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想和我的猫谈恋爱》作者:猫泡泡   文案一:   越温柔的人,越难驯服。   爱情在夏炘然眼里是化学作用,在糜知秋眼里是月亮。   文案二:   糜知秋不小心把腿摔断之后,天天睡觉就变成猫,被夏炘然亲亲抱抱举高高。   等治好了腿,当面见到夏炘然,对方却一避二闪三沉默。   糜知秋怀疑自己遇到了渣男。   夏炘然说:“今天我吸的,是我明天的男朋友。”   糜知秋说:“今天四个爪子的我被揉来揉去,明天高冷的我重拳出击。”   ----------------------------------   表面高冷容易害羞猫奴攻x表面慵懒纠结文艺受   名字热的是攻。   一个双向暗恋的甜文。文章风格和封面还有名字不太一样。   请大家多点收藏!多投海星!谢谢!   ---------------------------------- 第1章 变成猫   属于猫的夜晚没有那么浪漫,四处是昼伏夜出的生物。   路过每一块地盘,都会被黑夜里那些发光的瞳孔盯住。作为食物链顶端的人类,糜知秋并不害怕。他只感觉猫的耳朵里,世界变得很清晰,青草被拂过的细微碰撞,昆虫在泥土里跳动,很远的地方翅膀扇动着,像走进了声音的博物馆。良好的夜间视力让他对夜晚产生了新鲜的好奇,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屋顶,想象中自己就是武侠小说里的刺客,飞檐走壁。   糜知秋被关在家太久,这会扑腾着四个毛茸茸的爪子,有了种撒野的快乐。   如果他没有这么饿的话。   这是糜知秋连续第三天睡着之后发现自己变成了猫。   不仅变成一只猫,还是变成了一只饥肠辘辘的流浪猫,饿得仿佛三天没吃东西一般。糜知秋觉得自己可以合理怀疑,这只猫白天已经彻底放弃了觅食这件事,原地瘫痪等待梦里吃东西。   毕竟梦里真的有个人帮它填饱肚子。   糜知秋带着空荡荡的胃叹了一口气,然而现实是只能听到沉重的猫叫。   一声很崩溃的“喵”。   这个假期他真的太倒霉了。   先是爬山不小心摔断了腿,被妈妈****填鸭式喂骨头汤,接着只要睡着了就变成猫,被迫饿个半死找人化缘,一天分裂成两半,一半撑死一半饿死,还要随时怀疑自己摔断的不是腿,是脑子。   人类真的会变成猫吗。   糜知秋停下来再次质疑自己其实在做梦,他踏了踏爪子,感受那绵软的踩感,又抬头从窗户望进这户人家,看了看时钟,十二点半,这和自己睡觉的时间也太吻合了。   质疑驳回。   糜知秋从唯物主义追随者的身份脱离出来,跑到了一个二楼亮着灯的房子。   这条路是他从一堆领地意识极强的猫爪子里,努力探索出来的安全道路,出于不知道怎么用爪子打架,糜知秋战略性每天都逃到这里,况且这里有一个“自己不在梦里”的决定性证据。   这栋房子里住的人是夏炘然。   糜知秋想,自己没有理由梦见他。   他们是一个大学的,最开始只是很偶然听说过商院有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学霸,后来出现在同一个场合,也是学生会活动,几个部门都来帮忙。大概是因为夏炘然特别高又很显眼,只要遇到,就会听到边上有人说:“那就是夏炘然。”糜知秋也有普通人的好奇心,于是顺着话看过去,确实长得很好看,只看一眼就会记住。唯一一次两个人接触,是夏炘然帮宣传部送材料给各个部门的负责人,文化部的是糜知秋。到现在糜知秋都记得,当时夏炘然基本上没有看他,目光一直垂在手上,除了你好谢谢,便像一阵风一样卷走了,和传闻中的亲切温和不太相符。   也许是评价他的人有粉丝滤镜吧,糜知秋当时没睡醒,忙着回去补觉。   他蹦了一下跳到空调主机上,又一蹬腿跃上了二楼的阳台。   糜知秋安慰自己,上帝可能是觉得自己腿断了很可怜,所以给予自己一次能跳二十倍身高的机会。   他竖起尾巴,跃上了窗台往里看。夏炘然正在吃鸡,可能是快到决赛圈了,他微微向前靠很专注地和队友说着什么,没能在意到窗台上有个小乞丐。糜知秋把两个前爪蜷起来压在身子下面,蹲在窗台上等他打完这一把。   夏欣然很喜欢猫。   第一天看到他脏乎乎地在外面发呆,夏炘然用指节敲了敲窗户和它打招呼。可能是奇怪这只猫居然一点都没有防备的姿态,还朝他叫了一声。他打开窗户笑着说,宝宝等等哦,哄骗的语气太温柔了,作为一只猫都抵挡不住这句话。   等待的期间,糜知秋有些哲学地思考,不知道是不是拥有猫的身体,就会觉得猫粮好吃。   这个问题很快就被解答了,正儿八经的猫粮,难以下咽的心情,觉得这玩意很香的鼻子,不能丧命猫身的觉悟,抱着这四样法宝,糜知秋吃了一盆猫粮。   真香。   在他自暴自弃的时候,夏炘然就像个在观察蚂蚁的小朋友,蹲在边上,扒着窗台看他一颗一颗地闻一颗一颗地吃,嘴里念叨:“这也太可爱了。”“买了猫粮,真的有一天就会有猫的。”“啊我要是摸了它的胡须它会生气吗”   谢谢,做梦,想得美。   夏炘然在猫面前完全就像换了一个人,这更坚定了糜知秋“我在做梦”的想法,吃饱了就溜,头也不回,满心想着“拜拜了您嘞”。谁知道第二天第三天,他又灰溜溜来乞讨了。   糜知秋看到夏炘然一局结束,乖乖在窗户边上叫了一声,便见他仿佛隔着耳机第六感作祟,回头看它:”宝宝你来了啊?“   糜知秋烦躁地甩动尾巴,无法抗议这个腻人的称呼,又有种被人欢迎的安心,应了一声喵,换来一堆黑乎乎的猫粮。夏炘然还回头半带炫耀地,对着耳机里说了一声”我家宝宝来了,不玩了”,然后一边倚在墙上看灰扑扑的小猫吃东西,一边继续他的每日碎碎念。   “我们小区的猫一个个油光发亮的,你怎么老把自己滚这么脏。”   ”我上网看了好多猫的肢体语言,你现在甩尾巴是在不耐烦吗。“   ”哎小东西我能不能摸摸你啊。“   糜知秋一直装作听不懂,突然感觉到有东西靠近,猫的直觉让他很敏感,抬头看向夏炘然伸过来的手。   这个猫奴要动手了。   可能是看到了它目光炯炯,夏炘然停下来小声嘀咕:“也太可爱了”,一副更加蠢蠢欲动的样子。糜知秋想背对他,又怕直接被摸屁股,想了想成全了这个猫奴。夏炘然的手和他的名字一样,带着夏天的温度,即使在炎热的夏季依旧让人觉得熨贴,糜知秋被摸了一顿饭时间的头,又本能地觉得舒服,又怀疑自己脑门会被摸秃掉。在夏炘然想得寸进尺将魔爪伸向脊背时,糜知秋转头溜了。   糜知秋想要回到一开始窝着的地方,他刚刚吃饱,要留足力气给这个不知道照顾自己的小猫白天活动。   也许被夏炘然收养是个好的方式,他轻盈地蹦上了一个屋檐。   但他暂时不想被结扎。 第2章 碰鼻子   糜知秋的搜索软件塞满了伪科学。   “人会变成猫吗”   “周公解梦睡着了变猫”   “变成猫了报警能获救吗”   ......   他看着满屏幕的变猫小说,变猫漫画,捂着头发呆。   这是他睡着后会变猫的第十天,这几天他每天睡前吃到撑,可是等作为猫醒来后,依旧是饿到神智不清。   他觉得这小东西就是缺个奴才。   到底是多懒才能天天在饿死的边缘徘徊啊。   糜知秋忍不住想起了去讨吃的时,向夏炘然割地赔款,先是摸脑袋,然后是摸背,爪子不放过,连胡子都敢扯了,昨天晚上居然拽着他洗了澡,他虽然不会害怕水,但突然被人摸来揉去很害臊啊,一会拽着尾巴洗屁屁,一会翻过来搓肚子,吹完毛,还被捧着亲亲,夸他是个可爱的小宝贝。小猫的挣扎就像是撒娇,他使出浑身解数,被一只手就按住了。糜知秋怀疑自己再吃几顿金枪鱼,就不是割地赔款,是割蛋赔款了。   糜知秋隔着猫皮都觉得被对方坦荡地调戏了,还没法脸红。   他一边想着今天干脆不睡了,等白天变成猫肯定能找到很多人喂,一边插着耳机听音乐翻微博,许桐的电话就打来了。   “糜糜!你看到群里通报了吗!”   “不要这么喊我,桐桐,怎么了?”   那头的许桐像是也被恶心到了一样,声音扭曲了一下,“换任名单出来了,爸爸以后就是你上司了!快喊我部长!”   糜知秋调开了群消息,看到自己名字在副部长旁边,“看看你这官僚的嘴脸,文化部暗淡的明天指日可待。”   许桐把嘲讽当夸奖,恨不得把这通电话打成第一次例会,糜知秋一边敷衍一边继续刷微博,“不过知秋,要不是你最后一个月在忙转专业,部长肯定是轮不到我,而且听说主席还考量了不能有那么多商院的人当部长,毕竟主席自己就是商院的,体育部部长和宣传部部长这次又都是商院…”   糜知秋见缝插针地怼了一句:“你可别告诉我你觉得自己德不配位,在这和我不好意思。”结果还没等许桐咋呼完老子天下第一,他就翻微博翻到一个认识的宣传部的人在转发里说,“部长,连今天都只发猫的吗!”   微博的内容是,“离开宝宝的第二十三个小时,想它。”   糜知秋看了眼头像里让人熟悉的手,又有点迟钝地把群里的通知拉到底。   啊,许桐说的属于商院的宣传部部长,居然是夏炘然。   糜知秋挂了电话,翻起了夏炘然的微博,最近十天的微博几乎都只有猫,最开始的那条是“有个灰不隆咚的小可爱跑来了我的阳台”还配上了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拍的毛茸茸的大脑门。再重新翻到最新的这条微博时,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对着“想它”有点不好意思。夏炘然明明想的是猫,可是就像在说自己一样。   糜知秋把被子拉过头顶闷在里面发呆,又拉下被子看了两遍这几条微博,突然不是很想熬夜了。   等猫轻巧的脚步经过房子时,他瞄到里面的时针才指向十一,有点别扭又觉得对方该感恩戴德的糜知秋,几乎是有点兴奋地跳上了阳台。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早来。   结果等他跳上窗台往里看时,心里的那点莫名的欢悦还没来得及消散,就看到夏炘然背靠在椅子上,头微微仰着喘气,手上下搓动着什么。   糜知秋确定自己没叫,但他就是听到了一声惨烈的猫叫,他怀疑这是他灵魂深处的呐喊。   夏炘然!你嘴上说着想猫!结果在干什么!你是想对猫干什么!   夏炘然突然听到动静吓了一跳,转头看到猫,先是一愣,然后就笑着把头倒在书桌上呼了一口气,糜知秋看到他微微发汗的前额上粘着头发,眼睛里就像有水光一样,套着背心的他,后颈露出了蜿蜒的弧线,跟着不平稳的呼吸在起伏。   糜知秋小猫咪一眼都不敢多看,猛得把小脑袋一转,装作很不了解男生一样,偷偷骂他变态。   小猫咪刚想溜,夏炘然已经整理好走过来拉开了窗户。   这几天的相处,让夏炘然变得很自来熟,他一手就捞过想跑的猫,不知道它挣扎什么,有点安抚意味地把毛球抱在怀里,挠挠下巴:“乖,今天不洗澡了。”   你以为小猫咪就什么都不懂吗!你也不闻闻房间里什么味!   感官变敏感的糜知秋一爪子拍走了夏炘然的手,却被夏炘然直接捏住了爪子揉,还得寸进尺地埋在毛茸茸的肚子里:“我一说想你,你就出现了,这是什么小神仙呀。”   糜知秋推不开这个硕大的脑袋,生无可恋地想,“这是你饿到没力气的爸爸。”   丧权辱国的糜知秋出卖猫体得到了一顿饱餐,还顺便享受了一会冷气。他很怕热,更不要说裹着一身毛大夏天跳来跳去,突然被空调一吹,立刻就懒洋洋化在了地上,夏炘然像拉一块没有骨头的牛排一样把它从地上拖起来。男孩子身上的体温大概是猫咪喜欢的温度,糜知秋顺从本能地瘫在神秘领域,他的大腿上。夏炘然揉揉他的脸颊,拿起手机刷起了微博,结果还没安静多久,夏炘然突然低头询问,“我们关系这么好了,你要不要和我碰碰鼻子。”   糜知秋看到他刚才那起了水雾的眼睛黑亮亮的,像是琥珀般润泽,里面盛着接近宠溺的笑容,头发早就干了,顺着向下看的角度柔软地垂落,他看到夏炘然低头,却反应不过来他要干嘛,有点迷茫地任他碰了碰自己潮湿的鼻子。   等他在床上醒来时,天才刚刚亮,手机里的音乐还在小声播放,打开的界面停留在夏炘然的微博,他刷新了一下,没看到新的更新,只是昨天晚上点赞了一条微博,内容是,对猫来说,碰鼻子是一个友好的招呼。   糜知秋拿手机碰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觉得挺傻的。   他给夏炘然点了一个关注。 第3章 精神分裂   糜知秋最近过得有点混乱,有时候拄着拐杖经过台阶会想要双手先着地,有时候背后痒第一反应是想转过头舔舔,洗完澡擦脸上的水也不是粗鲁地抹掉,而是用手背蹭蹭。   糜知秋觉得自己在逐渐猫化。   而自己夜里却越来越懒得掩饰,夏炘然看电影,他也在趴在桌子上看,悬疑片的时候一脸沉思,恐怖片的时候吓得毛全竖起来,每次夏炘然注意到他的反应,都把脸埋到他身上猛夸他可爱。   有时候夏炘然也会觉得这只猫太神了,比如听到他说洗澡就消失不见,打吃鸡的时候看到800米外有人会喵喵叫,他偏过头去看糜知秋圆滚滚的猫眼好奇:“你其实是猫妖吧?”   糜知秋很想点点头让他少对自己动手动脚。   但又怕夏炘然一激动把他抱得更紧,吃不消。   糜知秋听到过很多次夏炘然说,“来当我的主子吧?”但每次等夏炘然快睡了都会溜走,所以当这一次他从猫咪的身体里醒来时,他很惊讶自己居然在夏炘然床底下。   夏炘然正趴在地上哄它不要怕,出来吃点东西,脸的一侧被地板压得平平的,有点可怜又挺可爱的。糜知秋探着爪子一点点爬出去,想着这是什么情况,就听到夏炘然解释:“是我不好,我不该强行把你带回来。”   他还继续保持着趴的动作摸糜知秋的脑袋,糜知秋看到他手臂上甚至有几道爪子的痕迹,在这之前他一直都舍不得抓夏炘然。   “我还以为是外面的环境你不习惯,才对我这么戒备,你要是想出去我已经把窗户打开了。”   糜知秋微微仰着头看他,因为室内很亮瞳孔缩成一条竖线,把夏炘然看得很紧张,然后这只小猫就像叹了一口气一样,用脑门去蹭了蹭他的手心。   夏炘然感觉这只恐惧中带着愤怒的猫突然就变成了平时的样子,就像完全能听懂自己在说什么,又像在包容自己的鲁莽,他感觉他被这只猫温柔地对待了。   “我怀疑,你是一只有着精神分裂的小猫咪。”夏炘然推断。   糜知秋埋头去吃东西,不理他。   “那么问题来了,你几点的时候会用这个猫格呢?”夏炘然自顾自推理了起来。“要是对,你就摇摇尾巴?”   糜知秋没有理他,一会听他说十点一会听他说是黑夜降临。   “是不是睡着之后呀?”   有些接近了,糜知秋晃了晃尾巴,然后又被抱住一顿狂吸。   他后悔了,他就不该理这个猫奴。   之后的日子里,他再也没有醒来时出现在夏炘然家里,每次跳上窗台,夏炘然都会一副和小老弟打招呼的样子,“哟,你来啦?”   有的时候还会补充,“白天我又看到另一个你支配身体了,唉,猫格分裂真是不容易啊。”   猫咪是没有精神病院的,糜知秋安慰自己,你虽然是个神经病,但你暂时还没地方关。   暑假接近尾声,夏炘然开始不太打游戏,买了好几个航空系列的乐高在家拼,每次糜知秋来的时候,都会和他介绍自己的作品,最近两天他在拼的叫阿波罗土星5号。   糜知秋蹲在桌子上,看他眼睛发亮地说,这是人类历史上使用过的自重最大的运载火箭。可能是刚洗完头,头发没有吹干,夏炘然把头发随手往后撩,比平时头发支棱着乱翘时整齐很多,没有表情就像一个高冷的帅哥。   他在微博上也是话很少的样子,糜知秋翻他微博的时候发现了,以前没有猫的时候,一个月都不见得会发一次微博,下面常常十几条回复,但他好像只会回一两个看上去比较熟的朋友。他关注了他半个月,夏炘然似乎根本没有好奇过这是谁,更不用说回关了。   糜知秋想,他根本就不认识自己,他亲切对待的只是一只猫。   夏炘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还在自言自语,“还缺一个,被我放哪了?”   糜知秋一直盯着他的进程发呆,看到他缺的灰色配件,就伸爪子推了过去。夏炘然有些习惯这只猫过人的聪明,但他还是被一只猫可能会拼乐高吓到了。   他盯着他毛茸茸的爪子下面他需要的配件,“我还想要两个白色的。”   一般情况下,糜知秋会审时度势地继续伪装一只猫,舔舔爪子不理他,或者随便再推几个配件过去糊弄一下。可是他突然觉得很无所谓,夏炘然猜不到也没法猜,他们从来没有认识过,以后也不会认识。黑夜是这段关系的限定词,暑假结束,等夏炘然搬回宿舍,也许作为一只猫,他都不会再和他有交集了。   糜知秋突然觉得很无趣。   他看着夏炘然,把旁边的两个白色乐高配件,一个一个推了过去,就像在说“这里是两个”一样。   夏炘然应该说,“天哪,你真的是个小天才。”   但是他没有讲,而是很安静地盯着糜知秋圆圆的眼睛,问他,“下面我该需要什么?”   没有人会和一只猫这样说话。   糜知秋没有继续展现秘密,而是跳过去靠近了夏炘然,他看见夏炘然眼睛里自己小小的倒影,也看见灯光在他眼睛里晕成深浅不一的光点,他看到他的下睫毛很长,可能是刚被揉过,东倒西歪的,和他那在家就不会好好打理的头发一样。   他两只爪子攀上他的肩膀,凑过去,用鼻子去碰了一下夏炘然的鼻子,轻轻的,仿佛一个亲吻。   他想,了解需要停滞,重逢不用考量,这一个人的独角戏,他想让另一个人察觉,即使对方永远也不知道舞台上的人是谁。   这场扮演猫的游戏结束了。   为此糜知秋后悔了一整个白天,一直在思考,如果不能再去夏炘然家要吃的,晚上该去哪乞讨,猫吃草会被饿死吗,他甚至有些不理解自己昨天晚上在干什么,恹恹地偷看了夏炘然的微博,发现他什么都没有更新,有些迁怒地取关了。   也许真的被发现了自己可能不止是一只猫。   糜知秋睡觉前想,今天晚上要绕开他家,探索一个新路线,就算路途艰难,总比抓进实验室强。   然而他的担心落空了,那一天他一觉睡到了早上。   直到暑假结束,他都没有再变成猫了。 第4章 开学   耳机挡得住声音,但挡不住方便面简单粗暴的香精味,糜知秋把笔转了两圈,有些烦躁地在纸张上默完最后一个单词,转过身踢了一脚大黑的椅子,这个人一碗泡面吃了两个小时,吃出了火锅的气势,红烧牛肉的味道霸道延展,他感觉连自己的袖口都沾到了。大黑似乎被椅背上这一脚晃得有点懵,满脸是泪的转过身。   “你泡面要是不吃了,我就帮你扔掉吧。”糜知秋本来想要唾弃他不好好倒掉垃圾,结果看见大黑眼睛都哭成了三个眼皮,态度忍不住软了下来。   大黑一个一米八几的男孩子,哭得梨花带雨,低着头点头,“知秋你真好,”然后扯着糜知秋的衣服又是哇得嚎了起来。   糜知秋很无语,就衣角上挂着这个巨大的人形挂件,去走廊上的垃圾桶里扔泡面,“你要是这么扯着你前女友哭,她就不敢离开你了。”他伸手捏住大黑的腮帮,把他的脸挤成扭曲的样子。   身后有人噗嗤笑了一下。   糜知秋转头看到了夏炘然,穿了一件红色的卫衣,头发似乎剪短了一些。对方似乎感觉自己笑出声不是很礼貌,招呼了一下,“这是怎么了?”   开学后,糜知秋搬到了商学院的宿舍楼,因为是转专业,所以住进了学号最靠后的只有三个人的宿舍。这个宿舍和另一个专业的人共用一层楼。开学第一周他就发现,夏炘然也住在这一层,两个宿舍一个在最东边,一个在最西边。糜知秋用脚掌丈量了很多次,不到十八米,有时候晚上回宿舍擦肩而过,他还能闻到对方身上令人熟悉的洗发水的味道。   糜知秋很唾弃自己这变态的行径,恨不得捂着鼻子经过他。   很快他们就因为学生会例会,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上,正巧宣传部和文化部靠在一起,糜知秋挨着许桐坐,许桐旁边就是夏炘然。会议开始前,夏炘然向他还有许桐打招呼,“我叫夏炘然,炘是…”   许桐说:“呀,大家都认识你,你可有名了,我叫许桐,以后我们两个部肯定有很多事情要交接,合作愉快。“   这态度过于自来熟,夏炘然笑着说当然。   开了这样的头,糜知秋不能当没看见,也和夏炘然介绍自己,“你好,我是副部长,糜知秋。”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夏炘然点了点头,很冷淡地结束了对话。   糜知秋感觉有点无厘头。   以前整天想亲亲抱抱的人,现在搞区别对待,对别人都笑,就一副不愿意和他多说话的样子。糜知秋先是有点无理取闹地作为一只猫在计较,然后又冷静下来,想了想他们以前并没有任何交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夏炘然似乎不待见自己,但糜知秋下意识地不想深究,很敏感地想要回避他,连着几次要去宣传部都推给别人。   第二次对话居然发生在垃圾桶旁边。   糜知秋一把捂住了大黑的嘴,抱着家丑不可外扬的想法,解释了一下,“小儿麻痹犯了,别担心。”然后就拉着大黑回宿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身后的人又笑了。   笑屁,糜知秋搞不明白这个人。   进宿舍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夏炘然已经转身向楼梯走,整齐的头发泛着巧克力色,剪短后露出整个耳朵。大黑在他手底下唔唔叫,示意自己快被闷死了,糜知秋看了他一眼,把手摁得更死,希望憋死这家伙。   宿舍人员对失恋期大黑采用的是轮流管辖制度。   开学第一天,糜知秋抱着和新舍友友好相处的理念打开了宿舍门,迎接的就是痛哭流涕的大黑蹲在垃圾桶旁抱着餐巾纸盒,另外两个人视若无睹地趴在旁边的桌子上写什么东西,看见他来了,还招呼他。   “来了啊,介绍一下,在哭的这个是大黑,我们两是他爸爸。”   “这个月是他的失恋月,我在排表,快把你课表交出来,我看看时间。”   糜知秋觉得自己走进了龙潭虎穴,满头都是问号。   说话的这个,大家都喊他盟主,听说是因为他们玩一款江湖游戏,他是领头人。另一个拿到他课表就开始埋头继续写的人叫少瑞,从头到尾就说了个嗨,还和他握了个手。当天他就得知了少瑞在写的这个东西是排班表,存在的意义是接下来的一个月大黑会间歇性爆发失恋哭泣症。   “粗暴地提醒他不要哭断气,以及记得吃饭就行。”盟主交代了一下任务的简单性。   糜知秋感觉自己头上的问号更多了。   “啊,他失恋了反应比较大,基本上三个月一个周期,看上新对象,追到手,谈恋爱,再失恋。”盟主谈论了一下任务背景,“假期回来失恋期就到了,我们都是带着任务开学的。”   “所以这是你们…”糜知秋计算了一下。   “没错,这是第四次,欢迎你加入我们。”盟主仿佛在说什么宏图大业。   其实大黑完全没有夸张到生活不能自理,除了分手当天哭掉了一包纸,今天糜知秋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再哭。但也许是太过戏剧化了,糜知秋在这个神秘的契机下飞速融入了新宿舍。   他把纸糊在大黑脸上,看了看时间,等一会少瑞下课会喊大黑去吃饭,他不用担心。   糜知秋拍了拍大黑的狗头,抱着电脑去图书馆。   学期初的图书馆自习生不是很多,他在二楼找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开始整理ppt,把知识点摘要出来。   可能是因为几乎没有人,也可能是快到饭点了,血糖供应不足,键盘的声音清脆得就像敲在耳朵上一样。糜知秋有些走神,干脆就站起来,去书架边转转。   手指顺着书脊一排排滑过去的感觉很好,不同材质的外壳像触感的交响乐,以前高中糜知秋做图书管理员的时候就喜欢这样。那时候每个人都要做满一定时长的志愿者,而他偏爱干关于图书馆的工作,这里有关于分享的安逸。   正顺着书架走,他发现历史类的题材里不知道为什么放了一本日本小说《编舟记》,糜知秋隐约记得这个作者获过奖,晚上的通修课也很值得开小差,就抽走了它想借回去看看。   图书馆充满了关于书的偶遇,像命运一样。糜知秋给这本书下了一个浪漫的定义。他拿着的机器上刷了一下,仿佛在呼应糜知秋刚才的想法,他看到了过往借书记录的列表,捏着书愣了一下神。   感觉命运好像很爱降临在他身上,只是永远他一个人知道。   列表里有夏炘然的名字。 第5章 编舟记   糜知秋没有把书还回去,毕竟对抗命运是女主角做的事,他只是一个路人甲,会好奇命运的内容是什么。   他去找盟主吃饭的时候开始翻书的简介,然后再也没有停下来,一直跟着盟主的脚步走到教室坐下来,都没有抬过头。   他喜欢这个故事,讲了编辑部有一个“编舟计划”,拟定出版一本国语辞典,几个人便在浩瀚的辞海里编制一艘驶向彼岸的船。盟主问他“看什么呢,这么专心”的时候,糜知秋刚看到快要退休的编辑相中男主,邀请他一起编写这本词典。   “做小船。”糜知秋回答的同时又问盟主,“你会怎么解释右?”   盟主疑惑,“怎么解释什么?”   “右边的右,你会怎么和刚刚学习文字的人解释这个词?”糜知秋扩充了一下这个问题。   盟主似乎有点愣,这是啥问题。   身后的人却开口说话了,“面对钟表时,一点到五点的位置。”   糜知秋和盟主同时回头看。   这节通修课是商院几个专业的人一起上的,他们后面正巧坐着夏炘然,“我不是故意听见的,就是正好很喜欢这本书。”夏炘然笑了一下,“身体面对北面时,东边的方向。我记得没错的话。”   书中的男主就是这么回答老编辑的。   “连右都不懂的人,还要搞清楚北和东啊。”盟主看他们两和对暗号一样,偷偷吐槽这个答案。   糜知秋点点头,“没有记错。”把这个肯定的答案给了夏炘然,他又重新把头埋回了书里。   然而这场巧合下产生的对话似乎还没有到落幕的时候,夏炘然居然又问了一句,“你会怎么解释?”   糜知秋重新回过头来。   这节课人很多,被安排在了阶梯教室,夏炘然的桌子高一些,下巴垫在胳膊上趴着,脸离糜知秋很近。   就像当初趴在窗台上一样,给人很容易亲近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下午的时候逗笑过夏炘然,又或许是因为这本书真的创造了奇妙的缘分,糜知秋感觉他和之前的态度不一样了。   像是舒展开,又像是从来是这样。   或许他对待大家都是一样,礼貌又疏离,感兴趣了也会搭话,只是自己无法坦然接受罢了。   这一整个月,糜知秋每次见到夏炘然时,内心都会划出刺耳的摩擦,而这一次终于安静了,就像石头落入水中一般,发出了厚重又圆润的扑通声。   他垂下眼睛,“数字10中,0的位置。照顾一下我分不清东西南北的舍友。”   盟主一脸懵逼,怎么自己就被地图炮到了,夏炘然却笑了。   这个话题就算结束了,糜知秋转回身子。   没有被更好的对待,也没被不好地对待,说到底,特殊只是自己的错觉,他也对自己笑了,没有什么差别。   糜知秋当天晚上就看完了这本书,他在豆瓣上给这个故事留了一句话,“不是发配边疆,而是株守此地十三年。”   直到老编辑退休然后死亡,这本词典也没有完成,编辑部的人花了十三年的时间终于将一叶扁舟驶向了文字的彼方。整个故事平淡漫长,日语研究的学者将人生奉献给了文字。   盟主他们可能是在打游戏,噼里啪啦地很喧哗,其他宿舍的还来串门,他在这种闹腾里感叹吾道不孤,显得有些突兀,便踩着地让椅子转了一圈,沾染了一遍男大学生的朝气,感觉自己重新回到世俗了。   他打开微博,准备每天发现新生气,又突然想到什么,在经常访问的一栏里找到夏炘然的微博,搜了一下这本书,没有任何相关信息。   糜知秋靠在椅子上,久违地翻了翻他的微博,他有一段时间没看了,可是最新的一条还是暑假时的,配图依旧是那只灰色的猫,“它不回来了。”   评论里好多人问他,猫咪不见了吗,夏炘然回了一条,说不是的。   “不是的”是什么意思,糜知秋在开学前那漫长的一周思考了很多遍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猫咪没有不见,但是它不回来了吗。   它不再愿意和他回家的话,应该说“它不肯回来了。”“它不跟我走。”,这句不回来了,让人充满遐想,就像在说这只猫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不再回来,而夏炘然在为此难过。糜知秋很多次劝说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怎么会有一个人真的相信猫精神分裂,还为它变正常感到伤心。   夏炘然只是因为猫不亲近他了,才遗憾罢了。   可是他又想到自己找出乐高配件的举动,还主动和他碰了鼻子,一副决绝离开的样子。   夏炘然可以猜到这么奇幻的事情吗。   糜知秋不知道自己想得到怎样的答案。   手心传来震动声,糜知秋收到了许桐给他发的新消息。   说他刚拉了个群和宣传部还有人资部讨论招新的事情。   还没来得及回复,群消息就应声响了,夏炘然在说明这次除了宣传海报和线上宣传,还要准备开宣讲会。   他话说得很简洁也不发表情包,表达意见的时候很干脆,几个人敲定了事项,决定每个部门出一个人参加宣讲。许桐小窗戳了他一下,”我那天有点事,找个人帮我顶一下吧?“   糜知秋说,“我来吧。” 第6章 柠檬苏打   夏炘然提前了十分钟到学校里的咖啡厅,顺便发了一个消息给糜知秋,“你想喝什么?”   “不用,我马上就到了。”   夏炘然收起手机,看了看菜单,要了两杯柠檬苏打。裹着气泡的薄荷叶,感觉比较适合糜知秋。   之前糜知秋加了他的好友,和他说这次宣讲会替一下许桐。今天下午的时候发了ppt过来,制作得简洁大气,动画漂亮得仿佛模版。夏炘然浏览了一遍内容,看到他连链接都做了阴影处理,细致到没有可以修改的地方。   夏炘然按着他的改动了一下自己ppt的颜色,然后拍了一张发过去:“你看,我们两的选色就像商量好的。”   糜知秋回得很快:“是的,有什么要修改的?”   夏炘然咬着指甲思考了一下才回复:“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感觉我们内容都很多,时间有些长,要不要一起修改一下。”   这个试探蹩脚又小心,面对大一新生的宣讲谁会在乎时间。但同时也很婉转,对方可以默认为两个人各自修改,也可以理解为见面一起。夏炘然想,等几秒钟,如果对方迟疑了,就补充一句“晚上发过来就行”,可以把话圆回去。   但下一秒他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复,糜知秋说七点。   这回答太过利落,连解释的必要都没有。   他举着手机又看了一遍这条消息,在床上打了个滚。   出门的时候舍友问他最近怎么了,连大半夜出门都换半天衣服,夏炘然理直气壮:“有偶像包袱。”   这偶像包袱沉甸甸的,他拿着两杯苏打水去了人少的二楼,换了两次姿势,才终于朝着楼梯口坐好,特地打开电脑,怕对方走过来时目光没地方放。   这样的话,可以等他走近了,装作才看到,露出一个合理的礼貌的微笑。表面帅哥的伪社交恐惧症夏炘然安排好了剧本。   隔壁桌的女孩子意识不到他动荡的内心,偷看了好几眼。   七点不到几分钟,糜知秋就上来了,可能是知道对方早到了有点急,所以跑了过来。刘海被吹到两旁,露出了额头。   夏炘然的剧本飞速以失败告终,他忍不住朝糜知秋笑。   刚开学时的军训,夏炘然坐在操场上休息,看到远处有一个班的男生被罚跑,里面有一个人特别白,头发颜色也很浅,在一群被晒黑的人里就像在发光一样,风拂开他的刘海,露出他微微喘气的脸。   夏炘然第一次觉得一个男生这么好看。   他后来在意过,不是一个院的人。又遇到几次都是在食堂,似乎不怎么喜欢夏天的样子,总坐在靠近空调的地方,明明一副很冷淡的样子,整个人却喜欢松散地趴着或者倚着墙,低下头的时候睫毛很长。个子很高,手也很修长,但吃甜筒会两只手握着,一边发呆一遍咬,咬得太大口了还要被冰得张开嘴。   他问舍友:“你会觉得别人可爱吗?”   舍友头都不抬:“大帅哥看上谁了?”   他又问:“你会觉得男的可爱吗?”   舍友抱紧自己:“别爱我,没结果。”   后来有一次,他去给文化部送材料,没想到是这个人收,对方是刚睡醒的样子,头发有些乱,看上去甚至有些迷茫。他伸出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掌心的纹路延伸开,指甲剪得很整齐,露出圆圆的指尖泛着粉棕色。   夏炘然甚至看到他锁骨上有一颗小小的痣。   那天他感觉自己是落荒而逃的。   糜知秋一上楼,就和夏炘然对上了视线,他下意识想要低下头。   可是对方的笑容就像暑假里,他们还在那个窗台会面时一样,他拒绝不了。   糜知秋也笑了起来,但又感觉莫名其妙,拉开椅子掩饰,“久等了吧?”   夏炘然有些懊恼地管理自己的表情,“是我到早了,我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就点了和我一样的。”他把杯子往糜知秋面前推了一点。   不知道为什么,糜知秋就像是有点迷惑地问了一下,“你喜欢喝苏打水呀?”   其实夏炘然喜欢喝甜的,喜欢喝奶制品,可是他下意识地不想点奶茶。不够帅气。他考虑了一下美式,但是这个太苦了,而且晚上点这个会睡不着,他才选择了苏打水。   “喝得…比较多,你不喜欢吗,我去换一杯?”   不知道是不是夏炘然的错觉,他感觉糜知秋像是明白了什么,笑了一下。   “不用了,我很喜欢。”糜知秋把杯子接过去,在杯壁的水雾上划了一道。应该是洗完澡直接过来的,他穿了白T恤和运动拖鞋,头发蓬松地带着一点湿意,“那我们对一下内容吧,你觉得多余的我就删掉。”   他声音很温和,语速也不快,每一页的内容都总结得很简练。就像一块拼图靠了上去,让夏炘然得到了一个与想象中更接近的形象。   之前开会时简单地交流过,当时糜知秋越过许桐介绍自己。夏炘然第一次和他对视,听到他歪着头说你好,我是糜知秋。   他想,我一直知道你叫什么。   他辗转几个人,才问到了这个人的名字。糜知秋,他把这个几个字念了两遍,觉得和他的人一样,清冷神秘。他甚至查了一下这个姓,发现这个姓氏是夏代诸侯,出于小学生的思维模式,他为两个人的姓有这样源远流长的关联感到开心。   即使夏代和姓夏没什么关系。   ppt修改到一半,夏炘然去了一趟厕所,回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杯子被推得离电脑远了一些。可能是错觉,他看了一下糜知秋,对方正好开口:“你平时爱在图吗?”   “有时候网上找不到会去借,大多数时间都是借小说。”   糜知秋解释了一下,“我今天去还书的时候,发现你之前也借过那本书,《编舟记》。”   夏炘然点头,“我还看了改编的电影,你要是喜欢的话,”他回忆了一下,“《强风拂面》也是她的作品。”   糜知秋说,“挺喜欢的,等会结束了就去图书馆借。”   这段对话结束得戛然而止,夏炘然还想说一下好巧,对方又打开了新一页的ppt。   夏天的晚上有知了的声音,糜知秋盘腿坐在沙发椅上,将电脑放在腿上,声音因为变放松也慵懒了起来。夏炘然在图书馆发现他很喜欢这个姿势用电脑,还会因为近视戴上框架眼镜,有时候也会这样捧着小说看。   有一次他假装经过,看到了他在看的书叫《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后来夏炘然也借回去看了一次,碰触了一下那些垂垂老矣的温柔和残忍,感觉自己仿佛更接近了那个人,即使那时他只知道对方的名字。   “这一页我感觉挺重要的,就不改动了。”糜知秋翻页,鼠标发出咔嚓的响声。   夏炘然没有回应,而是问他,“你看过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嘛?”   糜知秋不知道他怎么思维这么跳脱,“看过的。”   夏炘然说,“你如果觉得好看,等下我也去图吧。”   糜知秋抛出的橄榄枝,被夏炘然接住了。   那些隐蔽的邀请隔着对话被拽出了想要躲藏的尾巴。   糜知秋说,“好看的。” 第7章 箱根驿传   糜知秋很少和人一起去图书馆,相约去借书是第一次。   网络发达的大学生活,图就像是点缀,有时间去碰运气找一本小说,不如直接下在手机里。刷卡进图书馆会听到连续两下滴滴声,走楼梯进借书室有人并排,书架旁边要压低声音交流。前两天还觉得以后都不会和夏炘然有交集,突然间就熟识一般在角落里说偷偷话。   “我觉得任何人看完这本书,都会打从心底喜欢上跑步。”夏炘然靠近他的耳朵,声音被气息压得模糊。   “那我很抱歉,我觉得你看完阿尔吉侬可能会悲伤。”糜知秋的歉意只是走下形式,顺便伸手点了一下夏炘然手里的书,像是在责备它,藏蓝色的封面上点缀着黄色,仿佛一场金黄的雨。这动作轻轻的,既不亲近也不唐突,但夏炘然感觉被揪了一下,有些烫手地把书塞进背包。   “好的悲伤很有意义。”他笑了一下。   来的路上风就很大,等他们想离开时,已经有稀疏的雨落了下来。他们先是等了一会,雨却越来越大,于是干脆一鼓作气跑回去。糜知秋的肩上被雨打湿了,夏炘然感觉这种倒霉很好笑,碰了一下糜知秋的头尾。   “有水珠。”   糜知秋甩甩头,摸了摸头发,确实有点潮。   他回到宿舍瘫坐到椅子上,保持着怀抱电脑和书的姿势发呆。   “你怎么不去洗个澡呀?”大黑经过他,拍了拍他的椅背,“我看到夏炘然和你一起回来的唉,你们以前认识啊。”   “上次通修课夏炘然还和我们聊天呢。”盟主插话。   “学生会认识的,不熟。”夏炘然的知名度确实很高,走到哪里都有人偷看他,但他似乎对这些很迟钝。也可能是习惯了,糜知秋想。   手里的书是灰调,封面有一条延伸向远方的公路,是奔跑时的视角。糜知秋先去洗了个澡,准备看看自己会如何“喜欢上跑步”,却发现夏炘然发来了消息,“明天也会下雨,记得带伞,宣讲会可不能站上去一只落汤鸡。”   糜知秋打了一句“好的”,然后删掉换成了“谢谢”,想了想又换成一个谢谢的猫咪表情包,黑白的简笔画风格。他感觉到夏炘然说话总是点到为止,约见面会准备好被拒绝,关心会提前说出理由,让人很容易坦然接受,又显得克制有距离,很难误会。   如果我先不那么客气呢。糜知秋把手机锁屏。   没过几秒,新的消息提示出现了。   夏炘然应该是当场下载了这个表情专辑,回复了同系列的OK的表情包,还说这个猫很可爱。   这是糜知秋第一次见他发表情包,学生会的大群里他总是显得公事公办,话也不多,被好多人当成高岭之花。部里的几个女干事不敢找夏炘然闲聊,所以一有和宣传部有关的事,就主动请缨,想要去打好关系。许桐让他找人顶班完全不心虚,这种事女孩子们可能会抢着干,只是被糜知秋截胡了。   这样的夏炘然用起一个猫的表情包很让人新鲜。   糜知秋想到他之前给猫冲羊奶时,会往自己喝的牛奶里都加蜂蜜,还会吐槽苏打水没味道,觉得有些可爱。   非要说自己喜欢苏打水干嘛。糜知秋感觉有些好笑,又继续在对话框里打字,“我还挺喜欢这本书的设定的。”   其实他还没来得及看书,但是他吹头发的时候习惯性在豆瓣上翻了翻简介,大概知道了在讲什么。   “你开始看啦?”夏炘然立刻理解了他在说什么,“你看上去就像会喜欢。”   “这也能看出来。”糜知秋发了一个在笑的表情包。   和语气还有表情包无关,当交流的内容中出现日常和分享时,句号也显得亲近。对话在这里自然地终止了。   糜知秋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开始看书。   《强风拂面》讲的是一个大学宿舍的十个舍友组成了一个杂牌军,大部分人从零开始魔鬼训练,想要参加箱根驿传的故事。   箱根驿传在日本,是一个持续了百年的长跑接力比赛,每年新年伊始,作为日本的固定节目,二十所大学代表队连续两天,从东京到箱根接力折返跑217公里。   开头的时候,主角清濑灰二说:“你想跑步吗?”,其他舍友都觉得参加箱根驿传是在做梦。   也许是外面又陆陆续续的雨声容易让人产生倾诉的欲望,大黑抱着被子坐起来:“你们有喜欢的人吗?”   盟主在电脑前写东西,头都不回得怼他,“你康复了?又开始贼心不死了?”   大黑委屈:“我就好奇,而且我还不能走向新生活啊。”   盟主点头:“你说的太对了,所以这次看上谁了?”   大黑欢快了起来,“我真的就关心你们,虽然今天有学妹来和我要联系方式。”   盟主猛得回过头,一脸唾弃地打量了一番他,嫉妒地啧了一声,不理他了。大黑虽然外号黑,但整个人白白净净长相清秀,比五大三粗的盟主受欢迎。这一头被刺激炸毛了,大黑又转头问糜知秋,”知秋你有喜欢的人吗?“   糜知秋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很少说话的少瑞回答:”我有。“   宿舍立刻炸了锅,谁想得到闷骚的少瑞会主动爆这个料,盟主立刻忘记仇恨加入审问,”我们认识吗?“   “认识。”少瑞冷淡到让人怀疑他根本不是在主动交代。   “我的妈,我本来都以为我们宿舍的恋爱辐射被大黑挥霍光了,是谁啊?”盟主鼓鼓掌。   “追到了再讲吧。”少瑞结束话题结束得猝不及防。   那态度神秘而坦然,就像无聊了扔个炸弹玩,任大黑和盟主再问什么都缄口不言,话题被完全岔开了,从专业有哪几个女生他们比较熟到去年少瑞被告白了几次一路谈到上学期哪些老师爱点名。   糜知秋还认不齐人,不准备继续参与,拿起书往下看。   故事里,灰二还在被质疑,“都没跑过长跑,这怎么可能。”“连努力的必要都没有,这只是浪费时间。”   耳边母胎solo的盟主在给少瑞支招如何打动一个女孩,总结词是靠脸,盟主发出了对帅哥憎恨般的肯定。   糜知秋在这些错综复杂又毫无关系的否定和鼓励中回想起了今天路上,那些偷看夏炘然的女生。   这一周完善了五次的ppt还在电脑里,带着薄荷味的苏打水是柠檬味的,手机里意犹未尽的对话随时可以继续,自己费尽心思得到了仿佛是偶然的交集,也不知道图什么。   人在惦记什么,别人说的话就似乎全都意有所指。心里有故事,毫无关系的歌词都仿佛是写给自己的。   “有些事,努力也没有意义。”   他放下书发呆。   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   那是什么没有意义?   喜欢没有意义。 第8章 温度   糜知秋起床时发现自己可能是有些发烧了。   “只淋了那么点雨而已。”他决定和病毒顽强抵抗一番,还是坚持去把早上的课上完了。   等中午回宿舍,也许是因为白细胞揭竿而起,糜知秋变得更严重了,连大条的大黑都发现他精神不对头,说帮他去买药。为了晚上能正常去宣讲会,他设了一个晚饭前的闹钟,把自己闷在被窝里睡觉。   舍友小心地在旁边不发出动静,窗外淅沥的雨像是在催眠,糜知秋在忽冷忽热的温度中浮沉,很快就睡着了。   惊醒的时候他疑惑地发现自己站在宿舍楼下,这感觉太过熟悉,他低下头果然没看到脚,而是一对猫爪子。   猫…爪子?   糜知秋怀疑自己烧糊涂了,低头咬了一口自己毛茸茸的膀子。大白天睡觉也能变成猫,是不是还能去看看在睡觉的本尊。糜知秋这一口还挺疼的,一边质疑自己,一边喵呜地松了口。   身后突然听见有人笑,这声音过分熟悉了,糜知秋回头看,见到了放大好多倍的夏炘然。   “你怎么吃自己啊,饿了吗?”夏炘然蹲了下来,笑着招招手,示意它过去。   也许是因为烧得有些头昏,也许是变成猫的时候习惯性依赖,糜知秋只想找个温暖的地方睡觉。   小猫乖乖走过去,团进了夏炘然的怀抱。   夏炘然戳了戳它的脑袋,点评了一下:“好乖啊,和认识我一样。”小猫不满地咬了他一下。这时大黑正路过,和他打了个招呼。   “回来了啊。”夏炘然礼貌回应。   大黑听不出来这寒暄和吃过了吗是一个意思,认真交代起来:“知秋发烧了,我给他买点药。”   “发烧了?严重吗?”夏炘然问,但大黑已经和旋风一样卷走了,蹭蹭跑上了楼。   没有踪影的消息和唯一的知情人溜走了,糜知秋感觉夏炘然上楼梯的时候变得心不在焉了起来,其他人和他打招呼都没留意到,经过糜知秋宿舍时还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敲门问问,换一只手抱着猫,腾出了另一只手在裤子上蹭了两下,但最后原地踏了两步还是走开了。这种上帝视角只有猫咪有机会观摩到,糜知秋轻轻咬了夏炘然一下,想表达自己接收到了关心。   “你在嘲笑我勇气不佳嘛。”夏炘然碰了碰它的胡子。   勇气?   糜知秋疑惑这个用词。   夏炘然回宿舍给它冲了一杯奶,但是糜知秋没有胃口,象征性舔了几口,就跳上了他的书桌团起来。   这大概是第一次作为猫没有那么饿吧,糜知秋感觉胃里热乎乎的,身体也晕乎乎的。   宿舍里只有夏炘然,毛茸茸的奶牛猫没有防备地躺在电脑边,散着四个爪子,一副快睁不开眼睛的样子。像极了以前那个没良心的家伙。他不忍心把亲人的小东西赶走,就趴在桌子上揉它的肉垫。   “我以前也有只小猫,”他的声音很轻,就像在自言自语,“也和你一样没有骨头,不抱就不动,到哪都趴着。”   糜知秋把爪子缩回来,用肚子压住,不给他摸。   “和他有点像。”夏炘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带了一点笑意。   猫咪的眼睛就没有睁开过,耳朵却跟着他的话抖了抖。   他?哪个他?   但夏炘然似乎不准备说下去,拿着手机发起了消息。糜知秋觉得浑身都没力气,身体里攥着火,但依旧有些冷,爬起来跳上了夏炘然的腿。   他希望夏炘然多说一些,又不希望知道太多,他怕是他自作多情。他听出了那些似有似无的在意,又因为他刚才的举动生出了幻觉般的期待。   他是谁?   糜知秋睁着眼睛看他。   猫眼睛圆乎乎的,有质感的色彩层叠在一起,抚媚又天真,夏炘然揉了揉它的头,感觉这只猫过分会撒娇了。   “唉,他不回消息,应该是睡觉了。”他对一只小猫倾诉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看到它晃了晃尾巴,很感兴趣的样子,他又说了一句,“等会我们去喊他起床吧。”   那个他,也许是自己。糜知秋看到他垂下的手机上,还保留着和自己的对话框。也许这只是一个时间上的巧合。关心和问候都是因为晚上有宣讲会,而夏炘然是一个贴心的组织者。   但这就够了,糜知秋用爪子抱住夏炘然的手,出于本能呼噜成了一个拖拉机,那些安心而喜悦的呼噜声表达了所有亲昵的意味,夏炘然摸摸它的耳朵,疑惑这么亲人的猫怎么没有被收养。   糜知秋觉得自己睡了个好觉,有温暖的手一直轻轻在顺自己的背。   再醒来时,手机上的闹钟似乎已经响了两遍,宿舍里昏暗得仿佛深夜,舍友都出去吃饭了。大黑把药留在了他的床头,像是怕他发现不了,几乎贴在头边上。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糜知秋踩着拖鞋去开门。   “是不是吵醒你了?”夏炘然看到糜知秋脸上睡得有点红,刚醒的样子,头发也有些乱。   他似乎说了要来喊自己,糜知秋摁了一下太阳穴,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没有,我该起来了,不然宣讲会来不及了。”   夏炘然皱眉,用手背隔着他有些乱的刘海试了一下温度,“我听说你发烧了,要是严重我帮你讲吧,正好我们都顺过内容了。”   糜知秋有点懵,逐渐判断出来刚才的事情真实发生过了,按理来说夏炘然不会知道他生病,“猫呢?”   “猫?”夏炘然像是有点惊讶他怎么知道的,笑了一下,“刚才有只猫来我宿舍玩,结果睡醒了就翻脸不认人,和被绑架了一样落荒而逃了。”   糜知秋指了指他的裤子,“睡在哪很明显。”   夏炘然笑了一下,低头拍了拍裤子上的猫毛,继续把话题转回去,“吃药了吗?”   糜知秋没有回答,而是让夏炘然伸出手,夏炘然以为他要给自己什么,摊开了掌心。糜知秋撩开刘海,埋头把额头贴了上去。   额头有些热,像一个小炸弹砸进手心。夏炘然感觉被烫到了,但没有收回手,而是把手掌侧过来,借着这个姿势完全贴合到额头上。   糜知秋抬起头看向他,眼睛里还有些迷糊,就像在问,还热吗。   这是糜知秋平时不会干的事,但是他刚刚才变成猫卧在夏炘然怀里睡觉,还撞破了对方的关心,有些凭着本能在行动。他想仗着夏炘然的礼貌任性一点。   可是落在夏炘然眼里,这就像是病人在撒娇,一点也没有逾越,或者说他很开心对方因为生病变得容易亲近了。他试足了温度,才移开手,“完全没有降下来,你等我给你买点粥,等下吃了药早点休息吧。”   这答案超出了糜知秋关于礼貌的一切想象,他本能地拒绝,“不用了,太麻烦了,而且晚上还有宣讲会。”   刚才的试温让肢体接触变得很自然,夏炘然顺手一般,把挡着糜知秋眼睛的头发往他耳后拨了一下。动作很绅士,只碰到了耳廓。   “我帮你讲吧,怎么能带病上阵呢,许桐会批评我欺负你的。”   他的理由充分,就好像再拒绝下去就是夏炘然的不对了一般。糜知秋还想说什么,但夏炘然已经安排了起来。   “等我十分钟吧,我去买点粥,你还想吃什么?”   糜知秋摇摇头,想表达拒绝。   夏炘然就像看不懂一样,推了推他,让他进房间,“那宿舍门我先不关严,这样你等会不用再起来了。”   他走得太快,言语间全是“等我”的信号,梦里他说的“勇气不佳”和“和他有点像”一起被回忆了起来。   那些信号就像在提示着自己的不同,落到行动的关心稳扎稳打。糜知秋感觉不只是脑袋,耳朵也发烧了。 第9章 食物   夏炘然在食堂打了一份甜粥又买了一份皮蛋瘦肉粥,他担心水煮蛋不好下咽,在日式拉面的窗口要了一份面,还加了两个温泉蛋。   这么多东西拎在手里沉甸甸的,不知道的人该以为这是买了一宿舍的份量。   夏炘然记得糜知秋很喜欢这个窗口,大一上的时候,遇到过很多次他在吃这家拉面,拿一个勺子兜着,吃相很斯文。和糜知秋看上去清冷的外表不同,他有很多朋友,并不是对每个人都礼貌到极致。似乎越亲近就能越接触到他张扬的样子,比如他现在的舍友,夏炘然回忆起糜知秋摁着室友的嘴说他小儿麻痹的样子,很难想到他和人熟了之后,是这样的性格。   这种不客气是令人羡慕的优待。   夏炘然敲了两下门,才推门进去,屋子里没有开灯,糜知秋坐在高背椅上抱着腿发呆,眼睛直直地看过来,没有情绪的样子让人想到黑夜里的猫。“怎么不开灯?”夏炘然被自己的联想可爱了一下,再看一眼又觉得更像了。   房间突然亮堂起来,显得糜知秋披着外套等待的样子有点懵,就像想不明白事一样,“麻烦你了。”   夏炘然拉了一个板凳坐在他旁边,把每一个打包盒的盖子都掀开,有些犹豫,刚才买的时候希望他每样都吃一点,现在反应过来,桌子已经被放得满满当当,这样的关心不够克制。   一开始他只是对这个人有些好奇,那些好奇就像冬天结着雾水的窗户,总想擦开看看,一会没注意又重新模糊了起来。   后来糜知秋可能是不爱来食堂了,也可能是第二个学期他们课表重叠的时间变少了,夏炘然很少能再遇到糜知秋,渐渐忘记那面看不清的窗户。冬至那天,他突然好奇糜知秋一直喜欢吃的拉面是怎样的口味,一直不爱吃面条的他点了一份,也是那天他在图书馆又遇到了糜知秋。后来他变得也很喜欢吃那家面。   糜知秋望着一桌子吃的有些震惊,“都是买给我的?”   夏炘然笑,“你也不说你想吃什么。”   过于理直气壮了,这是夏炘然心虚时的本事。糜知秋有些好笑地表扬他,“我很喜欢这家面,你果然很会看面相。”   “嗯?”夏炘然想,怎么还说上风水了。   “那本书我确实很喜欢,夏大师很厉害。”糜知秋摸了摸粥,把滚烫的温度捂在手心。   不是我厉害,只是我认识你很久了,虽然你不知道。夏炘然感觉只要和他呆在一起,似乎就很容易笑,他拍了一下桌子,“那你慢慢吃吧,等下记得吃药。”   糜知秋依旧保持着拿粥捂手的姿势挽留他,“你买了这么多,我们一起吃吧。”   夏炘然终于想起来拿捏下应有的距离,“我怎么还能和病人抢吃的。”   “我不怕传染给你。”糜知秋想了下理由。   这理由比夏炘然还理直气壮。   这时候盟主回来了,手里还提溜着疑似给糜知秋带的吃的,看见宿舍里站了个夏炘然,又看了看桌子上铺满的食物,“这,我是不是买多了。“   糜知秋招呼他也过来,“这样我们就能凑个斗地主,一个传染俩了。”   只要有熟悉的人,糜知秋看上去就会活泼一些。夏炘然在图书馆见到过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晨昏的光影散落,像烟尘一样落在他身上,似乎碰一下就会碎掉。只有夏炘然能感受到这些小心翼翼,有个像是朋友的人上去就是一巴掌呼在背上,啪的一声扎扎实实,糜知秋捂着肩膀踹他,似乎在说他声音弄那么响干嘛。   他脸上露出笑容时会有一个浅浅的笑窝,眼角扬起来一些。也许是因为之前一直在被子里出汗,鬓角的头发有些被粘在脸上,脸也还是有些红。夏炘然轻轻拍了下他的后脑勺,“我还要去现场准备一下,晚点再联系吧?”   晚点再联系什么?糜知秋有点懵地看他离开。   盟主很八卦地凑上来:“你们关系这么好的?你不是说不熟嘛。”   “因为我晚上鸽了本来要参加的活动,他给我在粥里下药,说要是选到那碗没毒的,就放我一马。”糜知秋指了指两碗粥,胡说八道。   盟主不信,瞟了下边上的小菜和面。   “他说黄泉路前要有点安慰,希望我走得安心。”糜知秋把温泉蛋翻出来咬了一口。   “你可拉倒吧,怎么一说起他就非要讲不熟。”盟主把带给糜知秋的煎饼自己打开来吃。给发烧的人带煎饼,威武。   糜知秋想了一下,说的是真的,虽然自己单方面认识他很久。可是刚才他轻轻拍脑袋的温度好像还在,买吃的回来的时候因为跑动微微喘气,走到身边都有股热气在蒸腾。   “可能他天生热情吧。”糜知秋喝了几口粥,又把药和着温水吞了下去。   盟主还在碎碎念,“少瑞是有喜欢的人了,天天不回宿舍,大黑也不知道干嘛去了,也见不到人。”   糜知秋把被子像小朋友一样叠成蚕蛹状,然后钻进去,“他刚才还帮我买药了。”   “我也帮你买饭了。”虽然饭进了自己的肚子,但盟主还是选择邀功。   这哪跟哪呀,有任何关系吗。   “盟主真好。”靡知秋把头探出被子,不走心地吹嘘了一下,然后倒头昏迷。   这一夜糜知秋没有再变成猫,但他梦见了暑假的事情。自己跳到衣柜上面,又因为太高了下不来,夏炘然先是嘲笑它,等它吹胡子瞪眼,又哄它下来,张开手臂说会接住它的。信誓旦旦的样子。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温度几乎退了。   手机里全是前一天的消息,许桐问他怎么了,居然找夏炘然帮他讲。   “你不知道,他讲完,宣传部和文化部招新人数直接是别的部门两倍。”   等把几个群的消息回完,他才发现昨天中午,夏炘然发了消息,问他是不是不舒服。那时候他睡着了没有回。晚点再联系这句话应该只是客套,之后都没有再发新的消息了。   糜知秋回了一下这个过期的信息,“好多了,谢谢你的粥。”   对面回得很快,“已经起来了?”   “嗯,准备去吃早饭。”   “那开门吧。”   开门?糜知秋有点疑惑地打开宿舍门,看到夏炘然正走过来,晃了晃手机,“感谢不能放在嘴上,请我吃个早饭吧。”   糜知秋赶紧抓了一下头发,理理顺,第一反应是想换衣服洗个澡,结果说出嘴的话是,“等我换个鞋。” 第10章 表情包   “你平时不是经常穿拖鞋吗?”夏炘然低头看,这双似乎是居家了一些。   糜知秋点头,“是的,但也想从一双拖鞋换到另一双拖鞋。”   他拉了一下夏炘然进宿舍,把门只留一道缝。夏炘然因为距离拉近,闻到了他身上一点潮湿的汗味,还有肥皂的味道。   因为是周末,宿舍其他几个人都还没醒,糜知秋用食指比了一下嘘,小声说:“我顺便换个T恤,出太多汗了。”   他手心也是潮湿的。   夏炘然也用食指在嘴唇上搭了一下,示意自己会安静的。低下头看手机,礼貌地回避视线。   房间里很安静,能听见糜知秋打开衣柜,然后脱衣服的窸窣声,夏炘然翻着群里的消息,正准备回复,跟着动静用余光看了一眼。   没开灯的房间里显得他皮肤更白,窗户照进来的光被切割开投在他的背上,脱衣服的时候胳膊抬起,把腰肢伸展开,线条干净。他个子高,脊柱沟因为挺直腰背深深陷进去。夏炘然的视线从他的肩到腰一路下坠,又重新绕回了手机上,对着对话框发呆,有点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   他们起得很早。   周末的食堂更是没有什么人,糜知秋问他喜欢吃什么,夏炘然让他也试试看面相。   出题的考官不知道这个考生已经被透底了答案,对着交出来的完美答卷很是惊讶。甚至连牛奶,糜知秋都给他拿了一包炼乳,过分投其所好。   “我这么容易被看破吗?”他用一次性勺子在牛奶里打转,化开了炼乳。   “嗯,你头上写着你喜欢这家早饭。”糜知秋暑假听他说过这家的生煎包很好吃,而且进门时夏炘然看了这里一眼。可是聪明的人就喜欢答非所问的神秘,他满意地看夏炘然摸了摸额头,然后叹息自己以后要藏好脑门。   “太容易被看破就不好了。”夏炘然假装相信了。   糜知秋昨天几乎没吃什么,今天又刚退烧,感觉特别饿,比平时吃得多。夏炘然提前吃饱了,抱着牛奶看他埋头喝汤。   那视线很专注,让糜知秋有点不好意思,“你怎么起这么早?”   “我一心想早上来蹭饭。”夏炘然笑了一下,很理所当然的样子。   糜知秋抬眼看他,对面的人拿着塑料杯喝牛奶也能喝出咖啡厅的感觉,冲泡出来的牛奶奶香味很浓,显得他更有少年气息。   他伸出手拽了一下夏炘然的衣领,然后拍了两下,那里折了一道印子,“欢迎每天来蹭饭。”   夏炘然一直看过来的视线移开,摔进了牛奶里。他伸手摸了一下刚刚被拽过的领子,“好久没穿了,最近天气变凉快了。”糜知秋发现他虽然长了一张游刃有余的脸,但似乎还挺容易害羞的。   他低头继续喝汤,“许桐说这次我们两个部门申请人数特别多。”   “但最后会录取的数量还是一样的。”夏炘然知道他在打趣自己。   “还是要谢谢你帮我宣讲,基数大还是更容易找到优秀的人。”虽然看脸来申请的人不见得真的有能力。   “你去说也有这个效果。”夏炘然把包袱抛回来。   这话说的就不单纯是客气,而带着赞美的意思了,糜知秋摇摇头,赶紧拒绝这个吹捧。   夏炘然看他头发晃得有点挡眼睛,很想帮他撩一下,“是真的。”   该剪头发了,他想。   招新的阶段有两轮面试,糜知秋要补一些跨专业的基础课,加上许桐是个不靠谱的拖延症,每天都忙到晚上。这次开会时间又和上课冲突了,他让一个干事帮他去开一下。干事叫许雅,大一的时候她就展示出了做事的能力,但似乎更倾心于社团活动,不然可能轮不到许桐当部长。   对方答应的很干脆:“我过几天有个事,那天你帮我兼职一下。”   真是太会打算盘了,糜知秋只能乖乖答应。   虽然每天都连轴转,但糜知秋感觉自己还是经常见到夏炘然,有时候是上课前偶然在食堂遇到,大部分时间是学生会的事,两次部门面试,他们的面试教室都靠在一起,夏炘然就等他一起回宿舍。   “我一开始还以为你对我有意见呢。”糜知秋抛出了自己本以为不会与人说的见解。   “那你对我的误会真的太大了。”夏炘然假装被误解很伤心的样子。   “嗯,特别冷淡,和对别人不太一样。”糜知秋描述了一下,这话有些歧义,但他仗着好奇讲出来了。   “你希望我对你热情一些呀?”夏炘然伸手拉他的胳膊,让他靠近自己一点,“我现在对你,也和对别人不太一样。”   语气里全是揶揄,最后几个字带着接近笑场的尾音。   大概是这话太过不诚恳了,糜知秋抛出嫌弃的表情,打落他的手。这个人真的顺竿子就往上,非常不客气。“那我真是太开心了。”   后面几个一起回去的宣传部的人目瞪口呆,看着被女生搭话从来谦逊又无情的夏炘然,对文化部副部长拉拉扯扯,笑得特别温和。   也有几次,是在图书馆遇到。人和人就是这样,不认识的时候感觉茫茫人海,认识了之后似乎干什么都会遇见。夏炘然看他又在整理笔记,晃了下手里的书,小声说:“我是来还书的。”   糜知秋最近没空,偶尔每天睡觉前才看一会书,《强风吹拂》的剧情刚刚发展到大家开始训练长跑,各个人不同的性格和故事展现了出来,宿舍里的十个人差异很大,从跑两步就断气的漫画宅,乡下男孩,到恭敬的黑人留学生,热血的双胞胎。唯一一个将跑步当成专业的阿走疑惑,“明明这么痛苦,这么难过,为什么就是不能放弃跑步呢?”   疑惑别人也疑惑自己。   跑步这件事没有过多的技巧,孤独而单调。但故事透露着浓浓的人情味和温情,平淡的故事让人如沐清风。   这些情节琐碎又简单,却朝着前方和更好地方推进。足以让糜知秋每一天都带着风的味道睡着。梦里似乎自己也在奔跑,没有目的地,只有远方。   有一次,他发现学生会其他人在用之前他发给夏炘然的表情包,简笔画的猫,那个系列歪歪扭扭的,有着抽象的可爱,但看上去应该不是会有很多人用的样子。   “这只猫最近好多人用。”糜知秋随口说。   “是的,我发现表情包会传染,宣传部部长用了之后,整个部门都病毒式使用,我天天被发这个,自己也用起来了”他说的宣传部部长是夏炘然。   “那好巧。”糜知秋想,自己八成是传染源。   “他们部门的人说,部长可能是恋爱了,从来不用表情包的人突然发表情包,就是有猫腻。”所有人都喜欢八卦夏炘然,不管是商院的还是学生会的,他明明不高调,却好像天生容易变成话题。   糜知秋想,可拉倒吧,并不是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好笑,糜知秋低头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回了那个猫系列里的哈哈的表情包。   歪歪倒倒的猫趴在地上笑,眼睛眯成一条缝。 第11章 小东西   十月份天气凉快了很多,糜知秋逐渐习惯了新的专业,也不再觉得课程那么紧张了。学生会开始筹划迎新晚会,那是第一个重大的活动,但因为招新时许桐肉眼可见的拖后腿,他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揽了不少糜知秋的事情去将功赎罪。   最忙的筹划阶段,糜知秋反而空闲下来。   许雅就像有雷达一样发现他有空,见缝插针地冒了出来,让他兑现当时帮忙兼职的承诺,“最近不忙吧,周末帮我去下店里唉。”   糜知秋要了地址,“嗯,会准时到的。”   许雅的兼职是学校附近的一个猫咖,这几年人民的猫咪需求逐渐上升,相应的产业也发展到了大学城。那家猫咖打通了外墙,做成玻璃房的样子,显得明媚又温馨。   糜知秋乖乖换了鞋子,消毒了手,听店长说注意事项。   “记得把这个衣服套上,去和几只猫熟悉一下吧。”   兼职的大部分都是女孩子,围裙也选的嫩黄色,上面夹着猫的毛绒玩偶,糜知秋拿了件最大号的,依旧感觉非常违和。   他认真照着名单背了一遍,猫几乎都是食物的名字,从慕斯到布丁,从奶油到巧克力。有的非常高冷,在猫爬架的最高处睥睨众生,也有只叫牛腩的,一直跟着他转,糜知秋一看他,就喵一声想被抱的样子。   如果不是衣服太少女,还要戴猫耳朵,这工作环境也太幸福了。   店长看他只是顶班一天,还是个男孩子,没有为难他,“猫耳朵就算了,虽然我感觉你很合适。”   另一个今天排到班的妹子正在给猫喂早饭,“我也觉得很合适!“   糜知秋瑟瑟发抖,回想起了被夏炘然抓着后颈说可爱,然后摁在水里洗澡的岁月。正想到他,夏炘然就传了消息过来,“吃过早饭了吗?”   “我不在学校了,今天帮人兼职。”他顺手拍了一张黏人的牛腩的照片发过去,这时有客人进来,牛腩找到新的目标,又凑了过去。活得像一只狗。   糜知秋主要负责按着食谱做饮料和装盘,每个客人进来都分一小碗零食,店里二十只猫一拥而上,有蝗虫过境的架势。   中午没什么客人,糜知秋开始煮奶茶,把茶叶和砂糖在锅里热化开,加奶熬,棕色的奶茶咕嘟咕嘟翻滚,糜知秋认真地调小火,准备再加一点奶,没注意到夏炘然来了。   夏炘然看完照片就猜到他在猫咖,学校附近和猫有关的兼职就这么几家,他问糜知秋在哪,可是对方没有回消息。可能是在忙吧,夏炘然就翻了一下附近几家有猫的店的照片,找到了这家猫咖。   行动力过于强,等到了,他才反省自己贸然过来会不会不太好。   窗明几净的玻璃房里,夏炘然正在开放式吧台边倒牛奶,穿着白衬衫牛仔裤因为嫩黄色的围裙小了好几岁,像个高中生。   糜知秋还记得大一刚开学时,他头发是浅咖调,淡得像金色,一群还没染头发的新生里,特别显眼,糜知秋总能在人群里一眼看到他。   直到那年冬至,他在图书馆里一眼就看到了很久不见的糜知秋。   他已经把头发染成了深色。   夏炘然才意识到,不是因为头发的颜色,他只是很在意这个人。   他走进店里,听到没有抬头的糜知秋说了一句欢迎光临,这体验很神奇,埋头的糜知秋露出了小小的发旋,长长了一些的头发打着自来卷。   “有空该剪头发了,你刘海长长了。”夏炘然开口。   糜知秋见鬼了一样抬起头,发现自己不是幻听,一下蹲了下来,条件反射地想把围裙藏起来。这反应并不符合糜知秋的人设,夏炘然简直要被他逗笑了,“帮我来一杯你在做的吧。”   “你怎么来了?”糜知秋拽了一下围裙,知道也躲不过了,认命地站起来。   “早知道你穿这么可爱,我早上就该来了。”夏炘然哪壶不开提哪壶,故意惹他。   “一杯奶茶不够低消。”糜知秋把牛奶盒往台板上一扣,临时定了新规距,创造出不存在的最低消费。   “那你觉得我该点多少,一起端过来吧。”夏炘然看了一圈菜单,都没找到最低消费的存在,便坦然接受被宰,为糜知秋冲一下业绩。   他坐到了离吧台最近的位置,逗那只本来睡在桌子上的布偶。那只布偶脾气又好又懒,任他揉捏。   “这只叫什么呀?”夏炘然问。   “班长,好像是年纪最大的。”糜知秋把食谱展开,准备大展身手。   “那这只呢?”夏炘然指着脚边缠上来的牛腩问。   “就是我发给你看的短腿曼基康,叫牛腩。“糜知秋顺手拿了个小碗装罐头,越过吧台伸长手臂给他,被夏炘然接在手心。   很快,夏炘然就被闻到味的猫包围,这阵仗有些吓人,他拿手肘和它们打太极,以防碗都被啃出缺口。好像只要对着猫,这个人就会变得温柔又话多,嘀咕着要雨露均沾,一口一个宝贝,给女生看到杀伤力极大。   果然,另一个兼职的妹子偷偷凑过来问,“那是你朋友呀?”   糜知秋点头。   “那他有没有女朋友?”妹子兴奋。   糜知秋把饮料放到托盘上递给她,“你自己去问问呗。”   “他还有朋友来?”妹子看了眼托盘上六杯颜色各异的饮料好奇。   “不,他是来买醉的。”糜知秋胡扯。   糜知秋看到妹子顺了下头发,端着托盘过去,回过身和新进来的人打招呼,似乎是个老客人,问他是不是刚来的。   等闲聊完,夏炘然就只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喝奶茶,妹子已经在水池边洗杯子了。糜知秋接过她洗完的杯子擦干净,“怎么样?”   他知道夏炘然没有女朋友,但就是好奇。   “这样的帅哥不是我等凡人可以拥有的。”妹子回答得很严肃。   糜知秋满头问号,夏炘然怎么突然就拥有神格了。他朝夏炘然望过去,夏炘然还咬着吸管,见他看自己,笑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午变成了阴天,生意变差了很多,寥寥两桌客人,已经和猫拍了一百张大头贴。糜知秋坐到了夏炘然的旁边发呆,这张椅子比吧台的软。糜知秋抱着新宠豆浆和夏炘然挥爪子,猫咪衣服任人蹂躏的样子,和刚才抢吃的的时候气势完全不同。   “怎么想着过来的?”糜知秋问。   “因为想找你吃早饭。”夏炘然确实发了短信邀请他吃早饭。   “你中午才过来。”   “因为这里没有早饭。”   这话说的太有道理了,糜知秋简直目瞪口呆。   夏炘然玩猫玩得起劲,终于被豆浆用爪子拍了一下,教育他不能这样,“虽然是我不对,但宝宝你不能这样。”很讲道理的样子。   “你喊所有猫都是宝宝唉。”糜知秋感叹,明明每只猫都问了名字,转头还是一口一个宝宝。   “也不是,有的时候会喊小东西。”夏炘然看怀里的豆浆乖巧了起来,又得寸进尺地拉着它做广播体操。   暑假的时候,他也是这么摆弄弱小可怜的我的。糜知秋想。   他总以为所有的猫都和网上视频里一样,愿意陪人呆愣愣对着手机比爱心,总抓着他跟着视频里的歌挥舞爪子。有时候实在被弄烦了,就会埋头咬一口,牙齿不使劲,说是咬,不如讲含在嘴里。等夏炘然和他为自己的无理道歉,才会满意地松开嘴。   “小东西。”这种时候夏炘然就会这么喊他,仿佛是埋怨,却充满了无奈的宠溺。   比一切亲切的称呼都腻人。   恶心,糜知秋偷偷在心里吐槽,尾巴缓慢扫动。   “你是不是养过猫啊?”糜知秋问。 第12章 猫耳朵   “算不上养猫。”夏炘然回答得很模糊。   “算不上?”糜知秋重复了一遍这个答案。   “嗯,暑假的时候有一只野猫每天晚上会来我家,然后夜里就离开。”夏炘然像在回忆,描述得很琐碎,“是一只灰色的猫,也就比我手掌大一点,脾气很拽,但没有一点攻击性,长得特别可爱。”   “现在开学了。”   “是啊,但其实暑假结束前它就不来了。那只猫很神奇,每天晚上熟门熟路地翻窗进来,白天却一副完全不认识我的样子。”   ”因为白天不饿吧。“糜知秋摆出了一个旁观者该说的理由。   “我觉得不像。”豆浆从夏炘然怀里挣脱着逃跑,毛茸茸的大尾巴甩了他一脸,“它早晚就像两只猫,晚上的时候淡定又聪明,总给我它是个人的感觉。”   “你喊宝宝还喊出错觉了。”糜知秋调侃。   “我也一直觉得不可思议,但不管我打游戏还是看电影,它都像可以看懂一样,看恐怖电影的画面炸毛还有道理,有时候它看推理电影就像真的在思考一样。”夏炘然也知道自己在说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语气很随意,非常接受别人反驳的态度。   可是糜知秋知道这是真的,他从来没有刻意地去掩饰过,只在夏炘然将疑问放上了台面时,他才会勉为其难地维护一下自己是小猫咪的假象。   比如现在,他为过去的自己辩护。   “猫可能只是因为画面在动,所以非常专注。”糜知秋拿着逗猫棒在桌肚底下挥舞,一只路过的猫应声看过来,瞳孔放大,眼睛瞪得圆圆的。   “我感觉它可能是一只会中文的猫,我说给它洗澡,或者问想吃什么,都能得到明显的反馈,连我说自己准备睡觉了,要关窗户,它都听懂一样,立刻就转头跑了,怕被我关在房间里。”夏炘然又说出了新的证据。   “巴浦洛夫的狗?”心理学家巴甫洛夫曾经用狗做实验,每次给狗送食物以前响起铃声。一段时间以后,铃声一响,狗就开始分泌唾液。“也许是有些举动和读音,形成了条件反射。”   “可能吧,大家也许都会觉得自己的猫世界第一聪明。”这些如果不是亲身经历,确实都可以用科学解释。夏炘然看着糜知秋用逗猫棒引得几只猫反复横跳。   他记得那只猫的眼神,好奇的,温和的,有时带着慵懒的拒绝,有时又妥协地亲近人。就像洞悉人类行为,会给他一点撒娇作为甜头,而夏炘然非常受用。这些都和白天时完全不一样,所以从那个眼神消失起,他就知道那只猫不会回来了。   糜知秋其实想听夏炘然继续讲,想知道他是不是发现它还会拼乐高,是不是在意到这只猫曾和他告别。他想听夏炘然说为什么觉得猫不会再回来了。但是夏炘然表达出被说服的迎合,接受了那只猫并不反常的结论。   糜知秋懊恼自己因为心虚非要讲科学,随便附和两句不香嘛。   自己心血来潮引出了一直以来好奇的话题,又因为自己多此一举夭折了也许能得到的答案。糜知秋有点厌地把逗猫棒舞出了力量,舞出了风采,几只猫都扑累了,趴在地上只有脑袋跟着晃动的逗猫棒转。   “所以它为什么不回来了?”糜知秋换了一个话题。   夏炘然很难把这个问题回答完整,低头看着摇头晃脑的猫,表情很温柔,“因为它可能不住在那里了。”   “你不是还会遇见它嘛?”这个答案有些奇妙。   夏炘然看向糜知秋。在很多他表露出好奇的时候,这个人的眼睛也会睁得比平时圆一些,那些懒散的气氛被冲淡,让人感到可爱。   就像那只猫一样。夏炘然想。   他回答:“我熟悉的那个它可能不在了。”   补充的新答案更加玄幻,让人难以理解,可是糜知秋听懂了,长久以来那些疑惑的猜测都像盘旋的鸟,终于找到了落脚的岛屿。   这个世界上本来只有糜知秋一个人知道,作为猫的他消失了。   连猫都不知道。   可是有另一个人早早地为此遗憾和埋葬过了。   即使这一切无法解释,即使说给任何一个人听都无法理解。   “真可惜。”糜知秋低头说。   “嗯,希望他以后,可以做一只有名字的猫。”   这希冀太过温柔,像一句夏炘然会说的话,糜知秋把不愿意再理逗猫棒的猫抱到腿上,回忆这一只叫什么名字。   “你从来没有想过给那只猫取名字吗?”   夏炘然停顿了一下,有些认真地回答:“因为它还没有选择我。”即使自己很多次邀请它留下来,白天降临前,它一定会离开。   像是感觉这么说有点矫情,他又补充了一句,“取了名字会有感情的。”   糜知秋看了一眼他的表情,觉得这个理由似乎没有达成目的。   “你那本书看完了吗?”夏炘然见他这么看自己,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开启了新话题,顺势低头喝饮料。   六个杯子里的奶茶和果汁都被尝过了,每个吸管上都留下了牙印。这个人大概是接受不了吸管是圆柱体这件事,爱把它咬得扁扁的。   这样吸得上来吗?糜知秋一直对此保持怀疑。   “箱根山岳险天下。”糜知秋最近闲了下来,进度变快了很多。《强风吹拂》的后半本书,几乎全部都是主角们辛苦拿到箱根驿传入围资格后,进行马拉松接力时的描写。   也有成员疑惑,拼尽全力才获得了入场券,真正的比赛是不可能拿第一的,全国的体育学院强手如云,往届记录高不可攀,努力还有意义吗。   意义这个词贯穿了许多剧情。   如果不是天才,做一件事还有意义吗。   如果并不能完成目标,向往还有意义吗。   一诺既定,万山无阻。   每个人都在奔跑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是不是看完会很想跑步?”夏炘然又换了一杯喝,咬着另一根吸管问。   “确实是,听说日本人非常喜欢看箱根驿传。”每个夜晚阅读时,看似平淡的情节都能让糜知秋听到奔跑时的风声,文字是有温度的,他相信看到现场的人一定会得到更多力量。   “嗯,现场直播的节目收视率能达到25%,”夏炘然当时因为好奇,查过这个的资料,“就像我们过年会看春节晚会一样,他们新年很爱看箱根驿传。不过他们是真的热爱这个,有一个很著名的评价。”   他换了一种语气,“我们只是为了享受箱根驿传举办的那两天时光,所以才在剩下的363天里勉强活着。”   “那春节联欢晚会可没有这种效果。”糜知秋笑了起来。   门边的风铃和他的声音一起响动,终于又有客人来了。糜知秋起身去帮忙点单。   “我们晚上去夜跑吧?”夏炘然趁他起身,拉了一下他的围裙。   “那你可要等我下班了。”糜知秋拽回了自己的小围裙。   进来的客人似乎非常喜欢猫,点单过程中不断在问吧台旁几只猫的名字,糜知秋笑得很专业,但一直内心慌张地回忆名字,怕自己记错了。   夏炘然托着下巴,看糜知秋一些有点卷的头发外翻翘起来,像几个张牙舞爪的角。   店里的其他工作人员都带着猫耳朵,只有他没有。   夏炘然想象了一下他带着猫耳朵的样子,如果是黑色的,会很好融入他的发色吧。   应该是和客人的问答对话结束了,糜知秋终于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在庆幸自己全都回答上来了,他偏头注意到夏炘然在看自己,挑了一下眉质疑他,看自己干嘛。   夏炘然看他这样,打从心底觉得。   真是太遗憾了。   好想看他戴猫耳朵。 第13章 雨伞风波   夜跑的计划很快就泡了汤,天公不作美,傍晚时分开始下起了雨。   原本糜知秋说等他下班这句话是开玩笑,这下夏炘然倒是真的被困住了。   “我们两是不是呆在一起,就会召唤雨?”糜知秋回想起今天春光明媚的早晨。   “那我们在旱年可以当救世主了。”夏炘然鼓鼓掌。   最后是店长好心地借了他们一把伞,“让许雅帮忙还给我就行了。”   “许雅?”夏炘然看向糜知秋。   “嗯,你认识吗,也是学生会的,今天有事让我帮个忙。”也许是没想到夏炘然会问,糜知秋以为他认识。   “你人还挺好。”夏炘然把伞打开往外站,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她之前帮我开会,还个人情。”糜知秋离开屋檐,走进了夏炘然的伞下,两个一米八几的男孩子用一把伞终归是有些拥挤,肩膀挨肩膀,另一侧依旧会淋到雨。   “我也可以帮你开会。”夏炘然似乎感觉不到雨淋在身上,盯着他看。   “那个会你本来就要开。”学生会的例会哪有一个部长帮另一部长开的,糜知秋拉了一下他举着伞的胳膊,示意他该走了。   这是在干嘛,羡慕有人帮忙顶班嘛。糜知秋感觉有点好笑。   雨下得有些大,昏暗的视野里,能感觉鞋里很快就进了水,每踩一下都潮湿粘腻,但按理来说会淋湿的肩膀却完全被护住了。糜知秋偷看了一眼,夏炘然半边衣服全都潮了,深蓝色的衬衫被水浸成了墨色。   糜知秋本来因为老碰到他,和他保持了礼貌的距离,这下有些不好意思,站得更近了一些,再把伞往他那里推一点,“你也太客气了。”   男孩子很少会有这种待遇,有一次他和以前的舍友两个人一路狂奔完,还互相嘲笑对方伞举得歪七扭八,全身都湿了。   “你可以夸我绅士。”夏炘然没有拒绝他推过来一些的伞,换了一只手拿伞,把糜知秋往自己身前拉了半步,这样的姿势两个人靠得更近了,糜知秋刚刚暴露了一些的肩膀再次淋不到雨。与并排而行不同,错开身位后,糜知秋有种错觉,仿佛下一秒夏炘然就会把手搭在他肩上,将他护在怀里。   糜知秋偷偷嘲笑了一下自己的紧张。   啧,是真的很会。   终于到了宿舍楼下,糜知秋先一步跨上了台阶,站到房檐下。夏炘然却不走过来,依旧站在雨里。   “你莫非不和我住一栋楼?”糜知秋看他又退后了两步,一副要去对面宿舍楼的架势。   “你看。”夏炘然笑了一下,原地用双手转起了伞,水花顺着伞尖被挥舞成了透明的幕布,四溅开来。站在好几步之外的糜知秋都中招了,感觉在被水枪攻击。   “惯性运动。”他解释。   幼稚到不行,糜知秋小学就不干这事了。   “真厉害。”糜知秋也学他鼓掌。   夏炘然私下里就是很幼稚,糜知秋看到过他拿拼好的乐高模型打仗,火箭和坦克撞在一起,还会配音“砰”。打游戏在关键的时候输了,表面上安慰队友没关系,低头就气呼呼地把糜知秋头上的毛揉得乱七八糟。后来他打游戏,糜知秋都跳到书架上免遭毒手。   这时有几个女生从远处走来,夏炘然收敛了起来,重新做回帅哥,也站到屋檐下慢条斯理地收伞。   糜知秋看他一瞬间就捡起了偶像包袱,拉了一下他皱起了一道的领口。他感觉好像和夏炘然呆在一起就总能发现他的卫衣帽子或者衬衫领子歪七扭八,有时候早上都好好的,下午领子还能翻过来。差点逼死他的强迫症。   周六被加了一天班,星期天又是连续的雨天,糜知秋只想呆在宿舍看电影,雨天淅沥的背景音会让每一部片子都有不一样的体验。   他瘫痪在床上,决定饿死之前都不下地。   大黑探着头问上铺的他,“你知不知道今天学校论坛的事。”   “论坛?”糜知秋被电影情节拽得很紧张,没绕过来大黑在说什么。   “你和夏炘然被拍了。”大黑有点不知道怎么描述。   “被拍了是什么?”盟主也探头。   大黑把手机递给盟主看。   糜知秋从床上探头看,盟主翻了几页然后和大黑一起齐刷刷地看向自己。   ”怎么了?”四只眼睛这阵仗还挺吓人的。   盟主一个周末绝对不会离开电脑的人居然起身把手机拿过来,“你自己看。”   标题就非常劲爆《这个小哥哥是谁,我就想问我是不是磕到真的了》里面放了好几张配图,糜知秋看出来是昨天在宿舍前被拍的。   一张是夏炘然站在雨里笑,因为静态图看不出来他在转伞,就像拿着伞邀请面前的人过来。   第二张里夏炘然还是那个姿势,只是他面前的人也笑了起来,手伸了起来。糜知秋当时是在给这个大龄儿童鼓掌,但侧面看不出来,只感觉是把手举到了胸前。   如果没有第三张图,这并不是一个需要误会的动作。   第三张图里,两个人都在屋檐下,他在拉夏炘然的领子,因为角度问题,夏炘然又微微低着头看他。   就好像要接吻了一样。   这个前提下,第二张图就被解读出太多误会了。下面好多评论都以为是他伸手让夏炘然过去,带着要拥抱的意味。   “和商院院草一起的这个小哥哥是谁啊?”很快就得到了答案,连以前糜知秋是哪个专业的,转专业成绩多高都被扒了出来。   因为帖子是昨天晚上发的,经过一天已经发酵出了太多东西。还有人说昨天在学校附近的猫咖看到了夏炘然,当时就是这个人在兼职。看上去夏炘然像是陪了一天,喝了一桌子饮料。   立刻就有人跟帖,经常遇到夏炘然和他在食堂吃早饭,周二早晨在一食堂大几率可以碰见。   还有人说在图书馆也遇到过夏炘然,旁边的人好像就是他。   越说越像他们两在谈恋爱一样。   盟主看他没有什么表情,喊了他一下,“知秋。”   “我一直以为夏炘然是校草,今天我才知道他只是院草而已。”糜知秋找到了自己奇形怪状的重点。   盟主傻眼了,感觉这位男士果然不同凡响,“另一方面来看,你的颜值还是很被肯定的,全都在说你们很配。”   “这家伙长太高了,我一米八在图里居然被俯视。”糜知秋又看了一遍第三张图,感觉夏炘然眼神是挺温柔,有被怀疑的道理。   除了有些女孩子口吻的在说什么“锁了”之类奇怪的词语,也有很多难听的话。   “干嘛说这么恶心,看到帅哥走一起就觉得是一对吗?”   “两男的举动这么暧昧干嘛,又不是明星卖腐给谁看。”   “说不定是真的呢,才认识一个多月就陪着兼职,谁会和哥们这样。”   还有个自称是内部消息的,说追求夏炘然的女孩子一大把,从来也不见他和谁暧昧,可能真的不喜欢女生。紧接着被拒绝过的女生就现身说法,讲对方多么不给余地。   一开始还只是一些女生没有恶意地讨论,看到的人越多,不同的声音就越多,有些刺耳的话层出不穷,好几个回复下面楼中楼盖了几十层,有点吵架的意味。   “我们学校的人也是够无聊的。”盟主想了想,“我帮你去问问怎么删帖。”   “他们真是厉害,连我周二早上那节课的同学都出现了。”糜知秋感觉自己可以等一个夏炘然周二早上的同学,四个人凑桌麻将。   他一直知道夏炘然走到哪都是话题的中心。因为他优秀,闪闪发光。但这是第一次体会到这样一件小事发生在他身上,都能成为学校范围的话题。   他觉得自己该给夏炘然发个消息,但又有些犹豫,解释和安慰都没有理由,如果对方不知道这件事,他甚至觉得不需要提醒他看。他私心里不希望夏炘然感受那些言语的恶意。   但就这时,夏炘然的短信就像心电感应一样发了过来,“你转专业成绩还挺高。”   这是看过帖子的意思了。   “我倒是想知道谁打败了你成为了校草。”糜知秋打从心底好奇。   “我是院草这件事我今天才知道,可能是连夜评的。”   原来并没有排行榜啊,糜知秋还幻想他们每年有一个内部投票。但他还没回复,对方又发了消息过来。   “我找人去删了,你不要放心上。”夏炘然很体贴地表示他会处理好。   不要放在心上。   糜知秋看着这几个字,在键盘上停顿了一下。   “好的,不会。”   客气得就像刚才互相调侃的人不是他们一样。 第14章 门票   这座城市的秋天很短,倏忽略过,夏天的尾巴还能看到踪影,风就凛冽了起来。糜知秋很喜欢宿舍去食堂的路,夹道的树木蓊郁,投影下细碎的光,斑驳的影子跟着风飘动,流淌到鞋子和衣服上。   早晨变成了有味道的意象,温暖和煦,时间缓慢。糜知秋很喜欢泥土和树的气息,夏炘然友善地补充,这味道是放线菌的产物。   “你真的是很浪漫。”糜知秋猛吸一口气,“你是不是还会提醒人,晒被子后阳光的味道来自于螨虫的尸体。”   “实际上是棉花中的棉脂因为高温挥发出来,和臭氧结合的味道。”夏炘然乘胜追击,继续伪造自己不解风情的人设。   “科学家很难写出诗吧。”糜知秋被科普到了。   “科学的尽头是信仰神明,还挺浪漫的。”牛顿研究到最后选择去追随了神的思想。   “爱因斯坦是因为科学才坚定了宗教是迷信。”糜知秋选择抬杠。   “大概是因为科学本身更浪漫。”   这种时候,夏炘然总能将反驳说出附和的意味,如果笑一下还能让人觉得被赞同了。糜知秋又一次肯定了他有特异功能。   网上的帖子当天就如约删除。   年轻人对事情的关注就是船,流经了水域泛下涟漪,就会互相忘怀,没有证据的八卦消散干净,认识他们的人偶尔会提起这桩子虚乌有的绯闻。   没有人会拿值得当真的事开人玩笑,他们的口吻里都理所当然这是个误会。   只有大黑带着心虚,偷偷凑在他座位边上,问他:“所以你真的….?”   真的什么?   真的和夏炘然有一腿?   糜知秋看他毛毛躁躁地抓自己的头发,不好意思问下去的样子,觉得很有趣。   “你天天和少瑞呆在一起,都见不到人,难道不该我问你们是不是真的?”大黑虽然感情史极其丰富,但却非常容易被调戏。   果然他立刻就反应很大地摇头,“他有喜欢的人啊。”   不是否定,而是他有喜欢的人。   这回答倒是出乎糜知秋的预料,人对于荒唐的事反而会很淡定,他以为大黑会简洁地说不是,或者开玩笑地戏弄。   但他得到了一个紧张,意有所指的回复。   他想起小时候,老师问他的同桌,想不想要五角星,同桌认真地点头,老师问他,想不想妈妈,他会回避视线低下头,说她很忙。   人对唾手可得,理所当然的事情总是显得平和,而心虚来源于不确定。   自己无意间提问就能看到的慌张姿态,却无法从他真正想要得到这样答案的人那里获得。   论坛事件的第二天,糜知秋就收到夏炘然和往常一样发来的消息,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   糜知秋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一下,回复说等会有点事,难得地拒绝了这个邀请。   夏炘然将对这件事毫无芥蒂的态度摆放上明面,给出了可以让两个人都自然相处的完美答卷。糜知秋感受到了他用心的体贴。   可是,他不在乎这些流言,他只在意夏炘然没有误会。   夏炘然坦坦荡荡。   他回想起自己帮他整理衣领时,对方耳垂上那点若有若无的红,如果假装不经意碰到了他的脖颈,夏炘然的眼神就会死死盯住地面。   原来这些只是自己的误会,夏炘然那些小心翼翼的靠近都出于纯粹的好感,隐藏的害羞只是本性,从头到尾对方都沉浸在友谊的外壳里。   “不要放在心上。”   误会的人是自己,希望对方紧张,口不择言,到头来却被一句安慰晃了眼。   糜知秋往大黑头上糊了一巴掌,假装没注意到任何端倪,“所以少瑞到底喜欢谁?”   大黑捂住头,“怎么变成盘问我了?”   可是我没有可以交代的,糜知秋没有灵魂地微笑。   糜知秋和夏炘然说完有事后,见他没有多说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后面几天我也比较忙。”   发完后他有些后悔,感觉这样的言辞太过刻意,但又隐隐觉得夏炘然会接下这些尖利的试探,反推回柔软的包容。   可是时间感知力让等待的人太过煎熬,平时发呆十分钟只是转瞬间,这几十秒的等待却让糜知秋感觉空气中的灰尘都凝结住。   我在期待什么啊。   他开了静音,把手机锁进抽屉。   怀着心思期待对方露出马脚,却只看到了坦然无谓。本以为两个人都站上了舞台,到头来对方只是水箱里的海豚,共舞一曲,才发现自己只是游客,被四周的水色感染,以为自己真的在海底世界。   全是错觉。   糜知秋总是恪守人和人相处的规章,反复确认不爱争取,在他眼里,感情是树,生长缓慢,安静常青,也容易被遗忘。   糜知秋以为这些氤氲和容易被错误理解的试探,如果没有得到妥善回应,会让两个人回到点头之交的朋友位置。   所以他没有去看答案。   结果发完消息的当晚,夏炘然就直接在路上把他截胡,揽住他的脖子非常不客气,“你说的有事就是为了一个人偷偷去图书馆!”   糜知秋本来在看着地砖,认真不踩到边界,这样单调的任务容易让人收敛心思。突然被卡住脖子还以为要被抢劫了,只能两只手扒拉开他的手臂,很无语地回答,“对,我要背着你学习。”   “不行,赶紧带上我。”夏炘然在有些时候会展现出惊人的直觉,比如现在,糜知秋那些接近于恼羞成怒的回避,被他四两拨千斤的亲近击破。   平时夏炘然的绅士包袱似乎失效了,难得展现出暑假时在猫面前活泼主动的样子。   糜知秋有些好笑:“院草这是在干嘛?”   “我在害怕你太努力,抢走我的第一名。“夏炘然说的和真的一样。   “我们两根本不是一个专业。”糜知秋闷笑起来。   “我怕毛概考不过你。”这节通识课是他们两个专业一起上的。   旁边人来人往,夏炘然拉着糜知秋的书包,说着小学生一般的较量话,充满了不真实感。   糜知秋整个下午只要听到手机震动一次,就会心被拎起一节,反反复复间他更加不想打开薛定谔的抽屉。他讨厌自己假装洒脱下这样纠结的本能,连带着都迁怒了夏炘然。   可是一场隐藏在糜知秋心中的冷战还没来得及拉开帷幕,就被人勒着脖子宣告结束。夏炘然似乎是跑过来的,头发翻飞起来,看着自己的眼睛里泛着路灯的影子,下睫毛长得快要垂下来。   糜知秋生出了无奈的好笑。   我和水族馆的鱼较什么劲,我才是那个拿着门票的人。   糜知秋想。   应该求而不得的人是他。 第15章 光   人和人的距离很微妙。   企图回避的时候走在哪都会遇到,约着吃饭时间反而总对不上。   最近迎新晚会临近,两个人都变得很忙。   糜知秋每天都要去现场审节目。彩排就像拼乐高,零碎的所有配件都规整到合适的地方,会让人产生奇异的成就感。   其实糜知秋的性格比较像和图画文字打交道的宣传,夏炘然问过他,“当时怎么选了文化部。”   “因为我们是文化人。”糜知秋对于不怎么好回答的问题,就随口应付。   现在站在礼堂的底下,看着压轴节目被华丽的灯光包裹呈现,他突然觉得夏炘然可能会喜欢这样的工作。   倒计时两天的时候,宣传部和外联部都被拖过来帮忙,用以填补流程中人手不够的窟窿。   夏炘然难得有了和他一起吃盒饭的机会。   许桐也和他们并排坐在台阶上,猛干了一杯咖啡:“啊,我感觉越要开始,问题反而越多了。”   糜知秋脑袋里还在盘算话筒的调度:“主要还是穷。”   同个节目人一多,恨不得一个话筒掰成两个用,之前纯彩排时没遇到的问题,都因为加入正式灯光和音乐暴露了出来。   许桐为了布置led屏操碎了心,把场控权交给糜知秋。   两个人忙了一天才第一次碰头,絮絮叨叨地整理还有什么要敲定的。   夏炘然发现人群中的糜知秋就和当年军训时跑步的他一样,站到哪哪里就像有股泉水咕咚咕咚,仿佛带着温润清澈的声音。   他跟着灯光调整每个节目里表演者的站位,拿着麦克风发出的声音萦绕整个场地。这声音随着电波被揉捏传播,缓缓铺开,淡化了性格特质,染上了明亮的质地。   舞蹈节目时他明白术业有专攻,会求助式询问另一个高个子的女生。侧身低头时,刘海微微有些挡住眼睛,看不到他目光下落时像绒毛一样的眼睫毛。   夏炘然一直知道他做事的时候细致专业,可是他平时总是懒散温吞,说话胡天海地,乍一下看到他站得端正,把混乱的场面安排得条理有秩,让夏炘然生出了很多新奇的体验。   比如糜知秋从头顶一挥,他指向哪,哪里就会有一束光照过去。   这让夏炘然有点好笑地想起圣经。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兵荒马乱的准备全部完成,到了舞台当天反而没有太多事。   文化部的人偷偷瓜分了剩下的几张vip票,在后台祈祷抽奖可以抽到自己。糜知秋好像是偏心,塞给了夏炘然两张,“如果中大奖了,记得带我分赃。”   嘴上这么大方,夏炘然从他手里抽走票的时候糜知秋却不松手,两个人各拽一边把纸张拉变了形。   夏炘然好笑他前一秒还极具领导风范,转过头又变回私下里的样子,直接松手,从根源解决问题,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近一点:“要是中大奖了,全部都给你。”   糜知秋眨了下眼睛,抬手把票放到了他胸口的口袋里,然后拍两下票的位置:“怎么感觉自己赚大了。”   这动作轻得像点了两下,可是夏炘然仿佛感觉被撞击到了。   他捂着胸口的票笑。   以前糜知秋非常习惯性和人保持礼貌的距离,不会有很多肢体接触。但夏炘然发现只要衣领乱了,就能看到糜知秋露出崩溃的神情,然后伸出手来整理。   这种时候他会显露出一点不自知的亲昵,让夏炘然总是忍不住偷偷弄乱自己的帽子和领口,想再看一次。   但最近糜知秋有些不一样了,像碰一下就会合拢叶子的含羞草主动盛开枝叶邀请。有时会释放出一些友善的,让人想靠近的讯号。   比如现在,糜知秋脸颊处微微凹陷出一个不明显的笑窝,让夏炘然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预祝我们一举抽到特等奖。”   他本来以为糜知秋会避开自己。   事实上论坛的事情刚发生时,他就有些忐忑地发信息给糜知秋,即使宿舍在一条走道上,他也不想立刻当面看到他的真实反应。   他怕那些连自己都弄不明白的心意已经被照片证实,怕撞上糜知秋没能来得及收起的了悟和为难。事实证明,对方确实重新回到了以前客气的位置,不再狡黠又风趣地胡扯,还好夏炘然对此有心理准备。   可是当第二天,糜知秋说,后面几天他都有事时,夏炘然突然冒出了不甘心的想法。   他不知道自己在不甘心什么,他只知道他想见到糜知秋。   接近于无助的被疏离就好像是镜花水月,仓促的奔跑和漫无目的的寻找后,见到的糜知秋与往常无异,看到夏炘然耍赖一样抓着书包不松手,甚至好笑地拍了拍他的头。   “你的偶像包袱呢?”   夏炘然恍惚间以为那些回避都是错觉,又怀疑是因为自己莫名其妙的莽撞产生了作用,他好像感觉和糜知秋之间的界限变得更加模糊了。   他在现场安排完人员分布后,似乎就很自然地脱离了宣传部,一直跟着糜知秋,一个部长变成了另一个副部长的跟班。   在此以前,他们很少在学生会里表现过关系很好这件事。   人和人的距离很微妙。   夏炘然不自觉间和糜知秋发出了同样的感叹。   晚会结束后,文化部就算完工了,接下来是作为后勤的体育部上场,夏炘然轻车熟路地在后台出口处等糜知秋出来。   大家习以为常,都提醒糜知秋有人在等他。   “全部家当。”夏炘然把每个vip座位都会发的塑料花举在糜知秋眼前。   糜知秋接下这自己去选的赠品,回想了一下,进价六毛,“运气真的很好呢。”   这次抽奖设置了非常多小的奖项,vip座位接近一半的人都带走了礼物。   “谢谢夸奖。”夏炘然听出了他言下之意里小小的调侃,依旧笑着当作是赞美。   “我已经连着一周七点爬起来了。”糜知秋伸了个懒腰,跟周围和他说再见的部员摆摆手。   “你们今天没聚会吗?”一般大的活动都会有庆功宴,尤其是文化部在现场忙的时间最久。   “明天晚上,话说主席喊我们几个部长周末一起出去聚一下。”糜知秋找不到地方放花,把花柄往袖子里一插,只露出花骨朵。   “我们部门也是明天晚上。”夏炘然翻了一下群里的消息,“今天确实太晚了。”   糜知秋走出礼堂前又回头望了一眼这几日来的战场,感觉一切结束得有些梦幻,他参与策划的第一个大型活动就这样落幕了。   “在台下看觉得怎么样?”糜知秋像是在问夏炘然又好像是在问观众。   夏炘然看到他袖口露出的花瓣被他圈在手心。   晚会开始时,整个大厅的灯光都熄灭。   夏炘然座位很靠前,往舞台下方看时,能找到糜知秋手里的对讲机,发出一点点幽幽的橙光。   保证节目顺利需要台前幕后共同的努力,那点橙色的光一直都没有消停下来。夏炘然一边观看这几天反复了好几次的节目,一边忍不住眼神跟着那一点亮光确认糜知秋的位置。他一会回到后台,没了踪影,一会在台下,审视舞台的完成,有时又绕到场边,和控制音箱的人低声说着什么。   舞台上大开大合的光和四处缠绕而来的声音似乎都被淡化,他总能一眼就找到舞台下只有轮廓的糜知秋。   就好像他身上有光。   “很耀眼。”夏炘然回答。 第16章 糜糜   盟主吐槽糜知秋作为二把手,最后捞回来的油水居然是一枝塑料花。   糜知秋清空了一个透明的笔筒,把花放进去,“是呀,现在贪污不容易了。”   盟主感叹,“你贪把椅子回来多好,我缺个垫脚的。”   糜知秋把分开,将笔筒连着花放在里面,再用书挡起来,“你可以把脚翘自己头上。”   大黑刚摘下耳机,没听到糜知秋多么冷酷无情,无知者无畏地嚎叫,“糜糜,能不能帮我削个梨,我好饿啊啊啊。”   这个宿舍也不知道以前怎么活下来的,糜知秋来之前,既没有锅也没有热水壶。自从发现糜知秋有把水果刀,大黑再也不愿意连皮啃水果,靠撒泼打滚妄图得到他的怜爱。   已经中午了,大黑都没有下过床,似乎得不到这个梨的滋养,就会在床上干涸。   糜知秋大发慈悲,从他桌上拿起梨,“就不洗了。”   大黑在上铺一个跪拜,“谢主隆恩。”   盟主看惯了这套常规操作,发出啧啧啧的声音,“你在等夏炘然?我看你换衣服换完好久了。”   “嗯,他说想上我下午的选修课。”   “你这学期选了什么?”盟主以为是什么有趣的课。   “中外电影鉴赏。”糜知秋按着顺时针,削下一圈薄薄的皮,“他跟我去蹭部电影看。”   他小时候看过一个电影,好像是个恐怖片,主人公要把一个苹果的皮连着不断削下来,才可以摆脱死亡的厄运,可是却每一次都削一半就断开。   他已经不太记得故事,也找不到这部片子叫什么,但他总是习惯性想把皮削成长长一条,努力让它完整。   正削到长度岌岌可危,要小心谨慎的时候,旁边突然响起夏炘然的声音,“好强啊。”   糜知秋手一滑,果皮应声从中间断开,哗啦一声落入垃圾桶。   他耿耿于怀地看向夏炘然,“我要死了。”   夏炘然哪知道他在回忆童年,迷茫地看向垃圾桶,“掉下去的是你的手指?”   糜知秋把梨子举起来,指了指还没削掉皮的部分说,“断开了,我要死了。”   这着实莫名其妙,夏炘然简直被他可爱到了,一下就笑出声,“我该和它道歉还是该和你道歉。”   大黑人挂在上铺,距离干涸一步之遥,“你该和我道歉,本来我已经要吃上梨了。”   盟主在旁边鼓掌,“你们三个还演上戏了。”   糜知秋无理取闹完,用脚勾了椅子过来给夏炘然坐,”你等我两分钟。”   大黑一直知道糜知秋和夏炘然关系很好,但还是第一次在宿舍见到这个名人,探着头打招呼,“哇哦,院草是来接糜糜的吗?”   宿舍里,大家都习惯性跟着靡知秋称呼夏炘然是院草。   夏炘然一愣,看不出来在想什么,笑着点了下头。   大黑想,不愧是院草,又高冷又帅气,他把头更加探出来,还想说什么,就被糜知秋用梨子堵住了嘴。   与其说是堵,不如说是撞上来。   大黑感觉自己的牙直接镶进了果肉,他默默把梨捧住,安静地在床上啃了起来。   他冥冥中感觉自己再多说点什么,下次用来堵嘴的就是水果刀了。   糜知秋一直搞不清教学楼的结构,几栋楼连在一起错综复杂,如果进错了入口,他就很难找到正确的教室,每次上这节选修课,他都要绕一圈到这栋楼的背面,只有那个门进去,他才能顺利到达目的地。   但是夏炘然没能理解他绕远路的意义,看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出声提醒,“糜糜,不进去吗?”   这称呼吓到他了,糜知秋用惊恐的眼光朝他看,怀疑自己的宿舍有妖气,夏炘然也被大黑传染了。   “我看大家都这么叫你。”夏炘然解释。   糜知秋头摇成拨浪鼓,“大黑有事求我才会这么喊我。”   夏炘然回忆,“许桐也这么叫你。”   “他那是恶心我,喊完他都要吐一个小时。”糜知秋头皮发麻,每次许桐这么喊他,他还要回以“桐桐”,达到两败俱伤的效果。   他不信夏炘然看不出来。   夏炘然看他反应这么大,要被逗笑了,“你舍友喊我院草。”   这是个肯定句,没有兴师问罪的含义,仿佛在疑惑糜知秋是不是经常提到自己。   “主要是没有正规比赛,不然就该喊你校草了。”糜知秋假装非常真诚,绕回了原来的话题,“我走这个门进去找不到多媒体教室。”   夏炘然看了一眼,“可以跟着我走。”   糜知秋感叹,“那也太厉害了。”   “糜糜你是个路痴啊。”夏炘然笑,虽然刚开学的时候,他也绕不明白这完全不连号的教室,可是现在已经大二了。   糜知秋扶额,“别这么喊我,有一个许桐够我受了。”   “那大黑就可以这么喊。”夏炘然记得糜知秋是这么称呼那个人的。   “大黑哭哭啼啼爱赖床,您可是个正常人。”糜知秋都说起敬语了。   夏炘然想,所以你就给他削梨。   在夏炘然的眼里,糜知秋和人来往总是不远不近,很好相处但仿佛天生与人有屏障,所有的关系都带着恰好的亲密和疏离。而不客气的程度就是他和人是否亲近的度量衡。   夏炘然今天又见识了一次糜知秋和大黑是怎样相处的。   “那我该怎么喊你?”夏炘然反问他。   这个题目为难住糜知秋了,“你喊我全名不挺好的。”   夏炘然不想放过他,一副言之凿凿的样子,“你给我起的外号已经极具传播性了。”   糜知秋宿舍总共四个人,莫名被扣上了传播的大帽子。言下之意是“不能厚此薄彼。”   糜知秋被夏炘然缜密的逻辑折服了,停顿了一下,试图当场给自己编个外号,“爸爸?”   夏炘然不准备被占这个便宜,揉了一把他的头发,“诶。”   瞬间转危为安。   电影鉴赏的选修课逃课的人很多,有些看一眼今天放映了什么,就偷偷拎着包从后门跑走,而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老师上课上到一半,突然点起了名,打开点名册时还非常平淡地说了一句,“转告一下没来的人,以后也不用来了。”   平地扔惊雷。   旁边的人纷纷埋下头发消息,秉着能救一个救一个的原则,召唤同伴。   夏炘然小声说,“你说我要是喊声到,是不是能救一个幸运的小朋友。”他本来是没有选修这门课的。   糜知秋眼睛都不眨,“就怕有人和你一起喊到,对方还要向老师证明他是他自己。”   如果两个人同时喊到,八成两个人都不是本人。   夏炘然笑了一下,“你带学生卡了吗?”   糜知秋疑惑,“没有。”   “那我和你一起喊到,你是不是证明不了自己是自己。”   糜知秋很镇定,“爸爸放过我。”   这次点名的意义重大,中途不时出现一些明显是从宿舍百米赛跑来的选手,还要气喘吁吁地说,“我刚才去上厕所了。”   出席人数一度达到峰值,点名结束,老师意味深长地数了一下人数,看有没有人偷偷帮别人喊到混淆视听,结果很惊人,“居然还多一个。”   前排有人说,“肯定是有人陪女朋友来上课。”   老师合上点名册,否认了这个选项,“一定是我的课太精彩了。”   掌声雷动,大家赶紧给老师面子,就怕他今天不开心再临场考个今日电影思想中心。   夏炘然侧头看了一眼糜知秋,见他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是针对哪一句。   他忍不住挡着脸笑了一下。 第17章 水杯   周末变得冷了一点,糜知秋从柜子里翻出了毛衣,还没来得及穿上,就听见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夏炘然发消息过来,说在楼下等他。   糜知秋握着手机走到窗边,往宿舍楼下看,对方正站在门口看手机,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突然抬头接住了他的视线。   糜知秋晃了晃手机,示意自己收到消息了,马上下来。   夏炘然笑了一下,顺手指了指门口的枫树。   枫叶红了。   糜知秋记得高中时,他坐在传说中动漫男主的座位,倒数第二排靠窗。   如果低头从窗户往下看,能发现一棵樱花树,平时都光秃秃地倚在墙边,只绽放短暂的花期。   倒春寒常常让人模糊了季节的边界,但如果看到郁郁葱葱中冒出一丛粉色,他就会意识到,是春天。   花已经开好了。   换到新宿舍时,有一天他趴在窗户边发呆,低头看,发现这栋楼不常进出的一个门外,有一棵枫树。   这可能是他为数不多,不用过脑子就能分辨的品种,一个个小手掌般的叶子拥挤在一起。   糜知秋想,这次是秋天。   今天学生会组织了庆功宴,大家在郊区租了一个别墅,部长和干事几乎都去。按主席的话说,“一个都别想跑。”   糜知秋仿佛幻想到了大学生集体酒精中毒上新闻的画面。   等他下楼时,除了夏炘然,许桐也在,“哟,许雅马上来,等会我们一起走。”   因为夏炘然不认识她,糜知秋解释了一下,“我们部门的干事,个子高高的那个女生。”   夏炘然根据他的描述想起来,迎新时那个女生和糜知秋一起负责的后台。   许雅。   夏炘然终于对上了号,当时糜知秋就是帮这个人去猫咖顶班的。   许桐问夏炘然,“你们部门其他人呢?”   夏炘然回答:“我们昨天部门聚会喝了半箱白酒。”   “半箱什么?”许桐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没听错。”夏炘然点头,“还是和啤酒一起喝的。”   许桐叹为观止,“那是不可能来了,你怎么还健在的?”   夏炘然平淡地解释,“还好我是部长。”   今天主席也想大干一场,几箱酒落在一起,和人一样高。   暴风雨前的宁静大概就是这样,大家赶紧趁清醒的时候玩耍。   糜知秋和夏炘然都不会做饭,被分配到了王者荣耀小组,和其他人打对抗赛。夏炘然大概天生就是领导角色,而且什么游戏都很擅长,即使没有商量,指挥权还是自然而然落入他手里。   糜知秋记得暑假的时候,每天趴在他电脑边看他打游戏,只觉得他说了很多话。这一次终于体会到其实句句有用,他大局观很强,似乎总能根据地图预判出敌人会到哪里去,节奏把握得很好,即使人头没有领先,经济却拉开对面一大截。   耳机里的他和坐在身边的他声音重复两次,四面八方围绕上来,就像整个游戏都掌控在他的手里。夏炘然有时候会特地让他一个人头,然后偏一下头,仿佛是炫耀又好像是邀功。   糜知秋怀疑他以前经常带妹,不然怎么这么会。   连赢了几局,对面就不给夏炘然炸鱼塘了,一起嚎叫,“你拿小号和我们玩的呀?”   夏炘然很谦虚,“真的是青铜选手,只是我以前打lol。”   王者荣耀基本算是lol的简化版游戏,这么说的意思就是,“我根本没玩过这个,我只是单纯的意识强。”   这么嚣张,立刻就被赶下场。   夏炘然笑着把手机放在桌上,举起双手表示交枪不杀。   等他绕了一圈回来后,糜知秋新的一局还没有结束,这一次双方明显因为节奏相似,势均力敌了起来。   糜知秋微微躬着腰,快把脸埋在屏幕里了,每次他低下头的时候,眼睛就像沉没在刘海里,显得人反而比平时认真。   夏炘然发现,他之前把手机放在桌上是靠着杯子放的,现在水杯却离手机有一段距离,更靠近糜知秋坐的地方了。   夏炘然看了一眼,糜知秋身前还有一杯没喝的水。   他坐回到座位,看了几眼糜知秋的屏幕,小声提醒他,“该推下路的塔了。”   糜知秋点了下头,刘海随着动作晃动了一下。   这不是夏炘然第一次注意到了,之前他在图书馆,就偶尔会发现杯子被移动过,以前夏炘然没放在心上,以为糜知秋只是怕书碰到水。   但这不是图书馆,他面前也有水。   是想用我的杯子吗。   还是巧合而已。   夏炘然用手指在杯口上转了一圈,心也跟着囫囵了一周。   他看糜知秋刘海都快戳到眼睛了,伸手帮他把头发往边上撩了一下,“先把线清了再打团。”   糜知秋嗯了一声。   难得听话乖巧服从指挥的样子。   夏炘然在很久以前以为他是这样的性格,虽然很快这种想象就破灭了,但那些他在图的形象却也同时立体了起来。   他有时很想拆开这个人直接看看他的组成部分到底有哪些,有时又会在不小心撞见新元素时感受到探索的乐趣。   糜知秋是怎样的人,大一的夏炘然是靠偶遇的片段拼凑出来的。   就像太阳光跳跃在树梢上。   零碎的,闪耀的。   期末考试之前,他难得在路上遇到了他,可能是因为白,感觉他快被太阳晒化了。夏炘然突然意识到,接下来的暑假,没有偶然会让他们再见到了。   所以当他发现新部长的名单里有糜知秋时,徒生出了没有由来的兴奋。   他可能要和这个人产生必然的联系了。   不再只是偶然。   那个夜晚稀疏平常又仿佛是走马灯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他期待黑夜快点到来,又想催促新学期降临,似乎一切都变得很迫切。   他甚至很盼望猫快点跳上窗台。   这一切难以解释也无从知晓,他没有可以分享的对象,也没有可以诉说的内容,因为除了本能的感受,他不知道这些感情来源于哪里。   夏炘然发了微博,说“想它”,大家都回复说他又在晒猫,但他知道不止如此。   直到他生理性发泄时,才在喘气和攀上高潮的瞬间意识到。   他对糜知秋拥有的冲动到底是什么。   杯子只是移动了十几公分,这几牛顿的力也许都不足够推动一只手。   可是却作用在解释不清楚的巧合和缠绕着的思绪上,化学反应成了名为冲动的产物。   足以推动一个人。   夏炘然又靠近糜知秋的屏幕一些,声音有些模糊,“有人要来抓你了。”   糜知秋忙着往回撤,“嗯。”   “往左边靠一点。”   “嗯。”   “这次可以一波了。”   “嗯。”   “你和许雅关系很好。”   糜知秋手上操作不断,嘴上却突然卡了壳,他没有抬起头,沉默地击杀了一个敌人。   人言嘈杂的环境里,这几秒钟就像电影里慢镜头的特效。   糜知秋的声音低缓而平淡。   “一般,她是因为许桐,才和我们一起来的。”   夏炘然的话甚至算不上是个问题,只是个没有重点的陈述句,峡谷战场风起云涌,战况正急,足以支撑糜知秋只回答一个“嗯”字。可是千回百转间,似乎又有太多的深意,仿佛能窥探到秘密的一角。   糜知秋最擅长绕着中心不说重点。他很会装傻,也懂得如何把话说漂亮。但这次却难得拨开文字的迷雾,直接说出了对方真正关心的内容。   对面的水晶被一举攻破,胜利的大字展现在屏幕上。   这是在夏炘然的帮助下获得的胜利。   糜知秋好像眼睛里有笑意。 第18章 小猫钓鱼   最适合一群人的食物是火锅,一张长桌围着坐,筷子在上面打架。   那些氤氲模糊的气氛一下就消散干净,若即若离的试探被轻轻放下,糜知秋嘲笑夏炘然的可爱,“放心,你永远是爸爸最重要的孩子,不要老吃醋。”   夏炘然面不改色:“爸,我想吃肥牛。”   几个大汉的围攻下,在锅里抢肉不是个轻松活。   糜知秋迟疑了一下,父爱如山地冲了上去。   夏炘然为他加油助威,真的就抱着碗,等他投喂。   雾气蒸腾,牛油的香气席卷浓汤沾染每一块布料,纷杂的食材陪伴酒和喧闹。   为了逃过宿醉的命运,糜知秋喝完第一轮酒,就拖着夏炘然去找喝不了酒的人玩桌游。   这招很管用,一坐下来,再有人劝他们酒,就会被其他玩游戏的人驱赶,让他们不要妨碍秩序。   几个人正在玩uno,这个游戏比较容易失去朋友,对坐得近的人尤其不友好,他们问糜知秋要不要换个座位。   糜知秋看了眼旁边的夏忻然,“没事,父子情坚不可摧。”   这个梗玩了一晚上了还不消停,夏炘然没有说什么,并很快就对这份情谊坚不坚固做出了考验。   uno的规则是,出完牌的人获胜,所以手里的牌越少越好。结果只要轮到夏炘然是上家,糜知秋就一直被迫加牌。   夏炘然每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就会和他说一句,“加两张”。   台词都不带换。   糜知秋手里一把牌都握不住,感觉自己是在打扑克,“父子情深转眼变成血海深仇。”   夏炘然笑了一下,因为转向牌换了方向,把炮火对准了另外一边的人。   局势瞬间就变了,刚才还对着糜知秋幸灾乐祸的人抱着牌笑不出来,打听了一下,“我喊爸爸有用吗?”   可能是这个游戏太伤感情了,在决裂之前,大家换成玩狼人杀。   快乐都是别人的,糜知秋出门时忘了看黄历。   他连着拿了好几把狼,不是被夏炘然猎人牌开枪带走,就是被夏炘然女巫牌毒杀出局。   又没法说他针对自己,因为底牌翻出来真的是张狼。   “你不亏是面相大师,一眼就能看出我是狼。”糜知秋给他鼓掌。   “不敢当。”夏炘然看他没法发作的样子,很想笑。   “你为什么开枪带我?”糜知秋准备学习点经验。   “因为我想带你走呀。”   糜知秋目瞪口呆,木然地开口,想听听他还能说出什么,“那你为什么毒我?”   “因为我想和你共赴黄泉。”夏炘然自己把自己说笑了。   糜知秋感觉自己的掌声没法停下,被他的土味情话说得一愣一愣,差点就信了。   许桐老远看见他这样,大声嘲笑他,“你是智商被碾压了吗,怎么还开始喝彩了。”   聪明的人并不一定是站在巅峰的人,但总是闪闪发光,他们能用最快的时间理解规则,用最巧妙的方法寻找捷径。   就好像天生奔跑时带风,理解别人气喘吁吁的苦衷,也明白路途漫漫,可还是来得及看沿途风景,安慰平凡的人,“不要那么辛苦。”   糜知秋想,夏炘然就是这样的人,即使是没玩过的游戏,都很快会被他放到自己的逻辑架构中。   仿佛所有的事情都有公式,只要他埋头算了两题,就能游刃有余地抬头,开始举一反三。   糜知秋一晚上在各种游戏上被碾压了一圈,严重怀疑这个人还在记恨他说父子情深的事情。   他居然记牌!   “玩个全靠概率的吧?”他把扑克扔到桌上,又输了个干净。   夏炘然把牌收好,“比大小?”   他看了一圈又补充,“但是我们没有骰子。”   于是糜知秋就提出了玩小猫钓鱼,即使上一次他玩这个游戏,还是自己和自己玩,用来打发时间。   这个游戏简单不用动脑子,运气的成分很大,两个人轮流出牌,只要出现同样的就可以把桌上的牌全部拿走,直到对方手里没有牌。   实在不像两个男大学生会玩的。   夏炘然很好笑他要拿这样的游戏打败自己,洗好了牌,“都玩这个了,我们下点赌注?”   糜知秋回他一个“你说”的眼神。   夏炘然手指轻轻地点桌子,“输了喝一杯?”   糜知秋燃起了斗志,直接跑去搬酒,顺便还拎了一个许桐来。   现在变成了三个男大学生在玩。   三个人分牌,每个人拿的牌变少,翻身的机会也变小了。   扑克的手感厚实光滑,每一次翻过来时,都要认真祈祷桌上有一样的牌面,可是夏炘然把牌放下去时的样子太过笃定,糜知秋真的怀疑他连玩这个游戏都记牌。   在他和许桐轮番喝酒后,许桐终于不可置信地理解了糜知秋刚才鼓掌是因为什么,感觉太神奇了。   他问,“帅哥就会运气好吗?”   夏炘然摇头,“是命好。”   太气人了。   许桐把酒一干,直接再加一副牌,又拉人入伙,好好的小猫钓鱼玩成了大混战,在几个人的眼神期待下,夏炘然终于被斩首马下,献出一血。   场面演变成了,一群男大学生因为赢了小猫钓鱼欢呼雀跃。   男大学生太厉害了。   一时间,这个幼稚的游戏反而变成了最火热的角落,好多人都凑过来看在干什么。   “我们的目标是!”   “打败夏炘然!”   糜知秋本来就坐没坐相,这下笑得更加东倒西歪了,动作间带着淡淡的啤酒味。夏炘然侧头问他,“这么开心的吗?”   糜知秋和他干杯,用劲点头,“陪你喝!”   他就像平静海面下眼花缭乱的贝壳,蒸腾着水汽,摸索这片海域时,动不动会冒出一个奇形怪状的海螺,和他七歪八扭的脑回路一样难以捉摸。   赢他是为了不喝酒,但赢了他就因为太开心陪他喝酒。   夏炘然看到他脸颊上笑出一个浅浅的窝,就好像里面藏了酒,认真批评他,“你和别人一起对付我。”   一句委屈意味的话被他说得盛满笑意。   酒精在糜知秋脑海里咕嘟咕嘟地冒泡,他感觉到有些东西就像拽开的棉花糖,粘连在一起,拉扯出模糊的,充满絮绒的边缘。   今天的夏炘然似乎换了一身行头,那些外人面前冷淡少言的假象被剥开,他变得和平时一样温和好亲近,又似乎比以往更具有攻击性。   糜知秋想,到底是酒精宜人还是错觉,感觉他那些恰好幽默的挑衅很可爱,直言不讳的时候就像在撒娇。   “我不是我没有。”糜知秋捧起夏炘然的杯子,拍了拍他的肩,思索了一下。   “院草交给我来守护。”   这话过于义气了,刚才的一点暗昧气氛被挥散得干干净净。   夏炘然在内心翻译,他本来想说的肯定是,爸爸来保护你。 第19章 丘比特   夏炘然在很久以前就注意到,糜知秋也是学生会的人。   有一次他余光里看到有人在指自己,顺着目光看过去,那里有好几个人,其中一个是糜知秋。   夏炘然想,他会认识我吗。   可能是因为在谈论夏炘然,他们被发现后,纷纷心虚地转走视线。   只有糜知秋没有立刻低下头,他像是有些近视,看远处会不自觉蹙眉,所以眼睛眯着,显得整个人像没睡醒。和夏炘然对上视线后,依旧波澜不惊。   夏炘然想,是因为看不清吧,都不知道我发现了。   自从知道他在学生会后,夏炘然只要听到和别的部门对接的事,就会主动请缨,他想,说不定就会遇上。   部长不知道他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只觉得年轻人脚踏实地,夸奖他,“好好干,父皇的江山以后都是你的。”   男孩子总是在年轻时很向往喜当爹的感觉。   为了一个还不存在的偶然,夏炘然整理了很多次腹稿,模拟了可以提及的话题,他甚至想,糜知秋那样的类型,或许适合文艺一些的开场白。   “你看过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嘛?”   他对着镜子尝试了一下,嘴边晕染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说完又被自己的做作恶心到,扶着额头质疑自己到底在干嘛。   虽然很久之后他在学校的咖啡厅,顺着糜知秋的话题说出了这句台词,应景的,充满气泡水的味道,可是当下的他无法预知未来。   我肯定说不出来。他想。   事实证明,甚至连他悉心准备了腔调的“我是夏炘然。”都因为落荒而逃得到了无处说的结局。   他虽然有些害羞,但一直可以维持表面的大气和镇定。   这很奇怪。   后来,夏炘然反思了一下自己为什么反应这么大,觉得一定是因为他从糜知秋的眼神中看出了讯息。   他发现对方认识自己。   月亮偷偷探出脸告诉星星,原来那不是落荒而逃,是得意忘形。   人越聚越多,多少副牌也不够玩小猫钓鱼了,大家不再强求,甚至因为征服了夏炘然这个游戏高峰,满足地四散而开。   许桐有点人来疯,把几种酒掺在一起倒。   糜知秋本来不想喝酒,这一会倒是有些来者不拒。   脑袋滋啦滋啦地发出信号,告诉他,你因为微醺在接受外星信号。   “请不要攻击地球,我们都很和善。”糜知秋认真地对外星长官夏上校说出停止战争的请求。   “我们很遵守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夏炘然承诺,“你不能再喝了,我们换个游戏?”   糜知秋抱着臂弯趴在桌子上,下巴垫着手腕,发出同意的声音。   这时候的糜知秋抬眼向上看,会显得眼睛瞪得圆圆的,夏炘然感觉他有点醉了,又好像比平时更精神。   “真心话大冒险怎么样?”他想,万一真的醉了呢。   糜知秋眨了下眼睛,“怎么玩?”   看来还没有醉,不是在满口答应。夏炘然举起手像握着什么东西一样晃了晃,“玩骰子吧?”   “你刚才还说没有。”糜知秋很严谨。   “他们都因为玩小猫钓鱼,把骰子空出来了。”夏炘然起身拿了筛盅过来,里面的几个骰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会吗?”   糜知秋点头:“要是问题回答不了呢?”   就像默认自己会输一样,他有些迷糊的眼睛里仿佛化成了一滩。   “那就喝一口酒。”夏炘然让步让地很干脆,还把量词说得很模糊。   糜知秋满意地点点头,觉得这样的条约很合理。   然后就输掉了。   他愤怒地拿起杯子,夏炘然赶紧拦下来,笑出了声,“不会为难你的,别这么急呀。”   糜知秋抱着杯子不松手,已经做好等他提问完就喝酒的准备。   只是他没想到夏炘然的问题是“你大一的时候认识我吗?”   杯子里的酒晃动了一下,可是糜知秋的声音很平稳:“大家都认识你,我也不例外。”   “什么时候?”   糜知秋把杯子放在桌上,玻璃碰撞出醇厚的声音,“这是第二个问题了哦。”   很快,夏炘然就拥有了第二次提问的权利,他拦下变得更加愤怒的糜知秋,攥着他的手腕闷笑,“别喝别喝,换一个换一个,当时什么印象?”   怎么老问这个?   糜知秋感觉呼吸都是酒精的味道,乱七八糟的言辞堆砌在嘴里,变得很难开口,他干脆反问,“你知道你以前很喜欢戴耳机嘛?”   “是的。”夏炘然没想到他问了个问题。   “走路的时候也会戴,就好像,”糜知秋指了指他的耳朵,“在说生人免近。”   仿佛海水漫高,他沉浸其中,微笑和声音都鼓动出一个水泡。   虽然糜知秋很快就因为夏炘然是个猫奴幻灭了。   说来很好笑,他们两都因为外貌擅自定义对方,又因为一点浅浅的认识发现什么叫截然不同。可是有一天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变成足够说真心话的交情时,又发现对方性格外壳下装着的真实,多么接近自己当初的想象。   夏炘然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走路很无聊。”   “嗯?那你现在为什么都不戴了。”糜知秋声音有些困倦,模糊得像是个陈述句。   夏炘然看着他微微歪头的样子,想,后来呢。   那些浅浅的在意和迫切追寻间的过渡到底是什么。   他记得有一次经过自习教室,发现糜知秋在偷偷打盹,手肘撑在桌子上支住脑袋,睡得摇摇欲坠。   夏炘然像只在树下等待葡萄坠落的狐狸,期待他再晃一下被惊醒的样子。   然而葡萄的脑袋点来点去,突然就换了个姿势,安心地抱着臂膀睡了。   狐狸没有得逞,笑了一下想。   这个葡萄肯定很酸。   丘比特很神秘,好像放的箭就是平a,根本无法选定目标,没有什么理由,只是他在那一刻被击中了。   因为我如果戴上耳机你就不会主动和我说话。   因为你在的时候就不会无聊。   因为以前有一支歌住在我的耳朵里,巡回往复,但它现在会打扰我们。   夏炘然有很多种方式可以回答,他的脑海里全是奇妙的比喻,像飞起的鸽子,没有出声,就有风的影子。   但他说,“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第20章 大冒险   还第二个问题呢。   故弄玄虚。   从头到尾,糜知秋都没有提问的机会。   混沌的脑子让他失去判断能力,随便被一哄骗,就输了个干净。   夏炘然胜出的次数几乎足够支撑他细细审问一遍糜知秋的家世,但他却老是问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你是不是很怕热?”   “近视了为什么不戴眼镜?”   “校门口喜欢吃哪家店?”   糜知秋听得一愣一愣,感觉好像一直有个人在耳边让他填小学生的同学录。   只想靠喝酒消极抵抗。   越喝输得越快,糜知秋喝完酒看不出来醉,安安静静地像是发呆,但却变得很乖,一开始问题还回答得模棱两可,到最后接近有问必答。   他侧着头趴在桌上,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有温顺的假象,就好像一只猫翻着肚皮,看上去是邀请,如果真的伸手去摸,就会被挠一爪子。   夏炘然想,先撸撸脑袋,看会不会被咬。   “你怎么想起来转专业的?”   糜知秋的声音像树叶被风吹过,“因为我都不喜欢。”   夏炘然笑,“这是什么回答。”   “所以都一样。”糜知秋平铺直叙。   猫咪似乎警惕了起来,但是又松弛了下来。   夏炘然想,再挠挠下巴试试。   “你一开始为什么觉得我对你很冷淡?”   糜知秋先是皱眉,然后反而笑了,“不应该你问自己吗?”   猫咪似乎心情不差。   夏炘然想,摸一下肚子,应该不会被挠吧。   “为什么你总是用我的杯子?”   这个问题没头没尾,问的人和听的人都感受到了沉默的瞬间。   糜知秋像是先疑惑了一下,然后才理解了这个问题,他难得笑得有些憨,声音因为酒精抑扬顿挫,“电脑都进水坏过了,还老把水杯放得离电子设备那么近,我是在拯救你。”   伸出的手没有被挠,可是心却像被刮了一下,涨了起来。   夏炘然好笑自己的自作多情,就像一个吹鼓起来的气球,本以为松手的瞬间会窜得满房间飞,最后却只是平淡地瘪了下来,变成皱巴巴的一团。   但更多的是好奇。   暑假时电脑坏了,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因为水杯翻了。   “你怎么知道的?”   糜知秋望着他,看上去像在思考。夏炘然的酒量很好,喝了一样多的量,他似乎都没有什么影响,但会显露一些在脸上,耳朵和脸颊都红扑扑的,仿佛在害羞一般。   糜知秋想,还能是因为什么,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因为我亲眼看到的。   “因为我会看面相。”   很理直气壮,是夏炘然一脉相承。   至此,糜知秋终于显示出一点炸毛的迹象了。   下一轮游戏,他直接牙磕在酒杯上,自暴自弃地喊七个五。   总共十个骰子,夏炘然手里只掷出来一个五,他走哪变出那么多。   夏炘然侧头看他,犹豫了一下。   糜知秋整个人都像化了一样,融在沙发里,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明明没有碰到,夏炘然还是感觉他像黏在自己身上一般,蒸腾着热烘烘的果酒味。   夏炘然笑了一下,不想再让他喝了,乖乖地说,“八个五。”   这接近于认输了。   可是糜知秋脑袋里全是浆糊,分辨不出来对方在让自己,一拍桌子长叹了一口气,回味了一下胜利的滋味。   “我来问!”   这气势就像准备好了问题一样。   夏炘然想,知无不言。   想要知道的事情终于有了答案,他变成了更想回答的那一个。真心话大冒险的流行,不仅是因为求知欲,也是因为难以出口的秘密。   只是他没想到。   “你干嘛让我填同学录?”糜知秋皱眉。   这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似乎所有夏炘然准备好接招的时刻,都是一团棉花糊到脸上,没有气力的撞击,也反击不了。   “什么?我没有呀。”夏炘然莞尔。   “你有,你一直在问大一的事情。”糜知秋皱起的眉毛快变成川字纹了。   原来这就是同学录啊。   “我也会好奇,为什么我们这么一见如故。”夏炘然比了下大拇指,故意很元气。   糜知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多了,听着有点恶心,抿了抿嘴。   不仅是眉间,整张脸都快皱起来了。   他掐着夏炘然的脖子晃,“谁和你一见如故,你这个白眼狼。”   看到毛茸茸的我就吸,转眼一无所知还问我为什么觉得你冷淡。   夏炘然抓着他的手腕,感觉喝多了的他语无伦次又无理取闹的样子很可爱,埋头笑。   他的头发因为笑,软软地落在糜知秋手臂上,痒痒的。   糜知秋收回手,凑近了他看。   夏炘然的头发在光下是巧克力色,因为晃动,一些翘起来的地方就像毛茸茸的。   糜知秋认真观察对方的脑袋,直到他不笑了抬起头,两个人对上视线。   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说:“我还想赢一次。”   翕动的睫毛在光的投影下呈现出一个半弧,他们似乎没有靠这么近过,糜知秋感觉这样不太好,又很想亲眼看他答应。   夏炘然说好。   他还说,“如果我选大冒险,你会让我干什么?”   因为呼吸靠得很近,他的声音变得浅浅的,糜知秋终于得到了他喝过酒的第二个讯号,他的嘴唇上有酒的味道。   他怀疑自己闻得有点明显,因为夏炘然的眼睛里带着笑意,变成了柔软的狎昵。   他潜意识觉得这个姿势和问题都意有所指,脑海里却像在做批判题一样鞭策大冒险三个字。   时间轴和人物被酒精打乱,他一会是远远看到夏炘然戴着耳机的陌生人,一会是和夏炘然约着吃早饭的朋友,一会是猫在拒绝夏炘然的亲近。   大部分时间里,他捧着手机,纠结地打滚。   想象中的自己三百六十度翻了两圈,糜知秋就感觉思绪具像化地让人头昏眼花,他刚刚舒展开的眉心又紧凑了起来。   夏炘然看他思索的样子,非常有耐心。   他想,越过分的要求越好。   清醒的人比醉酒的人更审时度势,他听到周围人走动的声音,又好像不断有视线投来。他看到糜知秋的睫毛一撮一撮的粘在一起,他想这一刻他能承担得起一切要求。   也许是这一夜游戏上太过春风得意,于是那团棉花呼地又砸上他的脸。   糜知秋说:“那我想要你微博关注我。” 第21章 博尔赫斯   这个答案比夏炘然想象的任何一个要求都简单。   却好像萌生出了另一个层面的过分。   糜知秋感觉他只是眨了一下眼,夏炘然眼里蓬松的暖意就全哗啦啦地冷却成了另外的色泽。   这是怎么了?   小动物在断片中跟着本能想要捂热他的目光,有些纠结地思考:“那就豆瓣关注我?”   妥协了一番。   那些夏炘然不认识他的夜晚,他一直盼望着经常访问列表里的那个人会好奇自己是谁。他甚至常常翻开夏炘然的关注,想看看他是不是私人号不太关注别人,只是难得更新。   结果不是的,他昨天还关注了一个大学的同学。   糜知秋把手机一松,让它自由坠落到床上,想顺势砸死手机里的夏炘然。   这些怨念偷偷编织自己,直到有一天变成了执念。   对方问他心愿是什么,他说我希望你关注我的微博。   七月流火一路燃烧,在十一月的尾巴复燃了埋没的灰烬。   “关注”这个词含义很多。   酒精发酵了糜知秋,让他十分赤诚,没有伪装地掏出了胸膛里跳动的真实。   他意识不到自己做了平时不会做的事,就像一只猫闻到了猫薄荷的味道,所有的矜持都被驱散,一个劲把脑袋往人身上拱。   糜知秋肢体上没有动,内心却被猫薄荷驯服了。   他脸靠得离夏炘然很近,眼神里没有一点旖旎,浑浑噩噩的期盼在里面转动。   夏炘然感觉脸上砸过来的不是棉花,是棉花糖。   他说:“都关注你好不好,你还用什么软件?”   话说完,他自己都感觉有些好笑,睿智的糜知秋不见了,像在和一个无厘头的小孩子对话。   糜知秋满意地点头:“还用微信。”   夏炘然笑出了声,“还有呢?”   糜知秋认真回答:“还有闹钟。”   夏炘然笑得不行,思考要是录下来会不会被杀人灭口,但是摸出手机后,他刚打开语音备忘录,就有一个想法像鲸鱼跃出水面。   夏炘然想。   要是我现在让他说我喜欢你,他也会乖乖说吗。   就算不是真的。   鲸鱼落下时溅起了巨大的水花。   夏炘然捏紧了手机,大胆的想法随着水面的涟漪晃动,声音在唇齿间绕了一个圈,最后收敛成了另一个问题。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你会怎么告白。”   他摁开了录音键,嘈杂的背景音被印刻在音轨上,起起落落纺锤状的声波和心跳一起波动成海浪的形状。   糜知秋感受不到问题里别扭的深意,他现在是个认真做题的小学生,只能试图翻资料来完成这个超纲的考题,遣词造句和书籍在他脑袋里开会议。   思考是醉酒的大敌,酒瓶们一起挥舞起膀子把它们赶出去。   糜知秋几乎是用本能回答的,“用博尔赫斯的诗。”   他说,“《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那首。”   语句化成了振幅录进了手机。   但音频和夏炘然都对此一无所知。   夏炘然想,是量限制了我感受浪漫。   这又是什么厉害的东西。   紧张的汗意,随之蒸发成了一点接近于茫然的释怀。   其实长大后再看,会在莫名其妙的悸动里,疑惑最初那些只能感动自己的行为。但这本来就不是给当局者辨别的,这是属于他十九岁的夏天。即使那时候的他不知道,这是多么动人的事。   为了能让你在借书卡上看到我的名字,我读了好多书。   但似乎依旧听不懂你说的话。   夏炘然按下了暂停键,录音界面发出了叮的一声。   撒欢喝酒的时候敞开了性子,收拾残局倒是让人一头包。   清醒的人把晕乎乎的酒鬼们当麻袋一样拖在身上。   许桐晃得像个螺旋,糜知秋这个担子自然落在了夏炘然的肩上。   他软塌塌得像一束没有包装的花,拉起了这里,那里就耷拉下来。夏炘然很没有办法地让他环着自己,又像是在拖他,又像是背在身上拽。   糜知秋的呼吸带着酒气,在夏炘然的脖子后面浸出一点热度。   他的醉酒环节似乎还很循序渐进,这一会已经从乖乖的回答者变成了一个话唠,一直嘀咕着奇怪的话。   “我的身体在燃烧!”   “嗯。”   “树上的手在晃动!”   ”嗯。“   ”月亮在攻击我,它好刺眼!”   “嗯。”   平平无奇的美貌下,整天都在惦记什么奇怪的东西?   夏炘然一边搭腔,一边想笑。   后现代醉酒派代表诗人和他忠实的听众慢悠悠地晃回去,一路上落下了许多个“嗯”,像尾巴一样跟着。   月亮偏心他们,把路照得皎洁。   糜知秋顺利砸进自己的被窝时,整个人都在懊恼,头埋进枕头里,长长叹了口气。   大黑看他这么晚才回来,招呼他:“喝醉啦?”   糜知秋拍了拍床,做出了泄愤般的肯定。   装醉装过头,真的把自己喝醉了。   等糜知秋清醒一点时,已经趴在了夏炘然的背上,对方听他安静下来,还问他是不是困了。   不是的。   是吓坏了。   糜知秋在断片的记忆里捡拾了一些重点,发现他居然摁着头让别人关注自己,只想偷偷默哀。   沉默了一会,他侧头打开了手机,翻出微博里的粉丝列表,看到夏炘然躺在了第一个位置。   头像还和暑假时一样,是他的手,骨节分明。   得偿所愿和那些丢人的心虚在他杂乱的脑袋里互相挤兑,他摁了摁太阳穴,感觉头疼。   哦,还有知乎。   他又想起了新的东西,感觉头更疼了。   糜知秋把头砸进枕头里,一副不脑震荡不罢休的样子。盟主偷看了他几眼,疑惑他在干嘛。   再看几眼,这家伙砸了好几下,好像终于放弃了伤害自己脑袋这件事,又打开了手机。   盟主想,确实是醉了。   糜知秋点开豆瓣,破罐子破摔地接受了现状,决定干脆看一下。   夏炘然豆瓣关注的人只有糜知秋一个,粉丝也寥寥。   糜知秋又忍不住吐槽自己,毕竟不会有第二个人强迫他关注了。   即使不加好友,夏炘然记录的风格依旧和他展现给外人的一样,简洁整齐,看书和电影的频率很稳定。   可是糜知秋发现夏炘然的记录看上去很齐全,近两个月的图书列表里却没有《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这本的过程他明明都正好参与了。   糜知秋带着一点猜测继续往下翻,终于找到了这本书的观看时间,是一年多前。   在咖啡馆里的对话倾樽还酹,他仿佛回忆起了对方问他这本书时的神情。   有一瓢温水在心尖上倒了下来。   刚才那点悔意被烫化了。   他想,夏炘然明明早就看过。   糜知秋混沌的脑子清楚了一些,手指拖着进度条一点点地往回翻,看他喜欢什么样的书,看他会给自己喜欢的电影打几分。这种了解,和知道对方睡觉前会在牛奶里加几勺蜜不一样,就像窥探到了他的精神世界,也好像漫漫过去都铺成了路,等他踩上去。   文字再次跨过时间,把人用各种的方法联系在一起。   走廊那头的夏炘然坐在椅子上,回想语音里的回答,打开电脑决定搜一下这首诗。   走廊这头的糜知秋不知不觉就翻了一整年的记录,夏炘然高三的时候很喜欢看科幻,题材涉及得很广泛。   直到发现他看过一部电影,糜知秋才停下。   夏炘然在这时找到了那首诗。   第一句是。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糜知秋打开了他《断背山》的观看记录。   夏炘然顺着念了下去。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荒。”   糜知秋看到了他的评论,只有一句话。   简短的,没有情绪的。   夏炘然念出了最后一句。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糜知秋把这句评价像咀嚼一般,在心底念了出来。   “反正都没有结果。”   树枝在风里挥舞着手掌,那些回答在空中绕了个圈。   月亮暗了。 第22章 结果   猫总是很喜欢伸懒腰。   两只爪子扒着地面,压低身体翘起屁股,伸展出惬意的弧线。   糜知秋一晚上都被头疼和呕吐缠绕,睡得很不安生,也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真的撞出了脑振荡,他怀疑是后者。   突然一下浑身轻松,跟着本能伸完懒腰,才惊觉有风的触感。糜知秋懵圈得睁开眼睛,看到了宿舍门口的枫树。   树?   他又环顾了四周,发现台阶和自己一个水平线,甚至产生了上去蹭蹭的冲动。   糜知秋冥冥中凭借直觉往身后看,夏炘然正在朝着这里走来。   啊,这似曾相识的画面。糜知秋想。   早晨的光熹微,落在夏炘然的肩上,就在那里流淌。   看到了见过的猫,他友好地打招呼,“今天不怕我了吗?”   糜知秋意识到,这可能不是梦,他又变成猫了。   有时候,他会在夜里梦到暑假的很多事情,比如夏炘然会和没有手的它科普牛奶里加蜂蜜,这个除了猫,众所周知的技巧。   “你要做一只喝过蜂蜜的猫。”他直接伸勺子过来卖安利。   糜知秋盛情难却,只能砸吧砸吧嘴巴。   然后发现猫尝不出甜味。   大部分时间里那些画面不那么清楚,全是声音和味道,洗发水的后调,键盘咯噔的响声,或者他蹲在那里喊它。   就像现在一样。   夏炘然半蹲在一步远的地方,朝他伸手。   很快怀里就住进了一只猫。   “你上次一睡醒就翻脸不认人,今天又认识我啦?”   糜知秋习惯了他对着猫爱自言自语,不搭理地晃了晃尾巴。   “总感觉你这态度似曾相识。”夏炘然也不知道是不是全世界的猫都这么臭屁,回复总是用尾巴,一脸朕已阅。   可是糜知秋却过分解读了他的意思,有些心虚地装作热情,仰脸朝他喵地叫了一声。   夏炘然低头笑着说:“这也太可爱了。”   被赞美的猫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低下了头,感觉夏炘然的脸放这么大观看,让心脏很有危机感。   糜知秋又被带回了他的宿舍。   刚才夏炘然出门似乎是去吃早饭的,糜知秋凭借着猫的嗅觉,闻到了一点食堂的烟火气息。   喝了豆浆,他判断出来。   夏炘然不知道这只猫在闻他早上吃了什么,认真地低头泡羊奶,试温度。   奶香味盖住了夏炘然衣服上的证据,糜知秋放弃探索工作,埋头在夏炘然递来的碗里**喝。   吧嗒吧嗒。   猫咪喝东西总是砸嘴。   糜知秋感觉胃里被暖暖的东西包裹住,刚满足地抬头,就看见夏炘然正举着手机,像举着话筒一样录音。   糜知秋一爪子扒拉上去,被夏炘然笑着揉在怀里。   和猫奴没有办法计较。   小猫咪叹气。   夏炘然把猫放在桌子上,用手臂圈着它,趴在那里玩手机。   明明有事干了,还是不停息地向猫搭话。   “他都不回消息,肯定是没起床。”   不,他在听你说他没起床。   糜知秋被迫对着屏幕,看到对话框上写着的备注是糜糜,默默反胃。   我才刚吃完饭。猫咪晃了下尾巴。   夏炘然却突然笑了起来,“毕竟喝醉了。”   光是这句话就算了,他还不合时宜地打开了豆瓣,就像是提醒了一遍糜知秋干的蠢事。   我才刚吃完饭!猫咪尾巴疯狂扫动。   尾巴的频率跟着秒数晃动,逃避和期待一起浮现。   夏炘然点进了糜知秋的主页,简约的软件界面被展现。   最近的更新是断背山的短评记录,时间是昨天。   无论内容还是时间都耐人寻味。   夏炘然看完糜知秋的评语,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般,又在下方找到了自己一年多前的评论。   一摸一样,太难是巧合。   文字的奥义就像泡泡,每个弧度在光的折射下,都呈现不同的色泽。   “反正也没有结果。”夏炘然低声念了出来。   重复的几个字在夏炘然的嘴里转换成了另一个温度,仿佛炽热。   糜知秋没有动弹,也没有回头看他的表情,只听见他沉默了一会,才突然摁灭了手机屏幕。   亮光倏忽熄暗,声音却像有底色,夏炘然说,“他该起床了。”   敲开门后,是盟主的脸,他看到夏炘然抱着猫,很熟稔地打招呼,“怎么带了只猫来,知秋还没起床。”   夏炘然把真正的糜知秋举了举,“我在这里等吧。”   盟主只是客套一下,似乎都没听完理由,就继续戴起耳机,投身在电脑里。   夏炘然把猫放在腿上,坐在糜知秋的桌前发呆。   这样的沉默落在糜知秋眼里却掷地有声。他不知道夏炘然在想什么,好像一瞬间变得滚烫,又一下熄灭了。   昨夜借着酒意,糜知秋有些刻意地复制了对方的话,他在混沌中感到这是不妥的示威,又觉得这些不安只会落得删除的下场。   思虑随着树枝的形状分散成了枝桠,万千可能。   没有来得及想明白,他就被酒精拖入了睡眠。   糜知秋没想到,他会见证夏炘然看到的瞬间。   心脏没来由得皱在一起。   他焦躁对方的不知道,又胆怯对方的知道。   夏炘然一直盯着糜知秋的书架看,没有发现猫咪乖巧得异常,只将目光沿着书名一点点扫过去。   他没想好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糜知秋起床。   但他暂时还不想离开。   目光跟着思绪一起飘飞,他突然发现书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心还在乱打转,夏炘然没有多想,拨开几本书,看到了它们挡着的东西。   他的心里有一个岛屿,像绿色的感叹号,上面突然绽放了一朵花。   那是一个透明的笔筒,里面插了一只塑料花。   那朵糜知秋采购,被发放到夏炘然手里,又辗转送回来的塑料花,和世界上千千万万的赠品不一样,被妥善地保管成了独一无二的浪漫。   就算是误会,也想被人当真。   世界很安静,就好像所有人都被耳机关住,只有他们在外放背景音,嘈杂的鼓点愈演愈烈,在夏炘然出声的瞬间一齐收住。   好像万籁俱静,就在等他。   夏炘然叹息般说:“要结果干嘛。”   心脏一下就松弛了下来,又立刻蜷缩起来。   这句话太难理解了,好像决绝,又好像温柔。   糜知秋很想抬头看夏炘然的表情,但只感觉脑袋剧烈地疼痛了起来,眼皮突然一下就打不开。   他潜意识里知道发生了什么,挣扎着张开眼。坐起来时已经在床上,底下的夏炘然听到动静,正抬头看自己。   他怀里的猫像疯了一样夺门而出。   夏炘然没反应过来,看了看猫逃跑的方向,又看了看糜知秋。 第23章 看星星   时间是一样很垂直的东西,一条线上,万千事物都在度过属于他的那一秒。   糜知秋在思考自己算不算刚醒来。   身体还在困倦中,精神却绷成了一张弓。   他不知道那些秘密有没有藏好,不管是关于花的,还是关于他的。   糜知秋是个节奏很缓慢的人,感情像树一样经久生长才能葳蕤,看上去很被动,但在准备好之前总能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他不想做被点破的那个人。   也许是因为整个人太过严阵以待,在夏炘然眼里,他反而呆得好像没睡醒。   夏炘然指了指门,打趣的口吻:“那只猫不喜欢你呢。”   糜知秋张嘴嗯了一下,因为宿醉没发出声音,仿佛短促地吸了一口气。   显得更呆了。   这反差过于大,夏炘然笑了起来,终于想起说那句早安。   “已经中午了。”盟主摘下耳机,疑惑这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谜。   蜻蜓点了一下水,脚落在了实处,却没有涟漪,夏炘然该问的问题没有声响,不该问的问题倒是问得坦荡,“你还留着这个花呢?”   他选择了最直接的那个。   糜知秋装傻地从床上探头,看了一眼他指的地方,然后大方承认,“嗯,毕竟是人生第一次收花。”   嘲笑自己比矢口否认显得更加磊落,聪明的人懂得替每个缺口解围。   夏炘然看他扒着床边的样子很可爱,伸长手撸了一把他乱翘的头发,“那真巧,这也是我第一次送花。”   盟主听傻了。   本以为的失败贪污,突然被赋予了这么珍贵的双重含义。他立刻饱含歉意地起身,站在糜知秋书桌前向那朵塑料花鞠躬,“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居然是这么尊贵的塑料花。”   夏炘然看向糜知秋,就像在询问“他是一直这个样子吗?”   糜知秋点头,非常不客气地点评,“和电脑恋爱久了会变戏精。”   盟主充耳不闻,表演落幕了就转身,继续坐回电脑前。   这个岔一打,事情反而变得喜感了起来,夏炘然忍不住笑了一下,感觉每次见到糜知秋的舍友都会很有意思。   糜知秋见怪不怪,理了理头发问,“你怎么来了?”   这句话只是个简短的问题,问的人心情却很复杂,酒醒后再回忆那条豆瓣评论,他第一反应是复杂,丢人这太过坦诚的表露,又慌张于不知道对方的想法。   他习惯了轻飘飘的试探,便不愿面对自己的鲁莽,也许再醉一次酒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事情,可是清醒告诉他这不是最糜知秋的决定。   夏炘然不知道他弯弯绕绕的思绪,还带着刚才的笑意,“我们说了这么长时间的夜跑,就从今天开始吧?”   是一个和糜知秋设想的不太一样的回答。   温柔的刀可以斩断流水,那些在他胸口奔跑的念头全都安静了下来。   他看着夏炘然的眼睛,没有过脑子地回答好。   秋天和宿舍门相互推搡,走廊太过狭小,而它们慌慌张张,不小心被挤了出来。   很快他就后悔了。   被酒精摧残的神经还在叫嚣,身体预示到了夜晚的透支。   糜知秋躺在床上安慰自己,起码还能再睡一个下午,然后又轮流用左右手拍打自己的嘴,叹息什么叫祸从口出。   这声音过分规律,盟主有些误会地探头看他,然后怀疑这个人酒还没醒。   糜知秋攻击完自己,拿出手机在备忘录里敲字,这是他想要放空时的习惯,总是很喜欢写东西。   开头的第一句就是,“糜知秋这个愚蠢的人类。”   他是伴随着吐槽自己睡着的,梦似乎也知道这件事,化身成了毒舌,张着小翅膀飞起来一直在点他的脑袋,念经一样批评。   这个梦太聒噪了。   闹钟响的时候,糜知秋的第一反应是解脱。   所以见到夏炘然时,对方很是不解地看着他,“你怎么睡了一下午看上去更累了?”   糜知秋惨痛地解释,“被骂的。”   夏炘然一脸懵。   让人清醒的一个很好的方法就是运动,夜晚的操场分布着自律的人和情侣,能够严格按速度分辨出品种。   跑步这件事漫长单调,但是很容易让人感到释放,糜知秋以为自己会疲惫不堪地跑断气,但似乎反而因为风变得轻松了起来。   两个人跑了好几圈,才慢慢缓下速度,夏炘然笑他总是和别人不一样,“跑完步你倒是精神了。”   糜知秋伸懒腰,“《强风吹拂》诚不欺我。”   书里关于跑步的一切似乎都很快乐。   夏炘然看到他微微喘息时,锁骨上的痣也跟着起伏,移开了视线,“你很少和我聊天的时候会提到书。”   糜知秋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心跳蹦得很快,担心自己快乐归快乐,猝死归猝死,“这本书还是你安利的。”   夏炘然笑,“也是。”   “怎么了?”这对话有些莫名其妙,糜知秋问。   夏炘然沿着操场上的线走得笔直,往天上看星星,“我主要是发现了我们两有文化隔阂。”   糜知秋努力猜测,“我是喝醉了和你背诵莎士比亚全集了吗?”   夏炘然顾不上看星星了,准备好为他鼓掌,“你还有这种才艺?”   “当然没有,我几乎没看过。”他笑了起来。   似乎什么样刻意的别扭交给糜知秋解决,都能变成一个可爱的玩笑。夏炘然那些本来想说的话都变得恍惚,小小的介意化为乌有。他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一样,和糜知秋指着上方说,“去年夏天在这里能看到好多星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变冷了,它们就不见了。”   “回家取暖了。”糜知秋分析,“你等夏天再问它们。”   夏炘然有点心不在焉,又低头继续执着于走在白线上,开启了一个新话题,“不知道下个夏天会在哪里。”   这些话题听上去有联系,又似乎毫无关系。   “会在空调房间里。”糜知秋很坚定。   夏炘然笑了一下,停顿了一会才继续说,“我可能不在空调房间,因为英国很凉快。”   糜知秋问,“英国?”   夏炘然把每一步都走得很平稳,“嗯,我想去交换,在准备申请。”   “下个学期嘛?”糜知秋的心跳声很响,所以声音很轻。   “是的。”夏炘然的声音也随之变得轻了起来。   糜知秋看向了夏炘然,他看到这个人像小朋友一样低着头,因为把白线当单杠在走,整个人小心翼翼。   深秋似乎因为黄叶而变得色调温柔,糜知秋终于在对话的末尾变得认真了起来,他说,“一切顺利。”   简单的祝福如同棍棒敲碎冰面,冰渣四溅,水底翻滚出安逸。   没有人看到夏炘然下一脚踩在了空地上,仿佛安全着陆。   只有星星为一切美好雀跃而焦灼。 第24章 愿望   夏炘然很喜欢去糜知秋的宿舍串门。   他的几个舍友都很可爱,每次门一开大黑就咋咋唬唬地挥手,把在上铺打招呼搞得像在演唱会看台欢呼,盟主永远和电脑相依为命,但时刻会化作人形弹幕表演单口相声,少瑞话很少,主要作用是镇压大黑。   而呆在宿舍的糜知秋也和平时不一样,变得格外松弛。   有一次夏炘然和糜知秋说,“你们宿舍关系很好。”   糜知秋不以为然,“主要是缺根筋,有一次大黑让我帮他削橙子。”   夏炘然迷惑,“削橙子?”   糜知秋笑了起来,“是的,结果因为一直在说话,我顺手吃掉了,我们两个都没反应过来。”   夏炘然看他突然笑到停不下来,也笑了起来。   他想,所以我觉得你们关系好。   秋天被夏天和冬天挤压得边界模糊,这座城市脱下衬衫很快就要套上厚厚的外套。夏炘然感觉他和糜知秋之间模糊的边界却随之被划分得清晰了很多,无论领子怎么皱,糜知秋都淡然地好像没看见。   夏炘然能感到对方的视线落在他的领口,然后又像没事一样滑开。   他害怕这种落差,于是顺应温度换上了毛衣,安慰自己那都是错觉。   但这谈不上逃避,因为夏炘然感觉他们两呆在一起的时间反而变多了,早饭不用再前一天晚上约,只要两个人早上都有课,糜知秋就会自然地在楼梯口等他。   一起上的那节公修课,糜知秋也会抛弃宿舍的人和他坐在一起。   夏炘然感觉这些变化都来自于那一晚他说的话,可是这些亲近和疏离对立在一起,很难解释出踪影。   有一次他和糜知秋走到宿舍楼下,这本来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可在分开的那个时刻他突然感到一点慌张,抓着糜知秋的手腕想问他怎么了。   是因为我高中时在豆瓣上不成熟的评论吗,还是因为我决定去遥远的地方。   结果糜知秋突然看着他的头顶笑了一下,从他头发上摘下一片枫叶,“正好落在这里。”   他把丹红的叶子像扇子一样拿在手里晃了晃,然后放到了夏炘然的手心。   叶子脉络清晰,锯齿般的边缘似乎因为颜色也柔软了起来。枫叶的形状就像一只手,轻轻摁在掌心。   糜知秋看了看夏炘然抓着自己的手。   然后就听见夏炘然控诉他,又要一个人偷偷去学习。   糜知秋目瞪口呆,怀疑这个刚才说不想去图书馆的人有健忘症。   夏炘然想,这样就够了。   与其挑破一切,接受那些不安定,不如拥有这些得过且过的确幸。   而他有足够的耐心。   十一月的月末拽着十二月呼啸而过,跑成了一阵风。学生会顺应节气,决定开始筹办冬季运动会。   一直以来运动会都在夏天,今年却突然改了季节,最为难的就是负责筹划的文化部,从项目到场地都要做全新的方案。   糜知秋不止一次把脑袋磕在桌子上哀嚎,“主席真的想一出是一出,居然要我们把项目选出冬天的特色,我们这里是能滑雪还是能打冰球?”   这为难住了换个图片做海报就行的夏炘然,他安慰糜知秋,“我们可以比谁穿得少。”   糜知秋头都不抬地为他鼓掌,“不亏是靠一身正气扛过冬天的南方人,就是有魄力。”   夏炘然感觉他崩溃的时候头发会乱翘,每一根发丝都在表达怨念,就伸手拽了拽翘起的一撮头发,“这位南方人您过奖了。”   写方案是一个很需要灵感的事情,连夜跑的时候糜知秋都会念念有词,夏炘然偏头看他神叨叨的样子,会轻拍一下他的后脑勺监督他,“跑步不要用嘴呼吸。”   糜知秋解释,“我只用鼻子呼吸会死掉。”   夏炘然真的很容易被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逗笑,“你放心,你断气了我给你人工呼吸。”   糜知秋表情扭曲,赶紧闭上嘴,一瞬间就学会了只用鼻子吸气。   初冬的操场人少很多,他们两难得能在没有情侣的单杠那里做拉伸放松,不知道糜知秋是不是因为看上去就软塌塌的,韧带也跟着很好,腿往一米多高的杆子上一架,还可以整个人趴在腿上发呆。   夏炘然感觉很惊奇,“莫非你小时候练体操的?”   糜知秋比了下大拇指,“并没有,但我骨骼惊奇,坐位体前屈有二十公分。”   这在男生里是个很好的成绩了,勉勉强强破零的夏炘然夸奖他,“腿短的话确实容易坐位体前屈成绩很好。”   明明个子很高,却因为夏炘然太高被迫腿短的糜知秋深吸一口气,走到他边上把腿往单杠上一架,“我上半身就十公分,剩下的都是腿好吧。”   夏炘然和他学会了敷衍的时候要鼓掌,看到糜知秋露出一截的脚踝在黑暗里仿佛白得发光,他突然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这话题跨度有点大,糜知秋没反应过来,“周四?”   夏炘然笑,“那明天呢?”   糜知秋感觉夏炘然和自己呆久了,说话风格也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了,他有点愣地回答,“周五?”   这显然不是正确答案。   直到第二天夏炘然拎着蛋糕走进他们宿舍,他才听懂夏炘然的意思。   明天是我的生日。   盟主在那里客气,“哎呀,这是寿星专程跑来啊,有失远迎,黑子!上凳子!”   大黑赶紧站起来,把椅子让给夏炘然,顺手把他摁坐下来就去关灯。   只是来送蛋糕的夏炘然有点好笑地被迫过起了生日,盟主的电脑里奏起整耳欲聋的交响乐版生日快乐,几个人把他围起来要求夏炘然像小孩子一样许愿。   糜知秋看见那根蜡烛在夏炘然脸上摇曳出漂亮的火光,本来有些勉强的人认真地闭上眼。   背景乐里小提琴醇厚得像流水,包裹住了这个画面。   分蛋糕的时候糜知秋问夏炘然,刚才许了什么愿望,这么虔诚。   夏炘然笑,“哪有人问别人生日愿望的?”   糜知秋换了个问法,“那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夏炘然答非所问,“周末圣诞节那天你有空吗?”   糜知秋回答得很果断,“没有。”   这个答案太过直接了,小号的声音一路上飘,而夏炘然的眼神一路下坠。   糜知秋补充,“圣诞节那天是我妈生日,你不想一个人过的话,干脆来我家吧,我妈很喜欢热闹。”   大黑刚打开灯,屋子和夏炘然的脸一起亮堂起来,暖黄色的光在灯罩旁晕出橙色。   夏炘然点头,“祝阿姨生日快乐。”   抑扬顿挫的乐谱,直到这里终于拉下了沉稳地尾音,大提琴的声音像一条河,拉着簌簌月光,装满了亏盈枯荣。   夏炘然突然笑起来,说自己许了一个很好的愿望。   糜知秋没来得及问,就被大黑用奶油攻击了,他们似乎呆在一起就消停不了。   整个屋子吵吵闹闹。   只有夏炘然的愿望安安静静。   二十岁的愿望和他本人一样矛盾。   他想要去心仪的国家交换,还想要不和糜知秋分开。 第25章 蜂蜜   夏炘然一直觉得糜知秋身上有种温度。   对一切数字都有旺盛好奇心的他在网上查找了这个关键词,发现搜索引擎对此的猜测是恋爱的温度,就像是为了显示这个答案的不靠谱,相关词从37度6到38度6不等,没有一点准信,将恋爱的不稳定表达得淋漓尽致。   直到夏炘然跟着糜知秋回去,才发现这种温度,是来自于他的家。   糜知秋家就在本市,很难想象城区里藏着一个这样的小区,每一条车道都被两边的树围出天然的屏障,安静得只有鸟鸣声。许多房子的墙壁上攀爬着牵牛花和爬山虎,花季还很远,它们缠绕着向上延伸,又好像是枝蔓的瀑布倾洒而下。房子前的花园围栏是木质的,一棵广玉兰挺拔常青地落在那里,松果一般的果实落在草坪上憨态可掬,夏炘然仿佛见到了真实的宫崎骏世界。   糜知秋的妈妈和想象中一样好看,看上去很年轻,早早就在门边迎他们,然后把软软的拖鞋堆在他们脚边。   糜知秋和她介绍夏炘然,她就眨眨眼睛夸奖夏炘然长得很帅。   他的爸爸和糜知秋看上去不像,严肃很多,除了一开始打了声招呼,一直在看电视,但夏炘然注意到,糜知秋妈妈和他说话时,他的脸上会浮现出一个小小的窝,和糜知秋的如出一辙。   夏炘然看着面前堆满的零食和水果,有些理解糜知秋外表下的那些柔软都来自哪里了,他小声和糜知秋说,“你酒窝是遗传你爸爸的。”   糜知秋有点愣地回答,“不是,他的是小时候太调皮摔出来的。”   圣诞节的氛围从电视机里溢出来。   说是过生日,大家连餐厅都没去,几个人在客厅的矮茶几上摆了个锅就开始煮火锅,食材铺得满地都是。   夏炘然除了和同龄人,第一次体验这种席地而坐的随意,变得有些松弛地夹菜往锅里涮。糜知秋妈妈敲敲锅沿,提醒他,“多吃点肉,吃火锅怎么能不吃肉呢。”   夏炘然找到机会开口,放下筷子,“糜知秋不让我买礼物,我就只能口头祝阿姨生日快乐了。”   糜知秋的妈妈感觉这是个多么懂事的小孩呀,“听糜糜说你生日刚过,来,赶紧许生日愿望。”   于是夏炘然就看着阿姨把脸盆大的锅一举,让他对着瓦斯炉上的火苗许愿,这几天已经过了好多次生日了,但夏炘然因为怕阿姨举不了多久,赶紧双手合十对着吹不灭的火呼了一口气。   现在他也知道糜知秋的无厘头来自哪里了。   糜知秋可能已经习惯了,低着头从地上各种碗碟里找出装着虾滑和土豆的,搁到夏炘然手边。   夏炘然没有和糜知秋一起吃过火锅,但却被精准地找到了最喜欢吃的菜,他看了看糜知秋。   氤氲的雾气让味道模糊在一起,糜知秋看着他询问的目光想,你不是吃自热火锅都会特地加这两样东西吗。   爱吃夜宵的家伙。曾经作为猫只能旁观的糜知秋延时吐槽了起来。   “怎么了?”糜知秋表面如常。   夏炘然笑了一下,“你真的很会看面相。”   这似乎已经是一个约定俗成的理由了,所有糜知秋过分了解夏炘然的时刻,他们两都会默契地提起怪力乱神,糜知秋说得顺嘴,夏炘然也信得含糊。   但这迷信又好像那么合理,如同糜知秋提及的命运,或者夏炘然会在百度上查爱情的温度。   开着空调,洗完澡的冬日可能就是这样37度6的刚刚好。   夏炘然一边研究糜知秋的书架一边等他洗完澡。与其说是书架不如说是一面墙,上面甚至摆了一些小孩子才会拥有的东西,很明显就是住在这里很多年了。   糜知秋走进来时就看到他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   “看什么呢?”   “你从小就看这么深奥的东西吗?”夏炘然指了指书架。   糜知秋端着两杯牛奶,还拿了一罐蜂蜜,”很明显不是,上大学的时候把书全都搬去了阁楼,这是新买的。“   这么想就合理了,夏炘然又看着书架上挂着的一副小小的油画问,“我发现你家有好多油画,走廊上也是,连厕所里都有。”   “厕所不配拥有装饰品嘛。”糜知秋被逗笑了,“这些都是我画的。”   夏炘然没想到这个答案,端详了一下那幅画,“那你怎么没继续走这个方向?”   糜知秋摇头,“这只是会画而已,我的小提琴比我年纪还要大,那我也不会走音乐道路。”   夏炘然下结论,“原来糜糜是个艺术家。”   糜知秋头疼夏炘然又这么叫他,“我妈以前还突发奇想带我学过很多东西,只是素质教育的傀儡罢了。”   常常听人说应试教育的傀儡,倒是第一次这么听人评价素质教育,夏炘然有些好笑,“所以你不喜欢嘛?”   糜知秋没有肯定这句话,“这倒不是。”   “那你喜欢什么?”夏炘然记得他也说过他并不喜欢现在的专业。   糜知秋耸了耸肩,把牛奶放在桌上,“可能什么自由喜欢什么吧,比如看书。”   夏炘然看了看他一整套的博尔赫斯的诗集,继续这个话题,“你知道吗,之前你喝醉那次,和我说过你最喜欢博尔赫斯的哪首诗。”   糜知秋回忆起喝醉就感到头隐隐作痛,“还有其他前提吧,我应该没什么最喜欢的诗。”   夏炘然被揭穿了也不怕,又编了个问题“嗯,是有人问用什么告白比较帅。”   糜知秋打开蜂蜜的盖子,猜到了自己下意识会说哪一首,“但是如果清醒的时候我一定不会讲这一首,太肉麻了。”   夏炘然好奇,“那你会说什么?”   糜知秋从瓶子里用勺子挖了一勺蜜搅在牛奶里。   “我可能会说《国境以南,太阳以西》里的一段话吧。”   勺子在杯壁上撞出咣啷咣啷的声音,像在为糜知秋的回答敲响起始音。   “你的事差不多都还记得。从铅笔的削法到往红茶里放几颗方糖。”   琥珀色的蜂蜜一点点化在牛奶里,糜知秋自问自答。   “放几颗?”   “两颗。”   声音和液体的晃动一起静止下来,糜知秋把这杯牛奶放在夏炘然面前,舔了一下勺子上没化开的蜜,然后咬着勺子,盖上了蜂蜜的盖子,没有往自己那杯里面加的意思。   又是一次关于了解的降临,人在无法解释一些事的时候就能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似乎从他们第一次相处起,糜知秋就知道他喜欢喝甜的牛奶。   夏炘然意识到,这是特意为他拿来的蜂蜜。 第26章 气泡   糜知秋感觉回到了小学的时光,同学来家里玩,两个人坐在书架边上聊天,提小时候喜欢的漫画,说可惜没看到结局。   明明吃完火锅路都走不动,夜里打完游戏还一起偷偷溜去厨房下面条。   夏炘然居然在厨房发现了一排西瓜,他蹲下来拍了拍它们滚圆的身子,“你们家大冬天吃西瓜?”   糜知秋忙着打鸡蛋,“人类的本质不就是吃瓜。”   也很有道理。   面条涌出雾气,与带着室温的西瓜很是般配,结果糜知秋咬了一口瓜,愣愣地看着夏炘然,“你刚才没洗刀吧。”   夏炘然没有找到关联性,有些疑惑。   “你尝尝。”糜知秋伸手递那片缺了个口的半圆形西瓜过去。   夏炘然挨着那个缺口也咬出一个牙印,味蕾还没来得及感受甜,他就差点笑出来,“怎么有香菜味。”   糜知秋指了指碗里漂着的香菜,“所以我说你没洗刀,大少爷。”   西瓜顶着两个空洞的眼睛看向碗里,芫荽正蜷缩着身子偷偷笑。   拥有了属于饱腹感的温暖,冬夜变得昏昏欲睡。   夏炘然躺在那里把手臂举高,露出遮不到手腕的袖口,又侧过身想把腿从被子里伸出来,好给糜知秋展示短了一截的裤腿,结果没动两下,突然感叹,“好撑。”   糜知秋很想呼他一巴掌,吐槽他就是吃饱了撑的。   结果手举起来,变成了轻轻的一拍。   夏炘然感到糜知秋的手落在自己背上,温度沿着手指的轮廓描画了一周,没有转回身。   他听见糜知秋问他,“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有没有后桌和你玩过这个游戏?”   夏炘然疑惑地应了一声,“嗯?”   糜知秋的手指在他背上滑动起来,有横有竖,像是在写字,“我写了什么?”   夏炘然还没反应过来,只感到很多横很多竖落下,“这字怎么这么扁。”   “因为是两个字,‘西瓜’刚吃完现在就认不出来了。”糜知秋像握着黑板擦一样,用手掌在他背上抹了抹,又继续写。   这次的字好像更复杂了,夏炘然知道他每一个笔画都慢了下来,可还是一头雾水,“我就感觉到最后一笔是捺。”   糜知秋这次拍了一巴掌,“你背部该不会没有知觉吧?”   夏炘然笑,“也不用打这么重。”   糜知秋开始写新的,“是‘夏’,自己的姓都认不出来。”   温度被积攒在被窝里,沐浴露的味道是相似的,滑过去的每一笔都没有热度,只是留下一些痒痒的触感。   夏炘然的声音似乎被被子埋住,有些闷闷地反驳,“但是认出了你的姓。”   糜知秋还挺惊讶,“这次我写这么潦草都能辨别出来?”   夏炘然把身子转回来,像是在笑,“毕竟长得这么密密麻麻的字也不多。”   好像一夜的梦都因此和文字有关。   糜知秋架着一叶扁舟驶过辞海,到达彼岸时发现天亮了。   他有些懵地坐起身,发现夏炘然似乎也刚刚起来,正打开门探着头往外看,听到动静回头和他说,“你爸妈好像不在。”   糜知秋揉了揉眼睛翻了下手机,“我妈说我爸今天出差,正在送他去高铁站。”   刚说完他对着聊天记录,捧读了起来,“我还试图问他能不能自己打车去,结果被批评没有团队意识。”   夏炘然想象了一下阿姨的语气,笑了起来,放心地拉开门。   好像不管看上去多么成熟的人,在长辈面前都会变得拘谨。连夏炘然这样满脸淡定的类型,也会表露出这种在意。   人很立体,就像魔方,每转动一次,都会有不同的色块组成。   糜知秋盯着门,感觉他新转出的图案很有趣,发了一会呆才排队一样走过去倚在厕所门边上,等夏炘然刷完牙,也钻进去挤牙膏。   夏炘然说他先去喝点水,结果糜知秋还满嘴泡沫呢,他就又跑回来。   “你知道吗,我发现窗台上坐了一只猫。”   像一个高贵的雕塑,在拿审视的眼神盯着他。   糜知秋咬着牙刷点头,声音模模糊糊的,“我当然知道。”   这些猫好像都认识糜知秋,仿佛收到了什么信号,越聚越多,错落地趴在栏杆上,或者端坐在窗台上,糜知秋打开窗户,甚至能叫出每一只的名字。   而那些猫就像能听懂一般,应声此起彼伏。   夏炘然有些好笑地坐在餐桌旁,听糜知秋温和地点名,给每只猫分发伙食,“我和你说过的那只猫,暑假的时候也是这样跳上我的窗台。”   糜知秋感叹,“可能你看上去就像家有余粮的样子。”   夏炘然发现他还在记恨自己嘲笑他睡衣小一圈的事,用手指蹭了蹭鼻尖,没敢笑出声音,“所以地主,我们早上吃什么?”   话音刚落,一只猫就踩着糜知秋的肩膀,跃进了家里,糜知秋想抓它,结果扑了个空,他有点无语地说,“烤全猫怎么样?”   夏炘然也伸手去捞,“那我们得先抓住食材。”   猫可能是听懂了他们的虎狼之词,让两个人围追堵截都逮不到,最后是糜知秋拿来了罐头,用勺子敲出丁零当啷的声音,那只猫才乖乖服软,躺倒在糜知秋脚下翻肚皮。   “我看出来是个惯犯了。”夏炘然评价这个心机猫。   “确实,可能念过猫奴心理学。”糜知秋把软塌塌的猫拎起来,从窗户把这个赖皮鬼塞出去。   他隔着窗户和那只猫挥了挥罐头,然后塞进了口袋,表达了不吃这套的决心。   夏炘然坐在餐厅边,看到这一整面的窗户外都是枫叶,窗框将那片火红截成一幅幅画。   糜知秋站在窗前就像赏画的人。   他和糜知秋说,“你妈妈一定很喜欢秋天。”   连你的名字都是知秋。   糜知秋没有听懂他的深意,看了看窗外,“但这棵树却是为了夏天有阴凉地才种下的。”   他的声音在晨光里染上了橘色,熨贴温润,翘起的头发就像被风吹扬起来的树叶。   这个家和糜知秋都是那样恰好的温度。   夏炘然本以为自己是一杯苏打水,挥霍钠,然后归于平淡。   直到遇到糜知秋他才发现,即使没有二氧化碳。   只要38度6,就能每一天,每一天都在涌出气泡。 第27章 五千米   验证天气足够冷的方式是哈一口气。   张开嘴,让带着口腔温度的气体液化成一片晃悠的水雾,奶白色的,像冬天的弹幕。   糜知秋笑起来,问夏炘然这雾气像不像对话框。   夏炘然伸出手把他的围巾往上一拉,“嘴张这么大干嘛。”   糜知秋很小的时候,南方下过一场大雪,世界变成了银白色。   他噌噌跑下楼发现那些以往落在手心就化成水珠的雪花,层层叠叠在一起,积累成绵软冰凉的样子。   因为想要留住冬天,他跑回家拿了一个盆,装了满满的雪放在冰箱里,后来全结成了冰。   糜知秋觉得夏炘然这么幼稚一定也干过这种事。   结果夏炘然问他,“你这是哪来的傻孩子。”   念旧和收藏似乎是糜知秋的基因,他天生喜欢保留东西,就像过冬的松鼠,把所有回忆都扔进自己的树洞。   糜知秋一把将夏炘然的围巾拉翻过去,兜住他的脸。   可不是傻嘛,不然你那破塑料花早不在我书桌上了。   今年的天气预报也有雪,还好运动会的时间在那之前。   学生会几乎没有元旦将至的氛围,都在为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可以顺利举办活动忙碌。   十二月总是很特别,明明是萧瑟的冬,却给人美满的错觉,好像十二这个数字本身就代表着周而复始的一圈,圆满的样子。   运动会不是文化部的主场了,完善了活动方案后,这一次糜知秋变成了夏炘然的小尾巴,和他奔来跑去地出入打印社。   用夏炘然的话说,这些努力都是为了运动会当天,看台上不要只有自己人。   “光是来看你跑步的,就能坐半个操场。”糜知秋不走心地鼓励他。   这次运动会增加了轮滑和五千米充当冬季特色项目,只是糜知秋没想到夏炘然会报名后者。   “该不会你天天拉着我夜跑就是为了参加五千米?”   夏炘然笑,“是因为夜跑我才被摁头报名了五千米。”   平时他们跑得不快,因为糜知秋不喜欢肺被灌满凉风的感觉,“按我们现在这速度赢不了吧?”   夏炘然平稳的呼吸因为笑抖了起来,“可以试试勇夺最后一名。”   糜知秋可不准备因此就和他围着操场狂奔十圈,“倒时候赢了爸爸给你买旺仔牛奶。”   夏炘然看了看他,“爸爸的要求好高,开口就是要我拿冠军。”   糜知秋拍了一下他的背,“驾。”   所有在别人眼里一蹴而就的活动都是策划人漫长准备的结局,运动会开幕的音乐响起,幕后的冗忙才成埃落定。   但他们两都没有看到这一刻。因为夏炘然的项目在下午,他们中午才偷偷溜去体育场。   不知道是不是元旦不回家的人都来了,场面热闹得超乎想象。   许桐一看到他们就老远跑过来,“你居然都不来为你的部长加油,你早就身在文化部,心在宣传部。”   糜知秋安慰他,“我这不是来了吗。”   “我项目都结束了!”许桐控诉结束,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运动员号码牌,“我就知道夏炘然和你一起来,帮他领了号。”   糜知秋接过去,“既然没有比赛了,欢迎你加入宣传部啦啦队。”   号码牌更像是一块柔软的布料,四个角都有回形针,等夏炘然把它固定在衣服上后,糜知秋才发现不知道是印刷的问题,还是因为在许桐口袋里揉了一上午,数字零上缺了一个口。他强迫症在线发作,还去找了一支记号笔把缺口涂黑。   黑色记号笔的笔尖是圆的,隔着衣服和布料就像手指在轻轻摩擦,夏炘然低头看到糜知秋专注地垂下眼睛,深吸住一口气不敢松懈。   少年人的心柔软得像云朵,却老是希望别人感觉自己的腹部坚硬得像墙。   蹲在身前的糜知秋终于画好了线条,抬头看向他,由下而上的视线显得眼睛圆圆的。   夏炘然移开视线,不小心看到他毛衣领口旁的痣,又继续慌不择路地看向地面,“该热身了。”   糜知秋没有把笔盖上,而是叹了口气,“我怎么感觉我变紧张了。”   夏炘然笑,“怕输给我旺仔牛奶吗?“   糜知秋掰过他的手,在他的手心写了个“旺”字,“等会赢了,再给你凑一对,伸出手就是旺旺。”   夏炘然看着手心想,这是什么奇怪的鼓励。   封闭体育馆只有运动员可以进去热身,等糜知秋看到长跑的选手一起重新回到体育场时,夏炘然已经脱掉外套,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卫衣。   许桐问糜知秋,“其他几个人看上去好专业啊,夏炘然跑得怎么样?”   糜知秋想了想夜跑的时候,“感觉他跑个五圈只是热身。”   话是这么说,可是当周围的人因为发现夏炘然上场,变得骚动起来后,糜知秋的紧张像一块掉入水池的海绵,随着出发的枪响,微微膨胀了起来。   然后又好像有一双手把海绵捞出来,用力挤压。   夏炘然跑在了最前面。   他天生手长腿长,每一步都拉开新的距离,糜知秋看到他头发扬起来,就好像听到了风的声音。   喝彩声都被吹散,卫衣吞下风鼓出弧度,心跳声跟着步伐在弹动。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那些都不是紧张,他下意识就知道夏炘然是最厉害的人,他只是期待验证这个结论的过程。   他看到夏炘然呼出的热气轻抚过他的脸颊消散开,看到他只注视前方的眼睛似乎笑了一下,看到这五千米变成一个个完满的圆,最后看到了他领先半圈跨过终点的样子。   公式和数字自己组合,被风推动着,得出了正确结果。   直到夏炘然跑过来向他伸出手臂,糜知秋还有些楞,出于条件反射,和他击了一下掌。   那手掌带着温度,和夏炘然的名字一样灼灼燃烧。   夏炘然笑了起来,意识到被误会了,摊开空空的掌心,“你不是说给我凑齐一对旺嘛?”   糜知秋点点头,摸着口袋找笔,感觉耳朵有些热。   空荡的口袋和放在椅子上的记号笔面面相觑。   自诩淡定的人总在欣赏别人慌乱的样子,终于在这一刻露出了马脚。   只是因为刚才那个瞬间,他以为会得到一个拥抱。 第28章 雪   雪来得比想象得早。   它们像浮在空中的柳絮,拽着前一年的尾巴飘飘荡荡,仿佛是跑来欢迎新年。   南方人总是对雪很稀罕,宿舍楼探出去一个个脑袋,望着天上晃悠的白。   来自北方的盟主唾弃他们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拍拍手吸引这几个人的目光,“小朋友们,观察完大自然了嘛?”   大黑回头,“盟老师,您计算下,这下雪量明天不会化吧?”   盟主拿出计算器,啪嗒啪嗒按了几下,“不会。”   问的人和回答的人都很认真。   大黑立刻唯心主义地举手欢呼“盟老师万岁”,就像这场雪是他赐予的。   简单的人很容易快乐,仿佛白色已经堆满了枝头,一跃而下就能埋进松软的云朵般的积雪里。   糜知秋似乎也信以为真,给夏炘然发短信,“盟老师预测过了,明天可以堆雪人。”   谣言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还好盟主在计算器上摁的那几下如有神助,一夜过去,雪积得厚实饱满,足够大黑在窗边鬼喊鬼叫。   他们昨晚把阳台上的窗户全都打开了。   虽然盟主实在是搞不明白这群人的脑回路,为什么会有人希望屋子里也堆着雪,但是又不好意思打击他们的积极性。   一早起来,大黑和糜知秋就戴着手套在阳台门边徘徊,研究如何把阳台上的雪堆成一个雪人。   等夏炘然来参观的时候,就看到一个脏兮兮的雪堆上搁了一个说圆不圆说方不方的雪块,大黑在把纽扣往疑似头的不明物体上塞,糜知秋在研究如何把这个“头”削圆。   盟主则负责笑,“你们为什么会觉得雪人是捏出来的。”   雪人的每个部分都被摁得结结实实,可能需要冰雕家才能拯救了,大黑放弃状地把它的头掰下来,感觉这是新研制的重型武器。   这点打击还不足以摧毁他们对雪的热爱,等晚上下了课,大黑就召集人马继续艺术创作。   著名堆雪人大师,盟主先生负责指挥。   他在地上团了一个雪球,认真捧起来,展示给其他几个人看,“这就是我们宏大事业的第一步。”   糜知秋感觉他就像狮子王里展示辛巴的那只猴。   这个联想让他一下笑出声,盟主还以为自己的幽默打动了他,再接再厉,为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激情解说。   于是盟主一个人吭哧吭哧埋头滚雪球,又大又圆。没有被合理分配任务的大黑不甘寂寞,抓着雪到处偷袭人后领。   实干派少瑞中了一次招,立马偷袭战变成了雪球大战,场面一度混乱起来,等盟主向大家展示成品时,剩下的几个人帽子早不知道落在哪里,满头满脸化开的水珠。   糜知秋侧头看了一眼夏炘然,他的脸被自己砸中了好几次,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冰的,微微发着红。   哦,也可能是疼的。糜知秋又笑。   夏炘然摸了一把有些潮的头发,看旁边的糜知秋不知道在笑什么,顺手把他额前打湿了的刘海撩到耳后。   那碎发不够长,又垂落回眼前。   雪在夜里把光折射得调合细致,莹莹得像月光。   夏炘然说,“我怎么老觉得你头发该剪了。”   路灯沿着两侧像被敲响的铃铛,叮铃咣啷地亮了起来,晚上的雪下得大,很快就埋没了一天的脚印,变成了静谧的一片。   他们突发奇想决定在雪地上写个大字,从楼顶往下拍,商量到最后觉得不如写宿舍门牌号。   全靠空间想象地用脚画完几个大大的数字,他们留守了唯一一个不是这个宿舍的夏炘然看东西,其他人一起溜去教学楼楼顶往下看。   几个数字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用蜡笔随手留下的涂鸦,可能也只有他们能看懂。   但雪毛茸茸的,草坪边一圈路灯呆呆地围着这个粗糙的作品,像在出神,糜知秋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拍下来。   他拿出手机,对着楼下,取景框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夏炘然,正抬着头看向这个窗户。   下着雪的夜并不允许糜知秋看清楚他,只有他红色衣服模糊的边缘在白花花的世界里特别的显眼。甚至仿佛不是红色,没有那么鲜艳,而是像一颗石榴籽,淡淡的晶莹,好像捧在光下是透明的。   糜知秋想起了小时候在全托幼儿园,每周末妈妈都会开着一辆红色的车来接他,那条路笔直,长得就像延伸到天边,嘈杂世界里的城市很矛盾,五彩斑斓又黯淡无光,可是那辆车子只要冒出一点点色泽,就能在糜知秋的世界里浓墨重彩。   光是看到就有甜味。   雪越下越大,似乎在让他们早早回去,几个人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跑回宿舍,雪偷偷钻进他们的头发。   糜知秋问夏炘然,“你刚才抬头在看什么?”   夏炘然像小动物一样甩动了一下头发,“你在看什么我就在看什么呀。”   他说的大概是雪。   糜知秋看到他下眼睫毛因为打潮了,好像又垂下来了一些,有些好笑地想,我在看喜欢的人。   “我刚才看着你想到了我妈。”   夏炘然笑了一下,有些习惯他的突如其来了,总结起来,“你想当我爸爸,还想我给你当妈。”   糜知秋研究了一番,“似乎并不简单,这需要我和你妈结婚,然后你嫁给我爸。”   夏炘然安慰他,“也就比世界和平容易一些。”   这段楼道似乎今天走起来格外长,糜知秋看到窗外的路灯颜色和教学楼那里的不一样,可能是因为只有它一个驻守在这里,惨白着一张脸。   好像有很多冲动,催促着让他继续说点什么。   结果在开口前,夏炘然先喊了他的名字。   糜知秋。   夏炘然很少这么喊他全名,他们两似乎总是很自然地走在一起,没有什么招呼的过程,糜知秋不知道怎么突然紧张了起来。   夏炘然发现糜知秋严肃起来的表情,突然笑了一下,“没有什么大事。”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抓了一把头发,“我今天下午收到通知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糜知秋的错觉,他总觉得每个逗号都被夏炘然缓慢地拆开,变成了一句句意味不完整的句子。   他只能在这摸不着头脑的停顿中回应了一声。   他说嗯。   夏炘然又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说,“英国那边申请通过了,我下个学期会去伦敦。”   也许路灯独自伫立并不孤独,它也并不会拥有情绪,陪伴黑夜就是它的本能,白昼注定会在几个小时后降临。   糜知秋在楼道的每一个窗口,似乎都在为那盏灯诠释内心,不自觉地也跟着夏炘然笑了起来。   “你当然会通过了。”   他拍了一下夏炘然头上的雪,“祝贺你。”   雪稍纵即逝,落在头发上不融化,也没人敢触碰。   零零碎碎地掉落在地上。 第29章 猫   梦很奇妙。   有时梦到很久以前的事情,会感到虚幻的无能为力,有时明知一场美梦是空,依旧短暂沉溺。   糜知秋很容易梦到一个场景,在许多集装箱组成的迷宫里,被人追赶,不知要逃到何处,也不知道是谁在身后,他只觉得茫然又急切,被迫选择每个十字路口。   醒来时,他还没从这场追杀中缓过神,盯着眼前的树愣了一会,再低头看了看,才用脚踹踹自己的后脑勺。   啊,能做这么高难度的动作。   糜知秋想,是又变成猫了。   说不定还能试试舔屁股,他突然很跳脱地思考了一下。   这场景发生了好多次,已经产生了微妙的既视感。糜知秋抬头望了望天,觉得自己回过头可能就会看见夏炘然。   不管大地上春华秋实,是茂盛还是沉睡,天空都是懵懂的蓝,云在很远的地方疾疾奔跑,落在眼里却只是悠闲的挪动。   糜知秋动了动耳朵,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一下跃进了草丛,往白天没有人的操场跑。   不知道是因为披了毛茸茸的皮毛,还是因为冬天的早晨光格外用劲,他甚至感觉风很温和,草坪上的雪和枯草揉搓在一起,像天然的毛毯,蓬松冰凉的。   雪在四个爪子上挂住,凝结成成一个个白色的小球,跑一会还要甩一甩,有路过的学生看见了,就张望着这里。   糜知秋朝他们叫一声,他们就很兴奋地说好可爱,蹲下来打招呼,恨不得变出罐头引他过去。   做一只猫很容易开心,表达出一点善意就能让人类露出笑容。   可惜猫咪并不知道微笑的意义,它们发现人类没有尾巴,情绪捉摸不透,只有糜知秋能享受这独一份的理解。   他甚至感觉分贝在耳朵里整齐地归纳好种类,他可以挑选着去听五米外一只小虫子扒拉泥土的声音,或者屋檐上雪互相推搡着,准备把彼此推落地面的小小摩擦。   世界的颜色黯淡了,却变得更加丰富,他好像变得天生热爱奔跑,看到柱子或者台阶会想上去撒娇,忍不住匍匐在遮挡物中前进,变得富有冒险精神,又非常谨慎。   就像每一只猫咪一样。   他想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撒欢一样跑五千米,借着这个不会疲倦的身体,把烦恼都忘在风里,还想知道雪埋过身体是怎样的体验,如果不怕冷的话,那一定很开心。   但是先跃入他眼帘的却不是满操场的雪,而是一个大早上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他飞奔了这么远,逃离了宿舍,然后遇见了他烦恼的来源。   好像变成猫后,遇见夏炘然就是注定的结果。   或者是为了见到夏炘然,他才会变成猫。   猫咪打了个喷嚏,一屁股坐了下来。   这声音被雪吸纳进去,变得短促又可爱,糜知秋想,原来是因为感冒啊。   前一天打雪仗时对他攻击最多的夏炘然回过头来,看了看声音的来源,笑着问它,“怎么今天在这里,感冒了?”   糜知秋盯着他看,不吱声。   猫就是有这样的特权,连发呆都好像高贵又意味深长,一举一动都显得优雅。   夏炘然却自诩和它是老朋友了,一点也不介意小猫的无动于衷,蹲着向它介绍自己的新作品。   一个雪人小小的,窝在雪地里,估计也就比夏炘然的手掌大一些,两边插着他不知道哪里找来的树枝,头上还顶了一片树叶当帽子。   糜知秋走过来蹲在他身边,默默吐槽这个人真的很有闲情逸致,一个人大早上跑来做手工。   夏炘然不知道是不是从它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了端倪,笑着把脸埋在手臂里,“很丑吧。”   糜知秋想,自己要是叫两声,是会被当成“好看”还是会被当成“很丑”。   夏炘然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大概是因为刚才这双手还在摸雪人,一反往常地冰凉,隔着毛被感受,就像是柔软的雪。   “他肯定会说丑。”   夏炘然自言自语,又提起了“他”。   他侧着脸趴在手臂上,眼眸温和地敛着,像是感觉很好笑,有些弯弯的,“似乎每次你在的时候,我都在和你讨论他。”   似乎没有准备得到回应,夏炘然伸出手指勾了勾猫咪的下巴,“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你和他挺像的。”   糜知秋有点心虚,顺从地抬起下巴,接受他的手摸了摸自己柔软的下颌线。   脖子是小动物最脆弱的地方,这个动作显得很亲昵,夏炘然碰碰它的胡须,好像很满足又好像在晃神,突然叹了一口气。   糜知秋望着他,总觉得自己知道他在想什么。   雪是有味道的,但即使是猫咪的鼻子也闻不准确,只觉得那味道是蓝色的,也可能和云朵是一样的。   和一只猫说秘密,似乎比告诉任何人都要简单,他浅浅的声音就和雪一样散发着云朵的味道,像在说悄悄话。   “一直没和你介绍,那个他叫糜知秋。”   昨晚夏炘然那些淡然的小心翼翼,让糜知秋的心产生了柔软而杂乱的声音,在这一刻终于被雪收纳干净。   证据确凿的事听到他亲自说出口,似乎有着不同的意味,糜知秋被本能驱使着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衣角。   夏炘然笑着勾了一下它的尾巴,那尾巴竖得高高的,比变化莫测的人心容易理解很多,“突然怎么了,你很喜欢他的名字吗。”   那是我的名字。   糜知秋张嘴叫了一声。   然后又一个喷嚏随之而出,毛好像都应声炸了开来。   夏炘然还没见过猫打喷嚏,一下看了两次,笑着从雪里捡出一片黄叶。   “我以前看过一部电影叫寻梦环游记,不知道你们猫的国度爱不爱看动画片。”   他把叶子拿在手里晃了一晃,认真地和抬头看着他的猫解释,“如果我用这片叶子保佑你,你很快就会健康了。”   那根本不是这样一个故事。   但糜知秋看到夏炘然认真地举起叶子。   那片落叶脉络清晰,随着逐渐靠近能看到深深浅浅的金色融在一起。   它带着木本的味道,一点点靠过来,在猫鼻子上轻轻碰了一下。   故事里,这片叶子的祝福,会让主角回到他应该在的地方。   阴差阳错,又好像一语成谶。   糜知秋从床上爬了起来时,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打开手机,看到夏炘然刚刚给自己发了一张照片。   歪歪扭扭的小雪人伸着两个膀子,没有脸。   夏炘然的消息紧接着送达,“你昨天说的。“   糜知秋想,我昨天说了什么。   啊,他看着月亮感叹了一句还是应该白天堆雪人。   糜知秋笑了一下,回复消息,“很丑。” 第30章 嘘   冬天的脚常常没有知觉,就像插了几个冰棍在走路,有时候冻得有些疼了,才想起来自己还有脚趾这东西。   糜知秋很怕冷,常常里三层外三层,整张脸都埋在围巾里。他打量了下路过的人畏惧寒风瑟缩的样子,又侧头看看夏炘然卫衣外面套了个大衣,挺拔得仿佛大雪后就是春天。   “你是因为名字热所以穿这么少还能站得直吗?”   夏炘然没能理解站得直是什么标准,“所以你是什么,站得圆?”   他好笑地拍拍糜知秋松软的羽绒服。   糜知秋也低头拍自己的衣服,听到空气被挤压出来的声音。   “确实是鼓鼓的。”   他小时候有一次在冬天装了一瓶冷风,小心地藏在柜子里,期待夏天再打开。后来完全忘了这件事,直到过了好多年,才在大扫除时又发现了那个瓶子。   于是在另一个冬天,那瓶陈旧的风才重获自由。   空无一人的教室就像一个储藏了冷风的盒子,熙熙攘攘的人进来,把那些寒冷都挤出去。所以冬天的课,糜知秋总是忍不住迟到,希望同学多攒一些温暖的二氧化碳。   有时候和夏炘然一起上公修课,夏炘然就会描述他坐在那里就让人想靠过去,蓬松得像老母鸡。   糜知秋除了夸奖他用词得当,只能把包挡在中间,让他离远点。   仿佛是小学时候考试,不让同桌抄卷子的伎俩。   两个人都紧紧地挨着包,总有靠得更近的错觉,夏炘然鼓励他再画一个三八线,糜知秋问他。   “这位大学生,你出门带铅笔?”   并没有。   大学的教室里常常只充斥着光和老师的声音,房间盛不下那么多呼吸,相互拥挤着,围在钟边上催促秒针跑动。   好像再慢一些,就会被睡神追上。   不苟言笑的天气抿了风,趴在窗户外观察那些缠起来的毛茸茸的困倦。   糜知秋在公修课总是跑神得厉害,连玩手机都玩不专心,稍微发一会呆,就会不小心眼皮耷拉下来,每次睡醒后还认真地看向夏炘然,“我这次只睡了五分钟吧。”   夏炘然看着他脸上压出来的红印,伸出手点了点这个证据,违心地承认,“嗯,最多六分钟。”   可能就是夏炘然助纣为虐的谎话说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太顺了,有时候糜知秋干脆睡到下课人走光了,都没能醒来,被夏炘然在旁边玩半天头发,才迷迷糊糊松动起来,头摁在桌上,抱着腿说脚麻了。   夏炘然安慰他,“只睡了五分钟不会麻的,坚强点。”   糜知秋的自知之明告诉自己,这个人在嘲讽他从上课起睡到了现在,默默换话题,“为什么教室睡起来比床还暖和。”   夏炘然笑着否决,“不可能,我老怀疑你的被子会压死你。”   考试周的教室人反而不多,因为糜知秋只剩下一门开卷,所以基本上就是来翻翻书,顺便刺激一下还有门重要考试的夏炘然。   一整个冬天都没治好的嗜睡症自然也照常爆发,他很快就抱着外套,倚在窗户上睡得昏天黑地。   笔和纸认真地互相摩擦,接近傍晚时刻,教室已经变得有些昏暗,夏炘然只打开了另一侧的灯,整理最后一页的复习资料。   糜知秋的手机就是这时突然闯进了这份静谧中,在桌上震动了起来,夏炘然本来想叫醒糜知秋,但瞟了一眼,发现是大黑打来的,猜到要说晚上一起吃饭的事,就帮他掐断了来电。   他走出教室,站在糜知秋靠着睡的那面窗户前,拿自己的手机打给大黑。   对面接的速度很快,“院草!糜糜和你在一块儿吧。”   夏炘然隔着玻璃,在糜知秋脑门上点了两下。   偏心,只准大黑这么喊。   “是的。”他把教室号告诉大黑,刚准备问他们现在在哪。   “好嘞。”那边声音很嘈杂,大黑说完就风风火火地挂了,根本没给人理解的机会。   夏炘然有些好笑地摁灭手机屏幕。   电子产品的灯光一暗下,好像太阳又跟着下落了一些,显得教室多了一份橙调。   他突发奇想地在玻璃上呼了一口气,让那带着暖气的呼吸化成了一片水雾,把玻璃窗变成了天然画布。   夏炘然伸手,错位地给糜知秋画上了猪鼻子,结果因为糜知秋坐在里面动了一下功亏一篑。   他似乎得到了奇妙的乐趣,又呼了一口气,叠上了一层新的“画布”,这次则是配上了猫胡子。   每一个学生都期盼赶紧考完试,希望那个即将到来的假期飞奔而来,只有夏炘然希望学期末的考试周越长越好,最好拉成一场马拉松的长度。   好像所有安静的自习时间都变成了倒计时,他和那些临时抱佛脚的学生一起许愿时针走得慢一些,就像看着夕阳的人,总嘱咐太阳缓缓离开。   他给了自己一场未来可期的等待,可是开始前他就感到心脏涨涨的,好像火锅里翻腾的气泡,滚烫地往外逃窜。   但那些发酵的东西不是后悔,只是阳光下的一片陈皮。   糜知秋垂下的睫毛,因为夕阳,在他的脸上拉下蝴蝶翅膀般的阴影。   夏炘然伸出手,看到指尖是手掌最薄的地方,透过光会变成深浅不一的暖橙色。   他在糜知秋睫毛的位置抹了抹,好像想看清每一根睫毛的纹路,又感到没有来头的心虚,欲盖弥彰地把玻璃擦了个干净,只留下摩擦的手印。   虽然隔着玻璃,却好像还是不小心碰到了糜知秋的睫毛,手心痒痒的。   夏炘然捏了捏拳,有些好笑自己的行为。   然后弯下腰轻轻地亲了一下糜知秋的眼睛。   嘴唇上的温度是冰凉的,因为这块玻璃接受了他的恶作剧,他的触碰,最后代替那个睡着的男孩子接受了这个羽毛般的吻。   大黑就是在这时转过了走廊。   看到夏炘然时他有些错愕,不自觉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在犹豫要不要转身当没看见。   但下一秒夏炘然就发现了他。   好像被发现秘密的人不是自己,他转过脸来看向走廊尽头的人,眼睛里汩汩的都是笑意,潋滟斑驳。   然后举起手指,轻轻搭在嘴唇上,比了一个嘘。 第31章 钟   糜知秋上了大学后就再也没有了放学的感觉,连假期都到来得松散。   小学时感觉放学是整齐的队伍,初中生奔跑得如同起飞的鸽子,沉闷的高中像罐头,不时挖出一些行尸走肉。   那大学呢。   糜知秋站在公交车站旁,踩着午后的光,等待那半小时才会来一班的车。   口袋里是特地从宿舍带出来的零钱,用手拨弄两下,可以听到互相碰撞的声音。他喜欢坐在人少的公交车后排,也喜欢投掷硬币时咣啷啷的欢迎声。   这些时刻都很像距离考试很久时,在图书馆睡觉,或者小时候抓蝴蝶前,手慢慢靠近翅膀的瞬间。总能显得那一分钟格外安逸慢悠。   有一只猫从身侧的草丛里探出头朝他叫一声,眼神有点期盼,姿势却带着防备,糜知秋蹲下来有些为难地掏掏口袋,“要是给你现金,你能自己去买吃的就好了。”   猫咪明明听不懂,还是应和了一声。   离开学校前,糜知秋拿起手机了两遍,最后还是直接去了夏炘然的宿舍。   这十八米他丈量了好多次,这一次走了三十步。   敲开门时,夏炘然正踩着行李箱,努力拉上拉链,大概是因为下个学期不住宿舍了,他要带走好多东西,还额外往书架上放了一块布挡灰。   仿佛这是一场为期半年的葬礼。   糜知秋敲敲门框和他说,“我走啦。”   夏炘然还拽着自己鼓鼓的行李箱,“我送你去车站吧。”   他知道糜知秋喜欢绕远路去坐公交回家。   糜知秋指了指他艰难的整理任务,“不用啦,你还要忙呢。”   说完又补了一句,“一路平安。”   夏炘然笑了一下,“我还准备在家过年呢,不用这么急着赶我走。”   午后的光拉出了一整面的平行线,夏炘然半蹲在那里就像埋在阳光的怀抱里。   寒假似乎总是因为春节,显得内容繁多。   糜知秋妈妈虽然从来不做家务事,但最近却沉迷整理花园,每天都像采花的小姑娘,给他展示一篮子的广玉兰落叶,片片厚重橙黄。   盟主在群里问大家干什么呢,糜知秋拍了一张给他们看,“欣赏我妈的劳动成果。”   盟主就回他一张满汉全席的照片,“怎么咱们妈的劳动果实品种很不一样。”   因为出不了远门,男大学生的在线时间变得长了很多,他们五个人正好一起五排。   好像住在一起过的人随时都能制造出还在一起生活的氛围,有一次游戏打着打着大黑突然吐槽,“我仿佛闻到了盟主泡面的味道。”   糜知秋点拨他,“你饿了不要赖别人。”   盟主的声音能听出来是吓了一跳,“你是什么狗鼻子,我刚才都闭麦了,你还能隔着网线闻到。”   看他们说话间送了敌人一个三杀,夏炘然有些习惯,继续四平八稳地指挥,一分钟后就报仇雪恨。   等到糜知秋妈妈终于对花园里,每天都会新诞生的落叶失去兴趣时,除夕夜就到了。   他家过年和过生日一样非常从简,糜知秋甚至在吃年夜饭的时候问夏炘然,明天还打不打游戏,夏炘然回复得很快,“不走亲戚吗?”   糜知秋咬着筷子,“等下零点在寺庙敲个钟,年就算过完了。”   夏炘然很少见到这么别致的过法,回想起了糜知秋妈妈举起大锅让他吹火的样子,感觉倒是像他们的风格,“还挺浪漫的。”   糜知秋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点了下头,“五块钱一份的素斋特别好吃。”   他想了想,“也可能是因为零点吃什么都好吃。”   失去了烟火,城市里的新年变得安静了许多,夜色吞吃了皎皎星河,熙熙攘攘的人群却让寺庙褪去了平时的庄严肃穆,在烛火间频生出热闹。   糜知秋答应了夏炘然录给他听零点的钟声,但是却拒绝了另一个简单的要求。   “给我看看素斋长什么样。”   “我只能帮你尝尝。”糜知秋怀疑自己的拍摄水平会激发夏炘然恐怖的形容能力,决定留给对方想象的空间。   木质的钟杵让每一下钟声都震得悠扬绵长,远远走来便能听到澄净的喈喈声,糜知秋试着录了几次别人撞钟的声音,都觉得很好听,终于要轮到自己时,糜知秋却关掉语音备忘录,打通了夏炘然的电话。   对面接得很快,但只得到了一声“你等一下”,就好像被闷闷得包裹住,像是被塞进了口袋。   湿润的土壤有着隐秘的芬芳,烛光蝉翼般笼罩在周围,把声音浸得过分温柔。   夏炘然听到了三下钟响,砰砰砰得在耳朵边绽放。   就像转瞬即逝的烟花。   电话里的人不知道对谁说了声谢谢,似乎走动了几步,然后才重新拿出手机,“听得清吗?”   夏炘然笑了一下,突然责备他,“你不录下来我就只能听一遍。”   糜知秋倒是没想到自己一番苦心没被领情,“你还准备日日重温呀?”   夏炘然都能想象到这时如果他在自己身边,一定在抬头看自己,圆起一些的眼睛边上睫毛会显得毛绒绒的。   有些感情就像纹身,规划整齐,人人都以为知道它的方圆,唯独自己记得,这是怎样一笔笔填充描绘。他忍住没有笑出声,而是突然喊了他的名字。   然后就像在讲什么大事,声音温和又严肃。   “过几天有亲戚结婚,在你的城市。”   你的城市。   几个干枯的词陈列着,被水泡开,却有独有的纹理。   糜知秋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总觉得这句话是他反复咀嚼后,才认真说出来的,带着很多别的意味。   可是时间没有允许他细想,就这样带着这个问题戛然而止又拉着进度条反复压缩膨胀的。   这时的他还不知道,后来他会收到了夏炘然发来的消息。   “我在你楼下。”   然后打开了窗户,就会看到一片叶子从广玉兰的树枝上掉下,顺着风落到了一个人的脚边。   那个人骑在自行车上朝他看,车筐里放了一束花。   被丝带扎成了绣球般的圆弧形。   就好像新娘手里的捧花,绽放在冬天里,告诉他答案越来越近。 第32章 筹码   除夕之后,糜知秋觉得心跳变得很快。   他一开始怀疑是因为月亮要掉下来了,地球在偷偷提醒他。   后来又感觉是呼啦呼啦麻将相撞的声音太嘈杂,打乱了他心脏的节奏。   糜知秋家过年总是结束得最早,所以家里每天都聚集着关系好的邻居一起打牌。   一开始糜知秋妈妈说今年要买个好的麻将机,不容易坏。   仿佛准备当个传家宝留给糜知秋老了继续用。   结果路过的糜知秋爸爸回忆一个朋友买麻将桌花了三万多。   “就是因为他,我们都学会了修麻将机。”   这些热闹荡漾的日常带着糜知秋的心脏起起伏伏。   有一个邻居的小孩也跟着父母经常来串门,刚上初中的小姑娘,特别喜欢坐在糜知秋房间的地板上看那些好像属于大人的。   有时候小姑娘会特别沉重地叹一口气,吸引糜知秋的注意力。然后辫子晃动一下,指指手里的书,“感觉长大后真好。”   他们的世界暂时还很简单,连带着烦恼的样子都格外可爱。   糜知秋笑,“年纪小是最开心的事。”   小孩子并不知道他们拥有着饱和度最高的快乐,也无法想象长大后的自己会害怕美好,担心那是转瞬即逝的拥有。   他从来不回避和年纪小一些的人说好似深奥的话,因为其实他们懂得,只是他们还没来得及经历。   “大人有太多需要假装快乐的时候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些话,但他看着手机里夏炘然发来的车票照片,总想和人说些什么。   线索层层叠叠地缠绕铺展,目的地在迷宫里出走。   糜知秋知道夏炘然会来,即使夏炘然对此只字未提。   他甚至没有等待,就像是一个旁观者,目睹了夜幕和他如约而至。   直到他推开窗户,看到对方难得穿着厚重的衣服,正搓着手往手心呼热气,才有些好笑地想。   大人也有很多需要假装不开心的时候。   他等着夏炘然望过来,朝自己挥手,故意露出有些迷茫的表情向他歪了一下头。   夏炘然非常容易在他面前透露出坦率的那一面,立刻笑起来,朝他招招手又拍拍车后座,还裹着外套耸了耸肩,没有出声地念了几个字。   咬字很夸张,糜知秋猜,他在说多穿一点。   这可真是最不用他担心的事了,糜知秋会少穿衣服吗。   假装冷淡的人没能藏住笑容,只盼望夜色替他保管这个秘密。   夜晚答应了他的请求,又告诉他另一个秘密。   那些慌张的心跳不来自于家里的麻将声,而是来自门外等待他的那个人。   夏炘然很不擅长目光接触地迎接对方走近自己,他在许多年的实战里学会了如何不着痕迹地低着头,等对方靠近了再假装才看到。   可是当糜知秋的关门声传来时,他就下意识地望了过去,看到他长长的棉袄就像一床被子,忍不住把这个比喻摁在嘴里,担心对方又抨击自己的语文。   根本没有发现自己是看着他一步一步走来的。   糜知秋挥挥长了一截的袖子,“你怎么来了?”   夏炘然指了指车筐,回答着不相关的事,“因为婚礼仪式结束了。”好像他们约好了见面一般。   糜知秋弯下腰拍了拍他的车后座,觉得算了,不需要什么解释,反正哪里他都会跟着去。   “走吧。”   夏炘然今天似乎很开心,等他坐好了,踩着脚踏板出发,还自己给自己配音了一声唰。   他的声音迎着冬风,被吹散成白雾,“长江大桥下个月要封了,我一直很想走一次。”   得到了纵容的人主动回答起来。   “等你回来它就解封了。”糜知秋拆穿他。   “那你不是要等很久吗。”夏炘然一副很为他着想的样子。也不知道是说等他回来,还是说等桥开放。   好像我很想去吹风一样。   糜知秋腹诽着,却没有继续说话,只是看着暮色四合。   他把脸埋在毛绒的衣领里,感觉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温暖到了脸颊。   他喜欢自行车,就像喜欢公交车后排一样,鼓鼓囊囊的衣服让他的肩不时蹭到夏炘然的背,幢幢洒洒的楼房灯光好像都是星星,穿梭在路上。   停车的时候糜知秋突然反应过来,”那我们岂不是要走一个来回,不然车怎么办?“   夏炘然把钥匙往糜知秋口袋里一塞,“坐车回去吧,自行车就交给你保管啦。”   他很理所当然地揉揉手背,“实在太冷了,骑不动了。”   糜知秋突然就得到了新的任务,看了看车筐里的花没有说话。   说起来,徒步走大桥这件事,如果没有特别的契机,可能很少有人会去尝试,也没人想尝试,毕竟走着走着,人行道会消失一截,偶尔有机车路过,还会嫌他们碍事地鸣鸣喇叭。   糜知秋对此美化一番,“这是在向我们致敬。”   大桥上的风比想象得还要大,就像海面上刮来的,咆哮着揪人耳朵。   糜知秋把帽子拉得低低的,几乎将脸挡了严实。   夏炘然拽了拽他帽子上的毛,“你像个笑话。”   糜知秋疑惑,“怎么突然骂我。”   夏炘然解释,“不是,我是说你作为笑话,怕冷。”   糜知秋在脑袋里审视了一下“冷笑话”这个词,才勉为其难地绕懂了他莫名其妙的段子,瞟了他一眼,“很冷。”   夏炘然笑起来,感觉自己乱麻般的脑袋里全是这种没有章法的话,干脆问起糜知秋。   “所以笑话同学,我在你眼里是什么?”   “高冷的猫奴。”糜知秋埋着头往前走。   夏炘然真的没有想到是这个答案,拉着他的帽子笑,“哪有对你高冷过,一直都是我来找你。”   这话在这个场合说显得有些别的意味,糜知秋侧头看了看他,路过的车从他正面迎来,又疏忽驶走,像在脸上绽放了一盏灯,又暗下。   不是的,我曾经一夜一夜地跳上你的窗台,把你作为我唯一的归宿。   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糜知秋低头:“最好是。”   江河是没有潮声的,仿佛一面铜镜,装着城市的忙碌。   走了一段时间后,就没有那么冷了,糜知秋看着远方的灯一路延伸成弯弧,明晃晃地在一个地方熄灭,好像终点近在咫尺,又好像只是海市蜃楼,他突然想起强风吹拂里说,只要迈动左右脚,最后都会到达。   似乎很适合现在,又似乎很遗憾这段路越走越短,想用眼神施展魔法,让灯光闪烁到更远地方,没有尽头。   仿佛是泄漏了心里的声音,糜知秋突然被拉住了衣袖,步伐戛然而止。   一直走神的糜知秋这时才发现,夏炘然再怎么冷都不会红的耳尖,燃烧得像红灯一般。   糜知秋如同连接着临终前的心脏检测机,冬夜里突然回春,在显示屏上画出一个个峰值。   好像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又好像听到夏炘然的话和呼啸而过的机车一起跌在风里。   “你以前问我为什么一开始对你和对别人不一样。”   他松开了手,就像松了一口气一样,“因为一直不一样,开始得比你想象得还要早很多。”   这句话说完,像是得到了什么默许,他很顺手地把糜知秋被风吹扬起来的刘海挽到耳后。   “我知道你大一的时候喜欢吃食堂顶头的那家日本拉面,辣椒加半碗,每周四上午有一节体育课,冰激凌只买巧克力味。”   好像是怕停下来就会被打断,又好像这段话温习了太多遍,他语速很快,“你喜欢坐在东门的空调旁边,别人碰你头会被打,有一件灰色的风衣,冬天的时候会带保温杯去图书馆,如果是看漫画就躲在角落。”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慢慢缓了下来,有些叹息的意味,“我还知道很多,我不是对你冷淡,我是不敢直视你。”   他又喊了沉默着的人的名字。   “糜知秋”   然后停顿了一下,像是把什么话藏匿在这个空白里。   “你想知道我的生日愿望吗?”   这也许是只有他们能理解的对话,那个当初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又被曾经拒绝回答的人拿了出来。   巴尔扎克描述秘密是个少女,这个少女穿着红舞鞋,终于在两年后停下了自己旋转的舞步。   大概没有比这更不浪漫的地方了,浓重的尾气和呼啸的车声,仿佛一场残破的偶然。   又好像没有比这更浪漫的地方了,封桥前最后的日子,带着末日感的星辰河流。   糜知秋看着他眼睛里全是自己的倒影,夜色和风都被撷采,就像自己曾经是猫时一样,有让人亲吻一下的冲动。   但最后视线还是坠了下来。   他伸出手,拢了拢夏炘然被风吹散的衣领,把拉链拉到了最高的地方。   然后终于笑了一下,和夏炘然说,“你下周要走了。”   那些久逢的动作明明是亲近的,钻着风的领口被捂得严实,似乎还是有什么无孔不入地吸取了夏炘然所有的热度,他看着糜知秋,很安静地想要再听到什么,即使他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   没有尘埃落定的感情是博弈。   即使夏炘然根本没有参加。   他简单的思维里,喜欢是喜欢,不喜欢是离开。   而糜知秋期待的不是胜利,是更加喜欢。   他想要夏炘然千里迢迢跑来送花,也要他因为离开不敢说喜欢。   他想要那些与众不同,那些更热情,也要那些更胆怯。   糜知秋想,是我贪得无厌。   他拉了拉夏炘然的袖子,让人有着很依赖的错觉,“继续走吧。”   夏炘然看了看他露出一截的白皙手腕,点了点头。好像车声伴随着夜晚一起消寂,声音也变得更加清晰,“等我回来了,要再走一次吗?”   糜知秋一直没有松开手,晃动衣角的幅度很小,就像是走路带来的摆动。   “想什么呢,除了快递我什么都不等。”   慢热的人心里有一棵树,种下这棵树最好的时机是一年前,其次是现在。   糜知秋害怕一响贪欢,最后大梦一场。   但他有本钱,这场关于暗恋的赌博,他攒了半场的筹码。   现在终于全部下注。 第33章 他不在   冬天洗热水澡,会有一个颤栗的瞬间。   似乎滚烫的温度敲醒了骨骼,让凝固的身体重新松散。   糜知秋在布满水雾的玻璃上放了一鼓泡沫,好像是皑皑白雪上一座小小的冰山,他又捧着水浇上去,看那些水沫极速滑落,再渐渐缓慢,仿佛涨潮时推上沙滩的海浪。   他有时会在关掉热水前,回想起小时候看的神奇宝贝,他甚至不记得那一集讲了什么,就耿耿于怀结尾时,火箭队掉进了极寒地区的温泉中,每次站起来都会被风凌迟,无法离开温暖的泉水。   长期忍受寒冷的人才能面对风雪,浸泡在温泉里的人,他们到底是怎么离开的。   那时候他太小了,还不知道总结,故事里主角越过难题才是每一集的高潮,反派的剧情只会在失败时戛然而止。观众不在乎配角,只想知道标签化的邪恶被正义击退,落得一个化作流星的悲惨结局。   可是糜知秋小时候总是在想,那后来呢,他们东山再起锲而不舍地又来找主角的过程中,经历了什么呢。   属于冬天的日子里,走出淋浴间,总需要热水给予很多勇气,糜知秋抖抖嚯嚯地把一层层衣服套上身子,终于感觉自己挽留住了一些温度。   长大后,他才知道故事不能覆盖每个角色的视角,一个人也只能做自己世界的主角。可是主人公也没有那么好,看到别人的故事都感觉千帆尽过,白驹过隙,而自己的时间却是一秒一分地慢慢度过。   一天都不会少。   糜知秋打了个喷嚏,感觉又度过了每天的一个难关。   新学期的第一周又是重复的磨难,因为转专业,要不断跑去教务处填单子,补修大一没有上的专业课,将本来填字游戏般的课程表塞得仿佛消消乐。   生活似乎没有因为假期跳跃到上课有太大的改变,好像不管是回家还是回学校,都是那么熟稔。   盟主捧着他的课程表,就像被刺瞎了眼,还腾出一只手挡住眼睛,“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   糜知秋看着他依旧戏这么多,“毕竟这世界上就是有,债务早还晚还不一样的时候。”   大概没有比跑教务处更麻烦的事了,他们似乎深谙分割销售业务之道,会让你先去一个地方拿一张表,等你交回去,再让你去这个地方再拿另一张表,说全流程和一次性要齐东西似乎是他们管理的大敌。   糜知秋上个学期经历完后,就下定决心这学期一天十节课也要咬咬牙把学分补齐,以防再和教务处打交道。   正好夏炘然不在。   糜知秋愣了一下,感觉这个念头像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小蘑菇,雨后安安静静地蹲在那里。   他把课表夹在了书里,抖了抖另一张表,和盟主打招呼,“我又要去交表了。”   “又”字咬得很重。   盟主向他竖大拇指,“帮我带份饭。”   大黑的头也如同蘑菇般从床上冒出来,“我想吃炒河粉。”   少瑞点点头,“加一。”   一小时后骑车回宿舍的糜知秋身上不仅背负了更多的课程,还带了四份饭。   春天好像是跟着新学期一起来报道的,自行车经过人工湖,能看到那些垂落的枝条散落着嫩绿。糜知秋一直觉得嫩这个字真的是属于春天的,关于它的所有颜色都散发着新生。   上一次他骑车还是冬末,为了把这辆车从长江大桥桥头接回家,他穿了两件毛衣,到家的时候依旧感觉耳垂差点坠落,后悔自己怎么没把这辆车放在那里自生自灭。   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因为车停得很偏,他一大早跑去,那束花居然还完整地躺在车筐里,带着夜晚的余温。   “健健康康带回家了。”糜知秋拍了张车的照发给夏炘然看。   夏炘然回去的车票大概很早,立刻回了消息,“嗯,让它照顾好自己,不要麻烦你。”   有时候人的行为只取决于刹那间的想法,糜知秋本以为自己会随手将花放在客厅,或者借花献佛地送给妈妈,但最后他把它带进了卧室,留在了画板后面。   就像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把车带到学校。   再回到宿舍时,少瑞和盟主居然都不知道跑到哪个宿舍去串门了。   大黑像一个灵活的树懒,立刻从床上爬了下来,“他们闻到隔壁有火锅味就叛变了,不像我,一心等待您回来。”   糜知秋认真为他解释,“因为你吃不了辣。”   大黑刮刮一次性筷子,“怎么会呢,就算是清汤锅!”   他顿了一下,“清汤锅的话他们两就不会去了,一定有人等你的。”   糜知秋安慰自己,“还好这层楼没人买鸳鸯锅。”   大黑表情很惨痛,“是啊,怎么就没人买个鸳鸯锅。”   糜知秋被他绝不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精神打动了,笑了起来。   其实他很少在宿舍吃东西,以前似乎到了饭点,夏炘然就会很自然地出现,然后一起去食堂或者到校门口,难得和舍友一起围着板凳吃饭,居然有点久违的感觉。   好像回到了认识他之前。   大黑不知道是不是也感觉这个场景挺陌生,看了看糜知秋,“夏炘然不在,居然连我都感觉不习惯。”   说了这样的话,糜知秋似乎应该理所当然地应和一声一样,不着痕迹地带过话题。但也许是春天在他心上扫了一下,这一分钟他变得非常坦白。   糜知秋咬了一下筷子,感觉有些困惑,“还好,就好像他本来就不在。”   没有任何绝情的意味,只是陈述而已。   大黑却有点激动,拿筷子在塑料盒边上敲敲,“啧,无情的人。”   糜知秋拍了一下他的头,“衣食父母刚给你带完饭,你就翻脸不认人。”   这只是一段平常的打岔,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一样,但大黑却难得表情很认真的样子。   他问糜知秋,“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糜知秋正在碗里挑着菜吃,突然抬头看向大黑,像是没有反应过来。   所有人都有迟钝的时候,但没有人会听不懂自己最在意的事,不管那些信息多么隐晦。   大黑很少说这么模棱两可的话,但好像他没有办法给出更多的信息了,“你知道吧。”   那些模糊的话的初衷似乎就是想要不被理解。   可是糜知秋有些好笑地想。   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的声音很浅,和刚才的完全不一样,带着滴水不漏的平稳,“他喜欢我。”   是笃定的语气。   又好像这么说完空落落的,补充了一句,“只是可以更喜欢一些。”   想让他清楚地意识到,是他喜欢我,不是好奇和欣赏,也不是因为我喜欢他,他才喜欢我。   大黑所有沉默的疑问好像都用尽了,像安慰人一样伸手拍了拍糜知秋的肩。   “他已经足够喜欢你了。”   一直看上去最大条的他居然说了这么肯定的话,糜知秋楞楞的。   像是感觉自己今天一定要继续深沉,大黑认真思索了一下。   “原来糜糜你是笨蛋。” 第34章 空罐子   笨蛋吗。   糜知秋很少被这么说,他大部分时间里都是那个轻而易举的人,或者说他的性格不会去做难以企及的选择,而待在舒适圈的人自然得心应手。   何况他一直是个聪明的人。   突然冒出的这两个字,像弹球一样在他耳朵里撞来撞去。   喋喋不休地问,你知道吗。   门禁时间后的校园依旧有着隐隐的光,稀疏地散落在窗户里,糜知秋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阳台的窗户旁。   天空黑了,但灯还醒着。   初春的风是冷的,把额头熨得冰凉,但他手脚是热乎的,像一直窝在那里的猫,把下巴垫在窗台边发呆。   糜知秋没有刻意去想过夏炘然,也没有刻意不去想夏炘然,好像只是这些天马行空的时候,脑海里适合出现这个人。   特别是今天。   糜知秋的目光从婆娑的树影转到天边,又晃晃悠悠看回窗框,最后落到了手机上。   隔着七个小时的夏炘然还是下午,听他描述,真的是为了睡懒觉非常努力。   “早上没有一节课是我对熬夜的尊重。”   他们的对话都是零散的,有时候糜知秋起床后回复的是他夜里两三点发来的晚餐照片。   英国人消遣夜晚的方式非常单一,这个酒吧或者那个酒吧,夏炘然还跟不上这样度数很高的日子,只能每天和世界各地的人打游戏,很快就掌握了各种味道的口音。   是个平平无奇的模仿小天才。   大部分时间里他们是不交流的,有时候隔了两三天似乎才冒出一个话题,还要延续十几小时才能在各自的时差中完成。   就好像他们住得只隔一个走廊时一样,要说话就迈开那三十步,根本用不上手机,聊天记录断断续续七零八落。屏幕里的世界保持了延缓的原样,现实中的他们隔了九千公里。   糜知秋想和他发一句今天国内变暖和了,却难得的有些犹豫,盯着键盘打了一堆乱码。 第35章 Gnomeshgh   他在网上看到了这个单词,网友对这个词的解释是“愿意在第一时间和你分享有趣的事。”   糜知秋翻查了字典,发现这是个完全属于网络的词汇,gnome是矮人,是精灵,是格言,唯独和浪漫无关。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划了个圈,最后摁在了删除键上。   对话框却在这时冒出了新的对话。   糜知秋吓一跳,以为自己按错键选了发送,再一看,居然是夏炘然发来的消息。   “今天好冷啊!”   糜知秋突然松了一口气,挨着窗台笑了一下,很有闲心地想认真闻一口国内温暖的春天,却只嗅到了刚洗的衣服的味道。   那些衣服像鬼魂一样,一件件飘在阳台上围观坐着玩手机的笨蛋。   “不愧是冷酷的资本世界。”   夏炘然回了一个表情包,又接了一句,“找我有事呀?”   糜知秋顿了一下,想着正在输入中的图标果然被发现了。   “你不也找我有事?”   不然怎么会发现我在打字。   下一秒糜知秋仿佛听到了夏炘然轻轻笑的声音,“我想和你说这里很冷啊。”   糜知秋捏了一下手机,感觉大黑说的话似乎真的对自己造成了降智打击。他不怎么想说刚才自己在想的事情,不管是关于单词的,还是关于他的,就看了看衣服编了一个理由。   “明天要拍个准考证的照片,想和你借白衬衫。”   千千万万的同学,非要找千里之外的那个借衣服,对方还不一定有。糜知秋想补一句,但想着和舍友换着穿就行了,夏炘然的好已经回复了过来。   “你运气太好了,白衣服里就那一件衬衫没带走。”   糜知秋看着幽幽的屏幕上,都能想象到夏炘然的声音,一定很温和,带了一些翘起的尾音。以前这种时候糜知秋大概也会很贫地搭话,自然地不用解释为什么和他借衣服,也不用特地道谢。   那么多蹩脚的理由,不自然的掩盖,也许都是因为没留下证据,才被那个站在夏炘然面前的糜知秋忽略了。   许许多多对方善解人意的时刻,居然隔着屏幕才有迹可循。   暗恋是什么。   是从床肚里翻出一罐蜜,用手指蘸蘸放在嘴里是甜的,但罐子其实空空如也。   有的人就是会像糜知秋这样,害怕失去,总想要积攒更多笃定。   足够挥霍,足够去爱。   不是因为拥有的太少,恰恰相反,和那些抓住稻草就不愿松手的人不同,他们是因为拥有太多,才不断审视。   他害怕沉没。   有些喜欢是没有翅膀的,选择了岛屿,就选择了与共的结局。   糜知秋其实知道那束花为什么枯萎了,还被自己留在了画板后面。   因为夏炘然走的时候和他说,“我买好了124天后回来的机票。”   糜知秋本以为自己不浇水不打理,那些迅速干涸的秘密就可以理所当然被埋葬,但好像只是因为一句话,这束花就得到了永久居住权,枯萎得精致。   他没有盘算过日子,本来觉得一个学期,半年都是漫漫无期,却突然有了具体的边界,是124,还是个偶数。   买苹果坚持要买双数的他感觉还不错。   第二天糜知秋中午就去了夏炘然宿舍,据他所说衣柜的钥匙在抽屉里,抽屉的钥匙在书架上,书架不需要钥匙,但宿舍的钥匙在衣柜里。   简直是一个完美闭环,糜知秋怀疑自己不是去拿衣服,而是要去玩密室。   还好夏炘然的舍友热情好客,把他请进宿舍,甚至直接走人让他记得离开时要关门,完全不像谨慎套娃夏炘然的队友。   宿舍是个很有生活气息的地方,方方正正的空间被隔成四块,小小几平方被同样几个人标记好几年。男生宿舍的东西没有很多但放得很随便,唯独夏炘然那里一看就是失踪人口,干净得仿佛落幕的舞台。   糜知秋认真地拉开了书架上的布,就像那个念着芝麻开门的人一样,感觉走进了谜题的第一个步骤。   钥匙很显眼地放在书和书架组成的转角处,糜知秋拿在手里刚准备把布放下,突然发现本来靠着钥匙的那本书自己也有,同样是放在最靠里的位置。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自己提前看到了迷宫的出口,于是把那块布又往上拉了一点。   那本书似乎用了什么做书签,竖起叶柄一样的东西,被布压得趴了下来。   糜知秋抽出那本书,打开了那一页。   书里夹着一片枫叶。   刮奖的人明明靠一角已经知道了答案,却总是认真地去刮个干净。迷路的人不是否认那些存在的证据,只是贪心的风险家,总希望保住所有本金,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撒手了资本,孤注一掷。   他说他希望夏炘然更喜欢自己。   就好像在说“我太喜欢他了。”   我也要他这么喜欢我。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以为自己抱着空罐子等待,却不知道对方已经献出了整个森林。 第36章 烟   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黑点,糜知秋把笔提起一些,在相邻的地方又戳了一下,就像凑出了一双呆愣愣的眼睛。   他在上大学之前有手写随笔的习惯,可能这在男大学生的宿舍生活里过于格格不入,他出于本能地,在第一次有舍友问他“写什么呢”的时候,无师自通地应付“整理笔记”。   在那之后他就改成了用手机备忘录记下想写的东西。   也许是巧合,过了一年多,盟主问他,“在学习?”   糜知秋把很明显是作业本的东西拿起来挥了一下,“在写随笔。”   完全相反的对话和场景。   盟主是个爱在教科书上画火柴人的家伙,倒是很感兴趣,“糜老师写了什么大作?”   糜知秋又在纸上戳了个点,“就等盟老师出个题目了。”   这倒是难为住了盟主,他脑袋滴溜了一圈感觉被打了个结,有些犹豫地在书桌上扫了一圈,“还搞命题作文啊,那就晚饭?”   糜知秋探头看了一眼,“是让我给康师傅写文案?”   盟主晃了晃头感觉这个题目配不上糜知秋的作业本,“那就烟?”   糜知秋伸手,抖了抖手指,一副给我来一根的样子。   盟主把烟盒拿过来挤了一下,盒盖就翻了过去,“你不是不抽烟?”   糜知秋抽了一根出来,凑在鼻子旁边闻了闻,“不试试怎么完成题目呀。”   盟主把打火机递给他,“倒是可以写你如何在宿舍狂吸二手烟。”   糜知秋给他一个真诚的微笑,“那估计会写成举报信。”   糜知秋小时候不喜欢烟,那些觥筹交错之间寄存着招呼的烟支,弯下腰点起的献媚的火苗,在童年里变成了一个习以为常的符号,就像小动物本能地抗拒光热,他直觉到属于香烟的,那些靡丽的灰色烟气,是成年人胸腔深处集囤的什么。   但是是什么呢。   小孩子喜欢记住自己不懂的事,虽然探究并非本意,但是在众所周知的谜题一点点揭开答案时,才会顿悟这是自己曾经埋藏的疑惑。   糜知秋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主动尝试这样东西。   他趴在阳台的窗户边,点燃了烟,就像一个抓着烟火在窗口玩的小孩,伸直了手臂,把烟架在那里,看它缓缓燃烧。   未成年人只有权利吸二手烟。虽然无法平摊8mg的焦油,但却可以共享7mg的一氧化碳。   凭借这些碳氧,他曾闻到了烟的形状。烟在一个人的时候是属于情感的,烟丝的燃烧扬起眉角,沉默的烟雾像是灰尘,懒惰的气味是松散的,抽烟的人不说话,烟诉说。   大部分人第一根烟的情感更甚,浓烈的好奇,无所谓的尝试,难拒的盛情,走投无路的悲伤。   糜知秋的第一支烟是属于夏炘然的。   他握笔想写春天,闻到的却是衬衫上熟悉的味道,洗衣液的气息被衣柜储存了一个多月,似乎只剩下一点潮湿的错觉,却仿佛夏炘然擦肩而过时的气息。他想那干脆就写他,戳着纸却突然想和夏炘然说春天。   什么奇怪的事。   糜知秋抱着肩膀,终于凑近了这根烟,没有闻到苦涩,似乎更多的是一点蓝莓的香气。   他从来没有那么想和夏炘然说话过,他们之间更像是水,平静得偶尔晃出涟漪,可是看到那片枫叶后,他也从来没有那么不想和夏炘然说话过。   好像任何词汇都会抖露自己的心事,即使没有表情,措辞还是会唐突,没有声音,标点也会暴露。   糜知秋终于拿起烟,像咬一根吸管,缓缓吸了一口气。   初学者是很难深深地将烟气放入肺腑的,只拿嘴当烟囱自产自销。烟雾在嘴里转了一圈,囿于无门,慢慢沉睡在了唇齿间,化成了泛甜的涩。   张嘴,只得到了一片虚无。   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糜知秋曾经在夏炘然的卧室里见到烟,只点燃过一次,他蹙着眉窜到了房间里离他最远的地方,故意把尾巴摇得飞快。   猫晃尾巴倒是和狗不同,越快越是不高兴的意思,夏炘然回头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小风扇,笑着掐灭了烟,再也没有在它面前抽过。   当时的糜知秋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宿舍闻到烟眼睛都不眨一下,为什么作为猫却要表演欲那么强烈。   不过就算思考了,这个热爱逃避的人估计也会觉得,因为猫不用在意人际关系。   猫天生就是被喜爱的。   就像他以前没有想过,夏炘然为什么没有在自己面前抽过烟。即使盟主问要不要来一根,夏炘然也只会礼貌地调侃糜知秋代替拒绝,“我不能再加大这个房间的烟雾密度了,感觉会做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大概只有这种时候糜知秋才会回想起来,夏炘然曾经也是会抽烟的人,他身上只有洗完澡后才有一点轻飘飘的肥皂味道,很难联想到烟丝的厚重。   糜知秋其实还挺好奇,“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的?”   夏炘然像是思索了半天,“从我爸递给我那天开始吧。”   一群人抽烟的意义,就像人类远古时便分享篝火。   关于围观烟雾和火苗,基因里是有征兆的,大家圈在一起吞云吐雾,为破坏环境做一点微小的贡献。   糜知秋问得很顺口,“那你怎么不抽了?”   夏炘然侧头看他,“你又没有见过我抽烟,怎么一副恭喜我回头是岸的样子。”   糜知秋圆了不知道多少个漏洞了,眼睛都不眨,“看面相。”   结果夏炘然也同时说了这三个字,几乎异口同声。   糜知秋笑了起来,换了个借口,“因为你和盟主没有说不抽烟,而是说因为我不抽。”   夏炘然点点头,为他时刻保持的推理能力鼓掌,“因为你啊。”   糜知秋不知道他为什么重复一遍,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尾音是摆起的。   夏炘然解释,“为什么不抽了。”   因为你啊。   这么隔着话回答之前的问题好像又自然又违和,糜知秋鸡皮疙瘩悄悄爬起来,怀疑这个人又故意恶心自己,啧了一声。   超响的那种。   即使烟味淡得过分,突触小泡释放出的神经递质依旧努力诉说。   抽烟是讲故事,但说故事的不是烟,而是消耗烟的人,每支烟的情节精彩迭成又七零八落,可惜转个圈便只留空气中灰色的味道变成欲盖弥彰,一点火光燃在眼前。   国内的午后,英国还在沉睡,糜知秋知道他睡醒后会回复,但是总习惯等他差不多醒来的时候再发消息过去。   就和他说借的衣服拍过照了,谢啦。糜知秋一边想着一边翻记录,发现断断续续的聊天记录里,之前几次夏炘然夜里发消息,自己起床后回他,他都能很神奇地回复,明明伦敦应该很晚了。   糜知秋又往上翻了翻,发现大半个月来每一次都是这样。   从来就不是烟取悦人,而是人去取悦烟,扑腾出半个身体奉献给烟雾去踩踏,换取回三分钟的安宁。   糜知秋感觉有一听可乐在耳朵边被打开,气泡噼里啪啦往外涌。   他呼出第三口烟,就好像回到了冬天给夏炘然表演哈热气的时候一样,总有些好笑的感觉。   为什么不怎么晚睡的人,突然为了熬夜把课全选在下午。   会不会是为了和另一个人的时钟多靠近几个小时。 第37章 信   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放纵后的贪欢反而会觉得空虚。   如果划一个边界,向自己劝告到这里为止,那每当逼近临界时,再偷偷后移这条线,会得到更大的满足。   人类的开心常常是这样步步为营的。   比如发现自己变胖了的糜知秋,面对一碗面时。   先说不喝汤,立刻就着汤吃了半碗,接着说不吃完,吃完了又安慰自己才七分饱。   现在正咬着吸管喝饮料。   明明是一顿饭的钱,却好像得到了额外三次奖励。   糜知秋把吸管咬得扁扁的,决定表扬自己如此乐观。   他其实反思了一下为什么体重没有跟着衣服一起减少,觉得一定是因为夏炘然以前拖着他夜跑,让他养成了晚上猛吃的坏习惯。   想明白是想明白了,却坚决不准备继续保持运动的习性。   明明都离开了。   糜知秋非要自己和自己计较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把健康生活直接上升到抵制夏炘然残留的高度上。   他看了看手里纸盒上挂着的吸管,感觉这咬得和塑料片一样,然后嫌弃得挪开眼,偷偷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坚决不承认为什么如此眼熟。   糜知秋变得有些别扭。   他其实不知道这些是因为安心才生出的骄纵还是奇奇怪怪的心理扭成了麻花。   夏炘然的消息要多等三十秒才能回复,自己找他的频率一定要比对方找自己的频率低,这些好像小女生一样的心思,就和人生中第一次发现冬天过后多了几斤肉一样,跟着春天一起降临。   很莫名其妙。   糜知秋踩着地砖上的线,逐步地走回宿舍,整理手机里每一个软件上的红点。   今天舍友下午都有课,难得是他一个人去吃饭。   糜知秋其实喜欢这些偶尔一个人独处的时刻,好像午后的秒针和光都慢慢挪动,玻璃晴朗,橘子辉煌。   学校里的樱花算准了日子,开在了三月。猫咪是最会挑场景的模特了,夹道的梧桐,它单单选了粉色的那一棵樱树,安静地蹲在那里梳理自己的毛,然后突然像美人卧床一样侧倒,舔起了肚子上的毛,腿高高竖起,橘色的毛,像个鸡大腿。   糜知秋的比喻总是很极端,要么浪漫要么很有食欲。   他还记得以前夏炘然和他吐槽,“猫一定是在偷偷兼职揉面师傅。”   夏炘然把脸埋在猫热乎乎的毛里吸一口。   “不然身上怎么全是米的味道。”   糜知秋点评猫踩奶的姿势,“确实是,力道均匀,方便让面团疏松多孔。”   夏炘然看了看猫正在陶醉地踩空气,爪子一松一收,突然警惕起来,“你说会不会猫其实体内住着一个大叔?”   糜知秋安慰他,“都亲了八口了。”   何必这时候诅咒它被大叔附体。   坐在树下的猫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他心里在偷偷诋毁自己同伴的真实身份,抬头看了看靠近的人类,高贵地绕了个圈,转到树后不见了。   糜知秋继续低着头清理软件上的红点,发现未读短信有几百条,火速删除。   结果刚清完,又有一条新短信跳了出来,是邮局提醒自己有信件未拿。   糜知秋想不到什么人会给自己寄信,刚准备删了,又觉得自己下午正好没课,也该绕个路去消消食。   前提是他认路的话。   学校的教学区对他来说是个迷宫,藏在教学楼深处的邮局更是只路过时见到过。   他礼貌地问同学邮局怎么走,对方很抱歉地朝他笑,“对不起,我也是大一的。”   糜知秋噎了一口气,没好意思纠正别人。   路痴最后终于靠热心群众的帮助到达了目的地,这倒是糜知秋第一次来学校的邮局,桌子上摆的全是邮政快递成绩单和文件。他找了一圈没看到自己的名字,正想问人,发现台子上有个盒子,里面全是信件和明信片一样的东西。   一直错拍的节奏终于搭上了他的脑回路,明明刚才还在脑海里转了一圈的夏炘然被他忘个干净,这时重新登场。   他本能地意识到,这是谁寄给自己的。   放在盒子里的明信片就像一个个敞开的故事,翻过去看署名时总是不小心在意到其他内容。每一张都笔迹不同,图案缤纷,戳上去的印章恣意,千里迢迢奔赴到到这里,静静地挨在一起等待。   属于糜知秋的这一封非常好找,因为寄件人的地址是英文的,邮戳也格外特别。夏炘然的中文和他人一样,行云流水,朴茂工稳,英文却方方正正的,似乎很担心邮差看不清楚。   明信片没有拆开的过程,糜知秋拿到手里就不小心看到了第一句。   “我不知道一封信从英国寄回去要多久,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寄到的第一封信。”   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虚地走到门口,才继续往下看。   “官方说一周会到达,网上的答案却有的长到一个月。   总之这是我来到英国的第一天,我的楼下有一个红色的邮箱,就像最容易买到的英国纪念钥匙扣上的那种电话亭一样红。   所以才选了这一张。”   糜知秋翻过来看了一下,看到背面的图案是大街上的一个红色电话亭,一看就是英伦的味道。他笑了一下,感觉夏炘然图文结合的很到位,然后又翻过来继续读。   “以后我每一天都会往那个邮箱里里放一封地址是学校的信,希望邮差大哥能准时将它送到未来的你手里。   准时大概就是希望它们能按日期依次到。   我应该会每天都写,但你可以攒几天再去拿一次,毕竟宿舍去邮局的路太难记了。”   最后一句话的嘲讽意味太浓重,糜知秋啧了一下嘴,又因为他预言得很准,忍不住提起了嘴角。   “你要是有空可以给我回信,微信发给我也一样,毕竟你写得一定比我好,也要让我瞻仰下艺术家的文笔嘛。   就是最好把我写了什么拍给我看一下,我怀疑隔太久自己都不记得。”   写到最后,大概是因为地方不够了,字变得小了一点,就好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瑟缩在最后一行。   糜知秋低下头看得很清楚。   “你说过,只有文字可以日夜颠倒地去往正确的地方。   我也这么觉得。” 第38章 对话   糜知秋看完后的第一反应是把明信片翻了过去,将有字的那一面摁在衣服上。似乎那些字遇到阳光久了,就会自己把自己念出来。也好像暴露在空气中久了,就会和那些开心一起蒸发掉。   他先是吐槽了一句夏炘然真会,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坐在那里整理东西的兼职生,不知道为什么总错觉他们可能看过这些内容,毕竟没有信封。   又没有什么偷偷摸摸的内容。一个严肃的小糜知秋在内心里和另一个把头恨不得埋到地里的小糜知秋说。   埋着头的小糜知秋捂上耳朵,说你不懂。   大概是内心戏太足了,糜知秋有些尴尬得移走视线,盯着地板终于抑制住了翘起的嘴角,发了会呆,重新走回了邮局。   他和陌生人讲话时总是显得清冷,和前一秒的自己判若两人,但声音很温和,“请问这里能寄明信片吗?”   本来低着头的女生抬头看了他好几眼,“能的,寄到哪?”   糜知秋背着光,声音全落在了阴影里,“对了,有卖明信片的吗?”   她伸手指了指外面,“隔壁文具店就有。”   大概是这个决定过于突然了,他买完一沓学校的纪念明信片,还买了一支笔,蹲在走廊里,倚着墙开始回信。   第一句是他最心心念念的,“我,一下就找到邮局了。”   写完后又觉得有些刻意,他好笑地想,如果是手机打字,这时候估计就删掉了。其实他可以选择重写一张,纸盒里的明信片估计够他用半个月,可他咬了一下笔盖,又继续写了起来。   “就像你写第一张明信片起都没和我说一样,我也不准备告诉你我回信了。试试看谁先好奇对方到底有没有看到。”   这么说有些嗔怪了,这一次糜知秋终于有点嫌弃,在这句话上拉了一道横线,然后抽出了新的一张。   他稍微打了一下腹稿才开始写。   “邮局很好找。只要收到明信片爸爸就会给你回信,让你在异国他乡也感受时刻来自祖国的温暖。”   他顿了一下,想着要不要也学他说点文绉绉的话,落下笔却变成简笔画,一只坐在那里的猫,尾巴圈起来挡住了爪子。   “这是樱花树下的猫,希望你可以在我精湛的画技中想象到樱花开了的样子。”   他填上了地址,然后认真地落款。   糜知秋。   如果用力捂住耳朵,就能听到很多声音,像在一个洞穴中,隐隐约约的模糊噪音中夹杂着心脏的声音,脉搏的跳动会通过耳朵震动到掌心。   糜知秋写东西的时候喜欢捂着耳朵,自己压低声音呼一口气都会格外响,像被磨砂纸蹭过一般。最近他看东西也染上了这个习惯,那些浅浅的笑声和叹息般的呼吸都被放大了很多倍。   夏炘然的明信片不是每天都按时到达,有的二十多天到,有的半个月就来,似乎是一群不守时的客人,有一次他甚至同时收到了三封,疑似是哪个邮差偷懒了,攒了好多信才开始干活。   所以夏炘然的生活展现在他眼里也是乱序的,第五天的他已经在床上睡成了摊饼,那个第三天还在认真搬床垫的他才到来。中间有一次他把两张明信片放在一个信封里,内容很明显是前后分开来写的。   第一张上他在说去格林威治的路上下了大雨,第二张却完全是在唠嗑。   “今天邮差大哥敲了我的门,和我说这张明信片超重了,要再补一磅。   我猜是因为这次的字比较多,墨水重。   所以为了以后可以敞开写,决定全部贴两磅的邮票。”   上面很财大气粗地糊了四张一磅的邮票,在国内都够吃一顿饭了,糜知秋笑了一下,把之前几天的明信片也一起放进了这个信封。   文字书写和网上聊天很不一样,即使语音也无法替代。   手写的字有感情,缓慢地思考字体更端正,开心时显得潦草。有一次连写了三个错别字的夏炘然画了一个哭的符号在边上,然后认真地在错别字上画个圈,标一个猪尾巴,示意删掉这个字。就和小学生标准修改示范一样,明明画一杠就能解决的事,搞这么大阵仗,绝对是故意的。   夏炘然还认真解释,“每一张明信片都是认真选的,独一无二,我就不换了。何况那么贵。”   糜知秋笑了一下,当作没发现他装可爱,明明邮票都够买几张明信片了。   可爱这个词似乎并不适合夏炘然。   可他只要见到糜知秋就会笑,不管听到他说什么都容易笑。那种时候糜知秋就会忍不住说些故意的有趣,让他再笑弯眼睛。   糜知秋提笔写,“我就很舍得换,毕竟同样是一英镑,你买一张,我买一盒。”   写下来的字是没有人答腔的,可是糜知秋知道,夏炘然看到了会笑。   长篇的,通过思考写下来的文字,永远不同于短时效的对话,以前在学校的时候,糜知秋都觉得他似乎已经和夏炘然说了太多话,每天就剩下饿不饿还需要再重复一遍了,可是真的写起了信,他才发现他们还有那么多没有聊的事情。   夏炘然最新的明信片上是一个双层公交的图案,背面的内容第一句话显得格局很大。   他问糜知秋,“你小时候有梦想吗。”   一副演讲的架势。   但是书信除了被人看,还有自己和自己对话的部分,没有人会回答的,内容很顺畅地继续了下去,“我小时候就很想要开双层的巴士,那时候我一直以为科技的发展会让公交车的层数越来越多,长大了就会有八层的巴士,老了之后就会有八十层的公交。   结果现在连双层的都没有了。   不知道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   糜知秋读到这张明信片时,第一反应是愣了一下,但似乎面对文字,他总是变得格外坦率,按他平时的性格,大概会吐槽夏炘然,“你还挺朴实的。”然后岔开这个话题。   可是信是一个思考时间足够,也逃无可逃的载体。   糜知秋很少有这么认真回答的时刻,想到了什么就写什么。   “想要能延续所有幸福的时光。”   他条件反射地先自己吐槽起自己。“   “也许很抽象,但我在所有自己幸福和别人不幸的时候,都这么想。”   明明字迹很流畅,他还是甩了甩笔。   “我可能小时候不爱说话,所以就想得多。   我发现一直吃巧克力没有那么开心,但是隔很久吃第一颗巧克力特别开心。   那时候我还不能表达出来,但隐约明白,拥有长久的持续的开心是很厉害的事。   要有拥有它的办法,还要有感知它的能力。”   明信片装不下太多字,但他突然有很多话想说,把最后一段挤得满满。   “我曾经想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唾手可得,可我想拥有的东西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难。和别的小朋友不一样,我小时候的梦想其实很务实。”   “可这个梦想居然只有小时候才能完成。” 第39章 夏令时   女生从这个男生走进自习室起就注意到了他,单肩背着包,头发带了一点自来卷,坐在靠窗的地方,微微躬着身子写着什么,刘海温顺地落下挡住了眼睛。   她心思不在书上了,后悔自己今天没好好化个妆,又怕没有下次机会,在心里想象了好几次场景,终于鼓起勇气跑去自动贩售机那买了一罐咖啡想送给他。   重新走回自习室的时候,那个男生正拿起手机在打字。窗户外窜进来的风抓着他翘起一些的头发摆动,不知道是不是阳光太甚,他的轮廓都模糊了。   就像看到美人鱼化作泡沫时的心悸。女生看到那个看上去很冷淡的男生侧着头贴在手机上听了什么,然后突然笑了一下,脸颊上凹下一个浅浅的酒窝。   即使根本没有人知道她原本的心思,她还是有些慌张地把咖啡藏到了身后,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变得很柔软。   她想,这个男生一定已经有很喜欢的人了。   糜知秋不仅有冬困,还有春乏,最近每天去邮局绕完一圈,如果没有课就会在自习室写会作业。但今天给夏炘然写完明信片,他难得地厌学,连包带作业,一起压在屁股下面,在草稿本上乱涂乱画。   小时候的愿望这件事他从来没有和人聊过,或者说如果不是一个必须要回答的语境,他大概会直接说没有。   毕竟没有梦想也不是什么罪过。这个世界最爱用梦想做口号,但大部分人都是没有热爱地生活着,提起小时候想做的事,即觉得可爱又好像飘渺。   他对幼儿园的印象大部分都是拉小提琴,剩下的就是难熬的午睡,老师一人给一片的水果或者唱种太阳还有洗澡歌。那时候别人问他,你长大想干什么,他就会认真地说,不拉小提琴。   糜知秋总是爱很冷静地抽离出一件事,作为旁观者去判断,所以直到长大他才模糊地明白以前的自己真的想要什么。也许是因为过于敏感,他反而太注重那些细枝末节的感受,总后知后觉那些一眼就能看到的答案。   就像他刚才忙着用字塞满了一整张明信片,满脑子都是真实的表达,放下笔了,才意识到自己在推心置腹地说着真心话。   那些本不会与人说的真心话。   糜知秋认真地仿佛在草稿纸上推算什么厉害的题目,下笔却是写了好几排“哈”,整张纸都好像长着嘴在笑,唯独他没有表情。   手机就是在他写到第五排的时候突然亮的。   夏炘然好像起得比平时早,但开头第一句话就让人一头雾水,“你知道吗!”   糜知秋算了算自己寄明信片的日子,只回复了两个字,“什么?”   夏炘然发了锁屏截图过来。   糜知秋看了看他的初始壁纸,感觉好像说的不是明信片的事,也不像是买了新手机,只能眨眨眼睛,“壁纸很好看?“   夏炘然又给了一个提示,“今天是三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然后似乎想象到了对方一脸懵的样子,主动揭晓了谜题,“英国的夏令时开始了。”   糜知秋没反应过来,“就像我们的春分?”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反问有点离谱,夏炘然这次回复得有些慢,糜知秋正准备上网查一下,对方直接发来了语音过来。   白色的对话框像云朵飘浮在那里。   糜知秋调低了音量,摁一下播放就赶紧把耳朵贴上去。   大概是在走路的原因,背景音有一点点嘈杂,夏炘然浅浅的笑声在耳朵上轻轻挠了一下,“夏令时的时候,英国的时间会往前调一个小时,就是说时差变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糜知秋调低了音量,他的声音就像羽毛一样轻轻晃动。   “我和中国现在只距离七个小时了。”   我和中国这几个字因为说得断断续续,落到糜知秋耳朵里就好像在说,“我和你只差七个小时了。”   糜知秋感觉他是故意的,心里偷偷啧了两声,回复他,“那恭喜你,熬同样的夜,睡更晚的觉。”   他又看了看那张夏炘然发来的照片,然后给自己的锁屏界面也截了一张图。   时间在永不停息地匀速奔跑,唯独三月末扳动了一个小时,糜知秋回想起了夏炘然那张说去格林威治的明信片。   落款前的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期待四月。 第40章 倒春寒   这个城市有四个季节,火炉般的夏日,倏忽而过的秋,没有暖气的寒冬,还有刚闻到味就消失了的春天。   糜知秋刚刚脱掉棉袄,才看了两天春光,就穿上了短袖。   小时候他还以为四季就是这样分配的,夏天和冬天的夹缝中生存着一点舒适的日子,直到后来他才知道有的城市是四季分明的,有的地方甚至四季如春。他高中时倚在窗户边,看着屋里屋外的燥热,一直觉得以后他会去个有春秋的地方生活,只是没想到大学还是留在了这个城市。   盟主来了这里第二年,已经体验过一次季节的循环,夏天才刚冒出影子就开始哀嚎,“感觉刚挺过比北方还冷的冬天,新的考验就来了。”   但三十度只是春末的一次恐吓,一场大雨卷着热气一起埋进了土里。   糜知秋喜欢雨天,但那只局限于不用出门的时候,最好是埋在被子里望一眼灰蒙蒙的天,再窝回去进行一场没有期限的回笼觉。他倒不是讨厌淋雨,或者说他很不爱打伞,可是雨水渗进鞋里,每走一步袜子都积压出水的感觉太过粘腻,他宁愿踩着拖鞋直面雨水,让脚趾也出来见见世面。   下午的课因为期中考试变成了答疑,糜知秋偷偷从后门拽着伞溜了,日常跑去了邮局。   邮局那几个兼职的学生都很眼熟他了,其中一两个甚至会和他打招呼,有个男生问过糜知秋每天来找的是谁的信,“女朋友吧?”   糜知秋翻找的动作很流畅,声音淡淡的,“是朋友。”   那个男生很明显不信的样子,满满调侃的意味,“帅哥就是好。”   糜知秋找到了熟悉的字迹,带了点笑把张明信片在那个男生眼前刷一下划过去,然后收到身后。   面对这个和大黑一样自来熟的人,他莫名生出一点欺负的冲动。   “那就,暂时还是朋友。”   男生愣了一下,同样的话这次说得有些忿然,“帅哥就是好。”   说完还拍了糜知秋一下,像是在鼓励他。   春夏交接的雨很特别,空气是微凉的,雨却好像带着夏季的征兆,哗啦啦倾盆而下,落在地上拍打出响亮的嚎叫。这声音如此直白,不同于隔着窗户时模糊的美感。   糜知秋很喜欢在睡觉前听白噪音,森林的,海水的或关于雨的,夹杂着一些随意的琴键声,可是真实世界没有那么动听,走入森林的自己是驱蚊水的味道,雨声潮湿又噪杂,夜晚的海浪过于庄严,让人心生恐惧。   他需要那扇窗户阻隔,才能听出夜晚的安心。   糜知秋走着神,一脚踩进水坑,感觉裤角全都潮了。   邮局回宿舍的路绕了大半个学校,零散分布在学校各处的宿舍门口都是伞,即将打开的伞,或是湿漉漉即将被收束起来的伞。   打伞的人总是很绅士,多渡一步,送伞下另一个人走进屋檐,然后再转过身,让自己上岸。   糜知秋一直觉得雨是上天的馈赠,也是最微不足道的灾难,一把伞就能面对。上天举着桶浇灌大地,顺便也淋淋人类,看着他们本疏离的距离,因为伞而靠拢一些。   明明属于夏炘然的信就在背包里,夹在一本厚厚的专业书中,他却久违地想起自己真的很久没见过他了。   糜知秋低下头,干脆每一脚都踩到积水里,水花飞溅,没人在意裤子的感受。   他一边走着,一边转起了伞,那些或重或轻的雨声都仿佛伴奏,为伞面顺时针的舞蹈打节奏,也像笑声,取笑他的突发奇想。雨歪着飞跃出去,四处落成涟漪。   直到走进了宿舍楼,糜知秋终于发现自己太过幼稚了,有些好笑地叹息了一下。   他把伞抖了一抖,将伞柄的弯钩直接挂在手腕上,单手从背包里把明信片从书里抽了出来。   刚拿到手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这次明信片的图明明是灰色的低调,从邮局那个男生眼前划过时,他却看到了五彩斑斓。   仔细一看才注意到图中央是一辆自行车,上面满满地坠着花,从零零散散地点缀在车后座上一路延伸到前面,就像绽放了所有春天的颜色,花朵堆满了车筐,一朵向日葵被簇拥在那里。   夏炘然选的每张明信片确实都如他所说,选的很认真,好像每一次都有特别的故事。   “荷兰是自行车王国,自行车的数量比人还要多,所以我选了这一张。”   这次他几乎没有讲什么经历,科普了好多东西,甚至遗憾自己不是五月去,因为五月十二日有自行车日。   直到最后他才说了自己,“明明那么适合骑车兜风,却正好生病了。”   最后一句话像是后写上去的,字迹龙飞凤舞,“希望你能早点收到。”   糜知秋一边爬着楼一遍看,读到最后一句话,耳边的雨声好像变得更大了。他侧头看了一眼窗外,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离天空更近了,听到了坠落的声音。   其实他有很多次都觉得见字如见人,他天生冷淡一些,这些好像就够了。   唯独今天,雨声过于惆怅,他徒然生出了一点空落落的感觉,就好像捂起耳朵看雨落。   他走进宿舍,掏出手机给夏炘然发了个表情包,猜到他还没起床,放下手机没有再看一眼,准备去洗个澡换衣服。   走进淋浴间,他伸手在空中愣了一下,最后打开了右边的开关。管道里的水汲取了春雨的凉,带着冷色标志的把手最后只能给予那些低温的触感。   糜知秋仰着头感觉那些水渗进了他的细胞,身体好像也跟着一起降温。   他好像有好多值得想的事情,这一瞬间却很简单。   温度统一了他的皮肤,似乎也在这个瞬间统治了他的想法。   糜知秋闭上眼就像在淋一场大雨。   他有些好笑地想。   生病吧。   我好想他。 第41章 没   水打在糜知秋的脸上,借着水压挤进眼里,让他生理性地感到酸涩。   泪是弱碱性的透明液体,百分之九十八的水,却被赋予了太多别的含义。和感情有关,和条件反射有关。听说快乐的泪水味道淡,悲伤的泪更加咸,糜知秋好笑地想,打哈欠得到的又是什么口味呢。   快乐和悲伤都有声音,孤独和无聊很安静。   哗啦啦的流水盖住了窗外的雨声,糜知秋打完第一个寒颤,似乎渐渐适应了这种温度,干脆关上灯拉开些窗户,放点风进来助力。   这一刻闭上眼,他就像个在瀑布下修行的苦行僧,水拖着头发贴在他的脸上,昏暗的浴室借窗外一点光,印得他的后背玉一般。   洗澡的时候人很容易思索,更容易放空,他用手握住手腕触碰到微弱的搏动,冰凉的皮肤也感觉到手掌心依旧是温热的。糜知秋又打了个哈欠,听到有人回来时开关门的声音,终于关掉了水。   就像游泳后裹上毛巾时会感受到温暖,浴巾就像已经加过温,热乎乎地盖在身上,糜知秋打了个喷嚏,套上衣服。   盟主正埋头脱鞋,“怎么这时候在洗澡,什么灯都没开我还以为没人。”   糜知秋抱着浴巾坐在座位上,“淋雨了。”   盟主看到地上洇出水的伞,抬头瞄了眼,不知道为什么感觉糜知秋今天格外白。他很发散地想,有的人是有光白,没光更白,他自己就是有光黑,没光就和黑暗融为一体。   盟主抬手打开了灯,觉得自己不能思考这么现实的问题。   糜知秋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发现夏炘然还没起床,就打开了过去的聊天记录。翻回到夏炘然写这张在荷兰的明信片的日期,那几天他们两正好没说话,一片空白夹杂在断断续续的对话中并不突兀。   他们说的比写的少。   糜知秋抱着臂趴在桌子上想,怎么会有人快一个月后再告诉对方自己生病了呢。   他拽了一下塑料花的花瓣,看着这朵因为被发现,干脆光明正大放到书桌上的花,抿了一下嘴,思考如何接招这个可疑的撒娇。   思维跟着雀跃飞扬起来又因为犹豫跌了一跤,他把新的明信片放进了收纳的信封,又从侧面翻了翻之前的明信片,各种颜色从缝隙中透出来,似乎在小小的空间里光彩照人。糜知秋像个时空穿梭者,被它们带着去看过大英博物馆的藏品,在爱丁堡的山坡上发了呆,开车两个小时去了温莎乐高公园,那里的一切都是一个个零件堆积起来的。   他本以为夏炘然去了英国,两个人的关系会往前一步或者往后一步,每天定时定点地联系或者从此陷入僵硬的局面,各自抱有负担。   但好像关于他的一切,糜知秋总是去猜测最坏的结果,却水到渠成地拥有比所有想象都熨贴的发展。即使到现在都没有人收到过对方的回信。   和信不同,回信才能组成一次对话,夏炘然是那个发出邀请的人,糜知秋是那个诚恳回答的人,前者没有收到过答案,后者没能看到一次评语。   夏炘然没有问过糜知秋有没有收到信,而糜知秋每天都在算日子,他顺手敲了敲手机屏幕,似乎在敲夏炘然的脑壳,想问问他怎么这么沉得住气。   手机屏幕就在这时亮了。   大概是因为接受到了灵魂拷问的电波,夏炘然发了感叹号过来。   糜知秋没有动,用手指敲了三个问号回去。   夏炘然这次发了整整一排感叹号,表达了足够的震撼。   这倒是很难得,他常常淡定地好像嘴角不可能扬过三十度,句号和问号就能完成所有对话,突然扔过来一打感叹号,倒是让糜知秋挺好奇。   “彩票中奖了?”   他盯着对话框等对方接茬,直到屏幕暗了一个度,才想着可能是刚睡醒的人脑子不清楚,刚准备再发句什么,新的消息就回了过来,是一张图片。   图里是好几张明信片,左下角还有着他们学校的校徽,一看就是糜知秋买的那套。   “好心大哥和我说你邮编写得不对,所以过了这么久才送过来,本来差点就寄丢了。”   夏炘然发了正确的邮编过来,还没等糜知秋回复,手速很快地又发了一条,“好开心啊!”   糜知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盟主刚准备戴耳机,侧头看了看糜知秋,“怎么了?”   糜知秋的笑窝还没退下,认真地说,“好开心啊。”   盟主感觉他今天不太正常,带着伞被淋雨,洗了澡一副冻着的样子,坐那儿玩手机笑那么洋溢。   他干巴巴地学糜知秋,阴阳怪气地捏着嗓子重复,“好开心啊。”   结果糜知秋居然没有嘲讽回来。   盟主这下确定了他不正常。   入睡前糜知秋体温都还很正常,只是脑袋隐隐地疼,猛然打了个喷嚏,还很兴高采烈的样子。   大黑问他要不要喝个冲剂,糜知秋神叨叨地拒绝,“此乃天赐良机。”   盟主像个旁白,用播音腔在旁边诉说着今天糜知秋脑子短路。   糜知秋被宽宏大量附了体,完全忘记了自己拌嘴冠军的头衔,无视所有灯光和声音就准备奔赴梦乡。   他曾经有因为轻感冒变成过猫,那些不科学的没有源头的事只留下了生病这条蛛丝马迹,剩下的那个线索就是夏炘然。   糜知秋突发奇想,那是不是生一个月病就可以环游欧洲了。   人总是会在白日做梦的时候难以入睡,唯独这一次他似乎立刻就找到了睡眠的门,在黑暗中重复地走进那扇门,很容易便睡着了。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金色叶子铺满的桥,鳞次栉比的楼房悬在半空,熟悉又陌生,于是拼命奔跑,想要进入下一个地点。   他不知疲倦地前进,直到睁眼再看窗外,已经是新的一天了。   唯一想要变猫的这一次,他没能成功。   四月的糜知秋兵荒马乱,铆足了劲生各种病,还喝了一次酒,终于用完了自己所有的已知条件。   都没能如愿以偿。   他甚至想过最后一招就是摔断腿了,然后倒吸一口凉气,觉得大可不必。   会变成猫的时候没有去过医院,变不成猫了却主动做了一次体检。   医生和他说,一切健康,体检是个很好的习惯。   糜知秋低着头看报告,只说了谢谢。   寻梦环游记里那片叶子的祝福让主角回到了属于他的地方,夏炘然也为他送过秋叶的祝福。   糜知秋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再也去不了想去的地方了。 第42章 五月   最近糜知秋宿舍沉迷于螺蛳粉,还很不道德地开着门当火锅煮,半个走廊都带着菜来他们宿舍涮着吃。   没有把酸笋扔在锅里是他们对楼里其他同学最后的爱了。   电磁炉里翻涌出浓稠的咕嘟咕嘟声,味道跟着烟气飘散开,糜知秋守着锅感觉自己从来没有闻出过臭味,就像他从没品出榴莲的香。   常常有人说那是因为榴莲太香了,鼻子容易迷失,糜知秋很爱抬这种奇怪的杠,“怎么没人说什么东西太臭了,会误以为香。”   关于味道,人们真的容易抱有很片面而独特的喜欢,他记得以前有个同学说自己喜欢闻指甲缝,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还有这种味道,也是从那时候起他突然一下变得不爱说不喜欢什么,也变得爱说喜欢什么。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所有奇怪的事都是从自己角度得到的答案罢了。   他咬着筷子问大黑喜欢什么味道,然后在锅里找这群土匪还留下什么。等他千辛万苦捞到了菜叶子,大黑都没有回答。   糜知秋侧头看了一下,发现大黑在碗里戳一块肉,半天不放进嘴,就伸手拍了一下他脑袋,“觉得要珍惜最后一口肉,不舍得吃?”   大黑抬头看了他一下,眼睛里好像什么都没有装,又好像盛满了晃悠的感情。   糜知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回想起刚认识他的时候,总感觉下一秒他就要哭了,有点讷讷地问,“那我把这片叶子让给你?”   久病不治的患者会拖着肿瘤去求助遥遥无期的中医。疲倦的人也是,他们抱着一腔浓稠的烦恼,四处也找不到存放的地方,就无助地寻问归来的人,那些人怜悯又感同身受,只好倾囊而出,晃了晃手里长方形的烟盒。可是这么小能装下什么呢。   这是糜知秋第二次点烟,只不过这次烟诉说的是另一个人的故事。   大黑总是那个很主动打开话题的人,可是糜知秋举着烟看它燃了小半截,大黑还是安静地像轮船上的排烟管道,只有呼出浑浊的气时才发出一点声音。   风的形状是靠烟描绘的。   糜知秋干脆不看他,重复了刚才的问题,“你喜欢什么味道?”   大黑咂咂嘴,“喜欢闻巧克力,特别是便宜的那种。”   这挺像一个他说出来的答案,糜知秋趴在窗口主动说,“我喜欢地下室的味道,那种潮湿的好像发霉一般的味道。”   他似乎回忆了一下,“就像别人清晨起床时觉得空气特别清新,我走进停车的地下室会猛吸一口气。”   大黑笑了,然后似乎因为业务不熟悉,被烟呛了一下,“唉。”   他叹了一口气,“可能我和深沉没有什么关系,再想哭都容易因为一点小事笑出来。”   糜知秋挥挥飘过来的烟,像无影手一样打散了它们,“这不是很好吗,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大家都很喜欢你这样。”   这大概是从他嘴里能听出来的,最接近夸奖的话了,大黑莫名很感动,揽着他的肩膀像赖皮狗一样呜一声,“糜糜好温柔!”   糜知秋有点嫌弃,蹙着眉拍开他。   大黑像个落幕后安静下来的喜剧演员,明明前一秒的笑容还挂在脸上,脸上却被窗外的光打出了阴影,“你知道我为什么大半年都没有再失恋过吗?”   糜知秋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   大黑把烟又咬在了嘴里,“因为单相思是不会失恋的。”   人们在不准备抽烟的时候是不明白其他人类对于尼古丁的向往的,这泛着苦味的东西到底靠什么吸引古往今来的人献出肺部的?但当他们受到无数前辈的蛊惑,也开始幻想这个小小的盒子便是解忧药时,承载着二十个圆柱头的容器便成为了潘多拉的宝盒,他们在黑暗深处期盼着被一支卷烟拯救。   大黑的这支烟就像一颗被慢慢含化的糖,不到最后一丝甜消失,他都不去舍弃。   糜知秋是那个围观烟雾的人,看着大黑那些表面上金光灿灿的快乐随着烟走到尽头,重新被穿戴起来,就像看到拉开帷幕时,主角会带上的笑容。   他和大黑说,“你的周期是三个月,等到下一个三个月就好了。”   大黑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学生,“糜知秋同学,你的问题就是总想靠时间解决问题。”   他把烟头像投篮一样扔进了垃圾桶,然后突然又喊了他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呛了一下,大黑的声音有一点点哑,好像带着不符合他的温柔,“抓住幸福是需要时机的。”   自己好心安慰,却一下被说教了,糜知秋有些好笑地低头,却乖乖说了嗯。   命运太调皮了,会让人在稀里糊涂的时候不断去确认,又会在得到答案的时候突然收手。   糜知秋那些随遇而安和得过且过的特性,很快就让他放弃了变猫这种不科学的捷径,他很乐观地变成了数着倒计时的选手,每天起床就在脑海里戳破一个气球,幻想到啪的一声。   他还记得五月刚到的时候,他给夏炘然的回信里写着,“所有人都喜欢五月,有人说世界末日一定不会在夏天,那我就期待世界末日在五月。”   夏炘然这次的回信他迅速就收到了,因为是微信回的,“你过几天就不能再寄回信了。”   糜知秋当时在忙着写毕业晚会的策划,没反应过来,“怎么了,你们那儿邮局罢工了?”   他总感觉欧洲人热爱罢工抗议,并且把这份偏见无差别地投掷在了认真工作的英国人身上。   夏炘然没有纠正他,“我怕我收不到,毕竟我快回来了。”   糜知秋看着屏幕眨了眨眼,第一反应是,“所以你从哪一天停起。”   夏炘然的语气就好像笑了,“我为什么要停,我可以寄到回来的那天啊,你又不是收不到。”   糜知秋短路的脑袋终于焊上了,干巴巴地回复,“太有道理了。”   后来那份策划被驳回了,原因是离别的毕业主题不能那么欢乐。 第43章 他回来了   听说养成一个习惯需要二十一天,一开始糜知秋累得怀疑自己撑不到这个周期了,课程表像俄罗斯方块游戏的底部,图案互相镶嵌,严丝合缝。毕业晚会是这个学期最大的活动,糜知秋感觉自己的专业课是用来学习的,通修课则用来忙临近的晚会,久而久之好像斯德哥尔摩症犯了,被这种工作和学习无缝连接的充实日常打动了。   终于周末空闲下来,许桐问他要不要出来吃个饭,他还义正严辞:“怎么搞的部长,你居然带头不务正业。”   许桐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不配吃个饭了,噎了一口,突然想起来问他,“马上换届了,你准备竞选一下主席团吗?”   主席团的竞争来自于这一届各个部门的部长和副部长,许桐对此没有什么意向,有点好奇糜知秋这么带着整个部门发光发热,准不准备争取一下。   糜知秋头摇得特别干脆,手也摆起来,全方位表达出拒绝。   许桐没想到他这个态度,有点惊讶,“为什么啊?”   糜知秋想,夏炘然这个学期都不在,之后估计也不会留在学生会了,回答倒是毫无关系又信手拈来,“就不当第三年免费劳动力了。”   这个算法听上去显得进主席团的人都是大傻子,许桐笑起来,“还好只当了两年。”   但其实毕业晚会的主题不管定成什么样,最后都是一个套路,舞蹈唱歌小品夹杂着走秀。准备期间的最后一个周末,他去市区敲定租赁服装的订单,忙里偷闲的时候他总爱选最缓慢的方式,抛弃了快捷的地铁,非要做个公交转车选手。   公交车的后排其实更加吵杂也更加颠簸,但他喜欢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在晃悠的起步中,走过窄窄的通道,然后扶着椅子转身落座,小时候他只觉得这样没有人会在身后看自己,而他是那个观察者。这几年倒好像只是习惯了,偶然会回忆起高中的座位,感觉可能是自己对倒数第二排有归宿感。   夏天逼近时,连光都显得活泼,糜知秋从包里找出刚在邮局拿到的明信片,像个看胶片的人,把它举到空中,让纸张被光稀释一点厚度,只显得文字更清晰。   明信片里的夏炘然还在过春天,似乎是个很冷的春天,他说所以这里的窗户都那么小,那么厚实,因为大家要储存热度。   糜知秋打开手机查了查温度,发现伦敦连夏天都是清一色的最高温度二十,突然生出了一点羡慕。   糜知秋不讨厌夏天,就像他不讨厌雨天一样,如果能拽着被子框起空调房间里的自己,他倒是格外喜欢夏天,西瓜游泳冰激淋,不管干什么似乎都热气腾腾。糜知秋翻着手机,看到夏炘然在豆瓣里昨天刚记录了一部电影,是很老的片子了,评价是“确实”,他有些疑惑地看了下自己的评价,和夏炘然的一样言简意赅,“好看”   似乎从写信起,他们两就没怎么聊过天了,非要飞鸽传书打哑谜,在豆瓣上隔空对话,糜知秋后来想去修改了断背山的评论,结果发现夏炘然改过了评价,换成了“会有的。”   反正都没有结果。   要结果干什么。   会有的。   太过平铺直述,反而有了种让人什么都能解读出来的感觉,这场为期三年的,夏炘然和他自己的对话,最后的结局是糜知秋保留评论,为另一个人留下了最开始的言论。   明明是复述了一遍对方的内容,最后却好像变成了一次简短的对话。   转专业的崩溃不止于跑教务处和满满当当的课程表,还有两门课期末考试时间冲突造成的翻车,糜知秋问了一圈都没有人遇到过这种事,还以为必须要选一门补考了,没想到靠一己之力纠正了学院考试时间表的小bug。   糜知秋作为宿舍里考试最多的人,莫名得到了感恩戴德的快乐,直到回家那天妈妈难得来接他,问他考的怎么样。   他第一反应是,“可喜可贺,全都考上了。”   糜知秋妈妈也不知道考上了是什么情况,但还是很捧场地恭喜他。   夏天就这么潦草地开始了,也没有人知道夏天的边界在哪,多少度是夏天,对学生来说这件事很简单,无关日历,暑假的第一天就是夏至。   属于糜知秋的夏至和属于夏炘然的差了五天。   夏炘然似乎也是这两天考完试,还有闲心问他“我的自行车还安好吗”,糜知秋思索了一下,发现自己把它留在了宿舍楼下,回家时完全忘记了这个事,有点心虚地回答,“它在学校过得很好。”   暑假的前三天,糜知秋仿佛变成了冬眠的人,天天赖在被子里,偶尔拱出来就会被妈妈拖着一起拔杂草,那种草很神奇,就像给小朋友准备的玩具,明面上只有一个嫩绿的头,拽起来却很轻易,能从地里拖出一个干净又细长的根。糜知秋妈妈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名字,但是看他似乎是个可塑之才,有成为第二个园丁的潜质,晚上又拽他来看花园里长出的蘑菇。   那种指头大的蘑菇听说会在黑夜里灿漫,在白天枯萎,日复一日。学名叫鬼伞,叫鸡腿蘑,叫狗尿苔,因为习性,因为形状,因为传言狗狗看到了会朝天上撒尿。   糜知秋倒是不知道自己家里还有这么些住客,感觉很有意思,就拍了视频发给夏炘然。算算日子,那是夏炘然离开伦敦的前一天,按他那只知道把东西一股脑塞进箱子的习惯,八成正在苦恼收纳的问题,所以一直没回消息,糜知秋就猜他有点忙。   可是一直到第二天,对话框都没有动过,糜知秋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知道要发生什么。   似乎夏炘然特别喜欢这样的出场方式,如约而至的或者路过般随意。   他和糜知秋说自己到了,糜知秋就又推开那扇窗户,看到他还是骑着那辆自行车,满车筐的花,仿佛要溢出来一般生机勃勃,簇拥着一支向日葵。   糜知秋第一次觉得夏天不是随着暑假到来的,是跟着夏炘然从英国回来了。 第44章 溺水   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脑海里总有很多文字的选项,他们会挑一个不咸不淡的给人看看,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糜知秋的第一反应是,不是应该还在飞机上吗。   第二反应是,行李呢。   脱口而出的问题却是,“你特地去拿了自行车?”   许久不见的普通朋友需要寒暄,聊聊旧事说说问候才能找出那些熟悉的磁场,可是太过亲近的人似乎不需要记忆的框架,时隔多久见面都好像只隔了昨天。   夏炘然似乎没想到他的重点是这个,笑了起来,“怎么能把它一个人留在学校过暑假呢,多可怜。”   糜知秋想吐槽他还挺会拟人,摸了摸鼻子,又找到了新的重点,“你怎么没买回家的机票?”   其实他想问的不是这个,但好像问题太过复杂,答案又可能过于赤裸裸,委婉这个特征非常难得地回归到他身上。   夏炘然倒是主动交代了细节,“我把行李寄存在机场了,毕竟飞到这里的机票便宜。”   等于没有回答。   便宜的部分估计也就够他买高铁回家和打车的钱,更不够支撑付出的额外时间和来这里的理由,但糜知秋却没有细究这些蹩脚的表达,而是调侃他,“所以你来投奔我,准备再省个住宿费?”   不远万里地特地早回来一天,买了到这个城市的机票,然后跑去郊区骑回来一辆自行车,夏炘然旅途漫漫,最后却像很高兴被猜错了答案一样,说了句bingo。   很久没见到他了,糜知秋似乎在久违里突然一下感觉到夏炘然的变化,之前他说英国剪头发太贵了,所以自己狗啃般剪了一次,大概是又长长了,头发柔软地错落着,不知道是不是日不落帝国的紫外线也更强一点,皮肤似乎变得小麦色了一些。   重点描述或细枝末节都显得繁琐和不必要,糜知秋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没有太多雀跃,大概是因为没有等待过他来,所以连数倒计时的那种期待都省略了,唯一的反应是夏炘然真的挺好看的。   夏炘然说没吃过,然后就拍了拍后座,“走吧?”   好像是邀请又好像是理所当然的约定。   这一切都很无厘头,本来还应该在伦敦机场的人,出现在了面前,而糜知秋还穿着拖鞋就被自行车载走了,不知道目的地。什么都没有解释,也什么都不需要解释,阳光滚烫地落在手臂上,空气因为速度变成了风,路旁的人都回眸打量他们,因为那些花太过显眼,花瓣被风摇摆得颤动。   在夏炘然出现前,糜知秋没有过什么心事,好像见到他之后,更是什么也不用想,只有中间的那一段百转千回。他脚趾尖努力扒着拖鞋,很担心路上发生什么不测,就要光脚走路了,下一秒又为不知道自己会去哪感到好笑。   夏炘然背对着他大声问,“笑什么?”   糜知秋答非所问,“买那么多花干嘛的?”   正好是一个路口,夏炘然停下来抓了一把头发,“遇到花店就买了,当时在荷兰我就想这么干,感觉挺大自然。”   糜知秋又笑,“感觉我们像落荒而逃的偷花贼。”   那些花没有任何包装,就野蛮生长在车筐里,杂乱得生机勃勃。   夏炘然晃晃头,头发甩动间不小心碰到了糜知秋的脸,“这可是花了一晚住宿费的钱呢。“   糜知秋拍拍他的后背,“我家床给你报销。”   其实糜知秋关于去哪无所谓,但有很多设想,已经接近傍晚了,他本来以为八成是去吃个饭,确实他们也去买了吃的,只是没想到夏炘然是外带,然后提起来麦当劳的袋子晃了一晃,两个人跑去了公园。   这个城市到处都是景点,当地人不用脚掌丈量一下,估计都不知道每走百八十米,路标上就会出现一个新的名胜古迹。糜知秋从来没有如此缓慢地巡视过这几条街,傍晚的树变得更加浓郁,似乎晃一晃就会滴下叶子。夏炘然带他来了国家公园,糜知秋第一反应还以为自己会错意了,直到夏炘然买了票,他才确定是真的准备在景点穿着拖鞋吃麦当劳。   “上次我来这里还是初中春游。”糜知秋不知道从何吐槽起。   夏炘然递给他一张票,“这不挺好的,隔了五年你肯定不记得了,正好重温一下。”   糜知秋低头看了看门票,仿佛怀疑自己是被当地人拉来参观的游客,有点错位的感觉,“你怎么突然想来这里。”   夏炘然指了指自己,“因为我是来玩的啊。”   糜知秋突然回想起了他曾说过的词,你的城市。   明明还没有走进园区,似乎是因为这里树木丰茂,空气都和湖泊一般是清澈的。   糜知秋摸来了园区的地图,问他想挑哪个宫苑进餐,夏炘然认真看了一圈,说他更喜欢这片湖。于是他们租到了最后一个时间段的小船,两个人面对面的踩着脚踏板,船摇摇晃晃地前进,让人错觉自己在一边吃高热量食品一边减肥。   糜知秋突然想起来,“不是说从国外回来都会很长一段时间不想吃西餐吗?”   夏炘然转了一下方向盘,“如果一直点外卖的话可能是的,但我们租一个房子的人会一起做饭。”   他含含糊糊地说,终于把那一口咽了下去,特别认真地说,“但真的想吃火锅,撕心裂肺的那种。”   这些都是小小的明信片装不下的日常,糜知秋没有听过,第一反应是他们两不用再跨越那么久才能对上话,本来想吐槽他可怕的形容词,说出来的却是,“你还会做饭啊?”   夏炘然笑了一下,“自从你点拨我要洗刀之后,我就变成了优秀的厨房打杂。”   糜知秋假装听不懂他还记得自己当初的嘲讽,给他鼓鼓掌。   其实他很喜欢听夏炘然说那段时间的事,他知道夏炘然去过哪里,但不知道是和他新交的哪个朋友去的,就像他知道了夏炘然现在想吃什么,但依旧好奇那时候他们在合租的屋子里喜欢吃什么菜。人的好奇就是这样,支离破碎又方方面面,抬头让人足够去往宇宙,低头便想探索对方的内心。   结果他还没有问,夏炘然突然指了指他的头发,说那里沾了东西。   糜知秋摸了摸刘海,用询问地眼神看了看他。   夏炘然站起来,探过身子,船并不大,一点重心的转移都让糜知秋错觉他这一侧的船埋进了水里一寸。   他比划着让夏炘然小心,“船会翻的。”   夏炘然看着他,像是很认真的思考了,脚又往前迈了一步,“我一直是溺水的人。”   夕阳适合放在楼房搭构成的画框里,但更适合浮在水面上,层层叠叠的红和橙像颜料洒进水里,互相融合,像油彩一条条抹在水面上。   糜知秋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很认真回答他,“可是水好脏。”   夏炘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笑了起来,乖乖坐回去,“也是。”   一颗星星刹住车,没来得及赶上夜晚,掉进了湖里。   扑通的一声。 第45章 碎片   他们大概是最不理智的消费者了,买了张全价票,却只踩了半个小时的船就迎来了闭园的时间。   夏炘然被批评了消费观,就认真问他,“那我们接下来去哪里比较理智?”   糜知秋一拍掌,“吃火锅啊。”   于是两个刚吃完快餐的人,又骑着车像逛巷子一样,也没有找店,就往繁华的地方去。上一次糜知秋坐在他的车后座还是冬天,自己把自己蜷起来,生怕漏进一点风到领子里。   可能夏天和自行车就像是天生的搭配,提到自行车糜知秋就会想象到夏天,在海岸线上转过一个弯,闻到海的味道。这还是他第一次坐在车后座体验夏天,伸出手感觉到风撞在手心,就像摸到丝滑的水流。   他们仿佛做了一个随机的数学题,遇到哪条街车多就骑到哪,看见哪家火锅店好看就走进去,好像也没管吃不吃得下,铺了一桌子的菜。   糜知秋说,“是不是感觉到了祖国的温暖。”   即使火锅和夏天都热气腾腾,但空调开得太足了,喷卷冷气让还没开始吃的糜知秋抱着臂。   夏炘然笑起来,“你这也太没有说服力了。”   大概是出于某种对辣的向往,夏炘然选了最辣的那一档,直到回去的路上糜知秋都没缓过劲,好像吃一口风进去,口腔才能借着那么点凉意清醒一下。   辣是痛觉,和酸甜苦咸不一样,但即使如此,人们各异地去偏爱味道,也去喜欢关于辣的痛。   辣椒素是一种生物碱,督促着神经细胞温度增加,产生一种触电的错觉。这些刺激层层递进,最后传递到大脑,用内啡肽让人快乐。内啡肽和多巴胺不一样,隔着四季重新见到夏炘然的今天,快乐是内啡肽的,而被他用自行车载着,拎着拖鞋晃脚丫,快乐是多巴胺的。   关于夏炘然的开心形态各异,大脑告诉他这都有根可循。   回到家的时候有些晚了,糜知秋父母欢迎完夏炘然就回卧室睡觉了,糜知秋干脆搬着桌子凳子和西瓜就去花园。   夜晚会有露水的味道,虫鸣是独属于夏天的。他从小看电视剧就发现日本人会坐在走廊一样的地方从井水里拿西瓜出来切,从屋檐下往外看,头顶有月亮。后来才知道这种设计在中文里叫缘侧,是一种灰色的地带,是屋檐下的架空。他很喜欢那种俯拍视角下,大家一起从坐在缘侧往外看烟花的场景,所以邀请他爸妈一起去花园吃西瓜,伪装一下这种浪漫。   糜知秋爸爸拒绝地非常彻底,“花园有蚊子。”   但是夏炘然人在屋檐下,必须要听他安排,跟着他一起喂蚊子,认真地切着西瓜。   糜知秋托着腮给他指指草坪,“那个视频就是在这里拍的,今天早上我还注意了一下,鬼伞真的白天就消失,现在又出现了,好神奇。”   夏炘然侧头看了一眼,郁色的草丛里像落入了一颗颗奶色的珍珠,是圆鼓鼓的饱满的蘑菇,“所以狗看到了真的会向天上撒尿吗?”   糜知秋思索,“那明天要和邻居借只狗试试了。”   夏炘然好像是真做了几个月厨房的下手,切的瓜变得漂亮了很多,每一片都厚度均匀,圆圆的一个扇形。   糜知秋握了一片在手里,咬住最甜的那个尖,看着切面上拽着果肉不肯掉下来的西瓜籽,开口问了夏炘然,“你为什么说你一直在溺水。”   夏炘然用纸擦了擦刀,像个无情的刽子手,声音低低的,“是呀。”   这个问题以另一个方式被退了回来,糜知秋又咬了一口西瓜,看着饱满的红色中溢出粉色的泪,滴了一滴在桌子上。   他以前玩过一个叫阴阳师的游戏,里面最珍贵的式神是ssr,他是个脸很黑的人,从来都抽不到厉害的式神,于是就指望能靠五十个碎片拼凑一个。   但这是一个只有两个结果的过程,拥有或者不拥有。   就像把关于喜欢的人的一切,支离破碎组装在一起,然后欢呼,我们离对方只有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九了。   但其实,只要还差一块碎片,就是没有。   差一个眼神,缺一句话,甚至隔一步的距离,就是没有。   他和夏炘然似乎总是得不到最后一个碎片,这里补上了一块,那里就脱落一块,他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安全感,现在他才知道那只是因为他没有承认自己所拥有的安全感。   他知道夏炘然会回来,他知道夏炘然会到来,这些其实都不是他知道的,这些是夏炘然给他的笃定。   糜知秋欲擒故纵地希望对方更重视自己,却总能发现对方比想象得还要喜欢自己。想要摸清对方的感情,想要占领高地,想要把对方紧紧抓在自己手里。   糜知秋一身孤勇地下注了自己所有的筹码,对方却把底牌翻了过来,告诉他自己甘愿认输。   他就好像看到了大黑和他说的时机。   夏炘然在身边的每个时候,自己都有机会填补上最后一个空缺。   糜知秋的表情淡淡的,试图伪装出一份游刃有余,但西瓜汁落了一手,汁水落在手上就像花开一道甜蜜的口子,他都没有感觉。   糜知秋问,“所以你还喜欢我吗”   “还”就像一个讯息,告诉他自己懂得,又好像只是想听听答案。   夏炘然认真看着他,屋子里透出一点光显得他太白了,就像椰子剖开后露出的果肉,白得发甜。   夏炘然伸手把那片西瓜接过来,握着他的手拉到嘴边,就像虔诚的亲吻礼,轻轻地碰了一下汁水滑过的地方。   “唉”夏炘然叹气的声音不同于往常明媚,带了一丝哑。   他回答,“我能不能吻你。”   像前一个问题一样答非所问。 第46章 有三次想吻他   这和糜知秋设想的任何答案都不一样。   他想象过夏炘然沉默地点头,欲盖弥彰地反问,或者笑着看自己。这几个月来糜知秋练习熟练的不仅是盲目乐观,还有依照记忆来临摹夏炘然,让每次文字对话都仿佛生出语调和表情。   他唯独没想到夏炘然落了一个吻在手上。   就像他没有想到自己会问这样一个问题。   糜知秋是个沉溺于拉长战线或者站在高处去等待对方伸手的人,他的初衷是又一次试探,话到嘴边却跟着本能变成了邀请。   但故事的走向已经来不及让他反悔了,害羞的人打起直球威力太大。   糜知秋试着不露出表情,被夏炘然用手指拽着的指尖却像烧起来一般。他是夏天里的一根牛奶冰棒,一点坚硬的假象融化成了最柔软的白。   刚才糜知秋手里蓄积的一点西瓜汁被夏天蒸发,只留下了黏糊糊的甜。他盯着滑进掌心的一点水迹,想要伸伸手指,不让掌纹黏腻在一起,但耳边的蝉鸣太甚,一时间思考不过来这只有两个选项的题目。   另一个耐心的等待者怀疑自己面前的人可能是和美杜莎对上了视线,于是轻轻敲了敲糜知秋石化的指关节,然后低下头亲了一下他的指尖。   夏炘然柔软的唇诉说了十指连心的奥秘,被温柔以待的明明是食指,无名指却好像不小心碰触到了他的嘴角,牵扯着糜知秋的心脏簌地紧了起来。   糜知秋看到夏炘然新长出来的头发和之前染的巧克力色一起融成了夜,眼眸即使低垂下来,依旧能看到下睫毛耷拉着。他想要不回答,看看这个人会肆意成什么样,又好像被慌张击中了,本能地说不可以。   夏炘然轻轻松开手,站起来向糜知秋靠近了一步,像一个和小孩子耐心询问的大人,微微弯下腰亲了一下他的发鬓,然后拨弄开有些挡眼睛的刘海,又问了他一次,“我能不能吻你。”   这声音靠得太近了,仿佛毛茸茸地降落在了脸上,糜知秋本以为是有只手捏住了自己的心脏,这时候才发现那只手是在捧着心脏。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像乐谱的结尾,莽莽撞撞全被过渡,只剩下了那舒缓的音阶,平稳的规律的。   他听见自己说不可以。   糜知秋本以为这场暗恋所有的光束都照耀在夏炘然的身上。糜知秋没有上帝视角,他只知道日复一日跳上窗台去了解对方的是自己,先说出名字的是自己,制造第一个偶然的是自己,主动去触碰的是自己,焦躁而害怕分离的是自己。   全是自己,我我我。   他自顾不暇,只能想着拥有旗鼓相当的那一点骄傲,于是他把手机收进了抽屉一个下午,缩回了伸向衣领的手,将所有了解都说成了看面相。   于是他在那星河灿烂的冬夜拒绝了夏炘然。   那些似是而非的不明白终于迎来了新的夏天,糜知秋看到夏炘然听完自己说的话突然笑了,那声音和他每次想象的如出一辙,柔软得像新生叶片的脉络,但糜知秋也感觉到他突然收起了那温顺的表象,露出充满进攻欲的姿态。   夏炘然望进他的眼睛,声音轻轻地又问了一次,“我能不能吻你。”   糜知秋伸手挡住了他的靠近,让手心接住了那个吻。   人在太过害羞的时候,反而会生出点倔强的孤勇,他就像有点恼了,又好像示弱就输了,闷闷地说不可以。   在认识他之前,糜知秋从来不知道喜欢和犹豫有那么多层次,人要这样和自己的感情背道而驰,勾心斗角。他不是不服气,他只是个谨慎的小动物,希望自己拥有的是春光灿烂里一株只向自己盛开的花,于是四处打量,担心自己不配拥有这样的美好,这只是个陷阱。   不是越谨慎就越难掏出真心,是越谨慎,越希望对方知道这是自己仅有的一份。   唯一的喜欢。   夏炘然写给他的明信片真诚又温柔,是日常。糜知秋的回信却晦涩又隐秘。那是他的秘密。   关于他的童年,关于他不愿与人说的心思,关于他的梦想。   糜知秋不知道内心的感受更接近于酸涩,还是更接近于柔软,他只是用眼神抓着夏炘然,手却依旧搭在嘴上。   夏炘然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可爱的东西,眼睛一下就笑弯了,气息轻得就像一只蝴蝶。   他拉开糜知秋的手,让那只蝴蝶温柔地诉说。   “我要吻你了。”   暗恋是一个信息茧房,看不清对方,桎梏于自己感动自己。直到收集了一整叠证据证明了自己有多么多么喜欢,才会犹豫地想,那对方呢。   糜知秋感觉到夏炘然轻轻地捧住了他的后脑勺,像护着一个瓷器。刚才落在手指上的嘴唇,慢慢地带着呼吸贴了上来,小心翼翼的,仿佛另一只小动物靠过来索取一点热量,又好像只是来感触一下他唇的温度。   糜知秋不知道该睁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半敛着眼睛,睫毛不安地晃动着,似乎再多靠近一点,就会从夏炘然脸上扫下一点喜欢。   那个小小的糜知秋打开了自己的茧房,看到了铺天盖地的绚烂,有人站在外面等待已久,比他更早一步从暗恋毕业,开始了喜欢这件事。   其实夏炘然早早地就试图去了解糜知秋,偷偷打听到他的名字,创造出更早的更多的偶然,故意弄乱领子,比任何人都更不想离开这个城市。这些糜知秋都不知道,他只是触碰到了一点夏炘然的喜欢,就烫手一样发现了自己的误会。   就像看到了一朵花的绽放。   糜知秋终于承认,夏炘然已经足够喜欢自己了。   夏炘然的嘴唇似乎有点干,离开的摩擦中带着一点粗糙的质感。   糜知秋有些愣于突然的安静,终于延时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他说,“不可以。”   这话一遍又一遍,每次都微弱地听不出拒绝,就好像不这么回答便没有别的选择。   夏炘然抬手捂着脸,也不知道是终于想起来害羞了,还是只是想挡住自己的笑,诚恳发问,“那现在可以了嘛。”   夏炘然的喜欢藏得仿佛是死火山里没有动静的岩浆,糜知秋依山生活,栽种自己的喜欢,没来得及发现一点迹象。   直到火山爆发,熔化了所有的生机。   糜知秋看着一片狼藉,终于知道心里的树已经参天。 第47章 私有   人在和不熟悉的人说话时,第一反应是得体,可是和最亲近的人讲话时,反而会变得别扭。   夏炘然问他现在可以了嘛。   糜知秋就换一个刁钻的角度抬杠,“你也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干嘛回答你的问题。”   这场对话的时间跨度明明不长,却好像慢放成了屋檐上落下的最后一滴雨珠,拖拖沓沓,将落不落。夏炘然似乎思考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突如其来的进展到底来源于哪一句话出了差错。   留给很久以后的糜知秋选的话,他肯定会皱着眉说,“当然是某个人突然问的那句能不能接吻。”   然后夏炘然就会栽赃陷害,反驳起来,“是有人问我是不是喜欢他,还一副想被亲的样子。”   糜知秋就故意踩他一脚,“我问的是‘是不是还喜欢’,‘还‘你明白吗?”   夏炘然总是很会气他,“你还蛮自恋。”   但是现在的糜知秋依旧奉行着拐弯说话的原则,非要把每句话都说得含糊,让夏炘然反应半天,才搞清楚什么是“我的问题”,什么是“你的问题”。   夏炘然可以直接回答是的。是的,我喜欢你,以前喜欢你,现在也还喜欢你。   但他看到面上没有波澜的糜知秋领口的皮肤像过敏了一样发红,似乎不愿意这么简单就做个诚实的人,像把一只没有骨头的猫拖起来一样拉起了糜知秋。   这样两个人会离得近一点,也好像仪式感变重了,糜知秋不明所以地看看他,听到夏炘然又提出了新的致命问题,“那你再问一次。”   让我回答你。   糜知秋被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撞晕了,刚刚回过神,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试图冷冷地盯着夏炘然,并觉得自己有理由怀疑这个人在明知故问。   他又想云淡风轻地再问一次,装作很无所谓的样子,又感觉自己要是逞强这么做了,下一秒夏炘然可能就会拆台地笑起来。   糜知秋很少有卡壳的时候,话在嘴边憋了半秒,最后和吐烟一样往夏炘然脸上呼了一口气,“爱答不答。”   唇齿间还有一点西瓜的甜气。   其实和糜知秋想象的不一样,不管看上去是逞强还是淡然,回答了或是没有回答,夏炘然都会笑。因为从对话跑偏起,糜知秋就一直像个摇晃完让人不敢打开盖子的可乐,好像两个人的互动每变得更接近于平时的一点,都是扭动了盖子几十度,二氧化碳顺着瓶身的螺纹噌噌往外冒。   直到刚才,那口气终于让盖子被一把打开,饮料全都溢在了手上,仿佛可乐的气消了。   糜知秋想,笑屁,却突然回想起大二开学时他们在楼道偶遇的时候,他也是莫名其妙这个人在笑什么,看上去很高冷,笑点却又奇怪又密集。   就好像好笑的是糜知秋。   手上的粘腻感似乎被攥出的一点汗蒸腾了,糜知秋感觉空气里是澄澈的夏天的味道,仔细一闻却发现那可能是西瓜散发出来的甜。   糜知秋其实不需要那些明知故问的答案,所以他又跟着自己跳跃的思维提出了新的问题,“大二开学的时候,你在笑什么?”   夏炘然这回是真的没反应过来,变得真诚多了,发出了嗯一般鼻音般的疑问。   “那时候在走廊,大黑哭得像个泪人,你却在笑。”糜知秋像突然抓住了什么把柄,故意把他说得十恶不赦。   夏炘然跟着关键词去回忆,似乎很轻易地回想了起来。   可以用言语就回答的,他非要伸手拨拨糜知秋的刘海才说出口,“因为那时候我很羡慕你对他那么不客气,觉得很可爱。”   有太多温情的含义了,糜知秋却似乎没感受到,像个认真探索的人,“那我现在对你够不客气吗?”   夏炘然又顺手轻轻拽了拽最长的那缕头发,“说得我像个受虐狂一样。”   他一开始以为自己想要的是糜知秋撤下那些礼貌的距离,后来又以为自己是想要糜知秋肆意一些,想得到他那些自然又可爱的瞬间。   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比想象的更加贪心,他还想看到糜知秋不自然不可爱的时候,想感受他依赖时的距离。   喜欢的开始总和对方好似完美的样子有关,爱的开始却和不完美有关。   夏炘然想要承认自己的喜欢是那么艰难,陪着糜知秋转了八百十个弯,但他似乎又在这些瞬间得到了自己想拥有的那个糜知秋。   夏炘然又笑了起来,“你对我最不客气。”   糜知秋看着他笑容一点点收敛,又看着他笑容重新弯进嘴角,眼睛落在他的手上,“那个时候你就喜欢我了嘛?”   然后他看到那只手又重新举了起来,带着夏炘然的温度靠过来。   糜知秋听到他说,“是的,甚至比你想象得,还要早的多得多。”   夏炘然的声音像一块毛绒的毯子,又像一条清凉的丝巾,轻轻搭在他的身上。   “我很早以前,就开始喜欢你了。”   糜知秋像个被顺了毛的乖巧小动物,感觉那只手轻轻搭在耳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变成了柔软的布料。   糜知秋说,“可以。”   这个吻不同于那些浅尝辄止的触碰,糜知秋感觉柔软的舔吻落在嘴唇上,抚平了每一个干燥的纹路,又好像自己更加干涸,被夏天吸取了所有水分。一开始他只是被虚虚地圈在怀里,终于交换完一次呼吸,两个人喘着气,糜知秋就又被坐回到椅子上的夏炘然抱到腿上,食髓知味地重新占有彼此。那侵略的意味太浓,糜知秋仿佛被一只大型犬拱在怀里,又好像自己是被摁住了后颈的猎物,去接纳那些原始的冲动。   “上帝先给了他枷锁,再给了他欲望。他双手抱来潮水的光,香料的香。他赤脚站浅滩的沙港,以落月为幕,以深渊为葬。于是你送他岁月,送他珍藏,送他你无尽的念想。”   糜知秋和夏炘然用吻私有了对方。 第48章 水   糜知秋很喜欢水,从他还不会游泳起,看到两米深的泳池就会闷头砸进去,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安全感是什么,只知道会被大人接住或者捞出来,所以水是安全的。   但糜知秋从来没有在水里睁过眼,即使有人和他说,那和在空气里睁开眼睛的感受是一样的,他的眼皮挣扎半天,最后还是放弃了用眼睛去感受水,所以水也是黑暗的。   这些遥远的记忆大概要用很多年前这个词去衡量了,而糜知秋久违地,从无法睁眼的吻中感受到了落水的错觉。   失去空气,安心的黑暗。   糜知秋扶着夏炘然的肩,不敢整个人坐下来,也分不清手和脚哪一边借了更多力。他感觉自己好像前倾了身体,又好像是完全接纳的那一方,被扔进高空,又坠落进海,心脏跟着这忽高忽低一起窒息。   糜知秋的后背上搭着夏炘然的手,汗顺着手指的轮廓黏住衣服,夏初的晚风穷尽了凉爽的含义,可是两个人都潮湿得仿佛坠入盛夏。出于生疏,他总是在夏炘然放过他的间隙偷偷吸一口气,于是那只落在背上的手顺着脊梁一路摸上来,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糜知秋在混沌里想起了上次他拍自己脑袋是为了什么,那次他说“跑步不要用嘴呼吸。”   接吻也不要用嘴呼吸。   糜知秋轻轻咬了一下某个得意忘形的人,然后回想起了鼻子可以呼吸这个常识,闻到了属于夏炘然的味道。   夏炘然以为被反抗了,又亲了一下他的嘴角,凑得很近问糜知秋,“怎么啦?”   糜知秋微微睁开一点眼睛,看到夏炘然难得抬起头看自己,感觉很新奇,“你用的什么牌子的洗衣粉啊?”   夏炘然的眼睛里盛满了夜空的颜色,像是很想笑,实际上他也这么做了,“那你陪我去拿行李箱,我把洗衣液送你。”   糜知秋皱起一点眉,“你的行李箱塞不下东西一定是因为你什么都带。”   不知道是联想了什么,他又笑了起来,“这么勤俭节约的吗,大少爷回国都舍不得扔洗衣液。”   夏炘然从善如流,“因为我未卜先知了你会觊觎我的洗衣液。”   糜知秋推着他的肩离他远一点,“拉倒吧,我就问问。”   这个对话一般就到此为止了,浅尝辄止那点关于气味的小暧昧,但是这一次他们两之间似乎拥有了更进一步的权利,夏炘然伸手抱住了糜知秋,像一只小动物,在他身上滚了滚脸,声音闷闷地说,“我也喜欢你洗衣液的味道。”   说完这一句夏炘然又在他的衣服上深吸了一口气,那块皮肤即使隔着布料,糜知秋好像也感受到了一点点气息,有点痒得缩了一下,“你干嘛用‘也’字。”   夏炘然从他衣服上抬起头,又开始黏黏糊糊地亲他,似乎有点无辜又好像有些强硬,拽着糜知秋衣领一副挑衅的样子,手却松松的,让人知道他只是想再靠近一点。   糜知秋回想起前几年他去浮潜,带着一个有呼吸管的面罩,那是他第一次在水下呼吸,看到斑斓的鱼在水里成群结队地游荡,顺着川洋变成彩色的漩涡。手摸到的水流是柔软的,身体被捧起来,水是温柔的。就像这个没有情|欲的吻,柔软地鼓励着人看看水面下的世界,糜知秋偷偷眯起了一点眼睛,看到夏炘然乖巧地闭着眼,突然感觉撞动着心脏也变得温顺了起来。   糜知秋拉了一下夏炘然的脸,看到他有些愣得停下来看自己,然后又伸手碰了碰他的睫毛。   “你再说一次。”   夏炘然被他突然温情声音又很大的样子吓到了,有点警惕,“我喜欢你洗衣液的味道?”   糜知秋又拉拉他的脸,非常严肃,“别篡改。”   夏炘然被摸的眼睛有点不自觉地眯起来,“我也喜欢你洗衣液的味道?”   提问者终于满意了,“嗯,所以我陪你去拿行李箱吧。”   人和人的关系产生转变时容易产生两种化学反应,异常沉默或是话变很多。糜知秋再坐回自己座位的时候,西瓜已经被夏天染出了热度,拿在手里都是温的。   糜知秋顺着之前的牙印咬了一口,好像西瓜里的糖也被温度稀释了,咂咂嘴再重新咬一口,又好像不甜是自己的错觉。   糜知秋和夏炘然在吻和吻的间隙都要聊天,突然一下结束触碰却变得特别安静,似乎是两个参加吃瓜大赛的选手,像鼹鼠一样挨个把半圆形的瓜啃成露白的瓜皮,堆满沉默的小桌子。   直到糜知秋手机里的新消息跳出来,才发现现在已经几点了,他有点好笑地说,“我妈要是知道我这么晚还不睡,该让我去送牛奶了。”   夏炘然侧头也在他的手机上看了眼时间,有点感叹,“怪不得我感觉自己又吃饱了一次。”   他们完全忘记了人类是热爱使用工具的生物,没人想着拿个垃圾袋来,就两个人像游戏里的搬运小工,轮流往家里搬运瓜皮,然后又轮流搬运桌椅和刀具,直到一起在厨房洗手,糜知秋终于带着笑意叹了口气,猜测了这些和尴尬无关的沉默来源于哪,“我们是在想同一个问题吗?”   夏炘然把手握成拳,好像这样就能挤干净水滴,“如果是同一个问题,就有点神奇了。”   糜知秋也不擦手,在他脸前像表演绽放烟花一样弹开手指,溅了夏炘然一脸水珠,“那你先问。”   夏炘然擦擦脸,“反正要陪我拿行李,正好我们一起去旅行吧。”   糜知秋眨了下眼睛,怀疑这是什么突如其来的新思路,有点卡壳,“去哪?”   夏炘然好像变成了更惊讶的那个,“所以你的问题是去哪旅行?”   糜知秋在他脸前拍了个掌,“醒醒,谁会在想这种问题啊,我是顺着你问的。”   夏炘然笑了一下,揉了下太阳穴,似乎整理了一下脑袋里的东西,“好像哪里都可以,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好像哪里都可以。”   糜知秋是这么回答的。   夏炘然看了看他,用手指碰了碰他的脸,像是也想把水珠放上他的脸,“所以你在想什么问题?”   糜知秋的声音像熄灭一样变得有点小,“我们是在一起了吗?”   夏炘然一直是溺水的人,现在糜知秋终于也是了。   夏炘然这次是真的笑了起来。   他认真问,“不然我刚才是在占你便宜吗?” 第49章 幸福   本来熬夜的理由或多或少有一部分来自于“夏炘然明天就要走了”,所以只争朝夕,两个人硬是把吃西瓜吃出了不醉不休的架势,就像小时候去同学家玩一定要晚睡一会。   但这会熬夜却好像更多的是和说走就走的兴奋有关,糜知秋翻出了中国地图,拿着记号笔仿佛有种一路向北的霸气。不用过多考虑钱的时候,人的思路反而会因为太发散而被局限住,他突然偏离出了新的问题,“你不用先回家一趟吗?”   夏炘然把记号笔握在手里打了一个转,“没事,他们不知道我机票是哪一天。”   “啊?”糜知秋第一反应是有点懵,“你是不是那种晚自习取消了,就会在网吧呆一晚上,还回家装作学习很辛苦的小孩。”   夏炘然疑惑这惊人的联想力到底来自于哪,“你是经常干这种事吗,说得如此顺口。”   糜知秋面无表情地晃晃手,“这都是善意的谎言,小孩获得了快乐,大人获得了安心。”   他补充,“我当然不是。”   听上去实在是没有说服力。   夏炘然拿笔在自己家的城市上点了一下,就像戳了一下那个城市的屁股,没有拆穿他就转开了话题,“倒是你爸妈肯定会同意吗?”   糜知秋拍了拍自己的腿,“他们恨不得我在外流浪,结果上次暑假刚把我带去爬山,我就摔断了腿,名正言顺宅了一个暑假。”   说完他看了看夏炘然,第无数次想要吐槽命运这虚无缥缈的东西。所有人都觉得那段时间糜知秋瘫在床上,活动范围从书桌到床,来回十趟也只能刷一百步。   只有他知道自己每天晚上都在另一个城市飞檐走壁,是个毛茸茸的探险家。   糜知秋第一次产生这种冲动,他想问问夏炘然。   你有没有奇怪过我为什么那么了解你。就好像早就认识你一样。   可下一秒,夏炘然却是先提问的那个人,甚至看上去很惊讶,“你断了腿,两个月就好了吗?”   糜知秋眨眨眼睛,感觉那点倾诉的冲动像暴雨下的一张纸,怎么也站不住了,“你是怪我好太快了?”   夏炘然感觉他突然一下语气变很差,笑了起来,“恭喜你痊愈。”   话题越拉越远,糜知秋干脆起身去翻冰箱,把冻好的冰块扔进玻璃杯,透明的正方体撞出熬夜的欢呼声,糜知秋用可乐淹没杯壁,捂住了冰块的嘴,“没去过的地方太多了,反而不知道怎么选择。”   夏炘然接过杯子,感觉到杯壁因为冰块起了点雾,有潮湿的手感,“那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吗?”   人这一生未知的事情太多了,没有办法轻易选择新的职业,难以扎根于陌生的城市,努力经营友情和爱情依旧害怕崩盘,世界上每一件事都有选择千千万,但摊开手心,真正握在手里的可能只有一根绳子,只能紧紧拽着它往前走。   所以人们喜欢旅行,拥有多少货币,就拥有了多少选择,把手点在地图的那里,就可以尝试着去拥有那里的一个早晚。   糜知秋第一反应是一个不热的地方,但突然一下又想去看大海,他想说好多要求,比如不要人多,想要东西好吃,还想要去的远一点。   但他回答时,脱口而出的和这些都无关,“我想跳伞。”   夏炘然好像笑得更厉害了。   他说好。   糜知秋后来有问过夏炘然那时候在笑什么,夏炘然说,“你知道你兴奋的时候,眼睛会睁得圆圆的嘛?”   糜知秋皱眉,“这又是什么形容词,平时是什么,扁扁的嘛?”   夏炘然扒拉一下他的眼角,“平时就好像睁不开,看上去挺高贵。”   糜知秋眉毛皱得更紧了,“睁不开眼睛和高贵有任何关系吗?”   他搞不懂夏炘然神秘的比喻和修辞,就像他没想到夏炘然答应得信誓旦旦,温柔得好想把全世界捧给他,结果那个“好”的意思是朕已阅。   糜知秋得到了批准,开始独自做攻略选机票订住宿,还怕语言不通在网上提前找接机的司机,夏炘然不停给他鼓励,做足了甩手掌柜的架势。   直到隔了一天准备出发了,糜知秋觉得可以给他们的两人旅行团颁发最佳旅友奖,他是最受欢迎的旅游伙伴一号,负责全部行程,夏炘然是最受欢迎的旅游伙伴二号,负责听从和赞美。   表面上其乐融融。   糜知秋妈妈确实如糜知秋预料的一般,对于他出门玩第一反应是欣慰,把糜知秋头发揉来揉去,嘴上却在夸奖夏炘然,“小夏呀,多带他出去见见世面,他以前每次夏天过完还能白一个度。”   夏炘然这种时候总是特别给糜知秋面子,“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糜糜也很厉害的。”   糜知秋只有这种时候被喊糜糜无法反抗,去机场的路上偷偷装不小心,踩了夏炘然好多脚。   地铁上的窗户大部分时间里装的都是都市的缩影,朝里是旅客的身姿,朝外是倏忽而过的楼房。糜知秋第一次和夏炘然一起坐地铁,看到两扇车门像湖泊,反射着影子,一扇装着夏炘然一扇装着自己,进站时门打开倒影被隐藏,出发时门和上,他们两又落入各自的玻璃。   他举手拍了一张车门。   他们从来没有合照,没有拍照的习惯,也没有拍照的机会,或者说糜知秋从来没有想做过这件事,好像拍照是一件太过亲密的事情。   即使他已经是拉着夏炘然一起自拍也没有问题的身份,却依旧对于拍了一张影子感到新奇和不自在。   夏炘然注意到他突然举了一下手机,歪头看了一眼他拍的方向,把糜知秋拉近了一点,“拍我们的嘛?”   左边玻璃里的糜知秋被拉进了右边的玻璃,仿佛这半扇门上的窗户是一个完整的相框,装着他们的第一次合影。   糜知秋眨了一下眼睛,就好像用眼睛拍下了这一幕,回答却装作不是,“我拍的是到哪站了,好告诉我妈快到了。”   夏炘然低下一点头,“那你还不发给阿姨,把手机藏起来干嘛?”   糜知秋借着车晃,又踩了他一脚。   十八岁糜知秋记忆中最特别的三天是高考,那是个临界点,在这之前的每一天都不是一天,而是倒计时的一部分,是一个小锤头在往心脏上砸坑。可是高考到来后,好像每一分每一秒依旧那么普通,结束时似乎只是多了一口深呼吸,闻到了自以为会到来的自由。   没有把所有的书一起撕碎了扔向空中,也没有用火的燃烧来埋葬这段时光,他只是把书本平常地放进了阁楼。   然后让每年每年铺天盖地的报道和回忆去提醒他那三天很特别。   而二十岁的糜知秋更换了这个答案,最特别的三天变成了从这一秒往前数的今天,昨天和前天。   飞机上盛着的呼吸声杂乱了起来,糜知秋昏昏沉沉地醒过来,发现罪魁祸首正在用手指点着他的脸,糜知秋退开了一点,夏炘然就把手又跟着挨过去。   糜知秋抿了抿嘴,刚醒来声音不自觉得小,“干嘛?”   落在脸上的手指就被牵动了一下。   夏炘然收回手,声音也跟着他变小了,“你做这个动作会有个笑窝。”   糜知秋又抿了下嘴,好像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动作,他有些懵得听见夏炘然说,“你真的睡好死,空姐来发了一圈吃的你都没醒,马上要来收了,吃一点吧。”   糜知秋看了眼面前两份内容不一样的机餐,脑袋里还有点乱,“你是仗着好看帮我要了两份吗?”   夏炘然笑,“是啊,赚大了吧。”   糜知秋向前伸了下胳膊充当伸懒腰,看了看两个人的小桌板,终于意识到夏炘然也没吃,是在等自己醒过来先选。   这三天也公平得被钟表记录着每一秒,可是就好像是被拉长成了七十二个小时,四千三百二十分钟,值得用更大的数字来描述它的特别。   糜知秋坐在夏炘然的自行车后座,坐在他摇摇晃晃的小船里,坐在他的膝盖上,现在坐在他的身边。   三天前他甚至不能伸出手扶着夏炘然的腰,手转个圈最后靠握住自己的座椅边保持平衡,现在他安安稳稳地窝在座位里,却能理直气壮地拉拉夏炘然的衣角,让他帮自己选吃什么。   幸福来自于欲望暂停的瞬间,糜知秋好像在这一刻感受到了知足的错觉。   他曾经一直试图在夏炘然的身上寻找胜利的感觉,以为那些胜负欲可以给他代表优越的安全感,他一直是冒着气泡蓬勃着的可乐,装进杯子里都气鼓鼓地在杯壁上流汗,可是夏炘然像牛奶,涌进胃里代表着温暖。   好的感情不是谁胜谁负,是“希望你睡个好觉”。   糜知秋下飞机的时候突然拉了一下夏炘然,夏炘然正在看去哪拿行李,伸手很自然地牵了一下他,“怎么啦?”   糜知秋本来想说自己很高兴,好像一下突然说不出口了,“哦。”   夏炘然回头看他,怀疑这个人睡懵了,“啊。“   “呀。”   两个人也不知道在对话什么。   夏炘然笑了起来说,“嗯。”   一场对话圆满成功。   这个国家的落地签很方便大概是他们选择这里的重要原因,糜知秋塞了二十块钱小费就搞定了,本来还为此学了几句泰语,似乎是白操心。   走出机场时,空气裹挟着极具进攻性的温度,捏住了落入夏天陷阱的游客。国内的傍晚现在还带着惬意,曼谷的夕阳似乎积攒了一天的热度,报复性地让人怀疑氧气都被稀释了,两个人逃一般窜进了约好的车里。   美景是需要空调扶持才能感受的。   糜知秋看着天边的落日像一颗上好的鸭蛋黄,歪着身子往楼房和地面上流红油。司机大概是英文也不好中文也不好,还格外热情,往外蹦着单词问他们准备干什么,夏炘然的回答也省略了主谓宾,一切从简地直接蹦单词,“skydiving.”   司机应该是知道这个词是蹦极的意思,变得更加热情,手都挥舞起来给他们比大拇指。   大概是仅有的单词问不出什么新内容了,司机又开始比划,“you.”他指指倒车镜里的两个人,“friend?”   糜知秋看到每个路牌上的字都像蝌蚪一样弯着腰,不知所谓。   而夏炘然还是回答得很简洁,“boyfriend.”   糜知秋下车的时候几乎想捂着脸,“司机大哥那大拇指挥舞得我都怕出车祸,感觉他脸上的热情都快实体化了。”   夏炘然拉着箱子看地图,怕这技术活为难到某个路痴,“还好我们沟通不顺畅,不然可能已经开始被普及如何变成人妖了。”   这个玩笑在这里似乎开得顺水推舟,但糜知秋故意说,“我是作为男的去喜欢男人的。”   他就是想看夏炘然因为一不留神没把话说圆,然后有点抱歉的样子,那种时候他的气定神闲会被慌张冲走,留下一个有点红的耳尖。   可是夏炘然目光都没有从手机里的地图上移开,“我是作为男的喜欢你。”   行李箱因为路面不平而略微颠簸,握把颤抖着让手心有点麻,糜知秋没有看到自己预料的反应,又有点理不清这两个谓语之间的区别,本能地发出了疑问的声音。   夏炘然用手指划动地图,声音就像在车上回答司机时一样平淡,“我不是喜欢男的,我只是喜欢你。”   大概是终于看明白了怎么走,他有些突然地扬起手往一个方向指了一下,“就在那里了。”好像两句话很有关联,自然得随口拈来,和滚轮的印子在地上一起零碎得留下痕迹。   夕阳是开了瓶的橘子酱,果酱落在人身上黏糊又带着甜味。   糜知秋正频繁地获得人生的新感悟。   在每一个岔路口。   幸福来自于欲望的暂停。   也来自于人贪得无厌,却发现自己可以应有尽有。   幸福被可以不断重新定义幸福的人拥有着。 第50章 记忆   提起童年的夏天,人们会有各种各样的关键词,想到西瓜,想到昆虫,想到冰棒的批发店。   糜知秋很小的时候还不懂得如何归纳记忆,只知道用联想去分类事情,于是他把夏天和热带堆放在一起,又把对热带的回忆总结为了在海边的时光。小糜知秋对于夏天的定义因此来的跳跃又抽象,是用小铲子把沙粒堆进空了的椰子壳里,是坐在那里拿沙子埋葬自己的腿。   空气里是海水的咸味,每一把沙子都是一块积木。   夏天是带回家的那个海螺。   成年后记忆的方式就不只是残留的那些触感味道和纪念品了,夏天具体成了汗水积蓄在下巴,深吸一口气似乎都会被灼烧到。   长大后的糜知秋再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是烈阳下不用打伞的一根独苗,也不会再顶着大太阳去堆沙之城堡,而是避开太阳,就像动物本能地避开火堆。他失去了那些对阳光和炎热的无畏,但同时,他又拥有了新的权利,叫做逃避。为了做到和太阳无缝交接班,糜知秋天天拖着夏炘然熬夜,买一整袋冰激凌和水果,坐在旅店的飘窗边做糖分的拥护者。   他们住宿的地方很独特,每个房间都配有泳池,推开阳台门,就可以把腿伸进水里,晃起脚丫。   水的温度很容易从脚心传递到身上,不管是热还是冷。糜知秋翻身躺在地板上,感觉到了一种空调给予不了的凉爽,他拍拍身侧,让夏炘然也体会一下。   于是两个人挨着门一起倒在地上,阳台夜色凉如水。   月亮很会点缀,总是不歪不斜地出现在恰好抬头能看见的地方,弯弯的,透露出了夜晚的信息。但对下午起床,傍晚才出门的糜知秋来说,日出才是睡觉的讯号,月亮只是来说一句夜还很长。   糜知秋感到有点莫名的幸福,又好像在放空中忍不住后悔,“我们为什么明天想不开要出发去海岛呢,都市的生活多快乐啊。”   下午起床去吃好吃的,逛一个商圈再去夜市继续吃,芒果椰子冬阴功,他们两醒着的时间不多,肚子里塞的东西却不少。   夏炘然吐槽,“因为你想感受跳楼是什么滋味,城市里没地方给你跳伞。”   糜知秋跟着他一起吐槽自己,“是啊,还迫不及待交了定金,反悔的机会都不留。”   夏炘然坐起来,捞起一把水淋在他的腿上,“往好处想,到时候就能躺在海水里了。”   糜知秋感觉到那些水珠顺着自己的腿滚落下去,猜想着水面也会跟着晕出一圈涟漪,“我还记得以前有个朋友跳伞最后掉进了海里,捞了半个小时才捞出来。”   夏炘然安慰他,“到也不必这么诅咒自己。”   本来试图吓唬对方,结果被曲解成了诅咒自己,糜知秋安静了一下,突然把腿直直地抬起来,伸手去碰自己的脚,“你记不记得我说过自己的坐位体前屈成绩很好。”   夏炘然笑起来,习惯了他话题总是急转弯的样子,给他比个敷衍的大拇指,“你真棒。”   不同城市的声音不一样,都市屏蔽了鸟叫蝉鸣,却会制造出新的,属于人类的声音。   大部分酒店都会强调自己隔音安静的优势,糜知秋却推开了所有的窗户和门去听属于这个城市的白噪音。他们的文字长得弯弯绕绕,发音带着一种软糯的感觉,被筛漏出来的噪音好像也因此变得更加细碎和柔软,没有其他大都市那种特有的硬邦邦的质感。   远处似乎是几个人在说话,不时尾音拖长了,像一只羊小声咩了一下。   糜知秋想起来这里的第一天,他自信地以为当地人不会说中文,在电梯里一直和夏炘然说一个小孩子可爱,结果出电梯时,牵着小孩子的大人回头和他说了一句“谢谢你。”   他乖乖闭上嘴,感叹祖国繁荣昌盛,再也不敢把说中文作为加密方式肆无忌惮了。   夏炘然看他半天不说话,又往他身上淋了一捧水,“看什么呢?”   糜知秋愣了一下,不想再提这个被夏炘然嘲讽了好几个小时的事,一下把腿又扔回泳池,让水花溅得很远,“每次电影里的人躺下,镜头就会给到星星,我还觉得很套路,现在才发现是真的。”   人不由自主地就会关注天空。   小时候天空还很清晰的时候,人们反而很少聊星星,那时候的人不知道什么星座也不拿星座去定义人。反而是看到的星星越来越少了,偶尔抬头都会感叹一下真好看,像一个银色的钉子标记一片天空。   夏炘然笑,“毕竟不管楼房多高,不被遮挡的视线最终都会落到最远的地方。”   糜知秋回想起上次偶然间看星星,他们还在聊夏天,糜知秋说自己会呆在空调房间,而夏炘然说自己会在英国。   这个夏天到了,他们既不在空调房间,也不在英国。他们甚至不在中国,也不在任何熟悉的地方,脚落在同一片泳池,第二天触手可及。   糜知秋感觉自己是个老年人,变得很爱回忆,什么事情好像都收纳总结,随时被自己摘录出来体会一番。   他记起很久以前自己看过一个纪录片,里面提到相机捕捉的星星,有的已经是许多万年前的模样了,那些光点和光线穿越远古的祖先,一路漫步最终走到旅途的尽头,被图片所映照出来。   记忆和星星异曲同工,遥远,过去。   记忆只有在无法触及的过去才能称之为记忆,星星只有遥远成数百万光年才能作为一颗星星。   糜知秋突然很好奇,“人类一直在定义星星,取这个名字,拍那张照片,但人类和星星真的有联系吗?”   大概是这个问题听上去很认真,夏炘然也回答得很认真,“这个宇宙毁灭又重组,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可能都来自于数万年前的一颗星星,包括我们自己。”   夏炘然低下头看糜知秋,“人体内的元素大部分来自于大恒星,小部分来自于小恒星,还有一些与大爆炸有关,人本身就是星星组成的。”   数百万年前的光点被相机记录下来,拿着照片的人体内可能就有万分之零点零一属于这颗星星,人们热衷于仰望星空也许是因为人类本身就是星辰。   糜知秋脑袋里浮现的都是亿万吨的浪漫和关于宇宙的哲学,眼睛里装着的却是夏炘然垂下的视线,他可以一下坐起来逃避这个被俯视的视角,但却安静地等夏炘然继续说。   于是他听到这个人发出了新的嘲讽。   “你是不是太害怕跳伞了,思维混乱,都开始聊科学了?”   糜知秋一下又抬起腿,牵着水花洒了两个人一身的水。   他也认真回答。   “怕个屁。” 第51章 恐高   糜知秋怂了。   他用叉子戳破了水波蛋,看着里面流淌出来的蛋液,问夏炘然,“这像不像肝脑涂地?”   夏炘然还沉浸在突然早起的创伤中,隔着糜知秋的刘海试了下他的温度,“这成语是这么用的吗?”   糜知秋又一下把叉子**牛排里,看着挤压出来的血水,和夏炘然说,“看见了吗,血流成河。”   夏炘然看他蹂躏食材,抓住了重点,“所以你大早上为什么在吃三分熟的牛排?”   糜知秋像一个残忍的谋杀犯,看着夏炘然,手里却一直在折磨重伤的牛排,“为什么不行?”   夏炘然把他装着牛排的盘子抽过来,用刀把它分成血淋淋的一块一块,感觉自己是个喜欢的人杀人了,还会跟着分尸的帮凶,“注意事项里有说少吃一点。”   糜知秋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我已经问过我经验丰富的朋友了。”   他打电话给那位曾经掉进海里,过了半个小时才被捞上来的朋友,问他有什么注意事项。   糜知秋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他的答案,“他建议穿得鲜艳一点,拍出来比较好看。”   夏炘然把盘子推回去给他,“不愧是经验丰富。”   糜知秋其实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恐高,他不怕坐缆车,会趴在窗户上看着自己一点点升上山腰,也不怕做过山车,甚至喜欢那旋转又混乱的场景,也喜欢重新踩在地面上时轻飘飘的感觉。   很小的时候家里人带糜知秋去游乐园,他就会为了凑够玩跳楼机的身高,偷偷踮起一点脚尖,虽然被负责的工作人员识破了他的小伎俩。   那时候他更多的是对刺激和高度抱有好奇,但相反的是他很害怕一些“低”的高度,他在商场很高的楼层往下看,都会想象自己跳跃下去后的惨状,然后握紧手机,怕它遭遇不测。他爬梯子手心会冒汗,攀岩离开地面几米就不敢再往上了。   后来他总结过那是因为不管是缆车还是过山车,都是高度在取悦自己,那是极其安全的活动,人要做的只是感受。   但当安全把握在自己手里的时候,他就会连爬一个两米的梯子都感到紧张。   夏炘然对此的评价是,“跳伞也很安全啊。”   他翻开糜知秋的掌心,想看看他是不是已经捏出汗了。   糜知秋反驳,“确实很安全,但是别的活动都感觉有一个庞大的设备,跳伞就真的只有个伞。”   夏炘然感觉糜知秋手心潮乎乎的,但好像夏季的他整个人都是潮湿的,连眼睛里都是被热出来的水汽。   夏炘然推着糜知秋的手指让他重新捏成拳头,好像就是借给了他好多勇气,“跳伞也有直升飞机啊。”   糜知秋满脸问号,“跳楼机并没有把我从轨道上扔出去。”   夏炘然笑起来,“不要小瞧伞包,价格能买个厕所呢。”   糜知秋把拳头塞进口袋里,“又不是贵就可以当复活甲用。”   跳伞的行程简单又繁琐,糜知秋像个去打针的人,恨不得捂着眼进去,心脏咚咚咚数一分钟后自己就可以完成使命。   但他们又是测体重又是上注意事项的课,直到签生死状的时候,糜知秋好像已经被紧张这根小针扎得麻木,签名写得龙飞凤舞,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气派。   他甚至很自信地和夏炘然说,“我感觉我已经找回了小时候坐跳楼机的那种莽。”并展示起自己的掌心,“你看这掌纹根根分明,干燥,淡定。”   夏炘然拽着他的指尖,用刚签完名的笔在手心落了一个字,笔头是尖的,落在柔软的皮肤上却是痒痒的触感。   糜知秋收回手看了一眼,听见夏炘然说,“等你跳下来,我给你凑一对。”   那上面写了一个“旺”字。   这是很久以前他送给夏炘然的。   糜知秋把这个字攥紧了,就像从夏炘然那里偷走了什么东西一样收回手,“夏炘然你都不怕的唉。”   夏炘然往桌上一趴,声音也因此闷了起来,“谁告诉你我不怕的。”   糜知秋把拳头晃一晃,就好像能摇出什么声音,“你安慰我一套一套的,好会啊。”   那调侃的语气很没良心的样子。   夏炘然笑起来,“你也知道我是在安慰你,那你准备怎么安慰我。”   糜知秋也拿起笔,“我可以帮你在脑门上写一个‘王’。”   夏炘然谢绝了他的好意。   直升飞机跟着糜知秋的心跳一路攀升,尾桨嘈杂的声音过分轰鸣,他看着山峦的线条一点点走远,只能听见身旁教练问他,“areyouready?”   糜知秋回答no的声音响到夏炘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教练赞叹道,“cool.”   如果是电影里的镜头,这时会有一个高空远景,穿插着俯拍下的海岛,会有一个听上去很燃的音乐,先跳下去的人会说出爱的誓言,然后声音一下收紧,安静一秒,他消失在直升飞机的舱门口,音乐又会在空中的镜头里拉满。   但事实上,有教练的双人跳伞画面实在做不到唯美,夏炘然留下的遗言是,“G港等你。“   这是吃鸡时大家爱跳去刚枪的地方,糜知秋都来不及杠一句,夏炘然就像被激流的风卷走一般消失了。   而他还来不及细品夏炘然离开的那个镜头,教练就提着他往舱门挪过去。   如果再过几年,让他回忆为什么会敢跳下去,糜知秋就会很认真地说,“根本不是敢不敢,我的心理建设地基还没建好,就被教练推下去了。”   他对此的总结是,“他们没有给我机会去浪费直升飞机的油。”   问的人就会说,“那不是很恐怖?”   糜知秋思考了一下,“也不是,人的恐惧可能更多的来源于猜想。”   恐惧来源于无穷的想象力,而太快跳下去反而想不了那么多了。   糜知秋没有感受到跳楼机上心脏失重的沉重感,他的第一反应是风很大,呼啸而过。   教练让他伸开手,他乖乖地舒展开了身体。   教练又让他睁开眼睛,糜知秋就看见了山川和海洋。 第52章 拥抱   人类是不会飞翔的。   所以他们制造出了升上高空的工具,热气球,飞机,甚至火箭。探索和好奇也让人类没有止步于看到,还尝试着去感受。于是人们又拥有了极限运动,蹦极,跳伞,甚至像鸟一样翼装飞行。   不断地不断地去想象着拥有翅膀。   糜知秋睁开眼后最先看见的是云,像松散的棉花一样错落地堆放着。   他是个紧张的时候不会发出一点声音的人,连呼吸都要攒着慢慢来,这时却突然生出一点张开嘴尖叫的冲动。   但糜知秋抿得紧紧的嘴刚刚拉开一条缝,风就像洪水猛兽涌进来,冲撞得他感觉脸颊像迎风的旗子,一嘴的凉意。他乖乖闭紧嘴,怀疑自己被风呛了一口。   教练一直让他“**ile”,糜知秋就像个假笑男孩,抿着嘴试图牵出一点酒窝的形状。   糜知秋不知道鹰飞翔的时候在想什么,但糜知秋明白了为什么鸟的嘴都长得那么坚硬。   那样飞起来才能帅。   糜知秋跳下的那个瞬间在读秒,他想把每一个高度都被数字标记,可是睁开眼后,却只记得好凉啊。   和动画片里不一样,下坠是不会有落入云的瞬间的,只是感到空气是湿润的,张开手好像就能摸到气流的鼓动,直到教练打开了主伞,糜知秋才在突然被吊起来的错觉里握住了风。   风是没有形状的,是坠落的人有方向。   向下的视线里,房屋小得像是乐高里的一个个积木,海岸线月牙一样依偎在陆地的怀抱里,糜知秋感觉世界一下好安静,风也沉默。   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被丢在几千米外的地方,糜知秋张开嘴短促地叫了一声“啊”。   教练像是收到了什么指示,突然就带他在空中俯冲,让身体完全平行于地面,糜知秋忘记了那个漏着蛋液的水波蛋,也忘记了带着血丝的牛排,他是碟子里装饰的那棵西兰花,背着自己绿色的降落伞,在这片天空闯荡,小得人们抬起头也看不见,大到自己能看见天边。   教练似乎很喜欢这种让人尖叫声突然变大的瞬间,有些调皮地喊,“youscream!”   糜知秋偷偷腹诽,我尖叫不都是因为您!表面上却不敢得罪可以拿捏自己小心脏的教练,乖乖跟着喊,“icecream!”   教练似乎被他这断开音节的小玩笑幽默到了,又带着他在空中旋转起来,糜知秋感觉这比从机舱里跳出来还惊险,一边尝试着让教练不要这么兴奋,一边安慰自己这值回了票价。   糜知秋的脚重新落回地面的时候,就像落地的鸟蜷起腿,偷偷就着那个动作赖在了地上,任这位爱看他尖叫的教练把他身上的装备卸下来。   夏炘然似乎比他早落地一些,在远远的地方和他招手,空旷的平地上草长得高高的,空气里有植物和海水的味道,糜知秋跑了两步,似乎终于找回了两条腿的质感,还原地蹦了一下。   夏炘然远远地就大声朝他说,“恭喜你没有落进海里。”   明明就过了几分钟,糜知秋却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很久没见到夏炘然了,似乎想借着这冲劲直接撞到他个满怀,可是还有几米的时候,糜知秋又停了下来,撸了一把翻飞的刘海,一步一步走过去。   他捏了捏在左手手心的字,似乎“旺”这个字是一个实体,抓紧了才不会掉落,又有些好笑地张开右手走过去,准备去讨要剩下的那个。   夏炘然的头发也被风推得有些乱,似乎还没缓过劲,支棱了好几根,糜知秋想着要不要帮他顺一下头发,下一秒就被拽着右手捞进了怀里。   夏炘然的手似乎还带着高空的凉意,难得不是热乎的,糜知秋愣了一下,忍不住在意周围的人会不会朝这里看,“怎么啦?”   这孩子吓傻了吗。   夏炘然像是笑了一下,又收紧了臂膀,“你不是伸手要抱一下吗?”   跳伞后反应最大的不是灌了气的胃,也不是叫得有点嘶哑的嗓子,而是耳朵,微微涨着缺氧般的疼,夏炘然的声音从耳侧传来,就像一捧水打湿了那些尖锐的刺痛,糜知秋身体和他靠在一起,手却悬在空中,没有落下。   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运动场边夏炘然伸出的手。   这个拥抱,上一次是他误会了。   这一次不是。   那时候明明是冬天,糜知秋接过夏炘然的手往他手心写字时,那只手却是滚烫的,好像关于夏炘然,四季就和心跳一起错乱。   这个夏天不重复于过去的任何时光,但许多事情都似乎带着重温的错觉,糜知秋以为那是遗憾,是个没有借着误会得到的拥抱。   结果却变成了更浪漫。   明明只是几秒钟,糜知秋却在某个瞬间突然抽空怀疑,他们两这像是高空遇难劫后余生,把壮烈拥抱当作大结局。   糜知秋被自己的联想好笑到了,伸出没有被捏住手腕的左手拍了一下夏炘然,“你不是说给我凑齐一对旺嘛?”   夏炘然松开手退开一步,看着糜知秋表情有点微妙,“啊,怎么感觉这句话很耳熟。”   糜知秋被他这好像复杂又好像放空的样子可爱到,又把手翻开来往前递了一下,像是对得到这个字耿耿于怀,“喏。”   夏炘然抓了一把头发,转身问了半圈才反应过来,“跳伞的时候不给带尖锐的东西。”   一直到上了来接他们的车,夏炘然才从包里拿出笔,准备给糜知秋兑现这个承诺。   旺这个字直来直去,却因为在车上写显得有点抖,夏炘然落下最后一笔也跟着车的晃动不小心用了点劲,就像尖尖的指甲挠了一下糜知秋的手心。   夏炘然抓着他的手没有松,突然笑了起来,“感觉不立刻写这个字就有点心虚。”   糜知秋点评,“可不是吗,你还趁机抱我。”   突然被说得像个登徒子,夏炘然卡壳了一下,好像被糜知秋突如其来的诬陷逗乐了,笑得快把头低进糜知秋手里,然后突然又抬起来,眼睛好像都是亮的,“所以我误会了吗?”   我误会你想抱我了吗。   糜知秋趁手顺一下他翘起来的头发,看着那几根发丝服贴了起来,好像因为手里捏着一对没有用的字而变得过分温和,他本来想说“废话”,结果说出口的是,“没有。”   你没有误会。   我甚至想要一下飞奔过来,给你一个可以撞出三米的拥抱。   大概是因为只有自己说出真心话很亏,他突然问了夏炘然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所以那一次你向我伸出手,是我误会了吗?”   如果没有被听懂,那这个提问大概就会被糜知秋扔出窗外,混进风里当做没有发生。这个问题抽象到,大概就只有抱着正确答案的人才知道如何回答。   提出它不需要勇气,也没有任何执着,糜知秋只是有点好奇,那个会被拥抱的错觉到底来自于哪里。   于时下一秒,夏炘然也给出了相同的答案。   夏炘然说,“没有。”   风从冬天一直吹到了夏天。   夏炘然的回答告诉了糜知秋,那时候我也是想要拥抱你的。   会被拥抱的错觉不来自错觉,来自于伸出手的人。 第53章 夏天   关于天空,关于拥抱,关于跳伞的所有浪漫,在下午的时候截然而止了。   因为夏炘然趁糜知秋不在,在电脑上放了糜知秋跳伞时的视频。   等糜知秋走进客厅时,视频里的自己刚刚身体僵硬地跃出机舱,gopro真实并完整地记录下了他在空中偷偷试图张嘴,然后嘴被吹翻,脸被涨成蟾蜍的全过程。   糜知秋以前一直不了解电视里爸爸想打儿子时,为什么第一反应是脱鞋,是因为那样打人不容易打坏吗。这一刻他理解了,因为迫不及待。   夏炘然想笑又努力忍住,隐隐感觉某个人面无表情很吓人,“不是挺可爱的嘛?”   糜知秋觉得左右手混合双打也是很好的选择,把手里拿着的矿泉水往他脸上砸,“可爱个屁。”   夏炘然把手挡在脸前堪堪接住瓶子,“你也可以看我的呀。”   自由落体的几十秒在空中就像电影的慢镜头,视频里看却只是几句话的功夫,糜知秋回答得很嫌弃,“并不稀罕!”   于是两个人又围在那里看完了夏炘然的跳伞视频。   糜知秋感到更郁闷了,为什么有的人在那种情况下还能表情纹丝不动,风在糜知秋脸上是个无情的鼓风机,防止他有任何正常的神态,轮到夏炘然了,他就像开着战斗机俯冲的英雄,连头发丝都扬出了大片的弧度。   夏炘然对此的解释是,“因为我有三千米高空也无法撼动的偶像包袱。”   糜知秋是个从来不去景点的人,也接受不了朝九晚五要把行程塞得满满的游客生活。对他来说,旅行就是去别人生活的地方,过自己的生活。   于是继他们天天日落而出,日出而息的夜猫子生活之后,两个人难得早上出了次门,下午就一起赖在沙发上睡着了。   傍晚是个霸道鬼,要把夕阳铺到每个角落,以宣告自己对陆地和海洋的所有权。   唯独拉上窗帘的房间里,两个人不被落日占有。   糜知秋把自己方方正正地叠在空调毯里,企图保护那被咬得遍体鳞伤的四肢,于是就听见蚊子示威般凑到耳朵边上叫嚣。   意识到脸都要保不住了,人类的尊严终于支配起躯体,糜知秋一个挥爪,进行了一场徒劳而盲目的反抗。   蚊子再次凑上来细细嘲笑他的愚蠢,糜知秋在痒和烦里,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探出半个脑袋,望了望昏暗房间里模糊的挂钟,回忆这只蚊子是怎么溜进来的。   是下午进门的时候磨磨蹭蹭,一双鞋脱了半天。还是等慢一拍的夏炘然时偷了懒,没有拉纱窗。或者是嫌蚊香味道大,睡觉前偷偷掐死了。   糜知秋沉默,并觉得虽然自己干了这些事,但这只蚊子肯定是夏炘然放进来的。   选择赖账的糜知秋想得非常通透,他从毯子里伸出手,拽醒了夏炘然。   夏炘然一边抓乱自己的头发,一边拿着电蚊拍站在沙发中央,明显还没睡醒就被委以大任,“我们是睡到夜里了吗?”   糜知秋披着毯子去拉开了窗帘,就像让光的瀑布涌进了房间一般,他一边想着窗帘隔光能力好强,一边还不忘指控这只蚊子对自己的暴行,“它没给我机会,本来这是一个调生物钟的好机会。”   夏炘然用心观察四周,“靠从今天下午睡到明天早上来调生物钟,少侠真是不吃不喝还好睡眠啊。”   糜知秋当作他在夸自己,“正好起床后还能在海边看日出,多懂生活。”   等糜知秋搬了半个西瓜蹲在茶几边监工夏炘然的时候,夏炘然挥动的拍子上终于响起了滋滋吧啦胜利的号角。   糜知秋的视线正好和夏炘然的腿持平,他观察完夏炘然没有一个包的腿之后,安慰他这杀生理所当然。   “它居然不懂您的魅力,它罪该万死。”   夏炘然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自己的腿,又看了看糜知秋腿上的包都咬得连在一起了,有些好笑地说,“明明是它有品位。”   其实糜知秋说不出来他们两在一起后有什么明显的特别,只是有时候糜知秋换衣服夏炘然路过时会在他身上撩一条弧线,痒得他衣服还挡在眼前看不见,就缩起身子踹空气。   还比如西瓜不再切片了,就好像切下太多刀是集体生活平均分配的象征,是生分,而他们现在开始搞临时同居,就该两个勺子搁一个瓜瓢里掏。于是糜知秋就把瓜一剖两,插着两勺子就端出去,又用勺子边在瓜上划出了一个三八线,两个人挨着那条线把瓜吃成两个半圆,中间悬崖峭壁一般薄薄一层果肉划着边界。   每个夏天糜知秋都会吃很多很多个西瓜,后来连冬天他们家都不会缺这个圆滚滚的伙伴。送瓜上门的小哥有一次偷偷探头想看里面到底几口人才能有这样惊人的日消耗量。   糜知秋主动为他答疑解惑:“我们家搞生物研究的,明年全市就普及用西瓜发电啦。”   夏炘然和他出来旅行了几天,就吃了几天的瓜,感觉肚子里全是甜甜的籽。   糜知秋也被塞了一肚子汁水,感觉睡觉时的干燥被缓解了,这一会就开始惦记晚饭了,“刚才听蚊子被烧焦的声音突然很想吃烧烤。”   夏炘然表扬他,“可真是蚊子腿再细也是肉啊。”   糜知秋把勺子咬住,想了想,“我确实经常看院子里的猫抓苍蝇吃,比吃我给的鱼还来劲。”   夏炘然想把勺子从他嘴里拽出来,“所以你就看馋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座城市太过炽热,所以家具都布置得富有现代金属感,糜知秋趴在茶几上感觉很凉快,咬着勺子不松口,支支吾吾不知道回答了什么。   生活节奏悠闲的地方,反而容易被旅游业占领,人们热爱缓慢的城市,又因为这份偏爱不自觉地改变了它。   这座岛屿大部分地方都繁华得呈现出等人感受的姿态,糜知秋难得没有按着推荐去吃热门餐厅,而是和夏炘然租了一辆机车,决定像当时他们去找火锅店那样,去找一家有缘分的店。旅行中有人喜欢热门,喜欢打卡,糜知秋喜欢偶然。   他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明明只骑过自行车,还是勇敢地载着夏炘然就上路,第一下油门转下去,两个人都被猛烈的后推力吓了一跳。   等过了两个路口,油门和刹车都被糜知秋用得像在游戏厅赛车一样狂野,夏炘然克制的声音终于从后面响起来,“答应我,以后别去考驾照。”   糜知秋又一次把右手的油门转到了底,“那我不会开车怎么办。”   夏炘然简直感觉自己重新得到了在空中时,被教练拽着降落伞急停又俯冲的体验,小命都被捏在别人手里一般,努力承诺,“你想去哪我开到哪,随叫随到,为您服务。”并尝试着劝服这个似乎感觉自己天赋异禀,越开越猛烈的人,“就从这个路口开始给我开吧,我要做个守信的人。”   于是糜知秋又回到了他熟悉的后车座,并不得不承认,机车落在了夏炘然手上,除了速度因为风无处躲藏,稳当得就像一辆自行车。   热带的空气似乎也招架不住这样的速度,温顺地化成了风,失去了那份燥热,糜知秋坐在夏炘然身后用脸颊感受过冬天,用手摸过初夏,这一次是鼻子闻到了海的味道。   糜知秋并不能分清东西南北,只是因为他选择了一个路口,于是就帮他们决定了这个方向,离人群越来越远,离海越来越近,糜知秋拽着夏炘然的后领问他,“这是哪个方向?”   夏炘然的声音就好像被迎面的风吹到了他的耳边,“你看落日在那边,推算试试呢?”   这不是数得出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就可以解决的问题,糜知秋在心里画了两遍地图,觉得夏炘然是出了世纪难题在刁难他。   一直到夏炘然把路灯看成了黄灯,在路口等待,糜知秋才又一次拽住了夏炘然的后领。   夏炘然看了看他指的那家店,在那条沿海的街上并不起眼,只是门口有一个红灯笼,“为什么选这家?”   糜知秋说,“你听。”   海浪的声音卷携着这个城市的夜晚和人声散落在风里,可是还是能隐隐听到那家店门口的人在唱海阔天空。   刚刚唱完开头那句是“寒夜里看雪飘过”,似乎在度假岛格格不入,却因为无人知晓它的意思,好像只要懂那份浪迹天涯便够了。   人好像就是这样,在异乡听到熟悉的语言,会立刻生出亲近的念头。   唱歌的人似乎一眼就看出了他们知道这首歌,还对他们笑了一下。   吃完饭他们把剩下的现金都留给了那个唱着“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的歌手,然后开车去了十几公里外的一个荒无人烟的港口,那里仿佛是海岛上的一个秘密,茂盛着一片森林。   那个留着卷密长发的歌手是个背包客,走到哪唱到哪,用歌换旅费,他问糜知秋他们想听什么,糜知秋就问他在这个城市最喜欢什么地方,于是那个歌手扫了一个和弦,说去年夏天的这里可以看到萤火虫。   正好拥有机车和睡不着的夜晚,于是他们两个铁定会熬夜的人来这里撞撞运气。   结果糜知秋和夏炘然确实没有找到萤火虫。   热带海岛的温度太具有迷惑性,让人错觉夏日已盛,实际上夏天才刚刚冒出头,没有给萤火虫繁衍的机会。   于是他们用车载放音乐,坐在那里看远处的海,海浪卷着砂石扑到沙滩上偷笑他们两是笨蛋。   这地方大概是因为没有人,所以黑到夜空似乎在发光,远处唯一的一盏路灯一分钟闪一次恐吓着两个千里迢迢过来发呆的人。   糜知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很好笑,“就当我们是来看海的。”   夏炘然笑起来,“我们的酒店窗户外就是海。”   深夜的海是墨色的,不同于白天蔚蓝的包容,似乎带着令人敬畏的深沉,海浪卷着海底的声音趁人类歇息出来放风。   糜知秋感觉夏炘然拉了自己一下,于是看向他,“怎么啦?”   夏炘然正指着一个地方,糜知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草丛里有一个小小的亮光。   微弱到他眼睛适应了这么久黑暗,才能发现。   只此一颗,忽闪忽闪的流萤。 第54章 远近   旅行回来后的糜知秋是一只树懒,抱着被子就像得到了树栖生活,挂在床上。   糜知秋妈妈过来拍拍他颜色晒断层的腿,他便把腿藏进被子,楼下麻将声不断,他就把脑袋也塞进被子,露出一点后背,就像蝉蛹孵化过程中,蛾子快要伸出翅膀的时刻。   糜知秋的疲倦让人以为他每天都跟着旅行团早出晚归,夏炘然是亲身体验的人,只能合理怀疑糜知秋之前有白天背着自己偷偷出去玩,“只是傍晚出门吃个饭这么累的吗?”   夏炘然的声音被手机过滤完有些失真,那点笑意因为话筒不断放大。   糜知秋认真解释起原理,“我们法师平时消耗的是血条,旅行消耗的是蓝条,这不一样。”   言下之意就是出远门就算睡觉也很累。   夏炘然听着他的歪理,附和得和真的一样,“这位魔法师辛苦了。”   邻居家的小姑娘和麻将声一起如约出现在暑假,扎着两个小辫子,似乎每个月都在长高。她正在开始思考的年纪,会问糜知秋是不是长大后,人和人就会越来越远。   这问题有些哲学了,高深得不像一个小姑娘问出来的。糜知秋学不会对小孩子嘴瓢,盘问了一圈终于听懂了,这句话翻译过来其实是“小学的朋友是不是渐渐地不会再联系了?”   小学的朋友。   这个名词对糜知秋来说太远了,上一次触碰到都是以十年为单位了,听上去莫名有些可爱,就像一个几岁的宝宝问已经是初中生的小姑娘,“姐姐长大就不喜欢童话了吗”,有的问题跨越年纪去回答很容易草率。   傲娇的初中生可能会回答,当然,那是什么幼稚的东西。   成年了的糜知秋下意识也想说,朋友大多是阶段性的,会越来越多,也会越来越少,长大后也许就不会再想这个问题了。   但他看了看小姑娘在光里整个人软乎乎的,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像对待大人一样对待她,但不该和跟大人说话一样和她说这些话。大人总爱说得清冷,把不美好表现得理所当然,好像不在乎才是成年人该持有的态度。   糜知秋蹲下来想了想才和她说,“聪明的人是会维系友情的,如果你够聪明,就不会越来越远。”   人和人之间总是会有各种距离,远是相对的。   小学的远是坐在教室的最左和最右,初中的远是不在一个班,高中只要在一个学校就不算远,大学了似乎同一个城市就是近。   二十岁的糜知秋觉得生活在同一个时区就是足够靠近,有时差的夏炘然是远,没有时差的夏炘然是近。   糜知秋妈妈的时代,人和人见面只有约定和遥遥无期的等待,换一个号码也许就是永别。网络和智能的出现让人和人能够形影不离,可是这个时代长大的孩子,还是会问关于疏远的问题。   小姑娘似乎真的迫切知道“维系”是怎样的东西,瘪瘪嘴低头看书一副明白了的样子,但又忍不住向糜知秋提问,“那怎样才算聪明?”   相处是门太大的学问,常年处于被动的糜知秋一时间有点回答不上来,只能描述得很抽象,“君子之交淡如水吧。”   他解释,“不要有太多要求,也许就能一直做朋友了。”   后来小姑娘还提了很多问题,比如没有要求是不是就是无私,比如最好的朋友为什么要君子之交,还比如“那你和那个哥哥老打电话哪里淡如水了,我和我朋友都不打电话的。”   糜知秋都不知道这小家伙天天耳朵还挺八卦,有点好笑地拍了一下她的头,“因为我们是小人之交。”   他故意回答超纲了,小姑娘这回没听懂,只觉得他笑得很好看,比大家都说帅的那个隔壁班男生好看很多。   七月的广玉兰绽放到了末期,花瓣大张着,似乎风粗心一些就会吹落一片。白色的花刚盛开时是晶莹的,雪色一般盛着光,快凋谢时边缘都被氧化了,让人有种花老珠黄的错觉。   糜知秋难得早起,特地给夏炘然发了早安,过了两个小时终于如愿收到了他无比惊讶的消息,“怎么起这么早?”   猫猫的表情包眼睛瞪得硕大。   糜知秋回了一个猫猫哭泣的表情,然后拍了张照给夏炘然看。   火焰扑腾着碎屑和芭蕉叶,被阳光在地上投射出波光粼粼的影子。   墓碑上照片里的老人有份眼熟,夏炘然想了想是糜知秋有点像他,又回忆了一下,好像和糜知秋的妈妈更像,“是外公的忌日嘛?”   糜知秋看到夏炘然发来的消息,单手回得飞快,“不愧是和我学的面相。”   七年来的这一天都是晴天。   夏天的火把空气灼烧得抖动,糜知秋和外婆轮流往铁桶里塞冥币,外婆扔一半感叹太热了,忍不住躲到糜知秋身后。   外婆个子缩了,可以完全站在糜知秋的影子里。   邻居家的爷爷是去年去世的,也葬在了这个陵园,远处糜知秋的妈妈正在挑一个好的角度,她准备把买给外公的白菊先放在那个爷爷墓前拍个照,发给邻居就充当“走亲访友”了。   大概是因为他们家从来不清明上坟,所以学不会忌日的氛围。外公刚去世的时候,糜知秋捧着那留给他的,两只手都圈不过来的笔芯,感觉要用一生写完它们,好像如果不带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继续生活,就会感到抱歉。   后来他发现一生比想象得也长太多了,才刚刚浅尝辄止时间的厚度,不该试图用人生作为单位衡量怀念。就像想念也没有那么沉重,只是轻轻的,仿佛外婆拍墓碑的那一下。   外公左手边的邻居也是一个精神的地中海,右手邻居一看就是个军官家庭,子弟的名字全是晦涩单字,有一半糜知秋不认识。大家都挺慈眉善目的,只有外公名字旁边的外婆名字上面,暂时还没有照片。   外婆用真身证明了她是这里不笑起来最严肃的那个,又沉默又开心地研究怎么让火烧大点,糜知秋遗传了她的不擅表达,就在心里偷偷念叨,希望他在哪里都能过得轻松开心点,要是太无聊了就再找个老伴。   糜知秋拿着橙黄的纸张催眠着,这是不限额的支票,外公你想填多少就填多少,只要把婆婆多让给我几年。   好多好多年就更好了。   离开陵园的时候,还没有到糜知秋平时起床的时间,他有些昏昏沉沉地在车上发呆,突然想起来半天没看消息,打开手机时,夏炘然像感应一般发来了消息,“你们长得好像。”   糜知秋只有和他说话的时候会那么跳跃,但从来不担心对方听不懂,“如果不伤心,是不是不好。”   夏炘然回复得很快,“没有人希望被想起时,全是伤心吧。”   糜知秋又问,“你长大后就不喜欢童话了吗?”   大概是这个问题真的飞跃太远了,糜知秋明显感觉到他打了半天字,猜想着夏炘然这时候表情大概会放空几秒,“不是不喜欢,是长大后就没有再看过了,所以不知道喜不喜欢。”   糜知秋被这种有问必答的认真可爱到了,有点想笑。   夏炘然大概没想到糜知秋感情转换这么快,还在认真回答,“很多童话本来就是写给大人的,不是长大了就不喜欢,是长大了能懂得太多言下之意,反而不想去看了。”   糜知秋想回复“夏老师说得真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产生了些奇妙的错觉,好像回答自己问题时的夏炘然,就像回答小姑娘问题时的自己。   他看着窗外梧桐树葳蕤,两边的枝叶连在一起,仿佛天然的墨绿隧道,光掉落下来就像一艘艘小船,在地面上飘动。   人长大的过程中会不断定义更多的世界,慢慢接受越来越远的距离,直到有一天生死相隔,说一句记得就好。   超过五米是远,隔着走廊是远,跨过一个区是远,不同的时间是远,最后忘记才是远。   糜知秋捏着手机,知道一个完整的夏炘然就在对话框里。   但就是好像什么都远,突然好想他。 第55章 想你   糜知秋对自己产生这种想法,就是后悔,很后悔。   因为他难得被绿泱泱的树鼓励着变得直接一点,把在想着的话说给夏炘然听,“我有一点想你。”   夏炘然回在对话框里的哈哈哈哈都快溢满了屏幕,随后跟了一句,“你好可爱。”   糜知秋抱着手机感觉“早起”这个恶魔在太阳穴跳动,蛊惑了自己干这么丢人的事,有点自暴自弃,“可爱个屁。”   夏炘然回他,“屁也可爱。”   属于暑假的那一部分夏天是特别的,是低温的空调裹着被子,是光照进来有温度但空气是冰凉的。   小时候他还不懂得冰柜上为什么要盖着棉被,只知道掀开那棉布一角,就有缤纷的包装在里面。那时候他太小了,举着雪糕总会落了一手黏乎的奶油,长大对那时候的他来说意味着,完整地吃完一根雪糕都不会弄脏手。   他还问过夏炘然,“你小时候吃冰棒会吃得满手都是吗?”   夏炘然的回复很刁钻,“感觉那画面还挺可爱的。”   糜知秋这两天对可爱这个词过敏,表示沉默。   对那几年的糜知秋来说,暑假是很奢侈的事情。夏天就意味着新的考级,每天拎着他的小提琴去琴房,把几张谱子标出各种颜色的笔迹,那时候他唯一能玩到的就是陪练老师手机里的一个水果游戏,那时候他小到还不会写荔枝两个字,但已经知道荔枝的图标表示着分值最高的奖励。直到终于有一年,他再也没有更高的级别可以考了,于是第一次拥有一个可以支配的夏天。   对小孩子来说,支配再多金钱可能都没有支配一个夏天快乐,因为那时候钱还只是钱,用来买快乐和满足,夏天比钱厉害一点,是更多的快乐和满足。   于是他从拎着小提琴改成了拎着自行车,一个人在小区里扶着墙,磕磕绊绊地学起了骑自行车,还和满院子的狗混成了朋友。   夏炘然对他描述里的最后一句感到非常有兴趣,“就是那种地头狗老大的感觉吗?”   糜知秋翻了个身子把手机放在另外一个耳朵边上,“那时候感觉流行养大型犬,我们那一排的车库挨个过去是斑点狗,巨型贵宾,边牧,金毛和藏獒。”   听到最后一个品种的时候,夏炘然感觉自己要不是去过那个小区,可能会怀疑他家是不是北方什么高危地带,“那你骑着自行车,看上去是不是会像在被追杀。”   糜知秋笑起来,“大型犬不可能放养呀,但是后来我牵着几只狗出门确实很拉风。”   夏炘然回想了一下,“我去的时候都没有发现有那么多狗唉。”   糜知秋松开手,躺着的姿势可以让手机继续贴着耳朵,“因为确实都不在了,那是太多年前啦。”   十几年前的夏天就像微微发热的手机屏幕,恰恰好的烫,那时候狗多车少,给一双鞋就能疯到天黑,糜知秋小到可以骑在藏獒的身上,期盼下一个暑假。   现在他长大到了可以回忆的年纪,体验了生离也见过了死别,回想起来,大部分狗狗都是在某一天离开了的,有的是因为搬家,有的是因为全家移民被送人,有的寿终正寝,和种子一起被埋葬在院子里,开出了花。   那些时刻都是转折点,但也不过是平凡的一天,只有对比回忆和当下,才能发现那些日积月累的细节组成了变化。为什么口吻沧桑的人爱说岁月呢,岁岁年年日日月月,终于有了今天。   夏炘然的声音就像从话筒里漏下来一般,“虽然寿命不一样,但很多人还是喜欢和动物一起生活。”   糜知秋接茬,”人还喜欢和长生不老的红木家具翡翠玉石一起生活呢。”   夏炘然笑,“鄙视链够多了,不要再加寿命这一条。”   糜知秋叹口气,“长大后有点不敢养小动物,总担心它会离开我。”   夏炘然偷偷怼他,“所以你就养了一阳台的猫。”   “那不一样。”糜知秋又摆出了自己的歪理大全,“它们是自由的,所以即使有一天哪只猫再也不来了,我还是会觉得它们只是找到了自己更想拥有的生活。”   说完他就听到夏炘然又笑了起来,“糜糜好悲观哦。”   糜知秋感觉这声糜糜让手机更加升温,他有点嫌弃又有点烫手一样把手机从耳朵边拿开,“我去洗澡了!”   结果他还没放下手机,夏炘然的微信消息叮一声就冒上了屏幕。   “你等一下。”   夏炘然很少打完电话这么快就传消息来,糜知秋拿着手机看到下一条消息又咕嘟冒了上来。   “你看时间。”   糜知秋明明抓着手机,还是条件反射看了一眼钟,分针快要走满一圈,帮着一天收尾。   距离十二点还有几分钟。   暑假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他记不得星期几,更记不得几号,有些迟钝地回了一个问号,夏炘然的正在输入已经变成了一段话。   “一只猫也许只能陪你十分之一的人生。”   “而恰好,我刚刚参与了你生命的十分之一,以后会变成五分之一,二分之一。”   “如果我们努力变老,最后就可以无限趋近于一。”   糜知秋看着对话框的上面正在输入几个字闪烁又熄灭,最后好像半天不动,他有些好笑地想,该不会是夏炘然觉得太肉麻,自己说不下去了吧。   下一秒对面语音就发了过来。   糜知秋点开来听,第一句夏炘然像是捂着脸在说,“你要不是挂了电话我可能就不好意思唱了。”   然后他就听见了夏炘然唱了一句“突然好想你。”   糜知秋还没来得及笑,夏炘然就先笑了起来。   分针被夜晚追赶着,终于和时针在零点相遇了。   夏炘然说,“生日快乐。”   糜知秋的名字是懂得秋天,却生于盛夏,和夏炘然名字一样燃烧在七月。   他已经不过生日很多年了。   就好像时间是被年份截肢的片段,生日就是里面的标记,春夏秋冬,路口花开,红灯绿灯。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说想努力在他生命里凑一个一,他好像找到了新的标记。   糜知秋也打了满屏的哈哈哈哈,然后夸夏炘然,“你更可爱。” 第56章 冷笑话   夏炘然对糜知秋的小小反击不为所动,甚至还问糜知秋,“那你选一首歌唱会唱什么?”   糜知秋第一反应是,“我为什么要唱歌?”   夏炘然发来了猫猫的表情包,眼睛睁得老大,“我只是想知道歌名,又不是让你唱。”   真的是太会装可怜了,糜知秋都不好意思抬杠了,翻了翻自己的歌单,最后回复的是《我就不爱唱情歌》。   我就不爱唱情歌,对你却忘我。   假期在家里的头半个月总是肆意一点,糜知秋妈妈还会端着水果问他吃不吃,过了时间的临界,关心就变成了念叨,“你也该动动了,你看你出去好不容易出去转一圈,刚黑了一度这又捂白了!”   糜知秋妈妈似乎很执着于让儿子比自己黑这件事,伸出手往他腿上拍出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还没一个从来不擦防晒霜的小子白,小心眼地又拍了一巴掌。   于是糜知秋下午就乖乖跑去到小区门口的游泳馆办了卡。   销售员只有这种时候很热情,直接甩出他们的重磅套餐,“我们暑期做活动,买三年送五年,非常划算。”   糜知秋一算,这等于是直接买断到自己三十岁。他环顾了一圈金碧辉煌的装修,觉得这家店一定能长盛不衰,然后微笑着说,“月卡。”   办卡是当代人运动的第一步,好像办下了这张卡,就是健康生活响起了号角。   糜知秋记得初中的时候外婆家的小区有露天的泳池,五块钱一次,水面上会漂着属于那个季节的叶子。那时候他个子还没拔高,但已经能一脚踩到池底,他喜欢放空自己仰躺在水面上,仍凭细微的风把自己推到泳池边上,就像一艘触岸的小船,看着树枝努力帮他挡住一点阳光。   办卡的这个游泳馆也能看到天空,但只有光掉落进水里,屋顶上的玻璃挡住灰尘,也没有那么高的树能伸着枝叶来凑热闹了。   糜知秋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喜欢仰泳,只用脚踩水,他望着高高的屋顶,第一反应是,这块玻璃这么大应该打扫起来很费劲吧。   人真的会因为长大改变思考的模式,那时候他只觉得叶子落在水面了,好像夏天和秋天的叶子不一样,可是他现在就会在意打扫起来是不是麻烦。   糜知秋妈妈偶尔没事干,会跑来围观糜知秋游泳。   看别人运动是一件特别快乐的事情,好像在岸边比他快一步的走路,会有一种人在陆面的奇妙优越感。   其实糜知秋妈妈有很多次试图学游泳,“我准备找一个私教好好学。”   糜知秋爸爸就会插嘴,“家里两个那么会游泳的人,我们只要半价,找私教干什么?”   糜知秋妈妈并没有抓住半价这个槽点,而是会反驳,“你又教不好。”   于是两个人就会赶去泳池实地操作一番,结局是糜知秋爸爸非常震惊,“你为什么划半天水都不前进?”   糜知秋妈妈认真指着瓷砖缝,“我明明前进了一格瓷砖。”   于是这件事就不了了之,直到下一次糜知秋妈妈又突发奇想,“我准备找一个私教好好学。”   堪称套娃现场。   所以当她因为走路比糜知秋快一步到达终点时,糜知秋只能为她鼓鼓掌。   回家的路上明明已经傍晚了,夏天的太阳似乎不甘心草草收场,坚持要把大地灼烧得更烫一些。   糜知秋套着宽大的T恤,感觉没有擦干净的水珠被衣服吮吸,又被温度蒸腾干燥。他埋着头不想直视那太过有进攻性的夕阳,于是发现门卫站岗的台子上落了很多桂花。   “现在是桂花的季节吗?”   糜知秋妈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是啊,但那是常年桂,所以夏天也有。”   糜知秋顺手捏了一点细碎的花,“好卑微哦。”   他重复,“常年跪。”   糜知秋妈妈大概没听懂他的谐音冷笑话,抬头看了看那株桂花,“也叫四季桂,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小区很喜欢种一年四季都漂亮的植物。”   她接过糜知秋放在她手心的花,很不怜香惜玉地抛到了草丛里,“家门口的广玉兰也是一年四季都一个样。”   总是浓郁的绿,总是落下橙黄的叶子,偶尔绽放大朵的白花,一年年越窜越高。   糜知秋妈妈抱怨,“所以什么季节都有落叶,打扫起来很麻烦。”   走过这个弯,就能看到每家门口都有直挺的广玉兰,糜知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自己是亲生的,第一反应都在思考好不好打扫。   连续几天运动没有让糜知秋变得更精神,反而是到家就睡着了,等他迷迷糊糊醒来时才发现是夜里三点,他揣着手机下楼猛灌了一杯水才从一身汗里缓冲过来。   新消息里最后一条是好几个小时前夏炘然问他,“睡着了吧?”   糜知秋想说他料事如神,但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别的理由会不回消息,只能给夏炘然颁一个合理猜测奖,“是的,一觉到现在。”   没想到下一秒夏炘然回了消息,还是条语音,“不愧是调生物钟达人。”   糜知秋想起了他们旅行时关于下午睡觉夜里起的可实行性,感觉有点好笑,“你在打游戏?”   夏炘然又回了语音,“料事如神啊。”   你键盘声都没歇好吗,糜知秋很想吐槽,“合理猜测合理猜测。”   他谦虚了一下。   糜知秋翻了翻冰箱,想找找有没有什么吃的,结果没一会儿夏炘然的电话打过来了。   糜知秋接起来第一句是,“我妈为什么把西红柿放在米里?”   夏炘然没听出联系,“最近流行这么焖饭?”   糜知秋否定,“是真的生西红柿放在生米里,并没有烹饪意向的那种。”   夏炘然那边安静了一下,糜知秋听到他键盘的声音,还以为是和游戏有关,结果夏炘然是在查原理,“听说这样西红柿熟得快。”   糜知秋把碰了碰西红柿硬梆梆的脸蛋,“哦,是怕生。”   也只有夏炘然捧场这种冷笑话了,“要和大米这种自来熟多呆呆。” 第57章 一定   糜知秋最后还是被懒支配了,选择去便利店买一点熟食。   城市的凌晨三点是最安静的时刻了,被糜知秋装在耳机里的夏炘然大概是唯一的音源。人其实是没有感受过真正无声环境的,即使这一刻人类社会只释放了最低的分贝,糜知秋还是能从没有戴耳机的另一侧听到树上鸟起飞的声音,听到虫醒来后叫出一个大大的哈欠。   他几乎没有这个点出过门,既是熬夜也是用宅的方式熬夜,夜不归宿倒是不在他的生活清单里,偶尔看到一次三点钟的车道,就好像看到了小时候没有车的马路,安静得只有路灯,光是白的,但好像带着橙调。   夏炘然就很煞风景,“小偷都没你起得早。”   糜知秋最擅长对对联了,“小偷都比你睡得早。”   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用小偷作主语,便利店里打工的小哥张望了他一下。   糜知秋感觉莫名心虚,抱着粮食偷偷溜进货架中间,跑去结账。   夏炘然听到耳机里又传来了一声便利店门打开后欢迎的声音,有些惊讶糜知秋这么快就买好了,“便利店的门还是不够智能,不可以辨别你到底是进来还是出去。”   其实这家便利店已经没有结账的人了,几个机器就可以服务所有的客人,打工的小哥只是整理和上新商品的,而这份工作也有一天可能会被机器人淘汰。   糜知秋说,“你没有听见,但是打工的小哥有和我说希望下次光临。”   极致的安静会在接近四点的时候走到尾声,糜知秋选了比较远的那个门回小区,他把吸管塞进纸盒的菱形开口里,感觉胃里有冰凉凉的舒适。   人在用词的时候很特别,说三点会说凌晨三点,但说四点就是说清晨四点。过往的人们爱用十二点来划分时间,而现在四点好像才是其他小时的底座。   “是白天和黑夜交接的那个小时,是地球背叛的那个小时,是身后空无一物的那个小时。”   糜知秋记得夏炘然以前说自己不爱和他聊文学,当时还觉得很奇怪,真的有人会聊这个吗。但这一会他似乎被四点这个每天都经历但好像又无比特别的事情击中了,主动把这几句诗念给了夏炘然听。   夏炘然给糜大师鼓掌,理由是,“记性真好。”   糜知秋笑了起来,觉得偶尔掉掉书袋还挺快乐的。   转过街角时,不知道是错觉还是路真的变开阔,似乎亮堂了一些,糜知秋有一点点近视,眯了下眼睛看到远处有人在遛狗。   “哇,这个点就有人遛狗唉。”   夏炘然说,“可能是和你一样在调生物钟的人。”   糜知秋敲了下耳机,就好像锤了一拳夏炘然。   可是走近了之后,糜知秋才发现那算不上是遛狗,因为那只金毛并没有健全的四肢,几乎是坐着轮椅被推出来的。   大部分被遛的狗都会摇着尾巴四处嗅,张望着探索着,但这只金毛和他对视了一下,似乎不自觉得移开了视线。   糜知秋觉得可能是自己太敏感了,但还是忍不住低下头,装作没看见。   他想,是不是不想遇见人奇异的目光或者遇见其他健康的狗狗,才会这么早就出门。想完又觉得自己理解过度了,说不定只是难得早起。   夏炘然好像是躺在床上有些困了,声音沉了下来,又好像飘了起来,带着一点气音,“快到家了吗?”   糜知秋声音也不自觉放低了,“快到了,你该睡觉啦。”   夏炘然的声音好像刻意精神了一些,“我不困。”   糜知秋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想和他说自己刚才看到了什么,但突然变成了感叹,“我以前总是希望智能可以进步得慢一点。”   所有人都在说科技改变生活,希望智能进步得快一点,糜知秋却很自私地想,“我的外婆快要跟不上这个时代了。”   他想说好多好多人,想说会因此失业的人,说那些老人,说没有钱感受科技的人,但最后说出口却是那么具体。   夏炘然声音又低了下来,“时代没有准备抛弃任何人。”   糜知秋笑了一下,“也许是的。”他的声音似乎被清晨浸泡了,通透得好像轻飘飘的,“有些时候我又知道科技是多么好的东西,也许有一天可以让人和小动物都一直一直健康。”   糜知秋没有好好组织语言,他们总是抬杠小小的事情,但下意识里他就是可以随便得说出那些不过脑子的严肃,不用在意有多么大的漏洞,他突然开始想象,“不用再低下头去让别人想象是不是在自卑,可以看见清晨四点,也看见下午四点。”   糜知秋说了好多乱七八糟没有联系的事情,当他到家时,耳机里的夏炘然呼吸得很平稳,已经睡着了。   时间是一秒秒组成的,暑假对糜知秋来说,是一个个电话组成的。   夜晚是关于夏炘然的,糜知秋好像都熟悉了他键盘的声音,“我现在已经能听出你那个牌子的敲键声了。”   夏炘然就又敲几下,“这个吗?”   糜知秋说,“没错。”   夏炘然拆穿他,“这明明是另一个键盘。”   糜知秋也拆穿他,“你拉倒吧!你哪有两个键盘!”   糜知秋下午游泳看书,还刷了好多旧电影,有时候参与下邻居们的牌局,然后赢了钱就跑,变成大家极度不欢迎的牌友。   大学是没有假期作业的,糜知秋似乎有了好多时间写那些天马行空的日记。一个本子从侧面看总是能看出使用的痕迹,就好像字迹的颜色溢了出来,他的那本使用的边界已经过半。   小姑娘也不知道是这个暑假大彻大悟了什么,有一天突然送了糜知秋一本书,说谢谢哥哥。   糜知秋感觉她仿佛是来参加什么结业典礼,一副极具仪式感的样子很有趣,“不会再担心和小学的朋友越走越远了吗?”   小姑娘的两个小辫子扎高了一点,仿佛高兴得翘在那里,“我们说好了。”   糜知秋并不知道她们说好了什么,但突然挺好的。   小孩子关于友情会有很多幻想,后来总烦恼自己北大清华该选哪个,再后来什么样的爱情可能都敢一头埋进去。   越年轻的大脑里越装着无数宝贵的东西,璀璨特别,但他们双手空荡,像一无所有一般。   于是他们学着大人说话,但其实天真的话是那个年纪的宝藏。   糜知秋问夏炘然,“我怎么整天想这么深奥的东西?”   夏炘然键盘敲得噼里啪啦,“糜先生心怀天下。”   “我现在就很务实。”糜知秋把空调的温度又调低了一点。   夏炘然不知道他又要说什么,“嗯?”   “为什么要开学了,还是这么热。”糜知秋很颓唐。   夏炘然笑起来,“才两年我就习惯你那儿冬夏无缝衔接了,你怎么二十年了还没习惯。”   “我无法习惯这么反人类的设计。”糜知秋把这个城市的天气总结为了上天糟糕的作品。   糜知秋见到盟主时,对方的第一反应是,“解释一下,你这城市咋回事?”   他们两望着宿舍里仿佛具现化的热气,拉开门的瞬间好像有什么炎热的精灵被释放出来,似乎夏天扎根在了着小小的房间,再也不准备放过他们了。   盟主拎着领口,怀疑一松手让布料贴在皮肤上他就会原地热到去世,“到底谁借我的胆子,让我穿了个长袖回来。”   糜知秋拿着空调遥控器,一路调到了可以设置的最低温度。   本来他们说晚上一起在宿舍煮个火锅,这会盟主偷偷在群里坑还没到车站的大黑,“顺路买点菜啊大黑!”   少瑞却不知道为什么在群里回了个“好的。”   盟主本以为他们两就会对着空调守护这个凉爽安全区到晚上,糜知秋却把东西整理了一下晃着钥匙说出一下门。   “啊?”盟主疑惑了一下,然后就看见了糜知秋关上的门。   其实是一件完全不用急的事情,可是糜知秋坐在座位上发了两分钟的呆,翻了翻手机的短信记录还是决定出门了。   糜知秋离开了学校两个月,夏炘然从英国陆陆续续寄来的没有被收到的明信片就在学校住了两个月。   糜知秋数了数短信,有二十九个短信通知。于是他就从邮局里陆陆续续找到了二十九张大小不一的明信片,收件人都是他自己。   也不知道是不是幸运,小卖部都没有开门,邮局却已经上班了,明晃晃的光落在纸张上白得刺眼。   糜知秋把钥匙放在口袋里,就像一个临时抱佛脚的学生,在路上就研读起了明信片。   他本来想整理日期,然后顺着日子看,又突然感觉麻烦还是算了。   最后一个月的夏炘然没有了旅行的机会,生活的琐碎描写里好多都是不好吃的早饭和好吃的晚饭,还有图书馆和各种课程。   明明只隔了几个月,那时候的他似乎已经是一种糜知秋不熟悉的语气了,仿佛一下把人拉回了假期前,遥远的全是不确定的那个阶段。   糜知秋感觉那些纸张被光刻上了温度。   直到快到宿舍时,他发现手里翻到这一张是夏炘然回来前的最后一封明信片。   不是因为糜知秋看了日期,而是因为夏炘然在上面写的第一句话是,“我明天就要离开了,这是寄给你的最后一张了。”   进入宿舍楼的那一瞬间,光被房屋遮挡住,纸张的颜色就像调低了饱和度,突然温和了起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最后’说起来还挺高兴的。”   糜知秋感觉自己也透过高兴那两个写得过分潦草的字,感受到了一点。   “因为我就快要见到你了。”   “收到信的时候应该是开学了,所以大概你知道得比我还要多。”   “这时候的我应该已经和你告白了。”   “不知道会不会成功,但是。”   “糜知秋,我不仅很有耐心,还跑得很快,我一定会追到你的。” 第58章 歌词   夏炘然总是会选择站在地铁不开门的那一侧。这个位置似乎有天然的屏障,让人可以被门和隔板组成的拐角包围。   他先是站在行李箱前面,然后站到行李箱左侧,最后验证了一下行李箱的产品质量,坐在了上面。   红色的点就像图钉,挨个标记已经到达的站,高铁站回学校的地铁站数太多了,到现在夏炘然都没认真数过,只是概括着描述“十几站”,然后总结为“反正需要很久”。   地铁门外的光影是黑色的,但莫名给人一种黑得五彩斑斓的错觉。   夏炘然觉得自己要是这么说,糜知秋肯定会嫌弃自己的比喻水平,有些好笑得带上了耳机。   听歌的时候不管怎样随机播放,总是很容易反复听最新收藏的那首歌,因为那是默认的第一首。   夏炘然听到熟悉的前奏,在心里跟着歌默念了第一句歌词。   “你知道我就不爱唱情歌,对你却忘我。”   这首歌似乎很欢快,连封面都是不正经的样子,是圆圆的眼睛裂着嘴的漫画版蒙娜丽莎。本来他以为糜知秋是随口说一个名字来应付自己,结果才发现真的有这首歌。长长的歌名在夏炘然几乎只有英文歌的歌单里格格不入,但位列在第一,并牢牢霸占了一个月。   歌词听上去很简单,旋律也轻松得和封面一样不像情歌,夏炘然跟着又默念了下一句。   “你知道我就不会深情说,为你我想点把火。”   他有些好笑地想自己到底是听了多少遍,居然都能跟上歌词了,然后摁灭了手机的光,准备和歌一起发呆。   下一秒糜知秋的消息就掐着时间跳了进来,“记得晚上要吃火锅,回来的路上不要吃太多!”   从中午起就空空荡荡的肚子似乎听到了嘱咐,里面传来了咕嘟的水声。夏炘然按了一下胃,有些尴尬得希望别人都没听到,“嗯,地铁上没吃的。”   “你快到了啊?”   夏炘然抬头看了一下车门上的进程,“嗯,只有十几站了。”   众所周知车站到学校的这十几站有多漫长,夏炘然猜这时候如果是在打电话,糜知秋八成会有些嘲讽地说,“那确实是快了。”   发着微信的糜知秋总是会温和很多,只回了一个无语的表情包。   人和人相处久了会下意识地猜测他接下来会干什么,想象他会如何回复,这种自己推理再验证的过程无人知晓,就像得到正确答案时也只有自己会暗自沾沾自喜,有多么了解对方。   恋爱中的人总是会做这么无聊的事。   夏炘然曾经依靠着自己观察到的糜知秋来猜想真实的他,后来又用生活里零碎的他去拼凑,再后来又拥有了文字,拥有了旅行,拥有了电话里的夜晚。   人真的不是几个词汇就可以概括的,所以才会出现人设这样的词。   夏炘然整理出了各式各样的糜知秋。   他直到现在都觉得自己寄的一百二十三张明信片物超所值,因为糜知秋总是一副任人猜测又不揭晓答案的样子。所以当回信的糜知秋诚实得像个小孩子时,夏炘然突然有了一种被接纳的错觉,差点忘记自己已经被拒绝了。   那时候的糜知秋总是会提起很多以前天天在一起不会说,甚至后来在一起也不太提的事,明明是一些很琐碎的事情,夏炘然却觉得他在说很重要的话。   夏炘然记得有一次糜知秋说自己小时候会在下雨的前后去抓蜻蜓,那甚至不是抓,因为蜻蜓就牢牢地挂在树枝上,只要伸出手就会像摘叶子一样被取下来。   他会收集一塑料袋的蜻蜓,然后去高层放飞它们。   说是放飞,其实就是在窗口把它们像落叶一样撒下去,看到有的蜻蜓飞起来了就很高兴,好像是在给予它们自由。   没有顾忌它们的翅膀有没有因此受伤,没有想过为什么下雨前它们飞不高,也不曾担心没飞起来的那一部分会怎么样。   他只能看到因为他被迫振翅的那些蜻蜓。   他以为自己在赐予,其实那是因为他才被剥夺的自由。小孩子因为无知而天真有想象力,也因此残忍。   夏炘然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印象很深,糜知秋说,“我这是伪善。”   夏炘然实在不记得自己是寄了什么内容,糜知秋才会这样回复自己,那些话好像刻意冷酷,又好像带着内疚。夏炘然却莫名地感到柔软,他一直知道糜知秋好似什么都不在乎的洒脱之下装着许多细腻的东西,这一刻他终于实实在在地碰触到了一点。   伪善的人怎么会记得那么多年前因为自己而没能飞起来的蜻蜓呢。   夏炘然听到了下一首歌的前奏,按了一下后退键,然后切成了单曲循环的模式。   他想,就是因为总这样,才能记住歌词吧。   有的时候一站路的时间是一遍歌,有的时候一站路格外长,是两遍歌。夏炘然听到那个总是很欢脱的声线在底色快乐的配乐里柔和又干净,好像听多了,都透出了一点悲伤。   “一温柔间节奏就缓了,爱来爱去差不多,活该我就愿寂寞。“   他想起旅行的时候,糜知秋睡觉时总爱把自己团在一起,被子也揉得乱七八糟,不是压在身下就是压在腿下面,衣角乱翘,露出柔软的腹部,如果侧躺着腰线会陷下去。夏炘然每次醒得比他早,都会在光线昏暗的房里感到晨间的某种冲动。   这种感觉有时候也会出现在连着麦的夜晚,糜知秋总是会说着说着没了声音,呼气声像羽毛从听筒里探出来,轻轻刮一下夏炘然的耳朵。   夏炘然有很多很多情意和耐心,本不期许过对方看到全貌。   但得到回应后,有些时候他又觉得太难藏住了。   耳机挡住了外界的声音,夏炘然看着对面写着这一站的站名才发现已经到了,有些慌乱地拉着箱子赶在最后几秒出了站。   即使是一个城市,不同的地方也会有不同的味道,高铁站就是异乡的匆忙味道,而到了学校这里,离开的列车形成风压,卷来穿堂风把他的衣服吹得压在身上,夏炘然甚至怀疑自己已经产生了错觉,好像闻到了糜知秋宿舍在做火锅的味道。   等出了站他才发现,是车站门口刚开了新的火锅店。   不知道糜知秋是不是算了时间,正好给自己发来消息,夏炘然刚想回“已经到了”,就发现糜知秋是发了一张图片过来。   手里的行李箱被地面刮蹭出噪杂的声音,和耳机里还在循环播放的歌一起变成了背景音。   夏炘然差点忘了自己临走前还写过这样一张明信片。   还是誓不罢休的口吻。   他站在原地有点羞耻地捂住眼睛,不敢细看自己说的大话,想叹口长长的气给两个月前年轻的自己听。   离开英国的那天他刚刚改签了机票,提前了一天回去还没有告诉任何人,抱着那种无法回头的,破釜沉舟的冲劲。   可是夏天过到了尾声,剧情已经走远了!就像偶像剧里女主本来是想报复男主,但爱上对方后才被发现自己的初衷,夏炘然又想出了新的毫无关系的比喻。   他看糜知秋这阵仗八成要嘲笑自己了,连先下手为强这招都放弃了,决定干脆乖乖说“确实追到你了。”   糜知秋却比他更快一步发来了消息,“即使你不追我,即使你什么都没做,我们现在也已经在一起了。”   夏炘然感到地铁口又吹来了风,把他的衣服和心一起吹鼓了起来。   夏炘然难得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话,直到糜知秋又发来了新的消息,“夏炘然,不用你跑得快,是我愿意跑得慢。”   耳机里的歌又重新播放了一遍,因为听了一路,这次似乎不用默念,而是自然而然内心就有声音和第三句重叠在一起。   “你知道我真的不是冷漠,一深情时总不知所措”。   夏炘然其实一直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这首歌,因为这太像糜知秋了,好像无所谓,好像在说我不会唱情歌,但是温柔到一目了然。   夏炘然也突然知道了自己为什么敢写这样一张明信片,不是因为他真的突然抱有一腔孤勇,而是糜知秋所有的回信都在告诉他“来追我吧”。 第59章 色相   人生是一个个坡,高低起伏连绵不绝,而每个坡靠得太近时,自己都会一叶障目,错当这是一座大山。太小的时候觉得去学校是山,和朋友有矛盾是山,后来觉得中考是山,高考是山。大三就像大学的分水岭,从铆足劲感受大学生活,一下跳跃到思考未来。   盟主这种万年宅男都开始投简历,准备找一份实习。   糜知秋问他是什么样的工作,盟主总结为,“全面撒网重点捞鱼。”   和他追妹子一个方案,于是也和他追妹子一个结果,捞上来一个空空的网。   夏炘然则是只投了一个公司,一周后就通过了,盟主还去取了一下经,回来的时候神神秘秘地拉着糜知秋说,“你知道他绩点多少吗?那是人类考出来的成绩?”   糜知秋拉上包的拉链,“他就是为了这份实习去交换的,课程完全对口。”   他拍了拍盟主的肩,“这位渣男要多和他学学。”   盟主装作伤心地倒在自己的椅子上,“如果我拥有了一份实习,我也会一心一意的。”   糜知秋下楼的时候看到远处的夏炘然正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旁边站着两个女生。   夏炘然和别人站在一起的时候会显得更高,低下头说话看上去格外温和。他之前说下午的时候要去公司交一趟材料,所以穿了白衬衫,似乎一下就因为褪去了彩色的服饰变得成熟了很多,眉宇间一下就多了份绅士,又好像多了份陌生。   夏末的热不是蒸腾的,是细微的风和黏糊的手心,糜知秋没有走过去,就站在宿舍门口看他,夏炘然却好像余光一下就发现了他,朝他笑了一下,然后把纸递给了女生还和她们指了一下自己,就走了过来。   糜知秋本来一直盯着夏炘然看,这一下从他身上找到了熟悉的样子,又好像有些不好意思,目光在地面和鞋尖转了一圈,才看回夏炘然身上。   夏炘然很自然地伸出手,“要不要帮你拿包?”   糜知秋和他并排走,“你是接孙子放学吗,还帮忙拿包的。”   夏炘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自损八千,有些好笑,“你想当我孙子当然也是可以的。”   这个城市的九月一点也没有入秋的意思,叶子还蓬勃得绿着,空气闷闷的,每一阵风都像在输氧。他们两绕了远路,走一条有树荫的小道,这里几乎像是人踩出来的一条路,树叶和草木的味道很浓。   夏炘然发现糜知秋难得在讨论辈分这种大事时沉默,看了看他埋头露出的发旋,换了个话题,“怎么下来的这么慢?”   他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真的只是问一下,糜知秋却语气突然变差,“所以你就给其他女孩子联系方式?”   就像把嚣张扔在桌子上,一副你看着办的样子。   夏炘然笑了起来,感觉糜知秋和以前确实不一样了,那些他明明可以藏起来的介意却都被可爱得陈列了出来。   夏炘然低头亲了一下他的发旋,看到微微卷着的头发被压扁了一点。   糜知秋捂着脑袋矮了点身子,抬起头有点懵得问,“你以为出卖色相就解决问题了?”   夏炘然没有说话,拽着他的手低头亲了糜知秋。   树木偷偷为他们藏起秘密,没有给阳光透露一点艳色。   糜知秋感觉自己在氧气缺失的里被一只手顺着大腿一路往上摸,因为吻带着欲望,又好像因为吻温柔得只是抚摸。   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夏炘然的睫毛柔软地耷拉着,脸上带着笑说,“这才叫出卖色相。”   糜知秋低头看了一眼,问夏炘然,“你确定不是我在出卖色相?”   夏炘然笑着捂住脸,刚才因为白衬衫而爆发出的一点霸总气质消散干净,明明嘴唇还泛着血色,声音却不温不火,“她们让我写问卷调查的,我要等你没办法走开,就填了。”   糜知秋推断,“然后你在问卷调查上填手机号。”   夏炘然解释,“当然没有,我留的是你的号码。”   说到这里,糜知秋终于感觉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剩了,终于语气弱了下来,“那你背一遍我电话号码。”   夏炘然挥了挥蚊虫,牵着糜知秋一边往外走,一边背了一遍号码。   糜知秋很震惊,“这年头还有人记得电话号码的。”   夏炘然看了看周围没人,没有松手继续这样牵着他走,声音故意装作很委屈的样子,“所以你不会背我的号码。”   糜知秋不吃他这套,“哦,你也不怕她们发现我也挺帅,干脆来加我。”   夏炘然把糜知秋黏糊的手甩一甩,然后自己伸开手,将手指陷进他的指缝,“我也爱吃醋,不可以。”   糜知秋把脸埋进书里,小声说,“倒也不必一直牵到图书馆。”   夏炘然感觉他这样小心翼翼观察四周有些好笑,“心虚的人才怕被发现,大家都在认真学习,不会注意到的。”   糜知秋恨铁不成钢,“你这是什么红而不自知的体质。”   夏炘然也把书举起来,一副躲在书后面的样子,“那你知不知道这样反而更多人看你。”   最后丢不起人的糜知秋一副装作写作业的样子,在本子上写了大大的“你什么时候去公司?”然后推给夏炘然。   夏炘然在下面画了个笑脸又推还给糜知秋。   糜知秋对着那个笑脸看了两眼,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刚才的吻,揉了揉本来就有点乱的头发,结果夏炘然又把本子从他手里抽走,又写了一句话推给糜知秋。   “你的肚子软软的,该锻炼了。”   那只手在吻里游离在他的身侧,在腰际是痒的,在背上是滚烫的,落在哪里,哪里就好像是潮湿的。   糜知秋刚刚揉乱的头发就好像炸了毛,他带着微笑,就像纸上的那个笑脸,没有灵魂。   我在那意乱情迷,你就忙着看我肌肉量达不达标!   糜知秋又在纸上写了一遍,字比刚才还大。   “你什么时候去公司!” 第60章 窗户   糜知秋没有实习的计划,因为白天夏炘然不在学校,所以他除了上课就像住在图书馆一样。   他们学校的图书馆设计得舒适感很高,所以一楼一整排的沙发里都是深陷其中,仿佛被手机绑架了的人。就像是从楼上筛漏下来的一个个水滴,全部滴落在沙发上。糜知秋每次拿起手机,都莫名的惶惶不可终日,担心被图书馆这个大系统筛查出来,脚下会出现一个黑洞,自己也掉落在楼下的沙发上。   所以糜知秋想休息一会的时候就会写日记。   与其说是写日记,更像是在记录自己的大脑,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有时候他表达不出来就会画。   人的记忆其实是跳跃并有限的,自己翻过去写的东西,有时候都会很惊讶,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照片是客观的,而文字和画是自我的,图片里的东西也许没有所有权,可是笔尖落下的却完全属于自己,从因到果。   糜知秋一个人的时候,爱坐图书馆的一个位置,在书架的深处,板凳连靠背都没有,几乎有一种在图书馆修行的错觉。   可是这个位置边有一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一小块天空。   其实这没什么意义,但因为这图片一样的一方块蓝,这个座位就是胜过了其他的。   糜知秋就像鸟或者昆虫,总是去感知风,因为风和空气震颤而带来的声音,因为风而卷来的遥远的味道,因为风而感知到的温度。   图书馆的这面窗户不透风,所以天空里云的轨迹就是风的形状。   高中的时候他就喜欢坐在窗边,那时候中午下课总是有很多人会跑去食堂,就像一个锥形,总有人领跑。然后后续的部队越来越松散,速度越来越慢,糜知秋总是观察完这些日复一日的匆忙才会慢悠悠地去食堂。   最后到达的人与那些奔跑的人某种程度上是相似的,他们都讨厌拥挤。   他们也不相似,因为他们到达食堂时可以选择的数量不一样。   夏炘然的实习在市区,所以每天通勤很辛苦,回到学校的时候经常快七点了。   糜知秋没有课就会等他回来吃饭,看到夏炘然的时候学着他说,“要不要帮你拿包?”   连手都不伸出来,一点诚意都没有。   夏炘然知道他在占自己的便宜,乖乖开口叫,“奶奶。”   糜知秋接过他像塞了砖头的包,那句孙子卡在了嘴里。   夏炘然累得时候就算穿着正装也像个学生,头发因为热粘在脸上,松松垮垮的领口扣子都解开了。   有时候糜知秋帮他背了包,夏炘然还要拽着书包带子让他拖自己,糜知秋难得产生点心疼,都会因为自己像老黄牛一样艰难前进而撤销。   结果是两个人都更费力。   而糜知秋有课的时候,两个人似乎都变得更方便,一个可以早早吃饭,一个可以在市区吃完了再回来。   但是这么过两天,好像就有一个人会问,“今天吃什么呀?”于是他们又饿得前胸贴后背地七点学校门口集合。   夏炘然在英国的时候做过一场大梦,梦见满眼枫叶如火,仿佛见到了糜知秋。   那时候他害怕做梦,好梦怕醒,坏梦怕不醒,他睁开眼之后看着英国厚重的窗户会感到不知所措,有时候又会很哲学地想好梦是坏,坏梦是好。   那时候他害怕自己的信石沉大海,又害怕糜知秋每封都回,但变成负担。   不像现在,可以让糜知秋帮自己拿包也不用怕不够绅士,让糜知秋等自己吃饭也不怕他失去耐心,耍一点赖糜知秋只会露出一点点无奈的神色。   有时候他也会为自己在介意糜知秋有那么多朋友,关系还那么好而感到羞愧,他总想着怎么把话说得漂亮一点,怎么把计较伪装得可爱一些,最后只觉得洒脱真难,占有欲爆棚时的洒脱更难。   直到糜知秋坦荡地把吃醋挂在脸上,还一副冤枉得理直气壮的样子,夏炘然突然被安心充满了气,似乎如果不把那个口堵起来,他就会像气球一样一溜烟地窜到空中。   夏炘然这天回来得早了一点,走进校门时却一眼就看到了糜知秋,他靠在树上,被夕阳残留的一点光捂成了暖调,皮肤却好像过完夏天变得更白了。他似乎一直盯着什么在看,夏炘然顺着视线望过去,看到那里坐了一对情侣。   夏炘然突然有些抱歉地想自己老是让糜知秋等,会不会就像各大公众号里说的一样,对方失望越积越多,只有自己开心,还以为一切都好。   恋爱后从来不看推文的夏炘然变得对一些关键词很敏感,总是看一些乱七八糟的文章,然后比对着糜知秋的行为得到不会分手的结论,这一会夏炘然心里突然就变得毛毛躁躁,跑了过去。   糜知秋可能也觉得他今天回来地有点早,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结果话还没来得及说,夏炘然就先问了,“你在看什么呀?”   糜知秋有点懵得眨了两下眼睛,“啊?”   他伸手指了一下那个方向,“我就是觉得苍蝇还挺聪明的。”   这一会是夏炘然懵了,“啊?”   他也顺着糜知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那对情侣身后的窗户里一个老师正拿着电蚊拍在抓苍蝇,苍蝇转着圈就好像在耍弄人,根本碰不到。   这和夏炘然脑补出来的内容差了十万八千里,他有点讷讷地说,“怎么就聪明了?”   糜知秋突然开起了小课堂,“你不知道吧,苍蝇要迎头抓,因为它不会拐弯。但这只我感觉已经不是会拐弯了,它估计会漂移。”   夏炘然突然笑了起来。   糜知秋已经习惯了他间歇性笑点低,看到他好多缕头发都粘在了脸上,有点无语地帮他撩了下刘海。   明明盛夏的时候感觉他都没这么出汗,快到秋天了却总是这样。   糜知秋问他,“你是干了什么,每次都一脸汗。”   夏炘然说,“因为我是跑着来见你的。” 第61章 酒   春天是玄米气泡,夏天是德国黑啤,秋天是桂花酒酿,冬天是姜丝黄酒。   糜知秋不怎么喝酒,但却很喜欢酒,好像分门别类,用四季来划分会显得很有仪式感。   巨蟹座就是很有仪式感。   夏炘然听完他的总结有些疑惑,“你靠日历决定秋天什么时候开始还是靠温度决定?”   这座城市如果真的靠温度来算的话,秋天有时候可能只有一周。   糜知秋回答,“靠什么时候桂花酒酿变好吃来决定。”   桂花等了好久都没等到秋天,于是自己决定盛开了。   可是这一天糜知秋买回来了桂花酒酿,夏炘然本来说中午会提前回学校,却难得要加班,很晚才能回来。   于是糜知秋把酒酿全倒在杯子里,趴在窗口喝。本来是想自斟自饮,敬天敬地,结果用着粗吸管,一下就变得像在喝珍珠奶茶。   秋天很香,从六月起栀子花就奠定了这个季节是芬芳的。   糜知秋喜欢在走廊这边的窗户发呆,是因为这里背朝着主道,被围栏和树丛包围,几乎不会有人,今天却突然发现楼下居然有两个人站在阴影里。   糜知秋眯了一下眼睛,发现那是大黑和少瑞。   大黑一直是泪失禁的体质,考砸了都会哭嚎,但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这次却完全没有声音,如果不是脸朝着糜知秋的方向,他大概都发现不了大黑在哭。   他几乎没有表情,只有眼泪顺着脸颊一滴滴地涌出来,汇聚到下巴。   糜知秋看到少瑞伸出双手,就像祈祷雨的人捧住甘露一样,也没有声音地接住那些掉落的泪水。   糜知秋背过身去,看着走廊在视觉上一路收缩,变成一个小一圈的正方形,轻轻叹了一口气。   酒酿是甜的,桂花也是甜的。   人们每天都可以摄入那么多那么多的糖,但依旧有苦涩的人。   既然夏炘然没回来,糜知秋本来想翘的课就没必要翘了。   他趴在桌子上,细数着之前无聊的人在课桌上留下了什么大作,甚至有人写了首诗的开头,剩下的人就一路编了下去,糜知秋没有在笔袋里找到铅笔,刚遗憾不能也参与一下,就突然感觉周围安静了好多。   他以为是老师来了,结果抬头看到了阶梯教室下面站着夏炘然。   糜知秋没有来得及疑惑他怎么来这里了,因为他先想到的是,大家都只是认识他。   而糜知秋却知道他在找自己。   糜知秋看着他的视线一点点扫过来,本来应该挥手示意一下,但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这样,甚至有些刻意地趴得更低。   直到夏炘然的眼神靠近这半边,然后立刻找到了糜知秋。   然后笑了一下。   和那种客气的笑不一样,夏炘然朝糜知秋笑的时候,总是温柔得让人明白自己是特殊的。   糜知秋知道周围又变吵了,比一开始还要吵,这一次他却有些反应不过来为什么。   夏炘然没有和在校门口一样头发乱糟糟的,也没有背着装了沉重电脑的包,他白色的衬衫似乎被日光灯照得耀眼,笑完那一下又冷淡得只看着脚下,糜知秋猜想周围的视线大概都落在夏炘然身上,却不敢看周围也不怎么敢看他,盯着桌上连韵脚都不对的诗数着拍子,就好像在数他一步一步走过来。   大概是酒酿那可能连一度都没有的酒精偷偷在他胃里发酵了,变成了醉人的秋天。明明天天和夏炘然呆在一起,这一幕却好像有背景音乐,其他的人都是群众演员,而他们是见不得光的主角,只有一方可以拥有聚光灯。   糜知秋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宿舍门口经常难舍难分的情侣,吵架的情侣,大声说笑的情侣。又想起了楼另一侧阴影里,没有声息的眼泪。   糜知秋觉得自己好奇怪,千思万虑,一边因为受人瞩目的夏炘然是特地来找自己的而感到开心,一边又知道自己并不能得到那些虚荣,别人是不会误解的。   即使是真的。   他就是夏炘然喜欢的人。   这个舞台小到只有一点嘈杂的声音和好奇的目光,糜知秋甚至没有看到夏炘然是如何靠近的。   他还在内心里翻滚着各种奇怪的想法,就感到一只手轻轻落在他的头上。   “你都看到我了,还不让我一下嘛?”   糜知秋抬起头看他,夏炘然正微微弯着腰示意他往里坐一个座位。   他按下隔壁的椅面,顺滑地平移了过去。   夏炘然也学他趴在桌子上,“不好意思呀,回来晚了。”   糜知秋侧着头小声和他说,“还不晚,逃课来得及的。”   于是他们两在千钧一发之刻离开了教室,在走廊里和老师擦肩而过。   明明是一个平常的夜晚,但翘课总是让人觉得不能回宿舍平凡入睡。   夏炘然问糜知秋米酒喝完了吗,糜知秋想了想被他留在盟主桌上的那一份,觉得八成已经没了。   于是他们两跑去超市买了啤酒,明明是九月末了还理直气壮“天气热就是夏天”。   糜知秋不是因为酒而喜欢上酒的,他是因为关于酒的文字喜欢上酒的。可惜他品尝了很多次还是没能得到品酒师用的那些词汇。   他没有喝出那些酒香不香醇,丝不丝滑,只是能喝出这酒甜不甜。   没有成年的时候,糜知秋家里人就会给他尝尝酒,那时候他对酒的印象就是分为苦和很苦。   这大概不是一件正确的事情,社会和成年人终归是要在这些事上去保护未成年人的。但是糜知秋的父母似乎从来不觉得,人是从成年起才可以做某些事,所以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父母去过酒吧,尝过烈酒。   他没有感受到乐趣,所以成年后也没有再去过。   “你父母真的思想很开放。”夏炘然家里属于很严格的家庭,即使成年后烟都是偷偷抽的。   糜知秋倒不觉得这算开放,“应该说他们在满足我的好奇,我对什么感到未知,他们就带我体验什么。人如果从来不被压榨好奇,其实就不容易沉迷于一些事情。”   夏炘然笑起来,“好像有一点,我初中的时候长得太快了,担心以后太高,就整整三年没喝牛奶。”   他起开了啤酒的盖子,“所以我变得比不能喝牛奶之前爱喝牛奶多了,大概就是因为曾经不能喝,积累了太多执念。”   糜知秋抓住了新的重点,“你还好当时怕长高,不然就该有一米九了。”   夏炘然递给了糜知秋一瓶,装作遗憾地说了一句,“但是我看网上说最好的身高差是十三公分,我感觉当时不该戒牛奶。“   “你又在看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糜知秋吐槽,“你比我高十三公分就能做房梁了。”   他对此总结,“大可不必。”   糜知秋想起很久以前他看过一本书,因为名字太少女差点错过。   那本书的作者森见登美彦有着奇妙的电波,他说喝鸡尾酒如同拾取颗颗宝石,还说出了比一切专业的品酒师更容易打动人的描述。   “太平洋如果是朗姆酒形成的就太好了。”   啤酒也是苦的,但长大后的糜知秋似乎终于能在那有些奇妙的味道里找到大麦的香气。   故事里的少女找到了李白一起比酒,李白胜券在握认为少女不堪一击,结果她一口酒下肚,身体里全是翻飞的蝴蝶,可是李白一口酒下肚,却只有寂寥与暗淡。   “伪电气白兰乃人生虚无之味”   少女却回应,“我尝到的是宛如从内心深处温暖人生般的丰润滋味”   李白又质问,“你这小丫头懂得人生吗。人生孤独而空虚,转瞬即逝。互相掠夺。”   少女笑着回应,“相互给予。”   李白说,“痛苦。”   少女说,“快乐。”   他和夏炘然安利这本书,说他是因为里面的故事喜欢上了鸡尾酒。   夏炘然问他这本书叫什么。   糜知秋说,“叫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说完他突然觉得很好笑,“我也因为这名字劝退过,但无论是原作,还是后来改编它的导演都是天才。”   糜知秋就像一个毛团,光是看到就让人想到毛茸茸的舒服。   夏炘然看了看他,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这本书的名字还是因为糜知秋被两种酒催促着变得说话声音变大了一点,碰了碰他的头发,“是吗?”   糜知秋被*场上的风吹得即清醒又迷糊,碰了下脸感觉自己有点热,但是和醉离得很远。   他伸出手,把大拇指压在手心,然后握成了一个拳头,然后问夏炘然,“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夏炘然盯着他雪白的手指,看到因为挤压,手指边缘微微泛红,他知道猜不中正确答案,但还是认真的说,“你的拳头。”   糜知秋说,“书里说,将大拇指偷偷藏在拳头里,想紧紧握拳也握不住。那根偷偷藏起来的大拇指才叫爱。”   风里没有酒气,但夏炘然知道这时候靠近糜知秋,就能从他身上闻到一点。   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上一次糜知秋喝酒的时候,他们两玩大冒险,也是这样的距离,不远不近。夏炘然看着他目光里像淌着流水,还以为他会说什么破格的事情。   他突然胆子很大地想拿出了那时候他录的音,放给糜知秋听。   糜知秋有点疑惑地看夏炘然没说什么,突然拿出手机打开了备忘录,然后下一秒,夏炘然的声音就从里面传了出来。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你会怎么告白。”   糜知秋有点懵,然后就听到了自己有点模糊的声音,“《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那首。”   背景是嘈杂的,但音频还没有结束,他听到夏炘然过了几秒才说,“笨蛋。”   糜知秋笑到不行,“这是什么羞耻的东西!”   夏炘然说,“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夏炘然看着远处跑动的人影,“我曾经借了好多书,就是为了让你认识我的名字。”   ”好多我觉得你会喜欢的书。”   “好可惜,即没有这首诗也没有你刚刚说的这本书。” 第62章 仰卧起坐   糜知秋以前不喜欢梅雨季节,连绵不断的雨欲拒还休,需要随时随地拎着伞出门。   可是今年的夏天干燥收尾了,反而是入秋时一直哭唧唧地落着雨。每次上课都伴随着袜子的潮湿感,糜知秋感觉自己就像湿了毛的小动物,只想晃脑袋把这股潮气甩开。   夏炘然捏了捏糜知秋的肚子说要跑步啊,可是真的到了晚上,看着地面被洇成深色,他们反而转身加起了餐。恶性循环了几天,雨蹬鼻子上脸越下越久,卡路里趁虚而入越算越高。   糜知秋看了看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在空气中划成细碎的银线,“要是雨中锻炼像不像拍电影?”   电影很喜欢让人在雨里奔跑,在雨里喊叫。水量假到观众都能想象到镜头外的洒水车,可是这样的艺术手法还是永远不被创作者放弃。   夏炘然和糜知秋干脆在宿舍楼里的健身房拉拉器械。   这里很少有人来,因为空间小又在地下室,所以一运动就像被关进了罐子,手挥一道都没有风,只是把热气赶过来。   可是今天的雨在地下室积攒了足够的湿气和凉意,糜知秋感觉自己在走进房间时被地下室的霉味充盈了身体。   夏炘然看他深呼吸一口,就像一个走进森林突然富氧的人,“你喜欢这个味道啊?”   糜知秋用身体力行表达了肯定,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南方秋天的雨意味着降温,不像夏天,落下一瓢雨只是把火炉变成了蒸拿房,湿热挟裹着人,呼吸依旧艰难,所有的水分都蒸腾着热度。   糜知秋记得他去北方的城市时,明明夏天的阳光落在身上是煎熬,可是一站在树下就有风,阴影的边缘划出了一个避难所,装着另外的温度。   是从那时候起他才懂什么叫湿热。   秋天褪去了那份热,潮湿才显出温柔。   夏炘然问他,“你平板支撑能做多久?”   糜知秋说没试过。   于是很快他就知道什么叫“平板支撑会改变时间的流速”。   糜知秋看着夏炘然展示的手机计时器上少得可怜的时间,“你骗我吧,我感觉一个世纪都过去了。”   他翻了个圈躺在地上,就像一个被抽掉了棉花的娃娃,那点运动的斗志立刻瘪了下去。   夏炘然戳戳他没瘪下去的肚子。   糜知秋就憋住一口气,把肚子深陷成盆地的样子。   夏炘然笑了起来。   糜知秋深知他在嘲笑自己营养丰富的肚子,于是一个仰卷腹就坐了起来,“我仰卧起坐是满分。”   夏炘然展现出记忆力很好的样子,“嗯,你坐位体前屈也是满分。”   他没有关联地想起糜知秋有一次把“跺脚”打成了“剁脚”,然后绕着糜知秋的垫子转了半圈,伸手压住了糜知秋的脚,“那我们定一个小目标,先来半个小时。”   事实告诉我们,普通人类是没资格定个小目标的。   糜知秋腰腹一起用劲,最后也只抬起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了头,他本来垫在脑后的手就像在给自己加油,握紧拳捏在身侧,这一次瘫倒后转换成了超人的姿势,一个拳头直直地举向天空。   夏炘然和他调换角色时,感觉糜知秋是一屁股坐在了自己脚上,手死死摁着膝盖,一副绝不姑息的样子。   夏炘然笑了起来,每一下都姿势标准,速度均匀。   糜知秋鸡蛋里挑骨头,批评他起身动作不够大,手肘没有超过膝盖。   夏炘然又起身,亲了下糜知秋放在他膝盖上的手。   糜知秋挑了下眉,“攻击裁判?”   夏炘然又仰倒起身了一遍,这一次伸手拽过了糜知秋的领子,堵住了他的嘴。   “是贿赂。” 第63章 荔枝玫瑰   秋天是橘子味的,金灿灿的,熟透了的。   这是糜知秋下意识的反应,但盟主就另辟蹊径,“是啊,这个季节的大蒜好吃。”   南方人很难理解吃什么都就一口大蒜的劲,只感觉那脆嘣嘣的辣龇牙咧嘴。   大黑喜欢秋天,要是问原因的话,他就会瞎编一个,“因为橘子不用削皮。”   糜知秋拍拍他的肩,“少瑞给你买了个刨子,有手就行的那种。”   大黑胳膊一松,一副肌无力的样子,“我没手。”   糜知秋迅速接受了这个设定,“你站在原地别动,我去买几个橘子。”   大黑从善如流,“好的,父亲。”   蝉鸣出现在大暑节气过后,伴随着秋天的到来熄灭了。   十一的假期大家准备一起去旅行,只有唯一的当地人糜知秋不合群,背着包就回家了。不知内情的盟主还主动问夏炘然要不要一起,被夏炘然委婉地拒绝,“不了,我们要加班。”   盟主张口就夸,“不愧是大公司,就是刻苦,十一都要忙。”   大黑像看傻子一样从盟主看到夏炘然,觉得估计只有他听不出来“我们”这个主语哪里有问题。   想了想又觉得盟主要是能看出来糜知秋不去他就不可能去,也就不会和电脑度过前半生了。   硕果仅存的这枚直男还觉得自己很会拍马屁,感觉自己很好地安慰到了假期还要工作的夏炘然。   但其实夏炘然前几天是真的要加班,每天歇下来一会还要看糜知秋直播的假期生活有多么滋润。   内容常常言简意赅,中午发一个“快乐”,没有主谓地描述了懒觉。下午发个照片,一桌子大餐。   夏炘然把咖啡的吸管咬扁了,“我好累。”   糜知秋回得很快,“可是我不累啊。”   人和人来往的初始会努力风趣,直到有一天发觉自己不必生动,有些是归于平淡,而有些却变成了踏实。   夏炘然笑了起来,“那真是太好了。”   糜知秋起床后看到妈妈刚回来,手上捧着一束有些蔫的花。   妈妈进门就朝他说,“不能空腹喝冰牛奶。”   糜知秋一饮而尽,“买了什么?”   单纯的妈妈一下就被绕开了话题,“荔枝玫瑰,你闻真的是荔枝味。”   花随之靠了过来,糜知秋没有闻到荔枝的味道,只看到花瓣外缘几片都像氧化了一样发着黄。   “很香。”只有那气味生机盎然。   十一的旅游是个高峰,到处都是人满为患,什么新闻蹭一点人流的热度就可以吸引人眼球。呆在家里的人就爱看出去玩的人又因为旅行受了什么罪,好像这样就更显得自己明智。   大黑他们好多人一起去了海边,可晚上还是上线和糜知秋一起打游戏。   老男人的旅行是换个地方打牌,男孩子的旅行就是换个地方打游戏。   语音里对面一群人叽叽喳喳的,糜知秋的小区安静,呆满一天刚刚净化完的耳朵一下又落入了男生宿舍的分贝。   打了两把夏炘然消息才发过来,说自己的假期终于要开始了。   耳机里是一群野兽在嘶喊“一波了”。   糜知秋却腾出了一只手回消息,“恭喜你呀。”   “我组长明天也不愿意加班,如果不是按项目结钱,估计也加不了班。”   团战打得热烈,糜知秋来不及回消息,直接发了个语音过去,“你们学商太辛苦了。”   “我发现你每到这种时候就好像置身事外一样,这位和我一个学院的同学。”   语音那边大家嗷嗷作响,有的人说冲,有的人说撤。   只有糜知秋关上了自己游戏的喇叭,一边盲目地前进,一边继续语音回夏炘然消息,“我身在曹营心在汉。”   “汉是哪里?”   他一个人冲得太前,一群人变成了葫芦娃救爷爷,一个个送,直接一波被翻盘输了。糜知秋连连道歉说网不好先不玩了,趁机下线。   夏炘然大概是在等他回复,一秒钟就接起了电话。   糜知秋下楼准备倒杯水,“刚才和大黑他们打游戏的。”   夏炘然大概是刚从公司离开,背景里有马路的声音,“他们不是出去玩了吗?”   糜知秋语气肯定,“盟主离开电脑二十四个小时八成会缺氧。”   夏炘然思考了一下,确实无法想象失去电脑的盟主。   糜知秋水壶刚举起来,发现妈妈已经把那束淡粉色的荔枝玫瑰放进了花瓶里。   玫瑰下部分的叶子都被修剪掉,发黄的花瓣也摘了,之前小小的花苞吸足了水分,就像在几个小时内绽放了一般,本来拿在手里不起眼的一小束,满满当当地挤成一团。   蔫了的花瓣饱满成挺拔的姿态。   夏炘然大概是上了车,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糜知秋问他,“你知道荔枝玫瑰吗,闻起来就像荔枝一样。”   夏炘然声音低了一点,“不知道,但听起来就很香。”   “花真的很好,即使萎靡不正,只要摘掉了那些多余的枝叶,得到水分,就能像原来一样继续开放。”   夏炘然那里安静了一下,“不用羡慕花呀,人更好。”   糜知秋点头,“嗯,活得久多了。”   夏炘然笑起来,“不需要去掉任何多余的东西,所有的东西对人来说都是得到,都能让人更好地走下去。”   糜知秋拍着话筒的地方,“哇,夏老师,深刻。”   夏炘然笑的声音变大了一点,“那糜同学准不准备早点回来上课?”   “嗯?”   “十一你要不要提前几天回来?” 第64章 巧克力   于是糜知秋提前了两天回学校,顺手还带了一袋子荔枝。   他埋头在袋子里闻了闻,发现荔枝香味很淡,总让人错把它的甜想象出香。   糜知秋每周末都不在学校,难得能见到校园里的氛围慢节奏到连阳光都松散。   他记得他答应得很简单,因为他问夏炘然说怎么了。   夏炘然说,“我有很多想和你一起做的事情。”   糜知秋当时心绷紧了一下,就好像用洗面奶洗完脸后,脸干干得绷住,仿佛表面张力变大。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他没有任何刨根问底的冲动,第一反应就是,“好。”   然后他连着几天心都绷得光滑,似乎什么事都在上面落不住,一下就顺着边滋溜一声落进了肚子,来不及思考就被消化干净。   他的第一反应是,大黑他们假期最后一天晚上才回来。   这倒是很奇怪,他们一起出去旅行时糜知秋都迟钝地没有过任何想象,听到他喊自己早两天回学校却紧张了一下。   糜知秋想,都怪他用了令人敏感的动词。   天地良心,按他这奇怪的思路,夏炘然就算说“我有很多想和你一起干的事情。”动词也逃脱不了敏感的嫌疑。   可是糜知秋就是把锅甩给了对面忙着给司机付钱的夏炘然,然后砸了砸嘴又喝了一杯水。   所以当回学校后,糜知秋问他是什么事,然后夏炘然带他去食堂时,糜知秋仿佛感觉到了那颗绷紧的心突然泄气变得皱巴巴的。   就这?   “你是哪家店不和我一起吃就会抱憾十一假期?”糜知秋几乎是捧读的。   夏炘然对于他复杂的心理路程完全蒙在鼓里,只感觉好几天没见到他,有些开心地直入主题,“想和你一起吃冰激凌。”   “啊?”   “嗯。”夏炘然一副很肯定的样子,他伸手指了一下不远处的空调,“想在那里吃。”   糜知秋有点摸不清这个路数,“这个季节空调没有开。”   夏炘然走到商店边的冰柜里翻了一下,然后拿出糜知秋很眼熟的一种,“而且要是巧克力味的。”   于是两个人就像是大夏天的体育课后,一起对着没有开的空调吃起了巧克力味的甜筒。   秋天的温度正正好好,低一点是凉,高一点是热,可是冰激凌顺着口腔一点点融化了,也变成了这恰好的温度。   糜知秋记起夏炘然那时候在长江大桥上说的那些话,他知道自己吃冰激凌爱吃巧克力味的。   食堂外的风偷偷窜进来,就好像是空调虚弱地吹过来的。   糜知秋想起大一的体育课,终于感觉到那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从那个时候开始?”   夏炘然帮他补足了语境,“我是不是比你想象得还要更早喜欢上你。”   糜知秋笑了起来,“你在骄傲什么?”   夏炘然把蛋筒咬出了响声,是听起来就觉得好吃的脆嘣声,“我只是发现你可能一直都不知道我的‘很久以前’有多久。”   糜知秋吃甜筒总是有种吞的气势,比他进度快很多,已经快吃到最后的尖尖,“我之前在网上看到过这样一个问题。”   他把蛋筒朝向夏炘然倒了一点,“什么一定会happyending?”   夏炘然看着锥形纸筒里最后一截,很配合地问,“什么?”   “蛋筒的最后一口。”   糜知秋有很多奇怪的饮食习惯,比如烧卖不吃皮,比如馄炖不吃馅,对他来说许多好吃的东西都有喜欢的那一部分和不喜欢的那一部分。   而蛋筒的最后一口就是喜欢里的最喜欢。   夏炘然感叹,“真的是很容易得到的happyending.”   毕竟糜知秋宿舍暂时没人,夏炘然顺理成章地溜过来睡了。   夏炘然坐在床沿看他走来走去地放东西,伸脚故意绊了他一下,“明天就又全拿走了,不用这么认真给我腾地方。”   结果这一脚绊严实了,真的把糜知秋弄了个踉跄,夏炘然连忙扶了一下。   糜知秋在夏炘然面前是个“锱铢必较”的人,刚在他身上借到力,就用劲一推,本来是想把他推倒,结果夏炘然趁他没站稳又一拉,连着糜知秋也倒了下去。   现实生活中的栽到床上是没有什么唯美的姿势的,慢镜头下一个人缓缓跌进另一个人怀里是很困难的,何况两个人各自用力,夏炘然本来坐着倒下去还好,结果糜知秋摔下来胳膊撞到他肚子上,仿佛一记重拳。   夏炘然倒吸了一口气,结果看糜知秋头不知道磕到了哪,感觉有些可爱,反而笑了起来。   糜知秋捂着头叹气,“笑屁。”   夏炘然没有说话,只是拉了下糜知秋的衣领。   他微微撑着胳膊,看到糜知秋这一下估计真的撞疼了,看向自己的眼底带着接近湿润的色泽。   夏炘然说,“你看摔跤是不会摔成亲吻的姿势的。”   糜知秋几乎是趴在夏炘然身上,隔着卫衣似乎都有他的温度,这句话听上去是陈述,落到耳朵里却好像有点抱怨的意思。   夏炘然伸手摸了摸糜知秋捂住的地方。   夏炘然是远看的时候高冷,近看的话总让人在意那垂落着的下睫毛,全是让人亲近的意味,糜知秋突然感觉很久以前他经常这样趴在夏炘然身上,只是那时候他还只是个抬着头的观察者。   夏炘然的手心和他人一样微微偏高,他解释说因为小时候经历过非典。   和一个同龄人说经历过什么时代是个很赖皮的事,但糜知秋反驳完还是每次在感受到他体温时都想起这胡说八道的理由。   糜知秋说,“是啊。”   跌跤是不会摔成亲吻的姿势的,但另一个人低下头可以。   这个吻似乎还带着一点巧克力的味道,糜知秋只想浅尝辄止,帮助夏炘然消化掉那点抱怨,结果却被他直接按在怀里。   唇齿交换温差,糜知秋含含糊糊地说,“你连嘴巴都比别人热。”   夏炘然托着他的腰让他更靠近自己,“那你是还试过谁的温度。”   糜知秋咬他,“我试过我的。” 第65章 都是我 第六十四章 《曹汉》   水果一开始是上帝创造给没有工具的生物吃的,他们都有各自的秘密和被打开的诀窍。   人们都觉得荔枝毛躁,拨开时将指腹按得刺痛,但荔枝有一条浅浅的缝,从那里一捏就很轻易地可以打开这个粗糙的水果。   荔枝尖锐的外表下装着晶莹的甜蜜的柔软内在。   糜知秋和夏炘然的第一个吻只是开端,糜知秋甚至感觉自己这个姿势都累了,偷偷坐下来一些,又因为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惊得提起屁股。   夏炘然比他更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什么反应,笑了一下。   糜知秋就是典型的别人害羞自己更害羞,别人坦荡自己就要比对方更坦荡的类型,于是一屁股坐下来挑衅地看着夏炘然,却换来了对方笑得更厉害这个结果。   糜知秋相信“笑屁”这个词就是为了夏炘然量身定做的。   这个有些肆意的转折点大概是催化剂,本需要强装着才能藏起来的害羞被笑声融化了,把温柔的抚摸染上了一层原始的冲动。   糜知秋明明是居高临下的位置,却有些招架不住地用手撑住头顶的床板,夏炘然坐起来,把手心贴在糜知秋的背上,仿佛是揽在怀里让他逃无可逃。   糜知秋明明装了一肚子的冰激凌,这时候却热得滚烫。   这个吻的时间太久了,湿润润的,一开始还带着巧克力的香气,渐渐地就好像只剩下夏炘然的味道,糜知秋甚至来得及开小差回想以前对方极其克制的样子。   即使是帮忙把刘海撩到耳后,都几乎不会碰到耳朵。   就像个。   糜知秋半眯起一点眼睛,看到夏炘然因为离得太近反而模糊的样子,补全了这句话,就像个绅士。   成熟的喜欢好像是特别客气的,那些节制的靠近在来自于另一个男生时,就仿佛等同于隐晦的暧昧。   温水煮青蛙,慢热的糜知秋被这张暧昧的网逮住了。   所以他一直觉得自己偏爱夏炘然的克制,但又在这个得寸进尺的吻里怀疑自己是单纯地偏爱他。   等他们两走回书桌边上扒荔枝吃的时候,糜知秋嘴唇都木了,咬下一口果肉只觉得没有味道,于是控诉,“我失去味觉了。”   “是因为我太甜了吗?”   能这么面无表情地开这种玩笑,糜知秋怼夏炘然叹为观止。   毛躁的水果不只是荔枝,椰子也是狂野黝黑的外表下藏着雪白的湿润的内核。   水果大概是第一代魔术师凭借着想象力恣意创作的,随意地搭配形状和颜色。   但即使如此,夏炘然还是很难贴切地用某一样水果来描述糜知秋。   夏炘然把手洗干净,问糜知秋脑袋好没好点。   毕竟刚才撞得眼睛都红了。   糜知秋早就忘了疼,只感觉这句话听起来仿佛在说自己脑袋有问题,有些好笑地点了点头然后舔了一圈裹着汁液的指尖。   又好像手指更加黏糊了。   于是他们两又拥有了一个粘着荔枝味的吻,像是外皮般浓烈的红色,又好像轻盈得是乳白的底色。   这个亲吻的末尾是夏炘然问他,“所以‘汉’是哪里?”   这个问题太过不相干了,糜知秋没反应过来,有些迷茫地啊了一声。   夏炘然又轻轻在他嘴唇上贴了一下,“你说身在曹营心在汉,‘汉’是哪里。”   明明是打游戏时随便说的一句话,但糜知秋一下子就想了起来。   窗外的夕阳顺着夏炘然的轮廓打出了光影,如果是平时,糜知秋脑海里大概会浮现出很多乱七八糟的比喻来描述这一刻对方的好看。可因为这个问题,夏炘然就好像是蒙面骑士,挡住了一半的脸在审判自己。   甚至还色诱!   糜知秋想,夏炘然可真是敏感,还那么细心。   然后又忍不住腹诽自己,连偷偷吐槽夏炘然都好像在夸他。   其实这时候接一句“‘汉’是你”,大概就能蒙混过关了,就像他打游戏的时候装作没听见,对方就体贴地停下了追问。   但糜知秋还是看着近在咫尺的夏炘然,慢吞吞地说,“并没有‘汉’。”   他们总是这样进行着让别人一头雾水的对话,夏炘然却听懂了一般反驳,“没有‘汉’就没有曹营。”   没有另一个想拥有的选择,就不会遗憾于现状。   夏炘然想知道,对糜知秋而言,商学院以外的另一个选择是什么。   其实夏炘然不是个会把玩笑当真的人,只是他这一次想在玩笑里揪出那点真心问一问。   因为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在和糜知秋的对话里找到猫腻,糜知秋对于自己专业如此置身事外,就好像有另一件更让他有归属感的事情。仿佛一根翘在毛衣边的线头,对方扭捏地露出一点,又压起来挡住,而他终于忍不住想去拽一下。   夏炘然感觉自己有一探究竟的资格,又想确定是不是。   糜知秋在夏炘然眼里一直是个有能力又有目标的人,唯独这个学期就像突然停滞下来一般,随意地递交了一次简历,像是给身边的人和自己一个借口,被拒之后就再也没有反应,安安静静在图书馆学习,仿佛申请实习只有那么一次机会。   或者说,更像是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夏炘然知道糜知秋不是那种受挫一次就开始逃避的类型,他这样的人大概不会有不知道该干什么的那一天,除非是他在犹豫到底要做什么。   可惜这次试探没有被接招,糜知秋起身去洗手,“只是打游戏的时候口嗨而已。”   夏炘然就像个尾巴,也跟在屁股后面,“可是你以前说你不喜欢这个专业。”   他补充,“你还说你也不喜欢你原来那个专业。”   糜知秋相信这是自己说出来的话,但又记不清楚了,嘴上下意识反问,“我这么说了?”   说完他就想起来,这些话都是夏炘然第一次去他家的时候说的。   人在和人将近不近时,最容易说出真心话,过近或者过远都容易让表达变得越来越犹豫。   总不说真心话的人会忘记怎么倾诉,难得诚实还把说的话忘个精光。   夏炘然靠在洗手台边点了下头。   糜知秋耸了下肩,“确实是这样的,毕竟一想到要和某个专业打交道一辈子,就想变心了。”   夏炘然伸手在水龙头下沾了点水,手指一弹往糜知秋脸上溅水花,“渣男。”   话题突然去往了奇怪的方向。   那么长一句话夏炘然什么也没听到,就总结出了容易变心这个核心论点。   不愧是学霸。   ---------------------- 第六十五章 《猜》   就像是那次去糜知秋家一样,两个人又在背上比划着玩最幼稚的猜字游戏。   糜知秋家里的那张床让人可以躺在上面展开双臂,然后打一个完整的滚抱住自己,而宿舍的床转半圈就有自由落体的危险。   不同于大家都是吐槽床窄,只有夏炘然吐槽的是床短,有一次他说自己都没有伸展着躺过,糜知秋还让他躺在上面示范什么叫床不够长。   对此糜知秋的反馈是,“真的唉。”   就像看到人比床长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事一样,糜知秋的眼睛睁得圆圆的,让夏炘然很想笑,“嗯,不是煮的。”   所以这么一个纵深都不够的空间,两个人盘腿一坐就感觉快要占满了,如果向后倚一点,糜知秋就好像能感觉到后颈的呼吸。   空气在一刻都是有波纹的。   人类的感知能力有时候比自己想象得要强,特别是这种安静的时刻,每一笔每一划都格外清楚,糜知秋连着几个字都答得飞快。   大概是这轻而易举的速度为难到出题老师了,糜知秋感到背上的手停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写什么。   窗外没有婆娑的光影,这个楼层太高,只能拥有远处的风景,绿树因为黄澄澄的夕阳变成了暖色调。   糜知秋感觉到出题老师又开始写了,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靠在左边。   他想,是个木字旁。   “树。”   没有过大脑思考,糜知秋靠着猜测说出来。   夏炘然手指一停,特别惊讶某位同学怎么比划字都能抢答的。   “你背对着我总不能是看面相了吧。”   夏炘然下意识就先排除了这个错误答案。   “一直瞒着你,其实我会读心术。”糜知秋看着窗外的远处,有些好笑地想,如果自己出题,就会写这个字。   潜意识和直觉说起来是一样很玄的东西,本质上这只是一种基于周围现实环境的合理推理,但现实生活中的第六感大多不是因为明察秋毫,而是因为细腻的在意。因为感觉到了他停顿的瞬间,因为那个木字旁写得格外靠左。   有些巧合和歪打正着的猜测是不必要解释的。糜知秋多看了一眼对方可能看到的风景,就在这一刻显得好像真的料事如神。   不愧是成功让相信科学的夏炘然学会把面相挂在嘴边的糜大师。   夏炘然表示这非常不唯物主义。   糜知秋笑起来了,“那你再试一次,就知道我是不是会读心术了。”   于是他感觉夏炘然的手指又轻轻抵住了自己的背。   从左到右拉出了一条横线。   糜知秋等了半天也没有第二划,“倒也不用这么放水,写个一在这吧。”   夏炘然笑起来,“这是我写的第一笔啊。”   就等于只写一笔让人猜呗。   “你不如干脆不写,让我硬猜。”糜知秋说得特别诚恳。   夏炘然笑起来,又用手指补了一竖一横。   这三划太过普通了,接下来可以写出来的字千千万万,浩瀚的词典就像分母,里面装了唯一的可能。   糜知秋停顿了一下,“喜欢你的‘喜’。”   夏炘然笑起来,声音从糜知秋身后传来,猜不到表情,“这读心术也太厉害了。”   糜知秋选中了那个唯一,又或许他说什么,什么就成为唯一。   “真假的。”糜知秋有些不相信地回头,看见夏炘然很夸张地捂着胸口。   “真的,我刚才心脏都吓漏拍了,太神奇了。”   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了而床又太小,糜知秋翻身过去手脚没有地方放,干脆直接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   心脏就像一只小鼓,咚咚敲着。   人类是会带着初属性诞生的,糜知秋小时候就是个胆小的人,非常的惜命。   长大后他意识到这部分可能来源于他有一个心大的妈妈,所以他本能中知道自己要对自己的性命负责。   那个年级的小朋友大概还不懂什么叫做惜命,只知道自己很怕死。   说来好笑,仅存的记忆不够糜知秋分析出来自己为什么会怕死,也不知道几岁的时候为什么会知道死这个词。   那时候他妈妈还不是个爱买花喜欢打理花园的温和女人,他几岁的时候,妈妈也只是个二十几岁脾气暴躁的年轻女孩,每天都想穿着短裙去蹦迪。所以母性暂时没能统领那些调皮又爱欺负人的部分,家里留下来的照片和视频有好多都是他哭了之后,他妈妈一边在旁边狂笑一边拍下来的。   大部分原因在糜知秋已经不再爱哭之后早就忘干净了。唯独记得幼儿园的时候他吃哈密瓜,不小心吃了一口皮,问妈妈这会怎么样。   他妈妈开玩笑地说,会死的。   成年人的玩笑在小孩子的世界就是灭顶之灾,糜知秋记得他那天是在惴惴不安和恐慌中度过的,睡觉前他紧紧把自己蜷缩在一起,认为不会有明天了。   那种孤寂和绝望,直到他长大后看人间失格都觉得不过尔尔。   他又害怕继续度过今天,希望用睡眠来逃避,又害怕没有睁眼的明天了。只感觉压住胸膛的时候有东西在微弱地博动着。   罪魁祸首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过分的事,还拍照留念这个小孩子一边哭一边睡着,觉得很可爱。   那时候糜知秋还不知道那里叫心脏,只是本能告诉他这些跳动让人安心。   这是过去那么多年后,糜知秋很久违地听着这样的声音变困倦。   “你活着唉。”他因为侧着头小声地说。   “那我可真棒。”夏炘然也很小声地夸奖自己。   夕阳早就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收摊了,夏炘然感觉那个听着自己心跳的人快要睡着了,头发卷卷地散着,好像温顺地耷拉下来。   糜知秋之前染过的地方已经全部剪掉了,但是新长出来的发尾依旧泛着一点浅色,在关了灯的房间里放在手心好像也是有色彩的。   -------------------- 第六十六章 《想要》   糜知秋再醒的时候,夏炘然已经不在床上了。   大概是单人床真的不适合他们那么大两坨一起睡,糜知秋伸了个懒腰,感觉从脖子到肩膀一路到腰都别扭地酸着。   他转转脖子,坚信夏炘然趁他睡着打了他一顿。   夏炘然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糜知秋像个虔诚的教徒,正跪趴在那里放松脊背。   他愣了一下才说,“免礼免礼。”   糜知秋抬起脸来看到他拎着早饭回来了,面无表情地说,“谢主隆恩。”   大概他们两呆在一起过假期就注定不会有早上,等收拾完准备出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夏炘然车上点缀的花一直没有拿走,已经被风干成了枯花。就像一个包装起来的古董,又精致又枯败。糜知秋坐在车后座,就像坐在什么古老的车上,看到风卷起凋零的叶子,倒是挺应景秋天。   风把夏炘然白色的外套吹鼓起来,衣服的材质轻飘飘的,在后面看就像一个大白,糜知秋伸手按上去就像摸到了风的重量。   他想起来之前旅行的时候,有一次骑机车的中途突然下起了雨。   热带的雨总是那么没有征兆,他们两想着快到目的地了,就懒到没去买雨衣,结果那雨大概是不服气,突然就像天上有人拎着水盆开始浇。雨声变成了音量失控的收音机,糜知秋埋着头,都能听到雨滴砸在后颈的声音。   他们两个人没有回头路了,只能变成电影里迎着雨的战士,错过了一次买雨衣的机会,再也没有下一个驿站,好像张开双臂自己就是海燕。   “暴风雨就要来啦。”   糜知秋记不得那时候自己有没有诗朗诵了,但现在风和日丽他倒是突然背起了小学的课文。   于是夏炘然听到耳边爆炸般响起,“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糜知秋本来以为夏炘然不会理自己的时候,前面的人突然用更大的分贝喊了一句,“想要下周不加班!”   那声音过分大了,顺着风变成了立体环绕音响,即便周围几乎没有人,糜知秋也怀疑自己终于把夏炘然带疯了。   夏炘然却好像并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又大声地喊,“想要大海!”   他们出发的时候是没有目的地的,但这个城市不管去到多远都到不了海边。   糜知秋看着四周渐黄的树摊开双臂,“想要森林!”   海燕没有理由在暴风雨里咆哮,那只是一种艺术手法,但这两个人却突然在公路上呐喊。   夏炘然说,“想要冬天!”   糜知秋说,“想要春天!”   “想要再上四年大学!”   “想要花都不会枯萎!”   “想要吃火锅!”   “想要种柿子!”   “想要拼最大的乐高!”   “想要养全世界的猫!”   “想要水星!”   “想要月亮!”   “想要知道糜知秋到底想要做什么!”   糜知秋一直严丝合缝地按着字数把这些愿望对得工工整整,到这一句却卡壳了,他刚刚吸足了气准备狂欢般呼喊下一句,却突然沉默了。   车子不再跟着呼喊东摇西摆,平静得就像刚才和糜知秋一起天马行空的人消失了。   这条路上的树都长得一般高,稀稀疏疏画出天空的底边。糜知秋朝着很远的方向,把手圈在嘴侧,特别特别用劲地喊,“想要写作!”   “撒谎是人之本性,在大多时间里我们甚至都不能对自己诚实。”糜知秋第一次看《罗生门》的时候比较小,所以记住的和懂得的内容都很少,但他一直对这句话印象很深。特别是当他学到什么是白色谎言时,老师在讲台上一本正经地说谎言也分为恶意的和善意的,才上小学的糜知秋也在台下认真思考,那欺骗自己算不算好的谎言。   夏炘然把自行车上了锁,从车篓里拿出听装饮料。   其实最开始,糜知秋刚认识夏炘然的时候,他的这辆车空空如也,就差连坐的都没有。然后先是有了后座,又是装了篓子,非常明显地突出了他开始拖家带口的特征。   糜知秋有些懒得倚在长椅上,夏炘然把饮料放在他手心,“你看上去就挺适合写作的。”   糜知秋开始扣易拉罐上的拉环不做声。   夏炘然又把饮料拿过来,一只手就打开了,砰得一声。   糜知秋两只手接过来,表扬夏炘然非常能干。   夏炘然蹲下来看着他沿罐边吸了一口溢出来的液体,“那你已经在写了吗?”   糜知秋看他蹲着比自己矮一截,摸了摸他的脑袋,“没有。”   “为什么?你不是已经找到想做的事了吗?”   糜知秋看着他头顶被自己揉乱了,又顺了顺那撮头发,“那我这四年又是在干什么。”   后来他再长大一点,得到的第一个答案是,谎言就是谎言。于是就又有了新的疑惑,那欺骗自己算不算谎言。   问题总会带来新的问题,中二时期的糜知秋有许多这样充满哲理的疑惑,所以当他看到周围那些男孩子每天都在想着下课打球,前桌女生可能喜欢自己,还有今天真帅时,实在是没能得到早恋的冲动。   某种程度上,糜知秋爱看书的契机来源于他本人是个十万个为什么,有些问题会随着长大迎刃而解,而有些问题并不会有标准答案。   夏炘然问他,“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真的想做的事的?”   糜知秋收回手,“这两年。”   “所以这四年是你的上一次选择,而下一次选择你已经有答案了呀。”这句话显得乐观极了,太像夏炘然会说的话了。   糜知秋在几次回避这个问题时都在想,他并不是不想回答夏炘然,只是自己都不知道。   可是当他喊出来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这也许是一个属于自己的白色谎言。   虽然谎言就是谎言。   “可是夏炘然…”糜知秋垂下视线。   “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夏炘然说得特别认真,“人生真的很长,你不要害怕上一个选择偏了方向。”   糜知秋看着手里的铝罐,感觉用劲一些,大概就会捏扁它。   “但是这四年就是过去了。”糜知秋声音变得很轻,“爸爸妈妈老了,我有一天回家发现他们都长出白头发了。夏炘然,以后我大概不会拥有孩子,不能再拥有一份飘忽不定的工作了。“   “我只是想让他们放心。”   “拥有按部就班的,普通的成功。”   这些话糜知秋甚至都没有和自己说过,可是当说给夏炘然听完,他突然变得有些后悔。   不知道是后悔于“不会拥有孩子”暗指了什么,还是后悔于自己在这么理想与浪漫的对话里突然降落现实。   回去的路上,枯花枝几乎都被风卷秃了,糜知秋又突然感觉自己可能是后悔了对自己诚实。   他想,谎言不一定都是谎言。   ---------------------- 第六十七章 《屋檐》   夏炘然小时候很不擅长争取。   他记忆中甚至不太记得自己说过想要什么。就感觉记事起妈妈一直很忙,而爸爸很久才会回来吃一次饭。   只有爸爸回来的那一天,晚饭时间会像橡皮泥一样被拉得长长的,三个人围着桌子念报纸给夏炘然听。   大概也没有几个小孩子能喜欢听报纸上的故事吧,但是夏炘然很喜欢。那时候小小的餐桌上会放着一盏偏橙色的光,粗粝的灰色报纸被光泡一下,就透出一点另一面字迹。   爸爸念一篇,妈妈念一篇,直到夏炘然趴在桌子上困得睁不开眼睛了,那盏灯会被调得很暗,留下一点好像萤火虫的热度。   夏炘然长大的这个年代日新月异,但他总是乖巧地按捺住那些好奇。他很害怕拥有,更害怕索取。   那时候的他不知道受了什么电视剧的荼毒,总是担心有一天父母说,很抱歉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如果是在别人家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他还想好了台词,就说,我只想让你们当我的父母。   但是那部不知道还有多少集的电视剧还没来得及播完,他们一家就换进了大房子。   然后越换越大。   直到餐桌的这头到那头要走好几步,头顶的灯明亮得刺眼。   他再也没有听到过父母坐在他旁边给他念报纸上刊登的拗口文章。   钱太微妙了,会让人天各一方却共同努力,会把人的利益捆绑在一起,也会让人分崩离析。   所以夏炘然第一次走进糜知秋家里时,他突然感受到了恰好的温度,就像那盏橘色的灯熄灭后的余温。   这样家庭出来的孩子一定很无所畏惧吧。夏炘然一直这么设想着。   直到他看见糜知秋手里微微被捏瘪的瓶子,心里突然就像跟着塌了一块。   夏炘然喊出的第一个愿望“想要下周不加班”还没过一天就破灭了。   他把糜知秋上下叠吧叠吧又左右叠吧叠吧,希望能带着他一起出差。   这真的有些难为糜知秋了,毕竟人类再努力也不能左右折叠自己。   “这代表公司对你委以重任。”糜知秋拍拍他的肩安慰道。   夏炘然也拍拍自己的肩鼓励起来,“要好好干啊。”   于是假期结束时,盟主很难得地见到了第一个回宿舍的糜知秋,“这是哪来的风啊,您居然第一个回来。”   糜知秋把手机上的天气预报拿给他看。   “东北风3-4级”   写得非常清楚。   这阵风还把糜知秋大学以来最轻松的期中考试吹来了,他甚至有功夫思考最近的柿子是不是很好吃。   宿舍群里很久没有讨论这么严肃的话题了。   理论派盟主贴上了百度上关于“柿子什么时候最适合吃”的答案,“柿子最好是在饭后吃。”   实践派大黑顺路捎了六个柿子回来一探究竟。   而更有探索精神的少瑞比较关心的是,“怎么突然问这个?”   糜知秋思考了一下,“因为前天突然很想种柿子。”   这个回答很难深入下去,少瑞采访作罢,选择和大家一起尝试下大黑买回来的柿子。   而糜知秋发现了新的华点,“为什么你买了六个?”   大黑把柿子掰得烂糊糊,但思路却很清晰,“我们加上院草啊。”   糜知秋重复了一遍,“我们加上夏炘然。”   很明显这是五个人。   大黑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是你和我说水果一定要买双数的。”   于是糜知秋帮助不在的夏炘然还有自己的强迫症额外消灭了两个柿子。   等到了晚上,他回想起盟主发在群里的“柿子最好是在饭后吃”时,空腹日啖三个大柿子的糜知秋已经遭到了反噬。   为时已晚。   于是夏炘然晚上在电话里听到了糜知秋指控,“都怪你。”   前因后果非常难理顺,但听见糜知秋极其虚弱地碎碎念着,他忍不住笑起来。   罪魁祸首如此嚣张,糜知秋抱着愤怒入睡。   所以当他再睁眼时,还以为自己是气晕了,脸前居然有一棵巨大的柿子树,高耸入云,每一个果实都有脑袋大。   糜知秋踹了踹脑袋,突然反应过来般低头一看。   是毛茸茸的爪子。   “啊。”糜知秋有些惊讶地想要感叹一下,却听到了“喵”的一声。   他又用后腿踹了踹下巴,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这应该不是梦。   毕竟他很久没有变成猫了。   于是下一秒他就抬头看到屋檐上的夏炘然。过去了这么久,好像是否做梦的标准还是取决于夏炘然的出现。   糜知秋久违地跳上房梁,把人类的建筑当作猫爬架,跃上了屋檐。   这座城市在繁华的同时,保留了无数胡同里的建筑,许多咖啡馆都建在四合院的屋顶上,静谧到听得见月光。   夏炘然坐在角落里,大概是事情还没处理完,电脑发出幽幽的光折射在平光镜上。   糜知秋跳上他的桌子本来是想吓他,结果夏炘然有些没焦距的目光转过来,好像卡机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   啊是猫。   糜知秋总感觉他脑海里正波澜不惊打出这三个字。   明明打电话的时候即听不出他忙,也听不出他累。糜知秋圆圆的猫眼缓慢地眨了一下。   夏炘然看着他眨了两下眼睛,突然像叹气一样说,“完了,我看哪只猫都像他。”   都像谁。   糜知秋已经不会再疑惑这个问题的答案了。他晃晃尾巴,用脑门顶了顶夏炘然搁在桌上的胳膊。   夏炘然伸出手,从毛毛的脑门顺着脊背撸到尾巴,又逆着毛摸回去。   糜知秋跟着本能抬高屁股,感觉到触电般的舒服。   技师夏师傅不忘点评,“他倒是不会抬屁股。”   糜知秋回头就是一巴掌。   不伸出指甲的猫爪子就是肉垫,拍在胳膊上还带着点弹性,但夏炘然条件反射地躲了一下,把咖啡杯连带着打翻在地,杯子应声裂开。   夏炘然弯腰把碎片捡到桌面上,有些好笑地伸手拍了一下猫脑袋,“脾气也那么像。”   夜晚的猫黑色的瞳孔会扩大,变成一个胖圆,显得很是无辜,夏炘然问它,“你就是糜知秋吧?”   猫眼睛眨了一下,黑得像面镜子。   --------------------- 第六十八章 《边界》   直到夏炘然收好东西下楼时,糜知秋才发现碎了杯子都没有服务员上来。   猫的世界里最细微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洗杯子的水声,人和人的交谈,走路时摩擦地板。   而这里安静到异常。   直到零星几个服务员低着头路过,糜知秋终于反应过来这是一家聋哑人招待的店。没有任何和音乐有关的图案或者配饰,但是却五彩斑斓。   大部分服务员并不会主动和客人打招呼,倒是看到猫了会好奇地多瞄一眼。   夏炘然在前台驻足,糜知秋趴在他的怀里,看到他往手机里输入“我不小心打碎了你们一个杯子,请问怎么赔偿?”   他调转屏幕,给里面耐心等待的小姑娘看,手机屏幕上的文字言简意赅,小姑娘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抬起头又挥了挥手,很坚定的不用赔偿的意思。夏炘然笑了一下,很慢很慢地说了一句,“谢谢。”   大概是看懂了口型,糜知秋看到她笑了。   夜晚的老胡同里,只有零星的几个路灯。   糜知秋抬头看,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只猫本身有点近视,雾蒙蒙的天空上没看到一颗星星。   就好像天上装着的都是泥土,地上反而点缀得星星点点。   夏炘然也顺着猫的视线抬头看看,又低头看看,非常不见外地向一只猫搭话,“听说你们能看到鬼唉。”   没错,就在你脑门上。   糜知秋的视线被夏炘然的大脸挡住。   他的刘海空隙里漏出一点路灯的光,糜知秋眨了一下眼睛,感觉那些细碎的光有一些刺眼。   走回酒店的路长长的不知道尽头在哪里,偶尔出现的商店玻璃门装着影子。糜知秋在夏炘然怀里颠得越来越困,肚子还一个劲咕嘟咕嘟叫。   夏炘然拿手指蹭了蹭他眉心的毛,“你也偷吃门口的柿子了?”   也字是什么意思啊。   糜知秋晃一下尾巴,随着肚子咕噜一声就像是回答了。   人长大后很少能再拥有一个这么大的怀抱了,完全包裹住自己,带着恰恰好的温度。晚风在耳朵边捎上一点凉意,糜知秋埋了埋头,又往夏炘然胳膊里钻一点。   猫的体温比人要高,抱在怀里就像个暖手捂,夏炘然低头闻了闻,就好像嗅到了一点太阳烘得暖暖的味道。   这个比喻很糜知秋。夏炘然对自己的比喻又进行了双重比喻。   仿佛一个套娃行为。   糜知秋再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埋在被子里,边口被自己压得死死的,被窝和胃都是舒适的温度。   手机里弹出来一连串专业群里的消息,提醒大家毕业论文开始了。   十月份的假期额度就这么彻底用干净了,一直到日历又画上两排叉叉,到了交开题报告的日子。   盟主自己的开题完成得早,就整天巡逻别人的进度,以此得到快乐。   今天宿舍里的人都完工了,他终于把魔爪伸向了夏炘然。   “院草什么时候回来啊?”   “问得好不如问得巧。”糜知秋说,“就今天。”   糜知秋从没见过如此忙碌的实习生,认真怀疑这个公司在非法压榨大学生。夏炘然对着话筒“嘘”了一声,补充道,“可不能拆穿他们。”   任何值得庆祝的瞬间,糜知秋的舍友都会热情地拿出大锅,开始他们的传统手艺煮火锅。   就是这庆祝过于形式主义,夏炘然还没到,锅就沸了三遍了。   男生宿舍的火锅是没有“等人来齐”这一说的,就像没有“菜还没熟”这一说。   那菜只要下了锅,谁能吃最生的,谁就能吃得最多。   “火锅的真谛就是只涮一下。”这是无情筷子手盟主的名言。   所以有一次在家,糜知秋妈妈看他泡面只泡了一分钟就开始吃,很惊讶这样不硬吗。   “三年半的抢菜生涯教会了我太多。”糜知秋是这样回答的。   战斗告一段落,大家找回良心,决定等主角来再开始下一阶段。糜知秋顺手拍了一张西瓜的照片过去。   秋末的西瓜小,但是红得脆嘣嘣。   夏炘然大概是拎着行李不方便,回了一句,“这是什么?”   敷衍之意溢于言表。   糜知秋看着照片里清晰无比的西瓜回答,“是苹果。”   对话框里夏炘然的“正在输入中”跳动了好几秒,一整排“哈哈哈哈”发了过来。   糜知秋咬了一口瓜,很无语地回复,“笑屁。”   夏炘然这次直接发了语音过来,“你到走廊的窗户这边来。”   这和楼梯是反方向,糜知秋有些疑惑地出了宿舍门,然后在靠近窗户时,看到对面楼的窗户边有个人影。   夏炘然的电话就在这时打了过来。   糜知秋还没来得及喂,就听见对方说,“你等我再上去一层。”   那个身影从一个窗户消失,又在十几秒钟后出现在了更高的那格窗户。看得出来是夏炘然,又看不清是夏炘然。   他好久没穿红色了。   “你怎么在那?”糜知秋看他折腾半天。   “你那里是不是不下雨?”夏炘然的声音还有一点点喘。   这问得就好像他们在两座城市,而不是站在互相能看见彼此的窗边,糜知秋伸出手向窗外,有些疑惑,“所以你那里下雨了?”   “是呀。”夏炘然的声音难得扬起来,就像个第一次见到雪的南方人。   “真假的?”糜知秋眯起一点眼睛往他的窗户那边看,完全看不出来几米以外的地方有落雨。   夏炘然把语音电话改成了视频电话,给他看窗台上的雨迹,“我也觉得好神奇啊。”   斑驳的雨点还没能连成一片,只氤氲出深浅不一的印子,说话间一滴雨还落在了摄像头上,模糊了那一点角落。   “真的只隔了几米。”糜知秋又把手往前伸一点。   夏炘然把手机镜头移上去,对准了糜知秋的方向,“一直就觉得一千米外是另一个天气很正常,但没想过不管多模糊,下雨和不下雨终究是有一条边界的。”   领域,义务,细胞,它们的边界清晰可见。而糜知秋第一次在抽象的地图以外,看到了雨也有边界。   “也许有一天,不只是温度和气味,连情感也会有可探测的边界。”夏炘然想得很远。   而糜知秋务实得很,“可是菜熟和不熟在他们三个眼里永远没有边界。”   夏炘然回想了一下,笑起来,“我马上过来了。”   糜知秋点点头,“得快马加鞭,我觉得他们快按耐不住了。”   ---------------------- 第六十九章 《白色零件》   学校贩卖机里掉下来的可乐总是比超市里的危险一些,它们旋转跳跃,然后扑通跌倒在地。夏炘然感觉手里的这瓶身体绷得紧紧的,觉得打开时可能有湿身危险。   糜知秋点头同意,咬着牛奶的吸管说,“等它气消了再喝。”   夏炘然摸摸瓶盖,“嗯,别气了。”   交完开题报告后,两个人就像默认放了假,糜知秋问他等会干什么。   夏炘然一点一点拧开瓶盖,问糜知秋要不要来围观自己搭乐高。   “虽然没有买最大的乐高。”他补充。   糜知秋把牛奶的纸盒展开,方便喝到最后一点,“你那些乐高也并不小。”   夏炘然停顿了一下,“有多大?”   “嗯?”你家的乐高你问我干嘛,糜知秋疑惑。   夏炘然说,“你好像总是知道特别多的样子。”   宿舍楼梯里的光被窗户切割成各种多边形穿拆在路口,糜知秋问他,“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先排除‘看面相’这个错误选项。”夏炘然摸了一把下巴。   虽然不是最大的乐高,但是糜知秋看到他铺开来的材料包时,只觉得一地的灰蒙蒙,快没处落脚了。   “这得有多少片啊?”糜知秋有些愣。   “七千多片吧。”说完夏炘然抓了下头,好像也有点傻,“想着趁舍友这几天都不在有空间挑战一下,还蛮壮观。”   和很久以前在夏炘然家时一样,他还是钟情于一切关于太空的东西。一到这种时候,即使是对这一只猫,夏炘然也很有表达欲,可惜解说了半天,糜知秋只总结出,这是《星球大战》系列作品中的一艘宇宙飞船,叫千年隼。   隼是鸟类食物链中的顶端,糜知秋听出来这是个很好的名字。   秋天的午后阳光是恰好的温度,能把地板都熨成相同的热度,每一个闪着光泽的零件,握在手心都是温的。糜知秋和他并排坐在地上,也被烘得昏昏欲睡。   糜知秋在另一个属于夏炘然的空间里,久违地回想起以前陪他拼乐高的日子。那个房间的采光更好,地板是微凉的,让那时作为猫的他只想瘫在地上。   夏炘然的解说还没有停下来,甚至开始说起星球大战的前传,中途不时找不着东西,偷偷碎碎念。   糜知秋已经快忘记他一开始什么样了,高冷的疏离的好看的,对着猫却一副小男孩的样子。   那现在呢?   糜知秋偏着头看向夏炘然,光沿着他的轮廓缓慢刻画。夏炘然的下颌线收得干净,显得整个人少年感很足,偏偏讲起话来声音好像沉在水里,温和得总让人觉得自己在被照顾。   人和人熟悉之后真的很难再用几个词刻板形容对方了,好像关于夏炘然,他更容易想到那些抽象的事物,比如光,比如温度。   很不可思议,两年多过去了,他现在坐在这个人身侧,伸出左手就可以牵住他。而一开始他只是想要拥有对方的微博好友。   夏炘然正在专心找零件,把不同形状都归类,看眼花了就自言自语,“怎么还缺一个。”   糜知秋看到他正在找的那个灰色配件,伸出食指把它推到了夏炘然的面前。   这一幕带着莫名的熟悉,就好像他还是猫时,就做出过这件事。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了吧。”糜知秋说。   夏炘然看向他。   这是一天中天光最亮的时刻,糜知秋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又伸出手依次推了两个白色的零件过去。   他想告诉夏炘然一个秘密。   糜知秋曾经在他们像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的时候,想过把这个秘密偷偷藏起来。   做一只夏炘然生活里偶尔会出现的猫,或者,做一只属于黑夜的很自由的叫做糜知秋的猫。   可是当夏炘然问还是猫的糜知秋,“你就是糜知秋吧?”   温柔又笃定的样子。   糜知秋突然觉得,自己不需要这个秘密身份了。   所以他才问了夏炘然,“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会那么了解你。   夏炘然低头看着依次推过来的三个小小的塑料块,就像是思考了很久终于说话了,“不是因为看面相。”   他伸手摸了摸糜知秋的脑袋,又用手背蹭了下他的脸,就像在撸一只猫。   “所以那些都是你吧。”   每夜跑来讨吃的,总在楼下等自己又会落荒而逃的,出现在雪地里的,一抱就睡着的。   那些和你有一样眼神的猫。   所以你知道我喜欢牛奶里加蜂蜜,知道我杯子倒了弄坏电脑,知道我家里有好多大的乐高,知道我爱吃什么早餐,爱玩什么游戏。   “嗯。”糜知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笑,跪坐起来把他脑门粗鲁地塞怀里,有些凶地说,“都是我。” 第66章 巧合   猫是很柔软的。   前爪扒在地上,下压身体拉出弧线时,就像一张弓舒展开。这时候如果伸手把它拎起来,他会像一个水加多了的面团,软塌塌得拽成长长一条,可松了手又会变回饱满的圆。   面前的这个人不止一次地,变成各种各样的猫出现在他面前过,可是夏炘然最先好奇的却是,“所以你变成猫的时候也会舔背和屁股嘛?”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求知欲,只是好奇的方向格外诡异。   糜知秋想象了一下,就翻了个白眼,“这就是为什么上帝设计人类时,没让你们可以把大腿掰到头后面。”   总想着做奇怪的事。   “‘你们’,‘人类’。”夏炘然笑了一下,“你的用词暴露了。”   “怎么了?”糜知秋抱着手臂。   “我可以合理怀疑,其实你是猫变成了人,而不是人变成了猫。”夏炘然盘坐在那里,用手撑着下巴,就好像快要拆穿面前这个猫精了。   糜知秋笑眯眯地说,“怕不怕?”   每个人对恋爱的想法甚至定义都是不一样的,糜知秋从来没想象过自己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但他想象过恋爱中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大概不会那么安静,会变得爱出门一些,会很真诚。   所以当夏炘然第一次和他牵手,把掌心津得潮湿时,糜知秋就想和他说了,想和他说自己曾经变成过猫。   但是最后他没有开口。   人的嘴巴是一扇每天都变换着密码的大门,连自己有时候都找不到钥匙。   夏炘然对于糜知秋的身份考虑了一下,“要真是猫那也太方便了,以后我出差你就可以跟着我一起了。”   有些时候,糜知秋真的很折服于夏炘然的思维路径,面前的人可以变成猫,他却好奇会不会舔毛,面前的人可能就是一只猫,他却觉得这样很方便。   告诉对方自己是猫只用一句话,可是猜想对方会如何看待这件事却很难。   特别是当对方是夏炘然的时候。   “大概没有那么容易。”糜知秋耸了下肩,“我只有生病的时候才会偶尔出现在你附近。”   夏炘然垂了下眼睛,大概是回想了一下才呢喃,“好像是的。”   “那还是不要变成猫了。”他认真拍了拍糜知秋,“以后大家要是知道我一出差你就生病,会以为你相思症晚期。”   糜知秋笑起来,“但是你去英国的时候例外了,不管怎么生病都不可以。”   夏炘然没有立刻接话侧过头看他,即使背着光,眼睛也像琥珀一样光泽,“所以那时候你经常感冒。”   这个所以听上去毫无关联又好像有着什么言外之意,糜知秋拿起一个乐高的碎片,本能地逃避了一下视线,“大概是太远了,超能力发现我没签证。”   糜知秋没有承认那些感冒是有意为之,也没有否认不断感冒的蹊跷之处。   曾经的那些小心思就像漂浮着的泡泡,五光十色,被空气拉扯着抖动。糜知秋不好意思说自己曾经有多想他,又想学着在这种时候诚实一些。   说话变得弯弯绕绕。   夏炘然总是在这种欲盖弥彰里陪他一起玩文字的躲猫猫,没有戳破那点意有所指。社会主义接班人突然开始相信魔鬼蛇神,和糜知秋打探变猫的细节。   “所以你每次都在睡着后就会变成猫遇见我。”夏炘然总结,“那我岂不等于是梦中情人。”   “我一开始都以为那是做梦。”糜知秋突然回想起这居然都是快三年前的事了,“但是我实在是没有理由在梦里见到你。”   夏炘然用手在身前比划了一下,“即使这么英俊帅气?”   只有这种时候,夏炘然会想起自己是个帅哥,糜知秋故意嫌弃的样子,“可我那时候也就是知道你,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怎么可能随便梦到自己一个没说过话的同学啊。”   “我和你说过话的。”夏炘然抓住重点。   “你给我拿个文件也算说话啊?”糜知秋无语。   “原来你记得呀。”夏炘然突然坐直,沉默了一下才说,“包括后来你先和我说你叫什么。”   夏炘然把头转回去,“其实我都挺高兴的。”   “你的高兴也太不明显了。”糜知秋回想了一下他,真的是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个多余的表情,完全想象不到这个人在偷偷喜欢自己。   “所以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变成猫的原因不在你自己。”夏炘然突然分析起来,“而是因为我。”   糜知秋“啊?”了一声。   夏炘然说,“是因为我想见你了,所以你才来到我身边。”   因为我在遗憾假期见不到你了,因为我想着你的酒有没有醒,因为我在等这个雪人堆好了拍给你看,因为我想快点回到学校找你,因为我一直在想着你。   夏炘然的头发早起没有来得及打理,在阳光下透着毛茸茸的边,让人心里痒痒,总想着伸手捋顺。   糜知秋有些愣住,抓住了重点,“所以你在英国一点都不想我。”   夏炘然自己挖了坑给自己跳,突然有点头疼,“怎么可能,我天天都在想着怎么追你好不好。”   他立刻否认了自己的猜想。   面前的人把头发抓得更乱,糜知秋有些好笑,突然觉得自己曾经的那么多欲言又止的犹豫显得不值一提,“我一直没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我用猫的身份窥探到你的生活,怕你觉得不舒服,或者你会觉得那些本来巧合的事,原来都是刻意为之…”   夏炘然打断了他,“你有没有看过《abouttime》。”   糜知秋没有组织好的语言一下被打散,有些懵地摇摇头。   夏炘然很耐心地说,“男主角发现自己可以回到过去之后,不断地重新出现在喜欢的人面前,换来更好的初次见面,更好的约会,甚至更好的求婚,都是为了给对方一段更加完美的关系。那些恰到好处确实不是巧合,但是。”   夏炘然笑了一下,“糜糜,两个人的巧合,也许是一个人的必然。”   因为我那么那么想见到你,所以你才来到了我的窗台。   因为我怕你不想见我,所以你没有来到伦敦。   也许一开始我只是单纯地想要见到你。   而后来我知道虽然我想见你,但只有你也很想见我,这才有意义。 第67章 漫画   两情相悦是从一方的单相思开始的。   就像下雨和不下雨,看上去距离甚远,交界处模糊不清,但终有一步决定了这里是阴和雨的边界。   喜欢也是这样,无论多么难以衡量,总是在某一秒,一个人先放上了自己的筹码,贷款了真心。   而他们一直都以为自己才是这个角色。   对话的结束是夏炘然和糜知秋说,“以后不要故意感冒了。”   糜知秋嘴硬,“谁闲的没事生病。”   夏炘然伸手把糜知秋的刘海撩开一些,“糜糜真棒,都知道不能没事生病。”   哄小孩的口吻假极了,糜知秋鼓起嘴吹了一下自己的刘海。   这个城市的秋天常常只在夹缝里偷偷看一眼人间,唯独今年,风拽着秋日的脚后跟不肯松手。   糜知秋单薄的毛线睡衣居然足足撑了一个月。   夏炘然每次来串门,都忍不住用手指戳一戳。粗毛线显得松软,越是戳空隙越是大,糜知秋打落他的手保护自己快要漏风的袖子。   “等会几点的火车?”   盟主像幽灵一样飘过,插进来的话轻得仿佛自言自语,“院草简直劳动人民典范啊,又出差。”   夏炘然点开手机屏幕给糜知秋看了一眼发车时间,“马上就要走了。”   科技的发展将越来越多的东西变成了一组数据,连火车票都不留给恋旧的人。   旧票根慢慢褪去颜色,树叶却被金色染透了。   糜知秋再去夏炘然宿舍的时候,他桌上的东西被整理得很干净,衣服也被带走得七七八八,只有衣柜外挂着好几个空了的衣架。   夏炘然走的时候给他发了一个拜拜的表情包,还留了言,“送你一份小礼物,在我宿舍。”   糜知秋在他桌子上找了一圈,才发现有一个纸箱子在桌子下面。   “这还叫小礼物。”糜知秋第一下都没拽动。   他打开这个沉甸甸的包裹,看到里面色彩缤纷,几十本漫画重得和砖头一样,是神奇宝贝的特别版。   糜知秋的心头装了一个铃铛。   叮得响了一声。   糜知秋小学的暑假两个月,几乎有五十天都会坐公交去市区最繁华的地方蹭书看。   那时候最大的书店还不是什么卖着咖啡的精致概念书店,只是用千百本书构成楼梯的新华书店和大众书局。   他一直记得,那时候每次从车上下来,两座书城就像两座堡垒,一左一右坐落着,准备庇护他躲过一个夏日。   他每天看到日落,然后买一本喜欢的书回家,再用那本书哄他的床睡觉。   唯一的问题是,那时候起他就是个路痴,总搞错方向。   从这个方向的车站下车又从同一个方向的车站上车,明明是想回家,结果一路把自己带到郊区边缘。   很久之后,他不会再忘记回家要去路对面的车站,但是书城已经被线上经济冲击着搬家换址了。   糜知秋想,夏炘然是怎么知道自己没有看到结局的呢。   然后回忆又飘到第一次夏炘然去自己家时,他们在书架前的画面。   啊,糜知秋摸了摸书脊,突然觉得夏炘然好细心。   后来糜知秋开了学,没有空再花一整天呆在书店了,就开始常常在路口的书报亭买漫画和。   他一直记得书报亭的主人是个戴着眼镜,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有时候妈妈停了车等他买书,会怂恿他学着和人讲价,然后糜知秋就会靠自己可爱的脸蛋,莫名其妙又欢欣鼓舞地得到一块钱的优惠。   那一年,糜知秋第一次装满了那个一整面墙的书架,但是没能买到神奇宝贝特别版的结局。   那时候在书报亭买书,就像在电视上打开电影频道一样,你不知道会遇见什么,也不知道会错过什么。   糜知秋记得他看过一个很喜欢的电影结局,但是没记住片名,所以直到很多年后在碟片店遇见,他才看到了完整的故事。   再后来,他又因为拥有了网购,而拥有了买任何漫画的机会,但是他已经长大了。   “我只缺那一本,但网上都成套几十本一起卖,就当作童年的遗憾了。”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糜知秋知道自己已经不会再看漫画了。   柜子里堆满的光碟和那些小时候买的书一起去了阁楼,“什么都可以立刻看到”和“长大”一起到来了。   也许是网络购书和盗版的冲击,那个书报亭在糜知秋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歇业了很久。   后来很久又变成了很多年。   带着一点不敢深思,逃避一些可能性,直到糜知秋高中再次看到亭子里坐着熟悉的老太太,突然感到一种温柔的庆幸。   有一些东西会被时代击倒,但不会被时代击垮。   几千平方的书城变成了一个个零星的各具特色的书店,人们变得爱在电子产品上看书,每本书又因此拥有了更多的销路。   “我喜欢现在科技带来的一切便利性,也喜欢小时候所有缓慢的偶然性。”糜知秋想起他之前这么和夏炘然说过,“就像书店永远有它存在的意义,纸质书也永远有它不可替代的地方。”   而现在,他口中所说的不可替代沉甸甸地落在手上。   糜知秋想,人家都是回来的时候带伴手礼,只有夏炘然这位同学是走的时候留个离别礼物。   他把纸盒子连着漫画放到了自己的衣柜里。   想了想又把漫画一起拿出来,按照编号放到书架上,连成一片色块的长廊。   漫画书的颜色饱和度都很高,放在一起就像乐高玩具城一样缤纷。   糜知秋猜大黑和盟主回来的时候,估计都要惊讶他这除了黑白灰别的什么颜色都看不到的桌子突然怎么了。   “写论文写到逃避现实世界。”他都想好理由了。   糜知秋还在编排着等会的小剧场,就看见屏幕上夏炘然发来消息说自己上车了。   他手落在键盘上,犹豫了一下。   以前看电影的时候,里面常常有台词说“你刚走我就想你了”,糜知秋觉得肉麻到不行,能被酸得抖一下肩膀。   但今天这句话却突然冒了出来。   糜知秋笑了一下,回复起来,“好的,到了和我说。”   他打开手边的随笔本子,咬了半天笔才开始写。   “想念你这种话并没有意义,所以我们嚼碎藏在胃里,叠好放进抽屉,拽回来害怕无睬理,压枕头下伪装安眠剂。   堵塞,累赘,拥挤,不清理。”   他想,真矫情。 第68章 树   切洋葱是真的会流泪的。   没有悲喜,只是每眨一下眼睛就会酸一下鼻子,糜知秋捂着不断掉生理泪水的眼睛,把蒜和洋葱粒一起摔进锅里。油滋哩作响,很排斥这两个新伙伴。   番茄肥牛金针菇芝士,它们挨个顺着锅边跳下去,在咕嘟咕嘟的汤汁里蜷缩在一起。   糜知秋懒得煮米饭,又往里面放了一包乌冬。   玻璃上蒙着薄薄的雾气,冬天趴在窗户外揉了揉眼睛,还是看不清里面的温暖。   这几天糜知秋的爸爸妈妈出去旅行了,糜知秋想了想,没和他们说就自己回了家。   好好一道菜莫名做成了锅炖乌冬,他吃得胃里热乎乎的,像被熨烫过,全身舒展开。   冬天到了。   手会忍不住放在帽子后面取暖,呼出口气会结成一朵云。   论文交初稿已经迫在眉睫了。   大黑因为不自觉,每天都被少瑞抓去图书馆朝九晚五,还没毕业就提前感受了九九六的恐怖。盟主老坐在阳台,像个有烟瘾的作家,抱着电脑打字,永远咬着一根烟,仿佛已经把嘴抽成了烟灰缸。   糜知秋却突然把数据往网盘里一扔,看淡人生般回家在画室发呆。   盟主每天都在群里灵魂质问,“今天初稿完成了吗?”   大黑发流泪的表情包,“呜呜呜呜没有。”   少瑞几乎同时回,“没有。”   糜知秋则显得一点也没有愧疚感,“当然是没有。”   “好家伙。”盟主感叹,“我们不愧一个宿舍的。”   很多人都闻不来稀释剂的味道,糜知秋却很习惯,厚涂时猪鬃笔带着色块和松节油的味道在面前铺展开。   颜料里的钴绿不如眺望远方时的翠色让人放松,糜知秋盯着画布久了,有些累得朝窗外看了看。   “变冷了。”他搓了搓手掌心。   群里的聊天记录一下就攒出了九十九加,糜知秋点进去想看看他们都住在一个房间里,哪来那么多聊的。   论文的话题先是变成了晚上吃什么,然后又变成了食堂这几年涨了多少钱,接着画风急转成了盟主遇到的好看新生。   最后不知不觉变成了大家喜欢什么类型。   可谓是毫无关联。   糜知秋发现少瑞虽然不善言辞又懒得应付,但这种时候倒时不时会参与进来。   他说,“喜欢笑起来好看的。”   大黑笑的时候有一颗虎牙,眼睛会弯起来。这好像是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又好像暗示得恰到好处。   结果下一秒大黑就回复,“你不是喜欢看起来好笑的嘛。”   糜知秋甚至能感觉到少瑞打字速度都变慢了,“所以喜欢你啊。”   耿直如盟主还在下面毫不留情地“哈哈哈哈”,完全没发现这玩笑话里的端倪。糜知秋抱着手机隔岸观火,很好奇如果有一天盟主知道自己是这个宿舍唯一的直男,会什么反应。   烟应该叼不住了吧。他想象了一下。   夏炘然今天可能比较闲,也在下面跟队形,糜知秋顺手问他,“快交初稿了还不回来?”   “明天的票。”夏炘然回复。   于是第二天,赶稿四人组变成了赶稿五人组,还严格地把十几平方的宿舍分成了抽烟区和无烟区,房间内键盘声啪啪作响,阳台上空气里烟雾缭绕。   夏炘然是最后一个开始写的,几乎压着线惊险完成,在电脑房关门前终于提交了初稿。   离开多媒体教室的时候,因为到了饭点,图书馆的人变少了一些。   空气里阳光含量低,凉得像水。   残余的夕阳没有暖色,就像极盛的月光,放在手心是乳黄的。   他记得以前糜知秋说,“忙完一件事的时候,就像把皱成团的纸展开,但不管抚得多么平,上面的皱褶依旧有痕迹。”   “没有完美的结果。”   夏炘然在这种时候总想要看看糜知秋眼睛里装了什么,因为这个人总会把事物描述得优美,但又好像悲伤。   夏炘然转了转手腕,感觉刚写完论文的自己只能想到“卸下包袱”这种通俗易懂的比喻。   有时候他都在想是自己太普通了,还是糜知秋太复杂了。   下一个转弯他就看见猜不透的糜同学正在图书馆门口仰着头,也不知道是往天上藏了什么。   夏炘然没有喊他。   可能是因为冷,糜知秋露出来的脖颈比平时要更白,好像碰上去会没有温度。直到一阵冷风激得他缩了下脖子,才收回视线,注意到自己等的人来了。   夏炘然看见糜知秋靠近过来伸手拉自己,原本清冷的气息跟着微笑消散开,“带你看样东西。”   天上真有好东西啊。   夏炘然这么想着,下一秒却被拉着又进了图书馆。   “怎么不在里面等。”夏炘然把手覆在糜知秋手上,手心的温度显得他指尖冰凉。   糜知秋把手藏回口袋,有些不敢看周围,“怕没堵到你。”   这听上去显得像来追债的,特别是当他被带到一个从没来过的屋子,还被要求在门口等一下时,让人怀疑接下来就会有两个人从门边冒出来,拿麻袋把自己套起来敲晕。   但夏炘然还是乖乖站在门口不动,等着被绑架。   直到糜知秋打开门,夏炘然终于看见空荡荡的房间里,有一幅竖版的油画在那里。   上面画了一棵树。   不同于秋天的凋零,也不是春天的葱郁,它的绿好像带着墨色,浓厚的深沉的,又好像是缤纷的,装满了所有想象中关于绿的颜色。   独独树顶上簇了一团白色的花,就像一个儒雅的人戴了一朵头花,英俊又可爱。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外的光给画打上了阴影,和画面的明暗处理重叠在一起,好像那就是一棵真实的树,住在教室的中央。   “我其实还带来了小提琴,但感觉也太隆重了,我真的是突然不好意思拉了。”糜知秋像是把自己说笑了,一只手把小提琴背在身后,“谢谢你一直记得我的生日。”   他轻轻摸了一下鼻尖,“今年我也记得你的生日了。”   “生日快乐。” 第69章 愿望   一棵树如果内部燃烧,就会持续很久,直到自身无法支撑重量缓缓倒下。   沉寂,漫长,安静又炽热。   树皮因为更高的含水量在熄灭中被保留了下来,然后这棵空心的树只要依靠着树根就可以继续生存着。   枝繁叶茂,开花结果。   就像爱一样。   沸腾自己,消耗内核,就算只剩下皮囊,依旧能为对方开出一朵花。   糜知秋想了挺久该送什么给夏炘然。   他很少烦恼这种问题,毕竟男生交朋友很少要交换礼物。   于是他尝试了一下在微博上搜送给男生的礼物,第一条显示的是“送什么给男朋友”。   男朋友三个字太过刺眼,糜知秋有些心虚地在教室里关掉了屏幕。   人在时间紧迫又毫无头绪的时候会选择比较传统又有效的方法:放弃。   于是糜知秋毫无征兆地决定回家换一床被子,厚一点的。   距离圣诞节还有好几天,但街上已经有了一点节日的氛围。路过书报亭的时候糜知秋特地看了一下,几年过去,老太太又不在了,换成了两个年轻的男性。   不同于那种抱着保温杯看报纸,一看就是准备在报亭颐养天年的大叔,他们穿着白衬衫,里里外外地忙碌,看上去很正式。   就像开了一间迷你书店,即使里面只站得下两个创业的年轻人。   边上的树小时候还只堪堪高过报亭一点,如今已经用树荫抱住了所有的书。   糜知秋想。   画一幅树吧。   幼儿园的时候,老师会教大家什么东西是什么颜色。   太阳是橙色的,天空是蓝色的,草地是绿色的。   “那爱是什么颜色?”老师指着画好的爱心问大家。   “红色。”大家十分踊跃地回答。   只有糜知秋瘪着嘴不说话,他想,爱也是绿色的。   就像树一样。   但这个世界没有色彩统一的答案,就像太阳有时候亮得接近白,天空也许会是灰色,草地在秋天蜷缩成枯黄。   爱不是红的,也不是绿的。   可是长大后的糜知秋还是觉得感情像一棵树。   慢慢蓬勃,坚定的,即使有时候落叶枯黄,新的春天还是带来绿色。   积年累月,浓翠蔽日。   起码他的感情是这样。   糜知秋把这幅画搬到学校花了好大的劲,画的面积太大,连出租车车座都放不下。   学校里没有艺术专业,同学发现有个帅哥抱了比人大的一幅画,纷纷看着他,糜知秋脸上毫无波澜,脚底下不断加速,疯狂逃避视线。   所以当夏炘然很没有重点地问,“学校里有画室?”   糜知秋想着自己一路披荆斩棘,又是担心画得厚了干不了,又是借邻居的越野车,借教室,突然感觉夏炘然这个提议真不错。   可是理工院校哪里来的画室呀。   糜知秋露出敷衍的笑容,“没想到吧。”   夏炘然好像也反应过来这幅画可能是他从家里带来的,又看了两眼,“这棵树,有点像你家门口的。”   “是啊。”糜知秋低头看了一眼,然后笑起来,“代表我希望你四季常青,福如东海。”   家里的客厅是个挑高的跃层,糜知秋最开始的线稿就是对着客厅几米高的窗户,看着那棵广玉兰画的。   小时候那棵树正好被窗户装下,就像一幅画。而现在它长高到越上了二楼的窗台。糜知秋坐着的位置不够看到树的顶端,于是他画上了一朵不存在于冬天的花。   夏炘然还没听过福如东海这么潮的祝福,有些好笑地伸手想碰碰那朵白花。   糜知秋一把握住他的手指,“画得时间有点赶,可能还没干透,不要碰到。”   夏炘然乖巧停下来,隔着几公分指了指,问糜知秋,“它为什么开花了?”   糜知秋松开手,“寓意是…”   我心里有一棵关于你的树已经参天了。   他停顿了一下,又换了一种说法,“我一直觉得感情就像一棵广玉兰。”   “嗯?”夏炘然接话。   糜知秋歪了一下头,没有看夏炘然,“生长得很缓慢…”   然后就像觉得自己说得太犹豫了,突然加重了语气,“而且广玉兰本来就会开白花。”   夏炘然突然就笑了起来,问糜知秋。   “意思是不是,你已经变得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我了。”   糜知秋没说话,看着夏炘然。   夕阳前的最后一束光轻轻碰洒了影子,睫毛微微晃动。   糜知秋轻轻回答,“嗯。”   有时候,夏炘然会突然明白,糜知秋不是复杂,而是太过纯粹了。   看一本书就是一本书,看一朵云就是一朵云。   审视时代,科技,人类,又偶尔连一颗灰尘都惋惜。   他好像大条到不知道别人的感情,又敏感到为不存在的完美沮丧。   明明这棵树是他不知道花了多久画出来的,却又能让别人为他解说。   猫看上多么神秘啊,到头来不过爱晒太阳。   夏炘然为糜知秋偶尔泄露出来的那一点害羞而感到可爱,实在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糜知秋的“笑屁”如约而至。   “那你都带小提琴了,真的不拉给我听吗?”夏炘然探头看了一下他藏在身后的琴。   漂亮的弧线,透着琥珀的颜色,就像糜知秋的眼睛一样。   “确实。”糜知秋点了点头,“寿星记得闭上眼睛。”   夏炘然从善如流,然后下一秒就听见了每个过生日的人都听过的歌。   “记得许个愿望哦。”糜知秋拉了一首生日快乐歌。   一曲结束得太快,夏炘然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控诉某个过于敷衍的人士,“我只来得及想一个愿望。”   大概是说的太认真了,糜知秋笑出声,又把提琴拉起来,准备生日快乐歌无限供应。   夏炘然很幼稚地双手合十闭上眼,直接把愿望说出来,“希望身边的人都身体健康。”   “希望糜知秋不要一看到人就把我手甩开。”   “哪里有!”糜知秋音都拉颤了一个,还记得要提醒夏炘然,“第三个愿望别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   夏炘然却没有停下来,好像真的有什么神灵在听他的愿望。   “希望糜糜能做他真正喜欢的事情。”   他睁开眼睛看糜知秋,“说出来就不灵了嘛。”   影子流淌到一起,夏炘然听到他今天第二次回答自己,“嗯。” 第70章 小新   小时候醒来,如果天气很好,夏炘然就觉得有一件好事在等自己。   这件好事像节日,又大又亮。   有时候是频道里播了想看的剧,有时候是作业很少,有时候是爸爸回家了。   那一年他刚搬进新家,突然间拥有了一台属于自己的电视,但夏炘然还是和以前隔音不好时一样,把电视的声音调得很低,怕打扰到妈妈。   他的乖巧就像一份高分试卷,但没有人批改。   直到后来一整层房间都是夏炘然一个人的,他依旧保持着这个习惯,喜欢调低声音,喜欢戴着耳机。   《后翼弃兵》里面的女主小时候是个孤儿,会把药丸藏在水杯里,因为那是她唯一的私人财产。长大后不管她多么有钱,拥有多么大的私人空间,还是喜欢把药放在自己的漱口杯里。   夏炘然的水杯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他的声音。   那几年电视里会播各种各样的日本动漫,大家都喜欢战斗片,就算小学生暂时还看不懂eva,男孩子间的话题也常常是绫波丽和明日香,而夏炘然似乎从那时候起就对女孩子兴趣缺缺,他准时收看的是蜡笔小新。   不是喜欢它低俗的成人笑话,也不是喜欢小新对人生的过于通透,夏炘然喜欢的是野原广志,小新的爸爸。   一个再普通不过,有着还不完贷款的上班族。   会和自己报废的旧车说“一直以来谢谢你了,和你过的每一天都很开心。”   会在小新的妈妈为了小新惊慌失措挂掉电话的时候,毅然丢下工作,“工作可以拜托给别人,老爸可是没法托付的。”   那时候夏炘然还太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他,只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唯独有一次,夏炘然看见电视里,野原广志扮成动感超人给小新圣诞惊喜,小新问,“那爸爸呢,爸爸在哪?”   于是广志又躲在门后赶忙脱了动感超人的衣服重新出现,小新又问,“动感超人呢?”   就这样,广志在门后穿上衣服脱掉衣服,反反复复好多次。   爸爸想让小新看到动感超人,小新也想让爸爸看到动感超人。   小小的夏炘然关上电视,偷偷从门里往外看,外面什么都没有。   他想,该睡觉了。   黑夜是场手术,切除了太阳,留下月牙形的伤口。   生活不是,那些曲折的,骇人听闻的故事并不会发生,爸爸没有回来,也没有不回来,每个月回家吃一次饭或者每几个月回家吃一次饭。   直到有一天,夏炘然长大到足够明白他爸爸的归来并不是在回家,而是在出差。   他莫名如释重负了。   他的爸爸不会和他说“和你过的每一天都很开心。”   即使他是个旧小孩。   “真的会不灵啊?”   第三个愿望说出来就会不灵嘛。   这个问题夏炘然被一个“嗯”字堵回来,哭笑不得。   “夏炘然。”糜知秋还一脸认真地和他说,“今天填毕业登记表,社会关系人这一栏,我爸妈都快五十岁了。”   夏炘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就算只见过一面,我也看得出来他们会比我更支持你做自己喜欢的事。“   糜知秋的眼睛抬起来,就像里面装了亮闪闪的东西。   “你看,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夏炘然感觉糜知秋大部分时间里都因为近视眼像是没有精神。难懂的时候瞳孔找不到焦距,好懂的时候却仿佛眼睛里装了个话唠。   一眼就能看穿。   长大的环境会引导一个人的认知。   不论拥有多少,夏炘然有时候潜意识里还是会觉得钱和幸福只能选一样。   这是不对的,这两样东西并不相关。夏炘然这么告诉自己。   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一边把这些泛着灰色的想法悄悄收好,一边不断地在遇到的每个人身上验证,然后刻意选择一个自己想拥有的答案,最后根深蒂固这个偏见。   直到他遇到了那个往牛奶里加蜜,和爸爸妈妈坐在地上吃火锅的糜知秋。   那个三十八度六,栽着广玉兰和枫树的家。   夏炘然的心就像流淌到影子里一样,化了一地。   他打开的那扇门外没有人,但糜知秋不用开门就可以拥有圣诞老人。   夏炘然想。   他那么好,就该什么都拥有。   “实在不行,你可以先兼顾一下,试试看到底是选喜欢还是选稳定。”夏炘然替他规划。   糜知秋摇头,“你光是实习就分身乏术,我要是三心二意什么都想做到,最后大概会什么都做不到。”   夏炘然拍了一下他的头,“这位同学还准备了多少借口?”   他下手下得轻,但还是发出了啪的一声。   糜知秋呼一口气,“我很害怕。”   “嗯?”夏炘然声音低下来。   “关于未来,重新做一次选择让我很害怕。”糜知秋的声音也好像被他影响变得低了一些,“害怕我赶不上在父母年轻的时候变得更好,害怕我这四年浪费得不明不白,但其实…”   他突然叹了一口气,“夏炘然,你说我是不是其实只是害怕自己做不好。”   他的害怕都像一块棉花糖,泛着乳白色的甜。   夏炘然想,自己终于想出了一个糜知秋式的比喻。   “我的生日愿望是希望你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又不是‘希望你立刻成功’。”夏炘然笑起来。   “你的生日愿望也太多我了。”糜知秋吐槽,“你其实该许愿工作不加班。”   虽然上次许完这个愿就出差了。   “男朋友可以托付给愿望,工作可是没法托付的。”夏炘然说出了野原广志的台词。 第71章 备忘录   四年的备忘录就像个落了灰的仓库,整理起来,让人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糜知秋很久没有翻看过了,有些晦涩模糊的语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意思。但更多的是随笔,偶尔摘录的句子,日常里发生的小事。   人写出来的东西有时比照片更加生动,镜头可以捕捉的是客观的光影,而文字留住的是情感支配下的记忆。   更写意,又更具体。   他上大学前整理过一次,把它们放进云端储存,所以现在手机里时间最早的一条备忘录是大学开学前的,“我的上一个角色已经演完了,这是我接的新戏。”   太像一个刚刚被高中解放的中二少年说的话了。   好像人的每一个阶段都是这样,觉得几年前的自己是个傻子,可是时间线被推后,又会发现当下的自己依旧是个傻子。   人类好像总是会在变得圆滑一些后,谴责那些自己曾经支棱出来的真实。   包括现在的糜知秋。   不同于他最开始还会描述半夜自己的感情是牛排味的,芝士味的,鸡蛋煎饼味的,表达了对门禁的苦恼。后来他的备忘录很明显突出了这个人想要好好学习的决心,课程以外的内容全部是摘抄和读书笔记。   可是到了升大二的暑假,画风突然就变了。   糜知秋看了两条,手一抖,决定等会再整理。   可能真心相爱会让人变恶心吧。   糜知秋伸了下懒腰,手臂带着毛衣向上滑动了一截,露出一点皮肤,他又打了一下喷嚏。   天气变凉了。   前天的温度好像还没有这么低,几十个小时过去,最后一点暖意也偷偷跑路。   糜知秋答应了夏炘然关于自己的生日愿望,但还没走出图书馆又突然问夏炘然,“要是又四年过去了,我发现自己又有新的想做的事了怎么办?”   “那时候你估计看起来也就二十。”夏炘然比划了一下他的脸。   也听不出来是夸人还是骂人,那么长的时间搁在他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   糜知秋没想出这句话是褒义还是贬义,夏炘然又继续说,“你三十岁前反悔都还够年轻,三十岁之后变卦更好,那时候我一个人财务自由,我们两个人吃穿不愁,多好。”   听上去就像在祝贺糜知秋已经提前拿到吃软饭的入场劵了。   “安排得明明白白。”糜知秋评价。   夏炘然看他一幅放弃讨论的样子,笑了起来,“你平时这么酷,突然都在担心什么乱七八糟的?”   “因为当年那种投稿杂志,编辑拍板的时代已经到末尾了。内容垂直生产的模式会让没有经验的人感到焦虑。”糜知秋回答得很认真。   不仅是持续的内容输出和无中介的及时反馈,糜知秋想得长远而具体。   夏炘然一把拍在他头上,“你不要担心自己做不好,我第一次看见你做的ppt,就知道你是个做大事的人。”   “嗯?”糜知秋掀开他的手掌。   “和我风格一模一样。”   曾经故意把色系改得和对方一样的夏炘然很厚颜无耻,说得好像自己才是被模仿的那一个。   糜知秋终于忍不住翻白眼了。   “你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看过一本书叫强风吹拂。”在终于要踏出图书馆时,夏炘然突然提起了以前他们看的书。   “记得啊。”糜知秋把衣领拉起来一些,抵御突然挤进领口的风。   “里面有一句话不知道你还有印象吗。”夏炘然停顿了一下。   “轮流迈出左右脚,这样迟早能够达到终点。”   “糜糜,你要先跑起来。”   完美是方向,但不是终点。 第72章 可不是吗   糜知秋把夏炘然拉进图书馆的初衷就是想送他一棵树。   结果出门的时候好像自己才是得到礼物的那个人。   仿佛身边的风下一秒就会带着他奔跑起来,糜知秋视线抬起来,又落下去。   然后说了嗯。   郑重的回答有时候就是最短促的音节,比如Ido,比如嗯。   于是夏炘然又问了另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么晚上准备吃什么?”   “我要回家一趟。”   夏炘然得到了这样的一个回答。   他常常从糜知秋那里得到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答案。   夏炘然到现在都记得糜知秋有一天突然对自己说,“人没有梦想也一样生活。”   那轻描淡写的样子,就像什么活到七老八十的智者,就差沏壶茶了。   但夏炘然不太记得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语境了,总之是一个与这句话无关的场景,这座城市的梅雨季很长,窗户上滑落的雨点被光过滤成阴影,印在人脸上就像落下的泪。   灰色的。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夏炘然把脑海里关于这件事的线索都扒拉到一起,然后偷偷发现了一个秘密。   糜知秋是个有梦想的人。   这句话说起来怪,就像什么鸡汤文的开头,但原谅夏炘然的表达能力只能归纳到这个程度了。   总之,这就是夏炘然突然在自行车上呐喊的原因,他想让糜知秋坦诚地说出来自己想要什么。   当然,夏炘然也在喊着冬天,火锅还有乐高的时候,顺便期盼了一下糜知秋会不会喊出,“想要夏炘然!”这种肉麻的话。   并没有。   不过不重要,毕竟是顺便。   糜知秋没有回宿舍拿东西,就两手空空,只带走了夏炘然在学校门口给他买的红薯。   热腾腾的,任谁在路口嗅到了一点香气,都会忍不住望过去一眼。   也不知道是不是夏炘然怕他回去的车坐太久,挑了最大的那一个红薯,烤得焦黄的部分甜得发腻,糜知秋吃剩了半个放进口袋,从车站走回家,手被熨得热烘烘的。   糜知秋妈妈看见糜知秋提前回来,有些惊讶地问,“怎么穿这么少,晚上不冷吗?”   好像每一个妈妈都觉得自家的小朋友少穿了一件衣服,年轻时冬天从来只穿裙子的这位女士也不能免俗。   糜知秋把手伸过去,给她碰手心,“你看,滚烫。”   糜知秋妈妈确认完温度,大概是想起刚才手头上没做完的事,举起两个长相不一的袜子给糜知秋看,“掉一双就算了,它们居然各掉一只,你说气不气?”   “赶紧断舍离。”糜知秋很薄情寡义,忘记了自己曾经和袜子的朝夕相处。   “不。”糜知秋妈妈把它们卷在一起,“我总觉得它们有一天会重逢的。”   坐沙发上泡茶的糜知秋爸爸忍不住参与了这场对话,“毕竟她相信只要一扔这一只,另一只就会出现了。”   “怎么早回来了两天?”糜知秋妈妈没搭理他的调侃,问了糜知秋一句。   烧水壶里快烧开的水翻滚着尖叫,糜知秋把还烫的手心贴在耳朵后面。   他是被某种亢奋的情绪推搡着回来的,这会突然有点不知道从何说起。   结果问的人只是不走心的过下场,糜知秋妈妈根本也没准备让糜知秋回答什么,下一秒就指挥他去厨房把水果端过来。   葡萄个个滚圆的,泛着青色的光泽。   糜知秋蹲坐在茶几边,闻到妈妈收拾完衣服,刚抹上的护手霜的味道。   糜知秋妈妈一直是最漂亮的那一个,无论是在他的小学家长会,初中家长会还是高中家长会。她的一生好像都在同步奉行着极端克制和及时行乐两个准则,前者是在身材和皮肤上,后者则是在钱上。   钱就是用来换取多巴胺的。这是漂亮女人的挺透。   正是因为这样,糜知秋从小就有一种使命感,好像长大后一定要挣很多钱,让他的妈妈继续做最漂亮的那一个。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维持自己现在所拥有的,“普通”的生活其实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或者说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钱是怎么回事,还夸下海口说会给妈妈买一架直升飞机。   这句话长大后不知道被嘲笑了多少次。   电视里在播几年前的美剧,糜知秋就这么突然没头没尾地说,“我不准备买直升飞机了。”   “你本来也买不起。”糜知秋妈妈居然也能就这么自然地接上这个话题。   “我暂时不准备找实习了。”糜知秋又说。   “你本来也没在找吧。”糜知秋妈妈眼睛都没从电视上移开。   糜知秋爸爸这壶茶刚沏好,递了一杯过来,“那你毕业前准备做什么?”   “我准备…”糜知秋犹豫了一下,换了种更口语的说法,“写点东西。”   “那不挺好的。”糜知秋爸爸点评。   “是啊,你那么喜欢看书。”糜知秋妈妈附和了一下。   这个葡萄有些太甜了,糜知秋伸手用纸擦了一下手指,“我的意思是我先尝试一下,如果可以的话,毕业后可能也会继续写。”   糜知秋妈妈顺着他的话讲,“全职的那种?”   糜知秋点了下头。   “那是不是以后可以带着我到处签售啊。”   这倒是太过乐观了,糜知秋有点跟不上节奏,“那几率还蛮低的。”   这个话题就这么戛然而止了,电视剧的剧情突然出现了冲突,这两个人的眼睛重新回到了屏幕上。   就像身上有一块巨大的负重,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回头看却发现那只是一块冰,早就被阳光晒融了。   糜知秋没有受到任何阻力,却反而更不踏实,他都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没有表达清楚。   “并不是有编制的那种,底薪比普通实习都低,说不定过几年就会回来和本科生一起重新找工作。”本想要故作轻松的糜知秋,这一瞬间却突然很想让面前的两个人紧张起来。   “所以你想清楚了吗?”糜知秋爸爸问他。   糜知秋没能第一时间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我有一点担心。”他这么说。   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那种躺在那里,但别人说“算了吧”就会蹦起来的性格,不甘心是他们的燃料。   但糜知秋不是,推动他的常常是“想明白”。   也因此,他好像与生俱来更多责任感,更多使命,就像大战前的什么超级英雄,总要把前因后果想得过分明白,不然就瞻前顾后。   即使那是他一个人的战场。   比如现在,他明明是抱着告知的态度回来的,可是却忍不住又缩起来,向对方追寻答案。   糜知秋爸爸没有问他在担心什么,而是说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我和你妈妈以前都有很高薪很稳定的工作,那时候虽然没房没车,但是我们不开心。”   “不开心就一起辞了。”糜知秋妈妈搭腔。   “是啊,现在我们住着大房子,再怎么样都饿不死了。”糜知秋爸爸和他一样,笑起来会有一个浅浅的笑窝,即使那是跌出来的,还是有很多人夸他们一模一样。   就好像饿不死是什么不得了的成就,糜知秋爸爸认真说,“你是不用担心我们的。”   爸爸很少这么和糜知秋对话,小时候他似乎是这个家里最后一道防线,轮到他和糜知秋谈心,那一定是问题比较严重的时候,而他是负责来下达指令的。   这次要考回前五名,之类的。   追溯起来,上一次都是很多很多年前了,那时候糜知秋还是个令行禁止的小朋友。   而现在糜知秋的爸爸再也没有记忆中那么严肃了,变得温和,脸颊浅浅陷下去一点,像对一个朋友一样和糜知秋说,“我们那个年代的人哪里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呀,还不就是到每一步就被往前推一点,做自己当时可以做的事。就算不愿意,也只是换另一件我们可以做的事。梦想这个词是发明给你们这一代人的,我们没时间没机会也没想过,你问你妈她以前想过干什么吗。”   “我想当公交车售票员。”糜知秋妈妈立刻就接上。   “你看她就这么点出息。”糜知秋爸爸总结发言,“反正人这辈子干点让自己开心的事,不会后悔的。”   窗外有车路过,声音滚动过去,又溜达了一圈趴在窗外偷看。   一天折腾下来,困倦终于在胃里打了个红薯味的嗝。   糜知秋有些好笑地拍了拍手。   “可不是吗。” 第73章 诗   电脑的原装键盘按下去会有饱满的回弹,音量刚好控制在嘈杂以下,就像是思考发出了声音。   写作的时候糜知秋总要在心里默念出来,就好像这些内容并不来自于他本人,而是文字手拉着手自己蹦出来组成了旋律,要靠耳朵来检验。   大部分时候是这样。   最近他尝试着在剧情里放了一点感情戏,结果脑海里和谐的声音突然就卡壳了,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还写一行删一行。   “你说爱情到底是什么?”糜知秋用膝盖顶了一下夏炘然的膝盖窝,颇有点迁怒的意思。   “喂。”夏炘然腿一软,差点跪出个跟头,结果一回头看到糜知秋面无表情,抱着双臂气势汹汹的。   某个姓夏的出气筒反而笑了。   “你最近的外号是什么吗?”他问糜知秋。   “平平无奇恋爱小天才。”糜知秋继续面无表情。   “是呀。”夏炘然感觉糜知秋就像一只炸毛的猫,和他头发一样毛茸茸的,“这位小天才怎么会问我什么才是爱情呢?”   这个外号来得非常波折,一开始只是因为学校的论坛上又出现了关于夏炘然和糜知秋的帖子。   不同于之前那三张可以被各种解读的照片,这次被拍到的是他们两牵着手在走路。   要是放娱乐圈,大概就算实锤了。   网络是有记忆的,立刻就有参与过曾经那个帖子的人冒出来说,“我记得两年前他们两的帖子就热门过!”   糜知秋毕竟已经大四了,还呆过学生会,很快就有人陆陆续续认出他来。   “这两个人在学生会的时候关系就很好,明明不在一个部门还一直一起走。”   甚至还有人说他们以前有一段时间关系不好,糜知秋都独来独往,可能是终于和好了。   从这个人的发言完全看不出来这到底是关注他们两,还是不关注他们两。   盟主对此的评价是,“我是知道谣言到底怎么产生的了,这真假掺在一起说也太合理了吧。”   还好很快就有个人回复说那只是夏炘然出去交换了。   可惜这个人没有好人做到底,突然添油加醋,“不过是小别胜新婚罢了。”   评论也就是从这里开始一路往奇怪的方向发展。   一开始还有人吐槽,“直男大概就是这么gay吧。”   很快就有人爆新料,说自己遇到过夏炘然和这个男生在图书馆,“夏炘然趁对方睡着了,偷偷地碰了一下他的刘海,你告诉我这是直男?”   “这个男生还在夏炘然生日那天举了幅比自己还大的画来学校,听说那幅画到现在都在夏炘然宿舍里。”   然后评论区就像过了年一样热闹,甚至趁乱混入了一些疑似cp粉属性的匿名发言。   居然连夏炘然一直往回寄明信片都有人知道。   糜知秋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刘海,回想起夏炘然确实无时无刻都在担心这个它挡到眼睛。   可是睡觉的时候怎么会挡眼睛啊。   “夏炘然也太受欢迎了。”糜知秋又找到了奇怪的重点。   “兄弟,这么多谣言你就关心夏炘然受不受欢迎?”盟主猛戳屏幕,用劲之大显然是忘记了电脑是他老婆。   糜知秋也戳戳屏幕问他,“你有没有想过这不是谣言。”   盟主看了看糜知秋,又看了看屏幕,又看了看糜知秋,突然惊得站起来。   他猛地回头看向刚回来的大黑,准备发出惊世骇俗的言论。   就是那一天,他终于知道了这个宿舍里除他以外心照不宣的秘密。   还是两个。   “《著名高岭之花被我舍友搞定了,我还不羡慕是什么样的体验》”盟主问糜知秋,如果他发一个这样的帖子,能不能在毕业前爆红一把。   “别了吧,上个帖子夏炘然好不容易找人删了。”糜知秋劝他。   “那这个怎么样,《每天都因为喜欢女生而感觉和我的舍友格格不入》”盟主文思泉涌。   糜知秋思考了一下,“那可能人家猜不出来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盟主哀嚎起来,“为什么同样是宿舍食堂图书馆三点一线,突然之间只有我单身了。”   糜知秋突然想起来当时那个贴里,在许多人现身说法夏炘然有多难靠近之后,有个人是这么评价的。   “也许糜知秋是平平无奇恋爱小天才吧。”他把这句话复述给盟主听。   他也蛮好意思的。   所以这件事被盟主告状到夏炘然那里之后,糜知秋好不容易习惯了的“糜糜”就变成了“小天才”。   现在,这位小天才被夏炘然熟练地顺毛成功,只能低头嘀咕,“可是爱情太难写了吧。”   夏炘然想了想,“那在你眼里,喜欢是什么。”   糜知秋考虑了一下。   “喜欢就是喜欢。”   夏炘然轻轻笑,“不管平时你想得多么复杂,这种时候你倒是特别简单。”   “所以复杂的喜欢是怎样?”糜知秋反问。   “复杂的啊…”夏炘然大概也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讲得七零八落,“可能会有冲动,可能会关乎于合适,或者它的不结束是因为舍不得…”   夏炘然就像在处理什么重大的金融案件,一只手摸着下巴特别认真的样子。   在这种时候,糜知秋总是不得不注意到身边会有人在偷看夏炘然,而他自己总是没有这样的自觉。   和一个金光闪闪的人恋爱,这种体验就接近于“神爱着我”。   它伴随着小心翼翼,又好像带着一掷千金的勇气。   “把全部的这些和喜欢放在一起,可能就能写好爱情了吧。”夏炘然还在提着自己不成熟的小建议。   路上的樱花偷偷地绽放,又跟着风躲进绿色,就好像粉色融化了冰块,水底翻滚出春天。   糜知秋突然换了一个话题,“你以前不是问我,如果喜欢的话,会怎么告白吗。”   “嗯,然后你说了一首我完全不知道的诗。”夏炘然回答。   糜知秋伸手拽了一下他的衣领,“现在的话,我可能会换一首了。”   “嗯?”夏炘然微微低头离他近一点。   “是伊丽莎白巴雷特勃朗宁的一首诗。”糜知秋故意说出全名,果然换来了夏炘然疑惑的眼神。   糜知秋笑起来,超级认真地开始背。   “一见了你,   我那根朝拜的手杖,   抽了芽,爆出了绿叶,   承受着清晨的点点露珠。”   和我心里的那棵大树一起,变成春天。 第74章 番外一宿舍门口的猫   人类真的很吵。   这只猫想。   它埋头把大腿根的毛舔干净,又整理了腹部柔软的绒毛,直到它开始舔爪子,依旧没能做到心无杂念。   于是站在那里聊天的几个人类看到了一只猫从树丛里钻出一个头来,喵了一声。   “啊,也太可爱了吧。”她们叫起来。   这只猫掉头就跑。   它愤怒地想,我让她们安静点,她们居然还吼我。   这只猫叫喵二,因为它是那一胎里的第二只。   这条过道里大概有三只叫喵二的猫,还有四只叫喵一的猫。   它出生的时候学校还在放假,所以一开始它简单的思维里还以为这个世界就是由无比巨大的水泥楼房和植物组成的。直到开学他才知道,哦,这个世界还由许许多多的人类组成。   对了,人类这个词还是喵二和比自己年长三岁的邻居学到的。   喵二说不上来自己到底喜不喜欢人类。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人类很奇怪。   他们不是毛茸茸的,会每天都换上不同的东西罩着自己,而且他们明明长得那么大只,却好像很孱弱,为了提高生存率总是结伴出门。   对了,他们一天会出去觅食好多次,回来的时候散发着各种各样食物的香气。   不过也有很多人会空手而归,喵二不希望他们气馁,就喵一声以资鼓励。   尤其是晚上,也许是捕猎特别艰难,有的人散发着刺鼻的味道摇摇晃晃地回来,还有的人太久没能回来,会被关在这个巨大的灰色的东西外面,要敲半天门才能进去。   喵二以此总结出来,这里面一定很安全。   但也正常,它想。人类跑得这么慢,不把自己藏起来很危险。   以上就是喵二对于大学生,大学门禁和宿舍楼的种种看法。   当然,大部分时间里喵二都对人类没有太多意见,因为人类是一种很慷慨的生物,他们每天那么努力地寻找食物,居然还愿意分一部分给猫咪。   怪不得人类之间从不打架,因为他们是如此的和善。喵二又总结出了一个因果。   但这也只是大部分时间。   自从喵二在一个人类怀里醒来后,它就推翻了这个想法。   人类非常的邪恶!   他们平时用食物蛊惑着猫咪,结果趁着它们睡着,就会把猫咪偷回去。   喵二惊魂未定,一边刷刷地舔着自己背上炸开来的毛,一边感到后怕。   他是不是找不到食物才抓走了我。它眼睛瞪得老大。   为此,它还去找了自己的邻居,那是一只有着白手套的三花猫,方圆几里的公猫都贪图它的美貌,只有喵二贪图的是它的智慧。   三花懒洋洋地在地上打了个滚,风情万种。   人类可不缺你这口猫肉。“喵。”它这么回答。   但喵二还是不放心,藏在草垛里偷偷观察这个人类。   一只猫分辨不出人类的美丑,说到底都是没有毛,两只眼睛一张嘴。   于是它观察了几天,只能发现这个人类行动规律,没有古怪的举动,况且长得这么长,一看就是吃饱喝足的样子。   它偷偷放下心一点。   但是好日子没有过太久,它就发现自己又一次醒在了这个人类的怀里。   而且这个人类还带着它去了好几个人聚众的地方!   喵二这下有了新的判断。   热爱分享的人类准备和别人分食了它!   喵二落荒而逃。   这下它记起了仇,每天都在房梁上横眉冷对地看着这个人类,它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那首先要做的就是不能被他抓到。   喵二还得到了一个新的情报,那就是这个人类的身边常常有另一个人类,颜色浅一点,也短一点。喵二恨屋及乌地偷偷也讨厌了他一段时间。   不过这个人类不一样,每次他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和藏在高处的喵二打招呼,一开始喵二还拒绝了这种殷勤的示好,直到有一次这个人靠近,进贡了一个纸盒给它。   每一只猫都拒绝不了纸盒子,况且还是新鲜出炉的纸盒子。   喵二就这么被一个快递盒收买了。   还记住了这个人身上有很温暖的味道。   于是它的世界里又出现了新的知识,那就是好的人类和坏的人类也是会呆在一起的。   夏天和秋天拔腿跑着,只留下了足迹,喵二几个月的短短喵生里又出现了新的事物。   无所不知的三花猫告诉它,这个叫雪。   喵二喜欢雪的柔软,踩在上面绒绒的,就像小时候妈妈肚子上的毛。   这一天它睡得特别安心,直到它醒来时发现自己的面前又出现了这个人类,而这个人类正拿着一片树叶糊在自己脸前。   好梦戛然而止。   喵二一个急撤步,伸出爪子压低身体,停留在离这个人类几步远的地方。   它倒要看看这个人类耍了什么花招,把自己拐到这里。   “怎么又突然像换了一只猫一样。”这个人笑起来。   这其实是喵二第一次听到这个人类的声音,之前它总是刻意离这个人类很远。   “我是不是要做个自我介绍?不然你又一副和我很不熟的样子。”这个人自说自话起来,“我叫夏炘然,而这个。”   他指了一下被他堆得奇怪形状的两团雪,“这是糜知秋。”   喵二听不懂他说的话,但感觉他的声音比自己想象中的好听一些,被雪过滤得松绵。   它眨了眨眼睛,依旧保持着进攻前的姿态。   “喵!”你到底是怎么在睡梦中移动我的。   喵二凶他。   “是吧!”夏炘然很高兴的样子,就好像受到了极大的肯定,“我就说我堆的这个雪人很形象。”   他低头看了看那个在猫眼里黑不隆咚的方块,然后抬头又朝喵二说起来,“可惜本尊觉得很丑呢。”   夏炘然说了半天话,似乎依旧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的意思,喵二也慢慢松下了弓在那里的背,换成蹲坐着,竖瞳的眼睛紧紧盯着夏炘然,也没有动。   一个合格的战士,是不会先暴露出后背的。   喵二坚信着这一点,完全忘记了前两次自己落荒而逃的惨样。   夏炘然也坚信着小猫咪对自己的话很感兴趣,一边搓揉着新的雪球一边继续说。   “我发现每次当我觉得一只猫那么像他的时候,这只猫很快就会变脸,那翻脸不认人的速度可不比他差。”   “哦,我刚才和你介绍过了,那个‘他’就是糜知秋。”   他侧头朝喵二笑了一下,“其实刚才的你就是糜知秋吧。”   这句话是不会得到回应的。   喵二只是一只糊里糊涂的小猫咪。   夏炘然又找了两根新的树枝插在雪球上。   “你知道吗,昨天我和他说下个学期我就要去交换了。”他的声音低下来,就好像被一场大雪捂住。   “你说我该走之前和他说,还是回来后再告诉他。”   雪是冰的,手是热的,但依旧可以捧在手心。   夏炘然想要征求喵二的意见。   但回头时,猫已经没有了身影。   喵二出生以来都没有离开过那栋灰色的东西。   它先是在不分方向地忙着奔跑,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像雪上留着爪印的味道,等它回过神来时,就已经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喵。”它叹了一口气。   喵二埋着头扒了扒储蓄了温度的枯草。   在它有限的视野里,比它多活三年的猫就是世界上最渊博的智者。   它可以看到一棵枫树四季的变化,但无法知道人类出门不仅是为了食物,还有知识,爱情,甚至金钱。   它看得到人类社会的和和气气,但看不到风平浪静生活下暗潮汹涌的心思。   可就在刚才,它好像第一次在那听不懂的声音里听出了食物以外的内容。   跑回来的路上,它一直在想那是什么。   那不是驱赶,不是示威,也不是亲近,是更接近于阳光的东西,喵二努力地在自己的感受里找寻相似的东西。   直到倒退到它很小很小的时候。   它突然反应过来,就像妈妈。   喵二还太小了,它还没有学会精确地用树,用风或者其他什么来衡量美好的东西,所以对它而言,最好的联想就是猫妈妈。   温柔地舔舐,袒露出柔软的腹部给自己取暖。   后来,喵二再也不讨厌他了。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喵二体验了很多次春夏秋冬,看着这栋楼里的人来来往往,换了一波又一波。   而自己变成了又一位长者,教导新来的小猫,什么是人类,什么是雪。   终于在一个粉色的花瓣又飘落的日子,他看到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偷偷讨厌过的人类和那个被迁怒过的人类一起来到这里,举着一个纸盒子和自己说着听不懂的话。   它回想起很久以前那只三花猫离开前告诉过他,如果有人类想带它去一个地方,一定要看看对方是不是好人。要闻闻那个人类身上有没有好闻的味道,要听听看这个人有没有温和的声音。   如果是的话。   你可以试着跟他走,我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你会有新的名字,只属于你的名字。   “喵喵喵喵喵。”三花这么告诉它。   喵二看了看面前的人想,一个半的好人,应该也算好人吧。 第75章 番外二婚礼   “哎呀,今天去做什么呀,打扮得这么漂亮。”邻居从花园里抬起头寒暄。   糜知秋妈妈身上的小香风套装勾勒出身材,优雅又知性,她挥了挥手里的信封,“去参加婚礼。”   “朋友的孩子吧,也是差不多时候了。”邻居感叹,“一个个的感觉一下都长大了。”   糜知秋妈妈转了转嵌有粉钻的戒指,笑了一下,“是我儿子要结婚了。”   “真的假的!”邻居惊讶得不行,“这一直都没听说过小糜有对象,怎么突然一下子婚礼都举行起来了…”   糜知秋妈妈顺了一下刘海,她的头发被卷成大波浪,蓬松地搭在肩上,“我也是才知道。”   对方一下子没接上话。   “那我赶时间,先走了。”她挥了挥那个信封。   信封里装着的请柬素雅简洁,上面邀请的人是“程思知女士”。   程思知。   这是糜知秋妈妈的名字,她年轻时候特立独行惯了,觉得陪伴自己一生的除了伴侣还有名和姓,于是结婚后最先干的事就是把自己不喜欢的名改了。   糜知秋都上小学了,才好奇地问外婆,“你和外公为什么喊我妈叫秋霞呀。”   那是被程思知女士抛弃的曾用名。   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总是会更喜欢一些,别的人在学校介绍自己都会说我是谁谁谁的妈妈,但她就会说,“你好,我是程思知,这是我儿子。”   糜知秋也从来不揭她底,别人说知秋这名字好听,他只字不提妈妈为什么这么取,就笑得格外温和,说或许是吧。   程思知从来都喜欢他这些小小的体贴。   糜知秋大概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小孩,温和有礼貌,学什么都学得很快,会画画,会乐器,长得好看,甚至连学习都不用操心,每次程思知逗着他出去玩,他不答应,还会很认真地解释自己不能缺课。   程思知把自己的人生过得一帆风顺,其中就包括她那一定会过得更好的儿子。   她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出租车上的音响太过嘈杂,程思知把窗户摇下来一些,靠着窗边又打开了一次这个信封。   那是糜知秋半个月前亲手给她的,他说因为自己想选一个有海的地方,所以要先去那里筹备一下。   “你就放心过来玩就好,机票我已经放在里面了。”他笑起来的时候永远像个学生,不管穿着多么正式的衣服。   程思知翻开请柬,里面只有一句话。   “邀请我生命中,从过去到未来,永远都最重要的女士前来参加我的婚礼。”   “最重要的女士。”程思知默念出来。   车速带着风挥乱了一点她头顶的发丝,夏天的风带着温度,是柔软的。   程思知想。   是啊,永远也不会有人和我参加这场“最重要的女人”的较量了。   因为和我儿子步入殿堂的,是个男人。   程思知一直是个很快乐的人,这也是她希望的,小时候做个快乐的小姑娘,成年后做个快乐的女人,老了就做个快乐的老太太。   她很喜欢的一个歌手说,“希望自己老了的时候,可以变得更加的开阔,能接纳一切人,对身份对地位都没有任何偏见,对世界还很好奇,但有正义感,而且还很勇敢。”   这样一定会成为更好的人吧。程思知这么想。   但当一年前儿子突然告诉她,自己准备和经常来家里玩的那个男孩子共度余生了,程思知突然觉得也不一定要做个更好的人。   但她最后却问糜知秋,“那你想好了吗?”   这个问题一般都是糜知秋的爸爸问他的,程思知难得用了一次这个句式,显得格外深沉。   自己一定很帅气吧,她这么想。   她不记得糜知秋的回答了,大概是很坚定的,但那不重要。因为这是她一时的搪塞,用好像坦然的态度来给自己留下缓冲的机会。   她问当事人的爸爸,“你儿子如果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你会怎么想?”   “不会怎么想。”   “好好想想。”程思知一拍被子。   糜知秋的爸爸看了看她,“这是一件反人性的事情,因为基因里就存在着繁衍后代的本能。”   “所以你是在反对吗?”程思知突然又好像有点心生不满。   她都感觉自己蛮难伺候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我真的不会怎么想。”爸爸很耐心地说,“人类常常做着反人性的事情,战胜自己的情绪化,拒绝贪图安逸,抛弃从众心理,我们都抱着自私的本能出生,但依旧有那么多人变成了伟大的给予者。”   他补充,“还有制定婚姻法。”   “哦,你是对一夫一妻制有什么不满吗?”程思知女士听出了他的潜台词。   那天他们聊得很晚,程思知没有想到自己的丈夫对这件事接受得如此顺滑。但好像又理该如此,因为他和他儿子本来就是那么的像,比如包容,比如没有偏见,比如极度的理智。   这常常显得自己像这个家里唯一的坏人。   “他该不会早就偷偷告诉你了吧?”程女士质疑。   “他根本就没准备和我说吧。”糜爸爸啧了一声,“臭小子还不知道你吗,你肯定立刻就会和我说的。”   程思知想,是啊,他把我们摸得透透的。   开明的爸爸,还有美丽温柔善解人意的妈妈。她突然夸起自己。   后来呢。   程思知回忆起来。   好像这件事就这么敲定了下来。   她有的时候会忘记这件事,健身美容买东西,日子过得比谁都开心。有时候又会一下记起来,开始上网看其他的同性恋过得好吗。   如果这个人过得幸福,她就替对方松口气。如果这个人过得不好,她就会变得不开心。   “你说他要是后悔怎么办?”这种时候,她又突然感觉糜知秋只是个小孩子,忧心忡忡地问糜知秋爸爸。   糜知秋爸爸摸出一支烟告诉她,“程思知小姐,人生苦短啊。”   “我抱不上外孙女,可不就是人生苦短吗。”   程小姐把他赶到了阳台抽烟。   也许是糜知秋爸爸偷偷向糜知秋走漏了风声,比如“你妈整天唉声叹气”之类的,糜知秋第二天回家时拿了厚厚的一叠东西给她。   程思知问他这是什么。   糜知秋说大学的时候夏炘然出去交换,每天都给他写了一张明信片。   “这是我所有的回信。”糜知秋说,“但那时候比较小,你不要告诉我写过什么,真的很羞耻。”   程思知傻了一下,没想到他们两个人高马大的,居然这么浪漫。   那段时间正好是冬天,手离开被窝一会就变得冰凉,程思知每天睡觉前就从那一叠明信片里按顺序抽几张出来看。   因为这里没有夏炘然写的部分,所以几乎称不上有什么对话,看上去就像是写了什么随笔或者回忆录。有时候聊聊天气,有时候说说宿舍门口的猫。   但越往后看,糜知秋写的内容里就有了越多的自己。   有他童年里的动画,放飞的蜻蜓,有高中楼下的樱花树,不爱奔跑的午餐时间,有他常做的噩梦,爱听的声音,喜欢闻的气味,还有那些小小的梦想,感受,他的童年,甚至还有他的妈妈。   当然那只是很平淡的一句话,甚至算是抱怨。   “我妈以前老是骗我,说吃了哈密瓜的皮就会死掉,然后还完全忘记我因此哭晕过去。但等她老了,我可能还是不会骗她吧,毕竟不能让女孩子哭。”   程思知偷偷腹诽自己的亲生儿子爱记仇,但又因为最后一句话有些想笑。   明信片里装着的,是她所不了解的糜知秋,或者不记得了的小糜知秋。   他们都在程思知忙着快乐的人生里,偷偷地长大了。   这一叠里还有一封特别的信,不同于别的硬纸张的明信片,是真的装着一张薄薄信纸的信封。   打开一看,和别的明信片比字数要多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折叠了太多次,折痕处都裂出了小口子,好像风顺着吹过来就能轻易撕开它的上半部分。   程思知不小心瞟到了里面的一行。   “我在你衣服上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她第一反应是吓得手一抖,然后立刻又把它折了起来放回信封。   程思知莫名感觉到这一封和其他的都不一样,就好像在所有坦荡里藏了一份要被信封遮挡住的心思,欲言又止,晦暗又胆怯。   她盯着这封磨损最厉害的信,就像叹息般想,对方一定是读懂了吧。   那个冬天的结束意味着程思知的又一个本命年结束了。   别人问她,“本命年有遇到什么好事吗?”   她想了想回答,“没有事就是最好的事。”   结果过完年,家里就出了个乱子。   因为糜知秋的奶奶问糜知秋爸爸,“糜糜准备什么时候找对象啊?”   心大的爸爸张口就来,“放心吧,他找了个男朋友,帅得很。”   奶奶还以为这是她儿子的幽默,结果盘问了几句发现是真的,立刻就接受不了了。   一开始还只是呵责糜知秋爸爸,让他一定要去劝劝糜糜,“这成何体统。”   结果发现不仅是糜知秋爸爸,连儿媳妇都默认了这件事,甚至对方过年还来探望过,自己刚才吃的水果也是那个男的送的。   她老了之后,帕金森越发严重了,就像一口气接不上,手晃了又晃,把筷子往地上一摔。   “这不可能!糜知秋最后一定是要和一个女生结婚的!”   程思知无奈,“可是他喜欢男生,这又不能强求。”   糜知秋奶奶就像和她说不明白一样,又急又气,朝着糜知秋爸爸喊,“我们糜糜这么优秀…他这么优秀...你们做人父母的都不知道把他往正道上带…”   说着说着她的脸颊也跟着抖起来,就像自己孤立无援一样眼睛立刻就红了。   程思知想,她的儿子终究是和别人不一样了。   这是他的亲生奶奶,最最喜欢糜知秋了,现在就好像在说他走上了什么歪门邪道,如果不迷途知返就要被逐出家门。   程思知满脑子腥风血雨,又是武侠又是狗血。   糜知秋的奶奶越说越激动,眼泪突然就停不下来了,“这以后可怎么办呀,糜家不就是要断后了吗。”   “妈。”糜知秋爸爸一直坐在旁边没有说话,这下突然开口。   他看上去过于严肃,糜知秋奶奶的声音一下就停住了。   戛然而止的声音制造出了过于仓促的沉默。   糜知秋爸爸把筷子拣起来放回桌上。   “你有不接受同性恋的权利,他也有选择和谁共度一生的权利。你老了,我也老了,我们是看不见他的未来的。”   “糜知秋是个有担当的孩子,他和我说他想好了,如果你决定干预他的人生,那你也要想好。”   “妈,人只有过得开心,才每一天都是一天。”   出租车到地方了,程思知下车后,立刻看到了不远处拎着行李箱的糜知秋爸爸。   因为他提前去处理了一些工作,所以早早开着车把行李带走了。   大概是因为有了些年纪,程思知渐渐发现,再多的努力在衰老面前都是渺小的。   但好像这些迹象在糜知秋爸爸身上就格外的不明显。   这几年她有些总结出来了,因为这个人乐观到发指,心还大。   有时候她都在想,糜知秋从他爸身上遗传到那么多好的品质,怎么偏偏没继承到他不老容颜的核心要素乐观呢。   糜知秋总是思考很多,心思细得不像个男孩子。   奶奶闹完之后,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告诉糜知秋这件事,包括奶奶自己。但他还是在后来去奶奶家时发现了异常。   程思知幸灾乐祸,这总有你搞不定的人了吧。   结果过了一段时间,他突然抱了两只猫回来。   ”这两位哪来的客人啊?”程思知有点怕猫,立刻把它们划分到客人那一栏。   做完客赶紧走吧。   “这两位都是我曾经的老板。”糜知秋热情介绍。   “什么公司的?”   “梦境大冒险类。”糜知秋说得一本正经。   于是接下来,程思知得到了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糜知秋把猫带走了。   坏消息是糜知秋只带走了一只。   “这是我们宿舍门口的猫,好看吧。”糜知秋摸摸它脑袋,“就是有点笨,一个纸盒子就骗回来了。”   好家伙,原来还是个诱拐犯。   “快把这位受害人带走。”程思知做了无谓的挣扎。   然后这只叫“纸盒子”的猫就留了下来。   而程思知作为另一个受害人,还要负责带这只猫去体检,甚至遇到了一个医生说他也有两个消息。   “先说坏消息吧。”程思知觉得好消息都是骗人的。   “它稍微有一些年纪了,牙齿结石比较严重。”医生扒着它的嘴给程思知看。   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全都要,于是她又得到了那个好消息,“但这只猫除此之外身体特别的好,应该可以活很久很久。”   程思知没太听,满脑子都是,这只猫怎么是个豁牙巴啊。   她一开始并不知道糜知秋把另一只猫带去哪了,直到去糜知秋奶奶家吃饭时,看到有个猫尾巴从卧室门里露出来。   “没用的东西,胆子那么小。”糜知秋奶奶这么评价。   但做家务的阿姨私下里告诉程思知,奶奶特别喜欢这只猫,一向爱干净的她甚至允许这只猫上床。   “奶奶老说它胆小,是因为糜知秋送过来的时候给这只猫取名叫胆小鬼,说它小的时候,白天都不敢出去找吃的。”   “你们家糜知秋真是个好孩子。”阿姨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他和奶奶说,这只猫有一点点年纪了,但也没什么不好。‘你可能看不全我的一生了,但你身体这么好,也许能看全它的一生。’”   阿姨不知道糜知秋被他爸强行出柜了,说起话来全是夸他孝顺的意思。   程思知想,他奶奶背地里可能也就骂了他八百次不孝子孙吧。   但猫确实是个好东西。   每次程思知坐在沙发上,纸盒子就像个软体动物,找到她身体上任何一块塌陷的地方团进去,热乎乎一坨。   有时候她也会想,这是糜知秋的道歉吧,觉得自己不会有孩子了,所以骗了两只猫回来替他尽孝。倒是会打算盘,喊着人家猫老板,结果带回来打工。   但同时程思知也会疑惑,她为什么会养出这样敏感的孩子。   敏感是他写作最好的感知工具,但也容易因此付出更多情绪代价。   尤其是他...   一年说短不短,程思知好像已经不会在这种时候简单粗暴地用“和别人不一样”这样的字眼,来描述糜知秋了。   她是突然有一天打从心底觉得,自己的孩子也只是平凡地爱着另一个人。   爱情就像是一只猫,生存着,自由着,吸取阳光,那它就是健康的。没有什么了不起,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去参加婚礼之前,糜知秋和她通过一次很长的电话。   他告诉程思知,夏炘然的父母不会出席。   “那他什么亲戚会来?”程思知理所当然。   话筒那一头沉默了一下,然后糜知秋就像有些小心地说了一句,“谁都不会来。”   “哦,这样啊。”   “你们不会介意吧。”糜知秋的声音还保持在那个绷紧的状态。   程思知有些奇怪自己会介意什么,“你爸肯定也不介意,他都不一定能发现。”   可能描述得太真实了,糜知秋突然一下就笑了起来,“有可能。”   他呼了一口气,“我还担心你们会觉得这样不被尊重,或者觉得夏炘然不重视这件事。”   程思知的第一反应是,夏炘然还挺可怜的,他的父母各自选择了自由的生活,却不尊重他的选择,但最后她没有说出口。   她这么回答了糜知秋,“所以你一定要珍惜他,这一切都很不容易。”   我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程思知想。   但不知道这句话怎么了,让糜知秋安静了好半天才回答她,“嗯。”   程思知刚准备无事退朝,糜知秋却在电话那头又开始说了。   “妈,你知道吗,之前爸爸说你偷偷哭过。”   程思知想,这个叛徒。   “他还和我说,奶奶是改变不了我的人生的。”   是啊,你以为我当妈的是吃素的吗。   “真的很谢谢你们。”   糜知秋很少说这种煽情的话,程思知感觉有些肉麻,眉头皱了一下。   可能她自己都没发现,糜知秋皱眉时的反应和她一模一样。   程思知想着,不能让他干说半天啊,自己做了一年多的心理建设,也该拿出成绩了。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自己早早背下的内容。   本来是准备婚礼上告诉他的。   “钻石内部碳原子错位的话,内部…”她稍微卡了一下壳,忘记了那个专业名词是什么。“总之是会产生变形,而这让它呈现出最天然的粉色。”   “你知道天然的粉钻,非常非常的昂贵。”   程思知就是在梦醒来的时候,突然中断了这段回忆。也许是梦太长了,把她不爱思考的大脑掏得乱糟糟的,直到踏出机场,才感觉清醒了过来。   随之而来的,是海水的咸味,就好像空气中一抓,可能就能逮到盐。   她看到不远的地方,糜知秋站在那里朝自己挥手,旁边的男孩子是那么那么的英俊,满手都拎着东西。   程思知回想起那些明信片,后来又被糜知秋要走了。   “夏炘然都催了我两次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   我还能贪图他这点东西吗,给他写东西的人都是我生的。程思知突然记仇起来。   但也是同时,她回想起糜知秋曾经在明信片里写过,自己以后要生活在有海的地方。   除了味道,远远的还有海浪拍打的声音,细微琐碎,就像轻轻碰了一下耳膜。   糜知秋好像特别开心,很少能见到他笑得那么灿烂。   糜知秋爸爸都说,“他在傻乐什么?”   程思知好像终于腾出了点空,回忆起那个梦的后续。   最后她说了什么。   她想,哦对。   是一句也很肉麻的话。   “所以与众不同不一定是缺点,不用感谢我们,我和你爸爸只是拥有了最价值连城的那颗粉钻。”   而这颗钻石现在就站在让他碳原子错位的另一颗钻石边上,闪闪发光。   程思知想,我倒要过去问问,他在傻笑什么。   然后糜知秋就看到,他那永远漂亮从不哭泣的妈妈,站在路中央,哭得稀里哗啦。   【小彩蛋】过去了很多很多年,糜知秋偶然间问妈妈,当时她在哭什么。   程思知用手捂着嘴,像在说什么大秘密,“我在开心家里终于少了张吃饭的嘴,喜极而泣。”   糜知秋感叹,“那真是太恭喜您了。”   程思知哼着歌煮咖啡,看着被自己敷衍走的糜知秋,回想自己当时那根脑袋搭错筋了。   想完后自己还恶心得不行,凭空假呕了一下。然后赶紧离开这个回忆,端着咖啡去了客厅。   厨房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只留下了她很多年前的那一点思绪。   “我叫程思知啊,我这随性的一生,却连名字都思念着你。”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