政令,你提出我就反对,你敢批下来我就敢驳回,几乎没有人看政令是否有利于国。   朝廷的内斗消耗十分严重,政令不通,各方不和,贪污腐败处处皆是,各级官员层层遮掩。   俊阳君武宜之更是凭着胆大心黑,敢吹枕头风,敢收银两而闻名朝野,进宫没多久,就班导了杨庭之前的所有男宠,成了炙手可热的权贵。   目前看来,昏君有的毛病,杨庭基本上全都有了,齐国还能平稳地走下去,一是因为家底厚,二是因为没有出现动摇朝廷根基的大事。   唯一让人觉得庆幸的一点是,杨庭他只是贪图享乐,却还没有开始求仙问药。   一个不问鬼神的皇帝,在齐国历史上实属难得。   他还有些排斥道士和和尚,这些人通过宗教笼络了一帮不事农桑的弟子,实为心腹大患,杨庭曾经连下五道诏令,清理佛道中隐瞒的人口,定期安排各地查抄道观寺庙的不法之财。   天子之喜,天下人皆喜而媚之,天子之恶,天下人皆恶而恨之。   杨庭抑制佛道的方向指引着无数的官员,每次大抄天下寺庙道观,都会上缴许多银子充盈皇帝私库,齐国境内的僧侣道士数量也越来越少。   到了元康十五年,除却几个祖庭道场,再没什么成气候的宗派了。   杨佑第一次踏进金銮殿时,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可还没等他长舒胸中意气,那股热血就凉了下来。   整个朝堂像菜市场一样吵闹,皇帝高坐在宝座之上,有时打打盹,有时还饶有兴致地看着朝臣们争吵,不时搅和稀泥。   “太师说得有礼。”   “狄老将军见识高远。”   各派间的争斗已经被放到了第一位,所有人都在拉踩打压,很少有人思考朝堂究竟该是什么样子。   沉默者更是大多数,杨佑也不清楚,这些长久的沉默究竟代表着何意。   是默认还是无声的抗争?   杨佑自从搬到王府,只能每月初一十五例行拜见母亲,再进宫需要提前通传。   白天要上朝和应付同僚,杨佑只能在夜间和敖宸聊一聊琐事,问问宫里的情况。   敖宸很喜欢杨佑的床,那是宫里上赏的黄花梨雕花大床。敖宸每次来必定要霸占大床,要和杨佑一起睡。   杨佑没答应,只是自己到了对面的软塌上睡着。   反正睡着了,也只占一个人的位置,华丽的床和普通的小床又有何区别?   在朝堂越久,杨佑对齐国越发看得清楚,见惯了皇帝昏昏沉沉的另一面,他终于有一日忍不住问敖宸,究竟为何要守护这样的皇朝。   “或许是为了等一个明君?”敖宸根本没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连回答也是漫不经心,“时间太长,我都忘记当时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了。不过现在契约还在,我就算想走也走不了。”   杨佑下了决心:“我会帮你的。”   敖宸敷衍地笑了笑,不以为意。   “你自己不争气,还等着别人当皇帝,你要等四皇子还是你弟弟?”   杨佑脸一红,敖宸说得没错,他不想当皇帝,却又放不下敖宸。   “那怎么办?”杨佑说道,“我很想帮你……”   “没事,”敖宸摸摸他的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谁又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或许你哪天又想当皇帝了也说不定。我还等得起。”   杨佑沉默了,敖宸说这话是让他放宽心,他自己却得这话无异于妥协,心里难过得近。   眼看着自己上朝也过去了大半个月,才刚刚摸清楚各派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甚至没来得及想怎么经营势力,做到丽妃所说的狡兔三窟。   他仍然是一头雾水地摸索着。   敖宸见他沉默也不戳破,只躺在床上示意杨佑过来。   杨佑走到床头,敖宸往下摆手,清了清嗓子,“本神君可以帮你。”   杨佑配合地抓着他的手问:“怎么做?”   敖宸歪着头靠在枕头上,骄傲地说道:“你求我。”   杨佑在审时度势方面有着非同寻常的天赋,他立刻狗腿地替敖宸捏肩捶背,将自己所有的溢美之词都用来夸赞敖宸。   敖宸舒服地哼哼两声,骂道:“油嘴滑舌!”   杨佑嘿嘿地笑,问他:“神君可否赐一良策?”   敖宸勾勾手,杨佑马上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敖宸道:“良策倒是未必,只是有一时机。眼下即将入冬,边关将士每年的冬衣都是由户部拨款,户部尚书好像是你那个三皇兄的人,你觉得以你对兄弟们的了解,三皇子会怎么做?”   三皇子杨仁绝对是朝中最重要的势力。他的母亲是狄老将军的二女儿,舅舅狄飞掣掌管东北边防。   东北边防和四皇子杨仕的西北防线一起成为了齐国北方的有力屏障。   朝中早就有人提议把北方边防整合为一体,让齐国能够更好控制北部。   这个提议,无论从军事还是政治上看,对齐国都大有裨益。   可一旦联系到具体的人,也就耐人寻味了。   北方边防整合后,到底谁来掌管防线?   绵延千里的防线,驻扎着齐国几十万雄兵,其中还包括七万精锐骑兵。   谁掌握了这股力量,谁就有了撼动帝国的实力。   杨仕若掌兵,便可以不顾朝廷意见称帝,狄氏掌兵,三皇子杨仁就可以干掉太子登基。   谁都不想让,所以谁都没有动。   提议也就一直被搁置。   明面上东北西北和谐共处,以御外敌,暗地里双方都在憋着劲,试图把对面挤下去,好接手对方的势力。   三皇子和四皇子可谓是积怨已久。   杨佑更了解的是,三皇子杨仁虽然名为仁,实则心狠手辣,诡计多端,为人更是小肚鸡肠,睚眦必报。   若是他拿住了户部这个脉门,四皇子杨仕还有好果子吃吗?   敖宸摸摸杨佑的头,“机会都告诉你了,自己争取。”   杨佑乖乖道谢,忍不住问道:“你说父皇为什么要把这么多人都弄到朝堂上去,天天争来抢去,乌烟瘴气,于国无利啊。”   敖宸翻了个身,“你以为你那皇帝老爹是蠢人?错了!”   敖宸看着他,认真说道:“你们才是蠢人,只有底下的人争得头破血流,他的皇位才坐得稳。要是不给几位皇子点希望,他们怎么会去和太子抢权力?倘若太子地位稳固,只要钱太师想,杨庭随时都能变成太上皇。可如果还有其他皇子,他就是唯一能在皇子间仲裁的皇帝。你还该谢谢他把你放到太常寺,手握实权的皇子在朝堂上都是靶子。”   杨佑苦涩地笑笑,“比皇位稳固更重要的,难道不是天下万民吗?若没有天下,何来君王?”   “那又怎么样?”敖宸拍拍他的手,示意他停下揉捏的动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果不是君王,谁敢说这种话?只管好自己一亩三分地就行了。如果不是君王,谁又会管这天下?”   “可是亚圣所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敖宸本来还想给他说些朝堂的阴谋诡计,一听这些让人头大的圣人之言,顿时没了兴致,转而说道:“你真想改变,就得自己努力,别人靠不住的。”   杨佑抓着他的手,将头靠在他手边,小声地嗯了一声。   次日一大早,杨佑就在早朝上竖起了耳朵,谁知除了以前那些争来吵去的旧话,并没有什么新的收获。   他知道是自己太过激动了,朝堂上的激流,不过是许多暗涌积累后的爆发,倘若他不能在平凡的日常中探知预兆,最后也只能是被暗流吞没。   他前面站着自己的顶头上司太常寺卿商洛,老神在在地眯着眼睛,似乎是在打瞌睡。   杨佑看见一只跳蚤在他胡须上爬来爬去,若是被人看见,御史能直接参一本殿前失仪,能骂得人后悔出生在这世上。   杨佑轻轻地拉着商洛的袖子,小声说道:“大人,今日的胡须真好看。”   他们站的地方离朝臣争斗的中心有些远,太常寺也不是什么权贵机要,故而他们的举止可以稍微自由些。   商洛先是疑惑地转头,继而明了地一笑,自己抓了虱子,又开始看大臣吵架。 第27章 (修)   下朝后,商洛主动叫住了杨佑。   杨佑不过是平日办事情和同僚熟络了些,却还没有到达深交的地步,突然接到商洛的邀请,他还有些吃惊。   “王爷,”商洛拢着袖子说道,“听说王爷蛐蛐儿养得不错?”   养蛐蛐儿是杨佑的老本行了,他还不知道自己声名远播,连宫外的人都知道了。   “不敢不敢,只是些小把戏,上不了台面。”杨佑谦虚道,像商洛这样的老臣应该并不是很喜欢他这种类型的纨绔子弟。   谁知商洛却道:“老朽我养秋虫也有些时日了,咱们院里的人都有些门道,晚上要在我府上聚一聚,不知王爷可否赏脸大驾光临?”   太常寺众人对杨佑态度温和,还会主动教他些官场之事,杨佑一直很感激,不过他们似乎不想与杨佑深交,只是浅谈辄止,杨佑隐隐能察觉到,太常寺诸人是一个小团体,以商洛为首,自己被排除在外。   如今商洛亲自邀请他,这便是想要接纳他的意思?   杨佑怎么可能不答应,他正愁找不到打入朝臣内部的借口。   “既然如此,那就叨扰大人了。”杨佑回礼道。   商洛摆手,“那今晚咱们就以虫会友,王爷意下如何?”   “自然自然。”   说起斗蛐蛐,杨佑可是行家里手。   每年七月中旬,正是蛐蛐儿成熟的时候,有白麻头、黄麻头、蟹胲青、琵琶翅、梅花翅、竹节须之别,都是能征善战的品种。上等的蟋蟀贵可达数金。   名虫不仅要用重金求购,还要用青白色泥罐饲养,好的罐子也要数十金一对。   杨佑在宫外没有熟识的人,想找蛐蛐儿倒是比别人费劲,他索性就从御花园里捉蛐蛐,放到清芳殿里养着,每年都能收获许多好虫。   杨佑晚上特意挑了一件稳重的黑衣,穿得十分严肃,再配合着他一张漂亮脸蛋,瑞芳忍不住赞叹道:“咱们殿下走出去,那也是京城里一等一的好人物!”   杨佑笑了笑,接受了她的赞誉。   他带着自己的蟋蟀到了商洛府上,太常寺的官员都到了,还有几位其他官署的人也在,商洛为他一一介绍。   酒过三巡,便开始以虫会友。   商洛坐庄,让他们开局赌输赢。文人雅兴,本就不是冲着钱财而来,故而有人赌诗,有人赌月饼,有人赌文集。   能在朝中做官的,当年不是一甲头三名,就是二甲的进士,论起诗文风雅来,杨佑根本不能相比。好在各位大臣对他的蛐蛐儿很感兴趣,杨佑手上刚好还有几只上好的,便赌了一只蛐蛐。   杨佑是冲着交友的心思来的,也没下狠手,赢了几局之后便下场认输。商洛的蟋蟀大展雄风,被冠以将军的称号。斗完虫子,诸位又吃喝了一阵,宾主尽欢,好不快活。   此后,杨佑能感觉到,太常寺似乎承认了他,他和同僚之间话多了起来,时不时地还会约着出门喝酒。   当然,最隆重的当属商洛每旬举办的斗虫大会。   日子照旧过着,许多东西逐渐变得和以前不一样。   丽妃不再限制他的行为,也不再命令他的生活。   而当日交好的兄弟杨休,因为掌管内卫,不得与皇子朝臣私通,两人说的话越来越少。   内卫干的许多事情是见不得人的活儿,杨休更是投入了十足的热情去经营,神龙见首不见尾,杨佑有时会猛然想到,他们上一次说话,已经是很久之前了。   隔着群臣,两人目光 在空中偶然相会。   杨休的眼睛依旧清澈,少了几分闲适,多了很多他看不明白的东西。   杨佑能知道的是,最近有不少官员都被请去内卫喝了茶,有些还等不到回家就被扣在了内卫中,直接革职。   正常的朝官职位变动绝不是这样,绝不是以一己之私便判断去留。   可是杨佑也知道,杨休敢这么做,背后一定有着皇帝的授意。   他无法对自己的兄弟和父亲做出任何评价。   这是在用阴损的手段祸害朝纲,他们两人未必心知肚明,却是心甘情愿,互相利用。   他知道杨休的想法。   只要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就可以消灭自己不想要的东西,得到想要的一切。   人的生命、力量都是有限的。   唯有最高的权力,是人世唯一能达到的无限。   似乎谁都不能抗拒它。   比起杨休,更让杨佑看不清的是七皇子杨伦。   杨伦性格温和,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懦弱。若是让杨佑用一句话评价他,杨佑以为,杨伦是一个畏畏缩缩的好人。   俊阳君有时会站在皇帝身后上朝,杨伦站在阶下看着他们,不知究竟会有什么感想。   在这皇宫里,似乎总有些扭曲的感情生发。   而无论是什么样的情,最后都会腐蚀溃烂,从根子里异变,直到变成不能见人的模样。   无论杨佑如何费解,齐国自有齐国运行的独特方式,不得不说,齐国在杨庭手里还苟延残喘了那么多年,可见祖宗基业之厚。   朝堂在各派的争斗中保持着诡异的平衡。   除了摩拳擦掌在朝政上蠢蠢欲动的各派,还有一大堆沉默的官员,他们或是装聋作哑,或是尸位素餐,或是搅和稀泥,就是不敢干正事。   杨佑看得多了,也才知道,原来朝堂里最不干正事的,就是他们太常寺。   当然,太常寺本来要干的正事也不多。   摊上这么个君主,大臣们议政的积极性也不高,还要被各党打压。   在太常寺混日子的人又以太常寺卿商洛就是其中翘楚。   商洛的个人经历十分传奇,他是齐国开国以来,屈指可数的几位连中三元的才子。在杨庭刚刚即位时进入内阁,后来被贤妃的父亲,也就是二皇子杨倜的外祖父林阁老硬生生挤走了。 商洛实是本朝为数不多的能干事的官员,就这样被发配到了太常寺,杨庭又不封禅泰山,连日常的春秋祭祀,农耕桑礼都敷衍了事,商洛能做什么?   他早年间曾经写过不少国策,而今只会写些莺莺燕燕的软糯词,带领着太常寺朝着混日子的方向越走越远。   杨佑也不知道他们是真的喜欢混日子还是装着喜欢混日子,总之为了极快地打入官场,投其所好地和他们一起混日子。   他成天遛鸟听曲儿,可谓和太常寺诸卿“臭味相投”。他的小娘子是太常寺长得最好看的鸟儿,商洛直接让他把小娘子挂在太常寺公署的屋檐下,供人欣赏。   他养的蟋蟀也是最凶狠的蟋蟀,常胜之名在官员中已经流传经久不息。   太常寺卿商洛,少卿杨佑,丞徐开霁,博士蒋凌,主簿卓信鸿,奉礼郎庞巢很快就在骊都声名鹊起,号称蛐蛐六君子。   商洛如今五十又四,正是知天命的年龄,估计余生都得耗在了太常寺,早就过了渴望浮名的年纪,他倒没什么。剩下几人全是三十岁之下的青年,竟然无一例外地对蛐蛐六君子的外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实乃近年来除了皇上的男宠之外的骊都又一大奇闻。   杨佑就这样在京城出了名。   杨佑虽为皇子,但完全没有架子,很得商洛欢心。商洛常常告诫他在朝上要谨言慎行,手把手地教他认完了各派的势力。   如今的太常寺,在蛐蛐六君子的努力工作下,更是成为了朝中官员混事的典范。   以前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混日子,好歹头上有大官和皇帝。   现在杨佑来了,诸位大臣巴不得他天天混日子,皇帝也不怪罪他。由杨佑牵头,一个网罗了齐国年轻官员的“混混”大网逐渐形成。   一开始杨佑根本没想到这茬,他天天和敖宸合计着三皇子要何时动手收拾四皇子,敖宸想等到冬衣发到士兵手上再把事情闹大,杨佑却想在一开始就遏制三皇子的行为,卖个人情给四皇子。   敖宸毫不掩饰自己的讽刺:“想得挺美。“   杨佑确实想得美,他从没有接受过继承人的教育,耳闻目睹都是后宫的弯弯绕绕,自己看书学的道理都是提纲挈领,真要落手他还是一头雾水,不知所措。   真正的政事和真正的人,远远比书上复杂得多。   还没察觉到三皇子杨仁的动向,商洛就找上了他。   商洛之前办的以虫会友小有名气,便撺掇着杨佑成立一个官员间的斗蛐蛐组织,他是王爷,这种事情还是要有个地位高的领头人才对。   商洛一本正经地给杨佑勾画着未来的草图,他要规范蛐蛐之间的等级,不能让大蛐蛐打小蛐蛐,还要规定只能要诚信的官员来参加,不能赖账。   也不能像武惠妃的内侄都尉武聪一样,因为商洛的蛐蛐打败了他的蛐蛐,就把商洛的爱虫踩死了。   总之这是一件听起来很有趣,实际上很扯的事情,哪有官员带头享乐的?但是在太常寺全体人员的支持与热情下,商洛用他连中三元的斐然文采,写下了洋洋洒洒的三千字《秋虫赋》,让杨佑掏钱包下了京城第一酒肆丹阳楼,连着三天邀请诸位官员畅饮达旦,举办了首届骊都斗蛐盛事。   杨佑钱是花出去了,也不知众官是瞧不起他们还是提前通了气,蒋凌亲自写的请帖,保证每个官员都送到了,却只有三个七八品的小吏前来丹阳楼。   好在都是爱蛐人士,大家都不甚在意浮名,纷纷就饲养蛐蛐的各种事项进行了深入交流。庞巢本着王爷请客不要白不要的原则,把京师第一名妓白玉笙请来唱了一首歌。   九个人在丹阳楼玩了个肆意畅快。   只是苦了杨佑的钱包,连给敖宸买糕点的钱都差点没了。太常寺也不是什么肥差,他更是不想伸手向别人要钱,只好勒紧腰带苦兮兮地过了半个月。敖宸看着他瘦了几斤,都忍不住心疼道:“要不你就去和丽妃讲讲,要点钱撑过月底,到了月底你就有俸禄和赋税了。“   杨佑咬着牙没敢去和丽妃要钱,丽妃对他的要求是狡兔三窟,他一个窟窿没凿,还差点把自己搞得一穷二白。日子苦得连商洛都看不下去,在太常寺募捐了三十两纹银借给他,并且要他还九十两。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杨佑迫于生计,不得不接受了这丧权辱国的借款。   谁知那三十两刚拿来没几天,瑞芳就拿着去买了一堆名酒。   杨佑好不容易凑来的伙食费就被瑞芳败了出去,他忍不住训斥瑞芳不懂得管理家里的财务。   瑞芳梗着脖子回嘴道:“明明是您留了字条在书房里,要奴婢出去买的。“   杨佑心说现在的丫鬟真是一个比一个会撒谎,他分明记得自己没有留纸条的习惯。   没想到瑞芳还真找出了一张信纸,字迹与他有九成九相像。   敖宸突然出现,在瑞芳身后肆意地笑。   杨佑一看敖宸笑得开心,便知道发生了什么,捂着头无奈地说:“行吧行吧,你下去吧,我知道了。“   瑞芳瘪瘪嘴退下,心里还觉得委屈。   敖宸一手提一个酒坛,把酒塞进杨佑怀里,“世人皆知胶东乃天下富庶之地,谁知胶东王却穷到连买酒都要锱铢必较。“   “你可消停点吧祖宗!“杨佑抱着酒坛靠着柱子坐在地上,自己到手还没捂热乎的三十两白花花的纹银就这样没了,他差点落下泪来。   他发誓,以后再也不听商洛老头儿忽悠了!   敖宸走过来靠着他坐下,两人的手臂相触,敖宸揽着他的脖子,启开酒,头撞了他一下,“怎么?请本神君喝酒,你难过啊?“   他不说还好,一说杨佑就来气,忍不住质问他:“你什么时候学我写字了?“   “你觉得我需要学?你小时候不是跟着我写字吗?”敖宸勾起嘴角咽下一口酒,畅快淋漓地说,“喝酒喝酒。”   杨佑蒙学时候跟着江南的老师写字,到了宫里便是跟着敖宸写字,他们俩的字本就有七八成像。   敖宸见杨佑不动手,索性拿着酒坛往杨佑嘴里灌,杨佑被他拉着挣扎不开,酒液洒满了胸前的衣服。他被热辣的酒呛得泪流,敖宸笑着放声沉吟道:“主人为何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唤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杨佑一生很少醉酒,唯独这一次的酣饮被他牢牢地记住,一直埋藏在记忆的深海中,时不时拿出来回忆。   这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经历,不带一点激动的情绪,却比任何一次意气满怀或失意踌躇的记忆都要深刻。   就在敖宸笑着沉吟,笑着欢饮的时候,他看见那双沉淀着沧桑和冰凉的眸子褪去了寒意,燃烧着名为青春的火焰。   好像见到了当年和高祖共谋天下,意气风发的龙神。   他看着敖宸的人身,就能感受到巨龙的风姿,尽管他根本没见过真龙。   龙嘘气乎成云,乘驭乎为风,茫洋乎穷兮玄冥间,薄日月,伏光景,感震电,神变化。   他看着敖宸神采奕奕的模样,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先生教他们唱的诗词。他喝了口酒,低声唱了起来。   楚地口音,唱着离骚——   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   何离心之可用兮,吾将远适以自疏。   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绂而奔驰。   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   唱着唱着,他忽然留下泪来,不知是为了书里的美人,是为了敖宸,是为了天下,还是为了他自己。   敖宸含着一口酒,微笑着听他唱,然后温柔地拂去他的眼泪。   杨佑已不记得那天到底喝了多少酒,唯有那晚敖宸如月色一般冰凉轻柔的目光,在他的心里恒久地烙下了一道伤疤。 第28章 (修)   酒醉能让人沉迷在无边的幻梦中,而醒来后还是如往常一般的凡尘俗世。   经此一宴,杨佑一战成名,在京城中获得了蛐蛐皇子的美名,甚至还惊动了杨庭。   皇帝特意将他召进宫,问他到底想做什么。   杨佑只说太常寺十分清闲,也不是什么要职,没有大事做,自己也比不上几位兄弟有才华,只好玩玩其他的东西。   皇帝只说了他几句,叮嘱他不要让丽妃伤心便放他走了。   雷声大雨点小,杨佑甚至还猜测皇帝是不是觉得很高兴,毕竟他成了一个胸无大志的皇子。   让杨佑有些头疼的是,他真的怕丽妃说他不求上进。   就像是小时候在外闯祸了,不敢回家面对母亲一样。   他差点连照例进宫问安都不想去了。   按丽妃的性子,定是要好好收拾他一顿。杨佑心惊胆战地陪着丽妃吃了一顿饭。席间丽妃仅仅是叮嘱他多吃点东西,就再没了动静。   “母妃……”   “你的事情,我都有听说。”丽妃不紧不慢地说道,“结交官吏本就需要投其所好,你若是以为我会说你,那你可就是误会我了。”   “儿子多谢母妃体谅。”杨佑自我安慰地想着,也许是孩子大了,丽妃也松了手。   “行了,”丽妃示意他可以离开了,“伭儿听说你今天要来看他,高兴了一天,你们兄弟俩好好玩玩。”   杨佑领命退下,他给杨伭买了许多玩具,并不名贵,但杨伭很喜欢,哄着杨伭睡觉后,他趁着夜色出了宫门。   官道御阶旁的梧桐树上还有些蝉在鸣叫,声音寥落,已是带着肃杀的气息了。   敖宸把他的房间弄得乱七八糟,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瓜子壳、水果皮全都扔在了地下。   杨佑认命地打扫干净,把垃圾丢了。   窗户外面的梅树已经在王府的土地里安家,它安安静静地站着,在庭前投下横斜的疏影。   敖宸穿着白色的中衣,走到他身后打了个哈欠:“大晚上不睡觉?”   他的衣服松松垮垮,抬手时露出了大半胸膛,杨佑看不下去,替他系好衣服,脱下自己的外衣给他披上,他比敖宸矮,衣服在敖宸身上看着有些不伦不类。   杨佑问道:“你为何喜欢梅花?”   敖宸歪着头靠在门框边,手指在他肩头乱动,指尖在杨佑的下颌线刮过,他惊讶地说:“我何时说我喜欢梅花?”   他确实没说过,这是杨佑观察的结果。   很明显,几乎不需要怎么留意就能发现。   敖宸嘴角含着戏谑的笑,勾着杨佑的下巴让他转过头来,两人对视。   敖宸问,“你不会是为了我在王府种梅花吧?”   杨佑被戳中了心事,心虚地摇头,错过了敖宸意味深长的眼神。   敖宸看着杨佑瘦削的背影,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他揽着杨佑的肩,将整个人的重量都放到杨佑身上。   “也不是喜欢,”他在杨佑耳边缓缓说道:“就是习惯了,我娘是梅花妖,她在的地方,一定有梅花。”   杨佑点点头,看着地下摇动的疏影,敖宸体温冰凉,贴着他的后背,让他在夜风中一阵瑟缩,“那你……想你娘吗?”   敖宸长吁一声,“她早就死了,想又如何呢?”   杨佑的手忍不住抓住了身侧的衣服,“在凡间死的?”   敖宸摇头,“在我下凡之前就死了。后来也没去她的坟冢看看。”   “对不起,害你不能见你母亲。”杨佑低头说道。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敖宸摸摸他的耳垂,“又不是你让我待在这的。”   “我一定会让你自由的。”杨佑轻轻地说出自己的誓言。   敖宸摇头,拉着他转身,“回去睡吧,你明天还要上早朝。”   “你信我。”杨佑抓住他的手,用坚定的眼神表明自己的决心。   “好好好!”敖宸连声答应,表情却是放松平常,好像对此没什么期待,“我信你!”   他拉着杨佑回到了房间,径直走向了杨佑的大床。   杨佑看着自己寒酸的小榻,他和敖宸商量道:“能不能换着睡?一天床一天榻,轮着来?”   谁能想胶东王不仅没有钱,连床都不能好好睡。   敖宸在床上摆出了个大字,“你想得美。”   他长手长脚直接占满了整张床,抬眼挑衅地看向杨佑。   杨佑平日都是顺着敖宸的意思来,今日却偏要逆着敖宸来一次。   他拿着自己的被褥,直接丢到了敖宸身上,趁着敖宸翻身躲避的间隙,在床的外侧躺下,迅速把自己裹成了一个卷,背对着敖宸说道:“睡了!”   敖宸被他挤到床内,先是踢了他一脚,哈哈地笑了半天,从后面隔着被子抱着他,“你真不怕我?”   “怕什么?”杨佑还没反应过来。   敖宸在他后颈慢慢地舔了一口,“不怕我对你动手动脚?”   杨佑把头缩进被子里,脸涨得通红,“你你……你不要脸!”   他蠕动着想脱离敖宸的怀抱,一直把自己挪到了床边。   敖宸笑了一声,将他整个抱回到床的中央,一只手搭在他身上,梳着他的头发说道:“逗你的,快睡吧。”   “这种事情,不要开玩笑了。你又不喜欢我。”杨佑小声地说。   敖宸捏着他的耳垂,“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你?”   “你的喜欢和我的喜欢不是一个意思,”杨佑扒开了他的手,“不要胡搅蛮缠。”   敖宸在他侧脸亲一下,“行, 不缠你,快睡吧。”   杨佑得了承诺,这才安心睡去,   敖宸撑着右手看了他大半夜。   他把杨佑的被子往下压了压,让杨佑的脸能露出来,摸了摸他的额头。   这是十五岁的少年,十五岁的杨佑,他有着一颗真心,有着一个艰难的处境。   在前路未定的地方徘徊,在风雨飘摇中坚守。   你会给我带来什么?   他自言自语地问道。   敖宸早已对人类不再信任,对自己的契约也不再抱有期望。   可这个孩子却一再勾起他的好奇。   敖宸看着他在所有人面前装傻,背地里却偷偷为自己的梦想雀跃。他见过许多发誓做明君圣人的人,杨佑是其中最傻的一个。   这个最傻的小孩,却给了他从未有过的宁静。   他的力量随着时间流逝而不断削弱,但依然能做很多事情。   不少人祈求他的帮助——卜算,偷听,暗杀……   凡人的生死悲喜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可以向任何人提供任何帮助,不顾忌律法和道德,完全依照自己的心情和喜好。   可杨佑是个例外,如果敖宸不去主动帮他,杨佑真的不会让他做事,只把敖宸当做一个可以信任和依赖的朋友或亲人。   敖宸在他眼里似乎真的是一个人,杨佑对他依赖信任,却不曾强求他给予任何东西。   作为信徒而言,杨佑其实非常不合格。   他对神明有着近乎纯洁的信仰,却不要求神明的回报。   多么渺小,多么脆弱的人啊。   他将头抵在杨佑的后颈。   他突然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想要放弃所有的计划和谋略,只看着杨佑走出自己的路。   杨佑和别人似乎都不一样,就让他看看,杨佑的路到底是什么样子吧。   没有他的干涉,这位皇子的未来究竟和别人有何不同?   敖宸把手伸进被子里贴着杨佑的后背,感受着手底下少年人温柔的体温。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眼前什么都没有,只有辽阔无边的云海,是他最熟悉的天空。他御云气而上,穿过缥缈的白云被日光拥抱,在晨风雨露中肆意徜徉。   杨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了深切的后悔。   他就不该硬和敖宸挤一张床!   大概因为敖宸是龙,总习惯要缠着什么东西,所以睡姿非常不好。   杨佑是被活活勒醒的,敖宸躺在他身后,双手绕到前面来抱住他的胸口往怀里勒,脚像蛇尾一般缠住了杨佑的下半身,杨佑研究了半天也不知道两个人的腿是如何缠在一起的,更没办法解开。   而且,杨佑能感觉到他脖子后面的衣服又一小块被打湿了。   杨佑欲哭无泪,用胳膊肘顶了顶敖宸,“敖宸,你别流口水在我衣服上!”   本来上早朝就要在天没亮的时候起床,他每天过着这样的日子已经很累了,今天还差点被勒得背过气去,也顾不上打不打扰敖宸的清梦,杨佑撑起身子就想起床。   他竭力撑着手抬起上半身,敖宸抱住他上身的手一动也不动,杨佑就像在岸上挣扎跳动的活鱼一样,扭来扭去也没个自由。   敖宸闭着眼睛,突然爆发一阵大笑。   杨佑力竭,躺在床上无力地说道,“我要上朝了。”   敖宸笑着收回手,用力捏了一把他的脸。   杨佑坐起身来,反手摸到衣领背后一片冰凉,他咬牙切齿地说,“你睡觉姿势不好也就罢了,居然还流口水!”   敖宸看着那片痕迹有些幌神,继而说道:“不是口水……”   “那是什么?眼泪?”杨佑从床上下来自己把衣服慢慢穿好。   从敖宸在他这常住之后,他就不敢让其他人过来伺候自己。虽说别人看不见敖宸,万一龙神大人要是心血来潮拿了什么东西,被别人看见物品在空中飘浮,误会成神神鬼鬼的东西,他也无法解释。   皇家最忌巫蛊,杨佑可不想因为敖宸成为本朝历史上不知道第几个以巫蛊罪名烧死的宗室。   如果还引来道士和尚做法,谁又知道会不会对敖宸造成影响?   所以他只有苦了自己,亲力亲为。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你梦到什么了要哭?你娘打你了?”   敖宸站起来,走到他身后:“梦到了以前在天上飞的时候。”   “啊?”杨佑的手顿了顿,他莫名地觉得心虚,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那确实该……怀念一下……”   敖宸帮他把衣服上的褶皱拍平,杨佑隔开敖宸的手,系上腰带。   “我觉得咱们俩睡一个床也不舒服,要不你今晚去睡小塌?”杨佑趁机提议道。   敖宸往他背上扇了一巴掌,“滚去上你的朝!”   杨佑回身做了一个鬼脸。   瑞芳已经安排好了接他进宫的轿子,他住得近,所以能起晚些,匆匆吃了点东西就上了轿。   街头还一片昏黑,除了官员以外,大多数人都在沉睡,偶尔有几个官轿和杨佑擦肩而过。他很快到了宫门口,大臣们都差不多站好了队伍。   有点冷,他搓了搓双手,很快找到了太常寺的队伍。   ——因为他们实在是太过另类。   别的官员都是整整齐齐地站着。唯有太常寺的人,站也站不直,东倒西歪,一副流氓模样。   太常寺众人本着小混不及大混,小混混于家,大混混于朝堂的原则,通过在朝堂上一语不发和坐山观虎斗等行为,又充分地混过了一天。   下朝时,商洛又说想办秋虫会了。   杨佑不仅肉疼,还胃疼,他赶紧找准机会开溜,却被徐开霁拉住。商洛到底是活了多年的老头,说服人的技巧一流,杨佑都不知道商洛到底说了什么,回过头来自己已经答应了他要主办秋虫会。   杨佑恶狠狠地说:“您再这样,我就辞官了。”   商洛笑呵呵地拍着他鼓起来的大肚子,“五殿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再说,你不搞这些事情,难道一天到晚要忙于政事吗?”   杨佑像被针刺了一下,不管他是否想在朝政中插一脚,没有背后势力支持的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是必须的掩护。   商洛是对的,他不能是一个忙于政事的皇子。   商洛见杨佑有所松动,便拉着徐开霁讨论请帖的事情,他们还是决定全部官员都要发,但估计来的人很少,所以也不必像上一次那样包下酒肆,这一次只要酒食到位就行。他们把地点选在了杨佑的王府,让杨佑准备上好的美酒和各种吃食。   杨佑听了半天,觉得好像很有道理,毕竟这里只有他地位最高,宅子应该也是最好的。   商洛接着又点起了菜单,让徐开霁记下他要吃的各种东西。徐开霁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却被用在了记菜名上。   不对啊,杨佑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我的王府我的钱吗,怎么什么东西都要商洛来指定?他上个月都差点喝西北风了!   他赶紧拦住徐开霁,补上了自己的要求,“我要喝城西王家酒肆的凤酒,二十年的那种。”   徐开霁拍拍他的手,严肃地劝告道:“主人要照顾客人,你乖一点,要喝什么平时去买,这次宴会,就按照我们的意思来。”   这些人就是明目张胆蹭吃蹭喝!   杨佑想到刚刚送到府中的赋税,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干瘪的腰包,在秋风中落下了几滴不值钱的眼泪。 第29章 (修)   半夜就要起床准备的早朝十分难捱的。   杨庭明明是个万事不管的昏君,被朝臣架空的傀儡,可是早朝却一日未曾停歇过。   想来也是有些矛盾,杨佑猜想,或许他要重新看待自己的父亲。   人的真实面目,未必就是他表现出来的样子。   杨佑把秋虫会的事宜交给了瑞芳,特意叮嘱她不用省着花钱。   不知道瑞芳花了多少钱,最终的结果也确实让商洛很满意。   除了上次的九个人之外,这一次又多来了四个人,都是六部的主簿或是其他小官。   一共十三个人。   着实有些寒酸了。   好在杨佑也不是什么趋炎附势之人,和谁相处都是春风拂面的样子。虽然大家都有些生疏,酒过三巡就也就热络了起来。   令他意外的是,这些人在酒后讨论的不是什么大事,而是些家长里短的琐碎。   不只是自己家的,还有同事家里的。   吴大人养的外室被主母发现了,令狐大人今日又去了哪个酒楼,张大人的侄子今日祸害了哪几家摊位……   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有,着实让杨佑大开眼界。   他从没想过平凡如他们这些不入流的小小官吏,生活和趣闻也会如此精彩。   当然,也不乏许多大世家的消息。   杨佑也是第一次听到。   就拿如今的宰相钱太师家来说,钱太师明明功业有成,是妥妥地要青史留名的大人物。可他却老是生女儿,钱家九代,只有两个儿子吊着根。   所幸,钱家的姑娘们都不是好惹的角色。   嫡长女钱妙思嫁徐国公之子,嫡次女钱妙婧是皇帝淑妃,嫡三女钱妙华嫁平卢节度使晁暨,这还是他家嫡出的女儿,庶女们嫁的人也都非富即贵。   钱太师一共二十七个女儿,女婿遍布朝野大小官职,人送外号——“大国丈”。他不仅是皇帝的岳父,更是整个齐国的岳父。   他用女儿的裙带织成了一张网,牢牢网住了整个齐国。   太师唯一不满的是,他一辈子也没生出一个儿子。   整个钱家只剩下了钱太师哥哥的儿子——钱立轩。   钱立轩父亲早逝,被太师一直收在身边教养,聪颖早慧,机敏过人。   唯有一点,他样貌丑陋,肥如肉山,小时候连亲生母亲都想把他丢了,太师也很瞧不起他,要不是他下面有个东西能传宗接代,早就不知道被丢到哪儿去了。   一般来说,形容一个人的样貌,大多数人都会用美丑来表达,好看的人是美、很美、绝美。而丑陋的人,一言蔽之,丑便可以来。可钱立轩被称为绝丑。   丑到了世间的极点……   可想而知是什么外貌。   绝丑这个词伴随了钱立轩的一生。   平心而论,钱立轩确实聪明,很多时候还比同龄人聪明得多,出身又好,理当有大作为,却因为外貌被人死死踩在泥中。   才识和品行都是看不见的东西,无法统一衡量,而外表的丑陋确是人人都看得见的。   在这样的环境下,钱立轩也就日益沉默,逐渐封闭了自己,据说一年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   钱太师寄望于他生下后裔,不断地给他往里送女人。   杨佑怎么听怎么觉得这位钱公子,就像是乡下人养猪时留的种猪一样,唯一的用处就是帮母猪产仔,然后便可以宰了吃肉。   钱立轩也当真是活得窝囊。   杨佑从前只知道钱家大公子喜欢美人,而且不忌男女,还会把自己试用后觉得十分满意的美人和太子杨俭分享。   他在后宫便见过好几个小女子,年纪轻轻就被送了进来,仔细一问才知道,都是过了钱立轩手的。   寻常人家妾的地位尚且不如正妻,何况是在皇宫里,这些小姑娘根本就是太子和钱立轩的玩物,可能连宫里的狗地位都比她们高。不喜欢了就可以丢去冷宫、永巷或是打发去干粗活,白白在宫里蹉跎光阴。   只是这些人中,确实有不少是被强迫而来,但也有不少人是慕着名利而来,让杨佑不免一番唏嘘。   文武百官为了讨钱太师公子的欢心,让钱公子早日诞下血脉,便经常搜罗美人送到钱府里去。   杨佑还在想钱太师的家也就这么大,怎么可能装得下源源不断的美人?   今日听太师府的杨属吏说才知晓,钱公子对那些美人丝毫没有怜香惜玉共赴巫山的意思。   他的院子里,每晚都会传来各种惊悚的惨叫,被他经手过的美人,身上都带有各种伤痕。他们无一例外,都能从钱府活着出去,在送回家之后便会很快死去。   钱府对于他们的家人从来不吝啬,要钱给钱,要官给官。   甚至有不少人听说钱府有这样的买卖,主动将儿女送了进去。   反正生一个也是生,生两个也是生,多出来的孩子还不如直接换了富贵。   钱府用钱和权堵住了百姓的嘴,又因为这是私底下的交易,这才一直没闹出事来。   杨属吏摇了摇头,咽下一口酒,感叹道:“那些后生小女,个个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就这样去了,可惜啊……”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杨佑坐在主座上,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商洛酒酣,趴在桌子上睡了会,一群男人喝酒说话的声音没把他吵醒,这一阵突然的安静让他撑起头来。他醉眼迷离地看着众人,混胡不清地说:“喝酒……”   瑞芳拉着杨佑的衣袖,使劲朝他使眼色,面露为难。   杨佑知道,这是酒要没了。   白花花的银两被他们吃进了肚子,第二天就变成了农夫的肥料。   杨佑正在兴头上,自己也喝高了,根本没想过钱这回事。   酒没了,他就召集众人一块斗蛐蛐,五大三粗的一群爷们,喝酒喝到满脸涨红,围着蛐蛐打转,差点为了谁输谁赢打起来。   最后当然还是杨佑的蟋蟀取胜。   庞巢眼馋地说:“殿下,您开个价,我就给您买了!”   杨佑红着脸呜哩哇啦说了一通,也没说个清楚的话,只有右手坚定地摇动。   喝了很久,众人都有些神志不清,蛐蛐也斗不起来,趴在地上东倒西歪地睡着。   几个年轻人都年轻力壮,被瑞芳安排到王府的各处歇息。   商洛是老人,家里不放心,特意让他儿子来接。   杨佑不得已,被瑞芳泼了一脸茶,这才醒了酒送客。   商洛的儿子商成周是个二十岁左右的文雅青年,平日里十分厌烦父亲的混混做派。   虽然见不惯,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他见父亲和王爷满身酒气,东倒西歪地互相搀扶着出来,眉头不悦地皱着,行礼道:“叨扰王爷了。小子这就接家父回去。”   杨佑头晕脑胀,话也不想说,只抬抬手,让王府的下人扶着商洛上了马车。   商洛不舍地牵着他的袖子,喊道:“老夫悔不当初,要是老夫一月前买下那一只蟋蟀,岂有你小子常胜将军的今日。”   他捶胸顿足,痛哭流涕,“老夫悔啊,悔啊。”   杨佑被他扯得差点摔倒,瑞芳及时扶住了他。   商成周见不得父亲如此丢脸,赶紧拉着车走了。   商洛一直哭了一路,也难为他六十多的高龄,还记得一月前错过了一只蟋蟀。   杨佑为了节俭,也为了不让人注意到敖宸的存在,王府里招的人很少,许多人都去照顾喝醉的客人了。   此刻就只剩瑞芳和几个小丫头守着杨佑。她们四个人,各抬着杨佑的四肢,把他抬到了床上。瑞芳一边数落着杨佑喝酒太过麻烦,一边细心地替他擦拭身上,换好衣服。   这一闹就差不多到了半夜。   瑞芳怕他晚上不舒服,接了一盆水放在床头,自己守了一夜。   第二天是沐休,不用上早朝,杨佑也能安心地睡懒觉。   敖宸一直待在他的卧室,今天有瑞芳在,不能让下人发现杨佑在睡小塌,敖宸大发慈悲,终于让出了大床。   他盯着杨佑看了很久,总看杨佑睡觉也觉得有些无聊,差不多到了黎明,敖宸决定去换口气。   敖宸慢慢地漂浮在骊都的上空,人间发生的事情一览无余。   有人酣睡,有人沉迷欲/海,有人悬梁刺股,有人一夜泪千行。   所有的悲喜,都不过是脚下的云烟。   他飘着飘着,被一股束缚的力量拉了回来,不得已落在了一户人家的院墙上。   巧得很,谁知道他偏偏落到了商洛家。   黎明时分,天色是暗非暗,将明未明,正是清浊交汇之时,商洛出王府时还一脸醉态,此刻却披着风,沐着晨光,一个人穿着中衣立在院中,久久地看着天边那一抹金色的阳光越出地平线。   破晓来临,世间一片澄澈。   商洛拢了拢袖子,打着哈欠歪歪斜斜地走回房间,抱着被子蒙头大睡。   敖宸挑眉,又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人,难怪他会和杨佑走在一起。   都是用玩世不恭来掩盖真心的人。   杨佑的酒品很好,喝醉了酒不会乱说话,也不打打闹闹,就自己安静地睡着。   可是他爱做梦。   他总是梦到一些奇幻的光景,梦醒之后全然不记得。   这一次他梦到了小时候的场景。   梦里有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没有脸,熟悉的声音和感觉让杨佑知道他是敖宸。   “护国的龙气都是从我身上来的,八百年已经到我的极限了。我也就只能看着你登上皇位来了。”   杨佑抓着他的发尾,看着他洁白如玉的肌肤,感受着他从容而又温暖的怀抱,想象不到他怎么可以用如此淡定的语气谈论他的生死,淡定到在他的怀里,没有感受到任何的波澜。   “神是不死不灭的。”杨佑大着胆子伸手触碰他的脸,“你不会离开我的。”   敖宸歪着头在他掌心蹭了蹭,“是啊。”   那不是肯定的回答,是一声悠长又寂寥的叹息。   杨佑感觉自己在他怀里开始长大,原本需要抬头仰望的敖宸,只需要轻轻抬手就可以碰到。   敖宸笑着将一口冰凉的气吐在他脸上,“什么感觉?”   杨佑没有说话,闭上眼睛感受他的气息,最后缓缓说道:“很舒服。”   敖宸用那冰凉的大手慢慢地,慢慢地抚摸着他的后背,他的后颈。   脖子、下颌、眼角、嘴唇、锁骨、胸膛……   他被冰凉的雾包围着,所有的地方都带着敖宸的体温和触感。   敖宸的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   “看着我,杨佑。”敖宸哑声说。   “我是你的神。”   “相信我,我会帮你。凡人的欲望污浊不堪,可我是神。”   “我即是天道,我即是天理,我即是你的欲/望,你不必以此为耻,得到神的垂怜,是你的荣耀。”   明明是冰凉的手,杨佑却觉得全身都烧起了火,“我……”   他没能说出口,突然感到全身放松,一股难言的惬意在他体内缓缓流淌。   他睁开眼睛裹紧了被子。   敖宸进门,一个大跳跳到杨佑身上,却发现杨佑红了脸。   “你怎么了?不舒服?”敖宸用手背挨着他的额头试了试温度。   杨佑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别扭地说道,“不要你管。”   敖宸的手在被子上按了按,了然地挑眉道:“原来是长大了。”   杨佑掀起被子气鼓鼓地下床,恼羞成怒地说:“你滚!”   敖宸抱着他大笑不已。 第30章 (修)   杨佑醒来已是中午了。   闹腾了一夜,委实有些疲倦,他掀开被子,小小的动作就让头发出了剧烈的抗议。   他掀开被子躺在床上,痛苦地呼气。   “瑞芳!”他有气无力地叫道。   瑞芳推门进来,将水盆放好,和清芳一起把杨佑扶起来靠在床头,给杨佑擦脸擦手。   瑞芳道:“王爷,更衣。”   说罢便伸手去解杨佑的裤带,杨佑头脑昏昏沉沉,也就随她动作。瑞芳伸手至大腿处,碰到了一片冰凉,脸一下涨红了,心中有所察觉,还是强装着冷静退了手,在杨佑的洗脸水中洗了干净,不紧不慢地给杨佑拿了一件新的中衣。   杨佑早在她脸红的瞬间就发现了事情不对,他先是摸了摸,发现裤子上的湿痕有些黏腻,又掀起被子悄悄看了一眼,脸刷的一下也涨红了。   瑞芳二八年华,杨佑虚岁十六,都是刚懂人事。   杨佑不好意思地接过中衣:“你出去吧,我自己来。”   瑞芳嚅嗫了半天,商量着和杨佑说道:“我听说卓信鸿大人是有名的风流子弟,您要不多和他……”   “行了行了!”杨佑觉得自己的脸都熟透了,“你离那小子远点,别看他长得好看,他就那张脸能用。”   瑞芳嗔道:“卓大人文质彬彬,举止有仪……”   “姐姐……”杨佑看见敖宸从窗户跳了进来,靠在书桌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俩,忍不住挠头:“你能先出去吗?”   瑞芳收了水盆走出去。   杨佑却不好意思换衣服了,他说的“你”其实是两个人,一个瑞芳一个敖宸。   敖宸走到床边坐下,拍了拍他的大腿,“昨晚睡得如何?”   他刚从门外进来,带着秋风的凄寒,眼角微微发红,斜眼看人时有几多睥睨。   杨佑想到了昨晚的梦,拿着中衣不住地紧攥。   敖宸下巴一扬:“往里面去,我要睡觉!”   杨佑猛地推开他,将被子往头上一盖,彻底不动了。   敖宸也不知他在闹何种情绪,拍拍他的屁股示意杨佑往旁边睡,“你想不想知道为何商洛对你青眼有加?”   杨佑在被子里开始蠕动,黑暗中摸索着脱下裤子,换上新的。   敖宸不解地问道:“你在被子里干什么?”   杨佑终于穿好了裤子,将脏裤子卷作一团压在腿下,掀起被子露出一头乱糟糟的头发,问道:“为何?”   敖宸伸手准备帮他把头发梳顺,杨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这下敖宸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躲什么?”他问道。   杨佑轻轻摇头,他就是觉得好像有点不太对。   他和敖宸连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可昨天的梦让他突然意识到,他和敖宸之间的关系,本不该如此。   从前他们的相处是什么样子?   杨佑试图回想,却发现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小时候,敖宸是他身边最值得信赖的年长男人,教他读书写字,虽然性格有些不靠谱,却是宫里少有的真心对他的人。   现在呢?   在他和敖宸做了那种事情之后?   他端详着敖宸的侧脸,感觉千丝万缕的种种情绪都安静了下来,全部收拢在敖宸英俊的眉目之间。   或许改变早已发生,也许他们不做那种事情,也会让杨佑产生那些微妙的情愫。敖宸在他的生命中,一开始就是一个不同的角色。   杨佑对自己的感情不仅不知不觉,而且放任自流。   他无心,却有意。   杨佑一时也来不及纠缠自己梦中的画面和脚下脱下来的脏裤子,他已经被自己的结论吓了一跳。   这不是件好事,对敖宸和自己而言都不是好事。   他想及时掐灭萌动的嫩芽,转念一想,敖宸都和他做了那么多事情,自己还要这么冷血,不就是一个负心汉吗?   不是,敖宸自己说了他不介意,他不在意那些东西。   那他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杨佑直视着敖宸的双眼,认真地问道:“你对我这么好,是想让我帮你解开契约?”   敖宸呆呆地看着他,继而扬起薄凉的笑意,眉毛动了动,“是啊,我一直都在利用你,你居然还说不想当皇帝,我得有多伤心啊!”   刹那间杨佑回想起了很多事情,每一个在井边期盼的夜晚,敖宸和他讲的故事,窗外的梅花,还有敖宸冰凉的大手。   他相信敖宸是真心对他好。   但杨佑没法从敖宸的神色中辨认出他说的话到底是真还是假。   “我……”杨佑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心头的些微酸涩,抬眼看着敖宸说道,“就算是你在利用我,我也很感谢你。但我不能为你当皇帝,对不起。”   杨佑的眼神带着宿醉的迷蒙和无论多少阴翳也遮不住的明亮清澈。   敖宸竟然有些动容。   他见过了多少人各色各样的目光,心竟然在为一个少年的目光轻轻颤抖。   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   杨佑……身上总有些令人意外的东西。   “都说了是利用你。”敖宸抬手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我在利用你啊傻子,为什么还要谢我?”   杨佑始终笑得很温柔,他有一双笑起来如同月牙一般的眼睛,目光脉脉如同春水盈盈,他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算的。以前,谢谢你陪着我。”   敖宸半天没说话,片刻后拿起枕头把杨佑砸趴下。   杨佑的头被枕头压着,能听见敖宸气急败坏地说:“你气死我算了,蠢货!”   杨佑挣扎间抓住了敖宸的指尖,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枕头挡在了两人中间,杨佑看不见敖宸的眼神,敖宸也不会知道杨佑的反应。   敖宸低头泄愤似的在杨佑手背上咬了一口,倒下来躺在他旁边,“你到底是谁教出来的学生?我得去见一见你先生才对,能教出你这样的学生,他可不是普通人。”   他始终抓着杨佑的手。   杨佑整个人都僵了,小心翼翼地想把手挣脱出来,却发现他越是挣扎敖宸就抓得越紧,最后他没有办法,只好继续用枕头挡在两人之间。   “先生在江南,你自由了就可以去看看他。”   杨佑说完话,只感觉一阵头晕目眩,他忍不住捂着额头呻吟起来。   敖宸的手从枕头底下伸过来,摸了摸他的脸,“怎么了?”   “头疼。”杨佑道。   “让你喝那么多酒还不叫我!”敖宸说着掐了他的脸,起身给杨佑倒了一杯茶。   杨佑喝了茶又倒下去躺了会,敖宸看他不多时便睡了,也就放心离开。   杨佑这一觉睡到了下午,直到湛芳开门发出声响,他才转醒过来。   瑞芳走到床边轻声说道:“王爷?”   杨佑翻身,捂着眼睛点点头。   瑞芳拿着一个蓝色的布包放到了他枕边。   “这什么东西?”杨佑迷糊着伸手摸了摸。   只觉得这布包的触感如此熟悉。   瑞芳掩面羞涩地说道:“湛芳姑姑让我带着,说王爷一定会用到的。”   杨佑:……   他好像知道了布包里装着什么。   “我不是把东西都放在暗柜里了?你们怎么还能找出来?”   “是湛芳姑姑重新准备的,”瑞芳赶紧摇手表示自己的清白:“王爷放心,奴婢没看过。”   “一点都没有。”   谁要你保证……   杨佑把布包丢到了床的内侧,头又开始疼了:“我知道了。”   瑞芳抬手替他揉太阳穴,一边揉一边小声地说:“王爷,你梦到了什么事啊……”   “什么事?”杨佑不解。   “就是……就是……”瑞芳含羞道:“就是今天早上……裤子……你梦到什么了?”   杨佑先是脸一红,待到回想时,那梦的感觉和内容都泛了白,逐渐在日光中褪去。   春梦了无痕。   他不知为何有些怅惘地摇了摇头。   秋虫会依然继续,商洛一直在卖力宣传,但凡见人就要递一本秋虫会的诗集,主要都是商洛自己写的。   没办法,连中三元的人,就算斗蛐蛐儿,也要斗得才华横溢。   商洛的行为打响了秋虫会的名声,来参加的人越来越多,官职也越来越大。   这一次,连六部侍郎都来了几个。   杨佑看着回帖要来的名单都觉得有些麻烦,他想主动避嫌,和商洛商量能不能换个人办。   商洛摸着胡子呵呵一笑,“为什么换人?王爷不是办的很好吗?许多人回去都在说王爷的好话。”   就是怕办得好才不想办!杨佑一开始只以为秋虫会是打入官僚内部的借口,谁知道一来一去变成了他在主办?   这要是让几位皇兄知道,还不立马怀疑他结党?   杨佑苦笑着说,“大人您有所不知,我不想要什么名声,只想好好当个闲官。咱们搞得动静这么大,万一陛下和太子说我蛊惑官员怎么办?”   商洛可是在官场混迹多年的老狐狸,杨佑此话一出,他还能不知道这位胶东王在想什么?既然他害怕受到太子的猜忌,商洛也不好再难为他,只说到:“那这样,以后就换人。可这一次请柬都发出去了……”   杨佑当然也知道规矩,忙点头道,“这次自然是小子来办,保证和以前一样。”   商洛笑呵呵地说:“那就有劳王爷了,既然这是最后一次在王府办秋虫会,不如搞一些新花样?”   “什么花样?”杨佑问。   “都是咱们几个人,一点都不好玩,以虫会友,就应该让好虫都来看看。”   最后,太常寺集体商议,决定这次要换个新的玩法,除了官员之外,又通知了几位于秋虫有道富商一起来玩。   也就是邀请的人多了些,杨佑还能接受,就同意了。   这一次的秋虫会原本只准备了一天,早上交流诗作,下午斗虫,晚上吃饭,最后送客。   杨佑把一切都在脑子里预演了一遍,确定万无一失后让人开府门迎客。   士农工商,四民之分定了多年,商人虽然有钱,却被禁止参加科考,在户籍上始终都要低人一等。   许多富商便喜欢榜下捉婿,找个士人女婿来提升门第,这年头,家世低微都不好意思出门。   杨佑的邀请可算是在这些富商中炸了锅。   他们为了找个进士女婿都得好好谋算,这是什么?   这可是皇子递过来的请柬!   虽说落的是太常寺卿商洛的名字,可谁都知道,秋虫会是在王府举办的!   早在商洛第一次举办秋虫会的时候就有不少富商前去探听情况,商洛家的公子拒了回来,说是父亲玩物丧志,儿子羞耻不已。   好不容易等秋虫会搬到了胶东王府,富商们也还是被人拒之门外。   ——杨佑的目的是结交官员,不敢让外面的人进入聚会。   这一次,可是连机会都送到了手边!   甭管胶东王受不受充,在朝中管不管事,那可是王爷,他老子可是皇帝!   能和他一个屋的,哪个不是朝廷官员?要是能和他们搞好关系……   接到请柬的一共七位富商,殚精竭虑地准备着送给各位大人的礼物,听说杨佑蟋蟀养得好,百战百胜,生怕自己在秋虫会上丢脸。有几位富商私下里让家仆去物色一等的秋虫。   家仆找了买卖秋虫的商人,说自家老爷要秋虫是为了在王府的秋虫会上用,只要上等的秋虫,务必不要让老爷丢人。   卖秋虫的又去找了抓秋虫的,说某某老爷要上好的秋虫拿去胶东王府,一定要抓最好的送给老爷,钱根本不是问题。   抓秋虫的手下还有若干小儿跑腿,便说这秋虫是要拿去胶东王府的,某某老爷亲自吩咐过的,一定要好好对待。   就这样传来传去,最后满京城都在说,胶东王要上好的秋虫,几位富家老爷特意出钱买去送王府讨人欢心。   当然,这些流言都只在民间传着,高官富人们不会低头看百姓,自然也就无从听闻。   秋虫会的前几天,就有人拿着蛐蛐到王府门口通报侍卫,说是要送给王爷。   杨佑也正愁着自家养的蛐蛐明年就没种了,想物色几只做种,看了几眼,发现还都不错,也就让人给了合适的价钱。杨佑不压价钱,一分货一分钱,给的赏钱倒是比别处高了许多。   瑞芳看来卖蛐蛐的人穿得都不太好,就又多给了些。   这一下可就都传开了。   百姓都知道胶东王要蛐蛐儿,胶东王给钱多。京城百姓都知道皇家越发荒淫,好在胶东王爷不过分,甚至给钱公道,也就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笑笑罢了。   传言本来也起不了什么风浪,不巧的是这一年,河北府秋收时先闹了地震,接着又是连绵不断的大雨,庄稼都烂在地里,房子也不能住人,许多人成了流民,纷纷往京城迁徙。   流民们在城内游荡,试图找个活路。   天子脚下,看着繁华,该有的生路早被人盘踞,连拉粪车的活也有人家专门承包。   流民换了一个地方,还是得乞讨。   抓蛐蛐就是个不需要付出的小事,现在知道能换钱,大家都蠢蠢欲动。   一时间,京城连只指甲盖长的蛐蛐都找不到了。   等杨佑开秋虫会时,开门迎接的不是百官,而是乌央乌央的一片流民。   “这……”杨佑呆住了。   侍卫们竭力维持着秩序,让流民远离大门,有不少人手上抓着蛐蛐大喊道:“王爷俺的蛐蛐好!”   “看俺的!”   “阮家老七你不要急,俺的最好!”   因为是早上,人还不算多,大约只有二三十个,杨佑看他们衣衫褴褛,找个看起来老实的问了几句,听说他们都是河北府难民,又没处找生计,就听说胶东王买蛐蛐就来试试。   杨佑也不知道这都是怎么传出去的,看他们可怜的样子,让瑞芳出来每人发了二十文,蛐蛐也让他们拿回去了。   他又不是真想弄蛐蛐,就是个爱好,全都要了他也安置不下。   门口的流民散去,商洛的马车才到了,杨佑亲自接他下车进了王府。   商洛来得最早,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还没有其他的官员到来,只听见门外的大街越来越吵。   杨佑忍不住问瑞芳,“到底怎么回事?大人们为何还不来?”   瑞芳跑去前门看了看,焦急地跑回来喊道:“王爷,不好了,有人围门了!”   杨佑猛地站起来,和商洛对视一眼,“什么人围门?”   瑞芳拍拍胸脯,“就是早上那些难民……”   杨佑立刻冲到了门口,六名侍卫已经关上了王府大门,用两根粗壮的木头顶着。饶是如此,大门还是被推得吱呀作响,杨佑甚至觉得很快大门就会被挤破。   “怎么回事?”杨佑抓着一个侍卫问道。   “王爷,这些刁民都拿着蛐蛐来想卖钱,我们看大人们都要来了,就让他们离开,谁知他们不看到钱不走,有个兄弟动手推了一把,没伤着人,他们就把大门围起来了。”   “京兆尹,巡城司呢,你们通知了没有?”   “有兄弟从后门去找人了,可是现在大门被堵着,许多大人的车马都在前面巷子里停着……”   杨佑看了眼大门,他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王府里唯有一座阁楼高些,杨佑便上了阁楼查看情况。   他自小不是在秦淮就是在骊都,处处都是繁华景象,哪里见过这些衣不蔽体饥肠辘辘两眼发青光的难民?流民各个瘦骨嶙峋,浑身污垢,饶是如此,他们也高高地举着手中的蛐蛐,喊着些杨佑听不懂的河北话。   杨佑的王府本就是小民宅改的,巷子又窄又深,他粗略地看了眼,眼下将近有百多个难民堵在门口,甚至还有越来越多的人抓住蛐蛐不断赶来。   除了难民,边上还有不少过来围观看戏的京城百姓,人越来越多。   受邀官员的车马不得不停在了两条街之外。   杨佑焦急地看着下面的人群,头开始一阵一阵的疼,商洛跟在他后面上了阁楼,也看到了眼下的情况。   杨佑知道商洛是老狐狸,此刻只能向他求救,他问道:“大人,我该怎么办?”   商洛吹了吹胡子,指着街口说道:“你看,禁军不是派人来了吗?”   看来是侍卫找到了禁军,两队禁军大概八百人,很快就到了巷口,还没等禁军靠近,流民中有人高喊着:“禁军来了,快跑啊!”   有个少年高声说道:“要是现在走了,蛐蛐就卖不了钱了!”   杨佑一下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那个少年虽然瘦弱,却比其他人都要高大,眼睛也比其他人亮。   他喊道:“大家别慌,俺们人比禁军多,只要守住街口,禁军进不来,能把俺们怎么样?”   杨佑皱眉,这小子可是个刺头。   商洛拍拍手,“哟,你看,还有个懂军法的!”   杨佑心头窝着火,他身边都是些什么人!   不经意间,那个少年抬头看了一眼,眼睛锁定了杨佑。   杨佑暗道不好。   少年响亮的大喊响彻街巷,“王爷,俺的蛐蛐儿最好,俺可以卖给你!” 第31章   钱!钱!钱!   杨佑恨不得直接把钱砸在那名少年脸上,恨不得让瑞芳把王府的铜钱都拿出来撒在流民脸上。   钱是你的命啊,这么多人,到底是来领钱还是抢劫造反?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人群拥挤,杨佑最先怕的就是他们会涌进来抢劫王府。有好几个官员来得早,在王府里坐着,他必须保证官员的安全。   第二怕的,就是流民和禁军起冲突,要是弄不好真会死人,还会被被人分分钟扣上一个意图谋反或者祸乱京都的罪名。   第三怕的,流民拥挤,要是出了事故,他们自己也不好受。   禁军的铁甲泛着银光,队列整洁威仪,一般人见了都要怵几分,流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在少年的号召之下,竟然真的有人阻拦禁军。   禁军没有动手,先将各位大人的车马有序地带出巷子,将巷子两头彻底封闭,不准别人进来。   今日来的这位小统领说起来和杨佑还颇有渊源,他是崔家子弟,叫做崔珏,哥哥崔琰曾经是杨佑的侍读。   不过自从杨佑在读书方面越来越混蛋之后,崔琰就慢慢淡出了他的生活,他们始终都没能像其他皇子和侍读那样,要么凭借利益结为牢牢一体,要么靠着情谊互为照应。   他们除了在尚书房的那两年,再也没有其他的任何交集。   崔珏和崔琰长得很像,眉目清雅,一身银甲雄姿英发。   他看起来文文弱弱,却声如洪钟,“禁军到场,速速退去。”   有人骂道:“去他妈的,赶紧拿钱!”   钱被小太监放在登记桌子下面,人挤人人撞人,桌子不堪重负,竟然被压塌了!小太监赶紧往门里面跑。   两筐铜钱被人群推倒,钱全部洒在了王府门前。   “拿钱啦!”不知道又是谁大喊。   王府的大门发出吱呀的声响,两扇门板被人迅速关上,侍女和太监都尖叫着往府内逃窜。   “哎,小心!”杨佑在阁楼上看得心惊胆寒,下意识出声警示。   最先扑上去抢钱的人,抱了满怀,想往外走,可是这里都被围得水泄不通,巷子两头都被禁军堵住了,根本无路可走。人群还在不断往里面挤,有很多人倒在了铜钱上,黑黝黝的一双双手执着地伸出去扒拉着钱。   眼看越来越多的人往王府门口挤,拿到钱的人也走不出去,全部变成了一锅粥,外围的人不知道里面在干什么,听见声音也十分慌乱。   面对带着兵器的禁军,焦急和胆怯反复拉扯着流民们将要崩溃的情绪。   眼看局面就要失控,瑞芳急得跺脚,拉着杨佑的手说:“王爷,怎么办?”   王府的大门已经关上了,被侍卫们拿了两个一人抱粗细的木棍抵着,可是外面的流民除了抢钱,竟然开始互相争抢起来。   杨佑也问道:“我如何知道怎么办?”   商洛收敛了笑容,最后说道:“王爷,这件事又不是你挑起来的,府门之外,不该你管。”   “我不管?”杨佑脖子红了,“我不管就要出大事了,你看看他们,再不管出人命了怎么办?”   杨佑头脑一热,准备下楼,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但是心里有一种直觉让他不能袖手旁观。   “王爷!”商洛突然拉住他的手,脸色一沉,没想到商洛已经老了,力气还挺大,抓得杨佑骨头发疼,“纨绔子弟,何必在意小小黔首?”   “放开!”杨佑用力甩开他的手,一溜烟跑下楼。   瑞芳不知道该追上去还是要留在这陪着商洛,王爷刚刚拂了商洛的面子,她一时有些尴尬。   商洛却毫不在意地挥挥手,让瑞芳自行安排,又是一个乐乐呵呵的小老头,“哎呀,年轻人呐……”   杨佑跑下阁楼,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流民们正在兴头上,轻言相劝是劝不动的。禁军开不进来,也不能乱杀人,只有拿钱才能让他们散了。   只怕钱还没出王府就能被抢了去。   他气喘吁吁地靠着栏杆,只有足够震惊的动静才能让流民们从狂热的哄抢情绪中脱离出来。   情急之中,他忽然想起,上次东南官员朝会,给皇子们都带了礼物,似乎是叫什么——   火铳。   他曾经在猎场上试过一次,有火有光,声音又响。   他马上叫人从仓库里拿了火铳,火铳有一臂多长,铜制,使用时需要填塞火药,这种东西是从西边传来的,只有一支,皇帝便赏给了杨佑。   为着这一只火铳,杨佑差点被太子好好惩治一番,也许是他的伪装做得太好,太子只是给了他一点警告就作罢了。   小阁楼靠近外墙,大约有三层楼高,杨佑拿着火铳跑到楼上,商洛看见他的架势着实吓了一条。   “王爷,你要做什么?”商洛赶紧拉住他。   “别啰嗦,没时间了!”   杨佑让瑞芳搬来梯子,爬到了阁楼屋顶。   瑞芳怕高,根本不敢上去,商洛年老体衰,更不能轻易冒险。   王府人少,侍卫和下人都去门那边守着了,瑞芳只能在下面担心地哭道:“王爷,小心!”   风有些凉,将杨佑发热的头脑吹得清醒了些,他站在阁楼上,大喊道:“都给我停下!”   没有人听见。   额发遮住了他的双眼,乌压压的流民如同蚂蚁一般,他把火铳抵在肩头,对着空中打了一枪。   砰——   一股大力从肩头传来,他后腿两步,差点没站稳从楼上摔下。   这一声接近闷雷,炸响了天空,杨佑声嘶力竭地喊道:“给我停下!”   人群嘈杂,他不得已又连发了几枪,直到枪管发热,握得手滚烫。   他的嗓子已经哑了,仍然坚持着站在屋顶喊道:“都给本王停下!停下!再不停下,我就打人了!”   连声惊雷终于有了效果,有人喊道:“打雷了,雷公发怒了!”   流民们畏惧着抬起头,喧闹声终于停止,唯有杨佑一人站在阁楼上发话。   他把火铳当做拐杖撑在脚边,楼顶风大,他有些摇摇晃晃,地上全是一双双瞪大的眼睛,静待着他的宣判。   他咽了咽口水,喉咙传来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敛了敛心神,却发现自己的头脑一片空白,想不到要说什么。   他的心鼓噪起来,手指不住地颤抖,瞬间汗流浃背,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出于下意识地张嘴:“都给本王听好了,今日赏钱一事,本就是以讹传讹,聚众哄抢,本就于礼不和。”   禁军趁着这一刻的平静开始控制人群,流民们看见禁军又开始有些骚动。   他看见那个少年想张嘴,马上抬起火铳,对准下面的人群:“都给本王闭嘴!”   到这时,他着实火大,平白无故摊了这样一堆事,还要压着火气耐心解决问题。   若不是多年的教育体统,他真想像市井泼皮一样骂上一句脏话。   “民生不易,本王已知,本王从明日起在城外布粥三日,今日所丢之钱亦不再追究。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诸位请自行离去。若有违逆者,送至国府,以罪论处,望诸位好自为之。”   那名少年愣是顶着杨佑的火铳说话了,“三日布粥,能解决什么狗屁问题。”   杨佑也不敢真对着人群开枪,不耐烦地吼道:“那你们抢去的钱又能维持几日的生活?”   少年还要再说,杨佑抢白道:“是好好回去,明日领粥,还是等着一家人吃牢饭,自己没有掂量吗?京师大狱放不下你们这么多人,难道北街的菜市场放不下吗?你不怕死,还要拖着别人死吗?这里是王府,不是聚众哄抢之地!配合禁军速速离去。”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杨佑。   外围的流民在禁军的看管下开始慢慢退去,杨佑不敢松懈,能镇住场子还得靠他的火铳,他就提着火铳站在屋顶,等候着人群离去。   原本应邀而来的官员们,都借故离去了,聚会也办不成,只有太常寺五人和一些经常往来的官员留在王府,问候杨佑的情况。   等到人慢慢散去,已经是大半个时辰了,他站在屋顶嗓子哑了,更是吹了许久的凉风,当下就开始流鼻涕。   瑞芳眼睛都哭肿了,杨佑一下楼便扑到他脚下抱着他的大腿哭道:“王爷你要吓死奴婢了呜呜呜……”   杨佑拍了拍她的肩,自己的指尖都在颤抖,他也差点被自己吓死。商洛没有再开玩笑,而是让卓信鸿扶起瑞芳,打发徐开霁带着杨佑去休息。   庞巢留在商洛身边,小声地问道:“老师,今日之事……”   商洛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话,他看着杨佑的背影,“王爷有鸿鹄之志,有驭人之术,恩威并施,假以时日,必能成大事。”   庞巢听到此话眼前一亮,“老师,那我们……”   商洛话锋一转,又叹道:“可惜啊,软弱多情,不能忍小忿而就大谋,乃为成事之大忌。今日一事,本该由禁军出手,他也就一直是个闲散王爷,不关心民生,只关心享乐。如今他一动,只怕会有人注意到他。”   庞巢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又落空了,商洛活了大半辈子,莫说儒术了,占卜、阴阳、风水、五行、相面……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没搞过,他看人眼光毒辣,说人一说一个准。   他们都是商洛从黑暗的官场中捞出来的,一直蛰伏在太常寺等一个机会,一个大展鸿才的机会。   二皇子文雅风流,性格温和,他们看好,商洛却说他不食肉糜,毫无头脑,为王而不当为帝。   三皇子被他说成了一个阴险小人。   连治军有功的四皇子都被他嫌弃,却偏偏看好一个游手好闲的五皇子杨佑。   等他们终于要接受杨佑的时候,商洛又否定了,一上一下,真是让庞巢难受不已。   “难道我朝就没有一个您看得上的人吗?”   商洛摸摸胡子,自负地说:“王爷软弱多情,既是优点,也是缺点,不过有老夫把关,自然无碍。”   庞巢这颗心才放在了肚子里。   说起来,他还有一个问题一直没问出口:“老师,您究竟是怎么看出王爷他……资质不同?”   商洛又开始神神叨叨,“你知王爷平日里看的什么书吗?”   “嗨,”庞巢还以为有什么呢,“不就是什么浣花洗冤录,蝴蝶英雄之类的话本吗?”   商洛呵呵一笑,叹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痴人,痴人!” 第32章   杨佑被带到了房间里休息,徐开霁想得周全,叫来了医生。   他碰了碰自己的右肩,嘶地抽了口冷气。   火铳的后坐力着实不可小觑。   他在阁楼之上,怒火上涌,又加之群情激奋,根本没有察觉。   此刻坐在温暖的室内,身边都是熟悉的人,暖风一熏,便开始觉着痛了。他的右肩连同那一侧的胸膛仿佛连骨头都裂了,动一下都扯着全身的肉开始痛。   胸膛乃是牵动人体的重要枢纽,肌肉一痛起来,不管做什么动作都是痛的。   大夫让他把外衣脱下,右胸和肩窝处已经是一片紫红,他本是细皮嫩肉的王孙,一大块淤血横亘在胸前,衬着他雪白的肌肤,触目惊心。   瑞芳捂住嘴又开始哭。   卓信鸿和徐开霁也都掩面叹息。   大夫是城西秦家医馆来的,跌打损伤颇有一套,在他这种老医生眼里,连皮都没破,伤都算不上。要是一般人,他连看都懒得看,自己养养就好了,但是要不是他看在徐开霁的面子上,还真不想治这种达官贵人。   徐开霁事先和他说好的,说胶东王脾气好,人傻钱多,若非如此他怎会前来?   他是众人中最平静的一个,让人把杨佑扶着躺倒了床上。   他从随身带来的箱子中拿出一坛药酒,倒在手上慢慢揉搓,直到把药酒刺鼻的香味用双手的温热揉得醇厚温柔,脱鞋上床,坐到杨佑身上,举着两只粗糙的大手道:“王爷,您这伤有点严重,不过您放心,包在草民身上,草民这独家药酒和按摩手法,保准您不出五日,就好了个全透。”   徐开霁虽然油嘴滑舌,但是人品还是信得过的,他请的医生杨佑也信。   杨佑点点头,看到敖宸从窗户翻进了他的房间,衣角带落了瑞芳摆在窗台上的一枝桂花,敖宸动作快,接住了花瓶,放回了原处。   杨佑怕他弄出的动静被别人察觉,吓出了一声冷汗。   满室的人,都没有察觉到敖宸的存在。   杨佑的心放下来了些。   敖宸关切地看着他,他忍着疼对敖宸笑了笑。   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大夫的手已经放到了他的胸膛上,药酒灼烧着皮肤,下一刻,比淤伤疼痛几百倍的痛从大夫的手底下传来。   杨佑发出接连不断地惨叫,眼角含泪地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徐开霁和卓信鸿赶紧一人压手一人压脚,徐开霁劝道:“大夫都是为了你好,忍着点。”   大夫的手劲很大,全部按在了他的伤上,杨佑的理智知道这是在治疗,可是肉体却无法承受这种痛苦,他求道:“大夫饶了我吧,轻点!”   秦大夫点头说好。   可是杨佑并没有感觉到他的手变轻。   徐开霁又安慰道:“王爷,你可是英雄呀,要挺住,忍一忍嘛,不就过去了。”   又不是你痛!   杨佑感觉自己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晃眼间看到敖宸已经笑弯了腰。   在阁楼上面对着混乱情景都没骂出口的话,竟然在治疗时脱口而出:“都给老子滚!”   大夫用力一按。   杨佑啊的一声叫出来,哭道:“我错了我错了大夫我不要按摩我自己会好的……啊!”   瑞芳默默拿了一张干净的手帕堵住他的嘴。   敖宸向瑞芳投去赞赏的目光。   杨佑用眼神无声地愤怒道: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王爷放在眼里!   老子还有没有王爷的威严了?!   一通按摩下来,杨佑浑身都是汗,大夫擦了擦手,说道:“草民再给王爷按摩几次,淤伤便会完全好转。”   瑞芳行礼:“多谢大夫,请大夫这边来领赏。”   她带着大夫走出了房门,杨佑软趴趴地躺在床上,伸出挽留大夫的手僵硬在半空中。   他虚弱地说道:“谁说本王要继续按摩的,本王可以自己养好。”   徐开霁戳戳他的伤,杨佑直抽一口气。   “看看,你还自己养好?”徐开霁给他盖上被子,“你就听大夫的吧,这是我好说歹说从城西请来的秦老先生,想让他治病的人可以从宫门排到城外去,你就知福吧。”   杨佑躺在床上,欲哭无泪,痛不欲生。   各级官员慰问了王爷之后就自行离开,那些没有到场的官员们闻风都送来了补品。   丽妃也派人来问话,杨佑怕她担心,只说了自己如何处理事情,对自己伤却大事化小,没怎么提。   应付了一波又一波的人,敖宸一直坐在他的书桌前看着他。   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才到杨佑床边坐着,拿过床边的帕子擦了擦杨佑的额头,道:“今日临危不惧,不错。”   杨佑难得得到他一句夸赞,不免有些飘飘然,他细想下来,也觉得自己单枪匹马就平定一场动乱,确实应该大大地表彰,得意地哼哼:“那是当然。”   敖宸的手摸上他的脸,杨佑下意识往被子里缩了缩,躲开他的手。敖宸好像感觉不到杨佑的躲闪一样,杨佑不给摸脸,就转而摸摸他的头,他低垂的眉眼在天边火红的暮云下十分温柔。   “如果你需要,可以让我帮忙。”   杨佑摇摇头,“我总要自己解决,你也不可能一直在我身边。”   敖宸眼神一暗,叹息道:“是我力有不逮了,维持人形离开皇宫越远,我就越费力。”   曾经的他即使被束缚,也能在京城游荡,随着时间推移,他可以活动的范围也慢慢变小,维持人形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杨佑心头一软,抓着他的手道:“我会帮你得到自由的。”   敖宸见不得如此真诚的眼睛和如此真挚的誓言。   再真诚的眼睛都会染上世故,再真挚的誓言都会输给现实。   这样单纯地说出这句话的杨佑,以后还会存在吗?   不知道。   人心难测。   他低下头来,蒙住了杨佑的眼睛,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   杨佑的呼吸忽然慢了下来。   敖宸只是靠在他的头上,什么都没说,什么都不做,天边血色残阳落下一缕红色的光,轻轻地打在他俊朗的眉眼。   杨佑被敖宸的手遮住眼,只见到一片昏黑,一室寂静之中,唯有敖宸规律的呼吸声传来,额头上有着冰凉的重量。他突然感到困乏,昏昏沉沉地睡去。   醒来时已经是半夜,瑞芳把他叫起来,他头脑还没清醒,迷糊地揉着眼睛。   瑞芳拉着他穿好正装,道:“崔珏小将军来访,说有事和王爷交代。”   杨佑听到崔字,猛地一个激灵,过去只要是崔琰找他,一准就是崔琰通知他,已经向太傅和丽妃告状的现实,回去少不了一顿毒打。以至于他现在听到姓崔的人,都会忍不住先躲远点。   “他来找我干嘛?”杨佑现在倒是清醒了,“我欠他哥的钱早就还了。”   “好像还带着个人?去见见不就知道了?”瑞芳蹲下去帮他穿鞋,两人走到了厅中。   崔珏身材高大,有七尺多高,虽然常年练武,但是外表确是个柔弱书生。   他穿着常服,带着两个侍卫,手上牵着一条绳,绳捆着一个人,人跪在大厅外,吹着冷风。   杨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   是那个在人群中异常显眼的少年。   崔珏行礼:“见过王爷。”   杨佑点头,两人嘘寒问暖一番,各自坐下。   崔珏牵起绳子,他的两个侍卫便压着少年上前来。   那少年骨架大,饶是瘦到了皮包骨头,看上去也十分吓人,崔珏的侍卫都是精挑细选的良家子弟,和他差不多高。   那少年站起来,竟然比侍卫们高了大半个头。   少年一双眼睛瞪着杨佑,抿着下巴,一张脏兮兮的脸上写满了三个大字——我不服。   杨佑一看到是乐了,这一笑又牵动了胸前的肌肉,他歪着嘴揉了揉胸口。   怎么把这人找来了?   崔珏对少年说道:“跪下!”   少年梗着脖子就是不跪,直直地站在厅里,麻布衣服都被露水浸湿,瑟瑟发抖,但就是要站着。   “你倒挺有骨气!”崔珏冷笑道。   两个侍卫极有眼色地一人一脚踹在他小腿上,少年不得已跪了下来,同时骂道:“狗东西,你们这些达官贵人都没有一个……”   崔珏一脚朝着他肚子踢过去,直把少年从厅中提到了门槛处,足足飞出去一丈,像个破布球一样在地上躺着不动了。   杨佑惊叫一声,没想到崔珏看起来温和,竟然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赶紧跑过去查看少年的情况。   崔珏拦住他,扬起下巴示意侍卫们把少年带过来:“王爷,他命可硬着呢。”   “还是不要打人的好。”杨佑看看崔珏的神色,觉得自己应该不要在此人面前暴露自己心软的一面,又坐了回去。   少年被侍卫们提起来,跪在杨佑跟前,一个侍卫揪着他的头发,迫使他仰头看着杨佑。   杨佑看着侍卫的动作都觉得头皮发麻。   少年对着杨佑的脚下吐了口血沫。   崔珏抬脚就要过来踹人。   杨佑想起身拦着崔珏,被瑞芳死死地掐着手,他看了瑞芳,瑞芳轻微地摇头。   好吧……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在椅子上,看着少年又挨了一顿打。   杨佑喝一口茶,拿出了王爷的气派,笑着问崔珏:“你这是来干嘛?和我示威?想打人,带去你们禁军打,来我这算什么?”   崔珏这才收了手,回身说:“王爷有所不知,此人乃是鼓动流民聚乱的罪魁祸首。”   杨佑端在手上的茶杯颤了颤,些许茶水滴在了他手上,他觉得有点烫手。   鼓动流民聚乱的人,送去官府不就行了?该治罪治罪,该罚钱罚钱。大半夜带到他面前是个什么说法?   他赶紧起身,叫瑞芳送客。   “崔大人啊,我是太常寺少卿,不是大理寺少卿,你别走错门了。”   崔珏铁了心的不走,“王爷,您大祸临头了。”   杨佑眼皮直跳,心说我的大祸就是你们哥俩! 第33章   一个崔琰就心眼多得让人头疼,再来个崔珏,他们崔家是非要和杨佑过不去吗?   崔琰的茶是清芳上的,他还未喝一口。   杨佑提起茶壶就把他装了七分的茶杯倒满,然后看着崔珏。   崔珏也不生气,反而更加高兴。   茶满欺客,杨佑看不懂他为何不以为被冒犯,反而觉得高兴起来。   崔珏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将茶杯放回原处,“王爷,今日白天的英雄气概呢?”   杨佑一时愣住了,商洛早就提醒他,若是管了流民,保不齐就会有人盯上他,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哥哥崔琰是二皇子的人,崔珏莫不是来替二皇子探口风的?   他很快反应过来,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胸口,掩鼻道:“什么英雄狗熊,带着人远点,不乐意见着这些人。”   他说完转身就走,挥手让瑞芳送客。   崔珏拉住他,逼近耳边小声说道,“王爷可知,今日三皇子派人来问我擒拿撺掇流民聚众行乱的凶犯,我可是亲口告诉三皇子,没有拿到凶犯啊……”   崔珏意味深长地看了杨佑一眼,杨佑猛地听到三皇子的名字,心里扑通一下。   他这三皇兄平日里最是疑神疑鬼,是个皇子都得被他当做假想敌,被他盯上的日子十分不好过。   杨佑小时候仗着自己聪明,讨得皇帝欢心,得了一匹上好的云锦。还没等那匹云锦做成衣服,杨佑就在回去的路上被三皇子杨仁带着太监打了一顿。   云锦也被撕烂了。   说起来也无非是一件小孩争宠的小事,但是三皇子留下来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   那是杨佑才刚进宫,满怀着对父亲兄弟的期待。   杨仁那冷漠的目光他现在都还记得,就像是在高高的云端踩着一只蚂蚁一样。   根本不像是在看一个人。   崔珏站在原地等他的答复。   杨佑低头思索着,此刻突然十分想念商洛。若是商洛在,以他纵横官场混日子多年的经验,定然能想到一个合适的处理办法。   到底该怎么做?   如果自己答应了和崔珏谈话,会不会自行戳穿自己不问朝政的假面?如果拒绝崔珏,是不是会错过什么关键的消息?   进退两难。   他突然想起,崔琰好像从来没有在人前说过他弟弟。   崔琰和崔珏乃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两人都是嫡出,崔琰是前主母张氏所出,崔珏是后主母王氏所出。崔珏虽然不是什么才高八斗的人,但是善于骑射,没什么不良品行,为什么崔琰从来不谈论他这个弟弟?   崔家一门清贵,个个都是文人雅士,唯有崔珏是个武官。   他是不是可以猜测,崔琰和崔珏虽然是兄弟,但未必两人一心。   假如真是这样,那么倒是可以小心地接触崔珏。   杨佑装傻道:“你没拿到凶犯,那他是谁?”   崔珏闻言大笑,“王爷不知,那末将就来卖弄卖弄,王爷今日阁楼一面,真是令人震惊啊!”   “嗨!”杨佑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要不是他们来势汹汹,还抢王府的钱,我哪里想管啊?”   少年大叫起来:“狗官你唔……”   崔琰的侍卫用手帕塞住了他的嘴。   崔琰道:“王爷平乱,系出于自保,可是在有心人眼里可就不一样了,说不定还以为王爷想用流民来做什么,更加上布粥一事,更让人疑心沽名钓誉,收买人心。”   杨佑听得心里明白,这些结果他不是没有料到,只是不想考虑。如若事事都要完完全全把利害摘除干净,还有可做之事吗?   但是表面上还要装模作样,“啊?”   他吃惊地捂住嘴巴,然后勾勾手,示意崔珏把耳朵伸过来。两人走到大厅角落悄悄说道:“唉哟可急死我了,你说,你说我这哪里想收买人心啊!你看,要不我就把布粥的事情撤了,刚好我明天还要和庞巢去城外买酒,我还嫌布粥烦我买酒了……”   崔琰压压手掌,“王爷切莫心急。既然说了布粥,倘若不去,恐怕流民又要生变。我就是怕有人在背后败坏王爷名声,这才半夜前来的。”   他指了指少年,“那小子就是王爷破局的关键。”   杨佑好像得了个大定心丸一样,拍了拍崔珏的胸口,长舒一口气,“还是你好!”   他摆摆手,“崔琰那小子,成天就知道坑我,心眼又多又坏,还是你崔将军够兄弟,一句话,以后有什么事,杨佑能给你做的,都做了。这件事情,我都听你的。”   崔珏的嘴角在他贬斥崔琰的时候抑制不住地轻微上扬。   杨佑抓住了那一瞬间崔珏脸上的微妙变化,心中有了几分成算。   崔珏道:“流民间的消息以讹传讹,早就不知道出于何人。但是这贼子在当时十分活跃,早就被别人看在眼里,我也是动作快,才第一个截住了他,这人千万不能落到其他人手中,否则难保不会被他人利用,说出不利于王爷的言语。”   杨佑胆战心惊,生怕自己遭罪,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那,你送他给我……”   说罢他抬起眼帘观察着崔珏的神色。   崔珏胸有成竹道:“王爷放心,只要你把此人藏好,便不会出事。倘若别人找了其他流民说了不利于王爷的证词,您也可以让他作证以证清白。”   合着崔家的心眼是全长在了崔琰身上,崔珏不仅没长心眼,他还缺心眼。   本来就有人怀疑杨佑和流民有牵扯,他一个人在府里还战战兢兢。崔珏直接把流民中最显眼的刺头送到他府上,还要他把人藏起来。   只要有心人来搜查,杨佑还想和流民脱了干系?   人都在这藏着!   这不是上赶着给人送证据吗?   杨佑都搞不清楚崔珏到底是来干嘛的,说是嫁祸,嫁祸手段也太过低劣,说帮他出主意,有上赶着制造证据的主意?   最后他只能自己说服自己,崔珏就是来搞笑的。   崔珏似乎对自己的计谋很是骄傲,脸上露出骄矜的神色,杨佑赶紧逢迎道:“好谋划,那我就都听你的。人……”   瑞芳在一旁听到了他们的讲话,生怕杨佑把人留下来,走过来用力踩了杨佑一脚。   杨佑小声痛呼,崔琰关心道:“王爷……”   “没事没事!”杨佑捂着胸口,“白日的伤而已。”   瑞芳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他回头看了看少年。   被打得面目全非,枯瘦如柴,唯有一双眼睛突出,黑黝黝亮晶晶。   像一匹饿狼一样盯着所有的人。   这样的眼睛,只有对生命十分渴望的人才会拥有。   “人就留下吧……”   “王爷!”瑞芳叫道。   杨佑对着她笑了笑,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对崔琰说道:“那个,崔将军,你还有什么好建议吗?我这可是慌着呢!”   崔珏但笑不语,很快带着人离开。   “只希望王爷记住今日的提醒之情。”   那是当然能记住的,毕竟崔珏这样的提醒太难见了。   少年被留在了厅堂上。   瑞芳跺脚叫道:“那崔珏根本没安好心,把人给你,那你不就真和流民私通了?不能留着他。”   他走过去蹲在地下去解少年的绳索,“那送到哪里去?崔珏说得对,要是留他在外面,随便说我几句话,我哪说得清楚?”   绳索太紧,他一时没能解开。   “那也不能留在王府里面!”   瑞芳拉开他,挡在他身前。   杨佑叹气道:“好姐姐,你看他生活不易,好歹也是一条命,总不能像阿猫阿狗一样随便丢了吧。”   话说到这里,瑞芳也有些心软了,“说到底,你就是想救人嘛。”   杨佑找了把刀,坐在地上好不容易把绳子割开,少年自行挣扎出来,拿掉了嘴里的手帕,攥在手里。   他这会对杨佑的态度倒是有几分好转,不骂他狗东西了,眼神也平和了些。   杨佑和他一起坐在地上,看他衣服上都是露水,想来是有几分寒凉,便脱**上的外衣,给他披上。   少年伸手一挡,硬气地说:“俺不要!”   “行行行!”杨佑也顺着他,问道:“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少年盯着他看了好久,才哑着声音道:“俺叫牛儿,十七了。”   杨佑惊讶地起身捏了捏他的肩膀,少年骨架大而厚实,都被饿成了皮包骨,还能从他的身体中感受到巨大的力量。   “才十七就有这么壮了,难怪有力气有胆量和我顶嘴。”   牛儿知道他说的是白天的事情,斜着眼睛冷冷地哼了一声。   瑞芳手指着他骂道:“王爷救了你,你还……”   她抬起手就要打人,杨佑赶紧拉住她,“好啦好啦,都留下了,你让人带他好好梳洗一番,再吃点清淡的东西,就歇了吧。”   瑞芳收回手,对牛儿吼道:“还不快谢恩。”   牛儿看都不看杨佑一眼。   眼看瑞芳又要骂人,杨佑叫来守门的钟伯,让钟伯帮忙把牛儿带下去。   瑞芳不能骂牛儿,可杨佑还是骂得的,他们一路走回卧室,瑞芳一面数落着杨佑:“王爷您就是太心软,什么魑魅魍魉都要救,天下这么多人呢你怎么救得过来,还是先管好自己。”   杨佑乖乖点头,然后一切照旧。   瑞芳心知他这性子改不了,总要有个外人把把关,从前在宫里是娘娘把着,如今她不能随便进宫,能想到就是商洛了。   她伺候着杨佑歇下,打算明天一早就去找商洛。 第34章   第二天是沐休,还没等到瑞芳亲自去找商洛,一大早商洛就跑到王府蹲着了。   商洛是两浙的人,偏偏王府的厨子是丽妃特意找的江南人,口味偏甜,恰好和商洛口味。   若不是他年纪大了,家人管着不让多吃甜食,他怕是能天天跑到王府吃饭。   大早上的,杨佑还在睡懒觉,瑞芳一边安排商洛吃早饭,一边催人喊杨佑起床。   商洛很喜欢王府的粥,喝了两大碗,又吃了三个酥饼,擦了擦嘴,拍掉胡子上的饼渣。   杨佑姗姗来迟,他穿着一身白色常服,冲着商洛行礼。   “老师。”   太常寺所有人都把商洛当做老师。   商洛点点头,拍了拍身旁座椅的扶手道:“快过来坐,吃饭。”   杨佑入座,手端起粥来牵动胸前的伤,小声哼了一声。   商洛关心了一番,杨佑倒是没什么担心的。秦大夫虽然手重,但是医术确实好,昨天一通按摩下来那淤青就消了很多。   杨佑端起碗来,先问瑞芳,“我昨日同流民说要布粥,你可安排妥当了。”   瑞芳道:“早就和慈恩寺的师父们说好了,这一切事物都给他们照管着,慈恩寺布施多年,比我们王府的人稳妥多了。”   杨佑这才开始动筷子。   食不言,杨佑安静地吃完早饭,便和商洛拎着一壶茶,跑到后院一处清净地方坐着。   商洛开门见山道:“王爷,昨天的事情……”   杨佑拍了下脑门:“我刚要和老师说此事……”   他将昨晚崔珏来找他的各种事情全部说出,商洛啜饮着沉吟半晌,听完后将为杨佑续上一杯茶,杨佑起身双手接过。   商洛捋捋胡子,笑道:“崔珏那小子……”   他摇摇头。   杨佑往前探着身子,“我从未听崔琰提过他这个弟弟。”   商洛道:“你这孩子有所不知,崔琰崔珏虽是兄弟,但两人素来不和。崔琰少年天才,被崔家视为明玉芝兰,而崔珏于读书一途只是平常资质,从小到大都被哥哥压着一头。”   杨佑明白,会心一笑:“崔家满门都是文士,唯有崔珏一个人偏偏做了武夫,想必也是存了一番和崔琰、和崔家争口气的心思。”   “你说的不错,”商洛道,“崔珏性格叛逆自矜,喜欢和崔琰反着来。就他肠子里那点小九九,还和崔琰对着干……唉……”   杨佑差点把茶都笑喷出来,没想到商洛说话会这么直接。   不过崔珏也着实有些可笑,杨佑也大概猜到了他的心思。   崔琰很早就投靠了二皇子,而崔珏却被崔氏排挤在核心之外。如今朝堂上,要说有什么最要紧的关节,无非是皇子们的明争暗斗了。   崔珏虽然处在争斗边缘,却委实有一颗弄潮儿的心。杨佑猜想,他大约是非要和哥哥对着干。崔琰明明是杨佑的侍读,却跑去支持了四皇子。既然他瞧不起杨佑,崔珏就偏偏要帮杨佑一把,让崔家看看到底谁才是有真本事的人。   很显然,崔珏在计谋上就是没有崔琰好使,倒不如自己多多钻研一下带兵打仗。   商洛放下茶杯,入秋了渐有些凉意,茶很快就冷了。他说道:“王爷,他昨晚带来的那小子呢?”   杨佑让人把牛儿带了上来,他今天洗得干干净净,一头杂草一样的头发也梳成了一个发髻扎在头顶,体格高大,手长脚长地站在两人面前,警惕地盯着商洛。   钟伯带着人行礼:“见过王爷,见过商大人。”   牛儿直直地站着,钟伯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腋下,牛儿啧了一声拍开他的手。   “还是个倔脾气!”   商洛笑了。   昨日没有细看,今日在日光下,杨佑竟然才看出牛儿还是个俊俏的小郎,只是神色太过狠厉,让人觉得心怀不善,反而遮住了他的容貌。   也不知他经历了什么,年纪轻轻便神色阴狠。   杨佑示意钟伯退下,抬手召牛儿过来问话。   “牛儿过来。”   牛儿警惕的神色这才松懈几分,也没什么好话,他盯着商洛说道:“他是谁?”   “哪个他?”杨佑见他对商洛无礼,心里也有些生气,“好好说话。”   牛儿低眉看了他好几眼,杨佑虽然爱笑,但却是一个很少外露情绪的人。尽管面上不显,牛儿敏感地知道杨佑有些生气了。   但是没人教过他好好说话,也没人教过他,犯了错惹人生气该怎么做。   他无措地站在杨佑身边。   商洛一个老人精,要是连这个少年都看不明白,那可就白吃了那么多年的饭。虽然牛儿对他无礼,他也不甚在意,毕竟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   手指在桌上轻轻敲打,商洛问道:“昨日流民集会,到底怎么一回事?”   牛儿那浓浓的河北府口音说道:“俺听人说只要是拿着蛐蛐到王府就可以领钱,就告诉了乡亲,大家就一起来了。”   “你们是第一批来的流民吗?”   “不是,”牛儿摇头,“刚开始俺们都不信,哪有这样的好事?可是有不少人拿着钱回来,才有越来越多的人去了。”   杨佑皱眉,“难道是有人故意误传消息,想要鼓动流民生事?”   商洛并不这样认为,他道:“昨日确实是有人拿着蛐蛐来领钱,百姓不知所以,以讹传讹也不是没有可能,再说了,流民众多,便是真有有心人传递消息,如何查呢?与其把时间花费在无用功的事情上,还不如多想想些有用的。”   杨佑行了一礼,“老师教我。”   商洛摆摆手,“教你倒是不必了。民众聚乱,无论事出何因,都是件大事。王府靠近宫城,更是敏感。王爷那天的举动,恐怕也被人看在了眼里。老夫也不知道他们要如何出招。只有一句话留给王爷,以不变应万变。”   杨佑赶紧问道:“何解?”   商洛用盛茶的小木勺敲着茶壶,叮叮作响,“王爷,你想想,流民一事,丢的是你的钱,王府还差点被流民抢了,你是受害者。无论他们说什么,你就一律耍横,你是受害者,还帮着禁军处理了事情,没有赏赐就算了,如果还有人借机惩罚你,那不是天理不容了吗?这哭啊闹啊,怎么混账怎么来,你要知道,普天之下,除了陛下,没人能惩罚你。”   不愧是商洛,杨佑茅塞顿开。   商洛虽然被几大阁老排挤,但却依旧在朝中混吃混喝,并且还捞了好几个学生一起和他混吃混喝。恐怕就是凭着自己的厚脸皮。   演一个混蛋而已,他早就驾轻就熟了。   商洛看了看牛儿,“至于这个人嘛,他可是早就被人盯上了,不能留在你身边。不过崔珏给你送过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你找机会把他打一顿,丢出去,就说你看他不顺眼,让崔珏带过来给你打打泄愤。”   牛儿没什么表示,杨佑看看牛儿,面露为难道:“这……不好吧……万一别人认为我和崔珏结党怎么办?”   他就是不想看着牛儿挨打才将人留在王府,要是在王府还要打一顿,又何必把他留下呢?   “王爷!”牛儿突然说话了,少见地带着尊称。   他本来安静地站在杨佑身边听着,突然跪在他面前。   “王爷,俺觉得你可能不是坏人。”   杨佑是又气又笑。   牛儿接着说道:“如果有人找俺污蔑你,俺不会乱说话的。你要不就让俺出去吧。”   杨佑心道,这小子还算有点良心,他差点就欣慰地点头了,谁知牛儿来了个突兀的转折,“俺有一个条件,你要是不答应俺,俺马上就去告发你聚众谋乱。”   杨佑瞪大了眼睛,饶是他脾气再好也该生气了,他怒斥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商洛的眼神马上变了,他以为这少年做事凭的是一股草莽之气,如今看来他的心机也不可小视。   牛儿梗着脖子和他对视,“俺知道,王爷,你的侍卫拦不住俺的。”   杨佑看看他的体格,还别说,他就是个瘦死的牛也比王府的侍卫大上一圈。   商洛道:“行,你说说你的条件。”   牛儿掰着手指数道:“王爷你要让俺带着两百个馒头走,俺还要二十斤牛肉,要一个大大的金子。”   杨佑和商洛都在等着他说完,谁知他说完这句话就没了下文。   杨佑和商洛对视一眼,都不知道牛儿想干嘛。   “说完了?”杨佑试探着问道。   牛儿点点头。   商洛追问:“你就只要这么点东西?”   牛儿歪着头想了想,“再要二十斤牛肉吧。”   一阵沉默,牛儿的脸上浮现出困惑。   他不懂眼前这两个达官贵人为什么对馒头和牛肉那么吃惊。   杨佑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情绪,他笑着骂道:“你是没吃过肉,成天脑子里都想着肉,四十斤牛肉就能买你的证词。”   牛儿知道杨佑不觉得他的条件过分,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挠了挠头:“要是天天能吃肉,俺命也可以卖哩!”   杨佑喉头一哽,没再说话,商洛亦是惆怅地叹息了一声。   “我再考虑考虑吧。”杨佑艰难地说,“你先下去,让钟伯带你吃点好吃的,就说是王爷让你吃好的。”   “哎!”   牛儿欢快地站起来,捏着衣角说:“王爷,昨日俺吃了三十个白面馒头,还有一只鸡骨架,今日还有吗?”   杨佑愣了愣才点头。   牛儿领命欢快地去了。   杨佑虽然少时来自民间,母亲也是花街柳巷出来的人。可是秦淮河边的妆楼,哪一个不是雕栏画栋,罗琦溢目?他从小虽然不是锦衣玉食,但也没过着缺衣少食的生活。   “老师,”杨佑看着牛儿的背影慢慢说道,“我从前只知道这世界上有人为了荣华富贵卖命,有人为了功名利禄卖命,有人为了天下卖命。”   “我今日才知道,竟然有人愿意为了吃肉卖命。”他看着商洛,“吃肉,多简单的一件事啊。” 第35章   “对于王爷来说,莫说是吃肉了,就是顿顿吃肉,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商洛感叹道:“天下百姓谁不想过好日子呢?王爷,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你就得好好谋算。”   杨佑被他的话猛地惊起,他下意识地想对商洛说,杨佑不想做天下的主人,只想辅佐一个皇帝。   敖宸突然出现在商洛身后,杨佑瞪大了眼睛,差点叫出他的名字。   商洛面露怀疑,敏感地往身后望了望,却空无一人。   商洛看着杨佑,默然有顷,叹息一声道:“老夫我宦海沉浮,大半辈子都耗在了官场上。可是功不成名不就,莫说是为民,便是连自己都没收拾好。庸庸碌碌,愧对圣贤啊。”   杨佑肃然行礼:“老师襟怀高洁,岂是常人能及?”   商洛摆摆手,豁达地笑道:“你们这几个小的,惯会奉承我。老夫一生,做过大官,干过不少事情,唯一的遗憾,乃是不得见海晏河清。你……”   他指着杨佑沉吟道:“年轻的时候老想着功名,可是人老了,那些都是浮云,带不走的,倒不如最后为自己活一次。老夫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用我多年来在官场积累的大网,辅佐一个有襟怀有抱负的人成就天下。”   他没有指明那个人是谁,但是显而易见,除了杨佑不作他想。   杨佑不喜欢说谎,他并不想做皇帝,按照他以前的作风,他应该早早跟商洛讲明白。   可是……   话到嘴边,他却开始犹豫了。   如果自己不做皇帝,却用着商洛的势力。或者哪一天商洛逼着他当皇帝呢……   他将犹豫的目光看向了敖宸,敖宸只是无言地指了指自己的心。   杨佑跟着他将手放在了自己的心上。   就是这一瞬间短短的沉默,商洛便以为两人间已经达成了默契,他站起身来,对着杨佑行了一个大礼,声音苍老却精神十足,“殿下。”   杨佑只是站在那里,他的回应不仅会决定他的命运,还会决定商洛身后的所有人的命运。   仿佛千万斤的重担压在了他身上,他望着敖宸,敖宸轻轻点了点头。   他看着商洛,撩起衣服,双膝跪地,给商洛磕了个头。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出自己矛盾的心情。   商洛或许比杨佑还了解他,商洛知道,杨佑没有争斗之心,但却可以为了他放在心上的东西去做一些违背他个人意愿的事情。   杨佑心软。   他看过了官场和史书中太多的心狠无情之辈。   一个无情的人,怎么能指望他将天下万民真正放在心上呢?   杨佑是诸位皇子中最普通的一个,但是商洛执着地相信着,杨佑是一个好人,也会是一个好皇帝。   他有自信让杨佑成为一个好皇帝。   商洛扶起杨佑,说了一番听起来冠冕堂皇的奉承话,无外乎夸了杨佑一番,什么实质内容也没有。   他只对杨佑说,王爷不要担心日后朝堂的诘难,商洛会从旁助他一臂之力。   杨佑恭恭敬敬地送商洛上马车。   商洛临上马车又开始哭了,“你说,老夫回家还能吃到甜食吗?”   杨佑扶着他的手僵了,他一直以为商洛的平时的胡言乱语真的出自他老人家自己的想法,可是今日一番言谈下来。   恐怕商洛平日的行径不过也是示人的假面,用来掩盖他系着天下的真心。   不过,谁说人只有一面呢?心怀天下的是商洛,喜欢遛鸟走马哭哭闹闹的,难道就不是商洛了吗?朝臣不想他干涉朝政,他就将人们想要看到的那一面展示出来。   杨佑微笑着摇头:“不知道。”   商洛抱着他在门口就开始哭,“我不要回家,我吃不了甜食……”   杨佑只好找人打包了好几份糕点给商洛带回去,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小老头。   不知不觉已经蹉跎到了斜阳夕照,杨佑晃荡着回了后院。敖宸在刚才他和商洛喝茶的地方站着。   杨佑走到他面前,迷茫地说道:“我答应了老师,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敖宸突然明朗地一笑,摸摸他的头。   杨佑往旁边一偏,还是被敖宸摸到了头,他不情不愿地往后走了一步。   他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杨佑偷偷观察过其他人和他相处的方式,便是平时他和徐开霁他们关系好,也不曾有过如此多的身体接触。   丽妃是他的母亲,也没有那么多的小动作。   敖宸和他,实在是过于亲密了些。   杨佑小时候将敖宸当成兄父,有些依赖的行为,尚能理解。可是如今他再也不是小孩,偏偏还有着这么多亲密的动作。   不成体统。   他盯着自己的脚尖,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敖宸也不甚在意,只当是杨佑小孩脾气,不喜欢老是被摸头。难得看杨佑迷茫一回,他有些恶趣味地高兴,“你在想什么?”   杨佑的心里塞满了东西,真要说出来,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敖宸指着座椅,让他坐下,自己盘腿高高地坐在石桌上。   “你为什么非要辅佐四皇子?”   杨佑皱着眉头想了想,“四皇兄,有谋略有胆识,敢取舍,又有各方追随,当为帝王之才。”   说的确实有道理,但敖宸并不囿于人间,反而能看到更多东西。   他问道:“那我换个说法,假如你所说的以上全部条件,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而这个人不姓杨,你还会支持他做皇帝吗?”   杨佑马上说道,“如此当是乱臣贼子,我这么会支持祸乱朝政的人呢?”   他这话引得敖宸发笑,杨佑恼怒道:“有什么可笑?”   敖宸想正色一点,看着杨佑故作正经的一张小脸,又是禁不住开怀大笑,“所以说啊,当皇帝难道是选贤举能吗?不是啊,说到底,你们看的还是血统。”   杨佑先想否决,转念一想,又觉得敖宸说的似乎有道理。   不过敖宸从小到大都在教他些歪理。他心里存疑,却安静地听敖宸说完。   “你自己也说了,不会支持没有皇室血统的人。那么就是承认,只有皇室血统才是当上皇帝绝对条件,其他的品行才识都要对血统让位。从这一点来说,你和你的其他皇兄都没有什么差别。”   敖宸捧着他的脸,深深地凝视着杨佑的眼睛,“只要你是皇帝的儿子,你就有资格。”   杨佑呆了,他从来没想过这一层。   不,或许是他从来没敢想过这一层。   敖宸用力掐着他的脸,将杨佑的脸颊往两边扯,杨佑一时还在回味他的话,并没有挣扎,就是痛的喊了一声。   敖宸手指轻了些,“再说了,你就这么确定你那个四皇兄一定会实现你的理想,做一个你理想中的贤明君王吗?”   杨佑举不出任何例子来反驳敖宸,只得摇头。   敖宸最后得出结论,“你只是在逃避而已。虽然你有各种各样的理想,但是你不敢承担做君王的后果。这条路太过危险,你不敢赌。所以你情愿躲在别人身后。”   其实说到这里杨佑便有些明白了自己的想法,但是被人直白地指出,他还是有些难堪。尤其是敖宸亲自指出,他更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想离开,想躲避敖宸清明冰凉的目光,敖宸就像是一泓寂静清澈的潭水,很容易就能映照出他真正的内心。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面对自己的内心。   杨佑一边接受着圣贤的洗礼,认为自己应当是君子,但永远无法直面内心属于凡人的挣扎算计和软弱怯懦。   敖宸掐着他的脸,杨佑不得不暴露在敖宸的目光之中。   他以为那应该很刺骨,但并不是这样。   敖宸的目光如深渊,不为世事所动,深沉无底,他却感到有所依靠,置身与黑暗之中,他才能承认自己不完全是光明。   瑞芳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她叫道:“王爷,用晚膳了。”   敖宸眼见着瑞芳走过了小门转角,这才松了手。   杨佑心里暗骂自己成何体统,看也不敢看敖宸。   瑞芳叫他去饭厅。   思虑甚多,他也无心吃饭,便让瑞芳撤了。   待瑞芳走了,他玩着手指小声说道:“陪我走走吧。”   敖宸跳下桌来,“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   杨佑刻意调了下人们常去的地方,一直往角落走。   牛儿说的话,无意中触动了他。   他们抄着小路走,一直走到了王府的内门处。   王府也像宫城一样,分内府和外府,内府多是些侍女太监居住,外府就是侍卫驻守。   牛儿就跟着钟伯看内府的门。   天色将晚,钟伯不在,牛儿一个人捧着一只脸大的海碗,碗里装着满满一堆肉,隆起了小山一样的尖峰。   牛儿一手拿碗,一手抓肉,嘴边和手上都浮满一层亮晶晶的油,他一边吃一边把骨头吐在地上,吮吸得啧啧有声。   杨佑被他的吃法惊呆了。   牛儿抬起头来,刚好看见杨佑走来,他笑着指了指自己的碗:“王爷,吃肉!”   杨佑愣了,牛儿来自乡野,没有那么多规矩,他却有些不习惯这样肆意粗犷的作风。   牛儿坐在台阶上,往旁边挪了挪,叫道:“王爷,过来啊!”   他又指了指碗,脸上露出更为夸张的表情,“吃肉!”   杨佑看了看敖宸,敖宸手臂抱在胸前,朝着牛儿扬了扬下巴,“去体验民生吧王爷。”   杨佑再三确定敖宸没有负面的情绪后,踩着一地骨头渣走到了牛儿身边。   牛儿用袖子擦了擦青石板的台阶,杨佑将外衣垫在屁股底下坐了上去,心里想着回去一定要让瑞芳把衣服洗了。   牛儿把碗递过来,对着他抬了抬,言简意赅,“吃!”   杨佑实在无法拒绝他诚挚的视线,只好拿了一块在碗边的肉,两个手指捏着放在嘴边咬了一小口,拿在手上再也不吃了,只尝出了一点盐味。   牛儿笑着把肉抢来一口吞了:“跟蚊子一样,难怪你这么瘦。”   杨佑没说话,只是笑笑。   牛儿吃得香,也吃得快,一碗肉很快就吃掉了一半。他用擦地的袖子擦了擦嘴。   杨佑皱着眉头往旁边微微挪了挪。   “不腻吗?”他问道。   牛儿爽朗道:“吃都没吃够,不会腻的。俺在河北老家,几年没吃过一块骨头渣。俺也是来到京城才知道,原来真有那么多人吃肉,俺一直以为只有大官才能一天吃一顿肉。还是王府好,有肉吃。王爷,你要是让俺天天吃肉,俺就跟着你,你要俺做什么俺就做什么。要俺死也可以。”   他嘿嘿地笑起来,往嘴里塞了一把肉,打了个嗝,嚼着东西囫囵说着:   “要做个饱死鬼。”   杨佑被他说得心酸,但是牛儿的神色竟然是如此的质朴,甚至带着些骄傲,好像他真的觉得为了吃肉而死是一件多么正当而美妙的事情。   “世界上值得为之死的事情太多了,但是吃肉并不是你应当付出生命的理由。”杨佑想了想,只能这样说。   牛儿咽下一口肉,“王爷,你说话俺怎么听不懂。吃饭就是活着啊,不吃饭就死了,吃得一口饭便是多活了一口气,哪来那么多事情?”   敖宸噗嗤一声笑出来。   刚刚还想为牛儿树立理想的杨佑被彻彻底底嘲笑了一番。   他也就不再说话了。   牛儿自言自语道:“俺没爹没娘,吃百家饭长大的,能吃一口饱饭就很知足了。”   杨佑实在不能想一个吃百家饭的孩子怎么还可以长得这样壮,他问了出来。   牛儿油光湛湛的手抠抠头发,杨佑身体往后倾。   还得让钟伯教他讲究干净些。   “俺也不知道,我就是比别人长得好,所以大家都叫我牛儿。”   “那你的家人呢?”   牛儿无所谓地说,“天是俺老子,地是俺老娘,要家人干什么?”   杨佑长长地叹息一声,“牛儿,真想待在王府。”   牛儿捧着碗舔了个干干净净,“想!”   杨佑眼眶一酸,道:“那就留在王府吧,我护着你。”   他想了想,补充道:“天天吃肉。”   牛儿呵呵地笑了。   又和牛儿聊了会乡间野话,杨佑和敖宸走回卧房。   牛儿依依不舍地和杨佑告别。   敖宸心知杨佑别的没有,就一颗心软得跟水似的,任凭哪个小可怜都能过来搅一番。他笑着问道:“心软了?”   杨佑捂着脸欲哭无泪,“你快别说了,等会我会被瑞芳骂的。”   敖宸笑着弹了他一个脑崩儿,“你居然还怕一个丫头。”   “瑞芳可凶了!”   两人说说笑笑地走远。 第36章   杨佑以为回去会被瑞芳臭骂,谁知瑞芳是深知他脾性的人,从他会把牛儿留下来就已经预料到王府会多这么一个人,倒也不算特别生气,就是抱怨道:“王爷,你下次收留人也找个好的收留,那蛮子也怪粗野了。”   杨佑脱了衣服躺在床上,秦大夫白天忙,就约了晚上来给他按摩,药酒散发着刺鼻的味道。   “这有什么,教不就是了?”   杨佑说完这一句,就再也不说话了,秦大夫的手已经按在了他的胸口。   他只能发出一阵阵惨叫。   敖宸坐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他像只咸鱼一样在床上无力地翻滚。   杨佑每到这个时候就非常控制不住情绪,平时不敢和敖宸造次的他抓着床单怒骂道:“你们都是没有良心的混蛋!你们一点都不在乎本王,你们就是想看本王受苦受难!”   秦大夫很懂,他一面重重地按摩着杨佑的胸口,一面说道:“王爷,人五脏六腑,没有一个叫良心。”   杨佑说不出话了,脸全部皱在一起,瑞芳本来还想挤出几滴眼泪安慰一下王爷受伤的心灵,见状也大笑起来。   杨佑留了心眼,没叫秦大夫把伤都治好,一片淤青好好的待在他胸口。   再去上朝时,果然有礼部的官员跳出来指责他别有用心。   并不是什么大官,背后无非就是那么些大官。   杨佑按照商洛说的,撒泼打诨了一阵,直接在朝堂上骂了:“横竖抢的不是你们家的钱,砸的也不是你们家的大门,我打那些人有什么问题?”   他说完扑在御阶上哭天抢地,干嚎一阵。   满朝文武就这样看着他表演。   杨庭本来就无心指责他,反正也没造成什么危害,内阁不喜欢其他皇子搅和朝政,杨庭便顺水推舟,让杨佑停职停薪三月。   至于他收留暴乱流民一事,杨佑只推说他气不过,让流民在他府上做狗做牛做马。   反正不是做人。   谁会真正关心一个无籍的流民呢?   流民涌入京中,杨佑以为杨庭多少会有些表示。   河北的文牒早就送到了京城,不知朝官们是如何想的。   杨佑忽然有些懂得了杨庭的想法。   大概在他眼里,只有自己的皇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一切都不过是稳稳当当坐在皇位上的保障。   只要坐得安稳,便可充耳不闻。   这一场混乱就这样慢慢过去了。   商洛特意叮嘱杨佑,让他这三个月好好玩,千万不要有任何一点关心朝政的苗头。   可是别人都在上朝,就他一个人,怎么玩?   他就在府里看看牛儿读书,和敖宸下下棋,等太常寺的人下朝之后去喝喝酒,再进宫看看丽妃和杨伭。   丽妃不再对他说任何前朝的事情,只是叮嘱他万事小心。   诸位皇子都已经成年,唯有杨伭还是个三岁的小孩子,章太傅就只负责教他读书。   就宫人所说,章太傅有一次问杨伭,为什么皇帝杨庭赏赐给各位重臣的东西都很少。   杨伭口齿不清答道:“接受的人需要得不多,赏赐的人业就无所谓多少。”   章太傅惊为天人。   连二皇子杨倜写出“资清以化,乘气亦霏”这样华丽玄妙的句子他都不曾赞赏一句,却偏偏对杨伭青眼有加。   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任何一位皇子,唯独只偏爱杨伭,几乎是将杨伭当做自己的儿子来看待,时时刻刻都要念着杨伭。   杨伭本就很少见到自己的父亲,俨然已经把章太傅当做了第二个爹。   丽妃拉着他,说章太傅管的太多,在尚书房管了,竟然还想在宫里管。   章太傅甚至禀报皇上,说想要把杨伭接到自己的府上读书。本来杨庭只是因为杨佑顺带着注意到了杨伭,章太傅这一闹,他也知道八皇子颇有天赋,接连而来的赏赐堆满了杨伭的小屋。   他这几年他一直都在男宠那里过夜,也不知他是不是突然想起要有些父子亲情的戏码,也开始慢慢地多来清芳殿。   丽妃虽是抱怨,语气中却隐隐流露出炫耀之色。   也好,受太傅关心,有皇帝关照,总归在宫内会好过些。   这一日他从酒楼喝了酒,顺便给敖宸带了一壶,优哉游哉地回到王府,已经是深夜了。   敖宸躺在床上,没有睡觉,他转过头来,眼底映着冰凉的月光,“有酒?”   “嗯。”杨佑将酒放在桌子上,敖宸下床和他一起坐在桌边。   他打开盖子问了问,醇香浓郁,“多少年的酒?”   杨佑耸肩:“不知道,我就是闻着香便买了,就是路边的一个小巷子里,是个老妇开的酒店。”   敖宸饮了一口,刮了刮他的鼻子,“也就是酒香勾到了你的小馋虫。”   杨佑不动声色的后退了些。   酒液在敖宸的唇上泛着润泽的光芒,敖宸纤长洁白的手指慢慢一点一点地擦去湿润的痕迹。   他的手纤长有力,却十分漂亮,指甲整齐,指尖有一点淡淡的粉红。   杨佑盯着他的动作,从手指关节一直看到了敖宸的唇。   敖宸嘴角轻轻抿着,站起身来坐到桌上,一只手提着酒壶,一只手落到了杨佑的椅子扶手上。他整个人都这样靠了过来,将酒壶递到杨佑嘴边,挑眉道:“喝点?”   杨佑的呼吸开始变得十分缓慢,几乎是到了屏气的地步,他呆呆地看着敖宸。   敖宸把酒壶颠了颠,酒液晃荡着沾染杨佑的唇。   他喝了一口,没尝出是什么滋味。   敖宸低着头,他把酒壶拿开,依然用手指擦掉了杨佑嘴上残余的酒,黑色的眼睛光华流转,“怎么样?”   比指尖的醇香更馥郁的是敖宸的味道,比酒液的热辣更滚烫的是敖宸的指尖。   他的手很轻,拨动嘴唇时带来微微的搔痒。   杨佑嗯了一声,然后低下头看他的手缓缓划过,最后落到了自己的脚尖。   他觉得事情越来越不对了。   到底是什么发生了变化?   黑暗中影影绰绰,敖宸却看清了杨佑额头上的细密汗珠,他手指刮着杨佑的下颌线,在杨佑的骨头上按了按,“想什么呢?”   杨佑摇头,隔着衣袖抓着敖宸的手放回敖宸身上。   敖宸不依不饶地去勾他的下巴,迫使杨佑抬起头来,“为什么不看我?”   杨佑抬头仰望着他,不过看了一眼便匆匆地移开目光。   敖宸起了存心捉弄的心思,从桌上跳下来坐在杨佑椅子的扶手上,扶手很窄,他坐不稳,必须得往里靠着杨佑。他环着杨佑的脖子,将体重都往杨佑身上压,装模作样地在杨佑脸上挑逗地摸了一把,捏着声音温柔地说,“莫不是五殿下天天看着我,嫌弃我年老色衰?”   若是按照杨佑和朋友相处的做法,指不定就是一拳打在敖宸身上,然后笑骂一声滚蛋。又或者是配合地揉捏一把,然后说一些我当然是来者不拒之类没天没地的胡话。   然而他看着敖宸含笑的眉眼,没有了以往的疏离和锐利,全然只剩下温柔如水的情意。   纵然知道他不过是玩笑,也不由得人不痴迷。   他盯着敖宸没说话。   敖宸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半是感叹半开玩笑地道:“看来我虽然老,还是风韵犹存啊。”   杨佑看着他,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风韵犹存不是这样用的。”   敖宸没有起身,就着这个姿势靠在了杨佑肩头喝酒,杨佑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死死贴在靠背上,肩上的肉因为紧张而僵硬。   敖宸就非要看他又痴又傻又呆的样子,又把脚都放到了他的腿上。   这样一来,除了敖宸还坐在扶手上,整个人都靠在了杨佑怀里,“行,那你说说用什么话夸我?”   杨佑的脸都僵了,嘴角的肌肉开始不知觉地**。   敖宸见状搂着他的脖子狂笑不止,一口酒都喷在了杨佑的胸前。   他欲言又止,最后叹息一声,无奈地从椅子上起身,“非人言能记。”   敖宸顺着他的动作站起来,杨佑比他矮,依旧是被他单手搂着脖子站着。   杨佑无奈了,拍着他的手臂说道:“你想干嘛?”   敖宸眯了眯眼,收起了不正经的神色,用目光逼迫着杨佑回答,“是你想干什么,王爷。”   杨佑猛地挣脱他,如同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说着话:“我会不知道我想干什么?明明是你想干什么,我就是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才问你,你又推到我身上问我想干什么……”   这一圈谁是谁谁要干什么,说道最后杨佑自己都弄不清了。敖宸站在旁边安静地看着他说话。   杨佑自己说了一通,发现敖宸就在那里站着,眼神十分清明。   他听到了脑子里传来轰的一声,自己的丑态原来就这样一直被敖宸看在眼里?   敖宸笑道:“说完了?说完就喝点水。”   他没头没脑地问道:“什么时候了。”   敖宸看看更漏,“没宵禁,怎么了?”   杨佑匆匆忙忙地说:“你自己先喝酒,我出去一趟,不一定回来。”   他以为敖宸会详细地询问自己的去向,谁知敖宸只是举起酒壶向他示意,然后就开始自酌自饮。他心里又是一顿不快,出门也憋着一口气。   杨佑所有的反应都在敖宸的意料之中,他很早就注意到了杨佑对他的感情十分模糊。   却意外的深厚。   他可以把这份感情往任何一个方向引导,直到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不过看在杨佑的份上,他愿意多给这个孩子一些眷顾和宽容。 第37章   杨佑急冲冲地冲了出去,只是想快点逃离那个充满着敖宸气息的环境,总觉得在他身边,自己就不能好好地呼吸,好好地说话,好好地思想。   敖宸似乎有着世界上最神奇的力量。   夜晚的凉风带着湿润的微雨,杨佑走到庭院里,才发现自己没有地方去。   原本就是冲动之下的行为,并没有想过走出门后要去哪里。   他不禁开始想向朋友们求助了。   太常寺的一众官员中,唯有卓信鸿是个风流人物,睡在花街柳巷的时间比睡在家里的时间还多,加上他相貌标志,出手大方,一时成为京城众多姑娘们追捧的对象。   这个时候,他一定还在青楼待着。   杨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下意识觉得卓信鸿一定对处理困惑很有经验。在庭院里吹了一会凉风,让脸上的灼热褪去,叫瑞芳找了马车送他过去。   卓信鸿在哪里很好找,基本上京城那几条最有名的花街是个人都认识他。只要随便找人问问就知道。杨佑在红袖馆寻了个姐姐问话,按着她的话找到了清苑。   清苑是一件开了有十多年的青楼,不像别的楼那么肆意张扬,里面装饰清雅,不仅没有急色之气,反而如同藏书名贵之家一般十分优雅,里面的姑娘也多是书香门第,家道中落的人。   是以清苑很受官吏和文人的追捧。   卓信鸿点了清苑新来的花魁,还在房里吃酒,杨佑顶着一张俊脸就进了楼。他生得极好,哪怕不给钱,光凭一张脸都能在青楼混开。   清苑的老鸨是常和官场打交道的,京中权贵少有不识。她认出了杨佑是胶东王,也知道太常寺众人都是天天在一起混日子的,根本不用杨佑开口,便主动问他是不是要找卓大人。   杨佑觉得老鸨识人心,便赏了她一笔钱。老鸨笑呵呵地接过,说了两句感恩的话,然后亲自领着杨佑去找卓信鸿。   卓信鸿在和花魁楚歌一边喝酒一边对诗。   他的脸上已经是一片红潮,胸襟大敞,楚歌就坐在他旁边,两人腿挨着腿,手拉着手,杨佑敢保证,他再晚来几步,两人便会滚到床上去。   卓信鸿被搅了事也不生气,他招手让杨佑同他一起坐下。   楚歌起身,极有眼色地跑到房间的另一边弹琴。   琴声轻柔宁静,就好像是窗外下起的绵绵小雨。   卓信鸿给他倒了一杯酒,笑着说道:“怎么今天突然来找我?大半夜的不睡觉跑这来干嘛?”   杨佑看着卓信鸿和楚歌眉目传情的样子,突然就没了咨询的性质。   他,可能找错人了。   男女之情发乎情止乎礼,并不存在着什么阻碍和困惑。   杨佑他……   算了,杨佑在心里劝解着自己,看来是白跑了一趟。   卓信鸿见他也不喝酒,半天都闷不出一个屁,开始下逐客令,“你没事就别来搅和我了,王爷。”   杨佑内心纠结,却没法把问题问出口,他只好问卓信鸿:“你说,一个人非亲非故,却和你相伴多年,还和你举止狎昵,他会是什么人呢?”   卓信鸿摸着下巴,杨佑说话时的神色让他想到了春天的花,并不张扬,却勾引着冰雪的融化,他在风月中也算是阅人无数,哪里看不出是什么,不过他也不想说破,毕竟这是王爷的感情问题,还是等他自己明白就好,他想了想,答道:“你在说你的贴身婢女?”   杨佑卡了壳,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吧……”   他很怕卓信鸿猜到自己的心事,可是转念一想,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看到和知道敖宸存在的人,旁人即使再怎么猜,也永远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的内心突然升起一种隐秘的愉悦,他知道敖宸将是他一个人的,无论是以什么身份。他好像瞬间抓住了敖宸的命脉一般,并觉得他的特殊意味着对敖宸的独占。   可是说道底,独占只是一种浅薄的欲望,就像小孩子喜欢玩具一样,不过是想要将一切都控制在自己手心的欲望。   欲望可以有很多种方式填满,但是杨佑想要的答案不是这个。   他想知道,到底自己的感情发生了什么变化。   卓信鸿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两人兴致全无地谈了一会,杨佑看着卓信鸿,试图从他身上找出一点解答的办法。   卓信鸿和楚歌暗送秋波。   他很想问,卓信鸿纵横情场,有没有哪一次最特别,让他刻骨铭心,无法割舍。   恐怕按照卓信鸿的个性,每一场都是吧。   杨佑还记得卓信鸿说过,他是个感情来得快也去得快的人,一生不想受束缚,所以他的每一次真心都是真心,只是每一次的真心都换了个人而已。   杨佑觉得在此处不仅索然无味,而且非常多余,就让老鸨给他找了个清静的房间住着。   夜才过去一半,他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辗转反侧。   老鸨知道他是王爷,特别关心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辗转反侧,知道胶东王喜欢玩乐,于男女一事上却没有那么多传闻。   没传闻不代表着没需要,她便自作主张来问道:“王爷需要人来陪陪吗?”   杨佑突然想起,清苑并不全是女子,还有男子在做生意。   只是谈一谈,问些问题,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他小声地问道:“能不能……找一个……会手谈的男子,要年龄大一点。”   年龄大一点,见过的事情也多一些。他艰难地说完这句话,看着老鸨的神情。虽说皇帝好男风,但民间并不以男风为尚。杨佑总担心老鸨会嘲笑他,又或者像宫人对待六皇子杨休那样,投来冷热嘲讽的目光。   老鸨的神情一直很平静,好像杨佑说的是点个菜那样平常的事情。她只说了声明白就出门了,杨佑不知道她到底明白了哪点,又明白了什么,只好补充道:“我就是想找个人下棋。”   老鸨点点头。   很快,一个穿着月蓝色长衫的男子就敲开了他的门。   他长得远没有杨佑来得好看,就五官而言,几乎可以算得上是稀松平常,神色间有一股子书卷气,约莫二十五六。   唯有一点,他的腰很细,被一条青蓝色的腰带束着,纤细柔美,不盈一握。   杨佑难以想象这样的腰会出现在一个男子身上。   他走过来行礼:“青离见过王爷。”举止挑逗却神色清明。   若是只看他的脸,当真会以为他只是一个世家公子。   青离自己摆好了棋盘,邀请杨佑入座,杨佑心里想着事,下棋根本不专心,第一子就落在了天元。   天元落子,便是初学棋的人也知道不能这样下。青离没有点破,而是一边下棋一边问道:“王爷可是有心事?能否和青离说说呢?”   杨佑想问他到底喜不喜欢男人。   转念一想,他都是个小倌了还能不喜欢男人吗?就算一开始不喜欢,那么多年过下来,又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呢?   杨佑支支吾吾了半晌才问道:“你说,怎么才算是喜欢一个人呢?”   青离指尖的棋子滑落在棋盘上,毁了走到一半的棋局,棋子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说着抱歉,将棋子重新捡回棋盒内。   杨佑见状也帮着他捡,两人的手突然在同一枚棋子上撞了,青离的手如蛇一般柔软无骨,顺着手指就缠上了他的手腕。   杨佑一下没想到该怎么办,青离已经从座位上起身,转到了他这边,两人都是跪坐在榻上,青离跪在了他身旁,往杨佑身上靠。   杨佑慌忙架住他的肩,口吃道:“不不不……于礼不合。”   青离比杨佑还高,看起来瘦弱,力气却很大,他双手抓住杨佑的手腕,杨佑竟然挣脱不开。青离上身往前倾,杨佑下巴都缩到脖子里了,直往后倒去。   榻上没有靠背,杨佑直接躺了下来,手被青离按在头顶,青离用两个膝盖夹住他的双腿,杨佑便动弹不得了。   他心里警铃大作,差点就大喊非礼了。   然而青离只是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眼中没有半分沉沦。   杨佑便也安静下来,无言地回望着他,想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王爷,”青离突然开口,“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很好看?”   杨佑点点头,虽然自吹自擂有点不好意思,但他长得好看几乎已经是一个共识了。   当然,有好事也有坏事。   好事也不算多,坏事也不算少。   青离一只手抓着杨佑的手腕,一只手扯开了自己的上衣,杨佑立刻闭上眼睛扭过头去。   “王爷,”青离又叫着他的名字,“你喜欢谁,难道不能自己判断吗?”   他坐起来,离开了杨佑身上,打开房间的柜子,点燃了一支烟。木质的烟斗升起白烟,模糊了他的容颜。   杨佑坐起来,青离落寞的声音从烟雾背后传来:“王爷,**无情,你问错人了。”   “其实,我娘也是青楼出生,我没有瞧不起任何人的意思。”杨佑道,“我小时候经常看见楼里面的人,很多时候看起来很快活,可是不痛快的日子更多。我那时就想,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们好好活着吗?我想了很久,发现我没有办法。”   青离笑了一声,“办法多得很嘛。”   杨佑眼神一亮,“什么办法?”   青离走过来一口烟吐在他脸上:“把天下男人都杀绝了便是。”   他的眼神带着血色的缠绵,好像说这话是无比畅快的一件事。   杨佑摇头,“因为未免太过极端,虽然有很多男人该死,但也有许多不该死的。”   青离笑着指着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杨佑的胸口:“我该死!那你呢,王爷,你该不该死?”   杨佑看着他的指尖,自嘲道:“我得多救一些不该死的人才去死。”   他问青离,“你假如要赎身的话,我可以帮你。”   青离吐了口烟,无所谓地说:“多谢王爷了,我暂时用不上。”   杨佑也理解,有人选择留下,有人想要离开,他尊重每一个决定,“那就等你需要再联系我。”   青离抽完烟就离开了,那烟不知是加了什么东西,让人觉得十分舒适,杨佑在烟雾的余香中一夜睡到天明。 第38章   杨佑第二天一大早就醒了,他后知后觉,自己竟然在青楼睡了一夜。   好在他没有家室,外宿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不对,即便没有家室也应当自持自修。   不对,自持自修和有没有家室根本没关系。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随意洗漱了一遍,自己一个人是不好意思从青楼走出去的,只好去找卓信鸿。   卓信鸿还在春宵苦短,没办法,杨佑只得让老鸨带他从小门出去。   小门背后是一条安静的小巷,老鸨说这里都是清苑的地方,有的是安置年龄过大的男人女人的,还算清静。走出这条巷子,再往东转过一个拐角,就是长长的御街。   御街繁华,正是买早饭的时候,煎饼果子、冲糕……种种香味弥漫在大街小巷。   杨佑七文钱吃了一碗牛肉面,面汤浓郁,面条劲道,热乎得喷香。他打了个饱嗝慢慢往王府走。   御街上来往商旅不绝,笔直的街道好像没有尽头,再往远处望,便是高高的宫城,黄色的琉璃瓦璀璨夺目。   街上的喧哗声突然变了,一阵马蹄打乱了街市宁静的繁华。   “王爷有要事觐见,速速回避!”   杨佑闻声回头望去,一骑绝尘一匹枣红骏马飞驰在御街上,手持令旗不断挥舞,驱赶着路上的行人。   他穿着一身玄甲。   杨佑在路边站着,齐国唯一一只穿着黑甲的军队——玄甲卫。   四皇子广武王杨仕的亲卫。   杨佑踮起脚,从人群中往后看去,果不其然,那个传令兵身后跟着一行三十余人,清一色的枣红骏马,黑色铁甲。   打头的是一个剑眉星目的俊朗青年,身披大红色斗篷,气度沉稳,眉眼间与杨佑有几分相似,都十分精致,却不像他一般温和。那一点点的精致被他如同霹雳烈火一般的气度所遮蔽,整个人犹如一把锋利的宝剑。   广武王杨仕——杨佑认为最有机会登上皇位的人。   杨佑眼也不眨地看着他,杨仕身上带着的硝烟和鲜血气息是那么浓烈,非但不引人作呕,反而激起了人心中的层云飞鸟,让人禁不住热血沸腾。   不时有男人的交谈声穿耳而过,都说广武王威严无双,为当世大丈夫。   杨仕策马而过,不知是否和兄弟有了心灵上的感应,他蓦地回头,看到了在人群中垫脚张望的杨佑。   “吁!”他勒马停下,身后的随从整齐地停在他身后,动作划一,就好像是一个人一般。   杨仕打马缓慢地走到街边,百姓自动为他分出了道路,杨仕手中拿着马鞭轻甩,杨佑的脸辨识度很高,别说是在众人中间,就是在样貌不俗的皇子中也是鹤立鸡群。   他笑着说话,声音沙哑有力,竟和杨佑印象中清冽的少年声音截然不同,已经完全是个成熟男人的声音。   杨仕不过比杨佑大了五岁,今年才及弱冠。   “皇弟,好久不见啊!”   周围传来抽气的声音,谁都没想到天潢贵胄刚才会和他们一起挤着看热闹。   杨佑抬手行礼,“见过四皇兄。”   杨仕豪爽一笑,“一别多年,皇弟如今成了翩翩君子,我却还是个粗野武夫。”   杨佑知道这都是场面话,但他依旧羡慕杨仕能建功立业,半真半假地说道:“不及四皇兄御敌于国门之外,功泽万民。”   杨仕也知道这里不是叙旧的地方,他头也不转地下令道:“给胶东王一匹马。”   一名士兵下了自己的马,将马牵到杨佑跟前,单膝跪地,中气十足地喊道:“请王爷上马!”   他的声音十分响亮,杨佑冷不丁吓了一大跳。   杨仕笑着说:“我今日有要事进宫面见圣上,不如皇弟与我同去?”   他明着询问,但是话语中却没有半点回转的余地。   杨佑本来也想听听杨仕突然上京到底想做什么,既然他主动邀请,杨佑也就却之不恭。   他依然是回了一礼:“只要皇兄不嫌我叨扰便是。”   杨仕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地说了一句:“带着皇弟,恐怕说什么父皇都答应。”   杨佑只当他是无心之言,笑笑也就罢了。他走到马前,杨仕的马比寻常的马还要高大壮硕,马的肩都比杨佑肩高,杨佑抓着马鞍,掂量了一下,自己是跳不上去的。   他正犹豫着,那名侍卫咚的一声单膝跪在地上,杨佑都害怕他的膝盖把青砖磕碎。   侍卫朗声道:“请王爷上马!”   杨佑犹豫了会,小声地道了声谢,踩着他的膝盖上了马。   杨仕等他坐好后便带着人离开。   杨仕虽然远离京城,并不代表他对京城的事情没有兴趣。   他虽然人不在,但是消息一直没有断过,宫中府中,朝廷乡野,他一刻也不敢疏忽。   杨佑本来是个闲散王爷,他本来不应该多关心。   但是杨佑有着他们几位皇子都缺少的东西——杨佑受宠。   别的皇子都被皇帝拿去当对付太子和钱太师的枪,唯有他一个人安稳地待在太常寺。   杨仕当然对这种宠爱嗤之以鼻,却不可不防,杨庭到底中意哪个皇子还未可知,他不想遗漏任何一个风险。   更加之丽妃野心勃勃,手腕也颇为毒辣。   即使暗线一再传递消息,说杨佑天天只知玩乐,他仍旧十分忌惮,不说明面上的针对,暗地里的注意必然不少。   再者,他此次上京所求甚远,他虽然和这个皇弟关系一般,看杨佑纯善的样子,多半是个好相与的,说不定稍稍使点手段就可以拉拢,多一个助力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杨佑胯下的骏马虽然健壮,却极为听话,是训练得极好的,他轻轻一扬鞭便风驰电掣一般飞了出去,街头的风景飞快掠过,原来那么长的御街,顷刻便到了尽头。   杨仕是外驻藩王,皇帝特意规定,他无特例不允许回京。   他的母妃早逝,又无兄弟姐妹,母亲的家族全都在外地,他想借探亲的理由回京都不行。   为了回京,他甚至说出了思父成疾这样的鬼话,当然,最重要的并不是这一点。   士兵早早得了令,拦下杨仕的兵马,只让两位皇子进宫。   杨庭在尚书房和俊阳君武宜之打情骂俏,恰逢礼部尚书黄栌同七皇子杨伦来上告礼部事宜,才讲到一半,杨佑和杨仕就进了宫。   杨庭本来就没什么心思听礼部一堆破事,杨伦有眼见地站到一边,给两位皇兄让位。   他存在感很低,往边上一站,都没几个人注意到他。   除了俊阳君悄悄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堆人都恰好凑在了一起。   杨仕领着杨佑上前跪安,“见过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庭见到杨仕,面色不太好,他只热络地说道:“老五,你起来回话。”   杨佑余光瞄了眼跪在他身前的杨佑,皇帝只让他起来,他便是个傻子也知道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起来的。   皇帝不会怪罪他,横竖他有一张脸,但是杨仕会怪罪他!   杨佑没动。   皇帝冷哼一声,“今日纵马御街,可是十分畅意?还有你!”   他从面前的果盘中拿起一块苹果就往杨佑边上砸,“胆子大了,谁鼓动你做这些事情!你不在家好好思过,跑来朕面前做什么,等会马上回去,你还得好好思过一两个月,也就别再去太常寺了。”   礼部尚书黄栌还想说些什么,皇帝怒吼道:“谁都别给老五求情!”   黄栌根本不是想求情,他属于二皇子一党,好不容易抓住两位皇子的把柄,就这样随便被杨庭糊弄过去了。他心里有了计较,回去定要和二皇子的幕僚们好好商量商量。   杨佑冷汗都下来了,他怎么没想到,在御街纵马是天子才有的资格,皇子如此便视为僭越!好在皇帝并没有深究的意思。   他平时总是瞧不起皇帝,总以为他什么也不管,更什么也不配,却忘了,只要杨庭还是皇帝,有些规则杨佑就必须遵守。   他一时大意了。   杨仕也是胆大,更是心黑。   难怪他要拉着杨佑一起,皇帝为了杨佑,定然也不会降罪过重,甚至都有可能不了了之。   四皇子杨仕回京,立马就给杨佑上了一课。   皇帝对待杨仕就没有那么温柔了,他整个把果盘摔在了地上,“你想做什么?西北地方太小容不下你,你要到这京城来坐一坐?”   杨仕用力磕头,“儿臣有罪,只是事出有因,望父皇听我一言,之后在降罪也不迟!”   杨佑听了声音都觉得脑袋疼,他这位四皇兄真是个狠人,平时在西北多么威风,该磕头照样磕头。   能打能忍,非常人哉。   皇帝静静端详着他,好半晌才说道:“说!”   杨仕抬起头来,从护心甲里面掏出一件染了血的灰色棉衣,膝行两步扑在阶下大哭,将血衣举高:“圣上明鉴,西北年年苦寒,多发战乱,兵士无休,几多死伤。好不容易盼来了一年的新冬衣……”   他将棉衣的夹层扯破,那袄子里的棉花寥寥无几,还混杂有大量的稻草麦麸,根本不能在冬天穿。   杨仕哭道:“圣上明察啊!儿臣眼见三军将士手足皲裂,受冻受苦,心寒啊!上书也不得见,西北一天比一天冷,早就下起了大雪,再这样下去,西北军不用打仗就能被冻死一半!圣上,儿臣实乃迫不得已啊!”   他喊着,竟然当场嚎啕大哭,抱着衣服流泪不止。   杨佑眼皮一跳,敖宸说的是真的,三皇子真的动手了。 第39章   杨庭对杨仕一直怀有忌惮之心,但又不得不用他,西北边防,他交给谁都不放心。   所以他才将杨仕送到西北散养,并且希望他就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好好死在那里就行,平时有谁打压杨仕,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他没想到竟然会动到西北军头上。   西北军吃什么穿什么,死了多少人他不关心,他只要西北安稳就行,但是这件事情显然违背了杨庭的原则。   当然,杨仕肯定也有做戏的成分,杨庭也不得不逢场作戏,他震惊地说道:“竟有这等事情?”   杨仕哭得肝肠寸断,直细数冬衣作假,将士受难的种种情景,拿出一封血书呈给皇帝。   杨庭接过血书看了一眼,怒气冲天地砸了许多奏折,俊阳君武宜之跪在他脚边给他顺气,撒娇道:“皇上莫要生气。”   杨庭将他甩到一边,武宜之的头磕到了龙椅上,当即就红了,他轻轻抬手揉了揉,没敢吱声。   杨庭怒吼道:“给朕叫礼部的人过来!”   大太监不多时就找来了礼部侍郎申时,申时是钱太师的门生。   三皇子执掌礼部,太子和三皇子虽然不对付,但是在坑四皇子这件事情上,他们的立场出奇的一致。申时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然而杨佑还是太天真了,以为当庭对质会得出真相。   申时到底是混了多年的老油条,一开始就装作一副无知的样子,在看了杨仕的血书之后,立马便跪下来痛哭流涕,直陈自己老眼昏花,竟然出了如此错漏。   他哭道:“老臣竟不知各地官吏黑心至此,竟然克扣军队物资。”   杨庭不耐烦了,“这又关着了各地官吏什么事?”   皇帝连军队粮饷并一应物资从哪里来都不知道!   申时只好解释道:“西北军的物资粮饷,一应由东南六省从民税征调。”   按照齐国税法,西北军的军资由东南六省的税收提供,平摊在每个人身上。也就是说,东南的百姓除了要上缴每年的农税、徭役,还要提供一份军税。   西北军是骑兵,又是精锐部队,差不多五户人家才能养一个兵。   军资直接从东南征调,过户部的手进行操办调动。   不过今年户部为了方便,就把钱拨给了西北当地的官吏,让他们自行筹措。   申时此话一出,就把皮球都踢给了皇帝和杨仕。   杨仕在西北经营多年,西北官场基本都是他说了算,自己人克扣粮饷,怎么能怪中央朝廷呢?   军饷由西北官吏操办,皇上要问责,他只有不查之罪,真要让西北官员来问话吗?   一则路途遥远,二则——皇帝根本就没有那个闲心。   很明显,西北的官员并不是铁板一块,不知三皇子怎么运作的,竟然让西北当地的官员鼓起胆子在杨仕头上动土。   皇帝显然就没什么心情,钱粮是西北出,是杨仕自己的辖下出了问题。杨庭道:“老四,你看,你自己人吃了自家的东西,来找我什么晦气。”   杨佑听了此话心里略感不适。   什么叫自己人吃了自家的东西。他从前只知道,为了防止将领拥兵自重,才规定军资从异地征调,由户部转手。   可是现在户部在干什么?   也许是三皇子为了推脱罪责,将钱直接给了西北。   也许这一次能给杨仕一点不痛快,可是以后呢?   长此以往,杨仕就能掌握那一笔钱!   他有兵并不可怕,兵马都需要大量的钱财支持。   这可是直接给他开了一个方便的大门!   申时怡然自得地看着皇帝数落杨仕。   杨仕却不慌张,他早就准备好了说辞,“父皇,军防一旦崩溃,整个西北各地将无一幸免,胡人铁骑必将长驱直入,过了山海关便是一马平川,届时骊都将无险可守,整个齐国都有危险!西北上上下下谁不知道这个道理?若不是有人故意搅闹,谁会动西北军的心思。父皇,此等人公然置国家大义于不顾,置圣上安危于脑后,如若不除,恐怕天下难安!儿臣请父皇彻查,给西北军,给天下一个交代。此事一日不查明,儿臣便一日不回西北。”   杨庭的脸色变了,说到底,杨仕就是想借机留在京城。   他能在外面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剩下的事情,他必须亲自留在京城运作。   杨仕的话将皇帝逼到了道德的死路中,杨庭不得不答应他,会查清这件事。   在场的人各怀鬼胎,连杨伦都知道,这个所谓的查明不过是一个说辞。   谁会真正在意呢?   杨庭依旧皱着眉头,手却放到了武宜之的腰上,武宜之倒真的豁得出去,当着众人的面就坐到了杨庭的大腿上。   众人一看,纷纷告退。   皇帝虽然答应杨仕暂留京城,因为他纵马御街。便罚他禁足三月。   杨仕并不在意禁不禁足,他计划的第一步就是留在京城,不管是以何种方式。   杨佑这几天刚得了一点感情上不清不楚的滋味,看众人也就格外好奇。   他眼见着武宜之和杨庭嬉笑打闹,而杨伦,竟然一点都没有异样地离开了。   他不由得有些好奇,跟着杨伦的背影走了好一阵,想看看这位一直低调的皇弟平日里到底是什么样子。   杨伦身边连个经常跟着伺候的人都没有,一个人在宫里走着,颇有些孑孓一身的味道。他没有回武惠妃的宫里,左拐右拐,穿过一片竹林,走到了一座废弃的宫殿。   杨佑定睛一看,正是他当时发现武宜之和别人有私情的地方。   杨伦低着头,走到门槛上坐着,看样子竟有些失魂落魄。   他低声地笑着说:“五皇兄,君子何必窥视?”   杨佑闻言,便正大光明地走了出去,杨伦看着他眯起眼睛笑了笑,嘴角满是苦涩,“皇兄,既已知道伦的事情,又何必再来窥探?”   杨佑不可能和他说实话,“我知道什么了?不过是见你神情恍惚,怕你出事,又怕你忌惮我,这才悄悄才跟着你,想亲自看你回宫。”   杨伦仔细品了一番他的话,自嘲地笑了:“到底还是你们聪明,我什么都不是,如果没有母妃和俊阳君,我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和各位皇兄平起平坐。”   杨佑心里明白,虽然除了太子之外,皇子们都是王,难道都是王便平等了吗?杨伦也不过是自嘲罢了。   杨伦接着说道:“我一直都很没用,连自己最爱的东西都守不住。”   杨佑看着他脸上的阴翳,本想宽慰几句,但杨伦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他又开始怒其不争,“皇弟,若是爱一样东西,珍惜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让他受苦呢?”   武宜之在杨伦身边,能带给他的只有一份背德的爱,甚至还有可能招致两人的身败名裂;可是武宜之留在皇帝身边,除了不快乐之外,能带给杨伦的多了去了。   让爱的一切受苦,要么是爱不够深,要么就是不爱。   或者说,本质上,人最爱的还是自己。   杨伦呆呆地看着杨佑,一时被他的话怔住了。   “皇弟,”杨佑劝道,“人生苦短,你到底想要什么,趁一切还来得急,想清楚。”   杨伦苦笑着摇头,“已经来不及了。”   他和武宜之就是个从头到尾的错误,再也无法更改。   “是吗?”杨佑准备走了,“我信事在人为,哪怕得不到最想要的结果,总会离自己所想的东西近一些。”   杨佑告别了杨伦,天色还早,他好不容易借着机会进了宫,便想着看看敖宸的神庙。他一搬出去就没再给敖宸打扫过,敖宸那个样子也不像是会做杂事的。   总担心房子蒙灰。   杨佑寻了个僻静的地方进入了敖宸的树林,穿过树林就是那一片没有波纹的湖面,他在岸边看了看,黑龙的巨大身影还潜伏在水下,没有动静。   他又喊了几声敖宸的名字,没有反应,他也摸不准敖宸出现的机会,便自己去了神庙。   神庙似乎还保持着他离去时的样子,一切摆设都没有变过——敖宸霸了他王府的床,自然就不来这里了。   所有的东西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坐垫和被褥全都发霉了。   杨佑只得认命,重新打扫一遍,他把发霉的家具都弄到外面的香灰池里烧了,撸起袖子大约扫了半个时辰,才把屋里都扫干净。   房顶又生出了一堆草。   他搬来梯子,上房揭瓦除草。   这一干就干到了傍晚,白日西斜,他累的直不起腰来,装束好的头发变得一团乱。   杨佑心里开始不断骂起敖宸。   什么破龙神,一天到晚不干正事,就一间神庙也不好好打理,还要他如此辛苦。   啪——   一块石子轻轻打在他的手臂上。   杨佑怒而转头,下意识地骂道:“谁啊?有病?”   敖宸站在屋檐下笑。   杨佑一直都是在仰望他,唯有这一次是被他仰望。   濯濯如春月柳,皎皎若云间月,无尽的云海苍岚都化入他的眉眼,换作了温柔一笑。   不似世中人。   敖宸笑着说:“就你那么多事,一件破屋子也要管。”   敖宸一开口就没什么好话,杨佑打扫半天的气又上来了,看着他的笑意,也无处发泄,只得说道:“别的神都香火旺盛,就你屋顶长草,神像上有鸟屎,你也不怕别的神笑话你。”   敖宸落寞地说:“哪里还有别的神?”   杨佑自觉戳到了他的痛处,便不吱声了。   敖宸朝他勾勾手,“下来。”   杨佑从楼梯上滑了下去,一落地就开始掸身上的灰,敖宸走过来,摘去他头上一棵草,别到杨佑鬓边,顺手摸了摸他的耳朵,“外面风大,别冻着了。”   敖宸的手分明比秋风更冷,杨佑却觉得耳廓一片滚烫。   “你想做什么?”杨佑又一次问。   敖宸没有回答,只说,“去青楼睡了一夜,可有想明白?”   杨佑逆着光,看着敖宸的双眼,胸前的龙鳞冰凉而滚烫,“我如何知道你所想和我所想一样?”   敖宸张开双手,似乎要拥住他,又停住了,他的面容在血色的夕阳下有些模糊,唯有话语如此分明:“我准许我的信徒做他想做的事情。”   杨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放在身侧的双手握紧又放开,有一滴汗从眼角划过。   他深吸一口气,周遭的环境突然变成了一片空白。   只剩下了一位逆着光而来的神明。   敖宸的黑发被风吹起,撩动着他的面颊,杨佑抬手抓住他的发尾,微微用力。敖宸顺着他的力道低下头来。   杨佑一直没舍得闭上眼睛,敖宸的脸在眼前逐渐放大然后模糊,后颈被他扣着,能感受到敖宸指腹传来的力道。   敖宸的肌肤、呼吸和唇都是一样的冰冷,像是冰凉的海水,浪潮将他一点点淹没,他在敖宸的怀里微微颤抖,又如同扑火的飞蛾一般,献祭自己。   夕阳很美,淡蓝色的天空慢慢变成了粉红色,天上只有几缕若有若无的云,敖宸的味道将他紧紧包围,唇齿相依。 第40章   杨佑靠在敖宸的肩膀上,看天边的斜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山去。敖宸的肩宽阔方正,能够感受到衣服下的肌肉线条,杨佑搂紧了他的腰,在他肩窝蹭了蹭。   敖宸的手在他背后拍了拍,“要回去吗?”   杨佑想了想,好不容易进宫一趟,他想去看看丽妃。   敖宸带他到湖边,用水梳洗了一番,好歹看起来没有那么脏乱,亲自送他出了树林。杨佑拉着他的手,还有点不舍,不过看敖宸风轻云淡的样子,也就收起了自己那一份恋心。   天色已晚,清芳殿里居然还有杨伭读书的声音,他一字一句幼稚地念着《中庸》的篇章,杨佑进门,湛芳过来迎他,欢喜道:“殿下到底来得巧,如今晚膳刚刚上了,今日有殿下喜欢的清蒸鲈鱼。”   杨佑同她谈笑着走进屋中,丽妃端坐在主桌上,今日并没有浓妆艳抹,而是略施粉黛,整个人穿衣打扮的风格从艳压群芳的牡丹变成了优雅宜人的清兰。   杨佑跪安,丽妃拉着他坐到自己身旁,不一会,章太傅亲自拉着杨伭来了。   杨佑实在是太过震惊,按照章太傅的臭脾气,怎么可能踏足他认为无关紧要的后宫女子之所?   章太傅显然也不太喜欢丽妃,对着丽妃就板着一张脸,丽妃倒是笑语盈盈地同他打招呼,也不在意章太傅的冷落。   杨佑就更不用说了,章太傅一直视其为一生之耻,杨佑自己都不好意思打招呼。   他唯有对杨伭温和许多,同杨伭交代了一番就先行告退,丽妃客套地邀他同进晚膳,章太傅置之不理。   “倒是傲气啊!”丽妃同杨佑说道。   杨佑不置可否,伸手把杨伭抱在腿上坐着。   杨伭抱着他的脸吧唧就是一口,糊了杨佑一脸口水,杨佑嫌弃地擦掉口水,“杨伭是小狗!”   杨伭不甘地顶嘴道:“哥哥是居居。”   “天天读书,连个话都说不清楚。”丽妃给他们都夹了点菜。   杨佑照旧是先喂了杨伭吃饭,然后放杨伭下地玩,自己再端起碗。   丽妃有意吃得很慢,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杨佑的境况。   “听说你今日冒犯了你父皇,他罚你了?”   杨佑点点头:“不过是又被送回府中而已,没什么大事。”   “你注意着点。”丽妃难得说一些这样平和的话,“如今四皇子回京,所有人都在这样一个小小的京城蹲着。你平时玩玩乐乐就挺好的,千万不要和其他皇子们搅闹。”   丽妃居然一反常态地劝他当个游手好闲的人,杨佑都有些不敢相信,他还是答应母亲:“孩儿明白了。”   吃过了饭又同杨伭玩了一会,约定以后来看他都要带着小娘子来,杨佑便打道回府。   商洛早就溜到他府里大吃一通,甚至还搜刮了他的厨房,让瑞芳打包了一大盒点心。   杨佑看着他圆鼓鼓的肚子,整个人就像一个纺锤,两头小中间大,劝道:“老师,您还是少吃点。”   他说着抽走了商洛食盒的上面两层。   商洛吹胡子瞪眼地又把两盒抢了回来。   杨佑哪里敢和他置气,只得让步。   商洛从桌上拿出一只白瓷罐,里面装着一只大约有杨佑尾指长的粗壮蛐蛐,商洛嘿嘿一笑:“给你看看老夫这几天发现的宝贝。”   他捧起白瓷罐,爱怜地看着自己的蛐蛐,充满着欣慰地说道:“小宝贝,快给老夫大展神威吧!”   杨佑:……   算了,商洛到底想什么他猜也猜不到,索性就陪他一起疯了一把。   他拿出自己的天蓬元蟀,两人坐在地毯上开始斗蛐蛐。   商洛斗蛐蛐的时候毫无半点风骨形象,又是挽袖子又是叫喊,杨佑有些受不住他的野兽做派,往后退了些。   别说,他今天带来的蛐蛐还算有些皮实,愣是在天蓬元蟀手底下过了好几回合。   然后……用商洛的话来说,就是惜败……   他坐在地上捶胸顿足,“我悔啊我三年前为什么不买那个蛐蛐,我要是买了能有你小子的今天吗?”   杨佑将天蓬元蟀小心地安顿好,安慰商洛道:“老师,人一生总要错过什么,得之我运,失之我命啊!”   商洛一把把他推到地上坐着,“坏小子,成天不说人话。”   两人相视一眼,然后大笑起来。   商洛一边逗着蛐蛐一边说道:“四皇子上京……”   杨佑想到白天纵马御街,心虚了。   商洛并不想就这件事指责他,只是说道:“王爷,诸位皇子都盯着那个位置,你先不要插手。”   商洛和杨庭也认识二三十年了,他早就把杨庭的性格摸得清清楚楚。   杨庭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他能坐在皇位上。   为了这个原因,他可以利用钱太师的势力当上太子。   代价是他必须让出权力的一部分,让出下一个皇帝的人选——让钱太师的外孙杨俭当太子。   东北已经由三皇子的势力掌控,为了制衡三皇子,他又将四皇子放到了西北,为了防止四皇子犯上作乱,特意规定他只能待在西北一亩三分地。   杨庭未必是最聪明的人,但他懂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制衡。   钱太师、林阁老、狄将军……整个朝堂都是他的棋子,他只需要让各派平衡,其他的事情自然迎刃而解。   杨庭当然不愿意让四皇子回京,但是他忍下来了。   为什么?   因为他需要新一轮的制衡。   从杨庭登上皇位开始,钱太师的势力就在不断扩大,立了杨俭当太子之后更是气焰嚣张。   钱太师已经成了他眼皮底下的心腹大患。   他有八个儿子,哪一个都可以当太子,杨庭需要这些皇子来帮他除掉钱太师。   皇子之间的矛盾远没有皇子和太子间的矛盾来得深,来得急。   倘若太子和钱太师真的被扳倒,那么剩下皇子之间的乱局也不会让朝堂再次出现一家独大的局面。   杨庭的算盘打得真好!   横竖着朝堂都要被搅成浑水,那商洛偏偏就要浑水摸鱼!   他告诉杨佑:“王爷,此中乱局,你刚好可以借停职的机会避开,坐收渔翁之利。”   杨佑明白,只是若是诸位皇子之间开始争斗,他不站队,恐怕就是头一个被拿掉的人,他将自己中意四皇子的想法告诉了商洛。   当然,他一点都不想当皇帝这种话,是万万都不敢说的。   看商洛的神色,他并不十分看好四皇子,就眼下的局面看来,四皇子杨仕确实有一破僵局的势力,不妨先打好交道,放松其警惕之心:“王爷所说也并非毫无道理,须知帝位之争,无兄弟情义可言,王爷对诸位皇子当存戒心。之前官吏聚会时,有不少人说了些消息,你可以找机会透一点和钱太师有关的消息给他,记住,一定要毫无痕迹,不能让他注意到你。”   杨佑点点头,两人又聊了些朝堂政事,商洛便要回府,他在王府还是好好的,一出门,在大门口就开始哭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你等着,我一定要回去找更好的蛐蛐,来日一雪前耻!”   饶是杨佑再愚钝,也品出了些味道,商洛装模作样的本事真不是盖的,他呵呵一笑:“别想了,我的蛐蛐是京城里养得最好的,老师您就别白费力气了。”   商洛抱着白瓷罐开始干嚎,杨佑赶紧让车夫送他走。   送别了商洛,王府终于平静了下来。杨佑回到房间,敖宸今天竟然意外地没有占据床位。   他点着一盏灯,然后坐在桌前看着杨佑,面前摆着几本风物志。   杨佑的心突然提了一下,“还不睡?天很晚了。”   敖宸这才起身,睡到床上。   杨佑看着他的脚步,然后默默地爬上自己的小榻。   敖宸躺在床上侧过身子看他,“怎么不睡床了?”   杨佑叹息道:“床不是你睡了吗?”   敖宸在床上翻了个身,“哎呀,这床那么大……”   他回头意犹未尽地看着杨佑。   杨佑暗骂一声,背过身去,不再看他的目光。   敖宸却不依不饶,走过来坐到了他的榻上,手指卷起他的一缕长发。   杨佑背上的肌肉开始紧张,往里面挪了挪,“你又要做甚?”   敖宸得寸进尺,整个人都侧躺在杨佑身后,把他又往里面逼。小榻本来就只够一个人睡,他体格又比杨佑大,杨佑只能把自己直直地贴着墙,才能让出两个人的空间。   敖宸拍拍他的肩,“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说……”杨佑感到脸上一热,“说什么……”   敖宸把额头靠在他的后颈,手搭在他的腰上。几乎是同时,杨佑就猛地坐起来,掀起被子想从敖宸身上跨过去:“你不睡床我去睡。”   敖宸也不说话,就是笑着看他。   他深黑的眸子仿佛具有无穷的吸引力,一旦沉静下来,就很难让人丛中逃离。   杨佑亦是回望着他,敖宸抬起手,在他的颈边摸了摸,然后朝着身边的空位使了个眼神示意杨佑躺下。   杨佑反反复复地看着他和床榻,最后半是无奈半是顺从地和他面对面躺下,将手垫在头下枕着。   敖宸凑近了些,和他双目相望。   两个人呼出的气息一冷一热,在很近的地方交融。杨佑着迷一般地看着敖宸的脸,将手轻轻覆盖在他的脸颊上。   敖宸笑着在他手心蹭了蹭,目光清亮如水,面容俊美不似世人,杨佑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他迫切地求证。   “你爱我吗?”   敖宸慢慢地眨了眨眼,月光在他的眼睫上跳跃,“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杨佑的心开始缓缓往下沉,他道:“假话?”   “爱。”敖宸毫不犹豫的回答。   杨佑不知为何有些想笑,“那真话呢?”   “真话……”敖宸呢喃着,看向隔着窗纸照进来的月光,“我从来没弄懂人类的爱,人的一生很短,可是想的事情却比神多得多,因为短暂,所以不会长久地执着于一件事情。爱也不过是人类众多感情中的一种,人类的爱太过变幻莫测。你呢,你能说清楚人的爱是什么吗?”   爱是什么?杨佑自己也没分清楚,他连自己都没弄懂,如何告诉敖宸,人类的爱和感情是何等的复杂多变?   “你都不懂人类的爱,如何敢说假话哄我?”   敖宸难得的正色道:“你是特别的。”   杨佑看着他少见的严肃神情,感慨一笑,学着敖宸平时的样子,捏捏敖宸的脸,“假话连篇。”   敖宸搭着他的肩膀,遗憾地说:“你现在才知道?”   杨佑笑着踢了他一脚,然后身上的被子分给敖宸一半,敖宸体温寒凉,非要抱着他。杨佑开始还不习惯,一直在敖宸的怀里打颤,不知过了多久也就慢慢睡着了。 第41章   杨佑是被一阵吵闹声吵醒的。   他模模糊糊睁开眼,敖宸坐在窗台上,一只腿支起来撑着手肘,一只腿挂在半空,望着外面的庭院。   院子里传来一阵喧嚷。   敖宸笑着指了指外面,笑着招杨佑起来:“还不赶紧看看你养的牛?”   杨佑支吾一声爬起来,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心说我什么时候养了牛。他走到窗边,敖宸搭着他的肩,头过来撞了他一下。   这一看,差点没把杨佑气昏了头!   牛儿正和卓信鸿撕打,两人的衣冠不整,脸上都见了颜色。牛儿仗着身高体壮,抓着卓信鸿的衣领使劲往他胸口打,卓信鸿虽然体格上弱了些,但从小习武经验很足,他知晓高大的人大多底盘不稳,特别是牛儿这种完全没有章法,只知道逞凶斗狠的人。他一手抓着牛儿的手腕,脚底下步伐变换,逼得牛儿趔趄连连,差点摔倒,两人一时不相上下。   一众侍女并内卫围成一个圈,不仅不上前劝阻,反而鼓掌喝彩,像在集市上看杂耍一般,活蹦乱跳,开心愉悦。   卓信鸿出招有套路有条理,虽然体力和体格上弱几分,仗着招式精巧,专攻弱点,渐渐占了上风。   杨佑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好,光着脚就跑到院子里吼道:“打什么?别打了!”   卓信鸿听到他的话马上放缓了攻势,谁知牛儿见状,抬起一脚飞踹在卓信鸿小腿上,卓信鸿力有不支,身体斜着向下倒去,牛儿顺势用力一推,将他推在地下,坐在卓信鸿身上,掐着他的脖子。   杨佑急了,跑过去一把抓住牛儿的肩,将他往外扯:“你疯了,还打人!”   卓信鸿躺在地上仰天大笑,他虽是世家公子,少年时也凭着一股意气闯荡过江湖,至今还留着一个白衣剑侠的美名,他并不恼怒:“哈哈哈哈!王爷,你家这院里还真是卧虎藏龙。”   杨佑还以为是牛儿寻衅生事,看卓信鸿的样子,这件事两个人都没得跑。他伸出手,卓信鸿拉着他站起来,瑞芳赶紧叫人送来梳洗的东西,小侍女们替他掸去衣服上的尘灰。   牛儿抢白道,“王爷,是他先笑俺!”   卓信鸿大冷天摇着纸扇,抿嘴一笑,端的是名士风流,杨佑看着他头都大了,他忍不住用了严厉的语气:“他笑你什么了?”   “他笑俺名字土!”牛儿气鼓鼓地说,手用力指着卓信鸿,“还说俺就是个没头没脑的牛!”   你可不就是吗?   杨佑拍了拍脑袋,骂道:“等会再收拾你,你先下去!”   牛儿委屈地哼了一声,甩着手转身出去。   卓信鸿笑嘻嘻地说道:“哟!这么护短?”   杨佑看着他脸上的淤青,一巴掌拍上去,卓信鸿捂着脸哀嚎一声,“哎哟。”   杨佑笑道:“你也不是什么好鸟!大早上找我什么事?”   卓信鸿揉揉肚子,咧嘴道:“我还能有什么事?先来两块甜饼下点赤豆元宵。”   合着王府就是太常寺的点心铺……   杨佑回头看了看敖宸,敖宸对他点头示意,杨佑便带卓信鸿去书房坐着。   卓信鸿身上有着浓浓的脂粉香,想必又是在哪里风流了一晚。杨佑安排人上早膳,顺便找来大夫给他看看伤,都是简单的淤伤,涂药就行。   卓信鸿一边逗着小娘子一边吃元宵,杨佑吃着甜饼,“到底什么事?”   卓信鸿笑道:“你这侍卫哪里来的?”   杨佑道:“流民里捡的,怪可怜的,就收下了。今年十七,是个没爹没娘的。”   卓信鸿遗憾地摇头,“若是早两年,倒真是个习武的苗子。我今日故意逗他同我打架,此人看似五大三粗,实则心细如发,出手果决,专挑弱点,全无犹豫怜悯之心……”   “停!”杨佑喝了口粥,“怎么你越说他不像好人?”   “质胜文则野,”卓信鸿道,“比起像人,他更像是野兽一般。虽然不能做一个武林高手,但也可以放他到军队去历练历练。”   杨佑舀粥的勺子停在半空,卓信鸿嘿了一声,“你总该给自己打算打算,我看那小子倒是挺服你的。”   杨佑狠狠地塞了一口饼:“他要是服我,我叫停怎么不听,还敢给我脸色?”   卓信鸿摇头,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你叫停的时候,这小子的手确实是轻了,还要打倒我,就是要斗一口气而已。若换作其他人叫停,他少不得连别人都打!”   杨佑确实听到过牛儿的一些事迹,他粗直野蛮,没有读过书,时常和府里的下人产生摩擦,侍女们都躲着他,唯有一个瑞芳敢训他。   牛儿确实不适合呆在府里。   杨佑心里有了成算,卓信鸿也点到即止,转而说起正事:“王爷,可还记得前日欠下的风流债?”   杨佑噗的一声把粥喷到了桌上,“我何时欠了风流债?”   “那个青离……”卓信鸿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摸了摸下巴,“他特意拜托楚歌转告我,想见你一面。”   那天的情景,恐怕连情投意合都算不上,都可以说是不欢而散了,青离为什么还要见他?   杨佑想到了自己的允诺,难道是要赎身?   那自己还得走一趟。   杨佑点点头,问道:“什么时间,在哪里?”   卓信鸿道:“今天晚上,就在清苑。”   杨佑想了想,自己晚上也没有什么事,青离要赎身是一件大好的事情,即便说给敖宸听,敖宸也会同意他去了。   退一步说,敖宸要是不让他去,那他可以带着敖宸一起去嘛。   卓信鸿吃了饭就离开了,杨佑让瑞芳准备了很多银两,他也不知道青楼赎身的行价,备得越多越好。   敖宸还在窗台上坐着,拿着一本闲书随意翻翻,见杨佑回屋,伸了个懒腰道:“无聊!”   杨佑想了想,敖宸作为一个神,日子也未免太过清汤寡水,毫无波澜了,他以前也没真注意过这个问题,现在则是时时想着让敖宸体会人间的生活。   或许敖宸和人一起生活久了,就能知道人是什么样子。   杨佑虽然已经知道,神明不可能给他与人类同样的回应,但他潜意识里仍然想着,会不会有那么一种可能存在?   他拉着敖宸说,“卓信鸿告诉我,让我把牛儿送去军队里看看。”   敖宸瞅了杨佑一眼,玩弄着他的手指说:“你那个牛,是个人物,好好用他,说不定是你日后行事的关键。”   敖宸平时都是眼高于顶的样子,是个人都得被他损上三分,连杨佑也不能幸免。敖宸对牛儿有如此高的评价,杨佑不觉一振,自己笑起来:“我还找了个厉害人物。”   敖宸微微笑道:“他再不济也能做你的典韦,你要是教得好,他就是你的韩信。”   这么高的评价,杨佑都有些难以置信,“当真?”   敖宸看看他迟疑的神色,开玩笑地说道:“我假话连篇,信不信随意。”   杨佑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你们都这么说,我信了。”   他对牛儿也上起心来,“他能去哪里呢?北边都是皇子,我不能拿他去送死。可是别处无战,他空有本领却无立功之处……”   “或许换个方向呢?”敖宸见他低头思索,站起来搂着他的肩,“你现在有了太常寺一干文官的支持,禁军中有个崔珏上赶着找你,你还差哪里?”   杨佑猛地抬头,“各地的军队,我需要一只能够策应我的兵马,这只兵马不能离我太远,而且必须要在齐国的战略中有一定的地位,不能太低,负责无法保障我。但也不能太高,太高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西南不能去,离京城太远,不若东南,海盗横行,却没有威胁到官府,兼有海运之便捷。”   可是难就难在东南是钱太师的根据地,钱家的势力在当地盘根错节,牛儿恐怕寸步难行。   敖宸摸摸他的头,“不难,你以为皇帝让杨仕留在京中是要做什么?他忌惮杨仕,不会让他留太久,杨仕离开的时候,恐怕就要换一片天地了。”   前路迷茫,杨佑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他中午和敖宸下了几盘棋,敖宸说他要回去休息。   杨佑这才知道,敖宸的真身一直被封印在湖水之下,他的神魂却能得到一定的自由,能够离开躯体幻化人形,但是只有特殊的人才能看见他。   神魂若离开身体太久总归是不好的,敖宸除了偶尔出来看看杨佑,都将自己窝在真身中休息。   杨佑再舍不得也不能拿敖宸开玩笑,他甚至还主动规定了敖宸只能下午来看他,第二天早上就回去休息。   敖宸笑着摸摸他的头,然后离开。   他离开的方式就是从眼前彻底消失,无论过了多久,杨佑都不太适宜神明的告别方式。   他看着残留的棋局,想起来自己还要好好整饬牛儿一下。   不然他不知道这王府里谁是天谁是地谁是规矩。   他为了显示自己的王爷威严,特意穿了一身黑色的正装,让瑞芳把牛儿叫到大厅里去。   他想了想,又配上了一柄剑。   杨佑对着镜子整理仪容,确定自己一丝不苟后才姗姗来迟。   大厅里有六个侍卫,左右分开站立,手持刀剑,瑞芳站在主座旁边,牛儿就在堂下跪着。   杨佑坐到座位上,感觉自己就好像审理犯人的县官一样,小声对瑞芳说道:“这也太夸张了,兴师问罪地作甚?让他们都撤了。”   “王爷,”瑞芳神情凝重地说:“你就是太过温和,总要严厉一些,杀杀有些人的威风。”   “有些人”跪在堂下抬头看了看王爷,嘿嘿笑道:“王爷今天穿的这身好看!”   瑞芳立刻严厉道:“什么时候你能插话了?”   牛儿顶嘴道:“你也是下人,俺也是下人,凭什么你能和王爷说话,俺不能和王爷说话?”   “你!”瑞芳怒目圆瞪。   杨佑马上喝止牛儿:“就你话多,少说两句。”   他拉着瑞芳的手臂劝道:“你何必同他置气,又不是不知道他没规矩,都是我没教好。”   瑞芳看在他的面子上,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第42章   这厢侍卫们都撤下去了,杨佑才板着脸说道:“牛儿,你可知错?”   牛儿耿直道:“王爷,俺没错,他骂俺,俺就不能打他?”   杨佑又开始头痛了,牛儿的想法很简单,就是以牙还牙,睚眦必报,对付这种人,用礼仪和道德教化需要很长的时间,唯有利益和强制的命令是他们听得懂的东西。   杨佑也不解释了,本来卓信鸿也是存了心要惹他,只是教他道:“你就是个炮仗也不能随便什么东西都能点!别人骂你你就打回去,那要是你打不过呢?除了拳头还有别的方式可以解决问题。”   牛儿低头沉思,终于开始认真考虑了会,他道:“俺只认得拳头。”   他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只要他肯反思,便是走出来第一步,剩下的可以慢慢教。杨佑也不急,只说道:“遇事多想想,不要马上动手,做人最关键要学会一个忍字。”   牛儿乖乖地点头。   杨佑又给了定了一个规矩:“以后在王府,没我的允许不准动手。”   牛儿憋屈地瘪瘪嘴,杨佑拍了下桌子,声音大了些,“听见没?”   牛儿这才不情不愿地答应。   杨佑先压一压他,然后才道:“是不是觉得在王府憋屈?”   牛儿赞同地拼命点头。   “看你也不是什么安心读书的料子, ”杨佑笑骂,牛儿挠挠头嘿嘿一笑,杨佑道 “好好让钟伯给你收拾收拾,明天送你去习武。”   “哎!”牛儿高兴地给杨佑磕了个头,搓着手故作羞涩地说,“王爷……”   杨佑心知他又要动小脑筋,没好气地笑道:“有话快说!”   牛儿应了一声,说道:“王爷,俺能不能改个名字,走到哪都要别人笑话,俺可抬不起头。俺不识几个大字,王爷你给我取个名吧!”   杨佑打算将他送去一位平时经常一起玩乐的禁军教头那里锻炼,仔细一想,顶着个牛儿的名字也确实不太好,杨佑问道:“你可还记得父母姓氏?”   牛儿摇头,他颇为认真地说道:“王爷,俺不能跟你姓?”   瑞芳听到这话勃然大怒,指着牛儿的鼻子骂道:“你这蛮子也忒蛮横了!王爷是龙子龙孙,是你个野蛮子随便就能跟着姓的?”   牛儿红着脸和对方吵起来:“你以为俺乐意姓杨?俺是跟着王爷姓,管他姓牛羊还是猪狗?再说了,难道天地下就只有一家能姓杨?”   瑞芳跺脚道:“王爷你看他!”   杨佑此番才真正明白,牛儿不是一般人。   他又开始劝两人不要吵架,安抚好瑞芳,他又问牛儿,“你可知,跟着我姓,就等于承认你是我的家将,日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我出事,你也脱不了干系。”   牛儿的决心似乎轻易就能得来,“俺知道啊,做王爷的家将,多威风啊嘿嘿嘿!”   杨佑便当他知道了。   既然要给牛儿起名字,自然要考虑到他以往名字的含义。   说起牛,杨佑想到了江南的鞭春之礼,在立春或春节开年时造土牛,州县及农民鞭打土牛,象征春耕开始,以示丰兆,谓之"鞭牛",可以取对牛的鞭策和管教之意。   鞭牛似乎有些不好,杨鞭?   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对牛来说,春天便是能够农耕,能出力立功的时候,杨佑便道:“你既然要跟我姓,就叫杨遇春吧。”   牛儿跟着念了两遍,抬头问道:“王爷,什么意思啊?”   杨佑解释了一番,“希望你得遇时机,建功立业。”   牛儿激动地连声说道:“好!好!好!”   瑞芳拿来纸笔,杨佑将他的新名字写上去,递给他道:“照着这几个字写,以后你就是杨遇春了。退下吧。”   杨遇春新得了名字,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宝贝一样地拿着杨佑写的纸,但凡在府中遇见一个人就要凑上前去宣告自己有了新名字。   侍女们看着他笑话道:“这蛮子倒是好玩!”   杨遇春回到了钟伯和他住一起的小屋,告诉钟伯他不仅有了名字,王爷还要送他去习武。钟伯盘算着要去总管那里给他要几身衣服,还得去外面订做一身体面的。   钟伯感叹道:“遇春啊,你以后可要对王爷忠心耿耿,我也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以前就在市集上捡破烂,是王爷见我可怜,让我到府中做事。可惜我老了,不能为王爷做事,你要好好听王爷的话。”   杨遇春将纸小心地放在桌子上,王爷有时候会过来教他认两个字,他屋里还剩一些纸笔,他歪歪斜斜地拿着毛笔,在废纸上开始临摹自己的名字。   ————————————————   杨佑想到自己晚上还要去赎人,便让瑞芳去准备银票,他怕瑞芳知道自己要去青楼,只说有位官员欠了赌债要他帮忙。   瑞芳虽然不喜,但想着杨佑要发展人脉,也就爽快地给钱了。   到了下午,有几位礼部的官吏来王府拜访,杨佑请他们喝茶,礼部主事叔璧说,私下里听到礼部侍郎申时和自己的亲信私下里议论,说是最近要上书让皇上清查诸臣王室的僭越行为,要杨佑小心些。   在这个节骨眼上清查僭越行为,可不就是冲着他和杨仕纵马御街来的吗?   看来这是杨仁对付杨仕的第一招。   一般说来,这种礼节上的僭越,责罚可大可小,一般都不会伤及性命。   杨佑就领了个太常寺的虚职,亲王的品阶也是最低的,没什么好怕的。   不过四皇子杨仕手中的兵权……那就未必好说了。   杨佑送走了几位官员,本想通知杨仕,转念一想,杨仕肯定清楚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什么后果,他拖杨佑下水,虽然是一时兴起之举,但也能看出杨仕并不是只会打仗的粗人,心机深沉。   他必定藏有后招,自己实在不必要先行暴露自己。   他回去收拾收拾,又换上了一件平常的衣服,不让别人看出他的贵气来。   此去青楼,实在不宜过多张扬。   待到夜色初上,他便自己挑着小路去了清苑。   清苑绝对是花街里最另类的清流,没有弥漫的脂粉和酒色之气,就像一件遗世独立的小小书院,来来往往都是举止有方的书生士族。   本来还在招待客人的老鸨一眼就认出了杨佑,她甜言蜜语几句便打发了客人,过来亲自问杨佑:“王爷……”   杨佑食指放在唇上:“嘘!”   老鸨点头,“不知客人有何吩咐?”   杨佑拿出十两银子放到老鸨手心,“我要见青离。”   老鸨没有收他的钱,而是将他的手推了回去:“小小一事,何足挂齿?您若是喜欢,下次再来便是。”   说着她转身带着杨佑走进庭院中。   清苑有好几个漂亮的后花园,穿过一座座假山,再走过一道回廊,有一排小屋,十分清净。   老鸨带着他敲响了其中一间的小门。   开门的是青离,他手里拿着一支烟斗,披散着一头黑发,朝着门口吐了一口白雾,妩媚地靠着门问道:“谁啊?”   老鸨自觉地退后,露出杨佑的面容。   青离斜着眼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原来是王爷?”   他柔软地站直了身体,纤腰婀娜,轻轻扭动着走到杨佑跟前,手指勾着他的衣带便往屋里去。   杨佑不悦地皱眉,还是忍着,陪他演戏。   老鸨贴心地替他们关上门。   青离勾着杨佑的衣带走到房中,房里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张大床,桌上有一壶茶。   杨佑拉开青离的手,自己走到桌边坐下,倒了一杯茶,说道:“你是不是找我赎身?”   他说着掏出了身上的银票,一边说一边数着数量:“我一时来不及准备那么多钱,你看看五千两够不够你赎身?”   青离吃吃地笑着,把烟放在床头柜上,他弯腰在柜子里翻找,不一会拿着一叠纸丢到了杨佑面前。   那是一叠银票,光是看面额和厚度就知道远远超过五千两。   这些银票都卷了边,皱巴巴的,看样子就是没被好好保管,看青离的动作,丢银票就跟丢废纸一样。   青离走到桌边,将杨佑的茶倒在地上,说道:“别喝,加了料的。”   杨佑奇怪了,“不是你来让我给你赎身的吗?你自己都有那么多钱,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呢?”   虽然他和青离只见过两面,但是依然可以直观地感觉到,青离不是一个喜欢待在青楼的人。   除了老鸨和嫖客,没人喜欢待在青楼。   青离媚着眼摇摇头,他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袍,双手轻轻一扯,身上的衣服就全部脱落,赤裸地站在杨佑身前。   杨佑没有移开眼睛,他这一次倒是平静了许多,用平常的目光看着青离的身体。   青离绝对不是把他当嫖客来对待,那么他到底想做什么?   青离抬脚,扭着腰走到杨佑跟前,长腿一跨坐到杨佑的身上,杨佑马上起了鸡皮疙瘩,他往后让着,但是被青离锁在椅子里。青离小声地在他耳边说:“王爷,这里边看着你的人多着呢!”   杨佑猛地打了个冷战,随即放松了身体,依然小声地说道:“你想做什么?”   青离没说话,借着两人的遮掩,从桌子下面翻出一本书,拉开杨佑胸前的衣服塞了进去。   末了,他还把杨佑的衣服弄成了原样。   杨佑冷眼看着他,问道:“这是什么?”   青离的声音细柔动人,“这是大国丈的账本。”   他眼波流转,勾魂夺魄,“特殊的那种。”   杨佑的脸色马上就变了,钱太师家的东西,也敢拿来开玩笑吗?青离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别人派来试探他的?   官员们都有不干净的地方,特殊账本就是记特殊账目的,他抓住了青离在他胸前游走的手,“你在哪里得来的?”   “当然是在伺候人的时候啦。”   青离噘着嘴说话,“王爷别担心,我是被送到府上去伺候的,他根本不知道是我做的手脚。”   杨佑不知道账本上记了什么,既然是特殊的账本,自然是一些可怕的东西。他伸手去掏账本,却被青离按住,青离捧着他的脸,在脸颊上落下一个若有若无的吻。   “王爷,不是说了吗?有人看着呢!”   “你倒是敢做事。”杨佑只好作罢。   青离低下头靠在他的胸前,屋内有熏香,还算暖和,他的声音细若蚊吟,还是被杨佑听了个清清楚楚,“青离认识的高官不多,唯有王爷才是敢接这个账本的人。”   杨佑对青离还存有警觉,推说道:“我可不敢接,是你塞给我的。”   青离笑起来,搂住了他的脖子,杨佑拼命往后缩,直到抵住椅子,“我既然把账本交给王爷,那便是随君处置。我可不管你用不用它。”   他说完推开杨佑,起身躺在了对面的榻上。   杨佑不解,若是真有目的,怎么会不指引杨佑用账本呢?难道他出卖身体得到的账本,就是为了随便送人?   那他何必冒着风险把账本偷出来?   青离在榻上摆着一个妩媚的姿势,丝毫不因为自己的赤裸而羞涩,大大方方展示着自己的身体。   他用正常的音量说道:“听说王爷会作画?”   杨佑书画都会一点,他想套青离的话,顺着他点点头。   青离指着一旁的柜子道:“里面有纸笔,劳烦王爷给我画一张图。”   杨佑拿出纸笔在桌上摆好,看着青离光溜溜的身体,有些无从下笔,他问道:“你真要这样画?”   青离柔媚地点点头。   杨佑看着他脸上那熟练的媚意,叹了口气,建议道:“我觉得你见我那天穿的衣服很好看,你一定很喜欢吧。”   那天晚上,青离随意穿着一身儒士袍子,并不像今天这样妩媚。   青离愣了愣,随即讥笑道:“我可不喜欢那样古板的打扮。”   这样说着,他还是换上了儒装,将头发束起,端坐在榻上。   杨佑这才落笔。   杨佑专心地画着,青离开始聊些有的没的,他说自己是清河郡人士,家里面还算有些钱,有个妹妹,兄妹两人从小在一起读书,感情很好。后来父母身亡,家产被伯父霸占,兄妹俩都被卖到了青楼,因为读过书,就被人挑走,特意送到了清苑。   杨佑分心问道:“怎么不见你妹妹?”   青离落寞地说:“前几年得了急病,死了。”   杨佑正好拿了红色的颜料给他点染双颊,听到一个死字,下笔抖了一点,便在青离的脸颊上横着划过了一道红色的印记。   杨佑嘶了一声,拿起另一只笔准备重新画,“手抖了,给你重新画一个。”   青离走过来看了看那张作废的话,捂着嘴笑道:“挺好的,接着画吧。”   “在脸上啊!”杨佑指着那道红痕说。   青离挥手,“不碍事,继续吧。”   他又坐回了原位,杨佑只好继续画。   青离幽幽地说,“我没有家人了,就算赎身又能去哪里?背着一个贱籍,什么都不能做。”   杨佑此时也不免可怜起他来,“那就来王府做工吧。”   青离瞅着他笑了一声,“王爷,你救不了天下所有人。”   杨佑定定地看着他,“能救一个就是一个。”   青离伸手将额头的碎发捋平,“王爷,你是唯一一个不来求色的客人。那个账本,就是送你的。”   杨佑停笔,疑惑地看着他。   青离继续道:“我想拜托你一件事,那天我死了,请你把我葬在天底下最干净的地方。”   杨佑喟叹一声,两笔画完,将画递给他,“总说死啊死的,晦气。再说了,天底下最干净的地方,你倒是和我找个地方啊!”   青离看了眼画,随意折了折放在身边,抬头看着杨佑道:“若是找不到这样的地方,那便将我挫骨扬灰吧。”   杨佑被他眼中深沉的死寂震惊了,下意识点点头。   青离站起身来,将他推出门去,说道:“王爷,请回吧。” 第43章   杨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他喊来,又莫名其妙地被他赶走。   只是怀中多了一本账。   他不好在外面查看,像个没事人一样走了,还顺便在路边买了许多花,回府后让瑞芳给女孩们一人发一朵。   他回到卧房,也不敢点太亮的灯,一盏昏暗的小灯放在床头,他就着豆大的灯光看着账本。   从怀中掏出账本,杨佑却发现,不知何时,账本里夹了那张他给青离作的画,上面有着凌乱的折痕。   他将画放到了一边,不懂青离想要干什么。   账本里面全是各地官员向钱太师送钱的账目,一笔一笔,时间、地点、所为何事都说得明明白白。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杨佑按照自己掌握的官场情况一一对照,有好几件事都和里面的送钱时间联系上了,买官卖官的时间也对得上。   如果这是假造的,那么假造的人势必要对齐国朝廷上上下下十分了解。   而有这样了解的人,都是商洛那种级别和阅历的,杨佑并不认为这些人会闲的没事做编一个账本哄他。   大概率是真的。   这本账突然就变成了烫手山芋。   他拿也不是,丢也不是。   商洛给他制定的策略就是坐山观虎斗,这样一个关键性的证据在他手上几乎没有作用。   可是放在其他人手上难道就有作用了吗?   杨佑开始理解青离的做法。清苑大大小小的客人都是朝中官员,关系错综复杂,这本账他不敢交出去,怕还没有被别人见到就被销毁。他唯一能接触到的,受官员影响最小的贵人,就是杨佑。   杨佑是皇子,这一点就和别人不同。   这账本,说重要也重要,说没用也没用。   贪赃枉法的证据,无论何时都是重要的。   杨佑翻了翻账目,虽然数量众多,但都是些官吏们常见的搜刮名目,还有的人就是主动送钱,也没有其他要求。   问题不在于钱太师贪,而在于他贪的东西在皇帝的底线和官员的底线之内。   齐国朝堂,真要拎起来一个个看,谁都不是个白净的。   光凭账本是没用的,最多就是夺几个钱太师的虚职,既然都是虚职,自然也无关紧要。   要怎么做,他还得找机会和商洛好好商量一下。   他将账本藏在了枕头底下的暗格中,枕着这个秘密入眠。   ————————————————   京城陷入了沉静的夜色之中,除了辉煌的宫城,唯有几处高楼亮着灯。   这些人家都是朝中有权有势的大员,或是不可一世的王公贵族。   秋夜的月很圆,明亮却冰凉,月色在暗淡的夜云后透出来,染上几分凄凉朦胧。   城东的钱家宅院是京城人都要竖起大拇指说话的宅院,豪华奢靡只在皇宫之下。门口两个大石狮子,三件兽头大门,光是每天看门的侍卫都有十来个。   正门已经关闭了,只有西南一角一处小小的角门开着,一顶黑色的小轿子悄无声息地被抬入其中。   正厅还亮着大灯,高领七十三的太师本该睡着,却仍撑着疲惫的身姿和下属谈论了如何对待四皇子的事情。   有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人。   宰良哲站在烛台边上,恍惚间他觉得烛火熏得他发热,他擦了擦头上的汗。他只是个考功司员外郎,是个从五品的小京官,无论如何都不够资格出现在这里。   他是议事快要结束时被叫进来的,太师屈尊,问了他几句话,委婉的表示了自己对宰良哲的看好,并表示再过不久就要给他升官。   宰良哲对自己到底还是有几分认识的,他的本事再大,也就是从个从五品混到五品而已,哪里能得太师青眼。   果不其然,太师遗憾地表示,他最近有些和皇子牵扯不清。   宰良哲想了想,自己经常接触的皇子,也就是杨佑。   一开始是他在太常寺的朋友拉着他去参加杨佑的蛐蛐盛会,他还真以为杨佑在拉拢人心。   结果杨佑那群人竟然真的很严肃地在讨论斗蛐蛐……   他也就放下心来。   宰良哲立刻明白了太师的敲打,麻利地跪下来说道:“小臣怎么能入皇子的眼?”   太师摆摆手,表示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已经老了,他也知道小年轻们都很喜欢往杨佑那扎堆。   宰良哲的冷汗滴到了手上。   好在太师说道,对年轻官员们想玩的东西,他也很感兴趣,让宰良哲回来经常和他说一说。   这是让他当眼线的意思?   党争之风越发猖獗,上下官吏无一人无有派别,他就是厌烦了这样的风气才跑到杨佑那里轻松轻松。   世上终究没有桃源。   他还能如何,只能点头。   谁都要生活,胶东王也就宽容一点吧。他在心里给杨佑道着歉,反正他们从来都不谈政事。   总之,表面上看来,太师达到了他想要的效果,宰良哲也要迎来权力的春天,杨佑……目前只有被泄密的风险。   对钱太师来说,似乎万事大吉了。   他也倦怠了,通常情况下这些事情都是钱立轩处理的。   钱立轩今年也四十多了,还没有个正型,虐打成癖,钱太师都不敢给他找媳妇,门户低了,自己没面子,门户高了,又怕把钱立轩的事情捅出去。所以他就一直没成家,就一个通房丫头给他怀了孩子,还得过了年才生得下来。   钱太师计划着等孙子一出生,就把培养的重心转移到孙子身上。   钱立轩嘛……   他还是那种半死不活的样子,一直不肯出去见人,但是心机深沉,钱太师也放心的将暗地里见不得天日的勾当都一把交给他处理。   只是这几天钱立轩情绪有些失控,接着几天晚上都在招人进府。   钱太师吩咐自己的管家道:“今天我要到东院去住,离那小子远点,免得他弄的动静扰我清梦。”   管家低头称是。   宰良哲身份低微,只能从西南处的角门出入。   他正好遇见了那顶抬进去的黑色轿子,轿子小小的,连窗都没有,轿门不是帘子,而是两块门板,被一把锁锁着。   这是钱家专门给钱立轩送人的轿子。   “昨天不是才送来一个吗?”   宰良哲在太师手底下,多少知道钱立轩的脾性,他不会经常虐打,毕竟这种事情干多了也不好遮掩。一般是隔一段时间找一两个人。   可是连着四五天,宰良哲都看到了轿子,他不由得好奇地问侍卫。   侍卫和他也算相熟,悄悄指了指后院,“还不是那位爷心情不好……”   说着他露出鄙夷的神情,和宰良哲分享着八卦,“听说这回是个胡同里的兔儿爷,别人都是花钱买的,就他是上赶着的。”   侍卫呸地一声吐了口唾沫,“真贱!”   宰良哲僵硬地笑了笑,然后快步离开了太师府。   经常在这里出入久了,竟然会对如此有违人性的事情习以为常。   他在秋风中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一些。   他可以不是个好人,但是他还是个人。   可是人与人之间的鸿沟太过宽大,他就算再怎么想,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发生。   ————————————————   第二日是中元节,白天街市繁华,人烟阜盛,与平日不同的是,今天街上多了许多卖纸钱香火的小摊。   白色的黄色的纸钱大堆大堆地出现在街上,以往人们都觉得忌讳,今日却正大光明地出现。   四孟逢秋序,三元得气中,总之又是一个和以往无异的中元节。人们照旧例吃饭、祭祖、烧纸锭,放河灯之后,这一天就算结束了。   原本平淡的中元节,因为发生了一件凶杀案而被此后的人们津津乐道。   钱立轩死了!   死在床上!   钱立轩作为京城黑暗势力的代表,性格喜怒无常,平日不出门,出门必定要折磨些摊贩平民。京师人敢怒不敢言。   就在这一个诡异的时间,他竟然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床上!   钱家巷子里的人都听到了钱太师那声嘶力竭的哀嚎,白发人送黑发人,好不悲哀。   百姓们听着,假惺惺地落下两滴感叹的眼泪,然后拍着巴掌奔走相告。   若不是看在中元节的面子上,恐怕全骊都都要放鞭炮。   太师府低调地刮起了白灯笼和白幛。   人们都说,钱立轩死的时机真是妙不可言,太师府前几日为了中元节采买的纸钱、纸人还有杂七杂八的东西,都用得上了。   杨佑吃完早饭,和侍女们一起叠晚上要烧掉的纸钞。   瑞芳从府外匆匆赶来,气都来不及喘地宣告道:“王爷,钱立轩死了!”   杨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死了?”   一旁坐着的巧芳笑着说道:“还有哪个钱立轩啊,自然就是大国丈家的大国舅了!”   杨佑才后知后觉地明了,原来是他死了。   他坐着折完了手边的两张纸。   不对,钱立轩死了?!!!   他怎么会突然就死了?   杨佑赶紧问瑞芳到底发生了什么。   瑞芳喝了口茶,说道:“街上都传疯了,说是钱立轩昨天晚上死在了床上。”   侍女们笑红了脸。   钱立轩素来有**的癖好,杨佑问道:“既然是在床上,那肯定还有和他一起睡的人。”   瑞芳摇头,另一个人却是未曾听闻。   杨佑纸锭也不折了,他床底下还有个账本,现在可真成了烫手山芋!   他正准备转身回屋,下人便通传徐开霁到了。   杨佑赶紧叫徐开霁进来。 第44章   徐开霁还穿着朝服,一看就是下了朝之后匆匆赶来的。   他倒是还不忘提着个鸟笼遮掩一下他的目的。   徐开霁同样只为一句话而来,“钱立轩死了。”   杨佑点头,“现在都传遍京师了。”   徐开霁说,钱太师连着请了几天的假,不会上早朝了。   最关键的是,钱家只有钱太师和钱立轩两个男人,所有的事务都是他们两个处理。钱立轩更是管着钱派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钱立轩一死,便如同斩断了钱太师的左膀右臂。   即便是钱太师再提拔亲信,这中间的权力空当也是十分致命的。   可以预见的是,这下所有蛰伏的势力都将一举出击,只要绊倒了钱太师,太子的地位便岌岌可危。   杨佑领着他进了卧房,将账本拿给徐开霁查阅。   徐开霁看了半晌,账本笔笔清晰,而且他认得,确实是钱立轩的笔迹。   可是杨佑哪里来的路子拿到这么机密的东西?   徐开霁问道:“账本由何处得来?”   杨佑拿出了夹在账本中的那一幅画,“清苑的小倌主动给我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将自己和青离相识的两面之缘尽数说出。   徐开霁一开始也想着,是否有人设局引杨佑入瓮,一个青楼小倌,拿账本做什么?   再说了,青离在青楼多年,老相好恐怕数不胜数,为什么非要给一个见了两面的杨佑?   可是账本是真的。   这一点又让人疑惑不解。   如果是其他势力,拿到账本之后为何不自己利用,要经过一个小倌的手转到杨佑手里。   他再次认真地看着账本。   钱立轩竟然在账本上事无巨细地将所有的交易都记录了下来,他仔细地记载了这些官员为何找他,出了多少钱,事情成功之后这些官员的情况如何……   上面还有好几页是未完成的交易,只给了钱,钱家还没办事,至少钱立轩没有后续记录。   整个齐国官场,竟然有七成的官员和钱太师有牵扯!不说公然鬻官,竟然有人私通外敌被检举,也能买通钱太师拦下上报的文书。   太师府在整个齐国官场建立起了一个四通八达的蚁穴,用金钱、权力和不能见天的黑暗组建自己的党羽。   这样的账本在眼下,倘若用得好就是一把尖刀,可以直刺钱派核心!   可是该怎么用,又是一个大问题。   徐开霁想着应该马上和老师商量,杨佑确是顺着他的分析,反复地回想着那天青离的言行,想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钱家的账本。   徐开霁准备离开王府去商洛府上,杨佑拦住了他,“你既然是带着鸟来王府,怎么可能如此快就回去?演戏也要演全套。”   徐开霁用账本敲敲脑袋,“瞧我!这不是太激动了吗?”   杨佑摇头,“老师常说你顾头不顾尾,知大不知小,你也得好好注意注意。”   两人一合计,还是把账本放在杨佑这里,徐开霁过目不忘,里面的内容他会复述给商洛听。   只是到底还有被发现的风险,杨佑去找青离,虽然没有大排场,但也没有什么遮掩,万一有人查到账本失窃,顺着摸到了青离,那么找到杨佑就是迟早的事情。   不能藏在容易被找到的地方。   杨佑将账本放在一个罐子里,里面堆上一堆金银珠宝,和徐开霁一起跑到后院里埋了。   他们将账本埋在芭蕉树下,末了还把土给填上,往那个地方插了几株茶花的枝。   杨佑见四下无人,便和徐开霁小声讨论道:“你说,青离为什么要偷账本呢?倘若以人之常情来看,钱太师虽然肆虐京师,但青离的日子也不受太大的影响,我不认为他是一个会挺身而出,为大义而牺牲自己的人,他很聪明,也很有自己的想法。”   “未必和他有关,”徐开霁摸着下巴缓缓道:“或许是他的家人呢?朋友呢?”   “青离只有一个妹妹,不过得急病死了……”   杨佑说完这句话,猛地想到了一种可能,他抬头,徐开霁明显也和他想到了一处。   徐开霁道:“听说昨天和钱立轩在一起的是个卖身的……”   杨佑心里咯噔一下。   这一层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不久大理寺就派人过来招杨佑问话。   他和大理寺的人坐着马车一起赶往官署,徐开霁不放心,也跟着去了。   一路上,大理寺的那位官员说,钱太师已经将府中命案上报,昨晚钱立轩被一名男子杀死,那名男子随即也自杀了,两人的尸体都被送到了刑部,仵作还在验尸。   有官员认出来了,那个男子来自清苑,是一名小倌。   杨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能找到他去大理寺,已经坐实了小倌的身份。   青离……你究竟还有多少故事?   大理寺内,刑部和大礼寺的官员都忙得焦头烂额,大理寺的办公厅极为宽敞,装饰都是黑色,肃穆而深沉。   钱太师坐在首座上,他本就苍老的躯壳好像被抽干了养料一般,看起来马上就要轰然倒塌,一双精明狡黠的眼睛,此刻布满了浑浊的血丝。   他看到杨佑进来,掀起厚重的眼皮,用浑浊的眼睛用力地看着杨佑。   杨佑上前行礼,饶是钱太师如何飞扬跋扈,他此刻也只是一个失去了孩子的老人,杨佑心生怜悯,劝慰道:“太师节哀,人死不能复生。”   钱太师没说话,只是盯着他,半晌才嚅嗫道:“有劳王爷费心。”   声音不仅沙哑,还只剩下了一点气支撑着,几乎是听不到了。   大理寺的人带着他走到了停放尸体的地方,为了不让杨佑被尸体的污浊沾染,他们并没有走进去,而是让人把尸体抬了出来。   尸体被白布盖着,只露出一点点人体的起伏曲线,大理寺的人说道:“王爷,这是昨日行刺钱公子的人,听说是清苑的小倌,名叫青离,今日已经招老鸨和其他人来看过了,确实是青离无疑。听说王爷和这青离有露水之缘,小臣斗胆想请王爷辨认一下,此人可是青离?”   侍卫们掀起了白布,露出了青离的脸。   徐开霁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背过身去。   杨佑感到一阵恶心,还是硬撑着,自虐一般地看着青离。   他的脸已经不能称之为脸了,上面全部糊满了黑色和暗红色的血痂,右眼所在的地方已经血肉模糊,连眼球都不见踪迹,只有一个黑色的血肉空洞。嘴角有撕裂的痕迹,鼻子中央被打穿,挂着一个银环,银环连着一条长长的铁链,被整理好放在他的耳边。看样式,像是农人给牛上的鼻环,当然是精致了许多的。两只耳朵都少了肉,看边缘,像是被咬下来的。头发上有烧焦的痕迹,连着额头的那一块头皮,整个都秃了。   杨佑忍着反胃的冲动,蹲下/身去,想掀开青离身上的白布,大理寺官员拦住了他,神色复杂地摇摇头,“王爷,下面的就别看了。”   这张脸,根本就不是青离的脸,一点样子都看不出来。   他有着一双清冷的眼睛和一副高高在上瞧不起任何人的神情,有时候还会露出熟练的妩媚。   这不是青离……不是……   “王爷?”官员问道。   杨佑看了看他,然后痛苦地慢慢点头。   他走上前去,替青离把白布盖过脸庞。侍卫们将青离抬进了停尸房。杨佑连看都不敢再看,对官员说,“按照规矩,这人的尸体应该怎么办?”   官员说:“若是有家人,自当是家人前来认领,如果没有家人,就只能送去义庄,不过义庄都是乱埋人,这您是知道的。”   杨佑点头,说道:“好歹也是露水之缘,本王可怜他,案子审完了,我让府上的人过来领了尸骨。”   官员赞道:“王爷宅心仁厚。”   他们认完了尸骨,又回到了那座大厅。   钱太师还在这里,见到杨佑回来,勉强坐直了身体。   大理寺丞裴修诚坐在下首,他们让杨佑站在厅中,说是有事盘问,徐开霁走到一边候着。   两人互相见礼,裴修诚道:“王爷,那人是青离,你可知?”   “知道。”   “昨日亥时青离刺杀钱公子,你可知?”   “今早听下人们说起,方才知晓,不过只知道是钱公子出事,不知是青离做的。”   “有人说,昨晚青离去钱府之前,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王爷你,王爷可否承认?”   杨佑心知要命的盘算来了,若是他回答得不好,恐怕就会被安上个派人刺杀钱公子的罪名。   他无法反驳,因为自己见到青离的时间和钱立轩出事的时间实在是太近了。   也不能说他和青离什么都没做。   到青楼点了小倌,什么都不做,不是更让人觉得别有用心吗?   杨佑到底还是相信,青离并不是有意想要嫁祸给他。或许只是时间凑巧了些。   一个人要忍着如此大的痛苦完成一件事,如果只是为了嫁祸给杨佑,那真的不值得。   杨佑笑着说道:“你这问题说得不清不楚,我酉时去的清苑,戊时过一点回的王府。这一点王府和街上的人都可以作证,我还给一个卖花女买了花。可是青离去钱府是什么时候?明明是在我离开很久之后。他要去钱府,必然要经过老鸨的同意,要钱府的下人带进门。一个外人进了钱公子的房门,总得让钱公子的大丫鬟和总管瞧一瞧,无论怎么说,他最后见到的人都不会是我。”   裴修诚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他转而问道:“那王爷和青离白天都做了什么?”   杨佑更是笑出了声音,“去青楼能做什么?你要非得这样说,我只能说我是去给他画画的。”   裴修诚道:“画在何处?只是画画?”   杨佑道:“画在我府上,除了画画,可能还做了点别的事情。”   没等裴修诚问话,钱太师就急不可耐地往前探着身子:“还做了什么?”   杨佑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头没有答话。   在座都是聪明人,马上就意会了。   去青楼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在青楼干些什么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   像杨佑这般,他们还得称赞一句少年风流!   这个问题就算翻篇了,按照钱太师的意思,杨佑是最有可能指使青离杀害钱立轩的人,希望裴修诚无论如何能问出点什么。   裴修诚又不傻,他是朝中难得的中立派,他的原则就是两边都不沾。   钱太师他现在惹不起,杨佑他也惹不起。   既惹不起,又不好问,总不能直接问他是否指示青离杀人吧……   裴修诚还没有疯到惹一个亲王的地步,何况钱太师的地位说不定还会有大变化,谁知道以后的事情呢?   明哲保身方为本要。   徐开霁在一旁看着,见众人沉默,起身说道:“大人,我有一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裴修诚只好说:“太常寺丞请讲!”   “青离身上的伤我们都看见了,寻常人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早就昏死过去了,他又是怎么杀死钱公子的?难不成是先杀了钱公子?”   徐开霁嘶了一声,故作疑惑道:“可是他若是先杀了钱公子,那么身上的伤是从哪里来的?”   钱太师的脸色十分难看,他大概怎么也没想到遮遮掩掩大半辈子的事情就这样被放到了阳光下。   裴修诚说钱公子的伤已经验过了,是被人咬破了喉咙致死的。   杨佑捏紧了拳头,也就是说青离是在受了那么严重的伤之后强行咬破了钱立轩的喉咙……   杨佑无法想象他要忍受多大的痛苦完成这一件壮举。   徐开霁又道:“难道他是不堪钱公子的折辱而奋起反抗?不知大人是否询问过他的家人?”   当然不是,青离明明有着自己的计划,他甚至去偷来了钱家的账本!   裴修诚道:“青离没有家人。”   “这就奇怪了,”杨佑接着徐开霁的话说道,“我曾经听说青离有一个妹妹,似乎也在清苑。”   裴修诚立刻叫人去查证。   不一会,去查的人便回来了,他还带回了楚歌。   楚歌正好是三年前进了清苑。   她只为了作证而来,青离的妹妹叫青月,三年前曾经接了钱府的生意,去了一趟钱府,回来后便染了病,再也没出过门,被老鸨单独放在一个院子里,不准任何人接近,说是会传染。   连她们这些要好的姐妹都不能去见。   没过几天,青月就死了。   自从青月死了之后,青离就像变了一个人,他原来很是清高,几乎不肯接生意。可是青月死了之后,他可以接任何达官贵人的生意,不管他们要青离做什么,他连高官们的管家、下仆的生意也接,有时候一天会接十多个客人。   楚歌还带来了青离近一年的接客名单。   这一个月来,出现频率最多的就是钱家的下人,其中一人,便是钱立轩身边的一位管事,叫做钱福。 第45章   钱福没能来大理寺。   ——因为他早就自尽了,没有留下任何东西,连遗书都没有。   故事在这里已经串成了线,没有必要再纠结下去。   剩下的事情,就是刑部和大理寺将要如何将细节填补上去。   这个案子的凶手已死,杀人动机也已经查清。杨佑已经看到了结局,这件案子就会到此为止,之前那些被钱立轩所害的人,只能被掩埋。明明是钱立轩草菅人命在先,却不能被正义地处罚,只能让受害者以惨烈的方式复仇。   钱立轩是得到了报应,但那不是正义,正义没有让他以相应的罪名被处决,也没有保护无辜受死的人。   他在钱太师如针刺一般的目光中离开了大理寺,觉得白日里的阳关突然有些刺眼,大理寺官署门口有两颗榆树,上面栖着几只寒鸦。   秋风萧瑟,落叶满地。   楚歌也随后出来,她是被大理寺的人带来的,没有车马,也没有人接。   他们都知道楚歌与卓信鸿交好,让她一介女流抛头露面终究不是好事,杨佑便主动提议送她回清苑。   徐开霁自己回了府。   两人人上了马车,车外仍旧是与平常无异的喧闹,偶尔能听到几句对钱府的谈笑。   楚歌始终低着头,神色黯淡。   到了清苑,老鸨照旧按礼迎接杨佑,杨佑送到门口,便想离开,楚歌忽然转身,乞求道:“王爷,进来坐坐吧。”   杨佑见她眉目间笼着一层阴翳,目光清澈而忧伤,一时心有不忍,便答应了她。   楚歌带着他进了房间。   她的房间很干净,焚着浓重的檀香,沉郁温厚,盖住了她身上流丽轻佻的脂粉花香。楚歌邀他坐下,开始沏茶。   她想问问青离昨天和他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昨日一幕幕又在眼前浮现,杨佑隐瞒了账本的事情,将一切都说了出来。   杨佑不解地问道:“他为何要我作画?”   楚歌默然不语,半晌,她眨了眨浓密深黑的眼睫,“红颜枯骨,朱颜辞镜,有个人记得自己美好的样子,不是挺好吗?”   杨佑的心被柔软地触了下,青离是不是已经预测到了自己的结局,所以希望让杨佑这个旁观者来记住自己?   谁也不知道他那时到底在想什么。   楚歌走到梳妆台前抹了胭脂,点了唇红,插上金钗,款款走到杨佑跟前下跪,温温软软地说道:“能不能请王爷也给我画一幅画?”   杨佑下意识地摇头,将楚歌扶起来,不知是不是把画和青离的死联系在了一起,他笑着说道:“卓兄的画技比我高超多了,姑娘何必舍近求远?”   楚歌却不这样认为,她道:“王爷,你不一样。”   “你和所有来这里的男人都不一样,”她笑了笑,“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你们的区别,但是我知道,你能懂我们,你是干净的,我们在你的眼里也是干净的。我想,这也是青离最后要见你的理由。”   杨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高贵,也不知道楚歌他们究竟是怎么看出了自己和别人的不同,他不过也是个俗人而已。话说到此,他也不能再拒绝,便让楚歌自己想,到底要画成什么样子。   楚歌到里屋换上了一声素净的衣服,坐到琴前,抬头看着杨佑,“就这样画吧。”   杨佑赞道:“瑶琴佳人,正好相互映衬。”   楚歌低低地笑了,杨佑落笔,他这次用了万般的小心,楚歌纤指一动,开始弹琴,唱的是古相思曲。   十三与君初相识,王侯宅里弄丝竹。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再见君时妾十五,且为君作霓裳舞。   可叹年华如朝露,何时衔泥巢君屋?   这篇曲子,在古老的岁月里被无数的女子温柔而绝望的传唱,杨佑仔细地描绘着她衣服上的纹饰,在曲子终了时说道:“卓兄负了你?怎么如此悲伤?”   楚歌笑了笑,素手轻轻拨动琴弦,发出无序的音,“王爷,姻缘露水一现,既是露水,再过甘甜,也终究会很快地消逝,没有人会为了一滴露珠停住脚步。卓公子与我,只能是座上宾和歌妓的关系,再不能多了。”   “悄悄告诉你,”楚歌露出一个俏皮的笑,“我不是人。”   杨佑顺着她的话接到:“那你是什么?”   他停笔,画已成。   “这座楼里的都不是人,”楚歌站起来转了个圈,裙摆在风中飞扬,她走到杨佑身边,将手搭在杨佑的肩上,小声地说着,“来到这里的人都有各种各样的欲望,我们就是顺应欲望而生的怪物。”   杨佑感受着楚歌手掌的温暖,正色道:“你们不是怪物,你们的灵魂比这里的客人更像人。”   楚歌的容颜耀眼夺目,她看着杨佑,无声无息地落下两行清泪,目光澄净而透彻,她自嘲地笑了笑,捂着脸靠在杨佑的肩头低声哭泣。   杨佑安慰地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如果以后有困难,就来找我吧。”   楚歌泪眼婆娑,仍强撑着笑道:“王爷,我希望你能记住我的样子。”   不是作为妓女,不是作为情人,不带有任何的欲望和立场,仅仅是作为一个人的样子。   一个美丽的少女青春盛放的样子。   杨佑把画给了她,然后离开。   他怅然若失地走在街头,听着耳边传来百姓对钱立轩一事的议论,虽然义愤填膺,却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将所有的一切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料。   他们不知道,有多少可怜的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杨佑感觉世上的一切都如此冰冷,世人的魂魄是如此的冷漠。   每万千走一步,他都感觉像是走入无间地狱,这里游荡着的是人还是恶魔?   这世间那么多人,人心和人心之间隔着厚厚的障碍,谁都不能看清彼此。   他又该以何种面目去面对其他人?   杨佑突然停住了脚步,在繁忙的市集中,赫然站着一个黑衣男子,那是他熟悉的身影和俊朗容颜。   敖宸就这样站在人群中,不被世人所感,只在他的眼中出现,与世间的一切都隔离开来,为杨佑留出了一方天地。   两人相互注目凝视,久久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就是那么静静地注视着彼此。   “让一让!”有人过来推了杨佑一把,“别挡路!”   杨佑回神,敖宸好像远了些,他对着杨佑做了个手势,让杨佑跟上。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在街上,敖宸带着他走了很久,一直走到了感恩寺。   感恩寺建在一座小山丘上,它的舍利塔是骊都最高的建筑。   按照杨庭不喜神佛的作风,感恩寺应该早就被搜刮个干干净净,但这里是为历代皇室宗亲点长明灯的地方,杨庭不能动。   感恩寺也就成了齐国境内硕果仅存的几间佛寺。   敖宸在杨佑前面蹲下/身来,回头说道:“上来!”   “去哪?”杨佑问着,已经趴到了敖宸背上,“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我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除了不能出京城,去哪里都无所谓。”敖宸抬头看着高耸入云的舍利塔,“带你去上面看看!”   他脚底轻轻一蹬,两人便跃向高处,白日青空,云飞鸟翔,世间的一切都被踩在了脚下,风寒凉却带着无比的舒畅,不过瞬息,他们便到了塔顶。   塔顶只能供一人站着,敖宸便站在那里,也没有把杨佑放下来。   杨佑悄悄往下看了一眼,舍利塔的高度令人目眩,好像随时都会掉下去,粉身碎骨。   敖宸掐了掐他的大腿,笑道:“把你祖宗们的牌位和长明灯踩在脚下的感觉如何?”   杨佑悻悻地说:“不好。”   敖宸侧着脸,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脸颊,“闹脾气?”   杨佑没说话,搂着敖宸脖子的手紧了些,他将头埋在敖宸肩上,连着叹了好几口气。   敖宸背着他一直站在塔上,俯瞰人间世,人群渺渺,如聚沤尘。   敖宸可以知道京城任何地方发生的事情,只是没那么多闲心关心人的八卦,他只会看看和杨佑有关的人。   他已经知道了发生的事情,猜到杨佑会难受,可是这种东西只能让他自己想通,他只能用一种虚无缥缈的方式安慰道:“我一个神都出现在你眼前了,你应该猜得到,那些地府和转世的传说都是真的。说不定那些死的人,转世轮回后能过得很好呢?”   “那为什么要让他们今生遭受痛苦,非要来世才能享福呢?”杨佑闷闷地说道。   敖宸本来是安慰他,却被他抢白一通,自己也说不上来。   对神来说,漫长的寿命让幸福和痛苦对他们而言都失去了意义,相比他们的生命,任何东西都是那么微不足道。   杨佑好像自己想通了,他径自说道,“算了,你可能不会明白。再说了,转世之后,身份、家人、经历都不再相同了,虽然灵魂看起来还是原来的那个灵魂,但是人已经不再是以前的人了,今生的痛苦由何谈来世弥补呢?”   “人世艰险,我只希望青离来世不要为人,至少在人世还没有变得更好之前,不要轻易投胎。”   敖宸笑了,“你不是老要做圣人吗?既然人世险恶,圣人应当去改变它啊。”   “我会的。”杨佑坚定地注视着敖宸,右手抚上敖宸的下颌,将他的脸转过来,四目相对,他缓缓说道:“你和我一起。”   敖宸对着杨佑笑了笑,分明是秋风萧瑟,却如同春雨缠绵,令人目眩,“好!”   杨佑不禁看得痴了,忍不住伸长了脖子,敖宸迎了上来,两人呼吸相融,杨佑如同溺水一般,紧紧地抱住敖宸的脖子,胸前一片滚烫。 第46章   杨佑在秋风中抖了抖,敖宸哑声道:“回去?”   “嗯!”杨佑点头,敖宸带着他从房顶飞跃过京城的上空,如同一只鸟滑翔在天际,从高塔上盘旋至佛寺地面。   杨佑肆意地呼吸着空气,逍遥御气,不外如是。   敖宸落到地面,仍旧蹲**来让杨佑下来,杨佑搂着他的脖子在后颈轻轻咬了一下才站直。   敖宸摸着脖子挑眉看他,“行啊?”   杨佑嘿嘿一笑,试图蒙混过关,敖宸一把抓住他的手,在手心狠狠咬了一口,然后胡乱揉了揉,两人这才往外走。   他们从感恩寺后院一片松林里走出来。   松林里有许多圆圆的小佛塔,都是盛放历代高僧舍利之地。有一名穿着朴素的灰衣老僧在打扫。   杨佑看着他转过身去,才假装是上山的香客,闲庭信步地走过去。   他扫墓很认真,拿着扫帚一点点扫去落叶,秋风一吹,枯黄的树叶就又掉下来,他不得不一遍一遍地扫。   杨佑从他身边走过,忍不住笑了笑,“法师,还是歇歇吧。”   灰衣老僧闻言停下动作回来看他,先是平淡地扫了一眼,然后蓦地瞪大眼睛,再眯起眼睛细细琢磨,最后用余光看了看他的右侧,旋即目露精光。   假如和人平视,杨佑不会注意到别人的余光,但是他的右手边站着敖宸,杨佑对往这个方向的窥探十分敏感。   都说僧侣有慧眼,难不成这和尚当真是个慧眼识龙的人?   他这下敖宸都不敢看了,就怕自己多余的动作暴露了敖宸的存在。   和尚笑了笑,将扫帚放到一旁,双手合十,鞠躬道:“贫僧道余,见过客人。”   杨佑亦颔首双手合十回礼,自顾自说着:“山上秋凉,受不得汗,便先下山去了。”   道余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话,杨佑却担心他看出什么端倪,直接走了。   敖宸走着走着,将手搭在了杨佑的肩上,杨佑刚想侧头,敖宸扶着他的脖子,“别动。”   杨佑只好装作没事人一样走下山去。   道余和尚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敖宸回过头,对他露出一副冷笑的面容。   术士……   没想到过了几百年,人间的术士一脉还没被灭绝,还有如此修为的术士存在……   松林中有淡淡的松脂香气,感恩寺的住持道满穿着火红的袈裟从山路上走来。   道余没有扫地,而是平地而坐,捏着手指掐掐算算,面前摆着七枚铜钱和几根耆草。   道满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一脚踢掉铜钱和耆草,道余慌慌张张地收好自己的东西,埋怨道:“师兄,你又是怎么了?”   道满听他喊师兄就头疼,数落道:“道余啊道余,你我也是在一起几十年的师兄弟。年轻时你要和师父学阴阳术数,我只当你是年轻好奇,可是你这些年不仅不思清净,反而整日沉迷其中,忘却佛门经典。你说说,十大经书你哪一篇是背得下来的? 我让你来扫舍利林,是让你来这里算卦的吗?!”   道余看着手中沾了灰的铜钱和折断的耆草,头垂着,神情好像很不安,“师兄,你看到我今日的卦象了吗?”   道满和道余一样,都是上一任感恩寺住持收养的流浪儿,成天粗野惯了,在佛寺里学会了规矩,如今见到道余还在算卦,平日里的温和小老头也忍不住暴露了粗鲁的一面,“我去你的王八蛋!”   他一脚踹在道余的屁股上,“看个屁的卦!”   道余被他踹得趔趄几步,手里还捧着铜钱和耆草,喃喃念着:“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位乎天德。浮云清,甘露降……”   道满挖了挖耳朵,“说个屁!快随我回去念经!”   道余突然抓着道满的袖子说道,“师兄,你知道今日到后山的那位俊雅公子是谁吗?”   道满想了想,后山到底是高僧墓林,没有报备是不能随便进入的,今日并无人通报要前来拜访。   道满说道:“今日没有外人来后山。”   道余低着头沉默不语,随即仰天哈哈大笑,感慨地说:“师兄,我要走了。”   道满迟疑了,他问道余,“为何?”   道余指了指自己的双眼,“我今日看到了那个人,毕生所学,将用于此。”   道满不是很理解他,更不理解他们的师父。   上一任住持原是一名游侠般的世家子弟,学贯古今,胸有韬略,却因为种种原因蹉跎岁月,冯唐易老,心灰意冷便出了家。道满和道余是他仅有的弟子,道满学的是佛,道余学的是术。   道余和师父的共同话题总要多些。   如今,道余的青春也蹉跎了过去,他并没有像师父一般心灰意冷,在空门中度过残生,而是不断地寻找着机会。   如今,他找到了。   道满也不必再挽留,他挥了挥手,“既然如此,那你便下山去吧。世间种种,皆由自己承担。”   道余找到师父的坟冢,磕了三个响头,收拾好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真正踏入了山下风云际会的红尘。   ————————————————   杨佑拜托敖宸做了第一件事。   他让敖宸帮忙找一份被钱立轩所害的人的名单。   敖宸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先行离去,说第二天会带来消息。   杨佑也就放心下来,如果敖宸都不能找到名单,还有谁能找到?   杨佑在床上辗转反侧,他不希望青离白白死去,总要让罪恶的人被审判。   半夜里,他睡不着,披着衣服起身在后院里走动。   墙角突然传来几声轻细的声响,像是在翻找东西,杨佑也是胆子大,提着灯笼就往角落里去。   没有人,只有一只乱闯进来的野猫卧在石板上,黄色的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光,十分渗人。杨佑随身带着点吃食,都给它放在面前。   他隔了几步蹲下来看猫吃东西,忽然才发现,这里是他和徐开霁埋账本的地方。   他下意识地看了眼,芭蕉树下的土还是平整的。   但是他们插上去的茶树枝,明明被削尖的那一头应该插在土里,此刻却是反了过来,削尖的部分白生生明晃晃地露在外面。   有人动过!   这分明只有徐开霁和他知道。   他担心账本出事,连人都来不及喊,自己找了个铁锹就开始挖,慌忙间连擦破了手也没注意。   他正专心地挖着,后背猛地被人拍了一下,他肩膀一耸,铁锹脱手往地上掉去。   意料之中金属落地的清脆声响没有传出,有人接住了铁锹,杨遇春眨巴着黑色的眼睛笑着说道:“王爷!”   猫不知何时走了。   杨佑喘了几口气,“你半夜来做什么?”   “那王爷半夜挖什么呢?”杨遇春笑着问。   “关你何事?”   杨遇春没说什么,只是拿过铁锹,在杨佑挖坑的地方继续挖着,他体格大,又是惯做田活的老手,几下就挖好了一个坑。   杨佑脸色沉了下去,坑里面什么都没有。   “行了,”杨佑千算万算都不能算到钱家的手那么长那么快,事情已经发生,只能另想解决的办法,“把它填平。”   “唉!”杨遇春得令,哼哧哼哧地开始填土。   看着杨遇春把一切都收拾好,杨佑闷闷不乐地往回走,杨遇春却悄悄地说,“王爷,你跟俺来一趟!”   杨佑见他神色不疑有他,也就随着他走,杨遇春带着他来到自己住的小屋。   小屋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杨遇春蹲在床边,勾着手从床底下扒拉出一个瓦罐、   ——正是杨佑藏账本的瓦罐。   失而复得的惊喜让杨佑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他半晌才说道,“你……怎么……”   “王爷,你们白天藏东西,也太不小心了,俺怕有人偷偷挖走,就先用俺自己的瓦罐换了过来。正准备明天跟你说呢。俺半夜担心出事,就过来看看。谁知道你也在。”   杨佑本担心杨遇春看了账本泄密,转念一想杨遇春连字都认不全,要他看账本也太为难了,但还是不得不问:“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吗?”   杨遇春单手抓住瓦罐,晃了晃,瓦罐顿时发出金玉击鸣之声。   杨遇春露着一口白牙,“不就是王爷的钱嘛!”   杨佑松了一口气,他恐怕已经被人盯上了,再将瓦罐拿回去也不安全,倒不如放在杨遇春这里。   一来,他一个看门的下人本就不起眼,二来,他和这件事没有牵扯。   杨佑命令道:“你也知道我的钱遭人惦记,再放回去我不放心,今晚就放你这里。你可得把它守好,今夜不能出任何闪失,倘若办得好,我明天给你两罐子钱。”   杨遇春两眼直发光地点头。   杨佑悄悄回到了卧房。   原本以为明天才见到的敖宸,此刻已经等在卧房里了。   两人相顾一眼,同时开口。   杨佑道:“怎么这么早回来?”   敖宸道:“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杨佑看着他,倒是先笑了出来。   他关好门,大喇喇地直直躺倒在大床上,唉声叹气道:“我还以为你不回来,就没人和我抢床了。”   敖宸笑着将一本册子放在书桌上,回过身来往床上去,整个人压在杨佑身上,冰凉的手故意往杨佑脖子里钻。杨佑小声地叫着,将脖子缩进衣服里。   敖宸笑道:“一个人睡舒服得很?你想得美!”   杨佑假装挣扎了会,“知不知道你有多重?”   敖宸的手放在杨佑的脖子两侧,威胁式地紧了紧,“说什么?”   杨佑抓住他的手腕,拇指按了按他的腕骨,说:“你现在倒是笑得越来越自然了。”   敖宸低头看了他,然后翻过身去,和杨佑并肩躺在床上,“我以前笑起来什么样子?”   杨佑拉着他的手放在胸口,看着帐顶,“不是冷嘲就是热讽,反正不是笑起来该有的样子。”   敖宸叩起中指在他额上一弹,“你懂什么是笑?你怕懂的是笑话!”   杨佑坐起来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竟然真的开始给敖宸解释何为笑,“笑,从竹从夭。义云:竹得风,其体夭屈如人之笑……”   敖宸伸手去挠他的腋下和肋骨,杨佑顿时岔了气,软倒在床上,敖宸撑起身来压着他。杨佑手脚并用地爬开,敖宸扣着他的肩,继续挠他痒痒。杨佑夹紧了胳膊讨饶,眼泪填满了眼角,视线模糊。   敖宸见他脸红耳赤才收了手,只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又躺回去和他肩并肩。   大半夜的,饶是杨佑年轻力壮,也有些困倦了,他侧过身去,整个人蜷起来,抱着敖宸的胳膊,靠在他旁边安静地躺着。   敖宸摸了摸他的额头,抽出手来把他揽在胸前。   杨佑用尾指将敖宸的头发卷成一圈一圈地绕在自己手上,小声地说道:“今天爱不爱我?”   敖宸低下头去用力在他嘴上亲了一下,发出吧唧的声响。   杨佑闭着眼锤他的胸口,“骗子!”   敖宸揉了揉他的后背,低声说道:“快睡吧。” 第47章   杨佑一觉睡到大天亮,敖宸没开窗户,躺在小榻上看书。   杨佑起身穿好衣服,看看敖宸手上拿的书。   《幽冥神医》第五册 ——好像是上一次哪个官员买来送他的,一套有好几册,说的是一个医生游走在阴阳两界,惩恶扬善最后娶了一个仙女一个狐狸精一个公主的故事。   再看看敖宸手边一堆翻完的书——《手眼通天》、《浮海云霄传》……都是写主角有大机缘,成就大事业,重点是娶了很多老婆的故事。   敖宸见他起来,拿起书说道:“这也写得太假了,怎么可能随便一个人都能捡到仙丹妙药,还能被各种神君点化?要是都这样,天界早就翻天了,这个作者怎么一点逻辑都不讲,还有这个仙界公主,甘愿放弃神的身份也要做一个凡人的妾室?人都在想些什么鬼东西?啧啧啧……”   他一边露出嫌弃的表情,一边拿起了第六册 。   杨佑:……   敖宸好像格外喜欢这种小人物逆袭然后吊打各类大人物的话本。   好吧,杨佑自己也喜欢,不然不会有这么多书。   昨日敖宸带来的名单放在了书桌上,杨佑拿起来翻了翻,从受害者的姓名、年龄、外貌,到家人信息,籍贯,全部都列得清清楚楚,都是敖宸的笔迹。   他翻着名单问敖宸:“你哪里找的这么细致?”   “钱府专门有人负责发钱给出事的人家,那些受害者的魂魄很多还在钱府附近游荡,问问他们的魂魄,再问问死了的那个管家,就弄了个七七八八。”   敖宸说得这好像是一件信手拈来的小事一般,杨佑却知道他要做的工作十分劳累,回身笑着说道:“辛苦了。”   敖宸哼哼两声,高傲地接受了杨佑的道谢,“你快出去看看,那牛坐在门口一大早上了。”   杨佑听着,推开房门,台阶上满是露水和秋霜,杨遇春坐在最低的一级台阶上,身上的衣服沾湿了露水,他抱着瓦罐,回头朝着杨佑嘿嘿笑。   杨佑也笑了,杨遇春倒是邀功心切,“你且等着,我换身衣服,咱们出去办件事,回来就赏你。”   杨佑回屋穿上了外衣,对敖宸说道:“我送账本去给老师瞧瞧。”   敖宸点头,将书放下,站起来替杨佑理了理衣襟,“也好,我回去休息了。”   杨佑看着敖宸的侧脸,晨光柔和地穿过窗纱落到他高挺的鼻梁上,敖宸低头要吻过来,杨佑侧脸,让他亲在自己的脸上。   敖宸眉头一皱,手往杨佑腰上掐了一把,杨佑搂着他的脖子小声地笑起来,将头埋在敖宸的脖颈,笑够了才抬头,两人交换了一个浅浅的吻。   杨佑提着小娘子,带着杨遇春便坐着马车出了门。   他有两架马车,一家是正式场合用的,一看就十分贵重,金银包角,悬着风铃,这是瑞芳专门给他置办的出门争面子专用车。   还有一辆就是普通的小马车,就是街上随便十几两就能买到的,是他平常出门用的车。   去商洛家也用不上什么牌面,他坐上了那辆普通的马车。   杨遇春坐在车辕上,杨佑在车里抱着瓦罐,他将账本从金银中捞出来,再三确定后放到了自己胸口。   车走到朱雀街,炖羊肉的温厚香气直直传入鼻中。   杨佑出门前吃了一点甜粥,此刻闻到羊肉的鲜味便立马开始动馋虫,他赶紧叫停了车,带着杨遇春和车夫一起去路边点了三碗羊肉面。   杨佑先坐到了摊位上,招呼车夫和杨遇春一起坐。   车夫是跟惯了杨佑的老人,是从东北退下来的老兵,大家都叫他老黑,家里没什么人,打仗又跛了腿,只能在京城乞讨。杨佑见他可怜,便找他做车夫。   别说,伺候过战马的人,做车夫的水平也是一流的。   老黑知道杨佑在外没有那么多规矩,坐在一处开始嗦面,吧唧声十分夸张。   杨遇春拘谨地站在杨佑身边,小声说道:“王爷……”   “外面哪有这么多规矩?”杨佑让他坐下。   杨遇春端着面呆呆地站了会,见杨佑好像真不嫌弃老黑和他在一处吃饭,规规矩矩地坐下来,两筷子就吃完了面。   剩下半碗面的杨佑盯着他咽了咽口水,“还要吗?”   杨遇春直爽地点头。   杨佑只吃了一碗,老黑吃了三碗,杨遇春一个人吃了八碗。   羊肉面的老板笑得牙缝都露出来,收了满满一口袋钱。   老黑一边牵着马一边打趣道:“到底是蛮子,牙口好!”   杨遇春挠头,红着脸一笑,“不吃饱怎么给王爷出力!”   一路顺利地到了商洛府上,杨佑将罐子留给杨遇春看着,自己进了府。   商家的下人都认识他,一直放他到了后院,商洛拍着大肚皮在后院唱戏。   他明明是个老头声音,却喜欢学旦角儿咿咿呀呀,杨佑听了那么久还是不习惯,还是得硬着头皮说道:“老师,最近唱功又有进步。”   商洛不是傻子,看他一脸黑,就知道说的是假话,不过假话他也喜欢,商洛拍拍手,“无事不登三宝殿,臭小子,你又给我带了什么麻烦事?”   杨佑狗腿地掏出账本,双手奉上:“哪能麻烦老师呢?我这不是请教来了吗?”   商洛掀起书皮看了一眼,胡须一动一动地说道:“开霁已经和我说过了。这个东西,在你手里没用,你一没权力,二没立场。要是拿出去,钱太师怀疑你,连带着其他皇子都认为你之前是在装孙子。只能送出去。但是要送到敢用,能用,有用的人手上。”   商洛收住了话,朝杨佑伸了伸手。   杨佑会意,从袖子里给他拿出一包在街边买的桂花糕。   商洛的夫人懂几分医术,看他太胖,便不准他随意吃甜食,他平时都是去杨佑府上打秋风。商洛府上管得严,太常寺众人经常偷偷夹带点东西给他。   商洛蹲在石桌底下小心翼翼地吃着糕点,杨佑站着给他放哨,等商洛吃完,他才站起来道:“这个人,必须要有和钱派斗争的动机和本钱,最关键的,你送出去,不仅要对付钱派,还得让你自己得到利益。”   商洛伸出右手,拇指弯曲,其余四指伸直。   “广武王在京中素无势力,前几日又因为僭越被皇上软禁,此番回京定然希望能招揽各方。你拿账本去投诚,说你被其他皇子欺压,希望广武王帮你一把,他定然不会起疑心。”   杨佑想了想,账本出手,必然要引发一番龙争虎斗,到时候自己就成了个献宝的人。出头的鸟是四皇子,耗得也是四皇子的势力。   自己不仅毫无损失,甚至可以借此换来和四皇子的联盟。   商洛的算盘打得响,他又说道:“要是四殿下搞不定大国丈,你又被捅出来了。你就去二殿下面前哭,说你手上的账本是被四殿下连哄带骗拿过去的,让开霁重新写一个账本,往上添添补补。二殿下的外公林阁老一直被钱太师打压,他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还可以顺便恶心恶心二皇子和四皇子的关系。   杨佑在其中只扮演一个跳梁小丑的角色,与大局无关,只需要坐等太子背后的势力倒台。   商洛叮嘱道,“记得哭惨一点,杨仕勇武,自视甚高,最瞧不起懦夫,你长得跟个小女子一样温柔,再哭哭啼啼,他肯定会答应你的提议。他越是瞧不起你,越觉得自己能掌控你,就越不会在意你。说不定他会大发慈悲派几个人来看着你,你也不要着急,就让他的人以为你是一个没用的皇子。我让信鸿找几个江湖人士,顺着他手底下的人顺藤摸瓜,便可知道四殿下在京城的暗中势力。”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   杨佑按照商洛的吩咐,带着账本飞奔到了四皇子府上。   广武王杨仕在京城没有宅邸,皇帝也有心监视他,让他住在西边的一处小别馆,那是杨庭的父亲为了求仙建造的泰云阁。   杨佑在门口酝酿了半天情绪,还让老黑和杨遇春在他身上用力掐了好几把,这才兜着无数眼泪见了杨仕。   杨仕穿着一身黑衣,似乎是刚练完武,面色犹有不霁,见到杨佑却突然云开雾散,爽朗地笑着:“五弟,到底你我兄弟亲近,四哥我天天在这里,也没个知心人讲话,只有你来看看我。”   杨佑借着衣袖的遮掩,在杨遇春他们掐过的大腿处又狠狠地掐了一把,眼泪顿时就彪了出来。   杨遇春这小子,下手真狠!   杨佑涕泗横流,咚地一声跪在杨仕面前!   杨仕不知道这个弟弟什么路数,赶紧弯腰去扶,杨佑却抱着他的大腿开始哭诉。   杨佑抽抽搭搭地说:“四哥啊,你不知道,我这几天过得多提心吊胆啊!呜呜呜呜……”   杨仕抓着他的腋下,想把杨佑提起来,奈何杨佑就是死死抱着他的大腿不放,杨仕只好站在原地听他哭完。   “呜呜呜,你说该死不该死,我就是去青楼点了个人,谁知道惹出一大堆事情!昨天大理寺找我问话之后,京城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你说说,我哪知道那个什么青离要杀人啊?呜呜呜……还有昨晚……呜呜呜……”   杨佑从胸口掏出了账本,递给杨仕,杨仕接过来看了一眼,脸色勃然大变,抓着杨佑的胸口问,“这是何处得来?”   杨佑从怀里拿出手绢,开始擦眼泪,“我哪知道,是那个青离偷偷塞进我衣服的,我回到王府才发现……”   “那你为何不呈交刑部和大理寺?”   杨佑:“呜呜呜,我哪敢,昨天在大理寺,钱太师就巴不得吃了我,我要是交上去,他还不得以为是我指使青离图谋不轨,我哪有这样傻……呜呜呜呜……”   杨仕冷笑着说道:“青离和钱家有不共戴天之仇,说不定还真是五弟随便说了两句话,青离就起了心思呢?”   “我疯了吗我?”杨佑哭道:“我非要让青离见过我之后马上去杀人吗?哪个傻子会这样做,分明就是他自己想杀人……”   杨仕想了想,确实是这个理,而且大理寺已经查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杨佑虽然和青离有些关系,但是和青离杀人无关。   至于青离为什么会把账本交给他,杨仕自己想通了,大约是青离认为杨佑是个皇子,能够为自己主持公道。   他低头看看痛哭流涕跪在地上的杨佑,心中充满了对青离的可怜与嘲讽。   连看人都能看走了眼……   杨佑见杨仕似乎相信了他,又开始抱着杨仕的大腿哭天抢地,“昨天半夜,王府突然闯进一伙人,翻了我的家,就是来找账本的,他们都拿着明晃晃的刀枪,账本被我藏起来了,他们没找到。你说要是下一次他们再来,我还有命吗?四哥,我想来想去,整个京城只有你能救我了。”   杨佑鼻涕眼泪都擦在杨仕衣服上,哀嚎道:“四哥救我啊!”   杨仕心里都是鄙夷,脸上却愈发温柔,他柔声细语地安慰好杨佑,说自己会派人保护他的安全,以后也会多多照顾杨佑,然后收下了账本。   杨佑哭着千辞万谢。   杨仕得意洋洋地拿着账本和自己的谋臣商议。   杨佑擦着眼泪,满脸悲痛地走出了泰云阁。   杨遇春等在门口,问道:“王爷,怎么样?”   杨佑捂着胸口,依旧是一副悲痛过度的样子上了车,他悲痛欲绝地对杨遇春说道:“牛啊,咱们回去的时候吃狗肉去。”   杨遇春看着泰云阁门口的几个黑甲士兵,用手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亦是悲痛地说,“好!” 第48章   杨佑三人在外面找了家小酒馆,好好吃了顿暖和和的狗肉,这才打道回府。   就在这个时候,泰云阁内,四皇子正和自己的谋臣讨论账本的问题。   瑞脑消金兽,黄铜的百兽香炉中升起袅袅青烟,淡淡的檀木香气在房中浸染。   广武王坐在房间的北侧,其余亲信列坐两旁。   此刻,众人的眼光都投向广武王右侧侍立着的谋士彭先生。   彭先生全名彭端淑,字敬仪,身高八尺,仪表堂堂,出身博陵彭氏,乃是鼎鼎有名的清贵世   家。他今年三十有二,以运筹帷幄,识人断事著称,素有“青州水镜”之称。   广武王一派多是武将,打仗还算是勉强,真做起明争暗斗的事来,在那群文官面前连屁都算   上。拿主意的都是彭先生,朝中有什么动向,第一个知道的也是彭先生。   彭先生面若冠玉,俊朗的脸上一直都是似笑非笑的温柔表情,他小步前驱,走到杨仕身侧,说道:“五皇子说傻也不傻,到底还是知道自己接不得账本。”   杨仕笑了,他放下手中的茶盏,重重磕在桌上,“他倒是会耍小聪明,账本给我,耗的是本王的人,他却可以躲在后面过清闲日子。”   杨仕皱眉,眼里是跳动的烛光,“本王不会给别人当枪使,这个东西……”   他把账本丢在桌上,“你们找个机会,给杨倜吧。再派几个人去盯着老五。”   众人行礼称喏。   ————————————————   杨佑回来后,重新找了个罐子,装满了金银财宝,连同原先的罐子一起都赏给了杨遇春。   杨遇春并没有像之前那样见钱眼开,至少没有见了钱就双眼发光。   因为他已经找到了比钱更为重要的事。   杨佑深以为杨遇春终于开窍了。   他把杨遇春送到了一位平日经常来往的禁军教头那里学习武艺,平日在王府让他跟着一位管事先生学习写字算账。   按照商洛的安排,卓信鸿来了趟王府,介绍了几个江湖人士帮杨佑整饬府内防卫,杨佑将这几个人任做贴身侍卫。卓信鸿又帮着他找了几个人在暗地里查看王府的情况。   卓信鸿找来的人先是清除了几波杨佑府中的各方势力,留下来各方监视的名单。   杨佑既已知道府上那些人是眼线,做戏也就更方便了些。   横竖平日里他也就是看看书,溜溜鸟,斗斗蛐蛐,偶尔听听曲。   有了这些人的帮助,他也有了自己安全地做事的时间。   杨佑按照敖宸给的名单,亲自去寻访被钱家所害的人们。   让他意料不到的是,很多人都对此讳莫如深,哪怕钱太师的儿子此刻已经死得板硬,依然只有几个人愿意站出来指认罪行。   这些受害者的家人,都收过钱家给的好处,钱家的名头也还能唬住几个人。   更多的受害者,则是那些没有亲戚的孤儿或是被卖到青楼和奴隶市场的人,这些人死了就死了,没有人会去追根问底,除了一个小小的坟包,在这世上竟然什么都没剩下。   杨佑找了五六天,愣是没有找到一个真能做证人指认钱家罪行的人,让他不至于丢掉最后一点希望的是,他在寻访途中,遇见了一个刑部的小官。   小官名为常达,常达是寒士出生,虽然在刑部人微言轻,却执着地自己调查被钱立轩迫害的人。杨佑到底自己精力有限,便把敖宸的名单给了他。   又过了几天,钱立轩的案子结了,杀人的人已经死了,这个案子也就不了了之。大理寺通知杨佑的下人去领尸首。   杨佑原本以为瑞芳等人会对他收敛一个青楼小倌的尸首有异议,瑞芳却说这几天京城都传遍了青离的故事,不少说书人都在说他。   他也是一个可怜人。   青离的尸首在大理寺停着,早已腐烂,杨佑不忍青离如此被下葬,便花了点钱,请大理寺的仵作将他的尸首制作成了干尸。仵作说这样能保存尸身很久。   棺材在胶东王府的一个小房间里停了三天,没有向外界宣告,府上的下人自发守灵,一些官员也偷偷过来吊唁。   杨佑也去为青离守了一夜的灵,过几天就要下葬,他却没选好青离的墓地在何处。   敖宸陪着他熬夜,杨佑困倦地打了打瞌睡,问道:“青离说要把他葬在世间最干净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   敖宸道:“你得先想清楚,对他来说,什么是肮脏的地方?”   “青楼?官场?”杨佑对青离了解寥寥,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敖宸说出了看起来很有道理的话,“人间。”   这番沧桑的窥探一下击中了杨佑的心,杨佑静坐半天才说道:“山间清风,江上明月,无人才得一分清净自在。到底是你会说出的话。只是立冢于荒野之间,无人得知,无人吊唁,岂不是孤寂可怜?”   敖宸笑着指了指青离的棺材,“人都死了,为何还做这些多余的事情?吊唁不过是活人要寄托自己的情绪,对于死人而言,活人的情绪与他何干?他早就干干净净地投胎轮回,超脱活人的世界了。”   杨佑喟叹一声,死当真是一了百了的事情,生前身后,竟然因为死亡这个切割点而变得全无意义。   他们最后把青离葬在了京城郊外的一处荒山,入土的那天,满城的妓女小倌都来了,放眼看去,漫山遍野一片缟素,处处哀鸿,等到吊唁的时间一过,人群便呼啦啦退去,只留下了山野的清风吹过,发出寂寥的声响。   杨佑和敖宸并肩站在墓碑前,斯人如此,他不由得生发出许多对死亡的感叹,临了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抓住了敖宸冰凉的手。   敖宸将他被风吹乱的头发一一理好,看着杨佑已经红了的鼻头和有些发紫的唇,说道:“回去 了,别冻着。”   杨佑吸了吸鼻涕,红着眼眶看了一眼青离的墓碑,“你说,我死了之后是什么光景?”   敖宸摇头,他身上并没有太多的愁绪,“说不定是在一个富丽堂皇的皇陵里躺着。”   他好像一点都不为杨佑提起的这个话题而感伤,杨佑心里隐隐有些不快,“你应该很难理解人类因为注定的死亡而产生的悲伤和绝望吧。”   敖宸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风轻云淡地说道:“也不是很难理解。毕竟我的龙气消耗到现在也差不多了,龙气一旦耗完,我的生命也就走到尽头了。我剩下的时间,也就和一个凡人的寿命差不多。我并不是不懂死亡。倘若死亡也是我的宿命……”   他低头吻着杨佑的额头,“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接受吧。”   人类让敖宸懂得了死亡的恐惧,正因为如此,他也就更懂得人类为了避免死亡而生出的种种挣扎和绝望,还有种种不堪入目的丑陋行径。   杨佑抬头看着敖宸的眼睛,黑色的眼睛依然如深渊一般沉寂,一切都在他沧桑而宁静的眼中寂灭。杨佑突然感到眼角湿润,声音颤抖地说道:“对不起。”   敖宸没有看他,而是看着远方,搭在杨佑身上的手指紧了紧,复又放松,他依然在笑:“放心,哪怕我的寿命和凡人一样,我也比你长寿。你死的时候,我一定亲自看你下葬,或许用剩下的时间给你守守墓?”   “凡人,有本神君为你守墓,你是不是受宠若惊?”   杨佑被他逗笑了。   敖宸抬手擦去杨佑眼角的泪水,抬指揉了揉杨佑眉心,将他的后颈拦住,让两人额头相触。   四目相对,杨佑抬手抚上敖宸的脸颊,挽起他鬓边的碎发,敖宸低下头来吻他。   一个轻柔恍若风一般的吻,浅得好像什么都发生。   杨佑将头埋在敖宸的肩上,两人搂在一处。   他为敖宸折寿而痛心,又为知晓他与自己一样要走向死亡而小心地雀跃,一面唾弃自己的自私,一面又为自己的自私而沾沾自喜。   回府后,杨佑把那张青离的画像送去裱好,小心地收藏在匣子里。   青离脸上那道红色的笔误,终究保留了下来,好像宣告了他最终的结局一般。   杨佑仍旧在停职思过中,徐开霁一直过来给他传递消息。   钱太师的侄子虽然死了,倘若这样就认为钱派倒台,那才是真正的单纯。钱太师代表的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家族,而是一股势力,一个利益集团。   一个人当了京官,另一个人就能当郡守,互相提携,官官相应,这种关系甚至比联姻还来得牢靠。   联姻也不过是把利益用婚姻捆绑起来罢了。   林阁老虽然也是朝中大臣,但是在搞关系搞团体建设这一点上要远远逊于钱太师,这也是钱太师能制霸多年的原因。   更为可怕的是,这个团体发展到了后来,并不需要一个真正的钱太师存在。即便钱太师死了,这些相互联结的官员仍旧会以这种关系在官场盘踞,并且用关系网排挤掉任何想破坏他们这一集团的人。   这才是皇帝忌惮的东西,然而铲除钱太师的势力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无异于从自己身上生生割一块肉下来。   杨庭做不到,不过他乐于见到其他人帮他办这件事。   杨仕将账本通过隐秘的渠道交给了二皇子杨倜。   林阁老的集团作为朝中少有的特大集团,对钱太师的齐国第一集 团早就看不顺眼了,只要打倒了钱太师,他们就可以顺势撸走太子,换上二皇子,从而一跃成为齐国第一集团。   林阁老手下的小官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捅出了钱家的账本。   皇帝震怒,宣布彻查钱太师贪腐一案。   一时间,齐国官场人人自危,太子府战战兢兢。 第49章   在这个节骨眼上,杨佑遇见的那位刑部小官常达,交出了他整理后的钱立轩受害者名单,并且找出了钱家收买他们家人的证据。   皇帝雷利风行,接连下了几道谕旨,让人将钱立轩从墓地里扒出来,鞭尸之后再挫骨扬灰,将和钱立轩有关的好几个官员查办。   钱派党人震惊于皇帝的雷霆手段,正当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场变更朝中重臣的狂风骤雨,林阁老和二皇子杨倜摩拳擦掌,钱太师连连上折求饶时,皇帝却偃旗息鼓,给钱太师一个消息。   大概意思是虽然你侄子杀了人还贪了污,但是我相信那只是他的个人问题,和你无关。不过你是他叔叔,还是要负一点责任。我也心疼你,不会让你吃亏,你的虚职就都别要了,手下人也收敛一点,这几个月我安排什么不要老跳出来。   钱太师在钱立轩出事之后就已经做好了面对朝野责难的准备,谁知皇帝竟然就这样轻易放过了他。   他几乎是看着杨庭长大的,杨庭确实不喜欢他,可是钱太师执掌朝廷多年,和杨庭也合作了多年,杨庭离不开他,齐国也离不开他。   然而他却大错特错。   杨庭只是知道了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如果一下就将钱派的官员都查办,朝廷一定会内乱,相比起来,他更喜欢慢刀子放血杀人。   他纵容着各皇子收集太子的罪证,在朝堂上打压钱派。   钱派就在不经意间逐渐被蚕食。   这一切似乎都离杨佑很远。   拜商洛所赐,杨佑现在被朝堂争斗摘了个干干净净。他什么都不用干,偶尔看看热闹就行。   数日后,杨佑又添置了许多新书,他和敖宸一边吃着瓜子一边看书。   敖宸每翻一页都要表达一番对情节的鄙夷,杨佑听得不耐烦,从他手里抢过书来:“既然作者脑子不正常,你在这看什么呢?”   敖宸躺在榻上伸了个懒腰,“你说人为什么喜欢看这样的小说话本呢?”   杨佑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   敖宸拍拍身边的位置,“过来。”   杨佑走到榻边坐下,敖宸伸手搂住了他的腰,把他往下带,杨佑顺从地倒下去,躺在敖宸的胸膛上。   敖宸的下巴放在他头顶,两人开始翻一本书。   看了一会,敖宸蹙眉道:“仙丹还能捡?白日做梦!”   杨佑回头盯他:“看不看?”   敖宸亲亲他的头顶,示意杨佑继续翻书。   杨佑翻着翻着,便觉得无趣,开始和敖宸聊起话本的情节来。   “你总说不能随便成仙,到底怎么回事?”   敖宸摸摸他的头,“以前天界很多神仙,都可以随便点化,凡人、动物、花草树木……只要他们想,都可以成仙。可是没有经历过成仙的种种磨炼,骤然成为神仙,拥有了巨大的力量。很多神都迷失了自己,随意使用自己的力量。天界大乱,打了很多年的仗。天界平定之后,众神便商定,不允许神仙点化,倘若经过点化成神的,连同点化之人一起,都要被剥夺神力。自此之后,所有点化的法门,修仙的功法全部被销毁。渐渐地,已经没有神仙知道如何点化,如何传授凡人秘诀了。”   原来如此,杨佑笑了笑,“原来那么多皇帝求仙问道始终没有结果,是因为天界不接受?”   敖宸道:“凡人要想成仙,只有两条路。第一条是寻找修炼法门,虽然天界销毁了很多秘籍,到底还有留在人间的,天界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能凭借自己的能力修炼,自然能得到承认。”   杨佑动了动腰,在敖宸的怀里换了个角度躺着,“那第二条路呢?”   “受万世景仰,因而成神。”敖宸揉了揉杨佑的耳朵,“譬如你最喜欢的孔夫子,他本是一介凡人,因为信他的人多了,也便成了神。不过这样的人非常少。”   杨佑笑着感叹道:“看来成神之路遥遥无期啊!”   他抓住敖宸放在他腰上的手,问道:“你还没同我说过天上是什么日子呢。”   “天上能有什么日子?”敖宸把玩着他的手指,“不说也罢。”   “我就是好奇,你以前的生活……”杨佑嚅嗫道。   敖宸低头在他后颈落下一个吻,将头埋在他肩上叹了口气,方才说道:“就同你说说。”   杨佑点了点头,转身和他面对面,敖宸把他揽在胸前,两人呼吸交错,肢体缠绵。榻上有一缕窗外温厚的阳光,杨佑看着敖宸纤长的眼睫,心中不自禁地开始荡漾,再往下看去,敖宸双目深沉,薄唇微抿。   杨佑就势凑上去亲了一口。   敖宸的眼睫微微颤抖,杨佑凑近了自觉闭上眼睛,敖宸便搂着他的脖子吻了下去。   杨佑以往只知道亲吻用来表达对人的喜爱。   譬如他喜爱杨伭,会亲弟弟的脸颊,或者他喜欢敖宸,便会时不时想要同他亲近。   肢体接触不过是承载他感情的载体。   敖宸即便同他如此亲近,身上仍旧带有神明的高高在上,还有如霜如雪一般的高傲冰冷,杨佑可以喜欢,可以仰望,却唯独不敢生出别的旖旎心思来。   至今为止,每一个吻都是点到即止,没有别的复杂意味,杨佑也会做比较,真要说起来,这些亲近的行为,更像是喜欢一只猫,时时顺毛,抱着亲昵。   即便敖宸不说,他也明白。   始终有一条线在他们之间。   正如他无法把敖宸当做人一样看待,敖宸也无法将他看做同样的神。   他们的感情,从来都是建立在不平等的基础上。   敖宸没有人的感情,杨佑也不是和他同等的个体。   杨佑不敢僭越。   他害怕,害怕这条线就是敖宸的底线,一旦跨过底线,敖宸会做出如何的反应?   这是第一次,他在敖宸的吻里品尝到了别的意味。   呼吸交错间,杨佑恍惚间觉得自己呼吸也带上了海洋的味道,他很难想象,明明只是简单的肢体动作,却可以表达更为深层的意思。敖宸的双唇冰凉,动作间带着强迫,唇舌间带着不可违抗的力道,双手紧紧将杨佑搂在胸前。   杨佑好几次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还有几次差点憋过气去,都是敖宸卡着时间放他缓了下。   一个吻引得他身躯发热,身上越热,便越发贪恋敖宸冰凉的体温,杨佑微微睁开双眼,瞥见敖宸的眉间有一丝皱纹,闭着的眼角泛着红潮。   杨佑情不自禁地扯着他的衣服,将他一身整齐的黑袍揉皱,又从领口伸手去摸敖宸的胸膛。敖宸非但没有制止,还上下抚摸着杨佑的身躯回应。   杨佑沦陷在他强力又带着挑逗的亲吻里,本能地搂着敖宸的肩膀,年轻的身体和敖宸冰凉英伟的成年身躯相贴,不知何时两人的外袍都被蹭掉了,互相摩挲着,敖宸的手隔着裤子摸到了杨佑的大腿内侧。   杨佑猛地被他冰凉的触感惊得打了颤,黏腻的头脑似乎清明了些许,他双腿夹住敖宸的手,挣扎着抬头:“别……”   敖宸没有给他机会,用力压在他身上,单膝顶开杨佑的双腿,更加放肆地抚摸。   杨佑的眼角溢出温热的泪水,颤抖着呻吟出声。两人搂在一处,敖宸一臂搂在杨佑脖颈,一只手捏了捏他的腰,放在杨佑胸膛上,笑着说:“去换衣服?”   杨佑的大腿还抵着什么东西,敖宸面上倒是什么都没显,杨佑头脑放空地呆呆躺着,后知后觉地脸红,小声地呸了一声,也将手放在了敖宸的身上。   敖宸抓住他的手到嘴边亲了亲,被扯散的衣服露出大半个胸膛,温和地说道:“去换衣服吧。”   杨佑动了动腰,没起身。   敖宸笑了笑,将他搂紧,看着屋顶道,“给你讲个故事,保证除了你没人听过,稀奇不?”   杨佑搂着他的腰,将头靠在敖宸的胸膛上,感受着敖宸呼吸的起伏,“说说看,稀不稀奇我说了算。”   敖宸清了清嗓子,却沉默了很久。   杨佑好奇地抬头,却见敖宸睁大了眼睛,黑色的双眸蒙上了一层看不清的纱,神色平静得可怕,近乎是一种死寂的安宁。   他心里一阵后怕,亲了亲敖宸的喉结道:“不想说就不说了。”   敖宸摇头,将他搂紧了些,竟然拿出了给小孩讲睡前故事的姿态。   “很久很久以前,在东海,有一位龙王,他是天地间一等一的龙,一等一的神仙。有一次他在打仗的时候受了伤,被人追杀,他跑到了一座小山上,山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梅花妖。梅花妖收留了他,让他在山上养伤。后来梅花妖就爱上了龙王。龙王或许爱她,或许不爱她,总之他们就在一起了,龙王伤好的时候,他把梅花妖带回了东海,同行的还有他们的孩子。他是一条黑龙。”   杨佑抬头看着敖宸,他在说自己的故事?   杨佑以前不是没有问过敖宸以前的事情,但是敖宸的反应非常不好,往往都是冷着脸拒绝透露任何信息。   他竟然在讲自己的故事? 第50章   “原本按照东海龙族的规矩,龙王应该和水族的女子在一起,这样他们的孩子才会有龙神的巨大力量。黑龙的母亲本来就是一个普通的梅花妖,连仙都不是。黑龙从出生开始就背负着血脉低下的言论。   龙王之前有很多女人,之后也有很多女人,一直都有很多孩子,黑龙是其中最弱小的一个。他拼命修炼,终于成了龙子中的佼佼者,却发现,血脉带来的偏见始终无法消除。   他在天界过得郁郁寡欢,后来,正值人间内乱,天界要挑选神兽辅佐人类君王涤荡域内。黑龙就毛遂自荐,下凡来到了人间。   人在黑龙眼里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个蝼蚁,但是他不得不完成天命。他按照天命的指示,找到了几个身负龙气的人类。其中一个人叫杨烁,他是个落魄的庶出公子,同样背负着血脉的偏见。黑龙从他身上看到了懦弱的自己,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想扶持杨烁当皇帝,在人间,只要当上皇帝,皇帝连同他整个家族的血脉都会变得高贵。黑龙觉得好像这样就可以宣告他自己也摆脱了血脉的宿命。   他帮助杨烁当上了皇帝。在这个过程中,他被凡人仰慕,被凡人依靠,一直被打压的他终于成为了被仰望的对象。他开始爱上了凡间,爱上了这些人类,在人类仰望的目光中,他好像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杨烁是一个雄心勃勃的人,他想成立一个功盖万世的王朝,黑龙和他一起拓展疆域,发展民生。很快,他们就统一了天下,建立的一个新的国家。黑龙也就成为了这个国家的神,连京城都以黑龙来命名。   黑龙的任务完成了,应该回到天上去。”   杨佑躺在他怀里,等着听下来的故事。   敖宸竟然就此住了嘴,没有再说下去。   “后来呢?”杨佑抬头追问道。   敖宸摇头,“不想说了。”   杨佑摸上他的脸颊,“黑龙答应皇帝,要替他守护人间?”   敖宸笑着将脸颊在杨佑额头上蹭了蹭,“你信吗?”   杨佑看着他的眼睛,依然是沉静如水的样子,他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信。   扪心自问,敖宸是那种为了天下而牺牲自己的人吗?   杨佑也说不准,“我不知道。”   “问那么多干什么呢?”敖宸道,“反正都是事实了,你们杨家不也用了我的龙气那么多年?”   是什么让敖宸牺牲了自己呢?   杨佑想到了什么,心里隐隐有了小疙瘩,他问道:“你喜欢高祖?”   敖宸看着他一脸认真又心有不甘的神色,忍不住笑着又压着杨佑吻了一遍,搂着他说道:“莫非一个断袖见了男人都要断一番吗?我和杨烁不是你想的那样。如果真要比的话……”   “杨佑……”敖宸端正了脸色,叫着杨佑的名字,认真地一字一字说道:“你是我最喜欢的人类。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   “既然有个最字。”杨佑心里更不舒坦了,“就说明还有其他喜欢的人类啊,我不过是你喜欢的人类当中最喜欢的一个而已。”   敖宸丝毫没有过多纠结地说道:“那去掉最字,你是我唯一喜欢的人类。”   杨佑还要说话,敖宸立刻堵住了他:“你莫非还要问我有没有喜欢的妖精喜欢的神?反正都没有。”   杨佑刚欣喜了一会,心里又马上冷了下来。   敖宸这样说话,未免也太冷血了些。   可是站在敖宸的立场来说,他本来不是人类,看上一个杨佑,便是特例了,为何要让他喜欢人类呢?   杨佑的脑子被搅得一团乱,连平时很容易就想出来的问题也理得乱七八糟,只好又回到原来的问题,“你为什么留在了人间?”   敖宸食指抵在他唇上,目光如水,“别问了。”   “好吧。”杨佑不得不向放软了些姿态的敖宸投降。   两人厮混过了一天又一天。   某天日上三竿,敖宸早就回到了龙身之中,杨佑穿好衣服出门听戏。   戏也是平日的戏,约好的三位京官只来了一位。   另外两位是钱派的,已经被撸下去了。   自从钱太师半隐退之后,钱派之人从边缘开始慢慢被换掉,今日所见不过是冰山一角。   杨佑和那位官员闲聊了些事务,便悠悠哉哉哼着小曲儿回了王府。   时近中秋,街上越发多了许多行人。   杨佑在人群中走着,入目皆是欢喜的笑颜,佳节将近,家人团圆,确实是一番好光景。   他左手盘着两个核桃,右手提着个鸟笼,正在人潮中四处张望,肩上倏然被人一拍,吓得两个核桃掉在地上,咕噜咕噜滚远了。   “我的核桃!”杨佑蹲**,一只只形态各异的脚早就不知道将核桃踢到了哪里。   “唉!”杨佑叹气,起身回头,却见一个光头站在背后。   他头上还有着戒疤,看样子是真和尚无疑,身上却有着淡淡的酒气。和尚身形瘦削,面孔苍老,留着一脸花白的胡须,杂乱地生长着,肩上扛一个竹竿,上挂一面白旗,端端正正地写着算卦二字。   竟然是他和敖宸在感恩寺后山墓林遇见的那个扫地和尚!他怎么会在这里?   和尚笑吟吟地挠了挠胡子,“公子可还记得在下?”   杨佑点头,“曾与法师在墓林有一面之缘。法师究竟缘何下山?”   事实是,杨佑连他的法号都不记得了,只是隐隐记得他的脸。   杨庭不喜欢僧佛道士之流,平日里各教中人都不敢出门,只守在庙里的一亩三分地,这个和尚怎么敢大大方方地出现在市集之中?   和尚从怀中掏出了七枚铜钱,拿出一个土瓷碗。他将七枚铜钱递到杨佑面前。   杨佑笑着挥手,“法师,我今日的钱都花光了,可算不起命。”   和尚的手往前面伸了伸,道:“无妨,在下不收公子的钱便是。”   杨佑便伸手接过了他的钱,按照和尚的指示将钱丢在瓷碗中。   接着,杨佑张着嘴,话却说不出来了。   那七枚铜钱确实跌入了瓷碗,但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它们在瓷碗的上空微微悬浮着,竟然组合成了北斗七星的模样!   和尚大笑一声,手腕一抖,那悬浮的铜钱便哗啦啦掉入碗底,他将碗倒过来,铜钱落在手上,一边把玩着一边说道:“公子,这个卦象可不能乱说,可否请公子移步?”   杨佑毕竟天天和敖宸待在一块,想不信神鬼之言也不行。   他倒是对和尚上心了几分,请他去路边的茶摊坐着,吃了两杯茶,和尚却还是云里雾里,不肯说实话,“王爷,此卦关系甚大,不可随便在外透露啊。”   杨佑笑了,“法师不怕我向官府举报?”   杨庭五年前颁布了一批法令,规定僧人道士没有官府名牒,不得随意在外出入,有违者将被监禁三天,罚徭役三月。   和尚拍了拍自己的头,颇为遗憾地说道:“可惜这头发长得太慢,公子啊,在下已是俗籍了,名唤陆善见。”   是吗,那倒是可惜了。   杨佑盯着他看了半天,感恩寺的上一任住持是山阴陆氏的公子,看和尚的样子,俗名应该和陆住持有关,他想了想,还是将和尚请到了府上。   刚走到王府门口,和尚就停下了脚步,杨佑疑惑地转身,却见陆善见围着王府的外墙走来走去,口里念念有词。   “先生又看出了什么?”   陆善见支吾几句,欲言又止,神色间确是明显带着喜色,杨佑觉得他可能是因为找到了个冤大头而高兴。   “小人不知公子竟是胶东王,失礼失礼!”   他说着跪下来行礼。   “先生不必多礼。”   杨佑带他到会客厅坐下,刚逢着杨遇春学武回来,从堂下走过,见杨佑带了个和尚进府,忍不住多问道:“王爷,他是谁啊?”   “什么他?叫先生!一点礼貌都不懂。”杨佑训斥道。   陆善见看到杨遇春眼睛都直了,直说道:“此乃千古第一名将也!”   杨遇春听了哈哈大笑,翘起大拇指,“就凭你这句话,俺高兴!”   杨佑听了倒也没什么感觉,许多算命的都是挑别人喜欢的话说,杨遇春能随便和他插话,说明在府中极受重视。   他那个蛮牛一般的体格,谁都能看出来打仗是一把好手。   陆善见确实会说话,但也就是会说话罢了。杨佑看中他,无非是那一手铜钱悬浮的奇技淫巧和陆这个姓氏。当即三言两语打发杨遇春退下,对陆善见说道:“不知在此处,先生可否言说之前的卦象?”   陆善见缓缓坐下,不先说卦象,竟然先说起了自己,“小人法号道余,师从感恩寺慧禅方丈。家师原是高门子弟,学得一身本事。小人不才,只学得了一点阴阳之术。家师生平最大憾事,乃是所学不得用,因此叮嘱小人,待找到合适之人,必出山将一身修为施展于天下。”   慧禅方丈俗名陆辽,乃是当时名满天下的才子,文韬武略,颇有当年陆氏祖先陆逊之风,唯一的缺点就是长相平平。   可惜杨佑的皇帝爷爷看他长得一般,不用他,皇帝老爹……   陆辽看不上他。   陆辽硬生生从青年被拖到了老年,依然没有得到合适的官职,索性就出家了。   没想到,陆辽一直都没放下国事。   杨佑静静听着陆善见说话,心中充满了对陆辽这位奇人的感慨。   “先生既然下山,看来是找到了合适的人?” 第51章   陆善见神秘兮兮地说道:“小人手中七枚铜钱,正是师父传下,取七个不同朝代的铜钱,用之占卜。当日得幸见王爷一面,小人便已先算一卦,王爷贵不可言。今日一卦……”   他故意吊着杨佑的胃口,这种场面话杨佑都听惯了,看在陆辽的面子上,也就顺着说了下去,“如何?”   陆善见用余光看看杨佑,决定他命运的时刻到来了。他拿出了自己招牌的神棍微笑,“王爷,小人此来有大礼相送。”   杨佑看他一副穷酸样子,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勉强还算干净,有什么礼物是可以送给他的?   “喔?王府什么都不缺,不知先生要送我什么?”   一个能打动任何人的礼物,陆善见弯腰行了一个大礼,“王府的楼房未免矮了些,要看清天下美景,还需更上一层楼!”   “大胆!”杨佑喝止,勃然变色,陆善见是哪里来的胆子随意说话?   “你当谁都不要命吗!”   陆善见却是哈哈大笑,根本不管杨佑脸上担心的神色,“王爷难道不想?”   杨佑回道:“佑只求箪食瓢饮,安贫忘忧罢了。”   陆善见笑着将铜钱抛向空中,那七枚铜钱在空中飞舞旋转,慢慢地摆出了北斗七星的模样,正是杨佑的卦象,陆善见道:“王爷脚踏北斗,龙气缠身,正是有龙隐隐来黄道,白鹤翩翩下紫宸……”   杨佑脸色愈发沉重,陆善见便收了口,说道:“也罢,小人常常在外游走,若是王爷哪天需要找我了,便上感恩寺给我道满师兄一个口信便好。”   说罢,陆善见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他相信自己给出的价码足够诱人,杨佑一定会感兴趣。   “站住!”杨佑果然叫住了他。   “先生既然话说到此,难道以为还可以自由进出王府吗?”   杨佑不相信这个神神叨叨的和尚,但是他既然说出了这番话,要是放走了,保不齐还会搅出什么乱子来。   他拍掌,一直候在屋外的侍卫便冲进来,尖兵利刃将陆善见团团围住。   陆善见不知他为何如此多疑,一时有些惊讶,却不担心自己的危险,“王爷,我真要走,你是拦不住的。”   杨佑笑了一声:“抓住他。”   十个侍卫应声上前,同时扑向了陆善见。   陆善见脚步往后一踏,竟然从原地消失了,侍卫们扑了个空。   “王爷。”   杨佑背后突然生出一只手来拍了拍他的后背。   杨佑回头,背后空无一物。   低沉的声音从厅门传来,“小人真的要走了。”   再回头看时,陆善见已经站在门边,一只脚踏在了门槛上,笑吟吟地对杨佑招手。   “上啊!”侍卫们一哄而上,扑向门口的陆善见。   杨佑的额头滴下了几滴冷汗,这人是真的邪乎。   然而陆善见又再度消失了,凭空出现在了门外四五步的地方,嘲笑着东倒西歪的侍卫们。   陆善见挥手,便是真要离开了,“我说了,您是拦不住的。”   他转过身去,却在一瞬间面色如土。   杨佑挥挥手让侍卫们退下,自己一步一步走到陆善见面前,陆善见分毫未动,杨佑挑衅地说道:“怎么不走了?”   陆善见道了声阿弥陀佛,认命地闭上眼睛,自己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一环,“王爷手段,小人佩服。”   敖宸坐在房檐上,懒懒地抱着双手,双脚吊在空中晃晃悠悠,“奇门八卦,你倒是好手段。”   他等两人话说完,吹了声口哨,一时间房门紧闭,站在门外的杨佑和陆善见都瞬移到了房内。   敖宸站在杨佑的身边,打了个响指,松了对陆善见的控制。   陆善见什么都没说,径直对着敖宸跪了下来,言语中竟然抑制不住狂热的情绪,“小人冒犯了龙神,死罪死罪!”   “他怎么能看见你?”杨佑一时有些慌乱。   敖宸摸了摸他的头,“他是术士,看得见我很正常。”   术士?杨佑不解道:“他不是和尚吗?怎么又是道士了?”   敖宸哈哈一笑,“蠢货,术士是术士,道士是道士,怎么混为一谈了?”   两者还真有区别。   敖宸又道:“不怪你,术士本来就少,有本事的术士就更少了,滥竽充数的多,谁叫这玩意来钱快呢?不过……”   他蹲**,仔细盯着陆善见:“我倒是奇怪,杨家竟然没有把术士灭完?你是哪一脉?”   陆善见方才开口道:“龙神所说乃是睿宗灭道导致天下数术凋零,小人师门始祖乃是黄石仙人,有幸得存,才能使出这点微末道法。”   敖宸冷哼一声,道:“黄石……你们这一脉还真是野火烧不尽啊……你可有师兄师弟?”   陆善见恭敬地回答:“佛法上有很多师兄师弟,术法上黄石一门却只有我一个独苗。”   杨佑只见黑影一闪,敖宸便掐住了陆善见的脖子将他举到空中,狠狠地朝门柱上摔去。   “敖宸!”   杨佑只来得及大喊,陆善见已经被敖宸丢了出去,摔在门柱上,发出巨大的轰响,陆善见喷出的血在空中形成一道血雾。   敖宸欺身上前,右手抓住陆善见的脖子将他再次提起来,陆善见艰难地说道:“小人……何处……惹了龙神?……咳……咳……”   “你没惹我。”敖宸额上青筋暴现,语气却越发冷静,“是你们祖师惹了我。”   他说着手腕一压,竟然又想将陆善见丢出去!   陆善见已是花甲之年,看上去也是个老人家,满口鲜血衣冠不整,杨佑看得心惊胆战,上前一把抱住敖宸,只着急地叫道:“敖宸!”   “让开!”敖宸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杨佑被他的眼神冻得浑身哆嗦,那是一双完全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只留下了最凌冽的寒冰。   “不要!”杨佑斩钉截铁地回答:“有什么事情先说清楚,不要随便动手……”   “让开!”敖宸狠狠吼道,左手掐住了杨佑的下巴,指间的力气掐得杨佑疼痛不已,眼泪马上在眼眶里打转。   这样冷静而暴怒的敖宸,杨佑只在幼年见过一次,那还是他们初遇的时候。   “杨佑,让开。”   陆善见的脸色变得紫红,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留下,微微翻着白眼。   敖宸左手一伸,想把杨佑推出去,杨佑吸了一口气,忍住眼泪伸手抱住敖宸的上身,将自己紧紧贴在敖宸身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敖宸抵抗。   敖宸的身体又冰又硬,就像是万年不化的坚硬寒冰,杨佑颤抖着说道:“别杀他,他对我还有用。”   敖宸的指甲掐进了陆善见的脖子。   杨佑再次呼喊道:“敖宸!”   敖宸低头,杨佑扬起的脸上已经满脸泪水,眼神柔软带着祈求。   他眨了眨眼,蓦地放开了掐着陆善见的手,接着把杨佑推开,背过身去,沉沉地说:“废物,哭什么?”   陆善见捂着脖子疯狂地咳嗽,杨佑被他推得退了几步,后知后觉地摸了把脸,沾了一脸的泪。   杨佑把陆善见扶到一边坐着,递过一张手帕给他擦了擦血迹,安慰道:“先生……”   他想了想,只能说道:“先生先在此住下吧,龙神他……他可能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你……”   陆善见摆了摆手,撑着扶手站起来想要和敖宸说些什么,杨佑赶紧使了个眼色,大声地叫人:“来人啊!”   等了好一会才有人过来,杨佑吩咐道:“带先生去后院歇息,好好照顾先生,请秦大夫来看看吧。”   陆善见乖乖退下。   敖宸依然背对着他,不发一语。   杨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泥人,黑色衣服,脸蛋又大又圆,眼睛圆不溜秋,看起来煞是可爱。他拿着泥人走到敖宸身后,温声说道:“今日上街看到泥人张摆摊,特意让他捏了一个,你看看像不像你?”   敖宸甩甩袖子,走到了房间的另一边。   杨佑紧紧跟着他,“哎呀,莫不是刚才动作大了些,你看着泥人的头,都扁了,可惜可惜……”   敖宸漫不经心地回头看了他手里的泥人一眼,冷哼一声,消失在空中。   杨佑急了,赶紧出门查看,他在大厅周围找了许久,完全没有敖宸的踪迹。   他正想着要去哪里追敖宸,瑞芳叫道:“王爷,你怎么在这?刚刚在卧房弹琴的人是谁?”   “嗨!”杨佑拍拍脑袋,“是我在弹琴。”   “跑得真快,”瑞芳瘪瘪嘴,“不过那琴声可真难听。”   杨佑心想,可不是吗,龙神一怒,还有什么好听的。   瑞芳看着他手中的泥人,笑着说道:“泥人是哪来的,奴婢可以看看吗?”   “呃……”杨佑支吾着,打趣道:“随便买的。”   说着将泥人收入怀中。   瑞芳也不多话,行礼告退。   杨佑走到卧房,门窗紧锁,屋内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将门打开了一条缝,书桌旁确实有一个黑影,没等他细看,门就啪的一声自己关上,敖宸在里面怒吼道:“滚!”   杨佑差点没被夹住鼻子。   他再伸手推门,无论如何都打不开。 第52章   杨佑叹了口气,只得认命去窗边试试。   他走到窗边,动作迅捷地推开窗,双手一撑长腿一跃便跳上了窗台。   敖宸坐在书桌旁随手拿起一本书往他砸过来:“滚!”   杨佑抬手护住头,敖宸用了几分力气,书砸在他的胸口,发出一声闷响,继而掉落在地上。   杨佑揉着胸口,跳下窗台捡起书拍了拍灰,回身将窗户关好,走到敖宸身边,先将书放好。   敖宸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走到床上睡下,拉下了床帘。   屋内无灯,床帐影影绰绰。   杨佑将泥人放在桌上,掀起床帐,敖宸仰面朝上呆呆地躺着,他笑着侧躺下来,伸出一臂撑着自己的上半身,就这样看着敖宸。   敖宸对着帐顶眨了眨眼,“看个屁!”   杨佑吁了口气,忍着笑,手指梳了梳敖宸的黑发,手绕过去抱着敖宸的脖子在从他的额头吻到耳边,“陆善见是做了什么惹你生气?说来听听,他祖师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情,我替你在他身上找补回来。”   敖宸反手搂住他的后颈,将他扳过来,在杨佑脸上胡乱啃咬,呼吸急促地骂道:“混账东西,小白眼狼,胳膊肘往外拐。”   杨佑放松了身子趴在敖宸身上,摸了摸敖宸的脸,笑道:“消气了?”   敖宸抬起手轻轻拍了他一巴掌,“脸皮倒是越来越厚了。”   杨佑抓住他的手掌,与他十指相扣,敖宸周身凌冽的气场平静下来,呼出一口气,“黄石……算是与杨家颇有渊源吧……你知道杨振吗?”   杨佑已经习惯了他说谁都只说名字这一点,“可是宪宗?”   “宪宗……”敖宸想着,“好像是叫这么个玩意儿。”   宪宗年少登基,却在登基不满一月时被人谋杀,因为没有后代,宪宗死后便由宪宗的哥哥睿宗继位。   睿宗上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大举灭教,仅他登基的那一年杀掉的术士就有三千人之多,其中第一个杀掉的就是黄石真人。   敖宸道:“黄石为了让睿宗上位,便杀了宪宗。”   杨佑瞥向敖宸的双眼,他很少听到敖宸说王朝的辛秘,不过宪宗的死亡也早有人猜测是睿宗动的手,他并不是很惊讶。“所以,你和宪宗关系很好,黄石杀了宪宗,你因此恨之入骨?”   敖宸一笑,懒懒地回答道:“当时杨振还答应我要放我走呢,结果……看到术士就心烦。”   杨佑点点头,他怔怔地看着敖宸,心疼不已,然后郑重地拉着他的手说道:“对不起。”   敖宸凝视着杨佑的双眼,小声说道:“道歉归道歉。”   他动了动腿,“别抵着我,嗯?”   杨佑脸一红,腰先往后撤了撤,先找了其他话头,“黄石真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这笔旧账也就算了吧。”   敖宸反嘲道:“反正死的是你的祖宗,皇子都不急,我这个半吊子龙神急什么?”   杨佑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最后讨好般地摇摇他的手,“别这样说话,那道士我还有用呢!”   敖宸气道:“术士!你要他有什么用!你就是心软非要救人!”   “多结识些三教九流也是好的嘛,说不定哪天就排上用场了?”杨佑道。   敖宸看着他,目光如长天秋水,澄净深邃,他抬手叫道:“过来。”   杨佑笑着凑过脸去,“怎么?”   两人四目相对,静了会,杨佑鼻尖缭绕着敖宸的呼吸,忍不住吻过去。敖宸抓住他的头发,揉搓着他的后背,将他按在床上深吻。杨佑轻动,双腿不自觉地摩挲着敖宸的腰侧,敖宸却撑起身子来,低声说道:“不急。”   他侧躺下来,和杨佑面对面,抱着他的头抵在自己的额头上,杨佑露出不解的神情。   敖宸看着他单纯的眼神,连欲望都未曾沾染污渍,沉默片刻又说道,“不急。”   “好吧。”真要杨佑干这种事,他也没脸皮。   他将敖宸的忍让当做慎重。   杨佑伸长了脖子去吻敖宸,敖宸别过了头,吻只落到了他耳边。   两人便莫名其妙地又好到一处去了。   第二日杨佑才想起来要去看看陆善见,他瞧瞧瞥了眼敖宸的脸色。   敖宸倒是风平浪静了,一边嗑瓜子一边说道:“快滚!”   “得令!”杨佑得了便宜立刻出门。   陆善见的伤已经被秦大夫伺候过一遍,杨佑自己是知道大夫好坏,也就不再担心。   他将敖宸和黄石的恩怨都说了一遍。   陆善见叹道:“祖师传下的功法中提到,我朝护国神兽乃是黑龙,居于皇宫。真龙常在,江山永续。没想到这是真的。”   杨佑没有透露敖宸的信息,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陆善见掀起衣服跪下,“小人愿追随王爷,成就大业。”   “和尚啊,”杨佑看着他光秃秃的头顶说道:“你说你们看气运,气运能当真吗?值得你赌上自己的性命和前途搅进一潭浑水?”   陆善见又恢复了神棍的说话姿态,“别的我不敢保证,王爷,您从未修炼术法,也无特殊妖族仙族血脉,以一介凡躯肉眼能得见真龙……您认为这是寻常人能做到的吗?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王爷于天命一道已经圆满,只要人事不差,必定会有大成就。”   “好话就不必多说了,先生。”杨佑道,“您就先在这里住下吧,佑只是一介闲散王爷,先生大展宏图的时机还远未到来。”   陆善见乐观地答应了。   按道理,杨佑复职还要等到中秋之后,但是中秋大典系列事项十分繁杂,太常寺追着要人,皇帝便让杨佑回到太常寺做事。   许久没上朝,再回到朝堂,一时发现许多人都变了。   以往钱太师遍布朝廷的势力逐渐被替换,少数剩下的人也都战战兢兢,不复从前的趾高气昂。   朝堂倒也活跃了许多,尤以文官为盛。   文官隐隐都以二皇子为首,跃跃欲试的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   太子也规矩了许多,至少面对着他们这些兄弟,终于肯正眼相看了。   但是太子的转变已经来不及了,一切都向着皇帝预定好的方向滑去。   原本为了中秋准备的一切事宜都没来得及布置上。   那日杨佑正和敖宸看书,两人正在为书中闻香仙子到底喜欢男主角还是喜欢自己的未婚夫吵了遍,争得面红耳赤。   敖宸难得有一次在尖牙利齿上输给了杨佑,正恼怒着,偏杨佑又开始撩拨他,他一时气不过,将书从杨佑手里拽出来,双手齐齐上阵,挠杨佑的痒痒。   杨佑被他按在榻上不能动弹,两人闹够了,敖宸低着头看他。   敖宸俊朗的眉目和健壮的身子都具在眼前,杨佑闭上眼,以为敖宸要吻他。   然而吻终究没有落下来。   杨佑的眼皮上溅上了几滴冰寒的水珠,他睁开眼抹了把脸,手上一片鲜红。   敖宸脸色苍白,嘴角含血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意外神色。   “敖宸!”杨佑叫道,伸手去摸他身上何处有了伤。   敖宸脸色一变,将他从塌上拉下来,两人蹲在床边,敖宸用自己的身子紧紧抱住他,不容许杨佑有任何反抗。   须臾间,大地开始怒吼,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在剧烈地颤抖起来,房内所有东西全部砸在地上。杨佑恐惧地颤抖,唯有敖宸的怀抱如此的真实可靠。   很快,敖宸松开了抱着杨佑的手,瘫坐在床边。   房间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所幸房梁没有倒塌,只是震掉了房顶的瓦。   杨佑摸遍了他全身,没有一处伤痕,“你怎么了?”   敖宸笑着擦去嘴上的血,他原本就异常洁白的皮肤,此刻在阳光下竟然微微透明!   杨佑死死抓着他的胳膊,双眼失神,头晕目眩。   敖宸将他搂在怀里说道:“怕什么?不过是地动而已。”   他咳了几声,“无非是去湖里多睡一会罢了。我将自己的神魂放进龙鳞里,你记得这几日去皇宫湖边瞧瞧。”   说罢不等杨佑点头,敖宸的身体从脚开始,慢慢消失在空中。杨佑胸前一直挂着的龙鳞闪耀着黑色的光芒,冰寒无比,表面结了一层霜,杨佑双手捧着将霜一次又一次地擦去。   “真的没事吗?”杨佑忍不住问道。   敖宸最后留下一个极浅极淡的微笑,“地动而已,多了去了。”   等到敖宸全部消失,龙鳞也恢复了原有的模样,杨佑将龙鳞小心地藏在胸前的衣襟中,先是召集府中所有人到开阔的院子里集合。   府中无人死亡,只有几个受了伤的。   他让瑞芳招呼着清点府中一切事务,来不及再管其他的,直接朝着皇宫冲去。   皇宫依旧威严地伫立着,然而能看见,北边的一座角楼已经塌了下去,宫墙遮掩之下,再多的建筑都看不到,杨佑心中火急火燎,满心满眼都是丽妃和杨伭。   门外的侍卫们正在清理宫墙下的石块和砖瓦,见杨佑前来也不再多加阻拦,直接放他进宫。   宫里全部都乱成了一团,四处都是宫人太监的哭叫声,他一路不管不顾地冲到了清芳殿,胸口几乎要被寒风刺裂。   还好……他撑在清芳殿门口的大瓷缸上喘气。   清芳殿虽然混乱了些,建筑还在。   无头苍蝇一般的众人见到杨佑,如同见了主心骨一般,纷纷朝他投来期盼信任的目光,杨佑让他们先将人集中到院子里,一一清点人数。   丽妃抱着杨伭站在庭院中,只穿着一身单衣,头发凌乱,兀自支撑着指挥。   杨佑走到她身边,接过杨伭,眼眶一热,“母妃。”   丽妃颤抖着双手摸了摸他的脸,然后紧紧地抱住他,“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第53章   中原地震,山东四十余郡全数受灾,北海、东海海水溢。百川沸腾,山冢碎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这是少有的地方官不能隐瞒的消息,人力快马几乎所有的手段都用上了,都要把消息往骊都传。不用别人多说,骊都尚有大片倒塌的民居,皇宫也有几个地方塌了,何况别处?   地震刚停,午门上的瓦还没补好,皇帝便匆匆召开朝会,让京城的官员只要没死的还能走就赶紧来。   连多日未见的钱太师都来了。   唯独太子迟迟未到。   杨庭等得着急,哼了一声,即便不把黔首当人,出了这样的乱子,还是要防着造反,不好好处理他这个皇帝位置也坐不稳。   大灾之后的集会,按理来说应该赶紧讨论赈灾事宜。谁知林阁老第一句便问的是,“太子怎么没到?”   钱太师颤颤悠悠说不出话来。   这边算是埋下一笔,接着各方都开始就赈灾人选大吵起来。   谁都知道赈灾是一趟肥水,无论如何都不能流了外人的田。   对于众位皇子而言,赈灾更是扬名立功的好时机,万万不能放过。   平日里上朝嘻嘻哈哈打瞌睡的商洛一反常态的黑着脸,站在杨佑旁边的徐开霁手指掐着笏板,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   吵了半天连个屁都没吵出来。   庞巢憋着一口气就要出列上言,蒋凌一把拉住了他。   忍着吗?要忍多久?   他们把目光都投向了商洛,商洛不言不语地闭上眼睛开始打瞌睡。   杨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抑住自己的愤怒,商洛特意抬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   杨佑避开了他的目光,垂着头沉默地站着。   “陛下!”一个清朗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百官回头,一个青年脊背挺直地站在那里。   杨佑认出了他,他真是那个私下去寻访钱立轩一案受害者的刑部小官常达,常达因为钱案升了点官,但仍是一介小官,连站到大殿前面的资格都没有。   他此时却受到了众人的仰望。   “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乃是宣发特使,先行到灾区查明情况,一共有多少郡县受灾,郡县长官如何,受灾人数几何。查明之后,再由国府从各地调集赈灾银两物资。等二事具备方可遴选赈灾大臣。此时争议赈灾人选,便是做无米之炊,饶是千古名臣也会束手无策。”   杨庭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他心里门清,不仅门清,还清楚地知道下面官员的打算,他指着常达痛心疾首地对百官说道:“看看!这才是百官楷模!一天天的就知道吵吵吵!聒噪!”   群臣鸦雀无声。   “都听清楚了吗?”杨庭斥道,“听清楚了还不赶紧派人去办!”   户部和吏部赶紧派人走了。   杨庭又借机痛骂群臣一顿,将众人骂得狗血淋头。   这时,传达的太监才有气无力地叫道,“太子到!”   太子杨俭踏着蹒跚的步伐姗姗来迟,他穿着整齐的朝服,然而走过的地方,官员无一例外都皱起了眉头。   酒气在朝堂上蔓延开来。   再看太子双目涣散,满脸颓红,钱太师更是冷汗涔涔。   此刻的安静比之杨庭训斥时更甚,所有人都知道,有大事要发生了。   钱太师没等太子走到皇帝座下,便扑通一声,顾不得老胳膊老腿跪在了地上,头紧紧伏在地面,浑身颤抖。   更邪门的是,一阵狂风突然从殿外刮过,吹落了一片瓦,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皇帝刚刚拿起手边的奏章想往下砸,眼前突然一暗。   原本在天空中放射着光芒的太阳突然缺了一角。钦天监的官员不顾礼法跑出殿外查看,几乎是哭喊着说,“日有食,救日,救日啊!”   说罢,殿外陆陆续续传来打鼓之声,皇宫四处只要是有鼓有盆的地方都开始纷纷敲响,京城到处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杨庭快步从宝座上下来,人群拥挤着从正殿出来,集中到了偏殿,谁都没有心思再管太子。   很快,白日便成了黑夜,一群人挤在狭小的偏殿内,只听到慌乱的呼吸声,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没有一个人敢承担上天的怒火。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天光复明,所有人才松了一口气。   “混账东西!”杨庭拂袖,将手边的砚台往太子方向扔,太子下意识一躲,墨水便全数溅到了钱太师身上。   钱太师连句话都没说便昏了过去,被人送去就医。   不用林阁老出头建言,大小官员纷纷开口,指斥太子失行,触怒上天,东宫乃是立国之本,东宫触怒上天,自然要重重惩戒!   杨俭也明白自己毫无回转余地,只得跪在御座下嚎啕大哭,解释自己平时恪守礼仪,不敢有违宗法,今日乃是被人陷害,希望皇帝给他一次机会。   “陷害?”杨庭冷笑,“陷害什么?你以为你平时嗜酒好色干的那些事情朕都不知道?”   他说着说着,竟然也开始哭起来,“朕年少时有赖太师支持,这才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朕相信太师,亦将国事托付太师,太子乃是太师外孙,朕疼爱不已。谁知太师竟然欺君罔上,纵容手下贪赃枉法,败坏朝纲,我儿杨俭又不知体恤苍生,在百姓受苦之时纵情声色享乐。朕识人不清,识人不清啊!”   地震和日食,都是上天降下的对皇帝的警示,便是要告诉皇帝做错了事。皇帝当深刻反省,发罪己诏,罪己以告慰天下。   杨庭一番话,就是给这接连而来的两次事情都定了性,“朕”有错,“朕”错在识人不清,是太师和太子为非作歹,欺骗了我,罪都是他们犯下的。   众臣都是知道这种惯例的,太子眼看着马上就要落入深渊,不乘机踩上几脚,日后怎好邀功?于是群情激奋,安慰皇上的同时提出废黜太子,流放钱氏的建议。   太子已是面如土色,汗流浃背,双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末了,杨庭为这场演出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他锤着胸口,涕泗横流,拍着御案大声哭号,“天谴于上而朕不悟 , 人怨于下而朕不知, 朕上累于祖宗 ,下负于蒸庶 ,朕一人有罪无及万夫 , 万夫有罪在朕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敬 , 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   说真的,杨庭在位这么多年,就这句话说得最有水平,说得最真。   一场赈灾的朝会,顷刻便断送了杨俭的前途,他就这样被预定了命运。   杨佑心知他肯定不是故意喝酒,杨俭不是傻子,发生这么大的事情还敢喝酒,除非他上赶着被废。   但他也不冤,杨俭除了性格没有钱立轩残暴,心智没有钱立轩聪明之外,其他的爱好都和钱立轩一模一样,无怪乎他们是两甥舅。钱立轩还拉着好几位花花公子专门成立了一个圈子,只为了向杨俭输送女人。   杨俭不过是恰好在这一天纵情神色,没想到既撞上了地震,又撞上了日食。   杨佑突然对陆善见说的气运一事上了点心。   他下了朝会之后便留在了宫里,看着丽妃安顿好之后,匆匆忙忙向湖边赶去。   那片葱葱郁郁的松树林再也没有了苍翠的绿意,只剩下的光秃秃的枝干,枯黄的松针堆积在地上。   松针积了有膝盖深厚,杨佑只得勉力在其中行走,时不时还得爬树,不断摸索着才到了湖边。   还好湖水依旧清澈宁静。   他胸前的龙鳞开始发寒,他解下绳子,将龙鳞托在手中,龙鳞慢慢变重,似乎想要往下坠去,杨佑尾指缠着红绳,将托着龙鳞的手放在湖水中。   湖水以他的手为中心,泛开一圈圈波纹,水下庞大的黑影似乎轻轻地动了动。   一双冰凉的手从水下拉住他,杨佑被吓得赶紧收回手,敖宸黑溜溜的头颅浮出水面,他头发散乱,湿漉漉地盖在头上,脸都被遮住了。   杨佑松了一口气,吸了下鼻子,“吓死我了。”   敖宸抬手将头发撩开,黑发如同凌乱的水草一般附着在他苍白的脸颊上,明明一张俊脸,却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   杨佑又忍不住笑了,伸手帮他将头发都梳在脑后,就地坐在了湖边。   敖宸游得近了些,湖水下隐隐能看见他的光着的下半身,他从水中浮上来,将头靠在杨佑的膝盖上,闭着眼小憩。   “嘶!”杨佑抖了抖膝盖,“冻死了。”   却再没有其他的动作,任由敖宸趴着。   敖宸拉过他的一只手放到胸前,问道:“太子废了?”   杨佑惊讶地说:“你又知道,你不是躲着吗?”   他摸了摸龙鳞,“难不成你在龙鳞里也能看到?”   敖宸双手交叠,将下巴放在手臂上,趴在杨佑腿上抬头看他,“东宫易主这种事,便是看天象都能看出来。”   杨佑抬头看看天,天光大亮,一颗星星都没有。   敖宸可能有自己的方法吧。   “莫非东宫易主也会消耗你的龙气?”   敖宸摇摇头,“我这样告诉你,所谓龙气,只因它在龙身上出现,便叫做龙气,说到底也是天地间气运的一种,与山脉水脉地脉之气无差。凡间天子身上的龙气,不是真正的龙气,同样也只是气运的一种,不过是因为两者相通,而人又将龙与天子相联系,固有此称。倘若齐国的护国神兽是个玄武,你们便是叫龟气也行得通。”   龟气?那是什么?   杨佑噗嗤一下笑出来。 第54章   敖宸继续说道:“凡人建国多用风水术寻龙脉所在,即是选取一处集天地气运的地方建都,护佑国运。给你打个比方……”   敖宸双手在面前拢了一个圆,看起来像是个瓶子,“一个朝代的气运就好比一共装满了水的壶,不过这个壶底下有漏洞,里面的水会不断流失。即便君主什么都不做,只要国家还在,水就会一直流个不停。什么时候水流完了,就是打碎这个壶,换上一个新壶的时候了。”   而开国皇帝们要做的事情,便是尽力将水壶做得大一些,水装得多一些。皇帝们的质量参差不齐,好的皇帝能让水流得慢一点,一般的皇帝能让水维持常速流失,糟糕一点的皇帝呢,不仅不能让水维持原速,还能给水壶再多钻两个洞出来。   最少见的是一些能力超凡的皇帝,他们不仅能控制水的流速,还能向水壶中再添几瓢水。这种皇帝几乎和开国皇帝一样难得,被人们称为“中兴之帝”。   “齐国有些不一样,”敖宸道:“齐国的水壶连着一个水池,这个水池不仅能供水,还有泉眼可以自行补充水源,所以能比其他皇朝长命很多。”   杨佑一愕,将手放在敖宸肩上,认真地看着他,“也就是说,守护齐国虽然耗你的龙气,但是你仍然能通过修炼补充。可是你之前说你的寿命……”   他把那些话语咽在喉咙里,手掐进敖宸的肩,留下深深的指痕,“也就是说,齐国消耗气运的速度,超过了你补充的速度。所以你支撑不了多久。”   “如果龙气耗尽,你会怎么样?”   敖宸垂下眼睫,淡淡地笑着,“不就是死咯,还能怎么样?”   杨佑浑身一颤,敖宸沉吟半晌,手指在杨佑腿上指指点点地说道:“也没什么,要是齐国安安稳稳的过下去,水流得慢,我就好过些。只是架不住天灾人祸,都要来找我一把……”   他歪着头看杨佑,俏皮地眨眼:“我好惨啊!”   话是一个意思,语气却是在撒娇,杨佑怔怔地看着他嘴边的笑意,苦笑道:“你还笑得出来!”   “愁眉苦脸不也还是要这样过下去吗?”敖宸趴在杨佑的膝盖上朝他勾手,“过来。”   杨佑低头,敖宸反手搂住他的脖子,借助水的力量轻轻一抬,撑着半边身子靠在杨佑身上,杨佑只好抬手抱住他,衣服全都被敖宸身上的水渍沾湿。   敖宸看着他的唇线,挑眉道:“亲一个?”   杨佑摸了摸他的额头,语气无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这档子事?”   敖宸一手扳过他的下巴,让他正视自己,“少废话,亲不亲?”   杨佑抿着唇在他嘴角轻轻碰了一下。   敖宸目光中隐隐有着笑意,捏着杨佑的下巴和他亲吻,只有唇和唇的接触,两个人接着双唇依靠着。   敖宸将头埋在杨佑肩上叹了口气。   杨佑抚摸着他光滑的脊背,问道:“那这样说来,你回湖底的时候,便是自行修炼的时候?”   敖宸正在沉思,随口答道:“我又不是凡人,哪用这么低级的方式修炼?只要我还在世间,就能自行修炼。回龙身不过是为了将养神魂而已。”   杨佑沉默片刻,声音竟是有些不稳,“对不起。”   敖宸的肩上落下几滴温热的水珠,他捏着杨佑的后颈道:“小废物。”   敖宸在外面呆了一会便要回到湖底去,他说自己可能要修养一段时间,不能时时出来陪着杨佑。   能够让他受到如此伤害的,必然不止是一场地震和太子的废立,恐怕这两件事还会牵扯出更多的东西。   他只能叮嘱杨佑小心。   杨佑担心他都还来不及,自然也不会强求他陪着自己,便答应一应事宜都会和商洛商议。   天色已晚,他便难得能留在皇宫歇息一番。   整个骊都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灾,所有人都惊魂未定。杨佑好歹也是外出封王在朝中做了官的人物,是丽妃的大儿子,清芳殿的两个男人之一。   有了他在,清芳殿人心里踏实了不少。   哪怕杨佑是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年。   江南从来没有发生过地震,丽妃白天着实被吓到了,她不放心任何人,让杨佑带着杨伭一起睡,吩咐宫人们轮流守夜,不准有一丝松懈。   三岁的杨伭好像一个小火炉,光是抱着便软乎又温热,秋日本就凄寒,杨佑乐得把杨伭团巴团巴抱在怀里睡觉。   杨伭手里拿着个玉牌玩来玩去,大半夜也不睡。   “一天到晚都在玩!”杨佑起来打他的屁股,“还不睡?!”   杨伭抓着他的衣角,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含着泪瞧他,瘪着嘴带有深深的委屈。   杨佑心都化了,搂着他放在胸口哄道:“哎哟没事没事。”   杨伭小手抓住他的衣襟,小声地啜泣起来。   这孩子,白天里乖乖巧巧地跟着丽妃,说到底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地震和日食,不说地动山摇的可怕,光是日食的时候天昏地暗,皇宫内放鞭炮的敲盆的一片混乱,他们这些大人都有些应付不过来,何况是个小小孩童?   杨伭想必也是吓得不清,只有晚上反应过来,怕了,挨着了哥哥才撒娇。   杨佑下床,抱着他在房里走来走去,拍着他的背胡乱说话哄着,杨伭闹了好一阵,将鼻涕全部滴在杨佑身上,这才停止了哭泣。   杨佑问道:“不哭了?”   杨伭吸了吸红红的鼻头,“不咕了。”   “再哭是小狗。”杨佑伸出尾指,“拉勾勾。”   杨伭的手指只能勉强勾住他,杨佑放轻了力道,左右摇晃着手指。   杨伭咿咿呀呀地念着“一百年不举变,”说道,“再咕是小狗。”   杨佑把他放到床上,自己翻了身衣服来换。杨伭非要粘着他,踩着光脚从床上下来,抱着他的大腿不放。   “祖宗!”杨佑将他放在衣柜里坐着,拿一套外衣将他裹住,光脚插在叠好的衣服里,自己穿好了衣服,又给杨伭换了身衣服,两人重新回到床上睡着。   杨伭手中一只拿着一块黑色的玉牌,杨佑拿过来看了看,是一块墨玉,成色极好,什么都没雕,只是粗粗打磨成了四四方方的牌状。   丽妃和皇帝肯定不会给他这种毛料草胚,其他人也给不起他这么好的玉,杨佑问道:“谁给你的?”   “太傅。”   杨伭这时候说话又说得准了,他叫着太傅的时候,语气中不知不觉带上了深深的依赖和信任。   “太傅为什么给你?”   杨伭断断续续地整理着自己的语言,说道:“太傅说,我读完四书就给我刻小脑斧在上面,多读一本书,就多刻一个小……嗷……脑斧……嗷嗷。”   杨佑看着半个巴掌大的玉牌,杨伭读书很快,这上面也不能刻多少老虎。   章太傅……   他将玉还给杨伭,反复思量着章太傅此举的意义。   玉不琢,不成器……是这个意思吗?   杨佑迷迷糊糊地闭上眼,杨伭在他怀里不停地翻。   “睡不着?”杨佑用被子将杨伭紧紧裹在胸前,手摸了摸他的脚。   “脚真凉,”他握着杨伭的脚,夹在自己的大腿中,“哥哥给你暖暖。”   杨伭又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杨佑把玉牌给他挂在胸口,指了指玉牌说道:“你看,太傅在这。”   他搂着杨伭,将他的头抱在胸口,“哥哥在这,不怕,睡吧。”   杨伭小声地说道:“哥哥,天狗狗要吃人吗?”   天狗狗……天狗狗又是哪里冒出来的玩意儿?   杨佑想了半天才想出来天狗狗是个什么东西,感情他觉得白天吃了太阳的天狗晚上也会吃人……   不得不说杨伭真是个发明语言的天才。   杨佑豪情壮志地说道:“哥哥不怕天狗,天狗来就把它打跑,不管是哪个地方的牛鬼蛇神,哥哥都会把它们打跑的。”   杨伭抓着他的衣襟点点头,鼻尖吐了个泡泡,啪地一声碎在杨佑的衣服上。   两个人都咯咯笑起来。   ……………………   随着派出探查的特使陆续回京,受灾地方的信息越发明朗。山东四十余郡全数受灾,北海、东海海水溢。民众受灾者不计其数,更有甚者,连郡县长官都死了不少,很多地方完全处于无序的状态。   地震和海啸不是最可怕的,这些灾难只是短时间发生的事,让人焦急的是随之而来的死亡、瘟疫、饥荒乃至可能引发的民变。   中原、东南一带向来是天下粮仓,如今秋收未至,天灾先行,今年的粮草恐怕又要歉收,到时候不仅是受灾的地方闹饥荒,恐怕全国都得闹起来。   怎么办?   这三个大字缭绕在群臣心头,也伫立在杨庭心头。   谁能挑起大梁?   杨庭彻夜不眠地想着该让何人主持大事,各位皇子和党派争论不休,谁都不肯服输。   各方提名的人,不是不好,就是不能服众。   贪污、品行不端都不是事,重要的是,这个人要能让百官信服,还能将黔首的事情搞定。   上一个这样的人,是钱太师。   钱太师不会抚民,却会镇民,在他编织的官网之下,没有民众能够掀起风浪。   杨庭为了对付钱太师,已经将他的网拆得七七八八,而新一任的权臣还尚未出现。   杨庭也不会放任下一个权臣出现。   林阁老……算了吧。   杨庭看着奏章就头痛,林阁老除了嘴上长毛笔下生花,还有什么本事?   他想来想去,愣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正当他为了这件事焦头烂额的时候,一封自荐信递到了他的案前   ——老臣章承望伏唯顿首,敢请残躯报国,自请赈灾……   就是你了,杨庭几乎是看到章承望名字的一瞬间,就拍板定下了人选。 第55章   许多人年轻的时候胸怀大志,带着不可一世的决心与锐气,敢闯敢打敢拼,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年龄越大,也就被磨得越圆润,不再像年轻时那般遍体鳞伤。他们逐渐掌握了在世事中周旋的本领,隐忍、权衡、小心谨慎成为了比酣畅淋漓的洒脱青春更重要的成分。   对世界认识越是深刻,他们越是束手束脚,入世越深,出世越难,红尘的每一缕羁绊都在左右拉扯着他们的选择。   然而还有一种人,他们有着绝佳的天赋,别人要在社会中跌跌撞撞才能学会的那些权谋心计,玩弄人心的手段,他们仅仅凭借机智和聪颖就可以直接掌握,别人梦寐以求的地位、财富,对他们而言只是随手捡来的东西。这些人在年轻的时候就知道了应该如何在生活的规则中玩耍,继而玩耍规则,总是能做出对自己有利的抉择,轻轻松松就可以到达世界的高处。   阅历的不断加深只会让他们更加得心应手,在外部的问题已经不能困扰他们之后,所剩下的只有一件事——自己。   自己真正的样子,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章承望是这种人,商洛也是这种人。   所以了解商洛的人不能理解,商洛的才华冠绝当世,能够在官场的旋涡中独善其身还能建立自己的势力。他已经做到了常人的极致,只需要安享晚年就好,如果为了荣华富贵才参与夺嫡之争,为什么他要将赌注押在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的杨佑身上?   对于商洛来说,答案其实很简单。   一个年纪轻轻就连中三元,空前绝后的大才子,面对的却是一个黑暗腐朽的朝廷和一帮完全没有什么本事的皇子皇孙。   年轻的他只能顺着制度往上爬,但是老了,该解决的人生大事都解决了,人也就没什么牵肠挂肚的了。   安享晚年?   他从来不向往安定的生活,他想要的是那些在史书中驰骋天下,建功立业,让后人万世景仰的日子。   如果皇帝不是他希望的样子,那么他就亲自塑造一个皇帝,如果国家不是他希望的样子,他就亲自重塑一个国家!   这就是他真正的想法,一个疯狂的才子真正的自我!   杨佑正是因为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才能进入他的视线。   他能做到,他也相信自己能做到!   章承望也抱着同样的信心才接过了太傅的担子,可惜的是他目光所及之处,唯有杨伭是他所想所望。   幸好还不晚。   先皇知道章承望对权力的渴望,一直将他打压在边缘,但又不想放弃章承望办事的能力。   而杨庭,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他想做的到底是什么,只认为他是先皇遗留下来的一位清流,一个只知道念圣贤书的古板老头。   他冷眼看着朝廷内部争斗了多年,现在终于是轮到自己亲自下场解决一切的时候了。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重新进入朝廷的机会。   杨庭对他完全没有警戒,这就是他最好的时机!   ………………   章承望是三朝元老,人品和声望没有一项不好,关键是,他不属于任何一派,能服众又不会引起争端,朝中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物了。   杨庭将他认命为钦差大臣,受命全权办理赈灾一事。   要不怎么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   章承望并没有待在京城,而是去了受灾最严重的地方,很快就弄清楚了赈灾的一切,他安排好了每个地方的长官,统计灾民,征集物资,建立安置点,一点一点有序地推进着所有工作。   大部分官员看到他的履历就不敢乱动心思,剩下的官员想动的什么心思章承望早就看透了。   一切都在朝他规定的方向推进。   赈灾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于此同时,一场更绝妙的好戏将在京城上演。   天灾一出,中秋祭典和宴会自然都要取消,不仅要取消,皇帝还要下罪己诏,祭拜天地以求原谅。   太常寺从办祭典的,变成了办道歉会的。   杨庭要在中秋那天祭天地社稷,昭告天下。   按理来说,这种东西都是有惯例的,而且齐国皇帝搞别的事情不多,颁布罪己诏那都是大篇大篇记在史书上的,旧例要多少有多少。太常寺也就是照着之前的办就行。   麻烦就麻烦在,杨庭是第一个呈上贡品向天地祷告的人,叫做首献,跟在他身后的第二个呈上贡品的人,叫做亚献。   紧跟在皇帝后面,让亚献这个位置有了更为深远的含义。   以前的亚献一直都是钱太师,现在钱太师被贬为庶民,杨俭被废,从太子变成了戾侯,后宫无主。   亚献就像一块挂在房梁上的肥肉,人人都要跳起来够一够。   太常寺和礼部是经办典礼的部门,一时间,白花花的银子跟流水一样哗啦啦流进这两个地方。   太常寺仗着有个皇子,直接把贿赂的钱财打包送进了胶东王府,顺便开了个会庆祝太常寺终于有了点肥水。   一共十几箱白银,白花花亮闪闪,全部堆在杨佑的库房里。   瑞芳担心地说道:“王爷,如此大张旗鼓地收受贿赂,您也不怕被查。”   怕什么?又不是他要别人送礼,杨佑还巴不得别人都知道他受了礼物。   收这种钱他是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卓信鸿坐在白银堆上,拿着个银子放在嘴里咬了咬,“成色不错!哎,你说他们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还能哪里来,搜刮呗,皇子搜刮京官,京官搜刮地方官,地方官搜刮小吏,小吏搜刮百姓。一层层下来,不知道多少钱流入官员的口袋。”蒋凌叹道。   杨佑觉得自己装的本事还是没到家,竟然都不知道还有这种门路,他说道:“不对啊,我也是皇子,你们把赃款都放在我这里,我不得收点费用?”   卓信鸿跳起来,往他胸口就是一拳,“哥几个给你办事呢你还要收钱,有没有良心?”   “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杨佑回了他一拳,“你们谁不是拿着我的钱吃喝嫖赌?”   商洛笑眯眯地劝阻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圣人如此,况我俗人乎?”   徐开霁摸着下巴思量着说道:“这些钱到底怎么办?”   杨佑看了看,光是实际的银子就是几十万,还有诸多银票和金银财宝,“送去给太傅赈灾吧。”   “不行,”商洛教他,“每做一件事之前,得先想好你能从中获得什么。金钱、情感、忠心……如果什么都没获得,或者收获和付出不成正比,那你就是在白费力气。”   杨佑张嘴想说话,商洛打断了他,“我知道你觉得我太过急功近利,世间当然有很多事是不能用利益来衡量,那些事不用我教你,你也能明白,你现在该想的是如何学会权衡利弊,只有先掌握了这种能力,你才能更好地处理其他的事情。你为了保持自己的形象,必然要把银子悄悄送过去,赈灾是赈灾了,可是你能得到什么回报?灾民心中的名声?还是官员对你雪中送炭的感动?或是章太傅对你的青眼?你什么都得不到。”   确实是这个道理,商洛并不是不准杨佑做想做的事情,而是多考虑几步,将所有的因素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推动。   杨佑问道,“那该怎么办?”   商洛将袖子拢了拢,笑道:“信鸿啊,我记得你师门好像还挺有名?”   卓信鸿腆着脸笑了笑,“鸿师从净明道西山真人,忝列门墙,不足挂齿。”   杨佑只知道卓信鸿是武林中人,却没想到他大有来头。   道家宗派,正一道一脉有全真、茅山、灵宝、净明等若干分支。   净明道是比较特殊的派别,这一点杨佑有所耳闻,他们除了教授身法武功之外,收徒的要求极为严格,不仅要求门人有难得一见的练武天赋,还要求他们严格遵行忠、孝、廉、谨、宽、裕、容、忍八宝,正心诚意,扶持纲常,化民以忠孝廉慎之教。   净明道在道家宗派中人数最少,但是拿出来个个都是才学兼备的君子之流,只是随着世道变迁,也越发撑不下去了。   杨佑只要商洛轻轻一点便会意,他对卓信鸿说道:“贵派宏教乃是光明正道,虽则视金钱如粪土,到底还需外物来支撑各位道长的生计。这些钱就送给道长们,修置道观也好,赈济灾民也罢,随便处置。”   卓信鸿也不和他谦虚,直接就收下了,他道:“我早就有这个心思了。不瞒王爷你说,净明道一宗早就捉襟见肘,也是我时时接济,师门才得以勉强度日,陛下又对佛道讳莫如深,日子实在难过。王爷放心,这笔钱,我师门一定会好好利用,绝不辜负王爷的苦心。”   “能用到实处便好。”杨佑答道,“至于众位道长活动的通牒,我会和父皇说清楚,也会让礼部办好的。让他们不必担心,放心做事,只要不违背国法人伦就行。”   弘扬教义,只靠着嘴上辩道是不行的。混乱痛苦的世道才是弘扬教义的最好时机,杨佑此举不仅给了净明道弘教的机会,更重要的是,杨佑作为能在杨庭面前说得上话的皇子,此举无疑是在给净明道打包票,让净明道能在杨庭的高压政策下放心活动,这是商洛和其他人无法提供的保护。   卓信鸿当然明白此举的意义,不说他和杨佑在官场上的联系,单是光大师门这一项,就值得他为杨佑赴汤蹈火。 第56章   答应了卓信鸿,到底如何在杨庭面前说好净明道的事情,这又是另外的东西。   杨佑问道:“信鸿,你师门中有没有懂一些奇门异术,又能说会道的人?”   要想让杨庭放松对净明道的限制,首先得让他对净明道有所偏好。   皇帝讨厌的并不是教派的宗旨,而是教派的势力。   凡是威胁到皇权的东西,都不允许存在。   这也是杨佑能抓住的机会。   卓信鸿想了想,向他推荐了一个人选:“我师叔弘光道人略通奇门,为人八面玲珑,不知是不是王爷要找的那种人?”   “若要弘教,便要将天地上下都考虑到,我想引荐几位师父与父皇接触。”   卓信鸿愁的正是引见无门,谁都知道皇帝最不喜欢佛道之流,他不是没有为师门奔走过,但是谁都不敢举荐,他也就只能作罢。   杨佑身份特殊,有胆量,说不定也有这种本事。   这厢卓信鸿将钱财送往师门,安排道士们准备前往各地济灾,一边通知着自己的师叔从江西往京城赶来,另一厢,杨佑收到了一张特殊的请柬。   二皇子杨倜邀请他到府上一叙。   更巧的是,四皇子杨仕在同一天也举办了一场小小的宴会。   两张请柬摆在了杨佑的案头。   两位皇兄如此阵仗,无非也是在此次亚献之争中明确自己的党羽,不过局势尚未明朗就逼人表态,也未免过于急躁。   何况,朝中有绝对鲜明立场的官员只是少数,剩下的要么中立要么就是墙头草。   对付这些人,逼着表态只会适得其反。   对杨佑来说,二皇兄的心思很好猜。   杨倜人如其名,风流倜傥,才华横溢,有“小陈王”之称,说他才华堪比当年才高八斗的曹植,三步成诗,七步作赋,是天下文人的魁首,很早之前就成了宫中天下共同仰望的对象。   他们在一起接触的时间长了很多,作为最突出的皇子之一,杨倜很早就成为了杨佑的观察对象。   四皇子杨仕……   在商洛的指引下,他也逐渐掌握了和杨仕相处的诀窍——示弱。   对于杨仕这样自恃强者的人而言,越弱他越瞧不起你,也就越不注意你,他相信弱小的人翻不出手掌心,反而越信任你。   受到请帖那天,他当晚就拿着二皇子的请帖去找杨仕哭了一场。   主要表达了自己对四哥的忠心,陈述了自己从小到大遭受的种种来自二皇子的责难和欺辱,表示自己是个柔弱无助的废物,不敢反抗二皇子,但是又不能辜负四哥,所以找他拿主意,一切唯四哥马首是瞻。   杨仕笑嘻嘻地将他从地下扶起来,温言说道:“五弟莫哭了,哥哥懂你的难处,大家被二哥压着不是一天两天了,谁没有个怨气?你也别慌,二哥突然邀请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杨佑擦了擦鼻涕,控诉道:“我哪知道?他从来就没带我一起玩过!”   杨仕循循善诱:“你再想想,最近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要不怎么说四哥思想境界高呢,杨佑恍然大悟道:“最近……莫非是为了亚献的事?”   “对了!”杨仕抚掌,“你想想,你在太常寺待着,又是咱们兄弟中能在陛下面前说上话的,他找你就是想让你替他……”   杨仕使了个眼色,杨佑赶紧摆手否认,“四哥,你可别这样说,我肯定是支持四哥的,不管是谁来问我,我答案都只有一个。”   杨仕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是一个终于见到孩子长大的老妈子一般,目含泪光道:“哥哥也知道你的心意,但二哥势大,戾侯之后再无人与他相敌,四哥也不忍心你违逆他,被他针对再受苦难。这样吧,四哥这边你不用来,直接去二哥那边,他说什么你答应便是,回来之后咱们兄弟再仔细商议。”   “可是……”杨佑犹豫道,“我不知道二哥他要我做什么……”   杨仕捏着杨佑的肩,用肢体传达他不可违抗的命令:“你信不信四哥?”   “当然是信的。”   “那就按四哥说的去做,二哥说什么你都先答应,然后再回来与我商议。”   杨佑吸两口气,下定决心地说道:“好!我便按照四哥说的办!”   才怪!   杨仕用那种老母亲一样的温柔神色瞧着杨佑,极有欣慰又有隐隐约约的骄傲,倒真像一个认真指导弟弟为人处世的兄长,“五弟,我备了便饭,你也一起吃点吧。”   杨佑应了。   杨仕的厨子应该也是西北的,说着是顿便饭,确实一顿分量十足的烤全羊,羊肉软糯劲道,却毫无腥膻之味,只剩下了鲜肥滋味,让人口欲大开。   平日里杨仕会和自己的下属一起吃饭,他将这种方式视为拉拢人心的手段。今日为了让杨佑觉得自己在四哥眼里是与众不同的,便与他两兄弟单独吃饭。   杨仕亲自操刀,将羊身上最鲜肥的肉都割给了杨佑,等两人吃得差不多,剩下的羊肉便被杨仕赏赐给士兵们享用。   杨佑回去的时候,连连打嗝,感觉自己连汗毛缝里都是羊肉味。   杨遇春在前面赶车,因为没吃到肉和杨佑赌了一番气。   杨佑按照杨仕的吩咐,去了二皇子的宴会。   二皇子的身边多是些天下闻名的文人墨客,像他这种从小连四书五经都不会读的人入不了他们的发言,尽管这些人的名字如雷贯耳,对杨佑来说仍然是一幅幅陌生的面孔。   当然,他们对杨佑也并不是很热情。   二皇子当然是以自己的党羽为中心,杨佑不过是顺带着拉拢的对象。想也知道,以如今的形式,杨佑有点脑子就应当知道,钱太师一走,下一个权臣就是他外公林阁老。   杨倜只是想通过这种行为让杨佑和外界都知道,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毕竟是文人的宴会,少不了一个主题,按照杨倜的想法,这场宴会是专门为了此次的天灾人祸举办的,他们集体穿着素衣,一整天禁食,然后每人为了黎民苍生写作诗文。   杨佑并没有很理解这个宴会的现实意义在何处?   一群连灾区都没去过的公子哥在这里强说什么新愁呢……   好在杨倜对他知根知底,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写诗,只是安排他坐在席间,便去和自己的人谈论诗文时事。   杨佑身份在这里,不能坐得离杨倜太远,杨倜他们那一圈都是文士,他也不能坐得太近,就被安排到了中间的位置,四处都没有认识的人,只好自己尴尬地坐着,因为禁食,连打发时间的零嘴都没有,只能无聊地坐着。   好在他发现无聊的不止他一个人。   崔珏和杨休一左一右坐在他两边。   崔珏一个武人,本来就不喜欢他哥崔琰和二皇子搞的这些乱七八糟玩意儿,面色如土地拼命皱眉忍着。   杨休给了他一个疏离的微笑。   杨佑看着他穿着白衣的消瘦身形,关心道:“还好吗?”   杨休有些惊讶,似乎没料到杨佑会关心他,淡淡地笑道:“还行吧。”   杨哟看着他冷淡的神色,心有不忍道:“咱们两个从小一处长大,即便是发生了什么,也还是兄弟。”   杨休叹了口气,又是无奈又是失望地看了他一眼,“你还不明白吗?我没把你当成兄弟。”   为了过好日子的巴结对象也好,皇位的竞争对手也好,一起玩乐的朋友也好,懵懵懂懂的暗恋也好,他从来没有把两人当做兄弟。   从前没有捅破窗户纸,杨休还能自欺欺人地与他相处,如今已经将一切丑恶都赤裸裸地掀开,杨佑怎么还有着这些天真的想法?   让他把杨佑看做是兄弟,从前是强人所难,现在就不是了吗?   杨佑瞪大了眼睛,一时无措。   “算了,”杨休喝了口茶,垂下眼睫,“没指望你明白。”   “好吧……”杨佑悻悻地收回视线,低头看着桌子的木纹。   “杨佑……”杨休念着他的名字。   杨佑抬头看他,明明封王还不到一年,杨休便好像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霜雪雨,目光苍老灰暗。   “怎么?”杨佑疑惑道。   杨休却闭上了双眼,“如今谁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自保都尚且不能,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我好歹也是个男人,读书识字习武,哪一样也不差,还轮不到你担心我。”   崔珏冷冷地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六皇子成日与阉人、面首为伍,想不到还能指导旁人过日子啊。”   杨休亦冷笑道:“本王与皇兄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插嘴了?”   两人的目光穿过杨佑,针锋相对。   杨休母族无势,他自己又是通过那种方式上位,知道内情的人都瞧不起他。他唯一能争取到的,就是同样依附着皇帝的男宠和太监。   钱太师离职之后,朝中政局变动,皇帝破格将东厂交给他管理。   因为这一层勾结,他又遭了许多诟病,朝中大臣无一不认为他是个祸根,时不时上书影射杨休。   皇帝只是一笑置之。   眼看着两人之间剑拔弩张,杨佑赶紧打圆场,拉着杨休的衣袖说道:“二皇兄的绿园我还没见过呢,咱们去走走?”   杨休甩开他的手,“要走也轮不到本王走。”   崔珏一拍桌子,猛地站起来,拉着杨佑的手腕往外拖,“正好,我总觉得这里不自在。” 第57章   崔珏拉着杨佑一直往绿园最偏僻的地方走去。   “去哪?”杨佑看他的样子,不像是拉自己出来透气的,倒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崔珏拉着他走到了杨倜的藏书楼,“这是二殿下的书楼,蝉鸣阁,取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之意。他和一并文人的墨宝都会存在其中。”   即便如此,又和杨佑有什么关系?   杨佑指着自己笑道,“你看我像是个吟咏风流的人吗?”   崔珏淡淡地点头,“谁说只能有那些卖弄风骚的东西?王爷,说不定有你真正想要的呢?”   他说着不等杨佑回答,直接带着他走进了藏书楼。   藏书楼有人把守,崔珏的哥哥是崔琰,也算得上是二皇子一脉的核心人物,门卫并没有多崔珏多加盘查。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蝉鸣阁的本意就是将自己的文墨昭告天下,平日也不会对别人多做检查。   蝉鸣阁对外号称藏书八千卷,搜罗天下孤本残卷,放眼望去全是塞得满满的书架。崔珏带着他熟悉地在里面转来转去,很快就带着他到了二楼,二楼的柜子明显比一楼用料要好些,还有几张紫檀的书桌陈放在窗边。   崔琰一身白衣,站在窗边就着日光,恍如朝霞一般光彩照人,他手中举着木案,上面放着几册边缘泛黄的古籍,回眸看了崔珏一眼,有些不悦地皱着眉说:“你到这来做什么?”   崔珏放开拉着杨佑的手,笑着和哥哥打招呼,“胶东王说无聊,便带着他转一转。”   崔琰抬起眼皮看了看杨佑,杨佑笑着招手,“好久不见啊,崔小哥。”   还是一副没有正型、无所事事的样子,崔琰暗中叹了口气,如果是杨佑,他也能理解为什么会说无聊了。   二殿下也正是,虽说是招揽人心,也没必要什么货色都拉过来囤着。   崔琰道:“殿下让我来找几本古籍,我先去前厅了,王爷您慢慢看,慢慢玩。”   杨佑点头,崔琰行礼告退。   崔珏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两人的相处,笑道:“我还以为你和我哥关系很好,毕竟做了你一两年侍读。我当时都以为我哥要当你的门客了,谁知道最后却进了二殿下的账下。”   崔琰确实是不可多得的明珠,不过杨佑也没觉得有什么遗憾,为了先保住自己,无论那时候来到自己身边的是什么人,他都得先糊弄一遍。   “人各有志嘛,为什么要强求?”   崔珏心中暗笑,人各有志倒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熟练地在书柜中翻翻找找,很快找出一本蓝色包皮的书,递给杨佑。   杨佑接到手中一看——《式古堂集》,他不明所以地看着崔珏。   崔珏替他翻开书页,“式古堂是二殿下的书斋,这些集子是他近两年来和其他文人吟诗应和的集子。”   杨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崔珏要费劲心思地让他看,崔珏随手指了一首诗。   杨佑仔细看了看,上面基本都是些吹捧杨倜的诗文,“有什么问题吗?”   崔珏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您再细看。这些署名,都是要么是朝中重臣的子弟,要么是当世有名的文人。您再看这一首诗,《提宫女图》,‘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写的可是宫闱隐私。您再看看内容,将二殿下比作秦王,话说得如此明白,您还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吗?”   杨佑哪能不明白?   崔珏的话可谓是字字诛心,第一句,出现在诗集上的人数众多,可以说这是杨倜名满天下所以拥簇甚多,换个方式讲,这就是结党营私。   第二句话,虽然是普通的宫怨诗,但稍加解读,便可以往影射皇帝身上靠。文人总喜欢品评时事,别说是这样隐晦地描写现实,就是真正动笔嘲讽官吏朝廷的诗句,这个集子里也比比皆是。   第三句,秦王李世民,唐高祖李渊嫡次子,一代英主,本来没有继承权的他,玄武门之变斩杀兄弟,逼迫父亲,当上了太子。   这个比喻有没有问题,自然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崔珏的想法很简单,他就是送了杨佑一份大礼。   因文获罪,虽然听起来很扯,但不得不说,这种莫须有的东西即好捏造,也不容易辩解,何况二皇子这里可是有实打实的证据。   是他们自己不谨言慎行而已。   杨佑将诗集在手中拍了拍,“崔小哥可是在二哥手下做事,你这胳膊肘也拐得太宽了了吧,就不怕你们家族的长辈收拾?”   崔珏面露笑意,双手叉腰大笑起来,“王爷岂不闻昔日诸葛家,诸葛诞、诸葛亮、诸葛瑾各事魏蜀吴三家?世家大族是最懂得保全自己的。虽然家里没有明说,但我做的事情他们真的察觉不到吗?既然察觉又为何不阻止我?”   杨佑将诗集奉还,无论是朝中力量的正面碰撞,还是同为阴谋的暗中较量,他都可以接受,却不愿意做捕风捉影的文字狱。   “杨佑愚笨,不解诗词中意,崔将军不如……”   “谁?”   杨佑的话被打断,崔珏抽出佩刀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左右张望。   “怎么了?”杨佑问道。   风吹动着崔珏的头发,他抿着嘴摇摇头,“没事,或许是我听错了。”   话说到此,两人都没了兴致,这件事也就这么作罢。   他们将诗集放回原处,然后回到了宴席上。二皇子他们正在吟诗作赋,在场的文人墨客纷纷前去围观他的绝世风采。杨佑无趣地回到了位置上,心里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崔珏会三番两次找上他。   杨休并不在他旁边的座位上坐着,也不在围观的人群里,杨佑等了好一会,才看到他从另一个方向出来。   杨佑问道:“你去哪了?”   杨休垂下眼睫,在睫毛投下的阴影中审视着杨佑,半晌才淡淡地说道:“五哥,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我啊……”杨佑举起茶杯细细把玩,“我想过我希望的生活。”   杨休死死地盯着他,似乎要在他风轻云淡的脸上看出什么来,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现在的杨佑和以前的杨佑并没有任何区别,同样是一张风华绝代的脸,一副闲云野鹤的情态。   “从前我们都以为看透了你,”杨休道,“我们都错了,谁都没有看清你。五哥……”   杨休弯腰紧紧掐住杨佑的肩膀,浑身散发出极强的压迫气息,“你确实是最厉害的人,但是要最终胜出,还不够。”   杨佑不知道杨休到底又知道了什么,杨休一直就是个什么都憋在心里,说话云里雾里的人,他直视着杨休的眼睛说道:“你们真的有在看我吗?说不定你们看到的只是那个想象中的我,胜利并不是人人都想要的。你呢,六弟,你真的想要得到最终的胜利呢?”   杨休放松了手,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直起身子径自离开。   杨佑第二天就悄悄去把二皇子的事情都给杨仕讲了,杨仕又是感动又是欣慰地送了他一把战场上带来的大弓,据说是打回鹘的时候从某个部落首领那里缴获的,名唤挽月,没有一点浮华的装饰,就是一张普通的木弓。   杨仕道:“此弓一挽当有百二十斤,对常人来说拉开弓弦都很困难,何况是五弟你呢?我便将此弓赠与你,愿五弟能以此为目标,勤勉习武,不罔为我大齐男儿。”   弓木极硬,杨佑连举起弓都很困难,杨仕乘机嘲笑他一番,说了一通打压他的话之后转而鼓励道,“五弟,你也莫心急,习武并非一日之功,你若是回去勤加练习,说不定一两年之后能够举起此弓呢?”   杨佑笑着手下了杨仕的礼物,转手就丢给了杨遇春。   杨佑提都提不起的大弓,在杨遇春手里跟个玩具一样,要拉多弯就拉多弯,这小子习武极有天分,才送给教头不久,舞刀弄枪便有模有样了。   杨遇春追问挽月弓的来历,杨佑便将杨仕对他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杨遇春不傻,自然听得出来其中的鄙夷和阴阳怪气,仅仅是听杨佑的转述他便气不过,嘲讽道:“四皇子本事上天,怎么不去自己当皇帝呢?”   杨佑脸色一变,马上训斥道:“成天胡乱说话,好好管管你的嘴!再乱说,我非让瑞芳撕了你的嘴不可!”   瑞芳是他的贴身丫鬟,性格刚烈嘴又毒,杨遇春平日里谁都服不过,看在杨佑的面子上,却是不得不服瑞芳的管教,平时没少被瑞芳收拾。   杨遇春也知道自己失言了,闭上了嘴,眼睛瞪得大大的,全是不甘和气愤。   “说你是牛你还真是牛了。”杨佑看着他圆鼓鼓的眼睛笑道。   杨遇春眼睛一眯,长手举起弓,左手擒着弓,右手仅以食指和中指扣住弓弦,双脚牢牢往地上一踏,两臂一展,只听得嗡的一声——   弓弦直接被杨遇春拉断了!   弓木失去了弦的制约,变成了一支直直的木棍,杨遇春将弓木丢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吐了一泡口水。   杨佑又气又笑,抓着他的手查看,杨遇春带着护指,饶是如此,他的手仍旧被弓弦割出一道血痕,好在他手上老茧极厚,口子不深。   杨佑掏出手帕给他裹住。   还真是个牛。   打仗说简单,也是个简单的活,刀兵相见,拼的就是谁更硬,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谁的拳头硬,谁就能活下去。   杨遇春这样的人,血性刚强,天生就是为战场而生。   “王爷,”杨遇春握住杨佑的手,“以后那些说你的人,我会一个个打回去,打得他们牙都不剩下。”   杨佑笑着点点他的手心,“今日的兵法读了吗?”   杨遇春的脸马上皱成了一团包子,抓着伤手蹲在地上,叫唤道:“哎哟哎哟,我的手好痛,哎哟哎哟,写不了字……”   他偷偷抬起眼来看杨佑的脸色,杨佑没什么表情,大声喊道:“瑞芳!杨遇春惹我生气了!”   还没等杨遇春求饶,瑞芳就风风火火地赶来,樱桃小嘴一张就开始骂人:“你这蛮子怎么又惹王爷生气了?你就是在王府日子过好了皮痒了是吧?”   她看了看四周,捡起地上的弓弦就开始往杨遇春身上抽,“王爷不打你,我打你,我还治不了你这个小蹄子了。蛮子就是蛮子,你要是不想在王府里待着,趁早给老娘滚出去!”   杨遇春上蹿下跳地躲着她,无奈地跑到杨佑身后,委屈道:“王爷!”   “王爷你别拦着我,我今天就要把他赶出王府!”   瑞芳吼道。   杨佑捂着肚子笑个不停,杨遇春只得捂着头乖乖去读书。 第58章   中秋前几日,皇宫已经修葺完毕,杨佑借着探望母亲的名义进了宫,在清芳殿与母亲弟弟团聚后,便推说自己要去散步,绕到了敖宸的地方。   至今他也不知道这个地方叫什么,敖宸湖?黑龙湖?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到了湖边,湖水平如镜,阳光只能照清湖水澄澈的表层,再深一点全是模糊的黑。   “敖宸!”他高声喊着。   声音从湖面的这一头滑到了那一头,在对面的松林中诱发不断的回响,始终只有敖宸的名字在回荡。   算了,大概敖宸还要休息很久吧。   杨佑往湖里踢了一把土,转身走出树林。   敖宸的这个地方着实是有些诡异,就像是凭空在宫中出现的一般,入口看也看不见,找也找不着。   杨佑小时候能随便走进去,还真是神了。   他这些年在宫中经常四处走动,也就知道几处能够进出敖宸的地盘。   其中一处是御花园偏僻处的一颗老槐树,只消对着树干往上一撞,便是进了敖宸的地方。   他小时候曾经骗杨休来撞过树,杨休除了撞了一头包之外别无所获,只有杨佑,在撞树之后能去往另一个空间。   杨佑经常想,或许他和敖宸,冥冥之中自然有一根绳子牵着。   他从树后走出来,见四周没有人这才放心地往清芳殿走。   “嘻嘻……”男子沙哑的轻笑声传来。   杨佑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走到花丛中,花叶遮掩之下,只见不远处,杨庭携着俊阳君武宜之在御花园游乐。   杨佑要想往前走,只有眼前一条路,花丛矮小,也遮不住他这样一个大活人。   杨庭眼尖,一眼就看到了他,杨佑的脸再好认不过,便是在花丛中,杨佑也是风姿特秀。   “老五!”他将手从俊阳君腰上移开,朝着杨佑招招手。   杨佑站起身,摘掉头上的花叶,小心地避开花枝朝杨庭走去。   “儿臣见过父皇,见过俊阳君。”   杨庭拉着他的手腕将他扶起来,杨佑站直了放下衣袖,默默地走到杨庭身后站定。   俊阳君捂着嘴笑道:“今日见了王爷,方知古人云珠玉琳琅,觉我形秽,一个字也不假。”   杨佑浅浅一笑,谦虚道:“俊阳君谬赞,佑土木形骸,何来珠玉之姿?”   杨庭抬手打断他们的互相恭维,问道:“老五,你从何处来?”   杨佑一怔,他看看被他糟蹋过一通的花丛,说道:“我吃了饭,随处走走……”   杨庭也不再多问,武宜之扶着他慢慢在花园里踱步,两人不时逗笑一阵,杨佑安安静静地跟在后面。   杨佑想乘机说说净明道的事情,没等他张口,便有太监前来通传,说林阁老带着六部官员来找皇帝商议中秋祭典一事。   皇帝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俊阳君眉尖微蹙,欲语还休,“陛下……”   皇帝温柔地拍了拍他的手臂,“你放心,我记得。”   杨佑看他们腻歪了一阵,便想先告辞,刚准备行礼,太监又来通传,说是林阁老一定要今日见到陛下,中秋祭典事关重大,几日之后便要举行,不能再拖了,假如皇帝不去见他,那就是辜负了下臣们的信任。   杨庭冷着脸答应了,“老五,你和我去看看。”   “这……”林阁老来找杨庭,到底要说什么,傻子都知道,他可不想卷进皇帝和林阁老的争端之间,杨佑笃定,商洛是不会明面上掺和的。   “父皇,我什么都不懂,怕是不太合适吧?”   “太常寺本就督办祭典,你去有什么不合适的?”   杨佑没办法,只得陪着他面见林阁老。   林阁老带来十多个官员,乍一看官服上都绣着禽兽,不是一品二品,就是三品四品,其中果然没有太常寺的人。林阁老来找杨庭,只有一件事,就是尽快定下祭典的人选。   杨庭看着下面嘈杂的群臣,摸着下巴慢慢提出了自己的想法:“现在只有亚献没选了吗?我看老七挺好的,要不就老七……”   杨佑这才明白他到底答应了武宜之什么。   “皇上!”林阁老忽然高声疾呼,“老臣见民生凋敝,实有不忍,此番祭典,无论人选还是一应事宜,都要慎之又慎啊。”   杨庭铁青着脸,憋了半天没憋出一个字来,索性也就不讲话了,瘫坐在座椅上说道:“那你们说说,都有什么想法?”   林阁老没说话,下面的人开始各种提议,穿什么衣服,在什么时候……双方都心知肚明,这些都是烟雾弹,果然,终于有人说出了二皇子的名字。   杨佑自觉地低下头,降低存在感。   杨庭只是略为一顿,立即摆出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样子,他懒懒地说道:“行,先暂时这么定下来,明天早朝再和百官商议。”   林阁老心中暗喜,也就不再纠缠,带着人退下了。   杨庭并不向往常那样和杨佑亲热地无话找话,只是静静地坐在他的王座上,神色间不复轻浮躁动,只剩下深沉的愁郁,“退下吧。”   杨佑肃立在一旁,听着他的话才行礼退下。   第二日的早朝,果然有人上书让二皇子当亚献。   林阁老眼巴巴地看着杨庭,杨庭提也不提昨日的话,轻描淡写地将手中一册蓝色书籍丢在阶下,“来来来,你们都给朕看看。”   杨佑眼皮一跳,总觉得那书有些眼熟。   再看杨倜,他明显知道书里是什么,只是不晓得为何杨庭要现在拿出来,他本来意气风发地等着杨庭的任命,此刻却有些迟疑。   林阁老先捡起书,只粗略翻了一眼,便面如土色。   杨庭冷冷地下令道:“传下去给他们看看。”   林阁老颤颤悠悠地将书传给下一位官员。   杨庭冷笑道:“老二文才武略堪比当世秦王,那朕是不是还要尽早退位,让秦王一展宏图啊?!”   他猛地将桌上的笔墨纸砚全部掀翻在地。   杨倜如同不久前的太子一样,脸色苍白地跪在大殿中。   书再不断地传递,意义已经不大,大家都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杨佑终于看清了书名——《式古堂集》。   朝臣的关注点全在皇帝、二皇子和林阁老三人之间打转。   崔珏别有深意地看了看杨佑,右边嘴角轻微上挑,露出一个转瞬消失的微笑。   杨佑把眼光转向杨休。   杨休宽大的衣摆垂落在地,沉默地站着,正好也把目光转向杨佑。   杨休倒毫不在意这是严肃的朝堂,眼角下压,直接给了杨佑一个眉眼弯弯的明朗笑容。   杨休管着太监和东厂,也就是管着皇帝的眼睛和耳朵。   那天在二皇子的绿园中,崔珏没有听错,窗外真的有人……   “还当亚献?亚献哪里够得上秦王的身份?”杨庭怒斥道,他脸色发红,额头青筋暴起,“朕看这中秋祭典朕也不用去了,你替朕去吧。”   杨倜赶紧磕头,“儿臣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杨庭火冒三丈地指着他。   “儿臣自知言行有失,自请降爵惩罚。”   都到了这个份上,杨倜也不想着当什么劳什子亚献了,先保住自己要紧,他书上的内容,往轻了说是妄议朝政,往重了说那就是赤裸裸的反诗。   杨佑仔细看着杨仕,他这位四哥先是一怔,接着的神色变化可就有趣了,他始终保持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不过杨庭并不想对杨倜怎么样,只是让他辞去了朝中官位,回去闭门思过,林阁老跟着去掉了几个虚职。   有趣的是,明明只是用着各种理由强行暂留京城的广武王,得到了一份田地文书,杨庭正式赐给了他一座王府,特意准许四皇子每年能上京待一段时间。   借此机会,皇帝提出让七皇子杨伦当亚献。   杨仕这回也不敢插嘴了,他已经得到了一些甜头,那就是杨庭对他的信号,让他不要阻碍自己的安排。   今日杨庭雷利风行一番,谁知他还有没有后招?万一惹他不高兴,再来点证据,可就得不偿失了。   亚献说到底也就是个名头,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对于还没到一定地位的人而言,并没有太大的作用。   下朝后,杨佑看着杨休的背影,迫不及待地想追上去问他,却被人拉住了手。   “王爷……”   商洛拉住杨佑,问道:“你今日可看出了什么来?依你来看,咱们这位究竟中意谁呢?”   从前杨佑只认为杨庭是个软弱窝囊被权臣操纵的傀儡皇帝,现在,他只觉得会这样看皇帝的自己是个大蠢驴。   他终于看清了杨庭的手段,杨庭心机胆略均不如人,他只通过一种东西统御臣下——制衡。   钱太师扶持他上位,独断专行,他便放任各皇子的势力发展。钱太师失势,下一个具有独断权力的林阁老也被他收拾了一番。   如果谁强就彻底收拾谁,那不叫制衡,只会制造下一个权臣。   最合理的办法,是每个人势均力敌,每个人都包含希望。   惩罚二皇子,削弱林阁老的势力,让四皇子来钳制二皇子,一文一武,互相掣肘。又加上掌管东厂的杨休,时不时被提点的杨伦。   四个人,互相防备,互相争斗,最后没有一方能威胁到他。   “父皇不中意任何一个人。”杨佑回答道:“除非到了最后的时刻,否则他不会选定任何人。”   那自己被安排到太常寺,是否也是杨庭的别有用心?难道杨庭对太常寺诸人一清二楚?   杨佑不禁疑惑了。   商洛拍着杨佑肩膀,嘿嘿一笑,“到底还是你聪明,争来抢去的有什么意思呢?该给你安排的,皇上自有安排,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到了。” 第59章   说着时候到了,实际还远着呢。   亚献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中秋祭典平平安安地完成,章太傅赈灾也连传捷报,杨庭龙心大悦,将礼部和太常寺的人都赏了一遍。   杨佑看他心情甚好,私下里去找了杨庭一次,说自己不要赏赐,想和父皇换别的东西。   杨庭眼中的机敏一扫而过,懒洋洋地坐在位置上说,“哦?你想要什么?”   杨佑只是从怀中掏出了一小块方方正正的石头,看起来像个印章,这是他特意在卓信鸿那里搜刮的,杨佑将石头呈给杨庭。   杨庭拿在手中把玩,印石颜色艳丽,质地细腻纯净,白净的底色上渲染着点点粉红,云蒸霞蔚,只粗陋地雕出了形状,没有花纹和底部的篆刻,如此好石,杨庭亦有些心动,他往前探着身子,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杨佑笑道:“我常见太常寺同僚卓君把玩,就央着他给了我一块。此石名为上饶石,产自江西府,是篆刻的绝好材料,可惜极难开采,流传到世间的也就寥寥无几……”   杨佑似乎听到杨庭松了一口气,“这么说,你是来向朕要矿脉的?”   “哪能呢?”杨佑将自己准备好的说辞一一道来,“山林水泽,都是国府之物,我又有什么资格和父皇讨要?”   杨庭被他一句话哄得开心,“还是你懂事,想要什么就直说吧。”   杨佑讨好道:“卓君师门乃是江西净明道,我想让他们帮我收罗些民间的石头,可是道人外出名牒又十分难办……”   杨庭没等他说完便提起笔,写了个条子,“这好办,你拿着朕的条子去礼部,让他们帮你办,要多少人的名牒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杨佑毕恭毕敬地接过条子,这算是成了。   杨庭忽然眉头一皱,问道:“你平时不都玩活物吗,怎么突然对石头感兴趣了?”   杨佑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笑道:“这不是上回去了二皇兄的宴席,看大家都是一副风流模样,自惭形秽吗?”   杨庭冷哼一声,“你也就学学皮毛。”   杨佑嘿嘿地笑着,回头就把条子塞到了礼部,便算是解决了净明道活动的最大阻力。   到时候,只需要不定时给杨庭送几块上饶石的印章就行了。   他掐指算着,过了几天,卓信鸿的师叔弘光真人便到了。   弘光真人是要面圣的,自然要有点真本事,杨佑倒是想起了自己府上还住着一个神棍,他也不知道两人的本事到底是什么玩意,索性就让两人会一会。   弘光真人什么都没带,只穿着一身深蓝道袍,手中拂尘雪白,纤毫不染。他约莫有四十来岁,脸庞清癯,身材高大,笑容温和,气质儒雅,若以五官而言,他早已不敌时间的流逝,无论是脸上的细纹还是斑点都称不上完美,甚至显得老态。   杨佑以为自己的脸也算得上是世间少有,又加之他经常看敖宸,习惯了天人之相后,原以为自己不会再轻易被人的外貌动摇。   弘光真人却实打实让他吃了一惊。   敖宸的美貌,是不属于人界的高冷孤傲,杨佑的美貌,是来自年轻的肆无忌惮,光彩照人,艳丽夺目。   而弘光真人,他令人着迷的,是那种入世的儒者与出世的隐士混合的气度,是在人世摸爬滚打、阅尽千帆后的智者气质,让人忍不住心生敬仰和向往。   这是敖宸永远不会有,杨佑现在也没有的东西。   弘光真人步履平和,脚下尘土不兴,双目神莹内敛,恭肃地对杨佑行礼:“贫道见过王爷!”   这一礼,竟然让杨佑觉得诚惶诚恐,好像冒犯一般,他赶紧说道:“真人不用多礼,小王一介俗人,受不得真人大礼。”   弘光看了他一眼,见杨佑站在原地,明明在自己的王府,竟然显得十分拘泥!他手中拂尘一揽,爽朗笑道:“王爷,贫道没什么别的本事,也就一张脸能唬人,您可别着了我的道!”   他的情态倒是和卓信鸿平日里打趣时一般无二,让杨佑觉得十分熟悉,两人也便渐渐熟络起来。   照卓信鸿所言,弘光出身于江西府的名门世家,年轻时也是侧帽风流的人物,因听了祖师云鹤道人的一场布道,安置好妻女之后便毅然出家,从二十三至今已二十余年了。   卓信鸿已经粗略地说了杨佑的想法,弘光也知道自己有任务在身,既然受人恩惠,便思报答,上京时他掌门师兄便说过,倘若杨佑得登宝座,说不定净明道会得到一个支持弘教的皇帝。他修道多年,却总是无所进境,师兄说他是凡心太重,故而派他来帮助卓信鸿。   弘光心知此番上京定然要卷入波云诡谲的争斗中,他倒也不怕,便单刀直入地问道:“不知王爷对贫道有何安排?”   杨佑愣了愣,看着一直站在旁边不吱声的陆善见。   陆善见的光头还是没长好,一眼看去就是个和尚,弘光也顺着杨佑的目光看去,只消看一眼,他便大概猜到,这是杨佑特意要考教考教他的本事。   他也不推辞,向着陆善见行了一礼,自报师门,“贫道弘光,师从妙莲真人,只粗略习得一些奇门数术。不知高僧……”   陆善见微笑着回礼:“小人法号道余,是感恩寺法济方丈之徒,师门传自黄石道人一脉,也习得一些数术,不知可否向道长讨教讨教?”   弘光听到法济方丈便是吃惊不已,再听得黄石之名便苦笑着摇头,“黄石一脉乃天下术士门之顶峰,既然王爷已经有了高僧,贫道这点微末道行还是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他向杨佑提议道,“王爷为何不向圣上举荐高僧?”   杨佑一开始不想将和尚放出去,是因为他说的话会为自己招来祸端,如今看到弘光,他便明白了为何他压根就没想过让陆善见去蛊惑杨庭。   因为陆善见没有脸……   杨佑不得不佩服卓信鸿推荐人的眼光,就弘光真人的长相,站在那里别人就能信他,他要不说话,还真会以为这是个即将羽化成仙的人。   但他也不能明说,只能呵呵一笑:“陛下甚爱姿容……”   弘光:……   陆善见:……   他好像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一直被杨佑关在府里。   杨佑道:“道长便先在府里住下,待到合适的时机我便会安排道长进宫。”   弘光应道:“如此便多谢王爷,贫道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能和道余法师住得近些,能多叨扰法师,请教些阴阳术数。”   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杨佑笑着应下了。   杨佑又问了弘光一些信息,弘光的师父妙莲真人常年行医救人,是南边的名医,素有北秦南妙之称。弘光不仅学了数术,还学了一身医术,不仅如此,净明道的武艺他也一点没落下。   过了几天,皇帝觉得秋冬之季干热躁动,身体不适,杨佑便借机把弘光好好打扮了一番送进宫去给皇帝当医生。他给弘光准备了若干的羽衣星冠,白色的拂尘和羽扇更是数不胜数,弘光也聪明,一开始只给皇帝治治身体,并不说些教义,只时不时教杨庭一些道家的调养方法。   杨庭见他没什么别的心思,也就放心地用他。   弘光不仅帮皇帝治病,他还借机造访了各个皇子和诸位重臣,不知他是如何巧言令色,到了最后,虽然他是杨佑推荐的,但没有任何一人怀疑杨佑别有用心,而每个见到弘光的人都十分信任他,认为他是超脱世外的高人。   于是,在天下禁教的氛围中,诡异地活动着一帮道士,他们奔赴灾区,治病、派粮,他们不需要任何报答,只需要民众遵守忠孝之心,恪守纲常。   警卫森严的皇宫大内,也出现了一个神奇的羽衣道士,除却帮助皇帝调养身体,他整日都在静坐沉思。四皇子原本在京城暂居的泰云阁,是杨庭的父亲为了求仙修建的,杨仕如今有了自己的府邸,泰云阁也就空了出来,杨庭便把弘光安置在泰云阁。   至于搞上饶石的事情,杨佑全丢给了卓信鸿。卓信鸿是敢怒不敢言。   这厢净明道的事情彻底解决,那厢崔珏又缠上他了。   崔珏也不知吃了什么药,死活要当他的幕僚。   不时就派人来给点从崔家内部得到的消息,还不停地发帖想要参加杨佑他们的蛐蛐聚会。   杨佑是头都大了,崔家可不是一般的家族,四世三公的清贵可不是闹着玩的,崔珏还是个嫡子,手里管着禁军,平日里也不是什么纨绔,要是和崔珏沾上边,他多年的伪装都得白费。   奈何他架不住崔珏的死追猛打,连商洛都提醒他,要尽快解决崔珏的问题,这小子根本不懂得遮掩,再让他缠下去,杨佑也装不下去。   杨佑没办法,只好约了崔珏单独吃饭,酒过三巡,眼见崔珏眼光朦胧,正是酒劲上来昏头的时候,杨佑便趁机问道:“崔将军何必苦苦缠着杨佑,杨佑不过一介闲人,胸无大志,何苦执着?”   崔珏醉眼朦胧地看着他,笑着露出一口白牙,“你才不是闲人,你……”   他口齿不清地说着:“你是个……骗子……大骗子……你装模作样地骗过了所有人,可是骗不了我……我知道你……你……嗝……”   杨佑背后一冷,立刻捂住他的嘴,检查了房间四周,确定没有人偷听之后才放心地坐到崔珏旁边。 第60章   杨佑推了推崔珏,他已经完全醉了,死沉沉地趴在桌子上动也不动。   好像灌酒灌太多了……杨佑一时没掌握好量,直接把人灌醉了。   他只好去叫掌柜拿醒酒汤。   喝了醒酒汤,崔珏坐了会,家里催着让回去。   崔珏今年才和内阁段望段大人的千金成婚,那位倒是管得严。   “走吧!”杨佑把他扶起来,“我送你回去,顺便帮你解释解释,免得夫人以为你在外面鬼混。”   崔珏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地上了车。   杨佑特意让车夫故意行得慢了,崔珏靠在车壁上,马蹄声声,他渐渐回了神。   杨佑和他对面而坐,看他清明了些,凑近了崔珏耳边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骗人?”   崔珏想了想,兴致盎然地打量着他,“听说王爷喜欢看话本?”   杨佑再仔细看时,他眼中何曾有过一丁半点的醉色?   这小子,竟然诈他!   杨佑坐直,挑眉道:“酒醒了,愿意谈了?”   崔珏的双手在大腿上握成拳,居然有点紧张,但还是竭力装出了淡然的神色,“如果我不诈王爷一番,王爷要带着面具到几时?”   杨佑微怔,咳了一声,“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进宫找哥哥,那个时候他还是你的侍读,你的一堆乱七八糟的话本都是他帮你买的,全放在你的书房。”崔珏道:“那天你正好不在,我又素来没什么规矩,便随手翻了翻。奇了怪了……”   崔珏双手拢袖,摇头笑了起来,“有几本书,明明是话本小说,翻开来却是一堆圣人之言。这还是那个不学无术,顽劣不堪的五皇子吗?”   原来是这样,他早就看穿了杨佑的伪装。   “我比任何人都更早注意到你。”   杨佑放松了下来,和崔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道:“那你为何不告诉你哥,我在骗他?”   崔珏得意地说,“我哥多聪明一人,看他蒙在鼓里被你耍得团团转,不是很有趣吗?”   明明自己身边有一位合适的皇子,却偏偏错过了,不知道崔琰晓得事情真相之后,又会是何种表情?   崔珏光是想着就觉得十分畅快。   “最后一个问题,”杨佑道,“你为何要选择我?”   崔珏倒也干脆,直说道:“太子嘛,不说也罢。二殿下一帮文人,我瞧不起。三殿下工于心计,有阴谋而无胸襟,四殿下刚愎自用。只有你,我还看得上眼些。”   杨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崔珏也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小时候读书,父亲教我,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能忍人情不能忍。王爷以一副闲人模样在皇宫待了这么多年,心机不可谓不深。以一人之力镇府门流民,收留匪头,豪杰勇毅,莫过于此。此前我用诗集试探,王爷表面拒绝,实际却在暗中下手,谋划不可谓不周全深沉。我想不出来不该跟随您的理由。如果您没有助力,就让我成为王爷的助力。”   “最后一点委实是冤枉我了,”杨佑无奈地说。   崔珏笑道:“王爷也不要推辞了,结局已定,这重要吗?”   确实不重要了……   杨佑也敞开了说话,主动向崔珏道歉,“此前种种情态,皆是杨佑的伪装,多有对将军不敬,还请将军日后大量,多多指点杨佑。”   崔珏微微动容,道:“王爷隐忍机谋,珏不能及也。”   “唯有一事,”杨佑肃容道:“将军既知我需以假面示人,明面上,咱们还得保持距离,私下如何交好尚且不提。至少在外人看来,你对我就和对其他官员一样,不亲不疏,不远不近。”   崔珏有些为难,但想想,杨佑说得有道理,便点点头答应了。   两人算是建立了最初步的信任和联系。   路程过半,转过一条安静的小巷,街的尽头便是崔府。日薄西山,残阳的光辉从人家屋瓦的缝隙中投来,马蹄声极有规律地哒哒响着。   冷不防车夫一勒马,杨佑没坐稳,直直向前哉去,崔珏眼疾手快,接住了他,将他扶好,右手摸上腰间的匕首,冷声问道:“为何停车?”   车外无人应答,车帘上,车夫的影子一动不动。   崔珏用眼色示意杨佑待在车里,拿起坐垫向车夫打去。   寂寥无声,车夫的身躯骤然倒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杨佑吸了一口冷气。   崔珏拔出匕首,将刀交到杨佑手里,一时间,他浑身上下充满了冷冽的杀意,“待着,我下车看看,没我的话不要乱动。”   杨佑心知自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练武更是糊涂,便乖乖地将匕首握在手中,挡在胸前。   崔珏猛地掀开车帘,站在车头,车夫的尸体面朝下倒在地上,后背透出一点银色的刀尖,晕染开一片圆形的血迹。小巷里一个人影也无,他赤手空拳,到底也不害怕,禁军将领,在这京城还没人敢在他面前造次!   崔珏朗声道:“不知是哪位豪侠,为何不出来一聚?”   房顶啪的一声,崔珏想也不想地摘下头上的发钗,手腕一抖飞射而出,回身长臂一捞,胡乱抓住了杨佑的衣服就把他往外提。就在这个当口,耳边风声呼啸,无数闪着细碎银光的暗器朝着两人射来。   崔珏单手脱下外衣,往空中一卷,裹住了第一拨暗器,猛地将杨佑一抓,想把他从车上扯下来,认到路边的一处墙角去。   杨佑一片茫然,只得跟着崔珏的蛮力一起动作,谁知他的衣服勾住了马车,崔珏将他甩出去时,他已然不是朝着墙角去了。   崔珏暗道不好,脚下一踏,便将车头的辕木踩碎,飞身而出,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接连不断的暗器。   他手上的衣服狂甩,不断打落的暗器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一瞬间,一声与众不同的声响破空而来,杨佑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看到崔珏的眼神突然变得焦虑无比,他的眼角闪过一道蓝色的光,一股大力突然朝着他的胸膛弹射而来。   叮的一声轻响,一只短短的羽箭正中杨佑胸口,杨佑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崔珏目眦欲裂,“王爷!”   只听到砰的一声巨响,一个黑色的人便直直地摔在了地上,脑浆四溢,鲜血横流。暗器的发射停止了,周围传来一声声凄厉的惨叫。   崔珏置若惘闻,赶到杨佑身边,杨佑紧紧地闭着眼睛,手捂着胸口,指间夹着箭,在地上抽气。   还有气!还有救!   崔珏抱着他的脖子想把人抱起来,杨佑突然睁开眼睛,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沫,“让我歇会!”   杨佑将胸前的手拿开,羽箭夹在他的指尖,胸口没血。   崔珏后背全是冷汗,长舒了一口气。   杨佑咳了口血,撑着地上坐起来,按着胸口喘息道:“力气真大,摔死我了。”   也不知是说崔珏力气大还是弓弩力气大。   四周的惨叫消失了,一切又恢复了寂静,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房顶飞跃而来,落到杨佑身边。   是杨遇春……   他穿着练功时的麻布裤子,上身只有一件背心,露出健壮的肌肉,全是溅上去的血水。   杨遇春二话不说跪在杨佑面前,抬手就开始扒杨佑的上衣。   “别急……别急……”杨佑用力呼吸,握住他的双手,不断地说道:“没事……没事……”   杨遇春生平第一次,双手无力到连抬起都很费劲,残阳如血一般,照在杨佑的洁白的肌肤上,他胸前红绳挂着一块黑色的东西,看起来像是玉,又散发着不一般的光泽。   是敖宸的龙鳞,龙鳞原本光滑的表面留下了一个小坑,正是龙鳞替杨佑挡住了致命一击。   杨遇春紧紧地握着杨佑的双手,剧烈地喘息着,张了张嘴又说不出话,满头大汗,只好弯腰将自己的头用力靠在杨佑的大腿上。   龙鳞在杨佑胸前传来冰冷的触感,已是初冬,杨佑打了个冷战,逐渐平复了气息,他用大拇指摸了摸杨遇春的手背,语气温和平静,“行了,我没事,扶我起来。”   杨遇春抬头,双目通红。   杨佑在两人的帮助下穿好衣服,杨遇春和崔珏一左一右将他扶起来,一站直,他便感到天旋地转,扶着杨遇春稳了稳,胸口传来闷痛,他咳了两声,血腥味在嘴里传开。杨佑不声不响地咽了下去,对杨遇春说道:“你杀人了?”   “只有他死了。”杨遇春指了指地上面目全非的黑衣人,“其他人都留着一条命。”   杨佑这才放心地点头,对崔珏说道:“先交给将军了,此事就按照刺杀来处理,上报官府。”   崔珏点头称是,“王爷当先去疗伤。”   杨佑点点头,手中拿着那只短箭,一时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杨遇春在他面前蹲下。   他虽然没什么皮肉伤,内伤肯定是逃不脱的,趴在杨遇春背上,说道:“先去秦家医馆。”   杨遇春点头,他脚程很快,没过多久就到医馆。   秦家医馆门口排着很多人,杨遇春却像是提前约好了一样,从小门直接进了医馆,秦大夫的儿子早就等在那里,旁边还站着陆善见。   直到大夫说此伤无恙,在场的众人才安安稳稳地把心放下。 第61章   医馆中,杨遇春、陆善见侍立一旁,安静地看着大夫给杨佑煎药。   杨佑靠在床头,咳了两口血,杨遇春见状跪在床边拿帕子接住,拍着杨佑的后背,焦急地说:“怎么还在咳?”   竟是开始嫌弃大夫了。   秦大夫的儿子名叫秦丰,看年龄也不过及冠左右,温和地笑着说:“无妨,淤血而已,咳出来还是好事。内伤不重,只需静养月余便好。”   杨佑道了声谢,对杨遇春说道:“箭……”   杨遇春将放在一旁的箭拿起,手伸到杨佑跟前,金属的箭尖闪着诡异的蓝光,杨遇春道:“我拿着,这玩意有毒,你别沾手。”   杨佑仔细看了半天,还是看不出什么门道,他别了眼陆善见,先问杨遇春:“你怎么会来找我?”   杨遇春回头看了陆善见一眼,见他点头,方才说道:“今日俺在教头家里练功,和……呃,大师突然来找俺,他说算到你可能有一劫,大师问了瑞芳姐,知道你和那个崔什么玉的……”   “崔珏将军!”杨佑无奈地闭着眼纠正。   “对了就是崔珏,知道你们去喝酒了,大师就让俺去看看,大师还说,如果有人对你不利,记得留活口。俺就先去了酒楼,掌柜说你们不在。俺猜按王爷一贯的作风,一定是先送崔珏回家的,便顺着路找去,正好看到你被……”   杨遇春的一拳锤在床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杨佑一直观察着陆善见的表情。   他一向处世低调,不会轻易招惹别人,一开始,他只以为是崔珏的仇家找上门来了。   毕竟活了几百年的崔家,树敌还是比他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多。   可是毒箭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到底是什么人要他的命?为什么?   还有陆善见诡异的先知,究竟是奇技淫巧还是别有用心?   他不得不怀疑。   陆善见倒是没什么表情变化,始终一副沉着冷静的样子,杨佑一时也摸不准,只好问道:“先生能算?”   看杨佑的眼神,分明就是不信他,不仅不信,还颇为怀疑。   杨佑从来都不信任他,即便陆善见能看到龙的存在,杨佑对他也是提防莫名。   陆善见倒也不生气,若不是自己拜了法济方丈为师,也不信世上会有如此奇诡莫测的数术存在。   要证明自己,总得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陆善见躬身行礼,拿出禀报的姿态来,“小人今日右眼直跳,自作主张替王府算了一卦,卦象显示王爷可能有劫难,故才求助于遇春勇士。”   这话,杨佑信也行,不信也说得过去,他半信半疑地问道:“既然如此,先生能不能为本王算算,这行刺之人到底为何人,因何刺杀本王?”   陆善见露出为难的微笑,没有马上说话,手上把玩着自己的铜钱。   杨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少年人双目清澈如溪流,锐利直白,陆善见之眸则沉静如深渊,老练圆滑。   二人对视良久,连杨遇春也感到此时气氛有些不对,眼巴巴地看着杨佑,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本来也不怎么信陆善见这个牛鼻子老道的话,只是事关杨佑安危,他赌不得,谁知这鬼玩意说话真的准!   他要是再晚一步,说不定杨佑会出……   呸……   他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成天胡思乱想,这些话都做不得数。   “喝药喝药。”秦丰把药碗用白布垫着,递给了杨佑。   杨佑眯着眼睛吹药汤,陆善见微微一笑,走上前来,离杨佑近了些,轻声问道:“不知王爷可有兴趣听小人说一说这奇门数术之法?”   杨佑抬起眼皮,陆善见右手一张,七枚铜钱飞出,围着他上下纷飞。   杨遇春和秦丰瞪大了眼睛,着迷地看着。   秦丰道:“法师,你这戏法可变得真好!我们家认识你这么多年,我怎么一次都没见你耍过?”   杨遇春竖起了大拇指,“牛鼻子,有本事,俺服了。”   陆善见苦笑着说,“哪里是戏法,这是黄石一门的术法。”   他右手一握,七枚铜钱便一一飞入他手中。   杨佑面色平静,陆善见心中暗赞,不愧是能够和那位龙神相处的人。   “既然王爷有兴趣,那小人就腆着脸卖弄卖弄自己的皮毛货色。”陆善见道。   “天行有常,天地万物都有其运行规律,却不被人察觉。数术,便是以一定的方法来破解天地规律。术士,便是掌握了部分天地规律的人,他们可以通过各种方法,结合过去和现在的信息,推断出未来的发展方向。”   杨佑吹着药汤的动作停下了,专注地看着陆善见。   陆善见心知杨佑听进去了,心中暗喜,还一本正经地说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过去无法更改,术士能够预测的只有未来。即便是圣人,也不能说完全掌握了天地的规律。术士虽能进行预测,但也只能测出一点未来模糊的倾向。术法越是高深,测出的未来也就越准确,然而天下没有一种术法可以算出毫无偏差的未来,这也就是为何术士说话常常云山雾绕的缘故。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准确的未来,便只能给别人朦胧的描述。”   杨佑听懂了,回道:“所以,先生便是算准了我可能有出事的倾向?而究竟是谁刺杀我,是过去的事情,这很难测算,所以算不出来。”   “也可以这样理解。”陆善见点头,“即便我算出了未来的倾向,也不意味着未来就按照我算出的结果发生。既然是倾向,就是未定的,就是可以改变的。只是说在绝大部分情况下,我们现在做出的改变,无法逆转未来的大势罢了。”   “比这些更复杂的是,术士测算未来的举动,本身就是在干扰未来。譬如我今日算出了张三走南大街会被石头砸到,我告诉了他,张三今天没有去南大街,而是待在家里。那么我算出来的未来便没有发生。如果他去南大街代表着一种人生的道路,那么从他待在家里的那一刻起,那条道路上的所有未来都不复存在了,产生的是另一个未来。我的测算也就改变了他的未来。”   秦丰挠了挠脑袋,“那这样说,术士岂不是可以随意改变别人的人生?”   陆善见笑摇头道:“窥测天机本来就要付出代价,所以真正有本事的术士要么身体残缺,要么寿命短浅,谁没事冒着风险经常窥探天机呢?不要随便测算,也不要轻易卖弄,这正是术士门的准则。”   杨佑垂着眼睫一口喝下了苦药,“倘若你不让牛……呃,杨遇春来找我,我又会如何?”   “这是劫难,不是死劫。”陆善见淡然道,“遇春勇士是帮助王爷更轻松地度过劫难。”   “既然窥探天机要付出代价,那杨佑岂不是欠先生一个大大的人情?”   “非也。”陆善见躬身,“食君之禄,忠君之忧,何来欠字之有?”   杨佑看着他,半晌才说道:“先生尚未在入府,倒是我的不是了,从今而后,先生便要真正拿佑的俸禄了。”   陆善见深深行礼唱喏。   他算了杨佑的命,怎么会不算自己的?   他看到的是,自己将和这位年轻的皇子绑在一起,走向光明的未来。   黄石一脉的术法已是天下间最接近天机的术法了,他相信自己亲手测出的未来。   这是他作为术士的自信与骄傲。   杨佑和崔珏遇刺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   崔珏将此事报官之后,大理寺便接手调查。   查来查去,连留下的活口都打死了几个,愣是没查出来到底谁干的。   都说是那个射毒箭的人在江湖上花钱请的,可是那个人已经被杨遇春打死了,也就没能追查下去。   那一只毒箭上也没有什么线索,毒是剧毒,见血封喉,在黑市里也很容易买到,根本查不出什么东西。   太常寺众人也没分析出头道。   于是乎王爷和禁军将军遇刺,便成了今年的一桩悬案。   杨遇春知道自己打死了关键人物,捶胸顿足地后悔了好一阵,杨佑这个病人还要来宽慰他。   在那种情况下,杨遇春有此举乃是人之常情,杨佑也不怪他,只是暗地里更加小心了。   卓信鸿把自己的好几个师兄都叫来安排在杨佑身边。   皇帝特许他放假静养。   伤筋动骨一百天,内伤更是要仔细调理,杨佑这一休息,便休息到了腊月。   腊月初一,开笔赐福,按例,皇帝要亲手书写福字赐给皇亲重臣,按理来说杨佑是“抢”不到福字的,但是看在他躺在病床上,皇帝也就勉为其难地写了一张给他。   杨佑内心是不想要的,但是没办法不要。   丽妃不能出宫,杨佑又要静养不能走动,特意向皇帝请旨,让赐字的太监带着杨伭出宫,陪杨佑一天。   这是小小的杨伭第一次出宫。   杨佑先跪着接过了字,然后从太监手里将杨伭接了过来。   杨伭穿着一身火红的狐裘,棉衣棉裤裹得浑圆,像是个火球一般,很是得侍女们的喜爱。   他第一次到皇兄的府邸,对一切都感到好奇,吵着要看看哥哥的大房子。   瑞芳抱着杨伭,杨佑带他将王府走了个遍。   走到一块空地上,只听见一阵呼啸之声,寒冬腊月,杨遇春穿着个短背心,手拿一根木棍,舞得虎虎生风。   杨佑虽然不太懂武功,但是看杨遇春的架势,明显比以前有模有样了,在一旁抚掌赞赏。   杨伭也学着他啪啪啪鼓掌,啊啊地叫起来。   杨遇春收功,擦了擦头上的汗,嘿嘿地笑着:“王爷。”   瑞芳白了他一眼,斥道:“穿的什么东西,在八皇子面前好歹讲点礼数。”   杨佑笑着看杨遇春一副怂样。   别说杨遇春这个虎头虎脑的,便是杨佑自己也不敢惹瑞芳。   杨遇春早知道王爷的弟弟要来府上玩,但见杨伭圆乎乎一团,眉眼清明,和杨佑有几分相像,当下便有几分亲近之心了,冲着杨伭吹了声口哨。   杨伭扭动着身子要从瑞芳身上下来,瑞芳放他在地上。他迈着两条小短腿一蹦一蹦地走到杨遇春跟前,仰直了脖子看他。   杨遇春配合地蹲下,杨伭指着他回头望杨佑,“哥哥,他是什么?”   杨佑笑着说道:“他啊,是个牛蛮子。”   杨伭双手比了六,支在头顶,冲着杨遇春吐舌头,中气十足地叫道:“哞~”   他只听懂了牛是什么意思。   杨遇春笑着问他,“殿下想学武功吗?”   他说着朝杨伭慢慢挥了挥拳头,杨伭听不太懂他的口音,只以为杨遇春要和他较量,挥舞着两只肉肉的拳头便和杨遇春打起来。   杨遇春也是来了心思,陪他玩闹一番,故意放了个空,让杨伭打在他肩膀上,怪叫一声:“殿下好强!俺打不过!”   杨伭咯咯地笑,和他闹成一团。   杨佑站久了有些体虚,瑞芳扶他到一旁坐下,杨佑又和瑞芳说了一些今晚的菜色,都要按照杨伭喜欢的来,等会还要带他上街逛逛,买些稀罕玩意。   瑞芳一一记下,叮嘱道:“王爷上街,带着蛮子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杨佑点头:“你便是不说我也会记得的。”   两人说完安排,再回头时,杨伭已经坐在杨遇春的肩膀上,煞有其事地挥舞着一把木剑,嘴里发出阵阵怪叫。   杨佑哭笑不得地说:“仔细些,别摔着。”   杨遇春握着杨伭的两只脚,打包票道:“王爷放心,俺有分寸。”   杨佑随手摘了一节枯枝丢过去,打在杨遇春胸口,杨伭剑指杨佑,叫道:“冲啊!”   杨遇春扶着他朝杨佑冲过来,杨佑笑得直弯腰。 第62章   吃了一点晚饭,杨佑便带着杨伭上街,卓信鸿给他的几位江湖好手充当暗卫的角色,无声无息地守护着他们。   瑞芳抱着杨伭走在他身侧,杨遇春混在人群中看着他们。   临近年关,街上热闹得紧,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挂旗吆喝者比比皆是。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瑞芳小心地护着杨伭,他探头探脑地东张西望。每次遇到想要的东西,便只叫一声哥哥,杨佑自觉去付钱,捧着东西给他。   瑞芳早年住在宫里,出了宫又一直待在王府里,平日里也很少上街,满眼都是新奇。杨佑带着她买了几盒胭脂,杨伭张着小手说道:“我要!我要!”   “还会说点别的吗?”杨佑指了指他的脑袋。   瑞芳宠溺地将胭脂盒给了杨伭,杨佑将他两手的糖葫芦马蹄糕都拿过来,杨伭打开胭脂盒,凑在鼻尖闻了一口,笑着说道:“好香!”   他抬起头来,鼻尖已是沾满了粉红的脂膏,瑞芳用手帕给他擦,一抹便将脂膏晕开了,杨伭的鼻子霎时就被染红了,又好笑又可爱。   杨佑和瑞芳狂笑不已。   杨伭浑然未觉,鼓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对着杨佑伸手,“糖!”   杨佑把糖葫芦给他。   一路上买了不少乱七八糟的玩意,全部都打包起来丢给杨遇春拿着。   凛凛西风吹过,突然响起一阵琵琶声,穿透了嘈杂的人群,杨佑带着人沿着声音寻了好几转,只远远地看见一颗叶已落尽,还有着雪白桕子点缀的乌桕树。四周围起了一圈圈人人墙,只能从缝隙中一窥究竟。   树底坐着一个穿着布衣的老者,手持琵琶,自弹自唱,一个妙龄少女随歌而舞,衣服上挂着铃铛,有节奏地应和着琵琶。   琵琶声声,清泉萦绕,衣袂翻飞,彩蝶翩翩。   看那女子样貌,竟有几分胡人血统。   瑞芳道:“这舞跳的真好,歌也唱得好,虽然都是些听不懂的鸟语。”   杨佑笑道:“这是胡人用的语言,说鸟语太伤人心了。”   杨伭已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胡女飞快的脚步,杨佑逗他道:“好看?”   杨伭点头。   杨佑掏出一粒碎银子给杨伭,指着人堆叫道:“杨遇春!”   杨遇春应声走到他身侧,杨佑道:“带伭儿进去瞧瞧。”   杨遇春应了声,将杨伭举起来骑在他脖子上,瑞芳跟着他往人堆里面走,见杨佑没什么动作,回头问道:“王爷,你不来吗?”   杨佑看了看密密麻麻的人堆,皱着脸摆摆手,瑞芳有些迟疑地说:“要不我陪王爷……”   “去吧去吧!”杨佑道,“出来一趟不容易,我就在这待着,不会出事的。”   瑞芳看了杨遇春一眼,杨遇春点头,杨佑离他们不远,他能顾及。   瑞芳这才跟着去凑热闹。   乌桕树下里三层外三层,其他地方却是有些冷清,杨佑站在灯火阑珊处,远远地看着他们。   杨伭高兴地和着节拍拍手,还一扭一扭地在杨遇春脖子上模仿着胡女的动作。   杨佑失笑,一时又牵动胸口的伤,捂着胸口静静站了一会。   一只冰凉的手摸上他的后背,杨佑猛地转头,几乎扭到了脖子,熟悉的黑色衣料映入眼中。   敖宸……   他抓着敖宸的衣摆,抬起头刚想和他说话,敖宸食指竖在唇中,朝他眨眨眼,又指了指杨伭的方向。   杨伭坐在杨遇春脖子上,费力地将头转过来看着杨佑,他的举动引得杨遇春和瑞芳都整齐地回头。   杨佑笑着,示意自己没事。   杨伭仍旧盯着他看,好一会才回头。   杨佑不知为何感觉松了口气,回头要和敖宸聊天,敖宸抬手,将他的脸扭正,对着杨伭,“你弟弟可敏感得紧,不想让别人发现你在和空气说话,就好好装一把。”   杨佑点头,抓住敖宸的手放在脸侧,敖宸的手依旧冰凉无比,杨佑却觉得心底有一片地方逐渐变得柔软温热,他目视前方说道:“伭儿能看见你?”   “不能,你当是谁都有能耐看见我?”杨佑只听到敖宸用调笑的语气说道,“小孩嘛,对一些东西总是比较敏感。”   杨佑抓着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鼻尖贴在敖宸的肌肤上蹭了蹭,清清淡淡的水汽带着寒意被吸入鼻腔,杨佑道:“你休息好了?”   敖宸摇头,然后才想到杨佑看不见,便解释道:“还没,一下子来得太猛,我也得慢慢恢复。”   他的指腹慢慢描摹着杨佑的唇边,沉默了很久补充道:“谁叫你见不到我会担心呢?我这不是怕你担心才出来见你一面吗?”   杨佑没说话,只是朝着他翻了个白眼。   敖宸走到他身后,双手抱住他的脖子,从杨佑的胸口勾出龙鳞,慢慢摸着,“好吧,其实见不到你,我也有些无聊。”   “伤怎么样?”敖宸将龙鳞放回他衣服里,抚平杨佑衣服上的褶皱。   “慢慢好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杨佑平静地说着,说完捂着嘴又咳了两声。   “唉!”敖宸知道是自己身体凉了,杨佑一时受不住,用力勒了他一把才放开,退到一边,嘲笑道:“真惨!”   杨佑已经连白眼都不想翻了,“你专门过来挤兑我?”   敖宸摇摇头,勾着他的下巴快速地冲着杨佑的嘴吹了一口寒气。   杨佑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将那股寒气吸入口中。寒气入体,原本预料中的咳嗽却迟迟不到,反倒是从下腹正中升起一股暖意,沿着血脉散至四肢百骸,特别是受了内伤的胸腹,如同浸润在温水中一般舒适畅意。   “你做了什么?”杨佑捂着温热的胸口问道。   敖宸已经退开了几步,张开双手,笑着炫耀道:“渡了口气给你,怎么样,是不是对本神君感激涕零?”   杨佑气不打一处来,“你身上的龙气多得紧?”   “行了,没什么事。”敖宸笑着说,“病好得快些不舒服吗?”   杨佑说也不是,不说心里又不舒坦,只得叹气道:“以后别随便用龙气了。”   敖宸哼哼道:“我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想求我都没门,告诉你啊,这是本神君心情好。”   杨佑险些笑岔了气,“行,多谢神君了。”   敖宸嗤了一声,和他一起看着杨伭,语气突然严肃起来,“兄弟阋墙。”   “什么?”杨佑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来了这一句。   敖宸耸肩,“我对凡人的命数不是很了解,只能凭借感知去推测,我能感知到的就是这么多。”   杨佑忽然福至心灵,“你是说,这次刺杀是皇子策划的?”   敖宸点头,杨佑心情越发沉重。   敖宸看着他的脸色,斟酌几番还是说道:“你弟弟……”   杨佑突然有些激动,“怎么了?”   敖宸再看了看杨伭,“最近多留心点吧,他身上有劫数,还有越来越坏的倾向,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杨佑瞳孔骤然收缩,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怎么会……伭儿还这么小……”   敖宸捏了捏他的肩,“也不一定有多坏,凡人嘛,谁还没有个劫难?毕竟只是我的预测,不一定准,只要多留心,应该不是死局。”   “不……”杨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你既然说他有劫数,就一定有,我会小心的。”   杨佑摸着龙鳞,看向敖宸,“我能不能……”   敖宸点头,“给吧,能做多少,便看天命了。”   杨佑紧紧捏着龙鳞,锐利的边缘刺痛他的手心,敖宸摸了摸他的耳垂,幽幽说道,“我还要休息,约莫过了年才能随意出来,你自己好好的。”   杨佑一副郁卒的表情,敖宸也没办法,说了杨佑得难受纠结,不说他自己又觉得有点对不起杨佑。   杨佑算是这么多年最让他喜欢的一个人类,样貌、性情……方方面面。   人类有很多种,大部分都是不怎么好的,但也有极少数的凤毛麟角值得他待见。   目前看来杨佑是唯一一个,后面的事情……   反正他也没剩多少年了,管那么多干嘛。   他也算理解了点人类得过且过的心态。   按理来说,他不应该随意透露凡人的天命。   算了,自己在齐国都多少年了,天命算个球,算个蛋,说了就是说了,难不成天帝还会专门派雷震子来降雷劈他吗?   要真是这样,他高兴还来不及。   “走了。”他在杨佑额头落下一个吻,很快离开。   剩下的游玩,杨佑始终兴致缺缺,还是挂着一幅笑脸和杨伭玩闹,杨遇春和瑞芳都有所察觉,互相挤眉弄眼交流信息。   ——蛮子,你又惹王爷生气了?   ——我没有,我都不知道,你知道王爷为什么不开心吗?   两人眉来眼去半天,还是不知道杨佑为何突然心情低落。   杨伭不能在外留宿,杨佑卡着时间将他送到宫门口,湛芳带着一队人早就在宫门等候,准备带着杨伭往宫里走。   杨佑听了敖宸的话总是疑神疑鬼,连湛芳都不怎么放心,叫住了人,蹲**将龙鳞挂在杨伭脖子上,认真地叮嘱他,“这是哥哥送你的,保住了哥哥一命,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摘下来,知道吗?”   “洗澡、还有睡觉……”杨伭扳着手指数道。   “都不行,”杨佑肃容,“什么时候都不可以。”   “好哦。”杨伭晃着脑袋应答道。   他又叮嘱湛芳,“府上大师曾算过,伭儿最近有些不顺,我上次得了一个法器,正是大师给我的,凭着这个法器才保住一命,我已经给了伭儿,你回去和母妃说说,宫里上下都要小心。”   湛芳知道如今丽妃是全部身心都在杨伭身上,一点也不敢怠慢,再次想杨佑确认道:“殿下府上的大师,可是和弘光大师有什么关系吗?”   陆善见,对不起了。   杨佑说道,“他是弘光大师的徒弟,算命很准的。”   湛芳便信任地点点头。 第63章   杨佑回府后让陆善见给杨伭算了一卦。   陆善见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只说道:“王爷,你真的想知道吗?我告诉你,在一定程度上也会改变八皇子的命数。”   杨佑揉着眉心,疲惫地说:“说罢,我既然找你,自然有了心理准备。”   “有劫,应在年关之前。”   杨佑确实也做好了准备,没想到时间那么仓促,“不足一月……”   他急切道:“可以算到底应的是什么劫吗?”   陆善见闭嘴摇头。   “我知道了。”杨佑拍了拍脸,“应当如何应对?”   陆善见道:“万事小心便好,小人本事浅薄,不能为王爷分忧。”   他想了想,复又叮嘱,“王爷万不可随意找人开命盘测算,需知频繁开命盘也会泄露天机气数。”   “不怪你。”杨佑过了会才平静下来,就像敖宸说的,哪个人还能没有几次劫数呢?尤其是他们身在皇家,本就多灾多难。   是因为那个人是杨伭,他才不能接受。   巧的是,弘光看在杨佑的面子上,也在宫里给丽妃说了一通云里雾里的话,大概意思是叮嘱她,杨伭要小心些才能平平安安度过年关。   清芳殿里如今更是风声鹤唳,进进出出查得严格,只差没把戒严两个字写在脸上。   这些东西和杨伭无关,他依然只是一个每天吃了饭读读书再玩玩闹闹的孩童。   杨佑刚开始的几天还提心吊胆,坐卧不安,后来也不知是习惯了还是想通了,也开始慢慢冷静下来,只是问宫里的消息一日比一日勤了些。   比灾难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灾难来临前的宁静,好像头上有一把悬着的利剑,绳索破旧不堪,整日无论去哪都高悬头顶,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来。   惶惶恐恐,惴惴不安,不可终日。   对杨佑来说,此时他反倒希望能听见杨伭出了什么小岔子的消息,这样便可说劫数已解,是龙鳞给他挡了一灾。   可是杨伭平平安安,每天都蹦蹦跳跳,好不快活。   这比他出点事还让杨佑惊慌。   年关将至。   元康十三年即将来临。   回顾元康十二年,除了几位皇子陆续封王,各类天灾人祸之外,和往常似乎毫无差别。   朝廷里的人换来换去,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皇帝面前的几位皇子争来争去,也不过是几个孩子在抢糖吃,于天下无关紧要,或许下一个当上皇帝的人,和现在的皇帝也没什么两样。   照这样看来,皇帝换不换,也不过是旧木偶穿了身新衣。   除了敖宸以龙气这种非人的感知看到了王朝底下的暗涌,谁也不知道这匹巨兽华丽外表下的旧伤。   或许还是有些人知道,只不过没有想敖宸那么全面。   有人贪图享乐,有人尸位素餐,便有人挺着脊梁承担天下的重担。   章承望紧赶慢赶,终于赶在腊月二十八前回了骊都。   大雪已至,骊都人不以冬寒为忧,反而兴致冲冲,都说瑞雪兆丰年,可他一路走来,处处都有受灾的民众和冻死的人们。   他调集了国库的余粮才勉强填补上地震灾区的缺漏,然而无非是拆东墙补西墙,到了明年春耕和青黄不接的时候,那才真是捉襟见肘,到时候又要想法子对付。   不过急也不在眼下,目前要做的,就是趁着赈灾带来的巨大声望,好好捞一把。   他怀里装着一包谷粒,是从江南运往灾区的种粮中抓的一把,他要将着寓意着天下民生的谷种送给杨伭,送给这个帝国未来的希望。   章承望办事,不仅让杨庭安心,还让杨庭大大放心,他不仅解决了灾民的安置问题,如此规模庞大的自然灾害,除却几个地方爆发了不足万人的民乱,其余地区一点风波都没起。   早已熟悉民变的杨庭一时还有些不习惯,章承望不仅安置好了灾民当下的衣食住行,还替他们准备好了过冬的一应设施加上来年春耕的谷种。   本就拮据的灾区民众自发为他树生祠,所到之处,风行草偃,天下感化。   这位一直在太傅位置上隐身的几代老臣,一举出击,名满四野。   杨庭亲率众臣到宣化门迎接章承望,特许剑履上殿,位封三公,以告慰天下。   杨佑站在冷风里吸了吸鼻涕,商洛关心地问道:“病还没好?”   “早就好了。”受了敖宸一口龙气还能不好吗?   杨佑将身上的狐裘大衣裹得紧了些,看着章太傅和杨庭还有一并重臣皇子在城门关嘘寒问暖,他们这些官员只能站在外面的空地上,喝风吃雪。   他跺了跺脚,“冬天嘛,人都怕冷。”   卓信鸿站在他身后哈哈大笑,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给杨佑披上,“那是你自己体虚,若像为兄这般,日日练武,自然不惧冬寒。”   徐开霁笑道:“对对对,天天和风月楼里的姐姐妹妹舞刀弄枪,好不自在。”   卓信鸿朝徐开霁踢了一脚,徐开霁雪白的冬衣屁股后面登时多了个脚印。   庞巢替他拍了拍,叹道:“擦不掉,等会怕是被说仪容不整。”   “怕什么?”杨佑道,“等会衣服反着穿不就行了?”   “成心整我是吧?”徐开霁拍着屁股,对庞巢说道:“庞老弟,你等会走得离我近些,在后面帮我挡住。”   庞巢脸色变了变,最后无奈地答应。   蒋凌走到商洛身边,口吐白气地说道:“老师,您怎么看章太傅此人?”   “王爷?”商洛看向杨佑,“你是他的学生,你来说道说道?”   杨佑推辞道:“嗨,我没把章太傅气死算好的,哪敢评价老师呢?”   商洛也是笑了,“别的我不说,论才学,老夫当年连中三元,是齐国鼎鼎有名的状元,光是这项成就就已经能让老夫青史留名了。在朝中多年,论为人,我虽不算什么好人,但也不差,不然你们几个小子也不会和老夫在一边。论为官做事,老夫早年也是轰轰烈烈,为我大齐解决了不少难题,不然也不会引来钱太师林阁老他们的联手排挤。”   “别看老夫现在一副游手好闲的纨绔模样……”商洛拍着自己的肚皮说道。   杨佑和蒋凌对望一眼。   纨绔?   商洛是不是对这个词有什么另类的理解?   算了,老师说什么都是对的。   商洛道:“老夫这心气可高着呢,举国上下,能让我瞧得上的人屈指可数,让我服气的人,更是难得一见。可是说起章承望这个老东西,人品、才学、为官、做事,老夫是不服也得服啊。若是换了我去赈灾,还不知道弄出什么幺蛾子,人家就是好啊,我能怎么办?还不得大大方方地承认,如果章承望这老东西姓杨,老夫就是豁出命也得让他当皇帝。”   姓杨的杨佑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商洛瞥了他一眼,“乏善可陈,但也还差强人意。”   杨佑行礼,“老师教训得是。”   商洛捏着下巴想了想,“不过你小子能在他手底下混那么多年没被发现,你也算是有能耐啊。”   杨佑嘿嘿一笑,“这不是英雄本色吗?”   章承望回京之后便拾起了杨伭的教书任务,马上就要过年了,他也不放杨伭的假,要守着他天天读书。   杨伭的众位皇兄表示,自己小时候也是如此,年年过年读的书不仅没少,反而比平时多得多。   只有杨佑的课业,章太傅是不会检查的。   原因很简单,章太傅还想多活几年,不想被杨佑这个糟心玩意气死。   如此一个天大的助力砸到清芳殿,丽妃高兴还来不及。   在太常寺众人看来,杨佑杨伭一母同胞,又是情深意笃,杨伭年龄尚小,章承望喜欢杨伭,便是向丽妃靠拢,基本上也可以算作是杨佑的助力。   这个关节,光明正大的结党不现实,只要别人不反对,站在暧昧不清的立场上便已经是对自己最有利的条件了。   杨佑相信章太傅的人品和用心,杨伭和他待在一起也算是安全的。   杨伭虽然不怎么想读书,然而章太傅于他而言是近乎父亲的存在,何况章太傅还会给他讲些朝野趣闻,他也乐得和章太傅在一起。   章承望本来就是太傅,督促皇子学习也是本分,朝堂也没人怀疑他。   各人心怀鬼胎,竟然维持了一副诡异的平衡。   转眼就到了除夕。   从敖宸警告以来,杨伭不仅没出什么问题,连病都没得过,一次风寒感冒都没有。   杨佑的心不仅没有放下,反而越提越高。   总觉得要出点什么事应了敖宸和陆善见他们的说法才安心。   除夕当天,无疑是这种紧张的最高点。   杨佑头一个晚上直接没睡着,睁着眼睛数着滴漏的声响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便被瑞芳叫起来,要赶着穿上最隆重的衣服去宫里庆贺新年。   瑞芳指着杨佑的黑眼圈,手里拿着胭脂在他眼下铺开,“给王爷上点胭脂,精神些。”   杨佑打着哈欠,却一点困意都没有,问道:“宫里有消息吗?”   瑞芳怔了怔,笑着说:“没有,您一天都问几次宫里的消息了,这不是马上进宫了吗?”   杨佑坐上马车,马蹄声声,朝着宫门前去。   天还没亮,街上早已人声鼎沸,这是今年最后一次市集了,商贩们都争取在这时多赚些钱,居民们都开始准备年夜饭,明明还是黑漆漆的一片,四处都升起了炊烟。   有几个小孩跟在杨佑华丽的马车周围,一路上唱着:“藏浦之渊,有二龙焉。”   杨佑看他们追得辛苦,封了几个红包丢出去。   小孩高声叫着,“谢谢贵人!”   杨遇春在前面赶车,说道,“王爷,也赏俺一个呗。”   杨佑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等着,你的在后面呢!” 第64章   宫城的路依旧那么熟悉,杨遇春没有进入宫城的资格,只能在外面等着,瑞芳和杨佑一起进了宫。   养心殿门口的丹陛上竖起巨大的宫灯,一为天佑,一为万寿,官员、妃嫔、宫女、太监打扮一新,宫城披红挂彩。   杨佑一进宫就和杨伭紧紧挨在一起,手和视线没有一时一刻是离开杨伭的。丽妃见他紧张,过来安抚道:“你也莫焦心,到底最后一天了,又是这样的场合,横竖出不了什么。倒是你自己,前阵子不是还被……,你先小心自己才是。”   杨佑抿着嘴摇摇头,他可以不信陆善见,可以不信弘光,但不能不信敖宸。   只有自己看着才放心。   丽妃今日穿着一身红色的锦袍,绣着追云的一双燕子,一头乌黑的秀发挂着金丝八宝的朱钗。恰到好处的妆容遮住了她皮肤上细细的皱纹,乌发红唇,端庄中又带着高傲的魅惑。   照旧例祭祖,赐年礼,宣读一通吹嘘的文书,看了一场奢靡的表演之后,官员们便退场了,只留下皇室宗亲和重臣。   杨庭当上皇帝之后,就没有了兄弟,基本上留下来的都是他的儿子和爷爷辈传下来的亲戚。   光是想想就知道这个场景除了刀光剑影就是无聊。   估计是想在宗亲面前挣点面子,杨庭的男宠们都没上殿,丽妃最近因为杨伭的原因,说话做事务求低调,也就安安静静地坐着。   场面上就只剩下各家的虚与委蛇、含沙射影。   杨佑抱着杨伭枯坐,等着守岁的时间熬过去,只要礼花一响,他这颗心就算回到了肚子里。   杨伭小声地说道:“哥哥,我要吃东西。”   杨佑看了看摆在他们桌上的精致糕点,各挑了一块塞到嘴里,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确定自己没什么异样后才让杨伭吃掉。   枯坐一夜,杨佑的身体已经到了极度疲惫的状态,头脑却越发清明,杨伭把玩着胸口的龙鳞,这是他发现的新玩具,无论将龙鳞放到哪个地方,冰冷的温度依旧不会改变,无论用什么东西凿刻,龙鳞上几乎不会留下痕迹。   他故意将龙鳞贴到杨佑的脖子上,看杨佑冷得缩脖子,咯咯地笑起来。   随着子时越来越近,杨佑的心不受抑制地狂跳着,心跳穿越过嘈杂的人声,无比清晰地传来,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觉得自己的心脏即将跃出喉头,或是因为剧烈的跳动而停摆。   然而没有,杨庭站起来,大太监高声宣布,子时将至,众人前往养心殿前的广场点燃焰火。   杨佑摸了摸胸口,将杨伭搂紧了几分,跟在人群中往广场去。   养心殿前整齐地放着一排焰火,四周都是戒备的禁军,以防走水。   杨庭站在最高的台阶上,其余人按照血缘远近依次站在剩下的台阶上,一根长长的引线从台阶上延伸而下,直通焰火,引线旁每隔三尺便站着一个太监,防止点火不顺。   一旁的宫女接过杨伭,站到了丽妃身侧。   今夜无风,雪也停了,正是个好天气。   杨庭接过太监手中的火把,亲自点燃引线。   橙黄火红的火焰像一条蛇一样飞速前进,在众人心中默念的倒数声中,一声声巨响,明亮的烟火冲向高空,在黑夜中盛放着绚烂的光华。   众人鼓掌叫好,依次向杨庭道贺。   烟火在天上如流星般碎散开来,烧烬的火星纷纷掉落在地,还有些砂石落到了杨佑的衣服上。   杨佑将余光留在了杨伭身上,冷不防看到了令人惊骇的一幕。   一大团似乎根本没烧完的烟火,直接从地下的筒中飞向杨伭。   杨佑几乎连呼吸都忘了,一种从脊背窜上来的恐惧让他牙齿发抖,再顾不得什么礼仪,他凄厉地叫着杨伭的名字,往丽妃身边跑。   烟火和火铳大约是一个原理,杨佑深知烟火的可怖,然而他还是慢了,丽妃只看到一道炽热的白光,接着便听到了宫女的惨叫和杨伭的哭喊。   杨伭和宫女顿时成了一个火球、   丽妃被站在一旁的湛芳推开,牢牢地抱着不让她冲上前,丽妃慌得说不出话。   到是林贵妃先反应过来,叫禁军过来救火。   须臾之间,两个人都完全被火焰覆盖,四周的人逐步避开。   杨佑最先跑到杨伭身边,脱下上衣便开始扑火,耳边响起各种尖叫。   丽妃的哭喊,禁军的口令,皇亲的絮语全都直接破碎成毫无意义的符号,他眼中只有一件事——   杨伭不能死!杨伭不能死!   “让开!”   一桶桶冷水泼来,杨佑被一双手拉开,他挣扎着要往杨伭的方向去,崔珏猛地将他往后一拉,摔在地上,“火已经灭了。”   禁军原本就备有灭火的东西,几桶水泼下去,宫女和杨伭身上的火便灭了。   杨佑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杨伭身边,两人的衣服都被烧成了焦炭,只剩下些布条挂在身上,宫女的背上有大片的皮肤被烧伤,杨佑扒开她,将杨伭抱在怀里。   杨伭安安静静地躺着,没有任何反应。   杨佑的眼泪当时就失控了,坐在原地,除了流泪,再没有别的想法,脑海一片空白。   崔珏赶紧将杨伭从他手里抢过来,“没死没死,还有气,太医!太医!”   这一声声太医仿佛将他的魂叫了回来,杨佑勉强站起来,手因为挥动衣服灭火而脱力,双脚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发软。瑞芳过来撑住他,含泪道:“王爷,咱们也去看看太医吧。”   原本欢欢喜喜的大年夜因为这一场诡异的事故提前结束了。   更令人惊奇的是,太医诊断下来,杨伭根本没事,宫女身上倒是有不少烧伤,可是杨伭屁事没有,浑身上下除了衣服被烧坏,连个指甲盖大的疤都没有。   他昏迷不醒大约是受了惊吓。   众人都说是上天保佑。   知道真相的杨佑想着,可不是天神保佑吗?   在太医院睡了会,杨伭便醒了过来,抱着丽妃直哭。   杨佑因为救火吸入了些烟尘,胸口的伤又有些复发,好在不碍事,手上有几个水泡,也都被太医处理妥帖。   明明刚才还惊魂未定,等瑞芳把杨伭醒来的消息告诉他,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心安。   头顶上悬着的利剑终于掉了下来,虽然造成了些许伤害,但是一切还好,还好……   “这边算是应了劫数?”他自言自语道,如此就不必再担心杨伭出事。   杨佑终于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   闹了一通,又要开始养伤,杨佑奉旨养伤一直养到了元宵节。   敖宸依旧没什么动静。   元宵节又免不了宫中宴席,杨佑先是去看了看杨伭,杨伭似乎没受事故的影响,依旧活蹦乱跳。   受伤的宫女被丽妃赏了一大笔银子后送回了老家,那笔银子,足够她一家人坐吃三代。   晚宴过后,年轻些的皇亲们约着去逛街,唯有上元节,女子可以毫无顾忌的出门,因此这一天也被视作是寻求姻缘的吉日。   杨佑没什么心情,就留在了宫里,他寻了个没人的去处,近了敖宸的地盘。   天已经黑了,他手里提着一柄宫灯,先是去神庙了看了一番,庙里什么都没有,又积了一层灰。   佳节如此,他不想打扫,再去到湖边,黑黢黢的深湖如同倒过来的夜空,除了一点点银白色的星星之外便什么都没了。   杨佑双手支在嘴边,大声喊道:“敖宸敖宸敖宸敖宸敖宸……”   哗啦一声,水花飞溅,全部往杨佑身上扑来。   杨佑机敏地往后退了几步,敖宸的身影出现在水面上,他黑色的衣袍上,暗金线绣满了飞龙,一头黑发披散在肩上,面露不善地说:“叫魂?饶人清梦!”   杨佑坐在岸边对他笑了笑。   敖宸冷着脸走到他身边,朝着杨佑踢了一脚,“坐过去点。”   杨佑往旁边挪了挪,敖宸坐到他身边,抬手揽着他的肩。   杨佑转头看着他有着紧致线条的下颌,“怎么这一次休息这么久?”   敖宸啧了一声,“好不容易遇到你们这些凡人不搞幺蛾子的时候,我还不得好好积累积累?”   杨佑理解地点头,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敖宸在他颈侧咬了一口,“找我干什么?”   杨佑摇头,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河灯,点燃蜡烛,“今天是元宵节,应该放河灯许愿的。”   杨佑说着,将河灯放入了湖水中。   他满怀憧憬地握着双手,对敖宸说,“你有什么愿望吗?”   敖宸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河灯,说道:“你不觉得哪里不对吗?”   杨佑回头看,河灯呆呆地待在原地。   他忘了,敖宸的湖水是不会流动的。   杨佑尴尬地挠头。   敖宸问道:“许完愿了吗?”   杨佑笑道:“我的愿望是希望家人平安,你已经为我实现了。”   敖宸低低地笑了一声,手指一弹,将河灯推远,“我好像没什么愿望了。”   河灯沿着直线一直漂到了湖的远处,那一点点橙黄的光芒逐渐变成了湖水中的一颗星辰。   杨佑看着敖宸,他平静的黑眸中还残留着那一点点明亮温暖的光芒,杨佑伸手去摸他的眼尾。   敖宸凝视着他,抬手勾了勾他的下巴。   两人交换了一个静谧的吻。   敖宸拍拍他的脸,“亲也亲完了,回去吧。我还要休息一段时间。”   杨佑点点头。 第65章   杨佑静静地看了敖宸一眼,敖宸眯着眼睛替他紧了紧衣服:“回去吧,过段时间再见。”   杨佑走出了松林,来到了人间。   依旧是寂寥的长夜,他慢慢地朝着清芳殿走去。   元宵佳节,灯火辉煌,却照不亮宫城的角落,他在黑暗中朝着光明行走。   每一个宫室门口都挂着灯笼,在风中摇曳着微弱的光芒。   “五弟。”一个清朗的男声叫住了他。   杨佑回头,三皇子杨仁带着几个仆从优哉游哉地从另一条路向他走来。   杨仁那双阴鸷的眼睛并未像往常一样毫不掩饰地打量他,在灯光下,他的眼眸是那么柔和,跳跃着温暖的火光。   “好久不见啊,三哥。”杨佑笑着和他打招呼。   杨仁除了暗地里在军用物资上坑了杨仕一把之外,这一年倒是十分消停。入夏以来接连发生了太多的事,杨仁一循规蹈矩起来,杨佑便有些忽视他的存在了。   不该如此。   一方面,杨佑一步步地布下自己的势力和棋子,另一方面,这种暗中布局的快感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忘了这时怎样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   他收敛起了一切的心思,在杨仁面前扮演着与以往一样的角色。   只是哪里不一样了?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感觉到自己在不断地变化。   就好像兔子换毛一般,那些细碎的绒毛一点点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脱落,待到发现时,早就从头到尾都换了一身毛?   他诡异地察觉到了自己的转变,但又说不出来。   杨仁走近了些,他的样貌和他的名字一样,温和清雅,正如书中所说的谦谦君子,性格却与仁南辕北辙。   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倘若要列出一个杨佑最不想遇上的对手,那他一定要将三皇子杨仁的大名列在榜首。   很简单,杨仁是一个没有下限的人。   二皇子杨倜有文人的傲骨;四皇子杨仕有丢舍不下的将士和关山;五皇子杨佑有自己的理想和家人;六皇子杨休虽然看起来捉摸不透,但行事似乎也有一定的规律,至少目前看来,他不会违背皇帝的意志。七皇子杨伦受制于母亲的家族。   虽然这是一场残酷的争斗,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和准则。   但是杨仁没有,除了他非常瞧不起的对象,他是不会当面与人争斗的。而暗地里他到底会做什么,能做什么,敢做什么,没人知道。   杨仁敢结交三教九流,敢干黑心事,只要不是会摆在台面上的东西,他都有涉猎。   和一个没有底线的人争斗,付出的代价远远超乎人的想象。   “确实好久不见。”杨仁提着灯笼走到他面前,将灯举到杨佑的脸旁,认真地看了看他,双眸闪烁着莫名的光芒,杨佑捏了捏寒凉的后颈。   “五弟,无事为何半夜在宫中游走?”   杨佑笑了笑,搬出早就想好的台词,“从御花园过来,夜里想四处看看。”   “是吗?”杨仁似笑非笑地说着,嘴角诡异地上扬,“我此前见五弟拿了个河灯往这边跑,还以为你要在宫里放灯,于是便寻了过来。你说怎么样……”   杨仁故意拖长的尾音,眼也不眨地盯着杨佑的表情。   “五弟,你怎么就不见了?”   杨佑后背发寒,千算万算没算到杨仁居然跟踪他!   他应该是看到了杨佑走入敖宸领地后消失的情景,然后特意在这里等着他。   不对!杨仁的武功比他好不了多少,不可能一直跟着他不会发现的。   他抬眼看去,在杨仁的随从中有几个男人明显不是宫里面来的,从服饰上判断,应该是和弘光一样的道士,杨佑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哪一派的。   如果这几个道士会武功,还会一点法术,暗中跟着杨佑也不是不可能,看这几人的脸色,应该还没发现敖宸和那个诡异的空间。   否则不会纠结于他这种无关紧要的小喽啰。   一条龙和一个开国之时便存在的空间,与他这个小小皇子相比,谁的总要性不言而喻。   他一开始有些愕然,转而便想通了,杨庭禁教,净明道会想着和他绑在一起,难道别的教派就不会找上其他人吗?   杨佑冷静地笑着说道:“或许是天黑了,皇兄没看清?”   杨仁亲昵地拍拍他的肩,只是那笑容可算不上亲昵,他冷冰冰地说道:“又或许本王没看错,是五弟你在后宫私会某人?”   私会对了,可不是某个人……   杨佑正要回答,杨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杨休提着一壶酒,走到杨佑身边,揽着他的肩膀说道:“私会我?怎么,三哥连兄弟集会也要管?”   杨仁哈哈大笑,“毕竟五弟可是二龙之一啊,我还不得好好看着,免得出事?”   杨休随口和他寒暄了几句,杨仁敢和杨佑他们对着干,是仗着别人有底线,没有他狠绝。   杨休可不一样了,杨仁也说不上来他和杨休谁更狠些。两个狠人之间的斗争,便不再大开大合,而是一步步小心试探,彼此都知道对方的毒辣,谁也不想被挠上一爪。   杨仁见杨休过来,也就不再和杨佑纠缠,带着人离开,杨休看着他身后的道士久久没说话。   半晌,杨休道:“宫里的道士,可是越来越多了。”   难道杨仁也在想杨庭推荐道士?只要弘光开了先河,这条路便会有无数后继者,杨佑有过预想。眼下他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老六,三哥说我是二龙……这……”   杨休看着一头雾水的杨佑,露出暗淡的笑容,“你可知京师最近传出了童谣,‘藏浦之渊,有二龙焉’,杨佑,不管这些东西是你弄的,还是杨伭丽妃弄的,我都只能说,这是个再烂无比的招数。”   杨佑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童谣,一种莫名的恐惧让他陷入了完全的战栗中,金陵古名龙藏浦,二龙……宫里除了清芳殿,谁还有两个皇子?   到底是谁?童谣这种东西来去都十分诡异,他唯一能肯定的是,不是他这边的人弄的,太常寺的人不会做,陆善见基本天天都在府里。   那会是谁?章太傅还是丽妃?   杨休叹道:“操之过急,不是什么好事,我卖你个人情,还没呈给陛下,你要是有渠道,就停了吧。”   杨佑冷汗涔涔,勉强扯着嘴角说道:“六弟说什么呢,我哪有渠道,这什么时候传出来的东西我是一点都不知道。”   “杨佑,”杨休冷冷地审视着他,“我有时候在想,你是不是装久了,对谁都是演戏?”   杨佑一时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只是一瞬,他恢复了淡泊的表情,“这不是人有千面,见人呢说人话,见鬼就说鬼话咯。”   杨休别有深意地说:“也是,装聋作哑和耳聪目明,其实只隔着一张窗户纸。”   “走了。”杨休挥挥手。   杨佑按下心头的疑虑,回去后第一时间让卓信鸿找人查童谣的来历,并让人编了几首乱七八糟的曲子让孩子们唱。   两天后,这些凭空而出的歌谣都消失不见了。   杨佑松了一口气。   转眼间便将是入春了,宫里的梅花开得绚烂,白的红的绿的黄的,就像是天上的云霞落在了人间。   杨佑看着窗外的梅花,恍惚间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和敖宸一起度过的日子,两个人挤在寒冷的宫室里,玩玩闹闹,听敖宸讲着匪夷所思的故事。   他有多久没有静下心来看一次美景,赏一株清梅了?   封王至今,将满一年,也不过一年而已,为何感觉已经已经在人生这条路上走了很久?   二月十二,惊蛰。   天气回暖,春雷始鸣,蛰伏于地下冬眠的虫子纷纷苏醒,破土而出,骊都偏北,这时节不仅没有回暖,反而有点倒春寒。   不过,过了惊蛰,寒气便逐渐散了,万物复苏,又是一个好年。   杨佑买了许多礼物进宫看杨伭,清芳殿顿时热闹起来。丽妃难得地没化妆,穿着一身黄色的长裙,温柔恬淡。   杨伭手中拿着一只风车在清芳殿到处跑,丽妃在空地上摆了一张桌子,上面有些小吃食,杨佑和他对坐着,丽妃摸了摸他的头发,感叹道:“一年过得比一年快啊,伭儿也要满四岁了。再过不久,你也要十六了。你们都要长成大人了。”   杨佑看着天真无邪地杨伭,再看看有些落寞的丽妃,握住了她的手,丽妃湿润的眼睛看着他。   杨佑擦去丽妃眼角的泪,“母妃,哭什么,今日是伭儿的生辰,该高兴才是。”   丽妃温柔一笑,湛芳说道:“也是今年赶巧,小殿下的生辰正赶上惊蛰,咱们五殿下正好在暮春过大节,一早一晚,把整个春天都包了。”   丽妃笑着打她,“就你会说话。”   惊蛰乍暖还寒,气候干燥,要在这一天吃梨。   厨房蒸了糖梨,端上来三碗,杨伭忙着疯跑不过来吃,丽妃先吃了几口,皱着眉说道:“我一贯不喜欢太甜的。”   杨佑端起碗,舀了一勺,杨伭看到他们都在吃,也跑过来,偏偏不要自己碗里的,张着嘴发出啊的一声,非要让杨佑喂他。   杨佑吹冷了,喂了他一小勺,杨伭吞了下去,不管再怎么甜,对小孩来说都是吃不够的。   杨伭张着嘴,杨佑配合默契地喂了他一口。   杨伭几下嚼完,便跑到一边去继续玩风车,杨佑被他这么一闹,也没吃了,放下碗和丽妃聊天。   丽妃笑着问杨佑的近况,杨佑倒是没遇见什么,一切如常。   “王爷……”瑞芳突然搭着他的肩。   杨佑没有回头,只看见丽妃和她身边的宫人都瞪大了双眼。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下一刻,丽妃撕心裂肺的哭喊穿透他的耳膜,“伭儿!”   他回头,雪白的梅花纷纷扬扬洒落在地,花瓣的中央,躺着一个小小的人儿,他刚才还如同雏鸟乞食一帮向哥哥张大了嘴巴,现在却紧紧闭着双眼躺在地上。   那张白玉汤圆一般的小脸上,横亘着几道血痕,眼睛,鼻子,嘴巴……   杨佑呆呆地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什么哭喊絮语都不见了,整个世界都在离他而去,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待在原地。   雪白的梅花依旧飞扬,杨佑用力眨了眨眼,一点点的血红染上花瓣,从花瓣开始,他目光所及之处都变成了鲜红,那血一样的红逐渐变得深黑溃烂,这个世界都在诡异地坍塌着,杨伭的血那么多,多到淹过他的脚底,多到淹过他的口鼻,清芳殿被血水吞没,只有小小的杨伭趴着,漂浮在无边的血海之上。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孩子离他远去,自己在血海中无能为力地挣扎,最后被淹死,窒息的痛楚将他唤回。   瑞芳拍着他的脸,满脸泪痕地说道:“王爷,呼吸,呼吸。”   王爷是谁,呼吸是什么,他是谁,他为什么在这?   他为什么在这?   为什么?   为什么还在这?   为什么还能在这?!!   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回过神来,他跪在杨伭身边,丽妃疯了一样地撕扯着他的衣服,长长的指甲在他脸上、颈上划出深深的血痕。   “你为什么要杀了你弟弟?为什么?我的伭儿我的伭儿死了,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这个刚才还温婉动人的女人,此刻就像是从修罗地狱爬出来的女鬼一般,形容枯槁,双目赤红。   杨佑对她的所有动作都没了反应,只是被动地承受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没有一件事,没有一个字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这是元康十三年的惊蛰,一个含苞待放的生命再也没见过春天。   ——甘露卷 完—— 第66章   敖宸走进杨佑房间的时候,屋里一片漆黑。   府中遍布的缟素和杨佑身上消失了的另一个人的气息告诉了他所有的事情。   杨伭死了。   穿着麻衣的侍女们来来去去,从没有人敢靠近杨佑的卧室,门口放着一盘已经冷掉的饭菜,杨佑穿着黄白色的麻衣,瘫坐在地毯上,无声无息。   敖宸特意让脚步重了些,杨佑应该是听到了,但是没有任何反应,他就像一尊放置在房间中的雕像一般,静静地坐着,甚至没有回头看敖宸一眼。   什么反应都没有。   敖宸走到他面前,蹲**看着他的眼睛,杨佑瞳孔涣散,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敖宸拍了拍他的脸:“杨佑?”   杨佑没有回应,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将焦点对准敖宸。   他只是看着敖宸,发红的眼睛干涩酸痛,敖宸捧着他的脸问道:“认得我?”   杨佑用力地将自己的视线对准他,却怎么也想不清楚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敖宸叹了口气,将杨佑抱在怀里,按着杨佑的后颈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胸口。   冰凉的体温让杨佑打了个冷战,接着他开始不住地发抖,却自虐一般地往敖宸怀里钻,拼命吮吸着敖宸的气息。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下意识地行动着,双手死死揽住敖宸的腰。   敖宸摸着他的后背,他想安慰杨佑,在肚子里搜刮了一通之后,却发现无话可说,只能静静地抱着他,间或亲吻他的额头和发顶。   杨佑也不需要劝慰了,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他的痛苦,任何字句都无法抚平他的伤口,从惊蛰开始的一幕幕,反复地在他脑海中出现,他无话可说,无人可诉,所有的一切仿佛是决堤的洪水一般,从头上重重拍下,他就像不系之舟,在湍流中上下起伏,时而翻覆又不得不在下一个浪头打来时被水流摆正,接着迎接下一波浪头。   无休无止。   他拼命地抱紧敖宸,直到自己的双手骨节发出声响,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上。   然而没有用,巨大的悲伤仍旧充斥在他身上的每个角落,无法从任何渠道释放。   哪怕是分享,他都说不出口。   他好像失去了所有与外界互动的功能,只剩下脑子在昏昏沉沉地运转。   一遍一遍地回放着所有的场景。   ……   杨伭死了之后,皇帝和其他的人很快赶来,太医将所有的东西全都验了一遍。   那三碗糖梨,端给杨佑和杨伭的都是有毒的。   都是一个锅里面出来的,只有两位皇子的有毒。   丽妃先喝了一口,正是因为丽妃喝了没事,杨佑才放心地喂了杨伭。   谁知道,那就是错误地开始。   丽妃抱着杨伭不住地哭泣,杨佑呆怔了一会,皇帝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老五!”   杨佑突然回过了神,他没有那一刻像现在那么清醒,冷静地行礼,然后下令将清芳殿所有人都召集起来。   “殿下。”湛芳说话了。   杨佑一直记得她脸上那种温和的平静的笑意,背负了所有罪孽后的解脱,湛芳跪了下来,“殿下,别查了,是我。”   杨佑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感受,内心反常地平静,就像是早就知道了一样。   不可能是在锅里下的毒,是端来的路上下的毒。   伺候他们的都是宫里的老人,杨佑立刻就知道了这是一场残酷的背叛。   只是没想到是湛芳而已。   湛芳亲自看着他和杨伭长大,他记得湛芳的手在冬天是多么的温暖,每一个赞许的笑容是那样的灿烂,她细心地呵护着两兄弟,在丽妃斥责他们的时候求情。她还会叮嘱瑞芳将**图带着这个少年,丽妃给了他们生命和尊贵的生活,湛芳不能给,可是除了这些,亲情、呵护、疼爱……   湛芳作为一个长者,作为一个朋友,能给的都给了。   十多年的同甘共苦,她早就不是下人那么简单了。   虽然他们都没说,可是杨佑知道,自己和杨伭一直都将湛芳当做了另一个母亲。   湛芳未必清楚,可是绝对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羁绊。   为什么是你?   杨佑很想问,另一个问题又浮现出来,为什么不可以是她?   这宫里血肉至亲也要互相算计,自相残杀。那个人可以是武宜之,可以是杨仕,可以是杨倜,可以是杨庭,为什么不能是湛芳?   他和兄弟之间有着血脉牵连,尚且互相举刀屠戮,何况跟他们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只凭借着一点点微薄的情意和忠诚服从的湛芳?   又或许,这么多年的情意,到底都是做戏?   湛芳一直都很平静,“殿下,别问了,奴婢做的。”   她对着杨伭和丽妃不住地磕头,“奴婢对不起娘娘,对不起殿下。但是奴婢不后悔。”   杨庭震怒,一脚将她踹倒在地,湛芳吐了血,杨庭吼道:“将这个贱妇带下去!!!”   太监们将湛芳拖走,她没有一点挣扎,反而长舒了一口气。   杨佑站着看着她像一只猪狗一样被拖走,再没有说一句话挽留。   他冷眼看着皇帝安慰着歇斯底里的丽妃,看着宫人们将杨伭抬进屋子,擦掉血痕,换上新衣。   人来来去去,杨伭被装进了一个小小的棺材里,这就是小人儿全部的一生,一个三尺多的棺材。   清芳殿挂起了白纱,丽妃日日枯坐着为杨伭守灵。   杨佑感觉自己不再活着,像一具行尸走肉,听得见,有反应,可是中心空空,内里什么都没有,好像一只手掏空了他的内脏,让他连心痛都感觉不到。   直到瑞芳扑在他胸前哭道:“王爷,求求您吃点东西吧,您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杨佑晃了晃,摸着瑞芳的头发,喝了两口白粥,觉得饱了,和瑞芳说道:“三天……湛芳审出来了吗?”   瑞芳擦干眼泪,舀了一口粥放到杨佑嘴边,“王爷再吃点吧。”   杨佑抿着嘴摇头。   瑞芳只得放下碗:“没有,东厂的人都把她打得不成人样了,什么都没说,只说是自己在端粥的时候动了手脚,其他一个字都没说。”   “刑部呢?”   “刑部的大人们来查过,确实是湛芳说的手法,其他人都没有嫌疑,只是湛芳一个人做的。”   “母妃呢?”   “娘娘为小殿下守灵,吃饭睡觉都正常。”   其实瑞芳不敢再多说,免得刺激杨佑。她觉得丽妃的精神已经不太正常了。   一开始,丽妃整日在杨伭灵前说着话,都是杨伭以前的事情。   突然有一天,丽妃看到杨伭的灵位大叫起来,说自己的儿子是杨佑,为什么在为一个叫杨伭的人守灵。   慧芳以为她是忘了杨伭,也不敢再说话,只将丽妃带去休息。   从那天起,丽妃便精神恍惚,有时念着杨佑是她唯一的儿子,有时念着杨伭是她唯一的儿子。   但不管想起了谁,丽妃只知道自己有一个儿子,有了杨佑便没有杨伭,有了杨伭便没有杨佑,她的世界里,只能存在一个孩子,杨佑和杨伭不能同时存在。   她忘掉了惊蛰那天发生的事情,只记得自己和某一个孩子的在一起的记忆。   瑞芳不敢想,其实杨佑也不太正常了,他从杨伭死之后,一滴眼泪都没流,冷静地安排好了清芳殿的人手,该送去审查的就去审查,该留下来做事的便做事。迎来送往,井井有条,除了不吃东西不睡觉之外,他和以往的杨佑一样正常。   不,这个杨佑比以往的杨佑更加有气势,更加睿智,更加深沉。   可是没有人气。   所有人都不敢提杨佑,丽妃已经不能保持清醒了,杨佑虽然有些不对,但是还算正常,他们不敢再戳破这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瑞芳是跟着他到王府的人,比别人更担心杨佑。   她简直不能想象,要是杨佑也受不住了,该怎么办?   可是她除了照顾杨佑的起居之外,再也不能多做什么,杨佑不向任何人敞开心扉,便是前几日来看他的太常寺诸人,也没在他嘴里撬出几句多余的话。   怎么办?   她心急如焚,却手足无措。   杨佑缓缓说道:“再过几日,湛芳就要送去凌迟了吧。”   瑞芳停顿了一下,叹气道:“恐怕她撑不了那么久,东厂打得太厉害了。”   杨佑笑了笑,脸色苍白的他唯有一双唇是带着血色的,笑起来风华绝代,眉眼温柔,瑞芳却笑不出来,她只能瞪大眼睛遏制将要流出的泪水。   杨佑道:“去看看她吧,要是她死了,有些事情就问不出来了。”   瑞芳不愿让他操劳,东厂的诏狱也不是什么好去处,湛芳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只怕杨佑看到又要受一番刺激,“王爷,东厂酷刑她都不会说话,你去了又能问出什么呢?诏狱那么恶心的地方,去哪里干什么?咱们就在宫里好好休息吧。”   杨佑摇头,执着地说道:“他们问不出来,不代表我问不出来。”   瑞芳只得跟着他去诏狱。   诏狱是皇帝处理重犯的地方,杨佑告知了身份和来历之后,便被东厂的人带入狱中。 第67章   诏狱被视为人间地狱,一旦进了诏狱,不留下点什么东西,只怕是很难出来,一般关押的都是达官显贵及相关重犯。   能够进来,也就意味着从此失去了君王的信任,几乎没办法再出去,一般都是直接拉到刑场行刑。狱卒们熟知这一点,不管进来的人有罪无罪,是何罪名,统统打一顿,打完勒索,交不出钱的便接着打。即便是在这里死了人,只要文书和证据做得足了,也没有谁会有心查案。   进了诏狱便已经是死人,只要死了就行,过程其实没那么重要。   阴暗潮湿的诏狱里,湛芳穿着单薄的衣服坐在一堆杂草中,虫鼠啃噬的悉悉索索声不时响起,被杨佑的脚步惊动。   她勉强抬起头来,脸上全是黑灰和血渍,掩盖在杂草中的双腿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扭曲着,一些乌黑的肉块掉落在一旁,她手中拿着一块瓦片,慢慢剃除着自己腿上的腐肉。   静谧的黑暗中,只有瑞芳手上灯火的一点微光,还有湛芳压抑着痛楚的呼吸。   “疼吗?”杨佑突然开口打破了宁静。   湛芳将瓦片放在地上,将头低低地弯下,几乎触及大腿,“奴婢腿脚不便,不能行礼,望殿下见谅。”   “疼吗?”杨佑执着地问道。   “疼。”   “疼就对了,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去死呢?”   杨佑的语气平淡无波,瑞芳却感觉到了比诏狱的阴冷更为刮骨的恐惧。   杨佑看着湛芳脚上流出的污血,笑着说:“你自首,便是一心求死了,还在这里苟延残喘什么?”   湛芳道:“我怕活不到再见王爷的一天。”   杨佑冷哼了一声,“见我作甚,只差一点,咱们就可以在下边见面了。”   湛芳叹气,她轻轻摇了摇头,“两位殿下死后都是去天上的人,湛芳罪孽深重,要下十八层地狱,只怕人世一别,从此生生世世再无相会之日了。”   杨佑没有答话,诏狱沉重的空气让他感觉到了些许的轻松,面对着凶手,他的心在不断的滴血,只有这样,他才能勉强感觉到时间在流淌。   “为什么?”杨佑问。   “有人用家人要挟我,要我除掉两位皇子。”   “是谁?”   “殿下,”湛芳苦笑,“如果能说出来,我还会下毒吗?不过殿下,追问这些还有意义吗?”   她抬起头,深深地看着杨佑,目光柔和,正如一个看着孩子的母亲,温柔眷恋,“这宫里,除了你,都是敌人,一个具体的名字,还重要吗?”   杨佑居高临下地蔑视着她,没有接她的话,“你以为你替那些人做事,你的家人就会平安?”   明明身处黑暗的牢房中,遭受了惨无人道的毒打,忍受着无法形容的痛苦,濒临死亡边缘的湛芳,比杨佑记忆中的任何一刻还要平静,还要自如,那种似乎是马上就要回到家,回到灵魂居所的宁静,让杨佑越发疯狂。   她怎么还能这样的轻松,她为什么还能从中得到解脱?!!!   杨佑在那一瞬间,想将双手从栅栏中伸过去,亲自掐着湛芳的脖子审问她,将她的灵魂堕入地狱,永远经受折磨。   “奴婢如果不帮他们,家人会马上死掉,帮了,或许还有一线机会。奴婢十几岁就进了宫,多少年,没有在父母面前尽孝,娘娘倚重奴婢,奴婢也迟迟不得外放。奴婢能为家人做的只有那么多,奴婢死了之后,家人怎么样,一个死人也管不了了。”   她没有悔恨,没有遗憾,所作所为都是心甘情愿。   瑞芳流泪道:“湛芳姐姐,倘若早些和娘娘说清楚,以娘娘和殿下那么好的心,肯定会放你出去的。”   “傻丫头,”湛芳道,“说什么呢,我不能出宫的,即便出了宫……”   她看着杨佑,杨佑避开了她的目光。   “我出了宫,也不过是一个死字罢了。殿下,奴婢不后悔,只是倘若给奴婢一个重来的机会,奴婢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只是在这一刻,奴婢不后悔。”   “所以你就对养大的孩子亲自下了毒手?伭儿……”杨佑念到这个名字,感到一丝从心头牵来的剧烈疼痛,“他是那么好的孩子,你怎么忍心?”   湛芳摇头,“殿下,倘若你让我帮你做事,我没做,你会待我如何?”   她自问自答,“你不会对我怎么样,因为你是好人。可是坏人就不一样了,如果我不答应坏人的要求,我就会面临危险,最起码也会损失很多东西。帮那一边,不是很好选吗?”   杨佑明白了。   他弯着腰开始狂笑,笑到眼角含泪,瑞芳在一旁看了胆寒不已。   “这就是你苟延残喘活到现在,给我的理由?”杨佑指着自己嘲讽地说道:“不帮好人什么都不会发生,不帮坏人却会让自己面临危险,自保而已,人之天性!我还得感谢你将我看做好人?哈哈哈……”   湛芳闭上双眼,她已经带来了太多的痛苦,可是还不够,她一定要将自己想传达的信息都告诉杨佑,这诏狱里都是眼线,她不能说,秘密出口,遭殃的是杨佑。   她看着眼前癫狂的少年,忍住了良心的折磨说道:“我想求殿下帮我一个忙,以前娘娘赏了我一串佛珠,上面几颗绿松石倒是名贵得紧,倘若我死后殿下垂怜,便用那串佛珠给我立个衣冠冢吧。”   “你配吗?”一贯温和的杨佑说出的话却像一把把刀子。   湛芳低头笑着,终于到了最后,“殿下,我还记得小殿下很喜欢听我讲故事。”   杨佑冷眼看着她,再也不想听湛芳的辩解,一语未发地往回走,瑞芳赶紧提灯跟上。   湛芳还在讲故事,声音温柔,带着天真,“从前有一只可爱的小兔子死了。小兔子的朋友小鸟向神祈求,惩罚杀害小兔子的凶手。”   杨佑停下了脚步。   “神被小鸟感动了,于是答应惩罚杀害兔子的凶手。神让所有的动物都在神庙前集合,在神的面前,没有任何动物可以说谎。   于是森林里的动物都来了,狼说,是我吃掉了兔子,可是是蚂蚁给我带的路,应该惩罚蚂蚁。   蚂蚁说,是我带的路,可是大兔子看见了,却没有阻止我。   大兔子说,我什么都没做,如果要惩罚我的话,那一边的老鹰也看见了,他也没阻止,甚至想和狼一起分享晚餐。   老鹰说,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想吃掉一只已经被狼杀掉的兔子而已,兔子都死了,为什么我不能吃?兔子是狼杀掉的,我有罪吗?   黄鼠狼也站出来了,老鹰你胡说,你上次不是还想半路偷袭小鸟和小兔子吗?   老虎指着黄鼠狼说,你上次不也想吃小兔子和小鸟吗?   神犯了难,神说道,小鸟啊,小鸟,你知道谁有罪吗?你知道应该惩罚谁吗?”   杨佑回头,一片漆黑,湛芳安静地坐在枯草中,对着他笑了笑。   杨佑用力握紧了拳头,“不论何时,我和……我们都曾经视你为母。”   “我知道。”湛芳轻轻地回答。   杨佑用尽全身的力量一步一步地往外走,走向诏狱外的明亮天空,每走一步,就是把他肚子里的肠子揪起来拧了一下,痛得冷汗直流,明明是走出了黑暗,明亮的日光却让他感到彷徨,仿佛自己在光明之下无所藏匿,完完全全暴露在别人的视线中。   他孤身于广漠的荒原,四周都是野兽,而他无处躲藏。一双双眼睛闪着亮光,是意味不明的视线,是别有深意的打探,他是被目光牢牢锁定的猎物,无处可逃。   他开始颤抖,开始战栗,开始疯狂,开始逃避。   只有在黑暗中,压低了声息的他,才能侥幸获得一线生机。   苟延残喘……   *   “这都几顿没吃饭了?”   敖宸听到屋外有两个侍女在交谈。   “唉,先撤下去吧,我现在也不敢去看王爷,要是再出什么事,王府可就全完了。”   “外面都传说娘娘疯了,你说王爷会不会……”   啪的一声,似乎是有人被扇了耳光,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王爷不会有事的,王爷那么好,怎么会出事?”   另一个女孩也哭了,“瑞芳姐姐,我不是故意咒王爷,可是我害怕,我害怕,要是王爷出事了,我们怎么办?我们都舍不得王爷,可是万一王爷出事,我们都要被分到其他地方去了,姐姐,我舍不得王爷。”   瑞芳勉强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压抑着悲伤,劝道:“走吧,别打扰王爷休息。”   敖宸摸了摸杨佑的腰身,入手是一片凸起的肋骨。他想起身将饭食拿进来,却被杨佑死死地抱住。   敖宸无奈地摸摸他的头,小声地哄道,“要不要吃饭?”   杨佑紧紧盯着他,然后摇头,右手爬上敖宸的脖子,大拇指反复摩挲着他的喉结,“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敖宸眯了眯眼睛,咽喉被掌控,是一个非常挑衅的姿势,他还是龙,更加不能容忍有人进犯逆鳞,他看着杨佑的双眼,最终还是忍住了。   杨佑自问自答,“我知道了,你是为了让我当上皇帝,然后放了你对吗?”   这样也好,互惠互利,总好过看不见摸不着的情感羁绊。   兜兜转转,利益关系是人类最原始也最牢靠的关系,只要利益不变,他们就永远站在一起。   杨佑拇指微微用力,逼问道:“只有我能看见你,也就是说,只有我能满足你的条件,只有我当了皇帝,你才能得到自由,对吗?”   他依旧不等敖宸回答,趴在敖宸身上笑道:“好!好!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敖宸,”他现在的眼神不像人,倒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让我当皇帝,你想从我这里拿到什么,全都拿去。”   他仰着头,双眼赤红,“只要留着一条命,让我坐上皇位。”   敖宸反反复复地深呼吸,终于忍不住,挣脱了杨佑的手,站起来,一巴掌甩在杨佑脸上,他已经控制好了力道,但是虚弱中杨佑仍然被一巴掌的力气打翻在地。   敖宸看着他慢慢爬起来,厉声问道:“醒了吗?”   杨佑的目光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疯狂,他抓住敖宸的衣摆,“我要当皇帝。”   敖宸抬起手想给他第二个巴掌,到了杨佑脸边,看着他眼也不眨的神态,还是放下了手。   “先吃饭吧。”   敖宸将门口的饭菜端进来。 第68章   清粥小菜,杨佑舌头麻木,已经感觉不到味道了,吃也不想吃,只是机械地捞了几口。   几乎算是什么都没吃了,敖宸问道:“这几天你就这么吃饭?”   杨佑点点头,温热的粥似乎让他微微动容,他双肩放松地垂下,“不吃了。”   “再吃点?”敖宸拿着勺子递到他嘴边。   杨佑扭过头,闭上眼睛,安静地表达着自己的抗拒。   敖宸端着碗的手在空中僵了僵,他把碗放到一边,摸了摸杨佑的手臂,温声道:“去休息会。”   他说着,两只手架起杨佑,将他带到床上。杨佑直挺挺地躺在被子上,动也不动,敖宸这才发现,他曲坐着,衣裙遮盖下,两只脚都是光着的,脚尖冻得通红。   敖宸认命地拿起被子将杨佑卷成一个蚕蛹,坐在床头说道:“睡吧。”   杨佑看着他,“我答应你了,我要做皇帝,你要帮……”   “来劲了是吧?”敖宸打断他,手遮住了他的眼睛,粗暴地下令道:“快睡。”   杨佑的睫毛在他的手心搔痒,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平息。   敖宸的手抚上他的额头,喃喃道:“傻子。”   *   “哥哥!”   杨伭蹦蹦跳跳地将风车递给杨佑。   “哥哥一起玩!”   杨佑只看到自己的手指抓住了风车的杆,杨伭仰着头,笑着露出了虎牙。   他抬手,想摸摸杨伭的额头。   “不可以哦。”杨伭突然阴着脸,从下而上看着杨佑,大大的眼睛里眼白占了绝大多数,就这样瞪着杨佑。   他嘴边的微笑越来越大,直至撕裂了嘴角,鲜血顺着他的唇齿流下,“哥哥,我已经死了哦!”   他说着夺过杨佑手里的风筝,咯咯地笑起来,在院子里飞跑,血泪在他白玉的小脸上纵横,他回头遥遥看着杨佑,“哥哥!”   杨伭笑着化作了一堆血肉,一堆白骨,最后只剩下一个七窍流血的头颅。   头颅笑着在地上打滚:“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稚嫩的童声从天空四角,从地底传来,将杨佑紧紧包围,突然从背后传来女人凄厉的惨叫。   “你为什么杀了他,你为什么杀了他!!!”   杨佑回头,丽妃的妆容已经花了,鲜红的口脂在脸上晕开。   杨佑往后退,“娘,不是我,我没有,我没有……”   “我真的没有……”杨佑绝望地跪在地上。   *   额头滚烫,被一片冰凉覆盖着,杨佑睁开眼,床前是打盹的敖宸,头上是湿润的毛巾。杨佑拿下毛巾,敖宸睁开眼睛看着他,“你那个侍女带人进来把你收拾了一番。”   杨佑这才注意到,原本死死拉上的窗帘已经打开了,屋内被清扫过,还焚了香。阳光照在他脸上,带着一点点暖意。   他后知后觉地动了动手指,哑声问道:“什么时候了?”   敖宸摇头,“我哪知道,你一直在睡。外面有人找你。”   杨佑将毛巾攥在手中,撑着爬了起来。   是礼部的人,说杨伭的葬礼早已完毕,今日已经将棺椁停放寿皇殿,只待陵寝修好便可下葬。   杨佑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回了屋,他模模糊糊地想起,好像是从杨伭葬礼结束那天开始,他就一直待在屋里没有出去。   到底待了几天呢?   算了,时间对他来说还有意义吗?   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他慢慢悠悠地走回床边躺下。   敖宸看着他,杨佑一直保持盯着帐顶的姿势一动不动。   “说句话。”敖宸戳了戳他的手臂。   杨佑眼珠子转了转,半天才听明白敖宸在说什么。   说什么呢?   他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做。   世间没有可信之人,没有可靠之事。   敖宸……   若非敖宸与人世无关,只有自己能看到他,杨佑又怎么会相信敖宸?   即便两人有约定,能维持多久?如果自己没坐上皇位,敖宸是不是也会去找别人?   不对,敖宸这么聪明,不会把所有的东西都压在一起,性命攸关,他一定还有后手!   他是不是还接触过其他的皇子?是不是也像对自己一样对待着其他人?   敖宸不能信,杨佑猛地坐起来,想把敖宸推下床。   敖宸被他用力往外推,不知所以地站起来,杨佑也跟着站起来,不发一语,继续将他往门口赶。   敖宸站定,杨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推不动他,敖宸抓住他的双手,“你在做什么?”   杨佑开口,发现自己说不出话。   敖宸看着他的动作,担心地捧着他的脸问道:“别又出什么事了吧?你刚刚还能说话的。”   杨佑有太多问题想问他,却说不出来。   他不敢问,猜疑已经将他的世界清空,唯有敖宸和他藕断丝连,他怕再问,连这点微末的牵扯都会怀疑猜忌斩断。   如果连敖宸都不能相信,那么还有谁是可信的?   就算敖宸不可信又如何呢?杨佑悲哀的想着,他必须要相信着某个人,才能在这样的信任上生活,在如履薄冰的世界,他只需要一个立足点。   溺水的人,哪里管得上手中是枯木还是稻草。   就算他骗我又如何呢,杨佑双手颤抖,是自己想要一份绝对坚定的信任啊。   一定还有别的方法能够维持他们的关系,足够亲密,足够长久,至少在登上皇位之前,要保证敖宸即使会偏向其他人,也不会偏爱太多。   杨佑此刻无比庆幸他还有一副金玉皮囊。   他的眼神变了数次,最后安定下来,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敖宸,敖宸心里一惊,“你这又是想到什么了?一天天的,别乱想。”   杨佑发现自己终于能发出声音了,他艰难地开口,“我们……”   “嗯?”   说不出口,杨佑憋得满脸通红,只能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期盼。   两人看着彼此。   敖宸摸着杨佑的侧脸,叹了口气,杨佑深呼吸,踮起脚尖慢慢靠近敖宸,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然后静静地看着他。   祈求着怜悯的湿润眼睛,闪烁其中的暧昧欲望……   敖宸的指尖在他的唇上停了停,四目相对。   “你确定那是你想要的吗?”   杨佑搂着他的脖子,无声地**敖宸的喉结。   敖宸用力地闭上双眼,他今天可算是把所有的气都叹完了。   敖宸搂着杨佑的腰将他放在床上,压着杨佑躺下,再问道:“不能后悔了。”   杨佑仰头看着他,半晌,咧嘴一笑,“你TM的,今天怎么废话那么多?”   太反常了,敖宸和杨佑都知道,这实在是太反常了。   杨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和行动,敖宸能做的只有提供杨佑需要的安慰。   杨佑到底需要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敖宸冰凉的身体让杨佑颤抖不已,他依然紧紧地将自己靠在敖宸怀里,紧贴着的肌肤传来敖宸冰凉外表下有力的心跳和脉动,单单是一个缠绵的吻和简单的手上动作,杨佑便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敖宸在他耳边问道:“疼不疼?”   杨佑猛地咬住敖宸的肩,挑衅地笑着:“你TM真啰嗦!”   确实很痛,但是已经无所谓了。   杨佑在撕裂的痛楚中喘息,指甲陷入敖宸的肩膀,痛苦和快乐于他而言再无区别,他既在极乐的顶峰,又在痛苦的深渊,任凭潮水一遍遍地冲刷着,浮浮沉沉。   他们疯狂地缠绵着,只要在敖宸强力而无所保留的占有中,杨佑就能忘掉自己的存在。   他是什么?   他是情海中微小的泡沫,是欲火中焚尽的火星。   人的尊严、思考、纠结、痛苦……全部都不复存在。   他只是臣服在敖宸身下的一只动物,一个欲望。   他什么都不是。   除了无边的情海,一切都不存在。   肉体和精神被撕裂成两半,他毫不停歇地渴求着敖宸,敖宸也配合着他的疯狂。   只有肉体最极致的欢愉,才能让他暂时忘掉精神上的痛苦。   只要一停下来,他就会不可避免地想起杨伭七窍流血的小脸和各种各样荒诞怪异的梦境。   直到杨佑已经交不出什么东西来,下面疼痛不已,他也依旧往敖宸身上蹭。   敖宸按着他的胸膛,想停止这种疯狂的举动。   杨佑不依不饶,死命搂着敖宸的脖子,将自己火热的躯体送上去。   “杨佑。”敖宸侧脸躲过他的亲吻。   杨佑不闻不问。   “杨佑!”敖宸伸手想把杨佑从他身上扯下去,扒下这只手,那只手又缠上来,杨佑就像一只章鱼一样,用自己所有的腕足缠在敖宸身上。   “杨佑!!!”   敖宸掐着他的脖子,用力强行将他按在床上,从他身上抽离,杨佑安静地看着他动作。敖宸稍微轻了一点,杨佑便支着手肘撑起来,手扶着敖宸的肩就要亲。   敖宸掐着他,死死地按在床上,用上了几乎能使杨佑窒息的力气,杨佑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腕,瞪大了眼睛。   敖宸冷冷地说道:“你想死,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你,告诉我,你想死吗?”   杨佑只能发出呵气的嘶哑声。   “你想死吗?!!”敖宸手上一起一落,带着杨佑的头在床板上磕了一下。   杨佑的指尖深深陷进敖宸的手背,窒息的痛苦让他只剩下了求生的本能,他开始挣扎,原本涣散无神的眼睛开始聚焦,褪去了湿润的欲望,燃烧起刻骨的仇恨。   敖宸手上的血染红了他的指尖。   敖宸猛地松开手,“既然不想死,那就好好活着。”   杨佑精疲力尽地躺着,目光不知道看向哪里,他先咳了一会,然后开始大笑,笑声诡异沙哑。   “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他突然停了下来,安静了一会,眼角流下两行清泪。   敖宸伸手替他擦掉。   几乎是在敖宸的手碰到他眼角的一瞬间,杨佑开始哀嚎,他只是毫无意义地乱叫着,好像这样就能发泄自己的痛苦。   敖宸将他搂在怀里,杨佑就像一只手足无措的小兽,只能发出无序的惨叫,眼泪沾湿了敖宸的胸膛。   “好好活着。”敖宸不住地亲吻他的头发,“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第69章   没有人知道杨佑到底在想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想。   他没有和任何人吐露自己的心路历程,只是抱着敖宸哭了一场。   敖宸陪在他身边,没有问他的痛苦挣扎,紧紧的怀抱代表了一切。   杨佑将下巴放在敖宸的肩膀上,“你走吧,我叫人进来沐浴。”   敖宸的指尖在他后颈画着圈,喃喃道:“我陪你?”   杨佑淡淡说道:“随你。”   杨佑刚才的惨叫已经惊动了不少人,却没人敢进来打扰。   他们都知道,这是杨佑给予自己唯一的一次放肆,能够自由地释放压抑的情感。   杨佑披着衣服起床,浑身酸软无力,被敖宸扶着去开门,瑞芳带着侍女们守在门外。   “王爷……”少女们的声音带着颤抖和期盼。   杨佑看到一双双眼睛将希望都投向了他。   他瘦弱的脸上突然盛放出灿烂的笑意,碎发遮住他深黑的眼,只能看到上扬的唇角,“没事了,叫人过来伺候我沐浴吧。”   瑞芳听得出他声音带着嘶哑,并没有当回事。   杨佑坐在浴桶中,遣退了丫鬟,拿着一张毛巾擦过脖颈和胸膛。敖宸很细心,没有在他身上留下过分的痕迹,只有在衣服遮住的地方才能看到一些红痕。   敖宸怕他出事,一直站在一旁看杨佑沐浴,杨佑清理身上,在敖宸的视线下总有些不自在。   脸不知不觉地红了。   敖宸咳了一声,背过身去说道:“其实你可以不用清洗那么仔细,现在你看到的人形并不是我的本体,只是我的神魂幻化的对象,是一种灵体状态,留下的东西都会化作灵气,消散或者被人吸收。并不会留在你体内。”   “嗯。”杨佑的脸更红了。   他擦着身上,水声不时响动,看着敖宸挺拔的背影说道:“我之前说的,都作数。”   杨佑慢慢从浴桶中站起来,擦干身体后坐到床上。   敖宸拿过干毛巾,替他挽好湿发细细擦拭,“我知道了。”   杨佑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感受,只是淡淡笑道,“若是早知道会有今日,倒不如一早就答应了你。”   敖宸揉着他的太阳穴,杨佑将身体都靠在他怀里,“没有今天,你怎么会答应我呢?时也,命也。”   杨佑握住敖宸的手,放到胸口,贴着跳动的心脏,“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敖宸淡然道,“杨佑,你好好想一想。一开始,你说自己想要支持四皇子,让他当皇帝,然后劝说杨仕放了我。对吗?”   杨佑点点头,那是自己的最初设想,让自己不用面对残酷的争斗而保全,同时解救敖宸。   “可是杨仕回京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敖宸摸着他的鬓角,“你不仅没有和他合作,反而在与他虚与委蛇,暗中使绊子。不是吗?”   杨佑下意识地辩解道:“那是因为他一进京就拿我当挡箭牌,我这才……”   “嘘!”敖宸按住了他的唇,“还要狡辩吗?即便是一开始没有合作的心思,想想后来你做的事,你可曾有半分想起过自己想支持四皇子的初衷?你有没有将太常寺的人介绍给他,有没有将自己所得知的情报全数告知?”   杨佑回头看着敖宸,用力之大,脖子几乎扭伤,他终于知道了自己有什么不同。   敖宸莞尔,继续说道:“你明白了吗?”   “你看着皇子们互相争斗,难道没有在享受着暗中观虎斗的快乐?你看着太常寺众人为你出谋划策,难道不享受支配别人的快感?承认吧杨佑,权力让人快乐,仅仅是追求它的道路就会让人沉迷不已。”   如果是原来抱着一颗圣人之心的杨佑,出于对自己君子模样的维护,他一定会出言反驳敖宸。这样美好的一个梦,是他在深宫里唯一的美好。   是,他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躲过了若干的灾祸,可是因为他的冷眼旁观和所谓的洁身自好造成的悲剧呢?   他从来不主动,不主动地争抢,亦不主动地挽救。   他心里明白得一清二楚,所以只能不断地欺骗自己,杨佑和别人不同,别人都是俗人,杨佑虽然表面看上去是俗人,可是他的内心却向往着非凡的境地,所以他和那些俗人不一样,他没有错。   杨佑是一个无辜的人,是宫里最干净的人。   能骗谁呢?   他装出来的纨绔外表骗过了所有人,伪装起来的圣人内心骗过了自己。   只是这一层层的伪装,逐渐被权力撕下。   在这场围绕着至高权力的斗争中,他和他所鄙夷的人们没什么两样,一样的肮脏,无非是手段的区别而已。   这是他们的与生俱来的罪过,从他们将自己的手足至亲看做不死不休的敌人那一刻起,这种罪行就将伴随他们一生。   而现在的杨佑看清楚了,看到了圣人伪装下那一个全是污泥的自己。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   他就是淤泥。   “杨佑,”敖宸笑着望向他,“承认吧,在这场游戏里,你是天生的玩家。想要牢牢盘踞在那个位置,你就得有一颗王者之心,你当然可以不残忍,也可以保有温情。唯一的一点是,你要承认自己的野心,以及你愿意为此付出的代价。”   谁的人生没有欲望?   他终于看到了内心深处的欲望,就算是渴求权力那又怎么样?   “不要抗拒它,因为那就是你最本质的欲求。”   杨佑的内心发生了一场地震,所有的一切都被推翻重塑,他点点头,把侧脸伏在敖宸胸口,闻着他熟悉的气味,“我怎么觉得,你比陆善见还像个神棍?”   敖宸揽着他的肩膀,伸手去揪他的耳朵,“这说明,那牛鼻子功夫还不到家。”   杨佑忽然笑了,“人家是和尚,不是道士,成天牛鼻子牛鼻子。”   敖宸哼了一声,摸着他的脸问道:“现在好了?”   杨佑垂着眼睫想了一会,说道:“没好,不过不重要了。”   更重要的目的已经在他人生中浮现。   是的,他要复仇。   他要替他生命中那些来过的人活下去。   既然已经堕入黑暗,就让他用黑暗的法则重塑这个世界吧,重新塑造一个,能让那些人都好好活着的世界。   如果灵魂有转世,就请让那些爱过他,他也爱着的灵魂们,生活在杨佑创造的新世界中吧。   不过,那还要很久,眼下还得一步一步慢慢来。   杨佑在敖宸的陪伴下睡了安安稳稳的一觉,没有噩梦没有鲜血。   醒来时又是新的一天。   在敖宸的帮助下他穿好了衣服,敖宸一边整理他的衣服一边和他分析道:“现在你要做的大概有三件事,第一,巩固自己已有的势力;第二,获取皇帝的信任;第三,扩大自己的势力。”   “你手下只有太常寺诸人和陆善见能看些,要将他们和你绑在一起,你做得很好,这方面我也不用教你,只是一点,你要记得留下他们和你交往的证据,以防不测。立储倘若有皇帝的支持,便可事半功倍,退一步来说,即便你不能获得皇帝的全部信任,也要让他在朝政上离不开你,必须保证他在大事上不会阻碍你的手脚。你虽然有太常寺的支持,但是还不够,你没有实权,也没有母族,必须要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让你能够在立储的博弈中成为举足轻重的筹码。”   杨佑点头,“我今日先去老师那里看看,处理完家事之后,倘若无意外,我要离开京城。”   敖宸道:“离开京城的事情我们之后再商量,你先把眼下的事情处理好。”   他摸着杨佑的手臂说道:“放轻松,有我在,他们都玩不过你,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要相信自己是有分寸的。别畏手畏脚误了事。”   杨佑应声。   瑞芳在前厅等着他,伺候他吃早膳。   杨佑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有些忐忑,问道:“你怎么了?”   “王爷,”瑞芳将一张小纸条递给杨佑,杨佑接过来一看,写的是地址,是江西余姚一户农家。   杨佑不解。   瑞芳道:“这是我老家的地址,王爷,我想了想,以后少不得会遇到像湛芳姐那样的事,我不让王爷为难,王爷有了我家人的地址……”   “不必了。”杨佑随手撕掉了纸,拉着瑞芳的手说道,“我信你。”   瑞芳嘴唇翕动,轻轻地哭了一声,哽咽着给杨佑磕头,呜咽道:“王爷,我……”   “没事。”杨佑笑着摸摸她的头发。   瑞芳擦干眼泪,说道:“王爷,湛芳姐的遗物都整理好了,她说的佛珠也找到了,王爷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吗?如果没有,我们几个下人就私下将她葬了。”   瑞芳知道杨佑对湛芳还有旧情,也不想杨佑留下遗憾,便自作主张多此一问。   杨佑嘴里的饭立刻没了滋味。   他想了想,漠然道:“随你们吧。”   瑞芳起身,准备退下处理湛芳的事情。   “等等,”杨佑突然叫住了她,“佛珠呢?”   瑞芳将佛珠抓在手里,她竟然随身带着,“湛芳姐有很多娘娘赏赐的贵重物品,佛珠也是找了好久才找到的。我想这对她可能有别的意义吧。”   那串佛珠,杨佑看来看去也想不起是哪一次赐给湛芳的,但是看那包浆,明显是把玩过很久的。如果是有特殊意义的话,他没理由不记得。   “娘娘以前赏了我一串佛珠,上面几颗绿松石倒是名贵得紧,倘若我死后殿下垂怜,便用那串佛珠给我立个衣冠冢吧。”   杨佑猛地站起来,推开桌子,抢过佛珠。   一百零八颗菩提子,被三颗绿松石分成三段,每段都是三十六颗。   三……   “毕竟五弟可是二龙之一啊,我还不得好好看着,免得出事?”   杨佑死死地握着佛珠。   就像瑞芳说的,丽妃赏赐给湛芳的东西不计其数,绿松石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宝石,在珍品满地的皇宫,几乎可以算作是没什么价值的东西。她如果只是想要佛珠,为什么要特意说“名贵的绿松石”?   “王爷?”瑞芳看杨佑神情狰狞,小心地问道。   “没事,”杨佑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没事。”   “那衣冠冢?”瑞芳看着被杨佑握得死紧的佛珠。   杨佑低头将佛珠缠在腕上,借此机会调整自己的表情,“你们用其他东西给她立衣冠冢吧。”   瑞芳也不敢再问,只得退下去替他准备出行的车马。   “龙俊。”他叫道。   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跪在他面前,这是卓信鸿给他找的暗卫。江湖上有专门培养暗卫的地方,出来的暗卫都是吃了药的,解药在主人手上。   杨佑一开始想直接将解药都发下去,被卓信鸿拦住了。   他还记得卓信鸿说的话。   “总有一天,你会用到的。”   那时他还嘲笑卓信鸿疑神疑鬼。   杨佑说道,“江西余姚……一户姓程的农家,家里有个女儿在宫里当宫女,你以后的任务就是监视这家人,不必做什么多余的东西。定时汇报他们的消息给我。”   龙俊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杨佑看着手上的佛珠,轻轻笑起来。 第70章   杨佑先去见了杨庭。   任何人见了现在的杨佑,都会大吃一惊。   离杨伭去世不到月余,他便消瘦不已,羸弱骨力,似乎连轻软的罗绮都承受不起,衣服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随着动作摇晃。   配合着他忧伤神游的表情,整个人好像是一缕转瞬即逝的风,又好像是那狂风暴雨中孱弱的娇花。   见者犹怜。   杨庭随口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杨佑咳了几声,然后跪下来,哭着祈求道:“儿臣无意争斗,怎奈身处京城,始终难避祸端。请父皇下令将儿臣迁至外地,断绝他人猜疑妒忌。弟弟死了,母妃也……求父皇让儿臣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这番话,本就是带着几分真情的,又加之杨佑可以多演了几分,看起来更是凄凄惨惨,孤苦伶仃。   杨庭那一点剩下的怜悯之心还算没丢,亲自走下御座将杨佑扶起来,拉着杨佑的手说道:“你是朕的儿子,谁敢动你?在京城,好歹还有朕能照看你,去了外地,天高皇帝远,出了什么事,不是让做父母的牵肠挂肚吗?”   杨佑心里暗自冷笑。   真是这样吗?   杨庭打的主意就是让他们在京城内斗,一直斗到不能再拖延时间,一直斗到他死。   杨佑没有任何根基,在京城待着只能处处受制于人。   唯一的办法就是出去闯,虽然远离权力中心,但还有一丝破局的可能。倘若在京城,做什么都瞻前顾后,生怕被别人发现,根本做不了什么。   他已经确定了杨庭不会独宠任何一个皇子,他将儿子们视为与他争夺皇位的敌人,并不惜耗费国家来让敌人们内斗。   这样一来,他在哪里都不影响他在杨庭心中的地位。   杨庭也需要他制衡,所以不会让他什么权力都没有。   反正对杨庭而言,皇子们只是完成平衡的砝码。   砝码和砝码之间,有什么区别?   亲情不过是在某一个瞬间闪现而自我感动的存在罢了。指望杨庭?他还不如直接去死。   他一定要走。   杨佑没有接过杨庭的温情牌,反而在不断诉苦,说自己什么都不想要,就想离开京城,好好抚慰心中的伤口。   反正自从出了杨伭的事情之后,杨佑就辞去了朝中的官职,专心处理杨伭后事。   如今他就是闲人一个,杨庭不答应,他就每天定时定点来哭诉。   杨庭被他缠得没办法,他也确实还比较喜欢杨佑。   杨庭随意翻着地图,手指指点点,就是不肯停下,杨佑安静无比地站在一边,扮演着一个乖巧的孩子。   杨庭清了清嗓子,“这样吧,你先去江南怎么样,朕迁你做淮南王?。”   活又少,钱又多,还是处于国府重地,天下粮仓的江南。   杨佑掉了两滴泪,“不去,我去了,肯定又有人拿我说事。江南赋税油水那么多,就算我不收,真真假假的事情谁能说清楚?万一再搞出个贪腐案,我不要命了?”   杨庭此举不过是在试探杨佑,见杨佑果真不贪求权势,心下暗自安心几分,表面上斥责他道:“你要造反啊!给你好东西你也不要,那行,你说说,你想去哪?”   杨佑指着西南说道:“这!”   杨庭仔细看了会,又细心地观察杨佑的表情,见他一脸固执,便道:“说你你还真来气了,西南多毒障,也不怕死?”   杨佑一副神情恍惚的样子,“生有何欢,死又何惧?此生已将繁华日子都过完了,落得如此下场,倒不如寻一处清苦地方,度过了了残生。”   杨庭亦是叹了口气,说道,“行吧,朕让你去,去了好好过日子,别整天寻死觅活的。”   三皇子杨仁和四皇子杨仕手下掌管着北方的兵马,他一直想让两个人互相争斗,杨仁也果然如他所想,一上来就对杨仕的军资做了手脚。   可是除了那一次军资事件之后,杨仁不知怎么,突然就偃旗息鼓了,别说针对四皇子了,针对其他皇子的动作都没有了,和以往的刺头简直是判若两人。   杨庭扼腕不已,本来还指望着他们狗咬狗。倒是老二杨倜有些出人意料,也是最近,杨庭才知道,他手下的门客一手策划了对其他皇子的刺杀行为。   杨倜手下的文人里面,有好些是书剑飘零的侠客,要他们为知己者死简直不要太过容易。   不过其他的刺杀都被各皇子见招拆招,无声无息的解决了,只有杨佑倒霉些,差点出了大事。   谁都不可信,杨庭只能小心翼翼地谋篇布局,巩固皇位。   他一时也有些懂了当年汉高祖刘邦,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忧虑。   天下之大,他需要一些信任的人帮他执掌力量。   毕竟这是他的儿子中唯一一个真的对皇位毫无心思的人。   小的那个嘛,虽然没什么心思,但是母亲和一些朝臣的野心昭然若揭,杨庭对其他皇子做的事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杨佑嘛……   性格温和没有主见,贪图享乐,也没有什么心机,肚子里也没装什么东西,在大问题上拎得清,虽然和杨庭关系不是很好。   但是,没有母妃和朝臣势力支持后的他,要想在齐国立身,就必须要依赖杨庭。   一个容易掌控的皇子,是最好不过的。   杨佑维持了多年的形象,终于在这一刻起到了最关键的作用。   “也好,反正西南这几年一直不太平,那些蛮族没有一天消停,朕都派去几个官员了,还没平定。去年秋天,原西南布政使郑文被蛮子杀了之后,就没人敢去了。”   其实老四一直很想去,但是杨庭肯定不会让他去。   “你要是胆子大,就去西南试一试,朕给你找几个得力的武将,封你做布政使,打得了就好,打不了你就去蜀中待着,剑南节度使刘武还算能干。”   杨庭就像一个合格的父亲一样,对自己将要远行的儿子牵肠挂肚。   或许有几分真情实意。   但是杨佑明白,其实杨庭根本不相信他能搞定西南的局面,只是需要一个人来制衡天下兵马大权。   西南各族林立,蛮族之间互相征伐,道路崎岖,毒障遍地,是为不毛之地。因此在行政长官上的设置与其他地方不同,由布政使统领全境,任命各族土司酋长,统管境内财务军政。   这正是杨佑想要的结果。   几天前,他向商洛告知了自己将要离京的打算。   商洛一开始极力反对,但见杨佑求破心切,转而为他谋划。   杨佑最先瞄准的是江南。   商洛马上否决了。   江南虽好,也正因为江南太过重要,在历任皇帝心中,这个地方都是动不得的,只能置官而不能封王。杨佑肯定去不了,即便去了也会招致皇帝和其他人的怀疑。   北方都已经是划好的势力范围。   唯有西南,本来就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搁平时谁都不想管,加上这些年年年叛乱,成了一个烂摊子,倒贴都没人去。   加上天高皇帝远,杨佑要想获得最大限度的自由,只有往西南去。   是,西南条件艰苦。   可是,商洛分析道,西南有兵。   论起打仗的凶狠,西南苗兵可算是能在齐国横着走。   叛乱就是杨佑招兵买马的好借口。   再者,占据西南,北可图蜀,南下可直入东南,易守难攻,无论杨佑将来面对什么,哪怕是逼不得已起兵,西南也是个好去处。   杨庭很快就下发了杨佑的任命,顺便给杨佑塞了几个禁军里面的将领,一时为了杨佑方便打仗,二是为了监视。   崔珏本想跟着杨佑一起去,杨佑留了个心眼,让他待在了京城。   按照商洛的建议,杨佑自己主要带了五个人走。   卓信鸿带着他的师兄霄宁,负责杨佑的安全,打仗也能勉强用得上,最重要的是,遇上常理解决不了的问题,净明道说不定可以走走“歪门邪道”。   太常寺蒋凌,他本就是西南人,通晓蛮语。   再加上杨佑府上的老黑和杨遇春,还有其余的侍卫。   临行前,他将丽妃从宫中接到了王府,此行千里,危机重重,他不能带着丽妃去。瑞芳被他留在府里照顾丽妃。   可惜的是,直到他走的那天,丽妃还是一直叫着杨伭的名字,始终没有想起他。   让他有些无奈的,是敖宸。   敖宸受制于契约,不能离开京城,连化人的灵体也不能。   是以杨佑安排好一切后,只要有空就往宫里跑,用尽一切时间也要和他相处在一起。   敖宸摸了摸他的头发,说道:“别那么紧张,没事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成功。”   杨佑笑着摇头,“我还是没底,我从来都没有独当一面的经验,万一……”   “没有万一的。”敖宸笑着收紧了搂着杨佑胸膛的手。   “我走了,你不会寂寞吗?”   “会吧,我都寂寞八百年了,这一点点时间又算的了什么?”   他们坐在神庙前的台阶上,紧紧相拥,举目看着远处的湖泊倒影着天光。   “就算是我自欺欺人吧,敖宸,你能不能说一句,你爱我?”   好像得到了一句爱语,便是得到了一生的承诺一样。   敖宸闻言望着杨佑,漫天的云霞里,杨佑的眼底变化着种种斑斓的色彩,那是人类复杂又难以言说的感情。   敖宸看了他很久,久到杨佑已经默认了他的拒绝。   “那算了,不说也行,毕竟你早就说过了你不懂人世情爱,我还是太强人所难了……”   “不,”敖宸打断了他的话,“我确实不懂,但是我不会骗你。” 第71章   杨佑瞪大了双眼。   敖宸拉着他站起来,“走吧,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们沿着神庙的阶梯一直往下走,走到松林中,走到湖边,还要一直往水里走。   敖宸神色镇定地问道:“害怕吗?”   水淹没了杨佑的脚踝,他看着敖宸,慢慢摇头。   敖宸放声大笑,揽着杨佑的腰,一头往水里扎去。   水折射着阳光,水下十分昏暗,敖宸一手扣着他的后颈,双唇相贴,不断地向杨佑渡气,双脚如蛇一般在水中柔软地扭动,带着杨佑不断向水底滑去。   随着下潜的深度增加,杨佑感到四面八方都被水挤压的痛楚,昏暗的湖水让他的恐惧从心底快速蹿升,支配了他的大脑,他只能用手紧紧地握住敖宸的衣襟,唇齿追逐着敖宸的动作,以求得这无处栖身的黑暗世界中的一丝仅有的安慰。   敖宸从口中向他吹来一口寒气,驱走了他身上的压迫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来到了水底,敖宸指尖燃起一簇蓝色的火焰,旋即,那火焰就分列成星星点点的细微光源,围绕在两人周围。   敖宸摸了摸杨佑的耳垂,示意他睁眼。   杨佑睁眼,在蓝色的幽光中,一座沉睡的宫殿出现在前方。   这是一潭死水,没有鱼儿游动,也没有水草漂流。   只有一座死去的宫殿,安静地沉默在水中,它并没有被腐蚀,而是保持着原本的模样,尽管光线太暗,有些看不分明。   但是那煜煜生辉的瓦片和宏大的规模,仍旧让杨佑惊叹不已。   敖宸带着他继续向宫殿游去。从建筑风格上看,似乎是开国时期的风格,和山上那座神庙的建筑风格相统一。应该是同一时期的建筑。   也就是说,这是高祖为敖宸修建的宫殿!   为什么会沉在水里?   越游越近,杨佑终于看见了宫殿的全貌,这是一间广袤无垠的宫殿,光是主殿就大得不可想象。   已经不能用人的规模来形容了。   这是神才能拥有的地方。   敖宸带着他站在了宫殿的正门前,因为要保持着呼吸,敖宸一手揽着杨佑的后背,一手搂住他的膝弯,将他揽在怀中。   宫殿的大门上没有匾额。不,其实是有的。   杨佑看到了匾额残存的痕迹,似乎是被破坏或者摘除了。   敖宸打开门,宫殿里面竟然是干的!   杨佑被他放下来,双唇自然分开,他能在这里呼吸!   回头看去,湖中的水好像被莫名的屏障挡在的大门外,里面是完全和陆地一样的空间。   一间金青石铺就的屋子,正对着一面生动的彩色浮雕,无论是地板还是浮雕,都是一尘不染。   浮雕的背景是浮沉的云海,云海波涛间,一只巨大的黑龙在其中若隐若现,怒目圆瞪,爪牙尖利。   浮雕足有六七丈高,人在当下显得无比渺小。   一个蒲团孤零零地放在殿中。   如此恢弘华丽,杨佑呆呆地看着浮雕,一时说不出话来。   敖宸指着蒲团说道:“要不要去拜拜?”   杨佑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我拜了会实现愿望吗?”   “或许会?”敖宸摸着下巴,“比如你许愿要神之吻什么的……”   杨佑:……   “好吧!”敖宸摊手,“那我们往里面走。”   穿过门后的一条幽深长廊,一个巨大的黑影笼罩在杨佑眼前。   他抬头望去,黑鳞整齐的排布,保护着巨大的身躯。好像是蛇一般蜿蜒在宽阔的宫殿中,四爪按在地上,尖锐的爪子在青石地面留下一道道深刻的抓痕。   他甚至都不去估算到底有多长,光是一只爪子就已经比杨佑长了。   敖宸没说话,放开了手,让杨佑自己去看。   杨佑太过震撼,以至于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了。   他仰着头,想望到这巨大身躯的尽头,无边的黑色将他的视野全部占满。   原来,整座宫殿之所以那么庞大,完全是为了容下这一副身躯,仿照龙形修建的宫殿……   他在水面看到的蜿蜒的黑影,竟然只是宫殿的投射?   “这是,你真正的身躯吗?”   敖宸点点头,牵着他的手往前走。从龙尾一直走到龙头。   黑鳞散射着七彩的灵光,光是看着龙身,杨佑便感到了阵阵寒意。   这就是,真正的神。   敖宸笑着说,“其实我本体比这个还大,但是为了让杨烁不要那么兴师动众,我才缩到了最小,不然钻不进这个地方。”   敖宸拉着杨佑的手,摸了摸巨龙身上的鳞片。   “是吗?”杨佑将双手都贴上鳞片,与敖宸冰冷体温类似的感觉从手心传来,只是比敖宸的皮肤坚硬,“我还以为是你躺在这,然后人们围着你修房子呢。”   敖宸哈哈大笑,抱着杨佑啃了一会儿,“我疯了吗,给自己找不自在?”   “这就是你不能踏出京城的原因?你的真身只能待在这里?”   “嗯,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时间长了有些无聊。”   杨佑对着龙鳞哈了一口气,龙鳞上结了一层霜,他注意到脚下有很多失去了光泽的龙鳞,凌乱地掉在地板上。   敖宸解释道:“龙也会蜕鳞的,这些都是我蜕下来的鳞片。”   “也没人来打扫。”杨佑道。   敖宸摘下自己的发簪,在龙鳞上敲敲打打,“怎么可能有人打扫,你是进来的第一个人。”   杨佑不可置信地问他,“以前都没有人来过吗,高祖也没有?”   敖宸哼了一声,“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谁都可以来?”   杨佑低头无声地笑了,那种细小的喜悦让他心跳不已。   “笑什么?”敖宸故意问道。   他说着,手上找了一块敲起来声音还不错的龙鳞,发簪往鳞片缝隙一插,再用力一挑,只听到撕裂的声音,一片龙鳞就到了手中。   被挑破的地方露出鲜红的血肉,不过瞬息,便凝结了血痂,只是没有迟迟没有新的鳞片覆盖。   若是正常的龙,只要落下鳞片,马上就会有新鳞片覆盖,只是敖宸的龙气所剩无多,甚至都难以维持龙身的运转,这才无法补上。   大概是永远无法补上了。   他看向相隔不远的另一处血痂,那是他送给杨佑的第一片龙鳞,至今还未痊愈,血痂已经由暗红变成了深黑。   他轻轻痛呼一声,划破手指,将一滴血滴在鳞片上,将龙鳞给了杨佑。   “上次给你那个,不是在你弟弟身上吗?你马上要去西南,我也没办法保证你的安全,龙鳞有我神力加持,可以替你挡挡灾,也可以招来些好运气,带着吧。”   他撬下龙鳞的地方接近龙身的脖子,杨佑将他的衣领拉开,在他锁骨下方果然有了一片红痕。   “不疼吗?”杨佑摸着红痕问道。   “忍着呗。”敖宸道,“我总觉得你这次出去有点玄乎,要不你再存点龙鳞?”   他说着不等杨佑反应,回过身去动作迅捷地撬下四块龙鳞,滴血之后递给杨佑。   “一共五块,”敖宸将龙鳞用手绢包好,放到杨佑的口袋里,“有我的神力,可以用来挡刀,可以用来占卜,你要是想求雨,这玩意好像也可以。不过神力耗尽,就会化为齑粉,我现在也只能给你这么多了,省着点用。”   杨佑眼眶发酸,只好抬头望着屋顶的藻井,拼命眨眼忍住泪水,“谢谢。”   “小废物。”敖宸笑着骂他。   杨佑将龙鳞紧紧贴在胸口,心情复杂地看着敖宸,没有言语能描述他想和敖宸说的话。   敖宸揽着杨佑的肩,将杨佑的头扣在他的胸膛。   “杨佑,我不想骗人,所以我不会回答你的问题。这就是我能做出的回应了。”   敖宸体内的龙气所剩无多,杨佑是知道的,无论用何种方式支出龙气,都是在索命。   杨佑明白了。   他呼吸着敖宸肌肤上冰凉的气息,他感觉有很多话相对敖宸说,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说起。   眷恋、不舍、担心、害怕、乃至于那扭曲的爱欲,全都无法用苍白的语言来形容。   一股股冲刷着心底的温热,到底是什么?   杨佑手指勾着敖宸的衣带,仰头看着他俊美的脸庞。   “敖宸,我……那个……”   敖宸眉眼含笑,却不正面回应,只用指尖绕着杨佑的耳朵游走,“嗯?”   杨佑抬手勾住他的脖子,敖宸的嘴角微微牵了起来,看着杨佑的双眼吻住他的双唇,呢喃道:“你确定要在这?”   他余光看了眼巨大的龙身。   杨佑没说话,只是抬手抚上龙鳞。   这也算是他见到敖宸的“真面目”了吧。   敖宸将他推过去到龙身边上,从后面抵着他,双手将杨佑囚禁在小小的天地里。   他们坦诚相对,敖宸冰凉的吻不断落到他的背上。   杨佑放松了身体,浩瀚的水波不断冲刷着他的意识,一点点将他推向顶峰。   比起那个疯狂的夜晚,杨佑更清醒地感觉到了整个过程,敖宸始终克制而温柔,他舒服得不断战栗,手指在龙鳞上不断打滑,最后被敖宸抓住手腕往背后拉着,脸贴着光滑的鳞片,呼出的水雾在黑鳞上凝成冰霜。   并不是占有,而是一场交换,随着敖宸的动作,杨佑感到自己的内心被一点点填满,快感来得太过强烈,他忍不住趴在龙身上细碎地哭泣。   敖宸将杨佑的双手放下,四只手交握着扣在了杨佑胸前,他收紧臂膀,在杨佑的后颈蹭了蹭,“别哭了,没事的,你想要的东西,你终究都会做到的。”   杨佑鼻子一酸,泪水止也止不住。   敖宸笑道:“多大了还哭鼻子。”   他***了一下,“以后哭的时候还多着呢!”   杨佑在他手上咬了一口,“要你管,老子又不是为你哭的。”   敖宸在他胸口和腹部四处抚摸,“别担心我,你要是不在京城,我就在这里好好睡觉。”   “其实你的命硬着呢,”敖宸一边慢慢动作一边说道,“自从我和你祖宗的契约定下之后,这片林子带着水域都被封住了,就算是我神力式微,也不是凡人能踏足的居所。可你是自己进来的,杨佑,天命所归,老天都在帮你。”   “你……今天……废话真多……如果真是这样,我为什么会落到如此下场?”   敖宸道:“你天天读书,还不懂吗?成大事者,不会一帆风顺的。”   杨佑将额头抵在鳞片上深深喘息,平复了呼吸之后才低声说道:“我会亲手还你自由的。”   他听到敖宸的轻笑。   “我说真的,”他回头抱着敖宸的脖子,“我一定会遵守承诺。” 第72章   三月二十六是杨佑的生辰,只是寡寡淡淡,太常寺的人想和他聚一次,被他拒绝了。   瑞芳和杨遇春也准备给他小办一场宴席,也被他否决了。   一整天,他都在和陆善见谈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陆善见也想跟着他去西南。   五六十岁的人了,杨佑也不忍心让他奔波,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何况此去西南,除了路险,还免不了几分人祸。带着陆善见也不方便。万一路上出了什么事,也是麻烦。   他不带侍女也是这样的考虑。   陆善见也不能一直待在王府,杨佑给他包装了一番,让他在杨佑走后,借着弘光的方便,也进宫。   感恩寺作为佛宗,也抱着弘扬广大的心思,陆善见虽然已还俗,但旧情仍在,在寺里待了大半辈子,他已经和佛寺融为了一体。   只是刚刚长出来的头发又得剃掉了。   杨佑一步一步地做好出行的准备。   他在京城也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临行前和杨休吃了一次酒,再去杨伭的灵位前上了一炷香。   到了四月初,他便离开了京城。   太常寺的人一起到城外的长亭给他送行,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   杨佑此去万里觅功名,虽是好事,到底也生死难料,山高路远,谁想到了脸上都是一片惨淡愁云。   胸前传来一阵冰凉——敖宸把五块龙鳞全部用线绑成一串,挂在杨佑脖子上,这种谜一样的审美让杨佑也是无语了。   到了这一刻,杨佑内心无比宁静,没有迷茫,没有失落,一个声音坚定地呼唤着他,让他朝前走。   庞巢吹起了《折柳》。   刚好是暮春,商洛将青翠的柳枝交给他,语重心长地说道:“此去千里,自当珍重。”   杨佑跪下给他磕了一个头。   杨遇春将他扶上车,他回头看了一眼在细雨雾霭中的骊都,华丽的京城在烟雨中洗去了浮夸,多了几分缠绵。   高高的城楼屋顶,一个黑色的身影远远地伫立在那里,脊背挺直,黑发在风中飘扬。   杨佑伸出手,缠绵的雨滴落在手心,他朝着敖宸无声地说道——等我。   太远了,他看不清黑影的轮廓和神情,只能看到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这就已经够了。   他坐上车,杨遇春和他一起坐在车内,老黑在外面赶车,后面是其余人的车队。杨庭派来的两位禁军将领带着两百士兵护卫在侧。   老黑手上刚扬起鞭子,就听到一阵迟来的马蹄哒哒哒响个不停。   杨佑掀起车帘,从城关处飞驰出一匹黑马,一位瞿瘦的老人穿着白衣骑在马上。   章太傅?!   他不是连着好久没出门,不见客了吗?   杨佑赶紧从车里出来,站在外面,章太傅打马而来,在他马车边徐徐停下。   不到一月,原本还精神矍铄的章太傅,已经是老态龙钟了。   他白色的头发和胡子被风吹得凌乱,手中紧紧抓着一个布袋。   杨佑行了一礼。   章太傅只将布袋递到杨佑跟前,杨佑接过一看,里面似乎装着的是发芽的种子,只是新芽被章太傅攥得粉碎,草汁散发着清香。   杨佑不解地看着章太傅。   章太傅抬头望天,喟然说道:“这是我从灾区来年的春种中取来送给八殿下的……”   他一时哽咽不能语。   杨佑也沉默着低头。   “唉!唉!唉!”章太傅连叹三口气,坚持说道:“是我操之过急。没想到老夫都等了一辈子,偏偏等不过这几天。时也,命也!殿下今后好自为之,若有用得上老朽的地方……”   “罢了罢了!”他说道一半又摆手,“一副残躯,风烛残年……”   杨佑心酸不已,然而生老病死乃是人力不可及,他只能说道:“望太傅保重身体。”   “去吧!”章太傅回马。   杨佑钻进车里出发了。   商洛笑着和章承望说道:“太傅近日如何?”   章承望在马上看了他一眼,“我还记得你小子,你确实有本事。”   在商洛进入内阁的时候,他还年轻,章承望也不过天命,正是一个政治家最青春的时候。   那时的商洛还不懂什么是以退为进,什么是韬光养晦,只是一味地进取,甚至为了挽救危局,想要推行变法。   他差点酿出杀身之祸,幸好那个时候有章承望提点,才能在最后的关头在太常寺留下一条小命。   是章承望教他如何忍耐,如何谦卑。   他学会了。   可是他的老师却亲口承认了自己的急切,自己的失败。   章承望叹了一口气,“后生可畏啊,今后,这江山就留给你们看了。”   商洛眼皮一跳,“太傅……”   章承望摇摇头,“我一生等了太久,可是就最后急了些,可我确实等不了了啊!”   双袖龙钟的太傅在马上摇摇晃晃地回了城。   商洛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地为自己的老师送别。   他曾经想用自己的双手涤荡天下,时光却夺去了他的一切机会,他再也无法做到。   元康十三年,惊蛰,八皇子杨伭早夭。   元康十四年夏,太傅章承望卒,年七十三,谥曰文忠,百官哭之。   *   车队行至洛州,在当地的驿馆休息,他们要在这里乘船南下,从荆楚坐船进入西南。   卓信鸿仔细检查了一番驿馆的上下布置,详细数过岗哨之后,搬了个小板凳和杨佑坐着手谈。   杨佑随手下棋,问道:“洛州好歹也是个富庶地方,你不去找你那些姐姐妹妹玩?”   卓信鸿的师兄霄宁坐在一边,抱着剑笑起来,“卓兄自从遇到那个楚歌姑娘之后,别说是万花丛中片叶不沾,就是这花丛也只去那楚歌姑娘一处。伯父以为他真要和人家在一处,吓得跑来找我看着他。”   卓信鸿少有的几次没发话,神色反而有些抑郁。   半晌,他将棋子放入盒中,“不下了,没兴趣。”   杨佑看看霄宁,霄宁用手比了个兰花指,无声地说道:“姑娘。”   怎么净明道的人都如此有趣?   他一开始以为霄宁是个清雅的道士,谁知和卓信鸿一样,身上都是带着不羁的游侠之气,难怪他们兄弟那么好。   也因为霄宁是四方游历的散人,与杨佑相处,更少了几分拘束,谈吐风趣,举止有方,一路上经常为众人说笑逗趣儿,两人反而很快成了妙友。   卓信鸿推开窗,窗外有一株垂柳,他手中折扇在窗框上敲了敲,叹道:“她挺好的。”   杨佑点点头,说道:“也是个明白人。”   说着从行李中抽出一副画,画中是一位美人。霄宁故意大声说道:“哎呀,这位美人肤如凝脂,唇如点朱,顾盼生辉,令人见之不忘,却是何人?”   杨佑啧啧嘴,“唉,这你可就不知了,此乃是京城清苑有名的……”   话还没说完,卓信鸿脚下步法一动,便将画抢在手中,手指细细抚摸着雪白的画纸,喃喃道:“是你笔触,你是何时画的?”   “那天楚姑娘去给青离作证,回来她让我给画的,收拾行李的时候看到了,就给你收了来。此去不知要过几年,恐怕再回来,她也不知去往何处了,权当慰藉吧。”   卓信鸿从接到画开始,就一个人坐在一旁不说话了,眼珠子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画。   霄宁给杨佑递了个眼神,两人悄悄出了门,卓信鸿连这点都没察觉到。   商洛生怕杨佑出事,叮嘱卓霄两兄弟,务必要紧紧跟在杨佑身边,事事先为,是以现在杨佑无论走到哪里,杨遇春、卓信鸿、霄宁三人总有一人在身边。   杨庭派来的两个将领,分别叫做秦淖和纪陈,都是世家子弟,目前看来都算是杨庭的人,和其他皇子尚且没有表面的牵扯。   他们带着两百士兵一路护卫。   杨佑让杨遇春和老黑去和那些士兵亲近,这几天趁着休息,杨遇春便天天和这些士兵赌钱。   男人间的情谊建立得十分诡异,赌桌、酒桌、青楼、乃至于拳头都有可能让人增进感情。   杨佑拉着霄宁走到一间黑色小屋内,里面赌钱正赌得热闹,军士禁赌,他们只能悄悄进行,小屋门窗紧闭,十分闷热。   里面充满着臭脚味汗臭味,密闭空间又将这种味道再次加工,杨佑甫一推门,差点吐出来。好在他及时控制住了,连一点不悦的表情都没有。   士兵们刷的一声,将桌面打乱,呆呆地看着杨佑。   这是杨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这些士兵。   杨遇春像个没事人一样,大手一挥,招呼道:“看什么,接着赌啊,刚才不是还要开盘吗?俺说刘皮,俺刚押的大,你可别赖账。”   刘皮歪着嘴小声说道:“王爷……”   “王爷怎么了,又不会罚俺们?”杨遇春道。   房间太热,基本上大伙都是光膀子在赌钱,此刻全都在不声不响地穿衣服。   杨遇春把脚从板凳上撤下来,用上衣将板凳仔仔细细擦干净,弯腰道:“王爷也来几把?”   杨佑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走过去直接坐下,笑道:“好啊,赌什么?”   杨遇春给他捶背,有些凝滞的气氛开始慢慢松动,杨遇春道:“兄弟们,王爷出手大方得很,大家不要错过这次机会哩!”   杨佑笑道:“瞧你说的,我要是拿不出什么东西,还不得让兄弟们笑话?”   一句兄弟们,无形间拉近了杨佑与兵士的距离。   刘皮手里拿着骰盅,狗腿地问道,“那,王爷,来一把?” 第73章   杨佑从小在妓院长大,这些把戏都是看多了的。   当年在秦淮河,他骰子、六博棋、马吊……都是姨娘姐姐们常和客人们摆弄的玩意,他有时会被叫过去给客人们凑凑数,当一下谈资。   耳濡目染,他也学的一手好本事,在秦淮河边,也算是一个赌王,没有他赢不了的局。   别人嬴钱,是嬴多输少,但是杨佑赢钱,是只赢不输。   千术是最基础的东西,更重要的是,赌桌上的人心博弈。   不过对于当时的杨佑来说,嬴客人一笔钱就是好事,管他是什么手段。   不过丽妃很快就发现他没学好,禁止他再赌博。   一代赌王,从此便在秦淮销声匿迹。   此刻杨佑回想起来,原来不仅是因为自己学会了千术,可能冥冥中还有天道气运的庇佑。   他不禁对自己的天命好奇起来,挑眉示意:“开吧。”   刘皮得令,手中骰盅上下翻飞,只听得骰子上下撞击的声音,刘皮将骰盅放到桌上,双手一伸,邀请道:“王爷请下注。”   杨佑刻意控制自己不去听骰子的声音,从腰上解下一块玉佩,凭着感觉下注:“大。”   刘皮挑眉,有些喜色,又有些顾虑地说道:“王爷,这太贵重了。”   “无妨。”杨佑笑道:“权当是个彩头。”   饶是这样说了,仍旧无人敢下注。   杨遇春不忍冷场,笑呵呵地捡了一枚铜钱放到“小”的那一边,“俺陪王爷玩玩,俺押小。”   刘皮笑道,“好嘞,王爷要是输了,可别怪杨侍卫!”   他在摇骰子时就动了些小手脚,已经知道了是小,本来还有所顾虑,杨遇春一出手,横竖都是自家人赢了去,料想杨佑不会生气,便打开了盖子。   三、六、三、   ……   是大。   杨遇春轻轻弹指,将铜钱弹到杨佑跟前。   杨佑饶有趣味地看着骰子。   刘皮暗叹,刚才起盖时,手颤了一下,将一个四翻成了六。   杨佑将玉佩再往前推了一步,“再来吧,今天看看哪位兄弟能赢走这块玉佩。”   他还是押大。   杨遇春这会丢的铜钱多了些,有一两个人也跟着意思了一把,都押了小。   二、六、五,大。   刘皮不信邪,继续摇,他不信自己每次都手抖。   杨佑的玉佩一直放在那里没有动过。   四、六、六,大。   杨佑似乎已经知道了结果。   看得人愈发起劲,开始有更多的人参与进来,牟足了劲要赢到杨佑的玉佩。   五、五、四,大。   五、六、一,大。   接连两局下来,杨佑面前的钱已经成堆。他笑得春风依旧,“再来?”   杨遇春推了刘皮一把,“可不兴你这样偏袒王爷的。”   说着他亲自开始摇骰盅。   刘皮退到一旁擦了擦冷汗,心想今天怎么这么邪门了。   还是大。   这下人们都来劲了。   霄宁亲自下场,将配剑放到小的一边,杨遇春随便抓了个人当庄家。   还是大。   杨佑笑嘻嘻地将配剑扒拉到自己跟前。   “奇了怪了!”霄宁道,他捞起袖子亲自当庄家。   还是大。   剩下的人不信邪,一个接一个地当庄家,始终是大。   杨佑坐在那里,手连桌子都没碰过。   杨佑面前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他笑吟吟地看着最后一个庄家,“开吧。”   骰盅落桌,他正要开时,杨佑突然将玉佩移到小的一边。   庄家虽然疑惑,依然开了,一、二、三,标准的小。   “看来本王今日运气好。”杨佑敲了敲桌子,将玉佩和剑挑出来,把剑递给霄宁,指着玉佩对刘皮说,“今**辛苦了,就赏给你吧。”   他又拿出三锭银子,对杨遇春说:“你拿着,今天玩得开心,给兄弟们拿去好好开心开心。剩下的钱都给兄弟们分了吧。”   众人面露红光地道谢。   杨佑道:“不打扰你们玩了,我在你们也不尽兴。走了。”   “恭送王爷。”   霄宁跟在他身后,感叹道:“常听陆先生说王爷气运非凡,还以为只是传言,没想到是真的。”   杨佑噗嗤一笑,“赌桌上倒是挺好用的,你别一天听陆老胡说八道。”   第二天一大早,整装出发前去渡口。   秦淖和纪陈早早拉起人马,临行到渡口,只见江面上一条长约十丈的大船,张着八面风帆,四周装备铁甲,有如一只水上巨兽一般。还有一艘船小一些,坠在后面,是下人和多出来的兵士们乘坐的船。杨佑让老黑领着下人去了后面的船,叮嘱他见机行事。   杨遇春是旱地里的牛,生平第一次见这么大的船,有些雀跃。   卓信鸿低声道:“上了水路,便是孤舟一系了。千万不要松懈,着紧的物品都放在手边。”   杨佑点头,看向两位将军,见他们神色无虞便上了床,洛州县令亲自相送,两位将军想派人守着房门,被杨佑拒绝了。   蒋凌受了点寒气,这几天一直在床上躺着养病,被人抬着上了船,杨佑关心地替他掖好被子,“安心休息。”   蒋凌点点头。   杨佑走到自己的房间,与陆地上的房间倒是一样。   杨遇春好奇地在房里看来看去。   杨佑好心提醒他,“安分点,省的待会晕船。”   “晕船是甚?”杨遇春不解地问道。   杨佑摇头,等会说不定他自己就知道了。   他随手拿起西南的堪舆图和一些搜集到的风土人物志开始翻看,杨遇春收拾行李道:“王爷,都看了多少遍了,还看!”   “了解得多些,总是好事。”   船开了,洛水平缓地向前流去,借着风帆一路南下,大约三天就可到达长江。   杨遇春的新鲜劲只过了一会,船刚开走不一会,他就铁青着脸闭上了嘴,坐在门边不说话了。   杨佑指了指房间里的小榻,“去睡着。”   杨遇春摇摇头,憋着一口气找出被褥铺在地下,合衣躺下。   杨佑打开窗户,凉爽的江风吹来一阵水汽,却没有咸湿的气息,他一时有些怅然。   他拿了一盒话梅,是瑞芳提前收好的,把一颗塞进杨遇春嘴里,杨遇春酸得脸都皱起来了,杨佑喝止道:“含着,不准吐。”   “好好躺着,”杨佑跨过他,往门外走去,“我去看看其他人。”   霄宁和卓信鸿虽然是常年游历的人,晕船来了也有些蔫。杨佑把话梅都分了他们一些。   霄宁笑道:“到底是河边长大的,王爷体质也太好了。”   “改天让你见识一下我这弄潮儿的英姿。”杨佑道。   他又去看看蒋凌,确定大家都没事后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杨遇春已经睡着了,口水流了一脸,杨佑丢了一块方巾垫在他脸下,回到床上也开始休息。   船上的时间非常难熬,特别是他们都没有带什么娱乐人才的情况下。   好在第一天的航程很快就睡过去了。入夜,杨佑是被雨声吵醒的。   杨遇春脸色惨白的睡在地上。   斜风吹着雨珠落到房内,他探头关窗,江面的波浪大了些,再看天色,浓云阴沉沉地压在头顶,风越吹越大,江涛也愈发的急了。   杨佑伸出头去,床上的桅杆还立着,风帆也没收。   这种鬼天气,为什么还在走?不是早就该停岸了吗?   杨佑马上把杨遇春弄醒,杨遇春脸色不妙,杨佑道:“可能有点不好,你去守着蒋兄,有事就马上带着他逃跑,我去找道长他们。”   杨遇春眼神一凛,强撑着穿好盔甲,杨佑早已将包裹打包好,杨遇春背着,去了蒋凌的房间。   霄宁道长单独在房内,与他同屋的卓信鸿不在。   霄宁道:“半个时辰前起的风浪,师弟担心,去看掌舵的去了。”   杨佑没来由地眼皮一跳,心底说不出的不安,霄宁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问道:“王爷,怎么?”   “我刚刚看的时候,风帆还没收,我们还在走。”杨佑推开窗,四野寂静,黑黢黢的岸边没有一盏灯火。   “洛水一段暗礁密布,这种天气不应该贸然前行,卓兄去了那么久,没有回来,航行方向也没有改变。”   两人对视了一眼。   霄宁默默地将他和卓信鸿的包裹背上。   有士兵过来敲门,“航程有变,将军请诸位速去商议。”   霄宁道:“师弟说好了?”   杨佑犹豫地摇头,“先去看看。”   霄宁护在杨佑身侧,杨遇春和蒋凌屋子倒是没动静,杨遇春在门缝里偷偷看着杨佑,杨佑给他一个眼神,让他自己小心。   秦淖和纪陈在总舵室等着他们。   带路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小兵,走到拐角处,刘皮手持盔甲迎面而来,他手拍了拍小兵的肩膀。   小兵不知所以。   刘皮轻轻瞥过杨佑,手往杨佑身后一指,口型说道:快走。   杨佑后背猛地一机灵,霄宁拿起剑就往小兵后脑上砸。小兵无声地倒下,刘皮接住人,“船上都被将军派人把手着,走不出这条走廊的,只能跳船。”   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门。   霄宁会意,一剑柄把刘皮砸晕,刘皮和小兵抱着倒在地上。   他拉着杨佑退回蒋凌的房间,杨遇春让蒋凌坐在窗边。   霄宁将两人的遭遇复述了一遍,问道:“王爷,你看?”   “卓兄他……”   “来不及了,王爷,”蒋凌焦急道,“再不走就出事了。”   窗外猛地响起一道惊雷。   走廊传来甲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他们很快就会看到昏倒的刘皮。   霄宁道:“王爷,师弟不是傻子,他自会脱身,眼下我们只有两人会武功,再拖延可就走不了了。”   杨佑闭眼,下定决心,“跳吧。”   杨遇春掀开窗,抱着蒋凌先行跳下。霄宁拉着杨佑紧随其后。   骤然入水,杨佑打了个冷战,霄宁带着他游了一段后浮出水面,他道:“不用管我,我凫水好着呢。”   霄宁于是转而去帮杨遇春,扶着又不会水还生了病的蒋凌。   跳水的动静刚好被雷声遮住。杨佑抹去脸上的雨水,看了眼甲板,并没有卓信鸿的身影,四人悄无声息地往岸边游。   四周安静得只剩下雨声和涛声。   一声惊叫划破了宁静。   “往那边逃了,放箭!”   杨佑背部汗毛耸立,杨遇春最先反应过来,放开蒋凌扑在杨佑身上,带着他往下沉。   杨佑闭气,黑沉沉的水域中,一只只利箭带着白色的气泡射入水中。   秦淖站在杨佑的房间,双手叉腰,冷冷地说道:“下水,不必活捉了,见到人……”   他手往脖子一横。   士兵应声退下。   五花大绑的卓信鸿躺在他脚边,不省人事,秦淖踢了他一脚,“还以为他们多在乎你,事到临头不是也跑了吗?”   “什么狗屁皇子!”秦淖讥笑,走出屋去。   “看好他,等会过来审问。”   “是!”   卓信鸿闭着眼,确定人走远后才挣开了绳索。他捂着肋骨无声地咳了两口血。   这畜生力气还挺大。   还好自己和师父学过缩骨术,不然还跑不了。   他摸了摸后脑的大包,秦淖,打闷棍的情我先记下了。   卓信鸿推开窗,趁着人不注意,悄悄潜入水中,往岸边游去。   雨越下越大。 第74章   江流湍急,杨佑在水中起起伏伏,被杨遇春按着头,不时躲过利箭袭扰。   杨佑控着时间,抓住杨遇春的手冒出水面,换了一口气,再望时,只见四周漆黑无比,霄宁和蒋凌都失去了踪迹。江涛拍岸,水流冲着他们往下游去。   杨遇春虽然会凫水,晕船已经消耗了他大部分精力,在湍流中根本无法掌控方向。   好在杨佑是在钱塘潮中游惯了的人,抱着杨遇春的腰,带着他沉潜,暴雨狂涛,竟然无法奈何杨佑半分。   “不要上岸!”霄宁的声音从岸边传来,他带着蒋凌先登上了岸边,一声怒吼伴着刀兵相触的尖锐声音,“有埋伏!”   杨佑刚带着杨遇春往旁边一转,水流中蹿出三个黑影,霎时将他们包围,浑身赤裸的刺客们手持匕首,全数往杨佑扑来。   杨遇春手上长刀一抖,利刃出鞘,挡在杨佑身前,抬手一剑,将迎面而来的第一个刺客拦腰斩成两截,血在水中弥散。   刺客都是熟悉水性的人,见杨遇春还有一战之勇,便不再与他正面作战,在水中翻腾与他周旋。   杨佑回头望去,水下不断有黑影向他们追来,他拍了拍杨遇春的脸,指着身后,让他不要恋战,否则追兵一到,他们都得玩完。   水中有刺客,案中有埋伏,如此雨夜,根本没有其他船只在水面航行,无论往哪边走,竟然都是一条绝路。   杨佑这才算真正见识道了什么是刺杀,什么是置人于死地,如此算来,当时在骊都与崔珏遇到的那场刺杀,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   他摆动双腿,如鱼一般在水下快速游动,一片黑暗中,杨遇春抱着他的肩膀,朝身后划去一刀,将一名近身的刺客割喉。   又有四名刺客近身,杨遇春却来不及应对,四把刀封住了所有的去路,杨佑还没反应过来,被杨遇春抓住衣领往上一扔。   杨遇春竟是用手臂挡住了刺客的刀,硬生生为杨佑挡出一条活路。杨佑换气,杨遇春在水下被刺客缠住,只得不断与刺客换掌,四名刺客配合默契,两人在前围攻,两人在暗中伺机偷袭。   杨遇春到底是半路出家学武的人,纵然天赋异禀,到底是落下了许多东西,又是在他不熟悉的水中作战,他只想着要换气,便一边打一边往水面上去,刚刚露出头,便被偷袭的两人抓住漏洞,从背后抽出绳索勒住了脖子,眼见一把白刀子就要捅进他的胸口!   杨佑看得魂飞魄散,来不及想太多便再度潜入水中,抽出随身的匕首往绳索上割。   谁料那绳索竟然如此牢固,杨佑的刀在水下打滑,没有马上割断绳索,刺客们迅速围过来。他不仅没有救到人,反而使两人都同时陷入危险的境地。   杨遇春在水中挣扎,用尽全身的力气,脖子上的绳索越勒越紧,他眼前一片漆黑,却仍凭借着意志抱住了杨佑,以血肉之躯挡住了刺客的刀剑。   下一刻,更多的刺客追到,将他们重重包围,四个刺客手持网兜,想将他们抓住。   杨佑拼着力气,左手抓住绳索,右手持刀用力割断,割伤了自己的手,却毫无知觉。眼见网兜就在眼前,围困之下无法逃离,杨遇春生死不明,绝望之下,他拿起刀向最近的刺客冲去。   刺客的刀比杨佑更快,几乎是一转眼就来到了杨佑眼前,他只看见银光一闪,胸口传来钝痛。   他低头,刀刃划破了衣襟,露出红线穿着的五块龙鳞,刀就抵在龙鳞上,刺客刀尖一挑,杨佑向后划了一步,红线被挑断,杨佑只来得及伸手抓住红线一头,眼看着刀光就要落在他头顶。   敖宸……   敖宸!!!他看着在水中沉浮的红线,心里不断呼喊着神的名字。   假如你能听到……   如此绝境,人力无法脱离。   一个浪头打来,持刀向杨佑的刺客被浪头打翻,江流突然变急,如同呼啸的怪物一般,浪头好像脱笼的猛兽,将人群打散。   杨佑抓住时机,一手抱着杨遇春的腰,往下潜去,期间不断有刺客向他追来,都在湍急的江流中迷失方向。江水冲起底下的泥沙,越发浑浊,隐蔽了两人的身影。   涛涛江水,刺客们在将其中无法脱身,杨佑却如入无人之境,在江流中腾挪翻转,浪潮起起伏伏,竟是有意无意地在推着他游动,跟着江流,他被冲往浅滩。   哗啦一声,他被浪潮推上岸。   是一片广袤的芦苇滩,芦苇有一人高,在夜雨中摇曳。   杨佑脸色发白,左手被自己割了一刀,伤口被水泡得泛白,他手中抓着的红线上,只有四枚龙鳞。杨佑看着眼前的江水,抓着龙鳞虔诚地吻着,重新系着,挂在胸口。   杨遇春躺在地上,杨佑替他割去脖子上剩下的绳索,往他胸口按了几下,杨遇春咳出几口水,睁开眼。   两人彼此沉默地注视着,杨佑鼻头一酸,抱着杨遇春流下眼泪。   杨遇春身上还有伤,此刻却顾不得再多,拉着杨佑说道:“往里面走,恐怕还有刺客在追。”   杨佑扶起杨遇春,跌跌撞撞往芦苇荡深处走。   他们在芦苇荡中间停下来,杨遇春脱下衣服,杨佑将外袍撕裂替他包扎伤口,背上好几处刀伤,都是捅得深的,手上大大小小也有不少伤,他们的行李在水下已经丢失,带在身上的唯有杨佑的官印和文书,以及杨遇春的刀。   没有药,只能先包扎止血。   杨佑摸了摸杨遇春的额头,他的体温很高,已经开始发热了,如果找不到大夫和医药,就得生生挨过去。   杨遇春浑身伤口,脸上却露出畅快的笑意,“没想到,俺真是命大。”   杨佑摸了摸龙鳞,没有说话。   他们休息了一会,芦苇荡中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杨遇春提起刀挡在杨佑身前,两人安静地躲在芦苇的阴影中。   湿润的风中传来血腥味,杨佑先看见了闪过的道袍一脚,出声喊道:“霄宁!”   霄宁听到同伴的声音,放松下来,蒋凌扶着他,两人一起倒在地上。   一个时辰后,卓信鸿不知不觉地摸上了芦苇荡,但见漆黑的草丛中,并排躺着三个大男人,杨佑坐在一旁,扯了一根芦苇不知道在编什么。   卓信鸿走过去,踢了踢杨遇春:“蛮子?”   杨佑忙道:“别弄他们了,都累极了。”   卓信鸿伸手将杨佑上下摸了一遍,确定没事后方才坐下,两人互相说了说自己的经历。   原来卓信鸿见天气不好,便去让秦淖他们停船靠岸,等待风雨过后再出发,谁料一进门就被秦淖的人打晕,接着被绑起来。   后来才借机逃出,被江水推到了这里,阴差阳错之下,竟然没带多少伤。   “不能在这里久留,”卓信鸿道,“恐怕他们很快就会追到这里。”   杨佑和他一起去江边看地形,杨佑道:“这是哪里?”   卓信鸿看了半天,江天一阔,四面茫茫,全是水声,谁知道这是哪里?   “现在走,被水冲到哪里都不知道。何况咱们还带着三个伤员,只有你会武功,贸然出去恐会出事。”杨佑沉吟道,“我看此处江面宽阔,水流变缓,又有芦荡,想必是渔民捕鱼,贸易往来的好去处。只消等到白天,等其他船只到来,借故上船再说。”   卓信鸿担心道:“只怕秦淖纪陈封锁江面。”   杨佑冷笑:“他们不过是父皇给我的亲兵,没有权利封江,即便有人与他们勾结,洛水沿岸全靠水路吃饭,一天下来来来往往的商船漕运不知几何,谁敢封,谁能封?只要他一封江,我出事的消息就会不胫而走。父皇可不见得会坐视不管,西南布政使死了,手下将士还活着,他们无论如何都脱不了罪。”   “等着吧,白天肯定有商船的。”杨佑拉着卓信鸿回去看着三个伤员。   卓信鸿看了看天色,“离天明还有两个时辰。”   杨佑道:“船家渔夫早起,等不到天明。”   杨佑看看他欲言又止的神色,道:“你想说什么?”   “王爷,就没想过是谁在背后动手?”   杨佑笑笑,没敢点火把,夜雨已停,风吹来,身上湿润的衣服贴着,一阵凉意,此刻,发热的杨遇春竟然成了最好的暖炉,他向着杨遇春靠近了些,“是谁都不重要了,先逃出去再说。反正敌人那么多,都要收拾的。”   卓信鸿擦了擦霄宁头上的汗,“我装晕时听到了几句话。秦淖说,我还以为那位只是会往床上躺,谁知道还是有几分能耐的。”   杨佑微微一怔,“我倒是没想到这一层。武家,是西南出身吧。”   卓信鸿点头,“武家追随高祖起兵,祖上是高祖手下大将武邦,正是出身西南,高祖便把武邦封为蜀王。后来诸侯叛乱,武家便被高祖褫夺爵位,仍有子弟在朝中做官。惠妃娘娘便是武家其中一支,父亲武牧为蜀郡太守。”   “听说如今剑南节度使刘武颇有拥兵自重之意。”杨佑想到了些什么。   “正是,”卓信鸿应声,“故而陛下多宠惠妃娘娘和武宜之,国丈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如今看来,这又是杨庭的一招制衡,男宠妃子,竟是能用的都用上了。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着局势,把西南粗略分析了下,等着其他的船。   杨佑心里其实也没底,不知道能不能顺利等到船,然而他不能露怯,他必须独挡一面。他忍不住将手放在胸膛上,按着龙鳞祈祷,希望远在京城的敖宸能够保佑自己平安脱险。   庆幸的是,整整一夜,没有任何追兵到此。   天将明未明,晨光熹微,杨佑叫醒躺着的三人,互相扶持着来到芦苇荡边等候。   没等到渔船,先来的是一艘乌篷船。   一个艄公安静地撑船,一名白衣女子站在船头,高声唱着采莲曲。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   霄宁在水边洗了个脸,笑道:“这还没到时候呢,采什么莲呢?”   蒋凌虚弱地笑道:“你懂什么,采莲曲非是采莲而作,实乃借采莲比喻****,人家想唱给情郎听,管他什么时候呢?”   霄宁笑着站起来,“可惜啊,小姑娘等不到情郎,倒是要遇到五个粗人了。”   他吹了声短小的口哨,挑眉对卓信鸿说:“师弟,这种事情你干得顺手,你去和姑娘说说,载我们一程。”   卓信鸿却呆若木鸡。   杨佑只觉得那声音有些熟悉。   “师弟?”霄宁叫道。   卓信鸿拨开芦苇,往岸边一站,江面上泛起白雾,一叶孤舟在江上游荡,白衣女子站在船头,手里提着一盏孤灯,高声唱着幽怨的曲调。   “楚歌!”他朝着江面大声嘶吼,声音颤抖。 第75章   一个时辰后,孤舟飘荡在山水之间,楚歌领着他们进入了一间破庙,里面有提前准备好的吃食和医药。   听楚歌的话,这里竟然已经到了洛州和修阳的交界处。   昨日霄宁带着蒋凌先上岸,不料遇到了伏兵,霄宁奋勇之下杀出重围,带着蒋凌跳入江中,这才得以逃脱,他和杨遇春是伤得最重的。   蒋凌懂些医药,当即撑着病体给两人包扎。   杨佑在一旁打下手,审慎地观察着破庙的环境。   划船的时候,他注意到,楚歌的船夫又聋又哑,与人交流全靠手势。   楚歌怎么会来,一个妓女又如何知道他们的行程,为何会提前做好一切准备?   重重疑惑笼罩着杨佑,碍于楚歌和卓信鸿的关系,他并没有当面问出来。   楚歌与船夫告辞后,和卓信鸿一起进入了破庙。她从食篮中拿出烧饼递给卓信鸿。   卓信鸿没有接,只是一个劲地看她,冷冷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楚歌叹了口气,“你们出发的那天晚上,惠妃娘娘的内侄武聪都尉到清苑做客,嫣如去伺候的,她听到武聪和一个男人说你们肯定到不了西南,还说自己已经替皇子殿下准备好了守丧的一切事宜。嫣如觉得不太对,就来告诉了我。”   果然和杨佑猜想的一样。   武聪曾是武将出身,后来被皇帝调到京城,他手段也是够高明,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拉拢了杨庭的人,杨庭还没发现。   不过楚歌也是胆大,她想通知卓信鸿,却苦于不能离开清苑,便跑到徐开霁那里求徐开霁帮她赎身归还良籍。徐开霁听闻此事后立刻派人前来追赶杨佑一行,楚歌被户籍的事情绊住了两三天才离京南下。她从徐开霁那里得知了杨佑的出行路线,推算着时间抄小路追人,她知道在洛州肯定是赶不上了,便准备先到修阳等着。   谁料昨夜风雨急催,她乘坐的民船不得不靠岸,停在洛水畔的小码头。按理来说,狂风骤雨,是不会有人出行的,可就是昨晚,洛州士兵突然出现,封住了码头,开始一艘船一艘船地搜人,一整夜都没有离去。   楚歌旁敲侧击也没问出来是什么缘由,只知道他们要找几个人。   杨佑坐的官船是特供的,楚歌等了许久也没看到官船从江面经过。   虽然这些事情都是零零碎碎,但她仍然从其中拼凑出了某些关键的因素,假设杨佑真的被人针对,那么他们一定设法逃了出来,否则不会有人派兵封锁江岸,洛水江岸绵长,中心更是有许多小岛芦洲,如果士兵还没撤走,就说明他们一直没有找到杨佑一行。   那么他们最有可能躲在哪里?   楚歌趁着夜色悄悄溜出了码头,骑马沿江走了一段,找了一艘民船,沿江寻找杨佑一行的踪迹,她并不敢声张,只能通过歌声来示意。   卓信鸿仍然有所怀疑,虽然他也不愿意这样想,但必须把一切可疑因素都剃除,他道:“时间仓促,你又如何在这里准备医药吃食?”   楚歌知道他的顾虑,直言道:“洛水沿岸游侠山匪颇多,山间常有他们落脚歇息的地方,这些地方都会备有出行的一应东西。”   “那你怎么会知道?”她这样一说,卓信鸿更是怀疑了。   楚歌轻轻一笑,“我爹曾是洛水漕运长官,我好歹也在洛水边生活了一二十年,这些东西都是知道了的。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卓信鸿接过饼,开始大口大口吃起来,一夜逃亡,又在芦苇荡吹了冷风,他也是饿极了。   楚歌过来帮霄宁包扎伤口,霄宁身上的伤虽然多,看着吓人,好在都没有伤到要害,只是血流得多了,脸色苍白。   杨遇春可是实打实地挨了好几刀,蒋凌和杨佑一开始还担心他伤势过重,谁知他昨晚睡了一会,今早比杨佑还精神,就像是山间的野草,短短时间内就能恢复生机。   霄宁笑着拍了拍杨遇春的肩膀,“到底是年轻,底子好。”   杨遇春嘿嘿一笑。   霄宁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楚歌姑娘,乍一看,也是肌肤胜雪,顾盼生辉的人物,美貌的人他师弟可见多了,楚姑娘又是哪里能让卓信鸿魂牵梦萦?   霄宁道:“楚姑娘,小生净明道霄宁。”   楚歌抬起头来看他一眼,温柔地回道:“原来是卓公子的师兄,有礼了。”   别说,她笑起来真是挺好看的,如三月春花一般,温柔动人。   “楚姑娘的父亲既然是漕运长官,又为何会到京城……”霄宁没有把话说实。   杨佑默默坐在杨遇春身旁,听着他们的交谈,观察着每一个人的言语神态。   楚歌对她的身世并没有过多的悲怨,平静地说道:“我爹因为贪污被抓,流放岭南,在途中病故。我们小门小户,人丁稀少,父亲死后,母亲与祖父相继去世,又被山匪劫掠,我家就没了。后来辗转被卖到了清苑,这才在京城住下来。”   寥寥几句,一家的悲欢离合就这样淡然地带过。   霄宁也意识到自己提了一个不合时宜的话题。   卓信鸿惊讶地说:“你从未和我说过。”   “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楚歌笑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她对着霄宁说道:“道长,我不姓楚,楚歌只是个花名罢了。”   霄宁赶紧道歉,“倒是我对不住姑娘了。”   楚歌摇头,“无妨。”   她帮几个男人料理完基本事宜之后,就走到了破庙外,有意识地给他们几人留下了交谈的空间。   杨遇春拿起一个饼递给杨佑,杨佑咬了一口,又干又涩,不是精细的白面,也不知道是什么粗面夹了东西,苦涩中带着浓厚的咸味,还夹着些许细碎的泥沙。   杨佑在口中嚼了两下,差点没吐出来,他看其他人都在吃,也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恢复精力。   有得吃是最重要的。   杨遇春见他食不下咽,递过来一壶水,杨佑就着水勉强咽下小半块饼,再多也吃不下了。   杨遇春将他剩下的饼都吃了,小声说道:“苦着王爷了。”   “没事。”杨佑笑着说。   目前的形式,他们先要知道洛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究竟有哪些人参与了对杨佑的刺杀,还要知道沿岸城市的封锁是否存在。   都需要有人下山探取情报。   杨佑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卓信鸿和蒋凌两个基本没带伤的人当即表示愿意去山下走一趟。   杨佑看了看他们,慢慢摇头,斟酌着说道:“卓兄,如果可以,我想能不能拜托楚歌姑娘……”   “不行!”卓信鸿立刻拒绝。   楚歌能跑来找他们已经是冒着天大的风险了,一介女流,只是念着卓信鸿的旧情,不该卷入他们的事,杨佑也不好再说。   楚歌却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走进来说道:“什么事情叫我?是不是要下山看看情况?”   她非常聪明,对局势也十分敏感。   杨佑觉得自己似乎猜到了她的身份。   “我去吧。”   她一点犹豫都没有。   卓信鸿怒了,他站起来将楚歌拉到一边,“你?你知不知道这事情有多危险,事关皇子,动辄灭口,别人可不会给你传递消息的机会,你一个弱女子,去干什么?”   “去给你们看看情况啊,无非是军队撤没撤,有没有抓人之类的事情,不会有危险的。”楚歌对这些东西可谓是轻车熟路。   卓信鸿却无论如何也不松口。   楚歌与他争辩到后来,也失去了耐心,指着卓信鸿的鼻子斥道:“你们一个个操着京城口音,还有个说河北话的,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官家公子。一进城就能被人看出来,别说进城了,恐怕在半路上就能被人抓了。”   “那你也不能去。”   “你凭什么不让我去?我想去哪就去哪!”   “总之就是不许去!”   “我现在赎身了!”楚歌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拍在卓信鸿脸上,“你管不了我!”   “你!!!”卓信鸿脸红脖子粗。   霄宁从食篮中摸出一把炒豆,递给杨佑:“边吃边看。”   杨遇春接过炒豆,两手翻转,吹走豆壳和多余的盐粒,盛在手中示意杨佑吃。   杨佑揪起炒豆,往嘴里丢了一颗,放得有点久了,豆子有些潮,不过还是比饼的滋味好。   咔嚓咔嚓,嚼豆子的声音淹没在卓信鸿和楚歌的争吵中。   卓信鸿拿起契纸认真看了看,“就算你赎身了,你也是我的女人,这件事情太过危险了,万一你被发现,有可能被灭口。我不允许你冒险。”   楚歌完全不为所动,“没合户籍没有三书六礼,我算你哪门子的人,你又不是我爹,你管不了我。我今天就是得去。”   她说着就要出门去。   卓信鸿赶紧拉住她的手,“回来!你偷偷跟来的事情我还没和你算账呢!我不是留了钱让你在京城好好呆着吗?徐师兄自会处理事宜,你跟来就是添乱。”   楚歌甩开他的手,冷哼道:“别人能有我熟悉洛水吗?”   “那你也不能随便出京,这一路不知道多少明枪暗箭,西南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好好的人为什么要来受苦?你横竖不过是为了我,我又不是什么长情的人,今日就把话说开了。我不带你出门,就是觉得女人拖累,你别以为我是对你有情义。”   楚歌与他相处久了,岂会不知卓信鸿刀子嘴豆腐心,表面看着是个硬朗的人,实际内心软弱多情,若是平时她撒撒娇,流两滴眼泪,卓信鸿就得反过来哄着她。   但她既然决定赎身来追,自己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从前的楚歌只是清苑里的一朵花,一只金丝雀,可以向主人撒娇耍赖,现在的楚歌必须要和卓信鸿一起承担风雨。   这是她给自己的要求,从踏出京城的那一刻起,她不能再是卓信鸿的物品,而是他的同伴,能够与他站在同一高度的人。   楚歌跺脚吼道:“你以为你有几斤几两?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又不是为你来的,自作多情!”   “好!”霄宁鼓掌,“说的对!楚歌姑娘,今日方知你实乃女中豪杰!”   卓信鸿的脸都黑了。   楚歌道:“我是为了王爷来的,若不是为了王爷,我哪犯得着餐风饮露,风尘仆仆地追人?”   杨佑:……   你们吵架也别祸水东引啊。   说来说去,最后卓信鸿还是拗不过楚歌。   其实他们都知道楚歌是最好的人选,杨佑也就顺着楚歌的意思,让她去看看情况。   卓信鸿叹着气,自己在门外蹲着。   杨遇春生起一堆火,将众人的衣服烤干。   火光温暖地摇曳,杨佑看着橙黄色的火焰,困倦地打了个呵欠。   折腾了一晚,几乎没怎么睡,一直提心吊胆。   杨遇春连着脱下两件衣服,铺在地上,露出赤裸精壮的胸膛,对着杨佑说:“王爷,先睡一觉吧。”   反正也要等到楚歌的消息。   杨佑倒在衣服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他听见了水泡的声音。   视线昏黑,他被水流的力量推来推去,始终找不到依靠,一个个黑影在水中潜伏着,手中的白刃在水下发出刺眼的光泽。一只手伸过来,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不断往水下拉去。   眼前越来越黑,水温冰凉,让人麻木。他眼角余光看见明晃晃的刀子正落下,往自己的胸口扎去!   不!不,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杨佑猛地打了个寒噤。   “王爷!”杨遇春抱着他的头,拍了拍他的脸颊。   杨佑眨了眨眼,感觉四肢都脱离了控制,需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理清脑海中混乱的思绪。   杨遇春松了一口气,蒋凌过来探了脉,“许是惊吓过度了,昨日死战凶险异常,王爷能撑着带我们出来,如今轻松了,恐怕各种情绪都上来了。”   杨佑满头虚汗,疲惫地闭上眼睛,手不自觉地放在胸前,隔着衣服摸着龙鳞,那薄凉的触感让他安心。   杨遇春看他脖子上有根红线,便伸手去碰了碰,杨佑如临大敌一般往后缩,躲开他的手,游离的目光立刻集中,盯着杨遇春。   杨遇春尴尬地收回手。   杨佑回神,擦了擦头上汗水,问道:“怎么了?”   “你做噩梦哩!”杨遇春往火中添了柴,坐到他身边。   杨佑头疼无比,耳边传来尖锐的鸣叫声,应该是有些发热,他坐得离火近了些,霄宁得空在庙里翻了翻,翻出了一些藏在角落里的衣服,都是些粗布麻衣,寻常农家的打扮。   霄宁将衣服给杨佑盖上,杨遇春摸了摸杨佑的头,又摸摸自己的头,“有点烫,睡会吧,等那个,什么歌姑娘回来了再找地方。”   说完杨遇春将衣服紧了紧,杨佑一闭上眼就,耳边就开始冒出气泡的声音,只好一动不动地盯着火光。   其他人都用衣服盖着安静地休息了,杨遇春一个人看着火顺便放哨,他时不时摸着杨佑的额头,看杨佑神色恹恹,关心道:“睡吧,俺守着。”   杨佑摇头,坐起来和他并肩,“睡不着。”   杨遇春捏了捏自己的拳头,暗暗道:“只要俺还在,不会有下次了。”   杨佑知道他在表忠心,没说话,只是笑笑,侧着坐过来,将背靠在杨遇春身上,抬头看着积满灰尘的破庙。   不知为何,此时此景让他觉得熟悉。   那是小时候,杨佑偷了厨房的红薯,揣在兜里带到了敖宸的地方。   就先叫那里困龙池吧。   敖宸心血来潮,要教他武功,杨佑蹲马步没几下就喊累,死活不练了,敖宸只好放弃。没过一会,敖宸又说他应该锻炼身体,提着他到湖边要他冬泳。   杨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提溜着后领丢进了湖里,在冷水中扑腾了半天,好在他在钱塘弄潮的本事没丢,没被敖宸淹死。   敖宸在岸边看着他哈哈大笑,每次杨佑游到岸边,他都把杨佑提着丢回去。   杨佑一度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想杀掉自己。   敖宸笑够了,亲自下水把他捞了上来。   两人在松林里捡了很多柴火,在神庙里燃起来烤红薯。   敖宸把他扒得光溜溜,衣服放在火边烤干。   他则穿着敖宸用奇异材料织成的外袍,靠在敖宸身边,听着噼里啪啦的火声。   敖宸过一小段时间就会问杨佑,红薯烤好了没。   杨佑被他玩了一天,实在是不想回答他,躺在敖宸的大腿上看着头顶的小破庙。   下面都打扫干净了,房梁上还积着灰,杨佑爬不上去,敖宸又不会打扫,便让它脏着,反正眼不见心不烦。   敖宸伸手过来摸摸他的额头,“我还记得,我见到杨烁的第一面,他也在烤红薯。他好像是被敌人追杀,带着残兵躲在山中,我循着云气而来,正好撞上了他。”   他难得讲起自己的故事,杨佑便认真听着。   敖宸却不再说话了。   “没了?”杨佑问。   “没了。”   “怎么就没了呢?”杨佑不解,这种历史性的会面,难道不是应该久久镌刻在记忆之中吗?   敖宸轻轻地笑,或许又不是笑,杨佑从中读到了很多复杂的涵义,小时候的他不懂,现在的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回想起敖宸的神态和语气。   只记得敖宸说:“大概就是一个愣头青和另一个愣头青讲述自己的豪情壮志,两个人一拍即合吧。过了那么多年,谁还记得呢?也没什么好记的。”   那些风霜雪雨的苦楚,把酒言欢的畅快,纵横天下的豪情,海晏河清的壮志,早就成了故纸堆中的一堆尘烟,风一吹就散了。   与任何人而言,都没有了价值。   敖宸明白得晚,杨烁明白得早而已。   杨佑品不出敖宸的萧瑟,这时候却颇有些感触,大约有一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心态。   说不上是不是他自己的牵强附会。   如今前路凄迷,他却还要走下去,一时也有些踌躇。   杨遇春的光着上身,肌肤透着干燥的温暖,杨佑半眯着眼睛漫不经心地问道:“牛啊,除了我遇刺的那两回,你杀过人吗?”   他本是想问,杨遇春何以在当时迅速地反应,并毫不犹豫地拔刀,而且丝毫没有任何噩梦和消极的情绪缠身。   “杀过。”杨遇春答道。   杨佑却吃了一惊。   “从前春耕争水,各寨争矿,泼皮打架,伤到哪里都是常有的事情,就算不杀人,手上重了也是要命的。以前村子里遭匪,俺下手重了些,留下了三条狗命,族老替俺遮掩了。后来和泼皮打架,手里也没轻没重,不知道死人没。昨天那些人也是,不知道刀上有没有留下几条命。”   他的河北口音让杨佑觉得好笑,“杀人是什么感觉?”   杨遇春的胳膊僵了一下,“没感觉,比杀猪还轻松。”   这又是什么比喻?   “鸡砍了头也会蹦跶几下,猪被捅了脖子放血也还有力气挣扎,可是人一刀下去,不死也是半条命。太轻松了。”   杨佑仔细品味着他的质朴而无情的话语,忍不住笑了出来,“杀人只是一刀的事情,可是一个人要长大成人,却要耗费若干的时间和精力。”   杨遇春低头看着脚边的刀,“老道士说,正因为救人比杀人难得多,所以手中的刀不要轻易挥动。俺的刀,是用来替王爷守护天下的。”   杨佑没想到陆善见还会教杨遇春这些东西,只是这话此刻听起来却有些大逆不道了。   “这些话别跟其他人说。”   杨遇春点头。   两人又聊了些杨遇春小时候的趣事,都是些田间地头的琐事,不然就是无尽的流浪。   杨遇春是弃婴,从小吃百家饭,在原来的村子待到十三岁,已经是个小牛了,本来已经同一户人家定了亲,当倒插门,却不料那小姑娘在路上被土匪劫走了。他奋起之下杀了三个土匪,保住了未婚妻,却让村子遭到土匪的嫉恨。   河北官场腐败已久,官匪勾结,百姓为了生活,家族中多多少少和土匪有着联系,有的地方甚至是土匪在维持日常秩序,执行法度。   可笑至极。   他们村的族老和匪头子关系好,做主请匪头子吃了顿饭,土匪有错在先,便没有再找村里的麻烦,只是杨遇春却再也不能留在家乡了。未婚妻一家给他收拾了包袱,他就开始了流浪。   苦力、纤夫、打手……他不识字,只能卖苦力,又是个牛脾气,别人来找他麻烦,他也要找回去,一来二去,竟没有在一个地方待久过,几乎在河北府全境流窜。   好不容易在一个富户家当上了长工,又遇上天灾,河北全境缺衣少食,富户家里染上了瘟疫,下人们抢了钱粮都跑了,他守着富户一家人咽了气,也没钱请先生算阴宅,只好随便找个地方把人埋了,随手栽了几棵树,然后就顺着人流南下往京城走。   进了京城,他才知道人间繁华,可惜再繁华也没有他的份,他们是雕栏玉砌下的蝼蚁,是达官贵人们门前的弃灰。   直到他遇到杨佑。   杨遇春一边说着,一边也回想着自己的人生。   小时候苦,村里的老人常常说,只要熬过去就好了。   在河北流浪的时候,在京城挨饿绝望的时候,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肯定有好日子过。   可是好日子到底在哪里,他也不知道。   只有那一个微弱的缥缈的期望像一根线一样吊着他的命,只要松一下,他就得玩完。   庆幸的是,他等到了。   “进了王府,才知道什么是好日子哩。”   杨佑听着他的话,眼眶有些湿润,“一个胶东王,只能救一个杨遇春。可是天下的杨遇春何止千千万万啊……”   杨遇春拿着木棍捅了捅火堆,侧头看着杨佑,“王爷,俺听老道士说,你是要当皇上的人。”   他话中的真挚让杨佑无法逃避这个问题,“如果我说是呢?”   杨佑停了会,认真道:“我想让天下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不是因为某个王爷的善心施舍,我希望每个人靠着自己的双手就能过上好日子。”   杨遇春笑了笑,他不知道如何评价杨佑的梦想,只是隐隐有些兴奋,他握了握拳,问出了自己关心的话题,“那俺以后能当将军吗?戴着大鸡尾巴毛的那种?”   杨佑失笑,“戴着戴着,别说鸡尾巴毛了,孔雀尾巴毛都给你戴一圈。” 第76章   夜里,风停雨霁,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江岸边点点渔火摇晃。破庙在山上,杨佑出门看去,山丘平和地在黑暗中现出黛青色的暗影,山下的平原伫立着排列整齐的房屋,燃起的灯笼照亮了深蓝的夜空,将天际染成朦胧的橙色。   杨遇春穿好衣服走出来,站到杨佑身边,问道:“王爷,你在看什么?”   卓信鸿眼睛死死盯着山下的道路,试图从那黑魆魆的一片中辨别出什么来。   杨佑指着灯火通明的城市对杨遇春解释道:“你看修阳城。”   杨遇春抬起手在眉间一搭,叹道:“还挺亮。”   杨佑笑着摇头,“洛水沿岸以商贸出名,你看那城中灯火不息,可是沿江却寂寥无人。”   杨遇春大手一拍,“正是,莫不是那些追杀我们的人在封江?”   “也不一定是封江,”杨佑道,“只需要仔细盘查,耽误了时间,商旅们自然也不会冒险行船。”   他抱着双手说道:“看来我这西南一行,是戳到了人家的痛处啊。”   武家在蜀郡经营多年,和剑南节度使刘武相互制衡,西南山匪横行,早就有人想借平乱之名插手政事,皇帝顾忌局势才迟迟不处理。   也可能是他根本不在意南蛮这样的不毛之地。   或许只有商洛才能猜上几分。   杨佑一开始只以为西南是齐国局势中的弃子,商洛让他主动请缨去西南,他还心有不欲,如今看来,即使是西南一块地方,水也深得很。   假如杨佑能彻底掌控西南,铲除了武家的根基,七皇子也就不足为惧。   商洛那老头子,到底心里有多少弯弯绕绕?   杨遇春在山上砍了两棵竹子,在山上找了一处泉眼盛水,杨佑看没什么要紧的事情,跟着杨遇春跑来跑去,蹲在一旁看着他。   “你的伤真的没事吗?”杨佑戳着杨遇春的手臂问道。   “没事。”杨遇春三下五除二将水装好用布条绑着挂在腰上,“走吧。”   卓信鸿将破庙四周都勘察了一遍,又祸害了许多花草,终于等到楚歌回来。   楚歌穿着一身朴素的农装,背着一个大包,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   杨佑递了个竹筒给她,“喝点水。”   楚歌喝完水,用力擦了擦嘴角,“洛水沿线都在仔细盘查,说是护送王爷南下的船队遭到水匪抢劫,水匪逃跑,王爷下落不明,两位偏将身受重伤。这几天要严加排查,防止有水匪进入城中,再过一阵子,就会调集军队来剿匪。”   楚歌嘴角浮现出嘲讽的冷笑,“现在任何人出入都要看名籍。我仔细看了看,那些兵士重点看的是从京城来的人。我又找了城里的老人打听,说护送王爷的船队,只有王爷所在的船受到了攻击,装运物资和下人的床都安好无恙,已经着手让太常寺的人送回京城了。”   杨佑听了也觉得好笑,确实是有备而来,只是两位偏将受伤,也过于委屈他们了些。   楚歌从包裹中拿出一叠文书,交给杨佑:“我遇到了徐大人派来的人,他要我把这些东西都交给王爷。”   一行人的文书都是各自放在行李里面的,都被江水冲走了,除了杨佑随身带着的王位和布政使印章,竟然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身份,徐开霁的文书可谓是送到了点子上。   杨佑打开一看,徐开霁还细心地替他们做了两份文书,一份是本来的身份,该是谁就是谁,还有一份是伪造的,说杨佑一行是从蜀中往京城做生意的行商,如今货物卖空了,正要打道回府。   卓信鸿凑过来看了一眼,赞道:“徐兄到底细心,我们有了这些文书,就可以安心上路了。”   杨佑看着文书摇摇头,“恐怕还不行,想要我命的人,可能不止武家这一波。武家忌惮我夺权,剑南节度使难道就不怕吗?西南布政使与剑南节度使本是平级,布政使管政事,节度使掌军要。我朝多年以来,在外重兵不重文早就成了惯例,各地都以节度使为先,刘武也兀自坐大。可我是皇子,又得了父皇的口谕,能够调动军队,只要我就任宣政使,我就能压他一头。刘武可不会坐视我与他分权。”   霄宁道:“照王爷这么说,咱们还得乔装打扮,暗中出行?”   蒋凌将文书拿在手上细细琢磨,半晌才道,“恐怕这文书也用不成。咱们也不像是商人,真要装起来,肯定很快就会被识破。”   “要不就说我们被水匪劫了,身上什么都没有了,只好一路做生意,一路回乡?”楚歌道。   蒋凌摇头,“行商的文书都是用惯了的,哪里会像这样……”   他抖了抖新的文书,纸张在火光中光洁明亮,发出响亮的声音,“新的。”   杨遇春猛地将一根柴投入火中,打碎星星点点的火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咋办?”   杨佑手中拿着一支柴火,按照脑中记得的东西,在地上画出了洛水地图。   “我们不妨假设一下,如果事实真的和我们猜想的一样,秦淖没有抓住我们,于是不得已编出了水匪抢劫的借口,将视线引向匪徒,说不定朝中会有人上书,猜测有其他皇子暗中动手,借此引发新一轮攻讦。这些暂且不表。楚歌姑娘说过几天可能会有军队来剿匪,名为剿匪,实际上是找人,到时候恐怕在山野也躲不下去。”   “城里不能去,山里也不能躲。”卓信鸿叹道,“死局啊。”   杨佑冷冷开口,“也不是没有破局的办法,咱们必须要在他们调兵之前先走。既然他们想让我死,那我也配合配合。”   他看着楚歌的包裹笑道:“难道姑娘不是和我想的一样?”   “正是。”楚歌笑着拍了拍手,一个和杨佑身形差不多的人从门外跳进来,俏皮地在杨佑面前单膝跪下,行了个不着调的礼,“小的见过王爷。”   霄宁看着他惊讶道:“戴宗!你怎么在这?”   那名叫戴宗的人抬起头来,他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头发随意束在头顶,样貌普通,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如碎星,他朝着霄宁招了招手,“好久不见啊,道长。”   杨佑把疑惑的目光转向霄宁,霄宁道:“王爷,此乃江西盗魁戴宗,练得一身好功夫,飞檐走壁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专门劫富济贫,是位讲义气的大侠。”   意思就是信得过,用得了。   杨佑自动简化了霄宁的话。   戴宗搔了搔头发,“年少时漂泊江湖,受了楚歌姑娘一点恩惠,有恩必报,如今我这不是来报恩了嘛。”   翌日清晨。   秦淖和纪陈带兵入修阳,正亲自查看关卡,不多时,有人来报,说江边渔户发现半夜有人上岸,往山上逃了。   那渔户正待问那人是什么身份,谁知他竟然不答,也不往人多的地方去,专往山林里钻。   秦淖问道:“可看清那人穿了什么?”   渔户战战兢兢地答道:“不……不曾看清,是白衣服,料子应该挺好。”   秦淖再问几句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招手让人带着渔户下去。   纪陈在他耳边悄声说道:“会是他吗?”   “白衣,料子很好。”秦淖低吟,“有可能。”   “可他的同伙都去哪了?”   秦淖摸着下巴,“江流湍急,恐怕是被冲散了。上面特意叮嘱过,那位可是在水边长大的,水性好着呢,轻易不能怠慢。你在这守着,我亲自去看看。”   秦淖提点一百步卒,带着渔夫往山上追赶,先到了一处破庙,庙中有生火的痕迹。秦淖是斥候出身,对痕迹十分敏感,手指沾了灰,在鼻边闻了闻,“昨日的火,追!”   山路蜿蜒,满目青翠。正逢夏日草木疯长,秦淖在草藤中跌跌撞撞,追了约有半日,只隐隐看见些行走的痕迹,却始终摸不到人。   到了这个时候,他心里越发确定,不断逃亡的此人,正是他们一直在追查的人。   他也不得不佩服那位的耐心和体力,不过,再狡猾的兔子也还是得被猎狗抓住。   一百步卒散开成扇形,一寸不落地在山林中搜索。   “在那!”秦淖闻声转头,一袭白影从褐色的树干中略过。   他喜不自禁,大步向前追去。   包围圈逐渐缩小,那个白色的身影也愈来愈近,他似乎终于发现自己陷入了包围,再往前走就是一片断崖,深有百丈,下面是咆哮的江水,水流湍急,激起层层水雾,已经无路可逃。   秦淖能看见他完整的身形,虽然形容潦草,但是那身蜀锦华服,头上的鎏金发钗,都昭示着此人的身份。   一定不能留下后患。   他举手,示意步卒举箭,竟是要将人就地斩杀!   白衣男子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忍不住悲从中来,仰天咆哮,他那瘦削挺直的脊背不堪重负,在青天之下折辱了自己的骄傲。   秦淖开始有点惋惜了,这人是何等的风华绝代,竟然要不声不响地死于荒野。   他这样想着,举起了手上的弓弩。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白衣男子说着,纵身跳下断崖。   秦淖吩咐道:“下去看看。”   步卒推脱不已,百夫长上前说道:“将军,那断崖,没有路下去,只能从崖上攀爬,不小心就要丧命,兄弟们都是有家室的人……”   秦淖将弓弩别回手臂,盯了百夫长一眼,“就你们修阳的兵事多。”   “走吧,回去。”   …… 第77章   山路蜿蜒,杨佑骑着马,双脚晃晃悠悠,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拿着水囊喝了口水。日中时候最为炎热,草丛中传来虫豸此起彼伏的鸣叫。   霄宁看着楚歌着男装,骑白马,忍不住赞叹道:“想不到楚歌姑娘如此英杰,不仅能找到马,自己也会骑马。”   楚歌笑着说:“道长你也不用拐弯抹角地打听消息,这马是徐大人联系的,我不过是个中间人。至于这骑马的本事,无非是同客人出游时学的皮毛罢了。”   霄宁看了看卓信鸿的脸色,及时闭了嘴。   杨佑回头看着远处的山峦,“也不知那位戴宗兄弟会不会出事?”   楚歌道:“王爷不用担心,戴宗那飞檐走壁的本事都是在山里练的,那片断崖更是上上下下爬过无数次,不会出事的。”   卓信鸿问道:“你是如何想出这等李代桃僵的主意?”   楚歌道:“也是巧合,我进城时恰好遇到他在……”   “偷东西?”杨佑笑道。   楚歌点头,“我看他身形与王爷有几分相像,突然想到了而已,也许是平时话本看多了吧。”   她笑着耸肩,眉目温柔。   杨佑手里扬着马鞭,“为今之计,我们得加紧赶路,到了成都再回禀父皇。”   楚歌对洛水沿岸情况极为熟悉,就是那些人迹罕至的小路也了如指掌,带着他们专往山林里钻,除了路况艰险,竟然比他们走官道还要快些,只是比之水路,还是慢了不少。   不过杨佑也不能再追求过多了,能够不惊动任何人到达长江,便是最大的好处。   杨佑拿着行商的文书,当了不少随身的金银饰品,买了一堆珊瑚和出行要用的一应事物,靠着蒋凌的口音骗船老板他们是回蜀的行商,坐了十几日的船。直坐得人头昏脑胀,唯有杨佑和楚歌两人得以幸免。   飞泉飘乱雪,怪石走惊骇,岸边青山越来越高,越来越险,偶尔有一座茅屋高高地立在山上,白雾缥缈地笼罩着,颇有遗世独立的味道。   夜间唯有月上中天之际才能感到月光的照耀。   杨佑坐在甲板上,夜风吹来湿润的水汽。   不知道是否是离家太远,他越发怀念水边湿润的气息,好像只要在这些地方,敖宸就会在他身旁。   “王爷不睡吗?”楚歌从后面走来,带着披风披在他身上。   好像是卓信鸿的衣服。   算了,计较那么多作甚。   杨佑拢了拢衣服,将遮住眼睛的碎发别在耳后,“在船里都睡了一天,起来走走。”   楚歌坐在他旁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放松地叹气,“真如脱笼之鹄,自在。”   杨佑问道:“怎么突然想到赎身了,从前不是不愿的吗?”   楚歌双手垫在颈后,躺在甲板上看着天空,“从前赎身不赎身,有什么区别吗?赎了身又能去哪?客人和妓女,谁会动真情呢?只要是在京城待着,我永远都是楚歌。其实我本不必来通知你们的。说是来找你们,其实不过是我的借口。”   她长长地叹气,“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就跟着过来了。我从来都没有这样快乐过。”   她笑着看向杨佑,“虽然路上很苦,可是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终于做到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哪怕卓公子……”   她眼神低沉了些,很快又染上了明亮的月光,“要是他负了我,那也是我的选择,我不会后悔。人生一世,能做一件由衷的事情就已经很满足了。”   杨佑看着她很久没说话,最后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想没想过恢复你以前的身份?”   楚歌惊讶地看着他,“王爷知道?”   杨佑点头,“郭楚楚?”   楚歌笑颜如花,“多少年没听到别人喊我这个名字了。”   杨佑早就猜到了楚歌的身份,只是碍于卓信鸿,没有明说。   楚歌原名叫做郭楚楚,是洛水漕运司郭兴言的独女。郭兴言在治时,洛水水匪横行,水道淤塞,船只不行,两岸民生凋敝,偏偏朝廷不重视。郭兴言上任后疏通洛水航运,没人清除匪患,他就和洛水沿岸十八个山寨的头目结成兄弟,规定每段由固定的水匪护航,可以从航船中抽成。如此经年,洛水沿岸商旅渐多,城镇市集逐渐发展,郭兴言和水匪们也赚得盆满钵满。郭兴言每一年的吏部考核都是上等。   直到御史卓冀上书言明郭兴言收受贿赂,与水匪互通,分享洛水航道。圣上震怒,马上扒掉了郭兴言的所有功名,全家流放。次年调集军队清缴了洛水沿岸的所有水匪。   推算下来,郭兴言被流放的时候,楚歌也不过十三岁。   而那位检举有功的卓冀卓御史,就是卓信鸿的父亲。   说来真是命运弄人。   楚歌道:“当年父亲被流放时,十八山寨中的第一把交椅,梯子山的头领鹞子刘准备半路将我爹劫走,我爹不愿背上反贼的骂名,只将我托付给头领。我在梯子山上住了大半年,也算是半个压寨夫人了,不想后来朝廷清除匪患,十八山寨全数覆灭,我辗转被卖了好几处地方,也是近年才到了清苑。”   “这样说来,你之前找的船夫还有那位戴宗兄弟,都和十八山寨有关?”杨佑问。   楚歌道:“连那处破庙,也是兄弟们替我找的。山寨破后,有很多人都逃了出来,就在洛水边谋生。”   杨佑抬眼看看身后,卓信鸿手上搭着一件女式外衣,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不声不响地站在甲板阴暗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   杨佑叹了口气,替别人问道:“那你恨他吗?”   “谁啊?”楚歌说完马上意识到杨佑所指的对象,“我爹虽然治水有功,但是收受贿赂,纵容匪患也是事实。御史所言并无虚话,他自己也认罪了。我不能恨御史,也不会恨他。不做郭楚楚,反而会好些。”   杨佑再回头,卓信鸿亦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回去了。   从长江逆流而上,只能坐大约三百里的船,三峡天险难以越过,即使是顺流而下的船只也多有沉没,逆流而行不仅艰险,而且极为耗费人力和时间。杨佑一行只能下船步行。   一匹马被匀出来背负两箱珊瑚,楚歌和卓信鸿共坐。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悬崖峭壁之下,是在巨石上冲击的惊涛骇浪,杨佑本想吟几首诗,爬了半日的山,连吟诗作赋的酸臭劲儿都没了。   到了最险峻的地方,连马上都待不了,只能下马步行。杨佑和楚歌在船上耀武扬威,到了陆上也就差不多奄奄一息。   杨佑拉着杨遇春的衣服喘气,有气无力地说道:“还有多远?”   杨遇春人高马大,放眼一望,“再走一会就能上马了。”   杨佑:……   杨遇春背上背着行李,手上还得提一个杨佑,还得照看着蒋凌。   蒋凌原本带着病,好像是离家乡越来越近,他的身体反而越来越好。   杨佑看看同样脚步虚软的楚歌,卓信鸿几乎是抱着她的腰拎着她走。   楚歌对着杨佑眨眨眼。   杨佑:……   这是被嘲笑了?   霄宁背负着探路的重任,往往前先走一段路之后,探明路况之后再原路返回带着一行人走。   “再走一段。”霄宁探路回来,一边喝水一边说,“不能在这里停,这片都是悬崖,得走出去才能扎营。”   杨佑的脚麻木不已,靠着杨遇春拉动才能一步一步往前走。   终于走出了悬崖,霄宁带着他们找到了一处开阔的地方系马扎营。杨佑顾不得什么风度操守,寻了个平地就躺下去。   杨遇春拿着麻布道:“王爷,先铺一下吧。”   杨佑不想说话,朝他动了动手指,表示自己的抗拒。杨遇春便将麻布盖在他身上,和霄宁一起扎营。连日赶路已经耗去了他所有的精力,幕天席地睡得十分香甜。   再醒来时,营地已经全部布置好,温暖的篝火上烧着热汤,楚歌盖着麻布睡在杨佑旁边。   这几天风餐露宿,什么男女之别全都没了。   卓信鸿见他醒来,喊道:“吃饭了。”   杨佑揉了揉眼睛,将楚歌喊起来,卓信鸿捉到了一只野兔,熬了一锅肉汤,几人围在火边匆匆吃了,分好守夜的人便钻进帐篷睡觉。   夜半三更,杨佑突然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白天睡了一会,他倒是还有些精神,勉强撑起来,透过灰色的篷布,他看进星星点点的火光似乎环绕着营地。   “牛!”他当即冷汗直出,小声地叫着睡在一旁的杨遇春,杨遇春睡得死,还在打呼噜,杨佑用力踢了他一脚。   杨遇春睁开眼,杨佑食指放于唇上,示意他噤声,又指了指外面。   火光越来越近,连那悉悉索索的声音都听得清楚了。   ?ˉ”è??è?“?…¥???éa?èˉ?? ??’????é?…?”???????éa?èˉ?? ???ˉ??|????   杨佑:???   他看着杨遇春,杨遇春也是一头雾水。   杨佑小声说道:“这是人在说话吧?”   杨遇春侧耳细听,将长刀握在手中,“是人。”   杨佑也将匕首拿在手中:“为什么我听不懂?”   帐篷外又是呜哩哇啦一阵声响,不知道是轮到谁守夜,竟然一点都没有预警。   杨佑的心跳到了极点,尽力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火光逐渐明亮,照亮了营地,杨佑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手中的刀又紧了紧。   “啊啊啊啊啊!”楚歌尖细的叫声突然传来,杨佑再也待不住,掀开帐篷探出头来。   小小的营地上有三个帐篷,篝火已经熄灭,唯有四周的火把照亮了一切。杨佑一眼望去,营地周围竟然围了不下百人,全是男人,头上都用黑布围了好几圈,穿着黑色的上衣下裤,脖子上挂着各种各样的银饰,两耳带着银质耳环,手中拿着各种农具和鱼叉,还有提着菜刀的,银器在火把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楚歌手足无措地站在空地上,似乎是被吓到了,脸色苍白,卓信鸿被五花大绑,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杨佑赶紧走到楚歌身边,杨遇春紧跟在两人身边,长刀一横,盯着四周的人。   蒋凌和霄宁也出了帐篷。   杨佑对着蒋凌拼命使眼色,示意他快点说话。   毕竟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是西南来的人。   蒋凌双手举起,示意自己没有威胁,用一口地道的西南官话说道:“我们是组生意勒人,过一哈路,在这休息一哈,各位大哥老汉莫要认错人。我们四好人。”   人群分开,一位白胡子老者从中走出,张口说道:“#¥%……*&#@!”   众人:???   这次所有人都看着蒋凌。   蒋凌头上落下几滴冷汗,霄宁小声问道:“怎么回事?”   蒋凌苦笑:“这,他们的话不是官话,和我族里的话也不太一样。”   杨佑心里真的想说一声“天要亡我” 第78章   蒋凌又试着问有没有能说官话的人。人群里叽叽哇哇,没人搭话。   蒋凌没办法,只好用自己族里的土话去搭,谁知那老者眼睛一亮,俩人开始共同呜哩哇啦起来。   杨佑提心吊胆地看着他们交谈,只见一通云里雾里的对话之后,老者露出了微笑,示意其他人放下武器,有几个青年解开了卓信鸿身上的绳子,不过他还没有醒来。   蒋凌手一挥,“这是九女寨的族人们,他们以为我们是过来偷牛的贼,所以才有如此举动,我都和他们解释清楚了。卓兄是被他们用麻药放翻的,睡一晚上就能醒来。族长邀请我们去山寨休息。”   寨民带着他们休息了一夜,寨中的房屋都是用石头砌的一层房舍,整个寨子居高临下,用石头堆砌了一圈高高的围墙,四角有岗哨。家家户户都有刀兵。杨佑觉得稀奇,前前后后看了好几趟才休息。   第二天一早,寨民用红薯和玉米招待他们吃了一顿。白胡子长老又叫人拿了许多农家物品送给蒋凌,杨佑便将一箱珊瑚送给他们。   蜀中聚海遥远,在骊都和秦淮司空见惯的珊瑚,在这里却可以价比黄金。长老喜笑颜开,让族中的青壮护送他们,这里离重庆府很近,但是这些族人只护送他们到山口,远远地看着汉人的城市便离开了,任蒋凌如何挽留,都不愿一起进城去休息片刻。   杨佑皱眉,看来西南一地,匪患并不是唯一让人头疼的地方。   从永川过后,沿路都是汉人的政权,由永川北上,过潼川州,便可到达西南首要成都府。   杨佑需要先到成都府向就任,上书朝廷,这才算是当上了西南布政使。   到了永川,一行人都很高兴,按照以前的说法,蜀中平原有天府之国的美誉,永川更是仅此于成都府的首要之地。风餐露宿了许久,谁都想好好享受下安稳的日子。   假如永川真的像传说中的一样……   杨佑看着城门口肆意收取起钱财的士兵,发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   西南匪患多年,朝廷早就是两手不管的状态,这时候的官府,要想维持生计,还能做什么?   要么自己坐大,要么和土匪联合。   他要面临的官府,不是同伴,反而是敌人。   卓信鸿也看出了他的忧虑,问道:“进城吗?”   “进城看看。”杨佑道,“但不要亮明身份。”   在交过昂贵的入城费后,终于进入了永川城。昂贵的入门费用似乎并没有减轻人们生活的热情,洋溢着喜悦的西南官话时时响起。来来往往以汉人居多,只是偶尔会出现一两个蛮族的身影。杨佑拦着了刚才交入城费用时在后面苦恼不已的一个中年男人,问道:“为何要收入城费?”   男人皱着眉说:“看你说话就是外来的商户,胆子真大。县令说着入城费就是用来抗击土匪的军费。”   杨佑笑了:“不知永川县抗击土匪是否有成效?”   “有个屁!”男人朝地上吐了口痰,“该来抢的还是来抢。在城里总归是要安心些,总比在荒野强,否则这么贵的入城费,谁犯傻去交啊?”   杨佑笑着给了男人一串珊瑚,两人闲聊一番互相告别。   蒋凌正想找个住处,城里唯一的驿馆破烂不堪,没有人住。正发愁的时候,有人给他指了条明路,“别找住处了,靠着城门的地方,空房子多着呢,越往县令府去,守卫越森严,城里的名流富户都住在那里。只要你们胆子大,不怕抢,就寻个空房子住着。只是夜间不要出来走动,被巡城的士兵逮到,就是要下牢的,非得要把身家都交出去给官府不可。”   蒋凌没办法,只好带着人找了处僻静的空房,空房里桌椅橱柜乱倒一地,看来原主人是匆匆逃离的,几人用面巾蒙着脸,收拾了半天才能勉强下脚。   杨佑一路上叹了不少气,看到此情此景,除了内心作痛,竟然再也叹不出气来。   卓信鸿把最后一箱珊瑚放在床底下,坐在上面安心地拍了拍木板,“银票都不管用了,现在都得用硬通货。”   楚歌笑着打他,让他起来铺床。只收拾出来两间屋子,一间给楚歌和卓信鸿,一件是通铺,四个男人挤一挤。   夜里下着一场大雨,屋顶漏雨,床榻湿了大半,杨佑看着其他几人手忙脚乱地找东西接水,光脚踩在床铺上笑起来。   “笑什么?!”蒋凌手沾着雨水,往他脸上一甩,“没见过?”   杨佑擦去脸上的水点点头,“真没见过。”   蒋凌拍了拍头,“一起赶路赶久了,真忘记了你是个王爷。”   杨遇春的被褥全都湿了,只好和杨佑背对背挤在一处。   杨佑睡了半夜,寒气渐渐上来,开始发抖,杨遇春的脊背传来舒心的温度,杨佑下意识地往杨遇春身上挤。   杨遇春被他挤到湿的地方,也睡不着了,掀起被子来叫醒杨佑,“王爷,你睡过去点。”   杨佑睁着眼睛看着漏水的屋顶,好半天才想起自己在哪里,撑起身子往墙角挪了挪,鼻头发痒打了个喷嚏。   “冻着了?”杨遇春靠过去从背后抱着他。   “白天还挺热的。”杨佑揉了揉鼻子,“鬼知道什么天气,晚上怎么这么冷?”   杨遇春的手摩挲着杨佑的手臂,这样的举动让他稍微感到暖和了些,又沉沉睡去。   雨声轰鸣,杨佑睡得并不安稳,西南政局错综复杂,好像一张细密的网,将他网在其中不可逃脱。   夜雨逐渐大了起来,砸在屋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杨遇春起来将盛满水的盆倒掉,将空盆放到床上。   杨佑被他惊醒,揉了揉眼睛,瞪着屋顶的漏洞。   他们睡的是通铺,是主人家用石砖在地上堆起的一整块床。正在这密集的雨声中,突然传来微微的震动。   杨佑怔了怔。   那震动似乎和雨声一起,带着无比的气势呼啸而来。   杨佑屏息,将耳朵凑在铺上听了听。   听不出什么……看来话本里的本事都是要练习的……   “牛!”他冲着杨遇春招手,杨遇春将盆放好,杨佑指了指床铺,“听听看,好像有声音。”   杨遇春将耳朵贴在铺上听了听,脸色大变,当下就扯着杨佑起身,喊道:“是马蹄声!人很多!”   他声音很大,如雷声一般震响在众人耳侧,天上一道闪电,照亮着他惊慌的脸庞。   霄宁最先反应过来,寻了地上一处干的地方侧耳去听,旋即开始收拾东西。   杨佑迷迷糊糊地跟着大家动作。   雨夜密集的马蹄声,就像阴云一般笼罩在永川城的上空。   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楚歌用油布过着要紧的物事,六人急匆匆出门,顶着雨往城中跑。   白天有人说过,县令府附近有守卫,是唯一安全的地方。   住在城外的并非只有他们,杨遇春的喊声惊醒了一片,即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种莫名的恐慌仍在不停地传递。电闪雷鸣夹杂着叫喊声,让这个雨夜紧张到了极致。   闪电白光之下,杨佑看见城楼燃起了烽火,角楼上的大钟不断地撞向。   不知是谁喊出了震颤人心的嘶吼:“土匪来了!”   沉睡的永川城在雨夜中惊醒。   杨佑一行最先往城中跑去,抱着和他们一样心思的人不在少数,本就不宽敞的街道瞬间被各种家当堵塞。霄宁当机立断,“把行李都放下,只拿要紧的东西!”   杨佑将众人的文书和官印放在怀中,两只手各戴上满满的珊瑚串。杨遇春提着刀,背上背着几斤肉干,互相提携着往县令府跑去。   城中只有四条路通往县令府,每条路上都有马拒,高楼上布满弓箭手,士兵堆好了沙袋,兵器被雨冲刷,在夜里闪着与雷电同样的光芒。   不像是在抗敌,倒像是在……   杨佑回头,看着一片乌泱泱的头颅,都是听到土匪的消息往城中迁徙的百姓。看着像是本地人打扮的百姓们,并不往县令府的方向躲,而是钻进了复杂的街巷躲避起来。   只有少数人还在继续往前走。   杨佑苦笑,“防民之心,甚于防贼啊。我们也不用再过去了。”   卓信鸿左右张望,终于发现了一幢楼房,离知县府极近,他指着高楼说道:“往那上面躲!”   说完,几个功夫好的人带着他们上了高楼,躲在栏杆后面。   刚刚蹲下,城门处便传来一声轰响,马蹄声和着凄厉的哭喊和惨叫传入耳中。   杨佑死死地捏着栏杆,看着远方。   不能冲动……   土匪的身影越来越近,这明明是地图上标注的大城,却守卫松懈,土匪如入无人之境,肆意纵马,砍杀抢掠,那些躲藏的人们不断被找出来。   这不是一次小打小闹,只派出几十人的刺杀。而是人数众多的劫掠,武功再好也不能单枪匹马地来回,栏杆都要拍碎了,他们依然用理智克制着自己。   霄宁最先发现问题,指着一处说道:“你们看!”   杨佑定睛一看,那是一户人家,两三个土匪闯进去,却只是将人逼到角落,抢掠钱财之后自行离去,并不伤人性命。   好像这些土匪并没有过多杀人,除非反抗特别强烈,否则他们根本不会动刀动枪,好像唯一的目的就是来抢钱。   霄宁道:“再看这些土匪,他们并不往县令府的方向跑,就好像是约好了一样,那些富户们也不会受到骚扰。”   楚歌气愤道:“这是在割韭菜吗?留着人命,好等着下一次被抢?”   “割的还不止一茬,”杨佑看着不远处安详无比的县令府,“县令割完了,土匪再割一遍。” 第79章   天下着雨 ,一连几天都昏昏沉沉的。   “这大热天,下几场雨也是闷热。”卓信鸿擦掉自己头上的雨水,顺便将楚歌身上的蓑衣紧了些。   这正是离开永川后的杨佑一行。   马蹄踏在泥水中,溅起的水花隐没在雨幕中。   杨佑裤腿满是泥浆,连鞋也浸满了湿润的泥水,踩着马蹬的脚只听见鞋里噗嗤噗嗤地响。   “再走一会吧。”霄宁的声音在雨声中模糊不清。   杨佑这几天听得最多的,就是再走一会,已经麻木无感了,只是驱使着马马机械地往前迈着步子。   马蹄在泥水中不住地打滑。   霄宁看了看天色,这是一片密林,阴云密布的天空本就昏黑,又被这遮天蔽日的墨绿叶片阻隔,山道狭窄又泥泞,别说是混乱的时局了,就是平日里也是别人走的小心翼翼的道路。   霄宁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一直担心。一路上有过好几波土匪袭扰,都是被他们打退的,走到这里本就疲惫不已。   眼看着成都近在眼前,也还有十几日的路程。他只能催促这众人不断赶路。   忽地,他眼皮一跳,忙叫到:“小心一些!”   话音未落,只听见“咻”的一声,杨佑的马惊叫着跳起来,往后退了几步,后腿一跪,往泥水中跌去 。   “王爷!”   杨遇春长臂一伸,抓住了杨佑的缰绳,想拉住下坠的马匹,熟料雨天马蹄打滑,他不仅没拉住,反而被拉下马来。   杨佑落地,当即吃了一口泥水,肩背传来剧痛,第二只箭带着雨声射入马的眼睛,血喷在他脸上,大雨瓢泼,淋得人睁不开眼睛。杨佑抹了把脸,杨遇春已经摸到了他身边,双臂青筋一鼓,将死马从地上抬起来。   杨佑手脚并用爬了出来,被杨遇春拉着往马背后躲起来。   “呼……”杨佑用力喘息着,捂住胸口闷闷地咳了一声。   雨幕将一切都模糊不清,只留下白烟罩住眼前一片,空中弥漫着泥土和腐烂的枝叶的味道。   一声响亮的呼哨穿透了密集的雨声,幽深的密林之中,数十个裹着黑色头巾的壮汉从林中窜出,手中长刀银光闪闪,将杨佑一行包围。手持长刀和盾牌的人行在前,手执弓弩的人押后。   第几波了?   这一路上遇到的各种各样的土匪,委实让杨佑觉得心累。   杨佑用眼神示意杨遇春,杨遇春眼神瞟过四周,默默握紧了手中的刀。   不,不太一样。   杨佑仔细看着这些裹着黑色头巾的壮汉,约莫都是二三十岁,虽然着装不甚整齐,都统一裹着黑色头巾,不像其他的土匪眼红着财物,这些土匪并没有急着动手抢人,而是维持着一种极有秩序的状态,排着整齐的队形一步步逼近。   无论是人数、规模还是秩序,都远超一般土匪。   霄宁勒马,朗声说道:“小可江西道霄宁,行走江湖多靠兄弟仗义,不知诸位兄弟是何方好汉?”   霄宁曾在江西帮人走过几趟镖,很多绿林与江湖人士都有往来,越是规模庞大的山寨,与江湖和官府的牵扯就越深,报上江湖道名,往往会有些意想不到的作用。   他也注意到了这些人的与众不同。   人群中一个浑厚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既然同为江湖人,兄台便与我切磋切磋!”   声音随着说话时越来越近,只是眨眼间就到了眼前,霄宁余光里只能看见白光一闪,当即向后折腰,一柄飞刀擦过脸颊射向后方的树干。   接着一把剑破空迎面展来,霄宁手腕一转,腰间佩剑出鞘,双剑相撞,只听得一声剑鸣,霄宁竟然斩断了迎面而来的长剑!   “好!”一名年轻男子拍手喝彩。   剑断,人止。   一名穿着靓蓝色武袍的年轻男子双脚踏在霄宁的马头,手持断剑,上身前倾,正欲将剑劈向霄宁头上,然而霄宁的剑锋利无比,破开了剑身,顺着剑式抵在他咽喉处。   蓝色武袍收剑,在马头轻轻一点,一个后空翻向后跃去,在空中滑过流畅的弧度,一匹白马适时从队伍中冲出来,他便稳稳地落在马上,朝着霄宁吹了声口哨,眉尾上挑:“功夫不错!”   他的武袍被雨沾湿,贴在身上,露出矫健的肌肉线条,皮肤白皙,样貌英俊,偏偏喜欢在吹口哨时邪笑,说完话还忍不住舔了舔唇,落在霄宁身上的目光带着若有似无的丝线。   霄宁肉麻地抖了抖肩。   那名喝好的男子慢慢悠悠地驱马向前,吊足了众人的胃口   杨佑捂着胸口勉强站起来,看见最后出来的那人穿着蓑衣,带着斗笠,他胯下一匹油光水滑的枣红马。   “既是好汉,我黑风倒是多有得罪。”   他摘下斗笠,额前有一块烫疤,右眉上有一道浅粉色的伤痕,本来是看不出来的,但是这道伤痕截断了他浓密的剑眉,在脸上就特别突兀。从长相来看,他也只是平平之资,但体格异于常人,肩膀很宽。   同样体型的,杨佑只知道,唯有杨遇春能与之相比。   他朝着霄宁握拳行礼,“请霄宁大侠原谅。”   霄宁颔首,“贫道贸贸然前来,倒是叨扰了。”   黑风又与霄宁说了几句,霄宁只说他受了人情,要护送一个人去成都,这是他私下欠的人情,细节不便详谈。黑粉便顺势邀请霄宁上山歇息,在黑风的山寨里歇息几日,过段时间再派人送他们到成都。   霄宁只推辞道:“只怕我等不了,我还得送那位公子及时到成都,故人之约,不可逾期。”   “哦?”黑风本就是欣赏霄宁的好功夫,现在却对人更感兴趣,一个讲义气重约定的人,正是他一直想招入寨中的人,倘若将霄宁纳入寨中,卧龙寨便是如虎添翼,称霸西南江湖绿林指日可待。   霄宁此时此刻还不知道黑风心里存的心思便是想方设法留下他,只当黑风如一般绿林一样豪爽好客,还在用各种借口推辞。   两人左推右挡地打了好几圈太极。   杨遇春扶着杨佑走向自己的马。   卓信鸿借机递给杨佑一个眼神,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杨佑点头。   人数上他们并不占优势。   就算是武林高手,在人群混战中占的便宜,何况这里还有他、蒋凌、楚歌三个不会武功的人,真打起来也是麻烦。   他慢慢听着黑风的话,这才注意到,黑风和那个蓝色衣服的人,并不是西南口音,真要讲起来,他们说的话都是正儿八经的官话,蓝衣服还带着些许东南口语,可是黑风的官话却字正腔圆。   他们不是本地人。   再看看黑风头上的烫疤,那正是罪犯刺字的部位。   恐怕黑风是发配西南的罪犯,那蓝衣服也差不离,这些土匪的来历大抵都是如此。 第80章   靓蓝衣服将一片树叶放在嘴里含着,冲着杨佑一抬下巴,“小道士不愿意去,你呢,去山寨里玩玩?”   说着策马逼近杨佑,递过一张手帕,“擦擦脸。”   杨佑看了看霄宁,见他点头才接过来将脸上的泥水擦干净。   “怎么了?”杨佑停手,看着呆滞的靓蓝衣服。   他吹了声轻佻的口哨,“这回我可是着实想要同小兄弟一起去山寨里快活快活了。”   霄宁皱眉,卓信鸿摇头,示意不要反抗。黑风的人马半是邀请办是胁迫地带着他们到了山寨。   山寨隐藏在群山深处,仅有一条险峻的山路进出,山路中布满各种陷阱,碗口粗细的木材搭建了一座山门,上面用黑墨写着三个张狂恣意的草书——卧龙岗。   卓信鸿用胳膊捅了捅杨佑,示意他看卧龙两个字的意思,众人都露出了默契的微笑。   靓蓝衣服驭马将一旁的杨遇春挤开,占据了杨佑身侧的位置,脸几乎贴在了杨佑肩头,“小兄弟,这字,这名,是不是挺好的?”   杨佑笑着点头。   “哎!”他用肩头蹭了蹭杨佑,“我叫廖襄,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他说话时有意无意地朝着杨佑的耳边颈侧吹气,杨佑默默离他远了些,答道:“杨柏,杨树的杨,柏树的柏。”   这是他在外面用的假名。   “真好,人如其名,高挺俊秀,风骨傲然。”   虽然廖襄是在夸赞,但是给人的感觉极为轻佻,杨佑怀疑他根本没记住自己的名字。   黑风安排他们吃了顿便饭,席间黑风给他们讲了些西南的风土人情,廖襄则是提着酒壶一直纠缠着杨佑,想搞个月下对酌。   杨佑便推脱自己从小体弱,不能饮酒,廖襄的好心全进了杨遇春的牛肚里。   一路行来,将自己的过去和身份编了又编,杨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胡诌,随时都能给自己编出一个全新的身份来。   廖襄只好作罢。   黑风因着霄宁的缘故,对他们很是热情,霄宁一早便知会众人,只怕黑风起的是招揽之心,恐怕难以下山,他本不欲多做纠缠,只是黑风人多势众,这才不得不屈于形势。   黑风摆了席,依次将卧龙岗上的重要人物介绍给霄宁。   据他所说,卧龙岗上,大多是汉人,整个山寨是他和其他两位兄弟建成的,按照绿林的规矩,黑风是第一把交椅,任谁都要叫一声哥哥。   廖襄则是这里的第二号人物,三当家并没有出席,黑风说他生了病,还在卧床,是个叫做亥金留的苗人。   吃完饭,黑风让人引着杨佑一众各自到房里歇息。卧龙岗的建筑很明显与他们之前借宿过的蛮寨相似,就连床褥摆设也有不少蛮族特色,显然不是出于汉人之手。然而来往其中无论男女,都是汉人面孔,说的一口好汉话。   杨佑的房间在最西边,领他过来的人特意说到,旁边就是二当家的房间。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幢小楼。   杨佑不想多管廖襄的事情,让杨遇春进了屋睡在外间,自己在里间想事情。   他们住在山峰的最高处,推开窗户便可看到卧龙岗上巡逻的士兵和岗哨,西南一带连绵高耸的群山此刻就在他的脚下。山间缭绕着白色的雾气,一侧陡峭的石山上密布着青翠的树林,另一侧的山坡较为平缓,嫩绿色的梯田泛着淡淡的水光,从山顶向山下蔓延,如同通向仙界的楼梯一般,隐没在缭绕的白雾中。   杨佑粗略估算了下岗哨轮班的时间,并没有什么缺漏,显然,这些岗哨的安排都是极为合理的,看匪兵走路拿刀的姿势,虽然有着一股匪气,但却让杨佑觉得十分熟悉。   “牛,过来看看。”   杨遇春闻言走到窗边。   杨佑指着士兵说道:“像不像是禁军手笔?”   杨遇春缓缓点头,“教头也是这样教俺的。”   杨佑道:“之前一看黑风,就知道是个军旅出身的人。”   这可就难办了,禁军这几年一直由张家掌管,将领张燕出身名门,最是瞧不起下等士兵,被他随意打发流放刺配的禁军教头和士兵太多了,人们关注的都是世家大户,没人管这些小猫小狗的去处。   黑风的身份倒是难猜。   过了一会,其他几人都摸到了他的房间,围坐在桌前开始商量对策。   卓信鸿已经去摸过一圈,忧虑地说道:“当时带去拦我们的人,最多才上百,刚刚我去摸了一圈,去看了看他们的饭堂和仓库,只怕整个山寨的人数在三千左右。”   杨佑倒吸一口凉气,三千人,御林军都只有三千,一个小小的土匪,竟然可以在官府眼皮底下拉起三千人马。   这还只是卧龙岗一处,西南各地的匪患到底到了何种地步!   蒋凌道:“我上京乃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可以确定的是,当年匪患虽众,却规模尚小,尚不足与官府抗衡,就是闻名西南的几大山寨里也没有卧龙岗这个名字。”   楚歌道:“整个山寨都是年轻汉子,成立的时日并不久。”   杨遇春先行问出了最紧要的问题:“能逃吗?”   霄宁苦笑着摇头,“只看黑风能不能放我们走,我已经暗示他,只要送公子到成都府,就到卧龙岗做他手下,只是他似乎并不怎么信任我。”   杨佑仔细听着寨中的动静,回想着上山时看到的一切。半晌,他疑惑地问道:“他们是不是在山上开了梯田?”   “正是,”卓信鸿道:“他们的轮值牌上安排了干农活的时间和巡逻守卫的时间。”   楚歌补上了自己的见闻,“还有不少妇人,都是被虏上山来给匪兵做媳妇的。卧龙岗也不是做寻常土匪抢掠的买卖,过路的人只要交够了钱,卧龙岗就会沿路护送保证安全。即便是下山,多半也是干劫富济贫的事情,咱们这次被拦下来,应该是因为没有交钱的缘故。”   “我们都想错了,黑风可不是土匪。”杨佑冷冷地说道,“他这是在屯田。”   禁军出身的逃犯黑风……   只怕廖襄和亥金留的身份也不简单。   “先不走了。”杨佑此刻有了别的打算,“看看情况。假如黑风真的在屯田,那么他所图,说不定能为我所用。”   杨佑决定留下来,众人也开始做别的打算。   正当他们要起身离开杨佑房间时,一个穿着黑裙,带着满头银饰的女人敲响了杨佑的房门,用尚不熟练的汉话说道:“懂救人你们?帮个人去救……”   她一边说着,一边焦急地打着手势,指向远处一座孤零零的小木楼,“血,吐,血,只有汉人有……”   她做了个喝水的手势。   霄宁看向杨佑,这里只有霄宁懂得岐黄之术。   杨佑道:“你们都歇下,我和道长去看看。”   杨遇春提起长刀追在后面,“俺也去!” 第81章   蒋凌用他们都听不懂的语言和姑娘叽哩哇啦地说话,话说得差不多,就走到了小楼门前。   蒋凌道:“她叫做尼波丢,是三当家亥金留带过来的人,平日里负责照顾几个当家都起居。”   杨佑朝着姑娘的背影喊道:“波丢姑娘?”   怎么会有人叫波丢这样奇怪的名字。   还有他们的三当家,亥金留,金留……   听起来也不像什么顺畅的好名字。   蒋凌尴尬地提醒杨佑:“公子,这里和中原文化相去甚远。这边的人,都把姓氏放在名字后面。”   “尼波?”杨佑尝试着模仿蒋的语调叫她。   她回过头来向杨佑投来疑惑的目光。   尼波有一张圆脸,皮肤偏黄却格外细腻。   杨佑朝她笑着挥挥手,表示这只是在打招呼而已,指着自己说道:“杨柏。”   尼波懵懵懂懂地点点头,打开房门引着他们上了二楼。   二楼有三间房,尼波带他们走进了一间充满着汉家气息的房间,墙上挂着一张青绿山水图。   房中有一只药炉发出袅袅青烟,带着苦涩的气味朦胧了整个房间。床上躺着一个男人,乌黑的头发被变成一条条小辫子,整齐地在头顶束好,脖子上还挂着一把银锁,五官俊秀,只是嘴角有一抹血丝,蔓延到枕边的一滩血迹上。   杨佑一直不太相信所谓的相面之术,仅凭一个人的外貌便能知道他的身平和来历。他只当是陆善见用来唬人的虚虚实实手段。   一路从京城走到这里,见得多了,他竟然也有了几分眼力。譬如军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在家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是什么样子,常年在外行走的人是什么样子。   他们虽然可能相貌不一,但总有气质上的不同,每种职业、每个地域,都会有属于自己的特征,这种特征会融入一个人的言谈举止中,是一生都无法擦掉的微小痕迹。   就像他看尼波,一看就知道是百越苗裔,而床上躺着的那个男人,即便梳着满头的辫子,带着银饰,浑身上下也写着汉人两个字。   “汉人?”杨佑问尼波。   尼波明显是懂一些汉话的,她指了指床上的男人,又指了指杨佑:“他……你……”   杨佑这回明白了,这是说他和杨佑一样都是汉人。   “他有名字吗?生了什么病?”蒋凌问道。   尼波摇头,“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他是当家的从山下带回来的,说是要好好养着,能换好价钱。”   蒋凌将尼波的话翻译成汉话,说给杨佑听。   在土匪手上能换个好价钱,恐怕此人非富即贵。   杨佑和霄宁对看一眼,点头道:“给他看看吧。”   尼波直接走上前去,先用力拍了拍男人的脸,大声喊道:“你!你!”   男人似乎是陷入了昏迷之中,脸颊都被拍红了,还没有半点反应。   一旁的四个男人看得腮帮子都痛了。   霄宁赶紧伸手去拦着尼波,“我来我来。”   尼波听懂了,动手掀开男人身上的被子。   杨佑不自觉倒吸了一口凉气。   男人的胸膛上包裹着一层层的白布,虽然不知道下面是什么伤口,但是他胸前的白布已经被血水浸透了。   霄宁着急,立刻探他的鼻息脉搏。   虽然还有,但都十分微弱。   可以说是奄奄一息。   他苦涩地摇头,拿出随身带着的膏药,示意尼波帮忙,他要解开白布重新上药。   杨佑站在旁边,除了看见伤口的那一刻有些不适,出门透了会气之外,一直坚持着看到了最后。   男人的胸膛上有一处从左上斜向右腰的刀痕,深的地方几乎可以见到白色的骨头,并且因为前期处理不当,很多地方的肉都腐烂了,酱紫色的肉软软地挂在伤口上。   霄宁先用刀将腐肉都割下,再用酒清洗了伤口,最后拿出他的独门药方——一种长了绿毛的膏药给人敷在伤口上。   长了绿毛明明发霉了,霄宁却很喜欢用,说这种长绿毛的能够防止伤口发炎。假如来不及制药,可以用长了绿毛的浆糊代替。   杨佑一开始觉得恶心得不行,一路上,霄宁都用这种药膏给他们治伤,除了恶心之外,效果居然奇好,比宫里那些上好的金疮药也不差。杨佑也就认了绿毛药的疗效。   处理完伤口,霄宁便花了半个时辰,他忍不住长舒一口气,摸了头上的汗水,感叹道:“再晚些时分,我可保不了他的小命。”   他又问尼波能不能到山下的城镇开药,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写下一张药方,让尼波去抓药。   “他怎么办?”杨佑问道。   霄宁叹气,“守着吧,今晚可能会发烧,熬过了就行。”   尼波似乎有话要说,手指在身前不安地动了动。   终于,她似乎是鼓起了勇气,用不太熟练的汉话问道:“你……救人?”   你会救人吗?   杨佑在心里自动补齐了尼波的话。   霄宁点头,照顾着她的水平慢慢说道:“我会救人,我是大夫。”   尼波轻轻地在地上跳了一下,银饰晃悠悠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的眼睛散发着欢喜的光芒,双手放在胸前对着霄宁低头说道:“能不能……救人?”   “这……”霄宁迟疑着看着杨佑。   他们还需要更多的信任和信息。   杨佑点头。   霄宁道:“好吧,他是什么病,你知道吗?”   “打……”尼波对这种病很熟悉,只是一时找不到表达方式,“打摆子。”   杨佑:……   霄宁:?   “打摆子是什么?”杨佑问。   蒋凌的脸色很不好看,“疟疾。”   霄宁嘭地一声站起来,对仍是一头雾水都杨佑解释道:“疟疾便是瘟疫的一种。”   杨佑顿时明白了重要性,“若是控制不好,是否也像其他瘟疫一样,会大范围扩散开来?”   霄宁沉重地点头。   “西南疟疾,至今没有找到行之大效的方法,疟疾多在夏天发生,到了冬天就自己消失了,以往大家都是硬生生挨过去。”蒋凌说出了自己知道的信息。   “如今刚入夏。”杨佑苦笑,“想要挨过去还早着呢。”   他看着霄宁,“不能让瘟疫四散,救人要紧,你自己也要当心。”   霄宁笑了笑,“会的。”   尼波便带着他们去看另一个病人去了,只留着杨佑和杨遇春在这里看着这个男人。   杨佑闲着无聊,将房间都粗略地翻了一遍。发现这地方除了装帧有汉风之外,并没有一点中原文化的内涵。连本像样的书都没有,唯一在柜子里翻出来的两本书是奇情话本。   还是龙阳的。   “无趣。”他最后对这个房间总结道。   杨遇春却像是又遇到了什么新鲜事物一样,对那话本很感兴趣,杨佑黑着脸,杨遇春也不敢再问。   杨佑研究完了房间,又开始研究起这个“好价钱”男人。   看样子他也不过弱冠上下,手上只有常年拿笔写出的老茧,其余地方都是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娇养的公子哥。   样貌也是一等一的好看,鼻梁高挺娟秀,唇薄而莹润,在病中脸色苍白,反而更有一番楚楚动人的气质。   杨佑坐在床边无聊地开始品味起“好价钱”的外貌。   杨遇春蹲在他腿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最后憋出一句:“没你好看。”   杨佑失笑,起了逗弄他的心思,问道:“我有多好看?”   杨遇春挠挠脑袋,“俺见过的人,没人比公子更好看了。”   杨佑心说,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见过神长什么样子。   假如见过,便当知道,世间都一切语言都无法临摹的绝美当是如何。   可惜杨遇春见不到。   其他人也见不到。   杨佑心底跃上一丝小小的窃喜,手隔着衣服落在胸口的龙鳞上。   过了一会,“好价钱”开始发烧,杨佑按照霄宁的叮嘱,和杨遇春一起用水和酒替他擦着身上。   到了后半夜,霄宁过来瞧了一会,带来了让杨佑震惊的消息。   尼波让他去看的人,就是整个卧龙岗的三当家亥金留。   亥金留患上了疟疾?!   更重要的是,整个寨子好像对此还不是很清楚。   最起码,在接风宴上,山寨的人对亥金留的缺席似乎都没有什么异样,好像早已知道他生病了一样。   要么是他们早就知道亥金得了疟疾,假如真是如此,卧龙岗怎么还是一番平平静静的样子。   如果他们不知道亥金得了疟疾,其中的滋味可就引人玩味了。   杨佑和霄宁对看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算计。   “这正是我要和公子说的话。”霄宁喝了口水,“西南偏僻少医,尼波懂一些苗医,已是寨子里最厉害的大夫了。大家的病十有**都是她治的。她是亥金的人,是亥金从小到大的婢女。”   “整个卧龙岗都是苗汉混居,甚至苗人还要占多数,可是却由黑风做了头领。这本身就已经埋下了祸患。苗人都听亥金的,汉人都是黑风和廖襄的手下。我们尚且不知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牵扯。但可以从尼波做法中推测出一些东西。”   “亥金病了,她没有向外求医,固然是因为疟疾难治,可是竟然不通知整个寨子的人防范,而只是用其他的病作为借口将亥金和其余人都隔离起来。这是为什么?”   杨佑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笑道:“她在害怕。”   害怕汉人动手,害怕亥金的病情会引起卧龙岗的内斗。   “哼,蛮不开化的野民和亡命天涯的暴徒能弄出什么好事?”   一个微弱却陌生的声音**了他们的对话。 第82章   杨佑回头,“好价钱”兄弟正艰难地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和他们谈话。   杨佑朝着杨遇春使了个眼色,杨遇春上前扶着“好价钱”坐起来。   “中气还挺足,死不成!”霄宁笑道。   “好价钱”摸着自己的胸口,缓缓道谢:“多谢几位相救之恩,我知道他们肯定没有这么好的药和医术。”   杨佑看着他微微一笑,出手行礼,“兄台不必多谢,出门在外本就应该互相照顾。小可名为杨柏,乃是走南闯北的一个行商。因父亲与道长有约,故与道长一同前来西南,想去成都见一位故人。不知兄台又是哪里人士?”   “好价钱”呆呆地看着杨佑,半晌没说话。   杨佑下意识摸了自己的脸,问霄宁,“我脸上有东西?”   霄宁抬着杨佑的下巴左右看了看,认真地说:“没有东西,就是长得太好看了。”   杨佑暗自叹了一口气。   “好价钱”这才回过神来,回了个礼,说道:“久居西南一隅,竟不知世间还有杨兄这般风雅人士,今日一见,当真令我如幽兰熏心,芝兰同室,一时失态,请杨兄谅解。”   “不敢不敢。”杨佑笑着和他推诿。   “好价钱”道:“小生名为刘亘,家就住在成都府,自小学了一身武艺,等冠礼之后便仗剑飘零,谁知竟在此落入匪寇之手,还差点命丧于此。若非兄台一行救我,刘亘早就成了一缕孤魂漂泊他乡。救命之恩不能以言语为谢。今后但有驱使,刘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杨佑直觉刘亘肯定是个假名,他的经历恐怕也是真真假假,只是不戳破而已。   “兄台言重了。”杨佑道,“不知刘兄是因何上了卧龙岗?”   刘亘苦笑着摇头,“非是不肯告知杨兄,只是其中多有隐情,此刻在下不能直言,还望杨兄宽恕。”   “哪里话?”杨佑轻轻一笑,又引得刘亘晃神,“既然杨兄不想说,那边不说了。”   尼波也不管里面有没有人,径自推门进来,端着一碗药放在桌子上,看着刘亘惊讶地说,“你好得真快!”   这句话简单,她说得也就格外流畅。   刘亘的脸色十分难看,简直就像不想看她一样,连眼睛都没转向尼波。   尼波指着药说道:“喝!”   “我不要!”刘亘身体虚弱,说这句话却怒气十足,“把你的药拿走,我不要蛮子的东西!吃下去都恶心!”   尼波眼波潋滟,懵懵懂懂地看着蒋凌。   她还没听懂刘亘刚才说的话,想让蒋凌翻译。   蒋凌十分为难。   杨佑将药拿到自己面前,对尼波说:“你先下去,等会他吃完药,我们让人把碗送过去洗了就好。”   蒋凌将杨佑的话如实转告,尼波高高兴兴地跳着走下楼,银铃传来一声声清响。   杨佑用汤勺搅了搅药,劝着刘亘:“刘兄,何必和一个女人置气。这药是我们道长开的,山下找人去铺子里买的,喝了对身体好。”   刘亘的脸色缓和了些,却依然坚持道:“那也是那些土匪的钱,更是那个女蛮子煎的药。我不喝!”   “你都不知道她对我做了什么?!!”说到这里,刘亘显然有些崩溃。   他抓着自己变成了若干小辫子的头发一通乱扯,又将脖子上的银锁摔在地上。   “她居然敢对我……对我……!!!”   霄宁捡起银锁,“这要是不说清楚,我还以为她把你上了呢!”   刘亘的脸刷地就红了,“我我我……我不会和一个女蛮子……”   他越说越小声。   杨佑耸肩,“行了,说完了就喝药吧,早点喝药早点好。”   刘亘梗着脖子说:“我不喝!”   杨佑抹了把脸,守着刘亘都大半天了,他着实有些受不住,想要快点回去休息,只要让刘亘快点吃了药就完事。   “牛!”   他对着杨遇春做了个手势,杨遇春本就在床边站着,当即****,双手朝着刘亘的腋下一提,将他抱在自己怀中,用两只腿压着刘亘的腿,手擒着他的手。   刘亘也是习过几天武的人,但在杨遇春的蛮力面前,一切的花招都没了用处。   霄宁走上前去用银针扎了他脸上和脖子的穴道,掰开他的嘴。   蒋凌端着药一口口地喂下。   刘亘眼中含泪,将乞求的目光投向杨佑。   杨佑笑了笑,关上了房门。   半晌……   刘亘伏在床边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他本想用手指**喉咙里催吐,刚伸进去没多久,就被催吐的那股难受劲儿给逼了回去。   “你……”他颤抖着手指指着坐在桌旁的一群罪魁祸首,“你们竟然对我……!!!”   他猛地咳了三声。   杨佑拍拍手,“咱们真是,配合得越来越默契了。” 第83章   “你说你,一个好好的汉人公子,为什么非要和一群蛮子混在一起呢?”   刘亘躺在床上看着杨佑。   杨佑正在和尼波说话。   这是他们上山的第二天,刘亘的精力开始慢慢恢复,霄宁还在想办法治疗亥金,尼波过来看看刘亘。   蒋凌不在,杨佑只能艰难地与尼波交流。   杨佑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我教你汉话,你教我说苗话。”   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尼波的嘴。   尼波点头,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刘亘瞥了一眼,嗤笑道:“整天只会乱叫。”   杨遇春把刀往床头一砸,瞪着刘亘:“就嫩话多!”   刘亘闭嘴了,躺在床上看杨佑和尼波。   杨佑指着自己,“杨柏。”   尼波点头,跟着他说道:“羊白。”   杨佑指着尼波,挑眉示意。   就这样,两人从简单的名字开始,学了一些日常用语的表达。   尼波坐了一会就要去看亥金的情况,她临走时对着杨佑笑道:“你……”   她指了指自己的头。   杨佑心领神会,这应该是夸自己聪明,学得快,他也指着自己的头说道:“你也很聪明。”   刘亘见尼波走了,长舒一口气。   杨佑拿过药来替他换上,刘亘道:“杨兄,同为汉人,我劝你一句,别跟他们走的太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何况……何况他们是匪寇,官府是要清剿的,没有几天好日子过。”   杨佑的手顿了顿,装作无意地闲聊道:“我就是个商人,做的就是天南海北的生意,和什么人都要打交道的。”   “对了刘兄,”杨佑将药抹在他的伤口上,刘亘的身体微微颤抖,“寨主欣赏道长的武艺,所以让我们上山待几天。你既然不肯说你的来历,但到底不是卧龙岗上的人。我们道长与寨主关系好,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务,我可以让道长和寨主说几句,让寨主早日放你下山。”   刘亘冷哼一声,“上了贼船,你们还有下船的道理?杨兄,可别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上了卧龙岗的人,不管是自愿还是掳掠,都不可能离开的。”   “我和你说实话,”刘亘握住杨佑的手,“卧龙岗之前是一处苗寨,首领就是那个叫什么金留的人。”   “亥金留,他叫亥金,不叫金留。”杨佑提醒道。   “亥金。”刘亘道,“黑风是被发配到这里的犯人,他趁着西南乱局,纠结了一堆穷凶恶极的罪犯,拉起了山头。他比其他土匪有远见些,拉着人堵在苗寨门口,和亥金达成了交易。亥金当上来山头的三当家,黑风则有了苗寨做依靠。苗寨中只有壮年男女留下来,其余人都被赶了出去。这就是卧龙岗的来历。至于那些被赶出去的人,还有没有命就不好说了。”   “那这个卧龙岗,不是还有个二当家吗?”杨佑问。   刘亘道:“你说那个廖襄?他出身倒是清白。蜀汉大将廖化便是他的先祖,廖家在蜀地经营数百年,是当地大族。不过廖襄因为爱好男风被家里赶了出来,不知怎么就和黑风走到了一起。廖襄用廖家的名头,广交达官名流,为卧龙岗拉起了大旗。”   杨佑含笑看着刘亘:“刘兄又是如何知道这么详细?”   刘亘被看穿了,有些不耐烦地赶着他们:“快点上药!反正你们记着,过几天就下山吧。”   杨佑盯着他看了许久,点了点头。   回到房间,杨遇春急着问道:“王爷,那个人到底什么意思?”   “如果我猜的不错,”杨佑换上了一身更为华丽的锦缎,“刘亘恐怕和官府有些关系。他一直在提醒我们快点下山,难道是猜到卧龙岗要出什么变故?”   一切还得再打探清楚才能分析。   杨遇春看着他穿得十分正式,锦帽貂裘,好像一时间回到了京中,杨佑又是那个芝兰玉树的天潢贵胄。   “穿这个干什么?”杨遇春问道。   “去见黑风。”杨佑插上玉簪,“还有些话要问清楚。” 第84章   黑风正在和廖襄商量着什么。   廖襄见到杨佑的装扮,眼前一亮,朝他招手道:“杨小兄弟怎么来了?”   杨佑蓦地想到刘亘说廖襄是因为好男风和家里闹了矛盾,一时有些无奈,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和两人打招呼,“有些事情想和两位当家的说。”   杨遇春抱着剑站在他身后,沉默不语。   黑风道:“小兄弟既然是道长的朋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这……”杨佑搓着双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暗自下定决心,抬头看着黑风:“是刘兄……”   黑风看着廖襄,廖襄道:“我知道你们去治了他的伤,他怎么了?”   “刘兄说,”杨佑观察着两人的眼色,“他家里还有老人,想先回家。”   黑风眉头一皱。   杨佑赶紧摆手,慌乱地说道:“我是这样想的,大家都是汉人,在西南生活不易,当然应该多多照拂。刘兄看上去也是个官家子弟,总不能老是扣着,他心思单纯,家里还有人等着。倒不如过几日我们下山的时候带着他走,让他回头给卧龙岗送些金银,不是挺好的吗?”   杨佑故意用一副不谙世事的公子口吻说话。   黑风的眉头已经皱出了川字,眼神有些不耐,显然是被杨佑的话激怒了,他还是强忍着怒气和杨佑说道:“他这人狡猾得很,别听他胡扯,什么家里有人等着,他就是想拿你当枪使。下什么山,在这待着多玩几天。”   “可是……”   杨佑话说道一半被黑风打断,黑风摆手,“他是官府的人。”   杨佑早有预料,刘亘身份肯定不一般,还是配合着做出惊讶地模样,“可是官府的人怎么会在……”   廖襄见黑风的表情越发不善,揽着杨佑的肩带着他往外走,一路上的人纷纷行礼,直到走到一处无人的空地。   山风徐来,吹动杨佑额前的碎发,落到他的鼻尖和眼窝,阳光轻轻扫过他少年英气的脸庞。   廖襄只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好像被羽毛挠过,轻柔绵软,又好像是沉闷了一冬,终于吹来了一阵清新的暖风。   山海林涛,全数落在少年的眉眼。   廖襄忍不住抬手,想替杨佑拂去碎发,手指颤抖着接近,却被人用力捏住。   杨遇春跨了半步挡在杨佑身前,掐住了廖襄的手。   廖襄挑眉,露出邪气的笑:“还忘了有你。”   他说着手腕一转,挣脱了杨遇春的控制,健腰一扭,借着旋转之势抬脚直踢杨遇春的面门。   杨遇春收手,曲肘在脸前一挡,接住了廖襄的腿,旋即长刀一抖,当头就朝着廖襄劈过去。   廖襄的剑前日被霄宁劈断了,还没来得及找一把趁手的兵器,只好空手去接杨遇春的长刀。   在他看来,杨遇春脚下没有章法,下盘虚浮,招式混乱,显然是只学了点皮毛功夫,空手接白刃他还是能办到的。   熟料那长刀竟然带着劈山分海之势呼啸而来,耳边只听得呼呼风声,廖襄都怀疑他不是用长刀,而是用的铁锤,几乎是手碰上刀身的一瞬间,他立刻就知道自己接不住,脚下一动,借着长刀的势头往后退了几步。   杨遇春不依不饶地追着他,长刀直逼廖襄胸口,廖襄有一身招数,怎奈何杨遇春走的路子是一力破十巧,他接又接不住,挡也挡不了。   直到长刀逼到了眼前,杨佑才发话,“住手!”   风雷之势只因这一句话刹那间烟消云散,银光一闪,长刀入鞘。   杨遇春大步走回杨佑身后站着。   廖襄直起身来拍了拍手,手心被割裂了一道浅浅的伤口,他笑着朝杨佑走来,离杨佑三步远,再近些,杨遇春又瞪着一双亮锃锃的牛眼睛看着他。   廖襄本来窝了一肚子火气,本想在杨佑面前显一显手段,谁知竟然被无名侍卫给抢了先。但是看着杨佑的脸,他不知怎么心情又好起来了,这样俊俏的公子,自然该有得力的护卫,免得其他人起了歹心。   廖襄咳嗽了一声:“杨公子这侍卫也是豪杰。”   杨佑谦虚地摇头,“不过是学了几天功夫的山野村夫,不值得二当家入眼。只是二当家带我来这里,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说吗?”   廖襄伸手掸去衣服上的灰尘,“差点忘了。你以后不要在大哥面前提刘亘的事情了。”   “为何?”杨佑歪着头问道。   自从察觉到廖襄的小心思之后,他也不吝啬使用自己的外貌。   廖襄看着他一歪头露出笑意,心脏都快蹦出来了,也笑着回答道:“大哥不喜欢。”   他指着山下的关卡说道:“西南官场糜烂早就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了。我们说是土匪,实际上都是些被暴政苛税逼上山的人。当土匪的人多了,官府找不到收税的,就起了剿匪的心思。那刘亘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书生,竟然劝说了荣昌县令来攻打山寨。他倒是不怕死,冲在前面,官兵被被我们打退之后,就俘虏了他。伤挺重的,就把他丢到小楼那养着。”   他看着杨佑的眼睛,沉浸在那一片墨色中,“还是你们有本事,把他治好了,要是能说话,就可以审了。”   杨佑愁眉苦脸地说:“其实他的伤还是挺重的,随时都可能会死,整天都在昏迷,有些话是他断断续续和我说的。我也是看他半死不活十分可怜,想着能不能让他回家,死了也安心。既然他这么复杂,那我就不插手了。”   其实刘亘的伤势并没有那么重,也没有说什么想要回家之类的话。   杨遇春默默地站在杨佑身后,他早已习惯了杨佑越编越多的故事,并且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配合。   廖襄看着杨佑担忧的脸色,感觉心都化成一滩春水了,“你就是年纪小,心善。别人说几句你就当真了,以后还是要小心点。”   “嗯。道长也常说我心思单纯。”杨佑笑着点头,“以后还要请二当家指点了。”   杨遇春心道,你们一个个精得跟狐狸似的,谁比谁单纯……   自己比杨佑还要大,却什么都不懂,连杨佑那些弯弯绕绕的话都听不懂。   杨佑总是让他多读书,说读了书就能懂很多东西。   杨遇春却觉得,哪怕自己读了再多的书,恐怕也练不出杨佑那样的心思。   “嘿嘿!”廖襄摸着自己的头傻笑,“我本来就是要多照顾照顾你的。”   杨佑含笑看着他,眉眼间藏着漫山的云雾,轻轻地落在廖襄眼底,他最后道:“我还要去看看刘兄的伤口,二当家,不好意思了。”   廖襄爽快地说道:“去吧,小心些。”   一路上,杨遇春在杨佑身后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你到底要说什么?”杨佑在前面突然转身,差点撞上杨遇春的胸口。   杨遇春看着杨佑平静的脸色,奇怪道:“怎么不笑了。刚才对着那个二当家,不是还笑得很开心吗?”   杨佑闻言僵硬地牵了牵嘴角。   杨遇春没有察觉到杨佑微妙的神色,自顾自说着:“那个什么二当家,是个玩兔儿爷的。你可得离他远点,这种人最龌龊了。想着都犯恶心。”   杨佑的脸色刹那间变了又变,最后只是温和地问道:“你很讨厌?”   杨遇春本想点头,看着杨佑沉着的脸色,忽然又不敢点头,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   杨佑淡淡地笑着,“知道了,我有分寸。”   两人一路无话地走到了刘亘门前,刘亘正在睡觉,杨佑把屋子里的东西都翻了翻,没发现什么能证明刘亘身份的东西。   杨遇春看他翻找半天,最后疲惫地坐在桌旁叹气,终于找到了个插话的理由,问道:“公子,你在找什么?”   杨佑叹气,走出房间,倚在外面的走廊上看着山下的梯田,“没找什么。”   杨遇春夹着尾巴跟在后面,场面一冷,他又觉得不自在,虽然平时他们也没说那么多话,但他总觉得这一次的沉默比其他时候来得更为沉重。   “王爷,你说俺们接下来该怎么做?”杨遇春不甘心地又去搭话。   杨佑沉默了很久,杨遇春差点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要么找出刘亘真实的身份,要么知道黑风真正的打算。”杨佑回头,脸色又恢复了以往的温和恬淡,“你觉得哪一个容易?”   “俺觉得……”话说到一半,尼波端着药上来了,杨遇春指了指尼波。   杨佑会意地点点头,“你去找蒋兄来。” 第85章   尼波看见他,朝着他笑了笑,“杨柏。”   杨佑点头,尼波进了房间,看见刘亘还在休息,将药放下后替他擦了擦身上,然后走了出来。   杨遇春和蒋凌赶来,刚好在楼梯口碰见了她。   杨佑笑着对尼波说:“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说说,可以吗?”   他拿出那天被刘亘砸在地上的银锁,递给尼波。   尼波点头。   杨佑开口,蒋凌替他们翻译。   “刘兄他是什么时候上山的?”   尼波歪着头想了想,“大概十多天吧。”   尼波是个聪明的姑娘,杨佑害怕直接问刘亘的消息会引起她的怀疑,只好旁敲侧击,“你做了什么惹他生气?”   尼波也很疑惑,“我看他长得好看,给他打扮一下,他就生气了。”   杨佑劝道:“刘兄是汉人,可能不太清楚苗人的装扮,一时有些生气。不过,他上山那么久,怎么不见家人来找?他有和你说过家里的消息吗?”   尼波摇头,“没有,当家的也不让问,说他是官府的人,让我们都离他远点。”   房里传来细微的声响,大概是刘亘醒来,杨佑说了几句便打发走了尼波,走进房门,刘亘正躺在床上揉眼睛。   杨佑拿起药碗,坐在床头,垂眸看着刘亘说道:“刘兄啊,你骗得我好惨!”   刘亘还没清醒,下意识地问了句:“怎么?”   杨佑这时候又不说话了,只是喂着药,吊着刘亘的胃口。   刘亘看着他低沉的神色,再次小心地问道:“杨兄,到底发生什么了?”   杨佑紧紧盯着他,知道刘亘脸上露出几分不耐的神色,方才说道:“我看你一个人在山上着实可怜,又想着我们道长和几位当家的关系不错,便自作主张去和寨主说,想带你下山。”   刘亘知道自己身份特殊,没想到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人会为了自己去做这样的事情,一时有些感动,他先是避开了杨佑的目光,看着药碗里晃荡的褐色液体,喃喃道:“怎么说?”   “寨主骂了我一顿,把你的身份告诉了我。”杨佑含笑看着他,“刘兄,既然是官府的人,缘何遮遮掩掩,不说实话?”   刘亘支吾了半天,叹道:“非是我刻意隐瞒,事关官府机要,实在是要处处小心。”   杨佑将药碗放到一旁,逼近了看刘亘的眼睛,“刘兄之前反复劝我离开卧龙岗,可是因为官府近日要上山剿匪?”   刘亘才惊觉这个少年是多么的敏锐,他眯着眼睛点头。   杨佑继续追问道:“西南官府一团散沙,各自为政,剿匪?”   杨佑冷笑,“刘兄莫不是在说笑话?”   “是真的!”刘亘说到此处情绪激烈起来,“你信我,官府一定会来,而且就在这几日,不会等太久。卧龙岗在此地为非作歹三四年,今日便要一举铲除。”   倒还真有信心。杨佑并不觉得刘亘在骗人。   可是卧龙岗虽然有秩序,对西南政局却远算不上眼皮底下的威胁,刘亘敢打包票。   要么他知道官府的内情,要么……   他就是那个让官府不得不攻打山寨的理由。   相比较之下,杨佑没来由地觉得后一种可能更靠谱些。   “我不信官府会来打卧龙岗,你在骗我,刘兄。”   杨佑露出了温和的微笑,他冷静的语气让刘亘打了个冷战。   “你的身份可不简单,”杨佑看着刘亘的脸说道,“我已经和寨主说你的伤很快就能治好,但是现在还在昏迷。你也知道,如果我告诉寨主,你早已清醒,等待你的会是什么下场?”   刘亘面如土色,眼睛转了转,颇有深意地看着杨佑,“杨兄好心机。”   “不敢当,”杨佑轻笑,“我这人一贯是有来有往,你对我诚实,我也不和你耍花招。刘兄骗我在先,我如今不过是看在大家同为汉人的面子上,为刘兄拖最后一点时间。你要怪,就怪尼波姑娘找了我们来治你的伤。”   “不过,如果我们不替你治伤,你也没有机会坐在这和我说话了。”   刘亘皱眉,迟疑片刻,主动开口,“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没什么,保命而已,”杨佑摊手,“你们一个个都遮遮掩掩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好说以后会做什么。”   刘亘问,“这么说,要是你知道了我在干什么,你会帮我?”   杨佑道,“或许会,或许不会,还要看刘兄到底要做什么事情。你要知道,大家都是良民,比起土匪,我还是跟信任官府些。不过要是你骗我的话,那可不好说了,毕竟,卧龙岗上的日子也很好过。”   刘亘咬着唇思考了很久,杨佑耐心地等着他。   刘亘孤身一人身处龙潭虎穴,他一定会选择依靠杨佑。   因为他没得选。   刘亘松下了一口气,看着杨佑说道:“既然杨兄说到了这个地步,那我也就坦诚相待,我本名刘慧,家父乃是剑南节度使。”   蒋凌和杨遇春倒吸了一口冷气。   谁知道他们在半路上会捡到一个节度使公子!   杨佑早就明说过,此行西南,最大的两方阻力恐怕就是剑南节度使刘氏和蜀郡太守武氏。   刘慧见杨佑脸上波澜不惊,心底不禁高看这少年几分。   杨佑却是硬撑着自己不要露怯,越是冷静越能唬人,他抬手行礼,“原来是节度使公子,小民失敬了。”   刘慧苦笑道:“什么节度使公子,都是笑话。西南政局如此,我也无能为力,只有自己出来剿匪,谁知还被土匪擒上了山。不过杨兄请放心,父亲的部下不日便会前来。不管杨兄说不说我的身份,也不管我在卧龙岗是死是活,攻打卧龙岗一事都是不可避免的。”   刘慧又把问题丢给了杨佑。   剑南节度使刘武只有刘慧一个独生子,从刘慧被掳到山上的那天起,卧龙岗就成为了一定会被刘武铲除的目标。   刘武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儿子。   话说到这里,杨佑心里也有数了,直说道:“既然是节度使大人的安排,那草民也就安心静候佳音。只是草民还有一事想问公子。”   刘慧见他配合,心里也安定几分,“你说。”   “黑风,也就是寨主的来历,公子可曾知晓?”   刘慧摇头,“不曾,不过听当地官员说,他也就是一个刺配的小官,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好奇。”杨佑笑着,留下蒋凌照顾刘慧,叮嘱他装昏迷,以免遭到黑风的审问。   他自己带着杨遇春去找霄宁。   霄宁一直在照顾生病的亥金,这几天把以前背过的药书都重新翻了一遍,不知从哪里知道青蒿可以治疟疾,让苗人们把附近的山头都薅秃了。   “有效果吗?”杨佑看着霄宁在摆弄药物,主动上前去问。   霄宁点头,“效果挺好的,要是你就任了,可以把这个药方推广,说不得要招揽一批人心了。”   “再说吧。”杨佑手中拿着一支青蒿把玩,将刘慧和黑风的种种关系对霄宁说了,“亥金有没有说什么关键的话?”   “除了谢谢我,好像也没什么。”霄宁道,“不过我观察到,似乎苗人和汉人之间,相处得不是很好,只是因为亥金下了命令,他们才听黑风的话,有很多人来找亥金,想让亥金当大当家,都被亥金劝回去了。”   “你觉得,他是为什么要听黑风的话?”杨佑不解。   霄宁想了想,“我这几天也一直在和黑风接触,他讲义气,对兄弟也好,是个不可多得的……”   他看着杨佑,声音小了些,“不可多得的人才。亥金的寨子以前就是被官府欺压得恨了,投了土匪反倒没那么多负担。刘慧说黑风是威逼利诱才夺下整个寨子的,其实恰恰相反。他们是一个寨子整个投奔黑风的,说是税太重了,当官的又喜欢来强要姑娘。”   杨遇春问道:“可这寨子只见壮年男女,一个苗寨,总不可能没有老人小孩吧。”   霄宁道:“卧龙岗守山口,老弱妇孺都在后山安置着,黑风没让我们进去,我估计,只有我留在山寨里,才有机会接触到卧龙岗的全部。”   “可你不是说,苗人和汉人相处得不好吗?”杨佑问道,说不定这是一个机会。   霄宁摸着脑袋叹道,“王爷,卧龙岗的苗人不喜欢黑风带来的汉人,可不代表他们就喜欢我们,更谈不上喜欢官府。虽然苗汉有嫌隙,但只要关乎卧龙岗,他们还是会听黑风的。”   杨佑点头,“黑风还算是个乱世枭雄,你有没有打听到他的名字?”   “邓开。”霄宁道。   “你听过吗?”杨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在禁军教头手下待过的杨遇春。   “没有。”杨遇春没有迟疑地摇头。   杨佑这些彻底断了打听黑风家世的念想,看来他在官场并不显眼。   “王爷,你想怎么做?”霄宁低声问道。   “等。”杨佑道,“等刘武的人来攻寨,你觉得他会为了这个儿子出多少兵?”   “依我看,节度使大人怕是一定要把卧龙岗踏平的,他只有这一个嫡子,还有个庶子好像才刚垂髻(八/九岁),刘慧太重要了。”   杨佑也是这样想的,“怎么这几日不见卓兄和楚歌?”   “他们天天在外面,我也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   杨佑嘱咐道:“这几日小心些,快点把亥金的伤治好,不要让他的病耽误了时间。” 第86章   夜里,杨佑在房里聚集众人。   楚歌和卓信鸿扮成夫妻,装作对山寨很感兴趣的样子,又是套近乎又是帮忙做事的,竟然整理出了一份山寨的地图。   “还有这个。”楚歌指着地图上的一条小路说道,“我这几天一直和卧龙岗上的女子们在一起,她们说,住在山口的都是要打仗的男人,老弱妇孺都住在后山,不过她们不肯带我去看,平时到后山也是躲着去。我跟了她们很久才摸到这条路,路上有不少守卫。”   “辛苦你们了。”杨佑说道,他默默把地图记在心里。   “整个卧龙岗所有人算起来,应该在四千人左右,苗人占了大半。”卓信鸿看着杨佑的脸色,问道:“王爷,我们该怎么办?”   “卓兄,你是怎么想的?”杨佑问。   “我们还是早点下山,以免被双方的争斗卷入。”卓信鸿道,“大家的安全最重要。”   其他人都点点头。   霄宁道:“黑风应该打不过刘武的人马,若真要是打起来,刘武的人发现了我们,在卧龙岗把我们当做山贼弄死,咱们有冤都没处去说。”   杨佑已在洛水畔假死脱身,刘武应该还没料到自己已经潜行到了西南,他原本在政事上就不怎么出名,西南官场基本没有人认识他。是以杨佑笃定,只要自己不主动暴露身份,刘武的人认不出自己。   “黑风心里存的就是招揽道长的意思,我明里暗里和他提过很多次,他都不愿意放我们走。”杨佑道。   杨遇春觉得这并不是一个问题,“大不了俺们偷偷溜走。”   霄宁也点头,“假如我们先和亥金通个气,说不定他会看在我救了他的命的份上,帮我们一把。”   “先不说他会不会放我们走。就算我们顺利下山了,”杨佑在房中踱步,山寨里的每个人都成了一个小点,点和点之间又连着无数复杂纠缠的线,一团乱局。   他竭力想从乱局中找到一条出路。   “下山之后呢?我的身份必须要得到官员们的承认,假如节度使和太守都不认我,我该怎么办?”   众人一时哑口无言。   蒋凌道:“我蒋氏宗族在蜀地经营多年,王爷大可到成都之后,由蒋家牵头,召集西南世族。何愁无人证明身份?”   “蒋氏宗族之力,可比节度使,可比蜀郡太守?”杨佑追问。   蒋凌低下了头。   “我需要人马。卧龙岗三四千人,可不是个小数目。”杨佑说出了自己最迫切的需要。   “王爷想怎么做?”霄宁道。   “等刘武的人来攻寨,逼黑风为我所用。”   “王爷!”霄宁站起身来,激动地说:“攻城拔寨,势必要死人,卧龙岗虽为土匪,但也有许多无辜的百姓。王爷不如先将刘慧之事告知黑风,知恩图报,黑风也一定会帮助王爷的。”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知恩图报呢?”杨佑看着霄宁。   霄宁一脸的不可置信,“王爷,可是我们明明知道卧龙岗将有兵刃之祸……”   “我知道,但是我无法阻止。”杨佑笑道,“这一战早在我来之前就已经注定了。”   早点告诉黑风,他还能安排人逃走,如果不说,那就是见死不救!   霄宁想将这句话说出口,然而看着杨佑坚定的神色,他又迟疑了。他看着其他人,问道:“你们呢?”   杨遇春抱着剑,“俺听王爷的。”   “师弟,你呢?”他看着卓信鸿。   卓信鸿叹了口气,“王爷说得对。”   霄宁失望地看着他,继而自嘲地笑了笑,“王爷,我现在有点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觉得你能当上皇帝了。”   气氛因为他这一句话而低沉凝滞,杨佑看着不言不语的众人说道:“刘慧的身份还有一应事宜,都不要透露给山寨的人。”   他只紧紧盯着霄宁看。   霄宁神色晦暗地点点头,“王爷,我还有一事要问,等到刘武兵临山寨,你要如何留下黑风的势力?”   “山贼土匪当然是要围剿的,待到兵临城下之时,我会劝黑风到我麾下来。若是黑风归顺,他就是我西南布政使的手下,刘武没理由再来打我们。刘慧在山上也没受折磨,到时候再哄他给我们说几句好话。”   “若是黑风选择鱼死网破,也不肯投靠王爷,那又怎么办?”   “不会的,”杨佑自己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才在宫中装了那么多年,对于同类人,他有着很强的辨识能力,“黑风不是一般的亡命之徒,他有着更大的抱负,这种人是不会轻易牺牲自己的生命的。”   霄宁继续追问,“若是黑风选择和刘武合作,出卖我们呢?”   “刘慧一心想要剪除山贼,黑风已经不可能和刘家合作了。再说了,刘武能给他什么?刘武能给的,我都能给,节度使做得再大,也是官。可我是皇子,聪明人还想不明白吗?”   “虽然殿下是皇子,可是终究无权无势,就怕黑风不肯答应殿下。”   杨佑也算到了这种情况,“所以我需要刘武的逼迫,只要他们先反目,黑风就没有其他的选择余地。”   “还是王爷思虑周全。”霄宁的笑容中带着几分嘲讽。   杨佑心里也不是滋味,只淡淡地说道:“天晚了,都回去好好休息吧。”   杨佑站在窗边,窗外是苍苍的夜色,山影重重,遮蔽了来路和归处。   没有人告诉他路该怎么走,一个孤身在外的皇子,要如何在龙潭虎穴中来回?即使是商洛也没办法给他指一条明光大道。杨佑只能自己摸索着,一步一步地走。   他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银白的月色照着千万山川,在人间徘徊不去。   卧龙岗会死人吗?   杨佑忍不住问自己,肯定会。   只要他提前告知,肯定能减少在战场上死亡的人数。   卧龙岗死掉的人越多,局面对他越有利。   黑风的手下太多不利于他控制,最好将黑风的人马折损到两千左右……   杨佑被冷静地计算着人数的自己吓了一跳。   那些活生生的人,此刻在他心里化作了一个个没有价值的数字,仅仅是满足着他夺权道路的存在。   他在慢慢变得和自己的父亲、兄弟一样。   “这就是权力。”   他的耳边猛地响起敖宸的话。   敖宸带着他看过一篇篇史册,摸着他的头说,“你终究也会成为权力的奴隶。没有人例外。越是聪明的人,就会越沉迷权力的游戏。”   “你看!”   他甚至将敖宸的神色记得清清楚楚,凌厉的嘲讽刺痛着他的双眼,“这就是人的悲哀。”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想要把我送到那个位置上去呢?   再问这些话也是多余了,他早已没有选择。   他希望见到一个安定的天下,然而去往这天下的路却被血腥和残忍填满。   即使他踩着尸山血海踏上了皇位,那样的杨佑还是杨佑吗?   这种矛盾像刺一样深埋在他心底。   “王爷!”   杨遇春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杨佑回头,他还抱着剑站在原地。   “你怎么不去休息?”   杨遇春的喉头动了动,昏暗的环境中,杨佑只能看见他明亮的眼睛。   “去休息吧。”杨佑走到他身边,动手拍了拍他的胳膊,让他赶紧出去。   “王爷,”杨遇春低低地叫道。   “怎么?”杨佑抬头看着他,“你有话想说?”   杨遇春低头和他对视,眼睛明亮而单纯,他像是受不住杨佑的眼神一样,忽地移开了视线,然后双膝一弯,跪在了杨佑面前。   “你……”杨佑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王爷,”杨遇春低着头,“你做得没错。”   杨佑的心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抚摸着,看着杨遇春的发顶,久久才摇头说道:“说什么胡话。”   “起来吧。”   像是掩饰自己真实情绪一般,他弯下腰去扶杨遇春。   “王爷,俺也想为你做事,只是俺没读过书,只有这一身力气。等俺读了书,就可以帮你拿主意,那些坏主意,杀人放火的主意,俺都替你出了。你就安安心心地当王爷,当皇帝。”   杨佑呆呆地看着杨遇春,深吸一口气,抑制住自己的颤抖,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杨遇春抬眼,只看见他低垂的眼睫忽闪几下,嘴角微微发抖。   “王……”   “你……”   两人同时出声,杨遇春闭上嘴,双手放在大腿上,像个等着先生训话的学童。   “谢谢你。”杨佑蹲下来与他对视,笑了笑,“不用为我做那么多。说不定哪天你也会像道长一样怀疑我的行为,怀疑我的动机。我会做错很多事情,你也应当有你自己的想法,不应该被我所累。”   静夜里,杨佑的笑让杨遇春想起了漫天的桃花绚烂地盛放,却不得不独自面对孤寂的凋零。   “不会的,”他不知从何处来的勇气,抓住了杨佑的手,“俺不会怀疑王爷的,永远不会。俺永远听你的话。”   “那怕我说的话与你的良心违背,和你的判断也不一样?”杨佑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问道。   “俺都听你的。”杨遇春坚定的回答。   杨佑的身体前倾,将头抵在他的肩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不信这样的誓言能够实现,但只要听过一次,就足以告慰平生。   “谢谢你。”他抬手放到胸前,龙鳞隔着衣服透出丝丝凉意。   敖宸,告诉我,我做的对。   恍惚间,他好像感觉那冰凉的触感在跳动,好像带着敖宸的心跳在回应着他。   杨遇春抬手抓住他的肩膀,给予无声的支持与安慰。 第87章   “三当家,病好点了吗?”杨佑看着躺在床上的亥金笑着问道。   昨晚的谈话似乎让霄宁很不自在,他到现在也没和杨佑说一句话。   亥金穿着一身黑色衣裤,头发卷曲,看了霄宁一眼,问道:“你的同伴?”   霄宁点点头。   亥金开朗地朝着杨佑打招呼,“好多了,再过几日应该就能全部好了。”   他的汉话竟是意外的标准。   尼波在一旁伺候着。   杨佑走上前去,霄宁下意识地挡在了亥金前面,他深深地看着杨佑,“公子想做什么?”   “聊聊天而已。”杨佑见他如此防备,只得退到桌边坐下,和亥金聊了些山寨风光之类的话语。   霄宁才渐渐放下防备。   杨佑心里苦涩,却没有说什么,这是他必须要面对的一切,他还会遇到许多与他政见不同的人,如何与这些人相处,他还没有找到诀窍,如今只希望霄宁不要在这时节多事。   “我看卧龙岗上,大家都种田养蚕,也不像寻常山贼那样打家劫舍,倒像是个与世无争的寨子。”一番闲聊之下,杨佑感觉自己和亥金的关系拉近得差不多了,便开始了自己真正的试探。   “既然是好好过日子,为什么不和官府一起,反而要自立门户?”   他要知道亥金对黑风的态度,对官府的态度,对卧龙岗未来的设想。   亥金苦笑道:“有安稳日子谁不想过呢?一寨老小,哪里经得起颠簸,若不是苦于苛政,谁会选择上山?上山也是为了有个好日子过,要是哪一天时局安稳了,我也想带着大家好好生活。”   杨佑道:“大当家,我是说寨里的汉人们,也是这么想的吗?”   亥金摇头,“大哥是有志向的人,想要的东西比我们多一点。”   杨佑点头表示知道了,“他想要功名还是霸业?”   亥金皱着眉,似乎对杨佑话中的几个词不太理解,片刻后说道,“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前几年成都来了一拨人,想招安我们,是大哥和二哥去谈的,最后没谈成。后来我们就没见过官府的人了。 ”   杨佑手指动了动,也就是说,黑风也明白,做山贼不是最终的出路,他还是想往朝廷靠,只是当时条件没谈成。   那波招安的来使又是哪一边的人?   杨佑问了出来,亥金想了想,“时间久了,有点想不起来。”   杨佑虽然想问更多,但是亥金却开始说其他的话,他也就作罢。   即便只知道卧龙岗曾经接受过招安,也是一个非常有用的信息。   “公子,俺们还要做什么?”杨遇春跟在杨佑身后,离开了亥金的房间。   “去骗人。”杨佑回头对着他笑了笑。   刘慧安安心心地按照杨佑的话装昏迷,果不出所料,在他假寐的这一段时间,有不少人前来查探他的情况,甚至还有人往他胳膊上掐了好几下,要不是他机智,恐怕就得露馅。   一旦被黑风发现自己醒了……   刘慧可不想被刑讯。   被抓上山的只有他一个人,家仆们还留在荣昌城中,知道他失踪的消息,很快就会有人去上报。离荣昌最近的是昭义军将领彭超的军队,驻扎在资中,最多只需要十几日便可将军队带到此处。   他马上就要被救走了,不想多添波澜。   只是自己行动不便,要是在战场是出了什么意外……   还得找一个帮手。   他下意识地想到了杨柏,杨柏也是被掳上山的人,还隐瞒了自己清醒的情况。假如许之以高官厚禄,他会不会帮助自己?   应该会的,没人想和剑南节度使过不去。   房门传来吱呀一声,刘慧绷紧了肌肉,维持着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姿势。   “在外面看着。”杨佑低声吩咐道。   杨遇春点头退下,关上了房门。   “刘公子。”杨佑笑着走到了刘慧床前。   刘慧睁开眼睛,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是黑风的人。”   杨佑拉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刘公子,我有话想和你说。”   “巧了,”刘慧靠在床头,“我也有话和你说。”   “你先说。”杨佑找了个枕头垫在他的腰后,递给他一杯茶。   刘慧喝了口茶,“杨兄,我同你说过,再有几日官府就会带兵前来攻寨。带兵的人是我昭义军彭超,如今算下来,攻城的时间就在这两天。我行动不便,到时候还希望杨兄能带我一起下山,多多回护,日后父亲必有重谢。”   杨佑笑了。   “我也正想和你说这件事,刘公子,不过,我还要先道歉,我骗了你。”   刘慧手中的茶杯漏出两滴水。   “我不叫杨柏,”杨佑淡定地说着,“我叫杨佑。”   剩下的话不用明说。   刘慧手里的茶杯落到被褥上,濡湿了一片痕迹,杨佑定定地看着刘慧。   刘慧嘴唇颤抖着低下头,趴在被褥上,“不知殿下驾临,多有冒犯,还请殿下见谅。”   杨佑看着刘慧以一种别扭的姿势趴****,没有发话,静静地等着刘慧身体发抖,额头流汗,直到再也支撑不住这个姿势,他才说道:“免礼吧,公子。”   刘慧抬起头,眼中全然是不可置信。   虽然朝廷没有明说,但是暗中都传遍了,说是杨佑在洛水已经死了。   若不是太常寺众人坚持不见尸体不发丧,只怕现在五皇子的讣告已经飞满天下了。   他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四川,到了离成都这样近的地方!   刘慧竟然开始不自觉地颤抖,父亲刘武拥兵自重之心路人皆知,朝廷忌惮多年却从没有什么举措。自己虽然劝过父亲多次,要父亲忠于朝廷,可是仍旧无效。   听幕僚们说,五皇子来川的一路上,父亲都埋伏有刺客。   只是听到他在洛水出事的消息,入关文书中又查不到他的记录,这才散了人手。   是了,假死是在转移他们的视线,他一直在暗中谋划着什么。   刘慧越想越觉得害怕,眼前的少年虽然只有十六岁,看起来文雅柔弱,实则如一滩寒渊深不可测。   奇异的是,听到杨佑还活着,他心里又冒出一丝喜悦。   这意味着朝廷的手终于伸到了西南,可也意味着他的父亲将面临清算。   “刘卿何须如此害怕?”杨佑抬手准备拍拍他的肩膀,刘慧却猛地惊了一下。   刘慧看见他温和的神色,尴尬地笑了笑。   “我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陛下派我来,是帮着节度使大人处理西南政务的,”杨佑谦虚地说道,“我闲散皇子当惯了,西南事务还要靠令尊大人呐。”   刘慧听他没有要惩办父亲的意思,先缓了一缓。   杨佑接着说:“我要和刘卿说的,乃是一件紧急的事情。”   杨佑眉心一皱,压低了声音道:“我怀疑,黑风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   刘慧惊出了一身冷汗,“殿下告诉他了?”   “不是我,”杨佑苦恼地摇头,“我的文书和印信都在行李中,昨日我发现我的行李被动过。有人看了我的文书。”   “殿下确定是黑风做的吗?”刘慧问道。   “我手下的人都说没动过。肯定是山寨的人。”杨佑道,“黑风没倒是没什么动作,只是这几天一直和我的人说以前的事情。”   “以前的事情?”   “对,说以前有官府想要招安他们,不过没谈拢,现在他们也在想卧龙岗是个什么出路。他还说,如果有个人可以赦免他们的罪过,给他们功名,他们可以考虑归顺。”   “难不成,黑风存的是要归顺陛下的心思?”刘慧是聪明人,立刻就明白了黑风动作里的信号。   “我猜也是,”杨佑道,“我还在和他谈谈,要是谈拢了,说不定这一场兵祸就消弭在无形之中。”   刘慧拱手,“殿下,恕臣直言,山贼本就诡计多端,对殿下示好,说不定存着什么心思,还请殿下三思。”   “我又何尝不知,”杨佑答道,“然而西南一地,山贼作乱,官府围剿多年却未见成效。刘卿难道没想过其中关节吗?”   官匪勾结,地方大员放任不管……   刘慧很想回答,然而这些问题都直指自己的父亲。   杨佑道:“与其让官府劳心劳力,不如讨个巧,让山贼自己对抗山贼。有的是人不想做反贼。”   “难道殿下是想用黑风的人马对付其他的山贼?”刘慧明白了杨佑的想法。   不是没有人想过以贼防贼的方式,只是没有人能招安这些山贼。   节度使不行,蜀郡太守不行,各县县令县尉都不行,这些在西南经营多年的地头蛇们都不能招安,杨佑一个西南布政使,能行吗?   不,杨佑他不是西南布政使。   皇上还没有太子,虽然这位五皇子以前没参与过什么重要的政事。   可纵观几位皇子,真正在外面握着实权的,只有四皇子杨仕和刚刚到达西南的五皇子杨佑。   杨佑的身份,远比一个节度使有吸引力得多。   若是杨佑真的当上了皇帝,从龙之功,又岂是一个节度使能比的?   问题是,黑风能想到这么多吗?   刘慧的心里想的和杨佑想的一样,黑风能想到这么多。   他不是一般的土匪头目,他有足够的政治头脑。   “如果我能将黑风招安,还请刘卿在令尊大人和那位带兵的彭超大人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别让黑风等人遭大罪。”杨佑请求道。   刘慧被他说动了,如果杨佑真的能平定西南政局的话……   他愿意为杨佑说这几句好话。   “几句话而已,请殿下放心。”   杨佑点头表示知晓,“这几**还要装昏迷,我怕到时候谈不拢,黑风会先行下手,处理掉寨子里面的外人。我将我的贴身侍卫给你,他守着你,有什么消息我会及时通知你的。如果谈不拢,咱们就先行下山。”   “臣相信殿下。”   杨佑走出房间,刘慧再次假寐。   他拉着杨遇春走到拐角处,小声说道:“你守着他,什么人都不要放进去,换药也得你亲自来,不能让任何人接触到他。除了我点头的消息,不能有任何话传到他的耳朵里。记住了吗?”   杨遇春点头,观察着杨佑的神色,“王爷,俺们的行李真的被动过吗?”   杨佑先是一怔,继而笑了,“骗人的。” 第88章   黄昏,天边的夕阳沉没在群山之间,几声尖锐的鸟鸣和着沙沙的风声。   “杨公子!”廖襄提着酒走到了杨佑房间门口。   杨佑一个人坐着沉思,见他来惊了一下,仓促收拾好东西,“二当家有什么事?”   “喝酒吗?”廖襄摇晃着手中的酒罐。   杨佑正潜心等着昭义军攻山的消息,一点都不敢松懈,要不是必须要睡觉,他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睁着眼睛。   又怎么可能答应和廖襄喝酒呢?   何况廖襄还存着别样的心思,谁知道酒里有没有别的东西。   “小时候身体弱,”杨佑仗着自己长了一张柔弱的脸,一副少年人的身板就开始乱说话,“大夫说这辈子最好不要沾酒色。”   廖襄虽然也是公子哥,但从小习武,个子高大,臂膀有力,一身紧实的腱子肉,看着杨佑那少年身板,心里怜悯几分,便松口道:“既然这样,那旁边坐着,哥哥喝酒,你喝茶。”   “好。”杨佑笑着起身给他拿来一个杯子,要他自斟自酌。   “要这么秀气作甚?”廖襄将杯子拂到一旁,单手提着酒罐喝了起来。   酒水从他的嘴角溢出,在下颌线上留下透明的痕迹,顺着他上下吞咽的喉结流进衣服里。   杨佑在思考要不要递一张手帕给他擦擦。   “哥哥好看不?”廖襄豪爽地用袖子擦了嘴,挑眉问杨佑。   杨佑认真地看着他,端详了半天笑着说道:“没我好看。”   廖襄手肘支在桌上,撑着下巴看杨佑,目光痴迷地说道:“你是哥哥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互称哥哥弟弟是花街柳巷的调笑话,杨佑十分反感这类调情的话语,但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静静地坐在原地,等着廖襄的下一句话。   孰料廖襄竟然一句话也不说了,只是看着他的脸。   杨佑叹了口气,指着廖襄的嘴角说道,“二当家的,口水。”   廖襄回神用手擦了下嘴角,干的。   “你这小公子惯会开玩笑。”廖襄捻着手指笑了笑,语气亲昵。   “杨柏之貌,比男风馆的花魁如何,比二当家之前此前的相好又如何?”杨佑问道。   廖襄一时语结,似乎是有些懊恼,“你都知道了?”   看廖襄平时行事,就知道他是个风流人物,青楼里不就那档子事嘛,杨佑猜都不用猜。   他安静地看着廖襄,既没有反感也没有喜欢,就那么淡淡地说道:“杨柏不是二当家以前遇到的那些人,对这些东西也没什么兴趣。”   廖襄以前是世家公子,风流习惯了。当了山贼,那也是西南赫赫有名的山贼,样貌好,身体壮,出手又大方,别说是青楼,就是寻常人家也有不少小子喜欢他,上赶着要跟着他。   但他就是觉得差点劲。   直到看到杨佑的脸,他才知道何为人间绝色,别的人都没了滋味,心里早就骚动得不行。黑风怕他贸贸然动作,引得霄宁不快,三番五次警告他收敛些。   廖襄也就不得不老老实实地收心。   可杨佑的性格实在是对他的胃口。   一个小小的少年,见着什么都是一副淡然的模样,笑起来像是三月的桃花,说话有时候贴着你的心窝子,有时候又刺得你肺疼。十分的孤傲,却又意外地体贴。   连拒绝他,说的也不是什么重话。   可他越是拒绝,廖襄就越是想和他靠边。   “你这个人就是贱!”黑风的话在耳边响起。   他就是贱,杨佑对他越冷淡,他就越喜欢杨佑。   别说,这小子身上好像真有一种别人都没有的感觉。   “以前不感兴趣,难道以后也不感兴趣了?”廖襄凑近了些,故意抬手蹭了蹭杨佑的额发。   杨佑的表情没有任何波澜,心里却说道,以前倒是有点感兴趣,不过不是和你。   “二当家,”杨佑提着廖襄的酒罐,“你连我是谁都不了解,不过是看我一张脸好看才对我感兴趣。天下好看的人多了去了,不缺我这一个。”   廖襄看着他把酒罐放到了门口,懒懒地说道:“哥哥就是喜欢你好看,哪管得了那么多呢?”   杨佑背对着他轻笑。   所以他才不喜欢廖襄。   一个因为皮囊而轻易将自己交付给欲望的人。   这样的人,这样的神色。   他忍不住想起了小时候在母亲房间里出入的每一个男人,还有那些指着歌女们问杨佑姓名和价钱的男人们。   杨佑将酒罐放在外面,转头看向廖襄,伸手指了指门外,“二当家,喝酒误事,小酌便回吧。”   廖襄走到他身前,他比杨佑高了一个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伸出手撑在杨佑身体两侧,“哥哥醉了,要不就让哥哥在这里歇息一晚吧。”   他说着歪下头,将气息吹到杨佑脖子上。   杨佑眼尾微微抽搐,显然是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廖襄见他不反抗,低着头去亲他的侧脸,杨佑一动不动。   廖襄笑着说了句西南官话,“你就是坨冰,老子也能给你捂化了。”   他说完将手放在了杨佑肩头,将杨佑往自己怀里拉。   杨佑冷冷地说道:“你还在等什么?”   廖襄以为他是在说自己,好奇地抬头,杨柏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热情?   杨佑的目光却看向他身后,“动手啊!”   廖襄眼角寒光一闪,浑身汗毛耸立,他立刻往旁边一闪,一把长刀插在杨佑肩上三寸的木板中。   杨遇春踏着沉重的步子,从夕阳和黑暗的交汇处现身。   杨佑看着廖襄,再次指了指门外:“二当家,请吧。”   廖襄上回就吃了杨遇春的亏,心里正是不舒坦的时候,这次竟然又是他。   他对着杨遇春说道:“蛮子,上次是我没准备好,这一次咱们好好打一场。”   杨遇春没说话,只是看向了杨佑,征求他的意见。   杨佑一脚踢翻了酒罐,低声说道:“出去!”   他说完看向廖襄。   那一眼阴沉寒厉,竟然让廖襄这样见惯了血的人无端寒了三分,仿佛颈上悬着一把剑,随时可能掉下来砍掉脑袋。   廖襄收了声,夹着尾巴往外走。   杨佑见廖襄走远了才开始问,“什么时候来的?”   杨遇春走近了些,将头死死地低下,就是不肯说话。   前日里两人才互相许诺了一番,杨佑今天又被这个蛮牛气得肝疼。   “不肯说,那就等你想说了再来找我。”毕竟是自己为数不多的同伴了,杨佑也不好再说他什么,自己走回了房间,开始收拾桌上的杯盏。   咚的一声。   杨佑回头,杨遇春跪在了门口,酒液撒开,流的满地都是,他就这样跪在一地的酒中。   杨佑看着他不说话,手上动作不停,耳边却仔细听着他的动静。   杨遇春跪着走进了房间,膝行至他身后,拽住了他的衣摆,小声地说道:“从他进门就来了。”   “看戏好玩吗?”杨佑质问道。   杨遇春又不说话了,想了半天才慢慢说道:“王爷,要是你真喜欢……真喜欢那个的话,俺替你找别人,那个二当家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要……”   “出去!”   对待廖襄的语气,同样落到了杨遇春身上。   杨遇春不敢看他的眼睛,也就没能看见杨佑眼中的阴翳。   “你觉得我是因为那种事情同你生气?”杨佑怒急反笑,“若我不叫你,你是不是要把戏看完了才动手?以后你是不是要看着我奄奄一息了才动手?”   “不是的,”杨遇春拉着他的手辩解道。   “那你看了半天,想做什么?”杨佑道。   “俺……俺……”他“俺”了半天也没蹦出来一个词。   杨佑看着他,有些失望,深呼吸了几次,压抑住自己的怒气,平静地和他说:“你若是不想跟在我身边,那就走吧。这里没人会查你,你去哪里都可以。”   杨遇春握着他的手,十分用力,几乎是让杨佑感到骨骼都在疼痛,一个劲儿地摇头。   杨佑好不容易控制住的肝火又旺上几分,“去又不去,也不说话,我给你脸了?”   杨遇春抬眼看着他,眼中露出乞求,就像一只即将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杨佑怒极,一脚揣在他胸口,将杨遇春踹倒在地上。   这是他第一次控制不住情绪与人动手。   杨遇春从地上起来,又安安静静地跪好。   杨佑牙齿痒痒,又踹了他一脚。   杨遇春倒在地上,复又爬起。   杨佑接连踹了他好几脚,房间里只有肉/体撞/在地板上的沉重声音。   杨遇春没有任何反抗,只是乖乖爬起来跪好,一声痛呼都没有,一句话也不说。   杨佑也累了,随手抓着杯子砸在脚下,“给我滚!”   杯子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楚歌闻声赶来,杨佑脸红脖子粗,杨遇春又一副乖乖受打的样子。房门口全是陶罐的碎渣和酒水,屋里也是瓷屑。   “给我把他弄出去!”杨佑指着杨遇春吼道。   楚歌也被他吓坏了,从来只见杨佑和气温柔的样子,竟然从没人见过他发怒。   她想把杨遇春拉出来,杨遇春却死活要跪在地上。   “先出去。”楚歌小声说道,“等气消了再谈。”   杨遇春抬头看着杨佑的脸色,沉默着走了出去,跪在门口。   “你……”楚歌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打着转。   “让他跪着!”杨佑用力关上房门。 第89章   “这么点小事,生那么大气干嘛?”   卓信鸿听完了事情的经过,替杨佑顺了顺气。   “你不明白!”杨佑十分较劲。   “好好好,我不明白,你说给我听。”卓信鸿举起了双手。   “他早就来了,看见我身处困境却不出手。这是渎职!”杨佑道,“这次侥幸,廖襄不想对我做什么,下一次呢?要是下一次别人想杀我,他是不是也要等到我尸体都凉透了才动手?”   杨佑只觉得胸口一口气闷在那里,无法排解,语气越来越激动。   卓信鸿却笑了,“你可就错怪他了。你平时里说话办事云山雾绕,要等到事情落定后才告诉别人。那廖襄本就对你存着亲近的心思,说不定在那蛮子眼里,你是故意要接近廖襄的。他也是怕贸然行动会打乱你的计划。”   他确实是故意地放任廖襄的行动,可是……   “你就是想得多了。”卓信鸿拍着他的肩膀,“此行西南,所有的担子都在你身上。说不定你只是压着太久了,遇着那傻子就全把气撒在他身上了。”   他这一说,杨佑鼓鼓涨涨的胸口好像被戳了一个洞。   他已经连着几夜没睡好觉了。   黑风到底会不会归降?归降之后又要怎么和刘武谈?刘武的人到底认不认他这个西南布政使?刘慧又该怎么办?   所有的一切都压在他身上,他不敢把全部的想法都告诉别人。   说不慌肯定是假的,可他只能装作胸有成竹的样子。   如果他自己先乱了,霄宁、卓信鸿、蒋凌乃至杨遇春,这几个人说不定就会先对他失望,然后离他而去。   他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卓信鸿失败了,还可以回京做官。   可杨佑一旦失败,不仅要丢掉权势,说不定还要丢掉性命。   这是一场输了一局就会输了一切的游戏。   每个人知道的都是他想法的一部分,这样,即使有人背叛,他也不会受到太大的损失。   虽然自己很相信卓信鸿他们,可是万一他们背叛了自己……   会背叛吗?   杨佑看着眼前毫不掩饰关心的卓信鸿。   会的。   人包藏祸心,变化莫测。   只要诱惑足够,就一定会背叛。   湛芳和他们待了十多年,不也是会因为威胁和诱惑而背叛吗?   他一路走来都十分小心,主动帮着众人做事,没有半点皇子的架子。   渡过洛水之后,他很想把楚歌留在中原,带着一个女人上路实在多有不便,何况这个女人对他们已经没有用处了,带着她只是多加累赘。   可楚歌是卓信鸿喜欢的人,为了卓信鸿,他必须要容忍楚歌在队伍里面。   他小心翼翼,怕的就是有一日惹他们生气,众人便弃他而去。   这样阴暗的想法,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   对着杨遇春发完脾气后他就有些后悔,但又拉不下脸来道歉。   毕竟是杨遇春有错在先。   当他看到杨遇春站在黑暗的角落里,放任他不管的时候,杨佑满心都充斥着同一个声音。   “你看,他并没有把你看得太重,他没有第一时间出手帮你。”   “他早晚会背叛你。”   这声音一直环绕在他的耳畔,反复强调着杨遇春的迟疑。   他知道杨遇春可能有自己的理由,并且这些理由可能并不坏。   但他就是忍不下去。   杨遇春是与他最亲近的人,是他救下了这个少年,给了他名字,给了他学习的机会,给了他获得功名的途径。   杨遇春什么都没有,连命都是杨佑给的,他和所有人都不同,他没有理由,也不能有理由背叛杨佑。   只要自己能够站到高处,只要杨遇春不背叛他,杨遇春就能一直站在他身边,和他沐浴同等的荣光。   所以他见不得杨遇春的一点点错。   卓信鸿说得对,他不过是把自己因为无能的惶恐和气愤猜疑都撒在了杨遇春头上。   他看着门口,杨遇春的影子还投在门上。   “这件事是他有错,但你也不能发那么大的脾气。”卓信鸿像个哥哥一样训着他,“差不多就得了。你也不是不知道,那蛮子对你挺上心的。”   杨佑以手掩面,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出去吧,”杨佑对他说,“我休息一晚。”   “想通了就好。”卓信鸿见他听进去了,也就不再啰嗦,转身出门。   “等等!”杨佑叫住了他,“让他回去歇着吧。”   卓信鸿笑了笑,出门时对着杨遇春说,“你家公子让你回去,他待一晚气就消了。你也别怪他,他一个人要担许多东西,难免有时候控制不住情绪。”   “你也知道,他平日里是个很好的人,也不发脾气。”他替杨佑说着宽心的话。   杨遇春并不怪杨佑,他离杨佑最近,夜里杨佑辗转难眠,他也能听到杨佑的动静。知道这个比自己小上几岁的少年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轻松自如。   他只恨自己不能和杨佑分忧。   卓信鸿要他起来,他却执意地跪在门口,好像这样就能让杨佑感到安心些。   “随你。”卓信鸿也懒得管他们主仆二人的事情,带着楚歌回房睡下。   夜里,杨佑一直没睡着。   杨遇春的影子被月光照进了房间,门板上的格子将他的影子隔成一块一块的。   杨佑脑子里快速地过着这些天来的一幕幕,时而想到黑风,时而想到廖襄。   身边人的面孔在眼前滑过。   最后停在廖襄的脸上,廖襄笑着亲他的侧脸,眼中带着赤/裸/裸的情/欲,明晃晃地映在杨佑的瞳仁中。   脏。   他的手用力擦着自己的侧脸。   廖襄的眼睛让他想到了那些在夜晚光临母亲房间的男人。   还有那些偶尔会投向自己的龌龊目光。   即使和敖宸的情/事让他知道,情/欲不过是人心正常的欲望,可他还是下意识的排斥。   欲/望的来临让他感到肮脏,无法自制的快/感让他感到惶恐。   欲/望中的他不再是清醒的人,而是不能控制自己的野兽。   如果不是他需要一个和敖宸更深的羁绊,他会选择和敖宸做那种事情吗?   或者换个问题。   假如对他有那种想法的是黑风而不是廖襄,他会答应黑风吗?   虽然杨佑在一次次地否定自己的答案,但心里却越发清晰。   他会。   假如只需要他付出肉体和虚情假意就可以换来黑风的人马和忠诚。   他会。   如果换做是其他的人,卓信鸿蒋凌霄宁杨遇春……   如果是他们要求自己,他也会。   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只要能换取他们的忠心。   如果不是和皇帝还有着一层血缘关系,他甚至都动摇过自己的心。   他一面唾弃着欲/望,一面又可以理智地去计算着自己的身体可以当做何等的筹码   “杨佑……”他喃喃地念着自己的名字,忽然起身光着脚走到镜子前。   镜子清晰地映出他的样子,五官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长时间的旅程让他清瘦了些,婴儿肥也慢慢消掉了,逐渐露出五官的棱角,温和之中逐渐带起了锐利,他的嘴角抿起来微微下沉,目光冷漠。   眼睛依旧黑白分明,只是越发深沉,他原本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眼底,此刻却觉得那双眼睛深不可测,仿佛潜藏着世上最大的邪恶,又好像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冰原,只有凄厉的寒风刮过。   明明是熟悉的脸,神情却是那么陌生,好像另一个人。   不,他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杨佑猛然起身,膝盖磕在柜子上,柜子摇晃发出剧烈的声响。   膝盖的疼痛让他跪倒在地。   “王爷,”杨遇春猛地拉开门,站在门口。   杨佑回头望着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只能看到杨遇春跌跌撞撞地跑到他面前,握住他的肩头问道:“有没有伤到?”   杨遇春的脸色很不好看,似乎是被杨佑吓到了。   杨佑摸了摸自己的脸,下意识地笑了笑,“我现在脸色很难看吧。”   杨遇春低头看着他的眼睛,颤抖着手把他拉进怀里,把杨佑的头按在自己胸口。   杨佑听着他的心跳,手指用力抓着他的胳膊,指甲陷进肉里。   “你要听我的话。”他喃喃道。   “嗯。”杨遇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要你去死,你也要听我的话。”   他说着,声音开始慢慢哽咽。   杨遇春摸了摸他的头发,“都听你的。”   杨佑抬眼,模糊的夜色中,只有几点星星发出亮光。   两人坐在地上一夜没睡,天亮之后杨遇春打水伺候杨佑沐浴。   谁都没有提起昨天的事情。   杨遇春等杨佑收拾好了,才动身去守着刘慧。   杨佑则先把行李都收拾好,以便出事时拿取。   他焦急地等待着交战的消息。   他从来没有想现在这样,渴盼着一场战斗的来临。   又是一个相安无事的白天。   杨佑撑了一天没睡,困倦极了,到了晚上却更加紧张。   攻城拔寨,最好的时机便是夜晚,乘人不备往往会有奇效。   杨遇春看不下去,让他去睡着。   杨佑却把他赶去看着刘慧,“说不定就在夜里攻打寨子,刘慧是关键人物,不能出任何闪失。”   杨遇春只好先去看着刘慧,临走时把霄宁叫起来,让他陪着杨佑。   他心里存的是让两人好好说话的心思。   现实却是,杨佑和霄宁在大眼瞪小眼,谁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第90章   长久的沉默。   霄宁困顿地打了个哈欠。   “道长先回去睡吧。”杨佑看着他疲倦的面容。   霄宁为了亥金的病忙了不少天,杨佑都看在眼里。   霄宁摇头,“王爷在想什么?”   杨佑本来不想说话,考虑了一下还是坦白道,“担心局势。”   霄宁踌躇道:“王爷站得高,想法自然和贫道不一样。王爷,我只想问您一个问题。”   “师弟让我前来帮助王爷,一是为了感谢王爷助我教传道之恩,二是因为师弟说,王爷将会成为那个至高无上的人。他说王爷会是少见的明君。”   霄宁道:“王爷,我以为明君当爱惜自己的臣民。王爷所做所为,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社稷?”   “为了我。”面对霄宁的盘问,杨佑不在耻于承认自己的野心,“我必须先到了那个位置,才有资格去为了社稷。”   霄宁听罢,一时久久沉默,胸中翻翻滚滚地涌动起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最后下定决心道:“我会帮王爷劝说黑风的。”   “道长,”杨佑给他倒了一杯茶,“谢谢你。”   霄宁喝了茶,两人摆了一局棋,开始手谈。   说来也奇怪,夜越深,杨佑心里那种出事的预感就越强,棋子一一落定,一边下棋一边整理着思路,他越发冷静。   夜半时分,安静的山寨忽然开始吵闹起来。   杨佑和霄宁对看一眼。   关键时刻即将到来。   “怎么回事?”黑风被人从睡梦中叫醒,胡乱穿好了衣服往外走。   廖襄正在组织人手,见黑风到来,心里不免安定几分,“有人攻山。”   “可曾探明是谁?”黑风接过火把。   此刻的卧龙岗上,熊熊燃起的火将整个营地照亮,四面角楼上数十弓兵把弓拉满。他们用的是今年刚从县府劫来的军备,箭头锐利,弓弩强劲。   “是山下的暗哨先发现的,是官兵,有四五千人,他们做掉了我们在山下的两个关卡,偷偷摸摸上了山。”   卧龙岗不比城镇,四周都是陡峭的山,唯有这一条通路被寨子堵死,居高临下,又有水源,易守难攻,这也是卧龙岗盘踞多年的原因之一。   黑风登上角楼瞭望,野外一片漆黑,山路上从远处蜿蜒的是星星点点的火把,间隔两丈一支,被山体遮蔽看不到尽头。   如果是从正面攻打,卧龙岗可是难啃的骨头,黑风松了口气,“不急,把咱们守城的家伙都拿出来,正面打,来再多的人也是白费。”   廖襄跑下来组织人手,抬来若干滚石烫油,叫人背到寨子前面的悬崖上去。   要到卧龙岗,须得经过一条狭长的山谷,没有别的路可走。黑风以前一直都在那里打伏击,廖襄赶时间,带着五百人先行去了峡谷。   “大哥!”亥金也被山寨的动静惊醒,撑着病体来找黑风。   “亥金。”黑风叫着他的苗语名字,“有人攻山。”   亥金大骇,“人多吗?”   黑风面色难看,亥金道:“得先把女子们都送走。”   黑风点头,“你和尼波把寨子里的女人都往后山撤,剩下的人我来指挥。”   亥金本想助他一臂之力,想着自己还在病中,说不得也是拖累,叫来一个苗汉交代了几句,便跟着尼波走了。   黑风点起人马,大约有两千人可用,都站在营地里。   他简单地说了当下的情况,开始布置分守各地的人手。   霄宁和杨佑站在一旁,看着黑风有条不紊地处理一切。   杨佑道,“他必定是个兵油子。一看就是打过打仗的人。”   霄宁担心道:“若是刘武的人从正面攻不进来呢?”   “别担心这个问题,”杨佑道,“攻进来只是时日早晚,刘慧还在卧龙岗待着,除非他们想把节度使的家业断在这里,否则一定会不惜任何手段也要攻下卧龙岗。”   黑风看见了他们,当此用兵之际,有外人在他终究还是不放心,但也不好明说。   霄宁道:“大当家,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你们也被吵醒了?”黑风抱歉地笑了笑。   杨佑点头,“我们一行上山以来多得大当家照顾,若是大当家遇到了什么难题,有什么是我们能办的,杨柏定然竭力去办。”   “多谢二位兄弟,”黑风抱拳,“眼下正有人攻山,我们还能抵挡得住,若是遇到了难处,大哥可就得麻烦你们了。”   杨佑装作惊讶的样子说道:“竟然有人攻山?”   黑风道:“两位不妨在房中静待消息,这里毕竟是战场,随意走动恐被误伤。”   杨佑点头,带着霄宁离开,走到刘慧楼下,对在外面守着的杨遇春点了点头。   杨遇春推开门,把刘慧叫醒,“喂!”   他对着刘慧连个称呼都没有,“你家的人好像来打仗了。”   刘慧猛地从床上坐起,“在哪?带我去见他们!”   杨遇春拉着他下床的动作,“早着呢,还没开始打。你去了也是白去,别人也不一定认识你。”   他帮着刘慧穿好衣服,把柜子上的铜镜卸下来。那铜镜大约有一尺见圆,他递给刘慧,“万一打起来,你用这个挡。”   刘慧把铜镜抱在胸前,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二当家。”有人小声地叫道,“打不打。”   廖襄趴在悬崖上,看着越来越近的火把,沉声道:“再等一会。”   他心里默默数着数,等到那长队几乎都进入了山谷,抬手道:“打!”   随着他一声令下,伏在悬崖两边的人往下投掷着滚油和石块。   人声,马蹄声,弓箭穿空的撕裂声齐齐响起。   黑风派来增援的八百人手持长矛和藤盾排成阵型堵在峡谷出口,见人就捅。   上山的路十分陡峭,若不是经常过山路的老马根本就难以行走,为了偷袭,这只队伍更是由步卒组成,一时间竟然没能突破黑风的战阵。   “快退!”   廖襄听到了响亮的鸣金之声。   峡谷中的军队急速向后退去,慌忙间人踩人,马踩人,到处是惨叫。   一直到火光退到山的另一边,廖襄才带着人收拾战场。   “二当家,你看。”有人捡起掉落的战甲递给廖襄。   那战甲做工精细,和一般的官兵不同,廖襄在成都多年,对这种战甲可谓是熟悉非常。   这正是剑南节度使刘武手下的昭义军。   昭义军都是军户子弟,一人当兵,世世代代都当兵,身上都有着昭义二字刺青。   廖襄随意掀开几具尸首,果然在他们的胸口看到了昭义二字的刺青。   之所以选择卧龙岗驻扎,就是因为它远离各地官兵的驻地。   他们从来都没犯过刘武的事,昭义军为何突然要来打寨子?   廖襄摸着手中的战甲,低声说道:“快去通知寨主,昭义军来了。”   此时的黑风坐在议事厅内,静静地看着地图。   卧龙岗的人已经在他的组织下开始有序的巡逻。   现在只等和敌人第一时间交手的廖襄传来情报。   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何有人会现在攻山,明明他们不久前才打掉了一次官府的攻击。   不,说起来,前几日官府要来剿匪就是很蹊跷的事情了。   他们给官府送的钱都是按时给的,荣昌县令没必要来打他。   究竟是为什么?难道蜀郡太守突然想明白要整治蜀中内务了?   想不明白。   他等着廖襄的消息,突然感到十分不适,心跳渐渐加快。   不对,黑风猛地站起身往外跑,多年的直觉告诉他,一定没有那么简单。   他刚走出议事厅,就听见有人大叫着:“大当家,他们从侧面攻来了!”   卧龙岗两边都是陡峭的山崖,唯有一前一后两条路可以走。   他赶紧叫人加快动作,把寨中的物资都撤往后山。   若是前寨撑不住,他们还可以从后山走。   黑风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要冒着生命危险翻越悬崖峭壁来攻打山寨。   能够确定的是,这些人一定不是善茬。   “杀进来了!”杨遇春将刘慧背到杨佑房中,说着自己在外的见闻。   “这么快……”卓信鸿道。   他们都被杨佑喊了起来,收拾好东西集中在房内。   “应该是从侧翼打的。”卓信鸿看着自己绘制的地图,“正面攻击不好打。他们应该是在正面布置了一支军队佯攻,派人翻过悬崖从侧翼打。”   “太冒险了。”霄宁也看过寨子四周的悬崖,“那悬崖根本不是人能爬上来的,只怕是光爬悬崖就死了不少人。”   刘慧自掳上山后就一直昏迷,根本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听到霄宁说这些话,知道士兵都是为了自己而死,到底有些难过。   黑风到底能撑多久?   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撑不住了,黑风抹掉身上的血,刀已经卷刃,砍起人来并不顺手,他杀人也杀得麻木了,只是不断地挥刀。   “守不住了,”亥金送了人去后山,撑着病体来支援黑风,“大哥,撤吧!”   黑风道:“老二还没回来。”   “他会见机行事的!”亥金怒吼,“再不走兄弟们都交代在这了!”   黑风看着化为火海的山寨,大吼道:“撤!” 第91章   黑风决定将全部人马撤往后山的村子。   杨佑一行人也收拾好了东西出发。   此刻,黑风的人马已经折损了大半,都带着伤,风风火火地赶往后山。   杨佑骑着马,跟在人流中,默默记着地形。   他以为黑风会将人马都安置在后山,和刘武的人对峙,熟料黑风竟然一刻都不停歇,汉子们带着家小一路狂奔,竟是要钻到那老林子里去。   如果黑风一直跑,跑掉了怎么办?   杨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所谓的计划全是一厢情愿,环环都是纰漏。   招安个屁,黑风要是真跑了,他就是白耽误那么多日子,还有手上这个刘慧……   杨佑看了看和杨遇春同乘一骑的刘慧,这张牌要怎么打?   他越想越慌,手紧紧地抓住缰绳,要是自己的计划都走不通,那就得保住刘慧,让刘慧在刘武面前替他说话。   卓信鸿骑着马到他身侧,“王爷,咱们还要跟着黑风走吗?他们怕是要钻山里去。”   “他现在不会放我们走的。”杨佑苦笑,“他怕我们会泄露他逃窜的行踪,不会同意我们离开的,只怕我们擅自离开,也会被他追杀。”   杨佑看着卓信鸿,认真地说:“对不起,是我自以为是的计谋害大家陷入了如此困境。”   卓信鸿安慰道:“你也不会时时刻刻都做出了对的选择。好在现在情况还不太遭,咱们还有补救的机会。不要着急,咱们还有机会。”   杨佑点头,“跟吧,伺机而动。”   黑风带着他们在蜀中的大山中四处打转,就是蒋凌这个本地人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身在何处。   地图已经没有用了,能靠得住的是熟悉大山的老猎人。   黑风携家带口,竟然从寨子里带出了三千人,其中一半是没有战斗力的老少妇孺,还有许多物资,行进速度很慢。但他们熟悉山路,绕来绕去,并没有被人追到。   黑风以为在山里绕几天,外面的兵追不到人便会自行离开,蜀中大山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谁知道接连派出的探子都说这些兵死死咬着他们不放,似乎不把他们杀干净不肯罢休。   黑风也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对手,是西南最精锐的昭义军。   “草!”黑风忍不住骂了娘,“邪了门了,老子犯了昭义军哪门子法,要来追着打?”   亥金开始咳嗽,他的病还没好全,霄宁正在给他把脉。   “大哥,”亥金想了想,下定决心道,“要不让兄弟们自己下山,大家都是山里长大的,他们自己能够找到活路走出去。咱们先躲着,等风头过了再重新拉起山头。”   黑金沉吟半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霄宁把自己听到的消息告诉了杨佑。   杨佑心道自己的一番心思果然打了水漂,要是黑风就地解散人马,他还留在这干什么。   不过卓信鸿的安慰多多少少让他舒心了些。   眼下只能先看黑风下一步怎么走,刘慧一直想和昭义军回合,催着杨佑带他单独走。   “我们现在走了,黑风肯定会认为我们是去投奔昭义军,他会派人来追我们,咱们谁也不认识路,怎么去找昭义军。”杨佑解释道。   刘慧眼见自己在大山里转了许久,越发焦急,“当初殿下就应该把我留在山寨,昭义军找到我后,殿下想怎么招安就是殿下的事情。”   杨佑心说要是不带着你,昭义军可不会追着黑风打,恐吓道:“把你留在山寨,你要么被流矢杀死,要么黑风撤退的时候把你杀了以绝后患,你觉得哪种死法好?”   刘慧不说话了。   到了傍晚,黑风终于下定决心,遣散了所有人,将队伍打散下山。   杨佑的小算盘果然打了水漂。   卓信鸿拍了拍他的肩。   亥金带着苗人先走,剩下大约八百汉人,不舍地围在黑风身边。   他们要么是逃犯,要么是偷跑的奴隶,不像卧龙岗的苗人,原本就是良民,放下刀枪还能种地,到了山下也能好好生活。   这些汉人没有身份证明,到了山下也要被官府抓起来,或者过上四处躲藏的生活。   与其这样,还不如和黑风做土匪来的畅快。   眼见离开的人越来越多,黑风看到杨佑一行还留在这里,便亲自过来问霄宁。   “道长,”黑风说了自己的决定,“我不勉强你们,若要下山,我便叫人带你们下山。”   霄宁见刘慧在这里,便将黑风拉到一旁说话。   “先不说我们下不下山的问题,”霄宁这些日子和黑风相处,也知道他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大当家以后如何打算?”   霄宁又问起了没在人群中的廖襄,“二当家又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打算?”黑风苦笑,“等过了风头,继续扯大旗就是。老二……”   黑风沉默了,廖襄一直没有消息,他只以为廖襄已经死在了战场上。   他活着回来的几率很小。   “难道大当家甘愿一辈子在这山野间待着,做一个被官府追赶,被百姓唾骂的山贼?”霄宁道。   黑风闻言脸色沉了沉。   霄宁继续说,“大丈夫在世,不为求功名,也要活得光明正大,即便大当家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兄弟们想想,以后大家娶妻生子,也要世世代代在山里打转吗?”   “我……”黑风犹豫道,“可我能怎么办?昭义军都是军户出生,不会要我们这些罪犯。别人都瞧不起我们,只有咱自己瞧得起自己。先不说这些了,等摆脱了昭义军的追赶再想以后的日子了。”   “昭义军此番可是不把卧龙岗赶尽杀绝不肯罢休。”卓信鸿在一旁说道。   黑风皱起了眉头,眉心刻着深深的川字。   霄宁看了看杨佑,最后下定决心道:“倘若大当家肯信我,我愿意为大当家指一条路。”   “什么路?”黑风也是死马当活马医。   “我只说我要护送一位公子去成都,你可知道那位公子是何人?”   杨佑正在和杨遇春说话,感到有人在看着自己,回头便看到霄宁指着自己和黑风说话。   “别回头。”楚歌抓着他的手。   蒋凌道,“相信他们,他们会帮你的。”   楚歌对着他笑了笑。   杨佑呼了一口气,也笑了笑。   霄宁道:“那位公子,便是当今圣上的五皇子,刚刚上任的西南布政使,受圣上之命,掌管西南政事。我们便是护送那位大人上路的人。”   黑风大惊,仔细地审视着杨佑,“难怪我看他不像普通的公子哥,原来竟是龙子龙孙。可既然是大官上任,为何要悄悄走,隐瞒身份?”   卓信鸿道:“大人说要体察民情,故而微服私访。”   霄宁接着劝道,“莫说是蜀郡太守,便是节度使也要听殿下的话。大当家当土匪,一辈子最多也就多占几个山头,可若是跟了布政使大人,那就是正经的官职。大人待人宽厚,肯定不会亏待众位兄弟。就说这一次,只要大人肯为大当家说话,昭义军自然退兵。”   招安,黑风也不是没想过,“你说的有道理,若是招安,别说是布政使,就是蜀郡太守也派人来过几次。只是没人想给我们过好日子,都是那我们去当炮灰。”   卓信鸿笑了,“你以为布政使大人是蜀郡太守可比的?他是皇子。”   他压低了声音,“圣上至今还没有立太子,你还不明白圣上的意思吗?”   话说到这里,黑风该听的也听了,他沉吟道:“让我想想。”   他低着头回到了兄弟中间,拉着人往远处走了些。杨佑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霄宁对着杨佑行礼,“若是黑风不降,只希望王爷日后能放他一马。”   “我不会记仇。”杨佑道。   霄宁得了承诺,心里的愧疚感也减轻了些。   一切只等黑风的决定。   等到半夜时分,黑风突然把他们叫起来。   杨佑靠在杨遇春身边,正睡得昏沉,黑风咚的一声跪在了他面前。   “这……”杨佑扶着他的双手,让他起来。   黑风带着八百人给他磕头,“见过布政使大人。草民黑风愿归顺大人,为大人效忠。”   “大当家言重了,”杨佑终于清醒了些,忙说道,“大当家是当世难得一见的人才,诸位兄弟更是有情有义之人,本官能得诸位助力,是本官有幸。你们起来吧。”   黑风固执地跪在地上,“大人能不能答应我三个请求。”   杨佑看了眼卓信鸿,卓信鸿点点头,“你说,若是违法乱纪的事情,你也要恕本官无能为力。”   黑风点头,“第一件事,我想请大人赦免兄弟们的罪过,赐他们清白的身份,日后不再追究上山为寇之罪。”   杨佑道:“你既然投诚,这本就是本官该做的。”   “第二件事,有人从山下带信,说廖襄正在昭义军手里,昭义军彭超要我兄弟投降,否则三天后就杀了廖襄。我希望大人能帮我兄弟救下廖襄。”   杨佑点头答应了,“还有呢?”   “最后一件,”黑风神情坚毅,“卧龙岗兄弟愿为大人鞍前马后,愿大人论功行赏,不要歧视我等出身,该赏则赏,该罚则罚,莫要因为出身而使我兄弟遭不白之罪。”   杨佑都答应了。   原以为自己要彻底失败了,谁知峰回路转,竟然和原来设想的差不多。   八百人虽然少了点,但也是一个很好的信号。   刘慧被吵醒,看着眼前的架势,“大人?”   “咱们下山吧。”杨佑把他拉起来,“去找昭义军。” 第92章   “公子还记得答应我的话吗?”杨佑骑在马上和刘慧说道。   刘慧点头,“大人既然已经招安卧龙岗众人,草民定当为大人谋划。”   “公子年龄已到弱冠,为何自称草民,难道没有在刘大人手下有个一官半职?”杨佑好奇地问起刘慧的情况。   刘慧却道:“节度使只掌兵,提拔人选皆以武功排资论辈,刘慧是个文人,也没有考取功名,有何颜面在父荫之下为官?”   节度使受命时赐双旌双节,得以军事专杀,行则建节,府树六纛,威仪极盛,一开始确实是张只负责掌兵的官职,只是后来权力演化,节度使在治所之内有了极大的自主权,各州刺史均受其制辖,一家一户独大的局面司空见惯,父业子继也是常常出现的情形。刘慧身为刘武嫡子,也应该是早早就接触了刘武的权力。可他却还记得节度使一职对朝廷最初的意义。   杨佑默默把这一点记在心里,说不定刘慧和刘武关于是否忠于朝廷一事上可能有分歧。   夜里行军本就困难,黑风怕昭义军来袭,熄灭了所有的火把。若不是有熟悉的人带路,只怕是寸步难行。   一夜行军之后,他们走到了两座大山的关口,再往前走是一个开阔的小盆地,黑风派人查探,来人说,前面就是昭义军的驻地。   黑风叫人隐藏在山林间,带着杨佑一行往高处走,查看情况。   原本陡峻的大山,过了这个关口便缓慢地变成了平地,山坳下是密密麻麻的帐篷,挂着红黑二色的昭义二字旗。其中有一顶帐篷最大,看来彭超就带兵驻扎在那里。   杨佑再细看,陆陆续续有一两百人的小队回到营地休息。   黑风道:“他把人都拆分成小队,分别搜索山里的区域。”   “你估计他有多少人?”杨佑问。   黑风数了数帐篷,又看了看那些外出又归来的小队,默默地念着几个数字,对杨佑说道:“两万人。”   杨佑也被这人数震惊了,他感叹道:“还真是下了血本啊。”   “你在这待着,”他对黑风说,“我先下去看看情况,我不回来带你们走,你们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如果天黑之前我还没回来,你们就赶紧跑吧。”   经历一番变故,他也不敢对自己的计策打包票,万一彭超坚持要剿灭黑风,他也拦不住两万人。   黑风点头。   杨佑回到山里,留下了卓信鸿和楚歌,带着蒋凌、霄宁、杨遇春和刘慧下了山。   他们按照黑风指的路走到了兵营旁边。   杨佑笑了笑,“公子啊,剿匪大计,全靠你开头了。”   军营门口竖着一个木桩,廖襄被绑在上面,低着头一动不动,身上的衣服都浸了血,苍蝇围着他嗡嗡地飞。   “走吧。”杨佑把刘慧一把推出去。   刘慧带头走向兵营。   走过木桩的时候,杨佑偷偷看了廖襄一眼,廖襄的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   似乎是感应到他的视线,廖襄费力地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   门口的哨兵一见到刘慧便齐刷刷地跪下,“见过公子。”   刘慧也是这时候才松了一口气。   “我要去见彭将军。”刘慧说。   士兵带着他们进去,刘慧单独走进了主帐。   杨佑带着人站在帐子前耐心地等待。旁边的人虽然没有指指点点,但也不停地侧目看着他们。   等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刘慧终于和彭超谈拢了。   他走出帐来,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人,大约三四十岁,穿着一身黑甲,看样子就是彭超。   刘慧侧身恭敬地说道:“这位就是西南布政使大人,胶东王殿下。”   彭超单膝跪地,“见过布政使大人。”   杨佑上前一步扶起他。“将军不必多礼。”   彭超道:“公子已经向臣说明,大人为救公子,不惜身犯险境劝降山匪,此等恩情彭超没齿难忘。”   看来刘慧确实是说了不少好话。   杨佑看向刘慧,刘慧默默地点头。   幸好彭超只是想追回刘慧,并不是为剿灭黑风而来。 第93章   杨佑让人去通知黑风带着人下山。   双方的士兵虽然都有些嫌隙,在杨佑和彭超的勒令下还是相安无事。   彭超带着他们往成都赶,一路上蜀中官员纷纷前来拜谒。   杨佑的皇子身份让他始终比刘武和武氏都要高上几分。   他已经到了蜀地,动手已经太迟了。   蜀郡太守武康一边骂着手下无用,一边准备着杨佑的欢迎仪式。   不过倒也还不必惊慌,从武惠妃递过来的消息来看,杨佑没什么本事,光长了一张脸,在朝中也没担过实务。   武家在蜀地经营多年,杨佑一个黄毛小子,有什么好怕的。   杨佑先是收到了武康的请帖,到他府上吃了一顿饭,席间两人虚虚实实各自试探了一番。   让杨佑有些震惊的是,他竟然在这里知道了武宜之的身份。   武家人的长相总的来说算是平平,只出了几个样貌好的人,那便是武康的一对儿女。女儿被送进宫里当了惠妃,生下了七皇子杨伦,为武家挣到了更多的荣宠。   武惠妃的哥哥武邕才干平庸,不过在蜀地做了个文官,他却有一个生得好看的儿子,武宜之。   从武家的下人中杨佑探听到,武宜之是武邕的嫡次子,前年科考名次不好,不知是怎么商量的,武家就顺势把他送进了宫。   姑侄二人共侍皇帝,在蜀中是清流世家嘲讽的对象。   武家却不以为然,他们只需要皇帝的宠爱,对其他人的看法并不在意,毕竟武家就是替皇家养马出身的,名声再好,老贵族们也不会多看他一眼,倒不如多为家族抢一些权力,如果杨伦能当上皇帝,那就再好不过了。   敢把自己的嫡子也舍去做男宠,杨佑不知道该对武家说什么。   刘武事前已经接到了刘慧的消息,在武家之后宴请了杨佑。   “王爷,”卓信鸿在开席前对杨佑叮嘱,“老师临行前曾说,刘武可以为援而不可为敌。”   杨佑心里也知道,武家是不可能和他站在一起的,他能争取到的,就是刘武的支持。   站在这个角度,刘慧就是至关重要的人物。   杨佑自嘲地想着,要是刘慧也喜欢他,说不定事情就好办多了。   不过也只是想想。   他比谁都清楚,相比于感情,权力可重要得多。   他们被安排在城内的驿馆中,刘武派人来接他们到了节度使府上。   节度使大门刷着黑色的桐漆,外表上看远不如太守府豪华,刘慧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孩童亲自应门,在门边等着杨佑。   看样子,另一个孩子就是他的弟弟,这两人是刘武仅有的孩子。   “见过大人。”刘慧按照平民觐见官员的礼节对待杨佑,杨佑可不敢在节度使门口让他们跪,刘慧才弯腰,杨佑就把他扶了起来。   他弟弟在一边站着,似乎是不懂得礼仪,呆呆地在原地看着他哥哥。   “阿恒。”刘慧拉着弟弟的衣服,示意他行礼。   他弟弟的眼睛在杨佑身上转了又转,最后抱着刘慧的腰说道:“见过大人。   “这是舍弟刘恒。”刘慧摸着刘恒的头笑着说,“阿恒很聪明,从小习武,不过是见了外人有些害羞。”   他眼中满是自豪之意。   “恒?”杨佑想到了刘慧在山上用的化名刘亘。   刘慧点点头,“出门在外,用本名多有不便,所以才随手起了个化名。”   随口想的名字都和弟弟有关,看来他们兄弟关系不错。   刘恒大半个身子都在刘慧后面躲着,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他眼睛黝黑,直白地看着杨佑。   “进去吧。”刘慧转身带路。   刘武坐在大堂上,穿着一身锈红色的官服,背后的墙壁上挂着一柄红缨铁枪,面容整肃,体格健壮。   按理来说,应该是刘武下堂来接见杨佑,可刘武却安安稳稳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他存了心要给杨佑一个下马威。   杨佑却不甚在意,这样的下马威,他在宫里不知吃了多少次了,并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   刘慧皱眉道:“父亲。”   刘武抬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径自问好:“大人远道而来,恕本将有失远迎。”   杨佑走向他,“不敢,杨佑只是个微末人物,比不上节度使大人镇守边关。”   刘武抚掌大笑,叫人引杨佑坐在他旁边。   这样看起来,虽然都是刘武的儿子,刘慧长相儒雅温柔,举止言行处处都透着儒士气息,倒像是个京城公子,刘恒则鹰眼狼顾,更像他的父亲,带着武人粗犷,兄弟二人倒是相得益彰。   刘武举觞,“西南胜地,天府之国,皇子殿下可算是有福了,不知殿下可想在此地大展宏图?”   “大展宏图就免了,”杨佑笑道,“节度使大人切莫笑我。我什么都不懂,只拿着父皇的圣旨就过来了,蜀地安定,还要靠您和太守两位大人啊。”   什么都不懂的人能够平安到达成都?刘武可不信,光是武康的小心思,一路上就不少,不过他并没有拆穿,看杨佑言谈举止间并无贪权之意,刘武也就放心了些许。   杨佑和他来往喝了几杯酒,刘武又问他上任之后将有何安排。   杨佑只说自己受皇帝命令前来,即便想在成都过安稳日子,也需要做做表面功夫。   刘武道:“听说殿下劝降了山匪?”   “不过数百乌合之众,”杨佑摆手,“还是因为昭义军紧逼,手下先讲出了我的身份,他们才肯听我的。做不了什么数。要是剿匪,还需要向刘大人借兵马。”   “这……”刘武沉吟不语。   杨佑又道:“一路上多得彭超将军护送,我看昭义军兄弟神勇威武,不知是否可以向大人借昭义军?”   他心里当然知道借到昭义军的可能微乎其微,这句话不过是试探,试探刘武到底把朝廷放在何等位置,倘若他还想在节度使位置上坐着,多多少少得出手帮助杨佑。   倘若他不想当节度使了,恐怕杨佑也不能从西南回去。   好在刘武心里还有计较,不敢轻易背反,“殿下,昭义军各有各的驻地,你突然要借兵,我也腾不出兵来。这样吧,你现在城中住上一些时日,等我手头有余兵了,殿下再出站也不迟。”   “就是不知等到何时?”杨佑嘿嘿笑道:“您也知道,要是不及时点,圣上也会怪罪于我。”   “自然不会让殿下等太久,”刘武承诺,“最多十天半个月,我定然会让手下带着兵去找殿下。”   杨佑又和他说了些场面话,喝的头昏脑涨地回了驿馆。   杨遇春扶着他上了床,找了盆水给他擦脸。   “你擦手看我干吗?”杨佑伸出手给杨遇春擦干净。   杨遇春的脸刷地红了。   “你红脸干什么?”杨佑又问。   他失去了平时的机敏,做什么都慢吞吞的,杨遇春松了口气,让他到床上睡下。   杨佑果真没有催过刘武,就在成都城中住下。   他买了一个小院,让众人都搬到一起,离开了驿馆,然后开始重操旧业,斗蛐蛐养鸟。   吃喝玩乐,向来是以京城最为时髦,杨佑带来不少京城的稀奇玩法,很受公子们欢迎,没过多久,成都城中的公子哥们,都以能够邀请杨佑做客为荣。   杨佑先是写了回禀朝廷的公文,说了自己上任的经历,又接连写了好几分任状,把卓信鸿黑风等人安置好,黑风领了他的任状,带着人马驻扎在城外。   廖襄伤好后也一直呆在城外,杨佑以为以他的家世,他应该会在城中活动,到时候又能助力。然而廖襄却说,他当年离家之时,耻辱羞愧非常,早已立下誓言,若非功成名就,否则不会踏入成都半步。   然后你就去当了土匪。   杨佑只能放弃廖襄这条线。   刘武说着十天半个月,一直拖到了秋收过后才给了他三千兵马。   黑风听到消息苦涩地说,“这时候各大山寨都已经抢好了秋粮,寨中粮草充足,牛羊膘肥体壮,想打可太难了。”   杨佑当然知道刘武在故意给他使绊子,不过有了这三千兵马,他才有个名头去外面,不然始终处于刘武的控制之下。   杨佑得了刘武的兵马,又跑去武康那里去要了许多粮食。粮食都验过了,虽然是陈粮,但也是好米。   到了刘武交兵的时候,杨佑才明白刘武动的手脚。   三千人全部都是年迈老兵,今年过了年就该退伍还乡,许多人连弓都拉不开了,杨遇春和卓信鸿负责兵马,气得嘴边直冒泡。   杨佑想了会便释怀了,“我还有任命权力。到了外面,我想招多少兵,刘武可就管不着了。”   “昭义军是军户,蜀地的好男儿还大有人在。”   杨佑如此劝慰道。   老兵也有老兵的用处。   杨佑怕赶不上这批兵马的卸甲时间,没花多少时间准备就带着人出发了。   行至剑门,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唿哨,刘慧骑着一匹骏马款款而来,走到杨佑跟前下马跪下。   “草民愿随殿下征平匪患。”   “你一个人?”   刘慧点头,“只有刘慧一人。”   杨佑看了他很久,最后会心一笑,“上马吧。”   剑门外崔巍的山岭盘旋向着另一个全新的世界。 第94章   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   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   元康二十六年,春正月丁卯,黄雾四塞,年关刚过,一场大寒。   皇帝刚从武宜之那里出来,喝了些酒,正是去见贤妃的路上。   “贤妃又有什么事?”他摸着武宜之的手问道。   “奴不知。”武宜之柔顺地笑着,倚在皇帝胸口。   杨庭年过半百,身体看起来还算健壮,酒酣一阵后,头昏脑涨,他觉得有些闷热,将自己胸口的衣服扯开。   他精壮的胸膛在北风中散发着热气,武宜之眉目婉转地在他裸露的胸膛上落下一吻。   若不是为了自己的二皇子杨倜,贤妃也不想见他,夫妻俩相看两生厌。   贤妃要得做些表面功夫,“陛下好久没来,今日就在这歇息了吧。”   杨庭盘算一番,他还需要贤妃的父亲为他主持朝中大局,不能对贤妃太过冷落。   “也好。”他捏了捏武宜之的纤腰,“你先回去吧。”   武宜之对两人依次行礼,冒着雪往回走。   “许久没来紫兰殿了。”杨庭摊开双手,任凭贤妃和侍女们为他脱下衣裳。   贤妃温柔地说道:“陛下有时间也该多来紫兰殿走走。”   杨庭点头。   两人匆匆云雨了一番便歇了。   第二天,贤妃先起了,正要叫杨庭上朝。杨庭鼻息粗重,喊了许久也未醒。贤妃摸了摸他的额头,一片滚烫。   “娘娘,这是烧糊涂了吧。”宫女道,“要不要叫御医?”   “赶紧叫御医来。”贤妃焦急道,杨庭还没有立太子,他还不能出事。   御医把了脉,只说是风寒入体,静养几天,服几味药驱了寒就可以。   贤妃着人去前朝说了皇帝感染风寒,休朝三日。   服了药之后,杨庭精神好些了,坐起来同贤妃说了几句话又睡下了。到了傍晚服下第二贴药后,杨庭便吐血不止,陷入了昏迷。   贤妃大惊失色,御医把了脉,头上出了一层冷汗,“娘娘,陛下感染风寒,臣开的都是燥热的药,陛下昏迷,乃是服用了同样性子的药,阳上加阳,烈性相冲,故而伤了身体。”   “谁给陛下吃了别的东西?”贤妃招来了所有宫人盘问。   “娘娘,”她的大宫女说道,“陛下今日除了服药,就是喝了几口清粥,那粥水都是给太医看过的,没有问题。陛下病中,房里也没有熏香。”   “既然什么都没有,陛下为何会出事?”贤妃怒吼。   静嫔是她的表妹,入宫三年,听到消息赶来,贤妃生怕皇帝在她的宫里出事,此时已经乱了阵脚。   静嫔道:“姐姐莫慌,陛下昨日和谁在一起,说不定是在那处吃了东西。”   武宜之。   贤妃立刻传令拘住了杨庭所有的男宠,等候盘问。男宠们干的都是不齿于人的活,家世高贵清白的子弟不会入宫,又没有子嗣,互相还要为了皇帝的宠爱而争斗,可以说,皇帝在时他们就是这宫里炙手可热的人物,皇帝不在,他们便立刻变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武宜之算是一个例外,他有武惠妃的支持,贤妃赶在武惠妃到来之前就把人拉到了紫兰殿,还喊来了掌管察事的杨休。   原本杨休就帮着杨庭掌管暗中势力,暗中监视群臣百官,七年前杨休上书,把部分太监、内卫、刺探边关军情的边辅和杨庭朝中势力整合在一起,组成了“察事”,意为查天下之事为皇帝所用。   上察百官,下摄群司,官无局业,职无分限,随愈任情,唯心所造,法造于笔端,不依科诏,狱成于门下,不服复讯。   自从太子倒台之后,钱家也灭了,朝堂上终于没有了能够以一己之力阻碍杨庭的人,凭借着察事,他君威比寻常更盛。   杨休则完全听令于杨庭,甚至不惜为杨庭制造伪证,随意抓捕官员,可以说,他是最得到杨庭器重的皇子。与之相对,杨休付出的代价就是手中沾满了血腥,被天下人唾弃,声名狼藉。杨庭既需要他,又提防他,一方面不断给他刺探的权力,一方面又限制着他的行动,甚至当着群臣百官的面说杨休以后会是辅佐他兄弟的好臣子。   这便是认定,他不愿意让杨休继承大统。   然而在这眼下,如果说谁能代表杨庭的意思,那就只有杨休。也只有杨休有权力绕过官员直接抓人,丢到诏狱里去。   至于熬不熬得过诏狱的刑罚,那就说不准了。   武宜之和他宫里的仆人全部被押到了紫兰殿,贤妃手边站着杨休和静嫔。   贤妃只问武宜之杨庭有没有在他那里吃过东西。   武宜之早就知道了皇帝病重的消息,如今看来,贤妃似乎是想把皇帝的病推到他身上,即使吃了东西,他也不敢说。现在只希望武惠妃接到消息后快点过来救他。   他抬头看了眼杨休,杨休虽说和他有那么点关系,武宜之也知道,那关系都是他设计杨休得来的,杨休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何况,比起他来,杨休只听皇帝一个人的话。   真要出事,杨休不会保他。   “陛下只在我那里吃了点瓜果,又喝了两盅绿云。”武宜之答道。   贤妃冷笑,“是吗?”   她指着武宜之身边的宫女一个一个地问,“你们来说说?”   宫女们还来不及串通,凭着武宜之平时的教导跟着他说话。   静嫔站在一旁威胁道:“我告诉你们,御医说了,陛下是吃了烈性的东西才生病的。陛下前几日圣体康泰,昨日从你们宫里过来,今日就昏迷了。就是在你们宫里才出事的,你们要是不说实话,那就是欺君之罪,意同谋反。”   武宜之本想忍住,谁知静嫔竟然直接把帽子扣到了他头上,他当然不能要这个帽子,武宜之道:“我昨日送陛下过来时他还好好的,不过在贤妃娘娘这里宿了一晚,今日便病倒不起,贤妃娘娘怎么不查查你们宫里的人?”   贤妃怒道:“你以为本宫没查?紫兰殿没人给陛下乱吃东西!来人,去搜武宜之的院子。”   “贤妃娘娘不要欺人太甚!”   “武宜之!”贤妃横眉,“你一个小小的男宠,也敢这样和本宫说话?武惠妃有个皇子,尚且不敢在本宫面前放肆!”   杨休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的争论。   不一会,搜院子的人便上来回禀,说是在武宜之那里搜到了春/药和五石散。   武宜之当即脸色大变。他想了许多,偏偏没想到春/药和五石散。   吃了五石散之后人体燥热,要到凉处行散,平时皇上都待在屋内行散,唯独昨日接了贤妃的消息,没有行散就去了,想来是路上敞开衣服染了风寒,太医又给他吃了药,偏这药和春/药两个一冲,这才惹出一堆事情来。   “娘娘,”御医看了春/药后说道,“此药名为万春楼,可催/情/助/兴,所用药材皆为阳/烈之物,和五石散混服效果更佳,想必是此药与御医院的药药性相撞。原本药性相撞,也不会如此严重,可是陛下服食多年,平日多享乐,身体虚浮,病情这才严重了些。”   武宜之辩解道:“娘娘,不是我,这药男宠们都有,原是陛下要服,每个人的宫里都备了些。”   “俊阳君,”杨休做了个请的手势,“有什么话请到我察事厅说吧。”   武宜之不可置信,自己荣宠多年难道就要莫名其妙地栽了跟斗?   “放心,”杨休语气温柔,“你的那些兄弟们也会陪着你的。宫里凡是有**和五石散的人都逃不了。请吧?”   “不是我,贤妃娘娘,六殿下,不是我……”武宜之被杨休手下的察事厅儿带走。   “如今陛下正在病中,不宜移动,”杨休对贤妃道,“希望娘娘好好照顾陛下。”   “这是自然,本官比谁都希望陛下健康。”贤妃道,杨庭至少等立了杨倜为太子再死也不迟。   杨休当晚把宫里翻了个底朝天,把所有藏药的人一应抓进了察事厅审问。   贤妃的父亲林牧刚升任了中书令,皇帝吐血的当晚便和外孙杨倜进宫谒见贤妃。   贤妃和静嫔正守在皇帝床边,林牧先问道:“御医说陛下几时能好?”   “还没说,”贤妃见到父亲和儿子终于稳定了心神,“只说静养,陛下这几年伤透了身子,病来如山倒,什么时候醒都还不知道。御医只说要小心伺候。”   “泰云阁里不是还有个道长吗?听说他医术也好。”二皇子杨倜道,“怎么不请他来看看?”   “我不放心,那道士到底是外人,御医是咱们自己家的。”   贤妃为了杨庭的病愁得焦头烂额,林牧却只是沉默地在房内踱步。   “舅舅,”静嫔道,“您倒是说话啊。该怎么做,得给姐姐和皇子殿下拿个主意。”   林牧在朝中多年,处理过大大小小的事务,杨倜又还年轻,满脑子的墨水都用来写文章了,心眼倒是没怎么长,林牧此刻就是他们唯一的依靠。   “贤妃娘娘,依您看,陛下会立哪一个皇子为太子?”林牧突然发问。   贤妃想了想,“我不知,可我总感觉,陛下不想立太子。”   “太子乃国之根基,父皇怎么会不想……”杨倜道。   “你说的对,”林牧打断了杨倜的话,“废太子这事都过了十年,陛下还没有立新的太子。他是想让皇子们耗,耗到最后,他负责收场。钱家就是这么被耗下去的,你看看,钱家倒了之后,陛下收了多少权力在手中,光是一个杨休就让人头疼了,他还派了杨佑到西南。如今西南早已成了杨佑的囊中之物,昭义军镇宁军神龙军三军服帖。”   “五弟慈柔软弱,能安定西南都是有剑南节度使助力,何况蜀中偏安一隅,西南三军不过二十万,光是骊都周围的十四卫府就有四十万兵众,他到底不成器。”   “你懂什么?”林牧斥责道,“那十四卫府在你手里?陛下难道不知道杨佑是什么性子?就是因为他柔弱听话,这才放他到外面去,西南三军不是杨佑的兵,是陛下的兵。他养着杨佑,是用来磨杨仕的。养着你,是用我来磨三皇子。养着杨休,是用来磨我。留着七皇子,是等着咱们都耗完了,要是没有赢家,就用他补上。”   “这么说,陛下根本不想让我儿继承大统。”贤妃有些不相信。   “他不是不想,他是想等着咱们最后拼出一个剩下的,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皇权旁落多年的病结,已经持续好几代了,连朝臣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皇帝就是个摆设,真正掌握朝廷的是官员,是宰相。   可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昏聩无比的杨庭,慢慢布局,竟然改变了朝堂的格局,让权力的中心向皇帝倾斜。   若不是他私德上有太多污点,林牧都要佩服他是个好皇帝了。   “咱们不能等,这是最好的机会。”林牧下定了决心,“杨休没了皇帝的支持,就是一条没有牙的狗,武惠妃和七皇子没了武宜之吹枕头风,也不足为惧。四皇子杨仕还在西北和突厥开战,五皇子杨佑没有诏命不能回京。三皇子杨仁早年因为动静大被皇上惩治之后收敛了很多,如今正在南山隐居。”   “皇上在我们手里。”林牧捻着胡须,“挟天子以令诸侯,殿下,趁着老夫还在中书令这个位置上能号令百官,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别再想着靠皇上了。”   贤妃神色坚决地点头,杨倜虽然没有马上懂,但心中却隐约涌起了热血。   《齐史》载:   元康二十六年,春正月丁卯,帝病于紫兰殿,中书令林牧亲总庶政。癸未,以刑部尚书裴谈、工部尚书张锡并同中书门下三品。吏部尚书张喜福、中书侍郎岑羲、吏部侍郎崔湜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又命左右金吾卫大将军赵承恩、右监门大将军薛简帅兵五百人往均州,裁撤广武王杨仕兵权。立温王杨倜为皇太子。甲申,太子临朝,大赦天下,改元昌隆。 第95章   二月辛未,均州。   广武王杨仕率姚隽、唐九征两部玄甲军击突厥默畷,大破之,俘虏三千计,遂于其处勒石纪功。此一战深入大漠,打掉了突厥可汗手下三大部族之一的默畷部,可谓是大快人心,杨仕想,说不定自己的功劳比当年的蒙恬、卫青更为煊赫。   受制于软弱的朝廷,杨仕自接手西北防务以来,不得不稳扎稳打,缓慢经营,与突厥纠缠了十多年,终于取得了今日的突破。   只消等着带兵休息补给,一月之后再战突厥,便可彻底解决西北边患。   到时候,战功赫赫,又手握精兵良将,帝位便可手到擒来。   正班师回到均州驻所,杨仕刚刚下马便接到了左右金吾卫大将军赵承恩、右监门大将军薛简带来的诏令。   “你说什么?”他战甲脱到一半,回头对着赵承恩怒目圆瞪,“太子诏令?我竟不知父皇什么时候立了太子。”   赵承恩虽然是个武人,但久居京城,管的是不见血沫的十四卫府兵,气势上就输了杨仕三分,弱弱地说,“正月里陛下病重,这才立了太子,如今是太子殿下临朝摄政。”   杨仕和自己的谋士对看一眼,谋士眼中也满是震惊。   要不谁都不想来边塞,连个消息也比别处慢上许多,何况他还刚刚从大漠回来。   不对,杨仕下意识地觉得这不是全部的真相,那老头子拖了那么多年没立太子,怎么病了一次就突然立了杨倜。   杨倜可一直呆在京城,要是想立他,为什么不早点立太子,要拖这么多年?   “里面写的是什么?”杨仕不想跪着接诏令,一旦跪下,就意味着自己承认了这道命令的权威。   薛简却坚持道:“太子临朝,所下制令当视为代天子之职,天下万民莫不俯首……”   “要么说,要么滚!”杨仕心里越想越气,懒得和他们推诿。   赵承恩和薛简对视一眼,他们只有五百人,玄甲军却有数十万之众,即便他们拿的是朝廷命令,要是杨仕铁了心不接,他们也拗不过,杨仕说要他们滚,他们还不一定真有命滚出去。   赵承恩无奈地说:“太子欲在骊都祭社稷,乞求陛下圣体安康,特令召集各方诸王会集骊都,以表孝心。广武王接到诏令之后,当即刻启程前往京城,以免贻误祭祀时机,玄甲军由赵承恩、薛简接管。”   赵承恩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玄甲军众将的视线都看向自己,好像要把自己吃了一样。   “王爷,”姚隽道,“咱们刚刚打了胜仗,朝廷怎么能立刻把您调走,这不是……”   杨仕抬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冷笑道,“想卸我兵权?让杨倜自己来和我说。”   “怎可对太子无礼?”薛简怒目,“广武王,违抗朝廷命令,拥兵自重,你这是谋反!”   杨仕也撕下了和善的面具,冷笑道:“你们莫不是在京城待惯了,不知道西北是谁的地盘。什么朝廷命令,杨倜太子之位究竟是怎么来的,你去问问他!”   “你!”薛简握住剑柄,准备拔剑,赵承恩一把拉住他,不停赔笑道:“王爷既然不愿回京,那我们回去禀告陛下便是了。”   “末将告退。”他拉着薛简想往外走。   杨仕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人啊,请两位将军到王府坐一坐。”   赵承恩知道,自己死定了,他牙一咬,只好跪下来将京城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很多细节他不能知道,但杨仕可以猜到七八分。   薛简气急,“你怎么可以辜负太子对你的……”   话音未落,杨仕拔剑一斩,薛简人头落地,血溅到赵承恩脸上,他猛地打了个寒战。   把赵承恩扣在王府之后,杨仕将自己关在房里待了一个时辰。众将在外面焦急地等候。   回到骊都,杨倜不是杀了他就是要把他软禁,不回去,杨倜就可以安一顶谋反的帽子给他,反正他手里控制着皇帝。   突厥还在一边虎视眈眈。   他没有选择,如果不能登上皇位,等待自己的就是死亡。   那就反吧!   杨仕立刻派人和突厥可汗和谈,如果突厥愿意休战,他可以割让北庭,安西两个都护府以西的土地,如果不愿意休战,他大可灭了突厥王帐之后再挥兵南下。   突厥可汗当晚就给了答复,愿意和杨仕共结同盟。   杨仕用了十日征集粮草兵马,借清除男宠妖妃,肃清朝野权臣的名头挥兵南下,剑锋直指骊都,点燃了齐国八百年来,最大的内乱烽火。   一点一滴的矛盾累积,终于引发了动摇天下的祸乱。   比杨仕晚上几天,驻扎西南,前几年刚封了景王的杨佑也收到了二皇兄的诏令。   大约是他平时够乖,没有广武王那么强硬,杨倜和林牧都觉得他在西南消息闭塞,按照杨佑平时和皇帝的关系,他一定会听皇帝的号令,为了皇帝返回京城,所以并没有派兵去,只是要求杨佑把兵权交给剑南节度使刘武。   杨佑在西南经营十年,这才拉起了自己的镇宁军和神龙军,刘武见他态度强硬,自己的嫡子刘慧又在杨佑手下做事,未来前途无量,这才带着昭义军听他号令。   把军队都交给刘武接管?   杨倜倒是剪除了自己这个心腹大患,可这刘武又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诏令刚读完,杨佑就开始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叫起来。   “景王这是?”使者不解?   杨佑痛苦地摆手,跑去了茅房。   过了一会,下人说王爷晕倒在茅房里了,王府又是好一顿混乱,大夫说杨佑这是得了瘟疫,不能四处走动,免得引发更大的混乱。   今日见过杨佑的使者提心吊胆,回去后洗了三次澡,生怕自己染上瘟疫。   “大夫”霄宁问杨佑,“王爷这病要何时才好?”   杨佑躺在床上,拿着楚歌的妆盒往脸上扑了一层白粉,“拖着吧,谁知道时疫何时才好?”   京城   太子临朝之后,贤妃就控制了整个后宫,杨佑的母妃早几年就去世了,她也就没管胶东王府的人,重点全放在了三皇子的母妃狄淑妃和武惠妃身上。   狄淑妃愣是没能从宫里递出消息,武宜之已经下了诏狱,等着太子地位稳固之后,就可以做掉皇帝,把罪名都推到武宜之身上,武惠妃受他连累,被贤妃派人时刻监视着。   杨伦在外孤立无援,好在还有个尚书令刘家的女儿做王妃,他还能安全地度日。   朝堂之上,中书令林牧掌权,大肆替换官员,提拔自己的亲信,一时间,大半个朝廷都姓了林,守卫京畿道的十四卫府,也都换上了林家将领。   本应该替皇帝纠察官员结党营私的杨休,却关闭了察事厅,成日在府里窝着,闭门谢客。   “大人,”他手下的察事厅儿不解地说道,“咱们怎么就这么憋屈呢,以前多威风啊,一品大官见到咱都得客客气气的。”   “得了吧,”杨休揉了揉太阳穴,“以前咱们替皇上做了多少事?那些官员哪个不是把咱们恨得透透的,如今皇上不在,咱们没人撑腰,中书令林牧坐大,他头一个想要对付的就是我,我若不是个皇子,今日他就能把我拉去凌迟了。能保命就不错了,还要什么威风。你去告诉儿郎们,都要小心点,别大意掉了脑袋!”   正在杨倜一步步地将朝廷换成自己的人马之际,远在西北的两位使臣却一直没有传来消息,连战报都没有。   杨仕既没有和突厥交战,也没有回京。   林牧不知怎么,心里有些不安,朝堂局势大好,他却觉得十分危险。   “从均州递过来的消息,总要几日才能到的,说不定他们已经上路了,过几日就会有奏本呈上来了。”杨倜安慰着外祖父。   林牧道:“我总觉得只派五百人去均州,有些不太稳妥,可杨仕手上的兵太多了,我也抽不出人来。若是一下就派十数万去均州,只怕他当场就得拉起反旗。”   七日之后,果然有快马加鞭传递急报,不过和预想中的杨仕回京有些差别。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带着三十万人马。   三月丙子,金城关破。杨仕外祖父原来就是陇西节度使,突破金城关进入陇西之后,不过十多日间,玄甲军势如破竹,没有受到什么阻碍,便一路突破长城堡、安乐县、漳县、陇西,直达渭州平原。   至此,骊都以西,只有岐山一线可守,杨倜将十四卫府军共四十万集中在岐山,以林光道为镇军大将军、天策上将,统帅十四卫府军,意图阻碍杨仕的剑锋。   关于这一战,《齐史》只有寥寥数语:   三月庚午,玄甲军与府军战于岐山,府军败绩,退守眉县,丁丑,战于武亭川,又败,乙酉,战于武功,大败,己丑,府军溃逃,天策上将林光道自杀。   京师无险可守,三十万玄甲军兵临城下,只有那千百年屹立不倒的城墙给了杨倜最后的希望。   羽林军将领崔珏连升三级,当上了卫尉,负责守卫京师。   杨倜则开始卷着朝内物资,想带着皇帝往东边逃去。 第96章   杨倜在朝堂上商量春狩之事,众臣熙熙攘攘也没讨论出结果来。   谁都知道,明面上说是春狩,实际上是打不过杨仕了,寻个好听的名头往东边逃。别说是其他官员了,便是林家自己内部也有各种各样的意见。   天子坐都城,骊都已经盘亘在这渭州平原上八百年,乃是杨氏皇朝在人间最具体的象征,一旦迁都,且不说一应官员后妃的开销花费,就是迁了都,那也是丢了祖宗百年的基业。   杨倜倒是想得简单,打不过跑就是了,那胶东渔盐之利,江南水米之好,哪一处比不上这拥挤陈旧的八百年都城?   林牧可算是愁坏了心。   “不能走。”下了朝,林牧赶紧召集心腹在紫宸殿和太子杨倜商议。   “不走难道等杨仕攻进来,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吗?”杨倜焦急道,“外祖,这可是要丢命的。”   “殿下!”林牧看着杨倜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失了太子风度,也失了理智,不由得训斥道:“你是太子!你才是朝廷的正统!杨仕不过是一个反贼,要是出了这骊都城,天下臣民会怎么看你?一个败在反贼手下的太子!你以为离开都城,你这个太子之位还能坐着吗?”   “那就把陛下带上,”杨倜道,“带上陛下,咱们就能号令天下。”   林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杨倜没有处理过实务,故而不知,要妥妥帖帖地迁都,需要准备的日子,比准备兵马打仗的时日还长。   四十万府军就那么溃于一旦,此刻匆匆迁都,带不走全部的官员和亲属,此为一乱,恐怕会引发官员们的叛乱,就怕到时候那些没有被带走的官员直接开了城门恭迎杨仕为帝,到时候杨仕占着都城,他们找谁去说理?   而百姓知道后,只会认为是太子弃城逃走,骊都人口近千万,将会引发民乱,此为第二乱。   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祸端尚未出口,此刻真是进也不得,退也不得,林牧根本没想到杨仕竟然敢冒着巨大的风险谋反,足足被他将了一军。   贤妃冷静地听着他们的交流,看着祖孙两人吵了一番,她早就从皇帝病重的慌乱中脱离了出来,如今统领后宫,又帮着杨倜处理朝政,她倒比以往更有气势,只说道:“朝中难道就没有可用的兵马了吗?”   她这一提,让林牧如梦初醒,府兵没了,还有景王杨佑的三军,都是蜀地精锐的步兵。三皇子杨仁的外家也管着河朔三镇兵马,和杨仕的玄甲军一样,都是骑兵。   “非常之时,当行险招,”贤妃道,“杨仕想要皇位,其他人就不想了吗?他们都在等着呢,既然都想要,那大家就都来斗一斗。”   林牧想了想,问道:“难道要广发勤王令?到时候就怕各藩镇都拥兵自立,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贤妃冷笑,“何须舍近求远,让狄飞来勤王,他外孙杨仁不是很想当皇帝吗?最好让狄家和杨仕两败俱伤,若是有一家独大,那便让杨佑带兵前来。”   她看着那黄金座椅,竟然无师自通了杨庭平日里对付朝臣的手段,不得不说,到底是做了几十年的夫妻,贤妃此刻也有些理解了那个丑陋的男人,“反正这位置,有的是人想坐,很简单,谁赢了谁就坐上去。”   “此乃驱虎吞狼。”贤妃笑着说。   驱虎吞狼异常凶险,稍有不慎就会落入虎狼之口,然而在这绝境之中,也只有这一丝生机,全看他们敢不敢走这险路。   林牧也不再迟疑,抓紧时间拟诏。   林牧的诏令要给三省都过一遍才能发出去,如今三省都是他的人,却还有一个刘颇当着中书令,刘颇的女儿正是七皇子杨伦的王妃。   原本林牧是要把刘颇撤了的,谁知道这老匹夫竟然不顾女儿马上投诚,合作多年,他也知道这老贼见风使舵的本事一等一。   刘颇更是亲自承诺,他的儿子娶的是林家的姑娘,女儿嫁的是杨家的王爷,日后家业都是儿子继承,岂会为了一个女儿而舍弃儿子?   两人合作也有些年头了,林牧用他用得顺手,便也不再管他。   诏令刚刚送出京城,七皇子杨伦就翻墙找到了六皇子杨休。   杨休正在喝茶,看见七皇子狼狈地从墙上翻下来,嘲笑道:“什么时候皇子也要做鼓上蚤了?”   杨伦只得苦笑道:“谁让六哥你大门紧闭,我是有路无门啊。”   “别废话了,”杨休知道这个时候他来找自己肯定是有大事,“我察事厅都关了许久,很多消息都落后于人,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六哥,”杨伦道,“林牧要诏狄飞将军勤王。”   杨休闻言面如土色,只问道:“什么时候,你听谁说的?”   “今天,我听阿柔说的,说是丈人给她偷偷传的消息,诏书已经送出城了。丈人既然特意传递消息,肯定是有何处不妥,母妃被囚,我只能来找你商量了。”   因为他们身上都有污点,处境在兄弟间也很尴尬,杨休是因为察事厅,杨伦则是因为武宜之。   “糊涂!”杨休把茶杯砸在杨伦脚下,“你也知道不妥,怎么现在才来找我!”   “我……”杨伦被他吓坏了,连话都开始结巴,“我这不是马上就来找你了吗?”   “现在马上派人去把诏令截住,”杨休道,他又马上否定了自己的话,“不行,现在林牧还盯着我们,他已经无路可走了。只要我们有风吹草动,马上就得死。”   杨伦不解,“我想不通,让狄将军勤王难道不是好事吗?至少他能挡住四哥……”   杨休恨铁不成钢地说:“惠妃娘娘和武宜之那么聪明,怎么只有你是个蠢货!狄将军要是赢了,三哥就得当皇帝,你觉得,三哥那样的人,会放过我们吗?”   杨伦想到自己那个手段狠辣的三哥杨仁,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不会。”   “所以,让狄将军赢,我们就会死。这道诏令,就是我们的催命符。”杨休道。   “那如果咱们投靠四哥呢?”   杨休嗤笑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老四起兵用的什么借口吗?”   “清男宠,除妖妃,肃朝野,正纲纪……”杨伦念着,越来越小声。   “你也明白了?那男宠是你家出的!肃清朝野,第一个就会拿我察事厅开刀!”杨休将自己的忧虑一股脑都说了出来,“杨仕来了,咱们也得死。若是杨仕和狄家都失败了,那就是二哥捡了便宜,他现在不杀我们,不过是觉得太子刚刚登基,位置不稳,不能担上残杀兄弟的罪名。要是等他坐稳了位置,别说你我,就连父皇也得被他除掉。”   “这……”杨伦之前还没感觉到自己身处万丈之渊,如今听杨休讲明,更是越听越后怕,“怎么往哪边走都是死!”   他差点当场哭出来。   杨休在房中不停地踱步,思虑良久,他终于也下定了决心,“咱们不能等死。天子有六玺,还有一枚传国玉玺,一共七枚。圣上平日里处理政务用的是传国玉玺和皇帝之宝,余下五枚,有四枚放在了宣政殿的暗盒中。杨倜拿到的,就是那六枚。还有一枚皇帝信宝,却是调兵用的,父皇极为重视,藏在了思政殿中。思政殿靠近右银台门,我今晚就派人把皇帝信宝偷出来。”   “杨倜既然想驱虎吞狼,那就别怪我给他多找个人。”杨休道。   杨伦听懂了他的意思,“六哥,难道你要让五哥回来?可五哥前些日子不是染上时疫,连太子召他回京也免了吗?”   杨休翻了个白眼,若不是日后可能还有用到杨伦的地方,他真想现在就把他打死,带着这么个笨蛋,委实让人觉得不安全,“你真以为他病了?要不说你傻呢?太子的诏令不是什么好东西,杨佑也是一肚子坏水。”   “好就好在,”杨休翻出布帛,他替皇帝处理过很多私密的事情,有许多密旨都是从他这里发出去的,故而府上常备得有写旨的一应事宜,只等那一枚印章盖上,便可以发给杨佑,“杨佑心思重,到底比其他人仁善了些,咱们和他也没什么大仇。只有杨佑当了皇帝,咱们才能有一条活路。老六,这句话你可得记牢了,到时候选错了路,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杨伦背生冷汗,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   没了武惠妃的支持,困在这京城的一个多月里,他才真正知道了自己和其他皇子之间那天堑一般的差距。   此刻杨仕的玄甲军,已经离骊都只有两百余里,驻扎在礼泉,长途奔袭的大军非但没有一丝疲态,反倒因为近在咫尺的功劳而兴奋异常。   杨仕稳扎稳打,只等修整一夜后,三十万大军分为三路,分别攻击骊都北、西、南三个方向,他刻意空了一个缺口。   骊都据守永川河,城墙坚固,兵精粮足,自古哀兵必胜,若是他全部围城,硬攻之下,必然损失极大,网开一面,反倒会让城中人以为自己还有退路,只要战况艰苦一些,便会萌生退意。   杨倜以为他手里捏着个皇帝便是王牌,杨仕可不想要,也不能要。   乱军之下,谁还会认一个年老体衰的皇帝?   杨倜守不住骊都,杨仕知道,只是时日问题,到时候,杨倜无论是弃城逃跑,还是坐以待毙,这天下都将是他的囊中之物。他自己也没想到会那么顺利。   什么叫做指日可待,这才叫真正的指日可待。   至于其他的人,那就留着等当了皇帝再慢慢收拾。 第97章   三月庚寅,广武王杨仕三路大军合围京城。   杨倜战战兢兢地守着朝堂。   京城里,皇子们都等着诏令的回音。   “你说,五哥能来吗?”杨伦越想越是心惊胆战,生怕自己住在王府里,哪一天就被太子杨倜给提出去砍了,恨不得一天到晚都待在杨休府上。   杨休毕竟是替皇上干脏事的,保命的手段比他多了去,头脑也比他聪明。故而他这几天一起床连早饭都没吃,就爬墙到杨休府里待着,直到天黑才回去。   若不是害怕他和杨休行为甚密会引起林牧疑心,他巴不得搬过来和要给你修一起住。   “围而不打……”杨休看着手下偷偷传递进来的信息,“他是在等杨倜投降。好在他不知道咱们这位太子还有后招,也不知道我们还要后招。算算时日,再拖下去,狄飞就到了。”   狄飞手下全是精锐骑兵,又拿着太子诏令,没有官府阻拦一路畅通,肯定会及时赶到的。   毕竟他也不想看杨仕占得先机。   与此同时,刚升了卫尉的崔珏看着手下的兵马愁眉苦脸。   他已经整顿了从西边败退的府兵,正在马不停蹄地整饬城防。可这些府兵个个都失魂落魄,直说那玄甲军都是穿着黑衣的凶神恶鬼,不怕死也不怕疼,只知道杀人。   杨仕吹嘘他带了三十万精良骑兵,唬得了别人,唬不住行伍出身的崔珏。   杨仕背后的突厥他必然要分兵防守,最多能带二十万人东出。这二十万人中也不是个个都是骑兵,骑兵养起来耗钱,杨仕最多只有一两万骑兵,剩下的全是步卒,还得分兵驻守他已经攻下来的城池。   崔珏推测,杨仕带来攻打京城的人马,最多只有十五万。   这已经比传言的三十万少了一半了,可还是十分可怕。   因为守卫京师的只有区区五万人,其中还有一半是已经被杨仕打怕了的府兵,二者之间足足有三倍的兵力差距。   更不说那玄甲军知道是从龙之功,个个都热血澎湃。   若是守城的是新兵,他虽然焦虑,但也不会焦急,怕就怕的是,兵被人打掉了志气,从此一见玄甲军就弃兵卸甲而逃,那还打什么?   然而此前的精兵将领都被天策上将拉去岐山,基本都被杨仕杀了,活着的也都投降了,如今盘点京城,有威望有能力有家世的将领,竟然只有他崔珏一个了。   太子已经放话,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崔珏一边巡视城防一边苦笑,哥哥崔琰是太子的心腹,递出消息,说太子已经去搬救兵了,只需要他多拖一些时日。   崔珏看着城外百里黑压压的军营,内心止不住地颤抖。   如果可以,他真想跳到崔琰头上骂娘,当真是文人当家,这三倍兵力,如何守住?   骊都西北,有一处行宫,是周朝皇帝修来行乐用的场所,名为长乐宫。后来齐国定都于此,并没有将长乐宫荒废,而是辟为了温泉别馆,皇帝有时候回来这里小住。   不过到底是在骊都城城墙之外,崔珏为了保卫京都,收缩了兵力范围,不再分兵保护长乐宫,宫人们自知将有兵祸,卷了细软纷纷外逃。   长乐宫虽然一尘不染,一夜之间变得萧瑟无比。   杨仕倒并不急着享乐,没有住在长乐宫,随着兵马驻扎在城外,然而内心还是忍不住地想要提前感受一下这种君临天下的感觉。   长乐宫里没人,反倒正和了他睥睨天下的心意。   这是大军刚刚合围的一夜,城中还不知道为了玄甲军慌乱成什么样子,长乐宫却寂寥无人。   杨仕带着二十余骑亲兵进了长乐宫,让他们守在外面。   长乐宫的主殿叫未央殿,取的是长乐未央之意,虽然是享乐的行宫,但随着皇帝经常在这里处理政事,未央殿也被改成了另一个宣政殿的样子。   空空荡荡的大殿里布满着鎏金的龙纹装饰,隔着一层层的阶梯,一个孤零零的座椅摆在房间的最高处,座椅的靠背上刻着一条黑龙,象征着杨家世世代代相传的至高无上的权力。   杨仕闭上眼睛,慢慢地走上台阶,享受着孤独又荣光的一刻,未央店沉寂的空气里似乎有着几百年来盘旋在此的帝王气息。   他坐上了那个位置。   好高。   他握着龙纹扶手,突然觉得世间的一切都渺小起来,那大殿中的每一块地砖,在他眼中都失去了完整的形状,而是一粒芝麻,一粒尘灰。   他以为这一刻自己会激动地热血沸腾,可是没有,他冷静地就好像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很久。这天下理所应当是他的囊中之物。   “原来兜兜转转,浪费我多少精力,还让我沉睡三年,不过是应了这一劫。”   大殿里突然响起了一个男子的声音,那声音低沉悦耳,带着无比的尊严华贵。   “谁?”杨仕的一双鹰眼锐利地扫过四周,没有人影。   “是谁在本王面前装神弄鬼?还不速速出来叩见本王?”他提高了声音,然而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在讲话。   啪嗒——   他听见了一声水珠低落的声音,一阵毫无来由的风从门外吹进来,带来白茫茫的雾气。   “到底是谁胆敢戏弄本王?”杨仕拔出腰间的宝剑,走下高台四处查看。   没有人。   雾气越来越浓,杨仕往门边走去。   啪嗒——   又是一颗水珠滴落,未央殿的宫门无声无息地在他面前关上,他立刻警惕地回头看去。   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翘腿坐在龙椅上,一脸的冷漠不屑。那人眉目俊美非似凡人,身躯约莫有九尺,威风凛凛,气势如虹。   杨仕再细看时,又见他黑色华服上绣着暗金龙纹,在雾气之中隐隐游动,“你是谁,胆敢僭越礼数?”   他已把自己看做了天下之主,见有人不恭至此,声音里带着震怒。   那黑衣男子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能看见我?”   杨仕冷哼一声,“本王不瞎。”   黑衣男子闻言大笑起来,“有趣有趣,看来你也是个人物。我本来想见见,这扰动王朝根基的是何人,没想到还能遇见一个看得见我的。”   他慢慢走下台阶,带着无形的威亚,杨仕握紧了手中的宝剑,将剑尖指向了他。   “放心,”黑衣男子嗤笑道,“我杀不了你们家的人。你能见到我,算你运气好,如今京城附近也算是风云际会,你也达到了一生的顶点,算得上是一世枭雄,不然你看不见我。”   杨仕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京城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又加上这诡异的场景,龙纹,水汽……   他突然想到一个可能,不过实在令人匪夷所思,“难道阁下是……护国龙神?”   黑衣男子没有答话,看他的表情却分明是承认了这件事。   自己竟然有龙神相助!   杨仕的心忽然砰砰跳起来,他虽然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即便这男子是用妖术来蒙蔽他,是要他说自己得到了龙神保佑,便又是在民心上赢得了杨倜几分!   真龙护佑!除了开国皇帝杨烁之外,再没人有这份殊荣!   难道他真的是天命之子?   龙神接下来的话却让杨仕面色沉重,“你比你弟弟差远了,他第一次见我,可是跪下了。”   龙神说着,伸手弹了弹他的剑尖。   竟然还有人比自己先见到了龙神!还藏得那么深!到底是谁在觊觎自己的位置?!   “是谁?”杨仕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和愤恨,低声问道。   龙神绕着他走了一圈,“我为什么告诉你?反正你也没几天好蹦跶了。”   “你说不说?”杨仕把剑架到了龙神脖子上。   龙神看着他逐渐狰狞的表情,夸赞地笑道:“这就对了,你应该露出你的真面目。”   “嫉妒吗?不甘吗?仇恨吗?”一个龙神幻化成千千万万个龙神的**,在他耳边不断地重复着这些话语。   “你当不了皇帝。”龙神说,“你没有这个命!”   “住嘴!”杨仕闭上了眼睛。   “我只会选第一个见到我的人。”   “住嘴!住嘴!”杨仕捂住了耳朵。   “没有我的承认,你当不了皇帝,还有你的哥哥们,你们谁都不会坐上那个位置……”   “我叫你住嘴!”杨仕对着千千万万的龙神身影不断地挥剑,“这天下都是我的!”   “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他不断地重复着,“我才是天下之主!”   他一把将剑送进了幻影的胸口。   那幻影却疯狂地大笑,伸手摸着他的头,好像在抚慰一个乖巧的孩童,“这就对了。”   幻影纷纷消失,只留下一个真身,“我最喜欢看你们为了权力歇斯底里的样子。这才是杨家人血脉里的疯狂。”   龙神没有和任何人说过,神的力量远超凡人,没有人能逃脱神的吸引,即便是天庭中最微末的神仙。   神会无限放大人心中的欲求。   求长生,求感情,求权力……   这是神与生俱来的力量。   那些一见仙女便倾心的传说,不过是仙女放大了人类色欲之后的故事罢了。   所以天庭才慎之又慎,若无必要,不会派遣神仙下凡,即使下凡,也尽量选择附身的方式,减少对凡人的影响。   只有他,一直在凡间逗留。   杨仕双目充血赤红,鼻间喘着粗气。   龙神像看跳梁小丑一样看着他:“你看,你也没有你弟弟定力好,你见了我不足半刻就是这个样子,我可是缠了他好几年的,所以我选他,你嘛,就认命吧。”   “你们都会成为他的垫脚石。”   “骗子,骗子!”杨仕用力地斩碎那个身影,“告诉我他是谁!告诉我他是谁!!”   那个身影被剑斩得粉碎,却消散在雾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啊啊啊啊啊——”   杨仕将剑插在青砖中,对着王座怒吼。   啪嗒——   他猛地抬头,发现自己坐在龙椅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没有大风,也没有雾气,更没有什么奇怪的黑衣男子。   他提着剑往外走。   攻城,现在就攻城,他一刻也等不及,要坐上皇位了! 第98章   世人都以为崔珏是个纨绔子弟,至少是没有什么战斗力的。   连杨仕知道崔珏接任城防时发出了轻松地喟叹。   从实际情况来看,他确实是这样。   出身文臣世家,文又不成,样貌没人好,在朝中无党派,成天和手下官兵喝酒取乐,还是个连战场都没上过的武官。   所有人都不看好他。   只是能够用上的将领都在岐山被击败,唯有崔珏掌管禁军没有出站。   杨倜点他上阵也未尝没有私心,在他看来,骊都根本抵不住,到时候自己逃跑,得有一个替罪羊。   崔珏一看就是个花花公子、败家玩意,他打败仗,不是很应该吗?和杨倜什么关系都没有,杨倜不过是受了蒙蔽而已。   他显然是忘了,任命一个才不配位的人,君主也要承担识人不清的责任。   然而从定下驱虎吞狼之计后,他们就必须留守都城,否则将失去最大的筹码。   连京城都丢了,你还有脸拿那个太子来糊弄人吗?   可是任命已下,追也追不回来了,林牧只好一天三次不断地向崔珏确认城防消息。   崔珏简直是烦死他们家的人了,又怕自己在前面守城,林家在后面弄出什么幺蛾子,只好耐着脾气一遍又一遍地向林牧表达着决心。   说实在,他也没底,杨仕可是个猛人,能撑多久全看林牧的援军了。   骊都一共有八个城门,崔珏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调配。安排好防守兵力后,竟然还能剩下三千人,用来随时处理突**况。   双方都万事俱备,只等待那一场传递硝烟和军鼓的东风。   天还未亮,空气中还弥散着寒湿的水雾。   一声低沉的战鼓将大战的帷幕拉开。   玄甲军向正西方的章华门进攻,战况十分激烈,玄甲军以持盾的轻步兵在前,先在护城河外列阵,弓弩手借着盾牌的掩护向城楼发起进攻。   玄甲军对付突厥,用的就是一手好弓,一番齐/射/下来,守军牺牲了不少人。   借着就是重甲兵列阵冲击,攀上城墙作战。   攻城木将外墙冲出了一个三丈大的口子,玄甲军一涌入外墙的缺口,即刻被崔珏埋的地雷炸了个措手不及,两侧的城墙上的弓箭手包围之下,第一波侵入的人便死亡殆尽。然而玄甲军根本不怕死,尸体都铺了好几层,还在不断地往前冲,试图冲过夹层,抵达内墙。   一望无际的渭州平原上,骊都无险可据,便只好将自己打造成一座固若金汤的城市。   骊都的城墙足有三道,中间还夹有护城河,城墙附近还有各种暗道相连,论起城墙的坚固来,骊都绝对是放眼齐国第一的城市。   这场战斗一直从早上持续到中午,玄甲军的尸体不断填平了崔珏在城门前挖出来的陷阱。   守军人就那么少,死一个少一个,而城外是源源不断的玄甲军,崔珏看着就肉疼。   这点牺牲还算在杨仕的预料之类,攻城就是这样,若没有内应和巧记,就得用人命砸。他经过过一场战斗也隐隐冷静了下来,发令撤兵。   崔珏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打退了第一次进攻。他立刻派人清理尸体,补好城墙,若是缺少材料,便允许他们拆用民房,盘点牺牲人数,大约是四百人左右。   就这么点人,崔珏也难过了好久。   等到守军的消息传遍了骊都,每个人脸上才有了点喜色,终于不用受兵戈之祸了。   杨休越想越不对劲,“杨仕不可能随便打打,他必然会切断骊都的补给路线。”   一座动辄几百上千万人口的大城,光是每天要耗费的口粮就是个让人瞠目结舌的数目。   “没有外援,受不住。”杨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并不是崔珏无能,太子给他一坨泥巴,他也做不出什么好饭来。   还以为杨倜有多照顾他这个心腹的弟弟……   “那怎么办?”杨伦六神无主。   “咱们得躲起来。”杨休当机立断,“等城破的时候,要让杨仕找不到我们。宫里的人我派人通知,你带上王妃,立刻扮做平民躲到我下属家里。我等会派人去接应你。要是情况不对劲,就直接逃吧。”   杨伦绝望地点点头。   就在他们藏在民宅暗室的当夜,正在熟睡的时分,玄甲军的攻城又开始了。   杨仕的兵力至少是他们的三倍,完全可以轮着来骚扰他们,崔珏就麻烦了,只有那么点人,白天晚上只要有情况就得起来干仗,士兵们早就哭着脸。   而这一次,玄甲军使用了吕功车。   崔珏知道消息差点就吐血了,吕功车乃是巨大的攻城战车,拆卸复杂,却威力勇猛,正适合用来打骊都这样的高墙大户。   而守军的弓箭已经消耗了一大批了。   这一夜,南方的明德门被攻破,几千玄甲军冲进城内和府兵交战。   府兵一路败退,玄甲军竟然冲到了御街上,虽然家家户户听到风声都闭紧了房门,但仍有不少收到牵连而丧命的人家。   “守不住了!”一直关心着战况的杨倜喊道,“咱们走吧。”   他竟然已经准备好了车马,要将皇帝和宫内细软都带走。   贤妃拉住他,“不能走,走了就再也会不来了。”   “驱虎吞狼,虎没见着,倒是先给狼吞了!”杨倜恨不能早几日逃出骊都,铁了心要走。   林牧也劝他不住,只说:“那崔珏已经清理了城内的残兵,相信今晚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意外。”   “叛军都冲进城了,还叫意外?”杨倜指着林牧,“外祖,那下一次呢,下一次是不是直接冲进皇宫了!”   林牧也犹豫了,他一再地估错了形势,造成了不可挽回的过失。   驱虎吞狼之人,首先要有比虎狼更强大的力量。   是夜,一行盖着黑布的车架偷偷从春明门溜走。   崔珏在拂晓击退一次进攻之后,按照常例给林牧报告,谁知走到了朝内,才发现大臣们稀稀疏疏地站着,人数少了。   大家都呆呆地看着空出来的太子和中书令之位。   崔珏心里咯噔一声。   刘尚书刚从宫里得到消息,站在台阶上说:“太子……太子春狩……”   轰——   整个世界都喧哗起来,崔珏心道,完了。   杨倜前脚离开骊都,百姓都还没反应过来,就有官员打开了骊都大门,准备好了一应的印章物事,如同迎接杨倜上位一样,迎接着杨仕。   杨仕策马享受着全京城的注视,骄傲地走进了那间只属于帝王的宫殿。   他下了自己的第一道指令,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自己的两个弟弟。   《齐史》载:三月戊戌,太子杨倜离京春狩,广武王杨仕登基,改元龙兴。   杨佑自接到密旨之后,时疫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扣住了杨倜的使者,立刻点齐兵马,进京勤王。   西南三军,直接抽调了实打实的二十万,以三万苗兵为首,以廖襄、杨遇春为先锋,全速赶往京师。余下十七万,其中五万是刘武带着,剩下的由杨佑亲自带领。   亥金去年刚封的忠义郎,为了以后行文方便,杨佑便上书给他赐了名,叫做杨赤心,西南一地早就被杨佑打服气了,留下个杨赤心还有邓开,一苗一汉,应该出不了什么问题。   武家自从武宜之被拿住之后,恨不得天天在杨佑面前伏低做小,以求保全,杨佑出征不敢留刘武独坐西南,便让刘慧坐镇剑南节度使府。刘武带着他的小儿子刘恒和自己一路出兵。   刘慧是他的儿子,却和杨佑志气相投,在政事上靠拢朝廷,留下他杨佑也算放心。   如此布置了一般,他才带着人马上路。   “王爷此去,有何想法?”刘武一路上也在不停探听着他的打算。   “勤王乃天下一等一的大事。”杨佑只这样说道,“我拯社稷之危,赴君父之急,事成福归于宗社,不成身死于忠孝。”   又是这一套纯质忠孝,刘武早看透了他背后的黑心面孔,陪着他聊了几句军父之思。   “依我看,”小儿子刘恒如今不过十几岁,正是少年意气的时候,家里宠着,说话也直,“成王败寇,在此一举。不成功,便成仁。”   杨佑闻言赞叹道:“小公子倒是有虎狼之气,后生可畏啊。”   你懂什么?刘武轻轻抽了刘恒一巴掌,要是这小子能有杨佑几分弯弯绕绕,他也用不着操心太多。   刘武的本意是独霸一方,先听从朝廷的话,然后再用几代人的时间缓慢图谋家业,不料杨佑一来就打乱了他的计划,把他的嫡长子刘慧收到了王府手底下做长史,他就是再有心,儿子想投靠朝廷,他也得缓缓。   何况,这一次还真叫他捞着了,西北那位他也见过几次,不太好说,确实是个非常人物,敢打敢杀,勇猛无前。   杨佑又是什么好人?脸上永远笑眯眯的,从不当面发作,只会在背后阴刀子。   杨佑比别人能忍,能装,懂得取舍。   说不定还真就成了他呢?   刘武想,他要带上自己,也是在逼自己站队,反正兵都给杨佑了,以后也不能随便投靠其他人。 第99章   从蜀中赶往京城,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杨佑已经让杨遇春带着人全速前往骊都,自己押后盯着辎重粮草。   “从成都北上,出剑门关,借道汉中,从背后袭击玄甲军。”这是杨佑给杨遇春的指令,已经到了天水,他再次写信请示杨佑。   过了天水再度北上,有一两日就会到杨仕掌握的陇州,他们也算是即将和杨仕交手了。虽说杨佑有皇帝的密旨在身,但也说不清楚,毕竟这几个兄弟表面上只要杨倜和杨仕闹翻了。要是他先随便打了杨仕,万一给杨佑招来麻烦和不好的名声,可就得不偿失了。   正当他提笔写信时,先行的探子回报,说从陇州城来的消息,广武王杨仕登基为帝,改元龙兴。   “怎么办?”廖襄听到这个消息有些慌乱,之前大家都是王,再不济杨倜也不过是个太子,说起来地位都差不多,要争也能争个高低。可一旦有个人是皇帝,那就是跟谋反扯上关系了,虽然有杨佑兜着,廖襄也有些担心,“我们真的要打吗?”   杨遇春看了他一眼,“打,为什么不打?咱们出剑南不就为了这个吗?你做山贼的时候怎么不怕官,现在反倒怕一个伪帝了?”   他这几年跟着杨佑读书,口音上也跟着杨佑靠拢,已是说得一口纯正雅言,听不出河北府的口音了。   伪帝,廖襄一想也是这个理,看二皇子那个样子,杨倜的太子之位恐怕也有些东西在里面,既然谁都不是太子,皇帝又还活着,那广武王不是伪帝又是什么?   皇帝那么多儿子,谁比谁地位低啊?   他是当了官兵才知道官兵的好处,虽说没有山贼那样随心所欲,但光明正大反倒痛快,猛地要他反对皇帝,他还有些不适应。   廖襄想通了就出去巡营了。   杨遇春想了想,把廖襄犹豫这件事写进了给杨佑的信件中。   杨佑把信件折好,笑道:“廖襄当官,反倒把胆子越当越小了。”   刘武和卓信鸿都跟着他一起带兵,到底卓信鸿要与杨佑亲近些,卓信鸿先说道:“不知杨将军的信里都说了些什么?”   杨佑对这个消息也算是早有预料,“四哥登基了。”   “倒是和王爷想的一样,太子守不住骊都。”刘武道。   “不打紧,”杨佑道,“出手的不会只有我们,恐怕四哥这个皇位也坐得不安稳。”   杨佑提笔写信,目的就是一个,让杨遇春快点打。   杨仕的玄甲军打的是齐国最大的对手突厥,突厥人弓马娴熟,男女老幼十分彪悍,面对这样的军队,玄甲军还能连连取胜,足可见实力。   而杨佑虽然打的仗也多,到底都是打土匪山贼,和突厥人比起来,战斗力还是差了些。   硬要和玄甲军对上,他也不愿意,只能趁着杨仕没反应过来,多打一点是一点。   不过五日,杨遇春连下陇州、陉阳、泾源、南山、吴山五城,杨佑的军队犹如一把尖刀,将杨仕从西北延伸过来的势力从中切断。   杨遇春在西南打仗,最突出的就是又快又狠,对手都是山贼悍民,比自己军队还熟悉地形,要是反应不快就跑了,人都找不着影儿。攻城他更是一把好手,别说京畿道的城个个墙高池深,就是西南多少天险关隘,也不见杨遇春发愁。   这就是杨佑让他打前锋的原因。这么些年,他也算是看出来了,杨遇春根本就是吃这碗饭的,人够狠,也听话,打了十年仗也没见输过。   由于他们攻城太快,杨仕根本来不及组织反击,这五座城池互为犄角,互相呼应,杨佑又把剩下十多万人都拉过来,杨仕这下是彻底失去了夺回的机会。   让人看不透的是,杨佑打下五座城之后就再也没动弹过,只缩在城里,没有南下继续攻打骊都。   其实切断西北的供给线并不让杨仕发愁,他现在占据了渭州平原,完全可以用当地的物资养活军队,至于杨佑,孤军深入,只等他发令,西北驻守的玄甲军和京师的军队同时出击,杨佑就得被两面夹击。   现在让杨仕恼怒的是东边的狄飞。   狄飞一路驰马南下,很快就到了华阴,离京城已经非常近了。   “陛下,”杨仕的大臣战战兢兢地启奏,“狄讨虏将军递上手谕。”   狄飞尚未挑明自己的意思,他们也只当他还在为朝廷做事,继续叫他讨虏将军。   “手谕?朕还没发令,狄飞哪里来的手谕?”杨仕黑了脸问。   大臣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有人顶不住压力,呈上了那一封手谕。   手谕是以皇帝的口吻写的,当然,这个皇帝时杨仕的父亲杨庭,那华丽的辞藻一看就是自己的二哥拟的旨。   然而不管堆砌了多少词语,主旨还是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现在在狄飞手里,他说二皇子和四皇子都不可靠,只有老臣一心为天子着想,所以斥责杨仕登基是谋朝篡位,下令让狄飞打败杨仕后,与老臣共商立储大计。他还劝杨仕,倘若还认得一些君臣父子之礼,就立刻向狄飞投降、   杨仕一看就猜到,肯定是杨倜丢下京城之后,没跑出去反倒被狄飞抓了起来。   连逃跑都不会,还落了个把柄在狄飞手中,让他被狄飞限制,杨仕暗中骂了杨倜几声。   他虽然不顾名声也要起兵,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想要好名声,要想稳定地统治天下,好名声太重要了。杨倜和林牧的命令他敢违抗,是因为这两人都是臣,他可以说杨倜的太子之位有问题,也可以说这些人的借口和皇帝的旨意相冲突,所以他不执行。   然而一旦搬出皇帝,杨仕就得立马服从。   总不能说杨庭的位置也有问题吧?要是连杨庭也有问题,那杨仕自己也没资格争皇帝啊。   “到底打哪边?”   杨佑和杨仕同时发出了疑问。   “王爷以为广武王要怎么出兵?”刘武还是得先看杨佑的意见,他对这支军队没有实际的掌控权。   杨佑摇头推辞,看着诸位将领道,“我也不知,诸位都知道我不会用兵,我并不能猜到四哥要打哪里?”   “非也。”刘武道,“王爷虽然不懂兵法,却懂广武王。”   的确,从血缘上看,他是这里最接近广武王的人,还和他从小一起长大。   杨佑尝试着以杨仕的想法来理解问题,“四哥一生顺遂,年纪轻轻就战功显赫。不过这也养成了他一个缺点,他瞧不起别人,越是弱小的人他就越瞧不起,也就越容易忽视。咱们龟缩不动,他应该不会先出手解决我们。”   “二十万人还不强?”杨遇春有些瞧不起杨仕了。   杨佑主动解释,“并非人数那么简单,玄甲军多是骑兵,而我们基本都是步卒,对战上没有优势。何况,并不是我们太弱,而是相比之下,有着圣上的狄将军威胁更大。我们说好听了是切断玄甲军之间的联系,换个角度说,我们也处在玄甲军的包围之中,反倒是狄将军更突出些。”   刘武道:“他会不会让西北的军队来打我们,然后自己解决狄飞?”   “不会,”杨佑看着舆图,“西北要是打我们,我们就从西边打都城,他不可能让自己陷入两线作战的境地。”   事实上,杨仕也是这样想的,尽管那个神秘男子说的弟弟让他十分在意,他也只不过是要求官员搜查杨休和杨伦的下落,然后派人盯紧了杨佑。   杨休和杨伦还没有找到,杨佑又按兵不动。   他了解杨佑,优柔寡断,恐怕此次出兵也是刘武和手下怂恿的,只是出了兵又不敢打,畏畏缩缩,不成气候。   既然如此,他就可以先收拾了狄飞。   狄飞握着个皇帝着实让他恶心,只要杨庭一天不解决,他这个帝位就坐不稳。   当然,也不能让杨佑坐收渔翁之利,他重新征集了一支军队,暗中陈兵在和杨佑对峙的地方。   夏四月乙丑,玄甲军与讨虏将军狄飞战于渭南,大败讨虏。   消息传来,杨佑也吃了一惊,原以为两人都是骑兵将领,多少能打个平手,谁知道狄飞竟然被杨仕打得屁滚尿流,连随行的皇帝、太子车架都被抢了去。   “我原以为狄飞能把四哥耗一耗。”杨佑也有些苦恼了,“谁知道是这个结果。”   卓信鸿安慰道:“广武王征战多年,又年轻力壮,狄飞虽好,曾奈何廉颇老矣。”   杨仕太能打,突厥、骊都、狄飞……那么多难缠甚至令人畏惧的对手,他说打就打,让杨佑也开始有些游移,不过都走到这一步了。   在出兵之前他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是唯一的一次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无缘帝位,同样,在这里行岔踏错,也没有任何退路。   只有死路一条,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   让人意外的是,杨仕明明抢了御驾,却没有放出任何消息,只是当即把杨倜给斩了,又抄了林家三族,别的消息确是一个都没有。   反倒是退兵的狄飞还在发檄文和他对骂,说他抢了太子便杀太子,毫无孝悌之念,实为禽兽,要不是皇帝在他的保护之下,还不知道杨仕要怎么杀掉父亲。   杨佑也知道,这还是杨仕杀掉了杨倜,狄飞才假惺惺地吊唁一番,说他是太子,给杨仕多加一条罪证,要是杨倜还活着,狄飞也得担心该如何让他让位给杨仁。   可这皇帝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100章   接到狄飞的指责后,杨仕当即回书,说狄飞在骗人,皇帝已经被狄飞杀了,如今只有自己是正统的皇帝。   但是朝臣不乐意了,杨仕的势力都在西边,他一登基,朝中人马都没有利益可分,便上书请求他向狄飞交涉验证皇帝的真假。   这是探子不断向杨佑回报的消息,最新的进展是,杨仕把那些上书请求验证杨庭的大臣都杀了。   反正许多人都是林家残党,杀了也不算可惜。   这一刀下去,大半个朝堂的人就没了。   杨佑也是感叹万千,虽然这些官员都不是什么好货色,但杀人太多总是令人胆寒,“不知老师他们是否还好?”   他问探子。   那探子是一名又瘦又矮的乞丐,让卓信鸿训过之后放去京城探听消息,如今骊都局势鱼龙混杂,这种三教九流之辈的消息往往最为灵通。   “回禀王爷,小人探明太常寺众人早就称病不出了,伪帝有意将他们的官职卸了再安排其他人。”   没事就好,官职倒是不重要了,杨佑点点头,他忽然又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你听到的很多事,都是朝廷机密,你不过是平民,又有什么路子可以探听?”   那乞丐露出自信的笑容:“王爷,这您可就有所不知了。小人平日里也是为察事厅做事的,察事厅许多儿郎我都是认识的,许多消息都是通过他们之手才传出来的。”   杨佑早就听闻杨休和杨伦在京城失踪了,没想到察事厅居然还在暗中活动,看来杨休也在暗中活动。   说不定自己手里的密旨也是杨休搞出来的。   他想了想,只有杨休能拿到杨庭的东西,而且只有他需要自己进京,杨休很聪明,他会选择让他活命的法子。   “你退下吧。”杨佑再问了些琐碎事情便让探子退下了,召集众将议事。   一时间,刘武、卓信鸿、杨遇春、廖襄都到了他的帐中。   “可探得狄飞将军的情况?”杨佑看向廖襄。   廖襄上前一步,“据说是退到了弘农,一直没有动作,伪帝也没有对东边有什么安排,只是互相写檄文责骂。”   看来这两个人都老实了,狄飞知道自己打不过杨仕,只好转攻为守,反正杨仕还有其他人要对付。杨仕也不可能真动了要立即把狄飞斩尽杀绝的心思,他损耗不起。   狄飞啃不下,杨仕肯定想要拿杨佑开刀。   杨佑指着舆图道:“四哥接下来肯定要对付我们,他已经在京畿道招募了一支新军放在了岐山,这场大战是无可避免了。”   “不过是些新兵蛋子,”廖襄这几天是越想越开了,反正只要杨佑成功,自己有个国公的封号肯定是推不了的,若是失败了,轰轰烈烈当一个枭雄也比在西南窝着强,“他敢来我就敢打。”   杨佑表情严肃,“不要小瞧四哥,还请诸君小心布阵。”   他说完就让几位将领自行商议军策,他自知不是打仗的料子,还不如让懂行的人自己决定,他只在一些关键时候点头。   很快,诸将就商量好了对策,各自散去,杨遇春磨磨蹭蹭地最后一个走。   杨佑看见了他的小动作,叫住他,“你想说什么?”   杨遇春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打开来甜香四溢,“在吴家买的五香糕,听说他家做得最好。”   杨佑掰了一小块尝了尝,确实好吃,他捻着指尖将碎屑弄掉便坐回了座位。   杨遇春跟着他,站在桌前,俯身把糖放在桌上,“多吃点吧,看你一直都吃不下军中的饭菜,从成都过来你是越来越瘦了,脸上也没有什么血色。”   他的指尖轻轻刮过杨佑的脸颊,收回身侧握住。   杨佑也摸了摸自己的脸,只有他和杨遇春在时,两人说话也没什么顾忌,如同寻常朋友兄弟一般,杨佑苦笑道:“我是愁的,给我也吃不下,给我收好吧,想起来吃两口。”   杨遇春把糕点放在一边的食盘中,听到杨佑在后面问他,“你们跟着我来,后悔吗?万一我失败了呢?”   杨遇春替他把放乱的舆图军报整理好,“说来的时候,都是大家一起商议的,都同意了才带兵过来的,就是后悔也怪不到王爷身上。谁不是在赌呢?我们不知道成败,伪帝就知道了?赌赢了,是天命,赌输了,也是天命,都是自己做的决定。”   天命?   离骊都越近,他对这个词就有越多感叹,曾经有那么一个人是如此地强调天命,杨佑不觉有些好笑,“你知道吗?要是真说起天命,那我一定赢的。”   “为何?”杨遇春察觉出他心情变好了一些,便主动和他攀谈起来。   “因为我有神明保佑,”杨佑笑着挑眉,“我连名字都叫杨佑啊。”   “既然王爷天命所归,末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杨遇春回应。   杨佑道:“你下去准备吧,千万不要轻敌,四哥可不好对付。”   杨遇春退出了大帐。   说起来,他们几兄弟的名字也着实有意思。   废太子杨俭一点都不俭朴,反倒是骄奢淫逸,最后因为穷奢极欲而招引祸端。二皇子杨倜倒是有了点风流倜傥的味道,可惜也只会舞文弄墨那一套。三皇子杨仁只有一张脸皮是笑着的,面善心黑,人所不能及。本来应该是臣子的杨仕篡位为帝。最应该知进退休止的杨休却执着于权力。杨伦成也武宜之,败也武宜之。   杨佑的名字,是丽妃取的,说是希望神明保佑健康长大,找到贵人过上好日子,丽妃许的愿望都实现了,可惜她没有等到杨佑坐上她梦寐以求的位置。   他们兄弟的名字都是礼部拟了名单然后交给杨庭来选的,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杨庭名字选得好。   杨佑走出了军帐,在明亮的阳光下,一切都清晰得刺眼,远处是柔和起伏的小小山峦,再往远处去,就是一马平川的平原,风中扬起的细沙似乎也带有那熟悉的味道。   是他生活了多年的故土,是那座让他爱恨交织的宫城。   隔了百里,那座城却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他摸着脖颈上挂着的龙鳞,一路历险而来,匆匆十年,如今只剩下两枚了。   也不知道再见到他会是何种光景。   几日之后,杨仕的檄文先到了。他先是指责杨佑年少时候劣迹班班,接着说杨佑拿着密旨勤王,实际上并没有那份密旨,他是自己假造的,名为勤王,实为谋反,不日杨仕就要派王师前来讨伐叛军。   杨遇春等人听到消息就开始跳脚,主辱臣死,杨佑被骂,他们比杨佑还憋屈。   “他这个叛军也有理由称为王师?”杨遇春道。   杨佑倒是平静许多,打仗之前,双方都得做些嘴皮子工作,他拿着杨仕递过来的国书垫在茶杯下面,“四哥到底是疏于文墨,写得没有二哥好看。”   二皇子杨倜手上出的诏令,那可是篇篇都是磅礴华丽的经典,可惜他此刻已经身首异处。   杨佑对他的死并没有太大的感觉,因为他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杨倜不是死在杨仕手上,就得死在自己和杨仁手上。   横竖他们兄弟从小就感情寡淡,更别提杨佑从小就被杨倜欺负,杨倜当了太子,下的第一封诏令目的也是要他兄弟们的小命。   天家亲情,不过如此,唯一让杨佑轻松的是,杨仕替他杀掉了杨倜,否则他还真下不了手。   刘武闻言笑道,“伪帝文采不行,污蔑人倒是一等一的。”一句话就把杨仕写的那些杨佑的劣迹都打成了污蔑   杨佑有些心虚,杨仕给他列的罪状,除了逛妓院他不去,斗马斗蛐蛐比鸟等等他都是干过的,而且干得还不错,全京城都知道他会玩,就是到了成都,他也是借着这一手本事结识了许多贵公子。   不过,杨仕对他的印象,好像也一直停留在京城的那个纨绔皇子上,杨佑乐见其成。   “下去准备吧。”杨佑吩咐道,“这几日都打起精神来,咱们有可能两面受敌,实在打不过就撤回剑门关,先得保住自己。”   “是!”众人齐声。   杨佑和杨遇春驻守吴山,这是五座城池靠中间的一座,是最关键的连接点。   一连几日,都是风平浪静,连调兵的消息都没收到,众人非但没觉得放松,反而越来越紧张。   越是宁静,风雨就越是狂暴。   两边都在等着互相露出破绽。   夜里,杨佑处理完公务便睡了,杨遇春睡在他的外间,这都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了,他现在封了将军,也习惯睡在杨佑身边负责护卫。   入夏以来天气慢慢闷热,刚刚躺下还不到一刻,杨遇春胸口后背都布满了一层汗水,他随便擦了身上,走出门来,闷得烦了,他便出来巡防,等自己累了再去睡觉。   银河耿耿,玉露零零,夜间没有风,旌旗不动,刁斗无声。忽然一阵急切的马蹄,南山派人来报,杨仕派大将姚隽率三万人马来袭,守将廖襄被他暗箭射中,生死不明,南山告急!   南山一座小城,哪里用得着杨仕三万人马?   杨遇春赶紧把杨佑叫起来,南山一丢,等于他们退回蜀中的路就被切断了,将全数陷入杨仕的包围中。   “为何没有提前收到消息?”廖襄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守个城也能出事,杨佑恨不得拎着他的耳朵骂人,只是姚隽也是名将,到底还是出了差错,再去追究也没用了,为今之计就是守住南山。   杨佑当机立断,“你带人去守南山,一定要拿下来,让天水太守出兵偷袭姚隽。”   杨遇春领命当即带走了两万人马去南山,给杨佑留下了三万兵马,两万在城中驻守,城外还有一万兵马防着。 第101章   玄甲军突袭南山,杨佑手下五座城池都被惊动,一时间巩固城防,又各自派人打探消息,作救应之势。   杨仕坐守骊都,下了令让大将唐九征负责攻打杨佑的一应事宜。   唐九征带着人马隐匿在黑暗中,看着不远处的吴山城,为了在夜里行军不动声响,士兵们都口衔树枝,马匹脚缠布帛,见一名高大男子点了兵去救南山,手下将领道:“将军,那便是景王杨佑账下第一猛将杨遇春。”   “你可看清了他带了多少人?”唐九征反复摩挲着剑鞘,手指因为即将到来的战斗而兴奋地颤抖。   “约有两万人。”   “也就是说,城里还有几万人马,”唐九征随手摘了根野草在嘴里嚼着,扬眉冷笑。   他突然想起杨仕送他出征前说的话,君主穿着端正深黑的华服,脸上是止不住的冰冷笑意,“我这个弟弟啊,能拉这么多人过来给我捧场,还真是有些本事。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我倒是该谢谢他,我就不用特意派兵去打西南了。”   夜里十分安静,杨佑睡不着,眼皮直跳,也不知道是哪边会出事,一种强烈的直觉让他强撑着不要睡觉,好像一睡下就会陷入不可挽回的危急之中,自己起来带人查着城防。查了一圈也没发现有缺漏,小厮劝道:“殿下,若是没事就进去睡着吧,夏天日头苦着呢,晚上睡不好,白天可撑不住。”   这小厮名叫夏春,是从成都带过来的人,平时并不伺候杨佑,只是听说回京一路要吃许多苦头,还得打仗,楚歌便在景王府里选了个身强体壮又会写粗略拳脚的人跟着。   杨佑想了想,发现确实没什么可查的,便回去睡了,躺在床上头便开始痛,思虑过多,他这几天夜里也睡得不安稳,时常梦到两军交战的场景。   不是自己死就是其他人被玄甲军杀死。   嘴皮上说着不怕玄甲军,梦里却清晰地呈现着他的恐惧。   他摸着胸前的龙鳞,冰凉的温度让他心情逐渐平静,慢慢沉入梦乡。   又是这个梦。   从上京以来,他就不断地做这个梦。   是一间道观,一名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背对着他,正在和一个跪在地上的人讲话。那声音却隔着水雾,他怎么也听不清。   杨佑想离得近一些,却只能固定在原地,不能出声,也不能干预。   庙里供着三清的雕像,一柱白烟盘旋而上,那个跪在地上的人转过身来面对着中年男子,那是个头发花白的道士,穿着素白的道袍,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张嘴在不断地说话,明明头发花白,说话却像个四五岁的小孩。   这诡异的场景让杨佑觉得毛骨悚然,却因为梦到过多次而习惯。   道士说:“您说的事,我并不是做不到,只是与天道相悖。修道虽然是逆天而行,但也并非枉顾天道。”   那个中年男子似乎又和他说了什么,道士摇头,“您请回吧。”   中年男子拂袖而去,看动作应该很生气。   在他离开后,道士坐到蒲团上,悠悠地念着,“玉颜灭兮蝼蚁聚,碧台空兮歌舞稀。与天道兮共尽,莫不枯骨穷尘而同归。”   杨佑每一次都只梦到这里便转醒,这一次的梦境似乎更长也更完整,在道士悠长的尾音中,杨佑看到三清明亮的金身前晃着火舌。   他突然被拉出了那间道观,中年男子身边站着许多黑衣人,他们用浇了油的柴将道观围住,大火熊熊燃烧,黑烟滚滚而上。道观中并非只有那老道士一人,还有许多弟子,他们都被困在火海中发出凄厉的惨叫。   你疯了吗?为什么要杀人?   杨佑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只能用眼睛瞪着那个中年男子。   火越来越大,杨佑感到灼热的空气一浪一浪地扑到自己脸上,那浓稠的黑烟无孔不入,呛得他脖子生疼。   杨佑猛地睁开眼睛,房门紧闭的房间里,透过窗纸,四周都亮着耀眼的橙色光芒。   木材燃烧的声音和人们绝望的嘶吼近在耳畔,房里已经热到不行,有人敲着更大喊:“走水了!”   他懵懂的神志立刻回神,动作迅速地从床上起来,扯下一块床帐用茶水打湿披在身上,用湿了水的洗脸布捂住口鼻,将墙上的佩剑带上,准备出门。   随着他动作,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杨佑低头看了一眼,似乎是一枚玉佩,之前被人放在了床头,他也没细想,捡起玉佩揣进怀中,伸手开门。   门已经被火燎黑,杨佑猛地一碰,指尖直接被烫红,他只好用剑把门打开,呼喊着,“夏春!夏春!”   夏春不在房间附近,可能是遇火先走了。   此刻杨佑所住的地方,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片火海,吴山城内多是木质建筑,夏天空气干燥,一处走水,便会引得满街着火,他蒙着头往外跑,身边是无数避火逃窜的亲兵,因为他用床帐蒙着全身,故而没有人认出他来。   还有不少人在呼唤着王爷,应该是要找他的,杨佑裹在人流中,根本没有办法随意走动,只要一张口,便是一口黑烟呛过来,连话也不敢说。   他暂住吴山县衙,一路往开阔的地方走,穿过一道拱门,突然被一个柔软的东西绊了一跤,跌在地上,杨佑赶紧撑在地上往两边爬,直到自己靠着墙不会被人踩到。   那绊住他的是一个人,穿着小厮的衣服,面朝地下趴着,头发被踩散,盖着脑袋,杨佑看他身形很想夏春,便将他拖了过来,拂开乱发,果然是夏春的脸。   只是他瞪着大大的眼睛,脖子被人割了一刀,在火场中只留下了干涸的血痕,已经没了呼吸。   杨佑这才发现,强烈的火光反而晃得人看不清东西,夏春趴下的地方全是一滩黑色的污渍,那就是他的血。   若只是避火,为什么要杀人?还是用一刀致命的手法。   只怕放火是在作乱,杀夏春是为了问他的下落!只是夏春没和他住在一起,被抓的时候又离他的房间很远,这孩子应该是没说出自己的方向,杨佑这才保住了一条命。   他不得不庆幸听了杨遇春的话,没有住在县衙最好的房间里,而是选了一个偏僻平常的房间窝着。   玄甲军来了……   他顾不得安置夏春的尸首,将他放在墙角,确定不会被人踩踏后便用床帐将自己盖得更严实,往城门跑。   杨遇春的副将龙江正在组织人灭火,玄甲军并没有急着攻城,而是将柴火都运到了城门下,堆作了一座小山全部点燃,封死了所有的出路,继而派人不断地向城**火箭,将吴山城变成了一片火海。   杨佑一路奔逃,但见家家户户哭声震天,不断有爆炸声传来,被烧得通红的房子接连倒塌,大大小小都穿梭着取水救火,井边密密麻麻都是人头,反而阻碍了打水人的动作。   生灵涂炭,仅仅一个晚上,这座安定的小城顷刻变成了炼狱。   然而火势已成,人力只是杯水车薪,完全无法阻止火舌的蔓延。   杨佑痛苦地闭上眼睛,一路往城门口去,看见龙江还在找人灭火,忍不住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你没看见那么多百姓的房子都着火了吗?灭不了,赶紧放人出城,再等一会吴山里的人全都会被烧死!”   “出不去!”龙江压着他的脖子让他蹲下,一支火箭破空而来,落在地上,龙江赶紧拉着杨佑躲在城墙的阴影处,“王爷,门都被他们拿柴火堵着,出不去!”   杨佑抬头,比城内火光更引人注目的是城门外升起的黑烟,漫天火箭如同流星一般纷纷坠入吴山城,龙江大吼:“这都是第三波了!”   杨仕疯了吗,就算想杀他,可这满城百姓都是无辜的……   不,他们是因为自己而受难,杨佑突然想明白了,这场大火,就是他的野心让别人付出的代价。如果只是自己呆在西南,最后死的也不过是杨佑和几个亲信而已。   一旦动了刀兵,就不再是几个人的性命可以停下来的事情了。   “那怎么办?出不去,火也没不了……”杨佑说着说着看懂了龙江的眼神。   “王爷,”龙江眼中已经满是泪水,“咱们都得死在这了。”   “放屁!”杨佑也开始慌乱,骂了一句粗话,“来到中原什么都没干,就得莫名其妙地死在这种鬼地方?城外不是还有一万人吗?他们去哪了?”   龙江摇头,“没有音信,吴山城动静这么大,他们不会注意不到,要么就是在和玄甲军厮杀,要么就是……”   他没有说完,杨佑已经知道了答案。   火势冲天,黑气漫空,夜空被橙黄色的火光照亮,连星星也隐没在强光中,火箭射下,不断出来房屋崩塌的轰鸣。   龙江已是手足无措,抱着杨佑的腿开始大哭。   杨佑绝望地看着火海,功败垂成,难道自己真的要命丧于此?   他分明连京城的影子都没见着……   他不能死,他绝对不能死…… 第102章   正在龙江大哭之际,杨佑忽然听到一阵急切有力的鼓声。   “别哭了!”杨佑示意龙江听那夹在惨叫声和烈火狂风中的鼓点,“是不是咱们的人?”   龙江将耳朵贴在地上听了会,确定城外有军队正在接近,又仔细听着鼓点,是两种不同的鼓点。   “王爷!”他挂满泪水的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是神龙军,他们应该是在和玄甲军交战。   神龙军全军都由杨遇春掌管,难道他已经驰援南山而返?还是接到了吴山受袭的消息匆匆赶来?   不管怎么说,都算是解了吴山之围。   杨佑把龙江从地上抓了起来,两人靠在墙边,杨佑道:“我要上城楼去看看。”   “不行啊,王爷!”龙江马上劝阻道,“现在天上这么多火箭,要是伤了您,我也别想活了。”   “您在这里呆着,我找人上去看。”之前驻守城楼的士兵要么死于流矢,要么死于大火,神剩下的人都撤了下来,没人敢去城墙上冒头。龙江说着顺手拿起旁边的一块木板顶在头上,像阵风一样跑了出去,脚踩过无数火星碎屑。   黑烟越来越浓,杨佑将床帐裹紧了些,呛得好一阵咳嗽。   “怎么样?”他见龙江顶着板子跑了回来,木板上插着好几支箭。   龙江顺手把箭拔下来,“没人攻城。”   龙江也是派了好几拨人才顶着流矢登上了城楼,“他们应该都在等大火把咱们都烧完,有兄弟说看到城外大营也全是火。”   杨佑听到此话心里一沉,这意味着他们驻扎在城外大营的一万兵马是没救了。   龙江喘了口气接着说道:“不过离大营不远,能看到杨将军的大旗,他们似乎正在和一堆黑衣兵马交战。王爷,杨将军真的来了,咱们有救了!”   他越说越激动,抓着杨佑的肩膀摇晃起来。   “好,好,好……”杨佑扒开他的手,“我知道了。”   就算杨遇春来救人,已经化为一片 火海的吴山城能救出什么来?要么灭火,要么打开城门逃跑,他们只有这两条路可走。   还在犹豫见,百姓蜂拥来到了城门,背着各种各样的行李叫嚷着要出城。   龙江手下士兵拦着百姓不让他们冲击城门。   身后就是肆虐的火舌,有人恐惧绝望地哭喊,也有人在这绝境之中暴怒而起,有人推搡着士兵大喊:“你们这些狗官兵,就是想把我们关在这里面烧死!放我们出城!”   群情奋起之下,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冲击城门的队伍中。   “放我们出城!”随着这句口号,官兵的队伍被冲散,龙江站在一旁大喊:“城门被烧了,大家出不去的……”   然而并没有人看他一眼,百姓全部都涌进了那可以说是狭小的门洞,一个挤一个地往前走。最先摸到城门的人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好烫!”   然而这声音并没有起到警示的作用,后面的人还在催促着:“你们在前面干什么?为什么还不出去。”   “门好烫,门好烫……啊……”   然而人都挤在了一起,知道城门出不去,想要退去的人也被陆续赶来城门的百姓继续往里面挤。   龙江怕出事,叫着士兵们堵住了前往城门的道路。   杨佑看不下去了,趁着龙江疏散人群的空隙,顺着楼梯往城墙上走。   流矢不断,他靠着墙边终于走到了高处,城门外堆着高如山的薪柴,正散发着滚滚黑烟,城门内是不断涌入的人群,哭喊惨叫混杂在一起。   杨佑心如刀绞。   就是这个情况,杨遇春来了也于事无补,难道真的要求老天保佑降一场甘霖灭火吗?   骊都附近,夏天本就干热,天上更是一片晴空万里,哪里来的雨?   杨佑咬着嘴唇,确实没有雨,但是有神……   敖宸的力量可以帮他灭火吗?杨佑看着一片火海,要是让敖宸帮忙,又让他损耗龙气陷入沉睡怎么办?   可是吴山城少说也有十万民众,还有不少他从西南带来的士兵……   他承诺让这些人过上好日子……   就算自己欠敖宸的吧,日后敖宸要他怎么还都可以。   杨佑将颈上的龙鳞摘下,双手捧着跪在地上,望着天空喃喃念道:“景王杨佑诚祭苍天,愿天龙助力……”   忽然狂风大作,将燃烧的黑气吹上天空,一块木板被吹倒,砸在杨佑旁边,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念道:“降甘霖以救民难,遗龙润以抚苍山,再扣再拜,不胜感念!”   他面向东方虔诚地拜行五体大礼,拜完他才想到一处缺漏。   敖宸虽然是龙,但也未必管的就是行风降雨,他在人间待了这么多年,要是天上的官员变动,风伯雨师都不认敖宸了怎么办?   掌中一片龙鳞发出清脆的声响,杨佑低头一看,已经裂成了两半。   像是回应他的乞求一样,一声霹雳响处,骤雨倾盆而下,淋得他浑身湿透,城内百姓欢呼雀跃。   不过小半个时辰,满城之火,尽皆浇灭。   杨佑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中的龙鳞,那片碎掉的鳞片暗淡下来,失去了那夺目的光泽,在雨水冲刷下慢慢融化,好像冰块化在水中一样,杨佑用力握紧拳头,却仍然有水不断地从指缝中漏下,等他再张开双手,那片碎掉的鳞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便消失了。   杨佑慎之又慎地将最后一片龙鳞挂在脖子上,走下了城楼。   唐九征原本的计划就是佯攻南山,实则朝吴山下手,听说廖襄大败,失了城外营寨,军心慌乱,又见杨遇春匆匆带兵驰援,加上吴山城内外已被烧成了一片火海,大营也被袭破,心中甚喜,以为景王此番必死。不期天降大雨,火不能着,哨马报说杨遇春一到南山,便带兵冲阵,手下步卒专砍马腿,将那一支佯攻军队赶了回去,然后火速回援吴山。   夜中奔袭,又刚刚大战了一番,唐九征本以为杨遇春的兵马一触即溃,谁知道这些人比他们还不要命,死了心地要杀人,就算杀不了人也要拼命砍马。   他早就听说苗兵打仗不要命,今日才见到真假,不由得叹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意如此,我辈不可强也!”   眼见杨遇春越打越起劲,偷袭不成,他当即下令撤兵保存实力,正在大马回程时,突然背生冷汗,他立刻回头,黑色甲胄的玄甲军包围间,有一骑浑身染血的白马将军手提银枪带着一队人直直地向他冲来。   “快保护将军!”他听到有人大喊,玄甲军自发将唐九征围在正中,重重护卫之下,那人却毫不畏惧,手中缰绳一紧,勒马抬手,银光一闪!   唐九征立刻挥鞭往前跑,同时俯低身体贴着马背,亲兵见状立刻从马上扑向他,“将军小心!”   那银枪破空而来,穿透了亲兵的身体,又顺势深入唐九征体内,唐九征低头看去,银枪的枪头直直地从胸腔穿出他的身体,刺进了身下坐骑的脖颈。   他喷出一口鲜血,两人一马当即倒在地上。   为何连天意都要偏袒景王……   陛下,臣恨不能……   白马走到他面前,杨遇春一刀斩下了他的头颅。   主将一死,玄甲军当即溃逃。   这是他们南下以来打的第一次败仗。   杨遇春把唐九征的头递给亲兵挂在马上,立刻赶往吴山城。   大雨倾盆,吴山城的火已经全数熄灭,城门口堆着的柴火浸了水,从里面推不开,杨佑正叫人从城楼上吊下来,把柴都移开。   杨遇春吩咐手下没伤的去搬柴,自己跑去拉着一根绳子就往城楼上爬。   杨佑站在城楼上监工,看见杨遇春直接爬上来,生怕他掉下去,在绳子边上等他。   “你小心点!”杨佑喊道。   杨遇春手抓住城砖,轻轻一跳就上了城楼,一开口就是问杨佑的情况:“王爷你怎么样?”   “我没事。”杨佑此刻已经解下了裹着的床帐,一头黑发湿漉漉地铺在两肩,脸上横七竖八的都是尘灰,他抬起手准备替杨佑擦掉,却发现自己袖口全是血迹,只好默默地收回手。   杨佑没注意他的动作,只是继续说着:“玄甲军有人潜入了城内放火,好像还要刺杀我,我倒是没事,不过夏春死了。”   杨遇春也猜到了点东西,叹息着说:“他也算是忠心为主,厚葬便好。”   杨佑点点头,杨遇春又把自己的遭遇同杨佑说了,听到廖襄只是手臂中了一箭,并无大碍,他不由得松了口气。又听到杨遇春在城外和玄甲军激/战一番,斩了唐九征,惊讶地说,“唐九征随着四哥征战多年,是他的左膀右臂,你竟然能把他斩落马下,真有你的!”   杨遇春倒也没让人把唐九征的头颅带上来,只是和杨佑商议着下一步怎么走。   “唐九征一死,玄甲军还要乱上一段日子。”杨佑分析道,“不能让他们反应过来,你立刻去通知其他四城,带兵主动出击,多打一点是一点。”   杨遇春忧心道:“主动出击是好,可玄甲军会不会顽强抵抗?”   杨佑轻笑:“西边出了这种事情,狄飞坐不住的。” 第103章   唐九征被斩的消息一路传到了骊都,杨仕先是痛心,继而暴怒。   唐九征跟着他征战多年,没死在塞北的风霜雪雨中,没死在突厥人的铁骑之下,却偏偏死在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杨遇春手下。   杨仕在朝堂上发了一通火,下朝之后越想越气。   之前派去找杨休和杨伦的人半点消息都没有。   这些人……这些人存心给他找不自在!   “调兵吧。”他掐着眉心对姚隽说,“不能让老五打过来。双线作战咱们身子再铁也撑不住。”   “陛下,这次我去吧,我一定会为九征报仇的。”姚隽红了眼眶。   杨仕准备点头,想了想还是后怕,唐九征的本领他是了解的,能够将他斩于马下,那个叫杨遇春的怕是有几分本事,姚隽比唐九征还差一些,他也担心姚隽也折在西线。   “你不用去了,你得盯着狄飞,让张忠野去守城,不能让老五再往京城推进了。”   “报——”   杨仕话音未落,探马飞速来报,言说杨仕军队已突破雍县,正在往岐山逼近。   杨仕怒急攻心,一口气还没喘过来,第二波探马又到了。   只有一个消息——   岐山已破。   杨仕怎么打下京城的,就是先破了岐山,过了岐山骊都无险可守,将全部暴露在杨佑的剑锋之下。   玄甲军怎么会败?玄甲军怎么可能会败!   “陛下!”姚隽扶住了他,“陛下千万冷静,待臣领兵收复岐山便可,料想景王之兵也不过一时半刻的勇猛,臣去……”   “你不用去了,”杨仕再次说出了这句话,“你守京城,顺便盯着东线,我亲自去会会五弟。”   杨仕要御驾亲征!   支持他的朝臣自然一片反对,千金之子尚且不坐垂堂,何况是一国之君,然而杨仕在玄甲军里一贯都是身先士卒的,只要他到了战场,就没有打不赢的仗。这对于接连吃了好几场败仗的玄甲军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士兵们都相信杨仕一定会带领他们赢得一场痛快的胜利,所以军队内部不仅没有阻拦杨仕亲征的决定,反而十分支持。   拟定了章程之后,杨仕点齐兵马亲征西线。   等到他到达岐山脚下时,整个岐山防线都已经被杨佑攻下。   此情此景,多么像不久前他攻打骊都时,和杨倜对峙的情形。   无非是他变成了杨倜,而杨佑变成了他。   岐山防线易守难攻,也不知道林家是怎么守的,十四卫府军竟然在这里大败而逃。   杨佑光是打下岐山就折了三万人,还差点把廖襄赔在里面,又是让苗兵夜袭,又是放火埋雷,各将顶着流矢往上冲,这才在杨仕增兵前打下了岐山防线。   加上之前各场战斗损耗的人马,现在他手上只有十五万兵了。   玄甲军对杨仕及其忠诚,情愿杀到最后一人也很少有人投降,他不敢讲俘虏编进队里,只能让西南三军硬着头皮打。   好在岐山防线已经整饬完毕,全线都等着杨仕的到来。   元康二十六年,或者是昌隆元年,又或者是龙兴元年,又或是一个崭新的年号,就在这一年的六月丁巳,齐国开国以来最大规模的内战在岐山打响。   这一仗,景王杨佑和广武王杨仕都投入了数十万兵力,足足打了十多日。   广武王调集兵马,策应了岐山以西的玄甲军,让他们联合起来,两面夹攻杨佑,杨佑据守雄关,坚守不出,让广武王耗费了若干兵力也无法攻下岐山。   有好几次,玄甲军的兵马都冲到了山上大营,杨遇春当着众人的面劝杨佑撤兵,以图后继,不要将人全部折在这里,杨佑没动,如果在这里就打不过杨仕,杨仕不会再给他卷土重来的机会。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个哥哥的想法。   因为现在的他们,完全一模一样,若是他打败了杨仕,他也不会给杨仕重整旗鼓的时机。   在权力还没有带来快乐之前,卷席一切的欲望和疯狂就已经让人不由自己。   杨佑顶着双线的压力守住了岐山,和杨仕陷入了拉锯之中。   东线战场上,狄飞找准了时机,趁着杨仕离京,当即出兵攻打骊都,虽然一再被姚隽挡住了攻势,却为杨佑分担了玄甲军带来的压力。   杨仕自西北而来,辎重补给都被杨佑横刀切断,战争越拖越久,他不得不开始加征京畿道的税收和兵役。   京畿道虽然是富庶之地,太子杨倜临朝时早就搜刮过一遍,如今还不到几个月,比杨倜的更加严苛的杂税徭役逼得民不聊生,各处都有自行起兵反对广武王的人在。   姚隽坐守京城,眼看就要控制不住局势,立即连发书信催促杨仕回京。   杨仕心急如焚,却不敢随意脱身,岐山一线焦灼已差不多一个月了,他真正地开始正视自己的对手,杨佑绝对是有备而来,他甚至在猜想,杨佑是不是在西南就做好了发兵的准备,将领、士兵、物资、武器……所有的一切都昭示着这是一支可以与玄甲军比肩甚至还略胜于他们的军队。   玄甲军多是骑兵,突厥人也没有城池关隘这一说,他们更擅长的是在平原上一往无前。   攻城拔寨并不是他们拿手的事情,面对着高城深池,骑兵完全失去了机动性和攻击性。   而杨佑三军则不一样,他们在西南干的就是搜刮土匪山贼的活儿,攻城拔寨那是常有的事情,还经常翻越天险关隘,可以说,杨佑能顺利攻下岐山,和他们的作战经历不无联系。   杨仕为了攻下岐山,不停地派人出兵,一个月还没到,就折损了五六万人马。   杨仕敢肯定,自己一走,西线马上就会面临崩溃,到时候就算拿了个骊都也没什么用处,还是得弃城逃走。   他不想落得和杨倜一样的下场。   可是也不能再拖了,迟则生变,杨佑可以南下汉中取道成都补给,他却必须要取食京畿道,若是将民众逼反,杨仕自己也没有好果子吃,必须要快速解决岐山的难题。   问题就在于杨佑只守城,根本不出来打仗,他好像存心要把杨仕拖死在这里。   难道这人连骊都要被狄飞打下来也不管吗?   杨仕越想越觉得杨佑可怕,谁都盯着都城,好像都城落入手中就能当上皇帝一样,可是杨佑盯着的,是人。   只要把在他前面的人干掉,皇位自然就会落到他手上。   若杨佑连杨仕都打得过,狄飞不过也就是一盘下酒菜罢了。   必须引他出来。   “王爷,广武王又送女人衣服上来了。”杨遇春手里提着杨仕的使者进了军帐。   杨佑看了一眼,这次不仅送了女人衣服,还送的是妓女的衣服,顺带书信一封,上面直白地骂杨佑是妓女生的小杂种,还说他不是皇帝的儿子,而是丽妃在外面和别人生的野种。   杨佑并不嗔怒,在宫里比这话还难听的东西他都忍得下来,不过是拿他母亲说事,杨仕狗急跳墙也只会这一招。   “这都是第三次了。”廖襄把使者暴揍一顿赶下了山,“王爷你忍得了,我可忍不了。”   “他不就是想让我出战吗?”杨佑看着舆图笑道,“我出兵就是了。不过还要等一会,等狄飞将军的好消息。”   七月初七,中元节,鬼门开。   人们倒是没见着从冥府前来的鬼,那打仗死的士兵魂魄倒是进去了不少。   狄飞和姚隽死磕了月余,终于攻下了骊都,姚隽连夜带兵西逃。   骊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三易其主。   狄飞还算有些庆幸,没有当即奉皇子登基,而是借皇帝之名下诏,要求杨佑即刻出兵征讨反贼。   杨佑没有接旨,而是拿出了那一封密旨,说勤王是父皇亲自给他下的旨意,不需要狄将军置喙,他也会让杨仕伏诛。   狄飞碰了一鼻子灰便不再管他,只缩在京城内,也不出兵打杨仕,更没有什么举措支持杨佑。   他也在等,等杨佑和杨仕打得两败俱伤,然后坐收渔翁之利。   杨佑看透了这些人,不由得冷笑连连。   广武王杨仕的兵马全部都集中在了渭州平原,岐山脚下,不能向东退却,便只能从西边走,岐山又久攻不下,只能冒险绕道北上奉天,绕过岐山后再回西北。   可惜杨佑没有给他机会。   一探听到玄甲军的动静,杨佑便立刻派兵下山,一路从后面追赶,一路在北面拦截,重重歼灭之下,杨仕才走到武川便被围困起来。   满怀豪情的挥兵南下,到如今的困兽,杨仕不过风光了几个月的时间。   杨佑也跟着大军到了武川。   夜风中传来浓重的鲜血气息,路边的白草变成了暗红色。   刀兵乃不详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杨佑蓦地想到了这句话,纠结地叹了口气。   “功业将成,王爷怎么越发唉声叹气?”刘恒巡营完毕,过来和他闲聊。   他身上带着血腥味,战甲有很多地方还没洗净,残留着暗红的血迹。   这小子打仗是冲得最快的,杀人如砍菜切瓜一般。   杨佑笑了笑,“不过是想到了死去的士兵,苍苍蒸民,谁无父母兄弟?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话可不是这样说,”刘恒从怀中拿出布来,从一个小瓶子里倒出茶油来擦拭刀锋,“兵为将死,自古有之。既然受了粮饷,就得好好打仗,不然凭什么让人供养他们?死在战场上,那也是死得其所。”   他倒是和刘武想得差不多,杨佑摸着他的头,“你是不是要满十五了?等打胜了仗,有没有想过自己要当什么官?”   “我可不想当官,”刘恒收刀,“我就想打仗,大丈夫当立不世之功,留千古之名。”   杨佑拍了拍他的肩,“好,那我以后就让你当将军。”   两人正在说话时,有士兵来报,杨仕带着一千人趁着夜色开始突围。 第104章   几万兵马围困之下,杨仕想突围,也得问问其他人答不答应。   杨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担心,他已是笼中困兽,掀不起多少波澜。   杨遇春过来让他跟着去督战,这是打仗的惯例,若是遇见万无一失又十分重要的战斗,主公最好是亲自到现场,把最大的功劳归给主公,剩下的功劳主公分得开心,臣下也受得安心。   杨佑换上甲胄跟着骑马出去了。   杨遇春把他带到了一处山岗,刚好能从高处看到下方的战况。   杨仕的人马在包围圈中艰难地应付着。   杨遇春吩咐好左右的人保护杨佑,打马提枪就准备冲下山。   杨佑及时拉住了他的披风,两人交错时杨佑小声在他耳边说:“如果可以,别杀了广武王。”   为他而死的士兵成千上万,杨佑做的孽已经够多了,他不想连兄弟之间这点最后的底线都丢掉。   他可以和杨仕争斗,可以剥夺杨仕的权力,却不忍亲手夺去他的性命。   杨仕杀杨倜的时候,他还可以冷眼旁观,反正不是死在他手上,可到了现在,他却要假惺惺地要留着杨仕的性命。   杨佑一时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虚伪至此。   杨遇春面露难色,“王爷,两军交战,敌死我亡,广武王神勇过人,若我留着一手,也不知能不能在他手下讨条命回来。”   杨佑替他抹去肩甲上的尘灰,“我也只是说说,你尽力就好,若是不能保他一命,刀兵无情,我也不会怪你。”   “去吧。”他捏了捏杨遇春结实有力的臂膀,这双手握着银枪,叫嚣着厮杀的热血。   杨遇春双腿夹住马腹,如同入江之龙一般冲入了混战之中,刀光剑影在杨佑眼前不断地闪过,夜晚被战火烧得敞亮,血腥味浓腻得连夜风都吹不开。   杨仕虎口生疼,手中的枪麻木地刺进一个又一个鲜活的血肉之躯,他也不知道这样厮杀了多久,满眼都是人,已经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是尸体。   在这里,活人也是尸体。   坐下战马突然嘶啼一声,他拉紧了马缰,躲过了斜刺过来的一枪,眼看人越打越少,别说武川了,他连西北的尘烟都没见到。   汗水从嘴角渗进来,带着苦涩的咸味,他抬头望去,招展的神龙军军旗挂在不远处的山上,帅旗下有一匹白马,上面依稀坐着一个青年。   那是……杨佑吗?   他一边厮杀一边回想,十年未见,就连在岐山对峙了那么长时间,他和杨佑也没有看彼此。   这竟是他们兄弟十年间最近的距离。   杨佑好像还是当年那么俊朗,光是看着他一个模糊的模样就知道肯定是个丰神俊朗的公子,不像自己,现在是一个血水沾染的失败者。   十年前打马回京,他还站在人群中看着自己,被自己当做盾牌去挡杨庭的惩罚,杨佑还会因为捕风捉影的威胁过来找他哭闹。   那时候他是真的觉得这个弟弟又弱又笨,毫无威胁。   如今看来,那时的情态,杨佑到底带着几分真假?也许那个扳倒钱家的账本也是他早就计划好的一切。   他一直以为杨佑是个蠢猪,是只绵羊,他怎么就没发现杨佑皮子下那颗黑透了的心肠?   是了,他以为杨佑很弱,便不屑去管他。   天意如此,让他栽在了十年前的一个小人物身上。   只是杨仕无论如何也不甘心,所有的一切都到了他的手边,为何又会全部失去?   姚隽挡在他身边,左肩已经中了一箭。   杨仕从背后拿下一张强弓,从脚边箭囊中拿出最后一支箭,仰天大笑,吼声若惊雷响彻战场:“诸君,且看朕此箭!”   话音未落,杨佑只看到眼前银光一闪,亲兵大喊着:“王爷小心!”   太快了!   他耳朵里还残留着杨仕话语的回音,一只箭就**了他的胸口,箭头直接切断了两片胸甲之间的锁子,他听到崩裂的声音,借着一股大力从胸口贯穿而来,带着他倒在地上。   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懵懂地朝着天望去,雪白的箭羽勾着一根红线,碎裂的龙鳞在空中化作点点细碎的星光,点点滴滴的微凉都落在他的脸上。   “杨仕!”又是一声咆哮如雷,杨遇春看见杨佑倒下便不管不顾地杀将进来,怒目切齿。   杨仕背对着他,看着杨佑倒下的方向,也不再厮杀,只是放声大笑。   杨遇春一枪将他挑到马下,士兵们蜂拥而上,将他捅成了筛子,姚隽下马想走到他身边,被刘武一刀砍断了脖子,血浆喷涌而出,比那耀眼的火光还要红。   杨仕在黑夜里渐渐看不清了,污血涌上,他一张嘴就被呛了,可是他还想笑。   天意!天意!   杨佑没死,他看得见那一箭,那一箭很准,若是射中了,杨佑当场就得死。   可是他也看得见,那支箭被什么东西挡住了,虽然会有伤,可杨佑不会死了。   他蓦地想起了那个神秘的黑衣男子。   “你当不了皇帝。”   “你没有这个命!”   “住嘴!”   “我只会选第一个见到我的人。”   “住嘴!住嘴!”   “没有我的承认,你当不了皇帝,还有你的哥哥们,你们谁都不会坐上那个位置……”   “哈哈哈哈哈……”他笑起来全身都痛。   杨俭、杨倜、杨仁、狄飞……你们都是陪衬。   我也是陪衬。   他看向东方,露出了猖狂的笑意。   谁都不会赢,因为有一个人,有着凡人没有的力量。   又是那个道观。   不过这一次的梦更完整些,中年男子坐在马车上,身边是一个形容邋遢的老汉,道观已经着了火,他们似乎要离开。   老汉随意盘腿而坐,抓着衣服上的虱子,“陛下,仲微道人不帮就是了,何苦要烧了好好的一座道观?”   陛下?   难道这人竟然是个皇帝?可是他穿的是一般富人的衣服,这种衣服从周朝到齐国都没什么大变化,身上也没有什么饰物,杨佑一时也不能判断他是哪朝哪代的皇帝。   杨佑想转个方向去看他的脸,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移动。   中年男子似乎不在意他的邋遢,“他既然知道了这件事,不帮我就不能留着。事关天下,我不可不慎。和尚不知道跑哪去了,仲微也死了,现在只有你能做这件事了。”   老汉认命一般地叹气,“一个人做风险太大,还需陛下配合。”   中年男子点头,“你只管说,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提供。”   “若是要陛下的弟弟呢?”   中年男子的手指微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为了天下,他会答应的。”   为了天下什么?他们又要做什么事?要陛下的弟弟做什么?   杨佑突然被钉在了原地,看着自己穿过了马车,看着马车越行越远,最后只剩下两行光溜溜的车辙。   “王爷,你醒了?”他睁开眼睛,梦境过后一切都是那么清明。   杨遇春守在他床边,一勺药放到了他嘴边。   杨佑抬起手,想自己拿勺子,却不料牵扯得一身的痛,忍不住咬牙。   “别动别动!”杨遇春放下药碗按住他,“你要做什么,我给你做了。”   “我要咳咳……起来。”杨佑有气无力地说着。   杨遇春俯身,一只手搂着他的脖子,一只手撑着他的后背,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伤口,将他抱起来,卓信鸿也在一旁看着,杨遇春把杨佑扶起来,卓信鸿便坐到了杨佑身后的位置,让杨佑靠着他。   杨遇春替他压好被子,这才开始继续喂药。   杨佑喝了几口便开始干呕,卓信鸿轻轻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这药也就是苦了一点,忍着些,等会喝点粥就好了。”   杨佑又开始咳,杨遇春递给他一张手帕,他咳了半天咳出一堆黑色的血。   杨遇春看他咳完脸色畅顺不少,安心道:“大夫说你胸口有淤血,咳出来就好了。”   杨佑只觉得嗓子干疼,勉强喝完了药,塞了两口茶润润嘴,开始问卓信鸿:“最近有什么要紧的消息吗?”   卓信鸿道:“广武王已经入殓,灵堂就停在了武川。咱们现在就在骊都城外二十里,狄飞将军就是不开城门,他不让我们进去。”   杨佑靠在他的肩上,有些困倦:“什么理由?”   “说藩王不得带兵如京,要想进城,咱们就得解散兵马。”   “他疯了。”杨遇春冷冷地说。   杨佑也觉得是这样,仗都打了大半年,狄飞难道还没看清他们都不是善茬吗?   “难道是杨仁要称帝?”杨佑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可能,为了自己的外孙能当上皇帝,狄飞自然会阻挡杨佑进京。   “没有。”这是卓信鸿要说的第二件事,“他们没有圣上的车架,也没有玉玺,什么都没有,不敢称帝。”   “难道父皇真的在四哥手里吗?”杨佑问道,“你们清点玄甲军物资是有没有注意到父皇的东西?”   “实际上,皇上现在在咱们大营了。”卓信鸿道:“昨晚到的,师叔带着他来的。”   弘光真人?   “师叔说二皇子带着皇上东逃时他也跟着去了,后来广武王和狄将军交战,慌乱之中,二皇子被抢了回去,他趁乱带着圣上和玉玺逃走了,也不敢进京,就带着陛下躲在农家里。直到我们的军队来了,他才过来投靠。”   “父皇怎么样?”   “陛下除了有些消瘦外,身体康健。”   杨佑莫名觉得有些好笑,杨庭被折腾来折腾去,竟然还能活着。   有时候他甚至想,倒不如让杨庭死了算了,为君为父,他都算不得一个好人。 第105章   杨佑坐在床边休息了会,外面便来了人问杨佑的情况。   杨佑一猜就知道是皇帝派的人,那小太监十五六岁,唇红齿白,恐怕原本就是跟着杨庭的男宠,跟着杨庭逃了出来这才到了杨佑军营里。   他倒是挺知趣,说话恭敬又温柔,“圣上时刻记挂殿下安危,盼着父子平安团聚。”   他当然得记着杨佑,现在他所有的儿子里,杨佑前面的人要么死了,要么想要他死,后面的人都没有太大的势力。   他不靠着杨佑恐怕连龙椅都坐不回去。   杨佑揉了揉太阳穴,让小太监退下。   “大夫说我还有多久能好?”杨佑问。   卓信鸿道:“少说也得五六天才能下床。若不是那一箭射歪了,你当场就得躺在那儿。就算如此,也是伤到了心肺,以后都要好生将养。”   “太浪费时间了。”杨佑捂住胸口缓缓出去,刚才不过是多说了几句话胸口就开始疼了,要不是他忍性好,见到那小太监时就得哭出来。   “明天我就可以处理事情了,现在是关键时候,不能耽误时间。”杨佑估计着自己的身体情况,他觉得自己能撑得住,不过是看些文字,应该问题不大。   “王爷你就别操劳了……”杨遇春说他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能有什么大事,你好好养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杨佑正色道:“那小孩既然见我醒了,我最迟明日也要去拜见父皇。”   杨佑自从受了那一箭便一直昏迷,期间断断续续醒了几次,都是听了一点重要消息便又睡过去了。杨庭纵然望京师望得心急如焚也不敢在这时候催杨佑,身体情况摆在这里,大夫都说了是命悬一线的事情。   他怕多催几次就是在催杨佑的命,杨佑死了他也不好过。   杨佑晚上又喝了一碗苦药才睡着,刚躺下便看见杨遇春抱了一堆东西放到他枕边。   “这些都是什么鬼?”他指着一个黄符问道。   “这一堆,”他将一堆废铜烂铁放在杨佑枕边,“这是你中箭的时候身上有的东西。”   杨佑看那里有一面护心镜,洗干净的甲胄碎片和一块玉佩。   “都说你是老天保佑才捡回的一条命,你身上的东西说不定还有些灵性,会保佑你的伤快点好起来。”   他又指着黄符说:“这些都是我请弘光真人给你做的,有安神的也有保平安的。”   他向来都看不起和尚道士那些弄虚作假的东西,此刻却主动给杨佑求了起来。   还有些东西是他从附近民间换来的,只要谁说有保平安的法子,他都会找人去换。   锦囊里装着糯米,把铜钱系成一把剑……   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却偏偏没有那一缕细细的红绳和龙鳞。   真正保佑他的东西都不在了,杨佑叹了口气,“收了吧,没什么用的,此劫已消,没什么好担心的。”   杨遇春却不干了,他也是被吓怕了,死活都要用那些东西把杨佑围起来才肯放心地离开。   杨佑看着枕头边摆着的护心镜叹了口气。   倒是那枚玉佩,他将玉佩拿到手中,他想起来了,这是他在火场中带出来的那块玉。   是封景王时皇帝赏赐的东西,楚歌把赏赐都摆成了一排让他挑选,他只随手指了一匹布便让人把东西抬进了库房。   楚歌拦着了他,“听说这次陛下赏的玉都很好,殿下您平时穿衣打扮都往简单了靠,总得要点东西撑门面。”   那时他正在忙着和刘慧商量重新建一只军队的事情,只是往赏赐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楚歌就拿了这枚玉佩给他随身带着。   是上好的羊脂玉,入手温润细腻,辉光生洁,雕着一只弯曲的蟠龙,样式和花纹倒是仿古,因为这龙也不是什么正经的雕刻花样,赐给亲王也不算僭越。   一点也不像。   他回想着十年前那匆匆的一眼,黑龙巨大的身躯蜿蜒在深池之下。只是静止不动,便向四周散发着无比的寒冽于苍凉。   离京城越来越近了,他此刻又会在哪里呢?   杨佑对这个道观再熟悉不过了,任谁连续做了个把月重复的梦,他也会印象深刻的。   他眼睁睁看着中年男子和无脸道士重复了一遍对话,然后大火将道观烧成了灰烬。   看得越多,他越是平静。   又回到了马车上,那个满身邋遢的老汉,五官更清晰了些,让杨佑失望的是,他长着一张极为普通的脸,从路面拉一个老农和他站在一起,也感觉不出什么分别。   这样没有特点的长相,就算看过了也不会记得太牢。   中年男子还是没有转身。   “陛下,”老汉在路边跳下了车,“草民会为天下争一个未来的。”   马车中传来一声沉闷的应答,一只手伸了出来,那双手骨节修长,指腹有着厚厚的老茧,虎口处尤甚,一看就是惯用武器的人,然而那老茧边缘发白,有很多茧都翘了起来,正要脱落。   杨佑猜中年男子近几年肯定没有摸过刀兵,所以手上才开始掉老茧。   他拿着一枚白色的玉佩。   阳光下,那浮在镂空云纹上的蟠龙似乎要在闪耀的光线中飞上天空。   那不是……   杨佑用力眨了眨眼睛,至少他更加仔细地去看了那枚玉佩。   确实是自己带着的那一枚。   中年男子道:“这是我的随身信物,你拿着它可以便宜行事,会有人配合你的。”   “谢陛下,”老汉在地下跪了一礼,泥浆将他的膝盖浸湿,他却浑然未觉,伸出双手接过玉佩,“草民定然不辱使命。”   马车离开,老汉也消失在山林中。   唯有杨佑留在山道上踟蹰。   那个中年男子,是我?   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两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差别很大,而杨佑也不可能用刀枪还用到手生厚茧。   而且老汉叫他陛下……   自己不是皇帝……   他猛地想起,如今天下大势,有实力坐上皇位的人也就是杨仁和他了。   这个梦难道是未来的预兆?   可是他为了天下要做什么?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找道士?   为什么要牺牲弟弟?   虽然杨休和杨伦与他关系并不融洽,但也不是势同水火,他断不会随意牺牲别人。   这个梦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越想越觉得胸闷,睁开眼睛咳了两声,在雪白的床单上留下一团污血。   杨遇春睡得轻,听到动静便走了过来,用帕子帮他擦脸擦手。   杨佑看着血呆呆地直发楞,还在研究那个梦的含义。   杨遇春只以为他吓到了,连声安慰道:“没事没事,都是淤血,咳出来就好了。”   “换张床吧,”杨遇春看着他询问道,“我抱你先去外间睡着,换了新的被褥再过来。”   杨佑摆手示意不用麻烦,“什么时辰了?”   杨遇春拉开厚重的床帘,白到刺眼灼人的阳光瞬间将世界都照亮。   已是日上三竿了。   杨佑白了他一眼,“说了让你们叫我起来处理事务,你们又不听话了?”   杨遇春挂着床帘没说话。   “扶我起来,我要去见父皇。”杨佑道。   杨遇春知道面圣是无法推辞的,叫人进来帮着杨佑穿好衣服,又压着他喝了点粥,等到了下午才找了个滑竿叫人抬着杨佑去找皇帝。   皇帝帐中只听到弘光真人念经的声音,杨遇春一手扶着杨佑一手拉开帘子。   房间正中是一座三尺高的香炉,燃着宁静的檀香,弘光真人在香炉前打坐,用一种奇怪的抑扬声调念着经文。   杨佑听了两句,是《南华经》的养生主。   杨庭和弘光面对面坐着,身边跪着那个小太监。   只是看背影,就知道杨庭瘦了一大圈,他们是匆匆跑出来的,还躲在农家,身上什么贵重东西都不敢留,投奔到杨佑帐下,杨佑更没有皇帝衣食住行的一应事务,卓信鸿在附近找了好久,又把楚歌给杨佑收拾了上京的东西都搬到了皇帝的房间,力求让皇帝虽然没有龙袍龙椅,过的也是舒心日子。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杨庭没穿龙袍,只是穿着一般的锦衣。   杨佑有些唏嘘,在杨遇春的搀扶下缓缓跪在地上,忍着胸口的疼痛道:“儿臣见过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庭听到声音转过头来,上前把他扶起来。   杨佑这才看清,那张脸因为长时间的寝食难安已经变得蜡黄。   他甚至很想甩开面前的手,这个人和杨庭根本不一样!   杨庭至少还有些天家气度在,哄人是可以的,但面前的人呢?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有一头灰白的头发和暗淡的神色,杨庭当年傲慢和霸道都不见了。   现在的他畏畏缩缩,双手颤抖。   杨庭虚扶了他一把,让杨佑起来,“我儿病重如此,老父心有不安啊。”   杨佑本应该随着他虚扶的力道站起来,然而他是在身体无力,杨遇春将一只手放在他膝盖下面,硬生生把杨佑抬直了。   等杨佑站起来,杨遇春才站到他身后,贴得紧紧的,让杨佑好靠着他不要摔倒。   杨佑胸口痛到眼前发黑,然而越是痛,他脸上越是笑道柔软温顺,好像一个从小孺慕父亲的孩童。   杨庭扯着他又是回忆过往又是展望将来,花了许久时间来表演一场父子情深。   他让杨佑坐在一边的蒲团上,杨佑哪能像他们一样盘腿坐,只能伸直了背跪坐。   他咬着牙忍住了咳嗽的冲动,杨遇春一只手伸过来撑住了他的后背。   弘光真人注意到杨佑脸色有些发青,便打断了杨庭的闲话,引导他说出最终的目的。   杨庭抹去眼角的泪水,“我儿,你将来要怎么办呢?”   杨佑目中含泪,悲愤地说道:“乱臣贼子扰乱超纲,父皇放心,儿臣一定会助父皇重回都城,正我齐国大统!”   杨庭不知是真感动还是假感动,“好好好,到底是我儿,不愧为父疼你一场。等为父还朝,第一件事就是封你为太子。”   杨遇春在后面捏了捏杨佑,示意他答应下来。   杨佑却清楚地知道皇帝的德行,他现在说什么都可以,毕竟只是两人之间的约定,等会去后又不知该出什么样的幺蛾子。   他摇头拒绝,“勤王本是儿臣本分,不需要别的东西作为封赏,惟愿父皇龙体康泰。”   杨庭见达到了目的,说了几句关心话就放杨佑会去了。   杨佑离开时,听到杨庭和弘光说,“还是道长提醒我,只有这个孩子还记着君父。”   杨佑嘲讽地笑了笑。   谁不是盯着眼前的利益演戏呢?   他吩咐杨遇春道,“你让卓兄找陛下发诏令,让狄飞开城迎接皇上。” 第106章   几天后,狄飞的回书到了,杨佑看了一眼,忍不住笑了出来。   “怎么说?”卓信鸿在一旁帮着他处理公务。   杨佑将狄飞的回书递给他,卓信鸿看了也笑了,“他竟然怀疑咱们陛下的真假,要我们先送陛下进城给他验一验,他以为这是买卖呢!”   “我这个儿子难道还分不清真假吗?”杨佑冷笑。   也许就是皇子才会弄虚作假。   “继续派人去催,”杨佑下令道,“他敢把这件事告诉百官吗?杨仁拖着不肯登基,不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吗?二哥好歹还有个皇帝病中作为借口,杨仁一没人二没玉玺,他要是敢坐上皇位,那就是等着我开战。”   等杨佑派了第二批使者进京,传回的消息说狄飞封锁了京城,不准他们进去,必须先让杨佑带着皇帝进宫验明真假才行。   杨佑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皇帝,又在皇帝面前哭了一场。   杨庭忍了半天,终于说出了他想要的话,“狄将军这是被奸佞所蒙蔽才不肯让朕进京,我为国除害。”   这句话相当于默认杨佑可以和狄飞动手了。   而只要有杨庭发话,他就有了正当的理由。   杨佑让人写了若干皇帝回京,狄飞故意不开城门,想要拥兵自立的书信,半夜用箭**了骊都城内。   本来百姓们也不是很喜欢杨庭这个皇帝,只是一年中经历了许多兵祸,也忍不住怀念着杨庭在位时虽然有些困难,但还不必为性命担忧的日子。   这京师,杨仕围过一遍,狄飞领政又自己封了城,骊都附近的农田供不起城内的用粮了,外面的粮又运不进来,骊都蔬菜食粮价格飞涨,就是开了官仓也经不起几百万人吃饭,狄飞没办法,又开了小门从周围的城市调粮。   然而杯水车薪解不了急火,百姓们更是比以往盼着杨庭归朝,好过安生日子。   昏君就昏君吧,好歹活得下去,总比在明君手里丧命来得好。   一时间骊都城内民意鼎沸,狄飞接连下了好几道不准私议朝政的命令,又封了好几处院子,这才稍微控制了局势。   这些东西都是杨佑不知道的,因为一个更大的惊喜在等着他。   他们在城外又驻扎了几天,夜里突然一阵骚动,杨遇春将他叫起来穿好衣服,扶着他走出去。   “王爷,”卓信鸿已经穿好了戎装,正在和一个黑甲将领讲话,见到他来点头行礼,“这是羽林军大将崔珏崔将军,乃是如今的骊都卫尉。”   他早就听说崔珏被杨倜升成了卫尉,用来当挡住杨仕的炮灰,骊都城被攻破过两次,没想到崔珏在狄飞手下还是当着卫尉。   说起来他们俩也算是有些渊源,那时崔珏要和自己的哥哥崔琰置气,崔琰明明是杨佑的侍读,最后却选择成为了二皇子杨倜的心腹。   崔琰从小到大处处都压着崔珏一头,崔珏为了证明自己,非要跟着杨佑,要给哥哥看看,当年他放弃的五皇子才是最后的赢家。   杨佑为了保证自己的低调,并没有选择与崔珏合作,而是安慰了他一番,让他留在京城为自己做打算。   其实这十多年来他还真没和崔珏联系过。   崔珏是羽林军的将领,是守卫宫城的禁军,杨庭嘴上不说,心里却盯得很紧,在杨休组建了察事厅之后,更是不放过任何和禁军有交往的人。   杨佑要是和崔珏联系,就是在找死。   崔珏上前一步跪在杨佑身前,“末将崔珏,前日接到城外弓箭落下的书信,听闻王爷前来救京师于水火,不胜感激之情,已吩咐手下开城门,末将亲迎,愿为殿下马前卒,复我大齐朝纲……”   没想到最后是崔珏帮了个天大的忙。   “将军请起。”杨佑弯腰将他扶起来,没等崔珏说完,拉起他的手道:“将军为迎接陛下不惜冒险,忠君爱国之心十分可敬,且随我入见父皇。”   他将几位将领都叫起来候在杨庭门前,叫小太监通报。   杨庭收拾了一番才让他们进去面见。   卓信鸿暗自后悔自己一想到城门大开就急匆匆地拉着人想进京。他们手上拿着皇帝当借口,自然要把礼数做到位,如果崔珏只是为了杨佑而来,那杨佑和反贼也没什么区别了,哪有禁军将领和亲王交好的道理?   只有崔珏是为了皇上而来,日后无论是皇帝还是百官都无法用这一点来攻击杨佑。   为了皇帝开城门,不是正好证明了自己的忠心吗?   崔珏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跪在地上时脸上带着十成的忠义,“陛下,末将来迟了!”   杨庭长叹一声抹去眼角的泪水,听崔珏说完了自己的经历。   杨仕攻破都城后,不但没有赶走崔珏,反而颇为赏识他的军事才华,又想借着崔珏拉拢崔氏,便让他仍旧做卫尉,只是没有了城防权力。   等到狄飞攻破京师,逼迫崔氏为其做事,崔家老太公早年间和狄飞有龃龉,不愿让家里人出仕,便将崔珏推了出去给狄飞做一个样子,崔珏才又回到了卫尉这个位置,只是这一次只有守着启夏门的权力。   启夏门乃是京城南边的一处小门,是八百年前骊都刚建时留下来的门,后来骊都城越修越大,其他的城门规模远超启夏门,启夏门也就因此停用,作为放置杂物的地方。   因为小,所以不引人注目。   崔珏前天夜里从弓箭上拿到了一封书信,上面写着景王带着皇帝驻扎在城外,只待入京便可恢复朝野秩序,可是讨虏将军狄飞不知为何要阻拦他们……   崔珏彻夜未眠想了许久,没有和谁商量,自作主张地赌了一把。   他赌的是自己的仕途,说不定还有小命。   当然,他和杨庭说的不是真话,都是经过了润色的,专挑杨庭喜欢的来。   杨庭十分感动,当即就激动得要马上进城。   卓信鸿已经提前点齐了人马,如今迎上了皇帝的车架就悄悄从启夏门进了城。   七月初一 京城   东方还没有露出阳光。偌大的京城被深沉的夜色笼罩,只看得见四四方方的城墙露出一角。杨佑抬眼看去,远远地望见慈恩寺的舍利塔高耸入云,一层一层的长明灯是城中最高的光源,和城中皇宫的高楼遥相呼应。   已经过去了十年。   他还记得离开京城的那天,处处都是绵绵细雨,最高的城墙上敖宸黑色的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来不及怀旧,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做,只有做完了才能有片刻的休息,杨佑带头打马进入了城门。   胸前的伤口隐隐作痛,他咳了几声。   杨佑带来三万兵马入城,带着五千人护送杨庭回宫,剩下的人都留在城墙卫所,时刻等候命令接管城防。   他们走的是下路,宵禁时分没有人影,也没有灯火,只有几间民宅中传来低低的调笑。   有的是家里在私相**,有的是京城里的暗娼。   凡是遇到值守的卫兵,崔珏都会上前打点,基本都会配合他们,实在有不配合的,就地扣押。就这样一路到了昱善坊,再往北就是宫城。   进了京还不算,宫城防卫森严,狄飞肯定把人全换成了自己的,皇帝要是进不了宫,上不了朝那也是白搭。   崔珏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主动向杨庭和杨佑禀告:“讨虏将军入京以来只有朝议时会入宫,其他时间,连三殿下也不会进宫,只在外面的王府住着。我在禁军中也有不少熟人,出城前已经说好了,他会在大合门等着,开门迎接陛下。”   “如此甚好。”杨庭什么也不担心了,把所有的事情都丢给杨佑处理。   杨遇春先是带着一千人和崔珏走了,大合门旁边驻守着左羽林军,大多是崔珏的旧识,成功的几率很高。   崔珏走到军营门口,看着旌旗暗自锤了手心:“今夜竟然换成了狄飞手下的河丰军!”   “到底怎么回事?”杨遇春性子本就急雷一般,眼见时间流逝也快抑制不住自己着急的怒火,“你都没安排好就带我们进城!”   要是没有内应,他们就得被狄飞包饺子!   崔珏拉着他带兵回了昱善坊,杨佑见他们无功而返,心里咯噔一声。   崔珏解释道,“狄飞进京以来就换了城防,原来各军都有固定的值守地,如今他每天要换一次,我之前都算好了,今夜应该是羽林军,不知为何换成了河丰军。”   “难道是他们发现了我们?”杨庭不由得担心。   “不会,”杨佑看着四周,京城依旧如往常一般安静祥和,“如果发现了我们早就该闹起来了,不会这么安静的,只怕今晚的变故也只是临时调动。”   “可是我都和他们说好了……”   “要是他们临时反悔了你又能怎么办?”杨佑道。   这种事又不是请客吃饭,有胆量还远远不够,一个不慎就是掉脑袋灭九族,到谁手上都犯怵。   说不定羽林军就是故意和河丰军换防,防止崔珏来找他们。   “不行,不行,朕今日一定要回宫……”杨庭坐不住了,他要是错过这个机会,只怕一辈子都坐不上龙椅了。   “父皇!”杨佑语气重了些,拉着杨庭的衣袍让他好好坐在马车上,“还有办法,别急,儿臣一定会让您回宫的。”   还有什么办法?   留在京城的人还有太常寺众人可以联系,能不能找,就算找了,太常寺管的也不是宫门,没有什么用。   还有谁呢?   杨佑突然想到了杨休,杨休管着皇帝的许多事务,他一定有进宫的办法。   杨仕一直在找杨休和杨伦,直到他死也没有找到。从时间来看,杨休先是被贤妃控制,又是被杨仕寻找,狄飞入京他更不敢出头,根本不可能逃出京城,他一定是在城里躲起来了。   可是他躲在了哪里?   杨佑举目四望,茫茫的夜色中只有宫城闪耀着灯火,没有了皇帝,那灯火也比印象中的暗淡几分。   浓厚的夜色中,晕染出一抹更为深沉的黑,如深不见底的虚渊一般,吸走了所有的光线。月色迷蒙,只要那抹黑色鲜活地跳跃在眼中。   敖宸站在房檐上,俯视着所有人。   杨遇春感应到杨佑的视线,跟着他向上看去。   所有人都向上看去。   那黑色的身影立在风中,却只出现在杨佑一个人的眼底。 第107章   他和以前一样从无变化,漆黑的眼里带着薄凉看人间。   杨佑觉得十年太久太久,久到他有时会想不起敖宸的样子,只记得那是一张冠绝天下的俊美容颜。看到他的一瞬间,他又觉得十年不过弹指一瞬,敖宸始终在那里,他从来没变过,自己不过是于千山万水之外轻轻越过了迷茫中的时间,又来到了他面前。   他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说出来也多余,许多话语都缄默在幽暗中,不言自明。   “王爷?”杨遇春抬头,只能看到屋檐上挂着的一轮孤月,连星星也没有,全数倾落在黑茫茫的云霭中,“你在看什么?”   敖宸站了起来,对着他露出微笑,十分镇定,他的步子像夜一样静,在房檐上跃了几步,夜风吹来一点潮湿的水汽,他瞬息之间便来到了杨佑面前。   两人静静地对望。   “王爷?”杨遇春往杨佑的方向走了几步,他不知道杨佑在看什么,明明什么都没有,他还是专注地盯着空气中的一点。   或许是在思考另外的办法?他猜想道。   “不和你的下属说说话?”敖宸抬手,用尾指轻轻刮过杨佑的耳廓。   这熟悉的声音让杨佑一时感慨万千,他忍住了向前一步拥抱敖宸的冲动,转头对杨遇春解释道:“没什么,只是在想怎么进宫。”   趁着他说话的时候,敖宸站到了他身后,整个胸膛都贴到了杨佑的后背上,他将双手搭在杨佑肩上,下巴轻轻靠在他的发旋。   敖宸手心冰凉的体温翻开了沉重和温柔夹杂着的昔日,杨佑看见风将两人的长发吹起,细细密密的交缠在一起。   “告诉你一件事,”敖宸用手勾着他的下巴,杨佑竭力控制住了表情,没有露出异样,周围的人只以为他在思考,便没有过来打扰。   敖宸在他耳边说道:“杨休躲在永宁坊,还在派人监视着京城的消息,此刻他们已经发现了你的行动,正在朝这边赶来。我想,他会送你一份大礼。”   杨佑不动声色地给了他一个眼神,意思是他怎么突然如此好心?   敖宸见他想说话又不敢说话的样子,行为举止更加放肆,当即便用双手搂住他,将杨佑圈在自己胸膛,用鼻子蹭了蹭他的额角,“雪中送炭我是来不及了,但总得给景王殿下锦上添花。”   “你做到了,杨佑。”他的声音里没有过多情绪的起伏,只是带着长长的喟叹。   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能做到,即使没有我,你也能做到。   杨佑假装整理衣襟,借摸着袖口的动作悄悄握了一把敖宸的指尖。   是的,我做到了。   敖宸的手指在他手心里随意乱画几下,杨佑便感觉手心空空,敖宸停留在他肩上的力道也消失不见。   有人悄悄来报,六皇子杨休与七皇子杨伦求见陛下。   杨佑轻笑,捻着手指感受着敖宸残存的温度,“让他们过来吧。”   敖宸还是和以前一样随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像他来看杨佑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的行为,看完了便回去歇着。   杨佑倒是有些羡慕他的超脱,皇帝始终会换,但敖宸会一直留在这里,他才是真正见证了兴衰荣辱的那一个。   杨休和杨伦都穿着布衣,形容俭朴,杨伦的脸色很差,眼中布满血丝,因为四处躲藏,他那副惶恐不安的样子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刻入了骨髓,直到见到杨佑,他和杨休的脸色才算好看了些。   十年来,变化最大的应该是杨休,杨佑发现他都有些认不出杨休了。   他在西南也听过察事厅的威名,也知道杨庭通过察事厅来监控着天下群臣,他毫不怀疑自己身边也有察事厅的人,不过他做事仔细,时时都拿皇帝做借口,再不行就把刘武推出去,每年都会让入京述职的官员给杨休带一份厚礼。   多年下来,他倒是一直平安无事,不知其中有多少是自己筹谋,又有多少是杨休的照顾。   杨休当年是一个狡黠聪明的少年,虽然容貌上有些普通,人却温文雅致。   如今再看,还是那副温雅的样子,气质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阴冷深沉,满身的血煞。   杨休慨叹道:“五哥风华更甚当年。”   杨佑笑着摇头,“快去见父皇吧。”   杨庭又是拉着杨休杨伦好一番父子情深,好在杨休冷静得分明,直接说出了来意。   他和杨伦在京城中躲藏了许久,生怕被人查到,杨休可不想一辈子都躲躲藏藏,虽然隐没在民间,却依然让自己信得过的察事厅儿打探消息,市井之间,消息竟会比官方要快上一些,他们就靠着先人一步的情报躲过了无数次的追杀。   直到今夜,有人过来报告消息,说崔珏从启夏门失踪了。   杨休这人对人情十分敏感,谁和谁交往,见过几面,他只要用心都会记着,这也是杨庭让他管察事的其中一个原因,他还记得当年在二皇子的宴会上,崔珏似乎和杨佑有些交情。   而杨佑的大军此刻正在城外。   他虽然不敢百分百确定,但也猜想着崔珏是否会和杨佑合作,于是便让人盯紧了城中的一举一动,为此不惜动用了他在京城所有的暗网,生怕错过这次机会。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对了,崔珏果真带着杨佑来了。   杨休要随时向杨庭汇报事务,是诸位皇子中唯一一位进出皇宫有特权的人,有了他的帮助,杨庭很容易就从右银台门进入了皇宫。   一进皇宫,杨佑便马上张罗着让人给杨庭更衣,杨休在这个是时候上交自己手中那一枚玉玺,言说是他自作主张让杨佑进京勤王,以为杨佑可以平定叛乱,只是他没想到中间有那么多变故,一直拖到了现在才让皇帝回宫。   杨庭挥挥手,示意此事就此作罢,他不会追究杨休的责任。毕竟要是没有杨休这一档子事,杨庭恐怕也得死在自己儿子手里。   东边出现了第一缕晨光,杨遇春带兵控制了整个皇宫,杨佑让士兵在暗处躲着,把宣政殿围了起来。,表面上还是用以前的宫人,没有露出丝毫破绽。   原本的朝会由狄飞主持,他一向要比其他大臣晚一些到朝堂,倒是不怕他发现,不知狄飞见到杨庭又该是何种表情?   杨佑不又得有些好奇。   时间还早,还在赶路上朝的大臣们丝毫不知这一惊天巨变。   杨庭带好冕旒,高坐在龙椅之上,三位皇子站在他的脚下,杨佑看着杨庭的表情一点点变得庄严冷漠,知道他已经回到了那个皇帝的角色,上前一步行礼道:“父皇,百官已在龙尾道聚齐,可以宣人入殿了。”   杨庭点了点头。   杨庭身边的大太监李德顺没有随他们逃出来,在宫里被杨倜丢去洗马桶了,杨佑又把他找来,依旧跟在杨庭身边伺候。   李德顺那有些沙哑的声音从宣政殿中传出,经过一个又一个太监的高声传达到了龙尾道。   百官齐列,文武分野。   “朝会时辰到,百官入朝见驾!”   百官面面相觑,不是狄飞主持朝会吗,哪里来的御驾?   许多人都想到了这几天满城飞的信件,难道杨佑入城了?可是城内无风无浪,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站在文官队列里的杨仁瞬间感觉不妙,然而此时领队的太监已经带着百官往前走了,他不可能突然从队伍里脱身,上朝又不能带仆人,他竟然连个传递消息的人都没有。   杨仁在脑子里过了一下这几天的所有事情,虽然外租狄飞做得事情有些过了,但他们始终没有僭越规矩,连杨仁都不敢自称太子皇帝,可能会落一些口实,但实事上他们并没有太大的错。   杨庭应该不会重罚狄飞。   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幸好这十年来他韬光养晦,不再参与皇子们的争斗,而是自己到了终南山隐居,杨庭对他的防备卸下不少。   不会出大事的……   杨仁的手在身侧握成拳头。   杨佑站在武官最前的位置,杨休和杨伦站在文官最前的位置,静静等候着百官。   不出意外,在见到皇帝的那一刻,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抽气声,似乎太过惊讶杨庭在连番的动乱里还能活下来,突破重重关卡到了宫里。   木已成舟……   杨仁在瞬间就接受了这个现实,乖乖低下了头。   外祖怎么还不来?他心里拼命地催着狄飞。   李德顺喊道:“拜!”   杨佑领头,跪在了皇帝面前,身后的官员跟着他齐刷刷地跪下。   “山呼!”   “万岁!”   “再山呼!”   “万岁!”   “又山呼!”   “万万岁!”   礼成,七月初一,动荡了半年多的齐国终于迎回了自己的国君,杨庭看着自己的臣子,神色在玉白冕旒的遮掩下晦暗不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朝会伊始,杨庭对多场兵祸说了点慨叹之语,又气冲冲地把杨倜和林家打成反贼,说他们是趁着皇帝在病中挟重器以私用,要抄林牧的九族。   如今的朝堂上,换来换去竟然只有商洛一个老臣了,他上前奏道:“陛下,广武王已经把林家人都找出来杀尽了。”   提到杨仕,杨庭又气不打一处来,他骂骂咧咧地说了几句,问杨佑到底是怎么处理杨仕的。   杨佑道:“毕竟兄弟一场,儿臣将四哥收敛,如今停放在城外。”   “把棺材给朕起了,朕要让他挫骨扬灰!”杨庭锤击桌子,拍得砰砰直响。 第108章   杨佑分得很清楚,活人有活人的明争暗斗,可是杨仕人都死了,手下玄甲军战死的战死,投降的投降,一切都结束了。   杨仕除了谋反之外从未有祸于国家,他甚至为齐国抵挡住了突厥南下的铁蹄,保卫中原不受掳掠。   私仇随着杨仕的死早已了结,也犯不着再和一个死人计较,就是看在兄弟之情上,杨佑也不想看着杨仕被挫骨扬灰。   “陛下,斯人已逝,罪可及活人而不可及死人,还望陛下宽宏大量,”杨佑坚持着不能让杨庭为所欲为。   杨庭没想到一直顺从他的杨佑有一天会站出来表达与他相左的意见,眯着眼睛瞧着杨佑。   杨佑恭顺地低头,脊背却十分挺直,姿态谦卑 ,可浑身都写着不同意三个字。   商洛出来打圆场,“陛下您刚刚还朝,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如今兵祸连连,百姓正是需要安抚之时,不宜兴重刑酷法……”   杨庭充耳不闻,右手指尖捻了捻,问杨佑:“你敢不听朕的话?”   在杨佑军营时,皇帝巴不得每天都和杨佑父子情深,每次见面都说得天花乱坠,恨不得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放在杨佑面前,还无数次地明示暗示,如果杨佑带他回京,那么杨佑将会成为太子。   如今刚刚做到龙椅上不到半个时辰,说话做事竟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杨遇春差点就当堂暴起,准备把皇帝从龙椅上扯下来,让杨佑坐上去。   杨佑及时拉住了他,回头给了一个眼神作为警告。   这里都是朝堂,是天子唯我独尊的地方,不是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事都可以做。   杨佑并不惊慌,他早就习惯了杨庭多疑的性格,他跪下磕头,“儿臣不过是念得兄弟间的情分,不忍见四哥只留下一个空棺材,也不想父皇背上一个暴虐的罪名。”   “哼,”杨庭低声警告道:“你倒是深明大义。”   杨佑确实是个重感情的人,杨庭看着一左一右站着的杨佑和三皇子杨仁,最后决定还是不要为已经死去的人去惹怒一个听话的孩子。   特别是这个孩子以后还可能出现在他布局谋篇的第一步。   听话又乖巧的棋子十分难找,他还需要杨佑替他熬死狄飞。   杨庭想到这里,脸色便好转了几分。   “为君父,儿臣义不容辞。”不就是真话吗,谁不会说呢?杨佑多年来都演着“五皇子”,早就将自己的人物形象烂熟于心,张口就是君臣父子那一套。   杨庭便不再纠缠这件事,“挫骨扬灰免了,但广武王意图谋反对朕不利,这件事还得算。”   “那是自然,儿臣想请命,将广武王按照侯爵下葬。”杨佑道。   “你还想让他按侯爵下载!”杨庭随手把一封奏折丢到了杨佑身上,打在他肩头发出声响,百官具是一惊。   “按黔首的规矩葬了,还有……”   杨庭咬牙切齿地说:“朕不许他进皇陵,也不准人将他的灵牌放到太庙中,将广武王一系全数从皇籍中划掉!”   杨佑知道这是皇帝能够忍让的底线,只好点头同意。   广武王杨仕有两个儿子,一个七岁,一个三岁,都还不甚明事理,如今在宗人府押着。   除籍就除籍吧,杨佑想着,到时候自己偷偷找个院子安置他们,请些好教习先生,留一笔银钱田产给他们好生过日子,说不定会比留在皇族内你争我抢好得多。   杨庭他仗着自己手边有杨佑和杨休便不再忌惮他人,一回朝就开始算总账,他先让史官过来,交代所有记录里都要把杨倜和杨仕写成乱臣贼子。一早上又罢了好几个官员,还指桑骂槐第说了狄飞两句。   让杨佑意外地是,那位从小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三皇兄,十年下来竟然成为了一个隐士。   眼见自己一派的人被接连拉下马,他眼睛也不眨,广袖飘飘,悠然自得,与世无争。杨仁反而愧疚不已地不断向杨庭道歉,说都是这些人蒙蔽了狄飞将军,他一个不参与政事的皇子除了劝谏之外拿这些人毫无办法。   杨佑听了心里冷笑连连。   就在这时,杨庭派去宣狄飞上朝的太监到了。   太监说狄飞将军今早起来在家里跌了一跤,伤了筋骨,故而不能朝见陛下,深感心痛,特意在家对着皇宫一扣三拜,希望陛下原谅他。   狄飞的军队还在京城里,杨庭并不想引得军队哗变,斥责了杨仁几句便宽宏大量地原谅了狄飞。   杨仁松了口气,手心全是冷汗,幸好他和外祖父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不然今日杨庭可能当场就要宣判两人的死刑。   杨庭接着又封赏了几位带自己进京的功臣,杨佑只要多要了三百户的食邑,其他人都升了官,连半路投奔的杨休和杨伦也都被赏了许多食邑。   布置完这些,杨庭便宣布散朝,回到了后宫。   杨遇春正因为杨庭对杨佑的态度变化窝着一肚子火,眼见着杨庭连最重要的一件事都没说,忍不住又动了动。   杨佑紧紧地捏着他的腕骨,横眉瞪了他一眼,“有什么话回去说。”   徐开霁如今被调去了户部,正准备下朝时过来与杨佑叙旧,接机商议,杨佑看着杨仁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只带着自己的部下去了王府。   杨遇春在路上便憋不住了,打马和杨佑并行,“王爷,陛下不是说回来就封你为太……”   杨遇春的声音在杨佑的怒目中慢慢弱了下去。   “父皇一时戏言,做不得真,以后不要再提了。”杨佑道。   刘武和卓信鸿在京城里有自己的房子,杨佑自然不用管他们,只有杨遇春和廖襄,一个是一直跟着他住,一个是才来到京城,便只能去王府待着。   当年的胶东王府已经变成了景王府,丽妃离世之后,王府实际上都是由瑞芳接手管理。   她带着人将王府上下洒扫了一遍,然后等在门前恭迎杨佑回京。   杨佑看着她拉起的阵仗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府中男女分为两排齐刷刷地站在王府大门两侧,顺着路一直往府内排去,杨佑一下马,这些人便动作一致地跪下,齐声喊道:“恭迎王爷!”   杨佑踏出的脚停在空中半晌才落下,“免礼了。”   “谢王爷!”   瑞芳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接过他手中的马鞭,泪眼汪汪地说:“王爷,奴婢可算盼着您回来了。”   杨佑看着府中人那热切的目光,知道他们也将未来赌在了他身上,郑重地说着:“我回来了。”   瑞芳抬头看着他的侧脸,抹去了脸上的泪花,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是!”   她又看着杨佑身后的两位高大男子,那个面皮黑一些的,自然就是杨遇春了。   瑞芳感慨着说,“蛮子倒是又长高了不少,这么多年过去,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就他那个牛劲儿,谁还认不出来?”杨佑回到自己府中,一时也放松了许多,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往府内走。   “瑞芳姐还这样叫我,我可就生气了!”杨遇春皱眉佯怒道。   “连口音都变了?”瑞芳惊讶道,“雅言说得这样好,跟王爷学的?”   杨佑和杨遇春相视一笑。   “王爷人长得跟神仙一般,府中人也是个个非凡。”廖襄朝着瑞芳露出一个带着七分痞气的笑容。   杨佑指着他道:“这是我手下廖襄将军,他前日打仗受了不少伤,给他找个好去处将养着。”   杨佑说完握拳在唇边咳了几声,杨遇春抬手去抚他的背,杨佑却大步向前走进了跟着瑞芳走进了饭厅。   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杨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瑞芳道:“忙活了一夜,中午才回来,想必都饿坏了。”   从昨夜他们就没吃东西,一直陪着杨庭上完朝才回来,三个人正是吃得饭的年龄,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杨佑也不管什么礼数了,叫人坐下来就开始扒饭。   饭吃到一半他才想起一个问题,“我们进城事出突然,你又怎么知道我们回来了?还能提前做好准备。”   “还能是谁呢?”瑞芳替他们倒好茶,“您不在京城的时候,察事厅经常来人查王府的事情,我送礼送得大方,一来二去大家都熟了,今早是有个熟识的察事厅儿过来说的消息。”   “做得不错。”杨佑丝毫不吝啬他对手下的赞美。   等三人狼吞虎咽地吃完饭,瑞芳又端上来三四道茶汤。   廖襄揉着肚子苦笑道:“姐姐,我就是胃口再大也吃不下了。”   “这可不是吃的,”瑞芳笑着和廖襄解释,“这是饭后漱口的甜汤,吃两口便是了。”   廖襄瞪大了眼睛,“京城这么讲究?”   杨佑喝着茶汤差点呛了,“湛芳你改日带廖将军去城里玩玩。”   瑞芳点头。   杨佑盯着廖襄说,“这可是我府上的左膀右臂,举止该是什么样,你心里要有数。”   廖襄拍着胸脯,他两只手臂都受了伤,看起来行动十分笨拙,“没看咱们杨将军都得好好叫一声姐姐吗?杨将军多猛的人啊,我哪有这个胆子再去招惹人家?”   “都累了一天了,回去歇着吧。”杨佑吩咐道。   他身上还有伤,又一夜未眠,此刻实在是难以支撑,便先回到房中。   他的房间所有的摆放物事和从前一模一样,一看就是有人用心维护过的,他顾不得再看许多旧物怀情,一头扎在床上就混混睡去。 第109章   杨佑蒙头大睡,不知不觉已到了天黑。   暗夜沉寂,一只清烛孤独地在房中燃烧,淡淡的雾霭在空气中流动消隐。   有些热,杨佑将领口扯松了些,迷糊地翻了个身,从趴在床上变成了仰面躺着,他皱着眉咳了两声。   一双冰凉的手覆上了他的额头,将头上细密的一层汗水染得微凉。   “不舒服?”   杨佑向上看,黑暗中,敖宸的眼睛幻异地流动着光泽,如潮水如溪流向他缓缓涌来。   杨佑将两人重逢的画面想过很多遍,把该有的对话也想了很多遍,但没有一遍对应到了现实中。   如果有一天我回来了,该怎样来措辞?   薄暮也逝去了,只留下空荡得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房间,杨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敖宸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刻意调整了角度,将侧脸迎过来,“我好看吗?”   杨佑笑起来,引出几声咳嗽,他的手捂在唇上,只露出温柔舒展的眉眼,“你是谁啊?”   “我啊,”敖宸本就坐在床头,边说话边俯**躺在了杨佑身边,左手撑着下巴微微抬起,“我是护卫齐国的龙神,凡人啊,还不快快拜见我?”   “咳……”杨佑笑着摇头,“我才不信,你说你是神就是神了?你得证明给我看。”   敖宸将他掩面的手移开,用冰凉的鼻尖从杨佑的脸颊一直蹭到了鼻尖,闭上眼睛去吻他的唇。   杨佑乖顺地躺在床上,呼吸里渗透了敖宸的味道,只是单纯的两唇相触,谁都没有多余的动作。   敖宸抬头,两只手臂撑在杨佑耳侧,轻轻地压在杨佑身上,他用鼻尖碰了碰杨佑的额头,“信了?”   杨佑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将他拉下来吻住喉结,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然后将头靠在敖宸的肩上,用力汲取着敖宸的味道。   敖宸将唇停在他的额头,左手撑在床上,右手手指攀上杨佑衣领。衣服早就被杨佑扯得松松垮垮,他很容易就找到了杨佑的锁骨,手指顺着骨骼游移,他用尾指往衣领里一勾,没看到那根红线,敖宸又把衣领扯了扯,用眼神询问杨佑是怎么回事?   “抱歉了。”杨佑说得风轻云淡,内心不知掠过了多少刀光剑影和重重杀机,最后落到眼前的,是杨仕那一箭带起的碎屑星辰,在夜里闪耀着消逝。   他握住敖宸在胸前逗留的右手贴在心口,“欠了你很多人情。”   “本来就是送给你的。”敖宸躺下来,左手握着杨佑的后颈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也没什么欠不欠的,就算没有我你也能撑过去,我不过是让这个过程更容易了些。再说了……”   敖宸用大腿轻轻磨蹭,“你现在回来了,想什么时候还,想怎么还都可以。”   比起激烈的交缠,杨佑更喜欢单纯的亲密举动,或许是小时候见多了那种事情,他到底是有些反感,不愿与人过多深入。就算对着敖宸,若非特殊情况,他也只喜欢肢体接触,对更进一步的交流始终反应冷淡。   在西南十年,多少人给他塞了男男女女,杨佑始终没什么举动,到了后来,连杨遇春都过来问杨佑是不是有隐疾。   杨遇春不知从哪听到的消息,问他是不是只有被男人/骑才有反应。   原话当然荤得多,也不知道他怎么想出来的,杨佑不过是置之一笑。   敖宸也说过他这方面有些心病,都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改也改不过来了。   杨佑认为自己已经敖宸纠缠在了一起,看敖宸的样子,估计两人以后也会一直在一处,就不要再去祸害别人了。   丽妃的痛苦、皇子们的痛苦……他看得太多太多,倒不如好好守着一个人,免得再引起其他人的痛苦。   没有声色享受便没有了,他也不看重这些东西。   是以十年来,景王府从没有出现过一个女主人,也没有第二个男主人。   他有时也会回想着自己和敖宸的相处,想他们之间到底是何种情感。   像是依赖,像是钦慕,像是关怀,是守护着秘密的两个人间独有的默契。   他也分不清到底是哪一种,当年就走到了那一步。   也许从一开始,从杨休被下药的那一天,敖宸出手替他解药,从这里就注定了两人的命运要纠缠在一起。   如果自己不曾发现过那片湖泊,如果敖宸不曾心软,那么今天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杨佑猛地发现,这个神明陪伴自己度过的时光竟然是那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们一起在破旧的宫殿里躲雨,一起在冰冷的檐下读书,一起在荒芜的神庙中说着神仙鬼怪的故事。   敖宸包容他的伪装,抚慰他的不安,从他小时候开始,陪伴他度过在宫里最艰难的阶段,无数次明里暗里的帮助……   敖宸并不是他的信仰,他们两人的命运早就融合在了一起。   不,应该说,凡人杨佑的生命里,已经永远地有了敖宸这个重要的角色。   杨佑起身跪/在/床/上/,低头在敖宸裸露的脖颈上细细地嗅闻,鼻尖紧挨着敖宸光滑细腻的肌肤。   “怎么像狗一样?”敖宸摘下他的发簪,一头青丝松散地垮下来,遮住两人的脸,围出一个黑暗的小小空间。   “谢谢你。”杨佑抵着他的额头一字一字地郑重说道。   看不清敖宸的眼神,杨佑只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拂过自己脸上的每一寸肌肤,敖宸低哑地嗯了一声。   “所以我真的会还你人情的。”杨佑说着说着笑起来,整个人趴在敖宸身上,“我会完成我的约定,给你自由。”   敖宸倏地抬起眼皮盯了他一眼,看着他认真的神色露出一个复杂的微笑,“好,我等着。”   “其实欠我人情的多着呢,”他闭着眼睛和杨佑耳鬓厮磨,杨佑的发丝不时落到他的唇上,他撕咬着,话音模糊,“很多人都没还我人情,你不还也没关系。反正我乐意让你欠我。”   “你的特权。”他笑着在杨佑鼻尖咬了一下。   “你才像狗!”   杨佑低头和他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一边收紧自己的双臂。   吻至深处,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想要将自己和敖宸融为一体,就像两块冰融化成水,最后谁也分不出谁,谁也离不开谁。   敖宸好像能懂他一样,默默地加大的手臂的力道,勒着杨佑的胸腹,那凶狠的力度几乎让杨佑觉得不能呼吸。   杨佑睡了一下午,晚上全无困意,和敖宸躺在床上一会抱着一会亲着,又聊了这十年间的许多事情。   大多是杨佑在说,敖宸听着。   敖宸自嘲道,“我这种老人家,也只能在湖里睡睡觉。”   杨佑说得口干舌燥,敖宸拉着他吻个不停,掐着他的下巴逼他吞下自己的口水。   杨佑用力抹嘴,将本就红润的唇擦得嫣红,“你恶不恶心,让我吃你的口水!”   “你们凡间不都喜欢龙涎香吗?”敖宸玩着他的头发,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我的口水可值钱了,好像还能治病,你这个王爷可真是不识货。”   一想到皇宫里那名贵得不知多少黄金一刻的龙涎香竟然是龙的口水,杨佑就有些心塞。   心塞归心塞,杨佑还是和敖宸玩了一夜的龙涎香游戏,直到天色将明,敖宸才押着他睡觉。   “睡会吧,你还要上早朝。”敖宸把薄被扯过来盖住两人。   杨佑抱着他的脖子没有松手,睡前感叹了一句,“从此君王不早朝,古人诚不欺我, 不想上朝了。”   敖宸嘲笑道:“什么都没做你就不早朝了?改日我狠些,你才知道君王为何不早朝。”   杨佑不和他说荤话,搂着他眯了一会,到了时间敖宸便将他摇醒,杨佑睁开眼睛,瑞芳正在门外敲门。   “王爷,奴婢进来伺候您洗漱。”   敖宸笑着坐在桌边,杨佑揉了揉太阳穴,清明了一些,“进来吧。”   今日的早朝一片祥和,狄飞依然没有上朝,杨仁只安静地站在一旁基本不说话。   杨佑也不说话,就当是给杨庭撑场子。   朝堂动荡了几次,许多官职都空了出来,杨庭正和大臣们商量着新的官员任命。   他并不是很喜欢现在的朝廷班底,杨倜上台后血洗了一波世家,杨仕上台后又清理了一遍,现在留在朝中的绝大多数官员都是平民出身,能干政事的低品官员。   也就只有这些实干官员,在皇权动荡之际才能留下一条命。   世家大族在政治动荡中往往会选择明哲保身,此刻都还在家里待着。   杨庭是坐上了皇位,可杨佑和狄飞还手握重兵待在京城,说不定这两人什么时候就会争一下。   许多人不敢在明面上站出来,暗中却四处走动,仅仅是一夜过去,早晨起来的时候杨佑便受到了许多人家的拜帖。   铁打的世家流水的朝代……这些人并不会为了国家多做考虑,只要保全家族,世家便会愿意在各种势力间摇摆,毫不在意政局对民生的影响。   杨庭商量了半天,最后看了看朝堂,硕果仅存的老臣就只有太常寺商洛和尚书令刘颇。   刘颇是七皇子杨伦的老丈人,也该提一提了。   三省中以中书令为长,尚书令次之,杨庭便让刘颇当了中书令,把商洛调到了尚书省,让他们擢拔官员。   接下来就是最麻烦的事情了,杨佑默默站直,杨仁也暗中打起了精神。   刘颇是个老油条了,一看杨庭的表情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主动上前说道:“如今陛下还朝,天下安定,不宜再动兵戈,勤王军队封赏已定,也是时候衣锦还乡了。”   刘颇看了看杨佑,又看了看杨仁,只差没直接说,你俩什么时候退兵了。 第110章   刘颇是个老油条了,一看杨庭的表情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主动上前说道:“如今陛下还朝,天下安定,不宜再动兵戈,勤王军队封赏已定,也是时候衣锦还乡了。”   刘颇看了看杨佑,又看了看杨仁,只差没直接说,你俩什么时候退兵了。   谁都不傻,先退兵的人一定会错失先机。   但是杨庭在京城里,他们又不能不退兵,否则你们俩一个亲王一个将军,有驻地不回去,天天带着外面的兵马在京城里操练什么?   想谋反吗?   杨庭显然也没把他之前对杨佑的承诺放在心上,不过杨佑早已料到,若是杨庭会简简单单地放权,那他还是杨庭吗?   杨佑猜测,除非到死,否则杨庭一定会紧紧地抓住自己的权力不放。   这件事谁都不想先开口,连杨遇春这种刺头也乖乖地站在杨佑身后。   杨仁从另一边露出和煦的微笑:“狄将军毕竟还在病中,我这个做孙子的也不忍心让老人家风尘仆仆地赶回去,倒不如再歇息几日,等外祖病好再商量也不迟。”   “景王殿下,”杨仁温和谦虚地说着,“你说是吗?”   既然老了,又为何不把兵权交出来呢?   杨佑看着杨庭平静地表情,猜着他到底在想什么。   杨佑点头,“讨虏将军为国操劳,儿臣也不愿看到讨虏将军这样的老臣奔波。要回去的也是儿臣才对。”   杨庭猛地抬起头看他。   杨佑拱手一笑,“若非接到父皇密旨,儿臣断不敢擅离职守,前来京城勤王,如今父皇已安然归朝,儿臣也该回去了。还有一堆小事等着要处理呢。”   好一招以退为进。   杨仁看见了皇帝犹豫的神色,杨佑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若是杨仁趁机怂恿皇帝放杨佑回去,那他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他从哪里来的勇气主动要求退兵。   杨佑此举大大出乎常人意料,有不少朝官都猜测太子必然在三皇子杨仁和五皇子杨佑之间产生,已经有不少人决定暗中站队了,可是杨佑竟然想回去?   他难道不想要皇位吗?   皇帝难得严肃地说道:“你成天就只知道那一亩三分地,西南有什么好的,你巴不得回去?”   杨仕脸色一沉,心道皇帝果然上了杨佑的当,再多聊几句,恐怕皇帝就不想放杨佑回去了。   他不是没想过用杨佑这招,只是不敢赌,若皇帝真同意让狄飞退兵,自己在京城就是孤家寡人了,好不容易因为这场战乱而积累的声望和势力就会付诸东流。   杨佑确实是个狠人,不过此刻已经没有机会再给杨仁插话了,他笑着看皇帝和杨佑父子情深的场面,额头上却冒出了汗。   杨佑不赞同地回答皇帝:“蜀中乃天府之国,物产丰美……”   “行了行了。”杨庭不耐烦,坐在龙椅上闭目养神,“就你话多,多年都没回家了,就先在这里住着。朕看啊,狄将军也得好好休息。你们的兵都拿给兵部安排回去,把刚刚赏的田地领了。到底都是朕的百姓,不能有功无赏。”   “多谢父皇。”杨佑想了想,有些为难地说,“父皇,我手下有几个人打仗受了伤,能不能让他们留在京城里,我保证会管好他们的。”   皇帝眯着眼睛似睡非睡,他挥了挥手,便算是答应了。   于是退兵的事情就此商定,狄飞官职不便,只是在京中休养,什么时候养好了什么时候回去。   最后一件事,乃是钦天监和礼部送上年号奏折。   今年从年初开始就动乱不断,礼部想换个年号也换个气象。   元康都用了二十多年了。   一般来说,新的年号并不会当即启用,而是要等到旧年号的最后一年过去才能使用。如此才算是一个完整的新旧交替。杨倜改过一次年号,杨仕又改过一次年号,不过他们都没等到自己的年号正式用上,所以换来换去,现在的年号还是元康。   杨佑昂首想看看皇帝这次要选什么年号。   “就这个吧,”皇帝用朱笔在奏折上画了个圈,“垂拱。”   圣人在上,垂拱无为,不治一官而天下大成。   杨庭居然还在做着拱手而治的春秋大梦。   杨佑面色庄重,俨然一副被皇帝高深大道感动的样子,“有此年号,当保佑我大齐天下永昌。”   “五哥。”   按照礼仪,武官不可带武器进入大殿,杨佑的剑与手下武将的剑都放在了宣政殿前专门摆放物品的地方。杨佑正将自己的佩剑挂在身上,就听到了杨休的声音。   他一个人,没有朝官与他结队,笑着向杨佑走来,“我们兄弟许久未见,不是今夜可否请五哥小酌几杯?”   杨佑当然不能拒绝,杨休找他绝对有别的事情要说,“好啊,不如就去我的王府,前几年托人从蜀中寄来的老酒还在家里窖着。”   “不不不……”杨休拉住了他的手,“去我哪里,清净,人又少,只有咱们兄弟说些体己话。”   杨休在暗示,他要说的是不能被别人知道的事情。   杨遇春并不知道他和杨休之间似敌似友的关系,下意识地把所有的皇子都当成了杨佑的竞争者,把杨佑拉了回来,凑到耳边小声说道:“王爷,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杨佑拍了拍他的肩膀,“无事,六弟不会害我,你回去和湛芳说一声便是了。”   在京城里出了事,敖宸不一定会直接帮忙,但一定会保证他的安全。   “走吧。”廖襄一眼就看出杨佑两兄弟之间似乎有些秘密要说,拉着杨遇春走了。   “请吧。”杨休带着杨佑上了马车。   “去你府上?”杨佑问道。   杨休点点头,“平时没人敢来我府上,自然清净得很。”   杨佑笑着夸道:“谁不知道六弟是京城里一等一的人物,巴结还来不及呢。”   杨休嗤笑道:“等有人下了诏狱,巴结我的人可就多了。”   他淡淡地看了杨佑一眼,“你也别和我装,咱俩什么样子,彼此还不知道吗?”   杨佑便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不慌不忙地注视着杨休,抬起头来舒展肩膀,一身的气度全然在这两个小小的动作里展现。   杨休靠近了他,细心地将杨佑衣服上的褶子理平,“足萦霓虹,目耀日月,吐峥嵘之高论,开浩荡之奇言。”   他的手从杨佑脖颈处略过,正当杨佑想要制止他时,杨休倏地收了手,目光从容地落在杨佑脸上。   “五哥,十年不见,风姿更甚当年。”   杨佑坦然地看着他,“红颜枯骨,不过一具皮囊,比不得六弟手握重权。”   短短的路程,他们只来得及匆匆说几句重逢的话,杨休引着杨佑下了马车。   不是杨休的府邸,而是察事厅。   杨休看他一脸惊讶,主动说道:“我的府邸和察事厅很近,咱们有些事先去里面说。”   杨佑跟着他走进了察事厅的院落,杨休一边走一边自嘲道:“谁不知道我是父皇养的狗,换了个主人,还是得当狗。”   “那我可得找一个给我吃骨头的主人。”杨休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有几个看起来想地痞流氓的人主动上前恭候,杨休不想啰嗦,直接说道:“都下去吧,今天这里发生的事,一个都不准说出去。”   “哎哟哟哟,”那泼皮裸着肚子拍拍脑袋,“我怎么觉得今天干的事和昨天一样呢?”   “是啊是啊……”几个人应和着他走了出去。   杨休带着他往地下走,越走越阴暗。   杨佑好奇地问道:“这是去哪?”   “察事厅的地牢。”杨休手里拿着灯走在前面,声音在阴暗的通道显得十分诡异,“有人想要见你一面。”   察事厅的地牢关押的都是杨庭的犯人,许多人还会在里面不明不白地死去。   杨佑想不出来,有什么人既认识自己,又惹恼了杨庭。   杨佑一路走进去,牢房越来越多,全都关满了人,男女老少应有尽有,不知是察事厅本就如此,还是撞上了这段时间,所以里面全是人。   还有不少人穿着华贵的丝绸,举止端方,一看就是清贵世家出身。   不过一夜,杨休竟然就抓了这么多人,看来皇帝这次也是下了狠心。   “呸!”一个披着头发的男子朝着杨休吐了口痰,刚好挡在两人前行的路上。   “你认识我?”杨休脸上露出玩味的微笑,走到那间牢房前,“哦,原来是陈家的公子,陈公子啊,你在杨倜伪朝做事,是乱臣贼子,进我察事厅的监牢也不算亏。”   陈公子只是冷笑,“太子殿下乃诸皇子中第二年长,素有才德,除了废太子,只有他……”   “哎呀!”杨休叹了口气,“陈公子怎么还说胡话呢?来人啊……”   杨休指着他说:“带陈公子出去清醒清醒。”   那位陈公子的脸一瞬间变成了土色,不由得大喊道:“杨休,你可知我陈氏四世三公,是天下世家之首,你怎敢这样对我?”   “我当然知道,”杨休头也不回地带着杨佑往前走,“你以为我敢这样对你,是谁下的命令?”   陈公子被人架了出去。   杨佑猜他应该是拿去上刑了。   “我是不是挺狠心的?”杨休问道。   杨佑没有回答,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是谁要见我?”   “你看这里关着的都是杨倜同党,猜不出来吗?”   转过一个弯,有一间单独的牢房,里面躺着一个锦衣青年,身上都是伤,血将一袭白衣染成了深黑色,青年旁边坐着一个少年,看神情应该是他的小厮。   那小厮见到杨休,立刻跑来门边向着两人跪下,“六殿下,景王殿下,你们终于来了。”   他哭得十分伤心,“景王殿下,求求你救救我们公子吧!”   “你们公子?”杨佑疑惑地看着那个锦衣青年。   小厮跑过去将他扶到身上靠着,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血污。   那张脸有些熟悉,却都是模糊的印象了,杨休在一旁提醒道:“他姓崔。”   崔琰? 第111章   杨佑一下就想起了那张熟悉的脸。   他们曾有幸少年相伴,度过了一段时光,后来崔琰投靠了二皇子杨倜,他们之间才渐渐少了来往。   “崔珏不是刚刚受了功吗?”杨佑看着杨休不解地问,“怎么他哥哥还在这里?”   “圣上下令彻查杨倜林牧党羽,”杨休笑着把烛台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示意察事厅儿过来打开牢房的门:“你这位侍读啊,可是二皇子跟前的红人呢,伪太子杨倜临朝时,他可在东宫詹事府当过差。”   既然是杨倜的核心班底,崔琰自然是被皇帝和杨休紧紧盯着的,卷入谋反之中,世家也不能独善其身,崔琰既然已经被关入了地牢,就说明他是个重要的犯人。   “他说要见我?”杨佑开始怀疑杨休的到底想做什么。   “是他的小厮要见你,”杨休走进了牢房,杨佑站在门口没动。   “你没看他都被打成这个样子了,还不肯松嘴。”   杨休一走进去,小厮就抱紧了崔琰往后退了几步,似乎很害怕杨休。   “你想要我来做什么?”杨佑隔着牢房的木质栅栏看向杨休。   “皇上需要一份杨倜的党羽名单。”   “崔琰不说?”   “他说众人都是为了国事而来,不曾结党营私。你信吗?”杨休露出了嘲讽的笑意。   杨倜文采出众,对于文人有着强大的吸引力,这些人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投奔他都是情有可原,巴结上位者本就是朝堂的惯例,结党肯定是有的。   可是皇帝要的党羽名单,是真的党羽名单吗?   “恐怕你想要的不止一张名单。”杨佑淡然道。   “或许吧。”杨休摊手,“他不说我也有办法弄出来,反正他家世好,不会死在这里,倒不如卖个人情给你和崔家。”   杨休劝道:“崔琰被崔家视为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比你那个崔珏可有用多了,倘若假以时日,必然成就大器,你就不想再多招揽些人才吗?”   杨佑比杨休更了解崔琰,“他不想求我,只想赴死,所以你就从他的小厮下手,告诉小厮可以向我求助。主人受难,他肯定心急如焚,也不会多想什么,自然有什么办法就用什么办法,甚至可以枉顾崔琰的本意,对吗?”   耳边传来轻轻一笑。   杨休只是无声地挑眉,嘴却没动。   杨佑想回头,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后颈。地牢阴暗,更显得那人的手湿冷腻滑。   杨佑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撞进一个冰冷的怀抱。   “投怀送抱?”敖宸戏谑地舔了舔他的耳垂。   杨佑头也不回,支起胳膊往后用力一撞,听到敖宸的痛呼才放下手,他对杨休说道:“好,他的事情,我回去和父皇求情。还有别的事吗?”   “这里的事情完了,”杨休关好牢房的门,“去我府上喝喝酒吧。”   敖宸的手如蛇一般柔软,从身后攀上了杨佑的腰,整个人都靠在杨佑身上,手指在身前玩弄着杨佑衣带上的玉扣。   杨佑捏住他挑逗的手指,用余光给了他一个眼神。   为老不尊的龙神又想做什么?   他可不记得从前的敖宸有那么主动。   “这里还有人要见你。”敖宸探头吻着他的酒窝。   杨佑眉心一皱,停下了脚步。   杨休疑惑地回头,杨佑问道:“这里还关得有别人?”   杨休冷着脸看着墙壁,最后长叹一声,“你想见吗?”   “是谁?”   杨休冷脸上突然一阵温柔的笑意,看得杨佑直发寒,“武宜之。”   “他还没死?”杨佑以为他早就死在动乱中了,直接问了出来。   “没死,之前一直关在诏狱里,别人没来得及管他,陛下昨日还朝,马上就向我问他的消息,想要把他接进宫里。”   “那他怎么在这里?”杨佑问道。   杨休道:“我知道陛下旧情未灭,连夜把他送进了察事厅。我可不想让他再往宫里去了。”   “父皇知道俊阳君在你手里吗?”   “知道,”杨休面无表情地说,“他本来就犯了事,大臣们早就看他不顺眼,一直都在上书要处死他,陛下问我有没有办法免除他的死罪。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了接到察事厅来,毕竟察事厅是我的地盘,总比在诏狱好些。”   皇帝大概也没想到,向来都很听话的杨休打的恰恰是弄死武宜之的主意。   杨休嘲讽地笑着,“咱们陛下,还真是难得的长情啊。”   “你要见他吗?”杨休定定地看着他。   “我要见他。”敖宸手指勾住杨佑的腰带拉了拉。   杨佑舔了下嘴唇,武宜之只是个失势的男宠,身上没有他想要的东西,也不可能帮到他什么。   敖宸为什么想见他?难道他们两人在这十年间有什么杨佑不知道的交集?   他不是说他一直在睡觉吗?   就知道敖宸鬼话连篇,不能相信。   杨佑答道:“我不……咳……”   敖宸低头在他后颈上用力咬了一口,又用舌头不断地舔舐,留下湿漉漉的触感。   杨佑眉峰举了又散,差点丢掉了自己引以为傲的自持力,当场就想打人。   敖宸动作越来越过分,沿着颈项一路舔舐着到了耳边,用鼻子在杨佑侧脸摩挲。   杨佑知道这一切都不会被外人察觉,却还是觉得十分羞耻。   “很热吗?你脸红什么?”杨休伸出手来就要往杨佑脸上摸。   杨佑撞着敖宸退后一步,躲开了杨休的手,“我见。”   敖宸立刻停住了动作,转而在他耳边轻笑。   杨佑把手伸到身后,借着宽大衣袍的遮掩用力在敖宸腰间掐了一把。   敖宸抓住他的手,用手指在他手心不断地勾画这什么。   他好像很开心。   杨佑也想不出来他为什么开心,难不成是因为要见到另一个情人?   武宜之也算厉害,把人间天子玩弄于鼓掌之间,又勾搭上了敖宸这个护国龙神。   杨佑觉得牙酸。   不对,什么叫另一个情人?   杨佑拍了拍自己的脸,他下意识地将自己当成了敖宸的“那一个情人”,所以武宜之才是“另一个”……   都在想什么鬼东西……   杨佑将这些八卦都驱逐出了脑海,眼见着杨休在墙壁上按了一下,开启一道暗门,带着他往更幽深的地方走。   这是一条长长的地道,黑暗好像横亘在三人之前,永远没有尽头。   杨休从一进来就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端着烛台走在前面。   杨佑也就因此可以悄悄回头看敖宸一眼。   敖宸的手仍然搭在杨佑腰间没有松开,跟着杨佑一路往里面走,杨佑并没有感觉到他的脚和自己的脚像撞。   低头一看,敖宸是直接挂在自己身上飘着走的,就像传说中依附在老虎身上为非作歹的伥鬼。   “为虎作伥?”杨佑轻轻地说了他一句。   杨休耳朵动了动,似乎是听到了,只是淡淡地笑了两声,“如果为了躲避死亡,做伥鬼又有什么好指责的?”   杨佑便不敢再说话了,敖宸得寸进尺地将头靠在他肩上,不停地朝他耳边吹气,“哎哟景王殿下,您就是叶公好龙,不见人家的时候天天想人家,见了人家呢又觉得人家烦。”   这条老龙是哪里学来**调调?   杨佑把自己的疑问写进了眼神中。   “咦?”敖宸尾指卷着杨佑耳边一缕散下来的头发,故意压低了声音,带着无比的靡丽和诱惑,“殿下刚刚不是说人家为虎作娼吗?”   杨佑:……   算了,敖宸睡觉睡多了,疯了。   敖宸把手换上来搂着他的脖子,愉悦地看着杨佑被他勾出来的窘迫,在杨佑耳边哈哈大笑。   道路尽头居然十分宽敞,大概有百八十个房间,全部被铁门缩着,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窗口,看样子是送饭的。   每间牢房门口都有两个精兵守卫。   杨休主动说道:“这是正初年间建起来的暗狱,已经有三四百年了,关押的都是非常非常非常特殊的犯人。”   他一连说了三个非常,杨佑便知道了这座监牢的等级。   “能进来的都算是传奇人物,”他说着走向了偏往里面的一间,“武宜之也不算亏。”   铁门吱呀一声打开,外头过道的烛光照亮了昏暗的囚房。   囚房还算宽敞,有一对桌椅和一张小床。   武宜之躺在床上,只有胸口有些许起伏,看样子并不是很好。   光有些刺眼,他抬手遮住眼睛。   杨休将铁门的锁砸在桌上,武宜之浑身一跳,杨休道:“罪人武宜之,还不见过景王?”   武宜之艰难地从床上起身跪下,“见过两位殿下。”   “单独说话。”敖宸在他耳边暗示道。   杨佑叫武宜之起来坐到床上,回头看着杨休准备开口。   杨休抢先道:“暗狱的犯人,除了皇帝,还没有单独谈话的先例,我可以让下人都出去,但我必须在场。”   敖宸终于从他身上下来,点了点头,看着武宜之两眼直发亮。   那似乎……不是看情人的眼神?   真要说起来,杨佑觉得,那更像是一只饿狼见到了一块肉。 第112章   牢笼并没有掩去武宜之的风华,反倒使他更有了一番楚楚动人的神态,一袭白衣,纤腰束素。   他幽幽地说道,“难得见到两位殿下,我还以为外面都忘了我这个人。”   他说完幽怨地看了杨休一眼。   杨休讽刺地笑着:“虽然还有人记得,可结果和忘了差不多。”   杨佑看着敖宸,敖宸会意,“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   杨佑道:“行了,不必客套,你有想做的事情吗?”   武宜之猛地抬头,跪着过来抓住了杨佑的衣摆。   “求景王殿下为草民在圣上面前说几句好话。”他的双手指甲被咬得露出了下面柔软的红肉,有几根血丝从指尖渗出,沾到杨佑的朝服上。   “你就别想这种好事了。”杨休走过来站在杨佑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武宜之,“你以为你之前做的好事,别人不知道?”   武宜之瞪大了眼睛,而后惨白着脸跌坐在地上,低低地笑起来。   他笑了很久,直到眼角落下几滴咸涩的眼泪。   敖宸询问地看着杨佑,杨佑对武宜之谈不上有多深沉的爱恨,只是对这个人有些意见。   特别是武宜之代表的是另一个皇子——杨伦。   敖宸点头,说的确是问句:“能答应吗?”   杨佑道:“就算我告诉了父皇,朝臣也不会同意放你出来的,你得想好自己的后着,不然出去也是等死,还不如好好呆在暗牢里,至少不会牵连家人。”   武宜之急切地问道:“姑母……和殿下怎么样了?从杨倜把我抓住之后,我就不知道外面的任何消息了,求求殿下告诉我。”   杨休冷冷地说道:“活得很好,一个是皇帝的儿子,一个是皇帝儿子的母亲,总比你这个上不了台的男宠好多了,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   杨休尖锐的话语并未对武宜之产生影响,他慢慢地松了一口气,神情比之前看起来轻松了许多。   “没事便好。”他喃喃道。   敖宸走过来拉着杨佑的手,朝他眨了眨眼,撒娇道:“帮不帮人家嘛?”   杨佑被他肉麻到了,转过头去叹了一口气,“要帮也不是不可以,我不能白帮吧,你总得给我些东西。”   武宜之本就料想到请人帮忙势必要付出代价,只是这句话由杨佑说出,他莫名觉得有些讽刺。   “景王殿下,若是当年的你,恐怕早就生出恻隐之心了,又怎么会以此要挟别人?”   杨佑掸了掸朝服上沾着的草屑,“恻隐之心不是没有。只是天下熙攘,皆为名利而来往,我这些年别的没怎么学到,就是世故精通了不少。你好好想想,有什么东西能换你的命。”   武宜之抿着唇似乎在深思。   敖宸接机凑到杨佑耳边说着,“殿下帮了人家,人家当然要还了……”   他故意把还字拖出了长长的尾音,垂着眼睛慢慢地咬着下唇。   杨佑看着他淡红色的唇从齿间一点点地漏出,最后轻轻弹了一下。   他猛地咳了一声,盯着武宜之一语双关地说道:“好好说话,不要在本王面前耍什么花招。本王不是父皇,你在我面前没有优待。”   敖宸搂着他的脖子,将下颌放在他肩上,“你问他,三年前,皇帝带他去皇陵到底是在做什么。”   武宜之正准备张嘴,杨佑及时截住了他的话,“既然你想不出来,本王替你想一想,三年前,父皇带着你去了皇陵,你们究竟做了什么?”   杨休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皇帝和武宜之当年出宫的行程是他一手处理的,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杨休也没多怀疑,谁手上还没个暗线探子呢?   武宜之想说的是另一个消息,谁知道杨佑竟然要的是这个。   那个东西,他根本就不想要,还不如直接给了杨佑。   武宜之道:“陛下三年前的七夕带我去了高祖皇陵。”   “我第一次知道,七月初七还有人在陵墓里相会。”杨佑不是很能理解皇帝到底在想什么,“高祖皇陵从高祖入葬后就封了所有的路,连工匠都全部殉葬,你怎么进去的?”   皇陵选址和历代天子龙体都与天下息息相关,武宜之也没想到杨庭竟然就这样大大方方地把皇朝辛秘都展示出来,“并不是所有路都封死了,陛下说,历任皇帝都能从上一个皇帝那里继承很多秘密,其中一个就是通往高祖皇陵的密道。这条密道中藏着无数珠宝,为的是即使有一天齐国天下遭到倾覆,杨氏皇子也能用密藏中的珠宝东山再起。”   “他直接就带你进去了?”杨佑简直不敢相信,若真想武宜之所说,这个皇陵就是齐国最后的希望,杨庭竟然就这么放人进去了?   大臣、妃子、儿子,这些人进去都不奇怪,他们毕竟与齐国关系很深,可是一个男宠,一个庶皇子的表哥,这都能带进去……   杨佑听见自己的声音和敖宸同时响起,“皇上还真是对你一往情深啊。”   说完他们两人相视一笑。   武宜之露出了不屑的神情,接着说道:“陛下还说,高祖有遗命,若是江山蒙难,便可入皇陵寻找方法,此法一出便可逆转天命,力挽狂澜。只是年代久远,方法如何使用早已失传。”   敖宸在一旁啧啧有声地说着,“哎呀,江山百年就不容易了,还有什么法子可以力挽狂澜啊?”   他说的话别人都听不到,全是故意在杨佑耳边聒噪。   杨佑捏紧了双拳说道:“好好想想,别说废话,再说废话我就不帮你了。”   敖宸便安静地趴在他肩上。   武宜之敛了心神,他本想再说些东西哄骗杨佑,可看杨佑已经有些不耐烦的眉头,想了想还是照实说出:“陛下确实不知道那个方法,景王殿下想要进入皇陵的路线,我可以给您。”   杨佑和杨休对望一眼,杨佑道:“这倒是不必,我自己也能拿到手。”   武宜之听到这话神色一愣,杨佑这话的意思是……他能当上皇帝?   那其他皇子该怎么办?   杨佑道:“我想听的,是你们在里面做了什么,又拿了什么?”   武宜之苦笑,“还能做什么,待了五石散和春/药,不就是那些事情吗?”   “在死人面前做事,你还站得起来?”杨休虽然心狠手辣,但也远远没达到理解杨庭和武宜之这等扭曲爱好的程度。   武宜之道:“我有得选吗?您该去问您尊贵的父皇。后来陛下从皇陵的暗室中拿了一个盒子赏给我。”   敖宸亲着杨佑的侧脸,示意他追问下去。   杨佑道:“盒子里是什么?”   武宜之道:“一块琥珀,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但我看不清,不过那个箱子倒是十分名贵,上面刻着八道符文,上了九把锁。锁一被我带出陵墓便锈掉了,陛下用尚方宝剑斩断了符文,这才打开了箱子。”   一个用符文和锁封印的箱子,还得斩断符文才能打开……   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一听就是敖宸的,杨佑挑眉看他。   是你的?   敖宸笑着点头,在他耳边说道:“帮我拿回来。”   “东西呢,在哪?”杨佑问道。   “等我出去,自然会告诉你在哪。那个地方,只有我知道,如果我出不去,就没人可以找到。”武宜之抬头说道。   琥珀……究竟会是什么,对敖宸很重要吗,他为什么一定要拿到手?   杨佑抓住敖宸环住他脖子的手,在敖宸手心写道:“很重要?”   敖宸下巴在他肩上点了点。   有衣袖的遮挡,旁人看不出杨佑的动作,只以为他在考虑到底要不要接受武宜之的条件。   杨佑又写道:“一定要?”   敖宸点头。   放武宜之出去,他会做些什么呢?   杨佑想着,最多不过是帮着杨伦做事,眼下的局势分明是他和杨仁争斗,杨伦早就不成气候了,并不足以为惧。   他几乎是没怎么衡量便做出了选择,“好,我答应你。你也要知道骗我的代价,如今的局面早就不同以往了。”   武宜之笑着给他磕头,“十年前,京师公子个个都知道胶东王一诺千金,出手大方,不知我今日能不能得见王爷当日之风采?”   “放心吧,本王还不屑骗你。”   杨休带着杨佑出了暗牢,聊了许久,天色已晚,杨休本来想约他喝酒,却主动道歉说:“五哥,我还有些要事要处理,恕不奉陪了。”   杨佑看着身后的暗牢大门,“你去吧。”   杨休重新走进了大门。   敖宸从他身上下来,踩在地上催促道:“记得和皇帝说武宜之的事情。”   杨佑上了马车,眼看四周无人才问道:“你不是知晓京城的任何事情吗?我猜武宜之应该是把东西从黄林带回了京师,他没有别的途径离开皇帝,也不敢把皇帝给他的东西转手他人。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能自己查探清楚再让我去拿,而是要费尽周折缠着我来见武宜之?”   敖宸只挑眉,并不说话。   “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杨佑抓着他的衣领问道,想从他眼中看出蛛丝马迹。   敖宸双眼如水般平静无波,他倏忽一笑,如花瓣落到春水中,引出阵阵荡漾的涟漪,他低头在杨佑唇上舔了一下。   “你祖宗借了我的东西,我想拿回来,有问题?”   “没问题。”这样说着,杨佑始终怀疑敖宸还瞒着他一些内情。   “好吧。”敖宸举起双手,“那个符文可以将我的力量保留在那个琥珀中,但是会隔绝我的感知。三年前皇帝斩断符文,我才感应到了琥珀,不过后来不知道他们又对琥珀做了什么,我感觉不到了。” 第113章   “琥珀里到底是什么?”杨佑问道。   敖宸斜斜地坐在车里,下巴高高抬起,“当然是人家的力量了?”   杨佑挑眉,“有什么仙术可以替换神明的魂魄吗?”   敖宸摇头,“当然没有,这是天地初开时就禁止的秘术。你问这个做什么?”   “既然还是你的魂魄,怎么今天说话是这个鬼样子?”杨佑百思不得其解,“以前也没见你随时都跟着我。”   “哎呀!”敖宸用手指刮着下唇,凑近了杨佑的脸,将眼眸半和,只露出朦胧的一缕微光,“看王爷这么冷淡,人家还以为你喜欢这种样子呢!”   他用碰过自己双唇的手指在杨佑嘴上摩挲。   杨佑汗毛直立,强忍着不适说道:“你跟谁学的?”   敖宸嘟嘴,“花街不都是这样吗?”   “要不要给你找一套女装?”杨佑拍开他的脸,“你还是换个方式吧。”   “再说了,”杨佑笑了笑,想起了些许久远的回忆,“花街也不都是这样的,你看我娘,再看看楚歌,每个人都要根据自己的容貌选择装扮,改变性格。你这样上赶着的人,是楼里价钱最便宜的姑娘了。”   敖宸只不过是兴致来了逗杨佑玩一玩,杨佑越是正经,他就越喜欢杨佑反着来,“那你说说,我应该怎么打扮?”   杨佑闻言倒是认真地替他想着该如何打扮,饶是见了多年,敖宸的脸依旧让他每看一眼都惊艳。   “你穿黑色挺好的。”杨佑看着敖宸被黑衣衬得洁白的脖颈,“你最适合的应该是高岭之花的样子。”   “说来听听?”闲来无事,敖宸索性和他聊了起来。   秦淮河畔,向来是天下名芳争妍斗艳所在,各式各样的美人数不胜数,杨佑努力回想着那些风华绝艳的女子,“大概就是,不听、不理、不答应,永远冷着脸看别人。”   “最关键的是,始终要和男人保持若即若离,求之不得的距离。”   杨佑看着两人十指交握的手,“你看,这个就太近了。”   敖宸躺下来枕在杨佑腿上,“我真成了高岭之花,景王殿下以后也太可怜了。”   这话惹得杨佑笑了,“你看不上我,别人看得上我,我啊,真不缺你一个。”   敖宸笑着在他手心咬了一个牙印,“谁看上你了?本神去灭了他。”   杨佑拨开敖宸的额发,弯腰在他眉眼落下一吻。   他跪坐在马车上,敖宸躺在他腿上,反手搂住了他的脖子,主动延长了这个吻。   杨佑只坚持了一会便腰酸腿软,忍不住拍着敖宸的脸让他放开。   马车颠簸,回到了王府。   杨佑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刚刚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没有。”敖宸摇头,先行走进了王府。   侍卫们完全没有反应。   杨佑看着他的背影追了上去,小声地说道:“既然父皇斩断了符文,就说明束缚着琥珀的力量已经消失了,你应该能感知到琥珀才对。可是你为什么说你感觉不到了?”   “真聪明!”敖宸赞赏地摸摸他的头,“当然是因为他们把东西放到了别的地方。”   杨佑之前就猜测过,武宜之没办法把东西带出京城,难道在京城内还有隔绝敖宸感知的地方吗?   “皇家受天佑,很可能有一些我不知道的地点。”敖宸解释道。   杨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但他又说不出来,敖宸说的话没有漏洞,他只是隐隐觉得这件事牵扯甚远,无来由的直觉并不能作为质问的证据,“你是看着齐国建立的人,皇室里应该没什么消息能瞒过你。”   “你是不是忘了我还要去睡觉的。”敖宸敲了敲他的脑袋,“闲着没事不如睡觉养神,干嘛起来看皇室秘闻。”   杨佑觉得他的理由很有道理,也就不再问了。   敖宸看着他摇了摇头,“你怎么越来越笨了?”   杨佑看了他一眼,“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到底是谁笨?”   “当然是你笨!”敖宸哼了一声大大咧咧地推开门。   “谁!”瑞芳拿着抹布惊恐地回头。   杨佑还站在房门五步之外。   “王爷?”瑞芳战战兢兢地问道。   杨佑白了敖宸一眼,走过去关上门,“风吹的吧,别怕。”   瑞芳在屋里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拍着胸口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闹鬼了。”   杨佑手指了指敖宸,用口型说道:“你这个老鬼。”   稍许静默之后,敖宸走到书桌前拿起了一支笔。   杨佑眼里存在着的敖宸,在别人眼里是一片空白,瑞芳只能看到毛笔慢慢地竖直,沾了墨水开始写字。   “嗯?”瑞芳指着毛笔马上就要说出话来,杨佑忙不迭地抓住她的肩。   “瑞芳!我饿了,去传膳吧!”   他推着瑞芳出门,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漂浮的毛笔,“快去快去。”   敖宸不为所动地继续写着字,只是脸上的表情怎么看都是恶作剧之后猖狂的笑意。   杨佑回头,“你……”   敖宸放下笔,“快来看我写得像不像你?”   杨佑走过去看,他写了一首情诗。   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杨佑的手停在宣纸的边缘,他还没听过这首诗,不知何人所写,然而言简意赅,短短二十字,便将深情全部说尽。   “何人所写,怎么没听过?”杨佑将纸拿起来细细看着。   他小时候和敖宸学过写字,两人的笔迹一直都很像,敖宸又喜欢时不时的恶作剧,留些纸条让瑞芳买他想要的东西,只要是敖宸想认真写,他们俩的字迹完全可以做到一模一样。   “不记得了,很久很久以前听人说起过。我也想不起来了。”敖宸扯了扯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   能记住一首二十个字的诗,怎么会记不住两三个字的人?   杨佑知道敖宸有很多不属于自己的过往,这些过往都沉睡在故纸堆里,还有很多连史书都没有记载,只关在敖宸一个人的脑海里。   他很少去问,因为敖宸不愿意提,他也不敢去问,害怕自己知道了许多许多的过去,最后无法释怀。   八百年的时间,是他根本无法想象的。   房门响了,瑞芳道:“王爷,请前厅用膳,蛮子和廖将军也在等您。”   “好,我马上去。”杨佑拍着敖宸的肩问道:“你要呆在这?”   敖宸似乎陷入了长久的回忆,他笑了两声,“我得想想到底是谁,为什么想不起来了。”   “想不出来就别想了。”   敖宸似乎真的为这一段小小的记忆而苦恼,无论是高傲的还是诱惑的敖宸,他眼里都带着坚不可摧的光芒和镇定,那是时光打磨留下来的痕迹,让杨佑为之沉迷。现在的他,眼中却浮现了困顿的神情,让杨佑想到了困于浅水的蛟龙。   他见不得敖宸露出困惑的表情,“反正是故人,过了百八十年都成灰了,想得起来想不起来又有什么重要的?”   “没事,”敖宸含笑着将纸折成一只纸鹤塞进了杨佑的胸口,“我自己想想。”   杨佑撇了撇嘴,转身离开。   有什么好想的?   一首直白的情诗,还能在敖宸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记而不被时间的洪流冲走。   杨佑想着就心闷。   他还把诗送给了自己……   敖宸还真是不懂人间情恨啊……   也不知道当年写诗的那个人会是何等感受。   杨佑只期盼着那个人不是自己的某个祖宗,否则到了黄泉之下,还得引发一场争斗。   他把纸鹤交给了瑞芳,“你把它找个地方放好。”   府里都是男人,谁还会折纸鹤送人?瑞芳突然顿住,难道这是某个小姐给的?   杨佑这么多年,没听见对谁动心过,连皇帝的赐婚都推了好几次,他倒是一点都不急,反倒让别人替他着急。   瑞芳盼主母都盼得眼巴巴了,终于有了点希望,“王爷,我一定会保管好的!”   杨佑没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激动。   杨遇春和廖襄都等着他来吃饭,杨佑问了廖襄几句,得知他伤势好转便安心不少。   杨遇春禀报道:“王爷,已经着人将广武王的棺椁入土了,过几日就全部交给礼部的人来主持。”   杨佑点点头,也该让杨仕安歇了。   饭吃到一般,婢女进来传告,说外面有个小公子在等着。   杨佑和杨遇春同时看着廖襄。   廖襄三两下把饭扒完,“别看我,是他自己乐意找我的。”   杨佑对廖襄这种处处留情的做法早就习惯了。廖襄长得好,又有一身好功夫,想招惹他的人比他想招惹的人还多。他出手大方,对情人也温柔,散了也是好聚好散,风风火火这么些年,硬是没有惹上一点麻烦。   如今不过是瑞芳带着他上街玩了一天,他竟然就找到一个小郎君,到底是高人。   杨佑只是提醒他,“京城势力复杂,你自己多加小心便是。”   廖襄匆匆忙忙地点头出去。   杨遇春喝了一口汤,含糊不清地说着,“他手都废了一只,咋还能沾花惹草?”   杨遇春感叹着说出了河北府的口音。   杨佑被他逗笑了,“你改日也向他请教请教,去找一个好姑娘,我给你们主婚。”   杨遇春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喝了口小酒,“王爷主婚算什么,皇上主婚才是风光!”   杨佑和他对碰小酌,“借你吉言。以后我要亲自给你拜将,给你主婚,给你的陵墓选址。”   杨遇春喝完咂咂嘴,“墓就不要在别处了,听人家说,能和皇帝葬在一起,那才是得宠!”   他说着竖起大拇指。   杨佑笑着点头,“好,以后让你随葬皇陵。” 第114章   杨佑吃了饭回到房间,敖宸还在书桌旁坐着。   他双手指尖相触抵在鼻子上,闭着眼睛沉思,坐在一室的阴影里。   杨佑莫名地觉得他是那么的孤寂,就像是一个人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海,四周都是深黑的海水,而他没办法逃离。   瑞芳走进来点了蜡烛,又将杨佑的纸鹤放进了床头的柜子里,“殿下,您的东西都在这里面了。”   杨佑下意识地将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殿下?”瑞芳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放轻了声音。   杨佑这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他笑了笑,轻声说,“没什么,我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东西。”   他说着走到了床边,柜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这几年来他写到京城的信。   一开始是写给丽妃的,丽妃死了,后来就全都寄给了瑞芳,让她帮着处理事务。   写给丽妃的信有几封还没拆。   瑞芳解释道:“娘娘有时候犯病,就不会看信了。”   杨佑点点头,“今年的忌日我还在行军,没来得及给母亲做点什么。”   瑞芳道:“陆师父在府里建了一个佛堂,还去慈恩寺求了一盏长明灯,每年都会为娘娘做法事。”   杨佑这才想起了陆善见,说起来他从和尚还俗也有十多年了,这些年间一直待在他府上,杨佑并不怎么管他的行动。   “陆师父?你们现在都这样叫他了?”杨佑笑着说。   瑞芳点头,“陆师父平时对我们都很好,谁家里出了事都会帮忙。”   “他平时都做些什么?”   瑞芳老老实实地汇报着陆善见的行踪,“早上念经打坐,下午出门,我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每天都会傍晚回来。偶尔有几次外出留宿都会和府里报备。”   “对了殿下,”瑞芳道,“陆师父听说您回来,托我给您说一声,他想和您见一面,不过并没有催,只说快一点便好。”   “行,”杨佑点点头,“明天下朝让他来见我。你退下吧。”   瑞芳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杨佑还有些公文要处理,他没有打扰敖宸,而是自己坐在床边做完了所有的事。   按理来说,这段时间他应该广交官吏,还要好好和自己原来的班底沟通,只是他担心杨庭怀疑,给所有人都去了信,让他们这段时间好好待着,千万不要多生事端。   如果杨庭想用他和杨仁互相制衡,那他就要逼杨庭不得不选择自己。   这是最后一场战争,杨佑已经做好了长久的打算。   他批完公文,发现敖宸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已经到了该睡觉的时间。   杨佑说不出是心酸还是苦闷,敖宸并不是一个会沉迷在回忆里的人,他经过的时光太多,只有极少数人能在他的记忆中留下痕迹。   这个人是谁呢?   杨佑摇了摇敖宸的肩膀,“想起来了吗?”   敖宸困倦地眨眼,“没有。”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杨佑摸着他的头,反正都是死人了,“你还是快回去休息吧。”   敖宸执着地摇头,“我忘记了很多事情。”   “这不是很正常吗?”杨佑牵起他的手细细揉捏,捏着他的每一根指骨和每一个关节,“好几百年的事情,哪一件记不清了都有可能。”   敖宸道,“我总觉得他和很多重要的事被我一起忘掉了。”   杨佑一阵咳嗽,胸前的伤口隐隐作痛。   敖宸扶着他的手臂,“没事吧?”   “没事。”杨佑捂着嘴静静站了一会,“可能是在暗牢里冷着了,吃饭时又喝了点酒。”   杨佑突然问道:“他是你……你喜欢的人?”   沉默过后敖宸慢慢摇头,“不知道。我想不起来了。”   敖宸的神色是认真而严肃的,他没有撒谎,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还有些问题被杨佑咽了回去,他没办法再问,更多的问题只会让他越来越难受,他摸着敖宸的侧脸。   想不起来也好,倒不如一直想不起来,如果可以,杨佑情愿让那个人的细节全都模糊在记忆中。   他甚至都不想再看到那首诗。   凝玉一般的肌肤在指尖留下冰冷的温度。   敖宸把头靠在杨佑怀里,抬头亲他的喉结,从领口一直舔舐到下颌,留下湿润的水痕。   杨佑抓着他的黑发,用力地呼吸着他的味道。   敖宸咬着他的耳垂,直白的说道:“去床上?”   如果一直以来,只有他们两个该多好,两个困在皇宫里的囚徒,互相依赖的神明和信徒。   杨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稀里糊涂地点了头。   他在沉浮间不断地想着那个人,想着他和敖宸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敖宸陪伴了他多久,他们是不是也会像他和敖宸一样肆意的欢闹?   敖宸呢,他对那个人的态度,和对自己的态度一样吗?   杨佑胸口还缠着纱布,敖宸的动作便十分小心,只在他锁骨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牙印。   杨佑累极了,后背贴着敖宸的胸膛,蜷在被子里缓缓睡去。   道观又出现了。   这次的场景变了,原本完好的道观成为了一片荒芜的废墟,唯有长满了湿绿苔藓的三清塑像还能勉强辨认。   当初那个邋遢的老汉变得更老了,身上破破烂烂,还有不少伤痕,他的腿也瘸了,背后插着一支羽箭,血迹一路蔓延。   老汉跌跌撞撞地走进了荒草从生的道观,一路蹒跚着到了三清塑像之前。当时那个灰发童声的道士就是在这里死去的。   老汉手里紧紧握着白玉佩,血将玉佩染成了鲜红,他用沙哑的声音唱着道士的遗言,“玉颜灭兮蝼蚁聚,碧台空兮歌舞稀。与天道兮共尽,莫不枯骨穷尘而同归。”   “哈哈哈……”他苍老的声音已不堪重负,笑声如同漏气的风箱,“你对了,我错了,我错了哈哈哈哈……”   他发出呜咽,杨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哭还是笑。   他说着慢慢倒在了塑像之下,口中不断地念着“我错了我错了……”。   不过多时,他便睁着眼睛,血流干了,人也死了。   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男子走了过来,伸手探着他的鼻息,打了个响指。   道观四周,一群黑衣人站了起来,手持利刃长弓。   劲装男子道:“把他的头割下来,待回京城,尸首就地烧了。”   他的手下把老汉死不瞑目的头颅割了下来,男子晃眼看见了那枚玉佩,准备从他手里拿出来。   老汉抓得极紧,男子不得不斩断了他的手指才将玉佩取出,用身上的衣服擦拭干净后放进了装着头颅的匣子中。   “回京。”他简单地下了命令。   “啊!”   杨佑睁眼,老汉那双血红的眼睛还在眼前徘徊。   敖宸冰凉的手落在额头上,他清冷的声音问道:“做噩梦了?”   杨佑扶着胸口坐起身来,发现敖宸裸着上身靠在床头,手中拿着那枚玉佩把玩。   他伸手想要将玉佩拿过来看看,敖宸却一下收回了手,将玉佩放在身侧。   他目光如寒针,刺着杨佑的心,“你拿它做什么?”   “这是封景王时候父皇赏赐的玉佩,我不过是拿来看看,怎么了?”杨佑不解地问。   敖宸将玉佩举起,窗外一缕月光透进来,将玉佩照得如冰一般纯洁晶透。   “你看。”   敖宸指着玉佩说道。   杨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乳白色的玉质中渗入了缕缕血丝,可他平日里看到的就是一块普通的玉佩。   敖宸说,“这是亡故之人的执念,若遇到特殊的主人,便会发生一些奇异的事情。”   敖宸把玉佩放在他手心里,一离开敖宸的手,血丝便立刻消失不见。   “若非我的指引,你是看不见的。到底是谁让你戴这种东西,搞不好会沾上鬼气的。我帮你把怨气都清了,要不是你挨着我,少不得要受罪。”   想来玉上的血丝就是老汉的执念,难怪自己会一直重复那个梦境。   只可惜他不知道梦境里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杨佑问道:“你知道这块玉的主人是谁?”   敖宸皱眉:“不是你吗?”   “我问的是以前的主人。”   敖宸低声说道:“不知道。”   到底是忘了还是不知道?杨佑只知道,若是敖宸不想说,他根本问出不出来。   两人长久地对视着,敖宸问:“你做的梦很诡异?”   倒也不是很诡异,杨佑将玉佩放到一边,侧身睡下,敖宸依然坐在床上,放下手来揽住了杨佑的后颈。   说不定又是什么前朝辛秘,他可没有精力去追究。   杨佑见敖宸不睡觉,打了个哈欠:“你不睡的话,到了起床的时候记得叫我,我明天要上朝。”   敖宸捏着他的耳垂算是应答。   没等到杨佑出手逼杨庭抉择,有人就已经率先出招。   第二日上朝,朝中除了杨佑一党的大臣,其余人都纷纷上书要求皇帝立杨佑为太子。   杨佑看了杨仁一眼,他虽然没在上书之列,但绝对不会没关系。   杨仁没有露出破绽, 他什么话都没说。   皇帝看着长篇累牍的为杨佑歌功颂德的奏折,表情和蔼地问大臣,“诸位爱卿这是何意?”   尚书左仆射窦怀道:“宗社祸难,由景王安定,神祇万姓,赖景王之力也。”   杨佑眼皮抖了抖,皇帝的表情愈发和蔼,甚至隐隐含有赞许之意。   窦怀接着道,“除天下之祸者,享天下之福;拯天下之危者,受天下之安。景王有圣德,定天下,当仁不让,宜膺主鬯(特指太子),以安抚群心。”   皇帝点头,问着杨佑:“我儿意下如何?”   私底下和杨佑有来往的人都忍不住捏了把汗。 第115章   杨佑比十年前的自己更了解杨庭。   许多时候,只要知道了一个人的立场和动机,就可以推测他所有的行动。   善于揣测圣意的宠臣并不难做,关键是愿不愿意为了迎合圣意放弃自己的利益。   迎合圣意确实有好处,但无法预测好处将会何时到来,而自己的利益确实实实在在看得见、抓得住的。   没有人愿意放弃已经到了嘴边的肥肉。   钱太师、林牧、杨倜……有太多的前车之鉴。   杨佑和他们不太一样,赌太子的位置,赌的就是皇帝的心意。   他已经向众臣证明了自己的实力,所有人都知道,最后角逐着帝位的,只有两个人而已。   该选择的早已做出选择,要观望的还在墙头上。   杨佑扯了扯杨遇春的袖子,用力掐着他的手。   杨遇春疑惑地看着他,杨佑不为所动,依然站在原地。   “景王?”皇帝问道。   杨遇春看看皇帝,突然明白了杨佑要做什么,站得近了些,用力掐在了杨佑的腰上,手指夹着肉转了一拳。   杨佑身体一震,走上前来跪在御阶下,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皇帝慈爱地关怀道:“诸位爱卿又没有说你坏话,大家都在夸你,你哭什么?”   “父皇,”杨佑越哭越伤心,忍不住在朝堂上干嚎起来,“我要回西南。”   窦怀赶紧劝道:“殿下,万万不可,江山社稷还需要殿下啊!殿下怎可再回蛮夷之地?”   此话一出,刘武父子的脸先黑了一通。   蛮夷之地,把他们当做了什么人?   杨佑也不接话,只一味地重复道:“我要回西南。”   不止窦怀,侍中岑羲也站了出来,“殿下一定要以国事为重,太子之位空虚多年,林牧便是借机作乱。太子一日不立,国家一日不宁,还望景王殿下不要推辞,入主东宫,方不负王公百僚翘首期盼之心!”   杨佑跪着爬了几步,扑在台阶上说道:“父皇,有人要害我!”   “你看看他们。”杨佑指着站出来的两个人说道:“太子当立嫡,若没有嫡子则立长子。我不过是五皇子,前面还有三哥,你们究竟是怀了什么坏心思,要推我为太子?三哥坐守骊都,迎接父皇,比我这个小小藩王功劳大多了。你们说这些话,可是故意想让我兄弟相争,让杨佑失了孝悌之义,让父皇失了礼法之尊?你们到底是何居心!”   杨仁没想到他会扯上自己,不知是真心还是假装,神情惶遽地扣头,“父皇,景王有功于社稷,执政一方,爱民如子,儿臣绝无嫉贤妒能之心。还望父皇体谅百官忠心为国之情!”   许多官僚一齐说道:“臣等上书,皆为肺腑之言!”   杨佑直起身来失望地看着杨仁,“皇兄,你怎么也被这些人的花言巧语说动了?长幼有序,太子之位本该是你的。皇弟怎敢有觊觎之心?”   杨仁前二十年顺风顺水,看谁不顺眼就弄谁,从来没有委屈自己的意思,笑面虎的威名驰名京师,没人敢惹他哭,就是皇帝也得看在狄飞的面子上让他几分。   直到他被杨庭捉住小辫故意整了几次,才知道在朝堂乡野,吃香的是礼贤下士,平易近人。他跑到山里拿着个居士的虚名,结交了不少人,平日里扮演的是隐居的名仕,时刻都要维持淡然的态度,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别说哭了,连笑都得十分克制。   杨仁在演戏方面着实差了杨佑一大截。   更可怕的是,杨佑似乎不知道面子和风度这两个词怎么写,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脖子通红,表情痛苦而狰狞,撕心裂肺。   杨仁并不想哭,他只想冷笑,只想出言嘲讽杨佑,但他不得不陪着杨佑演戏,挤了很久才挤出两滴眼泪,“景王是儿臣的亲兄弟,兄弟之间自当有爱有序,景王贤德天下共知,儿臣自惭形秽。白日将出,薪火便熄,水滴不能见笑于江河……”   杨佑一声哀嚎打断了他的话,杨佑越哭越顺手,“我就知道你们都讨厌我,恨不得我死!”   杨仁想接话,杨佑却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控诉着:“你们不就是见我有兵权,又护驾有功吗?我的兵权是父皇给的,兵也是父皇的兵,不是父皇下令,谁想去那种鸟不拉屎山高路远的地方?连个像模像样的蛐蛐儿都没有!”   被顶头上司贬低的刘武父子:……   老夫不和小儿置气,刘武控制着自己的火气,杨佑的规矩他还是懂的。   要发火不要在外人面前发,私底下和他发牢骚,他是不会计较的。   若不是这小子勉强算个顺眼的主子,刘武怎么会拿着身家和他来赌一把?   杨佑从腰间解下兵符,砰地一声将黄铜兵符砸在地上,大喊道:“好啊,你们都想要兵权,都给你们,拿去!谁要就过来拿,如果不是为了避嫌,当我真想去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我躲那么远,就是怕有人拿我做文章,说我窥伺皇位,说我图谋不轨,没想到还是躲不过。”   “好啊,我什么都不要了,统统拿去!”   “来啊!”他一边哭一边嘶吼:“还不过来拿?!!”   他这一说,本来对西南兵权有些意思的人反倒不敢动了。   不仅不敢动,未来一段时间之内他们也不敢打西南兵权的主意了。   谁接了虎符就是借了所有人的记恨,包括皇帝。   “丢人现眼!”皇帝斥责道,他脸色铁青地吼着杨佑,“朕让你去西南待了十年,你就是这幅德行?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快把虎符收回去!”皇帝拂袖道。   朝堂上略有一瞬的凝滞。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似乎逐渐偏向了杨佑。   杨佑抢在杨仁之前开口,“我不要,要了还要被别人利用。”   “捡起来。”皇帝的语气温和了些。   “不要!”杨佑铁了心的不伸手。   “朕叫你捡起来!”皇帝拿起桌上一支笔砸在他额头上,留下一点朱红的墨痕。   杨佑气鼓鼓地看着他,泪眼汪汪,委屈十足地说:“我不敢要,招人惦记。”   “朕给你的东西,谁敢惦记?”皇帝下巴一扬,对着杨遇春说道,“你,把虎符给景王。”   杨遇春上前捡起虎符塞到杨佑手上,悄悄给他比了个大拇指,杨佑抹了把泪,依旧跪在地上。   杨遇春陪着他一起跪。   “都起来吧,”皇帝揉着太阳穴,这一闹起来就没完没了。   杨佑吸着鼻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勾起了胸口的伤,开始不断地咳嗽。   “瞧瞧你的样子!”皇帝嫌弃地说道,“赶紧去旁边待着!”   “你也起来吧。”他对杨仁说。   杨仁咬紧了牙根没有当场发作,站回到原位。   皇帝抬手:“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没看见把两位皇子逼成什么样子了?景王还要交出兵权自证清白!东宫之事,朕心里有数,不要再提!”   刘尚书出来和稀泥,随便讲了几句安抚百官,这事就算过去了。   杨佑哭了一通,眼睛干涩胸口闷痛,着实不太好受,下了朝便躺在马车上一动不动。   过于激烈的情绪调动,十分耗费心神。   杨遇春上了他的马车,跪在小角落里关心道:“王爷?”   “别和我说话。”杨佑声音也哭哑了,“我好累。”   杨遇春伸手过去替他揉着头上的几个穴位,力道有些重,杨佑不耐烦地说:“痛!”   “那我轻点。”杨遇春放了三分力,“我说话,你听着就行。我今天差点以为要栽了,还好王爷你聪明。妈的,他们下次会不会还有阴招?”   杨佑没回答,静静地睡了。   到了王府他还没醒,杨遇春知他大病初愈,十分劳累,便将他抱下马车送进了房间。   杨佑一直没醒,想来是睡得深沉。   杨遇春和瑞芳合力将他外袍鞋子都脱了,打了盆水将杨佑的脸和手都擦了一遍才退出房间。   杨遇春出门前恍惚间向后瞥了一眼,他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他,杨佑的房里却只有他一个人睡着。   等所有人都离开,敖宸才从阴暗处现身。   杨佑睡着翻了个身,将被子蹬到了床下,敖宸把被子抱起来给他盖上,坐在床下的脚踏上靠着床。   他手边就是杨佑的脸,敖宸低头在他红肿的眼眶上落下两个轻吻,右手捏着他的后颈肉不断把玩,左手拿着那枚白玉佩。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只有断断续续的话语。   那是一个黑衣青年。   他说,“敖宸,你会帮我们吗?”   “敖宸,等天下太平,我就给你修一座大大的神庙,这样你在天上也能收到凡人的香火供奉。”   敖宸,你可以帮我把这封信给虞家小姐吗?我知道你可以绕开他家的府卫。   敖宸,虞小姐嫁人了,也是,像我这样的草寇,功业未成,哪里有资格娶她?   你看,这是我写的诗。   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敖宸,她丈夫死了,我是不是可以和她在一起了?   敖宸,我们的婚礼,你来主持好吗?这样是不是就可以得到神的保佑了?   究竟是谁?   他不断地回溯记忆,却不得不败在遗忘的手下。   不仅如此,那些他以为刻骨铭心的记忆都在慢慢消失,如同那些远去的时光一样,一去不返,再也无法回头。   他只记得好像有滚烫的泪水下,那人说:敖宸,对不起。 第116章   杨佑睡了一觉,到了下午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敖宸一个人蹲坐在床边,他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垂下的几缕碎发如墨绿色的海藻一般摇曳。   杨佑帮他把头发别在脑后,敖宸抬起头来吻着他的手背。   “什么时辰了?”杨佑喉咙干得如同火烧,他难受地咳了声。   敖宸给他倒了杯水,扶他起来喝下。   杨佑一坐直便觉得头昏脑涨,眼前发黑,摸着胸口静静喘了会气。   “劳心伤神,”敖宸的手指放在杨佑的额头上,那里有一个红色的痕迹,是皇帝用笔打的,“你到底是演戏还是动了真情实感?”   杨佑冷笑着摇头:“没有真感情的戏,哪有人信?”   他闭着眼睛将头靠在敖宸的颈边,敖宸低头亲了亲他的头发。   “你怎么……”杨佑看了他一眼,闭上了嘴。   “我怎么了?”敖宸反问道,将那枚蟠龙玉佩放在杨佑手心。   “你怎么变得腻腻歪歪,还特别温柔?”   玉佩冰凉,十分消暑,杨佑便把它贴在脸上。   敖宸反问道:“有吗?”   “有,非常有!”杨佑说着收紧了在他腰间的手。   “嗯……”敖宸笑道:“可能是太想你了?”   “嘶!”杨佑拍了拍自己的手臂,推了敖宸一把,“肉麻!”   “想对你好还不行吗?”敖宸将手/插/进杨佑散落的发间,动作温柔地顺着头发,他当然猜到了一些原因,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对杨佑。   他对杨佑的方式让他感觉十分熟悉。   似乎……他以前也见过有人这样对待别人……他是在学一个人的做法……   到底是谁?   他自认为多年来已经被磨灭了所有的情绪,只剩下为数不多的理智,还有看人窘境的爱好。   唯独没有了感情,就像他和杨佑说过许多次,他不能给杨佑什么。   因为他什么都没有,一直以来,人们能从他这里得到的是欲望。   关于权力,关于生命,关于天下的欲望。   这些东西,是他能给杨佑的一切。   没有人向他要求感情,杨佑自己也不会明说。   然而在很多没有必要的时候,他却一次又一次地说服自己离开湿冷的深湖来到杨佑身边,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要,只是看着他,陪着他。   连他自己也想嘲讽自己,原来生命有了期限之后,一切都变成了有限的东西,看一眼少一眼,于是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在一起。   敖宸,大哥不让我娶她,他想让我娶蔡国公主。   他耳边突然响起了那个人的声音。   接着他听到自己说,娶了蔡国公主,就可以兵不血刃地收了蔡国。那个女人死过丈夫,按照你们凡人的说法,应该很不吉利,她的家族也失势了,你为什么还要娶她?你哥哥说得对,你应该娶蔡国公主。   不是的,婚姻和爱情不是用来交换的筹码,我娶她是因为我爱她,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哥哥一样,把自己的感情和生活用来交换。   你爱她?你能爱她多久,你能和她过一辈子吗?你的爱值得蔡国的土地和赋税吗?   我不知道值不值,可是我愿意。   “敖宸?”杨佑坐起来看着他,拍着他的脸,“你发呆了,在想什么?”   他猛地看见了一双何等相似的眼睛,他在那双眼睛里见证过喜悦和悔恨,看见过欢笑和泪水,最后看着它一点点失去色彩。   那是同样温柔而善良的眼神。   “杨……?”他忘了那个人的名字。   “你想起了那个人?”杨佑敏感地觉察到了他话语里的犹豫,并不是在喊自己的名字。   敖宸头点了两点,又摇了两摇,“只是想起了一些话。”   “他对你说的话?”杨佑手中的玉佩越来越冰冷,“你喜欢他?”   敖宸捏着他的耳垂想了想,“和喜欢你不一样。”   杨佑眨眨眼,笑了一声,“喜欢就是喜欢,你怎么还能分出来喜欢我和喜欢他不一样呢?”   敖宸疑惑地问道:“那你喜欢蛐蛐,喜欢杨伭,喜欢我,是一样的吗?”   杨佑被他问住了,他这才发现,自己忽视了敖宸“喜欢”两字后面的对象,只要找到这个人,谜题就会解开大半。   他红着脸问敖宸,“你喜欢我……是哪一种?”   敖宸看着他明亮的眼睛,迟疑地说道:“你喜欢我……又是哪一种?”   他说完瞳孔微微颤抖,抿了抿嘴,似乎想着什么,而后嘴角上挑,手指轻轻地抓住了杨佑的衣角。   敖宸迟疑的表情在杨佑眼里一点一点地刻下,虽然只是眼角眉梢轻微的动作,杨佑却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答案,他勾了勾手。   “你过来。”   敖宸将脸凑近。   杨佑抬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笑着说道:“你错了,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敖宸楞了一下,无奈地笑了出来,他揽着杨佑的腰,和他交换了一个深吻。   阳光被窗帘遮得朦胧,有细微的飞灰在空气中游荡。   敖宸一直睁着眼,仔细地看着杨佑沉醉的神色。   杨佑抱着他说道:“他和你都说了什么?”   敖宸刚要会想,却发现脑海中一片空白。   之前的话语全都消失了,又是一段熟悉而陌生的话响在耳边。   敖宸一边听着一边给杨佑说出来,“他说,我有一天也会遇见自己喜欢的人,不管他是人还是其他的东西,一定要对他很好才行。”   “你做到了吗?”杨佑抱着他轻轻地摇晃。   敖宸把他背上的衣褶扯平,“不知道,你觉得呢?”   “嗯……”杨佑闭上眼睛低声说道,“如果少开点玩笑就更好了。”   “这个不行。”敖宸马上拒绝道,“捉弄人这么好玩的事情也不准我做?”   “你作弄的对象都是我!”杨佑道。   “那不是很好吗?”敖宸埋在他肩头反问。   “一点也不好!”   瑞芳到了晚饭时候才过来敲杨佑的门。   杨佑已经在房间里将一切都整理好了,敖宸来了兴致,在他桌上反反复复变换各种笔迹写着那首诗,杨佑不得不把诗稿一一收好再开门。   瑞芳道:“王爷,前厅用膳。”   杨佑在背后给了敖宸一个手势,让他自己回宫里去,“好,走吧。”   瑞芳看他衣服穿得少,饶是夏天也怕他着凉,在房里找了个薄薄的披风挂在手上候着,跟在他身后说道:“王爷,晚膳过后可有时间?你昨天说了要见陆师父。”   杨佑一下午都在乐不思蜀,此刻才想起还有陆善见这回事,随意吃了八分饱,赶紧叫陆善见书房见面。   陆善见的头发已经蓄起来了,整整齐齐地束在头上,他的脸上除去多了几条皱纹,其他毫无变化。   杨佑已经记不起他长什么样子了,却在看见他的第一眼想了起来。   “恭喜王爷!”陆善见穿着一身灰袍,一进门便向杨佑贺喜。   杨佑坐在书桌旁,抬手示意他在一旁坐下,“现在恭喜还太早。”   陆善见又拿出了他的铜钱和瓷碗,让杨佑抛一抛。   铜钱落在桌上,陆善见看了一眼便收了起来。   “如何?”杨佑问道。   “如今看王爷,紫气缠身,如日中天,方知心想事成。”   杨佑也知道他说话的本事,“这些东西都不打紧,我自有成算,你找我什么事?”   陆善见写了一封信交给他,“请王爷过目。”   杨佑打开信,上面密密麻麻地画着许多点图,看样子应该是星图,只是杨佑没学过堪舆占星,看不懂,唯有最后两句话提到,九九归真,一元肇始,景星出。   《天官书》曾载,天精而见景星,景星者,德星也。其状无常,常出于有道之国。   是大瑞之召,比群臣上贡君主的白虎白鹿等级高多了。   “你算的?”杨佑眯着眼睛问道。   “是我和弘光道长一起算的。用的是两家法门,星盘都落在了重阳一天,想来是没有差错。”   齐国刚刚经历了一场灾祸,居然还会有这种祥瑞出现,想来景星也不过是种难见的天象,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思,一切都是牵强附会罢了。   杨佑笑道:“可这与我有何关系?景星出,歌功颂德也得去找父皇。”   陆善见含笑摇头,“非也。景星之相,千年难见。弘光真人此番战乱,护驾有功,圣宠已非寻常可比。若是在祥瑞之际替王爷美言几句,朝中大臣上书,岂不是水到渠成?”   杨佑知道杨庭现在最信任的人就是弘光,一来这道士带着他跑了几回路,保住了一条老命,二来道士在朝中毫无根基,出家之人又没有反诉牵挂,自然信任得紧。   如果道士的一句话也能让杨庭废立太子,他和诸位皇子相争多年不就成了一场笑话吗?   还有朝臣上书……   杨佑把今日上朝发生的事情挑重点说给陆善见听。   “倒是不妨一试,”反正听不听是杨庭的事情,杨佑说道:“只不能把所有东西都压在这上面。道长那里倒是可以说说,不要勉强,一切以你们的安危为重,切不可让人疑心你们参与夺嫡而害了性命。”   陆善见点头,“事情一定会很顺利。”   杨佑在西南,有几次都是得他写信预警才躲过灾祸,对陆善见的本事不说全信,倒是也不会完全不信,“若真如此便是大好的事了。”   陆善见又和他说了几句,都是他顶着做法事的头衔出入街巷听来的消息。   他正要走,杨佑喊住了他,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陆善见,“您能不能帮我算算,这玉佩的主人是谁?”   陆善见接过玉佩仔细看了看,从腰间的锦囊中拿出一枚一模一样的玉佩。   完全一模一样。   杨佑手里的是白色羊脂玉,他手里的是黑色墨玉。 第117章   "这是怎么回事?”杨佑脸色大变。   他一把夺过两块玉佩细细比对,除了颜色不一外,黑白两枚玉佩的龙纹是相反的,将两块玉贴在一起,一正一反,刚好相配。   陆善见也有些吃惊,“这是我派祖师传下来的东西,已有六七百年了,祖训中说,若是有人入朝为官或追随天子,便将这块玉传给他。死后将玉回归祖庭,等着传给下一个人。没想到王爷也有,难道有人见过我的玉,私自仿造了一块?”   杨佑摇头,他不相信这件事会如此简单,“这是我封王时父亲赏赐的东西,应该是从库房里翻出来的。”   他回想着那个诡异的梦境,“应该也有些历史。不说这些了,你能帮我算算吗?”   陆善见拱手道:“算倒是不急,关于我这墨玉,祖上传下来的就有好几种说法。”   “什么说法?”杨佑好奇地问。   “感恩寺在八百年前是一所道观,后来道观被焚,这才在原来的地基上修了感恩寺,供奉皇家长明灯。后来黄石道人被皇家招揽,便在感恩寺传下了他的道法,据说墨玉龙佩就是从那时出现的。”   杨佑仔细听着,也就是说,墨玉龙佩是黄石道人带来的东西。   在梦中,那个黑衣男子将白玉龙佩交给了一个老汉,黄石道人的墨玉龙佩也是这样得到的吗?   看着两块玉如此相像,持玉之人关系应该非比寻常。   “墨玉龙佩丢失了好几次,最终都被找了回来,因为我在王爷手下,故而师兄将玉佩传给了我。龙纹并非常人能佩戴的,我接到玉佩之时便对此产生了兴趣,我第一次占卜,便是占卜了龙佩的故事。可是我算不出来。   师父说过,我道法已精,算不出来的,要么和天机有深远的联系,要么身上背着重大的过往,带着强烈的情绪,可以直接干扰天道。”   “玉佩是后一种。”杨佑自己也感觉到了它身上带着的怨愤。   陆善见点头,“既然这条路走不通,我也就换了一条路,多年来一直留意古籍和懂金石的人,我翻遍了感恩寺的藏书,最后找到了和墨玉龙佩有关的三种传说。”   “第一个故事说,黄石道人得到了皇家的封赏,我以为这个故事最真,今日见到了王爷的白玉,才完全信服。第二个故事就有些编造的嫌疑了,据说黄石道人当年在骊都收服了一个怪物,墨玉龙佩就是在怪物藏身的地方挖出来的。”   的确很扯,妖怪闲着没事干雕玉干嘛,为什么不多吃几个人?   陆善见摸摸脑袋,“这第三个故事就更假了,不说也罢。”   杨佑隐隐觉得第三个故事才更接近真相,“说吧。”   陆善见清了清嗓,“第三个故事说,此玉乃是一位王爷所有,王爷因为谋反而被杀,世子得以幸免,带着玉佩流落民间。所以,龙佩乃是又一支皇家血脉的标志。”   齐国八百年国祚,不管是真谋反还是莫须有的罪名,总之谋反的王爷不计其数,这个故事根本没有什么参考价值。   杨佑刚想让陆善见退下,却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梦。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灰白头发,却是孩童声音的道士?”杨佑问道,“他的道观应该是被烧了。”   陆善见摸着胡子想了很久,带着些许不确定说道:“若真说起来,好像有这么一个人,周朝末年,河出马图、洛出龟书,传仙人之道。据说有两人各自捡到了河图和龟书,自行研习之后便各自成立了宗派,历史已久,宗派也不可考证。我只听说,当年天下术士各尊河图龟书为祖,分成两派,河图一门中就有一位道士,容颜苍老,说话确实小孩的身影,传言他擅长炼制丹药。不知王爷说的是不是这一位?”   周朝末年……   敖宸说过,他在齐国立国之后就待在了法阵中,如果有谁能给他这么深的印象……不就是在他还自由的时候便与他相结识的高祖……   高祖、中年男人、道观、谋反的王爷、一阴一阳的龙佩……   杨佑终于把线索串了起来,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两个人。   ——高祖杨烁和韩王杨焰。   齐国开国之功,就在两人身上。   高祖和韩王兄弟从平民起兵,南征北战,最终建立了齐国,武安七年,韩王谋反被诛,王府上下屠戮殆尽。   王爷的封号可以重复,齐国至今都有好几个晋王楚王了。   唯有韩王,从杨焰之后再没有人得到这个封号。   一定是这样,高祖持白玉,杨焰持黑玉,恐怕真相正如第三个故事所言,黑玉龙佩是皇家血脉的象征,所以他们才有了将黑玉龙佩传给为朝廷做事的弟子的传统。   韩王杨焰……   杨佑自恃读过许多国史,却不怎么记得这位王爷,高祖似乎十分讳言自己的弟弟。   高祖死后,武帝与高祖堂叔争夺皇位,皇宫被一场大火焚了一半,死了不少人,史书和史官都没有留下。   对于韩王杨焰,所有人的印象都只有两个字,谋反。   那个梦却让杨佑有些怀疑,当年的事情,真相到底是什么?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也就是为了敖宸,还得去挖八百年前的旧货……   皇家秘史,不可传人,想来那墨玉龙佩传了多年,杨焰的血脉早就比水还淡了,杨佑看陆善见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也就没把杨焰的事情说出去。   他刚让陆善见退下,准备和敖宸分享消息,瑞芳说皇帝差了小黄门请他进宫。   瑞芳强调道:“秘密进宫。”   杨佑估计杨庭估计又是为了白天的事情找他,让瑞芳看着自己的脸:“我眼睛肿不肿?”   瑞芳摸了摸他的眼皮,“刚回来还是肿的,现在消下去不少了,估计一会就看不出来了。”   杨佑让她找来粉盒和胭脂,先往脸上扑了一层白粉,又让瑞芳沾了胭脂帮他在眼圈周围拍开,在马车上更是一直用手揉着眼睛。   等到了皇宫,他已是双目红肿,神色颓靡。   美人憔悴,杨庭纵然是收了当年的那些心思,也着实有些心疼,温言细语地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回父皇。”杨佑跪下,“回去越想越气,忍不住又哭了一场。”   杨庭出言安慰了几句,大意是让杨佑安心,杨佑干哭了两声,见寒暄得差不多了,父子俩才进入正题。   “大臣们今天说的事情,你怎么看,你真愿意让老三当太子?”杨庭问道。   杨佑风轻云淡地说道:“我为什么不愿意?立贤立长,都是三哥的份。我不就是在西南镀了点金,还真以为自己是块料子了?这次都差点被四哥……杨仕弄死,还图个什么?父皇,您就让我当个清净王爷,这总不关其他人的事了吧!”   杨庭以为他不知道杨伭那事的真相,“怎么不关其他人的事了,你和老三都是朕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朕哪一个都舍不得。若非祖训不能裂土,我真要把天下都分成两半,让你们兄弟一人一半。”   杨佑直犯恶心,拱手拒绝:“儿臣无德无能。”   “下个月要祭祀社稷,朕想让你当亚献……”   杨佑对付杨庭只捏他的七寸,“父皇,儿臣是外王,不该久居京城,再过些日子也该回西南了,兵也撤得差不多了。”   杨庭想留着他对付杨仁,又不想他奢望皇位……   这种好事上哪找?   除非给名正言顺的位子,否则他就回去。   杨休杨伦都不足与狄飞抗衡,杨庭想要天平平衡,就不敢舍弃他这个砝码。   杨仁是能干出逼宫这种事的。   虽然他安分了多年,对杨仁十分了解的父子两人还是深深忌惮着他什么时候就撕掉了伪装露出獠牙。   杨庭又试探了几番,见杨佑一心想回西南,意志十分坚决,便相信了他暂时没有野心,便放心地叫他退下。   杨佑顺带提了提武宜之,没想到杨庭还记得他,激动地问杨佑武宜之的近况。   杨佑随便捡两句说了,杨庭便要写旨放人。   杨佑拦着了他,“如今都在盯着陛下,俊阳君此番不必如此高调。”   杨佑见杨庭还有重修旧好之意,赶紧说道:“也不宜此刻进宫,否则又会引发朝臣反对,来日方长,依我看,父皇不如将俊阳君放在外面,等过了这阵风头再会。”   杨庭点头,提笔道:“你看我用大赦天下的名义,能不能放宜之出来?”   杨佑想了想,皇帝归朝,确实也能算一件大赦天下的事情,并不是很突兀,他点了点头。   杨庭写好了旨意,又给杨佑一封手书,让杨佑连夜去杨休那里要人,并嘱咐他先把人安置在景王府上。   杨佑叹气,他这个父亲还真是一点都不会替儿子着想。   若是武宜之在他府里的消息传了出去,外人该怎么说他们?   一男事二主,一夜战二龙?睡了老子又睡小子?   杨庭不想着儿子也就罢了,连武宜之的名声也不考虑,看来他并不是很爱武宜之。   杨佑接了手谕把武宜之接了出来。 第118章   或许是杨佑的许诺给了武宜之很多希望,他虽然身陷囹圄,却并不沮丧,总的说来精神还算可以。   杨休没给他上刑,人还是完整的出来了。   武宜之笑着行礼:“我知道王爷向来一言九鼎。”   杨休问杨佑,“你要把他带去哪?宫里吗?”   杨佑摇头,“陛下说了俊阳君近日须得低调,先住在我府上吧。”   他和杨休相视一笑,唯有武宜之脸色难看了些。   武宜之家里又不是没人了,再不济也有武惠妃和杨伦在,皇帝却让他待在非亲非故甚至有仇的杨佑府上。   看来他们是存了心想断掉自己和皇帝的联系,武宜之想着,这样也好,他也懒得去应付那个令人作呕的天子。   “那就烦请王爷多多照拂了。”武宜之跟着杨佑上了马车。   杨佑下午睡了一会,现在有些困了,靠在马车上眯着眼睛。   武宜之坐在离他最远的地方,小声地问道:“王爷?”   “嗯?”杨佑睁开眼睛,“你想说什么?”   “那个东西。”武宜之笑着说道:“其实要找它也不难,我和皇上回宫后,皇上便将它放进了一个密室里。我没有进去,据说那是只有皇帝才能知道的密室。不过我亲眼看着陛下进去了,知道进入密室的方法。只是我要多问一句,景王殿下找那个琥珀,可有什么深意?”   杨佑听着车轮滚动的声音,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没什么意思,皇家秘密,陛下愿意告诉你,我可不一定。反正人嘛,知道的秘密越少,活得越好。”   武宜之点点头,“宣政殿右手边第六根雕龙梁柱上,从下往上数,第九条飞龙的眼睛上有个机关,我看见陛下用自己的血去点了龙眼。那下面似乎有一个空间,但是我看不见,只有陛下进去了。”   宣政殿,那可就麻烦了,那是皇帝上朝用的宫殿,杨佑不可能光明正大的去开启暗门。   敖宸的东西得什么时候才能拿到?莫非真要等到他当上皇帝之后?   好像也不是不行,他可以先帮敖宸解除阵法,然后再把东西还给他。   武宜之说完跪着向杨佑磕头,“不知能不能再麻烦王爷一件事?”   “你想见惠妃娘娘?”杨佑猜他要向家人求助。   那个名字在武宜之嘴里变了又变,最后他说道:“是安王殿下。”   杨伦吗?   杨佑点头,“话我会带到,见不见你,那是他的事情。”   “我知道,”武宜之温顺地点头。   “我并没有想处死你的心思,”临下马车,杨佑同他交代道,“我只是不想陛**边再多出一些人,所以你大可安心,只要你识相,自然会无事。对了,最后说一句,你最好不要走出王府,否则我保不了你。你也知道,想要你命的人多了去。”   武宜之低头称是,杨佑让瑞芳把他安置在小院中,丫头仆人都是特意选出来监视他的,不准他随意在府上走动。   等做完这一切,杨佑才回房睡下。   一夜安好无事,第二天上朝群臣百官都没有再提立太子的事情,老老实实地开始糊弄朝政,杨庭并不是一个励精图治的君主,只要听到天下没有大患便觉得高枕无忧了。   下朝之后,杨佑拉着卓信鸿说道:“听说楚歌回来了?”   卓信鸿点头,“她也是胆子大,刚听说我们打败了广武王便启程回京,昨日才到的,我让她住在之前托人买的院子里。”   “不住在你家祖宅?”杨佑问道。   卓信鸿苦笑一声,摸了摸头发,“父亲不是很同意我和楚歌的事情。”   杨佑一边说一边快步走出去,“楚歌带你们家两个小子来了吗?两个小子都七八岁了,卓大人不喜欢楚歌,也要看看孩子。”   卓信鸿表情越发苦涩,“昨天晚上就和父亲吵了一架,他说楚歌的身份上不了台面,最多也就是个妾,他倒是喜欢孩子,只是想让我重新娶个正妻。”   “你们的婚礼还是本王看着办的,”杨佑拍拍他的肩膀,“有时间再和卓大人慢慢磨吧,要是有什么忙我帮得上,我一定帮。”   卓信鸿道了声谢。   杨佑抓着他的手说道:“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请大家到你府里小聚一下,祝贺夫人上京。随便请些自己人就好。”   卓信鸿明了地点头,“我知道了。”   回到王府门口,杨佑的马车撞见了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一身青色儒袍,看样子是个学生,正在王府门前倚着石狮子。   “找廖襄的?”杨佑对前来迎接的瑞芳问道。   瑞芳看了看他,轻轻点头,“一连来了好几日呢!”   杨佑问道:“我怎么觉得他有些眼熟?”   看那孩子的眉眼,分明觉得在哪里见过。   “可不是吗,怪像您的。”瑞芳说道。   杨佑眉尾一挑,听着就有几分不是滋味,“廖襄有说他是什么身份吗?”   “我问过廖将军,说是从房州来读书的学子,家里都是普通人,叫杨信。”   房州是极偏远的地方了,能从房州走到京城治学,可见这少年的心性实非常人可比。   连名字都和杨佑有些像,他一时也不知道廖襄拿的是什么主意,对瑞芳说道,“既然人来了,就叫进去等着吧。”   瑞芳点点头,那少年一见杨佑下了马车,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杨佑觉得他有些可怜,招手让他过来,“廖襄说不定还在睡着,你进府里等着吧。”   “好……”杨信嚅嗫着点头,老老实实地跟在瑞芳身后。   杨佑想了想,还是提醒他道:“廖襄是个玩心大的人,你若是真想好好过日子,便不要再想着他了,好好读书进学,比什么都重要。”   “不是的,我……”杨信还想说什么。   “你难道有什么苦衷?若是他强迫你,你可以和我告状。”杨佑回头,立在碧绿的树荫下,阳光斑驳地落在他精致的眉眼上。   杨信眨了眨眼,觉得自己的泪水即将夺眶而出,“不,我……”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廖襄从花门里走出来,爽朗地笑道:“王爷,你来了?”   杨佑点点头,“你的人在这,以后别让人家在外面等了,怪辛苦的。”   廖襄甫一看见杨信,表情一僵,笑着搂住杨信的肩,“别麻烦府上了,不是说好了让你在酒楼里等我吗?”   “我其实……”   杨信话还没说完就被廖襄拖着往外走,他眼看着杨佑转身就要走进门里,大喊道:“王爷!”   杨佑回头。   廖襄暗暗在杨信耳边威胁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杨信甩开他的手,几步跑过来跪在杨佑面前,“请王爷救救我家人!”   杨佑想着他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和名字,心里有了些预感,“你的家人……”   杨信泪流满面地说着,“我是薛王杨度的长子杨信,建和三年陛下继位后便将父亲……”   “够了。”杨佑看看四周呆住的人们,制止了杨信的叙述,“你随我过来。”   他又叮嘱道,“今日之事不可外传,懂了吗?”   瑞芳带头称是,廖襄咂咂嘴点头。   杨佑将杨信带到了书房内,瑞芳怕杨信还有别的目的,叫上了杨遇春一起挤进了书房。   毕竟也是自己人,杨佑想了想也放他们进来,刚刚坐下,抬头一看,敖宸也坐在窗台上,一脚垂下,一脚支起,撑着下巴。   他眼里有着窗外浓烈的阳光,言语间透着兴奋,“你们家又有什么秘密了?我要过来听听。”   杨佑:……   他叹了口气,“你说吧。”   杨信刚开口就忍不住哭了起来,杨佑也不催,只是安静地看他哭完。   薛王杨度是皇帝的二哥,建和三年,杨庭继位,突厥南下入侵,当时正在监造皇陵的薛王杨度失踪了,直到狄飞打退了突厥士兵,杨度也没有任何消息。   过了不久,杨度长子杨伯,次子杨仲被查出与当时的一桩巫蛊案有关,降死罪,杨度一脉被灭。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本朝对此讳莫如深,杨佑也只知道了一星半点。   杨信哭完一场,红着鼻子说道:“当年陛下忌惮兄弟,想将借突厥入侵的机会将父亲杀死在皇陵,没想到父亲逃出生天。可是他却遭到了陛下暗中的通缉,只好逃往偏远的房州避难,没想到后来听到了两位兄长接连离世的消息,自知此生无法返回骊都,便在房州安置下来。可是后来父亲病重,家里实在困难,我们一家都不能到官府录户籍,只好平时做些生意,种几口薄田,眼看家里就要拖垮了,还有弟弟妹妹要生活。我不想他们一直都过着像老鼠一般的日子,这才找人做了假的路引,上京城求救。我想求陛下赦免父亲。可是我实在没有门路见近臣王公一面,听人说景王手下的廖将军会去南风馆,我便去试了试运气,今日才见到了王爷。杨信不奢求回归皇籍,但求能有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光明正大地过日子。请王爷救救我们一家人吧!”   算起辈分来,杨信可能还是他的堂弟。   杨佑拍了拍脑袋,杨庭干的都是些什么事情!   敖宸走过来双手放在他肩头,力道均匀地揉捏着,“你要救他们?”   杨佑想了想,“这事我没办法给你打包票,毕竟事关父皇,这样,我先派人把你的家人都接到骊都来,然后再从长计议。”   杨信感激地不断磕头。   瑞芳把他扶起来,杨佑犹豫着还是说道:“既然都见到我了,就在府里住下,一切听我安排。廖襄……你好自为之吧。”   杨信红着眼睛说:“我接近廖将军只是为了见王爷一面,他之前不准我到王府找他,只要我在城里的酒楼里等着……”   “停!”杨遇春听不得他们那些缠绵悱恻的玩意,“你们俩的私事就别摆上来说了。”   杨信住了嘴。   敖宸摸着杨佑的脖子,“要是你那个廖将军知道他是个垫脚石,该是什么表情?”   杨佑头都大了,赶紧叫瑞芳把人带下去休息。 第119章   等人都走了,敖宸坐在桌上和杨佑面对面,低头看着他说着:“你真要救人?”   杨佑耸肩,“都求到我面前了,还为了这事和廖襄扯上了关系。”   他看着自己的指尖缓缓说道:“于心不忍。”   敖宸摇头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烂好人。”   “都是一家人,”杨佑把他的手拿下来贴在脸上,冰凉的温度让他渐渐放松,“父皇当年也做得太绝了。”   “不说这个了,”他深呼吸,换了一个话题,“武宜之被我接到府上了。”   “我看见了。”敖宸道,“你打算让他住多久?”   “我倒是希望他住一辈子,至少不要再回皇宫里去了,”杨佑哂笑道,“他说你要的东西在宣政殿地下的密室,据说只有皇帝才能进去。”   “皇帝吗……”敖宸呢喃道,“还真是有可能,皇家受天机庇护,也许有几个地方确实只有特殊的人才能去。”   杨佑愁眉苦脸,“宣政殿不是一般的宫殿,皇子更要避嫌,我还不能光明正大地去,你可能得先等一等了。”   敖宸不解,“为什么要你光明正大地进去?我不可以带你进去吗?咱们现在就可以进去。”   他站起来拉着杨佑的手,“现在就去,走啊?”   杨佑恍然大悟,他总是用人的想法来衡量杨佑,却没意识到在人面前的很多烦恼,于敖宸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等会还要去卓兄府上吃饭。”杨佑坐在原地拒绝道,“晚上去吧,夜深人静,也方便行事。”   敖宸点头。   杨佑又将从陆善见那里听来的故事说给敖宸听。   敖宸念叨着杨焰的名字,似乎是有些熟悉,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这个名字背后承载的故事,“记不清了。”   杨佑试图帮他找回些记忆,“那高祖呢?你能想起多少?”   杨佑猜测,高祖在敖宸记忆中的比重应该会很高才对,毕竟是和他定下护国之约的人。   敖宸揉着太阳穴,他本来想说些什么,一张嘴却发现记忆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苍老背影孤独地立着。   原来以为那么刻骨铭心的记忆,终究不过是墙上的一块灰,时间久了自然斑驳,然后在某个转身的瞬间掉下来,碎成齑粉,而后消散。   它其实本应该一直被封存在心里,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而被遗忘。   “好像也忘得差不多了。”敖宸道。   比起这个,他更关心的是自己为什么开始遗忘过去的事情。   许多许多,不只是八百年前的往事,连同他在天上和海里生活的过往,都逐渐褪去了颜色,慢慢变得模糊。   记得的事情越来越少,越远越不清晰,反而是和从遇见杨佑开始的每一件事都让他印象深刻。   敖宸看着杨佑的头顶,淡金色的丝线丝丝缕缕地从四处飘来,汇聚到他头上,丝网比十年前更加复杂,那团聚集的金色气体也更加壮大。   那是杨佑的气运,他与天下众人的牵扯越来越深。   敖宸想,他可能猜到了自己变化的原因。   一切都和他的预料相差无几,但他还是有淡淡的遗憾。   过了一会,瑞芳过来敲门,说卓信鸿请他们去喝酒。   杨佑拉着敖宸的手指摇了摇,“我去了?”   “去吧。”敖宸不忘提出自己的要求,“有好酒记得带回来。”   杨佑换了身便装,悄悄地到了卓府。   卓信鸿的院子他还没来过,一时也有些新奇,怎么说卓公子也是个别有雅趣的人,住处应当比别人要雅致好看得多。   令杨佑有些失望的是,卓府就是一件平凡的院子,甚至还没有王府风雅。最为不同的是,这个家里有两个孩子和一位夫人,更多了些温馨的气息。   卓信鸿拉着他进了饭厅,当年的太常寺众人都在座上,卓信鸿毕竟是个文官,也就没有请武将。   反正武将都是杨佑管着,朝堂斗争这种事,还是得文官打头阵。   杨佑一一见礼。   众人都有些激动,这是杨佑回京之后的第一次小聚,若无意外,他们将是杨佑当上皇帝后最核心的班底,都会在青史中书写属于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章。   学成文武艺,买与帝王家,他们所求的一切都即将实现。   杨佑看着众人激动的眼神,先按下自己的情绪波动,向着商洛先行一礼:“佑多年来承蒙老师护佑指点,才有今日,老师之恩,没齿难忘。”   商洛将他扶起来,欣慰地笑道:“王爷有今日,是自己的实力,老朽我遇见王爷,才是此生最大的幸运!”   两人感慨了一番,商洛两年前受过一场风寒,身子大不如前,众人酒巡一遍,都避开了他。   楚歌领着两个孩子上前见礼,两个男孩一个八岁一个七岁,虎头虎脑,暮模样倒是和爹娘一般俊。   等家长里短说完,杨佑才开始谈正事。   卓信鸿先说道:“蒋兄传信过来,说陛下裁撤武家的诏令已经到了益州,节度使大人也在回西南的路上。”   杨佑点头,“武家一倒,我会向父皇举荐蒋兄做蜀郡太守,咱们也就那么一亩三分地,须得自己人守好了才对。”   徐开霁站起身来行礼:“眼下看来,西南都在王爷掌控之中,没有多少事端,最重要的是如今朝堂局势变换……”   十年前的徐开霁如同自己的哥哥一般,不会像现在一样拘谨地恭恭敬敬地行礼,杨佑有些不是滋味,忍住了没说。   杨佑把自己的谋划直接了当地说了出来,“陛下更希望我和杨仁相持不下,直到他觉得有必要分出胜者的那一天。真要这么拖下去,还不知道当中有多少变化。倒不如趁着这段时间,父皇和讨虏将军还有嫌隙,尽快出击。”   “你想现在就扳倒他们?”商洛道。   “不一定要针对皇兄,”杨佑分析道,“皇兄这几年隐居终南山,已有了不少好名声,父皇只怕也没有当初那么忌惮他,要找就找狄飞的麻烦,只要去了兵权,一切都好说了。”   徐开霁倒是还有忧心的地方,“只怕讨虏将军军权一卸,王爷的兵权也得交出来。”   “那就交呗,我不怕。”杨佑对这一点十分自信,他在西南十年,干得最上心的事情,一是遏制世家权力,而是将军队上上下下都换上了自己的人。   他在朝堂上说,兵都是皇帝的,那也建立在杨佑和皇帝并不冲突的前提下。   他也知道豢养私兵乃是大患,然而前有刘武和蜀中各大世家窥视,后有夺嫡之忧,他只能走这条路。   徐开霁看他一点也不担心,便知杨佑心里有了计较,转而去想其他问题:“讨虏将军此前说自己身体有恙,被陛下留在京城养病。若要抓紧时间,便只有现在最为稳妥,京城人多眼杂,不比他的驻地,很容易就能找到他的破绽。”   商洛摸着胡子笑道:“狄飞……都是老朋友了,他当年打退突厥的英姿还历历在目呢!他这人啊,本事过硬,但人品确实有些糟糕,随手就可以捡出他的种种罪状。陛下未必真的不知,只是他不想追究,若真要把他打倒,就得找最戳陛下心底的那根刺。”   “结党,谋反……”杨佑道:“他想要动手,或者我们逼他动手。”   徐开霁抽了口冷气,“王爷当真下定了决心?”   杨佑低声道:“我已经下了十年的决心,不会在这一刻悔改。最近父皇和诸位皇子都盯得很紧,咱们明面上就不要来往了,都安静一些。父皇暂时不会对我怎么样,咱们还有时间寻找狄飞的马脚。”   杨佑一直和诸臣谈到了深夜,敲定好所有的计划,才从侧门摸回了王府。   杨佑的房间里没灯,敖宸一个人坐在他床上,手边放着一身衣裳。   敖宸见他回来,拍拍衣服,“都给你把衣服翻出来了,穿好了就去宣政殿。”   杨佑拿起衣服一看,敖宸特意挑了身黑色的武袍,干净利落,是楚歌找人给杨佑做的,在行军打仗的时候才穿。   一想到他们马上要潜入整个国家的中心,朝会所在的宣政殿,杨佑心里便觉得有些刺激,倒真和行军打仗一般了。   等他换好衣服,敖宸站起来从后面搂住他,看着镜子里的两个身影。   月光晦暗,于是他们只能看见两个黑影重叠在了一起。   “走了。”敖宸漠然道。   杨佑眼前一阵朦胧,等他再睁开眼,两人便到了宣政殿的一个小角落。   宣政殿里没有人,只外面有几个值守的太监。   银白的月光被窗户割裂成各种花纹,让大殿里不至于陷入完全的黑暗,杨佑按照武宜之说的话,找到了右手边第六根雕龙梁柱,他手指抚摸着雕刻鎏金的花纹。   平日里谁都不会注意这些柱子,若非武宜之说出口,他怎么能猜出宣政殿脚底下有一个密室?   他从下往上数,摸到了第九条飞龙,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了两口,金色的龙双目空白。   眼睛是天下万物灵气所在,人间甚至有着这样的传说,不管是雕刻的龙还是画出来的龙,都不能点上眼睛,否则龙就会活过来。   杨佑看着自己食指,低声问敖宸:“武宜之只说父皇的血可以开门,不知道我的血行不行。”   敖宸也伸手在柱子上碰了碰,“有道士在上面设了禁咒,应该只有杨氏子孙才能打开。”   杨佑点头,狠心将自己的食指咬破一个小口,逼出一点血涂在金龙空白的双眼中。 第120章   “会打开吗?”杨佑疑惑地问,这种机关并不在他所知的范围之内,也就无从推理。   敖宸不开口,只是盯着柱子。   血珠没有从花纹上滑下,粘在金龙空白的双眼上变得干涸。   杨佑眼前忽然有金光一闪,他想往后退了,敖宸却撑着他的背说道:“你仔细看。”   “看什么,没有动静……”杨佑噤声了,那漆黑一片的地下确实漏开了一方小口,他隐约看见被月光扫过的楼梯。   “还真开了……”他回头看着敖宸,敖宸苦笑着摇头。   看样子,敖宸看不见。   杨佑指着那个入口说道:“就在那,柱子下面,你要去看看吗?”   敖宸并未感觉到有异常的术法气息震动,只能说,不是他实力退得太快,就是布置这里的人功力太过高深。   说不定哪一种都能沾上边。   敖宸朝着杨佑指的方向走去,杨佑分明看见那是一块空洞,连黑色都比别处浓稠沉重几分,敖宸却直直地踩了上去,还没有掉下来,就好像那里的地砖并没有消失,仍然维持着完好无损的地面。   “搬山移海之术……”敖宸连连大笑,“你下去吧,这里的禁制只能让杨氏子孙下去,既然在你家朝堂底下,自然不会对你有什么威胁,只要小心些便是了。”   杨佑点点头,将火折子举在身前,一步一步摸索着走下楼梯。   他刚一站在楼梯上,四周的景色就变了,敖宸、大殿、甚至那根雕满金龙的柱子都消失了,四周雾气翻涌,黑茫茫的一片。   在敖宸眼里,杨佑就如凭空消失了一般,走进了柱子。   果然是和那个湖泊同样的法术。   搬山移海是神仙传下来的方术,用得浅了可以改变地形,用得深了可以嫁接空间。   譬如敖宸的湖泊明明不在皇宫之内,从地图和实地来看,皇宫里也确实没有这么个地方,但是两个空间通过种种法术连接在了一起,使得满足进入条件的人可以从一个地方到达另一个地方。   只有身负大气运的人才能走到敖宸的地方,而这里的进入条件,则是血脉。   这是属于杨氏家族的秘密之地。   杨佑在漆黑的通道中慢慢往下走,除了手上一点橙红色的火光,就只有远方一缕幽幽的白光引着他往前,越往前走就越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夜气,唯有朝着亮光前进,夜才变成了天明。   他以为亮光处有人,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喊了一声。   “有人吗……有人吗……人吗……吗……”   只有他的回音在不断地相互相应。   杨佑靠在墙边,偷偷转过脸去看,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应该和宣政殿一样大,里面什么都没有,也就显得格外空荡。   他的回音还没停,杨佑走了进去。   墙壁、屋顶乃至脚下都是浅蓝色的冰晶,杨佑伸手在墙上很快地摸了摸,不冷,但散发着白气,手指上沾了些湿润的气息。   又是他不能理解的东西,杨佑想不通便放弃了,实在是强凡人所难。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杨佑继续往里走,一道高高的台阶拦在了他的前方。   台阶几乎到了他的腰这么高,一级一级地往上延伸,似乎看不到头,高耸的台阶隐没在同色的冰墙中,杨佑几乎没认出来。   他脱下外衣裹着双手,撑着台阶往上爬,四周都是白茫茫的冰,能够放东西的只有台阶上了。   他也没数爬了多久,到处都是一个颜色,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多高的位置,白中带点浅蓝的冰晃得眼睛生疼,他爬了会儿,瘫在台阶上喘气。   什么都没有,他不敢歇太久,害怕自己卡不准时间,天还没亮就会有太监来开门准备早朝,如果不能及时回去,恐怕又要卷起一番风浪。   杨佑接着又往上爬,终于,在他视线的前端出现了一个盒子,大约有手掌那么大,上着锁,杨佑抱起盒子摇了摇,锁上有一层冰晶,拂去后是亮澄澄的铜色,很结实,他打不开,只听得出里面是一块硬的东西。   锁上写着四个字——苍云锁子。   苍云锁子正是三百年前为皇家打造机关的一派,后来不知为何消失了,三百年的锁竟然还能完好无损。   杨佑越爬越高,出现在视线中的东西也越来越多,都是各种各样的匣子,有大有小花纹各异,许多都带有皇家的标志,杨佑甚至能认出几个皇帝祖宗的名字。也有些匣子看不出来路,有几个没上锁的,杨佑打开来看了一眼。   基本都是尘封已久的书画信件,看落款都隔了好几百年了,却如同新的一般,有个箱子里竟然还有一块香甜的桂花糕和一支绽放的梨花。   桂花糕香甜软糯,梨花清香扑鼻。   杨佑猜这里面的时间可能和外面不一样,外面过了几百年,或许里面才过了一瞬,又或者,这里的时间根本不会流动。   这样想着,他越发觉得自己时间紧迫,一边爬一边把所有的箱子都找了一遍,想找到带有碎裂符文的箱子或是带着杨庭标志的东西。   他专心地找着,不知何时就爬到了尽头。   台阶的最顶上是一块一丈多高的冰块,直直地伫立在那儿,周围是一方约有三丈见方的平台,杂乱地堆积着箱子。   杨佑低头仔细找着,终于在冰块的脚下找到了一个写着杨庭名字的小箱子。   没有上锁。   杨佑笑了,既然如此,他便打开了箱子,里面果然有一颗黄色的琥珀,内里含着一团黑色的絮状物体,他想这应该就是敖宸的东西。   琥珀下压着一方锦帕,杨佑展开来,一阵甜香扑在脸上,是杨庭惯用的助兴东西,只会让人觉得有些兴奋,并无大碍,想来是他用得多了,连身边的物事也染上了。   那上面写着几句缠绵悱恻的情诗,最后许诺杨庭和武宜之天长地久。   杨佑被熏得头疼,将琥珀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胸口,把锦帕折好放回箱子里,一切都复原后他站了起来。   他突然有了个天马行空的猜测,这里难道是皇家的许愿之地吗?   看满地的箱子,就像是祈愿所用的祭品和纪念物一样。   杨佑没心思仔细追究,转身便想下去。   他无意间踢到了一个正在边缘的箱子,箱子叮叮咚咚地顺着台阶滚下去。   他终于借着滚落的箱子看清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无法形容的高远,那个箱子逐渐滚落,最后微如尘埃,却还有回声不断传来。   他到底站了多高?   杨佑开始害怕起来。   敖宸在外面等了许久,眼看小太监马上就要过来开门,才看见杨佑走出来。   杨佑捂着嘴低声咳了两下。   “怎么了?”敖宸立马过去拉着他躲在柱子后面。   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吱呀一声,大殿的门被缓缓推开,房里早就没了任何身影。   杨佑被敖宸送回了王府,压着他睡了半个时辰,又亲自送他上了马车。   杨佑几天都没怎么休息好,脸色有些疲惫,敖宸和他挤在马车上,手里把玩着琥珀。   杨佑靠在他肩头小憩,懒懒地问道:“你要怎么处理它?”   敖宸伸手在他太阳穴轻轻按了按,杨佑舒服地叹气,敖宸将琥珀放在手心,用力一捏。   没有任何响声,琥珀化成粉末从他指缝中流出,杨佑听到耳边一声悠远有力的低吟,他从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   那是……龙吟?   杨佑猛地睁开眼,从琥珀中不断流出一团团黑色的光晕环绕在敖宸身边,最后钻进了他的身体消失不见。   有一颗小小的光球晃到了他眼前,杨佑伸手碰了碰,指尖穿过了光球,光球好像有感觉一般,在空中转了个圈,跳上他的手背。   满车的光球让杨佑觉得天都黑了,不一会又被敖宸全部吸收,只有手上还留着一个。   “这是什么?”杨佑反手捧着仅剩的光球问道。   “龙气,”敖宸笑着说,“没想到你连这个也看得见,能看到天地灵气的人可是凤毛麟角。”   “我也是沾了你的光嘛。”杨佑将光球还给他。   敖宸掐着他的手腕,低头将光球舔进口中,眼睛勾着杨佑不能动弹。   杨佑头皮发麻地看着他动作,手心热得冒出了一层汗。   敖宸笑着过来含住他的唇,往他嘴里吹了一口气。   “你在做什么?”杨佑把头往后仰了些。   “看你辛苦,给点酬劳。”敖宸笑着握住他的脖子,扣着人往怀里压,杨佑没办法,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来。   敖宸的鼻尖抵在他的脸颊上,杨佑抬手搂住敖宸的脖子,呼吸着他冰凉的气息。   “到了。”敖宸低头帮他把衣服理好。   杨佑拿着他手放在脸颊上,试图降温,见效甚微。   敖宸大笑着替他掀起了车帘。   早朝照旧,没什么需要杨庭上心的事情。   他时不时就要盯杨佑一眼,杨佑知道他是想催武宜之的消息,只全当没看见。   “王爷,你还好吗?”杨遇春悄悄问道,“看你出门脸色不太好,现在倒是红润了许多。”   杨佑抿着嘴不说话。 第121章   早朝照旧,没什么需要杨庭上心的事情。   他时不时就要盯杨佑一眼,杨佑知道他是想催武宜之的消息,只全当没看见。   “王爷,你还好吗?”杨遇春悄悄问道,“看你出门脸色不太好,现在倒是红润了许多。”   杨佑抿着嘴不说话。   敖宸渡了一口龙气给他,确实让他觉得舒适了不少。   虽然彻夜奔波,他却像吃饱喝足一样,甚至比专门养精蓄锐的那几天状态还要好。   怪不得人人都想求仙问道,仅仅是那一点龙气就能让人受益匪浅,何况还有其他各种手段。   “老五……”皇帝喊道。   杨佑应声站出来,没有说话。   皇帝一直在给他打眼色,杨佑故作不懂地抬头。   皇帝叹了口气,“朕想着过几天派人把龙坞给清理出来。”   “陛下,万万不可啊!”还没等杨佑说句话,不少朝臣就站出来奏议。   龙坞这个地方,杨佑没少听过。   西南多山林,树木高大茂盛,是皇家园林重要的原料取材地。   他还记得,自己刚刚荡平了西南匪患,才站稳了脚跟,杨庭后脚就给他下旨,说自己要修一座新的宫殿,名字叫做龙坞,用来向龙神起伏。   若非敖宸当时在湖底下,他自己也听不得这种鬼话。   君意难违,杨佑没办法,只好找了蜀中的好几家富商,承诺给他们封妻荫子的官爵,才让他们自掏腰包往外送木材。   一路劳民伤财自不必说。   龙坞建成之后,皇帝就和自己的男宠一起搬了进去,民间甚至还传唱起了“坞成龙阳兴”这等童谣。   直到半年多前杨庭病重,杨倜假借太子名义监国,龙坞才被弃用,封存起来,杨仕的士兵把里面翻得乱七八糟,如今杨庭回朝也没多久,自然也没人想起这件事。   如今皇帝把龙坞摆在明面上谈,大臣们就不高兴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个武宜之,人没处死,也不知道哪去了,现在皇帝又提龙坞,难道又是想安置哪一个男宠吗?   本来断袖一事便有违人伦,杨庭还要大张旗鼓地搞。   真计较起来,这一年来的兵祸可都是从武宜之那儿牵扯出来的。   男宠误国,男宠误国啊!   诸位大臣轮番上阵,引经据典,说得唾沫横飞,将修龙坞一事批得一无是处,实际上,龙坞除了资以享乐之外,也别无用处。   大臣们甚至都不寄希望于杨庭自行改正错误的行为,只求他安安稳稳地待在龙椅上,然后把权力交接给他的某一个儿子。   更多的事情,就在下个君王手上完成吧。   杨佑敢说,自己以前还从没见过文官们的情绪如此激动,就好像杨庭不答应他们就会撸起袖子来打人一样。   杨庭被训得一愣一愣,只看向杨佑求助。   武官当中也有不少人站了出来,谁不知道当年武宜之得宠的时候,武家在朝廷里占了多少官职?   连杨仁和杨休也亲自劝谏皇帝节省民力。   杨伦猜不出皇帝是想接武宜之回来还是想找其他的男人,无论哪一种,他心里都挺不是滋味,只好随着大流讲两句话表明态度。   眼见上奏的人情绪越来越激烈,说的话也越来越锋利,杨庭开始转移群臣的注意力,他问杨佑:“景王,你怎么看?”   杨佑心说我当然和其他人一样的看法,你还是和你的男宠离远些比较好。   但他也不好撕破杨庭的面子,只好说道:“儿臣以为宫室自然要修,可如今过了**月各地马上就要秋收,若是耽误了农时,唯恐今年冬天不好过。倒不如过了今年,待明年丰收之际再做打算。皇室宫殿,本不应匆匆修缮,自当要请最好的工匠细细做工才好,也不急于一时。望陛下周知。”   杨庭左看看,右看看,眼见龙坞是修不成了,他又改了主意,“既然不修龙坞,在宫里给真人上师修个道观总行了。”   群臣刚准备说话,杨庭抢道:“上师毕竟救过朕的命。救天子之命乃天下至德,齐国什么时候连道观都修不起了?”   他说得确实没错,弘光不是红尘中人,不受封赏,只好给他修庙进香。国库的钱又不是自己家的,大臣没几个心疼,只是不太想花钱给杨庭搞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修道观就修道观吧,这次没争论多久,事情就交到了工部头上。   下朝后杨佑悄悄走到杨伦身边说道:“武家有亲戚上京了,正在我府上,他想见你。”   杨伦只知道武氏宗族在西南一直被杨佑打压,受武宜之牵连,武家在西南的实权已经被下了,有人来京城为何不直接来找他,反而去找和家族有嫌隙的杨佑?   杨伦疑惑地问道:“我自小在宫里长大,亲戚倒是认识得少,不知是哪一位?”   “说出来就不好了,”杨佑笑道,“你肯定认识,今日陛下说起龙坞,倒与他有不少关系。”   杨伦看着他笃定的笑容,不可置信地猜测道:“是……他?他竟然还活着?!我从年初就没见过他了。”   杨佑没想到他连武宜之的死活都不怎么关心,惊讶道:“怎么,你不知道他的消息?”   杨伦缩着肩膀低头说:“母妃不让我多关心,他是死是活都是咎由自取。”   看来武宜之已经成为了一枚弃子。   也是,武惠妃想必也不想背上一个祸国殃民的罪名。   杨佑点点头,“我只负责传话,你想过来随时都行,不想过来我也不强求你,只是你要知道……”   他在杨伦耳边说道:“此事事关你们武家的家运,该怎么说话做事,你自己知道。”   杨伦明了地点头,睫毛忽闪,流露出一丝孱弱的神情,他个子比杨佑矮上一些,样貌也偏向女子,他惨白着脸说:“这件事,从头到尾就当五哥没和我说过吧。”   杨佑不忍心再看,他虽然不知道杨伦和武宜之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感情,但此情此景令他唏嘘不已。   “你真的想好了?”杨佑问。   杨伦点头,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想好了,不知五哥有没有读过庄子。”   “什么?”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杨佑没忍住,笑了出来,杨伦将朝服上的褶皱一点点理平,离开了宣政殿。   相忘于江湖……   杨伦还真是善于自我感动。   杨伦可能压根就没想到,他是武宜之现在唯一的稻草,唯一的希望。   杨佑还没离开,一个小太监就把他叫进了宫,杨庭在御书房等着他。一进门就开始问武宜之的消息,让杨佑赶紧把武宜之送回宫里来。   后宫并不是不透风的围墙,只要武宜之回到宫里,朝廷所有人都会知道。许多人都要给自己的失职和背叛寻找借口,武宜之就是最好下手的人,到时候就不是口诛笔伐这么简单了。   杨佑只问皇帝,是想要短暂的相聚,送武宜之去死,还是忍一段时间,以后过长长久久的生活。   皇帝想了想,甩甩袖,任性地说道:“朕不管,朕就是要见他。”   杨佑没招了,杨庭现在还没明白,不论是谁,都不会再让武宜之进宫了。   武宜之又不是有孩子的妃嫔,一个家里失势的男宠,身上还有祸水的罪名,不管是曾与他结仇结恩,还是举着为国大义旗帜的人,都不能再容忍他的存在。   所以杨佑才会答应武宜之给杨伦传话。   因为杨佑自己也清楚,武宜之在他手上,若是没有合适的办法,他也要杀了武宜之。   杨佑只好先答应下来,“儿臣会尽快安排,望父皇千万不要走漏消息,也莫要心急,专心和弘光上师修行才是正道。”   杨佑回到王府便接到了暗桩的回禀,他们去查了杨信的行踪和家人情况,确实如他所说,应该可以确定是薛王子嗣。   杨佑点头,安排道:“既然如此,便派人去接他们入京,一切小心为上,不要透露行踪。”   “是!”暗桩领命退下。   杨佑看天色还早,便去了武宜之的院子。   武宜之搬了个小马扎做在柳树下乘凉,手边是一壶清茶。   “王爷!”他站起来行礼。   杨佑示意他免礼,遣退了所有的下人,坐在柳树下的草坪上,抬头看着树梢上停着的一只麻雀。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杨佑道,“你先听哪一个?”   武宜之关心地走过来,跪坐在他身旁,神色间带着急促,“我还是先听坏消息吧。”   杨佑犹豫着该不该讲,最后还是狠下心说了出来,“我今日和七弟说了你的事,他有句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啊……”武宜之发出悠长的叹息,静静地坐了会,脸上的热切都褪尽了,只剩下空洞的美貌。   “原来是这样……”他意外地笑得开朗,“我早就该知道的,他那么胆小……”   “还有个好消息。”杨佑说,“陛下在催我,想让你回宫。”   武宜之张着眼,总觉得这是一场笑话,一切都不可信,忽然又觉得头晕,他撑着额头,过了一会便又觉得有些平静了。   “这对我来说,真不算一个好消息,倒是最坏的消息了。”武宜之幽幽地说道。 第122章   “还有个好消息。”杨佑说,“陛下在催我,想让你回宫。”   武宜之张着眼,总觉得这是一场笑话,一切都不可信,忽然又觉得头晕,他撑着额头,过了一会便又觉得有些平静了。   “这对我来说,真不算一个好消息,倒是最坏的消息了。”武宜之幽幽地说道。   “我以为你会很高兴回到宫里,毕竟你和陛下情深意笃……”   杨佑话还没说完,就被武宜之的冷笑打断。   武宜之睨着眼,“皇上信也就罢了,怎么,连景王殿下都信吗?”   “不然呢,七弟不可能再和你联系了。”杨佑道。   武宜之也想得很清楚,他想给杨伦传信,也不过是要听听他的话,并不想让杨伦做什么,杨伦会和他画出界限,他也大体猜到了。   杨伦一直都是胆小怯懦的人,这一生唯一大胆的一件事,就是和武宜之在一起。   他早就明白了。   武宜之笑着笑着就冷下脸来,他平复了有些波澜的心神,“那就麻烦景王殿下安排了。”   杨佑笑着点头,“好,不过要等上一些时日。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吧。不过我最后问你一遍,你真的想回宫去吗?想好了再回答,这可能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武宜之有些疑虑地看着他,然而现在除了杨佑,他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人,“殿下难道会放我走吗?我虽然知道景王殿下仁慈,却也不奢望您放我走。君命难违,不是吗?”   “说实话,我并不想放你回宫。”杨佑看见敖宸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上冲他招手,他站起来拍了拍衣服。   武宜之随即仰视着他。   杨佑漫不惊心地说道:“如果你的选择恰好和我的想法一致,那么大家皆大欢喜,如果你执意要回宫的话……”   “怎样?”武宜之指尖夹着一片落下的绿叶。   “我已经说过了不会让你回宫,所以你只有一个选择——死。”   曾经的杨佑或许会迟疑,但如今的杨佑已经不再畏惧掌控生死。他平平淡淡地宣判着武宜之的结局,“你就像这片落叶,掉下来也不会有人知晓。甚至还会有不少人拍手叫好,说落叶是好风景,你想要这样的结局,我当然可以给你。”   武宜之将柳叶举起来,阳光穿过绿色的叶肉,密密麻麻的叶脉纹理发出淡淡的光,“听起来我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你有,你可以选择听我的安排,或者死。”杨佑道。   武宜之反倒更为轻松了,“如果我不回宫,王爷对我有何安排?”   “或许会给你换个身份,送到没人认识你的地方,总之会留你一条命。”杨佑道,他们两人并没有多好的关系。   或许是武宜之现在没有威胁,或许是他实在太过可怜,杨佑还是决定放过他。   武宜之点头行礼,“那就多谢王爷救命之恩了。”   还算识相,杨佑道:“你去写封给陛下的信,让他再等你一段时间。我不管你用什么理由,总之不能再让陛下向我催人。写完了交给丫鬟,我替你送进宫去。”   武宜之答应了。   杨佑临走时,武宜之突然放声大笑。   “你们杨家人还真是一样的恶心,”武宜之不停的笑着,“皇上是,七殿下是,连你也是,你们都是一类人。”   杨佑回头怜悯地看着他,“我们的确一样,可是你呢,你为了杨伦,不也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问过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选择吗?”   武宜之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苦笑道:“是啊,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痴人……痴人……”   杨佑摇头叹气,没再管他的自怨自艾,走到敖宸身边。   敖宸看着又哭又笑的武宜之,感慨地说道:“人的感情真复杂,你说他还爱你弟弟吗?都现在了还不来见他,反而要说相忘于江湖的绝情话。”   “会的。”杨佑说道,“如果说爱就爱,说恨就恨,世间就没有那么多的故事了。”   他想,杨伦和武宜之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亲情已经被扭曲,爱意也会被嫉妒沾染,恨也恨不起来。   直到最后,武宜之也没有抱怨过杨伦。   无论如何,杨佑想,这是一份珍贵的情感。   是两个人在压抑的皇宫里唯一的寄望。   至少对武宜之来说,是这样。   杨佑可以想象出来,明明是家里的长子,却被送进深宫雌伏人下,整日承欢,他的身体和自尊都被皇宫碾碎成了泥灰。只有在和杨伦片刻的放荡中,才能感受自己存在。   “走吧。”他拉着敖宸的手。   敖宸似乎还有些问题,他说道:“你说,以前,他的情人们是不是会与他许下很多诺言,比如共享千里江山,或者等我坐上皇位我就让你离开皇宫之类的海誓山盟?似乎一个也没实现呢,永远都只有他一个人。”   敖宸的嘴边挂着薄凉的微笑。   一句无心之语,让杨佑的心突然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敖宸的语气轻飘飘似一阵即将离去的风,杨佑抓紧了敖宸的手,“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   “我会放你自由,”十年来,杨佑的内心一直坚定着这样的想法,“我马上就要成功了,你能不能再多等一段时间?我一定会做到的。”   敖宸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把杨佑的头按在自己肩上,笑着说道:“走吧,今天好像有人送了你一些好礼,我看里面有酒,你喝不了我替你喝了。”   杨佑被他拉到库房门口,瑞芳正在着人清点,杨信站在一旁。   见到杨佑,杨信先行一礼,“见过王爷。”   “你怎么在这?”杨佑站好了问他。   敖宸站在他身后,手搭在他的肩上。   瑞芳道:“公子说他要来帮忙,我就让他来看着。”   杨佑点点头,过这个库房的东西都是正规渠道的,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杨信想看就让他看了。   杨佑问瑞芳:“今天有人送礼?”   瑞芳笑着拿出账本,“别说今天了,打您入京之后,天天有人想上门做客,都被我挡回去了,送礼的多了,有些东西我也不好拒绝,只挑着些好的受了。”   杨佑知道她做事有分寸,粗略看了眼账本,果然见到上面写着太清红云和蔷薇露,都是名酒,一坛价值千金。   “谁这么大手笔?”杨佑斜着撇了一眼敖宸。   瑞芳道:“是崔家送来的。”   “崔珏?”   “不是,是崔侍读。”瑞芳跟着他从宫里出来,一直都没改掉这个称呼,她一直把崔琰喊作侍读。   杨佑之前在皇帝面前提了几句,只说崔琰是他儿时伴读,两人感情深厚,不忍见崔琰卷入杨倜一案,皇帝一听他用的人情做借口,直接就答应了。   想来崔琰是养好了身子,这些都是给他的回礼。   杨佑指着那一堆酒说道,“这些都送到我房里来。”   瑞芳不解,“王爷你伤还没好,不能喝酒。”   杨佑点头,“我知道,我有其他用处,送过来吧。”   敖宸满意地点点头。   夜里的空气更为凉爽些,杨佑开了窗户,坐在书桌前批阅公文。   敖宸坐在他旁边提着酒壶喝酒。   酒香醇厚,勾起了杨佑几只酒虫,他忍不住多看了敖宸几眼。   太清红云是葡萄酿的酒,颜色血红,几滴酒液侵染着敖宸的唇,将他双唇染得妖艳,在烛光下闪着湿润的光芒。   “你想喝?”敖宸晃了晃酒壶,酒液在壶中叮当摇晃。   杨佑抵御住了酒的诱惑,摇头道:“敬谢不敏。”   敖宸故意凑过来想要吻他,杨佑用手将他的脸推得远些,怒道:“我还在干正事,你又来做什么?”   敖宸嘻嘻哈哈地笑着,将酒壶放到桌上,双手抱着杨佑的头,杨佑力气没他大,只能被他抱住。   敖宸凑过来用力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留下湿漉漉带着酒香的水痕。   杨佑放下笔,在他怀里扑腾道:“你喝醉了。”   敖宸将他扣在自己怀里,用下巴不断地蹭着杨佑的脸,“蠢货,你之前说的话都是真的吗?你当了皇帝就放了我?”   他果然是喝醉了,杨佑闻言双手回抱着他:“当然,我杨佑言出必行,你不用怀疑我。”   敖宸低低地笑了几声。   “杨佑。”他突然无比认真地叫着杨佑的名字,“你是个好孩子,你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   他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抚摸着杨佑的脸,从额角一直到耳垂,敖宸低头在他颈间落下沉重的呼吸。   “我等着看你当上一个好皇帝。”   杨佑抬头看着他,“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敖宸看了一眼满桌的公文:“有感而发。”   杨佑抽出手来摸着他的侧脸,眼眸温柔坚定,“好,我会的。”   敖宸低头深深地吻他,不断地在他唇齿间流连,呼吸中带着的冷气和幽香扑在杨佑脸上。   这个吻带着许多滋味,杨佑没办法一一辨认,只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被装满,沉甸甸地坠在胸口,又被敖宸的手托起来。   杨佑回神间,他已经被敖宸抱在了腿上,敖宸的亲吻更加挑逗热切。   杨佑稀里糊涂地就在椅子上被办了一回。   末了,他伸展着酸痛的关节,抱怨道:“你就不懂得什么叫节制吗?我正事还没办完!”   敖宸只默默扯了一个软枕放在他身后,依旧坐在杨佑旁边,一边替他按摩肌肉,一边见缝插针地亲他。   杨佑下定决心,以后一定不让敖宸喝酒了。 第123章   到了晚上,敖宸又缠着杨佑闹了一会方才安静下来躺在床上。   杨佑一边抓着他的头发一边说些闲话。   “你知道宣政殿底下是什么吗?”   敖宸摇头,“是你们家的宝藏?”   杨佑把自己见到的情景都告诉了他,全部由冰铸造的空间,层层叠起的高台,还有台阶上散落的无数时代的箱子。   敖宸明白了他的暗示,“你想再去看看?”   说不想肯定是假的,里面藏着的,可能是八百年来无数皇帝的秘闻和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的心事。   然而杨佑只是兴致来了想看看而已,并没把这种东西当回事,敖宸伸手拍着他的后背,打着哈欠说道:“那你现在想去吗?”   杨佑操劳过度,早就沉沉睡去。   敖宸侧身,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腿搭在杨佑腰间,睁着眼睛看落在地上的月光。   杨佑头顶的龙气越来越盛,即使在黑夜里也十分灼眼,这意味着他离最终的位置已经不远了。   敖宸并不希望自己数着日子等那一天的到来,抱着越高的期待,失望的时候也就跌落得越惨。   他不断地反复想着,也许最后和杨佑一起走向凡人的结局可能也还不错。除了有些不甘之外……   反正杨佑死了就投胎,下辈子谁也不记得,一切从头来过。   他自己……   最后也是消散在天地间,兵解为万千气运重新进入天道轮回。   原来生命短暂是这种感觉,倾其所有也不过有几十年的时间,天地间白驹一隙,几十年又算得了什么?弹指之间,他们就会忘记彼此,成为时间河流中被不断冲走的砂砾,谁也不记得谁。   敖宸有些不知所措,永生对他而言,仿佛是与生俱来,他根本不会对时间斤斤计较,因为这对他而言毫无意义,千年万年都是一样的过。   可真要他直面死亡,他又无比地眷恋着残喘的日子。   永生和死亡两个极端,摆在他面前,而最终能够做出决定的那个人,是杨佑。   如果能自由地活着……敖宸八百年来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为了自由和生命,他不想在这一刻放弃。   “喂,杨佑,”敖宸看着月光轻轻地说道,“要不你登上皇位,放了我,然后随便传位给你的弟弟,我带你离开。”   “山高水远,去哪里都好,我陪你到死为止,你答应吗?”   杨佑没说话,静静地睡着。   敖宸知道,他不会答应的。   他有太多的羁绊,有太多的抱负和理想,他想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这是杨佑作为凡人一生的执着。   敖宸垂眸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黄昏,敖宸主动问起杨佑想不想去宣政殿下面再看看。   杨佑也无事可做,两人便如法炮制地进了宣政殿。   血色的夕阳将大殿内照得一片璀璨。   杨佑将血点在龙眼上,进入了暗室。他二话不说直接往上爬,手里拿着从王府里挑来的匕首。   这是一把苗刀,削铁如泥,是苗人首领专门送过来的礼物。   杨佑小心地撬开一个个箱子,让他有些意外的是,里面的东西杂七杂八,大多是各种书信,或者是其他物品,有些东西看起来平平常常,根本猜不出来为什么被视若珍宝地放置在皇家秘地中。   看来最有价值的还是书信。   杨佑一边往上爬一边拆着书信,书信里的时间很乱,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些书信肯定不是在同一个时期出现的,它们可能从建国开始一直绵延到今天。   杨佑看了看,基本都是祈愿,有的希望对自己有威胁的人死掉,有的希望能打胜仗。   最多的还是求长生。   他注意到,还有好几张白纸,和一幅画到一半的画。   那副画四角都填上了风景,唯有中间应该站着人物的地方空空如也,题诗和印章都盖好了,却不见画中的主人公。   十世红尘,一往情深,赠梨卿。   ——山南杨远。   是武帝,传闻中他有一个喜爱梨花的男宠,想必这幅画就是送给那个男子的。   人物也没有,不知道武帝在和这位梨卿打什么哑谜。   杨佑翻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信息,倒是知道了很多皇帝们的内心想法,还看见了不少仙药方子。   还有一些箱子没打开来,他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别的信息了,对着高高的台阶拜了拜。   “佑多有叨扰,还望先祖谅解。”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好像听到一声叹息从高处轻轻落在耳畔,正待凝神细听时,一切又复归宁静。   杨佑这次一直在心里数着数,估计着时间走了出去。   敖宸一个人站在宣政殿的中央,看着龙椅,杨佑又感觉到了那种漫长的孤寂,他快步走过去想要拉住敖宸的手。   外头突然传来脚步声,杨佑脸色一变,他离敖宸还有好几步,眼看门轴已经传来吱呀声,杨佑迅速退了几步,躲在角落里,借着宽大的梁柱遮蔽身形。   敖宸不紧不慢地往他的方向走。   门开了,弘光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杨庭。   敖宸本来准备带杨佑直接回去,看见这两人的奇怪组合,不禁和杨佑对视了一眼。   杨佑摇头。   敖宸读懂了他的眼色,走到他旁边站着。   杨佑悄无声息地靠在柱子上,幸好只有杨庭和弘光真人进来,宣政殿这么大,两人一时半会也发现不了他。   “上师,就是这里,”杨庭的声音响起。他走到带有机关的那根柱子前,兴奋地说:“只有皇帝的血才能打开,下面是一间密室,里面全部都是不能融化的冰,有一块冰碑。朕登基时,父皇告诉朕,当年高祖为齐国请来一条护国神龙,神龙便替高祖守卫万世河山,神龙就睡在底下。”   杨佑看了敖宸一眼,敖宸笑了笑,抱着杨佑的肩膀,将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   怎么龙神大人越来越粘人了?   杨佑无声地握住他的手。   杨庭的声音有些沙哑和虚弱,语调越止不住的高昂,“你说,若是能让神龙之力为朕所用,再佐以上师的仙药,朕是不是就能长命百岁?”   杨佑抓住敖宸的手微微用力,对着他摇摇头,意思是他不会让杨庭用敖宸来求长生。   敖宸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蹭了蹭他的脸。   弘光显然也有些意外,他一直以为杨庭要带来看的是自己收藏多年的珍宝,没想到竟然是一个神奇的皇家传说。   别说有没有龙存在了,就是有了龙,杨庭也说了,那是护卫齐国的神龙,怎么可能用来炼丹求药?   弘光道:“陛下,服食之法,须得循序渐进,如今陛下才刚刚开始修炼,若是受了神龙之力,过犹不及,倒不如稳固道基,方可心想事成。”   杨庭在过去的半年中差点病死,还差点被乱军杀死,自从经历了几场动乱后,越发觉得生命的可贵,皇位也得有命去做,否则就是白费功夫。   皇位和长生,他两个都要。   弘光亲自救他,忠心可感可嘉,还懂得鬼神道术,正是帮他的绝妙人选。   杨庭道:“上师说得有理,不过神龙之力,朕还是要用的,倒不如上师先替朕看一看,到底该怎么用?”   他说着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割破了手指,引来弘光一声惊呼,杨庭将血滴在龙眼中。   “上师,请吧!”杨庭指着地面说道。   “这,陛下……”弘光疑惑地问道,“这里有什么东西吗?”   “你没看见?”杨庭的声音说不出的狂喜。   弘光摇头。   “哈哈哈哈……”杨庭突然狂笑起来,“宜之看不见,因为他是凡人,没想到连上师这样修为高深的人都看不见,朕果然是真命天子!”   弘光附和地说了几句好听的话。   杨佑继续听,两人后面全部在谈论服食丹药的事情,他敲了敲敖宸的手背,示意他可以走了。   敖宸带着他回到了王府的卧房。   敖宸松开他放生大笑,倒在床上,“没想到还真有人信传说,还要打我的主意。”   杨佑走过去从高处看着他,“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敖宸鼻音嗯了一声。   杨佑还在想刚才的事情,疑惑道:“父皇说,那个地方只有皇帝的血才能打开,可是我不是皇帝,为什么我能打开?”   敖宸将他拉倒在床上抱住,摸摸他的头,“太子也是未来的皇帝。”   杨佑猛地抬头,“你什么意思?”   “看来你马上就要当上太子了。”敖宸道,“殿下要是富贵显达了,可别忘了我这个糟糠之夫。”   杨佑看着敖宸玩味的表情,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信,皱着眉说道:“你又是从哪里学到这种词语的?”   敖宸歪着头想了想,“你那本《后汉书》里不是有个故事讲的是大臣吗?等你以后当了皇帝,就会娶很多妃子,那我不就成了你的糟糠之夫?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夫不下堂,我和你也算是两种都占了,你……”   杨佑及时捂住了他的嘴,“让你看史书,不是让你看这些东西!好话一句没学,总是学这些话来逗我!”   敖宸眼睛弯成弧线,在他手心里舔了舔。   杨佑收回手甩了甩,窗外月上柳梢,夜风吹动床帘影影绰绰。 第124章   第二天一早杨庭没上早朝,让中书令主持朝政。   他上不上朝对国家来说没什么太大的影响,大臣也不指望他能解决问题,杨佑也没当回事,他早就觉得按杨庭的一贯习性,能忍到今天才开始不上朝已经是够好的了。   他像平常一样,回去和敖宸聊天,将自己在冰室里看到的东西都说了一遍。   敖宸感到十分无趣,“还以为你们皇家有多少趣事呢,原来那么无聊。”   都是些老生常谈的祈愿。   杨佑长嘘一声,他想起敖宸待在皇宫的时间非常长,于是问道:“你知道武帝和他的男宠吗?就是那个没有人像的画,你知不知道他们的故事?”   敖宸笑着摇头。   杨佑道,“你到底是睡了多久?”   敖宸道:“平生不过大梦一场,谁先醒来又有何重要?”   杨佑笑着没说话。   接连几日,杨庭都没来上朝,杨佑这才觉察出不对劲来,他忍不住去看站在一旁的杨仁,杨仁表情淡淡,也看不出什么。   下朝后,众臣都围着杨休问个不停,他掌管察事,和皇帝是关系最为紧密的一个。   谁知杨休闭口不言,嘴巴比谁都紧,只单单小声地和杨佑说了句,“你最近给陛下送点青纸过去。”   齐国道士均用青纸画符,杨休说的意思,难道是皇帝在宫里修道?   杨佑赶紧差陆善见准备了青纸,带着进了皇宫。   给弘光上师修的道观还在紧锣密鼓地建造,皇帝就和弘光上师一起在望仙台修炼。   杨佑去的时候正好,他们刚刚行完一周天的气,皇帝正在看弘光炼丹。   陆善见之前给他讲过一点道术,弘光一派认为天地便是炉鼎,混阴阳而生万物,人乃天地之灵,禀阴阳以成性。   人要想达到天人合一的境地,就必须从内外两处着手,修炼丹术,此为内丹与外丹。   内丹便是将人体视作丹炉,通过行气运功调和阴阳,打通经络;外丹则是用炉鼎炼药。   杨佑看见一旁的小桌上摆着各种金石药物,硫磺、硝石、丹砂……还有很多他不认识的东西。   这样炼出来的东西真的能吃吗?   杨佑产生了深深的疑惑,当着兴致高昂的皇帝的面,他却不敢说出来。   皇帝问道:“景王怎么有事来找朕了?难道是今天早朝有问题?”   杨佑恭敬地回答:“天下安泰,何来大事?儿臣不过是听说父皇修习内外丹术,故而其拿来奉上上好的青纸。望父皇炼精化气,早日登仙。”   皇帝也不看他呈上来的青纸,高兴地说:“你这孩子有心了。”   杨佑腼腆地笑了笑。   弘光将硫磺、硝石研成粉末放入炉鼎内,用皂角引火,剧烈的火光突然亮起。   杨佑被吓得退后了半步。   弘光笑着说:“此乃伏火之法,可以消去金石毒性。”   等火熄灭以后,弘光又用生熟木炭兰斤拌炒,这便算是备好了一味药。   杨佑勉强点头笑了笑。   弘光提醒道,“陛下,该奉香凝神了。”   皇帝点头,拿着三柱清香走进了内室,弘光拉着杨佑退出了房间,关上房门。   杨佑低声说道:“道长,我有些话想和您说。”   弘光跟着他来到了一个静谧处,杨佑开门见山地说:“上师,父皇真的要吃那种丹药吗?”   弘光笑着说:“殿下不必担心,我派修习外丹多年,更有修丹登仙之人……”   “你的丹药会对父皇的身体有影响?”杨佑早就从敖宸那里知道,人间已经没了凡人成仙的法子,弘光说的话,他半信半疑。   弘光含笑看着他,目光意有所指。   杨佑很快明白了他的暗示,脸色沉了下来,“上师,我想您是不是误会了,我并不需要用这种手段达成目的。杨佑还做不出这种谋害天伦的事情。”   弘光理着肘间的拂尘,“我并不是为了殿下才做这种事情,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情。”   杨佑冷笑一声,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是在弑君!”   弘光不慌不忙地说道:“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陛下可曾有半分将天下放在眼里?我欲为天下除弊事,还天下清明。”   “混账!”杨佑皱眉怒斥,压低的声线里带着无可言状的怒火,“陛下再如何,他也是君,你不过是外姓草民,怎么敢做弑君之事?凭什么说自己是为天下除弊?”   “景王殿下!”弘光辩解道,“难道天下理所应当就是皇室一家的吗?天下万民,朝中百臣,他们为天下付出的,哪一个不比皇室多?江山社稷,以民危险,尸位素餐者,自当除之。”   “照你这么说,假如我是昏君,你也会杀了我?”杨佑怒道。   弘光毫不迟疑地点头,“是,殿下对我有恩,倘若有朝一日负于万民,我会。”   杨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   弘光摇头,说出了一番振聋发聩的话,“天下并非杨氏一家之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国史并非杨氏一家家谱,是天下人的故事。”   杨佑哑口无言。   弘光继续说道,“易姓改号,是亡国,苛政食人,仁义充塞,民如草兽,亡的是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矣。”   “你……”杨佑被他一番话镇在原地,“你怎么会这样想?圣王、圣贤……”   匹夫粗野,是以天子顺天命以教化万民,使民安生,又选贤举能,替天子牧民。他只听说过圣人治国,却不知道匹夫也要肩负天下的责任。   弘光的想法对杨佑来说倒真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倘若人人都和弘光一样想,天下岂不是都乱套了?   然而杨佑却想不出反驳弘光的话来。   弘光显然也不想与他再辩论,“就算什么都不做,殿下,您知道陛下的身体究竟如何吗?太医院的人都不敢说,我却敢说,陛下外强中干,酒色享乐,精气早已损耗殆尽,只要再来一场病就可以……”   他顿了顿,“骊都冬寒,陛下很有可能撑不过冬天了,所有的一切都要在陛下下一场病之前做好准备。”   杨佑问道:“父皇身体空耗,上师敢说自己完全无关?”   弘光笑道:“是陛下要修习术法,是陛下要炼制外丹,药也是陛下自己吃的。天子之命,谁敢不从?我只是没有劝他罢了。王爷,我劝您一句,就算您现在跟陛下说,我要害他,他信我还是信你?”   杨佑呆住了,按照皇帝的性格,很大可能是信弘光,毕竟在他看来,弘光对他毫无所求。   确实,毕竟弘光只是想要他的命而已。   弘光道:“殿下只当什么都不知道便好了。”   杨佑突然回味过来,“你上次和陆善见说九月初九景星出,也是算好了父皇的身体可能在之后出事?”   弘光点头。   杨佑无声地站在原地想了很久,最后说道:“总之,以后不要再给父皇吃那些奇怪的东西了,我不知道自然不知道,可我知道了,你就不能再做。还有,你找个机会和父皇说一下,让他不要沉迷云雨了。”   弘光点头。   他们等皇帝的焚香礼毕,一起进了屋子,杨佑把武宜之写给他的信交给了皇帝,他提前看过,里面没什么问题。   弘光又借机提点皇帝,行周公之礼有损精气,世间修者多节制欲望,让他不要再想其他的事情。   皇帝看起来很诚恳地答应了。   杨佑也不知道弘光的话会不会奏效,只希望多拖一段时间。   临走时,皇帝问杨佑给他采办修炼物资。   杨佑本想拒绝,想了想,还是点了头表示同意。   皇帝似乎更高兴了,他终于获得了一个有分量的人来支持他修仙。   杨佑败兴而归,脑海中一直回想着弘光和他说的那几句话,回府的路上,他掀起车帘。   但见车外是一片繁华的街景,黔首百工,各有各的生活,奔波在世间,毫不起眼。   “大人,买花吗?”有个小女孩冲到他的马车旁跟着跑,手里拿着一束桂花。   杨佑让车夫停下,柔声问道,“几钱?我都给你卖了。”   “四个大钱!大人长得真好看。”   杨佑手上没有铜钱,便让车夫给了她五文,接过她手里的桂花。   杨佑眼看着她蹦蹦跳跳地去找自己的家人,她的父亲挑着担子买些杂货,父女两人为着几个铜钱高兴地抱在一起。   他看见父亲赞赏地摸了摸女孩的头。   虽然毫不起眼,却生活得无比认真。   中秋节那天,皇帝召开宫宴,当着众人的面夸奖杨佑服侍他修仙有功。   杨佑盯着杨仁的表情看,杨仁笑得春风拂面,不知道的还以为被夸奖的是他。   杨佑心里明白,杨仁笑得越好看,背后下手就越黑,这一次是他占了杨休和弘光的先机,下一次可就算不准了。   宫宴自然是一片祥和,杨佑被大臣们灌了许多酒,回到王府时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杨遇春过来帮着瑞芳服侍人,替他脱了衣服又擦着身子。   瑞芳怕杨佑半夜起了吐了,出门去给他找水盆。   杨遇春坐在床边,将杨佑散落的头发仔细地理好,又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突然,他敏感地看着四周。   又是这种感觉!好像有什么人在盯着他一样,然而这里除了杨佑就没有别人了。   他是个直觉十分敏感的人,多少次的危险都是靠着直觉险中求生,他能感觉到有人在看他,是那种直白的毫不掩饰的观察。   到底是谁?   他总是在杨佑身边察觉到这道目光,难道是有人在监视杨佑?   会不会是刺客?既然是刺客,为什么一直不动手?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握了握杨佑的手求个心安。   杨佑睡梦中迷迷糊糊醒来一次,眯着眼睛看见杨遇春坐在床沿守着他,敖宸穿着鞋子坐在床内,直勾勾地看着杨遇春,就好像要将他剖开来仔细研究一般。   真是个奇怪的梦。   杨佑想着,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第125章   第二天一早,杨佑是被头疼活活痛醒的。   好在中秋节后第一天不用上早朝,他也就能睡到中午。   杨佑一睁眼,便看到敖宸俊美无双的脸就在自己眼前,他揉了揉眼睛叫道:“敖……”   敖宸将食指抵在他唇上,另一只手指着床外。   杨佑转头,房门是打开的,瑞芳和杨遇春正端着食物走进来,杨佑闻到了瘦肉粥的香味。   瑞芳把菜品都放在桌上,“王爷你醒了?”   杨遇春双手抱着一个瓦罐,里面是热粥,他放下东西,过来查看杨佑的情况。   他摸了摸杨佑的额头,安心地说:“还好没发烧,王爷,你伤还没好,喝什么酒?就不怕出事吗?”   “是啊,”瑞芳附和道,“现在什么都没有我们王爷的身体重要了。”   杨佑叹了口气,他又何尝不知,只是无法推脱而已,有不少人还是借着敬酒的机会来和他打招呼,他想要拉拢朝臣,就免不了这些应酬。   “我下次会注意的,”杨佑捂着额头捏了捏敖宸的手,然后起身穿衣服吃饭。   瑞芳和杨遇春站在他左右盯着,背后还有个敖宸在看着。   杨佑被看得直发毛,招招手说道:“别看着我,坐,一起吃。”   “谁等得到你啊,我们早就吃了。”瑞芳坐下说道。   杨遇春也坐在他旁边,杨佑知道他吃得多,多问了一句,“没吃饱再和我吃点?”   杨遇春本来就吃了十分饱,见杨佑问了,犹豫了一下便点了头,瑞芳起身去拿碗筷。   敖宸盘腿坐在床上看着两人。   杨佑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忙扒了两口饭,没怎么和杨遇春说话。   气氛异常沉默。   杨佑余光看见杨遇春欲言又止,咽了口粥问道:“你有话要说?”   杨遇春捏着手指,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王爷,你没有暗卫,对吧?”   “一直都没有。”杨佑回答。   暗卫的培养十分残忍,一般是搜集各地的孤儿集中习武,从小灌输忠于主人的念头,期间还要经过许多残酷的淘汰,一般说来,做了暗卫,没有自由,没有自我,将完全变成主人的一把刀。   杨佑不忍,从西南至今从未有过暗卫。   杨遇春疑惑道:“可我明明感觉到有人在看着我们。现在也有这样的感觉,王爷,你这屋里,没藏有人吧?”   杨佑噗的一声把粥喷了出来,杨遇春马上拿过手帕帮他擦脸顺气,杨佑憋了眼正在床上的敖宸。   敖宸应该不是人吧?   杨佑摇头,“当然没有,可能是你的错觉吧。”   杨遇春对自己的直觉深信不疑,“既然不是人,那就是鬼。我还是请陆师父来看一趟。”   他说着就要起身。   杨佑:……   “行了行了,”杨佑拉住他,“什么人啊鬼啊,什么都没有,你不要多想,知道了?”   杨遇春衣袖上纤白的手指,叹了口气坐回去,“我真的不放心……”   杨佑吃完放下碗筷,“陆善见天天待在府里,你以为他不干事?有什么问题他肯定会知道的。”   杨遇春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不再纠缠这个问题。   等吃了饭,瑞芳问道:“王爷,杨信公子的家人已经到了黄州,信使说杨家老父病重,要在黄州调养。恐怕得入了冬才能进京。到时候咱们要怎么安置他们?”   杨佑并没有对瑞芳说出杨信的身份,只说要仔细照顾杨信,即便是当时的随口一语,瑞芳也能猜到一点。   杨佑想了想,“不用催他们赶路,接他们进京也是要过好日子,不必为了赶路把身体弄坏,反而得不偿失。你带着杨信去买一个普通的宅子,过他的名字,不要暴露王府的身份。等杨信家人一到,就让他们搬进去。没到之前,还得让他住在我们府里,外面到底不安全。”   瑞芳点头退下。   房中只剩下杨佑和敖宸。   敖宸终于说话了,“你那个牛,他是不是喜欢你。”   杨佑正在喝茶,闻言又把茶喷了一身。   “你在说什么鬼话?”杨佑脸红了。   敖宸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他看你的眼神我好像很熟悉。”   他肯定地说:“他喜欢你。”   “我不知道,”杨佑坦言,“他从来没直说过,我也不可能主动问。”   杨佑能隐隐约约感觉到,杨遇春对他抱有些异样的情感,并不能完全归结在君臣和主仆之中,甚至连友人都不能准确地描述。   如果杨遇春压根就不知道自己的感情,杨佑问了,反而会强化他心中的情感,万一他真的往那方面想了怎么办?   如果杨遇春真的知道自己喜欢杨佑,杨佑问了,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杨佑一是想着敖宸,二是不想和杨遇春留下一段男宠和君上的风流故事。   他希望杨遇春能够干干静静地躺在史书里,凭自己的功绩垂名千古。   敖宸笑着说:“那你以后会喜欢他吗?”   杨佑看着敖宸,摇了摇头,“已经没有这个可能了。”   “因为我?”   杨佑点头。   敖宸又笑了,“那他可真够惨的,连情敌也看不到就输了。我是不是该说两句话,表达对王爷独宠的感谢?”   他时不时说话刺杨佑两下,杨佑早已习惯了,“不用,承诺也好,感情也罢,都是我自愿的给的,你为什么要谢?”   敖宸笑了起来,一脸深情地看着他,一池寒潭变成了一汪春水。   房里放着一支桂花,风中带有一丝沁人的甜香,金色的日光落在敖宸的脸上。   杨佑嘴唇微动,呼吸有些乱了,两人静默相对。   杨佑先受不住,败下阵来,推了敖宸一把,“你又在做什么?”   “我学一下那个牛看你的眼神。”敖宸撑着下巴说道。   杨佑闻言抬头仔细辨认着他眼中的神色,然后摇头道:“不是这样的,他不是这样看我的。”   敖宸眼睫垂下又抬起,眸色由深情变化成狡黠,嘴角挂上了薄凉的笑意,“我就是夸张了一点。”   杨佑依旧否定,“你可能是在学他,可那分明是你的眼神。”   敖宸皱眉,似乎在思考杨佑这句话的意思。   杨佑说得十分隐晦,他本来也是个不擅长直白表露情感的人,这一点敖宸比他要好得多。敖宸带着一种近乎野兽的直率,无论是喜恶都表现得十分明显,他什么都能说,什么都敢说。   杨佑头疼,趴在桌上看着敖宸纠结的神色。   等到了九月初,朝堂基本稳定了下来,商洛在此期间一反几十年的龟缩形象,趁着杨庭不上朝的机会,大把大把地揽过了朝廷的大权,不断提拔他这几年间看好的年轻人,甚至把曾经二皇子党派的中坚人物崔琰调到了礼部当官。   中书令刘颇当然见不得商洛四处安插人手的行为,原是想争一争,毕竟现在只有他和商洛才够得上一人之下的位置。   后来不知刘颇看出了什么,反而停手不动,眼睁睁看着商洛坐大。只在某日下朝后和杨佑说了句,不能眼看着商洛结党排除异己,否则以后的天下便是商洛的一言堂。   杨佑只当没听懂,糊弄过去了。   各地驻军都安全离京,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骚乱。   刘武依旧去做了剑南节度使,杨佑将蒋凌留在西南,写信让刘慧上京。   本来按照刘武的意思,杨佑拿了他的大儿子,自然要把小儿子留在身边,刘恒却特意跑来说自己不想再待在父亲的荫蔽下生活,要杨佑把他调到外面去。   杨仕死后,陇西西北武官多有缺漏,杨佑便点了刘恒去陇西做了飞骑尉,一个从六品的小武官,想让他趁着年轻多多历练。   陇西乃至西北一线多有和突厥交战的机会,刘恒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弘光一边带着皇帝修行,一边不着痕迹地给杨佑说好话,私下又和陆善见联系,让杨佑及时补上皇帝缺的东西。   皇帝虽然没有明说,看着杨佑的眼神却越来越热切,杨佑从小到大基本没怎么被皇帝正眼看过,即使是他看着自己,也是带有其他欲望的眼神。   像现在这样待遇,杨佑还没享受过。   对此,敖宸只说,他是拍马屁拍到位置了。   杨仁也没停下动作,他本来也写得出好诗词,时常与文人宴饮,一行一言都对照着魏晋名士的标准来,还给自己弄出了个素华居士的名头,一时间天下驰名。   而杨佑就好像突然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除了每日上朝点卯和进宫陪皇帝修仙之外,基本没做什么事情,反而因为支持皇帝修仙而招致了不少文官的骂名。   总的来说,两位皇子还算势均力敌,谁都在等那个一击致命的机会。   九月初二那天晚上,陆善见突然求见。   杨佑趴在敖宸胸前睡得口水直流,被瑞芳拉起来见人。   陆善见神秘兮兮地说,“王爷,时机已到。”   杨佑睡眼惺忪,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陆善见道,“重九白天,便会有景星出现。陛下亲率大臣登高望远,按照旧例,应该会去城郊的骊山。景星一现,弘光真人便会替王爷说话,到时候各位大人顺水推舟,王爷便可登临东宫。”   “只要上师说好话?能行吗?”杨佑不怀疑弘光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但是这分量能不能干预太子之位还是未知,仅靠一张嘴和大臣所言,他还是不敢赌,要是处理不好,还有让杨庭怀疑他的危险。   说起来,他和敖宸接触得越多,也就越觉得所谓神明也就那么回事儿。   杨佑压根就没对弘光和陆善见抱太大的希望,他半开玩笑地说,“言语还是分量轻,倒不如提前埋下什么天书金券,请上师解读,有神物方能服众。”   杨佑本只是随意一提,陆善见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敖宸也走到了他身后,“要不要我去捡一块龙鳞给你们刻字?”   杨佑:…… 第126章   杨佑压根就没对弘光和陆善见抱太大的希望,他半开玩笑地说,“言语还是分量轻,倒不如提前埋下什么天书金券,请上师解读,有神物方能服众。”   杨佑本只是随意一提,陆善见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敖宸也走到了他身后,“要不要我去捡一块龙鳞给你们刻字?”   杨佑:……   陆善见看得见敖宸,先恭敬地行了一礼,“见过龙神大人。”   敖宸点头表示知道了他这个人,看着杨佑说:“你难道就不想要一个龙鳞做的祥瑞之兆?”、   不,杨佑一点也不想,特别是知道这玩意儿要让敖宸和陆善见他们两个来做之后,杨佑更是一点也不想了。   “别骗……”杨佑话还没说说完,敖宸就消失了,等他慢慢把“人”这个字吐出来, 敖宸便已经回到了房间里。   “人……”这时杨佑的尾音才刚刚落下。   敖宸手中拿着一枚手掌大小的鳞片,“我怕太小了皇帝看不上,特意捡了块大的。”   杨佑呆住了,“这是你哪里的鳞片?”   敖宸看了一眼,“好像是尾巴附近的,掉在地上我就没有管了。”   陆善见欣喜地接过龙鳞,从杨佑的角度来看,龙鳞和鱼鳞其实有很多相像之处,形状都差不多。倒是表面的光泽龙鳞要更甚许多,如墨一般的黑色在表面流动,隐隐显出细微的螺纹。   敖宸叮嘱道:“龙鳞能够承载法力,你若是用特殊道法刻字,说不定会有别的效果。”   “什么效果?”杨佑眼见他们两人就这样敲定了这事。   “比如字只有放在水中才出现,或者晚上会发光之类的。”敖宸道,“你想在上面写什么字?”   杨佑摆手:“我不……”   陆善见道:“天马当空,否极见泰,骊都曜日,父子同心。”   骊都是京城,加上曜日,便是意指景王,这实在是一个简单的拆字游戏。   “太直接了,这样不……”杨佑说了一半的话又被敖宸截住。   敖宸抚掌:“我觉得这很好啊,一听就明白。”   杨佑眼看着讨论要滑到一个诡异的境地去,赶紧阻止了他们两人的思考。   敖宸不满地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是给个能做的点子啊!”   “你们,是真的想伪造天书?”杨佑问。   敖宸拿起龙鳞在他眼前晃了晃,“我来写,神写的东西,可不就是天书吗?我用龙族神语给你写,这样总行了吗?不是伪造吧?”   “嗯?”他歪着头看杨佑。   杨佑揉了揉太阳穴,“行吧,我想想。”   他在房中踱步许久,试探着说道,“旌节满目,得见神佑,陰霾既去,日月复光。”   陆善见将他念的写了下来,拿起纸细细地看着,最后点点头。   旌旗满目,得见神佑,一来写的是齐国率遭兵祸,却在最终化险为夷,二来又将杨佑的名字融入其中,还和龙神绑在了一起。   陆善见只需要根据这四句谶纬和弘光真人商量好具体的说辞便好。   敖宸抬手摘下杨佑头上的簪子,坐在书桌前开始刻字。   杨佑和陆善见都想过来见识见识龙族神语是何种文字,敖宸的指尖发出冷光,簪子在龙鳞上刻下弯弯曲曲如同蛇行一般的痕迹。   若是龙族神语,应该是龙爬行的痕迹才对。   敖宸写完,用手在鳞片上一抹,字迹便消失了。他吹了吹簪子,替杨佑把头发挽好,杨佑拿起龙鳞在烛光下细看。   陆善见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们一眼,景王和龙神,也未免太过亲密了。   “怎么没字了?”杨佑翻来覆去地看着。   敖宸手指沾了茶水轻轻点在几个位置,字迹便在水中游动起来。   杨佑新奇地玩了很久才交给陆善见。   九月初九,重阳。   白日里在宫城中宴请众臣吃了一顿饭,饭后便是登高望远。   除去皇后正妻和诰命夫人之外,其余女眷都没有了参加的资格。   杨庭的车撵一马当先地上了骊山。   杨佑和武将们骑着马跟在后面,旁边是文臣的队列,商洛和刘颇并驾齐驱。   重阳本应天高气爽,今日的天气却有些阴沉,不时飘来几丝细雨,天上布满了灰色的乌云。   杨佑看了看天,这种天气也能出景星?   陆善见他们到底是怎么算出来的?   山上的露水未晞,能够闻到雨后的青草香气。   商洛打马靠近杨佑,低声说道:“可曾准备好了。”   “不过是奇观异象,信则成,不信也在常理之中。”杨佑道。   商洛用马鞭敲了敲他的马鞍,“天人合一,谶纬之语不可不信。老臣今日可是做足了准备。”   杨佑看着那边文官的队列,商洛把几个喜欢修道的官员都安排了进来。   想来应该是提前说好了,到时候一起为天书造势。   杨佑想到那块龙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天书,是不是太过简陋了些?   午时过后,他们才悠然地登上了骊山顶上的一座小行宫。   骊山在骊都城郊,是皇家园林,平时会放一些附近的百姓进来打猎放牧,因为重阳节的缘故,已经封了一个月不准人进入。   骊山行宫被打扫得很干净,还有几处温泉。   文武百官便在行宫里畅谈饮酒。   天越来越昏暗,云层变成了浓稠的玄色,杨佑眼前白光一闪,眼见着天上一道闪电照亮长空。   “晦气。”杨庭在座上喝的有些晕乎,放纵地坐着。   这样子看起来倒像是要下雨了。   杨佑忙招呼着人把露天的宴席往宫里撤。   不一会,一声惊雷震得山岳颤抖,密密麻麻的雨声随之而来。   杨庭喝醉了被扶去休息,杨佑和杨仁坐守宴席。   雷声霹雳中,不少人也没了写诗的兴致,慢慢走出去,顺着廊道听雨。   杨佑找到了弘光,问道:“我并不是怀疑道长的术法,只是今日的天气实在不适合。”   弘光神秘地笑道,“正是景星才能驱散雷雨,我朝乃是神龙护国,云从龙,景星一现,自然云开雨霁。”   杨佑也实在是搞不懂,自己找了个角落开始吃东西。   刚才喝了点酒,便觉得肚子里烧得厉害。   杨遇春摸过来和他一起坐着,怀里揣了只鸡。   杨佑的嘴角翘了起来,“你怎么出来还惦记着肉?”   杨遇春胡乱扯下一只鸡腿大快朵颐,“吃饱肚子最重要。”   约莫半个时辰,杨佑看了看天,问杨遇春:“天是不是亮了些?”   杨遇春把鸡骨架摆好放在一边,“王爷你看!”   他指着东方的天空。   一阵凉风吹走了些许沉重的云,一束黄色的亮光在天空中出现,那是一团光晕,仔细一看里面有三个光点,随着它光芒的扩散,原本沉寂的黑云也逐渐消失。   杨佑听到有人兴奋地大喊,“陛下,是景星!”   雨突然就停了。   杨佑接着就接到了杨庭的命令,召集百官在殿前集会。   弘光正捧着一块黑色的物体惊叹不已。   他说是雨水冲刷后发现的,正埋在骊山上一棵千年梧桐下面。此物遇水便可显现文字,凡兵利器不可伤之,又逢今日景星出,便可推之此乃天降之物。   皇帝先是看了许久,又用刀斧都劈了一遍,杨佑当然知道,敖宸蜕下的龙鳞若非天生神力,寻常东西还真难在上面留下痕迹。   皇帝看完后又将此物传阅百官。   龙鳞被放置在一个瓷白的小盆中用水浸着,上面的龙形文字栩栩如生。   杨佑跟着众人说了一通歌功颂德的话,商洛安排的其中一个官员说,这好像是典籍记载的龙鳞。   要知道,齐国早就有神龙护国的传说,加上上面的文字歪歪扭扭,像龙的身躯一般,这个解释也就被众人认可。   杨庭关心的是上天究竟给了他什么信息,催着弘光解读天书。   弘光故作为难地说自己还要多研究研究。   虽然今日重阳天气不好,但偏偏见到了有道之国才会出现的景星,又收获了天书,杨庭可谓是满载而归,当即让翰林院写了若干诗词歌赋,等回京后昭告天下。   杨佑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平静地随着皇帝离开。   临走时杨仁过来问他知不知道天书的消息。   杨佑只一味装傻。   他骑马走在武官的前列,走了没多久就听到了一阵晰晰索索的声音,似乎有人在议论他。   杨佑回头,但见众人的目光匆匆移开。   “他们在说什么?”杨佑问杨遇春。   杨遇春指了指头上,“王爷你看。”   杨佑抬头,淡蓝色的天空中漂浮着一朵巨大的白云,从中不时钻出绚烂的彩色霞光,随着他们的车队前行。   皇帝也注意到了这个现象。   杨佑看向弘光,他轻轻地摇头,云气并不是他算出来的,但他还是拿出了自己作为道士的看家本领,又说这是龙气,只有大圣明的君主才会拥有。   一如当年的汉高祖的芒山王气。   杨庭简直快乐得要立刻飞升,回到宫里和弘光长谈了一番。   杨佑并不清楚弘光到底说了什么,但从几日后的圣旨中,他就明白了弘光劝说的结果。   《齐史?灵帝本纪》载:   元康二十六年,九月初九,景星现于骊山,云气随圣驾而行,得龙鳞,上有文。灵帝闻之,遣弘光上师逐问,上师曰:“文乃天赐。旌节满目,得见神佑,陰霾既去,日月复光。”又云:“云气之现,一在陛下,二在东宫,景王名讳与天书相合,乱军中救国于水火,身有龙气,当为盛世之君,扬陛下万世基业。”   灵帝善,大赦天下。   九月乙巳,诏丽妃祔葬帝陵,谥曰“穆”,改尊号曰圣孝慈懿皇后。十月甲寅,立景王为皇太子。 第127章   元康二十六年,冬至。   朝见完皇帝之后,杨佑便和官员商议政事,等政事处理完,他一一和官员作别。   斗柄指北,天下皆冬。   眼见着天上都是灰蒙蒙地阴云,几粒细小地雪珠随风吹来落在杨佑的具服上。   这是太子才能穿的衣服,绛纱袍,白裙襦,白假带,方心曲领,绛纱蔽膝,专门用在谒庙还宫和元日冬至朔日入朝的时候。   十分繁琐,穿在身上十分沉重,杨佑想着,以后自己一定要好好改一下皇太子的服饰。   杨仁也在同百官互相祝贺,杨遇春抖开大麾给杨佑披上。   杨仁见缝插针地挤过来,笑眯眯地说道:“太子殿下。”   杨佑点头,“皇兄。”   杨仕蓄起了一把光亮的胡须,在寒风中飞扬,“听说前些日子青州大雪,人畜冻死了不少,圣人既然把监国地责任交给了太子殿下,不知殿下要如何处理?”   “自然是按照章程处理,雪灾在各地都有旧例,照着做便是了。”   杨佑将大麾的领子扯紧了些,才感觉没那么冷了。   杨仕说了两句恭维话便走了。   杨遇春在背后悄悄啐了一口,“他怎么过来了?”   “他怎么就不能过来了?”杨佑上了马车,车里有备好地炭炉,十分暖和。   “不安好心!”杨遇春在他车窗旁说了句。   杨佑笑笑,没当回事。   他又不是那种先下手为强地人,杨仁只要老实呆着别乱出手,杨佑……   杨佑也还真拿不准自己要把他怎么办。   可以肯定地是,杨仁只要不动,他就找不到理由对付杨仁。   东宫詹事崔琰走到他的马车前,拦住了他,杨佑探头出去,崔琰的头发上沾满了白色的雪花,像是糕点上的糖霜一般。   杨佑先是到了声祝贺,然后问道,“怎么了?”   崔琰皱着眉头说,“殿下可是在京城安置了一户人家?我刚刚见到了他们,殿下你可知那是薛王……”   他压低了眉眼,有些恼怒地看着杨佑。   “是吗?他们到京城了?”杨佑也是才知道的消息,“我当然知道他们的身份,我倒是好奇,你年纪也不大,怎么会认识那位?”   崔琰道:“家里总有些见多识广的老仆,从前都是在各府上打交道的。”   杨佑点头,“这事我心里有数,你也不要多操心了,才被放出来没几个月,安心将养身体就好。”   崔琰扒住他的车窗,“太子殿下,您现在身份非同寻常,不可和危险的人牵扯到一起……”   崔琰一开始并不能接受二皇子杨倜失败的结果,后来被杨佑救下,更是莫名地承了杨佑的情,他不得不还。   所以杨佑让他到东宫来做事的时候,他并没有推辞。   他也是有气节的人,杨佑不计前嫌,倚重于他,加上弟弟崔珏也在太子一党,他也就慢慢接受了现实。   既然忠于一君,自当竭力与人谋划。薛王杨度家可是有着谋反罪名的,是皇帝亲自定的,杨佑和他们走在一起,说不定也会被诟病。   杨佑拍拍他的手,“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危险的。听说夫人临产在即,这段时间你就不用管东宫的事情了,多陪陪家里人。”   崔琰家里有两个小女儿,这一胎许多人都盼着是个儿子,到时候嫡子嫡孙对世家来说也是件大好的事情。   崔琰见杨佑根本劝不动,只希望他还能清醒点,不要脑子一热就做来错事。都熬到了太子的位置,再出意外就太可惜了。   杨佑放下车帘,车轮滚滚地向前走。   瑞芳在王府里准备好了一切。   杨佑进门,先是就着具服拜了祖先和神灵,敖宸坐在王府的祖宗牌位上坦荡荡地接受着杨佑地祭拜和上供。   论起辈分,敖宸甚至是高祖那一辈的人,也算是杨佑的“先祖”了,杨佑朝他翻了个白眼,低头将香插在香炉里。   王府的大厅摆好了宴席,杨佑府里没有亲人,只有杨遇春和廖襄在,都是外人,原本吃饭应该十分寂寥。   恰好今日杨信的家人进京,杨信便问瑞芳要如何安排,瑞芳猜杨佑也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冬至,便自做主张地把他们一家人都接了进来。   杨佑一走入大厅,便看到了杨信一家人站得整齐地等候着他。   杨佑看了瑞芳一眼,摸了摸她的头发。   “皇叔!”他径直朝着那个白发苍苍的男人行礼。   薛王杨度比杨庭大了一岁多,看起来倒是比杨庭更苍老,或许是多年的民间生涯,他不再是从前养尊处优的王爷,变成了一个双手长茧,拄着手杖的老人。   薛王颤颤悠悠地躬**子,身后的人全部跪下:“罪臣杨度见过太子。”   “皇叔……”杨佑把他扶起来,“切莫多礼,我是小辈,受不得。”   杨度抬起头来,流下了两行浊泪,“没想过还能再回到京城……我……”   他说着就要大哭起来,杨佑赶紧把他拉到座位上,请人入席。   杨佑和杨度坐在一起,杨度有心要和他叙旧,杨佑看着薛王一家好几个孩子溜圆的眼睛,说道:“冬至大如年,今天是家里团聚的日子,就不说伤心地事情了。”   “来,皇叔请用。”杨佑给杨度夹了一筷子菜。   杨佑动了手,桌上的人才开始吃饭。瑞芳站在一旁伺候,敖宸睡在房梁上看着他们。   “还不知几位弟弟妹妹是什么名字?”杨佑见席间冷落,主动说起话来。   杨信站起来,一一为杨佑介绍家人。   相貌平平,约莫四十的妇人是薛王现在的妻子赵氏,是房州的农家女。她有些拘谨地对着杨佑行礼,动作看起来十分生疏,杨佑温柔地笑了笑。   然后是杨信的弟弟,他大概十六七岁,还梳着两个发髻,眉眼精致温雅,看起来就像杨家的长相。   瑞芳笑着说,“二公子比大公子还像咱们殿下呢,到底是兄弟。”   杨佑招手示意他过来,捏了捏他的肩膀,“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可曾上过学?”   “回太子殿下,”他行礼道,“小民叫杨伭,年方十七,不曾上过学,只听过父亲教书。”   杨佑的脸僵了僵,“你的名字怎么写?”   屋子里除了薛王一家,都是跟了杨佑很长时间的老人,乍一听这个名字都屏住了呼吸。   杨伭款款而答:“天道玄默,无容无则,人以情义立于天地之间,是为伭。”   杨佑呆住了。   年龄一样,名字一样,样貌也和杨佑有些相像。   尽管知道这个杨伭和他的杨伭没有联系,他还是忍不住想着,假如老八活了下来,会不会也和这个少年一样,高大英俊,眉目温润。   他的杨伭一定是个好孩子。   杨佑还幻想着,如果老八还活着,万一以后没有子嗣了,就把天下都给他。   杨度看出了他的不妥,小心翼翼地问杨佑:“太子殿下,莫非伭儿……”   “无事,”杨佑眨眨眼,将湿意收回眼眶,从无边的想象中抽身,摸了摸杨伭有力的胳膊,对湛芳说道,“给他加个座,在我旁边就行了。”   瑞芳的眼神在杨佑、杨度、杨伭的脸上转来转去,最后去找了凳子,让杨伭坐在杨佑手边。   杨信又接着介绍家里的两个女孩,姐姐叫杨筝,妹妹叫杨笙,都是聪明伶俐地模样。   席间杨佑问了许多问题,不少都是和杨伭有关,杨伭越发心虚,不知道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为何突然对他青眼有加。然而杨佑举止得体,语句让人舒心,他一边心虚着,一边又卸下了防备。   等吃了饺子,杨佑便让人送杨信一家人去他之前置办的宅子,奴役物资一应俱全,听杨信说他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便连西席都请好了。   叮嘱了一番之后,杨佑送走了薛王一家。   瑞芳等杨佑进门后偷偷出来抓住杨信,小声说道:“二公子的名字,是谁取的?”   杨信道:“是父亲亲自取的,姐姐,我看太子见二弟之后就有些不对劲,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瑞芳只得解释道:“你难道不知当年和太子殿下一母同胞的八皇子讳名便是伭吗?”   杨信大惊失色,结巴道:“我……房州消息闭塞,我们都不知道……”   瑞芳想了想,八皇子未成年便早夭,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薛王也确实可能不知道。   杨信战战兢兢地问:“那……依姐姐看,二弟要不要改名?”   瑞芳想了想,还是劝道:“我看殿下对此事并没有太大的意见,改不改,还是得殿下开了口才知道。”   杨信还是有些害怕,忍不住问道:“那,太子殿下不会生气吧?”   瑞芳摇头,“殿下没有生气,你放心便是。”   杨信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薛王也是惊诧,他和杨庭怎么还是一样,老是喜欢同样的东西。   当年两人为了喜欢的女人打架,如今给儿子取的名字也撞了。   杨佑回到房间,和两位大将喝了点酒,便打发他们自己出去。他一个人坐在桌前,看着零落的饺子被人扯下,只留下空空的桌面。   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看着酒液在杯中不断地摇晃。   敖宸等没人了才从梁上跳下来,坐到杨佑旁边,搂着他的肩膀问,“你喜欢那个杨伭?”   杨佑举起酒杯,眯着眼睛说,“要是老八能活到现在,或许就是他那个样子,我瞧着那孩子很好的。”   没等敖宸说话,他便自嘲地笑了笑,“到底也不是老八,痴人说梦……”   敖宸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捏了捏他地肩膀。   杨佑将头靠在敖宸肩上埋了一会,然后抬起头,眼眶红肿。   他抹了把脸,难得主动了一会,“去我屋里?” 第128章   敖宸将他抱到自己腿上,低头将细密地吻落在杨佑脸上,反复吻杨佑的脖颈,胸膛,隔着衣服去亲他锁骨处的肩窝,每一个吻都缓慢而轻柔。   杨佑右手搂住敖宸的脖子,左手与他十指紧扣,在他怀里蜷着身体。   敖宸手指灵活地在他耳边挑逗。   杨佑用一个绵长的吻来回应他。   “太子……”   房门被猛地推开,杨遇春站在门外。   杨佑推开敖宸站了起来,慌乱间衣袖拂过桌面,将酒壶带下,砰的一声碎了。   杨佑的嘴角挂着一缕银丝,他抬手抹去,回头时已经平复了喘息和脸红。   杨遇春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地捏着双手。   “怎么了?”杨佑问。   敖宸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杨遇春冲进房间,先是盯着杨佑看了一圈,又将椅子和桌子检查了一遍。   “啊,”敖宸在杨佑耳畔笑着说,“他发现我了。”   杨佑心里一慌,将探头查看桌底情况的杨遇春拉了出来,“你在做什么?”   杨遇春看着他有些红肿的嘴角,小声说道:“王爷,刚才这里是不是有个人?”   杨佑竭力控制住自己想要回头看敖宸的冲动,摇头道:“没有人。”   杨遇春抬手想去触碰杨佑的脸,却被杨佑在空中抓住,杨佑眨了眨眼,“没事的话就退下吧,我累了,要休息。”   他说完转身便走。   杨遇春拉住了他的手,将他手腕扣得紧紧的,断断续续地说道:“殿下,如果你需要一个人……”   “够了,”杨佑回头打断他,生怕他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话想好了再说出来。”   杨佑抓着杨遇春的手指,将他的手一点一点从自己身上扒下去。   杨遇春只是看着他,没有反抗。   “太子……”杨遇春温声叫道。   敖宸在杨佑背后看着,杨佑怎么都觉得十分尴尬。   “你读过不少史书了吧?”杨佑咽了下唾沫,艰难地说着,“你也当知道,媚幸君上,是要遗臭万年的。你应该做的是青史留名的将军,而不是和邓通、李延年一样被后人写在佞幸列传中。”   杨遇春笑得格外敦厚真诚,“什么狗屁名声,都是死后的事了,是奸臣是忠臣,殿下知道就好,我管他人怎么想?”   “可我不能不管!”杨佑说道:“我不能眼睁睁看你背上骂名。话已至此,无需多言了,你退下吧。”   杨遇春没动。   “退下吧!”杨佑拍着他的肩膀,神色黯然地走进了内室。   杨遇春站在房里,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喉结上下滚动了数次,没说出一句话,直到眼睁睁地看着杨佑的背影消失,他才将地上的酒壶碎片捡起,慢慢地退出了房间。   杨佑捂着额头倒在床上,无奈地说道:“还真叫你说中了。”   敖宸趴在他身上,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佻地问,“继续吗?”   他顺着杨佑的侧脸开始不断地亲吻,杨佑用手将他挡开,翻了身靠在敖宸胸口,脸颊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蹭了蹭,“不了,没心情。”   敖宸“嘶”了一声,大腿蹭了蹭杨佑的腰,“你也太不讲道理了!”   说着他抱紧了杨佑,勾住了杨佑的小手指。   杨佑迷迷糊糊地靠着敖宸睡了会,醒来后便再也睡不着,小心翼翼地从敖宸身上起来,缓缓走下地,披了件外袍便出了门。   地上有一层薄薄的积雪,大多都化成了冰水,满院子都是脚踩过的痕迹和脏水,不少丫鬟仆役正拿着扫帚清理。天上的阴云去了不少,被风渐渐吹远。   杨佑将大麾拢紧了些,找到了陆善见的房间。   陆善见正一边吃着饺子一边喝酒,杨佑示意他不必行礼,坐到了陆善见旁边。   陆善见囫囵吞下一个饺子,“不知太子殿下大驾光临,要草民做什么?”   杨佑拿起桌上的筷子给他夹了一个饺子,“你快吃吧,我有事找你。”   “可是为了上次您说的那件事?”   杨佑敲了敲额头,“不止。”   主公有困惑,陆善见岂能等着慢慢吃完饭才出谋划策?他便把没吃完的饺子收到了一边,端正地坐好,问道:“太子殿下想要草民做何事?”   杨佑一时语塞,长吁一声,“我今天见到了薛王家的二弟,他也叫杨伭,和老八同岁。”   陆善见从兜里摸出七枚铜钱,交给了杨佑,“殿下请。”   杨佑随后一抛,窗外忽然响起一声闷雷。   陆善见解了半天,只说到:“因缘际会,是巧非巧,殿下所问之人,和您的命运和大齐国运都有着很深的羁绊。”   “你也觉得那孩子以后会有出息?”杨佑道,“我是说薛王家的杨伭。”   陆善见捋着胡子笑得神秘,“是殿下觉得他有出息,草民可没说。”   杨佑是未来的天子,他要说谁能干大事,当大官,岂有不成的道理?这一点,就算陆善见不说,杨佑也知道。   杨佑看着地面发呆,最后说道,“你说说,我要你做的事情如何了。”   陆善见恭敬道:“殿下让臣找高祖和龙神的传说。臣找了不少,几乎和民间流传的说法一致,并没有特殊之处,也没有太大的价值。”   杨佑也猜到了,许多故事在流传的过程中总会丢失许多关键的细节,同时又会加上很多无关的情节,八百年不知过了多少代人,即便当年有亲历者,又怎么能将事情毫无偏差地传下来?   他问道,“第二件事呢?”   陆善见拿出了自己的墨玉龙佩,杨佑也拿出自己的白玉龙佩,两块龙佩被放在一起。   陆善见道:“承蒙殿下提醒,草民去找了我派传书,上面没有任何对龙神的记载,考虑到我派流传过程中也有不少遗失的典籍,更有龙佩佐证我派和皇家关系非常,也不能排除当年曾经有过相关的记载,却由于种种原因而遗失。”   “陛下,恕臣冒昧,您搜集这些信息到底想做什么?”陆善见生怕杨佑也跟着杨庭求仙问道,这样下去他们的努力不就成了笑话吗?   杨佑声音平稳,正色道,“龙神庇佑我多年,又护佑齐国八百年。我曾听他说,高祖和他使用了一个契约,将龙神的龙气和齐国国运相连,才换来了八百年的国泰民安。我想知道契约的由来和相关的一切。”   这个理由能让陆善见勉强接受,他道:“既然如此,您为何不去直接问龙神?何苦从草民这里查证?”   杨佑苦笑着摇头,他当然问过了,他不仅问了敖宸契约的事情,甚至还问了如何解除契约的方法。   可敖宸说他记不得了。   这是很糟糕的事情,杨佑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的记不得,还是不想说。   可敖宸不说,他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替敖宸解除契约,只好让陆善见去查。   敖宸想不想解除契约?   杨佑猜他一定很想,所以应该不是不想说,而是真的记不起来了。   毕竟他连高祖和韩王杨焰都忘得差不多了,杨佑也不指望他能记起什么。   陆善见当年几乎读遍了感恩寺的藏书,有不少还是他师父给的不外传的私货,假如提到过将龙气和国运相连的契约,他应当记忆深刻才对。   他没想起哪本书记载过这样的事情。   陆善见只好直言道:“感恩寺的藏书中没有记载相关的契约。不过我倒是学过一点奇门八卦,可以与殿下说说我的看法。”   杨佑点头,多知道一点就是一点。   陆善见用手指沾着酒,在桌上点了一点,“契约,可以理解为人们对互相的承诺,一旦定下契约,就要履行契约上规定的东西。人们用文书作为契约的实物。这是人的做法。任何实物在神的面前都很容易消散,所以只要有一方涉及神,那么这个契约只需要语言就可以进行约定,仲裁者是天地间的大道。可是契约能承诺,只能是天道允许的事情,。也就是说,只要契约的内容是违背天道和天道不允许的,就可以不受天道的管辖,可以随意背弃。”   杨佑点头。   陆善见越说越觉得杨佑所求的东西在自己眼前一点点清晰起来,“臣虽然不知天道,但有几条天道规则可以说给殿下听。第一条便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无差等,天无偏爱,万事万物在天道面前都是一样的。第二条便是损有余而补不足。”   “龙神和人类,在天道面前都是相同的个体,天道不会因为神有更强大的力量而偏袒,也不会因为人的渺小而徇私。神龙的龙气或许在人类眼中看来十分庞大,可在天道面前,那就是龙神要维持生命所需要的正常龙气。王朝兴衰自有定论,天下还没有出现过一个万世无疆的朝代。用龙神的龙气来补王朝的国运,殿下认为,这种契约是否受天道的保护?”   轰!   又是一声惊雷。   杨佑站起来又坐下,抹了把脸说道,“你先等我想一想。”   用敖宸正常的龙气去维持齐国的国运……   他蓦地想到了小时候和敖宸说过的话,那时的他是怎么想的?   高祖穷兵黩武,文帝猜忌多疑,惠帝大兴文字狱,武帝严刑峻法,祖宗皇帝们,有好男/色的,有好女/色的,还有专好/太/监的,有求长生的,有练双/修的,有修/酒/池/肉/林的,有喜欢在众目睽睽之下交/合的,有喜欢自/残的,有喜欢抓狐仙妖怪的,有喜欢斗蛐蛐斗马斗狗的……   齐国八百年的历史,没有一个皇帝有一个正常人的爱好,有正常人的性格。   被那么多皇帝折腾来去,齐国还没有灭掉,还真是天命所归……   天命所归……   他早该知道想明白的,所谓天命,大多时候是人自欺欺人的谎言。 第129章   “殿下认为如何?”   陆善见再次问道。   杨佑没答话,片刻后说道:“这,不是天道容忍的契约。”   陆善见缓缓点头,“正是如此,草民也是先想通了这一层,才能继续往下猜。既然契约不受天道庇佑,那么龙神随时都可以走,又何来护国八百年之说?”   杨佑手足冰凉地坐在椅子上, 似乎是想明白了,“你想说什么?”   “契约不足以约束龙神,而以气补运又是事实,所以草民猜想,除了契约之外,应该还有一样东西约束着龙神,能够大规模转移天地之气的,恐怕只有阵法,而且这个阵法可能非常庞大,大到你我都难以想象。”   杨佑看着陆善见默不作声,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除此之外,太子殿下还需要想一个问题,以龙神的力量,凡人是没有办法强迫他使用阵法的。这个采集龙气填补国运的阵法,一定是龙神同意使用的。他是自愿保护齐国。”   陆善见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他试探地问道:“太子殿下您可否直言,为何要对这个传说刨根问底?”   杨佑先是一愕,继而开口:“龙神问我有没有办法放了他。”   陆善见惊愕道:“可当年他是自愿的……”   “谁知道呢?”敖宸幽幽地说,“八百年,想法早就和当初不一样了。说到底也是齐国占了他的便宜。”   陆善见早就观察到杨佑与敖宸关系不一般,也私下听过下人说杨佑常常自言自语,更知道传闻说杨佑似乎是个断袖。   敖宸和杨佑之间……   陆善见有时也会被自己的想法惊讶,他敢说杨佑和敖宸即便不是断袖分桃之情,也必然有些不清不楚的联系。这对其他大臣而言是天大的打击,在陆善见看来却没那么重要,他本就是方外之人,只希望自己能辅佐一位郡王,杨佑的私事他不宜过多干涉,是以他虽然看出了端倪,却也没有乱说。   陆善见怕杨佑一心软就直接答应了敖宸要放龙,这可是动摇国家根基的事情,他劝道:“太子殿下,龙神一事事关国运,千万慎重,不可轻易决定啊!”   杨佑已经答应了敖宸,自然是要遵守诺言,看陆善见的意思可能还有些顾虑。敖宸许多东西都想不起来了,他要想替敖宸把契约和阵法解掉,就必须靠陆善见这种奇人异士。   杨佑敏锐地察觉到了陆善见的否定态度,在他看来,这是一个注定要完成的承诺,他没有任何顾虑。   杨佑态度软了几分,笑着说,“我这不是才刚着手吗?到底答不答应他,还得等咱们搞清楚一切才行。”   陆善见看他态度并不是很坚定,也就稍微放下了心,可惜地说:“草民也不知道有何阵法可以转嫁他人的气运。”   杨佑问:“那陆师父可否教我,一般破阵都是怎么破的?”   陆善见想了想,慢慢说道:“太子殿下可知道阵眼?”   杨佑点头。   “阵眼就像是习武之人所说的罩门,是阵法的弱点所在,破阵一般都从阵眼入手。阵法毕竟人为,天生就不是完美无缺。许多阵法自己本身就有缺陷,那便是其阵眼。然而在许多大师手下,阵法本身已经尽善尽美,不可能在其中找到破绽。只有两个地方永远不能隐藏,一个是阵法的开始,一个是阵法的结束,这两个地方也是大部分阵法的阵眼所在。我想,当年的大阵应当是一个前无古人的阵法,本身不可能有破绽,所以要破阵,只能从阵法开始和结束两个地方着手。”   杨佑终于触及到了破阵的可能,心中一阵紧张,“你觉得我所求的阵眼会在哪?能算出来吗?”   陆善见苦笑着说:“殿下,事关皇朝,天机复杂纠葛,算不出来。”   杨佑的眼神马上暗了下去,陆善见马上说:“不过您也不需要过于担心。既然您与龙神交好,不妨问问他,知不知道人间那些地方比较特殊。阵眼的寻找十分偶然,并无规律可循。但只要多试几次,自然能找到。”   他说的得好听,一点线索都没有,该怎么找?   杨佑道:“怎么个特殊法?”   陆善见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阵法一门,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绝迹,草民不过是拿着些断简残篇来糊弄王爷罢了。”   杨佑静了片刻,了然地点头,“我和你说的这些事情,切不可和外人说,一点风声都不能走漏,知道吗?”   陆善见答应道:“是,可太子殿下,若是龙神问起来……”   杨佑手负在身后,“他问你就说,不问也不必说了。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杨佑推开门,敖宸就站在不远处靠着栏杆,笑盈盈地看着他。   杨佑走过去问道:“来了多久?”   敖宸披着头发,怡然自若地说道:“好像没多久。”   杨佑道:“你听见多少了?”   敖宸用手指戳着空气,杨佑看见从他的指尖开始,无形无色的空气泛起一圈圈涟漪。   “他做了点手脚,我听不到你们说话,你找他做什么?”   杨佑拉着他走回房间,把自己和陆善见商量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敖宸瞪大了眼睛,“你还真那么上心啊?”   “不然呢?”杨佑道,“答应你了总得要做吧。”   敖宸懒懒地笑着说:“还以为你忘了。”   “不会忘的。”杨佑拉着他的手。   敖宸单膝跪在地毯上,将头靠在杨佑双膝,淡淡地说:“其实也无所谓了,能解开就解开,不能解开也不强求了。”   杨佑梳着他散落的黑发。   陆善见让他找特殊的地方,他眼下能想到的就是敖宸的湖,还有宣政殿下的密室。   宣政殿那里,陆善见进不去,只能自己去看。   敖宸的湖,好像可以带外人进去,到时候找个由头让陆善见也跟着进宫,让他看一看。   最好立刻就能确定阵眼在敖宸那边。   如果阵眼在敖宸那里,等杨佑当了皇帝,就可以解除他的契约了。   杨佑摸着敖宸的头发说道:“过几天我把陆善见带进宫去,我们去你那里看看到底有没有阵眼。”   敖宸勾了勾他的手,便算是应答。   过了冬至,又开始忙碌起来。各地官员都要在冬天回京述职,各地的年账、人员调动也多在这个时候核查安排,杨庭撂挑子不干了,所有的重任都留给了杨佑、刘颇和商洛。   三个人忙得昏天黑地,还要应付各地呈上来的灾祸折子。好在刘慧上京了,杨佑便让他做了太子兵客,辅佐自己处理政事,倒也轻松了不少。   然而还没等杨佑确定好勘测阵眼的行动,他的安排就被突然打断。   因为杨庭又上朝了。   杨佑没提前收到弘光的消息, 上了朝才知道杨庭到了。   杨庭端坐在龙椅之上,淡然地笑看众臣行礼。   商洛照旧奏了些事情,杨庭随口说了几句“准了”、“照常去办”便打发完事。   杨佑不知道皇帝这是来的哪一招,只乖乖地站在大臣队伍里面。   “景王。”杨庭叫他。   杨佑一听这话,又看了看杨庭不算愉快的表情,心里登时警钟大响,站了出去,“父皇。”   杨庭用朱笔的笔杆不紧不慢地敲着桌子,“你最近,倒是做了几件好事啊。”   杨佑不知道他哪件事让杨庭看不惯了,只摇头说道:“儿臣愚钝,一应事宜都交由父皇批阅后才敢动手,生怕行动有差,让天下误解圣意,故而不敢违背父皇教令。”   其实意见都是他和宰相们商议好的,杨庭每天只负责在奏折上打勾打叉。   “你还怕?”杨庭手上拿着一本奏折,杨佑一看是黑色帛布包皮,眉毛动了动,低下头没有直视杨庭。   黑色帛皮,是察事内奏的帖子,直达天听,杨佑也不知道他们会捏造什么消息。   按理来说杨休应该会给他提前说一声。   杨休站在文官一列,杨佑没看他,此刻他多做一个动作,就多一分被怀疑的危险。   “这……”刘颇是第一个看到的人,支支吾吾不肯说话。   商洛接过来看了,也是十分吃惊。   折子在百官中传阅,带来无数窃窃私语。   皇帝高声怒道,“太子,朕是真的想不到,你居然找到了杨度,还把他接进了京城!”   他面色充血,双目发红,显然是被杨佑的举动勾起了滔天的怒火,“朕为你们做了多少事情?你非但不感恩戴德,反倒和反贼勾结。你是不是不想有我这一个父亲?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找杨度,好好认贼做父!”   杨佑心里暗道糟糕,是他大意了,原本杨度上京的事情就提前和杨休、京兆尹做过打点,他们都承诺不会上报。   应该不是杨休反悔,区区薛王不足以动摇他们的联盟,京兆尹是商洛提上来的人,犯不着惹他。两人中,只有杨休知道薛王的身份,看来是他那边手下的人出了问题。   收留薛王,在杨庭看来十恶不赦的事情,于杨佑而言却是不痛不痒,杨佑做得并无大错。   杨佑跪了下来,还没开口就被文官们把话抢了去,不断有人站出来发表意见。   很快文官们就吵了起来,等折子传到武官一列,便吵得更乱了,活像是一锅粥。   有人说薛王当年莫名失踪,儿子谋反,其罪当诛;有人说亲亲相隐,杨佑收留薛王一家并无大错。   等他们吵得差不多了,商洛咳了一声,大殿里逐渐安静下来,商洛启奏,“皇上,察事察天下之事,如天子耳目,自然应当相信,但此事事关宗室,也当听太子辩解。” 第130章   “你还有什么话说?”皇帝倨傲地问道。   杨佑不慌不忙地开口,把杨信的故事大略说了一遍,中间省去了他和廖襄的一干情节,又说自己不知旧事,只以为薛王当年死于突厥之手。乍一听闻皇叔还存活于人世,欣喜不已,又听说他在房州过得十分落魄,穷困潦倒,几乎要老死他乡。   血肉之情,恻隐之心,让杨佑做出了接薛王回京的举动。   杨佑最后痛心疾首地说:“王叔年迈,形销骨立,儿臣实不忍见皇室血脉客死他乡,不得回京。”   若不是薛王和杨信说了当年的事情,杨佑还真不知道自己的这位皇叔是怎么消失的。   杨庭下了禁令,任何人不得妄议皇家诸事。   没有人在杨庭面前讨论他的兄弟们,即使是背后的窃窃私语,也都遮遮掩掩,被迷雾盖着,始终看不清。   只有杨庭一个人完全知道内情。   薛王杨度在皇陵秘密失踪,其子被判谋反而斩首。   当年的杨度有没有和杨庭一较高下的心思,杨庭已经懒得去想了,他不过是先下手为强罢了。   反正时间久了,杨度也一定会反。   他看着杨佑狡辩,心里恨得牙痒痒。   从收到消息的那一刻开始,他的愤怒首先来自于杨度的苟活。当年钱太师和他一起斩杀了多少皇室,偏偏只有薛王自请守卫皇陵避祸,让杨庭找不到理由杀他。   好不容易有了突厥人做借口,杨度居然逃了,还生了两个儿子!   让他更愤怒的是杨佑的做法。   他杀自己的兄弟,为的什么?为的不就是皇位能在他这一脉中稳固流传吗?他做了那么多努力,背负了多少骂名,杨佑最后居然要保护杨度?   杨佑居然要收留自己的敌人?!!!   他只想把桌上堆着的所有奏章都往杨佑头上呼过去!   不肖子孙,不肖子孙……   杨庭气得手指颤抖,用力拍了拍桌面,手心发麻,他指着杨佑道:“你还有脸说!杨度这种恶毒龌龊之人,将来千刀万剐,挫骨扬灰都不够,你还要让他回来。将来是不是还要把他供在太庙里面,让他的子孙接替皇位?”   杨佑扣头道:“儿臣全无私心,并无偏袒保护薛王之意。当年的事,若薛王果有罪证,自当依照刑法处理。薛王若无罪,也请父皇看在薛王年事已高,行将朽木的份上,让薛王在京城走完最后一程。”   杨庭当然知道,最大的问题是当年薛王的罪名,完全是个莫须有的东西。   他那两个儿子,也是中了他们的设计。   杨庭等了半天,没有官员主动起来反驳杨佑。   杨佑说得动情,当年的事情,杨庭确实受到了不少诟病,许多人至今还在背后说他残忍无情,有伤人伦。   “杨度长子次子坐谋反,其罪当灭族,他当然也不能幸免。”杨庭忽然笑了起来,“朕要你立刻将他们一家移交有司,按谋反论处。”   杨佑态度坚决地看着皇帝,“父皇,刑称罪则治,不称罪则乱。若是没有罪证,怎能轻易处置他人生命?”   兵部侍郎萧寘上前道,“太子殿下,薛王之子谋反乃是不争的事实,按我朝律法,薛王一家本就应当枭首示众。可他不仅没有认罪伏诛,反而逃之夭夭,在外偷生,逃避刑罚,更是罪加一等。”   杨佑道:“薛王世子一案,本就有诸多争议,不过是在薛王府中发现了一件戏子穿的龙袍,就判了薛王一家谋反。且不说中间有多少人诬陷抢白,推波助澜。发现龙袍之时,薛王早已失踪,又如何断定薛王谋反?薛王在房州留下来的子女从小在民间长大,不闻朝政,又何其无辜?”   “混账!混账!”杨庭掀翻了桌上的笔墨,砚台跌落,从楼梯上滚下来,将墨水洒得四处都是。   杨佑不躲不避,任凭墨汁染了朝服。   “你在说朕搬弄是非,污蔑薛王世子?”杨庭开口道。   杨佑抹去脸上的几滴墨水,看着杨庭,“儿臣并无此意。只怕当年是有人故意欺上瞒下,这才冤造了薛王世子一案。《尚书》云,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薛王一家何其无辜,还望父皇开恩赦免。”   “朕不准!”杨庭失态地大吼,胸口剧烈起伏。   朝堂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只有杨佑冷静的声音说着:“父皇,有些错,应该弥补了。”   “啊……哈哈哈……”杨庭发狂地笑着,喉咙里发出破旧风箱一般的声音,“原来你想的是这样。太子,你还不是皇帝,莫以为天下都由你做主。朕若是不愿意,你连太子也当不了!”   杨佑冷冷地看着他,杨庭这话说得太晚了。   原本还有人可以用杨佑非嫡非长来攻击他,事实上,三皇子杨仁一党也多是支持长子继位的大臣。   可杨庭当初为了把他立为太子,已经将丽妃追封皇后了。   杨佑虽然不是长子,但却是唯一的嫡子。   再加上商洛已经掌握了大半个朝堂。   杨佑一手抓着兵权,一手抓着官员,就算皇帝不想让他当太子,他手下的人也不干。   商洛的手指动了动,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庞巢便站了出来。   庞巢是出了名的读书多,会骂人,引经据典毫不留情,他带头从尚书、尧舜开始谈起了血亲宗法之中,又暗骂当年诬陷薛王的官员居心叵测,最后又说了许多赦免薛王的好处。   从他开始,引发了一场关于薛王如何安置的朝堂论战。   杨佑一方人多势众,更有不少官员当场递了投名状,争论了一天,最后的结论不仅要赦免薛王,还应当将皇位还给薛王。   杨庭不立太子,怕的就是有一天,太子夺去了他的权力,可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大臣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他真正变成了孤家寡人。   杨仁眼见杨佑就要胜出,及时说道:“众口纷纭,自然要听圣上裁决。”   杨庭轻轻地看了他一眼,好在杨佑还没有完全掌握整个国家。   黄口小儿竟然想要逼他?那就得让杨佑好好看看,自己还是天上地下唯一的皇帝。   薛王一事,他也争不过群臣了,但仍要表达自己的态度,“朕可以放了他,但是杨度必须要从宗室除名,名字也不能从皇室排行里挑。后世子孙不得科考,不得任官,以惩戒谋反之罪。”   杨佑想了想,轻轻点头。   薛王一事就此落定。   杨度除籍,为平民之身,杨信、杨伭更名为杨言、杨玄,终身不得录用,只能从事农商。   这是要彻底废了杨度一脉。   杨度对这个结果已经十分满意了,他本来也没想过还能活着回到京城,抱着杨佑痛哭流涕。   杨佑为薛王一事展露了自己的力量,杨庭不知是不是受了刺激,居然开始上朝了。   他上朝也没提什么有作用的意见,凡是杨佑提出的,他必然反对,凡是反对杨佑的,他必然支持。   杨仁的地位也随着这微妙的变化水涨船高,逐渐开始在正面与杨佑抗衡。   接连几日,杨佑和杨仁因为几次朝堂发生了好几次摩擦,杨庭要么和稀泥,要么支持杨仁。   毕竟最后的政令必须过三省的手,刘颇明哲保身,不参与他们的浑水。现在负责给奏章拍板的是商洛。   即便皇帝要反对杨佑和商洛的意见,商洛也有资格将杨庭的批示打回去。   虽然让杨佑有些棘手,但还能控制。   杨言听到自己终生不能录用的消息,夜里偷偷哭了一宿,被妹妹杨筝听到。   第二天,杨佑让杨玄到府上来一趟,杨筝跟着过来,将杨言的行径立刻报告给了杨佑。   杨玄虽然没说话,看着神情也是十分沮丧。   “你也莫灰心。”杨佑不好把话说明白,“我自然会帮称你们,你们兄弟的前途有我看着。”   不知道杨玄能不能听明白。   杨佑将是未来的皇帝,想让杨言杨玄到朝中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杨玄苦笑着说:“兄长以前就想驰马扬鞭,建功立业,谁知道会有这般波折?”   “这还不简单,”杨佑道,“廖襄马上伤好,就要调去西北驻边,你兄长想去,就让他过来和我说一声,我让廖襄带着他。等有了军功,也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   杨玄欣喜地答应了。   廖襄走得很快,杨言匆匆收拾了行李,便踏上了前往塞外苦旅的日子。   杨佑担心杨玄一时想不开,便经常叫他过来带在身边开导。   杨玄为人温和,十分懂礼,不少人都觉得他不像薛王和杨言,更像杨佑。   连敖宸都说,他不仅外貌和杨佑相似,连性格也有几分相像。   “性格怎么像了?”杨佑趴在敖宸的胸口问道,他说完叹了口气,“一直拖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帮你看看阵法。”   敖宸摸了摸他光滑的脊背,轻笑着摇头,“不急,反正也得等你当了皇帝。”   “你真不记得阵法的事情了?”杨佑遗憾地问,“高祖和韩王的言行举止呢,说不定能从中找到一些线索。”   敖宸皱眉想了片刻,吻着杨佑的眉眼说:“想不起来了。”   杨佑叹了口气,在他怀里换了个姿势趴好。   敖宸的手在他身上随意乱摸,一边说着,“杨玄和你一样,都是读书读多了的呆子。”   杨佑在他肩头咬了一口,“你看人真肤浅。”   敖宸笑了笑,“不过他和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杨佑仰头抱住敖宸的脖子。   “我的感觉。”敖宸低头看着他,弯着脊背在杨佑的胸口轻吻,侧耳听着杨佑的心跳。   “你的心不一样。”   转眼间骊都又下了几场大雪,严冬已至。   河流冻上了厚厚的冰层,树枝上挂着晶莹的霜花。   冰层下的无数暗涌,静静地等待着爆发的时机。   二十六年十二月壬子,帝病。 第131章   蓬莱殿里烧着四个炭炉,暖得如同春夏一般。   或许比夏天还热。   杨佑进门后脱掉了大麾,额头上闷出了晶莹的汗水。   “见过太子。”   殿里的人齐刷刷地下跪行礼。   杨庭一病,杨佑就是这皇宫里的天。   杨佑粗略地扫了一眼,宫女、太医、后宫中品阶高的妃子和皇子们都来了。   杨佑点头往里走,“免礼平身。”   “谢太子殿下!”   人群自发地分成了两拨,给杨佑让路。杨佑一直走到了龙床前面,宫女拉开厚重的黄色帘帐。   杨庭睡在榻上,枕着高高的瓷枕,有些灰暗的脸上透着不自然的苍白潮红,呼吸缓慢。   太医恭敬道:“陛下喝了药,已经睡了。”   杨佑点头坐在床边,问道:“父皇病情可有好转?可查出什么病因了?”   太医拱手,“回太子殿下。三日前,陛下在宫里摔了一跤,此后右侧手脚肢体麻木,口舌歪斜。陛下素来又五志过极,心火暴甚。故臣以为陛下乃气血逆乱的卒中之症。须用镇肝熄风汤辅以针灸慢慢调理。”   杨佑耐心地听完太医的叙述,“以太医看,父皇的病需要多久才好。”   “这……”太医目光躲闪地说,“这老臣也不知,但只要慢慢调养,总会好的。”   杨佑也知道,许多病症都是尽人事而待天命,也不再盘问御医。他在杨庭旁边坐了会,杨庭沉睡不醒,他还有政事要处理,便先退下了。   今天在宫里守着皇帝的是三皇子的母妃良妃。   良妃在生下三皇子之后曾怀有一个孩子,后来流产了。她本来身体就不太好,又因为流产伤得狠了,经常缠绵病榻,不问后宫诸事,也鲜少出来走动。   杨佑小时候住的青玉小筑便是在名义上归良妃管辖,但杨佑从小到大见她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良妃深居简出可见一般。   饶是如此,她还是撑着病体前来照看皇帝,杨佑觉得良妃的脸色倒是比杨庭的脸色更差。   他礼貌地问候了良妃几句,叮嘱她不要因为皇帝的病而过度操劳。   良妃淡淡地点头,身上带着强烈的冷香。   杨休见到杨佑离开,找了个机会遛出大殿,跟在杨佑身后。   “你来了?”杨佑并不意外,刚在在里面,杨休就对他使了个眼色。   杨佑放慢了步伐,杨休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低声说道:“三哥最近一直衣不解带地照看着父皇,太子殿下怎么看?”   “我总不能拦着他不做孝顺儿子吧?”杨佑笑道,他轻轻拂袖,“他想演父慈子孝就让他演吧,你帮我盯紧一些便好。”   “最近他那边也没什么动作,”杨休皱眉,“我不放心,总觉得他还有后招。殿下虽然在朝中掌握重权,可仍有不少朝官倾向三哥,狄飞的兵权也一直没交出来,这几年他在民间也经营出了不少名声,恐怕并不好对付。”   杨佑停下来想了想,最后低声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看我与他谁先露出马脚。”   杨休跟着他到了开阔处,远远见到一顶步辇,里面坐着华服妇人。   “武惠妃。”杨休道,“从武宜之被抓之后,她为了避嫌一直称病,如今听到陛下病重,也要过来看看了。”   “对了,”杨休突然问道,“武宜之怎么样了?”   杨佑看着武惠妃的步辇逐渐远去,“还在我府上,找个机会,我会让他消失的。”   “你要留他一命?”杨休嗤笑道:“还真是你的作风。”   杨佑笑而不语。   天上下起了小雪。   杨佑冒着雪走到了政事堂,三省官员都在这里商议朝政。河南道雪灾严重,商洛正和刘颇商议着赈灾事宜。   商洛看了看舆图,叹道:“苦寒至此,唯恐突厥南下掳掠。”   右骁卫将军郭虔哼了一声,“若是广武王在,何愁边患!”   刘慧正在拟写文书,当即变了脸色,拍案而起,“你说什么?”   杨佑拉住他的肩膀,“坐下。”   刘慧铁青着脸盯着郭虔,郭虔也不甘示弱地回瞪,双拳捏紧,关节咯嘣作响。   刘颇看了眼没说话。   杨佑把刘慧按下坐着,笑着和郭虔说,“四哥英勇,我是知道的。眼下最重要的是整饬边防,以防突厥偷袭,郭将军你说是吗?”   郭虔鼻孔朝天,一肚子火气,面色不善地说:“若非广武王被杀……”   “郭将军!”杨佑正色道,“广武王以谋反罪论处。他守卫西北,是保民,可他也将西北变成一人之地,拥兵自重,南下攻打京城,他死得并不冤枉。”   “太子殿下西南三军,又何尝不是拥兵自重?率军进京,与谋反有何意?结党大臣以逼迫皇帝,是太子可以做的事吗?殿下敢说,西南不是你一人之地?”   “郭虔!”商洛忙呵止他,这话实在是过重了。   一时间,整个政事堂都安静了下来,目光全部集中在杨佑身上。   刘慧气愤地替杨佑辩解道:“殿下在西南亲政爱民,平定匪患,率军回京,那也是接到了圣上的密旨……”   “我敢说,”杨佑看着郭虔,眼中光明磊落,“我为何不敢。西南大小官吏,均由科举选拔,朝廷任命。兵马将领,没有一处不是朝廷规范之内。”   郭虔道:“西南将领唯太子之命是从,西南百姓,只知太子之贤,殿下又该作何解释?”   刘慧挣脱了杨佑的压制,站起身来激动地说,“将领听太子的命令,是因为太子手中有兵符。百姓知太子贤名,自然是因为太子施行仁政。施行仁政之人,不管是太子还是别人,都会在百姓心中留下名声。对于能够安定民生的官员,百姓有着很强的辨识能力。难道郭虔将军连民心都要怀疑吗?”   郭虔说不过他们,只得放下拳头走到角落里坐着。   郭虔此人军功一般,是受了祖荫授官。林家和广武***大战后,十四卫府军几乎损毁殆尽,军官空出来不少,朝中又无将可用,商洛为了笼络人心,拉了一批勋贵子弟。   郭虔就是其中之一,看样子,比起杨佑,他更偏向广武王。   不过杨佑并不打算惩罚他,郭虔能直说自己的意见,要么是个性太直,要么是没长脑子。   可惜啊,广武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杨佑记下郭虔的名字,准备看看他带兵到底怎样,如果不会带兵,就得把他拉去别的地方。   杨佑情愿给他一个闲职,也不想他尸位素餐。   朝中还有多少像他这样的人,靠着荫蔽占着位子不干事?   杨佑觉得,最好连闲职都别给了,管他祖荫还是父荫,没有真本事就得把位置让给有真本事的人。   然而这个设想实在是牵连甚广,杨佑现在还不能轻举妄动。   杨佑看着舆图,上面用红笔勾画了广武王修建的各个城池要塞。   他想了片刻,说道:“以往突厥都是秋收之后便来抢掠。大战也多在秋冬之际开打。如今入冬已久,塞外还没有消息,要么是他们迫于广武王的威名不敢南下,要么是物资充沛,足以度过冬天。或者他们正在准备攻打西北。诸位觉得哪一种可能性更大?”   徐开霁道:“我朝物产丰盈若此,今冬尚要调遣米粮抵御大雪,塞外苦寒,臣以为突厥不可能有足够的物资度过冬天。之所以迟迟不动手,恐怕是畏惧广武王威名。算算时间,就算再迟,广武王身死的消息也该传到突厥了。只怕他们以为广武王一死,我朝再无人可敌,马上就要挥兵南下。”   “你说得在理,”杨佑道,他踱步沉思,最后道:“从西南三军抽调精锐五万,以南兵补北兵。廖襄有没有折子上来?”   刘慧翻出廖襄的奏折,递给杨佑。   廖襄一到西北,便先将所有的防线和情况都摸了一遍,商洛派过去的文官水平都不错,很快就将西北乱政拨冗澄清。   眼下看来,西北不敢说如杨仕在时一般固若金汤,但也能看出防守坚固。   杨佑只犹豫了片刻,“让杨遇春去,他能守住。”   商洛也同意了他的安排,“可要给杨将军一个合适的官职?不若让他做陇西节度使……”   “不,”杨佑深知节度使的可怕之处,军政一体,后患无穷。能对付一个刘武已经算他走运了,眼下节度使能少一个就少一个,“封他为并州大都督兼检校左卫大将军,总兵以讨突厥。”   商洛点头,徐开霁便下笔写好任命,三省盖章之后交给杨佑,杨佑落笔朱批,盖上太子监国的印章,这边算是敲定了。   刘慧道:“杨将军擅长攻城,又没在西北打过仗,能行吗?”   杨佑心里也打鼓,到底还是信杨遇春多些,“若有可靠老将,也留意着上报给我。”   如此又商议了许多时候,杨佑才拖着劳累的身体回了王府。   敖宸拿了一盒鸽子蛋大小的珍珠,在杨佑床上弹着。   杨佑扭了扭酸痛的脖子,“你从哪里找来的珍珠?”   敖宸将珍珠收好装在盒子里,杨佑一看盒子便笑了,那是杨庭的私藏。   敖宸一定是去翻了皇宫内库。   敖宸将珍珠放到一边,站起来从后面搂着杨佑,“皇帝老儿可真有钱。”   杨佑笑了笑。   敖宸摸着他的脸道:“不过马上就是你的了。”   杨佑嘴边的笑容落下几分,看着窗外沉沉的天色问道:“父皇他,能撑过冬天吗?”   敖宸吻着他的后脑,不解地问道:“怎么,你舍不得?”   杨佑抿着嘴,闭上眼睛点了点头,“说不为所动,肯定是假的。”   敖宸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说到:“冬去春来,新旧交替,天道恒常。”   杨佑反手摸着他的脸,凉得如同冰雪一般,近在咫尺的人间生死让他的心里生出了无可言喻的惆怅落寞,他的声音轻得像窗外飘飞的雪花。   “敖宸,我是说,等我当上皇帝了我就放你自由,但你能不能先陪着我,然后再回天上?”   敖宸看着他的侧脸,喉结动了动,蒙住杨佑的眼睛:“好,我说过的,我看着你死。”   敖宸觉得,估计等杨佑死了,他的日子也差不多了。说不定还能学着凡人一样,把杨佑的尸体放在他身边,一人一龙一起腐烂。   他忍不住想着,如果自己死了,湖泊和神庙能存在多久?   下一个闯进来的人又是谁?   遗憾的是,以后再找到湖泊的人,就见不到真龙了。 第132章   冬日的雪好不容易停了些时分。   杨佑天还没亮就被叫起来上朝。   宣政殿的龙椅空空如也,他和百官处理完朝政之后便到蓬莱殿里守着杨庭。   杨庭还在昏睡,嘴角不时留下透明的口水。   武惠妃坐在床边,用帕子沾了温水替杨庭擦身。   “也不知道陛下何时才能醒来?”她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忧伤,却并不是很浓。   杨佑看着杨庭日复一日灰败的神色,心又往下沉了几分。   武惠妃要替杨庭擦拭全身,杨佑低头退下,走到了外间。   杨休在外间坐着,沏好了一壶茶,示意杨佑坐下,给他慢慢斟茶:“太子殿下请。”   杨佑双手接过,慢慢啜饮,低头说道:“上次提醒你,察事中可能有三哥的人手,你查清楚了吗?”   “都处理好了。他们倒是聪明,知道我这里卡着你的消息,就让人越过我直接上报皇帝。你放心好了,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了。”杨休一边喝茶一边说道:“边关探马传信,已经看到几处突厥部落有异动,逐渐向南方靠拢,他们可能要南下了。”   杨佑苦笑着说,“若是四哥真的还在,还真不用担心西北的问题。”   杨休挑眉,“你真以为他能一直对付突厥吗?”   杨佑动作一滞,“此言何意?”   杨休勾着手指,示意他凑近了说话。   杨休道:“西北要兵,陛下给不起,要钱,陛下给不起,都让杨仕自己筹备。他虽然没有节度使之名,俨然有节度使之实,甚至比节度使的权力还大。为了鼓励兵士作战,刚开始的几年,他直接许诺,凡是打下来的土地都归士兵所有,西北很多田地都没有上报朝廷。士兵不务生产,田连阡陌。许多百姓本就被突厥人夺去了土地,现在打回来的也不是自己的,自然对他有所不满。”   杨佑点头,“这点我早有听闻,这也是朝廷新官到任后能够迅速处理西北政务的原因之一,因为百姓支持朝廷重新丈量土地,均田分田。”   杨休继续说道:“突厥善骑,在草原上作战很难打得过。十年前,杨仕为了诱敌深入,制定了特殊的作战计划。那就是在每年突厥南下之际,焚毁突厥沿途水草、村庄,拿走所有的粮食,逼迫突厥要么无功而返,要么继续深入陷阱以掠夺物资。年年如此,也不知百姓被突厥抢得惨,还是被杨仕烧得惨。”   杨佑叹息道:“这件事我倒是不知。”   “你当然不知。”杨休笑得十分讽刺,“黔首上书无门,杨仕又只会报告战功,你们听到的都是他英勇作战的传说。若非我掌管察事,我也不知道这些事情。”   杨佑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个“兵”字。   “老子曾云,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之恶也。”杨佑的目光透过字符看着遥远的北方,“一将功成万骨枯,我多希望,日后天下不会再动干戈。”   杨休雪白瘦削的手掌将兵字抹掉,“能阻止一场战争的,只有另一场战争。以战止战,何时止战。”   杨佑的手指在棕色的桌面上画出了齐国的疆域,他用两指重重地指在西北,“那就用一场大战换取中止,哪怕是十年、二十年也值得。我需要时间。今冬抵抗突厥只是第一步。”   “你想学汉武?”杨休明白了他的意思。   杨佑想了想,先点头,继而摇头,“攘外必先安内,齐国的现状经不起大用兵。为今之计只有先等民众修养,然后方可图大战之计。”   杨休放松地将后背靠在椅子上,看着杨佑痴痴地笑道:“别说,跟着你做事,哪怕是做脏事,我也觉得值。我会让手下盯紧突厥的。”   杨佑欲言又止,先说了句,“还有东北的靺鞨,虽说现在狄飞仍在,但……”   万一真和三皇子起了冲突,狄飞是一定会遭殃的。   别说他不会和杨佑表忠心,就算他表了忠心,杨佑也不敢用。   狄家横亘东北几世,不能在放任自流了。   杨休了然地点头。   杨佑看了看他的脸色,最终还是说道:“六弟,我想把察事放到正处,你以后也不必再做那些脏事了。”   “你想撤掉察事?你知道我为察事付出了多少心血?”杨休有些不可置信,“只要察事在你手里,你甚至可以知道京城的一举一动,不需要理由也可以干掉你的政敌。”   “我不需要。”杨佑斩钉截铁地说,“察事可以探查边情,可以捕捉敌国暗探,却不可以不经过有司命令便私下抓人,滥用私刑,不可以成为恐吓百官百姓的工具。一个需要私刑和四处查处举报的恐吓来建立秩序和威严的皇帝,最终看到的也只是惶惶不可终日的臣民,这样的国家是不会有未来的。”   “你疯了。”杨休笑道。   “你也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对吗?朝臣在你面前唯唯诺诺,背后却对你恨之入骨,就算走到街上,也会被人在心里指指点点。你,还有察事的许多人,本来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杨佑温柔地问着。   杨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后别过头去眨了眨眼,手指捏紧了说道:“你还真是,仁慈得让人觉得可恨。”   “从伭儿死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是不是所有人都要用阴谋诡计的方式来生活?这世间除了互相争斗还有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杨佑站起来,打开窗户,北风吹进屋内,杨休眯着眼睛,用袖子遮住脸,打了个喷嚏。   大雪初霁,阳光落下来,在雪地的映射下更加耀眼夺目,杨佑逆光的背影也刺得杨休几乎睁不开眼睛。   “这个问题我想了十年。我找到了我的答案。”杨佑的声音温和中透着坚定和自信,“我会带着齐国一起寻找这个答案。”   “疯子。”杨休一次又一次地确认着,“你是个疯子。久居黑暗的人,根本无法走到光明之下。”   杨佑走过来拉着他的手,将他拉到了窗边,窗外是积了一冬的雪。   杨佑的手十分温暖,侧脸俊美而温柔,“每个人都是生在光明里的,你也一样。”   杨休喉结颤抖,冷笑一声抖开了他的手,“你没有能力建立一个光明的世界,洗刷所有的黑暗。”   “确实如此。”杨佑关上窗户,揉了揉双手,“但我的信念会传承下去,只要有人还在努力地驱散黑暗,终有一天,世界总会被光明站满。我虽然看不到,但我想得到。”   杨休仰头大笑,眼角含泪,“你还是那么天真。”   他以为杨佑在西南十年经营,会变得世故,会懂得权谋,会成为一个无情而合格的帝王。   他错了。   杨佑从来没有变过,他学到了所有的手段,然后用他们来完成自己最初的理想。   杨佑穿好大麾,手指放在门上,“如果伭儿和母妃能够投胎转世,我希望他们能活在光明的世界。如果没有人来创造这样的世界,那我就自己创造,我要给他们一个光明的未来。”   杨佑推开门走了出去,杨休大笑着倒在地上。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偷看过多次的少年侧脸。   正是因为身处黑暗,他才分外向往光明。   杨佑这家伙,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招人喜欢啊……   七皇子杨伦刚从宫里回来,王妃刘氏正在屋里逗弄着出生不久的孩子。   “囡囡……”她手中拿着拨浪鼓一晃一晃。   杨伦陪她坐了一会便独自去了书房。   他将门管好,一个人坐在逐渐昏暗的房间里,心惊胆战地回忆着宫里发生的情景。   那并不是杨仁第一次来找他,之前杨仁就给过他很多暗示,但他都不敢答应。   直到今天,杨佑和杨休都因为要准备西北大事儿在朝堂里议事,杨仁在他离开之前找到了他。   没说什么,只要他夜里到一处民宅去见杨仁。   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如今朝堂上就只剩下杨仁和杨佑在争斗了。皇帝病重,杨仁找他见面,不在王府而在民宅,还能有什么事?   他实在想不出来,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三哥拉拢的。   难道是因为六哥和五哥成了一党,杨仁也要拉一个皇子站队?   可他和杨休的实力完全不成正比啊!   到底去还是不去?   他紧紧抓着袖子里的那一纸书信,是武宜之从前写给他的情书。   不知道杨仁从哪里找到了这些东西,杨伦知道,杨仁是在威胁。   如果让王妃和丈人知道了这件事,杨伦简直不敢想自己会过成什么样子。   他之前站对了,获得了杨佑的好感,杨休说得没错,杨佑不会杀了他。杨佑当了皇帝,他也能过好日子。   可这件事捅出去,他的名声就毁了……   去不去?   杨伦手中的纸被汗水浸湿,墨氤氲着腐蚀了所有的字迹。   开平坊的一处民房内,杨仁端坐其中,面前的茶盏缭绕着湿润温暖的白烟。   他穿着一身平民服饰,却依旧风度翩翩,衣角上绣着梅花,清高而孤傲。   “你来了?”杨仁问。   一个浑身罩着黑布的人管好了门,抬手摘下斗篷。。   杨伦的声音有些颤抖,杨仁听得出来,他在害怕。   “我来了。” 第133章   “七弟,请坐。”   杨仁端坐在桌旁,在灰白的月影中,两只眼睛发出闪闪的光芒。   杨伦听到他的声音,浑身颤抖了一下,站在门口没有说话,也没有进一步向他靠近的动作,只表情严肃地说着,“三哥找我什么事?”   杨仁提起桌上的茶壶晃了晃,“自然是有好事想和你商量。”   杨伦不信,警惕地走过去坐在他旁边,连桌上的茶也不敢喝。   他不敢看杨仁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的笑意只会让杨伦害怕不已,他转而盯着杨伦放在桌上的手,将那封已经完全看不出字迹的书信放在桌面上,推到杨仁的手边,质问道:“皇兄,这是何意?”   杨仁笑着说:“不过是几个手下人,在宫里发现了这些东西,我看好像和七弟你关系匪浅,当然不敢直接上报太子,这才来找七弟你商议商议。”   “你……”杨伦慌乱地说道。   他和武宜之一应来往的东西,在出宫的时候都销毁了。至少自己这边是这样做的。杨仁应该是从武宜之那里找到的。杨伦了解武宜之,他做事比自己细心得多,这些要命的证据肯定都藏在宫里的隐秘角落,除非自己人,否则谁也找不到。   知道这些东西存在的人要么因为武夷之而死,要么跟着杨伦出了宫,在王府里生活。杨仁可能找到了一两个幸存者,威逼利诱之下拿到了武宜之来不及销毁的东西。   杨伦十分被动,他根本不知道武宜之到底会留下多少两人交往的证据。   但以武宜之对他的感情和态度来看,绝对不在少数。   杨仁的手下根本就不是无意之间找到的书信,而是有的放矢,杨仁就是想要威胁自己。   杨伦却无法拒绝他的威胁,这就是他最害怕的地方。他现在不能失去王妃和丈人的助力,否则也难保有一天不会被杨佑杀掉。虽然他跟杨佑没什么过节,但还是提心吊胆。   自古帝王无情,伴君如伴虎,谁又能保证杨佑哪一天不会怀疑他,不会看他不顺眼呢?   和杨仁合作也不是好出路,杨伦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利弊,杨仁的手段他即使没领教过,也听闻过。若是不答应,恐怕自己现在就不会有好下场。   杨伦尽量用诚恳地表情面对杨仁,想让他放下对自己的算计和戒心,开门见山地说:“皇兄,我无意卷入任何争端,不求荣华富贵,只想安安稳稳的和王妃过完下半辈子。我不想,也没有能力和任何人较量。”   杨仁点头,安慰地说道:“七弟,你的心思我当然知道,若非你不慕荣华不贪富贵,我是不会来找你的。”   这番话噎得杨伦一个字都蹦不出来,杨仁这是什么意思,自己不贪功,所以可以光明正大地用?反正最后也不用特意给杨伦安排功劳。   他低头掩饰自己的不满。   杨仁继续说道:“你可知陛下为何突然病重?”   杨伦没想过这个问题,但他开始警惕,他时刻担心着杨仁的话里有没有安插陷阱。   杨仁道:“你不知道也正常,很多人都不知道,因为有人隐瞒了消息。”   杨伦心道,杨仁真正想说的事情来了。但他不愿意听,起身行礼道:“三皇兄,王妃刚生产没多长时间,孩子也黏我,离我的时间长了也要苦恼。皇兄家里的侄子侄女都大了,也可以放心做事。我可就比不了了,还望皇兄原谅,小弟想先走一步。”   杨伦有种预感,他现在不走,恐怕就走不了了。   什么武宜之,什么私情,到时候反手就把杨仁的事情和太子讲了,万一出事也有太子兜底。   大不了,大不了和王妃和离就是。只要他不犯大错,看在宗室血脉的份上,太子不会不管他。   名声和性命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杨仁笑意冰寒,抬手勾了勾,从内间走出两名护卫,“七弟不愿意和我说说真心话,让三哥我多伤心啊。你们还不看着点,七弟都要走了,还不快快挽留?”   杨伦慌乱地摆手,一边摆手一边后退,“不……不用了,三哥我……”   侍卫快步过来,一人一边,拉住他的胳膊强迫他坐下。   杨仁满意地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说道:“正是因为太子公然违抗父皇的命令,在朝堂上和父皇作对,才让父皇怒火攻心,患上卒中之症,昏睡不醒。”   “皇兄……”   “好在父皇昏迷前给了我一道密令。”杨仁用手指在桌上写着几个字,杨伦看不清楚,只能勉强辨认出“取”、“之”。   取而代之!   杨伦不觉浑身一冷。   杨仁道:“若太子有失德之行,彼可取而代之。”   杨伦的额头冒出大滴大滴的冷汗,原本冰凉的全身又立刻灼热起来,像是被架在猛火上炙烤,他抗拒地在椅子上挣扎起来,却被两名侍卫牢牢按在原地。   他感觉自己连牙齿都在颤抖,磕碰着发出刺耳的声音。   杨仁见到此情此景,不由得大笑起来,“七弟啊,莫怕,三哥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毕竟咱们从现在在起,就都在一条船上了。”   杨仁抬手轻轻地拨一拨杨伦瘦削的下巴,看定了他的脸。   “我不会谋反的,皇兄。”杨伦顶着他如蛇蝎一般的目光艰难地说道,“我也没有能力帮你,皇兄,请你放过我。”   杨伦已经明白,从杨仁找到他开始,他就无法避免地注定走入陷阱。   杨仁似乎特别有耐心,“我也知道你胆子小,害怕俊阳君的事情被捅出去。你也知道,三哥我一向是公平公正,想要我手上的东西,你就得拿其他东西来换。”   杨伦简短地说:“什么东西?”   “武家还有不少将领在十四卫府兵之中,我只要七弟你去说几句话。”   杨伦大惊失色。   武宜之还深受圣眷时,武惠妃拉了大量人马到京中任职,其中就有不少武家子弟在十四卫府兵中当了官。岐山一战后,府兵全数崩溃,不成建制,杨佑回京之后接手重建。他不计前嫌,不管曾经是谁家的人,只要能带兵,品格没有大毛病,也没有犯什么大错的话,就可以在新建的府兵中官复原职甚至升职。   别说武氏一门仗着圣宠才得了高官厚禄,事实上,如果族人没有本事,武宜之也不敢向皇帝要那么多官职。   毕竟杨庭也不是傻子。   直到现在还有三位武氏将领在府军中,守卫京城。   府军兵符都在皇帝手中,如今一切都移交太子处理,没有兵符不得擅动。杨仁没办法从兵符上打主意,便转变心思从人下手。   “皇兄,我嘴笨,不会说话,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杨伦不敢答应。   “我说老七啊,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杨仁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们武氏出身利州,在西南经营多年,可是你看看,现在西南还有你们武氏的立足之地吗?杨佑是铁了心地不用武家,他当了皇帝,会给武家好果子吃吗?”   杨伦依旧摇头,“我先是皇子,然后才是武家的外孙,太子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你是铁了心不帮我?”杨仁的笑容有些僵硬,“你难道就不想想你的家人?”   “别用王妃来威胁我,”杨伦冷汗直流,最后无奈地说,“皇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样,你放我回去,给我三天时间好不好?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三天之后我就能想明白了。”   杨仁笑着摇头。   杨伦道:“那这样,皇兄你也不用放我回去,就让我待在这里,让我好好考虑几天……”   杨仁抚掌,赞赏地说,“你一定以为,如果你失踪,王妃很快就会找你。找不到你就会向中书令求助,中书令又会向杨佑求助,只要杨佑知道了,你就安全了。而我一是需要你帮忙,二怕被别人查到,三怕担上杀害皇子的罪名,所以不敢杀了你。你想和我拖延时间,对吗?”   杨伦的打算被看穿,紧张地看着杨仁不敢说话。   “可惜啊,”杨仁说,“这间民宅是有名的暗娼坊,我的人已经告诉王妃了。王妃知道你来找暗娼,好像对你很失望,最后决定不管你了。这几天也不会有其他人来找你。谁愿意打扰王爷的好事呢?你就是在这里死了,别人也只会说你是马上风(死在床上),和我杨仁没有半点关系。最后问你一遍,你帮不帮我?”   两把明晃晃的尖刀摆在了杨伦的脖子上,将他挣扎的机会掐断。   杨伦咽了咽口水,乞求道,“皇兄,你让我考虑一下,你让我考虑一下。”   杨仁看他惊慌失措,也知道该松一松绳子,让侍卫放下刀,他拍了拍杨伦的脸颊,“你就好好在这待一晚上,明天跟着我去见人,懂吗?”   杨伦心惊胆战地点头。   杨仁打了个响指,侍卫退到两边,有人从门外带来两个绝美女子,应该就是房子原本的主人。   杨仁指着杨伦道:“她们都是些可人儿,七弟可要珍惜良宵。” 第134章   政事堂中,杨佑与杨休坐在一起,刘慧和崔珏坐在两人身后,商洛和其他百官坐在杨佑左手边,安静地听着杨遇春讲述西北局势和战略。   杨遇春来之前显然是做好了明显的准备,一反在西南的强攻作风,提出要在西北屯兵,以长城为依仗,先防御恢复民生,然后再图反攻。   一番陈述下来,众人因为突厥将来而皱起的眉头送了几分。   杨佑看着他,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预感。   尽管杨遇春现在还十分年轻,所有的战功都只在西南一隅展现,但他日后一定会成为支撑天下的中流砥柱。   “未来五年内,不,可能十年内,齐国都不会选择和突厥展开大战,但也不意味着让人随意欺负。”杨佑评点道,眼神十分郑重,“我把这个分寸交给你掌控。你只管放手去做。”   杨遇春单膝跪下,缓缓点头。   刘颇叹道,“兵将已齐,依殿下看,什么时候出征最合适?”   杨佑看了看历表,以极低的声音说道:“越早越好,不如就给你两天时间吧,兵马都提前从西南调过去了。”   他抱歉地看着杨遇春,“辛苦你了,年也不能好好过。”   杨遇春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大丈夫以天下为家,哪里不能过年?”   商洛开始主持商议粮草等安排事项,杨佑不太懂这些东西,只等商洛他们商量好了之后便拍板决定。   好不容易遇见个晴天,杨休等朝事商议完毕,请杨佑和他一起在宫城里走走。   皇帝病后,杨佑暗中增加了宫里的守卫,以防有人趁机搅弄局势。   杨休和他并肩而行,肩上披着火红的狐裘大衣,红色的细绒衬得他肌肤胜雪,眉眼风流,他看看天色,问道:“你继位之后想做什么?”   杨佑低眉温柔地笑着,“我和老师商量过了,我要变法。”   杨休的步子顿了顿,“你要变什么?”   “有很多,”杨佑掰起手指数着,“明黜陟,绝举荐,清冗政,惩贪污,抑世家,收藩镇,修武备,减徭役,改赋税,均田地。”   杨佑列出来的事项几乎针对了齐国所有的弊病,这下杨休是真的觉得他在痴人说梦了,“你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清扫所有的障碍,你想改变的东西越多,得到的阻力也就越大。”   “我知道,”杨佑也不是傻子,历代改革少有成功,即使成功也是流尽了许多鲜血,“我不是一个人,也不准备制造一场疾风骤雨的改革。”   他抬头,敖宸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路中间朝他走来。   杨佑的右手动了动,敖宸过来牵住,走在他身边对着他笑了笑。   两人十指相扣地走在青石板上。   杨休没有说话,一阵静谧之中,敖宸突然说道,“过几天会更冷。”   “嗯?”杨佑侧脸看他。   敖宸指了指天色,“乍暖还寒,是这样说吗?皇帝说不定就这么几天好活了。”   杨佑的脸色暗了暗。   杨休注意到他脸色的变化,关心地问道:“太子殿下?”   “没事,”杨佑勉强牵了牵嘴角,抓紧敖宸的手,“这几天抽空多看看父皇吧。对了,最近三哥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   “没什么,三哥倒是一直挺安静的。就是老七几天前去了暗娼馆,回来和王妃闹了两天,他自己不痛快,就去找武家亲戚说了说话。小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我看这几天他们好像和好了。”杨休道。   杨仁越是风平浪静,杨佑就越担心他在暗中谋划着什么,眼下要防卫突厥进攻,赈济雪灾,还可能要处理国丧,杨仁真闹起来,杨佑未必吃得消。   “不管如何,先稳住他,”杨佑答道,“京城一乱,杨遇春在西北没办法做事。”   “你们没看到不代表他没有做,万一他有先手呢?”敖宸突然说,“在皇帝生病之前,甚至在你进京之前。”   “什么先手?”杨佑看着敖宸问道。   “你说什么?”杨休探头在杨佑周围看了看,“你为什么一直朝右边看,有什么东西吗?”   杨佑暗道不好,转过头来对着杨休笑了笑,“没什么了,他说,不我说,万一三哥在我们之前就做好了准备,留着先手怎么办?”   杨休不以为然地笑着说,:“他要真有先手,怎么不提前用了,还等到现在?饭都快煮熟了。”   敖宸和杨休辩论起来,虽然杨休对此毫无察觉,“你之前有兵有将,后来商洛上位,他还没来得及施展拳脚就丢了机会。如今杨遇春和你带来的许多将领都要去突厥,皇上病重又是一个好时机,你们肯定不会有太多精力去限制他。”   敖宸可以用自己的能力探知京城的事务,但杨佑以前担心他龙气不够,也不喜欢这种手段,便不准他使用了。但人间的争斗敖宸看得太多,他担心地说道:“皇帝病中之前刚好和你闹过一场,说不定会有人把皇帝的病推到你身上。”   “让我想想。”杨佑的思路有些乱了,他放下敖宸的手走到路旁的石阶上坐着。   杨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三哥哪里有什么先手,是你杞人忧天……”   杨休的声音越来越小,杨佑抬起头来和他四目相对。   他们都想到了一个问题。   杨佑咽了咽口水,“你还记得,当初回京时,崔珏明明找了羽林军商量好了一切,最后驻防的却是河丰军。后来通过你,父皇才进了宫。”   杨休点点头,“虽说当时换防乃是无意之举。可河丰军是狄飞专门拨出来加入京城防卫的,后来狄飞撤军也没有把河丰军调走。后来府军缺人,河丰军将领和狄飞关系也不是很近,兵部就把河丰军编入了府军中。”   “到底也是狄家出来的人。”杨佑叹了口气,心中突然十分慌乱,但也只有那么一瞬,他平静了下来,“我去找崔珏,让他加派城防人手,再派一千人守卫宫城,注意河丰军的动向。”   杨佑说走就走,“再不行也要让他慢慢把河丰军打散,不能让他们聚在一团。”   杨休也跟着他动起来,“我马上去找人去查河丰军的动向。”   两日后,杨佑亲率百官送杨遇春出征。   天边最远的地方是看不清的一条黑线,杨遇春穿着一身银甲,在马上朝杨佑挥了挥手。   杨佑拿过旗兵手中的龙气胡乱举起来摇了摇。   商洛放心不下地说着,“也不知能不能守住今冬,昨天便又上报,在广武关外百里出现了突厥人的踪迹。”   杨佑心里也没底,但不能露怯,“杨遇春和廖襄都身经百战,放眼朝中,也只有他们能和突厥一战了。”   商洛眉头深锁,“臣眼见几位圣人蹉跎岁月,朝政一年不如一年,如今竟然连打仗的人都拉不出来了。”   杨佑想到死在自己手下的玄甲军几位大将,心中也有一叹,若非他们绝不投降,杨佑也不至于真杀了几个将领。   “明年春天,文举要开了,”杨佑道,“老师,两百年前哀宗担心民间学武乱政,便取消了武举,导致百年来齐国武备后继无人,只能从军功子弟和世家中选拔,我觉得略有不妥。我想在明年把武举也弄起来。”   商洛点头,“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方法,臣这就下去准备。”   “杨遇春也走了。”杨仁看着逐渐远去的旌旗,意兴阑珊地说道:“一介粗人,不识礼数,不知能不能打得过突厥?”   杨休看了他一眼,顺便盯了盯他身后的文官,不屑地说道:“会打仗不就行了?好歹杨将军是上战场的,总好过有些人满纸空话指点江山,打起仗来比谁都跑得快。”   杨休眼尖,看见杨佑和商洛已经下了城楼,抓紧脚步跟了上去。   杨伦沉默地站着,想抬脚跟着杨休。   杨仁用力在他肩上拍了拍,展露出一个十分亲和的微笑。   杨伦当即两腿发软,冷汗直流,差点跪了下去。   杨仁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老七啊,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想好了,墙头草的下场只有一个——两边都不讨好。”   杨伦颤抖着双唇:“我知道的,三哥。”   杨遇春走的当晚,宫里就派人传消息,说皇帝醒来一次,这次两侧手脚都不能动了,连话也说不出来,叫杨佑赶紧去看。   杨佑从敖宸身上爬起来,来不及穿好衣服就钻进了马车。   匆匆赶到蓬莱殿,发现后宫妃嫔都站在了殿外,只有良妃和武惠妃守在屋里。   两人的脸色都不好看,武惠妃眼睛都哭肿了。   杨佑以眼光询问太医,太医只是跪下无力地摇头。   “父……”杨佑刚开始哽住了咽喉没能说出话来,向前走了几步才艰涩地说着,“父皇怎么了?”   御医掀开窗帘,杨庭的脸上已经出现了灰败的死色。   御医小声地对杨佑说,“恐怕只在这几日了。”   杨佑俯身摸了摸杨庭的脉搏,弱不可闻。他定神,让武惠妃和良妃把不相干的人都清了出去,通知三省官员前来。   不知是不是大家都有预感,商洛等人很快就到了,杨佑让后妃都出去,只留下几位老臣看着皇帝。   商洛沉重的目光落到了杨佑身上,“殿下,是时候了。”   杨佑心中一凛,沉默了片刻后说道,“拟遗诏吧。” 第135章   “母妃,怎么样了?”杨仁焦急地看着良妃。   良妃以手掩面咳了两声,嘴唇白净没有血色,“陛下今日已经不大好了。早前醒过来只有眼睛能动,等太子到时,眼睛也睁不开了。如今太子正在召集老臣草拟遗命。”   杨仁双手一合,“此刻正是好机会。我马上去召集人马,势必要打杨佑一个措手不及。”   良妃拉住他的手,犹豫着说,“我们真的要这样做吗?安安心心等着太子上位难道不好吗?”   “娘,你还不清楚吗?当年我的弟弟是怎么流产的?您又是如何伤了身子从此不能好好生活?这么多年你还看不清,在宫城里只有你死我活,只有人吃人。如果杨佑当了皇帝,第一个就会拿我开刀。与其任人宰割,不如放手一搏。”   良妃放下手,目光惆怅地说道:“当年那个孩子,我没怨过……罢了,说了谁都不懂。娘知道你做了许多准备,可这实在是太过冒险了。娘只希望你好好的,这不是一条好路。”   “无路可走了,母妃。”杨仁沉声道,“成功成仁,在此一役。”   月上中天,杨庭的呼吸逐渐微弱。   杨佑这是已经让大太监拿过了传国玉玺,拿着玉玺的手停在商洛写好的遗诏上,久久没能落下。   “殿下。”商洛在一旁提醒道,“望殿下哀而不伤,以国事为重。”   杨佑知道,自己手中的印章,意味着一个皇帝的死亡,一个时代的终结,一个世界的逝去与另一个世界的开始。   尽管即将故去的时间里,齐国让他感到压抑和深深的失望,但扪心自问,他真的能完完全全承担一个国家的重任吗?   他真的能为齐国带来一个新的开始吗?   杨佑相信自己,可事实放在眼前,任何人都会犹豫。   商洛老练的眼光立刻看出了他的犹豫,他苍老褶皱的手放在了杨佑的手上,压着他用力在遗诏的最后落下一个方方正正的血红色打印。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商洛压着杨佑的手,“殿下,你不是一个人。”   商洛睿智沉稳的气息让杨佑安心,他看了看站在面前的几位重臣,缓缓点头,吐出胸口沉郁的浊气,“我知道了。”   夜半时分,宫里谁都没睡,倏忽吹来了一阵寒风,带来几片浓云,将明朗的月光遮住。   雪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杨佑在屋里静候着太医的最后一次把脉。   他看见太医的额头上不断地浮现冷汗,慎之又慎地反复在杨庭的手腕和脖子处探着,却始终不敢动手去试他的鼻息。   杨佑一时觉得蓬莱殿的暖烟熏得他发昏,将太医轻轻扯到一边,食指放在了杨庭的人中。   杨庭的肌肤已经完全冷了,只有一点点些微的余温留在杨佑冰冷的指尖。   没有呼吸。   最后的尘埃终于落下。   杨佑说不出自己究竟有什么感觉,好像很悲伤,又好像很平静,杨伭死的时候,丽妃死的时候,他都没有这种感觉。   混合了淡淡的厌恶与不舍,带着点点的不甘和温情。   他甚至恍惚间想将杨庭拉起来质问他,为什么就这样死了?明明那些被他伤害过的,因为他而受到折磨的人都没能好好活着,许多人还在受苦,他怎么能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因为死而解脱?   他欠丽妃的,欠杨伭的,甚至是欠自己所有儿子的情意、善良与道歉,永远都没法偿还了。   杨佑掀开床帘,露出杨庭僵硬的身体,肃容道,“陛下……驾崩……”   以官员为首,所有人都在杨佑面前跪下,开始大声哭号。   杨佑抬手掩面,也跟着轻轻哭了一场。   他一边哭一边想着,父亲在他生命中究竟意味着什么?   然而他能回想起来的,都是那些和丽妃一起度过的日子。杨庭留给他的,只有身上的血脉和皇子的身份。   他们之间做戏多于情分,杨庭喜欢他的脸,喜欢他不争不抢,喜欢他听话……   都不是喜欢他这个人,也不是喜欢他这个儿子。   那只是作为君王对听话的下属最高的怜爱。   哭着哭着,他突然想笑自己,他为什么还想着在杨庭身上找到那一点点温柔的情感和回忆?   杨庭不是那种人,而他从小就知道用假面对待杨庭。   父子之间,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杨庭死后才是杨佑最忙的时候。   按照齐国常例,皇帝死后要在宫中停殡一月,下一任皇帝、皇室成员、百官军民服丧二十七日,禁绝玩乐婚嫁,是为国丧。   像商洛和刘颇这样的人,都是经历过国丧的,十分有经验,带着人在蓬莱殿东边的侧屋里开始哭号。   內侍敲响了宫城四角的大钟,一时之间,城里钟声此起彼伏,回荡不息,都昭示着一件关乎国家命运的大事发生了。   杨庭的遗体必须在天亮之前收拾好。杨庭生前一直带在身边的小太监用米汤和热开水给杨庭擦了身上,梳理头发。浴后,太监们把杨庭放在了刚刚搬来的新床上,床上铺着竹席和蒲草,枕边放着一个小包,装着杨庭掉落的头发和剪掉的指甲。   杨佑在水盘中洗过手,将一枚玉蝉放在了杨庭口中。   口中含玉,据说能令尸身不腐。   他退后半步,一群宫女抬着龙袍帮杨庭穿上,用两枚玉石塞在耳朵里,又另抬来十二称袭衣,一层一层套在杨庭身上,然后用大殓之衾盖住杨庭。这便算是匆匆结束了。   杨佑从蓬莱殿中走出来,对商洛说,“你们都回去吧。”   大臣们领命退下。   于是皇宫里就剩下了他一个人。   杨佑抬头看着满天的白雪,突然感到一种毫无来由的孤独。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人生于世,最后也不过是赤身裸体地来,孤零零地走。   “恭喜陛下。”敖宸无声地从背后抱住了他。   杨佑回头看去,白茫茫的雪地上只有一串脚印。   “丧事不该说恭喜。”杨佑从他怀里退开,认真端详着敖宸,“应该说节哀。”   “我在说你当了皇帝,你很难过吗?”敖宸摸了摸他的侧脸,手和雪一样洁白冰冷。   “我不知道,”杨佑的眼睫上落了一粒雪花,他用力眨眼,敖宸伸手替他拂去。   “至少不是开心。”   敖宸没什么表情,他显然也不太理解杨佑为什么会为了杨庭而难过。   其实杨佑自己也不清楚,但心里的感觉没法骗人。   敖宸上前一步,将他抱在怀里,安抚一般将杨佑的头按在自己胸口。   杨佑用力抱着他深深吸了几口气,直到敖宸冰凉的气息代替雪花的滋味充斥着杨佑的鼻腔和胸膛,他才放开手推了推敖宸的胸膛。   “我没事,走吧,去休息会,等天亮又要忙了。”   敖宸看着远处逐渐变淡的天空,在那淡淡的一抹白色中,隐隐透着一丝火光。   “你在看……”杨佑跟着他的视线看去,呼吸蓦地一紧,忙叫人问到底什么情况。   “殿下!”徐开霁衣冠凌乱地跑到他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谋反……快走……”   杨佑抓住敖宸的手紧了紧,抓住徐开霁的手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轰的一声,正南方的宫门处爆发处一阵剧烈的火光,直冲夜宵,徐开霁大声地在杨佑耳边吼道:“武家谋反!”   怎么会是武家?!   “李德顺!”   大太监跌跌撞撞地踩着雪过来。   杨佑道:“把惠妃娘娘请来。”   李德顺用哭哑了的声音说道,“殿下,惠妃娘娘听说王爷家的小郡主生了急病,没等陛下的消息就出宫了。”   “什么时候,她没有命令怎么能出宫?”   “这……郡主急病可等不得……”   “你!”杨佑不知道说什么好,用力抹了把脸,问徐开霁,“现在情况如何?”   徐开霁擦去脸上的灰痕,“我和老师刚走到丹凤门,恰好遇见武家两位将军要门卫开城门,老师看着不对立刻和其他官员一起去找了崔珏将军,让我来通知陛下。”   眼下看来应该是崔琰和武家的人马交战了,只不知武家到底有多少人。   杨伦没有谋反的胆子,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想防着杨伦,没想到被这小子将了一军。   好在一切都还在预料之类,总不枉他布置一场。   但杨佑始终放心不下,杨仁一点动静也没有,这不像是他,今夜绝不会只有这一场骚乱。   杨佑吩咐徐开霁,“你在这守着陛下,我去城门看看。”   “殿下,万万不可冒险……”   杨佑甩开徐开霁拦着他的手,让李德顺过来,“你知道三哥在哪吗?”   李德顺低头道:“三殿下今夜没有进宫,老奴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杨佑点头,“把剑和遗诏招来,动作快点!”   李德顺只知道杨佑是有军功的人,也不疑有他,跑去杨庭的蓬莱殿中找了一把剑便跑了出来。   徐开霁却是知道他不会武功,“你不能去,万一出事了天下怎么办?”   “我不去谁去?!你一定要守好父皇和传国玉玺。”杨佑接过剑挂在腰间,看了敖宸一眼,“走了。”   敖宸点头跟在他身后。   等出了蓬莱殿的门,杨佑忽然停住了脚步,“不对,宫城大小十二门,武家两只龙武军都在大和门附近,他们为什么要特意从东边跑到南边打丹凤门?”   敖宸道:“你担心他们声东击西?”   “我不知道。”杨佑摇头,就是不知道才让人后怕。   他前几日刚刚增加了防卫宫城的人手,但总有些担心。   “带我去凌霄门。”杨佑想了想说道,“如果真是声东击西,恐怕就得用到凌霄门的人马。”   敖宸抱着他,两人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雪夜中。 第136章   “开门吧。”杨仁轻声说道,把手中的宫城钥匙交给了士兵。   乌云遮住了月亮,地上暗淡无光,只有晦涩的几点火把。   良妃在宫里是难得的温和人物,有不少宫人受过她的照拂。狄飞进京的时候,就曾下令把宫城所有的钥匙暗中复制了一份。   这件事只有狄飞和杨仁知道。   提前买通的宫人并没有上报杨仁的行踪,他带着三千河丰军顺利地从玄武门进入皇宫。   北方的神兽名为玄武,玄武门是皇宫正北的大门,进了玄武门便可以一路南下,跨过太液池到达蓬莱殿。   皇帝的遗体和一应物件都停放在那里。   按照杨仁的计划,他说动了武家人先攻打南门,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杨伦身上,自己从北门潜入。   北门的守卫和宫人都是提前打点好的,若无意外,他就能顺利抵达蓬莱殿,控制杨佑。   如果杨佑选择往南去,他就可以顺势里应外合,和武家的人一起攻破皇宫,擒杀杨佑。   无论如何,一切都要在今晚落定。   敖宸带着杨佑瞬移,不能把杨佑直接丢到凌霄门,只能把他放在离凌霄门远些的地方,让他一个人跑过去。   凌霄门在皇宫的西北,雪越下越大,杨佑一路跑着,留下一串黑色的脚印。   快点,再快点……   长长的青石板路上落下他不停喘气的声音,敖宸跟在他旁边悬空漂浮。   凌霄门的卫所就在眼前。   杨佑跑到卫所门口,却发现这里空无一人,房间内的兵器都被带走了。   “他们一定是发现了有人入侵才会出动,”杨佑自言自语道,“能让凌霄门这么快调动,一定是北边的城门出事了。”   杨佑说着冲出房门,直直往北跑去,玄武门是皇宫的北方大门,如果真的出事,很大几率在那里。   他一路跑着,俨然忘记敖宸带着他会快些,好在也不算太晚,他很快就到了玄武殿。   “杨佑!”敖宸突然叫到道。   杨佑还没反应过来,从玄武殿的附近的树丛中斜伸出一只手,将他拉到在地上,拖进草丛中。   “唔……”杨佑曲起胳膊,用肘部击打着身后的人。   那人手臂往下夹住了他的胳膊,“殿下,是我。”   杨佑放松了身体,敖宸站在离草丛三步远的位置。杨佑拍了拍捂在嘴上的手,那人松开了他,只小声地说道:“别出声。”   “杨遇春,你不在凌霄门等着我的命令,跑这里来干什么?”杨佑压低了声音问。   “当然是来收拾人。”杨遇春兴奋地说着。   他穿着一身黑甲,雪粒细细密密,落在他的身上,然后无声地融化。   杨佑借着微弱的光亮看着四周,草丛里、树梢上,墙角……只要是能埋伏人的地方都有人趴着。   杨佑瞬间就猜到了局势,“有人从玄武门进来了?”   杨遇春点头,右手拇指不断在剑柄上摩挲,“有人看到玄武门开着,不下千人进来了。我想着反正去玄武门堵也来不及了,倒不如在他们南下的路上埋伏。”   他眼中的杀念越来越浓。   厮杀还没开始,杨佑仿佛能闻到浓烈的血腥气。   “我让你佯装离开,最后带着兵乔装进城。”杨佑又问,“可知道是谁带兵进来?”   “管他娘的,”杨遇春笑骂道,“砍了算了。”   杨佑趴在地上听了听脚步声,“应该不止千人,你有把握吗?”   杨遇春冷冷一笑,信心不言自明。   杨遇春奉命出征,杨佑便把王府的两千亲卫兵拿给他沿途护卫,两千兵马都是从西南带过来,身经百战的苗兵。杨佑想要引蛇出洞,故意做了个计划,让人以为杨遇春离开了京城,并且带走了杨佑手下的大部分兵力,又在傍晚让杨遇春抽了其中的精锐八百人,分批潜入宫城,待在凌霄门卫所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他没想到,杨遇春一走,杨庭就去了,八百人在今晚就能用上。   他看了看天色,月黑风高,杨遇春的兵都穿着黑衣,不容易被发现。   “你分一百人给我,”杨佑道,“我带着他们绕路,等你们交战时关上城门,从后面偷袭。”   杨遇春黑沉沉的眼睛打量着他。   “看我作甚?”杨佑笑道,“又不是没带过兵,以前不就跟在你们身边搞个好几次奇袭吗?”   杨遇春将胸前的护心镜拿出来,挂到了杨佑衣服里,护心镜热得滚烫,全是杨遇春的体温。   他点好了一百人,嘱咐道:“定要誓死保卫太子。”   杨佑按着他的肩膀,坚定地说,“今夜过后,在这里的每个人无论生死都能论功行赏。你一定得活着,你们都要活着。”   杨遇春用力握着他的手,“走吧,殿下千万小心。”   没人比杨佑更熟悉宫里的小路了。他小时候为了找出敖宸的地方有哪些入口,活活把整个皇宫都踏了个遍,他带着一百人一路往人少的地方走,绕到了玄武门不远处的角落里。   敖宸飘出去看了眼,回来说道:“最后一拨士兵已经进了门,估计得有三千人,没看见军旗不知道是谁。”   八百对三千,打的是伏击,还是杨遇春带兵。虽然有些险,但也有胜算。   杨佑最后一列士兵走远后带人过去绑了通敌的门卫,关上了城门,又从玄武门卫所翻出了弓弩和盾牌,将一百人分成两半,一半拿盾,一半拿着弓和长矛。他又让士兵把卫所找来几辆木车,把卫所里的杂物都堆在车上,让人推着走。   刚分好人,留在队伍最后面的探子立刻回禀,“殿下,打起来了。”   “走吧。”杨佑也架起了一只弩。   风雪怒号,杨佑带着人往玄武殿方向赶。   玄武门往南,若想快速到达蓬莱殿,需要经过一段狭长的宫/道,只有到了玄武殿才有开阔的地方。杨仁不得不把士兵摆成一字长蛇,自己打马冲锋在前。这段路很长,也很险,但是四周非常安静。   玄武殿是武帝祭祀天神修建的场所,从他之后,除了几尊神像和几个打扫的宫人,就再没人了。   很安全。   杨仁一边走一边想着,过了玄武殿,便是开阔的地界,过含冰殿,过了金灵桥,再往南去,就是蓬莱殿。   现在还没人知道他的动作,就算知道了,兵力都被牵制在南门,崔珏也回天无力。   杨仁估计被招来顾命的大臣此刻应该还在蓬莱殿里,只要拿住了杨佑和那些重臣……   不,他已经联系好了前朝的许多文官,天下也多有支持他的士人,只要杀了杨佑,将无人与他相争,一切水到渠成。   他还真想看看杨佑到时候会是什么神情。   杨佑兄弟俩,难道都要死在他手里?   这莫非就是天命?   杨仁夹紧了胯/下的马儿,催促着士兵快些行进,他回头望去,三千人如同蜿蜒的长蛇一般,正向着蓬莱殿排山倒海而去。   忽然,他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唿哨。   “什么声音?”他勒马盘问。   一支羽箭穿空而来,**了马的眼睛里,马儿吃痛蹬腿,将杨仁撂到了地上。   身边的亲卫把杨仁拉了起来,接着是又一轮箭雨齐射。   杨遇春的声音卷起激昂的雪粉向着杨仁袭来,“杀敌有功,二郎们,随我来!”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铠甲,身材高大,手间一把重剑,冲过来直接砍翻了十几个人,鲜血飞溅。   苗兵身上的积雪被染成了红色,最后和黑衣融为一体,他们像不要命不怕痛一般,只知道不断重复杀人的动作。   杨仁被人拉着围在了军队中央,他这时才明白,狄飞教过他。   苗兵蛮夷之血未褪,打仗有如豺狼,磨牙吮血,杀人如麻,不见敌死不罢休。   杨遇春则是豺狼群中的虎豹,一人当先,迎面劈开所有的敌人,剑锋所指,断肢飞裂,惨叫连连。   不到半刻,杨仁手下的士兵就被斩去了几百人,剩下的人勉强组织起了战阵,这时杨遇春也退了,用拦马拒在路口堵着,架起了弩箭。   狭路相逢勇者胜,经过一番偷袭砍杀,杨仁手下的士气先减了半分。   “薛拓!”他叫着河丰军将领的名字,“怎么办?”   “殿下,事一举便无路可退,为今之计,只有不计代价往南走,杀了杨遇春。”薛拓手上的刀已经卷刃,左手还被杨遇春砍了一道,露出了白骨,不能动作,恐怕此战之后,左臂也不能复原。   “疯狗!”薛拓咬着牙让人包扎伤口,都说景王杨佑手下,杨遇春打仗最凶狠,对杨佑言听计从。   他就是一条疯狗!   等薛拓包扎完毕,立刻组织起了攻击。杨遇春带着人站在远处,只管射箭用长矛捅人。   薛拓不计伤亡,一直让人顶着杨遇春的攻击往前冲,然而冲破了杨遇春的防线,等着的就是苗兵的一刀毙命。   薛拓在前方冲得头破血流,长蛇的尾巴又被人咬了一口。   杨佑把弄来的几辆木车都点起了火,往退路上一堆,开始往巷子里射箭。 第137章   玄武殿前,尸体枕藉,血流遍地,浓烟滚滚,空气散发着血腥和灼烧血肉的味道。   杨佑站在阵后,目光从无数尸体上扫过,终是重重地叹息,双面夹击,已成死局。杨佑深知陷于死地的士兵将爆发出极强的战斗力,故而必须留有一丝生机,给人希望。他让人停止放箭,大声喊道:“诸君都是我大齐儿郎,凡放下刀兵者,既往不咎!”   士兵们一个传一个地喊着,“太子有令,放下刀兵者,既往不咎!”   “杨佑!”杨仁用嘶哑地声音叫着,“你这个乱臣贼子!用仙丹迷惑父皇不理朝政,还用毒药害了父皇的性命,奸诈狡猾,泯灭天性,你不配为人!”   敖宸在一旁冷笑道:“他现在也就只能骂骂人了!”   “谋反者,按律诸三族,诸位将士当真要把自己和家人的命都丢在这里吗?”杨佑道。   一时间场景乱了起来,杨仁手下士兵有的血红了眼朝着两边不断地冲,有的人无助地放下兵刃掩面哭泣,有人杀了身边放弃战斗的同袍。   厮杀声不绝于耳,杨佑手下的士兵一边喊着既往不咎,一边用长矛戳向敌人。   “可有神射小将?”杨佑问道。   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应声而出,“末将铁兰,能射百步柳叶。”   杨佑看他体格矫健,目光明锐,应当是一把好手,便道:“你带几个人爬上墙,到高处去射杀齐王军将领。”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包括齐王杨仁,都是你的目标。”   铁兰领命,带着五个弓兵叠了人墙爬上墙头,搭弓射箭。   杨佑则继续向被围困的杨仁军喊话,杨仁偶尔有两句回应他,都是些不堪入耳的气话。   杨佑不知道铁兰的箭到底准不准,但没过多久,他便听到对面传来杨遇春震耳欲聋,带着血气的吼声:“薛拓被老子砍了,还不快降?!”   杨遇春的喊声就像是信号一般,他们两人带领的八百人全力向杨仁军发起了冲击,如摧枯拉朽一般,很快将杨仁的队形撕裂。   杨仁的军队早就不剩下多少战意了,杨佑被十来个士兵保护着站在后方,远远地看见杨遇春用一支长枪挑着薛拓的人头,另一只手还在不停地砍人,如同地狱里出来的煞鬼,所到之处不留生机。   杨仁军队的士气在他面前彻底瓦解,很快就都降了。   杨遇春一马当先从士兵中捉出了穿着一身铠甲的杨仁,压着他走到了杨佑面前。   他虔诚而温顺地跪下,周身杀气还尚未收敛,低头道,“见过太子殿下,反贼伏诛,臣不辱使命。”   “你辛苦了。”杨佑把他扶起来,手心里沾了他铠甲上的鲜血,杨遇春忙扯过袍子给他擦手。   他的袍子上也浸着血,越擦杨佑手上的血越多。   杨佑挣脱开来,示意他不用管,走到了杨仁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杨佑慢慢说道,他从右手手腕上摘下一串手链丢在杨仁面前,一串菩提子,中间挂着三颗绿松石。   “哼!”杨仁一口血水吐到了杨佑的脚面上,斜着眼看他,“成王败寇,何须多言?你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运气啊……”杨佑沉吟着看向身后的敖宸,“我一向运气很好。”   他蹲**在杨仁耳边说道,“我早就想削减藩镇了,若非三哥谋反,我又哪来的借口处置狄将军?”   杨仁被人压着双臂动弹不得,张口欲咬杨佑的耳朵,杨佑一把掐住他的下巴,将手链捡起来放到杨仁的胸口。   “你是皇室,应该留个全尸的。”杨佑的目光沉静如水,看不出任何波动,“但我不想,三哥还是按律法凌迟吧。当年你肯对老八下手,就该想到有今天。”   “哈……”杨仁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愤恨道:“我最恨的,就是你当年没有喝下毒药!杨伭该死,你该死,你们都该死!挡我路的人都该死!”   杨仁的表情逐渐扭曲,儒雅的风度被撕得粉碎,杨佑不想再看,挥手让人带着他下去关押。   “没受伤吧?”他回头问杨遇春。   杨遇春摇头,“没受伤,就是折了三百兄弟。”   杨佑心里不太好受,然而他只能点点头道,“我会好好安排他们的。”   “殿下,天亮了。”杨遇春看着天边,东边升起一抹朝阳,将天际染得殷红,像战火,又像这满地的鲜血。   杨佑垂眼,低声说道:“走吧,去看看崔珏怎么样了。”   杨遇春动了动僵硬酸痛的胳膊,斜着嘴笑道,“那小子肯定顶得住。”   等杨佑带着人和崔珏会和,又打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将武家两部兵马都拿下。徐开霁从蓬莱殿匆匆赶来,接了命令带人去安王杨伦府上抄家。   雪不知何时停了,只留下一地的血水和碎冰,盖着满地僵硬的尸体。旭日从地下一跃而起,晨光洒满京城。   杨佑摸了摸怀中的遗诏,夜晚终于过去,而新的太阳也升起了。   *   等骊都又下了几场大雪之后,年关一过,天气渐渐变暖,眼看着冬天就快过去了。   “怎么样?”杨佑站在镜子前把头上的冕旒正了正。   他身上穿着深黑色的龙袍,上面用金线绣着龙和云纹,领口用红线压着一圈繁复的花纹。   十二条旒珠垂下,让他有些看不分明。   敖宸从背后抱住他,两人都穿着黑色的龙袍,龙和龙的肢体纠缠在一起。   杨佑低头看了看他身上的龙纹,惊讶地发现他们衣服上的龙虽然数量和分布的位置有些不同,但绣工和样式都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敖宸衣服上的龙纹针脚细致,更加古朴典雅。   不仔细看,还真以为是一起做出来的。   杨佑好奇,便问了出来。   敖宸随意看了眼,不以为意地说,“谁知道,或许是你家祖宗看我衣服好看,让人仿的呗!”   杨佑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   敖宸伸手弹着他礼冠上的**,玉石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手指扣在杨佑的衣带上,故意压低了声音说,“再好看也是要脱下来的。”   杨佑笑着用手肘戳了他一下,“没个正行。”   他说着便脱下了朝服,换上了常装,将衣服拿了出去。   礼部和内务府的人还在等着,他满意地点点头,“合适,辛苦赶工的绣娘了。”   礼部又和他确定了登基典礼大小事宜,杨佑一一点头后,官员便退下了。   他从杨仁伏诛后便搬到了紫宸殿住着,俨然已经是天下的主人了,只差等杨庭下葬,举办登基大典昭告天下。   杨佑没有后妃,偌大的皇宫给他住着更加冷清。好在瑞芳也跟着搬了进来,总算是有了个熟人在身边。   杨佑好不容易打发走了礼部的人,算是送了口气,回到书房里坐在椅子上,看着一桌子的奏折实在是不想动弹。   敖宸也被折子的数量惊了一把,“这也太多了。”   他数了数,一天就有将近五百份奏折要给杨佑处理。   “你手下都不做事吗?”敖宸道。   杨佑揉了揉太阳穴,“今年事情本来就多,灾祸,谋反,兵事……哪一样都不好处理。前些日子杨遇春和突厥打了起来,现在两边都不相上下,线报一天要来好几封。我还在为新政做准备,让百官畅所欲言,这就更多了。”   杨佑叹息着,最后还是认命地起身翻起了奏章,最上面是商洛写的折子,杨仁按律凌迟,狄家灭族。   是庞巢带着人亲自去的,联和东北一带忠于齐国的世家收了狄飞的兵权,这才没让狄家掀起风浪。   杨伦因为招供,因为不是主犯,刘颇又来求情,现在还关在诏狱里面。   商洛在最后问道,良妃自缢,要不要和杨庭一起下葬皇陵,杨伦又该怎么处理。   还有狄飞死后空出来的官位,商洛建议道,不妨就让那几个帮了庞巢的世家推举优秀子弟去补缺,也当是朝廷的嘉奖。   杨佑看了眼世家名单,琅琊王氏,河北袁氏、公孙氏。   都是当地的豪族。   杨佑没有马上写批语,而是把折子放到一边等到上朝在议。   良妃葬不葬皇陵都不重要,杨伦的王位肯定不保了。   最棘手的问题是狄飞留下的空缺。   狄飞是原来是范阳节度使,平卢节度使晁暨是钱家的女婿,十多年前因为钱太师落败,他也没能在平卢节度使任上待多久。后来杨庭干脆就让狄飞同是兼任了范阳、平卢两地节度使,河北兵权几乎都在他手上。   好不容易倒下了狄飞,杨佑可不想再来一个张飞李飞,他不想再用节度使,也不想把权力交给世家。   但不妥协是不行的,既然商洛推了人,就表示了他的态度,他相信商洛的眼光,却不敢苟同商洛的立场。   他得留个后手,不能完全把官职都给了士族。杨佑想了想,翻出了兵部考核的折子,挑了几个战功还不错的寒门将领,准备到时候放到北边去。   敖宸在一边看着闲书,守着杨佑批折子,等了一个时辰,他终于无聊了起来,在御书房内不停地翻找着。   杨佑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突然感到喉咙痒,捂着嘴咳了两声。   敖宸从书架中抬起头,默不作声地关上了窗户,在暖炉旁边扇了两把火。 第138章   “你这伤什么时候能好?”敖宸见炉中炭火红了几分,便放下扇子又开始翻找。   “早就好了。”杨佑一边写一边回答,年关前御医就给他停了药,许久都没咳嗽,“可能最近有点累,又吹了风,没事。”   敖宸嫌弃地说了一句,“人还真是脆弱。”   杨佑笑道:“比不得你。”   敖宸把瓶瓶罐罐翻得咕噜乱响,吵得杨佑头疼,他忍不住从奏折中抬起头来看敖宸:“你在找什么?”   “无聊,看看皇帝有没有什么私藏。”敖宸道,“上次的珍珠就是在他寝宫里翻出来的。”   杨佑:……   “好吧,那你找。”杨佑无奈地说道。   敖宸说着拿起一个冰瓷罐子晃了晃,听见里面有声响,打开罐子往地下倒。玉石撞击着发出清冽的声音,一堆各种大小的玉//势落到了地摊上。   杨佑被声音吸引着看过去,却不想见到的是这些玩意儿。   敖宸脚尖提了提,啧啧地说道:“你爹还真会玩。”   杨佑看着那一批大小不一的东西,有几个不仅又粗又大,表面还有凹凸不平的颗粒,杨佑看着都觉得疼,“我还真有点可怜武宜之了。”   敖宸好似找到了诀窍一般,不到半个时辰,就把御书房里的柜子暗格全都翻了一遍,翻出了一大堆……   各种各样的助/情/用具。   杨佑脸黑了。   敖宸看着脚下一堆脂膏春/药和稀奇古怪的道具,又看了看杨佑,“你确定这里是御书房?”   “应该是吧……”杨佑感觉自己坐着的椅子有些不太舒服。   果然,敖宸下一刻指着他说道:“说不定你用的椅子、桌子、笔墨都是皇帝和别人颠鸾倒凤……”   杨佑嘶了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抱起没批的奏折往后退了一步。   两人对视,沉默良久。   杨佑尴尬地笑道,“要不……我叫人过来打扫一遍?”   敖宸耸肩,因为没找到皇帝有价值的私藏而感到有些遗憾,"随你。”   杨佑出门叫李德顺安排人把杨庭那堆乱七八糟的都扔了,将御书房上上下下都扫了一遍,换上了新摆设。   末了,杨佑和李德顺说道,“德顺公公,你在陛**边多年,寝宫是不是也有陛下的那些小玩意?”   李德顺接过杨佑怀中的奏折,会意地点头,“老奴马上派人打扫干净。”   杨佑想到自己已经在紫宸殿住了一个多月,虽然床褥全是新的,但想起来还是有些不舒服。   敖宸捏了捏他的手,将头靠在杨佑的肩膀上。   “敖宸,”杨佑耸肩,侧脸小声地和敖宸说话,“你前天晚上用的药膏,不会是父皇留下的吧?”   敖宸歪着头看他,眼尾上挑,十分风流,“我去内库找的,新的,没人用过。”   杨佑:……   一时不知道该夸敖宸聪明还是说他不懂规矩。   反正也没人管得住敖宸去哪,还不是敖宸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等批完奏折,已经是深夜了。   杨佑下令让百官对国事畅所欲言,还真有不少上书启奏的人。   这些人一反杨庭在位时的唯唯诺诺,打从一开始就激烈地批驳齐国政治。上书指出朝政不足的就占了八成,除去那些无关紧要的抱怨,杨佑看着上书还真有些忧心。   指出问题固然重要,比它更重要也更为难做的是如何解决问题。   遗憾的是,杨佑目前看到的大多都是泛泛空谈,能提出解决方案的人少之又少。   商洛的想法是从吏治入手,杨佑和刘慧担心的是地方权力过大导致的割据局面,想先限制藩镇和世家发展。   倒是陆善见提了个让他眼前一亮的建议。   他提议以后的科考,先将卷子糊名密封后交给制定的人誊抄,然后再将誊抄过的卷子交给考官。   这样就能避免考生提前拜谒考官,由考官事先内定名次的事情发生。   事实上,考官内定已经是齐国的常态,许多读书人科考时都要先到京城来拜谒高官。   可想而知,最后除了才学样貌冠绝天下的少数人之外,其他中举上榜的考生大多来自于世家。   世家之所以能绵延多年,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把持着朝廷用人的话语权,在当地占据田地,自成一派。   杨佑不可能一上台就把所有的世家都消灭,为今之计只有缓缓图之,让寒门士子能够有更多机会登上朝堂。   陆善见之前同杨佑说过,他学一身本事,不是为了做国师,而是为了做诸葛亮那样的人。   没想到他还真有点本事。   杨佑把陆善见的折子放到明日上朝要议的那一堆。   瑞芳进来给他添了茶,犹豫着说,“陛下,睿王求见。”   “老六这么晚了来找我做什么?”杨佑揉了揉眼睛,“让他进来。”   杨休在门外站了一会才入内。   “什么事?”   杨休道:“安王欲吞金自杀,给救了回来,现在安王府都乱套了,武惠妃想让陛下去看一眼。”   杨佑皱眉,“我不是让你去老七通过气吗?他可以保命,为什么还要自杀?”   “谁知道呢,”杨休冷冷道,“害怕吧。”   杨佑有些累了,却还是强撑着去了趟安王府,和杨伦讲好了条件,只要他安安静静地生活在京城,除了没有王位不能在朝中当官之外,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至于武家,杨佑表示自己爱莫能助,律法如何决断就该如何决断。   杨伦心如死灰,又担惊受怕,只恐杨佑怪罪到他头上,心里百转千回,虽然想竭力保全武家,奈何已成定局。   他小声地问道:“陛下,宜之他……”   杨佑握住杨伦的手,“他活着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忘了他吧。”   杨佑不久前就放走了武宜之,给了他一个新的身份,将武宜之从户籍上彻底抹去。   从此山高水远,再也没有武宜之这个人。   如何生死,都由他个人承担。   武惠妃枯坐着,没有流泪,也没有说话,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平静地接受了结局。   她是外嫁妇,就算母家被抄也不被牵连。   武家几代谋划,甚至不惜姑侄共侍一夫,最后一切都变成了一场空梦。   她只是越发地觉得自己可怜。   一辈子都埋在了深宫里和皇帝斗、和皇帝的女人男人们斗,从没有一刻停歇过,斗来斗去,连自己都迷失其中,无法回头。   杨佑坐着步辇离开安王府,京城已经宵禁,唯有感恩寺的佛塔上亮着长明灯,一层一层,好像要延伸到天上一般。   那是供奉着杨氏王朝历代祖先长明灯的地方。   感恩寺……   杨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为什么要把祖先放在皇宫之外的感恩寺供奉?宫里不是不能自己修佛塔。   更为奇怪的是,杨庭并不是第一个限制佛教的皇帝,在此之前有三位皇帝在位时都施行了限制佛教的举措,感恩寺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依然完好无损地伫立在京师的核心地带。   就算是杨庭在位时,也没有动过感恩寺,最多是限制感恩寺的僧人外出。   要知道他在江南可是御笔钦点,查抄了几百所寺庙。   这不和常理,只是因为感恩寺一向低调,他关注的也多是朝政,这才没发现。   或许有什么东西是皇帝们代代相传的,杨庭死前没有告诉他。   感恩寺最初的建立者是玄海法师,生活在高祖贞化年间。   高祖在位期间,刚好韩王杨焰曾经谋反,后来被杀。   陆善见说他手上的墨玉是一位谋反的王爷留下的。   这几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杨佑越发被自己的想法吸引,也顾不得夜半更深,让手下牵了一匹马,连夜上了感恩寺。   穿过漆黑的松林,杨佑敲响了感恩寺的大门。   一个小沙弥领着他见到了住持。   感恩寺的住持道满须发皆白,耳垂宽厚,他正在给长明灯添灯油,见到杨佑便放下了手中的油匙,双手合十道:“见过陛下。”   杨佑上前,仰头看着层层堆叠看不到尽头的长明灯,开始细细地看着每一盏灯下的名字。   基本都是宗室子弟的名字,密密麻麻地挨在一起,从高祖年间一直往上排列到如今。   “阿弥陀佛,”道满主持说着,“陛下,诸位先帝的长明灯并不在此处供奉,而是在塔顶。”   杨佑点头,跟着道满登上了佛塔。   这座年代已久的七层宝塔,在杨佑踩上去的时候发出了声响。杨佑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分别叫三宝和三福。三宝小声地请求杨佑:“陛下,要不回去吧,这里好像很危险,随时都要塌了。”   道满回头安慰道:“陛下不必担心,这很安全。日日都有人上来维护打扫。”   杨佑倒不怎么怕,很快他们就到了塔顶。   塔顶是一间小阁楼,摆着一排排长明灯,分左右两行排列,左昭右穆,中间最高处只有一盏灯,那应该就是高祖杨烁的灯。所有的灯刻字皆为鎏金。   道满后退半步,站在杨佑身后道:“陛下,这就是塔中供奉的先帝长明灯。”   杨佑回头想问道满两句,却看到敖宸不知何时静悄悄地站在了自己身边。他差点惊吓出声。   敖宸只是盯着杨烁的长明灯一直看。   杨佑想了想,对其他人说,“你们都退下候着。”   道满带着两个小太监一起退出了房间,听声音应该是走到了下一层佛塔。   “你发现什么了?”杨佑勾了勾敖宸的手指。   敖宸看了他一眼,眼中带着复杂的深意,很快又略了过去,他伸手,高祖的长明灯便飞到了他手中。   灯盏上写着神尧大圣大光太武孝皇帝,正是高祖杨烁的谥号。   “有问题吗?”杨佑并不敢上手,怕有辱祖先,只能问敖宸。   敖宸抿着嘴,将长明灯转了一圈。   长明灯的背后积了一层灰,敖宸伸手抹去。   杨佑瞪大了眼睛。   在长明灯的后面,正对着高祖谥号的地方,写着——   韩王杨讳焰   谋反的韩王和高祖一起享受着香火的祭祀和长明灯的护佑。   杨佑用力抓紧了敖宸的手指,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一切。   一个谋反的人怎么可能和高祖放在一起!   敖宸指尖反复摩挲着仅有的五个字,烛火在他脸上跳跃。   “还有东西。”   他说着抬起头来。 第139章   敖宸指尖反复摩挲着仅有的五个字,烛火在他脸上跳跃。   “还有东西。”   他说着抬起头来。   杨佑跟着他一起抬头往上看,宝塔顶部的藻井如同伞盖一般铺展开来,中心向上凸起,四面为斜坡,成为下大顶小的倒置斗形。中间画着一朵盛开的白莲,周围绘着水纹层层散开,从下面往上看,塔顶因为藻井显得越发高远深邃。   莲花的中央是一尊坐佛,低眉而慈悲。   “你能感觉到?”杨佑问。   敖宸点头,眯着眼睛似乎在不断地确定,“好像有我的气息,不过已经很微弱了,若非我站在这里离得很近,根本感觉不到。”   “在哪?”杨佑看着藻井,“难道上面还有机关?”   敖宸没说话,食指指尖窜出一道黑光,瞬间击穿了藻井中心的佛像。   木屑随之飘洒,一个黑色的盒子迅速掉了下来,被敖宸控制着速度缓缓落在他手心。   他随手将长明灯丢了出去,杨佑小声叫了一声没接住灯,悬着一颗心看长明灯的烛火摇曳着,总算安全地落到了原位。   木盒约有一尺长,上面的锁已经锈蚀,敖宸轻轻一碰就掉了下来。   他打开了木盒,里面放着一枚龙鳞,被人缀上了红色璎珞,做成了配饰,龙鳞上浮现着一些浅浅的裂痕。   敖宸用两指夹起龙鳞在烛光中细细查看,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叹息。   杨佑瞪大了双眼,“你刚刚听到了吗?”   敖宸点头,两人的目光一起转向龙鳞。   杨佑接过龙鳞,指着上面的裂纹说:“应该替人挡过灾。”   龙鳞入手温润,边缘和裂痕处都被磨得十分光滑,许多裂痕中有着黑色的污渍,杨佑用手擦了擦,那些污渍并不是灰尘,更像是一开始就渗入其中。   “血。”敖宸言简意赅地说道。   杨佑听得触目心惊,“看样子,这块龙鳞应该有人带在身边时时把玩,否则不会磨得这么光滑。”   他伸手敲了敲盛放龙鳞的盒子,果然听到了空腔的声音。   敖宸把盒子交给他,杨佑用手在底板上摸了一圈,寻了个边角处,用指甲扣住用力往上抬,木刺**指甲与肉的缝隙,他却顾不得疼痛,将夹层中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一封圣旨,明黄色的布帛在杨佑取出的那一刻便开始急速褪色,杨佑小心地展开,明黄最后变成了褐色。   并不是一份正式的圣旨,潦草的字迹和涂涂改改的墨痕昭示着写作之人的混乱心绪,有很多句子压根就不通顺,如同胡言乱语一般。   但杨佑仍旧能从中辨认出大意。   这是一封罪己诏,落款是杨烁。   他想说的意思只有一个——   他的一生都在无数次地怀念着自己的弟弟,但为了天下他不得不让韩王去死。   韩王当年的死,他很后悔。   为了忏悔,他建造了感恩寺,要感恩寺的人替皇家侍奉长明灯,并在自己的长明灯上写了韩王的名字,希望韩王能够与他同享香火供奉。   希望佛法慈悲,能安抚韩王的灵魂。   同时他还留下了一条口头上代代相传的遗诏——   杨氏家族,一定要好好守护感恩寺的长明灯塔。   “所以,龙鳞是韩王留下的?”杨佑看着自己手中的龙鳞,鲜红的璎珞此刻也褪了颜色,变得灰暗,他看着敖宸,“你认识韩王,而且和他关系还不错。”   甚至给出了龙鳞保命。   敖宸的眼中仍然有几分迷茫,“除了你,我没给过别人。”   “这恐怕就是你缺失的回忆中发生的事情。你真的记不起韩王了?”   “只是觉得这名字十分耳熟罢了,听起来也让人高兴,至少我不讨厌他。”敖宸道。   杨佑不想听到敖宸和别人共度的过去,不管那些人是用何种身份参与着敖宸的生命,那都是杨佑无法知晓、触及不到甚至无法改变的。   可他又不可抑制地好奇着敖宸的过去,八百年的混杂了巨大信息的过去,越是亲近越是好奇。   想要完完全全地知道,哪怕很多东西自己并不想面对。   他们已经在身体上完全地占有了彼此,但心始终隔着胸膛。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杨佑会惶恐会不安。   不知道敖宸的过去,让他觉得自己无法掌控敖宸,无法独占敖宸,他随时感到过去的时间里,有一双双眼睛始终在窥视着敖宸。   始终有一条他看不见的羁绊在牵挂着敖宸,或许比他和敖宸之间还要深。   虽然他清楚地知道,即便了解了敖宸的过去,很大程度上对现在也没什么用处。   但他不敢多问。   敖宸每一次提到过去的吞吞吐吐也给了杨佑说服自己的机会。   八百年里,他一定很寂寞很孤独,所以才不愿提及过去。   杨佑劝着自己,他不想看到敖宸因为过去而低迷,所以心甘情愿地选择不问,只在他愿意说的时候倾听。   “你好好想一想,敖宸,”杨佑抓住敖宸的肩膀,“以前的记忆里很可能带着解除契约的信息。”   敖宸拍了拍脑袋,苦涩地笑着,“忘了和你说了,我现在最多只能记得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睡觉的时候,所以也无所谓记不记得。”   “老了就是麻烦。”他叹道,“契约就随他去吧。”   “你不想要自由了吗?”杨佑认真地问。   敖宸不假思索地说,“想啊,只是不会像以前一样强求了,这事你做得成就做,做不成就算了。”   “回去吧。”他摸了摸杨佑的侧脸,“这里没有什么秘密了。”   道满一直在楼下等着他,送他出门。   临到庙门,杨佑突然回身问他,“方丈,长明灯后有什么?”   道满愣了一下,以为杨佑突然上山是遇到了难题要问佛法,便答道,“是佛心。以观佛身故,亦见佛心。诸佛心者,大慈悲是;以无缘慈摄诸众生。”   “不是佛心,”杨佑仔细观察着道满的表情,“是罪心,是悔心。”   “阿弥陀佛,”道满双手合十,唱了句佛号,“善知识,若人有罪不能信佛,只能因罪求佛,是故,佛陀住世善导大众,出离罪苦;是故,佛陀住世引导大众,入出离罪苦法。我佛慈悲,但以罪心入,渡得出离法。”   杨佑看他波澜不惊,便不再怀疑道满,只双手合十回了他一个礼就下了山去。   以罪心换佛心,高祖杨烁当年是这样想的吗?因为处死了亲弟弟韩王,所以夜夜不安,希望能用佛法超度亡魂,安抚自己。   人都死了,求诸外道,不过是活人想求个心安罢了。   心真的能安吗?   等杨佑下了山,回宫里换上朝服,也就差不多到了上朝的时间。   杨佑拍了拍脸,感觉自己精神还算不错,能撑玩今天的早朝再回来睡觉。   他将昨天理出来的折子都说了。   东北将领安排没人说话,谁都不想在杨佑面前碰杨仁有关的话题,即使他们知道杨佑宽厚容人也不敢尝试触碰逆鳞。   何况杨佑的安排也合理,将世家的优秀子弟用上了,还找了些寒门将领补充。   难的是科考一事。   杨佑怕他们不答应糊名,一开始提的要求是固定寒门士子在录取时的比例,不管当年的考试如何,一定要有四成的进士是寒门。   他深知官员们的性格,若是一下子亮刀,只怕会竭力反抗。   所以本该卖五百文的东西,他说价一千文,百官当然不干,自然会和他讨价还价,他先不让,最后抛出五百文的价格,大家自然觉得相比一千文,还是五百文能让人接受。   说不定最后他还能捞着六百文的价格。   果然,固定寒门士子录取比例一石激起千层浪,许多人都站出来反驳。   杨佑也不和他们真置气,只让他们说一个具体的科考改革方案,一定要尽量遏制考生拜谒考官的风气。   朝堂吵成了一锅粥,都没什么好提议。   杨佑听着听着便有些犯困,他揉了揉眼睛,头却控制不住地渐渐低了下去。   ……   “哥,有人来找你!”   杨佑听见声音迷迷糊糊地抬头,自己在一处密林中,黑黝黝不见五指。   周围全是士兵,不过多是伤兵,即便身上没伤,脸上的神情也不太好,看样子是一支打了败仗的军队。   他不记得经历过这样的场景,虽然也打过败仗,可他从没有见过穿成这样的士兵。   这种打扮,应该不属于齐国。   他不能动,只能通过视线看着不同的人。   于是杨佑明白,如同白玉龙佩带来的梦境一般,他现在在另一个梦中。   这次又是什么物品让他陷入了梦境?   难道是昨晚的那枚龙鳞?   那么他看到的——   这是韩王的执念!   他一时忘记了自己还身处朝堂,只想着尽量看多些,说不定能看到关于敖宸的线索。   “什么人?”他听见另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   高祖杨烁……   他瞬间就猜出了此人的身份。   月光下,杨烁的脸年轻英俊,目光锐利如同出鞘的好剑。   另一张与他有八分相似的脸从树林中钻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身材高大,白玉一般的肌肤在月光下似乎闪着微微的光泽,器宇轩昂,俊美非凡。   那是……敖宸……   果然是那枚龙鳞!   杨佑目不转睛地看着敖宸,他表情冷漠,从林间款款走来,带着漠视凡尘的倨傲。   杨佑注意到,敖宸身上只穿了黑衣,衣服上却没有龙纹。   杨烁站起来,有些疑惑地说,“这位公子,我们是不是见过?”   “没有,”敖宸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们一定见过。”杨烁走近几步,看清了敖宸的脸,忍不住长吸一口气,“在云熙城?”   敖宸脱口而出,“没有,就算见了也不记得。”   他随意地瞥了眼杨烁,“因为你太普通。”   杨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杨烁愣了好一会才问道:“不知公子来找我有何事?”   敖宸开门见山地说:“你想不想做皇帝?” 第140章   杨烁呆了,杨佑也呆了。   这场景莫名地熟悉。   敖宸的套路八百年了一点变化都没有。   杨烁张了张嘴,竟然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还是韩王杨焰机灵了些,拉着敖宸的衣袖说道:“咱们去人少的地方说话吧。”   敖宸皱眉,不悦地看着他搭在衣服上的手,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他们去了更远的深黑处,杨佑没法动,只能听到风吹来一些低沉的絮语。   “杨烁自然有平定天下之心。可是三战连败,早已沦为丧家之犬……”   “那好,我帮你。”   “公子在说笑?”   “我没说笑,我是龙神,我可以帮你当上皇帝。”   接下来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杨佑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最后,杨烁兄弟和敖宸一起走出了黑暗,看样子他们是达成了一致的意见。   杨佑想,那段神秘的沉默,可能就是敖宸在向他们展示自己的神通。   八百年前的他,应该有着完整的神龙之力。   总之再回到杨佑的视线中,他们三人便达成了一种默契。   杨烁挨个看望着伤兵,敖宸趁着他不注意,从怀里拿出一片龙鳞偷偷递给杨焰,“看在你给我带路的份上,送给你。”   “我哥也有吗?”杨焰兴奋地问道。   敖宸摇头,“他有我保护,不需要这个。”   借着是许多场景快速地略过,都是杨氏兄弟征战南北的事迹,不同的是其中有了敖宸的身影。   从他加入之后,战场上就随处可见诡异的场景。   陨石坠落、飞沙走石、河流决堤……   短短一年,杨烁就从一个屡战屡败的普通势力变成了中原屈指可数的大将军,坐拥四州之地。   一场大战之后。   “敖宸!”杨焰兴奋地将龙鳞举起来,上面已经出现了裂痕,“真神了,要不是你送我的龙鳞,我这次就得被对面那个老黑鬼给射/死了!”   敖宸抬起眼皮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没用了。”   杨焰若有所思地看了龙鳞一眼,“难道挡了一次灾就会失效?”   “嗯。”   “那我可得好好留着。”   “没用了为什么留着?”   “这是你送给我的啊!”   “我送给你的又怎么了?没用了就得丢掉。”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杨焰笑着露出一口白牙,他从战场上回来还没来得及收拾干净,污血从他头顶留下,看起来十分吓人。   然而那笑容却耀眼而温暖。   敖宸冷漠的神情有些许的松动,像是冬天封冻的河流终于在春风的温暖下裂开冰层,“什么是朋友?”   “朋友啊,”杨焰温柔地说着,“志同道合,守望相助。伤心的事情可以共同承担,开心的事情可以一起分享。你给我的东西都是有意义的,就算没了作用,我也要好好保存。”   他说着将那枚龙鳞放进了怀里。   “切!”敖宸白了他一眼,“我不需要朋友。我只要保证你哥坐上皇位,你们的朝代能够顺利传下去就好了。”   “你还真是口是心非!”   杨焰仰头大笑,敖宸不解地看着他,似乎在困扰着什么。   杨佑想,这应该是身为神明的敖宸第一次思考什么是朋友,人类是不是他的朋友。   不过事情并没有敖宸想得那么顺利,因为杨烁的一次失误,他们遭受了致命的打击,地盘丢了三分之二,连手下第一大将韩王杨焰都在战场上失踪。杨烁派了很多人去找他,连敖宸也用神识查探过,但始终不知所终。   接下来有一段时间没有敖宸的存在,只有韩王杨焰一个人。   手下的将士用血肉之躯保护了他,杨焰独自一人从尸山血海中爬出,脱掉了甲胄,又从路边冻死的乞丐身上扒下了衣服,灰头土脸地随着难民四处乱跑,打听着哥哥杨烁的消息。   这一走就走到了豫章。   他在破庙里歇息,为了躲避风雪在街边富人宽敞屋檐下睡着,满身的伤痕还未痊愈。   雪铺天盖地而来,在杨焰的记忆中,南方还从来没有这么大的雪。   要死了吗?   哥哥,救救我……敖宸,你不是神吗,救救我……   他绝望地躺在冰冷的地面,眼前出现了幻觉,杨焰竟然觉得自己回到了云熙城的夏天,他穿着短褂和杨烁用蛛网粘蝉。   “小姐!这里怎么有个死人啊!真晦气!”   朱红色的大门打开,一个穿着红色狐裘的女子款款而出,面容雅致端庄,她垂下眼怜悯地看了杨焰一眼。   杨焰毫无知觉地发出了呻吟。   “还活着,”女子温柔地笑着,“带他进去吧,这年头能活下来的人都不容易,救一个是一个。”   杨佑抬头,宽敞的屋檐下,挂着大大的牌匾——虞府。   “小姐,那个人醒了,他说要见你。”   虞小姐点头,“让他进来吧。”   杨焰从门外走进来,隔着屏风跪在虞小姐面前,“多谢小姐救命之恩,杨某无以为报。”   “你的家人在哪?”   暖烟阵阵,杨焰看着屏风上倩丽的侧影,心思摇晃着沉默了。   “你也不容易,”虞小姐叹了口气,“这样吧,你且在府上养伤,等来年春天再动身去找家人吧。”   “多谢小姐,杨某无以为报,只有一身武艺可供小姐差遣。”   虞小姐点点头,“英雄不必多礼,世道艰难,我也不过是用微薄之力救救人而已。”   她低头叹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安生下来,不再打仗?”   杨焰喉结滚动,半天才说道:“很快就能天下太平了。”   草长莺飞,河流解冻。   杨焰看着不远处正在放风筝的虞小姐,终于下定决心背上包裹,离开了豫章城。   他走了很久,穿过了云梦泽,走几千里路到了庐江,杨烁在那里重新集结了军队。   他回来的那天晚上,杨烁为他举行了一场酒会。   酒酣时,一向不参加任何集会的敖宸突然闯了进来。   杨烁和他的手下们都喝醉了,杨焰有伤在身没多喝,这才保持了几分清醒。   敖宸依旧是那副冰冷的表情,走到杨焰面前问道:“我给你的龙鳞呢?”   杨焰摸摸胸口,这才想起那枚龙鳞早就在颠沛流离中不知所踪了。   敖宸一脸早知如此的表情,冷哼了一声,“还说我是朋友,就知道你不上心。”   杨焰羞愧地拍着胸口,刚想辩解几句,敖宸已经从袖中拿出了一片新的龙鳞放在桌上。   “最后一个了。”他说着甩袖,转身而去。   杨焰从胸口掏出一块手绢,上面绣着两只黄莺,黄莺下面写着一个虞字,他用手绢包好龙鳞,慎之又慎地放在了怀里。   那一年秋天,他们打下了豫章城,杨焰兴致冲冲地跑到虞府,却得知虞小姐已经嫁了人。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军营里,央求敖宸给他送一封满怀感激和爱意却无法言说的信。   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又过了一年,他们已经打下了大半的天下,只有几个国家还在杨氏兄弟对峙。   杨烁将都城暂时建在了云熙城,国号为齐。   敖宸一直没有正面出手,杨烁也有意无意地将他塑造成天上派下来帮他的使者。   齐国有黑龙护佑的传说不胫而走。   杨焰看着眼前的大好河山,兴致冲冲地和敖宸许诺,“敖宸,等天下太平,我就给你修一座大大的神庙,这样你在天上也能收到凡人的香火供奉。”   杨烁为了拿下蔡国,强迫让杨焰娶从未谋面的蔡国公主。   杨焰也等到了让他激动的消息,虞小姐的丈夫死了。   他一边怜爱着虞小姐的命运,一边兴奋不已。   他第一次违抗了兄长的命令,没有选择联姻,而是娶了一个对他们的事业毫无帮助的寡妇。   敖宸穿着一身和婚礼格格不入的黑衣做了主婚人。   那是一段很短暂的太平时光。   敖宸出现在杨焰府上的日子也多了起来,他不解地问道:“你娶了她为什么这么开心?”   “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本来就是幸福的事情。”杨焰笑着弯起了眉眼。   他搂着虞小姐的腰,把头靠在她的肩上撒着娇。   杨焰五大三粗的武人,偏偏喜欢在虞小姐面前示弱,整日姐姐心肝地喊着,兴致来了还会叫虞小姐相公。   虞小姐要是和他闹脾气,他就反过来在虞小姐面前哭她始乱终弃。   敖宸脸上每次都写着不堪入目,却还是用好奇的眼光看着他们。   “喂,杨焰,你和她,为什么和杨烁跟皇后不一样?”敖宸有一天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杨焰趴在虞小姐的膝头,哽了一下才说道,“大概是,哥哥不爱她吧。”   “什么是爱?”敖宸歪着头问道。   “爱就是,”杨焰抬起头来看着虞小姐,两人相视甜蜜一笑,“爱就是……就是……”   他呛红了脸却憋不出一个字。   虞小姐拉着他的手笑着说,“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你会不由自主地关注他,会心疼他,想把自己有的东西都给他,想分担他的痛苦,想知道他的快乐,想要触碰他,想和他在一起……”   她说着也皱了眉头,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也不太能说清楚。”   敖宸摸着下巴点点头,“你们互相都爱对方吗?”   杨焰夫妻红着脸点头。   “所以,爱就是你们这样。”敖宸通过长时间的观察之后终于下定了结论。   “杨烁,你衣服上的**本不像龙,不要穿龙袍了!”   敖宸指着杨烁黑红色的龙袍说道。   杨烁苦笑,“绣娘又没见过龙,怎么绣得出真龙?”   “太丑了,我看谁敢穿!”   杨焰在一旁说,“不然你显个真身,让绣娘看着绣上去?”   敖宸不屑地说:“你以为谁都能看我的真身?”   “要不我来绣?”虞小姐小声地说道,“上次有幸见过龙神大人的化身。”   敖宸看了她一眼,下巴骄傲地扬起,“那就勉为其难吧。”   让自家妻子给哥哥做衣服,杨焰又不乐意了,兄弟俩扯来扯去,虞小姐最后说道:“那我先绣一件样衣,让人照着做?”   敖宸点头,“你绣得好不好,要不先在我衣服上试试,反正绣得不好我可以随时改。”   虞小姐疑惑地说,“凡人的针线也可以绣神衣吗?”   敖宸哼了一身,脱下外袍丢在虞小姐面前。   ……   “陛下!陛下!” 第141章   杨佑被商洛叫醒,迷迷糊糊地抬头,和阶下群臣大眼瞪小眼。   杨佑这才发现自己好像十分失礼,道了个歉。   商洛知道他昨晚半夜出宫处理安王的事情,也知道他最近很是劳累,并没有多说什么,出来打了个圆场:“陛下劳累,当注意身体。”   “我知道了,”杨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讨论得如何了?”   刘颇十分为难地说,“这……科考改制一事,还请陛下多多斟酌。”   杨佑见群臣的样子明显是讨论得差不多了,却始终没有拿出合适的意见,又不好明面上反对,他想了想,将陆善见的折子拿出来。   “我这里倒是有一份上书,诸卿看看。”   那折子后面写着陆善见的名字。   陆善见测算玄理十分精通,这几年在京城小有名气,有不少人知道他曾经是感恩寺的高僧,还和杨佑有着不清不楚的联系。   一开始他们只当陆善见是杨佑的眼线,谁知道杨佑竟然要让他做手足。   “我欲用此人试行新科考,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齐国历史上也不是没有提拔白身的旧例,只是一个和尚……   众人再看折子,上面倒是没写什么寒门世家,只提了一个防止作弊的方法——糊名。   杨佑趁热打铁地说:“糊名一法,可减去太多作弊事端,世族寒门,都可依文章好坏上榜,岂不是好事?”   糊去了名字,自然不能辨认考卷,从而也就不能知道哪家公子写了什么,对世族而言,无疑干涉了他们举荐的权力。   可这也意味着,从此科考与家世无关,完全只看才学。   不得不说,朝堂上大多数人还是赞同的。   已经升任中书侍郎的崔琰道:“只怕此人能力不足,不能主持大事。”   陆善见在折子里把糊名的做法写得十分详细,俨然是事先做好了准备,他还另外附了一张纸条,写的是糊名法出现后可能面对的作弊情况——藏头文、文章中出现指定的语句等等。   杨佑相信他是做好了准备的,何况也不能只让陆善见去做,他道:“这事交给礼部去办,先升陆善见为崇文馆学士同礼部员外郎,糊名,就先从进士明经两科开始吧。”   学士只是虚职,礼部员外郎也不是大官,这个安排算是中节,百官附议。   杨佑现在虽然被称为陛下,但仍然只是嗣皇帝,只有登基大典过后才能正式称帝。   杨佑看了眼礼部呈上的单子,光是登基大典的流水就让他心疼国库的银子,他提笔边写边说,“钦天监给的日子是二月廿三,倒不如延后几天,等到三月三,和春耕大典一起办了,一切从简,也省些钱。”   “万万不可。”钦天监长官往前一步站出来说,“登基之日乃是钦天监严加推算后的日子,一旦改期,恐于国运有损。”   损不损国运倒是不知道,杨佑心想,分明是怕他再不登基功劳就不知何时才能到身上。   和敖宸待久了,对于国运天命之类的东西,杨佑也早就看惯了。   他叹了口气,“既然不能改,那就一切从简,切记不可铺张。”   终于等到下朝,杨佑松了口气,等到百官走后又重新回到了宣政殿。   他始终想着那个做到一半的梦境,他只看到了杨焰的前半生。   后面一定还有更重要的内容。   杨佑屏退了宫人,一人趴在御座上,闭上了眼睛。   或许是因为这一次的动作带着强烈的目的,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次入睡。   杨佑有些失望地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虽然没有梦见,但杨佑读过史书,可以大概推测后来的内容。   高祖杨烁很快就统一了天下,当上了皇帝,韩王受封一字并肩王,兄弟二人共享江山。   高祖改善民生,轻徭薄赋,止干戈,定天下。   杨烁对百姓来说或许是极好的皇帝,对百官来说可不是。他的太子杨泽十分年幼,又柔仁善弱。而他的手下都是跟着他征战天下的猛将,他为了皇朝的安稳,也为了杨泽能够顺利接过担子,不断地削减武将的权力,甚至杀了许多开国功臣。   杨烁统一天下后的第五年,即上元五年,当初他手下的二十七名大将,除了韩王杨焰,其余二十人被杀,三人流放,仅留下擅长防守的三名将领守卫北方防线。   杨焰的一字并肩王最后也成了一个虚职。   杨佑试图揣测杨焰的心理,从仅有的梦境片段来看,他性格光明磊落,重情重义。   他一定因为种种原因和杨烁有了冲突,或许最大的原因就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哥哥变得如此冷血。   上元五年之后,韩王杨焰深居简出,不再参与朝政。   按理来说这样发展下去,杨焰虽然不得意,但也能有个善终。   两年后,也就是上元七年,史书没有更多的记录,仅仅说韩王杨焰和属下在府中谋反,高祖派人查抄韩王府,查出了甲胄三千副。   韩王被诛,灭三族。   鉴于他是皇室,基本上被杀的都是韩王妃的族人。   从此之后,韩王就在史书上消失了。   唯有最后一段记录,是在高祖本纪的最后。   高祖死前,念及此生功业,特意赦免当年的二十七将,让他们随葬皇陵。   那些沉睡的尸骨被唤醒,重新装入了华丽的棺椁,送进了帝陵。   史书没有记载敖宸,也没有记载韩王为何谋反,敖宸身上的阵法又是怎么设下的。   杨佑想起陆善见说过,以敖宸的力量,没人可以强迫他,所以一定是敖宸自己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和齐国绑在一起。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追问到这里,他只想知道高祖兄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高祖为何要以种种隐晦的方式怀念弟弟?   他为何不在生前正大光明的做?   可惜的是,连最后的知情人敖宸也忘记了这一切。   他呆呆地看着宣政殿,眼前突然一黑,眼皮上传来清凉的触感。   “敖宸……”杨佑无奈地笑着摸了摸他的手,“你又想干嘛?”   敖宸送了手,在他头发上啄了一下,走到杨佑旁边说:“分一半龙椅给我坐?”   杨佑想也不想地往旁边坐了些,龙椅十分宽敞,但要平着坐下两个大男人也着实有些困难,敖宸便将一只腿搭在杨佑身上。   “原来当皇帝是这种感觉。”敖宸看着大而空旷的宣政殿道。   龙椅和群臣站立的地方隔了许多高台,让这里变成了最高的地方。   “说得像你以前没坐过一样。”杨佑早就知道了敖宸的习性,“你肯定趁没人的时候上来坐过,不,说不定有人在,你也坐过龙椅。”   杨佑抓着敖宸的衣领问:“你是不是还踩过?”   敖宸眨眨眼,笑眯眯地靠过来,手指卷着杨佑的头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陛下真了解臣妾。”   他眉眼间盈盈的笑意让杨佑莫名想起了和虞小姐调笑的韩王杨焰。   即便敖宸已经忘了韩王,他仍然在敖宸身上留下了印记。   杨佑低头,看见敖宸的衣服上挂着那枚碎裂的龙鳞,他拿起来放在手心里握着,将自己今日的梦告诉了敖宸。   敖宸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但杨佑注意到,他的眼睛眨了很多次,最后眼眶微红地笑了笑。   “听起来,他还真是个好人。”   “你以前,或许和他是很好的朋友。”杨佑道,“你应该很喜欢他。”   他伸手摸着敖宸衣服上的龙纹,“也很喜欢韩王妃。”   不然不会留着龙纹那么多年。   敖宸握着他的手放在脸颊边蹭了蹭,“不知道,好像提到他的名字,有时候很高兴,有时候又很难受,还有的时候想打他。”   “看来你们以前的故事一定很精彩。”杨佑笑着说,他突然有些嫉妒韩王了。   不过想到韩王夫妻,他又没了情绪。   “你说,我这次为什么会做梦,真的是因为那枚龙鳞吗?”   杨佑问,“可这次龙鳞一直在你身上,我应该感觉不到韩王的执念才对。”   敖宸也有些不解,想了片刻后他说,“或许你受过许多龙/精,体质也变得敏感,只要接触过这些东西就会做梦。”   杨佑被他说红了脸,但不得不承认这种说法是最合适的。   “陆善见为了科考改制去了河北考察,后天才能回来。等他回来,就让他赶紧看看你的契约和阵法。”   敖宸抱着他在他侧脸不住地亲着。   杨佑蜷在敖宸有些冰凉的胸膛上,渐渐有了困意,他控制不住地垂下眼睫,嘴上还在小声地和敖宸说着话,只有在半睡半醒的松懈中,他才肯透露一丝半点的顾虑和软弱。   “我马上就要当皇帝了。”   “嗯。”   “齐国积弊太深,我想改太难,你说我能做到吗?”   敖宸将他按在自己胸口,亲了亲他的额头,“没事,我保佑你。”   “看在你是神的份上,我勉为其难地信你一次。”   杨佑想知道韩王的后续,却什么梦都没有做,那些故纸堆里的纷繁错杂、波云诡谲,连同现实中的惊心动魄、顾虑忧愁,仿佛都在敖宸的怀抱里隐去。 第142章   二月廿三,春已至。   骊都城外的山野已是麦苗返青,枯木逢春,残积的冰雪融化成了一条条淙淙的溪水。   杨佑从高祖皇陵前祭拜而过,陵园内亭阁相接,享殿中烟雾缭绕,松涛林海。   松柏苍翠,山花初现。   杨佑在高祖圣德碑前跪下行礼,回到皇宫换上新的龙袍。   敖宸大大方方地从寝殿门口走了进来,杨佑衣服刚换到一半,遣退了宫人。   “陛下怎能不让人服侍……”瑞芳说道。   “让我一个人待会。”杨佑笑着拍拍她的手,让她带着人离开。   杨佑把脱下来的旧衣放到了屏风上,回头向站在外间的敖宸说道:“来都来了,怎么不过来?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规矩了?”   敖宸行走间,腰上的龙鳞摇晃着发出些微的响动,他走过来斜斜倚在屏风旁,打量着面前英俊的青年。   他一反常态的举止倒是让杨佑多看了几眼,杨佑将外衣拢好,拿过一旁缀满了珍珠和玉石的腰带封在腰间。   “这是怎么了?”他穿好衣服,慢慢回身走到了敖宸面前。   龙袍太过沉重,处处限制着他的行动,杨佑只是走了几步便觉得浑身不自在。   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撑过大典。   敖宸摇头,将冕冠隔空抓到手中,将穿着的珠玉都放到顶端的长形冕板上,牵开两侧的丝绳为杨佑戴上。   杨佑先是低了头,又将膝盖弯了些,让敖宸更方便地替他打理。   带好冕冠,敖宸抬手将十二串珠玉缓缓拨下,珠玉相击,声音清冽。   杨佑隔了珠串看他,好像很清楚,又好像隔了一层雾,看不清敖宸莫明的神色,只能略见他大致的悲喜。   敖宸眼中浓云翻涌,似乎正在经历着极为复杂的心绪。   “怎么了?”杨佑疑惑地问道,拉着敖宸看了一圈。   敖宸也不说话,沉默地任他大量,良久,他才低头说道:“感觉今天看你有些不一样了,真像个皇帝了。”   “我穿龙袍的时候你又不是没看过。”杨佑没能读懂他更为晦涩的情绪,“我穿不穿龙袍不都是杨佑吗,怎么就不一样了?”   敖宸闻言悠然一笑,恍然叹道:“是啊。”   他双手捧着杨佑的脸,拇指不断轻柔地抚摸着杨佑的肌肤,带着点遗憾地说,“我好像等着一天等了很久,可是看着你真的成了皇帝,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些不舍。”   “那个位置,可以完全改变一个人。善良、勇敢、坚毅……最后都会被权力吞噬,你会变得多疑猜忌,胆小暴虐,不再信任身边的每一个人。或许你以后就不再是我认识的杨佑了。”   杨佑的目光柔和而又坚韧,他表情严肃地摇头,“我会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变成那样的人。”   敖宸轻笑一声,“人有很多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和誓言。”   “至少这个不是。”   敖宸歪着头,“现在的杨佑心软又啰嗦,成天做大梦,经常把圣人言论放在嘴边。还真挺讨厌的。”   他话锋一转,“我不希望看见现在的杨佑消失。”   杨佑咬着嘴唇叹了一声,“难得你终于认同了我。”   敖宸嘴角微微上翘,“不,世上很多人都会认同你,但他们不敢做你。所以你才显得如此不同。”   杨佑听他夸人,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敖宸低头揽着他的脖子,吻住他的唇,只是轻轻的依靠上来,没有多余的动作。   他闭上眼专心地抱着杨佑。   一颗冰冷的珠子隔在两人的唇间,杨佑的唇有些干燥,旋即便被交缠的呼吸染湿,连带着玉/珠也变得温热。   片刻后敖宸抬头,杨佑却上前一步将他按在屏风上,敖宸脚步不稳,差点把屏风撞倒,他赶紧稳住身体抱着杨佑,让他不至于摔下去。   杨佑将头埋在他的胸前,用力呼出一口气,带着几分苦涩地说,“算我违背誓言吧,敖宸……”   他十指用力抓着敖宸胸前的衣服,“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做一个好皇帝,你能陪着我吗?就一段时间,你看着我,如果我有做错的地方,你说出来,我一定会听的……”   杨佑突然又笑了一声,“算了,当我没说。我会尽快找到解开契约的方法。”   那一瞬间敖宸怀疑杨佑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他本想出口答应。   然后他听到了杨佑说,他会尽快找到解开契约的方法。   他原本想说的话被咽了回去,“解开契约的方法应该很难找,你做不到也没什么。我以前也不是没找过其他皇帝,可我不是还在这吗?比你聪明的皇帝多了去,他们都没找到,你说不定也找不到。”   杨佑哭笑不得地说,“那你以前一直要我当皇帝,我还以为当了皇帝就能解开你的契约,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看来,敖宸就算没有忘掉以前的记忆,也不一定知道方法。   敖宸耸肩,“当然是骗小孩玩了!”   杨佑想到这一路走来,期间付出太多太多,起因竟然是敖宸随口而出的一句话。   还有自己心里的那一念。   高祖杨烁回想往昔,会不会也觉得世间命运循环往复。   一切都从敖宸的一句话开始。   他问,“你想不想做皇帝?”   从杨烁因为这句话动心开始,命运的齿轮就开始不断地滚动,直到今天,杨佑也完成了宿命的轮回。   直到很久之后,久到杨佑不再是皇帝,他才明白,自己身上背负的,或许也是轮回的终结。   一切的因果,都将在他手上结束。   等到陆善见回来,登基大典已经过去了。   除了科考改制,陆善见又呈上了一封关于赋税意见奏疏。   税法乃是国家根本,牵一发而动全身,杨佑没敢轻动,只是将折子放到了暗盒中。   齐国就像是病入膏肓的病人,凭着病体还可以撑上些时日,可一旦重药下去,说不定病没治好,命先没了。他只能从边缘处慢慢开始改善,所以需要大量的时间和总体上稳定的局势。   陆善见一回京,杨佑便召见了他,先是交代了他新官上任后的任务,然后问起了敖宸的事情。   “趁着你还没下车就任,先和我……”杨佑卡了一下,他还是没太适应说“朕”,“先和朕看看龙神那里有没有阵法的线索吧。”   陆善见有些犹豫地说道,“请陛下恕臣直言,陛下多次问起龙神阵法,又头颅出接触阵法的意思。臣想问陛下,到底下了多少决心来办此事?”   “此话何意?”杨佑道。   “臣虽然不知当年布下的是何种阵法,可既然龙神说他身上的龙气和齐国国祚相连,那么此阵绝不可以寻常视之。动辄事关天下苍生,陛下就没想过,缺少了龙神镇守,天下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朕没想过。”   陆善见道:“这也是臣河北一行日日思考之事,没有人知道龙神离开后,大齐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请陛下想一想,为何之前没有圣人问过龙神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杨佑的手指微微颤抖,“他们都知道龙神离开后,大齐会发生不好的事情,所以没人想要放走敖宸?”   “臣不知,”陆善见低头道,“这不过是一种猜测罢了。”   杨佑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他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决断,只笑着说,“可是,解开了阵法,敖宸也不一定会离开啊。”   杨佑想,至少,应该不会马上离开,敖宸不是无情的人,他会为了自己留下。   “陛下,”陆善见可谓是苦口婆心,“当年是龙神自己答应要留下的,可现在他却开口要您解开阵法,难道不是他想要离开?何况他是神,而我们都是人,解开阵法之后,龙神想走,陛下留得住吗?”   最后一句话直接击中了杨佑的心防,点出了他从未细想的隐忧。   他哑口无言地坐着,喉咙干涩,一阵又一阵的汗水不断地冒出来,濡湿了衣衫。   就像敖宸说的一样,人有太多无法兑现的承诺和誓言。   他很早就明白,承诺是没有多少用的。   他和敖宸之间,只有一根细小的感情纽带将两人绑在一起。   他们不能成亲,没有婚书。   连敖宸本人都是不为人知的。   杨佑想,若是哪一天自己和其他人说,原来杨佑一直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恐怕别人早就怀疑这是他的痴梦。   若不是陆善见也能见到敖宸,他甚至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在脑海中制造了一个敖宸的形象,用来弥补自己孤独的生活。   所幸的是,陆善见成为了第二个见证敖宸存在的人。   可这又是深深的不幸,因为陆善见也印证了一点——他和敖宸之间,除了身体,没有任何紧密的外在联系。   身体的联系随时可以断开。   敖宸完全可以无声无息地从杨佑的生命里消失,不留下一点痕迹。   他不曾在众人面前现身,也不曾真正插手过杨佑的夺嫡过程。   他只在杨佑面前才是存在着的。   而杨佑,没办法让他永远待在自己面前。   患得患失。   那一刻,杨佑突然明白了阵法对他的意义。   不是因为天下安定,而是因为有了阵法,敖宸才能完全地在他身边。   这是无法违背的外力约束,连婚书都没有阵法来得强制和彻底。 第143章   “臣说了这么多,陛下可还坚持要解除和龙神的契约。”陆善见说道。   杨佑摇头,“你说了这么多,全是自己的猜测,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   “可是陛下,”陆善见不悦道,“难道真要等事情发生了才后悔莫及吗?”   杨佑沉吟片刻后用力闭了下眼睛,叹了一口气,再抬起眼像是要说服自己一样,“我答应过他,等我坐上皇位,我就会放了他。”   陆善见却从这个承诺中隐约察觉了蹊跷,“也就是说,只有皇帝才能解开阵法,对吗陛下?”   杨佑点头,“那阵法在消耗他的龙气,早晚有一天他会被困死在凡间。”   陆善见颔首道:“请陛下想一想,一个必须皇帝才能解开的阵法,于国于家到底有多重要?”   “再者,”陆善见眉毛动了动,“对陛下而言,是个人的承诺重要还是国家的安危重要?”   杨佑手指头动了动,缓缓舔了一圈嘴唇,心底无比焦躁,“那你说,朕要怎么做?”   陆善见抬起头来看着杨佑,沉声说道:“这是先祖和龙神都愿意结下的契约和阵法,陛下无需干涉。”   杨佑微诧,继而反应过来,冷笑道:“你让我看着敖宸去死?”   “这不可能,”他站起身来,在高台上来回地踱步,“我怎么可能眼看着他的死而袖手旁观?”   陆善见道:“那就请陛下再想一想,龙神重要,还是天下万民重要?”   “这根本无法比……”   “陛下必须要权衡!”陆善见斩钉截铁地说,“两害相权取其轻。”   杨佑仍然在摇头,他双手扶着龙椅的扶手,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敖宸是私,万民是公,一个是心爱,一个是责任。   他们本来是不能放在一个天平上比较的,可偏偏阵法将敖宸和天下联系在了一起,让杨佑不得不去选择,究竟要留下哪一个砝码。   杨佑沉默良久,最后黯然说道:“我……不管怎么说,你先陪我看看阵法吧。”   陆善见哂笑,“陛下若是想要解开阵法,请恕臣无能为力,臣学艺不精,有愧于陛下。”   “你……”杨佑斜眼一瞥,陆善见昂首站在阶下,眼神与平日里的温和而有所不同,终于展露了那些深藏之下的不可曲折的锋芒。   真想帮忙,学没学过都不重要,又不是不可以翻典籍。   可陆善见却是连看也不帮杨佑看了。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杨佑想着,如果强迫陆善见,究竟能不能得到想要的信息。   他斟酌良久,即使自己能强迫陆善见去看阵法,他真的能找到破阵的方法吗,即使找到了,他真的会说吗?   就算用刑让他开口,他说的真的对吗?   杨佑没学过法阵数术,他没办法鉴别陆善见说话的真假。   敖宸也许能判定陆善见话中的真假,可真话一定能解开阵法吗?   或许敖宸自己都不知道解开阵法的方法。   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只要陆善见不是真心想帮他,他有无数种可以糊弄杨佑的方法,甚至还可以给杨佑一个加快敖宸龙气消耗的方法出来。   而杨佑还等着他主持改革。   “你先安心准备科考改制吧。”杨佑最后不得不妥协。   陆善见点头退下,临走时似乎还不放心,看了杨佑一眼。   杨佑一个人坐在昏暗的大殿里,蜷缩在龙椅上,无奈地捂着脸,陷入了纠结而痛苦的沉思。   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了他的后颈。   “敖宸?”杨佑深吸一口气,将脸上的苦涩都吐了出去,笑着抬头看他。   敖宸一只腿跪在龙椅上,侧身下来抱住他,二人凑得很近,耳鬓厮磨间,杨佑抬头在他下巴上亲了亲,“你都听到了?”   敖宸点头,他还以为陆善见和杨佑知道了阵法的真正意义,但似乎他们还没有察觉。   也是,对凡人而言,阵法的真正意义他们很难辨明。   杨佑喃喃道:“他不帮我,那我就去找别人,弘光道长,还有其他人,我就不信,难道天下只有他会道法吗?”   “确实只有他。”敖宸道,“他的水平是最好的,他并不像你一样身负龙气是大气运者,仅靠修炼就能以肉眼凡胎看见我,恐怕百年来都难得一见。其他人来了也没办法。”   “那怎么办?”杨佑茫然道,将后背靠在敖宸怀里。   敖宸索性屈膝坐在龙椅上,从后面抱着他。   杨佑道:“你记不得了,陆善见不帮我,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没事,”敖宸抬手在杨佑脸上胡乱摸了一把,捏了捏他的脸颊,“反正也很难解,慢慢来。”   杨佑握住敖宸的手,手心里传来他的肌肤极为细腻的触感,他始终觉得内心是十分愧疚,“对不起。”   他只能这样说着,不停地向敖宸道歉。   “你没有对不起我。”敖宸笑着说。   既然没人帮,只好自己去查了。   杨佑暗中下定决心。   但没等他动手,很快就有了更加棘手的事情。   改元后的广德元年,三月没过几天,很快就到了杨佑的生辰。   他生辰恰好在寒食,本来就不能大操大办,好不容易劝大臣打发了铺张寿宴的念头,一个新的问题又被拿出来说话了。   ——纳妃。   杨佑看着眼前一大堆催自己广布恩泽,诞下龙嗣的折子,颇为无奈地摇头。   崔琰和刘慧正在就今年的吏治改革同他细细理着纲要,看见他苦恼的表情,刘慧明了地说:“又是催陛下纳妃的折子。”   杨佑长叹,“什么时候连朕的私事也要拿来说道?”   刘慧笑道:“他们也就是劝劝,毕竟陛下后宫无人,总有人盯着那几个位置。要是怕他们天天上书,不如找几个合心的女子纳进宫里。”   他这话让杨佑听得有些不舒服,找几个合心的女子做什么呢?   放在宫里养蛊?   让她们还有自己的孩子过着当年杨佑和丽妃过的生活,然后自相残杀?   “你不懂,”杨佑将奏折随手丢到一边,“朕不忍心让她们进宫来过苦日子。”   崔琰闻言倒是笑了一声,“天下盼着进宫的女子数不胜数,宫里衣食无忧,地位也高,陛下何来苦日子一说?”   杨佑现在是真的觉得他们不懂,世人都羡慕着繁华的宫城,却浑然不知宫里埋藏着几多枯骨。   他的童年确实衣食无忧,却远远谈不上快乐。   “这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我自有分寸。”杨佑道。   刘慧闻言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好了,来说说正事。”杨佑清了清嗓子,“朕之前说过,要好好看看世家的问题,这究竟要如何解决?”   崔琰俨然出身大世家,甚至还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世家,他知道杨佑对世家的态度很不友好。   听说西南一地,在杨佑到来之前,大大小小世家以数十计。   可就在杨佑掌权的十年间,这些世家要么被杨佑抄了,要么被他用计越分越小,最后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个家族,都在杨佑的控制之下。   他虽然对安王杨伦态度好,可对武家的态度可是极差,武家一倒,西南再无大世家。   当然,杨佑处理世家的理由一贯是世家不听朝廷政令,可世家要是都听了朝廷的政令,那还能叫世家吗?   国有错,世家纠之。   他自然不赞成杨佑削弱世家的态度,崔琰道:“陛下,世家乃立国根基,当年高祖杨烁起兵时便得云梦泽二十世家助力,才有了今天的齐国大业,若无世家相助,唯恐国家根基不稳啊!世家大族,团聚乡人,能让朝廷之政明于细枝末节之处,更可上供人才……”   他洋洋洒洒说了许多世家和朝廷的关系,杨佑都耐心地听着,实际上这也是他故意的。   他需要明白那些支持世家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崔琰说得口干舌燥,杨佑也一副受教的样子,同他说了几句之后便让留下刘慧,商量着秋天从蜀地征发兵马戍边的事情。   等崔琰走了,刘慧才露出不悦的神色。   杨佑也叹了口气,“世家……还真是块难啃的骨头。”   刘武是平民出身,当年没少受世家的排挤,若非自己本事够硬,命又大,打了许多硬仗,他还真不能当上节度使。   齐国旧例出将入相,许多节度使最后往往都能进入朝堂,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总揽朝政。   可刘武硬是一直在剑南节度使上待着,没有任何变动,甚至还有几次差点被弄下来。   因此,提到世家,平民出身的刘氏倒是意外地与敖宸站在了同一战线上。   杨佑道,“朕想先从世家的恩荫开始,以后凡是得祖荫的世家弟子,除嫡长子外,其余子孙须年满十五岁,弟侄满二十岁,并通过考核后才能恩荫补官。”   刘慧点头,“从旁支入手,再好不过,应该也不会受到太多阻挠。”   杨佑继续说道:“在等待世家子弟年满期间空出来的官位,能减的就减了,不能减的就给其他人。”   两人又商量了一阵,初步确定了方案后由刘慧写了下来。   杨佑看着刘慧突然叹了一句,“我倒是希望能见一见商君,改制路途艰难,非得有一超凡绝伦之人引路不可。”   刘慧看了他好几眼,心里想的却不是商君这回事,他想了半天才开口道,“陛下不愿纳妃,可是因为对杨将军有垂爱之意?” 第144章   杨佑闻言手上茶盏抖了抖,茶水哗啦一声淋在奏折上。   杨佑指尖夹起奏章,赶紧叫宫人进来收拾。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刘慧,“你又是哪里想到那么多事情的?我和杨遇春没什么。”   “可陛下多年不近女色,却偏偏和杨将军亲近……”刘慧欲言又止。   “ 我和你就不亲近吗?”杨佑蹙眉,“难道我不近女色,就不能是为了你吗?”   刘慧闻言咽了下唾沫,一脸苍白,惊魂未定地说:“陛下,这……臣已有家世,还有一双儿女,实在不能承受圣恩。倒是杨将军,至今也只有几个妾室,没有儿女,最适合承恩不过了。”   杨遇春是什么人刘慧还不知道吗?与其说他是人,倒不如说他是杨佑养的一条忠犬。   刘慧倒是挺欣赏他的军事才能,怎奈杨遇春这人打起仗来十分狠辣,在刘慧眼中,有时也太过伤害天和了些。   刘慧当然觉得杨佑应该纳妃,阴阳和合,方为天道。可他若真和杨遇春在一起,百官若是反对他和杨遇春,说不定能闹出些别的事情来。   在刘慧看来,对杨佑最好的方式是先找良家子生下龙裔,安排好太子和皇后的人选,之后的事情,徐徐图之也未尝不可。   其实杨遇春能做的比女人能做的要多,刘慧自我安慰道,若他们真的在一起了,自己也可以装作没看见。   杨佑看着刘慧神游天外,知道他肯定想到了别的地方去,暗自叹了一声道:“你真的想多了,我和杨遇春之间断不会有那些情义的。”   “放心好了,”杨佑抿着唇思考了一会,“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出现如父皇在朝时一样的后宫干政,同样,也不会轻易把后宫和朝臣扯上关系。”   刘慧的眼神一直在杨佑身上游移,杨佑看了他一会,说道:“你到底有什么想说的,一起说出来得了!”   “陛下,”刘慧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这话自己能不能说,“难道您真的有隐疾?”   他说着看向了杨佑的下半身。   杨佑:……   “赶紧出去!”杨佑低声斥道,“别在这妨碍我处理政务。这些话以后都不要再提了。”   刘慧还有些话想说,想了想还是不说了,他面对着杨佑躬身退出了大殿。   杨佑坐回椅子上,慢慢批着奏章。   翌日上朝,杨佑先宣布了一道旨意,他赦免了杨庭给杨度一家安上的所有罪名,让杨度在京城安安稳稳地做起了薛王。   他的儿女们也都依次受封。   薛王只能算是朝堂上的小水花,众臣今日的大事,是把请杨佑纳妃的请求说一遍。   杨佑统统搪塞了过去,差点和朝臣吵起来。   最后他不得不威胁道,若是还有人再提纳妃的事情,就先拖到宣政殿门口打上一顿。   当然是吓唬人的,可仍然有两位御史慷慨激昂地反驳他的搪塞。   杨佑也不能真打,梗着脖子就是不答应。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御史明明管的是百官监察,为什么这么执著地关心他的私事。   商洛并没有急着表态,但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并不赞同杨佑的推辞,只是为了不驳了皇上的面子才没站出来反对。   下朝后他留下来和杨佑商议政事,轻轻点了一句,“御史如此激愤,非是为了陛下的私事,而是为了国储。不立太子,难免人心动摇。”   “朕还活得好好的,”杨佑说着说着心里窝起了火,“他们就开始盼着朕死了,好找人继位吗?”   “陛下言过了,”商洛皱眉道,杨佑的情绪过于外露,这实在不是他欣赏的样子。   “我朝内耗,多由夺嫡而起,若不早立太子,稳固储君之位,只怕人心浮动,不断钻营,到时候即便是陛下之明也无法在相争的各方之间平衡。”   杨佑立刻察觉了自己的情绪过于激动,在皇帝身上没有私事,就连睡了哪个妃子,生了几个儿子都是公事,是要被拿到太阳底下晒着细细讲出来的事情。   “陛下,可是在益州有了心仪的女子,而那女子却不能入宫?”商洛问道。   杨佑猛地抬头,“老师何出此言,自然是没有的事。”   “既然没有,”商洛带着些训斥的语气说道:“陛下又为何推三阻四。迟迟不肯纳妃?在益州那等蛮荒之地,无人提醒王爷也就罢了,如今入了中原,岂有让陛下孤身一人的道理?”   杨佑刚想和他解释自己不愿意碰女人的原因,才发现自己张不了口。   敖宸当然不能说出去,即便说出去了别人也不会相信,说不定还会扯出更复杂的事情来。   他不希望让女孩们进宫蹉跎岁月,他不希望看见一个又一个丽妃,一个又一个被逼着选择持刀屠戮的杨佑。   似乎没人理解他内心的纠结,因为皇位的光辉太过耀眼。   耀眼到所有人都无视了龙椅脚下的大片黑暗。   他如果仅仅是为了个人的情感而选择不纳妃,商洛也不愿看到这样的情况出现。   在商洛看来,这只是他还不成熟的表现。   “请陛下好好斟酌。”商洛拱手,“老臣退下了。”   杨佑默不作声地站起来目送他离开。   瑞芳进来给他换茶,轻手轻脚地关好门。   一只手抓着他的袖子往外扯了扯。   “敖宸?”杨佑头也不回地问道。   “什么?”瑞芳手提着茶壶悬在空中,疑惑地看着杨佑,“陛下,我是瑞芳,不是什么敖……”   “啊瑞芳啊,”杨佑后知后觉,自己竟然没注意到瑞芳的存在,就开始和敖宸说话,他责备地看了眼敖宸。   他肯定是故意在有人的时间来找他。   “谢谢了,你没事就退下吧,我一个人坐会儿。”   瑞芳没走,而是谨慎地左右看了一圈。   杨佑抓住敖宸在他身上四处游走的手,垂下手臂,长长的龙袍遮住了他有些僵硬的肢体,杨佑对着瑞芳欣然一笑。   瑞芳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歪着头自言自语地说了些什么便离开了。   杨佑松了一口气,“你一天不逗我就过不下去?”   敖宸缓缓摇头,“逗你只是让我觉得好玩而已。”   杨佑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无精打采地耷拉下肩膀,“陪我走走吧。”   “好。”敖宸站在他身侧,同他十指紧扣。   他们从宣政殿出来,没要下人跟着,一路随心自在地走着。杨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低着头走路,脚上不断踢着路面的小石子。   走到一半,杨佑猛然抬头,才发现这是他走过许多遍的小路。   ——最后的终点是敖宸的湖和森林。   “怎么不走了?”敖宸晃晃他的手。   杨佑喃喃道,“好像很久没去你那里坐过了。”   十年间他不曾回京,后来回了京城,也没有借口随意进宫,只要进了宫都要被人盯着,哪里来的机会去重游旧地?   “那就去啊。”敖宸牵着杨佑的手,拉着他快步向前。   “我一直都很想问,”杨佑道,“这里究竟叫什么名字,空间为什么如此奇怪?”   对了,杨佑想起来,在很小的时候敖宸曾经和他说过,这里是荒山野岭,没有名字,只有敖宸一个人,所以杨佑可以随便取名字,反正敖宸也无所谓。   杨佑却从来没给取名,只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地叫着。   从宫里无法看见山水和森林,甚至连入口也没有,很可能只要转过一个普通的转角就能进入其中。   可这里的景色又是真实存在的。   静止的湖泊、完全一模一样的松林、破败的神庙,一切都是那么匪夷所思。   从他决定自己动手解开敖宸的印记之后,他就觉得必须要检查每一个信息。原来没想过的许多问题都浮出了脑海。   敖宸带着他走到湖边坐下,将右手平摊在杨佑眼前。   杨佑迷茫道:“怎么了?”   敖宸示意他将手放上来,杨佑把手放到了敖宸手心。   “这是你生活的空间,”敖宸道,“你生活在上面。”   他说着将自己的另一只手放在他的右手底下。   “这是我们现在在的地方,是下面。”   敖宸望着远处天空,“只有少数人才能走到下面的世界来。”   “那中间隔着的,是阵法吗?”杨佑好奇地问,“难道骊都就建在一个湖泊之上?”   “不是这样,”敖宸摇头,似乎在纠结该如何同杨佑说清楚,“这是两个不同的空间,被人用某种手段融合在一起,成为了表里两面,我所在的地方是里,你生活的地方是表。骊都就建在土地之上,下面并没有藏着一个湖。你所看到的这里的一切,树木也好,湖水也好,都是被空间法术改变后的结果。”   “你知道这两个空间是如何融合在一起的?”杨佑问。   敖宸抓着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不知道,我只能从气的流动里大概猜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要是更精细些,我就不得而知了。”   “如果你的阵法解除,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杨佑不停地问着问题。   “大概会消失吧……”敖宸也有些不确定,“反正不会继续在皇宫里存在。”   杨佑觉得自己隐隐抓住了线索,他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   “你看,我们现在把能知道的信息全部理一遍。” 第145章   杨佑在地上写下第一个词——京城。   “你只能在京城活动,你的身体在湖里,”他指了指面前波澜不惊的深湖,“所以阵法应该也在京城。”   “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排查京城里所有特殊的地方。”杨佑在地上点出几个小点,“这些地点必须要和高祖相关,时间很长,而且十分特殊。”   高祖陵、感恩寺、湖还有宣政殿下面的密室。   杨佑在地上写着, 目前他知道的只有这四个地点。   他们曾经去过感恩寺,并在那里发现了高祖杨烁最后的忏悔和善意,杨佑问道:“你在感恩寺发现过什么异常吗?”   敖宸摇头,“那里有阵法,但是与它不同。”   敖宸指了指自己的脚下,“感恩寺的阵法目的是清净人心,祛镇妖魔。所谓佛法森严,人间净土,都是有阵法加持过的。”   杨佑觉得感恩寺应该还有其他的秘密,但目前紧要的是捋清楚敖宸身上的谜题,他也就暂时放过了感恩寺,将它从其中划掉。   “高祖帝陵呢,你的那枚琥珀就是父皇从里面拿出来的,武宜之还说,那里面藏得有日后复国的秘密。”   敖宸冷笑,“那里面隔绝了我的感知,而且帝陵太远,我没法过去。”   杨佑微微颔首,“那我改天去一趟,今天先看看这里吧。”   他站起来往神庙里走,敖宸坐在原地没跟上去。   杨佑回头朝他招手,“你不过来?”   “没有必要,”敖宸淡淡道,“我在这里多少年了,要发现也早发现了。”   “说不准你漏了呢,”杨佑道,“或者有些东西只有我能看到呢?”   敖宸没动,“那你去找吧。”   不会有人傻到把阵眼放在敖宸跟前,这样他自己就能暴力拆解。   何况这里的神庙很早就被封了起来,也没用过几次,估计留不下什么信息。   杨佑等了他一会,看他好像真的不想动,于是自己去神庙里上下找了一圈。   他心里也清楚希望不大,因为这里是他打扫过多次的地方,既然之前他没能发现,现在也发现不了。   然而他还是细细地找着,不肯放过每一寸土地。   半个时辰后,杨佑无功而返。   敖宸静静坐在湖边,手里拿着一把松针,他无聊地将松针一根一根地插/进土里,头发和衣摆都垂到了地上。   “我说了没用吧?”敖宸抬起头说道,一道阳关通过湖面的折射突然照到了他脸上,他随之眯起了眼睛,剑眉英俊挺拔,一缕碎发粘在他的嘴边。   杨佑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说道:“带我去湖底看看,可以吗?”   敖宸的眉毛动了动,没有马上回话。   杨佑蹲在他面前问道,“之前,我是说十年前第一次离开京城的时候,你不是带着我来过一次吗?”   那也是杨佑认识敖宸那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到他真正的身躯。   “你是不是不喜欢别人进那座宫殿去看你?”杨佑摸着他的脸低声问道。   敖宸在他嘴角亲了一下,“确实不喜欢。”   所以从不让人进去。   他也想起了当年的场景,不知怎么就带着杨佑去了。   他也很想知道当初自己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杨佑额头抵着他的额头。   “不为什么,直觉而已。”敖宸拉着他站起来,“很多动物都不会和人接触,即使是虎豹豺狼也不会主动邀请人类,这就是直觉。”   直觉告诉他们人很麻烦,人很危险,甚至致命。   “可你不是龙吗,你是神啊,为什么要对人避之不及?”   敖宸没有答话,摸了摸他的耳垂,“不是要下水吗。走吧。”   “等等。”杨佑回过神来点头,将外衣脱下放在湖边,“走吧。”   敖宸从他衣服里抽出一张手帕叠起来蒙住他的眼睛,“水太深,你别怕,我带你去。”   “好。”杨佑上前一步,摸着抱住了敖宸。   敖宸一手从背后搂住他,一手从下面挽着他的膝盖,将杨佑抱起,一步步走向水中。   水很凉,杨佑一时竟然分不清是敖宸体温凉还是水更凉,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敖宸安慰地在他额头不断轻吻着,慢慢地走着,让杨佑逐渐适应水温。   “要下水了。”   敖宸提醒道。   水已经盖过了杨佑的脖子,杨佑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口鼻。   敖宸猛地向前一跃,带着杨佑沉入水中。   即将完全沉没的瞬间,杨佑的唇被敖宸的唇齿打开,敖宸不断地向他渡气。   杨佑完全看不见,浑身紧张,对深暗水域的恐惧让他的心瞬间就跳到了极点,他只能紧紧地抱着敖宸的脖子,依靠他的双唇来度过着无边的黑暗。   敖宸带着他一路往下游,直到站在了水下宫殿的门口,他轻缓地落在了水底,抱着杨佑走进了大门。   他用牙齿将杨佑眼睛上蒙着的布扯下,杨佑得到他的信号这才开始慢慢呼吸。   敖宸将杨佑放了下来,杨佑浑身湿漉漉地往下滴水。   再次见到这座宫殿,杨佑仍然感叹于它的宏伟瑰丽。   主殿的柱子只有抬头才能望见顶端,连天顶都陷入了远而不见的黑暗之中,湖里的水被宫殿的大门挡在外面。   正对面的彩色浮雕中,一只黑龙在云海中翱翔。   杨佑走过去细细地看着,他看不懂浮雕的工艺,却从中闻到了淡淡的桐油味道。不管如何,这一幅巨大的浮雕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绝非寻常。   他抬手摸了摸龙的爪子,他的手掌才只有龙的爪尖那么大。   杨佑问道,“这么大的工程,为什么在史书中没有记载?”   敖宸懒懒地说道:“谁知道呢,史书能全信吗?只要不记下来,很多东西几十年就会被人忘了。”   杨佑点头,“你说的也是。”   “有灯吗?”杨佑回头问他,“太暗了。”   敖宸伸出指尖,指尖燃起蓝色的火焰,仔细看去,火焰的内里竟然是纯黑色,他吹了一口气,火焰就四散开来,化作无数细微的萤火围绕在杨佑四周,如同夏夜的萤火虫一样上下活跃地飞着。   杨佑被萤火包着,成了这里的光源,走到哪里就亮到哪里。   敖宸拉着他走过一条长长的回廊,杨佑借着蓝色的光,看到长廊的墙上有彩色的壁画,两边的壁画大同小异,画的是高祖征战天下的历程,一直到他统一生涯中的最后一战——河西之战。   河西之后,天下俯首。   两边的画作唯一的不同是,杨佑左边的画卷少了一个人,而右边的画卷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在右边的壁画中经常同高祖杨烁和韩王杨焰站在一起。   杨佑尝试着解读这样做的隐义,左边是人间的场景,而右边则是那些能看见敖宸的人眼中场景。   穿过长廊,杨佑的呼吸微微一滞,真龙巨大的身躯陈列在屋里,静静地彰显着磅礴的力量。   比光照不到的黑暗更幽深的是敖宸黑色的龙鳞,无边无际地铺满了他的视野。   杨佑又一次经历了那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震撼。   敖宸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耳垂,拉着他的手说道,“跟我来吧。”   他拉着杨佑一脚踩上了龙的尾巴。   杨佑有些迟疑地说道:“没问题吗?这不是你的身体吗?”   敖宸笑了笑,“你就跟个蚂蚁似的,能有什么问题?”   他拉着杨佑从龙尾一步步地走上了龙的脊背,走在背鳍的侧边,黑鳞十分光滑,杨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盯着脚下,紧紧地抓住敖宸的手,“你慢点走。”   敖宸便走几步停一下,带着他一路走到了大殿的中央,“你看头上。”   杨佑闻言抬头,藻井是一个青铜铸造的龙头,四周画着云海,不知道用了什么颜料,每一朵云都折射着五彩的光斑。   隔了八百年,藻井还能保持着青铜原本金灿灿的颜色,这里的时间好像停止了流动,壁画没有褪色,金属没有蚀锈。   一切都如同八百年前,只是在湖底陷入了安静的沉睡,等待着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苏醒。   他们一直顺着龙巨大的身躯走到了龙头,杨佑直接踩在了敖宸的脑门上。   他忍不住在上面跳了几步,差点滑下去,还是被敖宸搂住了腰才拉回来站好。   “你跳什么?”敖宸冷眼问道。   “看你不顺眼,在你脑门上踩两脚。”杨佑瞪着眼睛回答。   敖宸哼了一声,顺势坐在了龙头上。   杨佑则是新奇地四处看着,抬手摸了摸龙角,龙角并不光滑,而是有着细细的绒毛,他坐在敖宸旁边,摸了摸脚边的鬃毛,手感柔软顺滑。   “都说了没东西,你还来看。”敖宸在一旁抱怨道。   杨佑环顾,墙上每隔一段就有一块浮雕,但都是各种各样的龙,没有其他的信息。   整个宫殿十分庞大,但构造异常简单,前殿——长廊——装龙的后殿。   杨佑遗憾地叹气,歪头靠在龙角上,“怎么就没有线索呢?”   敖宸显然并没有体会道他纠结的情绪,舔了圈嘴唇,用手指勾着杨佑的衣带不断往外扯。   “别闹!”杨佑用胳膊夹住他试图乱动的手。   敖宸唏嘘道:“陛下日理万机,留臣妾一人独守空房……”   “……”杨佑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我……”   敖宸笑了一声,揪着他的衣服将杨佑拉到自己怀里,然后将他按下去躺着,双腿一跨,压在杨佑身上。   杨佑面朝下躺着,脸贴着冰凉的龙鳞,身上的衣服还在滴着水,他忍不住回头轻轻斥责敖宸,“你能不能回去再……”   敖宸低头,长发散落,蓝色的荧光中,他看见敖宸的瞳仁从圆慢慢拉长,直至变成猫眼一般的竖瞳。   敖宸静静地看着他,低头在他眼皮上舔了一下,“嗯?”   杨佑认命似的叹了一句,“还真是到哪都治不了你……”   荧光散落,随着杨佑的浮动而漂游,飞到屋顶的壁画上,坠着光彩的云朵,如同夜里流转的星河。 第146章   **涌动之后,杨佑裸着上身平躺在衣服上,敖宸抱着他的腰,将头靠在杨佑胸口。   杨佑呼吸发抖,浑身轻颤,片刻后抬手捋了捋敖宸四散在他胸口的长发。   他另一只手摸着身下的龙鳞,扣着龙鳞的缝隙,“敖宸,龙在这里,那你又是什么?”   敖宸的人身凑过来与他唇舌交缠,“我是灵魂。”   杨佑用手背摸了摸他的脸,“可我摸得到你。”   “那是因为灵魂可以化形,就像鬼能在人间为非作歹,都是同样的道理。”敖宸笑着说。   所以,敖宸是因为身体被限制在法阵中,不得以才用灵魂来行动,可同样因为身体,他的灵魂也被限制在京城,无法离开。   敖宸抬起头来亲了亲他的侧脸,“在想什么,表情这么严肃?”   “没什么,”杨佑端详着他的面孔,低声问道,“敖宸,如果你自由了,你会去哪里呢?”   敖宸认真地想着,“应该不会再京城待着,可能会去别的地方。”   说起这个话题,敖宸想到了些好玩的东西,搂着杨佑说,“你去过海边吗?到时候带你下海。”   “带我去龙宫吗?”   他说话时呼吸都吹在杨佑耳后,引得他痒痒,他忍不住笑道:“到时候带我去龙宫吗?”   “是啊,”敖宸轻轻咬着他的耳朵,“金屋藏娇,你去不去?”   杨佑脸上的笑容暗淡了几分,“你知道,我不能随意离开皇宫的。”   “父皇每次巡游都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我不能再这么做。”   “你就是顾虑太多。”敖宸笑了一声趴在他胸口,“事还没成呢,就开始想着后果。”   杨佑一直和敖宸在水底待到傍晚才离开,等他从御花园里出来,瑞芳正带着一群宫女四处找他。   “怎么回事?”杨佑笑着走过去。   “陛下,您可急死我了,这么大个人说不见就不见了。”瑞芳过来帮他把有些凌乱的头发理好。   杨佑斜眼蔑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敖宸,“我一直在御花园,可能是侍卫没看到我吧。”   这时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在杨佑的黑发上洒下糖霜,瑞芳撑起伞,替他穿好披风,“薛王家的杨玄王子来了,说是有东西要给您。”   杨佑点点头,“带他来紫宸殿见面。”   杨休一直都在替他找散落民间的皇室,却始终没有消息。   这是最坏的情景,意味着杨庭几乎把皇室都砍光了,只有薛王杨度一脉幸存。   既然如此,少不得要给他们一家好好安排着。   紫宸殿里点起了烛火,杨玄安静地坐在殿中,见到杨佑前来,先行一礼,“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佑让瑞芳搬了案几放到他旁边,两人对坐,杨佑笑着说,“叔父恢复王位后,生活得可还习惯?”   “多谢陛下挂心,”杨玄笑道,“一切都好,父王时时嘱咐臣,要多感谢陛下恩德。”   “都是一家人,就不必见外了。”寻常人家尚知宗亲之间相互扶持,皇家却是时时刻刻都在勾心斗角,杨佑也不愿这样的情况再出现,对薛王一家也多有宽容, 杨佑道,“日前廖襄给朕上书,你哥哥在边境立了不少功劳,已经提拔了行军司铠参军。”   “臣正是为了哥哥的事情而来,”杨玄拿出身边放着的一个小盒子,双手捧着放到了杨佑面前,“这是哥哥托人送过来的,特意叮嘱臣要献给陛下。”   杨佑打开来看,是一盏琉璃夜光杯。   杨玄道,“此物乃是汉朝之物,流落民间,被哥哥收了来。”   杨佑点点头,“你们兄弟倒是有心了。”   杨佑又问了他一些学业上的事情,杨玄引经据典,对答如流,杨佑很是满意,对他说道,“你是个有想法的人,可曾觉得整日闲坐在家有愧所学?”   杨玄谦虚地说,“臣年龄小,自当认真学习,学而优才能入仕。”   “这倒是无妨,朕看你学业上已经不差了,”杨佑道,“朕让你去中书省做个行走舍人,平日里也好跟着刘宰执、商宰执他们学学。”   中书省乃三省之首,为天下中枢,虽说仅仅只是个行走舍人,那也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此言一出,杨玄便知道,杨佑这是有心栽培他,连忙叩谢恩典。   杨玄与弟弟杨伭有着一丝半点的巧合,性格、学识都让杨佑十分欣赏,杨佑也有心培养他。留杨玄吃了一顿饭后,杨佑又交代了他许多朝政诀窍,这才放他回家。   回到寝殿,敖宸少有几次没来骚扰他。   也是,白天都闹了一下午。   他将奏折批好后,瑞芳递过来一封信,“陛下,蛮子的信来了。”   杨遇春自从到了边关之后,每隔一旬便会给他寄一封信,信里多半是他自己对边关局势的看法和一些不能公开在朝堂上讨论的事情。   最近的战报少了很多,应该是边关局势有所缓解,杨遇春的信里也多了些别的东西。   有他练字读书的心得,有记载新奇玩意的游记,有下属的八卦,不管什么东西他都要记上一手。   杨佑望着瑞芳,“你什么时候也改改称呼,好歹他也是个将军了,还叫人蛮子。”   瑞芳噘着嘴,“当了将军也是蛮子,再说了,您不也叫他牛吗?”   说得有道理,杨佑无法反驳,只轻轻骂道,“你就欺负自己人好了。”   瑞芳但笑不语。   杨佑拆了信,杨遇春说他这次组织了一支队伍,要重新测绘西北边境舆图,这几天一直在边关跑,没机会读书。廖襄和杨言之前因为打仗吵过一架,廖襄要粮草马匹要得狠了,被杨言骂了一顿。两人近日似乎又和好了。   他写下了最大的担忧,如今打仗,朝廷的拨款远不足以支撑大军,于是各将领只好自筹军费,长此以往,恐怕又会催生又一种“节度使”出现。而且他们没有自己的马场,骑兵光是坐骑就比突厥人弱了不少。   杨佑拿到这个问题也是十分棘手,杨庭在位三十余年,穷奢极欲的同时又要满足北方两大防区的用兵,年年都是重税,就是杨佑登基想轻税,一看今年的情况,也不能马上就全部减下来。   如此多年,百姓早已不堪重负,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只等最后一根稻草便会彻底压垮。   如今杨佑把税从十五税一减到了三十税一便已经让户部唉声连连,不收就没国费,收了就受民怨。   他又在纸上写写画画,写了许多措施方案,都觉得不是很满意。   夜里瑞芳进来一次,见他还没有睡,催着他熄了灯,又亲自压着杨佑上床这才安心。   杨佑躺在床上,看着顶上的金龙帐问瑞芳,“瑞芳,你跟着我也许多时日了,你年纪也不小了,可有看中的郎君?我给你指了吧,人生在世,嫁人生子,你总不能在我身边耗一辈子。”   瑞芳气鼓鼓地替他盖好被子,“怎么,陛下现在就嫌弃我老了,手脚不利索了?”   “说哪的话?”杨佑笑道,“我这不是心疼你吗?”   “难道我就不心疼陛下了吗?”瑞芳拉好床帐,声音变得有些晦涩缥缈,“其他人来伺候陛下,我总不放心,这人心隔着肚皮,哪知道别人想的是什么?”   杨佑没作声,他也在犹豫,一方面想瑞芳出宫去过日子,一方面又舍不得这样一个忠诚贴心的老人。   “这话以后别说了。”瑞芳命令道,“陛下若再提,我就生气了。”   “好好好,多谢瑞芳姐姐!”杨佑笑着闭上眼睛。   瑞芳退出房间,在侧室的小床上睡着。   杨佑下午在水底已经睡了一觉,虽然不知道多长时间,但精神十足,现在根本不困。   他想着白天的事情,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于是起身披上衣服,想去御花园走走。   刚出了宫门,他突然又变了想法,提着灯笼往宣政殿走去。   他没让宫人跟着,叫来几个小太监开了宣政殿的门便独自进了大殿。   不上朝的时候,宣政殿十分空旷,杨佑的脚步声在里面听着格外分明,下起了小雨,杨佑听见雨滴打在瓦上,又顺着屋檐流下。   湖里没有线索,高祖陵他还不能随便去,倒不如先来宣政殿看一看。   杨佑将灯笼放在脚下,拿出一把随身的匕首割破食指,血点在龙的眼睛里。   他轻车熟路地走进了密室。   可再次进入密室,所见的一切都推翻了杨佑之前的猜想。   他还记得,他之前每一次进来,都要爬上高高的台阶才能到达冰室最高处的那块巨冰。   可现在……   他低头看去,那块需要仰望的巨冰,现在就在他的脚下!   那些历代皇帝放置在这里的箱子,散落在他的脚边,他朝下看去,层层浮冰深不见底。   他站在巨冰上百思不得其解,在察觉到不对的那一瞬间,他第一反应是先离开这里。   并不需要他移动步伐,当他心里出现离开这个念头的时候,杨佑就站在了宣政殿中,脚边是一盏宫灯,烛火因为他的出现微微摇晃。   他不信邪,再仔细看去,原本因为他的血,地板打开了一个入口,此刻入口却已经消失不见。   他又挤着食指,滴了血上去,地面的入口又开了。   杨佑顺着楼梯走下去,落脚点还是在那块最高的巨冰上。   这……   他猛然想到,上一次前来,他还是皇子。   而这一次,他是皇帝。 第147章   皇子尚需要仰望,而皇帝则是俯视众生。   难道这才是冰室真正的用意?   杨佑屏住呼吸,他察觉到自己可能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他看了眼周围,没什么东西可以依仗,只有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冰块上。杨佑将衣摆提上来扎在腰间,转身蹲下,双手撑着冰面,将两腿慢慢放下,离地还有一两尺,他深吸一口气,猛然跳下,落在第一级台阶上。他脚下没踩稳,刚落地就朝后仰去,手臂在空中划水一般动了半天,终于在彻底摔倒之前撑着坐在了地上。   “嘶!”他食指的伤口被压了一下,血不停地渗出,滴落在冰面上,杨佑用衣角随意裹了裹,站起身来查看四周。   和之前的景色别无二致,上次被他翻乱的几个箱子也都原封不动,除了他出现的位置不一样之外,其他一切根本没有变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在心里念了一句祖宗恕罪,蹲**捡起一个个箱子,用匕首将它们全都挑开。   然而这里并没有高祖的东西,而且,没有任何与敖宸相关的物件出现。   杨佑翻了一阵便觉得纳闷,什么有效的信息都没有。   他手握着匕首,虎口累得发酸,索性坐在地上一边休息一边想问题。   在他之前,敖宸绝对和其他皇帝合作过,可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在相关的一切记载中出现?   龙神相助,对一个皇帝而言,已经是最高的“天命”了,应该没有皇帝不想在史书里留下“真龙天子”的记载。   可是为什么,在他亲眼见到敖宸之前,仅仅听闻过似是而非的龙神传说?不管是父皇还是兄长,似乎都对敖宸的存在一无所知。   别说是史书,就是皇家内部的实录和起居注上也没有敖宸。   为什么?因为其他人看不见敖宸?   那皇帝呢,皇帝也没有留下任何记录。   难道有人在故意隐瞒敖宸的存在,谁有这样大的力量将敖宸的存在在八百年中全数抹去?   还是……敖宸隐瞒了许多真相?   杨佑不敢再想,起身准备离开,他必须再和敖宸细细问清楚。   正当他抬起脚来时,眼角余光突然一闪,杨佑动作一滞,低头抬脚,怔怔地看着脚底的冰面。   这里应该是刚刚他血滴落的地方,血不是一滩圆形,而是形成了一个奇异的文字。   杨佑蹲下,用手摸了摸。   他指尖传来凹凸不平的触感,他凑近了看,冰面上有着细小的纹路,他的血深入纹路的凹槽内,便显现出了这一个小小的字符。   杨佑看不懂,那字符歪歪扭扭的笔画像是蝌蚪一般,他又按着其他的地方摸了摸,冰块入手触感光滑,并没有刻痕。   他又用血试了试,他的血一落在地上,立刻就显示出了花纹,一连试了好几个不同的地方,都是这种情况。   果然,这一整块冰面都有着细纹,如果没有血液渗透,光凭肉眼根本看不出来,就是下手去摸也只能摸到光滑的冰面。   他刚刚为了翻找箱子,已经下来九级台阶,再往下的箱子稀稀落落,收集起来十分困难。他随意选了几处不放心地滴了几滴血,都有着各不相同的纹路。   如此往上,一直到巨冰附近的第一级台阶,也全都布满了字符与纹路。   看样子,整间冰室都布满了这些纹饰。   杨佑检查完第一级台阶,伸手碰了碰伫立的巨冰,指尖的血在巨冰上擦出一个字。   杨佑认了半天还是看不出来,他有心记下图案,等着出去后问问敖宸或者陆善见。   巨冰的四个侧面都有,杨佑费劲体力爬到冰块顶上,用力挤着食指,指尖涨得紫红,血大滴大滴地落在冰面上,继而绘出蜿蜒曲折的线条。杨佑滴的血越多,显现出来的花纹就越完整,面积也越大。他将伤口割大了些,放了一会血,巨冰顶面的花纹全部出现,这些花纹非常奇怪,密密麻麻,看似杂乱无章,实则又有自己的规律,以一种精密的状态结合在一起,好像缺少了哪一环都会使整个图形不再完整。。   他顺着线条细细地摸着纹饰,看手下的线条走向,似乎这里的所有纹路都是从巨冰发端。   冰室白色的墙壁给人一种空间上的错觉,好像四周没有界限,全是白茫茫的一片。   杨佑忍不住想着,这些花纹全部显现出来,该有多壮观。   他想起刚才从一个盒子里翻出了一壶葡萄酒,血红的酒浆还散发着清甜的味道,杨佑跳下去翻出酒壶,打开来倒在地上。   酒液顺着光滑的冰面直接铺开,流向下一级台阶,并没有在地上留下奇怪的花纹。   杨佑又在旁边滴了一滴血,血立刻组成了花纹。   看来只有血才有用。   杨佑蓦地想起,当时武宜之是这样告诉他的,他说这里“据说是只有皇帝才能知道的密室”。而敖宸当时也说过,入口的阵法只有杨氏皇族的血才能打开。   杨佑忍不住猜想,或许这些花纹用皇室的血才能看出来。   只有皇室才能进入的空间,只有皇室才能看到的纹饰……   这真的只是皇帝用来祈愿的地方吗?   杨佑想相信都不可能。   “难道这就是……”杨佑喃喃道,“阵法吗?”   他爬回巨冰附近,想翘起一块冰带出去给行家看看,手中的匕首削铁如泥,却在接触冰块的瞬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杨佑拿起刀来摸了摸刚才自己砍的地方,光滑无痕,而匕首锋利的刀刃卷了起来,还磕了一个**。   杨佑叹了一声,只好把匕首收起来。   低头将匕首放在腰上挂好,杨佑听到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有人吗?”他问道。   只有回声不断地回荡。   是他的错觉吗,上一次似乎就听到了叹息的声音。杨佑没多想,收拾好了东西就准备离开,再次爬上巨冰顶端,脚踩在花纹上。   杨佑低头认真地看了一眼,那些无序的花纹好像在不断地旋转,变成血色的飞沫,如同雪花一样洋洋洒洒地漂泊在天地之间,杨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旋转的花纹化作一阵飓风,将他席卷到天际。   ……   高台上,巨大的篝火熊熊燃烧,空气因为上升的火焰而产生微弱的扭曲。   穿着黑衣的大臣忍着一头热汗朗声宣读道,“吾皇尊上,膺期命世,扶危拯溺,自南徂北,东征西怨。致九合于诸侯,决百胜于千里……”   杨焰穿着戎装守卫着祭坛,他站在角落里兴奋地捏紧了拳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敖宸靠在一边的墙上无聊地打了个哈欠,问道:“什么时候能完,我等着喝酒。”   一群头发花白重臣将皇帝玉玺献给杨烁。   杨焰忙道:“快完了快完了,我也等着吃席呢!”   杨烁表情严肃地推辞了,群臣不从,上表劝进,如此再一再二再三之后,杨烁才勉为其难地表示自己不得不遵从臣下的意见,当了皇帝。   群臣在骊山脚下山呼万岁,俯首帖耳。   杨焰也顺从地跪了下来。   一时之间,天地间只有杨烁和敖宸站着。   敖宸冷冷地笑了一声,杨烁抬起眼来看了他一下,没说什么。   祭天完毕,杨烁带着百官到了长乐宫宴饮。   杨焰叫人把提来的好酒堆成了塔,敖宸坐在他旁边一起豪饮。   周国末年延续几十年的征战,终于在今天结束。   杨焰的脸上露出无比幸福的微笑,他抱着酒坛喝得酩酊,结结巴巴地问敖宸,“如今哥哥已经是皇帝了,你下凡的事情是不是就结束了?”   “还没吧,”敖宸也有些不确定,“光你哥当十多年当皇帝没用,还得让这个国家延续下去。”   “这样啊……”杨焰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看来你还能在凡间多留一会。”   敖宸挑眉,“还行,至少现在我没那么讨厌人类了。”   两人相视一笑,碰了碰酒坛。   ……   “你疯了,杨烁。”敖宸眯着眼睛冷冷地说。   杨烁一头黑发已经夹杂了不少灰色,健壮的身躯也有些佝偻,“我没疯,敖宸,你愿意帮我吗?”   “不会,”敖宸想也不想地回答,“天庭已经没有凡人成仙的法门了,我相帮也帮不了你。做人不好吗,一定要求长生?你还在壮年,不该想这些事情。”   “哈哈哈……”杨烁仰天大笑,“敖宸,二十多年来你一直都没变过,可我呢,我老了,我就快要死了,难道让你帮帮朋友也不行吗?就算没有修炼的法子,仙丹灵药也没有吗?我知道你不能违背天庭的规定,我不想成仙,我只想多活几年……”   “哼!”敖宸冷笑,“你真的只想多活几年?还是想要永远坐在这个位置上?”   杨烁抓紧龙椅扶手,面露难色地纠结了许久,最后说道,“没错。朕是天子,朕亲手打下了天下,如今要朕眼睁睁地看着天下落入他人之手,朕不甘心!”   “不是他人,是你的儿子,下一个皇帝是你儿子!”   “太子柔弱,他怎么可能坐稳天下!”杨烁道,“只有朕,只有朕才能让天下安稳,让万民成服,将大齐江山延续千秋!” 第148章   宣政殿上的皇帝威严无比,在杨烁治下,短短十几年时间,就亲手缔造了一个君明臣直,足以彪炳史册的治世。   多年的征战不免在他身体上留下许多伤病,每逢天气变化,杨烁往往被折磨得叫苦不迭。   他打仗的时候明明是那么勇敢无畏的一个人,为什么突然变得贪生怕死?   敖宸认真地审视着天子,他们相处几十年,眼看着这个凡人一点点的变化。   他也说不清楚,这些细小的变化何时将杨烁里里外外都变了个人。   或许他没有变,只是时间磨去了他的表象,露出了内里。   “一草一木,都能成精修仙,为何天庭不准人求长生?”杨烁反问道。   敖宸不解地皱起了眉头,沉默良久道:“皇帝不能,没有一个皇帝能够在人间享有长久的权力与荣耀。”   “神可以享受香火,为什么天子却不能久留?”   敖宸没想通这个问题,一时没有回答。   杨烁笑道:“你看,你也觉得这不合理对吗?”   敖宸摇头,“天道自有道理,我只是一时不明而已。生老病死乃人之恒常,与其瞻前顾后,不如把手上的事情做好。你上次不是想建立新军……”   杨烁抬手打断了他,有些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敖宸也不再多话,拂袖离开。   杨烁突然喊道:“杨焰!”   杨焰推开宫殿的门,愕然问道:“陛下同龙神谈得如何了?”   杨烁的目光久久地停在敖宸的背影上,淡然道:“没什么,你退下吧。”   ……   雨打蕉叶,潮湿的草地中不时传来几声蛙鸣。   杨焰穿着蓑衣走进小巷,这是一家小小的酒馆,是杨焰手下一个都尉的遗孀开的小店,酒水一般,胜在量足,他也时时过来照拂生意。   老板娘走过来接过他的蓑衣,杨焰摘下斗笠,露出英俊的侧脸,他眼角已经有了些许的皱纹,没有年轻时那么锐气英武,却也多了几分沉淀之后的稳重大气。   他抖了抖衣服上的水,对着老板娘说,“还是老规矩,我到楼上坐坐。”   老板娘爽朗一笑,“那位公子来了,我让他去了您常用的房间。”   杨焰一边往楼上走一边纳闷,那位公子究竟是哪位,待推开门,便看到一身黑衣的敖宸坐在房中,倚着窗户喝酒听雨。   杨焰笑着走上前去,“你怎么来了?”   他与敖宸对视片刻,兴奋地走上前拍了拍敖宸的肩膀,“上次你和陛下闹了不快,已经有好几年没露面了。我还以为你回天上了,还同王妃说没能好好送送你。”   敖宸一靴踏在窗台上,面无表情地说:“就是去造访了几个在人间的散仙而已。”   “原来还有别的神仙,长什么样子?”杨焰问道。   “都是要兵解的神仙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正说着,小二端上来两斤牛肉和一壶好酒。   杨焰拉着敖宸坐下,递给他一双筷子。   敖宸随便吃了两口道,“我去问他们为什么凡人不可以成仙。”   杨焰的筷子停了,抬眼专注地看着敖宸。   敖宸道,“天庭以前从不对凡人成仙做任何限制,那时候有不少仙人会在人间收徒,有许多修仙法门在人间流传。有不少人通过修炼得以成仙。直到后来有不少皇帝开始求仙问药,并且真的有人献上了仙方。”   “真有皇帝练成了?”   敖宸点头,“一个永远统治天下的皇帝,最后绝对不会成为羲皇上人。权力不免会染上个人的意志,从而变得扭曲和面目全非。总而言之,那段时间人间十分混乱,于是后来天庭找了个借口,控制了一切修炼的法术和丹药。不允许凡人修炼成仙,但也没有完全断绝凡人登天的路,他们留下的一线生机就是——功德。”   “凡对天下有至功至德的人,积累到一定程度,便可以视情况升仙。”   杨焰权当是听了逸闻,意犹未尽地说,“原来如此。”   敖宸给他倒了一杯酒,“不说这个了,说说你吧,上次杨烁要练新军,练得怎么样了?”   杨焰苦笑道:“陛下已经很久没让我带兵了。”   “为何?”敖宸皱眉,“你是他的兄弟,是自己人,他信不过旁人,怎么会信不过你呢?”   杨焰的笑容越来越苦,他叹道:“就是自己人才信不过。”   敖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   一股难以言语的悲伤萦绕在杨佑心头,他想看得更多些,却不料一阵寒意从脚底直直地上升,贯通头顶,他止不住地发颤,韩王的记忆与他的记忆混杂在一起,让他一时无法分清自己究竟是高祖年间一缕旁观的游魂,还是广德年间真正存在的皇帝。   他用力睁开眼,双肩如同负了万斤巨石,巨大的力量压着他不住地下坠,他一时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从嘴里喷出一口血。   血沫四溅,将冰面上的纹饰浸润得愈发鲜明。   他颤抖着双手用袖子擦了擦嘴,心底蓦地产生了害怕的情绪,连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咳了几声,等身上的重压感慢慢散去后才站起来离开了冰室。   外面是深沉的夜幕,他胸口隐隐作痛,刚从如烟的过往记忆中抽离,他有些无法适应,脚步匆匆地避开了宫人,走到了湖边寻找敖宸。   湖面光滑如镜,密林深处没有任何声音,连青蛙蟋蟀的叫声都没有,一片死寂中,杨佑冲到了湖边。   “敖宸?”他站在湖边小声地喊着,嘴里还有着鲜血的咸腥味。   湖面突然起了风,水面如同被人不断敲击一般,溅起无数的水花,水花在空中凝结成形,身穿黑衣的敖宸凌风款款而来。   杨佑将灯笼举高,一点橙黄色的微光照亮了两人的脸庞。   一人温柔俊雅,一人冷峻凌厉。   敖宸一落地先是拉着他仔细看了一圈,指着杨佑胸前和衣角沾染的血迹问道:“怎么如此狼狈?有人行刺?”   杨佑食指动了动,偷偷往衣袖里收了些,“刚才出来咳了血,没什么大碍。”   “去找御医。”敖宸不由分说地拉着杨佑的手带他离开。   杨佑站定不动,拉住敖宸的袖子,“敖宸,我有话要问你。”   敖宸点点头拉着他继续走,杨佑忙道,“很重要的,只能在这里说。”   敖宸莞尔,“好吧,你问。”   杨佑觉得嗓子好像被残留的血卡了卡,他先清了嗓,抓住脖颈前的衣服道:“你……关于你的契约,你是不是瞒着我很多东西?”   他期待地看着敖宸,却没得到敖宸否定的回应。   敖宸站在他面前,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杨佑明了地点点头,眼眶有些发红,“我以为,你至少在这个方面不会骗我。”   毕竟需要自己才能让敖宸自由。   敖宸笑了笑,抬手摸了摸杨佑的头发,替他擦去嘴角边残留的血痕。   “你瞒着我的到底是什么?”杨佑迫切地问。   敖宸略一沉吟,“其实不是瞒着你,很多事情我现在也忘了。”   “那之前呢?在我还小的时候,你刚开始见到我的时候,”杨佑摸着胸口道,“你总该记得很多东西,为什么那时候不说?”   敖宸叹了一口气,“大概是觉得,你还是个小孩,所以没什么用吧。”   “别骗我。”杨佑扑在他的胸前,抓着他的衣服道,“你很清楚,我才是你打开契约的钥匙。”   敖宸笑了笑,“那你会因为我瞒着你,就不替我解开契约了吗?”   杨佑被他问住了,“虽然不……但你骗我就是在耽误你得到自由的时间。”   敖宸在他额头亲了亲,“没骗你,我说过不会骗你的。”   “还有,”他伸手将杨佑抱在胸前,“你刚刚是在威胁我?”   杨佑眼前就是敖宸雪白的脖颈,他忍不住咬了一口,“是又如何?”   敖宸笑道,“傻子,连威胁人都不会。”   他抱着杨佑静静站了片刻,而后缓缓说道:“我以为你们早就猜到了。”   “猜到什么?”   “我身上的契约也好,阵法也罢,关系着杨氏江山。”   杨佑从他怀中抽身,怔怔地看着敖宸,“这我知道啊,你很早之前就和我说过。”   “你还是没懂。”敖宸道,“我守的是杨氏,而不是天下。”   杨佑愣了愣。   敖宸继续说道:“我的龙气,唯一的用途是让杨家人的皇位永远流传,不管天下是什么样子,只要杨家皇位稳固就行。而天下的意思是……”   “万民。”   他的声音重重地落在杨佑耳畔。   “没了杨氏,最多会内乱几年,然后便有其他的人来带领天下继续向前走,毁灭后重建,总是比在烂根上改革要容易得多,也会更容易做好。”   杨佑好像明白了,“所以,一旦解开束缚你的阵法,齐国就会马上结束,对吗?”   敖宸遗憾地说,“或许你早出生几百年,还有回转的余地,可惜如今已经没办法再挽救了。”   “当然,”那一刻敖宸眼中似乎燃烧着些许炽热的温情,旋即被黑色的沉渊掩盖,“你可以不放我走,然后做你想做的事情。救不救得了齐国我不知道,但至少可以让杨家的皇位再留更多的时间。只是并不会太长。” 第149章   “没了杨氏,最多会内乱几年,然后便有其他的人来带领天下继续向前走,毁灭后重建,总是比在烂根上改革要容易得多,也会更容易做好。”   杨佑好像明白了,“所以,一旦解开束缚你的阵法,齐国就会马上结束,对吗?”   敖宸遗憾地说,“或许你早出生几百年,还有回转的余地,可惜如今已经没办法再挽救了。”   “当然,”那一刻敖宸眼中似乎燃烧着些许炽热的温情,旋即被黑色的沉渊掩盖,“你可以不放我走,然后做你想做的事情。救不救得了齐国我不知道,但至少可以让杨家的皇位再留更多的时间。只是并不会太长。”   “我瞒着你的就是这件事,杨佑,告诉我,知道了这些之后,你会放我走吗?”   敖宸问他。   杨佑没有再说话,沉默着转身,干笑几下,然后以手掩面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沮丧地说,“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敖宸,你要我怎么选呢?”杨佑问,“我若是弄丢了祖宗基业,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还有朝中百官,天下百姓,一旦改朝换代,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死于战火。虽然按你说的,会有新的皇帝建立新的皇朝,但是死掉的人却永远死掉了。”   “所以呢?”敖宸微笑着问道。   杨佑背对他走了几步,“我不知道……”   这是他做过最难的抉择。   就在杨佑正在为了这个抉择艰难地思考时,敖宸突然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后背,“很难?”   他掐住杨佑的腰,让杨佑动弹不得,从后面接近他,凑到他耳边说着,“没关系,反正阵眼也找不到,你也不用选。 ”   找到了。   我想我可能找到了。   杨佑想张嘴把冰室中见到的一切都说出来,可是话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   他转而说着,“你是因为阵法难解,所以根本不在意我会不会帮你?”   “是啊。”敖宸耸肩,轻松地笑道,“反正那么多人都没找到,你也就随便试试,何必为了一件希望渺茫的事情跟你闹得不愉快?说不定我的命就是这样呢?注定要和杨家纠缠不休。”   杨佑眉毛动了动,他拼命眨眼掩饰着自己的情绪,“是这样啊……”   “我以前不是很懂。”敖宸将他拥入怀中,“神的生命太长了,什么都可以拥有,所以什么都不会留恋。现在想来,人似乎有很多东西不能割舍,寿命、权力、责任……有时候是我强人所难了。”   杨佑握住他的手,耳根发热,用力咬着牙强忍着不泄露自己的心绪。   敖宸反手捏了捏他的手掌,“怎么这么冰,还出了一手汗?往常都挺暖和的。”   “没什么!”杨佑迅速把手抽回,转身去面对着他,不动声色地说,“我能改国运吗?你不是说我身负龙气,那我能改国运吗?能不能等我把齐国治好,然后就可以放你走了,这样天下不会动乱,你也可以自由。”   敖宸嘴角的笑容变得极浅极淡,最后消失不见,杨佑却只盯着他的眼睛而错过了这一番表情。   敖宸淡淡地说,“是吗,那要多少年呢?”   “我……我不知道,但是到了那天,我一定会解开你身上的阵法。”杨佑说道,他怕敖宸不信,又强调了一遍,“你信我。”   “杨佑,”敖宸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你一直都很心软,我以为你什么时候都很心软的。”   他说着笑了几声,摇头道,“你只是想要我留下而已,我懂,你害怕我有一天会离开你。可是想做的事情,不一定都要找借口,直说便是了,何必许我一个虚无的未来?”   杨佑第一时间想否认,却在敖宸沉静的眸子里说不出话来,他真的是单纯地在为齐国考虑?   还是其中夹杂着他的私情?   敖宸的身份,敖宸所牵涉的一切都太过复杂,他根本没有办法做出决断。   不是做出正确或者错误的决断,仅仅是决断本身都是一件让杨佑痛苦纠结的事情。   “你知道的,”杨佑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在空气中微微颤抖,陈述着苍白无力的辩解,“这么多年,我身边的人来来去去,陪着我的始终只有那么几个……”   “好了。”敖宸将食指压在他的唇上,示意他不用解释,敖宸笑得温柔和宠溺,“很晚了,明天还要上朝,回去歇息吧。”   他说着打了个哈欠,“我也有点精神不济了,得回去好好休息。”   杨佑没想到他不愿再听,细看敖宸的神色,却发现和往常无异,他也拿不准敖宸到底怎么想的,但他已经说了送客的话,杨佑也不便再纠缠。   只是想着白日还缠绵悱恻的两人,夜里却变得有些生疏,他不免感慨一声,点头转身离去,“那你好好休息。”   虽然杨佑也不懂敖宸该如何休息。   他刚刚走了几步,不经意间回头,敖宸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只有湖面上残留的淡淡水雾在空中缭绕,无声无息的归于沉寂。   杨佑也不必躲着别人了,提着灯笼往回走,路上遇见了巡逻的太监。   皇帝大晚上不睡觉,却偏偏在宫里闲逛,虽说过了清明,但到底还有些春寒,这位爷还没有太子,要是伤了身子,谁都担待不起。   太监们簇拥着他回到了寝殿,反而把熟睡的瑞芳吵醒了。   瑞芳一边伺候着他入睡,一边数落着自己粗心大意。   平时能温言告慰的杨佑却一番常态的一语不发,躺在床上静静闭上了眼睛。   瑞芳也不再说话,安静地退了出去。   杨佑闭着眼睛,平躺在床上连动都没动,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他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杨伭刚刚离开的时候那样,焦急、惶恐、迷茫而不知所措。   理智让他选择稳定皇位,良心却在逼迫他释放敖宸。   两种想法一水一火,火焰炙烤着他的心,又时不时被浇上一瓢冷水冻得浑身颤抖。   如果他不是信守承诺的人,大可不必受这样的折磨。   可他是,并且将承诺视为为人的准则。   早在瑞芳起身叫他之前,杨佑就睁开了眼睛,他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陆善见最新的折子呈了上来,照她的说法,科举改制似乎颇有成效,仅河北府一地,新录的秀才就有半数是寒门。   商洛似乎对此颇有微词,他忧愁地叹了一句,这些人日后要如何才能成为国家栋梁。   杨佑笑着说,“进学做官,总有锻炼的途径。”   之后又讨论了些农桑的事宜,卓信鸿如今到了兵部,最后上书说杨遇春在战时受了伤,正好春天已到,突厥攻势没有那么紧了,想回京城养伤。   杨佑准了,让他回来的路上顺便巡视沿途防卫。   待下了朝,他特意留下杨休单独讲话。   杨休手下的察事都散的差不多了,独独留下了那么几支用来探查边情,他还以为自己以后就是个闲人了,每天给杨佑说说边关情报就算了,没想到杨佑突然留住了他。   “陛下,”他恭恭敬敬地行礼。   宣政殿里百官散去,八百年来几乎从不间断的上朝,将金青石地面磨得光可鉴人。   杨佑将长长的龙袍束好,走下了高台,站在杨休身边,“我要你帮我一个忙,这件事不能和任何人说。”   杨休点头称是。   杨佑带着他找到冰室入口的梁柱,食指上的伤口刚刚结了血痂,他皱着眉头撕下暗红色的血痂,再次提醒道:“你今天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烂在肚子里,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杨休看着他凝重的神色,突然意识到杨佑在同他做一件绝密的事情,他双膝跪下,磕头道:“臣明白。”   “起来吧。”杨佑说着,将食指上的血点在龙的眼睛上。   在他的脚边立刻出现了一个洞口,杨休愕然。   看他的样子,显然也是能看见的。   杨佑指着洞口道,“进去吧。”   杨休不确定地看着他,“陛下,臣先进去探路。”   他看了看周围,杨佑已经遣退了所有的宫人,连宣政殿的门窗都让他们关上了,还说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要开门不要进来。   杨休心里突然感觉一阵冰寒,杨佑该不会设下陷阱要杀了他吧?   可能吗?应该不会吧,他和杨佑没什么冲突,杨佑连杨伦那样的草包都没弄死,何必弄死他这个聪明人?   他看着杨佑的表情,不笑的时候也很温柔的杨佑,今日却意外的冷漠。   他突然有些拿不准了。   但杨佑下了令,“进去吧。”   杨休硬着头皮从洞口走了下去,杨佑落后几步跟在他身后。   奇怪的是,一踏入洞口,走在前面的杨休就消失了,连他的脚步声也被隔绝。   这个地方越来越神秘了……   杨佑加快脚步,走到了通道的尽头,不知道穿过了什么阵法,同上次一样,踩在了巨冰上。   他昨晚放的血已经消失不见,上面的花纹也消失了,杨佑伸手摸了摸,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凑近了脸认真看了看,正是他血覆盖的地方,冰块从白色变得有些透明,只有薄薄的一层,杨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杨休的声音从很远的底下传来。   “陛下,你在哪?” 第150章   “陛下,你在哪?”   杨佑闻声回头,四处都是白茫茫的冰层,找不见杨休的身影。   “老六?”杨佑喊道。   “陛下!”   他这次听清了,杨休真的在底下!   杨佑从巨冰上站起身来探头往外看,杨休站在无数阶梯的下方,朝着他挥了挥手。他喊完杨佑的名字,费劲地开始往上爬。   杨佑只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在他还不是皇帝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爬着来给敖宸找琥珀吗?   他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坚冰,这是整个冰室的最高点,可以将下方的风景一览眼底,尽管这里也没什么值得欣赏的美景。   因为他是皇帝,所以站在高处俯视众生,而其他皇子皇孙,永远只有仰望他的份,这就是冰室的寓意吗?   他也从上面往下走,想和杨休在中间会和。   杨休气喘吁吁地爬到了中间,刚想坐下歇息一会,就被杨佑拉起来。   “陛下我这……”   “别说话。”杨佑道,他来之前就想好了今天要做什么,故而上朝的时候腰间也带着一把匕首,当然是藏在了衣服里没被朝臣看见。   杨佑从怀中掏出匕首,皮质的刀鞘已经有许多地方磨损了,一看就是跟在他身边很久的东西,寒光凌凌。   上次那把卷刃的已经被他丢了,这次他特意换了这把从西南跟随他多年的苗刀,身经百战而锋利依旧。   杨休看他什么话也不说,冷着脸就掏出刀子来,心里先凉了半截,却又仿佛是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自古以来,没有皇帝不猜忌兄弟,杨休虽然相信杨佑的善良,却也不时刻提心吊胆地担心他哪天清算自己。   毕竟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虽然杨佑能暂时容忍他,但保不准哪天两人就因为观念上的冲突而争执。   这一天终于来了。   上朝不能带刀兵,他身上一点防卫的东西都没有。再看看这座冰室,显然没有任何外人知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杨佑的刀在空中比划了几下,说道:“我让你帮我个忙,你现在把袖子挽起来。”   杨休想了想,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与其在外面落了个抄家斩首的结局,倒不如就在这里被杨佑亲手了解性命比较好。   他活了三十几年,在泥沼中腾挪,心已经千疮百孔,人也累了,倒不如就此解脱。   他不再犹豫,任命地挽起了袖子露出手臂,闭上眼睛引颈就戮。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杨佑却迟迟不下手,而是将冰凉的匕首贴在他的手臂上比来比去。   等死的滋味比死还难过一千倍。   杨休最受不了这种剑悬在头顶的滋味,忍不住开始催促,“怎么还不动手?”   “不要急,”杨佑道,“慢慢来,伤口不能太大。”   还顾忌着他的遗体遗容,看来杨佑也并非绝情之人,至少可以留个全尸。   杨休心想着。   “我动手了。”杨佑道。   杨休狠狠皱起眉头,竟然有些期待下一秒的痛楚。   确实有些痛,但怎么感觉伤口有些不对劲……   “好了。”杨佑拍拍他的手心。   杨休愕然,睁开眼睛,杨佑只在他的左手小臂上割了一道手指长的浅浅口子,“你……”   他一时震惊,连尊称也忘了。   杨佑显然也心不在焉,拉着他的手用力在伤口旁边挤了挤,血顺着杨休的胳膊留在冰面上,滴成一滩圆润的血迹。   “怎么会……”杨佑喃喃道。   杨休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疑惑地问,“陛下您想要做什么?”   “不对,”杨佑摇头,说罢捞起袖子也在胳膊上割了一刀,杨休在旁边看着惊呼一声,立刻上前捂住他的伤口。   杨佑却将他推开,让手上的鲜血全部流在地上。   杨休瞪大了双眼,就在杨佑的鲜血接触到冰面的一刹那,血液迅速地扩散开来,在地面绘制出诡异的花纹,血不断地往四周蔓延,逐渐侵占了杨休的血所在的地方。   杨休看见,他的血丝毫没有变化,但透过红色的血,可以看见下面出现了同样的奇怪花纹。   杨佑还在放血,血流的速度很慢,绘制出的花纹面积却很大,不过短短几息,他们所站的整个台阶都被红色的血花占据。   杨佑见状用手绢捂住伤口。   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敖宸说只有皇帝才能解开阵法。   一切的一切都在指向这件冰室。   这里至于杨氏皇族才能进入,是唯一一个排斥敖宸的地方,而且八百年来,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一直不在敖宸的感知之内,而敖宸显然也没听别人提起过。   若非当时武宜之说了出来,只怕杨佑也没想到宣政殿下面别有洞天。   敖宸不能进入,没有发现,杨佑想,如果他是高祖,绝对不希望敖宸有解开阵法的一天,所以无论如何,阵眼最好要避开敖宸,也不能让他知晓,否则他就有可能招揽他人接触阵法。   除了这些之外,在这里,皇帝和其他人的待遇并不一样,只有皇帝才能直接走到整个冰室的中心和最高点——那块巨冰。   就杨佑的经验来看,显然血液在那块巨冰上会有特殊的作用,或者整间冰室的花纹都有特殊的作用,只不过需要他的血液才能显现。比如昨晚,他就在这里再次看到了高祖时期的旧事。   可要将花纹全部显现,究竟需要多少血?   杨佑想着,他刚才注意观察过一遍,只要他一滴血就可以显示出很大范围的花纹。总不会让自己的后代做人祭吧,杨佑在这种事上还是比较信任祖宗,既然耗费心思设置了阵法,肯定不会希望自己的后代在这里玩脱了而死掉。   所以他猜,要显示出整间冰室的所有花纹,应该不用将自己的血放完。   “陛下,该歇息了。”   杨佑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柔媚地说。   他猛地回头,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冰室中,而是站在一间华丽的宫室内,虽然摆设都不大一样,但看格局,应该是紫宸殿。   是皇帝的寝宫!   杨佑低头,先看到的是一双酥胸和素青色的女式长裙,手上端着甜汤,他不受自己控制地说着娇滴滴的话语,“陛下,臣妾伺候您歇息吧。”   青绿江山的屏风后面,一个男子低低地应了一声。   杨佑含胸低头,谦卑地走了进去,他想控制自己的脚步,却发现自己只能看着而不能动作,这样旁观者的梦境他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了,也就安心地看后续是如何发展。   他端着甜汤绕过屏风,走到书桌前。   那里坐着一位英俊的中年男子,黑发中已有不少银丝,眉尾刻着坚毅的皱纹,眉目端庄俊朗,神色却有些阴鸷,正是高祖杨烁。   杨佑心想,原来这一次自己终于有了角色,看起来是杨烁的某个妃子。   “她”上前去,温柔地将汤盏放下,十指丹蔻,轻轻地在杨烁身上游走,杨烁放松下来接受着“她”的调/情。   “她”走到杨烁身后,解下了杨烁的发簪,“陛下,几日不见,想兰溪了吗?”   杨佑觉得兰溪好像有些耳熟,却一时没想起到底是谁。   杨烁向后靠了靠,将头靠在“她”胸前,“你越来越调皮了。”   “她”笑得妩媚动人,“上次您说不喜臣妾不识字,臣妾便找了几位女先生来学书,今日有人教了臣妾一句话,叫色字头上……”   “她”从胸前掏了什么东西出来,杨佑没看清楚,下一刻就见到杨烁左手握拳起身用力推开“她”。   杨烁漫不经心地展开左手,手心里插着一只手指长的钢钉,血不断地流下,他却不慌不忙地冷笑一声,脸上全无刚才的柔情蜜意。   杨佑能感觉到这具身体的绝望与狂怒,他猛地从地下跃起,竟然赤手空拳地和杨烁打了起来!   更让他惊奇的是,“她”的武功显然不低,面对着常年征战的杨烁,竟然还能以女子之身将杨烁逼到了角落,两人你来我往,连说话的空隙都没有,只在见招拆招。   杨烁有几拳打到了杨佑身上,他只感觉骨头都要裂开了,“她”却还在不停地进攻,好像不杀死杨烁不肯罢休。   正在这时,他们打闹的动静惊动了外人,门被猛地推开,杨佑余光见到一抹黑色的身影,正当他回首查看情况时,一柄长剑飞来贯穿了他的喉头,血在空中喷薄而出,化作薄薄的一层雾。   杨佑连痛都感觉不到,就被巨大的力量贯倒在地上。   剑直直穿过他的脖子,却没有完全斩断他的生命,他很快就感觉到脖子被斩断了大部分,仅存的皮肉连接着头颅,发出剧烈的疼痛,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浑身抽搐,捂着脖子说不出话来。   还没有马上死,他听见韩王杨焰说:“陛下,臣救驾来迟!”   杨烁语气平稳地叫他起身,“你很久没进宫了,你也是。”   杨佑竭力将眼睛撑开一条缝,只能看见三个人的靴子,有两双黑靴子上绣着龙纹。   他听见敖宸说:“杨焰叫我来的,毕竟朋友一场,认识几十年了,他想我和你再好好谈谈,如果你还是一样要求长生,我们就不用谈了。” 第151章   杨佑竭力将眼睛撑开一条缝,只能看见三个人的靴子,有两双黑靴子上绣着龙纹。   他听见敖宸说:“杨焰叫我来的,毕竟朋友一场,认识几十年了,他想我和你再好好谈谈,如果你还是一样要求长生,我们就不用谈了。”   杨烁笑着说,“不谈那个了,这么多时间,我也想明白了,长生不老确实没什么意义。就算我能活一千年,我身边的人也不能,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罢了罢了,你这次回来,就在宫里住下,答应给你修的神庙也快建好了,到时候你就可以搬过去。以后大家都和和气气地生活。至于这个刺客……”   杨佑痛到意识模糊,他感觉到有人走过来拔出了脖子上的剑,却带来了更加撕裂的疼痛,温热的血将他全身浸湿,他的体温却越来越冷。   朦胧的视野中,白光一闪,他的视野天旋地转,最后滚到了角落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无头尸体被踩在杨烁脚下。   杨烁看着他,手中的剑鲜血淋漓,“周国兰溪公主,死不瞑目啊。”   ……   杨佑浑身不断地颤抖,终于从剧烈的痛苦中苏醒,刚刚睁开眼睛,便看到杨休的脸凑得极近,他的手不断拍在自己脸上,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   杨佑半天才回神,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喉头,没有贯穿的飞剑,也没有割裂的伤口,更没有汩汩的鲜血。   一切都是一场易碎的梦境,他喘息着抓住杨休的衣袖,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濒死的黑暗与绝望如同潮水一般将他淹没,却只能缓缓退去。   杨佑浑身寒战,杨休只好脱下衣服披在他身上,一只手搂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如同哄孩子一样小声地喊着他的名字,“杨佑,杨佑……”   杨休听人说,这样喊可以回魂。   杨佑脸上的冷汗顺着脸部的曲线往下滴,他不过是坐了一会,背后的衣服就已经全湿了,脖子上仿佛还停留被斩断的痛觉,完整的皮肤下好像就是断骨残肢,他忍不住干呕了几下,支持不住自己的身体倒在冰面上。   “陛下!”杨休跪在他旁边焦急地说。   杨佑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有大碍,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   杨烁提剑砍头的那一刻始终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杨佑用力咽下嘴里咸腥的血味,哑着声音问道,“我刚刚怎么了?”   杨休焦急道:“陛下刚刚站着没动,臣还以为您在发呆,谁知道是站着睡着了,没敢动您,只好在一边守着。后来您突然叫了一声,往后就倒,臣扶着您才没让您给摔了。陛下是做噩梦了吗?”   杨休没说,刚才杨佑的神情十分狰狞,有如索命的恶鬼一般,杨休只在一种人身上看过这样的神色。   ——那些在诏狱里被折磨得濒死的犯人。   杨佑暗自松了一口气,还好自己没说什么露馅的话,他又问道:“老六,你知道高祖年间有一个后妃叫兰溪吗?”   杨休应该对宫闱秘史比较熟悉,果然,杨休点头道:“陛下怎么突然问起了她?”   杨佑睁开双眼,眼角的血红慢慢褪去,“没什么,就是想问问,她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杨休道:“兰溪是前朝的公主,因为战乱流落民间,从小颠沛流离,后来周朝太子想求高祖皇帝留下周朝皇室,便从找了五位美貌的皇女献给高祖皇帝。兰溪公主就是那时候从民间找到,后来献给高祖的。五位皇女,只有兰溪公主受宠,受封兰妃。”   经他这么一提点,杨佑也想起了这段历史。   杨佑顿了顿,说道,“周朝太子不想苟且偷生,他送进宫的,是刺客。”   “不错,”杨休点头道,“兰溪公主后来行刺高祖皇帝,几乎成功了,韩王及时救驾,这才使高祖皇帝免于血灾。经此之后,高祖震怒,灭了周朝皇室的九族,将周朝皇族的头颅收集起来,在骊都南门堆成了巨塔。周朝皇室,连一个婴儿都没剩下。不过高祖此举也招致了许多非议,所以后世史家大多对此事语焉不详,一个皇帝被女人行刺从而震怒,脸上无光,连兰溪公主也被史家隐去。”   杨佑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再三确定了自己的身体完好无损后,才在杨休的搀扶下起来,离开了冰室。他们刚刚走了几步,原来浮现在冰面上的血色花纹就消失不见了,只有杨休的血残留。   “这……”杨休又震惊了一把,他看了看杨佑,杨佑似乎对此见怪不怪。   杨佑笑着说,“一点小把戏而已,别太在意。走吧。”   杨佑在心里默念离开,带着杨休走出了冰室,杨休告退时,他特意叮嘱道,“该怎么说你清楚吧?”   杨休磕头行礼,“臣今日什么都没看到。”、   杨佑满意地点点头,目送杨休离开后才从侧门走出了宣政殿。   天色已晚,夜风有些微凉,没有月亮,所以天上的明星格外引人注目。杨佑站在天穹底下,看着银河,那么多的星星,见识过人间的沧海桑田,依旧明亮地悬挂在天际。   可人间早已物是人非。   他忍不住地想,八百年前的日日夜夜,高祖兄弟和敖宸到底经历了什么,才造成了今天他举步维艰的局面。   如果他在小时候没有调皮,没有阴差阳错见到敖宸,敖宸看不上他当皇帝。   或者是后来的相处中,他和敖宸没有产生更多的情意……   一切是不是都不一样了?   敖宸将永远地沉睡在那里,不为人知的死去,活在传说里,而他也能心安理得地做皇帝。   或许他最后没当上皇帝,做了一个王爷,在某一场阴谋诡计中死去,最后变成史书里的一个名字,附在齐国某个帝王的本纪中,添上寥寥几笔。   可是没有如果,一环一环地扣着,阴差阳错之下,他们已经走到了今天的境地。   杨佑失魂落魄地走回了寝殿,瑞芳叫人烧好了水伺候他沐浴。   杨佑手上有自己割的伤口,不想叫人看见多添麻烦,遣退了所有人,脱了衣服进了浴桶。   他将脸埋在水下,一直憋到不能呼吸才冒出头来,眼睫上的水进了眼睛,他难受地留下一行眼泪,咳了几声。   一方干燥清洁的方巾递了过来,在他脸上胡乱擦了擦,敖宸道:“你今晚做什么去了,好半天没找着人。”   他说着将方巾丢进浴桶中。   杨佑这才反应过来,“你这是等了我一下午?”   “算好了下朝时间过来的,结果你人不在,我就回去了。”敖宸说着拂水淋了淋他裸露在空中的上个后背。   杨佑心里填了一团乱麻,那些他亲眼见过的梦境一幕幕的在眼前略过,是真的幻境,还是注定的史实?他不明白,为何自己必须要清楚那么多事情。   如果解开阵法就像用钥匙开锁一样简单该多好?   他不用去管钥匙到底有着什么故事,只要把钥匙**锁眼里轻轻一扭就好了。   敖宸看见了他手上的伤口,血痂被热水浸得柔软,他极轻地上手扣了扣,倒像是挠痒痒一般,“怎么有伤?”   “没什么。”杨佑突然把手放进水下,“不小心挂到的。”   那伤口一看就是刀割的,杨佑也不知道骗谁。   敖宸眯着眼睛瞧了瞧他,“有事瞒着我?”   “没有。”杨佑胸口隐隐作痛,用手抹去肩膀上的水珠,低着头盯着木桶。   他以为敖宸会追问。   他希望敖宸会追问,敖宸最好问得他语屈词穷,窘迫至极,毫无颜面,逼得他不得不说出那些他看见的过往,逼得他不得不被动说出冰室里的秘密,逼他解开阵法。   你不是神吗?杨佑想,你可以威胁我,你可以用武力、用巫蛊、用神的力量来胁迫我……   可是敖宸没有,什么都没有问,什么都没有做。   他这时候突然变得异常通情达理,好像知道杨佑并不想说那些事情一样,叹了一声道:“那行,我相信你有分寸。”   他在杨佑的肩膀上捏了捏,“起来吧,水等会就凉了。”   杨佑呆呆地做在那里,“你不问了?”   “不问了。”敖宸笑道,“每个人都有秘密,真不想说,又怎么问得出来呢?想说的话,也不需要问了。”   杨佑凝视着他的脸,敖宸说完便转身留给他起来更衣的空间。   杨佑突然开口,“我……”   敖宸回头,“嗯?”   杨佑脸色变了又变,最后说道:“我饿了。”   敖宸挑眉,“找你的大宫女去要,或者你要吃……”   他用手指指了指自己。   杨佑静静看着他,“好像也不是不行?”   敖宸走过来,杨佑配合地伸手,让他将自己抱起来放到床上。   敖宸找来一张手帕绑住杨佑的嘴,轻声地在他耳边说,“忍着点,还有人在殿外。”   杨佑点点头。   烛光熹微,被厚重的床帏盖住,杨佑擦干了头发平躺着,敖宸睡在他身侧。   半晌过后,敖宸抬手压住他,喃喃道:“你不累吗?再不睡就要去上朝了。”   他顺手一揽,杨佑就到了他怀里,被他压着大半身体,杨佑忽然笑了笑,“我睡不着,聊聊天吧。”   敖宸睁开眼睛亲了亲他的额角,“聊什么?”   “聊……”杨佑想了很久,最后说,“聊一聊你还记得的事情,很久以前的事情,没遇见我时的事情。” 第152章   “啊……”敖宸喟叹一声,“也不记得多少了。最远的……那个叫杨茂的皇帝是你哪个祖先来着?”   厉帝杨茂,正是距杨佑大约两百七十年前的帝王,他在位时间很短,不足三年,他生性勇斗好武,在一次秋猎时意外堕马,随后便很快病逝。   据史料记载,杨茂虽然好武,但待人十分和善,宫人和百官对他的印象都很好。然而不幸的是,这位皇帝好武和善的个人性格,并没有延伸到他的执政风格上。他在位的时期正好是契丹最强盛的时期,契丹年年犯边,杨茂为求和平主动向契丹称臣,签订了城下之盟。而每年支付给契丹的三十万白银和各类物资,都折算成了繁重的赋税。   所以尽管在位时间短,他为国家埋下的祸根却不少。他死的时候,天下百姓如同过年一样,家家户户喜极而泣,爆竹声声。   契丹称大的局面,一直到厉帝的孙子康帝杨洲扶持突厥牵制契丹才有所好转,此后契丹慢慢没落,突厥兴起。   一两百年过去,契丹从原来的塞外之主,逐渐沦落到突厥的马奴。而突厥,也成了齐国新的大患。   杨佑粗略回忆了一番国史,“厉帝啊,他人真的很好吗?”   敖宸嗤笑一声,“蛮壮冲动,毫无头脑,什么都不懂,只对身边人还好些罢了。”   “你呢,是你帮他当上皇帝的?”杨佑问。   敖宸点头,“他可没你那么傻。只有你推三阻四。我问他想不想当皇帝,他说想,我就帮他了。”   杨佑听到这里,再联想到自己身上,想到自己和敖宸之间的感情和那些亲密的事情,有些不是滋味地问道:“你是怎么帮他的……”   敖宸看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了他在想什么,“还能怎么帮,不就是帮他出出主意嘛。怎么,你以为我白送的?”   “那可不是白送的吗?”杨佑摸了摸他的下巴,手指沿着他硬朗的棱角游走。   敖宸抓住他的手在嘴边亲了亲,放在胸口,“他答应我要放我走的,但是当了皇帝之后,他就没再提这件事了,我每次问他他都说他还在找方法,或者推辞说最近太忙了,过一段时间会帮我。”   杨佑不知道厉帝是否真的是这样, 但敖宸说出来,就好像说的是自己一样,他心虚地眨了眨眼,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敖宸胸前的衣服。   “后来呢?”杨佑问。   “后来啊,”敖宸说道,“后来他就死了。死了也没放了我。再后来,我就觉得没意思了,没人会放了我,我就自己回到湖里安心睡觉,等睡到哪一天不知不觉死了就好,再也不用费心劳力地给人谋划要如何当皇帝。”   直到杨佑惊醒了他三百年的沉梦。   明明是十多年前的记忆了,杨佑在此刻想起来,依旧觉得刻骨铭心。   他看着敖宸的眼睛,手指在他眼尾轻轻抚过,“我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的眼睛是红色的。 ”   不止如此,杨佑想。   敖宸当时掐着他的头骨,那力道简直像想把他捏碎一般,眼神也冰寒刺骨。   他们慢慢相处了这么多年,敖宸眼中的冰才化成了水。   “你当时,是不是想杀了我?”   敖宸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一双沉静的黑眸凝望着他,“你知道吗?我在湖里的时候经常想,如果谁现在就放了我,我就满足他所有的愿望,即便是要成仙,我也会为他找来仙丹妙药。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就想,如果谁放了我,我就给他一辈子都用不完的财富。再后来我想,谁放了我,我就让他一辈子平安顺意。再后来,我想谁放了我,我就要杀了谁。”   杨佑听到这里笑了出来,“那你要杀了我?”   “难道你要放了我?”敖宸反问。   杨佑一时语结,心虚地看着他。   敖宸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杨佑挪了挪位置,将头靠在了敖宸的胸口,“我曾经在书上看过一个故事。从前天神将一个妖怪封印在瓶子里,三百年后,一个贫穷的渔夫打开了瓶子,放出了妖怪。妖怪说自己要杀了渔夫。”   敖宸静静地听着。   渔夫问,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为什么要杀了我。   妖怪说,在他被封印的三百年里,前一百年他想给救命恩人所有的宝藏,两百年的时候他想满足救命恩人的三个愿望,最后一百年,他想杀了救命恩人。   “我当时就想,怪不得是妖怪,如此不讲情义,明明是救命恩人,为何还要被杀。可现在,我突然有点懂妖怪了。”   因为怨恨,在漫长时间里酝酿的怨恨,终究会毁灭了所有。   敖宸翻身,骑/在杨佑/身/上,将他的双手抓住按在头顶,俯/下/身问道:“你不怕我杀了你?”   杨佑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敖宸低头,张嘴咬上杨佑的脖子。   杨佑能感觉到他的牙齿在皮肤上留下微微刺痛的感觉,喉头传来压迫与狭促的窒息感,他没动,心跳也十分平稳,静静地等待着宣判。   敖宸真的会杀了他吗?   两人对这个答案都心知肚明。   敖宸只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便顺着脖颈一路舔舐,在杨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睡吧。”   杨佑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靠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接连半个月过去,朝中事务都在平稳地不断发展。杨遇春还在巡防的途中,约莫要再过十天半个月才能回到京师。   让杨佑有些愁苦的是,今夏江南多地出现了旱情,好在齐国幅员辽阔,每年要是不出点水旱蝗灾简直都不可能,官员们都有经验。又是杨佑登基的头一年,他盯得很紧,让徐开霁亲自下去指挥赈灾。   他和敖宸的相处照旧,两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提阵法和契约的事情,好像这件事情根本不存在一样。   十多岁的时候,他还是个轴得很的小孩,就是不肯当皇帝,敖宸天天在他耳边念叨着当了皇帝替我解除契约的话语。   而如今,他却很久都没有提了,倒是杨佑还一直记着这件事。   杨佑甚至会埋怨高祖,假如他们没有让敖宸守护杨氏皇朝,是不是他就不用做如此决绝的选择。   陆善见还在忙着科举的事情,等今秋殿试一完,这事就算成了,他也就能正式踏入仕途。眼见着杨佑不再问他阵法的话题,他便猜想自己的劝说已经成功了,也不便在杨佑面前唠叨,全身心地投入科举改制中去。   那天天气很晴,太阳简直就像是从没来过人间一样,恨不得把所有的热气都在那天用完。   下了朝后杨佑一个人坐在宣政殿里,正中央放着冰盆,里面的冰已经全部都化成了水。   他突然想起了以前的夏天,即便敖宸不出现,那个湖边也是十分惬意凉爽的,他总是提着小娘子,借口散步偷偷从御花园溜到那里去看书。   他可以不用假装自己不学无术,而是真正地看些有用的书籍,先圣之言,国史实录,又或者是山川舆图和地方志。他所拥有的知识,都是在那里完成的积淀。   如果没有那个秘密的地方让他喘息,没有敖宸做他唯一的净土,他该如何度过在宫里的日日夜夜?   他孤独,而又幸运。   等最后一块冰融化,杨佑终于起身,步伐十分平稳,心跳却异常聒噪,擂鼓一般的声音从脖子一直传到他的耳朵里。他走在晒得炽热的宫道上,越走越快,最后提着龙袍的衣摆开始奔跑。冕旒上的**乱了,砸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跑着跑着又害怕起来,怕自己的勇气全部用尽,怕自己突然回头。   好在回头之前,他终于冲进了御花园,走到了那个秘密空间。   “敖……”他气喘吁吁地说,嘴里泛上一股苦味,头上的汗水大颗大颗地挂在脸上,反而像是泪水一样。   敖宸不慌不忙地从水中现身,不解地笑道:“怎么你今天又这么狼狈了?”   敖宸还站在水里,水一直淹没了他的膝盖,杨佑也顾不得那么多,直接淌水下去抓住他的手,“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敖宸反手抓住他,“去哪?”   杨佑突然大声地喊道:“宣政殿!”   敖宸吓了一跳,“喊什么,宣政殿里有鬼不成?”   杨佑愣了愣,一个没站稳跌坐在水里,“啊,我们去宣政殿吧。”   敖宸将他抱起来,杨佑这时候已经浑身无力了,杨佑苦笑镇定了心声,第三次说道,“走吧,去宣政殿。”   敖宸点头,转眼间,他们就到了宣政殿。   杨佑的衣服还在往下滴水,他拉着敖宸走到那根柱子面前,深吸一口气,然后说道,“其实我没和你说实话,我自己单独进去过……”   他将自己在冰室里的所见所闻的都坦白了出来,进入位置的变化,神秘的花纹,那些奇怪的梦境,还有他特殊的血。   第一个字刚从嘴里说出去,杨佑便感觉身上卸下了一副重担,肩上轻松了起来。   敖宸的神色从原来的漫不尽心变得愈发凝重,最后又恢复了平常,只是淡淡地说道:“原来是这样。”   杨佑问道:“那这里,是阵眼吗?”   敖宸静静地想了一会。   杨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但见片刻后,敖宸以非常细微的动作点了点头。   他说道,“**不离十。” 第153章   “那……”杨佑问道,“那我要如何确定这里才是真正的阵眼,又要如何才能知道解开阵法的方法呢?”   他在宣政殿里翻找起来,很快就找来了纸和笔,伏在御案上开始写写画画。   敖宸站在原地没动,静静地陷入了沉思,半晌,杨佑已经将他记得的符文画好了一般,因为画得急,等不了墨痕干透便匆匆忙忙地落下新笔,他的两只手都沾了不少墨水。   他怕自己偷偷画出来的东西被别人发现,之前无论如何也没有留下任何和冰室有关的证明。   画了差不多九成,敖宸才从他自我的小世界中走出来,喟然长叹,“原来在这里。”   “什么?”杨佑问。   敖宸走近梁柱,伸手在上面的龙形浮雕上摸了一把,“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杨佑被他接连几句话弄得一头雾水,拿起纸来吹了吹,走到敖宸身边,拉着他的衣袖说:“你看,这是我在下面看到的阵法花纹,你能懂吗?”   敖宸当即摇头,“我一直都看不懂符文。”   不是吧,杨佑听到这里又开始头痛了,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做到了这个地步,怎么又退回去了?   熬成接着解释,“像我这样天生的神无需借助符文便可使用天地之力,所以我一直都没学过符文。而且天下符文流派多了去,各派符文风格迥异,我很难判断出来。寻常时候,我都是通过感知阵法中的气来了解符文的作用。”   “可是你没法进去,只有杨氏皇族才能进去,现在说什么都是白搭。”杨佑说着蹲在地上仔细研究着地砖,“你说,要是打碎了地砖,能不能带你进去?”   “不能。”敖宸蹲**与他平视,“但我想,你可能已经找到了正确的方法。”   敖宸手指并在一起,于杨佑的喉咙处微微一点,杨佑便感觉那手像是点在了他被贯穿的伤口上。   ‘一个不希望被后人解开的阵法,首要的先决就是隐蔽。所以他不会张扬自己的存在,更不会平白无故伤害你。’他的手指在杨佑的喉结上勾了勾,“换而言之,你一定是触及到了阵法的重要部分才使得它不得已现出了幻象。”   会不会真如杨佑所想一样,当冰室里所有的花纹都被杨佑的血激活,到那个时候就能解开阵法。   “可我总觉得还差些什么……”杨佑心里隐隐有一丝不安,令他有些意外的是,这种不安并不是来源于即将自由的敖宸和不得不接受震荡的江山,而是来自于冰室本身。   他不知为什么,突然开始抗拒再次进入那里,或许是上一次在梦镜中被斩首的记忆让他有些害怕,毕竟不是谁都能好好地看着自己的头颅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最后朝着自己的身体死不瞑目。   敖宸见他面露犹豫之色,握住他的手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杨佑的目光躲躲闪闪,“你知道现在我还在筹备新法,我可能真的不会放你走。”   敖宸扑过来抱着他,一边大笑一边伸出收来在杨佑身上四处揉捏,“你若是真信誓旦旦地说要马上放了我,我才不放心。可听见你这么说,我反倒有些底了。”   敖宸并不会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就是说,不管杨佑在冰室里面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他都猜不到也看不到。杨佑不想放了他,只需要出来后说一句——   他试了,但是什么都没发生。   敖宸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可杨佑竟然是傻乎乎地把底都交了出来。敖宸一时也是感叹不已。   “不急,”敖宸说,“就是先试一试,你不用担心太多,量力就好。我没事的。”   杨佑抬手回抱着他,双手紧紧搂着敖宸的腰,就像是想从他身上汲取力量一般。   他很快就站起身来,用御座下藏着的防身匕首拿出来,割开了手指滴血,然后进入了冰室。   入目依然是一片洁白,杨佑站定之后突然生出一丝小小的悔意,但很快就被他压了下去。   来吧!他不敢再犹豫,怕在等下去自己就会临阵脱逃,他闭上眼睛,将生平仅见的江山与众生都隐去,只留下敖宸一个人。   他首先想起的不是敖宸的笑,而是初见时他如同寒渊般深沉的眼神,还有在日常相处中不经意间常常流露的落寞。   他时常认为自己勉强算得上是将心比心的那一类人,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用自己的心去填补敖宸八百年来的空缺,这已经超越了他所能做到的极限。   杨佑深吸一口气,做好准备再次被拉入梦境之中,他蹲下来割开左手小臂,捏紧了拳头,逼迫血液留下。   …………   阳春三月,本来应该是个好时节,京城却恍如被愁云笼罩一般,人人面上都带着灰色,不见光彩。   杨佑肩上挑着一担泥土,跟在队伍后面往外走。   这是一个营区,杨佑侧脸在肩上蹭掉自己的汗水,四周十分开阔,在边缘处修起了长长的围墙,每隔三十步便有一座高高的木制岗亭。   除了和他打扮类似,浑身泥土渣子的农夫之外,其他的都是身穿甲胄的高大士兵。   他走得有些慢了,满满一挑泥土对他而言还是有些过重了,杨佑步子趔趄几下,差点冲出了队伍。   “快点!”随着话音而来的是一顿鞭子的抽打,如同狂风骤雨劈头盖脸而来。   一个长相还算有些英俊的中军校尉提着鞭子打在他身上,让他差点倒下去,还好身后一双手扶住了他,杨佑连话都来不及说,赶紧调整好姿势重新挑起扁担,跟在队伍里面。   直到校尉走得远了,刚才出手相助的那个人才操一口河北口音说到:“阿铁,恁也太傻了,这校尉多凶!恁爹不就是干活慢了被打死勒?恁要是倒咧,说不定也被打死咧!慢不得,慢不得!”   说话时他们已经走出了营区,杨佑才看清,他们所在的地方群山连绵,青松覆岭,看着地形地势,应该是高祖帝陵附近。   他们将肩上的土都送到附近的土坡上,杨佑想,其实这里应该没有土坡,是他们挖的土生生堆起了一座山。   趁着没有士兵盯梢的时候,阿铁问道:“这是做什么咧,神神秘秘的。”   “嘘!”满脸皱纹黄土的老头示意他别出声,“这是给皇上圣人做坟咧,恁就莫问了,问多了不好。”   阿铁的身体已经累得不行,闻言又轻松了许多,他走起路来轻快了不少,“叔,俺听说皇上死了要在里面埋不少宝贝,俺们到时候能不能去弄点?”   “恁娃跟乞丐一样,贪!能拿工钱回家就好了,想呢多做甚?!!”   接下来是一趟又一趟重复地挑土搬运,杨佑每次都是不是抬眼看看周围,远处是已经修好的高楼和石碑,看样子高祖帝陵已经基本修好了,就剩下清理的工作。   看到高祖帝陵的那一刻,杨佑就知道了这一次他变成了修筑帝陵的农夫,被动地做了一天都苦活,在精神即将被肉体上的劳累毁灭之前,终于挨到了夜晚。   他们这些被徭役征来的人没有住处,只在附近随意搭了一排排草房,杨佑累到不行,一进屋就躺着,听到同屋的五六个人躺在床上闲聊。   “恁今天看帝陵旁边那个房子咧?可大可大,那石柱,俺们四五个人都不能抱过来。”   “恁这次又被抽去那边了,俺听说那边比这边好多了。”   “都是干活,去哪都又脏又累,但是那边的房子,可好看咧,那里面全部都有龙,那个龙爪子,比我手都还得大咧!”   敖宸的神庙和宫殿?!!   原来它们距离帝陵不是很远,而且几乎是同一时间修建的。   杨佑艰难地抵抗着困意,想要再听清楚些,然后后面的话语就像是水泡裹住了一般,咕噜咕噜地听不清,他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半夜,阿铁被鞭子抽醒,健壮的士兵们骂骂咧咧地将他们赶出草房,这一批做工的约有两百人,他们被赶到密林中的一处空地上,排排站好。   在他们面前,是许多深达两丈的大坑,正是他们这几天亲自挖的,旁边还堆了不少土。   那个中军校尉随手指了指,约有三十个人被士兵赶了出来,阿铁没被选中。   校尉对那些站出来的人说到:“跳!”   言简意赅,不少人都明白了他们即将面对的结局,开始四处逃窜,可周围都是士兵,有刀有枪有长弓。   校尉面不改色地砍下了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人头,将他们都扔进了土坑里。   三十个人很快被斩尽杀绝。其余人麻木地站着,没有人敢反抗。   士兵们领来铁铲,校尉又说到:“填!”   阿铁已经被吓得尿了裤子,颤抖这接过铁铲卖命地填土,以为这样就能多活那么瞬息。   杨佑越来越绝望,但他无法阻止,只能被动地看着一切发生。   很快,土将尸体掩盖完毕,空气中的血腥味浓得吓人,校尉伸出手指,又指了一下。   阿铁看见,校尉对指尖,直冲冲地对着他。   “跳!”   阿铁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被士兵从背后砍了一刀,手里捏着铁锹掉进了坑里。 第154章   原来活埋的滋味,竟然比割喉要痛苦得多。   全身都被泥土压着,杨佑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似乎能听到骨骼里传来的细微碎裂的声音,层层泥土和尸体压在他的上方,他很快就因为窒息而失去的意识。   像是被沉入了深不可测的冰冷黑暗水底,漂浮孤独又毫无所依。   突然间视野明亮起来,身上的痛觉都消失了,杨佑回神,他站在了宣政殿的地上。   难道自己回来了?   他抬头,四周都是安静的朝臣,低着头默不作声。   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队列之外,孤零零地同皇帝对峙。   高祖杨烁高居庙堂之上,“周澶爱卿,可有话要与朕说?”   杨佑听到这个名字心底猛地一颤,只希望事情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周澶是高祖年间有名的直臣,见谁犯法都直言不讳,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杨烁经常被他说得抓耳挠腮,面子尽失。   当年杨烁手下大将郭伟和契丹打仗时,因为轻敌而被围困,与之策应的黄庭云部迟迟不来接应,致使郭伟部三万大军被歼灭,郭伟仅带着三十余骑逃回广武关。这一场大败使得高祖对被契丹的作战计划搁浅,而郭伟也被收治以候问罪。   朝堂上群情激愤,纷纷指责郭伟,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生啖其肉,好像如果郭伟不战败,他们个个都能提刀上马,将契丹人打得屁滚尿流,立刻就能燕然勒功一样。   周澶孤身一人,站出来说,虽然郭伟战败当罚,但罪不至此,毕竟胜败乃兵家常事,不是说名将就没有失败的时候。何况此次败仗疑点多多,明明行军是秘密之事,郭伟的行踪却被契丹人提前知晓,从而布下埋伏,而黄庭云迟迟不前来接应,郭伟回朝后便他便大病不起,拒绝一切探访,这也是个疑点。他建议彻底查清事实才下罪。   和史书上记载的一样,杨烁大怒,当场下令将他拖出朝堂,拉到宣政殿前赏了一百八十大板。   周澶为人刚直,从不结党营私,又因为一张尖牙利嘴而讨人嫌,杨烁发话,竟然只有韩王杨焰站出来,替周澶说情。   “言官不因言获罪,望陛下三思。”韩王杨焰跪奏道。   杨烁冷冷一笑,“朕知道你同郭伟是生死之交,你莫不是也要替郭伟说上一句,兵败如此,非战之罪?我大齐三万男儿折损在他手下,此战失利,需要再等多少年才能再战?边关多少百姓将因为他的战败,要在未来的日子里饱受契丹人的蹂躏。朕今天就把话说在这里,胆敢为郭伟说情的,都是在害我大齐,这样的人,有一个,朕打一个!给朕拖出去。”   两个卫兵走来将杨佑拖了出去,外面已经摆好了一张长长的条凳,他们把杨佑架起来,将裤子脱到膝盖。两个人将他按在条凳上,杨佑低头只能看见被阳光照得雪白的汉白玉地面。   第一棒带着风声落下,落到了他的腰窝,杨佑咬紧牙关,一百八十棒,要多久才能杀掉一个人?   他的嘴唇被咬烂,鲜血流到了长凳上,一开始还能感觉到后背到腰臀一片火辣辣的疼,接着是皮开肉绽的痛苦和咸涩的血腥味,再后来,饶是后面糜烂一片,他也再无知觉。   ……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很快就被拉入了下一个场景。   这是一件暗无天日的地牢,铺在地上给犯人睡觉的稻草已经湿润发霉,长出青白色的霉斑,同送来的饭一样的花花绿绿。   杨佑坐在墙角,脚边是几块细碎的骨头和黑色的血迹,一只肥硕的老鼠从他脚边的洞里钻出来,他眼疾手快地将老鼠按在了地上,指骨用力便将老鼠捏死了。   他将头拧下来,掏出内脏丢到一边,塞在嘴里胡乱吞咽起来。   饿得太久,血肉的滋味都尝不出来,胃里火烧火燎,只有新鲜的血液进去了才好受许多。   他吃完老鼠,用身边的稻草擦了擦手,杨佑注意到,这是一双骨节粗大,长满老茧的大手,应该是个武人。   正在这时,他听到牢房外有脚步声,两个高大的男人提着灯笼站定在他牢房门口。   杨佑由坐改跪,锁骨上被穿了两根锁链,系在墙上,他一动,锁链就叮当乱响。   “末将见过韩王。”他不卑不亢地说道。   韩王杨焰双目含泪,“郭伟,你……”   他不忍地转过头去,“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你是柱国将军,是大功臣……”   郭伟道:“现在不过是个囚牢里的拜将罢了。”   他看见了站在韩王身边的敖宸,主动说道:“见过先生。”   敖宸冷漠地看了他很久,又看了看杨焰,还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韩王蹲下来抓住牢房的木桩,手背青筋暴起,“郭伟,我来是为你洗刷冤屈的。我知你行军布阵一向谨慎,绝不会轻易中计,其中一定有隐情。你告诉我,我去同陛下说。”   郭伟苦笑着摇头,“韩王殿下,你我同袍十多年,我自然知道你重情重义,可这次,你就别帮我了。”   “黄庭云是我的副将,行军至米脂,我无意间在他的军帐中发现了一封密信,信封上是陛下亲笔。我当时想看看内容,却被黄庭云拦住了,他说这是陛下单独给他的,吩咐说谁都不能看。”   杨焰突然面如死灰,“他没去接应你,难道……”   杨焰不可置信地摇头,低声咆哮道:“密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事成定局,还重要吗?”郭伟看着他,哀叹一声,“殿下,当年我们二十七人跟随圣上南征北战,回头看看,咱们这些老家伙,死的死残的残,就剩下殿下一个人了。”   他语重心长地说,“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殿下好自为之。”   杨焰跪在地上,沉默不语,半晌他才一字一字地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我又何尝不知,可他毕竟是我的哥哥。”   敖宸在一边听得不耐烦了,“郭伟,你也是个奇人,死了也怪可惜的,倒不如我帮你逃出去,总好过在牢里人不人鬼不鬼的等死。”   杨焰虽然没说话,但看目光竟然也是十分鼓励。   郭伟摇头,“不管怎么说,若非我指挥失误,那三万士兵根本不会死。我许诺他们战后封侯割地,将他们带出了广武关,却只有三十几个人和我回来,我心里有愧。我知道先生有非凡之能,能呼风唤雨,驱雷掣电,但国有国法,我身为将军,亦有无法逃避之职责。郭伟多谢二位好意!”   杨焰捂住嘴,无声地哭了出来。   敖宸拍了拍他的后背,“走吧,时间到了,等会就会被人发现。”   杨焰只好起身离开。   临走之时,敖宸回头轻轻说道,“郭伟,我不理解你的愚蠢,但我敬佩你的忠诚。”   郭伟轻轻地笑了笑。   又过了许久,没人过来看他,郭伟的胃又开始火烧一般的疼痛。   朦胧的亮光又出现在他眼前,这次来的人——是穿着常服的杨烁。   “见过陛下!”他忍受着锁骨的疼痛规范地行礼。   杨烁面容温和地踏进了牢房,身后跟着两个內侍,一人捧着酒壶,一人拿着酒盏。   杨烁笑道,“来送送你。”   郭伟愣了楞,旋即淡然一笑,问道:“什么酒?”   “绿云。”杨烁笑着说,他亲自到了一杯递给郭伟,“还是咱们在云熙的那种味道。”   郭伟双手接过,仰头饮下。   火焰从喉头一直灼烧到胃里,全身的肌肉都在用力收缩,不自觉地开始抽搐,他倒在地上,汗水模糊了视线,嘴边开始冒出层层的白沫。   杨烁温柔而怅惘地注视着他,最后主动替他合上了双眼,“朕也是迫不得已,爱卿你受委屈了。”   不行,不能这样继续下去。   杨佑虽然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仍然觉得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透着痛苦和死意,再这样下去,还没等他找到解开阵法的方法,就会先在这样的一次次轮回中被折磨得崩溃。   每一次死亡都是无尽的折磨。   我要离开!   他拼命地想,睁开眼睛,杨佑!杨佑!   “啊……”他用力地喘气,黑暗过后是鲜红灼目的血映入眼帘。   他有些脱力,倒在地上许久才爬起来。手臂上的伤口并不是很深,血已经开始自己凝固。他用手帕压着伤口,盘腿坐起来,除了一身冷汗之外,并没有任何的异样。   血浸润了十多级阶梯,看起来有些吓人,他摸了摸自己的脉搏,还是一样的有力,并没有多大的影响。   杨佑坐了一会,等身上痛苦的幻觉都消失了之后才起身离开。   敖宸坐在龙椅上等着他。见他出来,敖宸几步走过来扶住了他,杨佑穿着黑色的龙袍,许多地方因为湿润而变成了更深的黑色。   敖宸问道了血腥的味道,却分不清楚杨佑身上到底是血还是水更多些。   敖宸将他半搂半抱,将杨佑歪斜的冕冠摆正,又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有没有事?”   杨佑见到敖宸才松了口气,他紧紧地抱住敖宸的腰,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地从噩梦中脱离。   他眼角湿润,鼻头一酸,委屈地哭诉道,“我不想再去了。”   敖宸捏了捏他的后颈,舔着嘴唇犹豫了很久,最后温言细语地说,“好,那就不去了。” 第155章   杨佑见到敖宸才松了口气,他紧紧地抱住敖宸的腰,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地从噩梦中脱离。   他眼角湿润,鼻头一酸,委屈地哭诉道,“我不想再去了。”   敖宸捏了捏他的后颈,舔着嘴唇犹豫了很久,最后温言细语地说,“好,那就不去了。”   敖宸陪着杨佑在宣政殿里休息了半天,门窗禁闭的大殿内逐渐闷热。杨佑却越坐越冷。   身体依旧完好无损,他却觉得之前每一种死亡的刑罚都留在了身上,割喉的痛楚、活埋的窒息、一棒一棒敲断脊骨的碎击、毒酒的灼烧,交替地在他身上重演,以至于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敖宸将他抱到龙椅上坐着,外衣脱下裹住杨佑,他知道自己体温凉,也没敢随意搂抱,只是握住了杨佑的双手。   那双手平时温暖如春,此刻却布满了冰冷黏腻的汗水。   他不知道杨佑到底看见了什么,温柔地抚摸着杨佑的后背,“没事的,你回来了。”   阳光没有招进来,杨佑蜷缩着渐渐倒下去,趴在龙椅上,敖宸将他的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拆掉了他的冕旒和发簪,手指**发间慢慢地梳着。   敖宸什么也不问,只静静地坐在一旁。   好像过了几十年一样漫长的时光,杨佑咬紧了牙关,终于强行抑制住了身体的颤抖。   他无力地躺在敖宸腿上,抬头看他俊美的脸部线条。   敖宸用手指刮了刮他的鼻梁,问道:“好些了吗?”   杨佑喉头微动,舌根就尝到了血的咸味,他默默咽了口水,点了点头。   “什么时辰了?”他哑着声音问道。   “再过不久,你的大宫女就要过来找你去用膳了。”敖宸笑着说,他想了想,又问了一句,“真的没事了?”   杨佑掀起左袖,露出结了一层血痂的伤口,没及时擦干的血在他的肌肤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痕迹。   对身体的伤害倒是可以忽略不计,唯独对心灵的摧残让他胆战。   寻常人只可能死一次。   而他却在短短的轮回里经历了四种非同寻常的痛苦死法。   “我不知道那里的阵法到底想要做什么,可是我每一次都惨死。”杨佑闭上眼睛虚弱地说道:“我真的不想再去了。”   敖宸没问什么死法,低头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亲。   “就在你去冰室的时候,我感觉到我身上的阵法有了变动。”   杨佑闻言起身,扶着敖宸的肩膀看着他。   敖宸淡淡地瞧了他一眼,“很小,几乎没什么用。我们找对了。至于你说的场景和死亡……”   敖宸同他解释道:“如果我猜得没错,应该有人利用了宫里的残存怨念布置了一个幻阵,用来保护阵眼。也就是说,只要有人动了阵眼,就会陷入幻阵中,不断重复亡魂们死亡的命运,从而在幻阵中消弭,进而忘掉了现实。”   杨佑避开那些血腥的场面,开始回想那些神秘诡谲的幻境,的确或多或少都和皇宫皇族有关。   特别是一直围绕着高祖杨烁和韩王杨焰。   以前想不通的事情,经过了几次幻境之后,他终于理清了条理。   敖宸的神庙在当时绝对是一项豪大的工程,却从没有在史书上留下过记载,也没有在民间留下乡野传说。   从史书中删掉一个人很容易,但是要让一个巨大的建筑完全消失在人们的视线和谈资中,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特别是修筑神庙还会动用许多人力。   如今看来,高祖选择了一个非常保险的方式。   神庙和帝陵在修建时间上有重叠,而且相距不远,两边用的人应该也是差不多的。   杨烁把修建帝陵的劳工全部杀了。   至于那些负责监工的军人……   要士兵去死,打一场必败的仗就是了。   而郭伟大败的时间,确实是在帝陵完工后的第二年,这让杨佑不得不将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   杨烁完全可以制造郭伟惨败的事实,然后借此斩除知道皇陵和神庙秘密的人,同时除掉二十七将中除了韩王杨焰之外的最后一人。   所以现在,一切只剩下杨焰了。   狡兔死,走狗烹,杨焰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要提防高祖杨烁,可是为什么最后他还是被杀了?   依照仅有的幻境来看,敖宸和杨焰的关系明显比和高祖的关系好,他为什么不救杨焰?   敖宸在这对帝王兄弟的猜疑与杀戮中间,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一切都不得而知,而唯一能获取信息的途径就是幻境,可杨佑不想再沾染。   自从杨佑说了不去之后,他就真的没再提去这个事情,敖宸对此似乎也坦然接受了。   他不接受也没办法。   因为此后的一个多月里,杨佑忙于政事,到了晚上好不容易安睡,每夜都会被噩梦惊醒。   他总是梦见光怪陆离的世界,而在那些世界中,自己唯一的命运就是不断地被杀。   梦里没有知觉,可是死亡的阴影和恐惧却能够不借助疼痛就吸附在骨髓之中。   敖宸知道,杨佑外柔内刚,他虽然时常说杨佑心软,但那也指的是杨佑性格仁慈,并不是说杨佑是个遇事就只知道哭哭啼啼的人。   敖宸从没有料想过,死亡会让杨佑如此崩溃。   每每从梦中惊醒,他情愿睁着眼睛也不肯入睡。   有时候迷迷糊糊地睡了,过一会又会自己醒来,抱着敖宸哭诉惨烈的死亡。   敖宸于是明白,对人来说,一生仅有的一次死亡已经是极限了。   事实上,在敖宸看来,杨佑的内心世界极为坚强,他有着强大的精神信念做支柱,是一个很难打倒的人。   敖宸见过很多人。   有人因为贪生可以辗转世间苟活,有人因为爱财可以不择手段求存。   对顺境的贪爱,非得到不可的执念;对逆境的嗔恨,怨天尤人的愤恨恼怒;是非不明,善恶不分的痴心……   无论什么情感和我执都能成为人的依托,无论何种都无法超脱对“我”自身的执着。   同时敖宸也知道,杨佑所谓的圣人境界到底是什么。   朝闻道,夕死可矣。   仁人志士,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他们是一群连“我”都忘掉的人。   这是他见过最震撼的力量,人们将他们叫做——英雄。   他们?见过?   敖宸抱着杨佑柔声安慰,随着时间的推移,死亡的影响也在慢慢消退,杨佑做噩梦的时间越来越少,也能在他怀里安睡。   他在哪里见过?   敖宸这才惊觉,他忘记得太多。   那些曾在他生命中闪烁过的吉光片羽,俨然成了大堆污泥记忆的陪葬。   等杨佑完全忽略掉死亡带来的影响,已经到了秋天。杨佑也瘦了不少,被瑞芳压着吃东西补回来。   这期间,他砍掉了自己陵墓修建钱财的八成,并且立下遗嘱,他不要任何活物殉葬,死后也不需要随葬品。   虽然官员们有不少异议,但杨佑都以体恤民力为由驳了回去。   骊都四郊,秋叶如火一般燃烧着。他迎来了科考改制后的第一批进士,虽然世家依旧占着大头,但寒门的比例明显比以往高了很多。   至少今年他能够在三省和六部清走一批尸位素餐的人,换上新鲜血液。陆善见因为改制的成功,以布衣跻身朝堂之上,杨佑让他当了参知政事,是个五品的小官,但却有参与朝政讨论的权力。   如果陆善见干得好,他可以继续升职,如果政绩寥寥,参知政事这种说有就有,说无就无的散官也好安排。   杨遇春也来了消息,已经到了卢龙,不日即将回朝。   唯一让杨佑头疼的是,在同一时间,刘颇和商洛都病倒了。   刘颇是腿脚不利索了,不能走动。商洛的病情更为严重些。   最先发现不对的是杨佑。   上朝需要讨论的时间往往比较长,商洛最近慢慢开始频繁向他示意自己要出恭,人也很快地消瘦下去,原本富态的老头变得精瘦。   当时杨佑就提醒他看看大夫,但他手下老臣不多,有本事的老臣更不多,商洛有心养病,也得花大量的时间处理政务。   如今突然病倒,杨佑满心愧疚不已。每日下朝都要带着御医和药品亲自去两位老臣府上。   国不可一日无相,刘颇和商洛各自向杨佑推举了人选。   一个是崔家的崔和,按辈分应该是崔琰他们的爷爷,从杨庭一朝一直是尚书省右仆射,因为崔琰牵扯到二皇子谋反这才自请辞官,后来一直在家闲居。但他的二孙子崔珏是投给杨佑的,这也是崔家当时没被一锅端掉的原因。   商洛提举了卓信鸿的父亲卓御史。   卓御史本命卓清,听名字就知道是个什么个性,他也算是少有的直臣,唯一敢在杨庭面前说上几句真话的人。杨佑登基后也有好几次被他当面骂过。   卓御史大方面没得挑,办事倒也还行,就是有一点,太过古板较真。   商洛或许也有自己的考虑,卓御史背后的卓家是本朝的一等一的大世家,他能镇得住场子,虽然政治成绩没有崔和好,却是现在朝中唯一地位能与崔和相匹配的人。   而且他刚直,见不得官场污气,这种人恰好能用在杨佑登基初始,澄清一朝风气,再加上卓信鸿是杨佑的亲信。   虽然商洛对自己可能要让出宰相的位置心有不甘,但还是细心地替杨佑做好了打算。 第156章   杨佑手里也实在没有能接上去的人,他手下大多都是而立之年的青壮官员,经验和资历都比不过那些在朝中混了大半辈子的老官,   年龄不到,自然不能挑大梁。   临走的时候,商洛忧心忡忡地提了他儿子几句。   商成周没有继承父亲政治上的天赋,读书平平,政绩也平平,多年来都是正五品的中散大夫。商氏好歹也是世家,商洛身后,就要由商成周接手。商洛决不能眼看着下一任家主只是个五品官,族中的子侄也没一个能捧出来的。   杨佑是唯才是用的皇帝,这很好,可同时也意味着,商氏没有后续人才往朝中输送,就得被其他世家压下去。   他就只能用这张老脸和杨佑说情,让杨佑看在他的情分上,多多照拂商家。   但凡族里能有个争气的,他也不至于操心成这样。商成周也是自己亲自教出来的,可就是不懂政事,他也认命了,大约真是天命吧。   杨佑听他托孤一样的语气,心里也有几分感伤,毕竟是一直陪在他身边看着他的老人,多少年的风风雨雨都走过来了,却在这个时候停下了脚步。   杨佑摸了摸他干枯而发黄的手,“我自然是知道的。”   商洛又道,“老臣长孙商循如今也有十二岁了,倒是想给他先定好亲事,老臣斗胆请陛下做媒,臣想同薛王共结秦晋之好。”   薛王两个女儿如今应该也是十二上下,确实也是议婚的年龄,不过杨佑总觉得让自己来指婚,说到底也不能保证这段婚姻的圆满。   他也不好推脱商洛的请求,只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师若想结亲,让世兄和薛王讲一声就是了。说到底还是得看孩子的意见,若两个孩子都喜欢,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我看着也欢喜。”   商洛明白了他的意思,这门亲事得自己去谈,谈成了,杨佑给他们作保,谈不成,谁也别想强求。   薛王会拒绝他吗?拒绝一个和杨佑关系匪浅的朝中重臣?自然不会,所以说到底,还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嘱咐了商洛几句,让他安心养病,不要担心政事,杨佑很快就离开了他的府上。   马车在府门口候着,瑞芳站在车下,和杨玄有说有笑。   “见过陛下。”杨玄先看到了他,跪下行礼。   “见过陛下。”   “免礼吧。”杨佑抬手示意众人平身。   杨玄穿了一身白衣,目光温柔,笑意清扬,杨佑看着有些眼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看了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这孩子像他,而且越来越像。   血缘真是很奇妙的东西。   杨佑因为商洛沉重的心情好了不少,问道:“刚刚聊得这么开心,说了什么?”   杨玄冲着瑞芳眨了眨眼,柔声道:“姐姐别说!”   瑞芳无奈地冲着杨佑笑了笑,“陛下,您看,我这儿可是受了封口令呢!”   杨佑笑着摇头,欣慰地看着杨玄,“多日不见,倒是越发英俊了。朕让你去朝中看看,可有感想?”   杨玄正要开口说话,瑞芳便道:“这里风大,倒不如回宫去说。”   杨玄笑了笑,“还是姐姐说得对,玄一时竟忘了御体安康。陛下,请登车!”   杨佑笑着上了马车,又道:“你也上来和朕说说话。”   与皇帝同乘,乃是极高的礼遇和十分用心的对待,杨玄心里激动,却要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淡然地上了马车。   “说说吧,”杨佑开门见山道。   杨玄跪正,先磕了一个头。   杨佑顿时明了,“你且说,朕不治你的罪。”   “臣斗胆直言,”杨玄酝酿了有一会才道,“我朝犹如白蚁附梁,虽外表无虞,内里却蠹虫多生,啃食无几。”   他说完这句重话,以为杨佑会惊坐而起,然而杨佑只是温和地鼓励道:“接着说。”   不是他预料中的反应,难道杨佑对这些问题一清二楚,可是既然清楚,他为何不及时纠正?   杨玄心里有些打鼓,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方今天下,人口成千万之众,却田野凋敝,国库空虚,无积年累月之粮。官吏贪腐,民治松散,上令不能下达。内外法令,因循旧制,墨守成规,不足以解决复杂的实际情况。年年征伐,与突厥更是小战不停,大战不断,以举国之力养兵,国穷民弱,虽争得一时之长短,却不能为长久之计。”   杨佑微微一笑,这孩子还是有点东西,能看出不少问题,他继续问道:“说完了?”   “说完了。”杨玄还有许多想讲的,但也知道不能一下都驳了皇帝的面子。   “然后呢?”杨佑问。   “什么然后?”杨玄不解地说。   杨佑看他真的一头雾水,只好出言点明:“措施呢?你指出的问题,总要有解决办法吧?”   杨玄愣了愣,他还真没想过,不,其实他有应对之策,杨玄道:“自三皇五帝,乃至夏商周三代,治国之道虽有变化,然终以王道为主流。德政化民,风行草偃,德服四邦,万国来朝,德昭海内,天下清明,德息兵祸,还民太平。以德服人,天下安宁……”   杨佑抬手打断了他,闭目道:“朕且问你,德政为何?如何以德服四邦?”   “德政,德政就是为官清廉,爱民如子……”   “假如有一县令,洁身自好,清廉无双,却不通政务,可为官否?”   “这……”   “假如有一将军,喜好杀降,性情暴虐,却屡战屡胜。而另一将军,待兵如子,降兵不杀,却不懂军事,屡战屡败。朕问你,此两人可为将否?”   杨玄答不上来,无论哪个回答都像是会踩进杨佑的陷阱,他反问道:“既然是官员,又怎会不知清正廉洁的道理,既然是将军,又怎么会不知道如何打仗?”   杨佑看了他一眼,“知道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纸上谈兵的赵括,开战之前,谁认为他不懂兵事?大道理谁都懂,可做到的人却很少。你虽年轻,也应当懂得,人是十分复杂的,你一生遇到的情况,比书里要棘手复杂得多。尽信书不如无书,就是这个道理。”   杨玄磕头称是。   杨佑将他送到王府门口,临走时语重心长地同他说道:“指出错误固然重要。批评谁不会呢?就算是百姓也能轻易知道朝政有哪些地方不够好。但比批评更重要的是建立,是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而解决问题,是比批评更加艰难的道路,可能要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才能找到比较好的解决方法。可在这个过程中,批评会一次又一次地袭来,从不会间断。可是杨玄,如果只停留在批评的脚步,是永远无法解决问题的,知道方向却不去走,永远都到不了终点。回去好好想想吧。”   杨玄站着肃然拱手。   等回到宫里,杨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匆匆吃了几口饭,便开始处理奏折。   敖宸一开始先是在御书房翻翻找找,后来实在翻不出什么东西了,过来从后面抱着杨佑,将头靠在他肩上,看着他批奏折。   杨佑没办法,只好往旁边坐了坐,将椅子空出大半给敖宸。   敖宸毫不客气地落座,顺带将人抱到了自己身上。   山东上半年刚刚经历了黄河洪涝,好不容易控制住了,秋天又出了蝗灾,蝗虫过境,带叶子的东西几乎都被啃光了。山东陈粮恐怕禁不住内耗,让他焦心的是,看沿途官员的上书,似乎蝗灾正在逐渐向齐国深处蔓延,齐国北方一片平坦,几乎没有阻挡蝗虫的山峰,恐怕到时候整个北方都要选入蝗灾之中。   水旱蝗三灾,最要命的是蝗灾。不知道这么多的蝗虫从哪来,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控制,虫子会飞,人却不会。   即便让灾区百姓捕捉蝗虫作食,但也是杯水车薪,无法断绝。   杨佑手里拿着奏章,却迟迟没有下笔,只先让没有受灾的地方严加提防,及时收粮,同是知会江南各地官员,备好粮草准备赈灾。   蜡烛突然爆了一声,灯花有些摇晃,杨佑站起身来用剪刀剪了剪,回身看见敖宸捂着嘴,眉头紧皱。   “敖宸……”   杨佑在原地站着,一时有些不知所措,鲜红的血从敖宸的指缝中不断地渗出,逐渐变成细小的粉末消失在空中。   “敖宸?!”杨佑一手抓住他的肩,一手扶着敖宸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怎么了?”   敖宸突然别过头去,松开手喷出一口鲜血。   “来人……”杨佑喊道一半才猛然发现,御医解决不了问题,谁都解决不了问题,没有人能医治敖宸。   敖宸的一切都是人力不能及的。   敖宸慢慢地滑落到地上,弯着腰不住地咳嗽,每咳一次都有无数血沫飞溅出来,在空中消散。他的喉咙里传出模糊的嘶吼,却被压抑着不敢放声。   杨佑跟着他跪在地上,想将敖宸抱在怀里,手指却穿过了敖宸的身体。   杨佑被吓得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   这……这是……   “敖宸……”他喃喃地念着。 第157章   敖宸慢慢地滑落到地上,弯着腰不住地咳嗽,每咳一次都有无数血沫飞溅出来,在空中消散。他的喉咙里传出模糊的嘶吼,却被压抑着不敢放声。   杨佑跟着他跪在地上,想将敖宸抱在怀里,手指却穿过了敖宸的身体。   杨佑被吓得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   这……这是……   “敖宸……”他喃喃地念着。   “你会死吗?“杨佑悲哀地问。   敖宸抬头,看见杨佑的脸上两行清亮的眼泪不住地流淌,他用带着血污的指尖帮杨佑擦掉,眼泪连同血色一起在他的手上结成冰霜然后化作齑粉。   他已经恢复了实体。   杨佑猛地抓住他的手按在脸颊上,上前将敖宸抱在怀里,哽咽着说:“你要吓死我了。”   敖宸胡乱用手抹去嘴边的血,放松身体靠在杨佑怀里,“啊,其实没什么,小事一桩。”   杨佑愕然,继而心痛地说,“胡说什么,是朝廷,不,是龙脉的事情对吗?”   他慌乱地站起来翻出奏折,颤抖着手打开,“你看,是蝗灾对不对,蝗灾过后百姓无法生活,再加上对朝廷早已不满,很容易就会激起民变。然后这些民变就像蝗虫一样,轰轰烈烈地席卷整个齐国,对吗?”   他感觉喉头突然被塞得满满的,一丝一毫的空隙都没有留下,别说说话了,连呼吸都十分困难。   敖宸嘴角微微一牵,淡淡地说道:“不会的,你很快就能平定。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啊……啊……啊……”杨佑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却发现除了眼泪之外,他再也拿不出什么东西来,他的嘴唇逐渐发紫,呼吸一声急过一声。   敖宸双手掐着他的下巴,逼他张开嘴,用一种极轻极淡的声音引导道:“杨佑,放松,慢慢来,呼吸……”   杨佑看着他的双眼,跟着他的节奏将呼吸缓了下来,抓着胸口的衣服咳了两声,心脏瞬间痛如刀绞,他咬牙忍住了。   嘴里甚至尝到了血的味道,杨佑喘息片刻,两人沉默地对望。   一种麻痹的感觉从指尖慢慢蔓延到左手臂,杨佑捏了捏手,一字一喘地说:“我去给你解开阵法。”   他第一次迫切地认识到,自己的皇位是在吸血,无时无刻不在吸敖宸的血。   当年的契约和阵法势必要将敖宸的骨髓榨干,这就是对他们两人最大的恶意。   他目光乱颤地自言自语道,“我不会死的对不对?高祖一定不想杀掉他的后人,所以我不会死对不对……“   “杨佑!”敖宸喊道。   “只是疼痛而已,我的身体不会受伤。等我醒过来,我还是好好的一个人……”杨佑念叨着站起身来,向往外面走。   亲眼看着敖宸因为一次次波折而折损,自己却毫无办法,只能袖手旁观,甚至因为他所受的痛苦必然换来杨佑的安稳,自己说不得还要和百官弹冠相庆。   世上哪里有这样噬血蚀骨的爱?   比起自己承受的虚幻的疼痛,他更不能忍受的,是敖宸会在真实的世界里死去。   他一时被内心的情感支配,已经完全将捆绑自己的枷锁放在了一边。   敖宸试着站起来,却发现没有多余的力量支撑他的实体做这个动作,他只能坐在原地继续喊道:“杨佑!”   “难道你想做亡国之君吗?!!!”   宛如一声惊雷炸响。   杨佑后背汗毛战栗,他恍恍惚惚地回头,似乎没听明白敖宸的话,“你在说什么?”   “回来吧。”敖宸艰难地露出笑意,朝着他招招手,“乖孩子,回来吧。你不会想这样做的。”   “我想。”杨佑的胸膛里传来前所未有的悲恸,“我想的。”   他说着往回走,跪在了敖宸身边。   “我想的。”泪眼中,敖宸的脸都十分模糊。   “我真的想啊!”   杨佑怒吼一声,好像用完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地上,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可是我做不到,敖宸。”   “我为什么做不到?”杨佑捂着脸痛哭,“我好恨我自己,我为什么做不到?”   他舍不得的东西太多,肩上承担的命运太多,他害怕,他不敢,他怯懦,他退让。   敖宸没解开阵法不都活了八百年吗,他解不开又怎么样?   敖宸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还会欺负他,和他打闹。   事实总是无情地撕下他自我安慰的假面和伪装。   敖宸他真的过得好吗?   杨佑想,他只是从来不说罢了。   好的不说,坏的也不说。   真过得好,谁会花几十年的时间来哄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孩当皇帝?难道自己就看不出来吗?   敖宸将他的头搂着,亲了亲他的头发,“没关系,以前也没人做到。没什么。你不是想做好皇帝吗,那就去做吧。我陪你,不,这次是你陪我走到最后了。”   一切的最后,直到龙神彻底消失,归于天地,所有的阵法契约都因为缺失了对象而无形地消解,杨佑也在走完了一生后离去。   之后的一切,只决定于杨佑打下的基础,完全靠着王朝的内力,彻底没有外在的干涉。   再也没有了痛苦和纠结。   “最后?”杨佑明白了,原来这一切都注定好了结局,他不过是终场时匆匆上台的最后一个戏子。   他的嘴唇微微发抖,继而含着泪仰天大笑。   不知道为何发笑,笑绵延千年的局,笑痴痴傻傻的人。   局面果然如同杨佑所料,蝗灾很快蔓延了北方,各地寸草不生,饶是从南方调粮的速度再快也赶不上蝗虫的速度。   蝗灾让许多人饿死,接着是瘟疫的爆发,粮草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到来,却仍旧晚了许多。   最先是从山东开始,出现了一大批自立山头的“王”,河北道、河南道、河东道、关内道、京畿道全都无一幸免,境内出现了许多山头。   他之前肃清了从下而上传递消息的通道,故而这一次,消息来到快,来得及时,也更让百官觉得触目惊心。   商洛甚至让他做好打算,恐怕此次民变规模不会小于秦末之乱,稍有不慎就会亡国。   杨佑让卓信鸿亲自去平叛,先强行用粮草招安大部分反贼,连发三道诏书。   第一道,免去受灾各地两年赋税,第二道,凡归顺朝廷者,盖不治罪。   第三道诏书给了杨遇春,直接让他青云直上,升到了天策府将军的位置,就地招兵买马,整个北方全数兵力由他调动,务必要平定叛乱。   虽然已经让敖宸经过了一番折磨,也得到了敖宸的保证,但杨佑每一夜都辗转反侧。   敖宸也不再缩进湖中睡了,或许他对回复自身龙气也没什么指望了。   堤坝上全是口气,蓄水再多也跟不上泄水的速度,迟早是见底的。   他只需要陪杨佑走,又不是要给杨佑和他的皇子皇孙们送终,杨佑也不是祸害的主,现在的龙气也差不多够用了。   敖宸时不时就来陪陪杨佑,同他出点主意。   灾区的情况在不断恶化,以漕运运粮已经忙不过来了,杨佑甚至用起了没人大规模使用的海运,冒险从山东登陆,务必要让百姓撑过冬天。   也不知是敖宸起了作用,还是杨遇春真的神,他十日内就集结好了七万兵马,接连挑了好几个大有名气的“朝廷”。   随着他征伐的深入,一个问题又出现在眼前,地方不知抚民,收容灾民往往多加诘难,即使杨佑下了免税和免罪的诏书,也总是有别的名目可以搜刮百姓,更别提勾结世家蓄奴、炒作粮价等等。往往杨遇春前脚刚平,后脚一走,百姓又反了。   可呈上来的奏折几乎每一封都是“刁民”性情顽劣,不知朝廷恩典。   杨佑气得火大,几天都鼻子出血,从各道的最高掌管按察使、采访使、节度使开始层层罢免,一直顺着杆子往下捋,捋到了县令这一级,然后往里面填人。   这个节骨眼上,但凡是反对他罢官的,杨佑要么直接打压,要么记在了小本子上。地方大族眼见杨佑要动手,也不甘心就此被拿乔,有不少人私底下起了反心。   然而他们面对的对手,却是早在西南就和世家干过一仗的杨遇春和卓信鸿二人。   卓信鸿代表官府,负责拉拢寒门和低等的世家。   杨遇春……   如果按照他写给杨佑的信来看。他知道世家有钱有粮有人,反贼恨的可不止是朝廷,世家自然也在名单上,他先派细作将世家的底细都告知山头的“大王”。等流寇先打世家,自己再打流寇。   或者顺便就把世家说成与反贼勾结,一同灭了。   见不得杨遇春的做法?   您要么去卓信鸿那里备案说自己完完全全接受朝廷的任何安排,要么就用拳头和杨遇春打一场。   打的赢,一切好说。   可再好的世家,能有三千奴役都不错了,还别说带甲了,杨遇春就像一块从山顶滚落的巨石,一路碾碎了所有的障碍,绝尘而去。   他本人就对世家没什么好感,又加上杨佑态度倾斜,该怎么做他心里十分清楚。   杨佑每次看他寄过来的信都要笑个不停,不得不说,有些做法确实野蛮,但也十分直接有效。   入冬刚一月,蝗灾消退,民变平定,总算能过一个安稳年了。 第158章   这一年的第一场雪来得很早,十月下旬便开始纷纷扬扬。   “陛下,注意别着凉。”杨遇春将身上的狐裘脱下,裹在了杨佑身上。   杨佑动手理了理,笑道,“搞那么厚重,想热死我?”   他刚从感恩寺的金殿中出来,笑得慈悲温和,十分有佛相。   杨遇春总觉得鼻尖有着若有若无的檀香,他刮了刮鼻子,“臣不敢。”   杨佑双手合十同方丈道谢,接过了方丈亲自递过来的菩提子。   众僧齐唱一声佛号,合掌低头道:“恭送陛下。”   “走吧。”杨佑以眼神示意杨遇春跟上,“陪朕走一段。”   宫人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杨遇春始终恪守着礼节,明明身高腿长,却要压住步子跟着杨佑慢悠悠地走着。   杨佑回头招手:“和我走在一起。”杨遇春点头,跨步上前,“怎么我一回来,就要带着我上香?”   “求个心安。”杨佑道,“你第一次离我这么远办事,我总觉得不放心,担心你应付不过来,怕你出了纰漏接结果战败。”   杨遇春闻言心里一暖,骄傲地说:“都是些散兵游勇,何足挂齿?也只有突厥才堪堪与我一战。”   杨佑笑起来抖落了睫毛上的雪粒,“辛苦你了。”   杨遇春下意识地跟着杨佑笑了,“臣尽忠职守罢了。”   两人一路走一路闲聊,地上有寸余的薄雪,随着太阳的升起,最底下开始慢慢渗出水来,羊皮靴虽然隔水,但踩着也滑。杨佑不得不分神盯着地面,免得滑倒。   “廖襄一个人留守西北,你有把握吗?”   “该交代的我都交了,他要是还能出错那就是猪脑子。”私底下在杨佑面前,杨遇春并不会掩饰他对同袍的鄙夷,“不,猪脑子都不如。”   杨佑笑得呛了气,杨遇春忙扶着他帮忙顺气。   杨佑咳了两声,吸了一口寒气,又引得脖子痒痒。   杨遇春又道:“再 说了,您不是还送了个小王爷给他做参谋吗?我看那小子水平不错,性格稳重,是个人才。再过几年,等他把廖襄的本事都学了去,那可就没有廖襄的位置了。”   小王爷,是在说杨言吗?   “你觉得杨言能做读挡一方的将领?”杨佑问。   杨遇春只说了四个字,“假以时日。”   杨佑还以为他只是做了一般的文书,没想到在杨遇春看来,杨言居然还潜藏着不小的实力。   “比你如何?”杨佑抬手抹去额头上的雪。   “读书我比不过他,打仗嘛……”杨遇春眉毛动了动,自负地看着杨佑。   杨佑点头。   看来杨言在边关做的事情不少,可为什么每次上书提到各级官员的功劳,上面都没有杨言的名字?   杨佑私底下也去过许多关心他的信件,可杨信也没在信中写他自己的功劳和苦劳,只是一个劲地说杨遇春和廖襄如何如何好,决策如何如何正确。   这孩子不想要功名吗?军功可是正途啊,他为什么不说?   杨佑猛然想到,他可能是怕自己的猜忌。   毕竟薛王就是因为兄弟猜忌差点丢了性命,他作为薛王长子,也在父亲漫长的言传身教中学会了避嫌。   他弟弟杨玄就简单多了,没那么多想法,更加亲近杨佑。   其实他真不会因为军功猜忌,可是就算杨佑说出来,也不能打消杨言的顾虑,甚至还有可能会让他陷入诚惶诚恐的境地,以为自己说的是反话。   真是可悲的血统。   路边有许多松树都覆了一层雪,青黑色的松针上结着冰晶。   杨佑兴致来了,跑去松树底下站着,对杨遇春招招手,“过来。”   杨遇春依令快步站了过来,有几根松枝正好在他眉眼的高度,他不得不低头看着杨佑:“陛下?”   “嘘!”杨佑眨眼,右手提起长袍,速度极快地朝着树干揣了一脚,然后转身向外跑。   杨遇春眼疾手快,在杨佑跑出第一步时就拉住了他的后领,将他整个人拎了过来。   雪粒轰的一声骤然散落,带着寒冰清新的气味飞卷而来,簌簌直下。   “啊!”白茫茫的雪粉中,杨佑闭上眼睛,不时有几粒冰凉钻进头发和后颈,冷得他直一机灵。   杨遇春将他拉到自己身前,尽量用背部挡住了大部分雪花。   片刻后,枝叶停止了震颤,杨遇春抖了抖身上的雪。   杨佑抬头,伸手在松枝间抓了一把雪撒在杨遇春脸上,快步离开松树,站在路中间笑得前仰后合。   杨遇春无奈地摇头跟上他的脚步,认真地看着他的笑脸说,“陛下,很久没见你开心的笑了。”   “是吗?”杨佑的笑意有些凝滞。   杨遇春道:“以前在益州,我以为你只要当了皇帝,到时候天下都是你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刘武王武,根本不能来烦你。可是你当了皇帝我才发现,你要关心的事情比在益州时多了好几倍,不,几十倍,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是啊,”杨佑想起了从前的事情,“我以前还梦想着当一个闲散王爷,云游四海。如今却是再也不可能了。”   他突然有些怅然,放眼望去,四周青山都带上了白色的帽子,在有些阴沉的蓝天下肃杀而寂静,五彩的京城全部都换成了一片白色,连皇宫耀眼的琉璃瓦,也被雪尽数掩埋。   宣政殿里也早早烧了炉火,杨佑每每上朝都要被暖风带得昏昏欲睡,往往想着想着就会走神一小会。   卓清和崔和表面上看起来和和气气的,崔和是温柔儒雅的人,从不和直脾气的卓清正面冲突。此前朝廷的心力一直在平叛上,崔和和卓清就算有冲突也没有摆出来,杨佑想着,可能再安稳一段时日,他们就要开始争斗了。   卓清是商洛一党,崔和是刘颇一党,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杨佑也是头疼,但又不得不用,只能尽量抓紧时间扶持自己的心腹。   每日下朝后,他都会独自在宣政殿中坐很久。   直到暮色西沉,斜阳散去。   都说晨昏交接之时,阴阳二气混合,常常有通灵感气的现象出现,可杨佑却再也没平白做过梦,也没有再陷入任何幻境。   他和敖宸的……明明和以前频率也差不多……就是最近忙于政事少了点。   还是因为,敖宸的灵力本身就在逐渐变少?   这一日陆善见留了下来,他表现得还不错,被杨佑调到了尚书省做小官。   陆善见执意留下,站着陪杨佑等到了天黑,什么都没有发生,陆善见只好说,“陛下,您是否还在想着要解开龙神的阵法?”   杨佑怔了怔。   陆善见跪下,“臣已然说尽了理由,若是陛下依然坚持要替龙神解开阵法,还请陛下想想。天下不是陛下一个人可以决定的,陛**上系着多少臣子的身家和未来?陛下就算不念着相隔甚远的万民,难道也不考虑考虑陪您多年的老臣吗?还请陛下三思。”   杨佑哑口无言。   臣子一生最大的赌注就是站队,而商洛他们,无疑是早早地将自己的身家和一生的荣耀都绑在了杨佑身上。   他不能辜负一路跟他而来的这些人的信任和寄托。   杨佑眉头紧锁,疲惫地说,“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他抱着暖炉走回了寝殿,和往常一样吃了饭就批折子,批完折子就洗干净到床上躺着。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被冻醒,醒来一看是敖宸手脚并用地缠着他。   敖宸虽然也每天都要出来和他见一面,但出现的时间相比以前少了不少。杨佑逼问了他好几次,敖宸才不得不说,这是龙气减少的必然结果,对他影响不大,反正杨佑能用来陪他的时间也就只有晚上。   一番话听得杨佑心酸又心痛。   杨佑爬起来从床尾扒拉来一床厚厚的棉被盖在两人身上,窝在被窝里抱紧了敖宸,叹了一口气。   敖宸醒了,手指卷着杨佑的长发问道:“想什么?”   “今天有人催我立皇嗣了。”杨佑有些怨念地说道。   他们这是看直接上书选妃没路子了,开始从儿子旁敲侧击。   敖宸沉吟片刻,他早就知道这是必然要面对的事情,除非身体条件不行,否则皇帝一定要留下后人。   这都是几百年来皇室交给他的东西,即便他失去了记忆也依然刻在了脑海中。   “你有了妃子也不能冷落我。”敖宸说。   杨佑嗤笑一声,推了推他的胸口,“说什么鬼话,我不会纳妃。我想立杨玄为皇太弟。”   敖宸听到前半句刚舒展的眉头,因为皇太弟三个字又锁了起来。   “你看行不行?”杨佑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办法,“立了皇太弟,大臣就没有理由逼我了。”   “你想过杨言怎么办吗?”敖宸问。   “他……”   “杨言和杨玄一母同胞,都是嫡子,杨言更是长子,又在外面立有军功,说不得有了几多武将支持。杨玄是次子,又只是因为你的命令在三省里镀了层金,你立杨玄为皇太弟,杨言心里怎么想?”   杨佑豁然开朗,但还是心有不甘。   敖宸道:“你不过是心里对杨伭有所亏欠,所以才想拼命补偿杨玄。可这是不对的。” 第159章   敖宸道:“你不过是心里对杨伭有所亏欠,所以才想拼命补偿杨玄,可这是不对的。”   杨佑闻言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试图遮掩自己无奈的目光。   敖宸摸摸他的头发,“我们都知道,他不是杨伭,谁都不是杨伭。逝去的东西不会再回来,你能做的就只有继续往前走,直到你也迎来逝去的结局。”   杨佑抱住他的脖子,将头埋在敖宸胸口,呜咽着说:“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如果老八还活着,他肯定是一个特别好的孩子,他从小就那么聪明,一定比我优秀多了。我一直都想弥补他,如果他还活着,他想做什么,我就让他做什么,只留下他想要的东西,所有的伤害全都由我一个人背负就好。他不需要痛苦。”   随着年龄的增长,杨佑也慢慢开始理解了丽妃的做法。   父母对孩子大约都是同样的心态,不希望他们遇到任何挫折,只想让他们顺风顺水地度过一辈子,同自己喜欢、自己想要的东西生活在一起。   为此不惜任何代价。   “你很爱他。”敖宸肯定地说着,“杨伭他,明明什么都没有为你做,甚至还给你带来了许多痛苦,你为什么直到现在还爱他,还想要给他最好的一切?”   “怎么能这么说呢?”杨佑所在敖宸的怀里笑道,“血缘之爱是没有任何条件的。谁说他除了痛苦什么都没给我带来?”   杨佑的笑容如阳光一般瞬间驱散了阴翳,“他的到来,对我来说,就是最快乐最幸福的事情了。”   敖宸的头突然一阵刺痛,同样温柔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脑海里。   那是一个抱着襁褓的女人,他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嫌弃地说:“人的幼崽就是这样的?弱的要死,整天哭哭啼啼,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喜欢他。”   “龙神大人啊,”女人把自己的脸颊同婴儿娇嫩的肌肤贴在一起,“每一个降临到世上的生命,肯定都是受到无上祝福才能来到世间,不管他弱小还是强大,健康或者残缺,都是一件极为珍贵的礼物,是世间的无价之宝。生命本身就是幸福和快乐啊!”   “龙神大人肯定也是这样来到世间的吧。”   不是的。   母亲她从来没爱过我,我只是她和龙王那段痛苦的爱情的遗留。   在父亲眼里,我也不过是若干龙裔中不起眼的那一堆,还是个血统不纯的水族。   我是为什么而出生的?虞姬,你还没回答我……   “虞……”敖宸忍着剧痛,在记忆的角落里寻找着她的名字,“虞姬……”   她逐渐站起来,手中的婴儿也逐渐变大,在越来越淡的身影中,他看见虞姬身边的孩子慢慢长大,最后变成了青葱的少年,然后突然又多出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抱着虞姬的腰。   滴答、滴答、滴答……   水滴轻轻地落在他的额头,敖宸抬头,巨大的烟花在眼前盛放,高高的城楼上,他手中牵着一个四五岁的黑衣孩童。   那孩子穿着和他同样款式的衣服,上面绣着同样风格的蟒纹,他摇着敖宸的手说:“抱抱!”   很熟悉,好像这种事情发生了很多遍一样,敖宸将他抱在怀里,让孩子把头放在他肩上,两人一起看着绚烂的烟花。   那孩子问:“宸叔,你有什么愿望吗?”   “我要自由。”   “自由是什么?”奶声奶气的声音问。   “就是可以去京城外面,游山玩水,天下之大,想去哪就去哪。”   “宸叔现在不能去吗?”   滴答滴答滴答……   水滴顺着头发往下滑,敖宸用手摸了摸,那分明不是水,而是红色的粘稠液体,散发着腐臭的味道。   夜幕和烟花都消失了,他头顶的天空中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眼睛,目眦欲裂地瞪着他,眼角滴落着血泪。   那个孩子呢?他去哪了?   敖宸在巨大眼球的注视下想要寻找他的踪迹,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被锁链穿透,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带来骨肉粉碎一般的剧痛。   他痛苦地嘶吼着,“杨烁,你是不是杀了杨护?你回答我,你这个懦夫,残害兄弟的暴君!”   “你回答我!!!”   杨护?   “宸叔,”青年的眉眼同杨烁有几分相似,所以敖宸一开始很讨厌他,他嘴角挂着一丝血,胸口的衣襟全部被染成了鲜红。   他笑得很温柔,“……”   听不见了,记不起了……   杨护是谁?   “杨护是韩王第二子,和韩王夫妇一起因为谋反而被处死。”   敖宸睁开眼,正对上了杨佑慈悲而怜悯的目光,这一刻他觉得杨佑比他更像是神,一个能懂得所有人痛苦的神。   杨佑将手放在敖宸的胸口,“你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敖宸只说出了两个名字——虞姬和杨护。   杨佑马上就推测了出来,虞姬应该就是韩王妃,至于那两个小孩——   “韩王长子杨璧小时候高烧不退,后来落下了腿脚残疾,十四岁就因病故去。韩王次子杨护当年出生的时候,王妃难产,差点没了命,后来不知怎么母子平安,于是取名为护,意思是希望这孩子能得到神明的庇护,健康长大。可惜这个愿望也落空了。”   韩王一家还真是令人唏嘘不已,如今想来,王妃和孩子的顺利降生,敖宸在其中肯定出力不少,这才让孩子用了杨护的名字。   敖宸听见这个故事,心里有些隐隐作痛,好像自己一直很珍惜的东西,轻易地就被打碎了。   “我总觉得。”敖宸道,“杨护应该有什么重要的话同我说过,可是我想不起来了。”   能让失忆的敖宸觉得很重要的话,到底有多重要?杨佑直觉到,很有可能同阵法有关,没有任何提示他就这样觉得。   毕竟几百年下来,最有可能纠缠着敖宸的,一定是对解开阵法的执念。   “他说了什么?”杨佑问。   敖宸抓着头发,用额头用力地撞着床板,“想不起来。”   杨佑心疼地抱住他,制止了他伤害自己的行为,“想不起来就别想了。”   两人抱着,在被窝里相互温暖着睡去。   杨佑把从感恩寺带来的菩提子在宫中供奉了几日,亲自交给了杨遇春。   转眼就是年关,等过完年,一开春,杨遇春就又要回到边关战场。   “算是个保佑吧。”杨佑笑着说,“你手上的人命太多,带着菩提子,也算是我为你赎罪。平日里也要多行善举,多多积福。”   杨遇春笑呵呵地收下了放在怀里。   杨佑才发觉他刚才说了句错话,“适才说错了,不是我为你赎罪,是你替我担了杀人的罪过,我要亲自赎过。”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战争绝不是一两个将领能挑起来的,身后都站着国家,都立着君王。   无定河边的枯骨,都是他杨佑欠下的血债,他若不能让天下百姓过上好日子,是绝对不能偿还的。   年夜那天很热闹,宫里全部挂上了火红的绸布,杨佑最近总是反反复复地感染风寒,汤药不断,咳嗽也不断,却还是撑着出席了宴会。   他还听说杨玄也因为风寒病了,不过杨玄病得稍微严重一些,虽然不至于危及生命,却实在是不能下床,大年夜的,杨佑也没能见他一面。   等应付完朝臣,把该赏的都赏了,杨佑让他们自行宴饮,借口身体不适偷偷溜了出来,到宫里和敖宸一起看焰火。   青玉小筑已经没有人居住了,杨佑还叫人经常打扫。   他将宫人都留在了院子外面,和敖宸相拥着坐在台阶上,抬头就是漫天绚烂的烟花,一瞬的闪烁中照亮了整个夜空。   百姓燃放爆竹的声音深宫中都能听见。   “好像小时候啊……”杨佑趴在敖宸的膝盖上说道。   那时候他和丽妃还是宫里的末流人物,连皇族宴会都不能出席。然而丽妃每年都要打扮起来,站在皇帝后宫的千娇百艳中,去跟皇帝和贵妃们磕头拜年。他只能一个人呆在宫里,敖宸会过来陪他,两个人就坐在台阶上看烟花。敖宸会说很多血腥的鬼故事,这样杨佑就会被吓得不敢睡觉,从而顺利地守夜。   “百姓们应该都很开心吧。”杨佑说道,过年是难得放纵地享受一年收成的时候,“我希望这样开心的日子,能一直延续下去,以后每一年都要过得比今年更开心快乐。”   敖宸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枚铜钱,递给杨佑。   “这什么?”杨佑用两只手指夹着铜钱问道。   “压岁钱。”敖宸说着在杨佑头上亲了一下,发出吧唧的声响。   杨佑笑着把铜钱握在手里,“谁家压岁钱跟你一样抠门?”   “嫌我抠门?”敖宸轻轻掐着他的脖子,虚张声势地威胁道:“那就还我!”   杨佑笑得肚子疼,起身抱着敖宸亲了一把。   “你的愿望呢?”杨佑额头抵着额头问,“是自由吗?”   敖宸没说话,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杨佑于是明白了,叹息一声抱紧了他的脖子。   夜里回到寝宫,杨佑和敖宸胡乱闹了一通,这才疲惫地闭上双眼。   敖宸陪着他睡了一会,便回去了湖里。   “敖宸?”杨佑轻轻问道。   确认没有任何回音之后,他穿好衣服,披上披风,悄悄出了门。 第160章   兄弟们快撤!快撤快撤快撤快撤快撤快撤!   夜里回到寝宫,杨佑和敖宸胡乱闹了一通,这才疲惫地闭上双眼。   敖宸陪着他睡了一会,便回去了湖里。   “敖宸?”杨佑轻轻问道。   确认没有任何回音之后,他穿好衣服,披上披风,悄悄出了门。   风大到几乎迷了眼,手里的灯笼半路也吹熄了,还好有几缕月光照着前路,杨佑才顺利地走到了宣政殿。   他想,自己或许应该能给出答案。   陆善见说,天下的命运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杨佑身上捆绑着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许多官员都是拖家带口地上了他的船。   那谁能决定呢?   假如杨佑不能一个人决定,那又怎么可以把维系王朝都交给敖宸呢?   杨佑不能决定,那敖宸能决定吗?如果让敖宸来决定,他会选择留下来,还是离开?   这是显而易见的答案,并不能作为劝阻杨佑的理由。   陆善见的意思是将错就错,反正除了对敖宸不利之外,整件事情没有任何害处。   可杨佑不这么想。   如果他从不知道真相,也不知道敖宸本人的想法,或许会同意陆善见的提议。   但杨佑明明知道阵法是在吸敖宸的血,也知道敖宸一直想离开,撇开敖宸和他的私人感情,他也不能完全无动于衷。   明明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是错的,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   从一开始就错了,敖宸没有任何必要替皇朝担保,杨佑不过是在八百年后来纠正这个错误。   八百年,已经很晚了,再晚些时候,这个错误就会随着敖宸的离开而彻底地埋葬,不会有人知道,一个腐朽的王朝所有的荣光,都是站在一条黑龙的尸骸上。   一切都在慢慢步入正轨。   突厥有意示好,想和齐国休战。高官虽然都是世家居多,但朝中基层官员基本都换上了杨佑提拔上来的新人,新法也在紧锣密鼓的制定当中。最后一个节度使——剑南节度使刘武也上书致仕,杨佑准了,从此以后,齐国就再也没有节度使这个官职。   杨佑新登基以来,风风火火地收拾了一通,总算让齐国变得有了点样,接下来的两年,他不想有太大的动作,准备留足时间休养生息。   虽然改制中有许多波折,但也算十分平稳,杨佑想,反正未来几年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放了敖宸也没事的。   没事的,对吧?   不能再脱,他真的是怕了,万一又来一次可以通过人力弥补的天灾人祸,却先让敖宸挡了刀……   敖宸还能支撑多久?   他并不认为齐国会一直安稳下去,从八百年前建立阵法开始,齐国向前走的每一步,都在耗费着敖宸的龙气。   能够支撑一个王朝八百年不倒,光是这样杨佑就可以想象,敖宸当年全盛时期,到底有多么的威风和强大。   他当时肯折腰接受阵法,如今也该还他一个好的归宿。   我不会死的。   杨佑默默念着,推开了宣政殿的大门,将门从里面锁好。   死亡和疼痛都只是幻觉。   杨佑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早就摸清楚了房屋的布局,他摸黑找到了那一根梁柱,割开手指进入冰室。   我不会死的。   杨佑捞起袖子,开始放血。他深吸一口气,捏紧了拳头,让血更快地流出。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幻觉,我不会死,我撑得过去。   ……   叮铃……叮铃……檐角的风铃被轻轻吹响。   一束强光从床帘的缝隙中透了过来。   这一次杨佑并没有成为任何人,而是变成了一缕幽魂,可以四处游荡。   还是他熟悉的皇宫,却有很大的不同,宫里四处都是全副武装的士兵。来来往往的宫娥们,额头都画着清秀灵动的梨花。   梨花妆,俏儿郎,君王侧榻有龙阳。   这是武帝的时代。   高祖杨烁的太子即位后,是为高宗,高宗杀掉了自己所有的兄弟,却继位不满一年便驾崩了。高宗没有后代,为了争夺皇位,爆发了一场内乱,后来宰相卓松力排众议,扶植了高宗的堂弟杨远继位。   按照卓松的情报,杨远应该是一个没有多少才能的懦弱之人,可他上位之后,不到两年就干掉了阻拦他的老臣,将朝政完全掌握在手中。后来又多次兴兵和契丹交战,东征高句丽,南讨蛮夷,虽多有胜仗,却耗费了国力,史称武帝。   杨佑突然想起来,他在冰室里看见过一幅没有人物的画,落款就是武帝。如果他没记错的,武帝还有一个叫做梨卿的男宠。   以前的幻境都是按照时间顺序来的,怎么这一次就换了时空,不先从高宗开始,反倒从第三位皇帝——武帝开始?   难道是瞧不起继位不满一年的高宗吗?   杨佑眼前是一片烟霞一般的梨花,春风拂过,蕊枝轻颤,抖落了一地雪白。   他一时没摸清方向,在花海中迷了路。正待重新寻找出路时,听得身后传来了他极为熟悉的声音。   他从未想过这个声音会出现在这里。   敖宸冰冷低沉的声音说道:“陛下未免操之过急了,卓松老奸巨猾,又在朝中经营多年,他的把柄不是这么好抓的。”   杨佑下意识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个比敖宸稍矮一些的青年站在敖宸旁边,眉目间和杨烁有几分相似,丹凤眼高鼻梁,器宇轩昂,穿着黑色的龙袍。   武帝杨远……   他……他们……   杨佑知道敖宸肯定不会只找过他一个皇帝,但没想到他从那么久远的武帝就开始了合作。   他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接下来的事情一定是他不想看到的,杨佑拼命地想着要离开这里,他要重新进入幻境。   这不是他想看的东西。   然而这一次他没能退出,甚至感觉有一根无形的丝线拉扯着他升上天空,以一种全知的视角看着武帝和敖宸。   武帝温柔的神情中带着几分悲戚:“梨卿,我也不知道还能在皇位上坐多久,我每天都害怕一觉醒来卓松就会进来砍掉我的头……”   敖宸不解地看着他,“我答应过你了,我帮你坐稳皇位,你放我走,我不会食言的。”   武帝犹豫道:“可是你的力量也是有限的,万一我被杀,岂不是没人帮你了?”   “不会的,”敖宸笃定道,“我会保护你。”   武帝的眼睛湿润了,摘下一支梨花递给敖宸,“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敖宸接过花,目光平淡如水,“杨焰和虞姬说过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是永结同好,永结同心的意思。”   敖宸玩味地看着梨花,轻轻挑眉道:“你爱我?”   武帝颤抖着嘴唇说道:“是……”   “你呢?”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敖宸。   敖宸没说话,表情松动了些,甚至露出了一个堪称十分温柔的微笑。   这时候的敖宸比杨佑见到的敖宸气质上要更年轻一些,五官也更为明丽,他不笑的时候已经是天下独绝,笑起来更是倾国,任谁看了都逃不过那一眼。   武帝试着走近他,抬手抱住敖宸的肩。   敖宸没有拒绝,十分平静地接受了武帝的拥抱和亲吻。   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从胃里直翻上来,杨佑感觉身上每一处被敖宸抚摸过的肌肤都在叫嚣着难以忍受的反感,他甚至能感觉到身体在不停地颤抖。   原来自己珍重无比的东西,不过是别人视之寻常的玩弄把戏。   他早该想到的,既然敖宸可以和他是情人,为什么不可以和别人也是情人?   反正都是为了离开,都是为了自由。   真脏啊……   让我走!   杨佑在脑内嘶吼,让我走!我不想再看见这些东西了!   他越是不想看见,越是不想面对,幻阵就越要呈现在他眼前,好像故意和他作对一般。   杨佑没法离开,只能以旁观者的角度,详细地看了武帝和敖宸的相处经过。   他们在梨花海里畅游,在月下发誓厮守终生,在想得到和想不到的地方缠绵,敖宸甚至为了讨好武帝甘居人下。   十世红尘,一往情深,赠梨卿。   ——山南杨远。   他又想到了那副画。   杨佑还记得自己拿到那副画,还和敖宸讨论了很久。   敖宸是真的忘了武帝吗?一个曾经支配着他生命的爱人,他真的忘得了吗?   如果敖宸什么都没忘,还能和他平静地讨论武帝……   杨佑的心凉了个彻底,只要一想到他也和敖宸同床共枕过,肌肤相亲过,他便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要腐烂了一般。   如胶似漆,年复一年。   这期间,武帝的后宫从未断绝过女人,他也会按照臣子的要求定时宠信几位贵妃,每当这个时候,敖宸就会一个人坐在高高的城楼上喝酒。   一开始是有些郁闷,后来就彻底无所谓了。   直到有一天,武帝终于在朝堂上斩杀了卓松,彻底变成了一位手握重权的君王,男宠梨卿的名字也响彻了大江南北,可没人知道梨卿何时出现,又是何种出身。   不止是女人,各种各样的男人也如蜜蜂一般,蜂拥到了武帝后宫。   武帝来者不拒,照例全收。 第161章   又过了很多年,有一个眉目温柔秀美的青年加入了同他喝酒的队伍。青年剃着光头,说他是从南边来的僧人,名叫莲华,被感恩寺的方丈收留,因为精通佛法,被请到宫里讲经。   敖宸晃着酒瓶问,“你是和尚,怎么能喝酒?”   莲华笑着大口鲸吞,很快喝完了一壶酒,爽朗地用衣袖擦了擦嘴,“做个假和尚,求个一官半职,不讲究那些规矩。”   敖宸仔细看着他的眉眼,他英气的容貌很像杨烁,虽说英俊的人大抵都有些相似,但他也未免太像了些。莲华的神色间流露着不经意的温柔,是一泓月下的清泉,明明是陌生人,敖宸却觉得无比熟悉,简直像是老友一般,他直言道:“有没有人说,你像个女的?”   “巧了,”莲华说道,“他们都说我像我娘,我娘姓虞,我爹,可能姓韩吧。”   敖宸手上的酒壶砰地一声砸在地上,无数碎片在他脚边散开。   “你……”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莲华从怀中拿出一枚黑色的龙纹玉佩,绕在指间转了转,“听说骊都的烟花很好看,宸叔,什么时候再带我看看?”   “回来做什么?”敖宸看了他一眼,低头将地上的碎瓷捡做一堆,“这里很危险,有人知道你的身份吗?”   莲华在他身边盘腿坐下,衣角被酒液浸湿,“我就是个小和尚,有什么身份要别人知道,放心好了。当年我家被火烧了,只有我被救了出来,师父带着我逃到了江南,他教了我很多东西,还和我说了很多当年的事情。等我都学会了,我就回来了。”   “对了,”莲华拍掌,“你一定不知道,我师父叫南华君,传说他是当年高祖皇帝御用的术士,还帮高祖皇帝布下了许多法阵。”   敖宸闻言冷笑,“他居然教你术数,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他有没有教你囚龙大阵要如何解?”   莲华有些脸红,低下头说,“我那时候还小,学东西很慢,师父他只说了自己是如何布阵的,剩下的还没说就被人杀了。”   “是吗,我还准备亲手杀了他呢,毕竟我有今天,全拜他和杨烁所赐。一个小小的道士,竟然能将我算计至此,你师父也算是个人才。”敖宸说得风轻云淡,却让人遍体生寒。   莲华对此话并不反感,他对南华君虽有孺慕之情,也承过他誓死保护的恩情,却也知道长辈的恩恩怨怨,他无法插手,唯一能做的就是将错误及时的停止。   敖宸叹了口气,说道,“你还是尽早离开吧。”   “宸叔,”莲华认真地说,“我来京城,唯一的目的就是帮你解除阵法。我不会走的。”   敖宸冷笑,“你用什么帮我?用你半吊子的道术?囚龙大阵的核心是杨氏皇族的龙脉,只有皇帝才能找到阵眼。你能当皇帝吗,杨护,你是谋逆之人的儿子,是罪人,是十多年前早就该死的鬼魂。”   “你没有资格帮我,”敖宸静静地看着他,“假如你还记得你的身份,你就该早点滚出京城。”   他看着莲华的目光又忽然闪烁了起来,眼底像是铺了一层水光,敖宸拉起莲华的手,“你爹娘一直很想要一个健康的孩子,没有人希望看见你送死。你们一家皆因我而死,你应该好好活着。你娘当年也是这样求我的,她求我保佑你一世平安。”   莲华默默留下两行清泪,“可我娘也说了,有个很重要的人在京城等着我的帮助,让我以后一定要回来。她说这个人救了我们家无数次,我的命都是他从阎王那里抢来的,我无论如何也要回来帮他。”   “你娘真傻。”敖宸断然地说,他伸手抱住莲华,如同拥抱一个孩子一般,将他护在自己怀中,“你也傻,你们一家都傻。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   感恩寺的方向传来杳杳的钟声,天色已暮,倦鸟归巢,敖宸的黑衣铺上了一层晚霞。   莲华小声地说:“宸叔,以后我来帮你,你不用再去讨好陛下了。”   敖宸忽然笑了笑,拍了拍他的头,并没有说话。   也就是在这一刻,杨佑才发现,敖宸在武帝面前的高傲冷漠都消失了,身上传来宁静安定的气息。   如此的熟悉,在他的记忆中随处可见。在他们并肩一起看日落的时候,在他们挤在被窝里说鬼故事的时候,在杨佑深夜批改奏折的时候……   敖宸他……   杨佑突然就安静了下来,眼底的光景飞速闪过。   莲华受到武帝的赏识,被召进宫常住,连敖宸都提醒他,要当心武帝。   当心什么?   敖宸道:“我在他身边看了这么多年,他想什么我一眼就知道,他想要把你纳入后宫。”   莲华笑得直喘气,“我可不怕他,我武功可好了。”   “不过,宸叔,他一直莺莺燕燕,你就不伤心吗?”   敖宸摇头,“我为什么伤心,他说他爱我,我又没说我爱他,我只是觉得他如果喜欢我,便会为了放我走多出些力而已。不过我很奇怪。”   “奇怪什么?”   “你爹爱你娘,你娘也爱你爹。为什么他们愿意为了对方做任何事情,愿意为了对方牺牲,愿意为了对方洁身自好。同样是爱,杨远的爱又是什么?”   莲华怔了怔,说道:“那可能不是爱吧……”   “如果不是,他为什么说爱我?”敖宸淡淡地说,“这不是矛盾吗?”   武帝的后宫越来越多,但从没有人撼动过梨卿的位置。杨佑住在武帝专门为他修建的宫殿中,四周种满了梨花。有不少妃子男宠想上门找茬,敖宸一概不理,这些人后来又都被武帝收拾了一通,直到武帝下令不准任何人打扰敖宸之后,敖宸才彻底得了清闲。   也就是在他闲下来之后,武帝和他的矛盾也彻底爆发了。   敖宸帮武帝出谋划策,平定天下,莲华后来也选择了参军,成了一名武将,他刚刚打完了东越,被调到了京城做羽林军。   如今的天下,富庶繁华,国力强盛,朝中臣子无不对武帝俯首帖耳,四海外邦无不拱手朝奉。   敖宸主动找到武帝说,“你已经坐稳了皇位,是不是也该到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彼时的武帝正趴在一个美貌的青年身上,猛然听见敖宸清冷的声线,打了个寒噤,慌慌张张地穿好了衣服,拉着敖宸出门悄悄说话。   他有些老了,但仍然英俊,“我一直在找阵眼,可是我找不到,你也知道,阵眼一贯不好找。再等等行吗?何况最近南蛮又开始蠢蠢欲动,我实在是脱不开手。”   敖宸确实知道阵眼难找,否则他也不必对武帝曲意逢迎,他道:“那你……”   他看了看宫中睡着的美人,“你还是省点力吧,现在外面都说,我是狐狸精,把你都榨干了。”   他冷笑一声,“色字头上一把刀,你堂兄,上一个皇帝,就是死在过度纵欲上,别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毕竟我还希望陛下帮我解开阵法,当然想要陛下圣体康健。”   武帝里子面子都被挑出来说了一通,脸有些黑了,还是温柔地同敖宸说道:“我当然知道这世间只有你对我最好,敖宸,你信我,我一定会帮你的,你再多等一段时间好吗?我最近是有些冷落你,我发誓,明天之后,我一定离他们远一些,多去看看你。”   “我觉得清净也挺好的。”敖宸听见这番话眉心微皱,“我先回去了。”   武帝笑着抬手想摸摸他的脸,却被敖宸迈步躲开。   他重新回到屋内,床上的佳人露出妩媚的笑容,“陛下,是梨卿吗?宫里传言梨卿深得圣心,傲骨十足,如今一见果然非同寻常。”   武帝冷笑着抱住佳人,“你懂什么,一块冰,又冷又硬,除了一副皮囊什么都没有,无情无趣,就是在床上也是死板一块。朕早就厌了他。”   “既然如此,陛下为何还容忍梨卿如此无礼?”   武帝愤恨地哼了一声,恶狠狠地掐着佳人的细腰,直到留下深深的淤青。   莲华其实是一个很平凡的人,最多算是有些天资,打仗也只是平平,但那是他唯一能当官的方式。他没有上过学,虽然认字却不能参加需要上报祖辈信息的科考。   杨佑知道,在史书中没有莲华的名字,也没有杨护在武帝年间活动的记录。   所以他真的是一个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武将了,连史书也没有记载他的功绩。   敖宸无数次劝他放弃,他却要一直留在京城,虽然确实没能帮上敖宸什么忙,但对敖宸来说也算是个心理安慰。   杨佑看了很长的时间,这期间的日子都如同流水一般慢慢地过去,唯有一段时间是完全的空白,没有声音,也没有画面。   直到风铃的声音再度将杨佑唤醒,再睁开眼,武帝已经老态龙钟地躺在床上,孤独地望着天空,而他旁边的敖宸却依然年轻俊美。   敖宸抓着武帝干枯的手问道:“你当了一辈子皇帝,能在最后的时间放了我吗?”   武帝说话都十分费劲,喘息声大过了说话的声音,敖宸凑近了去听。   “梨卿,朕一辈子没爱过谁,唯一的真情都给了你,你能不能看在朕和你多年相依的情分上,帮朕守着天下。等太子继承大统,他一定会放了你的。”   敖宸单手成爪,猛然袭向武帝的心口,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拦,反弹着退后了三步,跪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窗外忽地闪过一道惊雷,敖宸的声音夹在雷声里,如厉鬼一般凄厉,“若不是阵法让我不能动手杀害杨氏皇族,你岂有今天!”   武帝的胸膛急速起伏,胡须在空中颤抖,眼睛瞪得大大的,浑浊的眼珠盯着敖宸。   敖宸抹去嘴上的血痕,站起来狠狠地看着他,嘲讽地说道:“杨远,你一辈子都没弄清楚,我不喜欢梨花,我喜欢梅花。你的情,就留下来感动你自己吧。” 第162章   杨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忽然就被拉到了武帝的身体里。   一瞬间,两人所有的感知都重叠起来,杨佑能感觉到武帝最后最无力的渴望。他试图调动手臂抬起来,手指抽搐着却无法完成一个最简单的动作。   这应该是杨佑在环境中经历过的最平静的死法,没有任何外伤,只是单纯的老去。   很平静,很绝望。   心里明明蕴含着不输以往的热情,却只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感知着自己身体的每一个细微部分都慢慢破坏腐烂,杨佑恍惚间觉得,他甚至能闻到从躯壳内部传来的腐臭气息。   这个过程持续了很久,杨佑甚至都想自己给自己来一刀,时间对人太不公平,愉快的事情那么短,痛苦却会长伴终身。   敖宸毫无留恋地离开了宫殿。   杨佑竟然还能抽时间回想了武帝的结局,武帝将死前,几个大权臣正连同皇子在前朝开战正酣,他的病躯被放置在一座无人的冷宫中,直到腐烂生躯发出臭味,才有宫人发现皇帝早已驾崩。   杨佑的呼吸一次比一次费劲,却一次比一次浅,流动的血液仿佛快要凝滞,关节和肌肉变得僵硬无比。   “这就是…… 朕……一生功业的结局吗?”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杨佑只觉得他的灵魂不受控制地飞出,被黑色的漩涡裹入。   当他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年迈衰老的躯体已经不再禁锢着他,他飘荡在皇宫上空,又开始重复另一次的生死。   那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蹲在御花园里玩泥巴,他本该平静顺遂地过完一生,直到他遇见了一个黑衣男人。   他说他叫敖宸,是龙神,他问孩子,“你想不想当皇帝?”   杨烁、武帝……延续八百年一直到了杨佑身上,敖宸究竟做了多少同样的事情,经历的多少同样的轮回。   可八百年来,敖宸的处境从未改变过。   杨佑看见那孩子点了点头。   故事就此开始。   距武帝朝已有百年,这一次让龙神青眼有加的,是一个叫做杨振的少年。   当然,在未来,杨佑要叫他宪宗。   杨振是皇后嫡子,又是宫里的长子,从小就住进了东宫,他相貌英俊,腹有诗书,宽柔亲和,是天下共识的未来天子。一切从皇后身死的那一刻开始改变。   新皇后膝下也有皇子,随着新后圣宠日盛,杨振和同胞弟弟杨拥的地位日渐尴尬起来,为了保护弟弟,他将杨拥接到了东宫,每天都谨小慎微。   杨振知道,太子的身份是他最后的保护伞,一旦被废,等待他们兄弟的就是不得好死。   他是嫡长子,德行和才华都得到了外朝的承认,只要他没犯错,父皇就找不到理由废太子。   敖宸的到来改变了一切。   敖宸亲自教他权谋变通,为他四处奔走,招揽羽翼,虽然他没有做官,却隐隐主宰了官场。   明明是一介布衣,这个黑衣男人却成为了齐国官场人人敬畏胆寒的龙先生,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出现的,就只是那一天,许多人忽然发现,原来朝廷诸事的千丝万缕都与敖宸有着莫名的牵扯。   杨振知道这是一笔交易,却还是为敖宸的赴汤蹈火而感动,他们的关系越来越近,杨振提出的要求也逐渐变得越界。   杨振发现,无论自己提什么要求,敖宸一定会答应。   他以为这是敖宸独宠的表现。   后来他们成为了情人,金风玉露,耳鬓厮磨。   再后来,杨振真的熬过了艰难的太子时期,成功地当上了皇帝,就在父皇驾崩的那天晚上,他独自守在了龙床前,听见父亲传递了最后的信息。   那是整个皇朝最终极的秘密,宣政殿之下的冰室关系着皇朝的龙脉,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总能保佑国家度过危难。   父皇语重心长地叮嘱道:“这个秘密,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只有当你的太子继位时,才能告诉他。”   杨振郑重地点了点头。   按照父亲的说法,冰室似乎是一个神迹,能够实现皇帝的愿望。   虽然不知道真假,但他还是信了,他跟敖宸要来一缕头发,同自己的头发缠在一起,珍重地放在了精美的盒子里。   敖宸漠然问道:“你弄这些东西,放哪里去?”   杨振心直口快,“冰室”二字脱口而出。   他霎时便知自己违背了祖训,即将把最大的秘密拱手托出。   他张嘴看着敖宸,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那两个字。   敖宸疑惑地看着他。   杨振松了口气,擦掉头上的汗水笑着说:“没什么,我收起来就是了。”   弟弟杨拥成为了摄政王,做了他的左膀右臂。   那天,杨拥带着一个老人走进了紫宸殿。   那老人的身体佝偻成了一只虾子,目光却如一把利剑一般尖锐明亮,他说他法号黄石,曾经是一名和尚,是化缘的时候被摄政王从民间找来的。   黄石说他懂法术。   杨振想起了,他想解开敖宸的阵法,于是托弟弟在民间四处寻找奇人异事。绝大多数人都是骗子,唯有这个黄石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杨振把敖宸请了过来,有他在的时候,至少敖宸、黄石和杨拥都是交谈甚欢,一片和谐的景象。   背地里的敖宸对黄石并没有什么好感,总是说,“你让我想起了高祖年间的一个人,也是一个老道士,我很讨厌他。”   黄石不卑不亢地说,“龙神大人,还真是巧了,贫僧从感恩寺出家,刚好知道些旧事。对于狐媚惑主,扰乱天下之人,贫僧也不怎么喜欢。”   敖宸漠然收回目光,冷冷道:“没想到莲华的师门后人,会是你这样的无知狂徒。”   “莲华师祖也是昏了头,”黄石说道,“天下安定乃是国之根本,怎可为一人而弃天下于不顾。”   “一百多前就有人说过同样的话,”敖宸道,“不过是借口罢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天下何时安定过?安定的不过是皇位而已。”   敖宸打了黄石一掌,黄石竟然受住了,只是吐了口鲜血。敖宸带着淡淡的诧异看着自己的手掌,呢喃道:“想不到我的力量竟然损耗至此。”   “算你走运。”敖宸居高临下地看着黄石佝偻的身躯。   黄石目中精光一闪,“别以为陛下想解开阵法,我就真的会照做。”   “无所谓,反正阵法最后也要皇帝来解。”敖宸道,“道法日衰,凭外人破阵,当年全盛的莲华都做不到的事情,你?”   他回头骤然发出一声冷笑,“你做梦吧。”   杨拥并不能理解兄长对敖宸的狂热,但既然接受了杨振的命令,也得上心,他时常会和黄石探讨阵法的问题。   黄石都照实说了,没什么隐瞒的,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个阵法到底怎么回事,连祖师莲华都没留下线索。   黄石强调道,“王爷,陛下要做的事情,可是在葬送大齐江山啊!”   杨拥焦虑地皱着眉毛踱步,“我又岂会不知,可皇兄对那妖龙简直言听计从,朝中之事无论大小都要过问敖宸的意见。你同我说的话,我私下里不是没和他说过,可陛下总说齐国如此强大,就算没有敖宸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我看着心焦,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黄石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   杨振根本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早就按照父皇的遗言,顺利打开了冰室。   第一次去,是为了将两人头发挽的同心结放在冰室里,乞求恩爱长久。   他从巨冰上跳下来,把箱子打开,正准备开始祈祷——   箱子里应该有两股头发,敖宸的黑发比他的要柔顺亮丽得多,就像是水中柔滑的水草。   可现在,只剩下了杨振发梢有些卷曲的头发。   敖宸的头发莫名地消失了。   杨振退出冰室,在宣政殿里找了很久,都没有发现敖宸头发的踪迹。   可以确定的是,他在以血点睛之前确认过头发还完好无损地放在箱子里。   敖宸的头发确实在冰室中消失了。   几乎是在那一刻,杨振就确定了冰室绝对和阵法有着密切的关系。他后来又用敖宸的头发、衣服、甚至是带有敖宸笔迹的纸试了很多遍,这些留有敖宸个人痕迹的东西都会在冰室中消失。   这是一个完全抗拒敖宸的空间,连和敖宸有关的东西都不能出现在这里。   杨振几乎是瞬间就推断出了结论——这里一定是阵眼。   所有的防护,都是为了防止敖宸进入冰室暴力破阵,甚至都没有给敖宸留下信息的机会。   他很聪明,杨佑想。   杨振不断地推理,他很快就从敖宸过往的话语和祖训中,猜出了可能需要用血来解除阵法。   他继承的皇朝正是国力鼎盛的时候,杨振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因为放走敖宸担上什么罪责,他干净利落地割开了手臂。   杨佑很熟悉整个流程,他看见杨振在原地陷入了幻境,遗憾的是,他并不能看到杨振的幻境,只看见杨振很快就湿了裤子,双目赤红,慌不择路地从冰室中离开,在进入宣政殿的那一刻脚软地跪了下来,放声大哭。   死亡的恐惧,对每个人都适用。   当年布下囚龙大阵的人,可真是煞费苦心。 第163章   杨佑试图回想那种曾经支配自己的无端恐惧,却发现他无法用语言描述,甚至仅仅是试想着面对它都有些困难。   他能深深地明白杨振的感受,幻境中种种扭曲的死亡并不需要多久就能让人心神崩溃。   杨振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宣政殿,被宫女们迎回了寝宫。一回到寝宫,他不管裤子上的污渍,先进屋将玉玺找出来紧紧地抱在怀里,连洗澡的时候也不放手。   好不容易到了晚上,杨振抱着玉玺不敢入睡,靠在床头撑着疲倦的双眼。   敖宸从殿外走进来,让宫人们都退下。   不对,杨佑终于明白了让他一直觉得违和的地方。   如果说,高祖杨烁在位时期敖宸的躯体还是自由的,那么当然所有人都可以看见。   可即便是从武帝朝开始,敖宸的身躯也早就被限制在了湖中,不得不以灵体出现,他不是说只有特殊的人才能看见吗?   为什么从武帝以来,所有人也依然能看见他的灵体?   “怎么了?”敖宸问道。   杨振被他吓了一跳,瑟瑟发抖着回道:“你怎么来了?”   敖宸皱了皱眉,“我不是一直都这时候来吗?”   “是吗?”杨振僵硬地说,“我有些糊涂了。”   “你脸色很不好。”敖宸站在床前说道。   杨振慢慢地从怀里抽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朕刚刚做了个噩梦。梦见朕的天下没了。”   敖宸沉吟,看表情应该是在认真地想什么东西,最后他说道:“不会,十年以内,齐国并无动摇国本的灾祸,你不用担心你的皇位。”   杨振静静的转头看着敖宸,扯出了一个勉强能算得上笑的表情,“既然你这样说,想必是朕忧心过度了。”   杨振抱着玉玺缓缓躺下,盖好被子,敖宸走到他床边举高临下地看着他,淡淡地说,“这是你当皇帝的第几年了?”   “第四年。”杨振道,“有时候想想过去,还真不知道原来经历了那么多事情。”   敖宸的神色似乎有话要说,杨振一笑,“放心好了,朕肯定记得和你的约定,一定会找到阵眼的。”   “朕累了,”杨振缩进被子里,“今晚就先歇了,你不用留在这了。”   他说完闭上了眼睛。   敖宸点头,而后原地消失。   杨振根本就是假寐,过了一会,他就睁开了眼睛自言自语道,“不能让他发现……不能让他发现……朕要换个地方上朝,还要把宣政殿封起来。不不,封起来还不够,得让道士来把入口堵了,不能让他发现……”   杨振紧紧地抱住怀中的玉玺,一个人抱紧了自己最尊贵的财富,不容许任何人夺走。   “对不起,敖宸。”杨振的声音隐隐颤抖,却决心坚决,“我不能失去皇位。你知道我当太子的时候过得有多艰难,你一定会理解我的对不对。如果没有皇位,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杨佑发现自己已经身在杨振的身体里,杨佑不用想也知道了结局。   这是死亡的先兆,可惜只有他一个人知晓。   皇帝没有穿着龙袍,而是换上了太监的衣服,悄悄地潜行到了延英殿。   这是他专门拨给摄政王留在宫里的居所,今天下朝之时他已经给了杨拥信号,他会带着黄石道人在这里等杨振。   春日暖暖,黄莺衔枝,御猫们懒散地躺在地上晒太阳。   杨振小心翼翼地从偏门进了延英殿,等候在偏僻小屋里的只有杨拥一个人。   “怎么只有你来了?”杨振着急地问道,“朕不是说让你带着黄石来吗?”   “陛下想要道长做什么呢?”杨拥站起来,波澜不惊地回答,和杨振的慌乱仓促比起来,他平静到过分的态度十分诡异。   杨振没有察觉,仍旧焦急地问着黄石的信息。   “啊,陛下,”杨拥缓缓说道,“黄石道长不是在你身后吗?”   杨振瞪大了眼睛,脸上有微笑的风刮过,紧接着脖子传来剧烈的疼痛,同时不能呼吸。   不知什么时候,黄石道人已经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根过了油的结实麻绳,死死地勒在杨筝的脖子上。   杨拥的眼角流下几滴眼泪,“兄长,你是不是想解开囚龙大阵?若非你被那妖龙迷了心窍,一定要拿齐国双手奉上,我又怎会朝你动手?”   杨振的脸涨得通红,逐渐发紫,他挣扎着伸手想抓住杨拥解释,却连弟弟的衣角都够不到,他想张嘴说话,却无法完成一次最简单的呼吸。   黄石道人的手劲很大,几乎是在瞬息之间就将杨振勒死,杨佑的灵魂也就被弹出了杨振的身体,悬浮在空中。   一股巨大的吸力拉着他不断往天空飞去,最后的几眼,他看见敖宸几乎是在杨振死去的之后就立刻赶到了现场,随即被埋伏在一旁的黄石道人打伤,跪在地上吐出一大滩血。   黄石道人还要乘胜追击,敖宸却及时地逃走。   杨佑听见黄石冷冷地说道:“王爷不用担心,我那一掌已经伤了那龙的神魂,想必以后有一段时间不能出来兴风作浪了。”   “有一段时间,到底是多久,本王要听真话。”   “约有百年。”   “百年……要是百年之后他又出现了,该怎么办?”   “……”   “啊……啊……啊……”杨佑趴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眼前是被割开的手臂,身体下面压着坚实的冰块。   举目望去,没有任何风景,只有天上一片纯白,脚下是蜿蜒的血花。   他这是……突破了幻境,又回来了?   可阵法怎么还没有变化?   正当他这样想时,耳边传来轻微的声响,像是初春的河流解冻,冰面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他睡着的冰块表面出现了裂痕,但也只是裂痕,并没有更多的变化。冰室里突然升起厚重的白雾,杨佑用力将伤口割开了些,用现实的疼痛驱赶脑海中残留的死亡幻想,他果然没死,而且身体也没出现流血过多的种种症状。   他赌对了。   可撑过了幻境,又会是什么?   杨佑爬起来,打量着从地底升起的白雾,遮蔽了血色的花纹,逐渐向他逼近。   白雾像是一个信号,身处雾中,杨佑只听到轰隆巨响连续不断,身下的冰块传来剧烈的颤动,他能感觉到自己在上下不断的颠簸,这感觉就像有人想强行将冰室里的阶梯挤平,他看不清下面的冰层到底是什么情况,唯一确定的只有脚下的巨冰。   杨佑用手指摸到了巨冰的边缘,试图以此固定自己,却不想冰块湿滑, 他在一次剧烈的抖动中被甩了下去。   下坠的感觉让杨佑觉得自己可能要被摔死,所幸的是摔下来的地方并不高,除了背部传来的剧痛和舌尖的一抹腥甜之外,没有过多的损伤。   冰面还在剧烈地晃动,杨佑站不稳,被颠来颠去,身上磕了不少淤青。须臾   ,白雾退去,冰层也变得平稳。   杨佑艰难地站起来,胸骨末端传来丝丝疼痛,似乎是有些伤到了骨骼,但问题还不大。   原本的阶梯变成了一片平原,唯一的凸起就是眼前的巨冰。   巨冰的表面布满裂痕,裂痕又被杨佑的血浸染,在透明的冰块里逐层散开,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杨佑围着巨冰转了一圈,发现有一面巨冰上似乎留有一个浅浅的手印。整个地面已经被杨佑的血覆盖,变成了凝结的血池,杨佑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进一步的变化。   唯一能找到的异常就是巨冰上的手印。   他用自己的两只手比了比,发现左手差不多能放进去,还比手印小了不少,杨佑割开左手手心,将手掌贴在冰面上。   “啊!”巨大的力量从他手心出发,将他整个人都吸到了巨冰上,杨佑没反应过来,狠狠地撞了上去,眼前瞬间一片漆黑。   同一时间,无数微小的红点在空中浮现,仔细看去,都是带着血的细碎冰晶,边缘尖锐,十分锋利,却又微小而难以察觉。   杨佑好不容易睁开了眼睛,耳边又听到了呼呼的风声,密封的冰室里不知何时起了风,卷着冰晶从四面八方袭来,无数道气流带着尖锐的冰晶扎进全身,从皮肤深入血液,又从血液渗入骨髓,带着刺骨的冰寒,他整个人好像要被细小的冰晶分成千千万万份碎片,咽喉也被冻住,连痛呼都做不到。   全身的皮肉仿佛被冰寒的凛风和冰晶一刀一刀地切了下来,剁成了碎渣,冷到极致的麻木从四肢末梢逐渐传来。   不知道是不是他眼花了,他感觉四周的墙壁都在向他贴过来,一股无名的力量从背后将他压实在巨冰上,他甚至能听见骨骼传来的咯咯声响。   这不是幻境,他恐怕真的会死在这里!   在这种极端的痛苦中,他还难得保持着几分清醒,然后就是这几分清醒,有不断地提醒他身处痛苦之中。   快走……快走……   他内心的疾呼一浪盖过一浪,求生的本能已经完全占据了所有的理智。   我要离开……   我放弃了……   这不是我能幻想的东西,我果然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遵守承诺。   我放弃了还不行吗?!! 第164章   我放弃了。   就在这个念头出现在杨佑心里的一瞬间,所有的逃避、怯懦、恐惧、后怕都从坚强的心防中涌出,支配了杨佑的理智。   他已经失去了坚持的勇气和力气。   阵法或许也察觉到了他的退让,几乎是在瞬息之间,狂风冰针都停了下来。   耳边没有了烈烈的风声,那股吸引着他不断靠向巨冰的力量也突然中止,一切都恢复了宁静。   杨佑靠在巨冰上缓缓滑落,刚从剧烈的疼痛中抽身,他竟然很长时间都不能感觉到身体的存在。   指尖已经发紫,那些穿透衣物和肌肤的冰晶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慢慢在体内融化,比穿透入体时还要冰凉百倍。他艰难地抬手抱住双肩,嘴里呼着白气。   冷,实在是太冷了,杨佑觉得脑子都被冻住了,思考的速度都慢了下来,心里想的东西得变成一个个的字才能慢慢蹦出来。   还好,现在安全了。   他下意识地不敢再想和阵法有关的事情,白雾渐渐散去,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先离开,不能再待在这里,如此继续下去只怕什么都没做,他就先死了。   杨佑手扒着巨冰站起来,只觉得胸口沉闷,忽然喷出一口鲜血溅在外衣上。当他彻底直起身体环顾四望时,才发现白雾过后,不再是纯白的冰墙。   或者说,纯白的冰墙已经变得透明。   他所在的地方是一间巨大而空旷的宫殿,天顶的藻井是一颗黄澄澄的金色龙头,牙尖嘴利,正朝着巨冰。   层层交叠的梁柱上画着蓝色的水域和白色的波浪。透明的冰墙后面,隐隐可以看出有许多壁画,杨佑实在力气再移动脚步,只从远远的地方看了一下,大概是什么交战的场景。   这里倒像是和敖宸的水底的神庙一般。既然这里是阵眼,那么很有可能也是当年的建筑,不过因为特殊的原因,和敖宸所在的地方被人用法术分割了而已。   杨佑双目赤红如血,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在叫嚣着疼痛,以往只需要心中默念就可以离开冰室,现在无论他在心里怎么吼叫离开都没有任何作用。   既然是建筑,就一定有门有出口,杨佑将头转向了他一直没有关注的背后一面。   只是一眼,他就被残酷的现实而深深地震撼,连理智都被一扫而光。   原来,真相一直都带着血肉淋漓的滋味。   在他的背面,并不是预想中的神庙大门,而是另一个空间,两个空间被法术扭曲地结合在一起。   那是一只躯干蜿蜒的巨大黑龙,静静地盘踞在幽深的黑暗里,只有冰室里折射的光线照亮了。   健壮的身躯和杨佑在水底下看到的一样,只是以往他看不见的东西,现在突然就看清楚了。   在黑暗中,无数的金色锁链从地下冒出,将黑龙捆绑在地上,金光密密麻麻地覆盖了黑龙全身,在龙身上的几处关键要害,插着硕大的金色光剑,深深地没入了躯干之中,**地面。   十二处,杨佑数了数,心脏,四肢,还有脊椎骨上的其他部位。这些穿透了躯干的伤口,正在源源不断地流出黑色的雾气,被吸入地面。   黑龙身下青黑色的地板上冒出了黑色的线条,出现了一副阵法图。杨佑站在远处看,那些陌生而扭曲的字符,竟然同齐国的堪舆图十分相像,人多而繁荣的地区,字符就密,人少而荒芜的地方,字符就稀疏。   而其中最亮的区域,当属北方,特别是山东。   杨佑知道,这是因为北方刚遭了蝗灾,现在还在吃着其他地方运过来的粮草,到夏天小麦收成、青黄不接的时候过去,百姓手中有了积粮,这才算是完全度过了灾荒。   而随着黑气的散逸,黑龙的鳞片也在慢慢地失去光泽。   尽管这一点变化微不可查。   以前,有人看过这样的景象吗?   杨佑忍不住迈步朝着敖宸走去,一边走一边喊他的名字,声音在冰墙上撞击,然而冰冷地弹了回来。   黑龙垂着的眼帘动了动,没有睁开,杨佑走到冰墙边,透明的厚冰将光线微微扭曲。   杨佑抬手敲打着墙,“敖宸!”   无数道电光从四角延伸,在杨佑的手心汇聚,他的双手立刻麻了,旋即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颤抖,他不得不立刻收回了手。   “敖宸……”   冰凉的脸上,竟然连眼泪都滚烫灼烧。   杨佑无意识的举动似乎是触碰到了什么开关,他看见金色的锁链开始转动,似乎是想将敖宸再绑紧些,随即,黑龙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沉暗得像无尽的深渊一样的眸子,直直地望着杨佑。   “我……”杨佑无力的张嘴,却被血呛得咳嗽起来。   黑龙的眼睛中浮现了痛苦的神色,他尝试着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呻吟,他的嘴不仅被锁链锁住,同时还有一柄长剑插在了咽喉。   杨佑拼尽全力走到了这一步,却不得不停下。   他愿意为了敖宸解开阵法,但死亡在前,由不得他不恐惧。   现在想想,他甚至连放掉敖宸的后果是什么都没考虑清楚,只是知道了囚龙的前因,所以才愿意解开这个无尽的轮回。   或许杨佑他真的能在解开阵法时从危险中安然脱身,然而等待他的,将是天下的覆灭。   一个亡了国的君主,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差别?   敖宸无法挣扎,无法求救,眼看着解开阵法的关键就在眼前,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将自己的命运托付在另一个渺小的人类身上。   而这个人,不管是武帝还是杨振,不管他是齐国的哪一个皇帝,都没有理由救他,没有理由冒着生命危险忍受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和剧痛去救他。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   杨佑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一切对于敖宸的恶意。   敖宸的眼中只有无边的痛苦。   杨佑踉跄着后退,敖宸的目光化作了实质,一点一点地戳着他的心。   直到背后抵上坚冰,他才想起,他必须要在这里做出选择。   他颤抖着把手放在了巨冰上,却迟迟无法对着手印按下去。   杨佑想起了当自己说要放了他时,敖宸那复杂的神色。   是了,他早就知道,无数个皇帝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他做过皇帝的情人、臣子、朋友……   爱情也好,友情也罢,没有任何一个身份和任何一种感情,足以敌过对权力的渴望,足以敌过阵法一次又一次地死亡重演,敌过最后关头的濒死威胁。   在这场漫长的时光中,敖宸永远都是祭台上任人宰割的鱼肉,他从来不是真正的主宰,也没有一次赢过。   他早就知道了。   杨佑想,是不是敖宸早就明白,所以即使当初是如此迫切地让他当皇帝解除阵法,后来却从不再提,反而一再地让杨佑不要去想,不想经历死亡就不需要再来。   敖宸,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杨佑慢慢将手移到掌印的上方,先是指尖试探着落下。   冷汗立刻从他脸上滚落,从指尖开始,手就像是被巨石碾碎了一样,一寸一寸地慢慢碎裂,他甚至出现了幻觉,感觉自己闻到了血肉生涩而腥冷的气味。   不行……太痛了……   杨佑想象不出,哪一种刑罚可以比身体慢慢碾碎更残酷,从指尖开始,血管开始红肿,然后变得紫涨,在痛觉蔓延到手肘之前,杨佑及时地撤开了手。   他的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一道光束从眉心钻进了他头颅。   人晃晃悠悠地跌坐在了地上,于此同时,幻境在他眼前展开。   ……   黑夜中,两张杨佑十分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   一张脸属于韩王妃,另一张脸出现在白玉龙佩带来的梦里,是那个神秘的道士,总是伴随着黑衣男子出现。   韩王妃叫他——南华君。   杨佑仰头看着两人,韩王妃穿着布衣,灰头土脸,应该是在逃亡途中。   南华君的脸上血迹未干,他道:“王妃,我当初以为囚龙大阵能使天下安定,甚至不惜逆天而行,如今看来,实在是错误之举,囚龙阵满足的只是天子私欲,与天下而言并无大福。可如今我已经无力更改,只好尽力弥补错误。陛下的追兵就要来了,你们快跟我走!”   院子外是漫天的火光,许多人举着火把跑步前来,马蹄声声毫无断绝。   韩王妃惨笑道:“我原以为在王府放了一把假火,陛下就不会怀疑我们,如今看来,他是势必要斩草除根了。”   她擦掉脸上的泪水,对着杨佑展露一个绝美的微笑,然后同南华君说,“我去拖住他们,你带着护儿先走。”   她说着又低头抱紧了杨护,“护儿,你要记得,你父王是个大英雄,他从没做过对不起国家的事。”   “你记住,”她的眼里含着泪水,目光却是如此的温柔宁静,“你的宸叔还在京城等着你,永远不要忘了他,你一定要去救他。”   杨护被推向了南华君的怀抱。   “对不起,娘不能陪你长大了,你答应娘,你一定要去救他!” 第165章   又是一个似乎漫长得没有边界的黑夜,杨护躲在废旧的竹篓中,南华君轻轻拍了拍竹篓,“公子,我前去引开追兵,然后再回来找你。千万不要出来!”   杨护小声地嗯了一声。   竹篓旁是腐臭的食物残渣,追兵大概也不会想到,王府里的公子,竟然会躲在这种污秽肮脏的地方。   有微弱的光从孔隙中漏进来,杨护悄然地将自己的眼睛对准了一个小孔,看见南华君的身影越走越远,火光也越来越微弱。   这夜里什么都没有,他又冷又饿,一只老鼠钻了进来,开始吭他的鞋底。杨护眼里落下豆大的泪珠,用手戳了戳老鼠的头。   “老鼠啊老鼠,你就不要再欺负我了。”他小声呜咽着说。   一夜过去了,他听见有人来来回回,却没有一个来揭开他头上的竹篓。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最后终于明白,南华君和韩王妃一样,再也不会回来了。   杨护忍不住轻轻哭了一场,然后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继续走。   没有人告诉他要往哪里走,他只想活下去,漫无目的地跟着人群乞讨,在街边随意找块石板就能睡觉。他从小养尊处优,性格又好,在乞丐里往往是最受欺负的,就是乞讨东西,也抢不过别人,经常受冻挨饿。   他没有再数过日子,对于他而言,这些日子都是徒劳无功的重复,除了找吃的和睡觉,每天剩下的时间就是温习在家里学过的书,还有南华君教他的法术。   直到有一天,他被一个和尚捡了回去,和尚看他可怜,愿意让他在庙里面做一个小沙弥,杨护终于有了一个容身之地,他丢掉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变成了一个叫莲华的小和尚。   老和尚对他很好,想把庙传给他,莲华却在十七岁那年辞别了老和尚,独自一人孤身上京。   没有人记得杨护,他自己记得,他还活着,还有必须要完成的事情。   高祖杨烁晚年很喜欢往感恩寺跑,骊都崇尚佛学的风气十分浓厚,莲华样貌英俊,说得一口纯正雅言,会写诗作文,熟读儒家经典。他投身感恩寺之后,很快就得到了方丈的赏识,得以在感恩寺讲授佛经,也收了几个小乞丐在寺里做徒弟,将法术传了下去。   他对南华君的道术只是略懂皮毛,再加上一心想要寻找敖宸,也就疏于教授徒弟,只传了个大概。韩王杨焰和高祖杨烁兄弟,各有一块龙佩,一黑一白,一阴一阳,象征着两兄弟相辅相成,这是他唯一剩下的东西,却不能公之于众,只好将玉佩郑重地放在寺里,留待后人发现。   再后来,他讲经出了名,被召进了皇宫。   他一直听说过梨卿的名字,梨卿是武帝最宠爱的男宠,一言一行甚至可以决定武帝的决策。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梨卿会是敖宸。   敖宸一直都没有变化,还是记忆中那般的年轻英俊,但自己已经从一个呱呱学语的孩童变成了大人。   敖宸坐在城楼上喝酒,风吹着满天洁白的梨花落在他的身上。   莲华很想抱着他放声痛哭。   小时候他遇到什么伤心的事情都会找敖宸哭诉,敖宸不会安慰人,便带他去王府外卖上两钱的冰糖葫芦,然后去吃一碗藕粉,最后什么都好了,两人高高兴兴地回家。   家……   那是多远的词语了。   他多想同敖宸说,父母师父被杀后的孤独惶恐和自己漂泊世间遭遇的苦楚,思量许久,他只是走过去,轻轻地笑着说。   “公子,可否赏脸,同小僧共饮一杯?”   敖宸冷漠地回头,目光如水一般薄凉,“你是和尚,怎么能喝酒?”   ……   “宸叔,你不用这样讨好皇帝,我们想办法从其他地方解开阵法,我不想看见你再受折辱了。”   “没有其他的方式,杨烁和你师父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生路。就算是他们的后人,也不知道阵眼在哪里,更不知道如何解开阵法。我也是凭着对阵法的感知才隐隐猜到解开囚龙大阵的关键正是齐国皇帝本身。这件事你别管了,你没法帮我。”   “宸叔,我要还俗去参军了,或许我当了大官,就可以接近皇帝,然后得知更多的秘密 。”   “可是杨护,实在是一个普通人啊,父亲怎么没把他打仗的本事传给我呢?”   拼死拼活才当了个小小的武将。托感恩寺的方丈走了关系,才能留在皇宫当卫尉。   不过好在,莲华终于有了探索皇宫的机会。   武帝很早就注意到莲华和梨卿关系很近,他一直想抓住两人的把柄,然后用把柄和梨卿交涉。   你看,是你自己忍不住寂寞勾搭别人,我不帮你解开阵法,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没有任何把柄,武帝也说不清楚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可如果不是被梨卿的美貌吸引,莲华为什么想方设法都要留在皇宫?   ……   上元节,普天同庆,武帝携后宫和百官一起登开阳门会见百姓,以示天恩。梨卿也被带了出来,站在皇后身后,公然地挑衅着群臣的底线。   莲华花钱请同僚吃了顿饭,本来应该轮休的他把机会让给了同僚,自己在佳节独自守卫宫城。   他曾经看见过武帝在宣政殿莫名地消失,也曾在上朝的时候感受到师父法术的气息,这一定不会是偶然。他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线索,早一天将敖宸解救出来,他就会少受许多的苦楚。   莲华偷偷地潜入了宣政殿,果然找到了入口的阵法,这阵法只有皇帝能进入,好在毕竟是南华君做的东西,他虽然不能完全破解,但却能通过改动一些细节使阵法发生变化。   他改了符文,从此后进入阵法的人,从皇帝变成了杨氏皇族。   在踏进冰室的一瞬间,一切都明晰起来,扑面而来的巨大龙气和南华一派的道术气息让他浑身颤抖不已。   他知道他找对了。   一切的错误都要在他这里终结。   他开过天眼,自然可以看到遍布空间的阵法,阵法共有四层,第一层灭迹,和敖宸有关的一切都会在这里消失,南华君甚至以龙脉为引,同杨氏皇族的后人下了言咒,凡是和阵眼有关的一切,包括这个密室在内,都无法像敖宸言明,灭迹甚至被南华君和最后禁锢敖宸的大阵写在了一起,只要敖宸没离开,灭迹的作用就会一直存在。   第二层诛心,以无数痛苦的幻境击破人的心智,第三层灭身,对现实中的肉体开启折磨,第四层才是囚龙,是锁着敖宸的阵法。   只有皇帝的血才能开启阵法,而一旦开启,所面临的首先是对心神的摧毁,即便有意志坚强的人度过了第一关,接着就是对肉体的真正折磨,幻觉和真实的痛苦交织出现,最后人可能人可能会活活疼死,或者被阵法杀死。   人死灯灭,根本没有人能活着,撑到解开敖宸阵法的时候。   他只知道师父和伯父狠心,却从未预料到他们竟然真的连一条生路也不给。   他不是皇帝,没有资格开启阵法。   莲华推演了许久,最后绝望的发现,他只学到了南华君道法的皮毛,根本没有方法在没有皇帝帮助的情况下强行破阵。   能够潜入宣政殿的机会就只有今晚,错过这一次,他可能就再也没有弥补的时候了。   莲华咬牙,以头发为笔,将带来的朱砂混合着自己的血液,开始修改阵法。   他不能摧毁阵法,却能让阵法变得简单,只要足够简单,或许就会有皇帝无意之间能解开阵法。   然而精力有限,他只能朝着最要害的地方改,将幻境的数量和可怕程度一再削减,最重要的是,保证第三层灭身不能让皇帝死掉,一定不能在这一步死掉。   杨佑的灵魂好像同莲华的灵魂融为了一体,他甚至能读出莲华未说出来的想法。   是对着以后的皇帝说的话,也是对着自己说的话。   一定不能在这里死啊。   以莲华的实力,想要强行修改阵法实在是太困难了,他每写一笔就要吐出一口血,胸骨如同被压碎一般的疼痛,阵法也在不断反噬着他,吞噬着他的生命。   好痛……   上一刻刚在火上炙烤,下一刻又被扔进了冰湖,莲华时刻处于极端撕裂的疼痛之中,最后手痛无力,便用牙齿咬着头发继续书写符文。   他浑身的铠甲都沾满了自己的鲜血,直到白发苍苍,才停下了笔。   阵法亮起了血红的光晕,不一会便被纯白的冰所吞噬。   起作用了……   莲华强撑着走出密室,他不能在这里死掉,守卫宫廷的将领莫名消失,很可能会引起皇帝的警觉。   刚走出密室,一只羽箭就朝着他的胸口急射而来,他凭着最后一口血气,用道法勉强躲开,羽林军将领气势汹汹地说:“莲华,陛下早就料到你有不轨之行,没想到你竟然偷偷潜入宣政殿,意同谋反,来人啊,擒拿反贼!”   莲华艰难地逃出了皇宫,被羽林军满城追杀。   月上柳梢头,街市灯如昼,这一城的繁华无人理,这一身的鲜血无人惜。   天上的烟花将黑夜映得绚烂,他从屋檐上逃过,遇见了皇帝的车架。   敖宸站在皇帝身后,与皇后并肩。   杨护想和他好好说一声告别,张嘴却先喷了一口鲜血,他看见敖宸脚步动了动,应该是想来救他。   不要来。   他以眼神示意,在交错的短短时间里念出了咒语,“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岳渎真官,土地祗灵,左社右稷,不得妄惊,回向正道,内外澄清,囚龙阵,解。”   他一路逃到了城外的乱葬岗,道法用尽,体力枯竭,终于被泥坑绊倒,摔在地上。   野狗闻到了鲜血的味道,亮着绿色的眼睛成群向他走来。   手臂被撕裂的时候,天上刚好炸开了一朵绚烂的烟花。   就像小时候敖宸带他看的一样。   “宸叔,你有什么愿望吗?”   “我要自由。”   “自由是什么?”   “就是可以去京城外面,游山玩水,天下之大,想去哪就去哪。”   “宸叔现在不能去吗?”   ……   宸叔,天下之大,或许你以后能够自己去了。   可惜,我永远都看不到那一天。   想起来还真有些不甘心啊…… 第166章   杨佑跪在地上,手指扣住了掌印的边缘,张嘴慢慢说道:“元……始……”   嘴好像被什么黏住了,血液在口腔散开,每说一个字,浑身都会传来挽心的剧痛。   杨佑听见自己的喘息一声比一声急促,眼泪混合着血水将他俊美的脸濡湿,涂抹成残破的画作。   痛觉让他连呼吸都无法做到,很快,杨佑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在他昏睡的同时,阵法自动将人送出了冰室,杨佑被扔在宣政殿的地上。   敖宸早就到了宣政殿,与以往不同的是,现在的他浑身都包围着狂躁的气息,如果陆善见在场,就能感觉到,敖宸体内龙气正在急速的暴走。   敖宸的脸上浮现出金色的符文,他忍着痛苦,快步上前抓住杨佑的胸襟,“杨佑,你做了什么?”   就在刚才,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降临到了敖宸的身上,将他从沉睡中惊醒,那些禁锢着他的法阵开始有些不受控制地紊乱,暴虐的法术气息让他的身体不堪重负。尽管束缚越来越紧,他却能从越发紧绷的锁链之下察觉到久违了的自由的气息。   一定是杨佑,他在开启阵法。敖宸第一时间想到了宣政殿,匆匆赶来,却只看到了昏迷的杨佑。   与此同时,阵法的动乱忽然平息了下来,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怎么可能……杨佑不是已经快要成功了吗,敖宸甚至都感觉到了阵法的颤抖,那是对自己将要被摧毁的颤抖与恐惧。   为什么……   他摇晃着杨佑,急切地想从杨佑身上得到答案。   “醒醒,杨佑!”敖宸将他的上半身抱起。   门外传来瑞芳的疾呼,“陛下,陛下你在里面吗?”   敖宸的动作僵了僵,门被推开,瑞芳带着宫人闯了进来。   杨佑身上全是血,将他白色的素衣染得斑斓,脸色苍白的躺在地上,只有胸膛还残留着微弱的起伏,看起来十分吓人,简直像死了一般。   瑞芳的眼泪当即就流了下来,她并不知道杨佑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是夜里发现杨佑不见,出来寻找。恰好有小太监告诉他,陛下很喜欢一个人待在宣政殿,便过来看看情况。   她冲过来将杨佑抱在怀里,敖宸在她走过来的时候默默地退到一旁,用纠结的眼神看着杨佑。   瑞芳哭喊道:“快来人宣御医,送陛下回宫。”   一场兵荒马乱之后,御医发现杨佑身上只有他用刀割的几个小口,剩下的全是他吐的血,包扎完伤口,又开了几副补血的药这才退下。   瑞芳立刻叫人宣布陛**体不适,今日不用朝会。   杨佑睡了两个时辰才慢慢转醒,已经是早上了,瑞芳在他身边守了一夜,当即哭诉道:“陛下昨日是否遇见了刺客,怎的如此狼狈?”   杨佑没说话,呆呆地转动着头颅,“瑞芳,你也跟着我死了吗?”   “呸!”瑞芳啐了一口,“说什么傻话,陛下还活得好好的。”   原来没死啊,他还以为自己要活活痛死了。   身体中残留的痛觉已经消失,但他还是有些麻木,感觉肉体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一般,他有些不确定地问瑞芳,“瑞芳,你看看,我身上有没有少什么东西?”   瑞芳听他说话哭得更大声了,“什么都没少。陛下你到底怎么了?”   “你摸摸我的手,是真的吗?”杨佑道。   杨佑浑身冰凉,昏睡的时候一直冒着冷汗,瑞芳抓住他的手放在嘴边哈了一口气,给他搓了搓,“当然是真的,陛下怎么可能出事?”   那一口热气就是给杨佑回了魂,借着手上的温度,他才感到自己慢慢回到了人间。   “什么事都没有,”他看见敖宸安静地站在寝殿的角落里,不知道来了多久,“就是累了些,你退下吧,我想一个人待会。”   “可……”   杨佑挥了挥手,倦怠地闭上了眼睛。   瑞芳撤走了宫人,到外间守着。   敖宸这才上前,坐到床边摸了摸杨佑的额头。   杨佑怔了怔,盯着敖宸黑色的眼睛,敖宸的情绪沉没在水面之下,他看不清,也猜不透。   沉默,又是无边的沉默。   敖宸突然站起来,目光落在杨佑身上,竟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他淡淡地说,“你在宣政殿下面看到什么,又做了什么?”   “我在幻境里看到了你的过去,”杨佑说,“很多过去,你和许多皇帝的过去。”   敖宸歪着头,似乎是在沉思,半晌,他露出困顿的神情。   “所以那些过去里,有开启阵法的信息?”   杨佑先问道,“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为什么不记得,你都记了那么多年,凭什么到我这就忘了?!!”   敖宸单膝跪在地上,对杨佑的话仍旧毫无反应,“我的过去有什么?”   杨佑从床上坐起来,抬起无力的手,对着敖宸就是一巴掌,其实什么痛都没有。   敖宸皱眉,“你怎么了?”   “你在骗我,敖宸。”杨佑话刚刚出口,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他气得浑身发抖,“从头到尾你都在骗我,你想要的不过是让我解开阵法,直说就行 ,何必费尽心思地同我相处,还要和我假情假意,你做这些事情,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的愧疚吗?”   杨佑想起了他们在一起度过的时间,敖宸有意无意的亲近和逐渐越界的玩笑,他一直以为那是敖宸的真性情,现在想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或许一切都在敖宸的掌控之中,他算计好了每一步。   敖宸认识许多皇帝,他太了解要如何挑起人的欲望,然后一步步地引诱人深陷其中,最后不可自拔。   杨佑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笑话。   他不敢想,每当自己对敖宸倾诉衷情的时候,敖宸心里想的却是他们的感情到了哪一步,是不是可以用感情来胁迫杨佑解开阵法。   是,他理解敖宸的苦衷,可为什么,为什么要骗他……   “还记得那副画吗?”杨佑苦笑道。   “武帝题字的那副画,梨卿,梨卿,我竟然从没想过会是你……武帝,宪宗……”杨佑抓住敖宸的肩膀,指甲深深下陷,眼睛赤红,“还有多少皇帝和你交颈而眠,和你花前月下?你说啊,你告诉我!史册上的皇帝,后宫里都有你,对吗?”   敖宸闻言瞪大了双眼。   “呵呵……”杨佑笑道:“你看,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你多无辜啊。”   忘记了以前的种种,用无辜者清白面孔和杨佑交缠。   杨佑很难过,他问了出来,却不想听到敖宸的回答,敖宸他啊,是一个善于玩弄人心的惯犯。杨佑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怯懦,他情愿不知道所有的真相。   不,应该在更早的时候,如果武宜之不曾告诉他密室的存在,如果他没有发现血的作用。   如果他不遵守和敖宸的誓言,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会向以往的皇帝一样,在敖宸的陪伴下度过终身,在皇位上死去,不必知晓任何的痛苦和辛秘。   敖宸想说什么,临了又住了嘴,只抬手轻轻拍着杨佑的背,帮他平缓情绪。   杨佑头晕目眩,又迷迷糊糊地睡了大半日,醒来时依旧是敖宸坐在床边。   然后敖宸问他,“你想听真话吗?”   杨佑先摇头,然后认命一般的点头。   “我确实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那是因为我的力量在不断地流失。一开始,只是法力衰退,然后是记忆,灵魂,最后是身体灰飞烟灭。在最初的那几年里,我虽然是灵体,但普通人也能看见,你应该在幻境中知道了。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灵魂也不能维持长久的显形,于是到现在只有一些极为特殊的人才能同我有接触。你当年闯进囚龙阵中,我也是吃了一惊。”   “我原本以为不会再有人出现,一切都该结束了,我只是在苟延残喘。可是你出现了,你身上的龙气甚至比当年的杨烁还要惊人,如果我能让齐国继续保持下去,那么你就注定会是中兴的君王,你的成就甚至高于齐国的所有皇帝。”   “我承认我不想死。”敖宸摸了摸他的脸颊,“我想要你身上的龙气,我要活下去,我要你亲手给我解开阵法。”   就算齐国会因此而覆灭。   不过敖宸根本不在乎,他本来就想毁了齐国,这个国家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他恨杨烁,恨杨家的每一个人,恨这个王朝。   可惜,早就有人料到了这一步,阵法让他无法伤害任何一个皇族,他永远没有机会亲手报仇。   “所以你就算计我?你以为让我爱上你,我就会乖乖听你的话?”杨佑静静地看着他,眼前的敖宸和记忆中的敖宸,和幻境中的敖宸完全不一样,就像一个他从未认识的陌生人。   敖宸的高傲冷漠,敖宸的温柔狡黠统统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滩毫无波澜的死水,而这死水的唯一目的,就是想方设法地维持自己的生存。   敖宸说道:“如果你爱我,确实成功的几率会高一些。”   他说着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想来这样的方式,我也尝试过不少,最后不是还在这吗?只有你最傻。”   他说着俯身抱住了杨佑,将下巴靠在杨佑的额头,“你太傻了。”   “我恨你。”杨佑泪眼迷离地说着,“我恨你。”   敖宸没说什么,只以越来越近的拥抱回应。 第167章   如果傻也能算是赞美,那杨佑觉得,自己可能在傻的境界里已经封圣了。   “我累了,敖宸。”杨佑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你的事情,我实在是无法插手了。”   如果这是你给我编织的美梦,这一刻,梦醒了。   敖宸淡淡地笑着,“没关系。”   他小指上缠着杨佑的头发,用手背摸了摸杨佑的脸,眼神从幽愤转成了死寂,他好像已经知道了结局一般,“这是你们都会做出的选择。”   “你会死吗?”杨佑看着床帐上绣着的五爪金龙问。   “龙神敖宸早在八百年前就已经死了,现在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个充满着仇恨和不甘的残魂罢了。”   虚空的绝望瞬间涌上了杨佑的心头,心好像被切成一块一块的碎片,一片死寂凝成了他和敖宸相望的目光。   他想哭,发出了轻轻的呜咽,又自己咽了回去。   “就这样结束,其实也挺好的。”敖宸道,他看着杨佑的目光悠长又惆怅,但却无比的温柔,“至少你是个好人,也会是一个好皇帝。”   杨佑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因为敖宸竟然在祝贺他。   他说,“愿陛下江山永固,万古长青。”   杨佑想伸手抓住什么,可是敖宸消失得太快,就像一阵轻烟,轻易地就消失在空中,什么也没留下。   一阵轻轻的凉风吹过来,从杨佑的唇边抢走了最后的呢喃。   “对不起……”   如同沉入了万丈深渊,杨佑受不住重压,胸中沉积的情绪无处发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都化作污血被他吐了出来,溅在明黄色的床帏上,星星点点。   即便如此,生活还是要继续,他是天子,肩上有天子的责任。   也就是从那天起,敖宸再也没有出现过,就像杨佑的生活里从来没有他这个人一样。   杨佑时常想起他,却再也不敢踏入湖中。   刚开始的十天半个月里,杨佑想起敖宸就觉得胸中郁闷,难以说出的难过和压抑紧紧伴随着他。   等到情绪消退,他逐渐变得淡漠,也就在这样的时候,杨佑才能跳出自己的视线,从另外的角度看待敖宸。   敖宸有错吗?   他从始至终都是受害者,和皇帝们也不过是在完成交易。他不懂敖宸在其中究竟付诸了多少真心和感情,但最后却什么都没留下。   敖宸是彻头彻尾的可悲。   杨佑是彻头彻尾的可笑。   难道敖宸可怜,就可以用低劣的手段来利用自己吗?他只要一想到从前的嘘寒问暖,相互依靠,便觉得浑身发寒。   可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说,除了这样做,敖宸没有任何办法自救。双方拉锯,将他的心撕扯得鲜血淋漓。   到最后杨佑不得不强迫自己每日处理政事,不留任何空隙,务必要将脑力都耗空,才不会在空下来的时间里想起敖宸。   “陛下?”杨遇春捧上了一盏清露,“陛下劳累了一天,也该歇息了。”   杨佑从冥想中回神,看见杨遇春先是呆了一会人,然后才想起人是自己召进宫的,他们要商议明年的边防情况。   其实杨佑心里早有定数,要把崔珏拿到山东去。剩下的人选还没敲定。   “刘慧和我推荐了刘恒,他想让刘恒出任归德中郎将,接管陇西军务。你怎么看?”杨佑问道。   杨遇春道:“刘慧之心不可疑,可刘氏却不得不防,刘恒为可用之人,倒是可以历练历练,不过要时刻派人盯住,这小子就是头狼,管不好就得咬人。”   杨佑笑了笑,“你倒是看得准,我让庞巢先领了商州刺史,刘恒还年轻,先不急。”   两人对着舆图研究了很久,初步写出了一份名单,杨佑写下来折好,留待朝议。   山河社稷,杨佑不禁又想起了那副画在地上的舆图,每个地方都在吸着敖宸的龙气。   怎么又开始了?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杨遇春却以为他不舒服,走过来轻轻拍着他的背,“听瑞芳说陛下近日操心劳累,呕了不少血,也当注意身体了。”   杨佑摆手,示意无妨,“太医说了,是郁结于胸,吐出来就没事了,不必担心。”   “陛下,”杨遇春皱眉,看着杨佑苍白的脸色,忍不住抬手想摸摸他的脸。   杨佑下意识地侧了侧身。   杨遇春的手卡在空中,又缓缓垂下,最后低头敛眉说道:“臣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杨佑很想问,但又不敢问,他害怕再触碰任何和情感有关的话题,只好装作善解人意的样子点点头,“你也早点退下休息吧,再过不久,可能又要上战场了。”   杨遇春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杨佑坐在椅子上,不说话的时候便又陷入了沉思。   借着蝗灾查清灾田数目的机会,杨佑正好下令全国重新清查、丈量土地,务必要趁着北方民变磨掉了不少世家的时机,让世家富豪把那些侵吞的田地都吐出来。   以往齐国税收杂项甚多,苛捐杂税数不胜数,甚至有许多地方交不齐税款,连年都拖欠,不是官员不想收,而是实在刮不上来。   杨佑已经下令免除永康二十三年前拖欠的赋税,财政仍旧有很大的缺口,商洛在病中领着人拟定了新税法的章程,首要的举措就是清丈田亩,将以往繁琐的赋税都归于田亩之上。   田越多,税也就越多,能够有效抑制土地兼并问题的出现。   此法一出,杨佑已经料定必然引起轩然大波,好在他今年提拔了不少青壮在朝中任事,多为寒门子弟,阻力会小很多。   他明明还是一个登基不久的皇帝,却恍惚间觉得自己已经在皇位上蹉跎了一生,由内而外的在不断地衰老。   好在齐国气色日益好转,连以往沉默的官员们都在渐渐站出来说出自己的政见。   清丈土地的结果,等了大半年才出来,这期间里刘颇辞世,杨伦害怕自己丢了丈人的保护要被清算,跑来找杨佑连着哭了好几天,最后还是杨休把他领了回去。   而商洛的身体已是每况愈下,杨佑每天上朝都要问问他的情况,但都不甚乐观。   他已经隐隐有了预感,他要在这里彻底失去他的老师和最忠实的支持。   商洛死的那天,天色很好,已经是初夏,褐色的树枝刚刚谢了繁花,又迎来了新芽。   夜里商府传来消息,说商洛让杨佑带一只蛐蛐去府上斗虫。   这时节哪有蛐蛐,他也很久没有干过养鸟斗蛐蛐的事情了。   杨佑翻出了沉积已久的白瓷罐,瑞芳用草编了一只豆绿色的大蛐蛐儿放在里面,给商洛带了去。   商洛躺在床上,穿了一身正式的朝服,他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不像是久卧病床的人。   但杨佑还是从空气中问道了陈旧腐朽的味道,是堆放在角落里的木头的味道,是泥土的味道,是死亡的味道。   杨佑把罐子放在了商洛手边,商家人都给君臣二人留下了足够的空间。   商洛用仅剩的力气抓住杨佑的手,就像父亲在临死时嘱咐儿子一般语重心长地说,“为今之际,臣唯有二事要嘱咐陛下,一来小儿顽愚,望陛下多多垂怜。二来国嗣未定,还望陛下早日拟定国本,方可使天下安心。”   杨佑的眼泪全都洒了出来,曾经在太常寺的同僚们如今都成了重臣,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商洛看着他们哭成了一片,突然大笑起来,洒脱地说:“大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必行,计必从,祸福共之。得遇陛下,此生足慰,可惜老朽残年,不能得见陛下功业矣……”   杨佑垂头靠在床边,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哀嚎。   广德二年夏,两位老臣接连去世,百官同悲,杨佑亲自为两人守孝三天,以昭告天下。   一月后,崔和大寿,宴请百官,连杨佑都亲自前来。   杨休手下的察事已经彻底改造成功,只留下刺探边情这一用途,察事也改名为暗兵部,杨休在杨庭一朝心狠手辣,结下了许多梁子,风评虽然一时半会转不过来,但也比以前好上许多。   至少京城妇人再不会用他的名号来止儿夜哭了。   杨休在这种聚会上确实是不受欢迎的人物,他也自得其乐,自己找了个清净的地方坐着,恰好遇见了逃酒的刘慧。   刘慧是天子重臣,人又年轻,弟弟也在未来的一流武官之列,自然是旁人巴结的对象。   他逃酒挣扎得衣衫不整,引得杨休连连发笑。   其实刘慧对杨休也没什么好印象,杨佑和杨休似乎很早就达成了一些私密的合作,杨佑在益州的许多动作,都是杨休瞒下来的,皇帝要对自己的兄弟好,他也不能说什么。   何况杨休确实在杨佑的点拨下有所收敛,他也就能心平气和地和杨休说两句。   杨休笑道:“刘郎炙手可热,到底让人眼红。”   刘慧整理衣冠,无奈地说,“王爷闲云野鹤,也让人心生嫉妒。”   他说着叹了口气,“我看陛下近日来消瘦不少,成日深思,今日到了崔府,看见崔相的官服又不免神色不振,想是为了商相劳神,王爷也要好好劝劝陛下。”   “陛下长情自伤,谁能劝解?唯有等他自己想通才是。”杨休道,“其实商相离世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刘慧有些吃惊地抬头,眼中确实是赞同之意。   杨休笑道:“商相虽然为国操劳,但你我都知道,陛下想要的是剪除世家,此前商相就对陛下在北方的举措多有微词。如果商相在世,等新法施行后,他们早晚有一天会为了这件事对上。如今商相提早离世,倒是避免了君臣相争,全了他们一段情义。” 第168章   杨休笑道:“商相虽然为国操劳,但你我都知道,陛下想要的是剪除世家,此前商相就对陛下在北方的举措多有微词。如果商相在世,等新法施行后,他们早晚有一天会为了这件事对上。如今商相提早离世,倒是避免了君臣相争,全了他们一段情义。”   刘慧心里明白,杨佑又何尝不明白,只是故人身死,难免悲戚。   刘慧道:“商相壮志未酬而仙逝,让人想起不免同悲。”   杨休笑着劝道:“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杨佑从假山后饶了过来,“你们在说什么?”   刘慧和杨休同时行礼,“见过陛下!”   “免礼了,”杨佑挥手,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朝服,鬓发乌黑如云,眉眼顾盼生辉,惊才风逸。他比以前瘦了些,颧骨和下颌都露出了明显的线条,失去了少年时的圆润温和,更加俊朗癯瘦,肩膀也比以前单薄了些,让人感觉他随时有可能撑不住沉重的华服,可他挺直的脊梁又偏偏在昭告着此人风骨凛冽,铮铮傲气不可摧折。   “朕只是想找个清净的地方,没想到你们也在。”   杨休和刘慧对视一眼,杨休笑道:“陛下也学会偷闲了?”   杨佑叹了口气,走过来坐在石凳上,“好不容易遇上崔相高寿,怎能不趁此机会好好偷闲?”   君臣三人聊了一会,多是些闲来无事的风雅之词,刘慧和杨休都有意识地没和杨佑谈朝政和商相的事。   坐了一会便到了黄昏,寿宴要开始了。崔琰过来请杨佑入席。   崔琰穿了一身红衣,好不喜庆,“陛下请。”   他一边走一边说,“今日祖父大寿,特意请了北地最好的戏班子来唱台,有几个班子还是特意从山东赶来的。”   北地刚刚过了蝗灾和民变,世家就能如此劳民伤财地办一场寿宴。   杨佑虽然对他们铺排的作风有些不喜,但也不会在寿宴上当场指出,只是淡淡地笑着说,“是吗,朕可要好好看看。”   “陛下赐给祖父的日月连枝青玉如意,祖父感恩不尽,已让珏弟藏于宝匣,供在了祠堂里。”   杨佑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崔相一片丹心日月可鉴,朕不过赏了些凡俗之物,怎能得崔相如此垂爱?”   崔琰正和他说些场面话,正当这时,一行人已走到了正厅,崔琰躬身道:“恭迎陛下。”   堂前几乎聚集了朝内有名有姓的官员,按照官阶和年齿依次坐好,闻言都起身跪地,长呼万岁。   杨佑实在是觉得这礼数有些烦了,若不是礼部说有损君威,不让他删减繁礼,他定是要第一个减掉这时不时就下跪磕头的礼节。   “众爱卿免礼平身。”杨佑说着亲自上前扶起了崔和,“今日是崔相的寿宴,但听崔相才是。”   崔和须发全白,脸上的肉松弛下垂,仍旧能从骨相中看出当年的英姿,相比他年轻时也是如崔琰兄弟一般风流的儿郎。   他笑得和蔼,“陛下驾临,实乃臣三生有幸。陛下请上座。”   杨佑和他相互虚扶着,一路走到了正坐上,虽然是崔和的寿宴,但坐上座的仍然是杨佑。   百官举觞,共祝南山。   崔琰当场作了一首长寿赋,洋洋洒洒,引得众人惊叹不已。崔和眼底亦是十分欣慰。   崔珏不会写诗作文,只好舞剑,月下舞剑,银光翩跹,英姿飒爽。   杨佑忍不住想起了杨遇春,按照脚程来算,他今日已经出了广武关,关外哭寒,虽说是为国镇关,但要忍受关外恶劣的环境,却也令人心忧。   酒过一巡,该祝寿的也说完了,崔琰叫上戏班上台表演。   他们有心,都找的是歌颂贤君良臣的戏,唱腔华丽婉转,杨佑听了也跟着叫好鼓掌。见皇帝贵人心悦,各路人马表演得更为卖力。   杨佑一边和崔和攀谈,一边看着府里宴会的歌舞升平,眼睛瞟过席间,看见杨玄在被人押着喝酒,脸红耳赤又不敢推辞,杨佑不由得轻笑,将他叫了过来。   “你父王没来?”杨佑问。   杨玄乖乖地站在他手边,回答道:“父王腿脚有疾,不能出行,便派我前来为崔相祝寿。”   杨佑笑着捏了捏他的手臂,“许久不见,又壮实了不少。”   杨玄点头,“哥哥前日寄来信件,言说边关诸事,玄也想日后报效家国,故而今日开始习剑。”   “有这心是好事。”杨佑欣慰地说。   台上咿呀唱得正酣,是一出郎才女貌的好戏,男子为大将军,同青梅竹马终于团聚,共结婚姻。两人唱着往前走,逐渐走到了戏台边上,下面坐着的正是崔和和杨佑。   红装之下,忽闻得剑鸣声声,夫妻二人竟然在洞房花烛夜相对舞剑。   杨佑指着戏台说,“这出戏倒是编排得有新意,洞房花烛夜,不谈情,却要比武。”   杨玄也笑了,但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   戏台上银光飞转,忽如江海清光,忽如银河倒灌,引来无数喝彩。   杨佑低头喝了一口茶,敛眉的一瞬间,,风声呼啸而来,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杨玄大喊一声,“陛下小心!”   接着他就被杨玄连人带座椅一起扑倒,锐器刺破身体,发出沉闷的声响。杨佑恍惚间又回忆起了濒死的剧痛,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疼痛降临。   眼前天旋地转,最后只剩下了璀璨澄净的银河,杨玄撑着胳膊在他上方低头看着他,小腹被刺穿,胸前的衣服逐渐渗出血花,他嘴里全是血,却还咬着牙不肯吐出来,生怕溅到杨佑脸上。   “来人!护驾!有刺客!”   崔和沙哑的声音先响起,一片兵荒马乱中,杨佑才恍惚回神,他坐起来,捂着杨玄的伤口将他放平,脱**上的衣服为他前后包扎,短短的时间内,杨玄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脸色苍白,陷入了昏迷。   “杨玄,杨玄!”杨佑抱着他,不断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快醒过来看看我!”   “杨玄……杨玄!”   百官已做鸟兽四散,崔府的护卫迅速过来将他和崔和保护起来。   崔和一共请了三个戏班,将近百多人马,此刻都从装箧中拿出了刀兵,对着杨佑直冲而来。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刺杀!   崔和当场面如土色,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走到杨佑身边下跪解释道:“陛下,臣委实不知此事……”   戏班和护卫激战,期间砍伤了不少官员,崔珏也在人群中拼杀,拼命喊着:“保护陛下!”   现在不是查清事实的时机,杨休和刘慧已经提着剑靠了过来,杨佑当机立断:“老六你背着杨玄,咱们先离开这里。”   他随手抓住几个护卫,将自己腰上的金衣扣和各种能代表自己身份的物事都解下来,这些东西上面铸着龙纹,是皇帝的御用之物,“你拿着这个去找最近的兵马,就说陛下调兵,来者爵升三级,快去!”   “走!”杨休咬牙背起杨玄,刘慧在一边护卫着崔和和杨佑离开。   崔珏尽职地拦住了追杀的人马,但一切都有些晚了,崔府燃起了熊熊大火,崔家世代维护的繁华居所,被火借着风势迅速灼烧。   杨佑在火势变得不可控制之前终于逃出了崔府。   附近的羽林军及时赶到,主将坚持要送杨佑回宫,杨佑拒绝了,留下二十护卫,其余人都送进了崔府,力求快速清剿刺客,将大火扑灭。   崔和和崔琰,以及一帮逃出来的崔家子孙纷纷跪在杨佑脚边,崔和涕泗横流,哭诉着请杨佑恕罪。   崔家不至于蠢到如此地步,在自己的寿宴上大张旗鼓地行刺,但毕竟是在崔府出了事情,还有不少官员受了伤,崔家肯定要受到牵连。   杨佑温言安慰道:“崔相之心朕早已知晓,一切等事情过去再说。”   崔和哭着松了口气,要是杨佑出了什么差错,天下只怕即刻就要大乱,到时候首当其冲被害的就是他崔家。   他可清楚地知道,卓家和他相斗已久,如今卓信鸿更是天子重臣,卓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杨佑手下的武将也都不是什么好人,权柄重如杨遇春、杨赤心,一北一南,手里握着齐国大半兵马。这些人可都只听杨佑的话,认人不认令。   崔和真是情愿看着崔珏力战身死,也不愿看见杨佑出事。   好在一切都不是太遭。   杨佑的调令和悬赏很快积聚了很多府军,刺客伏诛,火势也在后半夜被扑灭,由于这一片基本都是崔家的房子,所以被烧毁的都是崔家的财产,百姓倒是没什么损失,就当是看了热闹。因为宵禁,没人敢夜里出门,为羽林军来来去去提供了不少方便。   等挨到天明,事情已经解决得差不多,刺客中有不少人被杀死,剩下的活口只有十来人,都被大理寺带了回去。   御医也说杨玄性命无虞。   只有两位六品的官员被误杀,其他人都只受了轻伤,崔珏也算是个猛人,一开始手提刀剑在人群中乱斗,居然只受了些轻伤。   杨佑一点点地知道了结果,松了口气,回宫换好衣服,下令今日朝会暂歇。   虽然停了朝会,但事情却一点也不少。 第169章   杨佑先下令安抚了受伤的官员,大理寺一直不停地在上报。   刺客招得很快,几乎没什么阻碍就调查清楚了所有的事情。他们是梁邱陈氏和太原郑氏的族人。   这两个家族正好是北方大族,因为配合朝廷,被杨遇春纵容流民抢劫,后来又假借平叛从上到下清理了一遍,直接把一个百年大族弄得半死不活。   只是半死不活而已,并没有灭门,但想来,在两家人眼里,杨佑分明就是对他们犯下滔天恶行的罪人和昏君。   陈郑两家原就结过秦晋之好,又都家道中落,两家的后人合计之下,决定不能咽下这口气,要行刺杨佑,斩杀昏君。   朝中宴饮之风还同杨庭朝一样,官员飨宴必有歌舞作陪,他们一开始就盯上了戏班这条路,戏班的班主亦是受两家恩惠的人,自然要报答知遇之恩,于是他们千里迢迢地伪装起来,混入了京城,等到了崔和寿宴的机会。   这么远的路程,就说一路的过关名碟也不是好糊弄的,就算是平安到达了京城,禁军的盘查也是一个大问题,肯定有人在其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杨佑没想到居然有那么多人想自己死。   可是自己没有儿子,同辈的兄弟也都是有一定权力的成年人,就是杨玄也是个在朝中当官的。他死了之后,这些人怎么名正言顺地拿到皇位?   杨佑蓦地想到,虽然没怎么听杨休提起,但他确实有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因为怕人刺杀,被养在暗处,杨伦不久前也刚刚添了麟子。   更远些的皇室宗族里也不是找不出小孩。   杨佑点头,问道:“除了这些,他们还招了什么?这一路过来,各地关卡是否有人打通,是否有人在朝中与他们暗中呼应?”   大理寺卿脸色越来越沉,“臣再去审问。”   他说完便退下了,大殿里唯有披头散发跪着的崔珏和站在一旁的刘慧。   崔珏将佩刀放在地上,再三磕头,请杨佑降他死罪。   崔珏确实有粗心大意的罪,但刺杀一事却怪不到他身上,若是没有他拼命厮杀,杨佑也说不得能不能保住小命。   杨佑知道,虽然崔家不是主使,但皇帝在崔府遇见了刺客,崔家也是难逃其咎,崔珏此举不过是想将罪名一人揽下以保全家族。   虽然有些对不起崔家兄弟,但杨佑还是不会放过这个到了手边的机会。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将崔家打压一番,不求连根拔起,但也要将它从一流世家中驱逐出去。   杨佑只希望留下一些正常的小世家,而不是同以前一样的庞然怪物,甚至如钱太师在朝一般遮天蔽日。   世胄蹑高位,英俊沈下僚。世家不除,下层人才难以进入朝中,他自己也得被世家裹挟着做一个傀儡皇帝,治下的民众也要忍受世家的盘剥。   杨佑并不后悔自己的抉择,只是会为那些在政治斗争中牺牲的人而叹惋,说到底,世家中有许多人也并不是非要剪除的大奸大恶之徒,但是为了政局,他必须在多数人和少数人之中做出选择。   有人得利,就要有人失利,失利之人自然要亮起爪牙来报复。   他突然想起刘慧劝他的话,全部斩除固然有冤死之人,但若不斩草除根,必然有后世之祸。   他当时心软,没能彻底下重手,没想到很快就应在了自己身上。   杨佑叹了一声,“崔卿起来吧,朕知道此罪不在你身上。”   “陛下,臣……”   “鏖战一夜,爱卿也该乏了,且退下吧。”杨佑淡淡地将他想说的话堵了回去。   崔珏看了看杨佑,又看了看刘慧,确定二人并不想再提崔家的事情之后,垂头丧气地走出了大殿。   刘慧道:“陛下,此案牵连甚广,还请下令严查,务必不能放过一个嫌犯。”   杨佑拿着笔久久未能写出一个字,最后苦笑着放下笔,“朕何尝不知,可若一旦开口严查,有人自以为揣摩到朕的意思,便会投机取巧想方设法构陷朕想看到的罪名,还会有人借机构陷举报以打压异己。”   “刺杀并非是小罪名,一旦坐视同党便是要杀头诛亲的重罪。到时候只要是看不惯的人,都可以说是刺客同党。证明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比证明清白容易得多了。此口一开,恐怕天下举报之风将绵绵不绝,遗祸无穷。”   杨佑郑重地说道,“这件事,查到什么就是什么,朕不许有人牵强附会,党同伐异。你下去和他们都说清楚,该怎么查按章程来,不许乱用私刑。朕还要去薛王府看看,你先去处理其他事情吧。”   “是。”   杨佑接连写了好几封诏书备用,去薛王府上看了杨玄,薛王一家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他心里也不好受,杨玄还在昏迷,杨佑却只能给一些身外之物作为封赏。   薛王看他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陛下,玄儿他毕竟年幼,不能担大事,不值得陛下如此垂爱。”   年幼和杨佑宠他有什么关系?   薛王是个聪明人,可能已经看出他想扶植杨玄做皇太弟的打算了,所以才提醒他,杨玄年幼,上面还有一个哥哥。   杨佑实在没想到一个继承人的事情也能闹得他如此头大,点头道:“朕知道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朝中一直笼罩着无形的高压,谁都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乱说话,却又都知道,这时候是攻讦对手的最好时机,一方面对其他政事极少提及,一方面互相攻击的折子越来越多,朝堂上的唾沫星子就一直没停过。   然而杨佑一直压着不让事态扩大,最后也只是将罪名落到了那些世家和同他们有密切联系的一些官员身上。   再借势降了崔家一系的官职,崔和为求保全,不得不主动上疏乞骸骨。杨佑同他演了三请三辞的戏码,最后赏了许多珍藏让崔和带着退休。宰相的位置空出来一个,杨佑提了个翰林院的老臣冯若望上来,让他和卓清一起当中书令,冯若望此人政绩平庸,出身二流世家,为人谨小慎微,虽无卓越之功,在朝几十年竟然没能让人找出错来,一直熬到了现在,把资历熬成了最高。   冯若望一时成为了京城中又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卓清对此并不感兴趣,因为他看到了杨佑藏起来的一招——他把陆善见提拔成了尚书省左仆射。   冯若望不过是用来给陆善见挡明刀暗箭的盾牌罢了。   卓清并不讨厌有这么一个励精图治的君王,他只是对可能威胁自己地位的人有些下意识的防备,如果要变法,他自然是可以担当大任的,而不是任由一个秃驴来朝堂上卖弄把戏。   结束了一天的朝政,杨佑好不容易闲了下来,又去薛王府看了杨玄。杨玄已经醒了,见到杨佑前来十分高兴,杨佑见他终于好了些,心里也松了口气。   他实在不想再看见有人因他而死了。   “好好休息,”他摸着杨玄的额头说,“等你好了,朕重重有赏。”   杨玄笑着点头,问道:“陛下,我听父王说,最近京城都在议论,要给陛下选秀女呢。我前几日陪几位大人去吃茶,就听到坊间有不少人都想要进宫伺候陛下。”   杨佑的手顿了顿,收回来在大腿上放好,温和地说:“确实有人提过此事。”   事实上为杨佑充实后宫的事情,百官一直都没停止过努力,杨佑一没皇后,二没太子,他们看着实在是心慌。没想到这一次居然弄成了人尽皆知的事情。   “你怎么突然关心起了这回事?莫不是有喜欢的姑娘,怕被朕选走?”   “没……没有的事。”杨玄红着脸结巴地说,“我只是觉得,成亲一事须得遵从自己的心意,陛下若是不想,做臣子的也不当强求才是。陛下贵为天子,龙章凤姿,得要是天下第一的美人才配得上……”   他说话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杨佑手指在腿上敲打了几下,最后笑着说:“你就好好养伤,朕自有分寸。”   杨玄乖乖滴说了声好。   归去的车撵摇摇晃晃,瑞芳在一边跪坐着,说道:“前几日薛王世子就来了信,问陛下选妃的事情,我还以为他是替那蛮子问的……”   杨佑盯了瑞芳一眼,瑞芳自觉失言低下了头。   “我和杨遇春之间没那么多复杂的关系,”杨佑道,“你接着说吧。”   瑞芳方才抬头说道:“哥哥刚问完,赶巧弟弟又来问了。”   “这可不是赶巧。”   “嗯?”   杨佑食指拇指并在一起捻了捻,摇头道:“没什么。”   薛王能看出来的东西,别人难道就不能看出来?   不管是远在边关的杨言还是近在咫尺的杨玄,对他们而言,不管哥哥还是弟弟当皇太弟,首要的事情就是,杨佑不能有自己的继承人。   这确实是一场关心,也是一场试探,如果杨佑就此决定纳妃,很可能一起的幻想都会就此终结。   但此时的情景总让杨佑觉得如同针刺在背,让他胸闷不已。   “停了吧,我想去走走。”他说着穿上了大衣,让人把车撵停在了宫城脚下,登上了城楼。   万家灯火,缕缕炊烟,在如血一般的暮色中缓缓变幻着,天边忽然传来一声悲戚的雁鸣。   “这时候会有孤雁?”身边的一个小太监问道。   杨佑注视着那只黑点一般的鸟儿在斜阳边盘旋了许久,最后迷茫地不知落到何处去了。 第170章   是啊,这时节还是夏天,怎么会有孤雁?   孤零零的一个人漂泊在世间,无所依凭,何处可怜。   杨佑笑着看向小太监,但见他唇红齿白,双瞳剪水,气质温雅,是一个样貌端正的少年 ,个子比杨佑矮了半个头,身体也很健壮,和其他的太监黄门并不一样,倒像是读过书还习过一些武功的人。   杨佑一时好奇,问道:“你是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奴才名唤承恩。”   “看你像是出身清白的子弟,为何要进宫?”杨佑说着往前走了些,宫人们隔得稍远跟在后面,只有承恩在他身后半步的地方低头回话。   当太监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至少对于读书人和大部分人来说确实丢脸,除了实在走投无路的人,否则不会有人想做太监。   当然,那些想借着太监接近皇帝从而扶摇直上的人不算作数。   “家道中落,想混口饭吃,都是承了皇上的恩典,奴才才能进宫伺候。”承恩柔顺地说道。   “听你口音是山东人,”杨佑停在墙边,看着暮色中的京城,不由得喟叹道:“难道山东蝗灾竟让百姓如此穷困,不惜……”   杨佑看了眼承恩的身体,没把他的话说完。   承恩却摇头道:“陛下,奴才不是自愿进宫的,也不是被家里人送进来的。”   杨佑一时想不出除了自典和家里人遣送,还有什么方法能进宫当太监,他问道,“那你是怎么进宫的?”   承恩突然抬头对着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杨佑只以为他过往不堪不愿再提,也没有再问下去,转头看着万家灯火。   风里有些凉意,感恩寺传来杳杳钟声,涤荡在空漠的天地之间。   承恩的脚步声轻不可闻,杨佑已经站在了城墙边上,只要轻轻一用力……   承恩的脸上浮现出了快意的微笑,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把杨佑往前推。   杨佑还来不及反应挣扎就被一股大力推了出去,朝着地面直直地坠落。   他只在最后的关头听到瑞芳凄厉的惨叫和承恩的狂笑。   一人在喊他陛下,一人在叫他昏君。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进宫当太监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有一些罪人的后代会被充到宫里当太监。   罪人,山东……   这些词语又一次连接在了一起。   但是杨佑明白得太晚了。   片刻之间,青色的地砖离他越来越近,他甚至都来不及发出叫喊,便觉得地砖缝里的青苔越发可见的清晰,几乎能看见小小的苔花。   眼前突然蒙上了一层白雾,白雾之间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   敖宸!   他怎么会出现?   杨佑全身的血液瞬间就涌到了头顶,脑袋涨得昏昏沉沉,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似乎有温柔的风声略过,一双有力的双手接住了他,抱着他缓缓下落白雾越来越浓,不见五指,连那人的眉眼都模糊了。   但那冰凉的体温和冰凉的手却一直未变,杨佑下意识地抱住了他的脖子,鼻尖蹭过了他寒凉而细腻的脖子。   天和地都在旋转,整个世界都被白雾包裹着成了混沌的一团,杨佑的心杨佑的神还有杨佑思考一切的理智都越发混乱,只望见了朦胧中穿透浓雾而来的视线,那双凝视着自己的双眼。   从来没有任何人,一直都是敖宸。   他说过杨佑是他的信徒,他会保佑杨佑。   就像从前一样,每一次,敖宸都会出现在他身边。   杨佑不见他的时候做了一次又一次的梦境,但没有一次是这样安静的重逢,敖宸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将杨佑放到地上。   “敖宸!”杨佑抓住他的衣服,指尖只留下了湿润的雾气,风吹来,吹散了些许轻烟,他看见敖宸的双眼中蕴含了许多情绪,可他看不懂。   就像十岁时他们初见,他也看不懂。   他从来没有这么尝试着想理解一个人,却从来没有真正的理解。   敖宸慢慢地眨了眨眼,面无表情地在水雾的围绕中瞬间消失。   风越来越大,将白雾都散了干净,瑞芳涕泗横流地朝他扑来,跪在地上抱着他的大腿痛哭失声。   承恩被侍卫扣押,冷冷地看着杨佑,发出猖狂的大笑。   薄暮最后一抹血光照在了杨佑脸上。   ……   “陛下,人已经带上来了。”杨休行礼说道,“全招了。”   才过去不到一个时辰,连御医都还在给杨佑把脉,杨休的动作倒是快。   杨佑把药喝下,咽下嘴里的苦味,“带上来吧。”   承恩一身血水,嘴里被塞着白布不能说话,看样子是被杨休狠狠打了一番,两个侍卫压着他跪在殿前的石阶上。   杨休说道:“承恩也出身山东士族,不过他家因为聚集兵众想要谋逆才被卓大人和杨将军联手惩治,旁支确实有一些人被充进宫了,留这些人一条命便是陛下的恩典了,没想到他们居然恩将仇报。”   “为何堵住他的嘴?”杨佑看着瑞芳哭哭啼啼,眼睛都肿了,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他一直在骂陛下。”   杨佑突然来了兴致,“骂什么?”   “骂陛下是昏君暴君,是当世桀纣……”杨休只挑了几句比较不过分的话说了出来。   杨佑穿好衣服走到殿门,居高临下地看着承恩,“我知道你想杀朕。”   他示意将承恩嘴里东西卸了,承恩立刻说了一大通流利的辞赋来骂杨佑,可见他家学亦是十分渊源。   杨佑没理他,自顾自地说道:“可是朕不能死。你为了你的家族来杀朕,朕也是为了天下铲平你的家族,你只看到家人的惨状,却不知那些被你家侵吞田地的农夫家里妻离子散,食不果腹。杀了你的家人,朕心中有愧,却从不后悔。”   “狗皇帝,你杀了这么多人,双手鲜血淋漓,怎还有脸活于世间?”承恩越发嚣张地叫喊。   杨佑蹲**与他平视,缓慢而郑重地说道:“因为朕还有不惜生命也要完成的事。”   他闭上眼睛站起身来背对着承恩,对杨休说:“按国法处置吧,其他进宫的罪人之后,发一笔银子遣散出宫,不必牵连。”   杨休低头称是,带着人下去了。   杨佑在榻上小憩了一会,去宗庙里上了柱香,坐在蒲团上沉思。   他让人把陆善见叫了来。   檀香在炉中安静地燃烧,陆善见一来先问了杨佑刺客的事情。   “听说今日陛下从城墙上摔下,九死一生,毫发无伤,实乃天佑我大齐。”陆善见感叹地说道。   杨佑双手合十,对着祖先行了大礼,“并不是天佑,是神佑,龙神救了我。”   他将身上的白玉龙佩拿出了放在高祖的牌位前,让陆善见拿出了他手中的黑玉龙佩,叠放在白玉龙佩之下。   “我和你讲一个故事吧。”杨佑道,“关于你祖师的事情。”   陆善见跪在他身后的蒲团上,静静听杨佑讲完了他在白玉龙佩中看到的执念和在囚龙大阵中体会的幻境。   “你的师门,一直都在往朝堂中走,却已经没人记得参与朝政的初衷了。”杨佑淡淡地说道。   陆善见眼皮一跳,他已经猜到了杨佑的意思,“陛下莫非是因为今日龙神救了您,所以才动心要替龙神解开阵法?”   杨佑摇头,笑得十分平静,“不,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不过是今天才想通。”   “人也好,神也好,总有一些自己视为最为根本的东西,为了那样东西,能够放弃其他的所有。其实林林总总,也不过就是那几样,权力、财富、感情、生命、尊严、信仰。他们来行刺我,是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成全家族的仇恨。神没有感情,不用担心权力、财富和寿命,也没有信仰。剩下的就只有尊严。”   敖宸是那么高傲的一个人,八百年前对着杨烁杨焰两兄弟都没有什么好脸色,即便是要求人当皇帝,也永远都是一副冰冷的姿态。   而这样的神,为了自由放弃了尊严。   他本应该是遨游天上的龙,却不得不困于骊都干涸的地表之下,守着一湖死水眼看着自己被抽血蚀骨,然后寂寂无名地死掉。   杨佑或许不懂他多年来的心境,却懂了他的执着。   因为杨佑本人也有着属于自己的执着,尽管他的执着可能要随着敖宸的离去而终结。   陆善见脸色大变,“陛下请三思,释放龙神事关天下……”   “你去和百官解释,他们会信吗?”杨佑笑着问,“只有我们知道敖宸的存在,一个莫须有的神和从来没见过的阵法,谁会信?”   “我并不是来征求你的意见,也不是来寻求你的帮助,我已经掌握了解开阵法所有关键。”杨佑看着陆善见坚定地说道,“我只是来告诉你我的决定。因为你是杨护的传人,仅此而已。”   “陛下就不想想,龙神一走,天下动荡,兵祸四起,陛下将如何自处?陛下既然愿意实施新法,必然胸有澄清海内之志,龙神一走,陛下又何谈江山功业?”   杨佑对着祖先牌位行足了大礼,抬头慢慢看着杨烁的牌位慢慢说道:“没有敖宸,齐国走不到今天,早就亡了,如今朝廷积弊甚至可以上溯几百年前,安知不是天道对齐国的处罚?新法能救国,是齐国的运数,不能救,那也是杨佑我无能。本为人事,为何要强行扭转天命?”   “可是陛下……”   杨佑平时很少和别人说这些真心话,此时说起来就有些没完没了,“我听说饥荒严重的时候,百姓会吃人度日。我的祖先靠吃人发家,此后八百年,杨氏一直在吸食敖宸的血肉,我既然已经睁开了眼睛看见了真相,又怎么能再闭上眼睛回去吃人呢?”   “杨护当年明明可以在民间度过一生,却要执意回京替敖宸修改阵法,不惜身死,你知道为什么吗?”   除了他对敖宸的感情,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理由——   “他在赎罪。” 第171章   他在赎罪。   我也在赎罪。   有多少罪要赎,杨佑不知道,实在是太多了,或许连敖宸自己也不知道。   陆善见一直在劝杨佑打消这个念头,而杨佑始终报以淡淡的微笑。   之前的每一次探险都是意兴所致,由情而生,情感的因素大过了理智的因素。   可这次不一样,他已经离开敖宸很久了,生活里也再没有这样一个人出现。   他留下了足够的时间去反思,去衡量,去选择。   他很平静,因为这是一次从头到尾的彻悟,除了阵法,没有任何东西挡在杨佑的眼前。   他对陆善见说:“我理解你的立场,如果你不愿意看见我解开囚龙阵法,你可以自行离去,不必为齐国效忠。做为皇帝,朕也不会怪罪你。”   陆善见用眼睛打量了他很久,杨佑跪在蒲团上,膝盖微微发麻。   陆善见才说道:“陛下,你和高祖,都是一意孤行的人。”   “是啊,”杨佑感叹道,“所以他种下的因,要由我来结束这个果。”   “陛下有好生之德,可……罢了。”陆善见说道,“世间事,也并非需要龙神不可,臣愿意陪陛下走到最后。”   陆善见手指微动,开始运算天机,刚刚掐了两个指节,他就感到艰涩无比。这件事牵扯之广,所引发的能量之巨,已经让他无可运算了。他作为术士窥奇的那一面完全被激发了出来。   当年的南华君究竟是如何做下改天换地的阵法?今日的解阵又将会引发什么变化?   一切的一切,都担负在了身前这个青年略显瘦削的肩膀上。他的皇帝,这个国家年轻的主人,才刚刚登基不久,就要做出一个残忍而痛苦的决定。   他很佩服杨佑,没有人会舍得放弃到手的皇位,甚至是拿皇位去做赌注,但他无法理解,正如他无法理解杨护一般。   阵法已成,既然于国有利,又为要强行更改?   杨佑得到他的承诺,由衷地说了声谢谢。   杨遇春的信很快从边关传了回来,杨佑还以为是紧急的军报,打开一看,才发现是关心自己的消息。   他笑着写下了无碍的字迹,让杨遇春把杨言调回来,如果杨佑决心不娶妻,那他就得做好立皇太弟的打算。   薛王家的孩子都是合适的年龄,不过他还得仔细考察一番,决定到底是杨言还是杨玄。   虽说他偏爱杨玄,但也必须顾及长幼秩序,如果处理不好,无异于又会上演一场夺嫡的争端。   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如果敖宸的影响真的会导致灭国,那他也不需要一个皇太弟来替罪。杨佑做的事情,杨佑必须一力承担。   他虽说向陆善见透露了解开阵法的打算,却不得不先着手处理接连的刺客事件和士族问题。期间还要推行新法的改制,特别是其中的新税。   总是有许多问题等着解决,解决了一个,未来还有更多,庞大的国家注定了杨佑不会有闲暇的时候,每次想起敖宸,杨佑都会对自己说,等一等,等忙过这一阵就好了。   可是忙过了这一阵,还有下一阵,等他反应过来时,夏天都过去了,连秋风都十分萧瑟,隐隐透露着寒冬的气息。   他终于识破了自己的骗局,等待就是拖延,是企图将选择权交给时间。   不能在这样下去了,杨佑一天都不能再拖,也许他现在还能清醒地认识到必须要放了敖宸,可以后呢?他的皇位坐得越久,他就会越放不开敖宸。   他连一天都拖不了,当晚就从御花园找到了敖宸的秘境。   苍翠青葱的松林已经全部秃了,只留下干涸的枯枝朝着天空延伸,空气寒冷而干燥,神庙因为疏于打理而变得荒芜,任由青苔将墙面染得斑驳。   杨佑呼出的气变成了白色,他穿过枯枝败叶,走到了湖边。   湖水已经全然变成了黑色,数以千计的黑色光点从湖面溢出四散,最后汇集在夜空上,汇成一条黑色的银河,穿梭着流向天际。   杨佑抬手抓住了一个光点,光点旋即消失在他掌心。   敖宸确实在逐渐走向死亡,越是靠近终点,他的衰弱就越明显。   “敖宸?”杨佑轻声道,“这是你的龙气吗?”   湖边传来呜咽的风声,当做是对杨佑的回答。   杨佑站在原地看了很久,许多光团围绕在他身边飞舞,久久不肯离去,如同黑色的萤火虫,最终还是被看不见的力量吸往天际。   杨佑心里十分失落,但他还是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对着湖水说:“我明天夜里在宣政殿等你,我们好好说说话。等过了子时,我就去解开你的阵法。”   流光从他的指尖穿过,杨佑道:“你不来也没关系,我依然会遵守约定解开你的阵法。”   “你不出来见见我吗?”   算了,杨佑苦笑着离开了秘境。   该睡个安稳觉,他想,精神不好可撑不过幻境的折磨。   他睡前让瑞芳备好了佳酿,等明天下朝之后搬到宣政殿里去。   所有的安排都有条不紊。   瑞芳有些迟疑地说道:“陛下,上次您就是在宣政殿出了事,可出了什么事您又不说,叫奴婢白白担心,这次又要去那里面做什么?”   “去祭神。”杨佑的笑容在昏黄的烛火里十分温暖。   “好姐姐,你就放心吧。”他说道,“没有下次了。”   ……   十月初一,寒衣,严冬至。   这天早上祭祀完祖先,杨佑顺利地上了朝,似乎是为了照顾他一般,最近都没什么事情发生。   他下朝之后回去补了补觉,在黄昏时分来到了宣政殿。   宣政殿里,瑞芳按照他的要求陈列了许多美酒,堆成了一座半人高的小塔,杨佑遣退了附近所有的宫人,让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要进来,违者以死罪论处。   他从里面锁上了门,抱着酒安静地坐在地上等着敖宸。   酒香逐渐沾染了整间大殿的空气,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真想喝一口啊,说不定一口下去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他敲开酒壶的泥封,贪婪地呼吸着醉人的酒香,尽力地保持着清醒。   宫里打更的太监从宣政殿旁边路过,杨佑听见他报了子时。   他一直没有点灯,只有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一室寂寥里,只有他动作间带起衣服摩擦的声音。   真不来了啊。   凭什么敖宸生气就可以不理人。   他有些愤愤地站起来,转身往柱子的方向走,久坐之下腿有些麻,不过还好,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走。   反正也没人催。   他忽然听见酒壶里的酒晃了晃。   不是风,杨佑期待地回头,敖宸手里提着酒,目光晦涩地看着他。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杨佑喉头有些发干,鼻子一酸,眼里就溢满了泪水,他竭力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又慢慢地走到了敖宸身边。   敖宸身上的水汽扑面而来,目光阴沉地问道:“你想做什么?”   “我昨天说了呀。”杨佑深吸一口气,压下了所有波动的情绪,温柔地回答:“我要放了你。”   “你疯了。”敖宸抓住酒坛的手指青筋暴露,“你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吗?”   “我知道,”杨佑轻松地说着。   “你知道?”   “正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杨佑笑着摸上了他的脸颊,贪恋地闻着敖宸身上带着微微苦涩咸味的潮湿味道,阴冷无比,却让他觉得十分安心,“我本来还想和你喝一杯的,但是我怕我后悔,也许喝了酒就不肯放了你。”   敖宸不为所动地眨了眨眼,“所以呢?”   “我要去了。”杨佑忍着眼泪笑道,“给我一个告别吧。”   敖宸的神色间浮现出几缕挣扎,“你可以不用去。”   杨佑没忍住,踮起脚轻轻地在敖宸的唇上吻了一下,以唇瓣相触的状态小声地说着,“何必说违心的话?”   敖宸抬起手准备放上他的肩头,临了又缓缓地落了回去。   杨佑闭上眼睛笑了,“没关系的,你早就该解脱了。”   他转过身去,每走一步,脚下就轻了一分,而心头便更加沉重。   “杨佑!”敖宸低声喊道,“我不会感激你的。”   “嗯。”杨佑没有回头地答应道。   “我恨你,我恨齐国,我每日每夜,做梦都想着生食了你们杨家的所有人。”   “我知道。”   “我要亲手毁了齐国,你放了我,我也不会看在你的面子上放过杨氏皇族。”   “好。”   “我一定会让你成为亡国之君的,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敖宸用嘶哑的声音吼道,“你听不明白吗?还不回来?!”   杨佑没忍住,两颗泪珠顺着脸颊流下,他用手擦干,回望着敖宸。   敖宸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喘着粗气,眼眶通红。   尽管说了那么多狠话,他却没有往前走一步。   “我都知道,”杨佑点头,欣然笑道,“我愿意承担。”   敖宸蓦然一震,抬起手无力地在空中抓着,最后颓然地放下,他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带着哭腔说道:“回来吧。”   杨佑笑了笑,拿出匕首割开了自己的手指,放到了龙像苍白的眼珠上。 第172章   晶莹的室内,巨冰安静伫立着,杨佑脚一落地顿时生出了悔意,饶是他没进来之前给自己做了很多的心理准备,但再次身临实地,近乎真实的恐惧瞬间就沿着脊柱冲上了大脑。   冷静,他强行压制着自己退缩的冲动,深呼吸几次之后,鼓噪的心终于舒缓了下来,他紧张的肌肉也随之松弛,竟有些站不住脚,杨佑不得不坐下来调整。   心跳声随着呼吸从血管传入耳朵,他撩起袖子,将刀刃对准了左臂的肌肤,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血顺着他白皙的肌肤流下,在冰面上溅落出花纹。   ……   帝王将相,寻常布衣,虽说死了都是一抔黄土,可死法却各有不同。   他是饥荒之年的孤儿,被打断了四肢放进锅里闷煮。   他是富贵人家见不得人的娈童,在床上受尽轮暴野兽的折磨,最后被一根木棍从谷口捅穿到喉头。   他是被民众暴打而死的流氓头子,也是被山贼马蹄踩踏的寻常农夫。   ……   生和死的区别是那么微小,以至于杨佑身在幻境中根本无法分清,到底是杨佑做了一个死亡的幻梦,还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濒死之际出现了叫做“杨佑”的幻觉。   终于有一次,他醒过来不再即刻死去,可以正常地行动,尽管他一开始依旧只能回忆起死亡的滋味。   他躺在深黑的床帐内,胸口上靠着温热的躯体,女人的幽香钻入鼻腔。   “杨焰!”   一只苍白得过分的手掀开了帷帐,杨焰下意识地用被子盖住了身上的人,骂了一声:“敖宸!你他妈没长眼睛?”   敖宸探头进来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退出去,将帷帐还原,“我没有眼睛,你们继续。”   杨焰好好的睡意全被他搅了一通,气鼓鼓地坐了起来,顺带惊醒了虞姬。   她笑着替杨焰穿好衣服,“龙神来了?”   杨焰脸色发黑地点点头,他走出门去,大清早的,敖宸和杨护蹲在墙角嘀嘀咕咕。   杨护拿着一个馒头,捏碎了撒在地上,看着蚂蚁排成一队,把馒头都运到台阶的小缝里。   晨风有些凉,杨护打了个喷嚏,敖宸脱下自己绣满龙纹的外衣披在他身上,站起来和杨焰说道:“你哥又召见那个道士了,这一次他带着人出去,说是要寻找什么仙师的后人,人没找到,反倒是烧了别人一座道观。”   “我知道,”杨焰皱眉道,“这事我劝过陛下很多次了,让他离那些方士远些,自古以来,求仙问药的皇帝都没什么好下场。”   杨焰走过去把杨护抱在怀里,亲了亲他的小脸,“有人让你劝告陛下?”   敖宸点头,“宰相让我说的,他大概是觉得我也是陛**边的术士,所以能让他从南华君的蛊惑中脱身。”   他讥讽地笑着,“我才不会劝他。他想求长生就去求,和我有什么关系?”   杨焰叹了一口气,劝道:“陛下他未尝不感念你和他共谋天下的情义,只是你们不好好交流才有今天的局面。”   “别替你哥说好话了,”敖宸摆手道,“他要的东西我永远不会给。最近听说西域有妖怪出现,我要去看看。还是老样子,找我的时候对着龙鳞祈祷就行。”   敖宸说着就要离开,最后他回头道:“你别老把我的鳞片供在祠堂里,搞得我好像是你祖宗一样。”   杨焰笑了,目送他化作黑龙,以眼睛捕捉不到的速度钻入云层消失不见。   ……   “皇弟,朕许久未见你了。”杨烁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亲临韩王府。   “臣弟十分想念陛下。”杨焰弯腰,带着家人行礼。   事实上,杨烁很早就开始排斥他们这些老臣,冷落他们由来已久。   杨烁拉着杨焰的手,两人单独漫步在韩王府的后花园,他感慨地说道:“这人一老啊,就容易想起些旧事。最近时常梦见你我兄弟,还有敖宸在江南打猎的情景。也时常想起那些一路走来的老兄弟,如今物是人非,竟然只有我们两个小老头相互依靠了。”   说到那些兄弟,杨焰不由得低下了头,杨烁拍拍他的肩膀,“你把敖宸叫回来吧,朕知道只有你能找到他。神庙已经建好了,让他来看看。朕也老了,想和老朋友和解和解。”   ……   “等会我和他打起来,你千万别拦着我!”   杨焰在马上笑得直弯腰,“你想收拾人,谁能拦得住?”   敖宸坐在马上,马儿畏惧他的威势,四蹄有些发抖,“为什么我的神庙要建在杨烁的坟旁边?”   坟……杨焰脸抽了抽,“皇陵附近可是风水宝地,更是守卫一国的龙脉所在,你占了便宜倒还挑三拣四起来了。”   两人一路打马走到了神庙前。   这是一个十分宏伟的建筑群,黑色的瓦砾仿佛吸走了所有的阳光一样,巨大的建筑在地上投下遮天蔽日的阴影。   杨焰自豪地说,“这是我和皇兄商量了许久的,你可以直接用龙身飞到神庙里躺着,不必化为人形。”   敖宸冷着脸,但杨焰知道他心里还是有些高兴的,不然嘴角也不会出现细微的梨涡。   “还不赶紧带路?”敖宸挑眉发令。   “好嘞!”杨焰得令狗腿地走在前面,带着他进了神庙。   一路走来,穿过浮雕画壁,走过绘满壁画的长廊,他们走到了一间空旷广大到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宫殿里。   敖宸兴致来了,化作黑龙在里面盘成了一团,龙角抵着天顶黄金做的龙像雕饰。   杨烁带着南华君站在大殿后面的一间房屋里,那里面放置着敖宸的人像。他对着杨焰挥了挥手。   杨焰走过去和他并肩,用赞叹的眼光欣赏着黑龙鳞甲披被的强健身躯,真不愧是帝王的象征。   杨焰每次见到敖宸化龙都忍不住惊叹不已。   敖宸发现了皇帝,有些不爽地变成了人形,站在大殿的中央和杨烁对望。   “你终于来了。”杨烁的声音在大殿的四壁碰撞,发出诡异的回音。   “你还要找我赐你长生吗?”敖宸问。   “不了。”杨烁把手背在背后,微微抬起了下巴,他骄傲而自负地宣告:“朕一生都在贯彻一个原则,别人给的都不牢靠,一切都要掌握在自己手里才好。”   杨焰觉得有些不对,皱起了眉头,“陛下……”   杨烁用眼神示意他不要插话,“敖宸,朕多想拥有你的力量和你的一切,可惜朕不能做到。”   敖宸的脚下亮起了金色的符文,天生的直觉告诉他这里很危险,他必须要立刻脱身。   “晚了。”南华君笑着张开双手,他的指尖释放出金色的线条,一时间,整座大殿从上到下,每一个角落都浮现出金光。   “可是朕可以让齐国千秋万代,朕的意志将在皇位上永远地传承下去!”杨烁张开双手仰面大笑。   随着南华君指尖的动作,金光逐渐凝成实体,铸成牢笼不断向敖宸靠近。敖宸尝试着凝结法术,却发现阵法隔绝了他对灵气的感知。   不可能,他的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角色,凡人怎么可能做到这种事情?   没了法术的依托,他还有强悍的肉身,敖宸当机立断,化成龙形不断地冲撞着金光凝成的墙壁。   “陛下!你想做什么?”杨焰大吼抓住了杨烁的衣襟。   “当然是将神的身躯为朕所用,焰弟,朕和南华君修补完成了祖籍的最后几页,找到了更改气运的法门。只要控制了敖宸,就能把他的龙气源源不断地导入齐国龙脉之中,保佑天下安宁,齐国永续。”   杨焰怔住了。   杨烁朝他伸出手来,像是要和他完成一个庆祝的拥抱。“焰弟,这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从古到今,哪一个王朝不是盛极而衰,可是过了今天,齐国将永不灭败!”   “你……你……”杨焰颤抖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他双手指节发白,仿佛下一刻就会跳起来暴打皇帝。   他忍了许久,最后将杨烁丢到一边,拔剑朝着南华君挥去,“给我停下!”   南华君没想到敖宸还能发动如此有力的反击,额头青筋暴露,又被杨焰干扰,背后中了一剑,他强忍着疼痛,咬牙念出了一串含混的咒语,金光中出现了一条条锁链,在空中舞动着袭向敖宸。   敖宸在狭窄的空间内来不及躲闪,他也对自己坚硬的鳞片有着十分的信心,用身躯硬生生地接下了锁链的攻击。   噗嗤——   龙血从他身上各个角落喷洒而出,金光化成的锁链击穿了他的身体,以刁钻的角度从他骨骼中穿过,将他定在原地。   “啊!”杨焰大叫着提剑,他动了杀心,势必要将南华君就地斩杀。   南华君说话时嘴角喷射着血雾:“陛下,时机一到,祭品为何还不就位?”   祭品?   就在杨焰迟疑的一瞬间,一把长剑刺穿了他的小腹,他慢慢回头,金光将皇帝的脸照得扭曲。   腰间佩戴的龙鳞浮现了点点裂痕。   敖宸双目通红,发出怒吼,神龙的嘶吼将在场三人的耳朵震出了血。刺眼的白光压过了金光,天际传来一声轰响的雷鸣,暴雨倾盆而下,引发山洪,如同天河倒灌一般,从门缝、窗户和屋顶冲进来,瞬间注满了整个大殿。   他们所在的地方由层层阶梯和大殿隔开,故而水只到脚踝。   南华君见状将锁链收紧了些,金光又幻化出长枪,在空中和黑龙熬斗,他大喊道:“龙遇水则得势,不能让他见水!陛下!”   “敖宸!”杨烁的脸上全是雨水,“看着我,你挣扎一下,我就斩掉韩王身上的一部分。”   他说着抽刀,杨焰倒在了水中,呛得无法呼吸。   杨烁手起刀落,斩下了杨焰的一只耳朵,抓着他的头发将韩王的头从水中提起来,随着敖宸说道:“三声。”   “一、二……”   杨焰吞下苦涩的雨水,“敖宸,快走!”   “三!”   左手掉落,溅出血红的水花。   杨焰发出痛苦的喊叫。 第173章   金光铸就的牢笼越缩越小,敖宸不得不化作人形辗转躲闪。   “杨烁!他是你亲弟弟!”敖宸手中拿着水幻化而成的长枪,一次又一次地向金光发起攻击,每一击都撞得火光四溢,刹那的光芒照亮了阴云密布的青空,也照亮了昏沉的大殿。   雨水不断倾泻而下,杨焰右手撑地挣扎着从杨烁手下逃出,扑向了汹涌的洪水,他一边扑腾一边朝着敖宸大喊,“快逃!”   杨烁从他身后提剑,却不料杨焰从水中摸到了他的佩剑,大喊着朝着自己挥剑。   他们从小一起习武,长大后一起打仗,对彼此的招式都很熟悉,杨焰那一剑是真的动了杀心。   “焰弟,你真让朕失望。”杨烁双手握剑。   杨焰确实是猛将,左臂被斩还能单手持剑发动攻击。   他从来就没赢过杨烁,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少了一只手,更是无力抵抗杨烁手腕轻动发出的漫天剑雨。   “你是韩王,你曾对朕发誓,你愿意为了国家付出一切。”   兄弟两人十分相似的脸庞,额头抵着额头靠在了一起。   杨烁手中的长剑抵在杨焰的脖子上,“你居然为了一个外人和哥哥挥刀相向,你真是让朕失望。”   “我情愿战死沙场,”杨焰右手抓住剑身,掌心鲜血淋漓,“也不要因为你的旁门左道死在这里!”   他硬生生地用手拉开了剑,兄弟两人扭打在一起。没有左臂的杨焰很快就因为失去平衡而倒在地上,脸上被杨烁砸了好几拳,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往外溢出。   太阳穴仿佛要裂开了一般,杨焰喘息着往后倒在水中,差点被淹死,又被杨烁提了起来。   杨烁捡回了剑,剑锋抵在杨焰另一只耳朵后面,对着敖宸示威道:“敖宸,你再不束手就擒,别怪我不客气!”   剑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割开杨焰耳后的软骨,他将嘴唇咬烂也不肯发出声音,只用眼神示意敖宸奋力逃出。   敖宸在空中的身影迟疑了一瞬。   就只有一瞬,万千金光化作利箭朝他齐射,敖宸痛苦地嘶吼,一柄长枪贯穿了他的喉头,以不可阻挡的威势将敖宸从空中钉在了地上。   逆鳞已破,敖宸再也维持不住人身,化作黑龙在地上弯曲着身子不断挣扎,越来越多的长枪刺进他的身体,将他一点点地钉牢。   南华君划破手心,血珠飞散在空中和金光结合,金色的墙面瞬间解题,化作了一条条锁链,配合着长枪将黑龙巨大的身躯困住,一只泛着金光的血手凭空出现,顺着他逆鳞上的伤口钻入体内。   黑龙的身躯开始抽搐,然而他喉头被刺穿,连痛苦都无法呼喊。   杨焰大叫着用尽全身的力气站起来向敖宸走去,杨烁退后了三步。   南华君发出嘶吼,血手从黑龙的身体里掏出了一团光,朝着杨烁飞来,光芒在杨烁的手里化作一颗晶莹剔透的琥珀。   一步,杨焰刚迈出了第一步,淹没他小腿的水瞬间就结成了冰,他怔怔地看了看脚下,冰面上浮现出隐隐约约的字符,几息之后,整个大殿都被冰封,目之所及一片茫茫。   南华君和杨烁御风行在空中,南华君指着琥珀说,“这就是龙神的内丹,没了内丹,他就永远不能挣脱阵法。”   杨焰的铠甲上结满了冰霜,他试图伸出手去抓住什么,看着敖宸的方向目眦欲裂。   “快……”   南华君双手划了一个太极,“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岳渎真官,土地祗灵,左社右稷,不得妄惊,困此真龙,以助苍生。囚龙阵,结!”   呼啸的寒风席卷了整个大殿,将一切都冻结,只留下荒芜的冰原。   杨焰腰上的龙鳞掉了下来,上面布满了蛛网一般的裂痕,他冰冻的身躯很快被越来越厚的冰层覆盖,直至变成一块伫立着的巨冰。   而随着他的死去,冰层下覆盖的符文越发明亮,符文以他为中心,一层一层地向外延伸,在黑龙身下铺成了一副江山图景,逆鳞所在,正是天下首要——骊都。   以杨焰的生命为桥梁,敖宸的龙气从身体的各个角落流出,注入千里江山。   敖宸睁开眼,双目赤红,大殿里的水位逐渐上升,淹没了黑龙巨大的身躯。   杨烁害怕地往后退了几步,南华君道:“陛下莫怕,困兽犹斗而已。他不过是用仅剩的力气将自己的身躯封印在秘境中,不准外人进入罢了。只要他还在囚龙阵中,就永远无法逃脱。”   杨烁这时才松了一口气,他双手干净,只有指缝里藏着洗不掉的血污,他走上前去,慢慢地捡起了地上的龙鳞,用衣袖小心的擦拭后收入怀中。   鏖战一夜,太阳升起,世间的一切都因这个不为人知的夜晚而彻底改变。   直到八百年后,杨佑再次走进地下,他终于保持着清醒撑过了幻境,身躯还残留着幻痛,他在颠簸中艰难地爬到了巨冰前。   鲜血渗透过后,巨冰越发透明,能从中看到隐隐约约的人形。   韩王殿下,如果您在天有灵,就请保佑杨佑吧。   他抬起左手,和巨冰上的掌印重叠,“元……始安镇……”   每说一个字,杨佑都觉得内脏像被捏碎了一般,他甚至觉得下一次开口,吐出的就不是文字,而是他碎成肉块的内脏。   疼痛鞭笞在他的灵魂上,反而让他更加清醒,“岳渎真官,土地祗灵……”   宣政殿里,敖宸手中的酒坛跌落在地,正应和着天地间传来的一声雷鸣。   青黑色的夜空里迅速积满了阴云,紫电青光撕裂了长空,雷鸣阵阵吼得大地震颤。   敖宸双手成爪,不断地抓挠着自身,撕裂了黑色的长袍,精壮的上半身裸露在空中,瓷白的肌肤上浮现出金色的纹路,不断地灼烧着他的身躯。   “左社右稷,不得惊妄。”   冰层裂开,化作铺天盖地的洪水在杨佑脚下汹涌,背后的大殿中,黑龙睁开了血红的双眼,开始不断挣扎。   锁链和长枪出现了裂痕,黑色雾气流出的速度减缓,有的地方开始缓缓回流。   杨佑的脸上早已分不清哪些是血,哪些是泪,他只是用一缕执念用力地念着,   “回向正道,内外澄清……”   锁链和长枪化作碎片消散,黑龙挣扎着从大殿里起身,庞大的身躯不停地撞击着墙壁 ,冰墙被他撞得粉碎。   冰室开始融化,在洪水的冲刷下迅速解体。   杨佑抬起头来,掀起被血泪浸透的沉重眼睫,无比眷恋看了敖宸一眼。   “囚龙阵,解!”   万千金光碎羽被水淹没,敖宸的灵魂被拉回了自己的身躯,漫天的黑色雾气收拢在龙鳞中,四处散逸的记忆随着力量的回拢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   刀光剑影,波云诡谲,尘封在心里的爱恨情仇,终于随着一切的终结被揭开。   巨冰炸裂开来,韩王杨焰的身躯伫立在此,向着黑龙所在的方向徒劳地伸出手去,重重地倒在杨佑面前。   他还来不及替韩王收尸,就看着韩王的尸体散成了灰烬,被天顶上融化的雨水带走。一个大浪袭来,将他拍的胸闷气短,眼前一黑,被洪水裹挟着沉浮。   你自由了,敖宸。   他吐出一串气泡,眼中的泪水消失在茫茫洪水中。   一双有力的臂膀环住了他,抱着他跃出了水面。   呼吸到空气的那一刻,杨佑张嘴先喊了他的名字:“敖……”   敖宸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抵在了柱子上,指甲深深地掐进肉里,杨佑喉咙发痛,被血呛得无法呼吸。   敖宸没有松手,仅仅保持着杨佑不会被掐死的状态。   他赤裸的上身布满了锁链灼烧的伤痕,喉头,锁骨……到处都充满了穿刺后没有愈合的伤口。   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他红色的瞳孔冷冷地盯着杨佑,面容冷峻凌冽。   杨佑毫不怀疑他会真的杀了自己。   杨佑没有挣扎的余地,也没有选择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敖宸,眼角的泪珠顺着脸颊落到了他手上。   敖宸像是被烫伤了一般松开手,将杨佑甩开。   杨佑的后背重重地砸在柱子上,他无力地顺着柱子滑落,跪坐在地上低头咳嗽,鲜红的血撒在黑色的龙袍上,随即被隐去。   敖宸等他咳嗽完才背对着他开口,“我说过,我会杀了你。”   杨佑靠着梁柱笑了几声,他湿润的目光里闪烁着星辰般的寒辉,“好啊,你来吧。”   敖宸的动作快到他无法捕捉,刹那间黑龙就蹲在地上,双手握住了他的脖子,只是没有用力,他弯下腰来看着杨佑。   好像他们初见时那样。   敖宸没有一处不像当年那样美丽,眼神却寒冷刺骨,似乎带着湖底黑暗黏腻的淤泥和巨大压力,带着冰到极点的深刻情绪。   那是一种好像是仇恨,又比仇恨更复杂,更深刻,更纠结的情绪。   杨佑静静地看着他,仰头露出脆弱的颈项,无声地表明他的决心。   敖宸深深地看着他,瞳孔微微颤动,最后将杨佑的头抱在怀里。   “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成仙的方法。”   杨佑的脸在他肩窝上蹭了蹭,抬起手用力地回抱着他,这个拥抱几乎让人窒息,“我不能走。”   敖宸拇指擦掉他脸上的血和泪水,鼻尖对着鼻尖,“我要毁了齐国。”   杨佑摸着他下巴流利的曲线,展露了温柔的笑意,“我不会走。”   敖宸皱眉,恼怒地看着他。   杨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捧着他的脸,从鼻尖吻到嘴唇,最后在他脖子上伤口处轻轻舔舐。   那是龙的逆鳞。   敖宸强忍着攻击的冲动,双手抓紧了他的肩膀。   “对不起。”杨佑笑着抬起头来,“你快走吧。”   我好怕我会后悔。   敖宸站起身来,最后望了他一眼,转身走了一步。   “你自由了,”杨佑又哭又笑,“你自由了……”   敖宸停下来点点头,狂风将大殿的门窗吹开,敖宸的身影在白雾中逐渐隐去。   杨佑突然慌了,他站起来奔向敖宸,没看到脚下的酒罐,被绊倒在地,酒液洒出醉人的醇香。   浓云被风卷起,大雨倾盆而下。   瑞芳冲进来把杨佑扶起,“陛下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杨佑恍恍惚惚地往前走,仰天大笑,“我做了一件好事。”   “哈哈哈哈……”他脚步蹒跚,走了几步又跌坐在地上,将身子蜷缩着,失声痛哭。   哭声应和着雷雨,在寒风中孤独而萧瑟。 第174章   那是一种好像是仇恨,又比仇恨更复杂,更深刻,更纠结的情绪。   杨佑静静地看着他,仰头露出脆弱的颈项,无声地表明他的决心。   敖宸深深地看着他,瞳孔微微颤动,最后将杨佑的头抱在怀里。   “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成仙的方法。”   杨佑的脸在他肩窝上蹭了蹭,抬起手用力地回抱着他,这个拥抱几乎让人窒息,“我不能走。”   敖宸拇指擦掉他脸上的血和泪水,鼻尖对着鼻尖,“我要毁了齐国。”   杨佑摸着他下巴流利的曲线,展露了温柔的笑意,“我不会走。”   敖宸皱眉,恼怒地看着他。   杨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捧着他的脸,从鼻尖吻到嘴唇,最后在他脖子上伤口处轻轻舔舐。   那是龙的逆鳞。   敖宸强忍着攻击的冲动,双手抓紧了他的肩膀。   “对不起。”杨佑笑着抬起头来,“你快走吧。”   我好怕我会后悔。   敖宸站起身来,最后望了他一眼,转身走了一步。   “你自由了,”杨佑又哭又笑,“你自由了……”   敖宸停下来点点头,狂风将大殿的门窗吹开,敖宸的身影在白雾中逐渐隐去。   杨佑突然慌了,他站起来奔向敖宸,没看到脚下的酒罐,被绊倒在地,酒液洒出醉人的醇香。   浓云被风卷起,大雨倾盆而下。   瑞芳冲进来把杨佑扶起,“陛下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杨佑恍恍惚惚地往前走,仰天大笑,“我做了一件好事。”   “哈哈哈哈……”他脚步蹒跚,走了几步又跌坐在地上,将身子蜷缩着,失声痛哭。   哭声应和着雷雨,在寒风中孤独而萧瑟。   “陛下,今天还要去看井吗?”瑞芳帮杨佑脱下朝服,顺手揉了揉杨佑伏案长书后有些僵硬的肩膀。   杨佑扭了扭脖子,“怎么突然问这话?”   “您一闲下来就到处找井,大半夜不睡觉也要留在井边待着。”瑞芳一边叠衣服一边絮絮念叨,“宫里才多大,井边的石头都被您磨光了。”   杨佑笑着咳了两声,又引来瑞芳的指责,“都说要陛下注意身体了,昨晚在风口蹲了大半夜,现在着凉了,好受了吧?”   “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以前在宣政殿弄得浑身是血,现在每天都去找井,不好好睡觉。”   下了一天的大雪,窗外传来雪落在地上的簌簌响声,杨佑抱着暖炉推开窗户静静地看了会血,在冬天来临之际,他亲手在窗前种下了两株梅花。   这是他有一次去御花园的时候看到的梅树,两株梅花枝干枯瘦,因为栽得极近,枝干都缠在了一起,花匠不知怎么,一直都没有修剪到它们,让它们野蛮地生长着。   品相不好,杨佑还记得花匠这样说过,可他还是把花移到了窗前。   凌寒而开梅花有着雪白的花瓣,杨佑一开始还以为是红色的,颇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已经没有我没去看过的井了吧?”他问道。   瑞芳点点头,“宫里的井多少都有过人命,听说晚上还会有鬼从里面出来,不吉利的东西,看它作甚。”   “什么鬼,水鬼?”杨佑对这些深宫逸闻突然来了兴趣。   “有投井的妃子,有被淹死的孩子,还有因为各种原因自杀的太监宫女。”瑞芳掰着手指一一数到。   “是吗?”杨佑轻笑,“我都没见过。”   我明明见过的是龙神。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杨佑都开始怀疑它们有没有发生过,他是不是真的在井边等待过漫长的夜晚,然后等一个叫敖宸的龙神前来和他促膝长谈。   距敖宸离开才过了两三个月,他却好像过了许多年。   几乎没有任何可供怀念的东西存在,敖宸正如轻烟一般,来去无踪,了无痕迹。   他不是没存着幻想,两人还能再度相会,可如今也知道那只是幻想罢了,任谁处于敖宸那样的境地,也不会轻易选择回来。   他早就在一开始就想到了现在的情景,做此挣扎不过是依旧不甘心罢了。   “那就算了吧,不去了。”杨佑说道。   在敖宸离开的那一天,骊都突然下起了暴雨,暴雨持续了三天三夜,淹没了附近的不少地方,算杨佑举措及时,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   陆善见说天人感应,天象如此,预示着人间的变局。   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们谁都不知道,唯一确定的是会变的更糟糕。   齐国本就是强弩之末,靠着敖宸的龙气才能活到今天,如今敖宸一走,只靠着人力来维持,也不知道能不能挽回危局。   商洛以前就常说,大齐被他祖上几代皇帝折腾得就剩一口气了。   杨佑登基,好日子没过多久,全用来收拾烂摊子了。   权力的顶峰并不是一览众山小的独绝风景,而是触目惊心的繁华废墟。   朝廷纷争不断,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争夺,为了防止出现撕裂朝政的局面,他不得不妥协,让几位主要的宰相招揽自己的手下。   冬天一到,突厥和齐国的战火又重新燃了起来,这一次连老天都在从中作梗,塞外天气恶劣,草场凋零,原本愿意臣服于大齐的西夏也跟着突厥作乱,一南一北,给杨遇春的防守带来了不少压力。   杨佑从益州紧急征发了五万士兵交到北方去,下令让驻扎陇西的刘恒部并入杨遇春指挥,出兵征讨西夏。   军队要钱要人要粮,都得从百姓身上征调,可今年的年成并不是很好,北方还因为蝗灾几乎颗粒无收,又被一场民变闹了一通,杨佑每次征发赋税徭役都是想了又想,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   他只是大致整饬了朝政,让朝廷能够以正常的状态处理事务,按照杨遇春所说,军队里还有许多问题。   吃空响,杀百姓以充敌军人头邀功,拖欠军饷,纵容士兵劫掠……   他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鞭长莫及。   最先吃苦头的是辽东,辽东守将贪污军饷,引发部队哗变,军队杀了守将和当地长官,占据了州府扯起了大旗。   兵部侍郎王忠是杨庭朝为数不多的将领,杨佑连下圣旨任命王忠接任辽东观察使,以一个暂时的职位代理辽东军务,从重建后的府军中抽调八千人送他进入辽东境内,并告诉他一切可以便宜行事,务必不要将兵变扩大。   王忠动作迅速地斩杀了叛军的头领,安抚剩余诸部,让齐国安然度过了这一次危机,杨佑顺势让他接受辽东防卫,防范突厥打这边的主意。   接下来还有大大小小的各类事物,一会这里地震了,一会那里又下大雪了,总之从十月之后没一刻是消停的。杨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身处火场的人,用手中仅有的水试图灭火,可灭了一处,另一处又冒了出来,只要稍不注意,就可能引燃整座宫殿。   原本顺利推进了新法也走进了艰难的时期,加之世家的抵制,陆善见的神色也开始变得有些疲惫起来。   他不止一次地想对杨佑抱怨,这就是放走敖宸的下场,可是都放都放了,他知道当今天下,再也没有可以与当年的南华君,甚至是杨护相比肩的人物,能够以人力改变天地间的气运走向。   从表面来看,杨佑朝的局面比以前的几代皇帝好了不少,至少他这个领头的皇上做事很稳妥,但只有杨佑和陆善见知道,现在的齐国就是一棵从根部糜烂的大树,表面的光鲜让人们忽视了他日益腐烂的内里,以为这样安定的日子还能过很久。   却不知华丽的表象随时都可能被戳破。   枝繁叶茂,却摇摇欲坠。   塞外的局势有些超乎杨佑的想象,也许是实在没有粮草,也许是突厥单纯地想**领土,又或者是还有其他未知的因素。   边界虽有长城,但也不会覆盖全部的领域,同样,兵力也主要放在需要重点防守的关隘,突厥是铁了心的要到南边来抢一遭,突厥首领阿史那摩多带着混合了许多部落的十万军队,跑了半个多月,绕过了杨遇春和王忠的防线,到达了北方重镇朔州。   朔州就在骊都的北方,守卫朔州的正是当年商洛举荐的当地豪族。   阿史那摩多一边陈兵一边利诱,刺史卢芳准备学兵书上的方法,放人进来切断后路,准备用朔州城高大的城墙将阿史那摩多围困致死,假装开蒙投降诱敌深入。   中原各地少有和北方部落交战的机会,他们都十分错误地估计了突厥的战斗力。突厥兵临城下的战报还没送到京城,朔州失守的消息就跟了上来。   杨佑几乎是同时拿到了这两个消息,差点没气得当场吐血。   王忠接到线报立刻点兵在后面追着往南走,想要从后面攻击突厥人。杨遇春也亲自带着兵马前来火速驰援京师。   中原守将低估了突厥人的战斗力,突厥人也同样低估了杨佑这个皇帝的本事。   在突厥人看来,杨佑就是个会玩弄阴谋的小白脸,虽然中原人玩弄阴谋的本事很强,但真正值得尊敬的是四王爷杨仕那样的猛将。 第175章   在突厥人看来,杨佑就是个会玩弄阴谋的小白脸,虽然中原人玩弄阴谋的本事很强,但真正值得尊敬的是四王爷杨仕那样的猛将。   杨佑不过是一个用卑鄙手段杀死了杨仕的人,不足为惧。突厥人崇尚勇士,所以虽然杨仕是他们的敌人,但也因为勇武而被传颂。   至于杨佑,他们还从没听过这个新皇帝的名号。   杨佑当机立断,在朝堂上一力抗住了大臣们建议放弃都城前往更加安全的南方暂避祸乱的打算。   他在频繁降临的危机中看到了足以反击的那一个瞬间,“不顺势占领土地,而是放弃防守,带着军队全速南下,很明显,阿史那摩多不想扩大版图,他就是来抢劫的。兜圈子也好,绕过长城也好,都是为了到富庶的中原地区抢掠一把,不可能真的做什么。”   他们当然可以南逃避祸,等着杨遇春和王忠的大部会和击退突厥。   或许都不用他们到来,突厥人抢够了自己就会走。   一旦决定退让,那些不能迁徙的百姓将毫无保护地全部暴露在突厥的铁蹄之下,朔州因为守官失职,导致城门不攻自破,满城百姓被屠戮大半。   这是杨佑无法容忍的,身为君父,他必须要保护自己的百姓。   他想朝臣说清楚了理由,他不但不会走,反而要抓紧时间征兵抵抗,力求把突厥人的脚步延缓在朔州一带。   天子的大义很难让人拒绝,没人敢在这个关头说违背忠义的话,但说到征兵打仗,所有人都推诿不前。愿意去的人都只会纸上谈兵,稍微懂点军事的又瞻前顾后。   朝堂上吵了半天,就只一个崔珏要去,可崔家不愿担风险,他们本来就因为刺杀案被杨佑修理了一顿,一旦出征失利,家族就很有可能一落千丈。   杨佑冷冷地看着朝堂上的对话,没说什么,直接下令把说要南逃的官员都放到大殿前一人打十仗,只留下那些和他一起主张抵抗的年青官员。   然后他带着崔珏,调集了京畿道、晋州、商州的所有军队御驾亲征。   那一战,杨佑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于蒲州设伏,以三万对十万,重挫了阿史那摩多,又在夜间渡河偷袭朔州,火烧突厥营帐,斩杀突厥万余。   阿史那摩多见无法在杨佑手上讨到便宜,又已经抢了不少地方,特别是还抢了朔州这么肥硕的城池,裹着一应金银粮草急速退去。   直到多年以后,许多曾经跟随杨佑度过这一时期的老臣,也依然无法忘记年轻的皇帝坐在军帐中淡定地发号施令,退却蛮兵的英姿。也就是那一战,陆善见也终于意识到,杨佑身负的龙气,从来就不是天选的证明,而是他个人能力的表现。   无论何时,他一直在努力,并且相信自己的努力能够改变一切。   朔州大捷,征伐西夏的刘恒也取得了十分成功的战果,把西夏重新打成了齐国的附属国,刘恒也一跃成为齐国屈指可数的权将,虽然此战付出了惨烈的代价,但究其成果而言,仿佛也可以接受。   他们都以为朔州之战证明了杨佑确实可以以人力改变天命,一己之力也能挽回王朝的颓势,却不知在历史的潮流面前,人的力量始终太过渺小。他们眼中齐国命运的转折点,不过是坠入深渊前的最后光明罢了。   突厥外患还在虎视眈眈,内忧又冒了出来。   全国各地很早就有了各种各样闹事的人,这些人无非是聚集在一起抢劫,然后学汉高祖刘邦一样逃到山上躲避官府的追踪,最多也就是杀掉县令和县尉,然后等着被杨佑派来的正规军剿灭。   从广德三年开始,一切都有些不一样了。   先是北方的蝗灾、兵祸、突厥入侵。   然后是连年的大旱和黄河决堤,黄河沿岸河北河南山东诸地几十万人沦为难民。   灾荒之年,颗粒无收,接着就是饥荒和瘟疫,没有粮食那就吃人。   于是北方各地,尤其以西北为甚,易子相食,甚至出现了买卖人肉的市场。   国库早就被杨庭耗得差不多了,杨佑好不容易经营起色,又全都花了出去,甚至还远远不够,朝廷要赈灾,就得向别的地方伸手,条件稍微好一些的南方就不得不背上了重税。   拆东墙补西墙,杨佑没有一刻不是揪心难过的,如果西墙能补上,那就相安无事,如果没补上。   也就不会再有后续。   广德五年,负责修筑黄河堤坝的工部尚书张剂贪腐案爆发,激起山东各地的又一次民变。   陇西一带,流贼四起,四处流窜抢劫,还有人纷纷建国,于是呈递给杨佑的折子上隔三差五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国家,首领都叫什么混天魔王、黑旋风、过江龙。   到底叫什么都不再重要,火势已成,他先派了好几拨官员前去招安,因为粮草无法及时提供招安计划也就破灭了,杨佑迫不得已选择了刀兵相见,调集刘恒诸部前往陇西平叛。而刘恒递上来的折子更是触目惊心,已经有不少因为贪腐而没能领到粮饷的士兵也加入了流贼的队伍中。   于是打着打着,流贼的队伍越来越大,齐国士兵逃亡的越来越多。   到了广德七年,重压之下,不光是北方叛乱,连南方也隐隐有了民变的苗头。   天下除了益州因为地形而幸免外,其他地方都面临着可怕的压力,突厥听闻中原战乱,磨刀霍霍随时准备南下,杨佑甚至都不敢动杨遇春的军队,最后朝廷实在无力供养,杨佑只能放权,让他自行筹备军费。   流贼的队伍动辄几十里,穿街过巷,见者生畏,刘恒挑了几个打头的歼灭,却依然止不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的流贼。   广德八年,王忠被杀,其部下赵荣起兵自立,占据了辽东一线。赵荣并非是走投无路的平民,而是有出身有官职的将领,他的行为终于在齐国即将崩溃的堤坝上开了一个小口,无数洪水透过裂缝滚滚而来。   各地世家、将领纷纷起兵,又都是在中原腹地,京畿道瞬间变得岌岌可危。   同年八月,原来在汉中养老的刘武召集旧部谋反,声称当年杨佑矫诏进京,杀害了原本应该继承皇位的四皇子杨仕,又毒杀了先帝杨庭,身为皇帝,穷兵黩武不知体恤民情,连年与突厥征战,对百姓征发重税,引得天怒人怨,连苍天也看不下去,降下了灾荒以示惩戒。   刘武身为先帝重臣,不忍见天下为此卑劣小人所夺,故起兵反齐,讨伐无道。   除却不纳妃和没有后代之外, 杨佑在私德上并无可指摘之处,然而想要拉起起义的大旗,就得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于是割据各地的军阀都纷纷掀起了造谣运动。有的人多少还讲些道理,把朝廷官员的腐败贪污、欺压百姓都说成是杨佑授意的,不讲道理的人,凭空生造出了各种匪夷所思的传说,把杨佑说成是荒淫无度的暴君。   刘武从汉中起兵,刘慧连去几封书信都没有回复,刘恒并没有任何明面上的表示,他依旧在镇压流贼,但从他的上书来看,他说最近流贼的抵抗加剧,所以行军打仗有些迟缓。   刘武领兵一路攻城一路接收他儿子打败的流贼,走到天水已经聚集了数十万之众,虽然大多都是没有战斗力的农民和亲眷,但在刘武这个老将的手下依然爆发了不小的威力。   刘慧亲笔写信让刘恒去劝阻父亲,可依然没有回信。   到这个时候,任谁都会怀疑他们父子恐怕要里应外合,只是刘恒没反,杨佑也不敢逼他,刘慧又担保他弟弟不会做出违背臣子道义的事情。杨佑顾忌临阵换将可能会把陇西本来就平定的局面再度打破,也就只是把刘恒手下的副将换上了几个自己的人。   突厥趁此机会来攻打长城,势必要在这个关头拿下阻挡他们南下的关隘。杨佑下了死令,让他们不得放松广武关一线的防守,自己则开始组织府兵准备战争,也通知了蜀兵从后方给刘武压力。   正在杨遇春手下做参军的杨言想要带兵南下解救京师,杨遇春从牙缝里给他挤了七万人马,让廖襄做主将带兵勤王,双方在陇州附近开战,杨言先断了刘武的粮道,逼迫刘武回师打通粮草运输,接着由廖襄在后追赶干扰,等刘武打通粮道,杨言和廖襄便躲起来,刘武再度起兵进京时,他们又故技重施。一直拖了两个月,活活把刘武拖得只剩下三万人马,最后在天水围发动了围歼战,斩杀刘武。   正当刘武被杨言干扰得不胜其烦的时候,刘恒上书追击流贼,带兵西去。   杨佑近几年入秋以来,心肺一直不舒服,要到春天症状才会缓解。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是深夜,他坐起身来差点没眼前一黑背过气去。   刘慧在中书省,收到的折子正是他带来的,寒冬雪夜,他光脚披发地跪在庭中,朝着杨佑不断地磕头。 第176章   “起来吧,”杨佑说着把刘慧扶了起来,“这件事和你无关。”   刘慧抱着他的大腿泣不成声,他大半的人生年华都在跟随杨佑,他的信念和政治生涯也寄托在了杨佑的身上。但他没想到,最后是父亲和弟弟选择了与他背道而驰。   刘慧强忍下心中因为背叛而生出的谴责和气愤,向杨佑请旨亲自带兵讨伐刘恒。   “你又不会打仗。”杨佑笑着回绝了他的要求,“在京中处理内务便是了,不是还有杨言和廖襄吗?”   杨佑也想哭,可他没地方哭,他做出的选择,一定要自己承担所有的结果,他不能在逃避。   这是齐国早就应该得到的宿命结局,他身为了解者,应当完整地看着结局走到最后。   这一年的冬天,雪格外的大,杨佑在窗前种的那两株梅花似乎是生了病,花瓣枯萎畸形。   白雪掩盖了大地上所有的鲜血和罪恶。   各地起义的烽火迅速燃起,除了有府兵守卫的京畿道,其他地方都陷入了混战之中,杨佑本人也在不停地组织府兵反击那些对京畿道虎视眈眈的人。   中央朝廷勒不住齐国的马缰,只能任由它逐渐脱缰。   杨言和廖襄刚刚解决了刘武,就遇到了回师增援的刘恒。双方混战起来。   陇西的地形很关键,杨遇春不得不面对着来自突厥和刘恒的压力,一旦杨言廖襄失利,他就会被双面夹击。   益州的杨赤心也被其他割据势力包围,暂时无法出剑门关。   这是杨佑仅有的两支队伍了。   危急时刻,杨遇春选择再调集十万部队和杨言、廖襄会和,务必要将刘恒击败。   在付出了杨言的生命和几万伤亡之后,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广德九年的春天,刘恒战略部署出现巨大失误,被廖襄抓住机会打了好几场围歼战,人马十去七八。   刘恒这时候也压不住自己的手下了,杨佑及时发了招安的命令,承诺只要投降便可既往不咎。   杨佑的人品,只要是在他手下做过事的人都知道是有保障的,而且此时的情况,杨佑也确实需要刘恒和他手下的人马。   刘恒的下属已经出现了不少人劝他归顺朝廷。   本来大家在朝廷中的地位就不低,跟着刘恒也只是博一个未来,如今未来没有指望,还不如回朝廷,至少还有个保底。   事情本应该这样发展,但总有些意外会发生。   广德九年四月,原本已经销声匿迹,快被廖襄追死的刘恒突然出兵攻下了润县,他手下的兵马比流贼草寇战斗力强多了,而作为杨佑当时重点培养的几支军队,刘恒部的战力也高于同时期的一般军队,在吞并了周围的十多股势力后他手下的人数又急速恢复到了十五万有余。   他以润州为据点发动了对廖襄的反击。   从刘恒的军队里逐渐传出了流言,说刘恒身上有真龙护佑,战斗时可以保佑士兵不被刀剑所伤,死后也能去往极乐天国。   刘恒的用心已经昭然若揭,廖襄和他交战,各有胜负,最终却还是输了一筹,被刘恒活捉扣押。   至此,刘恒成为了北方最大的势力,他一方面调集军马防备杨遇春,一方面急速往骊都推进。   许多人都在往骊都打,他们都想着一件事——只要我占据了京师,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这时候已经是夏天了,因为打仗导致这几年都没有好好种地,京城的余粮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杨佑下令组织人手抢收夏麦,希望能在打起来之前保障好百姓的口粮。   陆善见在结束了一天的政事讨论后,不知为何没抑制住自己怪罪的心情,对杨佑抱怨道:“臣早就说过,您不应该放了龙神,做了好事不仅没布下恩情,反而还遭人嫉恨。如今只冒出了一个刘恒,谁知道哪些起兵的不是受他指示?”   杨佑笑了笑没说话,陆善见知道真相,面对着满目疮痍的王朝,他必须找一个发泄的对象才能把胸中的积郁散出来。   杨佑比任何人都明白,“他不是恨我,他是恨齐国。”   他看着夜空下宁静的城池,感慨地说:“其实我想了很久,那些起兵的人,嘴上说着要把我这个暴君千刀万剐,其实他们谁都不认识我,连我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他们恨的是谁?”   是贪官,是四处掠夺的士兵,是接连不断的重税徭役,是食不果腹,流离失所的悲惨生活。   可这些都不是杨佑,他们怨恨的,是齐国。   “一个连百姓的正常生活都无法保障的国家,存在了八百年的意义是什么呢?以前有人和我说过天下和国家的区别,我想我现在懂了。天下不是杨佑的天下,杨家的皇位甚至是从老天那里骗来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皇帝的责任是守护天下,而不是独自占有国家。”   “我失职了。”   他从这天起,就没说过朕字。   到这时,陆善见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他恭恭敬敬地给杨佑磕了头,“臣……”   “你不必说了,我都明白。”杨佑道,“你走吧,以后好好生活,要去新的王朝也好,就此隐居也罢,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陆善见落了几滴眼泪,佝偻着身躯离开了,杨佑这才发现,他们都已经不再年轻,不再激奋,当年神神叨叨算命的和尚也已经消失了。   七月,杨遇春试图南下勤王,被突厥和刘恒联手攻击,损失惨重,此后他接连发动了好几次南下的攻击,始终无法突破刘恒的防线,临近秋冬,突厥也开始准备大规模的入侵,他面临的压力急剧增加,不得已选择退守广武关。   杨遇春已经做好了割据的打算,假如骊都失守,他就得快速找到杨佑,带着杨佑的班底南下入益州,无非是把当年走过的路再走一遍。益州有天险,又物资丰富,以杨佑的能力,想必足以东山再起。   似乎老天一直在和他们作对,古往今来打仗最头疼的一件事就是随之而来的疾病,杨遇春的军队里突然出现了传染性极强的瘟疫,战斗力又下降了好几个层面。到这个时候,他已经彻底失去了驰援京师的机会。   杨赤心想在益州割据倒是轻松,可想要出蜀难度未必比杨遇春低,光看季汉丞相诸葛亮数次北伐的结果就知道,北上驰援王师的困难,何况他面对的是在荆州刺史吴同奎统一下的南方赵国,和逐渐吞并了北方大部,当世屈指可数的猛将刘恒。   广德九年秋,岐山守将铁兰的死讯传来,刘恒突破了岐山一线,兵分三路形成了对骊都的合围。   骊都经过了八百年的修建完善,内外城墙固若金汤,守将崔珏别的经验没有,就是守城经验丰富,杨佑也不是简单的人物,刘恒攻打了两个月仍旧没有攻下都城。   南方赵国发兵攻打合肥,杨遇春也派出了部队不断袭扰他的后方,刘恒又一次陷入了危险的境地,再和杨佑僵持下去,他就会失去有利的战略地位。   其实被围困的杨佑也撑不久了,存粮耗尽,连朝廷二品大员的家里都开始吃起了野菜,再往下的民众到底怎么度日,他实在不敢想。   杨佑急,杨遇春比他还急,他甚至召集了所有的长城军队,准备放弃北方防区全数南下,无论如何势必要保全杨佑,但刘恒占据了岐山,杨遇春虽然有时能打胜仗,手却始终摸不到京城,而背后的突厥也开始发起了进攻,他们好像知道了中原的局势一般,连杨遇春递交的割地求和的文书都不理,一心想要借机拿下长城的燕云沿线。   杨遇春不得不陷入了双线作战的境地,艰难地维持着。   这样僵持的局面一直拖到了第二年春天,双方都在咬着牙,看谁最先坚持不住。   就在这个关头,刘恒用了他们谁都不想看到的招数——他开始修筑堤坝,准备拦河蓄水。   真是一个有趣的终结,从黑龙开始的王朝,终结在滔天的洪水中。   随着时间的拖延,京城里食人现象已经控制不住了。最先开始是军队杀民工,然后是百姓之间易子而食,到最后京城饿殍遍野,而这些饿的奄奄一息的人,很快就会被拉去屠宰,填满下一波饿殍的口腹。   宫里有存粮,即便如此,杨佑每天也只能喝上一碗数得出米粒的汤水。   这样的情况下,依旧还有很多大臣忠于职守,杨佑知道哪些是于国有用的大臣,都没事找事把他们罢免了。其实到了这个时候,朝廷已经不再重要了。   刘慧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他直接找到了杨佑,与自己的君主对峙。   “你要投降?”刘慧开门见山地说。   “是。”杨佑跪在宗庙里对着祖先的牌位淡淡地说。   “杨遇春还有南下之力,杨赤心也快要突破赵国和刘恒的防线,还有许多念着你的官员在各地组织反抗,你要投降?”   刘慧抓着杨佑的衣服,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皇帝只剩下皮包着骨头,轻飘飘的仿佛随时能被风吹走。   “你居然要投降?!”刘慧红着眼睛,“你知道我们走到现在有多艰难吗?你的理想呢,你的坚持呢,你就这样全部不要了?”   杨佑看着他久久不发一语,最后伸出手来擦掉他脸上的泪水,“现在只是人吃人,如果投降还有保全都城的余地,一旦拖下去等刘恒水淹骊都,关内平原会被他全毁了。我不能看着百姓受死。”   “我听说陇西今年收成不错,百姓都对他交口不绝。”杨佑心里越说越是苦闷不甘,表情却一如既往地温柔平淡,“你不也听过那些传唱刘恒的童谣吗?他的能力,我们早就知道了。等杨遇春和杨赤心驰援,还要等多久,我们撑得住吗?靠着吃人士兵来守城,慧兄……”   他叫起了若干年前在西南时的称谓,“我良心不安。” 第177章   刘慧知道他说得对,如果始终无法解决粮草问题,恐怕不用刘恒来打,士兵和百姓就会自己站起来先把他们一锅端了。   可刘慧还是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这意味着他们到目前为止,坚持了二十年的心血都要毁于一旦。   已经走到了现在,所有人或多或少都猜到了他们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刘慧心里憋着一口气,凭什么他们做了那么多努力,却一直在被老天爷玩弄,本是意气风发少年郎,偏落到了灭国亡家的境地。   到底错在了哪里呢,为什么连老天都要和他们作对?   刘慧胸中积郁的情绪,因为杨佑的主张爆发了出来,他将杨佑重重地抵在了牌位前,抓着他的后颈把他的脸抵在不知道哪个皇帝的牌位上。   木质的牌位因为他们的冲撞摇摇晃晃,最后全部倒下落到了地上。   刘慧呆住了,“陛下……”   杨佑抓住他的手放在胸口,“我知道你心里苦,有什么气冲我来。”   刘慧的胸口剧烈起伏,抑制不住的怒火中烧,他给了杨佑一拳,正好打在杨佑的小腹。   那一拳让杨佑觉得自己差点要被打散,刘慧抬起另一只手,在空中颤抖了很久,最后无力的放下。   他用颤抖的哭腔仰天长叹:“天要亡我,时也?命也?”   杨佑整理好衣冠,端端正正地在刘慧面前跪下,“对不起。”   “现在说对不起还有什么意思!”刘慧激动地拂袖,扫落了一旁放着的木鱼。   杨佑将木鱼捡起来摆好,双手交叠抬起触碰于地,额头也跟着低到了地上。   这是大礼,不应该由君主向臣子行。   刘慧单膝跪地将他扶了起来,眼里的泪水止不住地掉。   杨佑笑着替他擦去,“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想求你。”   “陛下说吧。”   “我会和刘恒谈好条件,让他放过朝廷官员和百姓,也放过皇室成员,可万一他真动手了,我想请你劝劝他。”   刘慧点点头,伸出手抱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无声地流泪,宗庙里的长明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只剩下了一线火光。   马上就要熄灭了。   假如刘恒有头脑,他应该不会对官员、士兵和百姓下手,可皇室就不一定了。   杨佑必须在临走之前解决好皇室的安置问题。   杨休和杨伦家里都有些门路,杨休更是在江湖中混迹了多年,他们两兄弟商量好,等杨佑投降之后便乔装出城,从此隐居民间。   托囚龙大阵的幻境所赐,杨佑知道了如何进入高祖帝陵,高祖杨烁当年曾预料到齐国可能会面临大难,给杨氏后人在陵墓中留下了许多财宝以待东山再起。   杨佑虽然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但应该足够几家人安稳地度过余生了。   唯有薛王杨度决定留在京城,他也是个传奇人物,当年宁愿忍受着房州的艰苦生活也要从杨庭手下苟活,如今杨佑连后路都给他安排好了,他却不愿意走了。   那时的薛王正在和杨佑下棋,最后一子落下后,他双袖龙钟,泪痕不干。   “有什么可逃的呢?”他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皇叔总得要为几个孩子想想,他们还年轻。”说道这里杨佑不由得揪心,“杨言的死,是我对不住你们。”   “北抗突厥,南征刘武父子,为国死战,有何可惜?陛下不必介怀,他死得其所。”   “好吧,”杨佑也拗不过他,“如果几个孩子想走,就让他们去找老六,老六会安排好一切。”   他先遣散了臣属,然后将皇室都躲好,派出刘慧主导和谈。   能不战而取胜,刘恒当然愿意。   杨佑的条件也很简单,不准屠城,不准烧杀抢掠,不准杀害齐国的大臣和将士,约定之后昭告天下,以免刘恒违约。   刘恒起兵本来就没什么正义的名头,他这时候也不想再拖下去,更不愿激起民愤,双方很快就谈妥了。   杨佑借着给杨遇春和杨赤心发去了劝降的诏令。   听人说,杨遇春接到诏令后独自一人在军帐中坐了一天一夜,最后才决定带兵归降。   杨赤心那边本来也应该很顺利,但是刘恒的手下屠了当地的许多土族。杨佑在位时一直对苗蛮各族十分友好,竭力调解苗汉矛盾,甚至出台了发令和土为汉,给了各族与汉人相同的地位。   杨赤心原就是当地的大土司,又是杨佑的直系,对他忠心耿耿,诏令来了他都不想遵守,想直接发兵北上,如今刘恒这边又弄出了岔子,尽管刘恒很快就派人去安抚,但矛盾已经造成,杨赤心仍旧负隅顽抗。   这已经从新旧朝臣的矛盾变成了当地土司和刘恒的抗衡,杨佑已经无力再管,骊都的状况实在触目惊心,刘恒也觉得益州偏远,不会影响中原大局,受降仍旧继续。   快入夏的时候,杨佑发了他作为皇帝的最后一封诏书。   前半篇是罪己诏,后半篇是禅让诏。   献城的前几天,宫里的人都跑得差不多了,连跟着杨庭一直到杨佑的大太监李德顺也卷着皇宫里的珍宝跑了。   皇宫被席卷一空,甚至有不少士兵和百姓都在夜晚偷偷溜进来偷东西。   只有杨佑贴身的二三十人留了下来,瑞芳每夜都在组织宫女和太监巡逻,提防着有人闯进来,好在别人再猖狂也只在皇宫边缘作乱,深宫禁内还算安全。   只是逃的人越来越多了。杨佑也没管,只专心地处理着投降的事情。   紫宸殿里放置了一副黑色的棺椁,投降的皇帝要抬着棺椁出城,在城门口向新皇帝献上传国玉玺。这棺椁本来是工匠们为杨佑百年之后准备的,应该放到皇陵里去,没想到现在就用上了。   棺椁只刷了一层漆,许多花纹和镶嵌都只做了一半就草草了事,如同末代皇帝杨佑的一生,在兵荒马乱中草草收场。   献城的前夜最为慌乱,宫里到处都听得见跑动的声音,紫宸殿的小宫女们害怕地守在杨佑身边哭哭啼啼,外面守夜的太监也垂泪不已。   “咱们陛下这么好的人,怎么就……”   瑞芳被嘤嘤的哭声弄得恼了,站起来吼了他们一顿。   杨佑低头摸了摸几个小宫女的头发,杨佑对宫人极好,一般到了二十三都会放她们出宫,甚至会亲自替她们选婿。   今天留在这里的都是最近几年才进宫的人,年纪最大的才二十岁,都是如花似玉的孩子。   杨佑走进内室,拿出了一箱金银,对着宫人说道:“把这些都分了吧。”   “陛下,不要丢下我们……”十五岁的清莹过来拽住杨佑的衣摆。   “好孩子,”杨佑摸摸她的脸,“等明天献城之后,宫里肯定会乱上些时辰,到时候我无法保护你们,你们要躲好,想离开的就出宫,要是害怕就去找以前出了宫的姐妹。”   “都分了,趁现在还有机会快走吧。”杨佑随意拿了些东西放到清莹手里。   瑞芳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去默默地擦了眼泪。   剩下的人把箱子里的东西都分了,杨佑又道:“看这宫里还有什么值钱的都拿走吧,以后好好过日子。”   离开的人依次走到杨佑面前磕头。   过了半夜,人都走了,杨佑问道:“瑞芳,你不走吗?”   他说完捂着胸口开始剧烈地咳嗽,瑞芳递过来一张白色的手帕,杨佑擦了擦手,雪白的手帕上沾满了血污。   他叹了口气,“这病也是一直拖着好不了。”   “一直都在操心,怎么好得了?”瑞芳眼睛哭的像个核桃,打着嗝说:“陛下,我不走。”   杨佑连坐直身体都有些累了,他放松了身体靠在床上,瑞芳跟着过来轻轻锤着他的肩。   杨佑看了看垂下的床帐,又看了看停在一边的棺椁,咳了两声说道:“你也走吧,留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是我耽误了你,好好回家看看吧。”   瑞芳跪在地上执着地摇头。   杨佑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别摇头啊,我有事要你办。”   瑞芳闻言收住了泪水。   “我是亡国之君,又没有后代,想来以后没人奉我的牌位,也没有什么香火,清明中元也没人烧纸扫墓。”   他自嘲地笑了笑,“想来还真是寂寞,你以后记着我,每年给我烧点纸钱,让我不至于在地府里穷死就好了。”   瑞芳似乎连眼泪都哭不出来了,“陛下这么年轻,肯定活得长,怎么说这种晦气话。”   杨佑抬手捂住胸口,忍住了涌上来的血腥味,“我的身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肯定会走在你前面的。”   他笑起来眉眼澹冶如春山,“好姐姐,到时候替我锄一锄坟上的野草吧。”   这一笑一直留在瑞芳的脑海中,到后来时光已经磨灭了杨佑的样貌,记忆也有所偏差,她也依然记得,那是只属于杨佑的最温柔最和煦的微笑。   甚至到她已经快要忘了曾经的皇帝,记忆里反而浮现的是一位少年。他一手拿着白色的瓷罐装着蛐蛐,一手提着雕花鸟笼装着小娘子,走在满是树荫的宫道上,走在飞满梨花的春天里,对着她笑。   然而她却没能再回头看看那个少年,一直到死,她都没能去少年的墓碑前亲手拭去上面的尘埃。   广德十年夏,齐国末帝杨佑归降,刘恒继位,建国为汉。 第178章   (暮云视角自述)   “侯爷,今天还要去外面吗?”我抖了抖披风挂在衣架上。   窗外的雪停了,正是几日来的少见的好天气,恐怕再过不久,冬天就要完全过去了。   违命侯还穿着厚厚的狐裘,缩成一团坐在炭火前,遥遥看着窗外沉重的夜色。   “其实那口井连水都没有,”他悲戚地笑了笑,瘦削的胸膛连笑都撑不起来,他低头猛地抖了抖,用手帕捂住嘴,缓缓地吐出一口血,“不过是在宫里无聊,想去看看而已,那里什么都没有。”   距离我听完他的故事已经很久了,他的故事很长,长到覆盖了这位末代君主的一生。   他依旧被软禁在宫闱中,被困在这不大不小的方墙内。   陛下让我来监视他,想提防他有所动作,我想是陛下过虑了,他每天有大半的时间都用来与病榻缠绵,剩下的时间就用来读些诗词,看点闲书,晚上在井边坐着和宫女们聊些野怪杂谈。   在我看来,他不像一个处心积虑要复国的君主。   倒更像是一个病入膏肓,却平静地接受自己死期的病人。   我见惯了死亡边的丑陋和扭曲的挣扎,却没想到有那么一种人,当死亡来临的时候,平静得如同寻常吃饭喝水一样。   不忧不惧不恐不怨。   每隔七日,我会去延英殿向陛下禀报他的行踪和日常。   这一日违命侯下午便忍不住犯困睡下了,我安顿好他,提早来了延英殿。   陛下还在和大臣议事,春诗知道陛下有要事在我身上,不敢拦我,直接放我进了大殿。   我不可能进去插话,只默默地在柱子后面站着等宣。   今日留下来的都是朝廷重臣,陛下是靠武功得的天下,却不能把军营里那套原封不动地照搬过来,而培养一批有能力有阅历的官员所要耗费的时间实在是太多了,所以陛下的重臣中有不少都是齐国原本的班底。   受封北海将军的杨遇春,卓国公,京兆尹崔琰……   许多人同违命侯都是旧识,这也是陛下小心提防他的原因。   此前北海将军杨遇春一直驻守边防和突厥作战,我也是现在才看到他本人。   他人长得极为高大,样貌粗犷英俊,留有青色的胡茬,即便是我看来已经很高的陛下,仍然比他矮了半个头,他表情严肃地同陛下探讨着军政要事。   最后他抬眼看了看我的方向,对陛下说道:“陛下既然召了人来,臣就不打扰 了。”   陛下看了看我,笑道:“你脾气还是和以前一样直,行了,退下吧。”   他不卑不亢地行礼退下。   陛下召我上前问话,我同以往一样,重复了一遍违命侯那单调得十分枯燥的生活日常。   陛下摸着下巴不言不语,沉默了很久才说道:“你安排一下,朕晚上要去见一见违命侯。”   他拉着我坐到他的腿上,头埋进我的发间温柔地说着:“辛苦你了。”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用手搂住他宽阔的肩膀。   晚上回去的时候,违命侯已经醒了,靠在床上喝了两大碗苦药,我拿过蜜饯递给他,他笑着摇摇头,看着我忙东忙西地收拾东西。   还没等我告诉他陛下要来的消息,他先开了口,“暮云姑姑,我听说陛下有一块龙鳞。是真的吗?”   我正在擦桌子的手停了下来,用力把抹布捏了两下,我才定神回答,心里却暗自开始警觉:“确实有,不过我也没见过,侯爷怎么突然说起这话了?”   他扶着床走下来,跪在我面前,用渴慕的目光看着我,“佑自知时日无多,唯有一事请姑姑成全,我想借陛下的龙鳞一用。”   我道:“今夜陛下就要前来和侯爷一叙,龙鳞是陛下的东西,既然如此,侯爷为何不亲自同陛下说?”   说完这话,我们两都同时愣了一下,大眼瞪小眼,违命侯先说道:“龙鳞可沟通天人,我只是想见见他罢了。假如真是龙鳞,陛下肯定不会答应借给我。所以,要烦请姑姑相助。”   我是陛**边的人,要么用甜言蜜语哄骗龙鳞来玩玩,当然,以陛下的英明,想也知道不可能。   那我就只能去偷。   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陛下的龙鳞,但确实知道陛下的龙鳞藏在哪里,偷也不是没可能。   我甚至觉得,以陛下对我的信任程度,我有十成的把握可以把龙鳞偷过来。   只是之后呢?   难道我要眼看着违命侯用龙鳞招来了他昔日的情人,龙神见他此状不由得心生怜悯,继而帮助他重新夺得皇位?   不是我想得多,朝廷的官员和齐国牵扯有多深,我不是没见过。如果他和龙神的关系真的像故事里说的那样……   或许在一开始敖宸会恨他,可已经过了那么多年,恨意也该被违命侯的爱意和恩情冲散了吧。   那么剩下的呢?他会凭着对违命侯的感情做出什么?   我不敢想,违命侯不过是放了一条行将末路的黑龙,最后就沦落到了这个结局,我不敢想如果已经自由的敖宸再回到人间,将会带来什么样的灾厄。   违命侯对我很好,可我首先是陛下的人,然后才是他的宫女。   他见我迟迟没有反应,用手背擦去了脸上的虚汗,笑着宽慰我道:“佑实在是强人所难了,姑姑就当没听过这话罢了。”   我放下抹布把他扶到床上坐着,低**子给他拍去膝盖上的灰尘,“侯爷,奴婢。”   “我知道的 ,”他笑着说,眉眼弯弯,眼里含着柔和的水光,“是我强求了。”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天黑之后,陛下只带着几个随身的太监过来了,违命侯行礼没有任何错处可挑,我以为他见到陛下会有不甘,会有怨恨,可他什么情绪都没有。   陛下和他对坐饮茶,陛下轻轻敲了敲桌面,“杨赤心被铁兰压到京城了。”   违命侯的手指微微抽了抽,笑道:“他与我早就没关系了。”   “你不为他求情?”陛下逼近了问他。   “杨佑罪人一个,何德何能,能在陛下面前求情?”   陛下眯着眼睛盯着他,像狼盯住了猎物,而被看成是羔羊的违命侯却始终不动声色。   他是察觉了吗?陛下怀疑他和大臣还有牵连。   或者是根本没察觉,心里一直都这样想着?   “朕知道了。”陛下低头饮茶,“其实朕也不想杀他,他的忠心可是举世难求。”   违命侯谦卑地笑道:“陛下有好生之德,实乃苍生之福。”   “这些套话你就不用说了。”陛下正色道,“听说杨玄最近在教坊有些不老实,想来是独居已久,难免有些寂寞。朕想把博望侯的女儿嫁给他。”   杨玄的妻子在骊都被围的时候离世了,新朝建立后他一直待在教坊,说是教习乐舞,博采民风,实际上就是软禁。博望侯是刘武的族亲,一个不大不小的远房侯爷。   “陛下主婚,自然再好不过。”违命侯低头说道。   不老实……   他们两人心里门清,这不过是个暗喻,是说杨玄在暗中密谋着什么。   “他好像不太想娶朕这个妹妹,”陛下用手指在违命侯面前点了点,警告道:“朕看在你的份上,给他点面子”,你帮朕劝劝他。”   从违命侯的故事里,我才知道他对陛下有知遇之恩,所以即便陛下提防他,也还是愿意在无关紧要的地方让步。毕竟天下才刚刚统一不久,这时候任何内乱都有可能对新的皇朝造成威胁。   这话的意思是,如果杨玄接受了陛下的赐婚,也即是接受了陛下的控制,那么一切都可以在没发生之前避免。   违命侯答应了。   又过了几天,皇上叫人传话,已经安排好了,让我带着违命侯出宫去见杨玄。   我的作用依然是监视,但违命侯并未怪罪我什么,甚至还会主动教我一些朝政。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假如有一天,陛下做出了什么事,我或许是能阻止他的那个人。   我以为他是想让我以后多替他的旧臣和后人多说些好话,谁知道他却一语成谶,陛下晚年为了让太子接班,借口仙药案准备诛杀大臣,我一连月余在前朝和后宫说了许多话,又央求太子求情,这才避免了大规模的屠杀。   他对陛下,对皇帝,到底了解得有多深,才能做出如此深刻的预见?   那都是后话了,现在的我站在他身后。   对面坐着的,是和违命侯有些相像的杨玄,还有今日“碰巧”到教坊来的北海将军杨遇春。   “小筝在你府上过得好吗?”违命侯笑着问道。   杨遇春挑了帘子,走过来坐到他身旁,给他的茶杯添了点水,“挺好的,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呢!”   “你不该来的。”违命侯叹息道。   陛下已经对杨玄起了疑心,北海将军这个时候碰巧过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位北海将军在违命侯面前颇为我行我素,并没有回应违命侯的话,他添了茶又握了握违命侯的手,最后用手背摸了摸他的脸,“你瘦了很多。”   违命侯笑着摇了摇头,“无妨。”   “这次我来,是想谈谈玄儿和博望侯家的亲事……” 第179章   陛下给我的命令是监视,我却觉得我应该留些空白给他们。   陛下一路走来,天下都铺着死人的白骨和鲜血,一将功成万骨枯,有多少人因为征战和无声的猜忌而死?   我很傻,若真的听了他们的对话,陛下问起来,我一定会照实说。   而我无法预料,陛下听到哪些话会对他们下手。   所以我选择不听,默默退出了房间,走到了房间前面的大厅里。   那里有不少姑娘在弹琴跳舞,正中间领舞的是一位穿着红衣的夫人,她华贵的衣服和如同笙贵妃一样的相貌让我一眼就辨认出来。   她就是北海将军杨遇春的夫人,前朝薛王郡主,当朝贵妃的双生姐妹——杨筝。   丈夫来教坊,她一个正妻非但不吃醋,反而还跟着来了?这对夫妻还真有意思。   哦,我忘了,这位将军夫人的哥哥也在教坊里,说不定他们兄妹之间早就对教坊有了默契,或许这里就是他们密谋聚会的场所也说不定。   我走上前去和杨筝夫人行礼,她红唇皓齿,看起来十分明艳动人。人的气质还真是奇怪的东西,她和贵妃明明都是差不多的脸,贵妃娴静温婉,如同春日的细柳,她却艳丽凛傲,如盛放的牡丹。   “侯爷在宫里过得还好吗?”杨筝夫人问我。   我答道,“陛下感念旧情,宫里好的东西都会给侯爷捎上些。”   说起陛下,她翘起一边嘴角轻轻冷笑,挑眉调整表情后,她的笑容突然变得和煦,摘下皓腕上的一双金丝手镯交到我的手里,“侯爷是我哥哥,在宫里还得靠姑姑多加照拂了。”   其实我不该收,但我并不想得罪将军夫人,反正违命侯一直都是我在照顾,我自认也算是尽心尽力,许多东西照例他是用不上的,我要么求陛下,要么走自己的关系,都给他弄到了。   我收下手镯弯腰行礼,“奴婢多谢夫人。”   她引着我走到檐下,这里被挖出了一条弯曲的小河,上面盖着一层绿色的蘋草,有几株荷花的枝茎冒出了尖。   她问我:“陛下在宫里,平日都做些什么?”   睡觉、喝药、看闲书、和小宫女讲故事。   违命侯做的是事情没什么要避开的,完全可以拿出来说,我都照实说给她听了。   她听完后有些失望,叹息着说:“侯爷年轻可不想现在这样无所事事。”   杨筝暗淡地垂下双眼,对着我笑得有些苍白,“多谢姑姑了,我先去外面等将军。”   “夫人请……”   别说她失望了,我当时刚到违命侯的冷宫时也吓了一跳。   亡国之君是什么样子,或许郁郁寡欢从此一蹶不振,或许卧薪尝胆以求复国,可违命侯是第三种,有点像故事里说的乐不思蜀的刘阿斗。   我花了许久才明白,违命侯其实是个极度清醒的人,他对权力并没有太过热切的渴望,而选择在冷宫里无所事事,也是因为他必须要减轻陛下的猜忌。   他的身份不仅关乎他自己,还和他曾经的大臣们有关,直到现在仍然有许多大臣都保持着对他的忠诚,这些人陛下能不用就都没用,但总是和他斩不断关系。   一旦他表现出有志有为的样子,陛下未必会先朝他出手,但是肯定会想清理掉他认为是违命侯党羽的那些人。   我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把马车叫到门口,走到他们交谈的屋子前敲门。   陛下眼中的违命侯党羽有多少人?北海将军、杨玄兄妹三人,还有那些新朝建立后就宣布归隐的前朝官员……   以后是不是还有我?   猜忌不需要理由,也没有范围,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北海将军听见我的敲门声,在屋里斥责道:“马上就出来,急什么?跟你主子一个德行。”   我低头告罪,违命侯和他们两人一起走了出来,走在两人的前面,他有些生气地回头说道:“乱发什么脾气。”   杨遇春没顶嘴,威胁地看了我一眼,“没发脾气。”   违命侯抬手在他侧脸轻轻打了一下,眼中流露出责备之意。   我引着违命侯走到马车边上,扶着他上马,他瘦削的指头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脸色有些涨红。   我知道他这是不舒服了,可现在他偏偏身体无力,慢吞吞动了半天也没上车,杨遇春走过来把他抱上车,顺势进了马车。   还好今日带来的马车足够宽敞,不然怎么能挤得下三个人。我翻出一旁的手帕拿着备用,违命侯进来后就坐着不动了。   杨遇春替他理了理衣服,看着他说道:“过几日我去求陛下,把你从宫里接出来,到我府上,好歹还有郡主陪着你,总在宫里憋着,哪也不能去也不是个事儿。”   违命侯皱眉摇头,“你不用管我。”   他说着不着痕迹地看了我一眼,“我的事情陛下自有分寸,你做臣子的少关心些。”   杨遇春耸了耸肩,跳下了马车。   我立刻把手帕递给违命侯,他捂着胸口,一开始压着咳嗽的声音,直到我们走出教坊,他才放声释放自己的痛苦。   他弯着腰在马车上颠簸,脸色涨红,手背、脖子和额角青筋直露,我不停地拍着他的背。   从他口中吐出的血很快浸湿了手帕,我重新给他换了一张,他缓了很久才平复了呼吸,靠在马车上不能动弹,擦掉了嘴上的血迹后,才看见他的唇已经白得如纸一般,正和他苍白的脸一个颜色。   他头微微仰着,喉结动了动,发出咕噜咕噜吞咽液体的声音,他嘴角牵起小小的弧度,“杨将军是个直肠子,行事鲁莽了些,说话多有冒犯,还请姑姑不要介怀。”   我能理解他对陛下、对我的微微怨气。   他看违命侯的眼神我实在太过熟悉了,我一个外人看着违命侯的现状都觉得心疼,何况他对违命侯抱着这样的感情?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他的病已经不是人力可挽回的,多活一天就是多赚了十二个时辰。   我用帕子擦掉违命侯手上的血,“将军是个正直的人,我一直都很仰慕。侯爷与其担心别人,不如放下心来好好养病。”   违命侯笑了笑,“怎么能不担心呢?你们的北海将军,以前还是个大字不识的牛儿,是我带着他进入了朝廷,怎么能不管他呢?”   我叹了口气,“其实大将军那么聪明,未必需要您担心。他只是在您面前不拘束自己的本性。”   或许只是想要让违命侯关注关注自己罢了。   看着违命侯的病容,我不禁叹息,这又是一场孽缘。   此事过后月余,杨玄娶了博望侯家的女儿,违命侯本想去观礼,却因为缠绵病榻而失约,最后只让我去送了些礼物。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以前还能撑着在床下走走,现在基本上一天都躺在床上,好在他的意识还算清醒,每天依然会对着我们伺候的宫人露出温柔的微笑,这让我觉得他还是有希望的。   然而御医的消息却和我的期望截然相反。   我真的觉得他没几天可活了,半夜里常常被这种想法惊醒,每夜都要起身过来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杨遇春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去找陛下要人了。   想也知道,陛下怎么可能把前朝皇帝放在前朝和如今的重臣手上,何况这位重臣还是带着兵权的。   但杨遇春就是铁了心的要人,一直不停地找陛下。   陛下暗中对我抱怨了好几次,也说出了许多内情。   “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吗?”陛下赤裸着上身靠在床上,我裹着被子靠在他的腿上,他一下一下地用手指梳着我的头发,“他说他对杨佑从来都没有君臣之情,他喜欢杨佑的美色,一直想**,却始终被杨佑用君臣之义来压着,如今好不容易杨佑变成了阶下囚,他当然要借此机会把人握在手心里好好玩弄一番。”   “听起来倒像是真的。”我道,“大将军娶了贵妃的姐姐还在教坊流连,也不过是贪恋美色罢了。”   “你信了?”陛下问。   我想了想,反问道:“难道不是这样?”   陛下冷笑:“当然不是,杨遇春就是哄鬼也不是这种说法。还阶下囚?当我不知道他的小心思呢?”   “他能有什么小心思?”我叹道,“御医的诊脉不会骗人,违命侯行将朽木,既然如此,倒不如把他彻底用了,也免得您和大将军之间生了嫌隙。”   陛下好半天才犹豫着说:“他……真的要死了吗?”   我点点头。   “我们在益州的日子,好像还在眼前一样,那时候的杨佑多美啊,许多人都愿意为了他许下的承诺和未来奋不顾身。我也是其中之一,可惜啊,世事无常,当时谁又能想到今天呢?”   我默不作声地抓住了陛下的手,感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孤独。   天亮起床的时候,他对我说道:“你回去收拾收拾违命侯的东西,和他一起去将军府吧。”   杨遇春亲自驱车到宫门口接违命侯,他见到我有些不快,但还是忍住了,违命侯是被人抬出来的,杨遇春把他抱上了马车。   将军府里种了许多梅花,杨筝夫人告诉我,那是因为违命侯喜欢梅花。 第180章   违命侯出宫之后明显精神了不少,虽然还是不能出门,但比以往在宫里的压抑生活好了许多。   杨遇春会找许多卖艺的人进府给他解闷,杨筝是他的妹妹,也经常陪在他身边。   杨遇春对违命侯几乎是亲力亲为的伺候,杨筝说他以前就是王府的奴仆,以前在齐国的时候,杨遇春虽然同样贵为将军,如果在杨佑身边,也是照样伺候的。   他们夫妇都有些防着我,不让我过多接触违命侯,此外倒是对我的自由没有太多限制,可能他们考虑到陛下,也不会多做限制。   我每天有了很多时间上街,也有了很多时间做自己的事情,杨遇春为违命侯准备了一屋子的书,违命侯已经没有太多精力看这些书了,他就让我随意翻翻,不懂的地方拿来问他。   我识字都是自己向身边的人学的,他听了之后说我这样平民出身的女子,能识字已经很不容易了,不应该浪费天赋。   陛下曾经说过,违命侯的弟弟八皇子杨伭死后,生母丽妃患了疯病,他独自一人只身前往益州,条件险恶,然而他却凭着自身的努力从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皇子,在十年后一跃成为了当时封疆大吏,拥有了争夺天下的实力。   他凭什么?   凭的就是他这个人。   我想没有人会拒绝和这样温柔善良的人相处,他明明已经病得不行了,却总给我一种感觉,无论什么事情放到他面前,他都能做到最好。   无论发生什么变数,他都能用最温柔强大的力量守护着……我?   他在保护我吗?我隐隐有些感觉,他一直都在保护着他认为应该保护的人,哪怕付出的代价是自己。   越是和他相处久了,我就越替他觉得可惜。   我并未对陛下生出不轨之心,可是一个天人般的人物如今却是这样的结局,实在令人扼腕不已。   他经常会和我将他身后的事情,陛下的意思是把他葬在他自己的皇陵里。许多年前,违命侯就自己下令削减皇陵的规模,不要劳民伤财,所以他的皇陵也就是比一般的富贵人家大了点,倒正好适应了他亡国之君的身份。   每次说这种事情,杨遇春都会大发雷霆,然后又被违命侯的笑容安抚下来。违命侯常说生死有命,他一生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陛下为君之后,天下安定,百姓安乐,他此时离开也没有太多遗憾。   杨遇春虽然没说,每每看见他风轻云淡的表情都有些脸黑。违命侯会偷偷背着他和杨筝,同我商量陪葬品的事情。   “其实死了也没什么,”违命侯笑着说,他靠在床头在纸上写写画画,“但是我要是再同他们夫妻讲这些事,对他们也太残忍了。”   “那对我呢?”我抬头看着他,鼻子有些发酸,“侯爷认为我是陛下的人,所以觉得这些事情,对我来说就不残忍了吗?”   违命侯显然一直都把我当做外人排斥在外,但我并不讨厌。   不,正是因为他把我当做外人,当做一个无关的人,却还能对我如此真诚,待我这般良善,我才觉得震撼。   他慢慢地眨了眨眼,一开始还有些诧异,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笑,“抱歉了,暮云,是我没想到这些。”   “侯爷不必每件事都责怪自己。”我摇头,“就算是神,也有自己考虑不到的地方,您只是人而已,不可能每件事都考虑周全,这并不是侯爷的错,侯爷也不必为此介怀。”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笔,“不怨天,不尤人,有的事情就是自己能力有限,怎么能说和我无关呢?”   “好了,”他把纸交给我,“我暂时想到的就是这些东西。”   我揉着他软弱无力的手腕,他想随葬的东西,除了一些日常用具,还有许多酒,剩下的就是那些杨遇春给他找来的稀奇东西,比如什么北海的珍珠和珊瑚,江南的皮影,甚至细到连杨筝给他绣的手帕也要带进去。   他写完还有空担心我以后的生活,他总是劝我给陛下要一个名分,毕竟君恩如朝露,我这样没名没分地陪在陛**边,总是不保险,以后很容易就被人弄了。   当然,他劝我劝得最多的,是让我离开皇宫,他说他一辈子都被皇宫囚禁,最知道那里有多黑暗,吃人不吐骨头,他说我们这些年轻的女孩,不应该为了帝王的欲望就在宫里葬送了一生。   杨遇春将军每天除了上朝处理公务,就是来陪违命侯,这时候任谁都看得出他对违命侯的感情了。下人们也开始隐隐有传言。   有一次我正陪着杨筝,恰好就听到了下人在说违命侯和北海将军的事情,末尾顺便表达了对这位夫人的可怜之情。   出乎我的意料,杨筝一点都不意外,反而惩处了那些嚼舌根的人,让人们不许再提这个话题,然后一如既往地过去对着违命侯撒娇,说些有趣的话题。   我这才想到,一直以来,只要杨遇春和违命侯待在一起,杨筝就不会过来。   是的,我们都知道。   我想违命侯和杨遇春君臣多年,彼此恐怕都很清楚。   可违命侯一直坚守着自己的距离,最后连杨筝都觉得有些看不下去,频繁地试探,旁敲侧击地问违命侯为何不肯接受杨遇春,反正她和杨遇春没有感情,杨遇春娶她也只是为了照顾她而已。   我也说过类似的话,我知道他很难忘记龙神,可是人都要死了,也给杨遇春个好念想吧。   违命侯摇摇头,目光看着我不知道的过去,“我并不喜欢他,也不会做戏,这辈子唯独承了他的情没法还,是我对不起他。如今我死了,还要带着他的情下去,留他一个人在世上空空地守着,我于心不安。”   他说这话的时候,杨遇春正好在门口偷听,我默默遮住了违命侯的目光。杨遇春听完没说什么,照例敲了三声门进来和杨佑说话。   他们之间独有的默契将其他人排斥在外,我心里知道违命侯是个极有主见的人,也没再说类似的话。   但我也忍不住想,如果没有龙神,如果在遇见龙神之前,他就先遇到了北海将军,那么这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想着想着我就笑了起来,没有龙神,违命侯甚至都不会喜欢男人。   每个人都是被周围的环境和人物塑造出来的,以敖宸在他生命中的分量来说,或许没有敖宸,违命侯也许也不是今天的杨佑。   可是敖宸为什么不来看看他,我百思不得其解,就算有那么多的仇恨,难道也不能原谅一个如此爱他的人吗?   “恨和爱是不能抵消的。”违命侯听了我的话后如此回答,这时候他已经快要死了,躺在床上气息微弱。   老天也保留了对他的最后一丝怜悯,即便病弱也没能夺走他的风姿,他依旧整洁而俊美。   “恨带来的伤口,会在心里永远留下疤痕,爱是擦不去的。爱也不是快乐,它有痛苦,有不甘,有嫉妒,有独占。”   “既然如此,爱又有什么用?”   他伸出手来指着我的心说道:“爱是救赎。充满着肮脏和罪恶的人,也终将因为心中的爱而得到救赎。”   他说道此处,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我理解他,他或许并不恨我,他只是没办法找到面对我的方式。换做我是他,我恐怕也无法找到面对他的方式。”   “你……有传言说陛下是因为他相助才能最终夺取天下,你不恨他?”   “不恨,这不过是八百年前就结下的因果罢了。但我果然还是觉得有些遗憾啊。”他叹了口气闭上了双眼。   我想他说了这么多话,应该累了,我帮他盖好被子,离开了将军府。   皇上也知道了他要死的消息,这几天一直让我回宫汇报将军府的动向。我本应该禀告完就退下,可我用了些心眼,在延英殿留宿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陛下上朝的时候我还没走,趁着没人注意拿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木匣,放在他修建的不为人知的密室里,我比任何人都要熟悉延英殿,为了陛下的安全我曾经把延英殿上上下下摸了无数遍。   我拿走了木匣里面的东西,匆匆忙忙地赶到了将军府。今天的将军府有些不太一样,安静得有些诡异,我心下暗道不好,不祥的预感快要成真。   我也顾不得什么礼数,直接闯进了违命侯住的内院,杨筝站在门口拦住了我。   她满脸泪水地说道:“你就让他们待一会吧。”   我看向院里,违命侯今天穿了一身整洁的白袍,杨遇春则换上了齐国制式的甲胄,院子里的杨树下放了一张躺椅,违命侯就躺在里面,膝盖上放着一本《春秋》,杨遇春则跪在旁边不时地和他低声说话。   我看着杨筝,她冲我点了点头。   我的泪水瞬间抑制不住,就那么直接地从眼眶里冲出,然而我还是进去了,拿着东西的手心被汗水湿透。   杨遇春见到我也不发脾气了,违命侯似乎有了预感,眉间跃上了一丝喜悦,打乱了他平静的表情。   我跪在他脚边,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了他。   那是一枚黑色的鳞片。   他用手指轻轻抚摸着鳞片,有些疑惑地看着我,哑着声音问道:“这是?”   “这是陛下的龙鳞。侯爷可以……”我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哦。”他的反应很奇怪,没有做任何事情,只是不断地笑,笑得眼泪从眼角流了下来。   “啊,他一直都在骗人。”违命侯说着谴责的话,语气却十分亲昵,“你们都被他骗了。”   他用指甲敲了敲鳞片,“这不是龙鳞。”   我想北海将军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也有,可是我们都没问。   因为违命侯的脸上难得露出了晴朗轻松的神情,我想他现在一定很高兴,甚至有些接近于幸福。   这不是龙鳞,龙神同我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却在最后解开了谜面。   “我困了。”违命侯笑着说。   杨遇春点点头,伸手替他把眼睛合上,摸了摸他的额头和脸颊,“陛下好好睡吧。”   违命侯的嘴角越来越上扬,“我看见伭儿了,我要和他一起去玩了。”   “好,替臣同小皇子问好吧。”   “我知道,他一直很喜欢你。”   我不敢再看,伏在违命侯的膝盖上哭了起来。   一阵风吹来,杨树的叶子纷纷扬扬,落在了他的身上。 第181章   从此世间就再也没有了违命侯,也没有了一个叫杨佑的男人。   更不会有人知晓他曾经经历过的传奇,还有那些在绝望痛苦纠结中的挣扎,和一份在泥泞中放手的绝爱。   也不会有人知道,皇朝的地下,曾经囚禁过一只黑龙。   什么都没有了,人死如灯灭,我现在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我趴在他身上哭了很久,直到手下的身躯冰冷僵硬,杨遇春才拍着我的背,让我起来。   我和杨筝已经泣不成声,他却十分平静,只是眼眶有些微红,“该给陛下入殓了。”   我让开来,他将违命侯抱进了屋子,杨筝和我一起跟在了后面。   其实违命侯死后的一切用度事宜都准备好了,我们处理得很快,杨遇春拿出了一身黑色的华服。   除了没有绣龙纹,一切都和帝王服饰一样。   说起来他今天一直在叫陛下,不过我并不想多事,作为臣子,作为故人,又或许是作为一个爱着违命侯的人,他应该这样做,也可以这样做。   杨筝在一边哭到抽泣,坐在椅子上无心再理任何事情。   我擦干眼泪,帮着杨遇春,给违命侯换好了衣服,又用木屑水帮他把他头发都梳好束在头上,杨遇春拿过一枚青色的玉蝉放在他嘴里含着。   等所有事情都做完,他把违命侯抱进了棺椁,我们一起把随葬品都放进去。   没有很多金银,都是些违命侯喜欢的东西,我把他平日里看的书都放在他的耳边。   这是违命侯投降的时候抬出来的大棺,如今被杨遇春重新找了工匠雕饰,最后用来盛装他的身体和灵魂。   假如他的灵魂还没消散的话。   杨遇春把棺盖慢慢合上,违命侯含笑的脸庞渐渐消失在了黑暗的缝隙中。   杨筝靠着我勉强站着才能抑制住自己的悲恸,我强忍着泪水抚摸着她的脊背。   杨遇春用七根钉子把棺盖钉好,最后留恋地摩挲着大馆上的花纹。   “你该去给陛下报喜了。”他背对着我说。   我对着他们夫妻行礼,走出了将军府。   今天日光正好,沿街叫卖的商铺十分热闹,有三个孩子拿着木剑互相追赶,撞了我一下,我摸摸那个领头的孩子,给了他们三枚铜钱去买零嘴。   没有人知道,曾经想要守护都城守护国家的违命侯死了,人间烟火从没听过,人人都关心着自己的生活。   他会伤心吗?他曾经做出的抉择都无人知晓。   挑担的货郎停下来和农夫说着话,拿走了一把菜,抱着孩子的妇女央求丈夫买了一支花,酒楼上传来肆意的歌舞声,一群太学生谈论着试题和夫子的文章从我身边经过。   我一个人站在繁华忙乱的景象中,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想他不会伤心的,他就是这样的人,所做的一切并不为了让人记得。   回宫的时候,陛下和皇后一起等着我。   “他死了?”陛下问。   我点点头,跪在地上,把龙鳞从怀里拿了出来,交给大太监,让他转交陛下。   “春诗说你偷走了陛下的宝物,我还不信,”皇后大方地说着,颇有些可怜我的意思,“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大逆不道,为了前朝废帝竟然欺君罔上!”   说起来,皇后的父亲好像是前朝的卓相,人真是好奇怪的东西,卓相先后事两朝,他的儿子卓信鸿在违命侯投降后隐居山野,带着妻儿周游天下,女儿却成为了父亲在新朝的跳板,当上了皇后。   我无意指责他们任何人的行为,只是不由得感叹世事无常。   “暮云。”陛下失望地看着我,“你拿它做什么?”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陛下。   陛下顿了顿,对皇后说道:“梓潼,你先退下吧。”   “陛下,臣妾……”   陛下的眼神充满了不容拒绝的压迫,皇后带着她的人退下了,只留下我和陛下在大殿里对峙着。   “现在你可以说了?”   我低头,“违命侯说他想见见龙神。”   陛下冷笑,“所以?你就为了他背叛了朕?”   “奴婢有罪!”我磕头,“人之将死,奴婢可怜违命侯才偷取了陛下的龙鳞,请陛下责罚。”   陛下从高台上走下来,在我身边站着,他用手勾起我的下巴强迫我抬头,“你怎么知道龙鳞可以召唤龙神?”   我舔了舔嘴唇,没有说话。   陛下恍然大悟,“是了,一定是他告诉你的,传说中杨氏一直都有黑龙守护,那他呢,见到了吗?”   “没有。”我犹豫着该不该说出龙鳞的真相,但又觉得违命侯的话也不一定可信,说不定他眼神不清,或者自欺欺人了呢?   “他还没来得及召唤就西去了。”   陛下听到此处放心了些,蹲下来看着我,摸了摸我的脸,温和地说,“这次就算是他蛊惑了你,好好认错,免得多受处罚。”   我不愿意欺骗陛下,但更不愿意把错都推给违命侯,这并不是他的错,我说道:“违命侯并没有蛊惑奴婢,他虽然请求奴婢偷取龙鳞,但在奴婢拒绝后他就再也没提过。今天的事,都是奴婢自愿的。”   “为什么?”陛下扣着我的脖子,冷冷地看着我,“朕还比不过一个违命侯?”   “他远远比不过您,”我坚定地说着,迎上他刺骨的目光,“奴婢只是不想他在人世还有遗憾罢了。”   “他就这么好?”陛下疾声问道。   我静静地看着他,“陛下也知道的,他一向很好。”   陛下突然就不说话了,同样静静地和我对望,他眼中的神色变换了多次,最后有些痛心地推了我一把,把我推坐在地上,甩袖出去了。   后来听说皇后想把我许配给玄武门的守卫,被陛下拒绝了,最后我被打了三十大板,遣送到慈济寺当尼姑。   慈济寺在京城南郊,专门安置那些皇帝死后却没有子嗣的妃嫔们。   我还是新朝第一个被送来的,只我不是妃嫔,陛下还赐我带发修行,因此就有些另类。皇后派了人来看管慈济寺,限制我的出入。可我是从小在乡野里长大的野丫头,又陪着陛下东征西战那么久,我去过西凉,也随着陛下的军队辗转各处平定流贼。   虽说不会武功,但翻墙爬树还是绰绰有余。   我以前总觉得陪着陛下待在宫里就是最好的一生了,现在却想多看看红尘。   我曾在原来的察事厅边上见到过一个人,他长得和违命侯很像,我想他应该是违命侯的亲人。   或许是他两个失踪的弟弟其中之一。   我看他穿着普通的布衣,请他喝了杯茶。   他问我为什么要请他喝茶。   我说,看你像个故人。   他或许在哪里听过我的传言,喊出了我暮云的名字。   我笑了笑,他又问我,我说的那个故人这几年的情况如何。   “重疾缠身,君王猜忌,百官提防,宫人监视,或许不好吧。”我看着他和违命侯相似的脸,忍不住想起了那个雪天,我带着一帮宫人到幽芷宫里给他送东西。   推开门的那一眼,雪花飘散在空中,他如同谪仙一般,同我打着招呼。   “可是他最后有自己的侍卫和亲人陪伴,还解开了多年的心结,眼看着天下海晏河清,我想他不会不高兴的。”   那人点点头,问我违命侯什么时候下葬。   我告诉了他时间和送棺出城的路线,他说了声谢谢就走了。   我才刚到慈济寺不到十天,陛下就把我叫了回去,不过这一次我被封为了昭仪,真正地成了后宫的一员,我原本是拒绝的。   陛下知道我在慈济寺的行踪,问我是不是想经常出宫看看。   我答是,他说当我做了妃嫔,也能经常出宫。   毕竟我还要帮他做一些他不方便处理,或者需要私下联络的事情。   他的要求我无法真正拒绝。   皇后有了身孕,她一心想着孩子,没空管我,我也就落得了清闲。   违命侯下葬之前,照例给他办了一场普通的葬礼,是在齐国的宗庙里办的,陛下对他也不至于太狠,亲自率领大臣在他灵前吊唁。   陛下的哥哥晋王刘慧本应该穿着朝服,他却披麻戴孝,行的是臣子对国君的礼。   陛下的脸色很不好看,谁也没想到皇兄晋王会给他难堪。   有太监把晋王拉了起来,他满脸泪痕地哭着,恶狠狠地把违命侯痛骂了一阵,说他手段不够坚决,没能硬下心来杀掉乱臣贼子,优柔寡断,懦弱仁善,处处被人威胁。   如果不是当着百官的面,陛下肯定要和晋王吵起来。   他们兄弟虽然不常吵架,但关系也并不是太融洽,陛下说过,晋王一直很疼他,而今只是对他冷淡了些,他还是很尊敬兄长的。   晋王数落了违命侯一通,又指着杨遇春破口大骂,这一次他就不再留情,直骂杨遇春二姓家奴,鼠首两端,居心反复,杀人如麻,无良媚主。   杨遇春都受了,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晋王骂完仰天长叹:“时不我与!”   说完一头撞死在了违命侯的棺材上。   又是一番兵荒马乱,杨遇春不肯耽误违命侯入土为安的时辰,带着人先行送棺椁出城,陛下留在都城处理晋王后事。   “其实我早就知道兄长有死志。”陛下红着眼睛对我说,“我知道的,他一直忠君爱国,无法接受我和父亲……”   我牵着他的手默默点头,领着他回宫换衣服,通知礼部准备晋王的葬礼。   那天晚上我听说有人在违命侯路过骊水的时候,有人对着棺椁跳了桥,被淹死了。   后来杨筝入宫同我说,他们偷偷打捞了那具尸体,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违命侯的六弟杨休。   他们将杨休埋进了杨佑的墓穴。   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多年后了,北海将军杨遇春病故于广武关,只留下杨筝和他们的一双儿女。经历过改朝换代的人要么已经归隐,要么就已陆陆续续死去,陛下的身体也每况日下,太子接过了朝廷的重担。   再后来,陛下驾崩,我没有子嗣,本来也该出家,但是我对太子说,我想来守皇陵,他就让我一直住在皇陵。   你想听的事情,我都讲完了。   我看着坐在对面的人说道。   他真是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比曾经在记忆里留下深刻印象的违命侯还要好看。   他穿着一身黑衣,衣服上绣着龙纹,听完我长长的叙述,站起来给我倒了杯水。   我从未想过,会在生命的最后见到他。 第182章   我已经很老了,老到走路打颤,双眼昏花,手背上长满了褐色的斑和凹凸不平的皱纹。   而他还如同违命侯讲述的故事中那么年轻,那么风华绝代。   看到他的一瞬间,我就确定了他的身份,他站在我为陛下种的花圃中,问我:“你是暮云?”   他的声音就像从天空云层中传下的黄钟大吕,神圣淡华,周围的雾气慢慢地涌动,他黑色的衣摆在风中翻飞。   他太美了,我无法用语言说出心中的震撼。   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故事里的杨烁,还有那些曾与他纠缠不清的皇帝,没有人会不肖想这样神秘美丽又强大的龙神。   假如我再年轻些,说不定也会舍弃陛下而选择他。   “我听说你是最后负责照顾杨佑的宫人?”   我点点头,拄着拐杖请他进屋。   这是一间小小的木屋,十分简单,太子请人帮我修在了皇陵边上。   我请他坐下,“您一定是为了违命侯而来。”   他点点头。   我问道:“那您去他的陵墓看过了?”   他的脸转向了西边,那是违命侯陵墓的方向,嘲讽地笑了笑,“看过了,顺便给他除了除野草。”   违命侯说他从没有等到过龙神,我便以为敖宸真的不会再回来,毕竟人间是他受过刻骨伤痛的地方,可是他竟然回来了。   回来也好,为什么偏偏那么迟呢?我不知道神有没有时间的观念,可我想,这么多年,哪怕是见一面说清楚也好。   多遗憾呐。   我问他,“那您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我想听听他最后的日子。”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没关系,我不会死,已经有足够的时间来听故事了。”他笑着说,轻轻点了点我的眉心,我顿时感到精神不少。   他的表情一直都很少变化,只在笑起来的时候将嘴角微微上翘,眼底确实一片沉寂的深渊,我说话的时候他聚精会神地看着我,好像生怕错过细节一般。   我实在不懂他,看他的样子也并不是对违命侯绝情,既然还想着念着,又为什么不肯见他一面?   或许只有违命侯懂他,违命侯和他在一起那么多年,懂得他的冷漠,懂得他的高傲,懂得他的残酷,也懂得他的迷茫,就像违命侯告诉我的那样。   “我理解他,他或许并不恨我,他只是没办法找到面对我的方式。”   我设身处地地想了想,或许见和不见真是一个难以抉择的问题。   如果我的兄弟们还活着,我想他们也会一样矛盾。   他听完之后垂下眼睫想了很久,最后说道:“我也有一个故事,你想听听吗?”   我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一定有很多皱纹,我说道:“好。”   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看着他不急不缓地说:“从前有一条黑龙……”   “是啊,”他笑了笑,这一次他的眼神变了,开始慢慢变得赤红。   黑龙是谁,来自哪里,都不重要了,反正就是有那么一条龙。   他受了天命,下凡来辅佐君王,遇见了一对兄弟,他们成为了好朋友。   黑龙为了完成他们共同的夙愿,做出了很多努力,最后哥哥当上了皇帝,弟弟当上了摄政王。   然而好景不长,皇帝为了强行续接皇朝的气运,用阵法把黑龙囚禁在都城,弟弟为了救黑龙而死,被哥哥当做了祭品,他的灵魂变成了将黑龙的龙气引入龙脉的桥梁,饱受折磨而死。   黑龙用尽了最后的力量,才将自己的身躯封印在一个秘境中,外人无法进入,然而他却始终无法离开阵法的控制,只能在都城活动。   所有的故事,从这一刻开始全都偏离了走向。   他看着我淡淡地说道:“后来他遇见了一个少年,他帮助少年登上皇位,少年会放了他。”   黑龙想得很好,因为那个摄政王的弟弟告诉了他誓言的重要,他相信大多数人应该和他的朋友一样。后来少年对黑龙表达了爱意。   爱?他不曾有过这样的感情,但是他知道,人愿意为了爱做出牺牲。   如果他爱我,他会不会更加愿意更加努力的放了我?   黑龙不爱任何人,他只想得到自由,但是他愿意给有心人相等的回应,他学着摄政王对妻子的方式去保护少年,和少年相处。   如果他用了杨焰的方式,是不是也能得到虞姬那样的回应?   越来越多的美人进入了后宫,越来越多的孩子奔跑在御花园里,他看着皇帝说着甜言蜜语,转身就和别人翻云覆雨。   这和杨焰告诉他的不一样,他一直等到最后,才不得不告诉自己,这一场誓约,不知何时开始,就变成了骗局。   那时候的他力量充沛,虽然不足以脱离阵法,但也能被常人看见,他为了皇帝做了很多事情,到头来反倒成为了束缚自己的枷锁。   他找到皇帝的大臣,让他们劝说皇帝。这些人都是他一个个提拔上来的。   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   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处境究竟有多么悲惨。   失望的他回到了秘境中沉睡,然而随着他的龙气被阵法不断抽走,他逐渐感到了死亡的恐惧和对自由的渴望,于是他决定继续努力。   后来他又遇见了很多皇帝。他显出原形帮助每一个立下誓言的人,化名成为不同的人,穿梭在各代的朝政中。   其实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对他而言并不费力,他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能够看清那些人的伪装和把戏,却唯独看不透人心。   不是每一个皇帝都会让他做情人,但确实有不少皇帝想和他在一起。他一开始还会相信,自己不过是遇见了不好的人,他相信自己总能得到正确的回应。   没有,依然没有,同样的事情经历了第二次第三次,他就已经厌倦了,也知道了答案,不再对人的感情保有希望,也就不再做出任何让步,甚至连帮助皇帝这样的事情也是随心而做,只在大事上插手,绝不像开国初始那样事无巨细。   一开始他总是挑那些资质品行都好的孩子当皇帝,可是没用,好和坏在人间没有明确的分界,善良和残忍也可以随意装换。   没有人愿意把善良放到他身上。   一条路走不通,他尝试着去找那些被人看做是“坏”的皇子,反倒把王朝弄得乱七八糟,又耗费了他的龙气。   可他竟然隐隐有些高兴,看着国家被折腾得千疮百孔,即便要用自己的龙气作为代价来修复,他也生出了一种报复的快感。   杨烁以为他将名垂千古,可他的子孙却如此无能。   真是可笑。   每一个皇帝都会同他说,过段时间我一定会放了你。   然后他就过了两百年。   最后他累了,也实在受不起损耗,回到秘境中休养,这一睡又是好几百年。他又重新感到了那种恐惧——这一次国家发生了巨大的震动,可能将有倾覆王朝的危险。   只要有他的龙气,反正王朝会延续下去,可是靠着朝廷,还不知道会耗到哪一天,他又出现了。   这一次的皇帝很痛快地答应和他定下了誓言,他帮助年轻的皇帝做了很多事情,总算勉强把王朝拉回了正轨。   可他没想到,答应得快,拒绝得也很快,别的皇帝好歹知道拖到死的时候才违约,可这个皇帝刚刚天下太平,就决定反悔了。   黑龙终于失去了耐心,他不能杀害皇族,便教唆别的王爷杀了皇帝,继承皇位。   他们将这一次死亡伪造成了意外,死的时候,皇帝抓着他的衣角不断哀求着让黑龙救他一命,黑龙什么都没说,将他的头踩进了泥土中。   黑龙终于累了,他恨这个王朝的每一个人,从皇帝大臣到富商百姓,他恨透了这个世界,做梦都想把这里的一切碾成碎片,把杨家的所有人都抽筋拔骨,挫骨扬灰。   他在湖底沉沉地睡着,三百年后,原本不应该有人闯进来的秘境,突然出现了一个孩子。   那是多么强大的气运,失去了太多龙气的黑龙,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就确定了他的身份。   他身上有着杨烁那令人恶心的味道,黑龙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想杀了他夺走他的气运,这样自己就可以获得更多的时间和生命。   他的手几欲将那孩子的头颅捏碎,可身上却传来了阵法的禁锢,他无法下手。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些高傲的皇族低声下气地讨好他,原来所谓的血统,都是一样的卑贱,他看着跪在地上磕头的孩子,看着他单纯的眼神,看着他头顶上汇集的耀眼夺目的气运。   那气运超越了他见过的每一个皇帝,远远超出当皇帝的要求,这是万古流芳的圣君,如尧舜禹一般才会身具的大运。   当然,他的大运建立在黑龙维持王朝存续的基础上。   黑龙心里浮现了一个计划,他要完全掌控这个孩子,不仅要夺走他的气运,还要让这个孩子亲手放了他。   然后,黑龙就会亲手挑起战火,毁了这个国家。   为此,他收敛了所有的仇恨和獠牙,扮演着玩伴、父亲、师长、朋友……扮演着孤独的孩子生命初始中的所有角色。   天道规则之下,强力抢夺他人的气运,他作为神的惩罚将会十分严重,但还有一种方法——交/合之时引起入体。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引导着,想让自己再多一个情人的身份。 第183章   他在那孩子的生命里分量已经很重了,再多一个身份,似乎也没有什么。这时候的他已经完全不顾别人的想法和生命了,他将一切视作对过往的皇帝,对整个皇朝的报复。   这是你们世世代代欠下的血债,由你来偿还也不是不可。   所以他教那孩子读书识字,却从不肯说正史国策,他用权力至高无上和失落后的无间地狱去引诱,去恐吓。   他只需要一个解阵的工具,并不需要一个贤明的国君,他甚至没有参与这孩子的任何朝堂争斗,他太累了,反正很有可能迎来忘恩负义的结局,为何一开始还要出力?   黑龙从此就变成了一个透明的人,只在那孩子面前现身。   让他震惊的是,这孩子竟然如此地执着,从不肯让自己的原则让步,不接受敖宸的任何引诱。   这个孩子不曾有他的祖先们那样勇猛好武,文才熠熠,除了一张几乎是人见人爱的脸,他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皇子。   没有他的哥哥们武艺高强,才高八斗,单论才华,他哪一项都不是最顶尖的。可他又奇妙地综合着一些黑龙难以想象的特质。   他隐忍好学,机敏仁善,却又十分软弱,很容易就心甘情愿地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的利益,他还有一个让黑龙,让旁人嗤笑的宏愿——他要做圣人。   如果可以,黑龙甚至想把皇室的祖坟都挖了,把那些死去的皇帝一个个叫起来,让他们鉴定一下,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皇室的后代。   他明明从民间最肮脏的地方前来,他的母亲也不是心存善念的好人。   为什么他可以一个人在黑暗的泥沼中,独自维持着自己心中的明灯,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坚定地前行?   黑龙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好奇或是被他打动都兼而有之,他开始逐渐认真地观察着这个孩子。   一切都不妨碍着他的计划,言语上的调戏,举止上的亲昵,他游刃有余地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以那孩子不曾察觉的方式,将他们的相处染上异样的暧昧色彩。   他本想借着少年时光好好将两人的关系培养得密不可分,直到阵法又一次大规模地抽调龙气,他才不得不被迫中断计划陷入沉睡。   每损耗一点龙气,黑龙就离死亡越来越近,即使在沉睡中,他也无时无刻不在恐慌。   那孩子会经常来看他,来说说话,尽管这些话黑龙在睡梦中无法听清,却依然能感觉到那孩子的困惑和苦恼。   为什么真正的人和书上写的不一样,真正的世界也和书本大相径庭。既然如此,执着地相信一个书里勾勒的大同世界,又有什么意义?   黑龙没听到回答,不过他想,那孩子或许是自己想明白了,因为之后他再也没有过多的困惑,而是静静地在湖边在庙里看书。   他们在一个炎热的夏天重新相逢,那个孩子也长成了翩翩的少年,其他皇子的阴谋诡计很快给了黑龙一个占有少年的机会。   他竟然开始犹豫了,他想给少年自由选择的权利,而不是借着迷药莫名其妙地收获。   黑龙还记得他隐忍的神情和羞耻得不肯动手的红脸。   他不是完全没有私心,只是还在摇摆,少年的神情无疑是在摇摆的天平的一端放下了分量不轻的砝码。   他们互相拥抱的时候,黑龙想,这一步跨出去,一切关系都会发生变化,他自己也可能走上一条没有终点的旧路。   但一切依然发生了,磅礴的龙气引入体内,黑龙甚至感觉到了一种惴惴不安的情绪,他也就试过这一次,后来无论如何都觉得没有再尝试过。   时间不对,少年的情绪不好,他单纯地觉得心情不悦,他总是有许多理由不去牵引少年的龙气,尽管他们做的亲密事情一样也不少。   到这个时候,他无法再从杨佑身边脱身,他没法再扮演一个冷漠的角色。   他又开始学着摄政王对待爱人的方式,但这一次,他得到的回应似乎和以往都不太一样。   少年的回应不是漫无终点的索取,而是更加温柔的付出。   他一度以为是不是自己搞错了,不该这样的,他不应该得到如此的回应。   越是如此,黑龙越发惶恐,总感觉有东西脱离了原来的轨迹,他甚至把龙鳞给了少年。   龙鳞是一个保证,一个许诺,可以用来许愿,请神,可以用来让黑龙做一些违背伦理和常识的事情,包括杀掉皇帝——当然是借刀杀人。   可少年就像拿到了一个珍贵的装饰品一样,从来没有用过它。   他对少年越发感觉奇怪,黑龙看着少年封王,结交同僚,收留难民,他从不插手少年的生活。   从前插手的他并没有得到任何好结局,他也累了,索性只围着少年一个人转就好,也不用应付其他乱七八糟的人。   黑龙越看少年越奇怪,为什么,如果他是假装,他是伪善,他为什么能坚持这么长时间?他甚至都没想过利用黑龙的任何能力,没有借着情人的关系撒娇或胁迫,什么都没有。   难道还真有人把圣人当做目标吗?   他逐渐开始信了,哪怕这是个笑话,是个虚无的目标,却真的有那么一个傻傻的少年在为自己的信念坚持着。   他的计划也被自己悄悄忘了,他忍不住想看看,少年建立的国家到底是什么样子。   不过还是得放了他才对,否则他也不会心甘情愿地祝福君王。   黑龙开始逐渐敞开心扉,会和少年说一些他以前从没说过的话,一些从没告诉过别人的故事。   很像,这时候他才终于感觉到,他们看起来终于和摄政王夫妇一样了。   他这才明白,原来少年给出的,才是最正确的回应。   而他为了等这样的回应,已经等了八百年。   太迟了,实在是太迟了。   很多时候黑龙都在想,如果早几百年,如果少年再早生几百年,他对王朝的仇恨没有那么深,消耗的龙气也不至于危及性命的时候,那该有多好。   他或许不会吝啬自己的气运,会真的相信杨佑的话,信他会在死之前放了自己。   天意弄人,他们在最错误的时间相遇了,黑龙一开始就知道,只要少年不放弃皇位,他们之间的矛盾就无法缓和,他开始渐渐地不再提阵法的话题,也不再提许诺。   尽管心里依然渴盼自由,他却没有办法解决两难的处境。   他懂得少年的向往期盼和梦想,可是也舍不得自己,更忘不掉仇恨。   他恨所有人,也恨自己,恨无法解开阵法的黑龙,恨因为心系人类被抓住破绽而被永远囚禁的黑龙,更恨相信人类的黑龙。   黑龙反复地问自己,他利用少年有错吗?他不想利用少年有错吗?少年有错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他们明明都没有错,却必须要承受无法承受的结局。   所以他只能沉默,只能用暂时的欢乐来自欺欺人。   他不敢告诉少年真相,这种做法他也试过,告知真相,就等于宣告了自己的死刑。   最真实的谎话并不是多么高超的骗术,而是半遮半掩的真话。   他和少年确实讲了很多过去的事情,但总把有效的信息牢牢地控制好,只给少年露出他想要少年知道的真相。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真正认识到,自己是多么的无能,明明是神,却总是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嘲弄。   其实他可能连神都不算,只是一只山野梅精和龙王野合后的生下的东西。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的事情,皇子之间的争斗也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并以此开始持续了十多年。   少年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少年被设计用自己的手杀了最疼爱的弟弟,母亲也因之神志不清。   所有人都以为少年要崩溃了,包括少年自己在内。   少年就是沉没在茫茫大海中的人,随时都可能被淹死,而打主意不参与人间一切争斗的黑龙,歪打误撞地被他当做了自己唯一的稻草,抓住了紧紧不放。   无休止的欲望就成了少年发泄崩溃情绪的方式。   少年的身体很温暖,好像这样就能触碰到他即将破碎的心脏一般,黑龙第一次感受到了这样强烈的呼唤,不是求神祈愿,是生命最脆弱时候的呼告。   他在被少年迫切的需要。   他说不清楚心里的感觉,但他有那么一瞬,几乎是有那么一瞬,要觉得自己成为了人,有了人的心脏。   他在被一颗心单纯地需要着。   尽管这个时候的他们,即将面对的是未来漫长的分离。   他没有向少年多余的许诺,带着他进入了秘境中真正重要的地方,给了少年带着血的龙鳞。   少年坚定地承诺他会亲手还黑龙自由,自己心中的悲戚从来都不肯说出口,去国怀乡,总是令人难以排解忧愁。   少年的话一向可信,黑龙好像又有了些希望。   不要期望,黑龙平复着自己的汹涌的情绪,至少没有希望,任何的结局他都能平静地接受,他自始至终都知道,少年一定会回来。 第184章   从少年离开京城之后,黑龙一直在秘境中沉睡。   少年回来的那一年,发生了许多战争,无数的人在大地上厮杀,京城的主人换了又换。   少年的哥哥竟然因为一时的强大气运看见了黑龙。   他哥哥眼中的疯狂和对权力的渴望,让黑龙有一种久违了的熟悉感。   这才对,这才是正常人对着他的反应,这才是他应该选择合作的对象,野心勃勃,当断则断,时而残忍时而多疑,这才是做皇帝的最佳人选。   相比起来,少年就是一杯清水,寡淡禁欲,一点都不刺激。   如果他没遇到少年,真有可能在这里就选了他的哥哥合作。一个对权力有足够欲望的人,才会顺利地咬下他的鱼钩。   可看少年看久了,他总觉得这些人都差了那么点意思。   无聊。   黑龙出面扰乱了少年兄长的心神,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他能感觉到,少年的气息已经不远了。   少年长大了,变成了青年,也长高了,学会了很多智谋机变,手下多了许多忠心耿耿的人,除了这些之外,他好像一点都没变,笑起来的时候依旧如春风春雨,润人心脾。   黑龙第一次反应过来,原来凡人也会有这么好看的神情,那种笑容,给他的感觉,就好像是在海里遨游万里最后在黎明破晓之际跃出广阔的海面,万千金光都在那一刻撒在了身上。   他忍不住对青年亲近,想要看他露出更多的表情,不只是一种笑容,还有许多许多各式各样的神情。   对黑龙的无奈,宠溺,嗔怪,被黑龙捉弄后的尴尬,窘迫,困扰……   很多很多,多到满怀都抱不过来,还有他十五岁那年,一起在京城度过的岁月,那些记忆都被湖水过滤,洗去了尘埃萧索,变成了光洁的石头放在黑龙的海滩上。   这是什么心情,又是什么想法?   没有人告诉他,黑龙从来不懂,也从未经历。   这是少年以前开始,就像他苦苦求索的爱吗?   爱是什么?爱是现在,是过去,还是未来?爱是独占,是索取,是牺牲,还是付出?   是他千百年来求而不得的痛苦和向往,还是那些备受屈辱的折磨的另一面?   那青年爱他吗?他的爱又是什么?   囚禁,背叛,欺骗……黑龙记忆里,所有关于爱的表现都伴随着不悦的经历。   如果少年的爱是真正的爱,那黑龙会得到自由吗?他等了那么长的时间,最后得到了一个凡人的心和爱。   凡人的爱是那么地不堪一击,能够抵抗权力和种种诱惑吗?   黑龙的头脑告诉自己不能相信,可心里却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判断。   黑龙发现自己越来越不一样了,他的底线开始一退再退。   最初不过是青年当成抽取龙气和解开阵法的工具,可抽取龙气只做了一次,解开阵法的事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早就没提了。   他不提,不代表不想,只是不希望逼迫青年。   可现在他看着青年一步步走向太子,走向皇位,走向他们都希望他坐上去的位置,他开始不忍,开始踌躇。   黑龙知道自己抽身的后果,一定会导致王朝的全盘崩溃。   青年越来越忙,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他会和臣子叙述自己的梦想,也会在夜晚躺在床上,和敖宸说他对王朝的希望。   那些喧嚣和污浊始终没有遮掩青年心中的明灯,正是因为见过的黑暗太多,他才想亲手建立一个充满希望和光明的世界,至少不让黑暗完全充斥着所有人的生活。   他走了,他的梦怎么办?   那不只是一个梦,是贯穿终身的信仰,是他一生都坚持的目标。   他怎么能忍心从青年的心里生生夺走爱和希望?   黑龙被夺走了自由和生命,他懂得那样绝望恐怖的滋味,他不能,他不忍,他害怕。   他甚至想就此沉默,以有限的寿命和青年一起走到终结。   不甘,他真的不甘,他不能接受自己被囚禁了八百年,却只能等来一个无望的结果,尽管这个结果有青年的相伴。   可是他没有任何办法,他多么希望青年再说出从前皇帝们说的那些话。   我以后就放了你。   等我的江山稳固,我就放了你。   等我死了就放了你。   等下一个皇帝,他一定会放了你。   只要说那么一句,他就顺水推舟的答应了,反正,反正做过这种事情的皇帝那么多,不缺青年一个。   因为青年需要着他,所以他才有留下来的理由。   可那是多傻的一个孩子,傻到黑龙都不敢相信,过了十多年,他竟然还在坚持着自己的承诺,他说会亲手给他自由。   傻子,青年不是圣人,而是彻头彻尾的傻子。   世上怎么会有像他一样傻的人呢?   青年仍不知道解开阵法的真相,但黑龙已经觉得无所谓了,也许他们一辈子都找不到解开阵法的方法。   他突然有些感谢当年的皇帝和道士,把破局的地方藏得那么隐蔽。   你看,不是他不想解开,也不是我不想离开,是我们没办法找出离开的方法。   这是天意。   更让黑龙没有想到的是,因为失去的力量太多,他开始逐渐失去记忆。   那些可能隐藏着关键的记忆就此消失。   这意味着黑龙力量本源的彻底崩溃,失去记忆只是一个开始,他会在很快的时间里持续地失去记忆、灵魂,到最后只剩下一具庞大的尸体在地下静静地腐烂。   而这个时间,他推不出来,他根本不知道能坚持多久,甚至都不敢确定自己剩下的力量能否帮助青年度过登基后的一开始最艰难的岁月。   他的惶恐不曾为任何人所知,就连最亲密的青年也不知道。   可他也知道,这是他最轻松的时光,因为忘掉了一切,他们终于从过去的禁锢中走了出来,来到最真实的地方。   黑龙控制不住汹涌的心潮和带着暧昧色彩的浪花。   每一次的交缠都直抵内心,在温热的汗水和湿滑的拥抱亲吻中,他们不再是皇帝,不再是龙神,不再是被困在皇宫里挣扎的躯壳。   一切都被简化,只剩下交融之后浓得分不清的情感。   他们只是天地间紧紧依偎的两颗心。   青年还是一直执着地寻找着破解阵法的方法,阴差阳错地找对了地方,误打误撞地试出了正确的方法。   他向黑龙坦白的时候,不知为何,黑龙下意识地想离开。   他不想听,可黑龙却发现自己无法移动脚步,他还站在这里。   内心两种纠结的渴望将他反复地拉扯。   你为什么要发现?他开始怪罪青年,我明明都准备好了接受终焉的宿命。   你为什么还要执着?我明明已经为你而让步。   你就不能精明一点,不能无耻一点,不能残忍一点吗?   可黑龙也同样无法拒绝到了手边的自由,就像一头饿了很久的野兽无法拒绝鲜血的诱惑。   他看着青年为他探路,为他冒险,阵法设置了重重阻碍,青年慌乱恐惧地从幻境中脱身,抱着他哭诉。   失望,巨大的失望,失望中又含着平静的窃喜。   他不懂这样复杂的情绪究竟如何而来。   黑龙安慰着青年,答应了他不再前去的话语。   这是天意,阵法太过残酷,不怪他,也不怪黑龙,他们都没有错。   他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青年为了阵法夜夜噩梦缠身,好不容易平复了心绪,又遇上了天灾。   这次天灾几乎抽走了黑龙仅存力量的三分之一,来得猝不及防,让他在青年面前显出了狼狈的一面。   青年似乎感觉到了他即将死去,不然怎么会一时冲动地想要解开阵法?   他用亡国来威胁,青年终于回到了他身边。   要死的人,痛苦的人明明是黑龙,青年什么事都没有,却哭得好像比他还痛。   黑龙还记得青年的话,他说他想,却做不到。   其实想就够了,做不到已经不再重要了。   黑龙感觉越来越累了,他不想再去维持骗局,不想再处心积虑地诱惑别人,不想再挣扎了。   这样不也挺好的,他已经说过他想了,他只是做不到而已。   虽然还是有些咬牙切齿,但总归不能算在青年头上,他已经做了那么多,远远超出黑龙的预料。   他们度过了最后一段平静的日子,王朝也因为黑龙的力量而逐渐安定。   然后青年在一个平静的夜晚,用自己的力量几乎打开了阵法的核心,黑龙能感觉到阵法的运转,那种久违的自由散发的血腥味在前方吸引着他露出獠牙。   可是这气味很快就消散了。   只差一步了。   他放弃了。   为什么?黑龙控制不住心里的愤怒,青年说他无法插手自己的事情。   既然如此,为什么一开始不放弃,明明只要轻轻用力,就可以推开虚掩的大门。   黑龙看着青年疲倦的神情,突然感到迷茫和无力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厌恶和失望重新爬上了心头。   他早就应该知道结局的,爱也好,情也罢,哪怕是曾经相信如磐石般坚固的许诺,终究都会被放弃。   他能得到的就是无尽的背叛。   他恨不得杀了青年,用他曾经用过的方法,只有有足够的诱惑,就不缺想要皇位的人。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再多的皇帝也不过是重复旧有的结局,兜兜转转,被耍的人还是他。   黑龙累了,就这样结束也挺好,至少青年是个好人,也是个好皇帝。   就是要吸血而已,都八百年了,也不差青年这几十年。   他看得到青年光辉远大的前景,祝福他江山永固,万古长青。   黑龙回到了秘境,开始了等待死亡的长眠。 第185章   黑龙再次醒来,是因为青年的呼唤,他的龙气控制不住地从体内消散,连秘境也开始逐渐脱离他的控制。   终焉将至。   外在的一切开始模糊起来,他逐渐分不清生和死的边界,残存的身躯好像存在着,又好像已经被卷入了虚无。   幽暗的水底仍然传来了青年的声音,如豆大的火星摇曳地从水面上飘了下来。   “你不来也没关系,我依然会遵守约定解开你的阵法。”   才不信你的鬼话,黑龙沉重地闭上双眼,何必如此,想见他可以直说。   虽然说了黑龙也不一定会见他。   可是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理由做借口,挑起他的希望然后又把他推入更深沉的绝望?   他甚至会有很多瞬间,连青年是谁都想不起来。   那张让自己记忆深刻的脸,变换着各种年龄和表情出现在不同的场景中,黑龙才发现,他们已经度过了那么多时间。   很长,他几乎占据了青年大半的人生。   青年没有情人,没有后妃,没有孩子,除了没有解开阵法这一点之外,他从没有背叛过黑龙。   哪怕他作为皇帝,天生就要用子嗣来当政治筹码。   青年说他不愿意,他不想让敖宸和他的母亲一样痛苦,也不想他的孩子像曾经的自己那样压抑。   更不想让无辜的女子就此葬送在高高的红墙内,成为怨妇和幽魂。   出生黑暗的人,难道不会与黑暗同化吗?他本来应该毫无负担地把那些女子,宫娥和孩子都看成是他的附庸品,一切都要为他而让步。   他应该自私,应该完全以自我为中心。   可是青年没有,至始至终,哪怕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他从来都把别人当做和他一样的人。   青年爱不爱自身?   君子洁身自好,他怎么能不爱自己呢?   正因为爱着自己,所以才知道自己的痛苦和不幸是多么难过,才懂得不要让别人重复自己悲剧的过往,也不要经历他想象不出的黑暗未来。   所以他才会那么由衷地为黑龙痛苦,情愿一次次地去接近阵法的中心,为了黑龙的穷途末路而哭泣,尽管黑龙的末日即是他辉煌的未来。   一切都源于青年有一颗真正的心,那颗青年一直梦寐以求的心。   黑龙的心告诉自己,一个人能拥有那么惊人的气运,上天的偶然或许是一部分原因,但在青年身上,他个人的因素不可缺少。   他真的和以往的人都不一样,黑龙一直都在笑他圣人贤君的春秋大梦,到头来,青年把一个黄粱之梦坚持了那么多年,终于让自己成为了梦中的人。   他会遵守诺言吗?   黑龙并不知道,但已经到了现在,反正也没有更糟糕的结果了,如果心和身都快死了,那么还有什么可以畏惧和逃避的?   他按照青年的说法,在那天强撑着现身。   那个夜晚没什么不一样的,和他们在宫里度过的许多日子都相差无几。   大殿里堆满了美酒,只是黑龙已经无心再饮。   黑龙提酒,将酒罐晃了晃,他已经闻不到酒香了,五感正在慢慢从他灵魂中剥离。   他忍不住问已经在幻境中知道一切的青年,解开阵法的后果他是否知晓,是否能够承担?   他清楚地知道,王朝的存续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黑龙的力量是天时,没有了最更本的力量之源,即便青年气运再怎么强大,也无法挽回一个支离破碎的王朝。   但他还有可能做一个偏安一隅的君王,毕竟这样的气运,注定青年一生绝不会沦为平庸。   他为君王而生,也会在君王的位置上死去。这是黑龙能看到的结局。   青年贪恋的目光和亲昵的举动让黑龙想起了他们本来应该好好珍惜的日子,比起青年的颠沛,他们能够平平静静坐下来脱离权谋的日子其实很短,短到黑龙觉得那会是一场朝露一般的幻梦。   越发接近死亡,他就愈加向往活着,唯有死亡可以让人懂得活着的真正意义,他想得快要疯了,只恨不能用自己的魂魄控制青年的躯体,不顾一切地解开阵法。   然后他说出了让自己都觉得震惊的话,黑龙竟然对青年说,你可以不用去。   青年笑着说他违心。   他确实违心了,可是心不是只有一种想法一种声音,对生命和自由的渴望荆棘一般蔓延了他整个心房,却还有一个小小的角落,栖息着一个柔软的孩子。   那孩子说他要做圣人,要当好皇帝,要创造一个全新的天下。   他说他要亲手放黑龙自由。   还有更多没说的话,即便没说,黑龙也能感觉得到,因为他完完全全地得到了一个人的心和全心全意的爱。   他想说些让青年放弃的话,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口,只能用重重威胁和恐吓让青年害怕,让他退缩。   黑龙也害怕自己的话真的会让青年退缩,他明明可以走上前拦住青年,抱着他,他有能力阻止这一次心血来潮,黑龙有预感,只要这一次青年退缩了,那么解开阵法这件事,他应该就永远不会再去尝试。   他可以用行动来阻止,却只能站在原地说着狠话。   那些他八百年来,一直想对王朝和皇室做出的事情,那些压抑在水面之下的无端怒火和仇恨。   他未必会杀了青年,但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报复整个国家和皇室。   他做梦都想着,自己要亲手毁掉这个罪恶的人间。   可是青年没有停下脚步,坚决地往前走着。   明知道那一头等着他们的是玉石俱焚的终章。   黑龙什么都没有想,因为就在青年进入阵法之后,他身上的龙气不再散逸,甚至随着时间开始逐渐回拢,身上的枷锁发烫,他被拉回了身躯之中,冲破了一切束缚,带着毁灭的威势重新回到了世间。   记忆重回之日,杀戮降临之时,黑龙带着不可遏制的情绪掐住了青年的脖子。   青年乖乖地扬起了头颅就范。   在杀心中摇摆的瞬间很短,黑龙想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荆棘仍在,少年试图抚平所有的刺,收效甚微,却遍体鳞伤。   黑龙找不到任何言语来表达他那一刻的心情,就像是终于有一片梅花落在了荒芜的冰原,带着有温度的疼痛和孤独的酸楚。   他一定要毁了这个国家,却可以对青年网开一面,可是青年的执着又是他无法改变的。   他们的矛盾来自人间,只要青年变成和他一样的神,不再是皇帝,这一切都会冰消瓦解。   他的祖宗情愿对自己低声下气,也要求得长生的方法。黑龙有更为吸引人的诱惑,他认识不少人仙,可以钻天规的漏洞,让青年成仙。   多少圣人期盼着羽化登仙,多少皇帝渴望着长生不老,可是青年只是让他快走。   因为他自由了。   自由的到来并没有那么痛快,身躯渴望着飞翔,黑龙的心却沉重地坠入了海底,每走一步,心就会被锋利的暗流割伤一刀。   是的,他自由了,这是黑龙的夙愿,也是青年的祝福。   这彻头彻尾的自由让人欣喜,也让人发狂。   …………   敖宸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张了几次嘴也没能续上,我点点头,理解地看着他。他应该是不想再说下去了,因为接下来的日子,都是违命侯逐渐走向亡国的日子。   我并不关心他如何亡国,但我想,作为见证过违命侯生命最后的人,我应该对这位为了仁义而毁灭自己的皇帝有一个交代。   我问敖宸,“你恨他吗?”   “我说我恨,你信吗?”敖宸嘲讽地笑了笑,“恨他身上流着杨氏的血,恨他不早点遇见我,恨他没有早日解开阵法,恨他为什么狠不下心舍弃任何人,以至于到最后连偏安一隅的君王也做不成。”   违命侯说过,在许多危急的时期都有人建议他离开骊都,去其他地方,以他培养的势力来看,应该会选择回到益州,假如真是如此,凭借蜀道天险,他未必会亡国,只怕现在会如季汉一般守在益州安详度日,以待时机重新统一天下。   “那你回来过吗?”我问他。   敖宸苦笑着点头,他离开后回到了天庭复命,随着阵法遮蔽的天机逐渐显露,他的遭遇也被天帝所知。   天庭可不会对强行逆改天命的事情坐视不管,杨氏所有的皇族都无法幸免,所有人都得入畜生道轮回十世后才能转生为人,为人十世之内不得享荣华富贵,必以凄凉悲惨度过一生。   敖宸存了私心,要天帝免除了违命侯的惩罚。他本来就是受害者,违命侯更是放走他的人,所以这一次大规模的天罚只有违命侯逃脱。   平静时期,天庭的神一代不如一代,敖宸反而因为在凡间受到的折磨,在修行上一日千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此不问世事,一心做逍遥神仙。   他还没看到齐国的毁灭。   自从敖宸离开后,齐国就已经出现了分崩离析的征兆,他甚至都不用刻意引导就知道亡国的结局。只是若他不亲自动手,又怎么解心头之恨?   他无数次地来到凡间,寻找那些有气运的人,想要扶持他们,用残忍的手段毁掉这个国家。   杨佑在井边看着枯月,他也在天上的云层中看着地上的君王。 第186章   敖宸十分不解杨佑为什么不肯放弃齐国,一个残破的国家,不过是君主满足私欲的肥沃土地,如今土地荒芜薄收,为何他还要拼命地施肥耕作?   敖宸又想起了青年的理想,只要他一天还是皇帝,他就会对天下负责到底。   他看着青年,什么都没有做,这是敖宸想看到的场景,却不想让让青年承受。   他想放下一切,可只要想到那些刻骨铭心的夜晚和刺痛,还有带着皇室血脉的肮脏气味,他就遏制不住自己毁灭的冲动。   青年的执着成全了他的自由,也成了他和青年之间最深厚的阻碍,只要他还是皇帝,只要他还是龙神,他们一直站在对立的两端。   他本应该亲手杀了杨氏最后的血脉,这是天道也能包庇的复仇,他无数次地举起双手,然后又缓缓放下,不管目标是不是青年。   下雪的时候,迎着清晨的薄雾,梅花独自在角落里开放,敖宸坐在大殿的屋顶上,看着宫城和京都一点点地苏醒,他想起了很多事情。   敖宸刚刚下凡的时候,天下还不是这个样子,他意气风发地行走人间,如同传说中的鬼谷门人一样,肆意搬弄天下局势。有很多人敬重他,畏惧他,将他看成神鬼莫测的说客谋臣,摄政王问他,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他的功业并不在人间,如此举措,到底想做什么呢?   敖宸蓦地想起他初见神庙时窃喜,或许有那么一瞬,他是真的懂了神的天命和责任。   他看见两兄弟背后的江山祥和,乱了多年的中原大地终于等来了一个迟到的升平治世,有多少人会因为敖宸扶持皇帝的随心之举而受益,他和皇室间的浅浅缘分,也终将化作气运,卷入天地间,成为王朝龙脉的丝丝缕缕,最后又回到踏足江山的每一个人身上。   他走了,离开了京城,他要亲手结束这场无休的折磨。   敖宸能看见天命,他受困也是因为有人觊觎天命,更不想自己最后竟然还是被天命摆了一道。   他替杨佑看过无数次,杨佑身上的气运本来就有一大部分与他相关,自己离开后这些龙气也不再属于杨佑,杨佑肯定不能再做齐国的君王,这是必然,但以他也不会死,至少他龙气还预示着杨佑能割据一方,甚至寿命也不会太短。   见过杨佑之后,他才终于明白什么叫除却巫山不是云,相比起当年的杨佑,这些人虽说也有气运,但到底是蹩脚的鱼虾,他看都懒得看一眼。   叛军中最有气运的,反而是当时被杨言廖襄打得屁滚尿流,仓皇逃窜的刘恒。他是杨佑昔日的手下,也是杨佑看重的肱股。   刘恒的处境竟然意外地有些同杨烁兄弟相似,带着残兵辗转山林间躲避追兵。   敖宸甚至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也许杨佑和他的臣子们真的能够创造奇迹也说不定。   前提是他不插手。   他本想在当众现身,用当时说服杨烁的模式再来一次,可是临了他又不愿意了,用这样的方式去毁了齐国,对杨佑也未免太过残忍。   为了给敖宸自由,他付出得太多了,甚至到最后,连敖宸也得不到。   刘恒逃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小河边扎寨,敖宸也跟了过来,他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做压倒齐国和杨佑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条河里有不少鲤鱼精,其中一尾已经活了几百年,开了灵智可化作人形,见到敖宸忙不迭地过来请他指点仙缘。   敖宸一眼就看穿了他人身后的真模样,他是一条黑鲤鱼,也算是勉强和他有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的水族。   他给了鲤鱼一滴血,鲤鱼给了他一块鳞。   看起来不像普通的鱼鳞,应该可以糊弄凡人。   敖宸拿着那块鱼鳞,说自己是龙神,许诺如果刘恒有难处,只要用龙鳞就可以召唤他。还说了许多龙鳞百毒不侵,刀兵不入的蠢话。   说起来,他当年劝服杨烁,谈的是征战天下的霸道,和其他皇帝合作,只需要抛出皇位的诱饵,而诱惑杨佑,说了那么多条条有理的分析也没能成功,最后还是靠以往一直没成功的感情。   现在对刘恒说的这些话,都是街上算卦的骗子哄人的鬼话,没想到刘恒竟然信了,还感激涕零地磕头道谢。   我听到这里笑了笑,“或许陛下也知道是假的。”   如果他曾经用过龙鳞,就知道敖宸一定不会回来,说不定连鲤鱼精都没有。   “但是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借口,让他的官兵继续跟着他走下去。”   在那种内外交困的局势下,没有任何外在条件能证明陛下还能坚持下去,只有来自虚无的神鬼之说,没有任何证据就能让人信服,让人为之痴狂。   何况他手里现在还真有了一块不寻常的“龙鳞”。   敖宸看着我仔细辨认着我的眉眼,“你当时,也在他军中?”   我笑着点头,“自我跟随陛下之后,东西南北,四处征战,从无别离。”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看来你年轻时也是命硬,一介女流,竟然在这么乱的局势中也能平安活下来。”   “有赖陛下保护。”我有些累了,锤了锤自己的腰,上了年纪就是有些不好,坐着都嫌累。   敖宸继续说他的故事。   他本来也懒得管人间事了,这一次不过是给了刘恒一点甜头,当时刘恒已经走到了末路,如果就此被廖襄斩杀,那是他的命。如果刘恒因为这点莫须有的胡话就能重整旗鼓,度过难关,那也是命。   可能吗?   敖宸对此并不抱太大的希望,他有好几次都想回去亲手帮帮刘恒,毕竟看着别人杀死仇人,总归没有自己动手来得畅快。   但他没有回去,他总是安慰自己,给了“龙鳞”,日后齐国灭亡,也算是有他的一份了,他什么都没做,倒也不亏。   他以为刘恒不会因为龙鳞而得到什么实质的力量,也觉得杨佑至少会作为割据一方的诸侯活下去,然而事实证明,他都错了。   凡人总是能以超乎他想象的方式,带给他不能接受的结果。   他说完就住了口,似乎故事就到此为止。   但我直觉他还有很多没说出来,从陛下得到龙鳞,到违命侯身死这段时间,他到底做什么去了?   可我再问他只同我摇头,似乎是不想再多说。   我并没有经历过他和违命侯经历的那些,也不像违命侯的大宫女瑞芳一样有着可以质问的立场,我只是一个过路人,一个有幸在黄泉路上送了违命侯一程的过路人。   我什么都没有。   我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从床头的小盒子里拿出一卷图纸摊平了放在桌上,“这是京郊的地图。”   我指着一处地方说道:“这里是违命侯的墓穴。我以前常常去看他,后来腿脚不便,他又离陛下的皇陵太远,后来就渐渐没去了。当时有不少大臣旧故都会去看看他,如今我是最后一个旧人了,我也离死不远了,到时候连个祭祀他的人都没有。”   虽说他也不一定非得要那些纸钱不可。   我还是说道:“我知道您有许多时间,想求您以后多去去看看他。万一还能遇上他的转世……”   我心里并不太想违命侯再遇见他,人和神之间的差距太大,再次相遇,他们就会有好的结局吗?   可是他们的羁绊太深了,以至于任何人都无法斩断,“转世也好,忘掉了一切,都能好好过着,也不枉他痴心一片。”   “给他烧了几炷香,也就只能这样了。”敖宸从地图上抬头看着我,声音由无尽的落寞转为平静,“你居然相信转世?”   连违命侯给我讲的龙神我都信了,又怎么不相信转世呢?   敖宸站起来推开窗,窗外是我为陛下种的花圃,里面栽满了太子差人给我送来的各种花,我其实都认不全,但听经常过来的侍卫说,都是极为名贵的花,光是姚黄魏紫都有好几棵。   正值仲春,鲜花盛放,漫天都是嗡嗡叫着的蜜蜂和翩飞的彩蝶,还有各种花粉的香气。   他背着手开口,蜜蜂扇动翅膀,用忙碌掩去了他的孤寂,“孟婆汤一饮,前尘皆忘。如果什么都不记得的杨佑,不在帝王家,不读圣贤书,不知道有一条黑龙,即便是同一个灵魂,他还是杨佑吗?”   我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我从未想过,的确,如果陛下有转世,没有了以前的记忆和经历,他不再是节度使家的公子,不再骑马打仗,不会在陇西救下一个差点死于饥荒的女孩,他或许还是陛下的灵魂,却不再是我的陛下了。   那么即便我苦苦寻觅,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呢?即使敖宸能找到他的转世,然后善待违命侯,和违命侯交好。   终究也不是故人了。   爱恨情仇,悲欢离合,一切都像是一场朦胧而华丽的梦,在织起了无数情丝之后,被生死决绝地斩断。   敖宸靠在窗边笑了笑,转过身来在桌上放下一个黑色的黑子,四角金龙包边,他推向我,“本来是专门找来给他的,现在他不在了,就给你吧。”   “这是什么?”我问道。   敖宸转身欲离开,“长生不老药,随你怎么处置吧。”   他沉默了一会,最后留给我一个不知是自嘲还是苦涩的笑容,“都无所谓了。”   他的消失和他的到来一样毫无预兆,也没有任何痕迹。   天意弄人,我如今才懂了它的含义。   我打开了盒子,里面放着一颗碧绿色的丹药,药香清润了整件屋子,我陈旧的身体仿佛也因为药香而轻盈了些。   我蹒跚地走到柜子里,打开暗柜,拿出里面的牌位擦了擦。   故皇帝杨氏讳佑之灵位,字都被我多年擦拭弄掉了些漆,我也是太不小心了。   我把不老药放在灵位前供了一天,然后丢进了我房前的井里,继续一天的劳作,打水浇花。   花越开越盛,我忍不住想,那些在严寒中盛放的梅,究竟是忍着何等决绝的痛苦与孤寂,才要在风刀霜剑里肆意地奉献美丽。   我回到屋里,写下曾经学过无数次的诗,违命侯用瘦弱的手腕教我写的诗。   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全文完—— 第187章 后记 后记   从19年2月份发了第一版的楔子(现在放在了番外里面,是那个在水里面印章的),然后4月份陆陆续续发了第一版的文字,大概剧情是从现在版本的朝歌卷(也就是杨佑幼年时期“我”的视角自述开始)。   说一说这个故事的起源吧。一开始是我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囚龙这个名字,我一直都没看过叫囚龙的其他文章,也没听过囚龙的歌曲(孤陋寡闻的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名字好像有很多值得挖掘的地方,然后某一天突然有一个画面就出现在我的眼前了。   其实我写小说都是从某一个瞬间出现的画面开始构思的,从画面开始然后慢慢地想前因后果。当时第一个情景是这样的:   昏暗的宫室里,两具俊美的身体在赤/裸的缠/绵,没有灯,只有黑色的床帏和一层层从屋顶垂下的黑色轻纱。香炉上的轻烟和喘息一样黏腻煽情。   小太监敲了一声门,“禀告太子,陛下太极殿召见议政。”   一只苍白的手掀起了厚重的帘帐,一个成年男子凌厉过头的美丽脸庞最先出现, 他将床帐挂在一旁,赤裸的胸膛,沟壑分明的肌肉上布满汗水,嘴角轻轻勾起一个薄凉的微笑。   少年趴在他的腿上,男人摸了摸他的散落的头发,“找你去议政了。”   少年的手指卷着男人的发尾,凑到嘴边亲了亲,“肯定还是为了党争的事情。”   他撑起身子在男人的下巴上舔了一下,换来一个深深的吻,一吻作罢,少年靠在男人的胸膛上,手指在男人的汗湿的锁骨上微微挂蹭,“若不是你之前早就教过我,我说不定就得被那些老臣算计。”   男人亲了亲他的额头,手指插在他的头发里梳了梳,“我也就只能教教你这些无用的东西了,昨天同你说的都记下了吗?”   少年乖巧地点点头。   男人鼓励似的拍了拍少年的后背,“既然如此,那就放心去吧,太子殿下。”   少年抬头对着他笑了笑,起身拿过手帕擦了擦斑驳的身体,穿好衣服,仪容整洁地走出了宫殿。   宫殿里只剩下男人,他独自躺在大的有些吓人的床上,身边是揉得发皱的被褥,空气里有着淡淡的麝香味。   他曲起脚,手指在额上抹了抹,看着少年离开的方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没错了这就是囚龙这个故事一开始的全部起源。   在最初的场景里,敖宸是被囚禁的龙神,为了获得龙气诱惑皇子,他要夺走皇子的龙气,皇子不过是他得到龙气的手段,他对皇子很好,但是没有真心。   而皇子就是那个痴心错付的人,最后被夺走了龙气,也因为放走龙神而失去了国家。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故事,皇子没有那么崇高的理想,龙神也没有过多的感情,所以一开始定位就觉得是虐文,这是第一版的构思。   写的时间久了,想的时间也久了,就会慢慢想整个故事,因为一个故事肯定不会只有两个角色就能撑得起来,何况这是一个人漫长的一生。   然后暮云就出现了,随着她的视角,首先是新朝的皇帝和大臣,然后是杨佑回忆中的过去,杨佑的母亲、父亲、兄弟、臣子……   人越来越多,剧情也越来越复杂,可以说,我一开始并没有想过囚龙这个故事会成为如今的样子。   每个角色的设定都在不断地丰满,杨佑从一个单一的皇子变成了一个复杂的人设,老龙也从没有心变成了都挺惨,临时加上去的角色牛牛(没错杨遇春真是我临时加的)本来只是作为一个剧情工具人物的,写着写着发现他很有幸也得到了大家的喜爱。   从去年11月开始几乎无休地日更到20年的5月,期间有过很多崩溃的时候,囚龙实际上的大纲我都只是写了开头后面就懒得写了,于是有许多情节我会写崩溃,感觉不够写不会写写不出来,这个矛盾集中出现在西南卷,也是后面要重新修改的部分。   当时也没想过囚龙会有这么多的收藏和留言,只是单纯地想写一个不同的故事,这个故事里面没有对错,即便坏人也有自己的立场和能够得到原谅的地方,也没有单纯的爱恨,所有的感情都是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更不是所谓的装逼打脸,废材升级,他们都要面临生命必须经历的苦难和考验。   至于这个故事到底讲的是什么,写完故事的我已经无法做出评价了,因为这个故事现在属于每一个看到的读者,亲爱的读者宝贝们看到了什么,那就是我想说的。(当然我还是希望大家看到的积极意义多一些)   曾经我和朋友讨论剧情的时候有一版是这样设想的,柚子放了老龙之后,求老龙不要针对他的百姓和国家。朋友说不要乞求,每个人都有尊严和骄傲。他还说,如果国家因为老龙而毁掉也是可以的,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我想是这样的,正因为柚子懂老龙,所以他才尊重老龙要灭国的想法,也因为他身为国君的骄傲,他并不会真的摇尾乞怜,乞求敖宸放一条生路。我想他心里一定有自己的坚持,如果世界在逐渐变坏,他总要用自己来照亮前路。   还有很多很多和朋友们包括自己和自己反复推敲剧情的经历,总之是很复杂的过程了,最后才让故事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先谢谢俺的朋友们,他们的支持是我能坚持下来的动力之一。   当然,最大的动力来自于我读者姥爷们,尤其是每天看到评论的时候都很激动,看见角色们被人喜欢被人讨厌,看见有人说每个角色都有活过,看见大家和角色共情,看见大家夸我的文笔(这点确实没啥可夸的,就当是大家对小说的喜爱爱屋及乌了)……很多,我尽量用心地回复大家的评论,也会对照着大家的评论来推敲我的剧情设定,我没法说出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在黑暗中行走,明明很孤独很害怕,每次写出东西来都不知道前路在哪里,但总会在路途中看到有人用评论一点点燃起萤火,于是未来的路就不再可怕,也不再迷茫。   大概?我也不是很会文学性比较优美的比喻……基本上我都认得大家的ID,也会尽量每个人都回复,还有很多读者姥爷是从去年一直不停地追到现在的,我都很震惊,就好像一个常年生活在冷宫的女人突然得到了皇帝的宠幸一样的荣耀兴奋,因为确实没想过会有人坚持着一直陪着我走过来,毕竟这个时间太长了,而小说不过只是一个娱乐时间里的消遣而已。   真的发自内心地感谢每一个陪着我走过来的人,不管时间长短,也感谢每一个看到囚龙的人,不管是点了一下还是看了几章。嘴笨也不知道咋说俺的感谢之情……   说实话,我写一个故事,只是为了满足我倾诉的欲望,书里的世界是我自己的世界,只在我这里存在。   但因为有了读者,这个故事才有了所谓的价值,才有了所谓的鲜活,我一直相信,是每一个看见的人,给予了作品永恒的生命。   2020.05.18 第188章 金玉印和银玉印   寒冬凌冽,夜半时分,一阵幽咽的哭声从黑暗中传来。   一个小孩坐在池边哭,池里的龙神看见了,问他:“你为什么哭?”   小孩说:“我的玉印掉进河里,明天一定会被责骂。”   龙神说:“我可以帮你把玉印找回来。”说完,龙神就跳入池里不见了。   一会儿,龙神从池水里探出头来,手里拿着一枚方正端庄的玉印,问小孩:“你掉的是这个玉印吗?”   小孩一看,那玉印通体碧绿,一角用金镶嵌,上面残存着有如血污一般的印泥,上面写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他马上说:“不是,这不是我的,我的玉印写的是宣和。”   又过了一会儿,龙神又从河水里冒出来,拿着一枚雕刻着四爪飞龙的玉章,,问他:“你掉的是这枚玉章吗?”   小孩摇摇头说:“不是,我的玉章刻的是狻猊。”   最后,龙神拿着一枚小小的玉章跳出水面,玉章上雕刻着一只静坐的狻猊,他问小孩:“这是你掉的玉章吗?”   小孩很高兴地说:“是的!是的!谢谢你!”   龙神说:“你很诚实,这另外两枚玉章也送给你吧!”   说完龙神把三枚印章同时放到小孩手中便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漆黑的天幕上突然出现漫天金色的霞光,小孩抬头呆呆地看着那霞光璀璨着照亮天幕,又黯然地渐渐消失。   等他低头时,发现龙神给他的三枚印章中,只剩下了自己的那一只狻猊,其余两枚都消失不见。   他看不到,那两枚印章随着霞光化为一阵轻烟,钻入他的右眼,他的右眼便从此多出了一个瞳孔。   史书记载道——   元硕七年,天有异象,龙神现世,择选圣君。 第189章 番外:复国(1) (修)   描写的是齐国被灭后的故事,可能会调整到正文,涉及一些新出场的人物,时间大概在暮云和杨佑讲完故事之后   一   火光照亮齐国黑暗沉静的夜空。   充斥着王城的却不是市集商人的喧嚷,而是刘恒军队踏踏的铁蹄。   杨笙又梦到了当时的场景,恍惚间从梦中醒来,玉瓷枕上浸满了冰凉的泪。   她看见熟睡的刘恒迷迷糊糊睁开眼,尚还沙哑的声音温柔地问:“笙儿,怎么了?”   “没什么,”她从床头柜上拿了一张绣着鸳鸯的丝帕,轻轻擦去枕上的眼泪,笑声轻不可闻,“只是想起些旧事罢了。”   “陛下,睡吧。”她抚摸着新皇的黑发,把头靠在男人的胸膛。   闭上眼,她在梦中看到父亲薛王杨度平静地锁上王府的大门,跪在祠堂前大声地哭喊着,“天要亡我大齐!”   然后是漫天火光,点燃了整个封闭的王府。   母后穿着最华丽的霓裳在祠堂前自刎,鲜血溅到她和姐姐的脸上,温热刺骨,耳边是下人们的惨叫哀鸣。   国破,家亡。   二   天色暗淡,由黑色变成的深蓝,朦朦地笼罩在地上。   总管太监急匆匆赶过来把刘恒叫醒,也吵醒了一旁的暮云,刘恒轻声训斥着他,总管太监笑眯眯接下。   他知道刘恒十分纵容暮云。   宫里有贵妃,有皇后,身份地位高的妃嫔一抓一大把,只有这个什么都没有的侍女,才是宫里最有权势的人。   谁都在猜,她到底什么时候怀上龙种,皇后为此事着实焦头烂额了许久。   因为后宫里的女人都知道,一旦暮云怀上龙种,就是她正式登顶后宫之时。   刘恒见暮云醒得早了不高兴,吩咐下人今日要好好顾着她的情绪,少让暮云姑姑做些事,她想要什么便给什么就是了。   暮云闻言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哪还有因为起得早生气的道理呢?”   “你可不就是朕的小姑娘吗?”刘恒俯身把暮云的碎发从脸上拂开,露出她清丽的双眼。   有宫人在一旁看着,暮云的脸唰的一下变的通红,她避开刘恒的手,“还有人看着呢,说这样的话也不害臊。”   她爬起来伺候刘恒穿上黑色的王服,领口的龙纹随着王的转身而游动。窗外透过来一些细密的微光,和着昏黄的烛光一起映在刘恒脸上。   那是一张正值青春、盛气凌人的脸,悬直挺立的鼻梁,深邃俊朗的眉目,野心勃勃的眼神。正是灭掉齐国,逼迫齐国末君杨佑投降的新帝刘恒。   暮云看着刘恒,脑海里不知不觉又浮现出违命侯的脸。那样倾世绝伦的一张脸,穿上龙袍该是何等的气宇轩昂。   她怎么会想着违命侯……   她有些慌神,随口问道:“今日这样吵陛下,可是有什么价值万金的消息?”   刘恒与总管太监颇有默契地对视一眼,笑而不语。   暮云挑眉笑道:“不说便是了。”   刘恒坐到床边把她搂在怀里,捏捏她的脸,“也就你敢在寡人面前放肆,今日传来消息,说杨赤心已经投降了,不日铁兰就会押解他回京。”   铁兰是齐国归顺的将领,当时差点在战场上死了,还是被人救了回来,从此忠心地跟着刘恒。   杨赤心是杨佑的忠臣之一,盘踞西南,一直在负隅顽抗。   杨赤心竟然投降了?   暮云有些呆怔,杨赤心一降,就意味着刘恒彻底统一了天下。   “恭喜陛下。”暮云也忍不住替他高兴。   西南在刘恒心里地位十分重要,毕竟是他的家乡,杨赤心一直哽在那里也不是个事,如今终于解决。   刘恒用力在她脸颊上留下一个吻,“今日要处理很多事务,不能回来陪你,你自己可有什么安排?”   “奴婢之前已向王上禀告过,违命侯的病情又有反复,我想去看看他。”   刘恒点点头,“我让流萤送你去。”   “不必了,”暮云从刘恒怀中起身,“还是让流萤好好帮您做事吧,既然让奴婢去了违命侯那里,就不要再多做些什么让违命侯生疑的事了。奴婢自己去吧。”   “好,你好好照顾自己。”刘恒低头吻暮云的额头,带着一帮宫人走出了清凉殿。   三   杨笙等着刘恒的车架离开后宫,即刻收拾东西去了教坊。   兄长杨玄刚刚起床,婢女扶着他梳洗、着衣,他曾是风光无限的薛王府王子,是深得圣宠的御弟,杨笙不是很清楚朝堂上的事情,但她知道,当年有一种传言,杨佑是想把杨玄当做皇太弟来养的。   而如今的杨玄却被软禁在教坊中和歌姬舞女为伴。   杨玄用手绢捂着嘴,用力咳了一阵,杨笙看到一丝丝殷红从洁白的丝绢中渗漏,她几乎是要哭出来。   “天寒地冻,请兄长注意身体。”   “有劳贵妃挂心。”杨玄不以为意,“都是顽疾了。”   杨玄挥着宽大的衣袖,示意侍女们退下,房间里只剩下兄妹二人安静地坐着。   杨笙犹豫着开口,“今日听宫人传信,西南的军报传来了。”   杨玄正在倒茶的手猛地一颤,茶水溅落在桌上,有几滴热茶落在他身上,他也没有察觉。   他黑色的凤眸里寒光湛湛,“如何?”   杨笙不忍地闭上双眼,“杨赤心降了,不日将押解回京。”   杨玄跌落在地,广袖带翻了茶盏,“杨赤心将军一降,刘恒就彻底掌握了天下,我齐国,复国无望啊!”   杨玄的声音近乎哭号,说到最后,滴滴鲜血喷溅在他的白衣上,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的眼睛里落下,整个人颓丧无光,像是一株衰败了的杂草。   杨笙看着兄长绝望的模样,心中一片悲戚。   似乎还是不久之前,她还是一个少女,整日享受着锦衣玉食,和家人们一起沉醉在齐国皇室的金碧辉煌中,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千年万年。   谁知刘恒的兵马竟然来得那么快,围城近一年,连逃走都来不及。   灵帝杨庭没有女儿,儿子们在夺嫡中死得七七八八,她和其他郡主一起,被拉到了刘恒的驾前,成为刘恒弥合新朝旧朝的工具,做了他后宫中的一员。   那时的她郁郁寡欢,每日都想着一死了之,是兄长出谋划策,让自己在刘恒身边探听消息。   “陛下那边有消息吗?”   这个陛下只指一个人——末帝杨佑。   杨笙无力地摇摇头,“刘恒不准任何人接近陛下的宫殿,在周边布满暗卫眼线,里面的人也出不来,根本不知道陛下的消息,只能看见饮食和一应用具都按时送进去。他最近还把那个最喜欢的宫女放到了陛**边,不知道想做什么。”   杨玄近乎绝望,眼睁睁地看着机会逐渐减少,直到最后一个顽抗的势力也消失,他不是不恨杨佑白白断送了江山,只是悔恨也无用,最重要的是光复杨氏河山。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恐怕撑不了多久了,他只希望自己能在闭眼之前看见杨氏皇族重整河山。   “不过是杨赤心投降,就在这里哭哭啼啼,刘恒皇位还没坐热呢!”娇媚傲然的女声传来,一身红色宫装的美人从屏风后的暗道中走出。   她的模样和杨笙几乎一模一样,但眉宇间多了几分英气,神色高傲不可亵渎,衬着红色的长裙,整个人好似一朵从火中燃出的曼珠沙华。   “姐姐。”杨笙哽咽着喊道。   红衣女子是她的双胞胎姐姐杨筝,性格强势,做事果敢,被刘恒赐给了降将杨遇春。   “你怎么来了?”杨玄皱着眉头问。   “大将军也收到了西南的消息。”杨筝回答,她无论何时都带着不可催折的锐气,“大将军想问,哥哥是否有兴趣与他联手。如果哥哥和大臣们决心让陛下重登皇位,大将军愿助一臂之力。”   这正是让众人矛盾的地方,刘恒留着杨佑一命的用意也正在于此。   杨佑投降,献出了齐国的江山,失掉了旧臣的人心,即便再谋复辟,很多人也倾向于不再选他。   可是其他皇子都是庶子,只要杨佑不死,他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继承人,再不就是皇室的堂兄弟,杨庭几乎杀掉了自己的兄弟,只有薛王杨度幸存。   如果不选择杨庭的皇子们,宗室中只有杨玄有资格登临大统,可杨玄身体不好,没有子嗣,杨佑虽然宠爱他,却没有给他正名。   所以只有杨佑能够代表齐国,留着杨佑的命就是对付齐国旧人的一招好棋。   杨玄有时会盼望着杨佑死掉,但更多时候,他期望杨佑好好活着。   他是个好皇帝,假如给他再多的时间,杨佑一定能把齐国从泥潭中拖出来,给他们一个全新的世界。   就想他登基的时候承诺的一样,就像他变法革新的时候许诺的一样。   可是世上没有如果两个字。   “大将军在新朝享受荣华富贵,识时务的生活多好过,他会这么好心帮一群丧家之犬?”杨玄嘲讽道。   “大将军和陛下的关系,还用我多说吗?”杨筝的嘴角勾起一抹涉魂夺魄的笑,“杨赤心不过是陛下在西南招安的土匪,大将军可是一直跟随陛下的家臣。你们肯相信杨赤心拼死抵抗,为何不相信大将军?”   “倘若他真的忠于陛下,又怎会在骊都被困之际,不带兵南下驰援,而是让三十万男儿卸甲投降?”杨笙哭道,“倘若他肯用兵,齐国又何来今天?!!”   杨筝一时语结,也辩解不出什么。   杨遇春肯娶她,存的是照拂宗室的意思,对她就像对待公主一般,从不曾越距,处处尊重她。   正因如此,她才相信杨遇春的诚意,才答应杨遇春来联系旧人。   可是杨遇春始终都没解释,当年刘恒围困京城,已经到了齐国危急存亡的关头,他手握精兵强将,却不作反抗地投降,换来了新朝的官位。   新朝的皇帝能给杨遇春的,杨佑当年都给了,而且给得更多,许多人都猜测杨佑多年不纳妃的原因,就是因为和杨遇春有染。   难道是两人感情上出现了什么矛盾?   可是倘若两人决裂,杨佑又为什么放任杨遇春驻守边关,手握重兵?   到底是为什么?   这恐怕是齐国人心中最大的疑问。 第190章 番外:下凡(1)   一   人是人他/妈生的,那神是怎么弄出来的?   神他/妈生的吗?   那神他/妈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问题困扰杨文秀很久了。   他生活在周朝末年,是最后一届凭借人身修仙成神的“人”,从他们这一届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登临天界。   人是人搞出来的。   那么神是谁搞出来的?   最初的神从哪里来?最后的神又要到哪里去?   虽然他只是管神界人员培训的一个小官,却意外地喜欢思考这些关于天人的终极问题。   对此,他的同班同事都表示,十分不解。   “你说你,有那么多时间,不能好好整理一下藏书阁吗?下个月文曲星君要在藏书阁会客,到时候上面会有人来抽查。”南斗星君摆弄着他的命运簿缓缓说。   “对了。”他提醒杨文秀,“最近和你搭班的那个人,叫什么来着,他好像因为在上一任天帝的忌日喝酒,被南天门卷帘大将捉去关着了,这几天你都要自己忙了。”   人间有酒禁,没想到天上也有酒禁,神仙也当得太没有意思了。   他只好默默收拾东西好东西,去整理藏书阁。   二   杨文秀难得去流碧园一趟。   天帝不满神仙们各自玩耍,全凭自己本性做事,决意要改善天界懒散的做风和工作习惯。于是召集懂礼仪、讲知识、博古今的神仙们,开创了神界人员培训的学院——流碧园。   据说这个名字是天帝曾有幸穿越时空到达几千万年后的新新世界学到的新名字。   他作为流碧园的掌门祭酒,虽然也很关心弟子的学习情况,但他神阶小,为了防止出现小神管教大神的尴尬局面,他是从不轻易到流碧园的。   但今日他不仅要去流碧园,还要去干整理藏书阁这样的苦活。   气死个神了。   好好在家当算命的不好吗?为什么想不通要修仙啊!   气死了!   三   整理了一夜,好不容易将藏书阁整理出一个样子来,杨文秀在书架下面睡了一觉。   杨文秀在读书声中醒来。   他随意披了一件衣服,迎着有些萧瑟的风走出房间。门外是一方小小的庭院,倚着东北角,有一丛绿竹。一个黑衣少年搬了一个马扎坐在竹下,正放开了嗓子读书。他只穿着一身男式长衣,头发全束成一股,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英气的眉目。   杨文秀看着衣袍上的龙纹,隐隐约约感觉有些熟悉。   嘶!   这不是东海龙君家那个第几个儿子来着?   不知道。   龙性本淫。   东海龙君都不知道有几个儿子了,他自己可能都数不清。   东海龙族衣服上的鎏金蟠龙是不会变的。   他笑眯眯地和龙子打招呼,“这么勤快啊龙子大人。”   龙子收起书,对着他行了标准的礼,一身锐气,“见过祭酒。”   杨文秀摆手,“这几天王母生辰,大家都放假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龙子笑着说:“我去司神那里问了,他们说现在天界提倡天人一体,天生的神要想获得天庭承认的神阶,就要做几件对凡间有益的事情。”   “那你找到了吗?”杨文秀心想,这肯定是龙君不受宠的龙子,龙天生就是神,不像他们这些人修一样,需要天庭神阶的认证,否则就是不成器的散仙,始终无法踏入天人一境。   “像你这样天生的,不需要神阶的认证了。”他忍不住提醒龙子。   龙子轻轻地笑了笑,“我不想靠着血脉,我想做真正的我,用我自己的力量。”   年轻人就是有勇气有自信。   杨文秀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子,感叹一句老了老了。   龙子向杨文秀再行了一个大礼,“我听说祭酒大人熟悉人间事务,我此次下凡,是要选定国君,安抚天下,做护国神兽,所以想来向祭酒打听打听人间的事情。”   找我就对了!   杨文秀刚刚飞升没几年,按照天界和人间的时间来算,此刻人间也不过百年,他所拥有的知识还能用。   其实这种找国君的任务,听起来感觉热血沸腾,而且似乎很有成就感,实际上非常繁琐累人,要是自己选定的国君中途出了岔子,就得另找。   要是国君暴虐弑杀,自己还得遭天谴。   帮助国君获得天下的道路,还要牺牲自己的法力。   最后得到的也不过是个小小的神阶。   还没有杨文秀的高。   干嘛呢?   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   不过像龙子这种边缘人物,也就只能接到这样的任务了。   现在天魔两界又不打仗,人间也没有什么颠覆性的危机,有实力的人没有出头的机会,全都要给出身让路。   龙子就算再有实力,也只能干这种活了。   他尽心尽力地将自己所知的人间的一切都告诉了龙子。 第191章 番外:下凡 (3)   周国,元鼎五年,云熙城外,董家箐。   敖宸刚刚出手解决了一伙围堵凡人的山贼,用的是龙族的初阶法术,虽然是初阶,但是好像威力还不错,这一群山贼都被敖宸干净利索地干掉了。   被救下的百姓对着敖宸不停地作揖,连声说着“感激天神下凡”之类的话。如果不是他及时阻止,这些百姓差不多要行五体投拜的大礼了。   可以理解,毕竟最近一百年凡间都乱成什么样子了,他们见敖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时崇敬不已也是情有可原的。   一下山就开始除魔卫道了。敖宸感觉自己离目标又进了一步。   这些人里有没有作为国君的人选呢?   敖宸想着杨文秀叮嘱的话,最好还是找个世家子弟,这样起事的时候至少会轻松一些。   还是算了吧。   这里都是乞丐。   “咳咳”,敖宸轻轻咳嗽,引来众人的注目:“既然大家都安全了,那就都散了吧,赶快回家吧!我就先行一步,请诸位好好保重。”   说罢他用力地拂了下衣袖,制造出一种广袖飘飘的效果,驾着马向着云熙城飞奔而去。   云锡城是周国东南第一城,位于河运陆运的交界地,多的是来来往往的商旅游人,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笔直宽敞的街道两旁摆满了摊子,处处有响亮高昂的吆喝声,是真正充满着尘世气息的地方。   穿过繁华的街道,敖宸拐进一条清幽的巷子,这巷子虽然幽静,占的地势却不少,地面是用上好的青石铺就,这里便是有名的朱雀坊,云熙城的世家豪门几乎都集中居住在此。   江左有四大豪门朱、陆、冯、丁,杨文秀说……   杨文秀说他什么豪门都不是。   不过他依附于四大豪门之一的云熙冯氏。   可惜的是,冯氏的宅子都被烧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所在冯家废墟上建立起来的新院子——杨府。   十多年前,冯氏受周国太子与二皇子夺嫡牵连,被满门抄斩。冯家上下七十多口人全数死亡,无一幸免。   杨文秀给他的消息,当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喂!穿黑衣服的,别在这挡路!”门口的府卫朝着敖宸大吼。   敖宸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匆匆走开。   朱红色的府门大开,一个穿着白色衣袍的俊美公子从门中走出,对着敖宸喊道:“公子留步。”   敖宸转身,面无表情地说:“你叫我?”   白衣男子呆怔了一会,方才回神说道:“下人无礼,还请公子见谅。”   “不如请公子到府中一叙?”他指着朱红色的府门说。   敖宸听到有人说:“不愧是江南第一公子杨烁,当真是风度翩翩,礼贤下士。”   我是下士吗?   敖宸觉得凡人似乎对这个词有一些误解。   但是他宽容地不去计较。   “杨家,是世家吗?”敖宸直接问道。   “不知公子问的是哪种世家?”杨烁反问。   敖宸道:“四世三公。”   杨烁汗颜,“不是。”   “出将入相。”   “不是。”   “钟鸣鼎食。”   “不是。”   杨烁冷汗都留下来了,若不是看着此人样貌惊为天人,他才不会多起待客的心思,也不必当着众人的面承认自家的短处。   杨氏不过是从他父亲才开始崛起的小门小户。   他说道最后有些肝火,但还是忍住了,对着敖宸说道:“公子问这些作甚?”   “你都不是,”敖宸冷冷地说道,“那我去你家干什么?”   说完他转身就走。   杨烁咬碎了一口银牙。 第192章 番外:下凡 (2)   四   杨文秀说,人间现在的朝代叫做周朝,皇帝,算了他也不知道现在是谁当皇帝。   反正人间和天上一样,也要一个至高无上的领袖,天上的是天帝,人间的就是皇帝,皇帝之下呢,又有群臣百官。   人类并不像神仙一样独来独往,他们的力量很小,所以喜欢聚集起来,一个人当官还不够,得家里人都当了官才算数。   所以除了朝廷的官员之外,还有一种势力交杂其中,叫做世家。   世家有钱有权有名声,虽然不是皇帝,但有时候却能让皇帝乖乖听话。   要是龙子想找个人扶持,最好找世家子弟,这样起步的时候,好歹能省点招揽人才和传播声命的力气。   杨文秀说出了尚在自己记忆中的几个世家。   那都是盘踞在中原大地上几十几百年的世家了,不管朝代如何变化,总能保持繁荣昌盛。   “那你是哪一个世家?”龙子问。   “我刚刚说的几个世家里,有哪个姓杨吗?”杨文秀吹胡子瞪眼。   龙子慢慢想了想,“没有。”   “你说我是哪个世家?”杨文秀笑道,“我就是个穷算命的,跟着师傅想要除魔,有点机缘捡到了本仙籍,这才能升仙。”   五   “对了。”杨文秀叮嘱道,“按理来说,你找皇帝是看气运。人的气运虽然千差万别,但总体来说,从出生开始是比较平均的,这也是天底下为什么那么多普通人的原因。然而其中有的人,因为天赋、性情、道德、言行、智慧、家世等等原因,会有与常人不同的气运。这样的人很少见,所谓五人曰茂,十人曰选,百人曰俊,千人曰英,倍英曰贤,万人曰杰,万杰曰圣。”   “能够担当大任,有所建树的人,必然在气运上异于常人。而能够当上皇帝的人,必然是天底下最顶尖的人。”   所谓气运,不过也就是天地之间的一种感应,这种感应越多,人和天地间的默契也就越好,对自己有利的事物便会逐渐积聚在周围,往往能够逢凶化吉。   这就是人间所说的——“天助我也”。   神仙是可以直接看到人的气运的。   龙子若有所思。   “别误会,”杨文秀看龙子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赶紧继续说下去,“可是什么人能够当皇帝,从古到今也没有个定数。”   “有的皇帝凶狠狡诈,有的皇帝温柔仁善,所谓仁君贤君,道德并不是唯一的评判方式,而每个人的治国方式也各不相同。更为关键的是,只要一个家族出了第一个皇帝,这个家族的气运便会和人间的种种气运交织在一起。出身帝王家的人,本来就会比别人获得多一些的气运。人间也往往会出现明明没有才干却能登上帝位的人。”   “扯远了。”杨文秀拉回自己的思绪,“我想告诉你的是,人的气运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会随着一个人的言行而不断地增减。你只选一个人当皇帝,仙官们并不会记你的功德。因为这还不够,你得找一个能够稳定天下至少百年的家族。不然扶起了一个皇帝,一二十年过后又是乱世,那还不如不派你下去,让人类自己乱搞呢。”   龙子点点头,杨文秀道:“言尽于此,龙子大人好自为之。”   龙子行礼道谢,准备离开。   杨文秀突然叫住了他,“对了,龙子大人,你叫什么名字?”   龙子回头,眼尾上挑,画着一只红色的梅花,“东海敖宸。”   杨文秀点头,他搓了搓双手,“能不能拜托龙子大人一件事?”   敖宸问:“何事?”   “我升仙的时候,还有家人留在人间,他们住在云熙城,假如你有空就去帮我去看看他们。如果他们有困难,也请你稍微帮一下。”杨文秀解释道,“我并不是要您违反天条随意插手凡人的命途,只是人嘛,总有些牵挂。您也不必勉强。”   敖宸想了想,自己请教了那么多问题,总该要还点人情,“我会的,你也知道我的立场,我只能顺手帮忙。”   “已经足够了。”杨文秀笑着和他道谢。   六   “哥,你说,这书是真的吗?”杨焰拿着一本《河洛图说》问杨烁。   杨烁正在书房整理书籍,接过那本《河洛图说》,仔细抚摸着已经泛黄的书页。   “听说是几百年前杨家的老祖宗留下的。”杨烁笑着为弟弟解释,“你可别看这本书老。咱们这位老祖宗当年可是我朝钦天监的大官,他说出口的话,没有一句不准的。”   “可惜啊。”杨烁翻开书,外表完好的封皮之下,竟然只有了几张残页,剩下的内容全是后人对这几张残页的注释。   “老祖宗后来不知所踪,临走之际焚毁了这本《河洛图说》,只留下几张残卷。”   即使是几张残卷,也让后人看到了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说的什么呀,这上面?”杨焰凑到杨烁身边看。   “说人的气运。”杨烁道,“焰弟,你相信吗,人的一切竟然是由气运决定的。一个人的气运好,便可以成就功名,一个人的气运不好,便是潦倒一生。这几张只是开卷语,上面还说,相师看气,看到的只是大概。一个人的气运是其一生的写照,气运好的人只是在人生的大方向上有好结果,并不意味着事事顺遂。万事不顺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命薄之人,说不定是时机未到。整个人间的气运就是一个复杂的算式,不断地在增减变化。”   “什么鬼东西?”杨焰瘪嘴,“听不懂。”   杨烁大笑着摸摸他的头。 第193章 设定补充   一些设定上的补充   主要是没有写在正文里的设定   1.南华君和杨烁是怎么搞定老龙的?   假如看了下凡番外的话,或许会看到一个叫杨文秀的人仙,他是最后一个人身修仙进入天庭的神,是杨烁的祖先,他手上有一本修仙秘籍,在天庭大规模地销毁成仙秘籍后,还能让凡人修仙成功的秘籍,都有着十分强大的威力,在天庭里都是老龙去请教杨文秀的。不知道幸运还是不幸运,杨文秀手里的秘籍,是关于气运的,杨文秀用秘籍来算命,杨烁和南华君用里面的内容来搞了老龙。南华君本来也是非常厉害的道士,加上杨焰的性命让老龙分心,杨烁精密的算计、老龙自己也没想过凡人有这么厉害的东西……综合下来就是悲剧了。   2.母亲们的身世   主要是文中没有提到的那些。   丽妃原名曼夭,本来是扬州瘦马,杨休的母亲陈贵人也是同样的身份,但是她俩不是一家出品的,杨庭下江南的时候被献上去。丽妃和陈贵人先后怀孕,杨佑先出生,而且丽妃本来野心和能力也比其他女人大,最受皇帝宠爱,所以一直被当时后宫第一人钱宁妃(大儿子杨俭的母亲)提防。相比之下陈贵人因为能力平庸而且为人低调软弱,就没有受到那么多针对。   杨佑和杨休都是在江南的时候出生的,而且是皇帝看着出生的,所以血缘没有争议,但是皇帝要回京城的时候,钱宁妃不想丽妃进宫,就私下准备杀掉他们母子,陈贵人因为没有威胁就顺利进宫。   丽妃得到宫人提醒,逃到秦淮河边的一个小妓院,托人告诉皇帝她的遭遇,皇帝并不想得罪钱家,给了丽妃一笔钱,让她等着自己回来接,所以其实当地官员是知道这里可能有皇子的,也一直在注意他们的情况,只是皇帝没说法他们也不敢动,毕竟皇帝嫖娼不是啥说得出去的好事。丽妃就用那笔钱置办了妆楼,她生活奢侈,很快就把钱用完了,只能重新做皮肉生意,一心等着皇帝回来接人。   杨佑九岁的时候,钱宁妃死了,杨庭在钱宁妃病重快死的时候宠幸了她的宫女。宫女说起钱宁妃的坏话,其中就有一条是迫害丽妃,杨庭终于想起了自己还有个流落民间的种,这才把杨佑接了回来。 第194章 番外:神的诞生   开放结局番外   起   人是人他/妈生的,人他/妈是人他/妈他/妈生的。   那神从哪里来?   神他/妈生的?神他/妈又是从哪里来的?   明明许多神都没有老母……   别误会,杨文秀不是在骂人,啊骂神,他只是在思考一个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   神的起源。   要不说一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呢,他作为靠命理天道成神的人仙,在职务的闲暇之余总会想一些深奥的问题。   宇宙的起源,三千世界的运作原理,神力的源头……   天帝安排他负责天庭的新人培训,其实哪里有新人。   各个神仙的孩子,从小到大就懂得很多东西,有的比他这个人仙更懂天界的事务,那些从人间各世界还有妖魔道飞升上来的新神……   提到这里杨文秀几乎都要落泪了,自从天庭回收了许多流落民间的秘籍仙术之后再也没有人仙飞升。   杨文秀是最后一个凭借人身修仙成神的“人”,自此之后,修仙这条路算是断了个透顶。   靠功德飞升,那可就难上加难,至今为止,杨文秀也就只见过那几个大圣贤,都是上古时期,过了亚圣孟子之后就寥寥无几了,他见过最小的功德神还是个红脸的武将,再后来可就没人了。   要不说世风日下呢?   那天南斗说自己爱上了一个凡人,要求天帝剥去他的仙籍,让他变成凡人,从此在人间逍遥快活。   只羡鸳鸯不羡仙,杨文秀叹了口气,人们对求仙问药的狂热和神仙对凡尘俗世的向往,还真有意思。   虽然老朋友走了,但日子还是要过,他也不能整天靠着给各路神仙测算姻缘打发时间,最近连月老都过来抗议了,说他揽了别人的活。   他确实感谢南斗星君自己下凡了,正是因为空出了一个职位,天帝才想着提拔一个新的神,据说难得一见的功德人神,杨文秀也就能再度开展他久违的新人培训工作。   南斗一共有六个星宫,管理人间一切人、妖、神仙等生灵。北斗主死,故手下星君以杀闻名,贪狼、破军如是也,南斗主生,手下星君多解困度厄,司命、司禄、延寿、益算都出于其中。   统领南斗六宫的人都被他们叫做南斗星君。   南斗因为职权特殊,所以选星官都要选性格温厚正直,宽容雅度的神仙,前任南斗星君是西天来的一头白鹿,这一次天帝说他选了一个性格好生,从容仁善的人仙,让杨文秀好好教他。   天帝还顺便透露了口风,他想搞天庭官职改革,重新划分各神职权所属,适当把权力下放给各方神仙,让他们各司其职,不要成天就坐在天庭里无所事事。   如果一切顺利,那么以后就不能叫南斗星君了,这位以后就得叫南极长生大帝。   不过还远着呢,杨文秀穿着一身绣着八卦阵的道袍,悠悠然走到登仙路上。   那位人仙早就等候多时,杨文秀仔细看去,那人穿着一身黑色龙袍,看来是个皇帝,又见他身材颀长,面如冠玉,唇若朱樱,明珠玉润,远观之犹如璧人走进细窥,只见他脸上神色恬淡,笑起来眉眼如春风拂江。   杨文秀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他从不给自己算命,纵然如此,他在看见人仙的第一眼,心里生出了强烈的预感。   ——他们之间一定有着很深刻的联系。   人仙轻缓一笑,风流蕴藉,对着杨文秀缓缓行礼,“小子杨佑,见过仙君。”   承   杨文秀没了原来的南斗星君作伴,却有了个比原来更和他心意的新南斗星君作伴,毕竟大家都是人仙,比其他神仙更有共同的话题。   “你刚去南斗,一切可还适应?”他摆弄着自己的罗盘走进了南斗星宫。   新来的仙君杨佑捧着司命手册为难地点了点头,“就是世间命运坎坷者太多,难免有些不忍。”   杨文秀看了眼他翻到的那一册,是一只刚刚从天地灵气间转生的狗妖,被人抓住后扒皮抽筋,穿到木棍上游街过巷,从此堕落成魔,生生世世饿鬼世界承受焚烧之苦,与同类相互吞噬骨血,直到他成为一只大魔,这才在魔界有了立足之地。   杨文秀也觉得奇怪,“按理来说,天地灵气清澈无比,新生者一开始的生活往往会很平静,可它这命,反倒像那些死前经历过折磨且积怨未消的人才会有的命。”   “是啊,”杨佑手上的笔迟迟落不下去,他是南斗星君,这一笔下去就能定下一个生命最基本的命数。   他把希望的眼光看向了杨文秀,“前辈,你说我能改他的命吗?”   杨佑说完这话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渎职,解释道:“我不是每个都这样做的,只是它实在太可怜……”   杨文秀哈哈大笑,手指一挥,神秘兮兮地关上了星宫的门窗,“如果这事你去问其他神仙,保准他们都回答你不能改,司命手册应和天道而生,南斗星君只能核准而不能修改。可偏偏每个南斗星君都知道,他的笔确实可以改写司命手册,南斗不能改命?”   杨文秀笑着摇头,“它的故事能打动星君,让南斗星君为它改命,又何尝不是它自己的运数呢?”   杨佑停笔想了想,笔尖落到纸上,原有的文字开始扭曲,最后消失不见。   这条狗当时曾在淮南城中一处富人家的屋檐下避雨,杨佑又不辞辛劳地找到了这户人家的一应资料,发现这户人家姓韩,只有一个女儿,外出春游时被猛兽所惊,年方二八便没了。虽然一生富贵幸福,但也太过短命。   既然如此,那就两边都凑一下,在他笔下,狗子被一时心软的富家小姐带进家里养了起来。   只是轻轻的一笔,后文的命运便被他全然改写。   他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杨文秀没看他做了什么,自顾自地在星宫里逛了起来,杨佑把工作做完,陪他在星宫里走了走。   “上次我让您找一位叫做敖宸的龙神,不知前辈可有消息?”杨佑问道。   杨文秀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这,我人老了一时也想不起来,问了许多人,也不知道有个龙神叫敖宸。”   难道他去隐居了?还是出了什么意外?杨佑也想不清楚,更因为职位的特殊没有时间离开天庭查找,他又是新神,认识的人也少,消息十分闭塞。   杨佑死后并没有记忆,本以为自己就此饮下孟婆汤转世,却不想某日眼前突然光亮大盛,天帝座下的童子骑着白鹤青牛乘风而来,召他登仙。   他问过天帝自己为何能成仙,天帝只说他应该成仙,便成了仙。杨文秀似乎知道什么,但没多说,这个小老头神仙总是神神叨叨的,听别的神仙说他以前是司命星君,在前任南斗手下做事,杨文秀修的是命数一道,又对天道多有感悟,最后甚至能凭借自己的言行干预天道,天帝和他都怕出事,干脆让杨文秀不要再当司命,给了一个闲职让他带带新人。   杨文秀不会说太多的话,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的话本身就可以带有天道的气息,很可能出口便成了定数,或许会给听到的人带来很大的变故。   杨文秀无意间透露过一句,他说,供奉杨佑的人们,本来就身具大功德。   到底是谁呢?   转   南斗宫里挂了很多鸟笼,里面养了许多相思鸟。   都是司禄和益算养的,这两位星君从南斗宫建立就一直待在这里,几乎见证了天庭所有的时光,是神仙元老中的元老,也不知道怎么就喜欢上了相思鸟这种凡间娱乐的玩意儿。   说起来,自从杨伭死后,杨佑就再也没有养过鸟。   某日和众星官说起自己在凡间的一些经历,杨佑随口提了一句自己会养鸟。   “什么?”司禄站了起来,“星君大人会养鸟?”   其他五神都激动起来。   杨佑呆了呆,慢慢地点头,生怕自己说错话,“会的吧?”   “那就好那就好!”度厄抚掌大笑,抓住杨佑的手热切地说,“星君有所不知,上次司禄在勾陈大帝的殿前耍酒疯,放了勾陈大帝养的小鸟,得罪了勾陈大帝。这一次勾陈大帝东征天魔,胜利凯旋,我们就想着要给大帝赔礼,可是咱也不知道这鸟到底怎么看,你说大帝为什么就喜欢着这种小玩意呢……”   好吧,杨佑总算知道了,原来这是老问题了,上任星君没解决,就得他去出面。   不过能因为一只鸟就和南斗星宫置气,勾陈大帝的心眼比相思鸟还小吗?   合格的上司不仅要安排下属解决问题,还得解决下属的问题,他挑了一只品相最好,叫声婉转的鸟儿,打听好了勾陈大帝在紫微宫的时间,带着鸟儿亲自上门道谢。   六位星君都不敢与他同去,度厄战战兢兢地说:“上一任勾陈大帝被魔尊斩杀,这一位是从五级战神提上去的,比贪狼破军还狠,我们就不去了。”   主杀?也难怪这位勾陈大帝和主生的南斗合不来。   紫微宫里金光灿烂,守卫在门口的不是道童,而是披坚执锐的士兵,杨佑通报之后便跟着天兵走了进去。   勾陈在花园里自己待着。   “大帝,南斗星君请见。”   他背对着杨佑,穿着一身红色的武袍,袖边一圈黑色的云纹,身材高大,坐在椅子上往池塘里丢着鱼食。   杨佑低头行礼,只听见勾陈懒洋洋地说:“南斗星君?”   他的声音在白色的烟雾中有些缥缈,杨佑猛地抬头,喉结动了动,眼眶微红。   “我不是说过了吗,上次司禄星君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本尊不介意,你们南斗宫也不必放在心上,鸟我也收了不少,可你们还三天两头提着鸟来我紫微宫道歉是什么意思?现在外面都说我紫微宫仗势欺人,你们知道吗?”   杨佑低头眨了眨眼,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抬手逗了逗笼中的相思鸟,“是吗?我才刚接任南斗星君一职,这些事情我并不清楚,倒是冒犯大帝了。”   勾陈的身子猛地一震,然后全身紧绷着用极为缓慢的速度转过头来,黑色的长发被风吹起,遮住了他血红的双眼。   相对而望,他们的眼中都出现了那张魂牵梦萦的故人脸庞。   椅子倒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勾陈站起来却不敢向前走出一步。   杨佑本来有许多话想说,这时候轻轻笑了笑,他走上前去把鸟笼递给敖宸,“这鸟很乖的,大帝就收下吧。”   他看见敖宸眨了眨眼,血红的眸子变成了幽深不见底的黑色,眼中是他清晰的倒影。   那双眼睛眨了眨,默默地流下两行清泪。   “哭什么?”杨佑抬手替他擦去泪水,他的肌肤依旧冰凉,杨佑的手心却感到了泪水的温热。   越过敖宸的肩膀看去,紫微宫的屋檐下,也挂着许多的相思鸟。   合   “度厄!”杨文秀提着道袍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你们星君呢?我想起来他问我的敖宸是谁了!”   南斗六神看了彼此一眼,司禄出来说道:“他去找勾陈大帝了。”   杨文秀的胡子抖了抖,看着自己手中的罗盘,长叹一声,神秘地说道,“罢了罢了,一切自有定数。”   说完,他撩起拂尘大笑而去。 第195章 现代番外:国民影帝爱上我   辣个帅气的男人   “就是他。”常天瑞拍拍雷星洲的肩膀,他们刚拍完一部现代戏,跑到酒吧来放松放松。   剧组只有他俩是知根知底的gay,雷星洲更是当下正红的炸子鸡,常天瑞跟着他混少不了许多好处。   雷星洲抬眼看了看那个男的,第一印象是这男的很高,肩膀宽阔而平整,一身西装在他身上挺括又禁欲。   他坐在酒吧的角落里一个人喝酒,右手尾指带着一枚银色的戒指,在酒吧昏暗的环境中闪耀着若有若无的勾人光芒。   只是看着他露出卡座的肩骨轮廓,雷星洲就觉得唇舌干燥,他穿着白衬衫,忍不住松了松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正对面一个学生打扮的青年对着他笑了笑。   看对眼了就给个暗示,雷星洲微微摇头,吧台上男歌手哑着烟嗓唱一首没怎么听过的爵士,雷星洲侧头问了问常天瑞,“你刚说他是谁?”   常天瑞喝了口酒,“是一个刚出道的小模特,叫敖宸,据说特别正,看样子好像是1,挺清白的,没听说和谁混过,最近常常过来喝酒,不过他只会喝到九点,然后就走了。”   他说着看看自己的腕表,“八点三十,还有半个小时,看兄弟你的本事了!”   常天瑞鼓励似的拍拍雷星洲的肩膀。   雷星洲深呼吸,露出了他在镜头前联系过千百遍的完美笑容,朝着那人的角落走了过去。   “一个人?”雷星洲尽可能用一种平静温和的语气问道。   那个叫敖宸的男人抬起头来,斜斜地睨了他一眼,只在幽暗的灯光下露出深黑的眸子和高挺的鼻梁。   雷星洲差点没当场跪下去,常天瑞是什么眼神,就这人,能叫正?能叫正?   这他妈正到玉皇大帝天王姥姥基督耶和华头上去了。   雷星洲敢担保,要是这男的发话,他能当场下去跪舔,凭什么?   就凭人家这一脸皮相,雷星洲都想问问他是人还是妖精,怎么可以长得这么好看。   本来存了春风一度的心思,临了又想和人纠纠缠缠。   敖宸没有站起来,靠在沙发上笑着说道:“我知道你,最近你的电视剧还在播。”   雷星洲被他提了一句,脸刷地就烧了起来,情场上过了千遍的舌头打了卷,“我……我可以做这边吗?”   他指着敖宸旁边问道。   敖宸点点头,雷星洲心如擂鼓地坐下,敖宸身上有特别的香水味,十分清淡,又在不经意间渗入鼻尖,带着水汽的清新潮湿和海风的些微苦咸。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敖宸,下意识地往他身边越坐越近,直到两人手臂相触,敖宸才从酒杯上移开视线正对着他。   雷星洲被他一看差点魂都没了,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你想约我?”敖宸直白地说道。   雷星洲心脏几乎瞬停,点点头,“约吗?”   敖宸从兜里拿出手机,点开屏保递给雷星洲,”给你看。“   雷星洲低头瞄了一眼,那是一个坐在海边的青年,背对着血色的夕阳,看背影,不是敖宸本人。   ”这是?“雷星洲抬头问敖宸。   敖宸白了他一眼,颇有些自豪地说道:”这是我金主。“   雷星洲:……   还没等他给出反应,敖宸继续说道:”我有金主,你有吗?“   ”我金主比你帅,你嫉妒吗?“   ”我金主宠我,你眼红吗?“   雷星洲愣在当场无法反应,最后尴尬地笑了一声,”是吗?你有金主你好牛逼哦!“   敖宸下巴都要扬到脑门上了,冷哼了一声,嘲笑道:”你知道就好,离我远点,你个连金主都没有的人。“   他说完喝了最后一口酒扬长而去,留下气出了心脏病雷星洲傻眼待着。   雷星洲许久才回神,将敖宸剩下的酒杯砸了,恶狠狠地骂道:”你他妈的有金主了不起?早晚搞/烂你的玉树**花!“   辣个传说中的金主   敖宸回家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杨佑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写着东西。   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块白天买回来的蛋糕,脱了鞋坐在杨佑身边一口一口地喂。   杨佑的眼睛没有一秒从电脑屏幕上离开,敖宸喂完蛋糕过去舔了舔他嘴角的奶油,咂咂嘴说道:“你们这星期也太忙了吧。你不是普通文员吗?做那么多活干嘛?”   杨佑没说话,抿着嘴打字,敲击键盘的声音像窗外雨滴落下的声音。   敖宸也安静下来,打着哈欠从背后搂着杨佑,刷着手机。   雨打在落地窗上,这是一套二环内的三室一厅,位置挺好。   当然不是他们买的,是天帝看杨佑公司在附近,专门给杨佑买的。   杨佑的手机嗡嗡地震动,敖宸拿过来用自己的指纹打开,微信上方标注的红色99两个数字让他看得心烦。敖宸点了进去,杨佑的微信里置顶了自己、天帝还有天上人间考察群。   天帝:南斗你在不,我这边要写一个政策报告,你快帮我写。还有赵公明的拿个财务报表你也给他看看,他不会用Excel被老板骂了一顿,然后把他老板的财运给削了一半。   敖宸啪嗒啪嗒地开始打字,“干嘛都给他,你们自己做。长生大帝很累了,慢走不送。”   这回换做敖宸的手机响了。   天帝:你TM少缠着南斗他就不累了,这次下凡考察人间治理模式,没有你的名额,你该在哪就给朕滚回去!   敖宸:我是家属,你不给员工福利就算了,你还不让家属跟随,你什么老板啊,周扒皮吗?   天帝:要不是看在南斗的份上,你以为我待见你?   敖宸:那你下次收拾天魔别叫我去   天帝:……算你厉害,快点互删谢谢。   敖宸毫不犹豫地把天帝删了。   反正过几天天帝又会去找杨佑,让自己把他加回来。   杨佑做完工作已经是半夜一点了,他揉了揉酸痛的脖子长叹一声摊在敖宸的怀里一动不动,“累……”   敖宸亲了亲他的头发,“要不你辞职了吧,这工作一个月就一两万还这么麻烦,我去拍拍照片就差不多是你两三个月的工资了。”   杨佑摇摇头,“不行啊,这次天庭大规模来人间考察,是要把各行各业都考察一遍,再把合适的模式用到天上,我还没把这个电商行业考察完,不能辞职的。而且四十大盗的员工福利也挺好的。”   “虽然比996还过分。”杨佑吐槽道,如果他不是神仙,恐怕都熬不住这种工作。   敖宸想了想,同意地点点头,“你辞职了就不能用工资交物业费和水电费,那你就不是我金主了。”   杨佑无语地拿出敖宸的手机,打开了他的小说APP。   《雷爷家的小狼狗》、《第一富豪暗恋我:国民影帝你别逃》、《总裁的亿万前夫》、《帝国明珠:霸少宠夫甜蜜蜜》……   杨佑一本一本地全给他删了,把手机往敖宸怀里一砸,“你少看点这种文行吗?不要对金主和包养关系产生美好的错觉,人怎么会爱上金丝雀,你不要美化资本好吗?”   敖宸捡起手机:“有钱不好?人家都是家传的财富,有什么罪过?”   “因为我是普普通通的舞铲阶级!”杨佑大叫着拉着敖宸的衣领把他摇来晃去,“我不想被资本剥削!”   他拿起沙发上的抱枕砸着敖宸出气,“你这个可恶的小白脸,又没有文凭,靠一张脸就能混吃混喝,还要来嘲笑我辛苦工作,你没有心!”   敖宸被他吓了一跳,杨佑一直是个温和的人,竟然会为了资本而如此破格大闹。   看来资本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杨佑说得对,他没有文凭确实挺难办事情,文曲好像在大学教书,问问可不可以考他们学校。   辣个突然走红的男人   一开始是有人把敖宸给一个小杂志拍的片放到了网上。   然后全网就疯了。   他的经纪人看着全网的热搜指数高兴得跺脚:“我就说你一定会红!”   敖宸抱着一本中国文学史,蹲在地上,用工作室的椅子当桌子,记着笔记。   “敖宸?和你说话呢?”   “我知道了。”他默默记下了鲁迅的知识点。   就这?经纪人走过来大声在他耳边说道:“你红了,你以后有资源有工作,你要成一线了!”   敖宸抬起头来扶了扶他为了装学术范买的平光眼镜,“哦,我明天考试,先让我复习一下。”   敖宸的走红来得实在太突然,一走红就走了十年。   各路神仙都来问他走红的诀窍,敖宸本人毫无知觉,只会说自己帅,于是众神转而询问杨佑。   杨佑也没管过他, 一开始敖宸就不是下来干正事的,成天就缠着杨佑,杨佑被他缠得实在无法工作了,给他找了个“黑户口”也能干的工作,让他去当了模特。   谁知道他会红成现在这样?听说最近的电影还要冲击奥斯卡了,亚洲人的脸庞对欧洲人来说没有什么辨识度,但敖宸外貌太出众了,再加上他玩得来各种功夫特技,虽然感情戏不怎么出彩,但是动作戏一等一的好,阴差阳错地就红了那么多年。 第196章 现代番外:国民影帝爱上我(2)   辣个嘴强王者的国民影帝   十年说长也不长,杨佑也在这期间混成了总经理,最近连自己的公司也要和敖宸对接业务,请他直播带货了。   在两人一次激烈的动作戏交流之后,杨佑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他靠在敖宸的肩窝问道:“你说你怎么就红了?”   “我哪知道。”敖宸对这个问题也十分不解,“我明明都不对他们说好话。”   杨佑一想也是,敖宸脾气冷淡又爱嘲讽别人,他只要有时间就会一直跟着敖宸去片场,算是敖宸的大半个助理,他发现敖宸从不肯在镜头前收敛本性,也不会看场面说话,该冷脸就冷脸,该怼人怼人,虽然不会耍大牌,但也过于直接,杨佑总担心哪天他会被业内人收拾雪藏。   按理来说敖宸早就应该被全网黑了,看他好像一直都是好评比恶评多,还被人评选成了百大优质明星第一名,这走向不太正常。   “把你微博给我看看。”杨佑捏了捏敖宸的脖子,拿过他的手机打开微博。   最顶上的热搜是敖宸怼人。   杨佑:……   怎么什么东西都往热搜放?工作室还能买这种热搜?不是故意黑自己艺人吗?   敖宸蹭了蹭他的额角,解释道:“我从来不让他们买热搜的。”   这话杨佑信了,毕竟敖宸工作室的账要过他的眼睛。   所以这都是他靠着自己的努力上的热搜吗?   哪个明星会喜欢自己怼人上热搜啊!看敖宸这个样子,显然不是第一次了,杨佑十分后悔,他一向尊重敖宸的隐私,管敖宸也就管管他生活上的事情,没想到他竟然在网络上掀起了那么大的风浪。   引发热搜的微博是这样的:   宸宸的小橙子:@敖宸 宸宸儿子,妈妈好爱你啊!!!!新剧照帅到舔屏啊啊啊啊啊!   敖宸:你多大,还我妈?不要乱认亲戚,粉丝就粉丝,搞什么妈妈粉女友粉姐姐粉妹妹粉男友粉CP粉,我没有那么多亲戚!粉丝就是好好的粉丝,不要那么多戏!还有,以后谁说是男友粉我就拉黑谁!我男友是你们能粉的吗?不要碰瓷!   杨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你……你这不会被经纪人骂吗?”   第一怼了粉丝,第二还有暴露自己恋情的嫌疑。   敖宸哼了一声,手往下滑,“你看看下面的回复。”   然后杨佑就看到了如下的画面:   宸哥三观好正!   偶像行为请勿上升粉丝。如有异议请亲自和宸哥对线,不要上升粉丝谢谢!   我家都不是粉丝控评,正主亲自下场教育。   好久没见宸哥怼人,还是那么正宗的味道。   哪个,明星这么怼自己粉丝,你们觉得真的好吗?   他怼人都挺有道理的,颜值、演技全都在线,人品也没什么黑点,珍惜点吧,现在这样优质正能量的明星已经不多了。   嗨,有什么不好的,这哥天天上赶着喊粉丝回家学习,不要追星,他本来就觉得粉丝太多是个麻烦事,这可是个自己解散后援会,亲自下场怼黑粉的主,战斗力太强。   键盘王宸哥重出江湖。   等一下,宸哥说他男友不是我们能粉的,不就是说他有男友?   盲生你发现了华点。   嘘,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啦!   这????这怎么和杨佑想的不一样啊?   也未免太过魔幻了……   “你……”杨佑看了敖宸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也很奇怪,”敖宸摸了摸他的后背,“我天天和网上的人对线,他们为什么还这么喜欢我,我越骂就越喜欢,人类的爱果然莫名奇妙。”   确实很莫名奇妙。   敖宸说完话亲了杨佑两下,把昨天他们俩逛街买的恐龙公仔放到杨佑枕头边,从后面抱着他睡了。   杨佑捏着恐龙肉肉的尾巴,越是想睡就越想刷微博。   他顺手点开了敖宸的全部微博。   然后他就彻底不想睡了。   因为敖宸发微博的频率实在高得吓人,用他粉丝的话来说,简直像个高仿号。   基本上十多分钟就会发一条微博,有时候半夜四五点都还能看到他在战斗的第一线,有的微博是在分享他的日常,算是营业内容,剩下的三分之二,全部在怼人。   他在这方面的胜负欲简直爆棚,营销号、黑粉、毒唯……杨佑简直都不敢想他怎么可以做到处处怼的。   “难怪天帝叫你大统领。”杨佑喃喃念道。   敖宸连微博名字也中二的令人发指——他叫敖宸大帝。   杨佑:……   敖宸的微博实在太多,杨佑一下看不过来,去找了八卦组的帖子,那个帖子名叫《扒一扒那个嘴强王者敖宸》——   因为一组照片的走红,敖宸成功受到了众人的关注,之后他受邀参演了不少电视剧的配角,颜值完虐主角,一部比一部更红。后来他受到王可安导演的提拔,出演动作片《枭雄》中的白袍将军陈庆之,优秀的外貌、良好的武术功底、名校出身的文化素养,让他一战成名,一举斩获三大电影界的影帝奖杯,成为顶级明星。   与敖宸在银幕上塑造的帝王将相、霸气枭雄等角色不同,网络世界中的他反而更像是一个网瘾少年,曾以一天百条微博的记录震惊粉圈。除了发言活跃,他更是以嘴炮著称,据说敖宸只有两种粉丝,一种是颜粉,一种是言粉,下面本人就来扒一扒那些年宸哥的怼史,给新入粉的橙子们避避雷。   电视剧《春秋大业》播出后,剧中女配角孟小姐曝出曾被公司强迫出卖身体进行性贿赂,孟小姐因为自曝被公司买水军泼脏水,公司企图把这件事打成她自己勾引高层进行潜规则,她也被全网骂成表子贱婢,孟小姐所在的星空娱乐是当时最大的经纪公司,整个娱乐圈要么闭嘴,要么跟着指责孟小姐。然而我们的宸哥,亲自跑去孟小姐微博下留言:你脏也是别人惹到你身上的,你脏个屁!   更夸张的是他亲自怼了孟小姐的经纪人,这位经纪人当时也是业内的金牌,宸哥原话:正事干不好,拉人做老鸨,干啥啥不行,皮条第一名。   当天晚上服务器爆炸,敖宸微博下出现大量水军攻击,但敖宸是同剧组人员,又是业内人士,他的声援让更多人选择去挖掘真相,据说孟小姐后来走司法程序告公司也是这哥支持的。   后来他陆陆续续怼过很多人,因为不满演员自带编剧进组,他在拍戏的时候就怼了同组的男演员,说人家   “玛丽苏看多了总以为世界都要围着自己写剧本,其实就是个啥也不懂的垃圾,连多音字都读不好。”   可想而知宸哥又是被全网黑,惹怒了男演员的粉丝,结果剧播出来糊得一比,只有敖宸因为脸过于美丽继续走红,可以说那部剧只捧红了敖宸的个人剪辑。   塞进剧组的流量明星被他说成   “除了人设一无是处,离开滤镜无地自容。”   自从影视剧吃香后,但凡是个公众人物都想往影视圈走走,这哥有一次影帝奖被抠图达人抢了,别人站起来领奖, 他站起来离席,出门还发了条微博。   “抠图就能演戏,露个脸就敢叫演员,那我美图秀秀玩得好是不是得叫著名导演,写两句诗是不是得封为诗圣?”   这件事杨佑有印象,那个奖本来挺权威的,敖宸还期待了很久,当时杨佑刚刚因为不想加班被四十大盗炒了鱿鱼,敖宸还说颁奖典礼一结束就要带着杨佑去巴黎。   结果他参加到一半,回来拉着杨佑收拾行李,大晚上直接去了法国,在飞机上把带着那个演员照片的杂志撕得粉碎。   帖子继续往下——   演大IP《末代皇帝》的时候,拿到剧本就开喷编剧魔改,说他们“原创不行买ip,买了ip就乱改,改得连爹都不认识。”   后来更是连发十几条微博,骂编剧把末代皇帝杨佑写走形了,还在微博上和刘恒粉、凌朝粉撕了起来,最搞笑的是,宸哥还跑去历史区和杨遇春粉丝吵架。   后来他就被导演开除出剧组,最后可想而知——当然是剧糊了。   宸哥从此得名娱乐圈清道夫,业界质检师,后来他干脆就不演看不上的东西,于是又有江湖传言,宸哥出手,必是精品。   除了怼同行,宸哥最著名的行为应该是怼自家粉丝,他怼粉丝比任何一个明星讨好粉丝的力度都要大。   有粉丝晒买了他100张实体专辑,敖宸跑去小姑娘微博下留言,”闲着没事那么多干嘛?屯着吃吗?给我退了!“   还有几次他因为要报答恩情,演了几个烂片,上映之前连发三条微博让粉丝不要去电影院看烂片,等着以后网络上线新片免费三天的时候白嫖,他还匿名挂了几个晒票的橙子,说他们是反面教材,以后不要学习。   有粉丝集资送他礼物,他把礼物退了回去,还要在微博上补刀,”我有金主不要你们养,离我远点,免得我金主生气。“   对了,其实大家都能从他的日常微博里猜到金主就是他的男朋友,但是这哥一直不承认,蜜汁沉迷金主包养人设。   有一次他过生日,有个姑娘就说了一句,”有幸和宸帝同一天生日,自从粉上宸帝之后感觉自己一直在成长,懂事了不少,家长都在夸我,从十五岁到十八岁,谢谢宸帝陪我长大。“   宸哥直接在下面回复,”我不是你爸,没有陪你长大,如果懂事那是你亲爹在管你,去谢谢你亲爹亲妈,不用谢我,再见。“ 第197章 现代番外:生前身后名   最开始是有粉丝无缘无故骂和他演对手戏的任何明星,给他们P遗照,在私信里骂脏话,宸哥直接挂了微博置顶——   ”有没有病,需不需要看心理医生,我觉得你们戾气太重简直不像人。“   这话引起了大规模的粉丝反应,许多人留言让他道歉,一个明星本来就无条件应该跪舔粉丝,结果他居然因为外人对粉丝恶语相向。   最后是后援会里的几个大粉和宸哥团队沟通,说那些都是毒唯脑残粉,宸哥不喜欢就开除粉籍,犯不着和粉丝生气。   这哥自从知道后援会和公司有关系,就彻底崩溃了,在没有经过团队同意的情况下单方面宣布取消所有后援会,他说他以后不认证任何和敖宸相关的粉丝后援会,大家看他顺眼就去买几张电影票,不喜欢就不看他,不要为了他加入任何组织。   这一次造成了后援会的大规模脱粉,很多人都说对宸哥失望至极,说他辜负了粉丝的信任。然后敖宸就宣布了自己要解散粉丝团和所有后援会,以后在他这里,不承认任何后援会。   他发这条微博的时候没和经纪人商量,团队当时都觉得这一次敖宸要凉了,纯属自己作死,结果,敖宸不但没凉,反而收获了一波路人好感。   他们都怀疑敖宸身上有神奇的buff,每次一怼人,就会涨粉丝。   辣个皇帝的身后事   某天杨佑吃过饭,敖宸用法术操纵水自动洗碗,杨佑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机,准备看点新闻。   刚好下午六点,正在播放晚间新闻,今天的晚间新闻花了十五分钟做了一个特辑——探秘齐贞帝皇陵。   杨佑想了好半天,硬是没想起来齐国哪个皇帝的谥号是贞,贞可是美谥,说实在的,他们家担得起美谥的皇帝屈指可数,却没有一个叫“贞”。   他看了三分钟的简介,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本人就是齐贞帝。   节目上说骊都市郊区有人挖水井,结果挖出了一个瓦当,送去文物局坚定专家发现这是广德年间的物品,实地勘察后,发现了齐贞帝的陵墓,并且从齐贞帝墓开始,确定了齐国八百三十七年间一共四十三位皇帝的墓葬群位置。   这个考古发现震惊了文化界,齐国作为历史上少见的超长王朝,拥有着许多传奇故事,而遗憾的是,由于齐末起义战争的损毁,加上后来凌朝接连发生了几起焚书之祸,齐国相关资料流传下来得很少,导致人们对齐国历史的研究非常艰难。   这一次墓葬群的发现,无疑会让国史研究更上好几层楼,各地专家都翘首以盼。   主持人拿着话筒说道:“专家考察后发现,齐国皇帝古墓群占地面积十分广大,但是由于现行技术条件十分有限,无法在保证不破坏文物的前提下大规模挖掘陵墓,再加上资金的限制,所以齐国四十三陵目前来说,未来二三十年以内不会进行大规模地挖掘,只会对周边地区进行清理。”   “那么这一次对齐贞帝陵墓的挖掘,专家论证了很久,因为齐贞帝陵墓周围地地质条件被人类活动破坏,使陵墓随时可能面临塌方和被水淹没的危险,所以专家组决定对齐贞帝的墓穴进行抢救性发掘。那么站在我身边的就是这次挖掘活动的领头人,考古专家齐苍,接下来就请齐教授给我们讲一下发掘现场的具体状况……”   敖宸洗完碗坐到杨佑旁边,大手把杨佑揽在怀里,看着电视说道:“你的坟要被人家挖了。”   杨佑:……   虽然他说的是事实,可为什么听起来这么难听?   敖宸看杨佑表情淡淡,凑过去亲着他问道:“你不开心了?”   杨佑掐着他的下巴回吻,边吻边说,“倒也没有,都是身后事了,我不计较这些,就是觉得有些感慨罢了。”   敖宸最后提议道:“一般这些发掘活动都会办展览,以后说不定还要建博物馆,要不下次我们一起去?你想把什么东西带回来,我们就去拿。反正我上次还去了刘恒的坟,他的坟被盗得那叫一个严重,最后考古都没挖出太多东西。”   杨佑拍了拍他的头,失笑道:“偷窃文物违法的。不过以后倒是可以去看看。”   自己看自己的墓也是有趣,其实杨佑只是想过去回忆一下以前的时光,他在生命最后走过的时光和那些有幸遇见的旧人。   敖宸无声地抱紧了杨佑,对于杨佑的死他们早就说过了很多次,但敖宸始终觉得自己心里过不去,从来也不敢主动提,好在杨佑对此并不计较,刚才敖宸也只是想用开玩笑的方式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齐贞帝的新闻很快就过去了,杨佑开始在网上找起了和自己有关的资料。   凌朝修的国史中对齐国的皇帝大多做了贬义的评价,当然他们确实也值,让杨佑注意到的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原本凌高祖刘恒给他定的是齐殇帝的谥号,殇勉强能算个平谥,也有些不好的意思,但过了一两年,他又改主意了,把杨佑的谥号换成了贞。   多的史料他看着脑子疼,晃眼看见一个采访视频,是刚才在电视上上出现过的齐教授,他鬼使神差,手滑点了进去。   齐教授坐在演播厅里接受采访,主持人笑着问道:“齐教授,我们都知道杨佑作为齐国的最后一个皇帝,命运十分坎坷,那么上一期节目里钱教授给我们介绍了杨佑的生平,那么在您看来,应该怎么评价杨佑呢?”   齐教授咳了一声,“这个如何评价历史人物,钱教授应该也讲了不少,那么我就从另一个角度来给大家解读一下。一般来看,凌朝的史书都把杨佑塑造成一个无能、平庸的君主形象,并且对他平定山东农民起义、杀山东世族,到末年罢免有才干的大臣,甚至是投降刘恒,啊,凌朝的史书基本上都在拿这些事情对杨佑进行评价,说他是昏君、是暴君,就应该被刘恒打败。但是事实上,我们看看他做的这些事情,农民起义,首先对一个封建时代的统治者,农民起义确实叫叛乱,所以你批判他也行,因为他确实有封建时代的限制性。但是他杀世族,其实是出于不同利益集团的考虑,杨佑想要任用那些寒门出身的官员,那么就会和世族产生矛盾,所以山东世族事件其实就是两个利益集团的冲突,杨佑本人十分倡导科举制,后来的凌高祖刘恒基本国策也是跟着杨佑下来的,可以这么说,正是因为杨佑扫清了世族,凌高祖时期,科举制才能快速发展,选拔人才才彻底突破了家族和贵族等级的限制。所以你能说他杀世族到底是残暴还是聪明?   他罢免大臣的时候已经是在刘恒围攻都城的时候了,读史书的时候我就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这些被罢免的大臣,等他投降之后,绝大多数都被刘恒的哥哥刘慧推荐,进入了新的朝廷,我们说凌高祖时期的七大贤相,有五个都是杨佑的旧臣。而我们都知道,刘慧本人是忠于杨佑的,在杨佑的葬礼上当场自尽,所以他罢免官员到底有没有安排,你说没有安排我不太信。   最后说一下他投降,很多人说他投降就是没有骨气,可是史书记载,当时都城不仅有人吃人,还出现了人肉市场,而当时杨佑和刘恒投降的条件是什么?是让刘恒不要屠城,不要随意杀他的旧臣,让刘恒调集粮草来供应骊都百姓生活。   杨佑这个人其实是非常复杂,也很难评价的,就拿我们这次挖掘来说,应该说一个非常让人兴奋的就是杨佑墓穴里陪葬了许多书籍,而且都保存得不错,那么其中有一些书,是他的臣子,包括刘慧、卓信鸿等人给他写的个人小传。那么墓穴里还保留了很多书信,这些书信呢从杨庭在位的元康年间一直持续到杨佑投降的前一年。这些书信讲的是什么?主要都是北海将军杨遇春和杨佑的个人通讯,杨遇春大家都很熟悉,是大家很喜欢的将军,打仗很厉害,而且在两个朝代都是最受器重的武官。那么杨佑和杨遇春讲些什么呢,一般都是杨遇春把各地的军事情报汇报给杨佑,然后再让杨佑做批注。杨遇春还会把一些为人处世上的难点和杨佑抱怨,杨佑就写信给他支招,那么还有很多书信是两人单纯地闲聊,互相关系对方的身体健康,杨佑还会提醒杨遇春照顾一下当时在军中任职的杨言。   我们从中可以看出,其实杨佑是一个很关心下属的皇帝,他也不是像史书里说的那样一无是处,事实上他在很多方面都非常有见解。其实评价杨佑最权威的人,应该还是凌高祖刘恒,他本人是杨佑的臣子,后来又是他的对手。他给杨佑的谥号是什么呢?一开始是殇,早夭短命我们叫殇,杨佑确实是青年早逝,那么后来刘恒改成了贞,清白守节,大虑克就,不隐无屈就叫贞,贞不仅是说皇帝的能力,还是在夸奖皇帝的品格,而且当时没有一个大臣觉得这个谥号不妥当,说明了什么?说明即使是他的对手,也不觉得他是一个糟糕的人,甚至可以说杨佑是个非常有能力而且道德高尚的皇帝,这也是我们现在史学界的普遍认识。齐史中对杨佑也基本上是中性评价,因为他们如果不把杨佑贬低一些,那么刘恒的合理性就会受到质疑,但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把杨佑说得太低,所以到底该怎么评价杨佑,我觉得这就是答案。”   台下一片掌声。 第198章 现代番外:生前身后名(2)   杨佑突然觉得这个教授看起来很眼熟,但又不知道他年迈的脸庞中到底有什么让他觉得熟悉的东西。   或许只是单纯地对说自己好话的人有所好感。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变成如商纣一般的暴君,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愿意去挖掘他在历史中真正的面容。   主持人点点头,往前倾身问道:   “我听说齐教授一家三代都是研究齐国历史的,可谓是家学渊源,您能给大家讲述一下您家的故事吗?究竟是为什么,祖孙三代都选择了齐国历史这个研究方向呢?难道是对齐国情有独钟?”   齐教授推了推脸上的眼镜,笑起来的眼角有许多慈祥的细纹,“主持人说得很对,我们一家确实对齐国情有独钟。我家的族谱是从齐国末年传下来的,上面记载了什么呢,就说啊,我家的祖先是齐贞帝的贴身宫女,从小一起跟着齐贞帝长大,两人感情很好。”   “那么后来齐贞帝担心宫女叛变,就派了一个卫兵去监视她家,结果没过几个月,齐贞帝就忘了这个卫兵的存在,也不下命令,也不找他要消息。齐贞帝当时给这个卫兵许多钱,那么这个卫兵就在宫女家附近买了几块地生活下来。后来咱们都知道,齐贞帝在投降刘恒之前啊,把宫里的东西都分发给宫人,让他们自己逃走,于是我们家的这位祖奶奶也逃了出来,后来就和这个卫兵结婚生子,生下来的孩子就以齐国为姓,我们这个家族就是这样来的。”   主持人露出惊叹的表情鼓掌,“齐教授家里原来也有一个传奇故事。”   “是的,”齐教授点头,“齐贞帝对这个宫女特别照顾,出宫的时候给了她很多钱和宝贝,这个宫女后来不幸早逝,留下的遗言就是让我们家族替齐贞帝守墓,那么为了纪念齐贞帝,也为了实现这位祖奶奶的遗言,后来我们家的祖先就找到了当时的贞帝墓,一直住在附近,一直到蒙古人南下,实在没有办法,就跟着民众南迁,从那以后就再也不知道他陵墓的消息了。我们家自古以来都会供奉齐贞帝的牌位,现在我家里还有一个齐贞帝杨佑的牌位。所以我认为这一次齐贞帝陵寝的发现,可以说对我个人而言,有点像命运的轮回,就是我的祖先以守墓的方式守护这个家族的恩人,我自己本人也是用科学的方法来保护文物和这段历史。”   瑞芳啊……   杨佑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和瑞芳重逢,他看着齐教授苍老的双眼,忽然知道了熟悉感从何而来。   那双眼睛,曾经在无数个夜晚注视着自己,提醒他要穿衣服,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它属于一个曾经忠于杨佑的美丽女子。   杨佑可以让刘恒发誓不杀百姓,不杀大臣,因为即便从最功利的角度而不是道德层面来考察,这些人对刘恒而言至少有很大的用处。   可是那些在宣政殿紫宸殿里伺候他的宫人,对刘恒而言可有可无,特别是瑞芳,作为杨佑的贴身宫女,还有十分忠诚的个性。   刘恒不会任由这些对和杨佑关系匪浅的宫人留在自己眼皮底下,掖庭生变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所以杨佑才会提前解散了宫人,把宫中能拿出去用而不被认出身份的财物都送给了他们。   只是想让他们在乱世里能保全性命。   杨佑恍惚地想着,已经多久没有见过瑞芳了。   千年万年,久到世上不再有皇帝,久到世上不再有宫女,久到两个灵魂都有了各自的归路,他们再也不能重逢。   他对瑞芳的最后印象,还是他投降刘恒的前一天晚上,瑞芳苦苦哀求不愿意离开,最后杨佑只能用帮他守墓这样拙劣的借口送人离开 。   那只是一个离开的借口,却没想到成了一个家族的命运。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在历史深处,依然有人坚守着承诺,哪怕诺言的双方都已经化作了黄土,这份信念也依旧传承了下来。   他忽然很想对这个女孩说一声谢谢。   随着齐贞帝墓穴的开挖,齐贞帝杨佑很快就成为了热点历史人物,影视界嗅到了风声,也动了拍摄的心思。   有个年轻导演找到了敖宸,想让他来演杨佑的角色。   他说敖宸是现在的演员中,少数几个年轻又有王霸之气的人,而且史书上也确实记载,齐贞帝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敖宸把这消息和杨佑说了,杨佑哭笑不得。   “那你接吗?”杨佑趴在敖宸的腿上问道。   敖宸摸了摸他的鼻子,拿过一边的剧本说道:“等我先看看,上次不就有人找我拍末代皇帝吗,剧本写得烂死了。”   敖宸一晚上都在看剧本,杨佑知道,看样子这个剧本应该写得不错,熬到半夜他先去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敖宸忐忑不安地过来,问杨佑能不能让他去演。   杨佑把剧本拿来看了看,发现这个编剧写得确实不错,虽然和史实有不少出入,但人物特点基本上是抓住了。   “那就去呗,我也想看看拍出来是什么效果。”   电视剧播出的那天,敖宸在跑宣传,天帝特意召集在凡神仙一起跑到杨佑家去看。   片头曲结束,出现的是阴沉的天空,一个穿着水红色冬衣的宫女扶着一个身材高大,却略显瘦弱的青年走在茫茫的雪海之间。   青年的肌肤比雪更白,他对着宫女说:“我同你讲个故事吧,一个皇帝的故事。”   霎那间,杨佑突然看见了一个女人的剪影,她带着最后的温情,推开了冷宫的房门,寒风吹来,她盈盈地笑着,拂去肩上的风雪。   齐贞帝的陵墓发掘工作进展很快,杨佑的墓里随葬的财物并不多,但每一件都是精心挑选过的。   最引人注意的是大量的书籍、信件,还有许多杨佑生前颁布的圣旨,其次就他当时随身的物件,还有许多生活用具。   让人意外的是这些东西保存十分完好,可以说里面的一切文物,都成为了历史最真实的见证,由此也引发了一波用齐贞帝墓出土的文物来验证史书的浪潮。   齐贞帝的墓穴并没有其他皇陵那样规模广大,杨佑生前下令不要大兴土木,后来凌朝建立,更是不能让这位皇帝的墓葬用上大的规模。   考古学家都以为齐贞帝的墓只有那么多的东西,直到他们发现了随葬坑。   随葬坑里,以商洛为首,杨休、杨伦、杨玄、刘慧、陆善见、杨赤心、卓信鸿、徐开霁、蒋凌……史书上能找到的杨佑的旧臣,那怕如徐开霁、蒋凌这样在凌朝担任高官的臣子,基本都随葬了皇陵。   这些人中,有在齐一朝死去的商洛等人,都是死后立刻送进了皇陵,还有人在史书上没有记载结局,如他的两个弟弟杨休、杨伦,甚至连当时的罪犯,因为反对刘恒而被五马分尸的西南大将杨赤心都人收敛好尸体葬入了皇陵。   这其中更多的人都是在凌朝死去的,杨佑其实并未享有臣子随葬的资格,这些旧臣,基本都只有一副简单的棺椁和一些下葬必备的简单物品,除了刘慧以外都穿着齐国的朝服。   在齐贞帝墓穴发掘之前,考古界曾发掘过晋王刘慧的墓穴,发现里面是空棺,史学界还因此猜测,晋王可能是被弟弟刘恒残忍处死,所以没有尸体。   而现在,刘慧的棺椁好好地停放在齐贞帝的随葬坑中。   齐贞帝的主墓实在是过于寒酸,但他的随葬坑中,却密密麻麻地陈列着那些历史上轻易搅动风云的人物。   没有人知道,这些重臣为何要舍弃死后华丽的陵寝,情愿留下奢华的空棺,用一副朴素简陋的棺椁,也要把自己的身躯和一个失败的皇帝葬在一起。   或许,成王败寇,并不是历史唯一的准则。   前几年北海将军杨遇春的墓穴中,主墓室里放着杨遇春和他夫人齐国郡主杨筝的两副棺椁,男主人北海将军的棺椁里,同样空无一物,只有一个凌朝北海将军杨遇春的金印亮明身份。   学界把寻找北海将军的希望放到了齐贞帝的陵墓中,然而遗憾的是,随葬坑里并没有杨遇春。   但他们在主墓室里发现了两具棺椁,一具要高些,一具要低一些,在没开馆之前,史学家一直以为那是杨佑和他的爱妃。   可是史书上对杨佑的后宫完全没有记载,反而是很多野史对杨佑和杨遇春之间的关系津津乐道。   正史上的记载也是如此,齐贞帝在宫中病重,杨遇春见旧主凄惨,心有不忍,请旨于高祖,接杨佑出宫养病。   那具神秘的棺椁,会是北海将军吗?   带着疑问,研究人员打开了棺椁。   时间太久,尸体早已腐烂消失,只有一些不易损毁的物品保留了下来。   放在高处的那具棺椁里有胶东王、景王的金印,基本可以确定是齐贞帝,而那具放在低处的棺椁,只有一副铠甲,一枚写着齐国天策将军杨遇春的金印。   铠甲中有一枚护心镜,背面刻着一句诗。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第199章 番外:小楼东风   番外:小楼东风   (暮云视角自述)   “你说,陛下爱你吗?”   她穿了一身华丽的袍,手指轻轻地拂过我鬓边,洁白的手腕有着莹白的光芒,像是天上的皓月。   我们刚从皇后宫里请安出来,太子刚出生不久,谁都想去沾沾喜气。   就算是平时和皇后多有不对付的这位杨笙,笙贵妃也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去道贺。   皇后的家族卓氏,在齐国时备受违命侯恩典,可是新朝一立,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成为了新贵,杨笙一直看信卓的人都没有好感,何况现在她自己本就有了身孕,更是不想在皇后宫里多待一刻,匆匆忙忙行了礼便走了。   我则是得到了陛下的口谕,过来请安之后便要出宫去照看违命侯。   太阳被阴云遮住了些许,杨笙继续问我:“如果陛下爱你,那我们这些人算什么?如果陛下不爱你,那你又算什么?”   我侧脸看了看她,因为怀孕的原因,杨笙胖了不少,却依然那么端庄美丽。   她和她的双胞胎姐姐杨筝五官十分相似,可却因为气质的不同,让两人看起来十分迥异。   我低眉回答:“娘娘,我这样的人是不会拥有爱的。”   我的本意是说,如我这样卑微的奴婢,自然是得不到爱的。可是杨笙却另有所感,感慨地笑着说,“是啊,我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拥有爱呢?”   她边走边笑,“三妻四妾是男人的正途,后宫里更是要雨露均沾,这算什么爱?爱?对女人来说,是多么奢侈的事情啊……”   “你呢?”她问我,“你爱陛下吗?”   我本来应该在这里回答我爱陛下,可是我却犹豫了,我突然发现,我和陛下之间的关系纠葛,不是能用爱恨这样简单的词语就能说清楚的。   “或许爱吧。”我只能这样回答杨筝。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最后点点头,“也许吧,陛下也不一定爱你,但你肯定是他生命最最重要的人。”   我淡淡地摇头,“这话,娘娘应该反过来说。”   杨笙坚持着,“我说的是对的。”   我不欲和她在这个问题上争辩,走到她的宫门前,杨笙叫宫女拿来一套衣服交给我。   “这是我给侯爷做的,”杨笙道,“我没法出宫,想托姑姑带给他。”   衣服上还有一包银子,照例那是贿赂我的赏金。   我全都收下了,点头说道:“奴婢一定带到。”   杨笙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违命侯常年染病,还请姑姑多多照顾,请姑姑带一句话,就说杨笙在宫里,时刻都盼望着侯爷痊愈。”   我懂他们之间的亲情,全都微笑应下。   去宫外的路很长,来来去去的有许多认识的人,但更多的是那些只是擦肩而过的陌路人。交情有深有浅,感情有浓有淡。   杨笙的话给了我很大的触动,我也一直在想,陛下于我而言,究竟是什么,我和陛下之间又是什么样的感情。   可是我想不出答案。   如果人可以将感情按照各种类型分门别类,然后依据深浅程度前后排列,那该有多好。   可是人却偏偏总也看不清自己,也无法分辨那混杂在一起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回到将军府的时候时辰尚早,杨遇春上朝去了,我和杨筝帮着违命侯把衣服穿上。   杨笙做的衣服不是齐国制式,有些像道袍,违命侯穿上后便如同那些传闻中的高功道人,加上他俊美的外表,让人有一种他随时要羽化登仙的错觉。   他很高兴地抚摸着杨筝亲手刺在衣袖上的仙鹤,笑着同我们说他要把这件衣服也放在随葬品里。   我和杨筝对视了一眼,笑着答应了他。   违命侯回身拿起一本书说道:“我听说笙儿有了孩子,我现在也送不了她什么,抽时间挑了一些好文章写了个集子,权当做是给她孩子的蒙学礼物。”   杨筝把书拿来放到一边,数落着违命侯,“陛下的孩子自有人教导,您在这劳心劳神地做什么,有写书的时间,还不如好好养养身体。”   违命侯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杨遇春下朝回来,把饭搬到杨佑屋里用了。用完饭,杨遇春一个人留在了违命侯房里,杨筝拉着我在将军府四处走动。   他们夫妻二人在这一点上极有默契,每当杨遇春想和违命侯单独相处的时候,杨筝就负责支开我。   其实我也未必想打听他们到底在谈论什么。   而我也不得不佩服杨筝,竟然心甘情愿地把丈夫让出去,让给自己的哥哥,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拉着我在亭子里坐下,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夫人,您不去和将军在一起吗?”   她的眼尾有非常撩人的弧度,眼睛亮而有神,杨筝看着我爽朗一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   是有些奇怪,我点点头。   杨筝坐在我旁边,倚着栏杆看向水底的游鱼,她的指甲染成了鲜红色,有意无意地刮着栏杆上的朱漆,“无所谓,反正我也不喜欢他。”   我对此早就有感觉,这个答案并没有让我觉得多意外。   杨筝趴在栏杆上叹了口气,“其实我以前有婚约的,未婚夫就是商循。”   她自嘲地笑了笑,“可能你不知道,商循是商洛宰相的孙子,当年商相自知他后继无人,想借联姻稳固家族地位,陛下默许了,他亲自向我父王提亲。笙儿性格沉静,读书又多,商家和父王都中意把他们两人配在一起。我曾经偷偷见过商循一面,看他长得好看人又温柔,便求着父王把我许给他,父王不得已才把笙儿的名帖换成了我的。”   我听到这里露出微笑,看来这位将军夫人从小就特立独行。   杨筝继续说道:“一来二去,我们都长大了,可惜还没来得及成亲,齐国就没了,听说陛……违命侯要投降的那天晚上,父王决定自焚,我约好了商循,我们要在枫桥上落水殉情。   他是宰相之孙,我是皇室之女,于国于家都要尽忠尽孝。我听说从前在枫桥上有一对殉情的恋人,他们死后,魂魄将会生生世世都在一起。我以为这是一段注定要因为国家而毁灭的爱情能够得到的最好的结局。   我穿着一身嫁衣在桥上等他,四处都是慌忙奔逃的人,可以听见城墙外传来的鼓声和整齐的脚步声,刘……陛下的军队在一步一步地逼近这座城池。   然后他来了,他按照约定同样穿着红衣,就好像我们不是殉情,而是成亲一样,我和他拜了天地,对着皇宫的地方拜了高堂,夫妻对拜的时候 ,他还因为紧张和我磕了一下头。   我们站在桥边看了很久的月亮,其实我都忘了那天到底有没有月亮,因为那段日子,在我看来全都是灰色的,有月亮和没月亮早就没什么区别了。   不管还有多少时间,我们注定要告别人世,我爬到桥边抓住他的手准备跳下去。商循却带着哭腔拉住我,说他害怕。”   杨筝说道这里笑着擦去眼角的泪水,“我居然还傻乎乎地和他说,你别怕,我先跳下去,在那边等你,黄泉路上,你我相伴一定不会孤单。   说完我就跳了下去。水很凉,从鼻子灌进嘴里,我很快就失去了知觉。后来一位过路的樵夫救了我,我还抱怨他为什么要救我,我要问他我的情郎还在水里,他为什么只让我活了下来。   我甚至还记得他说话时那种震惊奇怪的表情,‘姑娘,你可别昏头了,这只有你一个人在水里,哪有你的情郎?’   我心里便明白了,我的情郎再也不是我的情郎。”   我听完觉得心里有些难受,安慰一般地轻轻地拍着杨筝的手背,杨筝对着一旁的柱子狠狠地踢了一脚,“我瞧不起他,我呸!”   其实我好像还真认识商循,陛下曾经和我说过几次,陛下刚上位之际正需要有人为他的统治正名,商循连同许多人一起上书,把杨佑骂得一无是处,借此来凸显陛下的权威。   陛下看了他的上书很是高兴,给他升了官,却暗中让我记下他的名字,说此人一定不可重用,甚至要时时刻刻小心提防。   陛下说,不见旧主之恩,必然也不会感念新主之情,这种人向来见利忘义,即便有才也是毫无节操品行的小人。   陛下能毫无芥蒂地重用那些曾经对违命侯忠贞的人,也能记住那些两面三刀,投机取巧的人。   后来商循好像因为犯了什么小错,最后被陛下流放到偏远的地方了。   因为他的官太小,以至于我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杨筝讲的竟然是这个商循。   杨筝看了看天色,“最近倒是晴天多,侯爷养病也要舒服一点。”   饶是如此,她眉间的忧虑也没有减少半分。   后来,晋王当着朝臣的面在违命侯的棺材前自尽,我就在当场,有几滴血都溅到了我身上。   等我安慰好陛下,已经是半夜了,夜晚宁静得让人觉得可怕。晋王刘慧只是一个代表,一个曾经在违命侯手下做事,却始终无法忘掉旧主的代表,这样的人在朝廷里很多,他们未必会反对陛下的统治,但仍然对杨佑保持着极高的忠诚。   一个很坏的想法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幸好违命侯死得早。   我穿上披风,借着探望杨筝的借口去了将军府。 第200章 番外:小楼东风(2)   后来,晋王当着朝臣的面在违命侯的棺材前自尽,我就在当场,有几滴血都溅到了我身上。   等我安慰好陛下,已经是半夜了,夜晚宁静得让人觉得可怕。晋王刘慧只是一个代表,一个曾经在违命侯手下做事,却始终无法忘掉旧主的代表,这样的人在朝廷里很多,他们未必会反对陛下的统治,但仍然对杨佑保持着极高的忠诚。   一个很坏的想法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幸好违命侯死得早。   我穿上披风,借着探望杨筝的借口去了将军府。   那天夜里很冷,杨筝白天哭累了,先行歇下,我被丫鬟引着,去到了违命侯曾经住过的小院里。   杨树依然直直地挺立在院中,在夜里变成黑色的深影。   周遭寂寞宁静,只有小屋里露出昏黄的灯光,我推门进去,杨遇春坐在地上,用一块白娟沾着茶油擦拭他的铠甲。   “你来了?”他头也不抬地说,“陛下让你来打探什么消息?可惜了,侯爷一死,你什么也打探不到了。”   我静静走到他身边蹲下,看着他的铠甲说道:“这不是我朝制式。”   他突然笑了笑,拿起头盔对我说:“广德七年,突厥南下,我追着他们往长城外打了五百里,后来侯爷封我为天策上将,以后别人也都叫我大将军了。”   他手指曲起,敲了敲头盔,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是侯爷钦赐的铠甲。”   天策上将是齐国武官的最高职位,第一位天策上将便是齐高祖杨烁的弟弟韩王杨焰,能在这个位置上待的要么是开国功臣,要么是皇亲国戚,再不然就得是建了不世之功的将领。   茶油混合着金属,有一种独特的香气,我闻过很多遍,我也曾为陛下这样擦拭过铠甲。我伸手摸了摸光亮的甲胄,感慨地说道:“甲坚兵利,当配英雄。”   杨遇春终于肯正眼看我了,他英俊的脸上有一些细小的伤口,尽管穿着常服,但他魁梧雄壮的身材仍然给了我不小的压力。   陛下说他平时看着是忠心耿耿的狗,实际上却是一条狼。   我还问过陛下,既然杨遇春是狼,为何还要重用他,甚至不惜封他为北海将军。   陛下所虑,一是形势所迫,杨遇春带着大军投降,他不能杀。   第二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杨遇春和他达成了难得的默契。   他们同样从益州就开始跟随违命侯,可以说对彼此都知根知底,陛下知道他心里只有违命侯一人,他也知道陛下要的只是江山。   杨遇春答应,只要陛下好好对待违命侯,他就不会生事。   毕竟,看着天下安定,是违命侯最大的理想。   我有幸在场,听到了陛下和杨遇春的些许对话,我仍然记得杨遇春说话时带着不甘又有些坦然的神情。   他对陛下说:“你早知道用百姓做筹码,皇上一定会向你投降。”   “是他执意要你抗击突厥,也不愿让你撤兵回援京师,倘若你在民变开始不久就回防中原,我未必有机会。”   “我撤军之后,倘若突厥来袭,抵抗不住,广武关就此易手,燕云尽失,到时候你有了中原,又如何抵抗突厥铁骑?”   陛下沉默了许久,最后不得不说,“是,我不如他,但成王败寇,从来都由不得妇人之仁,所以他输了。”   “我承认你是胜者,”杨遇春道,“这也是我现在向你俯首的原因。但他并没有输。”   陛下那天回来一晚上没睡,我以为他在为即将等待他的锦绣前程而激动,毕竟杨遇春一降,再加上违命侯献都,就意味着天下大势已定。   他对我说了很多旧事,说他们在益州的时候,晋王每天都要在他父亲面前夸奖违命侯,杨遇春教他骑马,违命侯有时间就会带着他们去帮苗民修房子,有时候剿匪会借住在山寨里,违命侯和晋王就会教那些山民读书。   “他是个好人,”陛下说,“也是个好皇帝,可惜没有好运气。”   他不是没有,只是自己选择了放弃,或许违命侯的故事,只有我完整地知道。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一次又一次地感觉到这个男人的伟大,他或许在史书中不会是多么光彩的形象,但绝对是一个大丈夫。   这世间不愧天地的人少之又少,他是我见过仅有的一个。   杨遇春动作温柔地擦拭好了铠甲,将它们一一摆放整齐才说道:“现在你能说说,你来的目的了吗?”   “今日晋王的事情……”我有些说不下去了,晋王忠烈的表情仿佛还在眼前,“我想来看看将军。”   他对违命侯的感情绝对不比晋王的浅,他对违命侯的照顾我也看在眼里,我怕他真想不开,再来个自尽,陛下又要失去一位重臣。   “你怕我自杀?”杨遇春盘腿坐着,往后一靠,刚好靠在违命侯常用的那张躺椅边上。   我点点头。   杨遇春露出冷笑,“你还真是多虑了,我可不是晋王那样的人。”   “毕竟他心心念念的江山,还得我来看着啊。”   “我死了,你的陛下可不一定拿突厥有办法。”   “就算我要去见他,也得等所有的战争都结束才对,想也知道时间很长,你猜他会不会在奈何桥边等我?”   “我猜他不会,他心里好像住着一个人,可是我们都看不见,也摸不着,你会拿龙鳞给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他一定和你说过很多事情,你那么聪明体贴,嘴又严,他肯定和你说过的。”   “他说了什么?喂,你怎么不说话?”   我看着他慢慢变红的眼眶,竭力控制住不要崩溃的表情,突然感到喉头一滞,我竟然说不出话来。   “算了,”杨遇春在沉默中叹了口气,手指扣住摇椅的一脚,“人都没了,问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你看完了就走吧。”   我起身准备离开,忽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地上的铠甲光洁如新,这不是上战场的铠甲,是参加典礼用的。   尽管如此,广德七年到如今,经历了多少世事浮沉变幻,只是一副铠甲,也能保存的如此完好。   一种熟悉的情感透过铠甲涌入了我的心里,杨笙问我的问题,我想同样问他一遍,也许我能从他的回答里找到自己的答案,我问道:“将军,你爱违命侯吗?”   “爱?”他带着嘲弄笑了笑,“是郡主让你问的?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爱他?”   我有些惊讶,如果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呢?   杨遇春将头盔抱在怀里慢慢抚摸,抬头看着空中不知名的某处。   “我对他可不是这种浅薄到一时兴起的感情。”   “算了,”他释然地笑了笑,“你不会懂的。”   “他说待在王府能让我顿顿吃上肉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会有后来。”   我点头,关上了房门,将空间留给这位孤独的将领。   我想我懂的,我也终于可以回答杨笙。   我不爱陛下,因为那种感情,并不是爱可以完全概括的。   就像陛下当年在陇西将我带走的时候,我只知道他是个大官,也从没想过会有今天。   北海将军本来是专门给杨遇春的官职,后来似乎成了凌朝武官最高的荣耀。   一切都有赖于杨遇春的战功,他是个很可靠的将军,就像是一根定海神针一样,只要他出征,就一定不会输。   百姓听到杨遇春的军队一到,真的会如书上所言,箪食壶浆以迎。   他替杨佑看了一辈子的江山,凌朝休养生息了十多年后,在陛下的支持下,他发动了对突厥的进攻,勒石燕然,从此之后百年,突厥人不敢南下牧马,北海将军的威名就此传遍天下。   他最后死在了平定海贼的征途中,当然,这也是他一生最后一场胜仗。   不必承受老去的伤病,也不用背负君主的猜疑,带着满身辉煌离去,一个将军最后死在战场上,在他最荣光的场合死去。   那时候他和杨筝的一双儿女都已经长大成人,而我和陛下的女儿也已经远嫁突厥和亲。   杨筝过来找到我,希望我能帮她一个忙。   她要把杨遇春的棺椁放进违命侯的墓里面。   这些年有不少杨佑的旧臣都离世了,连违命侯曾经宠爱的弟弟杨玄也离开了,杨筝就成了替这些人照管后事的人。   我们按照那些人的遗志,将他们偷偷放进了违命侯的随葬墓里面,陛下或许知道,但他从来不说我,只是警告我不要把这件事弄到台面上来。   反正这事也不是第一次干了,但杨筝的要求和以往不同。   她要把杨遇春放进杨佑的墓室中。   生不能同床,死后也要同穴,她是这样和我说的。   杨筝甚至还说,反正她也不喜欢杨遇春,只是想留下几个带着杨氏血脉的后代,正好,把杨遇春送出去,以后北海将军墓里只有她一个人独享荣华富贵,还得了清静。   杨筝真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女人,我每次都不得不佩服她,虽然我从来没搞懂她到底在想什么。   意外的是连两个孩子都同意了这件事。   我只好找到负责守卫违命侯陵墓的士兵,让他们放了行。   杨筝把杨遇春的遗体打理得整整齐齐,给他穿上了天策上将的铠甲,将棺椁放到了违命侯棺椁一旁的地下。   她用笔沾着朱砂在两副棺椁还有地上画了许多符,她说这是她找了个江湖异人,叫什么弘光的给她的符文。   如果在棺材上画了,能让两人的魂魄互相感知,在一起轮回转世。   我还真不信这个,违命侯死了多年,奈何桥都过了,不过我没理由阻止杨筝,也就由着她去了。   画完符文,她对着违命侯的棺材拜了拜。   “陛下,将军,来世再遇吧。” 第201章 番外:小楼东风(3)   这是违命侯死后不久的事情,杨笙的孩子出生了。   是个可爱的女孩,皇上封她为芳园公主。   芳园公主满月的时候我去看过,杨笙虽然不是很高兴,脸上仍旧有着母亲那般慈爱的神情。   她对我说,“我真希望她是个男孩。”   因为按照杨玄的计划,如果这是个男孩,他们就有了一个杨家的皇子,只需要让这个孩子登上皇位,一切都会顺理成章。   “女孩也挺好,”因为我知道,陛下不会让杨家血统的孩子当太子,至少在杨氏皇朝余威尚存的时候不能这样做,“以后安安心心做个受宠的公主,多好啊。”   “你知道吗?”杨笙摸着婴儿透着红色的娇嫩肌肤,“以前侯爷有个叫瑞芳的大宫女,经常带我们进宫陪着侯爷。侯爷那时候特别喜欢我们,经常让我坐在他膝上,教我读书写字。他总说我和姐姐性格一个是火一个是水,我实在太软弱了,以后得给我找个好丈夫,才不会让人欺负了去。”   杨笙说道这里擦了擦眼泪,“我总在想,如果当初进宫的人是姐姐该有多好,我在宫里什么都做不了,如果是姐姐,她一定会做得比我更好。”   “你错了,”我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如果是违命侯,他一定不会让你们任何人进宫。”   他是多么厌恶宫闱倾轧的人。   “你不应该牺牲自己去完成一个强加给你的夙愿。”   不过说这么多,也只是想想罢了,在这样的时代里,每个女人身上都有着太多的悲剧,皇后她爱陛下吗,恐怕她在进宫前连陛下是谁都不知道。   不过是要为了家族献身,献出身体取悦别人,献出孩子讨好宗族。   连我也不例外,无非是有的人看清了自己一辈子活在男人的控制中,有的人沉湎于男人们塑造的深情幻梦而不自知,反而自得其乐地上演女人为难女人的戏码。   每每想到此处,我都会对陛下产生一种名为怨怼的情绪,也许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同样被困在红墙中的女人们。   我对她们始终都保持着怜悯的心情,因为从命运这个角度来说,我们都是被圈在原地的可怜人。   为什么政治联盟需要女人牺牲,这明明都是男人的游戏,可笑的是大家都把这件事视作理所应当。   而一个男人最成功的标志,也不过是他有了多少女人。   女人就是财富,就是地位,就是一个荣耀的标签。   可是我无法真正地去恨陛下,我理解他的苦衷,却不会原谅他对女人犯下的错,只是我不得不依靠他而活,他是我活着的支柱,如果我连生命的支柱也要记恨,那我的生命也就此一文不值。   这实在是太过扭曲的感情,而我也是一个十分扭曲的人,这一切早在很久之前就成为 定局,我也无力改变。   杨筝托我在宫中多多照顾她们母女,我觉得有些好玩,明明杨笙是妃位,而我是比她还第一个等级的昭仪,她们却好像理所应当地把我当成了陛下的正妻。   别说是杨筝姐妹,就是后宫里的妃子和皇后有了矛盾,也少不了在我面前说上几句。这些事我都同陛下说过许多次,他只是和我笑笑,然后同我说了对不起。   他对不起我什么呢?   或许是对不起只能让我受委屈地做一个普通的妃嫔吧,我想不出来,我也懒得想那么多的事情,其实我很多年前就知道了自己的行事准则,我只是为了陛下而活。   从这一点上来看,我其实和杨遇春几乎是一样的人。我们都在渴慕着一个无法独占的人,渴慕着人间的神。   芳园公主一生下来就让杨筝抢去给自己的儿子定亲了,陛下也有意维持皇室和北海将军的关系,便同意了这门娃娃亲。   芳园公主两岁的时候,我的女儿沁园公主也出生了,我的品级也水涨船高,皇上终于有了大封我的机会,我被封为了皇贵妃,成为了后宫中仅次于皇后的女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自己的女儿竟然有一丝害怕,我既欢喜着这个生命的到来,又恐惧着她可能会在各种意外中离去,更觉得她像是索命的童子,无论是因为生育她而劳累的身体,还是以为养育她付出的经历,或者是平静的生活不得不被她搅扰的日常,都无时无刻不再提醒我,我身边有了一个孩子。   我只吃素,宫里人人都知道,但我从来都不喜欢孩子,这一点没人知道。   对于沁园,我的恐惧甚至多过了欢愉,只要沁园还在我宫里,我就老是睡不踏实,她不哭的时候我总疑心她要死了,她哭起来我就更觉得心烦,以至于我根本无法亲自将养沁园,只好把她和芳园一起养在杨笙宫里。   杨笙总说我是疑心过重,沁园又乖又好看,怎么就不讨我喜欢?   我岂是不知道她娇小可爱,但她越是这样可爱,我就越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这是一个没人知道的故事,终我一生我从没和人提起过。   那还是在齐国的时候,真要算起来那时的皇帝还是杨庭。   不过对于我和我的家人来说,当时的我们根本无力关心肉食者是谁,因为仅仅是寻找食物艰难度日就已经耗费了所有的精力。   陇西大旱是常有的事,我从小也经历过不少,但都能熬过来,但这一次旱灾来得格外凶猛,加上去年官府刚挂了一层油水,家家余粮都不多,很快就吃光见底。土地成块裂开,露出深深的裂缝,到处都有人挖井,却很少听见有人挖出水来。我们都知道朝廷不可靠,只能自己先想尽办法活下来。   大旱后的第一个月,家里的长辈最先饿死,只剩下了我的爹娘和家里的六个孩子。   我爹原来是个高大的农家汉子,两个月过去,他就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衰弱下去,身上的肉全没了,眼睛深深凹下去变成两个黑窟窿,索性他还能走路。我娘比他还要不好,腿软的走不动路,只能躺在炕上,成天躺在被子里,我们几个孩子就跑到外面去找一切能吃的东西。   这时候还有些草根树皮,如果肯走远些,总能在犄角旮旯里找到些许吃的,草籽、蚯蚓、老鼠,很快,山沟里的老鼠和虫子都吃绝了,附近的树叶也吃光了。   大人们自顾尚且不及,我作为家里最大的孩子,就得负责弟弟妹妹的生活,我们寻找食物的路途越来越远,有时候需要花一天的时间来回。   后来最小的弟弟也和母亲一样躺在床上不动了,只剩下出的气。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下午,天上没有一朵云,我坐在墙边戳着浮肿的腿,刚刚走了一天也没找到吃的,这里已经成了一片死地。   墙边倒着不少奄奄一息的人,过几天就会有人清走,我也不知道他们会到哪里去。   听村里的先生说尸体堆在这里会有瘟疫,可是没过几天先生也死了,连盖着尸体的草席都没有,我跟着拉他的小车走了很久,他们在西山找了一块地,随便把人埋在那里。   我趁着人走之后去看了看他,一个个坟包胡乱地密布在黄土上,坟地上稀疏地摆放着一些残尸,头骨、大腿、内脏、空空的肋骨骨架……   一定是有人趁着不注意,把尸体挖出来吃了。因为我看到了这些残尸周围的脚印。   我越发感到害怕,只怕要是继续待在这里,我也会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人吃掉。   我匆匆忙忙地跑回家。   家里有着和以往不一样的气氛,娘端着碗坐在床上,其他四个弟弟妹妹围在炕边吃着东西。   我愣了很久,爹拎着我的衣服把我提到床边,拿过一碗煮熟的白肉递给我。我这才闻到了那种钻入骨髓里的肉香。   我无法回忆那些感觉,却仍旧记得狼吞虎咽过后,我看见娘脸上沾着不少的油。   “阿大,肉哪里来的?”我问爹。   爹没说话,娘没说话,弟弟妹妹没说话,所有人都保持着沉默。   只有那个最小的弟弟不见了。   有了第一个孩子,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我们家有六个孩子,看就看谁的身体最先熬不住,就拿出去换别家的孩子。   我没杀过人,这种事情都是爹在做,或许他也不是杀人,他只是在处理尸体,那些挂在房梁上的肉块,让我每每见到都十分眼馋地流口水。   我太饿了,饿到只要是能吃进嘴里的都可以接受,饿到可以毫无负担地吃下每一块肉。   只是因为这不是我的兄弟姐妹,他们和我也没有关系。   六个孩子,最后只剩下我一个。   我应该庆幸自己的命还算硬,居然撑到了最后。   然而还是没用,我爹把我换给了隔壁村的老光棍,只是为了换一袋米。   老光棍只是要一个媳妇,可是我不想去,我趁着他脱裤子的时机,用板凳将他打晕逃了出去。   我不知道往哪里跑,哪里都是荒芜的黄土,唯一记得的就是去州府的官道,我顺着官道走了很久,终于看到了人影。   那是一个骑着白马的少年,我瑟缩地站在路边,他原本应该打马经过就此离开,可是偏偏鬼使神差地看了我一眼。   “喂,”他调转马头问我,“你是陇西的灾民吗?”   他把我弄在运送粮草的车上,带我进了州府的大城。   他住着很大的房子,还让人带我洗漱干净,穿好新衣服,最后让我吃了一顿饱饭。   “喂,你怎么不吃肉?”   他总是有很多问题,可是我当时不知为什么,就是说不出话来。   “捡到你的时候是傍晚,那就叫你暮云吧。” 第202章 番外:妙法莲华   “此经能救一切众生者,此经能令一切众生离诸苦恼,此经能大饶益一切众生,充满其愿,如清凉池能满一切诸渴乏者,如寒得火,如裸者得衣,如商人得主,如子得母,如渡得船,如病得医,如暗得灯,如贫得宝,如民得王,如贾客得海,如炬除暗,此法华经亦复如是,能令众生离一切苦一切病痛,能解一切生死之缚。”   杨护跪坐在蒲团上迷迷糊糊打着盹,师父看他实在太困了,摸摸他光溜溜的小脑袋笑道:“莲华,既如此,你先回去睡吧。”   也就是这个时候,杨护才惊觉自己不叫杨护了。   他剃了头,受了戒,就成了小和尚莲华,跟着老和尚妙通一起守着一间普通的寺庙。   庙里的东西其实很少,只有几口薄田种下来勉强度日,所幸老和尚功德不错,也有不少人时常来添续香火,更有不少农家送来各类柴米,他们也算过上了温饱的生活。   老和尚喜欢去外面捡孤儿,莲华就是这样被捡回来的,现在他每天早上和老和尚念完经,就会跟着他走街串巷,要么化缘,要么看看哪里有可怜的小孩,就跟着捡回庙里。   庙里很快就有了十多个孩子,莲华就成了这些小豆丁们的老大。他会读书,懂得也多,老和尚很疼爱他,始终把他当做接班人培养。   可是问起莲华的身世,他又什么都不肯说,老和尚也知道这样细皮嫩肉又懂得诗书的孩子一定出自富贵之家,流落民间,只能说明莲华家里发生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   可究竟是什么事,又不好到什么程度,老和尚也不想深究,以富贵之身,遭受飞来横祸的人家并不少,老和尚看这孩子有慧根,也不愿见他受苦,这才带他入空门,并不是对这孩子有所求,故而不深究,也是希望这孩子能忘却痛苦的过去。   莲华很喜欢这样的生活,虽然比不上以前在王府的日子,但至少不用颠沛流离的逃命,不用每天都担心是否会有人追杀,还能念念佛经吃吃素斋,带着一群小豆丁种地放羊。   如果母后当年带他逃亡,是希望他能够好好的生活,莲花想,也许这样的日子,正是母后所期待的平静的生活。   老和尚并没有强求他们每个人都要当和尚,许多人慢慢长大,自己出去成家立业,只有少数几个孩子一直留在了和尚身边,可惜老和尚年龄大了,没过多少年也圆寂了。   守护这座庙,照顾孤儿,都是莲华对老和尚的承诺,他日日诵读佛经,以求功德圆满,做善行,度苦厄,是他自己的选择。   老和尚死后,他把庙交给师弟,独自一人去了京城。   父王曾教他君子言出必行,一言九鼎,所以他平时很少说话,但说了就要做到,而这一次他要做的是从父母身上就传下来的承诺。   一个或许连当事人都忘了的承诺,莲华在庙里的日日夜夜,除了诵经之外,就是复习那些南华君曾经教给他的法术,尽管那些法术很可能只是一知半解的皮毛,但他也希望日后能够用上,不至于到了关键时候才悔恨所学甚少。   他先找到了感恩寺,在感恩寺住了下来,拜托认识的人帮他打探,有没有一个叫敖宸的黑衣男人在京城出现。他又走访了许多地点,甚至在夜里偷偷绕过卫兵,去看了高祖皇帝的陵墓,但都一无所获,他觉得十分失望,这是因为自己在庙里度过了太多的时间,所以来不及上京救出敖宸。   他早就做好自己会失败的打算,但仍然希望能够完成诺言,于是他又把他从南华君身上学到的东西,交给了几个在感恩寺的徒弟。   莲华常年修行佛法,他又十分聪慧,很快就成了感恩寺辩经第一人,得到皇帝的赏识,宣召入宫。   也就是在宫里,他才见到了那个他必须要见到的男人。   ……   莲华本来以为自己死后应该就此投胎转世。却没想到他竟然来到了佛国。   现在的他或许是人们口中的佛,或许是菩萨,比丘……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位置,他有幸在佛国,见过大迦叶尊者,也见过维摩诘居士,他只是一个资历尚浅的小和尚,除了每日必须修持的各种戒法和善行,   他什么都没做,到底是如何成佛的呢?   他不知道,维摩诘居士让他自己悟。   大迦叶尊者说,能做到每日行善,已经是佛性了。何况他最后舍身救人,已然顿悟,故而成佛。   可让他遗憾的是,在西天的日子里,他没能听到有一位叫做敖宸的天神回来的消息。他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所以敖宸才迟迟没有得到自由。   正当他准备为此事奔走时,那一日他自西天而来,刚好见到了敖宸。   天帝正在裁决杨家的命运,渺渺天地间,别说是个人,就算是一整个延续百年的家族,放到天道的尺度下也算不了什么。   他所知道的消息,是自己的父亲韩王,魂魄早就因为损耗而消失在了囚龙阵法之中,至于剩下的族人,只能说一切都是自由的选择,倘若有人能够早点放了敖宸,也不至于要受到天道如此重的惩罚。   敖宸还是莲华记忆中的样子,他一贯冷漠的脸上又好像有了什么不同,真要说起来,莲华觉得那张脸以前像神,现在则更像个人。   莲华如同以前一样叫他宸叔,他也感慨地同莲华叙旧。   那些从前一起经历过的记忆还有一起度过的感情,都随着叙述娓娓而来,当莲华问起敖宸,究竟是谁放了他时,敖宸只是笑了笑,轻轻说了一句。   “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接着敖宸开始问起他知不知道凡人修仙的法门,或者成佛也可以,他说按照那人的心性说不定还真有成佛的可能。   可惜莲华连自己如何去了西天都不知道,何况是天庭的法门,敖宸只是失落地笑了笑。   “宸叔,你要帮他?”莲华以为敖宸既已脱离苦海,自然无需回头,各人自有因果,此间因缘既已了解,便应该不再留恋,“天神私授凡人功法丹药可是重罪,如果人选不当,甚至还会遭受天罚。”   “我知道,”敖宸笑了笑,说道:“果然还是你最洒脱,不过我也分不清,到底是他欠了我还是我欠了他,但我总有感觉,自始至终,都是我欠他的多,所以我不能放下。”   话已说明,既然他劝不了敖宸,便也只能希望他最后的执念能得到好的结果。人事环环相扣,此间因是彼间果,此间果又化作彼间因,谁也不知道当下的选择究竟会制造出怎样的结局。   种种因缘际会,方才有了世间。   ……   莲华始终觉得自己普普通通,也毫无资质,就算当年有一个感恩寺辩经第一的名头,在诸天菩萨面前也不过是卖弄的雕虫小技。所幸各位尊者待他一向和善。但既然成佛,自然当有度众生的作为。   他随维摩诘居士的法门,前往凡间具备各种化身,以入世示脱离之法门。   他曾是城中一掷千金的富豪,也曾是辗转陋巷的乞丐,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公子,也是寂寂无名的平凡秀才。他在世间走了很久,也忘了时间。   不知不觉又是一次春去冬来,冰河消融,虽然春天到了,却还有几分寒意。   莲华是衣衫褴褛的苦行僧,在淮南城中四处化缘,天降大雨,他不得不杵着手杖躲到了富户家的屋檐下。   这一副身躯已经是花甲之年,瘦得有些过分,可以轻易地从皮肤下看出骨骼的痕迹,莲华坐在屋檐下用钵接了点屋檐水饮下。   一只浑身打湿的黄毛狗跑了过来,对着莲华龇牙咧嘴地叫着。   莲华拿出仅有的一块馒头,沾湿了水放在钵里,伸手做了个逗狗的手势,“过来吃吧。”   黄狗警惕地大量着莲华,尾巴夹得紧紧的,最后好像明白这个年老体衰的和尚没有能力危害他,于是走了过来。   莲华顺从地把钵放到地上,看着黄狗几下就把馒头吞完。   那块馒头似乎缓和了他们的关系,当莲华试图抚摸黄狗的后颈时,黄狗不再拒绝,反而将被冷得发抖的身躯靠在了莲华怀里。   莲华脱下袈裟裹着它,一人一狗静静地在屋檐下等着大雨停歇。   忽然吱呀一声,门开了,里面走出个穿着素衣的小丫头,对着莲华招了招手,“我家小姐看法师在此停歇,请师父入府避雨。”   莲华站起来双手合十,走进了府中,黄狗也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小丫面色虽有不悦,却没说什么,主动介绍起了府上的情况   “我家主人姓韩,只一个独女,小姐身体不太好,所以主人一向多行善事,乞求福报,城里各庙都添得有我家的香火。看法师的样子是远行而来,敢问法师将去何处?”   莲华道:“自天地间来,当归往天地。”   黄狗忽然跳起来用爪子扒拉了莲华两下。 第203章 乱七八糟的想法   这个是我3月初发的想法,情绪现在已经不一样了,但是我觉得还是应该留着,大家都看看,所以就放在这里了。   一些烂七八糟的想法   我应该庆幸今天是先写完了囚龙的正文才打开了微博,不然可能连囚龙都没有心情写完。   怎么说呢,很复杂。   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大触,就是个小透明,写文也断断续续,经常停更修文,幸好还有读者不嫌弃我。   创作真的是一件很让人崩溃的事情,就不说每天花在码字上的时间有多少了。   要想好每一个人物的外貌,情节,故事,要想好每一个事件之间的转折和链接,想好整个脉络,整个故事的中心。   我基本是一个没有大纲的人,很多故事都是写了很久才发现,哦,原来我想写的是这样一个故事。   小霸王学习机,囚龙、鬼斧、不可爱都经历过这样的过程,写到一半发现自己想要写的东西,于是就停下来调整。   每天看读者的评论调整自己的写作,看其他的资料来补充自己。   这是一个耗费心力的过程。   每一天到了我写文的时间我都要情绪崩溃好几次,要花很久才能进入状态,写日更就像是把身体掏空了一样。   我想把最好的故事带给大家,却无力地发现自己的文字是那么苍白。   我的男孩女孩们,都是我心中活生生的人,我希望能把他们的故事讲出来。   这就是我创作的初衷。   当然也会想着要是自己的东西能出版,能改编成动漫之类的白日梦,希望收藏和评论越来越多,对于一个写字的人来说,这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很累,写长文最恐怖的在于,你必须要长时间地集中在这一点上,把它当做是一件严肃的工作,不是像短文一样,自嗨就完事了。   任何爱好变成了日复一日的强制工作都会变成负担。   很多时候我还没动笔就开始想,太难写了,要不我就太监算了,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点开评论又看到了一些熟悉或者不熟悉的ID留言。   那时候我就想,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写这些东西。   一开始是满足我自己的表达欲望,后来呢,这件事已经让我觉得疲惫不已的时候,是什么让我一直写下去?   是为了我的读者。   这种话说出来可能真的有点假大空,但这就是我的想法。   我真的觉得鸽了一篇文对我没什么影响,二次元不过是我生活的小插曲。   可是只要我想到,还有人在等着故事的结局,哪怕只有一个人,我也想为他写下去。   隔着屏幕我们都素不相识,可是那一个人,那一群人却看到了我写的东西。   这是天大的缘分。   我真的很感谢看见我的你们。   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不过是一时的感慨,我想每一个作者对自己的读者,不管知不知道读者是谁,都一定抱着很深刻的感情。   所以有时候一些小小的话语到了作者身上,效果就会加倍。   因为是抱着如此深切的感情去看待读者,所以慎之又慎,唯恐大家都不开心。   可是让所有人喜欢都太难了,当然,既然发表在公共场合,自然就要接受批评。   批评真的无所厚非。   甚至可以直接说我写得不好,我都接受,因为东西写出来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了。   作者就是个炒菜的厨师,好不好吃是顾客说了算。   可是一盘菜不过展现了厨师这个人的冰山一角,菜不好吃并不意味着整个人的失败。   菜是菜,人是人。   我以为大家最和睦的方式是及时避雷和安静友好地离开。   说了一堆废话,明天还是得继续写文。   最后,谢谢每一个看到我的人。   我真的很爱你们。 第204章 脑洞范围和正文无关   存稿被软件弄丢了,我目前还在尝试找回来,找不回来就只能手动重写……   不得以祭出我的脑洞番外,大概是平行时空???或许后面会考虑把它写成一篇新的文   脑子里只有任务的杀手X暴躁祖安大师兄   他妈的,还有没有天理了?   杨佑掀开被子,从枕头下抽出一把长刀架在头上。   一道银光迎面而来,刀刃相接迸发明亮的火花,白刃相接,两人都在那一瞬间看到了彼此的瞳孔。   杨佑觉得自己好像看花了眼,那双眼睛明明是黑色的,其中却有水波流转,有如妖邪鬼魅。   上次那个五毒派的刺客满脸癞疮就让他受不了了,现在又来了个鬼眼睛的。   这他妈都是些什么玩意!   他手中长刀轻轻一翻,挑走了那人的一双袖剑,在床上翻了个身跳到地上,一边打一边喊,“来人啦!救命啊!有人非礼了!”   没人应答,他住的地方在山门里是最偏僻的,正好在山顶的小山崖上,离最近的弟子也有一刻钟的脚程,平日里在山顶喊个人都得等半天,何况是夜半三更熟睡时。   他也不指望同门及时前来救援,他刚刚与黑衣人交过手,此人绝对非同寻常,自家那些三脚猫的同门根本不是对手,贸然过来还会让他分心。   妈的,来杀他的人水平越来越高了。   杨佑借着喊声吸引了刺客的注意力,从床板下面又抽出一把长刀,双刀在手,他挽了个剑花,摆好架势,和刺客静静地对峙着。   平凤山三面都是断崖,只有一条大路被师门占据着,若想从大路上山,就得经过前山,师兄弟们在那里设置了许多机关,黑衣人本事再高,也没法在通过机关的时候不惊扰任何人。   那他就是从断崖下爬上来的。   数九寒冬,积雪三尺。   杨佑忍不住说道:“可怜你大冬天也要爬上山来杀我。”   刺客不发一语,黑色的瞳孔像猫一般,盯紧了杨佑的一举一动。   短短的交手,让两人都确定了彼此的实力,双方都在谨慎地寻找机会。   唯有杨佑管不住自己的嘴,唠叨道:“要不这样,你告诉我,到底是谁派你来的,他给你什么条件,我出双倍。”   他现在只希望刺客背后的人不要出太多的钱,如果高于十两纹银,他就有破产的风险。   不过,自己的命难道只值十两纹银吗?   那他还是希望别人能出价高些,最好是一个普通人无法企及的天价。   刺客没说话。   杨佑慢慢地移动脚步,面对着刺客往门口走去,刺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着他。   “不说话?我哪知道你什么意思?”杨佑在门口停下,“犯得着为了钱赌命吗?有钱没命花岂不是很可惜?”   他看不出刺客的表情,只看到黑色的眸子弯了弯,似乎是在嘲笑。   “你这不就是……”他右脚尖轻轻点在地上,“敬酒不吃吃罚酒?”   话音一落,他右手举高瞬间将长刀甩了出去,刀柄处自然裂开,中间一条银色锁链扣住了刀身和刀柄。   刺客瞳孔一缩,向右退了半步,侧身躲过长刀的袭击,同时双手中指一弹,两枚暗器朝着杨佑飞来。   啪!   地面突然开了个大洞,刺客还没来得及调整步子,便踩空一脚,整个人都往洞里倒。他暗道不好,手臂上附着的银爪向头顶房梁急射而出。   杨佑看着迎面而来的两枚暗器,冷笑一声,左腿蹬地一跃而起,在空中完成了一个极难的转身,完美地避过了暗器,直直朝着刺客冲来。   右手长刀归位,双臂交叉一斩,刺客的银爪便被削落,杨佑借势收腿往刺客头上踩了一脚,将他揣进洞里,麻利地把洞门锁上,又用滑车从床底下搬出一块大石头压在洞口上。   杨佑按下书柜上的机关,放出洞里的迷魂香。做完这一切,他松了口气,拍拍手坐在石头上。   这些刺客一个比一个蠢,上山之前不打听下平凤山到底是哪个门派的山门吗?   千机门的机关多出名,也不长长心眼。   想到这里,杨佑沉默了。   千机门没落了多年,江湖上可能早就没了传说。   师门不幸,师门不幸啊!   他坐在石头上等了一刻钟,确定迷魂香见效后便跳下来搬开石块,打开洞口,刺客已经全无知觉地躺在了地上。   掌门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老大啊,你没事吧?”   杨佑没答话,从衣柜里翻出麻袋和绳索,跳下去把刺客绑在了麻袋里扔了出来。   等他从地洞中抬头,才发现周围都是一圈人头。   七个人,千机门齐活了。   杨佑不解地道:“都看着我干嘛?”   三师弟白明微竖起了大拇指,“这个月第十三个,师兄你太牛了。”   杨佑从洞里跳了上来,抄起椅子就往麻袋上砸了三下,口中念念有词地说道:“让你他妈打扰老子睡觉!”   “年轻人,你还是太过年轻,不懂得世间险恶。”一个四十多岁的普通男子说着,“平凤山就是个坑,我做了什么孽被派来这里?!!我命苦啊!”   敖宸抬头,那个男子被捆成了一只乌龟挂在对面的牢房里。   “世道险恶,人心不古啊!”   敖宸闻声转头,他右边的牢房里关着一个浑身都是毒疮的人,他一看就知道此人出身五毒派,以身养蛊,所以身上才会留下这些疤痕。   五毒派的人看了他一眼,“看你的样貌,不是中原人吧?”   敖宸没说话,事实上他根本说不了话,昨晚落入机关之后他就中了迷烟。再醒来就到了这间牢房,身上多了很多内伤,应该是后来被人打过。   不仅如此,他还被人灌了麻药,浑身上下只有脖子和眼睛勉强能动,十二奇经都被人下针封住了。   可以说,他现在既不能动,也用不了武功,就是废人一个。   连咬舌自尽都做不到。   这样下去是不能完成任务的。   敖宸眯着眼睛,开始蓄力养神。   “杀掉杨佑,拿到凤凰诀。”   他的脑海中只有这个声音在回荡。   杀掉杨佑,拿到凤凰诀。   牢门被人用力推开,强光让敖宸难受得闭上了眼睛。   他听见一个少年高声说道,“吃饭了!”   适应了强光后,他睁开眼睛,只见一个白衣少年推着小木车,车上装着两个冒着热气的木桶,他一边推车一边敲着木桶,“都起来瞧一瞧啊,杨伭新菜品,葡萄炒鸡蛋,油炸蚂蚱配香菜,来尝一尝看一看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呕!”有人干呕道,“杨伭你能不能别放毒来折腾我们了!再吃你做的饭我就得死了。”   杨伭拿起木碗,依次盛了两个菜放到刚才干呕男子的牢房前。   那个男子没有被限制行动,却退到了房间的角落里,试图离杨伭的饭菜远一些,“**娘的,给老子倒了!”   杨伭被骂了也不生气,直起腰板说,“十二连环坞的刘武是吧,你不吃饭,等会我让师兄过来劝你吃。”   提到师兄两个字,刘武的脸刷的一下变得煞白,皱成了苦瓜,朝着地上啐了一口:“你没了师兄还能干些啥?操!小白脸!”   “我没了师兄啥也干不成,”杨伭根本不做辩解,“可是我有师兄你没有啊!”   “吃不吃?”杨伭笑着说。   刘武不得不起身骂骂咧咧地端起碗来,杨伭递给他一个木勺。刘武露出了视死如归的表情,深吸一口气之后将碗放到嘴边,用勺子往嘴里填着食物,几乎没怎么咀嚼就咕噜咕噜地咽了下去。   “呕……”他吃着吃着开始反胃,然而碗里还有大半食物。   刘武知道,如果有剩饭,杨伭还会找他师兄来。   到时候就不是吃掉难以下咽的饭菜那么简单的事情了。被打一顿都算轻的,说不定还得被捉去给他们实验机关和毒药。   他不想他不想他真的不想,他现在好后悔来平凤山。   坞主救救我!   刘武八尺大汉,一边哭一边开始思念连环坞的好日子。   杨伭走到敖宸的牢房门前,照例给他盛了一碗花花绿绿的菜放在地上,等他自己过来拿。   敖宸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   杨伭推着小车往其他人的牢房走去,一直守在这里等所有人都吃完,这才挨个收了碗,敲了敲空空的饭桶,十分欣慰地说,“看来我的厨艺还是大有进步啊。”   直到他看见敖宸一丝未动的饭菜。   牢房的气氛略微有些尴尬。   杨伭用大勺敲了敲墙砖,“喂,你谁啊,竟然不吃饭?是不是想死?”   敖宸:……   杨伭猛地一拍脑袋,“忘了,你身上有药。你是不是没被审问过?”   他没等杨佑回答就自顾自地说道:“那你也别吃了,跟我去聚义厅吧。”   杨伭说完从头顶的发髻中拆出了一根铁丝,在锁眼里拧巴拧巴就打开了锁,走进牢房里。   他双手从敖宸的腋下穿过,如同拖死猪一般将敖宸拖到了他的木车旁,捡起敖宸没吃的饭菜倒进桶里,又费劲地把敖宸放到小木车上,脸贴着木桶放好。   敖宸身高体长,三分之二的腿都在小木车外悬着,脚在地上摩擦,一路推到聚义厅,敖宸的鞋底都被磨穿了。   杨伭推得很累,但仍旧不忘威胁道:“你可听好了,到时候我师兄问你什么你答什么,不准说谎,也不准说不知道,否则我就让师兄打你!”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