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千秋月落别楚将》 作者:心术不正x7 内容简介: 这时代的夫子都身长九尺,拔剑斩人这时代的说客一言不合,血溅三步这时代的武将年逾七旬仍能擒狼射虎这时代的武卒更是身负百斤奔袭百里。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虞子期:“辞如人生,项王,我来撬动你的命运吧;天下风云,一起来搅动。”这是一段华夏民族走上另一条岔路的历史…… 第一章 猝不及防 身后叽哩哇啦的叫喊越来越近,不能再犹豫了,这条起源于国内的长河一直是亚洲最神秘也最富传奇色彩的河流,几乎每三天就有新的物种被发现,各种奇形怪状又体积惊人的鱼类也层出不穷,更重要的是流经这里的河段浑浊不堪,如果还有选择,谁都不想面临这样一条路。 狠狠的把腿上的伤口打了个结,如果被抓,一定会被扔进鳄鱼池子的,抱着一丝忐忑,暗暗祈祷一下,他双眼一闭,纵身跳进了湄公河。 冰凉的河水又浑又腥,刚冒了头,一个子弹就擦着头皮而过,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下去,耳边全是水流的咕噜咕噜声。 岸边肯定还在扫射,这样浑浊的河水中根本不要想睁开眼睛,他只能尽量的往深处斜着潜下去,期望离开这片水域。 水中的运动格外的耗费力气,一口气已经快要憋不住,耳边的咕噜咕噜声里也掺杂了嗡嗡声,这是缺氧引起的耳鸣。 正打算往水面试探下,就觉得胸口猛然钻进一阵火燎燎的疼,然后疼痛穿透到后背,一口气再也憋不住,张嘴吐出一股鲜红的甜腥味。 然后他只觉得浑身的力气像是开闸放水一样倾泻而出,再也掌控不住的身体水草般滑进了深渊,意识也像是潮水一样缩回体内,随之一起被吞没的,还有对家深深的眷恋,这时候,他才知道为什么国人都喜欢落叶归根。 ※※※ 意识再回到身体的时候,感觉很怪异,像是奔流的长河只能从小水渠流过,他敢保证,被从针管推出的药液就是他现在的感觉,被迫挤进细细的针管,这种仿佛把灵魂攥住捋了一遍的感觉十分的压抑,下意识的跳着挣脱开来。 “啊……”捂着胸口坐起来才明白那种怪异的感觉是怎么来的,胸口没有伤,手也小的不像话,再抬头,一个三四岁的脏小孩正趴在他身上哭的鼻涕一个泡一个泡的,搭眼瞄了眼四周,心里开始一阵阵的发凉,这四周都是什么人啊。 一群瘦骨嶙峋的老头,几个膀大腰圆的粗汉,还有一个一看就酒色过度的公子哥,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他们身上穿的,一看就是古装!!! 瞄了一眼那公子哥,身着墨色长裾倒也罢了,头顶切云冠,腰悬圆柄青铜剑,心里咯噔一下,这形象至少得是战国啊。 紧了紧怀里的孩子,不自觉的就嘟囔道:“这是在哪儿啊?” “虞娃儿,撞懵了?”“虞娃儿不会傻了吧?”“还认得韩爷爷不?”几个老头你一言我一语的问起来。 这下他可不敢搭话了,鬼知道该是什么情况,他自己都捋不清呢。 那公子哥不耐烦了:“吓我一跳,没事装什么晕。”说着转身便要离去。 “这位君子,虞娃儿到现在还蒙头蒙脑,莫不是被你撞出了好歹?得带他去医馆看看……”那群老头顿时围了上去…… 虞娃儿?自称韩爷爷的老头是个山羊胡,一张老脸沟壑分明,眼睛瞪的跟铜铃一样,正仔细打量他,他趁机跟韩老头问道:“韩爷爷,刚才发生什么了?” 一来二去,稍稍闹明白了点,虞娃儿,也就是他叫虞周,现在还在他怀里抽泣的是他四岁的妹妹,古时女娃不重视名,即使有名也是闺名,百姓家中更没那么讲究,就虞大丫,虞女娃的叫着。 虞家兄妹一年前的时候才跟着一个瘦弱的汉子来到这下邳,汉子姓高,看上去病怏怏的,把兄妹俩留给韩老头又留下些财物便匆匆离去了。 孤身一人的韩老头倒也乐得有了个伴,虽然时日不长,但也其乐融融倒也像是亲爷孙一般。 今天爷仨跟同村几个老头一起出门买些米粮,正走在街上,突然遇到一驾马车横冲直撞而来,庆幸的是疾驰的马车呼啸而过,但是马车上的贵公子从车上摔下,正好砸在虞周身上,把他砸晕了过去。 虞周没敢再细问,他前世也不是考古学家,问个这年月的年号出来他也对不上号,弄明白的事情太少,少说少问多看才是正道。 不过有一点他还是知道的,齐威王封那个明明可以靠脸却偏偏靠才华的邹忌当了下邳的成候,才开始称这地方下邳的,再加上之前见那公子打扮,身处的年代已经隐隐的有了个大概。 听着耳边还在喋喋不休的争吵,虞周忍不住开口:“这位公子。” 那年轻的公子哥反倒笑了:“稚童无知,公子是人人能叫得么,看你并无大碍,不要再搅扰我。” 原来,在这春秋战国时期,公子特指诸侯的儿子,即便是战国末年礼乐崩坏,也至少得有一定身份才能称公子,虞周刚还想少说话免得露怯,结果一开口还是闹了笑话。 “这位君子,这几位长辈并非故意搅扰,我确实胸口闷疼,浑身酸胀,还是去一趟医馆好些。” 这倒不是虞周想讹人,那公子压人在先,身边这几个老头一看就是赤贫,医药费总要有人出吧,而且乍一穿越,虞周迫切的想去医馆详细的了解下这副身体。 哪知那看上去人模狗样的公子哥甩手就给了虞周一个耳光,虞周只觉得耳朵嗡鸣作响,本就不怎么牢靠的后槽牙顿时被打掉两颗。 “泥腿子,少来讹诈,给我拉开他们。”说着恶声恶气的招呼那几个粗汉拉人,几个壮汉一掺和,顿时搅闹成一团。 那几个粗汉凶神恶煞一般,高声呼喝,脸上竖眉横肉的,手上推推搡搡拉扯起来。 “呜呜……锅锅……”这场面吓得怀里的小妹子也放开哭起来。 “噗”吐掉后牙,冷冷的打量了一下这阵势,虞周打算暂认倒霉了,刚一来就这么个场面,真真的人生地不熟,对面一看又是个有势还不讲理的,他可不想闹腾半天吃更多不明不白的亏,要找补回来也得先在这立身,更何况……虞周看了看自己的小爪子。 “这位君子,我们这就走。” 却不妨一个红脸粗汉也不知是酒冲了头还是撕扯的不耐烦,抄起一根木棍就要往那几个老头身上招呼。 “咔嚓”木棍断了,虞周搭眼一看,一个身材魁梧的少年从一匹黑马上纵身一跃,借着马力重重的一脚踢断木棍。 虞周把妹子交给韩老头,努力的想要起身,一用力就感觉胸口针扎一般的疼痛,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只急的额头冒汗,韩老头一手抱着虞小妹,一手抄起他安慰道:“别急别急,那几把老骨头都没事。” 虞周觉得自己的骨头可能有事了,一转眼,就看见那魁梧的少年已经哼哧哼哧的跟那红脸粗汉动起手来了,拳拳见肉,砰砰闷响,三下五除二,红脸粗汉就倒在地上了。 那边的几个粗汉都愣住了,还没来得及有反应,就见那魁梧少年一脸兴奋的对着他们几个又反冲了上去,这什么急脾气啊,看的虞周都愣了。 只见那魁梧少年一拳强横似一拳,那拳打镇关西的鲁提辖也就这般风头了,打的兴奋之余,甚至直接与粗汉拳拳相撞,撞一下就有个汉子捂着手退出战圈。 咦,虞周这才反应过来,这少年还没束发,真是个凶人。 那边的几个粗汉也不是都傻,各自吃了亏,就围着少年不肯近前了,那少年不满的瞪着双眼,抽个冷子快步上前,对着那公子哥就是一个窝心脚。 尽管少年和那公子差不多高,这一脚的效果却像是熊掌拍鱼似的,踹的那公子哥腾空后仰,一个屁股墩坐地上了。 就见那公子脸憋得青紫,两手鸡爪子一样在胸口扒拉,翻着白眼正努力的吸气,看样子这一脚把他胸腔里的空气都踹空了。 那群粗汉忙围了上去,揉胸的,拉胳膊拽腿的,好半天才帮公子咳嗽着缓过这口气来。 “废物,无礼,不想活了么,妨碍军务,本公子屈庆,家父下邳县尹屈旬,你是何人?” 也不知该说是踹的他昏了头还是踹的他灵醒了,屈庆倒自称起公子来了,不过他还没昏透气儿,知道拉虎皮扯大旗,张嘴妨碍军务,闭嘴问那少年来历。 少年并不理他,饶有兴致的看着屈庆狗一样倒换气,屈庆连气带喘眼圈都发红了。 “好大的军务,那娃儿,你过来。” 虞周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豪迈的声音,回头一看,不知何时身后站了一圈军士,领头的老者花白头发,剑眉粗髯,正对着虞周招手。 韩老头见了忙把虞周小兄妹掩到身后,张嘴道:“这位将军,都是小老儿的错,莫为难娃娃。” 那边打完人的少年好像也没了兴致,抱着胳膊跑到那个老将军面前,开口一声:“爷爷。” 这一嗓子虞周愣住了,这少年看身形,即使没束发也十三四岁的年纪,怎么还声音尖细,难不成是女扮男装?身材也太魁梧了吧? 虞周从韩老头身后探出头,仔细的打量着那少年,刚才的运动好像都不够他热身,方正的脸上毫不见汗,小小年纪眉毛生的比他爷爷还粗浓。 见虞周正打量他,扭头一笑,露出缺了俩门牙的豁口…… 虞周顿时觉得心头有一万头奇怪的动物踏过,最让他心里五味杂陈的是,那少年生的一对重瞳! 第二章 楚人项籍 虞周挣开韩老头的手,心情复杂的向那将军挪步过去,韩老头见来的将军和少年是一起的,也就略放了心。 到了近前,先深深的躬身作揖施了一礼才道:“见过老将军,多谢老将军援手之恩,敢问将军可是姓项?” 老将军看了看虞周,咂巴着嘴:“多懂礼的娃儿,怎么就有下得去手的混账,老夫项燕,你如何猜的老夫姓氏?” 虞周瞄了长身而立的少年一眼。 “哈哈哈,我这孙儿的名气比老夫还大了不成。” “不敢瞒老将军,适才见到这个哥哥目生重瞳,斗胆一猜。” 那少年听了也是开怀,一巴掌拍在虞周身上,好险没把他拍的趴下,故作成熟满面骄傲的说:“我乃楚人项籍,你叫什么?” 虞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果不其然啊,扛着肩膀上的手,努力站直伤上加伤的身体道:“在下虞周,多谢相救之情。” 老将项燕饶有兴致的看着俩孩子在那装大人的见礼,插口问道:“小娃儿今年多大啊?” 这还真不好答,具体多大虞周还真不知道,又怕在韩老汉的面前漏了馅。 好在韩老汉见虞周还有点蒙头蒙脑,只当是孩子被打懵了,替他接下了话头:“虞娃儿是先幽王七年出生。” “哦,七岁,和小籍同年岁。”老项燕说这话的时候满眼的骄傲,看来项籍刚才那神色就从这学的,真是亲爷孙。 “大楚项氏果然英豪满门,看这位项兄英勇不凡,想必用不了多久,又是一代人杰。” 虞周看这爷俩的性子是典型的将门虎威,自然是连连捋着老虎胡子说话,或许是这话稍长了点,顿时感觉到半边脸又木又涨的快没了知觉,话都说不利索了。 项老头听了是满脸得色,转而又看向了还坐地上倒换气的屈庆,那边屈庆也知道这顿打算是白挨了,一脸的畏惧掺和着不甘。 “年纪轻轻如此狠毒殴打孩童,屈旬便是让你这样给本将军征兵的么?”老项燕一扭头就是一副怒气冲天的面孔。 “项老将军当面,小辈不敢,实在是国有难军务忙,小辈乱撒火气了,是小辈的错。” “哼,鱼肉乡里还有脸了。虞家娃娃,你想如何处置?” 这事本来苦主就是虞周,转了一圈,项老头又来问他的意思,其实这种事情问他反而是难为他,虞周看了看屈庆,开口道:“项老将军,只是两颗牙而已,稚子别无他求,拿些汤药就好了。” 不说想不起,一说惹人恼,虞周不露痕迹的给屈庆上眼药呢,哪知道项燕还没发话,那边项籍动了。 只见项籍上去飞快的一拳砸在屈庆嘴上,扯了他的荷包便丢给虞周,然后扭头吼道:“快滚吧,再见着打断你腿。”然后咧着没门牙的大嘴笑着跟虞周说:“这下公道了。” 那边屈庆挨了一拳,顿时满嘴鲜血,也不知还能保住几颗牙,捂着嘴“唉哟唉哟”爬起身来,怨毒的扫了虞周和几个老头一眼,被他的粗汉手下架起来就跑了。 虞周是彻底的跟不上这小霸王的急脾气了,掏着手里的荷包看了看,苦笑的看着他:“项哥哥,你这是害我啊。” 项籍皱着眉头,不解的看着虞周:“怎么啦,他爹的印信也在他荷包那?” 虞周摊开荷包:“看看,我家上面老下面小,这些个饼金放在家里,这是要被谋财害命的节奏啊。” 那边项燕一听,饶有意味的打量着虞周,截住一脸疑惑的项籍的话头问道:“虞小子,那你说该当如何。” 虞娃娃变成了虞小子,虞周也就顺着杆往上爬:“要不,项将军帮晚辈保管一段时日,晚辈改日来项府取。” 项燕笑的更是意味深长了:“嘿嘿,小子,这里是下邳,项府在下相。” 虞周苦笑:“项将军觉得,小子一家在下邳还能安稳么。” 那边韩老头听到这里,拽了拽虞周的衣袖:“虞娃儿,咱搬家?也对,那县尹定不肯罢休。” “智勇难两全啊,小籍要是有你这般心思就好了,也罢。”项燕抄手拿过荷包,丢给虞周一个铜牌:“来到下相凭此令找我,若是屈家难为你等,也给他看我家令。” 说罢,不待虞周答话,领着众军士打马便走,小项籍不服气的瞪着爷爷的背影,爬上马背,对虞周吼道:“你才应该习武强身。”然后调拨马头追项燕去了。 ※※※ 出乎意料啊,居然来到了战国末年的楚国,看项羽的年纪,怕是两三年内楚国就要被湮没在大秦滚滚的车轮下,虞周望着扬长而去的人马定定的出神。 “虞娃儿,咱快去医馆看看吧,别傻站着了。” “老哥几个,我带虞娃儿去县城医馆看看,今天谢谢仗义直言,改日我请老哥几个喝酒。”韩老头打发了另外几个老叟,一手抱起虞小妹,一手搀起了虞周。 虞周回过神,什么都没说,任由韩老头牵着往医馆而去,下邳医馆说是个医馆,其实只是个简陋低矮的土坯房。 连年的征战正一点点的耗尽楚国的元气,如今的下邳丝毫看不出一侯封地的繁华,净是满目的萧条,偶有一队军士跑过,也尽显着脚步的凌乱和焦躁不安。 医者是个花白头发佝偻着腰的山羊胡老头,似乎是见惯了各类的伤患,面无表情的仔细检查了一遍虞周,叹了口气。 “小娃儿身上无甚大碍,挨了一下也仅是皮肉伤,牙齿脱落因为本就是换牙的年纪,早已松动,就是这肿胀的脸颊……” “医师,这脸颊怎么了?会否破相?” “那倒不会,只是,军中急需,各类止血消肿的创伤药早已扫空,怕是小娃儿只能硬捱几天疼痛了。” “哦,原来如此,那多谢医师了。”说着韩老头便去掏诊金。 “不必了,我也没帮上什么忙。”或许是看虞周年纪小,有些不忍心的说:“娃儿实在疼得厉害,便着村中巫医使些手段吧。” 虞周正庆幸身子骨没受伤呢,听完这话立马翻了个白眼,心说谢谢了,本来就疼的睡不着觉,再弄个跳大神的更闹心了,我还不如咬个花椒呢,就是不知道这年月这么萧条的小县城,花椒好不好找。 出了医馆,爷仨早没了采买的兴致,匆匆买完必用品就回了村。 ※※※ 韩老头其实年纪也就五旬,古人本就短寿,再加上常年的劳苦更显苍凉,年刚半百就已经满头花白。 韩老头的住处在任何一个后世人的眼里都算是寒酸破旧,低矮的茅草屋里摆设只手可数,让虞周意外的是,屋前搭了个简易棚,居然架着一口炉子,旁边尽是手锤砧子等等,这韩老头还是个铁匠?难怪那么大力气。 回到住处,爷俩都闷闷不乐,只有虞丫没心没肺。 “韩爷爷,是孙儿不好,连累爷爷还要搬家。”不管怎么说,虞周总觉得,这事即使不是自己的错,闹到了要搬家的田地,总归很是愧疚。 “虞娃儿唉,莫说了,韩爷爷也是在军伍中呆过的人,见过肮脏龌龊,能随大军坐言起行,哪儿的土不埋人唉,咱走便是了。” “韩爷爷,那今日一起的那些叔伯长辈……” “他们应该无碍的,走时我去告知他们几个一声,不愿一起走的便各自躲几天,那贵人得知咱走了,想必也会以为一起走了。” “那好吧,任凭韩爷爷安排。”商定了搬家事宜,虞周就打了盆水敷起脸庞来,毕竟是个孩子的身体,那一巴掌扇下来覆盖的很严实,现在整个左半边脸都肿胀起来。 韩老头看着虞周,总觉得虞娃儿今天一天怪怪的,性子冷淡了很多,一点都没有孩子该有的好动和眼神里的好奇。摇了摇头,娃儿不是被打傻了吧? 韩老头已经跟虞娃儿生活里一年多,从很多细节他都看得出,这孩子以前一定是有身份人家的孩子,胆子不大,很可能都从没挨过打,乍遇到这种事,可能都吓掉了魂儿了,所以一下子变得怪怪的了。 要不去找巫医来看看?韩老头一边嘀咕着,一边去准备饭食了。 虞周洗着洗着,又是满心的迷惑了,虽然肿起来半个猪头,虽然已经从魁梧壮男变成了垂髫小儿,但是他还是认得出,这就是自己前世的模样,急急忙忙褪下鞋子,怪哉,前世脚踝的胎记不见了。 自己到底是鹊巢鸠占了相同面孔的身体还是身心都来到了这个战乱的年代?如果是鹊巢鸠占,那两张相同的面孔代表了什么?如果是身心皆在,那自己的胎记呢? 况且之前清晰的记得是中弹了,结果完全没有伤口,胸口的疼痛也是因为被那屈庆砸的。 “虞娃儿,吃饭了。” 抱着这会儿只会流口水的虞小妹坐上饭桌,这个年月的饭食并不丰盛,糜子馍馍粗粝难咽,一个小盆里泾渭分明的盛放着荠菜,木耳,还有……见鬼了,这好像是荇菜? 自己第一次听说荇菜这玩意还是从诗经里的那句“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虽然自己前世也一直游走在边境,条件差的时候吃住也都还算比较野,可还真从没把这个是当菜吃过。 而且这个年月的烹饪方式乏陈可数,无非就是煮和烤,显然菜是不能烤的,那就只有涮和煮了……看着对着这样的饭菜都两眼亮晶晶的流口水的虞小妹,虞周心里说不出的堵得慌。 第三章 静夜思 吃过晚饭,心身俱疲的虞周早早的就上了床,却翻来覆去的怎么都睡不着,今天一天之内发生的一切太过匪夷所思。 没一会儿,韩老头把光着湿漉漉脚丫子的虞小妹丢了进来,虞周看着这个无忧无虑的臭丫头咯咯笑着在身上爬上爬下。冲着外屋道:“韩爷爷也早歇息吧。” “唉,我今晚睡外屋,看好门户,里屋炕底下有个瓮,若有不对,不用管我,你兄妹藏好。” 虞周应了一声,拿胳膊护着乱爬的妹妹,盯着屋顶发起呆来。 以后世穿越这词的火爆程度,虞周不可能没听说过,尽管他也迷过一些类似的小说,看过这种类型的电影,但他是从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科学的普及,机械的冲击和无数次生死边缘的行走,让他相信什么事情都只能靠自己。可现在这么反常识的事情就是发生了,还发生在自己头上,有点颠覆他的一部分认知。 为什么会穿越?是真有神仙施法妖怪作祟?那为什么选自己?如果是超自然的偶发现象,原理是什么?能量撕扯的缝隙?那会对自己身体有什么影响?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虞周甩甩脑袋,还是得想点眼巴前的。 今天一切的见闻都表明,现在身处的是离亡国只有两三年的楚国,如狼似虎的大秦军阵很快就将所有的邻居都撕碎吞咽。 虞周不认为这事是现在六七岁的自己能掺和的,况且三年都有一代沟呢,这纵身一跃的两千年差异了太多东西。 没记错的话,无论楚国还是后来的大秦,用的大多篆书,自己绝对是一个都不认识的,等到始皇书同文,楚篆大篆才被小篆取代。 而秦朝统一后的官面文字小篆自己也不认识,隶书也只是民间发展演变,恐怕要到汉朝脱去篆体形成独立的形式,才是自己后世认识的模样。 何况口音上也是千差万别,今天应对的很勉强,好在自己现在还小,一个咿呀学语的孩子不会引起别人过多的怀疑。 好吧,咿呀学语这词用的有点脸红,今天的医馆说自己身体无碍,那就是穿越没给自己造成战国医术能看出来的影响,还是得想想以后得怎么活下去啊。 想到这虞周又有些庆幸,有些自得,战国环境的恶劣绝不是可以看着文献想象的,他庆幸来到的是一个有人照顾的环境而不是荒郊野外。 他也庆幸前世复杂的经历,能让自己在恶劣的战国多一点活下去的希望,虞周自嘲的认为,自己这样的“野生人”还是比“家养人”有点优势的嘛。 虽然是读书的年纪,但虞周不认为自己还有读书的机会,世道太乱,而且虞周也不想什么都依仗韩老头,因为初来乍到缺乏的安全感,因为非亲非故的不确定,还因为看到花白头发的不忍。 六七岁的人能做什么啊,跟着韩老头打铁都举不动锤,虞周仔细想了一下,虽然伙食比不上后世,但是这个时代的人普遍的孔武有力。 哪怕是巅峰时候的自己,扔在这里依然看不见个水花,看来恶劣的环境给了先民们强健的体魄,代价是普遍的不长寿。 这个时代的夫子都身长九尺,拔剑斩人,这时代的说客一言不合,血溅三步,这时代的武将更是年逾七旬仍能擒狼射虎。 这是一个给华夏民族的尚武之魂铸造根基的时代,几百年的战乱赋予这个民族的是强健的体魄和坚强的内心,也就有了一个有意思又奇怪的现象,越是乱世,这个民族的思想、艺术等文明越是蓬勃,比如战国的百家争鸣,魏晋的书画风流。 看来武力的路线自己是显不出出彩之处了,何况马上就有一个史称千古无二的变态要横空而出。 摸了摸怀里项家的家令,疑惑了起来,家令这东西,即是助力又是麻烦,相信任何一个家主都不会把家令随意的给人的。 虞周当时只想扯个虎皮,他不觉得一个临死高呼“三户亡秦”的将军能在国家危亡之际还会在这点小钱上花心思,谁知却拿到了出乎意料的信物,相信等自己上门去的时候,就会知道缘由了。 想着想着虞周忽然坐了起来,抱起早已趴在胸口流着口水睡着的小妹看起来,一股冷战从脚跟直冲后脑,虞,有这么巧?不行不行! 秦王统一的进程自己改变不了,却绝不能坐视自己的小妹是虞姬!一丝可能都不行!哪怕这个妹妹刚刚认识。那时的项籍身上背负国仇家恨,看来又是个急性子,改变怕是不易,那就只能从小妹这里入手。 什么国仇家恨,功名利禄,全是虚的,能好好的活着才最重要,从鬼门关转了一圈的虞周现在特别的珍惜新的人生,至于项家相救之恩,有的是机会回报嘛。 三四岁的孩子知道什么,哼,我亲自来教导,等我把她教育成半个后世人,就不信她还能看得上那个半野人。 想到这里,虞周得意的用额头拱着妹子的脸蛋,一抬头,发现妹子正瞪着黑溜溜的眼睛,醒了…… “叫哥哥。” “锅锅……呜哇……” 得,不是肿了半边的猪头吓得吧?虞周连拍带颠的哄起妹子来,好半天小姑娘才不哭了。 “妹儿,你叫什么名啊。” “锅锅,丫丫。” “丫丫是小名,哥哥给你起个大名好不好?” “大名?” “对啊,就是你以后正式的名字,就像哥哥大名虞周啊。” “锅锅有,丫丫也要。” 虞周笑呵呵的摸着小妹软软的头发:“丫丫,以后你叫悦儿怎么样,虞悦,又好听,寓意又好。” “锅锅,悦悦。” 虞周愉悦的躲着往自个脸上涂口水的妹子。这样的妹妹,怎么能让她颠沛几年然后香消在战场上! 没记错的话,一两年内秦国就会横扫楚国这个昔日的巨无霸,明日得仔细打探下现在六国还剩下哪些了,既然知道进程,那就要给自己和家人一个安全的未来。 这次搬家虞周十分想一步到位的能到安全点的地方,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兵灾的恐怖甚至可比洪灾饥荒,即使是法纪严明的大秦,虞周也不想把自家的身家性命托付给人家的军纪。 可能的话,虞周甚至想带着家人躲入深山才好,静等这个十五年国祚的王朝轰然坍塌,严明的法纪给了始皇过度的信心,治军一样的治国使得几乎全国的男丁都服过重役。 虞周可不想自家的妹子将来去长城下哭着找自己的尸骨,最好等到大汉建立,那时候自己二十郎当岁,相信总能挣得点住进长安的家底。 至于秦也好楚也好,管他去死,国家初建总是牛人辈出,那么多牛人顶着呢,总不能让自己为了情怀去当圣母吧。 拍打着妹子的背把她再次哄睡着,虞周起身想去小解,一出到外屋,发现韩老头枕着一只牛皮箭囊还没睡着。 “韩爷爷还没睡啊?” “人老了,睡的浅,娃儿还想白天的事情呢么?” “那倒没有了,爷爷,我想给小妹起个名字,叫虞悦,还行么。” “嘿嘿,我就觉得你们兄妹不是普通百姓人家,大娃儿给小娃儿起个名字都比我强,好听,好听。” “乱世家破人亡的不计其数,哪儿还有那么多说道,以前我反而都不记得了,我们兄妹能活到如今,多是托了爷爷的福。能和爷爷一家,那便是一场造化。” 韩老头懦懦的几次想张嘴,犹豫了半晌,才吸溜一下鼻子:“爷爷造过孽,能有你这样的儿孙,也是爷爷的福气。” 虞周小手搭在韩老头膝上,问:“爷爷,那你教我打铁吧,不说日后手艺糊口,起码也是锻炼体魄了。” “呵呵,娃儿,你还小,这样吧,你先用爷爷的小手锤耍着玩,等你大些爷爷再教你。” 看得出爷孙一场话后韩老头兴致很高,满脸通红,说到他的专业领域,也不管虞周能不能听懂,零零碎碎的絮叨了半天他打铁的心得。 “爷爷,那岂不是您这样的铁匠很是珍贵啦?” “那是当然,青铜也好,铁也罢,你家爷爷的手艺可是首屈一指的,如果有机会,便是金器我也做的。”韩老头得意的样子只差一壶热酒一把羽扇了就能登仙了。 “那我更要学了,那爷爷这样的手艺应该去哪都是大匠啊。” 韩老头的脸色一下子垮了下来,“娃娃,现在世道前所未有的不安定,爷爷这样的,要么无用,要么,会被使唤到死的。” 虞周一下子懂了,秦军消耗巨大,刑罚苛刻,巨大的需求任务不是好完成的,失期这样的罪过活下来一例是陈胜吴广,另一个是刘邦…… 而长久的战争蚕食掉了其他国家太多的国土,就连楚国这种大国,经历过几次的国都沦陷之后,国力大大下降,材料短缺负担沉重不说,匠人也是朝不保夕。 “所以啊,其实爷爷也早想搬家了,反正过去的上百年都这样,打一阵总有歇一阵,换个地方就是了。” 虞周惊讶于这个老人的细腻,他努力把搬家的缘由往自己身上揽以减少虞周的负罪感,可越是这样,虞周越是感激。 第四章 计划通 漫长的一夜很快就在絮叨中过半,以至于虞周连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只是第二天一睡醒就看到自己妹妹不满的面孔。 “悦悦,昨晚我跟爷爷聊天聊睡着了……”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心虚的帮妹子擦脸以期堵住那张要瘪的小嘴。 “对了,今天哥哥带你去曹爷爷家好不好?” 小妹子的脸色这才多云转晴,曹老头也是昨天在场的几个老叟之一,这本是昨晚商定的,虞周得去告知一声,是走是躲都得让人家有个预备。 草草的喝了点粥,用杨枝给妹子清理下牙齿,虞周就带着她出了门,曹老头家不远,就在村西头,老曹头老伴去的早,家里只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儿子叫曹大江,腿脚有些不便。 虞周进了曹家,见大江正在搓捻一根细细的皮绳,打过招呼,就找到了曹老头,老头看上去比韩老头年纪还轻点。 虞周开门见山,把前前后后跟老曹说了下,没想到老曹犹豫也没,扭头就吼儿子:“听见没,你韩铁伯要带咱搬家,还不去收拾。” 虞周这才知道,韩老头叫韩铁。不过让他纳闷的是,他确信自己没传错口讯,不是让人家强制跟着走,怎么曹老头理解成这样了? “曹爷爷,我家爷爷的意思是大家暂避一下。” “对啊,你韩爷爷不也要躲避嘛,大家躲到一起多好,剩下那几个老货我去吆喝一声就行了,你回去吧。”曹老头边说边捏小虞悦红扑扑的脸蛋。 这几个老头不会是老玻璃吧?想都没想各奔东西?既然是躲避,鸡蛋篮子理论也好化整为零也好,不都说分散开才对吗? “行了,什么时候走告诉我们一声就行,我跟他们说去。”说着,老曹头匆匆出门了。 虞周更是怀疑这几个老头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感情了……去哪儿都不问,只问什么时候走。 拿了个瓢喝着凉水,虞周好奇的询问起曹大江来:“大江哥,你觉得,搬到哪妥当些?” 曹大江手上不停,只抬头给了虞周一个笑脸,道:“韩伯伯决定就好了。” “……大江哥,你在搓什么啊?” “哦,这个是肠衣,做成鱼线,回头跟韩伯拿些铜丝铁条做个鱼钩钓鱼用。” 虞周一下子豁然开朗,对啊,钓鱼,自己也可以啊,小孩儿的身体完全可以胜任,还能贴补家用,也不知道这东西好不好弄,虞周有点不好意思开口。 “大江哥,你手艺真好。” “嘿嘿,我爹是皮匠,我腿脚出门不方便,就窝在家练手。” 虞周一边从妹子嘴里往外掏一块不知道什么的皮,一边打量着大江搓捻出的鱼线,上手试了试,紧实又坚韧。 “大江哥,咱去钓鱼吧?” “啊?线是够了,可你会么?” “不会我跟你学啊,我保证不捣乱。”说着,虞周再次拍掉妹子嘴里的麻线。 看着大江还在犹豫,虞周又说:“我年纪小,爷爷年纪大了,会了钓鱼,能帮上爷爷,而且爷爷也要补身体。” 这下大江再不犹豫,因为腿脚原因常宅在家里,老父年迈,虞周说的何尝不是他所想的。 就这样,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带着个虞小妹出了门,两人回了趟韩铁家,老头不在家,选了些细小坚韧的铁条。 大江找个竹篓背起虞小妹,俩人出了韩家,然后一个把铁条磨尖打弯,一个砍竹竿清旁枝,半个上午总算折腾好了钓具。 村外不远就有条小河,虞周选了处浅滩,两人一起下了杆,推让起虞小妹来,无它,好动的孩子跟钓鱼绝对是不搭嘎的。 俩人的运气还不错,刚下杆不久,大江那边就有咬钩了,虞周无奈的抱着小妹,看着大江收杆。 前世的虞周虽然长居水岸,却真没多少工夫钓鱼,不过经常和渔民打交道,他自信这方面的见识还是不缺的,只是奈何材料有限。 很快就到了中午,分心哄着妹子的虞周只钓到三四条小鱼,大江那边却有了小半篓,不管怎么说,有收获两个人就很高兴了。虞周干脆把鱼竿都给大江照看着,自己抱着妹子准备去生火弄点吃的了。 得知虞周要生火弄饭食,大江纳闷的问:“大晌午的吃什么饭?” 古代生产水平有限,百姓们都是早晚两顿饭,大臣才三顿,天子四顿,有身份阶级的原因,更多的是因为想吃也没得吃。 “咳,这怎么是饭食呢,这只是零食,不算饭。” 三言两语侃晕大江拿到火石,却半天点不着,还是憨厚的大江帮忙升起的火,看着大江粗壮黝黑的手指,再看看他的年龄,虞周忽然一下觉得自己前世那些野外生活的技巧没任何优势可言。 “小周,你那火堆周围弄的什么啊。” “哦,这个是防火沟,咱出来一趟可不能惹祸。” 两人出来的时候都没想到带盐巴,虞周选了几条小鱼,剖洗干净了干巴巴的烤了起来,没一会儿,外焦里嫩的几条肥鱼就烤好了。 虞周自己尝了尝,味道淡的没食欲,而且鱼腥味也没处理掉。就是这样,也被一声欢呼的妹子抢过一条就埋头吃起来。那边尝过的大江也是赞不绝口:“小周你比我强唉,烤的真匀实。” “哪有,没盐没酒没滋味的,大江哥谬赞了。” 大江一手拿着烤鱼不停嘴,一手怀里摸了摸,掏出几个梅子,不好意思的说:“零食,零食,添点滋味。” 尽管有些单调,几个人还是吃的有滋有味,吃到半途大江甚至又摸出半壶酒来:“来,尝尝,我偷我爹的。” “……大江哥我还小吧?” “哪儿有,你聪明又有本事,喝酒不分大小,穷苦人的力气都是喝点整出来的,韩爷爷打铁前都喝点……” 本来嘛,刚换个环境,恨不得什么东西都体验一遍,稍一推让,虞周也就不推辞了,这时候自产的酒很浑,没多少酒滋味,只当是酒饮料巴咂巴咂喝起来。 喝了点酒的曹大江显得意气风发了起来,看那架势给他俩槌子他都能敲着个大鼓唱起“大风起兮云飞扬”来。 “我今日已经钓了8条肥鱼了,爹爹再不用那么辛苦,小周,你会找地方,以后有机会就一起钓。” 虞周笑着应承着,他很喜欢这种能帮上别人一点的感觉,尤其还是一个宅居已久的少年,这会显得自己在这个时代还是有点用的,那意味着自己将来活的好的希望又大了点。 已经喝得有点微醺的虞周早忘记了当初约曹大江出门的原因是自己觊觎人家的鱼线,在心里臭不要脸的自我吹捧。 吃饱喝足,把打起瞌睡的虞小妹往怀里裹了裹,虞周跟大江一边低声的吹着牛,一边照看起鱼竿来。 一个下午的时间虞周都没浪费,比如他知道了韩赵两国都已经被灭国,也知道了秦国正以李信为将大举进军楚国,更是知道了大江之所以了解这些,是因为韩老头他们,早年便在赵军服役。 难怪几个老头感情那么深厚。下午的时间,没了小妹捣乱,虞周运气好了很多,前前后后钓了八九条鱼,最后还钓上来一条胖头胖尾小猪一样的鱼。 “晦气,这是气鼓鱼,不能吃的。”大江善意的给这个小弟解释,生怕他把这鱼烤了。 虞周可不这么想,这可是无上的美味啊,去掉内脏,放干净血,就能做一道鲜美无比的鱼烩,额,自己还小,保险点吧,做鱼汤也是不错的选择。 很快到了傍晚,兄弟俩各自拎着战果扛住鱼竿收工了,二十几条鱼虞周执意只留下六条,其他以抱着妹妹没法拿为由都给了大江。 “小周啊,你不多拿也就罢了,大江哥用这条鲈鱼换你那条气鼓行不行啊,那个吃不得啊,会出人命的。” “呵呵,我就是看这鱼怪模怪样,拿个新鲜,我晓得了,你就放心吧。” 也许是信了虞周,也许是觉得韩老头肯定也晓得,大江没再多说,拎着鱼走了。 虞周开心的把六条鱼挂在两根鱼竿上,扛着也回了家。一回家,发现韩老头已经回来了。 “娃啊,今儿一天跑个啥呢。” “爷爷,你看,我跟大江哥钓的……”虞周嘚吧嘚吧跟老头炫耀起来。 韩老头褶子都笑开了:“娃娃能干的很,不过这条咱可不敢吃,出人命呢。” “爷爷,这鱼怎么啦?” “这是气鼓鱼,又叫肺鱼、河豚,那些个王宫贵人才敢吃,他们有专门的庖人会秘法制作,也会解毒,咱可不敢吃。” “爷爷,我也会。” “会啥会,别瞎琢磨,不行就是不行。” 虞周也不想逆着韩老头,觉得也就一条鱼而已,况且这时候的河豚跟后世有什么区别不得而知,他人又小,毕竟有风险,也就没再坚持。 “爷爷,那条鱼咱不吃了,那今晚让我做鱼,今天我做过了,大江哥都夸我好手艺。” 毕竟是一片好心,韩老头不好再反驳,油盐酱醋俱全让虞周终于可以一显身手…… “呃,不行,吃撑了。” 看着打着饱嗝解腰带的韩老头和舔碗边的妹子,虞周发自肺腑的笑起来。 给韩老头和妹子倒碗梅子水,虞周收拾起来:“爷爷,咱什么时候走,家什都带走些什么?” “呃,盆盆罐罐的还能置办,拿些小件的算了,无非就是些铺盖和吃饭的家什,爷爷的那套家伙你就不用管咧。咱后天就走吧。” “唉,好。”虞周劈手夺过妹子手里的梅子,这孩子怎么吃什么都没够啊,肯定不是虞姬,照这样下去会变成杨贵妃的。 抓过吱哇乱叫的小屁孩,脚丫子按水盆里就开搓,洗干净往里屋炕上一丢,再自己洗漱起来。 “嘿,娃可真讲究。” “爷爷啊,等咱安稳下来,定要让爷爷过得比王公还讲究。” “娃娃好志气,那爷爷有福了,不过出去可不敢胡说。” 累了一天的虞周再没想七想八的精力,一沾炕就沉沉入睡了。 第五章 高手在民间 “娃娃,醒醒,快起来。” 一醒来就觉得不对劲,满屋子浓烟,韩老头老脸被熏得乌黑,伸手一摸,还好,妹子无恙。 虞周有点脸红,也不知是自己的警戒性差了还是这副小身板实在累坏了,妹子都咳嗽醒了自己居然还在酣睡。 仔细听来,屋外还有吆喝声和不知道什么东西砸在门上的声音。头顶就是茅草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娃娃干啥,回来!” 虞周劈手从门口拉过个水盆,水井水缸都在屋外,幸好今天为了两条鱼留在屋里一盆水,偷个空扫了一眼,屋外的人正往房顶抛火把。 多大仇啊,就知道没这么简单也不至于这么干啊。 草草扯了几块布条浸湿捂住口鼻,韩老头一把拉过俩孩子:“你俩躲炕底下,爷爷冲出去回来救你们。” 说着掀开炕下面一个瓮,地方出乎虞周意料的大:“爷爷,咱一起躲躲,恶人众多,别去。” 韩老头的面孔居然多了几分阴森和狠戾:“放心吧,爷爷也不是吃素的。”说着,还给了虞周一把短刀。 虞周只得把剩下的水都泼在韩老头身上,说声爷爷小心就抱着妹妹钻进了地洞,他知道地洞在火灾里反而是个死地,但是如果自己和妹子也出去了,肯定就是送人头加送人质。 也不知韩老头给自己一把小刀是让自己求生还是求痛快,战国时期的人还真是杀伐果断。 韩老头细心的用木盆堵住洞口,又盖上大瓮。地洞里一下子伸手不见五指,虞周可不敢闲着,记得这里离墙外不远,必须赶紧挖通,不然自己和小妹会变成叫花鸡的。 小妹子紧紧攥着自己的衣摆,都吓坏了。虞周这会可没哄她的工夫,还好这里土质松软。 也不知挖了多久,虞周只觉得手臂又酸又疼,细心的韩老头给地洞加了两层盖,效果居然出奇的好,不然的话洞里空气早就闷热的如同烤炉一般。 虞周丝毫不敢停下来,空气有限,越早挖通能活着的机会越大,他可是承担着两条人命。 洞口的瓮和木盆都被拿开了,乍然见到光亮,虞周忙闭上眼睛。 “娃儿,还好吧?” “没事爷爷,就是有点眼晕,你没事吧?” 还好,来人是韩老头,就是有些狼狈,发髻散乱满面乌黑,下巴的山羊胡都被烧掉半截,正焦急的往地洞里看。 抱着妹子爬出地洞,发现火已经灭了,但是到处还在冒烟,屋子的土墙都倒了一边,一个老头正带着大江和几个年轻人帮着清理韩老头的家。 “大江哥,多谢了,你没事吧?”大江腿脚不便,今晚他肯定格外遭罪。 大江腼腆的笑了笑:“没事,我给你介绍,这是你季家哥哥,这是栾家哥哥。”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呲着白牙:“季布。”另一个少年小一些,看上去情绪不高,只是点了点头。 虞周目光灼灼的看着那大一些的少年,想不到自己周围还有这号人物呢,这人是成语“千金一诺”起源啊,得黄金百斤,不如季布一诺。 季布见他盯着自己看,爽朗一笑:“听闻你兄妹被困大家便来了,还好你们无碍,贼人凶恶,甚是惊险,栾成的二伯受了重伤。” 虞周一听忙拜谢了季布和栾成,那边韩老头恨恨的把手中铁锤摔在地上:“不收拾了,火已经灭了,反正烧掉烧不掉的都这样了,咱先去栾家看看。” 虞周有些不忍:“大江哥你腿脚不便,先回去吧。” “栾二伯救过我,于情于理我都该去看看。” 一路上几个少年一阵嘀咕,虞周才知道,起火的不止一家,几乎那天进县城的几人家中都遭了殃,几乎不用问就知道谁干的了。 那天的几个老叟里没有栾家人,所以栾家没被纵火,但是因为跟曹家紧邻,冲来救火的栾二伯跟纵火者撞了个正着。拳来脚往,栾曹两伯一起抓住了一个凶手,可栾二伯也被重伤。 一众人刚走到栾家门口,只听到里面凄厉的一声:“爹啊——”众人都顿了顿脚步,栾成眼圈立马就红了,嗷嗷叫着就往家冲去。 刚到门前,门就开了,里面反冲出一个嗷嗷叫的少年,虎目热泪,紧攥一把柴刀。开门见到栾成,咆哮一声:“小成来的正好,跟我一起去剁了那刺客人头祭奠我爹!!” 虞周悲叹之余暗暗心悸,这个时代养出来的少年都像狼犊子一般,血性又凶猛啊。 那边曹老头已经提溜着一个捆得严严实实的粗汉,一脚踹翻在地,红着眼圈:“别给他痛快,一人给他一刀。” 虞周总算知道这种少年怎么养出来的了,那边韩老头开口了:“你们几个年纪大些,要让着弟弟,虞娃儿,你先来。” 虞周心里顿时一万头奇怪的东西奔腾而过,太特么凶残了,虞周看着韩老头一脸的认真。 这才多大点的孩子啊!后世简直难以想象啊!虞周敢肯定,要是换个前世阅历浅点的人来都得吓个半疯。 严肃认真的老头,目光灼灼的少年,虞周只得把妹子交给大江吩咐带的远远的,硬着头皮掏出小刀,就准备上这份投名状式的战国课程。 “别害怕,你曹爷爷紧紧压着呢,虞娃儿,选他四肢,咱还得问他话呢。” “啊——”寂静夜空里的惨叫格外响亮,虞周挑的是脚后跟的脚筋,而且他没急着拔出小刀,反而紧握着刀柄在肉里搅动起来。 那纵火贼的惨叫一下子又拔高一个八度,像条砧板上的鱼一样在地上扑棱,“说说吧,早说清了早有个痛快,这里我最小,后面可都比我花样多着呢。” “我说我说——”那贼心说可被主子坑惨了,这是群什么人啊。 虞周抽出小刀擦拭干净,就看见周围几个少年都用敬佩的眼神看着自己,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跑去找大江照看自家妹子了。 栾家门口此时就像是在举行食人族的仪式一般,痛呼声声惨厉,渐渐的声音弱了下去,再不可闻。 “兄弟好本事啊,我按照你的手法在他另一条腿上试了试,效果非凡啊。”不理会大呼小叫的季布,指了指睡着的妹子,打了个嘘声的手势。 那边大江又掏出一壶酒来:“小周压压惊,以前家中来了毛贼,大家也都练过手,不过没这次彻底,吓坏了吧。” 虞周接过酒囊狠灌一口,他确实吓坏了,不过是被这群人的教育方式吓坏了,他觉得,肯定不只这一群人这样,这个时代很可能是普遍这样。 汉武帝晚年闹的巫蛊案,戾太子刘据仅凭长安四市的民众就跟武帝的军队打个热火朝天,这就是就是明证啊!真是高手在民间啊! 少年时期常见血,大了煮个人还不正常?项羽喜欢煮敌人,刘邦喜欢煮走狗,都一样。 “问出什么来了?” “与猜想一样,屈庆怨愤不甘之下唆使的,据说来了十几个人,其余人家都是扔完火把便走,你家才是重点。” “那我和小妹还真是得庆幸。” “嗯,他们被韩老伯驱赶,一伙人跑到曹家时,栾二伯……” 没一会,栾家兄弟,大江他们都围了过来,几个老头开碰头会,把少年们都赶出来了,虞周没再说话,听着少年们你一言我一语嘀咕,抚着脸庞暗暗沉思。 看这伙人的脾气,估计那一颗人头压不住,就是不知道几个老头们打算怎么行事,干多大,怎么收场。 虞周隐隐有些兴奋,前世的亡命有些因为任务,有些因为利益,说白了都是因为尔虞我诈,让他感觉自己就是条鬣狗,干着脏累的活,吃着腐烂的肉,却又始终跳不出那个圈子。 而现在老头们策划的更像是武侠小说中才有的,国恨家仇血溅五步,额,好吧,说国恨有些夸张,不过并不妨碍虞周在心里歪歪,前世他已经太久没回祖国,而现在不止站在故土,还跟一群祖宗们一起砍人喝酒,再是平淡的性格都会有些迷醉。 “虞周小弟,今日你下手痛快,一下就让那恶贼开了口,我栾布这里谢过了。” 什么情况,栾居然是栾布的栾?今天走什么狗屎运了,没听说栾布和季布认识啊,这家伙应该出生在在魏国吧? “栾大哥言重了,是那恶贼没用而已,若他真有些骨头,那该是我下手不痛快他开口才是。” 这句话说的几个少年心里舒服点,被一个最小的孩子撬开口,任谁都不会觉得那是个硬骨头。 虞周越发觉得这事不能善了了,季布,栾布,那是什么人?上了史记的豪侠!虞周可不认为他俩的叔伯懦弱平凡也能养出这俩红花双棍。 “小周,天寒露重,你带着妹子先去我家歇了吧。”韩老头的家被全毁了,也不知他们会商量到何时,虞周没推辞,跟少年们告了声罪便跟着大江去了曹家。 第六章 打渔杀家 早晨明媚的阳光照射在身上,闻着村庄里炊烟的柴香,虞周感觉神魂都有些飘忽,尽管来这里仅仅几天,他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这里。 绝不是因为他在这里能打架会杀人,而是一种来自家乡一样的舒心,皮肤黝黑,勤劳朴实的叔伯,拉着你上蹿下跳的小伙伴,袅袅的炊烟,每一样都如同他梦里常见到的老家。 最重要的是,这里的村落有着后世都难以企及的向心力,虞周看得出来,尽管目前村里仅有几家人,但最多两代人,这里就会成为一个族群。 如同每一个村落一样威严的老族长,木讷的中年汉,初生无惧的半大小子和光着屁股撵狗的熊孩子。 一把抓住捅自己鼻孔的妹子,嬉闹了好一阵才爬起来。给妹子仔仔细细的擦了脸刷了牙,旁边大江愣愣的说:“虞小弟可真讲究,我说这几天怎么看着小丫那么干净。” “还不是现在没肉吃闲的,总想着以后万一有肉了牙口不好了怎么办。再说今日是二伯的大公事,总要肃穆庄重些。” 大江一听,也捧着水清洗起来。 一到院中,发现韩老头今天一身裋褐,正对着自己招手,小跑过去,老头掏出一把花椒,捏了一颗塞虞周嘴里。连疼了两天的嘴总算有了些缓解。 “爷爷,这次行事,把握大么?” 韩老头厚厚的茧子摩挲在虞周脸上:“乖娃儿,你莫操心这些。” “爷爷,孙儿有些偏颇的想法,不知道有没有帮助。” 说着虞周掏出钓鱼磨的铁针,把后头拿膜一样的皮子一裹。然后又摸出一根竹管,塞入针,一吹,铁针稳稳的扎在远处一棵树上…… 老头明显觉得这是小孩子把式。 虞周接着说:“爷爷可还记得我昨日带回来那条鱼?” 这下韩老头精神了,虞周压低了声音:“爷爷,无论如何,那县尹动不得,杀官即是谋反啊,大战在即,定会被当作奸细搜捕。” 见韩老头眼神奇怪的看着自己,虞周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看来人家也没打算干那么狠,弄的都难堪了不说,刚才几句话也太不像小孩子说的了。 已经开了口,虞周索性不吐不快,至于老头的疑虑,当我天纵之才好了,既然是要当作一家人的,就不可能不露出一点端倪。 “况且,孙儿那法子,是听说自百越的狩猎之法,隐蔽性极强,而且转移一下屈家的视线和精力,叔伯们也好脱身。” 韩老头还是紧着面皮,但是眼神却仿佛有鬼火一样的跳跃,好半天才一巴掌抽在虞周后脑门:“那几个你也得喊爷爷哩。” 虞周顿时苦了脸:“难不成让我叫大江哥、季大哥他们叔父?” “……算了你随便叫吧,反正占便宜的是我。”平白涨了一辈的韩老头老不厚道的笑起来。 “爷爷,听闻那种鱼鱼肉无毒,毒素全在鱼籽和鱼肝鱼血之中,所以从这三处取用,切忌小心。” “臭小子,听谁说的,上次就看你恋恋不舍,那条鱼你是不是打算弃了这三个地方就做来吃的?胆子可真大。” “呃……这个以后再说。” 韩老头低头沉思一会,开口道:“娃儿,你胆大心细,天资聪颖,也不知道你爹娘何等人物,老汉怕糟蹋了你这颗好苗苗啊。” 虞周反常的表现早就引起了韩老头的疑虑,脑补一番只能归结到他之前的家教上,这没办法,虞周不可能做到与两千年前的世界无缝对接,更何况他也装不出那种童稚。 好在韩老头只是个从过军的打铁老汉,不会去深究,好在虞周年纪还小,不会被怀疑什么。 虞周叹了口气,看来以后得适当的装装傻了,不然迟早会被人当面大喊一声妖怪。 “爷爷,我早说过了,我对父母真的没印象了,现在时逢乱世,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务啊。” 韩老头摸了摸虞周的后脑勺,往嘴里扔了几颗花椒,嚼着走远了。 ※※※ 栾家二伯的丧事简单又庄重,按说应该停丧几日才能出殡,现在一切从简,一口薄棺,一张案台,两个孝子,人头一颗。 让虞周诧异的是,不止两个孝子一身大丧之服,几个老头也是身披麻服,要知道,这几个老家伙不比栾二伯辈分小的。 “栾成父母早亡,一直是二伯抚养成人,如今,栾家顶梁的,轮到栾布栾成兄弟了。”大江往腰间系着麻绳开口道。 这就明白了,古往今来,丧服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穿的,五服内,出五服,说的就是丧服定的远近亲疏,几个老家伙麻服一披,那意思栾家的梁子他们是要担了。 “韩家客拜……一拜——” “曹家客拜……” 其实村落不大,只有这么几家人,几个老头却操持的格外认真,各自祭拜一番,站定了,看着几家的晚辈分别拜祭。 虞周到现在还有点迷糊,不明白那公子哥怎么想的,大路上的一场冲突能狠心到毁家杀人的夺人性命,被欺压的百姓,会这么郑重其事的打算血债血偿。 不对啊,戏文里剧本里这情况不都是哭哭啼啼告官吗?不是应该受尽欺压带着孙子孙女远走他乡吗? 结果他眼睁睁看着那几个老家伙,一个躬鞠下去,再挺身像是完成了变身一般,弯下腰像土地公,直起身个个像托塔天王,栾家院子里进行的不像一场丧礼,更像是这几个老家伙的拜将台。 从穿越到现在,发生的每一件事都硬邦邦的粉碎着虞周对这个时代的幻想,或许这才是尚武先民的风采。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这些敢想敢干的老祖宗们,利嘴就能压服一国,孤身就敢殖民一域。 拜祭完栾二伯,老家伙都站到了依旧直挺挺跪着的栾家兄弟身旁,招招手,晚辈们都躬身围了上去。 清了清嗓,韩老头开了口:“事情就那天大路上的事情,屈家那公子对我老汉一家不依不饶,连累各位老兄弟不说,还害了栾二兄弟性命。” 说着扭头对栾家兄弟道:“栾家娃儿,这事因我家,信得过韩老汉,这事情我们来处理,有一点提前说下,一人做事一人当,咱只找上那屈家的屈庆小儿,可否?” 栾家兄弟躬身下拜道:“任凭伯父处置。” “你兄弟年幼,与几家后辈一起随你宋叔南下搬迁,报仇事宜就由我们几把老骨头操持。” 少年中年纪最大的季布不服了:“我也能助各位叔伯一臂之力。” 韩老头面无表情:“打赢你三叔,我就答应你。” 季布缩了缩脑袋,不再言语。 韩老头又转头对栾家兄弟说:“那拜过你各位叔伯吧。” 虞周也是现在才正式认识其他几个老家伙,铁匠韩铁,大江爹皮匠曹博用,季布三叔季康,季布的舅舅丁固,以及木匠宋直。 几个老家伙其实也就韩老头年逾五旬,其余几个四旬上下,只是因为古人蓄须加上常年劳苦显得苍老些。 等栾家兄弟一一拜谢完,韩老头手起刀落,沟壑分明的老脸上已经多了一道口子,沾了些血抹到兄弟俩的额头,然后泥塑木雕一般杵立当场,等其余几人有样学样割破面颊涂抹过后,本应悲伤压抑的丧事瞬间变得杀气腾腾。 肃穆的丧礼之后,栾二伯的下葬几乎是草草了事,只是几个老汉带着栾家兄弟抬走了薄棺,其余谁都不许跟去。 然后虞周他们便开始急行军一般的收拾家当,韩老头的家当不多,早在虞周兄妹还没睡醒时就已经装完,只有一只木箱。 那个叫宋直的木匠大叔不善言辞,把木箱装了车,就带小兄妹帮各家收拾起来,也许是习惯了,也许是家当简便,每家每户的有条不紊都让虞周惊叹。 第七章 动身 等老汉们带着栾家兄弟回来时,家当已经收拾了个七七八八,几家人男女老幼也仅二十余口。打发栾家兄弟回了人群,韩老汉拿着节竹管,拉着宋木匠和曹皮匠避开众人,好一阵嘀咕。 等三个老家伙再从树林钻出来时,脸上都欣喜中带着一点心有余悸,而韩铁匠的手里也换了一根更长的竹管。 见到虞周忧心忡忡,韩老头踱步过来,摸着虞周脑门:“虞娃儿,路上听你曹伯和宋叔的话,照顾好虞丫,我很快赶上来。” “知道了,爷爷,一切当心。” 韩老头点点头,又对气的翻白眼的曹宋二人道:“有了这家伙,人多了反而碍手,要不让季康也随你们上路吧,多个劳力照应,都安心些。” 曹皮匠摆手道:“不让我去已经偏离原本的谋划,虽说不用再厮杀,还是带着季康吧,我们这些人里,蛇行游走的本事他最强,有他保险些。” 韩老头看了眼虞周,点了点头。 这个时代的人们很少夜间活动,夜晚的荒野各类动物横行,缺乏维生素的古人大多都有夜盲症,再加上常年征战使得很多城池都实行宵禁,因此,夜行人的可疑度直升百分之三百。 可是夜行也有一个好处,那便是注意到的人少,何况村子实在不能呆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拖家带口的车队终于踏上了旅程,虞周抱着妹子坐在曹家的车上,村口的韩老头三人眼看着车队越来越远,才披着夕阳的余晖钻进树林中。 ※※※ 尽管已经开春,可天还很短,虞周庆幸自己跟着的是曹皮匠的车,半车皮货看来足以帮兄妹俩抵御夜晚的严寒,大江明显的怕寒,一个劲的在揉着自己的伤腿。 “大江哥,你的腿……” 大江笑了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上山砍柴遇到了狼,那时幸好栾二伯,只撕了一口,能活下来不错了。” 从结果来看确实不错了,但是从原因来看却让人心凉,虽然虞周也自诩心智坚强,可像大江这么大的时候,绝不可能将生死描述的如同我出门打个酱油一般。 自己是生活在后世的人,周围全是生存在半蛮荒的祖宗,一个生活,一个生存,道尽了区别。虞周揉着怀里小祖宗的脑门道:“大江哥你可真是条汉子。” 大江从屁股底下摸出一张皮子:“喏,就是这畜生干的,不过现在它作用可大了,起火那夜便是它先察觉的。” 虞周瞪着眼怎么都想不明白:“它察觉?” 大江拽着虞周的手摩挲那张皮子:“摸到没,狼有瘆人毛,就在后颈这里的毛,有人的时候就会竖起来,枕着这种皮子睡觉,家里进了人就能被扎醒。” 想不通狼死后它的一张皮怎么还会竖起毛,更想不通真有这种毛它是怎么区分家里人和外人,也许真的有用,也许是大江把第六感归结到了一张皮毛上。 “小周啊,栾二伯其实是个医师,这次可惜遇害了,那栾布也学的一身本事,最是擅长处理刀伤箭疮,就是我总感觉他下手没个轻重。” “哦。” “小周啊,我爹可是十里八乡首屈一指的皮匠,哼,这次咱们一走,看他们去哪找这么好手艺的皮匠,韩伯伯也是首屈一指的铁匠……” “大江哥,给我张羊皮用。” “小周啊,你年纪小,可是手艺真不错,上次吃了你做烤鱼,我一直念念不忘呐,嘛时候咱再去钓……” “小周啊,今晚看来是到不了城镇了,估计咱要露营,今晚咱一起开伙,可惜没有鱼啊……” “小周啊,天色渐黑了,你缝制什么呐?还看得见么……” 虞周做梦都没想到,这个宅男一旦打开话匣子这么可怕,却又不好打断他,一方面是能听得到很多不知道的东西,另一方面吃人嘴短,拿人羊皮手软。 果然如大江所说,赶了十几里路程,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小小的队伍也不得不停了下来,唯二的两个男人照应着头尾,少年们开始拾柴,妇人们则开始生火做饭。 不知是长期的抱团生活的缘故,还是因为几家人的汉子都在军中呆过,虞周发现这支小小队伍里做什么都井然有序。 甚至一声吆喝都不用,每个人都自觉的做着该做的,连吃饭时都是层次分明,宋直带着几个少年先吃完,然后曹皮匠带着几个少年开吃,最后才是妇人和老人。 晚饭吃的沉闷又单调,麦粥索然无味,野菜更是坚韧的咬不断,更让他担心的是,这样的粗粮年幼的妹子能否消化的了。这种伙食水平,让虞周十分怀疑西子捧心的典故更大可能是西施胃病犯了。 叼着半截野菜逛了一圈,发现大家吃的没两样,虞周不禁觉得自己可笑,吃东西的时候打量别人碗里的饭食可是幼儿的习惯,自己重活一遍怎么连这毛病也重温了? 暗骂着自己没出息劲,虞周迫切想有个能安安稳稳的栖身地,身处在一个能视作家人的族群中,让前世孤单惯了的虞周觉得自己像是掉进米缸的老鼠。 翻着白眼咽下野菜,虞周心想:是该有个家了。 眼见怀里的小祖宗实在嚼的费劲,虞周干脆偷偷从妹子小嘴里抠出来扔掉,看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吃根菜都吃出悲壮的意味,实在是作孽。 “悦悦,以后哥哥带你吃好吃的,好不好?” “啥好吃的?有肉吗?” 虞周望着妹子亮闪闪的眼睛,一边喂着粥,一边施展望梅止渴:“当然了,以后连鹿肉也随我妹子吃。” 这个时代能吃的肉类里,鹿肉绝对属于顶级的了,只有诸侯贵族们才吃得上,从逐鹿中原这词就能看出鹿在这时代的逼格了。而百姓们猎到鹿第一想法绝对是卖给贵族,就像网游里小号们得到高级物资换点卡一样,毕竟生存才是首要的。 至于殷实些的普通人家,大多是吃狗肉的,这时候最出名的两个屠狗辈,一个叫高渐离,一个叫樊哙,而他们的前辈,还有个叫聂政的…… “小周,那你以后有好吃的也带我一个呗,有那天下午那鱼的水平就行。”瘸腿宅男大江又来凑趣。 虞周有点怀疑自己水平有那么让人念念不忘么,曹大江怎么低头向一个六七岁孩子要吃的?不过还是痛快的应承:“好啊,大江哥得帮着弄食材。” “我腿脚不利索,回头找季布和栾布狩猎,我帮着剥皮去毛的处理干净。” 第八章 夜宿 正算计着,那边季布领着栾家兄弟晃悠了过来。 “大江,你爹说了,今晚几家的后辈都宿在你家皮货车上。”季布也是生猛,说完之后也不在意满车皮子腥膻气,三两下脱了外衣,揭开一张还带着毛的皮子就钻了进去,只露个脑袋在外面,舒服的直吸气。 那边栾布也是有样学样,栾成虽然小,却腼腆些,没脱外衣就钻了进去,大江无奈的跟几个露在外面的脑袋笑骂起来。 不说温度的话,这时候的夜色还是十分迷人的,没有后世的光污染,每一颗星星都像是黑色幕布上的碎钻,劈啪作响的篝火,嬉笑打闹的少年,不由的让人想再烫上一壶酒,加入进去一起吹牛打屁。 努力把脑袋里的妄想甩出去,再看看自家妹子拖着的清鼻涕,虞周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偷不得懒啊,退一步就是深渊……” 拽着妹子来到火堆旁,虞周又开始缝制那块羊皮,下午在车上缝制时,车子颠簸不定,再加上材料粗糙,实在是有些惨不忍睹。本来设想给妹子缝个睡袋,硬生生像是个荷包,还是上世纪80年代农村老太用的,两片布片一夹粗粗过一遍针脚那种。 拿着荷包对着妹子比量一番,虞周心情复杂起来,即是沮丧,又是不好意思。两千多年的时间像一条巨大的鸿沟,把虞周的前世今生分割成了不可触摸的两个世界,作为刚下船的空间偷渡客,虞周还十分怀念和习惯于上一个世界的便利,可要真动起手来自己做,后世几十块甚至几块钱的东西都能为难的他挠破头,手里的四不像就是明证。 而且还有一点就是,虞周发现自己似乎干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自己只贪图暖乎乎的睡窝,却完全没去思考两张羊皮的价值,一路行来,看得出这几家的家底都属于家徒四壁级别的,两张羊皮不是多贵重,但是对于以皮货为生的农猎之家来说,任谁家都不会扔给个孩子糟蹋。 看了看自己的手艺,虞周更觉得确实是糟蹋。 更何况自己身份有些尴尬,自己和妹子本就是被人寄养在韩老头家中的,尽管现在被韩老头托付,虞周真不知道其他几个长辈是怎么看待自己的,所以吃用起来总觉得不是那么心安理得。 正思量着,抬头就看到曹皮匠正目光炯炯的看着他:“虞娃儿,那几个崽子都爬到窝里去了,你咋还在这,你这是这是弄了个甚?” 虞周尴尬的摆弄着手里的四不像:“小子不知好歹,擅自拿用两张羊皮,天寒露重,给妹子缝制个睡袋用。” 曹皮匠不在意的挥挥手,咧着嘴:“咋感觉那天的两巴掌把你扇傻了呢,跟曹爷爷也不亲近了,穷讲究。”一边说着,一边拿过那四不像端详起来。 一句话说的虞周不好意思起来,也就不再拿捏在意起来,顺杆儿开口道:“曹爷爷,不是不亲近,还不是因为跟大江哥论辈尴尬的么。” 曹老头不耐烦的说:“各论各的呗,你还想让我养了十几年的娃变成孙子不成?虞娃儿,你咋想的,咋打算把你妹子装进这荷囊了,啧啧啧,这么丑的针脚,若在军中制甲是要挨军棍的。” 虞周听得羞愤难当:“军中总不能要六七岁的皮匠吧?!” 曹皮匠斜瞥着虞周:“你当军中没有么,大军压城,妇女尚且自成一军,你这么大的娃儿就得帮着准备些小物事,真丑!” 听了这话,刚刚还忐忑不已的虞周一个劲的后悔少糟蹋了曹皮匠家的羊皮。身后大车上,皮毛之间探出的几个脑袋更是哄笑起来:“曹伯,行军法,脱了打小周屁股蛋。” 曹皮匠正伸手摸着那四不像的里面,听得几个少年起哄,没好气的说:“都皮痒了不是,再胡闹,把你们缝上嘴,统统缝进皮子里。”然后扭头跟虞周说:“这荷囊我一会给你拿来,我家还没出过这么丑的皮子,砸招牌啊。”说着溜达走了。 虽然手艺被曹老汉充分鄙视了,但是有人帮着做总是好的。闲下来的虞周正打算凑个伙,一扭头就被车上几个少年吓了一跳。偌大的一车皮料里只探出几个脑袋,火光映照之下,眼里都跟冒着鬼火似的,大晚上的格外渗人。 虞周扭头跟大江说:“大江哥,你看这一车,要是再口鼻流血,活脱脱跟被人缴获了的军功似的。” 大江还没反应过来,脑子最快的栾布哇呀呀就不干了,那边季布倒是一笑:“虞小弟还真是不吃亏,才说让曹伯打他屁股,他反嘴就损我们,得亏他还没长大,不然那屈庆落在他手,绝讨不了好。” 虽然接触还不多,但是虞周看得出来,季布性情爽朗豪放,栾布则聪颖跳脱些,只是才逢大丧,一路上都怏怏的。季布这一提到屈庆,栾布更是一脸愤恨的垂着脑袋。 大江见一句话把栾布说蔫了,忙转移话题:“那些自有长辈操心,你们倒说说我刚刚的提议怎么样?” 季布咧嘴道:“口腹之欲我倒要求不多,兄弟几个我年纪大些,给弟弟们弄些吃食也是应当应分,可是大江,让最小的弟弟来烹煮烤制,过分了吧?” 虞周听了这话,非但没有任何不痛快,反而对季布好感大增,季布没细说是什么过分,即可以理解为对虞周手艺的不信任,也可以理解为看虞周最小,本是应当受照顾的,反过来就过分了。 一句话就已经看出季布这家伙外表粗豪实则心细如发,也是,如果他是那种纯义气为先的莽汉,怎么能在秦末乱世中不仅因一诺千金扬名,而且还得了个善终。 “嘿……那是季大郎你没尝过,虞小弟做的吃食虽说不上无上美味,但是胜在清香爽口,改日你就知道了。” 被人这么夸虞周确实有点不好意思,就自己那野外生存时勉强喂饱人的手段实在说不上是手艺:“大江哥谬赞了,我哪有什么手艺,就是烤的匀实些,至于让哥哥念念不忘的,不过是大江哥那日心情畅快,吃嘛嘛香而已。” 季布饶有兴趣的看了会虞周,一挥手:“成,就当是给弟弟们开小灶了,若能吃出大江那般好兴致,我便日日给弟弟们寻些吃食又何妨。” 见季布应下了,大江虞周转头去看栾布,没想到栾布居然脸有点红,还没开口,只听“咕~~~” 栾布脸更红了…… 第九章 行路难 无论古今,红白喜事都称得上劳师动众,尽管已经一切从简,可该遵循的礼制还是必不可少,像栾布这样直系的重孝,本是要绝食三天的,只是本就从简,再加上栾布还属于未束发的孩子,才减为一天,可怜的栾家兄弟已经一天水米未进了。 虞周心说难怪吃饭时没见着这兄弟俩呢,浑身摸了摸,也是什么吃的都没,而且即使有吃的,也不知兄弟俩吃不吃,只得尴尬的站在原地。 倒是虞小妹怯怯的把小手伸到栾布嘴边:“栾锅锅,我饿了啃啃手指就好多啦,你……你轻点啃。”顿时逗得几人都笑起来。 栾布那一脸的苦大仇深也是舒缓不少,拿鼻子蹭着小妹指头尖:“才一根胳膊不够吃啊,多给哥哥些可好?”吓得小妹赶紧躲到了虞周身后,任谁叫唤也不出来了。 正说笑间,众人脑袋上就都挨了一巴掌:“都没个样子,栾家郎还在居丧,说说笑笑成何体统。”一看是曹皮匠,众人都低下头去。说话间递给虞周一个皮囊:“喏,改制好了,小子们,今夜早早安歇,都警醒点,据传这一带可是有几个小狼群,莫被叼了去。” 几个少年急忙应诺,曹皮匠细细查看一番,左右看看,摸出几个菜团子塞给栾家兄弟,然后一人脑袋上再拍一下,才放心离去,嘴里还一直碎碎念:“今日里夜黑月暗,我与你们宋叔担惊受怕的布置,几个没心肺的,还在这嬉闹,作孽啊……” 栾家兄弟顿时就狼吞虎咽起来,等老曹走开了,几个少年都不解的看着虞周手里的皮囊,虞周也不避讳,翻过皮毛在火堆旁温烤起来,不得不说,曹皮匠的手艺真是不一般,得知用途的他还修了修,跟脚鲜明,上窄下宽,虞周沿着摸了一圈,没有丝毫刮手的地方。 待烤的温了,虞周闻了闻,没什么异味,一边赞叹着曹皮匠的专业,一边喊过悦悦,三下五除二,把妹子丢了进去。 那边大江恍然大悟:“你让我爹做的这个,就是为了给你妹子当个睡囊?” 虞周理所当然的点点头:“当然了,天寒露重的,我当然得照顾好妹子了,万一病了怎么办。” 几个少年听完都哀嚎起来:“奢侈啊……” 确实,这年月里,奔波逃荒还这样注重享受一样的行为显得是有那么点奢侈,不过反正老曹不介意,熟悉一些了虞周也就不客气了,嗤笑道:“那是你们没见识我这法宝的好处,我这宝贝号称如意乾坤袋,吸取日月精华,可助人淬体凝神之用……” 几个小伙伴都听呆了,还是大江一巴掌抽在虞周脑门上:“莫发癔症,好好说话。” 虞周一边揉着脑袋一边介绍说:“说白了这玩意就是个睡觉用的,在家的时候没用,也就是在野外,不仅携带使用起来便利,防寒防虫保暖比寻常铺盖强一些,再改进下,甚至可以不立帐。” 这虞周倒没有吹牛,相对于这年月普遍的麻织布,带毛的皮料的防风防寒效果的确突出很多,要不是没工夫,虞周甚至想在内衬再加一层保暖的羽绒…… 几家人的主心骨都是在军中呆过的,耳濡目染的几个少年也是有胆有识之辈,稍一联想,一下就对这睡囊看重起来,季布这个臭不要脸的更是把手伸进悦悦的睡袋里摸索起来,痒的小妹咯咯直笑。 虞周没好气的拉住季布:“要不要脸哪,我妹子还怎么嫁人啊。” 季布嘿嘿直乐:“确实暖和,改日我也做个,小周子,你年纪不大知道的不少,还穷讲究,你兄妹刚来村中时还光着屁股跟我下过河那。” 懒得理他,一天下来着实累得不轻,寻了个舒服的窝钻进去,揽过妹子的睡袋就迷迷糊糊起来…… ※※※ 曹皮匠很发愁,都快愁死了,这次南下搬迁,本来几人约定好了,曹宋二人护着家眷先行,韩季等人前去复仇,又约定了下相会和,可地势不熟悉的缘故,都已经扎营安顿好了,才得知此地原本无名,近来陆续有些过客在此被豺狼所害,便得了个尖牙岭的名号。 皮匠通常都是半个猎人,仔细探查几圈,发现确实有一些遇害者的骸骨,作孽的应该是些山狼,数目上不知多少,但是应该不多,若是平时老曹应该会喜不自胜的约上人猎上三五头,可现在拖家带口的,只曹宋二人难免照看不住。 而且狼这东西一旦成群,至少七匹,战力更不是七匹孤狼可比的,再加上这东西报复性极强,在野外属于非常难缠的对手。 “曹老哥,我仔细看过附近的爪印粪痕,约莫有个十几头狼。” 曹皮匠脸色更苦了:“你做多的那几根吹管可能用上?” 宋木匠摇着头:“有吹管也无吹箭啊,况且那东西胜在无声无息,杀伤有限,没挂毒的吹箭根本没用。” “那没法子了,天色已晚,不适合继续赶路,且安顿了吧,今夜你我二人不要想睡了,火不能灭,务必小心。” 宋木匠也是一脸凝重的点了点头:“那我再去多下几个套子。” ※※※ 虞周十分确定自己睁着双眼,但是周围的漆黑像雾一样浓厚,他努力的活动着手脚想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虽然军体拳打的虎虎生风,这样连自己手脚都看不清的环境却让他心里一直发慌,他甚至都怀疑自己还有没有手脚。 倒是有个声音蚊子翁鸣一般一直在耳边:“你是虞周?你是谁?你谁都不是,你是天不收,地不葬的孤魂……”然后周围场景一变,虞周就被泡在了如墨一般的海水中,乌云压低了天际,放眼望去,根本分不清海天之间的界线。 很奇怪,海水粘稠的如同油一般,根本抽不动手脚,虞周就那么随着海水的荡漾起起伏伏,每一个起落都像是被人当作鼓槌重重敲打在牛皮鼓上震人心扉,心里越来越慌,一转头,一波三层楼高的海浪狠狠地把他拍入海中,只觉得耳边不断的“咕噜咕噜”声,浑身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疼…… “小周,快起来!咱遇到狼群了!”一睁眼,就看到了季布焦急的脸。 第十章 惊心动魄的一夜 虞周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急忙往身边摸了摸,还好,悦悦还在香甜的睡着,看了看周围,曹皮匠和宋木匠左手火把右手柴刀各守着一个火堆,几家的妇人和老人都倚车而立,栾家兄弟更是一人一根木棍一副择人而噬的表情。 无边的黑暗里根本看不到狼,但是此起彼伏的“嗷呜——”声已经越来越近,虞周焦急的四下打量着,附近除了这辆大车几乎别无依靠,连棵能上的树都没有,只能扯根火把增加点安全感。 正焦急的时候,已经能看到周围出现了绿森森的荧光,一晃一晃的仿佛鬼火一般,少说也有十几头狼,众人更是紧张起来,大家心里都清楚,这里的青壮只有曹宋二人,对付这么多狼绝对是力不从心的。 越聚越多的狼群像是在天平上加着砝码,一点点将众人的心情压得越来越沉重,虞周一手拿着火把来回晃动,一手牵着悦悦,几家的妇人们壮实些的也是手持木棒,只余下老人照看着尚在襁褓的娃娃,生怕孩子的哭声打破暂时的宁静,让狼群提前进攻。 过了好一会,奔腾低啸的狼群总算安静了下来,可是众人也更紧张了,因为这意味着狼群已经聚集完毕,果不其然,惨绿的荧光开始慢慢的逼近,圈子越缩越小,以至于都可以看清几张呲着尖牙的狰狞面目,曹皮匠与宋木匠一边跺着脚挥着火把,一边中气十足的呼喝起来。 虞周听说过,野兽可以闻到你的恐惧,越是危急相遇,越是不能露怯,否则尚在迟疑的野兽会毫不犹豫的发起进攻,显然众人也都没少跟野兽打过交道,见到有靠近的山狼就齐声呼喝,虽说小的小老的老,但是挥舞火把着整齐划一的“吼!”“哈!”声却是气势不凡。 整个气氛紧张又诡异,就像是原始部落供养火神的祭礼,挥舞着火把跳的,叫得,一切在后世看来愚昧可笑的行为,却又庄严而肃穆,身处其中的人绝笑不出来。 狼群显然只想饱餐一顿,还没做好火中取栗的打算,看到一时难寻破绽,围着众人奔走的频率慢慢降了下来,随着不知何方的几声长呜声,只剩下几只还在游走试探,大部分狼群俯身呲牙一边与众人对峙一边休息起来,甚至还有蹲坐当场的。 这下可苦了众人,这就跟围城一样,不知对方何时从何处发起攻击,却又一刻不敢放松警惕,短时间尚可,时间久了难免疲劳懈怠,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几个老人就气喘吁吁了,声势自然弱了一些,然后又有几只刚坐下的山狼不安分的咆哮起来。 更有一匹狼张着血口飞扑向人群,被季布甩手一棍抽到脸上,嗷呜悲鸣着退了下去,狼群才重新安分一些,可季布手中的木棍也折了,那边曹皮匠看在眼中,吼道:“傻小子,这东西铜头铁骨,腰上才他的软弱处。” 季布头也不回:“等我够到腰它早啃我脸上了!” 虞周拽了拽季布的袖子,把韩老汉留给自己的短刀递了过去,刀子形如牛耳,也就刚刚比成年人的手掌长些,说实话作用还不如一根棍子大,可这时候有的用就不错了。 季布也没客气,接过去就嗤嗤有声的比划起来,过了会可能觉得不过瘾,又一手握着短棍舞起来,一时间虎虎生风颇有气势,跟重新安静下来的狼群对峙起来。 虞周冷眼看着一切,苦苦思索却也没什么好办法,而且越来越焦急,现在虽然还在对峙,可拖得越久越是不利,虽然野兽确实都怕火,但是别说柴够不够,就是对面的狼群急了眼,饥饿也会驱使他们战胜对火的恐惧。 对峙一直持续到了乌漆抹黑的天色开始转淡,天亮对于人类来说是新的希望和作息的开始,狼群则越来越焦躁起来,终于,三声长啸过后,原本安静的狼群顿时个个弓腰俯身,嗷呜嗷呜的低吼在喉咙里滚动,这是野兽将要发作的征兆了。 “曹爷爷,狼群是三群狼!”尖细的童音率先划破了暴风雨前的宁静。 一夜的煎熬已经相当的疲惫,宋木匠和曹皮匠对视一眼,重重的点点头,曹老头深吸一口气,手起刀落,拉车的老牛已是脖间见血,再一刀砍断栓牛的绳索,老牛悲鸣着跑了出去,还没提起速度,牛背上,屁股后已经爬上了好几只山狼。 砍倒老牛的老曹更是气势暴涨,一只在围困众人和掉头追牛之间徘徊不定的孤狼还没做出选择,老曹反冲上去,抄起带血的柴刀就抽在那狼的脸上,只听的嗷呜一声悲鸣,听的人都能感受到那份疼,虞周甚至看见那狼的牙都被抽掉了。 老曹更是得势不让,反过柴刀,抡圆了就砸到那狼的腰背之上,就见那狼一下子垮倒在地,两只后腿再也支撑不住腰腹,声声悲鸣,老曹一脚将那狼踢向远处,瞪视狼群,老泪纵横,嘶声长啸…… 也许是老曹那种再来就你死我活的声势所迫,也许是吃到了一头老牛的甜头,大部分狼群都拖拽着老牛撕咬起来,只零星的几只,也是俯低身子慢慢退了下去,宋木匠猛然俯身作势欲扑,那几只更是扭身就跑。 虽然狼暂时退了下去,可没人露得出笑容,个个看着长啸不已的曹老汉如丧考妣,看着周围一个个面色沉重,虞周心里也不好受,曹老汉的嘶吼声痛惜又绝望,像是心头肉被剜走一般。他没法理解这时候百姓跟牛之间的感情,但是可以想象出一头牛对百姓人家的意义。 就像是后世司机借了几百万买了辆货车跑运输,刚出发连车带货被劫走了,儿子的学费,老娘的药费,亲戚朋友的期盼,银行的压力,足以让一个铁一般的汉子欲哭无泪,那是一种看不到明天的绝望。 也许是看的难受,季布抄起短刀就要对那只后腿如麻袋一样拖在地上的独狼下手,被宋木匠死死的拉住:“使不得啊,你曹伯全用刀背,下手并未见血,一旦见血,激起山狼的凶性和报复心,如何是好。” 季布恨恨的叹了一声,将刀子仍在了地上,一群男女老少悲愤的看着周围的野兽大快朵颐,顿时,只剩下群狼的咀嚼声和那匹伤狼的哀嚎。 第十一章 暗战 狼群进食的时候也很警惕,它们不止将老牛拖的远远,甚至分批次的进食,时刻警惕着来自众人的威胁,等天色亮白的时候,老牛只剩了一堆骨架,吃饱的山狼们心满意足的舔着舌头。 众人这才能仔细的看清苦熬了一夜的对手,大大小小二十几头山狼,围着三条毛色油亮的头狼,虞周甚至觉得对面的狼都快成精了,特别看到它们的眼神从饥肠辘辘的凶恶变成吃饱喝足的淡漠。 这一夜对众人来说简直是煎熬,先是一夜未眠紧绷着心神,然后又是丢人的丢出牛去,弄的曹老汉一腔愤恨难平。 当东方映射着道道云霞的时候,群狼终于开始陆陆续续的离开,只有几匹狼围着那匹伤狼哀嚎,三匹头狼中的一只也围了过去,互相舔了舔,然后仰天长呜着哀嚎,众人再次紧张起来,只有曹老汉冷脸以待。 这只独耳头狼长长呜嚎几声之后,远处仅传来一长一短两声嚎叫,独耳头狼低下头,舔了舔地上的伤狼,一口咬在伤狼脖颈,地上的伤狼痛呜一声,没一会,胸腹就没了起伏,头狼咬着脖子,叼起那狼尸体,望了望众人,带着周围的几只狼也离开了。 众人这才狼狈的收拾起行装来,见曹老汉还挺立当场,虞周和季布围了过去,老汉手上青筋暴起,看架势恨不得将手上刀柄搓碎一般,背着身看不清神情,颌下胡须颤颤巍巍,整个人像是待势而发的火山一般。 虞周握住曹老汉的空手,开口道:“曹爷爷,过去这个坎儿,定要那狼群付出代价,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大牯牛,再置办就是了。” 曹老汉摸着虞周的小脸,厚厚的茧子剌的生疼:“好娃儿,好娃儿,你不懂,你不懂啊,爷爷转不过这个弯……”说着,竟是直挺挺仰面就倒。 季布吓了一跳,死死扛住曹老汉,其他小伙伴急忙过来七手八脚放平曹老汉,宋木匠扒拉着老汉眼皮看了会说道:“不碍事,就是急火攻心了,此地不宜久留,收拾下赶紧上路。” 这边没了大牯牛,众人只能尽量腾空车上的放置,几个少年也不管是否合身,一人一套皮甲穿戴起来,将老汉扶到车上,宋木匠拉车,少年们推车,扶老携幼的重新上路了。 ※※※ 一直行至晌午,见到有耕田人烟,众人才停下歇息起来,妇人们忙着生火做饭,一帮穿着不合身皮甲的傻小子都累趴在了地上,饭食做好的时候,宋木匠才遣人唤醒了曹老汉。 “这是到哪儿了?” “不知道,吃完我去打听,见着人烟才停顿下来的,熬了一夜又饥又乏,这么走今日怕是到不了下相了。” 曹皮匠吸溜着鼻子,面色凝重的点点头:“打探清楚前路,既然到不了那下午不急着赶路了,日落前寻个安生地方再宿一宿便是。” 吃过饭食,宋木匠带着栾布去附近打探消息,疲惫的众人趁机小憩,虞周很难受,说不上怎么回事,从早晨出发的时候一颗心就像坠了个秤砣,做什么都投入不了心思,仿佛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不知何事,却又坐立不安。 在躺得横七竖八的人群里,曹老汉一眼就注意到了心浮气躁的虞周,招招手,问道:“虞娃儿,咋不歇息会儿?” “曹爷爷,不知为何,总是沉不下心思,坐立不安。” “你娃儿倒是灵醒。”曹皮匠嘿笑一声,拽过一张皮子:“摸摸看。” 搭手摸去,硬毛扎手,虞周仔细看了看这张皮子,疑惑的道:“瘆人毛?大江哥不是说防家中进人的么?” 曹老汉低头道:“兽性通灵,比人眼好使啊,对杀气歹意最是警醒不过了。” 虞周豁然起身,四下张望起来,不是韩老头他们失手了,那屈庆派人来追杀了吧?本就没几个劳力,现在众人又是困乏交加。 也许是曹老汉看穿了虞周的担忧,遂又开口:“是那头独耳畜生,早间你说的没错,那是三群狼,猎食时候便是一群,复仇这等事怕是另外两群不干了。” “爷爷是说,独耳统领的那群狼缀在我们身后?” 曹皮匠望着身后的树林:“毕竟是野兽,如何掩的住浑身腥臊。” 虞周这才注意到,树林上方一群鸟雀一直盘旋着不肯落下。扭头看向曹皮匠:“爷爷可是已经有了计较?” 曹皮匠捏了捏虞周的胳膊腿:“日落时分再与你分说,嘿嘿,爷爷教你套狼,就看你有没有胆量了。” 虞周见曹老汉不肯细说,点点头,不再言语,没一会,宋木匠领着栾布回来了:“打听过了,前面十里处有个屿头湖,尚有几家渔户,地势开阔,夜宿还算稳妥。” 曹老头应了声,附在宋木匠耳边一阵嘀咕,宋木匠咧着嘴:“就这事啊,想必湖边泥地松软水腥较重,倒是不难,不过……”说着看了眼虞周,继续道:“这不妥当吧?!” 老曹眼如铜铃:“这不是还在合计么,到时看情形,再与虞娃儿商量便是。” 木匠点了点头:“那下午让那几个混小子拉车,你我好生将养,快些到了地处,还要细细布置一番。” 果然,再上路的时候曹老汉和宋木匠悠哉悠哉的背着手看少年们连推带拉的摆弄大车,再不帮手,宋木匠甚至还不时在路边捡几段看中的木头扔车上,一行人硬捱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来到了木匠说的屿头湖,几个累坏了的小子欢呼一声就跑到湖边牛饮起来。 一路上悠哉的曹宋二人反而忙碌着布置起来,看那架势,如同军伍一般,今夜定然不会是露宿了,恨不得立起营门扎起营帐,甚至不假手任何人。 “小周小周,正好我爹和宋叔不要我们帮手,去钓鱼吧。” 虞周记挂着两个长辈下午的话,本来没有钓鱼的心思,看了看曹老汉,见他在忙碌,只得跟老汉打了声招呼跟大江选地方去了。 刚选个看好的渔窝子,一转身,发现季布栾布他们已经逗弄了半天悦悦了,看着横七竖八的竹竿和咋咋呼呼的妹子,虞周已经不指望今天有什么好收成了。 第十二章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一) 虽然比虞周预期少了不少,每人只钓到了三四条鱼,毕竟人多,二十条鱼也够一行人尝个鲜的了。 虞周压根就没钓鱼的机会,从大伙第一条鱼钓上来开始,就一直不停的烤鱼,尝过一条季布烤的鱼,他总算明白自己烤的鱼与这群人做的鱼的区别了,如果是细鳞小鱼也就罢了,大鱼不去鱼腥线不说,鱼鳞都不刮,季布个臭不要脸的还好意思说鱼鳞是脆骨,烤的嘎嘣脆…… 虞周鄙夷的看着他,几条鱼烤出来,就没人去吃季布的鱼脆骨了,再弄了点葱姜,把以前走西南时从峒家朋友那里学来的竹筒鱼手艺一亮,几个人更是钓鱼的心思全使到吃鱼上了。 季布正吃的嘻嘻哈哈,一只大手拍到后脑勺上:“没良心的东西,只惦记自己,给你宋叔和婶娘们送些过去。” 曹皮匠一瞪眼,季布领着栾家兄弟他们全撤了,只留下虞周和大江,大江刚起身,就被曹老汉按住:“你也留下,今夜就指望你二人了。” 大江满脸疑惑,虞周倒是心中有数,曹老汉先跟儿子把来龙去脉这般那般一番,然后清了清嗓:“我的想法呢,简单,就是最早诱狼的笨法子。”大江立刻脸就白了。 这回轮到虞周一脸疑惑了,老曹目光灼灼的盯着虞周:“野兽凶残,可野兽也灵性狡猾,只是一小群狼,咱一行人齐进齐出它们不敢,就只等着有个落单的叼走,咱不能日夜提防,那就只有诱它们下口。” 虞周点了点头:“要烤多少鱼?” 曹老汉恶狠狠的啃了一口烤鱼:“你和大江就是诱饵……” 虞周的脸顿时就抽抽了:“我和……大江哥……?” “嘿嘿,别看狼凶猛,这畜生最是欺软怕硬,会走的娃娃里你最小,本来因为想让你和季布来的,怕人说我老汉偏心,况且……”老汉瞪了儿子大江一眼:“自从被咬过之后就畏狼如虎,没出息,正好借着这次,给他治治心里的魔障。” 大江什么反应不知道,虞周已经快要斯巴达了——特么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居然是真的!!! 不是说这是俗语舍不得鞋子的误传吗?不是说虎毒不食子吗?怎么真的有人敢用这种方式?!! 虞周已经语气不善了:“不知何人如此行事过?” 曹老汉不耐烦的摆手道:“饿红了眼哪家没这么干过,经年累月大战过后易子相食都是常事,这种小事又没风险。” 虞周很想吼回去,现在不是大战过后办法多得是,但是看到大江虽然发白却又理所当然的神色,顿时梗在喉咙中。 两千年的代沟啊,自己看待这群人觉得他们生活的太无法无天,相信他们看待自己也是矫情无比。战争已经延绵了几百年,春秋的礼乐文明也被践踏了几百年,百姓的三观早就扭曲了几代人。 难怪秦始皇统一以后还要以法家治国多年,被后世诟病仁义不施,重新扭转思想建立秩序何其艰难,只能重病用猛药,可惜后续温补的药方没接上,扶苏伏剑自刎。 虞周甚至觉得,就连被诟病的秦朝徭役重也没什么了,几百年的战争下来,相信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男丁都是战场上过了一遍生死关的。估计在始皇看来,既然天下男丁如野兽一般厮杀都能接受得了,那打打义务工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 心中火气虽然下去些,一股悲凉却怎么都压不住,只能开口道:“曹爷爷细细说来,如何保全大江哥和我性命。” 曹皮匠当下拿着个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说解起来,老汉的办法很粗糙,依水而立两处相隔不远的营帐,以虞周和大江为饵,众人策应,帐外设下绳套,诱使群狼显露形迹。 办法虽然粗糙,但是不得不说很有效,说实话,如果不是过不了感情关,虞周也很是认同,虽然他前世也曾走过刀山火海,但对于将亲儿子送到狼口下的老曹,还是既可怜又痛恨。 “为何一定要用人做诱饵?” 曹皮匠眯着眼:“娃娃,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这群狼是复仇来的,不是狩猎来的,你没见过狼的奸猾,你以为三两块肉就能让一群狼上当么,就算有一两只嘴馋的,那狼王是干啥滴?” 虞周一遍一遍的看着地上皮匠拿树枝哗啦的示意图,心烦的说道:“还是有纰漏。” 老汉不以为然:“就是要有纰漏啊,你以为人比狼精么,没纰漏狼能上当么。” 见曹皮匠不改主意,虞周又要老汉演示起绳套来,如果不干,必须从细节上找出说服老汉的理由,如果要干,这可就是两人性命的保障了。 皮匠不厌其烦,又细细的演示起陷阱来,哪怕虞周踩了一遍又一遍:“咋样,娃儿,放心了吧?不保险的事儿谁让敢自家娃娃上啊,真当我老汉没长良心嘛?” “曹爷爷,你这结绳法只有单股绳啊。” “这娃儿,这可是牛皮绳,结实着呢!” 虞周没吱声,接过绳索,头尾相连,单股变双股以后,挽着绳子中央盘旋转动起来,有点生疏了,试了好几次,终于成了。试了试,满意的点点头:“爷爷,你看这种绳套行吗?” 曹老汉踏上去试了试,确实结实很多,试着解开,却越解越紧,费了半天劲终于解开了,又不会还原了:“娃儿啊,你这是什么套?” 虞周露着白瓷一样的牙笑了,这是什么套,这还是从西南山民手中学来的,那些说着各色方言的山民们,这样的绳套居然是用来拎喝水用的竹筒的!拎的时候越久越紧,光滑的竹子都能系的住,甩起来都不会掉。虞周嘴馋的时候,这绳套没少立功。 老汉也没再追问,涉及手艺问的太深了反而忌讳,只是捏着虞周脸蛋拽来拽去:“那正好一起去布置吧,可说好了,刚才娃娃你考究爷爷,待会布置好了可轮到我试量这法子的深浅了。” 到了地方,宋木匠正领着少年们处理大大小小的木材,看样子是真打算立寨了,诱营外围立起内外两层栅栏,看样是打算如同瓮城一样关门打狗,虞周思量半天,开口道:“曹爷爷,您也说了狼性奸诈,现在咱们精力全放在这座诱营,若是他们劫营是假,趁你们来接应时偷袭是真怎么办?” 这话一出全住了手:“对啊,那又该怎么办呢?!” 第十三章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二) 曹皮匠这会儿也不把虞周当小孩看待了:“那你说咋办,你又有啥点子了?” 虞周往后倒退几步,从胸口掏出一物:“依我说,今夜咱加强警戒凑合过去,明日就能到下相,到时候请项将军帮忙,几匹狼还不是手到擒来……” 见老汉脸色不对,刚转过身,就被抓住按在膝盖上,老皮匠须发皆张,扬着手边打边吼:“你个没出息劲儿的,若是事事依靠别人,你自己长骨头是干吗用的!” “唉哟,别打了,打伤了我,今夜跑不动了,就被狼吃啦……” 众人“哄”的一声笑起来,曹皮匠又恨恨的打了两巴掌,放下虞周,环顾少年们,道:“你们以后也都记住,大丈夫只有站直腰,才不会被人看轻。”众少年齐声应诺。 老汉又转过头,看着虞周:“你既然收下了项家家令,当知门客若要家主看重,更要挺直腰杆。” 虞周想这误会大了,只能捂着屁股把这家令的来处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老汉听完没好气的瞪了虞周一眼:“即使如此那更不便让人家相助了,你本就将财物托付于人,如今这小事又要劳顿人家,更是被人所轻视。” 虞周心说为了妹子我倒是想离项家越远越好,可他不敢说出来,一旦说出口,眼巴前这堆人就更没人看得起他,只能不再言语,他算是对古人自尊自立的心有了一个深刻的认知了,代价是屁股到现在还木涨涨的疼。 “至于虞娃儿你说的狼群偷袭……你有什么办法?” “肯定没工夫再多做准备了,只能这样,在诱营外栅上设置倒刺,让狼群易进难出,还有就是,接应之时大伙一起行动,就算有一两只漏网之鱼,也不成气候。” 皮匠点了点头,看了看虞周手里的项家家令,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开口道:“虞娃儿,要不让大江和季布做饵吧,季布身手敏捷,让你来却是有些思量不周了。” 虞周此时早已经想通,对这番布置也有信心,再加上心中又有别样的心思,这会儿反倒打定主意以身为饵:“不用了,正如爷爷所言,山狼奸猾凶狠,欺软怕硬,闻到我这黄口小儿身总是香甜些,再说绳套多由我亲自布置,还是我来的好。” 曹老头这会儿已经不会再把虞周当作普通孩童看待了,神色复杂的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一切准备停当以后,天色早已暗淡下来,众人难得的吃了顿饱饭,几个少年和曹皮匠宋木匠更是备下干粮。 “小周,你这也太霸道了吧?!” “我管你有没有用武之地,难道练武只为了杀狼的么,守护才是最重要的,今夜你看不到狼我才高兴呢,那说明我妹子绝对安全,我妹子要是少一根汗毛,我唯你是问!” “好好好,我答应便是,今夜你妹妹就长在我背上了,我见狼就躲还不成么。” 等虞周挥着手钻进诱营的时候,季布不解的问身边的栾家兄弟:“我都已经说答应他了,他还非让我郑重许诺是为什么?” ※※※ 等待是漫长的,虽说知道狼群绝对会在后半夜袭击,可谁也不敢有丝毫松懈,枯燥的等待分外压抑,大江没多久就后悔进来早了,可来都来了,士气可鼓不可泄。无聊之下,虞周干脆教给大江老虎棋,两人边解闷边缓解紧张的气氛。 大江领悟力很高,在虞周第二次起身放水的时候,他已经无师自通的会偷棋子了…… “你能不能别尿在门口啊。” “难不成让我钻出栅栏去尿?再说了,那是尿给狼闻的。” “哦,那我也放点水。” 到了后半夜,两人再也坚持不住,一个哈欠连天,一个频频点头,再加上寒气越来越重,虞周刚刚调整个舒服的姿势,稍一迷糊,就听得外面一阵悉悉索索,一个激灵就醒了。 声音不大,很是偷偷摸摸,摇醒了大江,比划个嘘声,两个人面面相觑,说不紧张是假的,只能握紧木棍,静静等待。 第一声狼嚎传来的时候两人汗毛都竖了起来,从没这么近距离的听过狼嚎,声音中气急败坏,像是一个蹩脚的小贼发现屋主是醒的,想夺路而逃却怎么又踹不开门。很快,气急败坏的声音就接二连三传来。 挑开营帐看了看,四五只山狼正在栅栏间凶狠的呲牙咧嘴,看到虞周和大江没什么威胁,低头撕咬起爪子上的绳套来,远处已经火把频现。 大江握着木棍就想上前,被虞周拉住了,困兽犹斗最是凶残,虽说内栅绝容不下山狼穿过,可被这东西碰一下都很危险,不说有没有狂犬病破伤风,虞周就曾经见过被狼舔一下结果整张嘴都没了的。 帐外的狼嚎愈发焦躁不安,虞周紧握木棍,打量着这些黑夜里的猎杀者,费了半天劲却咬不断牛皮绳的山狼,急躁的冲着虞周呲牙低吼。怪不得被狼咬了又叫狼吻,狼唇上翻露着血红的牙床和森森的白牙,再配上绿油油的眼神,这样的吻还真是望之可怖。 虞周特别留意了下,基本每只狼都被一两个绳套牢牢套紧,老曹家的皮绳手艺真不错,挣扎的狠得都陷进肉里去了,依然结结实实,这让虞周放心不少,曹老汉他们已经越来越近了。 刚松了口气,想不到变故丛生,远处直挺挺飞奔而来一只白狼,炮弹一般冲着曹老汉他们撞了过去,这下众人都没预料,眼见那白狼冲着栾成就要下口,曹老汉心急之下一脚踹去…… “啊……”白狼一口咬住曹皮匠腿脚,用力撕扯起来,众人顿时就急了,锄头木棒一齐落了下去,栾布更是拖着白狼两条后腿想给拽开,却疼的曹老汉直叫唤:“你这棒槌,非要帮这畜生撕下老汉一条腿不成,啊呀……” 那白狼直被打的口鼻冒血了都死不松口,众人正忙乱之间,这边栅栏中的独耳狼王却又仰天长长的哀嚎一声,听着声音前所未有的凄厉悲凉,虞周拉着不住喊爹的大江紧退几步。 第十四章 霸王别姬 狼王长嚎之后,一口咬在自己被死死套住的前爪上,嘴里咯吱作响,听得大江和虞周寒毛直竖,再抬头已经是满嘴滴血,一条前爪竟是给咬断了! 疯狂的狼王用最惨烈的方式解开了自己的桎梏,然后向着虞周这边就猛扑过来,吓得虞周大江连连后退,看到狼王咚的一声撞在栅栏上,撞得哗哗作响却依然奈何不得才稍稍安下心来。 虞周见状只能放下营帐,那狼王见着二人就发疯,不能再刺激了,毕竟套住了四五条狼,曹老汉那边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这边万一刺激的都发了狂,难保再有什么变故,听着狼王咆哮着撕咬栅栏,两个人都是冷汗直流,大气都不敢出。 那白狼听得狼王长嚎之后总算松了口,一张狼口血肉模糊,也说不清是曹老汉的皮肉还是吐出来的血沫,再挨几下,哀嚎一声之后再不动弹。 狼王更是发了狂,也不管那倒刺,一个冲刺就钻出栅栏,一身油亮的皮毛顿时血肉模糊,冲着那白狼窜了过去,虽然三条腿一蹦一瘸,却看的虞周眼眶一阵阵发酸…… 听得阵阵哀嚎,剩下的四条狼都像是被抽掉脊梁骨一般老老实实趴伏在地上,不能奔出营帐,大江一边哭喊着“爹啊”一边薅头发。虞周瘫坐在地上,拿着备下的干粮啃起来,想缓解一下那种莫名难过的心情,喉咙里却像是梗着什么,怎么也咽不下…… ※※※ “小周你怎么了?呐,你妹妹我可是毫发无损的还给你了啊。” 虞周一把揽过妹妹,丝毫不理会拽着耳朵的小手,狠狠的亲了几下脸蛋,才心满意足的问季布:“曹爷爷的伤势如何?” 季布脸色一暗:“不太乐观,若是伤口能长好,怕是以后腿脚也不太灵便了,就怕伤口长不好,你怎么不过去看看?” “没事,有点难受。” “你不是哭了吧?不是被吓哭了吧?哈哈哈,让我看看你裤子湿了没有。” 虞周不接这没心肺的话茬,转而问道:“那几头狼呢,那头白狼是不是母狼?” “咦?这你怎么猜到的,你别说,没想到这狼竟然如此奸诈,仿佛留个接应的后手一般,可那白狼也忒亡命了一些,真是想不通。” “那四头狼若有那狼王或者白狼一半的刚烈,怕是今夜我和大江哥也得营毁人亡。” “别说这些了,来,喝口酒压压惊。”季布压低了声音:“宋叔在给曹伯治伤,我趁机偷来的。” 喝了几口浊酒,天色已经微微亮了,心中烦闷之气稍去了些,思绪却是一团乱麻。 人狼的一场对决说不上谁对谁错,却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特别是今夜那狼王和白狼惨烈决绝的一幕似曾熟悉,之前还是让人鼻头发酸泪涌双目,可搂着妹子的虞周却手脚冰凉。 如果还是在后世,喝上瓶酒,虞周可以把楚汉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掰扯到天亮,可一旦历史上的名字全部变成了有血有肉的人,跟自己有着巨大价值观差异的人,虞周发觉自己不知道他们究竟想的是什么。 对与错本就是相对的,他们有他们的标准,自己拿后世的标准去评判只会让所有人都嫌弃自己,就像孔夫子活着时一直被嫌弃一样,全天下都闭着眼打架,一个睁着眼的人说话太刺耳。 他们打天打地就为了打点活下去的空间,打点制定规则的权利的时候,你如何将道德的缰绳套上去。仓廪足而知礼仪,不知礼仪的,要打出一个仓廪足,已经仓廪足的,自有一套礼仪要打的天下都来奉行,凭什么拿你的礼仪来奉行? 就像自己,思维方式还是后世的,情感触点也是后世的,虽然差点被夺去性命,但是看那狼王和白狼,依稀就是一出霸王别姬,但是季布看到的是到手的狼腿能吃几天,就像大江一直在剥狼皮一样。 狠狠甩了甩脑袋,是不是穿越后遗症啊?前世自己不说杀伐果断起码也是说一不二啊,怎么跑到这里多愁善感来了?还是因为自己崩了太久的神经在这个族群中终于可以放松的缘故? 不管怎么样,虞周还是暗暗做了一个决定:这次去下相,绝不多做停留,绝不能让项籍见到妹妹——霸王别姬,最好从别见开始。 “我说找不到你们,跑这里来偷喝酒!”宋木匠挨个踹了一脚,夺过酒囊,对虞周说:“你曹爷爷见不到你心里不踏实,你去看看吧。” 一进营帐,浓浓的草药夹着淡淡的血腥味冲鼻而入,栾成和大江正伏在皮匠身边抽泣,一个嘟囔“都是因为我”,一个哀嚎“爹啊”。 见虞周来了,曹皮匠将儿子拨拉到一边,示意他过去,老家伙眼眶里全是血丝,一条伤腿上绑着不知谁衣裳撕下的布条,还在不断的渗着血。 “娃啊,今夜吓着了没,还怨恨爷爷不?” 虞周红着眼圈摇了摇头:“本就是我主动要去的,谈何怨恨,只是,我倒有惊无险,却累的曹爷爷一身伤痛。” 曹皮匠咧嘴一笑,满脸褶子里全是汗水:“正好爷爷偷几天懒。” “这伤……”见虞周眼神焦急,欲言又止,曹皮匠把大江栾成他们打发出去:“可惜了栾二不在了,那可是个疡医妙手,娃娃,有话直说。” “爷爷这伤口看似并无大碍,却有一层隐患,福祸难言……” “呵呵,娃娃果真见多识广,你是说,那狼口涎之中带有狼毒吧?” 虞周点了点头:“一旦被癫狗疯狼咬伤,少则一两成,多则五六成的可能患上瘪咬病,而一旦患上瘪咬病,恐水,发狂想咬人,发病后三五日内,十成十的都……” “瓦罐难离井边破,当了半辈子猎人的皮匠被咬死也是应当。”曹皮匠听完了,出乎意料的平静,反而拍了拍自个的伤腿:“原来你扭捏半天就这么个事儿啊,不过我好奇的是,娃娃,你从何得知这些个详细的病名,还有昨夜你布置的绳索,嘿,我还是头次见能逼的狼王断腿而脱的绳套。” “我也忘记从何得知,只是遇到了,心中忽然就冒出这样的想法。” 曹皮匠也不去分辨虞周话中真假,只自顾自道:“不管如何,有本事就是好事,只希望你们这些个后生们相互关照,活的好好的。” 听得老皮匠交代后事一般的语气,虞周说不出的难受,嘴上却并不见丝毫软弱:“曹爷爷也忒没志气,还有大把的可能不会得病呢,不过爷爷可能要吃些苦头。” 曹老汉哈哈一笑:“虞娃儿休要再消遣我,否则老汉疯症上来了第一个就咬你,哈哈哈。” 虞周说吃些苦头就能不得病确实只是安慰老皮匠,没有疫苗没有消炎药的环境,一切只能听天由命,可不做点什么虞周心里实在难受,哪怕只是逗得老皮匠笑骂要咬他也好,在人与天争命的环境里,弱软一分,就少一分活下去的希望,哪怕到了后世,很多时候也会从医生口中听到:“看病人求生意志吧……” “这可不是消遣,只是伤口若不好好处理,染病机会大一些。” “你觉得你宋叔处理的有问题?” “宋叔处理绝没问题,只是,总觉得还不太周详,我也想为曹爷爷尽份心。” “也好,今日快些赶路,个把时辰就能到下相,安顿好了,老汉这百八十斤就任你折腾。” 交代一番以后,曹皮匠重新将大江等人唤进营帐,本来在外面凶狠的剥着狼皮的少年,一见到亲爹蜡黄的脸,鼻根又是一阵发酸。 老曹招招手,大江忙凑上前去,谁想一巴掌就扇在脑门上:“哭哭哭,没出息,我还没死呢,一条腿而已,这样出去人家才说咱是亲爷俩。” 眼圈发红的大江摸着脑门,说话都带着厚厚的鼻音:“你骗我,当年我被咬整整高烧昏迷了三天,差点死掉,这样大的伤口很难长好的。” “好小子你咒我不是,你被咬那是初夏,现在才初春,了不起老子也高烧三天好咧。” 听得父子俩对话,虞周心想,谁说古人就是傻乎乎好忽悠,他们或许说不出什么并发症,炎症,不懂的什么是感染,传染,但再傻的人也知道伤口越大越不容易长好,这年代里长不好的伤口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想瞒过大江是不可能了。 难怪听得自己说起瘪咬病曹皮匠面不改色,对于曹老汉来说,老子早知道这么大的伤口有可能嗝屁了,虞娃儿你只是知道我因为什么症状嗝屁而已,既然是十成十的绝症,你说来何用。 一番吵闹过后,老曹不顾伤腿,拍板道:“说的再多也无用处,一切等到下相安顿下来再说,出发!” 第十五章 毒刺 屈庆觉得自己最近倒霉透了,自己是楚国贵族,是屈氏,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气运和国运一样呢,楚国最近就很倒霉,兵祸连年,今年秦国大将李信领兵二十余万进犯楚国,听说已经连下数城,连鄢郢都岌岌可危了。前线永远什么都缺,缺粮草,缺兵马,缺士卒。 李信那可是个凶人,燕太子丹年前都被他打的节节败退,看来是了,自己作为楚国贵族,气运是受国运影响的,难怪最近那么倒霉。先是征集士卒无人响应,差点被军中粗汉施以军棍,真是反了,庶人敢打贵族了。 气闷之下想吃杯酒水消遣,结果伍家居然蹦出个愣头青跟自己争抢歌姬,身边也是几个没用的,自己名号还没报出去,这几个废物就全趴下了,害的本公子被那愣头青按在桌子上灌酒羞辱。 本就气上加气,路上又跑出几个庶人纠缠不清,好么,刚打算出出气,一嘴牙又没剩下几颗,哪儿来的小崽子下手这么黑。 在家静养的时候,总算全捋清楚了,伍家的愣头青居然是项燕的部下,街上下黑手那小崽子就是项燕的亲孙子!好啊,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项氏虽然也是根深,怎比的了屈景昭三氏枝繁叶茂,待到国难过去,总有个马高镫短的时候,哼! 还是爹招募的门客好使,那个叫雍学的枯瘦中年人,居然打探到,街上冲突那几个庶人被项燕收了门客,嘿嘿,听说项燕当日便领军赴战场了,动不了你孙子还动不了你门客么,门客嘛,谁那么当真。 不过后来不太顺利,死了个废物,没关系,雍学已经帮我解决了另一个麻烦了,现在本公子气顺多了,除了吃饭的时候…… “少主,抓来的百越人都在这里了,除去妇孺病弱,有三百青壮。” “不错,你们几个废物,做事不成,吃食不剩,多向雍学请教,不过这事办的倒还算顺利,怎么这么快就抓齐了?” “少主,一个寨子一个寨子捆人就是了,还不快啊?!” “熟越?!?!” “哈?什么熟越?!” “雍学!!!领人把这废物给我斩断手脚!!!” 完了完了,要出事啊,百越也分久居山林的生越和早已归顺的熟越,生越不服王化,抓到是大功,熟越除了肤色与百越一样,生活习性早已与楚人一样,顺王道,纳钱粮,但是却也与生越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么多人一抓,闹不好就要激起民变啊,一旦治下民变,王令一下,怕是爹和我都要担罪责啊,本就只是屈氏分支,这下更是不受待见了。 最好隐瞒下来,不然麻烦大了:“来人!”却不防不知何处无声无息飞来一支竹签,直直射在屈庆后颈上,顿时疼的屈庆捂着后颈伤处,下意识的转身:“啊……” “嗖”又是一根竹签,好死不死那么寸的直飞入口,亏的屈庆牙刚掉光,连个遮拦都没有,竹签顿时将屈庆舌头扎了个对穿,顿时满嘴的腥味弥漫开来,疼得他涕泪齐流。 也不知是疼昏了头还是剧痛的舌头给了他提醒,屈庆气急败坏之下,指着一众百越:“把他们舌头都给我割了!” 雍学大喊一声:“公子不可!”屈庆的几个狗腿子闻言也是面面相觑,抓人的时候尚有王令募兵,可这样的私令相信下面那些精壮的百越汉子没人会擎等着挨刀。 屈庆也不是真傻,喊完就觉得不对了,就算真下手也不能这么光天化日的啊,忙想着圆过去,可是舌头一个劲的发麻,根本就不听使唤,然后只听得百越人群里传来一声嘶吼:“这是不给我们活路啊,打!” “轰”的一声人群就乱了,呜哩哇啦的就冲着屈庆他们冲过来,雍学见这情形真是目眦欲裂,大喊一声:“公子快走。”将已经昏头昏脑的屈庆硬是托上战马,打马便走。 变故生的太快,屈庆那几个狗腿子本来围着众百越维持行伍,这下更是连个转身的机会都没,带着哭腔的“公子救我”很快就淹没在人群之中,没抓到屈庆的百越汉子们一口恶气全部撒在这些个狗腿子身上,追着屈庆逃走的方向,一只只的大脚直接踏过这些个恶奴闲汉,气盛些的还踩着左右捻两下,人群过后,地上就只剩下了几个冒血泡的肉布袋…… ※※※ “哈哈,曹老哥,完美无瑕!”丁固乐得是手舞足蹈:“这暗器果真好使,回头带我那外甥去狩猎,定能收获不菲。” “等我们逃出生天,再闭上你的臭嘴,才是完美无瑕!”季康冷冷的打量着丁固,隐隐有些后悔带他前来,大嫂家这个兄弟骨头太轻,行事轻浮又不分好歹,再加上好酒无度,实在是让他看不上。 韩老汉一边换着行装一边说道:“莫要争论,出城赶紧追赶他们去,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几人顿时安静的收拾行囊。 ※※※ 快马甩掉百越人,一直到看到县尹府衙,雍学才觉得自己的心重新回到胸膛,回身看了一眼,顿时觉得不对了,只见屈庆在马背上左摇右晃如同喝醉酒一般,一个劲的翻白眼仁,若雍学晚回头看一眼,只怕屈庆就要坠下马背了。 雍学将马勒停,扶着屈庆焦急的摇晃:“少主,少主,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屈庆“咕咚”一声跌落战马,努力的蠕动没了知觉的嘴,想要说些什么,一张嘴,“呜哇”一声吐了一地。 雍学急忙拉过一个小童,随手扔给几个钱:“去前面县尹府衙报信,就说少主身受重伤!”然后俯到屈庆身前:“少主,你忍一忍。”见屈庆目光迷离的点了点头,抓起他舌头上的竹签,一使劲拔了下来。 屈庆抽搐两下,顿时满嘴污血横流,雍学心急如焚,将耳朵凑到屈庆嘴边,努力的想听清少主想说什么,屈庆蠕动着青紫的双唇:“报……本公子……报……” 雍学大气不敢喘,却再也没听得一个字,抬头看时,屈庆已经满脸青紫,十指如同鸡爪一般痛苦的抓着胸前衣衫撕扯,两腿也不停的踢腾,只眨了几下眼的工夫,身子再一弹顿,没了声息…… 听闻报讯,屈旬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却只看到雍学浑身筛糠一样抱着自己的儿子,伸手摸去,浑身已经冰凉,顿时就眼前一黑,仰头就倒。 周围的门客下人七手八脚搀住屈旬:“主公节哀,我等誓死为少主报仇雪恨!” 屈旬已经到了天命之年,独子的离去他哀痛难当却又方寸不乱:“来人,搀起雍先生,抬少主尸身回府,再细细分说。” ※※※ 回到县尹府,雍学将自己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说给屈旬,屈旬只是攥着手指直愣愣的看着儿子尸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整个大堂中针落可闻。 雍学更是冷汗直流,仿佛要喘不上气来一般,就在他忍不住要跪倒之时,屈旬揉着眉心开口了:“这么说来,你也并未看清何人下此毒手?” 雍学一揖到低:“启禀主公,雍学句句属实。” “那少主最近与何人有嫌隙?” 雍学为难的说:“主公,雍学自投入门下极少与少主来往,还是前日里少主因募兵无果,我才与少主拿了些主意,至于少主最近行程以及是否与人结仇,雍学实在不知,怕少主的随从知晓的更详尽。” 屈旬脸色寒霜一般:“少主的随从都成了肉泥了……” 雍学低头不语。 稍一思量,屈旬对身后人说道:“传屠占,公羊虽二人前来。” 雍学头更低了——屠占只是个下等门客,却有一手出神入化的验勘尸身的本事,公羊更是屈旬门下刺探的好手,众门客中地位拔尖,甚至屈氏本家也时有指派。 二人来后,屠占抱拳说声得罪,便细细勘察起来,屈旬趁机低声跟公羊虽交代着什么。 “主公,少主所中竹签形似竹箭,内里中空,闻之淡淡腥臭,空囊内必是填有剧毒,只是……” “只是什么,但说无妨。” “在下浅薄,不知是何手段射出这么细小的竹箭,听闻百越中人却有这样的手段,内填剧毒之物隐有海腥气,只能得知是海毒,具体哪样,无从得知。” 楚国多地临海,自然知晓大毒莫过于海毒,屈旬颤颤巍巍的站起身,居然对着公羊虽一揖到底:“屈旬暮年丧子香火骤断,事已至此,全凭公羊先生手段为我下邳屈氏报仇!” 公羊虽时年三旬却一身本事,只是不善言辞,一揖而别:“定当早日告慰少主英灵。”看着公羊虽消失在视线中,屈旬老泪纵横。 第十六章 初到下相 下相地处相水下游,水路发达,相对比较安稳,再加上此地是上将军项燕故里,虽说上将军很少回来,可当地项氏乃是大族,没几个不开眼的敢横行无道,因此秩序要比下邳好的多,甚至有些个百姓走在路上都有点行伍严整的味道。 虞周一行人行至下相的时候,日头才刚刚高挂,因为老曹有伤在身还受了好一番盘问,因为保护后备青壮,所以持械私斗乃是大罪,甚至想要揭开伤口看看是否刀伤,待看到车上的狼尸,再勘验了虞周手上的项家家令,门卒脸上的一脸严肃顿时变成了热切。 踌躇半刻,热情的门卒一招手,跑来一个圆头圆脸的小胖墩,门卒对着虞周一行人拱手说道:“在下军务在身,恕难远送,这小家伙是项府常客,由他给你们领路。” 小胖子眨着眯缝眼看了看项家的家令,憨声道:“好,魏叔,一只鸭头。” 那门卒翻了个白眼:“鸭头没有,鸭屁股要不要?” “也行,晚上我来拿。” 几个少年闻言都低声窃笑起来,连曹皮匠脸上都泛起了褶子。 这小胖子贪吃又实诚的可爱,一路上也不知往嘴里塞着什么,就这还不住嘴:“我叫龙且,你们叫我小且就行,看样子你们是投奔项爷爷的门客吧?可不巧,项爷爷前几日领兵出征了,唉,自从项爷爷领了上将军,越来越少见了。” “不过两日前小籍好像回来了,啊,糟了,项二叔也在,不该领你们去的,前几日刚偷了他一壶好酒……” 虞周暗暗合计,好像喜欢吃的人都有点话痨,这个小胖子如此,大江那个宅男也是,估计他俩有共同语言。 众人本来打算倒了下相安顿下来再让虞周去拜访项家,可是好像被那门卒和小胖子误会成了门客,看龙且像是要领他们去让项家安顿,多少有些忐忑,毕竟那家令是给虞周的信物。 项家的庭院不远,只一会到了,气派的黑漆大门洞开,众人手拉手都能并排走进,庭院之中呼喝有声,龙且鬼头鬼脑的看了看:“我将小籍叫来,让他领你们见项家主事。” 一扭脸,就看到身后一只巨手抓来,龙且像个肥老鼠一样三扭两扭躲过大手,刺溜就跑,边跑边喊:“项爷爷不在,这便是项家主事了,我先走一步。” 要抓龙且的是个浓眉方脸的壮汉,一身短打,大冷的天头上还热气腾腾,虽然一脸的严肃却又满眼笑意,见龙且跑了,转身一抱拳:“在下项梁,众位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 众人进入项府,虞周把项家家令的来源,到下相的来意原原本本一说,项梁打量着诸人,沉吟片刻,开了口:“此事我并不知情,家父已经出征,小籍倒是尚在府中。”说罢摇了摇头,笑道:“这孩子,回来净说打了几个恶汉,也未细说个中缘由。” “这样吧,来者是客,你们一路行来也是诸多波折,不如在府上暂且住下,休养得当再另作打算不迟,至于些许财物,想来是小籍随手安置了,回头我问他一声你随时来取可好?” 看不出刚刚还满头大汗的项梁,处理起事物来竟然是温文而雅,让诸人感激之余大感贴心,齐声谢过之后,众人们搀着曹皮匠安顿去了,虞周慢走一步,拿着家令迟疑道:“这令牌……” 项梁狡黠的一笑:“家父既然给你,自有给你的道理,你得亲手还给他,或者,你去问问小籍,当日他也在场。” 虞周猜不透项梁是什么心思,也许项梁也会错意,以为项燕真的打算收他们为门客,心里挂着曹皮匠,只能告辞随众人而去。 结果刚到曹皮匠门外,就听里面一个憨憨的声音在出馊主意:“是被狼咬伤的啊,听闻用狼粪涂抹伤口很快就好了……” 进门一看,龙且正自来熟的跟季布他们勾肩搭背,跟这小胖子不要客气,虞周一脚冲着他屁股踹去,谁料竟被他敏捷的闪了过去,小胖脸笑的特别喜庆:“我可没少吃项二叔的苦头,你这一两下差得远了。” “你怎么进来的,不怕项二叔抓你了啊?” “跳墙啊,难得见到这么多年龄相仿的同伴,实在心痒难耐。” 栾布抽了抽鼻子,呸的一声:“怕是项家厨房里什么东西让你心痒难耐吧?” 龙且讪讪的从怀里掏出个荷叶包:“给曹阿伯补补身子。”虽然这么说着,眼神却难离荷叶包。 这小胖子性情实在讨人喜,让人不自觉的亲近,就连炕上的曹皮匠也是满脸的笑纹:“你这身形若是从军,怕是得被人追的满屁股箭疮。” 谁知小胖子正色道:“我江东子弟,有箭疮也都是在胸口!” “说得好!”门口一暗,就见项梁领着项籍低头而入。 见着来人,小胖子下意识的把身子缩了缩,虞周下意识的把妹妹抱紧…… 项氏叔侄对着众人一抱拳,项梁道:“不请自入,还望海涵,先前见到这位曹老哥伤痛在身,特意请来府上的疡医,或可一试。” 周设四医,疾医拿病,疡医治伤,众人谢过之后,便让医师去后堂给曹皮匠诊治起来。小胖子龙且想溜,门口却被项籍堵了个严严实实,项梁一瞪眼,他便蔫头蔫脑的钻进人群里,大气都不敢喘。 趁着医师诊治诊治的工夫,虞周忍不住打量起少年霸王来,虽是小小年纪,与他叔父项梁一样的国字脸已经有棱有角,宽额浓眉本是极显庄重,腮上的婴儿肥又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捏一把,捏过西楚霸王脸的人,想想这个成就,有点心动…… 感觉到虞周眼神,项籍友好的一咧嘴,直笑的卧蚕横堆,别说,这家伙缺了两颗门牙的嘴还有点狮口大张的感觉,谁家换牙的孩子长的一副半大小子的块头?! 虞周指了指外面,几个少年们有默契的溜到庭院当中,没多久,项籍也拎着龙且退了出来,龙且跟个蚕蛹一样扭来扭去:“放开我,我又不跑,我自己能走。” 相互通过名姓之后,项籍抱拳道:“我这兄弟性情直憨,多有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龙且插嘴道:“什么你兄弟,我比你大好不好,哪有你这样拎着兄长到处跑的……” 少年们一下子哄笑开了,季布边笑边拍打项籍肩头:“项兄弟这身型可真是天赋异禀,不用如此拘束多礼,小且我们都欢喜得很。” 有龙且这一打岔,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众人论过年齿,称兄道弟的闲聊起来,让虞周郁闷的是,算来算去还是他最小。 少年们结交没那么多弯弯绕,看得顺眼,性情相投,没一会就聊的相见恨晚,栾布甚至连他亲弟弟几岁尿床都咧咧出去了,羞恼的栾成更是要跟哥哥决一高下,众人又是一番哄闹。 第十七章 这个变态 项籍也是来了兴致,掩声道:“好,打,小成你若是能赢你兄长,我将爷爷的好酒偷来给你喝,可不是软绵的糯米酒,是北地正宗的秫酒。” 栾成不屑道:“秫酒什么好喝的,我还是喜欢糯米酒。” “糯米酒,青梅酒,随你喜欢,都有。” 酒虫作祟,再加上有心在新认识的伙伴面前露个脸,栾成栾布默契的动起手来。 那边季布也是心痒难耐了:“小籍,那个,我喜欢秫酒……” 项籍打量一下季布,两眼冒光的开始活动手脚:“那你得打赢我……” 季布连连摆手,一群人里面数季布年纪最大,虽然身型上两人相当,可项籍和虞周同岁,打赢打不赢都不光彩,再看看龙且,比虞周也大不了多少,看上去胖乎乎,算了,免得被说以大欺小,干脆压着酒虫束手观战。 就看栾成绕着栾布转了几圈,按捺不住,寻了个时机一脚直踹过去,栾布半弓身子,半让过迎面飞脚,屈膝抬肘,一肘击在栾成迎面骨上,一击一带栾成已经重心不稳。 眼看要倒的栾成干脆借势反甩飞腿,整个身子都朝栾布倒去,却又双拳紧抱,右肘直砸栾布胸腹,栾布不敢硬接,后退半步侧身让过,眼见栾成将要倒地,一脚踏去…… 栾成忙两手撑地,身子一拧,顺着踏来的一脚,两腿已经攀住栾布的腿脚,借势一绞,栾布单腿被绞只得一个空翻再往栾成身上压去…… 如此拳来脚往一会,两个少年各自都筋疲力倦,额头的汗水浸的脸上的尘土灰一道黑一道的。 转着圈互相打量半天,栾成率先退出了战圈:“不打了,每次都这样,没个输赢,小胖子,我这会儿气力不济,你敢一战否?” 龙且年纪比栾成小些,看上去痴肥,身手却并不笨重,挽着袖口下了场子,两人又是乒乓一阵打。 那边季布再也按捺不住,接着和栾布走起场子来,只是栾布本就战了一场,屈居下风,却时有妙招让季布应顾不暇,看得出季布没使全力,出招时大开大合,却总被泥鳅一样的栾布有惊无险的化解。 这可把场外的项籍急坏了,年纪相当的身型相差太大,站一起就弱了三分,身型相当的心有顾忌,又不与他动手。 虞周饶有兴致的看着项籍急得转圈,发现这家伙身上两个很好玩的反差,一个是看他身型别人总当他是束发少年,可一开口就是清脆的童音和豁牙,相当有喜感。 还有就是可能因为目生双瞳的缘故,这家伙哪怕是在笑,那神情都容易让人误解为发怒,反正这种笑都能笑出威严的感觉,虞周还从未见过。 项籍环顾四周,七个少年只剩下三个还站在场外,大江腿脚不便…… “小周,来,你我过过手……” 本来袖手旁观的虞周差点把眼珠子都瞪出来,这家伙对武勇真是痴迷的过分了,难怪日后气急之下能说出跟刘邦单挑的建议,也不管人家那时候都是六十的老头了。 看着项籍跃跃欲试,虞周忙摆手后退:“我可不行,身型差太多。 项籍鄙夷道:“龙且与我们岁数相仿,虽知必输,可与我争斗从未退缩。” 虞周疑惑的看着场上的龙且,他那身肥膘不会是被揍出来的浮肿吧? 项籍继续说道:“看你身型也极少习武,真不知爷爷为何那么看重你,上次见你还手的力气都没,这次见你怎么还手的勇气都没了?” 虞周实在是有苦说不出,三两天的工夫,这副软绵绵的身体还未适应过来,跟西楚霸王谈还手绝对是找虐,尽管知道这家伙没恶意,只是惯用武勇来衡量一切,可越是看他的重瞳越是上火。 真让虞周动手确实不敢,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像幼年蛇反而比成年蛇毒性大,因为正是在没轻没重的年纪,下手不会保留,眼珠一转,干脆也气他一气:“我虽打不过你,但是我力气比你大!” 这话一出,就见项籍目呲欲裂,鼻子都快气歪了,看神情十分吓人。一力降十会,力气比我大你说打不过我? 最重要的是这还是头一次有同龄人敢这么跟他说,而且是与他身型相差如此大的家伙说出口,对项籍来说,这就相当于一只蚂蚁跑去跟大象说,你小心我踩死你…… 大江更是摸着虞周的额头:“小周,你失心疯了吧……” 那边演练累了的两双对手也纷纷停下来看热闹,季布栾布他们也是满脸的不信。虽然这个小幼弟给他们的感觉聪慧多变,可是筋肉长来是干嘛的?那么大块头要是还不如个小不点,谁还整日里习武角力。 虞周摇头晃脑:“你能将自己举起来么?” 项籍嗤之以鼻:“这有何难!” 有点出乎虞周的预料,自己是不是低估古人的智慧了?项籍这样的大块头是不是有大智慧啊?!怎么他连个磕巴都没打就应承下来了? 项籍领着众人穿堂过门之后,居然有个小校场,众人直感慨项家之大,校场正中一根长杆,杆上一个斗大的项字正迎风飘扬,项籍对着旗杆拜了拜,一口唾沫搓搓手,双手抓着旗杆,就那么攀上上去! 众人看的眼睛都直了,项籍整个人绷的如同一个丁字,身体和腿完全不挨旗杆,全靠着双手的力量,稳健的往上爬去,看那劲头似乎完全不吃力,如同闲庭信步一般。 爬到当中,也不知他怎么想的,居然身体倒转,看的众人又是直冒冷汗,就那么倒着身子一点一点的倒退到了旗杆顶端,虞周已经隐隐看到有木屑纷纷落下…… 项籍到了杆顶,正起身子,还是身不沾杆,单手勾住旗杆,绷的直直的身子一晃一晃的,动作颇似后世的引体向上,甚至时不时的腾空换手,看的众人直吸凉气之余暗暗惊叹。 “哈哈哈……小周,我这可算举起了?双手举,单手举,怎么样?” “当然算,快下来吧,我认输了!”虞周直看的牙根都疼,暗自低呼:“这个变态!” 第十八章 巫医?大医? 下了旗杆,项籍意气风发:“怎么这便认输了?你不试试么?” 虞周还没从项籍带来的惊叹中回过神,随口道:“便是能举起也不如你那般举重若轻,这一场我愿赌服输就是了。” 项籍小大人一样拍着虞周肩膀道:“嘿嘿,所以嘛,虽然我不懂爷爷为什么夸你聪慧,但是习武强身总归没坏处的,怎么样,跟我习武吧?” 虞周这才明白,项籍之所以挤兑自己全是跟他爷爷那句话较劲,在他看来,项燕当初将虞周的小聪明和他的武勇相提并论根本就是偏心,只有武勇才是最重要,最有用的。 这个一生下来就浑身力气的怪胎,已经习惯了遇到什么事情先想到一力降十会。正如手中有锤子的人做什么都是一锤子敲下去,换个文绉绉的说法就是,身怀利刃杀心易起,身怀神力的项籍从小到大养成以勇为尊绝不稀奇。 虞周认真的看着项籍,开口道:“不,输就是输了,先前你说小成若是能赢了栾布你大伙请吃酒,现在我输了,自然也有彩头。” 见虞周这么郑重其事,项籍反而有些不自在:“虞小弟,你别这么较真,兄弟们之间嬉闹而已。” 虞周继续道:“这样吧,七天,七天内我将彩头交付与你,只希望到时候你能收下这个……”说着,掏出了当初项燕扔给他的家令。 见到家令,项籍脸色渐冷:“你便这么不愿意与项家扯上关系?” 虞周笑道:“项哥哥,那你是想结交我们这群兄弟呢,还是想多几个家臣门客呢?” 项籍不解的挠挠头:“有什么区别么?” 虞周学着项氏叔侄的样子豪迈的一抱拳:“兄弟相逢三碗酒,家臣见面磕破头。” 项籍听了这话,感觉心里如同突然通了一窍,说不出的畅快,随着众人频频点头道:“好!就为了这三碗酒,这家令我这便收下了,静等着七日后兄弟给为兄的见面礼了!” 一群人说说笑笑的回到前院,正赶上项燕带着疡医往外走,还不时的跟宋木匠交代着什么。 少年们上前见过礼,就听那疡医说道:“伤口实在不小,只看能不能熬过前几天了,若是几天内不再恶化,一切好说。这样吧,你们最好是请个能通山神的巫医作法,镇过魂之后把握更大一些。” 虞周瞪得眼珠子都快下来了,早就知道楚人尚巫,之前自己受伤的时候,韩老头就说过请巫医给他看看,还以为只是民间如此,没想到连项家这样的贵族也是推崇备至。 送走了医师,看着宋木匠一脸欣慰,虞周忍不住开口问道:“宋叔,巫医行事可靠否?他们都有哪些手段?” 宋木匠一把捂住虞周的嘴,呸呸两声,尴尬的看着项氏叔侄:“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转而又对着虞周说道:“大巫自有晓天地之道,通鬼神之灵的本事,若得大巫相助,你曹爷爷这点伤根本不算事儿,这些年来我见过的大巫作法,除了那些个天命该绝的,还无一不灵验!” 虞周翻了个白眼,心说这什么话,大巫作法,除了死的都活下来了。 只见宋木匠一脸神往:“大巫作法的手段,也不是你我凡人能指诋的,我有幸见过的几次,大巫都是以鬼柳神水通灵,然后以黑狗血驱祟,如果还不凑效,说明命中有此大劫难,浴之以犬矢,方能得脱。” 听得一边的项梁也是连连点头。 虞周心里都快骂娘了,这是恨人不死啊,柳枝水倒也还算靠谱,往身上泼狗血就过分了吧?最主要的是,用狗的粪便洗澡,这是生怕染不上破伤风啊! 见到项梁也是一脸认同,虞周不好反驳,只能默不作声。倒是项梁,见到项籍随手把玩的家令,暗暗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 送走项氏叔侄,众人再次看望了曹皮匠就各自离去了,只剩下虞周在老曹房内磨磨蹭蹭,也不知是那医士用了什么手段,老曹脸色有点蜡黄,不过到还是中气十足:“虞娃儿,怎么不去照看你妹子,在老汉这磨磨蹭蹭做什么?” “曹爷爷说话可曾作数?” “一口唾沫一个钉,老汉啥时候说话不算了?” “那好,曹爷爷,您这伤,必须按我的方法医治,更不得假手巫医。” 曹皮匠这才记起,路上的时候层随口答应过虞周,到了下相任他折腾自个。说实话,那会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心里没个着落,再加上历经两次狼灾本就人心惶惶,才对虞周的一片心意如此回应,也是图个安慰。 现在一大家子人都在项府安顿下了,也有条件找更为专业的疡医巫医了,还怎能把当初的随口之言当真,还是让个七八岁孩子下手医治? 沉吟片刻,曹老汉也不好直接开口食言,只是郑重的看着虞周:“娃娃,那时候大家心里都没着落,爷爷才应承你的一片好心。现在你可想好了,这可不是儿戏,你能否担得起,让爷爷性命相托!” 老汉的本意是让虞周认识到严重性,自己打消了这想法,不料虞周脆生生的应承下来:“是,孙儿知晓。” 曹皮匠咬咬牙,又道:“娃娃,真的想好了?就算爷爷豁的出去,若事有不济,你如何面对一大家子人,尤其你大江哥,更是大有可能从此将你视为仇雠!” 虞周这下真犹豫了,确实,虞周能做的其实只有消消毒,处理下伤口,让老曹染病的几率小一些而已。被疯狗咬伤,虽然没人说一定会染狂犬病,但是在这种环境里打保票说绝对防治,谁也不敢。 再想想端着狗血和狗矢的巫医,那才是绝路啊!虞周不再迟疑,思量片刻,郑重的躬身作揖道:“爷爷与我如至亲之想,因而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 曹皮匠听了这话老泪纵横,满是干裂的大手抚着虞周的脑袋:“好,好,好孩子,若是几家的孩子都像你一般懂事,爷爷就是死也瞑目了,将你大江哥找来,我有事交代他。” 虞周知道,曹皮匠这是答应了,于是躬身而出,去找大江,又有点暗暗的埋怨自己:你真是什么都敢往身上揽啊…… 第十九章 什么?糊涂了吧 “什么???爹你糊涂了吧?!” “混帐东西,当着老子的面就这般没大没小,你皮痒了吧?” “不是,哎呀,别打啊爹,这种事实在是闻所未闻啊,哪有让这么丁点的孩子治伤的道理,我觉得我都比小周经验丰富!” 老曹抽打了几下儿子,扶着伤腿道:“你?你何时学的歧黄之术?” 大江躲得远远的才细声说道:“不是啊,我说的是我有好几年的瘸腿经验啊!” 老曹顿时气的是三尸神暴跳,瘸着伤腿就要去追小瘸子,大江见势不妙早躲了,暴怒的老皮匠恨恨的将鞋子扔向儿子喋喋不休起来:“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东西,滚过来,老子有正事要说,你少打岔,听完再说。” 见父亲一脸认真的要说事,大江磨磨蹭蹭的靠过来。 老皮匠顿时翻脸又是一顿暴抽,等到气顺之后,才对儿子说道:“儿啊,为父也知道此事确实有些欠妥,可是,其一,虞娃儿信誓旦旦,不像是无的放矢的样子,听天由命不如让他放手一试;其二,人无信不立,我之前就答应过虞娃儿,不可反悔。” 皮匠见儿子还是不为所动,厉声道:“难道你要为父做那无信无义之人,死后都埋不进祖坟么!” 这话一出,大江不敢接了,勉强的点点头,算是应了。 “去叫虞娃儿来吧,等等……”老曹直起身子,摸着儿子的脸颊,眼圈一阵一阵的发红。 从未有过的慈爱眼神直让大江发慌,心头一个劲儿的泛酸,抽了抽鼻子,刚想说些什么,结果猝不及防就挨了老曹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 面对疑惑不解的儿子,老曹道:“从小到大,我打过你几次耳光?” “两次,第一次是娘走的时候,我守夜打瞌睡,打翻油灯,差点酿成大祸。” “那你记好了,你这辈子第二次挨打,是因为为父要你记住,以后,再苦,再难,再也不要将你的儿子置身狼口!” 大江强压着想哭出来的冲动,向着父亲长长的一稽首,哽咽道:“儿子谨记,日后定当以此为家训。” 老曹挥挥手:“去吧。” ※※※ 虞周再进屋的时候,屋里气氛很沉闷,像是生离死别一般,大江的面颊上还有个掌印。 “虞娃儿,大江这里我已经说通,你来查看我这伤口吧。” 老曹很忐忑,毕竟虞周年纪摆在那,老曹也很厚道,只说查看伤口,还是给他留了退路。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虞周净过手,一点点的撕开层层布条查看起来。 伤口很吓人,几个牙印深可见骨,周围隐隐有些发暗,小腿肚子上更是被撕开一个长长的豁口,皮肉外翻,望之可怖,草药效果有限,还在往外渗血。 虞周皱着眉头,比起那道豁口,虞周更担心那几个发暗的牙印,伤口又小又深,怕是不好清理。后世能用得上的知识也很有限,因为这样的伤口让后世来处理,首先想到的就是双氧水和疫苗,自己去哪里弄啊。 过去了心里那道坎儿,老曹反而看开了很多,居然拿自己打趣虞周:“怎么样,虞娃儿,没被伤口吓坏了吧?有办法没?” 结果虞周一张嘴,就让老曹和大江直呼后悔:“办法是有,只是曹爷爷要吃很大苦头,这几个小伤口,要切开放血重新处理。” “虞娃儿,你莫不是说笑?那么大的豁口不说,反倒是对几个小伤口大动干戈?” “爷爷,莫要看这几个伤口小,你看,伤口周围隐隐发黑,可能便是狼毒!” 哪儿有狂犬病毒跟蛇毒一样能让伤口发黑的,只不过是正常的伤口周围有些发暗的淤血罢了,只不过虞周夸张了一下,怕的是二人不同意在小伤口上面费周折。 父子二人查看了那几个伤口后,对视一眼,老曹开口道:“好,那便听你的。” “曹爷爷,处理伤口的时候会剧痛难当,再者,那瘪咬病也要观察几日,丑话当前,需要将您捆起来的……” “我知道了,你放手施为便是。” “大江哥,你去寻大伙来帮忙,还要准备很多事物,我去找项籍帮忙寻些东西。” “好!” ※※※ “什么???曹老伯糊涂了吧?!” 虞周无奈的翻了个白眼:“都已经决定了,你到底帮不帮啊?” 项籍瞪着大眼,一脸的不可置信:“你来为曹老伯疗伤?你杀过鸡没有?” “疗伤和杀鸡什么关系啊?” “血都没见过怎么敢动手疗伤?”说着拍着虞周的肩膀嬉笑道:“若是你见了伤口昏过去了,先救你还是先救曹老伯啊?” 虞周心说谢谢操心了,我前几天刚被那群不良老汉教唆着捅了人,不耐烦的说:“你到底帮不帮啊,不帮把钱给我,我去买所需的材料去。” “帮!一定帮!就为了看你见血也得帮!见过血了,才有资格当我兄弟。” 听听!真残暴!一来就被老汉们逼着上过课的虞周,这会儿已经不惊讶了,一边收拾需要的东西,一边听着项籍在耳边聒噪:“这也要?这个干吗用的?那个你拿得动么……” 拿不动的扔给项籍,有这么个劳力不使唤,多对不起他那身力气! “小周啊,这些个都还好说,可是酒水……你怎么需要那么多啊,实在是不好弄来啊。” 这倒是,楚人好酒,楚国强盛之时,甚至战前都先喝点,以壮胆色,以至于有些将军将酒都作为战略资源,但是这年代的粮食产量有限,连年征伐更是频频缺粮,只能有多少算多少了。 收拾好所有东西,虞周直感叹,幸亏这是在项家,不然这些瓶瓶罐罐搜集起来都费劲,两人带着东西回到曹皮匠院中,宋木匠和清闲的少年们早已等候多时了,曹皮匠被严严实实的绑在一张木板上破口大骂…… “没良心的小崽子们,反了天了……” “老夫从军十余年都没受过这等羞辱,这是猪蹄扣吧?谁干的!”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曹大江,等老子能下地了,把你另一条腿也给你打折了……” 项籍一看就乐了:“小周,你们不是打算把曹老伯吃了吧,你准备的又是盐又是酒的,这边都给你捆到案板上了……” 老曹恨恨的看着进来这俩人,邪火直冒,一个始作俑者,一个幸灾乐祸的,再看着俩人手里拎着的东西,顿时气结:“又来两个损货!” 第二十章 躲不开的相逢 虞周尴尬的挠挠头,真是误会,他是说过捆起来,可那是为了防止老曹发病时,病迷糊了乱咬人的,也不知大江怎么跟众人说的,居然迫不及待的就把他爹绑了。 赶紧给老曹解开绳索,只留着伤腿仍牢牢绑着,虞周赶紧解释:“对不住了曹爷爷,是我没把话说清,我的意思是怕您到时候伤痛难忍,挣扎之下难以清理伤口。” 曹皮匠依旧气咻咻的,恨恨的瞪了大江一眼,手脚麻利的解着伤腿上的绳索:“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你放手施为便是,我若哼叫一声,便不是曹老三!” 项籍直听得连连点头,一脸钦佩。 虞周可叫苦了,死要面子啊,疼痛过剧的时候,肌肉纯属自然反射,根本不受控制,可是先前那么一闹,再也说不出把老曹捆起来的话来,况且老曹都在一群小辈面前自称起家里排行了,再多说那可是往死里羞辱他了。 没办法,只能循序渐进了,喊过讪讪站在原地的大江,对着闻讯赶来的宋木匠道:“宋叔来的正是时候,有劳宋叔与我这几位兄长将这些个物事摆开。” 刚进门的木匠宋直一脸的疑惑,看了看老曹的神情,不像是在胡闹,点头应下。 打发乖巧些的栾成去给曹老汉发牢骚,虞周指点着众人坛高碗低的摆弄起来,这时候项籍反而显得有些多余了,不是磕了盆就是掰断杆子。宋木匠倒是个好手,很多时候哪里摆设个什么,虞周只说出用途,木匠就能贴心的弄好。 众人有说有笑的忙碌了半天,气氛渐渐的融洽起来,曹皮匠也终于不再气咻咻的,好奇的看着院里的众人忙活。 没错了,虞周的打算,就是将酒精蒸出来,条件实在有限,虞周思来想去,酒精似乎是目前门槛最低的消毒用品了,尽管对狂犬病没有任何用处,但是却能防止伤口进一步恶化,总比狗矢浴靠谱多了。 一切铺设完成后,天色已经渐晚,众人终于可以吃点饭歇息下,跟着忙了半天的项籍大大咧咧的与众人一起开伙,几乎是一口一碗饭都挡不住他的嘴:“小周啊,你摆弄这些东西干吗用的啊。” “蒸酒啊,哎呀说太细你也不懂,你只要记住,酒中食粮精,驱祟又祛病就行了。” 项籍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曹老汉看着他惊叹:“这娃儿,这才多大就有这食量,长大了得吃多少才是饱啊。” “嘿嘿,其实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吃饱是什么滋味”项籍不好意思的扒拉着饭碗,旋即又骄傲的抬起头:“不过我喝酒也没喝醉过!” 众人顿时哄笑起来,虞周心说,难怪你和小胖子龙且关系那么铁呢,感情都属于只有吃累没有吃饱的那类人…… 季布扔下饭碗打个饱嗝:“小籍啊,话说你家的存酒可真多啊。” 话音刚落就被宋木匠当头一巴掌:“一个下午就你不省心,说说你偷喝了多少?!” 项籍也终于放下了饭碗,一句话顿时露出孩子心性:“这顿饭吃的真是舒坦,爷爷在家时,饭桌上从没人开口说话,爷爷不在时,只有我和叔父才能才能上桌,总觉得吃的不舒坦,还不如我和小妹还有龙且一起偷吃时来的趣味些。” 曹老汉慈爱的看着项籍:“那以后想来就来,带着你妹子来也行,不过最好提前说声,不然你的肚量,怕准备的饭食不够,呵呵呵……” 曹老汉的话提醒了虞周,赶紧把自家妹子往身后藏了藏,却不防被季布一语点破:“对啊,小籍,你妹子多大了,若是和小周的妹子年纪相当,干脆让她俩搭个玩伴,省的这家伙整天抱着悦悦不撒手。” 虞周心里都骂开娘了,刚做决定让这俩人不见面才好,可现在才发现根本就不现实。来都来了,免不了抬头不见低头见,除非当初就说服众人,不住进项家。 可那也得有合适的理由啊,老曹还拖着伤腿呢,你领着大伙啊? 听了季布的话,项籍扭头朝虞周看来,有点奇怪,虞周似乎有些紧张,想了想,哦,也许是重瞳异于常人,怕吓着小女孩儿,于是做了个自认为温和的表情,看向了虞周怀里的小不点。 结果这下轮到小丫头紧张了,怯怯的抓着虞周的袖口:“锅锅……” 项籍柔声的问道:“小丫头,你几岁啊?” “四岁……” “哦,比我妹妹大些,不过我比你哥哥大,叫大哥。” “大个儿……” 众人忍不住的哄笑起来,项籍有些讪讪的挠着头皮。 虞周心里可是急得不得了,虽然认识不久,但是项籍给他的印象是那种粗放豪爽之人,再加上出身贵族,武将世家,只认同强者为尊。 这样一个人,会带着温柔的基因?他怎么对我妹子那么轻声细语的?!一心急,手上的碗给打翻了。 碗碎的时候啪啦一响,虞周就激灵一下冷静下来了,见众人都看过来,打了个哈哈:“这可不怪我妹子,她也没叫错嘛,要怪就怪你自己长了个大块头。” 栾布随之笑道:“哈哈哈,小周,你可真是护着你妹子,反正错的不是悦悦就是了!” 虞周也有点不好意思了,被栾布一调笑,冷静下来之后他发现,貌似自己有点反应过激了,项籍看上去已经是个大小伙子,可他的实际年龄放在后世,也就是个刚上学的孩子。 一个小屁孩跟另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豆丁?别扯了,太玄幻了,这么一想,虞周心态放平不少。不过他还是暗暗提防,不管怎么说,这俩人还是少接触为好,不说俩人历史上的命运,只说项籍那性情,就绝非良配。 现在虞周也真真正正见过其人了,不说史书记载的那些残暴的真假,如果让他给项籍贴标签,骄傲、自我,你指望一个破釜沉舟的男人能过日子?跟着他肯定要受不少委屈的!再说了……反正就是不行! 项籍还不知道他刚才难得的心思细腻了一回,反倒让虞周紧张的胡思乱想半天,更不知道虞周开了半天脑洞之后他划了个大大的叉,自负的一笑:“大块头也比小鸡仔一样的家伙强!” 虞周顿时脸就黑了,打叉!打叉!恨不得把心里的叉划到那张洋洋自得的脸上去…… 第二十一章 心有千千结 饭食过后,虞周开始指挥着众人蒸起酒来,劈啪作响的木柴,一坛坛的米酒秫酒倒进去,很快整个院子里都弥漫着一股酒香,众人更是一个劲的咽着口水发馋。 楚人好酒,可喝酒是件奢侈的事情,饭都吃不饱的时候,谁舍得将宝贵的粮食酿酒喝?这次更是将项府的存货都清光了,别说缺吃少穿的众百姓,就是项籍也从没见过把这么多酒倒在一起蒸酿。 清亮的酒液从竹管中滴下的时候,众人都眼巴巴看着,不舍得移开视线,个个都被酒香勾的馋虫大动,眼见着盛满一碗,酒香四溢,再也忍不住的季布仰头便喝,心疼的虞周眼疾手快的换上个空碗。 季布只喝了一口就停住了,满脸通红,含在嘴里想咽又呛口难咽,想吐又舍不得,没出息的仰着头拿手捂嘴,生怕浪费一滴酒液。 项籍劈手夺过,见着季布的反应,他越是好胜,也是仰头一口,嚯,双目圆睁,眼珠子像是要瞪出眼眶一般,神情十分的狰狞,咬着牙将碗递给了宋木匠。 见着两人反应,木匠老练的抿了一口,在嘴里频频回味起来,也不知他品味到了什么,摇头晃脑的像是个教书先生,一脸的陶醉。 季布这时才将口中酒液吞下,仰天长吼:“好酒!” 早就跃跃欲试的少年们再也按捺不住,围着宋木匠,眼巴巴瞅着酒碗,你一言我一语的都要尝尝,老曹拖着伤腿不好去争抢,频频咳嗽却可怜没人理。 哄哄呀呀都去吵酒喝,一时间没人干活了,给虞周这个气呀,咬着牙添木柴换酒坛,拿指头蘸了点酒尝了尝,差不多有后世三十度的样子了,看来得蒸三次才行,三次之后再蒸就得不偿失了,度数提升有限,反而损耗太大。 见着虞周蘸酒,几个少年反应过来,对啊,好酒还有的是啊,顿时围着蒸具粗手粗脚的忙碌起来,又一碗酒出来,几人你争我抢好险没打翻当场,腿脚上吃亏的大江更是连蹦带跳。 忍无可忍的虞周啪的一声将个空碗摔碎在地,拉过晕头晕脑的项籍挡在身前,吼道:“干什么?都干什么?!想喝好酒有的是机会,今夜你们若是醉倒一片,我拿什么给曹爷爷治伤用?” 虽然是斥责,但是虞周说的很隐晦,表面上说的是担心几人醉倒无人可用,有隐含着本就酒水短缺,你们都给我少糟蹋点的意思。 被个小孩子吼了,几个少年顿在原地,都有些不好意思,可虞周说的确实在理,他们也不好羞怒。大江不用说了,这可是关乎他亲爹的事情,栾成性子温和,季布大大咧咧不放心上,倒是栾布虽然面色讪讪,还是忍不住嘟囔道:“小籍与季布尝过,凭什么我们就喝不得?” 项籍虎目圆睁,强词夺理道:“我喝了长力气,你若胜得过我,尽管来喝!” 栾布可是见过项籍神力的,自认不及,缩了缩脖子,还是不服气道:“你那身力气也不是喝完这碗酒才有的吧。” 项籍刚要接话,被虞周拦住了,这大块头脾气太急,话赶话迟早得动起手来,况且酒是项家出的,项籍出面说话,容易让人往其他地方多想,刚结识一天的伙伴,心里落下芥蒂就不好了。 虞周卷起外衣,开口道:“栾大哥,不然我们两个角力一场可好?” 虞周能胜得过栾布么?小孩子之间,除了项籍那种逆天的,几岁的年龄就是天差地别,肯定胜不过,虞周傻了要找揍?肯定不傻。 栾布见状也是卷起袖口,刚一伸手,停住了,他身上还穿着粗麻孝服,重孝期间,饮酒作乐已是过分,再对乡族伙伴拳脚相加,再加上以大欺小的名声…… 见栾布木在原地,虞周又道:“栾大哥,酒水实在有限,还是给曹爷爷治伤要紧,这样,再接三碗,一碗给项叔父送去,主人家的酒,自然先送品尝,一碗你们没尝过几个哥哥的分喝掉。” “最后一碗,给曹爷爷治伤要紧,今夜酿酒,谁最卖力气,就当作奖赏,如何?”说着,接了一碗酒,递给栾布。 一番话连消带打,栾布不再言语,接过酒碗,唇齿一沾,递给大江,抱拳道:“是做兄长的不懂事了,小周的说法极为妥当,如此甚好。”说完头也不回,卖力的添柴倒酒去了。 几个少年也学着栾布,唇齿轻沾,一抱拳就继续埋头干活去了,一碗酒反而没见下去多少。 宋木匠见着几人吵闹,本打算出声呵斥,被项籍抢了一步,再后来见着虞周妥当处理,也就不再插手,此时一切太平了,随即笑道:“如此大家都心服口服,我这做长辈的就不掺和了,小子们好好干!” 无人理睬。 宋木匠尴尬的一笑,接过一碗酒,递给项籍,打发他给项梁送去。 虞周见木匠冷场,趁机跟宋木匠嘱托,让他帮忙看护,火不要太旺啊,勤换顶盖上的冷水啊等等,旋即又大声跟众人道:“好酒不过鸡蛋而已,都是大家蒸酿出来的,这手艺可是下蛋的母鸡,只要兄弟齐心,哪里酿不出好酒!” 季布手上不停歇,转头笑骂道:“谁要你来说教,你当兄弟们真为了明日那碗酒呢,等我们熟悉了就自酿好酒来喝,还不带你!” 少年们再次闹成一团,一边嬉笑,一边看虞周跳脚骂季布无耻。 看着嘻嘻闹闹的少年们,曹皮匠觉得腿伤都不是那么重要了,上过战场的人,早已将生死看淡许多,唯一担心的,就是儿子腿伤之后总是不合群,看着大江最近越来越多的笑容,他觉得自己即便死也能瞑目了,只可惜见不到儿子成亲,要是能再见到孙子就更好了…… “曹爷爷在想什么?” 讨厌的童音,真是不合时宜,老曹心想着,急急的揉了一把眼眶:“小鬼头,跟你兄长们显摆完威风,连爷爷的事情也管得么?” 虞周笑道:“爷爷说笑了,我是为爷爷处理伤口来的。” 第二十二章 酒精考验的项梁 项燕一共三个儿子,跟随父亲出征的长子项超,悍勇无双,不知变通。因为父亲领兵,幼子项缠早早便在寿春为质,几年未见,听说常常流连于各种酒席中,整日的对着些歌姬醉生梦死。 因此,生性大气的项梁早早便扛起了项家门户,结交乡间好汉,教导幼侄习武,因此,项家在当地的好名声,有一半是项梁闯下的。 可项梁现在很好奇,项籍兴师动众,不可能完全不惊动他这个项家的话事人,不过得知项籍不过是搬些酒水的时候,就告诉下人不必来禀报了,对于项家的长房长孙多结交些朋友门客,他是乐见其成的。 直到项羽端着一碗酒站在他面前,他才惶然失色。 “什么?你把家里的酒窖搬空了?!” 项籍不屑的撇撇嘴:“家里那些也叫酒么!” 项梁两眼圆睁:“你爷爷存下的好酒你都看不上了,你这是琼浆喝多了吧?酒窖里你一坛都没留下?” “那些泔水留之何用!” “混账,过几日就要春祭了,这可如何是好!” 项籍也不会争辩,满面酡红的将酒碗一递:“你喝!” 项梁将信将疑的接过酒碗,闻了下,酒香浓烈,醇馥幽郁:“哪儿来的?” 项籍不耐烦的一伸手:“你喝不喝,不喝给我喝,正舍不得给你呢。” 侄子的酒量项梁是知道的,看着他现在摇头晃脑,一脸醉意,项梁笑骂道:“喝那么多酒,也不怕腹胀难耐。”说罢小饮一口。 没有以往米酒的绵柔,也不像秫酒一般清淡,入口辛辣,冲的项梁心里就是一个跟头,拿舌头细细的品味,酒气香醇厚重又烈性难驭,绝不是家里的藏酒。 “到底哪儿来的?” 项籍鼻孔冲天:“我酿的!” “胡说,你有这本事?” “就是我酿的啊,栾大季布他们当帮手,小周的主意,我酿的!” 跟喝醉的人没法较真,项梁脸色稍霁:“怎么想起酿酒来了。” “曹老伯不是伤重嘛……” 项籍这会儿已经有点迷糊了,说话前言不搭后语,项梁更是困惑了:“今日天晚了,明日再去请巫医,哦,你们是要酿来敬献给大巫么?鬼心思!” “不是,小周说,要以酒治伤,还说什么,酒是食粮精,驱邪又祛病。” 项梁坐不住了,眼前的侄儿已是化身醉鬼,越问越疑惑,叫人来将项籍扶回房间,项梁向着安顿众人的院落而去。 此时他早已不在乎糟蹋了多少酒,也不在乎请不请巫医,酒能不能治伤,他最想见的就是侄儿口中的小周,那个孩子给他的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股沉稳,已经超脱了他年纪。 项燕的家令极少给人,想来也是了,门客也分三六九等,能持家令的和不能持的不一样,持项梁令的和持项燕令的又不一样,这也是为什么项梁不收回家令的原因,能让项燕令眼相看的家伙,必定有其过人之处。 只是见到他这么小的时候,项梁疑惑过,不过项梁能操持门户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眼光出众。这群人一来的时候,他就闻到了军伍的味道,特别是那受伤的皮匠,手上的茧子都快刀切不入了,那是常年制作皮甲的象征,军中大匠大多如此。 因此,他将那块家令更多的归咎于这一群人,而不是某一个人。否则项府门客众多,岂是随便就能入住别院的?大多都安置在城外的庄园之中。 项梁来到别院的时候,正见到几个少年们忙忙碌碌的蒸酒,宋木匠有一搭没一搭的四处查看, 再转眼,老皮匠坐在一个木板上翘着伤腿,虞周正跪坐在皮匠身边,从一个热气腾腾的水盆中不断的往皮匠腿上淋着些热水,把老皮匠疼的是呲牙咧嘴。 项梁直奔曹皮匠,抱拳道:“项梁见过诸位,谢过诸位美酒。” 虞周忙擦擦手站起身,只听曹皮匠道:“项家主客气了,这本就是项家美酒,不告自取已是失礼。” 项燕不在的时候,称呼项梁一声家主倒也不算越礼,即便项燕在,也多是称呼他为上将军。 “曹老哥客气,项籍本就是我项家嫡孙,区区酒水他自是做的主。” 本来按照两人的年纪,算不上平辈,但项梁毕竟出身贵族,项梁喊一声老哥已是给足了颜面。百姓人家也没有与贵族攀辈分的心思,曹皮匠也不在意。 “那如何劳顿项家主亲自来一趟……” “哈哈哈,实在是酒水美味,心痒难耐,听闻老哥打算用这酒水疗伤?” 曹老汉拖拖伤腿,又是一阵龇牙咧嘴:“有劳项家主记挂,之前曾经应下族中娃儿,许他尽下一份心意,谁知他想了这么个法子,空耗府上诸多酒水。” 项梁转头看向虞周:“便是这个娃儿?” 虞周上前作揖:“回项叔父,正是小子虞周的法子。” “法子倒是新颖,我且不问是否有效,只是你如何得知如此酿酒之法?” “懵懂之间忽然顿悟。” 见虞周答的模糊,项梁也不好细问,只哈哈长笑道:“那我项家也沾了你顿悟之福了,刚才你给长辈用的,可是这酒水?” “回项叔父,不是,酒水尚未酿成,盆中盛放的,只是些淡盐水,淡盐水清洗伤口,可防伤情恶化。” 虽然只是几句言语,这会儿项梁已经眼中异彩连连了,谁家百姓能调教出这等孩童?见到贵族不失礼、不胆怯,即便是贵族中,同龄的小儿也没几个能答得如此有条不紊。 摆了摆手:“不必拘礼,为何说酒水尚未酿成?” 虞周心里早就暗暗忐忑了,生怕项梁问起盐水洗伤口这法子哪儿来的,总不能再顿悟吧,你什么妖孽托生的,没事就顿悟,可他真没想好怎么才能说清,还好项梁更关心酒水这边,也是,耗尽了项府的酒窖,总得问个明白。 走近几步,虞周答道:“项叔父且看,这法子叫做蒸酿,一蒸之后,酒水口味浓郁,最适饮用,二蒸过后,入口酷烈难当,酒中燥气厚重,多饮伤身。” “如果三蒸三酿过后,便是铜铁一般的肠胃,饮之也如同刀割一般,如此,才是疗伤的妙药,又因酒是粮食中的精华,便可称之为酒精了。” “哈哈哈,等你酿好,我便来尝尝这酒精!” 第二十三章 宋直的决断 送走了项梁,虞周真心佩服他,敢放言喝酒精的人,在哪都值得钦佩,虽然项梁并不了解酒精到底有什么用的威力。 前世曾经听说过一种70多度的烈酒叫“闷倒驴”,虞周觉得项梁的肠胃是比不上驴的,更何况这种只经蒸酿不经窖藏的烈酒,估计项梁喝完就得倒,自己非被项府当做刺客不可。 “曹爷爷,您早点安歇吧,明日这酒精酿好了,您可要吃大苦头了” “坏娃儿使得这损法子,我这伤口一个劲的虫吃鼠咬一般,如何睡得着!” 虞周诡异的一笑:“曹爷爷不是说绝不哼叫一声么?” 曹皮匠恨恨道:“我这也没痛叫啊,只是这伤口煞的紧,实在无心睡眠。” “好了曹爷爷,知道您惦记着尝碗酒,可您有伤在身,实在不宜饮酒,今夜养足了精神,明日孙儿才好放心施为啊。” “鬼心思”曹皮匠笑骂一句,随即胯下脸来:“虞娃儿,若是爷爷真不成了,你可得让我尝尝这美酒再走。” 见老曹都开始耍赖皮了,虞周推着他便往屋里走:“成成成,真有那时候,爷爷住在酒缸里我都答应。” 安顿了老不修,已经接近后半夜了,忙忙碌碌的众人都是一脸的疲色,近日本来就没好好休息过,再被午夜的寒风一吹,少年们就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蔫头蔫脑的。 给妹妹掖了下被角,虞周拖着疲惫的身躯又回到院落里,已经开始蒸二遍酒了,不看着他实在不放心,可禁不住这副小身子骨实在抗不住困乏,坐在门槛上,脑袋一点一点的打起瞌睡来。 “小周,醒醒,别睡了,这会感染风寒的。” 虞周努力的朝叫醒自己的宋木匠挤了个笑脸:“宋叔啊,你先去睡吧,我没事。” “还没事呢,这都乏成什么样了,听叔的你去睡吧,我盯着呢。” 虞周伸了个懒腰,觉得精神了许多,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宋叔,我好多了,你去歇息吧,明日清理曹爷爷的伤口,还得劳烦你动手呢。” “小周啊,可我不会你的法子啊,之前我都是拿布包裹就一下完事啊。” 虞周看了看四周,低声道:“曹爷爷腿上的伤口,以那几个牙印最是麻烦,需要拿匕首切开来放出毒血,若是切开之后,伤口已然恶化,甚至要……” “你说吧,我担的住。” “甚至要切除腐肉,放干净脓血之后,以烧红的烙铁烫至血脉闭合,再涂以酒精……” 宋木匠立即就打了个寒颤:“这,这是炮烙?!” 虞周闭着双眼,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是!” “不行,不行不行,这得受多大罪过!难怪你说要将人捆起来,虞娃儿,你的法子到底好使不!?” “宋叔,那几个犬齿印,伤口细深,谁都不知道深处到底怎么样了,若是内里已然恶化,这已经是现下最好的法子了。” “作孽啊,我是问你,你有几成把握?” “此法八成能防伤口进一步恶化,但对于瘪咬病,效果实在有限,这么说吧,曹爷爷现在已经有五成可能得了瘪咬病,一旦得病,那就是十成十的救不回,我的法子,只是基于曹爷爷没得病的那五成。” 宋木匠霍的一下站起身,原地打起转来:“也就是说,你也治不了那癫犬之症?” 虞周苦笑着点点头:“我这可是跟您交了底了,动不动手您自做决断。” “你这是要陷我于不义啊,怎么说老曹都只有五成天命,可你这法子一使,血脉筋腱全伤,即便好了,那条腿也彻底的……” 虞周打断道:“不使这法子,那五成也只有一成不到。” “你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宋叔,您去屋里歇下想吧,这里我照看就行了。” 宋木匠不再推辞,浑浑噩噩的进了屋。 夜深风寒,虞周凑到火堆旁活动起僵硬的手脚,刚坐下,屁股被踢了踢,一转身,就见季布贼眉鼠眼的道:“小周啊,你跟宋叔说什么啦,他怎么失魂落魄的。” 虞周下意识的瞄了大江一眼:“还能说什么,明日里治伤的事儿呗,宋叔得养足精神,我来看着。” 栾布夜枭一样怪笑两声:“宋叔掉了魂啊,是因为今夜没机会偷酒喝了呗!” 虞周见大江欲言又止,索性借着栾布的话头打开了岔:“只剩兄弟几个在忙活了,今夜天寒,不盛两碗酒水犒赏下可说不过去,大伙暖暖身子,可不许贪杯醉倒了!” 少年们顿时精神焕发,七手八脚的盛酒喝,一时间士气大涨,宋木匠一走,虞周也没指望自己能压服几个少年别喝酒,不过他自己抿了一口就不再喝了,他身子骨还小,酒量也小,奇怪的是栾布居然也没喝。 “栾大哥,傍晚时你争抢的最是热心,这会儿怎么不喝了?” 栾布不好意思的打了个酒嗝:“二蒸酒刚出来我就尝了,再喝就醉倒了。” …… 一夜寒凉,酒越蒸越少,工作量也相应减少许多,少年们后半夜轮流照看着蒸具,当城中传来第一声鸡叫的时候,终于酿出了第一坛三蒸酿,闻着浓烈的酒精味,虞周满意的点了点头。 “时辰不早了,这些足够用了,封坛歇息吧,剩下的二蒸酿明日交给项籍处置。” 众人也实在撑不住了,封存好所有酒水,哈欠连天的纷纷散去,回到房间,虞周只觉得手脚都僵了,一头扎进被窝,和衣而睡。 “小周,小周,醒醒,快起来。” 一睁眼,项籍正瞪着大眼摇自己,项籍那重瞳本就比别人显得面相凶一些,顿时给虞周吓了个半醒,没好气的拨拉开他,嘟囔道:“什么时辰了啊……” “都卯时三刻了,快起来,一起练武去!” “你放过我吧,大哥,我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又不是只有你,季布还有栾家兄弟我都叫起来了!” 看来是睡不成了,虞周一边嘟囔着:“昨夜那么累,哪儿有你这样的。”一边起床洗漱起来,果然看到栾成也来到了他房中。 “季大哥栾大哥他们呢?” 栾成腼腆的笑了笑,还未开口,项籍抢先道:“都在校场,就等你了。” 第二十四章 直指本心的老曹 三人一出屋子,就见宋木匠正等在虞周门外,见过礼后,宋直径直说道:“小籍你带栾二先去,我找小周说说话。” 看来宋木匠一夜也是辗转反侧,两眼熬得通红,等项籍他们点头走了,开门见山:“小周,大江可曾知道?” “大江哥只知道曹爷爷可能有性命之忧,至于多大把握,什么医治手段,他一概不知。” 宋木匠更是不安:“那曹皮匠呢?知晓多少?” “曹爷爷只是不知我医治之法,因为手段太过酷烈。” “那你他娘的把包袱扔给我?” 虞周沉默了,自从穿越以来,他一直都小心翼翼的,这个小族群当中,自己无疑是最生分的,他觉得由自己来说确实不合适。 宋木匠原地转了几圈,长呼一口气:“此事还是交给皮匠自己决断吧,我去将你的手段告诉他知晓。” 虞周不置可否,只是躬身道:“那要尽快做出决断,越是拖延越难医治。” 宋木匠拿指头点了点虞周,转身走了。 虞周到了校场,发现项籍只带着季布栾成两人正在操练,虞周还以为能见识这时候的武学了,甚至憧憬着破阵霸王枪是什么风采,谁知只看到他们一人一个怪模怪样的青铜器举着玩。 “这是在干嘛?” 季布半死不活的说道:“小籍说是习武。” 看栾成脸憋得通红,虞周又问道:“那怎么不举石锁子?这青铜器摔坏了可是钱啊。” “石锁是什么?” 得,看来是还没有,也不知哪朝才出现的,虞周干脆描述一番。 项籍咚的一声将手中铜器仍在地上:“哪用那么麻烦,不就是多个手抓之处么,等我再练练,直接举鼎不就好了!” “昔日秦武王……” “秦人不行的,我楚人一定行!秦武王不行的,我项籍终有一日会比他强!” 听完项籍的豪言,季布和栾成齐声赞道:“小籍好志气!” 虞周当然知道项籍一定行,因为他是千古无双的霸王,不过虞周也隐隐担忧,正因为这份神勇,养成了他的思维惯性,在项籍看来,没什么是一顿拳脚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顿拳脚…… 远处宋木匠在招手,看来是有了结果了,虞周扔下三个继续举铜器的家伙,走了过去。 “我跟皮匠说过了,他要见你。” 虞周点了点头,跟着宋木匠进了老曹的房间,栾布居然也在。 “你怎么没去校场?” 栾布狡黠的一笑:“小籍先去的我那里,被我溜了,我可不想傻瓜一样举青铜盂玩。” 曹老汉精神不错,见虞周来了,面色和熙的屏退了所有人:“虞娃儿,就咱爷俩了,说说看,你怎么想的?” 虞周沉吟一下,开口道:“曹爷爷,那个法子虽然酷烈,却是最行之有效……” 曹老汉摆摆手,打断了虞周:“你那医法不要再与我详说了,我都知道了,我问的不是这个。” 见虞周面色疑惑,曹老汉继续道:“实话说,当初答应你,本就是个慰藉,这样的伤情爷爷也见过不少,知道轻重,但是虞娃儿啊,时至今日,我才相信你那法子确实管用,知道为啥不?” “恕孙儿愚钝。” 老曹自嘲的一笑:“娃儿,你可不愚钝,你看看你那几个兄长,痴长你几岁,却有哪个能像你这般沉稳知礼?你那玲珑心肝是怎么长的?这样的事情,你还通过你宋叔绕了个圈子告诉爷爷。” “曹爷爷恕罪。” “你看你看,你又来了,不知为何,感觉你近来与大伙儿生分了许多,有什么不能直接说的,咱庄户人家没那么多弯弯绕,好好的娃儿不像娃儿,倒像是心思难猜的术士一般。” 一番话说的虞周冷汗直流,这是自己的硬伤,自己的行事和一个垂髫小儿之间大相迥异,稍有留心的人都会察觉,相信就连一起玩耍的季布他们也能感受到不同,只是说不出老曹这番话而已。 “也正是你这份神异之处,曹爷爷反而觉得你的法子肯定有效,娃娃,藏好你的聪慧,你听说过甘罗没有?” 虞周点点头,太出名了,全华夏上下五千年最年轻的丞相,曹老汉怎么忽然提起他来了? “带你来族中的那高姓汉子,酒酣之时曾经提起过,甘罗回秦国任上卿后,不足半年,便被文信侯以妖惑天下为名,赐鸠于文信侯府!娃娃,那时候老汉还不懂高壮士为啥要说起这秘闻,现在看来,全是他对你一片担心啊。” 虞周听完心里掀起一片惊涛骇浪,甘罗十二岁为相之后,史书再无记载,想不到是被吕不韦早早的处决了!他不是吕不韦的门客么? “所以啊,虞娃儿,你年纪比甘罗拜相之时还小,一些手段却更是匪夷所思,最重要的是,你为人处事也十分老练,可这份老练,也是你异于旁人之处啊。” 不知道这番话老皮匠思量了多久了,也亏他见识不凡,能这么掏心掏肺的说给虞周,那是真拿他当个孙儿来疼,不然只消一番宣扬,虞周要么就是个方仲永的下场,要么就得像布鲁诺一样被活活烧死。 不是不允许你拔尖,但要是处处异于常人,旁人还找不出你所知所学的跟脚,那就会自动开脑洞寻思你的来源,封建社会的脑洞溯本清源的最好结果,那就是山精鬼怪一类了。 虞周莫名打了个冷战,自己还是太不小心了,看来该装的时候,还是要卖卖萌的,本想给项籍下马威的彩头,也得慎重考虑了。 对着老皮匠郑重的躬身一拜,再起身时已经笑的一脸蠢样子:“多谢曹爷爷教诲,孙儿知道了,爷爷是否答应治疗伤口啦?” 曹皮匠看着虞周揣着明白装糊涂,暗叹他领悟之快,点了点头:“让你宋叔来为我医治吧。” 刚一转身,就听身后曹皮匠末了又加了一句:“还是将我捆上再医治妥当些……” 回到校场,看着蔚蓝的天空,心里压抑稍解,再看项籍他们举铜壶铜盂,也不觉得那么幼稚了。 见到场边的宋木匠,虞周远远的就喊起来:“宋叔,宋叔,曹爷爷答应了!” 气的木匠直翻白眼:这都什么辈分! 第二十五章 疗伤 韩铁他们已经赶了一天的路,皮匠说得不错,他们这些人里,季康蛇形游走的本事最是擅长,韩铁觉得皮匠这话谦虚了,一路行来,多亏了季康才避开各种蛇虫虎狼,甚至连易装潜行的侦骑都避开过两波。 佩服的铁匠直叹他这手本事,即使在军中也为数不多,不过季康并未从过军,只是个乡曲豪俊游侠,没从军也好啊,这世道太乱。 日上杆头的时候,几人终于到了下相,盘查入城之后,找了个酒肆歇脚,就让季康去打探一行人的消息去了,没过多久,就看他引着个小胖子朝酒肆行来。 “我告诉你,你真给我买只肥鸡?” “酒肆都到了,骗你作甚,不过你要是不知道诈我,我把你的肥屁股打肿。” 到了酒肆,季康仰头一杯水酒灌下,喊到:“店家,再来只肥鸡。”随即指着小胖子对韩丁二人道:“这贪嘴娃儿说前几日便是他引着众人进城的,不知真假。” 不待二人询问,小胖子搓着手说道:“这还有假,我还与那叫栾成的打了一架!” 几人心知应该错不了了,丁固笑道:“你这体型也能打架?你们在哪里打的?” 小胖子龙且眼珠滴溜乱转:“你们不是寻仇来的吧?不过是也不怕,反正那地处你们也不敢造次,肥鸡呢?!” 丁固哈哈一笑:“我们这般好汉,不敢造次的地方可不多!” 季康冷冷的瞪了丁固一眼:“肥鸡这便上来,我们是来寻亲的,那群娃儿中,你可识得季布?那是我家侄。” 龙且一听没皮没脸的坐了吃起来:“识得识得,原来如此。” 几人见状忍不住笑起来,韩铁和蔼的摸着小胖子的脑袋:“那他们一行人可都安妥?” 龙且满嘴里流油,含糊不清的答道:“安妥安妥,还能打成一团呢,哦,对了,那个皮匠爷爷好像受了些伤。” 这下几个人都紧张起来,韩铁面如寒铁:“如何受伤?伤在何处?” “好像是路上遇到狼了吧,伤了腿脚。” 几人稍稍放心之余又难免担忧,季康随口喊道:“店家,肥鸡打包。”说着一手拎着小胖子,一手拎着肥鸡出了店门。 ※※※ 龙且领着三人到了项家,丁固咽了口唾沫:“他们住进了上将军府?” 季康瞥了他一眼,上前一番通禀,被龙且引着进了项府别院。 一进别院,只见到老曹被严严实实的捆在一张木板上,叫得凄惨,宋木匠正伏在他腿脚处忙活些什么,少年们围着两人蹲成一圈,手按木板,却扭头不去看木板的老曹,七嘴八舌的说着话。 “宋叔啊,好了没啊,我爹好像很疼啊,我都不忍心听了。” “大江你别打岔,宋叔这会儿不能分心思。” 小胖子龙且抽了抽鼻子,闻到酒味,一脸兴奋的凑了上去,正打算开口,“哎呀”一声就退了回来,一脸的惊魂未定。 少年挡的严实,没见到具体在做什么,只听老曹声嘶力竭的“呃啊——”一声痛呼,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儿。 季康三两步走上前去,见状面色大变,一掌切在老曹脖颈,曹皮匠顿时昏了过去,少年们见到来人,闪开身去,乱糟糟的打着招呼。 季布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开口道:“三叔你们可来了,我听的心都抽抽了,我不成了,我去歇会儿。” 季康面如寒霜:“怎么回事?” 宋木匠正往老曹的伤腿上涂抹些什么,头也不回的道:“你们都歇息去吧,季老三你来的正好,帮我一把。”少年们纷纷退去。 季康上前拿起大碗一闻:“这是烈酒?” 宋木匠和季康边忙活边说着话,丁固一把拉住栾布:“哈哈,见到丁叔不想问点什么?” 栾布皱了皱眉,刚想说什么,丁固继续道:“丁叔出马,一击必中,只一击哦!我们看着他咽了气才回来的,你是不知道那……” 韩铁暴喝一声:“丁老四!” 宋木匠和季康都转头看来,季康看了看刚走到院门的陌生魁梧少年,又看了看丁固,冷哼一声,继续低头忙碌。 出了院落,项籍好奇的问季布:“你三叔他们干嘛去了,怎么比你们晚来几天?是不是杀人去了?杀得哪家恶人?” 季布面色尴尬,大江低头不语,虞周笑道:“你猜呢?” “肯定是杀人去了!”项籍打量了一会栾布满身孝服,忽然满眼冒光:“是不是仇家?是不是报仇去了?” 栾布苦笑一下,虞周沉默不语,想不到季布这个舅舅居然这么个性情,这一嚷嚷,稍一联想都能猜到结果,可屈庆毕竟身份是贵族,谁也不知道该怎么跟项籍提起。 几个少年们相互看了看,最后一咬牙,由栾布从头到尾的跟项籍说起来,栾布这家伙就是脑子灵便,他从头到尾没提是谁,只是从头到尾的把屈庆的恶行描述一遍,听得项籍火冒三丈,栾布再将父亲被害的惨状嘚啵嘚啵一说,项籍已经像是座火山一般怒不可遏,一拳砸在树上怒道:“何人如此嚣张,我必当手刃此獠贼!” 直到此时,栾布才轻描淡写的说道:“此贼乃屈庆,已伏诛矣!” 项籍恍然大悟,看着虞周道:“便是为了那日路上之事?!岂有此理!” ※※※ “岂有此理!”与此同时,季康也是困惑不已:“你们就由得那虞娃儿瞎折腾?” 曹皮匠已然醒了,只是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不停的滴落,说话间有气无力:“莫怪娃娃,是我答应了的……” 丁固回来时吃了一路脸色,刚找到众人又被韩铁匠吼了一顿,听闻皮匠的疗伤事宜,顿时没好气的说道:“你可真是条好汉,若他的法子是切了你这条腿,你也由着他么?” 见众人不说话,直勾勾的看着他,面色讪讪的隐到角落里去了。 宋木匠端起一只碗,搀起疲累不堪的曹老汉:“老曹,喝完这碗水,歇息吧。” 皮匠吧嗒吧嗒嘴:“怎么是咸水?” “你想喝什么水?” 老皮匠笑的虚弱不堪:“我那腿上咸水酒水都敷了,现在我咸水也喝了,是不是该喝酒水了?” 第二十六章 好日子到头了 尽管曹皮匠睡过去之前一直说是自己拿定了的主意,可三人还是将少年们聚到一起询问起来,不过有点意外,热血沸腾的项籍也跟来了,然后胖乎乎的龙且也跟来了…… 老铁匠认出了那日路上偶遇的少年,摆摆手算见了礼,丁固起身一揖道:“这便是项家少主吧?在下丁固,多蒙府上照料家眷。” 项籍点点头,扯着龙且和少年们站到了一起,丁固面色讪讪,又不好再坐下去,干脆踱着步子责问起众少年:“一派胡闹!虽然军中也有烙伤止血之法,可为何要将小伤医治成大伤!难道不知伤口越大越难愈合么!” 众少年低头不语,宋木匠说道:“我那也是为了拔除狼毒……” 丁固打断道:“狼毒以口吸出便是,蛇毒吸得,狼毒为何不可?曹老哥的惨呼至今仍在我耳边萦绕,你们哪里是治伤,分明是用刑!” 说罢看着虞周道:“你曹爷爷哪里对你不起,你要下此毒手?韩老哥,你从军时,也是这般将小伤以炮烙之刑治成大伤的么!” 韩铁匠眼皮也不抬:“我从军时,但凡受伤便是烙伤。” 丁固刚要说话,虞周上前一步道:“丁叔父,法子是我想出来的,曹爷爷也点了头,我只说,若受伤的是我,也是这般处置。” 丁固面色大变:“你叫我什么?你叫皮匠大父……” 项籍不耐烦的摆手打断道:“治都治了,道来何用,小周,昨日蒸酿酒水何在,叔伯远来,何不同吃一碗。” 接二连三的被打断,丁固面色酱紫,却不好对项籍发作,本就寄人篱下不说,贵族庶人的身份之别也让他不敢造次,恨恨的“哼”了一声,拂袖而出。 季布见状,忙抬脚去追,季康一声清咳,站在原地。 龙且天赋异禀,抽抽鼻子,直奔酒坛而去,分盛之后,栾布讨好的对季康说道:“季三叔,这可是我们兄弟搬空了项家酒窖自酿的好酒,入口如刀割火燎,劲道十足,项叔父都赞叹不已。更够劲的不宜饮用,给曹老伯治伤用了。” 小胖子早忍不住了,一声“请”之后,张口便喝,虞周提醒都来不及,就见龙且刚一入口,扭头就吐了大江一身,伸着舌头一边咳一边煽呼。 大江无奈的说道:“我这腿都长好了,你弄我一身又有何用,这可是二蒸酿,比我们昨日和小籍喝得还劲道,可惜了好酒啊。” 众人一时哄笑,有了现成的例子,季康小口嘬饮起来,尝过之后,面色缓和许多:“若天下美酒都这般滋味,何时才能喝完一碗。” 老铁匠端着酒碗,低头沉思,偶尔才轻抿一口。 他们将众人叫来,本意是询问一番,谁知被丁固三两句变成了责难,韩铁知道因为他路上吃了一路脸色,可受了爷爷的气找孙儿找补回来也太下作了些。 虞周的法子好不好使他不知道,但是老曹绝不是孟浪之辈,否则也不会千叮咛万嘱咐的说是他拿定的主意。 再品着碗中烈酒,对这法子的底气,韩铁反而有了个四五成,没谱的事儿项府上下也能跟着胡闹?还倾尽家藏?自己眼界不高,贵族们要是也没点见识那是活不久的。 看着忙忙碌碌的虞周,韩铁匠眼顿时角泛起皱纹:这娃儿的家世肯定也是贵族,不然哪儿来的这本事。 这年头义士太多,孤寡也太多。高壮士说过只愿这娃儿平安长大,说要去谋划一件大事,怕是回不来了。 嘴里念叨着老汉也有这般福气,老铁匠很快就醉了过去。 季康处事警醒,刚刚微醺就不再多饮,看着季布正与龙且吆五喝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拽着他耳朵就往院落里走:“几日不见,你又偷懒没练功吧?跟我去院落里过两招,让我看看你又皮实了没。” 季布疼的哎呀直叫:“唉哟,三叔你放手啊,今天早上我还与小籍他们练功来着。” 项籍听了两眼冒光,扔了酒碗跟着就走:“季三叔定是武艺高超,教我习武吧!” 众人一看都跟着往外走去,季康皱眉道:“项娃儿,你贵为项家少主,定是家学渊源,为何要学我的粗把式?” 项籍撇嘴道:“叔父从不教我习武,只是指点我一些用力的基本法门,他还说过些时日给我请个教书师傅。” 季布猛然开口:“不要啊,小籍,我三叔手段阴损,我可没少吃亏啊。” 恶狠狠的拽紧侄子的耳朵,季康仔细的打量了一下项籍,摇头道:“我习的是轻巧功夫,并不适合你,季布所学大开大合,你们兄弟倒是可以多多印证。” 项籍一指龙且:“那你能教他么?季布他们嫌我年幼,不与我相较长短。” 吃的正开心的龙且顿时就被噎住了,顺了顺气,哭丧着脸说道:“你这天赋就是三个我捆一起也打不过啊。” 栾布调笑道:“小且你是该练练了,看看这肚子,三个你捆一起,你还迈的动步子么?” 季康认认真真的打量了众少年一番:“既然如此,明日起,都跟我早起习武,至于项家娃儿,你确实不适合我的路数,不过你若是愿意来,陪他们练练手倒是可以。” 项籍满意的点点头,对他来说,举着铜壶胡乱抡都比学书简有意思的多,见大江欲言又止,季康严厉的对他道:“你也不例外,你爹从没告诉过你,军中往往活的最久的,便是那些原本残弱之辈么。” 见大江一脸疑惑,季康继续道:“越是羸弱不堪的,为了活下去,越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反而练就了坚韧的心志。行走江湖也是一样,我可是见过许多缺胳膊少腿的杀人如麻的家伙,越是看似老弱的越难缠。” “小子,你的舒坦日子到头了,做好功课加倍的准备吧。” 季康说着,不再理会众人,拽着季布下场考校起来,看得出来,他是真下狠手了,闪转腾挪之间,打的季布“嗷嗷”直叫,一次次摔倒,却又一次次爬起扑上。少年们哀叹之余,小胖子龙且更是浑身肥肉直哆嗦。 只有项籍两眼冒光:“吾所期兮!” 第二十七章 大舅哥定亲 季三叔言出必践,少年们的好日子真的倒头了,酒,全部交给项梁封存了,乐得项梁眉开眼笑,天刚一破晓就校场集结,也不知季康从哪弄了个破破烂烂的刻漏,眨眼的工夫沙子就漏光了。 栾布很悲惨,他到校场的时候沙子已经见底,转身就是一顿棍棒,虞周又犯错了,在季康要求众人全副披挂的时候,他嘴贱来了一句干嘛不用沙袋,然后大江就倒霉了,他的伤腿比那根好腿多缠了一圈沙袋。一整个早晨,虞周都能感觉到脑袋后面全是幽怨的目光。 季康的训练方式很单调,无非是要求大家负重的状态下做些攀爬跳跃的基本功,看来正如他所说,他只擅长些灵巧功夫,虞周想着后世军中繁多的花样,对季康的手段嗤之以鼻,不过现在的强度正适合自己的小身子板,也就闭口不言。 项籍已经叫苦不迭了,负重他不怕,可攀爬实在不是他强项,这跟旗杆不一样,那时他基本是靠着握紧旗杆用死力,现在他只能羡慕的看着栾布猴一样的窜上爬下。 季布看出了项籍的窘境,露齿一笑:“小籍不必心急,栾布那法子只适合他那身型,你试试如我这般。” 说完,双脚这么交替一蹬,上了院墙。 项籍有样学样,一脚蹬去,院墙仿佛被攻城槌撞了一般,唰唰的落掉土面儿,好悬没把季布踹下来。 季康的方式不仅简单,而且粗暴,一丈多高的院墙,一旦掉落下来,身都来不及爬起就会被他劈头盖脸一顿棍棒。 反正虞周吃了好几顿竹板炒肉,不敢有丝毫抱怨,他见过军中是怎么收拾刺头的,越是抱怨越给自己找罪受,况且虞周也迫切的想要自强自立,乱世之中没有一副好身板,那就是羔羊,即使比不过那种名垂青史的变态,也得有起码的自保能力。 一个上午很快就过去了,直累的众人汗流浃背。 正午来临的时候,季康才放过这群怨声载道的少年:“嘿嘿,小子们有福气啊,今日起加了一餐,那下午更不能有丝毫荒废了!” 本来见到肉食,几个少年如见了腥的猫儿一样,听完这话顿时像被凉水浇了一头,等季康走远,栾布才不解的问道:“季布,你三叔这是要把我们往死里操练啊,他图什么啊。” 拨开伸向自己碗中肥肉的筷子,季布恨恨的道:“我哪儿知道,八成又哪儿惹着他了吧?” 这话一出,少年们全都看向虞周。 “看我干嘛呀,又不是我惹到你三叔了。” 大江都快带上哭腔了:“你们还好,我这条腿都感觉不是自己的了,小周你出的什么破主意,你看看,都快断了。” 项籍毕竟出身军门,一语中的:“以前见我爷爷练攻城精锐便是如此,不过花样更多,也更凶狠些。” 虞周挑着肥肉上的毛,漫不经心的说道:“估计季三叔早就存了过把将军瘾的心思,不过以前饭都吃不饱,现在有条件了,我们倒霉呗,最倒霉的还是龙且。” 众人抬眼看去,小胖子伸着舌头,整个脑袋都托在桌面上,到现在还没喘匀气,顿时哄笑起来,栾布更是幸灾乐祸:“所有人里面就该他最该操练,肥的我看见都想咬一口了。” 虞周眼珠子滴溜一转,诱惑道:“小胖子,你家在哪啊?” 龙且有气无力的回到:“就在东城啊,你要干嘛?” “那下午我们去你家认认门,好不好?” 众人一下子都精神起来,都是群无法无天的少年,正是好奇心强的时候,初来乍到的,说不想四处转转那是不可能的,有个起头的,顿时心思活泛起来。 栾成迟疑道:“不好吧?季三叔还说下午不能荒废呢。” 虞周小手一挥:“没想着荒废啊,上午我们是攻城兵,下午当斥候,有什么不对吗?” 少年们都为虞周的无耻所倾倒,季布挑着眉毛:“看不出来啊小周,一个上午你都老老实实,还有这胆色呢。” “说的好像你不怕季三叔的竹条似的,别废话,去不去吧!” “去!怎么不去!了不起再来一顿!” 龙且挑着大拇指道:“季家哥哥真是仗义。” 季布哭丧着脸:“咱们这群人里我最大,你们都跑了,挨打的还得是我,索性一起去耍一趟,再挨打也值了。” 虞周嘿嘿一笑,转头对项籍道:“项哥哥,存在你那里的荷包呢,取些钱来用用。” 项籍嗤之以鼻:“来到下相还要你们花钱?!” 虞周道:“我想给家里妹子添些物事。” 项籍嗤之以鼻:“包在我身上是了,权当给小妹的薄礼。” 这虞周哪儿能答应啊,其他都好说,在小妹的问题上,他防项籍跟防狼似的,可也想不到什么好借口拒绝,只能抓狂道:“我不管,我就是要。” 项籍嗤之以鼻:“又不用你给我小妹回礼……” 栾布乐了:“你俩这是两个大舅哥定亲下聘呢?” 这玩笑开得,可踩了虞周的痛脚了,顿时恼羞成怒,与栾布打闹起来。项籍块头虽大,但还没明白什么意思,还傻愣愣的追问,众人一时间哄笑。 笑闹一阵,虞周拿了荷包,端着碗就往别院跑去。 “你干嘛去?” “给小妹送些肉食去!” ※※※ 一上午的操练没有白费,下午的时候,少年们就将学来的本事用上了,见小伙伴们都骑在墙上,地上的龙且项籍犯了难,龙且是没力气使了,项籍拎起他就扔了上去,不过出了点差错,小胖子呈抛物线坠到了墙的外面…… 只剩下项籍发愁了,拽了两拽,差点没把季布栾布拉下去,虞周终于可以对着项籍嗤之以鼻了:“这是你家,季三叔又没要你也一起操练,你要出门谁还拦你不成。” 会和了带着两个家将的项籍,少年们终于可以自由的在城里游逛了,百姓家的孩子大多都要帮着家中的活计,极少有这样游玩的机会,顿时一个个兴奋异常,一上午的疲劳一扫而光。 季布勾着龙且的脖子:“小胖子,我们来时便是你领路,这城中你最熟悉了,说说看,哪里比较好玩?” 第二十八章 钟离眛和赌斗 战国时期有什么好玩的?龙且接连说了三五个提议,虞周都觉得乏陈无味,也不知这小胖子跟谁学的的,提议里面条条不离喝酒耍钱,耍钱喝酒,不过众人都兴致勃勃,也就跟着一起了。 楚人尚东,所以城东多是些贵族聚居,小伙伴们一商量,为防被抓,先去城西戏耍,一路西行,原来懒洋洋的虞周慢慢的兴奋起来,如果是唐宋像是一幅画卷,战国更像是青铜上的雕刻,生硬又厚重。 虞周中午没怎么吃多少东西,净挑拣着送给妹子的了,街边草草摆设的农家摊上扫一圈,揣上几个瓜果就要掏钱,刚拿起荷包,就被同来的项家家将一把按住。 “小君子不可!”细眼长眉的家将自顾掏出几个蚁鼻钱递过,虞周恍然大悟,荷包里都是些饼金,自己确实不该带出来的。 “多谢将军提醒,是我孟浪了,敢问将军大名?” “小君子客气,在下钟离眛,区区一门客,何敢称将军。” 虞周这会儿已经不是刚穿越的时候了,点了点头,将荷包一把塞给钟离眛:“我叫虞周,叫我小周就行了,既然如此,有劳壮士了。” 钟离眛爽快的踹入怀中,看着这个一面之缘的小家伙,故意逗他:“小……小周啊,你也不怕我昧了你钱财?” 虞周奇怪的看着他:“既然是项府客卿,想来必定是忠义之士,项哥哥的钱财你都保管得,我有什么担心的。” 钟离昧开怀一笑,不再理会虞周,亦步亦趋的跟随着项籍闲逛起来。 这时候的水果基本没有种植的,野生的居多,有点贵,只舍得给妹子捎些桃子,白生生的萝卜洗几颗,嘎吱嘎吱的啃着,虞周惬意的打量起四周来。 一路行来,从高门大户的粗犷厚重,到民间小院的简陋萧条,见到了头戴切云冠的高士,也见到了行伍严整的军士,百姓们更是众生百相,赤膊打铁的,扛着农具疾行的,抽打着家中小子的,甚至还有腰悬利刃的剑客。 如果不是见对方眼神不善,虞周甚至想去聊会儿,摸摸那柄圆柄铜剑,虞周早忘了刚出来时的兴致阑珊,身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这会儿就是条狗在街边撒泡尿他恨不得都跑上去看看。 爬墙的力气都没,吃东西的力气从不缺少,不知道龙且从哪弄了个竹笋正啃得嘎吱有味,直让虞周叹为观止。 “你可真是好胃口,这你也能克化?” 龙且傻乎乎一笑,还未答话,就听到远处项籍尖锐的童音破空传来,两人忙赶过去,只见一圈人围着两只鸡,正嘶声的喊着:“咬,啄它!上啊!” 项籍像是个领军冲锋的将军一般,看那架势恨不得上场的就是他,挥着手指挥着其中的大红公鸡:“冲啊,上啊。” 龙且一下子就燃了,也跳着脚拿手中的竹笋当作指挥刀一般比划:“上,咬它,啄!” 虞周气沉丹田,一下窜到钟离眛身上,摸索一阵,跳下来“啪”的一拍,指着场中喊到:“我押一个钱,黑鸡胜!” 项籍愣了愣,也摸出一个钱“啪”的一拍:“我也一个钱,红鸡胜!”庄家硬生生抠了半天,才抠出项籍的那枚蚁鼻钱。 “嗡呀”一声,几个少年都朝着钟离眛伸着手。见自家少主没反应,钟离眛无奈的眯着细长的眼睛,充当起一个不光彩的赌资提供商的角色来,拿到钱的少年们分别下注之后,很快就分成两波,给各自看好的雄鸡壮声势。 “哼,小周你果然没眼光,红鸡雄壮,必胜!” “啊呸,红鸡虚有其表,黑鸡胜!” “黑鸡个头小,鸡毛凌乱,必败无疑,小周你走眼啦。” 虞周恶狠狠的啃了一口萝卜:“鸡毛凌乱说明身经百战!孰不见黑鸡眼神锐利,毫不怯战么!” 那边项籍也扯着嗓子喊到:“又有何用!红鸡雄壮威武不凡,赢了你都算我欺负你!” “斗鸡如作战,一胆二力三技巧,你那红鸡胆气技巧必然不如黑鸡,黑鸡胜!” “红鸡胜!” 一时间场上全是少年们的大呼小叫,两波少年分别以虞周和项籍为首,争得脸红脖子粗,那架势恨不得上场的就是自个,言语之间仿佛两只鸡是自己的,连庄家都看愣了,忘了放开雄鸡开始比斗。 终于,再也经不住众人吆喝,两鸡一入场,竖立着脖间鸡毛对峙起来,黑鸡羽毛稀疏,看上去气势弱了不少,始终压低着身躯,只有微张的尖喙让人觉得它并不好惹。 红鸡看上去像个须发皆张的猛将,自恃身强,率先扑棱着翅膀向着黑鸡头上啄来,与此同时,黑鸡也是一跃而起,对着红鸡咬去,“咕咯咯”两声,两鸡一触即分,黑鸡的鸡冠上被啄出一个伤口,正不断的冒着血珠,红鸡也没占多少便宜,脖间鸡毛被对方咬去一撮。 见血之后,两鸡也是斗兴大涨,大伙更是群情高涨,更有甚者喊得是额头青筋直冒,两鸡更是频频跃起触斗,咯咯不断,红鸡的每一次进攻都是重啄,很快,黑鸡就落入了下风,好几次都是仗着鸡冠较小才没被扭压在红鸡身下。 不过黑鸡仗着更为灵巧,每次跃起都是连咬带抓,红鸡也并未落什么好去。没多大工夫,两鸡越来越谨慎,不再频繁的跃起相斗,伏着身子对峙起来,人群焦急的催促着:“上啊,上去咬,啄它!” 又是红鸡先耐不住,咯咯一声之后,飞扑向黑鸡,黑鸡反冲过去,后发先至,扭住了红鸡肥硕的鸡冠,却被红鸡一下子撞落在地,两只鸡就这么在地上扑棱着厮打起来,黑鸡紧咬鸡冠不松,红鸡却把黑鸡紧紧压在身下,一时间尘土飞扬,惨红的血珠不断滴落。 折腾了好一会,黑鸡率先松了口,志得意满的红鸡才从黑鸡身上飞下,绕着场地咯咯的鸣叫起来。庄家见状急忙将两只鸡分别收起:“黑鸡认负,红鸡胜!” 项籍用力一挥拳头:“哈哈,我赢了!” 第二十九章 打猎去 “谢谢各位打赏,今日胜负已分,改日再开!” 众人见庄家收场,只好赢了的拿钱,输了的唾骂,很快就散了场,只留下一地鸡毛和几滴未干的血迹。 项籍头一次参与这样的赌斗,一下就赢了,捏着几个铜钱乐得是眉飞色舞,见散了场,只能意犹未尽的跟虞周显摆:“怎么样,小周,我就说你眼光不行吧?” 虞周失望的摇着头,不知道该不该打破这个傻大个的幻想,旁边一个明显是输了钱的家伙恨恨的一口唾沫吐到地:“呸!那庄家奸诈!何时见过斗鸡只斗一场的!分明是其中有诈!” 项籍不解的问道:“为何如此说?” 那人见项籍年纪不大,不欲多言,愤愤的离开了。 疑惑的项籍只能转头问向钟离眛:“钟离,你看出哪里不妥了么?” 钟离眛迟疑要不要作答时,虞周接口道:“两鸡往那里一放,稍有懂行的便看得出,黑鸡才是养来专门赌斗的斗鸡,那只红鸡不过是肥硕些的雏鸡罢了。” “那为何最后红鸡获胜?!”项籍更加疑惑了。 虞周禁不住的失望,原以为民间小乐不会有那么多龌龊,谁知赌斗一场也是内有乾坤,只好没好气的继续道:“斗鸡一般都是三五场,哪儿有一场便收了的道理,那红鸡被用了药,一场下来自然旗开得胜。” “只是那庄家也未想到黑鸡如此擅斗,只一场红鸡也惨伤连连,所以才急急收了场子,不然再有两场,不等药效过去,那红鸡也必定惨败当场。” “那红鸡毕竟是雏鸡,鲜有经验,看似肥硕,却一场就斗得脱了力,大大超出庄家预计,他再不收场就要大赔了,你看看,跟你一起押红鸡的才多少人?” 听了虞周的解说,项籍大失所望,转而把手中铜钱往虞周怀里一推,怒火冲天道:“岂有此理,我这便要那奸猾匹夫好看!”说着转身就要去追刚才坐庄那人。 虞周吓了一跳,连忙如同诸人一起将项籍劝下:“左右不过是个玩乐而已,如何这般当真,又没输几个钱。项哥哥多个见识,也就值了。” 项籍反过来怒视着劝解她的诸人:“谁在乎钱财了,那庄家做事如此不公道,你们为何不恼,呸,坏我兴致,赢都赢的没滋没味!” 虞周心说这才是孩子想法啊,自己以后再装傻的时候要不要也来这么一段?摇了摇头,算了,跟自己个性不合,项籍这样的想法如果在后世,马路上转一圈,分分钟就得赔的卖掉项府啊,见着个老太太就喊着不公道上去搀扶…… 不对,也有可能在卖掉项府之前,先来几段灭门屠户的故事,这家伙的脾气哪儿能受得了那种气。 不知以后经历过国恨家仇和战阵洗礼的项籍会是什么样的脾性,至少现在还是很得虞周欣赏的,性情硬朗,做事直爽,虽然这样的脾气绝不是争天下坐江山的好材料,确实是做朋友的最佳人选,当然,如果不牵扯到自己的妹妹那就更好了。 劝服了愤愤不平的项籍,众人继续漫无目的的闲逛起来,只是经过刚才那么一闹,少了一分兴奋劲儿,多了一分闲情。 见项籍意兴阑珊,虞周上前搭话:“怎么了,项哥哥,多长一分见识,怎么还闷闷不乐?” “我心里就是不爽,那人奸诈也就罢了,为何你们对他如此纵容!” 这下虞周真不好答了,后世网络发达,鸟大了什么林子没见过,也就习以为常了,多个心眼罢了,也许在这里,项籍这样见到不平挺身而出才是正常,自己就像是个抗性颇高的病毒一般,反而带坏一群人。 仔细斟酌了一下,开口道“项哥哥可否想过,即使追上又能如何呢?” 项籍刚要开口,虞周摆摆手,继续道:“即便是追上了,打他一顿,拿些钱财分给上当的众人,可那么多人已经散场,你如何能挨个找来,更何况你若一闹,他白赔一只鸡不说,还挨上一顿打,那人如何养活家小?” “知道项哥哥只为个理字烦扰,其实你换个角度来看,刚才的斗戏,,若他公正赌斗,那便是愿赌服输了,即便内有猫腻,反正花费不多,就当是看了场社戏也就罢了,谁也没指望从赌博之中拿到干净钱啊。” 见项籍还在迟疑,虞周索性道:“这些个鬼蜮伎俩项哥哥只是不常见,才会如此认真,你看季布栾成他们,何曾将庄家那点手段放在心上,就是龙且也并未见怪啊。” 项籍深呼一口气:“晦气,咱们出城打猎去吧?只是出来的急了,未带弓矢。” 虞周知道,项籍只是想换个方式撒撒这口气,索性将皮球踢给了钟离眛:“钟离壮士,大楚国法中,春猎可有什么禁忌?” 钟离眛尴尬的看着自家少主,明知他一肚子气,只能硬着头皮闭着眼道:“连年征战,这方面倒是放开一些,今上王令,春猎之时,不得狩猎幼兽母兽,雏雉更是严禁狩猎。” 项籍不耐烦的拜拜手:“晓得了,先去看下有没有良弓。” 得知要出城去打猎,少年们的热情再一次高涨起来,前呼后拥的到了兵器铺子,新奇的看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正是热血的年纪,古往今来,少有不痴迷军械的少年。 大致看了一下,虞周发现,店中还是以铜器居多铁器很少,楚戟居多刀剑很少,虞周没见过韩铁匠的手艺,又怕露馅不敢问,没法对比,这店中的兵器大多他是看不上的。 但就是这些个破铜烂铁也将几个少年迷得不行,季布和龙且更是一人一把比划上了,这时候的铜铁都绝对属于奢侈品,奢侈到什么程度呢,就连一国之君楚成王赠给郑文公一车铜,又不放心的追去叮嘱只能做礼器,挂着把铜剑出门更多的是身份的象征。 至于上好的铁剑,更是一种展示国力的手段,就像大王们一会盟,腰里挂着把沙漠之鹰和驳壳枪绝对是不一样的感觉。 试了好几张弓,项籍失望的叹息道:“还是太软啊,就没有强弓硬弩了么?” 第三十章 这手艺也祖传? “这位小君子膂力惊人,可小店里确实没有再强的弓矢了,强弓硬弩都作为军备所用,若是狩猎,这些个软弓足矣。” 虞周仔细的查看着一柄生铁刀,老店主的话他是可以理解的,全国一级战备的时候,打猎你还选什么狙击枪啊,有些猎枪已经不错了。 “张成,回府将少主的宝弓取来。”钟离眛看出来了,不让项籍痛快了,他是决不罢休的,索性打发另一名家将回府取弓。 等候的工夫,虞周悄悄的问大江:“大江哥,若是曹爷爷和宋叔的手艺,能比这里的软弓强几分?” 说到老爹的手艺,大江满脸豪气:“一张好弓若要制成,少说也要一两年的时间,要选上等木料不说,仅仅木料脱水成型就要一年的时间,因此,做弓都是要看季节的,其他诸如鱼胶牛角等等材料也是如此。” 老店主苦笑着接口道:“这位小君子所言不差,这样的手艺小老儿也有,可当下军中需求颇多,即便制成宝弓,也多是配备给将军们,因此小店中只留下这些个未经悉心处理的软弓。” 听完这话,虞周扔下手中铁刀,捡起一张软弓试了试,勉强可以拉开,随即问道:“这是几石弓?” 项籍接过去拉了拉,轻松的跟捏筷子似的,随口道:“一石都不够,正适合你用。” 人比人气死人啊,虞周随即问道:“那项哥哥的强弓是几石?” “三石而已,等我长大了,定能挽七石强弓!” 虞周心说你还是太谦虚了,他可是知道身边这个主是个什么样的怪物,不过虞周不知道的是,材料所限,这时的弓最多也就七石。 说话的工夫,项籍的弓取来了,少年们都好奇的围了过来,虞周搭眼一看,这是一把很传统的直拉弓,这种弓的好处就是发箭快,搭手就射,缺点就是越拉越吃力,不过正适合项籍,这家伙最不缺的就是力气。 一圈逛下来,只有季布和栾布分别挑选了两张软弓,早已按捺不住的少年们浩浩荡荡的向着城外杀去。 “少主,记得要在申时之前回城!” “晓得了,啰嗦,小成你们不狩猎么?怎么不挑张弓来使。” “我和我哥轮换就好了。” “还想与你们比试一番的,这下如何是好,小周和龙且就是两个偷懒的,你和大江也不来尽兴。” 栾布不服道:“你那是三石弓唉,如何比试,要比就把我和小成的猎物合在一起算!” 项籍哪儿受的了激,傲然道:“怕你不成!” 虞周嘿嘿一笑:“那我帮你们烤制猎物,吃饱喝足咱在回来!” “还要在外用食?那还来得及回城么?” “你傻啊,今日回去肯定是一番痛骂,索性玩个尽兴,不吃饱喝足怎么能行,听我的没错,若是咱们早回去了,家中只会责骂,若是咱们越晚回去,家里只会庆幸咱们平安。” “哈哈哈,小周你果然奸诈。” 扭头说话间,却不防斜里忽然窜出一人,顿时与虞周撞了个满怀,虞周势头弱,仰头就倒,旁边的项籍见状忙搀了一把,结果这一扶,虞周和对面那人齐齐摔倒在地。 虞周只觉得头昏脑胀,眼冒金星,本来就被对面炮弹般的一撞,后背又挨着个铁板,反而更加难受了。 项籍一抬手拎起虞周,看了看对面那人,顿时对虞周说道:“你这身板也太单薄了,一个老叟都能将你撞翻。” 虞周站直身躯,往前一看,确实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隐隐闻到些酒气,见对方一张红脸却没有多少褶子,虞周疑惑的浑身摸了摸,顿时才想起,荷包早已交给钟离眛保管,正了正衣衫,一揖而起:“小子无状,连累这位老丈,敢问老丈无恙否?” 对面那老头气的胡子都翘起来了,一脸的酡红顿时向着脖子以下蔓延,那傻大个怎么说话呢,咣当一撞先埋怨被撞翻的身子单薄?还有那贼眉鼠眼的小子,看似有礼有节实则其心可诛,我老人家像是贼偷么? 老头干脆四肢一瘫,也不理会花白的须眉全是尘土,捂着胸口打起滚来,中气十足的喊道:“哎呀,可活不成了,混小子撞杀个人啦,老朽花甲有余,这老骨头都断啦……” 虞周一脸的歉意顿时凝固在脸上。 天杀的,刚刚还想,如果依照项籍那家伙的公德心,扔在后世得赔掉项府,这就让我撞上了?这手艺祖传的还是怎么滴? 原本还担心撞伤对方不敢去搀扶,现在看那老头仰在地上手舞足蹈,跟刚看的斗鸡似的扑棱扑棱,束发也散开了,鞋也掉了,头发胡子乱成一把,再听着那中气十足的嚎叫,虞周觉得,如果把这老家伙扶起来,他还能跳一段广场舞没问题。 瞪大了双眼四周望了望,这个老不修哪儿来的?也没见有人陪着啊,要是就这么跑了他能奈我何? “贼小子四处张望作甚?我可认得那大个儿,项家的长孙嘛,今日不给我个说道我就打上门去,哎呀呀,可了不得啦,天杀的混小子,撞了我老人家就要跑啊,快来人啊……” 项籍梗着脖子:“谁说要跑了,老丈,你先起来,若要去医馆我们陪着你便是了。” 老头眨巴眨巴眼睛,继续赖在地上:“不行,我起来你们就不认账了,你们得弄个滑杆将我老人家抬了去。” 虞周只得道:“老丈,你先起来吧,你衣服都脏了,再折腾下去该磨破了。” 老头觍着脸回到:“无妨,你们再给我购置就是了。” 栾布忍无可忍:“那要不要我们再奉养你天年啊!?” 老头点点头:“如此最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有个花甲长辈,小子们好福气啊。” 少年们毕竟见识少,这下彻底不会了,这老头张口老夫闭口老朽,看样子自称的花甲有余并无虚言,结果在地上扑腾的跟个小孩子一般欢实。软的不吃,硬的不敢,全都傻愣愣的站在原地看老头撒泼。 项籍更是急的抓耳挠腮,之前救虞周时,那是行凶对方作恶,可现在自己成了无理的一方,项家在当地又是大有名气的,对方既然认出自己,再这么闹下去只会有损家声。 小胖子龙且眼珠转了转,憨里憨气的说道:“老头,在这下相我也是走街串巷无所不熟,我怎么没见过你?” 第三十一章 战国碰瓷 三言两语之下,很快就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群。 “小胖娃儿好大的口气,你才识得几个人,敢说过目不忘?就冲你这没礼貌,老夫就不起来了!” 钟离眛实在看不过去了,向着项籍抱拳道:“少主,要不属下先将这老丈带回府中安置?” 项籍还没答话,老头抢先道:“我哪儿也不去,谁知道你们把我带回去会不会不了了之,谁知道你们带我回去会不会谋害我性命!” 项籍听了鼻子都气歪了:“我堂堂大楚上将军府,又非宵小之辈,怎会行那龌龊之事!” 虞周也是哭笑不得,这还是个老活宝!看来没少碰瓷吧,行事没脸没皮又经验老道,说他胆小吧,他孤身一老叟就敢讹诈一群半大小子,而且明知是上将军家人还敢讹诈,说他胆大吧,他又全是些撒泼耍赖的手段。 本来打算散心的,结果又摊上这么个闹心事儿。 虞周压着火气:“老丈,一切都是小子冒失,到底如何事了,还请老丈吩咐。” 老头坐起身子,抹了一把胡子,顿时尘土飞扬,咳嗽了几声,才尖声道:“这还像句人话,本以为让几个混小子长长记性就算了……” 说着一指龙且:“可他实在无礼之极,你们只消赔我老人家一些钱财,再让这小胖子和撞我那贼小子服侍我老人家三五日,也就罢了。” 龙且瞪大了双眼:“鬼知道你是不是拍花子的,你把我俩卖了咋办?” 老头听完颌下胡须无风自动,一翘一翘的:“啊呸,你这小胖子谁家养得起,要拐卖我也挑值钱的啊,那大个儿不比你值钱?” “你倒是想,可你得拐的动啊?!项哥哥不打出你的老屎来!” 眼见二人又要吵起来,虞周抢先道:“老丈,我等家中尚有长辈,服侍你实在有所不妥,除非你跟我们回项府。” 老头本来被龙且气的吹胡子瞪眼睛,听完这话古怪的一笑:“你这贼小子,面善心奸诈,我不听你言,不服侍我老人家也行,那得多赔我些钱财,我这老腰都被你撞断了,须得找人服侍。” 虞周找钟离眛要过荷包,掏出一块饼金道:“老丈,这些可够否?” 围观的众人顿时“嗡嗡”的交头接耳起来。 老头贪婪的看着虞周手中的荷包:“不够不够,别当我老人家没见过钱财,这连老夫的汤药钱都不够!” 栾布面红耳赤道:“你是要用龙肝凤脑做汤药么,休要倚老卖老,你怎么不去军营外讹诈,欺负我们几个少年。” 老头听了居然丝毫不生气:“娃娃,等你到了我的年纪,你也可以倚老卖老。”然后狡黠一笑,继续道:“不过我也有过少年时,却不是每一个少年都能活到倚老卖老的年纪。” 这下给栾布气的呀,恨不得直接上手了,虞周拦住栾布,又掏出一块饼金:“那再加这些呢,可够老丈汤药。” 老头继续摇头:“将那荷包全部给我,勉强够了。” 这下连围观的众人也看不下去了,纷纷指责老头贪心。 少年们更是七嘴八舌:“小周你可别上当。” “小周,了不起让他告官就是了,公堂之上,他一介老朽对质孩童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是啊,太过分了!也不知这是谁家长辈,活活愧杀后人!” 虞周轻描淡写的说道:“无妨,这本就是一笔横财,既难守住,徒惹是非,老丈,你当真全部都要?”说着,两眼冒光的看着老头。 老头似笑非笑的看着虞周:“怎么,舍不得?” 虞周不再多言,顺手将荷包拍在老头手中:“既然如此,我们两清了!” 老头顿时乐得眉开眼笑,贪婪的咬了咬饼金,一个骨碌站直身子,拍拍屁股:“还是这娃儿懂事,你的孝敬我收下了,你可不许反悔!” 说罢再不理会众人,扬着荷包连蹦带跳的往远处跑去,形似范进中举一般高声大笑:“哈哈哈,发财啦,明日又可以寻两个歌姬啦!” 众人原本愤愤不平,听了这话顿时眼珠子都瞪下来了,这老东西牙都没几颗了,还有这花花心思呢,只有项籍傻乎乎的问道:“青楼是什么地方?” 虞周忧心忡忡的看着老头离开的方向,越过气恼的众人,径直来到钟离眛面前道:“还请劳烦钟离壮士,跟上那离去的老者。” 栾布两眼一亮:“小周就是聪明,敲丫的闷棍去!” 无语的看了栾布一眼,虞周继续跟钟离说道:“那老者骤然得此横财是祸非福,他又如此高声宣扬,怕是已然被人盯上,还请钟离壮士护他一护,莫让他受伤,待他被打劫之时,再寻回那荷包。” 钟离眛点点头,离群而去。 “小周你脾气可真好,为什么还要钟离护着那糟老头,他分明就没事,是该吃些苦头,拿了你的钱财,一蹦老高呢。”栾布愤愤不平的说道。 项籍更是冷哼一声:“拿我项家家声做要挟,若不是看他年纪一大把,我必打掉他满嘴牙!小周你真没出息,这就认怂。” 虞周苦笑一声:“项哥哥,还记得你我初见之时否?,一笔巨大的钱财容易招人觊觎,若不是住进项府,我和爷爷都得日日提心吊胆。那老者如何拿的安稳?” “那你给他是为了害他?!”项籍心情有点复杂,被敲诈一通,恨极了那花甲老者,可若真是为这点小事就图人性命,那也未免太过阴毒。 虞周摇摇头:“我本是想让那老头知难而退,谁料他如此不知好歹。” 项籍面色稍缓:“那为何还要钟离眛护他周全?这种老不修,就该吃些教训。” “嘿嘿,那老头视财如命,失了钱财定然肉疼至极,再让歹人吓他一吓,想必能收敛些。不过他毕竟已经年逾花甲,有个闪失也是你我罪过,且如此吧。” 项籍点了点头,认同了虞周的说法,不过还有一层考虑虞周并未与他明言,这年头识字率低的吓人,粗通文字的已经是凤毛麟角,甚至有些说客都是大字不识。 一个无赖老头能说得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虞周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深深的思考起来。 第三十二章 会猎闲谈 “算了,不去想了,越想越气闷,今日你我兄弟且去会猎一番,出出这口闷气!”项籍就这点好,气性来的凶猛,去的也快,虞周还是很喜欢他这种性格的,有什么不藏着掖着,是个能做朋友的人。 反而他的对头刘邦那才全是绵里藏针的手段。虞周有些迫切的想见见这位传说中的汉太祖高皇帝,后世对他的评价中,有说他流里流气的,有说他善听人言的,可无疑最致命的一点就是,跟着他的没几个落下善终的。 虞周甩了甩脑袋,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项籍性子不适合勾心斗角,刘邦又是个性情薄凉的,大不了躲开战乱,天下那么大,带着自己的妹子和亲人们好好的度过一生才是最重要的,想到亲人,虞周复杂的看了项籍一眼,不再言语。 到了野外的少年们像是出了牢笼的小鸟,猎物还没见到,就已经拉着弓比划上了,阴郁的心情仿佛都被留在了身后的城中,连大江都兴奋的翻着跟头。 龙且抢了季布的软弓,拉了几下,有点吃力,撇撇嘴,跟着虞周他们游逛起来,这家伙像是只肥老鼠,无论在哪里,嘴总是闲不下来,草丛里转一圈,叼着草叶子回来了,树林里再转一圈,嘴里的草叶子变成了不知名的果子。 虞周惊奇的看着他,吃的直吸溜口水,看来那果子挺酸的,却一点住嘴的意思都没有:“小胖子,你怎么什么都往嘴里扔,有毒没毒啊。” “你懂什么,吃的多了,自然就分辩的出了,别处不敢说,下相城里城外哪样能吃,哪样什么味儿我都能倒背如流!” 项籍他们开怀的笑声远远传来,这家伙到了野外像是回山的老虎,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只要让他瞄上,一搭弓,绝无幸存,看的虞周连连赞叹,这样的年纪能将直弓玩的如臂使指,数遍天下鲜有匹敌。 相比而言栾布他们则逊色许多,直急的吱哇乱叫,看来即便两人联手,也胜负难料,难怪项籍敢放此豪言。 虞周自觉的充当起伙头兵来,捡着枯草干柴等猎物送来,大江自从尝过几次虞周的手艺,就多了随身带着调料的习惯。 猎物送来的时候,虞周心惊胆战的看着这些个前世的珍禽走兽,现在的它们没人保护,只能成为五脏庙的祭品。 栾成悄悄的跟虞周说道:“先烤小籍那份儿,看他还得意!” 虞周无耻的笑了,看不出腼腆的栾成这么腹黑。 龙且义正言辞的指责道:“好啊,你使诈!” 一只黄灿灿的鹌鹑递过去,没节操的小胖子立马变成了毁尸灭迹的主力。 等小胖子都吃的打饱嗝的时候,项籍他们终于大笑而回:“哈哈哈,痛快,痛快。” 龙且艰难的挺起身子,抱着圆滚滚的肚子装模作样的数了数剩余的猎物,随口道:“是个平手唉。” 项籍毫不在意道:“今日我占了弓矢之利,做不得数,心中畅快便好!” 心虚的小胖子谄媚的递给他一只野鸭,项籍随手接过,一边嚼一边从怀中摸出个酒壶,狠狠灌了一口,递给季布:“若是以后天天这般痛快就好了,不知众位兄弟日后有何打算。” 龙且漫不经心的说道:“天天快活还不简单,只要你吃喝管够,我住在项府都行,以后你若当了将军,我便是你副将!” “哈哈哈,你得减掉你的肚子小籍才会要你,不然你扛旗都跟不上!” 嬉笑一阵,见项籍目光灼灼,季布和栾布异口同声道:“日后我必为游侠,阅遍世间百态,扫清天下不公!”说完,意外的相互看了一眼。 “哈哈哈,好志向!可如今暴秦无道,便是最大的不公!” 虞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这年代的孩子真是早熟的可怕,不愧是军门出身的贵族,小小年纪便有了招贤纳士的心思,他不知道如果没有自己,这群人是如何相遇,又是如何相识的,但是他知道项籍的前路是如何的坎坷,最后滑进了什么样的深渊…… 就说那个贪吃的小胖子,又为了那口吃食,许下了什么样的诺言,乌江边上,不只是一个西楚霸王,还有数不尽的江东子弟。 虞周发觉自己越来越爱感慨了,这样不好,总显得像个老头一般,自己总改不掉拿后世所知去冷眼旁观的心态,这样下去,会更加显得格格不入的,项籍还是一个很不错的朋友,虞周觉得,自己有必要借着这个机会,好好与众人探讨一番。 “项哥哥以为,我大楚与秦国争锋,最后将鹿死谁手。” 项籍自负的一笑:“当然是我大楚必胜,大楚之内强将如云,猛士如虎,等我长大,定能一举覆灭暴秦!” “可眼下秦国刚刚灭掉韩赵两国,正士气如虹,实在是大楚的劲敌啊。”已经说的很保守了,身处楚国,面对的又是还未经历亡国之痛的项籍,虞周不得不小心翼翼。 “你怎能涨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秦国再强,焉能撼的动我大楚决死之士!” 没法往下说了,项籍毕竟年纪小,见识有限,他还看不到楚国内部贵族之间的碾压,也许他知道楚国连年对战失利,却不明白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秦国变法之后的大踏步,和楚国变法失败之后的雪上加霜,百年前种下的根,终于烂透了这颗八百年的大树。 虞周觉得,即使他以后成了西楚霸王,恐怕对这些内政的东西都兴趣索然,而这些东西绝不是现在的自己能说的,徒惹非议,只会让自己越来越离群,他还想在一群少年中间安静的长大,他还想养活自己的妹妹。 “小周啊,话说你的志向是什么?” “我?我只想让大家都安康就好,抚养幼妹,赡养爷爷,如果有可能,我倒是想当一个匠人,一个可以作书立传的匠人。” 虞周的话立刻得到了栾成和大江的认同,栾成认可前半段,大江期许着后半段,这时候的匠人虽然清苦些,可远没有宋元之后的万般皆下品那种低人一等。 大师鲁班和墨家的斗法早已天下闻名,到哪都被奉为座上宾,虞周心中装了太多东西,他迫不及待的想将它们统统搬出来,况且,技术型官员,还可以远离朝堂的纷争。 虞周前世毕竟从未进过官场,此时的他还抱着这样的期望,却不知日后他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第三十三章 野猪和野鸡 太阳落山之时,少年们开始往城中赶去,一番闲谈,季布和栾布仿佛更亲近了一些,项籍有一点点失望,当他和季栾二人聊的情投意合之时,被虞周那番胸无大志的言论截断,多少有些意兴阑珊。 走在前面的大江忽然放缓了脚步,龙且也像是遇到鹰的肥老鼠一般,不时的抽动着鼻子四下张望,项籍才猛然警醒,张弓搭箭,环顾四周之后,对着一片草丛暴喝:“何方宵小!” 远处的草丛顿时一阵晃动,众人顿时严阵以待,不多时,一只野鸡扑棱扑棱的飞了出来,就在少年们刚要松口气之时,项籍戒心不减,又是一声暴喝:“再不出来放箭了!” 草丛中又是一阵悉悉索索,见到并无答话,项籍直接一箭射去,却并未听到任何惨叫声,少年们顿时戒心大增,项籍的箭法是有目共睹的,即便并未见到草丛中藏着什么,可他射空的机会也并不大,挨了一箭还不发出声音,野兽是做不到的,那就只能理解为有人在埋伏着了。 就在少年们紧绷心神之时,一只野猪哼唧哼唧的钻了出来,两颗獠牙杀气腾腾,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倒没有插着箭矢,虞周暗暗的估算了一下,这野猪的体型,少说也得有个百十斤。 那头野猪也真是个憨货,见到众人怡然不惧,竖起耳朵,立起了身上的毛,对着虞周他们发出嗷嗷的叫声,威吓起少年们来。 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项籍整个下午都在遗憾没遇到点像样的猎物,这家伙忽然冒出来哪儿还客气?对着那野猪的面门又是一箭射去。 虞周顿时吓了一跳,这东西皮糙肉厚的,皮实点的土枪打上都没多大伤,而且还特别死心眼,跑的不慢,你要爬树它都不依不饶的,非把树给拱折了不可,实在是个难缠的家伙。 而且看样子这头野猪寻到个鸟窝一类的,正打算大快朵颐就被打扰了,现身之后也只是恐吓驱赶众人,虞周不觉得激怒它是个好主意。 果不其然,那头野猪一低头,箭矢擦着它的脑门射到了脊背之上,顿时疼的嗷嗷直叫,暴怒之后的野猪凶性大发,嚎叫着冲撞过来,那支箭矢也随着奔跑颠落,看样子并未造成伤害不说,只激起了它的凶性。 “当心!”别看这野猪个头不大,两个獠牙像是匕首一般,冲撞之时来势惊人,虞周忧心忡忡的提醒着,少年们也多暗暗戒备,龙且倒好,见到只是头野猪,反而一脸轻松起来,又不知摸出什么嘎吱嘎吱啃着:“大惊小怪,小籍自有分寸。” 项籍哈哈一笑,大叫一声:“来得好!”像是斗牛一样侧身让过野猪势头,一脚踹在它的腰腹,那野猪顿时像个皮球一样轰然倒地,不过毕竟皮糙肉厚,打着晃站起身,低嚎两声,兀自冲着项籍横冲而去,劲头比起刚才更是凶悍,已然带着几分决绝之势,这就是犯了死心眼了。 项籍一招得手,又是如法炮制,让身飞踹之后,大踏步赶到倒地的野猪身后,两手紧拽野猪后腿,躬身跨步,虎目圆睁,一声大喝:“起! 轻松的像是个孩子甩一条菜花蛇一般,将那野猪抡圆了,啪叽一声甩落在地上,再看那野猪,已经口鼻见血,再也没了凶悍的气势,扭头就想逃走,站了几次又都摇摇晃晃的倒下。 虞周心中一个劲的狂呼变态,见识了这番搏斗,不,是虐打,终于明白了龙且为什么一点都不担心,以前自己在丛林中遇到蛇就是这么干的,抡一圈甩落在地,骨头就全都脱节了,看那野猪痛苦的直哼哼,也不知道骨头断了多少。 别看野猪只有百十斤,可要这么腾空甩起绝不是件轻松的事情,不是说有百十斤的力气就能干的事儿,那不是口袋,它会挣扎扭动,这其中的力气多少真是难以言说,即使是成年人,也没多少能办到,后世的摔跤场上,倒是常见过肩摔反抱摔,那也是全身肩肘腰腹协同用力的。 虞周一直以为传说中的霸王举鼎不过是因为战国的斤两和后世大相径庭所致,折合起来几百斤后世也能做到,现在他有点相信传言不虚了,这厮现在就用这么霸气的方式ko一头野猪,长大之后的他会有什么样的风采! 虞周脑补一番,简直是个洪荒凶兽,以后得离他远远的,这样的家伙才称得上梦中杀人,翻个身一甩手,说不定身边人就骨断筋折了——必须得让小妹远离他! 项籍其实也不轻松,放倒了野猪,手臂已经是又涨又麻,一时间手都无法握紧,只得回身道:“别愣着啊,赶紧绑了,我脱力了。” 季布他们才从石化中惊醒过来,万分敬佩的朝他拱拱手:“小籍真乃神力也,余下交给我们吧,再四处盘查一下,尽快离开此地。” 少年们顿时向着瘫倒在地的野猪忙碌起来,此时的野猪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大口的血沫不断的涌出,只消捆绑便是,虞周帮着项籍活动着手腕,好奇的问道:“你吃什么长到这么大的,刚刚那番景象,非人哉。” 项籍傲然之余又哭笑不得:“我与叔父饭食相同,也不知怎么的,就有了这番力气。” 正说着,龙且脸色苍白的走了过来,如同捧着圣旨一般,双手捧着一支箭,箭上正穿着一只巴掌大的雏鸟:“小籍,大事不好了!” 项籍仔细一看,正是自己之前射出的一箭,原以为射空了,只是这鸟…… 仔细打量之后,项籍面色大变,脸色愈发的难看起来。 虞周疑惑的看着两人,搞不懂他们为什么忽然如丧考妣,只是一只雏鸟而已嘛:“到底发生何事?为何如此惊慌?” 项籍沉默不语,龙且哭丧着脸说道:“这是一只雏雉,大楚立国八百年,严法禁猎之物。” “那简单,我们当没看见就好了!再是严法也是民不举官不究吧?” 项籍怒目而视,语调悲凉:“难道你不知道,射杀科雉者,不出三月必死么!” 第三十四章 项籍和曹操 科,窠也,雉,野鸡也,也就是尚未出巢的小雉鸡,楚人尚巫崇凤,雏雉本就形似凤凰,颇得楚人喜好,成年雉鸡的尾羽更是大巫作法时佩带之物,对于土生土长的楚人来说,这是禁忌中的禁忌了。 虞周瞪大了双眼看着这两个迷信的家伙:“可有前例?” 项籍语气愈发的悲凉:“前例数不胜数!” 龙且看着手中箭矢,悲苦的说道:“就连昔日先庄王,会猎云梦之时,误射科雉,手足无措之时,申公子倍攻而夺之,不出三月,子倍病亡……”说话间,几次犹豫。 虞周痛快的将箭矢夺过,摘下雏雉,手起箭落,再次将那可怜的小雏鸡透体而过:“呐,现在天罚可以算在我头上了,只是对外我们必须隐瞒,我可不想蹲大牢去。” 项籍和龙且吃惊的看着这个家伙天不怕地不怕的举动。死都不怕,居然怕坐牢?项籍不信,他觉得那是因为虞周想宽慰自己,所以故作戏谑之言,这样一想,顿时眼圈泛红,嗫嚅道:“好兄弟,我……你妹子和爷爷我定然奉养,我……” 项籍此时已是心绪大乱,与虞周结识以来,他是大为不忿的,爷爷的看重让他心里难平,一个惯会偷奸耍滑的臭小子而已,凭什么能与自己相提并论,渐渐熟识之后,也只觉得他偶有妙想而已,那软绵绵的性子着实让他看不上,就刚才他还闲扯了一番没出息的言论。 谁料想他居然骨子里如此重义,当初出手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自己若是不救,了不起他们也就被打一顿,反而没有后来的那番颠簸。 哪曾想到一件小事却值得他用性命相报! 项籍心中乱麻一样的思绪,虞周是无从去猜的,对一个后世人来说,再捅那雏雉一箭,也不过是对这种迷信想法鄙视之下的顺手而为。就这样,两个时代的代沟产生了一个美妙的误会。 误会之下,项籍感慨难言,虞周大为光火:“学谁不好你学曹孟德,你怎么老惦记我妹子啊!” 话一出口虞周就自觉失言,这是他第一次明着说出对项籍的戒备,一秃噜嘴,曹孟德都蹦出来了。 项籍正酝酿着情绪呢,顿时让虞周吼了个莫名其妙:“曹孟德是谁?因何典故?” 虞周心烦的摆了摆手:“没什么典故,我听说的一个小地主而已,刚才你那话是他常说的。” 一心烦,曹孟德被他打发去当地主了,反正春秋战国时期,人们说话动不动就我听闻,我听说什么什么的。大臣进言还先扯一堆我听说哪儿有什么故事,所以君上这事应该这么办呢,也没见谁去查证那故事去。 项籍点头道:“常常奉养他人家眷,此人定是个义士!” …… 胡乱的打发了项籍,虞周悄悄找了个地方将那雏雉埋掉,少年们也打理好了野猪,三两个人抬起,晃晃悠悠的朝着城中赶去。 误会很美妙,虞周的心情一点都不美妙,一路之上他都在寻思怎么让小妹远离这家伙,甚至开始想等皮匠伤势稳定了,怎么劝说众人搬出项府,项籍这会儿完全没了那股直爽劲儿,几次欲言又止的看着虞周。 回到项府,一进门就听到了更糟糕的消息。 “少主,钟离无能,那个老叟,我跟丢了……” “跟丢了?那老叟可是自称花甲有余了!” “是,全怪钟离无能,一开始我确实跟上了,而且还发现盯上他的还有几波人,后来他去了一家酒肆,一眨眼的工夫,人就不见了,我遍查附近,终未寻获,跟着他的那些人我也分别拷问过,都没得手。” 看样子钟离确实尽力了,也不好责怪,只是有点肉疼那荷包,虞周摆着手说道:“算了,就这样吧,那老头有些古怪,我应当提醒你的。” “虞小君子……咳,小周你放心,我一定四处寻访,迟早找到他的下落!”钟离很认真,堂堂项府家将,身手矫健的青壮把一个暮年老叟跟丢了,怎么说都不光彩。 项籍心不在焉:“多召集人手,务必寻到那老叟下落!” “少主放心,钟离一人定能将那老叟擒获!”这已经是严重的失职了,项府的看重且不说,就对他个人而言,这也是一种耻辱!此时的钟离有些杀气腾腾。 打发了钟离眛,虞周准备和少年们一起去领责罚,逃学了一下午,一顿责骂是免不了了,而且就季康的脾气,搞不好还要吃点皮肉吃苦。 项籍几次欲言又止,最终闷闷不乐的离去了。 ※※※ “长能耐了,还爬墙,还打猎,还打野猪,说!谁的主意!” 别院的地上趴成一排,连小胖子龙且都没能幸免,季康一点都没客气,抄起柳条就打,可见这家伙多损,细细的柳条绝对打不出大毛病,可抽打在屁股上那疼痛是放大了一样,少年们顿时哀嚎连连。 韩铁笑吟吟的负手而立,看着少年们挨打,曹皮匠坐在一张皮榻之上,悠闲的伸着伤腿,面上丝丝红光,仿佛少年的痛呼是他的良药一般,这两个幸灾乐祸的老货! 季康小时候肯定没少这么挨打!感受着屁股上的疼痛,虞周暗自腹诽。 “唉哟,季三叔,别打了,我招,我招!”小胖子是最没出息的,他肥硕的屁股上已经一道道的青紫。 少年们顿时怒目而视,虞周悄悄的低着头。 季康还是很喜欢这小家伙的,大家进城时都是他领路,虽然贪吃些,但是实诚的可爱,听闻龙且服软,季康脸上和颜悦色,眼中却闪过一丝失望:“小胖子,告诉我,谁出的主意,你就不用挨打了。” 龙且唉哟唉哟站起身,捂着屁股一指曹皮匠:“那你还得给我点曹老伯治伤的酒水尝尝!” 季康一愣,顿时被气乐了:“那得问你曹老伯了。” 龙且觍着脸看着皮匠,皮匠气道:“我都没尝过,如何能便宜呢这小子!季老三,怎么停了?继续打,打疼了自然就说了!” 小胖子敏捷的一闪身:“我说我说,是——项籍带我们出去的,他说上午习练身手,下午充当斥候,我们是去探查来着……” 话没说完,就被季康一脚踹到,狠狠的在屁股上补了几下:“你糊弄谁呢,吃准了我不敢找项家娃儿的罪过是不是,这么蔫儿坏的话,就不是那憨直孩子说的,倒像是你个油滑小子的鬼心思。” 看着小胖子呲牙咧嘴的倒霉相,韩铁匠止不住的大笑,老曹更是笑的差点拍大腿。 第三十五章 死得其所 项籍回到房中就一直闷闷不乐的,按说他应该很高兴,因为有人愿意以性命相报,这还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遇到,早就听闻四公子门下客卿如云,义士豪情,他是十分羡慕的。 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没有多少贵族少年不艳羡战场上的豪情。他们渴望在战场上争得功勋,特别是在楚国这样尚武的国度,每一任楚王身上都背负着沉甸甸的祖训:“三年不出兵,死不从礼。” 也就是说,如果连续三年没有发动过战争,这任楚王是埋不进祖坟的,春秋时期的楚国,十六任楚王当中,有十三位亲自领兵出战过。更有甚者直接战死在疆场之上,那是每一个楚国人都自豪的先祖荣耀。 上行下效,贵族们的少年也是将征战沙场视作天大的荣耀,那里有开疆扩土的功绩,有纵横驰骋的快意,还有手足情深的袍泽。 爷爷的老弟兄们所剩无几,父亲的身边有着一圈亲卫,所以当项籍身边第一次有人愿以性命相报时,他格外的珍惜。性命相托,这是什么样的情义?正如一年以前名满天下的义士荆轲! 可现在,这样的伙伴就要憋屈的死去了,只剩下了仅仅三个月的时间,满腔的忠义却死于天谴,项籍的心中悲愤的呐喊着:楚人应当死在战场之上!而不是床榻间! “哈哈哈,好侄儿,当真英勇了得!硬是活生生打死了近三百斤的野猪!壮哉!我项氏后继有人矣!” 项梁长笑而入,可见到侄子之后,发觉他有点不高兴,随即问道:“怎么了,籍儿,为何闷闷不乐?” 项籍见到叔父,站起身,也不施礼,深吸一口气道:“叔父,我要去找爷爷,我要去战场!” 项梁皱眉道:“籍儿,今日可是遇到什么事了?怎么忽然想要去战场?” 项籍紧盯着叔父双眼:“因为虞周要死了,我要带他去战场,楚人,该死在战场之上,我不想他带着从未见过军帐的遗憾离世。” “到底怎么回事?” “……” 项籍随之将下午的见闻经历跟项梁仔细的说了一遍,听完之后,项梁深深的皱着眉头:“如此说来,可惜,可叹!” “所以还请叔父应我之求,便是将他捆于马背,我也带他驰骋一番!”说话间,项籍虎目圆睁,决绝中透着一丝悲伤。 项梁叹气道:“此事非同小可,容我想想。” 项籍急道:“叔父!说是三月,可谁知小周哪一天就……” “你先坐下!我又没说不答应,只是此事定要思虑周全,我想想还有其他化解之道没有!” 项籍气鼓鼓的梗着脖子。他认为,叔父没有体谅自己的一番心情,宝剑岂能折断于锈迹,义士岂能身死于卧榻! 项梁也不气恼,径直拍着项籍肩膀道:“小籍啊,那你跟我说说,在你眼中,那虞周是个什么样的娃儿。” 项籍沉下心思想了想,瓮声瓮气道:“其他我不说,反正今日这事,小周知恩图报,是个忠义性情,难怪爷爷对他另眼相看。” 见到项籍开了口,项梁说道:“小籍啊,那你想不想听听叔父是如何看待这娃儿的?” 不等侄儿回话,项梁又道:“进的府来,那娃儿找我之时,却是为了还我家令,你可知为何?便是因为那娃儿虽小,却是个外绵内刚的性情。” 项籍点头道:“确实这样,那日我们随意比试一番,他便信誓旦旦的说要输我赌注,结果隔天便烧制出那般美酒。” 拍着侄子的肩膀,项梁接口道:“是吧?那娃儿极有主见,明知府上应承了他叔伯的伤势医治,却能说服长辈听从其言,小籍我且问你,若是叔父与那曹皮匠易地而处,你能否能如那虞娃儿一般,劝服叔父,将性命交托你手?” 现在的项家全靠项梁顶立门户,若是叔父真有个好歹…… 爷爷还在前方鏖战,若是得知自己擅作主张害了叔父性命…… 父亲与叔父手足相亲,若是…… 不能再想了,项籍苦思半天,说道:“叔父何故说这不吉之言。” 项梁笑而不语。 “那虞周是心有定计,若我有保全叔父之法,自然绝不藏私!” “若是只有四五分把握呢?!” “叔父如何得知?” “偌大的项府,若我连这等小事都无从得知,如何对得起你爷爷的托付。” 项籍沉默不语。 “现下你知道那虞娃儿是何等决绝了吧?” “而且方才听你所言,你们结识之时,他便将大笔钱财视若祸根,更是聪明的托付给你祖孙二人,一来摆脱了麻烦,二来与我项家有了交集,” “籍儿,财帛动人心啊,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拎的清,就连你那三叔,也不如一个娃儿看得明白,你还觉得你爷爷给他家令,是糊涂了么!” “今日下午,他更是以财帛相使,如此轻财重人,有决断,有机智,籍儿啊,你以为你爷爷的上将军,是全靠勇武而胜的么?他便是看到你勇武过人却缺谋少断,才将这娃儿安置于你,这才是你爷爷的一片苦心啊。” 项籍沉着脸:“叔父,你此时说来,又有何用,你说这些我都未曾想到,可我只看到了小周以性命相报,我自然要让他死得其所。” “唉,你爷爷若是得知他如此重义,想必欣慰的很,所以我才说,可惜,可叹。”项梁唉声连连。 思索片刻,项梁仿佛又有所得,一拍大腿:“还有个办法!” 项籍听后两眼发亮:“叔父快快道来。” “郯地大巫成世与我有些交情,此人祖上曾任卜尹,有通神驱祟之能,再过几日就是春祭,我便以此为由请他前来,也好作法护佑你等一二,助那虞娃儿脱此大劫。” 项籍本来对巫蛊之说敬而远之,可这次遇到的是天罚灵怨之事,此时只能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全凭叔父安排,还请叔父速速请那大巫前来。” 项梁哈哈大笑:“我这便修书请他前来!” 第三十六章 屡教不改 虞周现在很焦虑,昨日挨了一顿打,生疼的屁股又被没心没肺的小丫头撞了一下,一晚上都没睡好,结果早晨一起来,就见到了最不想见到的人。 也不知项籍怎么了,一整个上午都跟着自己,随着大伙爬上爬下之时,他在墙下守着,站在一起的时候,他又小心翼翼的,好像怕不小心将自己踩死一样。 见惯了粗声大气的项籍,他忽然这样让虞周毛骨悚然。 “你今日怎么了?” “没怎么啊……” 虞周狐疑的看着他:“那你今早跑我房中做什么,你不会有什么奇怪的爱好吧?我又不是鄂君子皙。” 项籍显然还没开这个窍,疑惑道:“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不会真惦记上我妹子了吧?” 项籍信誓旦旦:“那是等你死了以后……” “啊呸,大白天的你咒我,有什么你就说呗,你这样我反而心里没底。” “小周啊,我本来想带你去一趟战场的,还好叔父想到了法子……”说着,项籍把昨日与项梁商量的对策前前后后跟他说了个遍。 虞周听完心里彻底斯巴达了,谁要上战场啊!谁要跟你死得其所啊!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幸好项梁出了个不靠谱的主意,不然说不定已经被绑上马背,带去疆场替这家伙挡箭了,虞周此时已经是冷汗连连,他这才知道昨天摆了一个多大的乌龙。算了,春祭大巫作法也总比被拖去战场要好。 正午吃饭的时候,少年们发现昨日的肉食已经见不到了。 “哼,一个个吃饱了净给我捣蛋,从今日起,肉食没有了,省的你们有了力气胡思乱想,什么时候我满意了,什么时候才能再吃肉!” 季康端着碗肥肉飘然而去,少年们顿时唉声连连。 上午季康比昨日严厉了许多,一屁股伤的少年们都没讨得好去,汗水杀的伤口生疼,现在坐都不敢坐,正叫苦不迭的时候,项籍端着个碗出现了…… 见所有人都眼巴巴的看着自己手中碗,项籍苦笑一下:“季三叔将昨日之事说与叔父,我和你们都是一样的,也没肉食。” 少年们一下子萎靡下去,还以为能有转机呢,结果大失所望,季布不平道:“三叔也太过分了,不吃草的马驹如何能跑得动!” 栾布居然还有调笑的心思,拿筷子拨拉着季布碗中饭食:“喏,这不全是草么,马儿,快开吃吧。” 大江和栾成当真老实,扒拉扒拉开始吃,龙且像头小猪仔一般,拱着肥硕的屁股:“吃的倒也罢了,问题是伤上加伤实在太过痛苦,我现在屁股又酸又疼,你们说如果我下午再逃掉,以后季三叔会不会不理我了?” 虞周笑道:“我们都是肩膀和腰腿酸痛,你怎么是屁股,敢情你一上午就练屁股神功了?!” 栾布接口道:“这家伙当然不在乎吃食了,他和小籍晚上各回各家,自然有的吃,倒是苦了我们兄弟几个,小胖子,你说要逃掉,不会是回家吃肉去吧?那可放你不得。” 项籍瞪了没出息的龙且一眼,随即道:“晚上我也与众兄弟同吃一锅饭食。” 虞周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既然如此那咱们自己弄些吃食,如何?” “不成的吧?项叔父那里都接到三叔口信了,怕是不会给我们空子钻的。” “谁说府中了,我们昨天不也吃的好好的么……” 少年们都眼睁睁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幺弟:“小周啊,再被抓住会被打断腿的。” “不会不会,顶多再打一顿屁股呗,听我说哈,这挨打呢,其实也是一种锻炼,挨得多了皮实了,也就不觉得疼了。” “你这套歪理都从哪儿听来的,你就是嘴馋了吧?” 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没点营养怎么能行,两千年的口味差异让虞周越来越像个捣蛋的孩子,不过他不在乎,只要看着小妹贪吃的小脸,他就心满意足了,再说了,不惹点祸还是孩子么! 一摊手,虞周开始激将:“就说敢不敢去吧,想吃肉还不想受罪,天下哪儿有那么好的事儿。” “去!如何不敢,你舍得死我舍得埋,大不了再挨一顿。”少年们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栾成担忧的说道:“那回头叔伯们问起来,如何应答?” “劳逸结合嘛,弓弦蹦的太紧是会断掉的。”虞周已经越来越无耻了,众人绝倒。说罢,虞周转身就跑。 “你又干什么去?” “去看下曹爷爷的伤势如何了!” ※※※ 季康快发狂了,少年们越来越不好管教了,最近几日,每个下午他都会面对着空空的校场,看住这个那个跑了,去追的工夫,一个都不见了,害的他被铁匠他们一个劲的看笑话。 这群家伙里面一定有一个蔫坏的家伙在使绊子,每次回来还振振有词,一会儿是什么劳逸结合,一会儿是什么勘察地形,最近更扯了,居然说什么看望孤寡老人,去给一个哑巴老头做饭去。 开始的时候打上一顿还有点效果,现在连那看似好拿捏的小胖子都不吃这套了,噼里啪啦打上一顿,转头他就提起裤子跟自己嬉皮笑脸,真是反了天了。 连向来稳重些的侄儿都跟着胡闹的时候,季康再也管不住了,索性只在上午操练这帮精力过剩的混小子,下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还算他们有良心,季康逐渐发现,这帮家伙每次回来,都会往家中带肉食。 不过也有好点的消息,老曹的伤势居然奇迹般的稳固下来了,只要再过几日,确认了没染上瘪咬病,一条响当当的汉子又可以活蹦乱跳了,正想着,就见龙且大呼小叫的跑了过来。 “不好了,曹老伯发狂了!” 嵇康心中当即一沉,拿上绳索就往曹皮匠屋里赶去,刚到院门就和瘸着腿脚的老皮匠撞了个满怀。 老家伙中气十足两眼清明,一点看不出发狂的征兆,正疑惑的时候,就听皮匠喝骂道:“季老三你给我放开,小兔崽子反了天了,我刚克扣点酒水就给我偷喝了!我非打死那小胖子!” 第三十七章 大巫成世 此时的下相城外,城南的小片原野早已成了少年们的固定据点,有山,有水,有树林,最重要的是,每次少年们都能收获颇丰。 好像大伙都认可了虞周的手艺,但凡来到这里,虞周和最没用的小胖子就会被赶出来,一个拾柴一个烤制,只是今天有点奇怪:“龙且那小子哪儿去了,往常就他吃得多,今日没见到他,感觉怪怪的。” 项籍嘴不停歇:“谁知道呢,他说是回家取些东西,估计是你这几天把他折腾怕了吧?非要蜂蜜做鸡翅,害得他被蛰的又肥了一圈。” “他那是吃肥的好不好,就头上几个包而已,硬是拿这当借口吃伤病饭,这才几天啊,不行,不能再给他吃甜食了。” “好哇小周,我听到你说我坏话了。”真是不经念叨,刚说着,就见龙且远远跑来。 栾布最近鼻子也有越来越灵的趋势,围着龙且转了一圈,三两下从他身上搜出个酒囊:“我总算知道你干嘛去了,你没被季三叔和曹伯给打死啊?” 小胖子憨憨的笑了笑:“我跟三叔谎称曹伯发病了,估计这会他已经把曹伯捆绑好了。” 大江这会儿也看不出腿瘸了,一个箭步上去就将他踹倒:“啊呸,你这缺德货,这几天你就别露面了,当心被我爹把你皮剥了。” 龙且无所谓的站起身拍拍尘土:“为了哥哥们的口福,我就舍得这身肥肉了,不过小周啊,为何你每次都给那哑老汉吃食啊,有一就有二,以后兄弟们总不能在城外接济起流民来了吧?” 那还是少年们第二次逃学狩猎的时候,好巧不巧的草丛又一阵晃动,头天刚见识过野猪,栾布想也没想就是一箭射去,结果一下钻出个人来,顿时把大伙吓了一跳,说不上是老头太瘦还是栾布箭艺不精,万幸,只是将他本就破烂的衣衫射了个对穿。 少年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跟对方好一番赔礼道歉,结果发现是个哑巴,最后决定给他压压惊,结果这惊一直压到了现在。 “算了,只他孤身一人而已,若是再有风闻而来的,咱就去城北狩猎几天,一来一回也就散了。” 老头饭量不大,虽然衣衫褴褛,却吃的慢条斯理,像是个落魄了的苦命人,再者他也没什么过分的举动,少年们也就默认了。 这些都是小事,最让他浑身难受的,还是项籍的“好心”,听说钟离眛去探查那天跟丢了的老泼皮了,于是虞周的身边多了两个膀大腰圆的家将时时跟着。 虞周千说万求都不管用,索性学了那老泼皮的撒泼手段,才落了个清净,可是众兄弟看他的眼神也奇怪起来,挡不住好奇的少年,项籍索性把那天的雏雉之事一说…… 从此以后虞周享受的全是绝症病人的待遇,就像现在龙且去偷曹老汉的酒精,也是一片“好心”。 说不清了,一个健健康康的小子,被兄弟们时时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还有季布在长辈面前强颜欢笑的模样,让他感动之余又哭笑不得。几天下来,他甚至无耻的想过,是不是以后自己再犯点什么错的时候,弄死一只雏雉就能脱罪? “对了小周,我出来时看到项府来了些奇怪的人,应该是大巫到了。” 项籍听完再也按捺不住,一下蹦起身,弄些沙土盖住火堆,狠狠的跺了跺:“别吃了,回府,即刻回府!” 龙且目瞪口呆:“我才刚来!” ※※※ 回到项府,虞周才知道为什么龙且说是奇怪的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干尸更恰当些,枯瘦的身体几乎看不出有水份和油脂,皮肤黝黑,就连牙齿都是黑的,两只眼睛像是死鱼眼一样,正打量着虞周。 至于这干尸嘴里叽里咕噜的,虞周一点都听不懂,他觉得,后世自己刷完牙漱口的时候就是这动静。 打量了好一会,干尸才用浓重的鼻音问身边的项梁:“便是这个娃娃么。” 项梁少有的放低姿态道:“正是,还请成大巫施展神通,护佑一二。” 大巫成世伸手就像虞周头上摸来,天哪,连非洲人的手心都是黄色的,这家伙居然手心手背一个颜色,黢黑如铁,这是多少时间没洗了,这家伙不会有什么奇奇怪怪的病吧?总觉得他手中带着一股狗矢味儿,虞周下意识的就是一躲。 成世手上动作一僵,面无表情道:“邪灵作祟,附身入心,少则十日,多则月余,还好你们及时请了我,不然又是一条性命矣。” 项籍担忧的看着虞周,项梁听完这话,更是将成世奉为座上宾:“还请大巫尽快作法,安他一家老小之心,我项家也必然承此恩情。” 成世咧着嘴,眼珠像是不会转一般,转身对着项梁回道:“那我准备几天,三日后先去城外埋那雏雉之处通灵,五日后为这娃娃驱祟祈命。” 项梁回道:“有劳大巫,大巫远来辛苦,还请项家一尽地主之谊。” 成世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的跟着项梁走了,大巫就是大巫,走路都跟跳机械舞似的,虞周严重怀疑这厮是不是浑身肌肉麻痹了。 长期想些奇奇怪怪的,用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虞周觉得,这些大巫即便是精神上没出问题,肯定也一身的毛病。打定了主意,这厮要只是寻常跳个大神也就罢了,若是来恶心吧唧的招数,虞周就掀了他的前脸儿。 不过看着周围忧心忡忡的伙伴们,要是他们帮那大巫来按住自己可怎么办? 成世有没有精神问题?他还真没有,作为大巫,不特立独行些怎能让人觉得与众不同,成世多次想与楚国三氏贵族搭上关系,以恢复祖上的荣光,奈何他名气不显,手段不够,三氏各有自家的供奉,看不上他。 这次能跟项家搭上关系是个意外之喜,项家虽然根系不如三氏深厚,现在国难当头,上将军更是被奉为擎国巨柱,若是能显些手段,想必到时候就连楚王也得高看自己一眼,至于项家说的对外保密,哼,等我被三氏奉为座上宾之时,哪儿还用在乎项家的看法。 到时候就是卜尹之位,想来也是探手可得,这样想着,成世头上的翎羽都颤抖了起来。 第三十八章 春祭惊变 很不巧,三天之后居然是个阴雨天,虞周幸灾乐祸的看着院中的成世,像是在看马戏团的猴子一样,明明耍的如同抽风一般,却能一脸肃穆,也是没谁了,怎么看怎么喜感,不过当成世的仆从们抬来一筐狗矢的时候,虞周再也笑不出来了。 巧的是,狗矢抬来的时候,雨渐渐的停了下来,太阳重新透出了一丝光亮,这让项梁对于成世更是敬畏,就连韩铁匠曹皮匠他们,也面容严肃起来。 说起来韩铁他们并不是楚国人,对于巫蛊之说也是敬而远之,不如楚人那么深信不疑,当项梁告诉他们的时候,也只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思,主家一片好心,不能辜负不是?可眼前的事情实在太巧,让他们也不得不重视起来。 雨过天晴之后,众人往城外赶的时候,虞周的心里却是一片阴云,他只想知道那一箩筐是做什么用的,但愿不是用在自己身上的。 等到了少年们常常狩猎的原野,很意外,哑老汉居然也在,只是这边人多势众,他只敢远远看着。 按说大巫作法都是夜晚居多,传说晚上才是山鬼精怪的天下,只是这次又恰逢项府春祭,才在这白天点起篝火作法,成世带着个树皮制作的面具,将虞周和项籍唤到篝火边上,嘴里念念有词起来。 虞周总算知道他那黑爪子怎么来的了,也知道狗矢是做什么用的了,听说过狼烟是点燃狼粪生成,头一次见到拿狗矢往火堆里扔的,虞周暗自庆幸那天躲开了他的脏手。只是刚刚下过雨,弥漫起的又臭又呛的烟气差点把他熏晕过去! 后世的心理作祟,让虞周觉得周围的人都在看他的笑话,特别是远处那哑老汉,尽管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可那手舞足蹈的模样太气人了!就跟后世的一些婚礼一样,没几个是带着虔诚的祝福来的,把新人和老人当猴子戏耍的机会岂能错过。 而此时的虞周,觉得自己就是被戏耍的猴子,一整个下午的时间,虞周几次都想发作,这干尸居然想用脏兮兮的手往他额头抹狗矢!丫的,你带着个树皮面具,抹了也就罢了,谁要沾那臭烘烘的玩意?话说狗屎运是不是就这么来的? 想到自己身单力薄,一旦翻脸必然被他认为邪灵附身,到时候捆着自己再来点狠的,虞周更受不了了,按捺下冲动,只是躲开了事,闻着浑身的恶臭,心中暗叹,这身衣服是要不得了。 成世不傻,他只是行事异于常人而已,那也是他为了维持一层神秘的面纱故意为之,相反他十分的精明,不然什么样的法事他都接,早把名声给毁了,因此他比寻常人更懂得察言观色。 虞周的不屑一顾他早有察觉,怎么说也是一介大巫,虽然上不得大台面,可走到哪都是被人敬仰供奉。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区区门客子弟甩他脸子了。 项籍他是不敢招惹的,项家嫡子暂且不说,身形魁梧,重瞳看人如鬼神般择人而噬,一看就是个凶异之人,只能拿虞周作法。 再次伸手被躲之后,成世再也按捺不住,脚下疾跃,嘴里“哦啰哦啰”的像是猿啼又像夜枭,身形猛然一顿,对着火堆一口喷出,只见篝火刹那间腾起一阵诡异的蓝色。 虞周肺都气炸了,王八蛋!老子辛辛苦苦酿的酒精就是这么让你糟蹋的么! 更让他怒火中烧的来了,成世定着身形,念念有词一阵,忽然一指虞周:“咄!邪灵入体,着打!来人,以黑狗神矢封其五窍,待我作法拿下!” 只见成世的仆从巫奴们上前就要对虞周动手,虞周此时已然气极,凭着前世养成的心性,勉强压住面上神色,一个劲告诫自己不能过分癫狂,否则更是落了口实,手却悄悄的往腰间摸去。 待到巫奴近前,拧身一抬手,就见寒光血光一起闪过,那巫奴捂着面颊痛呼而退,虞周此时心中遗憾万分,直叹身小力薄,未能重伤那巫奴,却借势站起身,手持利刃怒喝:“谁敢!楚人可死不可辱!” 小小的身躯,滴血的利刃,清脆的童音掷地有声,再加上他脸上狰狞的表情,刹那发生的一切诡异又让人寒毛直竖。 受了一肚子气,虞周本就不是个引颈受戮的性子,又被战国的杀伐气熏陶一番,此时干脆撕开脸皮用最直接的方式了结起来。 周围所有人都一时惊呆了,项梁急道:“虞小侄不可!” 众人顿时乱成一团,连远处的哑老头都到了近前,韩铁匠他们本不是楚人,也就抱着入乡随俗的想法让虞周来一试,哪料到事态一下子变成这样,顿时喊道:“住手!” 成世呲着黑牙:“邪灵已入心腑,速速拿下,再迟就只能以火焚之了!” 项籍本想挺身而出,听得这话便是一犹豫,年幼的他尚且分不清这种事里面的是非,成世歹毒就在于此,此话一出,仿佛阻挠才是害了虞周性命。 虞周惨笑一声:“项哥哥,你说要带我上战场,想不到这里便是我的战场!爷爷,众位兄弟,想不到三月之期竟是源自这装神弄鬼的贼巫!若是邺城西门豹在,岂能让这装神弄鬼之辈惑人心智!” 项籍本就受了一肚子火气,闻言再不犹豫,猛然暴起,大喝道:“匹夫受死!”一拳砸在一个巫奴脸上。 项籍的含怒一拳岂是那么好受的,就见那家伙鼻子都看不见了,摇摇晃晃的吐了口血就扑倒在地。 少年们也是越众而出:“匹夫安敢欺我兄弟!” 丁固拉了季布一把,顿时被外甥反咬了一口,捂着手腕退下去:“疯了,都疯了……” 至此,虞周开怀的笑了,虞周有什么?他什么都没有,项梁一时被迷惑,众人也客随主便,大巫成世借势而为,虞周身单力薄之下如何应对的了? 于是他索性将话说的决绝一番,好好一句士可杀不可辱,也把题头改成了楚人,项籍那崇勇敬武的劲头,听得这番话还不得炸了?果不其然。 要说软点的办法他也有,可是凭什么委屈自己,况且虞周还有点阴暗的心思,若是能和项府有个嫌隙,或许能借势离开。 人都是有感情的,相处越长感情越深,他实在不看好项家的未来,更何况还会牵扯至亲。所以看着一个普通朋友失势,总比看着兄弟滑入深渊要好。一段时间的相处,虞周已经有点舍不得这个大块头。 这次拿话头激出项籍掺和其中,已经是在众人和项府之间做了一层缓冲,不然的话,他相信依着酿酒之时营造出的些许威望,不信巫蛊之说的几个老汉和少年们也能助他脱身。 只是那样一来就与项家再无转圜的余地,有点对不起项籍这段时间的照顾。 即便是现在,虞周心里依旧有些酸涩——终究还是利用了他。 第三十九章 祸不单行 说时迟那时快,只几个照面,成世带来的巫奴就全被打翻了,挨了项籍重拳的几个更是口鼻冒血,出气多进气少,气得他是吱哇乱叫,跳脚道:“邪灵作祟,邪灵作祟,当心祸及亲眷!” 我的天,这话可是火上浇油了,成世本想借着人们对鬼神的敬畏之心威吓一番,可也不看看这都是群什么主,季布栾布那都是未来的游侠,两个管闲事的活祖宗,项籍更是个拿自个的命都不当回事的家伙,这群家伙现在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 杀红了眼的项籍眼眶像要炸裂开一般,望之可怖,对着成世暴喝:“匹夫安敢胡言,吃我一拳!”拳比话快,冲着成世脸上就砸去,看势头若是砸个正中,他那面具也就嵌在脸上了。 项梁一见大喝一声:“籍儿!” 项籍身形一顿。 一根拐杖后发先至,顺着项籍拳头的方向递了出去,正中成世面具下方的孔洞之中,成世满嘴鲜血仰面就倒。 曹皮匠怒吼道:“老子就是他的亲眷!” …… 只消片刻,就已经是一地的狼藉,一场春祭最终以一番闹剧收了场,项梁愣愣的站在原地,打量着一地的死伤,脸上青一片红一片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曹皮匠捡起拐棍,走上前去说道:“项家主,辜负了一番美意,那大巫实在欺人太甚,如此作践一个娃儿,我等实在看不下去了,此地事宜,皆是我一人之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爹!”“曹伯伯!” 老皮匠拿拐棍推开要上前来的少年们,等着项梁答复。 项梁深吸一口气,叹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正要说话,远远飞来一骑,马上不是别人,正是多日不见的钟离眛,只见他神色慌张,不待马停就飞身而下:“主公,大事不好了,女公子忽然急症发作,已经病重了!” 项梁立刻面如土色。 成世吐出一口槽牙,状若疯癫,含糊不清的大笑:“哈哈哈,祸及亲眷,祸及亲眷那!” 不愧出身将门,越是生死两难,项梁反而越果断起来,大手一挥:“此地贼寇横行,已然剿灭,所有人等就地掩埋!” 随后一指成世和虞周:“拿下另行发落!” 项家的家将们随即将成世捆了个严实,项籍虚拢着虞周一瞪眼,被略过了。 众人匆匆的往项府赶去,也不知是没看够热闹还是心大,那哑巴老头居然也随着众人一起回到下相。 府上的女公子只有一味,那就是项籍的亲妹妹,一路上,项梁焦急的询问着:“然儿到底是何病症?可曾请过医师?” “回主公,女公子今日早上忽然哭闹不已,夫人说既然府上请来了大巫,不妨让大巫一试,所以并未请医师。”钟离眛说着,看了捆得严实的成世一眼。 成世仿若未闻,嘴里叽里咕噜的念叨着什么。 诸人刚到项府,就见一个少妇抱着个哭闹不休的女娃儿,焦急道:“夫婿可算回来了,然儿一直哭闹不止,浑身发热,刚刚还吐了一地!” “勿慌,勿慌!万事有我。” “然儿病症来的又急又凶,吓杀我了。”那少妇看了看众人和押回来的成世疑惑道:“这是为何?” “回府再说!” 回到厅堂,众人看着松绑的成世慢条斯理的整理着衣衫,敢怒不敢言,虞周趁机打量了一下,发病的小孩儿比悦悦还小些,已经哭累睡着了,细细的头发有些发黄,看来是个体弱的,小脸上带着一丝不正常的酡红。 成世整完衣衫,站在原地一言不发,项梁自是拉不下脸去求他,旁边的少妇只得开口道:“大巫师切莫怪罪,一切皆是我家夫婿多有得罪,还请大巫师海涵,救我苦命的侄女一命!” 成世见众人都面色不善的看着他,项梁也是脸色阴沉,不敢再拿乔,拿着翎羽边晃动闭着眼睛念念有词起来,过了好一会,睁开眼睛,张着血口含糊不清道:“邪灵作祟,山神震怒,唯有生祭,才可脱此大难。” “敢问大巫师,需要如何生祭?” 成世面无表情:“只需独门小院一座,只余我和女公子,以便专心作法,旁人不得窥伺。” “这个好说,我这便能应下。” 成世又一指曹皮匠和虞周:“山神明言,须得将大邪灵以火焚之以祭诸天神灵,再以小邪灵心肝入药。” 项籍暴怒而起:“匹夫还敢胡言!”说罢又要动手。 却被婶娘死死拉住:“籍儿,那可是你的亲妹子,切勿再冒犯大巫师!” 成世面无表情的看着项籍,巫奴多是死于他手,又道:“项小君子,邪灵惑你心智已深,须得黑狗神矢浴以三天三夜方能除晦!” 项籍闻言又要发狂,几次差点将婶娘甩了出去,成世见状再也没了那股子面瘫沉稳的劲头,刺溜一下窜到项梁身后。 项梁高声喝道:“籍儿!休得胡闹!” “叔父为何还偏护那信口雌黄的小人?!” 项梁面色阴沉,猛一窜身,喝到:“放手!”就见他搭在项籍腕上一盘一带,项籍随即跌倒在地。 项梁吐了口气:“大庭广众之下,与长辈撕扯不休,成何体统!明日起,你便闭门思过!” 随即转过身去,噌的拔出一把宝剑,一挥而下,斩断一块案几。冷冷的看着成世,声音像是湖水一般,平静又冰冷的问道:“不知大巫又有几分把握?” 成世闭口不言。 虞周适时的加了一把眼药:“若是独门独院,须得重兵把守!以防不轨之徒打扰了大巫师作法!” 成世汗如雨下:“邪灵,邪灵……” 项梁看了虞周一眼,嘿笑道:“说的极是,若是害了我侄女性命,那得一命偿一命!” 看着成世瘫软在地,项梁失望的叹口气,背身而立道:“来人!拖下去严加看管!” 等带走了成世,项梁扶着夫人,拉起忿忿不平的项籍。项夫人焦急问道:“夫君啊,那然儿的病可如何是好,大哥征战在外,刚才你又不在,若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没法活了……” 第四十章 虞周的心眼 安抚了夫人,项梁转身对虞周说道:“虞家娃娃,事是因你而起,我本是一番好意,谁料竟落到这般田地,你说该当如何?” 虞周并未答话,施了个礼,查看起项夫人怀中的小孩儿来,项夫人只觉荒谬,一个七八岁的娃娃,会看些什么,可大家都静等着,也不好发作,只得随他。 拿手试了试,看来孩子有些发烧,据说是吐过的,可虞周从没干过医生的活儿,拿后世的一些生活常识显摆一下还难不倒,一个发烧呕吐的孩子谁说得清到底什么毛病?等掀开小孩前臂的衣袖,再一看她颈部,虞周的瞳仁索的如针尖一般,连忙后退数步。 项梁是见识过虞周给曹老汉治伤的,还以为他心有乾坤,这番查看已经有了定计,只是见到虞周的反应顿时惶然失色,起身颤声问道:“为何如此惊慌?!” 一时间厅里的气氛凝重起来,项籍更是满脸焦急:“小周,你到底看出了什么来了?!” 虞周满脸苦涩,小项然的四肢颈部隐隐分布着零散红疹,这样的症状,像极了天花!老天爷啊,在这个年月里,这可是大规模传染的绝症! 天花的赫赫凶名可是曾经一度让人闻风丧胆的,罗马帝国曾经因它一落千丈,美洲的土著更是差点种族灭亡,十八世纪的时候,它更是夺去了欧洲一点五亿的性命! 虞周沮丧的抱了抱拳,刚要说话,一拍脑袋:我傻了啊,天花原名虏疮,名字就起源于伏波将军马援南征之时带回的俘虏,这才什么年月,怎么会有那玩意,要真是天花,项府上下还不得死绝了? 恍然大悟之后,又对项夫人说道:“得罪!”掀开小孩身上的衣服查看起来,项夫人刚要说话,就被项梁以眼色止住。看到孩子的身上之后,项夫人忍不住惊呼!只见小孩的胸背之处密密麻麻布满了红疹! 虞周反而松了一口气,如果是天花,那是以从四肢和头脸往身上蔓延的,绝不会像现在这般手脚上星星可数,身上密密麻麻。 又想了想现在的季节,虞周长呼一口道:“只是些寻常的痘疮,春季小儿多发的病症,想来女公子本就身弱,所以来势凶了一些。” 项梁听后也是长出一口气,缓缓坐了回去:“痘疮?” “对,又叫水痘,不过这病症会传染,发过一次便终生不再得,所以,需要一间独立的房屋,由发过此病之人照料,不得见风,饮食清淡最最重要的是,保持患处清洁。”虞周又给成世上眼药呢,他可不是个心胸宽广之辈。 项夫人明显信不过他:“小小孩童信口雌黄,你说是便是么,怪我粗心大意,然儿满身的病状竟然毫无察觉,况且她高热不退,这又如何是好!” 虞周的小心眼明显的又发作了:“退治高热也有妙法,不过……” 项梁追问:“不过什么,力有所及项家绝不推辞!” “不过退热需要酒精才行,不知府上尚余多少……” 项梁尴尬的笑了笑,随即唤过钟离眛:“拿我家令,去向与我交好的李家等本地豪族广征酒水,若是不够,再另行采买!不得有误!” “夫君你疯了,你怎么真信这小儿之言!至少也要请个医师前来看看吧,这可是你亲侄女,岂能儿戏!” 项梁见虞周不置可否,随即又吩咐道:“先去请个医师前来。也拿我的家令!” 等钟离退下之后,项梁似笑非笑的看着虞周:“虞家娃儿,咱们丑话说在前头,我大哥只有这一个宝贝闺女,若是你的办法好使,那成世你说怎么处置都行,甚至要我赔礼也行,可若是你的法子不好使,那咱们就得两笔账一起算了……” 怎么一起算?项梁又不是虞周的什么人,不可能无限度的宠着他信着他,若是项小妹有个好歹,怕是项梁跟成世的那番话也要落到他头上的,甚至曹皮匠都要为上午的一场闹剧付出代价。 虞周暗暗感叹:这才是进退有度的枭雄啊。 “夫君你怎能如此决断!医师还没有请来,你就如此说话,你对得起大哥的托付么!然儿的性命岂能交给一个小孩子!荒谬!说什么我都不同意!” 曹皮匠拄着拐棍越众而出:“这条腿就是我这孙儿治好的!” 不说还好,一说项夫人更是急了:“他把自家爷爷的腿都给治瘸了,夫君你还如何信得过他!籍儿,你说话呀,这可是你亲妹子!” 把老皮匠给气的呀,这项夫人口不择言,当着光头骂秃驴,当着坡脚说瘸子,老皮匠气咻咻的退了回去。 项梁见状忙抱手道:“拙荆爱女心切,言语冒昧了些,曹老哥多多体谅。” 曹皮匠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见礼摆势,籍儿,劝劝你这没轻重的叔父!” 项籍面色为难,一边是婶娘,一边是叔父,发病的又是他亲妹子,见识过虞周治伤手段是一回事,摊到自己头上又是另一回事。 听虞周的主意吧,妹子若是有个好歹,就是一番情殇,朋友和妹子都没了,如果不听吧,怕是叔父立刻就要结算春祭的是非。 想了半天,项籍对着虞周开口道:“小周,你到底有几分把握,反正那些个巫奴都是我杀的,你不必如此行险。” 虞周怔怔的看着这个大块头,他那双极易给人错觉的重瞳平时难以解读,现在却满满的都是担心。 虞周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了不起他认个怂,项籍就能朋友妹子都保住,有他项籍在,肯定不会让虞周和曹皮匠为此背上罪名,反正项梁在城外的时候就已经把那场杀斗定了性了。 而且他发现,不知为何,项籍说出那番话之后,项梁面上不愉可眼神里居然闪过一丝欣喜? 项籍见虞周还在犹豫,又道:“小周,就听医师的吧!” 虞周见状只能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史上并未提及项籍有个妹妹,也许就是早夭了。现在已经止住了那大巫师以愚昧害人,虞周也就不再坚持,毕竟自己不是专业的,只是凭借后世的眼光来判断,还是交给医师望闻问切去吧。 正思索着项梁会如何后续处置,刚才又为何欣喜,只听到厅堂外面一声呵斥:“你是何人!” 众人的目光顿时被吸引了过去,龙且更是惊呼道:“你怎么来了!” 第四十一章 送上门的理由 一个身影夺门而入,随后钟离眛也抢步进了厅堂。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虞周他们在城郊接济的那个哑巴老头,堂堂项府居然被他混了进来!连钟离眛一出一进之时都没察觉! 钟离眛挡在老头身前,浑身紧绷,手握利剑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来项府所为何事!” 龙且插口道:“钟离你问也没用,他是个哑巴……” 出乎少年们意料的是,那老头嘿嘿一笑,说道:“怎么,这几日追的我这么紧,当面反而不认识我了?” 钟离作势欲发,项梁稍一思索,大喝一声:“来人!” 老头顿时被团团围住,只见他不慌不忙,拿衣袖在脸上抹了抹,拽下一截胡须,又从背后取出一个包裹,顿时驼背了也没了,脸上也亮堂了,从一个脏兮兮的驼背老头变成了——另一个猥琐的老头,正是那天路上讹诈虞周他们的老泼皮。 钟离眛仔细一打量顿时又气又羞:“居然是你!” 虞周他们顿时就是一阵后怕,龙且更是直接说出了心声:“你这是易容术?你怎么躲过钟离追捕的,一定身手不错吧,这几天你一直跟着我们干嘛呀。” 老头努力的做了一个阴森森的表情,不过怎么看怎么搞怪:“小胖子,当然是为了将你拐走卖掉了!” 见这老头不像是有歹意的样子,项梁起身抱拳道:“不知老丈来我项家有何贵干?” 老头眨巴眨巴眼睛,一指虞周说道:“老夫来找我徒弟来的。” 这下别说项家人了,连抚养虞周的几个老头都愣住了,虞周还有个师傅?怎么以前没听说过?他们没听说过,虞周自己都没听说过。 栾布脑子一转:“胡说,你什么时候收小周为徒的,既然是师徒,那天在街上为什么讹诈我们!” 老头笑的满面红光:“我这不是来收他了么!” 众人一下子无话可说了,这老东西把项府都视若无物,就这么大大咧咧的跟来不说,居然还有心情调笑,也真是个奇葩,虞周忍不住说道:“那你都会什么,跟你学逗逼么……” 老头愣了一愣:“你若想学,比斗只是小道耳!” 这下项籍不干了,冷哼一声:“大言不惭!” 项梁到底是一家之主,拿得住势,老头这般无赖作风都没让他有任何轻视,一丝不苟的施礼道:“敢问老丈高姓大名。” 老头挠了挠头皮:“你问我哪个名姓?” 钟离眛再也忍不住了,这就是个胡搅蛮缠的老泼皮!何必跟他以礼相待!冲着老头的肩肘就捉了过去。 “钟离!不得无礼!退下!”项梁居然连声呵斥。 “若是方便,老丈不妨全部告知,项梁也好招待一二。” 老头嘿嘿笑道:“你这说话,真是舒服,那日在街上,几个小崽子要是也能这般有礼有节,我又何必多费手脚。” “老丈多多见谅,小儿辈不识好歹,还望老丈多多海涵。” 老头大咧咧的坐到项梁的位置上:“若我是秦人呢,你也能好生招待我么?” 至此,这个老家伙已经把厅里所有人都得罪了,刚刚说的得罪了少年们和他们的长辈,现在更是气恼了所有的楚人。 他得罪的最狠的,那就是是楚国的少年了,项籍喊了声叔父就要发作,被项梁拦住:“即便是秦人,那也是沙场事,看在老丈这把年纪,项梁自会好生招待。” 老头听完庄重的点了点头,让众人一下子有点不适应:“大楚项氏,果然不同凡响,老夫姓魏名辙,此次前来,便是看中了这个小娃儿。” 项梁一脸狂喜,羡慕的看着虞周,虞周有些发懵,魏辙,谁呀? 魏老头见着虞周的反应,老脸有点挂不住:“咳咳,老夫早年曾在秦国为官,后来与人相左,便隐姓埋名,化名崔广,与三五好友嬉笑于山水之间,不为世间所闻矣!” 虞周继续发懵,项梁惊喜的一揖到底:“原来是黄石公当面,晚辈项梁郑重拜见,多有失礼,多有失礼……” 虞周猛地就是一个激灵,居然是他!张良捡的那只破鞋!啊呸,是拿破鞋考验张良,传授兵书的那位大能! 兵家必学之道三略六韬里的六韬又名太公六韬,相传乃是姜子牙著作,而三略的全名,就是黄石公三略! 虞周欣喜的看着魏老头——可算有理由离开项府了! 魏老头名号一报出,相互一识自然是宾主皆欢,钟离小声的跟少年们说起他的来历,引得少年们阵阵惊呼。老头满意的看着少年的目光从茫然变成热烈,又渐渐变得敬畏起来,心下自嘲道,刚刚还计较名声的得失,实在大谬,说来也是,这个年纪的少年怎能听说过他的过往。 不过他也敏锐的注意到,他相中的虞娃儿一听黄石公的名号就一直是一脸欣喜,心中暗自计较:本是看中了这娃儿的早慧,想不到他竟然听说过老夫,失算矣,早知道多观察些时日。 少年们对虞周可不只是一个羡慕可说的了,纵观整个春秋战国,文化向来被贵族们所垄断,百姓中识文断字的如同凤毛麟角,因为竹简笨重难寻,很多都是孤本,能收藏到接触到的,无一不是世家大族,所以很多时候都是家奴代主。 在少年们看来,那就是因为那些代主的家奴有机会接触书简,开启了智慧,现在虞周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有一个高明的师傅愿意悉心教导,将来大有可能出将入相,再不济也能混成一方大家。 况且魏老头会的是什么,是兵书!在这个最是崇尚勇武的时候,兵法大家到哪都会被奉为上宾,孙武破楚,范蠡灭吴,孙膑围魏,田单复齐,他们学的是改天换地的力量! 魏老头那肚子就不是肚子啊,那是一肚子书啊,也不知道上次被虞周那家伙撞出来几本,要是给撞的老头忘光了,吃亏的可是他自个! 曹皮匠一脚把虞周踹倒在地:“还不快拜师,还傻愣什么呢!” 魏辙笑眯眯的说道:“不急,不急,若是正式拜师,小娃儿还得通过我一番考校!” 第四十二章 一波三折 项梁显得比虞周他们还上心:“不知黄石公是何考校,我家这侄儿顽劣,我实在无力教导,能否也……” 魏老头摆了摆手:“这个容后再说,老夫的考校也不是一时三刻就能完事的,这些时日便在你府上安顿了。” 项梁兴高采烈:“晚辈求之不得!夫人,快去收拾客房,给老前辈安歇。” 要说这项梁将来能成一方诸侯,自然是手段了得,从他为人处事就能看出些端倪。项燕老妻早亡,项超的夫人在生项然的时候难产故去,因此后院之中便以项梁夫人为尊。哪有人家让当家主母收拾房屋的,这是把魏老头当作自家长辈孝敬了。 “无妨,我与虞小娃儿同住一屋便可,不过眼下更有要事吧?” 项梁扭头一看自己夫人,一拍脑门:“你看我,都欢喜坏了。”随即接过小项然,对夫人说道:“那便听从前辈之言,再去别院中添置些东西和人手,以供前辈使唤。” 项夫人见状,施礼之后便退下了。 “老前辈还请见谅,侄女重病,晚辈实在心急如焚,待我处置妥当,再向前辈讨罪。” 魏辙毫不在意的点点头,饶有兴趣的看项梁处置起家事来。 “钟离,事情可曾办妥?医师呢?” 钟离眛不安的看了看魏老头:“回禀主公,酒水已经妥当,属下无能,那大巫师或有巫奴走脱,现在外面到处都在传我项府得罪巫灵,没有医师敢上门来看,甚至……” “甚至什么?!” “甚至有人说我项府将有一场大劫,那医师宁愿自断一臂都不来,我已安排人手到处捉拿造谣之人,还请主公降罪。” 项梁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些许宵小不足为虑,可若是耽误了小女的病情……”说罢,目光灼灼的看着虞周。 这小家伙说有些办法的,当下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可是现在情况已经变了,黄石公对他如此看重,硬来强令是行不通了,而且据他所说,这病还有一定的传染性,黄石公能舍得看重的娃儿去冒险么! 项梁正左右为难的时候,魏老头开口了:“咦,小虞娃儿不是说有些办法么,怎么不让他试试?!” 众人一下子又热切的看着虞周,虞周只得一揖:“我说的法子相辅尚可,只是项小妹这病症又急又凶,那温和的手段怕是奏效慢些。” 不等项梁说话,魏老头贱兮兮的笑道:“无妨,就当我给你的第一个考校了,为师也正好观摩一下。” 虞周彻底被这老家伙弄了个心烦意乱,这是人家项家的家事和人命啊,你就这么越俎代庖真的好么?刚刚还满口说通过考校才能正式拜师的,现在居然一口一个为师的端起架子了。 虞周皱着眉头:“我还没答应拜你为师呢!” 这话一出四下大惊,通天梯还有不愿意搭的?!虞周失心疯了吧! 虞周这么说也是有自己考量的,其一,就像魏老头说的,他考校虞周,虞周也要对这老家伙得有个了解吧,这年头尊师重道,一旦正式拜师,那就是多了一个长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就这老家伙不靠谱的尿性,他下次再跑到路上讹人,虞周是不是得带着妹子扮演苦主,扑到他身上大哭啊? 其二,虞周刚才的欣喜,更多的是因为又见到了一个名人,对于跟着老头学东西,他是不如其他人有那么强烈的渴望之心的,后世网络发达信息爆炸,什么样的兵法没见过?就仅仅是虞周前世尔虞我诈的阅历,都可以写一本兵书了。 魏老头嘿然:“小娃儿,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欲拜老夫而不得?” 虞周翻了个白眼:“那你也不能做了项府的主啊!拿别人家的人命来考校,你怎么活了这么久还没被打死!” “不会不会,你若是失手了,被打死的只是你,我顶多被扫地出门而已,大不了老夫再换个名号逍遥就是了……” 项梁一口水就喷了出来,龙且耿直的说道:“项叔父,你可得查查这老头的来历,他的名姓到底是真是假啊,别是个骗吃骗喝之徒吧?!” 老头继续吓唬龙且:“小胖子,其实你们这群少年里面,除了那虞家娃儿,我就看好你了,那两个大的一个沉稳有余机变不足,一个心思活络却又难以独当一面,你这家伙如果减掉那身肥肉,倒也勉强能入我老人家的眼,没关系,我有的是手段,只要你落入老夫的手里……” 龙且缩了缩头,不再说话了。被点了名的季布栾布不服气的看着老头,项籍大声问道:“那我呢!” 魏辙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看着他的重瞳说道:“你天生异于常人,将来横空出世之时,必定天下皆惊,可惜,你性情太过刚烈,与老夫所学之道大相径庭,不过我有一老友,倒也如你这般急如烈火,若有机缘,你可承他的所学。” 项梁拿袖口擦着嘴角,魏辙这番眼力自然是有真才实学的,心中稍定之后也是哭笑不得,这黄石公一会儿正经一会儿嬉闹的,直让人摸不清他的脾气秉性,弄的旁人心中七上八下的。 可现在实在不是时候,清了清嗓子,项梁道:“前辈休要说笑了,病不等人,晚辈实在是束手无策了,听闻前辈所学甚广,黄老岐黄之道想必也是信手拈来,还请前辈妙手相助。” “唉~小娃娃又没说错,这就是个痘疮小疾,只要不昏头去用些巫邪手段,并无大碍,不过虞娃儿说的法子倒是新颖,那酒精我眼馋已久,可惜那小胖子小气,不给我尝,现在听说居然可治伤病,自然是要观摩一番的。” 项梁心中大定:“既然如此,有劳前辈挂心了。小周,前辈都说了无妨,那你便放手一试吧,籍儿就这一个妹妹,一应需求,府上自然全力支持,你直接吩咐钟离便是。” 此时此刻,项梁说话软和了很多,不看僧面看佛面,对于这些将门贵族来说,魏辙的名声实在太过响亮。 虞周点了点头,说道:“项叔父放心,既然有魏老……咳,老前辈以名声作质,那晚辈唯一能做的,不过是能早几日解除小妹病痛而已。” 听着虞周拿话套黄石公,项梁开怀的笑了:难怪他会被名家看重! 等虞周他们退下之后,项梁冷声向左右吩咐道:“今日黄石公之事,任何人不得泄露,违令者,杀!” 第四十三章 治病 魏辙,始皇父亲的重臣,曾一度任秦庄襄王太尉,统筹大秦全国军事,后来庄襄王去世,嬴政即位为王,独断专横,魏辙挂冠归隐。可现在虞周一点都看不出一国重臣的影子,谁家的国防部长、军委主席,死皮赖脸的缠着一群少年,跑来跟个黄口小儿打嘴仗?! “老头,你真的当过秦国大官儿?!” “那还有假,小胖子,怎么说我也比你年长多旬,你就不能换个称呼么,真是无礼。” “那我叫你什么,你比我爷爷还大,小周要是拜了师,那不是乱了辈分了么。” “再不济你叫一声老丈,也顺耳许多,人家也会说你尊老重道。” “可你总干为老不尊的事儿啊!” “……” “你连小孩子都骗,我没说错吧?” “老夫不与你这娃娃理会!” “好好好,魏老丈,你在城外乔装那么久,有什么吃的没……” 虞周忍不住说道:“魏老丈,那病症是会传染的,您都年纪一大把了,要是有个闪失如何是好?” 老头笑的开心无比:“嫌我烦了?我就喜欢你这股机灵劲,一句话里八个坑,老夫岂不知那痘疮得过之后终生不得?小小年纪便会以言语动人心神,也不知是福是祸。” 这老家伙人老成精,看似活宝一般却什么都瞒不过他,虞周思索片刻,转身对钟离眛说道:“有劳钟离壮士,还请准备独院一间,以作治疗之处,另外备些甘草,绿豆,红豆,黄豆,还有苡米。” “甘草?绿豆?”钟离眛犯了难。 魏辙适时的说道:“你这法子当真为难,那甘草莫不是密甘,国老草?” 虞周听完就是一愣,他还真不知道这些东西现在叫什么,他思索了半天就是想着当下能有些什么材料可用,想不到连这样后世看来寻常的东西都如此为难,先民的生活之苦可见一斑。 钟离眛最近先是跟丢了老头,又失职致使流言四起,此时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小周你放心,我一定为你寻来!” 钟离抱拳而出,虞周又对项籍说道:“这病症有可能传染,兄弟们近日不要外出了,还有,寻些以前发过病的下人来伺候你家妹子。” 项籍点了点头:“我晓得了,正好叔父让我闭门思过。” “那酒精一事还得拜托众位兄弟了。” “小周你就放心吧,这个我们拿手!” “还有……” “什么啊,你就一次把话说完嘛!” “我给项小妹治病期间,照顾好我小妹,别给她吃太凉的东西,水要烧开了再放温,晚上别冻着她,肉上的毛挑干净了……” “啊呸!叮嘱我们就一句,说起悦悦长篇大论,你家妹子是公主不成!偏心偏成这样,非人哉!” ※※※ 食材准备妥当了,还缺些许无关紧要的,酒锅又架了起来,听说项籍亲自坐镇,虞周百无聊赖的在院中生着火,从今天起,这个小小的院中就只有他和魏老头,现在就等项家将人送来了。 刚刚发现老家伙居然有一副好身手,虞周的胳膊那么粗的木柴,老头一把就掰折了,听着木柴烧的噼里啪啦,老头问道:“小子,你要的那些东西没多少是药材,你如何治病?” “魏老,我说我压根不会治病你信么?” 老头瞪大了双眼:“那你还敢大包大揽的,你这是草菅人命啊!” 虞周嘿笑道:“不是还有你这块老姜垫底么!不过说真的,魏老见多识广,若是你遇到这类病患,应当如何处置?” 虞周确实好奇,自己想了很多后世的偏方,可现在马援还未南征,西域还未开拓,很多东西都没有,一旦用药,中间的配伍绝不是靠着想当然可行的,所以他只能保守的用些食材。 “想知道?嘿嘿,等你拜了师我就告诉你。” “那算了,谁知道你会不会。” “小娃儿,你也不用激我,我倒可以露些干货给你,就看你能领悟多少了,此病由口鼻而入,蕴郁肺脾,肺合皮毛,脾主肌肉,病气深入时可出现气分症状,邪毒与内湿相博,外发肌表,故而有水痘布露,此病乃是风热轻症也。” 老头说了半天,虞周几乎没听懂,只得追问道:“若是你来,那会如何治疗?” 老头似笑非笑的看着虞周:“娃儿,你真当我老人家是罔顾人命之徒么,那女娃娃的脉相我已把过,并非可见死脉的异症,只是她年幼体虚,高热来的凶了些,我的办法你一时半刻是学不会的,老夫只消几针下去,自然可保她无虞。” 听到老头这么说,虞周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正说着,就见到项夫人抱着个孩子进了院子。 虞周上前作了一揖:“项夫人?怎么是你亲自来了?” 项夫人幽幽一叹:“城内谣言四起,虽然府中压下去了,可无人敢来照料,何况然儿是我一手带大,交给下人们,我总是不放心。” 虞周小心翼翼问道:“项夫人,恕晚辈之言,这病气是会过人的,只有患过此病之人,才可抵抗,您可曾得过这病?” 项夫人点了点头:“当时我尚且年幼,印象不深了,现在想来是有那么回事,是我大意了。” “此病见不得风吹,咱们屋里说话吧。” 进了房屋,魏老头迫不及待问道:“酒精带来了吧?虞娃儿,快使给我看!” 虞周翻了个白眼,没理他,只是解着孩子身上的衣衫查看起来,半天的工夫,病症仿佛又重了些,小丫头烧的满脸通红,正迷迷糊糊的睡着,身上的红疹也慢慢发起泡来,四肢也慢慢变多了,脖子也零星有些,脸上反而一个不见,难怪起初项夫人并未察觉。 几人合力小心翼翼的把孩子安置在榻上,虞周摸了摸小丫头的额头,烫得吓人,只得拿过酒精细心的涂抹起来。 “虞娃儿,这便是你说的酒精?” “嗯。” “那你现在作何用?” “小孩子高热很危险的,要给她祛热。” 魏老头翻了个白眼:“那还不简单,放血便是了!” 虞周摇了摇头:“她本就年幼体虚,放血不当更会失衡。” 魏老头学着虞周沾了些酒精涂到手心,片刻的工夫,就觉得有些凉飕飕的,顿时两眼冒光:“此物大妙!” 第四十四章 细心的虞周 晚上的时候,小丫头的病症再次加重了起来,身上的水痘更是密密麻麻望之可怖,虞周丝毫不敢懈怠,借着昏暗的油灯查看着水痘的变化,魏老头眉头紧锁的把着脉相,项夫人更是急的直掉泪。 魏辙终于松开手,长呼一口气,项夫人忙问道:“怎么样,魏老,可有凶险之处?” “脉相来看,只是寻常的痘疮,不是痘疮里的异症,并无凶险之处,可是小娃儿年幼,再这般高热下去,只怕即便好了,也会伤及魂魄,成为失魂之人……” 见项夫人心急如焚,魏老头问道:“小虞娃儿,片刻之间退热的手段我不如你,可你为何只在她手脚之处涂抹,听闻酒精有驱邪祛病之效,为何不敷于患处以攻病气?” 小项然烧的迷迷糊糊,本能的在身上抓挠起来,虞周不厌其烦的一遍遍拿开她的小手,回道:“酒精虽有奇效,可眼下并不完全适宜,其一,此物过于刺激,敷于患处有害无益,其二大冷大热之下反而容易加重病情,所以我只能挑手脚心涂抹,而且必须少量多次,每隔半个时辰施用少许。” 密布的水痘反而给了虞周信心,庆幸,不是坏疽性水痘或者出血性水痘,如果是前者,容易诱发败血症的,后者更是容易造成内出血,这两种类型在后世都凶险万分,更何况现在。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魏老头话说了一半,看了项夫人一眼,生生截住了,嘿嘿笑了两声。 之前的酒精被大巫师糟蹋了,现在的小心思也被老头看破,虞周尴尬的笑了笑,给小项然换了块额头的湿帕,说了声“我去熬粥”就逃出了屋子,跟聪明人在一起真不好! 香甜的苡米和粳米是最好的材料,不过苡米很少,而且颗粒又小,听闻这还是项府极力搜集而来的,为了这东西,项家侦骑四出,说是掘地三尺都不为过。 下相周围的百姓们更是议论纷纷,不知道上将军府发了什么疯,挨家挨户的搜集这种野干粮,收成如果够全家口粮,谁去找这玩意吃啊,现在居然连这口救命粮都不放过! 不过当怒目而视的百姓接过一袋子沉甸甸的糜子之后,顿时喜笑颜开,贵族嘛,总有些奇怪的口味,胆大些的还上前来问他家的菜窝窝要不要…… 苡米有健脾益胃补肺清热的功效,从魏老头的长篇大论看来,这东西最是对症,听说伏波将军马援南征交趾时,南方瘴气横行,他就是靠着这东西战胜了瘴疟之气,然后才引进中原的。 现在还没有那种颗粒饱满的品种,更是完全没有种植的,能搜集到的全是野生的。虞周又开始担心起钟离眛来,他才想起来,绿豆那东西好像也是很久以后从岭南还是印度引来的,自己无形中又给他出了个难题,再这样下去,最近接二连三失职的钟离怕是无颜见江东父老了…… 小丫头的哭声透人心脾,端着入口即化的热粥,虞周进了屋。 前世并没有成家的机会,所以一觉醒来多了个妹妹的时候,虞周是格外珍惜的,小小的身体里毕竟住着一个成熟的灵魂,悦悦对他而言,既是妹妹,也是女儿一般。 现在虞周又发现,自己似乎对所有小孩子都没有免疫力,熟练的接过小丫头,轻轻的拍打着背部,所会不多的儿歌低柔的哼起来:“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一切是那么的顺其自然。 魏老头偷酒的手僵在原地,项夫人连怀中的孩子被抢了都没反应过来,俩人顿时目瞪口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哼着从没听过的怪异小调,脸上说不出的温柔,好笑又诡异! 项夫人本来一脸焦急,此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不知小周是跟你哪个婶娘学的,居然还会哄孩子,倒像是我家大伯初为人父之时!” 虞周尴尬的笑了笑,手上却不停歇。 魏老头不满的说道:“常长于妇人之手,徒损其志!岂不闻孟母三迁择邻处!不行,此事一了,你就得随我学习,再这样下去,好好的苗子就要变成一介庸人了!” 看着小项然慢慢的平静下来,项夫人脸色温和的说道:“我就是妇道人家,没你们那么多雄心壮志,我觉得啊,平平安安就是福,想我那苦命的大嫂,连项大伯和小然儿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老头本想说一句妇人之见,听项夫人提及亡嫂,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怀里的小人儿没多少份量,可也不是虞周能长久抱得动的,终于安静了下来,虞周把她放到榻上,摸了摸额头,好像没那么热了。 小姑娘脸蛋通红,大大的眼睛仿佛恢复了些清明,一抬手就要去抓挠身上,被虞周一把拉住:“乖,不能挠的,挠破了好的更慢了,来喝点粥。” 小人瞪大了双眼看着这个抱着自己的陌生人,痒是感觉,挠是本能,又抬起了小手,一只手撑开虞周的脸,一只又要去挠。 项夫人忙上前握着侄女的小手:“然然,婶婶在这里,这是你虞家哥哥,给你治病来的,听话,不能抓挠的。” 小孩子哪会管那么多,拉着小脸又要哭,才一张嘴,一只木勺塞了进来,吧嗒吧嗒嘴,小脸蛋顿时瘪了:“苦的……” 发烧的人吃什么都是苦的,虞周一勺一勺的吹凉了喂着小妹子喝粥,信口开始胡诌:“怎么会,我家也有妹子,她吃的可香了,你再尝尝,还苦?不能吧,你捏住鼻子再尝尝看,好多了吧,没滋味不要紧,明天让你哥哥去弄点蜂蜜来……” 小孩子总是贪睡的,病了的孩子更是没有多少精力,一碗粥喝完,小人儿就挂着嘴角的口水睡着了。 虞周蹑手蹑脚的把她放平,盖好被子摸了摸额头,好像又温度又降了些,顿时舒了口气,发烧的病症就是这样子,傍晚时刻总是来的凶一些,现在稳固下来了,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项夫人慈爱的看着虞周,帮他揉着发麻的腿:“你这孩子,比小籍瘦弱多了,不过他可没你这般细心。” 第四十五章 隐忧 一夜的劳碌,心力交瘁的项夫人很快就睡了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就见到虞周正给项小妹讲着故事:“丑小鸭看到自己如此美丽,感到幸福极了,就这样,丑小鸭变成了一只洁白的天鹅……” 小丫头今天看起来气色好了一些,拿小手挡着头上的黄毛,软糯糯的问道:“虞哥哥,那我也会变漂亮吗……” “当然了,然然本来就是白天鹅,好好吃饭,好好养病,很快会重新漂亮起来的,乖,再吃一口。” 一整夜的时间,虞周根本就没睡,隔一会就摸摸小丫头的额头,酒精的耗费反而不大,用他的话说,急冷急热都没好处,项夫人这会儿也想明白他为什么要那么多酒精了,只能暗笑着摇摇头:这个小气的小鬼头。 项夫人是真心佩服虞周了,她甚至荒谬的想过,大哥大嫂是不是遗失在外一个孩子?不然怎么会这么尽心尽力,什么,你说他为了讨好项家,这还是个孩子啊,怎么会有那种龌龊的心思,项夫人更愿意理解为,这是一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最让她感慨的是,睡着的人总是无意识的去抓挠痒处,虞周不厌其烦的一次次拿开那只小手,就这样守了一夜,甚至一觉醒来,饭食他都做好了,作为一个成年人,项夫人有些不好意思,居然吃小孩子做的饭食。 坐下看了一圈,居然没见到魏老头,项夫人疑惑的问道:“怎么没见魏老前来用膳。” 虞周眼皮也没抬:“不知道啊,也许是见项小妹病情稳固些,他就出去了吧,老人家性情跳脱,受不得这小院的束缚吧。” 项夫人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不过魏老确实不是个常理出牌的人,也就没细细追问。 她哪儿知道,这会儿的魏老头正对着项梁大声斥骂:“不为人子!实在是不为人子!过河拆桥啊,小女娃病情刚一稳固,他就把我赶出来了,说我打鼾声音太大,还冤枉我偷酒!我是那种人么!” 项梁苦笑连连的给黄石公斟着酒,出声道:“前辈出手相助,那是小女得天之幸,老前辈彻夜辛苦,还是歇会儿吧。” 魏老头酒足饭饱,衣服一卷倒头就睡,没一会就鼾声如雷。就在他睡得香甜的时候,虞周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忘了一件大事! 出手救助项然本就是形势所迫,自己也是有妹子的人,怎么舍得见个小丫头死在大巫师的愚昧之下!更何况此次事了,他与项家之间可以说互不相欠了,从此是走是留自己都能挺直了腰板。 可是昨天蒸煮小丫头的衣物时,虞周才想起,自己的穿越莫名其妙,连他都说不清这副身体的来源,说是附身可样貌是自己的,说是身体一起穿越和没了前世的胎记,这就有了一个极大的隐患——自己对于水痘免不免疫? 虞周不是舍己为人的圣人,可是穿越而来的又是和这个时代的见闻让他有了高人一等的错觉,大意之下,水痘这种后世常见的可自愈小冰,被他忽略了对自身的威胁。 这才在项府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啊,想不到竟让自己大意至此,后世养成的警觉和周密的心防悄然大降,虞周暗暗告诫自己,以后行事,当以此为戒。 不过他也不是个半途而废的人,来都来了,要染早染上了,迷迷糊糊的想着,虞周沉沉的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经是晌午,屋子里只有了睡得香甜的小丫头,摸了摸额头,还好,并没有再反复。扩着胸走到院子,项夫人一脸疲倦,正狼狈的生着火,大族出身的她并不擅长这些活计,被呛得直咳嗽。 即便在生活维艰的战国,贵族也有四体不勤的啊,一边感叹着,虞周一边上前从火堆里往外捡湿柴,浓烟很快变小,火苗很快蹿起,项夫人擦着眼泪说道:“此时府上人心不稳,倒让你看笑话了。” 虞周摇头道:“夫人长居后府,难免不擅这些活计。” “籍儿和你一般年纪,却总感觉不如你懂得多。” “夫人未免抬举我了,些许小道,如何劳项哥哥挂心,再者说了,夫人如何得知,项哥哥现在就不懂这些呢?” “籍儿也会生火?” “嘿嘿,不怕项夫人笑话,我会这些全是因为要拉扯幼妹,实际上我很懒的,我们出城狩猎之时,总想偷懒,就跟项哥哥说,他将来必定为统兵将军,行军开伙如何能不懂,然后……最近我就没怎么生过火了。” 听虞周说起他们在城外的见闻,项夫人和颜悦色:“你呀,小鬼头,也不知你这些小心思都怎么来的,就像此次,谁敢相信一个孩童敢治疾病呢。” “可能我年纪尚幼,对巫蛊并未存有敬畏之心吧,初生牛犊不怕虎嘛。” “那你这般治病手段又是从何而来呢。”这始终是项夫人萦绕心头的一个疑惑。 “这倒记不得了,也许是我以前得过这病症,当时就是这么被照顾的吧,总感觉有些记忆就像是梦里一般,刻意想反而想不起来,遇到了也就会处置了。” 项夫人对此倒没有再疑虑什么,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只是说道:“闻你所言真不像是孩童一般。” 虞周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牵扯,一边拨拉着项府新送来的食材,一边随口道:“穷人孩子早当家罢了,哈哈,这条鲫鱼可真鲜活,加上竹笋,正对项小妹病症。” 项夫人宠溺的看着虞周,只当这个和项籍般大的孩子很少吃这些肉食,随即说道:“回头让府中给你家中小妹也送些去,只是听龙且说,府中庖丁的手艺尚不及你……” 正说着,就见院墙之上猛地窜出一个脑袋:“哈哈,小虞娃,一天不见,想我了吧……” 项夫人顿时错愕,虞周转身就走。 魏老头一窜骑到院墙上:“哎哎哎,别走啊,小女娃今日又发热没有啊,嗯,依我看来,今日再有些低热,明日起就无大碍了,只好好将养就好……” 虞周拿着个竹笋,已经考虑把这老不修砸下院墙了。 “别别别,听我说啊,我真不是惦记你做的饭食才来的,只是听闻你能去除鱼腥味,对了,你都要的什么千奇百怪的东西啊,其他的都好说,听说那绿豆都快让钟离累吐血了……” 第四十六章 鲁人公羊虽 公羊氏本是鲁国的公卿之家,在齐鲁之地向来享有盛名,祖上更是出过大儒名士,即便在稷下学宫也曾享有一席之地,可三十年前,鲁国被楚考烈王熊完所灭,当地的公羊氏便遭到了毁灭式的打击,多数子弟流离失所。 公羊虽就是那时候流落楚国的,年幼的时候还不懂这些是是非非,可谓是受尽苦楚,即便被屈氏收留之后,也是备受冷眼,屈氏不会养废人,他至今仍记得在寒风中为主家洗衣劈柴的辛酸,即便是现在,他手背上仍然留着那时候冻裂的伤口。 见多了屈氏的门客之后,他将心中的不满统统发泄于手中的木剑之中,历经了一个又一个的酷夏寒冬,当他终于击败时任的屈氏家主之时,所有的期望却被一句“鲁人”击的粉碎,虽然当时的公羊虽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可家主眼里的蔑视狠狠的刺痛了他。 再后来,跟随着屈旬淡出屈氏主家视线之外,公羊虽就再也没抬起那柄木剑。好在屈旬待他不薄,他以木剑为笔,河沙为简,阅尽了屈旬的藏书,先祖的聪慧血脉加上自身的勤奋,终于不负所望,现在的他即使说是学富五车也不为过。 人生烦恼识字始,当初学剑就是因为他性格木讷不善言辞,做不得说客就只能做剑客,现在他懂了,老家主的那句鲁人,既是对他的不信任,也是说他是鲁钝之人,是啊,不鲁钝如何与家主争锋夺名。 屈氏的说客中尚有大字不识胡搅蛮缠之辈,一个通晓诗书的剑客怎能不受重视,可公羊虽再也没有回到屈氏主家,他宁愿听从屈旬调遣像现在这样在丛林中吃着蛇肉,也不想再回到那个备受屈辱的地方。 “启禀公羊先生,属下已经竭尽全力,主公交代之事还是尚无丝毫眉目。” 公羊虽很喜欢现在的感觉,府中大小门客,即便是少主活着之时,也多是称呼他一声公羊先生,细细的剥着蛇皮,公羊虽随口问道:“都拷问过了?” 黑衣门人默默咽了口唾沫:“回先生,当时少主共集结附近五寨十三村的熟越人,他们之间彼此并无呼应,属下已经悉数拷问过,其中并无任何发现,无人看清毒箭是何人所射。” 公羊虽眼皮不抬:“既然谋刺贵族,便是犯上的叛逆!” 那门客头更低了:“先生说的是,逆贼都是临时征募,并没有提前准备的时机,况且属下搜遍逆贼住处,也无任何发现,谋刺少主的,只怕另有其人隐身其中。” 公羊虽随手一指,那人战战兢兢的施了一礼,坐了下来。 思索片刻,公羊又问:“逆贼之中可有走脱?” 就见那门客添柴的手一僵:“回先生,只有少数青壮逃入山中不知所踪,不过属下已对逃脱之人的家眷严刑逼问,也未有任何发现,具体如何处置,还请先生示下。” 听到回禀之后,公羊虽面色缓和许多:“商鞅给全天下想了一个好办法啊,已经十余日了,我们无暇多顾,潜逃之人必定罪孽深重,家眷一概处决。” “是,属下知道了,先生,依属下之见,不妨让全体叛逆观刑之后,再逐一审问,或许能有所得。” 公羊虽诧异的看了这个属下一眼,递给他一串蛇肉:“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 “回先生,我叫汉塞,乃是鲁人。” 公羊虽欣喜之余稍有不悦:“只可惜文华之地尽毁于征战,看你年岁不大,以后若有机会,可随我读些书简,如何能自称鲁人,那叫鲁地人士。” 听到向来冷面的公羊这番承诺,汉塞大喜过望:“多谢先生提点,属下必定全力听从先生差遣。” 公羊虽挥挥手:“以后私下称呼名姓即可,不需自称属下,去吧。” “是,先生安心,属……汉塞这便去重审叛逆。” 挥退了汉塞,公羊虽倚着树思索起来,十几天的时间了,居然毫无进展,看来行凶之人已经远遁了,他不觉得汉塞还能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屈旬那里必须有个交代,哪怕用这些人命稍稍平息他的怒火,早在他出来的时候,屈旬就已经通过屈氏请了王令,这些人早就被定成了叛逆,如此一来自然可以放开手脚,可公羊虽知道,这只是屈旬为了显示他的决绝之意,真正的刺客一天没有抓到,他一天不得安宁。 既然从行凶手段上找不到破绽,那就只能想少主生前与哪些人有龌龊了,伍家的杀才去了战场,想来是没有那心思和时间来布置一切,而且军营之中比不得市井,可以先放一放,等他有命回来再说。 那就只剩下项家和那天路上与少主冲突的几个人了,本来公羊虽是倾向于项家的,可随后他又推翻了这个想法。 项家多习的是军阵之道,行事更是直来直去,若真是项家下手,以项燕的脾气,怕是当着屈旬的面斩了屈庆都有可能,犯不着拐弯抹角。 何况屈旬以一屈氏旁枝,如何敢对项氏本家爷孙动手,即便是质问他都不够格,小小的下邳县尹审问大楚上将军?相信项燕拿马拖死屈旬,楚国上下无人敢说个不字。 那就只能从那几个庶人下手了,特别公羊虽是听说少主临死之前,还曾派人纵火害了人命之后,他更确信那些庶人谋刺的动机了,不能再跟百越人耗下去了。 “汉塞!” 远处的高声惨叫变成了低吟,汉塞走了过来:“公羊先生,暂时还没有任何收获……” “少主遇害前几天,与人路上冲突,你知道多少?” 汉塞仔细想了想,说道:“回先生,当时在场的都是少主及其随从,都已经一起遇害,具体情形,汉塞不知,只是隐约听说那些人家住在城南村落,先生若是想详查,不妨从冲突发生之地入手。” 公羊虽满意的点了点头:“此地不比再查了,我会禀明主公请他处置,在此之前,你务必询问出少主与人争执时的每一个细节,越详细越好,城南也分派人手四下打探,要快!” “喏!” 第四十七章 老实人的欺骗 钟离眛快要疯了,他已经快马加鞭赶了四五天的路程。项家女公子病重,虞娃儿居然说要绿豆做药材,可他不眠不休的到处打听,都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他只当是下相小城无人听说而已,一时间急昏了头,向着大楚都城寿春赶了过去,可到了寿春他又犹豫了,老家主已经领军出征,大公子尚在厉兵秣马,行军对阵之时最忌心神动摇,钟离眛谁都不敢去找,只得急的满城里乱转,像个无头苍蝇一般。 天可怜见,终于被他打听到一个有用的消息,听闻襄王使军伐夜郎之时,当地有一物名菉,与虞周所说的绿豆十分相似,钟离眛顿时泄了气,夜郎尚在秦国西南,且不说如何跨越秦国而入,一来一回少则数月多则半年,等他回来什么都晚了。 钟离眛急的打转,一个不小心与人撞了个满怀,很生硬,对方像是个铁板一般,本来就一肚子火气,钟离眛作为武者本能的就去抽剑,谁料抽了两抽,居然纹丝不动,只见剑柄上搭着一只巨手。 钟离眛抬头的工夫,对方虎臂轻探,曲肘直捣他的腋下,钟离后退想要躲开对方势头,却不想那只手臂其长无比,一拉一带,钟离再也稳不住身形,只听对方一声轻喝犹如金铁:“起!” 钟离眛只觉得天旋地转,顿时被对方摔了个结实的大马趴。 吃了一亏之后,钟离眛并不起身,反而将剑解于手边,单膝跪坐于地说道:“大公子恕罪!” “哈哈,刚才就觉得眼熟,果然是你,钟离眛,你不在家好好呆着,怎么跑到寿春来了,你现在可是不行了啊,居然如此毫无警觉,若是在战场之上,你这颗六阳魁首早就不在脖子上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项籍之父,项燕的长子项超。 “大公子恕罪……”乍见项超,钟离眛觉得心中的烦闷顿时有了个倾泻的地方,这几天来他吃不好睡不着,可谓是心力憔悴。项家女公子尚等良药救命,办法想出来了,他却束手无策,这种煎熬让他恨不得抹了脖子,若是女公子有个三长两短,他也没有面目回项家了。 抬头一看,项超甲胄在身满眼疲色,钟离眛心底的话又堵在了喉咙处。 “到底怎么了,吞吞吐吐的不像你,你可是坐地鼎钟离眛。” 坐地鼎是项超私下里对钟离的称呼,钟离眛年岁不大,二十郎当岁的年纪却行事稳健,一次酒酣之时项超戏言他就像是三足铜鼎一般,渐渐的整个项家都这么叫起来。 明面上大家是不敢这么叫的,因为鼎多是礼器,再加上前有楚庄王问鼎的典故,这是要避讳的,可鼎这一字,足以说明他本身的性格和项家对钟离眛的看重。 现在这个鼎在寿春摇摇晃晃的东奔西撞,项超如何不急,一心急,绰号随口而出:“你快起来吧,别在地上扮相了,是不是家中出了变故?” 项超这一说,钟离眛反而冷静下来了,起身抱拳道:“回大公子,家中一切安好,是钟离有一同乡忽然患了重病,急需一味药材,所以我才失了分寸,请公子恕罪。” 项超闻言心安不少,因为钟离眛这么方正的人从不骗人,起码从没骗过他,只是追问道:“吓我一跳,你那同乡是什么病症,需要什么药材?大楚国都应有尽有,我去帮你寻来。” 迟疑了一下,钟离眛道:“回公子,是痘疮,需要菉豆入药。” 项超思索半天:“哦!痘疮,那不是孩童多发的病症么,看来甚是凶险啊,不然也不会把你急成这样,可有性命之危?” 钟离眛含糊其辞:“是,是我那同乡之子患病,情势危急,所以才需要一味极为少见的药材。” “菉豆,可我也是闻所未闻啊。” “回大公子,钟离倒是打听到了此物的下落,可……可实在是有心无力,故而心急如焚。” “你说说看,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钟离眛不敢透漏家中情形,只得开始胡诌:“给那孩子看病的是个化外异人,只说需要绿豆解毒清热之用,我寻遍四处也无人听说,好容易打听到一个消息,说是西南夜郎国有一物名曰菉,极为相似,可是……” 项超一下子明白了,远水解不了近渴,只是听说相似之物就能把钟离急成这样,看来他说的患儿要么与他关系紧密,要么情势相当危急了。 项超不再迟疑,挥手叫来一队军士:“传我军令,遍寻寿春内外所有夜郎奴消息,一日内必须回报,不得有误!” “喏!” “钟离你别急,你好好描述一下那绿豆是何模样……” ※※※ 不得不说人多就是力量大,很快各种消息回报上来。 “回将军,城南夜郎奴处并无发现……” “回将军,城西有一夜郎老奴说,夜郎此地确有此物……” “将军明鉴,属下寻遍城池内外,只闻其名不见其物……” 项超钟离二人正在焦急,只见远处飞来一骑:“报——将军,有消息了!” 项超急忙上前吁停战马:“喝口水,快说,怎么样?!” 那骑士咕咚咕咚灌了口水,气喘吁吁的说道:“回将军,属下打探到,城西本有一户夜郎老奴,家中或有此物!” “或有?怎么不带来!” “项将军容禀,那户人家两日前已经搬离此地,听说是因为不堪修缮城池之苦,往西南逃去了……” 项超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周边地形:“西南,这都两日了,再往西可就是与秦军交战之地,这可如何是好……” 一转头就看见钟离眛的满眼焦灼,项超咬了咬牙:“钟离,我如今军命在身不得擅离,我给你三十名军士,你领军去追,剩下的,全看天命如何了……” 钟离眛眼神复杂的看着他,项超尚且不知道生病的自己的女儿,生在将门,即使知道他也不能回去看望,军门之中这样的无奈太多了,有亲眼见着儿子跌落战马被踏为肉泥的,有父子分守城东城西却天人永隔的。 投身军伍,每次出门都做好了一转身就是永别的准备,如今父亲刀口舔血,女儿危在旦夕,也许自己小小的欺骗就会让他们父女抱憾终身,钟离眛如鲠在喉,只得强提一口气大声应诺:“末将领命!若是无功而返,钟离眛提头来见!” 第四十八章 置之死地 告别了项超已经是傍晚,钟离眛马不停蹄的追了一夜,晚上的时候借着月光只能看清路,天亮之后,钟离的心情一点点的沉重起来,路边零零星星倒伏着一些尸首,而且越往前赶越多了起来,有秦军溃兵的,也有大楚军士的,更多的是黔首百姓。 临近晌午的时候,人困马乏的众军士总算有个喘口气的空隙,钟离眛啃着生硬的干粮,思索起自己的处境来。 淮水以北,秦国大将李信已经攻克了平舆之地,秦国最为出名的将门蒙氏第二代名将蒙武,也自领一军步步紧逼,楚军节节败退,听说老家主领倾国之兵去挽回颓势了。 幸亏那户人家是往西南而逃的,隔着一条淮水,钟离眛安心很多,不过淮水以南也有项老将军的偏军进持南郡,零星的接战只留下满目疮痍,钟离现在只担心那家人死在半路,从尸首中找人可就难多了。 “来人!” “钟离将军。”项超给他的人手都是项家的亲兵,令出如山,哪怕钟离现在轻装简从并未入军,军士们依然把他视作自家将领一样。 “此地是什么地方?” “回将军,前方百里就是西阳地界。” “前面越来越不安稳,传令下去,侦骑务必派到十里之外,发现秦军,即刻回报!” “喏!” “还有,发现肤色黝黑的尸首,也要盘查,尽快找到那户夜郎逃奴!” “报——钟离将军,前方五里发现秦军骑兵,正往此地赶来!” 钟离眛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心急火燎之下,他只顾着一路奔驰,并没有好好的侦查四周,三百步为一里,五里地,不过是骑兵一个冲锋的距离。 况且自己这方为了赶路都是轻装简行,连一柄楚戟都没有,全是身负轻剑软弓之流,一旦接战大为吃亏,再看看气喘吁吁的战马,钟离眛心里暗暗叫苦。 “秦军多少人马?” “回将军,秦军约百人左右,看样子正四处劫掠,与我军前骑不期而遇!” “准备迎敌!”没有楚戟相拦,楚军只能指望着冲阵砍刺破敌,还好来的军士都是久于行伍,丝毫不见慌乱,很快就结成了一个小小的阵型。 钟离眛首当其冲,心中忐忑不已,这时候战马是指望不上了,本就人困马乏不说,骑在马上根本没法劈刺。对方人多势众,自己结阵而待,若是秦军不惜马匹,只消一番冲撞之后再行接战,楚军势必要付出一定的伤亡。 在场的每一个都是项家的精锐之士!想不到被自己拖进了这么一个深渊,马蹄的轰鸣由远而近,大地都开始颤抖起来,一队黑衣骑士渐渐出现在视野中。 钟离眛紧紧的攥着着剑柄,等待着短兵相接,等秦军近了,他的心情更加沉重起来,因为来的秦军身上未着寸甲。 不穿甲的骑兵只有游骑,他们的任务多半是侦查,即使接战也是一触即走,他们追求的就是轻便灵活,所以,游骑的战斗方式…… 果然不出钟离眛所料,这支秦军行伍严整,慢慢的开始减速,最后停马在百步开外的地方,掏出了寒光闪闪的秦弩。 真真正正的死地啊,要是上马而逃,跑了一夜的战马比不过秦军,迟早会被追上,到那时楚军更是毫无还手之力,本想殊死一搏,谁料来的居然是手持秦弩的游骑,难道就要这么窝囊的全军尽没于此了么…… “以马为盾!”就在钟离声嘶力竭的呼喊的时候,对面的秦军也动了。 “风!风!!大风!!!”小小的黑衣军阵整齐划一,顿时腾起一片阴云,呼啸着朝着楚军当头罩下。 钟离眛只来得及走了两步就被扑倒在地,耳边全是同伴的惨叫声,身上的袍泽一阵抽搐之后,只在他身上留下一片温热,再也不动了。 推开救了自己一命的同袍,钟离眛带着幸存的楚军军士掩身在战马身后,才有心情查看伤亡,只一轮攒射,十多个军士就成了慢慢变凉的尸首,连敌人的毛都没摸到就折损过半,众人心中异常的憋闷。 钟离眛发现,对方很有节奏,退下去咯吱咯吱上弦的只有部分秦军,就在刚才众人奔向马匹身后时,尚有过半的秦弩正寒光闪闪的指着这边——对方有恃无恐,而且不留丝毫破绽。 “风!风!!大风!!!” 箭镞划破空气的厉啸摧肝裂胆,朗朗晴空中又腾起一片阴云,钟离眛眼睁睁看着箭雨撞进人群之中,顿时绽开了一朵朵血花,可怜的战马连悲鸣都来不及发出,就已经被射的如同刺猬,钟离心痛的无以复加,他恨不得化身铜鼎护住楚军的所有人马。 一轮覆盖之后,钟离眛又清点了一下,虽然这次众人仗着马身抵挡,可还是阵亡了一个伙伴,一匹阵边的老马挨箭不多,吃痛之下狂奔而出,它身后的军士很不幸,只挨了一箭就气绝而亡。 指挥着众人把马尸摞在一起,钟离眛和剩余的军士们小心翼翼的隐身其后,马已经没了,跑也跑不掉了,可若是不牺牲马匹,恐怕刚才那轮攒射楚军就所剩无几了。 “风!风!!大风!!!” 这次没有弩箭射来,他知道,这是秦人想要摧垮自己的意志,箭借风势,大风起兮,物无不朽。 钟离眛从马尸上拔下一支箭矢,入体半尺有余,这就是秦弩的威力么?上将军就是面对这样的对手么?这还仅仅是百人轮射就将自己压得抬不起头,若是万人军阵,铺天盖地的秦弩又会夺走多少楚人的性命。 再是忠烈的决死之士,死在这样的武器之下,想来都是满腔的不甘。大风起兮,真的无物可挡么,拿胸膛撞向箭矢,楚人啊,死不瞑目! 身边的同伴或多或少的都带了伤,从发现秦军到现在,仅仅半个时辰的时间,拖得越久越看不到希望,又有两名军士伤重而亡了,三十人的小队只剩下了十三个人。 秦军开始躁动起来,他们已经没有了耐心,十几个人已经对他们构不成威胁,下一轮攒射之后就该冲锋了,就是靠着战马踩踏冲撞也足以结束这场战斗。 钟离眛撕下一块衣襟,把剑牢牢的绑在手上,来吧,老子受够了被当作猎物一样戏耍,就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众将士,今日,此地,死战!!!” “死战!!!” 第四十九章 雄楚唯坚 “风!风!!大风!!!” “风!风!!大风!!!” 百余架秦弩相继发射,声势直接击人的心魄,漫天的尖啸都盖不住弩弦的嗡鸣声,紧接着对面的战马也扬蹄奔腾起来。 又有四个楚人死不瞑目,钟离眛挥剑拨开零星的箭矢,面沉如铁,少主,钟离先走一步,只愿天佑女公子早日安康…… “操吴戈兮被犀甲,” “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 “矢交坠兮士争先……” 熟悉的国殇,是楚人的镇魂歌,虽然只有十个人的声音,低沉,凄婉,却像是洪流中的柱石一样,即便在隆隆的马蹄声中也清晰可闻,歌声渐渐的飘远,回荡的越来越厚重,如同金铁交击一般…… “将军!项将军来救我们了!快听!远处也有歌声!!” 死中求活的钟离眛顿时泪如雨下:“弟兄们!项将军来了,要死要活都要顶住这一波,越是求死,才越能活着!楚人刚强不可凌!!!” 越来越近的歌声同样传入了秦军的耳中,奔驰的战马不可能停下,只有一路往前,冲开面前几个楚人的拦截,撞碎他们的阵型,踏过他们的尸骨才能重整军阵。 楚人的援军比秦人预料的来得快,秦人的马速还未提到极致,黑色的军阵就被一股洪流拦腰撞断,为首的正是身着红色大氅的项超,他就像是一块烧红的刀子切入羊油一样,轻松的斜穿进秦军。 秦军这会儿是有苦说不出,他们本来就不是擅于短兵相接的兵种,刚才两轮齐射过后还未挂弦,此时连丝毫的还手之力都没有,只能催动战马向前奔驰。 经过刚才的一撞,秦军马速大减,项超带来的楚人就像是饥饿的鬣狗死死的咬住迁徙的角马群一样,将掉队的坠马的秦人逐一吞没,项超更是一杆楚戟使的如同死神的镰刀,勾划之间惨叫连连,直杀的秦军阵形大乱。 钟离眛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气,现在这种好机会哪能放过,大喊一声:“秦军败了!”持剑就反冲了上去,钟离所在的方向已经是秦军最后的生路,冲过项超拦截的秦人无不凶狠的催动战马。 人和横冲而来的战马是没有办法抗衡的,钟离闪躲腾挪之间不时的横剑一划,奔驰的战马本能的远远逃开,驮着的骑士早已成了无头的尸身,钟离也不好受,剑本来是劈刺为主的兵器,这样当作斩马刀一样的横栏对他的手腕负担很大。 秦人很快就绝望了,钟离挡箭时拿马尸堆起的一点防护,本来是可以一跃而过的地方,却因为提不起马速成了一道鬼门关,绝望的秦人爆发出了别样的凶狠。 “伯长,冲不出去了,老子的军功又够提一级爵位了,这下爵位也没用了,多给我婆娘一点粮食,让她把我的娃养活大。” “你娃就是个瓜皮,饿都出不去咧,谁给你带话!” “哈哈哈,你家的娃啊,指望你婆娘再给他找个达养大吧!” 看不见希望的秦军反而谈笑风生起来,一身热血的钟离眛从骨子里感觉发凉,对手是这样一群人,孱弱的韩国被灭了,一流名将辈出的赵国也是亡于他们之手,韩国击刹已经谢幕,胡刀骑士也挡不住,现在轮到大楚的决死之士来硬撼这群亡命徒了。 战场上分心是要付出代价的,一名黑衣军士连人带马呼啸而来,回过神来的钟离眛只刚把剑横在胸前,就被撞飞了出去。 钟离眛狼狈的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一闷,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想拄着剑起身,右臂钻心一样的疼,青铜短剑都被撞弯了,胳膊肯定断了,若是没有刚才拦的那一下,还不知道会断几根肋骨。 “钟离眛你个王八蛋,骗完老子就想去死!” 项超已经杀得浑身赤红,大氅里的血水攒了一包,一抖哗啦一声洒了一地,他带来的人也不多,幸好打了秦军一个措手不及,一番突袭过后,秦军已经重新结成一个小阵,直面项超。 钟离眛的这边不多的几个人把他拖离战场之后,在秦军的后路上铺设起障碍来,马尸、兵甲,利用所有能用得上的,势必要把秦军全部留在这里,楚人的血债必须要血还! “来人乃是楚将项超,得其首级,我们即便尽没于此,大秦也必有三级军功相待,杀项超!” “杀项超!!” “杀项超!!!” 剩余的秦军士气不减,同伴的鲜血只激起了他们的凶性,绝死的处境更是让他们孤注一掷。 项超无视对面冷森森的秦弩,轻磕马腹,一马当先的冲了出去,身后的楚军随之而动,滚滚的烟尘径直向秦军席卷而去。 “风!风!!大风!!!” 同伴的性命争取了足够的时机,小小的阴云虽然淡了许多,可其中的杀意更是决绝,冲着项超当头笼罩下来。 项超面色凝重,挥戟一挑,把大氅舞的是水泼不进,身后传来了无数中箭坠马的惨叫声,却无一人稍有退缩。 “雄楚唯坚,矢交坠兮士争先!” 噗呲,臂上中了一箭,大氅挥舞的更费力了,这样的冲锋项超只敢多护着战马,否则一旦马有失蹄,身后的楚军非但停不下,只会将他踏为肉泥,好在秦人这次的弩箭实在稀稀拉拉,胜负从他撞进秦国军阵的时候就已经分出来了。 洪流终于淹没了剩余的黑衣人,厮杀开始落幕,只留下一地的血腥和天空中盘旋的乌鸦,在诉说这里刚刚逝去的百余条性命。 “看不出来啊钟离,你都长了骗人的本事了,知道我是怎么识破的不?” 项超有一口没一口的灌着小酒,无所谓的赤着胳膊,让亲兵给他处理着箭疮,猩红的大氅已经破破烂烂,盖在救了钟离眛一命的那名楚兵的尸身上。 钟离眛垂着手臂,脸色蜡黄:“多谢大公子相救……” “你少给我打岔,一会儿生病的是你同乡一会儿又成了同乡之子,临走的时候还用那么酸溜溜的眼神看我,你当我傻啊!你走了以后我怎么琢磨怎么不对劲,说,到底怎么回事!” 第五十章 父与女 瞒不住了,项超是个外粗内细之人,钟离眛蜡黄着小脸跟他说起了家里的情况,只是隐去了虞周,把药材的事情安到了黄石公的头上,也把小项然的病情说的轻了许多,以安项超的心。 “还跟我遮遮掩掩,然儿要是病症轻微,能把你急成这样?罢了,你也是一番好意,是我这当爹的分身乏术,即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这次出来,少不得又是一顿军棍。” 项超已经两年多没回家了,钟离眛强忍着疼痛,跟他说起家中的趣事来,说到项籍的种种,项超满眼欣慰:“许久未见,想不到籍儿竟然如此了得,我这柄楚戟,想来他也能舞得动了。” “是,只是二公子担心他过于痴迷武技,并未教他习武,少主天分奇高,整日打猎之时,已经将一手箭术练得例无虚发。”虽然项梁现在行家主之职,项超当面,钟离眛还是称呼他二公子。 “也好,二弟比我有主见。” 项超一抬头,才发现钟离眛疼的满头大汗,随即叫过亲兵:“快,扶钟离下去治伤,这几日你先歇在我的军营,等伤好些再回去不迟,至于菉豆之事……” “将军,钟离将军!” 项超皱起了眉头,无故打断他和钟离的谈话,莫不是又出现了敌情? 钟离眛大愧:“败军之将,惭愧惭愧,与项将军回报就好……” “回项将军,钟离将军,我们在打扫战场时发现了这个!” 来的是钟离带来的军士,活下来的九人当中的一个,这家伙看上去年岁不大,满脸血污,正提着个口袋满脸喜色的显摆。 项超和钟离眛探头一看,顿时一脸惊喜:“菉豆!” 钟离眛激动的胳膊都顾不上了:“大公子,天无绝人之路啊,女公子洪福齐天,我即刻赶回去!” 项超也是激动的一直碎碎念:“看来是这些秦军劫掠了那户人家,幸亏我赶来了,幸亏我来了,嘿,小豆子,你这名字起得好,居然被你发现了菉豆……” 原地打了几个转,项超吩咐道:“钟离你出来四五天了,想来然儿的病情已经稳固,这样,你带着伤无法骑马,我给你一架车,你慢慢回去,至于菉豆,我另外安排人手快马加鞭送回下相!” 左右一打量,叫过几个亲随:“你们护着小豆子即刻回项府,哦,对了,秦军向来守护严密,这次居然得到几架完整的秦弩,再分些人手送给上将军,哦,还有,我得分别写封书信……” 钟离眛和亲随们都看得出来,刚才还对着女儿病情说着又能如何的项超,此时有点语无伦次了,这个铁塔一般的大汉仿佛回到了初为人父的时候,一袭红衣映照的满面红光…… ※※※ 虞周有点后悔给这小丫头讲故事了,不大的小人居然贼精,为了听个故事也是使尽浑身解数。 小家伙前两天还病得迷迷糊糊,最近病情好多了,只剩下身上的水痘等着慢慢消退就好,可这也是小孩子最难熬的时候,虞周知道,水痘这东西是有自我感染性的。 也就是说,一旦挠破了,痘液沾到好皮肤上都会引起再次发病,于是他只能尽可能的吸引小丫头心神,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的已经五天了,虞周有点头疼,故事确实知道的不少,什么西游记啊白蛇传啊,可真让他讲,从头到尾他可说不下来,鬼知道孙猴子总共打了多少妖精。 跳着讲了几段自己知道的,想起哪段说哪段,小姑娘不满意了,她认为虞周没认真讲,而且故事里面的取经什么的她完全不知道什么意思,生了气的小女孩作势就要往身上挠,她已经发现了故事和挠痒痒之间的关系。 “然儿,莫要胡闹,这几天你小周哥哥累坏了。” 小姑娘不满的撅着嘴巴,老鼠那么可怕的东西,就该吃大圣一棒,虞周还没说老鼠精到底怎么样了呢。 几日的相处,项夫人已经习惯了虞周的奇思妙想,他的脑袋里似乎有取之不尽的故事,这个时代人的精神是富足的,百家齐放竞相争鸣,这个时代也是贫乏的,前几天他给小项然说起牛郎织女的时候,连项夫人都听得入了迷。 小丫头不懂得牛郎织女之间的情感,只是知道了玉皇大帝是第一号大坏蛋,拆开别人不说,还喜欢欺负猴子。 “小周你读过书?” “大字不识一个……”虞周没说假话,无论是大篆还是楚篆他都不认识。 “那你如何得知诗经小雅里面牵牛织女的典故,还编造出如此动人的故事?” “可能我脑洞比较大吧。” “?” “咳咳,就是想象力比较丰富。”项夫人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几天下来,虞周也有点肆无忌惮起来。 “小周你如此聪慧,等籍儿学文识字之时,也可……”说不下去了,项夫人忽然想起,面前的小家伙是被黄石公看中的,识文断字的本事自然是要随着黄石公学习。 “是我失言了,来,先吃饭吧。” “夫人一片好心虞周铭感于内,魏老都说了还要考校一番,说不准他不满意就走了……” 说着话,虞周起身打开了屋门,果然见到这老家伙站在门外,几天下来都已经习惯了,老头嗅觉堪比猎犬听觉堪比曹操,不经念叨不说,每次一到饭点他比谁都积极。 “好小子,我又听到你说我坏话了!” 虞周翻了个白眼:“我哪儿敢啊,您老当益壮,翻墙过户犹如无人之境,现在项府上下您更是只手遮天……” “呸,就知道你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 “我就不明白了,项府现在将您奉为座上宾,外面好酒好肉你不享受,非要来跟我们蹭这些清汤寡水的做什么。” 魏老头一副仙风道骨的派头:“老夫心怀病患,特意每天查看小丫头的病情,汝居然毫不领情。” 虞周不说话,只拿眼角瞥他。 老家伙顿时嬉皮笑脸:“好酒也得有好故事才能喝的下!” 虞周指着魏老头就对小项然说:“看见没,这就是玉皇大帝!” 第五十一章 人都有两面性 虞周说是清汤寡水,一点都不为过,水痘患者需要格外的注意饮食清淡,鸡蛋不能吃,辛辣不能吃,油太大的不能吃,各种肉类更是能吃的有限,本来这时候就食物贫乏,几天下来,虞周自己都觉得嘴里淡出个鸟了。 更难受的是小丫头,不止所吃的东西有限,还不能吹风,每当虞周或者项夫人去院落里,小家伙眼睛都会亮晶晶的,总是呆在屋里子,实在是把她憋闷坏了。 虞周正在剥莲子,小丫头怕苦,需要把莲子心都去掉才肯吃,虽然功效差一点,没关系,莲子心还可以给她泡水喝嘛,小孩子总是好哄骗的。 “虞哥哥,鸟!” “嗯。”虞周不接她的话茬,知道这小丫头又想往外跑。 “虞哥哥,星星!” 虞周放下手中的活计:“然然,你现在不能见风的,如果见了风,你就会长成莲蓬的模样。” 小丫头捧着小脸蛋不说话了,虞周随手给她一把莲子:“乖,数数有多少个,数清楚了,给你做好吃的。” 小姑娘不开心了,拿着莲子摔来摔去的撒着气,三四岁的孩子也不指望她会数数,只要分开她的心思就好,这家伙可比悦悦难哄多了。 背靠大树好乘凉,为了小丫头的病,项家最近可是搜集了不少东西,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如果虞周还是那个山野里的普通孩子,眼前这些后世常见东西绝对会让他望而兴叹,贵族和平民的生活差异可见一斑。 一碗香喷喷的八宝粥都能让他激动半天,总算做出来后世常见的饭食了,虞周已经受够了各种奇奇怪怪的菜叶,水里涮两下就开吃更是倒尽胃口。 “呕……”咦?难道口味差异这么大?项夫人居然吃吐了。 魏老头面色凝重,一把攥住项夫人的手腕把起脉来,过了许久,老家伙捋着颌下胡须问道:“夫人最近可是有些体乏、嗜睡?” 项夫人满眼放光:“确实如此,可是……” 魏老头点头称是:“夫人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项夫人顿时气势暴涨,本来柔弱的菟丝草一样,一下就变成了护雏的母鸡,成亲已经七八年了,项梁也已经二十四岁,前几年夫妇二人翘首以盼,结果一直没有喜讯,慢慢的一颗火热的心也就冷了下来,只是心里的遗憾怎么都挥之不去。 项夫人曾经力劝项梁纳妾,可一来项梁还算是常情,二来国难之际操持这一大家子,他实在没有那心思,也就拖到了现在,谁知忽然有了意外之喜,项夫人恶狠狠的抱着项然就亲了一口,连虞周都没放过,脑门上印了一口。 “以后谁再说我项府得罪了巫神霉运连连,打掉他满嘴狗牙!我可怜的然儿,连个愿意来照看的下人都没有,我这就去把府里下人统统打断腿!” 魏老头此时倒是一副名士做派,捻着胡须庄重的说道:“项夫人乍得喜讯,切忌不可大喜大悲,还有,这个院落你是不能呆了。” 这一点虞周是同意的,虽然项夫人本身已经对水痘免疫了,可怀孕期间免疫力降低,再加上肚子里还有一个,实在是不保险,他可是听说过,有孕妇怀孕的时候得了水痘导致胎儿畸形的,这个险谁都不敢冒。 项夫人踌躇道:“那然儿……” “老夫年逾六旬,医术精湛,还照顾不好一个小娃娃不成。” 项夫人顿时松了一口气:“那就有劳黄石公了,待我回到府中,定然再去寻几个肯来的下人。” 魏老头不耐烦的摆摆手:“去休去休。” 项夫人其实也就是说说,府中的老人手都心怀惴惴,别人更不敢来了。何况不熟悉的人她也实在不放心,照顾小孩子是需要格外细心的。 项夫人飘然而去,虞周可是从心里叫了一声苦也,原本只需要照顾一个的,现在自己得照顾俩,小的小的不省心,老的老的不正经。 “你这是什么神情,虞娃儿,你似乎很不愿意见到老夫?” “那倒不是,只是有些不知道怎么跟你相处而已。” “这有何难,老夫又不是多么严苛之人。” “您要是方正之人反倒好相处了,现在,近则不逊远则怨……” 魏老头丝毫不生气,笑眯眯的问道:“好小子,拿孔仲尼的话来套我,你读过书?” 虞周摇了摇头。 魏老头自顾道:“老夫初见你,也是你与项家结缘之时,若仅凭些许聪慧,是入不了老夫之眼的,可你后来却直教老夫怀疑,这世上当真有天学之人?胆子大,心思细,最重要的是,你小小年纪居然还有操纵人心的本事……” 魏辙此时面容严肃,被他这么一说,虞周只感觉如芒在背。 “都说老夫是兵家,可统兵用兵,在老夫看来,就是在操纵人心,统率众军之时,必须要上下归心,军国之要,察众心,施百务。” “《军势》曰:使智、使勇、使贪、使愚:智者乐立其功,勇者好行其志,贪者邀趋其利,愚者不顾其死,因其至情而用之,这些不过是手段,其根本还是得其心,使其力!” “克敌制胜,也是攻其心,夺其志。贤人之政,降人以体;圣人之政,降人以心。体降可以图始,心降可以保终。降体以礼,降心以乐,娃娃,说白了,天下就是一个大棋盘,人心不过是向背之间,向着你的,归化的手段可降服,背道而驰的,诛其心,伐其政,如此大善。” 这是魏老头第一次显现出他黄石老人的一面,一个嬉笑的老顽童骤然变成兵家名士,虞周有些不适应,想了一下问道:“你怎么确定我听得懂?” 老头笑出了菊花纹:“口口声声说自己没读过书,能用孔仲尼之言,为何不懂我这番粗浅道理。” 说着话,魏老头拎出一个荷包,正是之前虞周给他的那个:“若你只是谋心机耍伎俩,老夫一样不会教你分毫,因为那只是一个祸害,老夫的兵家手段不过是处世之道,安身立命的根本还是黄老之说,亲自然,悯众生,如此,你才可以承我所学。” 第五十二章 草堂闲叙 魏老头是矛盾的,他可以一边说着清静无为一边指挥着大军四处冲杀,就像他本人一样,嬉笑怒骂是他,威严庄重也是他,他的无为是对本国子民的善,他的杀伐也是对天下的大善,这片土地已经历经了太久的烽烟,只有合并成一国才能安享太平。 在他将秦国调理的蒸蒸日上,已经具备了一统的实力之时,却又自号黄石公飘然而去,因为嬴政心中的猛兽已经尝过鲜血的滋味,法家严苛,秦王独断,这些都不符合他心中的道, 魏辙也是看清了大秦帝国前路的人,只是说不出“仁义不施攻守之势异也”这样的话,却在他的《三略》中留下了同样道理的话语:能柔能刚,其国弥光;能弱能强,其国弥彰;纯柔纯弱,其国必削;纯刚纯强,其国必亡。 虞周听了魏辙的这番话,就知道这个老头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收自己为徒了,既然都已经摊开了说,虞周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那你能不能收我妹妹为徒……” 魏老头一口水就喷了出来:“你当我是什么,路边的大白菜么!” “我舍不得我妹妹。” “一个小女娃儿,带上不就是了。”说前半句还是道德高士,后半句立马变成了市侩老头:“不过得你自己养活。” “我还舍不得韩爷爷……” “以后叫韩伯,那家伙还没我大,凭空长我一辈是何道理,你还舍不得谁?” 虞周悠悠的叹了口气:“我都舍不得。” 正说着,旁边的小项然哭闹起来,虞周以为她又是身上痒了,抱着就哄,可左哄右哄总是没效果,魏老头急忙搭着她细细的手腕摸起脉来。 “魏老,怎么样?” 魏辙摇了摇头:“没什么异常的啊,怪哉,怎么忽然哭闹不休。” 虞周想着是不是哪里的水泡破了,小孩子难受才哭的,随即揭开小丫头的衣服查看起来,一露出后背,顿时吓了一跳。 水痘这东西都是单房性的,一个痘就是一个水泡,极少出现黏连载一起的,可小丫头背上的水泡已经连成了一片,望之可怖,虞周心急如焚,项夫人刚走,这就出了状况,真是说不清了。 仔细一瞧,原本清亮的泡液也有些浑浊起来,综合起来看,虞周得出一个不好的结论,很有可能是出现了并发症,天呐,无论是肺炎还是脑炎,虞周都是束手无策的,但愿不是…… 小丫头这会儿已经哭的声音沙哑了,摸了摸额头,还好,没有发热,虞周又俯在她身上听起来。 “这是作何?”魏老头有点纳闷。 虞周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听了一会儿,才回到:“我没有你把脉的本事,听听她肺部有没有杂音,还好,没有异常。” 魏老头明显对于虞周的奇思妙想更感兴趣,丝毫不理会大哭的小丫头:“老夫都把过脉了,没有问题,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那辨听杂音之法是何道理?” 这会儿没有探讨的心思,小心翼翼的给小丫头换了身衣服,看着她的后背,虞周一个劲的担心,难怪哭成这样,都赶上巴掌大了,不敢再让她躺着,只能抱着哄起来,没一会,哭累了的小姑娘就把头歪在虞周的肩膀上睡着了。 抱着难受的小丫头,虞周心里也不好过,这年头一点小病都是鬼门关一样,这还是项家的小妹子,自己的妹妹也要经历这样的痛苦么。 见到魏老头寻根问底的眼神,虞周轻声道:“人若是受了风寒,容易伤及肺腑,你能从脉络上探究的出,我只能听听有没有杂音判断了,这个病同样有伤肺的并发症,所以我刚才听一下。” 老头满意的点点头:“道理我都懂,可你小小年纪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虞周笑的比他还无耻:“你教我的啊,谁叫你是我师父呢。” 魏老头也拿捏起来:“不收不收,你这样的,还未拜师就算计我好几回了,收了你我得折寿啊。” “一坛好酒,再加那天给你吃过的蜂蜜鸡翅十只。” 魏老头这会儿精明的像是个锱铢必较的商人:“你若是拜我为师,这些不都是理所当然的么,换一个条件。” 见鬼了,这个喜欢混吃混喝的老家伙居然不吃这套了:“那你把我的荷包还给我!” 魏老头笑道:“老夫属貔貅的,进了我的口袋,自然就是我的了,虞小娃儿,认识你这么久了,头一次听你说小孩子的话语,嘿嘿,你只会在吃喝和财物上面下心思了么?” 虞周实在不习惯把主动权让给对方,可实在摸不透这老头的心思,只得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我要你的法子,必须是我也能用才行。” 虞周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法子?” “就是你刚才听杂音的手段,你年纪尚幼,自然不用注重礼防,可这样的好手段若是不能尽其用,何其可惜。” 虞周决定试试他的底线:“直接听不就是了,这么好的机会,岂能错过,还省了你去找歌姬。” 魏老头笑眯眯的:“那好啊,就当是老朽年迈风流,大不了我听一个就娶回一个,到时候你就伺候漫山遍野的师娘吧。” 这老不修到底属于哪家的,百家之中没听说有这种奇葩啊,虞周眼珠一转:“说到底,你也收我妹妹为徒不就好了,女病人就交给女医师诊治。” “终究是个心疼自家人的小子,这个以后再说,现在我就要你完善这手段,我知道你的鬼心思,你肯定能想得到。” 见魏老头稍稍松了口,虞周也不再打岔,随即说道:“备置一根竹管,中间打通,一头包覆肠衣薄膜,应该可行……” 魏老头两眼放光。 虞周适时的给他泼了盆冷水:“这个办法隔着衣衫想必效果有限,你不妨试着听听脉,或许有不一样的发现。” 魏老头兴冲冲的去准备了。 虞周不觉得这个年代的人能允许你把听诊器往胸脯上杵,不过测血压的时候都要用到听诊器,说不定老头也能在把脉的时候,把这作为辅助有不一样的发现,科学嘛,就是要实验的。 再不济,就当是造个土电话糊弄老小孩了,虞周无耻的想到。 第五十三章 此间的少年 今天的项府是喜庆的,几乎整个下相全都认识项府的二公子,也几乎整个下相全都知道二公子成亲八年至今无后。 八年来,项梁拒绝了无数的提亲,出于对夫人的保护,实在不耐烦的他一直对外宣称是自己醉心武学,日子一天天过去,心思也慢慢冷了下来,最后夫妇二人默契的从不提起这个话题,只是拿着项籍兄妹视如己出。 现在项夫人忽然有孕,喜出望外的项梁恨不得立刻让整个都下相知道,他项梁要有后了! 古人诚不欺我啊,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福祸之间哪儿那么容易分清楚,项小妹刚一生病,就来了个黄石公,家里处处烦心着呢,他项梁就要开枝散叶了。 按项梁的本意,是打算要开几天流水席的,只是听从了夫人之言,才暂且放下这个想法。 “夫君,这个孩儿来之不易,妾身以为,先不要弄的人尽皆知的好,否则万一是个女儿,我可没脸见人了……” 项梁从善如流,没关系,不能大摆筵席那就自家关起门庆贺,天大地大,怀孕的女人最大,夫人的心情是最重要的,所以当项夫人处罚不肯照顾项然的下人的时候,项梁视而不见,当项籍跟少年们拎着弓矢蹑手蹑脚往外溜的时候,项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项夫人心爱的湘妃竹被黄石公祸祸了的时候,项梁觉得自己要倒霉了,果然福祸相依…… “前辈,您怎么亲自动手弄这些,可害死我了。” “无妨,反正少有人知老夫身份,不会有人说你无礼的。” 项梁吭哧吭哧半天,才说道:“此竹是我夫人心爱之物……” “想不开的傻小子,你夫人的心现在肚子上,不会管这些的。”老光棍显然不知道怀孕的女人是多么的喜怒无常,再是琢磨心思的能手,也摸不透海底针。 见项梁还是心有余悸,魏老头不喜道:“你夫人现在月份尚浅,等过些日子我在给她把把脉,去休去休。” 说不通了,项梁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回书房写书信去了,子嗣大事,是要告诉父亲一声的,但愿这一冲喜能让小侄女早日康复,也但愿父亲能够旗开得胜。 相府上下喜气洋洋的时候,虞周在小院子里形单影只,他琢磨了一天,这会儿已经想清楚小项然忽然病情变化的原因了,这病发病初期还可以吃些鲫鱼竹笋汤做辅助,随着慢慢的变化,就不能吃鲫鱼了,这东西属于发物,一直吃反而会加重病情。 还好小丫头没再出现其他的不适,就是背上的那一片触目惊心,虞周自责的想到,这肯定会留下疤痕了。不敢放任她躺下,抱了一天,虞周肩膀都酸了,魏老头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只有两个人的屋子格外冷清。 人一静下来就喜欢胡思乱想,空旷的屋子,昏暗的油灯,虞周总是会想起前世老家的土炕,他至今还记得自己生病躺在冰冷的床上,奶奶慈祥的面容仿佛近在眼前,现在一切都回不去了, 虞周在心里对着自己,也是对前世的亲人说着,重活一回已经赚了,我还是我,赚来了凭空多出的光阴,赚来了更多的亲朋,想到这,虞周紧了紧怀里的小丫头,像前世奶奶对自己那样,给她讲起故事来。 “咦,我就说他还没睡吧,看,点着灯呢!” “嘘,小声点,被项叔父发现了,这个月我们都别想出门了。” 不好,这几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怎么来了。 “莫要开门,我在门口呢,项小妹见不得风,你们怎么来了?”借着月光,虞周隐隐见到门外项籍他们正蹑手蹑脚打算开门进来,忙出声搭话,这里还有病患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嘿嘿,小周真不够意思,兄弟们来看你,你就这么给我们闭门羹吃啊,把那小丫头丢一边,出来叙话……”栾布话没说完,就被项籍拎着脖子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虞周正透过门缝往外瞧着,忽地出现一双重瞳跟他眼对眼,大半夜跟恶鬼似的,吓了一跳:“这群人里,就小籍你最不该来,你出过痘疮没啊,就来瞎掺和。” 项籍捶胸道:“这是什么道理,自家妹子怎么我反而不能来了,我从小到大极少生病,你就放心吧,小然病好点没?” “好多了,只等结痂之后,就能痊愈了,对了,我妹妹怎么样了,你们没亏待她吧?”魏老头来来去去之时很少提到悦悦,虞周有些不放心。 门外的少年顿时就不干了,只听栾布跟季布说着“怎么样,我就说他三句之内肯定问到吧,拿钱拿钱。” “亏我们还冒着风险来看他,真是亏心……” 听着少年们说闹,虞周安心了,既然少年们知道他三句之内肯定问到,还拿此事打了赌,那想来悦悦是没受委屈的。 还是项籍靠谱点:“小周你放心吧,她就是想你而已,其他还好。倒是钟离好几天不见了,绿豆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把他难为成这样。” 说起钟离眛,虞周有点不安,自己确实没想到这时候的绿豆这么难找,也不知道他哪里去了,现在项小妹的病都快好了,不知道钟离千辛万苦找到以后发现用不上会是什么心情。 季布接口道:“知道你挂念悦悦,本来想带她来看你的,后来想着,我们几个都身强力壮或许一时不怕病气,悦悦就未必了,对了,你开个门缝,我们给你带了点蜂蜜,就为这,龙且又肥了一圈了。” 虞周稍稍开了下门,终于见到了几个少年,项籍仔细的打量了一下自家妹子的气色,欣喜道:“哼,就知道那大巫师鬼话连篇,小然这不是好好的么,哪有什么晦气,就连我婶娘,跟你呆了几天都有孕在身了。” 虞周目瞪口呆,心说少年啊,话可不能这么说的,要是让项梁听到了,非得大嘴巴子抽你不可,项夫人的身孕都两个月了好不好,两个月前我还没穿越呢,跟我没关系的,知道项籍是无心之言,虞周也仗着年纪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见虞周抱着项然不撒手,项籍问道:“你不累么?” 虞周苦笑道:“魏老头不知道跑哪去了,我也没办法,你们出去的时候把他找回来……” 项籍若有所思。 第五十四章 病来如山倒 一声怒喝,少年们的相聚才散了场,身手灵活的季布栾布一翻墙就不见了,就连曹大江翻墙都眉头不皱,看来最近季康没少收拾他们,一个个的身手灵活的很,项籍无所谓的大踏步出了院门,一点没抓的自觉都没有。 来的是曹皮匠,老家伙自从受伤之后本打算过一天是一天,谁知道居然越活越滋润了,这都快一个月了,老头的伤口早已长好,只是过深的伤口伤了筋腱,走路有些影响,可就是这样的老皮匠,反而有了一股子混不吝的凶悍气,仿佛回到了以前军中的模样。 “胡闹!没有一个省心的,一个个的都皮痒了!”老家伙恨恨的对着墙头骂道,转过头,也没给虞周什么好脸色:“你也是胡闹,当初为何要应承下这差事,老汉已经是行将就木,当时一力担了这罪责就是了,你非要卷进来,闹到现在这步田地。” “曹爷爷……” “以后莫要这么叫我了,你本来就不是韩老哥的亲孙子,又和大江他们差不多年岁,只是随着他才这么叫,我和韩老哥商量过了,你若是拜了那黄石公为师,不好再这么称呼。” 虞周定了定神,叫着爷爷卖萌久了,乍一改口还有点不习惯:“曹老伯,做晚辈的,岂能坐视长辈代为受过,再说此事因我而起……” 老皮匠不耐烦的打断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会束手就擒,了不起我杀出项府……” 特么的,刚才这老家伙还自称行将就木,这就放言挑了西楚霸王的老家?儿子不要啦?亲朋也不顾了? 凑近了闻了闻,一股浓烈的酒气,直到后来虞周才知道,曹皮匠自从伤口结痂之后,就以除病气为由整天酒不离身,跟一个喝醉的人是没法说道理的,只能唯唯诺诺的听他说。 老皮匠啰嗦了半天,扔下个皮囊骂骂咧咧的走了,虞周拿起一看,正是两个睡袋,做工精致一板一眼,可见很是用心了的。 这就明白了,一个月的时间,曹皮匠已经放了心,跟后辈是说不出一个谢字的,折寿哩!既然受了这份情,那我拉扯你就是应该的,揍你也是应该的,但要是别人想揍你,老子跟他拼命也是应该的,虞周觉得老皮匠那句杀出项府不只是说说的…… 这就是古代宗族的魅力,从野兽的合力抚养幼崽演化而来,而一旦族里出现一个有出息的后辈,这个宗族就会迅速的崛起,直至整个宗族发展成后来的士族,这种鱼和水一样的互补关系一般来说相当稳固,而且这种宗族里面,甚至连国法都难以渗入的。 就像后世的打击拐卖儿童,持枪的民警都挡不住扛着锄头的乡民,这样的关系是有利有弊的,最大的好处就是,虞周可以完全的信任他们了,哪怕虞周要造反,这群人都会坚定不移跟着。 睡袋的里子很柔软,是难得的羔羊皮,虞周把小丫头抱进去安顿好,另一个收了起来,哄着小姑娘睡着了,他也迷迷糊糊睡起来…… ※※※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虞周觉得浑身发冷,眼皮沉重的怎么都抬不起来,努力的睁开眼,脑袋昏昏沉沉的,魏老头正一脸焦急,借着油灯昏暗的光线给他施着针。 “混小子,不要命了,居然睡在了地上,我要是回来晚点,你就冻死了!” 嗯?地上?感觉脑袋像是要炸开一样难受,身上明明烫得要命,却感觉浑身发冷,大意了,居然受了风寒,喉咙里像是填了个桃核,又胀又痛,虞周嘶声道:“水……” 魏老头放下手中的金针,端着碗水扶着虞周慢慢喝下。 “我真是作孽啊,还指望你小子伺候我老人家呢,结果你又病倒了。” 喝了点水,脑袋稍稍清醒一点,虞周眼睁睁看着魏老头把金针收进裤管里,这老家伙不会就这么掏出来扎我身上的吧? “你的针……” “怎么了,老夫的金针之术举世无双,你小子有福气。” 挨针哪儿来的福气?虞周艰难的说道:“用火烧一下,泡酒再用。” 魏老头鼻子都气歪了,还以为这小子起了学艺的心思,谁知道是嫌东嫌西,他是见过虞周的讲究的,早晚洗漱饭前洗手,一身粗衣洗的一尘不染,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忘。 看到老头不以为然,虞周只得哑着喉咙说道:“营卫虚,病气入,如此可消除病气。” 营就是营养,卫就是自身免疫,虞周只能用这时候认可的说法似是而非的解释。 听他这么说,魏辙才重视起来,压着虞周的身躯说道:“不急不急,等你好了再慢慢分说。” 虞周前世极少生病,山野丛林间的生活给了他强健的体魄,两世为人之后并不清楚这副小身板的耐受能力,这一病出乎意料的严重,烧的两眼发干的他只嘟囔了一句“不要传染给然然”,就迷迷糊糊的昏睡了过去。 魏老头拨了拨炉火,叹了口气,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这性子太过细腻。这也是好事也是坏事,好就好在这样的人能够见微知著,留意的小事多了,以小见大,在兵法运用的时候有出乎寻常的妙用,比如箕子能从象牙筷子的苗头,推断出纣王必然亡国的命运。 怕就怕这小家伙太过眷念身边亲属,学得老夫一身所学,又不肯学以致用,岂不可惜? 老头一边思量着,一边拿今日所制的听筒在虞周身上实践起来,嗯,隔着衣物确实并无良效,老家伙上下其手,直烦的睡梦中的虞周一次次的挥手拍开骚扰自己的竹筒。 虞周再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上下像是被碾过一般,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痛,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动了动身子,发现睡在另一只睡袋中,这些都不打紧,最重要的是,他发觉浑身上下光溜溜的,皮肤上一阵一阵的又痒又疼! 麻烦了,难道真的也染了水痘么,正想着,魏老头推门而入,手上正端着一只药罐:“你醒了就好,昨晚可累死老夫了。” “我怎么了,你对我做了什么?” 第五十五章 秘术 魏老头并未答他,看着蚕茧一样的虞周说道:“有孝心是好事,可既然你的叔伯给送来了睡囊,你为何不用,这下染了风寒,活该!” 虞周掀开个口子往身上一看,一个红印一个红印的,就听魏老头继续说道:“先将药喝了,老夫昨日给你施了艾灸,寒气已然去了大半,剩下的需要好好将养,逞能的小子!” 虞周这才放了心,不是水痘就好,这年头生个病简直生不如死,喝着又稠又苦的不明液体,随即问魏老头:“这个睡囊更精致些,我想留给自家妹子的,我那几个兄弟昨日来过,他们没出现什么不妥吧?” “你自己都病成这样了,还有心思担心别人,放心,那几个混小子能吃能睡,正被季三操练的欲仙欲死呢。” “那然然那里……” “真当全天下没了你就不行了么,有老夫照应着,项府也另外请了人手,你还是担心你自个儿吧。” 魏老头气咻咻的,我老人家忙了大半夜,你一句问候都没有,还东拉西扯的,刚才说那睡囊的一片孝心也是一厢情愿了,还以为是给我预备的呢。 喝完药,没了后顾之忧的虞周愣愣的望着屋顶发起呆来,这么一闲下来,他才发现这个时代无聊的紧,除了直挺挺的躺着无事可干,哪像后世空调吹着电视看着,越是心思活络的人,越受不得寂寞之苦,难怪韩信坐牢的时候都自个跟自个下棋玩。 魏老头正捣着药草,一回头,发现虞周那双病恹恹的眸子一下子清亮起来:“你又有什么鬼主意了?” 虞周有点迟疑不定,自己对这个世界到处不满意,工具不满意,造!吃的不满意,我来!酒不满意,蒸!是不是有点过于出头了?看着魏老头警惕又猥琐的老脸,管他呢,正好有个大头的来扛了。 “恩师,徒儿病中实在无趣的紧,不如对弈两局如何?” 魏老头脑子里警铃大作:“你又想怎么坑我?” “师父这是说的哪里话?” “呸,小东西,听听你刚才说的,你从没用这么尊崇的语气跟我说过话,肯定是又冒什么坏水了。” “徒儿初见你的时候可是一点冒犯都没有的,还给了你一大包饼金。” “你还有脸说,就你那假模假式的贼心思,少拿来气我,你是不是想拿回饼金?不cd是我的了!” “师父……” “别叫的那么亲,你还没正式拜师呢,我这给你准备药呢,休要烦我,滚滚滚……” “徒儿心念师父捣药辛苦,特意想了两个主意帮师父解闷。” “说说看。” “一局棋一金。” 魏老头上上下下打量了虞周一遍:“你现在身无寸缕,有一金么。” “我可以给师父洗衣做饭。” “不成,这本来就是你该做的,最多只值一钱。” “两钱,两个主意呢!” “好,你说!” 虞周跟老头斗嘴本来也是解个闷,没再坚持,也就把药碾子如此这般说了一遍。 相传有一王铁匠受伤没钱就医,华佗医者仁心,主动治好了铁匠分文不取,王铁匠感激涕零,越想越不安,就决定给华佗铸造一个能碾药的器具,以减神医捣药辛苦,经过反复的琢磨,终于定型成了一个凹形药槽和圆轱辘。 后来就命名为惠夷槽,惠是赠送合救命之意,夷是平安表示化险为夷,从此以后,惠夷槽成了医家必备之物,民间多称为药碾子。 虞周这么一说,魏老头乐得眉开眼笑的,一把拍在他脑门上:“我这徒儿就是机灵,病了都能病出如此奇思妙想,赏你十个钱,一会儿我回来咱再下棋。” 老家伙真是鸡贼,看着手里的十个钱,虞周欲哭无泪,有秦半两、三孔布、刀币,就是没有蚁鼻钱,这是铁了心不让他有机会乱花钱啊,我又不是需要大人管着压岁钱的小孩子了,这样想的虞周完全无视了自个儿病恹恹的小身板。 魏老头兴颠颠的去准备了,虞周闲着画起棋盘来,楚河汉界是不敢写的,拿着碎木块做棋子的时候又不好办了,写了简体字老头肯定不认识,没关系,有通用语言,贴上根兽毛就是马,刻个三角就是砲,选个圆的就是車…… 项府的效率很高,黄石公的要求更是特事特办,魏老头抱着药碾子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虞周拱的跟豆虫似的在摆棋子。 “这是何物?” “象棋!” 老家伙立马就明白了,这小子的坏在这憋着呢,我说他哪儿来的胆子敢跟我对弈,还敢耍钱,老夫吃的盐比他吃的饭都多,若是对弈围棋还会怕他?原来是他自个琢磨了种玩法,那就不得不小心了,开头的几局这个亏是吃定了。 魏老头放下手中药碾,问起了规则。 “这是何物?” “車,就是战车,带着兽毛的是战马,这个是主将……” “小子听说过的东西不少,可是谁家的投石器放置在战车之前的,这兵卒也太少了些……” 老家伙嘴上说的不依不饶,一旦对局开始下棋,神色异常的认真起来,只是一局下来,他就已经发现了这小小棋盘中蕴藏的军阵之道。 要说起围棋多是文人儒将偏爱,讲究的是布局和立足生存居多,其中的杀伐多是手段而不是目的,不像象棋一样剑拔弩张,大开大合之中最讲冲突,非要至一方主将死地才能分出胜负。 所以按理说象棋不如围棋那般更得儒人雅士所好,可魏辙是什么人,历尽半生都在秦国调兵遣将的兵家,见了这小玩意只一局就迷了心思,一脚就将药碾子踢到一旁,跟个老猴儿似的盘在棋盘边上,抓耳挠腮的思索起来。 一番厮杀直到日头落西,虞周饿的头晕眼花直叹自作孽。 “将军!我终于赢了,哈哈哈……” 后世的大多人玩这东西都是解个闷,虞周也是如此,他的棋艺并不是多高,估摸也就赢头几天,一个下午的时间,已经赢了几十个钱,实在饿的受不住了,这才放了水一把。 看着魏老头兴冲冲的去准备饭食了,虞周恨不得咆哮起来:古人的君子之风呢,说好的温良恭俭让呢,怎么在这老货身上一点都没看到,一个下午魏老头悔棋偷棋无师自通,丝毫不见名士风范。 正想着,就见魏老头探头又道:“对了,这种棋法你切莫再传出去,此中兵法至深,当为秘术相传,切记切记。” 第五十六章 范增来访 虞周很快就发现他高估了自己的棋术,更低估了古人的智慧,魏老头根本没给他几天的甜头吃,从第二天开始,基本上他就赢少输多了,这个老妖精充分的显示了他在兵法上的道行,下过象棋的很多人,特别是新手对于車情有独钟,横冲直杀所向披靡。 魏老头却善使双马,一手卧槽挂角很快就使得炉火纯青,只要老家伙一动马,虞周就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仔细思量,最后甚至无赖的开局就拿砲砸掉老头的马,结果只能是输的更惨。 “混小子,你这是耍无赖啊,不过老夫可不怕你,这局棋最多七步,你的老将必然束手就擒。” 虞周顿时就警醒起来,七步?怎么我看的是十二步才会陷入窘境?正想着,就见一个小姑娘推门而入,怀里正抱着嚎啕大哭的小项然:“女公子哭闹不休,小婢实在难安,还请长老明鉴。” 小姑娘看来是新来的,项家对她只交代魏辙是府上供奉,所以她只是以长老相称,魏长老一拍脑门的,一整天光顾着下棋了,都没去看一眼小丫头,被人抱着找上门来,多少有些讪讪的。 虞周可高兴了,来得正好,抱过小丫头一屁股放在棋盘上,刮着小鼻子逗弄起来,说也奇怪,本来吱哇乱叫的小丫头立马安静下来,眼泪都来不及擦就嘟囔道:“猴子,故事……” 魏老头很不满意,眼看就要赢了的棋被这小丫头片子搅合了。 担心自己传染了小丫头风寒,虞周只得吩咐侍女去取些醋来,煎熬的醋气可以杀灭空气中的病菌,谁知侍女居然不知道醋是何物,一番描述之后他才知道,这时候的醋被称之为酢酒或者苦酒,是在酿酒的时候无意发现的,所以这么命名。 虞周有点小郁闷,比起眼前的小丫头,自己也称得上是在牙牙学语,很多常识性的东西都有着与后世不同的名字,他都要重新认知,这也更坚定了他一定要让悦悦跟着黄石公学习的心思,不然被自己教的古不古今不今的,难受的还是自家妹子。 “却说那猴头,听得王母娘娘差来的七衣仙女,摘取仙桃开宴却没请自己,顿生不满,使了个定身法,将七仙女定住就去摘桃子……” 生活在现代的人是幸福的,因为有积累了五千多年的故事可以听,而在这个买椟还珠都被人津津乐道的世界里,虞周的故事是充满吸引力的,就连魏老头都听得入了迷。 “胡说八道,我道家老聃先师怎么会被你说的如此不堪,先师清静无为,才不会理这些世俗,就算是要出手,那一金刚琢也该打死那猴子了!不过先师化为道德天尊甚合我意,道祖之称名至实归。” 小姑娘不乐意了,大圣才是最厉害的,揪着魏老头的胡子薅起来。 “唉哟唉哟,小丫头放手……” 现在的道家还只是一种学术思想,真正发展成为一门教派得等到汉末张道陵的出现,老子也更多的是被当作学术祖师尊崇,因此虞周的神话很是得魏老头的心意,只可惜这位道家名宿遇到了猴子的忠实簇拥,被小姑娘折腾的死去活来的。 虞周很不厚道的等老头胡子都开了叉才抱开小姑娘,等小丫头吹着手心里的胡子娇喝“变!”的时候,老头脸都绿了。 正胡闹着,就听门外有下人朗声道:“魏老可在此间,今日府上来了一老叟,自称是您的故人,接信而来,家主正在款待,特命小人请您过去。” 魏辙一下子从嬉笑老头变成了一方名士,一边整理着胡须一边自言道:“来得好快,这老东西最近很是清闲嘛。” “师父,来者何人,徒儿是否也去拜见?” 魏老头看了看虞周,说道:“此人是我至交好友,他性情与我不同,为人极为刚烈方正,只怕你现在病恹恹的不入他眼,若你执意要来,切记不可有丝毫逾越,否则为他所不喜,为师面上无光。” 虞周一听就知道这是个不好相处的老家伙,刚打消了拜见的念头,就听魏老头又道:“嘿,这老怪性子倒是与那项家大个有的一比,想来他的行事所学能为那小子所喜,也是一番师徒造化。” 项籍能有的师徒造化,谁呀?虞周打了个激灵,莫非是范增?想到这,再不犹豫,匆匆穿鞋准备和魏老头一起前去,只留下小丫头不满的撅着嘴,没办法,虽然她身上水痘大多都已经结痂,最好还是不要见风的好。 一病好几天,乍一起身脚下还有些绵软,飘乎乎的跟着魏老头到了前厅,只听厅中一个声音正铜钟一般浑厚的回荡:“尾生尚有抱柱之约,魏老迟迟不至,莫不是徒儿不肖怕我乎?” 老少二人一进前厅,只见厅中首客之位一个五旬老者,宽脸赤红方正,颌下胡须不似寻常老者顺垂,反而根根张扬,鼻如蒜头目似铜铃,发髻挽的一丝不苟,双手拄着墨绿长剑,正大大咧咧的坐在当场。 “范老儿休得胡言!老夫最近参悟军阵大道,已有所成,只怕你再不敢言兵谋!” 那老头丝毫没有言说他人被抓的窘迫,见到魏辙,起身一丝不苟的行了一礼,嘴上仍是不饶:“许久不见,魏老风采依旧,可喜可贺,只是说到兵谋之道,你这研习多家之人,哪如我更是精湛。” “哼,今日定然叫你认负俯首!” 范老头丝毫不理魏辙挑衅,反而看向了他身后的虞周:“这便是你相中的那个娃儿么,也无甚出彩之处,反倒是身单力薄,只怕日后见不得行伍,只能如你一般退居山野。” 三两句之间,虞周已经知道对面是个什么人了,句句针尖一般,若他真是范增,日后与项籍格格不入反倒说得过去了,两强相争必有一伤,这老头性格如此强势,记得魏辙来的时候,项梁虽然百般尊崇可魏老头依然嬉笑怒骂,这老家伙居于客位却气势逼人,压得厅堂之内无人敢言,善于谋事却不善谋身之人啊。 要让虞周选个人来比较的话,对面这老头既像田丰,又像伍子胥,良言也说的字字如刀,常人尚且心底存怨,项籍那样刚勇之人,如何受得了这种刀刮面皮的感觉? 果不其然,只见魏老头侧身说道:“徒儿,此人便是为师好友,姓范名增,乃是居巢名士,快些上前见礼。” 第五十七章 孤立志一世万人敌 虽然虞周还未正式拜师,可魏老头这么一说,那就是板上钉钉了,这是要在范增眼前定下名分,以免被范增看轻了去。 “晚辈虞周,见过范老前辈,家师倒是时常念叨您,终于得见,不胜惶恐。” “嘿,这张嘴倒是像你师父,他没念我什么好吧?” 这怎么答话?一个寻常问候他都能较真成这样,谁听完一句久仰之后问人家什么时候听说自己、听说自己什么事迹的? 定了定神,虞周答道:“师父只是谈起十分想念老友,晚辈恨不能一解家师心怀,现在前辈来了,晚辈喜不自胜。” 范增点头道:“这倒怪了,魏老性子无拘无束,怎么收了个这么拘谨的娃儿,我还以为越是顽劣之童越能合他心意,怪哉怪哉。” 虞周心说我还奇怪他怎么跟你成了好友的呢,要不是魏老头提前提醒,鬼才喜欢拽文拘礼,见范增没再答话,虞周分别跟项梁他们见了礼,几个少年只敢站在原地挤眉弄眼,虞周挑了挑眉毛算是打了招呼。 项籍可不管不顾,几步上来一巴掌拍在虞周身上,哈哈笑道:“听说那夜之后你就病了,我们还一直担心,现在见你无恙,也就放心了,改日定要一醉方休!” 真疼啊! 这种时候,项梁生怕项籍惹恼范增,遂低喝道:“籍儿,不得无礼,快来见过范增前辈。” 项籍稳步上前,却不大礼相见,只是对着范增一抱拳:“项籍见过前辈。” 范老头看着项籍的重瞳连连点头:“此子不错,大合我心意。” 项籍负手而立:“听叔父说前辈学究天人,却不知能教我什么。” 奇了怪了,强势的范增不仅不恼,反而面有得色的说道:“那就看你想学什么了,老夫各国文史鲜有不通,云游四方更是通宵各国之言,若你想学,我可教你。” 项籍想了想,说道:“文书经卷,粗通其理便可,我不想学。” 范增拍了拍手中墨绿长剑,说道:“老夫利剑斩人无数,现在虽已年迈,可三尺青锋锐利不减,你本就天赋异禀,学得此术,足以睥睨天下。” 项籍又道:“我现在年幼,同龄人中已经无可匹敌,等我长大了,自然可以睥睨天下,剑击小道叔父也会,我不跟你学。” 项梁脸都绿了,这侄儿今日吃错什么了,一个劲的顶着范增说话,这可如何是好,不管如何,既然对方是一方名士,那就应该竭力留下才是,这么下去万一惹恼了范增,拂袖而去,不仅项家面上无光,只怕黄石公也心有怨言,这可是人家好心请来的好友,居然被如此无礼对待。 “籍儿,不得无礼,范前辈还请见谅,家侄年幼无知,不识前辈才学,要不,晚辈设宴款待前辈,待前辈歇息几日,再来问过?” 范增不理项梁所言,反而耐心十足的继续问项籍:“文也不喜,武也不好,那你到底要学什么?” 项籍干脆背朝着范增,面向虞周,稚嫩的脸上居然有了一丝坚毅:“现在大楚势微,大父与父亲力挽狂澜,我身为项家子孙,当学万人敌之术,你会吗?” 范增大喜:“此子大善!老夫后继有人矣!” 然后就见一脸狂喜的范增对着一脸懵的项梁说道:“老夫所求不高,只需寒舍一间,你这侄儿桀骜如我,老夫生平所学定当倾囊相授,后继有人,快哉,快哉!!!” 范增说着话,狂笑而出。 只留下厅中所有人都一脸困惑,虞周一个劲腹诽道:这老家伙不愧是魏老头的至交好友,一样的脾气古怪,目高于顶不说,想入他的眼首先得同样桀骜不驯,只有把眼睛长在脑门上才能同样看到对方,低声下气的虞周没捞到一句好话,上去噎他的项籍反而被他青眼相看。 虞周上前恭贺道:“恭喜项家哥哥拜的名师,将来睥睨纵横指日可待。” 项籍揉着脑门说道:“我就是看不过他连叔父都不放在眼中的样子而已,谁知他那么古怪……” 项梁一愣,哈哈笑道:“个人造化,强求不得,籍儿,既然前辈已经答应传你平生所学,定要晨省昏定,不可懈怠!” 项籍说道:“那还得看他到底有何本事。” 听得侄儿狂言,项梁抚须不语,既然侄儿是因为狂傲才被看中的,也许那位前辈就喜欢他这一点呢,自己多说反而无益,况且籍儿就如同一匹烈马雄鹰,想要降服自然要靠个人本事了。 项梁还未见过范增手段,只是听信黄石公所言才引入府中,他觉得,自家侄儿这样的天赋异禀之辈,若是将范增气走了,也只怪对方无能驾驭。 项梁是聪明的,他也粗通两强相遇不得安宁的道理,但这种常理绝不在师徒关系当中,师傅者,传道授业,能将侄儿淬炼的更加刚强的有才学之士他是举手欢迎的。 想到这里,项梁看了虞周师徒一样,至刚易折啊,难怪范增与黄石公成为至交,这几乎是两个极端饱学之士互为弥补,项梁越来越觉得当初父亲将虞周他们送上门来是英明之举了,籍儿,也需要一个互补之人呐。 至于虞周将来怎么样,项梁觉得,那就要看黄石公的本事了。 心中大快的项梁亲自去准备宴席了,长辈们不在,少年们全身都松快起来,至于往怀里揣青铜爵的魏老头,没人把他当长辈,就连虞周都觉得丢人。 项籍挤眉弄眼的说道:“小周,你不会就跟他学这些吧,要是这样,以后我可不让你进我家门,请你一顿好酒连酒樽都搭上,有个铜山也不够啊。” 魏老头充耳不闻,施施然而去,仿佛项籍说的是别人一般。 虞周只得岔开话题说起了项然,提到项然,忽然想到,好容易出来一次,好久没见悦悦了,想了想,算了,这一身病气的还是暂时不要见了,再过几天就好了。 虞周正想着,就听栾布说道:“小籍刚才那番话真是热血腾涌,我也想学万人敌的本事了!” 第五十八章 斗技 栾布想学万人敌的本事,虞周是不看好的,项籍的万人敌是天生的,而栾布在历史上并未留下多么出彩的战绩,至于后天学习,虞周相信事在人为。 不知道自己的一搅和栾布的人生偏离了多少,不过他更相信魏老头的眼光,初见之时魏老头就判断他心思活络却难以独当一面,以这老家伙的道行,也许栾布真的不适合学习战阵之道。 栾布的愿望能不能实现不知道,两个老冤家这会儿已经不可开交了,魏辙久负盛名,范增壮志雄心,俩人一碰到一起就掐了起来,少年们正谈论着,只见项梁去而复返,说道:“小周,籍儿,随我来,两位前辈有事相召。” 项籍一头雾水,虞周也是猜不出什么事,只得随着项梁穿堂而去,留下满厅莫名其妙的少年,项梁径直领着二人来到自己的书房,魏范二老已经拉开了阵势。 项梁的书房独门独院,四周安静的可怕,虞周施礼之后站到了魏辙身后,看着二老对着一副羊皮地图皱眉思索。项梁施礼就要退去,魏辙摆了摆手说道:“项家主不妨一观。” 项梁就此站定,仔细一打量,忍不住的惊呼一声,见到虞周和项籍困惑的眼神,轻声解释起来:“两位前辈果然学究天人,观此地图,像是百年前各国的分布,看,此地乃是韩赵二国,只是近几年被秦所吞灭,这里是魏国,现在也是岌岌可危……” 范增瞥了项梁一眼:“你这后生眼力不错,嘿,大楚项家果然家学渊源。” “晚辈只是见到家父常常对着战图思索,故而印象深刻,说来惭愧,家父也曾思考过百年前的各种战法,只是所用之图尚不及前辈的详尽。” 魏辙盘腿而坐,跟项梁说道:“嘿嘿,这老东西不服气,今日我就拿百年前的韩魏之战让他心服口服。” 虞周思量了半天,百年前,公元前三百多年?没记错的话,当时应该是那个魏惠王在位期间,这位前期英明后期昏庸的君主,最出名的两次征战都是以惨败告终,生生的将三晋之首的魏国带入了下坡,一次被人围魏救赵,另一次直接折了庞涓,只是不知道二老要分别站在哪一方。 只听范增说道:“既然你我现在身处大楚,那便以魏王伐韩为例,老夫不才担任魏国军师,而你以楚军救韩如何?” 魏国伐韩,看来就是庞涓身死的那次了,史称马陵之战,当时魏国败于桂陵,经过休养生息之后急于以战养国恢复威信,就拿软弱的韩国下手,却不料又被孙膑率齐军所破,庞涓自刎而死,从此成了魏弱齐强之势。 不过想了半天,虞周都没想起当时的楚王到底是谁,只是楚国向来强盛,范增为何如此有信心让魏老头以楚救韩? 只见魏老头略一思索,嘿然笑道:“你倒是好算计,我当你哪儿来的好心,当时大楚景舍刚刚西伐蔡,兵力自然有限,说吧,你打算给老夫多少兵马。” 范增大手一摊:“最多三万精兵,况且你要知道,当时正值大楚先宣王二十九年,次年威王即位,你最多只有半年时间就得率兵而返。” 虞周抽了口冷气,这范老头可真够直接的,就这么当着项梁的面毫无避讳的说起大楚先王真的妥当么,而且这条件也太苛刻了,要知道当时庞涓可是统兵十多万的,楚国的地理位置和齐国不同,因为有了一次大梁被围的经历,当时的魏国是渡过黄河与齐军在马陵大战一场的。 如果由楚国出兵,那么以逸待劳的反而是魏军了,而且兵法云十则为之五则攻之,三万楚军是不具备威胁大梁的能力的,不像当时的齐军一样来势汹汹,魏国可谓是毫无后顾之忧,而且一旦范增抢先攻破韩国,这三万楚军更是有去无回。 虞周能想到的项梁自然也想到了,皱着眉头思索起来,魏辙无所谓的哈哈笑道:“好,我就把你的庞涓再斩一次!” 虞周知道,这是范增要在项家面前显本事的时候了,否则魏老头留下项梁的时候,他也不会毫无意见,果不其然,范增一开始就来势凶猛,史上的韩魏交战历经五次大战,韩军节节败退,魏军紧逼之余也势头大减,范增只两次交战,韩军就已经岌岌可危了,若真是让他大破韩国,魏老头这兵还没出就已经输了。 “魏老鬼,知道你想效仿孙膑耗我锐气,可现在你再不出兵,可就大局已定了。”范增得意的挤兑着魏辙,庞涓五战才能办到的事情,他三战而决,心中自然是大为快意的。 “无耻老儿,攻打已知战略的韩军有甚自得之处,老夫不与你一般见识,我楚军此月上旬兵发新蔡,过颖水沿鸿沟蛰伏而上,另派五百游骑搜索方圆五十里……” “唔,那你至少要下旬才能过长平而来,我魏军哨探可于中旬探明你动向,至此你的五百游骑只余六成,我星夜布置,在许城陈兵五万,可比你早三日夺得先机,老夫可趁机强征民夫广挖壕渠……” “此时老夫大楚使者已到临淄,我以美玉三十请齐威王陈兵濮阳遥相呼应,你魏国君王必定调派兵马以防不测,然后我再……” 虞周看出来了,这跟后世的战略游戏差不多,这就是最早的沙盘演兵,两个老头绞尽脑汁的化解着对方的招数,虽然不能指望尽信于这东西,可这里面斗智斗勇斗外交,每一个时间节点所发出的每一条指令都不容有失,越到后来,两个老头沉思的时间越长,人命在地图上飞快的流逝。 项梁已经听得如痴如醉,两个老头缜密的心思给了他无限的信心,这里面的胜负对他来说反而不重要了,二人已经展示出超一流的战略水平。哪怕这只是图上谈兵,都已经机关算尽奇谋百出,这是两个名副其实的大家,再不济都能充任一流的军师。 想到这里,项梁的心思活泛起来,现在大楚风雨飘摇,若是能请的其中一位相助父亲…… 一场图上的厮杀一直持续到天渐渐黑了都未分胜负。 “来人,掌灯!今日我定要让你拱手求饶!” 第五十九章 玄机 两个老头已经斗出了真火,心无旁骛的望着地图紧锁眉头,项梁他们更是大气不敢喘,生怕打断了两位的思路。 “魏老鬼,你现在兵不足万,粮草也快耗尽了吧,若是大楚先宣王尚在,岂能容你打这样一场两败俱伤之战。” “嘿,你还有脸说我,你那几千兵丁还围得住新郑之地么,天下强弓皆出韩,咱俩耗了三个月的时间,你就不怕被韩昭侯反杀过来?” 项梁斗胆说道:“两位前辈,不如各自退兵,以和为贵可好?” 两个老头异口同声说道:“闭嘴!” 两人说完不约而同的看了对方一眼,范增开口道:“魏老鬼,你要是撑不住了,只需留下兵甲战马,我放你的人离开。” 魏老头胃口更大:“范老匹夫少来激我,若想休战,除非你割百里土地我才肯罢休。” 喋喋不休的俩老头再度沉思起来,两人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这番厮杀极耗心力,魏辙毕竟年长于范增,虞周担心他率先撑不住,出口说道:“师父,不如改日再战吧?” 魏老头摆了摆手,其实两人这会儿的厮杀烈度已经超乎了两国君王的意料之外,真要打成这样,大楚也好大魏也罢,君王都不会放任自家臣子如此无休止的耗下去,只是都憋了一口气迟迟不松。 又过了许久,范增忽然抬起头来,不看地图反而盯着魏辙看了半天,魏老头似有所感,抬头朝他眨眼一笑,范增无奈的将地图一翻:“又是这样啊,唉!老夫早该醒悟为何与我如此针锋相对,这根本不是你以往作风,你总是在想不到的地方赢我一筹,罢了罢了。” 魏老头笑道:“说不上赢你,你若是看得开,便是逍遥自在,若你心中仍是这般好强的念念不忘,那也只算我们两败俱伤而已。” 范增甩袖说道:“我哪能像你一般无赖,夫战勇气也,若是没有一往无前的气势,如何立足战场之上!” 两个原本剑拔弩张的老头忽然说了这么一番话,项梁他们都是莫名其妙,不过听上去好像范增吃了点亏,既然现在胜负已分,为了二老的颜面,项梁只好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说道:“两位前辈大费心神,不如用过宴席之后早些歇息,养精蓄锐再战不迟。” 范增看上去有点咽不下气的样子,恶声恶气的对着虞周说道:“小娃娃,今日下午你看懂多少,若是你来当楚军如何应对?” 呀呀呸的,你在魏老头身上吃了气,干嘛撒到我身上啊,看了看魏辙,老头装作没听到的样子,虞周心说范增不是讨厌无耻么,我干脆来点更狠的:“要我是楚军,先答应救韩国,让他们心存希望誓死抵抗,然后我趁着韩魏大战,一举收复大楚被魏国占去的国土,等韩魏之战落幕,我早就把吃到嘴里的肥肉都消化了……” 魏辙本来闭目养神,听完这话须发皆张,一鞋子砸到虞周身上:“竖子无耻!人无信则不立,既然你从未打算救韩,为何答应人家,我打死你个不肖子……” 魏老头毕竟是道家出身,看似嬉笑随意实则骨子里最是正统,听得这番无信之言岂能不恼,反倒是范增惊奇的看着虞周说道:“嘿!魏老哥,你这徒儿有灵性,我喜欢!” 虞周被打的蒙头蒙脑的,抱着头乱窜,心说这是怎么回事,刚才不是范增骂魏辙无耻的么,怎么现在这话一说范增满脸欣赏魏辙暴跳如雷?看来这里面的玄机就在范魏二老最后那几句谁都不懂的话里了。 白白挨了一顿打,虞周蔫头蔫脑的跟着魏老头去赴宴,其实他是不想去的,到了正式宴席上小辈肯定没地位,斟酒切肉的忙活,不过他实在好奇刚才的演兵到底是什么结果,也就跟着来了。 宾主刚一坐定,虞周就给魏老头斟酒问道:“师父,刚才那局到底怎么回事啊,徒儿心中实在困惑。” 魏老头惬意的喝了口酒,指指脑门,虞周殷勤的上前给他揉着太阳穴,看来老家伙这一天确实累得够呛,魏老头抹着胡须上的酒水,等他摆够了谱,才低声说道:“其实刚才那局我说两败俱伤并无任何不妥,战局演变至此,早已脱出了魏楚两国的掌控,可以说双方的战略目的都无法达成了。” “当时他已经无力拿下韩国,反而韩国喘息之后有了一击之力,再拖下去范老头更加凶险,我就更不用说了,亲手将三万楚军带入万劫不复之地,你可知大楚军法的第一条就是覆军杀将。” “所以无论是我也好范老头也好,如果真的把局势打成那样,免不了要以死谢罪,嘿,老夫从秦国都跑得了,一旦被楚王下令缉拿,了不起再换个名姓隐居便是,可那范老儿心高气傲如何能忍,所以他要么像庞涓一样自刎,要么就像我一样逃离魏国……” 这就明白了,真要是落到那种田地,尚未有所建树的范增哪能像辞高位而隐居的魏辙一样看得开,怕是得像历史上一样活活气闷而死,魏辙的赢就是赢在了性情上,大家都把瓶罐摔烂了,但是我比你不在乎。 范增历史上是怎么死的,发背疽而死!因为背疽这种病症而死的历史人物里,徐达范增狄青是最为出名的,给这些个英雄人物也蒙上了一层悲剧的色彩,想想看得受了多大委屈一口心火闷不出来,最后脊背长了个大疮啊。 徐达面对朱元璋的疑神疑鬼,狄青在士大夫的眼皮下如履薄冰,范增更不用说了,一生抱负功败垂成,气急交加难以言诉。 虞周又思索了一下范增出名的事迹,这老家伙也是个既要强又厚黑的人,鸿门宴上他都时时劝项羽背信义而杀刘邦,可见他行事风格的不择手段,难怪刚才对虞周的无耻言论赞赏有加。 不管怎么说,这两个兵法大家都让虞周大开眼界,年逾花甲仍然思维敏锐,每一个布局更是环环相扣,古人的智慧绝不是想当然的那么简单。 想到这里,虞周斟酒更加的殷勤了,有大智慧的人到哪都值得尊重。 第六十章 时也?命也? 晚宴几乎没有吃东西的机会,宴席散了的时候虞周却又累又饿,皇帝还不差饿兵呢,魏老头连个病号都不放过! 正想着,一根油腻腻的羊腿在眼前晃了晃,魏老头猥琐的老脸也不是那么可恶了。 “哪儿来的?” “嘿嘿,傻小子,这会儿心中还不定怎么骂老夫呢吧,快吃吧,我从宴会上顺的。” 见了鬼了,刚才的宴会虞周一直跟在魏老头身边忙东忙西,他什么时候藏起来的,确实饿坏了,一口咬住就是一阵狮子摇头,老头欣慰的看着虞周大嚼大咽,背着手走了,袖口的油渍怎么都挡不住。 虞周喉咙有些发塞,嚼了半天都咽不下去,不只是因为魏老头的护犊心思,实在是吃了两口他才想起,也不知小妹和韩老头他们怎么样了,项家的后厨他经常出没,拎着羊腿到了才发现,龙且正鬼鬼祟祟的翻找着什么。 “好啊,抓到个偷吃贼!我要去告诉项叔父!” 龙且吓的一跳,回身一看是虞周,长吁一口气,项家厨房的每一个角落少年们都不陌生,大哥能说二哥黑? “小周你来得正好,今日项叔父宴请二老,肯定有些好吃食,一起来找找。” 虞周拎着羊腿,找了把刀子就切割起来,龙且目瞪口呆:“刚才我怎么没发现?” “宴上偷来的,我打算送给叔伯和各位小妹尝尝看。”说这话,虞周有些辛酸,什么时候一口吃食还要你推我让了,虽然项家对他们从无怠慢,可这种拿别人家的饭食推来让去的感觉还是让他不爽,这就是寄人篱下啊。 跟少年们一起狩猎多日,他已经有了足够的信心,即使是脱离项家,众人也一定能够自力更生,起码能够吃的很好又心安理得,民以食为天,只要能活下去,虞周相信,其他的都不是问题,现在他只是顾虑该怎么说起这事,众人的意见又是什么样的。 龙且自然不知道病还没好利索的虞周已经琢磨了这么远,只是对着羊腿垂涎欲滴:“你放心好了,今日的吃食你那些叔伯们都有份,我只是不敢见季三叔才没去凑活,这根羊腿正好你我二人分了。” 听龙且这么说,虞周放心了下来,干脆手起刀落,把羊腿分成两份,拿起自己啃过的半边吃了起来,小胖子的好处就是从不挑食,什么东西进了嘴里,看他表情的人都会觉得这是一种美味。 虞周觉得这家伙将来如果不当将军,开个酒楼也能快活一生,人长的喜庆,每次一到饭点,他这个当老板的也坐在大堂中一起进食就是一道活招牌。 ※※※ 连日的奔波身乏体累,白天的鏖战大费心神,可范增还是睡不着,他在等着老友前来一叙,他知道魏辙其实已经手下留情了,对战之时魏辙的战术可谓是中规中矩毫无破绽,可这根本不是他百变的作风,范增相信,以魏辙的行事,一定能另辟蹊径让自己更加的焦头烂额。 “范老鬼,这么晚还不睡也不怕折寿啊?” “呸,再是折寿也比你活得长久,说真的,你当真要收下那小娃儿为徒?” “这是当然,不然我为什么腆着老脸住在项家?” “可你不是曾说从不收徒的么,早知这样,我三十年前就该拜你师门了。” 魏辙今年已经六十有六,范增才刚刚五十出头,两人相交已经三十多年了,那时候魏辙还是秦国重臣,慕名而来的范增一见心折,可魏辙死活都不肯将他收入门下,还言称从不收徒。 碰了一鼻子灰的范增也不是全无收获,从此他就和魏辙结下了不解之缘,就这样亦师亦友的相处了三十多年,从壮志青年变成了垂垂老者,人一衰老,年龄的界限是不那么明显的,再加上范增为人严肃常板着脸,法令纹早早的就开阔纵深,所以他看上去反而比魏辙还大些。 “此一时彼一时也!” “有什么此一时彼一时的,你要不说,我这三十年的怨气如何能出,以前我问你这一身所学失传怎么办的时候,你可是找有缘之人说分传一两卷书足以受益一生,现在为何又改了主意?” 魏辙并不答他,反而问道:“那我问你,命相一学你所知多少?” “你从未与我谈论过,我如何得知,你在那娃娃身上看出什么了?” “什么也没看出。” “什么也没看出来?” “对,正是因为什么都看不透,所以我才要将他收入门下,天地间万事万物皆有迹可循,王侯将相各归其位,可这小娃儿命理奇特,连我都摸不到丝毫脉络。” 范增面如黑铁:“既然如此,何不趁早杀之!” 虞周如果在这,绝对得给这老家伙一口唾沫,特么的,你这半辈子是不是只会这一招啊,难怪后来被顾嗣立讥讽:“七十衰翁两鬓霜,西来一笑火咸阳。平生奇计无他事,只劝鸿门杀汉王。”也不知道范增如果听了这话会不会背过气去。 魏辙皱着眉头摆了摆手:“你这性情,幸亏我当初没收你。” 范增顿时噎住了。 “吃饭可以噎住,难道就永远都不吃了吗,铜铁作利器可杀人,难道也要令天下人都不用吗?何况他现在只是垂髫幼童,你怎知是福是祸,悉心教导之下,说不得又是个杰天地的良才。” “魏老便是凭此决定收他为徒的么?” 魏辙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他没有跟范增说起,他最近通过观星相面的推断,发现跟虞周有关的几个少年都不是平凡之辈,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可是几人的命相居然出现了一丝丝的变化,尤其是那个项家的大块头,这可就非同寻常了。 一个人的命相不可能被看的通透,越是关系紧密之人越难猜测,项家大个的身上隐现乌龙之势,最近的变化更是难以言说,所以魏辙才牵线老友前来一叙。 魏辙并不知道,他这一牵也已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要知道历史上,范增是项梁起义之后才投奔的,项籍也是在项梁死后才尊称他为亚父以示敬重,提早的见面,提早的学艺,时也命也…… 第六十一章 胖子的智慧 汉塞已经观察好几天了,听闻那伙庶人居然住进了项府,这大大出乎了他和公羊先生的意料,难道少主的死是项家指使不成?那后果可就可怕了,别说是公羊先生,就连下邳屈氏也不敢再往深处追究。 下邳城南的村落已经人去屋空,不过还是打听到了很多有用的东西,听闻他们一共也就五六家人,临走之际刚刚办了丧事,这让汉塞很是兴奋,他认为已经找到了他们谋刺的动机,一击而中远走他乡?做梦! 少主与人路上的冲撞也已经还原了,听说上将军给了那伙人一块铜牌的时候,公羊虽的脸色就一直很难看,因为他也有一块类似的铜牌,只不过上面写的是个屈字,追着这条线索一直到了下相,果然更加为难了。 汉塞暗暗心想,公羊先生已经住在酒肆几天不出门了,若是能解开先生烦忧,岂会不得看重?他已经探听清楚了,能在项府出入自如的只有一个小胖子,想必项家内外都瞒不过他,小孩子的嘴应该是很好撬开的,特别是那家伙似乎很贪吃…… “汉子!又来了啊,今天有什么好收成了。”一个黑黝黝的家伙对着汉塞吆喝着。 “今日收成差远了,只有几只野兔,你要是看上了,拿走便是。”汉塞正扮演着一个猎户的角色,在项府外游逛了几天,也熟识了几个人。 打发走了那个黑汉,汉塞收拾了行装,回到酒肆之中,那个小胖子每日都会来吃些干果的,想必就快来了,酸涩的酒水有些凉,两碗灌下,汉塞发觉自己犯了一个小错,兔子不吃窝边草,自己在公羊先生落脚的酒肆动手掳人的话,好像会给他惹些麻烦…… 刚倒上第三碗酒,就见一个肥肥的小身影一跃而入:“刘二叔,快快快,渴死我了……” 酒肆的掌柜笑眯眯的给他端了碗水,一巴掌拍在龙且脑门:“你这小子,每次来我这都跟被狗撵一样,听闻你最近开始习武啦?怎么还这么肥” 小胖子咕咚咕咚喝完水,不客气的从店中翻出几个干梅,边嚼边说道:“那是因为习武才更应该多吃,再说项叔父疼我……” 刘掌柜也不生气,只是损他:“项二公子打疼你才是真的,你这家伙属狗鼻子的,藏在哪的吃食都翻得到。” “嘿嘿,这下相城里我没吃过的东西可少见!”小胖子反以为荣。 “小胖娃,我这里有些吃食,你来尝尝看,若是能猜中的,就当我请你吃了,若是猜不中或者你吃着合你口味的,只需回答我一个问题就行,如何?”汉塞在此掳人的心思已经慢慢的减退了,这小家伙实在机灵,而且与这酒肆的店家明显熟识已久,到时候只怕吃不到羊肉还得惹一身骚。 龙且一下子就眼睛直了,自己走街串巷无所不知,以前也遇到过许多向他打听消息的,季三叔他们入城之时不就是如此么,眼见这等好事岂能错过,一边往汉塞的酒桌走来,一边嘟囔道:“我的体重是不会告诉你的……” 汉塞再是心思不纯良也不禁莞尔一笑,掏出行囊中的吃食,说道:“为防使诈,你得蒙上眼睛,若是能尝出是何东西,才能算数。” 刘掌柜不以为意,这小家伙又跟客人胡闹到一起去了,转身去忙了,显然龙且以前就受过这样的刁难,熟练的扯了跟布条蒙住双眼,跟等着投喂的小熊一般张着嘴巴:“来吧……” “咦,这是什么肉,挺有嚼劲的,这骨头也软软的……”龙且父辈本就是跟随项燕的亲卫,后来亡故于战场之上,说是孤儿寡母的,可得是得上将军照应,从未有过为难,日子过得比一般富户还好些,再加上孩童本身对爬虫动物的恐惧,这蛇肉他还真没吃过。 “挺好吃的,我猜不出来,你问吧!” 这小胖子倒也干脆,汉塞一笑,随即问道:“项府最近可曾收过门客?现在还招收门客么?” 汉塞很聪明,若是直接打探项府最近住进些什么人,周围这一圈心向项家的街坊乡邻立刻就戒心倍增,他这么一问,看似是两个问题,却会让人误认为他想投靠,也就不以为意了。 果然小胖子毫无察觉:“这可是两个问题啊,不过看在这东西好吃的份上,我便告诉你无妨,项家从不拒绝门客投效,最近倒是没有被收为门客的……” “咦,这个也好吃,这是……”说到这里,龙且压低了声音:“这是牛肉吧,太香了,你再问吧。” 汉塞越来越喜欢这小家伙了,牛作为劳力,无论是哪国都是严禁宰杀的,可总有不规矩的人想品尝一二,这种一起做坏事的感觉让小胖子和汉塞亲近了许多,他大方的再送一个问题,其实得知面前这人打算投效项府的时候,龙且就已经戒心大减,无关紧要的问题说也无妨,别看他年岁不大,说起来项府的许多门客都和他早已熟识。 汉塞掳人的心思已经彻底放弃了,项家对着家伙不是一般的好,连牛肉他都吃过,他不觉得一个粗衣百姓家的孩子能吃上自家宰杀的牛,那就只能是来源于项家了。 “我有一亲眷姓栾,我去投亲之时听闻他们最近投靠了项家,不知可有此事,还望告知,也让我们早日团聚。”早已查到少主纵火致死之人便是姓栾,汉塞继续迷惑着小胖子。 龙且是馋了些,可他绝对不笨,不止不笨,还相当聪明,你都已经得知亲眷就在项家,不去通名会见反来东打听西打探?你要说有一亲眷听闻在下相不知在哪他还觉得正常,连续几个问题都围着项家,混迹于市井的早熟孩子就觉得不是那么简单了。 “那你认得丁四叔么?”小家伙也试探起对方来。 “当然了,曾为至交好友。”汉塞只能赌一把了。 龙且一把扯下眼前布条,左右一打量,抓了一把牛肉扭头就跑:“我今日吃饱了,你去问丁四叔好了……” 汉塞一急,抄起层层包裹的长剑就要去追,却听得身后一声轻喝:“小鲁!”这么叫他的只能是公羊虽先生,顿时停下脚步。 “先生,汉塞无能。” 公羊虽面无表情,压低声音说道:“我都听到了,很好,就是心急了些,务再打草惊蛇。” 汉塞称了声是,随着公羊虽回去了。 第六十二章 都有烦恼 虞周现在很烦恼,他的风寒已经完全好了,小项然的水痘也已经痊愈,按理说他应该很开心才是,既救了一个软萌萌的小姑娘,又还清了项家的人情,这种满足感让他很是飘飘然。 可这一切好心情随着项籍驮着悦悦来看他被击的粉碎,小丫头看来跟他很是熟悉了,骑在这家伙脖子上笑的咯咯的,特么我不在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虞周恨不得拿头撞墙,他甚至恶意的想着,还不如将悦悦也带在身边,染了水痘也只当是提前防疫了,总比被项籍趁虚而入的好! 项籍是不知道虞周心里的咆哮的,热情的招呼着他:“小周,看,我带悦悦来看你了,哈哈,听闻小妹痊愈,叔父很是高兴,说是要大摆筵席呢!又可以喝酒啦!” 什么样的酒水都浇不灭他心中的恼火,前世从未成家的虞周开始思索起对付小孩子的办法来,打?悦悦舍不得,项籍打不过,哄?特么这种最不希望出现的场景还要我轻声细语?那就只能连唬带骗了。 “你怎么这么驮着我妹子就来了,也不怕长不高了么。” 项籍狐疑的看着虞周,这家伙的聪明是众所周知的,难道他说的是真的? “你从何得知?” “你看啊,好多个头不高之人都是穷苦人家的,那是因为需要连背带驼的照顾弟妹所致,你见几个背着孩子下地的能长高的。” 这纯粹是胡说八道了,穷苦人饭都吃不饱,营养跟不上是理所担任。 “那你以前怎么天天抱着悦悦不撒手?” “因为矮个子聪明啊,所以我比你聪明。” 项籍将信将疑的打算放下小虞悦,小姑娘不乐意了,抓着他耳朵不松手,项籍倒不怕疼,就担心自己粗手粗脚的伤了小丫头,拽了两下也就由着她了。 这下虞周更恼火了,在他看来,项籍这种人的任何温柔都是不正常的,不能给他们任何相互熟悉的机会。 “悦悦,快下来,你项哥哥都累了。” “……” “小心项哥哥一生气吃了你!” “才不会呢!”小姑娘说着,紧紧的抱着项籍的脑袋,跟个头盔似的,总让虞周想起后世的猫奴们顶着主子的模样。 该死的,这家伙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了,亲哥哥的话都不听了。 “乖,项家也有个跟你一样大的小丫头哦,你俩一起去玩怎么样,我可以给你们讲故事……” 小姑娘一听,麻利的从项籍身上往下爬,项籍托着她,跟放猫似的轻轻捧到地上,此时虞周的懊恼已经突破天际了,一点觉悟都没的小丫头拉着哥哥的手就往后院拽。 项籍摆了摆手:“你去陪然然她们玩吧,我今日上午还要习武,记得晚上叔父设宴,庆贺小妹大病痊愈。”说完背手而去。 我又不是幼儿园老师!凭什么让我陪两个死丫头玩啊,你要习武我也不能吃干饭啊,有心找季布来当孩子王,估摸他年纪大了项家够呛允许,少年人里只有自己跟项夫人最熟悉,后院也就自己能出入自如,再加上有点不放心项然,虞周无可奈何的带着悦悦去了。 一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这话到哪都适用,虞周的头很快就被两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吵大了,故事这个听过那个没听,非要换俩人都没听过的,虞周很想让项然给悦悦讲就好了,没办法,一根长绳拿出,两人翻花鼓去吧。 小心翼翼的掀开项然的衣服,长吁一口气,光洁的皮肤已经恢复了小孩子的细嫩,看到后背的时候,虞周目瞪口呆,果然还是留下一道奇疤,这可如何是好! ※※※ 晚宴的时候虞周一直忧心忡忡,太巧了,不知道这个时代的人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就连项梁的敬酒他都没注意到。 “虞贤侄何事烦恼?为何一直闷闷不乐?”项梁一个长辈敬酒被无视那是很失礼的,好在他不以为意,这个小娃娃人聪明又有情有义,再加上现在拜得名师,慢慢的,项梁也将嘴里的虞娃娃改成了虞贤侄。 这事实在不知道怎么说,小姑娘现在还这么小就留下一道奇异的疤痕,以后怎么办,虞周相信无论在哪,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事情,若是大庭广众的说出来,弄的人尽皆知了,人家还做不做人了? 虞周施了一礼,快步到项梁身边,这才附耳嘀咕了几句,果然,项梁的脸色渐渐的沉了下来,酒宴的气氛顿时一凝。 “你这顽童,何必如此拘谨,既然三急,自去便是!哈哈哈……”项梁哈哈大笑,机智的把屎盆子扣到了虞周的脑门上。 宴厅顿时恢复了热闹,纷纷拿着虞周说笑起来。 翻了个白眼,配合的踱步而出,刚走没多远,差点被绊倒,回头一看,好啊,你也笑话我…… 浇灌完项梁常耍的棍棒,虞周的心情好了许多,宴席已经进入了尾声,懒得再去凑合,刚想回到妹子身边,教导她离项籍远一些,就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 “嘿嘿,小娃娃,告诉我,你跟项家主说什么了。”项梁的反应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两个人老成精的家伙,魏辙是不屑打听的,范增现在既然已经在项家扎下来,自然要与项家共兴衰。 “事涉女子闺誉,范前辈这么问不太好吧,您还是去问项家主比较好。” 范增惊奇的看着这个小东西:“你才多大点,还知道女子闺誉,你治病的时候把人家里里外外看了个清怎么不说……” 虞周恨不得把这老货的嘴堵上,这能一概而论么,铁了心不搭理他,虞周绕道而行,他现在打算去找那个无良师父探讨一下隐私权的问题。 知道了项梁忧心的方向,范增也就不再细问,这种事情如果项梁不找他,他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 与此同时,项梁正抱着小侄女皱眉,小丫头背后的疤痕他看过了,虽然不大,但是形状奇异实在是难料祸福,无它,因为好巧不巧的跟一只雏雉一模一样! 这事情本来就因为雏雉而起,先先后后请来了大巫,保住了侄儿,闹到最后又牵扯了侄女,难道现在还不算结束么?怎么会出现这么奇异的印记?总不能再找个大巫来看看吧? 思来想去,项梁一时难以决断,最后一拍桌案:“来人,请范前辈前来!” 第六十三章 谣言 小项然背后的痕迹看过了。 事情的经过也听项梁说完了。 范增的第一反应就是:“项家主,大喜啊!” 项梁皱着眉头不解的看着范老头,不明白喜从何来。 “项家主只看到了这痕迹像是雏雉,依老夫看来,这可是一只凤凰啊,灵凤呈祥,正是平息谣言,挽回项家家声的大好时机啊!” 项梁一下子就明白了,有些犹豫的问道:“此事涉及那大巫师成世还有小女,大巫那里已经交恶我倒无所顾忌,可这样一来,小女必然声名有损,不妥吧……” 显然范增是个很实际主义的人,只要能达到目的,些许名声他是不在乎的,就像汉王的性命和背盟的名声一样,早已在他心里称量出了轻重,小小的丫头他更是不在意了。 “项家主此言差矣,若是操纵得当,女公子只会声名远播,绝不会有丝毫损辱,况且能为项家扬名,此乃女公子之福也!” 项梁思量片刻,随即说道:“好,就依前辈所言,我这便去安排。” “慢!” “前辈还有何吩咐?” “嘿嘿,你刚刚提到那大巫成世,也该了结一下了,依我看来,不如把那虞娃儿叫来,看看他打算怎么处置。” ※※※ “什么?!那是凤凰?范老前辈见过凤凰?!” 虞周算是见识了这老家伙的手段了,这是要炒作啊,对付谣言的最好办法,要么置之不理,最后不了了之,要么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回去,现在项家遇难成祥,完全可以凭事实让谣言不攻而散,甚至狠狠的反击一下,把项家的家声再度提升。 显然范增属于强硬的那类人:“叫你来是问你如何处置那大巫师,小女娃的事情不用你跟着操心。” 虞周正了正脸色:“听闻那成世根本没有任何神通却以行巫之名招摇撞骗,如今他得罪了凰神,已经得到天谴,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楚地崇巫之风已久,处置大巫师虞周是不敢说的,但是如果他不是巫师硬冒充,最后自己得了报应,想必就没什么问题了。 范增嘿嘿笑道:“老夫还不用你来教我,你只说他得到什么样的天谴就好。” 虞周紧紧的盯着范增的眼睛,这老家伙想干什么?试量自己的心性还是想看看自己的气度?不过他可不是个优柔寡断的家伙,成世指着曹皮匠和自己喊着拿火烧死的场景至今不曾忘记。 “项夫人乍遇新喜,见人命不详,骗人的行当无非是多走多说,那就砍断双脚,割去舌头吧……”虞周觉得自己来到战国之后残忍了许多,要按自己以往的性子,宁可给人一个痛快也不会想到这时候流行的肉刑,至于对面这俩人的看法,他是不打算在乎了。 “嘿嘿,小娃娃真是仁慈,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就这么办吧。” 听不出范增到底是嘲讽还是真心夸他,当项梁也说他仁慈的时候,虞周才知道这真是夸奖,这年头肉刑太普遍,没人会当回事,人命都贱如草的时候,一双腿算不得什么,孙膑残疾之后不照样名耀千古么。 想到孙膑,虞周有些后悔了,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啊,自己要不要再多废成世一双招子或者连手也砍了?想了想吕后的人彘,还是算了,成世没有孙膑的本事,一个乡间跳大神的而已。 琢磨着古人奇怪的价值观,虞周退了下去,他觉得,要让项籍来选的话,那是宁死也不愿意被砍掉双腿的。 成世已经被关押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一直相信项家会来求他的,那女娃娃的命只会让项家对他尊崇有加,昏暗的地窖透入一道光亮的时候,眼睛非常的不适应,但是他十分激动,这一天终于要来了,人命已逝,项家为了不继续招灾只能礼待于他,嘿嘿,老子一个月的苦头可不是白吃的! 当拿着火把的门客亮出长刀的时候,成世依然认为项家想先吓唬自己一番,以图一笔勾销,他甚至仔细的看清并记住了那个门客的脸,这些帐都是要算的。 锋利的长刀一挥而下,成世只觉得双腿一凉,一股股的热气透体而出。 “啊——”怎么会这样!!! 一只火钳趁机夹住了他的舌头,长刀又是一挥,连他半边嘴唇都被削去,被闷在胸腔里的痛呼仿佛加重了身上的疼痛,成世双眼瞪得像是金鱼一样的时候,一把尘土撒在了他断腿的伤口和嘴上,再也忍不住的剧痛让他眼皮一翻,昏了过去…… 与此同时,整个下相都开始散播出一种传言。 “听说了么,原来项家请来的那家伙根本不是巫师,是个骗子!” “谁说不是呢,以前我们居然还以为项家得罪大巫肯定要倒霉了。” “你听的这算什么,据我所知,那个骗子这次遭了天谴了!” “怎么回事,快说说。” “听说项家那个小丫头是灵凤转世,那个骗子不长眼,拿凤凰女信口开河,结果前日项家忽然传出一道七彩光霞,你们猜怎么着?” “那病怏怏的丫头不药而愈不说,骗子都受了天罚!” “唉哟喂,真是玄乎啊,可那小丫头转世的事情你听谁说的。” “这还用谁说?我三表舅的二侄女就在项府当下人,他亲眼看见那小丫头后背上有一个凤凰一样的图案,骗你我是你孙子!” 十几个人这么说的时候,人们只会懊恼之余骂骂骗子,一大群人这么说的时候,很多人惊奇的想要见见代表着吉祥的凤凰,整个下相都这么说的时候,项家的名声已经到了让人望而却步的程度了。 连巫师都信奉的古人,对这种神神怪怪的事情的迷信程度是后人难以想象的,否则野地里的狐狸和被斩掉的白蛇也没有那么大的号召力。 而这时候的小凤凰,正鼓着嘴巴和悦悦玩着翻花绳,至于虞周,正照看她俩之余雕刻着什么东西,项籍跟悦悦的接触让他如芒在背,必须狠狠的打击那家伙的得意嘴脸! 虞周想起了一直没动手的打算给项籍的礼物,刚来的时候有所顾忌,现在头上顶着个老妖精,终于可以放手去做了。 什么都不知道的项籍顿时打了个寒颤:“受了风寒?” 第六十四章 带血的绿豆 项家正其乐融融的时候,几匹快马一路烟尘滚滚的行来,小豆子已经马不停蹄的赶了几天路程,累毙的战马让他心疼万分,可是丝毫不敢懈怠,事关项将军爱女的性命,怎么敢有负所托。 没有马鞍的时候,骑马是个格外耗费体力的活动,小豆子的双腿已经被磨得鲜血淋漓,换马之时差点跳不上去,狠了狠心,将自己绑在战马之上,这才继续赶路,这是种非常危险的行为,一旦马有失蹄,骑士只会被摔得骨断筋折,六七百斤的马匹加上冲撞之力,运气不好命都会送掉。 奔驰的骑士像是投入了湖水的石子一样打乱了平静的下相,小豆子熟门熟路,验过军令就直奔项府而来,惹得过路百姓匆忙闪躲之余议论纷纷。 到了项府,小豆子吁停战马之后已经没了解开自己的力气,五脏六腑全部移位了一般,翻江倒海的难受,策马入府他是不敢的,好在项家的门客认得他,忙上前来扶,同行的几个骑士也没几个好受的,纷纷跌落战马,小豆子紧紧的攥着一个皮囊,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得到通报,项梁焦急万分,生怕是前线有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为首的小豆子昏了过去,听同行而来的骑士七言八语的诉说,才明白几个人的来意。 “来人!好生招待,切勿再出任何差错!” 项梁自己也习武,知道脱了力的人是非常危险的,下仆们小心翼翼的给小豆子灌着米汤,项梁的心思全在那个怎么都夺不下的口袋上,到底是何东西如此重要,要让大哥的亲兵星夜送回来。 小豆子的手已经握僵了,不敢硬掰,拿刀割开口袋,绿莹莹的豆子顿时洒了一地,这就是小周说的绿豆么?果然从未见过,别样的豆子吓得灌汤的仆人一抖,差点踩到几颗绿豆。 这还了得,几个一路护送的亲兵不顾酸软的双手,顿时就开始抽剑:“放肆!这全是兄弟们流血搏命而来,岂容你践踏……” 这一嚷嚷,小豆子也幽幽醒了过来,干裂的嘴唇上全是血块,嘶哑着声音说道:“二公子,我没来晚吧……” 项梁双目有些发热:“没有,来得正好,家中正好需要,多亏了你,等然然好了,你再将喜讯带给大哥,他一定很高兴……” 他不敢告诉小豆子已经用不上了,那会寒了人心。如果一个脱力之人紧绷的心神骤然松弛,那会要了他的命,项梁见过太多军中之人在胜利的那一刻倒下了,所以必须给小豆子一个任务,让他牵挂着。 吩咐下人小心的将几人搀下去休息,项梁一颗一颗的捡起绿豆来,此物居然来源于夜郎奴,这次能得到实属侥幸,连钟离眛都为此身受重伤,虞周是怎么知道的呢…… 想着府中的两个老头,项梁不打算追究了,不管怎么说,虞娃儿是没有恶意的,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前方战局如何,怎么才能让二老相助父亲。 一颗不落的收完绿豆,项梁叫来了几个门客。 “传言出去,大公子以百人阵斩五百秦军锐士,收缴无数。” “将这封书简带给寿春的大公子,这份给阵前的上将军,要快!” “将成世弃于城外,密切监视,看能否引出造谣之人。” 家大业大,操不完的心呐,安排好一切之后,项梁拎着绿豆往偏院走去,他打算问问虞周这东西到底有何用处,项家为此付出几十条人命,不问个清楚他实在过不了心里那关。 ※※※ 虞周正在领教魏老头的无耻,刚跟徒弟说完此为秘术,不得随意传扬,这老家伙一扭脸就跟范增吹嘘起来了,精致的竹片分别刻上字,一张嘴就是他发明的兵棋如何如何云云。 好吧,虞周并不在乎这玩意的所有权,事实上他更想把一些东西都放到魏辙的名头上,以显得自己正常点,魏老头高深点。 高人嘛,诸葛亮都有木牛流马和诸葛连弩,一代大家黄石公发明个兵棋没什么不对,只是魏老头不等虞周提起就往身上揽,让他看不透是这老家伙是真心替自己着想还是无耻的性子又犯了。 听不得魏老头装的一脸高深,见不得范老头这个刚上手臭棋篓子,虞周打算去找韩老头他们,给项籍的礼物还需要借助几个匠人之手。 刚一出门,就见项梁提着一个口袋进了偏院。 见过礼之后,项梁开口道:“虞贤侄不妨猜猜这袋中所放何物。” 麻袋有点厚实,虞周说道:“可是赠给二老的粮食?” 项梁摇了摇头:“与你有关。” 跟自己有关?虞周想了想最近的事情,吓了一跳:“成世的人头?” 项梁惨笑一声:“你果然忘到了身后,说是人命也没错,不过这里装的,是我大楚四十一名英烈付出性命得来之物!” 虞周不知道怎么接话了,他已经隐隐猜到了是什么,为了给小项然治病,他随口一句三豆汤就让无数人血洒疆场,现在证明这玩意不是必须的,这怎么办?丢掉的人命是回不来的。 “项叔父从何寻来此物?” “半个多月前,你需绿豆做药材,钟离眛奔波各地,终于打探到此物产于夜郎,名曰菉,几经周折,与秦军大战一场寻到此物,为此,我那大哥身中一箭,钟离身受重伤,四十一名军士魂断战场,现在,你告诉,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处!” 说道情深处,项梁打开口袋,虞周一看,果然是绿豆。 这东西华夏大地已经吃了两千年,虞周从未想过对于现在来说是这么的难得,对于两千年来说,两百年不算什么,对于只有百年光阴的人来说,两百年就是天堑一般,四十一名大楚军士,硬是凭着一丝运气博来了两百年的时间。 “项叔父,此物有清热解毒,明目开胃的功效,可作为食物直接食用,我绝不是信口开河,项伯父为大楚又添一种作物,功在千秋,我建议,即刻种植,以此告慰那四十一名捐躯的英灵。” 项梁的脸色这才好看些,要真是像虞周所说,那也确实物有所值,产于万里之外的好东西,一下子能造福天下,这得是多大的功德,一丝运气都能寻到,他觉得这是诸天鬼神保佑的结果。 想了想,项梁说道:“籍儿父亲字荣,此物以后就叫荣豆了!” ps:求推荐!求收藏! 第六十五章 虞周的两个想法 绿豆以后会叫什么虞周一点都不关心,民间自然有通俗的叫法让大家耳熟能详,至于项梁的说法,他倒是有点吃惊,这个时候的人居然有了冠名权的意识,项籍的父亲记载很少,有个东西让后人念想也么什么不好。 送走了项梁,虞周回到了韩铁的住处,老铁匠现在活的很惬意,正捋着一串榆钱看曹皮匠做活,皮匠是一时都闲不住,铁匠没开炉的时候宁可闲着,所以尽管住了好一段时日,项府上上下下少有人知道他的手艺。 “韩爷爷……” 一见到虞周,老韩立马站了起来:“使不得,小周啊,你现在拜得名师了,那可是贵人,这辈分我可不敢……” 刚来时韩老头的照应加上慢慢的相处,虞周早就叫习惯了,这个义薄云天又心思细腻的老汉给了他和小妹一个栖身之所,无论是情感还是习惯,他都已经把三人所在当成了一个家,刚才一来老汉就站起来的举动有点刺痛他,终究还是生分了吗? 虞周不想让贵贱之分带来隔阂,试着叫起来:“韩……韩……爷爷,我叫不出来……” 老汉搓着粗大的手指:“娃儿啊,爷爷知道你有孝心,可这样一来你那师父如何自处?论年齿他比我大,论身份人家是世外高人,再这么论下去,折寿哩。” “爷爷,总感觉叫您伯伯就不像是亲人了一般,您不会打算不要我和小妹了吧?” “这傻娃子,怎么可能。” 对于亲人,虞周是想妥当处理好关系的,眼珠一转,说道:“那这样,以后我叫你义父怎么样,抚养之义比之父。” 常年围着火炉打转的铁匠不是眼窝子浅的人,听完这话还是忍不住的两眼发涩,宽厚的手掌摸在虞周的脑门上:“好,好,我的好娃儿。” 虞周一把夺过老铁匠手里的榆钱,边吃边说道:“义父,我有两个想法,还需要您相助。” 他的不客气反倒让老铁匠老怀大慰:“你说来听听,我一定帮你。” 心里的想法终于可以实现,虞周跟老铁匠描述起来,刚来项府的时候,见识了项籍的神力,就曾放言输给他一个彩头,只是后来听了曹皮匠的话才搁置起来,现在没了后顾之忧,虞周迫切的想弄出来给项籍一个下马威,这家伙最近离小妹太近了,必须狠狠打击他的气焰! 打击人就要从他最擅长的地方入手,项籍一身蛮力,虞周打算弄出个滑轮组来欺负他,相信到时候他就没了纠缠小妹的心思了,嘿嘿,西楚霸王,这可怨不得我,吃亏也是福,现在受点挫折,以后还能理智的看待武力。 韩铁匠见虞周说着说着,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笑,顿时一阵发毛。 要说起来,这事真不怪项籍,虞周自个儿把妹子托付给少年们照看,项籍也是看在他照顾小项然的份上,才对悦悦照料有加,几岁的孩子,能懂得什么呀。 可虞周不管这些,他把悦悦即当作妹子又当女儿的疼爱,那股子老丈人防贼的心思上来,怎么容得项籍掺进来,何况那家伙将来还是个连累别人的倒霉蛋。 一番如此这般的描述之后,老铁匠知道是他想要什么东西了,为难的说道:“娃儿啊,你要的家伙倒是不难打造,可现下铜铁难寻啊。” 听韩铁匠这么说,虞周对心里的另一个问题也稍稍有了底,看来韩铁匠也不愿多沾项府的便宜,不然只需打一声招呼就好。 “义父,铜铁的问题包在我身上。” 虞周打算从魏辙那里下手,老家伙偷了项家不少酒器,拿一两件应该不是问题,这叫上梁不正……咳咳,这叫不义之财取之无愧。 “义父,若是有朝一日,师父要带我游学各地,叔伯们怎么办……” 离开项家的想法已经在他脑子里盘旋了很久了,借着这个机会,虞周想试探一下几个长辈的看法。 韩铁匠早有预料一般,笑道:“我自然是随着自家娃娃的,老曹只有父子二人,又厌倦了行军生涯,想必也愿意随着,其他人就不好说了,娃儿,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义父心中有数,你不必挂怀。” 几个长辈里,虞周最在乎也就是韩曹二人,听韩铁匠这么说,他放心不少,楚国大厦将倾,区区一人之力是微不足道的,大秦的车轮已经开始滚动,他可不想这些亲近的人成了挡路的螳螂。 肩膀还是太稚嫩啊,虞周现在只想着能在大秦来临之前寻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将亲近之人牢牢保护好就足够了,至于其他的,以后等他长大再说。 正说着,曹皮匠放下手中活计,擦了把汗说道:“娃娃,你怎么心思还是那么重,老汉这条命就是你救回来的,你若说走,咱走便是,何必如此婆婆妈妈。” 老皮匠还是如此直来直往,说的也是,虞周发觉自己有点过于谨小慎微了。 听完这话,虞周还没说什么,韩铁匠不干了:“呸你个老货,少教坏我的好娃娃,也许那魏高人就是看中了他这点呢,你瘸着条腿不走留下上战场么!” “好你个韩老铁,我瘸腿怎么啦,我瘸腿上了战场也比你骨头沉,看把你能耐的,会打几把锄头了不起啊。” “锄头?老子铸造出来的宝剑无坚不摧,就是锄头都能把你的皮甲刨个窟窿。” “我还就不信了,你来试试!” “试试就试试,你等着,我开了炉先打一把无坚不摧的锄头。” 虞周哭笑不得的看着两个老汉斗嘴,怎么好好的商量着去路,一下子蹦到矛盾之争上来了,两个老家伙仿佛是天生的冤家,职业都相冲,没几句就能呛起来。 军中养成的脾气就是如此,吵吵闹闹却又秤不离砣,难怪当初一说搬家老曹响应的最积极。 长辈吵闹小孩子是插不上嘴的,远远避开为妙,虞周钻进老曹的屋里翻箱倒柜起来,滑轮组还需要上好的皮绳才行。 ps:求推荐,求收藏! 第六十六章 公羊虽的剑(求推荐求收藏) 最近关于项家的传言有很多,大巫变成骗子的,项家女公子是凤凰转世的,听最新消息说,大公子以百人对阵千人,无一逃脱,啧啧,不得了啊。 谣言是不会长脚的,可没长脚的谣言传的比飞还快,刚开始的时候还只是在下相口口相传,很快周围的几个县都流传开来,最后连王都寿春都在这么说的时候,发展的程度已经超出了范增的预料和掌控。 “听说了吗,项家最近忽然有了行巫作法之能,前几天有个大巫跟项家斗法失败,遭了天谴了!” “这个我知道,听说是因为项家的女公子是凤凰转世,将来必定贵不可言!” “说这些有何用,项家世代军门,战阵上的功绩才是存亡之道,听说大公子项超以百人破万骑,杀得天都红了。” “那也是因为他有个贵不可言的女儿,暗中护佑的缘故。” “啧啧,这么厉害,谁要是将来娶了她,那还了得!” 无孔不入的谣言很快就传到了项超的耳朵里,他正趴着看家里送来的信简,擅自出兵即使是大胜都免不掉一顿军棍,不过看到女儿平安的消息时,屁股上的伤也不觉得疼了。 “我女儿是凤凰,我怎么不知道,难道老子当初下了个蛋?” 传言的来龙去脉项超也知道了,他只是有些心疼女儿,小小年纪就要承受这样的非议,当父亲的,对儿子自然诸多期许,对女儿只希望她平平安安的长大就好,结果现在被范增弄的一团糟。 “哼,不择手段的老混蛋!来人,传令下去,军中不得擅自传播谣言,违令者军法处置!” “喏,项将军,大王派人请你过去。” 项超顶盔挂甲,准备去面见楚王,百人都能传成万骑,他要去澄清事实,以正视听,父亲正在前线鏖战,现在可不能出半点差错。 ※※※ 丁固最近很是失落,论身手,他自认只比季康差那么一点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几个老汉对他非常不待见。 论年齿,他也算是几家人里的长辈,可那几个小兔崽子也没几个把他当回事的。 论机智,我丁老四也是杀过人的人物,屈氏贵族怎么啦,还不是被耍的团团转,连毛都摸不到老子一根,几个老家伙也是老顽固,这等英勇事迹居然秘而不宣。 丁固不忿的想着,背靠着大楚项氏,怕什么呀,若是项家知道了,只会识英雄重英雄,得到项家提携,将来封妻荫子也不是难事啊。 居然对只会鼓唇弄舌的垂垂老者和垂髫小儿礼遇有加,项家也是有眼无珠之辈,哼! 项府给的酒水有限,心烦意乱的丁固找了家酒肆,坐了下来。 “掌柜的,好酒好肉端上来!” “好咧……” 毕竟被项府的酒水养刁了嘴,丁固只喝了一口就狂喷而出:“噗……掌柜的,你这酒水是放馊了么,怎么又酸又涩!” “这位壮士,你可不要信口开河,我这酒肆开了三十年有余了,还从未有人说酒水难喝的。” “少糊弄我,老子现在嘴里还发酸呢,你看打不是!” 正说着,旁边有一桌上的酒客看不过去了,插口道:“这位壮士,我在这酒肆之中也盘桓数日了,从未见掌柜以次充好,不信你来尝尝我这碗酒水。” 丁固扭头一看,是个干瘦的中年人,刚要反唇相讥,看到他桌上放的长条物闭了嘴,尽管被粗布包的严严实实,丁固一眼就看出那是一把长剑,这年头能带剑横行的,要么身份尊贵,要么身手了得。 有身份的人不会将剑包起来的,看来这家伙一定是后者了,丁固不想惹无谓的麻烦,可也不能弱了气势,抱着膀子走到那酒客跟前,端起桌上酒水就往嘴里倒。 一样的酸涩难咽,丁固漱口一样的咕噜两声,一口吐在中年人脚下,说道:“这等滋味你也喝得下去,你布条里包的是烧火棍么!” 中年人毫不在意,又倒了一碗酒水,边喝边说:“看壮士孔武有力,一定身手了得,想必平时待遇不薄,尝惯了好酒。” 被中年人这么一捧,丁固不好再恶语相向,抱拳道:“敢问壮士高姓大名。” 中年人回了一礼:“在下鲁地人士公羊虽,我观壮士眉头不展,可是有什么不称心之事?不妨坐下一叙。” 反正出来就是为了散心,对面这人看的还过眼,丁固一屁股坐下,一边倒着酒一边说道:“在下丁固,人称我丁四,今日实在是心中不痛快,方才多有得罪。” “原来这样,听丁四兄的口气,想来没少喝过好酒吧。”公羊虽听这人说出丁四的时候就暗暗上了心,他可比汉塞高明多了,毫不去问丁固的烦心事,却以朋友的口气捧着他。公羊虽的眼睛非常毒,刚一见就看出面前这汉子喜好颜面。 丁固砸吧着碗中酒水,开口道:“那是自然,我最近在项府常喝,可惜项家也产量不多,这才来外面解解馋。” 公羊虽一脸的肃然起敬:“原来是项家的贵客,失敬失敬,干!” 丁固一饮而尽,抹着嘴边酒水跟公羊虽攀谈起来,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人从美酒说到歌姬,从赌斗说到荆轲义气。 当丁固得知面前的这位不止剑法不俗,还通文识字之时,气氛更加的热烈起来,他从没有接触书简的机会,现在更是连把剑都没有,艳羡之下丁固提出要看看公羊虽的剑,公羊居然也好脾气的答应了。 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的丁固将布条解开一看,嗤笑道:“公羊兄弟,你这把剑能杀得死人么……” 公羊虽的长剑三尺有余,剑身黄中通理,一看就是上好的精铜所铸,可奇特的是,这剑并未开锋,只显得古朴之余锐气不足。 “丁四兄醉矣,越是锋利的剑断的越快,况且我自幼研习剑术,小有自信,此剑防身足矣,何必杀人呢。” “公羊兄……嗝……真是不愧鲁人君子之风。” 丁固放下长剑,倒空酒坛又说道:“说来也是,杀人何必用剑呢,嘿嘿嘿,你知道下邳屈氏否……” “从未听过。” 从丁固说出下邳屈氏的时候,公羊虽就冲暗处摆了摆手,耐心的听着面前这汉子说完,他眼中的神色越来越冷,原来是这么回事,这帮家伙的手段可真是匪夷所思,等他从沉思中醒来,丁固已经离开多时了。 公羊虽并不慌张,一招手,汉塞悄然而出:“公羊先生放心,都跟上去了。” 点了点头,公羊虽喊到:“掌柜的,退房结账。” 第六十七章 丁固失陷 混了一顿吃喝,丁固心满意足,公羊那家伙,人还不错嘛,就是有点小气,弄了把破剑舍不得开锋不说,居然还私藏酒,还当是什么宝贝,结果要来一尝,比酒肆里卖的还酸。 不过他自认为是个大度的人,可以理解嘛,找不到主家投效的游侠,就像无主的游魂一样,拮据惯了,嘿,你识字又怎么样,还不是混的不如我丁固。 出门没多久,迎风一吹,丁固觉得脚下绵软起来,就连头都有些昏沉,天地也转了起来,刚想找个地方歇一歇,就觉得眼前一黑,再也没了知觉。 ※※※ 韩铁匠效率很高,一天时间不到,带着余温的滑轮就已经交到了虞周手中。 仔细的看着手里的滑轮,虞周忍不住的惊叹义父精湛的手艺。 这是他第一次见识铁匠的本事,两个滑轮加在一起没有巴掌大,打磨的精细异常,凹槽的边角很贴心的处置的非常圆润,虽然是精铜所铸,掂上去却并不沉重。 除了轮子以外,还有一个放置的支架,将滑轮安装进去以后,相互一扣,居然严丝合缝,虞周很难想象,在没有图纸和测量的年代里,仅凭着经验和仔细的打磨,韩铁匠能制作出这么精良的东西,这真是给了他一个惊喜! “义父这手艺真是绝了,说是冠绝天下也毫不为过!” 韩铁匠谦虚的说道:“嘿嘿,哪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听闻秦军制作弓弩的匠人比我高明多了,这些都是小玩意,合你的心意就好。” 虞周不知道这是铁匠故作谦虚还是事实如此,他第一次相信秦朝的那支地下军团是真实存在过的,本来认为以这个年代的艰苦和人们的意识,流水化的作业属于无稽之谈,可真真正正来到这个时代,古人们一次次的拿事实刷新着他的三观,对于祖先的质疑让他有点脸红。 两人正说着,就见龙且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韩伯父,小周,有人让我给你们带样东西!” 说着,小胖子拿出一个包裹,老少二人好奇的当场就打开了,里面居然是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龙且和虞周都是满脸不解,韩铁匠面色凝重的抖开手上的衣服,心口的位置居然涂抹着一些鲜血,老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丁固!” 虞周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义父是说这衣服是丁叔父的?” 韩铁匠没回他,一脸认真的对龙且问道:“胖娃儿,这衣服你从何而来,让你带来的人有什么话说?” 龙且这时候也已经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一五一十的说道:“包裹是有人交给城西酒肆的刘掌柜的,说是要我转交给你或者季三叔,对方好像留下了一句话,说是城南小峰山下,只等一日。” 韩铁匠了然的点了点头,对龙且叮嘱道:“此事切勿再对别人说起,就连对项家也不要提。” 龙且满脸疑惑,还是顺从的点了点头。 打发走了龙且,虞周问韩老头:“义父可是心中有了思量?” 老汉冷笑一声:“出事情的是丁固,他的血衣交给我或者季康,除了屈家的事儿找上门了,还用作他想么。” “那我即刻去找季三叔曹伯他们。” “只找季康来就好,老曹他们也不用告诉!” “义父!当初一起决定的事情,现在大事临头,若是不告诉他们一声,事后会落埋怨的!” 韩铁匠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虞周的说法,没一会,几个长辈就到全了,有点意外的是,季布也来了。 “出事情的是他舅舅,我就一并带来了,哼,就知道我那姻兄不让人省心。”季康早就对丁固看不过眼了。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赶紧想个办法才是。” 季康人比话快:“那你们先商量着,我先去探一下对方多少人马,以策万全。”说着推门而出。 “千万要小心,对方有备而来!” 季布不解道:“韩老伯,为何您要封锁消息,若是借助项府之力,区区蟊贼还不是手到擒来。” “傻娃儿,对方指名道姓的直接找我和你三叔,定然是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你舅父现在生死不知,若是找项家,大批人手一动,只怕对方立刻就害了他的性命,远遁而去。” “他们敢!我让小籍将他们斩草除根!” 真没看出来,少年中最年长沉稳的季布也是个心狠手辣之辈,张口就要灭人满门。 虞周摇了摇头,还是想的浅啊,项家又不是项籍说了算的,且不说项家会不会出手,即使帮了这次,那下邳屈氏后面还有整个大楚屈氏,这是不得不顾及的,项氏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值不值得,这些都是要考虑的。 几个长辈也没人把季布的话当真,思量了片刻,虞周插口道:“对方肯定也顾虑重重,我们和项家的关系他们一时半刻难以猜透,必定让他们束手束脚,不然也不会只是送来一件血衣,我觉得,丁叔父现在仍安然无恙。” “咦,你怎么还在这,虞娃儿,你懂什么,要真是如你所说,那衣服上的血迹从何而来。” “无妨,虞娃儿说的也有些道理,既然已经在这了,那就一起想个办法,出去可不要乱说。” 虞周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那衣服的血迹都是涂抹而成,心口位置本身没有破烂,对方想给我们一个警示,我觉得,现在他们肯定还在盯着项府,一旦情形不对,必然望风而动。” 几个长辈又分别打量了一番那件衣服,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那你说该如何是好。” “人必须要少,不能惊动项家,我们分批前往,在场的诸位义父和三叔肯定是要去的,然后曹老伯带着我和季大哥随后而至。” “胡闹,你和季布谁也不能去,我老宋还没死呢,怎么不被你算在里面。”宋木匠不干了,几人里面就他和季康正当年,虽然他身手不怎么样,可要是不让他去,实在有些看不起人了。 “那我们就一起随后而至,只要不惊动项府的人手,对方肯定不会在意。” “不行,你和季布老老实实在家呆着,这里面没有你俩说话的余地。” 得,问完事儿了居然过河拆桥,虞周知道韩铁匠是一片好心,可他也有必须去的理由:“义父,这只是暂定而已,一切等季三叔回来再说,至于我是非去不可的,我有办法保得各位叔伯不失。” 曹皮匠心直口快:“老夫还要你一个小娃娃保护?!” ps:推荐一本朋友的书《水浒大寨主》秀才王伦的逆袭之旅,叱咤水浒,寨主当先 第六十八章 会面的保障 季康回来的时候,很奇怪,居然没人理他,都在各忙各的,好奇的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宋直,你怎么把珍藏的柘木都拿出来了,这是要做弓弩?” 木匠抬头一看,说道:“你回来的正好,快来帮我挂弦。” 季康仔细一瞧,六尺长的弩臂漆黑油亮,显然是早已处置妥当了的,只是造出来的强弩有些怪模怪样,韩宋二人居然挂不上弦儿,季康不再废话,上前努力压住弩臂,曹皮匠才将绞好的牛筋挂在弩机上。 几人拍着手擦把汗,这才满意的看着自己的作品,季康终于发现了这架弩怪异在哪里,弩弦是双股交叉的不说,弩臂两端各挂着一个不明用途的铜片。 “宋木匠,你不是总舍不得那根上好的柘木么,今日怎么拿出来了,这弩为何如此怪异,挂个弦都如此费力,你指望谁能拉动?” 宋木匠指了指虞周:“你问他吧,都是小周的主意。” 虞周这会儿都兴奋坏了,大杀器啊,绝对的大杀器,要知道在后世,弩可是跟枪支一样属于管制的,这种看上去早已淘汰的冷兵器产物,依然有现代军队配备的。 手枪的有效射程也大多在五十到一百米之间,顶级的好弩也不弱于枪支,甚至更强,在一些特殊情况下,弩也可以发挥出别样的光彩。 迫不及待的想要试试看,然后季康就眼睁睁看着刚才装弦都那么费劲的强弩,被虞周轻轻松松的拉满挂到了机括上。 他都有些怀疑这跟刚才的是不是同一架了,弩臂咯吱作响,说明这绝不是个摆设,可是怎么会被虞周那么轻松的就拉开呢,这玩意到底中不中用啊。 虞周比他还想知道手中利器的威力,搭上箭瞄着不远处的土墙,有些吃力,能拉开弩全是因为滑轮的功效,可这东西本身就不轻,担心后坐力会震伤自己,虞周把弩身架在了一块大石上面,一扣机括,弩箭嗖的一声飞驰而出。 弩弦震得嗡嗡作响,众人本来眼睁睁看着那支弩箭的,结果在土墙上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宋直咽了一口唾沫:“不会是射透了吧?!” “胡说八道,当年韩军击刹都没有这本领,真要是射透了,那威力至少能达到两百步,现在就秦军强弩能勉强一试,这种利弩在秦军也不是一般弩兵可以掌握的,你能造的出来?” 这话说的宋木匠闭口不言,往日里他也没少做过弩,自己的本事心中有数,季康说的没错,秦国网罗天下工匠,得是多么拔尖的手艺才能做出那样的强弩啊,顶级的利器必然配备给顶级的高手。 可这跟柘木也是他珍藏多年时时保养的,大匠的尊严又让他不甘心就这样认输,仔细的在土墙上查看起来。 “找到了,在这里,天呐,真的没羽而入了!”还是季布眼尖,正指着墙上一个小洞大呼小叫。 众人过去一看,果然不大的小洞里隐隐能见一点残羽,韩铁匠两眼冒光:“老曹,你去墙外看看。” 不等老曹动身,宋木匠飞快的跳到墙外,众人只见洞口一亮,宋直已经拿着一支弩箭满脸狂喜的回来了,嘴里不停的嘟囔:“我造了个什么东西,天啊,祖宗有灵,我要将这支箭日夜供奉……” 曹皮匠心急的夺过箭矢一看,青铜所造的箭头已经有些变形了,箭支本身也木质松散,看来刚才的一射,已经把这根箭震坏了。 众人回过神来,这才都看向虞周手里的强弩。 虞周更是爱不释手,刚才那一箭让他发觉,这时候的木材似乎比后世的更加坚硬又韧性,也许是因为环境变化的原因吧,难怪那些个砖家们总是质疑秦弩的合理性,就连自己也曾经将信将疑。 这架弩集合了众人的心血,木匠做的弩身,皮匠珍藏的弓弦,铁匠提供的青铜望山机括,就连虞周也贡献出了滑轮,这个古今智慧与工艺碰撞的产物,一出世就注定了不凡。 季康劈手夺过:“小孩子家家的,这不适合你玩。” 他十分好奇,为什么威力如粗强劲的弩机连虞周都能拉开,试着拉了拉弦,手上攒足的力气没用几分就轻而易举的拉了个满:“咦,怎么如此轻便。” 还没等他仔细研究,就被宋木匠抢过揣入了怀中,那眼神跟看情人似的:“你跟老韩是要露面的,这东西我来保管就好,定能保你俩无虞。” 一群人里还是数铁匠最沉稳:“莫要再争来抢去了,既然有了这架弩,此行凶险大大降低,季老三,你回来还没说一句有用的,对方一共多少人,那小峰山地势如何。” 季康这才正色道:“山下我只看到了两个人,对方似乎有恃无恐,我遍查周边,也只找到六七个人活动的踪迹,地势倒是开阔,若有大队人马可一眼望之,看来对方十分精明。” 韩铁匠闭目思考一会,开口道:“既然如此,那就按之前说好的,我和季老三先走一步,引开对方眼线,你们再随后而来,至于项家那里,估计是瞒不住的,不过项家主不问,我们也就不说,相信他能知道我们的苦衷。” 众人齐口称是,然后就打算各自准备了。 “小周你和季布就不用去了,这事情带着你们不方便。” 季布不服道:“被掳的可是我舅父,赴会的也是我叔父,我凭什么不能去。” 曹皮匠没再反驳他,转而看向虞周。 “我还真是不去不行的,这弩机望山上的刻度是我改良的,只有我在旁边,这东西才能更精准。” 见老皮匠还在犹豫,季布插口道:“曹伯你也太小看我们俩了,你瘸着条腿都没有不方便,我们怎么……” “我打死你个混小子……” 铁匠和季康已经先行出发了,虞周觉得,现在项梁肯定已经知道了,众人自从来到项家,也只有几个少年出去瞎混,长辈们极少出门,何况现在季康还带着剑,这种非同寻常的举动还不能引起项梁的关注,那他这家主也太失职了。 正想着,宋直提着包的严严实实的强弩说道:“我们也走吧。” 第六十九章 君子与小人(求推荐收藏) 公羊虽发觉自己犯了个错,自己住了好几天的酒肆居然跟项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小胖子既然两边都熟识,那自己这伙人的暴漏就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他拒绝了汉塞掳走龙且封锁消息的建议,这里是下相,项家就像是盘踞在这里的大蜘蛛,早晚的事情而已,多余的动作只会败露的更快。 所以当他遇到丁固的时候,就果断出手站到了明面上,不容易啊,追查了一个月,终于有了一个突破口,剩下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 现在公羊虽正反复的摆弄着一根吹箭,耐心的等着那几个人找上门来,他是剑客,又不是刺客,再没有隐藏行迹的必要了。 不过为了稳妥起见,公羊虽只带了汉塞一人,他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剑客的道义,从少主被杀的手段来看,这应当是一群无所不用其极的小人,况且他吃不透这帮人跟项家到底是什么关系,只能有备无患。 其他的人手已经布置妥当,若是事情不能往自己预期的方向发展,他们两个人还是很容易脱身的,只是这次任务,就只能带回一个凶手了。 就在他百无聊赖的时候,远处一个老汉一个中年慢慢的向这边走来,等两人走近了,公羊虽不急不慢的一摆手,草丛里钻出一人在他旁边耳语几句,等那人退下,公羊虽才开口道:“二位果然是信人,居然真没让项家插手。” 季康回到:“阁下以人性命相胁,现在我们来了,我那位兄弟呢。” 公羊虽一挥手,两个黑衣汉子架着丁固走了出来,丁固满脸血污,两条腿软绵绵的拖在地上,看来没少吃苦头,竟然连腿都被人打断了。 韩季二人面显怒色,却不敢动弹,公羊虽用剑托起丁固的脑袋,问道:“当日行凶的就是你与这二人么?” 丁固也算硬气,腿断了都不见喊一声疼,只是别开脑袋:“老韩头,季兄弟,我对不起你们……” 已经不用再问了,公羊虽知道来的就是正主无疑:“一个月前,我下邳屈氏少主被人以龌龊手段毒杀于闹市之中,家主晚年丧子悲痛难当,委托在下追查,你们可真是好本事,居然躲了一个多月,躲到了项府之中。” “难道是我们无缘无故害他不成,屈庆行凶作恶杀我乡亲你怎么不说。” “那我不管,我只是奇怪你居然也配用剑,行刺手段如此下作!” 季康不耐烦了:“讲那些无用的作甚,你就说如何才肯放了我那兄弟。” 公羊虽摇摇头:“放了他是不可能的,他的命,要老家主亲自来收,我让你们来,是要你们的命。” “话不投机,那就以剑说话,杀了你,我自然能救出丁四。” 公羊虽缓缓抽出长剑,拉开架势回道:“如此甚好,你若是能胜了我,我可以做主让你一个人离开。” ※※※ 而此时远处的山坳里,曹宋二人正带着两个少年隐身其中:“怎么样小周,有把握没?” 虞周通过望山看着山下拉着架势的剑客,低声道:“来之前试箭太少,怕是得两三箭后才能找到准头。” 眼见现在两人静气凝神还未纠缠到一起,虞周就想先暗算那个枯瘦的中年人一下子,却被曹皮匠拦住了:“剑客对决,若是突施冷箭,为人所不齿也,你要是以后还想做人,还是不要动手的好。” 虞周一下子愣了,他还以为皮匠拦着是因为怕误伤,怎么会是这么扯淡的理由?这又不是电视剧里面的斗将。 “曹老伯,现在那人心思全在季三叔身上,正是大好良机,怎么能错过!” 宋直不屑道:“你即便射死那人,第一个追杀你的肯定是你季三叔,他们俩既然已经持剑在手,这场对决就不容任何人插手,哪怕季康失手,在他认输之前都要遵循此道。” 虞周整个人都不好了,这是什么规矩?本来他还以为前面两人牵制,弄死对方头领然后强弩威慑之下,将对方杀散就好,这怎么跟自己预期的不一样,而且大家都是心安理得的样子? 压低了声音,虞周吼道:“那我们来是做什么的,之前屈庆不也是暗箭所杀么,为何现在就不行了!” 曹皮匠不耐烦道:“屈庆那等货色如何能与剑客相比较,稍安勿躁,这就是剑客的互重之道,就像你见惯了斗鸡,谁家上去踩一脚了……” 可能觉得这个比喻不恰当,老曹呐呐的闭了嘴。 虞周把弩一扔,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心里翻腾起来,该死的剑客之道,该死的君子之风,这群老家伙傻了不是,不是都从过军么,不是兵不厌诈么,怎么这点小事都一个个接受不了,一群黔首百姓都讲究起来了,虞周觉得,自己需要重新摸索他们的精神世界。 他忽然有些想念范增了,要是那老头在这里,才不会弄这些弯弯绕,直接一箭过去再说,这是虞周第一次领会这个时代的矛盾,礼乐文明与尔虞我诈交相辉映。 他头一次觉得项籍真心输得不冤,这么长时间接触下来,他不觉得那是一个残暴无情的人,只是输在了像现在这些人一样讲规则,就像大楚的命运一样。 春秋时期的楚国王室厮杀夺位,在中原文明看来这是野蛮人的表现,可就是这样无视礼法的楚国慢慢的变成了南方的巨无霸。 到了战国的时候,楚国逐渐的接受了礼乐文明,反而中原随着三家分晋越来越不讲究规则,于是满脑子堂堂正正之风的楚怀王被骗的与齐国断交,被骗的怒而兴兵大败一场,被骗的身陷囫囵客死他乡。 而项籍就是在这样一个矛盾的国度里诞生,他身上有楚武王的一往无前,也有楚怀王的轻信天真,然后被刘邦一顿王八拳打落凡尘,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范增还真是克制刘邦的利器,只可惜项籍不能尽听他言,最后功败垂成。 胡思乱想了半天,虞周爬起身,跟众人一块看着场中的局势来。 第七十章 决战 季康此时面色凝重,别看他嘴上说的轻松,面对着公羊虽却不敢有丝毫懈怠,此人长剑厚重,应该是个走稳重风格的剑客。 这与季康的轻灵一路截然相反,也和他本身瘦弱不堪的身型格格不入,再看到公羊双手比寻常人大上许多,指关节圆凸肥大的像是树根一样,季康更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看似不动如山的公羊虽心中却狐疑起来,武者都有着本能的气机,刚才有那么一霎那让他寒毛直竖,这种感觉一闪而过,再没出现过,所以他看似戒备着季康,实则略分心神感悟起来,强敌在侧不敢多耗心神,再无所得之后,他暗暗打了个手势,让汉塞紧紧的盯着韩老头。 也就是这时候,季康动了,他敏锐的察觉出了对方的分心,羞怒一下一剑刺向公羊前胸,他要这家伙付出轻视自己的代价! 公羊虽不愧是被大楚屈氏看重的剑客,不慌不忙的一翻手腕,手中长剑径直砸向季康的剑身,这一下虽然应对仓促,也毕竟占了长剑厚重的便宜,季康的长剑险而又险的贴着他的身躯刺了个空,而公羊连身型都没晃动。 一刺之后季康并不撤手,长剑反而以诡异的角度画了个圆弧直接划向公羊虽的小腹,这一下如果挨中,少说也得是个肠穿肚烂的下场。 公羊虽本来就不如季康的长剑灵活,刚才又匆忙出手,回剑已经是来不及,只能躬身下腰,借助身型变换之势,右手向下一甩,手中长剑势大力沉的就砸了下来。 季康见他一拧身就知道刚才一剑已经不足以威胁公羊虽,头顶上公羊的大剑气势汹汹,只得长剑上挑迎了上去。 公羊虽心头急跳,后撤半步之后双剑相交,“当”的一声震得二人两耳发麻,等各自撤开身型,他才细细的打量着眼前的对手,此人好刁钻的剑术!刚才那剑看似举剑格挡,实则顺势取他眼珠,剑中杀招真是防不胜防,若不是他凭着武者本能退开半步,怕是半边面颊都会被他划开! 季康此时也是不好受,对面这人说是剑客,可手中长剑丝毫没有劈刺动作,全是势大力沉的重手招数,自己的长剑舞起来是嗤嗤有声,而公羊的说是虎虎生风都不为过,这一招接下来,手臂一个劲的发麻。 往自己长剑上一看,果然一个异常宽阔的豁口。 这一番试探,两人面色更加凝重起来,武人之间的语言就是各自本领,相差无几的技艺才能得到平等的对话权,这也衍生了一种外人难以理解的现象,他们一边互相钦佩一边刀剑相向。 所以也有了很多武人是骄傲的,在他们看来,势均力敌才是最好的相处方式,可以相互尊重,可以相互借鉴,而以强凌弱是无道又残忍的,弱者以极端的方式残害强者那就是卑鄙的。 现在的虞周就很卑鄙,山坳实在离得太远,他也看不出这时候剑术的高低贵贱,百般无聊之下,虞周拿着弩箭处理起来,这些青铜所铸的箭头都是扁平状的,这怎么可以,形状既然已经没法改了,那加个血槽总行吧,好在并不是很硬…… 兵刃相交的乒乓声越来越密集,场上的两人全神戒备,已经放弃了试探性的招式,季康整个人像是只飞燕,围着公羊虽灵活的打着转,时不时蜻蜓点水似的落身一沾即走,却始终没有重创对手的机会,这样的游走是非常耗费体力的,没一会儿,他就已经额头见汗。 稳扎稳进的公羊虽看似占尽上风,内心的苦处只有他自己知道,对方像个滑不溜手的泥鳅,一柄长剑更是使得如毒蛇吐信一般,每一次接招都得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公羊的长剑厚重,相比来说变招不易,在一次还剑反击不成之后,他的手臂上多了一道半尺长的伤口,从此他每次出招都留有五分余地,生怕来不及抵挡对手忽如其来的杀招。 季康的右手已经被震得快握不住剑了,再灵巧的招式都免不了要短兵相接,几次精妙的进攻都被逼的只能用出半招,虽然又给公羊虽添了三道伤口,也只是让他看上去狼狈了一些,根本就没造成实质性伤害。 这不行啊,再这么下去,一定是自己先撑不住,季康有些焦急了起来,一旦他没了还手之力,以老韩的身手,怕是只能束手就擒,想到这里,季康招式一变,频频进攻起来。 这下可把公羊虽吓了一跳,本来就应付的异常艰难了,现在对手攻势更加凌厉,他只当是季康就要拼命了,只能将手中重剑挥舞的水泼不进,眼睛都不敢眨,紧紧的盯着对方招式,生怕出一点纰漏就横尸当场。 战局看上去一下子就凶险万分,韩铁匠忧心忡忡,这样的高手,一架弩的威胁已经不大了,他几次想要抬手示意又不敢,这两人正缠斗在一起,万中无一的神射手都没信心保证,何况那还是架新弩,攥紧拳头,老头只期望这俩人分出胜负的那一刻。 汉塞心中的震惊更是无法描述,直怪自己没好好调查,几个乡村闲汉中,居然有能和先生势均力敌的剑术高手!手到擒来的事情变成这样子,他很自责。 事情发展到现在,既超出了公羊他们的预料,也不在季康等人的掌控之中了,众人只能默默的看着场中,希望自己人平安取胜,期许、不安、担忧、内疚、笃信,复杂的心绪像藤条一样在每个人胸中纠结。 又过了十几招,公羊虽发现不对了,季康虽然看上去攻势凌厉,可是两人真真正正的交手反而少了,公羊心知对方以虚招骗他耗费体力,装作毫无察觉,冷不丁的一剑递出,重剑直取季康胸腹,别看他剑未开锋,可这一剑的气势若是挨实诚了,少说也得骨断筋折。 季康正是旧招未尽新招未发的时候,长剑根本来不及回防,这一剑突如其来,眼见着破开空门而入,只得往后弓腰下身,一个铁板桥避过,借势将手中长剑一拖一挑,凭直觉绞上公羊的长剑,剑锋直取公羊手腕! 本来十拿九稳的一剑被季康化解,公羊虽招式已老,无奈之下只能撒手扔剑,得亏他撤得快,腕上还是划开了婴儿嘴大小的伤口。 但见他毫不在意,借势一脚踹向季康小腹,季康正挺在地上无法起身,只能一个懒驴打滚避开,狼狈异常,公羊虽趁机拿回长剑,两人重新对峙起来。 第七十一章 君子之为乐乎此(求收藏推荐) 虞周已经不打算等了,就连一点功夫不会的人都能看出这场拼斗的凶险,身边的几个人都在屏气凝神看着远处,他还是不能理解这时候的君子剑道。 再这么下去最好的结果也是个两败俱伤,对方还有五六个帮手尚未露面,这就不是比剑的场合! 季康已经气喘吁吁了,公羊虽也是伤上加伤,两个人头顶雾气蒸腾,一旦季康力竭,场下韩季二人立刻就会落入敌手,到时候对方以此为质,就是漫山遍野的强弩也只能干瞪眼。 现在两人重新对立,这种时机虞周岂能错过,悄悄的搭箭瞄准,心中暗暗的祈祷,但愿一箭能够命中,至于事后落埋怨,他不觉得几个长辈能把他怎么样,了不起仗着年纪小再讨饶就是了。 还好,今日的风不大。 虞周放缓了呼吸,心跳也渐渐慢了下来。 青铜做的箭头暗淡无光,只有新划出的凹槽有一丝明亮。 箭头所指,公羊虽孑然而立。 公羊虽现在异常不安,一番对战让他消耗巨大,却也气血张开,感知更加的敏锐起来,之前的那种讨厌感觉又来了,他冷冷的扫了韩铁匠一眼,发现老头正在喂地上的丁固喝水。 坐以待毙不是他的风格,越是心神不稳才越要突破桎梏,公羊虽大喝一声,向着季康准备发难,季康也在同一时间挺剑而动。 作势欲冲的公羊虽忽然浑身毛孔一缩,肌肉紧绷,身型就是一僵,高手对决,刹那的分神就能决出胜负,汉塞察觉了公羊先生的不对劲,两人异口同声的相互提醒:“小心!” “哧——”奇异的箭响由远及近,山鬼的尖啸一样奔着场中而来,汉塞觉得自己像被烈马撞了个正着,仰头向后倒了下去,右肩膀上钻心的疼痛扩散到全身,浑身的力气飞快的倾泻而出。 公羊虽喊完之后才醒悟眼前还有强敌,一转眼季康已经近在咫尺,他只来得及将长剑挡在身前,透骨的冰凉已经侵入了他的胸腔,长剑再宽,也不是盾。 季康满脸意外,他根本没想过这一剑会伤到公羊虽,箭矢呼啸而来的时候,他比公羊虽多了一层心理准备,反应的时间也就快了那么一点,也就是这分毫之间,胜负已经决出。 但是他很失望,公羊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而且他很在乎自己的属下,如果他刚才全神戒备的话,不会像现在伤的这么重,这种内疚蚕一样啃噬着季康的内心,急忙撒手。 公羊虽面如金纸,季康一放开剑柄,他摇摇晃晃的坐在了地上,一张嘴,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大气喘的如同风箱一般。 季康满脸不忍:“先生这是何苦,我……” 他不知怎么去说了,是他重伤了对方,这场你死我活的争斗容不得一点留情,可是以这样的方式落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看着一个敬重的对手死于自己之手绝不好受,更别说以这样的方式,季康伸出手,想扶他起来。 “莫拔……莫拔剑……”公羊虽误会了他的意思,双手紧紧的卡着胸间的长剑。 季康的心情更加沉重起来,伤势如何只有自己知道,听公羊虽这么说,他知道这剑伤的比自己预料的还要重,只怕一拔剑,就…… “先生这样技艺高绝的义士,不该为了屈氏以身相殉……” 公羊虽握住季康的手,胸前的长剑随着喘气一起一伏:“主公如何,不容公羊质疑,我只求……你能放过他们……” 汉塞此时生死不明,这忽如其来的一箭奇怪异常,虽然公羊不知道弩手隐身何处,但至少是从一百五十步外激射而来,这是军弩才有的威力,项家到底还是插手了么…… 出乎意料的剑客高手,属下回复的错误情报,让他的一番布置枉费心机,一下子反转的局势让公羊担忧不已,如果真是项家介入,一旦没了自己,那几个没露面的属下能不能逃脱都是问题。 正在这时,肩上插着一支箭矢的汉塞连滚带爬的奔了过来:“先生,汉塞宁为阶下囚,只愿先生能好起来……”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成名剑客,一个是屈家的入门新丁,自从得知同为鲁人之后,公羊就对他关照有加,汉塞能从这份情义里感受到先生对故国的眷恋,他此刻无比后悔这次的任务,主家的对错无从判断,亦师亦友的先生性命危急。 公羊虽虚弱的搭着手:“我本来就如同浮萍一般……一生学剑,死于剑下……正是死得其所……答应我,别为我报仇……” 汉塞泪如雨下,早知如此,还不如早早回去,早知这样,还不如退隐山林,读书简、种良田,他宁愿给活着的公羊当一个小仆,义士高客又有什么用,满腹的文华消逝在长剑的交汇中。 满手都是鲜血,汉塞竭力的帮公羊捂着伤口:“先生……只要你好起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此时的汉塞不知道该去恨谁,丧子的主家?自己的无能?他甚至连重创公羊的季康都恨不起来。季康和先生是同一类人,一个为接济之恩奔波半生,一个为亲朋之谊孤身犯险。 公羊虽眼里的神光渐渐暗淡:“有机会……多读书简……不要让鲁人之道……消亡于……” 汉塞用力的点着头,涕泪齐下:“先生放心,我知道您的意思。” 几句话说下来,公羊虽大口大口的吐着鲜血,吃力的把头歪到季康的方向,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季康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他努力的睁大双眼:“答应我……答应我……” 季康紧紧的攥着他的手,眼圈阵阵发红,咬着牙颤声道:“好!我绝不为难他们。” 公羊虽欣慰的笑了笑,无神的双眼望向天空,嘴里不住的呢喃:“以君子之为,亦有乐乎此也……”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再也听不到,他就那样睡着一般倒在季康怀中,汉塞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嚎哭起来…… 第七十二章 这狗日的世道 山下在说些什么虞周并不知道,那一箭的结果也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本来是瞄向公羊虽的,结果射到了汉塞的肩膀之上,弓弩太新没怎么调试,再加上他胡乱处理的箭矢,能射到敌人已经是得天之幸。 此刻他有些后怕,拿着这样弓弩敢说保证长辈的安全,实在是太自大了,好在最后歪打正着,更绝的是箭矢居然像鸣镝一样,嗤嗤有声威震敌胆。 还没等虞周欢呼,曹皮匠一把拉住他,满眼怒火高涨,扬起手掌就要扇下来,定醒了好久,老皮匠颓然的放下手,一声长叹:“这狗日的世道!” 虞周做错了吗?从几个人的角度来说结果是好的,皮匠也看出场下的两人都到了生死关头,没有虞周的干涉,很可能季康就要血洒当场,他留意到一个很小的细节,季康曾经换手持剑过,这代表他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季康落败的后果他不敢去想,可这样结束的战局从道义上和感情上来说,就像在庄重的祭祀典礼上忽然失火,而虞周愣是凭着一泡尿将火浇灭,皮匠既感激他救了人,心里还是一个劲的犯别扭。 想到这里,他连上午做出强弩的兴奋都消失不见了,甚至开始恨起这张弩来,然后又开始恨丁固的不争气,最后终于找到了最可恨的,就是死去的屈庆。 恶狠狠的吐了口唾沫,老皮匠骂道:“死了都不消停,这狗日的世道!” 连骂三遍仍不解气,老曹抽出刀子胡乱劈砍起来,宋木匠也不阻止,呆呆的望着山下,汉塞跟季布如同相交多年的好友一样坐在一起,守着公羊虽的尸身聊着什么。 这一幕让虞周难解万分,敌我之间的界限都暗淡了许多。 ※※※ “这么说来,公羊先生也是对你有知遇之恩了?” 汉塞两眼通红,声音嘶哑:“是,先生面冷心热,是个难得的长辈。” 季康点了点头:“也不是我挑拨离间,下邳屈氏刻薄寡恩,是非不分,你还是早作打算的好,先生这一去,实在是……” 虽然是事实,但是他实在说不出不值两个字,那是对公羊虽的侮辱,公羊求仁得仁,只是为了下邳屈氏而死,让人不胜唏嘘。 “我叫季康,你记住我的模样,如果你日后学艺有成,随时可以来找我报仇,看在先生面上,我饶你三次不死,只是希望你不要牵连其他人。” 汉塞摇了摇头:“先生遗命在下不敢不遵,这次回去,我只想送先生魂归故里,这世道人命贱如草,我这双手也不干净,想必先生早已厌倦,若是我们及早收手,也不会……” 说到这里,汉塞又哽咽起来。 季康叹息一声,没再说什么,他甚至毫无防备的躺在了地上,望着天空念叨起公羊虽最后的遗言来,没读过书的季康说不来出处,连什么意思都所知不深,可短短的两句话像是烙在了他的脑海里。 一番交谈之后,汉塞定定的看了看季康,张嘴含着手指,打了个呼哨,草丛一阵晃动之后,钻出四个人来,汉塞愣了一下,问道:“怎么就你们四个?” 来人脸上一阵尴尬,见汉塞还要继续召唤,才开口道:“没用了,那几个家伙在先生落败之时就夺路而逃了……” 汉塞的眼神暗淡不少,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开口道:“我欲送先生回乡,你们谁愿和我一起?” 一个眉心有痣的汉子不忿的指着季康:“那此人怎么办,先生的仇就不报了么!” 季康一动不动,不是因为他没了还手之力,而是他觉得,此时能站出来为公羊虽说句话的,起码还有些忠义之心,比逃之夭夭那些强多了,实在不愿意再起冲突,他相信汉塞也能妥善的处置好。 “先生是含笑而去,曾留下遗言,不许为他报仇……” “汉塞,你莫不是怕了,假称先生之口诓骗我们不成,今日我就是死,也要为公羊先生讨回一个公道!” 汉塞怒目而视:“在下所言句句属实,先生就在我眼前去世,你当我不难受么,怎敢以谎言亵渎!” “先生英灵不远,你可敢对天盟誓?!” “有何不敢!”汉塞干脆的拔出肩头利箭,顿时血流如涌,他忍痛一把折断。 “黄天在上,山神为证,汉塞方才若有一句不实之言,身同此箭!” 誓言,这种后世普遍没了约束力的东西,这时候还是很重要承诺和保证。 见汉塞已经立誓,那汉子不再多说,恨恨的瞪了季康一眼,为公羊虽收殓起来。 留下的几个都是跟了公羊许久的老人手,越是收拾心中越悲切,汉塞拔剑的时候,几人差点又对着季康发难,好在那个眉心痣似乎颇有威望,一直拦着。 拖了这么久,丁固的伤势不容乐观,那几人也早已不把这趟任务放在心上,恨不得早些看不见季康才好,汉塞跟季康告别的时候,四个汉子抬起公羊的遗体就走,一刻也不愿停留。 “江湖路远,前行珍重!” 汉塞沮丧的抱抱拳:“说不定我哪天又改主意要杀你了,你可千万别在那之前死……” 这就是江湖人,好意的提醒听上去都像骂人,季康理解的点点头,逃走的几个人肯定回到屈家去了,这件事情屈氏绝不会善罢甘休。 汉塞追上那四个人,大喊一声:“上路喽——” “魂兮归来! 去君之恒干 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 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 凄凉的楚歌远远而去,自从屈原作出这首招魂,再不识字的楚人都能哼唱两句,他们坚信这能将亡者送回家乡…… 更远的山峰上,两个老者正盘腿而坐。 “魏老头,你这徒儿真合我脾气,怎么样,有没有可能让给我?!” 魏辙满脸悲苦:“老范,人在做天在看,一阴一阳方为天地之道,若是你一直这样阴损又不择手段,迟早害了自身。” “像你一样一边清静无为,一边纵横杀人才对?那公羊虽也算和你一样吧,一边是剑道君子,一边又是辣手屠夫,结果怎样?” “他的道立足于一家一户,自束手脚,我的道,说了你也不懂,说来还是世道害人啊……” “嘿!又来这套,那孩子让给我到底行不行啊!” 两个老人争执着,跨步如方寸之间,渐行渐远。 第七十三章 季康的惩罚 一路回来的时候,季康就对虞周爱搭不理,在场的所有人,只有他是个剑客,还是当事人,最能体会那种比斗时被人暗算的憋闷感觉。 虞周那一箭固然不是直接射向公羊的,横生的变故让他刹那失神总算没错的。 意外的一箭,意外的一剑,意外的毫无防备,意外的有机可乘…… 越想越郁闷,一场胜利,一点点喜悦的感觉都没有,他已经做好了拼死重创公羊的打算,满腔的豪情悲壮让一支弩箭搅了个精光。 季康甚至站在对手的角度想了想,公羊虽真是死的有点不明不白,他现在不止自己生气,还替死去的公羊不值,这样一来,怎么能给虞周好脸色。 也许最高兴的只有被抬着回来的丁固,腿都软的跟触手似的了,还咧着嘴一口一个侄儿的叫。 “虞侄儿,还是你有手段有运气,叔父这条命可全赖你相救啊。” 妈蛋,这家伙是道谢呢还是给我拉仇恨呢,虞周暗暗的嘀咕,这里有老有小的都在奔波忙碌,这一箭已经射的大失人心了,现在一个个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再听这么一番话多刺耳啊。 果然,季康冷哼一声:“丁老四,先说说你是怎么被人抓去的吧。” “唉!说来惭愧,家里几个后生都能打猎养家,我这做叔父的实在过意不去,这才做了支吹箭想去城外试试运气,谁曾想被屈氏门人撞了个正着。” 丁固可不敢说自己贪杯加上口无遮拦惹的祸,不然外甥季布都得唾他一口再骂一句活该,反正现在死无对证,由着他说。 就像虞周一口咬定那箭本来瞄的就是汉塞一样,无论谁来问,他都一个解释,那就是隐约看到汉塞打算插手战局,他才干预的,反正现在已经尘埃落定,众人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这说法能糊弄别人,却瞒不过场上的季康,一回到项府,他就把虞周单独叫到了一边。 “虞小侄,你可知道那公羊虽是何人物?” “是一个绑架丁叔父的大坏蛋!”虞周决定装傻充愣。 “那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剑客之道?” “回季三叔,侄儿不知……” 自从听了那一箭的解释,季康就习惯性不去追究虞周话里的真假,这个孩子绝顶聪明,心里自有一方天地,一定能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他把汉塞心中的公羊虽娓娓道来,季康语调舒缓不悲不喜,口吻更是平乏至极,可就是这样的诉说更加的真实又有冲击力。 不得不说,季康的想法成功了一半,他不打不骂,却把心里的难过、不甘、惋惜统统传染给了虞周,这也是他的惩罚方式。 公羊虽的一生可谓是漂泊的,他也是时下多数剑客的缩影,这让虞周第一次触摸到了这群人的精神世界,他们轻生死,重信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在他们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 一个剑客的成长更是殊为不易,他们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斩开满路的荆棘才小有所成,十年磨一剑都是谦虚之言,大多人只能通过十步杀一人这样的句子领略他们的冷酷,却很难想象三更起床时,冰冷的剑柄冻在手上的苦楚。 这是一群需要拿硬实力说话的人,他们寻求赏识的办法,也许就是一场生死较量,再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禁为他们的命运感到唏嘘。 只要对脾气,脑袋都可以摘给你,一言不合,那就是生死仇敌,他们快意恩仇,是一群最纯粹的人,也是最容易被利用的人,季康的手仍在发抖,看着他掌心厚厚的茧子,虞周决定说点什么。 “季三叔还没说什么是剑客之道。” “这不是能说的,而是去做的。” “那三叔觉得,公羊虽是一个剑客么?” 季康不悦的瞪了虞周一眼,人死为大,直呼其名也太无礼了,看在他是小孩子的份上没计较。 “公羊先生剑术高绝,作为门客忠义无双,作为首领关照下属,作为鲁人心怀故旧,他不只是一个合格的剑客,还称得上一方高士。” “即便他在屈氏门下为虎作伥么?” “瑕不掩瑜,屈氏再是混账,也不能否认先生的为人。” “季三叔,您说的没错,可是忽略了一个事实,若公羊先生真是忠信正直,又怎么会选屈氏作为主家。” “你懂什么,下邳屈氏再多不是,也于他有恩,难道知恩不报才是正理吗?!” 见到季康有些激动,虞周说道:“我没有那个意思,三叔,只是觉得,一个名头响亮的剑客,不只要剑术高超为人忠信,还要有能判断大是大非的能力。” “叔父也说过,下邳屈氏刻薄寡恩残害良善,这种人家怎能得义士归心,孟子都说过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公羊先生投靠无道之人,这才种下了祸根啊!” 季康重新坐了回去:“若你是公羊先生,如何自处?” “等日后发达了,给恩家一笔钱财?” “胡说八道,若是恩情能用钱收买,你也太侮辱人了,虞小侄,你口口声声孟子所言,岂不闻七星龙渊的典故?!” 听到季康的提醒,虞周才想起来,昔日伍员伍子胥逃离楚国的时候,慌不择路,逃到了江水边,焦急万分之时有一个渔家路过救了他,伍子胥以祖传宝剑七星龙渊相赠,渔夫自觉受辱,横剑自刎…… 虽然虞周不觉得屈家能有那渔夫的节操,但是现在看来,公羊虽一定能为了恩情而自刎,这年头的信义比人命贵重的多,田横麾下的五百壮士就是例证。 想到这里,虞周更为公羊不值起来:“那就应该忠言以谏,扶持主家扬名得道,再不济也要孤身自好,在主家危亡之际出手相处。” 季康的眼神渐渐暗淡下来:“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 “所以说,一个正直的剑客,不应当尽愚忠,一饭之恩就能倾身以报,确实令人交口称赞,可若是什么人都值得报效,那这剑客也太不值钱了吧,季三叔不妨想想看,屈氏的好酒好肉,会让荆轲舍身来刺么!” “伶牙俐齿,我不与你分辨,你在这给我好好反省!哼!”季康拂袖而去。 虞周已经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动摇,累了一天了,干脆倒头就睡。 院落里两个老头正大大咧咧的下着棋。 “嘿嘿,魏老头,你这徒弟不好管教,他说的,是你的道么。” 第七十四章 令人尊敬的疯子 送走了季康,虞周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那套君子小人之道的说辞对他影响甚微,主要是他对公羊这类人更感兴趣,在后世,能一言相合性命相托的家伙简直比大熊猫还珍贵。 身在这个特殊的年代,他忍不住拿日后的项羽和刘邦对比起来,刘邦无疑是一个合格的政客,但是他的人品,说他是小人都是抬举,他弃子逃生,坐看老父被煮,他善听人言,事后挨个清算。 相比来说,项籍的性格就可爱的多,你说他暴戾?这一整个时代都充斥着暴戾,到这里也有一段时间了,虞周觉得,这家伙只是活的太固执了,他身上的每一出事情都有迹可循。 破釜沉舟之战像极了楚武王,墨守鸿沟之约又如同楚怀王,定都徐州被人嘲笑沐猴而冠是因为骨子里楚人的骄傲,就连乌江自刎,都是楚人军法最后的荣光。 执行了几百年的鸡次之典给了楚国将军们变态的骄傲,后来的皇帝们赐死大臣的时候,大臣总是痛哭流涕的说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同样的遭遇,楚人却喊出了君让臣死,臣死且不朽的狂言! 多么变态的口号啊,死了都是荣耀!这么喊的公子子反伏剑而亡,这么想的成得臣拔剑自刎,就连屈原这样的文人,也投江殉国,他们或着因为悲愤,或着因为自尊,日后的项籍,不过是为大楚画上一个句号而已。 “真是一群令人尊敬的疯子啊……” 这么想了一会儿,众人对突施冷箭的难解也就说得通了,过度的骄傲赋予了这个国家灵魂,也将大楚最后的希望葬送,虞周觉得,如果让范增选,他肯定毫无心理障碍的射出那箭,若是刘邦来,恐怕他会做的更绝。 忽然莫名的讨厌起这位汉室高祖来,虞周翻了个身,觉得这是不对的,刘邦本人如何,他还没有接触过,这么武断的下结论有失公允,不过要是有重来一次的机会,虞周还是会毫不犹豫的插手,但是他会做更充分的准备,那一箭的运气成分太强了。 也许是受这个时代的影响,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刘项之间的争斗,他们不同的行事风格一直都在虞周的脑子里盘旋。 从扣下弩机的时候,那种战场扑面而来的气息一直在心头萦绕,仿佛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也许自己就是一个行走在生死边缘的命,步子迈大了一些,才来到了这个乱世。 虞周暗暗的告诫自己,你现在还小,什么都做不了,为了安慰躁动不安的心,他甚至对着自己的内心许诺,有朝一日,一定要见识一下万箭齐发的壮丽。 环境对人的影响是巨大的,生死度外的时代会催生出更多暴戾的人,虞周心底的小火苗已经生了根,从此以后,他多了一个不自觉攥拳的习惯,来宣泄无处释放的冲动。 ※※※ 听说虞周被禁足,小伙伴们兴高采烈的来看他,季布是个实诚人,没说禁足的原因,栾布和龙且格外开心,只是项籍心里有点毛,他发觉今天虞周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你今天怎么这么看我,我都好几天没去找悦悦了。” “那就对了,你看她还理你不。” “你是不是跟她们说什么了,我怎么感觉这几天然然也在躲着我,她现在看我的眼神跟看山魈似的……” “怎么可能,我怎么发觉你比一个月前又高了些,是不是因为这个她们才怕你啊?” 虞周才不会告诉他两个小丫头喜欢听睡前故事呢,老人们哄不乖的孩子最常见的手段,就是告诉她再不睡就会被老毛猴子给抓走啦。 小时候一直被这么恐吓,老毛猴子到底什么样,虞周不知道,但是有参考的嘛,于是他嘴里的项籍就成了月圆之夜会变成浑身长毛的喝血怪物,两个小丫头待见你才怪。 想不通的就不去想,项籍一拍虞周,说道:“你也真能呆得住,禁足几日居然都在房中度过,三叔只是不让你出家门而已,又没说房门都不能出。” “是我自己不想出去,与他人无关。” “干嘛呀,后院里那俩丫头闹翻天了,再不济你跟我一起习武也行啊,暮气沉沉的呆在屋里,我还以为你屁股长在地上了呢……” 丫的,从没觉得项籍是个毒舌的人啊,他跟谁的嘴上功夫,四下一看,发现栾布正偷偷的笑,张嘴回到:“少来这套,是不是他们又弄到什么新猎物了?” 项籍是个不会掩饰情绪的人,他也从不掩饰:“少跟我显摆你的聪明,来不来给个痛快话,反正没有我,这几个家伙也没弄多少东西,少你一个正好多吃一口!” “去!为什么不去,我还连吃带拿呢,小妹的份儿给我留出来。” “这有什么,只要你把后院那俩丫头安抚妥当就行!” 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身体,虞周随着大伙出了门,天气越来越暖和了,沐浴着阳光,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大跨步的跟着项籍到校场一看,小胖子满脸漆黑的在生火,魏老头正围着一堆野物夸赞有声。 见虞周来了,老家伙端起高人架势,捻着胡须问道:“怎么样,这几日想了些什么?” “回师父,徒儿近日一直因为前路忧烦,甚至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都模糊起来。” 穿越这种事情,涵盖了两个世界的标准,其中的价值观出现矛盾的时候,自然就会出现虞周这样的疑问,他胡思乱想的几天,不过是个引子罢了。 “嘿嘿,你果然灵性,就冲你这股子聪明劲儿,三年之内,你是别想学兵法了。” 虞周无所谓的撇撇嘴,看的魏辙惊喜莫名:“不失本心,很好,这下为师也就安心了。” 虞周暗渡腹诽,是不是每个高人都得绕个弯说话才显得高明啊,受不了他的哑谜,干脆问道:“师父说的太过深奥,徒儿还是不明白。” 魏老头开怀一笑:“小子,知不知道聪明人最大的弊端在哪儿?就在于他们总是想的太多,你总是觉得那大块头有力无智,多赖勇武,可你又何尝不是什么事情都想自己解决?” “须知以明示下者暗,有过不知者蔽,迷而不返者惑,聪明的人带兵之时,在部下面前总显得很高明,一定会受到愚弄和蒙蔽的,有过错也不能自知,走入迷途而不知返,这就是最大的弊端,所以老夫才说三年内不传你兵法,你可明白?” 第七十五章 三年之约 难怪人家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只老妖精看待问题要比许多后世人都通透的多,他已经把后世职场上的问题都一句话概括了出来,上司和下属之间,必定得有一个蠢货。 聪明的上司也许更加的有领导力,但他如果滑一跤,肯定比装傻充愣的上司摔得重,因为聪明人都喜欢玩火,就像虞周仗着后世的底气弄了架强弩就敢胡作非为,到现在他都不敢想如果弩箭不奏效会是什么下场。 魏老头说三年不传,是担心他本就心高气傲,多学这些兵法手段,更是不可一世,一路的顺风顺水,锤炼不出一颗百折不挠的心。 领悟了老师的一片好心,虞周自然感恩戴德,刘邦征战天下时都被项羽打成筛子了,他要是早早自刎,哪儿来的汉室高祖,孙武也是难得胜迹,总结了一生过错才铸就《孙子兵法》的辉煌,更不用说后来的刘备李广夏侯惇之流…… 想到这里,虞周又问道:“师父,那您为何又忽然对徒儿安心了呢。” “傻小子,绝嗜禁欲,所以除累,抑非损恶,所以让过。你能将兵法看的如同草芥,禁绝非分的欲望,自然可以避免过失,免除各种牵累。” 见虞周还是满脸不明白,魏澈痛心道:“你怎么一会儿聪明一会儿傻的,道可道,非恒道,还要为师给你指明了不成,只要你谨守本心,未来如何,自有老天来定,再不济,郑人买履的典故你都没听过?” 郑人买履虞周是知道的,总结来说就一句话,鞋子合不合适脚知道,老头是让他别生搬硬套别人的想法和建议,可他道来道去的,本来清晰一点的思路,也彻底迷糊了。 虞周干脆学项籍,想不通的就不去想,以后再遇到什么事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好了,恭敬了施了一礼,回道:“多谢师父指点。” 魏辙嘿嘿一笑:“看看,这就犯了聪明人的第二个毛病了,不懂装懂,哼,老夫今日不欲多说,你现在年纪还小,日后遇到了,自然会理解的更加通透。” 虞周脸上一红,指着嘴不停歇老头不忿道:“我再不请您住口,这吃食就没我份儿了!” “哼,我老人家句句金玉良言,区区吃食何足道哉,真是小气!” 老家伙骨头一吐油嘴一擦,面不红心不跳的走了,只留下满场眼睛翻着蚊香圈的少年…… 龙且掏了掏耳朵,脸都皱成包子了:“小周啊,你这师父可真能说,我觉得哪儿要是再打仗,半夜把他溜下城墙,准能劝动对方退兵。” 虞周会心一笑,两次城下之盟都与楚人有关,只是到了小胖子嘴里,居然演绎成这样,见识了魏老头的嘴炮,他十分好奇项籍过的什么日子,范增又会怎么调教徒弟。 实在被盯的发毛,项籍大声道:“你有什么就说,怎么最近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这双异瞳看人都未必像你这么瘆人。” “给范前辈当徒弟,什么感觉啊。” 一说这个,项籍像泄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别提了,他和魏老一脉相承,也说要给我考验。” 终于有了个难兄难弟,虞周幸灾乐祸的问道:“那范前辈给的是什么考验,你通过没有?” “若是以武较量倒还好,可他让我每天练一百个大字,我这手拿剑拿戟都稳得很,唯独拿起笔杆就捏不住,我现在看到木杆就哆嗦,看见沙地就头晕……” 听了项籍的话,龙且不厚道的笑了,他是见过项大块头捏着木杆在细沙上练字的,跟狗熊跳舞一样,小胖子满意的想着这个比喻,哈哈大笑起来。 项籍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笑声戛然而止:“我是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万人敌的本身还要学写写画画,要不是叔父逼着,我早就扔下不学了。” 虞周收起笑容,努力挤出一副正经模样说道:“其实范老跟我那师父一样的心思,只不过一个用说的,一个是做的,他让你每日练字,就是要磨练你的耐性。” “那他干脆说出来不就好了,为何要费这番周折。” 虞周心说他说了你能听么,老头最后都是被你活活气死的,可话不能这么直接,只得说道:“这其实跟你练武是一样的,都需要孜孜不懈的吧,若你连最难的都能坚持下来,以后还有什么能难得到你?” 项籍点点头表示理解,反过来问道:“那你还不是一样,魏老刚刚还教训过你。” “所以啊,我打算先跟着义父打三年铁,对你来说写字是难,对我来说打铁最是枯燥了,咱俩不妨比试一番,如果谁半途而废,那就……” 虞周想了想,说道:“那就再也不能见对方的妹妹!” 小妹的遗憾已经成了他的心病,反正项籍有不肯坚持完成学业的“前科”,不如借这个机会一语敲定,怎么说都是将来顶天立地的人物,肯定能做到一颗唾沫一颗钉。 少年们古怪的看着虞周,这是什么约定?怎么好好的扯到两个小丫头片子身上去了,项籍更是连自己的年纪都不顾了:“你说的也太儿戏了,换一个我就跟你比了。” 少年们也纷纷说道:“就是啊,这一个约定至少三年,同在一个屋檐底下,难不成要三年不见?” 虞周心说谁知道三年后什么情况,到时候楚国都不在了,我就是想离开之前让这家伙别接触小妹,省的夜长梦多。 一想到大楚国难将至,虞周又忍不住担心起项然来,到那时项籍有叔父照料,肯定能得脱大难,可一路上带着个不大的女娃总是多拖累一分,要真是自己改变了项然的命运,也不知项梁能不能照应好两个人。 “好,那就换一个,咱们就以三年为期,谁要是半途而废,就答应对方的三个条件,不违背道义的那种,如何?” “那要是都没放弃呢?” “那就都满足对方一个条件!” 项籍思索片刻,大手一挥:“好!咱们击掌为誓!” 啪啪啪拍过之后,虞周满意的起身就走,嘿嘿,这其中可操作的空间可太大了,跟我斗! 虞周刚走到院门,身后就传来小胖子的哀嚎:“这个天杀的小周!他怎么跟魏老头一个德行了!我的鸡!” 第七十六章 残庙宇 楚人在虞周的眼里大多是狂人,而现在,一个狂人中的狂人正对着地图皱眉头。 项燕已经好几天没好好睡觉了,秦国大军压境,连连战损的大楚国土沦丧,时至今日,他得到的最好消息就是大儿子送来的完整秦弩。 天下强弓劲弩皆出自韩,自从韩国被秦所灭之后,这种击刹特有的凶器就被秦军改良后大肆装备,从此让大秦的邻居们吃尽苦头。 现在大战将近,加急打造已经来不及了,项燕望着地图,苦苦的思索破敌良策。 真正的内忧外患啊,项燕合上地图,闭眼揉了揉快要炸裂的脑袋,才觉得思路清晰一些,一放手,拽下一缕花白的头发,唉,终究是老了…… 大楚现在人心不稳士气低落,立足未稳的大王急于求成,王令一道道的紧催,可这行军打仗不能有丝毫差错,稍有不慎就是兵败将亡,哪个将军敢面临士气如虹的秦军声称必胜? 项燕带上头盔,沉声喊道:“来人!” 营帐一掀,一个粗大的汉子应声而入:“上将军,有何吩咐。” 一见来人,项燕惊讶道:“怎么是你,也好,与我一同参详一下。”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此次出征项燕的副将屈定,屈定为人宽厚,与项燕也是多年至交,要真算起来,他可是屈氏直系王室旁亲,跟屈庆那种败类可谓黑白分明。 “秦弩仿制的如何了,可能在大战前派上用场?” 屈定苦笑一下:“回上将军,随军工匠实在有限,况且秦弩复杂难制,五日以来,百名工匠也只造出三十架。” “与缴获秦弩相比,威力如何?” “威力不相上下,只是……” “只是什么?” “秦弩之间各部件可以相互替换,若有损毁,很快就能拼起一架,而我们造的弩大小不一,一旦损毁只能废弃。” 项燕眉头紧皱:“秦军怎么就能制作出如此精细的弩机……” 作为统军上将,不宜在这些小事上多费心思,项燕转而问道:“军中粮草可还充足?” “军中现在只有半月存粮,将军,此次末将回来,大王又有传令。” 尽管已经知道了王令内容,项燕还是示意屈定说下去。 “大王说,若是上将军在粮草用尽之前仍不能破秦军,就临阵换将,由景骐将军统领全军……” 项燕面无表情,在其位谋其责,只要他一天还是上将军,就绝不能轻易动摇心神,哪怕是楚王的王令,也不能让他置众军性命于不顾,此时此刻,出战的时机还没有到。 “郢陈那边联络的怎么样了?” “回将军,郢陈那边已经答应,估计三五日内,就有动静了。” “嗯,密切注意秦军动向,郢陈一旦有变,秦军势必有所反应,到那时,就是我军破秦的大好时机!” “喏!” 安顿好一切,项燕又展开地图看了起来,平舆、田城、郢陈……宽厚的手掌每拂过一处,心都像撕裂一样。特别是郢陈之地,几十年前,秦将白起攻下当时还是大楚国都的郢都,随之而来的是一场空前的浩劫。 作为将军,项燕是极度佩服白起的,孤军深入指挥自若,可作为一个楚人,他至死都不能忘记那场大战带给楚国的伤害。 白起行军之风酷烈异常,秦楚交战百年来,有擅攻的将军,有擅守的将军,唯独白起,是一个擅长切割摧毁对手一切有生力量的家伙。 鄢城被他引水淹没,郢都变成了一片废墟,夷陵大火更是烧了七天七夜!国都陷落,宗庙残破,也正是那时候,三闾大夫屈原愤而投江,楚国几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 想到这里,项燕手心都攥破了,鲜血淋漓却丝毫没察觉到疼,那是从楚武王时期就定下的一国之都啊,就这样变成了断壁残垣! 屈定见上将军越沉思越痛苦,默默的为他处理手掌伤势,被人一碰,项燕惊醒过来,由着屈定包扎。 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之后,项燕再没有了上将军的镇定自若,迷茫的问自己的副将:“阿定,你我相交也数十年了,现如今只有咱们两个,你告诉我,郢陈之地,真的能成事么?” 对于亲密之人,楚人总是以阿什么来称呼,项燕既然这么叫他,那这营帐之内就再也没有了上将军和副将,只有两个老友。 “上……项老,成与不成,事已至此你我也没有了办法,还是静观其变的好。” “我哪儿能完全静得下来啊,此战胜负全赖郢陈事宜,而我们又关乎到大楚的命脉,你说,都过了这么些年了,那里还有许多心向大楚的义士么……” “项老尽管放心,郢陈怎么说都曾是大楚庙宇所在,秦人残暴,现在又有昌平君振臂高呼,定能一举成事!” 说道昌平君,项燕警惕的听了下四周的动静,才低声说道:“事成之前不许直呼其名!” 屈定挺身抱拳:“喏!” 多年老友骤然又变成副将,项燕的脑筋又开动起来:“不行不行,我得想个万全之策,我军已经多日未动,秦军肯定心有疑惑,我得把他们的心思转移开……” “上将军何必多此一举,秦将李信乃是年轻气盛之辈,再加上他们最近连连大捷,此时必定兵骄将傲!” 项燕苦笑一下:“若我军都像你刚才说的这样想,那才必败无疑!身为哀兵而不自强,指望敌军心骄出错,到底谁比谁更骄?” 屈定低头抱拳:“末将知错,多谢上将军教诲。” 思索片刻,项燕连发几道军令:“着令,军中工匠加紧赶造强弩,全军备好三日口粮,你再点齐一万人马,白日大张旗鼓,作势南下淮水。” 屈定大急:“上将军,我军本就人马不多,末将再一分兵,岂不是更加危险!” “急什么,夜间你再领军回营,往后每日都白天分兵夜间回营,你自己去安排领兵将军,千万不要被秦军看出破绽!” 屈定恍然大悟:“将军的意思是,让秦军误以为我们打算在南线相战?可这样一来,不是更让他们疑心郢陈有变么?”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本就没指望接应郢陈,白起给了我们一个好启示啊,胜负也不过是虚名,只有消灭秦军的主力,才能保我大楚几年安稳,这次只要李信小儿大军一动,就是他的死期!” 第七十七章 李信的疑虑 李信的人生是春风得意的,与秦王相仿的年纪让他比那些老将们更有优势,嬴政已经贵为大王,对老将老臣们多是尊重居多,因为很多都是先庄襄王留下的肱骨之臣。 但要真正说起信任,还是李信这样跟大王一起长大,亲自提拔的年轻一辈,所以年纪不大的李信可以同王翦各领一军一举破赵,荆轲刺杀大王失败以后,他又可以跟王翦分别率众攻打燕国。 年轻的李信没有辜负大王的信任,燕王喜跟太子丹退守辽东的时候,是他紧追不舍,一直追击到衍水河畔,最后逼的燕王斩杀太子以求退兵。 年前的时候,大王问起兴兵伐楚需要多少人马时,王老将军居然说需要六十万,当时李信的心中就嗤笑一声,他也太高看楚国了,现在的楚国已经是日薄西山,还需要举全国之兵? 况且大王怎么敢把这这股覆国灭天下的力量交付到王翦手里?李信当时就意识到这是一个好机会,以前总是跟王翦一同出战,这次如果能够一举拿下比燕赵更加强大的楚国,相信他在秦王心中的地位,会与日俱隆。 皱着眉头的大王一转头,李信就主动请战说,伐楚只需二十万足以! 大王欣喜万分,王翦告老退隐,李信终于迎来了独自领兵出征的机会,一路行来,也确实顺风顺水,只是现在项燕却一直不出战,实在让人恼火! “李将军!” 正在沉思的李信回头一看,顿时和颜悦色道:“此处只有咱们两个,不必如此拘谨,蒙恬,现在你父蒙武将军已经攻破寝地,大军势如破竹,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拿下楚都寿春,到时候我一定向大王保举,让你独领一军,攻燕伐齐战功立业!” 蒙恬抱拳道:“多谢将军,将军,楚军有动静了!” “哦?楚军有何动作!” “今日楚军忽然派出一万人马,往淮水赶去!” 李信摊开羊皮地图,皱眉道:“淮水,不应该啊,我军现在全在西面,虽然淮水以南也有楚国偏军,可项燕现在派军是何道理……” “将军,是不是楚国又打算迁都偏安,项燕急于打通南下之路?” “也有这个可能,但是不大,距我军细作得知,寿春城内并无大的变动,只是搜查的更加严密了,再者说了,楚王负刍登位不足三年,他若是这时候迁都,必定王位不保。” 蒙恬又道:“那会不会是疑兵之计?” 李信叹了一口气:“蒙恬啊,有个消息你并不知道,前几日,我军斥候在淮水以南的西阳之地与一队楚军相遇,很不幸的是,百余游骑全军尽没。” 蒙恬惊呼道:“怎么可能!游骑行装灵便,就算不敌,也不可能无一逃脱!” “那伯长与我同乡,他硬是藏在死人堆里憋了一口气,等被人发现之时,只留下一句项超就气绝而亡……” 蒙恬心思骤然一转:“项超!那不是项燕的长子么,他若是出现在西阳,看来楚军真的要在淮水南岸有所作为。” “是啊,先是项超,现在项燕又调兵遣将,这就不得不让人深思了,楚国人到底打算在淮水之南做什么,现在两军对峙,我才不信项燕一代名将,会做这等无用之功!” “楚国从鄢郢大败之后,一直国力衰退,会不会是他们在淮水南发现什么新矿,冶金炼剑?” 如果项燕在这,绝对要佩服蒙恬脑洞之大的,本来项燕调兵只是为了迷惑秦军,现在李信又无意得知项超也曾在淮水南有过行动,这下更是深信不疑。 李信摆了摆手:“你我凭空猜测只会拖延战机而已,不必多费心神,总的来说,项燕必定在淮水以南分心,这样吧,密切监视楚军动向,一旦有变及时来报。” “喏!” “项燕本就兵马不足,这下更是不足为虑,若有战机,万万不可错过,破楚之日,我当计你首功!” 两人正说着,一个斥候风尘仆仆的进入营帐:“报——启禀李将军,大事不好了,昌平君谋反,现在已经尽控郢陈之地,城头王旗变换,声称叛秦归楚了!” 李信面色大变,扯过地图一看,顿叫一声苦也,现在项燕位于东南之地,秦军若是往南,除非渡过淮水,可现在那里敌情不明,项燕动作不断,取道实在不智。 往北就要进入齐国境内,也是不可取,身后的郢陈又叛变了,真是身陷重围之中,闭着眼睛想了一会,李信传令道:“大军即刻拔营,去往城父会和蒙武将军,然后先平郢陈,再灭项燕!” 蒙恬急道:“李将军不可!若是我军一动,楚军尾随而来怎么办?” 李信两眼直直的望着地图:“蒙恬,现在我军后路已断,即使不拔营而走,又能跟项燕相峙几天?现在趁着昌平君初叛,赶快会和你父,不然等他发兵来时,我们腹背受敌更是有死无生!” “项燕那里怎么办?” 李信嗤笑道:“项燕?我借他个胆子也不敢来,他本来就兵力不如我们,现在又多次分兵,如果你是他,现在还能直面我十几万大军?” 蒙恬依旧不安的说道:“如果他分兵是假又当如何?” 李信不耐烦了:“行军打仗哪儿来那么多顾虑,之前我们就说过了,项燕现在肯定精力不足,还不如趁着他和昌平君都没反应过来,我们赶紧合兵一处,才能平定郢陈,否则,就等着被各个击破吧!” “李将军,如果项燕分兵是假,那我军可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了!” “小子,我告诉你,行军作战有时候就是一个赌字,既然再等下去我们只会越来越窘迫,那就只能赶紧跳出去,既然你不放心,那你就先领一军急行出发,跟你父亲汇合之后再来接我!” “将军,末将不是这个意思,你岂能以为我是贪生怕死之辈!” 李信拍了拍蒙恬的肩膀:“我也不是这个意思,万一大军有失,还需要你父亲及时来救,只要能保住你们蒙家这支兵马,起码我回去也不是死罪了!这是军令,即刻出发!” 蒙恬低头道:“末将领命!” 第七十八章 楚歌起 大军拔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十几万人一起收拾家当顶盔挂甲,要照顾好辎重粮草,要分好前军后营,李信行军可谓是如履薄冰,现在四面全是敌人,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项燕就缀在他后面,之前已经有过一次小规模的接战,他只远远的搭眼一看,就知道被蒙恬预料中了。 楚军果然是疑兵之计!身后的楚军不下于十五万之众,这根本没可能分过兵! 而此时的项燕也不好受,秦军只是转移不是溃败,他们行伍严整不说,行军速度极快!只是一次小小的阻击,就害得他追了三天三夜才看到李信主力的踪迹。 “屈定!屈定!” “回上将军,屈将军领军先行了,您忘了么。” 项燕一拍脑袋,真是追晕头了,喘了口粗气,对那答话的亲兵问道:“此地是何地界,斥候有没有回报,秦军离我们还有多远?” “回禀将军,前方再有三十里就是西陵之地,至于秦军,刚刚有斥候来报,说是已经在西陵结阵而待,那时您正好昏睡过去,所以未曾得知。” 项燕毕竟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了,连日来呕心沥血,再加上三天的不眠不休的追击让他格外劳累,居然就在战车上昏睡而不自知,也亏了亲兵忠心,一边隐瞒消息继续追击,一边照顾浑身麻木了的上将军。 项燕拿过水囊淋在脸上,这才清醒一些:“传令,全军休整,着斥候严密监视秦军动向,半个时辰后,与秦军决一死战!” “喏!” 项燕刚打算喘口气,远远一骑飞驰而来:“报——启禀上将军,小人乃是屈将军帐下亲兵,将军命小的传令,他已经在鲁台山布置完毕!” 项燕仔细的查勘了屈定的手令,不放心之下又叫过几个亲兵辨认一下来人,再抬头的时候,已经笑的寒意森森:“好!今日,就让西陵成为李信的葬身之地!” 三十里的距离对于十几万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半个时辰之内,双方的斥候就交战了数次,浑身插满弩箭的斥候见到李信的时候,他的面色更加的阴沉:“楚人居然这么快就仿制出了强弩,看来项超在西阳收获颇丰。” 李信的亲兵也是个机灵的,抱拳回道:“将军无需在意,虽然并无缴获楚人强弩,但是小人认为,他们想以强弩独成一军恐怕力有不及,只是游骑斥候我军不再占优。” 李信点点头,正在这时,滚滚的烟尘已经触目可及。 “报——李将军,楚军距离我军只剩十里,各部将军来问,是否趁楚军立足未稳抢先接战!” 匆忙结阵的秦军根本没来得及搭高台,李信搭手眺望了一会儿,说道:“楚人来势汹汹阵齐整,传令各军,严守军阵,不得私自接战!” 说完军令,李信反身爬上一架巢车,静等大战的到来。 稍事休整的楚军虽然还是满脸疲色,阵型上已经收缩严密起来,项燕大胆的命令楚人一边进军一边结阵,刚走五里,就已经阵容规整,看的李信一个劲倒抽凉气——来的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 项燕一张老脸黑中透红,肉体的疲惫根本拖不住亢奋的精神,足足憋了半年才等来的战机,怎能不让人激动! 大王的催促,同僚的不解,将士的激愤,今日,就要全部宣泄而出! “嘟——嘟——”“咚、咚、咚……” 项燕大纛一挥,嘹亮悠长的号角吹奏起来,刹那间楚军战鼓齐鸣,将士们踏着整齐的步伐徐徐而动。 “将士争先,雄楚唯坚!”雄壮的楚歌像是一支兴奋剂,顿时让大军士气拔升到了顶点。 信巫的楚人心思单纯,当前辈们都从歌声里获取勇气的时候,楚歌,逐渐变成了咒语一样的存在,仿佛每当歌声飘扬,眼前的敌人都不值一提,身上的伤痛也无足轻重,逝去的亡魂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黑衣的秦军不肯示弱,他们更善于从同伴的身上获得力量,同袍同泽,相守相望。 两军相隔只剩下一箭之地的时候,楚军率先动了,不用伯长什长们提醒,老道的楚兵自觉的举起各种各样的盾牌。 “风!风!!大风!!!” 万箭齐发的气势铺天盖地,阴雨落下,很多人连哼一声的机会都没有,就倒在冲锋的路上,更多的楚军紧紧的握着盾牌,任凭箭矢射在上面咄咄有声,战场从来都是运气和勇气并行。 走在最前面的楚人像是被割了一茬的韭菜,没剩下多少,可这丝毫影响不到他们前进的决心,踏着同伴的鲜血步步紧逼。 射完一轮的秦弩手快步急退,因为楚人已经张开了弯弓。 久战沙场的秦军刚刚举起盾牌,楚人的箭矢呼啸而至,虽然不如秦弩那样射程远又威力大,可弓矢要比弩箭精准的多,还是给秦军造成了不小的损伤。 看到这里,李信的心中又是一跳,弩的作用多是覆盖打击,操作相对容易,而弓箭才更加考验箭术,刚才这轮对射,让他对楚军的善战程度有了更深的认识,自从秦楚开战以来,一路的顺利果然还是让自己大意了。 几个念头的工夫,敌我已经近在咫尺,巢车上的两位主将眼睁睁看着黑衣红袍们交织在了一起,耳边的战鼓声仿佛弱了一些,仔细一听,是将士们的呐喊和兵戈的交击掩盖了鼓声。 没有试探,没有佯攻,刚一接战就是忘我的厮杀,黑红交际的地方成了一片血肉的磨坊,林立的楚戟破开肚肠,尖锐的长枪带走一个个的生命,厮杀声一直回荡在西陵的天空中。 “楚人阵型已经拉开,传我军令,左右两军往前推动,以最快的速度拿下楚人前军,形成以众击寡之势!命后军加强戒备,随时准备迎战!” 巢车上面令旗一挥,秦人的鼓点马上就变换起来,随令而动的秦军像是乌云一样包抄而至。 “两军近战秦弩已无用处,着令一千战车分别突入秦人侧军,再令巴人虎面军驰援前军,务必逼迫秦人中军!” 传令兵没有问那一千战车如何回来,军令如山,就是送死的命令也得不折不扣的执行,哪怕只是搅乱秦军片刻,都有可能创造战机。 “嘟——嘟——” 进攻的号角一吹,数千脸上涂黑的巴人大呼小叫着加入战场,投入更多的兵丁只让战局更加惨烈起来,项燕面无表情的看着对面的秦军。 第七十九章 一夜兵戈舞 李信的眼睛缩的像针尖一样,他看到了楚人的战车,这东西双方都有,只是想不到项燕这样的老将居然这么早就投入了一批,这个反常的细节让他有些不安。 一军主将是不可能什么细节都指挥到的,秦军的左右军根本不用将令,自觉的竖盾结阵,呼啸的战车炮弹一样的撞到盾阵上,顿时就撕开一个豁口,更多的秦人相继补上,没了速度的战车就像投入湖中的石子一样,只泛起点点涟漪。 楚人的战车来的非常阴损,他们分批前来,前车刚毁后车已至,这样的战术根本不可能对秦阵造成破坏,可是秦人不得不结阵以待,如果拿着人命硬拦,虽然行军速度更快些,但是损伤是秦人不能接受的。 明知楚人是要拖延左右军包抄的速度,秦军毫无办法,中军是不能轻易而动的,除非也同样出动战车,可这样一来,战争的节奏就完全掌握在了项燕的手里。 李信苦笑不已,原以为楚国三氏才有名将,想不到项氏的将军更加难缠,见识了项燕的战术指挥能力,他深深怀疑起之前的两军对峙来,这样头脑清醒手段老辣的将军,此前绝不可能是怯战! 那就是另有所图了…… 只是几个念头的工夫,秦人的前军已经出现了溃败之势,大呼小叫的虎面军像是进了热油的水滴,把战争的局面进一步铺开,只是前军已经控制不住局势了,连侧军都牵连在内,项燕满意的点点头。 “传令,持戟力士在前,左右两军压后,分别冲击秦人左右!” 浑厚的号角长短有致的传递着军令,整齐的楚戟斜指秦军,吼哈有声的往前推进,李信看的心中一痛,一步失先手,步步追不上。 此时的左右军已经不可能完成包抄,后退更是送死的想法,只要秦军退一步,李信敢拿脑袋担保,楚人一定会追在后面掩杀,那才是回天无力,既然已经出阵,就只能一往无前! “传令!出两千战车驰援左右,务必撕破楚人阵型,调集五千弩手,帮助前军压制,后军集结!” “咚,咚咚咚,咚——” 秦国的战车一动,项燕就看到了,花白的浓眉紧紧皱起,比自己预料的要多了一些,也不知持戟力士能否挡住,军令是不可能收回的,项燕回头吼道:“把战鼓擂的更响一些!” 楚军顿时战鼓齐鸣,未曾出阵的军士们扬着手中兵器嘶声呐喊:“雄楚必胜!雄楚必胜……” 力士们顿时如同吃了热酒,浑身血气涌动,将楚戟往地上一插,双手紧紧握持,斜指着呼啸而来的战车,一两柄楚戟在战车面前是渺小的,十柄楚戟也只能让它稍缓冲势,数千楚戟树丛一样林立的时候,就是天神都能撕下一块肉来! 最前面的力士很快被撕碎,像个破口袋一样被碾压过去,后面的家伙迅速调整楚戟的方向,战马狠狠的撞在戟刃之上,痛苦的扬蹄嘶,失去平衡的战车很快脱离驭手的掌控,斜着翻滚飞撞起来,立了功的力士胳膊扭的麻花一样,望着战车翻毁的方向大口吐血,一笑之后再没了声息。 力士跟战车之间的对决要比军士们快的多,分属两军的将士奋力拼杀的时候,他们只需要一撞就完成了生命的消耗,拿步兵抵挡骑兵是不占优势的,对抗两马甚至四马所拉的战车更是悲壮。 他们硬生生拿生命做代价阻塞了秦人战车,紧随其后的大楚左右两军丝毫无损,秦人的左右军也已经分别赶到,这时战车已经不能发挥作用,积累了满腔怒火的楚人横冲进秦国军阵。 几十万人马的厮杀把整个西陵都变成了人间的炼狱,夜晚来临的时候,地上已经流淌着一层滑腻腻的血浆,李信看出来了,项燕根本没有收兵再战的打算,真是个狠人啊,一天的大战已经让双方非常疲惫,他居然还打算连夜厮杀! 事已至此,李信只能做好损兵折将的准备,双方的数十万人马已经搅作一团,战事想要停下绝不是一方就能决定的,除非双方缓缓撤回兵力,最后才能偃旗息鼓,否则任何一方的撤退只会造成溃败。 见识了项燕的决心,李信闭着眼睛听了一夜哀嚎,若不是自己轻敌冒动,怎么会落到如此仓促应战的田地!这十万人马算是全完了,他只祈愿项燕没布置更多的后手,否则自己的本阵跟后军也休想逃脱。 一夜的厮杀,一夜的哀嚎,李信也受了一夜的煎熬,黎明来临的时候,他终于听到对面缓缓收军的鸣金声,心中滴血的李信随即传令:“着左军收兵,再探敌军动向而定!” 也不知还能回来多少人啊,正想着,传令兵回报:“李将军,楚军左军也已经缓缓而退!” 朝阳在他的眼里仿佛都成了血的颜色,总算有了个结束:“传令右军退兵。” 回来的军士们个个带伤,很多人一回来就坐下不起,再去看的时候,已经闭目长眠,李信满眼血泪,声音嘶哑的吼道:“传我军令,全军撤退!让军医好好诊治,多救活一人,本将军赏百钱!” 谁知军令刚下不久,就传来亲兵的惊呼:“李将军!楚军的后军胁势而来!” 李信再也忍不住了:“项燕匹夫,既然你步步紧逼,休怪我孤注一掷!不用传令了,大纛压下,后军与我本阵齐动!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说完,李信爬下巢车,抽出宝剑怒吼:“能动的老秦人,随我一起杀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大纛一压,全军而动,这下很多刚刚回来的秦军士兵又拿着武器挣扎站起身来。 见李信一马当先冲了出来,项燕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抹红光:“传我军令,后军当先迎上,本阵前移,快点烽火!” 袅袅的狼烟冲天而起,正在马上的李信只听身边的亲兵大吼一声:“将军!快看,鲁台山方向传来狼烟!!!” 这话惊的他险些掉下马去,怎么会这样?!明明是自己先来到西陵之地的,怎么还会被人埋伏!! 完蛋了,自己刚刚撤回去的兵士一个都别想活了,人啊,打仗其实打的就是一股子气,士气一泄再提可就难了,更何况他们已经累了一夜,很多人连还手的力气都没了。 军令已发,撤退也来不及了,李信打马而停,看着四周缓缓前行的大秦军士,两行热泪喷涌而出,天要亡我! 李信把剑一横,抹上了脖子…… 第八十章 收官 “将军不可!” 周围的亲兵七手八脚夺下李信的宝剑。 此时的李信像是被抽掉了脊柱一般,面如死灰:“一将无能,累死千军,我大秦的锐士啊,是我害了你们……” “将军,既然大营已不可救,那你不如带着我们死的有骨气一些!” “对,将军,我们死也要掰断楚人的两颗牙!” “将军!就是死,老秦人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带我们冲吧!” 听了亲兵的鼓劲,李信眼睛里总算有了一丝亮光,他挣扎着坐起身。 “好!事到如今,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今日之后,谁能活谁会死,天也不知道,活下来的,把一个消息给我带回秦国,就说楚人缴获了我们的秦弩,已经仿制了一些,让大王和各位将军千万留意!” “将军你就放心吧,我们都记下了。” 生死当前,仿佛什么都不重要了,一个老兵甚至用秦地腔调骂起了李信:“你个瓜娃子,让饿社你啥好咧,咋还想不开啦。不拖几个龟孙子垫背,你个瓜怂都亏到婆姨炕上了!” 将军的身份扔到一边,李信流着泪笑道:“老叔教训的是,今天饿们一起杀敌,老秦人么,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重新结阵之后,秦军无视了身后的火光,步伐里带着一丝决然。 项燕两眼都是杀机:“秦军已成困兽之势,冲散他们!” 黑红两色的军阵泾渭分明,秦军上下仿佛透出丝丝黑气,大纛徐徐的相互靠近,只是两军刚一接触,让李信魂飞魄散的事情发生了,他声嘶力竭的呼喊同袍:“竖盾!防战车!” 楚人的军阵比秦军细长一些,前军刚一接战,两侧顿时冲出千辆战车,生死决战,项燕也将所有的家底都投入其中。 秦人正面顶着楚国大军,两侧不停的遭受着战车的冲击,眼见就要溃散,李信一剑砍死一个偷袭的红衣军士,吼道:“弩手压制前方,驰援两翼!” 训练有素的秦军飞快的变阵,黑压压的弩箭像大雨一样倾盆而下,楚军攻势为之一缓。 此时的战场上再也没了将军,两军的主将都亲自上阵砍杀起来。 项燕老当益壮,一剑捅穿一名秦兵,那家伙牢牢的抓住剑刃,让他抽剑不得,项燕身形一转,把那秦兵当作盾牌一样推着往前冲撞,身边的亲兵竭力的随着将军往前杀。 李信策马而奔,认准一辆战车一跃而上,忙于收割秦兵的戟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捅了个对穿,另一侧的射手将弓一仍,拔剑跟他对战起来,飞驰的战车颠簸不已,两人竭力的稳着身形,只是李信毕竟技高一筹,三五回合就将射手斩落。 驭手见状把心一横,一抖缰绳,失去平衡的战车碾压着几个秦兵侧翻过去,还好李信及时跳车而下,他将身体缩成一团,重重的摔落在地上,只听最先着地的左肩咔嚓一声,一侧的臂膀再也举不起来。 剑早已经丢了,甩了甩发昏的脑袋,李信飞快的捡起一柄长枪,单手指着对自己虎视眈眈的红衣军士,周围的秦兵见到自家将军,纷纷围了上来,他这才有空擦一下眉眼之间的血污,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红色。 项燕已经杀得手都软了,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胡须滴淌,老将军飞快的抹了一把,大笑道:“快哉,快哉,李信何在!与我生擒了!” 他的亲兵也都杀散在战场的各个角落,身边只剩了寥寥数人,听到自家主将豪情长笑,纷纷一边手脚麻利杀着人,一边大喊:“李信何在!” 战场是最容易传播情绪的地方,将无战心军心散漫,上将军的冲天杀气一样影响非凡,很快整个战场都是喊李信的声音,这种回声一样的呐喊由远而近的时候,秦军已经彻底的回天无力了。 “哈哈哈,屈定将军已经杀光秦狗,马上就要来了,李信,今日你插翅难逃!” 肩膀再疼也比不上心如刀绞,屈定就要来了,大营肯定全毁了,那些跟着自己东征西战的大秦将士,就这样毫无还手之力的被屠杀了,他们灭过韩,攻陷赵,个个都是大秦的精血啊。 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出错害了他们!九泉之下,怎么有脸相见,原本只需一场休养就能重新上阵的大秦精锐,就这样被自己葬送! 李信仰天长啸:“啊——给我杀!” 听闻屈定远远杀回,项燕终于长舒一口气,他现在只想仰天长笑,这局棋收官在望,只是他亲手斩杀的秦军校尉就有三个,胜利的果实触手可及,大楚终于可以缓一口气了。 场上的楚军放缓了逼迫的节奏,困兽犹斗尤为可怕,现在援军已到,没有跟秦军血拼的必要了,项燕已经考虑起如何收拾残局,这些秦人到底是杀还是擒呢。 眼见楚军攻势稍缓,李信在亲兵的护卫下收拢残军,满打满算下来,十几万的大军只剩下不足万人,这点兵力即使能逃出生天,都带不回秦国的,路程遥远途经郢陈,想必昌平君绝不会放过这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 李信一颗心都麻木了,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战死的士卒,死去的人即将化为尘土,活着的人满眼血丝疲惫不堪,呼啸的山风像是亡灵的哭泣。 “项燕!你非要赶尽杀绝不成!只要你放过我手下兵将,我李信,就束手就擒,如何!” “将军不可!” “将军,我们不是说好同生共死的吗!” 绝望的李信制止了部下的劝解,把希望都寄托在项燕的仁慈上。 听了这话,项燕非但没有丝毫轻视,反而对他赞赏有加,一个被楚国上下恨透了的将军,一旦落入敌手,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项燕自己也是常年领兵之人,知道让一个硬实的汉子说出这话有多难,活着要比死去容易的多,因为有种感觉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带了半辈子兵的人,折辱他要比杀了他更加难受。 而现在,李信为了部下的一条活路,宁愿选择受辱,这样的对手值得他尊重,作为楚人,他恨不得吃其肉寝其皮,作为一个将军,他实在不忍一个同行受尽百般羞辱。 硬起心肠,项燕开口道:“让他们放下武器,再谈活路!” 第八十一章 生机 关中人自古坚韧倔强,直脾气的部下们根本无法理解将军的苦心,梗着脖子吼道:“李将军,包(不要)再求他咧,求来的命饿们不稀罕活,是汉子滴,杀他个痛快完求咧。” 李信不缺乏去死的勇气,只有对秦人最熟悉的家伙,才能体会到让他低头有多难,整个战场忽然安静下来,等着他做决定,看着周围一道道熟悉的目光,固执里透着不甘…… 几次张口,他都无法说出放下兵刃的话语,如果楚人出尔反尔,那就是自己这一生中犯的最后一个最严重的错误了,他实在不能面对同袍们失望的眼神。 正在他生死两难的时候,喊杀声越来越近,奇怪的是,按理说屈定早应该到了,可直到现在仍然迟迟未至。 安静的战场给了李信分辨远处声音的机会,仔细一听,远远传来的却不是行军的马蹄声,倒像他听了一夜的厮杀声! 李信眼里的火苗重新燃烧了起来,没错!就是厮杀声,肯定是蒙恬带军来了,两路援军不期而至,半道就打了起来! 重新绰起长枪,李信吼道:“突围!蒙武将军的大军就在我们身后!” 死地求生的希望重新唤起秦军的士气,相比较而言,刚才缓和的气氛让楚军有了一丝懈怠,士气可鼓不可泄,本就都是强弩之末,忽然的变故使得楚军从士气上低了一筹。 项燕已经后悔自己的一念之仁了,急忙挥手道:“放箭!” 漫天的箭雨挡不住秦人求生的欲望,满心以为屈定马上带兵前来,所以秦军后路的包围是最薄弱的。 远远的厮杀声越来越高昂,项燕不敢寄期望于屈定,眼见煮熟的鸭子就要飞走,顿时大急:“给我追,战车呢,还有多少战车,统统追上去!” “上将军,两千战车现在已经不足百乘,战马大多带伤……” “挑还能动的战车,一车五人,给我追!” 单薄的后军根本挡不住秦人的步伐,几个照面之后就被踩在了脚下,只是片刻的拖延,就让老秦人付出不菲的代价,但是总算杀透重围见到了一丝光亮。 两支强军都是老牌劲旅,夺路而逃的章法不乱,尾随而至的杀人如麻,一场追击安静的像是急行军一样,只有首尾相接之处在不断的吞噬着生命。 秦人的鲜血就这样洒了一路,楚军也渐渐出现了掉队,很多人跑着跑着就倒地不起,一天一夜的鏖战耗光了所有人的精气,能支撑两军坚持到现在的,也只是一口气而已。 也是李信命不该绝,刚逃出几里地,就见到了交战中的两军,非常幸运,首先入目的是黑衣的军士和蒙武的大纛,两军合兵一处之后,李信只来得及说一句“全听蒙将军号令”就昏了过去。 项燕呆呆的站在一辆战车上,满眼都是遗憾,自己的一念之仁使得此次大战未竟全功,远处的山上交战正酣,他决定配合屈定再试探一下蒙武的军力。 大家都是筋疲力尽,他不相信连夜赶来的蒙武能顶得住两军的夹击。 “弓箭手准备!放箭!” 绵软的箭矢稀疏的打在秦军的盾牌上,项燕皱了皱眉头,回头一看,身边是一个陌生的传令兵,连传令兵都换了好几茬,战事的惨烈可见一斑。 正想着,一名红衣军士疾步而来:“启禀上将军,我乃屈定将军属下,屈将军希望将军引兵相攻,共破秦军!” 项燕苦笑一下:“屈将军所部与秦军战况如何?” “相持不下!” “我军先手已失优势丧尽,再拖下去徒增伤亡,传令,退兵吧。” “可是上将军,我部现在尚可一战!” 项燕也不生气,回头指了指累倒一地的军士:“可是他们都撑不住了,屈将军再不来合兵一处,很快我们就跟刚被屠的秦军一样下场!” 传令兵抱拳而去,项燕满脸都是担忧,现在的楚军虽然人多势众,也只是虚有其表,他努力挑出还有几分精悍之气的军士与秦军对峙,却不敢骚扰了,多余的动作只会暴露出己方的虚弱。 这样的煎熬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等屈定领兵而来的时候,项燕终于把心放回肚子。 “上将军,末将来迟,还请将军恕罪。” “来得正好,见到你我也就放心了。” “将军为何不趁胜追击?” 项燕疲惫的耷拉着眼皮:“现在全军都还需要你部护佑,否则稍有不慎就是一场反转,此次大战之后,至少要休整月余才能再战……” 屈定大吃一惊:“这么严重?我军损伤如何?” “尚未统计,只是现在全军再无战力,剩下的,就交给你了,人老喽,不行了……” “喏!” ※※※ 此时的秦军大帐,蒙武正急的跟热锅的蚂蚁一样,李信自从回来以后就一直昏迷不醒,现在又发起了高热,这可如何是好。 蒙武和李信虽然是各领一军,但是名义上是李信为主他当副将的,两军交战若是折了主将,他这个当副将的也难辞其咎。 “父亲,您现在急也没用啊,不如由孩儿领军一支,去破了那项燕大军!” “荒谬,你给我老老实实去盯着屈定,现在我军立足未稳,腹背受敌,项燕不来已经是得天之幸,你安敢说此狂妄之言!” “父亲,那项燕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否则他为何不敢前来,孩儿敢拿人头作保,只要有一支骑兵冲杀,我们身后之患立解!” “你比李信将军还有能耐?!” 蒙恬低头道:“孩儿不敢……” “你是我儿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全军大败每个将校都要受到责罚,你想领兵就得建立功勋,可现在是争功的时候嘛?!” “父亲,孩儿绝无此意,只是战机稍纵即逝……” “不要再说了,现在一切以大局为重,你只想到了如何破敌,恬儿啊,你有没有想过如何将这支残军带回大秦!” 正说着,李信哼哼唧唧的醒了,蒙武快步上前:“李将军,你现在感觉如何?” 李信眼神涣散了好久才重新聚光,看着眼前的蒙武,顿时就痛哭起来:“李信没用,全赖老将军相救,大军,大军已经十不存一……” “好好好,没事了,都过去了,昌平君反叛全在你我意料之外,这可不是你的错,李将军,你好好养着,我们还要回秦国呢。” “全都怪我!途经郢陈的时候,我也曾怀疑昌平君,毕竟他是楚人,只是家父任南郡太守多年,我这才大意了!” 第八十二章 秦王政 三十多岁的年纪正是一个人年富力强的时候,时年三十四的嬴政更是雄心勃勃,扫除了吕不韦嫪毐之后,他的野心再也无人控制,尽情的在地图上扩张起来。 秦王十一年,燕赵大战,秦国以救燕为名派军出征,先后蚕食大片土地。那是他第一次尝到战争所带来的甜头,从此以后,嬴政频频出兵,把大秦的疆域逐渐扩大。 秦王政十四年,大举攻赵,取雁门,云中。 秦王政十七年,魏国被迫献土求和。 秦王政十八年,大军攻韩,一举灭亡这个存在近两百年的国度。 秦王政十九年,大破赵军,俘获赵王。 …… 连年的征战给了他足够的信心,就在他当权的第二十二个年头,嬴政悍然发动了对楚国的战争,这个地处南方的巨无霸已经成为他吞灭六国的最后一个障碍。 如果能把楚国一战而下,那么苟延残喘的代赵、燕、魏等国也就不足为虑了,至于齐国,嬴政不认为齐王建有抗衡大秦的胆量。 疆域扩大了,事情也就多了,任命各地官吏,犒赏大军,安抚百姓等等,不过今天的嬴政始心头总是萦绕着一股烦闷之气,让他不能专心的批阅奏章。 “春,陇西大旱,多有流民作乱,半月后平定,廷尉李斯进言,乱法度者皆弃于市……” 恶狠狠的把奏章扫落桌案,嬴政更加心烦起来,就没有一点好消息么? 大王心烦的时候,居然还有不开眼的探头探脑,这是谁这么大胆? “门外何人!滚进来!” 门外的家伙连滚带爬的进门就伏在地上,身子抖的跟筛糠一样,等他抬起头,嬴政面色稍缓:“原来是赵高。” 一年多前,嬴政刚刚经历了他人生中的一次重大变故,暴起的荆轲震惊了王宫上下,自己的轱辘剑装饰大于实用效果,等到想起用的时候才发现,过长的剑身根本拔不出来。 危急时刻,是赵高一句“王负剑”提醒了他,有功就要赏,嬴政不吝的赏了赵高百金,看在一同长大的份上,他甚至封了这家伙官职。 只是遭到了朝中老臣的阻力,没关系,赵高自幼入宫,已经是个中人了,那可以把官职名称改一下以区别嘛,就这样,独一无二的中车府令新鲜出炉。 “赵高,你刚才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呢?” 赵高跟吃了黄莲似的,有苦说不出,难道说我打算看你心情好不好再来禀报?已经被抓了个正着,他只能伏在地上打哆嗦,高举的双手托上一份简报:“启禀大王,蒙武将军传来鸿翎急报……” 嬴政听完就是一愣,心头逐渐泛起不好的预感,大军伐楚,怎么会由副将蒙武传回鸿翎急报?李信呢?! 见大王接过竹简,赵高努力的把身子缩成一团,等待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 嬴政几乎是看一行吸一口气,看一个字恼火一分,等他看完讯报,整个人快被气炸了:“自寡人即位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大败!李信他干什么吃的!寡人给了他二十万大军,现在一下丢了十五万,他怎么没把自己也弄丢了!!!” 山一样的竹简被嬴政一扫而落,整个王宫里都是他的咆哮声,赵高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当,任由竹简劈头盖脸的砸在身上:“大王息怒,大王息怒……” “息怒?息怒寡人的大军就会活过来么!息怒我大秦的军威就会重新振奋么!寡人要砍了李信,要夷他三族!!!” 又挨了几下狠得,赵高已经额头见血,他依然缩的像个老鼠一样,连抬头都不敢。 发泄了好一阵,嬴政胸中郁气总算稍微见消,只是脸色依然阴沉的可怕:“没用的东西,别跪在这了,去把国尉、丞相和御史大夫统统请来,对了,把李斯也叫来!” 赵高弓着身子倒退而出,嬴政再也坐不住,一直在王宫内踱来踱去,终究还是小看了楚国,不愧是大秦多年的老对手,即使已经衰落了百年,即使刚刚更换了楚王,依然有击败大秦的底蕴。 正在心烦意乱的时候,丞相王琯,御史大夫冯劫,廷尉李斯,还有国尉尉缭一起来拜见。 嬴政从散落一地的竹简里找出蒙武的奏报,这才正冠而坐,连众人的见礼都等不及,直接开口道:“众卿都免礼吧,看看这份军报。” 既然是军报,尉缭首先拿起端详起来,尉缭本来姓魏,秦王政十年入秦游说,被任命国尉之后,他就改了姓氏。 春秋战国时期姓氏本就多变,有长居封地存氏改姓的,也有身居高位之后以官名为姓的,比如有掌管及笄的礼官,后来干脆以官名唤作亓官氏。 尉缭看完之后,把讯简递给王琯,等着同僚们一起发表看法。 嬴政现在哪里有耐心,开口问道:“以国尉来看,李信应当如何定罪?” 尉缭只得一揖:“回大王,定罪入刑乃是廷尉之责,老臣不便多说,只是依我看来,此次战败,不能全赖李信将军一人之错。” “尉国老但说无妨。” “此次伐楚失利,其一在于大秦日渐强盛,前几日我在市间听闻,一个秦人与一个楚人在争论朝秦暮楚,那秦人只说了一句,现在又有哪个国家肯投奔楚国呢,就让楚人哑口无言。” “我大秦的强盛固然是好事,可若是以此就轻视楚国,才是最大的失误,国有礼信亲爱之义,则可以饥易饱;国必有孝慈廉耻之俗,则可以死易生,现在连您都轻易的派出二十万军队去灭亡楚国,市井朝臣又怎么能对楚国看重呢?” 嬴政沉默不语。 “其二就在于昌平君的反叛,后路断绝,李将军的打算本没有错,只是他动身过于急躁,这才让项燕有机可乘……” 但是显然嬴政的心思已经不在于此,他一直在纠结那二十万和六十万之争,这次战败,难道真的要去跟王翦低头么? “那依尉国老看来,灭亡楚国,需要多少人马?” “回大王,即使由我来掌兵,也只会比六十万更多,不会更少。” “这是为何?你刚才不是说项燕只是偶然得手的么?” “大王,此战项燕也只是新旧混合的常军,若是有覆国之危,以楚国的国力,至少还能征集三十万兵力,再加上楚王的精锐申息之师,我大秦出兵六十万,已经非常保守了!” 嬴政思索片刻,抬头道:“赵高!准备车架,寡人要亲赴频阳去请王老将军!” 第八十三章 王翦 中车府令,听上去有府有令,挺威风的,其实就是替秦王掌管车架乘舆的官职,所以大王要出行的时候,赵高要准备妥当,大王跟尉国老钻进王老将军茅屋的时候,他就不能在身边了。 非但如此,赵高甚至得站在卫兵围起来的圈子之外。 茅屋内的王翦一身老农打扮,花白的头发掩不住眼神的锐利,要说他浑身上下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挺拔的身段和走路带风的做派,让人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 见到嬴政前来,王翦不卑不亢的将人请入屋中,倒着酒水自嘲道:“大王远道而来,寒舍简陋,失礼了。” 嬴政躬身一揖之后,才接过酒水:“恩师何必如此,以您的功绩和这些年所得,不该这般清苦,这要让外人知道,还以为寡人不肯善待功臣。” 王翦并不回答,反而狡黠的一笑,问道:“不知大王有没有这样一种感觉,别人碗里的饭食格外的香?” 嬴政虽然莫名其妙,还是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这些年寡人东征西讨,每当战有所得,都份外高兴。” “所以喽,我在等大王赐我宅院。” 嬴政哭笑不得:“老将军,我不是已经在咸阳为您置备了么?” “那不一样,那是将军府,家里的小兔崽子也长大了,那座府院归他就好,我老了,总想着落叶归根,可打了一辈子仗从没盖过宅院,我觉得还是大王在此赐我一座的好。” 嬴政自幼得王翦教导兵法之道,与这老将军即是君臣也是师徒,来的路上他曾想过被痛斥,也曾想过王翦百般推脱,哪想到他居然见面就觍着脸要宅院。 “老将军,这些都好说,寡人明日就叫人给你盖一座新宅。” 见王翦满意的点头,嬴政开口道:“王老将军,这里有一份战报,寡人自从得知以后就寝食不安,还请老将军出山相助,为寡人排忧解难。” 王翦接过之后一目十行,问旁边的尉缭:“你怎么看?”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这八个字非常贴合王翦此时的心绪,他以为李信最多也就无功而返,谁知道竟然遭遇了一场大败,损兵折将不说,就连本人都受了伤,不然以王翦的为人,断不能坐视十几万秦军命丧疆场。 “老将军,之前确实是寡人轻敌,不知将军可否出山,助寡人完成灭楚大业。” “大王休要着急,您匆匆赶来相见,此战后续事宜都没安排吧?” “确实如此,老将军有何建议?” “二十亩良田,我才说!” 嬴政从没见臣子这样直言不讳的讨要赏赐,一愣之后顾不得其他:“寡人都应了!” “我这可不是给自己要的,这是给我儿子的,王贲现在正领军在外吧?可以令他重夺郢陈之地,然后转道灭魏!” “为何要去魏国?魏国现在已经只剩些许城邑,不足为患,只有楚国还令我寝食难安。” “大王,重夺郢陈正是为了接应李信蒙武两位将军的大军,至于魏国,因为他们终归是我们进军的障碍,而覆灭魏国,下一次伐楚的时候,才不会重蹈覆辙,而且现在我军士气稍挫,需要一场灭国之战重振军威。” 听了这番解释,嬴政恍然大悟,略有迟疑的问道:“大梁城垣坚固,如何才能在最快的时间内攻克呢?” 王翦不愧是一生为将,拿手指沾着酒水粗略一画,整个大梁已经尽在桌上:“六月开始就是汛期,可以掘开大沟引水灌城,不出三个月,魏国必亡!” 嬴政越来越觉得这一趟来的值了:“老将军胸中自有沟壑,寡人佩服,还请灭楚之时,将军能够领军出征,以偿寡人夙愿。” “大王打算动用多少大军?” “一切就依老将军先前所言,六十万大军尽归调遣!” 王翦仰头喝光碗中烈酒,拍案起身道:“非百亩良田不可为!” “……” “……” 嬴政来的时候很忐忑,所以他把近身的侍卫宫人统统留在了茅屋之外,这对刚遇刺不久的秦王来说是极为难得的,从这可以看出,他对这位老将是多么的信任。 当然还有一层考虑,丢脸的时候,见到的人越少越好,他是做好了被恩师痛斥的准备才来的,听了尉缭的那番话,他已经不打算严惩李信了,毕竟这次战败,自己也要负很大的责任,甩开老鸟独飞的第一战就栽了个跟头,这让他很是难堪。 结果一番谈论下来,嬴政直到走的时候两腿都在打晃,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昔日严厉刻板的将军,忽然变成了一个市侩贪财的老农。 秦王想不通的,还有个小家伙一样不懂:“爷爷,您今日为何如此贪财跋扈,须知为将十过,有贪而好利者可遗赂,您这样做,不是犯了为将的大忌了么?” 王翦的目光这才从远去的烟尘中挪开,看着十几岁的孙儿,老脸上的沟壑又深了几分:“今日课业完成没有?居然敢质疑长辈,真是欠打!” 王离躬身正色:“回大父,孙儿今日的课业已经完成,只是实在不明白,为何您故作贪状,大王还能委以重任。” 见到孙子郑重其事,王翦叹气道:“那是因为你不懂为君者的心思,我问你,若是你有十支弓箭,凭你的箭法只能射下三只鸟,这箭交到养由基手中,他可射下十只鸟,你是自己射箭还是交给养由基?” 王离眉头一皱:“自然是交给养由基来射了。” “养由基可是楚人,你确信他不会一箭射死你?” “这……那就给他一支箭,孙儿再是无能,在他一箭之下自保尚有余力。” 王翦点头道:“每一个君王的心中都有一个篱笆,里面只有他自己,身为篱笆外的人,想要他所有的箭矢,首先要表明你没有异心。” “所以大父受之以柄?可是《太公六韬》上贤曾言:‘王人者,上贤,下不肖,取诚信,去诈伪’,与您今日所为可是大相径庭……” “傻小子,你给我记住,与君王相处远不是书简记载的那么简单,兵法并不是什么时候都可行的,那是太公与周文王的话语,岂能适用于每一对君臣?” “大父曾为大王恩师……” “你要再这样想下去,才是大祸临头,实话告诉你吧,此战将是老夫平生最后一次出征,以后就看你跟你父亲的了,多长点心思吧!” 就在王翦训斥自家孙子的时候,尉缭正在感慨万千,老将军的那番做派瞒得住别人,可他心里跟明镜一样,不由的感叹:大秦将门,怕是只有王翦才能善始善终,自己是不是也该抽身而退了…… ps:不要吐槽爷爷和大父的称呼问题,那时候确实是称呼大父的,为了行文流畅便于阅读,本文中私下就称呼爷爷,郑重些的时候引用大父。 第八十四章 层台与大胜 就在大秦上下激流涌动的时候,楚国迎来了难得的欢庆,报捷的军马一路从战场呼喊到了寿春,让沿途各地都知道了上将军大破秦军的消息,多灾多难的楚人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欢颜。 说楚人是水深火热,丝毫都不夸张,近几年来,楚国上下从国君到平民一点都不消停,从王室宫廷来说,先楚考烈王刚刚去世不久,政权交替就是一团乱麻。 先是即位的幽王身世众说纷纭,有说是考烈王之子的,也有说这是春申君跟李园策划的阴谋,其实幽王是春申君黄歇的儿子。 风雨飘摇的幽王就这样硬捱了十年,终于一命归西,他的弟弟哀王熊犹即位,仅仅过了两个月,就被现在的楚王负刍格杀于宫廷。 政变的牵扯是极大的,李园扶持幽王的时候,春申君的党羽被清洗的一干二净,负刍当权的时候,又把李园兄妹满门抄斩。 楚国时局的动荡是大秦不可错失的良机,楚王负刍二年,浩浩荡荡的秦军攻城拔寨,这期间流离失所的百姓不计其数。 惊慌失措的负刍打算敬献青阳以西的国土求和,却被秦国拒绝了,于是一场浩浩荡荡的大战拉开了帷幕。 节节败退的楚军损兵折将,大片的城池相继沦丧,是啊,秦人为什么要接受求和呢,就凭楚军现在的倾颓,多少国土还不是任由人家吞并么,很多人已经做好了逃难的准备。 整个楚国仿佛只有项家还有些许的信心,就连楚王也是抱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态度派军迎战的,可就是这样内忧外患的前提下,上将军项燕居然真的打赢了! “捷报——捷报!上将军大破秦军,阵斩校尉七名,秦军死伤十几万——” 远远就听到捷报传来,负刍面膛发红,只觉得那传令兵喊声还是太小,他恨不得大楚上下全都知道,在这国家危亡之际,是他,力排众议果断抗秦,才有了今日的胜利果实。 这也近一步坐实了他王位的合法性,三年不出兵死不从礼,哈哈哈,有了这场大胜,就是埋到祖坟里,他负刍都可以斜着眼看熊悍熊犹兄弟俩了! “快!细细呈来!”激动的负刍提起深衣下摆,径直的走下王位,礼法仪容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一把夺过奏报,负刍一目十行的看完一遍,又逐字逐句的看了一遍,等看到第三遍的时候,他的心早就飞了,未能活捉李信也只是让他眉头一皱,些许的瑕疵不能掩盖一场大胜的光芒。 “将捷报抄写百份,三日之内送达各县,务必宣扬的人尽皆知!” 放下竹简之后,负刍两眼都在闪着光,多年的战事倾颓,让楚国上下都谈秦色变,这场胜利,不仅仅是击败强敌那么简单,更是一副振作民心的良药! 城池丢了是暂时的,国力不足也是暂时的,当年大楚地无几顷人无几个,不照样横空出世屹立了八百年之久么,只要现在证明了秦军不是不可战胜的,负刍有信心,将来一定能够挽回颓势,再度问鼎中原! 最重要的是,这次大战竟然连郢陈都收复有望,那是什么地方?大楚先王的陵墓所在,虽然夷陵已经被大火焚尽,可这种几十年的一箭之仇终于得报的快感依然令负刍无法自拔。 先考烈王两度迁都的耻辱仿佛也在一夜之间被洗刷的干干净净,他恨不得现在就当着父亲的面大声呐喊:只有我才配称你儿子,只有我才配当楚王! “恭喜大王,贺喜大王,臣以为,此次大胜,应当开层台以告天,歌山鬼以祭神!” 魂游天外的时候被打断是不爽的,不过臣下说的很有道理,负刍问道:“如此功绩,可开层台?项老将军尚未班师,这不好吧?” 说起层台,就不得不说一下楚人的建筑风格,他们除了轩榭齐备,还格外的喜欢筑造高台,几乎是一宫一台,比较著名的有章华台,就是饿死许多瘦腰美女的地方,屈原就曾经在辞中描述:层台累榭,临高山些。 这种源于楚人的风气逐渐影响了许多诸侯国,就连当初的周天子,缺吃少穿的时候都不忘筑造高台,所谓的债台高筑,就是周朝最后一王周赧王在一所高台馆驿躲债的典故。 而高台的演变和来源,一说是因为楚地水系发达,另一个说法就血腥的多了,是源自于京观,京观可不是拿脑壳摞起来就是,那是要收拢敌人的尸首,覆土夯实,形成一个坟茔一样的高台,是为“武军”,在高台之上竖起立柱铭刻文字,这才是京观。 虽然这种粗鄙的习气后来被楚庄王所摒弃,但是与之形似的层台也就有了一种特殊的意义,大功封赏敬天祈命,无一离不开层台,包括后来慢慢演变而来的登台拜将,也是深受影响。 负刍眼珠一转,他当然十分想层台祭天了,只是这样的功绩众臣会不会反对,他就不知道了。 时年七旬的令尹宋玉出列道:“回大王,此刻前方李信蒙武之流犹如困兽,项将军一时半刻是班师不得的,此战意义非凡,开层台并不为过,不如让项超将军代父领赏。” 负刍拍手称赞:“好!就这么办,不过九歌之中山鬼过于悲切,祭祀的礼乐就用司命和礼魂吧!” “喏!” ※※※ 人高兴的时候,走路都带着风,仅仅一天的时间,晕头晕脑的项超就被请到了披红挂彩的楚王宫,看着准备停当的层台,他终于明白了大王打算干什么。 “大王,万万不可,军功乃是项燕将军所立,臣超万万不敢僭越。”项超地位还不高,不能脱离君前臣名的规矩,哪怕对自己的父亲,也只能以名直接称呼。 “项将军谦虚了,若没有你不分昼夜的操持,老将军也不能安心应战呐,召你前来,主要是因为上将军分身乏术,既然如此,不如由你代父领赏,以慰前方将士辛苦!” 项超见事已至此,只能低头应诺。 (ps:战国时期,令尹柱国多是被景昭二氏把持,宋玉作为宋国公族能当令尹的可能实在不大,只是实在查不到了,以此怀念下这位屈原的传承人,因为楚国灭亡的同年他也溘然长逝。) 第八十五章 当头棒喝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司命,是传说中掌管人寿夭的神祗,主生的少司命亲切爱人,主死的大司命威严神秘,这首民间祭神的乐歌由来已久,后来经过屈原的加工改作逐渐成形。 这一刻的楚王负刍是庄重的,其中的何寿夭兮在予更是唱出了他的心声,谁死谁活都得我说了算! 大楚地域辽阔,负刍相信,一旦让自己缓过这口气,区区秦国不在话下,高台之上那种手可摘星辰的孤寂让他有些飘飘然。 负刍无视了《山鬼》留灵修兮憺忘归那种等不到良人回来的悲切,只是在拾阶而下的时候大发不满,昔日章华台又称三休台,要休息三次才能登顶而上,现在这个层台连名字都没有,等日后大楚兴旺之时,他一定要再修一座更高的楼台! 近百名巫师的阵容已经是相当浩大,他们需要颂唱一夜,将楚王的祈求送抵上天,层台的四周摆满了案几,庆功的筵席就在这里幕天席地搭建。 “项将军,满饮此樽!” 代父出席的项超只能来者不拒,觥筹交错之间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再次见到项超泼酒于地,负刍笑骂:“项将军虚实相间,喝酒都要奉行兵法么!” “臣超不敢,只是念及魂归天外的将士,免不了唏嘘一番。” “将军爱兵如子,实在是吴起再世,实在令寡人钦佩,当儿子的尚且如此,父亲能够大破强秦也就不足为奇了。” 项超连称不敢,这个比喻也忒晦气了,吴起是什么人,那是在大楚变法失败的兵家前辈,当时的楚悼王一去,被得罪狠了的贵族们就合伙打算弄死他,结果最后毁坏了悼王的尸身,贵族们被诛灭三族不说,吴起本人的尸体也被车裂。 项超实在搞不懂楚王提起这个人是打算敲打他还是真心的赞誉。 “项将军,今夜饮宴只为一场大胜,只为我大楚涅磐重生,此地既没有大王,也没有将军,不必拘谨。” 项超点头称是。 “项将军,你也是常年领兵之人,你跟寡人透个底,若是秦国下次派兵来犯,需要多少兵力才能抵挡?” 项超起身施礼道:“回禀大王,到底需要多少人马臣超不敢断言,但是臣敢保证,秦军下一次来犯定是倾国之兵,我大楚也必须举全国之力,方能抗衡……” 负刍面带酡红,眼睛里像是有鬼火在燃烧,不知道想些什么,过了许久,他才问道:“到那时候,何人可以统兵?” “大王,临阵换将实在是兵家大忌,智者所不为也……” “也包括寡人的申息之师么?” 负刍难得的打断了项超,让他一下子就浑身冒出了冷汗,父亲现在能被委以重任,完全是因为当初负刍政变之时鼎力拥戴的功劳,可是真正参与政变的,就是这支当时完全不在哀王掌控的申息之师。 以夺权手段上位的负刍,比任何人更清楚他的立身之本是什么,楚国的战兵有王卒和私卒之分,在武王创立县之后,又多了县师,王卒和县师都是楚王的虎符直接调派的。 项燕现在指挥的军队,多半是私卒和县师混编而成,要是再把王卒“申息之师”也握在手中,哪一个楚王都得掂量掂量,何况得位仅两年的负刍。 “臣超酒醉,胡言乱语,望大王恕罪。” “唉~寡人都说了不要拘礼,项将军何必如此。” 两人正说着的时候,旁边的宋玉道:“大王,老臣近日听闻一谣传,颇有趣味,可博大王一笑。” 有人岔开话题,项超求之不得,感激的看了宋玉一眼,发现老头正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负刍身为楚王,日后还有用得着项家的地方,也不愿深说,正好借着宋玉的打岔问道:“哦?是何趣闻,不妨说来听听。” 慈眉善目的宋玉一开口,项超就觉得有一股凉气顺着脊梁往上爬。 “老夫听得传闻,项家的女公子半年前突发痘疮,奇就奇在,那命悬一线的小女娃儿病好之后,居然留下一道凤凰一样的印记,市井诸多传言,都说这是凤凰转世的吉兆,敢问项将军,可有此事?” 负刍的兴趣立刻被吸引过去,崇神信巫几乎贯穿了每一个楚人的生活,就连楚王也不能例外,如果项家的小女孩真有这样的奇异之处,说不定又是上天的启迪。 上将军的大胜跟这种预兆有没有关系呢?这场胜利已经关乎国运,那灵凤呈祥是不是也跟国运有关? 楚王和宋玉能想到的,项超自然也想到了,他实在不愿自己年幼的女儿背负上什么,不由暗骂,一边骂宋老头多事连半年前的传闻都翻出来,一边骂范增出的馊主意,时至今日还不能消除影响。 “回大王,令尹,臣超已经许久不曾回乡,家中之事所知不详。” 负刍目光灼灼:“项将军一点都没听说?” 项超硬着头皮道:“稍有耳闻,不过都是些市井传言,臣并未接到家书说起此事,因此下令不得传谣,以免军心浮动。” “这是好事啊,为何要下令禁止流传?若此事是真,那只预示天佑我大楚,士气更加高涨。” 负刍抬头仰望着星空,不容置疑的说道:“项将军,你即刻写一封家书,寡人亲自派人送回下相,问明事情原委,宋令尹,你去问过卜尹此为何兆。” 宋玉笑眯眯的回道:“老臣已经问过,此为兴国安邦之兆!” 满脸喜色的负刍转而对项超说:“既然如此,寡人有个提议,不知项将军应否?” “但凭大王吩咐。” “如果寡人没记错的话,令千金应该年约四龄吧,寡人膝下公孙通与之相当,干脆给他们定个亲事,你看如何?” 项超手里的青铜爵咣当一声掉落在地…… 第八十六章 隐忧 公孙通,也就是熊通,楚王负刍的嫡孙,虽然大王话说的客气,听在项超的耳朵里却是不容置疑,这样的结果从宋老头一提这茬的时候他就已经有所预料。 宋玉见到项超的反应,笑着跟负刍说道:“大王您看,项将军惊喜的失了魂了,项将军?还不拜谢大王恩典,若是此事能成,日后你还要谢过我这个伐柯人呢!” 项超心说死老头这么喜欢保媒,怎么不把你没满月的重孙女嫁出去? 面上工夫还是得做的:“大王厚意臣超不敢有违,只是小女实在年幼,恐怕日后配不上王孙,还请大王担待……” 负刍铁了心的说道:“这有何难,你将令千金的生辰八字说来,待卜尹合过之后,这门亲事就算定下了,到时候将你女儿送来王宫,寡人亲自教导。” 听到这里,项超已经隐含怒气,四五岁的娃娃进了王宫能落着好? 负刍的独断专行让他心生反感,这二人确实是君臣,可君是立足只有两年威望不足的君,臣是常年领兵性情不羁的臣。 “小女年幼,恕臣超不能领命。”项超干脆直来直往,语气都硬邦邦起来。 “项将军,须知天降凤凰转世已经不是你一家之事,更关乎我大楚的国运昌隆,此事绝无商榷的余地!” 要说之前项超还有疑虑的话,现在他已经心如磐石了。特别是有了刚才这番言语冲突,他更不觉得大王能够善待自己的女儿了。 女儿身上发生的一切,项超心知肚明,可他不能直接说出来,大王他们不会听信的,这一切太巧合了,任谁都是宁可信其有,绝不信其无。 项超越想越来气,女儿家的闺名和八字是随便给人的?自己都好久没见了,楚王轻飘飘一句话就要父女永隔?负刍的后宫一团乱麻,女儿养在那里得出落成什么样? 既然没法分辩,项超拂袖就要离去,却被宋玉死死拉住:“项将军,你再好好思量一下,若是能与大王结为姻亲,假以时日,上将军定能擢升柱国……” 项超掰了两下,居然没掰开老宋玉的手,虽然这里不是朝堂之上,但是当着君王的面把话说的如此直白,可见老头是真急眼了。 项超明白宋玉的意思,老家伙敏锐的注意到项家跟大王之间似乎有一道鸿沟,为楚国计,他想于两者之间搭起一座桥梁,只有紧密无间的君臣,才能在将来共抗秦军。 只是见识了楚王的做派,项超认为宋玉的一片苦心太过天真了,负刍想结这门亲事,也只是不想花落别家,至于项家女儿的美丑贤良,都是丝毫不用考虑的。 用力挣脱了宋玉,项超抱拳道:“臣超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负刍寒声道:“项将军,你当真要辜负寡人?” “大王所说之事过于重大,臣做不得主,还是问过家父再说。” 前方虽然大胜一场,但是秦兵还未退却,项超干脆推到项燕脑袋上,他才不信每天忙的焦头烂额的亲爹有工夫想这些事,再说了,就算楚王真去问及,几个来回足够他再想办法了。 猩红的大氅飘然而去,负刍阴晴不定的看着项超的背影,眼里的怒火几乎要涌出来了,只是当着几个老臣不好发作,恨声道:“不识抬举!” 如果是行军作战,项超凛然不惧,来自大王的威逼就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了,负刍刚才只是顾忌项燕领兵在外,他相信,这件事绝不会就此了结。 实在不好因为这点小事打扰父亲,项超喊过钟离眛问道:“上次家中来信说,籍儿拜了一位师父?” 钟离眛有点摸不着头脑,怎么大公子去了一趟王宫气冲冲的出来了,老家主刚获得一场大胜,正气势如虹,这会儿谁能给项家气受? “是,听闻是居巢名士,擅长兵法权谋。” “哼,赖以谋略用兵,小道尔,就是那个散播流言的范增吧?他才领过多少兵?用兵之道当以雷动风行,胜之以力威才是正道!” 钟离眛明智的不做争辩。 “既然已经拜师,为何不出去游学?” 钟离眛心说大公子今天到底怎么了,少主才多大年纪啊,就算要游学,也得学有所成之后吧? “回大公子,少主现在还没正式拜师,仍然在接受范老考校。” “荒谬!我项超的儿子,拜谁不都是欢天喜地,哪还用考校!” 钟离眛看出来了,大公子是在王宫之内吃气了,他呛啷一声拔剑在手:“公子,我们项家现在如日中天,哪个敢给您气受,钟离去宰了他!” 听了这话,项超针对范增的咄咄气势一下子萎靡了,他耷拉着眼皮说道:“钟离,你现在连夜赶回家中,催促那老儿快些出行,另外,将然然也带上,我要你寸步不离的守护着她,即使遇到大王的亲兵阻拦,也格杀勿论!” 这就明白了,看来大公子是受了大王的刁难,想不通大王为什么这时候针对项家,想不通为什么还有女公子的事情,好在钟离不是多嘴的人。 “公子,少主还没正式拜师,若是我劝不动范老,又该如何?” “那你就拿些饼金,带着然然出去躲避一年半载,东阳陈婴与我有旧,他为人谨慎诚信,你们可以去暂时安身。” 听大公子说得严重,钟离眛不再迟疑,道了一声珍重就打马而去,项超这才松了一口气,神巫面前是没有多少道理可讲的,当卜尹站在大王的一方时,信巫的楚人们只会指谪项家的不是。 一旦项家有什么激烈的举动,受害的只能是整个楚国,到时项氏会成为千夫所指的罪人,女儿也会背上祸国殃民的名声,既然不能硬来,那就只能暂避一下,等大王忘了这件事再说。 就在大楚上下普天同庆的时候,身在下邳的屈旬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杀害独子的真凶找到了,他却无可奈何,因为门客们带回的消息是项家插手了。 这半年来他时刻承受着煎熬,既希望大楚击退强敌,又不希望项氏再立新功,自从半年前他上门要人,却被告知查无此人的时候,屈旬就知道,项家是铁了心的庇护凶手了。 项氏的声名已经足够显赫,现在又有了力抗强秦之功,报仇的道路越来越看不到希望了,屈氏已经大不如前,区区旁系更是没有多少话语权,想要项家服软,除非能有落井下石的机会…… 屈旬痛苦的捂着胸口:“此仇不报,老夫誓不为人,项氏,我定要你们付出代价!” 第八十七章 男人的浪漫 自从用过一次弩,虞周越来越喜欢这东西了,之前的那架弩已经拆了,在回来之前就变成了零件,连丁固都没有见到,用曹皮匠的话说,那家伙的嘴巴太大,一架可以媲美秦弩的凶器容易给几人招来灾祸。 虞周对这话深以为然,不过依然挡不住他对弩的热爱,特别是上门要人不成的屈旬又派人谋划了几次绑架,长辈们就对几个小家伙看的极严。 狩猎的机会少了很多,空闲太多的虞周只能随着大伙一起习武,唯一让他心烦的是,这半年来,两个小丫头越来越喜欢粘着自己,像牛皮糖一样甩都甩不掉。 慢慢的虞周发现,小姑娘也有不喜欢的地方,那就是韩铁匠的小窝棚,叮当的打铁声,炙热的气浪都会让她们躲得远远的,所以每次挡不住小丫头的纠缠,他就会随着铁匠打打铁练练力气。 记得刻板又严苛的德国人有句话,说工具箱是男人的浪漫,这个热衷于机械的国家,家里可以没有任何装饰,却不能没有一套完整的工具箱,德国人的浪漫甚至是连求婚礼物都是亲手打造的。 虞周现在对这句话的体会更是深刻,在一切都需要手工打造的年代,顺手的工具成了必不可少的装备,特别是他下定决心要拥有一架属于自己的手弩之后。 严格说来,铁匠应该叫做金匠,这时候的铸铁工艺还相当的繁琐又不完善,青铜是金,铁是恶金,铁器虽然已经出现,但是上好的铁剑少之又少,大多时候,铁还是被用来制作农具。 虞周好几次蠢蠢欲动的想要改良冶铁工艺,最后都以失败告终,因此,一套青铜所铸的小手钳,锉刀等等的小玩意成了他从不离身的宝贝。 再一次修整望山之后,虞周长出了一口气,期盼已久的手弩终于可以成型了,一尺多长的弩身小巧玲珑,掂在手里无足轻重,完全可以藏在宽大的袖口。 只是对这东西的威力,他还有些心里没底,吃力的将弦挂上,再搭上一支特制的小箭,虞周对着远处的树干瞄准起来,一扣机括,弩箭飞驰而出。 箭矢飞哪儿去了虞周并不知道,只觉得半个膀子都被震的有的发麻,上次那架弩他是架在地上发射的,不像这次直接端着击发,整个弩的后坐力完全被自身承受。 就这股子力道来说,虞周已经很满意了,威力小的弩才不会这么吃力,虽然挂弦有些费劲,不过他不打算再改良了,过多的装置只会携带更加不便,而且越是精细的东西越容易损坏,不如现在这样好上手。 拎着手弩正打算找找弩箭哪儿去了,项籍满眼羡慕的走了过来,嘴里酸溜溜的说道:“你折腾了老长时间就弄出这么个破玩意?我看也就五十步的射距,根本不中用!” 不理会这个欲求不满的大块头,自从跟着范增学习以来,老头对他的要求越来越严格,繁杂的楚篆一天一白多字,连虞周都奇怪他哪儿来的耐性,居然坚持了下来,代价就是项籍摸刀枪箭弩的时间越来越少。 “拿来,我帮你看看,哪里还能改进一下!” 一把将弩丢给项籍,虞周问道:“你今天怎么有空闲了,一百多字写完了?” 项籍爱不释手的摆弄着,随口说道:“我把你那套劳逸结合的理论说给范老听了,他深以为然,现在我只需每天写八十个字就行了!哈哈!” 虞周斜眼看着项籍,这家伙傻乐什么呀,被人当作猴子一样调丶教了,还不自知,也不想想一天一百字,半年下来是多少,不过他也真心佩服这年代的孩子,后世的应试教育比起来都弱爆了,就算一百个字里面只记住十个,半年都学够一千多字了。 “小周,你现在认得多少字了,亏魏老他们还夸你聪明,我敢说你现在肯定不如我识字多!” 这话项籍倒是说了个正着,楚篆在虞周看来,跟往符箓上面画的那东西差不多,看一眼就头晕眼花,半年下来,他也只认得几百简单的常用字。 想到日后楚国的命运,虞周总回忆起都德的那篇《最后一课》来。 “你特地跑来到底什么事啊,不会就为了嘲笑我吧?” 项籍爽朗的一笑:“那倒不是,再过几日就是重阳,又逢爷爷前方大胜,叔父决定府中要好好庆贺一番,特命我去置办酒水,咱们正好借机游耍一天!” “酒水这种小事交给下人不就好了,怎么会让你包揽?” “是我主动跟叔父说起的,你也知道,季布那家伙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天天围着刘掌柜的酒肆打转,自从他上次差点被屈家门客抓走,就被几个叔伯严令禁足,现在好容易有个机会,自然不能错过。” 虞周叹了口气,项籍这家伙还真是后知后觉,连龙且那吃货都看出季布是围着刘掌柜的小女儿打转,他居然以为这是中了邪,说起来几人当中,稍小一些的栾布都变成公鸭嗓子了,季布的躁动纯属正常。 反应迟钝也好,不然他有样学样,自己还得担惊受怕。 半年多的相处,虞周对于项籍已经不是那么的提防了,这家伙比刚见面的时候又窜了半头有余,跟悦悦站在一起就像拎个暖水瓶似的,他真心不觉得这样的组合能擦出什么火花,何况还是如此幼小的年纪。 等他开了窍,自己早带着妹子远走高飞了。 “上次来了那么一出已经让刘掌柜后怕不已,你也不担心季布再出什么差错么?” 项籍傲然道:“那是因为没有我!若是当时我在场,区区刺客一个都逃不掉!” “你这半年可是没怎么摸过剑……” “怎么,你要比试一番么!” 虞周忙摇了摇头,开玩笑,虽然自己也长高不少,可是跟天生的怪胎还是没法比。 说起身高,虞周对于这个时代更加的疑惑了,比起后世,这里算是缺衣少穿的,少年们也没见吃什么特别的东西,一个个的蹭蹭直窜,就连虞周自己都长了一大截。 也许是因为气候环境的差异吧…… 第八十八章 一诺千金 刘掌柜家的闺女叫什么不知道,这年头除非是通家之好,女儿的闺名是不能让外人知晓的,只是听老掌柜三丫三丫的叫着,让众人知道这是个在家行三的小姑娘。 不过照虞周看来,季布这家伙肯定是知道的,不然他凭什么一有空闲就到酒肆帮手,还乐得眉开眼笑的? 刘掌柜其貌不扬,生的闺女倒是眉清目秀的,圆圆的脸上总带着一抹酡红,跟个苹果似的,一看就特别喜庆。 虞周不信刘掌柜不知道季布的小心思,也不知道老头是乐见其成还是艺高人胆大,总是用闺女吊着这个傻小子,使唤起来毫不客气,也不怕把人赔进去。 看着小姑娘没长开的眉眼,虞周忍不住问道:“她到底多大啊?” 季布眼珠子时刻不离倩影,不耐烦道:“小孩子家家的问这做什么,不知道女儿家的年龄不能乱问么!” “哦,那你比她大几岁?” “大一岁啊,怎么了?” 季布还没反应过来,少年们已经笑成了一团,只有项籍傻乎乎的不明所以,连龙且都笑岔了气,怀里的干果噼里啪啦往外掉都顾不上了,跟个松鼠似的。 “无耻!”季布满脸涨红,急忙道:“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栾布挤眉弄眼的说道:“哪样啊,我们什么也没问啊!” 季布自知失言,气咻咻的坐下不再说话,几个少年就数栾布和虞周最损,跟这俩人只会越来越说不清。 “刘二叔!这几日项府需要些好酒,您这分不开身,让小贞阿姊帮我们送到府上,怎么样?” 一把梅子砸在小胖脸上,季布吼道:“就你知道的多,你就不能只吃不吐么!” 刘掌柜更是手握藤条:“你这缺德鬼,再这样少来我店里,只会偷吃不说,还长了一张大嘴,小心落得丁四的下场!” 来的多了,少年们早就知道了当初丁固落难的真相,只是从没跟几个长辈提起,心底暗暗对这位丁四叔不齿。 听刘掌柜提起这茬,小胖子正襟危坐,硬捱了季布两下,说道:“多谢刘二叔教诲。” 小胖子认了错,刘掌柜丢给他一点零食,拍了拍肥脑袋,忙活去了。 只有季布闷闷不乐,现在大家伙都在,又经过刚才那么一闹,他暂时拉不下脸去小姑娘那里凑趣了。 栾布见刘掌柜走远了,这才压着公鸭嗓子道:“季大哥你也忒小气了,兄弟们是那种闲言碎语之人么,若你正大光明说出来,我们只会帮你出谋划策,就是看你这般不爽利,才做此戏谑之言。” 季布听完,脸色稍霁,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也没想的那么长远,只是我上次得救多亏了阿贞,这才回报些许。” “咦?当时怎么没听你说起,到底怎么回事啊?” “那次屈家派门客来酒肆落脚打探,恰好只有阿贞在,几个恶徒动了歪心思,被我撞见了。” “所以你就来了个英雄救美?” 被打断了很不爽,季布还是尴尬的点了点头:“只是我没预料他们另有人马,这才陷于敌手。” 项籍恍然大悟:“上次去府上报信的分明是刘掌柜,你的意思是阿贞告诉他爹的?” 见季布默认了,虞周心中叹了口气,故事很老套,但是对怀春的少年来说,一次机缘的碰撞足以擦出火花,少年人的初恋总是纯情又难忘的,更何况是在这种没有多少机会接触少女的年代。 看他一时难以自拔的样子,虞周问道:“那人家呢,知道你的心意么?” 季布脸红道:“我和她从未说明,只是几番接触下来,她也并不反感。” 在刘掌柜的酒肆探讨人家女儿,虞周总有一种作孽的感觉,心虚的张望一下周围,继续道:“这样不行啊,你要真有慕少艾的心思,至少得看清你们二人之间的阻碍才行。” 知道这群人里面就这个小幺弟鬼点子多,季布虚心道:“那你说我应该如何行事?” “成亲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老掌柜对你没什么抵触的看法,那你讨好人家小姑娘的同时,也得入了刘掌柜的眼才行。” “还有就是,你现在家中长辈只有三叔和老娘了吧,等你这边有了进展,最好蛊惑季婶娘来相一相,到时候两边长辈都中意的话,这事也就八丶九不离十了。” 季布吭哧吭哧:“都说了还没想那么长远,不过,我要怎么让刘掌柜满意呢……” 这番言不由衷的话再次惹得众少年会心一笑,龙且嘴一张,又要说些什么,虞周拿吃食一把给他塞住,这才说道:“听闻刘掌柜乃是项府退下来的老兵,是也不是?” 项籍点头道:“这倒没错,说起来当年他还救过我爷爷,只是后来年纪大了,这才退居田园。” “看吧,军伍之人言出必行法令如山,你要想被人家高看一眼,就要一诺千金,这你能做到么?” “什么是一诺千金?”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即便有人拿千金相邀,也绝对不可以反悔!” 季布看了一眼小姑娘忙碌的倩影,咬牙道:“行!没问题!” 虞周狡黠的一笑:“兵法有云,以正合,以奇胜,刚才说的是堂堂正正之道,除此之外,你还得施展奇兵以奏奇效。” 几个少年都知道虞周拜了名师,不是听说魏老头暂时不教他兵法么,这又从哪获知的?实在好奇兵法怎么应用到这种地方,一个个竖着耳朵听起来。 “女儿家嘛,天生处于弱势,你上次救美不算成功,以后你得重新塑造出自己安全可靠的形象才行,比如猎几只凶猛些的野物,这样不止是小贞阿姊自己,就连人家的父亲,也能放心把女儿交给你不是?” 季布不好意思的挠头道:“这我倒是能行,前几日……” 龙且好容易吞下嘴里吃食:“我说这几天怎么猎物变少了!” “别吵!这可是季大哥终身大事,还有,你们现在年纪还小,很多事可以装作不懂的样子嘛,比如在猎物里面掺一只大雁什么的,如果刘掌柜不退回来,这事儿就有些门道。” “还有,你不能为了男子气概一味的强势,在外人面前你怎么刚强都行,在人家小姑娘面前,你得温柔点,这种反差很容易俘获芳心的。” 季布脸色憋得如同茄子,擦着汗水僵硬道:“好,我知道了。” 虞周正说的兴起,继续道:“你知道什么呀,你知道什么是温柔么,比如女儿家总是喜欢好看的事物,送猎物的时候不要弄的血淋淋的,最好加一些花花草草的做装饰啊,实在不行,我可以给你打造三两样好看的头饰。” “哦?你现在对自己的手艺很有信心嘛!” “那当然了……”咦,有些不对劲,这声音怎么那么成熟。 扭头一看,季康正站在身后,似笑非笑的看着虞周。 第八十九章 正式拜师 这特么就尴尬了,给侄子出主意泡小姑娘,被当叔叔的抓了个正着,虞周只庆幸自己没把生米熟饭的理论拿出来,不然这奇兵一出,得被本来就不怎么待见自己的季康打个半死。 “三叔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招呼一声。” 季康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少套我话,怎么,我碍着你的大计了?我还嫌现身太早了,没听个详细。听你刚才所言,好像后面还有招数嘛。” 虞周发觉自己只要对上季康就有一种奇怪的逆反心理,之前教唆少年们逃学打猎就是,后来弄死公羊虽的那番言论也是如此,两个人好像天生的八字就不合。 在这股子心情的主导下,他索性大大咧咧的说道:“当然有招数了,不过季三叔在这里,我就不方便详说了。” 几个少年常常跟着季康习武,平时没少挨拳脚,所以季康在他们心目中积威甚重,现在听虞周这话,都一脸钦佩的看着他。 季康一愣,没理会虞周的挑衅,扭头对侄子说道:“这龆龀小儿一肚子坏水,你可不能尽听他言,不过那句大丈夫当一诺千金倒是甚合我心意,日后你当谨记于心。” 虞周听完脸色就有点难看了,你才是龆龀小儿呢,我都换完牙了好不好,就连项籍都已经不是初见时缺了俩门牙的模样。 想不到季康居然来的这么早,连一诺千金都听到了,那不是自己出的所有点子都被他听了个正着? 这还侠客呢,偷听小孩子说话,呸,不要脸。 “你别用这种眼神看人,谁让你们偷偷摸摸的惹人好奇了,对了,我这次来是要告诉你们,抓紧时间回府,魏老和范老正在找你和项籍呢,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听了口信,少年们不再磨蹭,纷纷鱼跃而出,往项府赶了回去,只留下季康品了几杯酒才琢磨出不对劲:“几个小兔崽子还没结账呢!” 很反常,一回项府,项梁和几个长辈已经在分别等候了,两个老头居然一身深衣,范增又拄着他那柄墨绿的长剑,连魏辙都腰悬利剑面容严峻,俨然一派高士的气度,实在是不多见。 分别见礼之后,虞周问道:“听季三叔说,师父在找我们?” 魏辙满意的点了点头,开门见山道:“徒儿啊,你我相识也已经半年有余,为师今日打算将你正式收入门墙,你可愿意?” 虞周深深一揖:“即便师父不说,徒儿也早把您当作亲长一般,现在您提起了,徒儿无所不愿。” 韩铁匠一身粗布浆洗的干净异常,一把按住虞周脑袋:“这个不省心的,这得要磕头呢!” 魏辙挥手制止了韩老头:“无妨,一会儿再说。” 范增两眼如同鹰眸一样盯着项籍:“你的脾气是很对老夫口味的,刚结识的时候,老夫也曾有过犹豫,因为依你我这秉性,都是没什么耐心的,可是之后你却让我刮目相看,说说看,你是如何一直坚持写字的?” 项籍把头一扭:“这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老头笑的像是偷了鸡的狐狸:“既然你不愿说,我也不问,那好,你可愿意拜我为师么?” 项籍扭头看了叔父一眼,见他满眼都是鼓励之色,才点头道:“可以是可以,你也得拿出点真货来让人信服。” 项梁好悬没把眼珠子瞪出来,拜师这种事还有讲条件的? 谁知范增竟然毫不介意,说道:“好!要是连这股子心气都没有,如何能当我范增的徒弟!你这徒儿我非收不可了!” 针锋相对的一老一小自有相处方式,既然都没有问题,剩下的只是仪式了,等众人移步后园,虞周才发现,这里早已经布置妥当。 两张案几分别坐着两个老头,众人都束手而立,虽然知道这个时候还没流行起来,但是满园飘香的桂花还是让虞周心怀大畅。 接过韩老头给备下的一坛酒,几条肉,再折上一支桂花,恭敬的递给魏辙,虞周大礼相见:“徒儿虞周,拜见师父。” 魏辙一脸正色,难得的看都不看酒肉,只是问道:“这支桂花可有什么说道?” “桂花开时万物丰收,只愿常听师父教导,能够学有所成。” “嗯,送你的《素书》可曾熟读?” “是,徒儿时刻不敢忘。” “你的聪慧老夫心中有数,只愿你以后牢记其中的安礼篇,若你能够一生践行,为师就是立刻长眠,也能含笑九泉了。” 明明是大喜的事情,魏老头非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虞周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听出浓浓的郑重,点头称是,开口诵读起来。 “怨在不舍小过,患在不预定谋。福在积善,祸在积恶。 饥在贱农,寒在堕织。安在得人,危在失事。 …… 逆者难从,顺者易行,难从则乱,易行则理。 如此理身、理国、理家,可也!” 魏辙闭眼摇头,状若沉醉,听虞周背诵完毕,才说道:“我也不求你一时半刻就能全懂,但是须知福在积善,祸在积恶,此句当为你一生之本,你可明白?” 虞周点头道:“师父是要我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魏辙捋着胡须,笑的眉眼都不见了:“怎么样,范老鬼,我这徒儿就是悟性高吧,随口两句都是至理名言。” 范增毫不理会,只是对着项籍说道:“你天赋异禀,虽然与老夫之学有所偏差,但是试问天下,也只有三人才能教你。” “敢问是哪三个人?” “除老夫之外,其一就是在座的黄石公,他所学甚广,无所不精,可为天下师。” “那另外一个乃是何人!” 范增脸见难色:“说起来最后这人才是最适合做你师父的,只是身份有别,实在是请不到他。” 这下连项梁都好奇了,给自家侄子请师父,当然越适合的才越好,他实在不知道是什么人能让范增赞不绝口。 不待叔侄两人问起,范增说道:“此人就是大秦国尉,尉缭也,他讲求凡兵,以道胜,临之以威,战之以力,老夫觉得,他的学说最适合你来学习,不知你意如何?” 项籍翻来覆去的念叨“临之以威,战之以力”,项梁以为他发了傻,一巴掌拍在脑门:“还不快跪拜师父!” 项籍急忙大礼相见,范增继续道:“你要学万人敌的本事,唯有竟学兵法才能力敌,但是有一条要牢牢记在心里,领兵之势可以临之以力威,为将之心切勿骄傲自满,否则纵有千军万马,也难免一败涂地!” 第九十章 真是虞子期 “能以力威胜者,必然是强兵力士,若是为将者不能气势压人,如何统帅!” 年纪再小,项籍也是个千古无二的刺儿头,虞周笑嘻嘻的准备看范增出丑,老家伙这时候倒是气度凛然:“统兵跟用兵之道各不相同,上阵之时,犹如力挽强弓似满月,你家的弓,难道平时也是蓄势待发的么!” “你也是军门世家,当知军中强者为尊,只要你行军作战无往不利,自然能得到将士拥护,只是如此他们敬畏有余恩义难成,至于平时应该如何领兵,老夫自然会随后教导。” “如果你是个阴柔之人,老夫会教你勇往无前,可你现在刚强好胜,所以才要你谨记不可骄傲自满,如此,你还不明白么!” 项籍挠了挠头,似懂非懂的回道:“是,徒儿谨记。” 这下不只是虞周范增,连项梁也看出了他的敷衍,一个个苦笑不已,这家伙太过要强自信,不摔个跟头是记不到心里去的,只能期望范增日后好好教导了。 不管怎么说,拜师很顺利,只是有一点让虞周别扭,两个老头并排而坐,他跟项籍分别见礼的时候,也要并身跪拜,搞的跟结拜似的。 正想着,魏辙转头看向身侧的韩铁匠,开口道:“老夫毕竟年纪大了,既然已经正式拜师,我想提前给这孩子取个字,你看如何?” 虞周两耳直竖,韩铁匠满面红光,憨笑道:“这事不必问我,老汉不识几个大字,字号一类的,肯定是您想的深远,以后这孩子但凡调皮,您也打得骂得,不必客气!” 说着起身踹了踹虞周:“以后要好好听师父教导,听见没!” 不怪铁匠这么激动,虽然这是一场拜师的仪式,魏老头却让他坐在了身侧,这就是认可了他长辈的身份,不客气的说,也是一场拜认义父的仪式。 只是二人身份差别太大,再加上这是在项府,不好喧宾夺主,这才没有明说出来。 能跟黄石公同坐一席,这可是大秦的前任国尉啊,韩铁匠已经乐得嘴都歪了,他在军中打了半辈子铁了,能见到的最高的官员也不过是些掌管军械的司兵之流。 这下好了,名士,高官,同坐一席,起个字还要过问,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韩老头都觉得自家祖坟冒了青烟了。 魏辙思量片刻,捋着胡须道:“前有帝乙之子为名,后有高山流水之音,依老夫看来,你就以子期为字,如何?” 不如何!虞周心里都快骂开了,绕了半个圈,还是回到该有的轨迹了么,以前的时候还有一丝侥幸,毕竟只是同姓不同名,这下好了,也不知魏老头哪儿闪的灵光,一下子把他拜师的好心情击的粉碎。 仔细想了一圈,连他自己都觉得在往那个套子里面钻,强身炼心做什么不行,打的哪门子铁啊,现在好了,跟那个虞子期重合度更高了! 往四周一看,季布,龙且,再加上好久没见的钟离眛,特么的,只差一个英布,五虎将就凑齐了,这些人的下场他个个说得出来。 “师父,能不能换一个?” 魏辙还没说话,韩老头不满意了:“胡闹!魏老既然说了,怎么能推辞,就这么定了!” 虞周苦着脸:“可是这个真的……” 见铁匠又要发火,魏辙急忙拦住:“怎么了,对这个字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吗?” 虞周支吾半天:“不好听……” 魏老头一下子就原形毕露了,坏笑道:“好,就这么定了,以后你就是虞周虞子期了,至于好不好听,等你功成名就之后再给自己取个号去吧!” 虞周有点想念阿胶了,这个无良师父也是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主,让人一点尊敬之心都起不了,恨不得这就给他熬一锅。 刚要再辩驳,魏辙变脸比翻书还快,马上还原成一方高士,扭头跟项梁说道:“项家主,老夫喜好云游四方,说起来也已经打扰很久了,现在既然收徒之事已了,过完重阳,也该告辞了。” 项梁闻言大惊,急忙起身道:“前辈为何如此说话,可是府上哪里招待不周?” “项家主不要多想,是我喜好漂泊而已。”魏辙说完,扭头跟韩铁匠道:“到时候我肯定是要带走子期的,你们也商量一下去留。” 听他说的斩钉截铁,项梁知道魏辙已经拿定了主意,实在不好强留,只能说道:“不如前辈再逗留些时日,现在天气已经渐冷了,等开春再走吧。” “没事,我这把老骨头还折腾的动,等到春暖花开之时,恐怕我又改主意,想走都走不了了。” 项梁还要再挽留,却被魏辙摆手制止了,一旁的范增冷哼一声:“哼,难怪要叫老夫前来,你这老鬼当真精明。” “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这徒儿有什么不称心的么!” 范增扭过头去,不再理他,项梁趁机说道:“既然前辈决意要走,就让晚辈再好好招待几日,多备些路上的吃用之物。” 魏辙贱兮兮的笑道:“这个可以,其实多准备点饼金就什么都有了,快,你们帮我想想,咱还需要些什么!” 韩铁匠他们哭笑不得的看着魏老头耍宝,都不知道怎么接话,倒是虞周对着项梁躬身道:“还请项叔父给些绿豆和各种作物的种子,如果我们能安定下来,也好自力更生。” 虞周对这个时代的艰苦已经深有体会,脱离了项家,他们想吃口大米都得费尽心力,更别说来之不易的绿豆了,恐怕这东西现在全天下就此一份,实在是不能错过。 项梁点头道:“这个没有问题,其他的呢,要不要我再派几个护卫,毕竟几位老幼相携,万一有小人作祟……” 正说着,范增忽然抽剑直劈魏辙,碧绿的长剑毒蛇一样直取脖颈,看样子丝毫不留情面,竟然要将他斩于剑下! 突然的变故谁都没预料到,只见魏老头飞快的闪身避过,一拧身的工夫,长剑已经在手,快的没人看清是怎么出鞘的,一时间场上气氛凝重,所有人都不明白这两位老友怎么忽然拔剑相向。 “范老鬼,你疯了!” “哼,看清没有,以这老东西的身手,还不知谁护卫谁呢!” 范增说完,转身就走,只留下魏辙慢吞吞的还剑入鞘:“还是这么小肚量,迟早得被徒弟气死。” 众人沉默不语,项梁一脸尴尬,项籍更是怒目而视。 第九十一章 伤离别 回到院落,虞周兴奋异常,字子期什么的都不是问题了,他恨不得抱着魏辙的脑门亲一口,自己一直在思虑的问题被他三言两语解决了,只要能离开项府,别说叫虞子期了,就是叫项伯都没什么,离开这些是是非非,名字就只是个称呼而已。 看着他忙东忙西的收拾,魏老头实在忍不住了:“为师怎么觉得你比我还迫不及待的要离开?” “怎么可能!我这都是为师父打点的行装。” “那你这股子高兴劲儿哪儿来的?” “拜您为师还不高兴啊,对了师父,咱们准备去哪?不会是去秦国吧?” 虽然魏老头是从秦国逃出来的,可他的想法实在天马行空,万一想玩个灯下黑,虞周自己倒是没什么,拖家带口的实在玩不起。 “不去秦国,也不去齐国,还是在楚国之内。” 楚国之内?虞周仔细的想了一下前世有关这个老家伙的传闻,关于黄石洞到底在哪好几个地方都争破头了,湖北的黄石市,山东的平阴也有黄石台。 不过在他看来,这俩地方都不是什么好去处,一个在秦楚交界之地,另一个在齐楚相邻之所,不怎么适合大家伙避难隐居。 算了,还是直接问吧,传言毕竟相隔两千多年,再加上自己这一搀和,谁知道他到底选哪儿,是不是去隐居。 “那依师父看来,咱们去哪比较合适?” “我也不知道!走到哪算哪儿!” 真是任性,如果只有两个人的话,虞周倒是挺愿意陪着老头游遍河山的,可自己一走,义父和小妹势必要跟着,这样游荡真不是什么好主意。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两千年的环境相差太大,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好去处,等看到合适的落脚点再说吧。 “徒儿啊,项家好吃好喝,难得你能舍弃这一切,不过你就不好奇为师为什么现在就走?” 问都不用问,这个老家伙已经人老成精了,秦楚之间的恩怨强弱他更是看的通透,挑个项燕大胜的当口离开,总比国破家亡狼狈而逃的好,现在说出口,不止项梁劝阻的力度最小,日后看来也体面的多。 不过话不能这么说,妖精有一只就够了:“师父不是说,因为您喜好漂泊云游么,徒儿有福,正好陪您阅遍大好河山。” 魏辙老脸笑的菊花一样:“也是个机灵的,还不知道范老鬼现在怎么埋怨我呢。” 这倒是没说错,范增这次来几乎是顶了魏辙的缺,前阵子项梁越来越热切的眼神两人心里跟明镜似的,只是装作不懂的样子不予理会罢了,楚国不是项家的楚国,就算他们有通天之能,也无力回天。 就像治病救人一样,如果在腠理肠胃,汤药还能凑效,时至今日,大楚这个昔日巨人已经虚弱的经不起任何手术,项氏想要救国的念头只能通过握权来实现,这是一条王族三氏绝不容许的死路。 现在魏辙把项家的全部期望甩锅一样丢给范增,自己却准备跑路了,能不落埋怨么,拿剑吓唬他都是轻的。 正想着,几个长辈带着少年推门而入,龙且居然也在,进门就大呼小叫:“小周你们当真要走么!” 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徒弟,虞周甩锅也是一流:“师父已经做了决定,过完重阳我们就离开。” “义父,几位长辈,咱们以后……” 季康抢先道:“我和你几位叔伯商量过了,我要留下来。” 虞周皱了皱眉,沉默不语,如果季康留下的话,那季布丁固肯定也不走了,这家伙游侠出身,跟韩铁一家不如曹皮匠那么亲近,再加上寡嫂尚在,一家人自然不愿奔波。 扭头看向其他人,栾布扭捏道:“小周,我们兄弟俩还想跟着三叔多学点本事……” 栾布父亲亡故,却还有母亲在世,当娘的总是期望孩儿能够出人头地,显然项家对他们来说更有吸引力。 一番合计下来,众人里面只有曹皮匠父子俩和宋直这个光棍愿意跟着走,季家和栾家要么雄心勃勃,要么拖家带口,都想留在项家。 项燕的这场胜仗给了魏辙离开的机会,也让众人对项家满怀信心,否则以楚国之前的颓势,这两家人绝不会选择留下。 虞周很为难,他明知大楚将来的命运,却不知道怎么去劝几人,这种事情不可能说的太透,否则项籍就得第一个跟他翻脸。 魏老头及时说道:“反正还有几天时间,你们再好好想想。” 说完扭头对龙且说道:“怎么样,小胖子,要不要跟老夫去四处见识一下?我可一直记挂着你呢。” 龙且脑袋摇的拨浪鼓一般:“我才不去,我要是走了,我娘就没人管了,她身体不好,受不得颠簸的。” 龙且是个孝子,大家都知道的,之前的时候几个少年还一起去探望过,那是个很慈祥的妇人,就是身子有些弱。 几次出手,虞周无意中闯下了擅长岐黄的名头,自然被推出来给她看一下,实在拗不过,只好勉力一试,一番查探之后,发现只是有些体虚外加老慢支,这就没什么办法根治了,只能喝些蜂蜜吃雪梨慢慢调养,说来确实不适合颠簸。 “好久没去问候,伯母的病症怎么样了?” 龙且爽朗的一笑:“放心吧,现在好多了,夜间已经不那么咳了,说起来多亏了你。” “别这么说,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只要好好调养,再过个一年半载,就能大大减轻,到时候就能带着你娘到处游览一番,我们兄弟还有的是见面机会。” 之前的时候虞周无时不刻都在想离开项家,现在离别在即,反而生出了几分不舍,怎么说都相处了半年多,整个下相都有少年们的足迹,一旦分开,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一起疯一起玩。 场面一时间沉闷了起来,连魏辙心这么大的人都有些看不过去了:“好啦,又不是现在就走,反正还有几天的时间,你们就好好聚一下,小胖子,老夫下次见你,希望你能有所长进,到时候说不定我一心软……” 龙且期待的看着魏老头。 魏辙飞快的从他怀里掏走几个杏仁:“就再骗你一些吃食!” 老头这么一闹,众人都哄笑起来,龙且把身上的零食全部拿出来,捧到魏辙面前:“魏老丈只管拿去,无论您什么时候回来,我都大礼相待!” 第九十二章 礼物对礼物 接下来的几天完全成了一场狂欢,项府不断找各种名头宴请魏辙,开始的时候还说因为大胜啊离别啊一类的,到后来连项夫人那里胎动一下都成了饮宴的理由。 魏老头来者不拒,几天的时间内他连吃带拿,包袱渐渐的鼓起来,项梁不但不生气,反而甘之若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样宾主皆欢的情形一直到正式告别才散场。 虞周这几天也不清闲,几个人里只有他和大江要离开,少年们想方设法的陪着他玩闹,力求把离别的不舍愁绪统统冲淡,项籍更是大气,只要他俩多看什么东西一眼,一个字,搬! 虞周最在意的各类作物种子就不用说了,其他的吃穿用行更是一应俱全,虞小妹喜欢吃梅子?买!天气越来越冷了,备裘袍!东西放不下了,有马车! 浩浩荡荡的气势把整个下相都搅得不得安宁,不知道的还以为项家要办什么集市,得亏准备的东西里面没多少兵器,要不然还不定外人怎么想。 虞周也一个劲的犯嘀咕,这还是历史上那个寡恩少义的楚霸王么,就冲他这股子豪气,不应该啊。 正寻思着,项籍已经开始准备炊具了,铜甑还说得过去,簋就过分了吧,这玩意不仅是食器,还是礼器,天子才能用九鼎八簋,士只有三鼎两簋,虞周他们要是带着这东西上路,被人发现就麻烦了。 翻了翻马车,好家伙,觥筹尊爵一应俱全,出门在外哪用这么讲究,吃个酒喝个水的还用专门的家什,这些玩意都死沉死沉的,难怪两匹马只打响鼻不动弹呢。 虞周哭笑不得的回头说道:“项大哥,这些东西实在累赘,我们就不带了,准备的多了,容易遭贼人惦记。” 项籍一甩手,两只活鸡被扔进马车,鸡翅痛苦的耷拉着,看样是捏断了:“对,你不说我都忘了,我再跟叔父要些门客给你们当护卫。” 虞周赶紧抱住项籍胳膊,被他带的一个趔趄:“不用不用,只要没有了这些东西,就不会招来蟊贼。” 项籍皱眉道:“这又不是只给你准备的,还有魏老跟两位叔伯长辈呢。” 虞周指着马车苦笑道:“那你看看这马还拉得动么,照这样下去,我们一个月都别想走出下相了,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项籍瞪着两匹不争气的驽马:“那就换牛车!” 摆手制止了季布他们换车的举动,虞周一边往下拎多余的器皿,一边说道:“知道项大哥不忍小弟受苦,可东西多了实在不便,你就放心吧,项叔肯定没少给师父钱财,我们委屈不着的。” 项籍一扭脸:“谁舍不得了,只是这些东西都被魏老拿的缺了,索性给你们罢了。” 只听说过茶壶茶杯成套,没听说锅碗瓢勺也有配对的,不理会言不由衷的项籍,好容易把几件青铜器搬下来,马车终于可以动了,咦,车辙印怎么还这么深? 仔细一扒拉,虞周傻眼了,几床裘被下面居然盖着一个铜鼎,看大小怎么也有个两三百斤,这玩意谁弄上来的? 项籍得意洋洋的说道:“怎么样,子期,我现在已经用这个练力气了,这鼎虽然沉重,可是我独自装上车的,就送给你当作纪念吧!” 这个变态!送个纪念礼物都这么不同凡响,真是一份“厚礼”,虞周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要真是把这一车全拉走,项梁还不得心疼死啊。 定了定神,虞周围着这个大家伙打量起来,凭自个的小力气是别想弄下来了,百十斤的龙且他能勉强抱得动,可是死物件最多能搬起个六七十斤的样子,真是会出难题,自己可不是力能扛鼎的怪胎。 “项大哥,你这礼物太过贵重,我实在不能收。” 项籍狭促道:“你要是能自己弄下来,我就收回来!” 这是吃定了他啊!丫的,谁说傻大个的,大块头分明有大智慧啊,带这么个东西上路,别说方不方便一天能赶多少路,就是被人看见也是麻烦事。 这是项籍在用自己的方式挽留魏澈一行人。 四处打量了一下,虞周胸有成竹的说道:“一言为定!” 项籍冷哼一声:“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过!” 虞周是有底气的,强弩已经拆了,几个青铜滑轮又回到了他手中,叮呤当啷一番组合,小小的滑轮组已经成型。 看了看那个鼎,不放心的又加了一个,两动两静,能省掉四分之三的力气,这下有把握的多了。 少年们好奇的看着虞周摆弄,实在不懂他要做什么,项籍忍不住道:“你怎么还不动手,是要认输了么?” 虞周一边往铜鼎上面绕着绳索,一边说道:“项大哥,别心急啊,你还记不记得我刚来的时候,输给你一样彩头?” “记得啊,不就是那美酒么,现在叔父逢肉必饮,说来都是你的错,害的他很久没教我习武了!” 你很久没习武是因为练字好不好,就这也没见你少长了块头啊,虞周拎着滑轮组晃了晃:“烧酒是为了给曹伯治伤用的,这才是我要给你的彩头,你收好了!” 三两个铜片片,一根皮绳,这算什么礼物?也就是绕的繁琐一些罢了,没看有什么出奇之处啊,项籍满脸疑惑。 皮匠做的绳索还是很有保障的,连项籍都拽不断,应该没问题了,试了试长度,也差不多,虞周飞快的爬上一棵粗树,将定滑轮牢牢的绑在一根结实的树干上。 有心在项籍面前露个脸,多缠了好几圈,生怕出了纰漏。 再小心的把动滑轮溜下去,还好,绳子足够长。 一切准备就绪,虞周爬下树干:“季大哥,帮忙把马车赶到树下!” 少年们早就好奇不已了,一听吆喝顿时你拉我拽的围了上来。 将捆鼎的绳索挂好之后,虞周捏着绳头说道:“项大哥,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项籍果然上当:“哼,你再这么说可就是瞧不起我了!” 看着两匹驽马焦躁不安的踏着蹄子,他又补充道:“可只许你一人之力!” 话刚一落,虞周拉着绳索喝到:“起!” 沉重的铜鼎在马车上咯吱作响,项籍越来越不安,他知道虞周的极限在哪,可是没过多久,铜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的升了起来。 小胖子眼都不敢眨,直勾勾的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惊呼道:“项大哥!铜鼎已经完全离开马车了!” 两三百斤的东西,即使只用四分之一力气,还是让虞周很吃力,他咬牙喊到:“将马车赶开!” 驽马嘶鸣着拉走车架,铜鼎稳稳的悬在空中,慢悠悠的打着转,项籍眼睛瞪的铜铃一般,看看鼎,再看看虞周,怎么都不敢相信。 第九十三章 范增的尴尬 在场的少年仿佛都不会呼吸了,半年的时间连一个人的力气大小都弄不清,他们觉得可以自挖双眼了,满打满算,在场的少年就项籍跟虞周年龄最小。 出一个项籍的时候,他们惊奇一阵也就罢了,天赋异禀嘛,毕竟块头摆在那里,可是现在连虞周这个最弱小的家伙都力能扛鼎,这就说不通了,栾布这样的甚至想到,跟季三叔学武还有什么用啊,满天下都是变态。 有六七十斤的力气,不代表有持续的耐力,虞周已经汗流浃背了,几个家伙还跟石像一样一动不动,只好嘶声喊到:“我已经做到了,快将鼎托住放下!” 一声呐喊惊醒了少年们,搞不懂为什么他明明可以举起,还要众人帮忙,项籍最先反应过来,大踏步托住铜鼎,虞周见状缓缓放开绳索,直到再也不用分毫力气,这才瘫倒在地。 项籍呆呆的抱着鼎,重量一点都没问题!加上些杂七杂八反而还重了一些,扭头看向虞周的眼神越来越不对了:“相识这么久,你居然骗我!” 虞周累倒在地,倒换着气说道:“我没骗你,你把鼎缓缓放下,我再跟你说其中的道理。” 项籍依旧眼神不善,后世的小孩子第一次听说没有圣诞老人的时候,那种天都塌了的感觉跟他现在一模一样,块头再大,也还是个孩子啊。 虞周强忍住笑,继续道:“你要扔到一边,这东西可就坏了,不想弄明白怎么回事么?” 项籍从善如流,慢慢的将铜鼎放落。 看着搭在地上的绳头,虞周长出一口气,还好绳子够长:“我现在没力气了,你拉一拉那股绳子就全明白了。” 项籍将信将疑,一拽绳索,居然轻飘飘的,拉了好久都没见铜鼎动弹,他不耐烦的连扯数下,不大的鼎终于慢悠悠的离开了地面。 虽然升起很慢,但是稳稳的悬在空中,项籍脸上的神情如同心窝里中了一枪,两眼发直的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鼎还是那个鼎,他刚才还托着的,可现在落在手上的重量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项籍把绳索一紧一放,铜鼎就这么一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真的会巫术?” 虞周无奈的翻了个白眼,怎么遇到想不通的就归结到鬼神身上啊。 “如果我有巫术,至于累成现在这样么,再说你听说过施加给别人的巫术么!” “怎么没有,治病不就是施加给别人么!” “那你让大伙都试试,总不能每一个人都中了巫术吧?” 少年们早就跃跃欲试了,争先恐后的从项籍手中抢过绳索,一试之下果然轻快许多,轮到龙且的时候,小胖子干脆把绳子缠在了腰上,转起圈来:“子期你怎么做到的,这也太轻松了!” 虞周现在对子期这俩字过敏,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下午我们就出发了,我啊,就不告诉你们!都憋着吧!哈哈哈……” 龙且一扔绳索,指着虞周喊到:“打他!打到他说为止!” 少年们哪还客气,七手八脚的闹将起来,离别的愁绪渐渐冲散,只留下一串爽朗的笑声飘荡在天空里,经久不散。 胡闹的少年们没有看到,远远的墙角里,两个老者正对着一卷羊皮啧啧称赞。 “魏老头,这也是你教他的?” 魏辙一脸高深莫测:“老夫书读五车学究天人,区区机关之术,小道尔。”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对墨家秘术有所涉猎?” “那是你孤陋寡闻。” “那小子刚才说,初见我徒儿的时候就有了这想法,那时候你也在场?” “咳咳,这个以后再说……我说范老鬼,你不恨我了?” 范增苦笑一声:“有什么可恨的,又不是第一次被你坑了,说来也是我思虑不周,还坑了你一次,咱们扯平了。” 魏辙看着范增手中的羊皮,嘿然道:“说起来你可赚大了,这秘术暂且不说,只是我徒儿这么一闹,那大个子必然心境有所松动,日后你再调丶教起来,可谓省心不少。” 范增心高气傲,怎能甘心领一个娃娃的人情:“你少给自己脸上抹金,你觉得那小子已经妖孽的能想到这一步?我才不信,小儿嬉闹的误打误撞罢了!” 正说着话,就见门口项梁已经送了韩老头他们出来,魏辙顺手一揖:“范老鬼,时候到了,我该上路了,咱们后会有期。” 范增嘴唇蠕动两下,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还了一礼,随着魏辙一起走了出去。 都准备好了,魏老头也慢慢踱步过来,咦,连好久不见的钟离眛都现身了,虞周只是有点纳闷,他背着个包裹这是刚回来么? 感受到虞周的目光,钟离眛露齿一笑:“前段时日受了点伤,实在不便,一直在大公子那里养着,我回来的时候,大公子让我替他转达谢意,若不是有你,女公子的性命早被大巫给害了。” 虞周急忙摆手连称不敢,治个病还留下点疤,他实在无法面对人家当爹的感谢。 何况这事儿还被范增那无良老头弄的人尽皆知,不管别人怎么想,粉饰的多好,他始终无法心安理得。 当项夫人抱着小项然出来相送的时候,虞周真心觉得有点礼遇过重了,虽然不是冲着他来的,可这倾巢而出的气氛让人难以承受。 “前几日收到家兄来信,王宫之中好像有什么变故,他让钟离护着小女出去暂避一下,正好魏老也要离开,你们一路同行,相互间有个照料。” 项梁这话一下把众人都惊呆了,项氏的女公子还需要出门暂避?这是什么道理,什么样的变故能逼迫项家? “我不信!叔父,信简在哪里?!” 项梁随手从袖口里掏出一份竹简:“你现在也识得不少字了,自己看吧,钟离刚刚从你父亲那里来,就是带回这个消息,岂能有假。” 项籍一目十行,看完之后将书简往地上一扔,对着范增冷哼一声。 已经猜到了是什么原因,范增脸上一阵尴尬,他这几天跟魏辙迅速修好也是因为这个,自己造的谣,得让魏老头帮着收尾,实在有损威严,这不,刚收的徒弟都甩脸子了,他还反驳不得。 第九十四章 上路 项夫人再怎么不舍,项籍再怎么不情不愿,送走小项然的事情已经无可商量,君威难测,大王的怒火是不好承受的。 好在魏老他们也准备离开,反正他也没个目的地,正好结伴而行,小家伙还不明白前路如何,正沉浸在能出来玩的兴奋之中,看她一见悦悦就伸手去拉的样子,虞周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项夫人把她交给钟离之后,扭头说道:“子期啊,你在府上的时候,然然就喜欢黏着你,她这一出门,我们心里都没着没落的,你可要好好照顾她。” 看了看一起上路的诸人,几个长辈一脸胡须,就不像照顾小孩的那类人,钟离也是个粗手大脚的武士,就剩下自己跟腿脚不便的大江了。 “夫人请放心,我一定拿她当亲妹子一般。” 项夫人的身子已经很沉重了,不耐久站,托付好了小侄女就被项籍搀回府中,虞周这才跟伙伴们一一告别。 “季大哥,栾家兄长,记得好好习武,有所成之前,千万别上战场,那是吃人的地方,学艺不精只会害了性命。” 自从来到这里,几个半大孩子就一直在一起厮混,虞周不知道自己改变了他们多少命运,生怕一个转身就再也见不到了。 “呸,所有人里就你弱小,谁要你来说教,等你掰腕子能赢了我再说吧。” 虞周把滑轮往栾布手中一拍:“你觉得我赢不了你?” 栾布不自在的扭了扭后背:“你这是使诈,做不得数,要是这样,我连小籍也能赢!” 项籍大踏步而出:“你好大的口气!” 一扭头,递给虞周一柄短剑:“此剑是我去年生辰叔父所赠,名唤长军,你这一去路上并不太平,带好防身。” 虞周掂量一下,稍微有些沉重,拔出一看,不到三尺的青锋虽然稍短,却正适合他的年纪,铜制的剑柄软润微凉,剑身却是黝黑无光。 “恶金剑?” 项籍嗤之以鼻:“真是没见识,恶金只配做些农具而已,这可是上好的天外陨铁所铸,能力斩五枚铜钱丝毫无损。” 五枚铜钱的战绩已经相当了不起了,要知道,楚国钱币都是实打实的蚁鼻钱,那玩意跟个鹅卵石似的,可不像孔方兄一样平整,如果剑不够锋利又坚韧的话,拿那个弧度是毫无办法的。 不明白铸造这把剑的人是怎么融掉陨铁的,但这肯定是这个时代最高超的手艺了,恐怕得经年累月才能铸这么一把剑。 “此剑太贵重了……” “给你就拿着,哪儿那么多废话,以为我担心你啊,这是让你保护我妹子,她要掉一根毫毛,你就拿这剑自裁吧!” 虞周嘴角立马就抽抽了,这家伙说话怎么那么不招人待见,好心经过他的嘴都能听成恶意,他日后不得人心是不是也这么来的。 不客气的收起短剑,虞周说道:“今日我用的那法子是师父和范老一起发现的,他们不让我直接告诉你,回头你再去问范老,一解困惑吧,别忘了那三年之约。” 说再多的话语,离别总是要到来,一声吆喝,虞周和大江在少年们恋恋不舍的目光中登上马车,小丫头已经觉出事不对劲了,扒着车架哭的撕心裂肺。 项籍不忍的摸了摸妹妹小脸,小姑娘的泪珠不要钱般落在铁手上,烫的他心都化了。 项超不可能让儿子知道里面的是是非非,大王的逼迫他只跟弟弟提了一句。 不明白前因后果的项籍憋闷异常,一声长啸之后,绰起根木棒原地舞了起来,霎时间飞沙走石,无人敢上去劝阻。 一抖缰绳,马车缓缓而行,小丫头的哭声渐渐远去,被揉碎在了秋风之中,项籍重重的一棍砸在树上,粗壮的树干丝毫无损,只飘下几片落叶,木棒应声而折。 远远望去,长身而立的项籍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孤单的杵在众人离开的地方,车上的虞周拦着不断挣扎的小姑娘,在她背上不断拍打安抚,心里堵塞了一般。 虞周前世孤身的时候居多,亲朋好友都是奢望,一个跨步,刚交到的几个朋友又要分开,让他格外不适应。 特别是看到项籍那种铁塔般的家伙,像受伤的独狼一样舔舐伤口,心里就更难受了,甚至隐隐有了一丝后悔,不该认识这位霸王的,一旦相知相熟,自己如何面对他将来功败身死…… 咯吱作响的车轮扰乱了一丝愁绪,小丫头也哭累睡着了,虞周咽了口唾沫,喉咙堵住一样的难受,他扭头对身边的魏辙问道:“师父,咱们此行先去哪里?” “先南下,具体去哪你问钟离吧。” 南下?也是,现在的楚国也就南边还稍微安稳些,而且往南水路发达山脉众多,藏身之处也容易寻找,不过他心里仍然有一丝失落。 虽然很不是时候,虞周还是很想北上去见识一下,如果顺路的话,还能去沛县看看现在的萧何刘季是什么风采,这种情怀无关楚汉阵营,只是对这个时代的感念。 算了,可能是缘分未到吧,虞周鄙视了自己一番,冰冷的年月还想这些有的没的,活腻歪了,看来是被这场离别给感染了。 “在座的也不是外人,我也就实话实说了,此次大公子受了大王逼迫,他交代我带女公子去东阳投奔好友暂避,咱们先到那里去吧。” 为了找个安身之所,虞周可没少翻地图,钟离眛一说,他就知道是哪儿了,东阳位于后世的洪泽湖南,盱眙县所在的位置。 不过按现在的年份来说,黄河还没有夺淮入海,那片历经七百多年才能形成的广阔湖泊应该还不存在。 “那里有没有湖泊?” 钟离眛说道:“这话说的,咱们大楚之内就是不缺水,哪里没个江河湖泽,怎么了,想学游水了?” “这倒不是,我是怕没有鱼吃。” “哈哈哈……”钟离长笑两声,才发觉差点吵醒小项然,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那里是有一片湖泊,叫做富陵湖,常听人说你擅长庖厨,放心吧,委屈不着。” “东阳,那地方有县城么?” “那倒没有,只是有许多村落而已。” 虞周皱起了眉头,这时候想找人除了挨家挨户打听别无他法,可这样一来,各地的里正不也就留意到一大一小两个生人行踪了么,况且连个县城都没有,实在是太多不便。 第九十五章 传世之剑长军 再是坐地鼎,也有想不到的地方,这家伙真是项家死忠,对虞周他们藏着掖着,却对项超的话言听计从。 “你去过那户人家?” 钟离眛尴尬道:“没有……” “既然是躲避,那你们现在这样太莽撞了,不如你告诉我们那家人姓甚名谁,由我们来打听,你跟然然就别露面了。” 钟离眛犹豫一下,开口道:“好,那我就告诉你,那家人是大公子好友,只有母子二人,当家的姓陈名婴。” 唉,积年累月的征战,这种缺失个男人的家庭太常见了,动不动就寡嫂母子,这家人也是如此,嗯?陈婴? 虞周不动声色的问道:“哪个陈,哪个婴?” “郢陈的陈,婴孩的婴。” 果然是他!刚才听到东阳就觉得耳熟,只是想不到这家伙跟项家早就相识,能让项超托付家小,足见陈婴此人的谨慎忠实。 说起陈婴,在楚汉人物里面那是相当有一号的,这家伙先是在老家东阳担任县令史,结果秦末一乱,当地的青壮们把县令给宰了,聚集的好几千人想要造反。 可是蛇无头不行,就想到陈婴了,因为他一向品德高尚很有威望,大家一致推举他做首领,一呼百应之下聚集了两万多人。 而陈婴的母亲也是个有很见地的妇人,造反这种事情,那是枪打出头鸟的,一番劝解之下,陈婴拒不称王,反而拉着队伍归附了项梁,他也因此得封西楚的上柱国之位。 后来楚汉相争项羽身死,陈婴转而降汉,帮着刘邦平定了豫章浙江等地,被封为堂邑侯,在刘邦晚年猜忌栋梁萧何、关押妹夫樊哙的时候,陈婴一个降臣居然混了个善终,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知进退,谨慎谋身的家伙。 只可惜后代不争气,忘记了先祖的谨慎,他的孙子陈午娶了大名鼎鼎的馆陶公主,生下的女儿就是汉武帝金屋藏娇的女主角陈阿娇,一场废后的风暴,陈家也由顶峰跌入谷底。 不客气的说,这是一个能领军能安民懂谋身的全能型人物,只是因为降臣的身份,被汉初三杰和刘邦的诸多亲信掩盖了光芒。 得知这个消息,虞周的沮丧顿时一扫而空,可是连钟离眛都从没见过陈婴本人,找个打听的人都没有,只能心痒难耐的摆弄项籍的那把剑玩。 钟离眛眼中的羡慕一闪而过:“如此宝剑,普天之下也只此一把,想不到少主竟然送给了你。” “哦?钟离大哥知道这剑的来历?” “你要问别的我可能不知道,这把剑我记得一清二楚,当年天落陨铁的时候,我才像你一般大。” “暗红的陨星划破夜空,大楚上下一片惊慌,先考烈王寻巫问卜,最后得了个大凶之相,结果只过了一年,先王就故去了。” “再后来,先幽王遍寻天下,终于在即位五年之后将此陨铁收入囊中,只可惜大楚上下的能工巧匠耗尽心力,都不能将其烧熔,慢慢的,先王的心思也就淡了,只是将其存于王宫收藏。” “直到今王登位,才把此物赏给了上将军,老家主委托了赵国铸剑名匠徐夫人,以祭剑之法终于将此铁烧熔锻造。” “当时一共铸造了一长一短两把剑,长剑归于上将军,另一把短匕,就是两年前荆轲刺秦王所用的利器。” 虞周都听呆了,想不到一把貌不惊人的长剑还有这么曲折的来历,神特么荆轲刺秦王,这来头可大了,这东西要是搁在后世,蹭掉点铁锈都够坐牢的了。 祭剑怎么回事,什么原理,虞周已经顾不上考虑了,剑就明摆在他的眼前,黝黑的剑身像是刚从炉灶底下掏出来,只有剑刃跃动的森森流光让人遍体生寒。 “义父,这样的利器你能否铸造出来?” 韩铁匠眼神像是看到情人一般,捧过长剑爱不释手的抚摸着,满手老茧的手指在剑刃一搭,殷红的血珠顿时滴落下来。 “好剑!钟离所言不虚,此剑说是绝世兵器也毫不为过,定是以秘术相铸,我没有这样的本事。” 虞周眼中的炙热再也藏不住,本来以为这就是一柄当前上好的铁剑而已,谁知道竟然有这么珍贵的来历。 因为工艺所限,现在的铁剑甚至不如青铜成熟,铸剑大师几年才能打造出的精制铁剑大多都是作为礼器被各国的君主所收藏,更不用说陨铁所造的最顶级长剑了。 要知道陨铁成分复杂,不是每一块陨石都适合炼剑,而一旦能够炼成,那就是剑中王者,可以传世的存在,因为里面的元素连虞周都说不清。 这样机缘巧合才能诞生的利器,简直是上天的恩赐,就连后世都无法复制,鬼才说得清这是铁还是什么其他东西,来自哪个星系,虞周现在只担心这东西有没有辐射。 很苦恼,唉!这个项籍怎么完全不像史书所写的那样,收了他这么大一份礼物,以后该怎么去还。 终于明白荆轲唱着易水寒而去的心情了,最难还的人情债,这是前世习惯独来独往的虞周所不擅长的。 几人的喧哗声终于吵醒了小丫头,虞周捏了捏她的小脸,嘴嘟的更高了,小姑娘很懂事,担心吵醒悦悦,也不哭闹,只是把脸皱的跟包子一样,气哼哼的瞪着钟离眛,似乎是他非要将自己和家人分开的。 “然然乖,这次实在是迫不得已,以后还有悦悦陪着你啊,等过几天你就可以跟家人团聚了。” 陌生的环境明显让小丫头不安,她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问这个相处已久的哥哥:“真的?那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叔父他们。” “等你再长高一些,嗯……有车轮高的时候,就能见到你的叔父和大哥了。” 真心不想让小姑娘经历丧家之痛,等她长大到虞周所说的年纪,恐怕楚国早已灭亡,到时候项梁应该就会来找侄女了吧? 项然皱着小鼻子,对着钟离眛嘀咕道:“玉皇大帝!” 钟离苦笑一下,看了看周围的境况,说道:“韩老叔,今日天色晚了,咱们就在此地宿下吧?” 韩铁一捣皮匠:“老曹,停车,咱们歇了吧。” 第九十六章 山雨欲来 几天的行程下来,让众人有了一丝的疲惫,虞周发现,很多时候,两架马车反而成了累赘,东阳在楚国的位置稍有点偏,虽然也聚集了很多住民,但是并未设置县城。 年久失修的道路又破又旧,很多地方都是人为踩踏出来的,宽大的马车特别难走,这就需要大伙连拉带拽,虞周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嬴政修驰道的意义所在。 倒是两个小姑娘的感情越来越好,走到哪都手拉着手,最让他惬意的是,每次大伙推车时,虞周总能收获两个萌萌的小女孩的加油助威,这让大江异常嫉妒。 小项然很懂事,一路的吃住让她大不习惯,但是从不吭声,看她坐在那里就像一朵风中小花,努力撕咬并不合口的烤肉,让人很是心疼,虞周严重怀疑钟离眛能不能独自照料好她。 跟项然相比,虞悦就像回到山林的小猴子,一路之上什么都好奇什么都问,半年多的优越生活养的她小脸肥嘟嘟的,每当休息,小丫头连蹦带跳的就不见了,害的虞周好几次追着她屁股往回撵。 钟离眛回来了,出门在外,探路很重要,这样的任务只有他最合适,只是这次见他脸色不是很好。 “咱们现在到哪了?” “已经过了富陵湖,再往前五里,就是东阳地界,那边人多,我就不方便出面了,还请宋大哥帮忙打探。” 这都是小事,宋木匠爽快的应承下来,虞周趁机问道:“钟离大哥,那你们之后就要一直躲避下去么。” “大公子的意思是,等过个一年半载,大王忘了这件事,我们再回去。” 这倒是,不管因为什么,过段时间楚王肯定没了纠结于一个小女孩的心思,只不过项然也想回回不去了,看着小姑娘怯生生的眼神,虞周实在说不出再分开的话语。 “这些先不说了,我今日有一个不好的发现,还请众位做个决断。” 看到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过来,钟离眛继续说道:“我在周围发现了一些陌生的马粪,很可能是大王的侦骑已经四布,还请各位万分小心。” “你怎么知道是侦骑而不是富户家中养的马?” 钟离眛自信道:“战马多是料,马粪与驽马大有不同,味道更是千差万别。” 虞周险些没吐出来,知道你是为了加重可信度,可也不用在大伙吃饭的时候说这种倒胃口的办法吧,还好项然没怎么听懂,要不然她这顿饭就别想吃下去了,本来就胃口不好,这哪能成。 “侦骑散布,一旦得知确切的消息就会蜂拥而来,我也不确定到底有多少人,如果不能力敌,还请诸位帮我照顾看女公子,钟离这里感激不尽。” 魏辙一边拿剑拨拉着火堆,一边说道:“别算上我啊,我老人家可是为了清闲而来,不想惹这些麻烦。” 钟离眛肺都气炸了,在项府的时候,这个老头受到的礼遇最是厚重,现在居然说出这种话,忘恩负义! “不劳您老费心,到时我自然引走追兵,只是带着女公子多有不便,等我摆脱追踪自然将她寻回。” 魏辙也不生气,笑眯眯的在地上划拉着:“来来来,你看看,你要躲避王宫追捕,还是带着家主托付的小女,我没说错吧?” 钟离眛冷哼一声。 “你再想想看,我们人多难掩踪迹,两架马车更是扎眼,这也没错吧?” “那如果我们浩浩荡荡的把你们送到东阳,你还能遮掩行迹?这还叫躲避?你确定不是给那家人招灾去的?” 钟离眛脸憋得跟茄子一样:“这都是大公子的吩咐,钟离只是听命而行。” “不会变通,彼一时此一时也,你这是没想到追兵来的这么快吧?如果真的按部就班找到那户人家,等我们离开之日,也就是你上路之时,就这你还号称坐地鼎呢,嘿嘿嘿。” 老头的怪笑使得钟离眛汗毛直竖,却又无可反驳,闷声道:“那依魏老看来,应当如何行事。” 魏老头牛气上来了,下巴一抬:“这还不简单,他追你就跑,你停下来呆在一个地方不是找死么。” 钟离眛一时气结,虞周赶紧圆话:“师父的意思是让你别到那户人家中躲避了,干脆跟我们一起走吧,否则于人于己都是有害无益。” “我迟早还要带女公子回去的,这怎么能行,再说这样一来,我怎么跟家中联络。” 回去?虞周巴不得他不回去才好,再过两年,楚国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火山口,好容易躲出来了,回头不是跳火坑么。 要是只有钟离一个人,虞周才不会相劝,反正这家伙身手还行,一场战乱还为难不住他,再带上一个历史从无记载的小姑娘,虞周可就不乐意了。 说是命也好,说是气运也好,他可不允许一个不如钟离命硬的小女孩再去涉险。 “干脆这样,反正快到了,咱们继续往东阳赶,若是找不到那家人,你就跟着我们继续上路,若是能找到,你就给陈婴留个口信,也跟我们继续走,怎么样?” “这……到时候再说吧。” 虞周咧嘴道:“那好,如果王卒侦骑硬要拦你,该怎么办?” 钟离眛面如寒霜:“大公子有令,无论是谁阻拦,都杀无赦!” 这就好办多了,曹皮匠听完之后轻佻的吹了个口哨,拉过一只木箱摆弄起来,几个老汉都上前帮忙。 “嘿,我就知道这一路也不太平,这东西终于能重见天日了。” “老曹,你腿脚不灵,这玩意还是你来使唤,别再给小孩子碰了。” “那行吧,我那边还有几件皮甲,要不要穿戴起来?” “那就太显眼了吧?有没有内甲……” 钟离眛半年多没回项家,对这群人了解不深,他眼睁睁看着几个乡下老汉变成了杀气腾腾的老兵,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组装的,似乎是一架强弩? 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虞周不紧不慢的收拾着宿营的痕迹,规则就是这样,厮杀只是日常,只不过这次面对的是楚王而已,真是不省心啊,国家都快灭亡了,还有逼迫重臣的心思,不知道怎么想的…… 第九十七章 拦路者 再次上路之后,钟离眛的侥幸心思马上就被接踵而来的事实击的粉碎,两架马车确实扎眼,普通人家连牛都十分爱护,舍不得用来拉车,更何况是马,很快就有乡民飞跑着报信去了。 曹皮匠默默的抱着一块狼皮,里面藏着刚刚组好的强弩,都是从过军人,道理总是在刀箭之后才会讲,更别说受了项家的恩惠,怎么不拔剑相助。 韩宋二人低头赶车,魏老头端坐车上闭目养神,干瘦的身子随着车架一晃一晃的,那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等着孙儿端下酒菜来的老爷爷。 倒是钟离眛擦拭着长剑,一只手在剑柄上一松一握,显然内心并不平静。 “你没杀过人?” 别人说这话也就罢了,居然被一个孩子耻笑,他决定不跟这个小兔崽子计较。 “你的剑多重啊?” “项大叔像小籍多一些还是小然多一些?” 接二连三的骚扰,钟离眛再也忍不住:“你怎么一点都不怕?” “怕有什么用啊,更可怕的我都经历了,再说了,即使原来害怕的,也被这个世道变成粗线条了。” 钟离眛听的满头雾水,什么粗线条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过一个小孩硬充大头的样子让他放松不少。 “哦?那你说说你都经历什么可怕的事情了。” “都是梦里的,说了你也不信。” 得,白费口舌,敢情是小儿做噩梦,真是高看这小子了。 “去去去,别胡闹,小心过一会溅你一身血。” “你还没告诉我,项籍的爹爹长的什么样呢。” 说道项超,钟离眛面目柔和许多:“大公子身型魁梧,想必少主长大了也绝不输他,只是面目上,少主跟老家主更加相似。” 稍说几句之后,钟离眛凝神道:“只怕一会儿将有麻烦,你还是赶紧去车上躲着吧。” “要杀人么?” “说不定。” 虞周拿出“长军”剑,递给钟离眛:“那你用这个杀。” 武人都爱剑成痴,就像色狼见了美女一样,说不动心是假的,钟离眛咽了口唾沫,那眼神虞周很熟悉,前世的自己第一次试驾悍马的时候就是这样。 “这可是天下无双的宝剑,你就这么放心?” 虞周鄙夷道:“只是借给你使使,又不是送给你,瞎激动什么。” 一番交谈,钟离眛也有了逗他的心思:“那我用完之后不还你了。” “你觉得这把剑贵重还是项然珍贵?” “当然是女公子了,钟离世代为将,项家待我恩重如山……” “正巧,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此剑在你手中才能发挥最大威力,你杀人越麻利,我们就越安全。” 说完之后,虞周不再理他,跳回车上休息起来。 钟离这个笨家伙,杀秦人的时候一点心理压力都没,现在面对楚人居然紧张起来,狭路相逢,如果气势弱了,十成的本事也得折扣三分,要不是为了安抚他,鬼才说那么多废话。 一个楚王而已,有这么可怕么,难怪秦舞阳面对秦王尿了裤子,身份上的巨大差异就像一道鸿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坦然面对的。 就像现在,几个王卒就能让钟离联想到大王身上去,真是不可救药,虞周巴不得他多杀几个,这样就形同叛逆,再想回头都不可能了。 “嘿嘿,人不大,鬼心思不少,不过你这次可用错地方了,钟离眛对项家忠心耿耿,你想收服绝不可能。” 这种自诩聪明又嘴上缺德的老头最可恨了,总是用高人一等的眼光看人不说,还喜欢指指点点的,被戳破小心思的感觉很不好受。 虞周一个劲在心底嘀咕,谁说不可能了,历史上的钟离眛不也没随着霸王而去么。 借一次宝剑就能收人心,虞周还没有那么自恋,交好是一方面,更主要还是为了一行人的安全考虑,魏辙虽然小露身手,可他的剑术谁都没见过,实在是没底。 该来的终于来了,几番交谈的工夫,远处已经聚集了二十多个壮汉,不过看样子不像兵丁,只是乡间青壮,举着各种农具拦在路上,领头的是三个花白胡须的老头。 稍松一口气,众人不敢大意,到了近前,三个老头施礼道:“打扰贵客清净,我三人乃是此地的乡老,适才接到乡民回报,说有贵客来临,特意来迎。” 六乡三老是地官之属,是县的下一级官员,类似于现在的乡长,掌管一地教化,虽然众人穿的都是粗衣,可这马车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用的,所以他们也是客客气气的。 韩宋他们全神戒备,钟离眛冷眼旁观,魏辙端着高人架子一抬下巴,虞周只能苦着脸上去答话。 “小儿虞周字子期,见过诸位,在下与恩师路经此地,却不知三老有何见教?” 嗯?有字的,果然不是常人,虽然惊讶虞周年少,三老依旧很客气。 “近日接到王令,说有上将军项氏孤女被人诱拐在外,各地纷纷加强戒备,凡有外人经过势必盘查。” “哦?还有贼子如此胆大,不知项氏女公子相貌如何,还请描述给我等一闻,日后也好多加留意。” 中间微胖的老头从袖口中拿出一物,钟离眛见了眼睛缩的针尖一样,大王好重的心思啊!女公子居然有幸跟伍子胥一样待遇! 等展开一看,虞周也傻眼了,绢布平整光滑,小项然的描影图形赫然在上! 虞周捧过之后递给众人传阅,又在魏老头身边装模作样一番,才回道:“师父说我们已经记下了,以后定然多多留心,就此别过。” 这下三老哪能干啊,这一行人不让查看不说,只知道一个小儿的名姓,其他一无所知,大王的亲兵都搜查好几天了,这要是追问起来,他们没法交差啊。 “小君子留步!” 二十几个青壮顿时围了上来,虞周眼神不善的看着三个老头:“这是为何?信不过我等么?” 其中的青衫老者再也不愿低声下气:“信不过你又能如何,王令已下,过路人等悉数查看,莫不是你心中有鬼!” 虞周扭头回到车上,答话他可以来,翻脸还是交给钟离眛吧,如果对方是兵卒,他可以毫无顾忌的一箭射出,这种搞不清状况的乡民还是算了。 第九十八章 道德经的杀意 “傻徒儿,看来我要好好给你上一课了,那三个老叟拖延时间呢!” 仿佛为了印证魏辙的话,滚滚烟尘由远及近,沉重的马蹄声清晰可闻,刚才还颤巍巍的三老敏捷的让开道路,王卒侦骑已经来了,他们终于可以卸下心头包袱。 韩宋二人迅速放下止车,两架马车都是乘坐运输用的,跟战马相比没有丝毫速度优势,强行冲撞太不可控,原地一战才是最好的选择。 “大胆!来的可是大王亲卫,尔等还不束手,焉敢作垂死之状……” “嗖……” 聒噪的青山老者不可置信的伸出手,喉头的弩箭几乎射了个对穿,生命之火就像他的身型一样迅速萎靡下去。 曹皮匠面无表情的填装弩箭,这架集众人之力打造的强弩不需要多少力量就能挂弦,二十几个青壮还没反应过来,寒森森的箭矢已经再度蓄势待发。 剩下的两个老头浑身发抖:“反了,反了,你们这是谋逆……” 话只吐了一半,不敢继续说下去,钟离眛已经抽剑在他俩的脖颈打量起来,老头迅速躲到两个青年人身后,唯恐再被惦记。 只是一会儿的工夫,顶盔掼甲的骑士已经近在眼前,来人并不算多,只有十几个人,森森的杀意让人绝不敢小视,军士们略一打量,已经把众人团团围住。 说是侦骑,却不像战场的斥候那样装备简陋,沉重的楚戟人手一柄,清一色红衣黑甲,黝黑的兜鍪中露出一张张冷漠的脸。 不愧是训练有序的王卒,下马包围一气呵成,根根楚戟已经像荆棘一样封堵了众人所有退路,只留下三个伍长端坐马上发号施令。 “此众行踪诡异谋刺三老,罪在不赦,除孩童外,一律斩绝!” 钟离眛率先暴起,一道黑光冲天而上,距离最近的军士连人带戟被他劈作两半,鲜血泼墨似的洒了一地,浓重的腥气弥漫开来,吓得那俩乡老慌忙后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车上的虞周急忙捂住项然眼睛,丫的,谁想到这“长军剑”如此凶悍,活人都一分为二,弄的血糊嗤啦的,又惊悚又恶心。 先声夺人效果斐然,一愣的工夫,钟离眛又杀两人。 “困住他!先杀几个老叟!” 一寸长一寸强,四五柄楚戟一起探来的时候,钟离眛再也没了斩杀人的机会,只见他冷哼一声,长剑轻绞,几杆楚戟齐头寸断。 几个军士并不吃惊,依旧握着空棍上下有分的齐齐攻来,一时间逼的钟离手忙脚乱。 其他军士也没闲着,对几个老汉步步进逼,韩铁匠一柄铁锤舞的虎虎生风,只是对上较长的兵戈不占优势,宋木匠武艺最差,很快就被逼的处处险境。 “嗖——” 偷袭宋直的军士应声而亡,曹皮匠麻利的挂弦搭箭,三个人相互照应,勉强能够自保。 宝剑,硬弩,这他娘不是上将军家里出来的就有鬼了,军士们不知道追捕什么人,三个伍长心中有数,只是没想到对方战力如此凶猛,竟然连王卒近卫都奈何不得。 互相一使眼色,一名伍长打马而走,这就准备搬救兵去了,战马没跑两步,又是一支弩箭无声而至,马上的骑士下意识的一偏头,顿时感觉左眼一阵剧痛。 骑士丝毫不敢回头,径直而去,只留下虞周心中不住惋惜,这些军士的盔甲看上去又厚又重,不知道什么材料制成,虞周的手弩威力有限,可瞄准的地方不多。 要不是他们对一个孩子毫无防备,这一箭恐怕不能射中,就这依旧没留下报信的人,看来要速战速决了。 “徒儿啊,你从一开始就犹豫,是不是想着那句福在积善,祸在积恶?” 知道还问,死老头,现在是跟你探讨哲学的时间么,也不看看周围情形,就算没你那句话,我一个长在红旗下,漂泊在异乡的五好青年也对扛农具祖先下不去手啊。 这跟前几次不一样,对付入室纵火犯和绑架犯他可以毫不心软,一群被煽动而来的平民,实在不是痛下杀手的对象。 “如此甚好,看来为师思虑过甚,反而束缚了你的心性,看来日后,要多加教导你《道德本经》了。” 虞周一边安抚项然,一边注视着战局,听了魏辙的话心里一个劲的嘀咕,我现在都后悔一开始的手软了,居然还让我学《道德经》,那玩意无为来无为去的,跟现在的场面有毛的关系啊。 魏辙只一打量,就知道虞周不以为然,他缓缓抽出长剑,开口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道德经》中固有夫兵者,不祥之器之言,可还有和大怨,必有余怨之意,为师不是圣人,也不打算把你教导成圣人,既然有怨,那就怨者原之!” 精瘦的魏老头仿佛化成一道闪电,快的连近在咫尺的虞周都没看清他是如何行动,只觉得残影一闪人就不见了,没有兵戈击鸣,没有惨呼痛叫,甚至连脚步声都没有。 一个“之”字好像被风刮走一样,从马车直接飘向远方,等魏辙的声音在空中飘散,场面顿时离奇的安静下来。 两个伍长距离马车有一丈之遥,一眨眼,马前多了个枯瘦老者,正冷冰冰的望着二人,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个老头是从哪辆车上下来的,这种诡异的感觉,说是从地底钻出来的他俩都能信。 “老头,你……你……” 战国的兵大多上过战场,不存在怯战问题,个个凶悍异常,作为王宫近卫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就是这样九死一生才能存活的精锐军士,居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更让俩人震撼的事情发生了,包围马车的军士接二连三的倒地不起,就那样直挺挺的扑在地上,带着各种不同的表情,怒目而视的,严加戒备的,甚至还有阴笑准备偷袭的,就是没有一个恐惧或者疼的面目扭曲的。 只是脖颈间的一道红线,诉说这些生命的逝去。 魏辙擦了擦剑,自嘲道:“还是我徒儿的剑好,从不沾血的,居然给一个愣小子使,真是暴殄天物。” 虽然同属一个方,钟离眛还是浑身打了个冷战,围攻他的几名军士早已气绝而亡,钟离傻愣愣的捧着剑,不知道该不该交给魏辙,这个老家伙竟然如此可怕! 想起自己对这位魏老的几次不敬,真是——活腻歪了。 第九十九章 陈婴 魏老头的身手到底怎么样,连虞周这个做徒弟的都不知道,只是从他初入项府的大大咧咧,和那次跟范增一纵而逝的过招里面推断,老家伙肯定身手不错的,不然也不会那样有恃无恐。 可他这次真正的一展身手,不,看样子也就一个热身,还是把众人吓了一跳,虞周这种后世来的更是大呼不可能。 这老家伙也太违背科学了,六十几岁的人了,除了身形瘦一些,不笑的时候脸上连个褶子都没有,顷刻的爆发更是骇人听闻,一飘一丈多远,杀敌于无影无形…… 这种家伙怎么防?只听说过,谁见过?就像熊猫一样,很多人只听说这萌物可以撕虎猎豹,可真要是看到它坐在一群狮虎的尸体中间边嚼边卖萌,给人的冲击力绝对是无与伦比的。 “你们几个,给我上,拿下此人,大王重重有赏!” 仅存的两个骑士绝对不傻,一边教唆围观的青壮上前,一边迅速调拨马头,分别逃之夭夭,为大王尽忠是一回事,为大王送死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何况对手实力超绝,这种绝世高手已经不是几个兵卒可以力敌的了,不客气的说,就连王宫这个老头也能出入自如,混得久了,这点眼力他们还是有的。 想法是对的,但是在绝对实力面前是没有用的,魏辙都懒得追,只是随意的踢踏两下,先前被钟离一剑削掉的戟头顿时飞向二人后心,两声闷哼之后,战马驮着身上的骑士继续前行。 跑了没多远,再也无法控制平衡的两个家伙相继跌落在地,他们惊恐的往前伸出手,好像有吃人的怪兽追在身后,只是连呼吸都越来越困难,徒劳的手掌终于慢慢落下…… 笑眯眯的魏辙,此时在众人的眼中早就变成了洪荒巨兽,两个乡老吓得裤子都湿了,大气不敢喘一口,生怕被注意到。 有一种人,杀人前后根本没有一丝杀机外泄,魏老头显然就是如此,放在人堆之中毫不起眼,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甚至以为他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 前一秒还谈笑风生的饱学名士,下一秒就变成脏兮兮的猥琐老头,现在又加上了精绝天下的剑术,虞周觉得,可能连魏辙自己都说不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娘的,穿越算个屁啊,有点见识算个屁啊,边境游走算个屁啊,此时此刻,虞周真心认为,如果活成魏老头的模样,这辈子也就值了,这种技惊四座的感觉太妙了。 赶紧狗腿的跑上前去,搀扶着魏辙往车上走 “师父,您这剑术……” “想学?” 根本不用猜,虞周的心思全部写在脸上。 “师父你肯教我?” “嘿嘿,这会儿师父叫得欢了,平日对我爱答不理的可是你?” “师父,徒儿又想到一种好吃的,以后一定好好孝敬您。” “这个容后再说,咱们快些赶路吧,等楚王追兵再来,为师纵有三头六臂,也难挡大军。” 师徒间的对话没让气氛松缓多少,二十几个青壮纵然不敢再拦着,也不敢走,杵在原地面面相觑,有个方脸汉子胆子稍大,开口问道:“敢问这位国老,我等能否离去?” 国老是对于一些告老卿大夫的称呼,就像后来韩信被称为国士一样,都是对国中才能最优秀人物的尊称,不说魏辙的气度,只是他这一手剑术和年纪就当得起这个称谓。 看到魏老意兴阑珊的样子,钟离眛一个激灵,坦言道:“尔等所料不错,项氏女公子确实就在车驾之中,只是因为大王逼迫,我们不得不出逃躲避,并非恶意诱拐!” 几个青年一阵交头接耳,依旧是那汉子开口:“你说是便是么,我们如何相信,上将军乃是国之栋梁,大王怎么会逼迫他的家眷。” 钟离还没答话,领着青壮而来的三老之一已经乱滚带爬的膝行而来,一边磕头一边说道:“存壮你别说了,这位壮士说是那就是。” 这一下别说钟离他们了,就连那个叫存壮的方脸汉子都瞧不起自家的乡族村老,倔强的看着众人。 “我乃项府家将钟离眛,奉大公子之命护送众人前行,岂能有假!” “这不可能,上将军刚刚打了一场胜仗,你……你有何凭证!” “我来当他的凭证!” 两伙人齐齐望去,只见一个细髯长眉的壮汉疾步而来,黝黑的脸上满是汗水,满地的血腥只是让他眉头一皱,随即对着钟离抱拳道:“在下陈婴,来迟一步,诸位可还安好?” 钟离眛还礼道:“在下钟离眛,有劳挂怀,我等安然无恙,只是不知陈壮士如何而来。” “前几日我就接了大公子书信,一直在留意你们的消息,只是今日家中稍微耽搁,这才晚来一步。” 陈婴说完,高声对着四周喊到:“各位乡邻,我陈婴你们总该认识吧,这位钟离壮士所言不虚,项公子的书信尚在我家中,愿意的可以随我一观,都回去吧!” 显然这个家伙颇有威望,众人犹豫片刻,就要散去,两位乡老隐身其中,刚要走,陈婴又道:“二老别来无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封书信你们二人早就看过吧?” 两个老头的脸色瞬间就煞白了,也不顾年龄之别,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般,一堆青壮顿时就愤怒了,大王是即位两三年的大王,上将军可是常保大楚太平的柱石。 被人不明不白的当刀使,险些干出残害忠良的事情,这是一群血气方刚之人无法忍受的,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拳头大的石块如雨一般落下,把两个老头砸的惨叫连连。 等陈婴制止众人,两个老叟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诸位,首恶已经伏诛,只是接下来大王必定问责,我欲随着钟离壮士而去,各位如果想走的,那就一起,如果不愿一起,也请各寻去处,以免招惹灾祸!” 这话着实不假,不说三个乡老,一支王骑在此全军尽没,就足以惹来大王的滔天怒火,大楚严明的律法早就随着国家衰败变得形同虚设,指望司直公正的审断? 怎么可能!遇害的可是大王的近卫,再说了,大楚案件的审理都是有里公加公参与的,现在三个老头都死透气了,怎么想继续等下去都是死路一条。 冷静下来之后,青壮们陆续往家里赶,收拾东西去了。 第一百章 过江的计划 陈婴也是个狠人,既然下了决断,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提起一杆楚戟把地上的死尸挨个捅了一遍,他甚至边捅边跟钟离眛聊天。 “在下家中只有老母在堂,我一会儿把她接来,随时可以上路,敢问钟离壮士,咱们去哪躲避?” 一下午的变故早就超出钟离眛的预料,本来打算投奔陈婴的,结果反而把对方拐跑了。 “你是此地人士,地形比我熟悉,附近可有什么山川湖泽以供藏身的么?” 陈婴还没开口,魏辙抢先道:“不能在附近!” 虽然不知道这个老头是谁,但是看众人都唯他马首是瞻,陈婴客气道:“不知老丈因何不满?若是附近不行,又该何去何从?” 魏老头言简意赅:“过江!” 这下不止众人,连虞周都皱起了眉头,江只有一条,那就是后世所称的长江了,按分段称呼的话,东阳往下一带应该被称为扬子江。 长江与黄河都是孕育华夏民族的母亲河,这条天堑虽然是最好的躲避途经,可是众人一旦过江,那可就是一南一北两个世界了。 南北朝的划江而治,三国的傍水而立,无不是借助长江天险完成的,就连近代,渡江战役也是一次划时代的创举,所以渡江之后,那是绝对可以保障安全的,但是事态真的严重到了这种地步么? 虞周想到即将到来的秦军,长远来看,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问题是现在大楚还在,大家伙怎么才能在楚王的追杀之下平安渡过长江。 “魏老,我觉得,咱们没必要过江吧?一来渡船难寻,二来一旦渡江多有不便,日后我与家中联络也难以成行。” 听钟离眛这样说,魏辙嘿嘿一笑,不再多言,倒是虞周灵光一闪:“钟离大哥,师父的意思我们不但要躲避楚王,恐怕一时半刻,也不能让项家知道我们的消息。” “这是为何?”要不是魏辙刚刚大发雄威,钟离作为项氏家臣早就怒火勃发了。 “你仔细想想,然然年仅四龄,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的画像,楚王如何得来?!” 钟离眛的冷汗顷刻就下来了:“你是说,家中有人出卖?!” 虞周点了点头。 “可恨!此人卖主求荣,其心当诛!不行,这是个祸害,我要设法告知家中,让家主早做防备。” “你急什么,这种画影图形既然能够散布到乡老手中,说明楚王最少也用了几十份,几十个人,就连一个心向项家的都没有?” 钟离一想确实如此,既然楚王大张旗鼓的搜捕,那么项家不可能一点消息都得不到,就算家主和大公子说不上话,等上将军发起火来,这事迟早不了了之。 在这之前,众人绝不能被楚王拿捏到手中。 “敢问陈壮士,这附近哪里有过江渡口?” “客气,叫我陈婴就好,此地东南三百余里便是广陵地界,从那里过西津渡,可以直达云阳邑。” 钟离眛连连点头,魏辙面露赞许,虞周稍有疑惑,这个路线怎么那么耳熟? 等拿过地图,再往下捋着一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不就是项梁他们日后起兵反秦的路线么,只是倒着走了一遍而已,丫的,搞了半天自己不是脱离项家啊,这是去提前等着他们么? 过江可以,说什么都不能去会稽!反秦这么大的事情还是交给那些顶天立地的英雄和谋定天下的智者吧,要说自己,学一学陈婴就是不错的选择,至于项籍……到时候再说吧。 说一千道一万,当下过江才是最主要的,项梁的八千子弟兵可以轻易解决的问题,对于一行人来说难如登天,怎么弄船,怎么去西津渡,还有这么摆脱追兵,甚至江南有没有拦截,都是关乎身家性命的问题。 确定了大方向,魏辙就漠不关心起来,只剩下钟离陈婴虞周三人对着地图发起了愁。 “直接去广陵行不行?” “够呛,咱们人多行不快,就怕追兵先到。” “也不知道刚刚散去的众人有多少愿意随着一起走的。” “没关系,反正得了不少战马,正好大家一起用。” “可是这样也太扎眼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时间要紧,只是不知道广陵有没有接到消息,如果到时再来个瓮中捉鳖,咱可就抓瞎了。” “那这样行不行,咱们故意给追兵留下假讯,不但能够摆脱追兵,还能使广陵大降搜捕心思。” “这倒是可行,只是留什么假讯呢。” “刚才那个想法就不错,就让追兵以为咱们要就近躲避。” “这倒是个好主意,子期,你还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咱们一起合计。” 虞周的手指直直的往地图右下滑去:“这里好像有片水域,叫什么名字?” 他指的是后世的高邮湖,这个全国六大淡水湖之一的名胜还没有将来的辽阔,跟洪泽湖一样,也是因为没有经历过黄河夺淮入海的原因。 “咦?这倒是可以哈,此水名叫璧瓦湖,你的意思是咱们躲避到水泊之中?” 陈婴真的心动了,璧瓦湖这个地方,地势还算高,其间水连着山山连着水,是个藏身的好去处,不过刚才那老者说的是要过江的啊。 “不不不,咱们可以去水泊周旋一下,到时候将战马全部弃置,让追兵以为我们已经定居此处,然后……” 虞周的手指继续一划:“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里就是吴王夫差所开凿的邗沟,可以直通扬子江,到时候走也好留也罢,都能进退有度。” “好!就按此计行事!诸位稍等片刻,陈某去去就回!” 趁着陈婴去接老娘的工夫,众人把地上的尸首全都布置妥当,再把兵甲一类的全部收缴,虞周拿着一块甲片好奇的来回打量。 很坚固,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的,黑黝黝的。 “那是牛皮加上木板层叠而成,这都不算什么,最主要的,是刷的这层漆,软硬合适,既可防箭矢又能挡刀剑。” 曹皮匠不愧是制甲的专家,只一打量就说了个大概,早就知道楚国的漆器闻名遐迩,这样用到兵卒盔甲上的,算得上豪奢了。 没过一会儿,先前的青壮们三三两两的回来了,等陈婴回来的时候,已经聚起了十来户人家,拖家带口的总共三十余人。 “不用等了,剩下的都不会来了,咱们出发吧!” 第一百零一章 接踵而至 本来一行九个人,再加上陈婴带来的青壮,小小的队伍顿时有了些浩浩荡荡的气势,虞周终于见到了陈婴的母亲,唤作陈樊氏,是个一个很慈祥的妇人,看上去文邹邹的。 这就奇了怪了,如果没记错的话,好像陈婴家里往上数几代人都是贫贱出身,一个乡间村妇身上居然有些文气,还有不输给孟母的见识,虞周在心里猜测陈母的来历,也许不是出自寻常人家吧。 队伍壮大了,走的也更慢了,十几匹马一人一骑还嫌不够,两架马车已经让给了家眷乘坐,虞周跟魏老头共乘一骑,车上的两个丫头都交给陈母照料,这让他大是宽心,本来嘛,孩子还是交给细心的妇人更好。 等天黑的时候,大伙总共也就赶了二十里路,连东阳地界都没走出去,把钟离眛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这样下去不行啊,追兵随时都可能到,再来可就不是十几个人了,到时候一定会连累大伙。” 陈婴皱眉道:“这也是没有办法啊,总不能弃大家于不顾吧。” “要不我去探查一下,将追兵引开!” “你拿什么引开?” “只要我带着一个女童,想必……” 尖细的童音立马打断:“你想都别想!除非你宰了我!” 钟离眛出的什么破主意啊,真是急疯了,女童现在队伍里也就三个,不管选哪个都不在虞周的考虑之中,他可不想小妹上演一出赵氏孤儿,也不想项然再去涉险,至于别人的家眷,钟离敢说一句带走,这群人立马就得造反。 “天已经黑了,咱们暂时是安全的,只要明早快些上路,肯定没有问题。” “我就不信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怎么连这点志气都没有。” 钟离眛被虞周说的面红耳赤:“我又不是怕死,实在是……唉!” 可能是常在贵族家中为将的关系,钟离这家伙好像挺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当然,他把别人的命也不怎么当回事,不然也不会想个这样的损法子。 在他的脑子里,家将的命是能为了主家牺牲的,那么他看别人的眼光这是这样的,这个缺心眼!难得出了个最靠谱的主意,居然是最没有情商的。 平静的一夜很快过去,两个小丫头就像被霜打过一样,人数多了,很多东西就短缺起来,宿营成了一件非常苦的事情。 虞周有一个不好的发现,昨天只顾着帮项然挡眼睛了,原以为大江能照顾好自家妹子,谁知道他跟钟离一样没心没肺,悦悦把凶杀现场看了个完完整整。 开始的时候还显得比较害怕,后来居然好奇了起来,一夜过去连个噩梦都没做,也不知道是该说战国人神经都大还是悦悦就骨子里属于战场,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钟离眛草菅人命,未来的项籍有过之而无不及,虞周可不希望自己的小妹被这俩人传染了,如果她真的成长为那样的人,自己就是竭尽全力都改变不了她的命运的。 崇拜厮杀就意味着向往英雄,项籍要是再从她眼前晃两圈…… 啊呸,不行,等安定下来,就得好好调丶教一下这个妹子,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多惹人爱,干嘛要喜欢战场呢。 果然孟母三迁是对的,在项府呆久了,在一群老爷们身边呆久了,连妹子都不正常了,还好现在有了陈母,也离开了那个将门之家。 再次上路之后,虞周坐到了马车上,他需要对两个小妹子进行教导,也需要更多的了解陈母,人都是在互相了解之中熟悉的,然后变得更加亲近。 既然要把照料两个妹子的任务交给人家,一无所知怎么能成,人都是有血有肉的智慧生灵,不是史书上的几句话语,历史的话可以参考,却不能尽信。 “小童虞周虞子期见过陈夫人,舍妹多蒙照料,不胜感激。” “看这孩子说的,乡村妇人哪当得起夫人,妇道人家没别的本事,照顾孩子也是应当的。” “哪里,舍妹顽劣,平时只能跟着我们这些少年胡闹,都快变成假小子了,现在有夫人照顾,多半能让她收敛些。” “假小子,这话倒也有趣,你要是不嫌弃,就叫我一声陈家婶婶吧,子期既然有字,看来是家学渊源了?” “这倒不是,我和小妹流落已久,幸得义父师父收留,才能苟活于乱世,这字,是师父给取得,陈婶读过诗书?” 陈母目光有些闪烁:“愚妇人哪来的机会读诗书。” 虞周自己有个毛病,越是不熟悉的人,他就越客气,除非对方没有好脸色,他才冷脸以待。在战国呆久了,这个毛病又进一步升级了,不自觉的就会学古人说话。 所以在别人看来,虞周的说话方式有些拽文,三两句下来,陈母也被他带的用起了雅言。 一个整日劳作于田间的妇人会说雅言会用谦称还只是略微出格的话,再加上那满身文气就不那么简单了。 交浅言深,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收获,只能让陈母疑心,一番观察,初步觉得这是个厚道仁慈的妇人,也就稍稍放心,至于深层次的,相信随着时间推移什么都瞒不住。 心中有了决定,虞周话锋一转,说起自己平日的趣事来,一个有意交谈,一个性情慈善,倒也一时其乐融融,当陈母得知队伍里那个不起眼的老头就是虞周师父的时候,气氛更加热烈起来。 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是搬家这样的事情儿子不可能一点不透漏原因,想到一代高人就在身边,妇人的眼神中热切带着忐忑。 虞周装作没看懂她欲言又止的眼神,继续闲聊,这让陈母放松不少,渐渐也说些陈婴小时候的糗事相和。 陈婴二十有余,按理说比虞周高一辈,只是看在魏老头的缘故,陈母默认了两人平辈相交。 好景不长,平静的旅途很快就被打破,钟离眛细碎的马蹄声率先踏碎一片祥和。 “陈壮士,此乃何地!” “追兵到了?这连一半路程都不到啊,来的好快!” 看着慢吞吞的众人,钟离眛心急如焚:“太慢了,对方来势汹汹,我没敢近前细看,怕是有几百人,这样下去迟早被追上。” “那就让家眷们继续前行,我等在此稍作拦截!” 一群刚放下农具的家伙能有多少战力,钟离眛心中没底,只是现在别无他法,也只能如此了。 三两句话的工夫,远处已经传来了号角声,这让众人一下子紧张起来,魏辙调拨马头,开口道:“慌什么!准备迎敌!” 第一百零二章 杀他的人 在众人眼中,魏老头绝对是个凶人,一干青壮从没见识过他的嬉皮笑脸,第一印象太重要了,首先见到他杀戮十几人战绩的家伙,日后再见到他恣意妄为,也只当是高人行事莫测。 这支小小的队伍里面,如果说谁有绝对的威信,那除了魏辙不做第二人选,一声大喝之后,慌乱的队伍顿时安静下来。 “车上的都是诸位家小,不用老夫絮言,你们也当知道,来犯之敌是要将我们斩尽杀绝的,谁若是退一步,可就等于让亲眷们多流一滴血了。” “钟离,分发甲胄,马匹只留一半,另一半给妇孺前行用,加快行程。” “曹博用,韩铁,你二人充作驭手,护送众人继续前行,舍弃一切不必要的辎重!” “陈婴,你领人伐木阻路,务必在追兵到来之前形成依托!” 没有人质疑,不仅仅因为见识了魏老头杀伐果断,更重要的是,他身上那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不自觉的按他所说的去做,直到此时此刻,虞周才完全相信这个老家伙是做过国尉的人。 即使见过他的身手,虞周还是忍不住担心,这次的来敌可不是个人能够抗衡的,几百人,就是几百头猪排成一排让人杀,都能累的手软,老家伙的年纪实在不小了。 何况留下的人里面,还有几个长辈里边身手最差的宋直,这个木匠一直对少年们关照有加,他要是有个什么差池…… 虞周还注意到一个细节,在魏辙的安排里面,剩余的马匹是不够留下的人骑行的,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感受到徒弟担忧的目光,魏辙晃了晃手中长剑,扭过头去再不看诸人,瑟瑟秋风中,师父的身影越来越远。 马车颠簸着继续上路,虞周恨不得自己快些长大,这个混乱的年代里处处危机,好几次遇险都是凭借长辈的护佑才安然无恙,让他只恨好多事不能亲力亲为。 一颗成熟的心懂的珍惜亲情,更有自己的骄傲,飞驰的马车上,虞周紧紧抱着两个妹子,回望离开的方向。 十多个人一起动手,很快砍倒几颗树木,刚在路上布置妥当,烟尘中的红衣军士已经清晰可见,钟离眛把手搭在额头远眺之后,心中已然大定。 “回魏老,是私兵步卒,人数约有五百。” 楚军的建制钟离眛可谓是门儿清,只是一看,就已经知道来的不是王卒,想来也是,大王不可能千里迢迢调拨大军前来,应对地方上的突发事件,还是得交给封地食邑的宗族私兵。 这样的对手,难度要比王卒低一些,只是人数上面不太乐观,十几对几百,怎么看都胜负悬殊。 号角齐鸣之后,五百士卒转瞬就把此地围得水泄不通,众人躲在两颗树干之间,等待对方发起攻势。 这样的被动是迫不得已而为,此地无险可守难施突袭,为了身后家眷,连周旋于丛林都做不到,只能这样示之以弱。 团团包围之后,军士们并不急于进攻,这些家伙的装备比起王卒显然差了许多,很多人只有皮甲没有头盔,手上的武器也五花八门,看来养他们的不是个富庶主公。 也许是见对方人少,两个家伙分开众军,打马走上前来,只是看样子一个像是领军的头领,另一个居然一身锦衣,也不知是什么来路。 “呔!大军已到,尔等还不早降,大王仁慈,只诛首恶,其余人等只要放下武器,或可活命!否则大军一动,势必踏为齑粉!” 看那领军头领年岁不大,居然也是个分化人心的高手,只是一夜就弄清原委不说,还借机挑拨钟离眛他们跟陈婴一伙的关系。 魏老头嘿然不语,陈婴见众人有动摇之色,沉声说道:“怎么,弑杀三老形同谋逆,陈某人记错了大楚律法不成!” 这话一出众人再不迟疑,那个小校还想说些什么,旁边的锦衣白脸男子说道:“某家乃是王宫谒者,大王有令,项氏孤女被拐于外,涉及人等一律不留活口,帮助逃脱者与之同罪!” 小校不满的看着身边人,谒者这种官职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相当于王命的传令官,他本以为自己一番哄骗能少费些力气,哪知道被身边的蠢货全毁了。 钟离眛一声大喝,怒道:“休得胡言,在下乃是上将军府上家将,奉命带女公子投奔亲友,大王误听谗言逼迫项将军,才有了这场祸事,识相的速速退去,否则上将军一怒,就是大王也护不住你们!” 天天跟着个老妖精,钟离眛悟性也不差,本来嘛,将军出战还讲求个有道伐无道,来的人实在太多,而且又不是对大王最忠心的王卒,能动摇对方军心的机会可不能错过。 眼见许多人投来质疑的目光,锦衣谒者大急:“他胡说,大王英明神武,上将军国之栋梁,怎么会有龌龊,此乃歹人奸计!快放箭,放箭!” 上官嘴里的才叫军命,这是一群私兵,没有上官发令,别说只是个谒者,就是王后也休想命令三分,钟离眛一边回想广陵一带是谁的封地,一边喊到:“在下有凭证!有我项氏家令为证!” “家令不足为凭,假的!肯定是项府遗失的!” 那名谒者已经前言不搭后语了,眼见小校还在迟疑,魏辙目露寒光,他轻轻一碰钟离眛:“宝剑借我一用。” 钟离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还是听话的双手奉上。 魏老头人如弯弓身似闪电,长军剑刚一到手,顿时激射而出,就像一条从树洞里探身的毒蛇,周围的军士别说反应了,连看清的机会都没有,那名吱哇乱叫的谒者已经默不作声。 只是微风一阵,马前居然多了一个白发老者,小校吓了一跳:“你是何人!” 魏辙收剑入鞘,一指锦衣谒者:“杀他的人!” 扭头一看,五百多人齐齐吸了一口冷气,刚才还端坐马上的锦衣人,此时竟然连人带马被劈作了两半! 更可怕的是,没人看清这个老头是怎么出手的,那剑居然快到了杀完人之后,人马依然是原来的模样,直到这名不知深浅的老剑客收剑入鞘,才忽然一分为二! 第一百零三章 蒹葭苍苍 小校脖子上的冷汗顿时就下来了,私兵是从各自的封地城邑征集而来,其中的统领很多都是贵族门客,这名小校就是如此,他甚至也有一手不俗的剑法。 可是谁家的剑能杀人于无形啊,根本看不清如何出手,更何况能够连人带马一起劈成两半,别说他能不能做到了,这种剑术就是听都没听过。 不客气的说,这样的高手就是国君见了也得以礼相待,小校已经知道这趟是白来了,人家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说个难听的后果,一旦惹怒此人。 这区区五百军士能不能保住不知道,但是肯定留不下人家,就算自己能把这群人杀光又怎么样,一个国手级别的剑客,谁能挡住他的复仇? 那名小校心里都快开锅了,可算明白那队王卒是怎么失陷了的,这个小老婆生的,断子绝孙的混蛋,报信都不说全,这不是坑人么,那一箭怎么没射死你! 真要仔细说他反而冤枉了那名中箭逃脱的王卒伍长,那家伙在钟离眛发威的时候就已经打马而走,根本没见过魏辙的本事,否则也不会只是这点人前来。 再三思量之后,小校客气了许多:“在下景氏门人冉石,家主乃是柱国将军景骐之子景崇,获封广陵首邑,此番前来多有误会。” 魏辙一剑震慑了众军就懒得动弹,既然对方已经好言相对,他再多说只能自降身份。 老头懒得说了,冉石可不敢乱动,他自忖没有接下一剑的能力,这种面对面的情况跟把脑袋放在剑下没什么区别,还好钟离眛适时而出。 “在下项府家将钟离眛,此乃上将军家令,还请一观。” 钟离手里拿的,正是之前项燕给虞周的那枚家令,担心众人路上周折,项梁交给了钟离保管,此时正好用到,项燕家令要比项梁令有说服力的多。 冉石勘验之后宽心许多,四处眺望道:“原来真有内情,钟离壮士,不知项氏女公子何在,容冉某拜见一番。” “女公子安然无恙,只是受了些惊吓,不宜见人,还请冉将军放我等离去。” 兴师动众而来,轻飘飘把人放走,别说王命没法交差,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没面子,特别是武人,冉石可以怕,却不能让别人说他怕,否则他以后有何面目立于军中? “钟离壮士何必推脱,我主的父亲乃是大楚柱国将军,尔等随我回去,也好在大王和上将军之间斡旋一番。” “这……多有不便吧,柱国将军身居要位,不宜在此事上涉及过深,现下国难当头,将军们岂能多费心神,家主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才叫钟离带着女公子躲避。” 来来回回闲扯了两句,冉石见钟离眛心意坚决,也就不再多劝,这话还是很有道理的,鬼知道大王跟上将军之间怎么回事,一旦大楚出现变动,捡便宜的只能是秦军。 冉石要真把这一行人带回去,那才是进退两难呢,柱国将军把人交给谁都得得罪人,还不得记恨自己? 做完了面子工程,冉石挥手收兵了,实在忍不住好奇,他拿眼神打量着魏辙,开口问道:“不知这位国老……” 钟离眛苦笑一声:“别问了,连我都不够资格知道。” 这半真半假的话语唬人不轻,冉石按捺下了心思。 “倒是冉校尉,回去之后如何交差呢?” “嘿,这还不简单,早就看王卒不顺眼了,区区伍长就敢耀武扬威,其实他刚到景府就已经伤重不治了!” 钟离不再多言,相互拜别之后,众人继续赶路,只是魏辙在大伙的眼里越来越高大了。 不知道是不是广陵侯打过招呼,接下来的旅途顺利了很多,一行人再没有遇到拦截追击,不过众人不敢有丝毫懈怠。 楚王再次下令也只是来回的时间问题,大伙必须在那之前尽快脱身,把安危寄托于王侯们的犹豫是不智之为,只有脱离其掌控才能心安理得。 ※※※ 三天之后,大家终于赶到了璧瓦湖,与其说是湖,不如说水泊更恰当些,山水相间的水泽比附近城邑地势还略高些,不过水量并不丰富。 倒是挺适合藏身,很多湖泽并不相连,即使楚王派来舟师也无济于事,广阔的水域中有许多周旋空间,足够消耗掉追兵所有的耐心。 只是有一点不尽如人意,水泽里面漂浮的烂木头一样的家伙让人不寒而栗,这把虞周想要戏水的欲望打消的一干二净。 丫的,都快忘记了,这里可是扬子江附近,这种名叫猪婆龙的猛兽还不是保护动物,体型再小,那也是鳄鱼啊,到了水里就是王者一般的存在。 倒是遍地丛生的芦苇给了虞周不少好心情,九月中旬的芦苇正是开花的季节,总让他想起《天下无双》里面梁朝伟冲向花轿的那个镜头,不知道为什么,好多导演喜欢在芦苇丛里诉说一场厮杀,让死亡都带上了几分诗意。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紧张的逃亡之后,虞周总想着抒发些什么情绪,想来想去,也就这首出自诗经的秦风比较应景,太阳逐渐落山,映衬在芦花上有一种萧萧之色,感觉整个天空都是因为秋风才暗淡下来。 难怪我们的祖先可以留下华美的篇章来歌颂一切美好,这样大好的河山无论在谁眼中都像一个绝世美女一般,山养人水育人,即使是在纷乱的战国都阻不住先人们对生活的向往。 这种心态转变让虞周回家的感觉更加强烈,虽然他前世的家乡并不在此,但是比起边境的穷山恶水,祖国的每一寸土地都有非凡的魅力。 高门大院可以养出娇羞的淑女,广阔的天地更给人开放的心胸,虞周觉得,如果楚国灭亡之后让项籍多走一走,那家伙可能会提前造反。 大好的河山太容易培养野心,对于英雄的吸引力不亚于让一只猫走在渔场,虞周不敢自诩英雄,可这一会儿工夫,心底的念头蠢蠢欲动了起来。 环境对人的影响是巨大的,扎好营地,篝火和柴米油盐再次充斥脑海的时候,他就已经把下午的杂念统统扫进垃圾堆,山好水好,不如两个妹子的笑容好。 现在还算不得安全,只有渡过长江才能高枕无忧,偶尔的放松可以,要是满脑子诗情画意只会死的比手上这只野鸭还快,就在他嚼的正香时,魏老头一句话差点给他噎住。 “徒儿啊,你怎么这么小,就惦记起伊人来了……” 第一百零四章 魏亡 几天下来,众人对于魏老头的身份依然讳莫如深,只知道这个老家伙是个不世出的剑术高手,就连遇到的将军小校都得称一声“国老”的人,可是具体此老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样的过去,他们就一无所知了。 猜测会给人无限的想象力,这样一来,这位钟离眛口中的魏老在大伙心中的形象越来越神秘。 有说他名门之后身负血海深仇最后大仇得报隐居山林的,有说他其实是荆轲师父爱徒死后灰心丧气再收新徒的,更有甚的说法,连虞周听了都心惊肉跳,说这老头其实不是人,是山精鬼魈化身惩恶扬善的。 纷纷扰扰的说法让陈婴都将信将疑。 真是佩服这群古人的想象力了,一点都不比后世某点的作家们弱。 不管外人怎么看,在虞周眼里,魏辙依旧是那个老不正经的顽童,所以师徒二人的相处还是比较随意的,就像现在魏老头贱兮兮的跑来打趣自家徒儿,丝毫没有为人师表的庄重。 这样的话题不能纠缠,魏辙属于人来疯类型的,再说下去只会更加尴尬,好在陈婴及时打断了师徒叙话。 “魏老,咱们已经到了璧瓦湖地带,再有一天的路程,就能抵达邗沟,只是……” “但说无妨。” “如果走水路,可能更加安全些,但是要走两天,而且舟船难寻,如果走陆路,只需一天就行,就怕追兵去而复返。” “那就走陆路好了。” 这样的事情其实陈婴跟钟离眛就能做主,只是一来走陆路的话就要仰仗魏辙许多,打声招呼比较好,二来陈婴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几天工夫只知道个姓氏,再这样下去还不定有什么流言。 得到魏辙的目光允许,虞周介绍道:“家师名讳魏辙,厌官隐居之后路经此地,这次我们师徒南下,就是要寻个安身之所。” 在没有电视的年代里,敌国的大王可能知道,但是国尉就不一定知晓是谁了,何况是一个退下来十多年的国尉,没想到陈婴居然听说过,急忙大礼相见。 “原来是黄石公当面,晚辈陈婴见过前辈,早就听闻前辈不满大秦暴政愤而辞官,只是无缘得见,现下实在三生有幸。” 魏辙也很纳闷,如果遇到个人就听说过他,那还叫隐居么:“你从何知晓老夫名号?” 陈婴腼腆的一笑:“说来惭愧,前辈之前曾在谷城山下隐居,那里是我母舅家乡所在,故而得知。” 这可巧了,要是这么说起来,那陈母岂不是齐国人? 许是感受到虞周的疑问,陈婴继续说道:“家母祖上乃是鲁人,后来鲁国灭亡,乔迁齐地,这才有了我那些母舅定居谷城。” 这就对了,齐鲁之地向来是文华所在,陈母处子择义,使从大伦,为陈家日后兴盛打下坚实的基础,是一个绝不亚于孟母眼光卓越的伟大女性,看来是祖上也有几分才学。 这样背后讨论人家长辈毕竟不尊,虞周也没有深问,只是跟陈婴再聊起来多了几分热切。 黑暗的夜很快过去,再度上路的时候,虞周有点舍不得这片湖泽,再有一天就能直达邗沟,到时候一路南下,过了江可就没什么良辰美景了,现在的江南还没开发,吴越之地的鱼米之乡还是一片荒夷。 深深叹息之后,众人继续赶路,就在此时此刻,身处寿春的楚王已经怒不可遏。 ※※※ “混账!八百王卒精锐,竟然让一个小小的稚童给跑了?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这样的怒气负刍不敢在群臣面前勃发,只能对着执掌王宫卫戍的郎中涓人倾泻,因为他还需要项家,区区小事不能成为撕破脸皮的缘由。 “启禀大王,八百精锐遍及四处,与之交手的只有三伍军士,据广陵侯传回的消息,护送项氏凤凰女的有一名绝世高手,军士不敌,才使他们得以逃脱。” “广陵侯?这么说他们已经逃到广陵之地了?” “是,听闻广陵侯已经派兵搜捕,只是……” “只是什么,快说!” “谒者梁冶被阵斩,人马俱碎,领兵小校冉石重伤,广陵损兵两百余人……” “对方究竟多少人马?” “据称,只有那高手一人所为。” “嘶——” 能够发动宫变夺权的家伙可以强横,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却绝不是傻瓜,只是稍露边角的描述,负刍已经知道,就算自己派出的八百王卒一拥而上,也留不住这样的高手。 广陵的损兵折将或有夸大,但是人马俱碎是什么概念,他现在跟冉石一样的念头,被这样一位国手惦记,肯定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情,荆轲刺秦的故事已经人尽皆知。 负刍不会自负楚王宫的戒备比秦王宫还森严,逼急了,这种人可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何况听说当年的荆轲也是因为想要生擒秦王政这才失手,要是他一开始就执意夺人性命,那现在的秦王是谁还不好说。 “绝无夸张?” “回大王,据说是广陵侯亲眼所见。” “那就让他继续派兵,直到抓住人为止!” “这……” “怎么?有什么不妥?” “好像柱国将军也已经得知此事,还专门训斥广陵侯,让他不要再参与此事……” “岂有此理!” 负刍气极了,八百王卒是他能够派出的极限了,再多了,项家必定有所察觉,到时候闹的大家都下不来台,只会让楚王威信扫地,现在居然连景骐都听说了,接下来项家得知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他怎么都想不通,怎么一个小小的孩童竟然惹来国手相护,闹到举国皆知的地步,可不是么,几个重臣都牵扯了,说是举国皆知也不为过。 负刍正想问项燕知不知道,就听王宫外面传来通报——令尹宋玉求见。 现在已经深夜,没有要事,这位七十多的老臣是不会来打扰的,等负刍同意接见之后,宋玉开口几句话差点没给他惊的坐到地上。 “大王,前方传来消息,王贲水淹大梁,现下魏王假已经出城求降。” “什么?怎么这么快?!” 第一百零五章 和解 不管怎么说,夺位基本上是楚国春秋时期的一个传统,而这样掌控全国最高权利的楚王基本上都是野心勃勃之辈,负刍的野心如何暂且不说,但他绝对是能领兵有眼光的一个家伙。 虽然魏国现在如同风中的残烛,但是对于大楚防备秦国的进攻起到了唇亡齿寒的作用,就像上次项燕大胜,如果秦军能够多一条退路,想必李信不会那么急于拔营。 现在魏国最后的城邑已经被拔除,接下来是谁不言而喻。 “秦军又有什么动向?” “据传秦王已经选择吉日设坛,拜王翦为大将军,以蒙武蒙恬为副将,起兵六十余万,不日东征!” 一听领军之将是王翦,负刍一时间目瞪口呆,无他,王翦的凶名对于六国来说实在太过刺耳了,虽然他不像白起一样嗜杀,但是其骄人的战绩里全是六国斑斑血泪。 除了韩国是被内史腾所灭,其余五国哪个没吃过王翦的亏? 燕赵二国都是一时无两的强国,特别是赵国,这个跟大秦一样名将辈出的国度,就折损在王翦之手,只是一个小小的离间计,就让赵国自毁长城,冤杀了李牧。 秦王遇刺之后,又是王翦领军出征,逼迫燕国斩杀太子丹,现在的燕赵可谓名存实亡了,魏国又被他儿子剿灭,终于轮到大楚了么? “六十万……” 负刍苦笑连连,别人不知道,他可是一清二楚,申息之师早已不复往日雄健,现在就算举全国之兵,恐怕都没有多少退敌的希望。 “列位将军都已经知道了么?他们怎么说?” “回大王,上将军项燕请求大王广征兵将,举全国之兵以抗暴秦,柱国将军景骐愿领军出征,与项将军共抗强敌。” 楚王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一般,颓然坐在王座之上:“就这么办吧,传寡人的王令,准景骐广征青壮,待成军之后,直赴战场。” 宋玉左右一看,悄悄说道:“大王,那申息之师……” 负刍眼睛里忽然闪过寒光:“王师不得轻动,以备不测!” 什么不测?项燕拥兵自重还是秦军突袭寿春?负刍没有说,宋玉也不会蠢到继续问,只是别人都已经全力打来了,你居然还心存保留,这让老头的内心惴惴不安。 “对了,此番既然征兵事宜已经有了景骐,那项超留在寿春已无用处,令他赶往前线,随父一同出征吧。” 负刍最近的一番作为宋玉也十分清楚,这样也好,事情还没有摆到明面来说,一旦挑明,各方只会更加难堪,堂堂的楚王居然为了一个孩子派出王卒,这会笑掉六国的大牙,呃,六国好像就四国了…… 趁着消息还没扩散,赶紧把项超打发走,等宋玉也退下之后,负刍再也没有了一丝精气神,胸口仿佛被一块大石压着一般,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更不知道这样下去自己还有没有资格埋进祖坟。 一提起祖坟宗庙,他就能够想起夷陵的那场大火,一旦亡国灭族,宗族全都是虚幻,负刍握着手中的虎符忧恐交加…… 掌兵者跟掌权者的矛盾与信任问题困扰着每一对君臣,在这方面,负刍没有嬴政的魄力和手段,而项燕也缺少王翦的智慧和老辣,再加上楚王与项家之间新增的芥蒂,负刍的心里更没有底了。 “传寡人王令,八百王卒悉数撤回,不得再对项家女进行追捕,让项超出发之前来我这一趟,寡人有话要说。” 楚王跟项超之间到底说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只是项超奔赴前线的时候,带走了五万申息之师,虽然寿春仍然留下了二十万,可这样的信号让大楚上下一片振奋。 将相和的故事已经家喻户晓,大王和将军之间的芥蒂已经关乎国运,现在大王能让项超带走申息之师,就说明两者已经达成了一定的默契,秦军将来的消息也就不那么沉重了。 ※※※ 阴郁的天色似乎笼罩了整个大楚,唯独不受影响的只有扬子江上的一行人,再也没遇到追兵让大伙轻松不少,只要过了江,密布的山林就连秦军也只能徒呼奈何。 延绵的长江给了虞周更多遐思,这条人尽皆知的母亲河还不是后世所熟悉的模样,最大的不同就是广阔的长江三角洲还未形成,使得大陆很多地方仍然是海域。 就拿现在来说,广陵到对岸的距离比后世远了不少,再往下看去,江面越来越宽,这就已经是入海口了。 虞周很想把自个儿沐浴在江水之中,这是一种血脉里的亲近感,只是他的念头被魏老头无情的扼杀了。 “你会游水么?” “当然会了,我水性很好的!” “哦,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大周昭王水性也不错的。” 咦?周昭王不是那个征楚被淹死的倒霉蛋么,这是怎么回事?得好好听听,说起这些久远的历史还是古人更有信服力。 “不相信?别小看那些能够领兵南征北战的君主们,他们有的是好身手,镐京山水相绕,作为周王会水性有什么稀奇的。” “那他怎么会落水而亡?” 魏老头没直接回答,而是捏起几条鱼抛到水里,不一会儿,几条憨态可掬的家伙争相冒头,看的虞周一阵皱眉。 “师父是说,周昭王死于此物之手?这不是江豚么,对人挺亲近的啊。” “这倒没错,此物喜欢亲近船只,但是对落水的人就是灾难了。” 虞周还是不相信这种习性跟海豚一样的家伙会是凶手,后世可听多了海豚救人的故事。 从感情来说,他宁愿相信倒霉的昭王是遇到了鳄鱼,要知道他落水的地方可是汉水,云梦泽里从来不缺这种杀手。 “师父,过江之后我们去往何处?” 老妖精一打量,就知道自家徒儿已经心有定计,云淡风轻的说道:“走到哪儿算哪儿,我也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怎么,你又有什么想法?” 虞周不客气的摊开地图:“依徒儿说,我们不妨去往此地!” 第一百零六章 谈古论今渡长江 地图很简陋,只标注着一些兵家必争之地和较大的城邑,虞周所指的地方还是空荡荡的一片,见多识广的魏辙却已经了然于胸。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一带应该是黟山吧?” 虞周飞快的点了点头,黟山也就是后世的黄山,这是他想了很久的之后才决定的栖身之所,主要的灵感还是来自于魏老头的号。 黄石公嘛,不去黄山去哪里。 黟山,有著名的七十二峰,因为峰岩青黑,遥望苍黛而名。后因传说轩辕黄帝曾在此炼丹,故改名为“黄山”,其中的四绝更是醉人心脾,奇松迎客、怪石嶙峋、云海动心、温泉养人。 自古就有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之说,至于这些没经过开发的景致能有后世的几分神采,虞周相信,原汁原味的才能更有神韵。 最主要的是,黄山群峰连绵数十里,即使是秦皇统一天下,想要在茫茫大山里面找出十几个人,绝对比登天还难,没有几十万大军做不他想。 而且等大秦一统之后,黄山脚下就会设立黟县歙县两个县城,众人的生活也不会有太多不便,再退一步的说,黄山往南可就是三国时期东吴闹山越的地方了,数十万山越都能藏住,更别说众人了。 总而言之,这已经是虞周综合了各种考虑选定的一个绝佳避难所,进可攻退可守,外人进出不便,身在其中怡然自得。 至于吃喝?他才不担心,从项府拿了那么多种子,总有能够种植的地方,而且大山里面物藏丰富,香菇灵芝雪梨野核桃……更别提诸多野味了。 看着徒弟灼灼的目光,魏老头心有疑虑:“徒儿,你去过此地?” 虞周摇头道:“没有,只是看这片地方远近合适,进退自得。” 魏辙的眼中一片怀念之色:“说来也巧,为师早就到过此山,皆因听闻黄帝曾经在此炼丹之故,那时候为师还年轻,却一去就走不动道了,心想就是能够埋骨此处也是不错。” “师父,您一定能够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我是不敢想喽,只要上天不怪罪我这辈子杀孽过多,为师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没有人比虞周更清楚了,魏辙这个老家伙将来肯定是要成精的,好像无论哪种说法,这老头都不少于一百多的寿数,好好的说些生死实在悲情,他赶紧继续往下问。 “那师父眼中的黟山是什么样的?” “苍松盈立,气势磅礴,登高山而知天下小。” “那岂不是大好去处?” 魏老头笑呵呵的摸着虞周脑门:“你可想好了,此处虽然险峻,却异常艰苦,不说别的,只是漫山遍野的豺狼虎豹就足以让人望而却步。” 虞周看了看四周,发现众人都忙着看江景,随即说道:“依师父看来,秦楚相争,哪一方能够定鼎天下。” 正说着景致,想不到徒弟忽然问起这种问题,魏辙皱眉道:“要为师来说,大秦更胜一筹。” “如果师父还是国尉,覆灭大楚之后又该如何行事。” “一扫燕代,逼迫弱齐,然后南征百越。” 代国就是赵都被破之后,赵公子嘉在代郡自立所创,勉强算是赵国的延续,老妖精眼光毒辣,他的预料跟历史上嬴政的行事丝毫不差。 “徒儿斗胆请师父一猜,如果大秦一统天下,国祚几载,法度又将如何?” 魏辙眼中的神色有了一丝悲切:“若是秦王依旧重用现在的臣子,必定法度严苛,以治军之法理国,不出二十年,天下民心必定久怨成祸……” 嬴政留下的摊子虞周不置可否,师徒间的三问三答已经道尽兴衰。 “所以啊,师父,苛政猛于虎,山上的豺狼虎豹又算得了什么,咱们既然躲出来了,就不只要考虑战乱,就要想着日后的大秦严法也不能加于自身。” “这就是你的想法?你这番结论从何而来的。” “每天看着小籍一提起战事就愁眉苦脸,我怎么能不做长远打算,徒儿的想法很简单,管他天下洪水滔天,只有最在乎的人平安无事,我才能活的心安理得。” 魏辙兴致渐浓:“说起来你到底是哪国人,燕赵魏韩齐从不听你提起,就连大楚你也没有丝毫悸动,现在又要提前躲避秦政,这普天之下还有能让你挂心的国度么。” 当然有了,只是不方便说,游子回乡一样踏上这片土地,最能唤起虞周身为华夏儿女的自豪和骄傲,在他看来,无论是齐楚秦燕赵魏韩,日后都是中华的一部分。 就连南至百越南沙、西到边塞戈壁、北临广阔草原,都应该属于勤劳的华夏民族,见惯了大公鸡的形象,这些地方在他心目当中也只是拥有不同风情而已,没有里外之分的。 想到这里,虞周的眼睛眯了起来,说来好多地方都是慢慢才能被收归版图的,也不知道刘邦活的长久的话,能不能提前收拢一些地方,如果项籍那个战争狂来干这事,又会是什么样结果。 定了定神,虞周才回道:“这也不能怨我啊,我生下来就不知道是哪国人,记事的时候就四处漂泊,也就这一两年才在大楚安稳些,要不是义父和师父,我还不定饿死在哪儿了呢。” 半真半假的话语颇有信服力,全天下都是战乱,虞周这样的孩子实在太多,根本没法找出身世根源,魏辙感叹一声。 他之所以对虞周诸多关照,特别在心性的方面下了很多工夫,就是担心一个漂泊之人学了本事反而惑乱天下。 这倒不是他对虞周这类穷人家的孩子有什么特别看法,只是有家有亲眷的人顾忌更多,而有故国理念的家伙虽然心中亲疏有别,但这总归也是能够让别人所持的地方,所以行事起来不会肆无忌惮。 这个徒儿的聪慧魏辙是十分满意的,可越是这样他心中越没有底气,如果不教本事倒也罢了,兵法这样的国之重器在手,一旦有变就是滔天之祸了,这也是他迟迟不肯教导的原因。 正思量着,船已经靠了岸,众人开始陆续而下,眼见着虞周抱着两个小姑娘不撒手,魏辙笑的跟偷吃了蜜糖一般。 真是想多了,孔仲尼都说过有教无类,自己居然连这点信心都没有,还收什么徒弟! 这不是还有两个虞周心中的宝贝么…… 第一百零七章 此山是我开 只是大江南北两岸,虞周已经觉得心里有些潮湿,身在江北的时候就像在阳光下,而江南如同尚未开化的阴冷之地,摆渡是唯一沟通天堑的方式,西津渡历史悠久,可这样一个重要的枢纽居然有些冷清。 可想而知前路只会人烟渐少,马车已经丢弃,马匹过江的也不多,众人的行装都交给了最原始的运输工具——扁担,十几个壮劳力分装之后,也没有多少负担,只是前行的速度越来越慢了。 马匹已经让给妇孺老弱慢悠悠的骑行,虞周不想受到这样的照顾,随着诸人一起步行,不是他自讨苦吃,穿越之后他的身体素质要比前世强了很多,这样的锻炼还没有什么难度。 地图上的距离只是理论,过江之后众人还有千里路程要赶,好好休整一下很有必要,从魏老口中得知目的地之后,大家要做很多准备,因为如果进山,那就意味着要自给自足。 不得不说这时候的人们更加吃苦耐劳,对于即将到来的山林生活和远路一点怨言都没有,两天的采买购置必需品之后,大伙再度踏上旅程,这一走就是半个多月…… 等到了黟山脚下,就连钟离眛都已经面带疲色,一干老弱更不用说,两个小丫头连捣乱叫苦的力气都没有了,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让虞周大为心疼。 两天休整之后,叫苦的就变成了虞周,精力旺盛的小丫头顾前不顾后,他自己实在照看不过来。 “别采,那个不能吃,不不不,颜色越鲜艳越危险,有毒的。” “快回来,那边是峭壁,摔下去可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累坏了吧,活该,谁叫你上蹿下跳的,喏,拄着这跟棍子,哎呀,这不是让你打人用的……” 整个队伍里一直充斥着虞周的喊声,让疲劳的大伙总能一乐,一路同行,大家对几个小家伙已经不陌生了,师父是高不可攀的名士,徒弟却很好说话,这让众人心情平和不少,进一步的增加些许亲近。 虞周可没那么平和了,特别是两个不知死活的丫头拽着一条近两米的菜花蛇举到他眼前的时候,丫的,这都什么性子,滑溜溜的冷血动物没有一个看上去是善类的,两个小姑娘居然丝毫不怕。 得亏了这是无毒蛇,否则他得哭死,这年月去哪找抗蛇毒血清去。 魏辙丝毫不以为忤,欣然说道:“不错,有了此物,咱们日后倒也能防些鼠蚁之类。” 挥手放生不安的长蛇,虞周领着两个妹子去溪水边洗手,脏兮兮的,也不顾有没有细菌,真是头疼,防老鼠有很多办法啊,干嘛非靠蛇类,即使要用,也不能随便抓来就是吧。 正念道着,魏辙脸色大变:“徒儿当心,此水有毒!” 十月的天气,即使是江南也已经非常寒冷,山之上更是高处不胜寒,涓流的小溪居然冒着丝丝热气,虽然闻上去毫无味道,但是山内各种动物齐全,居然没有一只前来喝水的,小溪周围更是草木稀疏,魏辙凭经验判断这就不是什么好水。 可惜他说慢一步,虞周已经把四只胖乎乎的小手按进溪流之中,温热的泉水正刚好,两个小姑娘很快互相泼洒嬉闹起来。 “师父多虑了,此水虽不能常饮,但是拿来清洗最好不过,常年以此水沐浴,还有除虫养生的功效。” 本来进山不久众人就想定居下来,还是虞周坚持才多走一段路,现在已经过了紫云峰,看来温泉也不远了,黄山四绝温泉养人,嘿嘿,有这样的好机会岂能错过,现在整个山中也就这一行人。 “这山是我的……是我的……我的……” 悠悠的童声回荡在山间,魏辙见三个孩子没有异样,也就放下了心,沉着面孔喝到:“还说两个小妹不懂事,我看你也不遑多让,这泉水为师都不敢以身相试,你居然毫不迟疑,真是胆大妄为。” 跟魏老头相处久了,总是觉得他见多识广,现在居然被区区温泉水给吓着了,实在是意外之喜,没有人愿意跟毫无缺点的人在一起相处,那会让人心理压力非常大的,总认为他对你有很高的期许。 魏辙是个人精,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最早出现在少年们眼前时,是一副嬉笑怒骂的面孔,他也不想被当作木偶供奉起来。 现在的魏老头真实的流露出不擅长的地方,让虞周觉得更加亲切,要不是还在赶路,山风太凉,铁定要把老家伙拉下水的。 正嬉闹着,前方探路的钟离眛回来了,一脸惊恐的跟魏老头回禀着消息:“魏老,前方一里处云雾缭绕,在下惟恐有失,不敢再探,咱们还是回去吧。” 魏老头还没说什么,虞周已经欢呼雀跃了,算计了半天总算到了,不过住在云雾里实在不是什么好体验,看了一下四周,他开口道:“咱们快些赶路,绕过前方泉眼,到山下定居。” 钟离眛眼睛瞪得铜铃一般:“你是说前面是个泉眼?” 虞周点头称是。 “不成不成,哪有这样异类的泉眼,肯定是世外异地,咱们不要上前了,要是打搅了谪仙人修行,那可不妙。” 真是服了他的脑洞了,得亏这次没见到云海,不然还不知道他会想成什么呢。 见到众人都是畏缩不前的样子,虞周开口道:“反正今天日头尚早,我先去前面探路,等我平安回来,大伙再去也不迟,如何?” 崇巫信神已久的楚人愚昧不是那么好打破的,钟离眛依旧摇头,韩铁匠开口了:“荒谬,老夫还没死呢,怎么轮的到你一个娃娃前去!等我回来!” 说着不等回话,自顾往前走去,曹皮匠紧随其后。魏老头已经见识了温泉水,鄙夷的看了一眼钟离,随后而去,弄的钟离眛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的。 虞周暗自偷笑,刚才也不知道是谁喊着泉水有毒,这会儿鄙视起别人来了。 “这样吧,钟离大哥,我带着两个小妹前去一探,你在此守护大伙,可好?” 钟离有心不让项然前去,可是一看小丫头都挂在虞周身上了,只得同意,他也知道自己不小心闹了个笑话,一时没面目再反悔。 第一百零八章 温泉与家 温泉与温泉不一样,有的温泉属于火山岩区,泉水里面多含硫,属于酸性泉水,不宜饮用,而黄山的温泉与此不同,它是由地下水沿断层上升而成的。 水质碱性多含碳酸,没有一丝一毫的硫磺,就是直接喝也没关系,不过保险起见,虞周还是不打算让众人饮用。 因为一来这跟两千多年的泉水是两码事,谁知道这期间有没有什么变化,二来他隐约记得黄山上面有一口朱砂泉,这样的泉水就不知道常常饮用有没有害处了。 三个老头都不是楚人,大大咧咧的钻进云雾想要一探究竟,不过还是不如虞周,这家伙已经边走边脱衣服了,几个人一时没留神,他痛快的钻进一个浅坑,只把脑袋露在外面:“舒服啊……” 几天的疲劳仿佛一扫而空,虞周的脸上顿时如同被煮过的虾子,肉眼可见的迅速窜红,嗯,冷山风吹久了,这水显得有点太热。 三个老家伙瞪大眼睛看着,这小子动作也太快了吧,丝毫不带迟疑的,真不怕这水有毒? 见他们还在发愣,虞周喊到:“义父,师父,快找个浅坑下来啊,可舒服了,对了,曹伯父腿上有伤,时日久了容易酸痛难忍,多泡泡温泉大有裨益。” 小辈都下水了,老家伙们也就不再矜持,各自找了浅坑享受起来,一时间嘶嘶的吸气声此起彼伏,两个死丫头更是顽皮,光溜溜的炮弹一样直接跳进坑里,泉水溅了虞周一头一脸。 小孩子总是一惊一乍的,实在受不了水温,刚下水就想跑,被虞周一把一个紧紧拉住,冷热相激容易风寒的,可不能任由她们胡闹。 没过一会儿,两个吱哇乱叫的小丫头就安静了下来,小孩子是不用有太多顾忌的,虞周仔细看了看小项然的后背,被热水一激,那个不大的雏凤图案周身绯红,展翅欲飞的样子像极了后世的纹身,却又更加自然而逼真。 唉,都是自己造的孽,也不知道小姑娘长大以后会不会怪他,惹得外面风言风语,只能背井离乡,不过也好,提前避开了将来的战乱,总比懂事之后再流离失所的强。 一不小心,舒服的打了个盹,老家伙们的笑声不断从水雾中传来,两个小丫头已经玩累了,虞周惊奇的发现,自家小妹竟然飘在水上。 三人所在的水池不算很深,刚刚没过小姑娘腰部,他不记得自己教过小妹游水啊,这么大点孩子,本事哪儿来的? “悦悦,你什么时候学会游水的?” “这还不简单,之前听大个儿说过一些,现在一下水,然后就会了啊。” 小丫头现在口齿早就很清晰,可还是改不了把项籍叫成大个儿的习惯,虞周也懒得纠正,丫的,这是个小天才啊,他确信之前小妹从没下过水,只是听项籍空口说些要领,这就会了,他都感到羞愧,前世自己可是喝了不少水才有了现在的本事。 扭头一看,项然也已经漂浮起来,绯红的雏凤在乳白色泉水中若隐若现,真是两个小怪胎。 虞周暗暗发誓,一定要尽快打消俩丫头对项籍的好印象,会水还自刎在乌江边,这自尊心也太害人了,不能让这种想法再连累别人,特别是两个软萌萌的小姑娘,沐浴之后水灵灵的,马踏鲜花化成泥实在扫兴又让人心疼。 正在给小丫头擦身穿衣的时候,三个老头的长笑阵阵传来:“哈哈哈,不枉老夫多走这百里路,此处泉水确实养人,老夫只感觉浑身上下无不舒畅至极,妙哉妙哉!” “嘿嘿,魏老说的俺们不懂,可我这伤确实松快不少,只怕这是仙人才有的造化吧,老汉有福啊!” “钟离那小子小心过甚了,无缘这般造化,该!” 后世有很多人喜欢边泡澡边谈事情,就是因为坦诚相见的时候显得更加诚挚,一同沐浴之后,三个老头仿佛身份上的差异也小了些,一起谈笑风生自然又亲近。 虞周给小姑娘包头发的时候,满面红光的几个长辈也终于享受够了,几人边说边笑,往来时的方向原路而回,走了没几步,就看到钟离眛领着大家探头探脑。 几个人一去就是好久,可把他吓坏了,好容易说服大伙一起来看看,就听到水雾里面长笑不止,然后去而复返的老少个个精神饱满。 咽了一口唾沫,钟离眛问道:“魏老,里面可有异状?” 魏老头捋须不语,虞周抢先道:“有啊,里面好可怕的,有一颗仙莲,上面结了六枚莲子,师父好容易才杀掉守护仙兽,我们现在都长生不老啦……” “唉哟……” “信口胡言,再这样我把你嘴缝起来,别听小孩子胡说八道,这里只有一股清泉温热适宜,沐浴之后身心舒畅,我们几个一时贪欢而已,倒叫你挂心了。” 越说没有才越让人不信,起码现在的钟离眛就将信将疑,魏老头板起面孔说道:“诸位,咱们日后就是乡邻了,我等已经仔细探查过,此地适宜居住,咱们再赶几里路,到前面定居,这泉水随时可以享用!” 魏老头的威信不是吹的,听他这么说,众人宽心不少,只是再次上路的时候惊叫连连,温泉可不是一眼泉水就能概括的,腾腾雾气把前路笼罩的仿佛仙境一样,大伙身处其中脚步都飘了不少。 奔波了这么久,谁不想早早有个家,刚踏出水雾弥漫之所,大伙就相中了一块平整的土地,上有泉水溪流下有矮林丛生,温和的阳光让人再也挪不动脚步。 一番收拾之后,一群人挽袖开始打造未来的家,楚人大多喜欢亲近自然,木材向来都是建造家舍的首选,只是不能一蹴而就。 这时候,宋木匠成了大伙的首领,哪根细了哪根弯了要晾晒多久才能用,全凭他一言而定,威风的就像个将军一样。 时隔已久,终于可以拥有自己的家,虞周不甘人后,窝再小,也要亲手打造才来的舒服,等宋木匠选定树木之后,锋利的斧头咄咄有声,两个小丫头拍掌鼓劲。 “顺山倒喽——” 第一百零九章 沙盘的理论 天气越来越冷,一个月的劳累把大伙都累得够呛,众人的居所总算打造完成,立了首功的却是曹皮匠,没有他那堆被人诟病了一路的皮货,早就有人被冻的病倒了。 累在身上甜在心里,小小的村落总算建成,这让大家安心不少,接下来就要预备过冬了,得多做些准备才行。 托魏老头的福,虞周没受到什么委屈,他们的房屋是最早建造完成的,干栏式的房屋拔地而起,每一根立柱都粗大坚实,考虑到有两个小孩子,虞周甚至细心的打磨过楼梯棱角。 长长的屋子分了四个房间,曹家父子一间,铁匠木匠一间,魏老头和钟离一屋,剩下的三个孩子嬉闹起来。 早在房屋还没落成的时候,虞周就已经知道了分配方案,因此,他对于三人所在的屋内设施格外尽心。 当别的人家还铺着茅草酣睡的时候,他打造了精致的木床,你说没床垫?没关系,老曹的皮毛彻底遭了殃,仅存的压箱底被瓜分不说,还被要求再打造两个枕头。 听完虞周的描述,老家伙好几天没理几个小毛孩子,造孽啊,谁家不是抱着把茅草就睡,就这几个小混蛋事儿多,有铺有盖不说,现在连头和身子之间的区别都要分清,这不是找揍么。 老的说不通,小的手艺也不差,当魏辙抱着大江所制的枕头大呼早晨起来脖子再也不难受的时候,曹皮匠也就不说什么了。 吃饭的时候,大家多是在一起的,小小的房间仅供居住就好,虞周也就没弄太多摆设,只是两个小丫头太过烦人,照顾过小孩子的人都知道,儿童的精力是一阵一阵的,你要想跟上他们的作息,那是会把自己累吐血的。 为了打发小人精,精致的七巧板顺手而出,两个小姑娘顿时爱不释手了,只是几天的摸索,长短方圆各种图形层出不穷,甚至俩人一起摸索,各种鱼虫鸟兽的图案都能拼凑出。 这样的痴迷直到一次吃饭时,最早吃完的悦悦掏出来玩才结束,宋直目瞪口呆,魏老头也是若有所思,整个饭桌顿时安静了下来。 “悦悦,这是谁给你的?” “哥哥给的,小然也有一套……”小姑娘头都不抬,继续摆弄。 木匠的眼睛顿时就直了:“子期,你从何而来的这种妙物。” 咦,这有什么稀奇的,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时候已经连鲁班锁都有了吧,只是七巧板而已,胡乱拼凑图案,博小孩子一乐的玩意,还有什么说道? 听到虞周的疑问,连魏老头也神色庄重起来:“鲁班锁向来都是不传之秘,寻常人连其名都难以听闻,这件小物虽然差之许多,但是其中蕴含的奇巧之道不同寻常,宋后生为此痴迷,也就说得通了。” 听完魏辙的说道,宋直低头道:“前辈说的是,反正现在没有外人,晚辈也就直说了,我与韩曹二位兄长原是赵国军匠,后来李牧将军被害,我等也就逃离军中,才在这乱世苟活下来。” “前辈也看得出来,曹老哥擅长制甲,韩老哥是名金匠,而我多是制作些器械居多,来大楚还是我的主意,一来楚国相比而言还算强盛,二来……” 宋木匠不好意思的说道:“二来在下年纪尚轻,还想学些高明的手艺,听闻墨子亡故于鲁阳邑,因此后来三分的墨派,以他晚年所授楚墨一系尽得真传,晚辈心向往之却始终无缘得见……” 这就明白了,虞周的心里暗暗吃惊,一块小小的七巧板,都能联想到墨家那里去,抛开这脑洞不说,可见学识对于身份的封锁有多大,连宋直这样常常制作军用品的家伙都念念不忘。 要是搁在后世,什么尖端东西不是军中先用而后才发展到民间的?就连打火机可乐这样的小东西,都是先从军中风行起来的。 “倒让宋叔失望了,这东西真的跟墨家没有关系。” 要说没丁点关系,虞周自己都不信,七巧板是华夏一种古老的益智游戏,虽说是明清才流行起来的,但是之前一直在发展演变,最早可以追溯到秦汉时期,此时的墨家还没绝迹呢,能跟这东西没关联? “不过我倒是有点想法,也许能对宋叔手艺的精进有所裨益。” 听完虞周前半句,宋直眼里的希望之火都熄灭了,现在忽然又激动起来:“什么想法,但说无……” 他迟疑的看了魏辙一眼,毕竟虞周已经是老头的徒弟,要是涉及师门绝学,那真是不便相传的。 “说说看,老夫也好奇的紧。” “宋叔为何不将度量衡进一步的细化呢,在制作东西的时候,可以先画图演示,然后对照无误,再按照一定比例放大而为,岂不是省了不少力气?” 宋直听的一头雾水,什么画图什么比例,这都是什么意思? 虞周进一步的细说起来,纸还没有,那就在树皮兽皮上面演示,至于比例就更加简单了,只是词汇上面有些新颖而已,道理摆在那里,很多工匠已经应用多年,只是从没变成理论。 其实虞周所说的东西在后世看来没有多么深奥,那是因为已经系统学习广泛应用,但是在战国人的眼中,这些学识足以作为一派秘术相传了。 度量衡的普遍形成就是在战国,直到后来的始皇统一天下,把这些标准也细化一致之后,那种流水线作业生产军器的标准才能普及天下,集大秦所有能工巧匠心力而成的东西,怎能不让几人眼冒精光,就连魏辙都听得津津有味,摇头晃脑的样子如饮美酒一般。 最简单的物理跟几何就让他们变成这个样子,虞周有点不敢往下说了,好东西要慢慢吐,也要几人慢慢消化吸收加以应用,最主要的是,他没想到今天会说起这些,来到这里已经半年多,虞周自己也得稍微整理一下。 “要按你这么说,岂不是只要比例足够,老夫就能做出整个天下?” 还是魏辙心大,连日后始皇陵埋藏于地下的沙盘都设想了出来。 “咱们现在所用的堪舆地图就是这样的道理吧,这个当然也可以,只是制作时越精细,需要的精力也就越多,天下山川何其多,湖泊又何其广泛,真要是一一呈现出来,那得要多少人工啊。” 魏辙不愧是兵家里手:“这还不简单,那就每县考量,最后拼接而成就是了,不过要是这么说来,制作一县一地的图样相对容易些,这要是用于行军作战……” 虞周打了个寒颤,他仿佛看见了两军主将对着沙盘演兵的模样…… 第一百一十章 初出茅庐的铁匠 专业的人士相当值得尊敬,但是那股子专心的劲头就有点可怕了,自从交给宋木匠比例尺跟三维图像的原理之后,这家伙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了。 他先是花费几天时间制作出一个较小的房屋模型,然后又按比例做出一个大了一倍的房屋模型,再之后的几天时间里,宋木匠就像发了癔症一般,时不时的在两个模型之间互相比量。 等他没事就开始爬房顶的时候,虞周才发现,这两个模型跟众人所住的屋子一模一样,在屋子上面一展所学之后,宋木匠并不满足,他逐渐的把目光投到更多东西上。 虞周严重怀疑,这位宋叔的眼神已经过渡到x光阶段,所有在他眼前晃动的事物一律变成了三维模型,最重要的证据就是,木匠曾经拉着两个小丫头念叨了一下午,然后手上的木块就变成两个栩栩如生的木雕,憨态可掬的样子跟真人丝毫无二。 木匠入了魔,魏老头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老人家本来就喜欢云游,小小的黄山已经被他走了个遍,回到屋里就拿着软泥细沙忙活起来,虞周相信,很快就会被这位师父拉去玩黄山沙盘攻防战了,这比象棋真实多了。 学问要做,日子也得过,三十多口子人吃马嚼消耗巨大,众人的食粮越来越少了,开垦荒地是一件费时费力的事情,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生铁的农具十分不耐用。 韩铁匠跟虞周一直忙着修造农具,黄山上什么都好,就是没有矿藏,这让铁匠念叨许久,说是手艺没用武之地啦,区区农具小题大做啦。 虞周也十分想弄点矿石,在项府的时候放不开手脚,现在终于独立在外了,他又对熟铁和炼钢之术蠢蠢欲动起来,冷兵器时代,兵刃的优劣干系巨大,抛开防身不说,就是日常生活也离不开好的工具,拿着没几天就断裂的农具干活,实在不便。 餐桌上的肉食越来越少,也就曹皮匠偶有所得,让一个伤残人士满山跑于心不忍,可是没有办法,谁叫几个人都各有所忙呢,两个小丫头已经鼓着小脸好几天了。 这已经不是几个少年满街跑的时候,县城周围是没什么危险的,原始的黄山不但豺狼俱全,就连豹子黑熊众人也遇到好几次,虞周这样的再去打猎,还不定谁猎谁呢。 再也受不了两个小姑娘的汪汪泪眼,他打算做点什么,弓弩已经是众人所能的极致,再多一架也没人用,适合狩猎的只能从陷阱方面考虑了。 好在韩老头那里有不少废旧农具,只要有铁可用,就没什么困难的,只是铜铁实在不多,他打算先用木料模拟一下。 这可挠了宋直的痒痒肉,虞周手里的每样东西他都好奇。 “子期,你又打算弄什么?” “我想吃肉了。” “那你摆弄木器做什么?” “做个捕兽夹子,省的曹伯满山跑,看的我都心酸。” “哦,做陷阱啊,你以为曹皮匠就不会么,那种竹制的东西逮不住大猎物的。” 这倒是,马上就要入冬了,陷阱越来越难挖,单凭曹皮匠一人实在有心无力,虞周一边调整摆弄一边说道:“我想制的,是那种踩踏式的夹子,猎物一旦踩上,最轻都是个骨断筋折。” 木匠倒吸一口凉气:“恶金所制?” 虞周点了点头,他已经基本确定了各部位比例形状,可以开始打造了,钢铁没有,弹簧制不出来,那就只能在板簧上面多费些手脚了,夹板支架还可以用生铁,板簧必须有一定的韧性才行。 最笨的办法就是反复捶打冶炼,反正现在闲来无事,就当锻炼身体好了,而且这样的经历有助于他更加熟悉铁性,以后再想制作其他东西,也更加容易上手。 说起来这还是虞周第一次独自打铁,以前的时候韩老头总以他力气不济为由相拒,生怕糟蹋材料,现在既然他愿意拿废农具练手,老头自然不再多管。 只是好奇虞周到底想要弄什么东西,那个木制的模型他也见过,倒是精巧有余威力不足,但是当虞周把两块夹板打造完成的时候,老家伙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腿肚子都快抽抽了。 “虞娃儿啊,你这模子上,这夹板可是没有锯齿的啊。” “对啊,那只是样式嘛,实用些的还是有锯齿为好。” 看着看着,老头不再专注于两块夹板,那样的东西他也能制成,甚至形状更加精巧,老家伙的手艺可不是初出茅庐的虞周可以比拟的,最让他好奇的是,自己的义子居然有耐心反复锤炼一块铁板。 这样的手艺自己可从来没教过他:“你这是要制成精铁?” “是啊,恶金硬实但是太脆,精铁有些韧性,能够充当驱动夹板的动力。” 这样的手艺老铁匠也有,甚至有过之无不及,只是耗费时日不说,也太费力气,制出的精铁太少,不可能做什么都这样,虞周倒是想实验一下灌钢法和炒钢,只是现在用的全是木炭甚至是木柴,温度根本达不到。 接下来的十几天时间,两人几乎寸步不离小小的窝棚,叮当作响的打铁声从未间断,铁匠的心思很简单,自家小娃儿有耐心学习这种手艺,他肯定高兴,后继有人嘛。 就担心他坚持不下来,本来想等他大一些再传授的,谁知虞周无师自通的了,难道自己平时打铁被他看去了? 飞溅的铁花如焰火一般,为了不打消娃儿的积极性,老铁匠跟虞周轮番上阵,总算把一块板簧制成预期的模样,在他看来,高明的手艺用来做这种小东西简直大材小用。 要不是为了让娃娃享受第一次打铁的成就感,铁匠早就出言阻止了。 毕竟还是年少,即使是两人轮流来,高估了自己的虞周依旧觉得肩膀又酸又疼,护身皮围裙上全是星星点点的烫痕,淬火回火之后,幼稚的小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义父,这几天您累坏了,快去歇下吧。” “不急,我还要眼见娃儿首次做出的宝贝呢。” 苦尽甘来说的就是现在,没有什么比多日努力终于见到成果更让人激动的了,黝黑的铁器慢慢冷却,韩铁匠一边拿着模型打量,一边问道:“咱现在所制的就是这个底下的圈圈吧,这东西需要这么费劲?” “义父也看到了,这件东西的弹力就来源于此,想要这机关有用,就必须千锤百炼出韧性,帮我一把……” 组装好之后,好奇的曹宋二人早就按捺不住,垫着皮子堪堪分开夹板,二人齐齐吸了一口凉气:“这东西,就连熊都跑不掉吧……” 虞周的脸上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说起几天的辛苦小题大做,那也分怎么看,单单以狩猎来看,确实有些不值当的,可有了这次经历,以后再锻打些什么,他都胸有成竹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垂涎 接下来的日子里,虞周好好休养了一番,肩头的酸痛让他苦不堪言,两个小丫头很懂事,一前一后把他照料的心都飘了。 身后的悦悦呼呼吹在肩膀,仿佛这样可以减轻哥哥的疼痛,小然眨着漂亮的眼睛喂他吃东西,没心肺的丫头能这样照顾人,让虞周大为快意,如果项籍知道自己的托付反了过来,保准跟他翻脸。 真是的,大好情景干嘛想那个家伙,还是多享受些才对。 微甜的香榧成了两个小姑娘必不可少的零食,这东西可是黄山特产,营养丰富健脾益气不说,对于驱虫也有奇效,最重要的是,虞周喜欢看两个小女孩像松鼠一样细磕大嚼的模样,腮帮子鼓鼓的,看上去就一脸幸福。 “子期,快别装病了,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被人打断了享受时光,虞周很不爽,来的是大江,托他们爷俩的福,众人最近的伙食改善不少,只是那架捕兽夹实在危险,这家伙好几次差点把自己的手给断送了,从此老皮匠再也不让他碰,放言等他力气长些再说。 大江的手里空空,看来是个大家伙,不然他早拎进来邀功了,不等虞周回话,两个小丫头一蹦多高,到外面看去了。 “子期哥哥,是鹿!” 虞周也很高兴,早就对妹子承诺过,一定带她尝尝鹿肉,想不到这么快就有机会了,鹿这东西可谓全身都是宝啊,血肉大补皮毛绵软,就连鹿角都能入药。 天气越来越冷了,滋补一下还是不错的。 “长辈们怎么说?” “魏老说咱们留下一些,然后分给众人一起食用。” 这倒符合老头在别人面前面冷心热的形象。 “那好,把鹿角留下!” 肉一类的无法久存,鹿角还能入药,虞周想的很实际。 篝火劈啪作响,这还是众人上山以来第一次聚餐,魏老头连仅存的美酒也贡献出来,给大伙尝个鲜,以后的日子都要同舟共济,各扫门前雪的想法可要不得。 陈婴这家伙天生适合交际,他能跟带来的乡民一起有说有笑,也能和几个匠人觥筹交错,就连面对魏辙的时候,都是不卑不亢,有他穿针引线,这次晚宴一片其乐融融。 “陈大哥,咱们现在的粮食还够不够?” 韩曹宋三人各有专通,大伙的生活必需还得指望他们,魏辙不会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费心,所以真算起来,陈婴更像是一个大管家的角色,把山上的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 “粮食勉强能够一冬,好在这山上物藏丰富,就是各类山果猎物也能顶一阵子,就是有一点麻烦。” “为了过冬,大家都忙着打猎储备,可这荒山野岭豺狼众多,一不小心就有人伤重而回,就在前日,小六子险些命丧蛇口,实在惊险。” 陈婴说的虞周也有耳闻,现在的黄山称之为荒山也不为过,人烟稀少处处危机,选择在此居住就是选择了一条与自然相争的道路,村民们新开垦的荒地没少被野猪糟蹋,甚至有一次虞周起夜都与它四目相对。 “曹伯的皮甲大伙不是还都留着么,只能多做防护,别无他法啊。” “这倒是,不过仅有皮甲也是无用啊,没有兵刃在手,这些豺狼根本不怕……” 说起这个,虞周也犯了难,铜铁器物沉重难拿,众人进山的时候只预备些农具,兵刃实在少得可怜,所以老曹一边打猎一边囤皮子,宋直面对漫山树木上下其手的时候,韩铁匠总是长吁短叹,说自己没有用武之地。 黄山虽然是个藏身隐居的好地方,可是各种矿藏少之又少,就算有也不是十几个人就能开采的,放眼周边,比较大型的矿山最近的就是几百里外的铜陵,当然现在还不叫这个名字。 铜陵拥有最古老的青铜开采史,凤凰山上的金牛洞最早历史可以追溯到商周时期,与铜绿山号称两大最古老的铜都,楚武王最后死在半路的那次出征,就是为了铜绿山而去,这座与之齐名的凤凰山,大楚岂能放过? 本来选择隐居之地的时候,铜陵和马鞍山都在虞周的考虑范围的,只是后来觉得,秦皇统一天下之后,盐铁资源势必变成重中之重,还是躲开些为妙。 虞周摊开地图,指着铜陵所在问道:“陈大哥,此处你是否有所耳闻?” 陈婴借着火光仔细打量之后,开口道:“这不是陵阳么,先三闾大夫屈原就曾流放此地,这里人烟荒芜,你提它做什么?” 虞周眼珠子都瞪下来了,人烟荒芜?一座世界级的铜矿居然丝毫不被楚国利用?怎么可能! 看到虞周不可置信的样子,陈婴继续说道:“这里的确有些小铜矿,可是自从先顷襄王战败之后,慢慢就废弃了,不过居于此地的乡众倒是情深,三闾大夫投江之后,他们时常在鹊江遥相追思。” 虞周眯着眼睛,仔细考虑加以利用的可能性来,仔细想过之后,他继续问道:“此地是什么时候废弃的?” “也说不上废弃,此地矿藏不多,所以从未设立县治,子期怎么忽然对这里感兴趣了?” 虞周的脑子飞快的运转起来,楚国地大物博,这种稍微偏远的地方不仔细留意根本不在眼中,否则怎么会被当作流放之地呢。 后世铜陵的发展是从西汉开始的,汉朝在这里设立了唯一的“铜官府”,具体的开采冶炼,直到隋唐才兴盛起来,李白就曾经留下“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的壮美诗篇。 金牛洞虽然开采已早,但是具体的传说也只有几百年历史,否则以秦皇的霸道,如何不将此地纳为重中之重。 种种迹象表明,陵阳铜矿还未受到重视,确实有让大伙一用的可能性,现在的问题就在于人手过少,运输不便了。 “陈大哥,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那里的铜矿远远超过我们想象,如果在此采集矿石,一来一回需要多少时日,能运送多少?” 陈婴皱眉道:“来回六七日即可,以咱们的人手,顶多一次运送六七百斤,怎么,你有什么想法?” 六七百斤,看来运矿石有些天方夜谭了,如果没记错的话,铜陵的矿石多是以辉铜矿著称,这玩意不仅运输不便,而且需要火法冶炼才能成铜,运回来再弄实在是事倍功半的下下选。 正在这时,旁边的韩铁匠开口道:“虞娃儿,你确定那地方有铜可采?” 虞周点了点头,当然有了,就怕被大楚发现之后严加戒备。 “那就好,反正我在山上闲的难受,让我带人去查看一下,如果真的如你所说,我就在那住下了,咱总得为日后多做打算,只要有铜,就是钱币我也铸得!”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未来的路 丫的,是不是在古代上山跟落草的性质差不多啊,怎么几个老头性子越来越野了,瞧把韩铁匠闲的,私铸钱币的心思都有了,这是妥妥的要往造反的路上走啊。 不过虞周还是很喜欢这种想法的,现在天下大乱,很多法令形同虚设,为了兵器也好,为了日后的开销也好,多存点私藏没坏处,等到秦王一统天下之后,就是想开采也没有机会了,连坐会让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自动成为大秦眼线。 韩铁匠最终还是上路了,带走了十几个青壮,一时间山上只留下一干老弱妇孺,木匠皮匠还是各忙各的,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大伙严格的按照四时劳作着。 宋直存下越来越多的木料,用他的话说,当初建造房屋的时候,木材都没有好好的处理,等来年开春,一定会开裂变形的,总要再修缮一番。 老曹的皮子也已经把父子二人的小屋堆得满满当当,无奈之下,只能让木匠另起一屋专门存放,山间的野兽来的也少了,魏辙用了一种最有效的手段。 这个老家伙游耍之时居然独自猎了一头老虎,黝黑的长剑直插入脑,害的老曹一个劲大呼糟蹋一块好皮子,虎骨虎皮存放起来,老头把老虎尿液分别泼洒之后,就连野猪那样的憨货都踪迹全无了。 坏处就是老曹再出去打猎,收成也越来越少。 男人不在之后,妇人们爆发出别样的勤劳朴实,除了老幼悉数上阵,把个小小村落打理的生机盎然,比如冬小麦的种植,全是这些妇人的功劳。 虞周越来越不喜欢呆在屋子里,他本来想把温泉水引来当暖气使的,但是当时建屋仓促,容不得这些精细活,只能作罢,再加上现在很多人随着铁匠外出,冰凉的房屋缺少人气,还不如多在外劳动一下。 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要活动开身子,丝毫不觉得寒冷,铁匠的窝棚成了他最喜欢去的地方。 第一批铜锭已经运回来了,据说韩老头差点发了疯,他凭着虞周的指引找到了一座稀世珍矿,不大的山洞里矿石密布,就连天然铜块都捡到不少,老头趴在地上哭成月子里的娃,执意住进了洞里再不出来。 十几个人连冶炼加运输不可能让人毫无察觉,本来有些麻烦的,但是同行的钟离眛一出示上将军家令,当地所有人都视而不见了,他们没进过矿洞,不知道里面到底什么样,但是上将军的令牌是实实在在的。 一起运回的还有少量铸铁,统统存放在离村不远的山洞之中。 白天打打铁锻炼筋骨,累了就去温泉泡一泡,晚上回来再给两个小丫头讲讲故事,虞周的日子过的很逍遥。 至于两个小姑娘,家中无人的时候总是随着陈母跑东跑西,她们实在不喜欢打铁时叮当作响的声音,本来温泉才是最爱的,结果有一次虞悦贪玩,泡的久了居然晕了。 从此以后当哥哥的就给她俩严格制订了作息时间,每天泡澡不得超过一个时辰,小孩子总是不安分的,在山上住久了,她们又开始对外面向往起来。 每当村里的汉子运铜回来的时候,她俩是最开心的,因为又可以听到好多外面的传闻,只是项然越来越失望,总也没有父兄的消息,让她很不安,小小的孩子已经懂的很多事情。 她的大父是上将军,她的父亲也是个将军,将军总是要打仗的,将来的时候,叔父说不定也要打,将来的将来,兄长也会在战场一逞身手,她问过大人们,打仗是什么。 给她带回零食时满面笑容的汉子总是在这一刻沉默下来,摸摸小脑袋,告诉她,打仗是很凶残很凶残的事情,比打猎危险百倍,小姑娘还是不知道为好。 项然也就不再问,因为村中没人喜欢提起打仗,很多人都是在父兄亡故之后几经辗转才定居下来,现在的日子虽然清苦些,总比时刻提心吊胆要好。 不问不表示不担心,越是闷着想的才越多,终于有一次小丫头从梦中哭醒之后,虞周才惊觉对两个妹子的关心渐少了。 “怎么了,然然,梦到什么了?” “好多老虎,还有狼,一起咬哥哥,大哥怎么打都打不完,最后逃到水里,还有怪鱼咬他,呜呜……” “小然乖,项大哥最厉害了,什么野兽都打不过他的,你忘记啦,咱们在家的时候,他可没少带回猎物一起品尝。” “可是那些都不一样,有些怪物满嘴都是牙,可吓人了。” “放心吧,项大哥力气大的很,最擅长掰牙,你没看他把自己的牙都掰了么,咧着大嘴更吓人了。” 小姑娘听完噗嗤就笑了,她可不好哄骗:“子期哥哥骗人,陈叔母说了,小孩子到了年纪就会换牙的,难道哥哥没换过么。” “换过呀,我跟你说,其实掉牙很多都是被掰掉的,有的孩子是睡着的时候被人掰掉的,你大哥厉害多了,他是自己掰掉的。” 小丫头惊恐的瞪着双眼,紧紧捂着嘴巴含糊道:“子期哥哥,我换牙的时候你别来掰,疼的……” 见她居然真信了,虞周也就不继续作弄,反正这一闹小姑娘的心思已经不在噩梦中,继续说道:“那你觉得项大哥凶不凶?” 项然点头如捣蒜:“凶的,他看人的眼神跟别人不一样,我有时都不敢靠近,只是好久不见了,就想得慌。” “呐,然然,你要记住,野兽是可以闻到恐惧的,如果你越害怕,它们就会越猖狂,如果能让对方害怕,它们只会夹着尾巴而逃,所以啊,没有什么怪物能害的了你大哥的。” 小丫头犹豫片刻,懦懦道:“那人呢,也会怕我大哥么,如果大哥跟他们打仗,会输么?” 终于弄明白她闷闷不乐好几天的心事,虞周宽慰道:“你大哥现在还不会跟人打仗的,而且人跟野兽都一样,谁先害怕谁就输了。” 项然安心不少,挤呀挤的把小身子挪进虞周怀中,低声哼哼:“为什么总是打来打去的呢,子期哥哥会跟人打仗么?” 虞周从没想过,以后的自己会走什么道路这个问题会从一个小丫头的嘴里问出来,他沉吟片刻之后回道:“打仗是因为要争啊,有的争名,有的争利,还有的只是争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和说话的权利。” “至于哥哥以后,我也说不好,也许会吧……” “哦……” 听小丫头蔫蔫的,他继续说道:“你想啊,咱们现在谁都不招惹,还有野兽来糟蹋粮食,等哥哥长大了,要是还有人欺负我们,那肯定是要打回去的。” 说了半天不见回话,低头一看,小姑娘已经合着眼睛睡着了,轻手轻脚的再盖一层裘被,虞周也闭目而眠。 第一百一十三章 治之于未乱 屈原曾在大作离骚中写道“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作为高阳后人,楚人们过的还是古六历里面的颛顼历,也是后来嬴政统一之后天下遍行的历法。 这样的历法是以九月为岁末,十月为新年的,因为十月又称冬月,按五行说属于水行月份,与颛顼北方水德大帝暗合,所以要这么算,众人离开项家的时候正好是临近岁末。 这让后世而来的虞周很不习惯,好在几个月的忙碌之后,韩老头提议按照夏历休息一段时间,好好度过元日。 中国人过春节的习俗已经有四千多年的历史了,只是随着时间的演变叫法不同、看重程度不同而已,好久不见的韩老头满眼血丝风尘仆仆,却把腰挺的枪杆一样。 老家伙有理由这般骄傲的,近三个月的时间,总共运回多少铜锭铁锭虞周不知道,但是不大的山洞已经全部堆满,曹皮匠已经开始寻找另外贮藏的地方,用魏老头的话说,如果全部打造成兵器,足够千人造反用了…… 这什么比喻,真是的,几个老家伙已经够不安分的了,魏辙还以造反为标准,以为虞周现在的处境跟刘邦流落芒砀山一样么,比他缺吃少穿没兵器好多了好么! 既然是过年,就离不开吃喝跟礼物,虞周努力的想把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新年过成后世的模样。 两个小姑娘明眸皓齿的,看上去就喜庆,不能厚此薄彼,一人一个小小的铜镜到手,美滋滋的照起来,这可是当哥哥的亲手打造,打磨的光鲜亮丽不说,也轻薄许多,背面刻着她们各自的名字,甚至还有不同的图案。 项然那面后面是个小凤凰,而虞悦的则是一枝青莲,虽然手艺不精丑了些,依然让两人爱不释手。 “呔,不为人子,老夫辛辛苦苦弄来的铜就被你这般作践,我怎么觉得你光长个子不长本事了,看那两团雕刻的,什么东西啊,辱没了老夫名声……” 真是的,挺大的人了还吃小姑娘的飞醋,送什么都不如钱来的实在,几枚锃光瓦亮的铜钱递上,韩老头笑的眉眼都看不见了。 仔细打量过后,老家伙疑惑道:“这不是时下的蚁鼻钱啊,也不像秦半两,怎么这般奇怪?” 当然奇怪了,虞周又不知道日后的秦半两什么模样:“义父,这只是当礼物用的吉祥钱,图个喜庆,您真打算私铸铜钱啊。” 韩老头牛眼一瞪:“不然老子累死累活图什么,还不是为了以后养你们几个小混蛋,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我看你最近手艺也没长进嘛,净弄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魏辙在一旁点头道:“确实如此,这小子最近不学无术,连钱范上面的文字都是老夫所写,好像他不识字似的。” 两个老家伙一吹一捧,把虞周气的肺都要炸了,真要铸钱也得等日后大秦一统好不好,现在做出来用不了两年就得淘汰,而且钱币都是青铜所铸,哪有用纯铜的,魏老头也是,自己只会简体字跟楚篆,这不是想要他写几个秦隶新鲜一下嘛。 “子期,许久不见,家中老母多亏照料,请受为兄一礼。” 还是跟实在人说话舒服,虞周急忙让过,陈母是长辈,两个小丫头叨扰的更多。 “陈大哥客气了,小妹多蒙叔母照料,还未谢过。” 客套话翻来覆去就没意思了,陈婴开门见山道:“子期,开采而来的铜铁你打算如何处置?” 陈婴作为协调的大管家,问他一声已经是很给面子了,一来看在韩老头是他义父,大伙在外采铜多有仰仗,二来看在魏老颜面上,否则以虞周的年纪,断不能与陈婴同辈相称。 “我倒没什么特别的想法,这深山之中多有不便,大家随意取用就是。” “千万不要!” 咦?本来以为他是借机把话说开大伙好分成,谁知道恰恰相反。 仔细思量过后,虞周眼睛眯的山猫一般:“不患寡而患不均啊,陈大哥担心有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陈婴别扭的扭了扭身:“难怪家母夸你聪明,确实如此,先前大伙一直在劳碌,没工夫有歪七歪八的想法,现在忽然闲下来,人心浮动之下,难免胡思乱想。” 好日子这才过了几天啊,陈婴就已经发觉有人浮躁起来,这要是处理不好,恐怕祸起萧墙。 “陈大哥,来的大多都是你的乡亲,我也不问名姓,以免留下隔阂,我只问你,这么想的人多么?” “只是个别几个,探头探脑的时候被我瞧个正着,本来我想跟魏老讨教的,他说你来处置就行。” 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都有谁,有家有业的不可能起歪心思,否则以后怎么抬头面对大家,也就几个单身汉子起了花花心思,贪婪的手必须斩掉啊,否则大伙都不得安生,虞周不想做恶人,却不能不当,沉吟片刻之后,他连续开口。 “陈大哥回去以后问一下大家,看看有没有什么必需品要打造,我争取在大伙出发之前赶制完成,先说好,兵刃只能是便于携带隐藏的短匕。” “从今以后,包括我在内,所有人一律不得动用铜锭,来年我们以保存为主,有疑问的你不妨告诉他们,这样肆无忌惮的开采铜矿,顶多还能有一年时间,日后能够享用多少,就看这一年了。” “一年之后自然论功行赏,如果还有心怀鬼胎的,就交给钟离处置吧,到时候可别怪伤了情分了。” 陈婴听的直吸凉气,钟离处置?钟离眛会什么,众人早就达成了共识,冶炼交给韩铁匠和几个帮手,钟离只管护送,那家伙手握上将军令,砍人跟宰鸡似的,真要落到他手里…… 想不到虞周小小年纪,行事竟然如此老辣,既让众人尝到甜头有个盼头,又以力威相胁,陈婴最担心的是那种不平的想法会在众人之中逐渐蔓延,等大家都这么认为的时候,人心也就散了。 现在好了,短短的三条命令,一下把心怀叵测之辈与众人分割开来,就连陈婴都觉得,谁要是再执迷不悟,那可真是取死有道了。 “陈大哥,小弟年幼并无威望,刚才的说道,你不妨声称那是师父的说法,好使众人信服。” 陈婴实在忍不住了:“你跟随魏老多久了,这些都是他老人家教的?” “怎么会,师父喜好闲云野鹤四处游荡,这只是我从书简看来的,最近我在研习道德经,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怎么样,这么处置可算妥当?” 陈婴扭头就走,问下去已经没用了,他才不信短短的两句话就能让人悟出那么深的道理,就算道理在,其中的手段不是大而化之的两句话就能涵盖的。 妖精师父带怪胎徒弟,他只愿那几个猪油蒙了心的家伙能听得进去,不然落到这二人手里,想翻身都难。 第一百一十四章 握着钥匙的人 道教还未兴起,佛教还没传入,此时还没有过上元节的习俗,不过众人还是延迟了几日才再度赶往陵阳,因为虞周忙着打造各类器具,众人的要求各不相同。 喜好舞刀弄棒的要求刀枪剑戟,比较实用的要求锅碗瓢盆,还有个不要脸的,居然让虞周给他打一个青铜鼎,说要当作传家宝一代一代传下去…… 除去所有不合理的要求,十几天的忙碌把他累个半死,青铜匕首没人配备了一把,本来以陈婴的打算,既然众人里边已经有人心怀鬼胎,还是不要再给兵刃的好。 虞周当着大伙的面和颜悦色的拒绝了这个要求,说是出门在外还是要有防身武器才好,不过他扭脸就把长军剑再交到钟离眛手里。 早就得知内情的钟离毫不示弱,黝黑的长剑舞的嗤嗤有声,碗口粗的树一削而断,很是震慑了一把众人。 等大家再度出发的时候,虞周又分别给钟离韩老头和陈婴一副皮甲,与以往的皮板甲不同的是,三副内甲都是皮绳编织而成,其间甚至掺杂一些青铜细丝,胸口更是有护心镜加强,看上去繁琐却轻便异常。 已经朝夕相处了数月,身边人诡异的心思不可能瞒过老韩,老家伙不满的说道:“娃儿啊,你就是心思太重,何至于此。” “义父这是说的哪里话,现在秦兵压境,指不定什么时候大战就会到来,多些防护,孩儿身在山中也能放心些。” “义父,出门在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若是事有不济,毁掉矿洞,只要人能回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听了虞周这番话语,韩老头什么都没说,摆摆手领着大伙走了。 众人离开之后,热闹的小村落重回平静,虞周的心仿佛也被带了出去,很想亲自去看看矿洞到底什么样,这一年也是大楚急转而下的节点,与个别人的蟊贼心思比起来,他更担心马上踏足楚地的秦军。 希望义父不要舍不得矿洞才好,算了,还有些时间,钟离也能时常回来,到时候再说好了。 当麦芽冒出头的时候,满眼翠绿甚是喜人,经历了一个寒冬,房屋很多地方都咯吱作响,四个房屋很好腾挪,简单的修缮过后,虞周领着两个妹子住到了魏辙的房间。 钟离出门在外,魏老头行迹飘忽不常回来,他趁机把自己的小窝擦了一遍桐油,马上开春了,走兽们畏惧兽王尿不敢前来,可是各种蛇虫鼠蚁也到了活动时间。 这些无孔不入的家伙简直是原始生活的噩梦,房子下面的立柱还可以刷些石灰浆,木制的小屋就不能这么办了,澄亮的桐油加上些许松香,既美观又防虫,只是刚刷完味道不太好闻。 说了不动铜锭,虞周言而有信,因为早就受够了柔软的铜了,铸铁也已经积攒不少,他打算开始练手,大伙之所以眼巴巴的盯着铜,是因为这玩意除了可以铸造器物兵器,还是重要的流通资源。 换句话说,不管是不是钱的模样,铜都能作为货币使用,积藏在山洞里的铜锭在大伙眼中无异于一座金山银山,而铁就不会被这样看重了。 但是在虞周的眼里,铸铁的价值要远远高于软铜,生在乱世,财物只是灾祸的根源,饥不能食渴不能饮,想要什么都要靠双手去创造才是真的,至于怎么保卫自己的成果,当然是实力为尊了。 纵观整个冷兵器时代,铁器的发展一直举足轻重,因为直接关系到国力和军力的强盛。整个人类的发展史都离不开这种最常见的金属。 现在虽然已经开始应用铁器,但大多都是些生活用品,军备还是以青铜为主,真正大规模的普及铁器还是要到西汉之后,领先一步就是虞周的打算。 打造铜器的时候无所谓,一旦开始打铁,他就不允许任何人来窝棚了,一来工艺繁琐需要的时日太久,窝棚里的高温不好承受,二来这手艺也算得上是秘术。 准备的东西很多,石灰碳粉马尿等等等等,甚至为了混淆耳目,虞周特意弄了些无用的兽血兽骨一类的,古人不是常有祭剑的说法嘛,正好以假乱真。 说起来,无论是钢、生铁还是熟铁,都是一码事,主要成分都是铁,只是因为含碳量的不同,硬度跟韧性有着千差万别,在战国时期就已经有了柔铁之术,也就是常说的熟铁。 只是没有化工理论支持的古人们,炼制钢铁的手段全凭高明工匠的经验,既充满偶然又产量稀少,他们不知道的碳粉渗碳虞周清楚,他们不知道的淬火回火虞周也明白。 说起来简单,却是中国漫长的历史长河里边一步一步摸索出来的,而且一旦有所发现,就会被作为秘术珍藏,不到死的那一刻绝不轻传,传子不传女,传儿不传婿。 战国先秦对铁的冶炼很简单,一炉铁水出炉凝固,太软了,别做他用,太硬了,那就砸!硬的砸合适了,也就成了兵器,砸太软了,再别做他用,而砸这道工序可谓费时又费力,千锤万锻不说,能够凭经验熟练掌握的工匠少之又少。 所以产出的精钢也就少之又少,而较软的柔铁再度应用到兵器,得等到灌钢法的出现才行,当然伟大的华夏儿女也有别的手段,比如汉武帝从西域寻回的渗碳法和磷粉冶炼,也使得锻铁术更加广泛。 光跟铁里面的杂质跟碳较劲还不行,钢与钢的质量不尽相同,为了兵器更加坚实强韧,其中的铁质结构更加复杂,不同温度的淬火回火退火更加繁琐,远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清的。 我们的祖先是勤劳的,是聪慧的,虽然比起很多古老文明,华夏是较晚进入铁器时代的,然而后来居上,是发展最快最迅猛的国度,举例来说,华夏的块铁起源于公元前六世纪,比西方晚了九百年,冶炼铸铁的技术却领先欧洲两千年。 我们只需一个世纪的过渡,西方则花费了三千年的漫长路程。 闲七乱八的扯这么多,只是为了一句话,每一项技术的进步都是站在前人肩膀一步一步坚实走来的,后世觉得耳熟能详的一些理论,在古人看来无异于秘籍一样的存在。 从生死夹缝逃离的虞周,就是那个握着钥匙的人,酒精的钥匙被他拿来治病,滑轮的钥匙被他打击项籍,现在为了生存,他打算开启铁制兵器的秘密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小试身手 想的再多,到了动手之时都困难重重,首先山上只有木炭,炉火温度是达不到的,化铜的时候还能勉勉强强,但是对于铁就无可奈何了,只能满足前期的铸剑工艺,到了后来的夹钢恐怕不能黏合。 为了提高温度,虞周光是炉子就反复制作了十多个,花费一个多月的时间,这期间钟离眛他们回来了四五趟,连远在百里之外的韩铁匠都知道了他的打算。 老家伙很现实,只有一个要求,打铁可以,不能浪费十块以上的铁锭,成与不cd是一锤子买卖,就当给他练手了。 对于虞周的痴心妄想,钟离是不看好的,一个八九岁的娃娃就能成事,他们这些人的脸往哪搁? 有了韩铁匠的叮嘱,虞周更加细心,务求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打造完成,因为每一块铁锭都是义父的心血,浪费不得。 第一次试炼的时候,钟离眛恰好也在,他甚至趁着休整帮虞周拉了两天风箱,不过很快就失败了,倒不是冶铁出现问题,而是虞周自己力有不及。 冗长繁琐的工序不是他的小身板能承受的起的,上一次的千锤百炼是跟韩铁匠一起完成,而且制出韧性和打造钢铁是两码事,打造精钢跟铸剑又是两码事,难度成倍的增加了。 钟离眛带着怪笑出发了,就连老曹宋直他们也不看好,好好休整两天之后,虞周觉得,还是把目标降低一点吧,之前的思路已经进了死胡同,那样繁杂的工序是用来铸造天下一品的宝剑的,一个孩子能够独自完成才是怪事! 算了,不要夹钢不要折叠锻打了,只是普通锻造就好,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的走,先弄出纯钢才是要紧的,只是用钢塑个形,打造出的铁器也比生铁强很多。 拿定主意之后,虞周再次动手了,他决定先从小件入手,调整起来比较简单,多练练手逐步积累经验。 拳头大的铁锭慢慢变红,虞周仔细观察着铁的亮度,等炉温再也不能升高的时候,他开始捶打塑形,等铁块变成了长条,剩下的就交给时间了。 这样的方法跟战国已经娴熟的铸铁柔化技术不谋而合,都是要把铁长时间的高温加热,使其中的材质性能发生变化,这么干的好处就是虞周的劳动量大减,因为铁条较小的缘故,他甚至能腾出空来再进行折叠。 相应的,木炭的需求更大了,好在曹宋二人虽然嘴上不满,还一直支持他。 这一次的实验很成功,虞周详细记下了每一道工序,再好的记性也不如烂笔头,什么样的温度烧多久,铁的硬度经过多久发生什么变化,都被他用简体字一一记录。 又是半个多月,小小的匕首终于出炉了,黝黑的刀身毫无亮眼之处,摸出一枚蚁鼻钱,挥手劈下,还不错,虽然没有将钱斩成两半,但也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记,刀口丝毫无损。 虞周已经很知足了,很感激自己前世对于军刺的热爱,正是这份热情才让使得他对金属的热处理了如指掌,什么马氏体奥氏体铁素体当年可没少研究。 巧得很,这次出炉时钟离眛又回来了,怪模怪样的短匕很是不入这位大高手的眼。 “子期,打铁可不是和泥,光有个形状就可以的,你这刀子能捅破羊皮不?” “你拿远点,这可是凶器,我跟你说哈,别瞧不起这样子,不信找头羊试试,一刀捅下去只要见血可就活不成了。” 长时间的忙碌无暇照顾自己,虞周现在满手都是血泡,脸上灰一道花一道的,两个小妹子正在嘲笑他,钟离眛这家伙居然在那瞎比划,伤到人怎么办。 “嘿,你还真当回事了,正好我这次带回只野猪,怎么样,敢不敢赌,野猪皮可比羊皮厚实多了,别说我欺负你,要是连这都捅不破,那也就伤不了人。” “赌什么?你有什么可以输给我的。” 虞周还是很有信心的,以他的力气都能劈伤铜钱,这要是钟离眛来使唤,区区野猪不在话下。 “反正我见你在山上闲的难受,如果你输了,那就随我一起去采铜冶炼如何,就以一个月为期。” 这下难办了,虞周很想去看看那个矿洞,可是现在想输都难,先听听钟离的赌注吧。 “那如果一刀之后野猪毙命,你又能输给我什么?” 钟离眛看了一眼陈婴,说道:“那我也一个月内任你差遣,还有,陈兄弟有位乡邻颇有天分,想要拜你义父为师学习锻造之术,如果你输了,不得阻拦。” 真受不了他,一个硬朗朗的汉子居然学人家用计,还这么粗浅,这不是瞧不起虞周么,再者说了,虞周现在正缺人,如果那个家伙能入韩老头的眼,以后不也有个帮手了?怎么会不同意! 心里是这么想,说出来可就是另一个意思了:“哦?是哪位大哥有此决心,能让你钟离不惜以身作伐。” 相处久了,钟离眛丝毫没有被个孩子看破心思的羞愧:“说来你也熟悉,那位兄弟姓李名存壮,你还记得广陵一战否?” 听他这么一说,虞周想起来了,当时魏辙斩杀十余名军士,有个憨直的方脸汉子还质问来着,真是胆大,当时三老是叫他存壮来着。 此人倒是有把子力气,而且为人极孝,每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跟家中老母问好,有这么个家伙帮衬,韩老头想必宽心不少。 “只要义父同意,这事无论输赢我都应下了,如果你输了,那一个月也可以暂且记下,等义父闲下来时,我再与清算。” “好!一言为定!” 钟离眛一吆喝,众人七手八脚抬来一头捆得严严实实的野猪,少说得有两百斤,正在不断挣扎扭动。 虞周回头就往屋里跑。 “你干什么去?!” “废话,你把它宰了,我不得找家什盛放猪血啊……” 这会儿的工夫,钟离眛又开始把玩匕首,一个不小心就在手上拉开一道口子,赶紧把手指放在嘴里允了允。 “快点的,我都准备好了,快动手吧!” “咳咳,子期啊,咱打个商量,你刚才说这匕首可以一刀毙命,不知道是真是假?” 虞周鄙夷的看着钟离:“连季布都知道一诺千金,你还不如他?” 被人说成不如孩子,还不如死了干脆,钟离眛硬着头皮在猪身比划起来。 一般杀猪都是要从脖颈入手直插入胸的,可是小刀实在不够长,看到钟离眛只挑皮实的地方,虞周也不说破,束手等着看结果。 “嗷呜——” 野猪尖啸很刺耳,一刀捅过之后,只留下一个十字形的伤口,鲜血像是决堤的河水一样源源不断。 钟离握着匕首,直到哀嚎渐不可闻,猪血都没停止流动,他费劲的咽了一口唾沫,学着虞周的语气说道:“卧槽!” 第一百一十六章 吃的诱惑叫吃货 目瞪口呆的钟离眛还是走了,这家伙连吃带拿,吃完虞周做的杀猪宴,就拎走了那柄匕首,最要命的是,也不知他跟谁学的,居然越来越厚脸皮,拿走不说,还美其名曰山中一片祥和不留凶器…… 丫的,没凶器大伙怎么打猎生存,早饿死了好不好,在心里狠狠的问候了钟离的长辈,虞周依然让他带走了。 自己的身边有两个妹子,小孩子没个轻重,万一伤到就不好了,最主要的是,韩老头才是锻造的行家,很想听听他的看法。 魏辙已经个把月不见踪迹了,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这让虞周很不安,他倒不担心老头的安危,连秦王宫都留不住的人,怕什么。 只是山里只剩下了曹宋两个成年汉,一旦有个歹徒猛兽,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从此以后,虞周到哪都带着两个小姑娘,生怕一不留神有个闪失,只是两个孩子的爱好有点特别。 “子期哥哥,这是弩么?” “咦?你居然认得?” “哥哥小看人,然然在家的时候就听爷爷说过,他说天下最厉害的弩就是秦弩了,是不是啊?” “那是以前,你看宋叔多厉害啊,简直无所不能,以后肯定能做出更强的弩箭。” “比秦弩还厉害?” “当然了!” 小丫头含着手指,懦懦的说道:“可是他屋子里面有味道,然然不喜欢,还是咱们的房间好,香香的。” 虞周笑了笑,能不香么,不知道为什么,两个小姑娘都不喜欢桐油留下的味道,就为了这,他漫山遍野的采集鲜花,可惜酒精没有多少了,否则可以做点香水。 五月的黄山到处都是杜鹃,红粉相间煞是好看,小女孩最爱美了,把个不大的小窝装点姹紫嫣红,反正不是白色那类有些毒素的,虞周也就由着她们。 “子期哥哥,能教我用弩么?” 小姑娘的脑袋怎么长的,怎么能从鲜花想到弩上面,这才多大点人,战国的孩子真是爱好偏颇,从小就喜欢使刀弄箭。 “那你告诉哥哥,你想用弩做什么啊?” “打坏蛋!” “谁是坏蛋啊,然然前几天不是还害怕打仗么?” “秦军是坏蛋,钟离哥哥回来的时候说了,他们眼瞪眼对着爷爷好久了,害的爷爷回不了家!” 虞周摸着她的小脑袋,叹了口气:“这些事情有长辈们操心,还轮不到然然。” “钟离哥哥说了,我是爷爷的孙女,以后也是要为国出力的。” 这个死钟离眛,就不会教点好的,项然的身份在那里是不假,可你不能拿军中那一套来教孩子吧?软糯糯的小姑娘多可人,快快乐乐长大,平平安安的过完一生不好么,非要她背负连项籍都扛不动的命运。 虞周暗暗留心,魏辙总也不回来,两个小丫头几乎是在他的故事里长大的,这样教育怎么能成,现在居然连钟离的话都当作信念,看来以后自己也得少说些花木兰武曌一类的。 “然然,钟离大哥不是这个意思,他是说啊,你是大楚上将军的孙女,当然要有自己的骄傲,至于战场的厮杀不是你想的那样,会流血,会很疼的。” 小项然一指虞悦:“比悦姐姐换牙还疼么?” 虽然挺不厚道的,虞周还是想笑,悦悦的换牙期来的早一些,这才刚说话利索一年多,又回到了原来的模样,整天愁眉苦脸的看着肉都不敢啃。 “比那疼多了,可吓人啦。” 小姑娘的脸色立刻就苦了下来,声音都发颤了还在逞强:“我……我不怕疼,前几天被虫子咬的时候,我都没哭……” 虞悦含糊不清的落井下石:“可你擦(差)点把我耳朵吼聋了。” 项然顿时不依不挠的跟她打闹起来,小脸涨的通红,好容易分开两人,虞周已经笑的直不起腰了,头一次见到俩小姑娘互相拆台,真是好玩,都被拎开了还互相踹小短腿呢。 “别闹,噗嗤……刚才说到哪了,哦,对了,所以啊,像你们这样的女孩子,最好还是打扮的漂漂亮亮的,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就像这山上有你们喜欢的香榧,其他地方还有更多好吃的,好玩的。” “听说再往南去,那里有一年四季都是春天的地方,漫山遍野的花朵从不凋谢,还有一种叫做甘蔗的东西,咬上一口满嘴都是甜汁,就连牙掉了都不觉得疼的,天下之大你们没见过的东西数不胜数,手抓的羊肉饼、阳澄湖的大闸蟹,等有了条件,还能做出糖醋鲤鱼、灌汤包、麻辣火锅、手撕扒鸡、回锅肉、琉璃地瓜、清蒸海参……铁板鱿鱼、红烧熊掌还有四喜丸子等等等等,你们想都没想过的,对了,今年的稻米已经种下了,等丰收的时候,我先给你俩做一道米线尝尝。” 虞周说的很纷乱,以至于很多东西他根本就没考虑两个时代的差异,后世的名词脱口而出,在这个只有三人的山坡上不必有任何顾忌,他不想小丫头们去思考那些沉重的东西,只好用最笨的办法转移注意力。 两个小女孩都听傻了,子期哥哥前前后后说了近百种食物,有些吃过,有些连听都没听过,懵懵懂懂的,两人本能的吞咽了一口口水。 “这些子期哥哥都吃过么?” 虞周的眼睛里满是回味:“有些吃过,有些只是在梦里吃过。” 项然还是有些不甘心,抿着嘴唇问道:“那如果坏人来了怎么办,坏人要来抢我们吃的怎么办?” “这些还有你叔父他们撑着,还有你大哥、我师父、几位叔伯,还有大家伙啊。” “那子期哥哥呢?” 摘几朵小花戴在小姑娘头顶,虞周抚摸着她俩的脸蛋:“当然也会保护你们了。” “那好,教然然用弩吧,我也要保护自己,保护大家。” 生逢乱世,多学点保命本事总是好的,既然小姑娘的观念已经扭转过来,虞周也就不再坚持。 “好,不过咱们有言在先,你俩还小,只能用无头箭练习。” 小丫头顿时一片欢呼,只留下银铃般的长笑久久飘荡在空中。 ps:长长的菜名不是作者灌水,只是想起《我的团长我的团》里边龙文章的那一段,有所感慨,人跟人都是相互影响的,主角在许下诺言的同时,也把自己搭了进去,这是个想法的转折和铺垫,菜名代表地名,《团长》寓意痛失,这里代表野心,再次致敬远征军。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丰收 “千万用力端住了,否则会被弩箭射出的后坐力震伤的,静下心来,调整呼吸,射箭就是一个稳字当先!” 虞周的手弩并没有多余的装置,挂弦还是比较吃力的,小丫头都力有不及,只能让他帮着挂好之后再用,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两人进步神速,没几天的时间就熟练的掌握了。 纠正了喜欢用弩箭乱比划的毛病之后,虞周也就任由她们玩闹起来。 小孩子的性格还未成型,大有可塑的空间,一年多来,项然跟着悦悦一起闹一起疯,明显的开朗不少,再也不是那个在项夫人怀中眼泪巴巴的模样了。 特别是她端着手弩瞄向远方的时候,眼中的兴奋劲格外灵动。 “走啦,回去吧,地里的麦子熟了,曹伯和宋叔忙不过来,赶紧收了再种点绿豆。” 一听要回去,小丫头顿时闷闷不乐,小嘴撅的能挂住酱油瓶子了。 “别不高兴了,弩你们继续拿着好了,不过不许对着人!” 知道她俩为什么不高兴,虞周干脆放松一回。 “晓得啦,子期哥哥真啰嗦。” 此时一亩地要比后世小得多,再加上完全是看天收成,一个五口之家完全可以伺候好百亩地,刚刚能混个饥饱。 不过山上的田地开垦费力,老曹他们几个也只有八十亩良田,水田旱田各半,水田里的水稻刚刚插秧,旱田的麦子已经快熟了。 田地不多,按理说几个人完全能够照顾的过来,可是一来有几口人干脆不在,比如在外冶铜的韩铁匠,比如行踪飘忽的魏老头;二来虞周的几个点子使得劳动量比起看天吃饭大增。 在曹皮匠看来,这完全就是馊点子。 “虞娃儿,快来,我跟你大江哥忙不过来了!” 虞周接过一柄镰刀,弯腰忙碌起来,民以食为天,何况大伙住在山里,必须自给自足。 “怎么没见到宋叔,就你跟大江哥得忙到什么时候啊?” “别提了,早上的时候你师父回来过,不知道嘀咕了什么,他俩就出去了。” 咦?魏老头找宋直能有什么事情? 抹了一把额头的汉水,曹皮匠埋怨道:“我说娃儿啊,像你弄的这些铁镰还算锋利,大有好处,那什么曲辕犁耧车秧马你宋叔也赞不绝口,说是干活轻快了不少,可这杀灭田螺就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了吧?” “曹伯可别看不起这小东西,有些个农户得的大肚子病,田螺就是祸根,那种病其实是一种虫子寄生在人体,名叫血吸虫,专吃人血肉,而幼虫就生在田螺体内,我这可都是为了大伙好。” 大热的天,曹皮匠打了个寒战,太吓人了,吃人血的虫子,难怪以前那些腹大如鼓的乡邻没多长时间就死去了。 “好了好了,别说了,太瘆人了,我听你的就是。” 老皮匠一扭头,对着大江吼道:“听见没,以后别说你爹我多此一举,这都是虞娃儿从老神仙那学来的本事,割完这茬,你去告诉村里所有人,田螺要人命呢,谁都不许偷懒!” 在外的乡邻以韩铁匠为首,山里的村民以魏老头为尊,小小的村落不需要村长,但是全村人隐隐的向着虞周这一家人看齐,至于陈婴,大家早就习惯了他传话筒的功能。 魏老高高在上,本事又大,那就是以后要成仙的人哩,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他说的话已经有点言出如法令的味道。 血吸虫的危害不必多说,这种直到解放后才彻底消灭的传染病在原始的战国就是夺人性命的杀手,虞周不是万能的,不可能面面俱到,只能在想得到的地方尽量的保护亲人。 就像看到田螺就想到消灭,看到伤口就想到消毒,以前的时候需要他留心的只有一小撮人,现在这个范围在慢慢的变大。 小丫头们是无忧无虑的,如果虞周是个生在后世的普通孩子,他也想陪着妹妹下水摸鱼上树掏鸟,原始生活的压力不得不让他早早的面临农活,多撒一把汗水才能多吃一口饭。 爷仨手忙脚乱的收割粮草,老皮匠的嘴就没闲下来过,说出来的话也是喜忧参半,让人听了哭笑不得。 “狗日的宋木匠,早不走晚不走,当缺人的时候跑出去浪了,这得什么时候才能弄完啊。” “虞娃儿,你那法子真不错,有了曲辕犁就能深翻地了,还有肥料也好,今年的收成不错,一亩地得有两石粮食吧?” “娘的,木匠这驴日的,不帮着收成他给弄个粮仓再走也行啊,老子收了放在哪,马上就梅雨了,要是受潮霉烂了,我全给他喂下去!” “曹伯,发霉的粮食有毒的……” “毒死他才好!看把咱累的,你还帮那家伙说话……” 喘气都跟风箱似的了,依然挡不住老曹的毒嘴,虞周决定不接话了,几个老汉就是这种直脾气。 两个瘸子外加一个孩子收割粮食的场面异常心酸,老家伙骂骂咧咧的,却满眼都是笑意,流离失所的日子根本不敢想收成的事情,在项家的时候虽然清闲,却不是大伙想要的日子。 现在在这山上,老皮匠很想学着当初的虞周那样大喊一声,这地是我的,这山是我的,这粮食也是老子亲手种出来的。 就在三人累的气喘如牛的时候,陈母拎着一罐梅酒走了过来。 “快解解暑,真是造孽,往日的时候没吃没喝,现在满地的粮食无人收割,再有两日我儿也该回来了,老妇想打个商量,要不让大伙收完粮食再走?” 山上要比山下清凉不少,可三人还是满头大汗,曹皮匠痛快的饮了一口,这才抹嘴道:“陈家的,你言重了,这不用商量,理该如此,不然都喝风去吧。” “谁说不是呢,看你这样子也很久没下地了吧?” “让你见笑了,老汉就是个皮匠,让我打猎还行,地里的活扔下太久,手生了。” 陈母点头道:“先贤都说吾不如老农,这地里的活还是得找常操持的人才行。” 正在喝梅酒的虞周听完就是一愣。 第一百一十八章 吾不如老农 “陈叔母读过书?” “乡间妇人,哪来的机会读书。” “那吾不如老农之言……” 陈母不自然的扭了扭身子:“是先祖与师学稼时,先贤所言。” 虞周一下子恍然大悟,难怪她见识长远,陈母又作陈樊氏,再结合这番言论,其祖上已经不言而已。 就是那个孔门七十二弟子的樊须樊子迟。 “失礼了,原来陈叔母祖上乃是一介贤人。” 陈母悠悠的叹了口气:“哪来什么贤人,不过是小人尔。” 陈母这么说是有来历的,樊须字子迟,又名樊迟,这位孔门弟子最出名的事迹就是那三问了。 有一回,樊迟想学种田,就去问孔子,孔子回答:我不如老农。樊迟又问种菜,孔子回答:我不如老圃。等樊迟走了以后,孔子跟身边的人说道:樊迟小人也! 孔子之所以这么说,倒不是樊迟的品行有什么问题,而是说他所问的这些都属于小道,跟儒学大道是两码事。 且不论孔夫子是因为瞧不起小道才说的反话还是因材施教对这个弟子做了一个定位,这个樊迟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他不仅读书刻苦道德文章精通,就连种田也是一把好手,鲁哀公十一年,齐国伐鲁,樊迟的师兄冉求率领左师御敌,就是以樊迟为先锋大败齐军,所以孔子的这位弟子可谓是上马出兵打仗下马读书耕田。 这倒跟历史上的陈婴颇有相似之处,陈婴也是做过义军首领的人,可统兵能当上柱国,最后出任国相而得善终。 虞周的心里兴奋异常,他不是一个八卦的人,但是这样不为人知的历史秘闻忽然解开,无异于大热天喝了一杯冰水。 “陈叔母,说句大不敬的话,孔先贤一家之言耳,世有万物各有其理,要我看来,这种地的本事可不是什么小道。” “民以食为天,先贤管仲都曾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再多的学问也得活下去才行啊,我倒觉得您先祖身体力行,更脚踏实地一些。” “别的不说,孔夫子那一套做学问还行,可是他教会一百个徒弟,跟养活一万户人口相比,对这天下来说,孰功更大还难以分说。” 曹皮匠在一旁插话道:“你们说的这些老汉不懂,我倒是想问问,虞娃儿弄的这些耧车之类,在那夫子眼中是大道还是小道?这山里没有书简不一样活的好好的。” 这爷俩你一言无一语,陈母越听神色越柔和,自从管仲定下士农工商四民之后,天下就对士者趋之若鹜,虽然这里的士跟以后的士是两码事,但是以农转士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就连孔子都对自己的徒弟做出“小人”的定语,可见这种想法的扭转有多难,特别是在大楚这样贵族把持权政的国度呆久了,陈母心中的坚持恐怕也有了动摇。 现在听到这番暖心之言,虽然对天下人的看法没什么作用,也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子期可真会宽慰人,等你陈大哥回来,你俩好好亲近亲近,愚妇人没什么用,胸中没有多少墨水,若是他能跟你学个片鳞只爪,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叔母客气了,陈大哥朴实严谨,我才更应该学他的性情,以期同心同德。” 陈樊氏欣慰的舒了口气,收拾一下东西走了。 再也不用端着说话,虞周干脆的躺倒在地上,休息一会之后,曹老头拿脚拨拉他好几次都不见起来,老家伙也是个阴损的,望着远处惊讶道:“天爷爷啊,你妹子她们怎么上树了?” 虞周一个骨碌坐起身,这才发觉被骗,两个小丫头估计也累了,正依偎在一棵树下睡得香甜。 幽幽青山,潺潺溪流,再加上翻滚的麦浪和树下安静的女孩,如诗如画的场景让人沉醉。 被打扰之后,虞周只能无奈的翻了个白眼,继续干活! 老曹缺德,还有比他更气人的,爷仨累死累活的忙到天色擦黑,宋木匠一步三晃的回来了,看那样子好像刚刚拜将似的,把三人给气的啊,连老实巴交的曹大江都想上前怼他。 老曹一把拉住儿子,上去就是一脚:“你个驴日的,还知道回来?做啥去了,看把你美的,魏老给你保媒拉纤了?” 宋直摸了摸屁股,嘟囔道:“去哪寻好人家,这山上连猴子都是公的,能有那好事?” “你还敢说,今天差点没给老子累死,你今天要不给个说道,我非打死你。” 宋木匠神秘兮兮的跑到曹老头跟前耳语几句,贼兮兮的看着虞周,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是魏辙又密谋什么了? 算了,想也没用,该来的迟早会来,但愿老家伙别坑他太惨。 就在虞周忐忑不安的等待时,魏辙那边却迟迟没有动静,如果只是几天倒也罢了,结果直到梅雨来临老头都没回来,曹宋二人好像达成了什么协定,问他们也不说。 转眼就到了摘梅子的季节,两个小丫头很不安分,虞周睡的正香时,忽然感觉嘴里多了点什么,下意识的咬了两下,顿时觉得牙都酸掉了。 睁眼一看,两个妹子头发湿湿的,雨水正顺着面颊往下流淌,手拉着手咯咯直笑,小脸红扑扑的。 “心急什么啊,都说了过两天梅子才能熟,酸死了。” “子期哥哥骗人,前两日就说过几天,我和悦悦早就尝过了,都熟透了,快起来,起来……” 虞周揉了揉眼睛,起身抓住两个捣蛋鬼就是一顿挠,小丫头们互相推搡一会,就开始往他身上甩水滴。 “别闹了,以后我不在,不许随便出门,这山上可多危险了。” 妹子们不满他的磨磨蹭蹭,推着后背就往外走,悠闲的生活一日又一日,这让虞周很是沉醉,有种躲进深山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之感。 要问两个世界最大的区别是什么,此时的虞周绝对会回答在这里缺乏安全感,所以他费尽心机的领着大伙来到这,所以大家像过冬的松鼠一样囤积各种东西。 只是这平静还有多久,虞周的心底也没有数。 第一百一十九章 鲤鱼跃龙门(一) 天还没有亮,两个身影已经在山林之间攀爬,凛冽的山风如同刀割,刮在脸上生疼,虞周也不想的,谁知忽然就被魏辙叫醒了,给妹子们掖了下被角,他随着老头轻手轻脚的出了门。 说是两个人爬山,真正吃了的只有虞周一个人,魏辙一路上从未开口,脚下轻点就窜上去一大截,然后默默的等着徒弟跟上他。 师徒二人你追我赶一个多时辰,天色已经微微亮堂起来,气喘吁吁的虞周一个劲腹诽,魏老头是不是最近在外面又收徒弟了,这就打算弄死他吧? 刺骨的寒风激起一阵阵鸡皮疙瘩,心肺之间如同被火燎过一样,外寒内热,娘的,爬完山非大病一场不可。 就在虞周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魏辙终于开口了:“放心,有老夫在,区区寒气要不了人命。” 说完抛过一个荷叶包:“赶紧吃,吃完休息会儿好继续赶路!” “师父,你到底要领我去哪啊?” 魏辙翻了个白眼:“自己有眼睛不会看啊。” 虞周四下一打量,天色虽然光亮,可这山里还黑咕隆咚的,只能借着朝霞看到远处一座雄伟的山峰矗立。 这是……天都峰? 大爷的,如果说能记住黄山全部的七十二峰那是扯淡,可这三大主峰闻名遐迩,虞周还是不会认错的。 “师父,您不会是想带徒儿爬这座山吧?” 魏辙悠悠的望着山上:“为师这一年的心血全在于此,怎么,你怕了?” 说不怕那是假的,游山跟爬山是两码事,自从定居以来,虞周已经见识了原始黄山太多险峻之处,半人高的茅草让人看不清前路,长满青苔的巨石潮湿滑腻,往回运铜的家伙们总有几个摔得鼻青脸肿的。 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尚且如此,这座黄山的主峰足以让人望而却步,石阶没有,护栏没有,只靠着手脚攀爬,一个不留神可就葬身其中了。 “你不是垂涎老夫的剑术么,我跟你说,如果能过了这道山,从今往后为师倾囊相授,若是你今天扭头就走,老夫绝不拦着,只是日后再也休提剑术之事。” 虞周瞪着自家这个无良师父,恶狠狠的咬了一口干粮,真是挠到他的痒痒肉了,要说起来,魏辙这一身本事,道家他从不感兴趣,兵家也就马马虎虎,这剑术……哎呀,两个世界都是头一次见啊。 吃饱喝足之后,天色已经大亮了,天都峰也露出它本来的面目,什么险峭雄奇、气势磅礴、雄伟壮丽都不足以形容,如果这山有眼睛的话,那它所看到的人应该像微尘一样吧? 虞周从起身开始,就慢慢调整呼吸,魏老头见他在地上寻摸,从腰里抽出一柄匕首,正是他亲手打造被钟离眛带走的那把。 “快走吧,先跟你说好,如果你坚持不住了随时可以求救,可这学剑的机会也就擦肩而过了。” 将匕首别在腰里,虞周捡起一根木棍,面沉如水的跟了上去,魏辙脸上不咸不淡,好像从开始登山的那一刻起,他俩就成了陌生人。 山里的露水很重,裤脚早就已经湿透,攥一把都能拧出水,可这丝毫挡不住两人步伐,一个爬字很是生动,陡峭的山石很快就逼得虞周手脚并用起来。 魏辙对自己徒儿的狼狈视而不见,深沉的望着山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虞周还是被天都峰狠狠的为难了一把,刚爬没多久,脚下一滑就摔倒在地,要不是天冷了衣服厚些,这就得头破血流了。 长长的口子一直撕裂到胳膊肘,这袖子是废了,挽起裤腿一看,膝盖上乌青了一片,虞周扯了根布条粗略一扎,一声不吭的继续往上爬去。 好死不死的,魏辙这老家伙不知道抽哪门子风,仰天高唱起来。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 曲调前转后直,听得虞周牙根都痒痒,要是平时听到,他绝对会击缶相和,可现在不是气人么。 老家伙似乎来了兴致,中气十足,一声比一声高亢,如同魔音入脑一样扰乱虞周的心绪。 一个闷头攀爬,一个自得其乐,只有山谷里的歌声慢慢回荡,仿佛觉得还不够辛苦,就在虞周又累又热之时,太阳也慢慢凑了上来。 衣服已经被他当藏袍一样裹在腰间,精赤的上身全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只是看身材,没有人相信这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长久打铁劳作已经让他胳膊上的肌肉初具棱角。 歇了好几次脚,山顶已经在望,虞周却再也爬不动了,手上全是血泡,两腿都有些发软,这些他还能坚持,最要命的是从一开始就从没补充过水份。 山间的泉水虽然清澈,却不像小村周围那些知根知底,而且浑身冒汗的时候一口凉水喝下去,这副孩子的身体肯定得出毛病,虞周一直在忍耐着。 “给,喝吧,老夫算是发现了,你这小子人不大毛病不少,既然渴了为什么不饮泉水。” 酸甜可口的梅子酒正好解渴,虞周咕咚咕咚猛灌两口,抹着嘴说道:“师父,您老当益壮生冷不忌,我这要是出了毛病,家里的小妹谁来照顾?” “那你还不要命的爬了这么久?” “这不是没办法么,我垂涎您的剑术,也是为了日后有能力保护亲人啊。” 听完这话,一整天都面无表情的魏辙总算露出一丝宽慰:“你要是这么想,为师也就放心多了,哪怕你学不成老夫的剑术,以后也必有所成。” 不知道其他的师徒之间是不是这样,虞周发觉,魏辙好几次都在考验自己的心性,从素书到道德经,现在学剑又是一番磨砺,这让他大是郁闷,我长的就那么人民公敌么,拜了个师父整天都担心徒弟为非作歹。 正在这时,魏老头忽然一脸肃穆,望着山下久久不语,虞周扭头一看,也是愣了,墨绿的青山仿佛都在随风飘荡,这一会儿的工夫,已经看不见来时的路。 翻腾的云海浩浩荡荡,汹涌着吞没了一切,只剩下几个高耸的山峰还能冒出头,魏辙师徒所在的山顶好像成了一叶扁舟,在这氤氲弥漫中腾空而起。 更奇妙的是,原本雪白的云层被日头映照的层层有致,云浪都被渡上一道金边,更加灵动,更加光鲜亮丽。 魏辙长叹一口气:“连老天都在帮你啊。” 第一百二十章 鲤鱼跃龙门(二) 再睿智的人,见了这种天地间的奇景都难免过度联想。 虞周不懂魏老头话里的意思,他只把这人间仙境当成自己一番努力的回报,按理说,云海这种奇妙的自然现象极少发生在深秋,更别说顶着日头了。 这番奇观中的异类实在难得一见,值了,一切都值了,哪怕学不到剑法,只是这样身处仙境一样的体验,就不枉费他大清早起来爬了这么久的山。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魏辙的歌声再度响起,只是比起之前少了一分戏谑,满满的都是庄重,他神情肃穆的连唱三遍,仿佛人间的声音能够被这异象带到天上。 “徒儿,别愣着了,趁现在苍天帮你,快去过仙石!” 虞周顺着魏老头手指一看,差点没哭出来,敢情他老人家说的苍天相助就是这么回事,天都峰除了山势巍峨,还有许多的景致,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鲤鱼背。 天梯还没有,虞周是连滚带爬的磨上山来的,可是那座矗立在海拔一千七百多米的石矼已经存在了,这是登顶的必经之路,长三四丈宽仅仅三尺。 更要命的是,没有石护栏!没有丝毫借力之处!两侧都是千仞悬崖,湿滑的山石怎么看都是一道鬼门关。 云海确实有点好处,看不到两侧的深渊了,心理上有点慰藉…… “徒儿,你看那石像是什么?” 虞周哭丧着脸:“鲤鱼背……” 不知道此时有没有这名字,反正耳熟能详,他也脱口而出。 魏辙点了点头:“确实如此,粉身碎骨还是一跃成龙就在此一搏了,还是那句话,你随时可以反悔。” 虞周很想说不,可是现在百里之遥只剩下一尺杆头的距离,放弃了实在可惜,他一直在心里劝自己,想想悦悦,别冲动,你要是不在了她们怎么办? 可是越想妹妹,她的未来就像一道枷锁,勒的虞周喘不过气,心里仿佛有一只小老鼠,蠢蠢欲动的指挥双腿迈了出去。 是啊,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这是虞周到这世界以来最冲动的一次,他自己都奇怪,刚刚还忐忑不安,可是真踏足上去之后,心里居然没有一丝害怕,像一池清水,安宁平和。 为了防止意外,虞周连鞋子都脱了,冰凉的山石让他的心情更加沉静,跟预想的不太一样,还以为被水汽笼罩之后会很滑,脚底的触感一片粗糙。 学人家走高跷的样子张开双臂,好像信心更加充足了一些。 真正的高空行走,最怕的不是湿滑,而是心中不稳,魏老头说的没错,上天都在帮虞周,虽然知道脚下是万丈深渊,但是知道跟看到是两码事,人在高空不往下看就能克服很大程度的心理障碍。 可是不看不行,因为得看路,一旦心里感到恐惧和害怕,大脑对于身体的掌握就会失控,腿不受使唤的打颤,这才是最致命的。 现在好了,脚下就是美景,虞周大可以轻松而过。 轻松不代表不谨慎,他走的很慢,很稳,每一步都试探好了才踏下,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一人一石,只有云海的翻腾证实时间还在流逝。 眼见对过已经触手可及,变故忽生,虞周脚下一滑,身子直直的往下面掉落! 魏辙脸色大变,身型顿时化作一道闪电,三丈多的距离一跃而过,瘦长的大手握如鹰钩,向着爱徒抓了过去,谁料虞周一个挣扎,顿时抓了个空。 机会稍纵即逝,魏辙身在空中无处借力,只能与徒弟擦身而过,等他稳住身形,回头看时已经老泪纵横,谁料差点没给气死。 那个小兔崽子抱着肚子在地上滚来滚去,笑的跟偷了鸡的狐狸一样!!! “混账小子!你耍老夫!!我可是你师父!!!” “哈哈,师父也知道心疼徒儿了,这一路行来,您可没给过我好脸色。” “哼!那是为了你好,玉不琢不成器,难道你以后什么都指望为师不成!” 以往的小大人嬉皮笑脸,老不正经却紧绷面孔,一时间倒也逗趣。 “师父,您现在可以教我剑法了吧?” “我不是已经教你了么。” “啊?什么时候?” “剑术之道,死生存亡,等你不借助这天地异象,过此石也能如履平地之时,这剑法才算入门,等你在此地剑舞如幕,也就有了三分精髓了!” 丫的,古人喜欢玩意识流还是怎么滴,这法子怎么听上去那么坑呢,有点耳熟,哦,对了,纪昌学射的时候,他那个师父飞卫就是这么干的! “师父,咱们这剑法叫什么名字?” “名字?哪里来的名字,剑术就是剑术,能杀人,能助人,要名字何用,留给不肖子弟丢脸么!” 还以为都跟武侠小说一样,得有个拉风的名字加上诗意的招式呢,敢情这乱世里的剑法最重实用,闪躲腾挪之间不断锤炼自身,只要身手敏捷力大势沉,就是手持木剑都不会被人小瞧。 这想法倒是跟射雕里的独孤求败有的一比。 “师父,要不咱就叫独孤九剑吧?!” “哗众取宠!这话休要再提,剑如其人,要是再起这般浮躁心思,这剑你不学也罢!” “是,徒儿知错了。” “从今日起,你每天早起来这鲤鱼背走一遭,什么时候有信心练剑了,我再教你,说到底,剑术不过是心沉手稳,不可懈怠!” “徒儿明白。” 魏老头说的,虞周倒是挺赞同的,今天跑了这一趟,他明显感到自己稍微胖了些,也是,整天围着两个小丫头,这山上都没好好转转,再加上好鱼好肉的吃着,要不是打铁费力气,早就变成另一个龙且了。 想起龙且,虞周继续问道:“师父,您这次出远门了吧?有没有我那些伙伴的消息?” 魏辙面不改色:“不知道,该见面的时候自然会来,瞎问什么。” 虞周的心里顿时一沉,会来?魏老头是因为什么才这么说的?不看好大楚?还是两国之间又有了什么新动向…… ps:为这两章说一句,鲤鱼跃龙门的故事早就有,神话流传于西汉,最早的文字记载是东汉《辛氏三秦记》,图案《纪年画像砖》,这里为了剧情稍作改动。 第一百二十一章 魏辙的心血 过了鲤鱼背,顿时轻松不少,师徒二人稍事休息之后,继续登顶,魏辙也变得和颜悦色起来,好像刚才的险峻就是对徒弟最后的考验。 虞周已经尽可能想象了,可是到了顶峰仍然被狠狠的震撼了一把。 说起天都峰,不得不提其名字的来源,峰顶其平如掌,古称“群仙都会”,意思是天人所在的都会,后来也就慢慢演变成天都峰。 最神奇的是,峰顶有一个天然的石室,可以容纳百人,室外有块大石像是醉汉斜卧。 “仙人把洞门!” 魏辙扭头回道:“咦?你这混小子倒有几分见识,此石室还是老夫无意中发现的,这样说来倒也贴切。” 进了石洞一看,总算明白老头这一年多都在干嘛了,平整的山洞仿佛特意切削过,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一块大石,摆成了桌案的模样,旁边还放着一些衣物美酒之类,看来魏辙经常逗留此地。 石洞中央摆放着一个长宽近丈的木盘,木盘之上,凹凸有致的细沙分别构建出山川、平原,就连河流都以墨色标注,几座木雕的城池有模有样,精致的连城内风景都有几分相似,让虞周不自觉的想起核雕,丫的,宋直还有这手艺呢。 魏老头一脸得意:“这一年来,老夫四处行走,总算将这天下的一角收拢至此,怎么样,你能看出这是何地否?” 如果只是城池,虞周自然看不出,再加上周围的地势山形以及河流,也就难不到他了。 “这里应该是下邳、下相,这应该是淮水吧,还有泗水、大河,再多我就不认识了……” 沙盘很精细,在他看来,这样的比例尺已经堪称详尽了,足见魏老头这半生去过很多地方,这一年也倾注不少心血,更多的地方虞周也认识,不过叫不上现在的名字,就像他把黄河叫做大河一样。 魏辙小心翼翼的抚摸着沙盘,生怕有一丝损毁。 “得益于你那天的点子,我才有此收获,来,与我对弈一盘。” 干什么事儿的说什么话,作为一代兵法大家,魏老头无需任何人提点,自制了些许红黑两色的木旗,在沙盘上插落,随着两军阵势慢慢成型,虞周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红旗都在平舆之地,而黑旗则在西边的天中山下遥相呼应,能在这里交锋的,除了秦楚两军不作他想。 “师父,您最近去过战场?” “战什么场,两军对峙已经有一年之久,全天下都知道的事情,我还用亲临?” 说话间,两军的阵势已经跃然沙盘之上,等魏老头拿着几块石子分别充当两军粮草的时候,虞周的眉头就是一跳。 “来,与我下一局灭国棋!” 魏辙的用词再度刺激了虞周的神经,老头倒是挺会给新兴事物起名的,可这灭国二字已经不言而喻。 “您这棋盘以木为骨,以沙填充,何不叫沙盘演兵?” “嘿嘿,担心你那些伙伴了?动手吧!” 这玩意虽然是虞周提出来的,可无论前世今生,这还是他第一次自己上阵,因此选了优势占尽的秦军,魏辙心安理得的占据大楚的红旗,就是让他跟徒弟调换阵营,老脸也拉不下。 刚开始的时候,黑旗优势占尽,不过魏辙有些束手束脚,虞周见过师父与范增在羊皮演兵的情形,总觉得这不是他的用兵风格。 黑旗步步紧逼,使得红旗慢慢消耗粮草的同时又无计可施,第一局双方都在试探磨合,因为总在某些地方进行不下去,又慢慢添加了不少规则,比如规定两军视野范围,随着兵力减弱战力的比例等等。 别看魏老头平时嬉皮笑脸,一到了战阵之上,老家伙从不含糊,一连试探了三局,两人才对力求真实的规则都感到满意,然后正式开始。 黑衣秦军再度上阵,虞周也已经适应,如果两人的对话被后世人听到的话,绝对会惊掉眼镜,因为像极了谋略游戏。 “师父,您这兵不动不行啊,红军的士气已然见底,您要是再不动,楚王该乱想了,要不我再派点奸细去寿春鼓动?” “少废话,你带着六十万兵拖一年,秦王就没有丝毫疑虑?” “可我每天与兵卒投石跳跃,慢慢积攒士气了啊,您现在都跟将士们同吃同住了,这士气还是只降不升,反正对我有利,干嘛不拖。” 虞周的法子很无赖,他借鉴了史上王翦的战法,可以这么说,魏老头面对的不只是一个见多识广的后世灵魂,还有王翦的三分智慧。 魏辙无奈而动,黑军紧随其后,不过在红方的布置下吃尽苦头,虞周的心底都快骂娘了,这演兵跟实战毕竟两码事,老家伙又阴又损,总是利用卡位使得两军优势慢慢缩小。 没错,就是卡位,将手段布置在视野的边缘,让虞周看见了也只能装作不知,在战术上吃了好多亏。 不过敌我的悬殊毕竟太大,当秦军的战损接近五成的时候,终于将楚军一举拿下。 “哼,要是来真的,在你平舆中伏的那次,就会被秦王换将了!” 虞周很汗颜,他不知道史上的王翦攻楚损伤如何,真要是到了自己用兵的程度,恐怕脑袋早就高悬了。 毕竟嘛,场上的伤亡只是一堆数字,很难跟一个真正领兵的将军心态发生重合,再加上他心底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对秦军的反感,战术的安排也就粗糙很多,推倒重来之后,虞周用兵沉稳了许多。 师徒二人一直奋战到天色暗淡,直到魏老头点灯时,他才发觉肚子已经饿的咕咕叫了。 结果不由分说,黑旗的秦军总是胜多负少,差别只是伤亡多寡,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秦军无力再进,而楚国上下早已满目疮痍。 这是一场发生在楚境的决战,无论怎么打,秦国都占尽便宜。 频频得胜并没让虞周高兴多少,反而有一丝忧虑,迟疑之后,他终于开口问道:“师父,此战为何您从不能取胜?” 魏辙目光灼灼:“因为胜负早在一年之前就已经定下了,若我们的演兵从那时开始,大楚还有一线生机。” “哪一线?” “我!” 不得不说魏辙很自负,直言不讳的说如果自己领楚军能够击败王翦,不过他有这样的资本,要论对秦军的了解,全天下没有人能比得上他。 项燕虽然领上将军,也是颇多桎梏,打仗从来不只是将军的事情,就说军中的王使涓人就不允许魏辙来行主将之实,所以这一线生机也早在众人离开之时就已经葬送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噩耗 虞周思来想去之后,恶狠狠的说了一句:“那如果楚军大将临阵斩使起兵造反,又当如何!” 魏辙顿时被吓了一跳:“徒儿啊,你莫不是抽风了,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家眷为质,真想夺得王权重整河山之后再战,至少要有三年的准备,否则只会死得更快!” “而且你这一起兵,别的不说,就咱们在这沙盘上设定的民心士气还能存留多少,连老夫的心里都没底。” 虞周的眼神终于暗淡下来,是啊,曾经有个家伙夺皇权,救天下,可他却被世家骂成了筛子,掌握着话语权的士族更是把他视为仇寇,一杆刀笔让他到死都无人理解。 那个家伙叫冉闵,项燕不是他,历史只有一个冉闵,也只有一个项燕。 魏辙见徒儿兴致不高,也就把木旗全部收了起来,石洞里面有些许野果干粮,两人匆匆吃完,就准备下山了。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天色昏暗的时候下山无异于摸黑走钢丝,不过虞周再也没费力气,魏老头抓着他的腰带几步轻点,山风就在耳边呼啸成了哨音。 越往下走越黑,山景全都成了一团模糊的虚影,魏辙脚下不停,几个腾挪把手上的徒儿颠的差点吐出来。 被凉风一吹,虞周心里的妄念慢慢熄灭,虽然他刚才身处黑方,一颗心却总牵挂楚军,现在离开了紧张的征战,就一个劲的后悔自己说出造反的傻话来。 果然战场动人心魄啊,只是纸上谈兵,都让他大为不甘,真到了刀剑相加血肉横飞之境,再冷静的人都忍不住气血翻涌。 两个时辰过后,师徒二人终于回到了村落,魏辙再次叮嘱了虞周每天去爬一遍天都峰,就回屋休息了。 两个丫头一整天都没见到他,很是委屈,嘟着小嘴满脸不高兴,特别是项然,好像还有哭过的痕迹。 “怎么了然然,我这不是回来了么,哭什么?” 本来早止住泪水的小姑娘顿时两眼汪汪:“子期哥哥,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噩梦,醒来的时候你也不在,吓死我了。” “乖,今天师父找我有事,梦都是反的,别怕啊。” 越哭越容易来劲,项然一下扑到虞周怀里,什么都不说只是的抽泣,虞周对着妹子连使几个颜色,结果悦悦非但没领悟,看样子也被传染的快哭了。 “然然,别哭了,告诉子期哥哥,你到底梦见什么了?” 虞周刚推演完一场郁闷的战事,回到家中又被小姑娘缠着一哭,不自觉的暗忖:莫不是亲人之间骨肉相连,冥冥中自有感应? 小丫头抬起头,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努力的想了一会,才说道:“我……我给忘了……” 说完这话,她自己都觉得丢人,什么事都没记住,就一通哭泣,子期哥哥又该笑话她了,恨恨的跺了一下小脚,拧着衣襟不敢再抬头了。 “哈哈,那你可比我强多了,还能记一天才忘掉,我是醒来就忘,有一回啊,我梦见吃好吃的,刚咬两口就醒了,懊恼了半天,愣是不知道吃的什么。” 项然的小脸上出现一抹羞红,悦悦插口道:“那次你明明啃的然然手掌,她第二天还给我看牙印呢……唔唔……” 这就尴尬了,他只是为了安慰小姑娘随口乱说的,谁知道歪打正着,还真有这回事。 项然立刻举着小拳头不依不挠的追打虞悦,三闹两推之下,刚才的小哭泣包顿时回复了精神。 ※※※ 可惜悠哉闲逸的生活也仅仅剩下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虞周就被鼎沸的人声吵醒了,应该是村民们回来了,他稍微洗漱就准备去帮忙。 结果门一开,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身丧服的项籍…… 项燕……败了?!? 侧身让开门口,虞周轻声问道:“你们都来了?大家都还安好吧?” 只是一年没见,这个大个儿仿佛一下子成熟很多,稚嫩的脸上再也没了爽朗的笑容,只剩下狠戾中带着一丝阴郁,粗浓的双眉皱成深深的“山”字,让人觉得他眉心的骨头本来就是那样形状。 项籍紧抿着嘴唇,轻手轻脚的进屋看了看妹妹,见两个小女孩睡的正香,这才示意出去说话。 “大家都还好,无人受伤。” “你这是……” 项籍仰头望着天空,木雕一样一动不动,虞周赶紧在人群中寻找起来。 龙且母子,栾家兄弟,季布一家……项夫人抱着襁褓,甚至连酒肆的刘掌柜一家也在,刚舒一口气,忽然觉得不对,仔细一看,季康跟项梁怎么不在? 虞周三两步赶到项籍跟前,拉着他就走,两人一直走到村外一处山洞,这是平常大伙劳作时两个小姑娘常呆的地方,石桌木凳俱全,拽了两拽,项籍仿佛脊背变成了钢铁浇铸的一般,始终不肯坐下。 “到底怎么回事,项叔父跟季三叔呢?你这又是……” 良久之后,项籍终于悠悠叹了一口气,说出的话明明是哀讯,却让虞周闻出了火辣辣的味道:“我爷爷他老人家……去了……” 一下子就想到那个长笑扔来家令的老将军,这位楚国的擎天柱石,终于还是倒了么?像昨天的演兵那样,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 “那项叔父呢?” 开口之后,项籍整个人都松快了一些,只是声音里那份从未有过的狠戾之气让人彻骨发寒:“他去杀人了,跟季三叔一起,杀一个我项氏头号的死敌!” 比起眼前人,虞周更喜欢他之前豪迈长笑的样子,现在的项籍身上的人味儿都少了一些,更像是一柄浸满仇恨的铁戟,两只重瞳哀伤中带着肃杀,让人望之遍体生寒。 “到底是何人,竟然要项叔父亲自动手!” 项籍神色复杂的看了虞周一眼,咬牙道:“屈旬!” 咦?大楚军败了,项燕又出了事,屈旬忽然被项家视作死敌,难道这里面还有下邳屈氏的事情? “项大哥,坐下来慢慢说。” 虞周看得出来,忽逢大变,这家伙稍微有点自闭了,如果任由他的心泡在仇恨中不能自拔,长年累月的发酵之后,迟早会变成那个孤独的霸王。 项籍岿然不动。 第一百二十三章 楚军之败 村子里从未有过的喧嚷,大伙都在帮忙安顿,既然季康能陪项梁一起去杀人,说明丁固他们也是知道内情的,可虞周还是想听项籍说一遍来龙去脉,倾吐之后心里总能好受些。 项籍默默的站了很久,终于开口道:“大父去时,给我取了个字,以后你可以叫我项羽。” 虞周见他不肯坐下,也就不强求,从石缝里三掏两摸找出坛酒,递给项籍说道:“之前山中短粮,一直没有酿酒,带来的酒水也只剩这一坛了,羽哥,咱们边喝别说。” 看得出来,一声羽哥叫得他有些恍惚,项籍狠狠的灌了一大口,这才说道:“你们走了之后,秦军很快就卷土重来,这次他们拿出了倾国之势,出兵足足六十余万,由王翦领军……” “大父不敢怠慢,急忙连派数波人马向大王求援,最后父亲领五万申息王师,景骐将军领二十五万新募青壮驰援前线。” “王翦老辣,攻下陈地之后迟迟没有动作,两军就在平舆对峙,这一等,就是一年,刚开始的时候,大父枕戈待旦,不敢有丝毫松懈,可是时日长了,那些新来的将士们慢慢松懈起来。” 这些都是虞周已经知道的,他迫切的想知道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项家对屈旬恨之入骨。 就在这时,项籍面目忽然扭曲起来,双眼中的怒火几乎喷涌而出,两只拳头握得紧紧,关节都有些发白。 “谁料那屈旬里通外敌,他先是把大楚军情告知秦人,然后又在征集的军粮中下了毒,将士们吃完之后腹泻不止,大父知情有变,连夜准备退兵,秦军一阵掩杀,大楚接连惨败,数十万大军十不存一。” “大父突围之后领着残兵退守蕲地,秦军尾随而至,最终寡不敌众,爷爷自刎而亡,父亲下落不明……” 说到这里,项籍声线起伏不定,看他的样子恨不得亲自上阵厮杀。 是啊,数以万计的同袍就这样葬送在阴谋之下,那些人里不只有他的同族同乡,更有血脉相连的亲人,如果只是战败,那也生死由命,可是项燕一世英雄却倒在背后捅来的刀子上,这让人如何甘心。 “屈旬疯了么?那可都是大楚的将士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这样可是损人不利己啊!” 项籍一时哀痛的难以言叙,虎目之中热泪盈眶,却始终倔强的不肯落下。 洞口一暗,钟离眛踏步而来:“屈旬早就疯了,屈庆是他独子,这一死下邳屈氏再也无后,连大楚也不能牵绊他一二了,你还记得大巫成世否?” 当然记得了,只要项然背上的雏凤仍然在,虞周就能想起那场过往,不是都被项家斩断双脚舌头了么,这里面还有那废人的事情呢? “那家伙命硬得很,居然被报仇无望的屈旬暗中带走,之前女公子的画影图形,就是来自此人!” 虞周觉得脑门一阵阵发疼,这都什么事儿啊,虽然大楚战败全是必然,可是其中的几项败因全都跟自己息息相关,这就有点不能接受了,难怪项籍刚才神色复杂的看他,没当是扫把星就不错了。 虽然从未见过屈旬,想不到也是个我死之后管他洪水滔天的主,他那个儿子就是被这么骄纵坏的吧? “屈旬犯下这等祸事,大王没缉拿?!为何还要项叔父出手?” “那老匹夫早有预料,事还没发就已经逃亡秦国,大王有心无力,只能对着烧毁的县府破口大骂。” 真他娘狠啊,把一切后路全断了,不用想了,一旦日后秦国统一天下,追杀项氏最狠的肯定是这老东西。 “项叔父去了秦国?” “是!” 这可糟了,事情好像从自己穿越以后就变成了一团乱麻,刚来时候的路边冲突竟然引发这么多后续,项梁也去秦国,按正理说他不是应该在大楚亡国之后才带着侄儿逃亡的么。 经过一段时间平复,项籍好了些许,插口道:“不止他二人,还有三叔也一起前往。” 嗯?三叔?除了季三叔的三叔? “项三叔?” “嗯,他本就在寿春为质,现在秦国大军压境,寿春早就成了一团乱麻,三叔趁夜袭杀成世之后,与二叔一同去了。” 乱了乱了,全乱了,项梁项伯一起追杀到秦国去了,以后会怎么样?就连虞周也说不清,这已经不是他所熟知的历史了。 “你放心吧,项叔父艺高人胆大,一定能全身而退,对了,我怎么没见到你师父?范老哪儿去了?” 眼见气氛越说越压抑,虞周打算说点眼前的,再这么下去,项籍只会更沉闷。 “师父一来就被魏老拉走了。” “你们如何来的?这地方知道的人多么?” 钟离眛坦言相告:“是我之前回报过女公子消息,除了家主跟在下,从未有人得知。” 虞周长舒一口气,拍着项籍的肩膀说道:“既然来了,就好好休养几天,这山中还算清净,等你除服之后,咱们一起习武,对了,我看项夫人怀抱婴孩,是男是女?” 项籍脸上总算出现了一丝温情:“那是家中幼弟,刚刚一岁,你们走后不久,叔母就将他诞下。” “天气渐寒了,可要注意保暖,这样吧,一会儿让项夫人跟小然她们住在我那屋,师父不常回来,我去他那居住,至于羽哥你……” “我就在此洞呆着!我要给大父守丧!” 马上就要入冬,虞周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虽然居丧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他能理解项籍的一片孝心,可这也太艰苦了,万一冻出个好歹,日后的西楚霸王变成关节炎怎么办? “要不把然然也送来?” 这家伙本来就不是个听人劝的主,再加上现在家破人亡,满腔悲愤之下格外执拗,虞周打算出点正话反说的馊点子。 “不用!我才是长子嫡孙,就我一个人!” “那这样,你先在此冷静一下,我跟钟离去帮大伙,一切等安顿好了再说,就算你真打算在这守丧,那也要结个草庐吧。” 整个项氏,老家主身亡,三位公子一个下落不明的,两个深入敌国的,在这里的就剩下项籍当顶梁柱了。 “少主!初来乍到,你就听子期安排吧!” 倔强的大块头一屁股坐到地上,不置可否。 第一百二十四章 本心不正的大道理 安顿都是小事,几个少年按后世的宿舍模样一挤,项夫人跟龙母带着小姑娘一凑合,剩下的男人们怎么住都不重要了。 现在要紧是,大楚的擎天柱石倒了,柱国将军景骐被阵斩,上将军项燕自刎而亡,后续将有无数的麻烦和变故,对山中村落的众人来说,一场盛大的丧葬之礼,才是迫在眉睫的。 在外的青壮们都回来了,在虞周的强烈要求下,连韩铁匠也封堵矿洞回山了,钟离眛每天都在打探外界消息,大楚的倾国之兵被踏为齑粉,秦人很快就要占领楚地了,这是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的。 几天的时间,大伙准备了无数的殉葬,特意折断的兵刃,栩栩如生的镇墓兽……只是项老将军尸骨无存,只能以衣冠冢的形式聊表敬意,这让项籍更加气闷起来。 当爷爷的临死都在记挂孙儿,给他取好了字,项籍也是一片孝心,把这用在了爷爷的镇墓兽上面,重木雕刻的羽人高大威严,连模样都跟项籍有几分相似。 羽人,是远古传说里面长有羽翼的神人,在屈原的《楚辞·远游》中就曾描述:“仍羽人于丹丘,留不死之旧乡。”意思是随着飞仙升到丹丘仙境,在神仙的不死之乡息停。 项燕的心意是让将来的孙儿能够像天神一样威武不凡,项籍也是寄托出爷爷只是出门远游,流连在不死仙境的哀愿。 最让人心疼的还是一身素缟的项然,小丫头虽然跟爷爷相处时间并不长,可是心思格外敏感,刚刚得知丧讯的时候,哭的死去活来的,这几天大伙从不敢在她面前说一个爷字,生怕惹她伤心。 好在有叔母相陪伴,总算舒缓一些,站在爷爷的衣冠冢前,小姑娘默不作声,豆大的泪珠止不住的往下流。 “魂兮归来! 去君之恒干, 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 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 篝火燃了一夜,悠长婉转的楚歌一直飘荡在夜空中,上次听到这样的音调,还是公羊虽死去的时候。 没有尸身没法收殓,葬礼简单又不失庄重,逝去的人再也无法回来,活着的人继承前人志向,努力的挣命。 项籍终究还是没有住到山洞里,虞周花了一整天的唇舌劝解了项夫人,由她出面说服那个顽固的家伙,冰冷的石洞只会让他更加离群,这怎么能行。 身边的伙伴正在居丧,少年们沉闷了许多,可是也能够给他些许温暖,早日走出阴影才是。 不得不说项籍这样的人有点钻牛角尖,费劲心力的拉出来,他又一头扎进了别的地方,就在虞周打造陪葬的时候,这家伙几乎寸步不离,眼神炽热的可怕。 “子期,你会打造铜器?” “那当然了,别忘了咱们的三年之约,我这一年多可从没闲着,别说铜器了,就是精铁我也能锻造一二……” 话还没说完,虞周就上了天,项籍激动的抓着他的双肩,颤声道:“给我打一副兵甲,我要为爷爷报仇!” “好,你放开,我给你打!” 项籍小心翼翼的把他重新放到地上,静等着虞周动手打造。 “羽哥啊,你现在身型并未长成,我打完之后,你第二年就不能穿用了,而且项夫人肯定不同意你去的,要我打也行,你得取得范老跟项夫人的首肯才行。” 项籍又要来抓,虞周早有防备,飞快的跑了出去:“我今日还有课业没完成,等我回来再说!” 说罢一溜烟的跑了,他还得去天都峰转一圈呢。 只留下项籍独自站在窝棚,大块头拎起锤子,在虞周留下的铁毡上敲打两下,结果青铜不但没有变成他期待的模样,反而成了一堆烂泥,顿时满脸懊恼。 卖油翁都能唯手熟尔,走过几次鲤鱼背之后,虞周已经熟练的许多,虽然还不能做到如履平地,可是青天白日的也能稳如那次云海漫步之时。 一到山顶,就看到范增跟师父正吵得不可开交,老头们最好的休闲方式就是下棋,沙盘仅仅让他惊叹两天就失去了兴趣,半辈子都在天下走动,整天演兵也太过无趣了些。 这让虞周很是费解,还以为两人会手不释卷的围着沙盘打转,谁知道他们对象棋的兴趣更大一些,难道这也算是兵演仿真方面的“恐怖谷效应”? “范老,您到底怎么回事啊,自家徒弟都不看护好,这不,都开始跟我闹着要兵甲复仇了。” “嘿嘿,老夫在项府的时候累死累活,你们倒好,在此躲清闲,现在好了,我也让你们尝尝头疼的滋味。” 范增说完,继续跟魏辙吵闹着要悔棋,这师徒俩都是不让人省心的。 “范老,我怎么看你一点都不伤心呢,上将军一去,这大楚可是岌岌可危了。” 范增怪笑道:“那我是该伤心上将军,还是伤心大楚呢。” 真是没心没肺啊,知道他老人家世事看的通透,懒得去惺惺作态,可这何尝又不是情商低的表现,项籍正低落的时候,还有心跑来下棋,他要是这会儿多收收徒弟的心,日后说起话也更管用些,哪至于两人总是针锋相对。 善于谋事不善谋身就是说的他吧?否则怎么会中了陈平简单的离间计愤而回乡? “我觉得,范老应该伤心徒弟,羽哥家中忽逢大变,已经与大伙有所离心,不知您在项家的时候,对大楚的裨益又有几何?” 范增的脸色顿时不那么好看了:“哼,小小顽童,你这是质疑老夫么?须知危国无贤人,乱政无善人,大楚倾颓在即,老夫即便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他倒是不客气,直接拿着魏辙的《素书》训斥虞周,那意思自比贤人,政体混乱即将灭亡的国家是不会得到他辅佐的。 虞周算是摸清这个老家伙的脉门了,对他越是恭敬反而不受重视,所以也不否认质疑的说法,只是说道:“范老既然拿安礼考校,岂不闻同声相应,同气相感,同类相似,同义相亲,同难相济,同道相成?” 范增满脸讥讽:“你是要我一个当长辈的,与后辈同义相亲?” 要不说钻牛角尖的人都讨厌呢,范老头这个样子,他那徒弟也不遑多让,明明一番好意,他也能咬文嚼字的理解歪了。 虞周打算把这老家伙狠狠的得罪一番,反正项籍就是这么入了他眼的,就是起了反效果也比被他无视的强。 “神没神于至诚,孤没孤于自恃。” 最神奇的在于用心至诚,最孤独的念头,就是目空一切。 这还了得,两人的辈分摆在那,这跟指着鼻子骂没什么两样了,果然,范增听完脸色大变,恨声说道:“魏老,这就是你教的好徒弟!哼!” 倔老头说完之后就拂袖而去,只留下师徒二人在山顶面面相觑。 “师父?徒儿是不是做错事了?” “当然做错了!” “哦。” “看你似乎没有悔意?嘿嘿,依为师看来,你错就错在本心不正,明明是为了躲清闲,非要一堆大道理,不过甚合老夫心意,哈哈哈……” 还未走远的范增立马一个趔趄。 第一百二十五章 昨日黄花落满地 本心正不正的且不说,效果还是挺不错的,在项夫人和范增一起告诫之下,项籍报仇的心思淡了一些,不再吵着要兵刃铠甲了,只是每当虞周打铁的时候,他重瞳透出的炙热从未熄灭。 又是寒冬将至,去年的时候大伙找到这片世外之地,在此定居下来,这才一年的工夫,就已经物是人非,新建的房屋还要来年修缮。 虞周的小窝精心点缀过,就让给了项夫人她们居住,自己却跟少年们挤到了一起,小项然的叔母都来了,他一个半大小子总不好再去越俎代庖。 就是活动量比较大的少年身上味道不太好闻,被他统统赶去温泉沐浴,刚开始的时候没人敢下水,百般无奈的虞周直接飞起一脚,小胖子一脸惊悚的落水尖叫,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杀猪了。 “别以为是害你,这水宝贵着呢,常泡泡自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对了,伯母的病情好些没?” 见到虞周也下了水,龙且放心不少,脱着湿衣服说道:“已经好多了,要不然这一路也熬不过来。” “嗯,这就好,现在山上人也多了,回头把这温泉再细细划分,男女汤分别隔开,对了,以后你们洗澡来这就行,千万别去那些看着清澈的河沟,容易得病的。” 虞周一边惬意的享受,一边跟伙伴们说着山林生活的禁忌,特别是最爱吃的龙且,初到陌生之地,他要是还不改什么都往嘴里送的毛病,迟早得出问题。 说到大伙在山上布置的捕猎陷阱时,季布再也忍不住了:“子期,你说我三叔他们,能成功么?” “箭已经离弦,你担心也没用啊,以三叔的本事,只要不去闯秦军大阵,全身而退是没问题的,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活下去吧。” 这倒是真的,季布栾布二人满脑子都是武艺,乍离开季三叔还有些不习惯,比以前沉闷了许多,倒是小胖子到哪都是自来熟,没几天就能仗着喜庆的肥脸从妇人们手里骗吃食了。 抛开这些个琐事,山上的生活还是很有趣的,以前大家都在外边冶铜,现在回来以后人气旺了不少,此起彼伏的祈田歌很是热闹。 楚人天性乐观热情,歌舞的习惯不分贵贱,街上的乞人以歌行乞,就连春秋时的优孟劝谏楚庄王都是唱着政事歌。 “山间耕田苦,难以得食,起而为吏,身贪鄙者余财……” 这事儿已经被司马迁记载到了《史记·滑稽列传》,说出来滑稽,却是实实在在的真事儿,足以流露楚人的浪漫情怀。 只是这种浪漫很快将被大秦的残酷所取代。 冬至来临之际,山间难得的下了一场小雪,虞周终于可以偷几天懒了,天都峰上洒满了他的汗水,斑驳的山石更是磨出无数血泡,原本瘦弱的身躯慢慢的强壮起来。 这一切少年们看在眼中,开始的时候只是季布栾布二人相随,后来龙且也加入了其中,每天早起爬山已经成了大伙的习惯。 现在天都峰爬不成了,即将到来的冬至太一祭典却被钟离眛带回的消息破坏殆尽。 清亮的火塘前,大伙围坐一圈,跳跃的火光映在每一张悲愤的脸上,就连魏辙这样的高人都不免有几分戚戚然。 “上月初,秦人击破上将军之后,大军迅速包围了寿春,攻城之战维持半月,大王亲临城墙一起守城,直杀的城下尸骨累累。 谁料秦将王翦攻城失利,在军营里掘道入城,部分秦人大肆放火夺占城门,秦国大军蜂拥而至,寿春城……破了!” “怎么可能!这才多久?!那大王呢?有没有怎么样?” “大王遣众人分别突围,刚出城不久就被团团围住,随行王师几次冲阵都没有成功,将士尽皆战死,大王和王妃们……全部被俘。” 项籍重重的一拳打在地上,气喘如老牛一般,目呲欲裂的说道:“你是说,我大楚……就这么没了?” “除昌平君与百人逃脱,其余无一幸免,列位臣工全都成了秦人的阶下之囚。” 项籍再也克制不住,起身长啸着往远处奔去,人群里渐渐有了哭声,早已得知楚军失利的消息,这一天大家都有预料,真正来临的时候,还是感到一阵阵切肤之痛。 这可是亡国啊,以前的时候大家坐在一起,还能因为都是楚人而有几分亲近,以后呢?叫秦人么?还是会沦为奴仆?跟杀亲灭友的刽子手同处一片蓝天,受尽他们的欺辱么? 等虞周追上项籍的时候,大块头正伏在一条溪流边,接连的伤痛让他无法自持,隐隐有了些哽咽的声音,在水流声中若隐若现。 虞周正考虑要不要上前,项籍主动回道:“是子期么?” “是,大伙都在担心你,让我来看看。” “为什么会这么快,爷爷都已经付出了性命,大楚还是没了……” 虞周只是下意识的追了出来,还没想好怎么宽慰他,好在项籍毕竟是个没长大的贵族少年,本就已经憋闷了许久,楚国的灭亡让他再也坚持不住,一股脑的对着伙伴倾诉起来。 “得到这个字的时候,我是很高兴的,那时叔父还瞒着我,不让我知道爷爷去的消息,直到大伙开始搬家,我才知道事不对劲。” “爷爷一生为将,殁在沙场也是寻常事,可是屈氏的作为实在天怒人怨!子期,我听韩伯说你手艺精良,他不给我打造,你难道也要看着我赤手上阵么?” “屈旬是屈旬,屈氏是屈氏,听钟离说,上将军的故友屈定将军也在此役中阵亡,你现在还不能心平气和,我不会帮你的。” “为什么!!!” 虞周坐到他的身边,不得不说,此时的项籍已经有了大多成年人的身型,只是那张脸上稚嫩难脱。 “你现在多大?” “翻过年就是十龄了,怎么?这有关系么!” “羽哥,既然你学的是万人敌的本事,那一个成熟的将军,和一个稚嫩的将军,哪个更能威震敌胆?” 项籍默而不语,虞周继续说道:“现在上将军去了,几位叔伯又不在,项氏全在你肩上,若是你再有个三长两短,项夫人怎么办?你家中的弟妹怎么办?” “还有,如果项叔父得胜归来,又或者令尊忽然现身,见到你不在了,他们又得成什么样子?你可是项氏的长子嫡孙!” 第一百二十六章 约法三章 一个倔脾气的人可以一时被说的哑口无言,却很难让他心悦诚服,项籍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再加上这种亡国破家的椎心泣血之痛,别说是他了,就是摊到谁头上,也绝不能轻易改变主意。 “说来说去,真是不爽利,你就说什么时候肯给我打造!莫不是大楚一亡,你就怕我连累你们不成?!” “少说这种气冲头的话语,你看看周围这些人近来谁曾有过欢笑?伤人心啊!万人敌不是让你一个人去砍万人吧?你是上将军之后,以后也是要领兵的,将军不能收归军心,拿什么取胜?!” 如果说起别的,项籍还能反驳两句,可是虞周从他父祖一辈子的骄傲入手,他也只能听着了,打一棍子还是要给个甜枣的。 “羽哥,非我不近人情,你多少也将心思用到活人的身上些,项夫人每日以泪洗面,然然也被你的冷脸吓得不敢靠近,就算你要驰骋天下,至少也要等行完冠礼吧?” “不行!太迟了!父亲十三的时候就已经上过阵了,叔父也是从小就有兵甲,最迟三年,我就要有自己的兵甲!” 得,敢情他什么都没听进去,就听到冠礼二字了。 “三年你那幼弟还在牙牙学语,这怎么行,而且三年时间我手艺也不见得精进多少啊!” “真没志气!那就五年!五年后我就束发了,不能再迟了!” 虽然被埋汰一顿,虞周还是很满意了,五年的时间能有多少变化,只有天知道,如果到时还不能让项籍稍微理智点看待,他觉得自己可以终老山林了。 “好!那就五年为期,到时候我肯定给你打一套刀枪不入的铁甲,至于兵器,你惯用什么?” “叔父本来想教我学剑,可那东西软绵绵的毫无力道,我学了几天就弃了,你会打造楚戟么?” 虞周皱了皱眉头:“如果只是戟头,我倒是可以一试,可是以你的力道木制戟身肯定不顶用,精钢打造需要浇铸而成,咱们山上没那条件!” “这有何难?!到时你缺什么我寻来便是。” 真要那么简单就好了,虞周也不说破,趁机赶紧劝他回去。 火塘暗淡了许多,大伙脸上的悲切惶恐也变成了严肃,过了今夜楚国就成了历史,王翦的大军正在四处攻掠,也许会有愤而刺秦的勇士,却绝不在这群人中。 武艺好的自有要照顾的人,武艺差的也有自知之明,一年多的避世生活已经让他们很是知足,多年战乱城头变换王旗的时候还少过么?只不过这次再也换不回去了而已。 “在座的大多都是楚人,别的我也不说了,此番大楚国殇,不知又有多少生灵涂炭,国法不存,宗族当立,如此才能在这乱世之中互助共存,各位乡邻以为,然否?” 魏老头难得的跟大伙聚在一起,说起日后的打算来,是啊,来自东阳的年轻人大多都是土生生长的楚人,现在又平添项家带来的一群人,故国已经不堪回首,日后没有规矩,才是更大的麻烦。 不管是原来的国人也好,野人也罢,从今天起,都要拧成一股绳,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众人一阵交头接耳之后,陈婴越众而出:“魏国老,您有个什么章程,只管说来就是,大伙要不是随着您来,也没有现在的清闲日子。” “其一,天下大乱,秦王大军四处攻掠,为了大伙的安生日子,以后任何人不得私自离山。” “其二,现在山上人口众多,说是一里也不为过,既然都是楚人,那就商定一位里尹,各项杂事也能协理一二。” “其三嘛……” 魏辙尚未说完,一旁的范增阴恻恻说道:“其三,丑话说在前头,在咱们这个乡里之中,杀人偿命,伤人盗窃者刑,淫辱他人女眷者刑!” 大伙听完齐齐打了个寒战,这老头谁呀,初来乍到的毫不客气不说,一出口就是些杀伐之事。 几个年轻人里边也不是没有聪明人,见这个新来的老家伙跟魏辙走的近,而他说完之后魏老头也没有反对,也就默认了,毕竟这样的规矩无论到哪都说得通。 虞周啧啧有声,一个劲在心里暗叹:这不就是约法三章么?虽然略有不同,可是本意都是一样的,看来智慧也是相通的。 等二老说完之后,陈婴继续道:“魏国老,您说这些我们大伙都同意,这里尹之责也就一事不劳二主,您老应下得了。” 话一落地,顿时应者如云,战国时期,各国纷纷延用周制,唯有楚国自有其法,不过也大同小异,比如相国在大楚是令尹,还有各种宫尹、乐尹、郎尹、卜尹,反正一切都要跟中原有所不同。 这里尹就相当于里宰闾胥之类了,二十五户为一里,山上的人口也勉强凑数了,延用大楚的名词,众人的心里总能好受些。 “老夫多好云游,这些个琐事实在没有闲暇,这样吧,就让我这位老友担当如何?” 大伙一个个的大眼瞪小眼,这老家伙虽说看上去有些斤两,可是都不熟悉啊,而且一来就唱了个黑脸,谁愿意弄这么个人在头顶上啊。 范增眼见冷场,哼声道:“魏老鬼,你没空,难道我就无所事事么?另选他人罢!” 一番推来让去之后,最终定下让韩铁匠出面担当,这山上的人分为三伙,也就他能让大家都熟悉,而且老家伙领着人在外冶铜赚得不少威信,几乎是众望所归。 韩老头当仁不让,只是说出来的话差点没把虞周惊坐到地上。 “老汉啥都不懂,各位乡邻错爱了,既然让我一个铁匠主事,那我就说道说道。” “现在闲人也多了,既然不下山,那咱就好好收拾下家里,听说西头的地里野猪又开始多了,回头让木匠领人起个寨子,实在不行,咱弄个坞堡!” “老汉打铁出身,这辈子是闲不住了,好在咱们前段时间积攒下不少家底,以后但凡有个短缺的物事,尽管让老汉打造就是,我寻摸着,先弄他一堆兵刃如何?这东西我最拿手。” “等天下安稳些能出山了,不管外面是楚也好,秦也罢,咱这日子总得过下去,这仿铸钱币老汉应该也行,可不能难为自家人。” 听听!听听!又是坞堡又是兵甲,最后连私自铸币都出来了,虞周已经可以预期,这群人就没打算当大秦的顺民,怎么想都是往造反路上走啊。 娘的,都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老铁匠还有煽动造反的潜力呢?山下的冶铜生涯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连那几个刺头都老老实实的了。 听完这番言语,大伙群情激愤,尤其是韩老头的徒弟李存壮摩拳擦掌,项籍的眼里也闪过火花,虞周更加担心了…… 第一章 山中光阴世外天 现实也好,虚幻也罢,总有那么多不尽如人意,就像虞周跨越两个世界的旅途,有偶然,也有必然。偶然只是因为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而在浩瀚的宇宙看来,一粒微尘的穿梭再普通不过。 就像历史的车轮在一切偶然的推动之下走向必然。 秦王政二十四年,王翦大破楚军于蕲县,上将军项燕身亡,同年,秦军攻入楚都寿春,俘楚王负刍,设九江郡,长沙郡。 秦王政二十五年,王翦平定江南各楚地,降服越君,设会稽郡,随后秦军马不停蹄,不断攻城略地,设立郡县…… 同年,王翦之子王贲攻取辽东,俘燕王喜,燕国灭亡,回师时,虏代王嘉,赵代自此而亡。 秦王政二十六年,王贲继续南下攻齐国,即位四十年从未经历战争的齐王建开城投降,自此,六国不复存在,偌大的版图只剩下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般的大秦仰天长啸。 同年,秦王政取三皇五帝之意,称始皇帝,废分封,改行郡县制,初分天下三十六郡,天下大庆。 始皇二十六年,始皇诏令各地,广征祥瑞,临兆郡守报,有大人长五丈,足履六尺,皆夷狄服,凡十二人,见于临兆,始皇大喜,令销天下兵器,作十二金人像。 同年,河内郡上奏,温城县令许望得一女,手握玉块,玉上文王八卦图隐约可见,此女出生仅百日即开口能言,始皇闻讯亦作吉兆,特赐许望黄金百镒,善养其女。 许望为示感激之情,为女取名莫负,意为不负皇帝隆恩。 始皇二十七年,皇帝出巡陇西、北地、出鸡头山,过回中,感怀老秦人东进必经之路,巩固后方。 始皇二十八年,皇帝欲出巡东方诸郡,震慑六国遗民。 “子期,五年之约马上就到了,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朕打造兵甲?” “急什么呀,咱们出门在外,我就是想给你打造也没地方啊,难不成抢个铁匠摊?火还没烧旺就被秦军抓去了吧?” “哼!明知就要下山,你为何不给朕提前打造?这小小短刃还不如朕胳膊长,又有何用?” 虞周揉了揉脑门,只觉得一阵头疼:“你到底是出来找叔父的还是打算闹事的?我就是打造了,难不成你要扛着满街乱走?还有,改改你那自称,我可不想刚下山就被抓走。” 清了清嗓子,有些难受,曾经的少年都长成了魁梧大汉,只有自己还在变声期,这让虞周份外尴尬。 项籍这家伙貌似进入了叛逆期,始皇统一天下之后,朕这样的称呼只能皇帝用了,这家伙倒好,最近一直这么自称,好像远在天边的嬴政能听到似的。 山里的日子格外难熬,只是一年的时间这个大块头就蠢蠢欲动了,没办法,他属于那类干嘛嘛不行,吃嘛嘛不剩的人,想帮宋木匠弄点木料吧,结果他拎着当戟练,等回到坞堡木质早散了。 打猎更不用说,以前项籍还能一展身手,可是随着他长大,好像有一种肉眼看不到的气势在作祟,各类飞禽走兽争相逃命,那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兽踪灭,就连韩铁匠见了都肝儿颤,特别是项籍那次一锤子砸碎铁毡之后。 所以他就成了山上最闲的人,要不是范增那老头压着,项籍早就下山到处游逛了,好在随着虞周练剑之时发现了更好玩的…… 然后魏辙的沙盘就倒霉了,两人经常在上面你来我往一战就是半天,被士气值粮草数困住手脚的霸王哪儿是虞周的对手啊,好几次恼羞成怒之后他孤身一人大杀四方,明明在沙盘上都重重包围了,愣是被他冲出一条血路。 你妹的,知道你天赋异禀可以一骑当千,可也不能在这种较量战术的地方撒泼耍赖啊,这就好像好端端的下着象棋最后将军了,老将忽然既能当車又能当马算怎么回事。 倒是项然天资聪颖,小小年纪一手象棋下的鲜有匹敌,水平直逼魏老头,两个妹子换完牙之后,一直跟着魏辙读书学字,老家伙死活不同意收女徒,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不过悦悦私底下说过,除了读书之位,老头也会传她们一些剑法。 季布如愿以偿的跟刘掌柜家的闺女成亲了,这次下山他媳妇有孕在身,也就没一起来,只有虞周钟离眛项籍龙且四人,最好玩的是龙且,这小胖子明明比虞周还大些,结果到现在声音还没变,张口就是童声份外喜感。 项梁他们的刺杀不出预料的没成功,屈旬那老狐狸早有预料,布下埋伏引出了三人,一场厮杀之后,三人分别逃之夭夭,从此杳无音信。 这次钟离带回消息,风闻项梁在吴县现身了,项籍再也按捺不住,才有了此次出山。 “好容易出来一趟,子期,你怎么不带长军剑下山?” “师父说那剑锋芒太盛,容易引人注意,而且他觉得以我的剑术还不足以使唤,伤人的同时也容易伤己。” 龙且的肥脸顿时挤作一团:“这都四年了还力有不及?魏老头的要求也太高了!不会是你偷懒了吧?” “闭嘴吧胖子,平时就你喜欢耍滑,还好意思说别人,我如果偷懒,师父能放心让我下山么,咱出来的时候你娘可说了……” “别别别,我错了……别再说了,对了,才下山两三天,我怎么觉得浑身发痒呢,这是怎么回事?” “人啊,只需要十五天就能养成一个习惯,在山上的时候大伙天天泡温泉,现在都好几天没洗澡了,你这一说,我都有些痒了。” 痒这种感觉不能说,就跟哈欠一样,很容易一个传染一个,项籍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掩饰道:“这内甲仿佛有些小了,前方就是歙县,先安顿下吧,回头我去弄几匹马,咱们好继续赶路!” 项籍去弄马?在山上都快憋出病了,鬼知道他打算买还是抢,虞周赶紧跟了上去。 “我跟你一块去!弄三匹马一头驴就行,只有驴才能驮动龙且啊!” “虞子期,我跟你没完!!!” 第二章 始皇东巡 歙县,秦初属会稽郡,始皇在黟山脚下新设立的县城,人口还不算多,依山傍水倒是好风景,听钟离眛说,他每次回山的时候都会在此逗留片刻,说是涤清心绪,也不知是真是假。 反正虞周是不信的,特别是被他熟门熟路的领进一家酒肆之后,这种怀疑更是大增,怎么看怎么像是多年前的季布翻版,他不会也相中人家闺女了吧? 几人刚一进门,店家便热情的迎了上来,趁着钟离要酒菜的工夫,虞周眼珠骨溜溜的乱转。 “看什么呢?” “不知道这酒肆的店家有没有女儿,钟离,你不会要学季布吧?” 钟离眛顿时面红耳赤:“胡说八道,找不到几位公子,钟离哪有那样的心思?” 捡了个偏僻角落坐下,虞周继续挤兑他:“羽哥马上束发,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这样拖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还不如早点成家,也好有个牵挂。” 钟离眛气极而笑:“我算是发现了,你这小子没跟魏老学什么好本事,就是这性子越发没个正形。” 一旁的龙且边嚼边说:“钟离大哥,这你可误会子期了,我们几个人里边,就这家伙学字最快,也不知怎么回事,我看一眼就头晕的大秦隶文,子期几乎搭眼就会,不过他总有简化字体的毛病,魏老说了好几次他都改不过来。” 能不快么,汉隶就是从秦隶演变而来的,而汉隶已经跟繁体字差别不大了,前世用了二十多年的文字近亲,怎么也比从头学起的篆书来的亲切。 几人正在吃喝,就听旁边一桌人说道:“听说了么?陛下今年又要出巡了!” “真的?你从哪得来的消息?” “我有个远亲就在咸阳当值,是他告诉我的,陛下具体去哪不得而知,听说这次要东巡,嘿嘿,你说咱们有没有荣幸一睹天颜?” 项籍重重的把碗一撴:“店家!上酒!” 项籍自有他的骄傲,他不屑把怒气发到这些普通人身上,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短短一年的时间,暴秦居然能收的众多人心,真是怒其不争啊,这还是楚国故地呢,怎么就没几个心怀大楚的人。 “想什么呢?酒洒了都不自知。” 项籍回过神来,将残酒一口闷下,低声道:“子期,你总安慰我以后也是能当将军的人,师父也传我兵家秘术,可是才一年啊,楚地居然都没有怀念大楚的人,难道要我为暴秦持戟守门不成?” 虞周淡然的嚼着梅子,还别说,两个妹子总算学了点像样的手艺,这酸梅做的像模像样,最是生津解渴。 “羽哥,你知道每次演兵你都输在哪么?” “我没你那些鬼蜮伎俩,说来也怪,我几次看师父与魏老对阵,魏老的兵风明明偏权谋一脉,怎么会教出你这么个技巧为上的徒弟,别的不说,你鼓捣的扎马钉歹毒至极,还有那天信灯夜间也可传递军令,哪次不是让我吃大亏,哼。” 废话,脑子里既然有这些东西,干嘛还要苦哈哈的跟西楚霸王硬对硬?找死也不是这么找的啊,项籍的交战风格属于形势一派,打的就是一个气势,谁敢与他争锋?千古无二的评价可不是白给的。 “有句话叫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我用的那些东西可是从未瞒着你,就像那天信灯,你只看到了然然拍手叫好,就以为那是博她一笑的小玩意,为何就没想应用到军阵之中呢?” 天信灯就是他鼓捣出来的孔明灯,这还后来魏辙给起的名字,意为飞天传信。 虞周说着,话锋一转,指着旁边那桌人低声道:“这些家伙也一样迷惑了你的双眼,歙县新立,多少人都是新近迁来的,此二人口音发式都是楚人模样,可你仔细看,楚人以偏髻高髻为多,他俩前额扁平,分明是长期梳秦人扁髻才有的印记。” 项籍双眼瞪大,悄悄问道:“你是说他们本就是秦人?” 虞周没再说话,自顾吃喝起来,这个大块头在山上都憋惨了,鬼知道他会不会暴起伤人,到时引来游徼甚至是军士那就不妙了,总不能刚下山就逃亡吧? 见他不欲多言,项籍也安静了下来,只是看旁边那俩人的眼神越发不善,这家伙一双重瞳大异于常人,本来就容易引人注目,这下好了,对方立刻察觉了充满敌意的目光。 其中一人仔细打量项籍之后就是一愣,陛下正在广招天下祥瑞,这个少年双目如此迥异,莫不是有什么独到之处?只是看到这桌人不像寻常黔首人家,没有上前来搭话。 虞周慢条斯理的吃完之后,饶有兴趣的听着酒肆中人说话,他发觉现在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同,起码始皇不像传言的那样残暴,律法虽然严苛一些,可远远不到全天下壮丁都要服劳役的程度。 难道是还没有求长生到了昏头地步的原因? 最让他吃惊的是,秦法之中,失期也不是当斩的罪过,大秦徭律规定,为朝廷征发徭役,耽搁了罚两甲,迟到三五天也就是斥责,六到十天罚一盾,超过十天罚一甲,而且降雨不能动工的话,免除本次征发。 虞周叹了口气,总听说失期当斩,还以为整个秦朝时期一直这样,看来也是有个过程的,要么是始皇后来昏了头,要么是二世跟赵高祸乱朝纲的缘故了。 记载只能作为参考,还是要眼见为实啊,他甚至隐隐觉得,如果现在这样的大秦一直延续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当然,得先让身边这个大块头放弃报仇的念头…… 眼见项籍喘气越来越粗了,赶紧借故分一下他的心思:“走吧,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赶紧买马去,别学龙且那好吃懒做的。” 小胖子早就撑的直打哼哼了,一边松着腰上束带一边说道:“快去快回,我跟钟离就在这等你们!” 项籍冷哼一声,踏步就出了门,虞周紧随而上,谁知道没走多久大块头忽然转身,害的虞周差点撞到他后背上。 “子期,你说秦王东巡是真是假?” “羽哥,你真以为我无所不知了?这我哪能说得清啊!” 说得清也不能说,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次始皇就该封禅泰山了,要是被项籍提前得知,保不齐他要干点什么,虞周可不想陪他疯。 第三章 查户口 虞周很委屈,要说起来他前世也是个杀伐果断的主,用开车来形容的话,属于那种踩油门多过刹车的人,可是自从来这里以后,他好像无时不刻都在踩刹车。 最大的罪魁祸首就是身边的项籍,因为这是个连刹车片也没有的家伙,一旦动起手来,不死十个八个都无颜见江东父老,从他以前狩猎时炙热的眼神就能看出一二。 特别是项梁不在身边以后,项籍更是变本加厉,山上的精巧活得躲他远远的,就是力气活他也干的让人嗔目结舌。 宋直需要的木材从来都要锯断一截再用,因为这家伙不同凡人,一向是用拔的,碗口粗的树干在他眼里跟颗葱差不多,就为这,宋木匠闲暇时练手的根雕已经颇有火候了。 而现在,两颗葱领着几瓣蒜跟来了…… 从四人一出酒肆,虞周就发现有人跟踪,等大伙出城之后,对方的行迹更加难藏,连龙且也察觉一二了,相处久了之后,项籍也不是毫无头脑,不动声色的领着就往林子里钻,只是红彤彤的手掌心暴漏了他的心思。 “几个?” “大约六七个吧?” 龙且拍着肥肚皮说道:“我以为就四个呢……” “闭嘴吧,四个你这体型的么?” 虞周他们刚进树林没多久,身后的几个家伙也大大咧咧的跟了进来,连行迹都不再遮掩,直接冲着四人走来,也对,他们四个在别人眼中也就钟离眛有点武力可持,项籍身型再超标,那张脸上仍然稚气未脱。 “足下究竟何人?跟着我们又有何事?” 趁钟离眛搭话的工夫,虞周仔细的打量了一下对面的家伙,六个人都肤色紫铜眼神坚定,看上去就不善言辞,跟后世的西北汉子没什么两样,果然一方水土一方人啊。 刚才邻桌打量项籍的那汉子率先开口:“我们是谁你不用管,你只需回我这位小君子著籍何处,家中还有什么人就行。” 娘的,碰上查户口的了,还查的这么横,数遍整个山上,也就曹皮匠父子在歙县落了籍,而且依然住在坞堡里,只是要带山货交换的时候才偶尔来一趟,所以说这四个人全是黑户。 “怎么?劫道还有先问名籍的习惯了?这我倒孤陋寡闻了。” 旁边的宽脸汉子顿时大怒:“你说谁是劫道的,我等乃是此地游徼,看这小子面容迥异,恰逢陛下广招祥瑞,特来一问,快说!尔等姓甚名谁,著籍何处!” “鬼才信你胡扯,只是问著籍你们来这么多人?” 小胖子的童声份外喜感,让对方松懈不少,虞周借机打了声招呼就走。 “我去林外照看,他们不会把咱刚买的马给偷了吧?” 对方也没拦着,一路跟来,他们早就摸透了这一行人,就属这个玄衣小子马术最差,连那小胖子都不如,再说了,一个半大孩子能翻什么天? 虞周刚到林外,就看到四人栓马的地方又多了几匹马,一个青脸汉子正警惕的看着他。 “呔!碎娃子从哪来滴?” 那汉子一边抽剑一边往这走来,虞周赶紧做了个无害的表情:“你们真是老秦人?还以为遇上盗匪了。” 青脸汉子一看只是个娃儿,也就放下心来,手从未离开剑柄,继续问道:“咋样?同意跟饿们进咸阳了不?” “里边正说着呢,刚开始凶神恶煞的,我们还以为遇到歹人了,这不,让我来照看马匹。” 两句话的工夫,就听山林里吧传来一声惨叫,青脸汉子抽剑出鞘,就要把虞周拿下再说。 从林子里那几个家伙的站位就能看出,这都是些久经沙场的老军,关节凸大满面风霜,掌心的茧子一看就是常年持兵戈之人,下手绝不容情。 汉子条件反射一般递出长剑才惊觉不对,赶紧收势想要生擒虞周,他有半辈子的沙场生涯,虞周也不是吃素的。 在魏辙的悉心教导之下,他近来过鲤鱼背习武都要身负沙袋了,三丈多的石矼仅需五步就能一跃而过,常年锤炼铜铁打熬出的筋骨更是坚韧。 说时迟那时快,青脸汉子的长剑还未划出弧度,虞周袖口轻抖,一道墨光斜着冲入那人怀抱。 打铁都是从上而下,而这种出手方向很别扭,因为反手往上划的时候难以用力,他是故意磨练的,角度刁钻的剑招极难防御,最善于偷袭用。 谁料那汉子竟然有些本事,眼见长剑回防不得,右腕重重的往下一撴,青铜剑柄迎着剑锋磕了下来,这得多艺高人胆大!稍有疏漏就是手断筋折的下场。 只可惜他依然算漏一层,虞周尚未束发,所用宝剑既然能藏在衣袖中,那就要短小许多。 没有寻常的兵戈相击声,只有利斧劈开竹片一样的松脆感,青脸汉子一声闷哼,将剑换到了左手,钻心的疼痛这才传来。 搭眼望去,右手的三根指头已经不见,食指也仅剩一丝皮肉相连,殷红的鲜血淅沥而落,左手异样的握感告诉他,连剑柄都被劈开些许。 “碎娃子好俊的手段,饿是秦军伍长吕黍,凭你这年纪,大秦的士卿也能挣得,嘹咋咧(好得很)。” 虞周摇了摇头:“不成的,你在林子里的同伙说不定已经被杀光了,那几个家伙比我手黑多了,你看看,回头路已经没有了。” 青脸汉子不愧是老军,生死存亡之际丝毫不惧,反而逗趣道:“你娃要是能把饿杀咧,埋严实点,包(不要)没出几里地就给抓咧!” 虞周很认真的说道:“那你安心的去吧……” 话未说完,剑光再度欺身而上,那汉子挡也不挡,凌厉的一剑劈下,竟然是同归于尽的杀招,虞周借着对方剑势将身一矮,顺手递出的短剑划过吕黍胸腹,皮制的内甲就像纸张般一透而过,空气中顿时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再也无力劈下的长剑当啷落地,吕黍口吐血沫,直挺挺的倒在地上,抽搐两下就不动了。 虞周还剑入鞘,又从袖中掏出手弩,指着林子的方向戒备起来。 第四章 五湖豪杰论英雄 虞周不是杀人狂,这样的事情他也想极力避免,只是从项籍穿山入林的时候,结局就已经注定了,男人办完大事情总想抽根烟,可惜手头没有,他飞快的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周围地形,开始思考善后事宜。 半刻钟的工夫,三人从林子里钻了出来,最恶心的就是项籍,这家伙双手全是红白之物,也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手段。 “你再这样离然然远一些,杀人就杀人吧,弄的恶心吧唧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变态。” 听得多了,项籍也逐步接受一些新词汇,抖着眉毛道:“反正我在寻常人眼中已经是个异人,变态就变态吧。” 这话没法接,人家都引以为荣了你还能怎么办? “尸体都处理好没有?” “还没,知道外面还得有个接应的,打算一块收拾了。” “嗯,他们的兵甲统统抛入河中,人统统埋掉,我这边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你们那边呢?” 小胖子的脸色有些发白,一张嘴差点吐出来:“没有伤口……” 虞周听完直想捂脸,只是虽然手上虽然没沾血,心里却总有种说不过去的感觉,抬了好几次手终于忍住了。 几年没过那种生死游走的生活,虞周有了一点小小的洁癖,特别是多了两个小妹子之后,他连处置完猎物都是先洗澡才亲近两人。 “羽哥,咱才刚下山,你就不能用温柔点的法子么,看现在弄的,不洗澡更衣你怎么赶路?” “我挺温柔的啊,本想拧断他们脖子的,结果我还没使劲,脑袋就掉下来了,另一个家伙更不像样……” “行了行了别说了,龙且又快吐了。” 楚霸王的温柔一般人享受不起,处理好一切,天色已经有些暗淡了,继续上路的项籍一身玄衣,疑惑道:“子期,为什么我们要骑马过河?这边不是之前预定的方向啊。” “教你一个乖,犬只嗅觉发达,有些被驯化之后可以循着气味找到来源,咱们虽然换了身衣服,可是血腥浓重依然逃不过狗鼻子,只有经过河流之后,才能让追踪者无迹可寻。” 这下连钟离眛都一脸好奇:“还有这等事?我怎么从未听闻。” “我也只是听说,从未见过,不过秦军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咱们还是小心行事。” 狗的驯化由来已久,早在公元三千年的古巴比伦就已经有了使用军犬的例子,始皇有殉葬的京巴犬,李斯临死之时也高呼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 这种生灵在大秦还是打猎看家为主,有的甚至专门用来吃,但是谁也保不齐有那么几只灵性的有追踪人的本事,在扫尾隐蔽行迹这方面,虞周觉得自己再谨慎都不为过,毕竟这次是在窝边吃的草。 看着身边纵马奔驰的项籍,虞周的神色很复杂,好像从下山的那一刻起,这个家伙就被注入了灵魂,脸上爽朗的笑容也多了,那气势更像归山的猛虎、入水的蛟龙。 这不行啊,仅仅几天就被带跑偏了,虽然虞周自认已经处理的天衣无缝,可以继续当作自己从未杀过秦人,可是跟在项籍身边,这样的事情只会源源不断。 想到悦悦,就想离这个家伙更远一些,可是又对项然记挂于心…… 有时候,他真希望自己只是个普通人,没有天下没有纷争,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过完一生就好,在闭眼的时候能看到儿孙围成一团,那就是最大的幸福。 只是这种奢望从结识了项籍开始就变成了泡沫,两个人总是玄而又玄的走到一起,就像这次去找项梁,如果找到之后项籍说出养精蓄锐准备起兵的话语,虞周都不知道该怎样去拒绝,因为他的心已经乱了…… 丫的,谁说劳心者治人的,劳心者只会早早的生出白发,真是羡慕龙且,想的少的人总能找到快乐,起码不会像虞周现在这样纠结。 “羽哥,如果此去吴县找不到项叔父怎么办?” “继续找!” 项籍的回答简单直接,却让他更加为难,一只小蝴蝶煽动着翅膀将叔侄二人分开,虞周自问是有些责任的,一个有着成熟己见的项梁对于前路究竟是福是祸,熟能预料。 吴县地处东方,再往过去就是会稽山,然后就是漫漫大海,这次出来,虞周是想弄点海盐回去的,山上什么都不缺,就是盐来的稀少,这种人体必需的电解质至关重要。 大秦一统之后,盐铁管制非常严格,销天下兵戈以铸十二金人,盐的购买更是按照丁户人口而来,所以短短的时间内,各地百姓纷纷著籍,山上几十口子人,仅凭老曹父子带回的粗盐远远不够。 虞周已经想尽了办法,矿盐难寻,即使有他也不敢随意的让大伙吃,然后众人的食谱就以海鱼为主了,可这东西一来价格昂贵,二来也很有季节性,只有产卵之时才有部分进入长江的鱼类被捕捉。 长此以往,不仅小丫头们不爱吃,也容易被有心人关注,人不是动物,本来就日子清苦,再这样下去就要茹毛饮血了,勉强向魏老头证明自己有自保的能力之后,虞周再也忍不住,打算下山弄点食盐回去。 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只是此时的吴越之地仍是满目荒夷,到了菰城,项籍不自觉的叹了口气,所谓近乡情怯,在山上的时候他念念不忘的就是项梁,马上就要到吴县了,反而踌躇起来。 也不知道能否见到叔父,他这几年又是怎么过来的,广阔的楚地都已经改天换日,就像菰城变成乌程县一样。 “一变姓名离百越, 越城犹在范家无。 他人不见扁舟意, 却笑轻生泛五湖。” “咦?子期这词句虽然格律怪异,倒也有几分韵味。” 千年的代沟让楚人钟离眛也仅仅做出有几分韵味的评价,虞周觉得自己有点造孽,先是剽窃了唐人的诗词,又在杀完人没几天之后装的没事人一样,避祸避成了山匪,迟早得连魏辙也带到沟里。 “哼,范蠡虽然一世豪杰,委实不是英雄!” “羽哥,那依你之见,什么样的人才配称英雄?” “驱虎逐豹,无惧熊罢,驰骋于天下者方为英雄!” 虞周望着广阔的五湖,畅然说道:“天下之大,一言难以蔽其广,若要纵横驰骋,非半世不能为!” 项籍长笑一声:“总有一天,我要威震宇内,这六合八荒,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子期,你可愿助我?” 鱼,还是脱钩了,牢笼中的猛兽终于放了出来,这比虞周预料的早了许多,项籍不是那个有勇无谋的大块头,他赶在见到叔父之前问出了这个让虞周一直忐忑的问题。 第五章 项籍的肺腑之言 十四岁的少年是叛逆的,更是敏感的,项籍能察觉到这位从小打大的兄弟对于反秦复楚大事的挣扎,他不是有耐心的人,行事一贯直来直往,早在数年前打猎之时,他就已经有过类似疑问,这次再度借机问出来,只是想以项籍的名义,而不是原本的项家。 虞周根本没想到这一天这么早就到来,也许是一起杀秦人在项籍看来已经是个投名状,如果是鼎盛时期,他根本不会这样明确的问出来,爱走走爱留留,霸王从来不低头。 清理一下思绪,虞周悠然道:“我也想走遍五湖四海,广阔的天地自有不同的风韵待人品鉴,可是羽哥啊,你真正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吗? 纵横四海跟得到全天下是两码事,咱们已经有了立足之地,可是你在山上的时候能说是毫无顾忌么?每年的粮草要照顾,每临冬天房屋要操心,如果把这换成一国的琐事,你又能操持多少?” 虞周低估了项籍,两人的赌约已经让他文笔精通,一个习惯养成之后是很难更改的,再加上范增的悉心教导,就是块木头也该熏出几分文气了。 “王侯将相,各司其职,就像咱们山上有陈婴操持,不一样自得其乐么!” 咦?看来没那么好说服啊! “用人之道你又懂多少?哪些可以委以大任,哪些又有致命缺陷,贤明的人怎么让他各尽其能,贪鄙之人又如何用其才而不用其人,这些很复杂的,你懂么?” “义足以得众,此人之俊也。 智足以决嫌疑,此人之豪也。 信可以使守约,此人之杰也。 别以为我读的书就少了!山上众人里,陈婴可称为俊,季布也是一时人杰,我不懂,自然有你们,况且我又不是要这天下,只是秦人残暴,楚人比起昔日有如云泥之别,我这心里难受……” 听完这番话,虞周都惊呆了,这还是那个霸王么?句句引经据典,虽然有些错漏之处却又发自肺腑,钟离眛更是激动的下马单膝跪地。 “少主贤明,老家主可以瞑目矣!” 如果在歙县的时候还只是个别楚人心向大秦,这一路行来的所见所闻深深刺激了项籍,为了一口盐就著籍大秦,遍行的连坐之法让楚人噤若寒蝉,他若想光明正大的走在这路上,除非放下两国世怨,放下爷爷的血海深仇! 这怎么可能!大王请降没多久就被害了,天真的齐王建也被生生饿死,一个天赋异禀的大楚故将之后,秦王能容得下? 那已经不是收回逐客令的秦王了,而是一扫六合的皇帝陛下!他不需要再讨好任何人,只需大兴王道威加海内就好,项籍几乎已经看到了那些著籍大秦的楚人下场。 秦王西巡之时大修驰道,这次东巡,齐楚两地故民已经伸出了脖颈,只等一道征发劳役的皇命就会背井离乡,把自己的命运寄于刀下,这绝不是项籍的选择! 虞周算是听明白了,这一路对项籍的刺激有点大,不管是安于现状的百姓也好,慢慢被秦律束缚的楚人也罢,都让他心急如焚,所以项籍迫不及待的斩杀秦游徼,又急匆匆的逼问自己。 刚才他说的半生不熟的话全部源自《素书》,那是虞周的本经,有豪、杰、俊,又道出了季布陈婴,另一个是谁?自己? 范增老儿真是用心良苦啊,难怪下山的时候他一力拒绝了季布栾布等人,只让跟项籍最亲近的龙且钟离相随。 “圣王之用兵,非乐之也,将以诛暴讨乱也。 夫以义诛不义,若决江河而溉爝火,临不测而挤欲堕,其克必矣。 现在天下即将大治,你我的力量又能奈何?百姓早就受够了战乱之苦,你若是贸然而行,只会把大伙带入万劫不复之地。” 项籍摇了摇头:“我也并非一意孤行之人,若是秦王顺天时聚民心德被天下,我就是孤老山林也没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项籍有些意兴阑珊,虞周看出了他的言不由衷,很高兴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理智人,而不是一杆复仇的战戟或者史书上那个执拗孤高的楚霸王。 只要他还能听得进去谏言,将来的一切谁又能预料呢?也许这是从小教导而非四处逃亡之故? “羽哥,你也不用灰心丧气,我刚才说过,天下之大非一言蔽之,漠北的草原连绵万里,西域的瀚海更是广阔无边,若你真有持兵戈以震天下的心思,我自然可以陪你在那里信马由缰,等我们有了雄兵百万之时,哪里去不得!” 项籍闻言哈哈大笑:“子期,你也太小气了,莫说百万之师,就算只有数万精兵,我也定要翻天覆日!” 还是念念不忘复仇的心思啊,就像他一直把嬴政称作秦王一样,也对,心中有执念的才是那个神采飞扬的项籍,书简可以补其智而不会改其性,想想看,如果一个张弛有度的西楚霸王横行于漠北之中…… 谨慎起见,虞周还是多了一句嘴:“长没长于博谋,安没安于忍辱。羽哥,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啊。” 毕竟还是年少,得意最容易忘形,项籍立马抛开说终老山林时的倾颓,坦言相问:“子期,你可是答应了?” 虞周紧紧的握着缰绳,生死拼杀跟行军布阵是两码事,想做将军跟能做将军也是两码事,这一刻终于到来的时候,他难免有些紧张。 “羽哥,你就那么信得过我?” “师父说你有上马治军下马安民之能,我却道他小气了,只是凭你对小然牵肠挂肚,就值得我信你如腹心!” 这一说让虞周浑身都不自在,这都什么用词啊,好像我对你妹子有非分之想似的,虽然小姑娘是挺可爱,可她还是个黄毛丫头好不好! 韩信点兵多多益善,项籍行军咄咄逼人:“别忘了那三年之约,你我可是互相赢得对方一个条件的!” “强用人者不畜!勉强可是留不住人的!” 项籍冷哼一声:“阿虞她……” “停!停!我答应了!你离我妹妹远点,还有不许叫的那么肉麻,我也姓虞好不好,搞不好的人家以为咱俩怎么滴了……” 项籍顿时喜笑颜开,一巴掌拍在虞周肩膀,好悬没把他拍下马,回头望去,只见钟离眛也是一脸喜色,至于龙且,早就在马背上睡着了。 打了个呼哨,心中畅意无处宣泄的大块头一夹马腹,顿时策马奔腾,长长的笑声久久荡漾。 虞周隐约听龙且嘀咕了一声什么,没有听清,只当他是梦话。 第六章 寻找刘季 被算计了!不只是被范增那个老家伙,肯定连师父也有份!虞周不敢说自己是全知全能,可是如果连项籍都能对他用计,那也不用混了。 不明白魏老头是怎么想的,可是心里这股子气必须出。 “你刚才说我妹妹怎么了?” “哦,没什么,就是龙且他们上次不小心闯了女汤,被阿虞给打出来了。” 再次以眼神威胁项籍不准叫那么亲不准靠近妹妹之后,虞周决定拿小胖子撒撒气,大块头刚刚的话他一句都不信,可谁让他不爽呢。 一顿暴打,龙且还是很抗揍的,刚开始的时候没下狠手,这家伙居然还是酣睡如牛,直到重重的一拳捣到肥肚皮上,他才揉着惺忪的睡眼起身:“该吃饭啦?” “吃吃吃,吃你妹啊,你把我妹怎么了?” 龙且立刻露出大事不好的表情,开口讨饶:“不关我事啊,都是栾布那家伙唆使的,他说带我去看风景,谁知道里面是你妹子,我什么都没看到,就被泼了一脸热水。” 恨恨的又踹两脚,虞周调拨马头:“我回去找栾布算账去!留他在山上,小妹也太危险了,这混蛋,不顾当初的约法三章了么!我非剥了他的皮!” 项籍急忙跳下马背,抓住虞周的马尾开口道:“你先别急,龙且还没说完呢。” “有什么可说的!我要把他剥皮揎草,挂在女汤门口示众!” 要论打,山上的少年除了项籍就是虞周了,龙且浑身打了个冷战,弱弱的说道:“那天我们不是去看你妹子的,栾布说刘家的大女数次戏耍于他,这才存心去吓唬人的……” 虞周稍微一想,也对,栾布没道理不知道自己把两个妹子看的跟眼珠一样,何况黄毛丫头有什么可看的,就像自己也没发现项然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一样啊? “子期,你冷静点,我知道以后已经揍过栾布了,龙且说的确实不假,何况山上还有两位师父在,不会让他们乱来的!” 心里的火气已然大泻,嘴上依然不饶:“你没把他打死?” 项籍苦笑一下:“你当我上次挑水是为了什么,就是师父罚的,我手上没个轻重,那家伙的肋骨都有些不妥了,两个小妹得知之后都没敢跟你说。” 虞周翻了个白眼:“你也离小妹远一些,我当心你把她们伤着!” 项籍呐呐不言,四个人继续上路,绕湖而行的时候,虞周又有了一个新发现,此时的太湖居然是直接奔流到海的!后世的上海仅有一部分存在,而吴江的称谓就是松江! 舀了一口湖水尝尝,并没有一丝咸味儿,虞周仔细的修改了一下地图,开始寻找渡船。 如果说后世的上海是东方的一颗明珠,那此时的吴县就是大秦的一块碧玉,作为会稽首邑,吴县背靠五湖面朝大海,没有过多的喧嚣反而有一丝温婉的味道。 数百年前,越王勾践灭吴的笠泽之战就发生在这片土地上,以至于浑厚的古朴之风扑面而来,只是被到处征丁修缮城墙的吆喝声破坏殆尽。 眼见一队队的汉子被鞭打脚踹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项籍怒气勃发就要上前,虞周赶紧拉住。 “别惹事,你救得了一个,也救不下全部,咱们先寻找项叔父,如果真有心,等临走之时再动也不迟。” 项籍恨恨的瞪了几个差役一眼,打马走了,许是迫于他的威势,几个家伙都没敢上前,只是等四人走后才呸了口唾沫,挥舞皮鞭更加不留情。 “子期你看,秦人果然凶恶,若是我有数百精兵,吴县顷刻就能到手……” 自从得到虞周回应,项籍仿佛跟他亲近许多,一转身就絮叨起来,抛开下山时两个老头教给他的三板斧,这家伙直率的可爱,想要用事实来进行忆苦思甜,以期同仇敌忾。 如果说山野之间秦人的管理有着力有不及之处,那进入城池的盘查就要严格许多,一般进出城池的都是些附近的乡民,两年下来,兵丁也都熟悉许多。 四个生人面孔一到城门边就引起了警觉,好在到了近前,发觉还有两个孩子,门卒总算稍微松懈一些。 “呔!干什么的,见着面生,可有编籍简牍!” 到了这时就轮到喜庆的小胖子出场了,龙且笑容可掬的递上一道简牍,开口说道:“这位将军,我们本是同村好友,出来寻亲的,因为不在一户,所以编籍简牍没有带,不过有符致为凭。” 那个兵卒也没纠正龙且称呼的错误,毕竟嘛,谁都喜欢高帽子,再听到满耳童音,顿时放松许多,拿过木牍查看起来。 “更戍卒沛县城里产,长七尺八寸,黑色年廿五岁。” 那家伙一边念叨一边打量钟离眛,确认无误了才继续:“甘八年六月戊申朔乙辰甲移吴县寻亲令。” 把简牍递回之后,门卒的脸色缓和许多:“到了城里不要乱跑,夜间静街不许逗留,还有,你们要找的亲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钟离小心的收起简牍,这才抱拳道:“多谢军士告知,我家亲眷住在何处并不知晓,只是听闻他迁居此处,姓刘名季。” 门卒撇了撇嘴,他也就是顺口一问,既然钟离眛应对的从容有度,应该没什么差池了,打了个哈欠,继续守门去了。 等进了城,龙且眼里的雀跃再也掩饰不住:“子期啊,你这手艺真行嘿,就是字丑了点,还有,我们为什么要说来寻那什么刘季啊?” “闭嘴,这还没走多远呢,书写简牍的都是些粗通文墨之人,我要是写的笔走龙蛇,那才是破绽呢,项叔父如今是何情形我们不得而知,不能实名相告给他添麻烦!至于刘季是谁,管他呢,坑死他才好!” 秦人的户籍制度在虞周眼中简直破漏百出,一个木片描述下身高肤色实在不要太简单!既然上了西楚的船,对于刘邦他也是毫无愧疚了。 项籍皱了皱眉头,也许是不齿无端害人的行径,想了一下没说什么,他跟虞周几乎是一起长大,这小子连沛县都没去过,怎么能知道那里有谁叫什么?也许是瞎编的呢。 第七章 夜探郡守府 整整半月过去了,四个人分头行事,遍寻吴县仍然没有项梁的任何消息,这让项籍大为恼火,这次出门已经让师父颇有微词,要是无功而返,恐怕下次再也没那么容易下山了。 范增的碎碎念他倒不怕,翻来覆去就那些手段,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锻炼,什么挑水砍柴的项籍反而乐在其中,就怕家中的叔母再次失望的目光。 这四年来,项夫人总躲着兄妹二人以泪洗面,每一次带回项梁的消息她都翘首以盼,却总落得唉声叹气的结果。 项籍实在看不过了,再加上在山上憋了许久,又马上到束发的年纪,这才亲自来一尽孝心,难道又要失望而回么? “胖子,怎么样?让你跟城里乞丐打探,有没有什么消息?” “别提了,很多都是逃难过来的,我吃的没少给,真说起来全是一问三不知。” 不待虞周相问,钟离眛主动道:“我这边也没有任何消息,子期啊,你这主意行不行?干嘛非要让我流连于娼馆,你看看,我这鸡皮疙瘩到现在都没下去。” 虞周憋着笑,不厚道的说:“钟离大哥辛苦了,我们几个都没束发,去那种地方也不合适啊,这不是找些人来人往的地方才好打探么。” 项籍一拍桌案:“我这边也没任何收获,城中酒肆客馆都已经跑遍了,丝毫不见叔父踪迹。” “嗯,我以探亲的名义查遍牢房,没有,你们可以放心了。” “子期,这都快半个月了,我们把这城都翻了一遍,就算找不到,项叔父也该听说我们来了啊,是不是他压根就不在这?” “还有一个可能!” “是什么?!快说,别卖关子了,这都急死了。” “项叔父隐姓埋名,躲藏于公卿门下当食客!” 项籍一听本想发怒,项梁何等英雄岂能屈居人下!又想到自己的处境也好不了多少,这才悻悻说道:“也有道理,不过公卿府院不是我们轻易可以探查的了,这该如何是好?!” 虞周笑眯眯的问道:“羽哥,如果你落到项叔父的境地,会投靠这城中的哪家公卿?” “哼,城中公卿何其多,我哪里知道。” “项叔父必定心怀大楚,自然要结交各路豪杰,要这么想,哪家的门客最多呢?” “郡守府!” “我这便去郡守府打探!” “回来!你这样只会打草惊蛇的,万一项叔父隐姓埋名,你这一去岂不是害了他性命?这样,趁着现在天还没黑,你跟龙且去打探一个叫殷通的家伙,我去看看郡守府的地势如何,到了夜间,钟离跟我再夜探郡守府!” 项籍大急,这么刺激的事情怎么能没有他的份? “这怎么能行!我也要去!那殷通又是何人?” “你管他是谁呢,让你打听就有用处,你要去也行,只要能在不惊动我的情况下摸走这枚铜钱,我就同意!” 若论蛮力,郡守府的大门也不够他拆的,可要是这种轻身的灵巧功夫,项籍就不够看了,他知道虞周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拎着龙且去探听殷通了。 来的时候就打探好了,此时的会稽郡守还是李田,至于殷通,直到被杀死的时候还是代郡守,让项籍打探也只是聊胜于无,看看瞎猫会不会撞个死耗子,万一项梁现在就结交那家伙了呢? 与后世相比,此时的夜空更加的明亮,即使在月牙高悬的时候,漫布的星辰都像是颗颗碎钻,难怪高人们总喜欢夜观星象,只是这番美景就值得细细品味。 一样不同的是,太阳一落山,街上就已经没了行人,只有各家各户的袅袅炊烟随风飘散,等到只剩鼠叫虫鸣之时,两个身影悄悄的摸出了酒肆。 虞周跟钟离眛一身夜行打扮,贴着墙根的阴影疾步而行,轻巧的软皮靴子踏地无声,项籍他们无功而返了,意料之中的事情,十几年后的郡守不见得现在就在这里。 虞周没告诉他们那是个什么人,只是对此行也不抱太大的希望了。 夜间的郡守府大门如同张嘴择人而噬的猛兽,黑洞洞的望之可怖,两人绕到一处偏僻的墙下,钟离眛抱拳屈膝,虞周踏步而上,踩着他的肩膀悄悄往里面看了下,这才跳回地上。 “亥时三刻了,差不多了吧?” “再等等,我白天注意到卫戍半个时辰一换,夜间巡逻不得而知,就按半时辰来算吧,等子时咱们就摸进去!” 更响三遍之后,墙内果然传来一队脚步声,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再度摸上墙头,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好像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顿时一跃而入。 “分头行事,我去书房看看有没有食客名录,你去四处查探一下,注意卫戍巡逻时间,帮我盯着点。” 这本就是大海捞针一样的行动,很笨的法子,可是大伙再也等不起了,半个月已经很久,前番杀死秦人即便一点线索都没留下,可是作为游徼,去找他们的时候说不定报备过的,忽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傻子都怀疑这四个人。 月黑风高夜,最适合干点见不得光的事情,可是虞周见到满屋子的竹简顿时就头大了,还好,李田各类公文摆放的颇为整齐,每卷竹简都挂着个布条分别标注。 找了个背门的角落,吹亮火折子之后,他开始仔细的寻找起来,终于找到名录一类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悄悄听了下门外,似乎又有脚步声,嗯,看来夜间巡视一个时辰一次。 双眼几乎成了检索工具,瞪得又干又涩,每一个带项的跟七尺七寸的条目他都不放过,只是看了一圈,没发现有跟项梁年纪相近的人名。 差不多就这些了,看了看天色,来不及再过一遍了,轻手轻脚的把简牍放归原处,虞周吹熄了火折子,他打算等眼睛适应一些再出去。 就在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屏气凝神之下,虞周浑身的毛孔都要张开了,手弩已经蓄势待发,轻轻的,门板上传来两短一长的敲击声。 熟悉的身影悄悄摸了进来。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 “没有,跟项叔父年纪身长肤貌全部相同的,一个都没有。” “我倒是有了点收获。” “哦?说说看。” “后院假山之处,有一处暗牢,里面隐约传来用刑的声音,你说家主会不会……” “此地不宜久留,回去再说!” 第八章 劫牢 “什么?你们怎么就这么回来了!万一是叔父呢!岂不是又要多受一天苦!不行,我这就要去救他!” “别闹,我们回来就是想个万全之策的,仅凭钟离和我二人力有不及,所以才来找你帮忙,不过先说好,万一不是项叔父,你可别太失望了。” “哼,秦国想要关的人,就是我要救得人,有什么失望!说说看,你又有什么点子了。” 虞周一边清洗脸上的黑泥,一边问道:“羽哥,就咱们经常在街面看到的戍卒,你能打几个?” “休要看不起我,这种散兵游勇来再多我也不惧。” “那就好,听你这么说我的良心就不用不安了。 说白了也就是个声东击西,我是这么想的,还是我跟钟离潜进郡守府,你呢,就跟龙且闹腾点动静出来,等府衙空虚一些,我们伺机救人。 至于脱身,我们救了人就往城北会和,到时候见机行事,如果能夺门而出最好,如果不能,那就分头行事,然后城北十里聚集,如何?” 项籍摩拳擦掌道:“这有何难,你想要多大的动静?可是我没有兵器啊。” “我给你的匕首呢?” “被我吃肉用了,那玩意能杀人?” “……” “你自己想办法吧,哪怕从秦兵手里夺呢!” 大伙商定之后,就开始分头做准备,如果别的任务虞周还会多叮嘱两句,闹事?项籍巴不得呢,他只担心这家伙搞的太惊天动地。 结果还是出乎了虞周的意料,就在他跟钟离眛坐在郡守府对过的酒肆吃喝之时,刺耳的梆鼓声忽然传了过来,本来他还没当回事,青天白日的嘛,项籍不会那么离谱,说好两人进了郡守府他们才动手的。 直到家家闭户拿起农具吆喝打贼的时候,他才察觉不对劲,赶紧拉过一个老农,虞周沉声问道:“这位老丈,出了什么事?” “咦?这个娃娃面生啊,不是这周围的住户吧?快躲远些。” 虞周一把铜钱拍出:“老丈说清楚些,我们也好知道往哪躲。” 老头四下一看,麻利的把钱收到囊中,这才说道:“从城西忽然来了个凶人,听说身高九尺腰围九尺,这不是贼来需打么,否则连坐咧!你们只管往东去就好。” 说完之后,老家伙出声不出力的继续吆喝去了。 “这个羽哥,真让人头疼!” 钟离眛似乎早就习惯了,只是轻轻一笑:“少主自有考量,也许遇到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状况吧,没办法,咱也动手吧。” 一个大鹏展翅,两人再度进了郡守府,这次可没那么清净了,刚一落地,就听几声呵斥:“什么人?抓刺客!” 咄咄两声,两个高大的秦兵仰面就倒,咽喉处各插着一支弩箭,虞周收弩入袖,拔剑冲入了人群,钟离眛不甘落后,两人边杀边往后院的假山之处进逼。 不得不说,秦人的法制虽然残酷,但是出奇的有效,连坐之法告诉他们哪样不该做,丰厚的军功又鼓励了斩杀首级,如同大禹治水一般,一堵一疏之下,把民间的军中的力道集中到一起,握紧的拳头才是有杀伤的。 就像现在两人已经杀得满面赤红,秦人依旧只进不退。 “先抓住那个小的!毛都没长齐的娃子,你们羞不羞?这都不算军功咧!” 眼看卫戍兵卒两眼通红的逼近过来,虞周飞身上了院墙,躲过几杆兵戈,他招呼钟离眛:“从这走,躲开他们!” 这下子可是落实了,公鸭一样的嗓子顿时引得秦人来攻,他才不继续周旋呢,剑术虽有小成了,可这体力实打实的吃亏,一边在墙上飞快的跑动,一边拿脚往下踢尘土,总算到了后院之时,钟离眛一抬下巴。 “就是那座假山,我挡住来人,你去找找有什么机关。” 虞周也不客气,细心寻找起来,能关人的地方势必有人来回走动,再不济都要送饭吧,顺着踩出的小道一路前行,很快就见到了一扇嵌着铁条的木门。 似乎是往里开的,门框深藏在石洞之中,也不知道牢里有多少人在,不太好办啊,他有点后悔没带长军剑来了。 不管了,随手一剑捅在门板上,木屑纷飞,看来还挺厚实,又劈几剑之后,仍然不见穿透,不过虞周也有他的办法,只要是木材,都是有纹理的,顺着纹理深深的刻划几道,大喊一声:“钟离大哥助我!” 钟离眛正杀得兴起,扭头一看轻喝一声“躲开!”,一道黑影顿时向着木门撞来,虞周侧身一让,门上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搭眼一看,却是一名秦兵被钟离眛一脚踹来,发髻凌乱面目扭曲,大口的吐着鲜血,眼见是不活了。 踹开只剩一口气的秦人,木门已经沿着刻痕裂成了几瓣,只是被铁条拢着才没散开,一剑一根砍断铁条,再插剑一撬,就出现了一个半人宽的缺口。 门里边也有铁条,不过虞周可舍不得糟蹋手中短剑了,右手持剑左手搭弩飞快的往里射了两箭,这才把剑搭在露出的插销上一勾一带,木门顿时像个稻草人一样倒进洞中。 就像逢林莫入一样,遇到这种不明境况的地牢,虞周心中也很是忐忑,不过他对自己的身手大有信心,而且从木门的质量和隐蔽来看,这也不是什么至关紧要的地方。 地牢里的空气不是那么陈腐难闻,只是混杂了些许血腥气,看来别有通风的地方,虞周不再犹豫,要是让对方从别的出口跑了,那就麻烦了,他随手摘下一根火把,慢慢往里探去。 刚走十几步,前路就有个拐角,虞周将火把往前一丢,顿时窜出一条人影,想都不想就是一剑劈下,一声惨叫之后,偷袭者就再也不会动了。 又是一根火把丢出,这次没人出来,借着地上的火光一看,好像没有人形的倒影,虞周放心的转过弯,眼前一下子亮堂许多。 啧啧,刑具不少啊,仿佛到了阎王殿一样,各类的刀、枷、链、铐一应俱全,血腥味也浓重了许多,正中央的木架上正吊着一个人,披头散发的看不清面目。 要说是人,虞周都觉得有些勉强,根本就是一团血肉模糊的人形烂肉,双臂被分绑两侧,全身看不到几块好皮,最狠的是,此人的琵琶骨被两根铁钩穿过。 到底是个什么人啊,需要被这般对待。 第九章 司徒羿与景寥 如果只能用肉来形容这个人的话,他的旁边站着的就是一个屠夫,一个女屠夫模样的粗使婆子满脸凶悍,正将一柄短刀抵在那家伙的脖颈处,恶声恶气的说道:“再过来老婆子一刀捅了他!” 那人听到动静慢慢抬起了头,虞周一看就放心不少,虽然只能认出大致的轮廓,可他肯定不是项梁,无论是脸型年纪,两人一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 那婆子见到虞周不理会自己,满脸横肉一拧,对着木架上的人就是一刀捅落,这下来的又急又狠,直直的插进那人的大腿上,再拔刀时,婆子脸上的杀气旺盛许多。 “别以为我不敢,老婆子行刑二十余载,还没有治不服的人呢!” 虞周指了指木架上的人,开口道:“这话作假了吧,你看看,他连疼都没喊一声。” 可不是么,那人倒也坚忍,仿佛刚才挨了一刀不是自己,而是一段毫无知觉的木头,仅仅眉头轻皱,看那神情就像夏日里睡熟的孩子被苍蝇打扰了一样。 虞周这才发现,那家伙的白眼仁要比黑眼珠大的多,看上去不似活人,再加上这地牢本就潮湿阴暗,如果把旁边的婆子换成个道士,说这是在炼尸都有人信。 “楚人?杀了她!” 一张嘴就是浓重的楚地口音,虽然有些沙哑,听上去年纪并不大,这家伙丝毫不理会满身伤痕,把虞周当作手下一般,不客气的直接下令。 也许是到了叛逆期,也许是那人的口气实在让人不爽,虞周挑了挑眉毛,就要反唇相讥,想到外面苦捱的钟离眛,勉强压下火气,飞起一剑废掉那婆子,这才说道:“想杀你自己动手!” 镣铐还好说一些,有钥匙的用钥匙,没钥匙的拿剑一挑一别也就开了,他肩头的两根铁钩虞周也就没什么好办法了,虽然没有歹毒的倒刺,可是粗重难断,真要是一剑挥上,不定是人先死还是钩子先断呢。 “你尽管施为,我不怕疼。” 兵戈交击的声音越来越近,虞周担心钟离眛,没再犹豫,下手斩断与钩子相连的细铁链,手中的短剑再也坚持不住,终于断了。 就在他翻找有什么趁手兵刃的时候,那人终于从木架上翻身滚落,因为囚禁已久的四肢都用不上力气,挣扎着像个海狗一样往那婆子挪去。 好容易找到一把看得过眼的短刀,一回头,虞周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那家伙丝毫不顾自己,沾满泥土的伤口咧的跟婴儿小嘴一样,披头散发的脑袋正埋在粗使婆子脖颈,这就没法看了,食尸鬼也就这面目了吧? 再抬头的时候,他的白眼仁都有些发红,看了看虞周,这才说道:“你要找人?” “出去再说。” “我走不动,要么你自己走,要么找人背我。” 无悲无喜,就是那样平缓的描述,好像虞周把他扔在这里也是一种理所应当的选择,得救的希望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一样。 虞周不再理他,转身出了地牢,跟钟离眛并肩厮杀起来。 “怎么样?” 钟离眛已经浑身浴血,看得出来,周围的秦人对他满怀敬畏,虽然有凭借地势使得秦兵不能结阵的原因,可是一个连伤数十人的家伙绝不是好相与的。 “不是项叔父,看样子是个楚人,身不能动,要不要救?” 钟离眛一咬牙:“少主说了,秦人要抓的,就是我们要救的,你来开路,我去背他!” 两人一个错身,虞周已经杀入人群,这些家伙眼见换了个好欺负的,顿时围了上来,一杆杆兵戈有气无力的伸了过来,也不知是被杀的乏了还是看不起虞周,跟捅知了猴似的。 有心先声夺人,不占优的个头反而成了可利用的地方,虞周就像滑不溜手的泥鳅,在人群中钻来探去,断剑与短刀齐齐挥舞,绽开一道道血花。 他刻意挑选着下手部位控制轻重,只是重伤而不杀死,倒不是心慈手软,这样一来每一个倒地哀嚎的家伙都要耗费同伴心神去拖离照看。 钟离眛干脆把地牢中的那人绑在了身上,紧随其后一起冲杀,没过多久,两人已经到了后院的院门处,也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形,攻势稍微缓了一下。 就在这时,已经退出院门的几个秦人忽然倒地,背上插着长长的羽箭,钟离跟虞周互相看了一眼,龙且不善用弓,项籍闹事更不可能用这种手段,这怎么回事? 完蛋了,看来郡守李田已经恼火,说不定这会儿院外全是弓弩手,连自己人都不在乎了,这一出去就要万箭齐发啊,虞周打了个冷战,他可不想跟《英雄》里那无名似的被射到墙上。 “不用担心,冲出去!是司徒羿,只有他的箭矢才会这么长。” 两人正在犹豫,钟离眛背上那人开口了,这会儿又倒下几个秦人,看来应该没错,对方发箭虽快也能看出只有一人。 咬了咬牙,虞周把刀剑舞的水泼不进,率先冲了出去,入目的情形真让人热血沸腾,不大的校场被数百人团团围住,项籍双手合抱一根粗木,正舞的虎虎生风,上前的秦军沾上即伤挨上就亡。 小胖子很猥琐,一杆不知哪儿夺来的战戈专挑下三路招呼,一勾一带看的虞周都胯下一紧,出乎意料的是,跟龙且抵背相应的是一个陌生少年,看上去也就刚刚束发,一把长弓时刻处在蓄势待发状态,小胖子稍有疏漏,他就一箭补上。 更远处,随着一名玄衣青绶中年人的指挥,秦军正源源不断的踏着步伐而来,几堵墙头全是冒出尖的枪戈之类兵刃。 见到虞周他们,那陌生少年一声招呼:“景寥!” 与此同时,他借机猛地将箭头调转,对着百步开外的中年人就是一箭射出,这下来的又急又忽然,眼见就要建功,谁知斜岔一下冒出几面早有准备的盾牌,把那玄衣人护的严严实实。 一箭无功之后,少年人并不气馁,从背后抽出一把羽箭,蒲扇一样排在长弓之上,瞄着人群一拉一放,秦军接连中箭倒地,虞周仔细一看,许多人直接被命中咽喉,场上顿时空旷不少。 “府君,贼人凶悍,是否告知郡尉公?!” 这话一出,虞周明白了,那玄衣青绶之人只怕就是郡守李田了,通知郡尉?带个尉字的基本都是主管军事,这是要把几人当作叛逆直接出动大军啊。 李田目光灼灼,过了片刻才说道:“不用,还嫌不够丢人么,箭矢力气都有用完之时,速速与我拿下!我要活剥了他们!” 第十章 霸王举鼎 院中人声鼎沸,墙外刀枪晃晃,任谁来都是有死无生的局面,李田早就清楚了,来的只有四五个人,只有一个家伙正值壮年,其余全是毛都没长齐的半大小子。 为了这就告知郡尉调集大军?他疯了才那么干,真要是那样拿下这几个人,他的郡守也不用干了,无能! 几人会和之后,虞周皱眉道:“羽哥,你怎么没涂面?闹这么大,万一四处缉拿总是多有不便啊。” 项籍哈哈一笑:“我这模样到哪认不出,藏头露尾哪有光明磊落的厮杀一番痛快,再来!” 说着话,项籍用力的将手中粗木抛出,顿时砸到一片。 “我乃楚人项羽是也!快来与某一战!” 杀得兴起之时,项籍直如恶鬼一般,诡异的重瞳一收一缩,白眼珠小了不少,可黑眼仁更是如同针尖,双瞳之间半是灰蒙蒙半是暗红,只让人望而生畏。 尽管他已经手无寸铁,一众秦兵还是无人敢上前。 “异人!此为异人!非凡人所能敌!” 也不知哪个倒霉家伙被吓破了胆,颤着音喊出这话,秦人居然慢慢往后退,李田面如黑铁,手起刀落,亲手斩杀一名后退的军士,大吼道:“后退者斩!全伍罚两甲!” 这倒是镇住了手下军士,可还是没人敢上前。 项籍久学兵法,最善用的就是一个势,见这情形也不犹豫,等秦人缓过气来大伙就麻烦了,只见他三两步走到院中一尊石鼎前,屈膝蹲步,双手紧紧盘住,虞周看的直肝儿颤。 娘的,不会玩大了吧?虽说早就有过霸王举鼎的传闻,可他现在还不到巅峰啊,而且这石鼎虽然看上去比铜鼎轻些,可是越大的物件越难保持平衡,这要是磕一下碰一下,骨断筋折都算走运的。 四人紧紧的围着项籍,生怕秦人来打扰,钟离眛背上还有一人,不便相拦,只是急促的大喊:“少主,不可!此物沉重难抬,若有闪失后果难料!” 项籍是谁?越不让他干的,他非要试试再说! 周围的秦人一时间静了下来,纷纷交头接耳,不知道这个体型有点超标的半大小子打算干什么,至于挪动石鼎?开什么玩笑,那玩意少说也有五六百斤,搬运来的时候都是八人共抬,根本就不是一人之力所能扛的东西! 再者说了,就算他小子能把这玩意挪动了,又有什么意义?掀倒了吓唬人?一时的威势确实骇人,可这下他也得脱力了吧?擒拿起来岂不是更方便? 抱着同样的想法,郡守李田也挥手安抚手下军士,哼,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要是你方才独自离去,也许还要费一番手脚,在这白费力气之后,看你一会如何反抗! 仿佛印证了他们心中所想,少年项籍只是稍微一试就松开了双手,只见他将腰间束带重新紧了紧,再搭手石鼎的时候,瞬间就满面通红,额头的青筋就像一条条蚯蚓,汗水顺着两鬓点点滴落。 “呀哈——起——!” 李田好整以暇,嘿嘿,只是一块破石头就消耗了贼人困兽之力,起?那玩意是那么好起的?不要说一个少年,就是……卧槽!真特么起来了?!!?! 这会儿的李田眼珠子瞪得比方才的项籍还大,冷汗顺着脖颈不住的流淌,幸亏自己从未近前,这小子手上居然有如此力气,这要是挨一下那还了得?看来自己那堆手下滚的满地都是,并不因为装腔作势啊! 石头与石头的摩擦声就像打雷一样轰隆作响,众军士眼睁睁看着石鼎被抬得越来越高,身体下意识的往后齐齐退了一步,连斩杀连坐令的威严都忘记了。 更让李田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沉重的石鼎越来越高,那小子只在抬到胸口时换了一口气,紧接着双手一扽,从未有人移动过的石鼎,就这么……就这么被他举过了头顶! 李田噔噔噔连退三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嘴里不住的喃喃道:“异人,果然是天生神力的异人……” 定醒了好一会,他才如梦方醒,声嘶力竭的喊道:“快!快传郡都尉士史赵丁、尉史严安!一定要将此人拿下!!!” 这么肃杀的场景,虞周很诡异的想要笑,因为想到了那个大喊“快请如来佛祖”的玉帝,项羽不是猴子,但是其凶悍直逼人猿。 李田还只是远远观望,身在其中的虞周只觉得心头都被大石所压,娘的,谁身后站着一个扛起几百斤重物的家伙都得肝儿颤,这要是一个失手,不用秦人捉拿,几人就得丧命当场,而且恐怕收尸的时候都看不清面目。 项籍气喘如牛,虎目所视尽皆俯首,只见他尚不满足,摇摇晃晃的踏出一步,这下可炸了锅了,本来秦人都安静的近乎诡异,只是瞧着不敢上前,现在顿时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抱头乱转。 能举还能走,这就吓人了,鬼知道他看谁不顺眼就丢过来了,死无全尸啊!到了地底下先祖都不认识了啊! 项籍又是深吸一口气,双臂一甩,虞周等人下意识的就是一躲,沉重的石鼎轰隆轰隆的直向人群滚去,那情那景,任何见到的人都不忍描述,但凡有躲闪不及的倒霉蛋,就变成地上长长的血痕…… 石鼎去势不减,轰隆隆的滚动声如同源自地府深处的咆哮,碾压一切试图挡路的障碍,真真正正的一条血路,断戈残兵碎纸片般散落一地,墙外的人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越来越近的异样声响让他们本能的产生恐惧。 一个家伙刚在墙上冒出头打算看看,怪叫一声跌落下去,紧接着兵戈一阵慌乱,能看到时就已经迟了,六七百斤,攻城槌没有这样的重量,圆滚滚的借势而去,比起一悠一荡的撞槌更加可怕。 墙倒了,没见到人,只有几杆兵戈被压在下面,石鼎从倒下的墙面碾过之后,丝丝殷红渗进了泥土当中。 项籍随手绰起杆长兵,大喝一声:“杀!” 几个胆小的家伙立马瘫软在地,湿气在地上蔓延,更有甚者,有个秦人满脸惧容,面如金纸豆大的汗珠不停滴落,瞳孔越来越散,身体慢慢僵硬了…… 机不可失,几人各持兵刃,沿着那条血路冲杀而出。 第十一章 谁更不要命 杀出去,必须杀出去,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在往哪突围的时候,几个人脱离了原定计划。 按虞周之前所说,大伙本想往城北夺门而出,只是几天的查探毕竟比不上土生土长的原住民。 “城北水泽泥泞难行,很多地方寸草不生,实在不是躲藏的好地方,若是信得过在下,还请随我往城东而去。” 手持长弓的少年眉清目秀,虽然只做粗衣打扮,说起话来也是有理有据,让虞周一见之下好感大增,无他,这小子长的太像帅气的小李广花荣了,要是再有一身轻甲,想来又是名军中好手。 说话间已经隐见城北军士涌动,项籍略一思索,看向虞周:“子期,你觉得呢?” 也对,往北没有多远就是长江,说起来,几人选择在吴县闹事真不是个好去处,此地西有五湖相邻北有大江为界,往南就是来时的吴江东边就是滔滔大海,看起来往东更像死路一条。 “城东多少兵丁?哪里又能藏身?” 持弓少年司徒羿回道:“秦皇预置盐铁司监,现在兵卒多屯于城北,咱们这一去等于自投罗网,城东紧邻大海,反而没有多少兵马,况且东南一地有我故友在,可以放心躲藏。” 看来这也不是个普通人啊,连大秦盐铁司监的消息都能获取一二,寻常人家只关心有没有饭吃有没有盐吃,至于管这些盐铁的是哪个官署,鬼才关心。 “好!你来领路,我们就往城东而去。” 钟离眛背上那人已经有些昏沉了,众人不再迟疑,直直往城东杀了出去,已经过了很久了,吴县早已四门紧闭,闻讯而来的军士更是没见过项籍神力,前仆后继的冲了过来。 少年人有勇有力,更是有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可也有个短板,那就是韧性不足,一路冲杀,项籍已经气喘如牛了,龙且更是苦不堪言,钟离眛身驮一个人,也好不到哪去。 虞周的肩膀上又酸又疼,援护景寥的时候,他不轻不重的挨了一下,估计肩胛已经青了,要不是身穿内甲,只怕半个膀子都会肿起来。 众人手中的兵刃也早就换了一波,连司徒羿都抛弃了长弓,近在咫尺的东门紧紧关闭,连一丝光亮都没有,城门洞中,几个老卒手执长戈严阵以待。 “上城墙!墙外就是护城河,跳下去!” 楚地水域广博,很多城池都是依水而建,虞周自问到了水中无人能将他擒获,项籍水性也还行,麻烦的是龙且,小胖子身为楚人见水就怵,被大伙狠狠的嘲笑过。 一座城池防守最严密的地方应该就是城守府跟城墙上了,只是吴县刚刚修缮完成,再加上地处内镜,所以墙上的兵丁多是修城兵民役夫临时值守,几个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站到墙上。 回望乱作一团的会稽首邑,项籍哈哈大笑:“痛快!痛快!来日,我当让秦地各处烽烟四起!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没那么多时间让他感慨,虞周一脚踹在瑟瑟发抖的小胖子屁股,随后自己也一跃而下,好在还是盛夏,微凉的河水让他头脑更加清醒些, 随着大伙下饺子一样跳落,清澈的河水里泛起一朵朵红花,那是众人的浑身浴血在水中浸染。 “放箭!快放箭!!” 真是麻烦,记得自己来时也是在河里,虞周深吸一口气,拖着龙且潜入水中,弓矢的威力比子弹小不少,根本不足以威胁,虞周甚至能透过清晰的河水看到城头那军校扭曲的脸。 溺水的人总不自觉手舞足蹈乱抓,龙且跟个八爪鱼一样盘在虞周身上,一张肥脸煞白,嘴里咕嘟咕嘟冒着气泡,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拖上岸,这家伙好像又重了不少…… 虞周正考虑要不要挤压他的肥肚皮,项籍不耐烦的走了过来,一手拎起一脚抖落抖落,龙且就跟倒挂的肥鸡一样,嘴里打着嗝往外吐水。 “没时间了,快走,顶多半刻钟城门就会大开。” 被凉水一激,钟离眛背上的景寥也醒了过来,他瞪着死鱼一样的双眼喃喃道:“哼,不如你们趁早杀了我,然后再去冲杀一番,岂不爽快!” 真是凶残,这个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的家伙,也不知跟秦人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更凶残的是项籍居然认真的考虑起来。 “别冲动!想想你妹子!想想你爷爷的遗志!” “咱们走!司徒羿,你来领路!” 本来就厮杀的精疲力尽,大伙刚走出一箭之地,城门已经咯吱作响,虞周不惊反喜:“等他们来!夺马!” 事实上,秦人根本就不敢再近前厮杀,千余兵丁都留不住的人,无端上前只会白送性命,等骑士一到,大伙就没那么乐观了,无兵无甲的骑兵一看就知道什么来头,游骑! 虞周他们早从钟离眛口中得知了那场绿豆引发的遭遇战,身配秦弩的游骑就是散兵游勇的噩梦,更不用说早就经过一番鏖战的人了。 一路奔来的只有十几骑,照样压得大伙喘不过气,虞周弃剑摆弄起了手弩,尽管射程上根本不占优,也只能聊胜于无。 司徒羿的长弓早就扔了,此时只能无奈的看着对面来人,项籍重重的一拳捣在地面:“早知如此,还不如听景寥的,去冲杀一番也好过束手待毙!” 十几名骑士说话间已到百步之遥,分出两人四下搜索之后,便将六人团团围住,看样子是得了生擒的命令,他们并不近前,只是遥遥的用弩指着大伙,等待后续来援,稍有妄动就是一箭射来。 项籍将上衣脱下束在手中,古铜的肤色被夕阳映衬的熠熠生辉,稚嫩的面孔坚毅如铁:“一会儿我去拦下他们,你们逃也好杀也罢,总有一丝机会。” 钟离眛大惊失色:“少主不可!此等凶事当有属下分担!” “还有一个办法。” 忽然听闻寡言少语的景寥说话,众人目光一下子集中了过去。 “你叫项羽?” “是又如何?” “哼,看你有把力气,举起个人不难吧?” 项籍挑了挑眉,不知道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以我为盾,只要挡过一波箭雨,咱们就大有机会!” 第十二章 我爹是亭长 景寥所说的办法虞周也想到了,只是念头一闪就打消了,开玩笑,以人为盾,这也太伤人心没人性了,当然,如果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拿死尸相挡他是没有心理障碍的。 就是这样没人性的办法,居然由当事人自己若无其事的说出来,这就有点毛骨悚然了,这家伙是真不怕死还是脑回路有问题?谁要拿他当智囊,这妥妥就是另一个程昱啊。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这办法冷血无情,项籍若是依计而行,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大父!” 项籍跟虞周一样,如果是景寥只是一具尸首,勉强还能接受,可要是举着人往前冲的时候,那双眼睛还在看着你,他怎么都下不去手。 “羽哥,要不这样,大伙的衣服都已经湿了,干脆我们脱下来全给你,层层相叠防箭效果更好些,咱们可以一试。” 项籍还没点头,小胖子率先开始脱,倒是自觉,满打满算就他那一身最宽大。 “停!停!让你脱衣裳谁叫你脱裤子了,当心秦人拿箭射你屁股。” 赤条条的龙且浑身肥肉乱颤,看的远处秦军都哈哈大笑。 虞周小心的计算了一下距离,回头道:“羽哥,我陪你一起,秦人用弩之时只能立马原地,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我这手弩也不是吃素的!” 一切准备就绪后,两人目光灼灼的往秦游骑走去。 “嗖——” 一支弩箭射在脚下,颤巍巍的尾羽发出严正的警告,他俩毫不停留,继续加速前行,这下秦人不敢怠慢,马头齐齐冲着两人的方向,咯吱作响的秦弩一触即发。 “冲——” “风!风!大风!” 十几支弩箭犹如出洞的毒蛇,直直向着二人而来,项籍聚精会神,手中布衣挥舞的如墨如画,呜呜的风声试图挡下尖啸。 箭矢是从四面八方而来,项籍一个人不可能全部照应到,虞周弯腰弓背,直把手中衣物当作大扫帚,捕捉空中飞蝗一样的弩箭。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弩箭其疾如风,再加上虞周肩膀本就挨了一下,一个不留神,一支漏网之鱼直直冲着项籍的背心而去。 一咬牙一跺脚,虞周拧身侧卧,拿自个的胸口硬拦了下来,只听“当”的一声,弩箭跌落在地,老曹亲手打造的内甲还是很有保障的,特别是虞周加了一个护心镜之后。 精铁锤炼的圆护坚韧光滑,绝不是青铜箭头可以穿透的,只是这杂技玩的危险了点,拿巴掌大的东西去挡终究风险太大。 此时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项籍头也不回,大踏步就往秦游骑而去,几个家伙正在挂弦,一看项籍来了赶紧拨马就走,马头刚掉过个儿,却怎么夹马腹都不动弹。 回头一看,魂儿都吓掉了,项籍一把攥住马尾,正往后撕扯,战马吃痛人立而起,倒霉的游骑顿时跌倒在地,摔得七荤八素之时,一阵天旋地转,这就腾空而起了。 “我活劈了你!” “羽哥手下留情!身后尚有游骑,拿他们挡着!” 项籍一想也是,胳肢窝下分别夹住两人,再向其他人冲去,才走两步,就见城中又窜出一骑,黑衣黑马,连面上有覆有黑布,正在急速奔来,马身侧腹一撮白毛异常刺眼,犹如冥雷闪电般,眨眼即至。 来人打了个呼哨,从肋下掏出一对双刀,举手就向秦军砍去,看的虞周叹为观止。 此人虽以黑布相遮,但是看眼神年纪也不大,想不到竟有如此精湛的骑术,他可是知道没有鞍镫的战马多难驾驭的,更别说双手一起劈砍这种高难度动作了,这也是秦游骑凡是射箭必须立马的原因。 本来就被项籍连杀几人的威势所迫,现在又来强敌,剩余的几个游骑当机立断,打马就往城中逃去。 那人也不追击,收拢几匹战马之后,才到众人眼前。 “活该你不叫我,才落的如此狼狈,要不是城中大索,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怎么样,景寥那家伙死了没?” 司徒羿苦笑一下:“又让你看笑话了,没想到秦人反应那么快,景寥安然无恙,你干嘛要蒙面啊。” 黑衣人这才摘下面巾,虞周差点笑出声,无他,这家伙摘不摘黑布没什么两样,黝黑的肤色倒是跟司徒羿的白脸相映成趣,不过仔细看的话,这人的长相倒也俊朗。 “废话,不蒙面给我爹惹麻烦么?景寥浑身都没好皮了也叫安然无恙?嘿嘿,也对,反正他不在乎,这几位是?” “秦人还得追来,咱们边走边说,对了,我们去你家躲几日没事吧?” 看来司徒羿跟他很熟悉,言语间毫不客气,张嘴就要去对方家中。 黑衣人撇了撇嘴:“走吧,反正我爹官儿不大,正好拿你们几个充作军功!” 充军功?他自个人还杀了一堆秦人呢,这种少年人的互损玩笑虞周并未放在心上,项籍可当了真,眼神不善的看着那人。 翻身上马之后,大伙边走边聊,对那黑衣人以及司徒景寥二人也有了几分了解,景寥是景氏旁枝后人,本来也是个开朗少年,大楚亡国之后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以至于性情大变,孤傲、冷漠,甚至对一些楚人也鲜有信任。 司徒羿的出身就跟他脸上的笑容一样阳光,其实从姓氏就能看出一二,先祖曾任大周地官大司徒,位列六卿,随后的几百年家道逐渐没落,常年打猎为生的他倒也练出一手好箭术。 至于后来策马而来的黑衣人,名字叫做卫涵,他口中当官的爹也不过是卧龙亭的亭长,名唤卫弘,卧龙亭乃是海盐县署在卧龙墩建置,亭左临江,设有卧龙墩水兵关,驻卒百人,这些全都是大秦今年刚刚设立的。 项籍对于秦人没几分好印象,连带着本是楚人的卫弘父子也让他皱眉,虞周可不这么看,自己下山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为了食盐而来,海盐县,这就是个煮盐为业的地方,而且听卫涵所言,在卧龙亭还有一个盐市,这要是稍加利用…… 正想着,与钟离眛共乘一骑的景寥忽然开口道:“项羽?!你是上将军之后?!?” 项籍傲然道:“是又如何!” 景寥别过脸去:“哼,也是个跟我一样的可怜人,空有一身蛮力!” 项籍顿时大怒,好吧,这家伙确实不招人待见,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让司徒羿赤诚相待的。 第十三章 不可说之物(本章不适吃饭时阅读) “这么说你们没著籍大秦?” 既然要人家帮忙,虞周也就坦然相告,当然了,山上的境况还是要隐瞒的,至于著籍这样的小事,有一起杀秦人的交情垫底根本不算什么。 卫涵瞥了一眼景寥,嘟囔道:“怎么跟那死人脸一样执拗,话说你们这两年都是怎么活下来的?没盐能受得了么?” 虞周笑了笑:“当然受不了啊,所以来这海边想想法子,顺便寻找下亲人,这不是,巧了,刚来就遇到几位兄弟。” 卫涵想了一下,开口问道:“你们总共多少人?” “两三百人吧!” 虞周没照实说,山上其实也就百人不到,他担心这玩意也有个讨价还价之说,还是预留些缓冲余地比较好,再者说了,万一卫涵他爹官迷了心窍,一个小小的亭长面对摸不清底细的几百人还是要掂量一下的。 果然,卫涵皱着眉头暗自算了一下,这才说道:“那一年也要两千斤盐,实在太多了,若是千斤左右,我爹还有些办法。” “千斤就千斤,总比没得吃好,我们可以按照市价双倍购买。” 得,这就妥了,不管卫涵的应诺是否坑爹,看来卫弘也不是个安分的主儿,否则当儿子怎么敢一口答应走私千斤盐的买卖。 山高皇帝远啊,要按秦律,私贩一斤盐都够弃市了,腐蚀大秦官场,上了贼船的虞周还是很乐意的。 “先说好,今年秦皇东巡,所以只能一趟运出,有多少算多少你们先用着,等来年开春,咱再慢慢来。” “这没问题,谁来负责运送?” “当然是你们了,我爹又不是万能的,钊山亭就有盐铁司,太容易被人盯上了,丑话说前头,货一出手概不负责,你们的人就算被抓了也不能供出我爹。” 虞周想了一下,山上众人要论稳妥,也就是陈婴了,那就让他来负责这事吧。 “行!” 看虞周答应的如此痛快,卫涵好奇道:“海盐县一年能产两千万斤盐,都知道制盐容易运盐难,你们打算如何行事?” 不用招呼,小胖子自觉的拿出符致,递给卫涵观看,卫涵的眼珠子顿时瞪大了:“你们敢伪造符致?!” 龙且鄙夷道:“亏你还杀秦人如砍瓜切菜呢,这有何不敢?一个私贩盐铁的罪名,就够杀头了吧?再多些也无妨。” 这倒不怪卫涵父子胆小,符致看上去简单就是个小木片写几个字,首先,能识字书写的人就不多,起码他们爷俩只是粗通,再者,每道符致都有一定的暗记,这玩意除了虞周谁也看不懂。 说白了也没什么,无非就是阴符阴书,可要想研究透了,还是得识字读书,本来就不多的读书人里再选一批会阴符的,那就更少之又少了。 这其中最著名的一位,还得说起苏秦,苏秦最先游说秦王上了十几次奏章都没用,衣服也破了,百斤黄金也花光了,只能无功而返,回到家里谁也不待见,最后他翻出书箱里的《太公阴符》彻夜苦读,以锥刺骨,终于身挂六国相印,一时间风头无两。 大秦律法确实严格,可也造就了认令不认人的制度,只要不是存心作死,有符致在手过关的可能还是很大的。 “对了,你们常年在海边生活,有没有一种海带?或者叫海白菜?” 卫涵不明所以,等虞周描述半天,他才说道:“你问这个干嘛,那不是昆布么,那玩意有毒的,喂猪都不成。” 虞周笑了笑:“那是你们不会弄。” 卫涵为人倒也不错,继续摇头劝解道:“不行,还是不行,我见过许多饿红眼的家伙吃完就死掉了,你们如果实在缺粮,我跟我爹也不是不能再想些办法。” 见这家伙也还算仗义,虞周决定干货,不藏着掖着了:“你见过那种脖子粗大的人吧?那就是因为身体缺少了某种营养才发的病,而昆布就是其中的关键!” “营养?!” “对,人体有营卫气血之分,供养营卫的不叫营养叫什么!” 这么说来倒也浅显易懂,卫涵两眼放光道:“你还懂得歧黄之术?太好了,我爹最近正受病痛折磨呢,怪不得敢说吃昆布,原来你会去毒。” 龙且拍了拍肚皮,随口说道:“这有什么,子期的本事可大着呢,就连河豚那等大毒之物,我也曾尝过,这不是安然无恙么!” “河豚?” “哦,这是我们的叫法,就是鯸鲐,气鼓鱼。” 卫涵的眼神已经不能用崇拜来形容了,作为世居吴县的土著,吴王拼死吃河豚的事儿他怎能不知,在他看来,吃完还活着的全都是猛士,小的时候,他也曾尝过那美味,只是小孩子克制力差,忍不住多吃两口,要不是他爹发现及时以不可说之物相救,这家伙早就挂了。 “看你这样子就是个贪吃的,你能忍住不多吃?” “干嘛要忍,子期做的河豚,我一顿能吃两条!” 震惊过了头,也就彻底不信了,卫涵撇撇嘴:“你就吹吧,再者说了,气鼓鱼跟昆布能一样么,若是昆布的味道跟气鼓鱼一样鲜美,我也愿意尝尝,明明猪都不吃的东西……” 龙且大急:“我若骗人,就让我三天不能吃饭!至于那什么昆布,那是没交给子期来做,只要是他做的,就是狗矢……” “停停停,你恶不恶心啊,我还没那本事把狗矢也弄成美味呢。” 这年月骂人的词汇少之又少,赌咒发誓也是些老套路,依龙且的体形来看,他敢拿三天不能吃饭来作伐,已经是很严重了,就是后边越说越离谱。 卫涵一夹马腹:“好!等到了我家,就让子期做一顿气鼓鱼给我尝尝,说起来也好久没吃了,自从我爹拿粪水给我灌下去之后……” 得,这俩人非在这恶心话题上继续,虞周堵着耳朵再也不想听了,项籍的脸色也是不怎么好看,只有景寥恍若未闻。 对于这次下山,虞周已经很满意了,一直牵挂的食盐问题轻松解决,而且看起来他们也在会稽打开一道缺口,时日长了,这块山高皇帝远的土地只会更加熟络。 “对了,你们这次来,原本是想寻找何人的?我在此地有些人脉,说不定能想想办法。” 项籍原本有些暗淡的眼神再度燃起希望:“当真?” 第十四章 其貌不扬的卫家 一番描述之后,卫涵终究还是让项籍失望了,他爹所在卧龙亭分属海盐县,这吴县的事情也仅仅比虞周他们稍微多知晓一些,不过一旁的司徒羿倒是给了些消息。 “照你说来,项叔父身高七尺七寸,浓眉方脸,我好像有些印象,不过这等容貌之人也多,说不定是记错了。” 只要有一丝的希望,项籍就绝不放过,这下更是急的差点伸手去抓司徒羿:“你在哪见到的?他有没有说住在何处?” 司徒羿可是见识过项籍神力的,急忙躲开道:“你容我想想……嗯……大概是半个多月前吧,我到县城中售卖些野物,在一家酒肆里见过你描述的这个人。 你也知道,为了救出景寥,在下费尽心力,就想寻些身手好的帮手,那人双臂孔武有力,再加上虽然一身粗衣,可是不自觉的撩衣服下摆,这分明是常穿深衣的习惯。 我见他不似寻常人,还以为是大秦卿士,也就没上前搭话。” 咦,不愧是玩箭的,这观察力倒也细微,听他这般描述,连虞周都觉得有三分可能了。 “是了,不会错了,一定是叔父!是不是耳后有颗痣?他往哪里去了?!” 司徒羿苦思半天之后,继而说道:“是不是有颗痣我倒忘了,好像有,又好像没有,听他所言,好像要过江往北而去,这也是我对他敬而远之的原因,秦皇即将东巡,类似这般行径的密探最近有很多。” “哈哈哈,好!那我们也过江!” 虞周赶紧劝解:“羽哥,你别心急,咱们现在尚在逃命,等休养几日,风声也不那么紧了,再过江寻找项叔父也不迟。” 项籍一想也是,也就从善如流。 也不知是被杀怕了还是游骑有限,一路上再没遇到追兵,众人有惊无险的进了海盐地界。 如果说吴县还算繁华的话,那海盐几乎满目都是荒凉,连年征战导致的水利不修,很多地方都长期被海水浸泡,等到潮水一退,就是天然的盐碱地。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样的田地不适合种庄稼,却是晒盐的大好去处,刚满万户的县城几乎人人以晒盐为生,身上都带着浓重的海腥气,因为盐铁严格管制,小小的不毛之地却驻扎了两千兵卒。 听卫涵说,他爹跟县令马衡也算是至交,倒是县尉陈勇比较难说话,特别是年前新县城巍然屹立,马县令迁县署于鄅官亭东侧之后,两人的关系越来越淡漠。 县尉陈勇苦哈哈的领着两千兵卒驻守在钊金山下,设立钊山兵马司署,虽然位居马县令之下,可是权职一点都不低,所以大伙如果要运盐,这个人是一定要躲开的。 亭长与亭长也不尽相同,刘邦的家什么样虞周不得而知,卫弘这个亭长倒像是个肥差,也是,盐铁这类大秦的垄断行业稍微手指缝里稍微漏一点就委屈不着。 卫涵的家从门面上看破败异常,咯吱作响的大门仿佛风一吹就能倒下去,虞周仔细打量过后,觉得肯定内有乾坤,因为这家宅也太大了些。 众人一进院落,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鱼腥气,龙且更是被熏得连打两个喷嚏,卫涵尴尬的一笑,这才领着大伙绕过前院而行,在偏院安顿下来。 卫涵前前后后来回转了几圈,这才说道:“我爹好像不在家,你们安心住下,我去寻些伤药来。” 趁着卫涵不在的工夫,大伙好好的打量了一下住处,项籍自从进了这宅院就浑身不得劲,说不出哪里毛病,就是打心底里不喜欢。 项籍不明白,虞周心里可是一清二楚,要按秦官制,郡县之下还有乡,然后才是亭、里,区区一个亭长也能跟县令称兄道弟,看来卫涵他爹不简单啊。 这宅子明显不是新建的,也就是说从大楚还在的时候,这户人家就已经颇有家产,连秦军入境这种改天换日的事情都没影响多少,搞不好这卫家就是长期贩卖私盐为业,而且这位卫亭长还是个长袖善舞之人。 正寻思的工夫,卫涵拿着些杂七杂八的小刀、裹布还有金疮药回来了,这更坐实了虞周的想法。 卫涵一边忙活一边说道:“你们放心,景寥的事情我爹也略知一二,我们本就是楚人,一个景家之后能救,再加个项家后人也没什么,等他一回来,我就说那海盐之事。” “慢!” “怎么了子期兄弟,可是我哪里说错了?怎么忽然反悔了?” “这倒不是,你先把这刀子在火上烤一烤,不然会落下病根的。” 卫涵自嘲的一笑:“看我这记性,都忘了你还是位岐黄妙手呢,还是你来吧。” 景寥面目表情的回头看了一眼,死鱼一样的趴在案上,不置可否。 见他不反对,虞周也不客气,要说起望闻问切药材配伍,他没多少兴趣,也就没学多少,可要论最常见的外伤,古今两个世界的法子可都在脑子里装着呢,没办法,这是常年摸爬滚打的后遗症。 “小胖子,别愣着,去弄一锅水把这裹布也煮一煮。” 山上过活经常有个擦着碰着,早就熟悉了这套流程,龙且飞快的跑出去了,准备的差不多了,虞周开始下刀,只见他又稳又准一点都不含糊,倒让旁边观看的卫涵安心不少。 景寥也是个能捱的,哼都不哼一声,好像这身子不是他自个的,只有额头的青筋跟不断滴落的汗水能看出他现在并不好受,这身皮肉也不知道遭了多少罪,很多地方都发黑了。 一切都处理好的时候,再坚强的汉子也不禁昏了过去,几人一起动手翻身,好容易包扎好了,这个冷酷的少年已经被裹得跟木乃伊一样了。 “怎么样?会不会有性命之危?” 虞周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抬头一看已经日落了,他忽然有种前世的医生出手术室的感觉。 “放心吧,这是疼昏过去了,真是个硬汉子,也亏咱们把他救出来了,要是再晚几天,别说会不会刑讯致死,只是这身伤至少也得落个残疾。” “那现在……” “将养些时日,又是个活蹦乱跳的汉子!” 司徒羿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卫涵大笑一声:“我去寻些酒来,咱们不醉不归!” “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大伙回头一看,只见门口站立着一个中年人,看上去就跟着家宅一样其貌不扬,腮边各有长短黑须,身穿一身旧衣服,如果只看肤色的话,绝对认为这只是个寻常渔夫,只是那眼中的精光怎么都藏不住。 “爹!” 第十五章 亭长卫弘 许诺的再好,卫涵也不过是个少年,正经说起来还是得他爹当家作主,项籍的身份不是秘密,就连景寥都能接受,大伙不觉得让卫弘知道了有什么大不了。 显然卫弘也是个见多识广的主儿,对于项氏景氏后人的露面他也仅仅感到一惊,也就没再提,倒是对景寥那身木乃伊的装束颇感兴趣。 看他不紧不慢的神情,虞周知道,此人的心中恐怕没多少家国概念,算是个半黑不白的浑人,这样的家伙他见得多了,那些游走在边境的军火商全是这副模样。 有个好处就是,这种人绝不会出卖他们,万事只会以利益至上,如果虞周他们能带来丰厚利润,让他回头捅秦人刀子一点问题都没有,走黑道的要更加讲信誉的多,否则这买卖也干不下去。 “今日寒舍来了许多贵客,正好钓得几尾鲜鱼,来,老夫亲自下厨款待。” 这倒是个妙人,面对几个后辈丝毫没有架子不说,还要亲自动手,以今时今日的身份来说,算得上屈尊降贵了,因为项氏也好景氏也罢,都已是昨日云烟,这一点无论景寥还是项籍都深有体会。 果然是老江湖,这一手成功的打消项籍不少抵触情绪,自从国破家亡之后,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一见面就礼遇他了。 虞周却清醒的知道,这仅仅是开始而已,这种笑面虎怎么说也是一方枭雄,其目的无非是为了抻一抻众人,大伙越是心急,越容易落入他的节奏,到时候谈起买卖可就是另一番面孔了。 接下来的小宴可谓是宾主皆欢,只是有些怪异,客人大多都是尚未束发的少年,年纪大些的钟离眛一看就是以项籍马首是瞻。 不过卫弘丝毫不以为忤,很正式的一人一案接待了大伙,枯燥的海滨生活被他说的妙趣横生,说到兴起处,甚至还要当众舞剑助兴。 “唉!到底是病弱不堪了,若是早几年,老叔也算一方豪杰,哪像现在连剑都舞不得了。” 项籍见状心有戚戚,他最是见不到壮士暮年了,开口便道:“这有何难,我这子期兄弟略懂岐黄之术,让他给你看看,说不定有些办法。” 虞周翻了个白眼,到底是阅历浅薄,这顿饭吃的他满头大汗的,要不是时不时打断,这家伙不定被卫弘套去多少话呢,一个不留神,大块头又落入瓮中了。 不过绷着也没意思,卫涵勉强算是对大伙有救命之恩,小小的示好一下也有些益处,卫弘的毛病他一来就注意到了,常年生活在海边的人,难免有些风湿骨痛,关节肥大的异于常人。 擦了擦手,虞周拱手道:“卫叔父若不嫌弃,小侄或可一试。” 卫弘笑眯眯的说道:“刚回来就看到景家贤侄浑身伤痛尽去,还以为是哪位疡医高人一展妙手,想不到是虞贤侄,这有什么嫌弃,你大可放手施为。” 知道归知道,样子还是要做足的,虞周走上前去一番望闻问切,然后皱眉道:“卫叔父这毛病有点像风湿骨痛,今日小侄喝了酒,拿捏不准,也不知是与不是。” “贤侄果然医术高明,难怪犬子与项贤侄都推崇备至,不瞒你说,以前也有疾医如此说过,只是这治病的手段上,他们没什么好办法,只是让我远离滨海之地,唉,若是能离开,我何须这般苦恼。” 虞周露出一副同病相怜的神情,转而说道:“这病若是我恩师在,针石之下不敢说立刻痊愈,也能大为缓解病痛,小侄不才,没有那般手段……” 见卫弘忍不住流露出失望的眼神,他话锋一转:“不过也有几分妙法,或可一试。” 这大喘气给卫弘弄的,真是说不清该恼还是该乐,想拿手指虚点一下虞周,胳膊刚抬半路又放了回去,最后哭笑不得的说道:“贤侄莫要戏耍老叔,有什么办法尽管说来。” 虞周装作很为难的样子,沉吟了片刻,眼看卫涵都要忍不住开口相求了,才说道:“这法子也是恩师新近所想,还请卫叔父不要外传。” 他这一番拿捏本就没指望卫弘退让,只是说的跟秘传方术一样,能让卫家更看重些,也算还了卫涵的人情了。 老狐狸再精明,遇到不懂的地方一样抓瞎,他的心防已经被敲开一丝豁口,听虞周说的严重,卫弘端坐当场:“还未请教,敢问贤侄的恩师姓甚名谁,是哪方高人?” “这……家师不让小侄往外通传……”虞周说着,悄悄挑了一下眉毛。 “咦?魏国老明明没说过不……呃,我什么都没说……” 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有默契,老实人作起戏来最容易让人相信,龙且从坐下就一直在吃,憨态可掬的样子连卫弘都没怎么怀疑,无他,第一印象太重要了。 每一个胖子都有迷惑人的潜质,卫弘没有魏辙那样一眼看透人心的本事,当初魏老头到项府的时候就曾说过,众位少年里边,除了虞周他就看好龙且,可见这家伙也是有几分机灵的。 国老?国老那是人人可以称呼的么?至少也得是一国卿相退下来或者有行遍天下本事的高人才能当此尊称,卫弘看了看一脸后悔埋头开吃的小胖子,又见到虞周满面羞恼,顿时信了几分。 “贤侄不必如此,老叔去到哪里都不会乱说,能够受益于高人的新秘方,卫某三生有幸。” 卫弘一语双关,不会乱说,明里是说这方家秘术他绝不外泄,又装作没听懂的样子,把那“高人”的身份搪塞过去,暗指自己明白了也不会走漏风声。 虞周一副破罐破摔的样子,狠狠的瞪了龙且一眼,这才说道:“卫叔父体贴,小侄感激不尽,那法子说来也简单,在场的都不是外人,我也就直说了。 其一,这饮食上面要大大的改善,海产虾蟹是不能吃了,辛辣油腻之物也要少食,倒是生姜不在此列,无论是敷于患处还是煮水饮用,都大有裨益。 其二,卫叔父从今往后要多加注意了,尽量少碰冷水,沐浴洗漱多以温水适宜,也要避免见寒风,实在外出难免之时,可以在患处加装皮制护膝之类,以求保暖。 还有就是,天气炎热之时,卫叔父可以试试多晒晒太阳,甚至这海滨之地也有一番妙趣所在,那便是把患处或者全身埋进温热的沙中,以沙沐浴,或有奇效!” 虞周说的有条有理,起码很象那么回事,听得卫弘连连点头:“贤侄果然妙想连连,来,饮胜!” “卫叔父,这酒你以后也得少喝!” “……” 第十六章 你来我往 人情就是在你来我往的过程里积累起来的,虞周释放出善意,卫弘也是以礼相待,接下里的几天里,众人几乎是日日有宴请、夜夜闻笙歌,可是对于海盐一事,都绝口不提,只等对方开口。 虞周不急,项籍可是按捺不住了,自从知道了叔父的消息,他恨不得赶紧插翅过江,结果最近虞周一直不紧不慢的赴宴,还力劝他稍安毋躁,不懂其中奥妙的项籍彻底毛了。 “子期,海盐之事不是已经说好了么,我们为何还要在此逗留?” “咦?羽哥你来的正好,一起放松一下,前几日你用力过度,估计筋肉也有些拉伤了,快,我刚弄好的。” 眼见虞周居然还有心玩沙子,他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叔父下落不明,山上缺盐少衣,你还有这等心思,是不是已经忘记咱们下山的目的了!” “羽哥,稍安毋躁,你没跟这类人打过交道,越是心急越容易被人所趁的,这就跟用兵一样,你放心吧,我已经有了对策,不出几日,海盐的事情就能定下了。” 项籍疑惑道:“此言当真?” “盐也当真,言也当真,倒是羽哥你才应该好好休养几天,类似举鼎那样的事情不要再做了。” 项籍挑了挑眉毛:“哼,你是见不得我这身神力么?” “从小到大一直见,我早就习惯了,可是啊,你现在还没束发,浑身筋骨尚未成型,总是用这种超负荷的方式很容易伤身的,至少也要等到冠礼之后才好。” 当时不觉得,后来的几天项籍确实有些浑身酸痛的,只是当着众少年的面咬牙不说而已,他一边狐疑着宽衣解带,嘴上却不少服软:“我才没有受伤,你弄的这个沙浴当真有效?不会加重卫叔父的病情吧?” “不会!你先试试,我再去准备些细沙。” 项籍是个心高气傲的,虞周出去之后,他也自然了许多,呲牙咧嘴的钻进细沙里享受起来。 没走两步,虞周就被卫弘派人请到了正堂。 “虞贤侄,这盐是你自己做的?” 来了,干什么的说什么,贩了半辈子私盐的家伙,果然对于这方面及其敏感。 “小小手段,倒让卫叔父见笑,说来也是小侄鲁班门前弄大斧了。” 卫弘沾着盐粒就往嘴里放,他甚至用手指在齿间来回的搅了搅,专注的神情就跟后世卖那什么似的,妥妥一个毒贩。 班门弄斧?嗯,这话有些意思,不过卫弘对于谁是鲁班深表怀疑,嘴里的咸盐比他弄出来的味道精纯许多,甚至闻上去有一股淡淡的香气,这可就难得了,不仅他的手下做不出,恐怕陛下所用的饴盐也没这般精细吧? 招待少年们的时候可以体贴入微,一旦涉及他的行当,卫弘果然就是另一番面孔:“虞贤侄,听犬子说,你们乡人比较缺盐?这我倒不明白了,你有如此手段,为何还要找上我卫家?” 娘的,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大秦盐政异常严苛,要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干,早就乱套了,虞周不是没想过,可是连制带贩运风险太大,无论在哪制盐,都绕不开当地的官府或者泼皮游侠,还不如私运来的省心。 可话不能捅开了说,连卫弘这样常年贩运私盐的家伙都遮遮掩掩,虞周如果显得一点城府都没有,只会被人吞吃的一干二净,在这种事上,面面俱到跟翻脸无情一点都不矛盾。 “因为家师喜好海产,在吃这一道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说来惭愧,为了服侍他老人家,小侄在庖厨方面已经颇有火候,甚至许多常人不吃的东西也能做出几分滋味,就比如那昆布。” “贤侄至诚至孝,令师好福气,听闻你想贩运昆布,不知一年需要多少?老叔力所能及一定帮忙!” “两千斤!” 卫弘的手指无意识的搓动案上盐粒,皱着眉头想了很久之后,终于回绝道:“不瞒贤侄,这也太多了,老叔实在无能为力。” “要叔父说来,可供应多少?” “一年五百斤!必须按市价的三倍!” 说到这里,话题算是明朗化了,谁都不会觉得他们在说昆布,那玩意每逢涨潮落潮就会在海滩聚起一堆,随便拉都没人管,好心点的可能会上来相劝有毒务食,事不关己的只会躲起来看笑话。 “三倍也可以,一年不得少于千斤!” 这下卫弘有点懵了,经过几天的观察,他发觉这几位来客里边,钟离只是项家的家将,那小胖子不提也罢,而项籍才是身份最尊贵的,奇就奇在,好像四人都拿年纪最小的虞周当主心骨。 心高气傲的项氏嫡孙,凭什么甘愿俯首?卫弘想了好几天都没想通,这才打算接触看看,果然,这个小家伙才是心智最成熟的,不但能拿定几人的主意,谈起买卖也是有来有往,让他生出一种跟马县令攀谈的感觉。 既有官场中人的油滑,又有江湖中人的豪气,他背后的恩师比自己想的还不简单啊。本打算以价压他一筹的,结果人家颇有底气,大大出乎了卫弘的意料。 也许是刚才那口咸盐的关系,卫弘感觉嘴有点发干,吞咽了一下口水,他才继续道:“贤侄,并非我不帮你,实在是老叔有心无力,这五百斤盐……呃,昆布已经是倾尽全力之为,再多了我也没办法啊。” 虞周淡然一笑:“卫叔父说笑了,就我来看,整个海盐县域到了年底能产盐两千万斤,仅这卧龙亭至少可出百万,稍微指缝里漏一点,都万斤有余吧?” 这番话听完之后,卫弘脸色愈发的难看,眼神也从和善变成了戒备,甚至带着一丝杀气,憋了片刻之后,他豁然起身,冲着虞周直直而来,虞周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到了身前,卫弘绕过虞周直接走到门边,把门全部关上之后,再回头已经有了几分森然之气:“小子,你是从何得知的,海盐县一年产盐多少,连我都不清楚。” 虞周叹了口气,一样的黑道作风啊,就喜欢玩这种虚张声势的把戏,如果刚才他拉开架势戒备,那才让卫弘看了笑话呢,拿手指磕了磕脑门,虞周回道:“无他,算学尔。” 卫弘的脸上青红不定。 第十七章 挟之以威诱之以利 “海盐乃是万户之县,下有三乡十一亭,其中以鄅官亭和叔父所在的卧龙亭最为重要,其他小侄并不知晓,可这卧龙亭每日都产盐六千斤以上。 这还是离海较远的缘故,那几个近海的乡亭想必每日万斤不成问题,算下来整个海盐县至少也得十万斤盐,去除天时不好的日子,怎么也得有五六万斤,一年下来,两千万斤,不知小侄可有算错?” 卫弘只是粗通文墨,能算清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的帐已经殊为不易了,他哪知道全县能有多少盐,听虞周算完之后,虽然还有些懵懂,但是直觉上不会差。 干笑两声之后,卫弘开口遮掩:“贤侄倒是一身本事,不如留下来做个亭父如何,假以时日,就是海盐县的令史我也能保举一二。” 虞周并不理会,继续说道:“刚才说到海盐全县盐产,接下来就是卧龙亭了,不知卫叔父还想继续听否?” 卫弘默不作声。 “小侄前几日去过鄅官亭,听当地盐丁说起,一斤盐卤至少要产盐半斤,可是卧龙亭的盐卤产盐相比足足少了半成,这要算下来,一天可就是三百多斤盐了……” 卫弘的瞳孔缩的如同针尖大小,最终冷笑一声说道:“地势有别,可能卧龙亭的盐卤不那么精纯。” 这理由真够蹩脚的,如果是井盐矿盐也就罢了,大家同取海水晒盐,卤子还能有什么分别?不过稍微一提就是了,没必要跟他深究,不然接下来的买卖可就不好谈了。 “卫叔父,你可是个大功臣啊!” 卫弘不明所以,怎么好端端的说着盐忽然话锋转了? “功从何来?” “大秦一统天下,各地黔首纷纷著籍,没著籍的也只剩那些心怀故国的六国旧民了,秦律虽然严苛,可也保证每个编户民都能买盐吃,您想想看,需要私下买盐的,都是些什么人?” 卫弘听完之后,额头的汗珠顿时噼里啪啦往下掉,是啊,虽然他以前也贩私盐,可那时候多是些百越野人来买,价格远不到现在的程度,他倒是没想过,这一改天换日,自己的客户身份也慢慢发生改变,只顾着私盐价格暴涨的兴奋了。 贩卖私盐罪当肉刑,加上身为亭长的渎职也不过是弃市,凭卫弘的人脉,足以提前得到消息出去躲避,至于家人,顶多受点株连的罪过,以他的家底,罚的两三甲根本不放在眼中。 可要是来往的全是六国叛逆……那就是株戮的罪过了,全家上下鸡犬不留! 仔细想了想最近买盐的人,卫弘更加后怕了,一个两个他还能佯作不知,现在几乎全部都是啊,说他不想造反都没人信! 不愧是一方豪强,顷刻之间就有了决断。 “贤侄莫再说了,我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要买盐你找别家吧,老叔这就带着家眷逃亡,这买卖干不成了。” 这可不是虞周本意,就想吓唬他一下,压压威势好谈判的,谁料卫弘如此当机立断。 “卫叔父别急,说起来小侄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行走的身份,还能去告发不成,我只问你,这买卖你想不想干的更大一些?” “不想!有命挣没命花,这钱赚来也是无用。” “如果能赚的稳妥呢?” 经过这番交锋,卫弘已经不敢拿虞周当作小孩子了,他眯着眼睛想了片刻,开口问道:“你有办法?” “卫叔父对秦律的连坐之法如何看?” “乡民不相隐,邻里不相庇,法行而罪难匿,虽然严苛酷烈,可也行之有效。” “那您的生意迟迟不能扩展又是为何?其中凶险又在何处?” 卫弘叹了口气:“说老实话,我这营生干了半辈子了,起初只是为了混口饱饭,这才铤而走险,大楚依然在的时候,贩卖私盐也只是一人之罪,拼了这条性命,能让全家过得好些,卫某在所不辞。 谁料这一干就停不下来了,不是我不想收手,手底下的人也总得吃饭吧,打通的各项关系早就成了尝过血的饿狼,他们也不允许我就此罢手。 要不是你今日提起,卫某险些误了全家性命,唉,大秦律法严酷,时至今日,这买卖已经是举步维艰了,还不如举家而逃的好。” “那卫叔父手下人员几何?” 打定了收山的主意,卫弘也就不再隐瞒,一脸愁苦的说道:“杀头的营生,肯干的都是些亡命之徒,现在遍行连坐之法,能信任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虞周终于露出了森森白牙:“卫叔父就没想过反用连坐之法?” “反用?这要如何行事?” “五人一伍,两伍一什,一人有罪,五人连坐,所以大家才清清白白做人,相互监督,相互制约,对否? 那若是五人一起犯罪呢?是不是相互之间也要监督?生怕有人出去检举?如此反用,虽然不能尽信于人,起码用起这五个人来可以安心不少。 依秦律,群罪比一人犯罪可重的多了,就像五人以下盗者,其赃不足二百廿钱,也只是流放的罪责,可要是五人为盗,其赃一钱也要斩掉左趾,再黥面发配吧? 您觉得,是五人一起守法的关系牢靠,还是五人一起犯罪的关系牢靠?一人告发可就是五人性命呢,为了活下去,每个人都得拼命的监督其余四人吧?” 卫弘听完倒吸一口凉气,再看虞周的眼神都有点不对了,敬仰、兴奋、紧张、懊悔、还有一点恐惧? 被这么看着,虞周心里老大不乐意了,喂,你那是什么眼神啊,别用那种看天生犯罪分子的眼神看人好不好,老子这是被一口盐给逼的,上了西楚的贼船给逼的,别把我当那种立志造反的人好不好! “贤侄高见,卫某垂垂老矣……” “卫叔父自谦了,这只是第一步,做买卖嘛,解决了人的问题,剩下的就是渠道了,缺盐的人不在少数,这不用说,剩下的就是怎么把官员们拖下水…… 笼络人手可以挟之以威,结交官员就必须诱之以利了,因为他们颇有家底,受到连坐的威胁最小,依秦律,官员失职也只是赀甲赀盾之责,如果让他们赚的超过罚没,想必没人不愿意干。” “官员失责最重也可以枭首弃市!而且到时候卫某作为始作俑者,至少也是个磔刑!割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矣!” “对啊,那也得先事发再被抓啊,如果没人发现呢?即使发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最多躲出去嘛!” 卫弘颤声道:“你师父到底是什么人?!” 第十八章 达成共识 卫亭长最终还是同意了,虞周跟他说过,在笼络亲信跟结交官员上面分别挟之以威诱之以利,在跟卫弘的交锋中,虞周又何尝不是如此。 总是逮着一只羊薅毛那是不成的,海盐下辖所以乡亭,只有卧龙亭的盐卤少半成产量的事情迟早也会被别人发现,卫弘清楚的知道,现在大秦刚刚立足,可能还顾不上这种小事,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举家逃亡是迟早的事情。 往哪逃?怎么逃?好像忽然打开了新的思路,卫弘发现,自己结交的六国故旧也不是没好处,起码日后也能有个照应,而这些人里的佼佼者,恐怕就是站在面前的这个小家伙了吧? 这么想过之后,重新看清前路的卫弘心态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反正都是死路一条,不如捞一票大的再说!避居山林的时候也能少受点难为。 想归想,可是对于初次见面的人来说,到底能有多少信任,他心里也没底,卫弘不是士人,做不到一言相合性命相托,打定主意之后,他重新开口道:“不知贤侄打算如何诱之以利?” “卫叔父方才说过,尝过血的饿狼罢手不能,您何不主动喂些血食呢?海盐县令既然能从您这里尝到甜头,不免就会想起其他乡亭,至于那些如何操作,就是他的事情了。” “马县令上有郡守李田,下有县尉陈勇,前日与他喝酒,听闻陛下又要在康城的钊山亭设立盐铁司,诸多桎梏,此事万难!” 虞周叹了口气,到底只是个亭长啊,说道这些官面上的事情就目光不及了:“卫叔父,您觉得,如果郡守李田不在了,是从各县另选一个的可能大,还是秦皇再指派一个的可能大?” “当然是各县升迁的可能大,你问这个做什么?” “小侄跟卫涵他们大闹郡守府,这桩事情一出,李田的郡守之位还能坐多久? 如果马县令提前知道消息又活动得当,岂不是大为有利? 再退一步说,即使马县令没当上郡守,那盐铁司里面的值差能绕得开他?兼领个盐铁监史不难吧?” 不得不说人的思想还是很奇怪的,当觉得不可能的时候,似乎一切都是障碍,反过来也是如此,觉得事情可行的时候,好像到处都是便利之处。 经虞周这么一提,卫弘的脑筋飞快的转动起来,是啊,这种既能升官又能发财的事情,马县令凭什么会拒绝?对自己的底细略知一二还能亲近的家伙,会是个刚正不阿的人? 如果真能成的话,马县令水涨船高,自己是不是也能活动一下?到时候莫说是卧龙一亭之地,就算掌控整个海盐县的盐铁事宜也不是不可能,毕竟马衡还需要一个操持这些事情的人,那其中可动手脚的空间就更大了。 “你要什么?或者说你们要什么?” “盐!” “不可能,你们到底要什么?!” 卫弘还没被热血冲昏头,多年的江湖生涯告诉他,如果对方仅是需要盐的话,一人商谈不成,换个人再来就是了,反正他们不缺钱,这种六国残余势力不可能为了区区一点盐就闹这么大动静。 虞周很郁闷,怎么说实话反而没人信呢,是不是自己高看他了,一个私盐贩子毕竟不是边境的军火商,自己出招有点猛了? 想到这点之后,虞周换成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你也知道,项羽乃是大楚上将军之后,我们这次来就是寻找他叔父的,至于找到之后,他们打算干什么不得而知,在我的眼里,过得好一些才是紧要的。” 这番话九分真一分假,听到卫弘耳朵里可不是那么回事了,上将军惨败身死的原因早就已经传遍大楚故地,去刺杀屈旬的楚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如果项羽汇合了项梁,傻子都知道他俩绝不会善罢甘休。 听儿子说起,面前这个小子也是能给项羽挡箭的交情,他能不知道项羽的心思?骗鬼去吧,看这架势,他们不止打算跟屈旬复仇,就是对大秦也有些想法啊…… 一个项羽也就罢了,再加上一个景氏之后景寥,卫弘已经隐隐后悔把这几人引进家门了。 “一成!” 虞周愣了一下,不明白这个一成是什么意思,只得听他说下去。 “如果马县令真能放手县内私盐事务给我,卫某从中抽取一成盐利给你们!但是先说好,你们打算干什么,卫某绝不参与,也不知情,只求有朝一日事发了,能给我全家一个容身之所!” 山上的铜铁存了不少,仿制的秦半两从来不缺,但是谁也不会嫌钱少,虞周皱着眉头思索,自己到底是哪里把这位卫亭长吓着了,居然白白拱手相让一部分利润。 以为他还不满意,卫弘咬了咬牙,继续说道:“两成!不能再多了,卫某顶多只得三成利,其余都要交给马县令,如此分来已经是你多我少。” 什么都没干就得两分利,虞周乐见其成,而且卫弘的要求也不高,只是为了一个栖身之所而已:“好,那就两成,而且能以盐相抵,每年供应的食盐不得少于两千斤。” 卫弘终于舒了一口气,这才漫不经心的说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再商定一下,如何才能让马县令上位,只有他水涨船高,卫某才能执掌一县事宜。” “卫叔父有何想法?” “贤侄,不知你那制盐秘方……” 这就明白了,卫弘毕竟老奸巨猾,说来说去都是有条件的,他干了半辈子盐买卖,对此十分的上心,一种精盐的配方如果能够拿到手,想必马县令也能对他看重不少,而且这东西还可以传家。 卫弘所说的一切,都是在他执掌一县私盐事务的前提下,即使分出大部分利润,也比只是卧龙一亭多的多,怎么算他都不吃亏,还把后路给备好了。 在虞周看来,这些都不是问题,他一没那条件二没那心力,自己制盐还不如成全了卫弘,卫亭长如果真的按他所言把后路定在虞周这里的话,转一圈早晚还是山上这些人的,只不过不能便宜了外人就是。 “卫叔父打算自用还是献给马县令?” “方家秘术,当然是自用了!” “好!那我就同意了!” 第十九章 制盐秘方 拿定了主意,虞周也就不再私藏,他的制盐方法说来也简单,就是一个煮字,煮盐的历史说来已久,早在神农黄帝时期,就有黄帝之臣宿沙氏开海煮盐,所以很多海盐的产地都把他奉为煮盐之神。 虞周的制法更是经过了改良,首先,古人们只知道煮就能得到精盐,却不知道为什么,按后世的理论来说,氯化钠在冷水跟热水中的溶解度是差不多的,而其他的可溶杂质比如氯化镁氯化钾,这些东西在冷热水之间的溶解度变化很大。 利用了这一点,虞周充分的掌控了冷热之间的变化,把食盐的精度进一步的提高了,海水一晒成卤,再加水二煮成盐,要比过滤之后的两次晒盐精纯许多,最主要的就是剔除了可溶杂质。 可能有人问了,那为什么后世大多都是晒盐而不是煮盐呢,那是因为煮盐需要燃料,成本大大增加了,而且后世对付可溶杂质的办法有许多,经过一系列化学反应就能分离。 除此之外,虞周还在煮出的粗盐里再加一道工序,那就是反用卤水点豆腐,既然卤水可以把豆浆变成豆腐,那么在卤水中加入很少的豆浆,就能把煮盐所不能析出的氯化钙氯化镁一类的杂质进一步的分离。 这也就是为什么卫弘闻到虞周所制的精盐有一丝香气,这道工序成本上是增加了,不过卫弘并不在乎,他的客户全都是不缺钱的六国贵族,好盐当然要卖好价钱了。 而且有了这种精盐,他也能进一步讨好马县令,封建社会的好处再一次凸显,再是昏庸的君主,可以要求臣下无所不忠,可以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却很少有人觊觎秘方。 一旦来要,爷爷传给爹,慨然赴死,再来那就爹传给儿子,再慨然赴死,千万不要小看古人的气节,就像春秋时期的崔杼弑君一样,连杀两个史官,《春秋左传·襄公二十五年》依然忠实的记录了下来。 得到这样的秘方,卫弘大喜过望,先前白白献出两成利的不快立马烟消云散,这可是能传家的宝贝啊!有了这东西,就是千世万世,他卫家的子孙也能过得很好了! 卫弘想的乐观,虞周不那么认为,反正是没多少技术含量的东西,能够保密多久就看卫家的本事了。 他已经很满意了,因为不用劳心劳力就能得到两成盐利,还是海盐全县的,如果让他自己来制盐,肯定没那么大规模,赚个一星半点也不如这样划算。 至于马县令那边,就交给卫弘操心好了,自己已经给他出了很多主意,秘方都拿出来了,如果还办不好,那也只说明所托非人了。 双方都很满意的情况下,气氛就更加融洽,大门洞开之后,老狐狸亲热的挽着虞周臂膀,要求他们多留几日,虞周顺水推舟的应承下来。 等到傍晚时分,实验过秘方的卫弘更加热情,贤侄贤侄的叫个不停,一场宴席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弄的卫涵一个劲纳闷到底谁才是卫家亲儿子。 项籍脾气是直,可他不傻,见这架势就知道海盐的事情一定有了眉目,直高兴的多喝了几杯,因为这边事情一了结,大家就可以过江寻找叔父了。 宴席散去之时,景寥主动找到了项籍:“我跟你们走!” 项籍眯着双眼:“你怎么知道我们要走?” “哼,这几天你一直吵吵过江,今日忽然开怀畅饮,肯定是要走了呗。” “你偷听?” “还用偷听?你那嗓门从不压低,心里的事情更是写在脸上!” 项籍一时无言,只得岔道:“卫家有你好友,为何要跟我们走?” “我出生时就有巫祝算过,说我是天煞孤星的命格,看你面目有几分异象,试试能不能被我克死!” 要按项籍往常的性子,脾气顶上来也就受不得激点头同意了,可是一来下山时范增跟项夫人都有过交代,让他多听别人言,二来这景寥的性情着实不讨人喜,想了片刻之后,他干脆反唇相讥。 “你一身是伤,只是肩头的两个血洞就要将养一个月,怎么,也不怕死在半路?” 景寥嗤笑一声:“你以为当初让你举着我挡箭是说笑的?不止我要跟你们走,司徒羿也会一起。” “司徒豪情重义,颇合我味口,你又有什么本事?” “钟离眛武艺比我强,但他一定打不过我,这就是我的本事!” 项籍正要疑问,虞周从一侧走了过来:“羽哥,带上吧,反正咱们还得多住几日,到时候他的伤也能好些了。” “为何还要等?” “那事儿谈下来了,我写了封书简让钟离送回山上,请陈婴前来接续,以后就指望他操持了。” 项籍点头道:“确实如此,不过我们为何要带上这吹牛的家伙?” “羽哥,须知武道讲求个一胆二力三功夫,景寥兄弟就算武艺稍弱于钟离大哥,可他胆儿都麻了,想必出手全是以命搏命的招式吧?” 景寥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我很好奇,你武艺这么好,又有司徒羿为伴,是怎么被抓进去的呢?” “不该问的别问!”景寥说完,转身走了。 项籍凑上前来:“看见没,我就不喜欢他这一点,你方才明明替他说话,结果一个好都没落着。” 虞周不敢说自己能完全看透人心,景寥那双死鱼眼里的感情更让他摸不着脉络,不过有一点是没错的,想要进入这种孤傲之人的内心,非天长日久不可为。 司徒羿的德行是信得过的,但凡他能赤诚相待的人,想来人品也差不多哪儿去,再加上曾听闻景寥原本也是个开朗性情,只怕是那场国殇里有什么不便与人说的变故吧。 探究别人的秘密不一定是好习惯,起码在不合适的时间只会引来反感,虞周不想当讨人嫌,哪怕对方是个稍微怪异的家伙,他也能接受。 “走吧羽哥,再去享受几天沙浴,话说我怎么没见到龙且?” 项籍的脸色顿时变得怪异很多:“他听你说在沙中掺些盐沐浴起来更加爽快,然后去看疡医了……” “这怎么可能?他沐浴了多久?” “时间倒是不长,只是宴会在即,我心急就把他硬拖出来了,破了几处皮而已。” “……” 第二十章 再别 有一种疼痛叫做伤口上撒盐,龙且就在忍受这样的折磨,粗手粗脚的项籍总是无意中弄伤别人,小胖子呲牙咧嘴的时候,有人比他还疼,那就是会稽郡守李田。 大闹郡守府的事情本来就闹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经过有心人推动,东巡路上的秦皇终于大怒,一郡之长居然被几个毛头小子闹的灰头土脸,最重要的是不但没留下一个贼人,反倒被人家又救走一个,无能! 皇命很快就传到了会稽郡守府,会稽郡守李田失职拿办,改由海盐县令马衡马伯平暂领,听说这还是廷尉李斯看在本家份上求情的结果。 李斯曾对秦皇谏言:会稽地大,心怀故楚之人众多,一郡难以管辖,还请陛下再分楚地,以应周全。 始皇听闻欣然应允,原会稽郡一分为三,吴地仍然是会稽郡、丹阳设鄣郡,其余众地并入闽中、庐江二郡。 另下令:廷尉李斯长子三川郡守李由、仲子上谷郡都尉李申至康城盐铁司,李由兼领盐铁都尉,会稽代守马衡兼领盐铁监司,直隶大司农辖。 听闻这个消息,虞周只有一个反应:“由、申、田?你们觉得那位李郡守是不是李廷尉的私生子啊?怎么名字如此形似?” 刚刚当爹的季布面带青须,显得沉稳了许多:“天下名姓相近之人何其多,李廷尉今年六十有五了,应该不能。” 这样的话题项籍不屑参与,龙且眼珠一转,嘿笑道:“也说不定,要知道李斯可是楚人。” 语气轻松又促狭,倒是冲淡了几分离别的苦闷。 “子期,真的不用我跟去么?自从你们下山之后,几位叔伯吃不好睡不好,生怕你们有个什么闪失吃了亏。” 虞周拍着项籍的肩膀说道:“不用,你放心吧,需要动手的,有羽哥在那就没问题,要动脑子的有我呢。” 这话说的不谦虚,但是大家都很认同,四年多的时间大家已经习惯了他的奇思妙想,把个小小的山村张罗的如同世外桃源。 “那也不敢宽心,你传回的信简只说海盐之事,要不是问过龙且,我还不知道你们经历了莫大的惊险!” “季大哥,海盐事关紧要,只是陈婴一人操持略有不妥,你武艺高强,相互照应才能万无一失。” 季布想了一下,没再反驳,转身掏出一把剑,开口道:“你原先那把剑本就有些短,这是韩伯托我带来的,他说等你能打造出绝世神兵的那天,就把压箱底的本事倾囊相授,也好颐养天年。” 虞周双手捧过长剑,仔细一看果然比自己打造的那把细密很多,只能连连苦笑。 都说赌场之上无父子,但凡开炉冶炼,老铁匠跟他也就没了大小之别,结果一番交流之后,韩铁的手艺日渐精进,自己这个二把刀拍马也跟不上。 关于他压箱底的本事,虞周也问过,铁匠只说材料难寻,非神兵利刃不得轻用,知道这是一片好心,生怕自己不思进取,可心里还是跟被猫挠了似的痒痒。 “义父和几位叔伯最近身体怎么样?” “好得很,就是两个小妹从你下山之后便无法无天,颇让他们头疼。” “没关系,小孩子淘一些也没什么,等她们大了就好了,我师父也不管?” “很久没见到魏老了,他老人家好像又出去云游了。” …… “成,该交代的都已经说了,时候不早了,那我们就告辞了,季大哥、陈大哥,珍重。” 正说着,卫弘气喘吁吁的回来了:“贤侄啊,不多留几日么,老叔这才算个官,不比往日的小吏,是该好好招待一下你的。” 马县令如愿以偿的成为代守,最关键的位置自然要安插最信任的人,卫弘也已经变成海盐县丞,习惯了他那身破衣烂衫,现在再看身着官衣也有点沐猴而冠的味道。 “不必了卫叔父,我这两位大哥以后还要多劳你关照。” “唉~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不,得知你要走,我才匆忙赶了回来。” 丫的,听他这股子亲热劲,任谁也想不到几天之前两人还剑拔弩张,怎么就一家人了? “些许盘缠,带着路上花销!” 虞周毫不客气。 “我在官衙寻了几匹良驹,你们代步用。” 这个确实需要。 “犬子卫涵,与他两位好友难话惜别,正好你们一起上路……” 这节奏不对啊,前面还算正常,连儿子都送出去是要闹哪样? “卫叔父,出了什么事了?怎么忽然让卫兄也随我们而去?” 卫弘摸了摸长短不一的胡须,开口道:“以前啊,老叔只算是个胥吏,脖子再粗,头顶上也就巴掌大的天,现在孬好是个食秩四百石的县官了,人言可畏,要奉公守法啊!” 啊呸,奉公守法他把儿子往反贼……咳咳,六国故旧窝里送? “依秦律,家有男子成年者需另立一户,老叔想啊,我这儿子不成器,整天就知道耍枪弄棒,连个婆娘都没讨上,与其让他另立门户,还不如跟你们闯荡一番,起码我这心里安稳啊。” 有意思,虞周眯着眼睛打算重新认识一下卫弘,这家伙居然天生混官场的材料,才当上县丞就知道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的道理了。 他把卫涵交托给众人,一来是为了探探虞周他们的底细,三两句话就交托全家性命绝不是他这种人能干的事儿,总不能不明不白的就被赚上山来吧? 这二来嘛,就是进一步的示好,季布陈婴二人领着几个青壮在他地盘进进出出,说的难听点,把儿子交出来也算互为质子了,毕竟这是在大秦律法之外的一条财路,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既然是好意,还是不要冷了人心,即使不那么纯粹虞周也不在乎:“卫大哥武艺非凡,出门在外,我们多有仰仗他的地方,如此,谢过卫叔父一番心意了。” 卫弘满意的点点头,知道自己的盘算都被面前的少年看通透了,再看看因为出远门兴奋的跟什么似的儿子,叹气道:“唉,犬子若有你一半聪慧,我也能安心告老了。” 第二十一章 都是木头 初下山时是四个人,再上路变成了七人行,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这话还有一种说道,那就是气死老子,本来一行人钟离眛年纪最大,虞周沉稳懂事,所以最喜热闹的龙且孤掌难鸣。 现在好了,一下子加进来三个年纪差不多的少年,动静之间的平衡终于被打破了,好在景寥沉默寡言,这才没闹翻天。 少年人的生命力还是很旺盛的,半月静养,景寥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只剩两个肩头还不能用力,一如既往的生人莫近气场,再加身上淡淡的血腥气,连龙且都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有卫弘帮忙,大伙的行程顺畅了许多,各类公文过一遍目,虞周所仿的符致跟官衙出具更加难辨真伪,再给项籍戴上顶斗笠,尽可以大摇大摆的直接北上。 千里江陵一日还不仅仅抒发了诗仙太白的豪放之情,也把长江的水流湍急一言以括,又恰逢梅雨刚过,奔流向海的江水更是后浪推前浪。 不知想起什么,上路前心急火燎的项籍伫立船头之时,忽然变得沉默寡言。 “怎么了羽哥?” “小了……” “什么小了?” 这情况可不多见,向来喜欢放声长笑有话直说的项籍居然开始打哑谜,高山使人敬仰,波涛催人豪情,立足江面的时候,连景寥那样的木头人脸上都有了几分潮红,怎么楚霸王反倒沉寂下来? “我们的家太小了,凭什么残暴的秦王可以享尽河山万里,而我们只有些许立锥之地?” “羽哥,咱们下山也有一段时间了,你觉得秦律到底如何?” “严苛无情,几无可取!”说到这里,项籍的目光暗淡一些:“假如我大楚《凤次之典》尚在,百姓何须受这般疾苦。” 凤次之典又名鸡次、离次之典,是楚国一切律法的根本,随着大楚消亡,这部法典也湮没于战火之中。 “这不对吧?你能记得住凤次之法的律条?” 项籍顿时脸红了:“我记不住,但是叔父肯定记得不少,总之楚法就是比秦律好!” “羽哥,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凤次之典也好,秦律也罢,说到底也没什么大的区别,黎民百姓该服徭役的还是得征发,触犯律条的一样要杀剐,这没错吧?” 项籍点了点头,听他继续说下去。 “最大的差别就在于,要按楚律来的话,贵族高高至上,就像原来的屈景昭三氏,百年不动的把持朝政,其余众家想要出头根本难如登天吧?先上将军究竟花费多大的心力才能上位,也许你不清楚,但是项叔父肯定心中有数。” “我如何不知!大楚军律第一条就是覆军杀将,每次行军大父总是如履薄冰,可惜全都毁于小人之手,大父自刎而亡,那是我项氏的荣耀!” “好好好,先上将军我们暂且不说,你有没有想过他手下的兵卒跟秦国军士比起来有什么区别?” “秦军人人敢于赴死,我楚人……楚人原本也是如此的。” 项籍终究说不出楚军不如秦军的话语,原本一词已经说明了现状。 “那么秦人敢死的原因是什么?说到底,就为了博取一个好出身,给子孙挣点家底,对吧? 依秦律,只是最低军爵的公士就有田一顷宅一处,再往上簪袅更有精米一斗酱半升干草半石的待遇,不更可免更卒,公大夫见县官不拜,尚有食邑,这些都没错吧?” 项籍哼哧半天,最终说道:“公士都要斩杀甲士而得,其余更是何其难!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我都知道,一个普通人在万军之中斩杀甲士难如登天,可是这样的军法却给了每一个人希望,所以刚放下锄头的秦人敢对最凶悍的将军伸出兵戈,饿的半死不活的家伙手撕牙咬都无畏向前。” “万人之斗不用命,不如百人之奋也。赏如日月,信如四时,令如斧钺?” 虞周开怀的笑了,事实上,对于项籍的行军作战他一点都不担心,本来就是个搅动山河一步登顶的家伙,加上自己的参与,没有理由不成功。 唯一让人不放心的就是他那性情,秦楚之间的世仇太深,一旦项籍因为心里抵触而意气用事,一手再好的牌都会被人翻盘。 这下好了,这家伙打根子上学的就是秦制兵法,说到感触之时,他自然先想起《尉缭》中的记载,看来范增累吐的那几口老血也值了。 “羽哥现在是否觉得,秦律也有行之有效的地方?” “哼,差强人意,勉强还有点用吧。” “贵族也好,庶人也罢,其实都是木头而已,就像我在山上做的水车,楚国的做法是,不分好木头坏木头,景屈昭三家林子里的木头就能做骨架,其他林子里的,再好的材料也只能做水桶。 秦国的手段不止于此,他们以战争为手段,选出上好木材做骨架,差一些的才做水桶,这样说来,哪个水车更加经久耐用呢? 只是这样还不够,你学的是形势兵法《尉缭》,其中的束伍、伍制两令把水桶也打造的严丝合缝,兵以将威,将以兵战,如此双管齐下,人家的水车不止比大楚耐用,打水也多的多……” 项籍思索良久,发现话粗理不粗,还真是那么回事,自己竟然反驳不得。 “难道这架水车就无懈可击了么?” “当然有,水车不能无限度的使用,不能转的太快,还要及时修缮,否则不仅骨架容易散,就连水桶都会泡烂。 我从卫叔父的官文处获悉,秦皇上次西巡,征发数万民夫修驰道,本来这时候好事,可他急于求成,生生累杀两千多人。 两千人啊,那就多出数千孤寡,这些人可是没有军爵没有工钱的,留下的孤儿寡母又该怎么过活?想着亡夫亡父又会哭成什么样子?等这哭声遍布九州六合之时,这架水车也就轰然倒地了……” “纯刚纯强,其国必亡?” 虞周笑了,一个知军谶、懂兵法的项籍真让人惊叹,看来魏辙不止教给这大块头算计自己,也是下了一番心思调丶教的,回头再见到问问他为什么去。 之所以选择在江面上说这些,就是因为现在的项籍还未乘势而起,等他位尊权重之时,再说就大打折扣了,而且虞周有个预感,这次北上一定能再见到项梁。 趁着项籍消化的工夫,虞周打算畅游一番,现在船已过半,两渡长江都不能亲近一番实在遗憾,飞快的脱衣纵身。 “噗通!” “不好啦!子期落水啦!” …… 第二十二章 樊哙 不知道落脚处,不知道是否改名换姓易容乔装,唯一的手段就是跟人打听,别说在茫茫江北之地,就算只是一城一地也会累吐血。 就像古人的一次分离也许就是永别,只是几千里路程就足以让人望而却步,所以才有父母在不远游之说。 仿佛上天注定的一样,直到秦皇越来越近,几个人仍然一无所获,行遍东海郡,逛尽泗水郡,大伙早已经人困马乏,只有虞周的眼睛越来越明亮。 因为马上就要到泗水最北面的一个县城了——沛县。 记得刚来的时候,自己还想一睹汉室高祖没发迹的样子,现在上了西楚的船,虞周有点纠结,如果见到这位项籍未来最大的敌人,自己是杀还是不杀呢? 如果杀,感情上稍有点过不去,怎么说也是开创大汉四百年盛世的人,虞周不信他只是后人描述的泼皮无赖,很想多相处一下看看他身上有哪些闪光点。 如果不杀的话,等到巨龙腾空之时,只怕又是一场兵祸。 仔细想过之后,虞周自嘲的摇了摇头,真是杞人忧天,刘邦发迹之前也在项籍手底下打了很长时间的工,到时候拿捏起来岂不容易?何必面都没见就惦记着杀人呢。 不过这家伙要是油嘴滑舌讨项籍欢心的话,自己还是早下手为妙,项籍的脾气在那摆着,不如他的就趾高气昂看不上眼,跟他能有些抗衡之力又来英雄敬英雄那套——他连弄死项梁的仇人章邯都没杀,而是封了王。 听传说刘项二人还曾结拜过,所以一旦刘邦死皮赖脸缠上来,虞周绝对早下手为强,尽管无理一些,杀一个陌生人跟至交大哥相比,项籍的反应肯定大不相同。 拿定了主意,结果却出乎了虞周意料。 “狗肉!卖狗肉啦!” 五大三粗的汉子声如闷雷,放眼瞧去,那体型活脱脱大了一号的龙且,满脸虬髯猪鬃一般刚硬,根根直竖,蒜头鼻两侧法令纹延伸,一看就是个凶人。 “这位大叔,狗肉怎么卖的?” 汉子牛眼一瞪:“这是谁家孩子,怎么说话的,老樊俺今年才二十有三,谁是你大叔。” 娘的,你自己长的老成还怨别人,看来没少有人这么误会过,稍不对口就炮仗一般。 “樊?你是樊哙?!” “咦?你这娃娃是从哪来的,老樊的手艺已经传到外乡了?” “哈哈,那是当然了,不过我们来的时候不对啊,现在天气炎热,狗肉是大热之物,多吃无益啊。” “还有这说道呢,我说这几天买卖不行了,既然是慕名而来,我老樊也不能让你们空跑一趟,反正这几天狗肉多了,就送两斤尝尝!” 这倒是个爽快人,难怪刘邦没发迹的时候经常来蹭吃蹭喝,回头招呼项籍进门坐下,樊哙着实被吓了一跳。 “嚯!这小子块头够大的,都快赶上俺老樊了,得吃不少吧?” 陆续进来的少年满当当挤了两桌,樊哙倒仗义,也不掂量,随手撕下半条狗:“这狗肉啊,不能动刀子,还是原汁原味的拆分了吃才香,可别说俺小气,都是少年人,本来就火气大,可不能多吃。” 习惯到一个地方先打听的项籍边吃边问道:“店家,跟你打听一个人。” 一番描述之后,樊哙皱着眉头:“这人我从没见过啊,这是你什么人?” “是我叔父,我们几个已经找遍泗水郡,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那这样,俺最近留意一下,真有这么个人路过的话,我帮你带个口信,就说他侄子在找他!” “也好,谢过店家了。” 这样的回复已经听了无数遍,项籍只能抱着渺茫的希望继续等待,旁边的虞周又开口了:“樊哙大哥,你认识一个叫刘季的么?” “认识啊,俺认识好几个刘季呢,你问哪个?” 得,这还有好几个,也不奇怪,古人起名都是按伯仲叔季往下排的,这名字听上去挺像回事,按现代的话一翻译就是刘小三,至于为什么不是刘小四,那是因为季代表最小的那个。 “我问的是泗水亭长刘季。” “可是泗水亭长不叫刘季啊,根本都不姓刘!” 这下虞周傻眼了,这也能出错的?刘邦到底什么时候当上亭长的?仔细想了一下脑子里的信息,他继续开口了:“那你认识卢绾么?” “认识认识,那家伙跟我同乡,不对啊,你们听说过俺还是因为狗肉,卢绾那个怂包你又是从那得知的?” 顾不上旁边项籍他们疑惑的眼神,虞周追问:“那有没有一个跟卢绾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刘季?!” 这话一出,樊哙马上变成了然的神情:“哦!你说三哥啊,好几年没见了,听说他去外黄当游侠了,怎么,欠了多少钱?没关系,俺来还!” 被人当成追债的,虞周哭笑不得,解释起来又麻烦,干脆捏着鼻子认了,看来这趟是见不到刘邦了,也好,不用纠结了。 倒是这樊哙性情耿直,如果拉拢过来也还不错,省的他去鸿门宴上啃生猪腿了。 只是几年没见都能说还钱毫不含糊,看样子这家伙跟刘邦交情匪浅啊,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没欠多少钱,看樊哙大哥投脾气,不如就拿这顿狗肉抵了吧。” “咦?子期前段时间不是才坑过……呜呜……” 死胖子,该有默契的时候是他,心直口快的时候也是他,这脑子挺灵光的,虞周自己都忘记这茬了,不理会满嘴狗肉的龙且,他开始琢磨怎么把樊哙也收入囊中。 “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娃娃,还有字呢,哈哈,你们没为难俺那三哥吧?” “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们压根没见过他,只是一路行来,听乡人说起过沛县刘季,既然到了这,那就顺口一问而已。” “哦?好久没有三哥的消息了,那人怎么说的?” “话可不好听啊。” “没关系,你说就是了。” “说他偷鸡摸狗,还勾引寡妇。” “哈哈哈,是俺那三哥的为人!” “……” 第二十三章 谋划萧何 大伙吃饱喝足之后,分头去打听了,只剩下虞周继续围着樊哙两眼冒光,该怎么“看他是条好汉,赚上山来”呢?学吴用给人弄的家破人亡?那也太没人性了。 而且自己所在也不是梁山泊,山上这几年还是立足为主,恐怕有家有业的樊哙也不愿意啊,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即使弄上山了,凭他跟刘邦的关系,怎么才能保证可信。 同县、同乡、同一个锅里吃过肉,凭刘邦的人品,说不定还一起偷看过女人洗澡…… 咳咳,越想越歪了,想了片刻之后,虞周猛地一拍脑门,这樊哙就活生生摆在这又跑不了,自己有的是机会,何况项籍周围的未来猛将已经够多了,怎么把他给忘了。 光惦记汉室高祖了,汉初三杰的萧何,没记错的话也是出身沛县啊,刀笔小吏出身,却又眼光独到,月下追回韩信使得刘邦终于有了能抗衡项籍的人,制定律例,颁布抚民“约法三章”。 就连刘邦都坦言相称: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於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餽饟,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 后世的评价更不得了,立功如萧、曹、房、杜、郭、李、韩、岳。 与房谋杜断齐名,立功立言总共列举了十四位人物,萧何赫然排在首位,可以这么说,没有张良韩信,刘邦就像断掉了文武两条腿,如果没有萧何,他连吃饭的家伙都没了。 嘿嘿,彭越挠楚?我先给你来个釜底抽薪。 “樊哙大哥,你们认不认识此地官吏?我们寻起人来也方便些。” “嗨!你这一说我还真想一人,就在这沛县县衙,有个狱掾名叫萧何,他认识人多,也许有些办法。” 苍天保佑,虽然没见到沛公,总算有了点更有用的:“他也是沛县本地人么?” “也算是吧,他家住的稍远一些,在丰县,说起来丰县很小,两地共用一处县衙,所谓的沛县其实是两个县地。” 还有这说道呢,怎么自己以前从没听说过:“刘季也认识么?” 樊哙有些不悦,这小子怎么搞的,叫自己一口一个大哥倒也亲近,怎么对三哥直呼其名啊,后来又一琢磨,也许吃过三哥的亏吧,自己被偷以后,不也跟别人说我有个朋友被偷了么,这样一想,也就没计较。 “三哥还没回来,我正要介绍他认识,嘿嘿,不瞒你说,我那三哥总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有个官路上的朋友,也能少吃些苦头。” “哈哈哈,樊哙大哥真是个好朋友,以前没少给他收拾首尾吧?” “谁让他是俺大哥呢,三哥这人真仗义,要不你们干脆多呆一段日子,就住在俺老樊家,我也介绍他给你认识。” 刘季怎么仗义虞周不知道,不过这樊哙确实实在的可爱,七个半大小子在他家白吃白住,也真说得出口,恐怕半月就得吃垮了吧。 只是冰山一角,他已经稍微领略了沛县起家这群人的相处模式,都是穷苦人出身,抱着团的取暖,彼此间贴合的更近一些。 不像项籍他们,贵族少年、游侠、家将、豪强、苦哈哈,大杂烩的一锅总有个亲疏之别。 “樊哙大哥客气了,我们还是先找到亲人再说,那萧狱掾家住何处?我这就去上门拜访。” 樊哙看了一下天色:“他家挺不好找的,俺也只去过一次,这样吧,明日我直接去县衙把他叫出来,你再询问也不迟。” 拗不过他的热情,项籍等人在樊哙家中歇了一夜,这天晚上虞周基本上没睡,一个劲的跟钟离眛交代着什么,直到天亮的时候,钟离仍然满脸忧色。 “少主,此事可行么?” 别说钟离眛了,就连项籍都是一头雾水:“子期,这个人真的这么重要?” “羽哥,你觉得陈婴这人怎么样?” 项籍想了一下:“沉稳谨慎,把山上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条,是个可托付之人。” “这就对了,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以后要是想干点什么,这样的人必不可少。” “这是哪儿的俗话,我怎么没听过,不过倒也贴切,哼,我可是吃够了沙盘演兵之苦了。” 不理会项籍的牢骚,虞周继续往下说:“陈婴之才可为一国之相,而萧何这个人,胜过他十倍!” 这话一点都不假,如果没有虞周横插一杠子,历史上陈婴将会在楚王刘交的封地担任丞相,并且一直干到死。 “你见过此人?不可能吧,咱俩一起长大,我怎么不知道,别告诉我你六岁之前就懂的相人之术了。” 萧何实在太重要,顾不得这些马脚了,虞周干脆耍起了无赖:“你就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了,仔细想想看,我有没有干过一件不靠谱的事儿?” “干过啊,我亲眼见你喂然然吃花椒,她嘴麻的一天都说不出话,还有,前几天你还把我踹下河……” “闭嘴啊死胖子,花椒可以防虫过虫,我那是为了然然好啊,至于你,不踹下去早成了秦人的军功了。” 尽管有龙且打岔拆台,项籍还是很信得过自家兄弟的,再加上钟离眛在一旁总有些沉闷,打发出去也好。 “好!钟离,你就按子期说的行事吧。” “少主!这一去少则月余多则数月,只有你们几个,我实在放心不下。” “那你干脆别回来了,就在海盐等我们吧。” “这……” 项籍难得的显出几分睿智:“这个人有多重要,你也听子期说过了,陈婴他们不知内情,所以这趟回去,你就妥善安置此人,总之先慢慢熟悉起来再说。” “喏!少主,为何不干脆带上山呢?” 虞周一边交给他两份书简,一边说道:“听樊哙讲,萧何也是有家有室的人,放弃糊口的营生恐怕很难,这两份书简,一份是骗他出走海盐的任职令,另一份是给卫叔父的。 既然他现在只是个狱掾,那就先以主吏掾安顿了,日后一旦有变,上山也只是迟早的问题,谋划这种人很难一蹴而就,不如分步进行,到了江南之地,还怕他飞上天不成。” 第二十四章 ******* 钟离眛上路了,护送着萧何上路了,萧何其人长脸细髯,看上去有几分文相,为了防他多想,项籍他们都没露面相间,只有卫涵前去相送,因为他爹是海盐县丞。 说起来轻松,那是因为这头瑞兽麒麟还在泥塘里打滚,眼界未开阔,而且他从来不以尔虞我诈的计谋著称,再加上身在其位不得不听命,也就水到渠成了。 虞周从没笑的这样开心,一个未来最好的国相已经半只脚踏入瓮中,有什么比这还值得高兴的呢,如果有,再加个樊哙就更好了。 不过这位屠狗辈并不买账,对待几人的态度那是好吃好喝没说的,离开这片地就是不行,直到萧何他们出发的时候,樊哙的态度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虞周一边享受谋划成功的喜悦,一边费尽心机想着再用点什么手段,油盐不进真是难为人。 不像萧何一样,狱掾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受多少重视还必须听命而为,至于到了海盐之后,这份公文假的也变成真的了,一点后患都不留,真是完美。 难不成再来份征发徭役的?可谁家徭役只征一个人啊,还是指名道姓的,樊哙又不是什么匠户,说出去也没人信啊,至于劳师动众那就更不可取了。 本来倒是想让樊哙跟萧何同行,可是萧何还不认识刘季,虞周可不想留下什么隐患,让樊哙一蛊惑,再来个子期月下追萧何,那就让人笑话了。 “真是晦气,萧狱掾居然被任令调走了,还想介绍他与三哥认识呢,虞小娃儿,你不厚道啊,既然身有县命,何苦瞒我?!” “樊哙大哥,这你可是冤枉我了,一个尚未束发的少年,怎么会身怀县命?与我同行的卫涵,他爹就是海盐县丞,命令都是海盐县衙下的,与我何干?” 樊哙想着也是,这小子虽有几分机灵,还能指使一地县官不成?转念又一想,也说不定吧,有字、佩剑,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说不定跟那海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不对不对,即使有关他们也是风尘仆仆而来,那任命分明是提前写好的,这对不上啊,而且萧何也就是个狱掾,家底还不如我老樊呢,有什么值得算计的?琢磨了一会,实在头疼,樊哙也就懒得想了。 “算了,是俺老樊冤枉你了,身边忽然少了个朋友,这不是闷恼的么,我说虞小娃,你们寻的那亲人有信儿没?” 樊哙在想什么虞周看不透,可也能通过他的神色猜个几分,暗道唯一的破绽就是这家伙了,更坚定了把他一起弄走的决心。 “别提了,说起这个一样苦恼,看来这泗水郡也没有我那叔父的踪迹了,我们几个打算再去薛郡看看,再找不到,只能先回去报个信,再另想办法。” 樊哙倒是贴心,皱着眉头道:“你们家大人可真放心,只一个成年人跟着就敢放六个孩子瞎转悠,那个带信儿的也是,把你们六个撇在这就走啦?” 卫涵听完小黑脸更黑了,他可是已经束了发的,算半个成年人了,项籍也是面有不虞。 “看啥看,你这块头再大也没束发啊,不服气咱们外边掰掰腕子!” 项籍一拍手就要起身,虞周赶紧给拉住了,这俩人是不是八字不合啊,住在沛县这几天,不仅很少说话,彼此间就跟动物划分领地一样,弄的樊哙都很少来这小院了。 “樊大哥也看出来了,我这位兄长性情好胜,所以坚决不让家里多派人手,这不是,马上又要赶路,我这也是心怀惴惴,万一遇到个贼人怎么办。” 也许这话太不要脸,连景寥都冷哼一声,龙且的下巴更是快掉下来了,眼珠一转,他就明白虞周打的什么主意了。 小胖子充分面相的欺骗性,那神情就跟地主家的傻儿子似的。 “是啊,樊大哥,这要是给我绑了票,以后就吃不到你做的狗肉了。” 虽然装的很像,但那童音也太恶心了,项籍捂着嘴出去了,不理会这两个胡闹的小兄弟。 他这一走,只剩下屋里白脸的、肥的、瘦弱的、带伤的,这组合看上去确实容易招歹人惦记,至于他们身配的长剑?樊哙觉得这更是灾祸根源。 这大户人家宠孩子怎么也没个边啊,剑这东西挂着确实挺像那么回事,但是给一群少年拿着,伤人伤己不说,这不是告诉人家全是贵公子快来打劫么。 “你们的家在哪啊?也别到处游耍了,要不俺送你们回去吧。” “不行啊,羽哥找不到叔父,决计不肯回去的。” “真是执拗,一时找不到又不是永远找不到,也比白白送了性命强啊,他父亲也不管管?” 说到这里,龙且面上有了几分悲戚之色:“千万别提这个,羽哥的父亲跟叔父一同不见踪迹了,梁叔父还有一丝消息传回,荣叔父已经消失五年多了……” 小胖子没继续说下去,樊哙却懂了,只怕是凶多吉少了,娘的,这世道,这样的孩子太多了,大户人家都这样,百姓家中更是数不胜数。 “别说了,俺老樊就护你们一程,正好那皇帝老儿快来了,出去走走,俺说不定还能见上一面!” 说完之后,自觉失言的樊哙赶紧捂嘴,虞周紧接着道:“那就有劳樊大哥了,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们都是六国故旧之后,在场的多是楚人。” “今日多喝了两口,这嘴上就没个把门的了,楚人好啊,这沛县原本也是楚地,唉,不说了……” 樊哙嘿嘿一笑,去收拾家当了,一边收拾,他还一边自嘲:“其实这家里也没什么了,这次皇帝来,很多人都被征去修驰道,老樊怕回不来,这才使了钱被罚两甲,再来这么两次,你们就只能到乱葬岗找俺喽。” 左右看了看,劈手夺过龙且手里的木棒,把包袱往上一系:“走吧!” 刚一出去,樊哙的大嗓门就喊起来:“雍齿!你个狗日的,老子出门了,不知啥时候回来,这家你先给我看着,可有一点,不许往我屋子里带寡妇!” 一个青脸汉子钻出柴垛瓮声瓮气应了一声,身上的味道熏的龙且直往一旁躲:“子期,带寡妇是什么意思?” 虞周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历史上有名的两面三刀,扭头说道:“闭嘴,死胖子。” 第二十五章 樊哙的秘方 虞周发觉自己失算了,至少失算了两件事,其一,早在来沛县之前就该把刘邦那堆手下仔细想想都有谁,列出个名目挨个找一下看看的。 所以直到出城的时候,他都在不断的套樊哙的话,仅凭自己硬去想很难,也许樊哙一提,自己就能想到,可惜连说了几个名字,都去服徭役了。 第二件失算的就是,沛县还不是大伙在泗水郡的最后一站,特别是过了泗水面临留县的时候,他就彻底傻了眼。 娘的,这不对啊,弹起我心爱土琵琶的微山湖呢?打游击的微山湖呢?那可是北方最大的淡水湖了,怎么变成了一座城? 不是没想过黄河没改道所以还只是水泽,可是彻底没有而是一座山城还是挺震撼人心的,魏辙的沙盘还没收录这地方,仔细描画一番地图之后,虞周有点郁闷。 没过一会他就想起,张良的封号似乎就是留侯,有座城也是应该的。 “读完万卷书,不如行遍万里路啊!” 甩开缠着自己要狗肉秘方的龙且,樊哙开口道:“你们走过的地方还少么?老樊这辈子才走过百里地界,俺看你们不用我照料啊,这一路走来,打柴生火做饭,一个个熟得很嘛。” 樊哙也有点郁闷,还以为都是半大小子,做出来的吃食应该比不上自己,结果吃过虞周烤的野鸭之后,他差点把舌头给吞下去。 不管鸡鸭犬豕,这小子统统不在话下,做出来的东西想象不到的好吃不说,连那些个法子也稀奇,见都没见过。 第一次见虞周拿荷叶泥巴裹鸡的时候,樊哙还以为这是犯了癔症了,结果几个小子全都见怪不怪,泥块一敲荷叶一撕,那个香啊,他这辈子都忘不掉。 还有几人用的那精盐,更是让樊哙垂涎三尺,所以等到龙且问怎么做狗肉的时候,他终于恍然大悟:这得是走过多少地方,跟别人要过多少秘方啊。 虞周一边翻腾烤架,一边回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小弟家中还有幼妹,女孩子家家比较挑食,也就把这手艺逼出来了。” “那敢情好,不像俺老樊光棍一条,要不是有三哥他们这些兄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总是听你提起三哥,那你给我们说说你们间的趣事吧。” “唉,也行,刘三哥这人呢,确实不如你们体面,这也没办法,受了那么多苦,吃不饱的时候谁还在乎面皮啊。” 项籍哼了一声:“家有双亲,上下各有兄弟的人,居然不事劳作,吃不饱也是活该!” 得,又呛上了,樊哙都习惯了,也不反驳,继续往下说:“你说的也没错,我跟三哥刚认识的时候也瞧不起他,天天来俺店中蹭吃蹭喝,从未给过一次钱。 后来俺就烦了,总躲着他,他还死皮赖脸的追着俺,只要是追上了,当着面就要脱裤子撒尿,这下哪儿成啊,这不坏俺买卖么,没办法,俺也就给他些吃喝打发了。 记得有一回,俺为了躲他,特意跑到泗水东岸的夏阳去卖狗肉,谁知他又追来了,俺问他,你身上一个大子儿没有,是怎么过河的?你们猜他说啥?” 大伙越听越觉得这樊哙傻,就这么个人,他是怎么一口一个三哥叫得亲热的?干脆来一次打一次,打怕了也就不来了,怎么还成了朋友了? 不过这话也不好说出口,倒是司徒羿宅心仁厚些:“莫非他是个擅泳之人,生生游过去的?” 项籍又是一声冷哼:“此人要真有那本事,捉鱼捕龟还不是手到擒来?何需赖人吃食?” 樊哙听完哈哈大笑:“你还真说对一点,三哥也说是乌龟驼着他过河的,三哥还说,他在岸边大喊想要过河,就有一头瓮大的乌龟到了跟前,硬是把他驼过去了。” “这你也能信?” “当然不信了,于是啊,俺第二天就带着刀子去了河边,也喊俺要过河,结果根本就没有老龟前来,俺就想啊,也不能白来一趟,试试能不能钓上来吧。 半块狗皮刚进水,果然有一头翁大的老龟冒出头,俺上去三两下就捆了个严实,带回来宰了就跟狗肉一起炖了,你别说,那滋味还真不赖,那天的狗肉愣是一点都没剩下,还有不少人一直围着不肯走。 结果这事儿三哥听闻了,找上门来愣说老樊把他恩人宰了,端走一大锅狗肉不说,还把俺刀子给扔了,当天那锅肉,俺全是撕着吃的!” “再后来呢?”龙且的眼神亮晶晶的。 樊哙得意道:“再后来啊,俺就一直那么炖狗肉,这名气也越来越大,反正这法子也是得益于三哥,无意中琢磨出来的,俺俩不打不相识,慢慢也就成了弟兄。” 虞周满脸同情的看着樊哙,卫涵更是一脚踹在龙且屁股上:“还不快跑!” 樊哙怪叫一声:“坏了坏了,你们几个小子没一个好东西,俺老樊的秘方啊……” 少年们一哄而散,只剩下樊哙垂头丧气,虞周刚想安慰他两句,就见樊哙一抹脸:“就数你小子最坏,套俺老樊的话,这下子好了,秘方保不住了,你们这一路就是这么骗人家秘方的吧?” 虞周摊手道:“这可不关我的事儿,我就是想问问你们过去的趣事儿,谁知道你把方子都说出来了,樊大哥你想想看,我刚才插一句话没有?” 樊哙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不由的更加沮丧了,虞周继续道:“一个秘方而已,至于么,回头我把你最爱吃的叫花鸡方子教给你,只要樊大哥喜欢吃的,统统拿去。” 经过这么一闹,大伙融洽了许多,就连项籍对樊哙也不是那么冷脸了,这个体型跟龙且差不多的家伙并不坏,就是有点憨直罢了,得益丝毫都要倾尽相报,是个懂恩义之人。 项籍怎么看樊哙,虞周已经没工夫关心了,他眯着眼睛开始思索刘季其人,这家伙怎么看怎么像一个神汉啊。 虞周忽然想起前世爱看的一部电视剧,名叫《我的团长我的团》,这要得益于他的边境生涯,对远征军题材大为热爱,刘季跟里面的龙文章倒是蛮像的,一样的喜欢坑蒙拐骗。 看见个瓮大的老龟就往神鬼之事上面牵扯,明明是去骗狗肉吃,非要再给自己加一点传奇色彩,说那老龟是他恩人,还有日后的斩白蛇更是如此。 不过比起龙文章嬉笑怒骂面孔下所掩盖的坚持,刘季更加的没有节操,好端端的老娘都被拿来作伐,梦于大泽龙神其母交体…… 难道现在的刘季已经有那样的野心了么?还是纯粹为了唬人少挨打? 躺在碧绿的草地上,虞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第二十六章 水载舟亦覆舟 想的再多,现今的天下依然是大秦的,早就听闻秦皇巡游,这次是真的要来了,就在少年们刚到邹县的时候,一队队秦军开始沿途警戒。 黑衣玄甲,与以往见过的秦军不同的是,手持战戈与战戟的兵卒很少,大多都是腰悬长剑的军士,几乎每人都配有厚盾,不仅如此,游骑更是多得吓人。 虞周知道,这恐怕就是秦军的最精良的秦锐士了,说孔武有力都是贬低,这群杀人机器个个面如泥塑,目光犹如实质般,看人从不对视眼神,只往要害处扫来扫去,被盯上的人只感到头皮发麻脊背发凉。 难怪就连荀子都说: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 比一个秦锐士更可怕的是一群锐士,这倒不是废话,从他们整齐的步伐就能看出,这是一群纪律严明的家伙。 不用喊口号统一步伐,默不作声都能整齐划一的“踏踏”有声,每一步都像一个鼓点,深深的踩在观看的每个人的心扉,虞周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跟这群人的步伐共鸣一致了。 邹县紧邻孔子故里,在县城以北处,有一座邹峄山,老夫子曾经感慨:“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其中的东山指的就是邹峄山。 现在,秦皇要来了,他将登邹峄山,按照嬴政的习惯,那是要每到一处都立起石刻留念,以颂扬大秦功德,而且还听闻,秦皇打算与众儒生商议封禅泰山的礼仪。 嬴政人还没到,邹城已经被锐士们挖地三尺,那真是过个耗子都得看看屁股上有没有大秦的戳印,围观的百姓更是以亭里为群,亭长严令里正,里正下辖伍老,户符查了一遍又一遍。 不是亲眼见到,很难想象早在大秦户籍身份的验证就已经如此严格又繁琐,扛着农具的重点关照,没有伍老里正担保的外地人,严加盘查。 虞周他们的符致被勘验了一遍又一遍,有个别细心的锐士甚至还要闻一闻,也不知道能嗅出什么,木牍上面很快全是汗津津的指印,粗略算了一下,他们这样的过路人至少被询问了十多次。 眼不见心不烦,出个门都要验看身份,少年们干脆躲进屋里自得其乐。 “羽哥,你也看见了,我可没信心陪你杀出秦军方阵,今日你可千万别乱来。” “哼,我在你眼中就是那般莽夫么,叔父还未寻到,项籍可不会白白葬送兄弟们性命,不过你点子多,如果见到屈旬老儿,一定要把他弄来,我要烹了他!” 虞周摇了摇头:“如果他真的在,你不说我也会想办法,即使没有活捉的可能,至少也会弄死再说,只怕他不在巡游随行之列,听说屈旬已经官居咸阳都水丞,一个掌管水利的闲职,只是个内史属官,不入秦皇之眼的。” 项籍也知道能遇到屈旬的可能微乎其微,嘴上依旧不饶道:“敢让屈旬掌管水利,秦皇也不怕他在水中下毒么。” 为了一己私仇就毒杀将士,在他眼中,如果有人这么干来投效自己,肯定要磔刑以待,因为这人的心已经黑透了。 “你们说啥呢,俺老樊怎么不懂?对了,那皇帝到底什么时候来啊,俺还想见上一面,回去好吹嘘呢。” “樊大哥别急,怎么也得晌午时分吧,现在秦军大索全城,咱们不便出行,就在这酒肆中多呆一会,等皇帝来了,咱们赶紧走。” “走?这是为啥?” 新来的三个少年里边,司徒羿算是最聪明的,只是一沉吟就明白了虞周的意思:“子期是说,秦军勘验户简如此严格,还有其他目的?” 他这一提,剩下的少年也都了然,这一路走来,听到最多的就是征发徭役,宽广的驰道可供四架马车同行,可谁又知道这彰显大秦威仪道路的背后,有多少妻离子散的哭号。 这位始皇很矛盾,还没登位时的王子政是一个人,谦卑又敏感,初登王位时又是另一个人,帝王的霸道决绝已经初见端倪,现在,嬴政已经坐拥四海,他心中的猛兽终于无可遏制,人生巅峰莫过于此,些许人命已经不在他眼里,这其中过得最惨的当属六国遗民。 默默的各回各屋之后,虞周找到了项籍。 “羽哥,我听闻你那半师有个评价,就说秦王其人,穷困时事事居于人下,一朝得志也容易择人而噬,你要是有一天发达了,不会也这么对兄弟们吧?” 项籍精读形势兵书《尉缭子》,虞周所说的半师也就是此书作者,大秦前国尉尉缭了,几经打听后大伙才知道,尉缭早在秦皇尚未统一天下的时候就已经卸任,现在的太尉是年近四旬的蒙恬。 此次秦皇出巡,蒙恬一手操持安全事宜,也就是说刚才勘验大伙符致的全是他手下,虽然实行郡县制之后,太尉职权大不如前,也能看出秦皇对于蒙家以及蒙恬的看重。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为何要学那暴君?” “没有,只是对那位前国尉的观人之法有几分感慨罢了,依他所说,这人啊,都喜欢以牙还牙,秦皇昔日久居人下,心中早就有了一套法则,等级之间泾渭分明。” 项籍扬了扬眉毛:“这有什么不对么,大周几百年分封,大楚数百年君臣,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虞周摇头道:“大有不同,秦皇居于人下时,在他的眼中,自己是鱼肉,人家是刀俎;现在反过来了,他就认为自己有处置所有鱼肉的权利。 说难听点,事实也确实如此,咱们避居山林,不就图个自身亲眷不被人刀斧加身么,可是啊,兔子死了狐狸还悲伤呢,更不要说活生生的人了。 只是修缮西进的驰道,就已经有上千民夫病累而死,这条咸阳直通泰山的道路更加漫长,其下又会有多少累累白骨?” 项籍听完也是一声叹息:“秦王暴虐,却不会苛待老秦人,听说西进路上的役夫多是韩人,大父那场大胜,多有昌平君郢地起事的缘故,这其中,韩地颍川也曾呼应。” “站在他的立场看,找韩人的麻烦也没错。”项籍听到这,顿时怒目而视,虞周摆了摆手,继续说道:“羽哥你先别发火,如果上将军打下一地继续进军,结果刚走没几步身后就反叛了,致使大军失利,回头找当地人算账总没错吧?” 项籍思量片刻,终于点了点头,相处久了,虞周已经摸清了他的思维习惯,大楚是对的,你的就是错的,很少会换位思考,可是一旦把例子举到项燕身上,他就不得不认真去想了。 “你刚才还说秦王残暴,怎么现在又说他没错了?” “问题是他没找对人啊,就原来那格局,百姓们知道造反么?还不是贵族一煽动,武士一带头,这才发生了叛乱么,当时秦王已经处死韩王安,为何还要在几年之后仍不放过故韩之地的百姓? 就像现在这条东方道,征发的徭役也多是齐楚两地乡民,稍有点能耐的贵族全躲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秦皇又是怎么想的么?” 项籍恍然大悟:“他是想消耗各地民力,以策大秦万全!” 说到这里,大块头更加着急了:“这可如何是好,也不知这毒计是谁出的,等到齐楚两地十室九空之时,就再也没了抗衡秦国的力量了,子期,你快想个办法……” 虞周翻了个白眼,真当我是万能的了,这种国策别说一个半大小子,就是大秦现任重臣恐怕都没什么影响力,否则魏辙、尉缭这样的老家伙干嘛争相跑路。 “羽哥,我说起这些,只为说明一个道理而已。” “于大事有利?” 虞周眯起了双眼,这还是头一次听项籍直言不讳的说出来,年仅十四岁就已经有了这种念头,是自己这些人给了他信心? 不知道按照原来的轨迹他现在应该在干嘛,也许在逃亡吧,也好,因信而起要比因仇而起好得多。 起码自己的目的达到了,这几年来,虞周一直在对项籍潜移默化,刚才这番话更是为了激发他的爱民意识,不管烧阿房坑秦卒的传言是真是假,只要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虞周就会竭力去避免。 “当然有利,不然我为何费尽口舌。” “你且说来!” “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秦皇只想着削减民力,他却没想获取民心,如果把六国民心笼络过去,再对故旧贵族严加监察,这大秦就会像铁桶一般,可叹现在高悬百姓头顶的,全是严刑峻法。 想想看,大秦的军卒出自百姓多还是贵族多?甚至不说秦国故地,只看六国百姓,他已经失却韩地民心,现在又要来这齐楚之地彰显威仪,等到六国民心尽失之时,恐怕只需一个引子,就有挣脱桎梏之人揭竿而起!” 项籍拍手相赞:“到了那时,也是我等扬名之际!” “军士确实是国之干城,可是如果把国家比喻成大树的话,重臣贵胄是树干,地方官员是枝叶,而百姓就是树根,虽然貌似丑陋又不见天日,一旦枯萎过多,这树也就轰然而倒了。” 项籍的脸色有点怪异:“你们师徒二人还真奇怪,明明是道家兵家,为何对荀子的儒家之学如此熟悉?还分别对我说过!” 这下轮到虞周吃惊了:“师父也对你说过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第二十七章 彼可取而代之 看来魏辙也是费了一番苦心了,各家所学大多都是不传之秘,老头不仅弄来了,而且对项籍谆谆教导,也不知道他究竟看好这家伙哪里,亲自施教不说,就连自家徒弟都卖出去了。 说起荀子,多数人都以他那句“性本恶”有些反感,殊不知荀子的大多观点跟孟子“性本善”没有根本区别的,只是切入论点的视角不同罢了。 人都是有两面性的,既有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 孟子的主张是以善为引,继续发扬,当善的一面发挥到极致,其礼自知。 而荀子的论点则认为,人天生就有自然之性,就如同动物天生就有野性一样,遵循这这种本性,就会发生争斗,为了名利权势,长此以往,忠诚信实也就丧失了。 令人发指的是,他的许多论点都被后人曲解,就像那句“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这里的伪可不是虚伪,而是人为,此话的原意是人性有恶的一面,只有靠着人为约束,才能变成一个善良的人。 至于君贵民轻与孟子背道而驰更是无稽之谈,《荀子·大略》中明确道出了他的思想: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上天育民不为君主,上天设立君王就是为了民众。 这位出身赵国的儒学大家,曾经三次出任齐国稷下学宫的祭酒,宣扬自己隆礼重法的思想,也有了两个最出名的徒弟,一个是韩非,另一个就是李斯。 但他最终选择了楚国,一度出任过兰陵令,其间节用以礼、裕民以政,对百姓宽仁厚待,就连墓葬都在兰陵之地。 言归正传,不管魏辙怎么弄来的荀子学说,项籍能够牢记于心,虞周感到很欣慰,如果说现在的大秦就像韩非一样偏重法家的话,那么礼法俱全的荀子无疑是最适合项籍学习的。 正说着话,屋外忽然人声鼎沸,然后又瞬间的安静下来,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挤到窗边,透过竹窗缝隙往外看去。 只见一面面黑色的旌旗随风飞扬,斗大的“秦”字肃穆又霸道,就像这个帝国一样。 旌旗下面,一队队重装步兵整齐而过,这些人长襦短裤外披坚甲,上戴赤钵头,脚上都打着绑腿,手持战戟,有的还带着斑斑血锈,扑面而来的就是一种肃杀感。 与此同时,一辆小马车缓缓前行,上面站着一个军士,正在不断的开弓放箭,早就熟知大秦制度的虞周知道,如果没猜错的话,那名军士应该是太仆令,这就是避恶车了,手持桃弓苇矢意在祛除邪祟拔除不详。 紧随其后的是两架宽大的马车,每辆车都有六马齐拉,高高的华盖上面,相风鸟随风而动,车侧各立十余名武将,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大热天的这二十多人齐穿双层长襦身披金制鳞甲,头上更是戴着深色鹖冠,冠带在颌下打成八字结模样。 眼见紧随其后的马车全都是四马相拉,虞周对身旁的项籍说道:“天子驾六,看来这就是秦皇的仪仗了。” 项籍低声道:“走,下去看看!” 眼看这家伙神色没什么异常,不至于做出不理智举动,虞周也就同意了,他实在想见识秦皇的风采,哪怕多看那几个将军一眼都行,谁知道里面有没有蒙恬王贲之流? 到了街面上,才发现其余少年早就按捺不住了,你拥我挤争相去看秦皇銮驾,感谢这个异族还未入侵的年代,跪这种礼仪还没烂大街,大伙齐齐围在道旁观看,军士们也只是警惕有没有心怀不轨之徒。 项籍没起什么诡异心思,虞周反倒琢磨起来:听说张良那家伙刺秦的时候,请了个大力士抛掷一百二十斤的铁椎,把车都砸烂了,可惜只砸了一辆副车,到底是砸中了四马副车还是运气实在差,二选一都没砸中秦皇所乘六马御驾呢? 这大热的天儿,不仅那些个将军身着厚甲,就连秦皇都呆在这棺材匣子一样的车架里,他们不嫌热么? 一边想着,虞周一边随军而动,正在这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随行的军士似乎已经司空见惯,只把手中长戟斜着一指,齐齐往外扩了一圈,百姓们顿时连连后退。 “赵高,到了没有,热死朕了,再端一壶冰水来!” 隔得远了听不太真切,虞周非但没觉得有尉缭所说的豺声,反倒认为这人声音低沉厚重,更像是钟鼓齐鸣一般。 一个玄色深衣的谒者立马走到车前,捧着一副精美的漆制食盒,拾阶而上,不料车门忽然打开,差点把他撞个趔趄,赵高赶紧跪伏在地:“陛下,您要的冰水。” 嗯,这人真听出豺声了,声音尖细面白无须,两个肉包一样的眼皮似乎永远都是耷拉着,说他不是宦官都没人信。 车门洞开之后,虞周明显感觉身边的项籍喘气都粗重了几分,连忙紧紧握住他的手,低声道:“羽哥,别冲动。” 项籍看着周围林立的战戟,深深吸了几口气之后,慢慢平静下来。 虞周以为秦皇自己开门已经是失仪了,更让他跌破眼球的事情发生了,只见这位大秦开国皇帝信步走了出来,头戴十二旒冠冕,玉簪下面充耳垂悬,朱缨随意的搭在胸前。 嬴政其人有些微胖,一身黑色弁服下用红黄相间的围裳,金色绶带处悬着一柄四尺长剑,因为有冕旒相遮,看不清面目,只是颌下浓密的胡须特别粗犷。 走到赵高身前,他拿脚踢了踢跪在地上的中人,声音有些沙哑的说道:“快别跪着了,滚起来,给朕倒水。” 赵高麻利儿的打开食盒,端出一只玉质羽觞,然后才捧出银壶淅淅沥沥的倒起了冰水,这其间,嬴政饶有兴趣的看着四周,直到一觞盛满,他才不紧不慢的端起一饮而尽。 这已经不是失仪那么简单了,不知道为什么,虞周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位始皇陛下,看着跪倒在地不敢抬头的赵高,又看看远处明明看到皇帝失礼却噤若寒蝉的百官,一下子就明白了。 开国的皇帝很少有讲礼的,特别是秦始皇这种“暴君”,行事更是肆无忌惮,一个周围全是金甲将士的皇帝,他只信奉武力为尊,得法家而治天下已经是很温和的手段了! “这里曾经是鲁地,现在,是我大秦的!是朕的!” 周围的军士齐齐举着兵刃高呼:“大秦!大秦!!大秦!!!” 呼喊声中,虞周只听到身边的项籍咬牙挤出一句:“彼可取而代之!!!” 第二十八章 项梁现身 借着秦军将士山呼的机会,这话几乎没人听到,虞周小心的四处张望了一下,却不防一只手忽然覆上项籍嘴巴,这是虞周刚才想过要干的事情,只不过身高所限,实在够不到。 看那只手稍显陌生,虞周刚想这是谁如此大胆,连楚霸王的虎口也敢捂,项籍已经动了,他飞快的把手肘往后一扽,先是把身后人捣了个闷哼,然后顺势架在此人腋下,就要用力。 谁知那人声音竟然有些熟悉:“羽儿噤声,可想死叔父了!” 项籍的脸色顿时就变了,时隔数年,自家叔父的声音他还是不会忘记的,千辛万苦的出来寻找,谁知竟然在毫无准备之时,项梁从天而降。 等他转过头,两人的面庞都因为激动有些发红,再冷酷的人,面对朝思暮想又几年没见的亲人都会潸然泪下,更何况只是个少年,项籍紧握项梁的双手,颤声道:“叔父这些年过的可好?怎么从不去寻我们?” 项梁也是一副老怀大慰的模样,颌下长须一抖一抖,哆嗦着嘴唇,不知先问什么好,半晌过后,才拍着侄儿坚实的臂膀说道:“好!好!长高了,也长大了。” 得到叔父赞誉,项籍心中更是畅快,丝毫不顾周围的人群,一把抱起项梁,哈哈长笑,那种少年人得到长辈夸奖的反应显露无疑。 “羽儿,莫闹,快放叔父下来,我喘不上气了……” 亲人团聚激动人心,可也惊扰了周围军士,更何况皇帝陛下就在远处站着,他们更是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眼见这边有两个人正在角力,还以为出了什么变故,纷纷围拢上来,长长的战戟直指二人,看架势只需皇帝一声令下,一场团聚就要变的血溅当场。 项籍见状,慢慢将叔父放下,这才挡在前面对秦军兵将怒目而视,少年们都发现不对劲,暗暗靠过来,不动声色的做好戒备。 项梁这才倒换上那口气,一把将侄子拽到身后,对着周围军士开口道:“我叔侄久别重逢,惊扰了銮驾,还请恕罪。” 秦军不为所动,面目如同铜铁浇铸的一般,只等身后陛下开口,项籍有心相抗秦军,想着眼前刚刚相见的叔父还有身后的小兄弟们,再一想日后的大事跟他刚刚立下的宏愿,这才隐忍不发。 这一闹,嬴政的目光终于转了过来,上千人的性命都不在眼中,何况两个人的命运?他大手一抬,就打算挥下。 “陛下圣明,我等得见天颜,幸事连连!这才有了骨肉相聚!” 虞周不出声不行了,也许秦皇不会在大街上当着众多百姓杀人,可一旦项籍叔侄被拿下带走,再去救可就难如登天了,这是天子近卫,谁知道到时候关押在哪又或者送去哪里服徭役? 何况以项籍的性子,万一秦人打算对他用刑黥面之类的,非得翻了天不可。 几经盘查,虞周的剑弩统统放在屋中没拿来,硬闯是不行了,而这一嗓子风险也很大,谁知道嬴政到底什么性情,就不说皇帝,假如屈旬也在百官队伍又该怎么办? 也许屈旬不认识虞周这些人,可是项籍的重瞳跟刺杀过他的项梁那肯定深入脑海的。 话一出口,秦人马上知道这三个人是一伙儿的,又分出几名军士对虞周严加防范,看的他惊叹连连:这群只遵皇命的活兵马俑,竟然丝毫不因为自己没束发而疏忽。 嬴政的手臂缓缓而落,然后轻轻一摆,围着虞周的军士立马退了下去,只见他跟赵高耳语几句,尖细的声音立马传了过来:“竖子年幼,尚知忠君敬天,陛下龙心大悦,赏百金,特赦惊驾二人黥面为城旦。” 虞周的嘴里有些苦涩,大秦统一已经两年,自己一直花销山上仿铸的秦半两,想不到第一次拿到真货居然来自秦始皇,这百金可不是黄金,而是赏铜百斤之意,要按秦制算起来,大概三千半两钱。 一句好话就能得钱若干,可见这位始皇陛下性情的随意,可是自己的目的还没达到,真要是把项家叔侄黥面发配去做城旦,这俩人现在就得暴起。 可是该怎么说呢,虞周飞快的转动脑筋,始皇其人霸道专横,肯定不喜欢被忤逆,哪怕是拒绝赏赐也会引得他龙颜大怒,所以拿没到手的钱财换取二人自由恐怕不可行。 而且自己只有一次机会开口说话,喜怒无常的嬴政没多少耐心,不管说什么都是翻脸的可能更大,所以稍有不慎不仅救不到项家叔侄,连自己也得搭进去。 好吧,别怪我了,这可是你们自找的,反正都是迟早的事情,还不如拿来救人。 虞周正了正衣衫,一躬到底:“谢陛下赏赐,陛下明鉴,黔首小儿从异人处得知海外仙山去处,愿告知陛下以承隆恩。” 人心是永不知足的,就像嬴政的前半生,身居赵国时只想回国,回国后想当王子,然后是秦王、大权、天下…… 一步步走来,现在的他已经一扫六合,每当半夜惊醒都会看着逐渐老去的身躯感慨万千,论功德,自己已经可比三皇五帝,论疆域,大秦比以往任何一朝一代都要广阔,凭什么文王可以传下八卦图而百岁成仙,到底差在哪里?机缘么? 这次出巡,嬴政有一个念头谁都没有告诉,那就是临海以寻仙,这么一块痒痒肉,被虞周给挠了,他更认为这是上天赐给的仙缘。 情急之下干脆不用赵高传话,嬴政大手一招,两名军士顿时像抓鸡仔一样的把虞周浑身上下搜了个遍,然后带到御驾前。 虞周可没下跪的习惯,只是微微躬身低头以示恭敬,好在秦皇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开口道:“快说与朕听,只要确凿无误,你要什么朕都赏你。” 虞周心说你要真能成仙,我要大秦你给不给。 在君无戏言还没大行其道的年代里,一个霸道专横的帝王口中之言是绝不可信的。 清醒的认识到这一点,虞周缓缓抬起来头,才把这位始皇陛下的面目看了个真切,只见其人粗眉肉眼,两腮宽大厚实,法令纹直直的切入胡须,高挺的鼻梁下面,大嘴紧紧的向上抿着,很是威严。 “回陛下,此事说来话长,为您龙体安康,还是先移驾再说不迟。” 地上的赵高顿时松了一口气。 第二十九章 海外有仙山 刚才被十多个军士围着,现在被十多个将军瞪着,虽然虞周自己身手也不错,还是有种老鼠被猫围观的感觉。 直起身来的赵高立马气势不一样了,不再是皇帝面前的磕头虫,摇身一变就在虞周面前趾高气昂。 赵高很满意这个小子在自己面前的表现,他也知道,那些将军大臣也好,贩夫走卒也罢,之所以噤若寒蝉,大多怕的都是皇帝陛下,可他还是忍不住的喜欢这种感觉。 忍着心中厌恶,虞周打算从这个狐假虎威的阴阳人嘴里问出始皇喜好,结果口还没开,就被旁边一个膀大腰圆的将军用眼神瞪了回来。 托仙山的福,虞周能跟在一辆距离銮驾不远的副车旁边,项家叔侄也一并随行,看来勾起皇帝兴趣无异于拿肉逗老虎,好的结果就是让他满足了一切自然好说,坏的结局便是有一点差池三人都得被拉去填坑。 一切都出乎掌控,这让虞周越来越不安,怎么喂始皇这只老虎吃肉?喂完之后怎么脱身?怎么保证手不会被咬掉? 虞周开始飞快的在脑子里编造故事,必须让嬴政相信,还不能引起他其它的兴趣,模棱两可的故事好说,最麻烦的还是脱身,项籍这个家伙实在不让人放心,万一秦人中有人识破他们叔侄身份,这麻烦就大了。 对自己来说,周围秦人全是需要小心翼翼应对的家伙,在项籍眼中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指不定哪一个就是他破家灭国的仇人,有没有李信?有没有王贲? 鬼知道他见了这俩人会不会发狂,真要那样可就不死不休了。 恍恍惚惚琢磨的时候,秦皇的车驾终于到了一处行辕所在,赵高很享受,邹城县令狗一样的围着他打转,让人飘飘欲然,虞周眼看指望不上这个死太监,只好向身边的将军求助。 “这位将军,一会儿见陛下的时候,小子都要注意些什么?还望不吝指教。” 身着重甲的将军一看就是个严肃的人,说话间典型的秦人八字胡一撇一撇:“陛下面前,不可失礼,不可近前十步,若有冒犯,这门你就不用出了。” 言语简单粗暴,很像军人作风,说完之后,这位将军不悦的看着虞周,又望向远处的赵高思索片刻,身为将军,大多讲求实用,在他眼中已经把虞周跟赵高那样的宠佞之辈归为一类,不过陛下的心思不好忤逆,这才不多说什么。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虞周越来越心急,也不知道项籍他们被带去哪里,夜长梦多啊,就在他忍不住想再次询问之时,行辕内奔出一个黑衣谒者,尖声细调的开了口:“陛下有命,传。” 虞周刚要走,被身边的将军一把拉住,他往远处又看了看,不见赵高踪迹,随后整了下甲胄,率先往里走去,看来这也是个得信任的家伙,那谒者只是一愣,又对虞周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随蒙将军进去!” 刚才只是反应慢了一拍,现在才是真愣了,想不到身边这位将军居然姓蒙,要知道蒙家两兄弟一文一武,蒙毅官拜上卿,经常陪始皇陛下同乘一车,那么身着重甲的将军只能是蒙恬了。 进了行辕,仿佛跟外面是两个世界,虽然灯火无处不在,映衬的行宫之内富丽堂皇,可还是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等进了殿门,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如同胸有大石芒刺在背,浑身上下都很难受,殿门两侧各立十余名锐士,始皇坐北朝南居中而坐,两侧分别是蒙恬跟一个面黄青须的家伙,两人面目有几分相似,看来就是蒙毅了。 既然大家都是跪坐,那行礼的心理抵触就少了许多,虞周上前稽首朗声而拜:“黔首小儿虞周虞子期,叩见陛下。” 嬴政一开口,立马让虞周警醒不少。 “起来吧,居然有字,看来也不是什么黔首小儿嘛。” 虞周抬头一看,秦王已经换了一身随意装束,可是比起大街上那个痛饮冰水的随性之人,显得更加沉稳庄重了。 这就麻烦了,在街上时,虞周心平气和而嬴政燥热难耐,现在只是小小的晾晒一会儿,两人的心境已经悄悄对转,如果不是记挂项家叔侄,自己也不会稍乱阵脚,为君为帝者没一个简单货色啊。 “回陛下,小子自幼未见父母,这字乃是家师所起。” “你是哪里人氏?令师又是何人?” “恩师自号‘逍遥子’不知何方人士,至于小子,从小就在楚地长大。” 虽然这几年很少有人提及,可魏辙这茬到底没过去,虞周不敢直接报他名姓,万一有人知道黄石公究竟是谁呢。 这其中虞周悄悄耍了个滑,只说自己是楚地长大从不提及是哪儿人,能近銮驾的都是反复勘验过符致之人,他觉得,嬴政这样层次的家伙不会再去追问著籍何处,不然牵扯起来又是麻烦。 果不其然,秦皇只是一皱眉头,就直接切入正题:“你说有海外仙山的消息,是真是假?若是欺君,其罪当诛!” “不瞒陛下,小子没去过,所以不知道真假,若想验证除非亲临。” 嬴政的脸孔慢慢沉了下来,殿下的蒙恬更是拍案而起,手握剑柄只等一声令下,这时候可没有御前不得露刃一说。 “小子狂悖!陛下龙体尊贵,岂可轻易涉足未知之地!” “将军误会,海外诸多凶险,小子哪有本事去验证,我的意思是,陛下可选亲信之人领舟师出海查看,若事情属实,也就不白费恩师这番消息。” 听了这话,秦皇脸色稍霁:“朕御驾难以亲临,你这言语也有几分道理,只是朕总不能拿自己的大军儿戏,你那师父又从何处带回消息?” “回陛下,恩师多年前曾在琅琊海滨之处见过一个异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那是个异类,此人生的人身鱼尾满头金发,其歌如美酒,听之沉醉数日,其目如繁星,与其对视之人尽皆化为礁石。 …… 师父以为是妖祸,仗着剑术便要自毁双目前去降服,谁知那人竟有察觉,只是手臂一挥,师父就不能动了,然后听她说了一句‘海上有仙山,虚无缥渺间’,跃入海中再也不见踪迹。” 嬴政听得如痴如醉,这个山海经大行其道的年月,人们对于一切玄妙奇幻的传说根本没有抵抗力,再加上虞周常年给小妹讲故事,练就语气抑扬顿挫,让人仿佛身临其境一般,连蒙恬都有了几分失神,不过久经杀阵的人毕竟心志坚定,只是一恍惚就恢复了清明,半信半疑的看着虞周,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三十章 徐福 嬴政听进去多少故事,虞周不得而知,只是见他反复念叨海外有仙山的样子就像酒醉一般,面上都有了几分潮红,好容易回过神,这才看着虞周,眼中的质疑早变成了热切。 “后来呢?你师父如何得知仙山所在?” “师父回来大病一场,身体好了以后整日夜观星象,然后绝口不提此事,小子只是在他病重伺候时,听闻他念叨过几个词而已……” “都有哪些消息?!快快说与朕听!” “蓬莱、方丈、瀛洲,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徐福。” 前三个一听就是地名,也许就是仙山所在,最后忽然冒出个人名是何道理?难道朕的仙缘就在此人身上么?嬴政想了一下,好像太医丞就叫徐福,医,药?仙药? 得到消息之后,秦皇反而镇定下来,这里仅有君臣三人外加虞周,他开始思索其中的门道以断真假,可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除非亲眼所以,哪是那么好分辨的。 过了良久,嬴政终于下令:“蒙将军,传太医丞徐君房前来见朕。” 蒙恬应喏而出,殿内只剩三人的时候,那个青须文士开口了:“陛下,臣有几言,想要问这小子,不知可否?” 说是文士,那也只是衣装,此人生的面目俊朗,眼中精光流动,看来武技并不差。 “蒙卿尽管问,朕也想听一听。” 蒙毅对着秦皇一礼过后,扭头看向虞周:“既然你师父有几分剑术仰仗,那么诸子百家他属哪家?” “恩师多习道家。” “嗯,想来也是如此,他那名号与逍遥游相近,那我倒要问了,道家一向讲求清静无为,亲自然远纷争,你这小子因何主动向陛下进言?” “因为小子深知蛟龙得水,而神可立也;虎豹得幽,而威可载也。陛下如果得遇仙缘,这大秦就能立万世之基,百姓才能少受战乱之苦。” “你不是楚人么,为何会对大秦如此尽心?” “上卿此言差矣,小子只是在楚地长大,到底是哪国人,早已不得而知。” 话可以作假,学问却作不得假的,且不提简牍难得,寻常人即便藏有书简,没有名师教导也读不通透的,更别说像虞周这样随意引用了。 如果说嬴政初登王位的时候注重法家,那他现在对于黄老道家慢慢产生了兴趣,不过其中的学说并不入耳,只是对炼丹方术更关心。 蒙毅显然也是饱读诗书之辈,听完之后轻哼一声:“管子之学包罗万象,何时成了道家专著了。” 显然嬴政没工夫关心这些,只要验证了虞周却有所学,那他嘴里的话就更可信几分了,黔首小儿的话语权跟名士子弟是不同的。 “朕问你,你师父可会开炉炼丹?” “回陛下,恩师从不炼丹,他更喜欢云游四方亲近自然。” 嬴政还要追问,这时蒙恬领着一个头戴弁冠脚踩乌舄的文士走了进来,文士进殿之后顿首而拜:“臣徐福参见陛下。” “快快起来,这一路劳顿,太医丞辛苦了。” 听完之后,徐福寒毛直竖,一个威仪惯了的皇帝忽然好言相向,这不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就是想要人命啊。 虞周也是一样感觉,难怪尉缭曾评价秦王政,说他是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说的粗俗点,就是属狗脸的,有相求的地方那便处处款待,一旦用完了就翻脸无情。 这更加深了虞周赶紧离开的念头,都说伴君如伴虎,这位可是出了名的食人虎,没人捋虎须他都得上来闻闻什么味儿,要是哪不合适了,一口咬下脑袋可就再长不出来了。 “臣惶恐,不知陛下相传所为何事?” “这位虞子期师承道家一脉,听他所言海外尚有三座仙山,医道从来不分家,不知太医丞怎么看?” 徐福祖籍琅琊郡,对大海神往已久,身为太医之后常伴秦皇左右,所以对这些方士的仙药之言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是有点纳闷这次的方士怎么年纪这么小? “回陛下,海外却有仙山,臣长居海边,曾在之罘岛见过几次,不过仙岛时隐时现,想要见识恐怕也需要几分仙缘。” 嬴政大喜过望,对虞周所提的几个地方更不怀疑了,他师父说了个人名,结果这人还真见过仙山,也是有缘之人啊,人都没出错,地方能错的了么? “太医丞细细说来,那仙山何等模样?” “陛下,仙境不尽相同,只在云海交际处一现而隐,其中山川险峻云雾腾腾,如果运气好,还能见到仙人采药的情景,最奇怪的是,有些仙境山中有城,独自浮于九天之上,有的霞光相衬满目光华,更有的在电闪雷鸣之中闲庭信步……” 这也是个能忽悠的,不知道嬴政都脑补了些什么,反正看那神情依旧神游九天了,虞周可以肯定,徐福所描述的应该就是海市蜃楼,这种古人难以解说的奇观被套上神话色彩之后很是醉人。 要让别人相信,首先要自己相信,起码徐福做的比虞周高明许多,只见他一脸痴笑眼神发散,满面红光举头云雾,说是下一刻就能飞升都有人信。 见到自家皇帝跟太医丞同时发了癔症,蒙恬很是不满,不过这种情绪他可不敢对陛下发泄,只能恶狠狠的瞪着虞周。 要按之前的军略,翻过年他就该领军北上以击匈奴去了,万一陛下被这俩方士蛊惑的迷了心思,徒费国力不说,连军略都会受影响。 正想着,更让蒙恬恼怒的事情发生了,秦皇回过神之后,对着徐福虞周下令了:“朕今赐徐君房公大夫爵,虞子期不更爵,随军效命,以寻仙山之道。” “陛下不可!军爵贵重岂能私授,我大秦将士斩杀一名甲士方得公士,此二人妖言以惑圣听,如何能使大军信服!” 蒙恬是将军,他这样想无可厚非,要知道陛下的兄弟赵婴此时也不过是五大夫爵,这俩人倒好,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什么都有了,别说他了,外面那堆伸长脖子往上爬的,不管文武谁能心服? 虽然落了好处,可虞周真不想当众矢之的,他同情的看着蒙恬,如果这家伙知道日后嬴政把一颗避雨的松树都封五大夫,还不知道怎么想呢。 “陛下,小子尚无寸功,恐怕难以服众,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千古一帝的霸气终于凸显,嬴政先是扫了一眼蒙恬,这才瞪着虞周冷声道:“你不愿意为朕效命?” 天塌下来有高个的,反正还有徐福顶着呢,虞周缩了缩脖子,稽首而拜:“小臣领命。” 嬴政的脸色缓和不少:“有爵在身可免不少杂役,等到了琅琊,你二人专心督造舟船选派军士,以备出海寻仙事宜!” 事已至此,所有人都只好接受,蒙毅还好些,蒙恬狠狠的剜了两人一眼,才对秦皇拜道:“陛下,那匈奴一事……” “多做些准备,方能无虞,匈奴过些时日再说!” 第三十一章 项超往事 躲秦军躲到始皇巡游的队伍里了,虞周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再次见到项家叔侄的时候,终于送了一口气,万幸,没打出脑子来,否则自己再不情愿也只能陪着挨刀了。 “子期,秦王没难为你吧?” “羽哥,咱们现在身在秦营,你就改改那称呼吧。” 很高兴这个眼高于顶的家伙也能记挂别人,还以为他会先问自己跟秦皇说了些什么呢,扭过头去,发现项梁跟以前相比憔悴了许多,不到三十的年纪显得满面风霜,跟初见时那个一身短打的精干汉子判若两人。 “虞周见过项叔父,叔父这些年受苦了。” “好!好!你们都长大了,大楚将来有望啊。” “项叔父,当日钟离已经将我们的消息告知项家,为何您这些年从不来寻?到底发生了什么?” 项梁长叹一声:“本想我们安身之后再说的,谁料才刚团聚就被秦人困在这里,羽儿,叔父说了,你可不要再情急坏事。” 项籍也知道落到现在这般田地全怨自己,理亏之下只好点头应诺。 “我找到你父亲,我那大哥了!” 答应的再好,项籍难免双眼圆睁,哆嗦着嘴唇不知该说什么好,军门之人最是知道乱军之中活下来有多难,一般下落不明就等于死不见尸了。 这么多年以来,项梁的消息偶有所得,项超那是石沉大海一般,还以为早就凶多吉少了,谁知忽然喜上加喜,竟然在找到项梁的同时有了父亲的消息! 难以置信,太难以置信了!项籍两眼全是泪水,哽咽着问道:“父亲在哪里?为何没与叔父一起?这些年……” 都已经准备打晕侄子了,谁知项籍竟然能克制住情绪,项梁一指帐内坐席:“坐下来,慢慢听我说,千万莫要高声呼喝,以免秦人听去!” 三人坐定之后,项梁幽幽的开口了:“我与你季父他们刺杀失败之后,便各自辗转逃亡了。 叔父也想着去找你们,可是一来身后带着许多侦骑,二来我还想联络下各地楚人,看看有没有愿意一起抗秦的义士。 直到后来,我逃到这里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你们想都想不到的故人。” 既然说你们的故人,虞周倒是猜到三分,不过他没打断项梁,只听他继续说下去。 “是我父亲的亲卫?是不是小豆子?!” 项梁摇了摇头:“是汉塞!他虽不认得我,我却认出了他,屈旬害我项氏家破人亡,他昔日的手下我又怎么会忘! 呵呵,说来也巧,这是曾经是鲁地,当时汉塞正为公羊结庐相守,初见的时候叔父差点刀剑相向,后来发现此人浑身戾气尽去,反倒我多日逃亡更像个屠夫一般。 也亏得没有动手,汉塞将我引入草庐,我才发现他家中尚有一人,不过此人伤势极重,连面目都毁了大半……” 项籍已经明白了,他满脸不忍的问道:“是我父亲?” 项梁点头称是,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兄长当日率领五万精锐驰援前线,却不防屈旬已经下手,大军尽失还手之力,是这五万申息之师杀破重围,救出了你大父。 可惜我大楚损兵折将,逃到蕲地的将士实在不多,就连兄长也受了重伤,你大父让他领军回寿春,谁知兄长誓死不肯,结果蕲地又被秦军所围。 一场厮杀之后,大楚全军尽没,你大父高呼一声‘楚虽三户能亡秦’便拔剑自刎,再度重伤的兄长昏倒在了死人堆里,这才逃过一劫……” 说道动情之处,叔侄二人忍不住落下眼泪,虽然时隔已久,项籍仍像身临其境一般,数十万人马啊,就这样被秦军屠戮殆尽,勉强突围的两位至亲领着残兵败将面对秦军时又该何等绝望! 项籍看着自己的双手,只恨那时还没长大,否则定当痛饮秦人鲜血! 而现在,他最想喝的就是屈旬的血,大父啊,你至死都相信三户亡秦,我也信!刑以伐之,德以守之,暴秦现在以酷刑严法治理天下,大树将倒的日子不远了! 眼见项籍把案几一角攥的咯吱作响,虞周安抚的拍拍他手背,开口问道:“项叔父,那么项伯父现在身在何处?” 这一提醒,项籍满脸希翼的看着叔父,项梁抹了一把眼角,才说道:“兄长伤势未愈,这几年一直反反复复,实在赶不得长路,我这才把他安置在汉塞家中,并且请了名医诊治。” 听到这里,虞周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四五年都没好利索的伤情,看来不仅伤筋动骨那么简单了,鉴于项籍的情绪,他没再追问,开始思量怎么脱身。 项梁显然也这么想的,他干脆把话题引开了:“对了,箕儿他们都还好吧?我这当爹的实在不尽责,几年未见,只怕他都不认识我了。” “叔父放心,山上虽然闭塞,吃穿用度从不短缺,箕弟壮如小牛,我下山时他已经能提二十斤的石锁了,这还多亏了子期。” 虞周叱道:“跟你说了,小孩子骨头还软,千万不能硬举重物,怎么就是不听呢,你又放任小箕举石锁了?你自己也是,没加冠之前别再举鼎了。” 项籍尴尬的笑了笑:“一次两次没事的,我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不也没什么吗。” 项梁有点惊奇,自家侄子一向眼高于顶,能对虞周和言细语已经是难得了,现在居然被呵斥了都不发火,自己不在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番叙旧之后,虞周打算把现状说一说,免得这叔侄俩闹出什么事端,自己也被动。 “羽哥,我现在可是有爵位的人了,嘿嘿,你没想到吧,刚才秦王随口封了我一个军爵,要按食俸,我也是两百石的人了。” 项籍狐疑道:“不可能!秦人虽然残暴,可是军制份外严格,两百石至少得是不更,你做什么了?” “我把你们叔侄俩卖了,真是好价钱啊。” 项籍作势掐着虞周脖子来回晃:“才两百石,只是我叔父就值黄金两百,说,多余的你贪哪儿去了……” 项梁看着商量自己价钱的两个少年,顿时目瞪口呆。 第三十二章 眼高手低的徐福 一番详解之后,项氏叔侄对眼下处境也有了几分了解,项梁皱眉道:“那咱们三人现在不能离开秦军大营了?” 虽然不情愿,这可就是事实,虞周无奈的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只是委屈叔父了,这几日还要扮作役夫,等到了琅邪咱们再想脱身之法。” “这可如何是好,兄长那里缺人照料,只是汉塞一人,怕是多有不周之处,还有,听羽儿所言,你们出来时另有伙伴,又该怎么通知他们一声呢?” “小侄在行辕曾见过秦将蒙恬,那人看上去很不好说话,况且我那一番胡言固然唬住了秦王,可也引得北抗匈奴之事拖了下来,蒙恬恐怕已有不满。” 都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会儿项籍反而开窍了:“不是还有那徐福么,你去拜会他一下,说不定有些办法。” 虞周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羽哥,你在这里千万稍安勿躁,这要出事可就是三条人命了,小然还在等你回去,项伯父的消息她还不知道呢。” 都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霸王也是有在乎的人的:“我晓得轻重,你快去吧。” 一旁的项梁听完二人对话,已经对侄儿言听计从的因由略有所知了,敢情他们平时就是这么相处的,几年不见,这虞子期对于人情世故更加练达了啊。 “子期贤侄尽管放心,这里还有我呢,正好我们叔侄叙话,不去外面见那些个对头。” 徐福的住处更远一些,一路走过,虞周切实体验到有爵在身的好处,来往的秦军虽然面有不屑,依然让他畅通无阻。 按秦制,爵位分为军爵和公爵,公爵就是那些朝堂臣工的荣誉爵位,有称而无权,用来显示皇帝恩德的,而军爵就是实打实的了,从最低的公士算起就要斩杀一名敌人军官才能获得。 越往上越难,当然待遇也是极其优厚的,就拿不更来说,享有粟米两百石,田六顷房屋二十多亩,如果在军中,还能掌控一车四马,也就是战车的驭手,军餐待遇更是精米肉酱菜羹若干。 这个爵位最妙的就是,可以免充更卒之役了,所以起名不更。 在蒙恬看来,军士们厮杀半天都得不来的爵位,就这样便宜了虞周,那真是肥肉喂了狗了,所以他把今天得爵的这俩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大军要想有好的风气,需要将军身先士卒的数年之功,可是带坏就太容易了,只需一两颗老鼠屎就能坏一锅汤,而现在,其中一颗打算找另一颗去了…… “在下虞子期,拜见太医丞。” “我当是谁,原来是今日同殿的虞小侄,如何,这爵位可还称心?” 看衣着,徐福这一身形同风雅儒士,看面相,这家伙的皮肤有些黝黑,又像个久居海边的渔民,可是说出来的话跟那神情分明跟笑面弥勒一样,让人如沐春风。 “徐叔父莫要笑话小侄了,这一路过来,被人不齿多矣。” 年龄是优势,徐福都满口小侄了,虞周也就顺杆爬,两人可是同病相怜,不管走到哪都被周围的秦军当作宠佞之辈,不过看起来还是老徐的修为更高,丝毫不放在心上。 在大殿的时候比较拘谨,两人直到现在才仔细的互相打量,都说这家伙是岛国人先祖,虞周很想从他身上找出点相似的特征,也不知是疑邻盗斧还是怎么滴,居然越看越像。 不过比起那些矮子,徐福明显的高大许多,而且眉宇间没有那种猥琐气质,很想拿手比量一下,把他多余的胡子遮住,留出个丹仁胡来看看怎么样,觉得实在失礼,只得作罢。 “唉~你我自有皇命在身,这也是陛下的一番苦心,如果真要出海,少不得指挥军士,没有军爵在身多有不便。” “是,小侄也是想到这点,才愧领了。” 徐福依旧笑眯眯的,不管因为什么,受了好处总是实实在在的,他获封的公大夫可以任五百主,一个围着皇帝跟前跑后的家伙忽然可以指挥军士了,怎么能心情不好。 “虞小侄,我听说你那师父留下几句谶语,说老夫与仙山有缘,是也不是?” 虞周有点不想再编故事了,于是反问道:“徐老叔信这世上有仙人么?” 徐福老神神在的拿捏半天,这才回道:“如果让我见到了,那老夫自然相信,看不到的从来不信。” 这话可不好理解了,徐福倒是看到海市蜃楼了,可他也没说那是不是仙境啊,从字面来看,他没踏足仙境之前是不会信的,可又透出那么一层模棱两可的意思,这些方士真喜欢两头堵。 虞周点头道:“那祝您早日从仙山寻回长生不老药。” “是咱们!” 看来这老头是铁了心要带上自己了。 虞周很想捂脸,因为他丝毫不愿意出海,在陆地上的时候,自己进可攻退可守,一旦到了一望无际的大海,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徐老叔认为我也有仙缘?” “当然了,消息是你师父带回来的,你都没有资格的话,老夫何德何能,不过这三座仙山名字倒与我想的不谋而合。” “也好,不知徐老叔能否想个办法,小侄想先告知家中一声,以免长辈担心。” “你家在哪?” “远在江南……”眼见徐福要变脸,虞周赶紧改口:“不过尚有几个朋友就在邹县,也可以托他们带信儿。” 徐福捋着颌下长髯大咧咧回道:“这有何难,你持老夫手令,就说去采办些药材就好了,不过我这符令只容一人用。” 娘的,围着老虎打转的至少都是狐狸,徐福居然这么快就摸清了自己三人进入秦营的前因后果,看来坑他一把就跑是不行了,虞周接过符令,一看就失望了。 铜制的手符自己实在没条件仿制,转身就要告辞的工夫,又忍不住回头问了一句:“徐老叔可懂舟船?” “去休去休,舟船自有楼船士操控,老夫为何要懂。” 虞周决定以后离他远一些,虽然很佩服这位的航海热情,可也太草菅人命了,史料记载,徐福前几次出海回来那都是“百姓悲痛愁思,欲为乱者十室而六”,花钱不要紧,能逼的百姓十有六室欲乱,得是什么事儿? 很多人只记住了他最终带着三千童男女不见踪迹,可是之前的每次航海也都带了童男女的,从五百到数千不等。 虞周忽然后悔由自己提出寻仙这事儿了…… 第三十三章 是该收收心了 跟项梁要到汉塞的消息,虞周一个人出了军营,大秦军法严格,他必须赶在天黑之前回来,行辕距离县城有些路程,也不知龙且他们是否还在原来的酒肆。 自从学剑以来,身上没有兵器实在不安心,蒙恬还是一板一眼的样子,有手令放行可以,便利那是想也别想,就连他手下的军士都这样认为,甚至有人出言不逊的问虞周是否会骑马。 不跟这些大头兵计较,如果为了一时之气显露本事,那才是在老虎面前显示自己有多美味。 出军营的时候他还特意叮嘱项籍,千万不要置气卖弄勇武,结果被他不耐烦的赶了出来,还说什么彼秦恃兮朕轻鄙,又让虞周好一番唇舌,跑到秦军大营自称朕,这不是惹麻烦么。 好像事事都不顺心,回到酒肆的时候果然没了大伙踪迹,抱着渺茫的希望问过店家,果然跟自己所想的一样一无所获,也对,几个家伙都是善于藏影匿行的,就连龙且那小胖子也跟魏辙学过几手。 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发现有龙且留下的暗记,虞周开心的笑了,还是自己教给他的,这年月失散了重新相聚太难,脱胎于旗语的记号只有山上的几个人懂,还好小胖子没被一起抓走。 顺着一路找去,虞周更加确信无疑了,小小的茅屋位于城野交际,旁边还有条河,倒是个可进可退的好地处,不过他很好奇一旦被围困,不会水的龙且怎么逃生。 刚想推门而入,转了一圈发现不一样的地方,撇了根树杈一捅,门上顿时落下一块大石,这还不算,直接将地面砸出一个深坑,放眼瞧去,地上的陷阱里全是竹签,这要是中了计,至少得去半条命啊。 “死胖子,我只有一下午时间,没工夫跟你瞎耗,快点出来,有要紧事儿!” 几个少年这才嘻嘻哈哈的钻出草丛,司徒羿开口道:“子期,你们都是怎么长大的?龙且要挖陷阱的时候我看的心惊肉跳,他还说你们之间都是这样闹的。” “樊哙呢?” “他在河对岸,芦苇丛里我们藏了一只小舟,只需绳索一拉,就能脱身而退。” “叫他过来吧,屋里没陷阱了吧?咱们仔细说道。” 等大伙齐聚茅屋之后,景寥开口了:“你身后有没有追兵?我去放哨。” 知道这家伙不习惯人多,虞周点头同意了,樊哙打量半天才说:“嘿嘿,俺看你这样子不像被用刑了啊,还以为见不到你们了呢,对了,那大块头跟他叔呢。” “时间紧迫,我就跟你们直说了吧,樊大哥,你知不知道上将军项燕?” 樊哙挠了挠头皮:“知道啊,蕲县离俺们那边不远,项将军那真是条好汉,俺听说那场大战的时候才刚包起头发,咋了?这还有关系?” 虞周把项氏叔侄的身份一说,又把进秦营的来龙去脉交代了一遍,樊哙已经目瞪口呆了。 “嘿!俺就知道那大块头不是普通人,想不到还是上将军之后呢,咦?那景寥小子是不是景将军的亲眷?那你呢?你又是哪家的?” 虞周哭笑不得,这家伙倒真会联想,景寥的身份倒是大差不差,他以为这群人全是军门之后呢。 “我真是普通人,这些以后再说,咱们这场行程至此结束了,我跟项叔父他们被困秦营,你们各自回去吧,司徒景寥他们可以回卫叔父那里,樊大哥也回家去吧。” 小白脸跟小黑脸都眯着眼睛不说话,樊哙吵着大嗓门不乐意了:“你啥意思,你们被困了咱一起想辙就是了,干啥打发俺回去,看不起俺是个屠狗的么?” 要说放走这几个人,虞周真舍不得,人心易冷,不长时间的交情实在有些单薄,让这事儿一逼,他决定催一把火,所以故意说些欲擒故纵之言。 再者说了,如果做足准备,他跟项氏叔侄三人脱身也有些办法,可是继续往下说就得暴漏项超踪迹了,托付一个重伤之人多小心都不为过。 “樊大哥,咱们萍水相逢,你能护我们一程已经是莫大的恩情了,实在不好再连累人,你想啊,万一我们惹怒秦军,被追杀的时候你们也躲不过啊。” “嘿嘿,这俺倒不怕,老樊光棍一根,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就是这符致麻烦了些,大不了俺躲进深山嘛。” 虞周又看向其余几人,司徒羿显然误会他的意思了,还以为要硬闯秦军大营,开口就说:“那我多备些箭矢,即便不能救出你们三人,多杀些秦狗也是赚来的。” 小黑脸卫涵掏出快黑布又开始比划:“不是我怕死啊,万一把你们救出来,咱还是要有个安身之所的,卫某这身份就不能漏了,到时候一起投奔我爹去。” 龙且更不是外人,虞周略过他的意见,这才说道:“不用拼命,也不需要你们来解救,我自有妙计脱身,不过呢,需要你们帮忙做些准备。” 不得不说人的心理是很奇怪的,连以命相博都能接受的时候,低于心理预期的事情反而不那么重要了,虞周方才一竿子捅破他们的底线,这让几人庆幸之余又有些失望。 “娘的,你小子耍俺们呢,到底啥事儿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 “樊大哥别心急,这些小事虽然没有凶险,可也是大违秦律的,要是让外人发现了,弃市那都算轻的。” 大伙听完这话,小心之余更加好奇,齐齐的看向虞周,只见他拿起自己留在房中的包裹,一边研墨一边招呼龙且:“去和点细腻的黄泥来。” 没过多大会儿墨就磨好了,虞周抽出几枝木简,开始写写画画,嘴里还一边念叨:“出门在外啊,多有不便之处,我把符致都给你们弄好,这样秦军追查的时候只能最终了无头绪,对了,你们谁会写字?” 这下小黑脸卫涵彻底不淡定了,他瞪大双眼看着与父亲案几上一般无二的符致,颤声问道:“你们的符致都是这么来的?” “对啊,我这人比较喜欢做坏事,万一被人寻根问底了怎么办?那就只能把根底也做成假的了……” “那上面的阴符连我爹都看不懂,你是如何不被人发现的?” “你爹不懂自有令史来做嘛,你就当令史的本事我也有不就好了。” 第三十四章 大仿特仿 卫涵仔细回忆了一下,这家伙似乎临走之前把县里的文案挑着看了一些,当时自己还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可是全明白了,敢情在这等着呢。 “你到底是什么人?或者说,虞周虞子期是不是你的真名姓?” 虞周一边小心的吹干墨迹,随口说道:“这些都是糊弄秦人的手段,对自己人我干嘛要藏着掖着,项籍那上将军嫡孙的身份不比这严重多了,我们瞒你了么?” 卫涵一想也对,心里才慢慢平衡一些,旁边的司徒羿说话了:“为这东西我可是吃尽万般苦头,以前被当作山民野人的时候,干什么都不方便。 还以为卫叔父当上县丞能受些实惠,哪知道转眼就到了江北之地,这下好了,有你这本事,就是走遍天下也不怕了。” 拿着仿好的符致,虞周再度傻了眼,刚才问谁懂文书结果没一个应声的,往周围一看,樊哙……呃,忽略,司徒羿是经常行猎之人,恐怕所知不多,龙且和泥还没回来,那家伙倒是粗通一些, 但是有个问题,可能是跟自己呆久了,小胖子的遣词方面不那么严谨,总是半古不今的,这要下笔可就麻烦了,其实就连虞周自己每次也是绞尽脑汁才弄的更像一些。 眼看符致上面一大片空白,卫涵瞬间就懂了:“来自何方去往何处都可以任意书写?” “对啊,所以你们谁通文书笔墨?” 卫涵当仁不让:“还是我来吧,景寥只会些楚篆,大秦的小篆他不擅长。” “你行么?” 卫涵也不犹豫,提起手来刷刷落笔,除了字稍丑一些倒也像模像样,字丑没关系,小篆刚刚大行天下,这样的字体非常普遍,不算什么破绽,左看右看之后,虞周非常满意。 仔细交代一番,龙且捧着满手黄泥回来了,不愧是有默契的人,软硬刚刚合适,虞周掏出徐福手令,小心翼翼的在泥中留下印记。 “胖子,你把尺寸再记一下,黄泥全部干燥之后肯定还有些细微变化,模范我就不操心了,你也常见咱们制钱的,细心点,特别是铜质的颜色什么的。” 龙且点头应是,卫涵可是彻底抓狂了:“你们连钱也敢制?别告诉我咱们花销用度全是这么来的。” “当然不是了。” 几人刚送一口气,就听龙且继续说道:“咱们过江的时候卫叔父给过不少盘缠,从那以后都是花你爹的钱了。” 卫涵的脸色顿时吞了苍蝇一样,得,敢情这些人到海盐之前还真是那么回事,看来自己父子算是彻底上了贼船了,这群家伙的胆子远比他爷俩想的要大。 樊哙倒是想得开,哈哈一笑说道:“刘三哥东村骗鸡西村拐狗,俺以为算是小有本事的,跟子期小兄弟一比还是还是差远了,等你们逃出秦营,可得把这制钱的本事教给俺,俺以后就不怕没饭吃了!” 虞周笑道:“这可是杀头的本事,被人发现除了躲进深山也只有造反一条路走了。” 樊哙毫不在意:“那有啥,老樊最苦的时候树叶都吃过,虞小弟啊,看你这作派就是没受过苦的人,跟蝗虫抢东西吃的滋味没体会过吧?俺知道啊。 饿红了眼别说树叶,蛇虫鼠蚁还没有俺不敢吃的,说这些不是为了恶心你们,只是人呐,活下去才是要紧的,所以老樊才对刘三哥诸多忍让,谁不想过体面日子? 这世道就是人吃人的,稍微软弱就被让人家欺负,俺也算吃过亏的,别说铸私钱了,就算造反也没啥!” 这番话一听,少年们都有些戚戚,说起来几人还真没吃过樊哙那样的苦头,虞周他们就不用说了,虽然清苦一些,衣食却从不短缺,小黑脸更是家底甚厚,托他的福,司徒羿也没让一口吃食逼上绝路。 眼见一起相聚想办法变成了诉苦大会,虞周赶紧岔开说正事儿:“龙且,你还记不记得汉塞?” 小胖子眉头紧皱:“听季三叔提起过,不过这人我从没见过啊,怎么,你们在秦营遇到了?可是看见了屈旬老贼?” “没有,真遇到屈旬我们也不会这般安宁了,汉塞已经脱离屈氏,在这个地方结庐隐居,如果大伙都不愿散去的话,还请你们去这里帮忙照看一个人。” “谁啊,这么郑重其事的。” “项籍他亲爹!” 龙且一声惊呼:“项伯父尚在人世?!” “嗯,我也是才知道,项伯父受了重伤,直到现在依然行动不便,项叔父多年不愿去找咱们,也是因为如此,小胖子,这事儿要是有个闪失,别说我了,项籍就能活活打死你。” 以为龙且会害怕的,结果他少有的一脸正色,发誓道:“龙且久受项家大恩无以为报,伯父若有闪失,我提头来见!” 重新看了看天色,虞周开始收拾东西:“时候不早了,我得在天黑之前赶回秦营,手令做好了再找机会,记住,千万不要私自来找我们,三个人脱身还容易些,陷进去越多人越麻烦!” “成,你就放心吧,手弩不便携带,我就留下了,子期,你把剑带走吧。” 这倒跟虞周的打算不谋而合,弩箭向来都是军器,哪怕威力小些被人发现也是麻烦,剑就没那么多忌讳了,君子佩剑之风大行天下,只要不带着见秦皇,谁都不会在意的。 收拾停当之后,他又扭头问卫涵:“秦人的军爵俸禄是年初发还是年底发?” “一般都是粟米刚下来的时候发放,你问这个做什么?” 虞周觍着脸笑道:“这不是被秦皇封了个不更么,我想啊,蚊子再小也是肉,二百石粮也不少呢,就是往回运麻烦些……” 卫涵的眼神顿时跟看怪物一样:“运私盐,铸私钱,藏私货,你是怎么混到军爵的,是秦皇的眼睛瞎还是这世道要变了,再往上两级你见我爹都能平起平坐了。” 龙且倒是猜对几分,只不过说出来的话味道就不对了:“这你就不懂了吧,子期最会讲故事了,两个小妹都被哄的寸步不离,我觉得这事儿不是秦皇被骗就是他勾引公主了……” 第三十五章 蒙恬送战马? 尽管日头还高,回到秦营的时候依然遇到了刁难,娘的,一个小小的不更,如果在郡县军中还算颗葱,扔到近身秦皇的王卫里边,水花都不打一个的,怎么让一国太尉亲自惦记上了? 虞周到营门口,就见蒙恬好整以暇的立在那,看他的样子,如果再带个墨镜,简直活脱脱一副血虐菜鸟的特种教官派头。 “干什么去了?” “回蒙太尉,采药去了。” “在军中没有太尉,叫我蒙将军!” 娘的,怎么都是一个路数啊,这更像给新兵下马威的老鸟了。 蒙恬看都不看他准备的药材,只是用剑鞘托起虞周的长剑,一脸嘲讽的问道:“从哪儿来的?你也会用剑?” “从邹县回来,至于剑术在下不敢称会,只是家师传来强身之用。” “既然到了军中,那老夫也不把你当娃娃看,明日你便束起头发吧。” “恩师有言在先,束发一事非要等他亲自来,不敢有劳将军挂心。” 要按秦制,束发之后就是傅籍,一旦作为兵丁应征入伍,那真是被使唤到死都没地方喊冤的,虞周可不能遂了对方的意。 蒙恬也不生气,眯着眼睛问道:“你对我大秦军制所知多少?” “回将军,大秦军队分为王卫、边军和郡县军,其中又有材官步战,骑士从旁相协,楼船水军以及轻车冲阵。” 蒙恬点头道:“既然所知甚清,那我问你,既然陛下封了军爵,你是能水战还是能步战?” 虞周滴溜着眼珠子开始想,蒙恬什么意思?看这架势是真想把自己弄去吃些苦头了? 也对,陛下的任命他不敢违背,可是一口恶气撒不出来实在难受,定好的战略都拖延了,这事儿怨谁?太医丞他拿捏起来得费一番手脚,于是就找上了软柿子。 “将军,步战水战在下全都不会。” “哦,那就是对骑术颇有信心了,我听闻你出走之时还想要马匹,这样吧,老夫给你准备一匹马,只要你能降服,日后不更爵的一车四马也可以相托。” “谢将军!这怎么好意思……” 蒙恬眼看这小子脸一变,仿佛自己是送他一桩好事,顿时气被笑了:“老夫丑话说在前头,军中可不要伤残之人,你若是被摔断骨头,那也与我无关,有爵在身大秦自然可以养你天年,这出海一事只得作罢!” 娘的,军中之人使个计都这般凶狠,这是盼着自己半身不遂呢?在蒙恬眼中,远征匈奴一事要比一人生死重要的多,也许就这他还自诩仁慈呢! 虞周有点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战马能让蒙恬这么有信心,不过他还是想看看这家伙还有后着,故意问道:“那这也太凶险了,如果在下不能降服,又会怎样?” “依秦律,弩手发矢不中驭手驾车不行,骑士马课劣者皆要受罚!严重的可以降爵削爵!” 虽然有点无赖,虞周还是忍不住的戏耍他:“陛下也没说我归哪军啊,何况出海一事都是楼船士居多吧?” “凡在军中都属老夫管辖,怎么,你想随屠国尉殉葬,还是随任将军去往岭南?” 以前怎么没发现蒙恬的毒舌天赋呢,他说的屠国尉是指屠睢,屠睢攻百越也已经四年,因为岭南多水,所以南征带领的都是些楼船士,结果今年年初,忽然传回战报,这位尉缭的继任者被人埋伏,身中两支毒箭而亡。 才让蒙恬捡个太尉名头,接替领军的任嚣也已经准备上路了,烟瘴之地能是什么好去处? “我可以去海滨之所……” “想都不要想!虽然你在陛下那里小有恩宠,信不信老夫几句话就能让你出不得海? 再退一步,就算你能与那徐福一道寻仙,我也有的是办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海上风急浪险,消失个把人简直易如翻掌!” 说来道去,蒙恬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身为大秦太尉掌控全国军队,虽然秦皇收权之后只剩名义上了,可是安排几个人不要太简单。 就算有人当着徐福的面把虞周扔下海,老东西依然会视而不见,他还没有得罪蒙家的底气。 “太尉,您这是耍无赖啊!” 虞周逆反的非要叫蒙恬太尉,在他心目中,凡是戏文里的太尉太师没几个好人。 “无赖?蒙某人有你这黄口小儿无赖?数十万将士枕戈待旦,只求漠北一战可以永绝外患,结果呢?被你生生给毁了!知不知道士气可鼓不可泄?知不知道耽搁的时日又会死多少人?!” 虞周沉默了,他本不欲跟蒙恬多说的,因为自己早晚要走到大秦的对立面,可这种事关民族存亡的大计难免让人燃起几分热血,就像蒙恬修筑的万里长城,哪怕尸骨累累,那也是功在千秋的大德。 “蒙将军,大秦打算出多少兵马?” “此为军机,如何能告知你这小儿!” “好好好,这我不问,陛下一统天下何等气魄,岂会因为我几句话改变主意?南边尚有大秦五十万兵马吧?别瞪眼,这都四年了,稍微关心点的人都知道。 各郡县也得有兵丁把守吧?陛下巡游六国故地以震群雄也得有随行兵马吧?掐来算去这就有百万之众了,如果你北上领兵少了,这是要重蹈李信将军覆辙么?” 这几句话的立场有点偏大秦,好在项籍不在这,虞周尽可以畅言一番,反正蒙恬将面对的敌人来自域外,无论谁坐拥九鼎,这些都是要面临的。 其实虞周所说这些蒙恬作为一军主将不是没想过,他心里清楚,手底下的人可这么认为,在军士们眼中就是一老一小俩滑头蛊惑今上,这才毁了大伙建功立业的机会。 六国已经一统,南边的军士飞快的赚取军功,这些北军汉子们早就摩拳擦掌了,忽然出了变故,谁受得了? 作为将军,就是为了军心蒙恬也得来找虞周的麻烦,何况他本身心中也不爽呢。 “休要花言巧语,你就说骑马还是射箭吧!再蛊惑军心,其罪当斩!” “骑马!骑马过了关还能得匹马呢,射箭我抱个草垛子回去干嘛!” “好,把马牵来!” 蒙恬满脸嘲讽,牵马来的军士也是幸灾乐祸的神情,虞周往他身后的战马一看,立刻叫了声苦也。 第三十六章 聪明的战马最难驯 人有捷径的时候总喜欢偷懒,就像虞周这样,他总想着日后可以弄出马蹄铁和鞍鞯能省很多事儿,不用在骑术上面下苦功,再加山上战马稀少,所以比起项籍季布他们,虞周的骑术要差了一大截。 甚至连爱偷懒的龙且都不如,现在报应来了,蒙恬使人牵来的这匹马一看就是凶悍异常之辈,兔头豹眼马鬃张扬,浑身油亮呈焦茶色,身上的腱子肉一步一抖,而且性子看起来十分桀骜,不时的打着响鼻。 看到虞周有些傻眼,蒙恬很满意,伸手想要拍拍马头,差点被咬一口,这下他更得意了。 “怎么样,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此马虽然才一岁,却已经难容马群,看到它缺了一块的左耳没,那是与一匹马王相争时留下的。 可惜了那匹好马,生生被它踏碎头骨,小子,你觉得自己身上哪块骨头比马头骨更硬?!” 看着这匹独耳马不善的眼神,虞周相信蒙恬应该所言不假,这还不是关键的,最要命的是,没有笼头鞍鞯,这让人怎么骑? 何况虞周的身高跟马高不成比例,即便有人扶着上马也很困难,更别说这马一看就不是乖乖让人骑的主儿。 “蒙将军可真看得起在下,此马军中可有人降服?天下名驹宝剑尽归陛下所有,你若是将它送出去,陛下岂能舍得?”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此马桀骜难驯,万一伤着陛下蒙某万死莫辞,所以尽可以交给我去分说,再者说了,要是有人能驯服还会牵到这来?” “蒙将军自己就不心动?” “老夫已有千里良驹,殊不知一山难容二虎?少废话,到底上不上去?休想再拖延了,陛下正在小憩,徐福那老滑头更不敢来,你若再不动手老夫叫人把你绑到马背上,颠出肠子可别怪我!” 虞周彻底死了心,围着这匹马前前后后的打量,他在观战马,马也在看他,这种敏感的生灵拥有三百五十度视角,只是稍一偏头虞周的动作都落入它眼中。 那神情就像聪明的人类一般,更显得警惕又不屑了,对,就是不屑,被一匹马小看,虞周从秦军那里受的委屈再也按捺不住。 “你,过来,俯在地上我好借力上马!” 反正被蒙恬逼迫,干脆不管人马一起倾泻不爽,虞周指挥着牵马而来的军士想让他跪伏在地,谁料那人一愣,脸色顿时变得羞恼成怒,右手已经搭上了剑柄。 好在这是军中,那名军士先转头看了一眼蒙恬,见自家将军没有阻挠的意思,立马拔剑横在脖颈间:“蒙将军,属下已经爵居簪袅,四顷良田足够妻儿过活,求将军莫说我受这小人之辱而死,只道是战死沙场的吧!” 话一落地,那人就要将利剑拉扯,这都什么性情?虞周是要出口气,可也没把人逼死的想法啊,飞快的侧身拔剑,一脚踹到那军士前胸。 本想这一下能让脖子离剑刃远一些,谁知那也是个硬汉,挨了一脚只是身形一晃,并未脱离性命之忧,不得已之下,虞周借着拔剑之势,反手向上挥劈,只听“铛”的一声,那人手中长剑已被齐齐削断。 虞周依然不停,顺势再冲他踹出一脚,借着反力把身型一扭一跃,这就上了马背,那匹马正好端端的看热闹,猝不及防之下被骑了正着。 趁这工夫,他把长剑冲着蒙恬脸上就抛了过去:“蒙将军暂且保管在下宝剑,子期去也……” 半句话没说完,那马也反应过来,一个人立之后,连蹦带跳的想把背上的家伙甩落下来。 虞周深吸一口气,双手紧紧搂住马脖子,至于胯下压根不敢坐实了,只用双脚之力紧夹马腹虚坐其上,否则一颠一跳非得难受死。 几次颠簸不成之后,烈马开始发挥自己最大的优势,冲着远处如离弦之箭一样激射而出,这下虞周可吃大苦头了,虽然颠簸幅度比刚才小了不少,要命的是频率更快了。 四蹄一抬一落之间就完成八次颠震,撒开欢儿跑的战马有多快?何况这是匹万里挑一的良驹,虞周只觉得自己有越来越夹不住马腹的趋势,身子也慢慢往下滑。 没工夫关心蒙恬是否被自己砸的满脸开花,因为肺都快散架了,魏辙所教的什么静气凝神法门统统用不上,找准呼吸频率实在太难,刚吸一口气就被马身一震给顶了上去。 虞周庆幸自己没坐实是对的,否则这样跑出几里路去,非得颠尿了不可。 烈马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它也是个聪明的,不像寻常马匹那样一口气奔出多少路,最后人马皆疲累也就和谐了,只见这家伙骤然一个停身,想靠惯性把虞周给甩出去! 一匹日行千里的宝马究竟多块?那是跟油门踩到底的汽车差不多的,如果让此时的虞周来说,他只会觉得更快,因为全程没有任何防护,夏日的清风都想寒刀一样割人面颊。 所以烈马骤停之时,他只觉得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前飞去,这力道岂是两腿一夹所能抗衡的? 不过虞周依然有办法,骑术差只是说他不能像项籍他们一样人马合一配合默契,可是身手还在,应对突发状况的反应速度并不弱。 只见他右手一勾,整个身体悬空绕着马颈打了一个转儿,就这还不算完,足足绕了三圈才将势能化解开,手腕有点隐隐作痛,这么一扽没脱臼已经是得天之幸了,也亏了平时练剑打铁勤奋不辍,才有了好底子。 刚坐回马背,烈马仍不知足,又是风驰电掣般奔了出去,一人一马足足对耗了两个时辰,天已经黑了,虞周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人的身体素质是没法跟马相提并论的,更何况这是匹马中王者,就算是虞周拥有不俗的武技底子,照样被累的筋疲力竭。 最麻烦的地方就在于这是匹聪明的烈马,时不时的骤停一下,既折腾了虞周又休息了自身,这样一来,到底是谁驯谁真不好说。 所以直到天黑的时候,这位马大爷才算是玩够了,舒舒服服的找了个草丛一卧,好悬没把虞周的腿给压下面。 苦笑一下之后,虞周也算安心了一些,野马大多是站着睡觉的,因为时刻要面临突如其来的危险,这家伙既然能卧伏在地,说明对自己还是有几分放心。 仔细观察一下四周,发现这是一处无人的山坳,溪流清澈花繁叶茂,很是个好地处,正愣神的工夫,就听身后“咴咴”直叫,然后一人一马开始大眼瞪小眼。 几个意思?怎么觉得这马的眼神是让虞周赶紧准备草料,大爷吃饱喝足好继续折腾人呢?! 第三十七章 人马夜话 还真没错,这匹马就是需要虞周伺候,它虽然性情难驯,却是地地道道生于战马群中,并非野马,从小过惯了别人伺候的日子,早就成了习惯。 秦人祖上养马爱马,这种风气一直遗留至今,所以一匹不服约束的战马居然待遇从来不差,再加上蒙恬肆意放纵,才养成其无法无天的性子。 这可把虞周坑苦了,浑身都快累散架了,还得端茶倒水的伺候大爷,毕竟是年齿不长的小马,就像头一次翘家的孩童一般,看什么都新鲜,虞周生怕它一时兴起把自个撇下就跑,茫茫荒山自己去哪找回去的路? 好在这家伙并无此意,不过翻脸也是快,吃饱喝足之后,虞周就再也没法近身了,只见它支棱着耳朵跟狼一样,动静稍有不对,立马耳朵一转大眼一睁,架起身子作出欲跑的姿势。 这个白眼狼!吃饱喝足踹厨子!这都什么事儿啊。 拖着疲惫的身躯,虞周这才准备自己的吃食,没盐没滋味有腥气,啃完两只兔子之后,他开始琢磨第二天怎么上马,这次可谓是攻其不备,但是一旦下了马背,再想驾驭可就难了。 独耳烈马与他只是小孩子与陌生人的关系,有天然好奇引发的亲近,更多的是动物本能疏离,刚靠近几步,只见它耳朵一转,马头再度抬起来,不善的看着虞周。 “你听力有那么好吗,这半边耳朵不是缺了一块么。” 马大爷不乐意了,咴吁吁一叫,打了几个响鼻。 “好好好,不提了,你觉得蒙恬那人怎么样?其实我也知道他把你弄来是祸害我的,说实话,只看史书的话,我对他印象还是不错的。 虽然修长城累倒不少人,可是吧,这种事情怎么能赖到将军头上?忠信,践行,算是个好人了,最主要的,这人北抗匈奴多年,只此一点就让人肃然起敬。 唉,说这些你也不懂,事儿还没发生呢,可惜以后只能对立么? 听说毛笔都是他夫妻俩改良的,据说古筝也是他精改而成,你说这么个文武全才之辈,死的太早是不是可惜了点……” 这里没有旁人,虞周大可以把胸腹中的秘言倾吐一番,后来说累了,他往地上一躺,继续絮絮叨叨,也许是这个动作让独耳马大为安心,它重新把马头搭在地上,有一口没一口的随便咀嚼。 “你想过什么日子啊?说实话,如果没有项羽这茬子事儿,我最想过的就是那种混吃等死的日子,不过我觉得应该可以继续混吃等死。 你想啊,刘邦那货不过如此,只要提前预防好了,他还怎么翻身?就是羽哥这性子我不太放心,坐天下多难啊,肚里肠子不转弯的家伙绝对不成的,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对了,我给你起个名字吧?虽然你不一定跟我,蒙恬也不一定舍得,总算是相识一场嘛,嗯……独耳太难听了,跟老鼠似的,要不叫独音怎么样?” 那马许是累了,闭着眼睛不搭理人,虞周小心的翻了几个身,离它更近了一些,还好,没什么反应,再近身的时候马耳抖了几下,不过眼睛还是没有睁开。 信心大增的虞周继续慢吞吞的靠近,直到近在咫尺,独音仍然没有丝毫反应,结果一伸手,圆溜溜的大眼睛顿时睁开了,虞周尴尬的笑了笑,就躺在它身侧休息起来。 独音也不反感,警戒了一会儿发现他没继续什么过份的举动,这才再度闭目养神,虞周早就累惨了,随口嘟囔些什么,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睁眼,顿时觉得有点不对劲,睡着之后人是没有意识的,虽然是盛夏,可夜间的野外还是天寒露重,虞周本能的四仰八叉盘在马身上,最难以忍受的是,他觉得自己脚上有些湿热。 低头一看,果然一滩湿淋淋的,本来要扔掉鞋子,一想这荒郊野外光脚可不成,只能忍了下来,再一扭头,发现独音睡的正香,恼羞成怒之下,想都不想就是一巴掌。 被打了个懵圈,马大爷也是有起床气的,只见它浑身一滚,这就要将虞周压在身下。 “好家伙,还来?咱们昨天不是朋友了么?” 借着独音翻身的工夫,虞周飞快跃上马背,鬼知道它翻脸之后还会不会等自己,还是早些占据主动的好,果不其然,一人一马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又开始较劲了。 也许是自己习惯了,也许是相互熟悉一些了,更也许是那泡马尿的缘故,虞周总觉得今天的颠簸比昨日轻一些,不过依然很不好受,肠胃里空空如也还要忍受酷刑,都快吐出酸水了。 日头渐高的时候,虞周再也受不了了,几次惊鸿一瞥重见黄河,早就不知道被带到哪里了。 “停停停!我不骑总成了吧?把我放下来,老子自己走回去!” 怪就怪了,这家伙真的听懂了,只见它四蹄外撇立定之后,抖着身上的鬃毛跟狗洗完澡甩水似的,催促虞周赶紧下来。 刚一落地,马大爷又回复成气定神闲的样子,等着虞周伺候它,这把虞周给气的啊,他算看出来了,喂食可以、相互搭伴也可以,就是不能骑! 这性子要是驯不服,以后谁骑谁啊?虞周可不继续惯着了,反正这家伙也不会自己跑掉。 颠了一个上午最难受的就是肠胃,脚上也是腥臊难闻,找了条干净的小溪处理一下,他决定先犒劳自己再说。 野物打来了,火也生起来了,眼见这个折腾自己一天的家伙吃饱喝足之后开始剔牙,马大爷不乐意了,其实出来这一整天,它已经十分不适应了。 要知道,它之前享受的一直是战马待遇,干草精料不说,就是黄豆都时不时有一些,因为这种食草动物的消化能力不是很强,所以在野外自由放养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都是边溜边吃的。 这下好了,人马相互伤害完之后,虞周拍拍屁股给自己找吃食还处理的精雕细琢,它可没人伺候了,不过马大爷很有骨气,丝毫不求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溜达着自己吃草去了。 虞周闹归闹,心思一直放在它身上呢,刚看两眼差点乐歪嘴,只见这家伙跟个置气的小孩儿似的,吃两口吐一口,嚼巴嚼巴一个响鼻就喷出来。 “打个商量怎么样?我负责把你伺候的舒舒服服,你得把我带回去。” 第三十八章 人在临淄 再聪明的马也不是人,虞周的话等于白说了,一人一马大眼瞪着小眼继续上路了,还是那样怪异,相伴可以,触碰下也可以了,骑万万不行。 老马识途是真的,显然这匹二货还没记路的本事,一路走来只见它吃玩起来兴奋莫名,这是到了哪儿了完全不在马大爷考虑中。 几经打探,终于在鞋子快磨破的时候见到了城池,也不知道究竟转了几个圈,居然到了齐国故都临淄,古城风韵还是繁华与素朴并存的,这要归功于齐王建,打都没打就投降了,所以城池基本没受什么祸害。 刚一进城,虞周就被这里浓厚的文风给吸引了,非常幸运的是,他走的是原本的稷门,传说中的稷下学宫就在此门附近,这座开创百家争鸣的战国最高学堂已经停用,只留一所宽大又不失雅致的宅院矗立原地。 都说环境能影响人,虞周发现,这座城池里的文雅风气跟铁血秦军居然没有一丝不和谐,就像进城所见的那样,他亲眼看到几个用刀币的家伙被城旦门戍客气的请到一边……然后抱以老拳。 好吧,行为上确实不太雅致,不过比起那些八字胡高鼻梁一脸活死人相的战争机器,这里的秦军也生动许多,同样的八字胡有了几分俏皮的意味,最好玩的是他们也许是带到沟里的,总是见人先抬手,明显是个抱拳或者作揖的动作前奏。 “咕噜……” 额,有点尴尬了,流落外面已经一整天,虞周还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连剑都没带的他打劫都找不到趁手家伙,好在还有一块徐福的手令,这才没受多少难为。 徐福是个坑人货,所以虞周坑起他来没有丝毫心理障碍,直接找到当地秦军,发现几个家伙只是样子货,努力让自己有礼有节,实际上大眼瞪小眼完全看不懂手令。 “小君子暂且稍后,我等去请公乘先生一看。” 虞周的眉毛顿时一跳,公乘,要按秦制算乃是军爵八级,可担任千人主,比徐福的公大夫还高一级,这可是有食邑三百户的高爵了。 不过这个词儿还有一个意思,那就是王室公侯所乘战车,管理此车的官员后来以官名为姓氏,也不知道这位先生是姓公乘还是爵公乘。 他还没开口问,那名军士努力的让自己显得热情好客:“不知小君子来自何方,又去往何处?” 狗熊一样的家伙施礼有点可笑,虞周却不这样认为,人心向往教化,这种热情就像金子一样宝贵,不能让人心寒。 “这位大哥客气了,在下从邹县而来,烈马顽劣,驯服不成反倒被带到此地,实在惭愧。” 那名军汉哈哈一笑,虽然面前的小家伙衣衫褴褛,可是久居军中之人对于马的优劣还是略懂一些,独音不是那种其貌不扬的类型,油亮的光泽让人一看就知道精心喂养,其神骏已见三分。 “我说这马怎么连笼头都没,原来如此,不过看它对你颇有信赖,剩下的只是多花时日罢了,看你身单力薄,也许等你强壮些它也就自然驯服了。” “取笑了,敢问大哥,那位公乘先生是什么人?” “你言手令乃是太医丞所属,我们这些老粗看不懂,先生乃是此地名医,名唤公乘阳庆。” 这个姓氏很少见,虞周一拍脑门,迅速的想起一个人来,缇萦! 说起缇萦救父,很多人都知道那是一位汉文帝时期的孝道典范,小小的年纪就敢言以身代父受刑,最终感动了皇帝推动废除肉刑,而她要救的爹淳于意,就是一位名医。 名到什么程度呢?淳于意早年曾任太仓令却精通医术,人称仓公,自从获刑救父之事发生以后,他终于可以摆脱官场专心于医道,最后终有大成。 在《史记》记载当中,这位仓公可是跟扁鹊共属一个列传的,有记载的诊籍就有二十五例! 什么人能跟扁鹊相提并论?这位被女儿掩住光华的就可以,而传授他医道的师父,就是公乘阳庆,徒弟尚且如此,当师父的更不得了,其著作有《黄帝扁鹊脉书》,人称中医脉案之宗!祖和宗那是随便乱认的么? 得知这个消息,虞周大喜过望,看独音的眼神也更加热切了,可真是个福星! 项超重伤一直未愈,虞周本打算这次回邹县先去探望一下,反正出来一两日了也就不在乎这点时间,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现在好了,送上门的神医岂能不用? 眼见他一会儿握掌为爪,一会儿两手交错,两眼越来越大喘气越来越粗,那名军汉纳闷了:“小君子何故如此?莫不是身上有什么不爽利?没关系,先生医术高明定能药到病除!” “那倒不是,不瞒这位大哥,在下早就听说公乘神医大名,只是一直无缘得见,就这么送块手令岂不是太失礼了?要不去拜访一下?” 虞周自然有自己的打算,他可不想一代名医跟徐福那个老滑头有什么牵扯,最好跟秦军都别有,一旦此人为秦皇所用或者跟着出海,那才是为人做嫁衣呢。 一块手令还是源自太医丞,怎么看都让人误会,如果公乘阳庆先入为主那就不好了。 军汉明显误会了,立即做出一副了然的神色,医师本领高强治病救人,所以地位一向尊崇,但是关心天下名医的都不是普通人,黔首百姓有个头疼脑热自个人就扛了,抗不住了才找乡中半巫半医的老人看一下。 能千里迢迢寻访名医的都是什么人?在军汉看来,不是家底颇厚之辈,就是喜好此道之人,这样一来,虞周那块手令他已然信了三分。 “是不是陛下相招神医?还是太医们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算了,我这粗汉不该多问,小兄弟,我得提醒你一下,公乘先生脾气有点怪异,只怕他会开罪于陛下啊,如果真是陛下相招,还请你们太医丞美言几句多多担待。” 这下轮到虞周吃惊了,听口音这军汉也是老秦人,来齐地顶多两年时间,居然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在心中有了一杆秤,而其中公乘神医的份量居然可比秦皇! 看来这情景要么是他医术高明多得人心,要么就是医德高尚受人崇敬了。 不管怎么说都是个好消息,虞周回应道:“大哥误会了,如果真是陛下相招,岂会派我这黄口小儿前来,是我家中长辈恶疾在身,听闻神医消息喜不自胜。” 军汉松了一口气:“那便好,先生医贫不医贵,很多富态的达官贵人都被赶出门去了,我们这些粗汉没少受他的好处,反倒那些屯长往上的从来得不到好脸色。” 第三十九章 公乘阳庆 很多名医都是这样,也算是一种风骨的表现,他们宁可给穷苦人家送医赠药,也不愿成为达官显贵的豢养医师,得到这样的消息,虞周心里稍有宽慰。 一个医术可称开宗的神医,再加上高尚的医德,走到哪都会让人敬仰万分,打了一下腹稿又作了一番心理准备,他亲自上门拜会去了,结果一到地方,还是被吓了一跳。 只见这位公乘神医年约三旬,正将送手令而来的军士往外追赶,这还不是紧要的,问题是他居然剑术不弱! 此人手中一柄长剑使得进如灵蛇吐信退如海潮风雨,把那军士逼的手忙脚乱,看的出来,这家伙已经手下留情了,只用剑脊挑肉厚的地方不断抽打,只打的那傻小子吱哇乱叫。 “好你个小六子,你娘的病还是老夫看好的,怎么,这就翻脸不认了,打算把我卖给秦皇?!” “先生你停手啊,我真没那心思,今日城中来了个少年,这是他出具的手令找您验勘的,再打我可还手了……哎呀!” “你娘的,你倒是还手啊,脱了你那身皮我拿藤条打,正好今日心中烦闷,出出火气也算调和阴阳了!” 虞周顿时感觉自己心中的神医形象在坍塌…… 年纪稍微轻一些也就罢了,怎么这脾气一点不稳重啊?!神医不都应该是面容慈祥的白胡子老头么?不是应该性情温和悲天悯人么?这么大火气不利于养生之道吧?! 好像司空见惯一般,陪他而来的军士也不上前相劝,乐呵呵的看着同袍挨打,嘴上损的很:“我就知道手令如果是真的肯定跑不了这一顿,活该你上次抢老子军功。” “两年没打仗,那都猴年马月的事儿好不好?!三子快来救我!” 被称作三子的军士还没说话,池鱼就被殃及了,明晃晃的铜制手令直冲虞周而来,看那威势又疾又狠,这要结结实实打到脸上,那就跟个大印一样非得留下字符印记不可,十天半月是别想见人了。 看来颇深的误会让公乘阳庆很是羞恼,再一结合那小六子刚才所说,站在门前的人身份已经不言而已,用这看似失手算不上械斗的手段就要给虞周下马威! 身边的军士还没动,虞周也还没动,独音不乐意了,只见它前蹄腾空而起,一个人立之后重重踏下,居然分毫不差的手令踩落在地! 然后就是一泡马尿…… 原本吵吵闹闹的院落顿时鸦雀无声。 “咦?这马有些意思,小兄弟,出手么?我要有了这千里良驹,也就不怕陛下追捕了!” 虞周心头顿时奔过千万只奇怪的动物,这还有两个大秦军士呢,你这样直言不讳真的好么?!难怪那军汉一直担心公乘开罪秦皇,岂止啊,作死都没有这么作的。 “咳,此马是我兄弟,当然不卖了,小子求见公乘先生,也是有要事相托。” 公乘阳庆把剑随手一扔,舀了一瓢凉水咕咚乱灌半天,才开口道:“除了效命秦皇,你且说来看看!” 那两名军士互相对望一眼,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往外走去,虞周找个根树枝一边拨拉手令,一边说道:“先生好盛的威望,能让严法约束的秦军代为隐瞒,只怕秦皇见到这一幕也会心有戚戚吧。” 公乘阳庆轻叹一声:“现在的天下已经这么难混了么,小小少年都来卖弄说客先惊后抚的一套,你是百家之中哪家子弟?” “这么说先生是承认自己医家身份了?!” 公乘想要直指虞周本心,以求破他心防早早打发了事,却不防一不小心自己也卖了个破绽,顿时轻哼一声。 “天下医者何其多也,难道都是医家子弟么?!” “为何不是?百家本就没有严格界定,就像先贤慎到,有人说他是道家,也有人说他是法家,这一张一弛两门学说都能共存并行,天下良医自然都属医家。” “好个伶牙俐齿,看来你也兼学多家之长了?” 虞周不置可否:“先生,您都已经认定我不是秦皇的人了,为何还要戏耍在下?” 看着眼前少年满脸嫌弃的清洗手令,公乘轻笑一声:“当然是为了和五色、调五藏之气了,我观你这骏马溺色发黄与我一般,怎么样?要不要老夫调理一番?” 虞周浑身恶寒,心说算了吧,这家伙的脾气还真是独特,只是受了些暑气就折腾人,鬼知道他还有什么怪招,至于马大爷,只要回去规律点喂食那就一切安好了。 “不劳先生了,在下前来确有要事在身,只因家中长辈重伤未愈,还请先生前往妙手解忧。” 说起医患,公乘忽然满脸认真:“可是高官显贵?” 虞周知道项超那边几人瞒不住这个精明的神医,只能含糊其辞道:“并无大秦官爵在身,也非一方富庶人家。” “那你如何付我诊金?不如就用这匹马相抵吧?!” 虞周一口气差点没倒换上来,这家伙是跟几个军士串通好了耍自己的吧?不是说医贫不医贵么?忽然一副见钱眼开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先生莫要说笑,这马确实不能给您,不怕见笑,现在就连我都骑它不得,性子烈是一回事,最主要的还是在下不舍。” 公乘听完反倒和颜悦色起来,只见他随手拎起一个药篓,招呼虞周屋里叙话。 “你姓甚名谁家居何处?” “在下虞周虞子期,家中长辈就在邹县,还请先生走一趟。” “倒也不是很远,几日内就能往返,你家长辈什么病症?” 虞周苦笑一下:“不瞒先生,我也不知道,本来我们兄弟几人出来寻亲,谁知找到之后发现长辈重伤多年行动不便,这才马不停蹄的四处寻医问药,在下更是连长辈的面都没见就出来了。” 公乘梳理药材的手顿时一僵:“这病恐怕我治不了。” “先生是说?” “唉,毕竟年少无知,重伤之后多年不能行动,这是紧要经脉受损所致,若是已经筋断骨折,就是神仙也无良策!” 公乘这番话虞周早有预料,他也曾琢磨过,项超这病症怎么想都像外伤所致的瘫痪,战场上刀剑无眼,如果真是脊柱出了问题,放在后世都没多少办法。 “先生,仅凭三言两语难以定论,您还是走一趟吧!” 不忍见到少年情切,公乘左右摇摆道:“并非我见死不救,只是临淄父老多有依托,你那长辈又……这……” 脾气再古怪,毕竟医者仁心,连残忍的话都说不出口,虞周也是顾不得了,直接上前大礼相见。 “先生有所不知,那位长辈亲子尚在服徭役,他以老父相托,在下怎敢不尽心,还请先生亲自看一眼,只要您说不行,我们兄弟几个也就死心了……” “好!等我半日,老夫安顿好家中这便上路!” 第四十章 项超的心病 结果公乘阳庆安顿好之后,虞周又有点不想走了,因为神医安排的手段很简单,他叫来了当地另一个名医公孙光照看医馆,而公孙光的身边居然跟着个小屁孩——淳于意! 要不说齐鲁之地文华兴盛呢,随便走走都是百家名士,实在太想拐一批回去了,稷下学宫虽然已经废弃,可这圈人那是拔出萝卜带着泥,同一棵藤上一个连一个,多呆些时日再摸一下脉络就好了。 想归想,秦军大营那里也不允许了,他已经出来两天,只留项籍叔侄在那实在不放心,还是早早赶回去布置一番才好,反正以后还有机会。 勉强骑上独音,二人尽快上路了,人家骑马全靠缰绳,虞周倒好,得指望吆喝,胯下的家伙非常不听话,带着他连奔带跳好一阵胡闹才安静一点。 就这还一个劲的甩头,虞周干脆拿它当小孩子哄,时不时的说说话安抚一下,看的公乘阳庆嗤笑连连。 来时转了个大圈,回去就快了许多,最重要的是公乘骑术居然很不赖,两人甚至有闲暇观望了一会儿泰山。 重回邹县地界的时候,虞周再也没有路途上的豁达心情了,汉塞隐居的草庐很偏僻,几经周折后,临近天黑的时候终于找到地方,少年们很是小心,生怕再有陷阱,虞周走在了最前面。 刚到门前,就跟打柴回来的汉塞不期而遇,几年未见,自己已经从幼童长成半大小子,而这个屈氏的昔日手下稍显沧桑了一些。 虽然只是一面之缘,比起以前,他的眼神更加平和了,不像原来那样如挂弦的弩箭,咄咄逼人又充满阴霾。 “来了?正巧几个家伙都在说你,龙且还是以前的样子,你也是。” 看来汉塞的本事已经渗入骨子里了,仅是一面之缘还能在事隔多年之后仍然记得,何况少年人正是变化最大的时候,不过看他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似乎不知该怎么面对这许多人。 “打扰你家清净了,羽哥不在这里,我替他向你道谢。” “不用,这都是我该做的,如果公羊先生还在,恐怕也会对屈氏失望透顶吧,真庆幸他不用亲眼见到那一幕……” 说着话,汉塞似乎自然许多,推开柴门之后,龙且樊哙他们都在屋内,只是不见喜静的景寥。 “咦?你怎么又回来了?项叔父他们怎么样了,这才两天,那东西……” 小胖子立马闭嘴了,扭过头才发现有个外人在场。 “我给项伯父请了位名医,那边的事情过会儿再说。” 少年们默契的点了点头,齐齐让开位置,这还是虞周第一次见到项超,以前只听说是个身形魁梧的硬汉子,现在却是颜色憔悴面容枯槁,两个眼窝深深下陷,脸颊处仿佛被箭穿透过,有个深色的大疤,见到新来的两人,他正努力的挤出一个微笑。 这种昔日英雄强颜欢笑的模样很让人心碎,幸好项籍不在这,否则非要狂性大发怒斩秦军不可。 再往下看去,一张草席之上,几乎分辨不出苇蒿与身体的区别,最让虞周担心的是,尽管处理的很干净,还是能闻到一丝淡淡的腥臭。 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要么是长久没活动的肌体有些坏死,要么就是下半身毫无知觉导致的便溺失控。 “虞周虞子期见过项伯父,小侄机缘巧合之下有幸请到一位名医,特来为伯父诊治。” 几年的卧床生涯足以把一个铁一般的汉子折磨的心神俱碎了,听完虞周的话,项超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眼神中有些抵触,这不难理解,一个瘫痪的人刚刚倒下的时候,巨大的心理落差会让人暴躁、抑郁、灰心丧气甚至是绝望的想要自杀。 随着时间的推移,即使能挺过最难捱的时日,这种情绪也会在内心慢慢积累,一次次的希望变成绝望,最终变得自暴自弃。 说实话,楚人的性格本来就浪漫冲动,而项超这个骄傲的将军能坚持好几年,已经属于心性坚韧之辈了,这种事要搁在他儿子身上,指不定又无颜见江东父老了。 “子期来了,常听龙且念叨你,听闻二弟出了点事身在秦营,这是怎么回事?” 虞周才不信这几天少年们没跟他说过,看来项超对于诊治很是抵触,一上来就往外岔话题,自己时间有限,可容不得细水长流慢慢开导。 “扈江篱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项伯父,这是我下山时小然做的佩帷,她还说要交给叔父的,没想到还能找见您,正好一解思亲之情。” 项超颤着双手接了过去,做工不是很精细,一针一线都有些小孩子的幼稚,甚至填充都有些单调只有艾草,可他还是贪婪的嗅着,已经五六年没见一双儿女了。 起初是没时间也没机会,而现在更多的是不敢见,一个高山一样巍峨的父亲忽然变得身都起不来,这对双方都是一种残忍。 “多谢,我……我……” 项超“我”了好几下说不出下面的话,思亲乃是人之常情,真让他说以后再也不见,这个决断很难下,刚毅的面孔瞬间有些发红,豆大的泪水不自觉的流淌。 “项伯父,小侄双亲早已不在,在山上时都是大伙相依为命,小然不止一次的说起,自己的父亲肯定还在人世,那时我还当是孩子天真之言,想不到骨肉血亲果然有所感应。 她很想您,羽哥嘴上从来不说,心里也一定记挂着您,这次能有伯父消息已经是得天之幸,羽哥激动的一夜都未睡,还请伯父看在他俩一番心意尽早医治。 说句难听的,哪怕将来依旧站不起来,只是有亲人陪在身边,想必也是莫大的福分,难道伯父想让他们兄妹继续承受思亲之苦么? 如果我父母尚在,哪怕只有一口气,只要每天睁开眼睛能看到,那也是儿女之福了,对了,小然最喜欢吃您带回的荣豆,每到夏日一定饱食许多……” 虞周不知说了多少肺腑之言,将心比心的话语最能打动人心,项超紧紧的攥着香囊,另一手不断捶打自己的下半身,好容易抬起头,神情已经状若疯虎。 “出去!” 龙且不解其意:“伯父,我们都是为了您好啊……” “我叫你们出去!!!” 虞周没再说话,他不着痕迹的收走房中刀剑类凶器,推着大伙出了门,刚带上柴门,就听屋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大伙听了都有些戚戚然。 等走的稍远一些,公乘阳庆开口了:“一口郁气终于宣泄,这是好事,否则再过些时日,便是不会引颈自戮也难免郁郁而终。” 第四十一章 拐了拐了 虞周不懂深层次的医理,可是久悲伤肺、常忧伤心算是常识,五年的郁气一朝得泄,他们这些旁观者一个个心里都像堵了石头一样,更别说身在其中之人了。 等屋里逐渐没了动静,大伙推门一看,项超已经睡着了,双手紧紧握着香囊,像是把女儿拥在怀里一般,仔细一看,发现他眉目间舒展许多,众人也就放宽了心。 “真是难以置信,在下照顾他已经四年多,从未见到项将军有如此安睡之时……” 轻轻打了个嘘声手势,公乘蹑手蹑脚的上前把脉,项超睡的很沉,丝毫没有察觉,公乘的眉头却越来越紧锁。 悄悄给项超翻了个身,再试探着摸索一番,这位神医的脸色已经不是难看能形容的了。 等到了屋外,公乘毫不隐瞒:“这位壮士以前受过重创,可谓筋骨俱碎脉络全断,按现在的情形来看,他当时不死已经是上天恩赐,老夫实在无能为力。” 虞周眉头紧锁:“你是说他腰上的骨头曾经断过,损及经脉这才站不起身?” “然也!” 麻烦了,果然是瘫痪,战场之上肯定乱成一片,骨折这种事本来就不能轻易挪动,何况是脊柱受伤,只是那时候哪儿还顾得上啊,东磕西碰还不知道恶化成什么样子。 看来公乘所言不假,能活下来已经是幸运的了,没法拍片直观的看到损伤,更没有先进的设备和药物,这种在后世都要看奇迹的外伤几乎已经定义了项超的后半生。 “公乘神医,那他的筋脉受损有多重?有无接续的可能?” 公乘阳庆捻着胡须开始思量,最后终于长叹一声:“从脉相看,项壮士下半身经脉已经毫无反应,要想进一步探知,还需金针刺脉才能断定。” “金针?!魏老最是拿手了,他一定还有办法!” 龙且跟项家关系最近,这家伙已经有点不理智了,居然当着公乘的面喊出让别人医治,这让虞周很担心,不知道现在有没有病不二医的说法,如果公乘拂袖而去那就麻烦了。 好在他完全不介意,反倒颇有兴致的问起来:“小胖子,你所说的魏老何许人也,医术可能堪比老夫?” 虞周请来的人他自己心里有数,可这些少年完全不知啊,龙且双下巴一抬:“魏老通晓天象兵法,就连剑术医道也无一不精。” 公乘了然的点了点头:“这样说来,此老是虞小子的师父了?” 一鳞半爪都能看出来,这家伙果然精明,再去捂龙且的嘴已经没用,虞周也就点头认了。 “既然你们已经有名医在侧,为何还要请老夫前来!” “先生休要见怪,恩师常年云游不知所踪,何况医之一道包罗万千,周制已有疡、疾、食、兽四医之别,共同会诊一番才能扬长避短。” 如果换了旁人,后半句作死的话虞周提都不会提,可这位不一样了,要知道古来传艺向来是单传,而他的徒弟淳于意率先打破旧俗一口气收了六个徒弟,在临淄济北一代形成齐派医学群体,公乘阳庆作为祖师爷也是很开明的。 “会诊?!” 反复咀嚼之后,公乘叹了口气:“各家所学都是不传之秘,会诊何其难也。” “这倒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神医,要不等项伯父醒来您再仔细瞧瞧,万一还有些希望呢?” “也罢,反正医馆已经安置妥当,我就逗留片刻。” 汉塞的茅屋很小,还安顿不下这么多人,几天工夫少年们已经另搭草棚暂时遮风避雨,趁这会儿工夫,虞周开始交代后事。 “那位公乘神医医术了得,可能的话尽量拐上山去,秦营我要尽快回去,你们做好令符就埋在上次见面的地方,有机会我会去取。 还有,你们现在人多,项伯父情形好些还是转到山上为好,一来是为了安全,二来小然她们都在山上,对伯父病情也有帮助,我算看出来了,他现在心伤更比身伤,有亲人在旁心情舒缓更加有利。 回去之后,如果钟离眛没心思再去管那堆事儿,那就让他专心守护项伯父,海盐的事务你们几个帮衬起来……” “子期你疯了?这是让我们撇下你就走么?” “听我的没错,人多反而碍手碍脚的,哦对了,龙且,回山之后必须每日搓按项伯父下肢,否则时日长了,他的双腿会更加萎缩,那就不止能否站起来的问题了,重者危及性命。 最好每日架着他到处走走,哪怕不能独自站立,也要习惯双腿着地的感觉,还有就是勤换铺盖。” “为什么?” “让你做你就做,哪儿那么多废话,这事儿就交给你跟钟离眛了。” “老夫也想知道为什么……” 围成一圈的少年顿时被吓了一跳,虞周的脸色有点不自然:“公乘先生什么时候来的?!” “从你说拐我上山的时候。” 虞周练剑的方式多来自鲤鱼背,也就是说是以定力和轻身功夫打下的根基,自从下山来他还是比较自信的,结果这位当医生的身手居然高到如此地步!一圈人一个发现的都没有,被听了个完完整整! “先生,偷听人说话可不是君子所行。” “对别人心怀不轨也不是君子所为啊,再者说了,我是医者又不是君子,说说看,你打算怎么拐我?” 在人家已经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还能怎么拐? 虞周干脆堂堂正正摆开了说:“先生是否想过著书立说?” “老夫刚过而立之年,并未有此想法,怎么,这也有关?” “那先生以为学问的精进来源何处。” “自然是习前人所学再加平日的积累。” “我倒觉得还有一条途径,那便是相互印证。 比如您擅长把脉而恩师多习金针,如果互通有无那么家师下针更加精准,而您也能将脉络一学钻研的愈发通透。 这还只是两人之力,如果医者更多呢?比如再多个专习药理的医师,金针汤药齐下,那效应岂不更快?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汇众人之力医难治顽疾,如此便是会诊。” 公乘冷哼一声:“说得好听,各家所学都是不传之秘,如何能保证大家都肯坦言相授? 再者说了,天下医者何其少,如果都像你说的那样几人共医一患,如何解救更多百姓? 你这也是有私心的吧?集几人之力共治你的长辈,你有没有想过会有多少病患得不到医治而亡?” 卫涵纳闷道:“你不是说自己不是君子么?” “那公乘也不是自私小人!” 四十二章 忽悠医生怎么那么难 这位名医实在有点另类,将病患拒之门外是他,送医赠药也是他,说起开明能跟一群少年讨论怎么拐自己,说到刻板又会严守医者仁心,仅凭三言两句就远道而来救治一位几乎没有希望的伤者。 再加他那不俗的身手,真是医生会武术,谁都挡不住。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非君子非小人。 硬绑?能不能拿下不说,翻脸无情的事情虞周都干不出来,少年们更没那脸皮了。 虞周忽然有些想念刘邦了,如果那家伙在这肯定没有心理包袱,连亲爹都想分块肉吃、连亲儿子都能踹下马车的人,恐怕会笑话自己心慈手软吧? “不瞒先生,在下确实有私心,因为我也不是君子,可您有没有想过,一门学科集众家所长之后会有怎样的变化和精进? 听说咱们的祖先最早发现酒也是仙人所授酿酒法,仙人明言,若想得酒需要七七十九天,结果到了时日,一人忍不住提前打开自己的陶瓮,一看尽是酸醋,而另一人咬牙忍到鸡鸣三遍之后,美酒终于酿成。 这就是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就好比先生一人对于天下病患只是柳絮一般,但是柳絮多了呢?就连骆驼都可以压垮,至于多医病患那更简单了,只看您有没有这样的魄力。” “哦?计将安出?!” “广收门徒!一人带两徒,两人收四徒……如此代代相传之后,普天之下再也不会缺少医者。” 显然现在的公乘阳庆还没有日后的觉悟,听完这番话,他并没有什么惊喜表情,只是抿着嘴不说话,看样子很是犹豫。 不过对于虞周的质变与量变一说,公乘倒是认真的思考起来,他是常年行医之人,有些道理都是互通的,就像一个人久居海边,一两次风吹雨淋没什么,时日长了寒气入骨,自然也就质变成了病症。 眼见公乘难以决断,虞周也不催促,话说多了会让人烦,他随手拽过一支蒲公英,轻轻一吹,花絮随即飘散开来。 “这玩意叫什么?!” “虞小子,看你怪机灵的一个人,怎么连这都不认识,俺都知道这是耩褥草,不过不好吃,睡觉前可千万别吃,俺有一回……” 樊哙忽然闭嘴了,少年们一头雾水,只有虞周跟公乘相视而笑,这东西还有个名字叫尿床草,樊哙当年得饿成什么样才倒了霉去吃它。 “不慕红花不羡仙, 绣绒吐雾舞流鹃; 春心化作沾泥絮, 蓄绿播芳月复年。 樊大哥,其实这是种药材,听说可解食毒散滞气,清热泻火再好不过,最妙的是每一团花絮都有无数的种子,随风飘散之后来年就有无数的花草重新冒头。” “原来是这样,俺说怎么那么常见,就连灾年都铺天盖地的。” 一首小诗樊哙听了个莫名其妙,少年们也仅觉得有几分韵律,听到公乘的耳朵里可就有更多感触了,七言兴于六朝盛于隋唐,在秦汉多是以民谣存在,可以说朗朗上口通俗易懂。 公乘自言非君子非小人,那就是俗人一枚,俗人有恨有爱只依自己的性情行事,所以显得脾气怪异一些,可也不是全无脉络所寻,而公乘的脉门就在于医道。 就像虞周习武一样,时日长了,身体就会记住某种动作语言,见招拆招时就能在大脑下命令前做出反应,放在公乘身上说就是浸淫医道已久,医药和传道早已渗入骨子。 畅言蒲公英的诗句在他听来那就是说自己,传道、授业、解惑,如果真把这个过程变的跟蒲公英一般,桃李满天下岂不是易如翻掌?难怪孔门有七十二贤,原来如此! 再加上虞周以药说人,更是对他的口味,起码说明他师父是个通医晓药之人,被挠到最痒处,公乘虽然没立刻表态,心中的天平却已悄悄倾斜。 “听你方才所言也是颇懂药理,对于脉络一说你又有何看法?” “先生,您也太看得起我了,在下年纪尚幼,跟恩师学的都是剑术以求自保,医药之道非常年累月不能建功,因此所知不深。” 公乘顿感失望,也对,自己十几岁的时候还在当药僮,见到前辈大医能说话已经不错了,哪敢妄言学说? “不过在下久随恩师,听得多了,就是泥人也有几分所得,不如就项伯父伤情小论一番,也好解先生之前的疑惑。” 一擒一纵之下,公乘的心神已经被全部吸引过来:“快些说来听听。” “脉络之中又分血脉与经脉,血脉畅通则人气血旺盛劲力十足,而经脉主要在于人的五感,我们能听到声音,那是耳中经脉传导,能尝到味道也是舌头经脉的作用。 经脉遍布全身各处,就像一颗参天大树一般,有主干也有细枝末节,细微经脉将收集到的感触传回主干,人也就有了形、声、闻、味、触五感。 而项伯父的伤情就是主经脉受损,导致下半身传导受阻,同样的,身体感觉传不回去,主脉也不能控制分枝,这才身不能动,体无所感。 公乘先生可认同否?!” 虞周所说后面那些公乘一点就通,只是对于血脉经脉之分他还不甚了解:“要照你这么说,血脉经脉岂不是各司其职?大树都有根系,血脉经脉最终又归于何处?!” “血脉自然属于心脏,而经脉的主导者就是大脑!” “脑?!这又是何处?!” “《内经·素问》云:脑为髓海!经脉与血脉相辅相成,心脏处有经脉,所以才能跳动不止,脑海中也有血脉,这才运行不缀,不知先生可否见过好端端就瘫痪之人? 那便是脑海中血脉破损所致,当然了,经脉受损也很严重,如果人体受到过于刺激的反应,或者经脉长久处于紧绷状态,轻者失眠健忘、重者肌理不受控制,这就跟一个浑身大汗之人骤然落水腿脚抽搐一个道理。” 忽然听到血管与神经的理论,公乘有些消化不了,不过他也有自己的理解方式,结合所学医书再往项超身上一想,也就略懂几分。 “所以你找人给项壮士揉搓下肢,就是为了疏通血脉?” “没错,现在经脉已经受损,如果血脉再逐渐萎缩,那就永远都没有站起来的希望了。 不仅如此,到了最严重的程度,甚至整个下半身都会坏掉,就好比疮疡一样,经常压着就会血脉不通逐渐溃烂。” 公乘的脸色顿时有点变了:“疮疡这种不吉之症你也懂?!” 第四十三章 回秦营 疮疡也就是褥疮,在古代,再高明的医者也难免有些迷信,这种长久卧床导致的溃疡恶疮一直被作为不详之兆,虞周所说在公乘听来句句新颖却又不失其理,医者的钻研心顿时被勾起来。 医学本就是个求真的学科,只凭这番理论公乘已经获益匪浅,他难免开始畅想虞周的师父又该是怎样风度,只是受了几分熏陶就能点拨自己,如果与高人面对面一叙…… “好!我就暂且与尔等同行,不过先说好,老夫去留自己意愿,你们不得强留,我倒要看看,金针与脉络齐用之后这项壮士能否有所起色。” “这是自然,家师喜好云游也经常出手医人,先生不妨与他相伴共同研习,日后您开馆授徒也好著书立作也罢,在下乐见其成。” 抹了一把额头汗珠,虞周长吁一口气,总算搞定这家伙了,本来也没打算把他拴在裤腰带上,只要上了山,自然有更多时间去相互熟悉,只要有几分情谊在大伙都能受益。 “山在何处?” “江南之地。” “老夫能否再带几人?” “当然可以。”何止啊,简直求之不得,最好把公孙光、淳于意统统拐来,那才是安家落户了呢。 “老夫还有一个问题。” “先生但说无妨。” “你对人体如此熟悉,到底糟践了多少人的尸首?!” “……” 你才是解剖狂呢,你全家都是解剖狂!好心探讨医学还被这么恶意揣测,虞周感觉很受伤。 “先生说笑了,毁人尸首乃是大罪,在下怎么会干呢。” 真是心累,先拿为师之道忽悠,再跟他扯医理,还得操心少年们的退路,秦营里还有俩不省心的,虞周感觉自己就像个大保姆,东一嗓子西一吆喝的到处拼凑。 丢下狐疑的公乘不管,他打算回秦营了,这已经三天了,也不知道项家叔侄有没有闹出什么幺蛾子,临走之前得跟项超说一声,看看这位项氏大公子有什么话要带给儿子。 “项伯父,小侄必须先告辞了,羽哥尚在秦营,您有什么想说的么?” “羽儿向来刚强,让他记住,戒骄戒躁多听叔父所言,我这做父亲的……唉!就说我很好,千万别提这伤势。” 项超不叮嘱虞周也不节外生枝的,项梁都没细说哪儿轮得到自己去多嘴。 “伯父放心,您安心养伤,公乘神医已经答应和我们一起走,有他的脉络学再加家师金针,将来总有一线希望。” “唉,到时候再说吧……” 被摧毁了五年的信心不是一朝一夕能重建的,眼看他脸上的倾颓之色比初见时淡了许多,虞周点头告辞了,女儿的香囊已经随身携带,相信项超心中总有点奔头。 天色还算早,本来虞周不愿折腾,想干脆步行回去的,结果记起自己跟蒙恬的赌约,又开始跟独音较劲了,好一番连蹦带跳之后,又是勉强骑着往秦营赶去。 好在秦军军纪不用出入辕门必须下马,否则非露馅不可,但愿能唬过蒙恬,他实在舍不得这匹宝马良驹。 虞周骑着马刚到营门口,就有军士飞快跑去报信了,他理都不理,直接打马走到校场等待蒙恬。 军中老将不是好糊弄的,足足等了一刻钟,独音已经越来越暴躁,到军营就是回了家,它一直扑棱着脑袋想去撒一圈欢,虞周摸着它的独耳安抚着,周围已有许多军士指指点点的交头接耳。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不用操练么!弩手每人引弓百次,材官每人挥戈千次!都给我滚蛋!” 蒙恬的脸色越难看,虞周心情越愉快,眼见他大氅随风猎猎,胯下的独音更加难控,虞周忽然有点小冲动,真想纵马踏过那张带着八字胡的脸。 “蒙将军,按咱们之前说好的,独音就归我了。” “哼,还起了名字……本将军且来看看。” 控制战马的不齿手段有许多,蒙恬上前仔细查看一圈,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刚想掰开马嘴看看,又差点被咬一口,怏怏的背过手去,他拿一双鹰眼直视虞周。 “居然丝毫没受伤,也对,从你断剑而去的那一刻,老夫便知道失算了。” “将军,你说话可还算话?” “军中无戏言,真想你临阵而逃啊,这样老夫不仅能收回战马,手中长剑也能痛饮人血……” 娘的,喝谁的血?匈奴人还是项家叔侄?如果自己再晚回来一步,这家伙不会把他俩砍了吧? “既然没事,那我回去了。” “慢着,你跑马一圈我看看。” 独音早就忍不住了,只是轻磕马腹,人马一体立刻激射而出,哒哒的马蹄声犹如战鼓初鸣。 骑马也是要看环境的,之前在外边总有种闲逸感,现在周围到处都是军士,虞周满脑子想着万马奔腾该是什么场景,人马飞驰最容易气血翻涌,不像步兵结阵而待,不像弩兵蓄势待发。 速度与冲击力永远占据主导,这是最容易激发男人骨子里暴力因子的元素,一如后世爱车爱枪爱足球的家伙。 一匹千里良驹有多块?虞周眼前的景色已经有了些虚影,最让他高兴的是,自己跟独音好像隐隐有了一丝默契,只需一声轻叱,半人高的木栅一跃而过,兴奋劲一上来,他恨不得绰起长枪挥舞一番。 这一切都被蒙恬收归眼底,他知道这匹战马彻底保不住了,驯马终究是下下之道,从小亲近才能心照不宣,人是少年人,马是幼齿马,蒙恬也想起自己刚从军的时候…… 一声长嘶之后,独音人立而起,前蹄重重的踏在地上,虞周直到下马的时候仍在迷醉,走起路来两腿轻飘飘的。 “小子,感觉如何?” “哈哈哈,蒙将军,这军中能否饮酒?!” “想喝酒,区区不更还是低了点,再过两年你也束发了,到时跟着本将军去塞外建功立业如何,免得辱没你这身武艺。” 难怪蒙恬一下子这么好说话,战马也不要了,还要虞周上马跑一圈,原来是看自己露了一手见猎心喜,这也是个攻心的高手啊,知道借势而为。 要是换了别人,借着这股子兴奋劲没准就答应了,放在虞周这,他也犹豫了,因为蒙恬将来会率领长城军团对外作战,面对匈奴人自己不用有什么心理包袱,而且兵法贵在实践,这的确是个不错的机会。 左思右想之后,虞周还是拒绝了:“多谢蒙将军厚爱,在下还是束发之后听师父安排。” 第四十四章 变故丛生 往营帐走的时候,虞周的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看来秦营这边的事情得尽快了结了,自己跟项氏叔侄都是黑户,两个少年没著籍还说得过去,可要追问起亲人住处终究是破绽。 原以为秦始皇转头就能把自己忘到脑后,就算想起寻仙那码事儿也有徐福顶在前,结果一时心软,又吸引了蒙恬的注意力,事情越来越不受掌控了。 “子期,你可回来了,还以为秦人把你给害了,要不是叔父相劝,我早杀出去了!” “羽哥你可真心急,怎么样,这几天秦军没难为你们吧?” “那倒没有,我和叔父这几天从不出帐,倒是有个獐头鼠目的东夷黑厮天天来找你。” 虞周翻了个白眼,真是谢谢了,项籍的地域黑观念竟然这么深厚,整个黄河下游山东半岛全被他打击了,东夷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这都能翻出来,徐福长相是黑了点,也没到蛮夷的地步啊。 “是徐福?我这就去找他,一块破令牌而已,用得着这么一趟一趟的么。” “等等……” 项籍喊完,从身上掏出一块木牌:“这是你的不更爵令,我和叔父这几天都是凭此才没受难为。 徐福那厮还说了,他已经辞了太医丞专心寻仙一事,子期,你不会真领着他们去吧?万一找到东胜神州和傲来国怎么办?!” 虞周气的一拍脑门:“哪儿来的东胜神州和傲来国,你西游记听多了吧,都说了那是故事,是我瞎编的不是真的!等等!你说徐福辞官了?!” “对啊,他来时半身甲胄,时不时显摆一下军爵铜印,就像个……就像你说的沐猴而冠那样!” 尽管很不是时候,虞周还是想笑,这词儿还是一个叫韩生的家伙说项羽的呢,项羽攻破大秦之后韩生进谏就在咸阳定都,结果被一句“富贵不回乡如锦衣夜行”顶了回去。 韩生一怒之下来了一句沐猴而冠,楚霸王的脾气哪儿受得了啊,当场就把人给煮了。这故事虞周虽然没说,这个词儿的意思他可解释过,现在好玩了,反过来项籍用到徐福身上了。 虞周忍着笑,一下掏出太医丞手令:“这么说这东西现在废了?” 看来自己不在的几天项籍说过不少山上情形,只是一句话,项梁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打算仿制?” “是啊叔父,还想以此脱身的,龙且他们把模范都准备好了。” “恐怕不成了,按秦制,既然徐福已经辞官,那这东西就废弃了,只能由他本人交还秦王或者相邦。” 一番准备全落了空,虞周皱眉思索:“那如果继续出营需要谁的手令?” “至少得是三公九卿!” 这下麻烦了,三公九卿他只见过一个太尉蒙恬,这些人哪个会把手令给一个没束发的小卒?虞周那点爵位在他们眼中就是个司车驭手,更何况都知道这是个有名无实的宠佞之辈。 越想越头疼,虞周只能暂且放下:“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先去把手令还给徐福,探一下有用的消息。” 一来一回,好消息没一个,倒是从徐福口中听到另一个坏消息,这家伙猥琐的呲着板牙告诉虞周:陛下准备登邹峄山,在此之前要把周围的野狗野狼野猪野人统统驱赶殆尽。 这其中最大的隐患就是一群盘踞山顶的贼人,虞周作为司车驭手,大有可能随军而行,虽然山上没有战车发挥作用的地方,但是听说蒙恬已经在陛下面前点了名了。 来时没带什么贵重品,虞周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丢下一串铜钱:“多谢公大夫,不知那是一伙什么样的贼人?蒙将军又打算如何处置?!” 徐福也不嫌弃,依旧笑眯眯的:“好像是齐国公卿故旧,谁知道呢,至于处置……要按以往的惯例那是要诛杀首恶刑役随众的,不过这次不同,陛下巡游本就为了立威,蒙将军请令一个不留!” 虞周顿时觉得心跳慢了两拍:“陛下同意了?” “没有!” 虞周气还没吁出来,就听徐福继续道:“老夫出海也是要童男女的,我听说之后奏请陛下留几百孩童,以待日后之用,其他人嘛……随蒙将军处置好了。” 娘的,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啊,就被一个神棍一个杀神嘴唇一碰决定了生死,管他哪国故旧,以后都是一番助力,虞周如果下手厮杀,以后还有什么面目去见项籍? 自己这群人跟山上的家伙有什么分别?不都是不甘的六国之后隐居山林么,同类相残的事情干不得啊,怎么才能救人呢,救了以后又怎么安顿也是麻烦,虞周深深思索其中的可能性。 “再次谢过公大夫,在下这就回去准备……” 事实证明,他得到消息已经晚了,刚回到营帐,就看到一个头戴板冠的家伙已经在等自己了。 “这位是……” “你就是虞子期?” “在下正是。” “奉蒙将军命,明日三更造饭五更出营,不更虞子期随车而行。” “可是在下从未驾驭过战车,确实不会啊。” 那家伙跟项籍互相瞪了半天眼,早就不耐烦了,听完这话没好气的说道:“将军早就料到了,明日你与他同车而行,司车右之职,在下成昂担任驭手,不用出战,将军这是抬举你呢,真是想不通……” 不仅要出征,还得随蒙恬同车而观,他打的什么主意?又要借战阵之机攻心自己么? 虞周实在想不通,只是惊鸿一现的剑术哪儿能入了蒙恬之眼,这就跟军委主席大马路上看到有人打气球枪法不错一样,能特招当警卫员? “你倒是说话呀,将军还在等着回令。” 说的轻松,军令岂是那么好推辞的?虞周定了一下神,开口道:“请回禀蒙将军,虞周知道了。” 成昂这才满意的点点头:“你的剑我也带来了,将军另备一副铠甲,也是给你的,明日千万别误了时辰,吃不上饭事小,违反军令那可是要行军法的!” 得到应诺之后,那名驭手掀帐而出,项籍大急:“子期,你明日果真要出战?!” 虞周笑了笑:“羽哥,你不是都听到了么,明天不会出战的,我就是陪蒙恬走个过场。” 一边说着,他开始拿铠甲往项籍身上比量,自己的身手以轻灵为主,而且已经有了内甲,穿的多了反倒不便。 “那也不行!怎么能给秦军卖力气呢,对了,明日出征要打的是些什么人?” 说到这里,虞周的脸色阴沉下来:“一伙山贼,听说是齐国公卿故旧,我刚从徐福那里知道的。” “那更不行!你要是杀一人,我……我……” 项籍我了半天也没下半句,他只是基于都被灭国略有亲近,可还没到跟自家兄弟翻脸的地步。 “子期,你不是说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么,这些人也是可以借力的,你千万不要下手。” “放心吧羽哥,我也在想办法。” 第四十五章 秦营晨变 大军之下,一切都是渺小的,别说虞周,就连项籍现在也只是名不经传的小卒,要他们叔侄给秦军造饭实在不可能,虞周凭借自己可怜的军爵护住两人,给告了个病搪塞过去。 秦军大多都是“科头”,也就是不带头盔,军卒随意的绑个发髻或者头戴巾帻,有些爵位的顶着样式不一的板冠,一眼望去就能分辨仔细,所以虞周这样披头散发的家伙格外刺眼。 他可以享用精米肉酱菜羹,一起吃饭的几个人全是同等爵位,都是杀人爬上来的家伙,见到虞周招呼都不打一个,自顾吃喝好了才打量起身边这小子,只是眼神怎么都不对,跟看大牲口似的。 “怂娃子,长毛了没?” 另一个家伙在虞周脖颈间闻了闻:“嘿嘿,挺香的,不过这小子杀过人嘿!” 可算进了狼窝了,这都什么本事啊,有听说看眼神看杀气断定的,头一回有人能闻出沾没沾人命,就算有血腥气也早洗净了吧? “这有啥稀奇的,在座的谁手上没十来条人命,可惜首级要勘验三天,不让带回家,否则俺拎回一颗给家里小子搂着睡觉,等他大了也就不怕杀人了。” 虞周一边扒拉菜羹一边眼皮直跳,娘的,自己小时候逼供那茬儿弱爆了,总算知道秦军为何一直不败了,一朵小白花扔进来也得变成血色,有这群家伙在,如果不是大秦自毁长城绝不会那么早坍塌。 “小子,你是哪个什伍的,跑这儿来米的最低都是簪袅,头发都没包,你也十三岁杀人秦舞阳?!” 虞周没说话,把木符往案上一放,继续低头扒饭,有好奇的家伙拿过一看小小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就了然了。 “娃子,你这是袭了长辈的爵?要强是好事也得量力而行啊,幸好这次的对手没还手之力,要不然你家可就绝后了,听叔一句话,老实实的练本事,等傅了籍再上阵厮杀。” 说话的老军有些年纪了,虞周的性子属于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那种,虽然以后不一定混秦军行伍,他也不愿冷了别人的心。 “放心吧老叔,我有自保的本事。” 说要带人头回家的那家伙脸上有道很深的刀疤,听完之后嗤笑一声:“自保?!到了军阵上不尿裤子就不错了,你以为这是小崽子们打闹戏耍呢,你拿啥自保?” 这人说着,伸手就去抓虞周的长剑,虞周随手扔下木箸,拎着剑柄一转一抽,那人立马抓了个空。 “吃饭的家伙可不能随意乱动,时候不早了,赶紧收整行伍出发吧。” 刀疤脸满面涨红,那道伤口都变成了酱紫色,狰狞的仿佛要爆开一般。 “怂娃子,信不信你今日回不了军营?!” 到哪都有军痞啊,虞周叹了口气,如果不是自己面生又年幼的话,这家伙绝对不敢跳出来耍横。 “这位壮士打算背后捅一枪坑杀我,还是放一箭射杀我?” 那人的面皮顿时拧巴起来,再严格的军纪,只要小心行事不被发现的话,这种暗地里的小手段还是很有可能的,特别是对象还是一个生面孔,那就更没人追究了。 “小子,敢不敢留下个名号,说说你是哪支什伍的!” 虞周一下子纠结了,他还真说不上自己属于哪儿,照实说这凶汉肯定以为自己在挑衅。 “在下与蒙将军共乘一车……” “你敢耍老子!我还跟陛下同乘一车呢!” 虞周不想再扯淡了,夏日的五更天已然大亮,现在夜色正在逐渐褪去,他收起东西就准备走,结果又被拦了个结实。 “让开,大秦军法一向严厉,你是想误了时辰还是想械斗受刑夺爵?!” 虞周不在乎这爵位,正好有人寻衅,他开始琢磨怎么闹点事儿,大家一起夺爵就好了,不过这事儿还不能太大,要不然得受肉刑,别说断手断脚了,就是黥面他也受不了啊。 秦军出兵营中的人总会少一些,现在良驹有了、项氏几个长辈的消息也有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想到这里,虞周的手慢慢搭上剑柄。 眼见两人越闹越僵,刚才那名老军又来相劝:“胡闹!大敌当前岂能祸起萧墙,精米都吃腻了是不?再闹统统滚去吃牢饭!” 刀疤脸并不买账,他大咧咧的往帐门口一堵,撇着嘴怪笑道:“还拿剑,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砍老子,要是不敢,那就从我胯下钻过去……” 虞周蓄了半天的气势立马一顿,这桥段怎么那么熟?老子又不是韩信,怎么到处都有这种不知死活的浑人。 本来那老军一劝,周围几个军士都想拉开双方的,结果被刀疤脸一说,立刻抱着膀子看热闹了,反正是个生面孔,不让他知道一下军营里的规矩怎么成? 刀疤脸明显是个老油条,嘴上说的热闹,却不率先动手,明晃晃的拿脸嘲讽虞周,一旦虞周拔剑,这周围全是他的袍泽,后果可想而知。 “小子,别说我不给你机会,看你跟我儿子一般大,老子也就饶过你,把你的剑留下,这裤裆也就不用钻了!” 虞周诡异的笑一下:“好端端的将军不当,非玩政客那一套,活该以后被坑死。” 刀疤脸色依然不变:“说什么怪话,要么,你一剑刺来,要么就把剑留下!” 心中有了底细,虞周也就不愿跟这浑人多纠缠,他飞快的拔剑斩落,陶制的酱缸一下被劈成两半,切口平整光滑,一看便知出剑之快。 “嘴是用来吃饭的,不是用来惹是生非,既然饭食都堵不住你那张臭嘴,那干脆大家都别吃了,哪个饿了恨你就行!” 刀疤脸两眼血红,恨不得冲上来咬死虞周,好像心中又有什么顾忌,一直不敢动手。 看透此人的本质,虞周心中畅快许多,果然跟自己猜的没错,但他并不满足,又是一剑横扫而过,眼尖的几个家伙急忙从怀中掏出兵器来拦,只听一阵乒铃乓啷,有点意外,几人的兵器居然没断。 娘的,早就身怀剑斩不断的利器,这更没的说了,虞周持剑冲向拦路的军士,这下那刀疤脸终于脸色大变,也是奋不顾身的掏出短匕欺身攻来。 疯了疯了,这小子的作为已经出乎将军意料,他难道真的要在军营中杀人不成! 哪知虞周拧身一转,剑锋轻佻的从刀疤脸头上抹过,紧接着剑尖直往下滑,刀疤脸只觉头皮一凉,一层层的鸡皮疙瘩如麦浪般席卷全身。 虞周背手负剑,一脸嘲讽的看着这群人,帐中的躁动终于安静下来。 第四十六章 临兵列阵 直到此时,大伙才发现刀疤脸头上的板冠完全被劈开了,冠下发髻不知被削落到何方,一圈圈的头发披散开来,只有脑门处露着乌青的头皮,那模样宛如戎狄蛮夷。 刀疤脸后怕的伸手一摸,最短处还不及一根手指宽,透过板冠都能观察的如此细微,这得是多高明的剑术! 众军士还在愣神,虞周开口了,不过每句话每个字都像三九天的冰珠子一样落地有声。 “挑起械斗你除爵,削你板冠我除爵,断你发髻我受髡刑,不过你就继续有脸在军中呆下去么?怎么样,这下蒙将军满意了吧? 哦,看这神色好像你不满意,那小子还有个办法,依秦律,一人战死需杀敌一人,二人战死杀敌二人,己方伤亡大于敌方则全伍以律论罪,我没记错吧? 想想看,如果你所在的什伍要以此论罪,没了爵位之后,你又该如何脱罪呢?猜猜你的上官会不会放过你。” 刀疤脸的头发瞬间就炸开了:“你……你竟敢……” 虞周轻佻的吹了个口哨:“我什么都没说,这都是没准的事儿嘛,就像你说过我不一定能回军营一样。” “你……你……”刀疤脸打了几个磕巴,最后一咬牙说道:“你休要胡乱攀咬,此事与蒙将军无关,老子什伍里的弟兄更是无辜之人!” “那你何不走一步看看?” 刀疤脸闻言这才觉得身上凉飕飕的,他低头一看,罩在外面的裘袍已经片片碎裂,露出下面精铁所制的铠甲,熠熠生辉。 “在座的不是簪袅就是不更,大夫爵往上各有其帐,怎么,你要告诉我三四级的爵位就能养得起精铁甲么?” 说完这话,虞周再不回头,他仗剑切开营帐一角,信步迈了出去,刚到外面,就见昨日那名驭手成昂正在帐外等候,只是脸色异常尴尬。 “总算了结蒙将军一桩心事,怎么,由你来掌髡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这话虽然语出孝经,却是由来已久的传统,不过虞周后世而来并不在乎,髡刑,不过就是理理发而已,一个没束发的少年怕什么,正好再过两年不能随便理发了,趁现在留短点也没啥。 成昂面无表情,这里乱糟糟的事情自有上官决断,他只是个传话的:“将军有令,照常出征,械斗事宜等回营再说,若想脱罪,除非上阵再立新功!” “蒙将军还许我随军而出?” “是!” “那我是骑马还是与他同乘一车?” “将军说了,纵马冲阵才有立功可能,不过还是你自己决定。” 虞周嗤笑一声,还真是官场上的老手段,先找人压一压,再作出放自己一马的姿态重新提拔上去,以为就会感恩戴德肝脑涂地了?都已经被看透了,居然还不改变计划,这蒙恬好大的自信。 有骑马的机会他还是不会错过,随着成昂来到蒙恬帐前,他才知道这位为什么那么自信,在小卒子那里再威风,跑到一位手握生杀大权的将军面前也不自觉矮了三分。 只见蒙恬完全不像以前那样随意,整个人像是钢铁塑像般伫立于战车之上,浑身散发着冰冷锈腥的气息,从他身上,虞周已经闻到铁和血的味道。 大秦确实依法治国,也确实律法严明,那只是说不能松弛,可没说不能继续勒紧啊,在刚转型的封建社会存着仰仗律法就有恃无恐的心思,那才是嫌活得长了。 天子一怒伏尸千里,将军一怒,反正自己浑身骨头不够他碾的,虞周明智的没继续触怒他,人家把治军治下的手段都用出来了,结果自己完全不在乎,这会很没成就感很失落的,再惹就炸了。 虞周缩起脑袋,不代表蒙恬想放过他:“听说你又闹事了,怎么,打算立多少功劳脱罪?” 听见这个就来气,一出口就把基调定下了,那都是谁挑的头啊,还有什么叫又啊,我只想赶紧离开秦营离开你们这群猛兽好不好。 “回蒙将军,军帐之事实非虞周本意,至于今日阵前,小子不敢妄言。” 正说着,就见那名刀疤脸悄悄把精铁甲交给成昂,蒙恬脸色一寒:“先穿着吧,以防今日回不了军营。” 虞周目不斜视,好像与自己全无瓜葛,心里可翻了天了,看来阵前动不成手脚了,顶风作案要不得。 那刀疤脸闻言看都没敢看虞周,如果之前他还只当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话,现在上将军一作注脚,这事儿可就悬了。 “卑下罪当不赦,今日一定再立新功!” 蒙恬忍住不去看部下秃幽幽的脑门,这小子分寸拿捏的很好,既立了威又屁事儿没有,自己也不是丝毫没有顾忌的,如果再往下闹,陛下那里肯定没法交代。 而且从剑法看,蒙恬隐隐觉得有些眼熟,只是记不起在哪见过,他开始琢磨虞周到底师门何处。 “各归本位,出发!” 随着一声号令,车马声顿时隆隆作响,这就看出精锐了,除了脚步马蹄声外,没有一个人说话,气氛压抑的好像阴兵过路,借着仅存的夜色往邹峄山赶去。 没人给虞周安排什伍,他就骑着独音随蒙恬战车一起前行,一路走一路寻思怎么救齐国故旧,也不知道这群人跟日后的齐王田儋有没有关联。 越想越头疼,看蒙恬的样子,自己要想说上话首先得弄点功劳,功劳是什么?是人头,这就成了一个悖论,想要救人就得先杀人。 况且说话不一定管用,自从认识以来虞周就跟蒙恬处在对立位置,如果自己是大秦将军,巴不得不受掌控的小子跪下来求人呢,就想看求我半天,老子最终不答应时你脸上的表情…… 娘的,蒙恬的心思有没有自己这样阴暗?虞周悄悄打量了一下,觉得把人想再不堪都没坏处,特别是一个隐隐的敌人。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邹峄山已经到了,秦军开始整队列阵,直到这时候虞周才注意到这群军士的搭配,车兵压根没有,只有蒙恬的指挥车一架,骑兵只有零散的游骑斥候,剩下的一半是手持戈盾的重甲步兵,另一半……身无寸甲头梳锥髻。 虞周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这是秦弩兵?看来蒙恬真的不打算留活口了,嬴政身边的护卫军总共两万之数,一下子就出动六千人马,半数的弩兵足以扫清任何障碍。 明白了秦军战术安排,虞周觉得自己之前确实说空话了,这根本都不用短兵相接,如何使小动作? 第四十七章 大风起兮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准备着,就像一架挂弦的弩机,战争机器一旦运转根本不需要命令,此时的蒙恬依然如同塑像一般,他两手拄剑双目紧闭,八字胡上的露水顺势滴下,落在战袍上顷刻渲染开来。 邹峄山地势不高,只有数百米,连独音都跃跃欲试的地方算不上陡峭,不过虞周可舍不得,这家伙还没钉马掌呢,万一伤到非心疼死自己,只是借助马背远眺,就能看到山顶了。 “将军,大军已经布置完毕,下令吧!” 蒙恬的眼睛缓缓睁开:“贼人位于何处?” “回将军,他们全在南侧偏下之处定居,现在风闻我大军前来,已经往北逃离。” “山北有布置吗?” “此山已经围的水泄不通,要不是顾忌陛下登顶赏景,卑下只需一把火就能尽数焚毁!” “将人赶出来吧。” “喏!” 蒙恬语气之轻佻,仿佛那只是一群绵羊,但那名校尉不敢有丝毫松懈怠慢,挥舞着符令前去传命了。 “怎么样,观大秦军阵有何想法?” “回蒙将军,大军行伍严整定能百战不殆,只是军令一下又当人头滚滚,恭喜您啊,一将功成万骨枯。” 蒙恬微微一愣,品味一会儿才说道:“他们算什么万骨,万骨早就枯过了,这群人不过是些骨头渣子。” 此话确实不假,可是怎么听怎么少点人味儿,虞周还没经历过大规模的杀戮,心里总觉得很别扭,活生生的血肉毕竟不是沙盘上的数字,他们会哀嚎会哭泣,更会留下更多人受苦,比如徐福一直挂念的五百童男女。 “知道本将军为何把你带在身边么?” “小子不知。” “老夫就是要你明白兵与侠之间的区别,你剑术是不错,那也只是在游侠儿之间,到了战阵一点用都没有,最多保你晚点死而已,这世道想要活下去,那就用你的剑保住军爵,我才能高看你一眼。” “蒙将军不是一直挂念着我被夺爵么?” “那是因为你不配!怎么?现在有了个机会,不去证明一下自己么?” “拿人命么?虞周还怕会做噩梦!” “那是你杀的少了,等你混到大夫爵,自然百鬼不近。” 话不投机半句多,残酷的厮杀生涯贯穿了蒙恬半辈子,那套大秦军制已经在他脑中根深蒂固,虞周甚至偷偷想过,如果日后自己跟项籍起兵的话,能否把蒙恬弄过来,就像章邯一样,现在看来,这个想法有些天真了。 只要大秦依然如日中天,只要始皇陛下还没死,这个跟嬴政同年生人的家伙就会为大秦流尽最后一滴血,像他无怨无悔伏剑自刎那样。 几句话的工夫,大军井然有序的开始推进,山岭南侧甚至升起一堆大火,虞周心神分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陛下不是要登山望景么,现在放火又是何意,不怕毁了山林么?” “陛下只是临时做的决定,这件事你知道我知道,可是山上的人不知道,赶狗入穷巷当然要有吆喝声,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介子推的决心,何况……对陛下来说,叛逆的鲜血就是最好的景致。” 虞周忽然后悔平时对项籍调丶教过多了,锐气可鼓不可泄,未来的敌人如此凶残,循规蹈矩的楚霸王能否是这群战争狂人的对手? 大火烧的热闹,浓烟滚滚直冲天际,借着最后一丝夜色,山上的人根本无从判断秦军是否真的要烧山,很快就有人顾不得隐藏身形暴漏出来。 这个场面很眼熟,记得出海的渔船就是这样干的,先撒下罗网再驱赶鱼群,与之不同的是,这张秦军布下的天罗地网到处带着倒钩毒刺,寒森森的秦弩已经蓄势待发。 山林间的人影越来越多,根本没有一丝山贼凶悍,看上去只是扶老携幼的难民,正在网中挣扎着跳跃着,就像搁浅的鱼一样。 眼看蒙恬就要挥手下令,虞周再也忍不住了:“蒙将军!把火熄了吧!大军已将此地重重包围,只需一人游说就能使他们来降,大秦修缮驰道不是缺人么,山上全是人啊,你要派不出说客我来充当!” 蒙恬毫不理会,重重的挥落令旗,秦军顿时战鼓齐鸣,罗网进一步的缩进,重甲步兵敲打着盾牌,呼喝有声层层逼近,顷刻间,秦军的猎物只剩下一座山头赖以立足,有被逼急了的张着大嘴冲来拼命,却连个水花都没冒起,就被战戈勾入阵中消失不见。 “兵战势也,夫战勇气也,大军出征无功而返乃是兵家大忌,这些贼人的罪行已经不是修几条路服几年徭役可以抵消了。 最重要的是……此战的意义就在于立威,若是各国故人全都如此行事,难道要本将军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去清扫么!” 又是一道令旗挥下,战鼓更加急促,弩手们悄然而动,大纛前行,蒙恬所乘战车紧跟而上。开弓没有回头箭,虽然心中已经明白,虞周还想做最后的努力。 “刑以伐之,德以守之,武力是用来征讨敌人的,将军请看看山上这群人,尽是些老、幼、妇、孺,这样的难民也能算作战功么?” 蒙恬高举的右手顿时一僵,就在虞周以为有希望的时候,第三道令旗重重的挥了下去,急促的鼓点就像夔牛嚎叫般,其声如雷,三通鼓一过,整个战场忽然诡异的寂静下来。 看得出来,山上那群人的胆魄已经完全被军阵所慑,聚在一起如同待宰的绵羊,勇气会传染,懦弱也是一样,齐鲁这片文华之地经过齐王建四十余年统治,早已失去了防抗的勇气。 重甲步卒开始呐喊大风,为身后的弩箭送上最后一份祝福。 “弦!” 弩机咯吱作响,机括挂住盈如满月的筋弦。 “望!!” 青铜望山之后,弩手单目圆睁瞄准目标。 “射!!!” 早已听说过秦楚间的生死大战,只是再多的言语都不如亲眼所见,三千秦弩先后击发,掺杂翁鸣的尖啸直扎耳膜,虞周敢肯定,如果自己在山上,面对铺天盖地的箭雨绝对比面对三千条步枪还令人绝望,至少子弹是肉眼看不见的…… 虞周努力的不去看山上惨状,他注意到,这次动用的全是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腰开弩,弩手平坐于地,腰上挂件勾住弓弦然后脚掌齐蹬,两百步内人畜皆亡。 峰顶早已变成修罗炼狱,步卒严守阵型,困兽般的猎物根本没有一丝生机。 太阳初升总是代表希望,虞周却觉得今天的晨光格外刺眼,数千条生命消失在了这个黎明,多希望这是一场梦…… 第四十八章 黑脸红脸难分辨 好事很少成双成对,坏事总是接二连三,最不期望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此战秦军无一伤亡,却收缴战功人头三千余颗,虞周知道,事实的数字远远不止这些,因为很多老幼都不在统计之列。 他不敢去看那些透着绝望的双眼和凝固了的表情,怕自己忍不住发狂乱砍一番,结果稻草一根接一根的压下来,数百名幼童被捆成了一串…… 年纪跟后世小学初中的孩子相当,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经历,父兄被杀戮,自己成了任人处置的羔羊,这些小家伙连哭泣的勇气都没有,满脸都是惊惧恐慌,只因昔日亲长的人头是当着面清点的。 来时静悄悄,回去时也是鸦雀无声,野兽都远远避开这支队伍,它们不只闻到了血腥味,还有没散尽的浓重煞气。 虞周没继续骑马,他在一步三回头的照料几个孩子,时至今日不知该感激徐福还是恨他了,陛下要寻仙,神棍要出海,这才有了少年男女的半分生机,就在几个军士打算解开绳索,把一些双脚瘫软的孩子拖进草丛时,虞周终于爆发了。 “够了!谁家没有孩童,走不动可以相互搀扶,受了伤可以医治,听闻匈奴人都不杀低于车轮的稚子,老秦人已经冷血到了这种地步么?” 早就看这小子不顺眼了,几个军卒相互一打量,齐刷刷的把战戈斜指过来,在六千大军的包围中动武不是个好选择,虞周一咬牙手握剑柄打算拼一把,如果这个时代毫无温情,他宁愿闭眼不看。 “听闻?你亲眼见过他们大发善心?!为何本将军遇到的全然不是这样?今年初匈奴南侵,上郡五县被毁尽成焦土,挂在城墙上尸首还没你的剑高!这就是放过孩童的匈奴人?!” 见到蒙恬前来,几个军卒全都收起兵刃,虞周攒了一肚子的怒火被这一阻,顿感气势一矮,现实要比史书冷酷的多,因为人们只会留下好听的话语而忽略阴暗,这个道理放在哪里都适用,包括匈奴人。 “蒙将军,稚子年幼无知又有何错?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你以为他们是去杀人?” “难道不是么!” “非功非仇杀来何用,只是让他们自生自灭罢了。” 很冷酷很没人味儿的一句话,却是这时候的生存常态,蒙恬将人赶出去已经是违反军纪的仁慈了,这是两个世界的代沟,虞周也有点不明白。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蒙恬的双眼顷刻就红了,虞周一肚子火,他又何尝不是!挥退身边军士,蒙恬直接抓住虞周胸口衣襟,唾沫星子开始飞溅。 “小子,你以为将他们带回去就有好下场了?我告诉你,要按秦律,这些孩童全都是官奴隶,一辈子休想著籍。 想要脱身除非得爵,但那也是有前提的,至少要平安长大才行,而且得跟随主人才能从军,你觉得他们能承受十余年的打骂生涯? 更何况他们的将来从不在秦律掌控之中,你以为徐福老儿是个什么好东西?!那是要带去活生生祭海的! 本将军把人一放,他们只需熬过一段艰苦,等成年后一著籍就再也无人知晓过去,你现在跟我说儒家那一套?!” 虞周的脸上有点发热,连续两次怼人不成反被堵,这已经不是尴尬能形容的了,自己还是太年轻见识太少啊,黄山上的日子世外桃源一样,两世加起来了解这个世界都没几年,对大秦规则的解读那就更浅薄了。 错了就要认,虞周干干脆脆的说道:“小子孟浪,误会将军一番好意,还请见谅……” 一口气说完那么长一段话,蒙恬口干舌燥,一屁股坐到地上,很没形象的闲聊起来:“你以为老子为何吵着要北上,再让我听到匈奴人仁慈之言,就制你的惑乱军心之罪! 你这样的少年我见得多了,仗着小有所学就以为可以挥斥八极,殊不知许多看不到的规矩才更要人命!” “挥斥八极?蒙将军也熟读老庄?” 才说出口,虞周就知道自己引错话题了,只见蒙恬瞪直了双眼,认认真真的说道:“少跟老子提诸子百家,你以后也离儒家远点,这次出巡陛下已有不满,当心惹火烧身! 咦?话说你恩师到底属于哪家的,初见时提过道家学说,方才阵前又以兵家之言劝我,我记得……” “蒙将军,百家之间本就没有明显的界限,如果非要定义的话,那家师应属杂家!” 太危险了,蒙恬的记性居然那么好,也怪自己说顺了嘴,战鼓齐鸣之时一心急把尉缭子都引用了,顶尖的大家就那么几位,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猜到自己师门来历。 看来还是修养不够啊,蒙恬才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人,那么紧张的氛围都能留意细节,这才是一位合格的将军。 “蒙将军,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您能答应!” “说说看,答不答应听完再说。” “将军方才说到,徐大夫要以孩童祭奠海神,在下希望与之同行,救一条人命是一条!” 蒙恬伸手搓了搓八字胡:“若不是看你有几分真才实学,本将军才不会多费唇舌,与那宠佞之徒混在一起有什么好,就算你把这些孩童全都救下,也不过几百人,若是北上抗胡,少说也是万户得福的功德。” “将军所言差矣,军中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没什么,这些孩子的性命才是迫在眉睫。” “也罢,就遂了你的心意,反正未束发不得傅籍,此事过两年也不迟,先说好,回来之后不得再蒙蔽陛下,寻仙……这念头太过渺茫了。” 鬼才回来,大秦马上变得一天比一天严苛,自己以后还是低调点,混混日子等着赵高作死就好了。 “多谢将军成全,虞周定当铭记于心。” 一番交谈之后,两人总算有了一丝默契,蒙恬没再提起军营中那岔子事儿,虞周更不会去扫兴较真,眼看就要重新各归各位,他忍不住的开口问道:“蒙将军,楚人律法覆军杀将,所以多以‘君让臣死,臣死且不朽’为荣,如果您遇到那种情况会怎么样?” “楚人都视作荣耀,老秦人焉不敢死?!” 说这话的时候,蒙恬浑身洒满晨辉,大氅随风猎猎作响。 “如果有人假传旨意呢?” “陛下英明,绝不会任人儿戏!” 上架感言 首先,跟各位读者说一句,今天的更新稍晚一些,要等到正午过后,因为12点,本书就要正式开启上架了 磕磕绊绊一百多天,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成绩什么的……(噗呲,心头中了一把尖刀) 还是聊点别的吧,记得刚刚敲下第一段文字的时候,作者还是个萌新,只是凭借自己对网文的一片热爱和对历史的浓厚兴趣,那时候作者很爱混贴吧,因为有许许多多的经验可以借鉴,可惜本人实在是个手残,随着稳定更新之后,再也没有到处浪的时间,但是!我学到了最重要的一点经验就是,太监,是会败人品的,所以哪怕本书成绩再惨淡,也会努力的写下去,写完本,一个有始有终的故事才对得起读者,才不负心中的那段楚汉那个霸王。 所以随着文字越来越多,作者做了大量的功课,在此稍稍声明一点,有一些是正史,有一些是野史掺杂着不靠谱的地方志,一切都是为了故事性而来,记得刚开始,作者信誓旦旦的想要存十万稿子发书,结果懒癌晚期没得救,一个月下来也就存了三万,为了逼自己一步,当天就上传了,很有效,直到目前为止,虽然已经毫无存稿,但是从未断更,这是一个初涉网文新人的极大进步,我也愿意将这项记录保持到完本。 在这里就要感激本书的责编徐徐了,是他在我几万字时慧眼识珠(好吧,看成绩来说我已经不是珠玉了),毅然决然的签下本书,他是一个很负责任有很有耐心的编辑,作者惭愧的回顾了一下,跟徐徐的聊天记录我打几个字他就能解释一大串话,可惜本人实在有些执拗,所以很多地方没有听从他的建议,然而他依然从不嫌弃,我只想说,就冲这份耐心负责,徐徐,哪怕你以后虐我千百遍,我也要待你如初恋……ps:我真是直的! 然后就要感谢历史群的一堆老司机了,老王、木子、老祝、徐徐春风、山下出水、指神、姜帆、黄瓜、太子、薪火炯炯、半纸文章等等等等,名字就不逐一打出了,因为人实在太多,历史群可谓是一个专业与调侃并重,作死与开车横行的涨姿势大家庭,作者在于他们的交流中获益匪浅,有的只是寥寥数语画龙点睛,有的深入浅出头头是道的开解疑惑,更有的不辞辛苦为作者发来许许多多历史资料,写作技巧以及深夜提神用的施法材料(这咕噜掐了别说),再次感谢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是他们把我从一个初涉水的萌新变成一位老船长。 最重要的就是各位读者的支持了,就像当初汉塞的第一份打赏,已经后来无数的一直在支持本书的读者,玄灵天道、燕十三浪、肖肖虾、天山小子001、ary、段志玄、冰棍配咖啡、龙虎玄坛、苍天之轮回、koyioooo、沧溟十二、知足常l等等等等,也许有的已经离开,也许还有更多安静看书从不留言的读者,感谢你们每一位,是你们的留言和投票让我走到今天,还请上架后继续支持,也请大家能够积极留言,让作者在以后的道路上不觉孤单。 因为隔着屏幕,我们总会互相想象,也许本书读者不多,但是从其中几位热情的鼓励当中,我会把整个读者群体都当成对本书十分期待,一句话,只要有一位读者看下去,本书会坚持到完本,我有这样的信心,再次重申一遍,这本书,有完整的大纲,起因经过结局早有脉络,并且前期作者专门下功夫做了细纲,随着剧情铺开,后面各种人物也会逐一展现,所以大家不用担心卡剧情等等,放心大胆的收藏订阅吧,有票票也都砸过来吧,至于打赏,不敢奢求,有多有少看个人。 最后的最后,不知道有多少读者是从其他网站看到本书的,恳请你们,花几分钟,注册一个账号,哪怕只是每天增加一张推荐票,哪怕只是一条有关本书的留言,也是我继续写下去的动力。 心术不正,拜上 第四十九章 初见子婴 有了蒙恬默许,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许多,好像整座军营都忘记了他们叔侄三人,吃喝管够却不得出营门,这样的日子可把项籍憋坏了。 虞周已经漏了些底细,所以平时尽可以练练剑跑跑马,项籍只能委屈的呆在军帐中,尽量少跟别人接触,而且为防万一,任何跟军阵有关的东西他们一概不讨论,连象棋都没得下,可想而知有多无聊。 “子期,你又去看那些孩童么,我跟你一起去吧!” “羽哥,我知道你无聊,再忍忍吧,就几天,秦皇已经下旨,登完泰山就去琅琊郡,到时咱们就海阔凭鱼跃了。” “可我还是想不通,你的计划到底行不行,海外风急浪大气候无常,而且听说有大鱼阻路,咱们怎么才能坐船回到江南?” 虞周苦笑一下:“我心里也没底,若是只有我们三人,脱身自然容易,可要带着那么多孩子,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到时看情况再说吧。” “那你打算怎么安置他们?” “尽量还是带上山去吧,要知道这些孩童大的如你我一般,小的才几岁,要是随意放走会不会泄漏消息不说,就连自保都困难,你看他们的境况与我们何其相似,都是入深山躲避战祸,想必早已习惯山林生活。” 项籍点头道:“也对,不过他们长辈没有咱们的本事,这才惹来祸端,总共有多少人?” “四五百吧,其中男童三百,剩下的都是女童。” 项梁很好奇,因为他正在拨拉一根坠在丝线下方的针,这玩意看上去黑漆漆的其貌不扬,却能无风而动,更神奇的是居然每次都能指向南方。 “子期,这就是你准备的出海宝物么?” “让叔父见笑了,小侄心想船上颠簸司南不一定准确,这才稍作改良以备不时之需,弄的粗糙了些。” “妙!此物大妙!子期贤侄奇思妙想,有了此物,日后行军打仗再也不怕迷失方向了!” 虞周有点奇怪,不是说指南车早就有了么?这有什么妙的? 项梁捋着胡须说道:“贤侄有所不知,磁石多产于燕赵一座磁山,寻常人极难见到,况且司南也不是那么准确,几圈转下来总有些偏差,哪像贤侄所制的磁针,携带方便还从无错漏,此物可谓兵家必备也!” 这倒是,司南的勺子把毕竟有摩擦力,稍有偏差那就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看着叔父小心的入手囊中,项籍不屑道:“我当什么好东西,这玩意我也会做,在山上时子期总去鲤鱼背练剑,小妹无聊了我还用此物哄过她们呢,悦悦手上那根就是我亲手做的……” 虞周听完顿时一愣,气的头发都炸起来了,这家伙来学的时候自个儿还挺高兴,毕竟指南针能应用于军事,多样本事总是好的,谁承想他是拿去讨好自家妹子的,而且自己居然打了个助攻! “我不是让你离小妹远一点么,你人高马大手上也没个轻重,万一伤到她们怎么办。” 项籍不满道:“又不是我主动招惹的,是阿虞缠着我要的,不然那俩魔星一捣乱,我还练不练武了?” “还叫那么肉麻,我也姓虞好不好,为什么悦悦不跟我要?” “我哪儿知道,你还去不去童闾了?快点,这军帐快闷死了,我要出去透透气。” “项叔父,你要一起么?” “无碍,老夫在此静养就是了,你们去吧。” 项梁满面笑容的摇头拒绝了,他得好好静下心来消化一番,这几天听两个少年说起过不少山上的事情,就像指南针一样,很多东西都出乎他的意料。 什么?还有一人就能耕地百亩的犁?水带着车跑又是怎么回事?夜间还有飞天的灯火传递消息? 之前项梁觉得这些可能是孩子吹牛的,后来慢慢转变了看法,因为了解自家侄子,不是那种空口白牙的性情,再加上见到了指南针,也就由不得不信了。 等两个少年出了门,项梁暗叹一声,还好魏辙早已辞官不做,否则大楚灭亡还得提前几年。他可从不敢想这些都是虞周的功劳,连农家墨家也弄不来的东西,仅凭一个少年实在不可思议。 项梁此时的想法虞周不知道,就算知晓了也只会乐见其成,找个师父不就是顶包的么? 大逆不道的少年施施而行,结果没走多远,就被一队军士拦住了去路。 “呔,那小子,公子要见你!” 公子?虽然现在公子这称呼泛滥了,跑到秦军大营敢这么自称的只有王室,这是嬴政的哪个儿子派来的人? 正琢磨着,那出口的军士就被旁边一人捣了一肘子,此人笑容可掬的说道:“这里是军营,没有公子,是我家五大夫要见你。” 虞周一下恍然大悟:“是公子婴?” “正是。” 这就奇了怪了,赵婴可是陛下的弟弟,他见自己做什么? “敢问这位军头,公子有何事要说?” “这个在下并不知晓,不过见了面千万别喊公子,他更喜欢被称呼军爵。” 看来童闾是去不成了,虞周把吃食交个项籍:“你回营帐找叔父一起去吧,我先去见五大夫。” 好端端的被打扰了,项籍的脾气不太好,看样子想顶一句的,忽然想起自己还在假扮役夫,这才只是点点头。 “烦请军头带路。” 赵婴的住处跟秦皇近在咫尺,经过层层盘查之后,虞周终于到了帐外,就在他措辞说些什么的时候,帐门一掀忽然出来个身材魁梧的青年,眼见对方身披重甲,他还以为只是个卫士,开口说道:“在下虞周虞子期,来见五大夫。” 谁知对方热情的紧,一把拉住虞周手腕:“等你好久了,快,进账说话。” 等进了军帐,发现里面空无一人,这才明白此人就是赵婴,真是出乎意料啊,只从史书上听说这家伙是个被砍了的倒霉蛋,所以很多地方都把他塑造成一个弱公子形象,想不到本人如此健壮。 看赵婴这体型打扮,恐怕他那军爵也不是凭空而来的。 “原来是五大夫当面,小子孟浪了。” 第五十章 小气的项籍 分别落座之后,两人开始相互打量,看样子赵婴刚刚加冠,很不习惯颌下八字结,鳞甲之下的长襦根本遮掩不住身型,胳膊上的肌肉鼓鼓的,古铜色面庞上只有寥寥无几的短须。 “找你来也没别的意思,听蒙将军说你一直在接济孩童,不更年俸二百石,这样下去仅需百日就再也无粮可吃,我想问问你是怎么打算的。” “恩师崇老敬庄,所以在下所学多以道家为主,看着数百幼童饱经苦难,虽不至有悲天悯人之心,也想行若水之善。” 赵婴咀嚼一番之后拍案说道:“好一个悲天悯人,我大秦五行尚水,你是觉得只有水德而无水善么?” 来到这里好几年了,虞周最大的感触就是古人真喜欢用反问句,好好一句话立马被曲解了。 诽谤可是秦之大罪,焚书坑儒之后更是严重到偶语者弃市、诽谤者族的地步,赵婴当头就扣个帽子,好像没什么善意啊?跟他迎入帐门的热情简直判若两人。 “在下不敢。” 眼见虞周忽然寡言,赵婴一拍脑门醒悟了:“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对大秦律法怎么看?” 虞周心里更加莫名其妙了,我又不是什么三公九卿,这问的着么? “皇兄多以严法治国,早在鸡头山时我就有感役夫辛苦,奈何人微言轻并不奏效,数千民夫终究累杀,听闻你师父精通百家,不知对此如何看待?” 这都是谁造的谣?蒙恬么,虞周内心更加忐忑不安,这已经到了交浅言深的地步了,一个大秦王族公子忽然问政于民,简直太不可理喻了。 “回五大夫,家师只懂道家其余并无涉猎,儒家是在下偏好,至于役夫辛苦……陛下自有主张,实在不敢妄言。” 违心的话不好说,身在屋檐下又不得不说。 赵婴听完之后失望之色一闪而过,也不知想起什么,他很快又流露出了然的表情,继续问道:“既然子期略懂儒家,不如说几个典故听听。” 仔细回忆了一下,虞周觉得跟他提起的自己应该不是蒙恬,身为统兵大将,有勇有谋的蒙恬还不至于结交王室,更何况赵婴的表现可以说是喜形于色,这样的家伙如何让人信任? 不过讲故事虞周擅长啊,跳过跟政治有关的,他开始酝酿:“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场景很诡异,一个十三四的少年给另一个成年人说经讲典,更诡异的是听的人居然津津有味。 这也难怪,赵婴放在后世也就刚上大学的年纪,能坐到五大夫已经是倾尽心力,大半时光都在拼杀,根本没多少学习的机会。 更何况从虞周嘴里说出来的话通俗易懂,各种举例论证一来,再深奥的道理都显得简单明了,就比如说起乡党,他干脆引用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来解释。 此时论语还没成书,孔子的言行完全靠其弟子口口相传,不特别留意的话,根本不可能系统又条理的解读一遍,都说坐而论道,结果一开口就是半天的时间。 新颖的东西最引人注意,到了最后赵婴忍不住的开始追问:“刚才已经说完季氏,接下来又是什么?” 虞周很没形象的咕咚咕咚灌下几碗水,这才略带沙哑的说道:“五大夫,时候不早了,在下今日大耗心神,不如改天再说可好?” 赵婴看了看天色回道:“也好,子期以后不必客套,直接称呼我表字就好。” “在下不敢,既然无事,我先告辞了。” ※※※ 莫名其妙的过了一天,直到回去的路上虞周都在琢磨这是为什么,又是什么人跟赵婴说起过自己,最终没有丝毫头绪。 回到营帐的时候,项籍正在喂独音,一下就心里不爽了,这家伙至今仍要连蹦带跳一番才肯驮自己,却这么轻松就接受了项籍,都说狗眼看人低,想不到这马也不学好。 “羽哥,它肯让你骑?” 项籍的眉头立刻皱起来了:“你这是养了个什么,喂它可以亲近一番也行,就是不让骑,我看此马神骏异常还想过过瘾的,结果别提了……” 连西楚霸王也无可奈何,虞周找到了平衡顿时畅快许多。 “你别得意,硬要降服我也可以,只是不想伤到宝马,不信我试给你看!” “千万别!对了羽哥,那群孩子都怎么样了?” 说起这个,项籍满脸愤慨:“有咱们接济,吃喝倒是不愁,就是有几个受到惊吓病了,童闾的环境还不如马棚,几百人的铺盖实在没有办法。” “要不我再去找蒙恬想想办法。” “算了,你已经很受难为了,好在现在是盛夏天气炎热,生病的几个孩童叔父已经看过,没什么大碍。” “这就好,秦军没来惹麻烦吧?” 项籍不满道:“想问我有没有惹麻烦就直说,这里是秦军大营,我还没那么傻,倒是有几个秦人远远看着,不过我没理会,你那边呢,赵婴找你何事?” “我也不清楚……” “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儿?” “确实如此啊,莫名其妙的说了一下午话,我感觉这个赵婴……怎么说呢,有些年轻气盛,还有些小算盘,不过应该很难成事。” “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好像你多老似的,还好意思说人家年轻气盛。” “算了,可能是我的错觉吧,反正出发之后这里的一切都与我们无关,想那么多做什么。” “子期,你真要带四五百人上山?” “那是当然了,羽哥你有什么想法?” “没有,我是怕粮食不够吃,山上只有数十顷良田,忽然多出若干张嘴,又要勒紧腰带了。” 虞周算是服了项籍了,这家伙说大气的时候命都不当回事,说起抠门也是他。 怎么说呢,这性子有点像藏獒,对亲近之人可以掏心掏肺,可要想入他的眼那是个极难的过程,所以在此之前就显得刻薄许多,难怪先后投奔的许多人都弃他而去,实在是受不了这种差别待遇。 虞周竖起耳朵四下打量一番,正色道:“羽哥,你以后要成大事首先得改改这想法,就拿此事来说,你只需记住一点,这些孩童的父兄都是被秦人所杀,与之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趁他们现在年纪尚幼,正是养士的大好时机,岂能因为一点粮草就有嫌弃之言? 到了山上不只要分给他们吃穿用度,你我兄弟还需缩衣减食,咱们过得越艰苦,这个收归人心的过程才越短暂,明白了么?” 第五十一章 子婴的好心 眼见项籍仍然似懂非懂,虞周懊恼的直想撞墙,总觉得他勇猛过人缺乏谋略,所以两人在山上总是较劲一样的学兵法,现在好了,西楚霸王读书读傻了,干脆收拾包袱隐居一辈子得了。 “礼信亲爱之义,可以饥易饱;孝慈廉耻之俗,则可以死易生?” 谢天谢地,不是项籍犯傻,原来是从兵书上找依据去了。 “羽哥,尽信书不如无书,兵法学的再精也只是理论,实践才是根本,我跟着蒙恬去了一趟战场,发觉自己还是定力不足,所以啊,别让道理刻在书简记在脑中,要真真切切的去实行。 书本说的是什么?是道理,是套路,一法通万事那是不可能的,就像当今天下秦王尽信于法家,可并非什么事都能以严法解决,雷霆之外尚有雨露才是自然之道。” 项籍挠着头皮满脸无辜:“我就随意问了一句你怎么这么多感慨?这些事情你来做决定不就好了。” 虞周仔细想了一下,确实是这样,自己好像有点过于敏感了,吃不饱饭抱怨一句是人之常情,弄的项籍提前进入叛逆期就不妙了,看来需要转变心态的不止是楚霸王。 难道这是再次进入青春期带来的后果?怎么跟更年期似的…… 一边嘀咕着,虞周一边回到营帐想想出海还需要什么准备,接下来的日子紧张又忙碌,不过再也没见到徐福,听说这厮去选派军士了,因为他干的勾当蒙恬绝不配合,所以不同意调动麾下一兵一卒。 倒是赵婴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前来邀请,总而言之正事没有琐事一堆,话里话外老是探究虞周的师承,为了确认,这位大秦公子还想与他比剑,几次宴请下来,虞周有点应顾不暇,因为他也确认了一个信息,赵婴好像以为自己师承尉缭,好几次话题都往上面引。 就在忙得不可开交之时,居然有军士前来报信,说是军营门口有人找,指名道姓的要见虞周。 一头雾水的来到门前,发现居然是司徒羿:“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千万别来找么?” “子期放心,我这次来就不准备走了,不怕秦人顺藤摸瓜。” 小白脸聪明的很,仗着自己脸嫩把束发散开,看上去像个懵懂少年一样,虞周前后打量一番,丝毫没发现破绽。 眼看周围的秦人面色不善,虞周只好把人领进去:“你说你图什么啊,现在的秦军大营就是个貔貅,正到处抓人修驰道呢,要让他们知道了,非把你铺垫在路下面……” 司徒羿微微一笑:“我这不是有准备了么,符致身份一应俱全,大伙已经上路了,没个人来告知一声实在不放心,卫涵要与他爹报个信,钟离眛只与龙且熟悉,剩下的就更别说了,想来想去也只有我最合适,这才来了。” “那你先住在我营帐中吧,没事千万别乱跑,事情出了点变故,我一会详细再说,对了,项伯父的伤情怎么样了?” “公乘神医正在调理,还是没有任何起色,不过听汉塞所言,项伯父比起以前的饭量算是大增了,他也烧毁茅屋跟我们同行了。” “这样啊,那一会儿见了项籍千万别如实相告,就说项伯父已经启程前往山上就好,还有,过几天我们就乘船南下,在这之前尽量低调行事。” “我晓得了,你放心吧,话说你也是有爵在身的人了,能不能弄到一架秦弩啊?” 司徒羿没别的爱好,就是对弓弩之道异常痴迷,虞周的手弩早就被研究了个透彻,然后放言要做出威力更大的来,大秦吞并韩国击刹之后就以弩横行天下,怎能不让他心动? “别提了,我最近对弩箭过敏,邹峄山的事情你知道么?” “略有耳闻,听说剿灭了一伙盘踞其中的山贼,怎么,这也有关系?” “都是齐国故旧,当时我就在场,万箭齐发之后只留下了数百稚子关押在童闾,这次出海远行就带上他们。” 司徒羿皱着眉头:“看来你们三人这日子过的也挺困扰啊,一会儿可得好好说道说道。” 说话间已经到了住处,结果营帐外正立着两名军士,虞周苦笑一下:“得,看来得回头再说了,我去去就回。” 又是赵婴派来请人的,真不知道尉缭究竟有什么魅力,只是胡乱揣测都能让大秦王室对其弟子以礼相待。 可是虞周实在不想再惹麻烦,首先尉缭跟魏辙一样,都是坐过国尉然后跑路的人,这要让秦皇知道了,自己就休想顺利离开了。 再者几番接触之后,他发觉赵婴的机谋手段比起蒙恬差了一大截,一个公子私下结交前国尉能是什么好事?搀和进去肯定没好果子吃。 “虞周见过五大夫。” “子期你太客气了,我说过直呼表字就可以,听闻过几天你就要走了?” “是,只等公大夫调兵回来,我们就会出海寻仙。” 赵婴沉思道:“子期真的相信海外有神仙,可以寻来长生不老药么?还是说尉国老隐退之后已经澹泊至此?” “海外仙迹在下只是偶然听说,不过既然公大夫信誓旦旦,想必是存在的吧,正好借此机会寻访一番,也好印证传闻。”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便强留,依你现在的爵位,按秦律当享田六顷宅二十五亩,这些我都派人在咸阳备置好了,等你回来,咱们再秉烛夜谈。” 在离开之前最好别跟任何人闹出不愉快,抱着这样的心思,虞周最近从赵婴那收到不少钱粮布帛,再多个宅子也没什么不好,反正自己去住的可能微乎其微,就让他放在那里摆设吧。 “谢过五大夫,在下必定早日回还。” 赵婴很满意虞周的识相,点头告诫道:“徐君房此人巧诈滑贼,子期务必小心行事。” 虞周无奈道:“大海茫茫无边,人在其中更显渺小,是否小心又有何区别呢。” 谁知赵婴脸色一变,自信道:“你放心吧,本公子早有安排!” 这下麻烦了,安排?子婴性子直鲁了点可并不傻,看来徐福收拢的军士被安插了人手,看上去全是一片好心,可对于虞周来说就是横插一杠子,因为他压根没打算回来,只想挟持船只回到江南。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只好谢过之后暗暗记下,看来这趟出海之行障碍不少,徐福和他的军士、赵婴布置的手下,再加上数百孩童,这种组合能平安航行都得谢天谢地了,四人之力……难! 第五十二章 大家一起来忽悠 今天是个大日子,虞周第二次见到了始皇陛下,因为徐福终于走出花样作死的第一步,他召集完军士紧接着上书奏言自己仙缘已到,请陛下誓师出海。 虞周也想早点走,听完之后还是急的直挠头,走就走吧,你看看季风什么的也行啊,非忽悠皇帝登之罘观仙山做什么?海市蜃楼又不是随时都能出现的,要是秦皇失望而归,这股子气发出来还得一起扛。 之罘四面环海,与胶东郡所辖腄县一线相连,上有之罘山,早在大秦还未一统天下的时候,齐国曾经修建八主庙,其中的阳主庙就在岛上。 海边的温度与陆地差别很大,只是沙滩前后就有两三度的温差,盛夏的光景似乎变成暖春,潮水荡漾怎一个壮阔可以形容,不时飞过的海鸟“啊鸥啊鸥”叫着,一切都那么鲜活。 徐福自从得了爵一直不伦不类的穿着半身甲,这厮想以自己召集的军士护卫秦皇,被蒙恬严词拒绝了,然后他拼命在皇帝面前刷着存在感。 “陛下请看,我们现在所处就是之罘山,此地可以俯视整个岛屿,也是故齐国最有仙气的地方,远远望去此岛有如芝灵再现,乃是求长生不老的洞天福地……” “徐大夫有心,你说仙缘已到,朕今日也能看到仙迹么?” “回陛下,只要以童男女五人祭奠海神,仙山自然就会显现。” “来人!去童闾选派童男女。” 身材高大的军士听令而行,虞周这种无名小卒此时离得很远,直到看见有军卒靠近童闾才察觉不对劲,一问之后差点没气炸了,好端端的生命扔进大海淹死,嬴政鬼迷了心窍,而徐福就是那只鬼! 干等着不是办法,谁知道又会多出什么变故,虞周小心的交代了项籍他们几句话,然后自告奋勇的前去见驾,几名军士也不在意,因为早已熟悉,再加上寻仙之事就是这小子提出来的,还以为他要去争宠。 一番盘查之后,终于再次见到嬴政,但是显然皇帝此时已经忘了他,有些迷茫的不明所以。 “陛下可知仙山来历几何?” 脸色不善的徐福也认为虞周是来争宠的,而始皇终于恍然大悟:“徐大夫与你的功劳朕都记得,快说说看。” “渤海之东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 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而五山之根无所连著,常随潮波上下往还……” 越说徐福的脸色越难看,他只是个方士,各类典籍哪有魏辙来的精通?虞周对于求仙问道丝毫没有兴趣,但是读到这篇《列子·汤问》还是特意记住了,因为其中很多典故早已听说,比如夸父追日愚公移山,这些都是给妹子讲故事的素材啊。 “好了好了,这些以后再说,现在先要祭奠海神,万一错过仙机耽误了陛下长生,你我都是死罪!” 嬴政听得正酣,被人打断之后很不爽,直到听闻长生才压下火气:“徐大夫说的也有道理,来人,将童男女送入大海!” “陛下不可!此五山根部并不相连,后来天帝恐其流落于西极之地,这才命十五只大鳌载之,后来龙伯国有巨人钓上六只大鳌,岱舆和员峤沉入大海只余三山,天帝震怒连巨人都不能挡,何况凡人?” “你是说,如果朕命人将孩童送入大海,天帝会震怒?” “正是如此!” 徐福顿时就急了:“胡说八道!臣饱读经书仙山来历业已知晓,从未听闻祭奠会引来天怒!” “敢问一句,徐大夫,是你知道的多,还是列子知道的多?” “徐福只是小有所学,当然比不上先贤。” “那好,神仙圣人都以天帝为尊,那咱们不妨揣测一下他的喜好……” “大逆不道……你这是大逆不道!仙人岂是凡夫俗子可以非议的……” 虞周双手交错,摇头道:“并非是妄议,求长生事关重大,往小了说关乎陛下机缘,往大了说关乎天下万民的福祉,怎能不慎重行事?只有投仙所好才能换来长生药。” 娘的,忽悠谁不会啊,要是连个两千年前的土鳖都不如,虞周干脆撞死算了,争宠就争宠,抢的是话语权,必须让秦始皇听自己的,否则不止是几条人命的问题,到时候徐福再出个什么馊主意大伙更加被动。 听了虞周这番话,嬴政果然兴趣盎然,对啊,谁能得长生当然是天帝说了算,忤逆上仙的确没好处,且听这小子怎么说。 “陛下,既然仙山来历出自列子,那么其中的典故就可以相互印证,从愚公一事来看,天帝喜好坚韧至诚之人,诚者信也,韧者柔而固也。 一两日的光景只是上天考验,只有坚持不懈才能最终得到天帝眷顾,还请陛下常驻此地,总有一天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荒谬!陛下日理万机岂能荒废朝野,还是祭奠海神来的快些!” “敢问徐大夫,你当初是否首次登高便见到了仙山?” “这……这不能比,老夫体恤人命……” “陛下,以童子祭海后患无穷,听闻不死药只是第一步,以后若想成仙还需历经天劫,而在长生路上耗费的人命越多,天劫越是凶险,为陛下以后仙路考虑,还是不要如此为好!” 虞周觉得自己可以写仙侠小说了,为了救人,各种道家修真理论混合着胡扯出来,偏偏这些都是徐福所不能比的,就在两人互相怒视的时候,嬴政已经拍板做了决定。 “此言大善!即刻拟旨:着琅琊郡筑起高台以为行宫,起名琅琊台。朕要在此盘桓数月,得见仙山方回咸阳!” 一旁的蒙毅脸都绿了:“陛下不可!寻仙问道之事……” “陛……陛下……仙……快看!是仙山!!” 一时情急,周围几个近臣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眺目远望,三座巍峨的山峰正在海天之际若隐若现,更加神奇的是,它们居然悬空漂浮,两千年前的见识还解释不了这等奇景,蒙氏兄弟反对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 嬴政双手前伸,似乎要抓住些什么似的,眼神更是迷离的如同醉酒之人,群臣众军无人敢打扰皇帝仙缘,一时间鸦雀无声。 “哈哈哈……行宫建仙山现!朕的长生路不远矣!” “陛下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又被这小子抢先一步,徐福很怨念。 第五十三章 升爵,准备出发! 天地良心,虞周可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可以引动天地元气之类的,实在太巧合了,本来打算劝皇帝多住些日子迟早能看到海市蜃楼,谁知道话音刚落就显现了。 后果很严重,嬴政已经深信不疑,打算在琅琊一直住到他们寻仙回来,然后蒙毅很不满,作为上卿他有责任劝诫君主国事为重。 蒙恬更不满,前段时间刚刚缓和一些的关系立马冻结成寒冰,因为不思进取的皇帝是所有将军不愿意见到的,那意味着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赵高也是大皱眉头,自从有了求长生这事儿,陛下的目光全都被徐福那个老东西抢去了,现在好了,老妖精还没降服,又蹦出个不受掌控的小喽啰,不过看两人互相不顺眼的样子,赵高心中稍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继续留意。 真正恨虞周恨得牙根发痒的人,徐福首当其冲,寻仙是要出海的,出海是要花钱的,这小子忽然跟自己唱反调抱了什么心思?难道他也对钱粮赏赐有什么想法? 那直说啊,我老徐又不是吝啬的人,看在卖弄一番典故的份上肯定少不了你那份,闹到陛下面前大家都灰头土脸多难看,等着吧,这茬我记下了,上了船再给你好看。 无怪乎徐福这么想,他本来就是琅琊人,在得不到蒙恬支持的情况下只能从当地郡县召集兵卒,所以出海军士多是土生土长的齐人,到时候听谁的自然不言而喻了。 所以最终的结果虞周救下了几个孩子,却把大秦文武彻底得罪了一圈,不过他不在乎,鬼才回来再见面呢。 等嬴政从迷醉中醒来,“仙山”已经消失不见了,天气慢慢变得阴沉,沉重的乌云仿佛就在头顶,看样子很快就有一场暴雨,念叨了半天,这位始皇帝终于再次开口。 “你二人进言有功,擢升徐君房五大夫爵,虞子期官大夫,即刻前往琅琊准备出海事宜,务必求来仙药!” “陛下不可!” 有点奇怪,第一个出列反对的人居然是赵婴,虞周从不嫌弃官爵,因为他不打算混大秦朝堂不怕遭人嫉恨,更高的爵位意味着更多食邑钱粮,可以一并带走接济孩子们。 虞周自问跟子婴的相处还算愉快,而且这事儿也没任何得罪之处,怎么他先跳出来了? “陛下!五大夫可任大将,臣弟半生戎马才换来的殊荣,岂能让徐君房这等典故都语出不详之人担当?” 嬴政听完厚眼皮直跳:“子婴,你不希望朕长生不老么?” 赵婴听完连忙跪伏在地:“臣不敢,只是前几日陛下刚封一颗松树五大夫,今日又将此爵给一个罔顾人命的小人,臣弟不服!况且方才所言,仙山出现全都是虞小卒的功劳,与徐君房何干?” 秦皇认真的看了虞周一眼,这才回道:“年幼不足主事,休要再提!” “陛下!甘罗一十三岁可为大秦上卿,年幼又当如何?!” 真是谢谢啊,谢谢你八辈子祖宗啊,徐福眼里都快冒出血来了,尽管知道圣驾当前他不敢造次,虞周还是浑身不得劲。 再说这例子也不恰当,且不说甘罗最终下场如何,那时候正逢嬴政初登大位,十五岁的秦王更信任同龄人怎么都说得过去,现在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沉吟片刻之后,始皇帝终于露出自己霸气的一面:“朕的旨意不会下第二遍,就这么定了,等寻仙回来,此二人的田宅食邑朕亲自派人安排!” 此话一出,虞周就知道子婴不敢冒头了,这可是秦始皇,再怎么打盹也是一头吃人的老虎,忽然点明田地家宅之事就是在警告赵婴,别以为你那点小动作老子不知道,这大秦还是我说了算,一草一木都应该归于君上。 “臣等谢过陛下隆恩!” 这番变故来的太快,被赵婴一打岔,其余重臣还没来得及反对就已经成了定局,蒙恬见状只能抢先说道:“陛下,按律此二人可分别掌兵,不如就让臣来安排。” “启禀陛下,臣虞周年幼无知不足以掌兵,恳请陛下见谅。” 预计这一船人已经有徐福、赵婴所属,蒙恬再来插一脚,天呐,直接跳海游回去得了,凭四个人玩劫持,想都不要想,还是赶紧让他们打消这念头才好。 “律不可改,此事也由朕来安排!” “陛下,不如这样,就让小臣执掌童闾,既不违背大秦律例,又能显示出陛下体恤之情,岂不是两全其美?!” “如此甚好,既然如此,那徐君房先委屈一下,税邑受客一应享用,这军卒一事就总揽出海的楼船士吧。” 看来嬴政也有点后悔,最后给了徐福一个有名无实的爵位,蒙恬他们长吁一口气的时候,虞周也很满意,因为这意味着祭海从律例上就说不过去了。 只可怜了徐福从头到尾没捞到多少好处,打掉门牙肚里吞,其余重臣不敢得罪,爵位更低势力更弱的虞周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阴森森的眼神确实很有威胁,那也得分人,新晋的虞大夫丝毫不在意,从名号就能听出来,之前四级以下的军爵只能算作精兵,说出去还属军卒之列,而官大夫已经是为国而治的官吏了。 何况他也没指望两人和平相处,要想回家首先得夺船,拿下一个恨自己的人更没有心理压力了,所以徐福率先动手再好不过。 浩浩荡荡而来,各自揣着复杂的心绪而归,且不论别人,虞周开始着手告别大秦的最后准备,钱粮是不能错过的,几套铠甲也无人在乎,就是在独音身上遇到一点小问题。 本来就是勉强骑乘,让它上船那是费尽心机都找不到窍门,最后还是项籍一狠心:“不成的话,就让我扛上去吧!” “别闹了,难道要让所有秦军都知道你天生神力么?这事儿另想办法,对了,铠甲是否合身?到时候你能应付多少军兵?” “破盔烂甲有什么好说的,土鸡瓦狗更是不值一提,都怪你不给我打造趁手兵刃,否则区区几百人全杀光也是易如翻掌。” “羽哥,咱还得收拢一批控船之人,至于军卒,能少杀就少杀一些,都是些齐郡的苦哈哈,没必要做的那么绝。” 项籍点头称是:“你真的弄不来秦弩么,司徒羿已经问过我好几次了。” “秦人管制严格风险太大,真不明白,秦弩有什么稀罕的,回头到了山上,让宋叔给他做一把趁手的就是了。” 正说着话,就见司徒羿掀门而入:“子期,我想到让独音上船的办法了!” 第五十四章 拔锚起航 从古至今,誓师都是一件大事,哪怕这是一次为了皇帝的长生梦而进行的荒唐旅行,依然没人敢当儿戏看待,遮天蔽日的旌旗漫布整个琅琊港,这是徐福最得意的一天,因为有陛下亲自来送,排场之大难以言说。 只是楼船很不符合他的心意,要按大军规格,应当有护卫船只役使民夫,结果这些统统被省掉了,只有孤零零一艘楼船,不过想到这是出海也就释然了,毕竟那些大翼、突冒、桥船根本不够看。 好在楼船足够雄壮,上下三层能装数千甲士,这种战争利器并非一两日就能完成的,是皇帝特意从南征军中调拨而来,一艘作为陛下巡游座驾,另一艘成就出海之行。 “二位大夫,不知仙山距离几何,你们多久能回来?” “回陛下,此程全看天机,若是顺利臣等月余即可回还。” 又被抢了个白,徐福眼中的不满已经略带杀机,毛头小子懂什么,个把月就回来怎么显示寻仙艰难?不难怎么继续骗取钱粮赏赐?真是坏大事! “陛下,您别听这小子的,依微臣看……” 眼见皇帝脸色不善,徐福急忙改口道:“即使不顺利的话,那三个月时间也足够了!” “好!朕就在琅琊郡等你们三个月,记住,千万要寻来仙药,即便事有不济也早些回来。” 嬴政这番话很矛盾,也印证了他此时的心态,既有对长生不老的期待盼望,也有对海外消息的重视。 徐虞二人的不和始皇早就看在眼中,作为一位帝王心里却更加宽慰,他甚至加了一把火的塞给虞周几名护卫。 因为只有相互掣肘的手下最值得托付,否则哪个人忽然起了贪心,把仙药据为己有再不回来怎么办? “臣等定然不负陛下所托!” 一切就绪了,真要出发的时候虞周却有点肝儿颤,连水密隔舱都没有的楼船实在给不了人安全感,至于雄伟的三层船楼更加可怕,天呐,孙权的水军是怎么被风吹翻的,就是因为太高了。 还好看到独音才缓解些情绪,司徒羿的法子很损,借鉴了山林里驱赶野兽的手段,眼见一人一马好像同极相斥的磁铁一样登了船,虞周安心不少。 走到现在这一步,对于平安驶往会稽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皱着眉头思索一番,好像除了浪一圈就原路返回,最佳选择就在朐县登陆了,不过怎么绕过秦军是个大问题,更别说过江了。 “小子,你不是能说会道么,我看你到了海上怎么死,到时候可没有陛下护佑你!” “徐大夫,不知您打算怎么寻访仙山?” 刚刚拔锚起航,徐福就迫不及待的前来威胁一番,岸边还有无数的人看着,实在不是动手良机,虞周只能跟他互相推诿。 “老夫哪儿如你一般精通典籍,怎么,不是说往东两万里就有仙山么,难道还有其他路线不成!” “徐大夫,明人不说暗话,咱们都知道仙山是怎么一回事,我也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无非是浪荡一圈无功而返,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糊弄陛下吧,遇到点什么险阻好呢?” “无耻小贼!” “油滑老贼,彼此彼此了,再奉劝一句,等看不到岸边时,还是掉头往北行去,一路贴着海岸才能平安航行,否则,这艘楼船根本经不起任何风浪!” 徐福虽然祖居海边却从没有驾驶楼船出行的机会,撕破脸皮之后,虞周所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张嘴就要反驳,正在此时,一个高高的浪头打来,船体剧烈晃动直颠的两人站立不住,好容易稳住身形,徐福脸色已然有了几分苍白。 “怎么回事?!” “回大夫,咱们这船只在江河中航行过,海上风急浪大颠的狠了些,您放心,肯定没事的!” 话是这么说,可他才不信呢,骗点陛下钱财就是为了以后好享受的,怎能死在这茫茫大海? “往南行!老夫已有所感,仙山已经漂往南方!” “喏!” 跟楼船士交代完,徐福满脸嘲讽的看向虞周:“以为就你读过典籍么,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鹏何其庞大凶险,想骗老夫,小贼还差的远了!” 虞周作出懊悔的样子说道:“你可千万别后悔!” “老夫最后悔的就是带你上船!” 话不投机半句多,老贼小贼分别拂袖而去,得去看看孩子们了,那群小家伙住在舱底,还不知被刚才的风浪吓成什么样,这些都是他们日后的本钱,必须多加关照。 结果刚到底层,就见到项籍领着司徒羿已经在了,有个可怜的小子哭的满脸鼻涕,抱着司徒司徒大腿不撒手,直闹的两人焦头烂额。 “你不是在照料独音么,跑到这里做什么。” 司徒羿轻柔的掰开那双小手,擦汗道:“独音已有项叔父照看,我就下来了,怎么样?咱们何时动手?” “等到了今夜吧,就是皇帝派来的几个护卫不好处理,你不是只擅弓弩么,怎么,找到趁手的了?” “弩不好找,弓多得是,别忘了现在咱们在楼船上,水战当然以弓箭为主……” 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哭声,虞周打断道:“一会儿回船舱再说。” 托长相的原因,几个孩童都被项籍给吓着了,以前去看望总是带着斗笠,如今不用再遮掩,一双重瞳终于暴露在大庭广众,着实让人吃惊。 倒是刚才抱着司徒哭的那小家伙忽然变得一脸无谓,好奇的盯着项籍打量,脏兮兮的小脸看不出年纪,一双眼珠滴溜溜乱转。 难得有个不怕自己的,项籍赶紧塞过几个饭团:“从今往后大家就要同舟共济了,听我的,今夜发生任何事,你们都不要离开船舱,明白了么?” 那小子怯生生的接了过去,嫩声嫩气说道:“会有秦人来害我们么?” “不会,今夜过后,说不定你们就能满船乱跑了。” 这家伙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怪异,虞周仔细打量一番,不过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回忆了一番好像没怎么见过他, 可能是自己看的久了眼神有点发愣,终于再次吓到对方,小家伙手脚无措的缩进一个角落,把饭团递给另一个小丫头吃。 同样是有妹子的人,虞周这下安心不少,也对,自己有点神经过敏了,秦人应该想不出利用孩子安插人手…… 第五十五章 猝然发难 项籍他们原定的打算很好,只要拿下徐福和他的死忠护卫,再将秦皇派来的人手解决掉,群龙无首的军士只能听令而行,到时候慢慢排查赵婴耳目,这艘船就尽在掌握之中了。 结果计划从来不如变化大,天色刚刚变黑,大伙还无人睡下,忽然有人来敲舱门,打开一看,徐福顶盔挂甲的躲在几名亲卫身后,脸色铁青的喊道:“小贼!想不到你竟如此猖獗,大庭广众之下杀了人,竟然把尸体放入老夫房中,我与你不同戴天!” 有点奇怪,依徐福的猥琐性格,应该不能天没黑透就来发难啊,虞周他们往外一看,整个过道全都是军士,这还了得,项籍双拳一攥,就要杀将出去,虞周稍微一拦,绰起长剑率先迈步而出。 “怎么,忍不住的是你这老贼吧,也不挑个好时候,真当这些人能保你无虞么!” 明明自己才是占尽优势的一方,徐福却一个劲的往后躲:“你别乱来,老夫哪有空闲消遣人,不信去我房中看看,那名军卒死不瞑目,鲜血浸透铺盖,老夫今晚如何睡觉!” 虞周心说我本来也没打算让你睡觉,又看他实在不像有准备的样子,这才持剑紧跟而上,项籍等人全都跟随出来,刚到徐福所住的舱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鱼腥味。 本就相互戒备,冒然而入不是虞周作风,拿剑拨开房门,身后的项籍全神贯注盯着四周,只见房内一名黑衣军士扑倒在地,身下尽是鲜血,一团被褥乱糟糟的盖在上面。 “何时发现人死了?” “哼,还装,这得问你啊!” “这话讲的好没道理,我们叔侄四人从未分开过,不信你随便来问。” “亲亲相隐如何作数,还有旁人作证么!” 项籍抢近一步:“项某顶天立地岂能说假话,便是杀你也不用这等手段,怎么,欺我长剑不利么!” 徐福“噔噔噔”连退数步,这才狼狈道:“放……放肆,我乃大秦五大夫,你这役夫胆敢作乱!与我拿下!” 既然出了差错,那就将错就错好了,早就不耐烦的项籍长臂一探抓过两名军士,脑袋互相一碰,红的白的顿时流了一地,得,这下也不用分辨什么了,虞周削断攻来的长剑,这才反手抹过几人脖颈,低喝道:“羽哥,抢兵刃,速战速决!” 过道狭长难以施展,项籍下手可是黑多了,斗大的拳头往前一递,能挡着寥寥无几,手中有剑的军士砍来时,他又是一个窝心脚下去,本就拥挤的人群顿时一个挨一个倒下去。 徐福见状心知不好,脚下抹油就往后跑,谁知项梁早已等在那里,憋闷了好几年之久,有大杀特杀的机会岂能错过,叔侄俩一个比一个凶狠。 项梁长剑使得如蛟龙出洞,正应了那句一人当关万夫莫开,把过道堵得严严实实。前有狼后有虎,徐福惨呼一声,撅着屁股抱头而蹲,活像瓮中老鼠一般,吱哇乱叫。 “小贼……虞贤侄,这是犯上作乱,要灭族的!罢手吧,老夫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开弓哪儿有回头箭,项籍单手举起一人,远远就冲老奸贼扔了过去,只可惜没有砸中,依然把他吓得不轻。 “贤侄!贤侄!快让这位壮士住手,老夫全听你的,咱们这就掉头往北!” “咄”的一箭射来,正中他身边护卫,那名军士手捂胸口而倒,双眼圆睁全是不可置信的神色,直直的瞪着徐福气绝身亡。 “贤侄!钱粮全由你来调配,老夫什么都不要了,这便下船如何?” “哦?此言当真?!” 声音有点近,徐福抬头一看,虞周正在他身前三尺之处,一柄长剑还在滴血,百余名军士已经尽皆倒地不起,项氏叔侄正在补刀。 这场景真让人心胆俱碎,早就听说这小子会几招剑术,他才召集军士以策万全,谁知道差别竟然这么大,尤其是那个大块头,真是个凶人!拳拳到肉招招见血,好多胸口凹陷的军士全拜他所赐。 “这……这位壮士真是好身手,怎么从未见过,这样吧,咱们即刻返航面见陛下,就凭壮士身手,老夫保举你做个亭长如何……” 眼看项籍晃动拳头,徐福颤声道:“爵位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咱们杀光全船军士,老夫一定闭口不言……” 娘的,难怪有人说文士的心比武将狠多了,为了独自求活,几百条人命在他口中草芥般舍弃,地上这群人如果再活过来,非活生生咬死徐福不可。 项籍脸色一变,他最瞧不上这种势利小人,刚要将其力毙掌下,虞周赶紧拦住了:“留着他还有点用处,反正现在船已出海无路可逃,慢慢拿捏也不迟。” “此等小人又有何用,让我给他个痛快省的污了眼睛!” 这边动静实在闹的太大,只一耽搁外面已经人影涌动,狭小的船舱施展不开,这才给了项籍他们发威的机会,可甲板上尚有数百军士,手持的再也不是刀剑之流,长长的战戈倒影林立,其后更有弓矢呼应。 “带上他,咱们出去,实在不用就拿这老滑头挡箭。” …… 徐福心说这是个更损的,满地都是尸体,挡箭你随便找一具不就完了,非折腾我这把老骨头。 项籍仔细一想,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单手一伸就把徐福抗在肩头,一老一小反过来格外可笑,就跟钻山入林的彪悍参客挂了副褡裢似的。 “虞小……虞贤侄,你不能恩将仇报啊,我可给过你手令帮过你的……” 胸腹被人担着,徐福的脸色涨得通红,两脚不停的踢腾,项籍不耐烦了,随手扯过一条布团,肩头轻轻一颠,趁老滑头张嘴喘息的机会就塞了进去,这下清静多了。 “叔父,外面怎么样了?” “少说也有两三百人,尚在集结。” 正在收拢箭矢的司徒羿开口了:“我是最后退入船舱的,刚刚看到弓手不下两百,实在难以匹敌,若不是咱们占据地利,恐怕秦军早就冲进来了。” “扔一具尸体看看!” 生死关头没那么多讲究,虞周的主意很快得到了赞同,项籍手臂一挥,一条人影夺门而出,只听舱外嗖嗖乱放,落地时已经被射的刺猬一般。 “再扔!消耗他们的箭矢,就不信会一直射下去。” 一场厮杀项籍兴致未尽,抄起地上尸首往外抛去,又是一阵弓弦响动,不过这次箭矢明显稀疏了许多,项籍手上不停,一时冲动差点把徐福都扔出去,老头满脸是汗的扭动身躯提醒他这是个活人。 舱外的秦军明显没那么傻,几次过后就明白了几人打算,再也不发一箭,不断扔出的同袍说明了这伙贼人的凶悍,他们还没有必胜的把握,相比老秦人,这群军士的战力决心都差距很多,何况还是群龙无首的状态。 正在对峙之时,就见舱门处探出一个脑袋,定睛一看,正是他们的五大夫,嘴里还在惊恐的高声呼喊:“别放箭,是我!千万别放箭!” 第五十六章 虞周的獠牙(求收藏求推荐)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已经不是军卒敢擅自做主的了,几名屯长相互一望,开口呵斥道:“放开徐大夫,犯上谋逆可是族诛大罪!” 徐福听完肠子都青了,娘的,你能不能不提这茬,这几位全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百十名军士都不够人家攥一把的,还在乎我这条老命?姓虞那小子可说了,什么一不做二不休,再一刺激他们干脆来个一拍两散怎么办? “都听我的!放下兵刃!” “徐大夫,俺们可都是为了救你啊,贼人凶悍,这兵器一收可就任人鱼肉了。” “就是就是,徐大夫可得给俺们记功啊。” “噢……哟哟哟,别捅了,疼……放下兵器才是救我,快点!” 就在几个屯长面面相觑之时,徐福恶狠狠道:“再不听令,回到大秦我定向陛下言明,都是你们害的拿不到仙药!” 得,命是你自个儿的,仙药是陛下的,我们拼死拼活图什么呀,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少有人做,起码这些故齐国的兵油子不会那么拼命,屯长一挥手,舱外的军士慢慢放下兵器,干戈收归弓弩松弛,全都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 之间船舱里一阵嘀咕,徐福再度开口了:“你……你们几个,都过来,老夫有话说。” “徐大夫,这不行啊,贼人凶悍异常,万一把我等性命全害了可怎么办,反正他们也不敢出来,不如我等围困数日,没吃没喝他们也就败了!” 都说什么人带什么兵,一点儿都不假,徐福这个老滑头找的全是些怕死鬼,刚才还能听几句令,现在让他们送上门那是想也别想。 也不知是不是命在旦夕的缘故,老滑头脑洞大开:“这是什么馊主意,老夫岂不是也要忍饥挨饿!况且就算吃人肉也能撑好久了。” 饶是两世为人,虞周都忍不住在心中暗叹一声卧槽,这才是馊主意好不好,老子还没那么没下限呢。看透外面兵痞的虚实之后,杀将出去也不是什么坏决定,怎么都闹不到那种地步吧。 这老东西的脸皮都快赶上刘邦了,一个身处绝境毫无节操,另一个嚷嚷把亲爹肉汤分喝一口,都没有一点心理压力的么? “几位军头,徐君房蒙骗陛下现被识破,在下奉令将其拿下,党羽业已翦除与尔等无关,还请近前一议!” “你与徐大夫早已不合人人皆知,我们凭什么信你!” “就凭在下与诸位初次相见无怨无仇,就凭陛下亲自派人护卫我等,难道还不能分辨么!” 徐福刚要张嘴,被项籍一捏脖子话语顿时变成鸡叫,几个屯长一想也对啊,官大夫之间的斗争自个儿掺和什么,株连都没这么干的,还能真的杀光全船不成? 终于有个年轻军头一咬牙,率先走向船舱,项籍让开舱门让他过来,这家伙一看舱内情形顿时就要高呼,嘴还没张就有一柄长剑搭在了脖颈。 “小山子,里面什么样了?” “很多……人!” 很多人?剩下几个军头略微宽心,看来这些家伙也没赶尽杀绝嘛,也对,现在大家同属大秦,郡县军也是人啊,几人一合计,一同往船舱走来,临到跟前的时候终于有名老军发觉了不对劲,此人停住脚步大喊道:“里面的弟兄,应一声!” 可惜一切都晚了,早已蓄势准备的项籍一搂一扫,几个家伙连滚带爬的跌了进来,他再顺势一堵舱门, 几个军头摔得七荤八素之际终于看清状况,躺在地上的家伙一个能动都没有,滑腻腻的鲜血流满一地,他们听令的徐大夫早已捆得粽子一般,那名先进门的同伴正被剑指着,目光左顾右盼根本不敢看来。 “小山子,你坑死老子了!” 那家伙也是个妙人,望着舱外低声道:“同袍同衣,同死又何妨!” 项籍感慨一声:“如果秦人都这般没志气,何愁大事不成!” 先发现不对的老军张嘴想要说话,眼珠一转默不作声,虞周看在眼里,拿剑拍了拍小山子的脖颈,开口道:“这位军头料想得不错,我们确实不是秦人,这事儿嘛,也不是因两个大夫相争而来,你不妨再猜猜我们的来历?” “小君子,俺不管你们想干啥,事情闹到这地步,要杀要放给个痛快话吧!” 这是个聪明人,懂的知道越少越安全的道理,脑袋一偏就是个混不吝,划下道来吧! “放人,也不是不可能,劳烦几位军头下令,所有手下全在底舱集结,不允许任何人携带兵刃,然后咱们继续往下说。” “就这么简单?小君子真打算杀光我们不成?!” “当然不可能,不带兵器只为大伙都冷静一下,底舱地方比较大,咱们去那说话比较方便。” 几人互相一使眼色,觉得这事儿也没什么风险,到了下面他们就有几百人,这四个人能翻天的机会太小了,还是先脱身为妙,全都点头同意了,只可怜地上的徐福拼命眨眼全然无人注意。 眼看上官陷落敌手,一群军士面面相觑,到底救还是不救啊,不救的话按律全得罚盾罚甲,救人的话又没有领头的,一两队人手根本没用,正在犹豫的时候,就见上官与贼人“勾肩搭背”的出来了。 “众军听令,放下兵刃底舱待命!” “屯长!可是……” “我等一起前去,这几位壮士有话要说!” 这下所有军士安心不少,看这架势缓和了嘛,大头兵理不清上官之间的恩怨,看来事情要有个交代了,抱着这种想法,一队队军卒扔掉兵器往下走去,乘风破浪的楼船在夜色中航行,一如徐福漂泊不定的心情…… 虞周哄骗人的本事他是知道的,自己这群手下都是什么货色他也明白,坏就坏在对双方实力估计不足,这才有了一场祸事。 这事儿怎么收场徐福都想好了,肯定是忽悠军士杀掉自己找个地方躲几年,再见到陛下时就说遇到风浪船沉了,以后的荣华富贵……唉!反正跟自己是没关系了。 老狐狸终于败于小奸贼之手,他仿佛看到了虞周的獠牙…… 第五十七章 收归军心 “诸位!大伙原本是齐人,在下都是知道的,请各位不妨一想,到底是大秦一统后的日子好过,还是之前的日子好过?” “小娃娃,别扯没用的,这些跟眼下有什么关系么?” “当然有了,因为在下并非秦人,想想看,陛下此次东巡都干了些什么?拆散宗族株连横行就是一道桎梏,驰道之下的累累白骨全是诸位乡里,更不要提我们这次的荒唐之旅,若是无功而返秦皇震怒会有什么后果?” “还有脸说,这不全是你的功劳么!我等戍守城池本来无事,全都怪你蛊惑陛下!” 虞周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因为在下要保命逃离,徐大夫也是这样的想的,须知伴君如伴虎,且问这位军士,你有爵位几何军功几可?没有吧,老秦人有! 所以一旦获罪,秦人军士大可降爵处置,你们呢?除了一颗项上人头能出得起盾甲么?现在天下已然大定,要想获得军功除非南征北战,就像秦皇出征百越,是相信秦人多一些还是你们多一些?” 随着慢慢言说,本来一肚子火气的军士全都思索起来,他们当中许多人脸上尚有黥印,一场亡国剧变刚过两年,对于大秦那是惊惧交加,可要说归属感并没多少。 “再退一步说,就算不从军就有好日子过了么?什么役夫苦徭咱先不提,看看住在船底的那些孩子!他们的父兄也许就是你们的乡亲,却被秦皇一朝令下全都夺去性命。 各位不想自己的妻儿老小也沦落到这种下场吧?兄弟惨死稚子无家可归,更可怕的是秦皇欲以童子祭海求药,难道要自己的儿孙被活生生淹死么!” “怂娃子这是叛逆!陛下要族诛的!!” 不待虞周示意,一支利箭已然射出,从口穿入透脑而出,叫嚣的军士顿时死透了气儿。 “看看,这就是秦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下方才所说不为自己,只想让大伙看清楚前路,至于如何选择,全凭诸位决断!”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那些奋力搏杀的大秦军士便是如此,他们争得功名只为自己的家人能过得好一些,有良田大宅得以传家,在场的这些人又何尝不是不作此念。 可他们没有老秦人的坚韧,更没有上战场的机会,多年从军只是戍守修缮,这跟役夫也仅半步之遥,自己都不能安身立命,哪儿能给家人挣下前途? 还是那名老辣的屯长反应最快,率先开口道:“那你说咋办,俺们都被逼到这份儿了,回去也是死路一条,可……总不能起兵造反吧?!” 徐福听完之后立马如同搁浅的鱼一样挣扎起来,天杀的,还是小看这小子了!老子只敢骗点钱财粮草,这小奸贼倒好,两片嘴唇一碰蛊惑的众军连大逆不道之言都说出口了! 跟随秦王数年他也略知军力,起兵?开什么玩笑!那更是绝路一条!差别只是怎么死而已,要是陛下听说寻仙的军士干戈一转闹出这等祸事,自己连具全尸都别想留下了! 刚才听小奸贼所言出海是为了逃离陛下,又把祭海一事也扣到皇帝的脑门上,徐福还以为自己有希望能活,现在好了,还不如立马去死,要是等到兵败被俘之日,活剐都算轻的! 只见虞周跟身旁的司徒羿耳语几句,继续道:“当然不会,不瞒众位,在下打算到江南暂避几日,愿意一起的,我们绝不会亏待,不愿留下的任凭各自决断!” “小君子仁义,俺们可以应下,只是……” “但说无妨!” 说到此处,那名老军脸色凶狠:“为了大伙的安生日子,一人都不可放离!不知小君子有没有什么手段,老实说,俺们这些人也不是同郡同县而来,所以……” 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去留自便本就是一句安慰的屁话,实话说出来有点伤人心,还想钝刀子拉肉慢慢来的,谁知这么快就有人站到自己这方立场了。 “各位屯长都是如此想的么?” 那名率先进船舱的年轻军头立刻应承道:“俺也没意见,反正到哪都是这日子,能活就不错了!” 他之所以反应这么快,那是因为几人之中,舱内情形只有他看的一清二楚。 乖乖,没见到陛下派来的护卫啊,只是四个人就把百余名军士收拾了,现在老愚头又临阵倒戈,后果更不用想了,几百手无寸铁的家伙肯定不顶用。 天平逐渐倾斜,剩下的也没有愣头青,全都点头应诺。 “好!既然如此咱们还需甄别一番,请诸位屯长各带本队分别隔开,容在下找找其中的秦人细作如何?” 既然放开了防备,众人无不应诺,五人一伍、两伍一什,很快队列全部站开。 军队中自有盘查细作的手段,大秦连坐一行,这种办法更加方便,每人必须得到其余四人联保,什伍之间更是要经过其他同袍上官点头相认。 虞周把这过程进一步细化了,他不只询问每人的从军经历,甚至按照作证人数的多少分别评定可信等级,才问到第三队人,就有几个家伙打算夺门而逃,司徒羿的箭矢向来精准,项籍掌下更是不留情面,再者说了,茫茫大海想跑也没地儿去啊。 处理完小插曲,大伙继续排查,只看的项梁连连点头:“借用束伍之法,此行大善!羽儿,你可要多加学习,日后的大楚全靠你来复兴了!” 项籍撇了撇嘴:“些许琐事我也知道,师父早就教导过伍制、勒卒之法,现在有子期操持,我尽可放心!” “范老连这都已传授?天助我大楚啊!” 见得多了,项籍早已不是那个孤傲的少年,兵法一道确实大有裨益,却比不上跟虞周共处之时涨见识,范老头之乎者也半天的东西,顶多就是沙盘上推演几局的道理。 更何况……那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子期说过:书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想到这里,项籍开始认真甄别熟悉眼前的小小队伍,只是总有异样的目光盯着他双眼让人别扭…… 第五十八章 怎么处置徐福呢? 有句话叫做宁杀错毋放过,用在此时此刻正合适,几位屯长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虞周他们的行径不说是反叛,至少也算自绝于大秦了,这种情况下谁要是手软那才害人害己。 一夜过后,整支舰船终于清洗完毕,徐福亲信、子婴耳目,管他是谁的人,问都不问统统处理掉,至于秦皇派来的护卫,早在刚出发的时候就得问项籍跟鲨鱼了。 同舟共济最怕的就是人心不齐,现在暴风雨已过,接下来就该和风细雨了,钱粮从何而来呢?徐福的家当倒了霉,金器贵重轻易拿出是在招祸,钱粮布帛这种硬通货更受欢迎。 按照军级分别安抚一番,垂头认命的众军顿时一扫阴霾,就连孩子们也是人人有份,不过这些待遇变好的小家伙没几分欣喜,望着满船军士惊惧交加。 胆子最小的还属上次塞饭团给妹子的那个,这次倒没抱住司徒羿哭号,居然拖着小身板赖上了项籍,他身后的小姑娘都没这么丢人。 项籍自知力道难控,打也不是赶也不是,最后烦闷的冲着老愚头吼起来:“瞧瞧你们干的好事,好端端的孩子吓成这样,子期说的没错,这还是尔等同乡呢!” 老愚头赔笑道:“小君子,这你可冤枉俺了,郡县上从来没有弩箭,不信你问问大伙,邹峄山的事情可跟俺们无关啊。” 项籍心中也清楚,只是被缠得烦了才胡乱发火,恨声道:“反正船上没有外人,让大家收兵卸甲吧,免得孩童见了害怕。” “成唉,这能有啥,包在俺身上。” 夏日、阳光、海浪,怎么看都是休闲度假的上好元素,但是此时虞周却没那么好的心情,独音把脑袋搁在他肩膀也就不说了,怎么处置面前的老滑头着实犯了难。 “虞贤侄……老夫的家财业已散尽,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啊,咱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昨夜捅杀秦人,老夫也是下了手的……” 在古代,快速互信的方法简单粗暴,查找出来的细作全都变成大伙的投名状,本来没想让他掺和的,结果人在保命的时候智商蹭蹭上涨,老狐狸想通之后愣是活生生咬死一人,看的常年从军之人都一阵恶寒。 “徐大夫,你可是要将童男女祭海的啊,就算我有心放你,这些齐人如何愿意?” “怎会不愿?祭海那是陛下……咳、秦皇的主意,老夫从来没说过这话,再者说了,我也是齐人啊……” 不愧是老滑头,顺着虞周那天的话语就往上爬,老脸一抹仿佛他还劝谏过秦王似的。 “要留下你也行,可是你能干些什么啊?军士各司其职、船工操舟破浪,你呢,总不能跟一群孩子相比较吧?” “老夫腹有良谋胸有沟壑……” “说人话!” “咳咳,老夫会炼丹!” 虞周一扭脸喊道:“羽哥,这有个吃白饭还想害人的,把他扔下海去!” 徐福立马学着项籍腿上那孩子,缠着虞周哭天抹泪道:“虞贤侄,这可使不得啊,老叔再没用还会些医术呐,船上风急浪大病倒也是寻常,总有用得到的时候。” 项籍冷哼一声:“这有何难,子期也会医术!” 徐福眼珠乱转半天,最后一咬牙,开始宽衣解带…… 卧槽,早听说楚子皙魏龙阳好这口,人家起码还有几分姿色,你一个半老徐汉凑什么热闹,这老东西是打算对自己还是对项籍不可描述?太恶心了! 虞周正皱眉头,就见徐福从中衣撕下一块布帛,得意的开口道:“这是我琅琊徐氏数年心血所得,关乎海外远航事宜,可谓性命攸关!” 强忍着那股汗味儿,虞周接过细细看来,再有见识也不可能详细知道两千年前的海情地貌,大陆许多土地尚未冲积而成,更别说海外了,频繁的火山运动造就无数岛屿,几乎数年就是一变。 航海是件大事,哪儿有淡水补给哪儿有暗礁危险这些都是要考量的,徐福的海图没有那么专业,也能作为一份参考了,特别是琅琊近海的一些区域,各类岛屿标示的十分详尽。 “咱们一路南行,你这图舆却丝毫没有朐县以南的情况,还是没什么大作用啊!” 徐福气的眼睛都凸出来了:“休要空口说大话,你可知为了这份图與我徐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光是葬身大海的子弟就有十几人!船只狭小天威难测,除非倾国之力,否则何来更加详尽的海图!” 虞周收起地图,仰头问道:“既然是倾尽徐氏之力,这份东西如何在你手中?这也是你要出海的原因么?” 徐福苦笑一声:“我知道你看不上老夫人品,事到如今也不瞒你,这份夺去徐氏许多性命的图與已被视作不祥之物,族中再也无人敢涉水而行,老夫为了这东西早被赶出徐氏宗祠,前人心血啊……” “祭海一事又为何来?” “这你有所不知,世居海边之人哪家哪户不当作常事看待?堤岸崩溃海神发怒,难道有更好的办法么?!” 听完这番话,司徒羿插口道:“他说的没错,此事你可找卫涵印证,莫说是琅琊郡,会稽也时有发生,连年征战水利不修,无计可施的海民只能以祭海之法求得平安。” 一个徐福无关紧要,本来就只想吓他一番,结果深聊之后话题变得如此沉重,虞周实在没了戏耍的心思。 到处都在扔人命,衰老不堪的无人问津,年轻力壮的徭役加身,就连孩童也逃不出毒手,自己还是少做点孽吧,留着徐福当神棍也不错。 从民事来说,这家伙几乎五毒俱全,可以给山上的大伙提高点抗体,从军事来说,不要脸的老狐狸好像挺适合干脏活…… “也罢,先人心血可敬,看在这图與的份上,我不杀你。” 只要虞周点了头,项籍更加不屑动手,老滑头笑的捡了钱一般,丢失的家当也就不放在心上了,只要人活着,他有信心再混一份家产,秦皇也不是不能坑第二次嘛…… 一时间气氛融合,项籍腿上的小家伙终于不再害怕,只见他好奇的打量两眼,壮起胆子去揪徐福胡须,徐大夫死里逃生心情不错,甘之若饴的等在原处,不料异变突生,独音一个响鼻后拱开一老一小,人立而起嘶声长鸣。 那孩子明显吓坏了,坐到地上哇哇大哭,项籍刚要去安慰,却被虞周一把拉住,转头一看,自家兄弟的脸色阴沉如铁,冷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五十九章 深藏不露的小个子 被人一吼,那孩子哭也不敢,一抽一抽的打着哭嗝,他身后的小姑娘张着双臂想要上前,又被一把拽了回去,这个动作让虞周面色稍缓,项籍不明所以的问道:“怎么了子期?” 徐福也很纳闷:“我就是徐福徐君房啊,还能是谁?哦对了,未被赶出宗族之前,我也叫徐市。” 虞周摇头道:“徐大夫,亏你世故油滑,刚才差点丢了性命都不自知么?” “小奸贼,老夫就知道你没那么好心,连战马都想踩死我!” 连人带马都不待见他,徐福倒也有点自知之明,只可惜这次还真是误会。 “羽哥,你去看看那孩子手里有什么,独音不会无故发狂,肯定是感受到了杀气!” 项籍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家兄弟,疑惑道:“不可能吧?也许船只颠簸战马不安呢?” 司徒羿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徐大夫房中那具尸首的疑惑还未解开,在下一一问过了,所有军士都不知情,不是船工军士,咱们也没动手,除非……” “你是说跟这孩子有关联?他才八九岁……” “胡说!我十三岁了!” 童声突兀响起,一双小眼很是倔强,项籍扭过头去拿手掌上下一比量,更加不信:“十三岁就这点身形?” 那孩子继续闭嘴不言,虞周提醒道:“羽哥,他的声音分明开始变化了,应该做不得假。” 项籍终于有了几分怀疑,他看了徐福几眼,又思索一番,才对那孩子轻声道:“你姓甚名谁?子期说的可都是真的?若是事出有因我等绝不追究!” 翻了几个白眼之后,徐福算是明白自己的处境了,敢情在谁眼中都没地位,差点丢了性命唉,居然被这大块头轻描淡写搪塞过去,他对战马都比自己好! “别杀我哥哥……” “我叫燕恒,一人做事一人当,谁让那老头想扔我妹子的!” 他这一承认,周围几人全都大惊失色,任谁也想不到这么个小不点能杀掉成年军士,更是在众人眼皮底下对徐福忽施杀手。 司徒羿惊奇的看着燕恒,徐福满脸后怕的摸着脖颈,虽然想不通这小子的手段,房里的尸体可是实实在在的,说明他足有能力干掉自己。 再去看时,燕恒一改哭泣包形象,眼中的森森杀意丝毫不散,细碎的牙齿紧紧咬着,似乎只后悔暴露太早,片刻之后,他终于将手中物事一扔,开口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别动我妹子,此事与她无关!” 虞周捡起一看,却是一枚薄薄的青铜片,两侧锋利无比后端有些圆滑,更奇特的是,这东西弯的像块香蕉皮一般,精致的兽纹遍布其身,竟是个鞶革带勾磨制而成! “你家中曾有人为将?” 燕恒摇了摇头:“没有,这是我爹捡来的,爹爹他……” 说到此处,小个头眼中杀气大盛:“看你们并非秦人,为何要放过那些秦军?! 项籍听闻哈哈大笑:“是个汉子,居然敢杀秦人,不过你可看错了,秦军早已被我们屠戮殆尽,剩下的全是琅琊齐人!” “既然如此,我死而无怨了,动手吧。” 那场景太诡异了,看外貌八九岁的孩子居然说着成年义士的台词,燕恒身后的小女孩紧紧抓住哥哥衣角,怯生生的看着大家,仿佛一松手唯一的亲人就会消失不见。 “为何要动手?我们几个谁手上人命不比你多?实话说了吧,咱们这趟南行就是要躲避秦军的,既然同仇敌忾,当然要兄弟相称,船上的孩童你都熟悉么?” 燕恒微微一愣,摇头道:“我们虽然同住一山,彼此间却极少交往。” 看来跟虞周他们还是差别很大的,落了难都不能抱团取暖,难怪会被秦军一网打尽,也不知那些人是怎么生存的,蒙恬有点小题大做了,一支郡县军足以剿灭这群散兵游勇。 “既然如此,你与司徒一道将童闾约束起来,海上风急浪大,一旦落水必定凶多吉少,此事大意不得。” 燕恒点了点头,复问项籍:“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三户敢言亡秦之人!” “真是好志气,只怕穷极一生都难以实现,还是想想怎么活下去为妙,我可不想小妹日后无人照料。” 这口气有些耳熟,记得虞周初见项籍时好像说过,两人相视一笑,项籍弹着裤子上的泪湿痕迹,慢悠悠说道:“爱哭之人果然无志!” 燕恒也不反驳,只是看向虞周手中:“能将此物还给我么,小弟仅作防身之用。” “可以,不过你要收好了,千万别伤到其他孩童,更不能找军士们的麻烦。” 只见他手腕一抖,短刃立刻消失不见了,自带的弯弧正好贴合身躯,从外观看极难察觉,这手绝活看的虞周赞叹不已。 收起凶器之后,燕恒重新变成人畜无害的模样,拉着自己小妹的手就要离开,临走前扭过头来,对着项籍说道:“多谢一路照料了,等上岸之后我们兄妹便会离开,你们随时可以改主意来杀我。” 有个性,居然也是个聪明人,跟徐福一样认为亡秦就是条不归路,不过虞周并不担心,这等大事又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拍案决定的,有的是时间慢慢折服他。 “司徒,你与他一起看好童闾,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让老愚头他们把上面两层船楼拆掉吧,高高在上不一定是好事,大海可不是湖泊可比的。” “子期,你会不会多虑了一点?楼船不在船宫难以修缮,一旦拆除可就再也无法复原了。” “听我的吧,航海用船与江河水军大有不用,没有龙骨支撑隔舱相衬,越大的船越经不起风浪。” 司徒羿又要开口,项籍打断道:“此事子期原来说过一二,好像有些道理,你就按计行事吧,回头叔父他们问起,只管往我身上推便是。” 消息一传下去,立刻就炸了锅,且不说这艘船建造多么困难来之多么不易,现在大伙身居其中,全指望楼船活命呢,哪有自毁立足之地的道理? 几个少年做了决定,军士们可不敢跟着胡闹,他们立刻找到项梁,纷纷开口:“项当家,可不能胡来啊,现在船势已然不稳,再拆的破破烂烂的,还不如尽早靠岸!” “是啊,少年人不知造船之难,这要有个闪失,不在船宫如何修缮?这可跟大家的性命息息相关啊!” 项梁听完也没心情摆弄指南针了,面沉如水的说道:“我去问问羽儿!” 第六十章 风雨欲来拆船楼 “羽儿!听说将船上面两层拆掉是你的主意?怎么如此糊涂!就算要掩藏行迹毁坏船只,那也得看到陆地再说啊,大海一望无际不比湖泽,船只毁坏之后我们如何前行!” 项籍刚要开口,被虞周拦住了,这家伙嘴太笨,非越说越糊涂不可,还是自己解说一番比较好。 “项叔父,您不要怪羽哥,其实都是我的主意,航海与江河所用船只有所不同,越是高大越危险,拆毁上面的船楼就是为了防范风险,反正咱们人少船大,仅留一层船舱足以栖身。” “胡闹!这船上许多军士世代居于海边,许多船工半生都在漂泊,岂能比不上你一个少年见识?子期啊,叔父知道你敏而好学,可是人都有专擅之道,船舶航行还是交给舟师执掌吧!” 光凭说说难解其理,虞周拖过一袋粟米,找个木块放在上面,开口道:“叔父且看,此木就是咱们的船只,这袋粟米就是大海,船只高大就如立木而行,稍有大风极易翻覆,拆毁上层就是为了降低船高,这样受风面变小,自然平稳一些。” “这是何道理,舟船难道不是越坚固越好么,怎么让你一说,变成了半毁之船更加牢靠了!” “项叔父,那是用作水战的道理啊,坚实牢固自然无往不利,可咱们不需要与人交战,只求平安渡海就好。” “我还是不同意!造船行舟一道早有先人摸索出无数阅历,岂是你三言两语可比的,不要再节外生枝了好不好,叔父答应你,等上了岸,这艘船随便你折腾,你全拆了我都不管!” 看来不拿点干货项梁是死活不点头了,虞周将木块埋入粟米半截,继续说道:“叔父如何知晓小侄不懂造船之道?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材美工巧,然而不良,则不时,不得地气也。” 项梁沉吟道:“这些都是木之工道,不足以证!” “项叔父,这船一没有龙骨二没有隔舱,一旦遇到风浪后果不堪设想!” “这又是何物?” “项叔父可吃过鱼?” “当然吃过了!” “就像鱼脊一样,如果舟船作此形状,下面就会是个尖形,不但船身更加坚固,而且吃水更深行船更稳。 我知道您还有疑惑,老子云: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说白了就是根深蒂固之道,当水下的部分超过露出水面之时,这船就像大树一样不惧风吹雨淋,所以咱们现在船楼高耸不但无用反而是种危险。 至于隔舱那就更简单了,用木板将船腹分为互不相通的若干分舱,一旦哪里受损,也只是一舱进水而不会影响全船,还请叔父三思啊!” 项梁听完沉吟不语,在他看来,行船之道应该漂浮部分越多越安全,怎么好像虞周所说也有几分道理呢?如果龙骨他还仅仅将信将疑,那么隔舱之说彻底打开了一扇不同的大门。 对啊,前人怎么谁都没想到呢,如果把船分舱而设,无论是航行也好作战也罢,稍有受损满船翻覆的事情就再也不会发生了,以此道理来制作船只,那组成的水军天生就比别人更加耐用。 如果对战秦人的楼船士,同样撞碎船身,那么大秦水军一定会颠覆,而新式战船尽可以继续作战,以一当十不再是空谈! 这样看来,也许龙骨一说也不是没有道理,项梁强忍住内心激动,沉声问道:“这些你还跟何人说过?” 虞周会心一笑:“只跟羽哥提起几句,他也粗通一些,小侄以后再也不会跟任何人说起!” 项梁听完之后给了他一个了然的眼神,犹豫道:“真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项叔父,小侄连日后做大事的资本都拿出来说了,还能诓骗你不成!” “好!那就拆!将上面两层统统拆掉!” 命令一下,军士们一起行动,很快就把船楼拆了个七零八落,看的徐福一个劲跳脚:“败家啊,这可是上好樟木制作而成,不招虫蛀不惧湿气,只有巴郡岭南之地才有……” “那就别扔,统统存在底舱做配重!” 都说六月的天小孩子脸,海上更是阴晴无度,刚才还是晴空万里,很快乌云笼罩的仿佛能被桅杆刺透一般,指挥小孩子躲入舱底之时,水桶粗的闪电骤然划过墨汁一样的天空,照亮了每一个人的脸。 隆隆雷声犹如耳边炸响,就像有一只巨手在搅拌,嘶吼的巨浪荡起一丈多高,不断的拍打船舷,人与天不可争,风声涛声闷雷声,声声夺人心魄摧人心志,再加上楼船咯吱作响,直让人闻之丧胆。 徐福撅着屁股跟个老鼠一般,没出息的躲在童闾里,已经顾不上他了,虞周嘶声而喊:“下船舱!全都躲到船舱里!风帆全部降下,舱内杂物拿渔网笼罩!” “子期,我做什么?!” “你怎么又上来了,跟燕恒看好童闾就是大功一件,快回去!” 说话间,豆大的雨滴已经胡乱砸下,落在脸上生疼,风雨之中根本难以睁眼,个人的声音更是小的可怜。 “小山子,带着你的人去帮船工掌控楼船,老愚头,让你那屯看好船上的每个人,在甲板上的全都拿绳子拴住腰!这要落水可就死不见尸了!” 虞周一边说着,一边拄着长剑稳住身形,却在这时听到后面咔嚓一声巨响,船只更加不受掌控了,被风浪一吹,隐隐开始胡乱打转。 “子期,尾舵断了,数名船工躲闪不及重伤,怎么办!” 真是头疼,掌舵有多么重要不言而喻,此时的尾舵还不是那种垂轴的模样,长长的粗木直连桨板,被称作舳舻,全长十二丈的大翼都需三人掌控,这艘楼船更别提了! 项籍把衣衫往腰间一系,精赤着上身吼道:“我去!” “别闹了!你根本不会,那东西不是仅靠蛮力可操控的,必须经验最丰富的老船工才行!” 项籍听都不听,一头扎进雨水中,远远的声音这才传回:“让他们教我便是!” 阴沉的天空与汹涌的大海已经共成一色,很像虞周曾经做过的那个梦,打在脸的已经不只是暴雨,流淌进嘴里带着丝丝咸腥,他甚至看到几尾被浪拍晕的鱼飞上甲板。 几个军士嗨哟嗨哟的降着风帆,幸亏早一步拆毁了船楼,否则早在第一波风浪袭来时这船就已经翻了,不过也有不便的地方,桅杆变得更加高大降帆极难。 生死关头哪还想那么多,虞周哪还理会,仗剑上前劈砍起来,这种活计非常危险,一旦砍断绳索,几十斤重的帆布帆杆借着重力砸下,一个躲闪不及就是骨断筋折。 多亏常年习剑,中帆顺利降下,船只的颠簸好像轻了一些,虞周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吼道:“别愣着,你们去前帆,记得系好绳索!” 说完之后,虞周直奔后帆而去,谁知就在此时,一个巨浪掀起,楼船猛烈的一摇晃,虞周脚下不稳摔倒在地,人没什么事情,剑却顺势滑了出去,稳稳的插在女墙之中。 女墙是在船体两侧设立的防护性木板,意在窥视放箭之用,可谓是船舷最外侧,虞周估量了一下,去拿剑实在太危险,赤手往后舱继续走去。 幸运的是后帆不受船楼影响,大伙齐心合力,总算顺利的降落下来,只是一会儿工夫,风浪更显凶险,甲板上的众人连站立都变得困难无比,更别说躲入船舱了。 “用绳索……一个拴一个……全都绑住!” 一句话被吹成无数份,大家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纷纷往腰上打结,虞周捆好自己,抬头一看正好有个后舱,跟众人相互搀扶着往里走去。 “你怎么……也来了!” 项籍肌肉暴涨,艰难的操控尾舵,看到虞周他们过来,居然还有空闲打招呼。 “别硬较劲……真不行飘哪……算哪儿吧,就剩这一根舵,再断可就麻烦了……” 哪知项籍听完之后眼神更加兴奋,甩着满头潮水吼道:“纵马操舟……可驰骋天下、翻江倒海……我乃楚人项籍,又有何惧!” 只听咔嚓一声,项籍手上忽然变得轻飘飘,被结结实实的闪了一下,差点跪伏在地,他尴尬的笑了笑:“断了……” “靠!” 第六十一章 凰呜于高冈 前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因为是大父祭日,项然整整三天没动过烟火,没吃过荤腥了。 不过相比虞悦,她本来就喜欢清淡些的素食,所以没觉得愁苦,只是好久不见子期哥哥,心里有些不自在。 真想不通,为什么兄妹两人一点都不像,子期哥哥说话轻柔没有解决不了的麻烦,悦悦却总喜欢惹麻烦,那次差点烧掉韩老伯胡子,还是兄长替她求了情。 想到大哥,项然有些明白了,对呀,自己跟兄长也不像,他个子高高的,身体壮壮的,力气更是无人能比,真要是兄妹相像……可就再也不敢出门了,女儿家长成那样得多丑! 不过他们兄妹好像都比自己聪明啊,师父教的剑法,悦悦几遍就能学会,到了自己身上,勤学半天也只徒有其形。 叔母说女孩子学好诗书女红就行了,项然偏不服气,同样都是兄妹,四个人里只有自己身手最差,那也太没道理了。 给爷爷上完香之后,项然打开一只盒子,取出木梳细心打理起来,比起生性好动的悦悦,她的发丝更长更密一些,两鬓轻挽梳成丱发模样,再以淡蓝丝带一束,看上去更加灵动。 满意的照了照铜镜,项然收好所有物事,对着小奁盒发起了呆,这里面好多东西都是子期哥哥做的,精致的梳、细密的篦、染了色的绢孩儿、范泥烧成的小人、五彩缤纷的雉鸡翎、树叶编成的草蜢……甚至还有谁都不知道,她偷偷拿来的象棋子儿。 很多东西都是她小时候戏耍的,现在早已褪了色、变了形,可项然就是舍不得扔掉,特别是那翎羽,随着渐渐长大,她已经知道了些背上痕迹的缘由。 叔母她们觉得那是凤凰一般的吉兆,可她就是不喜欢,为什么要和别人不一样?为什么悦悦就没有呢,为了这个,项然偷偷的掉过眼泪。 她不喜欢被别人当作异类,就像大哥一样,许多人都会怕他的眼睛,离自己兄妹远远的。 子期哥哥又是怎么想的呢?就算现在不嫌弃,以后会像别人一样远离自己么? 不敢说,不敢问,却还是被看透了心思,然后就有了这几根翎羽,从小到大听过无数故事,项然最喜欢的就是百鸟朝凤。 凤凰,本来是羽毛平安丝毫不起眼的小鸟,不过它有一个优点就是勤劳节俭,不像其他鸟一样吃饱喝足就放声歌唱,而是一颗颗的捡起每一个被丢掉的果实。 后来森林大旱,鸟儿们再也找不到食物,是凤凰打开洞门把自己积攒多年的干果草籽分享给大家,这才共渡难关。 之后,为了感激凤凰的救命之恩,鸟儿们从身上取下最漂亮的羽毛,编织成光彩夺目的百鸟衣敬献给它,并且一致推选凤凰为鸟王。 每当凤凰生日,森林各地的鸟儿就会齐齐道贺…… 子期哥哥说自己也是凤凰,只要心地善良,全天下都会认为这是最美的,整整过了五年,项然也有了五根翎羽,现在马上又到生辰了,他能赶得回来么? “小然,快开门呐,我知道你在里面,借我躲躲……” 项然手上一抖,差点打翻奁盒,小心的收好之后,她挪步轻启木门,只见外面正站着一个小女孩儿,红扑扑的脸上全是细腻的汗珠,眉宇间有些焦急神色。 “阿虞姐姐,你又闯什么祸了?” “这次真是大事,我差点把师父的沙盘打翻,他说要用藤条打我呢,还好我反应快,这不跑到你这来了,快别说了,赶紧躲躲。” 一对小姐妹仿佛互换了一下,年纪大些的虞悦更像顽皮的妹妹,项然探出头去左右看了看,眨着眼睛说道:“没用的,师父哪次不知道你躲在这,只是不作计较罢了,我倒有个主意,咱们去泡温泉吧!” 虞悦眼珠一转:“这主意好,好久没跟叔母一起泡了,你去喊她一起来,我先去了!” 说完之后,小姑娘一溜烟的不见了,项然捂嘴偷笑,这个阿虞姐姐,分明是想多个人帮她说情,却说的好像孝心大发一样。 粗心大意的姐姐指望不上,项然独自收拾了许多物事,这才出门去叫项夫人,刚走几步,就看到陈母迎面而来。 “侄女给陈叔母见礼了。” “乖,瞧这小模样长的,一看就是个美人坯子,也不知以后便宜哪家的少年。” 比起虞悦,项然的性情更加细腻,慕少艾之事已经懵懂所知,听完陈母调笑,俏脸顿时染上几分胭脂色,嘟着小嘴不依道:“叔母取笑了,阿虞姐姐比我漂亮多了。” “好,好,你们都是美人,小然啊,这是要去哪儿?” “去找我家叔母泡温泉呢,阿虞姐姐也要去的,陈叔母一起么?” 山上的生活悠闲自在,陈樊氏几年将养风韵犹存,笑得慈眉善目说道:“怕是阿虞又闯什么祸了吧?这孩子,没一刻让人省心的,她哥哥在时还有几分收敛,现在可好,也就是你没受过为难,但凡提起她,几位长辈哪个不头疼?” 小姐妹之间也有许多哭笑不得的事情,只是项然从不说起罢了,听完陈母抱怨,小姑娘拉起陈母大手,撒娇道:“陈叔母,就一起去吧,侄女上次采了许多鲜花,都做成香皂了,沐浴之后可清爽啦!” 陈樊氏拗不过后辈,宠溺的抚着项然,开口道:“好好好,那就一起去,小然啊,你以后离作坊远远的,香皂虽然无害,可那许多原料毁伤肌理,可不敢有个闪失!” 项然飞快的点点头:“您放心吧,子期哥哥下山前交代过的,连阿虞姐姐都不去造次,我只是想亲手采些花瓣,那也出过一份力啦。” 母女二人边说边走,片刻间已到一处小院,项夫人正带着一群孩童戏耍,零散的积木洒落一地。 山上众人各有其职,要按以往这些小家伙只能被带到地头自行玩耍,虞周出了个主意,干脆办起一家托儿所,让项夫人照看孩子,一来可以省却大家后顾之忧,二来能给项夫人找点事做。 自从当家的杳无音讯,这位项氏主妇总是无精打采,要不是身边还有稚子,恐怕日子更加难捱。 “叔母!” “是小然啊,今日怎么没跟魏老去学剑?” “叔母,阿虞姐姐说要去温泉呢,新的香皂做出来了,咱们一起去试试吧。” 项夫人挽了一下发鬓,柔声道:“乖,小然陪你陈叔母一起去吧,我这还有许多孩子要照看,走不开的。” “项家的,不是我说啊,看看你现在憔悴成什么模样了,听说你那当家的也有了些音讯,这要是回来了,还以为山上日子多清苦呢。” “哪里会如此,箕儿不是挺壮实么……” “所以啊,你这是忧思过度,得好好将养一下了,温泉正是个好去处,一起休闲下不碍事的。” 项夫人犹豫片刻,心头仍有牵挂:“这怎么行,我若是走开了这些孩童何人照料。” 项然眨巴着大眼睛说道:“叔母,就一起去吧,阿弟阿妹们也全都带去,子期哥哥说这叫野游!” 提起虞周,项夫人终于意动,嘴上却不放过侄女,笑着打趣:“张口闭口都是子期,也不知我这叔母还有没有你心中一席。” “当然有啦,叔母、师父、叔伯们、弟弟、兄长还有子期哥哥,小然统统记挂于心的……” 陈母顺着她的话头往下问道:“那在你心里,哪个人最重要啊?” 小姑娘认真的想了一下,双颊顿见羞红:“都……都一样重要。” “好了好了,不难为你了,这孩子,一点都不像她大哥,女儿家性情温婉总是好的,只是生逢乱世容易被人欺负。” “不会的!子期哥哥说过要保护我的!” 两个妇人相互看了一眼,不知该说什么好,要当真了吧……他们都还是小孩子,视作玩笑吧……看项然的模样不似作伪。 眼见两位叔母不信,项然更加焦急:“是真的,当时阿虞姐姐也在,子期哥哥还给我戴了朵花,我都没舍得扔……” 小姑娘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迅速窜红,一不小心把小箱子里的秘密全说出口,心中的羞涩难以言说,明明不是黄毛丫头了,还做留着干花那么幼稚的事情,肯定会被长辈笑话了! 项然恨恨的扭过头去,小脚一跺:“我……我先去找阿虞姐姐!” 第六十二章 怪人怪事 奶白色的汤泉伸手不见五指,项然把半张小脸埋进水中,听着耳畔传来一阵阵嬉笑,却不敢回应。 来的时候被两位叔母取笑了一路,她可没面目再去说话了,只是有点奇怪,陈叔母居然不笑自己藏干花的可笑举动,反而净说些听不懂的话语,真是让人不解。 不知阿虞姐姐是否明白,回头去问问她,啊!?叔母的意思不会是子期哥哥哄骗自己吧?不可能,一定不可能!大哥从不骗阿虞姐姐的,他们都是男子汉,一定不会骗人! 胡思乱想片刻,项然的小脸越来越红,长长的发丝水草一般荡漾,沾染些许水汽的眼睛随着远处的虞悦而跃动。 阿虞姐姐比自己高一些,不过性子倒是有些粗心大意,将小项箕惹哭的是她,气的师父吹胡子瞪眼也是她,最让人失笑的是,这位当姐姐的直到现在都懒得打理头发,总是赖着自己给她梳理,这不,又指望上叔母了。 “阿虞,你也是个大姑娘了,以后这些都要自己学,小然都比你会的多了。” “哎呀没事的叔母,哥哥说了,即便我不会这些,大不了以后请些下人就是了。” 天地良心,虞周当初真没这么说过,他虽然宠爱小妹,却不会把她养成个五体不勤的小米虫,那时也是看到妹子有些粗疏,随口说过一句再不勤学只能请下人了,谁知竟被理解岔了。 项夫人莞尔一笑:“你倒是好福气,有个多才多艺的兄长,不像羽儿他们兄妹,一个只知苦练武技术,另一个寡言少语。” 虞悦听我噗嗤一乐:“项叔母,这您可误会了,小然平时挺活泼的啊,是您与她说话少了吧?而且大王勤学苦练也没什么不好啊?!” 项夫人听完脸色大变:“你叫羽儿什么?!那……那可是僭越!” “什么煎鱼?叔母我们今天又吃鱼啊?!” 项夫人在这小丫头耳边低语几句,谁知虞悦笑得更开心了:“叔母有想岔了!小时候总叫羽哥哥大个儿的,现在想想实在无趣,他不是总爱在瀑布下习武吗,哥哥故事里的齐天大圣也是那样,所以干脆叫羽哥哥大王,多威风!” “可不敢乱说!被人听到会问罪的!” “啊?这么严重?会被义父拿藤条打吗?” “更甚!会被秦王抓去砍头的!” 虞悦无趣的撇了撇嘴:“又是秦王,真没意思,不过没关系,我就在山上叫几声……噗嗤……哈哈哈,大王,山上……山中无老虎猴子成大王……难怪哥哥小时总说羽哥哥是猿人!” 好好的话题被这丫头搅和歪了,项夫人无奈的叹了口气:“反正你们现在都大了,真要是出门在外一定要当心,小心隔墙有耳。” 虞悦眼珠一转,指着不远处的项然一声轻叱:“呔!大胆妖精敢偷听上仙说话,吃我一棒!” 一片水花两声尖叫,安静幻想的小女孩贸然遭了殃,不甘示弱的掀起水花反击,项夫人叹了口气:这头算是白梳了,切让她们打闹个够吧。 …… …… 小孩子的精力总是一阵一阵,上一刻她们还在嘻笑打闹,下一刻一个哈欠一传染,两人同时懒洋洋的卧回汤池,拿脚拍打水花玩儿。 “你们俩啊,这都多大的人了,还是如此胡闹,也不怕人笑话。” 项然拿巾帛裹住脊背,不依道:“叔母偏心,明明是阿虞姐姐先招惹我的!” “谁让你偷听来着!” “我没有!” “那你刚才嘴巴埋进水里,脸都憋红了!我还从没见过这么聚精会神的呢!” “那是……我不跟你说了!” 女儿家使小性儿格外娇憨,项夫人会心一笑,刚要说话,家中还有活计的陈母居然去而复返,附耳言语几句,就见项夫人满脸疑惑的开始擦身穿衣。 等叔母离去之后,两个小丫头又嘀咕开了。 “小然,你猜叔母因为什么事儿回去了?” “可能是哪家的顽童又惹了祸吧?” “好哇!你取笑我!看我饶不饶你!” “哈哈……阿虞姐姐……别闹……哈哈哈……要喘不上气了……” 一起长大的女孩儿最是默契,互相知道每一块痒痒肉,彼此的心思也能猜到几分,虞悦收回小手,一边作势再挠一边威胁道:“那你告诉我,刚才你都想什么了,半张脸泡进水里都不自知,多亏我救了你!” 项然犹豫一下,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道:“那我说出来,你可不许笑我。” “肯定不笑你,慢着!先让我猜猜,是不是跟你背上的印记有关啊?” 项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也不知该怎么说,今天我说漏了嘴,被叔母她们知道小奁匣里的物事……” “这有什么?她们取笑你了?不过你的奁盒是有些怪异……” 本想找个人倾吐心事的,结果又被好姐妹这样说,项然不忿道:“还说呢,你还不是存着一堆铁蒺藜之类,哪个女儿家的梳妆盒……呜呜……” 每个女孩儿都有羞嫩之处,被项然说中心思,虞悦再是大大咧咧也不禁羞恼:“那是……谁让哥哥说巾帼不让须眉啦,我以后也要当女将军!” 好容易扒拉开嘴上的小手,项然轻呸两声:“就像妇好将军那样吗?子期哥哥一定不会同意的!” 说起兄长,虞悦的小嘴一下瘪了下去:“就知道会这样,所以才存些兵刃一类的解解馋,别说我了,项叔母是怎么回你的?” 项然脸上有几分羞涩,又有几分迷茫:“怪就怪了,叔母什么都没说就只是笑,倒是陈家叔母问我……问我想不想和你成一家人,也不知是怎个意思……” 虞悦也是莫名其妙:“咦?咱们现在不算一家人么?” “我也是这样问的,可是……叔母她们脸上的笑容好奇怪,直让人心慌……” 两个小女孩正在疑惑的互相瞪眼,就见项夫人也是去而复返,脸上的神色一扫忧郁,激动中带着不可置信,喜悦中带着惶恐不安,开口招呼姐妹二人:“快别泡了,赶紧跟我回村里去,大事!大好事!” 这么复杂的表情小姑娘看不懂,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齐齐说道:“今天真的好奇怪!” 第六十三章 团聚的父女 项夫人如此失态是有原因的,因为龙且他们回山了,不仅带回了项梁的消息,更带回一个大家想都不敢想的人——项超,项籍兄妹俩的亲生父亲。 几年的杳无音讯,又是从战场那种地方消失的,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不在人世的时候,居然就这么突兀的出现了。 重新见到亲人,项超自己也是难以置信,沙场事生死事,几乎每一次出门他都做好永别的准备。 时隔多年,项超有点不敢见自己的女儿,因为不想那个无所不能的父亲变成别人指指点点的怜悯对象,这一切更不能被女儿收归眼底。 所以龙且他们回山之后并没有将消息扩散开,而是悄悄的叫出项夫人由她转述。 一座木屋中只留下父女俩,二人互相看着都有些不敢认,几年的时间孩子变化会有多大自然不用说,项超相比离家时已是天壤之别,昔日英俊的面庞胡茬唏嘘,张扬锐利的眼神一片忧郁,眸子里的盈盈水光更是从未有过。 “爹……?” “然然……都这般大了,爹都不敢认了……” “爹……!” 一声长泣,小女孩归巢的乳燕般投项超怀抱,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腰身,生怕一松手父亲再次消失不见。 项超脸上稍微一僵,抬起大手在女儿头上摩挲,上一次见面,她还是个拖着鼻涕的小豆丁,一眨眼,女儿大了,此时此刻,项超有些后悔,后悔因为自己执拗错失见证儿女的成长的机会。 “然然,不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以后爹再也不走了……” 说话间,这个八尺多的汉子也有几分哽咽,怀里的小姑娘可没那么好哄,不依不饶道:“爹爹骗人,你上次离家时也是这么说的,这一走就是好些年……呜呜……” 时隔多年的临别之语尤记心田,项超又是感动又是尴尬,父亲的责任没尽多少,现在又来……拖累女儿,他的神情暗淡许多。 “然然,我的乖女儿,这次爹爹不骗你,只要你不嫌弃,爹……反正以后也骑不得马打不得仗了,就陪到你烦又如何……” 让一只雄鹰放弃翱翔天空的梦想何其艰难,自从受伤之后,项超不止一次的想过自我了断,要不是有兄弟陪伴,怕是早已将想法变成现实。 就在二弟消失的那几天里,他还以为连亲人都放弃自己了,哪知转变来得太快,骨肉血亲的消息接踵而至,直到被抬上山时,项超的脑子依然有些迷糊。 这一提醒,小项然终于注意到不对劲的地方,从始至终,父亲一直枯坐滑杆之上,厚厚的裘袍盖住双腿,丝毫没有站起来的打算,要按以往来说,父亲哪次回家不是抱起自己转几个圈? “爹……你的腿……” “不碍事,一点小伤。” 项然狐疑的转转眼珠:“爹爹跟龙且大哥他们一起回来的,那就是见过子期哥哥了?怎么样,他怎么说?” 项超有点纳闷,这一路上几个少年说的最多的就是虞子期,那个小子他也见过,除了有些深沉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啊,怎么到处都能听到? “子期?你说姓虞那小子?他也束手无策,然然,你似乎很相信他?” “当然啦,这山上除了叔母就数子期哥哥对我最好,为什么不相信他呢?” 也不知怎么回事,项超总觉得气息有点不顺,疑惑的问道:“比你大哥还亲近?” “大哥总是忙着习武,很少管我的,而且子期哥哥不喜欢兄长靠近我和阿虞姐姐,说是他手上没轻重,怕伤着我们。” 都说以己度人,项超好久没跟家人相见,自然认为天下至亲全是一样的相互思念,听闻儿女之间还不如一个外人亲近,他立刻把缘由归结到虞周头上:呸,老子当年也是一员猛将,从没误伤过家人,这小子妨碍亲情着实可恶。 “就算你信任他,也不能跟大哥疏远吧?何况还是毛没长齐的臭小子,能有什么本事让我女儿如此推崇!” “爹~子期哥哥的本事可大了,这山上许许多多东西全是他的主意!旁人以为都是师父的手段,只有女儿知道,那是子期哥哥假托师父之名弄出来的。” 项超路上早已听说过黄石公,名动八方的高士跟乳臭未干的小子相比,他疯了才会把项然这番话当真,只当是那家伙哄骗自家女儿,少年人嘛,总想显得自己无所不能。 “好好好,小然,魏国老现在何处?为父何时可以去拜会?” “呀,爹爹不说我都忘了,师父近几日不在山上,可能过些天就回来了吧?爹爹放心,子期哥哥治不了这伤必然因为缺医少药,只要您到了这,女儿一定治好您!” “呵呵,小然真是好志气,那好,等魏国老回来,就让我女儿一并给为父治伤!” 项超倒是宠爱闺女,一时兴起浑不顾伤势是否吓人,只想着魏老诊治的时候自家女儿能学些东西也是好的,至于这百十来斤?亲人团聚之后他还真不在意了。 “爹爹等着,女儿去拿药,这些都是山下没有的,保证药到病除!” 项超行动不便,一个没拉住小姑娘已经迈着短腿跑了出去,只好笑着摇头等待,国没了、家没了、父亲没了、自己的军门生涯也毁了,项超只把一双儿女当作日后的所有,他打定主意,就算女儿一会拿来毒药也一口喝下。 “爹爹,快喝吧,我从韩伯父那里偷来的。” 项超不满的皱了皱眉头,我项氏女儿想要什么何须去偷了! “这是什么?” 项然拍开封泥,阵阵酒香透入心扉,项超贪婪的吸了一口,开怀大笑:“还是我女儿善解人意,知道为父期盼已久,快盛来尝尝!” 烈酒醇香浓厚,一闻就知道不同以往,烧酒和酒精的事情早听二弟提过,只是那时项超心不在此,没怎么留意,现在见到实物他才想起,一个劲的直呼闺女懂事。 “爹爹!听子期哥哥说过,这东西可以治伤的,不过要外敷,也不知管不管用……” “那还不简单,外敷内服一起来吧!” 项超说完,抄起酒坛咕咚咕咚狠灌两口,再低头已经面透酡红摇摇欲坠,他满意的打了个酒嗝,拿鼻子喷着气道:“好酒!” 第六十四章 终于见到陆地了 如果此时有人问起海上航行最怕什么,虞周一定回复说最怕淡水不够,听上去是个悖论,海面从不缺水,怎么蒸馏下收集下都该来的很容易,那是对一两个人而言,整支船连大带小上千人,吃点喝点从不是小数目,这就显得杯水车薪了。 一场狂风骤雨过后,大家清点一下,有几名军士船工消失在了那场天灾中,总的来说损失不大,可是各项物资极度匮乏。 兵刃铠甲几乎是最先抛弃的一类,因为沉重不便再加上摇晃时容易误伤到人;淡水,一边蒸馏一边硬捱,拜托有经验的船工找寻淡水泉,勉勉强强还能撑几天。 最要命的就是药材早已损失殆尽,在海上呆久了,一点小病都会引起恐慌,因为孤独和压抑,药材的作用主要在于安定人心,为了这事,虞周没少出点子转移大伙注意力。 至于船上损坏的各处那就更麻烦了,大伙几乎每一天都在改进修缮,两支桨舵全都折断,虞周只好弄出了垂轴门舵,临时做出来的怎么都有些不适合,只能勉强一用。 “子期!我等现在到底到了何处?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陆地啊。” “一直再往南走,大致上没什么错,细节上稍有偏差……” “休要再糊弄我!你只需说个地名就好!” 虞周抬头看了眼太阳、又晃了晃指南针,这才指着地图说道:“如果没算错的话,咱们现在已经在会稽外海。” “那为何迟迟不见陆地!” “别急啊羽哥,方才不是说了么,细节上稍有偏差……” “差多少!” 虞周耸了耸肩膀:“海上实在缺少参照物,偏差多少就连我也不清楚了。” 项籍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迷路了?” “没有,因为海上从来就没特定的路……” 文字游戏不是虞周想玩的,真要实话实说这群家伙非立马崩溃,这艘破船连个锚都没有,鬼知道一晚上往哪个方向飘了多远,会稽,他自己都觉得不可能,简直滑稽! 正在这时,桅杆上的司徒羿两腿一夹飞快滑下,看那架势差点摔到甲板上,只见他手舞足蹈表情抽搐:“陆地!西南方有陆地!” “此言当真?!还有多远?!” “看……看不清楚,隐约可见像是陆地,距离无法估量。” 项籍顿时失望道:“莫不是又见到了仙山?” 闲来无事,虞周已经把海市蜃楼的道理仔细讲过,项籍执拗的很,不亲眼见到死活不信,经过几次之后他终于失望的相信了,即便自己讲解不出,也明白了仙山一道全是虚幻。 “继续往西南靠去就是了,反正方向上对,即便失望一场又能如何。” 事到如今虞周反而想开了,管他是不是海市蜃楼,给这些家伙一点虚幻的希望也比继续漂泊于海上的好,还是那句话,反正方向没出错,陆地就该在西南方。 “我来掌舵!” 自从那次过后,项籍这个家伙迷上了掌管尾舵,用他的话说,驾船跟骑马一样,那种肆意驰骋的感觉棒极了。 雾气中影子隐隐可见,整整半刻钟时间,陆地轮廓非但没有消失的迹象,反倒越来越清晰,这下整船人都不淡定了,他们已经漂泊了几个月,说句难听的,这会儿恨不得见个仇人都上去亲一口,起码见到个外来面孔了啊。 又过了个把时辰,对面更加清晰,所有人都知道这次绝不会有假,马上就要到陆地了!终于可以吃一口青菜了! 就在大伙齐齐做好登陆准备的时候,虞周找到项籍,开门见山道:“羽哥,咱们不能现在上岸!” “这是何意!大家期盼了这么久,若是知道你这想法非得营啸不可!” “羽哥,现在大家走的是一条什么路,你我都清楚,说好听点算是山野逸民,说难听了那是落草为寇,几个月没见人烟,谁知道现在秦皇是在通缉咱们还是忘了这茬,谁知道对面到底是哪座郡县?” 项籍皱眉思索一番,叹气道:“打算怎么办你只管说吧,我去压服他们。” “到了今夜,我与司徒前去一探,无论顺利与否,天亮前我们一定回来。” “不成!万一遇到秦军那也太凶险了,让我去便好!” 虞周苦笑一声,心说憋了这么久,让你去无异于放虎归山放豹出笼,到时候更加麻烦。 “羽哥,你刚才不是说了要压服众人么,万一你去了他们闹将起来如何是好,况且船舵也需要掌控。” 项籍一想确实如此,恨恨的放弃了。 是夜,两条人影摸下楼船,借着夜色掩护,他们驾小周悄悄靠岸,古代的夜生活很是单调,天色一黑早已了无人烟,穿林过险之后,大一些的少年终于开口:“子期,这里似乎是个盐场,我们会不会真的到会稽了?” “不能那么巧吧?我早记不得路了,走,咱们前边看看!” 越往前走司徒羿越落落大方,最后干脆坦荡荡的到处瞎逛,这地方简直不要太熟悉!离卫涵他们家也只有数里路程! “子期,别偷偷摸摸了!咱们到家了!到家了!!” “嘘!噤声,会稽郡又不是卫叔父一人说了算,惹上他的对头就麻烦了,赶紧去通知一声,咱们商定个时机好登岸。” “哦……对对,是我忘形了……” 话刚落地,只见草丛中钻出几个汉子,浑身上下也行打扮,脸蒙黑布,瓮声瓮气道:“哪家的小子命都不要,不知道会稽夜间宵禁么?” 司徒羿疑惑道:“会稽既不是陛下巡游之地,也不是经年备战之郡,何时有了宵禁一说?况且就算有宵禁,也是求盗游徼的值差,尔等何人,为何蒙面相见!” 虞周郁闷的直拍脑门,对面这几个家伙明显是干些阴私买卖的,相互一糊弄说不定就错身而过了,司徒羿这一揭穿对方岂能放过自己?就算不惧也是麻烦一桩。 果不其然,几个黑衣人听完这话统统目露凶光,其中看上去像领头的那位扯着公鸭嗓子嘶吼道:“自寻死路,动手!” 说完之后,领头那位抽出长棍迎面而来,虞周看都不看,急急把剑往后一撩,以一个苏秦背剑式挡住身后来袭,一翻手剑已出鞘。 “速战速决!” 第六十五章 我们回来了 话是这样说,虞周一开始却没打算下重手,因为他总感觉这些黑衣人跟私盐一事有关,要想干见不得光的买卖,必须格外谨慎,就像毒贩子的基地总比派出所进出更难,如果被人鬼鬼祟祟的摸到眼皮子底下,那卫弘也太对不起地头蛇身份了。 他心里存了几分宽忍,对方可是毫不容情,几个回合下来二人竟被压着打,司徒羿的本事不在近身,认出地方以后他又没怎么防备,被动之下等于是虞周自己扛五人合攻。 “暂且住手!我等远道而来,找卫县丞有要事相商!” 几名黑衣人相互一望,下手更加凶狠,司徒羿还待分辩,虞周剑势一变,角度刁滑的钻过两刀之间缝隙,直接将一名黑衣人开膛破肚,惨叫只喊出半声就被他的同伙按了回去,。 虞周更不迟疑,手腕一抖剑尖一颠,又将两人面上黑布挑开,此二人刚要发难,长剑又是利索的一抹,脖颈间的红线顿时传来哧哧的漏气声。 眼见同伴接二连三倒地,剩下二人再也不敢应战,怪叫一声分头就逃,虞周只来得及再斩一人,剩下那个却是死活追不上了,给司徒羿使了个颜色,这家伙的反应慢了半拍,居然质问起来:“子期,你为何要杀卫叔父手下?” 虞周用剑挑起一柄长刀,只在脊上轻轻一磕,利刃带着破空之声呼啸而去,直接将剩下那人扎了个对穿,眼见对方不能活了,他这才放心。 “看来卫叔父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太平嘛!” “这话又是何意?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虞周挠了挠头皮,这小白脸原来不是挺机灵的么,怎么问这么傻的问题,是不是长久航行把他脑袋闷坏了? “司徒啊,你仔细看看,这些根本不是卫叔父的人手,先不说他们颇有行伍之风的招式作派,你见谁在自家门前挨了打还要忍住疼不叫的?” “也许……也许他们……” “没那么多也许,咱们时间有限,你去找棵树蹲守照应,我去叫门!” 虞周说完,顺手割了两颗首级,拿黑布随意包了包就要上前,谁知手还没抬起,木门咯吱一声自己打开了,里面探出一张特别长的瘦脸:“尔等何人?” 真是开心啊,总算见到个熟人了,虽然这家伙并不记得自己,虞周将包袱一递:“萧主吏,咱们又见面了!” 长脸文士有些纳闷,疑惑的问道:“咱们见过么?不知小君子姓甚名谁?” 当然见过了!这么鼎鼎大名的汉初三杰谁能忍住不偷瞄一眼?你的路条还是老子伪造的呢,一边在心中呐喊,虞周一边假模假样的客套:“在下司徒羿,与卫涵公子乃是至交,此来特意求见卫叔父。” 萧何显然早已知晓私盐内情,见到滴血的包袱眉头都不皱一下,伸手接了过去:“司徒公子稍等,萧某去通禀一声。” …… …… 不多时,萧何去而复返,拱手道:“卫县丞已在前厅相待,请司徒公子挪步一叙。” 虞周大尾巴狼似的浑身一肃,这才随他进门,一段时间不见,卫弘还是那番有些邋遢的样子,只是看上去稍稍胖了一些,正在埋头吃着什么,长短不一的黑髯汤水淋漓。 近前仔细一看,虞周忍不住惊叹一声,到处都是聪明人啊,这玩意都能整得出来!卫弘低头吃的正是一块豆腐!这种淮南王刘安发明的美食提前问世,不用说了,肯定因为自己改良制盐法的原因。 “卫叔父真是好雅兴,值此良辰佳景小酒喝着、美食吃着,可怜小侄凄苦无依。” 卫弘错愕的抬起头,擦手问道:“虞贤侄?怎么是你?” 虞周看了一眼萧何,失笑道:“我怕报出本名被人打将出去,许久不见,卫叔父一向可好?” 卫弘哈哈一笑,起身拉着虞周立定当场,对着萧何拱手一揖:“小侄顽劣多有冒犯,还请萧主吏看在老夫面上海涵,不瞒您说,若是老夫早日结识先生,恐怕也会因才相惜诳来再说!” 要不说卫弘会来事呢,只是三两句话,既恭维了萧何之才,又把往事轻轻揭过,更妙的是,他站在虞周之前认了个错,这下虞萧双方都得念着他的好。 抱着个升迁令前去赴任,结果发现掉进贼窝,萧何虽然早已接受事实,心中的怨气可没那么容易打消,罪魁祸首就在面前,他却不知该说什么了,居然是个……少年? “卫县丞言重了,萧某从未想过自己竟是被一少年谋算,实在不敢称才学。” “这是哪儿的话,萧主吏人才出众,心思一转这世上便多了一门好吃食,真是不可多得,不可多得啊……” 闹了半天才明白,敢情豆腐的点子也是萧何出的,聪明人到哪都让人不敢小觑啊。 “在下虞周虞子期,给先生赔个不是了。” “罢了罢了,诸多计较反而小家子气,子期何故突然造访?” 闲扯了半天,连虞周都有点被带歪了,还是萧何思路清明,一开口就说到点子上。 “萧先生问得好,这次前来,只因我们全都回来了!” 卫弘立马听出言外之音:“你……们?难道不是七个人?” “不是,这次回来,大的小的加一起,起码得有上千人,还请卫叔父拿个主意,早些安顿下来。” 卫弘听完倒吸一口冷气,自家地盘上忽然冒出上千人,自己这个做官长的居然毫不知情!幸亏是友非敌啊,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们从何而来?是有密道?可曾被外人所知?” “卫叔父想哪儿去了,我们从海外归来,现在一整船人都在海上飘着呢,这不,派我先来探探路,跟叔父一起想个办法遮人耳目!” 为什么出海为什么要遮人耳目他已经不屑去想了,自从应承下私盐的买卖,卫弘的神经格外强韧。 “此事何其简单!且待老叔安排一二,对了,犬子为何没与你一起回来?” “此事说来话长,卫叔父还是先说说您的近况吧,为何门外有宵小窥伺?” “唉……此事说来也是话长!进屋再说吧。” 第六十六章 老江湖的小聪明 交换了一番消息,天色已经快要透亮,很狗血的官场故事,县里一共三位主事,县令马衡担任会稽代守,下面的县丞县尉顿时闹将起来,一个是深的上官信任有着共同利益的佐官,另一个是手握两千兵马却苦哈哈喝着西北风的实力派,鬼都知道绝不可能和谐共处。 一段时间的争斗下来,卫弘说他吃了不小的亏,虞周怎么看都难以置信,娘的,当初谈买卖的时候两千斤盐就跟要他命似的,现在盘点一下,才小半年的工夫,运上山的私盐已经不下三万斤! 一边跟人针锋相对还能把事业开拓成这样,也不知是卫弘本事了得还是萧何统筹有方,真特么人才啊! “卫叔父,事关上千条人命,您别怪小侄多嘴再问一遍,明天夜里登陆肯定没有问题么?” 卫弘抹了一把黑髯,豪情万丈的说道:“贤侄尽管放心,正好我这人手不够,等他们上了岸,老叔先带人砸了陈勇的钊山官署再说!” 虞周眉头一皱,不悦道:“卫叔父,此番大伙是要低调行事的,切莫一时意气露了行踪!” “贤侄,这你便不懂了,上千人到哪都一样显眼,真以为能瞒过陈县尉么?咱们不妨反其道而行之,越是大张旗鼓别人越摸不清虚实,等他们反应过来,大伙早已逃离此地,区区一县之尉又能奈何?” “可是……就这样大肆闹起来似乎不妥吧?就算我们当时不会吃亏,那么日后……我明白了,叔父居然做的这个打算,当真是好心计!” 卫弘咧嘴大笑:“还是你小子聪明,这要让犬子去琢磨,一整天都不见得能开窍!” 一夜未睡,旁边的萧何非但没有任何萎靡之色反而目光灼灼,被一个少年人算计始终是他心头的一根刺,难得的机会可要多接触一番才好,听完叔侄二人对话,萧何知道自己败的不冤。 他不是没见过早慧的孩子,那也仅在读书认字或者乖巧懂礼上面,真正能将成人世界的规则洞若观火的几乎没有!上次听说这么个家伙还是文信侯门下的甘罗,结果也是一闪而逝。 面前的少年不仅进退有度而且熟知人心,萧何越来越好奇,这到底是哪家教导出的不世英才。 “小君子不妨说说看,卫县丞究竟是何打算!” 知道萧何有点不信,虞周叹了口气:“这是游侠儿的手段啊,说白了就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咱们不怕把事儿闹大,可想而知那位县尉也不敢,统兵之人行的是军法,那可比置吏律严厉多了。” “不错,所以就看谁更能虚张声势,不怕贤侄笑话,老叔的家眷早已送上山去,真要鱼死网破也是不惧!” 娘的,虞周刚才还在心里说呢,这个老江湖怎么那么有种了,敢跟正规军对着干,敢情自己不在的几个月卫弘把退路都摸好了,难怪他那么不要命的搂私盐。 心理预期不一样,看来那位陈县尉一定会吃亏了,虞周刚想再交代几句小心行事什么的,卫弘再次开口了:“贤侄,你可知道自己身上最大的毛病是什么?” “小侄不明,难能自知,还请叔父指教。” 卫弘悠悠的灌了口小酒,忽然横下面孔,凶悍的说道:“你刚到府外我就知道了,一场搏杀精彩至极,可是还不够决绝!你猜如果老叔易地而处,会怎么做? 我才不管是不是自己人,先斩杀再说!了不起只是几个下仆死士,杀了就杀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为何要将自己逼入险境? 这也是你剑术高超,如果双方势均力敌,一个先机的得失直接决定最后的胜者,小子,你还有空去分辨敌我么? 凭此一事,老叔可以断言,你小子哪里都好,就是心肠实在太软,想成大事者首先学会不择手段,连几个人都杀得不痛快,以后如何纵横天下!” 虞周苦恼的直捶头,不对啊,几个造反分子都跟自己一起行动的,山上哪个家伙又多嘴了?怎么连卫弘都这么想这么说?这立场妥妥是站在大秦的对立面啊。 话没什么不对,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不怎么好,只听卫弘继续说道:“虞贤侄,老叔年纪大了,腿脚又不好使,指不定哪天就要上山养老,以后的日子全看你们少年人的。 犬子不是做大事的料,以后还要仰仗你们几个,所以老叔多句嘴,也就把些江湖草莽的小聪明说来一听。 在我眼里,你这小子就是算计过甚,所有才有诸多顾忌! 依老叔看来,进退有度反而是你最大的弱点!因为要以策万全,所以前进的决心从不决绝,因为算计的精准,所以总能恰到好处的抽身而退。 贤侄,不犯错是好事,可要放在个少年人身上,那便是一种煎熬了,人生在世快活二字,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折了自己锐气!” 这番话已经有几分退隐的味道,表面听来是卫弘指点后生处世之道,实质上却是他在表明心迹,因为对山上有了几分了解,再加这次虞周他们带回的人手,终于让老江湖痛下决断。 机会不早不晚恰到好处,早了吧——很难互相取信;晚些时候吧——人越来越多难免不受重视。 最重要的是,卫弘这次把萧何也坑进来了,大逆不道的话能是随便听听的?不想坐同一条船的人只会被扔下水。 “卫叔父所言甚是,小侄日后一定改正!” 卫弘的江湖小道并非全无道理,形形色色的人有各种各样的行事准则,虞周虽然不会完全认同,拿来参考倒也不错。 回话之时,两人一起看向萧何,准备听听这位大管家怎么说。 萧何幽幽一叹,长脸顿时变成了茄子,开口道:“你这老货不为人子!老夫又没说不答应,何苦步步相逼。” 卫弘哈哈一笑:“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山上盛景,否则何须卫某逼迫,仅是良田美酒足以让人流连忘返!” “二位,闲言以后再叙,时候不早,小侄也该告辞了,明天夜里举火为号,咱们不见不散!” 第六十七章 猛虎出笼你别后悔 几个月都忍下来了,不差一两天时间,大伙听说虞周带回的消息兴奋异常,他们之前最担心一上岸就被当作叛逆缉拿,长久的航行让人心身俱疲,楼船几经修补早已不堪行驶,回到陆地的机会众人不想错过,可是前路实在迷茫,谁都说不清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现在好了,一颗心终于可以放回肚子,看看,虞大夫就是人脉广阔,随便找个地方登陆都有照应,再也不用担心被抓了,船上众人纷纷开始收拾行囊。 说来也可怜,千把号人居然挑不出多少行李,很多人俩肩膀扛个脑袋就是全部家当,无所事事的家伙把心思用到了这艘破船上。 “项当家,咱把这船拆了吧,毕竟是陛下用过的东西,太显眼了!” “也好,反正已经不便驱使,回收些木料也是好的,等大家全部下船之后,就将它沉入海底吧!” 指南针早就玩够了,项梁又有了新玩具,他现在最宝贝的就是木箱里的两艘海船模型。 海上航行大多时间都在听天由命,实在太无聊,不久之后项梁找上虞周继续探讨造船之法,说一千不如做一件,虞周在船上也是游手好闲,三下五除二,两个模型应运而生。 这玩意项籍早就不稀罕了,因为在山上时宋木匠经常做,可项梁没见过啊。 虽然虞周的手艺不怎么样,已经能看出两艘新式战船的端倪,一艘仍是平底小巧玲珑,遇到缓缓而行的滚徐浪不怕搁浅,另一艘尖底高腰,宽厚的船身不惧任何惊涛骇浪。 两船优劣各有互补,项梁一见就爱不释手,几个月的时间他没干别的,净琢磨船只模型了,再这样下去,虞周担心一世枭雄会变成个木匠,看看,这都要下船了还惦记木头呢。 “羽哥,天一黑咱们就登岸了,想什么呢?” 项籍正在给独音喂食,几个月下来,这匹骏马肥了不少,楼船是挺大,跑马还是很吃力,再加上找不到草料,独音的伙食逐渐变成了豆料麸皮一类,营养过剩活动量小,不肥才怪。 “子期,咱们已经漂泊了数月,你说龙且他们现在到哪了?” “这不好说,我觉得至少应该过江了吧?卫叔父没提起过,看来还没到山上,你放心吧,一路上有公乘神医照料,项伯父没事的。” “父亲的伤到底有多重?每次问起,叔父跟你都含糊其辞,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用再这般糊弄!” 虞周苦笑一下:“羽哥,真不是有意相瞒,怎么说呢,有点残忍……” 项籍闻言十分不安,明里暗里打探过许多次,终于听到口风松动,说不紧张是假的:“你且说与我听。” “项伯父再也上不了战场了……” 这么说太笼统,项籍还待追问,只听船上众人三五一群的高声呼喊:“火起了!火起了!咱们可以回家了!” 虞周三两步站到高处,抽出鞶革用力一抖,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别挤!连点章法都没,岸上有点埋伏你们就得全军尽没!” 跟约定好的一样,总共三个火堆,在这幕布笼罩一样的黑夜格外刺眼,跳跃在每一个人的眸子里,等军士们行伍归建之后,童闾跟船工们早已排好了队列。 几个月没操练就懈怠成这样,看的项籍大皱眉头,左右看了看,没见到叔父人影,他只好自行安排。 “老愚头,挑几个还敢拿兵刃的,咱们先行上岸,确认无误之后童闾再行!” 大海航行最是磨练心智,这群散兵游勇经过风吹雨淋之后已经有了几丝精悍之气,稍显生疏的队列是因为许久没听令了,结果一时松懈就被人小瞧,他们纷纷穿戴起来等待先行。 “军心尚可一用啊!” “比之秦军还是差一些,项叔父,还请您带好童闾,小侄最后将这船毁掉。” “嗯,是差一些,只差几分血气祭养了,童闾还是子期来带吧,老夫为你们免去后顾之忧。” “那就谢过叔父了。” 说话间,项籍已然领人操舟而行,与涛声相比,划桨那点动静几不可闻,为了隐蔽行事,楼船离岸边很有一段距离,直到一个时辰后,虞周他们才看到对面火堆上又分出几支火把,正在画着圈的发信号。 “分别乘舟登岸!” 整整一夜的时间,几艘小船片刻不停,一直穿梭在楼船与海岸之间,直到天色透亮,搭载了众人数月的庞然大物终于消失在海平面上,乍一登陆,很多人显得有点手足无措,摇摇晃晃喝醉酒一般。 萧何领着几个汉子守在火堆旁,见到虞周他们,皱眉道:“看来你们得休整几天了,卫县丞还想连夜发难的,照如今看来,大有不妥!” 项籍别的没注意,就听到‘发难’这俩字了,脑袋一扭耳朵一竖,满眼渴望的问道:“所为何事?为何子期昨日未曾说起?” 这就是个武疯子,虞周哪儿敢跟他说呀,船上的日子枯燥乏味,项籍早就憋闷的不行了,这要是知道有架可打,区区一个陈县尉非翻不可,那就有卫弘头疼的了。 “羽哥,我来引见一下,这位是萧主吏,咱们路过沛县时曾有过一面之缘的!” 项籍似模似样的见了个礼,继续追问:“不知萧主吏刚才所说何事?” 萧何本来还想一说,仔细打量才发现是个未束发的少年,客气回道:“此事还是由众军决断。” 楚霸王的胃口岂是那么好钓的,即便萧何没有这种打算,项籍还是误会了,只见他踱步来到众人所乘舢板前面,周围几个家伙赶紧躲开,开玩笑,这几个月别的不知道,这重瞳儿的神力那可真是印象深刻。 “萧主吏,我跟你说哈,这就是小子提起过的项籍,您可千万……” “起!” 话没说完,大伙的目光全都集中了过去,舢板不大,连泥带水至少有个数百斤了,最主要的是那玩意不好控制平衡,要想稳稳举起来,怎么看都是个事倍功半的主意。 可项籍举的很轻松,从他的表情看似乎尚有余力可贾,只此一点就把许多成人比了下去,萧何目露赞许之光,击掌说道:“好!今夜子时我们便去袭营!” 县丞和县尉玩火拼,把项籍给扯进去了,虞周越来越觉得这事儿没法收场,想起昨夜卫弘的一番话,他干脆把心一横,算了,陪你们疯一把吧。 “萧主吏,那小子也要前去,咱可说好了,你千万那别后悔!” 第六十八章 钊山亭外 一听评书里说起打仗,那就是人如虎马如龙上山如猿下山如濑…… 马,独音水土不服没带来,至于人,虞周觉得老虎应该不够项籍撕巴的,身后就是精挑细选的两百甲士,也不知过了今夜到底如何收场。 仔细算来,这还是虞周第一次跟项籍并肩而战,上次大闹郡守府的时候两人分头行动,不像现在这样可以近距离看到准备发飙的霸王。 “羽哥,你打算闹多大啊……” 项籍转过头来,疑惑的问道:“反正都是秦人,杀光也没关系吧?” 心可真大,带着两百人就敢说杀光两千甲士,在场的诸位只有虞周知道,这位可绝不只是说说的。 历史上的楚霸王自从出道以来几乎每战都是以少胜多,这才使得他信心大为膨胀,所以之后以众击寡对上刘邦之时,项羽根本就没当回事。 趴的久了有些难受,虞周仰面望着星空,自言自语一样的说道:“羽哥,多留点种子,这些都是日后征战天下的资本。” 项籍微微一愣,没再说什么,大战将至,士气可鼓不可泄,虞周说完之后躺在草丛中闭目养神。 天气开始转冷,荒野之中早没了虫鸣声,只有几只夜枭怪异的如笑如泣,配上半轮月牙格外瘆人。 钊山位于后世的上海金山三岛,这地方本来是三座山峰,直到宋朝时才随着海岸崩塌变成个小岛,只露出孤零零的峰顶。 此时此刻,钊山不仅驻有兵马,因为临海的关系,其上设有钊山亭,不远处还有康城盐铁司,所以速战速决才是正道,否则一旦惊动更多人,别说卫弘了,就是那位马代守也休想瞒住。 “子期,何时可以动手?!我们到底在等什么?” 虞周叼着根草叶,不紧不慢的回道:“当然等他们送上门了!” “还有这等好事?” “卫叔父派人去送信了,你只管放心,不用多久那位陈县尉就会派人来!” 如果旁人说通风报信项籍可能以为被出卖了,这话从虞周嘴里说出,他只会想到引蛇出洞,多年的兄弟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与此同时,山上的陈县尉接到密报,县丞卫弘再次组织人手不知意欲何为,此番人数之多更胜以往,足足有数百人。 陈县尉心里跟明镜似的,不知意欲何为?那是说给别人听的,还不是为了那点盐嘛! 说来也奇怪,不知卫弘从哪寻到秘法,最近产出的食盐又白又细,还隐隐带着一股清香,陈县尉一下子就上心了,传家秘方谁不想要? 几经试探无果之后,手握兵丁的陈县尉决定动点粗的,更加邪门的事情发生了,无论他怎么威逼利诱,卫弘那几个不起眼的手下死活不说! 这让陈县尉大为不忿,区区一个亭长刚升任半年,卫弘哪儿来这么忠心的手下?马县令心也太偏了! 在他眼里,这就是马卫二人某种阴私的证明,私盐嘛!我也可以啊,卫弘那家伙有什么好! 双方你来我往几番暗地交手后,陈县尉对于分一杯羹已经不抱幻想了,他算看明白了,没有卫弘那样的配方,即使能钻进那个小圈子又如何?还不是平白分人好处招人厌恶? 都说蛇有蛇道鼠有鼠路,陈县尉很快另辟蹊径——他搭上了郡尉李冻。 按理说县尉跟郡尉一样,职责上都是管治安缉盗贼,但其中的差别大了去了,郡尉秩两千石,直接隶属于朝廷,跟郡守没有任何从属关系,甚至二者隐隐相抗衡。 而县尉地位一落千丈,首先没有掌兵之权,然后待遇上秩四百石跟县丞平级,都是县令的辅佐官员。 陈县尉手里至今仍握有两千军士,一是因为康城由他率人筑建,完事之后役夫全都摇身一变成了兵丁,二来他还兼任盐铁监史,手头需要有人差使。 代守与郡尉隐隐相抗,终于让陈县尉看到一个机会,只要把卫弘拿下,人赃并获之时他马衡就得下狱问罪,到时自己再也不用看二人脸色,甚至蛰伏一段时间后,私盐的买卖完全可以接手过来!至于秘方?破家灭门之时还有不说? 怀着这样的心思,陈县尉接到密报的第一反应就是,卫弘打算玩一把大的!也许他撑不住了,想最后赚一笔就跑! 相争相斗也有一段时日,双方各有多少人马他很清楚,既然卫弘倾巢而动了,那正好来个一网打尽,省的麻烦。 叫来手下三个五百主,着令他们点齐人马,陈县尉浩浩荡荡的出发了,一路上他都在想,如果到时卫弘跪下来求自己,要不要饶他一命呢…… 项籍整个人都变了,虞周是最先察觉到的,这个平日里直爽的大块头忽然如同洪荒巨兽一般,还未杀人,身上却已散发出择人而噬的气息,一双重瞳冰冷而专注:“来了!” 虞周攥了攥剑柄,只见不宽的山路军士疾行,长长的队伍蜿蜒而下,猛地一看似乎人数不少。 司徒羿长弓一挽,低声问萧何:“哪个是陈县尉?” “还未见到,可能还在后面吧?!” 项籍没有等待的耐心,更没有算计来算计去的闲心,这家伙紧了紧腰间鞶革,绰起一柄战戟径直走了出去,髹漆皮甲黝黑无光,一如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 为防被人小看,项籍特意戴上一顶皮胄,以遮住自己的头发,看那架势已有几分先楚遗风。 “何人拦路!岂不知此乃大秦要隘……” 剩下的话再没机会说了,因为项籍已经动了,长长的战戟一探一勾,那人的脑袋便只剩下一丝尚与身体相连。 一招得手之后,项籍见势不饶人,战戟连挥又是几阵血雨腥风,他高大的身形有如中流砥柱,死死堵着下山道路,让秦军进退不得。 须臾之间被人连杀数名兵士,秦军终于反应过来,几个军头一挥手,近前的家伙纷纷围了上来,还没见过这么嚣张的人呢!单枪匹马也敢挑衅大军,这是多不知死活?! 项籍见状不退反进,大叫一声:“来的好。”大踏步往前冲杀,抬足间战戟连勾带划,落脚时兵刃横劈竖砸,每走一步必定带走数条性命。 招式并无精巧,甚至许多人可以提前横戈防范,而此时也是项籍最兴奋之时,战戟带着恶风击溃一切,干戈、甲胄、血肉,通通化作泥土的养料,被撕碎之后踏为齑粉。 “县尉有令,拿下此人者,全伍赦罪,爵升一级!!!” 第六十九章 叫我都尉! 眼见此人并非数人可敌,秦军已经有懈怠了,原因很简单,按秦律损伤一人而不能杀敌一人者,全伍皆罚,这家伙如此凶猛,很多战损的什伍过后都要受罚,拿下来也没什么好处。 结果就在这时候,陈县尉的赦令到了,只要抓住此人,不仅全伍可以脱罪甚至还有升爵的机会?! 本来嘛,一群刑徒役夫转化而来的兵丁跟功劳无缘的,军功是什么?是宅子是良田是仆从!还可以给奴籍亲属脱身!实打实的好处摆在面前,自认为有点机会的家伙通通不要命的扑上来。 他们想的很简单,肥肉只有一块,脱罪立功的机会也仅限一伍军士,下手晚了可就没了,本事再大还能挡得住围攻? 几个念头之后,秦军不再拘泥于山间小道,他们迅速穿过山林越过山石进行包抄,势必要把项籍留在此地! 项籍见状豪情更涨,混不管身后的层层包围,长戟挥刺起来愈发凶狠,看那架势不把秦军杀个对穿决不罢休。 “怎么样?看清没有?秦军大概有多少人?” 司徒羿眺目远望一番,迟疑道:“地势不利难以确认,大概千人以上吧?” 还是萧何经验丰富,只搭眼一瞧,悠悠道:“什伍连绵半里,看来陈县尉只选了三名五百主,这便好办了!” 虞周虽然也在秦营呆过一段时日,其中一些道道还是有点摸不清,虚心问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萧何嘿嘿一笑:“按军律出兵五十以上必须有虎符,子期应当知道吧?” 虞周灵光一闪:“萧主吏是说,此番出兵是这县尉私下所为?!” “不错,要按以往来说,大军出征时,五百主以上另设部曲,由校尉、军侯统御,战后缴令而散,可是现在看来,陈县尉所率众军并非如此节制!” 萧何自从来到海盐县,便是以文无害之职担任主吏掾,各类文书律例如数家珍,一眼就看穿这支队伍不对劲的地方。 虞周恍然道:“那这么说来,羽哥真把他们杀光也没事喽?” 萧何气的连咳两声:“好大的口气,你以为那是一千五百个木桩么!老夫的意思是把伤亡数控制得当的话,那县尉不敢上报此战!” 旁边的小白脸更加气人:“我觉得不咱们不留手他也不敢上报,一千多人被一人挑了,这事儿多丢人啊,再者说出去也没人信啊!” 萧何从未见过项籍神勇,目瞪口呆道:“那大块头疯言疯语,你们怎可也跟着胡闹!这还是不是一方伙伴!” 虞周撇了撇嘴:“没胡闹啊,反正那些家伙也伤不到羽哥,且让他过过瘾吧,不然这一路休想消停了。” 司徒羿点头道:“没错没错,说实话我也有些手痒,可不敢这么早去抢子羽的风头啊!” “你们就一点都不担心?!” “当然担心了,所以才领来两百多人嘛!” 萧何回头看看这群郡县军出身的家伙,又看了看不遑多让的对手,哑然失笑:“少年人还真是自信!” “我是担心羽哥将人杀散了,万一跑去报信那可不妙了!” “……” 萧何惊诧的发现,这几个少年居然不是说笑的,因为那个满肚子坏水的小子已经开始安排后续事宜了。 “愚头,你领一屯人清理一下山路,让秦人无林子可钻,别叫羽哥腹背受敌。” “喏!” “司徒,你带着一屯人去支援羽哥,他再有力气也会累,在这山沟里出点闪失那可贻笑大方了。” “行!你放心吧!” “萧主吏,您受累领一屯人查遗补缺?” 萧何眯着双眼反问道:“那你意欲何为?” “当然是上山赶羊了!” “秦军纵横天下,在你眼中仅仅是羊?!” 虞周挠了挠头,指着项籍身边的一圈尸首回道:“这些人还当称不上秦军吧?徒有其表而已。” 萧何本来就觉得不太稳妥,听完之后更是出言反对:“不成!秦军纵横之时尔等尚未出世,怎知其中厉害!咱们分兵两处,一支紧随项羽身后借势掩杀,另一队于山林中故作疑兵,方为大善!” 这个建议中规中矩,不失为一条良策,但是虞周也有自己的打算,那边的项籍都杀成血葫芦了,实在不是细说的时候,他只得把脸一沉:“萧主吏,我等自有考虑,还是依计行事吧!” 萧何暗叹一声,不再多说,军士全是人家带来的,他说的多了难免徒惹非议,不说不代表不想,加上前番被算计的缘故,萧何心中已有些许芥蒂。 但他面上从未显露,反倒一板一眼的指挥起军士,充分显示出一位开国大管家的统筹能力和气度。 …… …… “哇呀……开!” 整支战戟全是滑腻腻的血浆,项籍已经记不清用它捅穿多少人,只有遍地遗尸在诉说一人一戟有多么凶悍。 皮甲已有些许破损,却只露出一层暗红的深衣不见伤口,那是被他发力时的浑身肌肉给撑得。 碍事的兜鍪不知被扔哪去了,项籍满头乌发狮鬃一样的披散开,脸上的血滴、怒喘的粗气、狰狞的表情再加如癫如狂的眼神,周围没有一个人敢去正眼瞧他。 这家伙疯了!这就不是普通军卒可以匹敌的!片刻的工夫斩杀数十人,不是名家侠客就是一军虎将,上官的脑子多抽才能惹上这等煞神!? 秦军开始只围不攻,交过手又侥幸活下来的几人不着痕迹后退,一戟下来兵断骨折,再多赏赐也没命去花啊!看样子此人还有的是力气,谁上去谁找死啊! “县尉!此乃贼人皮胄,是在下拼了命缴获而来……” 也不知这位是想显示自己英勇,还是想说明项籍太过凶悍拿不下不怪众军,脸色都不看就捧着个头盔凑上去,等待他的自然是迎面一鞭。 “混账!数百人连个少年都拿不下,养你们何用!速速包围此地,将此人踏为肉泥!” “县尉小心!贼人强横异常,此地危险!” “啪!”又是一鞭子。 “说过多少次,出兵在外时,要叫我都尉!” 他的威风还没抖完,项籍动了,长戟一落一勾,小枝挂起半柄残剑,抡圆了往过一甩,恶风嘶嘶尖啸直冲那县尉而去。 这番动作大了点,周围的一圈人本来就全神贯注盯着他呢,见状连忙竖起盾牌高呼:“保护县尉!” 哪知断剑不仅又急又快,威力也是十足,撕树叶一般掠过盾牌,将几个军士钉透之后势头不减,直直奔向战马上的陈县尉! 第七十章 这是项籍的战场 要说陈勇能任一方县尉也不是一点本事没有,又是筑城又是领兵,时间长了就是个木头也能熏出几分精悍之气,残剑一来他就心知不妙,能把厚厚的盾牌轻易洞穿,打在身上能落着好? 人在马上难以躲避,陈县尉身子一拧猛提缰绳,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也正是此时残剑已到近前,他只觉胯下一震,双腿所触一片僵硬,战马浑身绷得紧紧似乎受着莫大痛楚,马头竭力往回曲。 陈县尉急忙松开缰绳,单腿一片就要下马逃开,谁知战马吃痛后不受控制,狠狠的蹦跳两下,想把插入身体的异物甩落出去,这也耗尽它最后的生命力,软软的倒了下去…… 倒霉就在这会儿了,陈县尉把两条腿片到一侧想跑的,结果战马倒地了,本来顶多压住一条腿,现在却被齐齐轧在下面,数百斤砸带碾能有什么好结果?杀猪般的嚎叫顿时响彻天际。 “哇呀——疼疼疼,来人,快来人!……” 眼见陈县尉倒霉的狼狈样子,项籍玩心大起,也不急着上前擒拿,他一步一个血脚印的稳稳逼近,那模样那神情,吓得陈县尉更加慌张。 “快将这死马搬开!与我……与我拿下此人者,爵三级!杀死此人爵两级,抢的一块碎尸赏百钱!” 此话一出,项籍半怒半喜,怒是因为那匹马的下场,将门出身的他特别渴望自己的战马,这个念头从看到独音之后更加强烈,拥有之人却不爱惜,该杀! 至于为什么高兴?厮杀了半天已经无人敢上前,他巴不得陈县尉激励军心之后再战一番,战争狂人的思维就是这么任性! “谁来与我再战三百回合!” …… 此时此刻的场景虞周尽收眼底,山不太高,瞒着人却不好爬,也不知弄死几波斥候,他终于率领一屯人来到秦人的后路,居高临下占尽优势,虞周觉得随时可以收场了,只是不知道身边的家伙战力如何。 一眼望去满山的郁郁葱葱,不知道司徒他们准备的怎么样了,虞周决定再等等,却看到项籍再度被人围攻了,这次上来的军士明显大有不同,手持长戈孔武有力,最重要的是进退之间颇有尺度,竟能合力架住项籍的一戟之威! 几经试探之后,置身事外的虞周最先发现了其中门道,首先项籍仰面而攻失却地利,再者那数十人配合默契,长戈又利于招架,只求自保的话还是勉强能行。 再也没有等待的耐心,就在虞周刚刚举手准备下令时,场下情形又是一变,左冲右突毫无成效的项籍终于发飙了。 只见他长臂轻探贴在戟身,另一手反握其尾,以腰相支抡圆了重重砸下。 这次谁都看出来者不善,接招而军士曲腰站定不敢怠慢,长长的战戈以尾抵地斜指招架。 谁曾想项籍并未直接对攻,战戟轻轻掠过之后毫不停留,他腰身一拧,势头减弱的长戟再度横扫而过。 变招不及的秦军只得以戈杆相应,只听一阵咔嚓咔嚓,众秦军纷纷松开断掉的兵刃退下,双手发麻虎口震裂…… 终于再度夺势,项籍吸气拧身,仿佛人戟一体般带起阵阵恶风直罩敌手,那是一幕谁都不愿回忆的场景,真要用词汇形容,就是另一种意义的所向披靡。 糜,肉糜也…… 见到敌人凶悍奈何不得,双腿受伤的陈县尉已经生出退意,直到现在对方都没报个名号,这到底是打的哪门子仗! 自己等人蓄势汹汹准备找卫弘晦气,结果斜岔子被这么个猛人搅了局,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 继续打下去?开什么玩笑,谁家打仗是损伤过半才撤军的?一千多人被追着打已经丢了半数士气,被人家毫发无损的斩杀百余人再降几分。 在场的秦军沮丧的明白一个道理,对面这个家伙不是他们能留得住了,这还只是一个人,如果人家有帮手呢…… 等等!陈县尉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他似乎好久没有接到斥候回报了。 “来人!” “嗖——!” 呼啸的箭矢擦肩而过,在他脸上划过一道深深地口子,要不是方才扭脸的动作,恐只怕早已穿头入脑而过。 陈县尉惊恐的回过头,只见敌酋身后又钻出一名少年,灰衣白脸,手持一把巨大的长弓,遥遥指向自己。 这还不算完,接二连三的军汉陆续钻出,隐隐将道路全部阻塞,陈县尉的脸色终于变了,军汉!大秦已经一统天下,这是哪里来的军汉! 六国的余孽?那完蛋了,这些人只要现身肯定有备而来,哪儿能留自己活口啊!可是看当下时机跟对方人数,这也不太像啊? 那就是马郡守暗中安排的人手?也对不上啊,大家同僚一场何必下此毒手?除非……自己投靠郡尉的事情露馅了! 心里这样想着,他面上却无丝毫表露,沉着的问道:“尔等究竟何人?隶属何处?!此乃大秦会稽治所,无故作乱视为叛逆!” 司徒羿并不搭话,张弓就是一箭射去,却被早有防备的亲卫一剑劈开,陈县尉知道今日难以善了,抽剑吼道:“那贼酋累垮了,其余贼人不足为虑,速速拿下将功折罪!” 项籍确实面露几分疲色,更主要的是,他方才所用战戟只是寻常之物,经历几番阵仗终于不堪重负折断了,让他冲杀的兴趣减弱不少。 眼见司徒羿拉弓之后码开一排箭,虞周的右手重重挥下:“往下赶,把秦军逼入进退不得之地!” 陆续现身的军汉不断动摇秦军士气,最尴尬的是,他们没人敢上来接阵,因为项籍留下的阴影太大,有点胆气的全成了戟下亡魂。 “甲戌廿压阵,速速杀敌!” 陈县尉嘶哑着喊出一个什伍编号,这些家伙个个脸上带黥,他们一出场就挽起秦军颓气,迅速跟虞周他们厮杀在了一起。 气势打出来了,兔子敢撵狼,只是时至今日谁是兔子谁是狼难以言说,秦军被先声夺人之后一直处在劣势,可随着刑徒军一亮相差点调转。 虞周他们更不是好惹的,人少不是问题,关键要看谁来带,亲眼见项籍神勇,许多人早就被激的热血冲头,一声令下之后嗷嗷叫着挥兵而上。 “痛快,痛快!再来战过!” 第七十一章 绑架萧何 疯了,疯了!反了,反了! 此时此刻,萧何真的看不懂这群少年了,说他们傻吧?自己是怎么被算计入毂的?说他们聪明吧,可眼下都是什么事儿! 在萧何的预计中,这场冲突应该双方互相骂几句打两下,了不起死几个无关紧要的家伙充充数,然后各自回营挑个心情好的日子重新厘定接下来的利益如何分配,这才是一方大盗正常的流程啊! 可这几个小混蛋个个奔着要命不要钱去的!要秦人的命,要陈县尉的命,更是要他萧何的命! 杀官等同于谋反,这个垂髫小儿都懂的道理被几个少年视若草芥,萧何骨子里一阵阵发寒,被卫弘拉拢的时候,他还以为这就是群相互苟合的官盗,现在看来,这群人的根底远比自己想象的还深。 “萧主吏在想什么?” 萧何只听声音就知道是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指挥军汉继续追击之后,他懒洋洋的回道:“在想你们是怎么活到这般大的。” 有点像置气,还有点像咒骂,不过虞周毫不在意,同样挥手斥退旁人,他把长剑深深插入地上。 “如果萧主吏感兴趣,在下可以带你参观我们长大的地方,那里有山、有水、还有……” “在下毫无兴趣!” 毫不掩反感,让人无法继续接话,虞周干脆咄咄相逼:“不知萧主吏麾下军卒将来可以做什么?!” 被问了个没头没脑,萧何没好气的回道:“还能做什么,从将则为军,从寇则为匪,此间壮士皆蟊贼耳!” 虞周鼓掌相合:“说得好,那在下跟项羽麾下军士,日后又能何为?” 萧何心说你有毛病吧,这有什么区别吗,为了表示不满我把自个儿都归到“蟊贼”一流了,还追问个什么劲儿? 想归想,可他还是不自觉的又打量一番,只看了两眼,萧何面色大变,有些吃惊又有些尴尬。 “这就是尔等本来目的?” 虞周面上已有几分得色:“不完全是,但是效果还不错!” 岂止是不错,萧何嘴里有些发苦,放眼望去,项羽身边的军士死伤最为惨重,可那也是神情最狂热的一伙人,经过一场献血洗礼,他们个个目光凶狠,更加奇怪的是,其中自身受创越重的家伙神情越瘆人,如同舔舐伤口的孤狼一样凛然不可犯。 接下来就要属司徒羿所带军士,这些人没有项籍手下那样舍我其谁的气势,却个个面目从容视线专注,长弓所向尽皆俯首。 最不起眼的就是虞周那伙人了,粗一看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是一对比差别就大了。 同样是领兵,谨慎的萧何几乎事无巨细一一交代,这才换来几分有条有理的模样。 虞周所领军士则不同了,萧何亲眼所见他只做了几个奇怪的手势,那支队伍就如臂使指的运转起来,行动干脆相互应援,两者一比犹如死绳与活蛇的差别,这让萧何百思不得其解。 “你……你们是为了练兵?!” 虞周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爽朗的回道:“那是自然,否则在下何苦来哉!” 萧何终于明白可其中种种,为什么卫弘口中斤斤计较的虞周痛快答应对抗陈县尉,为什么有留手的机会他们非要打成水火之局,为什么自己先前的建议会被否定……只因为这群小家伙有自己的野心! 先前他还纳闷项梁怎么不来,现在也明白了,只是……这群家伙到底是以谁为首领?卫弘不像、项梁也撒手不管,总不能卖半天力气还一头雾水吧? “萧主吏,我们这帮蟊贼阵势如何?” 萧何满嘴苦笑:“休要再嘲弄老夫了,若是天下蟊贼都能这般舍生忘死进退有度,大秦只怕没几年就……” 说到这里,他自觉失言赶紧闭嘴,虞周也不在意,接口道:“萧主吏说是蟊贼也没错,成者王候败者贼,不过这话我姑且说之你姑且听之,千万别让羽哥听到,他自尊心强的很。” 成者王候败者贼,萧何反复咀嚼之后大感称心,也更加明白这群人来历不简单。 “也罢,就让老夫死个明白,萧某拜会的究竟是哪座山头?” “萧主吏言重了,何来生死之说,您不妨亲自上山一观可好?!” 话听上去客气,萧何挣扎了好一会儿,因为两人不算熟悉,而当时的情形是虞周的剑尚在滴血,这小子又是愣头青的年纪,萧何的家室全部搬来了会稽…… “萧某谢过盛情相邀,日后有暇一定拜访。” 战局已经进入尾声,三三两两的军士开始集结,虞周解下自己的护膝送给萧何,这才说道:“相识一场无以为礼,小小物件留以为念,时间差紧迫,我们直接上路就不告辞了,家师与在下恭候先生大驾。” 不是听不出萧何的敷衍之意,在不愉快的前提下初次会面,除非用绑的,还能指望人家纳头就拜? 刚想多说几句拉拉交情,也不知哪个倒霉的一竿子捅到马蜂窝去了,远处的盐铁司已经点燃烽火,再不走等待他们的将是围剿大军。 萧何收起护膝,望着狼烟心急如焚:“实在不行你们先回县内躲避,总比四处奔逃好一些!” 正在这时,项籍回来了,他把抓到的家伙随意一丢,摸着头上的汗水叹气:“我追错了方向,有俩家伙把盐铁司的旗给砍了……” 虞周拿脚拨拉着地上那人,看他官衣松散,皱眉问道:“被他金蝉脱壳了?” “没有,人在司徒那儿,等他回来咱们就出发。” 萧何咬了咬牙,直视项籍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项籍疑惑的回问:“你跟子期在这闲聊半天,敢情什么有用的都没说?” 萧何这会儿倒有了胆量,直言不讳道:“”老夫想听你说,那小滑头我信不过。” 得,坑人后遗症来了,项籍把断戟往地上一插:“那是项某一起长大的兄弟!我等皆为楚人,有何不妥!?” 他这一说,萧何只注意到两个关键字,灵光一闪脱口而出:“大楚项氏!?” “正是!” 萧何的目光一下子热切起来,沛县原本也是楚地,没听说过上将军的可谓绝无仅有,酣畅淋漓的大胜尚且不远,惨败身死的噩耗犹如昨日,重新打量一番之后,他连连点头。 “上将军后继有人矣!” 项籍接下来的行动大大出乎二人预料,他把萧何往胳肢窝一夹,边跑边招呼司徒羿:“快点赶路还能追上叔父!” 虞周彻底看呆了,人家正夸你的时候就这么绑了?!虽然他也曾想过硬来,却做不到这么干脆利索,还是在别人笑脸相迎的时候…… “愣着干什么?!快跟上!秦军马上就到了!” 绑都绑了,再说什么都是无用,虞周只得收拢众军通通跟上,这一清点他才发现,自己所率的一屯损伤同样不乐观,五十余人能自己动的只剩半数,相互间连拉带拽这才上路。 秦军来的很快,几乎咬着他们的尾巴扑进钊山,来不及掩埋的尸首直接暴漏在地,陈县尉的军队之前被杀散了,现在陆陆续续赶了回来,两相一对照,他们立刻意识到逆贼还未走远,急哧哧的派军搜捕。 这次领兵的是个脸色苍白的中年人,瘦弱的身形浑不似久居海边的一郡都尉,更像个文弱书生,但是身着重甲散发出丝丝杀气。 “尔等何爵?” 三十余名逃兵悉数在列,捆的严严实实跪了一地,李冻执鞭走过时,他们当中竟然有人松了口气,早就听说这位李斯的族亲最喜酷刑,只是鞭刑真是赚大了。 “回都尉,下卒无官无爵。” “拉下去,磔。” “都尉……都尉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李冻头也未回,继续往第二人走去,到近前时那人裆部一片,阵阵恶臭弥漫开来。 “具五刑!” 那人听完眼皮一翻、喉头咕噜一声昏死过去,很快就有几个刑官将他拖了出去。 李冻走到第三人面前,什么都还没说,那人已经跪地磕头如捣蒜:“回禀都尉,小人爵上造,属甲戌营材官,贼人凶悍似是往西去了……” 李冻翻了翻白眼仁,慢慢蹲下拿皮鞭支起那人下颌,复问道:“他们有多少人,你们的上官陈县尉呢?” “回都尉……人……很多,月黑天暗不便细数,反正很多……领头的是个丈二恶汉,县尉大人不知所踪……” 李冻冷声反问:“如果我按你说的往西追不到丈二恶汉,你可愿以命相抵?!” “都尉……或许,或许是丈余……” “腰斩!” “都尉……都尉大人……!” 李冻没有继续往下问,他已经做好了样子,剩下的全看属下本事了,只是几刻钟的工夫,数十份带血的文简摆在了他的案头,一目十行的粗粗略过,李冻心中已有定计。 “这么说领头的真是个能力敌百人之辈? 来人!传我将令:军中游骑什伍相应往西追击,发现贼人立即射杀!” 哼,力敌百人,又有何用?比得上弩强箭利么?就算此人一时逃脱,他身边尚有无数伤兵残卒,又能跑到哪里去!陈勇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就送了性命,真是不知所谓。 …… …… 军队就像一步机器,它的每一道程序早已设定完成,只需满足一丁点条件就会触发,所以早在李冻审讯之时,侦骑早已像尘埃一样四处散开收集消息。 虞周他们小心的挑着战马不能走的地方躲避追兵,夜幕尚未撕开,东方已经大亮,他们终于赶在秦人追来之前抵达五湖。 这群军士都是什么出身?楼船士!虽然只在郡县里折腾,那也是正儿八经的水军,五湖这种地方就跟半个家没什么分别,要不是多数人身上带伤,硬生生玩一次泅渡也不是难事。 见到湖泽率先松一口气的是萧何,项籍是个死心眼,一把攥住就不知道撒手,仿佛拿的是个物件而不是活人,这一路上东磕西碰可让萧何大吃苦头。 “咦?萧主吏是不是没气了?你看哪脸白的,哎呀,脑门上还有血!” 项籍松手去看的工夫,萧何像个假死骗过天敌的狐狸般一弹而起,躲得项籍远远的倒换气。 “憋……差点闷杀老夫,不为人子,一群混账,老夫若见了上将军倒要好好请教……他家到底是什么门风……” 项籍当时只图爽快,现在被人一说也有些不好意思,听萧何提到爷爷,羞恼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休要说大父的不是!” 萧何梗着脖子不乐意了:“老夫差点去见他!还不能抱怨几句不成!” 虞周一看赶紧圆场:“萧主吏,羽哥也是一番好意啊,当时兵凶地险哪儿顾得了那么多,好多军士不都这么搀扶过来的么?” 对于这小子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萧何算是了解了,搀扶?见过扶肩膀的搀手臂的,谁家捏着脖子勒住胸腹!? “也罢,你们放下我,萧某自行回去!遇到追兵老夫就亮明身份说被挟持了,反正这模样九成九相像!” 这搞文案的骂人就是阴损,虞周开始考虑要不要假戏真做,反正也得罪了,轻重都那样了吧? “萧主吏,咱们现在流落在外还是相互扶持才好,您没事吧?!” 萧何喘了一会终于匀过气来,他在胸口掏摸一番之后,一下拽出两只护膝,惊悸道:“多亏有此物,否则老夫早被扼杀了……” 尽管很不合适,虞周还是忍不住想笑,一个三四十岁的古装文士忽然从胸口掏出两块皮垫…… 那场景太诡异了,把萧何本人的严肃冲淡不少…… “萧主吏……咳……这个东西是带在膑骨处的。” 虞周一边说着一边动手示范,三两下绑到萧何的腿弯处。 “就像强弩机括最易受损一样,人的关节最易受到风寒侵蚀……” 萧何眯着双眼问道:“你还懂医?” “不懂……都是家师精通。” 萧何似笑非笑:“你还懂弩箭!?” “不懂……都是家师……” 人在荒郊,萧何终于像个输光老本的赌徒一样露出无耻嘴脸,开口就噎人:“什么都会的师父和自称什么都不会的徒儿,也来教教我如何耍无赖可好!?” “您……不用学!”!?!? 第七十二章 狡兔三窟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自从这首《无衣》诞生以来,战友之间的交情就被称作袍泽之谊。 而现在,虞周怀疑自己遇到了一群假袍泽,打仗的本事全是三流,往五湖里面一钻,这群家伙立马爆发出别样的热情。 下湖河摸鱼虾、砍高树扎木筏、探消息匿行迹……根本不用人交代,看他们的样子溜儿熟!甚至有两个家伙因为在哪立寨吵起来了。 都说山东多响马,这群人不会是梁山泊的祖宗吧?连那水寨都有几分相像…… “别折腾了,咱们只是暂避此地,建造那么坚固的工事做什么。” “非也非也……曹刿有一鼓作气之说,军心可用气不可泄,况且此番厉兵秣马并非杞人忧天……” 萧何最近很讨厌,不吵着走也不说留下,就一个劲的在虞周项籍二人面前晃悠,还净对着干反着来,每次他俩说点什么打算干点什么,都能被他闲扯一堆有的没的反对。 虞周的脾气还算好,不搭理就是了,项籍可没那么好性子,心里一烦萧何就变成“挂件”了,拎在手上一晃一晃的。 司徒羿回来了,项籍目标明显脾气又急躁,虞周要照顾伤患,小白脸和他手下那群伤亡最低的弓箭手就成了最佳斥候。 “怎么样?现在外面什么情况?” “不太妙,咱们这次闹得有点大,外面搜捕的人马全是郡尉带来的,也不知卫叔父那边如何应对。” “还能如何应对?!肯定被他的几个好贤侄害死了,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弃市了。” 虞周幸灾乐祸的看了萧何一眼:“对对对,肯定如此,如果我是卫叔父,为了脱罪只需把错都推到萧主吏身上即可,到时家眷充军海捕文书遍布……” 萧何立马不说话了。 司徒羿继续说道:“子期,只我看到的兵马就有数千人,加上我们不知道的,这次怕是出动近万士卒,咱们必须小心躲避了……” 虞周不解道:“陈县尉还有什么特殊不成?为他何至于这么大阵仗?!数万兵马那连秦皇也惊动了吧!?” 司徒羿点了点头:“恐怕是这样。” “确实有点麻烦了,如果在盐铁产地惊动皇帝,那以后监管只会更加严格,卫叔父再贩盐怕是多有不便。” 萧何听完叹气道:“真不知道你们何来的自信,闹出这等祸事居然还敢惦记贩盐!就算能躲过追捕,可那山林生活岂是人过的,缺衣少穿无医无药,多少人不到三十就已满头苍发……” 司徒羿听完也是心有戚戚,他以前经常进山打猎,深知越能躲藏的地方越荒凉,虞周说的再好,他也没亲眼见过,犹豫间更倾向留下了。 “子期,不如就让军士们在此立寨吧,五湖水域广阔便于隐藏,鱼蟹丰富更是可以充当粮草。” 虞周微微失神一下,点头同意了,因为他转弯一想,黄山上的生活悠然自得,可以算是大伙最后的退路,没必要拉扯那么多军兵过去,广阔的太湖同样是个好选择。 史上项梁叔侄就在这附近起兵抗秦,想不到绕了一个圈,大家还是回到原来的起点。 项籍开心的去帮忙了,每个显示力气的时机他都不愿错过,这是少年人的本能,所以他最讨厌的就是虞周留下的滑轮组,有那玩意哪儿还显得出自己! “司徒,只怕咱们不能闲着,还得抽空闹点动静,不能让秦军自己翻腾,那也太被动了!” 司徒羿不明所以:“你又有什么想法?” “万把人在会稽翻来覆去的找,也不知到哪天才能消停,咱们既然要立寨那就必须有时间准备。 何况项叔父带着童闾正往山上赶,他们人多目标太大,这样下去早晚被秦军盯上,我们必须转移秦人的视线!” 萧何冷哼道:“还算有几分见地,不过又有何用呢?外面全是官军,只怕你们连头都不敢冒。” “听听,官军,这就算落草为寇了,司徒,你觉得萧主吏像不像个狗头军师?” 萧何虽然听不太懂,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冷脸不答。 司徒羿嘻嘻一笑:“为防日后兄弟没法见面,咱们回头把卫涵和景寥通通拉来,其实我倒挺喜欢燕恒那家伙的。” 虞周忍住想歪的念头,继续说道:“这些以后再讨论,咱们先想法子弄点动静出来,司徒,这地方你比较熟,会稽有什么作恶贪官,行善的豪强?” “我感觉卫叔父已经从豪强变成贪官了……” “除了他呢?” “你想做什么?” “这还用问,这小子打算拉大旗招兵马呢,豪强用来结交,贪官用来立威,真是好手段。” 司徒羿想了片刻:“郡尉李冻极好严刑酷法,这次围追我们的全身他麾下,此人可否?” 虞周回头看了看,满地的伤兵残将,你妹的,一开始就给我找个大头领,你去杀啊,就没几个小鱼小虾么。 “这个不好动手,等日后再说,有还有其它人吗?” “除了他之外,最招人恨的只怕就是校尉赵史丁了,此人强敛民财克扣军俸,仗着有几分武艺跟手下无恶不作,就连卫叔父都被他讹诈过。” “好!就拿他动手!” 兄弟俩埋头嘀咕的时候,萧何悄悄的四处转悠起来,对于这藏身之地他很满意,五湖直连大海,没有数十万舟师休想拿下,就是不知留在海盐的家眷怎么样,如果卫弘倒台的话,那他们也得受牵连。 一番商定之后,两人终于拿定主意,司徒羿提出了最后的疑虑:“子期,既然我们是要转移秦军视线,那怎么才能让他们知道日后杀官的跟前日闹事的其实是一伙人呢?” “这还不简单!羽哥,按个手印。” 去“帮忙”的项籍终于被大伙赶了回来,就在他挠头皮的时候,半块木盾扔了过来,项籍顺手一劈,鲜明的掌印直入纹理,陷进去一指多深。 “怎么样,这份证据够独一无二吧?” 第七十三章 各自的烦恼 接下来的时间里,李冻快要气疯了,非但没有抓到一个贼人,他的手下反而不断被刺,上到校尉大夫下至伍长军卒,只要是落单了通通没有逃脱。 可他不敢声张,前任郡守李田怎么卸任的?无能!如果李冻再步后尘,陛下会重新审视李家的,所以他只能秘密多派人手,同时下令加强戒备不许一人回家。 一个拿不出办法只会杀人的上官本就不得士卒的心,这下彻底把一些军官也得罪了,能混个军头当的大多都是有爵在身的家伙,人家有宅有田有仆役,你一声令下就不能享受了? 这又不是行军作战,区区蟊贼就自乱阵脚,无能! 李冻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部下贴了无能标签,他把主意打到了五湖之上,这不是聪明与否的问题,几百人一夜之间消失不见,除了藏匿起来还用做他想么? 遍数会稽境内海盐附近,再结合几次部下被刺的经历,他的怀疑对象也就只剩下五湖了。 可那真不是个好查的地方,春秋霸主勾践执掌整个吴越之地,还不是被范蠡一舟飘然而去?劳师动众很有可能什么都找不到,到那时候笑话就更大了…… 一来二去之后,他这个追杀的龟缩起来步步为营,而逃命的继续滋润的活着,有事没事就折腾一下,这身份完全对调过来了! 消息传出之后,卫弘也不理会自己的风湿骨痛,狠狠的灌了几坛酒,仰天长笑,这几个小东西,比自己想的还能干嘛! 当夜几人全部一露面就下手,唯一跟卫弘有些关联的萧何还是个文士,躲得远远也没通报过名姓,跟卫弘完全扯不上,所以他才是那个最安全得利最多的人。 首先陈县尉这一死就再也没人掣肘,只要及时上供马代守,这海盐县内完全是卫弘说了算了。 再者说,身在盐铁产地的地方官,多多少少都会兼领盐铁司的职位,现在陈勇不在了,卫弘又有了一个机会…… 李冻气恼什么嘴脸、卫弘偷笑什么样儿,虞周通通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快累死了,连日的奔波之后,秦军盘查越来越严戒备越来越重,这让他们的刺杀大为吃力。 再次放弃一个机会之后,虞周决定修养一段时日,毕竟没有魏辙那种高来高去的本事,每次行动都得精心策划,实在费心费力。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项梁他们应该平安抵达黄山,但愿他没被当人贩子抓走才好,毕竟有数百童男女,肯定有项梁叫不上名字的,被人一问保证露馅,按秦律记载,略人罪最轻都是磔刑…… “子期,这才杀了几个狗官?为何就此罢手!” 跟虞周相反的是,只要能跟大秦作对,项籍总是兴致勃勃,大到杀人放火小到……呃,好吧,没有小到什么,随地吐痰为难百姓一类的霸王不屑去做。 “羽哥这都快有瘾了,你忘记了吗,前几日卫叔父托人带来消息,项伯父已经到山上了!” 项籍双目圆睁神情激动,不可置信的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何无人说起!” “呃……算了,现在知道也不算晚,羽哥,咱们收拾一下,准备回山一趟,反正此地已经步入正轨,一时半刻秦军也无可奈何,正好再去寻些粮草回来。” 项籍哈哈长笑,他已经到了束发的年纪,想着自己的成人礼能在父亲的见证下完成,幸莫大焉,不能打仗就不能打吧,项氏以后还有他在,有叔父他们在。 正在这时,巡营的老愚头飞快来报,抓了个贼头贼脑的胖子回来,本想一刀剁掉,司徒羿怎么都不让,还说送来二人决断。 虞周跟项籍对视一眼,不确定道:“难道是龙且来了?” “不可能,那家伙根本不会水,哪次见了湖泽不是要死要活的!” 两人立刻跟着老愚头而去,只见地上一个胖子五花大绑,肚子上的肥肉被勒的一节一节,跟个大青虫一样不住扭动,嘴里还直咧咧:“司徒羿有种放开我,看你够不够我一顿吃的……” 可不正是龙且吗!两人不紧不慢的上前松绑,这才笑嘻嘻问道:“你怎么来了,这是作的什么戏啊?” 龙且肥脸一抹作出惨兮兮的样子,只是还未开口话头就被司徒羿接了过去:“这家伙是被卫叔父送来的,事到临头不敢近水,让我干脆捆回来了!” 听得项虞二人哑然失笑,项籍干脆又问:“你原来也没怕成这样啊,这是又怎么了!” 龙且恨恨道:“还不是子期干的好事!上次被他踹了一脚,这回又弄回个狗屠! 樊哙泡过温泉大呼过瘾,非要拉着我一起,这也倒罢了,他又对水车大为好奇,前几日更是爬上爬下从不消停,我劝他之时,差点掉下瀑布……简直是个灾星!” 虞周听完不禁哑然失笑,可能真的有八字一说,樊哙这家伙跟龙且项籍他们很多地方都不合,甚至有时候好心也会弄得哭笑不得,就像这次一样。 “项伯父的伤病好些没有?” 说到这个话题,龙且收起恼怒神情,正儿八经的回道:“魏老暂时不在山中,只有公乘神医每日照看,虽然尚无见效,不过项伯父的气色好了很多……” 项籍长吁一口气,还是散不尽担忧之色:“这次就你自己前来?” “还有卫涵、景寥、季大哥都来了,钟离昧也在这里。” “如此便好,山上的坞堡季布更熟,钟离军阵之道也有涉猎,这样我二人就可放心离开。” 话音刚落,就见季布神情有些憔悴的走了过来,久别重逢之后,他招呼也不打,重重的叹了口气,眼神怪怪的看着虞周不说话。 虞周还没怎么滴,可把项籍吓得不轻,他现在一门心思都在父亲身上,季布一来就这副模样,这是遇到什么糟心事了?跟自己的家人有没有关系? “季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唉!山上的日子没法过了,我出来避一避……” “到底发生何事?” 季布立马双目赤红状若疯癫:“整整一年时间啊! 刚当爹我还挺高兴,现在见到孩子就头疼,一会儿饿一次一会儿尿一次,我这一年就没睡过好觉! 这还有更狠的,项羽、子期,你俩的妹子怎么养的?现在魏老不在完全撒开欢了,龙且落水就有她俩的功劳! 现在!子期你又送上山数百孩子!一刀砍死我吧!!!” 第七十四章 终于回家了 刚刚重聚的小兄弟要分开,龙且显得有些不舍又有些不安,周围全是水,熟悉人又少了两个,他给自己找了一种最适合的减压方式——吃!结果没半天就被季布拎到军卒中操练去了。 每个少年都有尚武崇军的情结,只是或多或少而已,难得有此良机,季布就像逃离牢笼的豹子一样畅快,同行的卫涵龙且通通被拉过来一起操练,至于景寥,据龙且说,那家伙伤好之后孤傲之气更甚,到了夏日连蚊子都不招…… 项籍他们上路的时候带走几名老军,人都是有壮衰喜恶的,这几人连伤带老已经不愿继续从军,就想找个地方过安生日子。 他们本是鼓足了勇气才找到项籍,没想到竟被一口答应了,虞周更是进一步提出,以后但凡伤老者一律可以申请退役,这个年龄以五十为限,这让二人威望大增。 要知道,按秦律算一个男子从十六七傅籍之后就需要一直服役,兵役、徭役、更役、城旦……除非获得极高的爵位,否则得一直干到六十岁为止,而秦朝的平均寿命…… 现在项籍虞周把这个条件大大降低,这些军汉就更有了盼头,谁不想早十年过上含茹弄孙的日子?! 而且那虞小哥还说了,到了年纪惦记养家不想退也没关系,有些轻便的活计优先考虑大伙,还给工钱! 老天爷!不是做梦吧,哪个普通人家用过钱了,不都是打只猎物换粮食、种点粮食交税赋么,钱财都是官商才用的好不好,现在好了,修修寨子开垦荒地这种事都有钱拿,简直不要太幸福! 这些以往都是城旦们的差事,标准待遇是饿不死,上好待遇是吃得饱,最佳待遇是不挨鞭子,一下提升好几个档次,即使苦干半天只能拿到很少的钱粮,这些家伙还是爆发出极大热情…… “羽哥,大楚以前都是怎么对待军民的?” 看着身边精神极度亢奋的老军,虞周有些不安,只是给极少的钱粮变成这模样,这要再安抚一下,直接扯旗开干恐怕都没难度。 项籍挠了挠头皮,也有点不习惯:“凤次之典已经遗失,楚国尚存时我还年幼,这些还真不清楚。” 问错人了,项氏也属于贵族,这些民间小道项籍肯定不关心,倒是记得他家待遇最差的食客也仅管吃住。 “说这些作甚,以后你自去问叔父便知,子期,这次回去我就能束发了,兵刃铠甲你何时才能打造!” “咱们一直都在一起,你见我何时有空暇了?这次回去还是以项伯父的伤为主,兵甲只是小事尔……” 虞周一边敷衍着一边匆匆前行,开玩笑,这家伙的命运不知已经改变多少,要按记载他应该跟着项梁四处逃亡呢,哪像现在有家有口悠哉度日,连军兵都拉到一批,再这么下去,项籍非提前起事不可! 蒙恬还没北伐,重兵到处屯聚;始皇依然强健,二世还没作死,天下苦秦之心没到积压难耐之时呢,这要是…… 算了,不能想了,虞周可不想自己辛苦的积累变成反作用,还是拖一拖比较好,项超就是个很好的借口嘛! 海盐距离黟县只有半月距离,自从鄣郡分离出来,听上去是远了些,其实还是那么回事,只是头顶的地方官换了一批。 一出门就是半年,越接近黄山,虞周越是想念,游子归家总是有所收获,哪像自己一样净惹麻烦,只多出数百张嘴就够义父头疼的吧? “咦?子期回来了?!” 真是凑巧,虞周刚想提醒一个老军注意脚下,结果被人打断了,老苍头立马拖着一串长音飞上半空,一只脚上套着绳索,其余三肢不断的挣扎。 “大江哥的陷阱愈发精进了,这可是多年从军之人。” 曹大江撇了撇嘴,他是故意的,这段时间最烦的就是这些出身行伍的家伙,项籍他们找陈县尉晦气时只带走两百人,其余的全都随项梁回来了,一个个仗着身强力壮目中无人,可把山上的少年气坏了。 “以后叫我江哥或者曹哥,我和我爹已经傅籍了,他说了,反正秦人不会难为俩瘸子,有个在外行走的身份也方便。” 虞周疑惑道:“你们现在不是一点问题都没有么,走起来一阵风跑起来能撵狼,怎么还自称瘸子?” “你知道我知道,秦人不知道啊,反正伤口又不是假的,我爹还说了,三字都是贱民取名,现在这日子咱也算贵族了,所以傅籍时我叫曹江。” 虞周哭笑不得的看着大江,曹皮匠现在经常往返山林城邑,也算见过些世面的人了,用他的话说,外面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官商士人吃几口肉就敢说是贵族了?一个个蓬头垢面不说,到了夜里一点娱乐都没有!哪像他们山上丰富多彩! 曹皮匠这么说是有缘由的,早在两个女娃儿还小的时候,被讲故事逼得焦头烂额的虞周脑筋一转,老曹就中奖了,因为他琢磨出一个更好玩的——皮影戏。 广阔的夜空下篝火连连,五彩缤纷的薄皮映在石壁上,威武的将军、睿智的文士、愚蠢的农夫诈的商人,一个个被活灵活现的搬到幕上,疑邻盗斧、将相和、守株待兔…一个个故事重新演绎出来。 一来二去之后,老曹就成为山上最受孩子欢迎的人,尤其最近多了数百个观众,老家伙更是气势暴涨不可一世,瞧不起山下的“肉食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对了子期,我爹还说了,这次你回来多讲几个故事,最好把《西游》那个完整说一遍,他正好拿来哄孩童……” “呃……我尽量吧,山上最近无事吧?!” “没什么,你们再往前走躲着点栾布,那家伙最近疯了,只因为栾成被辱骂几句,天天找那些军卒的晦气,项叔父带回的军卒几乎被修理了一遍,这才老实许多。” 刚上山虞周就发觉曹江的态度了,没想到闹得这么大,两波人肯定是要磨合一下的,现在看来带他们上山不是好事,一群半兵痞可不是孩子,没那么好打发。 “他们的人很过分?!项叔父怎么说,小妹他们没受委屈吧?” 眼见虞周开始咬牙、项籍开始瞪眼,曹江吓了一跳:“你放心吧,军卒们知道两个小妹跟你俩的关系,天天捧着那俩小祖宗呢……” 第七十五章 师父也回来了? 再往回走,坞堡已经近在眼前,可是虞周发现了另一个让他胆战心惊的情形,独音如野马般悠闲到处闲逛吃草,而它背上驮着的,正是两个许久不见的小妹! 此情此景,项籍见了心怀大畅,因为他是知道独音有多么难驯,自家妹子能骑着它说明还是有几分本事得到认可的。 虞周可不这么想,再通人性那也是一匹马,有它动物的本能,两个小姑娘没轻重的抓着鬃毛吆喝快跑,这要是惊了马,摔出个好歹可怎么办?还不敢放声呵斥,那感觉就像看着自己孩子在拆弹…… 与此同时,独音一抬头也发现了大伙,只是微微一愣就嘶鸣着慢奔过来,那样子好像它才是受委屈的一个,两个小姑娘更是哈哈直笑:“快看,大王回山了!孩儿们,快来迎啊……” 虞周听的哭笑不得,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在独音脸上轻轻拍过安抚之后,他一把抓住闹得最欢的虞悦,假嗔道:“胡闹,都多大的人了,师父留下的课业完成了吗?” “完了完了,早就完了,就那点剑术没什么难的……” 这就是作业太少惹的祸,虞周脸色一沉:“师父可不仅留下剑术,诗书经集都读过了?” 那边的项然也被大哥抱下战马,悠悠的施了个礼,脆生生回道:“子期哥哥,你怎么才回来,诗书小然可以背给你听啊。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菁菁者莪,在彼中陵。既见君子,锡我百朋……” 虞周扶额而叹:“以后少看诗经那些情情爱爱的,你们还小,不懂的,就不能看点楚国自己的么。” “子期哥哥,楚辞小然也会的。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么多忧国忧民的辞赋项然非要背这一篇,虞周严重怀疑两个小姑娘串通好的了,他再次把脸一沉,轻斥道:“少玩小花样,现在小然你说说自己剑术如何,悦悦你也是,背几篇经集来听听!” 话刚落地,两个小姑娘同时苦下脸去,一个往她项大哥身后躲,另一个潸然欲泣的看着虞周,眼眶里的小水珠马上就要滴下了。 偏科啊,两个小妹都是这样,抱成团时好的如同一个人,就连学点东西也是互补而成,虞周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你俩说说,为什么骑在独音身上?战马发狂又不是没见过,万一伤着可怎么办?” 项然凝结了半天的泪珠立马消失不见,眼睛弯的月牙儿一般:“子期哥哥,魏国老回来了,正在给爹爹诊治呢,还是他亲自把我俩抱上马的,说要练练骑术……” 魏辙虽然也教她俩本事,可是从未同意收做弟子,所以她们一直对魏辙奉若恩师称作国老。 诊治时把俩妹子赶得远远的,看来项超的伤情已经粗有定论,还是不乐观啊。 就在他心思转念的时候,项籍大喜过望,一把扛起两个小女孩:“快带路,父亲住在何处……” “羽哥且慢!师父他们正在诊治,咱们此时前去只会扰乱他们心绪,不如稍安勿躁。” 项籍抿嘴点头,拿眼神示意两个小妹带路,七拐八转之后,他们终于来到一处安静的小屋,门外的木桩上,汉塞仰头而望,不知在想些什么,感知到众人前来,也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等待是最难熬的,与数年未见以为早就故去的至亲一墙之隔,项籍心中被人抓过一般,就在他忍不住想探头一观时,房门终于开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满头大汗的公乘阳庆,在他身后,向来没正形的魏辙双眼疲惫,让人生不起一丝笑意。 “徒儿见过恩师,虞周见过范老、公乘神医。” 他们师徒间从不用客套,只是轻轻招呼一声,魏辙侧身而出,让开房门供项籍过去。 项籍心急如焚,见礼的工夫都没就挤了进去,只一愣神的时间,一声饱含委屈、不置信、惊讶、欣喜的“父亲”冲天而起,剩下的全是压抑的低泣。 虞周扭过两个妹子的小脑袋,推着她们往远处走去,久别重逢的父子肯定有好多话说,他也正好借机询问师父。 魏辙三人拿柳枝净完手,这才施施然回到住处,心安理得的享用徒儿准备的膳食之后,一声长叹终于打破寂静。 “唉,他这伤情我早已照料多日,可惜全无起色,甚至因为赶路还加重了几分,若非项壮士体格强韧心有挂念,只怕也撑不过来。” 听完公乘的话,范增看看虞周,又看了看外面,两只眼睛鬼火一样闪烁,不知道在想什么,魏辙放下手中清酒,这才叹道:“难!难呐!” “师父,您的金针出神入化,一定会有办法的!” 说到这,公乘先对虞周略施半礼:“说起来多亏虞小兄弟,我竟不知你师乃是闻名遐迩的黄石公,今日相见幸甚幸甚,只此一点就不枉公乘数千里奔波。” 魏辙拿出他的高人范儿,淡然笑道:“山野之人哪来虚名,公乘医术那才是精妙,我这只是医道不分家,粗通而已。” 公乘已经自觉的把身段放到虞周平辈,那就是认可魏辙前辈高贤的身份,他今年才三十出头,按年纪按本事,怎么算公乘都是高攀了,被前辈一夸,这家伙倒也实诚,顺着杆子就往上爬。 “前辈谬赞,公乘只是初窥门径不堪入目,以后还请黄石公多多指教。” 看来是个好消息,公乘也不急着说走了,那就有的是机会,山中的日月大不同于外面,会有无数的新奇东西吸引心神,把人留下那是再简单不过,这点自信虞周还是有的。 “师父,那项伯父重新站起来的机会还有多大?” 魏辙面容严峻,仰头望着天际,声音都变得空灵起来:“这得问苍天。” 第七十六章 还是得用轮椅啊 不愉快的话题再说下去也没任何进展,这个结果虞周早已想到,那可是脊柱受损造成的伤势,就是放在后世也没多少办法。 好在公乘一心想跟魏辙印证医术,没有离开的心思,就让他们照顾吧。 况且有个人有点事分分项籍的心思也好,省的整天想着打打杀杀。 等公乘离开之后,虞周忍不住质问自己的无良长辈:“师父,您为何要算计徒儿啊!” 眼前没了外人,魏辙立马变成惫懒的样子,懒洋洋问道:“我算计你什么了?” “就是……就是……” 虞周不断的看向范增,神情有点尴尬。 范增笑得刚吃完蜜一般,眯着眼睛问道:“你跟羽儿情同手足,怎么,一起做大事还委屈了么?” “如果羽哥要我帮忙,那虞周肯定义不容辞,只是不喜欢被人硬赶着做事情,何况此事关系重大,在下实不想牵连了无辜之人。” “得了吧,你也别埋怨,这事儿是老夫觍着老脸求你师父的,就羽儿那性子火烧眉毛也不见得求人,你呢,又是个贪闲适逸的,老夫不推一把,日后你们再大些怕是会离心的。” 范增的性情跟项籍如出一辙,都是火爆好颜面之人,能跟着小辈低头认短,足见其用心良苦,为了项籍他也真是拼了,不过虞周可没那么好糊弄。 “亚父一厢情愿矣!就不怕拔苗助长适得其反吗??” 范增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了,脾气急的谋士都有个毛病,那就是容易认死理,跟田丰一个样,我认为的是对的,你必须听我的。 再者就说到这称呼变化了,亚父这词儿居然不是虞周刚来时认为的仅次于父亲的尊称,更像是一个外号。 在这时候的词句理解,亚者丑也,父则是大丈夫的意思,就像孔子死后鲁哀公大哭:尼父呜呼哀哉,就没有一点叫爹的意思。 范增最近几年背有点驼了,也不知谁先叫起来的,亚父这个称呼慢慢流行开,这倒不是恶意的诋毁,就只是平常的叙述,就像司马迁被称作腐迁、贾逵被叫贾长头一样。 如果亚父真是如同义父、仲父一样,那么张良“玉斗欲与亚父”,陈平离间时的“吾以为亚父使者”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总不能大家一起喊干爹吧? 所以这个非褒非贬的称呼被虞周以无悲无喜的语气说出之后,范增的脸彻底拉了下来,好小子,反了你了,老夫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要我再三低头,不为人子! 眼看他就要发作,魏辙打断道:“徒儿,为师都说过了,这也是我的主意,否则范老鬼如何相劝,老夫岂能害自家徒弟?” “可是师父,徒儿还是有些不明白。” 魏辙再次露出那种高深的表情:“都是命数,你日后便知了,且下去吧,为师乏了。” “是,徒儿告退。” 虞周没继续纠缠,命数?他倒是见过魏辙夜观星象的样子,漫天繁星与人的命运真的息息相关? 虞周看不懂,但是也信他三分,就像始皇嬴政的荧惑守心,有人为也有天理,冥冥之中的东西谁又能看透呢? 刚到外面,就见项然有些不安的正在等待,看见虞周出来,她一下扑上前来,仰头问道:“子期哥哥,爹爹以后会好起来吗?我去问公乘神医,他不告诉小然。” 安抚小猫一样的拍了拍她的脑袋,虞周打算说个善意的谎言:“当然会好起来,不过要很费心思才行,师父累了,咱们等他慢慢想办法。” 小姑娘眉宇间的忧愁顿时散去不少:“我去告诉大哥,让他也高兴一下!” “等等!他们父子还在说话,咱们过会儿再去打扰,对了,怎么没看到悦悦?” 项然嘟着小嘴不乐意了:“她呀,趁我四处打听爹爹伤情的时候自己跑了,还骑着独音。” “这还得了?去哪了?” “哎呀子期哥哥放心啦,还有曹老伯跟着一起呢,好像说马群什么的……” 既然有长辈陪着,虞周也就安心了,他冲项然眨眨眼睛,开口问她:“想不想让项伯父早点站起来?” “当然想啊!子期哥哥真厉害,我就知道你一定有办法!” “走,找义父帮忙去!” “咦,韩老伯不是金匠么,这也有关系?” 小姑娘这样问着,脚下却不犹豫,紧随着虞周去往打铁窝棚,韩铁匠已经很少亲自动手了,他把本事传给徒弟之后经常撒手不管,只在心痒的时候才过过瘾,自从被推为“里尹”,老家伙的日子越来越清闲,他更喜欢细细打磨宝剑的过程。 “义父,义父!” “喊啥呢。” 老铁匠还是一样的不苟言笑,山羊胡翘的更高了,看到项然也在,满脸风霜顿时变成慈祥:“小囡囡怎么也来了,这边太吵闹了,咱们去别处玩好不好?” “韩伯伯,子期哥哥说,您能帮爹爹早点站起来的……” 韩铁匠倒没什么惊异,这几年经他之手打造的奇形怪状的东西太多了,什么炒菜用的锅碗瓢勺、独轮车的车轴、给马用的蹄铁,吃穿用行无一不涵盖。 这其中最让人满意的就是各类工具,所以他心思一转也就知道虞周又有什么新点子了。 “好,小囡囡都开口了,老汉哪儿你玩过推辞,这次又弄啥?要你宋叔帮忙不?” 对于虞周的发明,宋直是最热心的一个,他跟着魏辙弄完沙盘之后见识大涨,手艺日渐精进,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他更喜欢虞周研究的几样木匠工具。 原本木料之间的连接大多靠榫头榫眼,因为打孔实在不易,结果虞周立马弄出弓形钻,一点小小的进步都能给匠人无线的发挥空间,宋直现在的手艺说是举国无双也不算过分。 “把宋叔也叫来吧,我想给项伯父弄个轮椅,那东西还是要金木结合的,既要坚固还必须轻便。” “哈哈!不用叫,我早就在等你回来了,怎么样,这次出去野够了没,外面的世界好玩吗?” 忽然出现的宋直吓了小姑娘一跳,不过宋叔问得她也想知道,眨巴着眼睛听答案。 虞周见状捏捏她的小脸:“哪有什么好的,到处都在丢人命,还是山上快活。” 第七十七章 项超康复计划 就在虞周他们忙活的时候,范增踢了踢身边的魏辙,不解的问道:“明明是你的主意,为何一开始让老夫认下?” 魏辙躺在一副摇椅中,这玩意还是他徒弟孝敬的,舒适惬意不说,不动时正好可以仰面观星,已经成了他的最爱。 “范老鬼,别以为我看不透你的心思,真要说实话,你就一点念头都没动过?” “哼,那也是老夫自己的事情,我可以另想主意,不用你来安排,弄到最后还不是老夫里外不是人?” 魏辙嗤笑一声:“我那徒儿有句话没说错,你就没想过会拔苗助长适得其反?范老鬼,你这性子八字天生和他不合,若不是老夫从中斡旋,只怕这事情早就弄砸了!” 范增不以为然:“怎么可能!老夫另有攻心计……” 魏辙面容严肃,一字一顿的说道:“想都别想! 老夫能想到你打的什么主意,那小子外柔内刚,要是逼急了,信不信他敢毁你毕生心血? 此事你休要多作妄念,就一句话,道法自然,顺其自然……” 范增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半晌之后吐出一口浊气:“所以你横插一手,硬生生把事情,弄成这样?” 魏辙眨巴一下眼睛:“现在总比你那最坏的结果要好吧?反正事情成了,你我都心满意足了,唯一不变的只是你一如既往的不招我徒儿待见……” “啊呸,你这老鬼不似人言,哪有算计完徒弟算计老友的,割袖!划席!” 魏辙才不理这气急之语,皱着眉头看了看,问道:“你身有武艺年纪又不如老夫,怎么那背驼的如此快?!” 范增咒骂两句之后,气咻咻说道:“我哪知道,许是被你们师徒给气的!” “公乘小子医术不错,有空让他给号个脉,比老夫看的准!” 范增嘴上不以为然,心中却已留意,他最近练剑总觉有些后继无力,就去考校一下公乘的医术也好。 “魏老鬼,你还没答老夫,为何你肯让那小子置身其中?仅凭我的几分念头,还不足以让你下此决断吧?” 魏辙翻了个身,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求卜问天,喃喃道:“都是天命,一盘死棋下活是天命,一个死人幸存也是天命,却有更多星宿脱离本命轨迹,福兮?祸兮?” …… …… 哄的了项然,却骗不过常年习武的项籍,父亲的伤势他只一看就知道什么情况,一股股悲凉的同时又有些庆幸,难怪子期说以后再也不能上战场,恐怕站起来都难了,平时都得有人照料才行。 父子间一番言语之后,项超安心了许多,本来这条命就是硬挣扎出来的,能再度见到一双儿女,他份外珍惜,只是身子大不如前,没说一会儿话他就沉沉睡去。 眼圈泛红的项籍出来时,就见到自家妹子捧着一碗粥正往里看,他接过一试,早已冰凉,也不知她等了多久。 仰头喝下之后,项籍轻柔的摩挲一下小妹头发,开口道:“父亲睡下了,咱们出去说吧。” 离开远一些之后,他又问:“小然,公乘神医那边怎么说?” “那个大叔死活不说,我想偷听的时候遇到了子期哥哥,他说还有办法的!” 项籍哑然道:“我们几人也是他最先寻到父亲,子期若有良策早就拿出来了,何必等到现在。” 小姑娘大急:“那不一样,山下又没有魏国老,更没有韩伯伯宋大叔他们……” “治伤养病为何需要金木之物?他在干什么?” “子期哥哥说了,要让爹爹先起身能自己到处逛……” 小丫头话没说完就被大哥扛到肩头,抱着脑袋坐定之后,她开始指挥:“那边,那边,往东走,哎呀小心树杈……” 真动手不能那么快,兄妹俩到的时候宋直刚刚做完粗样,木匠抬头一看,开口道:“你来的正好,项将军身型几何臂长多少?我按他的体格做的合适些。” “身长八尺三手臂三尺多……多少不清楚了,这是何物?” “子期哥哥说这是轮椅。” “轮椅?此物何用!” 这个样品小了许多,项然挣开大哥的手臂坐了上去,可惜她身娇力小再加这个样品只是粗略制成,沉重难用不说,连轮子都不周正,憋的她脸都红了也没挪动几分。 项籍却看懂了,父亲的双臂依旧孔武有力,这东西真能成的话,也许他真能自己去平坦的地方逛逛! “此物何时可以制成?” 宋木匠头都没抬:“最少半月光景,第一次制作,很多地方难免需要修改完善,大意不得。” “子期呢?他在哪里?” “在外面呢,说是弄什么康复……” 拿老爹栓住项籍是个好主意,虞周格外的卖力气,不仅帮着弄轮椅,甚至连一些下肢康复设备也弄出来了。 太复杂的没有,无非是双杠锻炼上肢,再加一个放大的婴儿学步车,这些都需要一个安静又平坦的场地,没相处过不知项超性情如何,但是想想也知道,一个昔日的将军必定宁死不愿在大庭广众下蹒跚学步…… “子期,这又是何物?!” 来的正好,刚好跟他说一下怎么照顾项超,虞周回头时已经一脸严肃:“羽哥,项伯父的伤情你也看到了,这么跟你说吧,即使能再度站起那也不是一两日之功,需要长年累月有人照料……” 项籍自告奋勇:“父亲生养我年幼,我来照顾他伤病,天经地义的事情!” “嗯,既然如此那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什么意思?” “人的耐心都是有限的,项伯父那样的盖世豪杰如果一次次摔倒,他可能会怀疑,怀疑这伤是否能好,怀疑他本人是否拖累了亲眷,长此以往心情压抑,极易作出不智的举动。 而此时就需要你这为人子的多加劝慰了,不能流露一丝嫌弃,不要受几次气就弃之不管,你放手一次比他摔倒千次更伤人心! 山后的林子我委托曹伯腾出来了,等过几日修缮平整,就让项伯父搬到那里吧,日后的康复全看此行了,先说好,这法子我也没多大把握,也许一年,也许数年,还可能…… 总之事在人为,羽哥,你决断吧。” 项籍听完肺腑大动:“我必照料父亲周全,不过还有个法子可以一试,你快些打出兵甲,我穿戴好后让父亲一观,也许他就好了!” “……也许吧。” 第七十八章 难道要祭剑? 虞周发觉自己犯了个错,他把项超想的太脆弱了,不仅仅是心智上,就连那副身躯依然保留着强大的爆发力,虽然现在能动的只剩上半身。 原本想照着后世轮椅和拐杖的模样作出既坚固又轻便的样子,费尽心力做出的拐杖送到项超手里,他只习惯性的挽了几个枪花就一直嘟囔太轻了…… 虞周微笑以待,退出门去就打算给他打造一副纯铁拐,早知道就不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了,空心管打造那么难,人家竟然不领情! 反正父子俩都是变态,既能代步又能练力气作康复训练,最重要的是打造难度直线下降!纯铁拐,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不过轮椅还是要多用空心短管,因为项然力气小,要想让她推得动,还是做的轻便些吧。 就在虞周给项籍找事干的时候,自己也被事情缠身了,起因是韩老头的徒弟,那个叫李存壮的汉子确实是把打铁好手,不过力气有余精巧不足,所以打造的金器普遍外形豪放缺乏细致。 随着韩铁匠一天天变老,他总想把压箱底的本事传出去也就了却一桩心事,徒弟的手艺进境越来越慢,缺乏耐心的老头自然把主意打到虞周身上。 “虞娃儿啊,你这一出门就把手艺扔下半年,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铸成传世名剑!” “义父,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了?羽哥天天缠着我要兵甲,他的心思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都尽量少打铁了,免得他想起这茬。” “唉,说的也是,要是再过几年也倒罢了,小小年纪常年兵甲为伴未必是好事,你说的那话很有道理,身怀利刃杀心易起。 可是虞娃儿啊,项家娃儿已经被他爹的事情拖住心神,一时半刻难以理会的。 义父一天比一天老了,就是哪天躺下去再也睁不开眼都有可能,你忍心见我这门手艺失传嘛群!” 虞周听完还真是好奇的紧,早就听说韩铁匠有一门压箱底的绝活,几次问到他都不说,这次居然舍得拿出来,看来急眼了。 “义父,你那秘术到底是何用法?为何非要传世名剑不可?” “嘿嘿,又好奇了不是,时至今日便是告诉你也无妨,因为此法所需材料实在难寻,用在寻常宝剑大大浪费。” “那秘法有何效果?” “光天化日之下不可说!快去寻矿铸剑,存壮已经在准备了,只要你俩能造出名剑,老汉就是拼了天谴,也要将此法传承下去!” 说这话的时候,韩铁匠面目狰狞,看那样子仿佛在夺天改命一般,这让虞周的心里更加没底,到底是什么法子说的这么严重? 真要是太危险的话,自己要不要阻止义父呢,这位老汉养育了兄妹二人多年,早就跟至亲一般,什么逆天的秘法都不如义父重要,不过是铸剑的法子而已,再厉害还能造出仙剑? “义父……” “休要多说,我已经请魏老看过星象命途,半月之后就有个好日子,那时作法有惊无险,你二人在此之前一定要铸出名剑!” 还作法…听上去就跟诸葛要借东风一样,不过老头倔起来什么样他可知道,知道再劝无用,虞周着手去准备了。 许久没有亲手冶炼,感觉有些生疏了,连坏了两个剑坯都没成型,李存壮是个憨直厚道的汉子,一直默默的陪着敲打,直到天黑之时两人才停下手中活计。 “李大哥,看来几日之内是不能成剑了,咱们还需多备石煤。” 李存壮抹了一把汗水,脸上顿时多出两道黑印,憨厚的一笑显得牙特别白:“唉,都听你的。” “那明日尽量挑灰白之色的用,质地黑亮的石碳留待正式铸造。” 虞周所说的可不是煤炭,因为黄山几乎不产煤炭,却有另一种广泛分布的燃料——石煤。 要说区别的话,煤炭是由树木深埋多年形成,石煤则是由藻菌类生物经过煤化而成,都说沧海桑田,上古石碳期的黄山可全是大海! 石煤比起煤炭来热力不足,不过比木炭还是好一些,甚至颜色黑亮比较精纯的可以媲美烟煤了,这也是虞周他们定居之后慢慢发现的。 几天时间下来,两人都累瘦了一圈,两个小丫头更是不满,凭什么子期哥哥回来了还没空陪她们,项然还当是为她爹爹累的呢,一个劲从老曹那里讨要肉食,弄好了就端到工棚来,看得项超直翻白眼。 叮当有秩的捶打声足足持续了六天,其中的艰辛不言而喻,虞周好几次都是倒头就睡,就连旁边的打铁声都充耳不闻。 这几天时间里,老韩也没闲着,他弄来一只巨大无比的石缸,每天都往里面倒些奇奇怪怪的液体,还专门挑夜间干,嘴里不住的念念有词,什么“欧冶祖师保佑”“偷天盗运”什么的。 等韩铁匠准备停当,大缸里的液体已经混浊不堪,闻上去腥臊恶臭无比的刺鼻,就这还不算,虞周他们的宝剑快要成型时,老韩架起柴火开始加热,浓浓的异味瞬间飘的全村都能闻到。 很多乡邻不明所以,奇怪的看着铁匠,好在老韩多年积威甚重,这才无人不满,魏辙到来之时神情庄重,抽着鼻子嗅了一下,立刻给老韩施了一礼,立足旁边目不转睛的盯着炉火,一起等待宝剑出炉。 这下把大伙全惊了一下,魏辙是什么人?!国老!同村而居这么久,乡邻们已有一些知道了他的身份,却没一人往外走漏,甚至在村内稍提一下都会招来老拳。 为什么?因为大伙全知道现在的安生日子是谁给的,山下的重徭苛役更是心中了然,魏老一旦被迫离开,大伙全得树倒猢狲散,谁敢多嘴一句,那就是跟全村人过不去呢! 身份贵重的魏国老施礼了,说明韩老汉不是在胡闹,很有可能是一件大伙不了解的庄重仪式,这么想着,众人全都驻足围观,闹到最后连项超也来了。 这其中最不好受的就是虞周,他甚至有一丝毁掉宝剑的冲动,因为韩老头打算干什么完全没跟他说,可大伙越庄重他越不安,特别的魏辙的一个礼,差点让他掉下泪来。 难道,是要祭剑吗?? 第七十九章 冬雷震震 该来的还是要来,就在韩铁匠的大缸沸腾之时,虞周他们的宝剑也出炉了,橘红的剑身恍若饥兽,在等着饱尝人血。 虞周几乎以对待仇人的方式倾泻铁锤,跟李存壮配合的叮当作响,就在长剑成型颜色转暗的时候,只听韩铁匠一声大吼:“在这淬火!” 只是一犹豫,铁钳已被劈手夺过,长剑发出噗嗤的呻吟声浸入石缸,丝丝雾气在虞周看来就像来自地狱浓霾,韩铁匠神情专注的望着长剑,好似在看一个婴孩,满脸都是慈祥之色。 “魏老,明日夜间可行否?” 魏辙仰头掐指念叨一番,点头道:“明日时辰刚好,休要错过了……” “师父,义父,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迷?别这样行不行?” “天机不可泄露……” “我去他妹的天机,咱不是过的好好的么?要宝剑有啊,长军拿去啊,别再继续了行吗,这剑已经成了,我只想让义父平安无事!” 听虞周骂了一句天,韩老头赶紧四下拜了拜,魏辙也是连颂道经,直到听闻最后一句才同时露出慈爱模样,韩铁满是老茧的手拍在他肩上,哑着声音道:“你放心吧,义父一定没事的!” “那也不行,必须全须全影才行,一根毫毛都不能少,义父你告诉我,咱们到底要干什么?是不是祭剑?!” 韩铁匠四下一张望,生怕老天听见一般,摇头回道:“真不能说,你放心,义父肯定不会自伤!” 魏辙看起来也是懂内情的,虞周又将目光投向他,见他默默点头才放心不少,既然不是祭剑,那就随便折腾去吧,反正他们定的是明日夜间,大不了自己不睡了,盯紧一点谨防被哄骗。 那边的项超忽然脸色大变,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待儿女推他,摇动轮椅凑到石缸前,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满脸陶醉,看的虞周很是恶寒,他的伤怎么还影响嗅觉了?! “竟然是六畜液,真的是六畜液!” 虞周疑惑了,六畜?那不就是猪狗牛羊一类么,弄他们的尿淬火?这也稍微说得过去,可里面还有很多成块的成粉的成糊的不明物呢,这到底是一缸什么呀? “项将军好见识,不过今日不便多言,不妨明夜剑成之时再来一观如何?” 项超脸色复杂的点点头,自己摇着轮椅走了,速度之快项然都没追上,看的魏辙哑然而笑:“徒儿,你这物事倒也精巧,我看项将军坐着它再上战场都成……” 歇了吧,人家骑马他坐轮椅,比站着的士卒还矮一头,那画面不敢想。 天亮的时候,韩老头观察一会儿剑身,满意的点头:“开刃覆土!要在天黑前完成!” 老铁匠去休息了,神情上没什么反常,虞周渐渐放下心来,忙碌的时候总觉得时间不够用,随着打磨,长剑逐渐显出狰狞的面貌。 都说剑是君子之兵,虞周打造的这一把大有不同,诡异的纹理如木似漆,最邪门的是当中圆纹形似鬼眼,看的魏辙连连叹气:“徒儿,铸剑之时你身上的戾气过重了,神兵天罚正当理,今夜之事恐怕难成了。” 仿佛是印证一般,没一会儿天空飘起绵绵细雨,初冬的雨水寒气逼人,依然挡不住大家的热情。 坞堡里有事没事的全来了,项氏家人离得最近,项梁推着项超来到缸前,疑惑道:“兄长,这便是你说的六畜液么?此物有何稀奇?” 项超抬头看了看韩铁匠,得到默许之后才开口道:“所谓六畜与平常六畜大不相同,据我所知有六爻鸡、青兕牛等等,每一样都是畜中王者,其液不尽相同取之危险,更有秘方相和,乃是上古铸剑的不二法门。” 这一点虞周也是头次听说,他竖着耳朵还想继续听下去,谁知项超不说这话题了,转身取过一截断戟,交给韩铁匠:“此剑形貌大凶,我这战戟曾经饱饮人血,就拿来做个引子吧!” 娘的!这都要干什么啊,封建迷信也有个度吧?妥妥变成邪教现场了,心里这样想,虞周嘴上却没说,只要无害人命无害身心,随他们折腾吧,反正只是种寄托,求个心安也好。 雨越来越大,等不及的乡邻三三两两的回家了,更多人选择执着留在原地,虞周庆幸昨天能够成剑,否则这场寒雨肯定影响炉温。 也正是这时,韩铁匠加大火势,把一缸腥臭液体煮的咕嘟作响,他飞快抽出炉中宝剑,长吸一口烈酒当中喷上,烈酒遇火就着,跳跃着淡蓝的火焰,韩老头躲闪不及胡须都燎掉几根,不过他的神情更加亢奋。 虞周此时全神贯注的盯着,两只拳头攥的紧紧蓄势待动,生怕义父往自个儿身上捅,还好韩铁匠继续拔把剑往“六畜液”里面一浸,绰起项超的断戟也插了进去。 虞周直到这时才发现,周围早就摆满了供案,其上三牲六畜俱全,韩老头退回之后看着远处的石缸焦急万分,不时地抬头望望天色。 “折兵!” 狠狠的一咬牙,铁匠终于做出一个决定,就在虞周疑惑的时候,李存壮手持数把刀剑走过来,人手一把之后,告了声得罪就飞快斩下,刀剑相接齐齐寸断,看样似是生铁铸就。 低矮的云层中忽然传出雷声,这让虞周脸色大变,大冬天哪儿来的雷!? 韩铁匠脸色狂喜,放开嗓子吼唱:“ 采奇石兮踏八荒, 聚六合兮冶精钢。 祭桂酒兮琼浆芳, 东皇佑兮剑道长 ……” 浑厚的唱词直达天际,虞周心中却是大急,一大家子人全聚在这,这是什么地方?!冶金工坊!最不缺的就是金属物,被天雷盯上往哪儿跑!非死伤惨重不可! “义父,师父,此地危险,咱们先跟大伙避避雨……” 魏辙一脸从容:“大惊小怪,老夫许久没目睹宝剑将成了,休要聒噪。” 虞周又去护着俩妹子,开口道:“羽哥,你带两个小妹先回去,项叔父,大家赶紧回去避避……” 话音刚落,水桶般粗细的闪电当空而下,任何人都没有反应的机会,只觉眼前一片煞白,已经目不能视,与此同时,轰隆隆的雷声犹如万马直接踏在耳膜…… 大家全都变成一个模样,张大嘴巴惊叫着,却听不到自己喊了什么…… 第八十章 天目剑之谜 天雷降临数步之外的地方,山民们哗啦啦跪倒一地,顾不上模糊的视线,顾不上嗡嗡耳鸣,他们本能的争相膜拜,既是对无上天道的敬畏,也是对自己命运的惴惴不安。 赫赫天威人力难抗,桀骜如项氏父子也是面容严峻,魏辙闭目而颂,一篇篇道经绕梁而起,语速又急又快,打雷闪电不是没见过,这样近在咫尺的感受却是每个人生平第一次。 两个小丫头都吓坏了,雏鸟一般瑟瑟发抖,躲在虞周怀里不出来。 挤了几次眼睛之后,虞周终于目可视物,他闭嘴捏鼻憋着气鼓了鼓耳膜,开始环顾四周,万幸,看了一圈下来没有受伤的,倒是裤子湿了的好几个。 石缸已经开裂,里面的液体正在不断流淌,奇特的是,原本腥臭的黑水居然变成灰扑扑的颜色,韩铁匠一见大喜过望,恶狠狠的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一边跪拜一边念叨什么。 “义父,义父!你怎么了,不就是一把剑么,咱们重新锻造就是了!” 连着摇晃好几下,韩铁匠涣散的眼神才重新聚起,他张嘴啊了好几下,这才激动道:“方子没错!方子没错!剑成了!” 老天爷,那道雷劈下来连石缸都碎裂开了,区区铁剑何能阻挡?!要不是浸在水中,说不定都融了! “义父,你别急,我这就去把剑拿来!” 刚想动身,被身后的两个小尾巴死死拖住,虞周心想这天还不见晴,万一再下来一道雷可怎么办,摆脱两个妹子的纠缠,他捡起一根木棍走了过去。 铸剑台还在冒烟,一股焦糊的味道弥漫开,稍微一拨拉,石缸片片而碎,瓦砾一样散落一地,好容易找到宝剑,虞周是眉头紧紧皱起来。 真的毁了?剑柄跟断戟烧熔成了一体,剑身虽无大碍,却也变成灰扑扑的,想到那液体的成分,虞周没用手去碰,只以麻布包裹着往回拿,刚到韩铁匠身前,就被迫不及待的抢了过去。 “祖师爷显灵,祖师爷保佑……” 韩铁匠一边念叨一边擦拭宝剑,谁知麻布刚搭上剑刃就化作两半,老头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又用满是厚茧的手指去碰,丝丝鲜红直接滑落,剑身剑刃丝毫没沾染。 虞周脸色大变,因为他也看出不对劲了,随着鲜血滑过,原本灰扑扑的剑刃呈现出一种亮银的颜色,还带着一丝微蓝,正如蒙尘的宝珠大放光泽! 韩铁匠轻轻一掰,宝剑断戟立刻分开,他左手持戟右手握剑相互一磕,青铜做的战戟平整整的被削断,老头仔细的看了看断处,对着四下稽首而拜。 “谢东皇成全,苍天有眼,此剑有目,以后就叫天目剑!” 不是每一柄宝剑都有名字,也不是每一个名字都敢牵扯上天,韩老头此时的行径只说明一件事——这把剑成了!而且是大成! 项超捡起自己的残戟,也是来回晃着仔细打量断处,对着韩老头拱手道:“好手艺,引天火夺天道,此剑可传世千百年矣!” 老头拜完苍天厚土山鬼水神,又对项超一作揖:“多谢项将军成全,千锤万锻出宝剑,将军经此磨难定能否极泰来。” 项超自嘲道:“项某已无剑心,只愿站起来别拖累儿女便好,若是心比往日,定持此剑饮秦人血,祭奠先考英灵!” 说了半天,项籍只听明白一点,他迫不及待的插话道:“此剑要开锋需以人血?!那给我,我带着去山下转一圈……” 虞周打了个寒战,真要把两件绝世凶物一起放出去,别说开锋一把剑了,就是让项籍拿血洗澡都够了。 “不用,咱们山上不是有养的猪羊么……” 韩铁皱眉:“必须是人血!” 项籍怒目:“你打算以猪狗畜牲来侮辱此剑!?” 其实虞周觉得拿抹布沾着清水也能擦出来,这把宝剑早就开锋过,只不过要去掉那层灰蒙蒙的覆盖层而已,没必要弄得血淋淋的,难不成日后打一把剑就要害一条人命? 项超连连点头:“饮血之人身份越高武技越强越好,不如就用我的血……” 眼见他们越说越邪性,虞周劈手夺过剑就走,再闹下去非弄出血池来,还是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研究下这剑。 剑被抢了,几人都是一愣:“你干吗去?!” 虞周不耐的朝他们摇手:“手痒了,杀人去!” “杀秦人?多杀点!” “我和你一起!” “此剑大成必然霞光漫天,当心异象引来有心人!” 身后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虞周一转身就不见了,只留众人徒呼奈何,大伙都清楚,凭这小子的轻身功夫也就魏老能跟上,眼见他老人家兴致缺缺,熬了一天的人人群纷纷散去。 虞周去哪了?他连山都懒得下,而是躲到了大伙藏铜的山洞里,噼啪作响的火光映衬着年轻面庞,更跳跃在天目剑上。 看了半天都没什么特异之处,他开始擦拭剑身,说来也邪性,拿麻布沾水似乎真的效果不好,费了半天劲都没起色,左右看了看,好像有只兔子…… 霞光说不上,除去伪装的天目剑确实光华流溢,八面各有不同风采,剑身亮银清晰映人,剑刃幽蓝森森冉冉,最奇异的就是那只鬼眼,经此一劫之后仿佛褪去邪气变成了威严模样,如果比作一个人的话,那就是从里到外气质大变! 能轻易削断青铜戟,柔韧的麻布也是稍碰即断,它的锋利已经不言而喻,虞周把剑插在地上,往一侧压了压,直到剑柄触地才松手,长剑带着风声复归原处,来回摇摆着似乎表达不满…… 虞周终于咧嘴笑了,刚柔相济,果然是把好剑,斩兵刃不伤,杀人不沾血,这样的宝剑的确可称传世! 想到这里,虞周脸色一变,飞快的调转剑身查看断口,这剑刚才曾跟断戟融在一起,剑柄处还有痕迹,仔细看过之后,他有点不可置信! 再次回忆整个铸剑经过,虞周实在难以想象,困扰了两千多年的谜题居然被自己亲手解开了! 镀铬!难怪韩老头跟项超敢放言传承千年,这可是大秦留给后世的一个不解之谜啊! 到底是什么配方?! 第八十一章 八大奇迹与八仙桌 天色已然大亮,虞周一夜都没睡,兵马俑坑中出现的镀铬秦剑不只困扰国人,更是让全世界瞠目结舌的奇迹。 这样的奇迹还有很多,比如优良工艺的马车纯青铜制成,全车三千多处焊点有死焊有活焊,马鬃最细微的仅零点几毫米,也是青铜所制没有任何锻打痕迹,纯拉丝而成…… 正是有了这些,兵马俑才被称作世界八大奇迹,存留数千年的奇迹,百思不得其解的世人甚至认为秦始皇跟外星人有过接触,呵,岂不知我中华能人无数,智慧深存! 虞周仔细看过了,薄薄的一层亮银覆满整支长剑,只有剑柄那处色泽不同,镀的非常好非常贴合,劈斩多次毫无伤痕。 所以天刚一亮,他迫不及待的踏上归程,这样的秘方老韩有意相传决不能错过,说简单点那是日后安身立命的根本,说的严重了,那可是中华智慧结晶,每一个华夏人都有义务保护传承下去。 “义父,我回来了……” 韩铁匠看起来也是一夜没睡,眼窝虽然深重,整个人的精神却很好,他指了指虞周的房间咧嘴笑了:“你的两个妹子还在睡,她俩昨天吵到很晚,老汉一烦,干脆安顿到你房里,咱出去说。” 虞周点了点头,随着义父出了房门,再把李存壮叫上之后,三人来到一处山洞里,老韩对着天空一拜,这才封闭洞口点亮火把。 “老汉年纪大了,这膀子日渐酸疼,以后再锻打金器也只弄些小打小闹的小物件了,祖师爷的手艺得传下去,你俩谁学?!” 李存壮知道自己差点火候,呐呐不言,虞周接口道:“干脆二人都传多好,如果只传一人那还是教给李大哥吧,我心思不专。” 韩老头狡黠的一笑:“就知道你这么说,公乘神医都有的觉悟,老汉这点粗把式岂能私藏,都过来吧。” …… …… 用心的记下每一种材料名称,虞周有点想哭,且不提那些晦涩难懂不知后世叫什么的玩意,只是几样动物身上的东西就千难晚难。 举例来说,青兕是犀牛的一种,传说中太上老君的坐骑就是一头青兕,都以为犀牛原产非洲,却不知中华犀牛这品种更加古老,可惜早早灭绝了,同属犀科的青兕消失的更早……难怪秘方传承不下去了,唉! 不管怎么说,方子还是要记下的,哪怕日后在高山巍峨处留下石刻相证,也算是尽了自己的一份心。 交代完了秘方,韩老头一脸严肃:“此法使兵刃坚不可摧又能如仙人般恒古长存,实在是偷天之运不可多用!” 二人再次点头记下,老头才露出欣慰笑容,虞周心想着,一把兵器防腐做的好存世时间长跟仙人有什么关系,光那堆东西就让人望而却步,有心无力啊,难怪只用到神兵利器上面。 回到村里的时候,两个小丫头全醒了,牙都不好好刷,正你一口我一口的互相喷漱口水,把独音都教坏了,那家伙咴吁吁打着响鼻,像个无赖的小少爷,看一眼就浑身生气。 “别闹了,赶紧刷牙带你们去跑马,独音最近又肥了吧?!” 小姑娘一回头,顿时喜笑颜开:“子期哥哥,阿虞姐昨天喂它香榧了呢!我们对它好吧?” “那是马不是人啊,不能咱吃什么喂它什么,对了,听说你们去找马群?怎么回事?” 虞悦脑袋一扬:“曹老伯说了,独音能当马王呢,哪有没手下的大王?!我去给它招兵!” 山林里就不可能有野马群,虞周笑了笑,孩子心性! “那找到没有?” “没有……不过快了!” “有线索?” “我的直觉……哎呀!” “少学师父观星的样子,要是被他看到,小心晚膳变成竹板炒肉。” 小姑娘顿时甜甜的腻上来:“不是还有哥哥嘛。” “少来,以前没少替你俩挨打,这才惯的你们没大没小,以后得改改,快收拾好了去用食。” 男孩女孩一到六七岁,就坐不同席食不同案,不过这规矩在虞周家里行不通,因为没有席案…… 八仙桌官帽椅,马扎杌几风行全村,最初的时候虞周只给魏老头送去一套,因为老家伙常年不与大伙同住,而是在天都峰的石洞里观天修身,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哪儿受得了山石寒凉?有桌有椅才能摆脱跪坐。 然后……亲手制作的宋木匠多打了一套,他那时还是光棍,独自一人在家不用太讲究,特别是马扎杌几简直成了他的最爱,干活都方便,再然后一个带两个,两个传四个,周礼就被扔进垃圾堆了。 这事儿魏辙不会多说,他崇尚的就是顺其自然,范增这个实用主义这更没二话,他俩都接受了,全村人也就没什么说道了,倒也有几个老头念叨过,只几句话就怼回去了。 “先贤都说仓廪足知礼仪呢,俺家空的很,没多少五谷,再说了,你闲还是魏国老贤?” 冬日的山林格外寒冷,给两个小妹盛饭的工夫,项籍推着他爹来了,自从项超回归,项梁似乎很少出现了,他只一心教导幼子,算算项箕也六岁了。 “项伯父来的正好,天寒地冻喝碗姜汤暖一暖。” 项超四处打量一番,自己凑到桌前,不客气的端起饭食就吃。 “那个,父亲问我小然去哪了,我说可能在你这……饭够吧?” 虞周叹了口气,忽然多了很多人,跟以前大不相同了,就像这顿饭他只按以前准备,这就尴尬了。 如果项籍问的是大伙,那勉强够吃,如果他问的是这顿,那肯定不够了,自己准备的那点早餐还不够他父子造的,眨眼的工夫锅碗全见底了。 “伯父稍等,我再去准备。” 项超推着轮椅满屋乱转:“你跟小然她们关系很好?” 是挺好,但是不能这么答,都听出一个父亲吃味了,当女儿的不在家吃饭跑出去玩,瘫痪的老爹也不理了,这个扎心哟…… “我跟羽哥情同兄弟,小然就像我亲妹子一般。” 项超张嘴想说什么,憋了几次没说出来,虞周可不敢在这呆了,赶紧溜出去准备,只留下两个小丫头吐舌卖萌。 等他端着饭食再回来时,气氛已经缓许多,项超吃起来也不那么快了,他悠哉哉的边吃边问:“你会铸造兵刃,可否打造一把楚戟?” 第八十二章 不好吃的家宴 跟项超的接触不多,也能看出这是个硬派的将军,兵不可一日无将,将不可一日无军,他昨日还跟老韩说自己已无剑心,在虞周看来,言不由衷罢了,项超的战心就像那杆楚戟一样折断了,却从未丢弃。 而现在,项超最后的念想也随着铸剑毁了,他急需一柄新戟安安心,哪怕只是看儿子挥舞,也算一偿心愿了。 “回项伯父,小侄平日打造多为短兵,这戟如果是羽哥用,凭他的身型力气必须以精钢浇铸,小侄力有不及需要时日摸索。” “精钢?” “是,剑形扁平尚能以锻打而成,若要制戟必须浇铸而成,山上的石煤不足以用,炉具也需修改一番。” “能如宝剑般无坚不摧否?” “能!比青铜更锋利,比恶金更坚韧,破阵斩将无往不利!” 项超满意的点了点头,示意儿女到身边去,这才说道:“羽儿,既然如此你就多等些时日吧,实在不行……先拿你那兄弟的宝剑解解馋嘛!” “……” “还有你,小然,以后休要胡闹,家中未曾短过吃穿用度,为何到处乱跑?” 项然小脸一瘪:“爹爹啊,那谁来做饭呢?” 得,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全熄火了,军中之人不可能不会埋锅造饭,身为将军也不例外,但是做出啦的东西绝对不好吃,从头到尾数了数,项氏几人也就一个项夫人手艺还行,那还是是这两年练就的。 父子俩正在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房门一推,一个小脸通红的小屁孩儿跑了进来,倒是自觉,进门先洗手再拿碗,最后拖来张椅子一蹦坐了进去,眼巴巴看着桌上:“子期哥,今日吃什么?” “……” 这套路怎么那么熟?刚才项然在这,然后引来了项超父子,现在项箕也来了…… “哎呀,子期贤侄,小儿胡闹莫怪莫怪,咦,兄长也在这?正好我今日又发现一妙物名曰沙盘,其中包罗万象藏天地至理,行军演阵获益匪浅,且一起论证……” 又得准备饭食了,准备了三趟自己一口没吃,冤不冤啊,不知怎么回事,看到虞周出糗项超似乎很高兴,拉着兄弟谈笑风生起来,还不忘叮嘱一句:“再做一份给汉塞送去。” 当过将军的全是流氓!可不能惯着了,虞周恶狠狠回道:“干脆叫来一起吃吧?” “不妥不妥,他近几年一直修身养性,极是喜静。” 小窝被占了,虞周很悲愤,饭可以现闷,菜懒得动手了,好在为了过冬准备不少腌货,别怪我手黑了…… 心思单纯的小姑娘也觉得父兄不太像话,捧着几个菜团子过来了,看到虞周双手不得闲,举起小手就往他嘴里塞:“子期哥哥,你吃。” “小然啊,项伯父口味偏好哪般?” 看着虞周三两口吞掉,小丫头笑嘻嘻的:“我也记不太清了,听大哥说爹爹以前喜欢吃甜的……咦,子期哥哥,你放那么多芥末做什么?” “当然是治伤了。” 小姑娘满眼狐疑:“真的吗?” “呐,你想想看,是不是每次吃完芥末都口鼻通畅,凉气冲头?” 项然想了一下,何止是通畅啊,记得自己第一次吃的时候那真是涕泪齐流张嘴无言,她打个寒战回道:“可这也太多了。” “项伯父的伤就是经脉受阻嘛,试试看再说,反正吃不坏。” 咦?似乎有点道理啊,子期哥哥懂得那么多那么聪明,他为爹爹的伤那么尽心,小女孩想着想着笑靥如花,伸手多加了两勺:“给爹爹送去吧!” …… …… 几片菜叶黄黄绿绿的抹了一层,早就吃过这玩意的项籍很担心,项箕也是专心扒饭从不碰菜,两个初开乍到的叔伯可没尝过这东西威力,他们也不傻,从孩子的反应已经看出此物不善,因此谁都没动手。 “兄长请……” “二弟休要客气!” 项超是真不客气,三下五除二,就把腌菜一人一半分了个公平,项籍刚要说话,被他老爹一眼瞪回,至于项箕,面对姐姐头也不敢抬。 见过拿辣椒当菜的,可没见过直接吃芥末的,项超大嘴一张,绿油油的芥末拌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消失,而他除了鼻翼耸动居然毫无异状。 项梁四下看看,这才慢条斯理的开始吃,才吃两口,眼泪就下来了,有经验的都知道,吃这玩意最怕控制不好呼吸节奏岔了气,项梁几个深呼吸之后非但没有减轻,那骨子冲劲儿让他恨不得以头抢地。 项箕给他爹好一阵捶胸揉背,埋怨道:“子期哥为何要戏耍人啊,看把爹爹害的。” 此时项超已经大碗见底,只见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畅言道:“痛快!” “项伯父英勇,小侄佩服!” 芥末分为两种,绿的来源欧洲,而黄芥末以芥菜为原料却是起源于中国,这玩意确实有疏通经络扩张血脉的功效,不过放那么多就是虞周的恶作剧了。 “哈哈哈,区区芥菜做法别致倒也有几分异趣,二弟误中奸计矣!” 项然还没体会到虞周的恶作剧之心,见父亲吃的畅快以为真有效果,扑到项超怀中撒娇:“爹爹,子期哥哥做的吃食可有味道了,他说这菜对您的伤有好处呢!” 项梁一口气刚倒换上来,喘息道:“难怪我入不得口,原来是药膳。” “那日后我们便在此用食吧!” “……” 早就想到了的结果,多几个人一起吃饭也没什么不好,以前都是兄弟几人一起的,后来随着季布他们相继成亲,时至今日只剩兄妹四人跟龙且了,而且聚少离多大桌子总是空当当。 “叔伯不嫌弃,尽管来就是了,把项叔母一并喊来吧。” 兄弟俩的表情都有点不可思议,异口同声反问道:“女子岂可同案?!” 虞周拍了拍脑门,村里每多一户人家就要从头潜移默化,身边之人尤其麻烦。 “小侄家中并无案几……” 旁边的项籍也早习惯这套家什,开口道:“我也觉得现在这样挺好,彼此间亲近了许多。” 这话一出口,两个人同时心里不高兴了。 “以后离我女儿远点!” “以后离我妹子远点!” 第八十三章 开诚布公 都说老小孩儿,伤病在身的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心思敏感性情多变,项超永远都记得自己刚刚醒来时的场景,变成了一个废人,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了一般,那种孤独与绝望难以忍受。 直到被二弟找到的时候,他心里才算安定一些,如果说项超以前拥有一颗将军的坚韧之心,那他现在显露出的,更多的是楚人那种天生的浪漫感性。 躲藏在齐鲁之地的时候,项超经常数着沙粒等二弟回来,好容易一家团聚了,数完沙粒女儿都不回来,这还了得,一问原因,哦,去臭小子家里吃饭了…… 项籍到现在还莫名其妙,为什么自己的一句话惹来父亲兄弟同时不高兴,还好项梁见机的快,赶紧岔开话题。 “兄长,梁有要事,还请一听。” “说!” “咱们现在也算安顿下了,可是三弟还有那季康兄弟依然杳无音信,等过段时日我想前去寻找。” “这个自然可行,还有什么事吗?” 项梁咬了咬牙,开口道:“我想回相县!” 项超终于停止跟虞周互视了,他慢慢的扭过头,轻捶双腿问道:“你想借助当地的项氏族亲?!” “是!” “不用再说了,此时暂时搁下,那是我们的根基,不可轻动!” “可是兄长,咱们现在有人有地,若是再进一步……” “不是时候!”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们丝毫不避讳兄妹四人,山上的情况已经略有所知,都是同避战乱的难兄难弟,就算传遍全村也无人出去乱说,就当提前试探心迹了。 呵斥完了二弟,项超脸色稍微缓和一下:“族中又有什么年轻人可入眼一看了?” “听闻有佗、声、通三子有些出息,勤学武艺在当地小有名气。” “嗯,让钟离昧继续留意吧,至于召集之事并不着急,三弟那边……等我项氏再度名扬天下之时,他必定来投!” 项超的思路非常清晰,他也是有私心的,实在不想太多人见到自己这副模样,有时候一个残废的将军还不如战死的将军让人尊敬,项氏的声名不能在他身上再降了,为了将来,也为了儿子。 两个丫头没心没肺,虞周却在心中琢磨起来,他们所说的三弟应该就是项缠,那个挡着项庄的项伯,真搞不懂他一心向刘是老谋深算多留条路还是本质猪队友,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人。 关于项伯的下落虞周倒知道一条线索,那家伙跟张良一起躲避过秦人追杀,也正是这份香火情才留下鸿门宴的遗憾,没记错的话来年开春始皇就要第三次巡游,这次的路上有张良,有博浪沙,然后就有了躲避追杀…… 算了,还是不说了,让项伯自己折腾去吧,想想怎么把张良弄来才是正道,虞周打算盯紧自家师父,在找人方面他应该有几分门道,黄石公该扔鞋了吧? 正陈思的工夫,发觉周围有点安静,项梁父子已经走了,只留下项超一家跟兄妹两人。 吃饱喝足就想着好玩的,阴雨天里不适外出,两个小姑娘在屋里玩起飞行棋,骰子转过之后,虞悦手持一柄木剑翩翩起舞,惹的项然娇笑不已。 既然没有外人,项超也在儿子的帮助下进行恢复训练,两支铁拐拄在木地板“笃笃”作响,居然健步如飞?!! “项伯父,您这样不成的,这法子本来就是锻炼下肢疏导脉络,您只以拐杖着地这没有意义啊!” “哼,如何没有意义,再过些时日,项某这双拐便能替代双腿,便是不用人搀也没大碍!” 虞周疑惑的看向项籍,发现这大块头居然在骄傲的点头,骄傲你妹啊,你爹玩杂技啊,拿拐杖作步前行他平衡感逆天啊,才几天时间就练出这么手本事,虞周觉得自己之前的操心全白费了。 “伯父为何取易舍难?再不加以锻炼下肢会更加萎靡,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此言公乘神医也说过,项某岂能不知,只是羽儿翱翔在即,做父亲的不能拖累于他,我以此法行动自如之后自然会多加锻炼!” 说这番话的时候,项超的汗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可怜天下父母心,他宁可自己吃苦也要让儿子安心,这让虞周有些不安。 手段不好玩弄,适合没心没肺的人,虞周这样良知尚存的遇到真感情时就会自惭形愧,为了让心里好受点,他决定开诚布公的谈一场。 “项伯父,您说的羽哥翱翔,可是起兵抗秦?!” 项超咧嘴笑了:“听说你保留了先父最后一块家令?” 虞周的眉头却皱起来,他很不喜欢这个话题,弄得好像自己是家臣一般,一个初开乍到时帮过自己的老人,虞周只想有点什么东西纪念一下,却不想比他的后人低一头,天皇老子也不行。 “是在我手上,项伯父作何想法?” 项超摇头道:“你收好它,此物虽然没了任何用处,却是一场造化的见证,当初我还暗笑父亲走眼,谁曾想小小少年敢言抗秦,羽儿有你这个兄弟,幸甚!” 小姑娘还是很懂事的,两人手拉着手走出房去,还不忘带上屋门。 “项伯父可想过从何地起事,何时起事?!” 说道这个话题,项籍整个都燃起来:“当然是越快越好!离咸阳越近越好!我恨不得尽快杀进秦王宫。” “那就要区分抗秦王还是抗大秦了,如果只针对秦王,羽哥说的法子自然奏效,只是这一去也是十有九不归。 如果想颠覆整个大秦,就要看看当今天下形势了,过去函谷关就是老秦地界,那里我们先不说,只看散布全国的大军就是九十万之众。 其中五十万屯聚南方攻打百越,另外的四十万由蒙恬节制蓄势待发,想要成事,这两股力量要么收归己用要么全部绕开!” 项超看着地图思索道:“百越地远域广大军一时难以回还,若几年之内可以成事,此军不足为虑!这蒙恬…… 蒙恬乃是秦皇死忠,此人兵道权谋无一不通,项某当年与他也有交锋,实为平生大敌! 不怕后辈笑话,其实我是略输一筹的!” “我见过此人!就在秦营,羽哥跟他也有一面之缘!” 项超知道儿子进过秦营的事,却没想到能见宿敌一面,王翦已经老了,近几年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个蒙恬恐怕就是秦军日后的主将,羽儿居然见过? 第八十四章 一样的防贼心思 等虞周把秦营里的经历仔细说完,项超一声长叹:“如此说来,你亲眼见过秦军弩阵的威势了?” “是,仅三千劲弩,却有铺天盖地人力难挡之威,蒙恬此人心如磐石,心智、手段、谋略,通通是上上选,有他在,大事难为。” 项籍不服气道:“就算他再厉害,将来一定被我所败!” “我儿大志更胜为父!” “羽哥,咱们为什么非要与蒙恬对阵呢,据我所知,他应该不出几年就会北伐匈奴,到时秦军分别攻伐岭南漠北,这国内嘛…” 项超的面孔顿时红润有光:“此等军机向来不为外人知晓,你是从何得知!” “项伯父您怎么忘了,我还是秦皇封的官大夫呢,当日蒙恬反对寻仙山,最大的理由就是耽误北伐!” “对,说得对!这样说来如果你们一直不露面,秦皇说不定会再启北伐的心思,到时大军奔赴轮台,岂不是大好时机!” “还不够!凡挟义而战者,贵从我起;争私结怨,贵以不得已!” 这话语出《尉缭》,大致意思是占据道义的战争要先发制人,争私结怨的战争要作出迫不得已的姿态,最好后发应对。 那是项籍一直的在学的兵法,他只一听就明白什么意思了:“子期此言何意?难道我们不占道义吗!?暴秦厚敛薄施,绳人以刑,难道不该国家衰落百姓离心吗!?” 此话一出,项超眼中异彩连连,虞周则是苦笑之余有些欣慰,这是兄弟俩相处下来的习惯,多次拿项籍所学说服他,大块头心中也是不爽的,也不知道他私下用了多少苦功,后来竟能以虞周所学相驳了,就像刚才说到义,项籍干脆引出了《素书?道义》。 这还是那个楚霸王么?! “羽哥,你要知道,大楚现在已经亡了,六国的势力也被打压的不敢冒头,仅凭这些人是不能颠覆大秦的。 绳人以刑者散,仅仅是人心散了也不够,必须让他们对大秦彻底失望,等到天下苦秦久矣之时,只需振臂一呼就有应者无数!” 事实证明,项籍骨子里的骄傲不可能消失:“等到天下苦秦时,又有多少人历经多久磨难?何须到那种地步,我只需数万精兵就敢言灭秦!” “战不必胜,不可以言战;攻不必拔,不可以言攻!” 耳闻兄弟俩一场论战,项超心怀宽慰:“只道我儿勇武过人,想不到这兵法军谶也是如此精通,为父终于可以放心了。” 说了半天又没辩过虞周,项籍气咻咻的说道:“还不是被子期给逼得!走走走,你我外面过过手,绝知此事要躬亲嘛,实践大于理论啊,别光动口!” 鬼才喜欢跟项籍动手,除了躲就没别的办法,拳也好脚也罢,打在他身上跟挠痒痒似的,可要是被抓住了,拽着脚脖子倒控半天还算轻的,反正龙且常吃这种苦。 虞周不接他的花茶额,脸色一整:“所以说,如果真要起兵,这个时机还要再等一下,至少要蒙恬北伐之后,在此之前,咱们的主要任务就是积蓄力量。” “此言大善!羽儿,你以后要多听子期谏言。” “父亲放心,我们自有相处之道……”说到这里,项籍的脸色苦了下去“以前哪次不是这样,他总有讲不完的道理。” “哈哈哈……” “项伯父,小侄还有个不情之请。” 项超笑到一半戛然而止,他不自然的扭了扭身子,又紧张的往外看了一眼,硬气道:“除了小然之外,万事好商量。” 虞周有点纳闷,刚才说了半天全是怎么造反,这么严肃的话题关项然什么事? “项伯父,我只希望日后的大事不要牵扯这个小山村,难得一片世外乐土,小侄不希望这群老弱妇幼受到任何伤害,时间久了,他们早已成了家人一般。” 项超轻吁一声:“这也是项某所想,我已经上不得战场了,在此栖身以度余生也不错,大事就要大丈夫来做,羽儿,你明白吗?” 项籍难以置信:“父亲因何作此言?在孩儿心里,您永远都是大丈夫!” 项超抬手往外指了指:“你将来总是要上战场的,总不能带着小然,带着叔母她们一起吧?所以啊,就算我这做父亲的有私心,想要贪闲多享受下天伦之乐吧!” “可是父亲,我这……” “怎么,羽儿没有信心?那刚才的豪言全是嘴上说说喽?” “有何不敢!我定摘掉秦皇的冠冕玉玺给您看!” 看着他们互动,虞周忽然想起一个画面,急于长大的儿子第一次骑马心中忐忑,年迈的父亲帮忙扶着,真要松手的时候,儿子心中的不安不信难以言说,却在回头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比父亲还高了…… “子期,子期?!你在发什么愣呢!” “哦,刚才想着,过几天把山上的兵丁都带往五湖吧,这里只留童闾就好。” “刚才父亲已经说过了啊,你没听到?” 长辈面前失神有点失礼,项超在乎的却不是这个:“你不会是在想小然吧?” “啊?为何想她!?” “早就说过了,离我女儿远点,项某也是从年轻过来的,岂不知你在想什么!她如今在家的时间还没外面长!” 虞周哑然失笑,真是想多了,就是往日的楚国女公子也从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一套啊,这山上到处都是野趣,一个小姑娘约着姐妹到处乱跑还不正常么。 “项伯父,你误会什么了吧?小然才多大……” “再过三年就及笄了,还算小吗?再说了,她不懂事你不是聪明绝伦吗,不然为何让羽儿远离你妹子!” “呃……” 项超说的好有道理,竟然让人无言以对,经过这一提醒虞周才发现,昔日那个缠人的小姑娘似乎真的悄悄长大了,变成豆蔻少女之后性子没改多少,却知道打扮了、知道害羞了、知道诗书礼仪了,比悦悦都懂事不少。 项氏的基因似乎都是浓眉大眼,这些特征放到一个女孩子身上居然丝毫不违和,反倒多出一丝英气,不过内里还是那个软糯糯的小妹子…… “当着我的面还在想!羽儿你给我打死他!” 第八十五章 虞周不正常 还真别说,人都是有逆反心理的,越不让干的事情越喜欢琢磨,接下来的几天,虞周头一次用看待女孩子的目光审视了一番项然。 都说了他们项氏的基因全是浓眉大眼,而浓眉这个特征一般都是毛孔粗大毛发旺盛的表现,就跟项籍现在已有青须一样。 可虞周观察到的项然不是那么回事,眉毛还是一样的粗浓,皮肤却很细腻,带着婴儿肥的小脸都能掐出水,一笑两个酒窝醉人心脾。 最吸引人的是,项然大大的眼睛总透着几分好奇,像个懵懂无知的奶猫,让人不自觉忽略了她的年龄,只从那份眼神的童真认为这依然是个孩子。 现在反应过来了,虞周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心态,项然长长是睫毛每次忽闪,都像直接挠在他心上,似乎……以后在一起也挺好? “子期,你到底怎么了,最近都魂不守舍的。” “啊,没什么,在想你的束发礼。” 项籍鼻孔朝天:“等你自己回过神我冠礼都完了,说好的礼物呢!” “呸,束了发你就是半个成人了,问我这个孩子要礼物,羞也不羞?” “呸!魏老说咱俩一起行礼,你别告诉我忘记了?” “…… 那什么,小然和悦悦去哪里了?” “阿虞说要抓獾入药,小然也就跟去了,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经常脑筋糊涂,怎么把自己也弄伤了?” “皮肉小伤不足为道,我觉得你爹给我下药了……” 项籍又可气又可笑,无奈道:“你怎么又来了,前几天你们说的到底什么意思啊?为何情同手足的一家人要说远离的话?” 虞周明显松了口气,看来这家伙只是身型长大了,心里还是没觉醒,几句对话之后,他的智商又重新回来一些,忽然意识到一个大错,而且已经犯了好几年! 本来从没注意的事儿,被项超一提醒自己就成了这样,那项籍呢?虞周以前可是没少说离我妹子远点,这不是摆明了……坑啊,太坑了,这反而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啊,逆反心理啊。 “羽哥,小然说什么时候回来?” 项籍皱了皱眉头:“那得看阿虞了,她什么时候玩够了,俩人就一起回来了吧。” “羽哥,过段时日我们重回五湖,去将那里的军士整顿一番可好?卫叔父的买卖又能开始了,正在到处找人手呢。” 项籍大喜过望:“早就在山上呆烦了,此番前去正好散心。” 虞周心说你的心可真野,才刚回来没多久又要散心了,仔细观察之后,他发觉项籍没什么恋恋不舍的神态,暗道多心了,看来这家伙真没觉醒。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四百军士,可以分成四个百人队,分别帮衬卫叔父、戍守水寨还有平时操练,每隔月余轮换一次,这样两边都不耽误。” 项籍大喜:“如此甚好,子期啊,你以前不是谨小慎微的吗,这次怎么忽然一改作派?” 能不改吗,得给你找点事儿干呐,不能在山上闲下去了,否则早晚把目光对准悦悦不可。 反正也开诚布公的谈过了,短时间内不用想大事了,至于照顾项父亲?比起身边多个闲人,项超更愿看到儿子在外奔波成长。 “我想了一下,上千里路程扔进几百个人一点都不显眼,兵不是养出来的,是磨砺出来的,就算帮卫叔父来回运送也能锻炼耐力,就这样定了。” “好!此事明日再说,魏老和我爹已经在等着了,先去行束发礼。” …… …… 束发,是迈向成人的第一步,二十二岁行冠,二十岁弱冠,其前奏就是十五岁的束发,当然也有不那么按部就班的时候,比如汉景帝病重,为了儿子早登大位,武帝的冠礼就是提前举行的。 可是……谁让山上这伙人仓廪足呢,有条件还是要以礼行事的,一路过来的时候,虞周总在琢磨,刚才好像有哪里不对劲的样子,还没等他想通,魏辙的老脸已经近在眼前。 “拜见师父。” “好!好!” 枯瘦的大手绕过耳边,头上的总角已被解开,虞周瞄了项超一眼,等待魏辙训示。 “束发而就大学,学大艺,履大节,你兄弟二人都是老夫看着长大,多的也就不说了。 项羽,你性情刚烈处事决绝,与老夫也有半师之谊,那我便送你一句箴言:夫能扶天下之危者,则据天下之安;能除天下之忧者,则享天下之乐;能救天下之祸者,则获天下之福。” “多谢魏老传道授业之恩,项籍一定谨记心间。” 转过头去,魏辙有点不知怎么面对自己的徒弟了,说这小子聪明吧?他却少了小时候那股子让人惊艳的感觉,虽然也是美玉一块,却没有预想的那样妖孽绝伦。 说他泯然众人那更是冤枉,最近几年,魏辙数不清自己头上到底背了多少锅了,那小子研究出什么新玩意都扣上师父的名,也不知让人哭好还是笑好。 这也是难免的,一个三十岁的灵魂进入七八岁的身体,干出来的事儿肯定让人惊叹,可放在十五岁的身体里就不显得那么逆天了。 前后一对比,是觉得有些差别,起码不像魏辙预期的那样难以控制难知祸福,特别是看透虞周最近的心思之后,老头的童心彻底出来了,他倒要看看这小子怎么办。 “子期……” “徒儿在!” 魏老头贴在他的耳畔,轻轻说道:“束发就可以成亲了,看上哪家女公子,为师帮你如何?” 虞周心中一跳,身体有点发热,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那吧? “师父休要取笑,徒儿还小,还想就大学,学大艺……” 魏辙直起身,似笑非笑的说道:“哦,还小,那再过三年如何?” 这话一出,虞周就知道自己那点想法全被看透了,三年?三年后项然该及笄了…… 如果她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儿就好了,自己以后是要被她哥捆上战车的,再过几年就要开战,造反之前成亲呢还是之后呢,这是个问题,以后把她安置在家呢还是随军一起,也是个问题,还有……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魏辙一声轻咳:“子期,日后谨记:释近谋远者,劳而无功;释远谋近者,佚而有终。” 第八十六章 束发之后 虞周很想说一句偏心,因为两句话基本全是送给项籍的,直接对项籍说的那句是指匡扶天下,对虞周这句这是内外兼修的治理之道。 可不是吗,释近谋远劳而无功,历史上项羽真没少吃彭越的苦头,他跟刘邦打生打死的时候,老窝被挠的不像样了。 可是……这是两人的束发礼,魏老头交代这些做什么?难道就没有一句对自己说的吗? 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这是对自己太放心,对项籍太担心了。 发髻自有项夫人和陈母帮着挽起,盘的稍微有点紧别扭了一些,只能慢慢习惯了。 束发右衽的礼仪已经延续千年,从今天起,虞周就算古华夏族的一份子了,说一样的话,做一样的事,尊一样的礼仪,同根同源的血脉让他甘之若饴。 “这后生就是英隽,也不知爹娘怎么生的,将来哟……啧啧……” 正在行礼不适合调笑,陈母的话只说了半截,虞周却明白了,因为印象中的居委会大妈都是这神情,恨不得弄清楚小区里每个适龄男女的婚配情况…… 项超的黑脸就在头顶,虞周强忍着没去看项然,小丫头今天一身素裙,俏生生的站在项夫人身边,不时的跟虞悦嘀咕些什么。 小女孩的心思的敏感的,子期哥哥最近的不对劲她看在眼里,开始还不知为何,随着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久,她才懵懂的明白一些。 奇怪呀,怎么最近都怪怪的,爹爹明明很喜欢子期哥哥啊为什么让自己离他远一点?最近的装束也没什么变化啊,为什么子期哥哥总盯着自己?阿虞姐姐好像也有点奇怪,却说不上是哪里。 从今往后,大哥他们不再是孩子了,在外面的时间会越来越多吧,毕竟他们心中都有大事,会慢慢疏远自己吗? 啊!明白了,上次子期哥哥下山的时候,也是比平时更关心自己,结果一扭脸他就不见了,最近又要离开吗? 胡思乱想片刻,小姑娘开始琢磨办法,跟着去肯定行不通的,不只爹爹他们,恐怕所有人都不会同意,这时候的子期哥哥应该很好说话,可也不会任由自己胡来,怎么办啊,好想看看外面什么样,好想一起到处走走逛逛,明明很努力的学剑术了…… “子期,明日便走如何?我已经迫不及待了,父亲也说早些整军毕竟好。” 项籍是个急脾气,刚行完礼就想出门,这话一出口,两只小耳朵就竖起来。 “稍微急了点,这样吧,三天,三天后再出发,总得有些准备吧,除了带回来的军士,问问兄弟几个愿不愿一起走,我看栾布樊哙他们都闲出鸟了。” “也对,凭他们的本事在山上虚度可惜了,不如随军熟悉一下。” 小姑娘终于忍不住了,脆生生问道:“大哥,你们……又要走吗?” 项籍点头道:“是,为兄已经跟父亲说过,他也同意了,再有个三两日光景就要出发。” 项然小脸一瘪,嘟着嘴不满意:“可是你们才刚回来,这半年山上变化可大了,陈叔母家的梅子又有……” “小妹,为兄心系五湖之上,这些以后再说,等我下次回来,一定听你说个够!” 看着小女孩失望的目光,虞周对她歉然一笑,继续说道:“把船工也带走一些吧,咱们回来时我曾说过两种战船,正好在五湖实验一下,没条件不要紧,大不了按比例做的小一些,主要看抗风续航能力……” 再次被人忽略,小姑娘终于恼了,气咻咻扔下一句“我讨厌你们”,头也不回的回家去了,只留下两个做兄长的面面相觑。 “小然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舍不得你吧,一会儿我去看看。” 项籍感激道:“这一去少则月余多则半年才能回家一次,小然她们就多赖你照顾了,子期,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去?” 虞周摇了摇头:“我还另有牵挂,那那边事了就来找你们,记住,萧何那个人很重要,多听听他的主张,别把他气跑了……” “行了行了,我何曾气过他?!” 虞周心说你现在是没气啊,可你有黑历史的,就怕那股子一意孤行的劲儿上来了,天王老子的话都不听,真要把萧何气死还好点,就怕弄回刘邦那里去,自己不是白费心机了嘛! 至于虞周为什么留下,真不是他心思萌动惦记人家小姑娘,因为始皇又要巡游了,虞周必须盯紧自家无良师父,他打算跟着一起去扔鞋…… 商定好之后,兄弟俩分别离开,虞周打算去鲤鱼背练练剑,谁知刚走几步,路边的树后竟闪出一人,大大的眼睛噙着泪珠,可不正是项然。 “然然,这是怎么可,谁欺负你了?” 小姑娘鼻头都红了,嘟着嘴不说话,等到虞周靠近,开始委屈的哼哼。 “因为你大哥要走?!” “明明才回来…明明再过几日就是我的生辰……” 越说越委屈,眼泪又有决堤的趋势,虞周觉得头都大了,他现在越来越不知怎么办,自从心态变化之后,再跟小姑娘相处都有些不自然,要按以往捋着脑袋安抚一下就好了,现在可好,女孩儿也大了,自己也束发了,再那样行事就有些逾礼了。 “小然你别哭啊……” 事实证明,大多女孩儿哭泣的时候,这句话都等于火上浇油,再看虞周手足无措不敢近前的样子,项然更加委屈,子期哥哥果然不同以往了。 “要不这样,我陪你去看皮影戏?” “不要,那些故事早都听过了,我要听新的,别再把我当小孩子!” 虞周有点为难,伤病在身的人脾气怪一些正常,项超现在防贼一样盯着自己,如果惹他恼火受委屈的还是项然,亲人之间闹起来了,帮谁吧! “小然,那我弄一套木板画好不好,里面的故事都是新的,我和你大哥不在的时候,你跟悦悦可以一起看。” 小姑娘期盼的眼神再度暗淡下去,费劲唇舌还是要走,说了半天还是没提到她的生辰…… 长长的睫毛抖了两下,项然安静下来:“那好吧……” 第八十七章 项然翘家 三天之后的清晨,虞周送别了项籍一行人,一群无所事事的家伙终于滚蛋了,栾布这样的害群之马,樊哙这样的大肚汉,还有跟着操心的项梁一并离开了,山上只留下最初的乡民作为劳力,还有数百从海上带回的孩子。 清清静静有些不习惯,虞周打算去天都峰做早课,旁敲侧击归许多次,师父似乎短时间没有离开的打算,难道自己记错了,张良不是一刺杀失败就遇到传书的吗? “大哥,大哥,不好了,小然不见了!” 犹如投入一块大石,平静的心绪瞬间被打破,虞周知道自己妹子总爱恶作剧,他抱着一丝侥幸问道:“什么时候发现不见的?是不是在哪贪玩,一时没有音讯?” 虞悦的话就像一盆凉水倾头而下:“独音也不见了!” 独音一直是个不好相处的存在,自从打上马蹄铁,它的杀伤力更是直线上升,反正樊哙那样的憨货不敢去招惹,整个山上只有兄妹四人能骑乘,现在项然和它一起不见,这是要翘家吗? “找!赶紧去叫人!闲着的忙着的通通出去找!项羽他们走的那条道更是重中之重!” 虞周匆匆绰起长剑,身型已如灵猫电射而出,这个小丫头,怎么那么执拗啊,面上答应好好的,一扭脸就闹出这等事,她又没出过门,迷路了怎么办,身上带没带钱财? 如果没带那得受多少委屈?如果带了,凭她那点阅历,被歹人盯上都不自知,这还不算,即便没遇到坏人,独音的脚程日行千里,它能跑的自己都迷了路,这……唉! 说什么都晚了,虞周心急如焚的跨上一匹驽马,向着项籍他们离开的道路追了下去,才半天的工夫,众人没走多远,没一会儿就被追了个正着。 “子期?你怎么来了!是要和我们一起吗?” “别说了,小然不见了,独音也不见了,我估计她在山上烦闷又舍不得你,骑着马私自跑出来了……” 项梁的眉毛顿时拧成川字:“我们一路行来并未发现,也许小然压根就没下山呢?” “山上都找遍了,根本没有,此事连师父也惊动了,我们都觉得小然肯定下山了,她是不是走岔路,跑到你们前面去了?” 项籍右拳一砸左掌:“难怪她前几日跟我借阅地图,还问从山上到五湖有多远!” 两人同时瞪大双眼:“你说了?” “这个何须隐瞒!我又不知道她想做什么!还以为私自离家这种事只有阿虞的性子能干出来,小然那么温顺……” “我妹子怎么了,她只是稍有些活泼而已,说正事,赶紧派人沿途寻找,给我准备一匹最快的骏马,我去前面看看,拖的时间越长越容易生变故,小然可从没下过山!” 这个不用多说,分别碰头之后,栾布他们各自带人去找了,连口水都来不及喝的虞周继续上路,从项籍那里得到的消息足以说明自己的判断是对的,项然真的从山上出发想去五湖,现在的问题在于她到哪了,千万别迷路,千万别遇到歹人,在这条通往会稽的路上才有可能找到她。 “驾!” 马鞭越来越急促,耳畔的风声变成哨音,可虞周依然嫌慢,他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十份,能去十个不同的地方寻找,路过几座县城的时候都在犹豫,小然会不会进城歇脚呢,他现在看每一个地方都可疑,都像有那纤柔的身影驻留过…… 一身热汗的骏马再也坚持不住,前蹄一空往前跪倒下去,猝不及防的虞周脚下一点,只在空中翻腾了一圈就重重跌落在地,还好刚才卸力及时并没受伤,只是灰头土脸狼狈一些。 转头去看,骏马倒在地上喘着粗重的白气,鲜血从口鼻流淌而出,顺着笼头慢慢滴落,要不成了。 这可要命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去哪换马,项然至今杳无音信,可再也拖不起了! 虞周满脑子都是小丫头迷路后瑟瑟发抖的模样,拍拍身上尘土,他往最近的城邑赶去,此时此刻,虞周甚至希望出现几个秦军游骑,既解决坐骑又能泄泄火。 仿佛听到了他心中的焦急,刚赶半里路,虞周总算有了点不一样的发现,路上有马蹄印! 他现在,没有坐骑,对这东西特别敏感,恨不得立马抢一匹,更让人欣喜的是,这马蹄印格外清晰,只有蹄铁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小然走过这条路!更有可能,自己已经离她不远了! 谢天谢地,看来她平安无事! 如同打了一针强心剂,虞周提气顺着往前赶去,什么城邑坐骑通通不想了,蹄印如此清晰说明刚过去不久。 天色马上就黑了,小然肯定要停下来歇息,只要自己一夜不睡,大有可能天亮前找到她! 想的是容易,可天一黑马蹄印也是难辨,虞周几乎每走几步就趴伏在地观察一番,明亮的月色让他感激不尽,越走越远之后,他的心中重新泛起疑惑。 这条路根本不是去往五湖的方向啊,小然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是独音迷路了还是遇到什么变故? 越走越荒凉之后,马蹄印变得凌乱不堪,看上去像是被什么纠缠上了,直到再走几步,虞周心中的恐惧潮水般席卷而来,他抽剑开始大喊:“小然!你在哪!” 已经不用低头找路了,因为每一个记号都清晰可见——带血的蹄印太显眼。 “小然!我是子期哥哥,你在哪?” “啾啾——!” 虞周从未觉得独音的嘶鸣这般亲切,只要找到了马,人也一定在一起,但愿小然没受什么伤。 小小的山坳易守难攻,独音倒是找了个好地方,可看到围攻她们的东西,虞周就不那么乐观了,十几头山狼呲着獠牙作势欲攻,随着自己的到来,这群畜牲更加焦躁不安加急攻势。 再怎么说马也是吃草的,再是神骏也不可能挑战一群狼,何况还带着小然,一路奔行已经很疲惫,自己要是晚来一时,后果不堪设想! 独音身子后面,终于露出素裙一角,熟悉的女孩儿哭声直击心扉,只要她平安无事,什么都无所谓了。 “子期哥哥,呜呜……怪我。” 第八十八章 麻烦的小孩子 如果是数年之前,十几头狼就是致命的杀手,但是对于现在的虞周,它们成了最好的倾泻怒火道具。 虞周特意把狼王留到了最后,因为他怕领头的一死,这帮狡诈的畜牲会一哄而散。 就像两军作战很少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一样,那头狼王也不是傻的,当虞周杀伤第一匹狼的时候,它们凶性大发,当越来越多的山狼倒下时,头狼的一声长嚎终于让它们解脱,纷纷四散奔逃。 虞周恼它们欺负小然,杀的兴起哪肯罢手,仗剑冲着头狼冲了过去…… 等那畜牲蜷缩成一团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时,他才觉得心里好受些,举目望去,遍地都是狼尸,身后的哽咽声小了许多,独音躁动着胡乱踢踏。 虞周擦拭完狼血,又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轻柔的呼唤:“小然……?没事吧?” 想像跟现实差距太大,小姑娘已经吓坏了,小心翼翼的探出脑袋,发现群狼已经伏诛,外面只有那个让人安心的身影,她再也忍不住的哭起来。 “呜呜……子期哥哥,我错了,我不该自己乱跑……” 软软的身子撞了个满怀,抓着自己衣襟的小手还在颤抖,虞周一边摩挲小脑袋安抚着,一边检查她有没有受伤,看完一圈之后,发现并无血迹,心中的不安大大降低。 “乖,不哭了,没受伤吧?” “呜……没有,不过,好多血……独音身上好多血……” 虞周疑惑的扭过头去,发现那家伙已经悠闲的啃上草,见自己去看它,还打了个响鼻算作招呼,怎么都不像受伤的样子。 保险起见,他又仔细看了一圈,发现它身上的血迹大多在前蹄,显然都是踩踏山狼留下的。 “没事的,它也没事,你这小丫头,好端端的跑什么,就算舍不得大哥也不能这样啊,大家找你都找疯了……” 小姑娘把头垂的很低,埋在虞周的胸口不敢出来,似乎这样就能听不到躲得开所有责备,像个顾头不顾尾的幼兽。 “子期哥哥,我下次不敢了……” “记住,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跟你大哥商量,我们即便不同意那也有充足的理由,千万别自作主张,你看看这次,万一我晚来一步……” 小女孩儿不敢反驳,轻轻嘟囔着:“谁让你们都要走……” “你说什么?” “没事,我是说……子期哥哥怎么来的啊?” “山上找遍了没你的踪迹,我追上你大哥他们,换了匹马就往这赶,还好独音的蹄印特别,也是苍天有眼,我到现在还一身冷汗呢。” 小脸上劫后余生的安心愧疚一瞬间就褪了下去,像吃了黄莲一样的苦涩慢慢爬上来:“啊?大哥也知道了?” 看项然平时文静又细腻,怎么这会儿什么后果都没想呢,虞周有心逗逗她,沉着脸说道:“还说呢,如果你真的自己跑到五湖,你大哥不也得知道吗?再说了,你怎么把项伯父忘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急成什么样了。” 小丫头再度使出遁法,把头往虞周的胸口一埋,一边来回摇一边耍无赖:“不听不听……爹爹那里子期哥哥帮我挡着,反正……就是这样。” “反正我没少替你挨打吧,臭丫头,我现在可是束发了。” “有什么分别吗?” “当然有了,束发之后就算成人了,再被按在地上打板子多损颜面,而且……长大之后又多了个权利哟。” “是什么啊?” 虞周作出坏笑的模样吓唬她:“就是可以打别人板子了!这次带你回去,我要选个打人最疼的板子!” 久居山林的小丫头心思单纯,再加上虞周以往都是让人倚赖的兄长面目,乍一变脸她还以为是真的,又是委屈又是可怜巴巴的回道:“怎么这样,我……我明明是为了找子期哥哥出来的,现在连你也要打我……” 这下虞周奇怪了:“我又不走,你去哪里寻我?” “子期哥哥不走?” “对啊,我在山上还有事情,即便走也要等你过完生辰啊,怎会悄悄的离开。” 小脸带着惊喜仰了起来,灵动的眸子里全是一个意思:不骗我? “那为何前几天,你跟大哥一直不理我,还商量离开的事情……” “你大哥要去操练军兵,我总要叮嘱几句吧,如果我要一起离开才不会多说呢,直接去施行就是了。” 项然一想也对,嘴角不自觉的翘了起来,想着今天丢大人了,她有点不知所措。 暗自在心中说了半天淑女矜持,还忍不住一声欢呼,直接跳起身挂到虞周的脖子上,哼哼唧唧不肯下来。 “子期哥哥,回去之后我们看皮影戏去吧?” 孩子的思维真是跳脱,上一刻还被生死险境吓得哭哭啼啼,脑筋一转又想起皮影戏了,虞周有点哭笑不得:“快下来,过几年你就及笄了,再这样我真打你板子了啊。” “子期哥哥才舍不得,独音糟蹋麦苗你都没打过……” 小孩子很聪明,被吓傻的时候骗一时可以,过后可就反应过来了,以前总护着她们姐妹的兄长,怎么可能忍心动手。 虞周可头疼了,自己似乎有些过于纵容了,弄得现在一点兄长威严都没有。 “快别闹了,大伙还在找你,一夜没有消息他们会急疯的,咱们收拾一下快点赶路,早些回去大家也好安心。” 心里的事情放下,小姑娘立刻变得低眉顺眼的,不过经此一吓她再也不敢远离,小手拉着虞周的衣袖跟在身后,像个小尾巴一样。 虞周弯了弯腰,借机再查看独音一番,只见它四蹄矫健毫无不妥之处,内心大定,却又发现马背上只装着几层薄垫,丝毫不见马鞍迹象。 “小然,鞍鞯呢?你不会就这样骑了一路吧?” 项然低下头,指头互相打着转回道:“子期哥哥不是说,马鞍和马蹄都是军之重器嘛,我就没带……” 这可要命了,一个小小的孩子不借助任何工具骑一天马,还不得累坏了,再回头看的时候,发现项然双腿有些发抖,之前还以为是吓得呢,敢情是累的。 “还能上马赶路么?” 不经提醒还好,这一说小姑娘只觉浑身酸痛好像要散架般,迈了两步之后,她摇头道:“子期哥哥,要不明日再走吧,好累。” 虞周看了看天色,月下赶路更不安全,只得点头同意:“那我去找地方。” 第八十九章 夜宿话蒹葭 如果只有虞周自己,那是怎么都好说,前世的时候他在树上都能睡一夜,再加上个项然就有点麻烦了,初冬的天气即使是江南也很冷,就在野外随便过夜肯定要生病的。 城邑是不用想了,离得远不说,这会儿全关门宵禁了,他倒是想找户人家投宿,可对方开门之后一看这浑身浴血的模样,就一边安抚一边派人去报官,连投几家都是这样之后,虞周一边狠狠的咒骂连坐法,一边另寻他处。 有了前面的经历,虞周决定换换思路,找到一户当地最大的人家,他恶声恶气的砸开门,没等那仆役模样的家伙开口,一块铜令直接往脸上甩去。 “瘸了腿这么慢才开门,眼睛也瞎了吗!?” 那家伙见来者不善,双手倒腾好几次才接稳令牌,狗眼看星星一样的瞪了半天,结结巴巴说道:“大……大……这位君子,小人认字不多,这就去找家主。” “准备一间客房,本大夫明日还要赶路,耽误了军情拿你全家问罪。” 令是不是真的他不知道,这股子底气不像有假,那名门仆客气的把他们兄妹让进去,眼神才有了疑惑:哪有军务在身还带个女子的?还拉拉扯扯…… 衣角的小手一直不愿放松,虞周不会因为外人就去掰开,他把手搭在剑柄,出声喝问:“还不快去?!” 算了,这事儿还是推给主家决断吧,门仆飞快的转身离去,虞周才有空暇打量四周,走过几步粗粗一丈量,他的心里咯噔一下,坏事儿了,这家的宅院太标准了,只怕也是有军爵在身的人家。 从占地来看倒不如他的官大夫高,可是啊,自己本来就是冒险给小然找个住处,却撞到个老军手中,恐怕不是那么好糊弄了,弄不好自己出现的消息能传回秦皇耳朵里,毕竟这爵位是让他和徐福寻仙用的。 正在琢磨的时候,一个比自己还小些的少年慢慢走了过来,他手中拿着那块铜令,又看了看虞周,不确定的问道:“官大夫?!” “正是。” 少年仿佛明白了什么,看来一眼项然,点头道:“出门在外不容易,相互照应也是应有之义,只是小兄没必要如此以势压人,辱没了先辈赚来的脸面。” 得,这家伙认为他是承袭来的爵位呢,要按以往虞周才不会跑这来受气,谁让身后还有项然呢,过完今夜拍屁股走人吧。 “路遇恶狼激战一番,投宿几家却被当做恶人,虞某难免火气大一些,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在下连封,客房一事我已吩咐下去。” 少年说着,单手抛来虞周的铜令,仿佛只是泥巴一块不值一提,这倒引起虞周的注意。 看样子这家中做主的就是面前的少年,否则也不会让他出面,也就是说连封才是承袭爵位的那个人,家中长辈很可能不在了,这倒有个好处,不用费尽心机的跟老兵油子解释自己的来历去处了。 不过……为什么他一边对军爵很看重的样子一边对爵令弃若敝屣呢? 算了,不去想了,反正只有一面之缘,到了明天各走各的吧。 客房很快备好了,等门仆把他们兄妹领过去,又出问题了…… “小然,你现在是大孩子了,不能一起睡的,不同席不同案不同榻……” “叔母说过啊,可是我害怕…” 软萌萌的大眼睛很有杀伤力,心思已经不单纯的虞周也很期待,倒不是有什么坏心思,只是那种喜欢的人相互亲近的感觉就让人心安。 可是女孩儿还太小,这份心思不知什么时候跟她明说才好,等待瓜熟蒂落的过程也是一种幸福。 仔细想过之后,虞周往里挪了挪身,既然已经看做是自己的,没必要扭扭捏捏,这个小丫头的一切都已经预订,互相多习惯下也好。 悉悉索索的脱衣声在黑暗中格外清晰,小身子也很软,却有些凉,很奇怪的是,虞周在心跳加速的同时,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心安,好像两人有这样的经历很久了,明明是始龀之年以后的第一次。 “子期哥哥,你睡了吗?” “快了,怎么,还害怕吗?” 小丫头拱了拱身子,嬉笑道:“还有点,刚才一闭眼全是那些狼的眼睛,现在好多了,子期哥哥,你真变大了!” 尽管知道是无心之言,虞周的心跳还是慢了一拍,他扯着黑夜中看不到的嘴角,把手在项然背上,轻轻的拍打安抚。 “是啊,我长大了,手也长了腿也粗了,肩膀也变宽了,以后啊,我还会像你大哥一样高大,那就能拎着你到处跑了。” 项然笑咯咯的,拿头撞了撞虞周的胸膛,不依道:“我也会长大的,就跟……反正比你还高!” 虞周这会儿已经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了,掌下的小身躯轻柔无比,自己应该拍打在她的那只凤凰吧? 谁曾想一时的缘分竟让自己生出共度一世的想法,不过……心里越来越暖的感觉很舒服。 “小然啊,那你长大之后想做什么啊?” 做什么?小姑娘有点发懵,这年头从没有人去问一个女子未来想做什么,更何况她还是个孩子,从叔母、陈叔母她们口中得知的,女子未来最大的期盼就是做好女红读好诗书,不至于没人要,可是有人要是什么意思? “我……我也不知道,叔母要我多读诗书,还说找个好人家什么的……” 虞周不乐意了,项夫人这是什么意思,我天天在你眼皮底下晃,当家长的就没考虑过? 他这纯属智商降低引起是小心眼,就算人家想到了,也不能不教导侄女儿了啊。 “那背一首你最喜欢的诗辞听听,好不好?” 再喜欢那也是课业,项然的小脸立刻瘪了下去,不过房里不见五指,虞周自然是看不到的。 既然是子期哥哥要听,她也毫不推辞。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虞周翻了个身,捧着她的小脸认真说道:“你居然最喜欢这首,跟我一样,不过……不用费尽曲折去寻找,真好……” 第九十章 连封的转变 不要以为孩子小就不懂事,不要觉得没人教就不明白,恰恰相反的是,小孩子的心思更加机敏,也许他们不能详细的描述前因后果,却能通过耳濡目染拥有最精准的直觉。 现在的项然就是这样,也许她说不明白找个好人家的未来是怎么回事,也许她对蒹葭里那种苦苦追寻的惆怅体会不深。 可是啊,山上就是一个小社会小圈子,有着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有父子有母女也有夫妻,见多了别人相处的样子,她总会想到自己。 想来想去,似乎跟子期哥哥之间最特殊了,说是位兄长却比大哥还面面俱到,只要有他在身边,项然可以什么都不用考虑,那种一抬手就知冷暖,一眨眼就能心意相通的默契早已渗入每一个生活细节。 所以虞周变得不同以往之时,项然是第一个察觉的,她生怕束发之后的子期哥哥慢慢疏远自己,一急之下,不管不顾的就跑下山了。 得知一切都是误会之后,小丫头一扫担忧,心头的小鹿欢快的跳跃着,以至于出的那点糗完全不在意了——从小到大被他知道的还少吗? 晕乎乎的随他安顿下来,项然才发现这是一户陌生人家,凶残的山狼不仅吓坏了小姑娘,更击碎她对山下的一切幻想,身边仅有一位亲人,寸步不离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楚人的天性本就是浪漫又大胆,跟虞周相处久了,项然更是不被礼法所束,懵懵懂懂就把自己又送进了狼嘴。 “子期哥哥,小然最喜欢这诗的韵律,你呢?” “我啊……本来是喜欢那种画面感,一条河流隔绝两岸,半人高的芦苇随风起伏,互相爱慕的两人不顾风霜寻找,逆流而上的人遇到一路险阻,顺流而下的人却又遍寻不见……” 项然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那他们为什么不过河呢?” “谁知道呢,也许河水过不去吧,所以啊,我现在喜欢这诗便是对比了,想象着诗中人的境遇,再看看自己,能够同生同德真是莫大的幸福。” 越说越不懂,小姑娘缩了缩身子,把头一埋开始迷糊,背上的轻拍让她越来越放松,眼皮也越来越沉重,终于传来阵阵轻呼。 虞周见状摸了摸身边长剑,这才放心的紧紧裘被,闭上双眼,末了他又睁开看了看,嘴唇轻触项然额头,再次酣然入睡。 …… …… 项然再次醒来的时候,虞周已经不在身边了,她不仅没有失望,反倒甜甜的笑了笑,子期哥哥还是这般贴心。 昨夜惊惧交加她没多想什么,一夜的安歇心神大定,项然终于想起了叔母的话,一睁眼就看到对方,那也太羞涩了。 闭眼装睡摸索半天,发觉子期哥哥已经离开,项然才起身穿戴。 小姑娘的心情不错,虞周可糟透了,这个地方真的跟自己八字不合,昨天一进门就是矛盾交加彼此看不顺眼,他甚至没跟这家的少主连封通过名姓,这么干就是为了少惹是非。 就是这样关系差到极点,打算一转身再也不见的一家,居然给自己派来了仆役服侍,而且那几个侍女笑得太可恨,每只眼睛都写满了禽兽、人渣、畜牲一类的形容词…… 当项然扶着门框出来的时候,她们更是拿眼神当刀子在他身上切来割去,其中的鄙视突破天际…… “我的马……” “回公子,您的马我家少主早已安置妥当,他在前堂屋等着你呢。” 语气温和轻柔,可是那神情分明在说:你还记得马啊。 气死了,他家的侍女都是怎么调丶教的,这样的仆役生在大秦居然没被打死,真是奇迹。 不过虞周还没昏头,他从几个下人的表情里读出些不一样的东西,似乎这家少主的态度有所变化,想要修好一番,这是为什么? 拉上一瘸一拐的小姑娘,虞周打算去告辞,发生这种变化不是什么好事,昨夜遇到的几家人变得和颜悦色全都是为了报官。 刚出别院,身后就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耳语声。 “看上去挺英隽的,谁知心那么狠!” “可不是嘛,那小姑娘好可怜,走路都不利索了。” …… …… 虞周决定把这笔账算到连封头上,横冲进来强行留宿是确实理亏,自己那点脸面也可以不要,可是背后非议一个小姑娘,这就超出他的底线了。 “哎呀,虞小兄,昨夜兄弟失礼了,还请兄长多留几日,连某悉心招待也好赔罪。” 丝毫不诧异连封的前后变化,虞周笑得如沐春风:“那就多谢了,可惜虞某有要事在身,实在无暇逗留,不如以礼相送聊表你我兄弟情谊。” 昨天还像欠钱没还,今天就开始称兄道弟,不只虞周浑身别扭,看连封的脸色也不自然,这家伙从没见过直接开口要礼物的,忍着恶寒继续道:“好说好说,只要兄长看上,尽管拿走便是。” “美哉手也!” 连封立刻浑身冷汗直冒,家里住进什么人,作为少主不可能不摸底细,几个父亲昔日部下都说这小子呼吸绵长身手高绝,他就明白人家的军爵是自己拼来的了。 可是连封心中还是不服,都是少年人,凭什么差不多的年纪他只能在家闲着,要不是母亲不让,连封早就想见识军阵了。 所以他小小年纪已经认得各种符致,与战场有关的一切事物都能引起连封的兴趣,一匹骏马的吸引力更是致命。 可是独音不让生人靠近,甚至连他拿去的草料都不吃,几经周折之后,连封只能远远的看着解馋,这一看果然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 此马蹄印清晰蹄声清脆,踩在青石上还有金石之音,大不同于其他战马,偏偏不能近前详看,这一晚上过的呀,连封的心就像有一窝蚂蚁安了家,痒的难受。 天还没亮,他就已经在堂屋等待了,那几个侍女也是早早派去,天寒地冻的等一早晨,有好话才怪了。 所以这一来二去的,两个人都误会了,虞周以为这家人打算报官或者有了什么不轨心思,连封却觉得对面这人就是个心思残忍的杀人狂。 因为“美哉手也”这话是荆轲的无心之语,这话刚说完,太子丹就把侍女的手剁下来当礼物了,自从刺秦失败之后,他的事迹迅速传遍天下,连封怎能不知? 我好心留宿你,我好心派人服侍你,我一大早笑脸相迎,就落这么个结果? 不可理喻! 第九十一章 终于带回来了 误会之后,连封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他艰难咽了一口唾沫,开口问道:“不知几位下仆可有服侍不周的地方?” 虞周说那话本就为了吓唬人,他的心性不至于一语不合让人终生残疾的,谁让受委屈的是项然呢,虽然这毛丫头还没明白。 可是连封露出被辜负了的表情,这就有点不懂了,大清早受气的是我,你一个大老爷们跑这来扮怨妇,这是闹哪样? 看他的神情不似作伪,虞周不想多说,这家人太奇怪了,本就打算离开再也不见的,还是早些上路吧,项籍他们肯定一夜没睡。 “虞某谢过留宿之情,这便告辞了!” “且慢!”连封喊完之后一副难以决断的模样,最后他一咬牙,开口道:“容连某问两个问题,不知可否?” 耐心实在有限,如果只身一人,他还想看看对方的把戏,现在身边带着项然,家里有那么多人等着,虞周一点耽搁的心思都没有。 “告辞!” 连封不可能一而再,不可能再而三的往上贴热脸,见到虞周心意已决,他冷哼一声不再多说,只是脸上的的惋惜怎么都藏不住,有给项然的,有给独音的,扭头看向虞周时,那眼神跟早上的侍女一样,可以解读为:禽兽、畜牲…… 等一男一女骑着马出了门,连封终于忍不住心中失望,他走到后院,开口问一名正在扫地的老汉:“伍大叔,秦军中人都如他这般良善尽失吗!?” 伍姓老汉看来也是个老军,叹了口气道:“连娃儿啊,在这世道想要活下去,良善要不得!你总想从军却被主母拦着,现在知道原因了吧,都想往上爬,可拼的是啥,谁杀人多杀人快,你这性子啊,不适合!” 连封紧紧抿着双唇,过了片刻,又问道:“伍大叔,那您怎么看待他那匹马,我可是眼馋的不行……” 伍老汉摇了摇手:“此事休提!老汉也注意到了,此马蹄下似有金铁之物,傻娃子,你想想看,我把你脚上嵌上块恶金,你能乐意啊?没多久那脚就要烂掉哩!那马活不长,没人性!” 一老一小恶狠狠的批判过虞周,带着不同的心绪回屋了。 此时此刻,大恶人虞周正往最近的城邑赶去,吃了一肚子气,他连口水都没喝过,一夜的时间项然明显没歇过来,虞周打算带她去吃点东西备下鞍垫好上路。 “子期哥哥,我觉得那家人不像坏蛋啊,为什么你一直不高兴?” “小丫头,你还不懂,算了,不说他们了,想好怎么面对你大哥了没?他肯定找了你一夜!” 晚上共宿一屋,白天共乘一骑,项然更加腻着虞周了,她把脑袋一低,耍赖皮道:“反正有子期哥哥帮我挡,哎呀,好容易出来一趟,咱们多逛逛吧?” “没心没肺,师父他老人家都惊动了,难道让大伙继续着急?” “我也不想,可是……可是……” 知道她的心思,虞周话锋一转:“先回去报个平安,以后想下山了只管说一声,我陪你一起去。” 小姑娘顿时变得雀跃起来,要不是在马背上,项然都想蹦跳两下,虞周目不斜视,心中暗自揣测,三年,三年就及笄了,看她的心性三年能长大吗?怎么感觉……半是妹子半是女儿? 银铃般的笑声洒了一路,直到遇见项籍他们,小姑娘的脸色才又垮了,虞周不着痕迹的下马走到前面,刚一靠近就吓了一跳。 “羽哥你怎么成这样了?” 不怪他这么惊讶,现在的项籍略带疲色,其他都好说,就是两只眼睛泛着血红,看起来跟入魔了似的,别说不认识他的人,就算早已相熟的家伙也会认为项籍下一刻就要吃人。 “我怎么了?小然你去哪里了,这一夜大伙都没睡,再找不到我都想杀进黟县了……” 头一次见大哥这副模样,项然也是吓得不轻,她斗着脚尖不知怎么办,不停的说着:“对不起,我知错了……” “行了行了别在这站着了,羽哥,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吧,你们这一夜也是辛苦,好好休整一番再上路,特别是你,看看这急火攻心的样子,出去能吓死几个胆小的。” “也好,我安排人给山上报个信,说说你在哪找到她的……” …… …… 互相说了一番经历,项籍眉头深皱:“这么说你们在那连家过了一夜?他家在何处,我路经之时前去道谢。” 不宜说起的同榻而眠省略了,自然不想让项籍再去,万一有个说漏嘴的,一时误会容易伤兄弟情分,这种事还是等项然再大一些,虞周亲口来说比较好。 “算了羽哥,你的样貌大异于常人,会给人惹麻烦的,再说我也倒过谢了。” 项籍一想确实如此,同样是大秦的黑户,他可比虞周显眼多了,也就没继续追问。 “子期,我们打探小然消息的时候,无意中得知一件事,正想与你商量。” “说来听听!” “听闻,秦王此次巡游有可能来会稽郡,沿途的官吏都做好准备了!” “蛤!?!” 要了亲命了,这可是秦始皇的第三次巡游,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还在惦记仙山的事儿,所以会走博浪沙继续前往之罘岛,最终因为刺杀的事情早早结束行程,这次根本没到过江南啊,怎么会忽然传出巡游会稽的消息? “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可靠吗?” “也是两个行差路过说的,叔父亲耳所闻,他还请那二人喝了些酒水,酒后之言应该不假。” 麻烦了,如果是真的,那么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变故,是自己等人两次大闹会稽?还是因为卫弘的生意做太大了? 随之而来的,张良会去哪里伏击?自己又该去哪找这个贤才? 这才是蝴蝶效应,小小的变化引来一串后果,很多事都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羽哥,你们到地方之后低调行事,跟卫叔父也多多联络,实在不行他的买卖先停一下吧。 回头我再去各郡县打听一下,看看此事是真是假,记住,千万别冲动!” “我晓得!都见过一次了,你还不放心吗!” 虞周笑了一下,也是,这俩历史上的对头似乎从未谋面,居然在自己的掺和下阴差阳错见上了,有趣。 旁边的项然对此兴趣乏乏,她只听说去各郡县打听的时候竖起小耳朵,偷偷眨眼之后,虞周从她的口型读出三个字:带我去…… 第九十二章 以毒攻毒 线索一条条反馈回来,已经确定了,秦皇此次巡游确实要到会稽,原因没打听到,不过猜也能猜出几分,自己跟项籍两次大闹,一次把郡守府翻了个底朝天扬长而去,另一次在上千兵丁的包围中来去自如。 始皇巡游的最初目的就在为了震慑天下不轨,现在会稽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领着皇帝近卫前来转一圈纯属正常。 汇总过消息之后,虞周连续几天呆在天都峰沉思,魏老头一点下山的迹象都没有,张良还会动手吗?会在哪里下手? 对着地图捋了一圈,只知道张良是颍川人,他的父祖曾任韩国相,天下那么大,自己见都没见他,这可怎么找? 忽然的变故让未来变得不可掌控,虞周有点焦急,这次已经改变了秦皇的想法,后续还不知有什么连锁反应,万一……张良成功了? “子期哥哥,你在这石洞呆了好几天了,阿虞姐姐让我来看看。” 听到软糯糯的声音,虞周的心情舒缓一些,暗叹不该几日未归,害的两个妹子亲自找来,这山势陡峭一路坎坷的,滑一跤就够他心疼半天。 等他迎出来,却发现公乘阳庆一手拎一个,三步赶作两步过了鲤鱼背,轻松的喝凉水一般。 “此峰石怪松奇,倒也别有一番雅致,黄石公在此修行当真是好福气啊!” 一看公乘也来了,虞周的热情顿时降了三分,他这种刚上山没多久的人属于十万个为什么,见了水车恨不得拆开看看,见了皮影戏自己上手玩一下。 前几天刚知道大伙从不饮用生水,甚至连下河戏耍都是禁止的行径,公乘好奇之下一问,居然是为了防病?! 这可是上医的手段!曾有郑文公问扁鹊,他们兄弟三人谁的本事更高,扁鹊回:大哥最高,防病于未起;二哥其次,治病于轻微;扁鹊自己能治大病反而是本领低微的表现。 此言一出,莫不被天下医者奉为至理,防病于未然,也就变成公乘的一生抱负。 身边有此岐黄高手岂能错过?公乘缠着他心目中的高人好一番探讨,魏辙一开始还挺厚道,没把虞周给卖了,随着越说越多,老头实在不耐烦,也就推到了徒弟头上。 “公乘神医,能说的都说过了,等我日后想到了咱们再讨论好不好?” “无妨,你温故,我知新,如果觉得不公平,那公乘倾囊相授便是,岂可藏私误了天下病患?” “可是在下所学甚多实在无暇医术了啊,要不这样,你把医术教给我的两个妹子,怎么样?” “荒谬,女子岂可……” “女将军都有妇好,我妹子为何不能当女医?她俩要是名垂青史,你这传道授业的恩师不也跟着沾光吗?” 公乘衣袖一甩:“青史留名自然凭真本事,在下何须借助两个女娃儿?休要再提!” “那好,你不教我自己教,到时候你去请教她俩医术吧!” 公乘阳庆顿时脸色涨紫,两只手掌鸡爪子一样的蜷缩着,看样子很想打人,几个深呼吸之后,他终于按捺下火气。 “不成!最多只能教一个!而且不能称我为师!” 这话男尊女卑的世道啊,连魏辙那样的高人都不能免俗,更何况公乘?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项超的伤情多有仰仗,虞周也不想逼他过甚,可是该让谁学的时候又犯了难。 之所以想到这个主意,那是因为两个妹子最近越来越不像话,特别是虞悦,满山跑的跟猴子一样,对于舞枪弄棒的兴趣远远超过其他,一点女孩子的样都没有。 这也因为魏老头经常不在,当然,跟自己的纵容也有点关系,所以虞周打算给她找点事儿干,最好学些文静的本事,一边看着妹子犯愁,一边被公乘阳庆纠缠的不行,他顿时一拍脑门:你们以毒攻毒去吧。 结果谈来说去公乘只肯教一个人,这怎么选?按理说让项然来学比较好,因为项超伤病在身,她学了也有用武之地,可是……项然专心就学之后,悦悦更得闹上天不可,最近的事情越来越多,虞周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盯着,为难啊! “子期哥哥,就让阿虞姐姐来学好了,我可以跟你学呀。” 小姑娘说着,悄悄眨了下眼睛,虞周一下就明白了,这丫头的脑筋真快! 项然是个孝女,有学习医术的机会自然不想错过,之所以让出来,那是因为她比虞悦更加斯文恬静,学东西也有耐性,所以悦悦就学的时候她有的是机会暗自留心。 可要反过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如果项然专心学医,那虞悦只会高高兴兴去的练剑。 虞周只觉越来越称心,这个小人儿如此伶俐,除了自己,又有谁能体会这份心有灵犀呢。 “啊?为什么要让我来?小然更加适合吧?” 她的脸刚拉下去,项然顿时附耳过去嘀咕一阵,也不知说了什么,虞悦眼珠一转,居然痛快的答应了。 “如此,小妹就拜托先生了!” 公乘捻着胡须点头应诺:“你现在可以说说那个血……什么虫了吧?” “这没问题,其实咱们生活的这个世道存在了万千生灵,大的身比宫殿吞水成雾,小的更是肉眼难查,而人之所以得病,就是跟这微小的生灵有关。 他们就像军队一样无时不刻不在攻侵人体,一旦得逞便会大肆破坏,这人也就病倒了。” 项然惊呼一声:“那我们岂不随时有生病的危险?” “是这样没错,不过人体也不是全无抵抗,这就是《内经》所说的营卫二气了,卫是一个人身体内的驻军,跟微生物的大军长期对战,营就是驻军粮草,此二者相辅相成共同抵御外敌,所以我们一般不会得病。 当然也有特殊情况,就像大军作战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如果肌理受创或者外感变化过剧,驻军的战力便会下降,外用的药物辅佐杀灭也就成了必备手段,那酒精的用处便是如此。” 虞周说话的工夫,公乘已经掏出布帛开始记录,几个比喻通俗易懂,两个小丫头都听得津津有味。 酒精弄出来有些年头,山上的人只知这是好东西,只知此物能治伤,却没人问过为什么,赶上公乘这个医者在,虞周干脆从头说起。 第九十三章 项夫人的问题 一场谈论错过了午食,四个人丝毫没有不耐烦,就连虞悦那么活泼的性子都正襟危坐仔细倾听,因为虞周以兵讲医恰好对了她的胃口,等到公乘再也看不清布帛上的字,大伙才发现天黑了。 “奇闻啊!谁知小小田螺竟然包藏祸端,微生物一说更是闻所未闻!此学说如果为真,将来必定造福万民!” 说的再多再可信,谁让虞周年纪不大呢,公乘还是有所疑虑。 “咱们现在条件不够,等日后寻到最透彻的水晶,你自然知道我所言不虚。” 公乘阳庆充耳不闻,他全部心神都在写满文字的布帛上,微生物还能有所怀疑,血吸虫的事情可没那么简单了,这是有事实说话的。 江南之地最不缺腹大如鼓的病患,山民的生活更是凄惨,这个小村虽然人少,却比旁处多了几分安逸,无论老小尽皆红光满面,别说大肚子病了,大冬天打喷嚏的都没几个。 “妙哉,妙哉,就冲今日收获,你这妹子我便指点一番,先说好,不许称师,否则黄石公那里没法理论!” 倒也是,公乘阳庆到了魏辙面前自认矮一辈的,所以三十多岁的他跟虞周平辈而论,这就是老师父小徒弟的好了。 “悦悦,还不行礼。” 小丫头的师礼仅拜了一半就被拦住,然后她笑嘻嘻的站到了一旁。 “今日不早了,公乘要早些回去参悟,子期,你仍然不归吗?” “我晚一些回去,先生尽管先行。” 公乘阳庆转身离去的时候,悦悦一起走了,项然却留了下来。 “子期哥哥,我聪明吧?!” 一旦没了外人,小姑娘就恢复几分活泼,抱着虞周的胳膊开始撒娇,火光将两个影子拖的长长,映在石壁上跳跃着。 “你可真有信心,公乘神医手段高明,跟他就学受益良多,何必要这样?” 项然捂嘴偷笑:“没事的,跟魏阿公一样。” 虞周这才想起,当初师父也是觉得项然年幼不急着就学,结果她这个旁听的愣是背书最快,魏辙才顺势默认了下来。 “再拿一盏油灯……算了,咱们去看会儿星辰吧。” 本来就光线昏暗,身边多了个小姑娘更沉不下心,虞周干脆放松一下,隆冬的猎户座很显眼,远观一番倒也心旷神怡。 “子期哥哥,你最近很心烦吗?” “为什么这么说?” “看你总是皱着眉头,不像以前那样爱笑了。” “是啊,烦,所有事情都脱离了轨迹,得重新理一条脉络出来,否则将来很可能万劫不复。” 项然体会不到那么重的心思,推着虞周的后背就往外走,一直到魏辙观星的那张摇椅,她才说道:“那我给你揉揉。” 这是学他们师徒呢,往日都是魏老头躺着他站着,揉按一下脑门不会涨的难受。 难得有此待遇,虞周大叹比悦悦细心多了,依言躺了下去,两只小手顿时搭上来:“子期哥哥,我还以为你住下不回去是因为爹爹呢。” 项然这一说虞周有点想笑,上次回来的时候别提项超脸色多难看了,仿佛被人偷了宝贝,也就是他行动不便,否则非要满地撵人。 “怎么会,项伯父又没有坏心思,他只是心疼你,一肚子火没处发让我赶上而已。” “这样啊……可是叔母让我问你一句话。” “项夫人?她有什么交代?” “你能和我一起照顾爹爹吗?” 说这话的时候,额头的小手一时停顿,正如虞周的心跳漏掉一拍那样,怎么回事?这话是单纯的问项超伤情,还是另有他意? 难道自己的小心思已经被看破,才借着项然之口来问吗? 有点猝不及防,虞周怎么都没想到,这事儿竟然这样被捅破,仔细看了看那双比繁星还亮的眼睛,他发觉项然说话的时候没什么大起伏,看开小丫头还是不懂。 “小然,我不是一起在照顾伯父吗,怎么忽然这样问?” “我……我也不知道,是叔母让我问的,叔母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她可以促成此事……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看着小姑娘迷茫无措的样子,虞周暗叹一声,伸过手去轻拍两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这么说?” “那天回来,叔母一直问我去哪儿了,我就跟她说了,说起为何跑掉,说起狼,还说起了害怕……” “你把……那夜也说了?” 项然的脸色更加惶恐:“不能说的吗?” “没事,说就说了吧,早晚的事儿,然后呢?” “然后叔母就笑得很……很羞人的样子,她就让我来问你,可是你好几天都没回来,我以为……以为你和爹爹相互嫌弃了……” 虞周听完来龙去脉,心里的石头反倒放下了,这是件好事,有项夫人周旋,项超那里能容易些松口,怕就怕项然不明所以,胡思乱想之后事情更加难为。 “小然……” “嗯?” 几乎是本能的,女孩儿的脸色有些羞红,薄薄的双唇不安的抿动,双手都绞成了花儿,眼睛却直视虞周。 “以后我们一起照顾爹爹。” “嗯!” “还有,这事儿不许跟任何人说,只能跟项夫人回一声。” “好!我听子期哥哥的。” 这个傻透了的小丫头,来回传信儿的把自己卖了,还一脸的兴高采烈,虞周看的食指大动,长臂一探,软软的身子已经抱入怀中。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 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 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 夜空,歌声,漫天的星辰都在看着这对小人儿,虞周的心里无比畅快,他可以等这丫头三年,却有点受不住那种心意得不到回应的感觉。 迟早要为人所知,性情温和的项夫人第一个知道不是坏事,恶作剧的心思一上来,他开始想像,等项然懂事之后,知道自己把自己卖了,不知该是什么表情。 “子期哥哥,有点冷。” 第九十四章 童闾的出路 人闲着的时候总爱胡思乱想,多余的精力也会无处宣泄,所以虞周给项籍找事做,给妹子找东西学,现在轮到他自己了,因为几百个孩子的问题主动找上了门。 只是供他们吃喝就耗费韩老头不少心力,也多亏了平时积威甚重,这才挨家挨户的收拢够吃穿用度,可是总不能无限期的养下去吧? 粮食不够吃,地不够用,这就有许多人打起继续开垦的主意,童闾里的孩子大多都能下地干活,脑筋灵的自然也想到了。 人的思想观念很奇怪,经常随着境遇不同而改变,比如最早的乡民们很平等,哪怕你家只有一个寡妇我家妻儿老小十好几口子也没有欺凌发生,都是相互帮持相互扶助。 可现在不同了,数百个没有亲眷的孩童全是后来者,吃大伙的穿大伙的,良善些的乡民或许觉得无所谓,也有那现实些的打算收回付出,甚至更近一步的收几个仆役。 童闾向来是虞周把持,他在天都峰前思后想的时候,这些孩子的事宜就由项夫人来操心,赶着种冬麦的时机,终于有人开口试探了。 “子期啊,这都有许多人家问过了,老妇该怎么回啊?” “不知他们都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地里要人帮忙嘛,赶在这个月末多种一点,明年的收成才能好一点啊。” 陈母是个心思纯良的,一心想到来年的收成,虞周却不放心,继续追问道:“我,怎么听说还有想收仆役的?陈大哥怎么看?” “是有这事儿,不过也就几户人家,我儿说了,此事关乎童闾只凭你做主。” 正说着的时候,韩老头骂骂咧咧的进了门,咕咚咕咚灌下几口凉水,这才不忿道:“虞娃儿,可不能答应啊,这简直就是作孽!” “怎么了义父,何事气成这样?” “村东的吴老汉跟你曹伯一般年纪,这老不休,说着农活没人干却专挑女娃儿,我一问才知道,这老东西打算续弦!还相中个十几岁的娃娃!真是混帐!” 虞周哑然失笑,这种事儿要在贵族中根本不算什么,放在文人骚客当中更是雅事一桩,可在韩老头看来那就是日子好了烧包的, 真要续弦怎么会选个娃娃?那得屁股大才好生养! 嗯,以后给虞娃儿找个大的…… 韩铁匠瞎琢磨的时候,虞周表态了:“放心吧,我不会同意的,这些孩子都是将来的本钱,决不允许一人为奴为仆!” “那乡人那边……” “帮农活可以,得管吃住,等他们忙完了我还要把童闾集中起,一个都不许少。” “虞娃儿啊,你这是打算干啥啊。” “打算让他们活下去,活的好啊!” “你又有啥想法?” “是这样,咱们现在人多了,这坞堡明显不够用,我打算趁此机会扩建一番,还还是让宋叔领头,那些孩子呢也尽量学点手艺,起码能够自力更生。” 韩老头琢磨了一下,开口说道:“那我跟老曹头商量商量,看看这些娃儿有没有想打铁鞣皮子的,一并挑拣吧。” …… …… 女童们跟着妇人熟悉纺车去了,剩下是全是半大小子,虞周笑得合不拢嘴,全因为身边的燕恒。 吴老汉挑中的居然是他,也不知是眼神的问题还是长相的问题,居然从一堆女娃儿当中挑了个小子续弦,真是笑掉大牙。 “别笑了成不成,我哪知道那老货眼睛不好使,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 “哈哈哈,那也怨你长的小气,我说啊,你没事跑到小丫头堆里做什么,难怪被人认错,哈哈 ……” “还不都是你们,我听说有人动了收仆役的心思,一刻不敢放松的守着舍妹,结果……” “哈哈,结果?结果没人发现?” 山上没有那么多衣料,这些孩子们无论男女都穿的破破烂烂,仅从衣装难以分辨,燕恒又长了一张嫩面孔,被人认错也就不稀奇了。 “我要下山!我要带着舍妹下山!说的千好万好,还不是一样清苦,我自己带着妹子也能过的比这好。” “别闹了吴燕氏,你们这群家伙没来之前,我们不知道过的多好,别的不说,你见过哪个村落忽然多出几百人还能接济衣食的?” 燕恒不傻,这些道理他早就想过,小小的坞堡原本只有百人,却能在多出数倍人口之后只是有些拮据,算得上富饶了,更何况用虞周的话说还有无数福利。 比如此地山高水远可以远远的避开战祸,比如有位公乘神医有事儿没事儿帮大家把把脉什么的,比如那位项夫人闲暇之时还会教大家认字…… 最重要的是,如果他们兄妹离开了,那叫流落,走到哪都无人问津,哪像现在这样时不时有慈祥的年长之人嘘寒问暖。 就是那句吴燕氏有点刺耳…… “你自己去召集童闾吧,我跟曹老伯学打猎去!” 民以食为天,老曹在孩子中明显最受欢迎,因为皮子意味着猎物,猎物被扒皮抽筋之后可以灸烤了。 “回来!” 燕恒一愣神的工夫,手里多了一件东西,冰冷的触感让他浑身一激灵,低头看去,确实两把精铁打造的短匕,怪异的弧度正好贴合臂膀,收放起来格外顺手,最让他满意的是,也不知虞周怎么处理的,整支匕首黝黑又不显眼,放在日头下面都不见反光,只有刃部略有不同。 “看看满意不,你趁手的家伙用料最少,我顺便就打造了,把那青铜带勾收起来吧,不耐用不说,毕竟是你父母留下的唯一纪念。” 人心都有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及的时候难免酸涩,燕恒不敢抬头,把玩着匕首还犟嘴,只是声音有些发颤:“爹娘留下的是我和小妹!” “所以要好好活下去,我跟悦悦离开父母的时候比你还小呢,恐怕她连记忆都没有。 去吧,等扩好了坞堡,让你看看我们原来是什么日子!” 燕恒腕子一抖,匕首立刻消失不见了,他抬头时又变成人畜无害的清秀少年,龇着白牙笑得爽朗。 第九十五章 意外的不速之客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也许这群家伙当中也有贵胄之后,可他们生活在这个君王亲征都不算大事的年代,又在峄山受了好几年的罪,所以没人喊过一声累叫过一声苦。 力有不及那就几人合为,乏了那就前后交替,几天的时间下来,这些少年不仅没有服徭役那样的抵触厌恶,反倒兴致勃勃,一个比一个干劲大。 道理很简单,这是给自己干的,房子进风了漏雨了都得自己承受,良田开垦不深来年收成不好,那也是自己忍饥挨饿,多洒一滴汗水多吃一粒粮食,这句虞周的口头禅已经深入每个少年的心。 再说了,干活有什么不好,几个少年心性上来的家伙,有抓着滑车不松手的,非要弄明白为何这么省力,有那一听说打水就跑的飞快的,因为又可以近距离看水车。 跟以往不同的是,他们不必再集中一地心情惶惶,从今以后,这座坞堡也是他们的家园了,放开心防之后,少年们终于恢复几分该有的好奇,已经有不省心的小子拆坏滑轮组了…… 但是很快就出了点意外,从建成之日起,这座坞堡从没有不速之客来过,昨天夜里却有两个小子被打伤了。 “公乘神医,他俩情况怎么样?” 公乘阳庆收回探脉的手,沉吟道:“小的这个直接被打昏了,并无大碍,大的这个胸骨有些不妥,需要好好静养月余。” 一直等候消息的众少年顿时群情激愤:“何人下此毒手!” 跟莽撞小子相比,几位长辈全是一脸肃穆,虞周更是直接问出他们的心中所想:“见到刺客了吗?到底是什么人?” 胸骨受伤的少年面如金纸,艰难说道:“那人……黑衣蒙面,从西面来的……” 西面?为了扩建坞堡,原来的木栅已经拆除,最早的豁口就在西方,这么说对方很可能是寻机而来。 正在此时,曹皮匠也带回了不好的消息:“西边山野布置的捕兽夹子少了两个,没留下任何线索。” “爹,你觉得那人受伤了?岂不是又要多个瘸子了!” 都这会儿工夫了,曹江还有心情说笑,曹皮匠恶狠狠的瞪了儿子一眼:“这人没受伤,捕兽夹是跟锁链一起消失的,哪个受伤的人还有这等耐心仔细挖掘?” “也许不只一人?” “那倒也有可能……” 越说越沉重了,一两个图谋不轨的蟊贼跟相互接应的团伙是两码事,前者抓住之后杀剐恐吓都可以,后者却要先摸清来路,万一是秦皇派出的侦骑,大伙也好提前准备应对。 “新的木栅还需几日建好?” 说到这个,宋直跟后世工程师似的,带着藤盔手指地图口若悬河:“你们看这里,新的木栅我打算扩到这个地方,此处囊括汤泉易守难攻,即便被围也能从容应对,而北面……” “说那么多做啥,现在就要用了,多久建好?!” “两个月……” 两个月,时间可不短啊,在此期间大伙就像无壳的蜗牛一样任人鱼肉,山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虞周的至亲,哪个有损他都不能接受。 可时机就是这么寸,一干身手高强的全去五湖水寨了,留在山上的除了魏辙师徒就数老韩他们,要保护这么多老弱妇幼,一两个人根本无济于事。 想到时机,虞周暗自警觉,真有那么巧?武艺高的全离开木栅拆到一半的时候来了,不会是早就盯着呢吧?这就有点吓人了,身边的危机都不自知,安逸害人啊。 “虞娃儿,你咋个看?” 沉思被打断,虞周歉然的看了看大家,当即开口:“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对方既然不怀好意,咱们不妨引蛇出洞。” “说说看!” “这个一会儿我跟宋叔布置,就不详细说了,不过申明一点,宋叔珍藏的木料另有他用,不能用来建造房屋了。” 宋直想了一下:“新木潮湿笨重用来立栅,拆下来的旧栅早已干枯,可以一用!这样一来,木栅建成又可提前半月!”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从今日起,不许任何人单独行动,尽量在一起有个照应,直到新的木栅建好为止,师父那边我去告知,让他老人家搬回来住威慑宵小。” “如此甚好,子期啊,关于对方的来历你有什么看法?” 面的大家期盼的目光,虞周还真没头绪,谁能从黑衣蒙面四个字猜出对方来历? “并无头绪,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我还就不信了,有什么人能够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 …… 安抚过众人之后,大伙带着惶惶不安的心情陆续散去了,虞周急不可耐的去见项超,那里有个心头软肉一样的小丫头,可不敢她有丝毫损伤。 “见过项伯父。” “哼,免了,又有什么事儿?” “伯父长年征战感知敏锐,不知昨夜有什么不一样的发现?” “你是说被打伤的两个小子吧?” “伯父知道了?” 项超有些失落的说道:“受伤之后项某睡觉浅了许多,那二人刚才我就有所察觉,只可惜……” 说完,他看了身边的项然一眼,英雄迟暮莫过于此,要依他往日的性情和身手,何至于龟缩不动,如果不是女儿就在身侧,他也情愿一拼。 虞周顺着项超目光看去,只见明眸皓齿的小丫头正吃吃笑着,脸蛋浸开几分胭脂色,父亲说的话显然一句都没入耳。 “哼!” “伯父万万不可冲动,歹人来意不明身手难测,小侄会尽快知会恩师安排手段,得知对方是两个人已经大有所获,剩下的全看我们这些晚辈吧!” “不用宽慰我了,项某也是死人堆里爬回来的,知道事情轻重,万一贼人袭来,项某便是拼死也要护住女儿周全,你们……你们……” 下面的话项超说不出口,一位昔日叱咤无双的将军却要向后辈求援,他实在难以启齿。 “项伯父放心,您这里小侄敢拿性命保证安全,而且小然手中有个铁哨,万一贼人不开眼前来冒犯,她也能及时唤我!” 项超本就难看的脸色更见青紫,额头的血管都在暴跳,好啊,搞了半天这小子还是只惦记我女儿了! 第九十六章 居然是墨家? 虞周这么说是有底气的,因为学的是兵法,他研究过当下的许多兵器,而作为天下强军的秦军更是重中之重,这其中就包含最出名的秦弩,什么轻弩、大弩、腰开弩……等等,他都做了仿制品,甚至在宋木匠的帮助下弄了几架蹶张弩。 对方只有两个人,这样看来是有些小题大做了,可是啊,从项超那了解的情况来看,这俩人的身手虞周或许有应对能力,老曹他们就有点勉强了,况且击退不是目的,虞周想的是怎么把这两人留下,从他们嘴里撬出些有用的信息。 比如什么时候盯上坞堡的,他们的背后有没有组织,对于坞堡又了解了多少……这些都是虞周迫切想知道的,知彼知己嘛。 既要考虑怎么把人拿下,还要护住全村人周全,他恨不得大伙人手一弩才好,不过那也只是想想,先不说一堆孩子拿着凶器更容易伤着自个儿,就是那么大的阵势也会打草惊蛇。 “项伯父,此乃小侄制作的手弩,虽然威力不大,但是胜在轻巧灵便,三十步内可保无虞!” 已经是谦虚之言了,项超虽然行动不便,可他的眼力还在,手上的力道更加精准,一把射程八十步的轻弩到他手中足以发挥出最大威力。 只见这位昔日将军不客气的接了过去,熟练的挂弦之后“咄咄咄”射完三箭,看着颤抖的箭羽点了点头,面无表情问道:“你怎么还在这?” 虞周:“……” 你闺女的,项超是这么理解可保无虞的? 难怪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重伤之人的脾气也太怪了,算了,看在项然那张笑靥如花的脸蛋上,不作计较,回头问问她有没有受过这种委屈。 “项伯父,那小侄告辞了。” “嗯,再给我备下内甲……” 虞周终于笑了,他弄出什么好东西首先想到的就是两个妹子,所以内甲这种轻便的防身之物怎能没有项然的份儿? 项然不缺,那项家就不会缺,项超这是委婉的提醒自己注意安全呢。 小丫头反应倒是快,张嘴就要提醒,虞周赶紧使了个眼色,回道:“那我回去就准备。” …… …… 辞别了项氏父女,天色还早,虞周打算再去各地查看一下,找点对方的蛛丝马迹,忽然发觉遇到的山民神情放松许多,发生什么事儿了? “子期,你来的正好,魏国老回来了!他老人家不愧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堡里发生的一切都已知晓,正找你过去呢!” 匆匆赶到魏辙木屋,发觉今天的老头格外正式,玄衣一尘不染,高髻一丝不乱,自己束发礼那天他都没这样过。 “师父,发生什么事了?” “你是不是好奇对手是谁,有哪些人,来咱们这儿有何目的?!” “师父已经探明了?” “不用探,老夫全都知道,他们早该找来了,只是前些年天下战乱无暇他顾,这次……是你自己引来的!” “他们?他们是谁!” 魏老头轻捻胡须:“你得答应为师,此次决不能杀伤一人性命!” 虞周傻眼了,全指望自己师徒二人护着全村呢,怎么这老胳膊肘子往外拐了? “恕徒儿多嘴,师父认识他们?总不能弃大伙的安危于不顾吧!” “山中的乡亲为师自会护佑,至于那些人……老夫跟他们有几分渊源,放过性命也是应有之义。” “好!徒儿答应了,对方到底是什么人?!” “墨家!” 虞周吃惊的差点没跳起来,墨家?!百家当中最神秘又让人费解的一家学说,却有着无穷的魅力让人心向往之,自己什么时候招惹了? 真要是这伙人,那这次有点麻烦了,墨家留给后世最深的印象就是那句“非攻兼爱”,他们秉承着严谨朴素的作风,身着短褐轻礼薄葬,却以守护天下为己任,战国时期的很多守城战都有墨者的影子,他们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好吧,这些全是褒义词,但是从虞周的角度来看就不乐观了,朴素说明墨者个人欲望比较低,那交涉起来就麻烦了,自己不明白对方追求什么啊。 死不旋踵意味着比较执着,不可能轻言放弃,而且墨家最大的本事就是百战之中练就的机关术,总结来说,这是一群爱好和平的雇佣兵,他们的酬劳只是结束一场战争,非常死心眼…… 虞周苦着脸,知道了对方的来历,就算师父不说也不好杀伤人命了,只是有点奇怪,如此不求虚名不要权利的一群家伙,什么时候招惹的?他们又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 “师父,怎么是墨家?” “从你拿出滑车的时候,他们已经留意了,只是后来诸多变故,今日才找上门。” “师父,您刚才说徒儿自己招来的,什么意思?” “你忘记了一个人!” “谁?” “徐福!” 虞周这才想起,好像真的很久没有徐福的消息了,自从大伙上了岸,徐福就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刚开始还防备他去投官暴漏大家行迹,后来发现徐福并无此意也就慢慢松懈,那个老滑头还跟这事儿有关? “徒儿啊,你对墨家知晓多少?” “很少,感觉他们很神秘,徒儿只知道墨家擅长机关术,曾经一分为三。” 魏辙露出缅怀的神色,黯然说道:“是啊,一分为三,墨翟传禽滑厘,禽滑厘传孟胜,一场兵祸钜子亡,也将墨家变得四分五裂……” 这些人名听着耳熟,虞周却不知道都有什么典故,再者说了,传了两千年的事情哪有听魏辙细细道来可靠? “师父,到底是怎么回事?” “昔日吴起变法之顾你总知道吧? 当时吴起得罪众多贵族,所以楚王一死便有起兵逼宫者想要杀死他,不料吴起以楚王的尸身相挡,毁坏王尸罪不容赦,万箭齐发之后,吴起身死,也有七十多家贵族一同被问罪。” “这些徒儿听说过,然后呢?” “被问罪的贵族当中,就有阳成君,而当时的墨家钜子孟胜,与阳成君是至交好友,他握着玉璜兵符守护其封地,新任楚王攻来之时,孟胜带着一百八十名墨家弟子慨然赴死! 孟胜这一死,他任命的钜子接任者田襄子不受拥护,这才一分为三,分别是秦墨相里勤,齐墨相夫子,还有楚墨邓陵子!” 虞周咽了口唾沫:“要找我们麻烦的是哪家?!” 第九十七章 墨家秘闻 魏辙看到徒弟紧张的样子,忽然起了玩性:“你猜猜看?!” 虞周琢磨了一下,开口问道:“师父,这三家墨者有什么区别?” 魏辙满意的点了点头:“这算是问到关键了,相里勤所领的秦墨主张天下归一才可结束战乱,他们帮着大秦打造了一支虎狼之师,秦弩便是取自韩击刹而改进,后来的钜子腹黄享与秦惠文王还是好友,所以这一支可称攻墨。” “另外两家呢?” “相夫子的齐墨依然秉承非攻擅守,其中最出众的人物当属鲁仲连!” “鲁仲连?!那个仅凭一己之力离间乐毅,使他逃亡赵国,然后帮着田单大摆火牛阵,以孤城收回七十多城而复国的鲁仲连!?他是墨者!?” “是!” 老天爷,自己作了什么孽,看看招惹的这群家伙吧!他们当中都有什么绝世凶人! 正在他心神不宁的时候,魏辙又说话了:“可惜从此齐墨之后一落千丈,历经大秦一扫六国之后,齐墨更是元气大伤,从此销声匿迹。” 虞周听完轻出一口气:“ 还有一家呢?” “还有一家便是楚墨,他们历经宫变之后一直潜藏行迹不为外人所知,不说也罢,如此攻墨、守墨和隐墨,你猜猜是哪家找你?” 要按正常逻辑看来,那侵略性稍强的秦墨可能性最大,不过虞周了解魏辙,他既然这样问了,看上去最像的反而不是。 “是楚地的隐墨?” “是齐墨!你小子好本事啊,能将销声匿迹的人引出来,秦皇知道了肯定有赏!” 虞周哭笑不得:“师父别再取笑了,到底怎么回事啊,咱们身在楚地为何不是楚墨先来?” “式微之人崛起之心反而兴盛!” “那他们是如何找来的?还有……” “先任钜子孟胜身边,有一弟子名唤徐弱,此人便是徐福的五世祖!” 虞周的眼珠子彻底瞪圆了,在他心目当中,墨者都是不重名利心中有所坚持的苦修者,徐福那个老滑头……这也太侮辱墨家了吧? “徐福也是墨者?” “不是,但是他与齐墨尚有关联。” 听到这里,事情的来龙去脉算是明白了,徐福见过太多的新奇玩意,什么皮影戏、水车、滑车、曲辕犁…… 这么说吧,除了轻易不示人的军器,老滑头把山上的发明几乎看了个遍。 虞周很郁闷,你看就看吧,记住多少传播出去就是了,反正是造福万民的东西,只要不给外族都说得过去,带着齐墨回头找麻烦是要干嘛?杀鸡取卵啊? 琢磨一会儿之后,他忽然打了个激灵,师父是怎么知道这么多墨家秘闻的?难道他跟墨家关系匪浅?甚至……本身就是墨者? 越想越觉得是,从魏辙事了拂衣去,只留身后名的行径来看,很像帮着一统天下的秦墨啊! “师父……您也是……?” “曾有渊源!” 看起来魏辙不想在自身的问题上多说,只用四个字就打发了徒弟,虞周却有了初步判断,魏辙跟墨家的关系基本没跑了! 他自己帮着打下天下就归隐,日后传书的张良也是这德行,很符合墨者淡泊名利的一贯作风啊。 嘿!魏老头可真是个百宝箱,摇一摇就有新发现,虽然百家之间没有明显的壁垒,可是魏辙涉猎这么多学说,别闹到最后被归到杂家去了吧? 魏辙的一生就是个传奇啊!后世的小说主人公都不敢写的这么过分,剑术高超不说,兵家、道家、墨家全都通晓,还有传说这是堪舆的祖师爷属于阴阳家…… “师父,你修过洪荒之力吧?” “胡言乱语!还不想想此事如何收场。” 看着魏老头庄重的神情,虞周总算相信他不是穿越来的了。 眼巴前的事儿他反而不在意,知道了对方底细,又有魏辙坐镇,不信几个墨者能翻天。 最让虞周心里没底的是,魏辙跟墨家的关系现在怎么样,能帮这些齐墨到什么程度? 只放过性命就行呢还是帮的更多? 转念又一想,自己研究什么东西从未瞒着师父,甚至很多时候为了少出风头还把要挂着他的名义,如果魏辙真跟墨家相交莫逆,根本不需要多此一举,直接拿走也无人知情,借着这个机会让徒弟猜出,反倒是老人家的一片坦荡之心。 “师父,怎么才能联系到齐墨?” 魏辙抚须问道:“知道怎么处理啦?” “嗯,想好了,反正不是敌人,咱们山上还缺人修坞堡,有这帮守城的高士帮忙,那可真是太好了!” 一口浊酒吐出,魏辙不可置信的看着徒弟,他那欢呼雀跃的模样哪是在期盼高人,只记得两个小丫头垂涎美食才这样。 “咳咳……虽然墨分三家,但是彼此间也有关联,不宜开罪太狠……” “齐墨势力大衰对吧,藏身匿迹很辛苦对吧,人也少所学必定失传不少对吧? 可以跟咱们在一起啊,师父你看,首先,大家都是因秦逃亡,彼此间可以照应一下。 再者,他们找上门来,无非是看中了机关术,可以啊,学问就是在传播中发展的,大家相互印证才能进步,当然了,咱们不能白教,这坞堡得修缮吧,孩子得有人管吧? 说到孩子,你看看,又一条他们得利的地方,人少总是要找传人的嘛,那么多稚童还多是齐鲁之人,跟齐墨有着天然的亲近感,没毛病! 最关键的是,我早就为怎么处理徐福头疼了,现在好了,有齐墨这层关联,那个老滑头更不会泄露大家行踪。 一举多得!” 魏辙听完之后,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好像是这么回事,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呢,他眼白一翻:“徐福早就离开了!你还惦记他!” “对啊,所以少了个联络人嘛,师父知道怎么找到齐墨吗?” 魏辙皱着眉头,印象中极少见他如此为难的模样,足足半刻钟过去了,他才回应道:“墨者各有所系互不统领,名利权财皆不动心,你有何信心留下他们!” “那更好了,师父你看,咱们现在的生活状态不就是躬耕于野吗,跟墨者多像啊,回头让两个妹子把深衣换了,全穿短褐……算了,她俩随便吧。” 确实如此,不过啊,魏辙过这种生活因为他笃信道家,山民们可纯粹为了躲避祸躲避徭役,结果被徒弟一说,全成了性情淡泊? “你自己去找吧!气死老夫了,简直欺师灭祖。” “那好,我这就去布置!” 找人嘛,既然山上有眼感兴趣的东西,那对方迟早会上门的,区别就在谁握着主动权了。 虞周兴冲冲的去准备,魏老头还在原地跳脚,等徒儿走远了,老家伙这才偷笑起来,嘴里不住嘀咕:“如果齐墨几个老家伙全比老夫矮一辈,倒也妙哉!” 第九十八章 齐墨钜子 显学,就是与时下息息相关并且显赫一时的学说,关于春秋战国时候的显学众说纷纭,无论怎么算,都有墨家的一席之地,百家争鸣最为强盛之时,还有“非儒即墨”的说法,可见这门失传已久的学说曾经多么辉煌。 说失传既对也不对,因为后来每朝每代的统治者出于教化人心加强君权考虑,全是大规模的推行儒家以愚民,那么非攻非命的墨家肯定不受青睐了,再加上墨者的修行方式属于吃力不讨好,愿意就学的人家也就不多。 而现在,就在黟山北麓的一个小山洞中,几个身着玄色短褐的男子正凑在一起,其中有老有少,看领头之人是个满头苍发的老翁,脸上的沟壑深如田垄,草鞋之上全是泥土。 “钜子,我去看过了,他们已经加强戒备,现已不便施为。” 老翁面目古波不平,揉搓着皲裂的双手,哑声说道:“那就不用理会,咱们走吧……” “钜子!可是……” “怎么了?徐福我们已经救出,那群人你也见到了,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何苦做难?” “钜子,您肯定被骗了!子备带回的捕兽器您也看到了,虽然手艺精湛,但是用心歹毒无比,中者无不骨断筋折,能做出如此凶器之人岂会心性纯良!” 那名老翁稍一犹豫:“那依你之言又该如何?” “徐世兄曾言他们还关押着数百孩童,不若一起救走!” 老翁想起徐福临走时的一身裘袍,又想了想救他出来时打伤的那个少年,摇头道:“徐福非我墨门之人,救他出来已经是看在先祖情分,此人心术不正,以后少来往。” “钜子,那……” “老夫知道你是什么心思,可是啊,子牛,墨者从来都是从民众中来,回民众里去,我们相夫之墨兴盛的时候那便扶危救难,只剩一两个人也没什么,墨者行天下从来不靠机关手段。 正所谓贫则见廉,富则见义,生则见爱,死则见哀,大者大取,小者小取,可懂?” 那名被称作子牛的青年把头一低:“尊钜子令。” 老翁叹气道:“也罢,既然你说到了孩童,老夫还是亲眼看一下,也免有所错失。” “钜子打算如何行事?” “亲自登门拜访!” “钜子不可!对方是敌是友尚不分明,您这一去万一有个好歹……” 老翁微微一笑:“那便由你来领钜子位,跟子备继续发扬墨家。” “钜子……” “好了,莫要多说,老夫不才不敢自比先贤,可那坞堡也不是楚惠王的王宫,不见得有进无出。 子牛啊,你只看到了捕兽之器的歹毒,那架水车巧夺天工,隔着一座山都能看出精妙,你为何视而不见? 能作出此等惠民之物的人,怎么可能是大奸大恶!” “子牛知错……” 老翁不再多说,随意拢了拢稀疏的苍发,拿起一件蓑衣披上,信步消失在小雪之中,只留下几个年轻的汉子面面相觑。 …… …… 虞周已经等了十好几天了,弦儿总绷着的感觉不好受,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放弃了? 现在的墨家早已不复往日兴盛,本就平淡无奇的墨者隐藏行迹之后更加难寻觅,所以对方的行事风格虞周一概不知。 最近几天他甚至在想像,到底是心怀慈悲的黑社会?还是身居大义的雇佣兵?难以定义…… 不管学说多么的不争无求,战争的本领可全都实打实的,所以虞周不敢大意,在坞堡里做好一切防御手段,光是劲弩就准备了三十张,结果人家到现在都没来。 “子期哥哥!” 香甜的小丫头醉人心神,这是紧张时刻的最好调剂,虞周只看了一眼就眉头舒展露出笑容,说出来的话却略带责备。 “怎么又在乱跑了,不是让你跟紧了项伯父吗,现在有陌生人来意难测,还是小心些的好。” 项然才不管,那些,小嘴一嘟巴拉巴拉不停歇:“哎呀知道了,爹爹总是摆弄弩机无聊死了,家中的菜板都被射了个通透,我好容易出来透透气,又被子期哥哥数落……” “好好好,不说了,我给你的手弩还在身上吗?” 项然拍拍衣袖:“放心吧,我带着呢,刚才还差点失手伤人,对了子期哥哥,咱们山上谁是头领啊?” 虞周被问了个莫名其妙,这又不是山贼窝子,哪儿来的头领? “看,你也奇怪了吧,我也是不明白,好像韩老伯跟魏阿公都能称头领,不过在小然心里,子期哥哥才是头领,哈哈哈……” 看着笑疯了的小丫头,虞周心神一凝:“怎么回事?小然你遇到生人了?” “对啊,刚刚有个老阿公,差点被小然射伤,我把他带去公乘大哥那里了……” 这个当口出现的陌生人,那还用想吗?虞周暗拍袖口,绰起长剑就走,小丫头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紧紧跟在他身后:“子期哥哥你放心吧,那个老阿公没大碍的……” 虞周一把攥住她的小手:“你没事我就谢天谢地了,唉,怎么这般没防人之心啊。” 何止是项然,大伙似乎都没发现多了个生人,即使有知道的,也爱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看的虞周大为不满,一个两个都这样,也太没防范意识了吧?这安逸的日子固然好过,也难免让人心无警惕。 路经魏辙房前的时候,发现他老人家正在看书,悠哉哉的小酒喝着、腊肉吃着、雪景赏着、摇椅躺着,还有空跟项然做鬼脸。 “师父,听闻……” “没错啊,你要等的人来了,怎么还不去招待?” “可是,您就不去?” “我去干嘛,你要是想打起来,那就让老夫同行。” 还是算了,听这口气好像来者与魏辙也算熟识,只是这关系不咋地,不过老头既然能安心呆着,至少说明对方没有恶意。 “那徒儿先去了。” “嗯,去你的吧。” “……” 有点意外,虞周以为墨家高客怎么也得身手矫健气度不凡,入眼的却个糟老头子,一身蓑衣大冬天都能闻到不和谐气味,皓首苍髯更是有些纠结。 如果说有什么特别之处,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一双手脚,处处都是皲裂的细纹。 第九十九章 钜子亲临 “一别十三年,想不到你都这样大了,你父身体如何?” “回田老,先父已经病故,药庐已由在下操持。” 虞周闻言又吃一惊,这老头跟公乘阳庆也认识?转念一想,也对,他们本来都在齐地活动,有了些名气之后不认识才稀奇,就是不知道两家的交情有多深。 “子期哥哥,就是这个老阿公!” 阻止已经来不及,捏了一把那只小手,虞周这才松开作揖道:“晚辈虞周虞子期,见过前辈,小妹无礼多有冲撞,还请前辈见谅。” 那名老翁也不拿捏,恰到好处的一拱手:“老夫田让。” “田让?!田襄子?!” 直呼其名的话语已经相当失礼,不过老翁并不在意,反倒点头应允:“正是老夫。” “那不是……不是生于数百千年,孟胜指定的墨家巨子么?怎么会……” “不错,从那时起,我们相夫之墨的钜子都叫田襄子,以为正统,直到墨门一统为止。” 老翁倒是开门见山,虞周可不知怎么回了,还以为对方最多派几个有点身份的就算重视了,刚看到老翁的时候他还以为是个闲散长老一类,想不到居然是钜子亲临! 再度打量一番,更加难以接受了,也就说出一句更失礼的话:“田钜子一直都是这么……这么不拘小节吗?” 这也难怪,墨家在后世没有多少市场,在大秦之前却是顶级学说,只墨子一人就有弟子三百,堪比孔儒七十二贤,只可惜这些人行事低调不求名利,多数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连个名姓都没留下。 而这样一个能与儒家分庭抗衡的学派,却有着更加严密的组织性,弟子为官为商者自发上缴俸禄,使得整个墨门运转如常。 可以这样说,在百家之中,墨家的战斗力不输兵家,动嘴能力不输纵横家,动手能力不输农家,机关之术更是压了杂家公输班一头,而且本身的组织性也最强…… 就是这样一家顶级学派的三大魁首之一,像个老农一样出现在了虞周眼前,那憨厚中透着期待的神情,又如刚刚浇完庄稼…… 这跟想像的差别太大了! 老翁似乎见惯不惯,弹了弹肩头的雪花,开口道:“其为衣裘何?以为冬以圉寒,夏以圉暑。墨家一直秉持节用节葬,便是死了,老夫也是麻衣一身草席一张。” 虞周立刻大礼相见:“小子再次见过高贤。” 这太牛了,说句有点忌讳的话,此时虞周看到的墨家,与后世的某政党初期十分相似,那都是艰苦朴素求真务实,稍有不同的是,墨家没有任何政治诉求也没有任何个人欲望,恐怕这正是他们历经数百年而不变质的原因,也是消失在历史长河的根源…… 老翁受完一礼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倒是看到远处的水车激动万分:“听公乘所言,此物不需人力,只要水推车动车载水行,一天时间可以汲水灌田数百亩,不知是真是假?” “不值一提……” “一起去看看!” 好么,这老爷子脾气还挺急,好像务实的人都这样,虞周本就打算投其所好,这下更不迟疑,一路走一路话匣子就没闭上过。 “钜子您看,此车高数丈共有二十四根巨木作为支架,每根巨木各有刮板水斗各一个,刮板取水,水斗载量之后自然翻过,随着水势冲刷水车转动,斗子里的清水就被运到这里。 刚开始的时候还没这么方便,后来大家更不爱动,总想琢磨点办法再偷懒,这才又弄出几个引水之渠,方便山下的良田,水往低处走,这道理没法改变,所以山上的田地只能另想他法。 喏,就是这几个脚踏翻车,其实真没省多少力,就是把来回跑的工夫用到了踩踏之上,也不知后来谁又想偷懒,活生生改了一下用耕牛替代,被曹老伯抓住一顿好打……” 老翁似笑非笑的看着虞周,此时的他终于流露出智慧光芒,还调笑了两句:“这么说,此物就是个无赖之人为了偷懒弄出来的了?老夫倒要好好谢谢他,能帮天下人偷多少懒啊!” 虞周不自在的挪挪身子,拍掉背上扭自己的那只小手之后,接言道:“偷懒真没多少好处,安逸的日子过多了都没防备之心,就说我这妹子……呃,不说了。” 田襄子仰头而叹:“过分贪图自然不好,可是小娃儿啊,你知不知道天下的其他人偷懒之后要做什么? 如果收成不减的话,农人在田地上少用一分力气,就能有更多时间打打猎,捕捕鱼,或者修缮一下房屋,这样日子才能一天胜似一天!” “不会的,恕晚辈直说,他们多出来的时间都会被秦皇拉去服徭役!” 田襄子一哽,居然无话可说,时政如何他不去想,因为齐墨已经无暇干预天下战事,现在这样也挺好,全天下都消停了。 也许,相里氏的秦墨才是对的?听说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了,唉! “算了,不说这个,虞家小娃儿,你再跟我说说此物。” “钜子真是重农,此物也是个农具,却是来耕地用的,唤名曲辕犁。 以往的耒耜难以深耕,所以那懒人又想了个办法,这东西共有十多个部位组成,犁壁坚实、犁底稳固,最妙的就是犁盘,加到辕头之后不仅小巧方便,掉头更加简单。 田老再看,这犁铲还是小子亲手打造,用的是百炼精铁锋利耐磨,用个十几年一点问题没有!” “哦,终于承认你就是那懒人了。” “……” 一时得意忘形,居然说漏嘴了,虞周轻拍偷笑的小丫头,梗着脖子抵赖:“这些都是家师想的,小子是个铁匠,只打造了几个物件而已。” “好!我们去见你师父,老朽倒要跟他好好探讨懒的问题……” 要是其他徒弟敢这么说师父,这会儿得吓尿了,欺师灭祖可不是闹着玩的,虞周可不怕,那个无良老头胡闹起来比自己还过分,几句戏言才不会当真。 “省省吧钜子我师父说见了你你那个打起来。” “哦?这是为何?” “不知道,他老人家说在棋道中领悟了兵法,可能知道墨家擅守才会有此一说吧。” 田襄子眼中神采连连:“岂不快哉!快带我去!” 刚说完,一个山民便远远跑了过来,嘴里吆喝着:“不……不好了,打起来了!” 第一百章 试探深浅 好印象需要小心维持,坏印象却不需要什么道理,就在虞周哄的田襄子愈发高兴之时,却被人打断了,来者他也熟悉,正是陈家的邻人,经常帮着陈婴处置山间事宜。 “说清楚点,谁和谁打起来了,在哪?” “就在新立的寨门处,咱们留下的陷阱忽然捕到一个人,曹江上前询问之时却又被围,陈大哥已经领人过去了!” 虞周听完面上就是一变,追问道:“对方是何来历?” “不清楚,不过……与这位老丈打扮相似。” 田襄子看了看天色,恍然大悟:“都怨老夫,贪恋新奇竟忘了时辰,许是我那等不及的门人。” “还请钜子一起前去,您这一现身比什么都管用。” “理当如此!” 一路往过赶的时候,虞周心里想的是千万别闹大发出了人命,只要大江跟墨者都没有损伤,那一切还好说,否则这个梁子不想结也由不得他了。 田襄子却有种心惊肉跳是感觉,因为越往事发之地赶,他见到了越多不该出现的东西——强弩! 嘎吱嘎吱的挂弦声,说明这些绝不是摆设,那几个坐在地上开弩的家伙更是让他大惊失色,疯了!秦弩怎么会流落到一个小小的坞堡!这些徐福可从没提过! 回头望了望水车,田襄子自嘲一笑,亏自己还统领墨家一门呢,有这等鬼斧神工的手段,区区秦弩何在话下。 尽管匆忙间看的不仔细,他还是发现了大伙所持凶器跟秦弩的最大不同,那就是箭矢闪出的寒光完全是另一个颜色,不同于青铜暗淡,更不似恶金灰扑扑的,黝黑的箭头只在转动时才露出几分凶光,这让他大为好奇。 不过眼下不是探究的时候,田襄子三步并作两步往前疾走,刚到栅墙上,一声暴喝声震四周:“住手!老夫在此。” 看到地上插着的几支箭矢,虞周还以为来晚了,跟陈婴一番交流之后才知不是那么回事,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对方先是一人踏中陷阱被高吊起来,就在曹江准备放下来询问的时候,林中忽然窜出的几人却把他给挟了。 陈婴见状急忙来救,对方也不是傻的,一看这边人多势众还有强弩,当即就要带着曹江退出一箭之地,又被陈婴连发数箭拦了下来,这才一直僵持到现在。 “大江哥没受伤吧?他们的人呢?” 陈婴看了一眼田襄子,摇头道:“我已知晓这位老丈在堡中一事,下手很有分寸,箭箭警示并未伤人。” 这话听完一老一小皆出一口气,田襄子双手一搭跃出女墙,几个起落之间已到门人身前:“老夫平安无事,快快放人!” 几个墨者见到钜子归来大喜过望,警戒之色不减却也依言行事。 眼看就要息事宁人的时候,几个第一次摸弩的半大小子有点恋恋不舍,调转方向手一松,弩箭呼啸着奔向远方,直直射入大腿粗的树干中。 混小子尚不知惹了是非,还没欢呼就被陈婴一脚一个通通踹下墙去。 “诸位,我等并无恶意!适才乃是寨中小子不谙世事,无意唐突了!” 弩箭射去的方向确实无关,箭矢射中的地方也远远相隔,可事情的性质不是那么回事啊,人家钜子门人放下防备通通在外面的时候,你这背后的暗箭放出来了,哦,这次是小子犯浑了,那还有没有下次呢? 说的严重点,这就跟两国刚刚签署合约,墨还没干呢你就在人家使者门前埋伏刀斧手一样,太失信于人了! 几个墨者被强弩逼迫半天,进退不得之际早已心火难耐,他们确实淡泊名利,可也没有欺到头上还当无所谓的本事,其中有个块头大的扯着嗓子开喊了:“呔!突释暗箭算什么好汉,下来与我一战!” 陈婴后虞周互相看了一下,嘴角全都扯出苦笑,田襄子没出声制止,那便是也有不满默认了。 “子期,这如何是好?” 虞周叹了口气:“把大江哥接回来,就依他们所言吧,也好探探深浅。” “这……山上并无武技高手了啊?” 虞周想了想还真是这样,墨门这样组织严密的学派不同其他,战力之强横即便式微的时候因为不敢小看。 琢磨下就知道了,祖师爷墨子是个剑道高手,他们干的又是劝和的营生,两根大腿快掐起来了,要想安抚下来不只需要嘴吧?至少膀子比腿粗能按住…… “无妨,此次较技输赢不重要,只要缓和一下便好,传令下去,把弩通通收起来!” 陈婴点头应允:“那只好这么办了,你我各自上场,还有呢?魏老来不来?” 虞周眉头一皱:“那要看田钜子是否出手了,我估计应该不会。” “好,那我再挑二人!” 一番商量之后,曹江当仁不让:“不用挑了,就我吧!” 门外的墨者一肚子火气,他又何尝不是,虞周叮嘱一句点到为止也就不多言,最后一个干脆选定射箭那少年,他惹出来的麻烦怎么逃得开? 正当皮实的年纪,混小子跌落栅墙之后屁事儿没有,爬起来拍了拍就笑得捡了钱一般,仿佛出阵是天大的喜事一般。 各自选派好了人,虞周的对手便是那个叫的最凶的大块头,不过现在声音最尖锐的是身后是两个丫头,特别是大呼小叫的虞悦。 “在下陈婴,还请见教。” “吕备见过,请!” 话不多说,两人拉开架势试探起来,从虞周的角度看,陈婴的武技只能算中平中正,不过吕备也没高到哪儿去,而且显然事先得到过叮嘱,出招全无杀气劲道稍欠,两人这第一场算是把基调定下了,闷的虞周那对手直挠头。 一场平局之后,接下来可就不那么平和了,射箭的那小子对面也是个少年,擅使的却是一根长棍,把他追的满场乱窜不说,棍棒次次落到那小子屁股上,看的两边人都想发笑。 “哇呀呀,换个地方下手啊……你敢不敢报个名号来,子期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哎呀……” “雷烈!” 说完又是一棍打过去,这次却把虞周看的起了身白毛汗,因为是用捅的! 这万一有个好歹…… 眼看裤子都夹进去了,那小子竟浑然无事,回头骂道:“给小爷记住了,我叫武戚,日后一定……哎呀,还打……子期说打人不打脸的……” 连续两次被卖,虞周已经把头埋进裤裆,你他娘的什么用词,那是你的脸啊? 第一百零一章 师父惹祸徒弟还 历经一平一负之后,倒是曹江爆发出别样的凶劲拿下一局,这也难怪, 他可是最早跟随季康习武的那批少年,腿脚不便成了三叔加大负荷的理由。 所以要说谁吃苦最多,无疑是这个不起眼的家伙,季康对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别人四肢俱全尚且努力不缀,你有什么理由偷懒? 田襄子明显是个心细的领袖,他跟山民们心照不宣的安排出场次序,很好的宣泄了每个人的情绪,所以真正的试探就该是虞周和他的对手。 “虞周虞子期。” 对面的家伙仿佛与刚才聒噪之时判若两人,魁梧的身型施起礼来一丝不苟,没有一点违和。 “鲁季,鲁子牛。” 这样取字的人家真不多见,虞周放下心中诧异,开口问道:“鲁兄惯用何种兵器?” 鲁季略一摆手:“你用何兵器,我便用何。” 我勒个去,这还是个精通百兵的人物?太凶残了吧? 虞周压下去拿宝剑的冲动,随意选了两把寻常长剑,这才与他分持而立,以神兵利器取胜那就赢阵输人了。 “徒儿!何必这般迂腐,为师把长军剑拿来了!” 虞周眼皮跳了跳,不理会忽然出现的老不正经,天目被项籍带走了,这把长军已经无所匹敌,真要以此欺人对方肯定不能心服,况且虞周迫切想知道自己的剑术到底在什么水平。 “请!” 有名字的剑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鲁季脸色柔和一些,也低声回应一声,他身后的田襄子却眉头深锁,观这后生为人有礼有节心思机敏灵变,怎么他师父如此不堪?似乎有些……熟悉? 田襄子的脸色已经无人关注,因为鲁季最先动了,虞周的剑术也是以灵巧迅捷见长,此时依然不适应节奏,只觉眼前人影一闪,他本能的侧身横剑相格,只听“当”的一声清脆入耳,虎口传来阵阵发麻的感觉。 二人错身之后都慎重许多,如果有细心之人就会发现,他俩呼出白气的频率几乎一致,而鲁季这边稍显粗长一些。 试探是相互的,就在鲁季忍不住眨眼之时,一片雪雾腾地而起,虞周倾斜着剑尖欺身而上,这样的招式对于速度有些影响,却让人难以判断出招位置,也许手腕一抖,本以为刺向肩头的长剑就换成小腹。 见此妙招,就连田襄子都惊奇的轻“咦”一声,鲁季更加不敢怠慢,绰起长剑就在身前画了个圈,以期挡下全部变招。 谁知虞周根本不往前凑,趁着鲁季挽剑花的工夫,却把剑作斧用,眼看着是脚下一绊站立不稳,实则借势将长剑劈落下来。 鲁季怎么都没想到还有这种打法,众所周知,画圈子的时候不需要多少力道,所以他方才的应招虽然关照周全,可也难以硬对硬的相抗。 他右手握着剑柄左手按着剑脊往前一挡,虞周的剑招已经重重劈落在上,长剑略微弯曲的时候,鲁季脚尖相互轻点,顺着这股力道往后退了几步,这才完全避开。 虞周狠提一口气以剑拄地才稳住身型,说实话,他这招用的并不高妙,因为两个人的身型差距摆在那里,力道也是自己不占优,也只用个出其不意罢了。 小丫头们可不管,初次见到正式比剑的情形,俩人早就忘了自己所学,拼了命的鼓掌叫好,在她们眼中,那就是哥哥一剑劈退对方。 田襄子的脸色更加凝重,凌乱的苍髯随风而动,干枯的手掌不自觉比划起来,时不时的点头咬牙,也不知是赞许还是痛恨,那表情费解的很。 一招占优之后,虞周更不饶人,这次率先欺身而上,脚下连点步步近逼,手中的长剑却如一把带着荆棘的巨锁当头罩下。 鲁季不敢大意,一边沉着的应对一边考虑反击,却在刚冒出点闪光的时候就被打断。 说实话,虞周毕竟学剑不如他长,所以剑术不比鲁季来的老辣,却胜在出人意料的招式频频而动,直攻的鲁季全神以待。 场上的动作越来越快,正如久久不能落下的雪雾,而场下的田襄子也是手上不停,照理说他这样的一门执掌作出如此行径难免为人不齿,因为有偷师之嫌,也不知怎么回事,坐在对面的魏辙竟然视而不见。 叮叮当当的长剑交击声停下之时,田襄子豁然起身,腮上乱抖手上发颤,竟然飞身扑了出去,与此同时,魏辙也是一声怪叫,踢开身后的椅子夺路而逃。 就在大伙疑惑的时候,谁知田襄子找的是虞周,他变手为爪紧抓其双肩,两只眼睛瞪得吓人。 “他在哪?崔广元在哪?” 这下别说山上诸人,就连鲁季都看不过眼了,哪有武者较技忽然横插一脚的,为人所不齿也! 何况这还差着辈分,什么时候也没见恩师这般大失分寸啊? “田师!鲁季尚与子期比剑较量当中!” 田襄子不耐烦道:“那子牛便认输吧!他在哪?” “……” 场内场外全都注目这位齐墨钜子,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两个小丫头更是上来踢打,却也不能动之分毫。 “前辈,您问的到底是谁啊?” “崔广元!那个哑巴,不正是教你剑术的人吗?” 虞周搭眼一撇,发现师父的位置早已人去椅子空,心说又被坑了,只是不知道这个娄子有多大。 “前辈,您抓着晚辈也没用啊,家师刚刚离开此地,只怕是看您想起什么了!” 这一提醒,田襄子也扭头一看,方才那个抱宝剑而来的无赖老叟已经不见踪迹,他闭目沉思一会,忽然仰天而笑:“老贼!终于被我找到窝里来了!这回看你往哪跑!” 虞周听得心惊肉跳,这口气怎么像生死大敌啊,魏老头就这么没节操的跑了? 特么的!你提前说一声老子不让人把弩收起来也行啊,好歹还有点反击之力。 现在玩着君子较技那一套,高门前辈忽然变成仇敌了,田襄子要是大开杀戒,这漫山遍野的人头都不够他砍的。 虞周正在暗叹遇人不淑,田襄子再次变脸,和颜悦色问道:“子期贤侄,那他有没有交给你什么特别的东西?” “他不是跑了吗,你现在追还来得及,何苦为难我们后辈。” “嗯,这相互推脱的模样像是师徒,这样吧,老夫现在就做主,只要你交出钜子令,我墨者行会就答应你三个条件!” “钜子……令!?” 天杀的,坑死了!谁特么见过啊! 第一百零二章 钜子令是祸端 钜子令,虞周确实没见过,不过听名字就高大上,看田襄子紧张的模样,闹不好这玩意还是号令三家墨门的信物,只是……怎么会跟魏辙有关? 而且奇怪的是,这么重要的东西被拿走,还不得换来整个墨门的追杀?结果田襄子接下来的态度让虞周摸不清头脑,口称老贼咬牙切齿却看不出几分恨意,更多像是羞恼难耐? 而且听自家钜子提起的时候,另外几个墨门弟子也没有终于寻到仇敌的感觉,年轻的雷烈甚至露出几分尊崇。 虞周一把揽过两个拳打脚踢的小妹,小心问道:“田钜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田襄子激动的情绪总算平复几分,叹了口气说道:“都是些往日丑事不提也罢,你若有暇去问崔老好了……” “呃……钜子,我师父姓魏。” “……” 田襄子额头的青筋暴跳几下,嘴角抽了抽:“呵呵……崔……魏老还真是不拘一格,一瞒就是三十年。” 听这口气是陈年恩怨,用了三十年的名字,连虞周都说不好那无良老头到底姓甚名谁。 在这站着干说也不是办法,虽然对方没表露出丝毫恶意,但事情不受掌控的感觉不怎么好,何况关乎诸多人的性命,虞周打算拿回主动权。 “钜子,不妨进坞堡详谈如何?真要找钜子令在下也要详细了解一番。” “也好,前面领路。” 墨门本身就是机关大家,这一路过去,几个墨者的眼睛都有点不够看,如果不是钜子就在前面,他们早就一头扎进农田里化身十万个为什么了。 虞周可没有显摆的心思,径直把人领到会客厅的时候,却发现魏辙已经在等待了,两人都是一愣,虞周心说那你刚才跑什么啊,害的我提心吊胆半天。 田襄子拿手点着说了个“你”,结果“你”了好几下都没说出完整的话。 “怎么?不认识了?” “你……你还没死啊?” 魏辙翻了个白眼:“你们几个老鬼活得好好的,老夫为何会死。” “那你到底姓甚名谁?” “拿着钜子令,老夫便是崔广元,把那东西一扔,老夫便是魏辙。” 田襄子的眼珠瞪的比牛还大:“你把钜子令扔了?” “稍安勿躁……” “我怎么稍安怎么勿躁!崔……魏老啊,你当真要做墨门的死敌吗!?” 二人越说越激动,虞周一看只好领着旁人先出去,想让他们自己掰扯。 谁知约好的一样,二老同时出声留下个弟子,墨家那边留下的,却是他之前的对手鲁季。 “田老鬼,你有没有想过,没了钜子令的墨门到底会怎么样?” 田襄子看样气的不轻,浑身气血极速运行,带着厚茧的手脚都透出几分红色,头上更是白雾连连。 “还能怎么样!一直三家互不信服的维持下去呗!” “那么……有了钜子令就能三家合一?” “唉!总归是个名分有点希望,你当真给扔了?” 魏辙撇了撇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继续往下说道:“依老夫看,有这块钜子令,你们墨家反会加速消亡,也许不出几十年,就再也没有墨客光明正大的到处行走。” 田襄子皱眉不悦道:“魏老何出此言?” “那我问你,这块钜子令有何来由?” “那是我等门人师祖墨子……” “一派胡言,墨子一生四处奔波平息战乱,最多收过数百弟子传道授业,什么时候以此为名自建宗门了?那墨门第一位钜子分明是禽滑厘。” 田襄子不明所以:“这又有何区别?身为弟子不正该传承学说广布世人吗?” “最大的区别便是,能否为君上所容!” “这是何意?!” 眼看老头还不开窍,魏辙一拍脑门:“徒儿,你来给这位田老讲解一下。” 虞周施礼之后笑得很阳光,说出的话却有些刺骨:“家师的意思是,一个墨子或许能被天下接受,三百个同样想法的弟子可就令各国君主头疼了。 想打哪座城池,得考虑墨者的意见,想攻某个国家,也需要绕过墨者,因为你们的本事太大了,足以左右天下战局。 那么咱们想想看,长此以往,会不会有那个国家的君主心中不满呢?就比如放弃攻宋的楚惠王,他真的心甘情愿的接受鲁班失利吗? 好,三百个弟子尚且好说,可是钜子令一出,天下墨者皆为一家,试问又有哪一位君王不忌惮呢? 听闻墨家最兴盛的时候,各国大王想要兴兵还需与墨者辩论一番,这样的威势何异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福祸之间的变化也就理所当然了。” 田襄子紧紧的皱着眉头,墨者本就是有大智慧之人,只是他们平时不考虑这些尔虞我诈的权谋之道,被魏辙师徒一点拨,各种没证实的想法涌现上来。 “田钜子,那么咱们继续往下想,身为大王积威甚重,却在战事上三番五次听命于他人,他们心生不满之后又会做什么? 好,小子心底有些阴暗——先贤孟胜的死真不是局吗?墨家三分真不是各国合力而为吗?从中得利最深的又是哪一国呢?” 旁边的鲁季脱口而出:“大秦!” “没错,正是大秦,楚国因为杀死孟胜不得墨者人心,所以依旧留在大楚的多是隐逸之墨。 你们齐墨呢?确实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但是别忘了,齐国还有一个更大的学说圣地——稷下学宫,所以你们想要招收门徒恐怕要比其他地方更难一些吧?” 鲁季点头道:“确实如此,先祖当年也在稷下学宫好一番唇枪舌战。” 虞周心头灵犀一闪:“义不帝秦?” “惭愧,鲁季有损先祖威名。” 还真是鲁仲连的后人? 还没等他多客套几句,沉思之后的田襄子说话了:“可现如今大秦已然统八荒扫六合,为何钜子令还是祸端?” 虞周心中轻叹,天真啊! “田老只需打听一下秦墨最近的处境不就知道了?有句话叫做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秦皇本就是个刚愎自负之人,如何容许超出他控制的势力?现在是你们墨家,恐怕接下来便是儒家!” “我们墨者从不求名利……” “你知道,我知道,秦皇虽也知道,可他不这样想!” 第一百零三章 齐墨去留 看得出来,这番言论对于田襄子的打击有点大,老头使劲挠了挠头,本就打缕的须发更加纠结了。 魏辙继续端出高人架子,大冬天摇着一把破秃羽扇,鲁季低头看着脚尖不知在想什么,虞周实在受不了这种沉默,开口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敢问田钜子,你们是怎么跟我师父结识的?” 这下田襄子的表情精彩了,就像掉了钱被人捡到,他刚要道谢对方就踢他一脚。有感激,有疑惑,有吃惊,还有羞恼…… 鲁季看了看田襄子,轻咳一声解释道:“在我们墨家,曾称魏老是'墨者之墨',但凡有点身份的子弟谁不知一个哑巴崔广元……” “这是怎么回事?” “正如名号那样,我们墨者多以调停战端为荣,魏老……却凭一人之力调停三墨!” 虞周顿时吓了一跳,这无良老头还有这本事这心思呢?那为什么许多墨者见到他都咬牙切齿的? 看透了虞周的疑惑,鲁季扭捏说道:“魏老的手段有些……不同寻常,我们墨者止战无非是说客先行,无法劝服的时候再帮助守城。 魏老……每当三墨论战他都会到,却是来捣乱的,闹到最后三墨一起追杀才算完结,这样的机会多了,几家钜子也就猜到几分,可是依然每次都被气的半死。 而且魏老言行愈加出格,近年更是以钜子令为饵诱我们三次……” 说到这里,魏辙忽然放眼而望:“老夫若说那三次并非我的本意,尔等信是不信?” 田襄子反唇道:“如果没有魏老胡闹的劣迹,老夫也就信了,您这性情太让人捉摸不透,谁知……” 话没说完,田襄子就瞪大双眼,因为放在他手上的正是朝思暮想的钜子令! “你……你这是要还给墨家?” “田老鬼,你先勘验是否有假。” 老头狠狠的擦了一把眼睛,仔仔细细看完一圈,嘴都咧到耳根了:“没错没错,这便是钜子令!” “哦,那么这两块呢?” 两个墨客同时目瞪口呆,一模一样的三个钜子令让人眼花缭乱,田襄子脸色凝重,阴的都能滴下水来,挨个勘验之后,他身型一晃几乎站立不住,扶着椅子慢慢坐下,嘴唇都有些青紫。 “这是从何而来?” “这便是那三次分别出现的钜子令!” 不顾两个墨者难看的脸色,虞周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哎呀,这是二桃杀三士啊,这是三虎竞食啊,这是……” “你闭嘴!” “墨家手艺独步天下,能将东西仿制的瞒过你们,非举国之力不能为!” “秦皇?!” 三块假令牌足以证明君王确实对墨家抱有制约之心,这还只是冰山一角,这还只是近年来发生的,再往前看呢? 墨家的前辈们为止战四处奔走的时候,又受过多少类似的算计?谁都不敢想。 争争斗斗上百年,却被人当猴子一样耍,两位墨者的脸色已经不是难看能形容了。 田襄子叹了口气:“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要我说啊,墨家的心思太纯良了,这才断了自己的路,不妨再让小子用阴暗心思一猜?” “说来听听!” “墨家奔走天下而止战,自觉利益受损的是谁?” 鲁季疑惑道:“你方才不是说各国君王吗?” “对啊,没错,但是你们止战总有受益的弱国吧?这一来一去总会换来三分感激,真真正正一点好处没有的,反而是百家之中的几家! 仗不打了,纵横家没法来回相互扯皮,兵家没有用武之地,而机关手艺相差无几的杂家也是难以建功,战事一停,你让他们怎么想?” 田襄子咬牙道:“杂家!一定是杂家!” “田师何故作此一说?” “杂家几派自从吕不韦之后尤擅权谋!这等阴损的毒计只有他们才能想出!” …… …… 寻根问源半天,时辰已经不早了,虞周看着天色问道:“几位,不知你们日后有何打算?是继续蛰伏还是奔走天下?” 田襄子压下对杂家的怨愤,苦涩道:“还能如何,本以为拿到钜子令就可三墨归一,现在看来,是老夫把事情想简单了,还是继续隐匿行迹传承所学吧。” 终于说到点子上了! “要不?你们就留在这,咱们有个照应?” “留在这?” “对呀,你看看,我们这些山民也都是避祸隐居,反正这地方还算安全静怡,不如结庐为邻。 田老再想想,这山上可是有不少傻小子,你们相夫之墨不是正缺传人吗,那帮家伙皮实的很……” 本来有些意动的田襄子顿时恼道:“我们墨家可不是随意收徒授业的,而且也不以皮实为尺度衡量!” “知道知道,那随便你们挑,咱丑话说在前头,小子也是有私心的,谁不想自家坞堡坚实可靠?这方面你们得多帮忙……” 田襄子毕竟是一派钜子,可没那么好糊弄,似笑非笑的说道:“真那么简单?那老夫的弟子精学水车诸物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这些物件本就是为利民而生,有墨家帮忙发扬光大在下感激不尽,至于小子能得到的好处,有个墨者朋友总比个皮实朋友说出去好听……” 田老头的关注点明显有点偏,死心眼的咬住墨者跟皮实的关系,羞恼道:“你……你们师徒都是气煞活人,老夫可要离得远远的!” “好!我们住村东,你们都去村西!” “……” 天下之大,可容身的地方却不多,田襄子从看到水车的那一刻就已经动心,这里的一切让他仿佛回到初就学之时,墨守成规代表了他们的刻板,却不意味着墨者没有进取之心。 再加上数年奔波身边的弟子却越来越少,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曾暗自叹气,先人留下的传承如何能在自己手中消亡? 山上的情况他也听说了,尤其知道数百孩童都是齐人之后,田襄子更加亲近,因为在他的心里,齐墨才是最正统的。 墨子本身是齐人,齐墨的传承也有墨子之后存在,而现在,遍行天下之后归于楚地,这跟先贤墨子的一生多么相似…… 装作气咻咻的离开会客厅,心中的快意却无处抒发,田襄子在虞周看不到的地方做了个口型,只有魏辙看清了:你有个好徒弟。 第一百零四章 都不省心 春暖花开的时节谁都喜欢,俗话说春困秋乏夏打盹,虞周现在正懒洋洋的躺在摇椅中,自从墨家留下之后,坞堡修建的速度快了不少,最开心的是,那群熊孩子终于有人帮着带了。 先前一直躲避大秦追捕,齐墨弟子损失惨重,浓缩的才是精华,这句话放在人身上同样适用,浪里淘沙般的几经风雨之后,剩下的每个弟子都是人中俊杰,损失一个都让田襄子老泪纵横。 现在好了,薪火岌岌可危之时居然柳暗花明,这位相夫之墨的钜子一口气收了四个弟子,都是几经考校选出来的好苗子,其中就有那个射了一箭被人好一顿的抽打的少年武戚。 钜子打算重振齐墨,其他门人也是有样学样,三三两两的领走不少孩童,这让虞周长舒一口气,因为能被选中的全是童闾里的刺儿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会捣蛋的孩子更聪明…… 不过也有意外,就比如现在站在他身后的燕恒,愣是凭着一张嫩脸骗过所有墨者,墨家广收门徒的那一天,这家伙口歪眼斜口水滴答的模样,连虞周都差点当了真。 “到底图什么啊,成为墨家弟子难道不好吗,难得有个学一身本事的机会。” “图个自在啊,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 “被选上岂不更自在,不用住在童闾挤作一团,你妹子也能受到更多照顾。” 燕恒小大人般的背过手,头头是道的开始数落:“童闾现在也不拥挤了好不好,自从他们一来,宋叔再也没喊过分身乏术,八人一间的宿舍早就能入住了。 再说了,别人不知道墨者怎么回事,我又如何不知,听闻都是以短褐朴素的苦修著称,我要混成那等模样,日后如何照料小妹。” “学本事嘛,总要付出些代价,可别以为山上会养你们一辈子,明年就得吃自己种的粮食!” “早就种好了,至于本事,只要多留心总能学的到。” 这下惹动了虞周的好奇心,他支起身子:“有什么门道,说说看。” “那个叫吕备的墨者有些呆呆傻傻的,一挑拨就跟宋叔对上了,现在正每天较劲呢,不到日落掌灯不收工。” “……” 难怪最近的工程进度快了不少,敢情是这么回事,墨家自有声名在外的手段,机关术便是其中之一,要想营造机关,就少不了各种木匠活,长期的实践练就无上绝技,其中的榫卯对接方式就让宋直心痒难耐。 据他说,墨家的木工榫卯不下于鲁班锁,一旦搭建完成那便坚实可靠,整个木器找不到一颗钉一根绳,全凭巧夺天工的咬合相互支撑,甚至连投石器这样的大型器具也能如此! 每一种榫卯对接方式都是前人心血,墨家自然当做不传之秘,可是现在他们也有了垂涎的东西,那便是宋直引以为傲的各种模型工具。 比例尺和三维立体图已经抛出来好几年了,要说这山上理解最深的人,那无疑就是宋木匠,就连虞周也不能与之相比,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就是,老宋每天都在实践。 刚开始的时候虞周还能上前纠正,后来就变成了偶尔指点,等宋直捏着炭笔写写画画的时候,虞周基本上就躲着他走了,被问住了没面子! 所以说宋木匠的手艺更是大秦举国无双的,各有所长的同行相互垂涎相互试探,看的虞周有点蛋疼,就不能痛痛快快说出来交流一下嘛,非把事情弄成这样。 算了,人家有自己的办法,也许这才是学术交流的正确方式,轻易学到的东西怎么会珍惜? 倒是燕恒这个小王八蛋敢去推一把挺让人吃惊的,也不怕引火烧身。 这墨家也是,轻易被一个小孩子又算计一把,难怪现在式微到这种地步。 “吕备心思纯良不辨机谋,可他几位师兄弟没一个好相与的,你也不怕偷鸡不成蚀把米,要是被田老知道,小心你的狗头不保!” 燕恒眼中出现疑惑的神色:“这才是最奇怪的,那个老头似乎略有察觉,可是从未开口制止。” “没警告你?” “没有。” “傻小子,你那点手段蒙别人还行,田老毕竟是钜子,能带着齐墨乱世求生之人岂能不察? 你从来匕首不离身吧?一个口歪眼斜的憨儿带着凶器,骗得过老狐狸么!” 燕恒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呐呐道:“那他为何……” “我哪儿知道,墨门又不是路边的大白菜,你不乐意人家也不能做上杆子的买卖啊。 以后别在吕备和宋叔之间用小手段了,他们既然明着较艺那便没想瞒着任何人,枉作小人啊。” 燕恒蔫头蔫脑:“哦,知道了。” “你这些都是从哪学的啊?” “有些是为了活着自然而然就会了,还有一些……是跟你学的。” 虞周本来听得默然,因为这是个流落之人的艰辛苦楚,结果生生被最后一句气的破口大骂。 “胡说八道,哪样是跟我学的。” “就是挑拨啊,我看你不亦乐乎的让雷烈揍武戚,几乎每天都上演一次……” “咳咳,那是为了让武戚练功,滚滚滚,看到你就烦。” 气人的家伙跑掉了,虞周的心里更堵得慌,因为好几天没见到项然了,也不知这小丫头闹了什么邪,最近看到自己都是一低头就跑,即便人多的时候不得不见,那也扭扭捏捏不似先前。 发生什么事儿了? 众目睽睽不便开口相问,私下里又找不到她,心急的虞周找了个由头就上门,谁知不仅没见到深居简出的小丫头,还差点被项超打出来。 “项伯父,您怎么不讲理啊,这弩机不还也就算了,那也不能指着自家人啊。” “呸,谁是自家人,看你小子就没什么好心眼,要我还手弩也成,拿蹶张弩来换!” “您的腿……” “不用你操心,凭项某的臂力岂能奈何不得,就说成不成!” 鬼才上当呢,都不是省心的人,给了他那就更翻天了,虞周刚想离去,却发现一抹翠绿的裙角忽然闪过,指着屋后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第一百零五章 情窦初开 项家屋后有一片小山坡,可以看到许多村中田垄,以前农忙的时候,虞周总是把两个小丫头丢在那里,时间久了,这片可以当滑草场用的地方逐渐被她们喜爱。 “小然,你最近怎么了?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虞周刚往前迈出脚,小姑娘跟个受惊的小鹿一样蹦跳着退开,顿时心里一阵发酸。 就在他眸子低垂之时,却发现项然脸色红的吓人,伸出一只小手拉住自己的衣角,想说什么又一直摇头不语。 看她这副模样,虞周脑子一抽说了句蠢话:“有什么不好说的,我把悦悦叫来你跟她说好不好?” “不要……!” 小丫头总算出了声,虞周心里安定不少,慢慢抬起一只手,发现她没有反对,这才摸着小脑袋开了口:“有什么话别藏着掖着,会把自己闷坏的,不适合跟我说的还有悦悦,觉得她粗心还有项夫人,总比自己胡思乱想的强。” 项然慢慢抬起头,只对视一下又悲别开脑袋,细声细语的说道:“子期哥哥,你转过身去……” 虞周被她方才那一眼看的心神一荡,暗叹小丫头长大了,随即抱着袖口转了身。 只听身后传来几声细碎的脚步,腰上已经缠来两只藕臂,娇小的身躯一直在发抖,却也坚定的贴在自己背上,虞周顿时觉得呼吸一滞,心跳如战马奔腾一样“咯噔”有声。 细汗顺着脖颈流淌,口干舌也燥,一个激灵从脚底直窜脑门,虞周觉得背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僵硬又逐渐升温起来。 “小然……” “子期哥哥,我害怕……” 轻轻握住腰间的小手,有些凉,也不比以往柔软,虞周放缓声音说道:“害怕什么,有我在呢。” 小姑娘似乎鼓起很大的勇气,深吸几口气之后,才颤着声音说道:“那你不许笑话我。” “放心吧,肯定不笑你。” 得到承诺之后,项然慢慢开口:“前几天的时候,也不知怎么回事……我……我忽然流了好多血……” 虞周一听脑门就涨了,这种事情确实不适合跟男子说,难怪她别别扭扭好多时候,这个傻丫头,差点把自己担心死,结果却是悄悄长大了…… 再转头一想,不对啊,前几天的时候?她一直这么硬挺着?不懂事的小孩子心中得多么惶恐啊! “小然啊,此事你只跟我说过?” 背上的小姑娘摇了摇头:“事情刚出,我不敢和你说,就去问过叔母,她说……她说……反正她说的我不跟你说!” 听完这么一段饶舌的话语,虞周暗笑之余放心不少,干脆一屁股坐到草地上,任凭项然在自己后背躲着耍赖。 “好,那就不和我说,现在还害怕吗?” 本来挨着肩胛的小脸挪到了耳边,那种热度即使离得有些远都能感受到。 “不怕了……但是……子期哥哥……叔母还说了许多许多……” 打听女儿家的私房话有些不厚道,虞周没往下追问,估计项夫人跟她点了一些,小小的情窦已然萌动,这才躲了自己好几天。 “小然啊,那以后,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小姑娘没立刻回答,倒是耳畔的热度又高几分,过了许久才传来蚊呐般的细语:“是……哪一种……” “最甜的那一种,不同于我和你大哥,不同于你和悦悦,更不同于你和父兄……” 肩头的小身躯一直在抖,虞周趁热打铁:“每天睁眼都能互相看到,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愿一起分享,即使是酸的也不能一个人掉牙。 需要什么我去寻来,只要能看到你笑就好,有什么苦难也一起来抗,项伯父也好,阴晴圆缺的日子也好,怎么样都不会分开……” “别……别说了……” 小丫头从没想过的东西被虞周一下子提起,初开的情窦怎受的住,方寸大乱之下她伸手去捂那张嘴,却在触碰之后更加心慌。 “子期哥哥……我从没想过……从没想过……你让我好好想想……” 虞周抿了抿嘴唇,那只小手立刻触电般缩回去。 “好,我们现在还小,等你及笄之后做决定也不迟,不过啊,这样的日子我只愿和你一起,你呢?” 初涉情事的小丫头还是有点弄不清界限,居然迷迷糊糊回了句:“我跟阿虞姐姐也可以……” 让人哑然失笑。 听得到,闻得到,却见不到,虞周有点心痒了,实在想看她脸上的神情,那种羞涩就如美酒的第一口让人回味,岂能错过。 感觉那小身躯不再惶恐,这才慢慢的转过身去,谁知她竟铁了心一般,双手一直伸到脸前,嘴里还喊着转回去转回去。 “你这丫头,挡的了一时,以后还能再也不见吗,这般腼腆可不似楚人。” 项然被那羞气一顶,放下双手回了句:“谁说我不像楚人。” 正如一朵雨后初开的白莲娇脆欲滴,又像初啼的雏凤不可方物。 虞周笑了笑:“走吧,天快要黑了,你还要照顾项伯父,此事就当我没提过。” 这话的意思是定下之前不要被太多人知道,却让小姑娘误会了,还以为自己伤了子期哥哥的心,所以说出这等后悔的话来,左右一犹豫,略带刁蛮的小性子上来了。 “子期哥哥……你……你再蹲下。” 虞周看了看天色,有些不明所以的依言而行,谁知小姑娘又赖到自己背上,顿时哭笑不得。 “这都多大人了,还要我来背,也不怕人看到了笑话。” 嘴上这么说着,他却先一步背起项然,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回走。 “子期哥哥,我想听故事……” “子期哥哥,我想听你哼歌,就像上次那一曲……” 一大一小两个人,正如他们以前那样相处着,熟悉的旋律再度响起的时候,虞周忽然觉得面颊一凉,轻触即退的小脑袋已经埋进了自己颈窝,热气一个劲呼在脖子里,痒痒的,酥酥的…… “小然……” “我什么都没答应……!” 第一百零六章 身在五湖 项籍很快活,就像回到水中的鱼儿一样,他从未怀疑自己以后会成为一名将军,而将军就不该离开他的军士。 船工们的手艺很精良,打造区区水寨不成问题,但是也要分跟谁比,早就习惯了宋直的高标准,项籍再去看这寨子总有许多不妥之处。 他也是在挑刺无数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跟叔父的差别这么大了? 项梁觉得满意的地方他能找出瑕疵,项梁觉得凑合的地方根本看不过眼,大到一营一寨的安置小到一口饭菜的咸淡,叔侄俩表现出许多迥异的地方。 当叔叔的以为自己侄子安逸生活过傻了,行军在外哪里需要诸多讲究? 安营扎寨井然有度一致赞成,毕竟强军与弱旅的区别就在于此,令行禁止没什么不对,当年的孙子操练宫嫔也是那么干的。 可接下来的事情就让项梁难解万分了,因为这令也太多了,什么每天洗澡不许身上带虱子、什么不许喝生水一类的,在项梁看来完全没有必要! 以前的大楚贵族也从未每次只喝煮过的水,更何况这些军汉? 一开始没人当真,就连项梁也以为侄子是急于树立威信昏了头,轻轻一笑不作理会。 可是军棍真落到屁股上的时候,这帮家伙才急眼了,有不服的前去辩解,项籍哪里是会给人解释的脾气啊,就一句话,按我说的办。 还好龙且跟钟离昧查遗补缺,在山上住多了的他们知道其中的缘由,耐着性子跟大伙说起来。 刚开始谁都不信,还能你说啥就是啥么!老祖宗都是这么过来的,不也没什么嘛! 再者说了,大伙最初脱离大秦的时候心中都有个盼头,不用服徭役啦,不用忍受严法苛律啦,现在倒好,比以前管的还要宽,喝口水都能惹来军法行事,这谁受得了? 项籍的战威赫赫他们都曾亲眼目睹,没轻重的愣头青不敢惹,于是大伙找到了项梁,希望这当叔父的劝劝侄子。 一两个倒霉蛋或许不在意,可怨声载道的人越来越多,项梁不得不重视起来,钟离昧说的道理他也略有耳闻,可是跟军心一比就没那么重要了,是跟羽儿谈一谈的时候了! 到了侄子的住处,项梁才发现范增萧何都在这里,就连那个狗屠樊哙也是紧随不落。 “羽儿啊!为何这般糊涂,把那什么军务条律废掉吧,军士们现已多有怨言,再这样下去,只怕会惹更多非议!” 项籍还没回话,一旁的范增不乐意了,这老头性子是倔,可也有个好处那便是极为护短,他也在山上生活好几年,其中的利害岂能不知晓? “哪个再有非议来找老夫便是,樊哙,你近来可要看好寨门,但凡有私自逃脱者,杀无赦!” “放心吧亚父,跑得了一个你来问俺罪过!” 项梁的眉头当即一跳,心想我也没说什么过分的啊,老头怎么这么大火气? “范老,我是觉得此事还有商榷之处……” “没什么好说的,为他们好尚不自知,我跟魏老鬼呕心沥血数年的东西岂能儿戏!” 项籍的脸上轻轻发热,有些话可以骗过外人,却瞒不住最亲近之人,身为虞周的好兄弟,他自然知道许多奇思妙想都是谁的主意。 刚开始还不明白为什么要假借魏辙之名,疑问提出来了,师父给了回答,不过从此之后这种事儿又多了个人分担,就像现在范增厚颜无耻的说是自己心血一样。 项梁连碰两个钉子不再多说,萧何见状缓和道:“给军士们找些事情做也挺好,陛下马上就到会稽,约束好他们少惹是非很有必要。” 说起这个项籍就有些恼火,关于时机父亲已经交代的很清楚,现在不到动手之时,秦皇巡游在他看来无异于一块肥肉来回晃,只能看不能吃的郁闷难以诉说。 “叔父,你不是在督造船只吗,怎么样了?” 项梁闻言轻叹一声:“只有模型很难比量,其中许多地方都不详尽,船工们难以为继,造出来的船只中看不中用。” “要不我让龙且跑一趟,把子期喊来?” “算了,慢慢摸索吧,子期不是另有要事么,你知道否?” “我也不清楚,听说跟魏老有关。” “哼,那小子奸滑的很,我看他就是想偷懒。”有埋汰虞周的机会萧何从不放过,这家伙到现在还记仇呢。 范增不欲多做纠缠,正色道:“秦皇马上驾临会稽,一个人思虑再多难免有所疏忽,趁现在大家都在,说说我们日后如何行事?” 樊哙当先说道:“反正俺是被你们拉上贼船了,你们说咋办就咋办吧,这种动脑子的事情还是萧主吏擅长,嘿嘿。” 听得同乡推举,萧何当仁不让:“约束军卒之类的不用说了,既然现在寨子筑成了,那就得有模有样。 西南之处还算隐蔽,明日遣人去起一座铸炉,等秦皇走了,咱们便可采买矿石冶炼兵器。 至于现在,老夫觉得应该把精力放在船只上,毕竟五湖能够藏身的关键就在于此。” 这番话深的众人赞许,项梁连连点头:“那我回去便加紧督造,让龙且也来一起帮忙,毕竟你们在山上讨论较多。 至于采买矿石的事情就交给卫涵吧,他爹如今人脉广阔,总会有些办法的。” 樊哙给自己揽了个好差事:“我说啊,咱们在这谁湖泽里藏身不通水性怎么成,要不俺来教龙且戏水吧?” “这倒是个好主意,你俩体型近似肯定有借鉴之处,回头让他与你多亲近。” 正在众说纷纭之时,沉默了好一会儿的范增忽然开口问道:“如果秦皇死在此次巡游途中,会怎么样?” 一时间无以应答,就连恨大秦入骨的项氏叔侄也认真考虑起来,倒是樊哙心中了无牵挂最先开口:“按照以往行事来看,秦皇身陨之处必定方圆百里以为殉葬!” 这话一点都不假,听闻他们出海之后,住在琅琊行宫的嬴政又听信术士卢生之言祭海了…… 本就憋闷不已的项籍再也按捺不住:“我不管!秦皇的命可以暂且记下,但那屈旬无论如何再不能饶过!我这就派人去探访!” 一百零七章 上祀定情 千里之外在说什么虞周不知道,因为他现在的注意力都在怀里的小丫头身上,自从捅破了心思,两个人总是做贼一样小心翼翼。 瞒着脾气古怪的项超,瞒着想法不明的长辈,就连有些大咧咧的虞悦都不知情。 两人偷偷摸摸并非要做什么,只是越来越贪恋怀中有个人的感觉,他抚着她的发梢,她枕着他的胸怀就能度过一天,好像全天下都不如对面的人儿重要,那种呼吸相合之后的心跳一致格外醉人。 “子期哥哥,我又新学一套剑舞,跳给你看好不好?” 情窦初开的小人儿不知怎么表达,只知道他喜欢剑,便下苦功投其所好,虞周看到俏脸的憔悴之色可心疼坏了。 “小然,我还是喜欢最本真的你,不用吃那么多苦头的,我喜欢练剑也是为了保护你们啊,看你现在瘦的。” 本就是没长开的身子,楚人喜好的细腰更是几乎两手合拢,让人暗赞之余不免心惊,只怕一用力就会断掉。 年纪再小也是女儿家,娇媚是天生的,项然把其他话通通过滤掉,只听得一句喜欢你便心跳半天,垂着红面颊好一阵扭捏,这才扭腰提剑盈盈而舞。 一会儿如飞絮飘泊不地,一会儿又像蜻蜓点水疾走,虞周看的目不转睛,顺着她的节奏轻轻打拍子。 很想合吟些什么诗词,到了嘴边却无一句可以形容的,生怕诗经楚辞里的幽怨放肆染坏了对面人,她只是她,独一无二的小雏凤正在望天而鸣。 虞周的剑还是有些沉重了,一舞作罢,项然已经细汗淋漓,最终转了几个圈扑倒在怀中,仰着小脸等他来擦。 “子期哥哥,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虞周的手稍微一顿,以他前世电视剧飞得来的经验,女孩子问出这种话代表那天是个重要的日子。 项然的生日?不对啊,其他纪念日?更不可能啊,这时候谁有那概念。 “是项伯父的生辰?” 想来想去这就这个靠谱,谁知小姑娘又嘟起嘴了:“明天是巳日,我想……我想一起去游河。” 虞周这才恍然大悟,欣然应允了下来,说起华夏最古老的节日,上祀节绝对算一个。 这个被记入周礼的节日一度成为汉人最早的情人节,相互之间心存爱慕的男女漫步河边,祓禊之后一吐衷肠,那种热情与大胆是后人所不敢想的,所以宋朝理学兴起之后,这个特殊的日子受到了冷落,逐渐再不可闻。 第一次拥有另外一半,第一次过这个节日,身在大秦的虞周脑子迟迟不肯休息,一直想着会有什么光景,折腾了一夜才沉沉睡去。 …… …… 天刚亮就被叫醒,虞周的心跳提速却挺快,顶着魏辙似笑非笑的眼神填补完肚子,师徒二人便出了门。 上祀节是个大日子,相传这一天是黄帝生辰,民间历来还有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的说法,与之相对的就是重阳,一个踏青一个辞青,都是最古老的华夏传统。 这一天可不仅仅用来幽会,因为古人们认为水是最洁之物,可以拔除病气祛除晦气,所以要在今日畔浴祓禊。 礼是死的,人是活的,山上没有巫女,也就由几个长辈操持,不出门不知道,大家忽然凑到一起,虞周才发现已经近千人,多的是吵吵闹闹的孩童,一种学校组织春游的即视感迎面而来。 就在他四处寻找项然的时候,魏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看了,祓禊要男女分开而为,徒儿啊,难不成你想一起沐浴?” “哪……哪有!我在找悦悦!” “唔……她前几天还跟我抱怨受到大哥冷落,也不知为何。” 这个虞周确实心虚,时间就那些,这边多分配些那里就会缺少,就在他打算夺路而逃之时,魏辙再度开口了:“看来你是等不到及笄了啊。” “……” 微凉的溪水都不能平复虞周那颗心,一路逆流而上的时候,他总算体会到什么叫做溯洄从之道阻且长,苦寻半天都不见项然的身影,心中的焦急无以复加。 这种心绪直到看见项夫人才好一些。 “项叔母,您看到小然了吗?” 项夫人也是最早知情的,浅笑着抚过耳鬓:“她与自己父亲在一起,好像是往山顶去了。” 再赶一段路,却只见项超不见,项然,虞周不敢轻易开口了,这位的身手已经恢复几分,只一双铁拐便能开碑裂石,他本就对自己有些不满,再惹恼了更加麻烦。 “小子,不是让你离我女儿远一些吗,她现在还小,以后……” 项超的话说不下去了,因为百灵般清脆的声音忽然响彻山麓,项超听完脸色大变,再看虞周恨不得吃了他。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 ……” 不能继续听了,再往下还有更离谱的,想不到小丫头的心意坚决若此,居然敢在她父亲面前一诉衷肠。 也许她确实不怎么懂事,可是啊,女孩子敏感的心到哪都不会变,父亲对于子期哥哥的敌意她又如何不知? 借着上祀节的机会一吟唱,整个村落都知道了,现在不是理学盛行的时候,楚人又多是豪放浪漫的性情,对于这种敢说敢恨那是大加赞赏的。 顶着项超刀子一样的眼光,虞周一边唱着一边往山上疾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臭小子你给我回来!不许招惹我女儿!” 项超声音焦急却没有恨意,反正已经豁出去,虞周找到那抹倩影便拥入怀中,山下顿时传来一阵阵口哨。 “子期哥哥……” “别说话,跟我走。” 买糖果要光明正大,品尝的时候却最好独自而为,刚刚绕过一个山头,虞周捧起那张小脸便将唇印了下去…… 第一百零八章 三堂会审 传说有种妖怪行踪诡异,能在睡梦里摄走三魂六魄,让人昏昏沉沉再也醒不过来,虞周自问没有这样的本事,可是身后的小丫头太像中了这种术法。 给她手就牵着,看她一眼就笑着,除了眸子还在水汽中滚动,整个人乖巧的不得了,还不时露出吃吃的模样,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回魂了。 西方情人节的标配是玫瑰,而老祖宗留下的传统则是虞周手上的芍药,这种花之宰相又称离别草,历来是男女之间表达情义的方式,从古老的上祀节到后来的后来的乞巧节从不缺芍药踪迹。 只是现在才三月上旬,也不知寻了多久才有这一株层峦有秩的,看来项然没少下心思。 再回头看过一眼之后,虞周的心底有些发虚,明明还是刚结成的青果,却被自己守着尝了一口,冷静一些却发现她还那般稚嫩,只是一个轻吻就醉到现在。 “小然……小然?” “啊?不回去不回去!子期哥哥,咱们好容易出来一趟,就多逛一会儿吧。” 虞周心里也希望多在一起待一会儿,于是停下脚步逗她:“那你爹呢,他现在可还孤零零等在山坡上呢。” “可是……我现在回去会被打死的,大哥也不在,连个拦着的人都没有……不管了不管了,只要跟子期哥哥多待一忽儿,挨打我也认了。” 小丫头无意中的情话拨人心弦,虞周心疼的揽过她,宽慰道:“放心吧,以后我们就是一体的了,项伯父那里自有我去分说。” 晕乎乎的项然这才忆起山上那番举动意味着什么,胭脂色爬回面颊,她将身子拱了拱,摸着唇间问出疑惑:“子期哥哥,我们是不是成亲啦?” 虞周被她逗的会心一笑之际,却也正经的答道:“没有,不过我们以后一定会成亲。” 看着她逐渐出神,虞周的心头都要化开了,楚人确实热情奔放性情浪漫,那也一样有礼法要遵从,基本的男女大防还是深入人心。像虞周这样当着父亲的面就把女儿抱走,如果日后不能能为眷侣,那两家将是生死大仇。 从小看到大的小淑女很惹人爱,虞周更不会辜负她,少年少女的心思只随感官支配,即使两世为人也被荷尔蒙窜的头脑发热。 一个在发呆的时候,另一个便回忆起刚才的滋味儿,没有什么酥酥麻麻触电的感觉,倒是耳朵烫的难受,对面的小人儿根本不懂,唇齿轻触更像是本能的亲近,好像还有一丝舐犊的意味…… 好吧,这是因为年纪还小带来的错觉,也可能是一颗成熟的心照看她长大的后遗症? 要不,再来一次?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远处的草丛一阵晃动,却让他熄灭了心思,娘的,这几个小子属狗的么,怎么找来的? 掂起三两块石子用力一扔,顿时传来一声痛叫,项然一下就被惊醒了,有些羞涩又有些惶恐的拉着他的手,忐忑不安的望着远处。 “都怪你这个笨蛋,害我们被发现,早知道就不带来了。” “这也不能全怨我啊,子期常年习剑感官本就异于常人……” 见到来者是三个少年,项然心中安稳一些,却把手攥的更紧了,似乎从今天起她就要宣告什么。 虞周搭眼一瞧,挨了一下的似乎是武戚,雷烈正在埋怨,他俩身后的燕恒更像个小跟班。 “好端端怎么跑这来了,畔浴之后不该祓禊吗?也不怕田老收拾你们啊。” 雷烈那是真实诚,看了一眼武戚说道:“没事,反正皮糙肉厚不怎么在意,现在又多了个扛事儿的,那就更加不惧了,倒是有场好戏不可错过。” 项然低下羞红的面孔,虞周已经眯起双眼:“此事容易,我倒知道几种罚人的办法,保证多硬的刺儿头都得服软,回头便去告诉田老。” 武戚闻言吓了一跳,整个童闾便是由虞周管着,虽然现在去的少了,可是身在其中谁不知其手段? “千万别,兄弟们知错了,这不是担心你们一时半刻不回去,错过了祓禊之礼么,对了,今日的饭食大不相同……” 上祀节的正礼还没登场,就被他们二人抢了风头,虞周还能觍着脸回去,用光所有勇气的项然可不敢一下面对众多非议,好说歹说之后,她终于答应回见几位长辈。 出门时一个满怀期待另一个满心意坚决,再回去仿佛调了个儿,虞周目不斜视先行于前,项然则迈着羞涩的碎步紧跟其后,羊角一样的丱发一抖一抖,越想越不安,就看一眼前面的背影,想到父亲看一眼,想到叔母看一眼,想到…… 等他们俩再回来的时候,首先入目的就是标准三堂会审架势,不过韩铁匠的老怀大慰与项超的焦急心痛相映成趣,再加上魏辙的意味不明,空气中的味道有些怪怪的。 “见过师父、义父、项伯父。” “别叫我伯父,项某可没你这样的好贤侄,哼!” “啊?现在改口是不是早了些?我还想等小然及笄……” 好家伙,项超心底早已存着火山,现在哪受得了这番气,双手一拍就要起身,又被另外两个老头拉把住,只得挥舞着铁拐狠狠叫嚣:“混账小子简直欠打,哪有招惹别人家闺女还这般理直气壮的,放开我,项某非打断他腿!” “亲家公别这样,那还都是孩子……” 项超瞪眼如铜铃:“你叫我什么?!为老不尊!两个为老不尊的匹夫教出个胆大包天的小子,都敢我辱我项氏一门了!” 从未见父亲发过这么大火,项然把自己缩的像个鹌鹑,虞周挡在她身前回道:“项伯父还请息怒,小侄是真心倾慕并无逾礼……” “还有脸说!当着山村众人就敢拉走我女儿,这便是你的不逾礼?” “那是因为小侄心意已定,日后定与小然厮守终身,不知伯父如何才肯答应?” “想得美!我女儿温婉贤淑怎么会看上你……” 弱弱的声音有些低,却清晰听到每个人的耳朵里:“爹爹,女儿也中意子期哥哥……” 项超一下子哑火了。 第一百零九章 与她共渡 每个父亲眼中都有一个偷女儿的贼,这话古往今来都适用,如果项超还是那个叱咤沙场的将军,他不会这么敏感又霸道,只会派亲兵打断虞周的腿。 而他现在已经闲下来了,一双儿女几乎就是全部,古语云:君子抱孙不抱子。这话不仅代表了祭祖之礼,也是一种普遍共识,儿子就不能宠溺,将门虎子更是要历经摔打才能成材。 所以项超的全部心神几乎都在女儿身上,这下好了,刚刚团聚才一年,就有迫不及待的猪上门拱食。 项超再打量一番虞周,只觉哪里都不顺眼,就连魁梧的身材与坚实的臂膀都成了缺点,暗道这还是头野猪。 女儿的话更像针一样扎在他心,又是窝火又是酸涩,项超深吸一口气后举起铁拐便落,一个舍不得打,另一个……没有必要打死,铁拐最终将案上的坛坛罐罐扫了个七零八落,看的魏韩二老相视而笑。 “我的女儿啊,你现在才多大,终身大事岂能私定?那是要为人耻笑的!” 眼看暴雨不如预期猛烈,项然也恢复些胆气,一开口就把她爹气个半死:“可我就是中意啊,况且我们回来之时大伙也没说什么,陈叔母还夸我有乃将门之风……” 将门的勇气被用到这里,项超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得劝说道:“山里众人心性纯良哪知世间险恶?此事若为外人所知终究损你名声,不妥,大大的不妥!” “那不告诉外人不就好了,女儿愿意和子期哥哥在这过一辈子……” 小女孩儿心性就是这样,认准的事情极难改变,仿佛一切障碍都不算什么,说出的话幼稚天真却也赤诚无比,让人感慨之余难免哭笑不得。 “你才多大……” “你们总是这样,我不小了,懂很多事情了! 就连以后都有打算!” 项超这下被气笑了:“你能有什么打算?!” “很多啊,比如一起过活就是吃吃喝喝,子期哥哥做出来的东西可香啦,小时候总羡慕悦悦有这么个大哥,现在可以心安理得了…… 还有,住的地方漏雨了他会修,吃穿用度短了他会想办法,子期哥哥还答应,他要和我一直照料爹爹……” 项超的心头便是一软,这年头奉养老人还没女儿什么事,就像俗话说的嫁出去闺女泼出去的水,项然一旦出嫁那就得随夫姓,跟项氏也只有娘家之情而没有更多义务。 可娘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回的,周礼有“诸侯夫人远嫁,非有大故不得返”一说,另外还有“父母在则归宁,没则使大夫宁于兄弟”的说法。意思就是嫁出去的女儿没大事不能返回,一旦父母俱亡,这家的女儿就再也没有回娘家的理由。 就比如触龙说赵太后提到的那样,她在女儿燕王后出嫁时祝曰:'必勿使返',一句再也别回来反而成了最深的祝福,可见礼法之严苛,项超的激愤也就不难解释。 所以当项然说起愿意两人一起奉养他的时候,说不心动那是假的,折腾半天不就是怕与女儿疏远吗?现在看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这念头稍微换个角度那就一发不可收拾,首先那小子一看就不是尊礼守法之人,他折腾出来的八仙桌官帽椅一类算是把周礼无视了一个遍,平时跟自己父女同桌吃饭也没什么不习惯,好像以后这种日子还能继续啊? 再者说了,大家同住一个坞堡之内,就算布置新房又能远到哪里?这样的生活过上几年,再加他那句奉养终身的承诺,便是以后再怎么发达那也还是一家人啊。 敢不认账?开玩笑,老子的腿不能动脑子又不傻,这里可是有他的师长为证,言而无信还想不想立足了,除非想众叛亲离! 感动之余的项超口却不松:“女儿啊,你便是因为这个才钟情于他吗?” 这一问项然反而迷茫了,跟父亲说这些更见羞涩:“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反正就是……不想离开子期哥哥。” 项超的心里就是一叹,完了,这算是没救了,两人相处的时间已经太长,甚至多过了自己这个常年领兵又流落在外的父亲,多过了粗心大意醉心勇武的兄长…… “项将军,看这儿女互相都有情义,你就成全他们吧!” 韩铁匠是真心乐见其成,早在虞周拜师的时候,他也曾伫立在侧受过半礼,走到哪都能挺直腰板喊一声义子,半生颠簸的老人最期盼多子多福,要是这虞娃儿早点成亲……嗯,美滴很! 老韩头刚说完,项超扭头再看,魏辙的眼中居然也有几分成全之色,娘的!这是审那小子还是组团逼亲来的,自己居然找他俩作证,真是昏了头了。 一个是师父一个是义父,怎么想都不会棒打鸳鸯啊,心情就不一样,如果这会儿项羽领着别家丫头过来,那绝对十二分的同意啊。 想通这点之后,项超忽然变得意兴阑珊。 “混小子,你给我听好了,别让项某看到你对我女儿动手动脚,否则我见手剁手见腿剁腿!” “请项伯父放心……” “爹爹你同意了?!” 项超直想捂脸:“同意什么同意,这便盼着出嫁羞也不羞?等你及笄以后再说!” 韩老头被冷落之后也不羞恼,笑呵呵的拿出几样物事:“正好村里的后辈就他俩没祓禊了,一并行礼吧。” “如此甚好……” 反正事已至此,项超只能顺意而为,只是跪坐在一起的少年少女格外刺眼,也不知何时就这样自成门户了,唉! 蘸水的柳枝柔韧翠绿,分别点在眉心肩头之时再也无人赘言,不只项超那样想,就连虞周也是心中狂跳,只剩下自己二人一起行礼,这种感觉不能不多想,肃穆的礼仪仿佛见证儿女情义,就连魏老头的吆喝声都动听许多。 “太一皇佑!多福安康……” 等到手腕脖颈分别点过之后,韩老头端起两只木碗:“去病祛晦,年年岁岁……” 那里面是荠菜蛋花汤,最传统的上祀美食,人们笃信可以祛除病晦气,虞周接过之后却与项然一碰,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说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一百一十章 屈旬与执念 “阿嚏……!” 项籍的感觉有点奇怪,鼻子发痒,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耳朵也发烫,这是往年从未有过的。 因为以他的身板来说向来百无禁忌,换季的温变也好,开春的花粉柳絮也罢,从不能动之分毫,然而最近居然稍有小恙,这让他很不适应。 “项大哥,有点不对劲啊,我细数了一下,刚才已经是今天第十五个喷嚏了,要按子期的说法,这便是有人在念叨你啊。” 项籍认可了这种解释,却对嘴不停歇的小胖子看不顺眼,子期以前也说过,身型过度肥痴没什么好处的,说不定还会影响寿数。 对于什么才算过度虞周没细说,而项籍只有一个理解,脱衣时显不出筋肉那便属于肥胖了…… “樊哙,樊哙!龙且今日的课业完了没有,怎么还在这吃起来完啊?!” 龙且飞快的收起吃食,看着由远及近的身影说道:“项大哥你不能这样啊,咱们可是好兄弟,干嘛要为难我?” 几句话的工夫樊哙已到近前:“嘿嘿,俺还说你躲哪儿去了,原来在亚父的营帐,快走吧,还要老樊动手不成。” 看着发小可怜巴巴的目光,项籍头一次说话未正视人:“这也是为了你好,人又不是马,怎能随时随地嚼起来没完,当心再这样下去走不动路。” 龙且眼睛瞪的溜圆,不敢相信这话是项籍说的,以前他从不在这种小事上面劳心啊。 “别啊项大哥,我现在能开三石弓,能提百斤石锁,大不了再去挥戟千次,别把我扔给樊屠夫啊,干嘛非要习得好水性……” 眼看樊哙拎起龙且就要出门,项籍犹豫了,他刚刚只是有股奇怪的心思作祟,这才迁怒于小胖子,真要在这种小事上面较真反倒拉不下脸。 结果就听龙且开始作死:“我这吃点东西怎么就成马匹了,那亚父最近饮水不断岂不是头老龟……” “还愣着干什么,拖出去好好泡他两个时辰,不到时候不许吃饭。” 范增的脸色阴的很难看,按理说此时的龟还属瑞兽,寓意长寿延年,可是随着虞周的到来,山上的众人都有了另一种共识——老不死的。 项籍一看范增回来了,连忙起身扶他坐下,在龙且越来越远的辩解声中说道道:“师父,小且也是无心之言,他并没那个意思。” 范老头看上去并不在意,拄着墨绿色的长剑说道:“听闻钟离昧今日回来,去将你叔父他们喊来,咱们一起听听秦人最近又有何动向。” “是。” …… …… 钟离昧最近蓄起了八字胡,因为这样更容易接触秦人,常年奔波给了这个汉子黝黑的皮肤,比起往日更像个山野草莽。 “回禀范老,已经打探清楚了,秦皇此行确实要到会稽,那狗贼屈旬亦在随驾之列。” 项氏叔侄面目大变之时,只听范增慢悠悠问道:“他现在官居何位?” “年前的时候还仅仅是个都水丞的闲散差职,今年刚过秦相易位,廷尉李斯成了大秦丞相,他对屡次被刺杀屈旬老贼颇有兴趣,居然保举了个典客之位。” 范增眉头微皱:“典客?那便是九卿之列了?因何如此隆重? 典客司朝觐掌邦属,这是南方的百越战事有了进展么?” 本来这是老头思考时的自问,谁知钟离昧竟然能答:“倒是有种传闻关乎此事。” “说来听听。” “听闻李斯想借他之手重整楚地,以行秦国严刑峻法。” 范增嗤笑道:“这话倒也说对一半,不是借他之手,而是要借他的恶名。 看来这位李丞相对自己很自信啊,上有秦皇四处巡游敲山震虎,下有他李斯设局引诱,就是不知这背后都有何手段!” 项籍狠声说道:“不管他有何机谋,这屈旬是一定要杀的,否则大父如何瞑目!” 范增仔细想了好一阵,这才说到:“去把景寥喊来。” …… …… 出于品德导向和个人情感考虑,大奸大恶通常都是面目可憎的,却不懂那种变质的大智慧才令人心惊胆寒。 换句话说,想要混成风云老奸贼需要更高的手段跟心机,因为他们总走在生死的边缘。 就像屈旬一样,不是每个人都能割舍全部去换一个复仇的机会,这其中包括曾经的宗族乡邻、尊奉多年的故国君主、还有数十万死不瞑目的大楚将士…… 人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丧尽天良能形容的了,后果很严重,项氏倒了,大楚也变成昔日黄花,不过他并不后悔,虽然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可是给儿子殉葬的人更多。 刚开始的时候屈旬惶惶不可终日,每次梦中惊醒身下都湿漉漉的,满头的大汗腻如油脂,这样的日子过了半月,他的身型从富态变成消瘦,头上的发髻也越发稀疏。 人心都有承受限度,屈旬快崩溃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便是自裁,结果乱葬岗晃了一圈没死成,反让他想起见到成世的那一天,一个心死的人与另一个身死的人在梦中重逢之后,他最后的良知也被自己弄丢了。 从此之后,屈旬每天吃的香睡的沉,见人未语人先笑,甚至与之会面都有几分如沐春风之感,只是他身上那股怪味儿越来越难遮掩。 “屈典客,李丞相又来看您了。” 行人的禀告没引起他丝毫重视,屈旬眼皮都没抬,继续慢条斯理的吃着脯醢,轻吐一字:“请!” “屈老弟,老夫不请自来,还请见谅!” 屈旬身子没动,脸上习惯露出笑容:“哪里哪里,李丞相乃是请都请不到的贵客,快快入席。” 李斯废首低肘卑坐于席,这才看着案上醢料皱眉:“屈老弟的口味还是如此怪异,这肉酱旁人只做蘸料食用,也只有老弟常年当做主食。” 屈旬一边指挥下人换掉,一边笑道:“老夫常居下邳时最爱吃鱼虾,以蟹制成的醢料更是别有滋味,倒让李丞相不喜了,勿怪,勿怪。” 李斯掩鼻说道:“老弟这是久居鲍鱼之肆啊,只是如此一来你这门庭可罗鸟雀,如何完成陛下旨意?老弟手下可还有门客?” “只一人尔!” 第一百一十一章 屈旬与李斯 李斯再度皱起眉头,事实上陛下一直在暗中削弱各方势力,自从文信侯吕不韦死后,整个大秦再也见不到一呼百应食客数千之辈了,屈旬现在的作派一定为君所喜。 可现在不是讲究这个的时候啊,屈旬的为人他是看不上的,不是没见过卖城卖地,也不是没见过徇私枉法的,可做的这么绝的只有眼前这一位,一卖就是整个大楚和数十万将士,连宗族也留不住的人,谁敢与他共事? 不喜归不喜,这人却有大用处,一来站在大秦的角度看此人不仅无过反而有功,只是争议太大才未得爵;二来自从这屈旬定居咸阳之后,全天下的刺客都疯了一般往上扑,许多六国故旧更是行迹也不掩藏,甚至有人直到法场仍学着伍子胥,要求脑袋对着屈旬住处亲眼看他灭亡。 如此一来陛下安全了,因为刺客心中的首选目标已经换人,天下也变得渐渐安稳,因为六国故旧的心思全在他身上。 可是此人依然不受待见,各种各样的传闻围绕他展开,有说他其实是山精变化而来的,不然怎么那么没人性;有说他天天吃人肉的,不然谁家拿醢料当饭吃,做成酱不容易被看出来…… 有鼻子有眼说什么的都有,不过李斯通通不理会,因为他是个重实际的人,毕生所学求得便是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只要眼前这人对大秦无害,只要这家伙还能派上用场,管他是恶鬼还是旱魃。 “屈老弟,你身边仅一人如何应对诸多凶险?不如老夫再给你委派些人手,只当是照顾功臣。” 在咸阳的时候四邻全是军兵,出来一趟还是这样,屈旬明知这是来监视自己的,依然笑纳了:“多谢李丞相美意,只要不逾礼不违制便好。” 不知怎滴,人老成精的李斯依然比被对面脸上的假笑恶心得不行,借着低头顺口顺气,他才继续道:“不知屈老弟日后有何打算?” “打算?神嫌鬼弃之人能有何打算?苟且余生罢了……” “我倒有个主意……” “免了,老夫至今仍不知典客府衙门往哪开,说再多也是无用,李丞相,你这又是保举又是派人相助,我知道你的打算,可是没有见到项氏余孽之前,老夫说什么也不会分心。” 李斯神秘的一笑:“你对项家就那么恨之入骨?” “项氏害我断子绝孙,老夫如何不恨!” “可是据我所知……” “那些老夫并不想说,我儿做了什么也都是项氏一面之词,罪不至死何至于暗手加害!” 见到屈旬状若疯癫,李斯舒缓了语气:“老弟啊,老夫所托之事不过是为天下安宁,你想啊,此计若在楚地行事,项氏但有血性男儿必定上门,岂不是合你心意?” 屈旬露出牙间残肉:“你就不怕老夫择人而噬,将你这数十名军士生吞活剥了!” “哈哈哈,老夫还真不怕,他们都是骊山刑徒,你胃口再好还能吃下数十万不成?” “哼!又不是没吃过!” 李斯脸色顿时一变:“老弟,我这双招子虽说不是慧眼如炬可也有几分自信,你何必过的如此心苦。 我儿李由便在会稽盐铁监,据他传回消息两次闹事皆有一八尺悍夫自称姓项,大有可能便是项氏宗族。 只要答应此事,你我各得所益岂不美哉? ” 又是一年晚春,每当这时屈旬就会想起惨死怀中的儿子,他终于闭目再不多言:“送客!” “老夫静候佳音,告辞了!” …… …… 等李斯离开之后,小小的院落已经站满忙碌的军士,屈旬佝偻着腰回到屋里,有两个家伙刚想进去,脸上就分别挨了两鞭。 “滚!敢来此屋别怪老夫心狠手辣!” 面带黥印的军兵不是好相与的,刚要抽剑却忽然想起什么,再看屈旬眼睛不似活人,顿时心里发虚,纷纷退到门外。 屋中没了外人,屈旬才对一个角落询问:“一共有多少人呐,处理起来棘手吗?” 那地上一阵轻抖之后终于伸出一只手,仿佛地狱逃客重返人间,过了一会儿又冒出个脑袋,光溜溜的连眉毛都没,沙哑着回答:“三十三个人,解决起来易如反掌,便是脱身不太容易,何时动手还请主公明示!” 屈旬伸出枯掌摸了摸那颗光头,像是自言自语道:“数百门客,还是你最忠心,我们不急着走,屠占啊,李斯所言项氏在会稽现身一事,你知道多少?” “属下所知不多,不过也有些耳闻,听说前任郡守被贬便是因此,那个大闹郡守府的少年目生重瞳,应该错不了。” 屈旬笑得很开心:“还真是,只怕这便是老夫的最后一桩心事了,你去好好打听,不可有丝毫疏漏!” “是!家主,那您这里……” “你放心吧,李斯虽然心思不善,这一时半刻还不会难为老夫,哼,真当我是无用的老狗么,割两刀便扔出去引狼,老夫定让他后悔!” “那属下告退!” “慢着。” 屈旬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个羊皮小卷,仔细拿布帛包好这才递给屠占。 “保管好此物,若是老夫不幸身亡,你再打开一阅。” 屠占大急,头上的土面儿哗啦啦往下掉:“家主何故作此不吉之言!屠占必定保您无虞!” 屈旬老眼有些恍惚,递出去之后却不松手,好半天才叹气道:“出来吧,让老夫好好看看你。” 屠占闻言从地中钻出,只见他精赤的后背上有一道半尺宽的伤痕,周围的皮肉蜷缩变形,狰狞的如同鬼脸一般。 “若不是为了救老夫,你何苦变成现在模样,自从庆儿走后,这家中再也没了过去滋味,也便是那时老夫发誓视你为半子,可恨也如我那庆儿一般苦命。” “家主,屠占肝脑涂地……” “这些话不要说了,那边还有庆儿的衣裳,你去穿戴起来,带着这份图舆快些离去,李斯所说之事能成也就罢了,事有不济总不能全搭进去,我这绝后的糟老头子便舍去皮囊吧!” “家主!” “听着,这图有八水之秘不可小看,算是老夫数年都水丞心得,我若身死你便以此报仇,切记,切记!快去!!!” 屠占割破面颊抹在屈旬额头,重重的行过大礼扭头就走,只是一阵尘土飞扬便已不见踪迹。 徒留屈旬捶打一把老骨头。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失败的刺杀 按理说最恨屈旬是就是楚人,可他从不担心死于楚人之手,因为太了解那种骨子里的冲动自负,所以对于同乡的手段都能猜出一二。 两年前捅了自己一刀的那个族侄,恐怕就是他们肚子里最曲折的弯弯绕了。 不过没什么用,屈旬依然好端端的活着。 说好端端也不尽然,楚人恨之入骨,秦人视如粪土,这样的日子很难过,就连身边的门客也越来越少,最终只剩下屠占一人。 屠占是个仵作,没人知道他也是个盗墓贼,屈旬知道,正是因为这点,两人才能逃出数年前的国难,关系才比其他主客跟更亲近些。 换作以前,门客救主家性命只会被认为理所应当,经历过众叛亲离的屈旬不这样看,他觉得上天留下自己苟活一定还有因由。 送走屠占之后,屈旬经坐于席作思考状,心神刚一恍惚边便有行人在外施礼:“屈典客,又有客来。” 屈旬笑了,这是怎么了,往日里狗都不来的,今天居然接二连三会客,看来随着进入楚地,越来越多的人想在自己身上下心思。 “哦,又是哪家客来?!” “来者自称是您的族侄,有要事相商。” 屈旬双手捧于腹前:“你去告诉来人,老夫的上一个族侄已被我亲手斩杀,问他还要见否?” 那名侍者肩头抖了两下,弯腰躬身倒退而出。 没过一会儿,那侍者去而复返,站在门口不出声。 屈旬见状眉头大皱:“李丞相不是留下人手了吗?你去调拨十余名军将来者拿下,只当刺客看待!” 命令下了,却没听到回应,屈旬一下子警戒起来,手搭案几沉声问道:“此地不远便是陛下行辕,尔等是要自掘坟墓吗?” 话音刚落,三点寒星直冲他面门而来,门外人扔完暗器并不急着跑,又从袖口抽出柄短匕欺身就刺,看那色泽蓝绿的模样竟是淬了毒! “来人!抓刺客!” 被刺杀多了同样长本事,屈旬一脚踢翻案几挡在身前,叫人的同时快步急退,看那速度竟与方才大相径庭。 咄咄咄三声过后,暗器稳稳的扎在木案之上,那人显然没想到一个老叟反应这么快,被阻了一阻失却先机,匕首硬是一往无前。 “老贼纳命来!” “当”的一声再次出乎意料,那人感受着手腕反震便知不好,只得变势反向再往屈旬脖颈挥去。 匕首落下去了,却落到了地上,同样落地的还有那人一条臂膀,屈旬再怎么受尽冷遇现在也贵为九卿,身边总有些拱卫,再加上李斯刚刚调派人手,让刺客混进来已经是大出随料,听到呼救岂能不快? 刀枪剑戟分列屋外之时那人便知有死无生,愣是忍着肩头剧痛继续往前扑,只用单手去抓屈旬,状若疯癫形似恶鬼,不死不休的架势让人心头一滞。 “老贼,我与你拼了!” “留下活口!” 嘴上喊的不如手快,两柄战戈一探一勾,已经把人完全架住,小枝入腹几不可见,肩头喷的、嘴里吐的、胸腹伤处往外流的,把他染成了一个血人,身躯因为剧痛开始抽搐。 “屈典客,末将从没接到活捉刺客的军令,您还是自己担待吧,想问什么赶紧的,趁他现在还有口气。” 说话的是个白眼仁比黑眼珠还多的军士,看那绛帕也有点地位,屈旬不理奚落直接开口了:“你是何人?与那项氏有何关系?说出来老夫给你个痛快,否则就等血流光吧!” “呸!” 一口带血的污痰直接代表回答,白眼球军士见状继续揶揄:“屈典客,都说你日间食人夜饮鲜血,不如给我这厮杀汉开开眼?” 感到那人的气息越来越弱,屈旬回道:“此人当是楚人,老夫不食。” “这还有挑口?” 谁知他竟认真回复:“那是当然,老夫当年坑害数万人马,至今有余毒未清的也说不准,不食用为妙。” 直言不讳到了没脸皮,认真的态度又让人头皮发麻,白眼球军士终于闭嘴不言了。 “拖下去葬了吧,把这屋子也清洗一番。” “喏。” 经常被刺杀已经习惯,屈旬查看一番之后就放弃了,此人陪带着楚人常见的艾囊,除此之外再没什么身份讯息,跟以往那些人都一样。 …… …… 而此时此刻的云阳县外,一个少年重重的把拳捶到地上,远远望着秦皇连绵不绝的行辕,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怎么了?失败了?” “应该是,已经进去两个时辰,一点动静都没有,如果成了早该大乱了。” 说话的是另一个少年,面白星眸背着一把长弓,一番话说的不情不愿。 “再等一个时辰,天黑之前还没动静咱们就回去。” 白面少年摇了摇头:“不能等了,景寥,以我打猎的经验来说,一击不中就该远遁,如果真没成功,这会儿秦人的斥候已经悄悄散布了。” 景寥拿过司徒羿的箭筒往地上一拄,侧耳听了片刻,摇了摇头:“没什么动静,但是我的感觉很不对,咱们走吧,把这地方收拾一下。” 两人一边四下张望一边掩去人迹,司徒羿忽然笑道:“幸亏来的是咱俩,要是龙且来了,光他吃的那一地狼藉就够收拾一阵的。” “哼,挨揍挨轻了,以前我家出去打猎,养的猎狗总吃猎物,打过几顿就好了。” 司徒羿摇了摇头:“你就不能像原来那样说话吗,非弄成现在这样孤立。” “原来?原来大楚还在,现在呢?” 司徒羿不欲与他争论,束身说道:“走吧,马在五里之外,你先想想怎么应对亚父吧,他老人家本来就不同意,现在被咱俩搞砸了,打草惊蛇不说还搭进去个景氏门人,这下不定发多大火呢。” “又不是折损项氏人手,何须交代?” 司徒羿苦笑:“你还真打算跟项羽较劲啊,那家伙异于常人不可力敌。” 景寥踏步就走,却在司徒羿跟上的时候回道:“都是将门之后,凭什么他就压我一头。 最看不惯他号称万人敌的样子,军法兵略岂是光有勇武就行的,我景氏也不落人后!” 第一百一十三章 病来山倒去抽丝 虞周在赶路,从黄山往五湖赶去,因为前几天那帮不省心的小兄弟干了件大事,他们找屈旬那个老匹夫算旧账去了。 结果不太好,范增难得出了个慢主意,想把人引出秦军大营再动手,一时不察被两个毛小子坏了打算,景寥司徒羿提前下手失败了,漫山遍野的秦军搜了整整一夜。 还好他俩进退的准备还算周全,没有被秦人抓到,可是以前两次巡游秦军都像车轮一样滚滚碾过,这次却有人在太岁头上动土,秦皇龙颜大怒,誓要找出祸乱楚地的贼寇。 本来这种事跟虞周没关系,因为刺杀失败之后必定引来大索,正是该藏身匿迹的时候,可是范增病倒了,他前段时间就露出不对迹象的身体,在经历了一场恼火之后终于倒下。 听钟离昧说有点严重,具体症状就是形体消瘦,背上生了一个痈疽,已经起不来床了,这才专门请公乘阳庆前去一看。 虞周一听说是背疮大惊失色,年头不对啊,按理说范老头还有十几年好活,怎么提前发病了? 疑惑之下他顾不上其余,匆匆辞别项然就跟着一起出发了。 结果刚到五湖差点没被气死,因为最先映入眼帘的龙且四肢各拴一根绳索泡在水中,绳子的另一头就是樊哙。 大胖子玩木偶似的来回牵动,小胖子在水里扑棱扑棱,这点子的灵感来自于皮影戏吧?!他俩可真是举一反三啊! “这是做什么?!” “子期救我……咕噜咕噜咕噜……子期……咕噜咕噜……” 虞周皱起眉头:“樊大哥,范老的病症怎么样了?” 樊哙是个粗人,可他并不傻,基本的察颜观色还是明白,虞周只问范增那就是隐含不满了:闹出这么大事情你俩还有心思玩? “嘿嘿,子期啊,可别被你这小兄弟给骗了,俺早就教会龙且游水了,都是他偷懒惹的。 范老的病情好多了,人也精神了,也吃得下喝得下了,一点小病,真的,俺不骗你,督促小胖子游水便是他的意思。” 虞周闻言心中稍定,再看龙且果然是那么回事,樊哙绳索全松了也没见他沉底,不时的踩着水往这偷瞧。 “这么干不行的,你得在他身上捆一块石头,越来越重这水性也就越来越好!” “对啊,俺刚才咋没想到!” “虞子期你不是人……” 看来小胖子的水性是不错了,还能从小舟一侧潜入另一侧,既然不是虐待,多游游泳减减肥也没什么不好,省的日后被人扔进潍河下饺子,韩信下手可狠多了。 “你们继续,我跟公乘神医去看望范老。” …… …… 公乘阳庆把脉的时候,众人大气都不敢出,急于互相探问的少年只好来到屋外,虞周有点不敢抬头,因为挨得最近的就是浓眉重瞳…… 项籍比以前稍微黑了些,看来风吹日晒都没阻碍他们操练,人家在这用功,自己趁兄长不在瞒着当爹的跟妹子甜言蜜语,有点不厚道啊,该不该跟他说? “羽哥,最近怎么样?这些军士什么水平了?” “勉勉强强,最差的便是那群船工,一个个箭都不上靶。” “不是吧?船工属于技术人员,你怎么把他们一起练了?” 项籍的眸子低沉一下:“师父常习剑术尚且一朝病倒,五体不勤如何能行?” 虞周恍然大悟:“所以你开始折腾龙且?” “是!” “行吧,那家伙是该减肥了,不过对待船工不可一视同仁,他们毕竟不是战兵,跟着强身健体一下也就罢了,千万别强求。” “我晓得,你放心吧,山上没什么事情吧?” 看着那双眼睛,虞周很想说我把你妹子预订了,动嘴的时候却是一句轻飘飘的话:“没事,还多了一些人呢,是墨家。” 非儒即墨哪个没听过?但凡知道诸子百家就知道墨家,项籍很惊异:“墨门哪一家?怎么找到他们的?” “相夫氏的齐墨,是他们自己找来的,咱们的藏身之处只能仗着地势偏僻躲避大军,有心的游侠还是能找到。” 项籍点头称是:“足够了,天下游侠又有哪个可以入山全身而退,项籍早该谢过魏老的收留之恩,免去许多后顾之忧。” 虞周听完咧嘴一笑,这家伙的性子还真是别扭,别看他现在这么说,到了魏辙面前肯定提不都不提,这话多半都说给自己听的,还拐了好几个弯。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对了羽哥,我下山的时候伯父腿脚已经有了些起色。” “此言当真?父亲能下地行走了?” “还不行,只是下肢有些反应,得慢慢来。” 只是这样依然让项籍兴奋不已,他重重的一挥拳,迫不及待的追问:“到底怎么治好的,与我详细说说。” 虞周心想这个真不能说,总不能告诉他自己跟项然说悄悄话被发现了,把人家老爹气的差点站起来吧? “我先跟你说说是什么起色,公乘神医早就说过,项伯父之所以腿不能行全因经脉受损。 这次查看发现他已经恢复了膝跳反应,这便是经脉修复的表现……” “什么反应?” 虞周拿着自己比划好久项籍才似懂非懂,兴奋过头的大块头打算亲自试试,虞周赶紧把腿放下,开玩笑,就他的力道敲下来,膝盖骨都得碎了。 “总之这是件好事,假以时日项伯父一定能再站起来!” 两人说的正高兴,公乘阴沉着脸色出来了,这让虞周心头咯噔一下,范增怎么了? “范老的病情我已经仔细看过,疮疡痈疽只是表症,其根源乃是消渴之症……” 少年们不懂这个毛病,虞周的眉头深深锁起来,消渴这种叫法毕竟古老,顾名思义,因为病发之人总感觉口干,有不断喝水的情况发生。 放在后世那就大名鼎鼎了——糖尿病。 具体症状不再多说,只是其中的难缠就让人闻之色变,因为后世普遍认为这是一种终身的慢性病,只能通过节制饮食和胰岛素来控制。 范增的病情已经引起背疽这样的并发症了,自己去哪给他弄药? “公乘神医,这些我们都不懂,您直接说需要什么药就行,项某去寻来。” “无药可医!” 第一百一十四章 消渴之症 无药可医,听上去很可怕的字眼,只是一位医者最寻常的叙述,无悲无喜,进了大伙耳中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因为无药可医的都是绝症,意味着天人永隔…… 刚刚因为范增的病情有所好转而欣喜,转瞬间又得知这么个噩耗,可想那种心情落差,最难过的还是项籍。 他跟范增的关系比历史上亲近不少,范老头虽然脾气执拗,可那句句肺腑之言做不得假,即使因为两人的性子闹什么小误会,也有虞周从中斡旋。 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每当想起范增悉心教导的模样,气的吹胡子瞪眼的模样,还有为了自己的课业去魏辙那里死皮赖脸套学问的模样,项籍只觉胸口有一天团火,有一块巨石…… “要不……告知一下魏老?” 项籍的眼睛顿时一亮,对啊,魏辙的医术也不错,说不定对这种病症另有他法。 “也好!现在师父的病情刚有起色,等再稳固一些咱们就送他回山,此地诸事不宜再让他操心了。” 公乘皱着眉头欲言又止,最终稍稍提点了一下,让项籍有个准备。 “老夫也曾与魏老探讨诸多病症,这消渴之症实属顽疾,非针石可治,汤药更是无方可用。” 人着急的时候不会想那么多,公乘阳庆的提醒项籍压根没听进去,就听到顽疾俩字心中大喜,倒不是他大逆不道,因为公乘刚开始那句无药可医让大伙都以为是绝症,这两者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顽疾,无药可医,那就用其它法子嘛,金针、拿穴,甚至汤泉沐浴也能治病…… 项籍越想越觉得对,开口断言:“好,就这么定了,再过十天就送师父回山!” “羽儿!” 顺着声音一回头,大伙这才发现范增不知何时已在身后,鬓角的苍发格外刺眼,平时经常拄着的墨绿长剑正靠在手边,却让人感受不到多少剑心存在。 “师父……徒儿……徒儿去为您寻访更多名医,便是海外仙药那也……” “傻徒儿,你又不是没出过海,怎么也信那番术士之言,徐福不都说过那是蒙蔽秦王的么。” “可是……也许徐福说骗人是骗我们的……” 话有点绕口,范增听懂了,摇头叹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夫年近花甲早已知足,强求不得。” 此时的范增再无往日锋芒,看上去整个人洒脱不少,只有眼睛最深处藏有一丝遗憾未说出口,因为了解徒弟,怕他为自己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也只好深埋于心。 几句话的工夫,范增明显又开始口干气喘,项籍如同对待什么易碎品一样扶他坐下,嘴唇动了两下却没说话。 不料枯瘦的手掌忽然金蛇一般缠绕而上,避过项籍双臂直取面门,武者的本能最先反应,项籍曲肘抬起一挡,砸落只之时才猛然醒悟,收势已然不及,只得竭尽全力撤去劲道。 枯掌的主人冷哼一声,另一掌附上项籍臂膀继续用力,愣是把他撤掉不少的力道补了回来,这一肘顿时势大力沉的捣了下来,项籍的脸色顿时变了,师父要借自己之手自裁? 熟料肘到当空掌势再变,一旋一转便将力道又加不少,可是方向却冲旁边倾斜过去,立马把项籍匡了个趔趄。 “哼,扭扭捏捏哪里是大丈夫作派?休的小看老夫!” 一静一动之间,范增的精气神回来不少,负手而立时又如他那柄墨绿长剑。 项籍吃了个小亏心中快活无比,重重的抱拳道:“师父宝刀未老,您好好养着,徒儿这便去打几只野物来补一补。” 范增不喜欢被小心翼翼对待,这是他骨子里的骄傲,眼见徒弟恢复以往模样,他翘着长须摆手道:“快去快去,老夫已经垂涎三尺了,听闻子期也来了,让他孝敬一份红烧肉。” 挥手挡住项籍的去路,虞周对着范增苦笑:“真对不住了范老,您这病症还就不能吃肥肉。” 范增眯着眼睛不相信:“好个臭小子,你在山上吃香的喝辣的,却把老夫扔在这受苦,一碗吃食都如此小气。 少拿这病来诓我,公乘神医和你师父都束手无策之症你还有良谋?” 虞周正色道:“小子不知这病怎么治,却知道这病怎么养。” “养病?” “对,调养身体让病情可控。” 满脸疑惑的项籍忽然闪过灵光,对啊,怎么把子期给忘了,这家伙还没拜师的时候就敢给小妹治病,几位叔伯的伤情也是他照料的,对这顽疾有什么良策也说不定! 至于说徒弟不如师父?早知山上那堆奇思妙想源头的项籍可不这样看。 “子期,你真能治好师父病症?” “不是治好,是控制不恶化……” 项籍不耐烦的一摆手:“都一个意思,快说怎么治。” 这一天他的心情可谓如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从绝症到顽疾,从顽疾到可以控制,互相一比较已经算个惊喜了,可不就是治好么。 虞周沉吟了一会儿,直到大伙等的焦急万分她才想好措辞:“消渴之症载于内经,听闻又分上消、中消、下消,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公乘阳庆头一次听说还有三种分法,迫不及待问道:“什么共同之处?” “尿液是甜的,容易招惹虫蚁。” 这下大伙的眼神不对劲了,看看,难怪人家子期懂那么多人那么聪明,干的这事儿都不是常人有胆量尝试的,他什么时候尝的? 虞周面无表情:“这是一位甄姓神医说的。” 公乘阳庆可没大伙那样的眼光,身为医者望闻问切乃是本职,所以一些常人难以接受的事情在他看来那是理所应当,他只听到那位甄姓神医在此病下了诸多工夫,想必很有所得了。 “这位甄医师敢为常人所不为,想必医术了得,对这消渴之症也有几分专精,他人在何处?” 听公乘这一说,大家才反应过来,项籍更是急不可待,只等虞周吐露便去请,哪怕抓也要抓来。 “在大秦太医署!” 火热的心顿时凉了一片。 第一百一十五章 作孽的想法从苗头掐起 有没有甄姓神医?有!其名甄立言,确实是最早发现消渴病人尿液味道的人,不过虞周只记得姓甄其他忘记了…… 这人在不在大秦太医署?不在!因为这位名医是隋唐人士,虞周在这一点上面骗了大伙,因为自己那点道行身边这群都清楚,没跟着魏辙学没跟着公乘阳庆学,你这法子哪儿来的?总得有个说道吧,何况他还有一层更深的考虑…… “大秦太医署?你何时去过?” “羽哥你怎么忘了,咱们身在秦营的时候,我可总去找徐福,他当时就是太医丞。” “这位甄姓神医便是那时结识?” “是啊。” 项籍皱着眉头来回踱步:“为何是秦人,为何是秦人……” “你怎么知道人家是秦人?” “难道不是吗?” 虞周扶额回道:“羽哥啊,大秦一统六合已经好几年了,这其间网罗了多少天下能人异士,又有多少兵、医、墨、道、儒等等的各家学说为秦所用,哪还分的清秦人楚人? 就像专治此证的这位名医,他说自己也曾流落各国悬壶济世,谁能说清他到底是哪国人? 就算人有对错,学问总是没错的,只要有用你管他是谁说的呢。” 项籍仔细思量片刻,看着师父的身影默默点头认了,公乘阳庆又有疑惑:“天下名医老夫都有几分耳闻,为何这位甄医师从未听过?” “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大秦网罗过太多各国典籍,此人自学而成的吧。” “唔……看来的确如此。” 项籍冷哼一声:“总有一天,我要将秦王搜罗的东西通通烧掉!” 范增顿时气火攻心:“胡闹!咳咳咳……” 虞周紧接着说道:“为什么啊,学问是天下人的学问,又不是他秦皇一人的,就像咱们山上的水车,如果秦皇独断仿制了,你岂能说那是秦人的东西? 所以啊,就算你把大秦怎么样了,那些宝贵的典籍可是天下共同的智慧,应该拿来传承后世造福天下,否则以后再有范老这样的病患如何是好? ” 虞周偷换了一点概念,效果出奇的好,项籍欣然点头道:“对,那便还给天下人!” 他可不知道自己这句话让身边的兄弟多么如释重负,这才是虞周把甄立言说成大秦太医的真正目的。 不知道什么原因,阿房宫提前开始修建了,听钟离昧说项籍总在操练之余到处瞎转,看看各地征发的徭役,在对着咸阳的方向发呆…… 稍一联想就能知道他的心思,作孽的想法要从苗头掐起。 “子期,你继续往下说,那位甄神医还有什么真知灼见?” 被不满的公乘阳庆一提醒,项籍这才尴尬一笑,满脸期盼的同样等待起来。 “他认为,这上消属肺,主要症状便是饮水多而便溺少,患者苦不堪言。 而消中则是以胃为主,吃食多便溺少,而且颜色赤黄。 这下消又名消肾,患者饮多便多,几乎是随饮随下,三者不可合二为一……” 公乘阳庆也不知从哪找了支笔,居然就在衣袖开始写写画画,听虞周说了半天早已如痴如醉,知道他停下才不满问道:“还有呢?此证因何而起又有什么办法医治?” 虞周苦笑连连:“其余的我也没记住,只记得这消渴之症属于火症热病,其中又有阳盛实火阴虚虚火之分,你也知道,小子对这些一窍不通……” “我打死你个败家子……!” 娘的,刚才还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转眼就翻脸了,幸亏虞周躲得快,不让非被他甩一头脸的墨汁。 “公乘神医你怎么属狗脸的,说变就变啊?” “老夫不仅要变脸,还恨不得咬你两口,身入宝山而无所得,造孽啊……” 看着被一众少年拉住的神医,虞周哭笑不得:“总共就那么几天时间,我想学也来不及啊,而且后面的医理他也还在研究,小子知道个方向已经不错了……” 公乘阳庆也知道确实这么回事,就是忍不住那种心中最痒之时被人掐断的感觉,一时情急咬人的话都说出口了,无颜在此多待甩袖就要离去。 “公乘神医,脉络一学您最精通,这其中的虚实阴阳全凭您来分辨,区区顽疾总能找到不同调理之法。” “哼,理该如此,这样看来红烧肉确实不宜食用……” 脚刚迈出半步又撤回来,他实在想听虞周说完,只好闭目装作养神。 虞周转向范增,开口询问:“范老,敢问您背上的痈疮是什么时候有的?” 老头抿嘴回道:“这个倒未留意,老夫年纪大了,背有点驼也实属正常,不知哪天破了一点却极难长好,慢慢下来便成了这样。” “嗯……没弄错的话这应该是消渴的并发症了,疮口难愈也是特点之一,千万要主要清洁,回头让季大哥他们弄点酒精,以防继续感染。” 范增点头道:“老夫晓得了,不能吃肉,有些烈酒相配也不错。” 虞周有点不忍心了,好像很多病人都能听到这样的警告:“不能喝酒!” 范增脸色顿时一黑:“肉吃不得,酒也喝不得,你让老夫如何度日?难道要每天喝水吗?” “范老,您的饮食从今天开始要节制了,甜的果蔬不能吃,肥腻的肉类不能吃,酒不能喝,还有,以后您的饭菜必须单独做,因为要少放油脂……” 虞周每说一样,范增的眉头就跳一下,去除了这些还有什么? 清汤寡水毫无滋味…… “小子,那剑能不能吃?你要不要吃我一剑!?” 虞周一看老头要发飙,赶紧劝道:“这可都是为了您的病情,等稍微稳固一些,公乘神医也找到些脉络之后,饮食方面还可以适度放松的。” “哼,要不是为了……罢了罢了,便如此吧。” 虞周没挨上,龙且又开始作死了:“亚父,刚才子期说了三种消渴,您是哪一种啊?便溺多不多?” 季布司徒羿他们一听通通闪开,景寥更是一个窜身上了树,耳朵还没来得及捂住,就听范增一声咆哮:“樊哙!把这小子扔水里泡到死!!!” 第一百一十六章 酒醉吐情义 慢性病只能慢慢养,在这一点上面范增很乐观,得知调理得当没有性命危险之后,老家伙决定跟自己的私藏告个别,比如他的几坛子好酒,告别仪式很庄重,严肃到什么程度呢?一拿出来就被龙且抢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脸红涨红的项籍拉虞周往水寨深处走去,见到这场景,季布会心一笑,龙且遥相举觞,栾布司徒羿卫涵他们怪笑连连,景寥的眼中都流露出几分意味不明…… “羽哥,这是做什么?” 从来直爽的项籍居然卖起了关子,再走几步虞周心中已经了然,因为看到了熟悉的煤烟。 两个铸造用的大炉,一个锻打加热用的壁炉,还有许多摆弄小玩意儿的小炉,密密麻麻的矿石堆了一地,漆黑油亮的好像是煤炭? 看到虞周眼中疑惑,项籍很不好意思的说道:“子期啊,你别嫌弃,石煤只有黟县附近居多,此地确实难寻,没办法,我只能找来这种石炭……” 老天爷,有煤炭谁还有石煤,虞周追问道:“在哪找到的,石炭的火力比石煤强多了。” “真的?我还担心你不满意,就在吴中有许多,这下可以给我打造兵甲了吧?” 看着大块头将退路隐隐堵了个严实,虞周心知不给个交代说不过去了:“好,我先锻造一套铁甲,等手艺再精一些就为你铸戟。” 项籍显然不满意:“甲倒无所谓,项某便是赤膊上阵又有哪个能伤我?先铸战戟!” “有秦弩。” “……” 项籍的脸色更红了,山上仿制的秦弩他们都熟悉,这玩意要是万箭齐发他还真不敢说全身而退,自己的这位兄弟毫不留情面啊。 “羽哥啊,我也知道你心急,可是总得有个过程吧,我既然答应了就绝不反悔,粗造劣制的东西别说你不爱用,义父也会骂我毁他名声的。” “好,那要多久。” “锻完了铁甲,再把这铸炉修改一番就可以了。” 几年都等下来了,不在乎多等几天,项籍开怀道:“这几日你在寨中好好转转,看我治军的手段如何,可惜人少了点……” “哈哈哈,那是当然,不过丑话说在前面,若是我挑出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不许翻脸。” 初次领军的项籍特别高兴:“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虞周心神刚缓,却被项籍的下一句话说的浑身一激灵。 “子期,你是不是对小然……” 虞周借着喝酒掩饰了一下,明知故问道:“我跟小然怎么了?” “你们是不是私定了终身?” “咳咳咳……没有……绝对没有!” 不是他死不承认,却是对于私定终身的定义不一样,那只小丫头还稚嫩的很,没走到那一步虞周当然要极力维护她的清白。 项籍疑惑道:“可是我听钟离昧说……” 看来有些话还是很有道理的,就比如情网会降人智商,虞周暗自懊恼,自己像个鸵鸟般以为可以瞒住别人,却把人家最简单的消息途径给忘了。 深饮一口烈酒之后,虞周借着胸中火热回道:“没错,我们俩是互相倾慕,等她及笄那天,三书六礼必定一样不少!” 项籍的眼神儿别提多复杂了,欣慰、担忧、迷茫、疼惜……从那双本就让人难以读懂的重瞳流露出来,全都化为欲言又止。 他郁闷的叹了口气,说道:“何须三书六礼,小妹的生辰八字各种喜好哪样你不知道?难怪父亲懊恼成那样。” 这会儿两人仿佛掉了个儿,项籍思前想后各种犹豫,而虞周单刀直入跟他表态:“羽哥,我愿精诚以待小然,可项伯父那边误会颇深,你只说愿不愿帮我?” 项籍眉头深锁,仿佛遇到什么难以决断的大事,难得用和善的语气说道:“说实话,刚从钟离那边得知消息的时候,我是既吃惊又不感意外,毕竟小妹与你从小亲近,只是没想到你们这么早便……” “我可什么都没做!” “做什么?” “没什么!” 忽然出现的奇怪对话让兄弟俩都有点莫名其妙,项籍甩了甩脑袋:“子期,对于你们二人我是乐见其成,只是父亲那边,我却不会帮你。” 项籍当然盼着小妹能与虞周弟成其好事了,抛开所有功利的想法,只是给项然找个好归宿,这位知根知底的兄弟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就像以往的日子自己一心习武复仇,家里各个方面全靠子期帮衬,早已已经习惯互相当做一家人,亲上加亲情感上更近一步,生活上却没多大改变。 至于为什么不帮,项籍直言不讳:“父亲重伤心中难免郁郁寡欢,我这作儿子的不能常陪身侧已然不孝,断断不会再去逆他意思夺他心头所好。” 虞周想了一下欣然应诺,感情的事情不是破阵夺旗,和风细雨要比直来直往有用的多,有项籍这个大块头掺和真不一定是好事,还是慢慢来吧,不能给项超一种四面楚歌的感觉,那他会更执拗的。 想通这点之后,虞周郑重的把两人手中羽觞倒满酒,轻轻碰了下,然后一饮而尽。项籍有点搞不懂这杯意义何在,他可不知道虞周是心中叫着大舅哥喝完的…… 又是一夜宿醉,两个少年仿佛回到下相狩猎的模样,枕着厚厚的茅草酣睡如泥,直到寒露把二人浸醒,这才迷迷糊糊各自起来。 初夏的光景不适合露营,虞周揉着脑门问道:“我怎么记得昨夜好像答应了你什么,到底是什么……” 项籍的脑袋瞬间一凉,他昨天说的不会都是酒话吧?这就忘干净了? “我的兵甲!” “哈哈哈,逗你的,我这就去改造铸炉!” 谁知项籍的脸色依然有点阴:“慢着!我险些忘了一件大事!我们打听到屈旬的消息了,先想想怎么为大父与数十万大楚将士报仇雪恨!” 虞周在地上划拉了一下:“这要看你想用哪种方式了,简单粗暴点的直接袭杀,一个九卿之流身边的护卫不比秦皇,硬来也没什么,下手快准狠即可,不过这法子也有个缺点,善后比较麻烦,大臣被刺秦皇肯定要会稽大索。 婉转一些的办法那就诱杀,这法子处理妥当很快就能让秦皇忘记屈旬是谁,不过得有耐心等待。” 项籍看着这片水寨思虑片刻:“那就诱杀!” 第一百一十七章 炼钢与来客 钓鱼要用饵,捕兽要投食,对付屈旬这样心理严重扭曲的家伙反而很麻烦,从景寥他们探听的情况来看,这位大楚国贼在大秦过的并不好。 再三询问之后,虞周得出一个结论:屈旬的心随着儿子一起死了,这世上已经没多少东西让他费神。功名利禄不入其眼,宗族亲情不在其谋,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景寥他们才会失败。 “子期,你说这屈旬到底在乎什么,怎么才能把他诱出秦军大营呢?” 虞周叹气道:“整合所有信息来看,屈旬因为无后而绝望,如果是之前还能找人冒充屈庆的私生子上门一试,现在已经打草惊蛇,他说什么都不会信的,还是直接袭杀吧,善后的办法我来想。” 项籍一听顿时精神一振,要按他的作派,硬碰硬才来的畅快,既然不用考虑后果,那还等什么? “好,我这便去安排!” 虞周稍一犹豫,又叮嘱一句:“去告诉萧何一声,别说善后问题,看他怎么说。” “好!” 水寨里多的是日后的猛人,能动手的人选就有季布栾布钟离昧景寥等等,至于动脑,虞周决定看看这位汉初三杰的含金量。 敲定一切之后,他一边仔细留心大伙的动静,一边着手准备炼钢,不过需要准备的东西还有很多,首先这炉子就得大改一番,构建蓄热室直接吹热风免得损失热量,精选珍珠岩石灰石作为除渣剂等等…… 不过最大的问题还是耐火砖,因为炼钢跟他以往的百锻成钢不一样,锻打只需把铁烧至亮红趁着柔软反腐锤炼即可,而炼钢是要真真实实的把铁烧至融化,这其中的温度差异弄不好就会炸炉,所以上好的耐火砖也就成了重中之重。 …… …… 龙且来回跑了好几次了,他发现最近虞周有点不务正业,每天不是打磨些没用的小铁片就是玩泥巴? 笑话,他龙且从五岁开始不再干那么幼稚的事情了,子期居然玩起来了? “想说什么你就说,别来回跑的我头疼,惹毛了,我去找樊哙把你扔湖里。” “别啊子期,他们没人性,咱俩可是一起长大的啊,想当年……” “想当年只要有你在我就吃不饱,有事说事!” “呃……我是说,兵甲能不能给我也打造一套?” 虞周停下水中活计,打量了他一番笑了:“你这肥肉不减,个头没长,我就算给你打造了,到明年不还是穿不进去么?” 龙且尴尬一笑:“那我减减肥,再狠吃饭食长个头,你明年给我打造吧?” 听着他矛盾的话语,虞周继续忙碌:“说来也奇怪,人家吃饭都往高了长,也就你只横着长,你娘没少操心吧?” “可不是么,这也没办法呀,我说子期,你现在到底是做什么?” “在准备炼钢。” “钢?” “对,比恶金更坚韧,比柔铁更硬实,不易折断不易变形,乃是精铁中的精铁。” 小胖子听得很沉醉,巴不得自己也有一件精钢所制的兵刃,说出的话却气人无比:“可你现在就是玩泥巴啊,我五岁的时候……” “你懂什么,炼铁的炉温要比青铜高许多,没有上好炉胆会炸炉的,让你给存壮大江他们送信送了没?有专门帮忙的我才能轻快些。” “放心吧,早送出去了,这些铁片呢?是要做铠甲?” “当然了。” 龙且更加疑惑:“项大哥身型也还没到极致吧,为何早早就用盔甲?” “你傻啊,没看到那里是个活扣么,到时候能根据体型调节的!” “我也要!” “要你妹。” “你不是都有项然了么?” “……” 斗嘴的时候效率降低一些,却让活计显得不再枯燥,时间也过的更快一些。 关于给项籍打造什么样的铠甲,虞周其实很纠结,各种好看的实用的代表各个朝代鲜明特色的盔甲不断在他脑中盘旋,什么精铁胄、凤翅兜鍪、朱漆顺水山字甲、细鳞甲、锁子甲……通通跳出来了,甚至连欧洲板甲都有。 本来他是倾向于板甲的,因为实在好奇项籍这样的人间杀器配上重甲会有什么样的风采,结果某次看完他习武都打消了这个主意。 当时项籍一肘子下去木断石裂,如果穿着罐头皮一样的板甲,这种招式用完的后果就是铁皮瘪下去一块,未伤人先伤己。 重新定义了一下项籍穿戴铠甲的目的,虞周选定了盛唐所流行的明光铠,内罩犀皮外嵌铁鳞,长长的甲裙护住全身,无论是马战步战全都适应,胸口的圆护更是如同护心镜,还有护颈、护臂…… 至于明光铠八十余斤的重量,项籍恐怕是史上最不在乎的人了,倒是有没有战马能驮着他长期厮杀才是问题。 不过虞周有信心,等曹江他们来了一起拿主意修改下,比原来更轻更坚实还是可以做到的。 “哎,子期啊,你跟小然……” “小孩子少打听。” 小孩子?龙且的脸确实还算嫩,他的声音可越来越低沉了,一圈绒毛也挣扎着钻出厚脸皮,对男女之事好奇才是正常的。 两个人正说着,季布满面笑容走了过来,在他身后的正是李存壮和曹江。 “子期,这么快又见面了,别说嘿,这五湖我还是第一次来。” 兵甲的事情越来越有着落,虞周的心情很畅快:“来的正好,快看看我这张明光铠的图样行不行?” 打完招呼之后,两人全都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正在莫名其妙之时,虞周心头忽然一跳,只见一个绿色的裙影一闪而出,明眸皓齿笑魇如花:“子期哥哥,我也来了。” “小然……你……项伯父肯放你出来?!” “项某当然不肯了,不过来看看我儿军寨却是理所应当!” 不可置信的笑容顿时僵住,机械的转身行礼:“项伯父。” “嗯,山中实在无聊了些,正好项某身子好些也想到处看看,这便来了,你很失望吧?” “没有,项伯父能来乃是晚辈福分……” “哼,说的好听,那是项某可不是自己来的。” “是是是……” “我还带了你妹子来。” “……” 悦悦也来了?他们干嘛呢,大秦会稽几日游啊?! 第一百一十八章 项超是个老司机 不管他们原本的打算是出来游耍几天,现在都回不去了,因为项籍他们即将动手,随之而来的将是大索全境,只要看上去可疑,就算一只苍蝇都会被端上秦皇的案头…… 项然来了,虞周很高兴,悦悦来了,他意外之余又能理解,自己最近对两个小姑娘有些偏心了,生性活泼亲妹子还从没四处转转,这次出来也是应该,不过项超的到来就有点沉重了。 打破虞周所有希翼的还不仅仅如此,项超借口儿子忙于正事不能被打扰心神,来了之后非但不与项籍朝夕相处,反而搬到虞周的窝里大眼瞪小眼,一下子就抓住问题根源,这下怎么出门约会?信儿都不敢传了。 “你好像不高兴?” “怎么会……” 项超身不能动却是派头十足,一言一行已经恢复几分当将军时候的威势,努嘴说道:“哼,项某也是从年轻人过来的,也有过年少慕艾之时,岂不知你那心思? 想迎娶我项氏凤女,休想!” 听过无数遍的话虞周才不会当真,每次送面孔红红的项然回家时,项超都是这样咆哮,又不见他动手拆散二人,只是一个父亲对于女儿的心被偷走时的无奈罢了…… 主动推起轮椅,虞周问道:“项伯父今日想去哪里看看?” “就去你铸造兵器的工棚,项某也好亲眼见证兵甲出世。” 木轮咯吱作响,到了地方之后,项超的脸色更不好看了,因为两个纤柔的身影早已在等待,他会吼虞周,却不会拿自己女儿撒气,再看她怯生生躲在虞悦身后的模样,项超翻了个白眼:“此地脏乱嘈杂,你俩来做什么?” “项伯父这话好没道理,我们姐妹便不能喜好兵刃了么,要知道这可是我大哥亲手所铸,将来要给项大个用的……” “咳咳……” 也不知他有没有听出大哥与大个儿的分别,项超反正不会跟小丫头片子为难,皱着眉头扭头恶声恶气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开炉。” 得,转了一圈还是自己受气,虞周扔下他们三人忙碌起来,没多久便有了新发现,项超对于铸造兵刃也颇有心得,居然能在忙不过来之时指挥几个生手添柴加火。 面对虞周惊奇的目光,他依然语气不善:“看什么看,臭小子,项某懂这些很不寻常吗?正所谓九折臂而成医兮,但凡领兵有些年头,此事何人不通!” “项伯父真将军也。” 一顶高帽送上,项超稍有几分得色,话匣子一开就再也关不上,连虞悦偷偷溜走都没发现,感激的虞周冲那小身影影直竖拇指:这个妹子没白疼,真是仗义。 “小子,将军可不是那般好当的,要事无巨细样样挂心,就比如这兵刃交接多久会有折损,不仅是对于部下战力的了解,也是对全军上下士气的掌控,不可不知也。 还有与军士用吃同住,你以为只是收揽军心?没那么简单!只有吃一样的伙食才能熟知每人体力极限……” 不得不说项超这个将军是合格的,古人的智慧也确实不俗,以至于偷拉着小手的虞周都没多少旖旎心思,光听老丈人传授经验了。 要说起兵法谋国项超不如魏辙,可这些细碎的琐事,还是项超这个亲自领兵的人知道的更加详尽。 这就跟开车一样,魏辙精通什么线不能轧哪条路通向哪这样的大规则全局调度,而项超更清楚哪儿的油便宜怎么躲交警这种真正的行车小门道。 …… …… 与此同时,季布与栾布司徒羿已经盯了整整三天,就像野兽都有天生预知危险的能力一样,人老成精的屈旬已经很久没露面了。 说是强行袭杀,项籍他们才不会硬闯秦营,一来一回损失兄弟,为了条老狗不值当,还是得等屈旬出现的时候趁机下手,可这老贼迟迟不出面,受累的还是大家伙。 “怎么样?” “还是没见到那老贼。” “会不会他根本不在这座官署?毕竟随着秦皇巡游的官员众多,是不是弄错了?” “不可能,司徒羿说他眼看着老贼进去的,哦对了,他今天又有了点新发现。” 众目睽睽之下,司徒低声道: “我在此官署外面一处草丛发现个地洞,洞口二尺有余看样子新挖不久,因为离秦营太近,没能好好勘察一番。” 项籍重重挥拳砸地:“还是让他跑了!” “不不不,这才证明咱们找对了地方!” “找对地方又有何用!他人已经不在了!” “恰恰说明他在!” 钟离昧的话终于引起大家疑惑:“什么意思?” “早在大楚尚存之时,大王就曾下令全国缉拿,谁知当夜下邳屈府便成了一片灰烬,就在大家以为他畏罪自裁已然身亡的时候,这老贼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了秦国!怎么逃走的却无人知晓……” 项籍皱眉:“你是说,他当时便是借助地洞逃生的?那现在又为何不可?” “因为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已经贵为大秦九卿,随驾巡游之时为何在暂驻之地挖掘地洞?” 钟离昧的话再度引起大伙疑惑,只听他紧接着说道:“据我所知,这种宽度的地洞多是盗墓贼所为,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屈老贼有个门客是盗墓贼?那他倒霉了,此事若被秦皇所知,怕是那人立刻就要问罪,他也逃不开干系!” 打探了这么久,大伙听到最多的便是屈旬不得人缘,骊山已经快被挖空了,秦皇最忌讳什么不言而喻,一个收留盗墓贼的楚国旧臣,相信没人会为他说一句好话,不落井下石就算是仁厚的了! “哎呀,晚了!这老贼不仅防范刺杀,就连秦人也防着,只怕现在早已逃之夭夭!不然何至于有地洞!” 钟离昧晒然一笑:“这个不会,二公子曾在咸阳动过一次手,据他所说,那老贼离开楚境也不是全身而退,他的一条腿早已僵直,平常走路看不出来,却也钻不得那等地洞了!” “老贼还在官署里面?” “确凿无疑!” 项籍眼神一凝:“好!紧紧盯住了!我要用他的人头祭奠大父!” 第一百一十九章 屈旬与项籍的算计 这世上如果有什么安全的地方,很多人都会说军营,大军环伺宵小退散,再乱来的刺客也不敢直闯军阵,可屈旬依旧放心不下,总是在无人之时望着地洞之处发呆。 屠占一去再也没回来,是出了什么意外?还是被人发现了?是遭遇了有心的刺客?还是被陛下的护卫擒拿驾前? 他宁可相信屠占带着唯一的希望远走高飞了,也不愿是其他几种结果,等待是漫长的,迟迟没有任何音讯,屈旬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尽管他早说过事有不济屠占可以自己跑路,可没想到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时候,唯一的门客也销声匿迹…… 踱步无助于平复心中焦虑,反而让腿伤更加不堪重负,就在他箕踞捶打之时,屁股下的坐席传来了悉悉索索之声。 贼一样的左右打量一番,俯身倾听一会儿,确实是熟悉的长短暗号,屈旬这才揭开席子拿掉木板,露出个黑压压的洞口和须发皆无的脑袋…… “主公,屠占回来了。” “嗯,可曾探听到什么?先前大闹会稽的重瞳儿可是项氏后人?” “回主公,正是!屠占打听到,此人身高八尺力大无穷,自称楚人项籍,那日亲眼见他举鼎的军士不下百人,近千人的围攻愣是被他杀透军阵冲了出去……” “嘶……” 屈旬倒吸一口凉气,以前的时候从没关注过这些小儿辈,只在结仇之初打听过名姓,谁知这才几年光景,一个娃娃忽然变成绝世凶兽,能杀透千人军阵,这样的战绩真不多见。 “只他一人冲阵?” 屠占回道:“并非一人,听说其他几个也是少年,只是名姓没打听到。” 屈旬的眉头紧紧锁起来:要是这样的组合恐怕比单独冲杀还难吧?又要破敌又要分神照顾其它人,项氏后人竟然如此强悍! “那近来这次呢?” “这次更加离奇,海盐县所辖三千人马全被他杀散,县尉陈勇更是被他们活捉了去,不久之后弃尸荒野……” “也是一人之力?” “那倒不是,当时亲身经历过的军士一口咬定漫山遍野都是叛逆,可是据属下所知,他也只带了三五百人。” 一条条战绩摆到面前,屈旬经历过沮丧之后很快就亢奋起来,对啊,这样的小子固然难抓,可是毁掉项氏千里良驹的感觉肯定很不错! 自己已经行将就木,李斯又出了个不错的主意,如果真能诱使对方中计,他屈旬就算魂归大司命也能笑得出来了,多好的殉葬! “主公,在下还发现一点细枝末节,这条密道似乎被人察觉了,我铺在另一头出口的茅草好像被人动过。” 屈旬点头道:“看看,少年人就是沉不住气,这便找上门来了,身长八尺,可惜啊,你这地洞要是再挖大一些,说不定就能将他堵在里面。” “那属下再扩一番?!” “不用了,老夫给你的图舆可曾好好保管?” “是,片刻不敢离身。” “嗯,从今日起你便专心参悟,这里的事情不要再管了,只要每月前来通禀一声即可。” “主公,屠占……” 屈旬摇手止住他下面的话语:“我意已决,就这样吧,还不快去!” “喏!” 刚把屠占送走片刻,却不想他去而复返,没有眉毛的眉头肉紧紧皱着:“主公,大事不好,此地洞已经被封住了!” “什么?来的好快!” 屈旬还没想好挑个什么时机用计诱敌,人家反倒先打上门,焦急的转过一圈过后,他慢慢安静下来。 到底是愣头青,好好的地道不知多加利用,居然就这么毁了,这样也好,一来让他看清对方有勇无谋的本质,再一来,也看透项籍与自己不死不休的决心,毁掉地道是怕他借机逃跑吧?这少年果然跟他父亲一样执拗,不足为虑也! 想通之后,屈旬慢悠悠往案几前一坐,吸溜溜的喝起酒来。 “主公!现在情势危急,您怎么还有心饮酒……” “慌什么,告诉你吧,那项籍此来不取到老夫的人头不会罢休,我为什么要着急?” 因为有人不杀你不罢休,所以不着急。这是什么逻辑?就在屠占疑惑之时,屈旬再次开口了:“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秦营!且不说项籍有没有胆量杀进来,只论他这份不死不休的执拗就有许多文章可以做。 记住了,当一个人太过专注一件事的时候,他的心思必定缺乏变通,只要老夫略施小计,那不知死活的傻小子还不得一头撞进来?” 见到屠占似懂非懂的模样,屈旬一声哀叹,如果此事庆儿尚在,他一定能够瞬间领悟,苍天无眼啊! “下去吧,晚些时候随老夫一起去会会那项氏后人,我倒要看看,能力抗巨鼎冲阵披靡之人到底是何模样!” …… …… “少主,您为何派人将地洞封上?如此一来岂不是打草惊蛇?” “对啊,就是要告诉他我来了,你不是亲眼看到那光头钻进去了么,些许鱼虾不足为意,让那老鳖心中有数也好。” 钟离昧有点不解:“可是这样一来那老贼岂不是更不出来!” “不会,子期曾说过,那老贼对我项家已经有种病态的仇恨,我相信他不会错的。 刚刚进去那人必定是他门客,这方面你有没有印象?汉塞有没有说过?” 钟离昧摇了摇头:“从未提起个光头之人。” 想不通的就不多想,项籍凝神等待,直到几个伙伴全都困涩之时,那双重瞳任然眨也不眨,等到秦人开始埋锅造饭,他才对钟离昧问道:“季布他们准备的怎么样了,能否逃过游骑追捕?” “他们说没问题。” 两人刚刚搭话,只见官署忽然大门洞开,一个腿脚略有不便的枯瘦老者在身边光头大汉的搀扶之下走了出来,他二人也不多行,就在门口摆着案几开始倒酒,看那样子竟是一副待客的架势。 项籍扭头问道:“是不是此人?!” 钟离昧的牙都快咬碎了:“没错,这老贼便是屈旬,钟离这辈子都不会忘!” 第一百二十章 原来我太看的起你了 都是生死边缘打过滚的人,基本的危险还是能嗅到,门口只有一老叟一光头,一个正襟危坐另一个束手而立,项籍深吸一口气:“我去会会他们!” “少主不可!此去必有埋伏!” 项籍嗤笑一声:“盯了几天都没见他调集援兵,这座官署撑死也就数百人,能奈我何?” 这个情况大家都知道,数百人,其中可用的兵卒更加稀少,想要留下项籍那绝对痴人说梦,所以他这一开口也仅有钟离昧反对,在钟离看来,事出反常必有妖。 “少主,正因为想不通那老贼有何倚仗,才要万分小心!不如让我前去一探,或者干脆不理会他,一箭射去便是!” 要是虞周在这,早就弩箭齐发然后跑路了,项籍的性子可干不出来,在他看来,哪怕是一桩心事的了结也好,回应对方摆下的阵势也好,于情于理都该上前当面锣对面鼓的做个了断。 一个老叟有何可惧?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叟有何可惧?一个拖着伤腿的老叟有何可惧? “无妨,他们伤不到我,钟离你让开!” 眼看说服不了自家少主,钟离昧默默的宽衣解带,脖颈一缩脱下件内甲,开口道:“那少主把这个穿上,子期的手艺虽然精良,只着一层我还是不放心。” 出门的时候虞周就给他们一人一件内甲防身,老曹硝制的皮子没话说,再加前后各嵌一块护心镜,一般的弩箭极难穿透,就是掂上去轻薄让人不太放心。 眼见仇人就在不远处,项籍心情难以平复,不耐道:“穿回去!你再这样我将身上这件也脱了!” 说罢再不等大伙说话,起身就往外走,随口又交代一句:“让季布他们准备行事吧,我去将那老贼人头拿回来。” 八尺多的汉子很显眼,何况屈旬本来就四处留意等待着,项籍刚露面没多久,老叟便与光头交换一下眼神:“传命众军严加戒备!” 屠占应声而去的时候,项籍已到近前,他这一路几乎每步都踏在血肉之上,绵软又不真实,很难想那个自己从小仇恨、大楚因其而亡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声声被害同袍的哭嚎仿佛就在耳边,大父面临兵败军散之危的愁苦面容渐渐浮现…… 屈旬抬头望了一眼少年,面容刚毅神情凶悍,一双重瞳仿佛能喷出烈火,咬牙切齿双腮僵硬,看那样子生嚼了自己绝不是问题。 “项氏后人?” 项籍居高临下看着屈旬,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来:“你便是害我大父亡我大楚的国贼屈旬?” 屈旬的神情有点恍惚,这数年来有恨不得他死一言不发拔剑相向的,有瞧他不起避之如祸暗地私语的,还有仁义尽失没皮没脸要与他同流合污的,却没有一个人当着面明打明的指责他曾经做过什么…… 哦,也有,上一个这么干的人还是他梦中的成世,不过嘲讽与奚落多过指责仇恨…… 定了定神,屈旬不示弱的回道:“项氏家风如此,亡之不冤!” 项籍大怒,双手攥的嘎巴作响,恨声吼道:“老匹夫吃我一拳!” 谁知他手刚抬起,就有三支弩箭厉声袭来,分指上中下三路,把进招的余地封的死死不说,最精准又歹毒的那支居然直取双眼! 项籍拧身一拍,避过下盘那支之后又将面门那支抓住,至于胸腹之间,大块头反而不好躲避,一侧身的工夫,箭矢险之又险的划破衣襟贴身而过。 屈旬很满意他的“狼狈”,开口施压:“老夫知道你有万夫不当之勇,可今时今日不同你大闹会稽,我身后的一百七十四名弩手全部出自陛下王卫,非郡兵能比,如何?三支尚能应对,若他们齐发呢?” 项籍活动了一下心中怒火稍减,看蠢货一样看着屈旬,开口问道:“你我相距不过十步,就不怕被误杀?” 屈旬悠然说道:“老夫见过他们的箭术,百余支箭能一同射在三尺见方的布帛上,你比量一下自己的胸口有没有三尺宽!” 项籍四处看了看,一支秦弩都没见到,感叹道:“神乎其神,可惜!” 以为这少年热血褪去所以怕了,屈旬露出黄牙:“束手就擒老夫还能给你个痛快,否则万箭穿心苦不堪言!” 项籍刚想上前一步,又是一支利箭插在脚下,这次屈旬更满意了:“王卫不同于郡卒,你便死了心吧!” 项籍承认,这群神射弩手的出现确实大出所料,他的心中既是羡慕又是火热,却在此时与躲藏着看到此景的司徒羿达成一个愿望:一定要有一支这样的精锐。 屈旬没有留意到,现在刚过埋锅造饭的时辰,炊烟不但没变小,又有了变粗变浓的趋势,直到有人喊着“走水了”他才醒悟,嘲弄的看着项籍道:“还以为只抓住一个,想不到送上门一窝,也罢,老夫从不嫌欠下的人命多。” 老匹夫的自言自语项籍没怎么往心里去,他净想着一睹这支神射弩手了,山上不缺弩,但是能玩得好的也就司徒羿一个人,现在一下冒出这么多,说不心动是假的。 就在项籍愣神的时候,屈旬误会了,钟离昧也误会了,这位坐地鼎顾不得隐藏行迹,大喊一声吸引秦人:“少主,钟离前来助你!”说罢飞身而出。 项籍这才醒过来,对啊,正事儿还没办呢,怎么就胡思乱想了,这也因为眼前那张得意到狰狞的老脸真不是多大事儿。 都说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屈旬的近况大伙只算略有所闻,可项氏的近况屈旬可谓一无所知,黟山不知道,五湖不知道,身边有些什么人不知道,擅长什么武技也不知道…… 只听得项籍闹过会稽郡,就以为这是个有勇无谋的少年,再加上不等他细想就被打上门,更加深了这种判断,而这一切,全是项籍刻意而为。 因为项籍学的是兵家之术,还是形势一脉的兵法,最重的便是个风云静时我起势,风云动时我借势,一套得理不饶人的组合拳下来,看似把自己置身险地,却让屈旬丢干净了底牌…… 没错,就是底牌,子期常常这样说,想到此处,项籍咧着嘴笑了:“老贼,原来我太看得起你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屈旬伏诛 屈旬正在思量这番话是什么意思,项籍动了,他往斜里退后三步,同时顺手一撕,刚刚划破的衣襟顿时“嘶啦”一声被他扯到手里,一腿伸直一腿弯曲的架势如同前方有虎,凝神戒备。 一支弩箭可能是无声的,可能是“嗖”的一声,上百支弩箭就变成了一种呼啸,一种群蜂出动嗡鸣,项籍轻喝一声将衣襟挥舞起来,这时的屈旬早就老鼠一样躲进案几下面。 钟离昧在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坚持让少主多穿一层内甲,后悔没有坚持替少主先探探路,说什么都晚了,箭比人快,但他还是毫不犹豫的冲了出去。 景寥就比较直接了,他的目的也很单纯,那就是快要尿裤子的屈旬,昔日屈、景、昭三氏同气连枝,却不想出了这么个祸国殃民的混账,害的上将军大喊“楚虽三户能亡秦”自刎之时,柱国将军景骐也因此殉国,丧身国难的三氏子弟数不胜数…… 有一种奇怪又合理的情感正在景寥胸中发酵,那就是恨叛徒胜过敌人,他无视所有飞蝗流矢直奔屈旬,右手因为用力过度攥成了白色,偏又把长剑握的极稳。 “嗖——!” 箭矢再度腾空而起,方向却是截然相反,司徒羿咬着牙拉开长弓,右手间的长箭码开一排,蒲扇一样指向官署大门。 长长的弓箭与短捷的弩箭相撞,多的是齐齐坠地,也有那顽强些的打着转磕歪其他弩箭,最终在空中乱作一团。 屈旬没有看到天上的变故,因为他缩身躲了案几下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却跟鼓槌一样敲在他的心头,所幸那步伐越来越慢,直到最后开始滴落血迹,再被踩的凌乱之时,紧张的心绪逐渐舒缓一些。 “哈哈哈,痛快!今日便破了秦弩阵!” 哗啦啦一声,一束弩箭被扔到地上,屈旬刚刚放下的心再度提起,他焦急的打量了一番箭头,锋利冷森干净异常,却没有他最期盼的血迹……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天下无敌的秦弩居然被几个少年视若无物,敢于正面争锋也就罢了,到现在还没折损,再这么下去,老夫这场诱敌迟早变成喂敌。 案几很矮,本来只是屈膝而置的地方,躲进一个人非常勉强,屈旬不住的揉搓伤腿,仿佛回到了那个家毁逃亡的夜晚,跑的整条腿都没了知觉…… 刚刚伸直了打算舒缓一下,一支弩箭从上而下扎落,把他的脚面刺了通透,牢牢的钉在地上。 “啊……老夫,老夫绝不放过你们……” 握着弩箭的那只手沾满血污,那张脸也是阴沉如冰,拽着他的脚腕就往外拉。 屈旬魂儿都飞了,这人也不知道什么来路,下手果断毫不容情,落到他手岂能有好? 老贼抓着案几一角不松手,景寥可没那么多耐心,先在他那只伤腿上面踩了一脚,谁想老匹夫倒也硬气,吃痛之余仍不放松,生怕被拖走之后再也回不来。 景寥两手齐抓,把个活人就在半空那么一抖,轻松的好像衣服粘上了苍耳要甩掉,老贼再也抓握不住。 “景寥!他的性命放着我来!” 景寥嗤笑一声:“人是我抓到的,凭什么?” 七荤八素的屈旬回过神,眼中已经有了几分悲哀,这群家伙不会再给他机会,怕是最好也就同归于尽的局面。 再四下打量一番,老贼心中的绝望越来越盛,抓自己的是个浑身浴血的少年,只听那姓氏他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项籍跟另外几人分别冒着箭雨往前压迫,只从弩箭着身又迅速滑落就知道,这几个家伙全都内罩精甲,远处的树林不时射出几箭,而回击的秦弩渐渐稀疏。 大意了!只想着就一个有勇无谋的少年,却不想他的同伴也是不弱,才落得这般下场。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是因为什么都看开的时候,心窍不再堵塞最是通透,屈旬没有这样的觉悟,可他同样更加冷静,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捋了一遍才发现,他看轻项籍施计的同时早已被人将计就计,这个大个子从一开头就用直鲁迷惑自己! “快别闹了,也不知季大哥那边怎么样,速战速决!这老贼咱们是带人走还带头走?” 景寥居然笑了,一张冷脸头一次开花:“把头带走好了,带着人也太累赘。” 话音刚落,他把屈旬往地上一丢,踩着肩头准备下手,项籍见状大急:“给我留着!” “好!等我把他宰了,人头你拿去便是!” 项籍一听哪儿还乐意?三步化作两步直奔过来,抓住屈旬双腿就往后扯,景寥丝毫不让,肩头踩的更加用力。 这可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哪儿受得了他们这样折腾?屈旬只觉浑身筋骨快要碎裂一般,几处关节几乎要被拉断,五脏六腑更是狂震不安,好像口一松心脏就会跳出,气一泄肠胃就会脱体,那种滋味直如天下一等酷刑。 “老夫……给……” 那张红到发紫的老脸没人看,枯树皮一样的嘴里说什么也没人听,两个少年继续争执。 “给我起!” 景寥的力气不如项籍,眼看老贼即将脱脚而出,他一急之下踩到脖颈,顺势来回捻了两下,枯瘦的脑袋就像个破口袋一般耷拉着不动了。 项籍还未察觉,用力往后一拽:“我的啦!” 到手之后才发现不对劲,因为空留的脖颈正往外涌动猩红…… 景寥随便拨拉两下,恨恨的吐了一口,这才一脚踢给项籍:“你的了!” 顺风顺水的事情只干成一半,项籍的脸上没多少喜悦,他拉住奋力拼杀的钟离昧,把那战利品一塞:“撤!” …… …… 季布跟栾布早就在跑路了,他们招惹的是大秦最精锐的游骑,因为要给项籍他们争取时间,谁知这帮家伙实在精锐的可怕,不仅集结迅速,而且在奔驰的途中仍然有骑术高超之辈可以不时放箭,吓得他俩只敢紧贴马背。 “季大哥,不成啊,他们的马更加雄骏,再这么下去迟早要被抓!” 武者都爱马,可看着狼狈的兄弟,季布实在没法心生怜悯,他哑声对栾布吼:“那就扔吧!” 栾布得令大喜,解开一个叮当作响的口袋洒落下去,季布也是作出同样动作,两人一骑绝尘边走边撒。 “嘶——!” “啊……!” 身后的人仰马翻早在预料,他俩头也不回,只剩烟尘滚滚继续向前。 第一百二十二章 只因这是大秦 人家的孩子都是越养越大,虞周却觉得项然有越来越小的趋势,自从挑明关系之后,这个小丫头越来越肆无忌惮。 躲开长辈之后,她可以枕着他的臂膀闭目酣睡,轻快的小呼能让虞周忘却胳膊的麻木,侧脸上的红霞又似火烧云;也可以欢快的蹦上宽厚脊背,两个人就在山林间、草地上、碧波湖畔笑着闹着,偶尔的耳鬓厮磨让两颗心迷恋在萌动的感觉中无可自拔,直到被父亲的怒吼打断。 而在项超面前,小丫头又换成一副乖巧模样,推动轮椅时额头的细密汗珠,看虞周吃瘪时抱歉又略带偷笑的眼神,对着父兄撒娇时皱起的瑶鼻,还有娇嗔时撅起的小嘴,好奇时伸长的脖颈……无一不是虞周早已熟悉的样子,却又有几分陌生又期盼的感觉。 熟悉的感觉是从小看到大,陌生只因她也在时时变化,向着期盼的那副模样,眉目间永远都是喜乐大于哀愁,虞周甚至偷偷想过,当她盛装出嫁的时候又该是什么样风情。 想像永远美于现实,脑补出的那个绛衣薄袍螓首朱颜的女子终究不是怀里的小丫头,她既懂事又幼稚,既大方又害羞,最重要的是真实。 随着二人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项夫人不可能不叮嘱女儿家一些话语,虞周至今还记得,明明面孔都已通红,项然硬作不知跟自己嬉笑打闹的模样,那一天拉住的小手很烫,指梢都能感受急促的脉搏与心跳。 也正是在那一刻,他更加坚定与她相伴终生的决心,因为项然的那份信任与决然,私房话不便说,小小的姑娘用稚嫩的表现告诉虞周:我相信你永远都是那个子期哥哥…… 所以虞周没有贪吃许多,结果每次送回的女孩儿依然红着脸蛋,然后项超就发飙了,就像现在这样:“混账小子,项某怎么说的你全当耳旁风了是不是?羽儿在外厮杀生死一线,你就是这样对待兄弟的?” 帽子有点大,虞周戴着却不冤,没有什么比幽会被抓更尴尬的了,尤其在两个人手拉手的时候。 “项伯父,小侄也在努力啊,那套明光铠不是已经制成了么,铸炉也在加紧修改……” “然后你就借机会轻薄我女儿?项某劈了你!” 虞周感觉推开小姑娘开始接招,项然这会儿满心都是羞涩与无措,手脚都不知往哪摆是好,虽然以前也被爹爹撞见过二人独处,却没有这次来的难堪,一急之下眼泪就往下掉:“别打了,别打了……” 早在刚到五湖的时候,项超就将铁拐换成一副木杖,行走更加快捷不说,心中恼火之时也更下得去手,每次都追的不敢还手的虞周狼狈而逃,这次又岂能例外? “项伯父快停手,有人来了!” 项超双拐连点,腾挪之间已经拖着残躯追上虞周,口中不停手上更是不客气频频挥落。 “休要拿话骗我,上次你小子也是这般脱身,项某岂能再次中计!” 龙且已经惊呆了,谁想以往智珠在握的虞周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瞧瞧这项然哭的,再看看项伯父给气的那样,子期这都干了什么啊? 小胖子明智的藏起身躯,眯着眼睛看好戏,子期的热闹可不常见,就连魏老都不曾这般追打过,这让经常因为习武挨打的少年如何心平?现在好了,他跟大伙都一样嘛! “龙且,你他娘的吭声啊,是不是羽哥他们有什么消息了?” 小胖子很欠揍:“听说了一些,不急,等项伯父出完气再说。” 项超眼看真有人来,虚打两下做个结束,拄着木杖开口问:“你这肥小子皮痒不成?有羽儿的消息还不快说!” 嬉笑了一会儿,龙且正色道:“半月之前,秦皇行辕在乌程忽遇行刺,不知损伤如何,我猜啊,这事儿八成是项大哥他们干的,秦军已经开始大索问罪了。” 听话听音,虞周很快察觉其中意味,回道:“八成是咱们?也就是说秦军根本没抓住人? ” “是,听说还折损了数百游骑,最终无功而返,只怕秦人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啊。” 虞周眉头眉头轻皱:“事后连累了多少人?” “这个倒不清楚,只听闻城外一处发现马粪,周围村落向无幸存……” 虞周的手顿时一抖:“抓做城旦苦役了?” 项超阴着脸回道:“拿这话骗自己,你还真是心软,刺王杀驾岂有幸理,只怕那村落再也无人!” 龙且没说话,看来是默认了,虞周实在心寒,仅凭毫无根据的蛛丝马迹就屠戮子民,这大秦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冷酷。 “为什么?那些不是国人吗?” “国人野人早就没了界定,小子,让我告诉你吧,杀人立威就因为这是大秦,还因为秦王残暴成性!” 极少接触这些的项然看样也很震惊,眼睛瞪得大大的,在她印象里,村落就像山上的大伙一样,一次杀戮许多村落,岂不是长辈倒在刀下,孩童身中利箭,妇孺挣扎被马踩踏,火光与血泊四处遍布…… 打了个寒战之后,小丫头懦懦道:“爹爹,子期哥哥,救救他们好不好……我可以少吃一点,少穿一点,我……” 项然说不下去了,她不是傻,只是善良的本性做出第一反应,说到中途才发现一切已晚,而大伙也没有那么多的能力。 看着女儿的哀怨模样,项超头一次没再追究虞周,意兴阑珊的叹了口气,拄着拐杖越走越远,那背影说不出的萧条,初夏时分都给人一种冷意。 等他离去之后,龙且再也按捺不住,看向虞周的眼神如同一盘佳肴,目光灼灼的说道:“子期,明光铠我见到了,坚实!好看!可你为何要将它漆成暗色,岂不是有负其名?” “你傻啊,还嫌不够显眼么,明晃晃的那不是战场上最好的靶子吗,再说了,刷漆之后更加耐腐,说了你也不懂。” 龙且不在乎他话中的嬉骂,甚至连重新牵在一起的两只手也视而不见,热忱的问道:“那你什么时候给我打制一套,李大哥可说了,他的手艺不如你精细,我也更信得过自家兄弟。” 虞周的目光投向天际:“快了,快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蒙恬北伐 今时今日,蒙恬早已进入不惑之年,可他现在很困惑,很忧愁,还有一丝烦乱与惊喜。 蒙氏祖籍齐境却世代效力大秦,父祖两代人的忠勇换来当下局面,容不得他有半点马虎,一直兢兢业业至今。 蒙恬到现在还记得初见陛下的情景,同年生人的少年,一个是三代将门之后,另一个是急于掌权的大王。 蒙恬没有辜负信任,大王也对蒙氏信任有加,以至于兄弟二人一个率领大秦锐士披荆斩棘,另一个随驾同车而乘。 可这一切从前几日变得越来越陌生,有人刺驾,死的却是个典客,这该是卫尉负责廷尉审理的事件,结果因为陛下震怒大索全境,几堆马粪发现了,丞相怪郡守,郡守怪县令,最后得出结论,贼来需打乃是应尽之责,周边几个村落不仅没履行,甚至连个信儿都没上报,与贼同罪,连坐! 然后县令报郡守,郡守报丞相,李斯在陛下车舆呆了片刻,皇令就下了,同罪者诛! 村民被诛杀,瞎管的亭长乡老县令却没有一个人被问罪,一甲一盾都没罚过,秦律不是这样的!蒙恬这个将军都清楚的律例,李斯这个昔日廷尉没道理不知道! 为此蒙恬亲自去见秦皇,想请陛下收回成命,结果兄弟二人一番跪求顶不上李斯的一句“陛下口含天宪言出即法”,老天爷,法家出身的家伙都能说出这话,蒙恬不知道大秦怎么了…… 打仗的时候讲究一而再,再而竭,一鼓作气,很显然,在劝谏的时候这办法只会起到反效果,陛下震怒,拂袖而去。 浑浑噩噩离开行宫的时候,蒙恬看到了李斯的得意,赵高的嘲讽,以及同样被赶出来的弟弟蒙毅眼中的不解,回到军帐之后,他把事情的前前后后想了一遍,最终化作一声叹息:陛下再也不是大王了。 “来人!” “蒙将军!” 蒙恬来回踱了两步,皱眉说道:“前几天的刺杀到底怎么回事,与我细细说来,我记得你们追出去了五百游骑,为何最后大败而归?” 那名亲卫脸色稍僵,朗声道:“将军,这不是您的职责,会让廷尉与丞相不满的。” 蒙恬眯着眼睛:“说得对,你下去吧。” 亲卫抱拳而出,只留下蒙恬心头渐渐发寒:这王卫之中连亲兵都信不过了么? 正在他扶额沉思的时候,帐门一掀帐内明暗一闪,终于惊醒了将军,蒙恬抬头看了看,问道:“你怎么不去陪陛下?” 蒙毅苦涩的一笑:“此时此刻,陛下身边只需李斯赵高相伴身边。” 蒙恬没有接这个话茬,在他看来,君是君臣是臣,此事全因李斯与赵高蛊惑而为,否则陛下不会做出如此不智之举。 蒙毅见大哥不想说,只得掏出一样东西说道:“兄长,我来时已经探听清楚,你那游骑失蹄全因此物,端是歹毒无比!” 蒙恬接过去一看,这东西也就半两重,却是生铁铸造而成,手艺粗糙的不忍直视,四个小枝叉分别指向不同方向,看的他一头雾水:“此乃何物?” 蒙毅回道:“我也不知,兄长不妨抛洒一下看看。” 蒙恬随意的一撒手,铁疙瘩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三个分枝牢牢抓地,却有一枝倔强的指向天空,蒙恬心头一颤,不待弟弟再说便把铁疙瘩重新握于掌心,这次他抛出的同时目不转睛盯着观看,只见那物翻滚一阵又是三枝抓地一枝冲天。 这下可把蒙恬的兴趣调集起来了,他拿手拨拉了一会儿,发现其中四枝只能有三个铁楞着地,而剩下那个稳稳的冲着上面。 “妙!妙!那贼人便是凭借此物伤我游骑摆脱追击的?” “是,来者早有准备,战马奔驰时……” “不用说了,此物的妙处我已见到,只是不知是何名称,那伙人又是怎么想出!匈奴多的是战马和骑士,若有此物相助,我现在就敢往漠北出兵!” “陛下不会允许的。” 兄弟的话如同当空一盆冷水,蒙恬轻叹一声,这个傻弟弟,如果是以前的大王肯定舍不得放自己北伐,可是如今实在难说,也许李斯赵高巴不得自己放手王卫去漠北掌管边军呢! 从今日这情形看,陛下也不一定不同意,只是这样一来,北抗匈奴的夙愿实现了,蒙毅却在朝中孤掌难鸣。 “此物有多少人知晓?” 蒙毅听兄长这么问,愣了一下回道:“除了那五百游骑,便只有你我二人了。” “好,我这便拿着铁蒺藜前去见驾,争取早日北伐匈奴!” 蒙毅显然没想到兄长的思维跨度这么大,回道:“那这刺杀之事……” “蒙毅啊,此事已成定局你我都管不了,我是个将军,过问此事本就有过界之嫌,你这上卿也不要再掺和,就此作罢吧……希望陛下早日自己醒悟。 至于那李赵二人,眼不见心不烦吧!” 蒙恬兴冲冲的出门了,蒙毅忧心忡忡,王卫与边军的区别他也十分清楚,兄长这一去何时回还尚不好说,可这手中兵权势必分散,为了一个交战匈奴的夙愿,值吗? 蒙恬觉得值,以至于自己的太尉之职被削都没当回事,他不等御驾还都就迫不及待请命,誓与匈奴血战一场。 李斯很诧异,赵高滴溜着眼珠子不知在想什么,而秦皇也是大为不解:“蒙将军何苦说这气话,大秦军备未整不适放马一战,再等等,再等等……” “回陛下,蒙恬并非一时冲动,只因前来刺驾的贼人留下一物大有用处,其中二贼便是凭此物戏耍我五百游骑脱身而去,匈奴多的是战马跟骑士,同样受制于此!” “何物?” “铁蒺藜!” 李斯闻言深吸一口气:“那不是墨家守战之物吗,蒙将军没有弄错?” 蒙恬摊开手掌:“没有弄错!实物在此!” 赵高阴阳怪气的说道:“蒙将军的意思,这次刺驾与墨家有脱不开的干系了?” 蒙恬面沉如铁:“蒙恬只是军将,那些苟且龌龊不屑去猜,可是此物实实在在能用到漠北战场,还请陛下成全!” 赵高的脸色很不好看,不等他说什么,身后的威严声音已经拿定主意:“准!太尉蒙恬任上将军,掌三十万边军,不日与匈奴决一死战!” “多谢陛下!” 赵高眼中的神采如同鬼火,跳跃着,闪烁着,却没人看的真切,说的清代表着什么…… 第一百二十四章 蒙恬,项籍跟连家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嬴政作为一国君主不可能仅凭蒙恬的三言两语就发动一场战争,断言数十万大军的生死存亡,而是数年之功已有充足的准备,再加上虞周的扎马钉为契机,李斯赵高又急于将这重臣排挤出朝堂,几方角力共同制造出的结果。 李斯赵高二人的心思蒙恬也很清楚,不过套一句话来说,从军没道理好讲,天生就该上战场,在他看来,将军的立足根本就是战功,而匈奴人的贼手越伸越长,不论从哪个角度说,此战势在必行。 决定只需要几句话,动身却要准备很久,蒙恬难得没穿铠甲,一身玄端服被他撑得方正宽大,正在擦拭宝剑的时候,脸色不怎么好看的蒙毅进得帐来。 “兄长为何匆匆而别?” “那你觉得为兄应该何时动身?” 蒙毅皱眉:“怎么也要等回到咸阳,再正式缴令发兵……” 蒙恬淡泊道:“哦,那现在出发又有何不可呢?” “兄长怎么明知故问,李斯赵高二人巴不得你赶紧离开,你这一去小弟势单力薄,怎可与他二人匹敌……” 蒙恬收剑入鞘,抬头说道:“蒙毅,你要记住,我们蒙氏是将门,行军作战才是立足根本,为兄此去正是为了建功立业再稳根基。” “那也不用如此着急……” 蒙恬拿出扎马钉:“此物你怎么看?” “奇淫技巧不足为惧。” 蒙恬笑了笑:“但是能助我抗拒匈奴。” 见到兄弟不以为然的神色,他继续说道:“不仅仅如此,为兄还想起了它的名称与来历,此物名唤铁蒺藜,乃是墨门数一数二的守战利器,这东西出现了,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蒙毅惊道:“前几日的行刺与墨家有关?” 蒙恬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为兄也不清楚,但是足见那场刺杀内情复杂,如果真要墨者参与其中,那陛下的安危应该无碍,所以死的是个楚国叛臣,既然如此,为兄为何不借故而出?” 蒙毅听完有些恍惚,喃喃道:“也对,墨者行事向来把稳,若是再来一场刺杀王卫岂不要问罪?现在李斯与那赵高愿意操持此事,真是再好不过……” 蒙恬继续摇头:“他二人一个行事严苛一个为人刁滑,都不是处理此事的好人选,只看那被屠戮的几个村落便知道了,所以为兄已经借故请令,换防上任之前,先带着亲兵把这会稽翻查一遍。” 蒙恬拜服:“兄长深谋远虑体恤黔首,小弟不如。” “体恤之言出门之后绝不可说!须知邀买人心对一个将军乃是死罪,切记!切记!” “喏!” …… …… 一击得手远遁千里听上去很潇洒,项籍却没有这种从容,因为他迷路了,被秦人追着屁股撵了上百里路,刚开始的时候还回头、厮杀、辨路前行,到了后来不胜其烦,脑子就不够用了。 好消息是兄弟几个没走散,除了一开始就分别行动的季布栾布,抢攻屈旬官署的少年一个不落都在身边,坏消息是这几个家伙没有一个认路的,就连钟离昧也是一脸迷茫。 “少主,路虽然找不到了,可咱们回去的方向我还知道,这好像是在往南,越走越远吧?” 项籍点头道:“没错,是在往南走,总不能把一屁股追兵全领回去啊,绕一绕甩脱了再说。” 说完之后,他留意一下四周,率先下马:“暂时还算安全,咱们休整一下吃点干粮,钟离,你去探探路。” “好!” 钟离昧这一走,气氛稍微怪异了起来,小白脸司徒羿笑得很无害,小冷脸景寥有变成小黑脸的趋势,项籍摸出几个干饼扔给他俩,嘴上不依不饶:“哼,现在不作计较,等回到军寨定让你知道项某拳脚厉害。” 景寥恶狠狠咬下一口,张嘴说话时饼渣子乱飞:“怕你不成,反正我给族老报仇了。” “胡说,明明是我弄死的!老贼的首级都是项某揪下来的!” 司徒羿捂着嘴努力吞咽:“吃东西的时候能别说那么恶心的吗,话说子期想的这精粮饼子还真方便。”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主意,可惜吃不饱。” “你那块头吃什么都没有吃饱,只有吃累的吧?!” 项籍顿时被气的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手中干饼糊到景寥脸上,俩人正在大眼对小眼,钟离昧回来了。 “少主,这附近没有什么城邑,倒是有个连家庄子离此不远,咱们要不要上前打扰?” “不用了,身后的追兵马上要到,还是别给人惹麻烦……”项籍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改口:“连家?怎么有点耳熟?好像听子期说过,走!咱们去看看!” 刚刚踏进小村庄,项籍他们就有一种不同的的感受,仿佛身前身后就是两个世界,眼前的世界安逸祥和,跟整个大秦稍有些格格不入,倒与他们黟山坞堡有几分相似,这一对比,身后的世界只能用水深火热来形容。 “少主,这村庄有些怪,请务必小心!” 司徒羿扶额:“我想起来了,项大哥,你家小妹偷偷下山的时候子期不是去找过吗,他好像说被连家接待过。” “确实如此,项某当时还说要上门拜访道谢,这也巧了!” 两人这一说,钟离昧也放下心来,看来此地的主人是友非敌,还是以礼相待吧。 他们几个可不知道,虞周为了掩盖那一夜的罪恶事实就没说几句真话,这一来二去也不知道坑了谁,总之项籍敲门的时候还是小心翼翼的。 “谁啊,那么用力,少主此时不见客,晚些时候再来吧!” 项籍有点纳闷,继续拍门:“在下项籍楚地人士,我们远道而来专程致谢,还请开门一叙。” 门上的土面儿一个劲儿往下掉,瞪眼瞧着的门客早就吓坏了,谁家道谢这么个气势?蒙人也得靠点谱啊! “不见不见,告诉你们啊,我们连氏可是有军爵在身的人家,惹恼了并无好处,快快退去!” 项籍一听停了下来,跟周围几人互相看了一眼,子期怎么没说过这茬儿?是不是自己搞错了,另外有一家人? 就这会儿工夫,数十轻骑伴着滚滚烟尘而来,为首者纵马扬鞭踏入农田,高声呼喊:“追到刺客了!贼来需打随我一起拿下!” 第一百二十五章 这里不是连家 项籍有点郁闷,不管这个连家庄子是不是收留子期那个,这一耽搁已经连累人家了,而门里的家伙则在庆幸,幸亏老子没开门,来的果然是贼人! 转身准备迎敌的时候,项籍觉得一股子邪火直往上窜,因为现在是初夏,多数田苗都在茁壮成长的时候,就被那数十轻骑一一踏过,眼看着蔫头蔫脑就此废了。 要按项籍以往的性情也不会在意,可是随着沙盘兵演越来越熟悉,对于粮草的重视也就日益渐增,特别是听过某个枭雄削发代首的故事,见多了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百姓之后,项籍生平第一次对两个小妹下了严令:不许剩饭。 暂时帮不了太多人,那就从少作孽开始,而现在,数十轻骑当着他的面毁田踏苗,这对项籍已经养成数年的习惯是个巨大挑战。 “尔等何人,竟然如此猖獗无度,还不下马受死!” 那数十个骑士被他吼的一愣,娘的,你才是贼寇老子才是官兵,怎么听这口气我们犯事儿了等你来抓似的?这刺客怎么回事? “休要多言,匪人凶悍异常,我们只需拖得一时半刻,等大军前来定把此地踏为齑粉!” 小校一声令下,游骑围着田庄四散开来,只握着弩箭远远相峙并不上前,这是理所当然了,一百多神射弩手都拿不下的人,他们能来拖延已经是莫大勇气。 踏为齑粉四个字刺激了两波人的神经,项籍只想到了田苗粮草,门内的家伙可是吓坏了,因为秦军的不友善,周围的农户没几个遵守贼来同跟着吆喝的,反倒看着被踩踏的心血,对这伙军兵怒目而视,那名门房看的真切,急急忙忙报信去了。 项籍怒极反而仰天长笑:“哈哈哈,都说秦国法令严明,项某看来也是自欺欺人,秦田律规定,稻黍逢雨抽穗都要上报,违者蔷夫部佐俱罚,也不知你这踩踏罪又有什么下场。” 这话听得对面有点懵,你一个刺客还管这种小事儿?为首那小校更是冷笑连连:“此事不劳挂心,在下刚才说的是将此地踏为齑粉。” …… …… 连封确实不便见客,因为他病了,伍大叔的话只听了一半,心心念念着早日练出强健体魄,早日去军中一展身手,于是这少年忘记了欲速而不达的道理,超出极限的活动量让他每日精疲力尽,终于在洗完一个凉水澡之后倒下了。 门外的嘈杂没有吵醒连封,倒是引起几个老军的注意,都是以往刀头舔血的老家伙,耳朵里的老茧全是战马嘶鸣军令呼喝磨出来的,不客气的说,带着战意的味道早已深入他们骨子里,现在老窝被人围了?得去看看。 老军头刚上墙头,然后就被“踏为齑粉”四个字刺激了,这都是以前老子的台词,什么时候轮到几个马都骑不利索的家伙大放厥词了? 好,就算你不知道这里面都住着些什么人,那少年说的没错啊,秦律你得讲吧?结果又被人重复“踏”了一遍,老行伍脾气都火爆,这会儿已经有了出去把那几个骑士打断腿的心思。 他们还没开门,项籍已经动了,没有高桥马鞍与马蹬的日子里,骑射还是一样技术含量很高的动作,追来的这群家伙明显不行,被项籍撵得兔子一般乱窜,这些追兵都不敢立马开弩,因为早就知道没用,只能骚扰一下而已。 看了一会儿之后,景寥觉得很无聊,想不通这帮家伙为什么追上来,送死都没这样的,他也懒得动手帮忙,就那么倚着人家的门框闭目养神。 司徒羿明显更有良心,但凡有偷偷摸摸想要暗算项籍的,都逃不过他的长弓大箭,弓弦嗡响就是一人落地,箭矢窜出就是战马嘶鸣,正当他聚精会神之际,却听耳畔一声喝彩:“好箭法!” 小白脸一回头,这才发现自己射出的几箭全是个黝黑的老汉递来,老家伙学景寥的模样倚着门框,继续递来几支长箭,满眼都是鼓励之色。 “多谢前辈。” 伍老汉摸摸下巴:“小娃子,你这手箭法着实不俗啊,从哪儿学来的?” 司徒羿边射边回:“在下以前是个猎户。” 老汉嘿然一笑:“猎户还有养的这么白净的,真不多见,看你这弓只怕用的是长箭吧,还适应不?” “这个在下不挑,就是颗石头也能指哪儿射哪儿。” “老汉现在相信你是猎户了,马上那小子又是什么来历?看他的架势膂力不弱啊,你们干啥来的?” 司徒羿心说何止不弱,他刚才要是用点力气,你家大门早塌了。 “那是在下同行的弟兄,我们这次是被人追杀至此的。” “不像,明明一个追着几十个打嘛。” 正在此时,项籍回头怒吼:“司徒羿你慢点下手,给我留几个过过瘾!” 老汉笑得嘿嘿嘿:“这性情,更像常年军伍的厮杀汉,追你们的到底什么人啊?” 司徒羿有点无语,那不是有整齐的军服么,一看就是秦军啊? “是秦军!” “老汉知道,我是问他们是哪个狗官的帮手,为啥追你们的?” 司徒羿皱着眉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皇帝?也可能是李斯?” 老汉手一抖,差点把箭捅进自己胸口,声音有点发颤了:“作孽啊,不能够吧?到底咋回事啊?” “哦,我们几个前几天宰了个叛徒,这事儿没做错吧?” 伍老头现在可不敢马虎了,追问道:“杀的是谁?” “屈旬啊,就在皇帝行辕附近,然后就一直被追杀,前几天的追兵还挺精悍呢,最近几天的不行了,所以在下才不确定这到底是谁的人马……” 老头迅速闪身关门,那声音就跟哭似的传了出来:“祸事了,祸事了,带上少主逃命去吧……” 司徒羿挠挠头皮,再看看露出一丝浅笑的景寥,从地上捡起箭矢继续拉弓怒射。 项籍这伙人成了丧门星,追兵很快见了他就跑,最后能跑的的全跑了,连家的人也是准备跑,也因为刚刚跟他们见了一面。 项籍意犹未尽的打算继续敲门时,门开了,四五个老汉带着个脸色通红的少年,分别牵马而出,看的大块头莫名其妙:“这里是连家吗?你们为何而走?” 为首的老汉恶狠狠瞪了一眼:“这里不是连家了,不走等死啊!”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同一个五湖 事实证明,每一样新事物的诞生不仅仅需要想法,还有无数次失败总结出的经验作为骨架才行,虞周现在就很苦恼,铸炉改建完了,鼓风热室一类的可能效率低一点,问题也不大,可是耐火内壁实在马虎不得,上一次试炉失败了,万幸的是没伤到人,但是要重新打造炉胆了。 “李大哥,我们这些人有些显眼,这次就麻烦你了,千万小心。” 李存壮还是那副老实巴交的样子,疑惑的问道:“子期啊,俺也知道这事儿挺重要的,可我实在不认识那啥土啊,要不你换个人去?” “秦皇的御驾已经到了,现在又在大索,但凡有点武艺的全都逃不脱,我想来想去,也就李大哥最合适了。” “唉,那俺就去跑一趟,那土叫哈来着?” 送行的几人一听都觉得不靠谱,要找什么东西都记不住,这能找到吗? 李存壮说完之后,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 虞周宽慰道:“名字不重要,反正都是我现取的,你就记住那东西在余杭山就行,到了地方把不同的土质多采集几样,总有一种正好能用。” 一直怕自己有负所托是汉子这才放心:“好,俺快去快回。” 这是虞周想了好几天拿定的主意,他记得有一种耐火黏土叫做苏州白土,烧制后色泽发白,是制作特种陶瓷的上好材料,不管能不能用吧,总比现在自己瞎折腾的那些普通泥土强。 李存壮的背影渐行渐远,两个小丫头手拉手跑了过来,小脸红扑扑的,煞是喜人。 “子期哥哥,叔父让你过去一趟呢。” 脑子稍微一转,虞周惊奇道:“可是那两艘船完工了?” “是啊,快走快走……” 前面一个拽的,后面一个推的,虞周被两个小丫头折腾到湖畔的时候,惹的项梁哈哈大笑。 “子期贤侄快来看,这还是你的点子呢,就是不知可用否?” 虞周认真的打量一番,摇头道:“不可用。” 项梁诧异:“这是为何?” “因为这是海船,做的太小了,在湖面上显不出用途。” 项梁丝毫不失望:“没事,这只是刚开始,等日后建起船宫,咱们再认真造船。” 虞周看了看周围环境,确实,现在连个船厂都没有,能制出这种半大舟船已经不易了。 “项某刚刚看过船内,这水密隔舱真乃奇思妙想!哼,臭小子也不是一无是处。” 被人推着下船的项超夸人都跟损似的,虞周听得心花怒放,朗声回道:“原来项伯父也在这里,要一起试乘吗?” “无甚趣味,等到造出真正的战船,我再来一试,不过项某很想看看这船漏水的情形。” 项超的眼睛很毒,一眼就看穿这两艘船的实用性有限,为了抗飓风破巨浪而生的海船,生生缩小了几倍,在这湖面能演示出什么?也就是让船匠先练练手的东西。 项梁听完脸都绿了,为了这俩宝贝旮瘩,他几乎不眠不休的跟船匠一起用心,想他一位昔日大楚贵族,泡的俩腿都发白了,到了大哥嘴里,就值一句想看看漏水? “兄长……如果你真想看,要不我再做俩模型?” 项超撇了一眼兄弟,开口道:“还是早日建个船宫吧,墨家和宋兄弟一定大感兴趣,回头就联络他们下山。” 项梁一直在忙这两艘船,消息有点闭塞,不确定的问:“哪个墨家?” “相夫之墨,就住在你隔壁。” 项梁的手有点发抖,不客气的说,百家争鸣,能够左右天下的只有两家,那就是兵家与墨家,能得一家相助者已经足以光耀一时,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兵家大能,如果再有墨家…… “兄长此言当真?” “骗你作甚,人还是那混小子留下来的,他……” 说到某人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去看一眼,项超也是这样,结果看完之后他的怒火蹭蹭往上涨,因为那个小混蛋把自己女儿骗上船了,还在船头瞎比划。 被风吹过的面庞更加活泼俏丽,越是这样,项超的心里越不是滋味儿,凭什么便宜那臭小子! 虞周拉着项然上的是沙船,造型很不适合演绎什么浪漫,不过比起缩小几倍的福船,这船的性能受限比较少,所以试乘的安全性更高。 “出发!” 眼睁睁看着的项超气的差点站起来,船只的影子渐行渐远,追上去也没什么用,这位昔日将军的脸色越来越黑…… 即使是个湖泊,乘风破浪的声音依然醉人,淡淡的水腥一点都不讨人厌,那是征服江河湖海的特殊味道,蓝天碧波让人更加放开心胸,两个早就闷坏的小丫头大呼小叫。 银鳞闪闪的鱼群,起伏有秩的芦苇,还有不是略过的水鸟,让她们无视火辣辣的太阳连蹦带跳的来回指画,就连岸边的项超也被传染了这份快乐,翘起了嘴角。 操心正事的时候要专心,放肆游玩的时候也要专心,此时此刻,虞周可不敢抱着游玩的态度,这个世界太危险,这艘不起眼的沙船也是日后立身之基,前前后后转了几圈之后,他满意的回到了甲板上,思量着需要改进的地方。 “算了,作为运输船只应该够用了,只要别像元朝似的顶着台风征战日本,应该没什么问题。” “子期哥哥,你在说什么啊?” 小丫头已经养成了习惯,玩累之后就像倦鸟归巢,而虞周就是她的依靠。 “哦,没什么,忽然想起范蠡和西子了。” 项然小脸有些红:“你说他们泛舟五湖之后去哪儿了?西施真的那么美吗?” 虞周笑了,不管多大的女子,对相貌的重视如出一辙。 “我又没见过,哪能知道,不过啊,以后就是你和悦悦最美。” 对于没有被忘记,虞悦很高兴,大哥最近有点偏心,总是神神秘秘的,小然也是这样,害的她无聊了许多。 “我觉得哥哥比陶朱公还厉害!” 陶朱公啊,那是范蠡隐居定陶之后的尊号,三次散尽家财,这位商人的鼻祖可谓有始有终,范蠡扬舟五湖的时候一身轻松,功成名就美人相伴,而自己呢?会不会是大事前的最后轻松? 第一百二十七章 遭遇蒙家军 人生病的时候,吃什么都是苦的,连封不仅仅嘴里发苦,心里也是酸涩难当,父辈半生戎马才挣下的家业,就在一天的时间变成了过去,没扑上去咬项籍已经算他有涵养了。 随着互相介绍来历,连封脸上憋的青一阵红一阵,他在同情这个大块头,心里一个劲纠结着,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项籍,那天来投宿的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用的符致是假的不说,连你妹子也……唉! 对方是楚人,自己是秦人,连封本想早早分道扬镳,可是……他们回不去大秦了,都是这群家伙害的! 再次狠狠瞪过一眼之后,他发现项籍丝毫没察觉自己的敌意,依然热情的介绍着身边几个人,与几个老军探讨武艺,邀请他们一起躲避秦军…… 这么粗心大意,活该你妹子被人祸祸了都不知道! 心里嘀咕了一句,连封感觉眼皮有点沉,半睡半醒之间,一只巨手拍在肩膀。 “连兄弟,去不去你倒给个话啊,大家相识一场也是造化,更何况你还收留过小妹,项某保证,你跟子期绝对有误会,不如见了面详说一番。” 连封看了看家中老军,要说起来这几人都算他的叔伯长辈,有的是早就投奔的门客,有的是赎买来的罪奴,一直跟着身有军爵的父亲冲杀,这才换来脱奴著籍略有薄产。 刀口舔血的日子不好过,忽然有一天,父亲不在了,年少的连封继承了军爵,也继承了一颗征战的心,只是感怀父亲恩德的几位一直拉着他,甚至不惜“免老”之后住到了连家,伺候良田教导武艺,直到前几天…… 深吸几口气压下恼火,连封不冷不热的回道:“不必了,等连某病情好些就离去。” “这是为何?” “因为我是老秦人!” 他说这话之时,周围几个老军同时紧张的看过来,就像野兽可以嗅到危险,对于项籍的凶悍他们也能感知,秦楚之间的仇怨犹如昨日,这大块头又是姓项…… 没想到项籍不在意的一笑:“那又如何,子期的师父还是秦人呢,无路可走报团的时候,干嘛还要分那么清?” 其实魏辙到底是哪儿人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不过从没听他说起过,大楚刚刚坍塌的时候,项籍对于秦国的仇恨有点不分青红皂白,为了淡化这种感觉,虞周故意混淆了一下,所以大块头才能看的开。 只是现在的连封看不开:“你……你毁我家业坏我功名,连某怎可继续与之同流……” 极少说话的景寥开口了:“不就是个铜令嘛,想要的话,让子期给你打造十块八块。” “胡言乱语!那可是我父以性命得来的!怎可儿戏!再作此言语,我必杀你!” 景寥的话项籍也觉得有些过分,虽然有秦楚之别,可全天下的军将都有自己的荣耀,拿性命拼来的东西绝不许人轻言,只是他还没开口阻止,景寥轻飘飘的扔去一块金印。 “看看,没用了的又何止你的爵令。” 眼毒的老军手上一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早先的时候还以为是哪家逃奴,看着身手不错叙了几句话,然后……家回不去了,刚才以为是哪座山头的叛贼,然后人家扔出个平民绝不可能有的东西,看这样子,至少是已故六姑的将相。 连封结果之后好一番打量,怀疑道:“哪儿来的?不会也是那个虞子期打造的吧?” 景寥撇撇嘴:“你就当是吧。” “少主,这是旧物,应当是真的,小兄弟既然姓景,那已故先楚柱国……” “我喊一声族老,仅此而已。” 事情不简单,人也不简单,就在几个老军暗暗叫苦的时候,钟离昧打马跟了上来。 “少主,秦军追来了!” 两个“少主”一同扭头去看,项籍开口问:“来了多少人,兵甲怎么样?” “只有数十人……” 项籍嗤笑:“那有何惧?你们埋锅造饭,我去将他们打发了再来吃。” “少主,大意不得!这几十人精悍异常!” 项籍本来意兴阑珊,一听精悍来了劲头: “有多干练?” 说话的时候天地之间已经出现一队骑士,项籍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钟离昧所言不虚,轰隆隆的马蹄声不清脆但是很沉重,与大多秦军“科头”不同,这帮人个个面罩黑甲,人手一支长矛仍能纵马如飞,斗大的“蒙”字迎风而展。 都是在生死线打过滚的人,面对这群骑士仍是打了个寒战,已经有懂行的老军开口提醒:“是蒙家私卫!” “蒙家私卫?” “正是,这帮家伙常年驻守边关,骑术个个可比匈奴勇士,精悍仍在锐士与王卫之上!” 项籍越来越兴奋了,是蒙恬的人!终于能跟一等一的好手较量,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磕了一下战马肚子,不满的开始嘀咕。 “若是子期早一点打造出兵甲就好了,不至于我现在无兵可用。” 骑兵之间的冲杀,他腰间的长剑根本不够看,仍是抽了出来,钟离昧也是有样学样,面上严峻如铁,司徒羿长弓在手,景寥不再漠不关心,看上去甚至有些紧张? 没有互相通名报姓,双方的动作已经解释的很清楚,长矛泛起森森寒光,随着驱动战马的吆喝声直直向着几人冲来。 项籍一马当先迎了上去,在躲开几柄长矛的同时挥剑斩落,对方也不是吃素的,拧身一扭就在马上打了个转,半身重甲丝毫看不出不便之处,仍旧灵活的猿猴一般。 一柄柄长矛贴身而过,只遭遇了几个骑士,项籍胯下战马已经轰然倒地,战场上从不会容情,没有长兵在手的项籍实在护不住。 “无耻!” 冲过去的骑兵不回头,继续对着钟离昧他们劈刺,后面跟着的骑士一直不停手,项籍空手握住一柄长矛,对方明显有些开心,用力一挑,一个安坐于马上,另一个悬于空中,就这样开始角力。 空中的项籍无处借力,一声大喝,把长矛往怀里一拉,借势上了马背,然后胸怀一抱一挺,那骑士惨叫着跌落下去。 项籍重新坐稳满意的看了看战马长矛,大吼道:“我乃楚人项籍,快来一战!” 第一百二十八章 蒙亦 一声长啸之后,没有什么人马俱惊,也没有什么肝胆俱裂,蒙家的骑士依然充耳不闻,如同一架机器有条不紊的控马、举矛、冲杀。 钟离昧眼看少主重新夺势,也就不急于上前相护,这群骑士给他的压力非常大,景寥还是那番死生无所谓的态度。 近身接战司徒羿比较吃亏,他跟连封站到一起,被几个老军团团围住,不时的射出几箭,只可惜作用不大,一支支长箭被人劈落,偶有命中也不能破甲,看的大伙齐吸凉气。 杀透军阵的项籍眼神凝重,确切地说,是完成了第一轮错马交锋,因为落马的骑士少之又少,除了几个倒霉蛋,大多数家伙凭借精湛的骑术完成了卸力过程,甚至配合默契的拖慢项籍马速,让后来者转守为攻,直看的大伙叹为观止。 没占到便宜,项籍不怒反喜,因为对手是处于巅峰的蒙家军,靠着长年累月征战匈奴,磨练出的举世无双蒙家军。 试探的交手下来,他隐隐有些羡慕,同袍同泽,能与这样一群家伙并肩作战,蒙恬何其幸也。 轻磕马腹之后,项籍开始了第二次冲锋,景寥钟离昧紧随其后,看上去有些单薄,却是一往无前。 矛的破甲性优于戈戟,最常用的交战动作就是刺,应用于步军战阵时矛杆长达丈余,枪矛林立之时只等对方自己撞上来就好;骑兵用的矛要短一些,交战也不用多余动作,指向前敌,借助马力完成一次又一次的冲撞刺杀。 招式越简单粗暴,活下来越不容易,因为一个很细微的动作就能决定生死,这些骑兵曾与燕赵胡骑厮杀,曾与匈奴勇士搏命,大浪淘沙一样的留下精金,说实话,能与他们相争而不落下风,已经是项籍天赋异禀了。 项籍很少用矛,因为短矛跟枪一样偏好轻灵一路,动作多以刺挑为主,这跟他的风格隐隐不符,他更喜欢戟的啄、劈、砸、砍。 马蹄轰鸣催人气血翻涌,双方的再度交锋有些诡异,人少的没吃亏,受伤的从不喊叫,除了兵戈交击的声音根本不像战场,一声长长的嘶鸣打破寂静,项籍浑身一空,眼神有一些暗淡。 他把长矛往地上一杵,借势翻滚两圈才站住身型,回头看去,方才夺来的战马又已跪伏在地,一柄长矛透体而入,痛苦的不住悲叫。 对面的骑士也不好过,落马的没有几人,跟项籍打过照面的家伙却有些失神,折断的长兵已不能用,虎口震裂的双手阵阵发麻,连握拳这样的小动作都难以为继,胯下战马垫起步伐也是踉踉跄跄,看样子很不好受。 都带着面甲,也不知哪个是领头的,只听一声沉闷的“变阵”,剩余的骑士全绕着三人打马而行,阵阵蹄声犹如鼓点踏在心上,看那气势不仅没受挫,反倒有几分猛兽伤战的搏命劲头。 长矛都是一样的,相互交击早已不堪,项籍干脆扔掉,握着腰间剑柄有些犹豫,也不知想起什么,最终双掌互相揉搓等待对方发动攻势,竟是要赤手空拳接战。 钟离昧看的大急,他把手中兵刃一递:“少主,不可轻敌!” 项籍摇头的瞬间,对方动了,三柄长矛直接攻向钟离,还有两支顺着马势斜挑项籍,这也是俩老手,竟是最不易被夺兵的角度,让人反击都难。 就在钟离昧手忙脚乱之时,一支长箭不期而至,格开一柄长矛的同时去势不减,直逼其余二人,看的几个连家老军直呼:“好箭法!” 司徒羿却摇摇头,箭法没有偏差,这弓的劲道弱了,一箭过去没有丝毫建功,只把钟离的压力缓解一下。 而这时候,面对两支长矛的项籍哈哈一笑,身型疾进的同时双臂相格,挡开对面兵器便要欺身近斗,那二人也不恋战,催动战马想要继续归阵,哪料三磕两叱战马就是不走,吃痛般的嘶鸣着,前蹄不住踢刨。 “哈哈哈,回来!” 两个骑兵闻声同时回头,顿时满眼不相信,这可是高大的北马,与江南那种刚一人高的矮马不同,四蹄稳健有力爆发更强,竟然被那少年一把一个攥住马尾,动弹不得。 这时候就看出精兵跟弱旅的区别了,要是寻常人早被这不寻常之事吓得腿软了,他俩只一对视,不约而同的绰起长矛往后捅去,脚上继续夹紧马腹,手上松了几分,这是已经做好弃矛脱身的准备了。 无奈项籍是个死心眼,见着长矛攻来只把右手那么一绕,竟以马尾缠住对方兵刃,左手依然不松,使劲往后拉,吃痛的战马再也受不住,颠簸跳跃的同时后蹄侧蹬,想要踹倒拉着自己的家伙赶紧脱身。 项籍又是一声长笑,放开右边缠了长矛的马尾,只对付左边失控这匹,就像对待不听话的孩子,重重的一个巴掌拍落,吃痛的嘶鸣声竟有了几分委屈。 人和马的体型相差很大,本应在速度力量占尽优势的战马成了弱势,一边挨打一边挣扎嘶鸣,马上的骑士只觉五藏六腑都要被颠出了,黝黑的面甲时起时落,露出一张年轻惊慌的面孔。 周围的蒙家军似乎有些投鼠忌器,不敢逼近项籍却对另外几人攻势渐凶,甚至有两败俱伤的招式出现。 不断挣扎的战马耗尽了项籍的耐心,趁着一腾空的工夫,他左手一拉肩背一靠,生生顶着马身的同时右手已经圈住马颈,再掰住马头那么一拧:“倒!” 轰隆倒地的战马终于安静了,马上的骑士也被那个瞬间吓得一呆,以至于连腿都忘了片出来。 战马本身的重量加上项籍的一个贴身靠,剩下的只能靠庆幸了,那名骑兵也硬气,腿都变形了也不吭声,斗大的汗珠子顺着面颊留下,苍白的脸色不断抽搐,闭着眼睛静等被处决。 战场瞬间就安静了,项籍一看更加肯定自己判断,绕有兴趣的看着自己的俘虏,开口道:“说句话来听听。” 那骑士不理他,放下面甲不让众人看到神情,谁知项籍不依不饶:“说俩字就成,你就喊变阵。” 周围的蒙家军顿时一凝,已经有几张略带沧桑的脸孔掀起面甲露出。 “娃子,战阵之上不该讲情面,额老汉破个例,你把这后生放咧,额们也放你们一马,咋样?” 项籍闻言慢慢起身,被他祸祸不轻的那匹马居然也站起来,这让几个蒙家老军心情一缓,看来对方也不是下手无情之人嘛。 谁料那个凶狠的大个子摇了摇头,开口质问:“像你们这般的骑士有多少?” 蒙家老军不说话了,这小子没有看上去那么好对付,他不问地上年轻人的身份,也不问自己这群人的动向,直接开口就是问人数,这里面有很大差别。 因为前者关乎谈判的本钱,蒙家军肯定不会自曝其短,而后者关乎军情,也不可能告诉他,问这样的骑士有多少跟参与追捕的人有多少差不多,性质可不一样了,因为不算重要军机。 而且项籍还借此提醒蒙家军,你们所说的放一马也是有限度的吧?别以为我没听出来。 对手很难缠,几个蒙家军反而放松一些,因为聪明人总有商量的余地,此时此刻,他们就怕对面是个愣头青,娘的,战马都能撂倒,掐死个人不跟捏小鸡似的? 一个老家伙脱掉兜鍪,赤着双手前来查看,项籍也没阻止,老汉扶着那青年的伤腿摸索一番,回头喊道:“断咧,赶紧找医士还没事。” 一般来说,小白脸都比别人鬼主意更多,心思也蔫儿坏,司徒羿属于正常小白脸,张嘴就是啧啧有声:“多可惜,听说蒙将军过几年要北抗匈奴,这里边多少军功啊,错过了当真可惜。” 地上那青年被气的不轻,哪儿是过几年啊,而是马上就要出发了,军爵高低他不在乎,可这是一个很好的磨砺机会,也是证明自己,证明蒙氏又有传人的机会,谁想蟊贼比匈奴勇士还强悍? 可惜,可惜这俩字自己可以说,由对方说出来却是一种要挟式的嘲笑了,咬牙的声音隔着面甲清晰可闻,蒙家老军查看完伤情并不离去,牢牢守在那里。 项籍是真的有点担心,因为早听子期说起过匈奴恶行,他觉得能跟外族一较长短的都是好汉子,所以下手留情许多,哪知还是把人伤了。 “我有个兄弟,对于岐黄疡伤有几分心得,要不让他给你看看?” “不用!” 话有些冷,蒙家军的神色舒缓一些,几个能拿主意的一商量,就有决绝的声音传来:“娃子,这样吧,你放他们离开,额们几个领头的留哈当质子,总该可信吧?” 项籍继续摇头,几个老家伙也是凶悍,齐声说道:“那要是还不放心,额们自断一根膀子,咋样?” 这些人确实忠义无双,也有不暴漏伤腿青年身份的基本智商,可他们毕竟不是纵横家,没有过谈判经历,一下就压了重注反而暴漏更多。 问题是项籍还就吃这套,无视了司徒羿焦急的眼神,开口道:“你们只需要说出,同样的骑士蒙家有多少,我就放你们离开。” 伤腿青年的声音透出面甲,冷冽又决绝:“好大的口气,只要无视在下性命,谁放谁离开还不一定呢!” 项籍愣了一愣,并不搭话,那青年继续道:“这样的精骑,蒙家有数万,大秦有数十万,你等着抄家灭族吧!” 都是桀骜少年,置气的话语不但没惹来羞恼,反让项籍有了几分惺惺相惜,景寥个作死的继续把玩金印,开口就怼:“景家早已被灭,才不怕秦王再来一次,等我尽起大军之时,希望你们蒙家撑得住。” 都是有眼力见的,各国官制有所不同那也相差不大,金印紫绶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景寥的动作牵动了众多人心,这是遇到六国贵胄之后了啊…… 那名青年挣扎着站起,一条腿颤巍巍的,掀起面甲指着自己鼻子:“那你记住了,我叫蒙亦,来日定斩下你的人头!” “景寥从不记败军之将……” 大眼瞪小眼,其中的火花几欲喷涌而出,项籍左看看右看看,一声长笑:“那好,你二人的帐暂且记下,咱们走!” 司徒羿有些着急,也不敢多说什么,本来挺好一个机会,就被大块头的一时意气给坏了,蒙亦,一听就是蒙恬的什么亲人,只要拿下了,还不好说? 古来战场总说兵不厌诈,可是习武之人哪没有几分惺惺意气?项籍松口允诺,蒙家军也不是背信弃义之人,战阵圈子放开一条路,脸色不怎么好看,其中的敌意仿佛与生俱来。 等到大伙纷纷离去,殿后的项籍一抱拳:“某家……” “不用说,景家都在了,你便是先楚上将军之后?” 蒙亦满头冷汗,脑筋依然灵活,项籍摆了摆手:“既然知道,咱们后会有期……” …… …… 蒙恬的脸色很难看,他知道刺客的来历了,却比不知道更加难看,因为被他的亲生儿子给放跑了…… 当时的情形说不上对与错,对于一个将军来说却是失职,眼见逆贼在眼前而不拿,这真是……唉! “这么说,对方一个是先楚项氏之后,另一个是景氏余孤?” 蒙亦的腿已经妥善处置过,汗水从没停下:“是,父亲,至于其他几人,孩儿不知。” 蒙恬再度看到渗出的鲜血,面上没有不忍神色,话语柔和一些:“那你下去吧,好好将养,此次过错暂且记下,来日对战匈奴必须以功折罪。” 蒙亦抱拳追问:“孩儿斗胆,敢问蒙家军是否继续追剿刺客?” 蒙毅终于露出一个将军成熟的气度:“此事无须多言,本将军自由决断,下去吧。” “喏!” 等到儿子离去,他才追问同去的亲兵:“那项籍果然力大无穷?” “将军,卑职已经跟随蒙家二十年,不敢有丝毫妄言!此事乃是众人亲眼所见!” 蒙恬重重的把身躯埋进坐榻:“放虎归山啊……” “将军,是否继续搜捕?” 第一百二十九章 项超松口 项籍话说的漂亮,司徒羿的心中有些忐忑,把身家性命全部寄托于信义,就不是普通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可是项籍走的光明正大,景寥走的无所畏惧,哪怕连封他们的神情也没一丝不妥,这让司徒羿很疑惑:难道这就是军门与常人的不同? 半日行程之后,终于有斥候远远跟了上来,司徒羿心中有些释疑,也有些紧张:就知道没那么简单,对方果然不会轻松放过他们。 频繁的回头引起项籍注意,他懒洋洋说道:“别看了,不会上来动手的,这是想弄清楚我们的来历。” 司徒羿不明所以:“这是为何?于公我们都是大秦的叛逆,于私那蒙亦伤在你手,居然无人前来捉拿?” 大秦叛逆这几个字刺激了连封,他把脑袋一蒙,瓮声瓮气说道:“因为于情蒙氏不愿让子弟担负背信弃义的名声,于理蒙恬想要顺藤摸瓜找出你们的藏身之地。” 项籍露出就是这么回事的笑容,看着连封说道:“连兄弟,此番多受项某连累,不知你日后有何打算?” 连封没好气的说:“能有什么打算,占山为王,落草为寇,倒是不用担心徭役了……” 听到他的自嘲,项籍诚心相邀:“那不如与我们一起浪迹山河。” “免了,谁知接下来还有什么倒霉的,连某这便离去……” “少主不可!” 连家的老军连使眼色,项籍见状就要避嫌,几人倒也坦荡,直言不讳道:“少主,就与这项氏君子一起赶路吧,若是我们单独行走,只怕身后的蒙家军即刻就会扑上来。” 连封来回扫了几眼,不说话了,他知道几位叔伯所言不虚,方才的交战,蒙家军只答应暂且放过他们“一行人”,而不是具体到每个人,如果一行人变成两队人,任谁都不会错过各个击破的机会。 项籍轻磕马腹,来到连封身侧说道:“我就知道你与子期肯定有误会,等见了他,彼此说开就好了。” 连封犹豫片刻,问道:“他那战马四蹄落地的金铁之声是怎么回事,你的怎么没有?” …… …… 项籍他们在外打生打死的时候,整个五湖水寨似乎都忘了这么号人,就连项超也对儿子的行踪不闻不问,只在有人打探消息回来时,才“顺嘴”了解下秦军动向,一旦得知从无巨寇落网,他的注意力立马转到战船上。 前几天的试水还是出了纰漏,沙船作为运输用性能优良,船工们甚至操纵着在近海巡游一番,无论是可升降的尾舵还是在滚徐浪中的不俗表现,都引来赞口不绝。 可是那艘福船就没这么走运了,刚刚下水就显得颤巍巍,明明没载重什么东西,吃水程度直逼红线,看架势有点大浪就会打沉,怎么会这样? 福船可是虞周寄予厚望的,说到底,这种明清乃至于民国仍在纵横的战舰才是他最关心的,结果刚一下水就掉链子,难道自己记载有误吗? 就在三个男人急得团团转之时,还是虞悦的一句话解开谜团:“那船怎么那么小啊……” 恍然大悟的虞周直叹身在此山中,测量一番木板厚度之后,项梁开始埋怨:“子期啊,你不是说铁都能造船吗,怎么这福船仅是木板厚实些就不对劲了?” “我也没亲手造过啊,有理论没实践还是不行,我已经写信给宋叔他们了,希望能勾起墨家的兴趣。” 一旁的项然撅着小嘴:“那几个师兄啊,都快住到水车上面了,我觉得肯定不来。” “小丫头,这你可说错了,他们能对水车感兴趣,全在其中的机关至理,这福船新颖墨家岂会错过?” 项梁慢慢皱起眉头,声音有些飘忽:“耕犁一类农具造福天下倒也罢了,这等兵战利器若为墨家所知,那日后的大事……” 虞周聪明的没有回答,而是把目光投向项超,这位项氏长子稍一沉吟,摸着女儿的脑袋说道:“小小物事何足道也,即便是瞒着又能瞒几时?徒伤人心罢了,不如放开心胸。” 虞周听完非常狗腿的点头:“对,放开心胸……” 项超翻了个白眼:“休想拿这话套到我头上,项某就是不放你能怎地?” “……” 再次试探失败,虞周很郁闷,项然笑得没心没肺,躲在父亲身后做鬼脸。 正在这时,龙且挺着肚子远远跑来:“回来了,回来了……都回来了!” “慢点说,谁回来了?羽哥?” 小胖子喘匀气,摇头道:“项大哥还没消息,是季布他们,跟存壮一起回来了!” 几个男人对视一下,齐齐奔了出去,刚到水寨边上,就见季布栾布有些狼狈的赶着辆大车,浑身衣衫破破烂烂的,发髻凌乱满脸疲色,就跟被人非礼过似的。 “季大哥,栾大哥,怎么搞成这样?” 季布一笑,嘴角有些开裂:“还不是因为他,好端端的搞丢了指南针,我俩一通逃命之后不辨方向,居然跑到了余杭山,要不是碰见存壮,怕是这会儿还在啃生肉呢……” 栾布不服气的嘟囔:“那是谁弄丢火折子的……” “没弄丢也没用啊,我叫你大哥好不好?我们在逃亡啊,你想生火引来秦军吗?” 眼看栾布又要回嘴,虞周赶紧打断:“有没有羽哥的消息?你们得手了没有?” 季布笑得眼睛都不见了:“我们几个一起谋划,怎会失手,首级我没看到,不过听秦人说,老贼的死状异常难看。” 项超的双手在颤抖,那双握剑开弓稳如泰山的大手开始不受控制,虽然已经有了些传闻,可是确切的消息传来,那种终于大仇得报的感觉还是让情绪瞬间决堤。 “父亲,您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羽儿手刃仇敌,为我大楚亡魂出了一口恶气,东皇保佑!” 此时的项超跪伏于地,项梁在旁紧紧搀扶,以至于在场诸人全都随着深拜下去,嬉闹的场景瞬间变得肃穆。 项然小脸挂着泪珠,她跟大父的相处时间不长,甚至印象都已经模糊,可是父兄念念不忘的就是复仇,为了上将军,为了大楚,对叛贼屈旬,对大秦…… 现在火焰已经慢慢腾起,未来,还远吗? “项伯父节哀,咱们已经完成一半目标了,另外一半也没什么难的……” 稍带俏皮的话语跟当下气氛有些不合,项超却不反感,他将豪情化作一声长笑,掷地有声道:“好!若你能助我儿灭秦,功成之日,项某就做主将然儿许配给你!” 第一百三十章 哪个是正事儿 一诺千金这个词儿还没有,不代表人们不会这么干,项超既然能在大庭广众说出口,这事儿就已经成了一半,因为项氏的顶梁柱基本都在,几个亲近的兄弟也在,甚至远远的船工也竖着耳朵,这一来二去,恐怕明日整个水寨就都知道了。 虞周的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因为他在计算自己嘛时候能成亲,按道理讲,项羽二十四起兵,打了许多年,饮恨乌江的时候已经三十一岁,就算有自己帮忙,他能早点拿下大秦,那也还早的很…… 老丈人好容易松口,不能反驳,不能讨价还价,因为大伙都看着呢,虞周太清楚项家爷几个的脾气了,只得痛快的应承下来。 他这一答应,项超脸上有一分后悔,几分失落,剩下的全是不舍,而虞周呢,笑着应对众兄弟恭喜的同时,小心思又开始活泛:怎么早点把项然弄进家门,他可等不到三十岁。 “子期啊,总算遂了你的心愿,这下明年的上祀节你可不能跟我抢。” 虞周奇怪的看着龙且:“我哪年上祀也没抢过啊,你这是何意?” 小胖子有几分扭捏:“那是你没留意,算了不说了,总之恭喜啊……” 虞周听懂了,有点担心的看着这位最贪嘴的兄弟,声音确实变了,却肥的看不到喉结,也不知他这形象会不会撞墙,没见龙且往哪家跑得勤快啊? 自己越高兴,项超的脸色就越臭,楚地风俗有异于中原,重媒妁之言而不重父母之命,彼此交心的男女可以私定终身,《楚辞》里面多是失恋者的哀怨而无被父兄扼杀情感的悲泣,所以虞周本来不用那么在意项超。 可是人心都是肉长的,如果不想在兄弟之间留下隔阂,不想让小小的姑娘跟着为难,虞周只好顺着那个女儿控,绷住快笑抽的肚子故作镇定。 楚人的大胆只让项然忍住没逃走,她坐进父亲的轮椅,拿裘袍紧紧裹住脑袋,小脸红扑扑的,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父亲,又看看子期哥哥…… 气氛越来越怪异,张嘴想说经历的季布被拉走了,怪笑的栾布也被一脚踹走,项梁扭着龙且的耳朵,留下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退了下去。 八辈子没有这样的经历,虞周感觉头皮有些麻,他磨蹭着上想扶起项超,却被一只铁手牢牢攥住臂膀,顺着看去,发现这位昔日铁汉有些情怯? “项伯父……” 项超另一手伸入怀中,好半天才摸出个香囊,边角有些破损了都舍不得换:“我就知道,从你拿出这荷囊的时候,我就知道女儿迟早要毁于你手…… ” 虞周有些尴尬,这什么用词儿啊,那怎么叫毁呢。 “伯父,我是真心喜欢小然……” “她才多大,你何时有了这心思?” 好吧,更尴尬了,这俩问题不管哪个都是虞周心底刻意回避的,带着婴儿肥的小脸稚气未脱,罪过啊! 小丫头显然没这种自觉,还以为爹爹同意也就没事了,红着小脸把一根手指塞进虞周掌心,混没看见头顶的老脸已经青里透紫。 虞周感觉一条胳膊快废了,项超攥着不撒手,看样恨不得拧出水来。 良久之后,他才吐出一口浊气:“这股子傻劲儿,跟她娘当年一样。” 揉着发麻的胳膊,虞周回道:“小然的性子温婉又不失率真,在山中呆的有些不谙世事,所以小侄从不敢放手,想必伯父也是这样吧?” 项超带着几分追忆神色,点头称是:“项某只有这一双儿女,国难至此,羽儿定是要半生奔波劳碌,小子,千万不要亏待然儿,否则我这瘸子追你不上,她兄长能活活撕了你!” 虞周笑得坦然:“大人放心,虞周一定不负所托。” 项超狠狠瞪了一眼,并没再多说。 很多研究历史的爱好者总觉得明清以前“大人”一词特指父亲,其实不然,古老些的汉语字少意多,很多词儿都是多意,秦汉时的大人确实有父亲的含义,用来称呼令人敬仰的尊长或者高官也不是不可,比如《易经》《史记》都有不同于父亲的用法。 虞周故意拿这个词儿混淆一下,发现项超没怎么生气,顿时心中安定,反手握住那根手指,思绪忍不住的乱飞。 …… …… 相处了接近十年,季布从没见到虞周脸上有那么傻的表情,让他不得不怀疑项超给了这兄弟一棍子,把脑筋敲坏了。 “你怎么样,头疼不疼?” “这是什么话,我好得很,对了,你们找回来的黏土放在哪儿了,我去看看。” “哦,存壮在烧制,不是听说烧成白色才合格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一起摸索吧,来搭把手,把这旧炉芯掏出来。” 浪漫的一时的,虞周得为二人的将来去忙碌,一个转身看到倩影不远,他就觉得浑身更有力气。 正式炼钢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好在搬了许多次都已经熟记于心,苏州土做的耐热炉胆到底怎么样,只能看天意。 炉火纯青是个很高的要求,现在的条件达不到,不过看到矿石开始融化,那种慢慢流淌的刺眼光芒好像有别样的美感,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加石炭!鼓风!火不能停,把矿石全都备好!” 刚刚回来的几个人顿时脸色微变:“怎么了子期,为何要把矿石全部运来?” “火候到了,可以正式开始,让其他人准备模范吧,炼钢这种事一旦开始不能轻易熄火灭炉的,否则浪费了热力不说,还容易炸炉!” 李存壮看了看五湖搜集的矿石库存:“你的意思是,一直炼下去……直到矿石没了,或者炉子废了?” “差不多,不过如果机会合适,可以安全的停下,现在是别想了!” 几个伙伴同时咬牙:“好,咱们这便开始!” 很仓促,但是没有办法,虞周也是才发现的,矿石不断的吐出残渣,从赤红变成橘黄,最后几乎成了亮白色,铸炉依然平稳运转。 “除渣剂!” 可以测知的数据很少,一切全凭经验,不断搅拌的铁水越来越粘稠的时候,出料口终于放开。 “出钢喽!” 第一百三十一章 虎头盘龙戟 几天下来,虞周的眼睛里已经熬出了血丝,都说万事开头难,这话一点不假,总共出了七炉铁水,能称得上精钢的只有两炉,就这还把李存壮激动的要命,差点跳炉相祭…… 你大爷的,又不是冶炼干将莫邪,至于么! 炼钢是个苦差事,大冬天会把人烤得前心几欲焦糊,后背冰凉刺骨,而炎炎夏日就跟置身炉中没什么两样,绿豆汤就没断过,所有人都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一张草席一个大碗是统一待遇,唯一有特权的虞周,也仅仅多了一把驱赶蚊虫的艾草。 一个燥热难耐的汉子忍不住解开衣襟,刚刚露出胸膛就开始翻白眼,周围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抬下去,掐虎口的按人中的灌绿豆汤的……忙活了好一阵才把人弄醒。 长舒一口气的李存壮往脑门浇了一瓢冷水,趁机商量道:“子期啊,这已经是第三个了,为何不让大伙精赤上身啊,这么捂着迟早还得有人热晕。” “李大哥,这热跟热不一样,穿着单衣只是闷热,水汽流失相对比较慢,真要是精赤着干活,没一会儿就会被烤成人干。” 人干这词儿太吓人,昏头昏脑的夏日里,李存壮打了个寒战,继续往身上浇冷水:“那成,我再劝劝大伙,捱一捱吧。” “李大哥,还是多喝些盐水凉汤吧,你这法子一时畅快,皮肤上的毛孔收缩反而不利于散热,而且有损经络。” 冷热相激容易头疼脑热的道理太简单,不用记入医书大伙也都知晓,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甘冒病倒的危险,可见这活儿多么难以忍受。 “就这一两回,不碍事的。” “开炉喽——” 空气被炙烧的变幻扭曲,铁水缓缓流淌出来,刚才还湿乎乎的衣衫瞬间烤干,又被滴落汗水浸上盐渍,忙碌的众人一起眯着眼,刨渣续火越来越熟练。 待到铁水入模之后,李存壮咧着干裂的嘴唇,欣慰道:“我看这一炉烧的正好。” 虞周深表赞同:“嗯,成钢的全是后面几炉,这是攒下经验了,近几日大家辛苦些,等此事完了,我请大伙喝酒!” 范增最近很受欢迎,因为下力的汉子都好喝一口,大活人身上带着酒香,这位亚父走到哪都会引来一片吸溜口水的声音,虞周戏称他是“酒心糖”。 而现在,眼馋已久的众人得到允诺,手脚更加勤快了。 模范里的颜色慢慢变暗,李存壮主动说道:“子期啊,你去歇息吧,这一炉钢怕是要明日清早才能冷下来,到时咱再打造便是。” “那有劳了,甲巳模里的铸钢不要完全冷下来,低热慢烧吧。” “我晓得,你放心吧。” …… …… 蒙家的斥候不愧常年立足漠北,韧性十足犹如牛皮,明明看着甩开了,一眨眼又在身后坠着,就在项籍忍无可忍之际,他忽然有了些不一样的发现——这些家伙都冲自己一人所来。 凭着这一点,项籍孤身引开追兵之后终于成功甩脱,哼着小调回到五湖,他开始琢磨何时回山拜祭大父。 心神一个恍惚,眼角处飘过一丝闪亮,项籍本能的侧身让过,“嗤”的一声剑响划过耳畔,剑风刮在脸上有些刺痛,什么人胆敢偷袭?! 抬起头的项籍准备怒目而视,看到长剑主人却笨拙的挤出一个笑脸,惊喜道:“阿虞?你怎么来了?” 胡乱挽起的团发,有些倔强的眼神,短衣薄裙俏生生的身影,可不正是虞悦。 “都怨你,哥哥都累坏了,他最近连小然也不理,在工棚待的浑身臭死了。” 项籍闻言更是畅快:“小妹也来了?还有谁一起?” 一通埋怨被忽略了,虞悦很不高兴,她把长剑一递,娇叱一声 :“赢了我就跟你说……” 这还不简单?项籍大掌轻拍化开虞悦攻势,另一手刚想动,视线一转却愣住了,娇滴滴的小姑娘打哪儿都不是,稍一寻思,两根手指捏住她脖后衣衫,跟个水壶似的轻松拎起…… “放我下来,项大个儿,你耍赖皮,有本事跟我比剑。” 悬在空中的小人儿不住扭动,项籍有些为难的往四周看下,很快就找到个熟悉面孔:“大江,你也来了?快说说怎么回事……” “你才是怎么回事,刚一回来就起伏悦悦,也不怕子期跟你拼命,快把她放下。 这不是为了你的兵甲吗,我爹懒得动,就让我来试着硝制,你这身型又长高了吧?也不知是不是做小了……” 盼了好几年终于有个准信儿,项籍觉得没有比此刻更畅快的了,仇人手刃兵甲完备,好消息一个接一个。 “铠甲已经做好了?太好了,我这便回山面见父亲!” 一时高兴忘记被放下的小人儿继续扭动:“傻大个儿,项大伯也来了,你直接穿戴了就能见他,快放下我,我要找我哥……” 眼看小丫头越来越急眼,项籍讪讪的松开手。 虞悦脱身之后飞快在他脚上一跺,反把自己硌了一下,恨恨的往外跑去。 剩下的两个少年互相看了一眼,一边相互交流,一边就往虞周所在的工棚走去,因为精钢楚戟成型在即,项超每天都紧紧盯着。 项籍两人来到铸炉边的时候,这里已经围了一圈儿人,父亲与叔父点着头相互嘀咕,熟悉的少年们全是一脸艳羡,两个小妹子一边瞪他一边交头接耳,这一切都对锻造兵器的人毫无影响。 纯钢所制的兵器通体乌黑,像个烧火棍般不起眼,战戟的刃部还在炉中,虞周握着尾部来回转动,不时的往里撒一些粉末,众人一时噤声以待。 就在他紧锁的双眉稍松之时,神兵终于露出狰狞模样,两尺余长的戟刃泛着幽光,锋利的戟耳呈半月状,望之可怖。 神兵刚一亮相就比虞周埋进细沙,随着快速的转动研磨,戟褪去乌浊变成光亮模样,最让人称奇的是,略微暗淡的纹路犹如一条出水蛟龙盘踞其上,项籍只看一眼就已深深爱上。 “子期,差不多能用了吧!?” 虞周头也不回,双手倒换着继续精磨,戟身与刃部之间的吞口越来越显眼,有眼尖的发现,那居然是个兽首模样。 “子期,这戟能有名字吧?” 与宝剑一样,神兵利刃到了可以传世的程度,大多都有个名字,这杆楚戟已经深深刻画在项籍心上,他当然希望举世无双才好。 虞周终于停下手中活计,把战戟往过一递:“我叫它虎头盘龙戟,怎么样?” “好名字!” 第一百三十二章 携手携到老 西楚霸王用的东西,果然寻常人舞不了,经过夹钢锻打覆土烧制淬火等等工艺下来,最累的就是虞周这个下手打造的人。 一百三十多斤等于个成人重量,丈二的长度前后兼顾不易,打这么一件长兵的心力是铸剑的数倍,虞周只想好好休养几天。 面色憔悴的兄弟早被抛之脑后,项籍欣喜的来回摆弄,细铁砂喷覆而成的长龙栩栩如生,使得战戟美观之余更加趁手,八面戟首难分其刃,刃脊高高呈十字状,这要是一个捅穿…… 项籍放下遐想,才发现杀招不仅如此,鸟喙一样的戟勾最适啄击,半月状的戟耳可劈可划,再加上独有的暗色花纹,让他简直爱不释手。 “父亲!小籍这便舞一圈看看!” “我儿英勇,且纵情而为!” 在项超眼中,这已经不是一柄兵器的事儿了,自己的楚戟早已折断,两个兄弟天资有限,而此时儿子握紧挥动的,既是项家终于传承下去的军将之魂,又是葬送大秦的又一缕希望。 崇巫也好,敬神也罢,都是对未来命运的无上寄托,不只项超这么看,众人全都如此认为:神器通灵有德者居之,如果上天不赋予它们某种使命,为何会有接二连三的神兵利器诞生? 在这狐狸张嘴说话都让人深信不疑的年代,一个异人外加一件神兵足以引起众多猜想,肆意泼洒汗水的身影被战戟残影一笼罩,愈发高大却又难以看清…… …… …… 项籍心满意足了,虞周可遭罪了,本来打算好好休息几天,结果那大块头到哪都是兵不离身,这日子就没法过了,丈二的战戟进屋之后跟个梯子似的,光占地方还挥舞不开,掉个头都困难。 更糟心的是他领回来那小混蛋,从第一次见面就是欲语还羞的脸色加上看待人渣的眼神,好像虞周把他始乱终弃了似的,太特么可恨可气了。 “想说什么就直接说,扭扭捏捏真不像男子汉,难怪你的几个老叔一直不放心,溺爱要不得啊,快把你养成兔儿爷了。” 连封瞪着迷茫的眼睛:“什么是兔儿爷?” “你磨叽半天就为了问这个?” “你那匹战马在不在?它四蹄落地的金铁之声是怎么回事?” 虞周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跟他说,坞堡里的全是亲人,水寨里的一起杀过秦军,也算纳了投名状,连封的来历可有点浅了,仅是项籍在他门前杀几个追兵就舍家而逃,有点儿戏吧? 对于军爵在身的人来说,又不是什么大罪过,相互一抵也就没什么了,连封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那是在下的战马穿了双铁鞋子,连兄弟,不知你日后有何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吧,你们……好像要举大事?” “谁说的,兴许一时高兴就不举了呢。” “……” 这种事还有高兴了就不干的?连封的好奇心思越来越重:“你把人家的妹子祸祸了,这事儿我都没说……” 虞周太阳穴皱成一个井字:“休要胡言乱语,那是在下未过门的妻子,我二人至此仍是清白的……” “好好好,我真信了,她哥哥那么凶悍,子期兄,你怎么敢下手的?” 虞周努力控制不爆粗口,这小子人长的娘了些,怎么性子也这么八卦啊? “连兄弟会游水吗?” “不会,怎么了,这也有关?” 虞周一本正经:“我们避于湖泽没有个好水性可不行,樊哙,樊哙!给你个任务,用最慢的速度教会这家伙游泳,怎么对龙且的就怎么对他,死活不论!” 连封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个胖大汉子推门而入,伸手一抓把他夹在腋下,风驰电掣的往外走去:“放心吧,保证明天就能吃上他抓的鳖!” 天天喝绿豆汤的日子终于到头,铸炉那边逐步走上正轨,虞周打算好好犒劳一下自己,细骨细鳞的太湖白鲦刚一锅,门口立即闪过一个娇俏身影,项然猫儿一样踮着脚步,抽动着鼻子说道:“子期哥哥又在偷吃,怎么不叫我一起?” “哪次不是吃食还没出锅你就到了,根本不用叫,快去洗手。” 项然把双臂往前一伸,虞周无奈的替她挽着袖口,开口说道:“这就要嫁人的年纪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般。” 也许她还没彻底转过弯,也许这个话题不适合两人独处的时候说,项然低头抿嘴不说话,虞周边洗手边问:“项伯父怎么还不来?” 小丫头有些沉闷:“他和叔父一起喝酒去了,兄长最近也在酗酒,子期哥哥,我能尝尝吗?” 虞周听完愣了一下,也不知谁先起头,最近大伙有事儿没事都爱喝两口,以至于整个水寨都带着几分酒气,连这妹子都被传染了。 “小然,项伯父他们因何沉迷美酒?” 小脑袋摇了摇:“不知道,让我尝一口吧,就一口,大哥他们都不给我。” 虞周端菜上桌的工夫稍微想通一些,或许是崩了好几年的心神总算可以放松,项氏父子才有现在这番表现,报仇从来都是这样,经历了咬牙切齿、勤学苦练之后,手刃敌首的快意过去,很快就会被唏嘘填满心房。 再回头看,也许之前的一切都不算事儿,项家父子正处在这样的路口,心防乍松之后,肆意的放纵纯属正常,虞周不打算干涉,因为大秦还未倒下,他相信项籍很快就会重新振作。 “小然啊,酒呢……没什么好喝的,如果你喜欢,以后我拿葡萄专门酿造些,最适女儿家饮用,这蒸酿的烈酒口感一般。” 小姑娘的眼神依然明亮,那股子好奇犹如实质毫不退却,虞周轻叹一下:“拿筷子稍沾一些尝尝吧,觉得难喝可别哭鼻子。” “子期哥哥最好了!” 一声欢呼过后,小丫头迫不及待端起羽觞,说实话,自从开始练剑,虞周也很少喝酒了,毕竟鲤鱼背不是醉了可以撒野的地方。 略微混浊的酒液分盛两觞,虞周又给她兑了些果浆。 “子期哥哥,我敬你。” “好啊,什么名目呢?” 项然未饮人先醉,面带酡红的把小手塞进虞周大手中:“就敬携手到老……” 第一百三十三章 差点被抓包 这世上最动听的情话,就是懵懂之间表明的真心,两个妹子一对比,项然确实更加乖巧懂事,可她毕竟刚踏入豆蔻年华,对于情之一事所知不多,而这种顺应本心说出的话语,让虞周的心底怦然一动。 一觞饮下,两个人都没有继续说话的心思,就那么静静的拉着手望向屋外,工坊一片热火朝天,萧何陈婴正在树下对弈象棋,项籍带着军士们操练不辍,几个熟悉的刺儿头都在樊哙手下哀声连连…… 看到这番场景,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项然脸上羞怯怯的,竟缩回手去,自顾倾倒又饮一觞,放下饮具的动作已经不复往日轻柔稳当,重重的一撴洒出些许酒液,在桌案肆意流淌。 虞周伸手去擦的空当,柔柔的小身躯钻进臂弯,有些发抖的问道:“子期哥哥,你们一定要上战场的,对吗?” 冶炼兵器叮当作响,军士角力的嘶吼冲入云霄,这一切清晰可闻,其实已经不必多问,虞周安抚的拍拍她脊背,故作轻松的说道:“因为我要娶你啊,小凤凰。” 喝了酒的小丫头就像雨后新荷,又像勾芡过高汤的美食让人垂涎欲滴,听了虞周的话,她把头埋的更低,双手却拥得更紧:“那是爹爹的戏言,做不得真……” “我也觉得不能当真。” 项然闻言忽然抬头,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虞周,看那瘪着的小嘴就知道感觉多么酸涩,事到临头,他又反悔了吗? “你想啊,咱们现在兵不过千将无几人,这得哪年哪月才能推翻大秦啊,真到了那一天,我们俩一个是半大老头另一个变成老妪,还怎么成亲生娃儿啊,季大哥他们的孙儿都满地跑了,咱还没有儿女,太吃亏了……” 整颗心填满情事的小丫头有些痴痴傻傻,直到此刻才知道自己被小小的戏耍了一下,前后的变化让她眼中腾起些许雾气。 女孩子从不用讲道理,檀口轻张银牙一闪,咬住虞周的胳膊就开始狮子摇头。 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何况那排细牙真的很给力,虞周露出一张苦脸,边吸气边叫:“疼疼疼,小然你轻点啊,我知道了,咱晚点再要宝宝就是了……” 项然心中一片羞急,恨不得更用力的咬下一块肉来,可是想到宝宝二字,脸也烫了,手脚也软了,就连嘴上的力道也不知不觉放松不少。 “你欺污(负)人……” 含糊的话语传入耳中,虞周担心的看着胳膊,疼的木了觉不出差异,他就怕这小丫头咬上瘾。 曲指探向她腰间的痒痒肉,一声哈笑卸了力气,逃出“虎口”的前臂带着整齐的牙印儿,亮晶晶的口水还有些许酒气。 项然还不知足,呸呸了几口之后,仰起小脸有些挑衅之意:谁让你惹我的。 这亏虞周哪肯吃,必须以牙还牙!捧过那张小脸,迎着她惊慌的目光“咬”了下去。 …… …… 项籍很满意,因为几天的兵不离手,他已经适应了这柄虎头盘龙戟,人腰般粗细的木桩可以轻易刺穿,喙啄耳划同样无往而不利,可见自家兄弟很是下了一番工夫。 他曾经问过虞周,凭自己的力气明明可以用更重的武器,为何打造出来只有这点份量? 结果当头罩下的就是一盆苦水:这工艺已经是当代巅峰了,再厚重怎么打造?一百三十斤也是砸死人,一千三百斤也是砸死人,再多了有什么区别,你还想不想马战,哪匹马驼的动? 项籍拍了一下兴奋过头的脑门,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有劲儿就要往外使,他这几天一扫屈旬伏诛之后的空虚,专心致志的熟悉兵刃熟悉军阵,结果很不好,不是每个人都能跟上节奏,最打击项籍积极性的是,就连独音见到他,都开始卧倒撒泼耍赖…… “大个儿……” 项籍扭头一看,眉毛拧的更深了:“没大没小,要喊项大哥。” 重瞳让他充满神秘感,但是敢于亲近的人也不多,除了几个一起长大的兄弟,也就至亲把他视如常人。 虞悦是个特例,她不仅不怕,许多时候都让项籍手足无措。 “真没劲,我干脆叫你大王好了。” 项籍不悦:“我又不是猴子。” “可你这几天的劲头很像啊,得到个兵器就上窜下跳,干脆住进水帘洞好不好?” 这丫头跟他哥一样满嘴乱跑,项籍决定不理会,刚刚转身要走,就听身后的声音柔弱许多:“大个儿,你用过朝食没有?” 她这一说,项籍忽然觉得有些饿,反应过来的肚子适时的“咕噜”一声,尴尬了。 “我这就去吃。” 虞悦一听开心道:“那好,快一起来!” 小手拽住袖角的时候,项籍有些恍惚:“这是要去哪?我已经准备了干粮……” 话音刚落就挨了一记白眼:“那些饼子有什么好吃的,出门在外方便些倒也罢了,怎么回来还要吃?” 项籍脚步一滞:“同甘共苦乃是将军本份,大伙都在吃,我为何不能吃?” 虞悦眼珠一转,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那改天再同甘共苦好不好,你先陪我吃完这一顿。” 小姑娘虽然顽皮,却不是无理取闹的人,项籍也好奇她究竟想吃什么,直到越走越路熟,他才恍然大悟:难不成子期弄出了新菜式? “大哥!今天吃什么呀?咦,小然也在?” 虞悦推门而入,随后的项籍只听到一阵手忙脚乱的碗勺翻倒声,也是一声长笑大步踏入屋内:“子期又有什么好吃食了,竟躲起来享用……” 有点奇怪,桌上只有一盆鱼汤却没有碗筷,看上去放凉了,地上倒着一只羽觞,泼洒了些许酒水。 “咦,不就是普通的白鲦吗,话说子期啊,怎么没备下碗筷?” 项然羞红着小脸躲在后面,虞周定了定心神,张嘴就道:“我想试试把鱼汤变成汤冻好不好吃。” 项籍抬头看看烈日:“你打算夏日里弄出冰冻?你到底喝了多少酒?小然是不是也喝了?” 兄弟两人面对面,身后各躲了一个妹子,项然是惊慌失措的,虞悦却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肯定喝了,你看她脸多红!” 虞周甩过一个威胁的眼神,继续转移话题:“对,没错,我打算夏日制冰,以解大伙冶炼的酷热之苦!” 第一百三十四章 意外的发展 尽管跟项氏的关系越来越近,尽管跟项然的情意也越来越明朗,被大舅哥看到亲近还是很尴尬的一件事。 悦悦这个死丫头,也不知自己最近哪儿得罪她了,居然领着项籍来坏自己好事,虞周的心里很怨念,可他不敢露出丝毫破绽,因为身后的项然已经快站不住了。 幸好项籍比较粗心,没留意自己为什么一直坐立不起,也没留意小然为什么唇齿嫣红眼波流转…… “子期,你果真不是说笑?” “当然了,你想想看,如果能在这炎炎夏日咬一口冰,那种从头到尾的凉爽该有多舒畅。 不仅仅如此,咱们还可以在水里加入其他东西,比如果浆饴糖之类的,冻成冰之后削成薄片,可以满足不同口味……” 听上去是不错,项籍挠了挠头:“你这法子怕是得下不少本钱啊,能供应的过来吗?” “试试看吧,不试怎么知道。” “好,有了消息叫我。” 忽悠完了项籍,虞周嘴角扯出一丝苦笑,造冰棍儿?开什么玩笑,整个炼钢工坊热的一滴汗摔地上立马变成水气,冰棍儿只怕还没送到就化了。 所以他刚才其实是在贿赂小妹,哪儿来那么多原料供应大伙啊,这年头贩盐就跟贩丶毒似的,糖比盐还金贵…… “哥哥,我饿了……” “哦,正好有鱼汤,自己端去热热。” “哥哥你变了……!” …… …… 硝石有些难得,此物与盐同母,近水而土薄者成盐,近山而土厚者成硝,所以这东西大多分布在内陆高原,虞周取硝的办法有点倒胃口,好在两个小丫头没看到,每人抱着一碗刨冰吃的香甜。 “子期哥哥,你也尝尝。” 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虞周含了一口细细咂磨,心里却比寒冰还凉,这种感觉并不源自硝石出处的心理洁癖,而是因为秦皇就要回咸阳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皇帝行辕也越来越远,该来的却没有来——嬴政没走博浪沙,张良也从没出现。 虞周一直在期盼,可是这位汉初三杰唯一得善终的智者仿佛从没存在过,一丁点的消息都没有,让他感叹之余暗暗可惜。 魏辙也没有下山赠书的打算,到底是哪儿出现偏差无从想起,外面的世界就像潮水来去徒留细沙,虞周只能从身边的人和事寻找心灵安慰。 长矛打造了三百多,楚戟也有上百,跟项籍所持的神兵利器不能比,但那份精钢打造的坚韧锋锐已经可称独步天下。 相比而言,盔甲的制作简易许多,虞周给自己弄了件细鳞甲,因为明光铠不是人人可以举重若轻,一堆兄弟当中,只有龙且没份儿,这下可把小胖子刺激了,整天叫嚣着减肥。 兵器有了,铠甲也有了,原来那股子浓浓的乡勇气息立刻化为精悍之气,人靠衣装马靠鞍,就像独音配上高桥马鞍立刻不同了一样。 有了张良至今未现身的前车之鉴,虞周只担心项籍提前开干,毕竟条件慢慢成熟了。 可是大秦也如日中天,蒙恬刚到漠北,阵战匈奴两万骑士,一时间举国欢腾…… “子期哥哥,在想什么呢?” 小丫头的声音永远那么柔和,听一耳朵心绪就能平复不少,虞周转过头,半真半假说道:“在想你大哥会什么时候动手,如果他起事的早,咱们也能快些成亲。” 明明听过那么多次,项然还是忍不住脸色羞红,说话的语气有些迟疑:“子期哥哥,你非要上战场吗?” 战场不是个好地方,吞噬过大父的性命,吞噬过父亲的强健体魄,小丫头很不喜欢,尽管那是家族荣耀彰显的地方。 “小凤凰,为何这么说啊,难道不想与我携手了吗?” 项然轻轻拍打他一下,垂头说道:“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自从那次差点被大哥撞见,两个人最近收敛许多,说到此处,虞周的声音飘忽一些:“小然啊,其实不上战场娶你的法子我也有,可是当今天下,不经磨堪哪能立足。 秦皇来了,然后又走了,这一路到处是未寒的尸骨,咱们不可能躲避一世,到了天下乱战的那一天,怎么办? 跟你说句掏心的话,其实羽哥的大事我没多少兴趣,只是啊,现在你们都是我在乎的人,那就决不能等闲坐视,明白吗?” 项然有些似懂非懂,捏着小手说道:“要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好了……” 这是典型的鸵鸟心理,虞周不去打破天真幻想,顺势宽慰:“人多也没什么不好,人越多,会的本事就越多,那成事的机会也就越大,放心吧,子期哥哥一定给你个大大的将来。” 小脑袋埋进了胸怀,蚊呐般的声音几不可闻:“呆子,我说的不是……” “咦?子期你在这啊,快来看我这手艺怎么样?!” 项然兔子一样跳着退后,虞周也是咬牙切齿,因为说话的是最近一段时间最大的一个电灯泡——连封。 大伙的铠甲全都仔细收起来,只有这家伙天天穿在身上,也不知什么毛病,有时候睡觉都不脱,羡慕的龙且好几次把他按进水里…… “你又弄出什么玩意儿了,铁制品就去找存壮,皮子就找大江,至于木器,等宋叔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看看,马蹄铁!我亲手打造的!” 虞周直想拿脑袋撞墙:“你一个堂堂大夫之后还在意这等小事?这玩意有什么稀罕的,注意点尺寸,别把角质扎透了。” 连封摇头道:“你不懂,原来的时候几位叔伯从不让我碰这些,来到这里才发现,原来行军作战根本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飞废话,当然不简单了,兵者,国之大计,哪有那么容易,快拿上滚蛋吧。” 这番恶声恶气都没让连封发火:“是,范老也是这么说的。” “滚滚滚,记得保密条例啊,这玩意要是流传出去,最先倒霉的就是秦人,匈奴骑兵众多,我可不想成为千古罪人。” “你放心!” 连封滚蛋了,少男少女却没了刚才的旖旎心思,项然巧笑道:“子期哥哥你别怪他,都是我爹爹……” “靠!我说的呢!” 第一百三十五章 海盐与定亲 如果说天下是一个大班级,那么班主任无疑就是嬴政,现在老师走了,刺头儿们终于可以舒一口气了。 项籍的目的很明确,他只想换个顺眼的老师,或者回到还没合班时候的状态,起码现在的项籍没有坐拥天下的雄心,这一点虞周很清楚。 因为纵观历史上的霸王,无论是沐猴而冠也好,鸿沟盟约也罢,都说明他对坐天下兴致缺缺,这个暴力的家伙似乎更喜欢纵兵跃马睥睨四方的感觉,尤其是以少胜多…… 无所畏惧在兵家看来是好事,到了政客眼里就成了一场灾难——这种人太难沟通了。 所以虞周一直在给西楚踩刹车,他希望项籍多点时间去思考,想一下身边人的感受,比如项超、比如小然。 再深一层的说,造反这种事情数遍古往今来都是后来居上,烟尘滚滚的绿林赤成就了光武刘秀,浩浩荡荡的隋末瓦当最终归于李唐,席卷八方的红巾军,首倡者也不是朱元璋。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个王朝要想轰然倒塌,必然有人去消耗它最后的精气神,比如陈胜吴广就是个好选择。 嬴政回咸阳了,一路风平浪静,没有张良的奋力一击,连上次那样龙舟将覆玉玺镇洞庭的惊险都没有。 心思活络的家伙们重新四处游走,比如坐在虞周对面的卫弘。 “卫叔父官务繁忙,怎么有闲暇来此地?” 心玩野了的少年不愿面对家长,小黑脸躲起来了,他爹也是心大,此时笑得弥勒佛一般:“狗屁的官务繁忙,都两个多月没开张了。” 虞周默默掐算一下时间,暗叹卫弘的胆量之大,敢情嬴政还在路上的时候,私盐买卖从没停过,也就人到会稽才低调下来。 “收成少一点无所谓,只要平安度过这段时间,以后总能找补回来。” 卫弘似乎是戒了酒,只敢嗅着香气而不入口,贪婪的深吸几口气后,说道:“这话不假,我早就想过,只当是花了点钱财观看陛下仪仗了!” 堂堂的千古一帝成了他口中的观赏物,虞周笑言:“那卫叔父看出什么门道了。” “唉,人活到陛下那份上,死而无憾啊!” 这话听上去有点像“大丈夫当如是”,虞周笑容不变的追问:“此言何解?” 卫弘叹了一口气:“秦民律也只说父子不得同户,你看看老汉现在的家,儿子来回奔波不常见,婆娘干脆住到山上看不着,这哪儿还是个家的样子!” 这是个老江湖,虞周以为他想洗手不干了,谁知道卫弘的想法更加开放:“我啊,见过陛下威仪之后寻思过了,这人呐,该享受的时候不能亏待自己。 托你那沙浴的福,老叔这双腿现在松快多了,趁着还能动弹,我想四处转一转,凭啥皇帝能巡游,咱就不能呢?” 卫弘这番话不像一个大秦子民所说,虞周回道:“卫叔父这是要巡游会稽?” “那哪儿够啊,我想去的地方可多着呢,你不是说温泉浴对老叔这腿也有好处吗,回头去试试。” “这没问题,卫叔母就在山上,你们正好一家团聚,不过啊,叔父当真舍得海盐家业?” 卫弘好整以暇:“有何不舍?那买卖就是把脑袋拴在腰上,早点收手老叔还能落个善终,干了这么多年,早就够了!” 看来嬴政这一趟会稽没白跑,也不知给了卫弘这样的老江湖什么压力,居然生出退隐的心思,虞周不急着答应,因为现在不是迫在眉睫的时候,应承太快会有种迫不及待的感觉,容易伤人心。 “卫叔父,要不这样,您呢继续当着县丞,回头让萧主吏跟陈婴大哥过去帮衬一把,可以省出叔父的时间一家团聚不说,这进退之间更加自如。” 官位哪有私相授受的? 卫弘很聪明,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儿子跟项氏越来越亲近,老妻也不断说起山间生活的见闻,如果他再不知道怎么选,算是半辈子白活了。 再加上秦皇在会稽郡转了一圈,马衡的态度也开始飘忽不定,卫弘干脆借机表明心迹。 “也好,那以后县里的事儿还有海盐买卖就全交给他俩,老叔甩开手应付马郡守去。” 虞周眉头轻皱:“卫叔父放心,只要这私盐的买卖还能干下去,就少不了你家的那一成利润。” 卫弘苦笑:“现在只有半成不到……” “因为马郡守的缘故?” “正是!” 财帛动人心,意料之中的事情,虞周安慰道:“此事交给萧主吏他们处置吧,叔父且放宽心,一起小观军阵如何?” “好!” 在来的路上,卫弘已经对项氏私兵极尽想象,可最终看到还是被吓了一跳,这跟儿子描述的根本不一样! 小黑脸嘴上不伶俐,形容词少的可怜,翻来覆去就是严整啊厉害啊一类,哪能描绘出卫弘亲眼所见的景象? 夏日的阳光非常刺眼,不仅仅来自天上那个太阳,还因为军士身上的细鳞铁甲熠熠生辉。 卫弘放目远眺,发现这两支军阵似乎打算互殴? 这算什么?水贼?谁见过队列行伍分明的贼!私兵?谁见过装备可比王卫的私兵!精锐?可他们为何要自相残杀! 仔仔细细看过一圈之后,卫弘不淡定了,因为有一张熟悉的小黑脸也在其中,不能闹下去啊,万一有个闪失,万一被军法追究…… “贤侄,这是何故?” 江湖人毕竟不如久居军阵的家伙进入状态快,此时的虞周面色稳重,随口解释了一句:“效仿盟津观兵而已。” 卫弘正在思索,两支军阵同时动了,牛皮鼓震起群群飞鸟,包了头的干戈互相一指,军士们开始步步紧逼。 卫弘的额头全是汗水,他已经想起可商周时的那次演兵,问题是眼前的场景太逼真,只那铁甲之下的杀气就让人望而生畏,军阵之道跟江湖之道毕竟是两码事…… 鼓点一变的时候,卫弘的瞳仁开始紧缩,老天爷,还要用弩!这真的不是火拼? 虞周面上淡定,心中早已痒的不行因为来到五湖时间还短,所以这初次演习没有他的份儿,站在场外感受热血,真的不如投身其中啊。 很想看到霸王初绽的风采,可惜小小的心愿依然被打断:“嘿嘿,还以为只有俺没捞着上场,原来子期你小子也是。” “樊大哥,快过来一起!” 樊哙脑袋一摇:“俺在这看就行了,倒是你啊,小媳妇都让人缠住了,还有心思在这观战呢?” 一股子火气直冲脑门,谁这么大胆? 虞周声音有点冷:“在哪儿?” “水寨门口,快去看看吧。” 虞周点了点头,一脚踹在樊哙屁股上,拔腿就跑:“休想骗我!” 樊哙的身型很敦实,挨上几下根本不在乎,拍了拍衣衫,他对着卫弘咧嘴一笑:“小子太精了。” …… …… 项然确实被人缠住了,虞周刚到寨门,就见到宋直不断往她手中塞东西,什么精致的小匕首兽牙的小挂坠刷着桐油的木雕……甚至还有一只大雁? 幸亏项超不在这,要不然非得打起来! “宋叔,你们可算来了!” 哭笑不得的项然解脱了,可是宋直的差别待遇太明显,见着虞周语气不善:“这要不是大江带回口信,你还要瞒我们到何时?” “我什么也没瞒着啊……” “胡说八道,听说项将军同意把小然许配给你了?看看,这是曹伯连夜弄来的大雁,还有你义父说了,三书六礼最好在山上办,山上风水比较好,宜子宜孙……” 宋直身后的几个墨者发出阵阵低笑,羞得项然不敢抬头,虞周的脸色猪肝一般:“那为何带只大雁来?我记得这是纳采才用的吧!” “没事,纳采的时候再送一只,项将军人呢?” 虞周有点头疼,说一不二的汉子露出一副居委会大妈神情,全是为了自己,一番好意不敢辜负,可要真提着去找项超,他非得翻脸不可…… “宋叔啊,你先别着急,大江哥的信儿不太准,项伯父没答应呢……” “那没事,我来了,项将军迟早会答应!” 虞周庆幸几位叔伯只来了宋直一位,不然非得闹出一场逼亲的大戏不可,如果再加上魏辙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 “宋叔啊,你们先安顿下来,过会儿咱去演兵场看看,今日正好初次演习,大伙儿人挺齐全的……” 宋直很不满意这个安排,他眉头一皱,对着项然问道:“丫头,你爹呢?宋叔找他有点事。” 小姑娘八辈子也没经历过这阵势啊,声如蚊呐的回道:“许……许是在看兄长演兵吧。” “那好,咱们一起过去,跟你说啊,我身上带着项夫人的书信,一封是给你二叔,还有一封给你爹……” 项然闻言更不敢回,走起路来关节发僵,虞周见状连忙伸手,小额头垫着手掌撞上颗树干,几个家伙笑得更肆意了…… …… …… “不行!绝对不行!” 兵马纵横之中,项超的声音透着一股子坚决,开什么玩笑,他至今还为前几天的失口之言而后悔,怎么一转眼,虞小子就把长辈青睐想要敲定了? “项将军,宋某自知身份低微所言不重,可这也是我们几个老家伙共同的意思,两个娃儿既然有情,做长辈的不妨成全……” “这不是身份的事儿,他爹就是楚王也不行!” 项超曾是昔日大楚良将,说出这话有些僭越,却让宋直的心里好受许多,既然不是身份的问题,那就没什么好为难了。 项梁放下手中信简,敲着桌子目视前方,项籍正在大杀四方,做叔父的不能无视人家兄长的意思,他已经打算暂不开口。 “项将军,您一直喊着不行,这到底是为什么啊,女儿大了迟早要嫁人,虞娃儿难道不是良配吗? 人又机灵又有本事,最重要的是,他跟小然一起长大,彼此间有情有意知根知底,这难道还不够吗?” 项超脖子里青筋交错:“他是挺好,可这婚姻大事岂是一言而论的? 然然……她还小!” 听得项超口气稍微松一些,宋直继续说道:“那没事,可以让他们先定亲,成亲的事情,等及笄再说!” 翠绿的裙角很显眼,虞周看到了,项超也看到了,楚人的女儿家向来胆大,项然只在门口已经属于内敛,这可让她爹为难死了。 要是一点头,女儿就得改姓虞,刚刚团聚没多久,怎么忍心啊,可要不同意吧……人家既然提出来了,那也是一腔热忱,直接拒绝不太好,因为早从女儿的眼神中看出非君不嫁,不能往狠里得罪亲家啊…… 项超很为难,他从没想过现在就要面对这个问题,还以为可以再等几年…… “哈哈哈,父亲,我刚才喝停战马那一幕你看到没?” 项籍捧着兜鍪回来了,发觉气氛有点不对,疑惑道:“小然你在门口干什么,咦,宋叔,你们终于来了?” 项超脸上有些苦涩,他一张口,就让儿子知道刚才那番厮杀全都被忽略了:“羽儿,他们几位……是要跟你妹妹提亲的。” 项籍立刻扭头去看虞周,见到这位兄弟也是满脸焦急渴望,沉吟道:“可是为子期?” “正是,然儿还那么小,为父……舍不得。” 虽然项籍早说过不会帮助相劝,可这会儿明显项超失了分寸,要找人借鉴主意,虞周怎可错过?那不是伤了长辈热心肠嘛! “羽哥,几位叔伯也让我措手不及,不过我在这保证,日后一定让小然一世无忧……” 项籍很知道父亲的心思,因为在小妹的成长中陪伴很少,所以舍不得,他既不想忤逆父亲,也不愿伤了兄弟一片情意。 高大的身躯犹如战神,明光铠衬得更加厚重,项籍用从没有过的声音对着门口问道:“你自己呢?愿意吗?” 所有人静静期待,过了半晌,细小的声音轻轻飘来:“全凭父兄做主……” 项籍用力往虞周肩上一拍:“小然还太小,所以……先定亲,可以吧?” “行!” 这一刹那,项超仿若无骨…… 第一百三十六章 纳采 项籍很照顾父亲不舍的心情,但他还是坑了一把爹,因为几个长辈的本来打算就是先定亲。 对于虞周来说,定亲与成亲没有太大的分别,说白了,三书六礼无非是媒人穿针引线的相亲、两家互相熟悉下礼的定亲,最后终于择日迎娶新人。 这其中的步骤,他们两个人可以省去许多,比如几家人早就熟的不能再熟悉,比如虞周早把项然的生辰倒背如流,剩下的似乎找个媒人下聘就可以了。 少年少女腻在一起久了,再迟钝的人都会察觉一二,所以消息传开之时没几个感到惊奇的,大多带着“果然如此”的表情前来恭贺,虞周一一应承,只是扭过脸去看项超就没那么乐观了。 唉声叹气仿佛债主临门,愁云惨雾如同天塌地陷,这位昔日的将军甚至当着众人频频落泪,看的虞周极不忍心,好像自己成了剜心头肉的恶人…… “羽哥,伯父这是……” 项籍回过头来,又把虞周吓了一跳,因为大块头也是虎目含泪,看那样子根本不是许下项然的亲事,更像把她推入了火坑…… 虞周郁闷了,我有那么差劲么。 小胖子长的太喜庆,一哭跟笑似的,被项超赶出来了,他见虞周有些不解,低声解释道:“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女儿定亲出嫁总要哭上那么一回,这是古楚的习俗,本来源自掠夺婚的,后来慢慢变成了父母心疼子女的宣泄。” 这不就是客家人的哭嫁么? 山上比较清净,五湖人多热闹,所以正式下聘书的时候,还是让几位长辈专程跑了一趟,相比之前宋直来的时候,这番准备充足了许多。 按说喜事不该见到兵刃,不过身在将门,上好的剑戟永远是最佳礼物,韩铁匠说完一句“宝剑赠英雄”就奉上短兵数把,让项超的脸色舒缓一些。 炼钢作坊已经逐步进入正轨,打造几把长剑也就半天工夫,不过好老头带来的兵刃没人敢小看,细腻别致的花纹说明出自千锤百炼,大匠的心血还是胜过模范浇灌许多。 韩铁刚刚入席,老曹父子相继而来,按说这种场合应该区别开来,因为这礼是聘礼,几家合办说出去不像那么回事,可是曹皮匠执拗,一个劲儿说那车皮子都是姓虞的,他们爷俩只是帮忙推来。 轻轻吹开俪皮,柔软的鹿毛打了个旋儿,稍微一抖便又恢复原样,项超有了些满意神色:“哼,臭小子倒有几位好长辈!” 曹皮匠入席回道:“你不也是他长辈吗,外父也是父啊!” 想到好几天心不在焉的女儿,项超哼了一声没作答。 正在此时,一位短衫赤足的老者伴着一声长笑进入门厅,在他身后,几个同样打扮的汉子鱼贯而入,老头见了项超微微施礼,开口道:“老夫田襄子,此来却是保媒的。” 从吴起惹来的宫变开始,田襄子的大名一直在天下间流传,零星听到点消息是一回事,面对面的相见又是另一回事,项超硬撑着站起回礼:“原来是相夫之墨田钜子当面,超在此有礼了。” 田襄子苦笑着摇头道:“子荣不必拘礼,托那个混小子和他师父的福,老夫的辈分一降再降,你我之间平辈相见就好。” “项超不敢,请入席。” 田襄子点点头,掏出个锦囊说道:“这是那臭小子的生辰八字,回头找人合一合,再挑个好日子……” “哎呀恭喜啊,项将军现在都能独自站起了啊,今日又找得乘龙快婿,岂不美哉……” 几位墨家弟子见礼的时候,虞周的脑门开始跳,自己这个师父似乎是专门捣乱的,每次出场都让人哭笑不得,项超那边心情正沉重,被他一嗓子给搅和了。 “师父,您来了。” “嗯嗯,这么大的事情我当然得来,不过徒儿啊,你也太没良心了,前段时间对为师日夜关心,怎么最近几日如此冷淡……” 虞周心说那不是因为嬴政回到老窝,都不见你去找张良的缘故嘛! 魏辙看似爱胡闹没准则,其实心里跟明镜一样,随口扯谎是行不通的,虞周只得转移话题:“师父,您这次来,有没有备下什么聘礼……” 在场的长辈有许多,可是能在虞周亲事指手画脚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有养育之恩的义父,另一个就是授业恩师,哪想魏辙丝毫没有节操,扯出一个有些眼熟的锦囊,嘿嘿笑道:“这就是了。” 当面拆开比较失礼,项超看着手里一模一样的锦囊不知说什么好,虞周可不想他日后埋怨的时候把自己也捎带上,坦言问道:“这里面是什么?兵法谋略还是天下大局?” 魏辙摇了摇头:“都不是。” “那是何物?” “是你的生辰八字!” 项超觉得嗓子眼有点痒,一句脏话差点脱口而出,在场的老老小小全都用惊讶目光看着魏辙,心说魏老是不是对徒弟的亲事有些不满啊,这不是捣乱吗,人家项氏没落了也不能如此耍人啊,这事儿……悬了? “嘿嘿,徒儿啊,实话告诉你吧,田老鬼手里那份也是为师给他的,不过……你就不好奇这生辰的来历?” 让他这么一说虞周才想起来,对啊,自己的生辰八字不该有人知道啊?因为就连他自己也迷糊迷糊着,不知该按后世的算还是怎么滴。 “师父可是查证到了什么?” 魏辙眨了一下眼睛:“什么都没查到,不过啊,这份生辰绝对可靠,因为老夫特意选了一个跟项然丫头最匹配的……” 项超喘气有点粗了,虞周也是不忍直视,知道这位恩师有时候比较没谱,可是这种先开枪再画靶子的事情也不能直说啊,他这是奔着搅黄一桩亲来的? …… …… 项然正在绾发,虽然还不到出嫁束成妇人发式的时候,可要按礼制:女子许嫁,缨。 聘书已经被叔母收起来了,越看脸上越烫,礼书就在父亲手中,从今天开始,小小的人儿已经有了所属人家,发上束起的丝缨代表此花有主,要等正式成亲的那一夜,子期哥哥亲手展开取下…… 初涉情事的小丫头总爱幻想,只是一个结缨脱缨就让项然的心思不知飞去哪里,殷红的小脸根本不需要任何妆容点缀,看的项夫人既是无奈又是好笑,大伯家的这个女儿算是白养了,就没见她有逆着那虞子期的时候…… “小然,小然……” “啊?叔母,是子期哥哥来了吗?” 项夫人闻言顿时羞她:“满心都是你的子期哥哥,羞也不羞,这才是纳采之礼,你啊,是不是盼着今日亲迎才好?” 项然低着头,孩童的丱髫发式却束上绛色丝涤,让人大是怜爱。 “叔母,您别取笑侄女儿,我……我心里发慌……” “那跟叔母说说,小凤凰到底为何发慌。” “我也说不上,总忆起刚见子期哥哥的时候,他把我从您手中抢了过去,现在想想,我当时哭的肯定可丑,他都不嫌弃……” 项夫人哑然失笑:“傻丫头,那时他才多大,不知美丑的小娃儿,怎么会有嫌弃的心思。” “不一样的,自从……自从侄女背上留了个印记,好多人都是疏远之后指指点点,就连府上的下人也……” “那是他们不懂,他们嫉妒!小然,你要牢牢记住,你背上的不是伤痕疤印,那就是你与生俱来的高贵身份。 就算在这山窝里,依然是最美丽的小凤凰!就算面对那虞子期,也是这样说,这样想!” 项夫人很激动,因为侄女儿的话又让她想起大楚未亡的岁月。 项然的眼中噙出些泪花,摇头道:“侄女儿知道叔母心疼我,可是子期哥哥不会在乎的,他早就见过,也抚过,在他眼里,我从没看到一丝尊崇,也没有一丝鄙夷……这才是侄女儿要的,我就想当个普通女子……” 项夫人眨了眨瞪的干涩的眼睛,颤声问到:“你们……有过肌肤相亲?” 有么?他最后一次见那印记还是始龆之年,不算吧……至于后来的…… 想了想那封聘书,再晃晃脑袋上的束缨,项然仰起脖颈说道:“有……有过!” 对于这双儿女,项夫人确实乐见其成,可那也仅限于水到渠成,出乎预料的消息把她吓了一跳:“小然啊,你怎么……怎么这般不懂事,自媒之女尚且人皆贱之,若是无媒而成……你以后可怎么立足!” 小丫头不是没学过礼防,只是跟虞周在一起的时候从没崩起过那根弦儿,现在听叔母说的严重,她倒信心十足:“子期哥哥会保护我的,他什么都能处理好!” 项夫人苦笑连连:“人言可畏啊,小然,你老实告诉叔母,你跟那虞子期究竟进展到什么地步?” 小丫头的眼睛滴溜乱转:“就是……他很喜欢我,我也想他啊,进展……他来下聘了。” “好,我这就告诉你父亲,赶紧一口回绝了去!” “叔母……!” 项夫人转头凝视。 “叔母,能不能不问了啊……” 她越这样,项夫人的心越低沉,只得一个劲的骂着虞周小混蛋,用她妇人的眼光在侄女儿身上仔细打量,直看的小女孩儿更加不安。 “还不肯说吗?” “……” “好,那我告诉你大哥,让他转告你父亲赶紧回绝虞子期!” 一个火爆脾气当传话筒,能有什么好? 项然心里也十分清楚,大哥本来一直不欲表态,这次还是听了阿虞姐姐的言说才松口,要是叔母忽然改变立场,那这事儿又得起一番波折…… “叔母……” 项夫人依然保持着扭头欲走的架势。 “他……他亲过我。” “还有呢?” …… …… 魏辙一直晃着手上锦囊,门厅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结,不止虞周不懂,就连冷静些的项超也是满心疑惑。 自己的女儿样貌可谓万里挑一,性情可谓文雅大方,家室可谓世代贵胄,学问可谓出类拔萃,女红剑术可谓…… 总之,哪儿哪儿都好,这位黄石公居然想搅黄?他是哪里看不上我女儿? 项超眯起眼睛,语气中带着质问:“敢问黄石公,可是对这桩亲事不满?” “怎么会,项然也是我半个徒儿,他俩若能成其好事,老夫就算有儿有女的人了,岂会不满。” 项超语气舒缓一些:“那魏老因何戏弄项某?” “就凭老夫年纪一大把,却要与你同辈,还不该一闹?” 这个理由很强大,项超一时无言,谁知魏辙忽然神情肃穆:“子期的这门亲事我是极力赞成的,但是老夫还要问一句,项氏与他结姻,看中的是我徒儿这个人,还是那份生辰八字?” 项超尚在沉吟,项籍不耐烦的说了:“我与子期情同兄弟,如此亲上加亲自是好事一桩,魏老因何多此一问?” 魏辙看向虞周:“徒儿啊,当日我与那范老鬼下了定计,你与项氏也就越来越亲近,时至今日我还要问一句,你后悔与否?” 虞周有点明白了,不管以前师父出于什么样的心思“卖”了自己,可那终究还有回头路,而现在,一旦与这项氏结亲,就只能硬扛着西楚的大旗走到底了。 他很想骂娘,因为毕竟没有魏辙那份道家修养,虞周已经在逐渐的相处中放下心防,肉长的人心被浸透感情,怎么可能回得了头? “师父,徒儿无悔。” 魏辙听完,似笑非笑的看向项超,晃动手中锦囊问道:“那这份生辰八字,老夫就交给你了。” 项超皱眉:“这不是魏老胡乱挑选的么,怎么作的数?” “你拆开看看再说。” 相处的时日多了,魏辙这种另有意味的笑容项籍也懂一些,他飞快上前接过锦囊,张开一倒,却是黄橙橙的金沙洒落一地,父子俩一时全呆了。 “俗是俗了点,却是老夫为徒儿备下的聘礼,项将军,请!” 项超哭笑不得:“前辈这是为何?” “因为我确实没找到徒儿生辰的一丝线索,所以只好骗骗你们了。” “没有八字,如何问名……” 虞周犹豫了一下:“其实在我脑海里,一直有一个日子印象颇深,也许就是这一天吧。” “还不快说来!” 等他改掉年份说出前世生辰,就见魏辙三两个指头掐在一起,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开怀:“不错,不错,确实佳偶天成。” 韩老头看了半天戏,总算落了幕,适时说道:“纳采问名都有了,干脆把纳吉请期也办了吧……” 第三百六十七章 回山 女儿家的亲长希望出嫁来的迟一些更好,因为被偷走贴心小袄的感觉空落落,操心臭小子的长辈恰恰相反,因为只有成家立业之后才算真正的男子汉。 历经多年战乱,韩铁匠巴不得虞周能在达到著籍的年龄之前留下一儿半女,这是一种心理惯性,哪怕现在秦律对大伙的约束几近于无,依然难以改变。 说不想立刻成亲是假的,可是虞周也知道义父的说法项家肯定不会同意,单就同意这桩亲事已经让项超哀声连连,再把三书六礼一略而过,虞周自己的心中也会有遗憾,难得一次成亲,不体验一把原汁原味的周礼岂不可惜。 纳采完成了,问名纳吉早已变成了形势,再后面的纳征得等项超看完礼书再说。 然而仅仅过了一天,虞周就发现自己被坑了,也不知项夫人跟侄女说了些什么,以前任索任取的小丫头居然扭捏起来,碰一下小手就跟触电似的撤走,稍一对视就将目光躲避开…… 这怎么回事?怎么现在名正言顺了反而更显得鬼祟? 越得不到的越惦记,被惹的心头出火之后,虞周把那眼神自动解读为欲语还羞,青涩的神情更惹遐思,心动不如行动,对他没有防备的小姑娘很快就被堵到了安静角落。 “子期哥哥,你……你有什么事吗?” 见鬼了,居然是真的害怕,虞周捏了捏自己的脸颊,皱眉道:“我像是吃人的恶狼吗?” 毕竟还有一起长大的总角之情,面庞是熟悉的,声音是熟悉的,就连语气也在意料之中,项然捂嘴一笑,娇声回道:“不像。” 虞周在她脑门一弹:“那你为何忽然避如蛇蝎?” 揉着额头四处张望了一下,项然羞涩道:“叔母说,这都是女儿家的私房话,不能往外说的,即便是子期哥哥,即便……将要成良人,都不能说的。” 虞周的眼珠子转了几下。 定亲之前的私房话,大致是哪个方向不难猜,看着她不安的模样,他只好把调笑几句的心思慢慢收起。 “好,那我不问了,小然,再过几日水芙蓉该盛开了,你跟悦悦还去采莲吗?” 世居楚地天生对水亲近,只是女儿家可游玩的地方不多,踩水踏浪不用想,一支轻舟赏荷采莲逐渐变成两个妹子的消遣,项然犹豫了一下,开口回道:“那……那你不能跟来。” 虞周彻底郁闷了,划船嬉笑的倩影都不能看,自己什么时候这般惹她抵触了? “这五湖你二人头一次来,许多地方尚不熟悉,还是小心些为好。” 项然刚说完也有点后悔,再听这话稍松了口:“那你不许……不许动手脚。” 总算找到根源了,虞周语气舒缓的问道:“叔母说的?” “对啊,她说男女授受不亲,成亲之前不宜……咦?你……你……快说你没听到!” 反应过来的小姑娘脸蛋涨红,在她看来,这种羞人的事情说一句就跟全说了没两样,顿时懊恼无比,心想着叔母果然没说错,自己真是个笨丫头…… 虞周情知不能再逗,正色道:“小然,男女授受不亲乃是儒家孟子所说,你我皆随恩师熟读道经,怎么拘泥于一家之言了……” “可是周礼……” “咱们是楚人啊,先武王睥睨天下的时候没从周礼吧,先庄王问鼎中原是时候也不合周礼吧,为何不尊早一些的楚礼呢,比如云梦之会一类的……” 要论嘴上的功夫,十个项然也不是虞周对手,就在她脑袋里的小人打的糊里糊涂之时,一低头,发现自己的手又被攥住了。 “叔母说……” 话刚出口就被堵了回去,小丫头认命般的放松开来,虞周醉心沉迷…… …… …… 军士们厮杀多了,看人就会先打量要害,这也是一种心理惯性,就像虞周耳鬓厮磨多了就会走神一样。 韩老头敲了敲桌面,露出古怪的笑容提醒义子:“虞娃儿,刚才我说的记下没有,你脑袋灵光,给想个法子。” 发散的眼神重新聚起,虞周努了努嘴巴却不知从何说起,不过他并不露怯,脸色认真的说道:“这个问题有点严重,还是听听师父的看法吧。” 魏辙似笑非笑:“你可真是我的好徒儿,老夫总算放心了。” 几位长辈全是了然的揶揄神情,虞周脸皮再厚也有些发烫,他直言不讳讨扰道:“我刚刚想到别的地方去了,义父说什么了?” 韩老头的山羊胡一翘一翘:“我说我们几把老骨头打算回山,你走不走?” “这个……项伯父呢?” 曹皮匠作出痛心疾首的模样:“忘恩负义,忘恩负义啊,也不问问老汉这一路经历了多少风霜,张嘴就只提起外父,我那车皮子算是喂了狼了!” 宋直接口说道:“老曹头,那你得当心了,这小子有句话叫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以大江跟他的关系来看,只怕又是一头白眼狼啊。” “他敢!老子打断他腿!” 众人全都憋着笑,没好意思去揭这对父子的伤疤,都已经一瘸一拐了,再打断一条得成什么样? 宋直实在怕自己笑出口惹来怒火,转移话题的解释几句:“子期啊,老韩跟老曹那是打算回山的,这边船宫刚起我就不走了,你呢?” 虞周这次当机立断:“那我也回去一趟,毕竟现在山上有点空虚。” 韩老头点头说道:“既然虞娃儿也回去,那咱也不用再想法子了,童闾还是你来执掌,我们几个出来一趟,那群混小子立马就翻天了,这可得好好教训一顿!” 可不是么,为了虞周这茬子事儿,亲近的长辈倾巢而出,墨家钜子要做媒,几个墨者也是一路相随,没人约束的小子们可算放了羊,就山上几个武艺不通腿脚跟不上的妇人根本管不住,听说武戚雷烈之流已经盘算找来五湖了…… “放心吧,我一定好好帮他们宣泄下精力!” …… …… 五湖水寨的根基已经打好,宋直留下了,看过战船模型的墨者也留下了,田襄子甚至豁出面皮把那两艘小船抢了过去,气的项梁又是无奈又是期待,墨家的机关术名声太响,兵技巧的战器多是出自他们之手,有了墨者参与,项梁对于船宫建成之后已经大抱信心。 虞周耍小聪明了,事实也证明他猜对了,水寨里全是军汉,再加山上还有项箕在,项夫人不会在此多待,那么两个小丫头也会随之而回。 马车咯吱作响,不自觉探出的小脑袋被一遍遍唤回,虞周的心底已经乐开了花。 感受到他的心情,独音一个人立随即电射而出,微凉的山风打在脸上有些发痒,躁动随着奔跑宣泄了不少。 前前后后转了好几圈,一身热汗的独音终于安静下来,清脆的马蹄声逐渐放慢,它追着一头懒驴子“咴吁吁”嘶鸣起来,虞周控着缰绳调拨马头之时,侧坐驴身的魏辙缓缓睁开双眼。 “老夫还以为你不会来问呢。” 虞周想了一下才知道师父指的是什么,只好顺着往下说道:“当时确有疑惑,不过后来放下了,既然师父重新说起,徒儿洗耳恭听。” 魏辙仔细打量一番,发觉虞周没有说谎,很是欣慰的说道:“顺其自然,不错,看来老夫枉作小人了。” 虞周恭敬道:“师父拳拳爱护之心,徒儿谨记。” “哦?那你说说老夫当时有何深意。” “师父当时以生辰相挟,是想引得项氏重人轻礼,师父,徒儿真的不怪您与范老的那番算计了……” 魏辙不置可否,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义父说过的那汉子我去找过了,可惜没有丝毫音信,老夫是真的想知你生辰,奈何,奈何……” 汉子?哦,虞周想起来了,记得自己是被人送到韩铁匠家中寄养的,茫茫人海寻找起来何其艰难,魏老头干嘛执着于这个? 魏辙的双眼说是洞若观火一点也不为过,他清晰的看出徒儿的疑惑却不作答,沉吟说道:“你这娃儿,哪儿都好,就是这天象一学兴致乏乏,若你能粗通三分,岂能不知前因后果!” 虞周翻了个白眼,夜观天象之类的还是算了吧,虽然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正视三分,可是经历过前世的唯物主义教育之后,他实在对这方面没多少兴趣啊。 “师父,您不是打算拿徒儿的生辰算卦吧?” “怎么叫算卦,那叫占卜!易经一道博大精深……” 古代的学问斑驳陆离,就像魏辙这身本事一样,有虞周主动想学的,也有他不怎么在意的,实在见不得老头唠叨,他小心翼翼说了一句:“要不……您再收个徒弟,专门教他易学天道?” 老头气的胡子都翘起来了:“不学无术,你这个逆徒,你以为老夫不敢去收吗,到时候让他赶超你这个师兄,看你还有何脸面!” 魏辙本想激励徒儿一番,谁知虞周听完居然兴致高昂,眉开眼笑的回道:“好啊好啊,最好收那种六国贵胄之后……” 心情激动之下,他差点说出最好去找韩国丞相之后,张良这位运筹千里之外的无双谋士始终都是虞周心头的一个坎儿,有萧何,有张良,如果再把韩信牢牢掌控住,那么以后自己不用多费心,西楚的道路都会顺风而行了吧? 虞周的过分热情让魏辙一愣,随即开口道:“好!那你日后不要后悔!” “肯定不后悔,师父你就放心吧!” 开玩笑,肉烂到锅里那也是自己的,为什么后悔?放跑了才会后悔! “师父打算去哪寻找良徒?” “滚……” 好吧,又招不待见了,不过虞周不以为意,因为按魏辙的标准,国士级别的家伙才刚入眼,所以他一点都不担心老头找不到张良。 小小的车队继续前行,解开心中疙瘩的虞周悠然许多,不过这其中最悠然的还要属卫弘父子。 萧何跟陈婴已经初步接手海盐买卖,这位会稽的地头蛇终于腾出空来四处转转,卫弘的心态很好,一路上游山玩水好不惬意。 一路同行的还有上百军士,数月之功没有白费,这群家伙的彪悍之气已经不用兵甲衬托,只是坐卧立行就透出浓浓的行伍之风,这让虞周有些担心,明显一看就是军汉的家伙,明目张胆四处乱跑是不是太不低调了? 事实证明他白白操心了,因为这上千里路散布几百个人根本不起眼,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卫弘的生意才会越做越大。 骑着独音经过项超车前,别扭了好几天的老丈人终于拉下脸:“小子,你倒是福气不浅,这马可日行千里否?” “应该可以吧,我没有试过,项伯父千里劳顿可有不适之处?” 项超眼睛里的渴望犹如实质:“好马,若以此马作聘,你小子同意不?” “那可不行,这是我兄弟,跟羽哥差不多。” 项超听完毫不生气:“这是应当的,哼,总有一日,项某也要为羽儿寻得千里良驹。” “项伯父,我问个问题您别生气,如果复兴大楚之业需要秦人之力,甚至是斩杀过许多楚人的老秦人,您能接受吗?” 项超的眼神从独音身上移开,看着虞周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项伯父……” “你不用多说,项某知道你小子能言善辩,可是秦楚之间乃是世仇,不说远去多年的,就只是上将军统帅的数十万将士,他们的血仇必须要以血来洗刷!” 说到激动之处,项超狠狠拍打着身下车架,虞周的眉头紧紧皱着,虽然风华绝代家具家电点解点解人家就是几点到家基督教电话号打电话的黑道皇后多还是少记得记得就睡觉睡觉睡觉睡觉睡觉世纪大酒店石随机打劫事实就是计算机等级世纪大酒店酒店斤斤计的就是较世纪大酒店几点到几点竞技等级蛇毒 第一百三十八章 童闾就是未来 虞周期望中有妹有房的日子不怎么好过,因为刚回到山中魏辙就翻脸了,老头数落完徒弟的不知上进怒火未熄,连轰带赶的把他逼回鲤鱼背勤习剑术。 打下坚实的基础是好事,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也是正经道理,可是魏老头不断念叨的什么“少未定,壮而刚”就让虞周不能忍了。 这还没把小丫头怎么样呢,被师父劝告少年人戒之在色冤不冤呐。 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有倒霉鬼遭殃,于是整个童闾的操练课业重了一半,雷烈那样的精力过剩之辈无所谓,武戚那样的皮糙肉厚之徒也不当回事,燕恒的小身板可受罪了。 爬十里山路本来就比跑十里平地劳累许多,挂上沙袋之后,这群少年的哀声就没停过。 如果说五湖水寨和那群军士可以作为立业之基,那么山间坞堡跟渐渐长大的孩子就是他们的底牌。 就像写满文字的书简修改困难,比起那群兵油子,白纸一样的孩童更加单纯,所以虞周的这番“虐待”不仅仅为了找人一起受罪,也是对于未来寄托出的希望。 也许是因为自己管的多了,半个月下来之后,虞周得到了一个外号——赛山膏。 眉开眼笑的小丫头很可爱,不过她带来的消息不好听,山膏,那是传说中其形像猪的怪兽,最擅长的就是骂人…… 项然拿着这个取笑子期哥哥的时候,虞周正在狠狠追打燕恒,以至于小个子接下来几天都带着一只乌青的眼圈。 “子期啊,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喊过,你为何不找别人晦气啊,是不是看我个子矮一些好欺负,哎哟我的眼睛……” “你少来了,我可不比武戚他们好蒙骗,曹伯家的皮影戏就你看的最多吧?” 乌青的眼眶依然不妨碍眼珠乱转:“是又怎么样,我家中小妹喜好于此有何不妥?这也是罪过?” 虞周晃了晃拳头:“谁家的小丫头喜欢那么生僻的东西,山膏,你要不说小然还不知道这是何物呢。” “哪有,我没说之前大伙也都知道……” 又是一只拳头补上,虞周边揍边骂:“终于承认是你说的了吧,就知道这种藏头露尾的事情跟你有关……” 也许是长久练就的生存智慧,燕恒对于卖惨充楞极为熟练,明明拳头上没有多少力道,小个子的惨叫却是相当逼真,听的远处的雷烈阵阵不忍心。 “武戚啊,咱们去劝劝吧,我怎么看着子期真下狠手啊,不会把人打坏吧?” 不愧是山上长大的少年,武戚一开口就带着偏袒:“你放心吧,子期手上有分寸的,他这是给燕恒开小灶单独切磋演武呢!” “真是这么回事?” “那当然了!” …… …… 混小子都欠摔打,项超对此深表认同,不过虞周选择回山出乎意料,他甚至跟魏辙一样认为少年人沉迷痴缠,暗暗感到失望之余又有些许轻视。 亲事没定下的时候目光挑剔看哪儿都不顺眼,现在有所不同了,一旦想到日后将成翁婿,项超可不允许这小子不知所谓。 “这就是你回来的目的?跟一群小孩子瞎胡闹?” 虞周可以体会到老丈人的态度微妙转变,看了看摸爬滚打的少年,他耐心解释道:“这可不是胡闹,想成大事需要有本钱,童闾年纪正当……” 项超眉毛挑了挑:“你觉得灭秦大业需要等这群小崽子长大?” “灭秦必定要复楚,而他们,就是大楚的将来!” “他们的父祖都是齐鲁之人……” “外父大人觉得……将来的大楚尚不及现在的大秦吗?若是果真如此,那我等也太过无能,若是疆域更胜数筹,又何来齐人楚人之分!” 项超一时沉吟竟没留意虞周的称呼变化,半晌之后,他抬头回道:“若论心思缜密羽儿确有不如, 怕只怕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那些齐人的小后生作何想法,你又如何得知?” “楚人跟齐人没什么大仇恨吧?” “齐王建登位懈怠战事,与我大楚已经数十年不动刀兵矣。” “这就对了啊,齐国是被暴秦所灭,大楚同样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区区地域之分哪能变成障碍。 再者说了,他们现在年纪不大,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群家伙在楚地长大,哪儿还能说是纯粹齐人,毋伤人心啊……” 项超的脾气有些执拗,即使知道自己所想有些不妥,也不会对个小辈低头多说什么,他把目光移到校场的少年身上,指了指自己的轮椅默不作声。 心中了然之后,虞周上前推着老丈人四处转悠,嘴上更是热情:“外父大人,你现在看到的小子全是跟着武戚的,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家伙帐下全是跟他一样皮实的,我打算让他们组一支重甲士,这便是将来的雏形……” 多年军旅生涯,项超深知士气可鼓不可泄,对于视作自家人的虞周,他可以百般毒舌暗损,面对这支稚嫩的小队伍,项超反而露出鼓励神色。 “成师之后,记得跟羽儿麾下兵演切磋一番。” 父子俩都是如此骄傲,虞周听完嘿笑不答,指着远处的小家伙继续介绍:“这一支都是雷烈所辖,看那行伍严整就知道,墨家出来的人很是自律,不过这家伙太疯,所以他用武器有些不好制作……” “哼,韩老铸兵的手艺天下一绝,他可说过已经倾囊相授,怎么,你都没学会吗?” 听听,这就是差别待遇,跟刚才赞赏那堆小屁孩儿完全不同。 虞周想着小然的笑靥,若无所事的回道:“当然学会了,不过雷烈所部要用一种新兵器……” “新兵器?哼,你倒是有信心,须知行军作战各部协同乃是大事,除了墨门这样的大家,谁敢放言操练新军?当心从未上过战场的新兵器反而害人!” “外父大人放心,这个小婿倒是有几分把握,此兵名唤斩马刀,刀出如雷刀势如潮最是凶狠,只要发动不把后招用完根本停不住,若有挡着人马俱碎,很适合雷烈的武技风格……” 人马俱碎这样的词汇进入项超耳中,仿佛把他带回了跃马纵横的疆场,打过一个激灵之后,项超的将军本色显露无疑:“秦军多是弩箭逞凶,你费心打造这斩马刀又有何用?” 虞周笑了笑:“外父大人,所以说童闾就是将来啊……” 项超不解其意,也懒得继续追问,他相信随着时间推移,这小子的打算早晚会显露无疑。 “别叫我外父,你和小然还没亲呢!” “……” 第一章 山中岁月容易过 山中岁月容易过,世上繁华已千年。 如果再有一步跨越千年的机会,虞周也不会去踏出,因为不仅回不到车流交错的繁华,还会失去现有的至亲,比如老不正经的魏辙,比如戾气尽去霸气尽显的项籍,还比如马上就要及笄的项然…… 周礼很繁琐,最早的西周五礼分为吉、凶、军、宾、嘉,而冠笄之礼就是嘉礼之一。 笄礼又称上头礼,是女子走过豆蔻年华的标志,长长的发辫盘起成髻,发簪轻绞寓意成年,正如一朵花蕾含苞而放,芳馥宜人。 项然有些忐忑,不只因为跨过笄礼就将真正迎来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还因为子期哥哥此时不在山上,也不知他能不能赶回来…… “哈哈哈,子期,你总算来了,快来看看我这匹宝马怎么样!” 尽管每隔几个月就能见面,虞周每次看到项籍都觉得他有些变化,也许是胡须浓郁一些,也许是嗓门粗犷一点,倒是那身型早早固定到九尺不再长高,让几位兄弟终于舒了一口气。 “咦?这马……?” “哈哈,此马如何?” 马身形象很眼熟,通体黑亮发光像是刷了油,只有四蹄白净如雪,最不可思议的是,这匹马居然比项籍还高出一头,只怕得有丈余的身量。 “乌云踏雪?” 项籍稍一咂摸,开怀道:“子期一言中的甚合我意,之前我也给它取过名字,想来想去也就是踢雪乌骓最贴切,如何,我也有宝马了!” 虞周很想上前掰开马嘴看看年齿,只是注意到乌骓不善的眼神才作罢,一丈多高的战马声势唬人,也不知项籍怎么弄来的。 “羽哥,这马你从何而来?” 项籍轻轻抚着乌骓头脸,眼神里面全是骄傲:“上个月郡中来了一支商队,带来了此马无人可以降伏,陈婴得知之后急忙告知于我,我一见之下就再也挪不开眼睛……” “商人?战马?看乌骓的体型只怕产于河曲,怎么会有商人贩来江南?” 项籍随意的一挥手:“我管他那么多!反正乌骓现在只从于我,那便是上天注定的。” “对了,我来的时候听说秦王又要巡游,郡里的生意怎么样了,要不要停一下?” 相互问候是出于习惯,虞周刚说出口就后悔了因为项籍压根不是关心这些的人,果不其然,只见他两眼紧紧盯着战马,头也不回的说道:“这个得问萧主吏。” 萧何不在这儿,旁边的钟离昧开口了:“今年会稽换了一位郡守名唤殷通,大伙不知此人秉性如何行事低调许多,海盐的生意……也只剩两县可为。” 又是一个熟悉的名字,虞周眉头跳了跳:“殷通为人不贪财不好色?” “表面上是这样,可是据我私下查探,这位殷代守行事极独,他也在暗中查访整个会稽的私盐事宜,看来胃口不是一般的大。” 私盐已经成了大伙的主要经济来源,自从萧何主事以来,五湖的军士有近半时间都在贩盐,辐射之广已经不仅仅在会稽鄣郡这些近边的地方,就连江北也是偶有涉及,缺人最凶的时候,虞周的童闾也曾派人帮忙。 铸炉在运转,每天吃进的铁矿石价比铜钱,曹江在附近起了个工棚硝制皮子,大伙不可能为了几张牛皮就去养牛,这也需要不菲的钱财,最吃钱的还是宋直与墨家一起操持的船宫…… 这个当口上,虞周说出暂停私盐的话语已经很是挣扎,那殷通居然敢打整个盘子的主意? “为何这般为难?项某去宰了那殷通不就得了,何须耗费心神!等着,我去拿戟!” 项籍兵甲俱齐又初得宝马,心中早就痒痒的不行了,听完钟离昧的话动身比动嘴还快,虞周赶紧拉住相劝:“别急啊羽哥,让钟离盯紧了不会出事的,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等过段时日再说,对了,听闻有了项三叔的消息,真的还是假的?” “这倒是真的,消息是季布带回来的,他寻访了整整两年,季三叔没找到,项三叔倒有了音讯。” “他人在哪儿?” “听说是江北……” 娘的,江北可大了去了,现在各个少年都有了要忙的事物,哪还有寻找项梁时候的心劲和精力? 又没见过面,项伯的人品也不咋滴…… 反正虞周是没有动身去找的打算,看上去项籍也没有。 心中有了定计,虞周伸手想去拍拍乌骓,谁料那家伙马嘴一翻唇齿齐咬,愣是差点啃上他的胳膊,虞周抽回手臂的时候,就听项籍又是一串长笑。 “可算报了我的一箭之仇,你们俩是不知道,当年我想骑独音的时候它是怎么咬我的……” “你那把子力气,它便是咬上了也更吃亏,对了,乌骓的年齿多大了?” “岁只三龄,现在除了我谁都不让骑,我降伏它的时候可是花了不少力气,足足跑过两个郡县,折腾了两天一夜才有些转机。” 还有项羽认为难驯的战马? “羽哥,你不是动不动就拖着马匹尾巴往后拽吗,怎么不来个一力降十会?” 项籍嘴角皱了一下:“乌骓不一样的,我也想过凭力气把它压服,只是……后来我手按高树腿夹马腹的时候,乌骓一个起身角力,生生把那棵树撑得连根而起……” 还真是物以群居人以群分,一身神力的大块头异于常人,想不到他的马更是变态,倒伏降马立身而起就来了个拔树如拔葱,这对组合到了疆场可真是无解了。 一番兄弟叙话,项籍很激动,稍微冷静一些之后,他扯动嘴角提出自己心底的疑问:“子期,父亲还好吗,小然下个月就要及笄了吧?” “外父能吃能睡,小然……嗯,我下个月要早些赶回去。” “我从没想过,你竟然能与小妹凑做一对,父亲受伤之后脾气变了些,你多担待些。” 同样骄傲的父子,项籍说出这番话已经是难能可贵,看来即将变成一家人的份上,看在那个项氏唯一明珠的份上…… “这你还不放心,都这么多年过来了。” 项籍不知想起什么,眼神闪烁了许久,最终什么都没说,挥挥手下去了,徒留虞周心头泛起些许不安。 第二章 秦墨阴谋 侍弄独音久了,虞周对于马性也算一知半解,所以见到乌骓只是门齿脱落尚未齐口,他明智的没去招惹,换牙期的战马就像孩子,脾气暴躁不知轻重,这一点从龙且那里就能验证。 “小胖子,我上次来时看你清减一些的,怎么数月没见又肥了?” 初春时节袒胸露腹的只有樊哙,跟沛县初见之时比较,这位狗屠浑身皮肉油光水滑,一看就知日子过的不错,不过他的神情看上去懒洋洋,举手投足之间却带着一股军伍悍气。 “好个虞子期,这是说老樊给他偷懒的空子了?俺这就把龙且扒光,让你好好看看筋腱跟肥肉的区别……” 这话一出,兄弟二人一起变了脸色,他们丝毫不怀疑樊哙说干就干的决心,五湖水寨的人员构成有些复杂,发生嫌隙的时候不偏不袒很重要。 历经几次昏头胀脑之后,陈婴干脆把这些琐事通通交给樊哙,还别说,他那股子混劲儿上来处理事情简单粗暴,却也有着快刀斩乱麻的效果,跟李逵断案似的。 虞周不想眼睛被污染,龙且更不想被人抓住展览,小胖子把头脸一遮,曲着手臂回道:“天天在这练水性习武艺,我已经很有节制了好不好,莫要再取笑了。” 樊哙肚皮一挺:“所以你觉得自己学有所成了?还私自跑去吴中胡乱打探?” “我……我确实有所收获,应当可以将功折罪!” 樊哙嗤笑一声:“那你说说看,俺倒要听听什么消息能让你忘形至此,招惹乌骓,摔下来不好受吧?” 龙且尴尬的一笑:“我打听到了秦皇的行踪!” 樊哙跟虞周的眼珠子差点掉下来:“你说啥?” 脸肿了半圈,依然遮不住龙且的得意:“我说,秦皇这次巡游的行程安排,已经尽在我的掌握!哎呀……!” 在经过殴打抵抗,再殴打屈服的常规叙话方式之后,虞周跟樊哙面面相觑,因为龙且说的居然有几分可信! 比如秦皇这次打算再临齐地是受了方士卢生的蛊惑,比如此番再巡芝罘是因为听到了徐福的些许消息…… 回头看了看屁股上还有脚印的小胖子,虞周有点发呆。 要说龙且的本事,能吃会吃算得上天下无双,谁见过一条鱼扔进嘴里嘚吧嘚吧吐出完整鱼脊的?谁见过一到饭点就能准确说出邻家这顿吃什么的?这小子就行! 可是龙且的武艺跟大伙相比只算平平了,因为他极少能够认真起来…… 就是这样一个家伙,能打听到秦始皇的出行计划? 樊哙不相信,虞周也不敢相信,问题是卢生媚上这种秘闻哪儿听来的,徐福现身的消息也只有墨家知道,龙且又是从何得知的? “小胖子,我认真的问,你想好了答,此事干系重大可不敢胡言!” 也许是兄弟质疑的态度刺激了他,龙且嘶声说道:“你问!刚才我说的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 此时此刻,虞周已经信了一半儿,可他还是谨慎的问道:“这等消息说是军国机密也不为过,龙且,你是从何而知的?” 小胖子的脸皱做一团:“能不能不说?” “必须要说!” 厚实的太阳穴罕见的鼓起条青筋,龙且狠狠的一咬牙:“那你不能跟别人说起!” 鉴于小胖子没有过太不靠谱的行为,虞周还没听就答应下来:“好,入得我耳,不出我口。” “那个……是赵善说的……” “赵……善?” 虞周正在脑子里思索这个名字,小胖子急赤白脸的自己招了:“听说她也是六国之后,肯定不会骗我的!” “听……说?” 龙且急得脑门直掉汗水:“是真的,我见过她的护卫,武艺不在钟离大哥之下,那次我埋头赶路,打碎了她的兰泽……” 虞周扶着额头不知该说什么,樊哙的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哈哈哈,小马驹子发情一起奔走,小猪崽子就只会撞上去这一招了吗,那姑娘长的俊俏不?” 龙且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她是女子?” “完了完了,这脑子全成浆糊了,龙且啊,你用不用石黛兰泽上妆容啊?” “呃……我真不是故意撞的……” 对于兄弟情有所归,虞周是乐见其成的,但是这事儿透出些许蹊跷,不弄明白实在难以心安。 “你方才说那赵善是六国之后?” “嗯,她是这么跟我说的。” “那她是哪国之后,父祖姓甚名谁?” “……” “怎么了?” 龙且脑袋低垂:“我不知道……你说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跟不在一个频道的人说话真累,龙且的智商短期内没救了,虞周已经不打算继续追问,他只担心大伙儿没被小胖子无意中卖掉吧? 追问之后得知龙且还没全线溃败,虞周轻呼一口气:“也不知你此时还能听进多少,胖子,我,只告诉你一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弄清楚对方的底细之前,千万不要轻易摊牌!” “我晓得了!” 真晓得还是假敷衍,虞周已经无心分辨,他把小胖子留给大胖子逼问,匆匆去找项氏叔侄。 巧的很,不仅叔侄俩在一起,倔强留在五湖不肯回山养病的范增也在,看到这位亚父,虞周直怀疑是不是古人的基因更加强大?得了糖尿病这痛苦的终身顽疾,范老头居然没显出丝毫不适,愣是只凭忌口静养在水寨里撑了近三年…… “这么说来,此次秦皇巡游不会到达江南之地了?那咱们的海盐买卖不用停下来了!” 听完侄儿的话,项梁深表认同:“没错,不过老夫还有一个疑问,这个消息可靠与否?” 虞周嘴角一扯:“传出此讯的乃是六国故旧之后,明日我便去确认对方身份,至于秦皇出巡的路径……从几处细节便能印证一二,依我看来,可信度已然过半。” 范增淡淡的饮了一口水:“消息如果不假,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谁泄露秦皇行踪,又是出于何种目的? 这到底是一次机会还是陷阱?” 四个人全都沉默下去,项梁因为兄长的回归变得醉心战船,项籍不擅权谋,至于另外的一老一小,谁都不敢轻易断言。 “范老,依小子的想法,其一,尽快确认那位六国后人的身份,以辨这消息的来源之处。 其二,约束寨中军士,派遣少量伶俐之人四处打探,特别是朝堂见闻,对于大秦内部的消息,咱们知道的太少了。 其三,去找田老确认一下徐福的动向,相互佐证以备不测……” “不用找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短衣赤足的田襄子出现的时候,项梁居然毫不计较几人的对话被听了去,反倒起身弓腰作揖相迎,看那弯腰深度跟恭敬的神态,接近半师之礼了! “老夫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徐君房的消息确实为真,不过大家尽可放心,即便再次见到秦皇,徐师侄绝不会泄露我等行踪。” “这是为何?” 田襄子安然入席:“因为老夫在这里,他的师兄弟们也在这里!” 虞周很不看好,尤其是相处过一段时间,他对徐福的节操深表疑问,项籍更是把这种疑惑直接问了出来。 “田老,你不是说过,徐福从未入过墨家门墙吗?” 田襄子神情有些暗淡:“非要老夫说的如此直白不堪吗? 因为说出我等行踪没有任何好处,反倒令祖宗蒙羞天下不齿,所以徐君房断然不会如此。 还因为老夫给过他数份海图,并且答应为其打造船只!” 这就对了,对于徐福那样的滑头来说,只是信义约束效果有限,如果加上共同的利益,那就可以放心许多了。 “既然徐福的事情已经确认,那这消息……” 田襄子继续打断:“这消息肯定为真,但是泄露之人只怕是心怀叵测。” 虞周眉头一动:“田老知道是何人所为?” “还能是何人,当然是秦墨相里业!可惜,可叹啊,他竟然看不穿秦皇的虎狼之心,此番定计用心毒辣,这是要将天下义士一网打尽啊!” “田老是说,此事的策划之人,是秦墨钜子?” “哼,墨家只有一个钜子!” 这下玩的有点大,虞周的脑筋高速运转起来,秦墨,他们打算干什么? 不管秦皇本人是否同意过,这次巡游又能否安然回还,敢拿一国君主作饵,怕是秦墨会招来灭顶之灾吧? 想来想去,虞周始终想不通他们可以得益的地方,都说伴君如伴虎,秦墨这次主动往老虎嘴里塞一堆脑袋,到底是为什么? “田老,小子还是不明白,不过……依您对于相里之墨的了解,这次机会我们可以利用吗?” “难如登天!” 得到确切答案,项籍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他扯动一下嘴角:“我去操练了……” …… …… 虞周回到住处的时候,发觉小胖子的秘密已经被樊哙掏的底儿都不剩了,就这他还不自知,一脸痴相的说着赵善妹子多么温言细语,多么善解人意,听得两人胃里一个劲儿翻腾。 “行了行了,龙且啊,今天就到这吧,羽哥去操练了,你不跟着一起吗?” “不去……哎?对了子期,你脑瓜子灵,帮我想想看,赵善这样性情的女子喜欢什么……” 虞周动了两下嘴唇,没忍心告诉他那妹子有可能是秦墨阴谋的一环,最后劝解道:“你啊,只知名姓不知人家来历有何用处,说不定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不会的!她们就在吴县东城最大的酒肆落脚,说是秦皇回咸阳之前都不会走!” 虞周揉着太阳穴,很想帮他把脑子重新启动一下,龙且的心得有多粗才能忽略那么多细节啊。 萍水相逢就告诉落脚地,一面之缘就说出一个帝国君王的坐卧起行情报,嬴政不回咸阳她们不走,这一切的一切,还不能说明问题吗,怎么龙且全都视而不见了呢? “那我明天就去帮你打探!” “好兄弟,全靠你了!” 虞周彻底牙疼了,这位胖兄弟的情窦太单纯,半是挤兑的话都能被他认真感谢,龙且一定不知道隔壁和老王的故事…… “子期,子期!” 刚刚准备赶人安歇,项籍的粗嗓门就在外面叫喊起来,听上去有几分焦急,很让人不安。 “怎么了羽哥?” “快!师父发病了!” 虞周心情一沉:“白天不是还好好的吗,什么症状?” “就是刚才,我们好好的说着话,师父忽然说看不到了,而我分明就在他眼前,然后……然后他就昏了过去……” “公乘先生过去没有?” 项籍脸上的苦涩几乎可以滴出来:“师父的病情一向很稳,公乘神医就在前几日云游去了……” 虞周咬牙道:“那就叫上田钜子,他们墨之学涉猎甚广,粗通医理应是常事,咱们分头行事!” 项籍愣了一下,脸色开朗许多:“好!” …… …… 范增的性情太过要强,生病虚弱这样的事情决不允许宣之于众,所以身体有些不适的时候,他都是躲着大伙的,反正已经对这病症很了解,反正医术高明如公乘阳庆阳庆也没有好办法,为什么还要弄得人尽皆知? 一次两次挺了过去,十次八次也不在话下,范增已经对这病症没多少重视了。 也亏了他常年习武身体底子好,也亏了他养成忌口的习惯之后一直没改变,这一拖就是近三年时间,身边的人居然没有丝毫察觉。 可是这一次,范增真的捱不住了,眼前一黑的时候他还努力稳定身形,当意识逐渐被吞没,范增脑子里最后的念头就是:我还能不能醒来,我还能不能看到大秦灭亡…… 不幸的是公乘此时恰好不在,万幸的是墨者对于医理果然粗通。 “范老的病症乃是消渴之症?看这脉相时日已经很久了……” 范增再次睁开双眼,首先看到的就是项籍焦急的脸孔,习武之人的脉门不轻易示人,手上的感觉很让人安心,因为田襄子居然悬丝诊脉…… “正是消渴,田老,此症有无良方?” 田襄子笑了笑,带着些许苦涩的击碎自己的医术神话:“墨者游走各地总要有医术傍身兼爱世人,所以老夫诊脉手段别具一格,可是治病,墨家不如公乘……” 第三章 范增的心病 悬丝多用男女避讳,田襄子的这手绝技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墨者的理念朴素又高尚,可他们的行径还是与雇佣兵类似,奔走于战场的人大多武技精湛,脉门受制会引来本能的反应,甚至有昏迷中扔在挣扎的情况发生。 久而久之,这位亲力亲为的钜子倒把悬丝脉术驾轻就熟了,也是狠狠的唬了大伙一把…… 这会儿工夫,范增又开始觉得眼前阵阵模糊,人物也好精致也罢,都像蒙上一层浓雾朦胧不清,最让他胆寒的是,那种浑身提不起一点力气的感觉,就像一夜之间衰老数度。 花甲老者早已知晓天命,而衰老就意味着离大司命更近了一些,范增的胸口阵阵心悸,焦急喊道:“羽儿,羽儿!” 这下所有人都看出不对了,因为项籍明明就在范增眼前,老头却茫然的往前看着,双手伸开想要抓住些什么。 “师父,项籍在此……” 厚实的手掌与干瘦枯爪相握,看上去格外残酷,范增却像霎那间被注入了生命,挺起身躯威严道:“今日的课业可曾完成?军士操练可曾懈怠?” 尽管师父涣散的眼神令人生疑,项籍不忍相问,也不敢怠慢,认认真真回道:“师父放心,一切尽如您意。” 范增揉着额头,藏起脸上的落寂说道:“机杼一断前功尽弃,羽儿,以后时时不可荒废学业……” “师父!” 师徒二人都是倔强性子,语气悲凉却不明说,弄得旁边众人几乎潸然泪下,心中暗道此番交代过后,只怕…… “范老,你最近是不是吃什么不该吃的了?” 声音很年轻,打断人家叙话不仅仅失礼,放在这个当口甚至可能造成永久的遗憾,范老都这样了,不让他说完,万一……是吧? 何况时至今日说这些还有用吗,病已经发了,神医已经云游去了,这会儿跑去质问人家师父,不是招徒弟记恨吗? 项籍不这样认为,若论所学繁杂涉猎之广,几位大家之中魏辙当属第一,若说心思精纯醉心所学,公乘阳庆当仁不让。 可是数遍所有人,虞周手段的匪夷所思那是有目共睹,比如酒精问世之后再也没有轻伤恶化脓肿危及性命的事情发生,比如泥塘里打几个滚就让骨痛难当的卫弘健步如飞…… 用的全是闻所未闻的法子,效果都是立竿见影。 一听虞周主动相问,项籍犹如抓住最后的稻草:“子期,你有办法对不对?” 虞周苦笑:“羽哥,别把我当作万能的,范老的消渴之症还没有那么严重,眼下最重要的是知道怎么发病的,想个对策舒缓一下……” “此言当真?可是师父他……” 范增的眼睛还是聚不起焦,说话却硬气许多:“老夫很好!” “那说说吧,吃什么了……” 老头作出懊恼神色:“也许是近日稻米吃多的缘故,老夫记得了,以后多吃些粗粮。” 大米里的那点淀粉完全在正常摄入量之内,虞周信了才有鬼。 “还有呢……” 范增不说话了。 “是不是吃什么果子了?” 范增此时的眼神锐利一些,看来是缓过劲儿了,他淡淡说道:“就说如何让老夫松快些,何必问那么多……” “吃糖吧!” 项籍大急:“子期,你不是说过师父这病不得食用甜物么,为何又让他吃糖?” 虞周看了看这个兄弟,心说如果不是你我才不管亚父呢,就该让他好好吃点苦再说,范老头身上那股梅子酒的气味至今没散,这次发病完全是自己作的…… 胡乱吃喝打乱了脆弱的血糖平衡,急升急降之下,老头能挺到现在,已经出乎虞周的意料了。 “羽哥,亚父现在面色苍白脉相急促,明显是血糖过低所致,详细的以后再解释,我只问一句,范老,此时腹中饥饿否?” 范增脸色很难看:“确实饥肠辘辘。” “没错了,那就吃糖吧,千万要少吃!” 项籍吩咐人准备的当口,虞周眯着眼睛继续追问:“范老,讳疾忌医要不得啊,小子今日斗胆问一句,您这症状到底是三消中的哪种?” 死要面子活受罪,自从龙且的那次无心之言,范增从没在人前说起过自己病症,大庭广众讨论喝的多还是尿的多,这……有辱斯文! 亚父不配合望闻问切,虞周对诊脉又不精通,这一来二去也就耽搁下来,再加上看老头举止得当没什么不妥,上前多嘴反惹人不快,毕竟医不叩门。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范增的病情已经宣之于众,再不趁机问清楚,以后只会越拖越麻烦。 “小子,公乘阳庆都束手无策,你问这么清楚又有何用?” “当然有用,食物也有温热寒凉之性,虽然都是消渴之症,可不能同视一律。” 范增沉吟道:“你以前说的忌口我已记下,此次是老夫大意了,以后只要严守便不会有碍了吧?莫要再说了!” “如果我能治好此病呢?” 范增苍白的脸上透出些红,讥讽道:“你是说,自己的医术比公乘神医还要强?来来来,给老夫把把脉,说出个子丑寅卯我就信你!” “小子不善把脉……” 范增看着田襄子问道:“钜子可曾相信?把脉都不会就敢言医!” “这个嘛……难说,难说……” 老倔头和老扛把子都不看好,项籍信心十足的辩解:“师父,我觉得子期肯定行,他从不虚言的!父亲现在的伤情已然大好,还有小妹生病的时候……” “项将军那是公乘照料有加,至于小凤凰……哼,这小子分明有私心!” 项籍对这兄弟越笃信,范老头越郁闷,因为他对虞周始终看不顺眼的原因,就在每次授业的时候,总能听徒弟扯出一堆奇奇怪怪的理论来质问。 比如说起将理,战而败者谓之国贼,应该身戮家残弃市充官,项籍就问:子期说不是那么回事啊,他说国家养将不易,一个有了交战经验的将军怎能轻易斩杀呢,应该激其耻用其智,让其知耻而后勇……师父你说哪个对啊…… 我说?我说个屁,你对那小子这么言听计从还问我干什么? 一次两次下来,长辈不与晚辈计较,可要每次授业都得跟那小混蛋的理论辩驳,再好的脾气都得恼火三分…… “总之,老夫的病症已然无碍,用不着他来指手画脚!” 第四章 治他的消渴 真是头老倔驴啊,虞周暗自在心中感叹,项籍学艺时的争论不会瞒着自己,所以范增的心思他也明白三分,可是不对着干不成啊,让一个急脾气教另一个火爆性子,过刚易折啊。 跟兄弟将来的前途命运比起来,一个老叟的喜恶就没那么重要了,虽然他是师父的至交好友,自己也没撸袖子正面怼啊。 仔细的想了一番,虞周决定把知道的明说一番,至于接不接受就看范增自己的决定了,不只为了他那条老命,还因不想留下见死不救的嫌隙。 “范老,三消之别小子早已说过,我知道过了这么长时间,您可能早就不把消渴当回事了,可是在下还要提醒,此症极顽终生难愈,若是调养得当照样颐养天年,可要是犯几样忌讳,引起了并发症那便神仙难救了!” 范增没这么快转念头,项籍问了:“并发症?都有哪些?” “其一便是目不视物,就像范老之前那样,如果置之不理只会越发严重,最后将会彻底失明…… 其二,身上若有疮口极难愈合,甚至好端端皮肉都会溃烂病变,最终形成坏疽,这种症状多发生于手足之上,一旦出现无药可医,只能截断肢体残喘度日…… 以上这些都能危及性命,还只是表症,最可怕的是这病对于脉络的破坏肉眼难辨,若是血脉受损,极易引起脏腑衰竭骤停,正如灯无芯则灭……” 大伙听完面色凝重,田襄子默念了一会儿,开口道:“这些以后再说,你先说说如何治疗。” 虞周可不是为了显摆后世医学常识来的,也不是为了向田襄子和他身后书写记录的弟子解惑,眼看范增耷拉着脸仍然不松口,他又加一剂狠的:“消渴之症还有一种并发症,那便是经脉受损,患者神思不清恍惚不定,极有可能变得神志错乱,甚至六亲不认喊打喊杀!” 范增的瞳孔明显一缩,看了看项籍默不作声,他倒不怕自己失心了会伤到徒弟,只是一剑剑的砍向至亲至信,何其可悲! 被人知道了传扬开来怎么说?见人就杀的老疯子?清名要想留存需要一世之功,污名只需一件混账事就可以了,砍亲杀友,史书会把病症也记录下来吗? 舔了舔嘴唇之后,老头稍稍松了口:“你那良方从何而来,若真有办法何不早点拿出?” “范老啊,我那法子只针对三消之症其中一种,可您从没说过自己是哪种啊?” “你耍老夫!?” 虞周摇了摇头:“三消病灶不同,本来就不能一概而论。” 范增把自己的身躯扔进塌中,作出大咧咧的箕踞姿态,仿佛把生死声名全都置之度外了,闲情问道:“你觉得羽儿将来大业可期否?” “那当然了,有我必成啊。” 头一次听虞周说这么自负的话,范增反而笑了:“覆秦大业不会以某个人而成,那是势成事竟成,因为将以诛暴讨乱,夫以义诛不义!” 项籍他们听了个莫名其妙,田襄皱眉思索,范增刚才这番话很像放弃之后交代什么,可是语气很不对,没有大限将至的绝望,也没有一切看开的淡然,反而有一种……期待? 虞周也听出来了,稍稍思索之后,他从项籍身上撕下一片衣角,喜笑颜开的问道:“田老,您对药物配比有没有研习?小子打算写个方子,得请医术大家斧正一下。” “不敢称大家,老夫也算略懂,你且写来看看!” 虞周刷刷提笔写完,这位墨家钜子看了一眼就愣了,因为好几样东西他都不能确定药性,因为以前从没有人用过,还有几样他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项籍凑上前来,展开布帛墨书念道:“巴戟天、紫河车、大蛤蚧、大海马、海龙、甘杞……还有飞鼠胰脏,这都是些什么啊,怎么没有药量?” 虞周心说还药量呢,能记得药方你就感谢我前世那个搭档吧,要不是他患病,我也不会记这玩意啊。 “羽哥,这个方子对于范老的病症应当有效,我也是其他地方听来的,其中的药量配伍实在记不得了,需要自行摸索可信之后再用……” 项籍恍然:“这便是你从秦营那个甄神医处得来的?” 虞周自个儿都快忘了,这家伙居然还记得,看来范增的病症已在他的心头挂念许久。 “是,不过这方子只对下消有奇效,巧的很,跟范老恰好对症。” “你怎么知道师父是下消……?” “别问了,快让田老交给擅医的墨者摸索去吧……” 项籍飞快点头:“好!” 虞周抹了一把额头汗水,心说范增老头真是死要面子,说个病症还得拐弯抹角,背你妹的素书啊,说你妹的下略啊。 至于这个药方,那来头有点大,传说汉武帝就曾患消渴之症,御医开出肾气丸给他用,结果病情一天比一天重,最后还是从西域的匈奴王那里辗转得到这么一个秘方,服用之后居然病情大好了。 汉武帝龙心大悦,命人把这方子刻在石碑代代相传,结果随着时间的消逝,秘方还是逐渐不被人知,直到有一天,另一个权御天下的人物——慈禧也因为消渴四处求医问药的时候,才终于想起这段典故。 遍问太医一无所获,于是下旨从民间千金寻此良方,最终在江南名医白鹤子手中寻到,慈禧一用病情好转,自然又是一片皆大欢喜,据说这个医例还被记载到了清宫医案当中,日后也在民间流传开来…… 不轨这个方子不是对所有糖尿病都有效,它只针对病灶患于肾的下消具有奇效,而范增的病症,刚才所说正是下消! 田襄子不愧是一派宗师,虽然有许多不懂的,搭眼一看就已心中有数:“你们说的三消下消,老夫不甚知晓,可是从这方子的配伍来看,与范老的脉相隐隐想和,可以一试,子牛,拿下去验一下!若是能成,又可惠泽天下!” “喏!” 项籍的脸上终于绽开笑容。 第五章 心机与心悸 墨家子弟对着那张方子调配药量比例的时候,虞周重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认没落下任何一种药材,才长舒一口气:“范老,小子知道的可全说了,连道听途说的法子都没瞒着,您这病症经不起再恶化了,日后的膳食切忌,切忌!” 老头脾气倔强些,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闹得如此劳师动众已经大出所料,那种心有遗憾的感觉,他可不想体验第二次。 “老夫晓得了,你们去安歇吧。” 范增这么说着,大伙可不敢真放心,项籍更是寸步不离的守着师父,直到看他喝下糖水脸色红润些,才像一尊门神般伫立原地,仿佛有他照看着,病气邪晦皆能退散。 …… …… 阳光温暖又和煦,范增的精力都用来应对病魔了,此时正睡得香甜,项籍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的脖颈,起身推木窗。 就像打通可另一个世界般,叽叽喳喳的鸟鸣混着青草的芬芳瞬间扑入,把屋子里的暮气推挤出不少。 范增懒懒的翻了个身继续沉睡,脸色比起昨夜好了很多,转头注视的项籍心中畅快,悄悄带上房门大步踏出。 炊烟伴着太阳袅袅升起,一夜没睡的大块头摸了摸青须,这才察觉腹中饥饿,奔着熟悉的釜灶去找吃食,谁知刚到地方,已经有比他还早到的家伙占据此处。 “我刚尝着应该是熟透了,撤去薪火出锅上菜吧?” “闭上嘴老实待着,一会儿尝几口一会儿吃几块,小胖子,你不会把这一锅全干掉了吧?” “怎么会……” 项籍循着香味找上门来:“老远就看到军士们心不在焉,原来罪魁祸首在这啊,子期,你又准备了何物?” “羽哥来的正好,快一起尝尝。” 项籍吃东西的路子很野,只要是虞周做的,他通常先吃后咂摸,早就饿了一夜,这下不等两个兄弟招呼,挑起一团黑湫湫的物事填进口中大嚼特嚼。 “咦?这不是菜?” 看着项籍从牙缝里往外拽丝线,虞周扶额:“羽哥你也太心急了,这东西凉了比热着更有滋味,而且里面食材繁多最好切开再用……” 说话间项籍又吐出根骨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虞周一巴掌拍在小胖子背上:“还不是为了范老和这小子!” 项籍咀嚼的动作一停顿:“龙且怎么了?” “他挺好的,就是这脖子越来越看不见,也不知是肥的还是什么,也不知以后能不能上战场了……” “怎么不能?我还要给项大哥当副将呢……” “痴心妄想吧,先找一匹能驼动你的战马再说!” 趁着俩人斗嘴的工夫,项籍扒拉开黑色的菜团,有点明白了:“这是……昆布?你在防瘿症?” 虞周点头道:“海带的作用可多了,不但能防粗脖子病,对范老的糖尿病也有不错是效果,正好你们住在海边,以后多吃点没坏处,记得泡久一些才能解毒……” “龙且他……” “放心吧,这小子纯胖的。” 范增的事情给几人提了个醒,不只项籍紧张,虞周也是不管对错硬逼龙且吃海带,当然了,以小胖子的本性谈不上逼迫。 “子期,你现在弄得比起以前好多了,这昆布怎么做的?” 虞周闻言曾有刹那的失神,就像心底的柔软被触碰了一下。 国人皆以食为天,而在众多菜系当中能够众口交赞的只有一种,那便是思乡菜,此时此刻的这道酥锅就是如此。 虞周谁都没有告诉过,甚至连他自己都快忘记了——身边的大多人,都是时隔两千年的同乡。只是这种乡情被巨大的口音变化和生活习惯的差异冲了个跟头,既熟悉又陌生。 “这菜啊,名叫酥锅,是拿海带包裹着各类鸡鸭鱼肉所制成,不过很需要一番工夫,没有高压锅的话得弄四五个时辰,所以这次没放豆腐,下次再试试……” “高压锅?” “咳咳,我的意思是,这海带卷要从高到低一层压着一层,为了借味儿,中间还要以竹篦相隔开。” 龙且对吃很是上心,对于怎么做顶多随便问一句,果不其然,一听很麻烦,他立刻撇嘴道:“那还是算了,以后我想吃就去找你好了。” 虞周揉了揉下巴:“我这趟来就是为了探听秦皇消息,回去之后可能很久不再出山了……” 龙且惊叫:“为什么!” 听到兄弟语气踌躇,项籍问了一句:“是不是……因为小然要及笄了?” 暧昧的笑容刚刚浮上肥脸,就被两只手不约而同的按了下去,虞周硬着头皮说:“再过几日就是上祀,山上有许多女儿家要行笄礼,羽哥,你们能回来一趟吗?” 项籍环顾五湖,低头说道:“小然的及笄礼,我这做兄长的怕是赶不上了,有父亲在就好,日子……定下了吗?” “嗯,纳征之礼已过,玄纁束帛一应俱全,只是上好的玉珪有些难寻,外父没太在意……” 说话之间,两人同时忆起那个小人儿跟在身后怯生生的模样,没想到一转眼,小丫头已经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是啊,兄弟们都已成家立业,青须覆上了昔日光溜溜的下巴,是长大了。 “子期,我就这一个妹妹,整个项氏三代也仅此一颗明珠,你……我与父亲一样觉得,玉珪之事还可商榷,千万不要苛待了她。” 兄弟跟大舅哥是两种感觉,前者可以相互间口无遮拦说荤道素,就算是一起听歌赏舞品评歌姬也没什么,可这一变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显然两个少年都有些手足无措。 “羽哥尽管放心,小然在我心中早已如亲如眷,我就是苛待自己也不会委屈了她。” 一旁的龙且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下我的饭食没着落了,悦悦的厨艺怎么样?” “滚滚滚,你敢因为这个招惹我妹子,老子不打出你的青屎来!” …… …… 糟老头子没什么好看的,反正自己已经尽了力,还能怎么样? 药方说出去了,墨家弟子很快上路四处寻找药材进行配伍,食疗养生的法子也教了,只要范老头一直遵循,凭他的底子再活个几十年不是问题。 现在困扰虞周的,就是这样的安l静还能持续多久…… 秦皇的性行踪现在根本不是秘密,十几枚半两钱就能知道他昨日吃的什么,消息的精细程度与传播速度可怕的让人心悸。 隔着一条长江尚且如此,那么身在江北的人江北都是当天可知了? 到底是什么家伙持续不断的往外泄露? 田襄子皱眉思索:“子期,这个老夫也不知晓。” “田钜子,小子不想打听你们墨家的组织机密,可是您一点都不觉得反常吗? 消息已经扩散到了这种地步,秦皇身边的王卫又不是摆设,岂能不知情?可是现在到处人心浮躁,偏偏整个秦营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实在可疑啊!” 老扛把子的嘴没那么好撬,田襄子还是摇头:“不行不行,现在说这些创业无用啊,既然此事乃是秦墨谋划,肯定会那么简单……” “当然不简单了,秦皇这次出游回去,世上就再也没有秦墨了,只怕记载相里氏墨的文字典籍都会尽数毁掉!” 田襄子吓了一跳:“没那么严重吧?身为墨者又不是毫无还手之力,再不藏匿行迹的本事还是有的……” “田老啊,咱们现在看看秦墨意识到这个问题没有,相里业前日与秦皇共宴不假吧?位上卿常伴君驾这也是真的吧?为何时至今日秦墨还有没丝毫警惕呢!” 田襄子疑惑:“你说的这些全都是礼遇,哪来的凶险之处!” “我的田钜子啊,您怎么如此糊涂,自从扫清六合之后,秦皇一直在暗暗收权,军爵赐予越来越少,百家势力在他心中再也不是不可或缺的了,墨家这几年的日子还用晚辈来说吗? 过了好几年清苦日子,无功无劳的忽然受到大礼相待,依我看来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是皇帝想要重用此人,就如多年前刚刚入秦的尉缭前辈一样,另一种可能,便是麻痹众人而来的断头饭……” “你怎么知道不是前者?” “秦墨有什么?机关术大秦已经掌握了秦弩,守御之道虽然别具一格,但在秦皇的眼里恐怕只是锦上添花,哪里值得这番动静?就算要动兵事用将才,蒙氏王氏哪家不是更得信任……” 田襄子越想越心惊,虞周还不肯放过他:“这次秦皇行踪泄露,事后肯定要找替死鬼的,官职低了不能服众,稍高一些的都简在帝心之辈,那么相里业的上卿之位是不是没那么简单了? 好,再退一步说,就算这一切只是我们的臆测,陛下确实对墨家重新感兴趣了,那么……法家怎么看?儒家又怎么看?这是不是秦皇借故削弱百家的手段?! 田钜子,您说呢?” 田襄子已经汗如雨下,因为他掌握的信息比虞周更详尽,秦墨相里业自从与君共宴之后,开始不断召集弟子去往咸阳,朝堂的,民间的,岭南征百越的,随蒙恬驰骋漠北的…… 这是要干什么? 虞小子有句话说得对,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啊,就像他们墨家三分之后一直生生不息一样。 想到每一个坏结果都有可能,一旦发生那就是覆顶之灾,整个秦墨会被清理的比齐墨还干净,田襄子再也坐不住了:“来人!子牛!快来人!” 鲁子牛迈步而入:“钜子,有何吩咐?” “去,派人去往相里氏墨传递警讯,花再大的代价都要传到!” 鲁子牛疑惑不解:“钜子,我们与秦墨历来针锋相对,到底发生何事,有这个必要吗?” “当然有!这是关乎祖师学说的传承,些许嫌隙分歧不提也罢,告诉秦墨,他们被人将计就计了,情形很危急!对了,拿上老夫的钜子令!” 鲁子牛的脸上怪异起来:“钜子令?那个……钜子啊,咱们哪儿来的钜子令?” “就是魏老拿出来的那三块!” “那些不是假的吗?” “就是假的,通通带上!但愿相里业一看就能明白,哪怕他跑来与老夫对骂质问,也好过断送一整个墨学分枝……” 眼看恩师说的严重,鲁子牛不敢多言,郑重的抱拳退下,没过一会儿就传来马蹄奔驰的声音。 而田襄子传完命令,有些发软的坐回塌上,很没形象的歪着身子,嘴里喃喃道:“祖师保佑,祖师保佑啊……” “田老,小子告退……” “慢着,你再与我说说话,再说说话……” 三墨分崩只是学术不同,他们不像三国的诸葛氏、荀氏一样各为其主就往死里搞,与之相反,墨家一直在寻求合流的机会,可能也正是这份互相通气,终于激起了秦皇的不满痛下杀手。 田襄子的后背上全是汗水,他不敢想秦墨遭遇齐墨的境地会怎么样,因为那是最为强盛的一支,典籍车载弟子众多…… “虞娃儿啊,你成亲的时候,我这媒人可能到不了场了,跟项家的说一声,唉……看来真是一介老朽了,看的竟然不如一个娃娃通透,惭愧啊……” 虞周一拱手:“田老谬赞了,其实很简单,就凭秦墨的手段不可能把秦皇行踪事无巨细了如指掌,足以说明此事某幕后另外有人问你暗中操纵。 也许相里前真的跟陛下达成了什么共识,可是啊,我还是相信师父的选择和尉缭前辈的评价,以秦皇的心胸,很难不翻脸算账……” “唔……那你倒说说,能在幕后借我墨家之手算计秦皇的,应该是什么人?” “这个嘛……小子不知。” 田襄子没有失望,说到底,就连他自己也看不清这团迷雾,凭什么全指望一个少年? 他只是心悸此人的手段之阴险,让人丝毫找不到脉络不说,差一点就入了瓮,看看这被算计的都是什么人? 三墨之一的钜子和整个墨家,一统天下的皇帝本人,甚至有六国蠢蠢欲动的义士门客…… 此人的野心,可怕! 第六章 送别 父辈在小子们心目中的形象,总是山一般巍峨高大,即使那宽厚的背影慢慢佝偻,即使满头乌丝变成苍,那份威严与可靠丝毫不会损失,还因岁月的沉淀与日俱增。? 关于这一点,民间拥有许许多多的谚语,比如姜是老的辣酒是陈的香,比如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之类的。 项籍看待父亲便是如此,在他眼里,离开疆场的项锐气不减,放弃勇武以后反而积累了兵谋,偶尔的一针见血之语极耐咀嚼让人获益匪浅,以至于融汇了兵法的棋艺越来越犀利。 项以前专心军事无暇多想,可他现在粗中有细心思缜密; 以前一柄楚戟呼啸而过锐利难挡,现在放手的同时也放开了目光,着眼战局攻守兼备; 以前楚王和项燕都在,所以听命多于自己决断,现在就连项梁也对兄长的偶有良策佩服不已…… 总而言之,每当项籍有信心强爷胜祖的时候,总能在父亲那里有着不一样的现,就像一口永远探不到底的古井。 同样的感觉虞周也有,不是那种父子之间的,是对于这整个时代。 当一个个历史记载的名字变成有血有肉的活人出现在身边,当一桩桩典故带着前因后果和不为人所知的秘闻生在眼前,本就不敢小看古人的心态,慢慢变得看待每个人每件事的时候,都认为没那么简单。 敢于针对多方进行谋划的幕后者,要么实力强韧不怕报复,要么……就是疯子,虞周对此人隐隐有种猜测,但是只基于后世的传说,不能跟任何人提起。 外面的天空有些阴沉,挥手关上门窗之后,他只在心中默念着:闹吧,乱吧,大厦将倾总有先倒下的柱石…… “子期!” “咦,羽哥今日不用操练吗?” “今日天色不太好,再说去往海盐县的人马海米回来,就歇息一天吧,只当是劳逸相合了。” 虞周笑了笑;“羽哥,就算来送我也不用找这么蹩脚的理由吧?怎么,海盐县那边有什么变故吗?为何还要出动军士?” “些许小事不足为道,你放心吧,有萧何在,没有问题的!子期啊,你当年把他弄来真是个明智之举,此人虽然偶有贪财,可是处理事物真是把好手,他还举荐了数名义士,都是好样的!” 贪财?这么快就用自保手段表明心迹了?也对,毕竟不如同乡之情心里有底,萧何胡思乱想一些也属正常,不过虞周的心思,更多的放在举荐了几个人上面。 “萧主吏举荐的人手年纪大不大?” “都与你我相当……你问这个干什么?难道是给阿虞……” “胡说什么!那些人里面,有没有一个叫韩信的?” 一句话说的项籍眉头松开又皱,他仔细想了想,回道:“好像没有,回头找钟离确认一下,子期,这个韩信是什么人?” 虞周心说你的命中克星,不听风格却是一样的军事天才,纵观数千年历史,称神道圣的人物寥寥无几,想要获此殊荣必定光耀青史,比如杀神白起、武圣关羽,而这位韩信,那可是号称军神的家伙,国士无双不是白叫的! 说实话,现在的西楚阵营不缺将军,未来的虎将几乎到齐,还有司徒羿景寥卫涵他们那样的未来精英,韩信一介布衣想要迅融入恐怕有些困难,从他历史上的出走来看,也是个宁为鸡不做凤尾的人物,想要留他很是需要费一番心机…… 不过……不是还有那么一句话吗,不为我所用,必为我所杀! 公叔痤是这么打算对商鞅的,曹操那个负天下人的更不用说,甚至读书寥寥无几的明太祖朱元璋,也在为数不多的著作中阐明同样的观点。 虞周不是圣人,没指望靠着三言两语让人纳头就拜,一颗登坛拜将一展雄才的心,加上两个同样政治低能的对头,让他对于招纳韩信很是没底。 “羽哥,你仔细留意一下,如果以后有这么个人投效,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哪怕是绑了关押,也要把他留下!” 项籍非常疑惑,因为这话不像以往脾气温和的兄弟能说出口的,可是虞周脸上的神情很认真,甚至带上了几分狠辣,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让他不得不重视。 “韩信乃是何人?” “好像跟你我差不多年纪,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星象显示此人拥有经天纬地之才,若不能用必胜祸端!” 项籍是楚人,崇巫信神的楚人,他堂弟的名字都是从星宿所取,听完虞周的话更加不质疑。 “好,我记下了! 我说子期啊,魏老不是不教你望天观星的本事么,你这又是从哪得知的?还是那小师弟吗?” 说到这里,虞周的脸立马瘪了,自从上次跟魏老头拌了一嘴,老家伙半是置气半是起了玩心的忽然消失,足足半年多时间没露面! 就在大伙以为他老人家真生气了不再回来的时候,老头浑身脏兮兮的泡进了温泉,老脸笑得菊花一般宣布:他又找到徒弟了,专门传授被虞周摒弃的星象相法,如果小兔崽子再不孝敬,就找另一个小兔崽子去…… 虞周听完大喜过望,以为师父终于起了传书的念头,随即三番两次的套话问起对方情况,结果洗了一个多月的脏衣服才知道,自己的那位师弟,今年才刚换牙…… 魏辙说的有鼻子有眼不似作伪,那就肯定不是张良了,只觉身心俱疲的虞周赶在被人嘲笑之前躲了出来,没想到还是瞒不住项籍,他消息可真灵! “你就当是吧,千万记住,韩信此人很重要!关乎身家性命的重要!一定要留下!” 项籍不耐烦的胡乱点头:“刚才还舍不得你走,现在已经巴不得你快些离开了……” 兄弟俩边说边往寨外走去,眼见范增出现在一个能相互看到又不便打招呼的角落,虞周继续叮嘱:“范老那边安心静养即可,别交给龙且照看,他连自己的都管不住,何况别人的嘴……” 项籍继续点头:“我明白,公乘神医也不会出走多久,等他回来就好了,子期,小然那边……替我跟她致歉。” 虞周纵身上马:“错过了笄礼,可莫错过迎亲那日了!” 项籍哈哈长笑:“那还不简单,你们就在五湖成亲好了,驾!” 一声嘶鸣卷起阵阵烟尘,迫不及待的独音飞快奔驰开,也将身后的人影越拉越小。 第七章 及笄(一) 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个道理同样作用于项超心中的天平。 儿子举世无双,女儿柔柔弱弱;儿子领兵需要多经历磨堪,女儿从小就在没有父母的环境中成长;养儿子可以防老,女儿马上嫁人相处不了多久了…… 一颗颗砝码压的越来越倾斜,由女儿照顾的项超很满意现在这样。 天色刚亮出门舞剑的小丫头劲头十足,每天打来洗漱泉水温热适宜,再加上不厌其烦的搀扶,从不消失的笑脸,使得项超一直感叹,虞小子真是没说错,女儿就是父亲的心头肉啊,如果她出嫁那天来的更晚些就好了。 雏鸟大了总有出巢日,白菜熟了总有被拱时,项超的心愿看来悬了。 今日的项然不同以往,看着渐渐升高的日头,她迟迟不愿动身與洗,无精打采的趴在窗棂往外看,大大的眼睛带着焦急神色,坞堡通往山下的道路更是印在了脑中一般,怎么……还没出现? “想什么呢,小然?” 小丫头徒然一惊,浅浅的施了礼说道:“叔母……今天是巳日……我……” 项夫人仿佛没看见侄女委屈的快哭了,弯着眼睛说道:“对啊,巳日了,又是一年上祀节呢,小然,怎么不去准备?” “他……他不在呀。” 项夫人眼中的笑意更甚:“他是谁呀?” “叔母你还笑!兄长不在,子期哥哥也不在,这笄礼……叔母﹌!” 拐了好几个弯的语调有些腻人,项夫人反握着袖间小手,继续调笑了:“你这小囡囡,就迫不及待要嫁人啦?声声念念全是那小子,也不知他有什么好……” 脸上发烫的小姑娘开始抵赖:“还不是……还不是父亲他们定下的亲事,我都没说过什么的……” “是啊,定亲的时候你说全凭父兄做主,那之前是谁以歌相合吐露情意的?整个山上都知道了。” “叔母﹌!”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那小子昨夜便回来了,到的有些晚,大伙安歇了才进坞堡。” 神采犹如实质般注入大眼睛,赶走所有的失望落寞,项然一跃跳出多远,人闪的比话语还快:“我去洗漱梳妆……” “慢点跑,这孩子……” …… …… 跟项然一样,虞周也是事到临头才想起来,好像女儿家的笄礼,他这个早已束发的男子是不能参加的,无论是德才兼备的正宾还是在旁相协的赞者,都是笄者的长母姊妹之流,自己不适合去啊,这可怎么办? 好在这山上魏辙积威甚重,败坏些他的名声应该没事,虞周觍着脸弄了个有司混进去,那场面真是尴尬极了。 几个同样到了年纪的女子围在悦悦身边,对他指指点点的交头接耳,银铃一样的笑声从不间断。 “大哥,你怎么来了?” “呃……我来观礼,咱们兄妹相依为命,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及笄了……” 虞悦性子是更活泼,可她又不傻,自家兄长那点心思连猜都不用,一想到自己差点被忘了,小丫头不高兴了:“是啊,小妹及笄了呢,大哥,按说女子成礼笄而字,你给我取好了没有?太难听我可不要!” 虞周更尴尬了,因为这个真没有…… “师父没给取吗?” “给取了一个,听着不太顺,也就没要,他老人家说让我找你来要呢!” 看着远处笑开怀的老头,虞周别提多头疼了,也许是喜好舞剑的缘故,自己这个小妹胆子大的吓人。 女儿家该学的女工一类虞悦兴致缺缺,却对刀枪剑戟甚是痴迷,到了什么程度呢?一些沉重的斧钺棒戟,不管能不能挥舞的动,她全都比划过样子,那架势像极了后世的摆拍,甚至有几次还是项籍帮忙托着才行。 “这样,其实我已经取过了,怕是还不如师父那个,这才没说。” “只管……” “开始行礼了!” 悦悦回头一看,轻提罗裙撇嘴走了,让虞周很是松了口气。 他把目光转向中间的时候,忽然发觉几个女子全都换了身衣衫,缁布朱锦的短裙犹如儿时,连发式也换成总角模样,盈盈而拜的项然最是显眼,小脸上的稚嫩总让他想起初见…… “宾盥!” 今天是女儿的大日子,项超不借助任何外力,很是勉强的伫立当场,伸进铜盆之中开始净手,虞周紧随其后轻轻托着,低声道:“外父,不用这样吧,我去给您推轮椅来?!” “闭嘴!” 项家的小凤凰就要振翅,当父亲的怎么可能给她个不完整的礼仪,不待唱礼,项超来到女儿面前,朗声而诵:“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一边说着,项超手上不停,开始给女儿梳头,虞周捧着罗帕发笄寸步不离。 不多时,丱发总角便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个小小发髻,稚嫩的女孩儿终于有几分成熟模样,这让正笄的项夫人险些落泪。 束发只是男子成年之前的预备礼仪,及笄可是女儿家的正式成礼,分外庄重。 梳起发髻的项然从虞周手中接过襦裙碎步而走,再出现时婷婷而立。 “一拜!” 女儿们各自面向父母,深深的稽首叩谢恩情。 项超的手有些发抖,但他还是稳住了声线:“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去发笄上钗又是一番行礼,虞周继续适时捧上曲裾,这一下小丫头终于变成莹莹少女,随着二拜迎风伫立,像是一朵小花儿即将盛开。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深衣才是成年人的最终装扮,等到项然再出来的时候,不仅项夫人一呆,虞周更是看愣了,只听项超隐隐嘀咕一句:“亏啊……亏大了,亏心了……” “外父,小婿一定好好对待她。” “滚。” 第八章 及笄(二) 笄礼跟男子冠礼一样,主要仪式便是“三加三拜”,男子的三加分别是巾、帽、冠,女子的三加则是发笄、发簪还有钗冠,短短的几道步骤,尽显出少男少女从小到大的所有历程。 初加时盘发上笄,短衣换作襦裙,正如活泼烂漫的女童变成豆蔻少女,纯真又不失伶俐。 再加时襦裙换作曲裾深衣,乌眸长眉窈窕而立,看上去矜持大方,也是虞周足喜欢的装扮,因为跟项然的性情和整体气质很搭,只是那张小脸上的稚嫩稍显不足,更适合襦裙一般。 至于三加,大袖长裙端庄素重,贵族的风仪一览无余,给人的感觉很是心疼,仿佛穿着的不是一套庄重礼服,而是宗族期盼与礼制法度。 虞周明显看到,换上大袖裙的项然有些无措迷茫,一如瘦小的身躯怎么都透不出华贵雍容,还似一朵淡雅的幽兰难以自衬成那牡丹的艳丽。 “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虞周发了个呆的工夫,三拜也已经完成,项超还等他来扶着醮子,结果也不知这小子心思跑哪去了,连置醴都没完成,傻愣愣的站在原地。 今天是项然最美的日子,不仅虞周的反应有些跟不上,项超也是心生感慨,服饰的变化道尽成长,将他少见女儿幼时的遗憾小小弥补一下。 傻小子呆呆的反应是最好的诠释,女儿招人喜欢,做父亲的很骄傲,得意完了就只剩下苦涩、懊恼、沮丧、不甘心…… 因为能陪伴着的日子越来越少,项超隐隐后悔这亲事答应的太快。 听到唱辞,虞周赶紧撤去多余陈设,甘甜的醴酒传到项超手中的时候,他再次祝道:“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项然对着叔母盈盈一拜,接酒入席双手端着羽觞,郑重其事的从左往右浇落,直至酒液仅存些许,才在唇边轻轻一沾。 这时候轮到虞周上场了,他在送上黍食的同时飞快眨了眨眼睛,小丫头立马会意了,她低颌收颈,敛着面皮却怎么都挡不住红霞浸染,只觉胸中小鹿胡乱冲撞,差点打翻手中饭食。 项然檀口轻咬,虞周目不转睛,因为从刚才的醮子开始,这礼仪就跟成亲大礼隐隐相似,稍有不同的是,如果现在成亲的话,那么端坐案几的应该是两个人,共同食粟饮汤,一起举杯合卺…… 只算粗通周礼的家伙想到了,伶俐的小人儿如何不明白,就在虞周享受这种默契的时候,小丫头掩面放下黍米,借机递出一个微嗔的眼神,看的他心头大乐。 少年少女的小小互动无人察觉,项超可不愿臭小子多缠在女儿身边,他提起一口中气,继续唱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 虞周退了下去,目光却像从没移开过,这种有些发腻的心情,直到听项超唱出项然的字才跟挨了一记闷雷似的烟消云散。 “……宜之于假,永受保之,字曰孟恬……” “外父!” 项超如同面上挨了一刀,眼神钩子似的在虞周身上划来划去:“今日乃是然儿大礼,不可造次!” “咳咳,项伯父,小然这个字……谁取的?能换一个不?” 项超皱眉:“此乃魏老赐下,怎可胡乱更改,礼仪还要继续,休要多说!” 虞周这会儿把魏辙吃了的心思都有了,也不知他曾给悦悦起过什么字,被嫌弃难听,现在从项然这字看来,果真别扭得紧。 古人取字的规律有迹可循,比如按照家中排行的伯仲叔季,再加上长辈的期望或者本人的性情概括而来的一个字共同组成,跟名可以同义但是不能用同一个字,像是仲达、伯约、伯符一类的都是这样。 但是比较久远些的春秋战国麻烦多了,放在女子身上尤其复杂,不仅仅有简约的称呼,还有连姓带氏的全称,让人一听就明白这是谁家的老几地位怎么样。 作为整个项氏三代唯一的女子,项然取一个孟字代表长女说得过去,可是再跟名字同义的恬字一连,画风一下子就变了。 全称项孟芈恬女,简称,项孟恬…… 虞周整个人都不好了,因为一下子想起了那个钻进漠北对抗匈奴的八字胡大叔…… “项伯父,换一个吧,要不叫季恬?反正你只有小然一个女儿,老大老老小不都是她嘛……” “胡说八道,小子,你想干什么?我女儿还没出嫁呢,休要多言!” “大秦不是有个叫蒙恬的将军吗……” 古人在这方面显然没有多细腻的心思,项超微微一愣,无所谓的说道:“我当是何事,同音而已,有什么大不了,别胡闹了,礼仪照常进行!” 老丈人的目光莫名其妙,魏老头的眼神疑惑不解,不明所以的项夫人身边,项然也是一头雾水,似乎这个字只有自己认为不妥…… 虞周不挣扎了,算了,反正女儿家的名和字极少被外人所知。等小丫头嫁过来,谁还管得了这个,怎么叫还不是随自己称心? 字笄之后就是聆训,小凤凰拜在父亲身前,只听项超言辞激烈:“小然啊,以前为父身居将位时刻统御大军,竟错过了你的成长,想来真是可惜…… 待到后来军事受挫,我这身子骨也成了拖累,那时候真是五内俱焚心如死灰,为父不敢见你们,害怕你们看到我,会觉得失望,项氏只出将军,哪有站不起来的将军……我这……唉……” “父亲……” “别掉泪,这不是苦日子过来了嘛,今天可是你的及笄礼,别哭,好了好了,别哭…… 其实啊,从那小子掏出你香囊的时候,为父就知道家中的丫头怕是保不住了…… 哼,算他有几分本事,我还以为只是个卖弄唇舌之辈,好了好了别皱眉,还不许为父说他不好不成? 小然,我和你说啊,男子心中所想总于女子不同,那小子要是敢欺负你、冷落你,只管跟为父说,他不敢还手的,真不行还有你大哥,羽儿万夫不当拿他轻松……” 项超说的很杂乱,一如他难以自持的心绪,项然静静的听着,仿佛下一刻就要交于他人手,父女之间越说越平静,下面的程序已经不重要,周围的宾、司、赞全都悄悄退走…… 第九章 及笄(三) 跟项然相比,虞悦这边欢乐许多,大袖裙硬是被她穿出后世动漫展的感觉,看的虞周哭笑不得,也不知该说妹子太跳脱,还是被自己熏陶的太过现代化…… 魏老头取的字已经成了心中只之痛,虞周打算亲自给妹妹取一个,长兄如父嘛,名都是自己取的,再多个字也没什么,只是他的心头还有一些疑惑。 “悦悦,小然那是许嫁给大哥我了,按理说你又没许嫁,年至二十再及笄也不迟,为何现在就要行礼?” 小姑娘的鼻子一皱,托着袖子说道:“那不行,我比她年纪还大,总不能日后一起出门,小然顶着个发髻,我还拖着双丱吧?” “那也不用这么急啊,我还从没想过给你取字……” 虞悦小嘴一瘪:“哼,那是当然了,这两年我见你的次数还不如项大个儿多,可你每次回来都见小然!” “你见过羽哥?他不是没回来过么,你不是没下过山吗?” “谁……谁见过那大个人了,我是说,见你的次数,还不如你见他的次数……” 从语气来看,虞周有点不信,可是这两年项籍确实没回来过,而且以那大块头的性子,没必要在这种小事瞒着自己,也就没往深了想。 “从今以后不许下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小然偷偷跑去黟县的事儿!” “凭什么啊!” 会顶嘴的妹子很有活力,可也很让人头疼,虞周回道:“因为你们两个还小,外面有不太平,万一遇到个山高水长的……” “不是有大哥嘛,我可听小然说了……” “咳咳,那你们之前哪次去,告知我了?” 他可不敢让妹子说完,两个小丫头好的一个人似的,自己的那些私语要是被悦悦揭出来,也太尴尬了。 “告诉你,就能同意我们去了?” 虞周笑了笑:“那也不行,今年尤其不行!悦悦,你现在也及笄了,应该懂事了吧,咱们这群人从何而来不用大哥多说,今年秦皇又要巡游,我感觉很不好……” 越来越多的徭役苛政开始施行,嬴政在虞周的心目当中早变成了吃人巨龙,可是小姑娘不知其中厉害,长久的山林生活让人心思烂漫,很是缺乏该有的警惕心。 “大哥偏心!你跟项大个儿都见过皇帝仪仗,为什么不让我看?” “因为以前看到的人大多无碍,现在能见到秦皇仪仗的,只有官员和军士,黔首百姓顺便会成为役夫的……” “役夫?” “嗯,你记得千万不可下山就好,不说这个了,嗯……我倒给你想了个好听点儿的字。” “说来听听。” 项然取字的时候三加三拜大礼而成,食黍饮酒不敢僭越,轮到虞悦了,兄妹俩就在案几边有商有量,语气轻松的开玩笑一般,这要让道学夫子见到,非得背过气不可。 “嗯……叫季怡怎么样?” 怡者,和也。 小妹的性子有些太活泼,虞周寄托了很大的期望,只愿她以后的日子能过的安逸悠然,哪知道小丫头不领情的撇起嘴巴。 “怎么跟魏阿公取的一样啊?” 虞周稍微一愣:“师父也给你取字为怡?这不是很好听吗。” 悦悦翻了个白眼:“他说我该算虞氏长女,给取的字唤作孟怡……” “听大哥的,咱们家就你我二人,哪儿来的长女次女,小的才更招人宠爱呢,就按季来算!季怡更好听!” 初春微寒的日子里,虞周的后心一个劲冒汗,心说这魏老头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怎么取的字一个比一个难堪? 干脆占了人家蒙氏兄弟的名不说,那谐音也太难为人了…… “那好吧,我就听大哥的!” …… …… 一场礼仪说不上多盛大,也算有板有眼,适龄的少女绾起长发,给人的感觉有了许多不同,人靠衣装不是说服饰多么华美,而是不同的装扮和形象衬托出的气质不一样。 还是稚气未脱的小脸,换上曲裾却显得愈发清雅,好像那个叫着“子期哥哥”的小不点儿一夜之间长大成了婷婷少女,看得虞周心神一晃。 这还是第一次在项然身上察觉女性的柔美,不是那种小女孩儿式的娇弱,不是那种少女般的婀娜娉婷,而是源自天生的娇媚,糅合在她这年纪的纯真当中,让人心底暖洋洋,暖痒痒…… “子期哥哥怎么这般看我?” 虞周伸出手臂,拍打着她的不安回道:“小然长大了。” 长眉下的大眼睛替代樱唇说话了:怎么不称字? “小凤凰不满意了?名啊字啊的都只是个称谓,叫顺口了,还是小然来的亲切。” 项超对于儿和女之间心中有杆秤,项然对于子期哥哥和所有其他,心中也有一杆秤,既然他觉得亲切,那便遂了意吧,反正以后只有他一人去叫,反正只有私底下……私底下…… 放开情意的小人儿心思格外敏感,几个亲密些的词汇在心头盘旋一圈,顿时惹的她胡乱畅想起来。 脸色越发红润的同时,这次却不同以往,项然不仅没低下螓首,反迎着虞周热切的目光,拿自己的眼神萦绕起来,缠绵的情意更是溢满心田。 “我……我不是小孩子了!” 虞周笑了,发式变化了,衣衫因为变了,那张小脸和内里的纯真还是熟悉的样子,辩解自己不是小孩儿,就像喝醉的人说我没醉一样。 他也不跟小丫头顶着说话,伸手掏出个细密的梳篦,起身收拢项然有些凌乱的发髻,刚刚及笄的女孩儿还有些不适应,并不因为虞周自然而然的举动,却是脑袋上忽然高出一点,不小心就挂到树枝。 “明明出门时仔细梳理过的,没想到啊……子期哥哥,你要信我啊,我都是自己绾发的,以前是这样,悦悦的也是这样……” 虞周轻笑:“慌乱什么,我这不是给你梳理呢吗,又不是因为不会绾发我就不要你了……” 以往的时候发丝披散,细长的脖颈总是躲藏着,现在全然露在眼下,慢慢爬上的胭脂色再也隐藏不住。 “小然……” “嗯?” “我想……相濡以沫了……” “相濡以……?唔……唔……” 胭脂渐渐变成绛色,所幸闭眼作不知吧…… 第十章 蒙毅进言 天下间的事情,有白就有黑,跟身处蜜糖中的虞周他们相比较,土生土长的黔首百姓日子愈发苦涩。 两次大索相隔时间不长,告诉了许多人一个讯息:有一撮逆贼捋了大秦的虎须。 大索也是一次大肆传播的机会,先是会稽交头接耳,再是楚地争相询问,最后闹得全天下都在翘首以盼,想看看这伙人最终落得什么下场。 结果他们全失望了,百战百胜的秦军一无所得,高高在上的大夫、卿、士无计可施,就连一怒俯尸百里的皇帝陛下,也只能把火气吞回肚子。 让一头暴虐的巨龙吃闷亏,无异于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嬴政手中的权柄越来越重,也就是说任性的空间越来越大,既然不能俯尸百里,那就流血千里吧…… 从商鞅开始定下的税率变了,亩一石五斗少半斗很接近什税一,先王所遗的阡陌宽政不能动,那就再加点其他名目,杂七杂八的人丁、闾戍税付越来越多,一年下来,许多地方到了男子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的地步。 不仅仅如此,在嬴政看来,县尉被杀那是县令的失职,府衙被闹属于郡守无能,整军大索仍无所得……谁的责任? 生怕有人非议自己,嬴政飞快的下了一道皇令:诽谤詈诅者断其舌。 政令施行的结果很让人满意——道上三人同行者很快变得寥寥无几。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贵为天下间的始皇帝,嬴政忘记了这句话,或者说他已经不需要细致的考虑别人感受。 身不能行口不能说,肩上重担永无止境,家中幼子嗷嗷待哺,很快就有山穷水尽的家伙率先成为逃户。 前面有车后面有辙,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弃籍逃亡的国人越来越多,因此连坐的家伙怨声载道。 要知道,最轻的罚一甲折算成秦半两也有一千三百钱之多,连行伍之中的老秦人都承担不起,对于因重赋力耕不足粮饷的普通人来说,这更是一笔天文数字。 啪! “混账,阳城又有十数人先后逃亡,这次还是整伍逃脱,李丞相,你怎么看?” 年逾七旬的李斯见礼回道:“禀陛下,依老臣看,不如罪其乡里,严刑峻法引为天下诫。” 嬴政不耐烦的推开竹简:“上次阳城逃脱数人时,李丞相便是如此说,结果罚完之后,这次一跑就是一个伍,那么下一次呢?一个屯?还是一个里?” 如果是旁人来问,李斯有一百句可以怼回去,现在抱怨的是皇帝,是比以往的大王越来越陌生,心思越来越难猜的天子,李斯束手不答,没办法总比说错了强吧?谁敢保证下次不会再跑? 得不到回应的嬴政更加暴躁,扭头问向旁边另一人:“蒙卿,你有什么看法?” 蒙毅稍一迟疑:“陛下,臣与丞相的看法稍有不同,律法固然要遵循,只是一味的强加于民恐怕不妥,须知开弓张弛有度……” 李斯打断道:“张弛有度?令兄蒙将军在漠北也是这样做吗?” 蒙毅躬身:“沙场军事乃是太尉职责,家兄卸任之后,只有陛下有权知晓,蒙毅不才,不敢僭越,兄长更是从未提起过军中之事!” 李斯晃动着满头苍发,拍了拍蒙毅说道:“蒙上卿何必如此激动,老夫只是随口说说,人老了,记性就差了,问错人喽……” 蒙毅眯着眼睛,相比以前,李斯的胆魄确实收敛许多,可要说记性差,他可不敢相信。李斯的风格变化了,更擅长绵里藏针样的手段了,觉得他老了的人,坟头都找不到了。 “丞相言重,大秦还要靠您掌舵……” 李斯捋着胡须笑了一下,猛然看到嬴政不悦的眼神,急忙说道:“大秦乃是陛下的,老臣只是头任凭驱使的耕牛……” “行了行了,朕知道了,你们还没说阳城一事如何处置。” “陛下,要不……刺为城旦?” 嬴政瞪着李斯:“朕是问,以后如何避免?!今日发配数十人来的简单,再有更多逃亡呢?发配整个里,整个乡吗?” 李斯朝天一揖:“陛下乃是天子,代天牧民做什么都是对的,若因犯者众而不行大秦律法,天子的威仪何在?” 正在这时,秦皇的车架猛然一晃,三人同时趔趄一下,蒙毅听了一下外面声音,不像有险的样子,推开车门问道:“发生何事?” “陛下——陛下!大捷啊!” 御驾出现问题本该问责中车府令,谁知赵高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捧着一卷信简连滚带爬跑到御驾跟前,人还没停下,他就急急忙忙跪下,膝行几步以示尊崇。 蒙毅厌恶的看了地上的赵高一眼,回头对着车内说道:“启禀陛下,是中车府令前来报捷。” 到处都是烦心事儿,嬴政早就想换换心情了,闻言急忙追问:“哪里的喜事?快快呈上来!” 皇帝翻阅信简的时候,李斯老神神在的抱着袖子,似乎眼前一切不那么重要,赵高对着蒙毅眨过几个眼神,却被这位上卿通通无视掉。 “好!哈哈哈,蒙将军真是好样的,竟在毫无城池依托之地斩杀万余匈奴精骑,好,有功当赏!” 尽管心中不那么欢畅,李斯跟赵高还是异口同声喝了一句:“彩!” 嬴政笑得粗声粗气,缓和着脸色问道:“蒙卿,你兄长可有什么特别的喜好?朕赏赐些什么更合他心意?” 古往今来的上次从来都是上面给你下面拿着,有商有量极少发生,放在嬴政这样的千古一帝身上更不多见,果然他这一开口,李斯的笑容略微僵硬,倒是赵高更加热切的招呼蒙毅。 “蒙陛下隆恩,家兄淡泊财物更喜些许机关奇淫,如果有这方面收获,想必他会很高兴。” “机关?” 赵高解释的时候满面春风:“陛下你看,咱们现在用的这狼毫笔,就是出自蒙将军与他夫人之手改良,还有那筝琴……” 嬴政拍案:“这有何难,朕立刻下令,搜集民间奇巧机关!” 蒙毅不想在这个问题多做纠缠,趁着君王心情比较好,他俯身拜道:“臣刚刚想到一个办法,能够一解陛下烦忧。” “蒙卿但说无妨。” “陛下升税赋束严法,不过是为了百姓各司其职少学那逆贼行径。 昔日禹王治水尚有堵不如疏之说,何况天下悠悠诸口? 已经堵上的且不去改变,因为朝令夕改有损陛下威仪,臣想到的,是一条梳理之径。” 嬴政绝不希望一下子推翻自己先前的决定,听了蒙毅的话,他脸色更缓:“计将安出?” “给徭役发钱!” 李斯目瞪口呆,定了一下他才回过神,抬高声调质问道:“蒙上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可知骊山究竟有多少役夫……” “蒙毅所说不只骊山,乃是指全天下的徭役……” 这次嬴政也坐不住了:“蒙卿,朕知你向来心软,可是天下役夫数以千万,仅靠国帑如何负担得起!” 蒙毅继续拜道: “陛下,不用国帑负担,只需让役夫自行负担就好。” “仔细说来!” 事到临头,蒙毅也豁出去了:“李丞相所献加赋之策妙用无双,一下就给国库增加许多进项,可是天下黔首又有多少人承受的起?” 李斯不悦:“那也无人反驳……” “因为敢反驳的舌头割了,剩下的早就跑入了深山,这些全都拜你李丞相所赐!” “你……你……老夫不与你分说!哼!” 蒙毅没傻过劲呢,他知道这些都是陛下旨意。敢说君上的不是,那接下来的事情只会事倍功半,所以蒙毅兜头就把错处全盖到李斯身上了,臣子嘛,就是为了君上抗事儿的。 “百姓承担不起,大秦的岁入看上去是高了,可是田赋却在年年下降,李丞相,这些你不会不知吧? 那么敢问一句,如此下去再过二十年,天下良田又有几人去种,大秦的将士又哪来的钱粮供养!” “不用二十年,我们可以年年修整……” “人心呢?也能立刻收拢吗?天下民心乃是君上独享,伤之便是动摇君权!” 李斯不接茬了,这话来的简直诛心,怎么说都不对,最好的结果也是两败俱伤,还不如听蒙毅下面的话找他漏洞。 蒙毅斥退了李斯,转身对着秦皇拜道:“陛下无须多出一文钱,也不需国库再开名目,臣只求一点,从今往后,征发的徭役能够以工代罪……” 嬴政有点疑惑:“这是何意?” “比如某人按律该罚一甲,就按最重的折算,相当于半两一千五百六十钱。 如果此人家中无甲无钱,那便将他充作役夫,自带饭食则每日八钱,不带饭食每日六钱。 直到他还清所欠国帑,这罪也就免了……” 已经到手的钱粮往外掏是一种感觉,没到手的钱粮支配起来又有另一种随意性,听完蒙毅的谏言,嬴政没有多心疼,他只盘算又能多出许多役夫,骊山可以早日完工,驰道能够尽快修通,包括这次蒙恬来信奏请的事宜,也能一并开始嘛! 看到皇帝有些动心,李斯出言反对:“陛下不可!说来说去,这还是要损失国帑,明年的岁入必定会大减的!” 蒙毅据理力争:“岁入少了,可是民心安定,民力休养过了,我大秦的江山才能更加稳固…… 再者说了,从何时开始,罚没的盾甲也能算作一种税赋呢?” 这一进一出的账秦皇不是不会算,但是他更认同蒙毅所说的休养民力,行猎还有二月不伐木不带犬之说呢,现在这样好像是有些重了? 握着手中信简,嬴政终于做出决断:“准!” “臣替天下万民,谢过陛下隆恩!” 事情已经有了定论,李斯不好多说什么,他心中隐约有些不安,盘算着这一举措的前后变化。 “朕累了,蒙卿,你在此侍驾,李丞相与赵高全都退下吧……” 李赵二人相互看了一眼,相继告退而出,一到车外,李斯迫不及待的对着赵高问道:“蒙将军的信简中,除了报捷还说了什么?” 赵高一副笑眯眯的好脾气,尖细的声音格外刺耳:“李丞相可以去问陛下,我可不敢妄言军政。” 被个中人挤兑,李斯怒极反笑:“中车令,你以为自己可以走通蒙氏的门路吗?岂不见蒙毅对你如何冷遇,何不与老夫结个善缘!” 赵高的眼珠转了一下:“此事陛下早晚会告知丞相,何苦为难……” “陛下告知那是政事,中车令先说,那是李斯欠个人情……” 得到当朝丞相应诺,赵高不敢再拿捏:“蒙将军奏请,要在燕赵之地重修长城障塞,听闻要从辽东直接连入老秦腹地,连绵万里以御匈奴!” 李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个逃民比起匈奴来说只是疥癣之疾,抵御外敌之用,不必说,这种关乎军国的大事尤为重要,如果自己刚刚知道这个消息,刚才在御前何至于那么被动又尴尬? “老夫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老眼也是昏花,中车令若是不嫌弃,日后照应一下可好?” 此时的李斯已经不是初入秦地的小吏,更不是吕不韦门下行走的一介外客,上书《谏逐客令》那样的意气风发也已不见,身居高位,他深知如履薄冰这四个字多么贴切。 这番话说的很露骨,几乎明眼需要一对耳目,赵高笑嘻嘻的接受了:“哪敢不从。” …… …… 御驾之上,挥退李斯的嬴政并未入眠,帝王的灼灼目光不好承受,蒙毅浑身都不自在,却不敢开口询问。 “关上窗门……” “喏!” 蒙毅回过身的工夫,发现皇帝已经脱下冠冕,看着手中展开的一份竹简皱眉思索。 “有人想要朕的命啊!” 蒙毅大惊失色,跪伏身躯颤声而问:“陛下何出此言!” 嬴政笑了,笑声几不可闻,那种神情却很放肆:“连你也不敢说真话了,朕久居车架都有耳闻,怎么,你要告诉朕,你什么都不知情吗?” “蒙毅不敢,臣……确实稍有所闻。” “嗯,这就对了,能信的人越来越少,朕却永远忘不了一同除去吕不韦的功臣,你那兄长,与朕同年生人吧?” “是!陛下尽管吩咐,蒙毅万死不辞,必解君王心忧!” 一头猛龙前来叙旧有些可怕,蒙毅可不敢仗着恩宠有丝毫僭越,果然,嬴政眼中从没流过失落,满意的说道:“找出这个人,或者这群人,朕便许可你今日之求,也许了你兄长所求。” 蒙毅大礼回道:“臣,必不负陛下所望!” 第十一章 蒙毅被坑 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作为文官,蒙毅手中没有执掌军兵的权利,若是加上蒙氏二公子的身份,那就不一样了,既是将门又是公卿之家,蒙家是有权利招募私兵的。 散布陛下行踪的手段很隐蔽,比起简单粗暴的军队作风还是不够看,这些惯会询问敌踪的家伙只收到一条命令,随便找个散播者严刑拷打,半日不招就以主谋论罪。 听上去很儿戏,好像只为交差而审,无所谓真凶是谁,但就是这种法子最有效。 谋刺君王是诛九族的大罪,没人敢顶这个雷,击鼓传花一样的往下攀咬,终于查到一个上无父老下无子嗣的孤夫头上时,却不用审问了,因为此人正是仆射淳于越家中下仆。 蒙毅知道,这种事情迟早会牵扯到官员头上,但是涉事其中的居然是淳于越,还是让他颇感意外。 即使手握皇帝谕令,蒙毅也不好直接抓人,决定的权利最终还是交给了皇帝,嬴政听闻奏报一点也不吃惊。 “淳于越?” “正是,此人曾任齐国博士,又与李丞相私交深厚,臣不敢擅专。” 嬴政把手中竹简递给蒙毅,喘气略微粗了一些:“果然是他啊,千牛佐也有回报正是此人,蒙卿,去把淳于仆射和李丞相一起传来,朕不能再装糊涂了!” “喏!” 蒙毅往外走的时候,额头的汗水才敢落下,千牛佐隶属中尉,主要职责便是执掌京师卫戍,皇帝出巡的时候他们才是先锋。 就说嘛,这种事关皇帝安危的事情,中尉署怎么可能没察觉,只是陛下这番一事劳二主的举动……算了,不能往下想了,那是天子,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臣淳于越,拜见陛下。” “仆射免礼,你来看看,此人是否你家中仆役?” 淳于越早就见到了,只是不清楚一介下仆能把什么事情闹到皇帝面前,只好战战兢兢答道:“正是臣下的奴仆,陛下,此人所犯何事?” 接过嬴政的眼色,蒙毅把一番来龙去脉从头到尾交代一遍,就见淳于越脸色青紫,身子筛糠似的抖动起来,颌下胡须无风而动,脸上却是一片怒容而无心虚惊惧的神色。 “此人意图对陛下图谋不轨罪在不赦,臣下失察,恳请一同问罪,蒙上卿,老夫家中那些奴仆,还需严加盘问,看其中是否还有余党……” 蒙毅盯着这位同样年近七旬的老者,发现他一脸坦荡,再看看那个五大三粗的仆役,有点不忍心了,弄不好这真是下人被利用了,一介老朽哪能管的那么细致呢。 “仆射安心,一切自有陛下决断。” 作为多年老友,李斯悠悠开口了:“陛下,臣府上的下人越来越少,便是因为老臣年老体衰,管束起来越发力不从心,淳于仆射一事,还请陛下法外开恩。” 嬴政不为所动:“还是问过之后再说吧。” 在场的几位没人会把一个仆从的性命放心上,一声令下之后,行辕外就传来鞭挞杖责之声。 淳于越义愤填膺又略带不安,李斯老神神在,嬴政面无表情,刚过半刻,千牛卫回报:那人已经昏死过去,一个字都没吐露。 嬴政笑得露出森森白牙:“淳于仆射,你的这位下奴不简单啊,严刑酷法尚不能令其开口,也是位义士啊!” 侠义与君权的关系从来相爱相杀,能跟大秦皇帝有点关联的义士,有个叫荆轲的,还有个叫高渐离的,现在又蹦出一个,能是什么好话? “陛下,老臣……老臣实在不知此人底细啊……” 嬴政目不转睛的盯着老头,直把淳于越看的汗如雨下。 就在李斯也不知怎么解围的时候,千牛卫又来禀报:此人像是出身墨家。 “墨家?可有什么证据?” “回陛下,没有证据,只是从那人手上的茧子判断,像是习过墨家剑法。” 越牵扯越广,看着今天还没批阅的三百斤奏简,嬴政忽然觉得有些累,有些不想查了。 因为他知道,墨家近几年越来越招自己厌恶,是非攻兼爱跟一断于法相冲突的结果,要说墨家有什么不轨是心思,嬴政是不信的,那帮家伙脑袋里都有土! 有的上殿见驾还是赤脚,也不知在想什么,一边指谪一边帮助,更是让嬴政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就是这样一群奇奇怪怪的人,让他既安心又不安。 安心是因为嬴政看透了墨者本质,断定他们不会对于终结各国混战的自己做出不智之举。 不安源自于墨门的的力量庞大又不受掌控,哪怕他们现在确实无害,再往后呢?二世呢?三世呢? 想到这里,嬴政问道:“卢生何在?派个人去问问他,何时再出海寻求长生不老药。” 几位重臣都愣了一下,不知陛下怎么想的,怎么说着窥伺圣驾的事情忽然想起仙药了? 李斯常立于朝堂反应最快:“陛下,老臣觉得卢生此人不可信,就像他上次带回的谶书,什么,完全是无稽之谈!” 蒙毅也不相信,不过谁让因此催动了自家兄长北征匈奴呢,所以他不提卢生,追问道:“陛下,行踪泄密之事……” “就此作罢……” 这世上最让下属郁闷的,就是上头发号施令了,自己尽心完成了,拿到结果的上司最后选择不了了之,甚至忽然改主意坑自己一把,闹得下属里外不是人不说,有苦没法说。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蒙毅还没有这种感觉,谁知千牛卫那边又有消息了,那人在昏迷的时候,迷迷糊糊喊出了赵高的名字…… 这下好了,外臣家仆,墨者行会,再加上个近身内侍,就算嬴政想要息事宁人,蒙毅都不干了,实在是这三者相互勾结的后果太可怕,事关社稷不能不慎重。 “陛下,臣请旨传问中车府令!” 嬴政不冷不热回道:“准!” 皇帝行辕折腾的动静太大,赵高来的时候显然有了准备,他直接往地上一跪,上来就是一副请罪的姿态:“内臣罪在不赦,还请陛下降罪。” 嬴政脸上闪过一丝意外,高声怒问:“赵高,朕待你一向不薄,为何参与此事?是觉得朕不敢砍了你吗!” 赵高头不离地:“回陛下,内臣不敢,这是因为……” “朕没有多少耐心,快说,不然你就去跟廷尉说吧。” “是因为少公子,他想协助陛下除尽天下逆贼……” 嬴政冷冷的撇了他一眼:“胡亥?他整日寻欢作乐,就连巡游都不愿来,还有这等心思?赵高,欺君之罪更是不赦,你想好了再说。” 赵高趴伏于地:“陛下,少公子以往年幼无知,自从他遵赦令随内臣学习律法,现在已经颇有起色寻求上进,臣若有一句不实之言,天打五雷轰!” 蒙毅质问:“何必赖到公子身上,他人都不在此处,如何下令? 再者说,身为中车府令,应当食君之俸忠君之事,即便有少公子之命,这种危及陛下安危的事情如何能做? 臣请旨,即刻问罪中车府令赵高!” 这番话也是说出嬴政心声,不过赵高不按常理出牌,皇帝还没说什么,他将脖颈往前一伸,用带着莫大委屈的声音说道:“陛下,臣若有虚言必不得好死,还请陛下明鉴!” 嬴政稍一迟疑:“蒙卿打算如何处置赵高?” “图谋君上罪在不赦,请斩之!” 李斯也开口了:“臣附议,只是……但求陛下给赵高一个恩典,以示法外有情。” “是何恩典,李丞相讲!” “陛下,还请看在赵高这二十年兢兢业业的份上,以辘轳剑赐他体面。” 李斯一开口,蒙毅就知道这事儿坏了,因为辘轳剑乃是秦王剑,杀神白起便是以此剑自刎而死,可是这把剑身上还有一件事儿。 荆轲前来行刺的时候,现在的皇帝当时的秦王被追的很惨,想还手却拔不出剑,还是侍医夏无且扔了个药篓子,赵高喊了一声“王负剑”这才救了陛下,让赵高拿辘轳剑自刎?这是明显勾起陛下旧情死里求生呢。 李斯什么时候跟赵高有交情了?蒙毅百思不得其解。 嬴政沉默了,辘轳剑作象征,拔出来用的机会不多,在他手里,却记载了一桩旧事——亲手斩断荆轲一条腿。 想起这事儿的嬴政有些恍惚,仿佛在这一刻,皇帝重新变回了秦王。 “算了吧,朕不想追究了,你们都下去吧……” 那么多疑点,就凭赵高那番没人信的鬼话,陛下居然不追究了? 蒙毅大急:“陛下,兹事体大,请准蒙毅继续追查下去,一定能够水落石出!” 嬴政说了一句不像君王所说的话,一下就让蒙毅死心:“你就当是朕准许他们所为吧……” 彻底没法查了,事关的是皇帝安危,皇帝本人帮着对方隐瞒真相,再怎么问?找找有没有准许的圣旨? 看着意兴阑珊的皇帝陛下,再看看面容平静的丞相,蒙毅甚至看到了跪伏于地的赵高眼角闪过一丝狠辣,被他们联手狠狠坑了一把,这位大秦上卿头一次不告而别,极为失礼的走出皇帝行辕,脸色恍惚。 这本是个落井下石的好机会,李斯很老辣,知道不用多说什么,赵高翻过身来更加谨慎,也明白现在不是时候,一时间竟然无人计较。 …… …… 就在秦军的另一处营帐,一个身高体壮的青年正与另一个游侠打扮的家伙推杯换盏,游侠儿看上去年纪不大,一身玄色短褐外加赤足表明了身份。 “公子一点都不担心?” 青年笑了一下:“有什么可担心的,这张网现在这么大,你让陛下如何追究?我听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叫作打断骨头连着筋。” 游侠儿嘬了一口酒:“确实有意思,不知公子从何得知。” “从一个很有意思的小子那里,你也知道,本公子不好诗书,却能从他那听得不少典故,有些是书上早有的,只是经他之口更加难忘,有些却是从未听闻的,是不是很有意思?” “此人不凡啊,就是专职教化也能有一番作为,敢问公子,那人姓甚名谁?” 青年的脸上稍一暗淡:“他呀,虞周虞子期,只可惜不听本公子招揽,现在出海数年杳无音信,也不知能否平安得返。” 游侠儿稍稍一愣: “虞子期……这个名字好像哪里听过,至于出海一事,公子不必多虑,那徐君房不也再次现身了嘛,想必他的口中有些音信!” “此言当真?” “公子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了?墨者遍及天下消息灵通,找个人应该不是问题!” “好!此事就拜托相里兄,赵婴这里先行谢过了!” “好说好说,不过公子,在下还是有些想不通,那人到底有何本事,只会嘴上引经据典的家伙,我能给你抓出一大把,到底哪里值得你念念不忘?” 赵婴也是一口烈酒灌下:“我也说不清,那时候他还没束发,就是那双眼睛很特别……” 相里业闻言,不着痕迹的往外坐了坐,把袖子收拢起来,这才问道:“公子难道喜好龙阳?” “咳咳……咳咳咳……休得胡言乱语!本公子像那种人嘛!” “以前不像……现在难说。” 赵婴劈头扔过一只酒囊,正了正脸色,有些忧心的说道:“这次的事情太大了,本公子一直觉得掌控起来太难,你也不肯尽心帮我,唉,如何是好!” 相里业喝酒的动作有些轻佻,说出的话却是无懈可击:“不是我不帮,是这天下早已安定,做的越多错的越多,不如就这样下去……” 赵婴眯着眼睛:“可是抱怨秦法严苛的人也越来越多,大秦本来不该这样!商君定下的税赋和法度也不是这样!” 相里业倒是看的通透:“说句僭越之言,只要陛下一日在位,这种事情便会只紧不松。” 赵婴疑惑:“为何?为何相里兄心中明知,还是不肯帮我?” “因为我帮你,法家便会弃你而去,除你之外,大秦还有儒家相助的扶苏公子,若是法家再选一人,这天下,又会纷争不断……” “即便皇兄现在针对你们墨家,你还是不改初衷吗?” 相里业拎着酒囊往外走去:“到时再说吧!” “到时再说……现在不是时候吗?”赵婴喃喃数句,待到相里业走远,又说一句:“既然如此,你就别怪我!” 第十二章 张良刺秦 大秦刚刚一统的时候,嬴政还在年富力强的岁数, 而赵婴,更是处在年轻力壮的年纪。 青年人好勇武,急切想要证明自己的公子婴,一头栽进军爵的大坑里面没爬起身,等到天下大定回过头来,他才发现自己得到的远远不如预期,比如行郡县废分封这一条,就让身为陛下弟弟的赵婴彻底失望。 希望越大,失望来的越大,心有期冀的王子就像恋爱中的孩子,对于将来很是一番畅想,包括自己的封地税率多少,该用什么样的人问主政,王府建多大……等等等等。 现在好了,什么都不用想了,陛下的亲儿子都没的分,他要敢说个不字,下场绝不比成矯好多少。 嘴上压下去了,不代表心中不想了,封建封建,封邦建国,可以自由支配城邑决断生死的感觉,比在咸阳被喊一声“五大夫”强百倍。 接下来的时间里,赵婴小心的结交大臣,希望能找到一线转机,主张“事师古行分封”的淳于越自然进入他眼中。 可是人心没有止境,随着陛下巡游了几次,赵婴的心里又印入了大秦河山,就像皇帝一路留下的石碑那样深刻。 雄伟壮阔的函谷关,奔流不止的德水(黄河),高大巍峨的泰山……甚至包括飘在海外雾气中的仙境,这每一样都曾日思夜梦的缠绕赵婴心头。 更不用说那种一令下千夫争勇,一言出万民景从的满足感了…… 嬴政不是好相与的,从他十三岁登王位开始,这一路就是踩着无数大咖的尸骨行来,所以赵婴卑微又小心的注意着分寸,四处寻访结交的同时,对那张椅子绝不多看一眼。 一次次的被拒绝,一次次的闭门羹,赵婴越来越失望,他甚至开始动摇,因为在行事过程中发现了太多不足,这位王子慢慢怀疑自己掌控事情的能力。 机会总在不经意的时候降临。 …… …… 阳武县,博浪沙。 秦皇的行踪已经不是什么秘闻,有心的家伙们自然开始沿途挑选最佳下手地点。 这其中有一位年逾三旬的文雅之士,便把行刺的地方定在这里。 文士不是孤身一人,在他身边,是同样趴伏了近一天的魁梧大汉,汉子手牵铁链拖拽铁锤,嘴上有些干裂,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 “壮士高义,张良铭感五内,说来惭愧,还不知义士高姓大名。” 汉子抿了一下嘴巴:“这都要死的人了,还说什么名啊姓的,叫我沧海客就好了。” “义士何出此言,此地北临德水南靠官渡,其间芦苇丛生正适合藏匿身形,怎会有性命之忧?” 沧海客活动了一下身躯:“子房兄弟,知道你为啥一直找不到肯干这事儿的人吗?” “还请指教……” “因为这就是个有死无生的买卖!你祖上是大官儿,韩国丞相一当就是五世,可是啊,刺王杀驾的事情,你还真不在行。” 张良的视线微微一低:“但凭心耳!” 沧海客赞同道:“这话没错,就得看一股子心劲儿,要是早早想好退路,这事儿还没干呢就已经败了八成。 所以要想刺秦成功,必须不留任何杂念,就像这片沙丘,于我们来说不利潜逃,对秦皇来说,车驾行走不便正是个大好机会……” 这汉子说的在理,正中张良心间,他像面对荆轲的太子丹一样深深一揖,开口道:“沧海兄金玉良言,张良谨记于心,此事无论成败,你我尽皆青史扬名……” 沧海客微微皱眉:“青史什么的,我想都没想过,就是那秦皇实在可恨,峄山一劫老幼尽屠,可怜我那兄嫂……哼!” “暴秦无道,如你兄嫂境遇之人数不胜数,张良也是不甘于此,这才散尽家财行此大事!” 沧海客的脸上有些不落忍:“子房兄弟,我一人也能刺杀秦皇,要不然你就别掺和了!” “这是哪里的话?张某像是贪生怕死之人嘛!” “我还有个侄子没找到,你那亲兄弟也没下葬,这些事情总要有人张罗,不如子房兄弟就此抽身,把咱两家的后事安顿妥当……” 张良也算个狠人,为了表明刺秦的决心,亲弟弟死了也只拿席子一卷完事儿,他所有的家财全变成沧海客手上那锤子了。 “沧海兄,此事我已有安排,你尽管放心,今日张良便与你一起,亲眼看着秦皇殒命!” 沧海客闻言安心不少,他躺在地上仰望天际,用有些轻松的语气说道:“真是亏本,你我趴在这里吃沙子,还不知那秦皇现在如何享受呢! 我那侄子最喜欢吃肥鸡,以前都是我和兄长给他弄,这一下……也不知他现在有没有的吃,以后又……” 大秦扫清六合八荒,对于被扫的人来说,那场战争叫做国难,国难撕碎了太多人原本的生活,贵贱贫富皆有此感。 张良看了看天色:“看来秦皇今日不会来了,不如我回阳武准备些吃食,咱们吃饱喝足继续等待,放心,一定有肥鸡!” 沧海客惬意的闭上眼睛:“快去快去,最好再弄些烈酒,吃了这顿呐,老子好送皇帝上路!” 张良笑骂一句,爬起身来往回走去。 文士的身影越来越远,直至再也看不见,沧海客抽出埋在沙中的右手,再把耳朵贴在地面仔细聆听,脸上的轻松闲逸立马换成严峻郑重。 没有错了,是战马的声音,踏在软软细沙上面,踏在累累尸骨而成的直道上面,混合着车轮的碾压声,能传到数里之外,声势一定很浩大。 抬头时隐隐可见旌旗,沧海客心中了然,来得正是秦军,等待多时的大事终于可期,他牵着铁锤往沙丘下面走去。 按照原本计划是两个人趴伏丘陵上,在皇帝路过的时候抛掷铁锤击毁六马车驾,可是看到铺天盖地四处警戒的王卫,沧海客不认为谋划依然可行,他必须在秦军到来之前找到一个藏身之地,最好还能发动袭击。 靠着身处高地时看到的秦军阵势,沧海客迅速选定一个地方,就在驰道路旁五尺之地,他决定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皇帝的车驾肯定要走大路,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既是军队与车驾之间的空当,又能避免踩踏导致露馅,而且此处沙地松软,挖掘起来也比较迅速。 要在数万大军的眼皮底下藏身,不是胆心细四个字就能应付的,其中还有很重的运气成分,沧海客的双手已被沙砾磨破,鲜血滴入沙中,被他抹了一把藏到下面。 铁锤安置好了,自己藏身的坑也已挖好,只要跳入其中覆以沙土,他就能手牵着铁链蓄势以待,可是最大的问题也来了,怎么在没人帮助的情况下把自己完全埋进去?深浅不一的沙土颜色怎么办? 眼看秦军越来越近,再迟疑就连一丝机会也没了,他只得把自己粗粗一盖,像条沙漠中的蛇一样扭动身躯,力图沙土覆盖更加完全自然,至于口鼻之中吃进的沙子,在一个性命都能置之度外的人看来,根本不是问题。 破绽非常大,因为蠕动而成的沙涂总是一个人的形状,更别提脑袋位置斜插着的芦苇杆那么醒目。 也许真有几分天意,几阵狂风过后,整个沙丘恢复了平静,就连原先深浅不一的颜色,也被吹来的细沙全部掩住,而这时候,探路的秦军眯着眼睛顶着狂风四处探查…… 声势浩大的秦军终于到来,刚到阳武的张良正在懊恼,他生怕大军驻扎的时候,辕门上面悬着一颗脑袋一个铁锤,义士高德无以为报,动手的机会都没有,那也太憋屈了。 阳武县开始戒严,街上的百姓全以里伍为整静静等待,贵族出身的张良饱读诗书,文气自生格外扎眼,就在他想要转身离去再探消息的时候,一双大手猛然搭上肩头。 “陈兄台,你怎么在这,快随我回去一叙,家父可是挂念的紧啊……” “我……” 张良张了张嘴,眼看对方一个劲使眼色,他只好打了个哈哈:“我这也是游学而来,想不到你也在这,同去同去……” 两双手一握,张良有些警惕,因为此人掌中茧子过于厚重,应该是个精通剑术的高手,也不知道这人是何打算,是真认错人还是看透自己的目的? “陈兄快随我来,小弟已经备下马匹,半日就可到家……” 张良不能听从对方安排了,他挣扎一下双手,低声说道:“兄弟,我在此地还有要事,且容片刻……” “耽搁不得,快快上马走吧……” “我那……” “听我一言,快走!” …… …… 轰隆隆的马蹄声踏在耳膜一样,沧海客觉得耳朵快要聋了,口不能言鼻不能吸目不视物,五官里面唯一还在起作用的耳朵又遭遇酷刑,对人的神经是个严峻考验。 沧海客把力气全用到手上,紧紧攥着铁链感受外界,一队队的军士骑着战马跑过,剩下的车队开始缓缓而行,靠着耳朵感受四马车驾与六马车驾不可能,他只能赌一把。 熟料就在沧海客全神贯注聆听四方的时候,腿上忽如其来的剧痛让他差一点叫出声,松开呼吸用的芦苇杆,沧海客瞬间攥紧铁链用力甩出。 即便对方不是有意为之,踩在沙上面跟肉上面的感觉也是不同,肯定暴漏了…… 铁锤埋的有点深,力大悍勇如沧海客,刚才那一下用尽全力才能拽出,对方可是倒霉了,谁曾想好端端的沙子里面藏了个人,铺天盖地的沙粒遮盖住了杀招,倒霉蛋瞬揉着眼睛惨叫起来,只喊了半声,就像被扭断脖子的鸡一样戛然而止,他可不只是脖子断了,整个人都被锤进地里不见踪迹…… “有刺客……!护驾!快来人护驾!” 眼睛还没揉一把,周围的状况还没搞清,沧海客暗叹运气不薄,刚才捶死的,现在四处叫喊的,都是尖细的宦官声音,再加上护驾二字,看来自己离秦皇车驾不太远。 这样想着,他深深一个呼吸,排出深埋时的浊气,提起看到希望的力气,把那自己受苦,父兄受难的怨气一股脑通过铁链往外发泄。 “护驾!快来人啊!” 周围的军士反应还算迅速,战戈林立整齐而动,可惜遇到的是沧海客这个有名的大力士,一百二十余斤的铁锤挥舞起来,只那风声就如鬼哭狼嚎丧人胆魄。 再加上沙中埋藏半天,还没落下来,周围的军士均觉目中刺痛睁不开眼,根本没有短兵相接,铁锤之下只有粉碎二字,无论是兵戈战马还是活人…… 几乎是一锤子下去一个血印儿,连人带马被锤进地里,无意中看过一眼的小宦官立马尖叫,裤裆的大喊:“刺客……刺客……!” 说还有空管那小角色,沧海客已经看到了,就在二十步开外的地方,两驾六马车驾严阵以待,六马,那是天子驾,只要再进十步,整个大秦国度的历史都由自己改写! “吼……!嬴政,纳命来!” 铁链是个很好的东西,沧海客已经转着圈儿挥舞起来,呼呼风声越来越急,没人敢在他的链子锤下一试,可是为了陛下安危,黑衣的素衣的红衣的,各种沧海客分不出身份的家伙通通前来送死,既然你们自己求的,那就陪着嬴政一起去吧! 李斯也看到了此人的凶悍,这种势大力沉的力士型刺客最是凶狠,看那架势就带着毁车杀人的目的而来,陛下还在车里,出来那是自投罗网,不出来……连人带车一起被毁,好像也不是多么好看。 想到这里,这位大秦丞相鼓起自己晚年仅存的勇气,拖着官衣上了其中六马车驾,张开双手,以风烛残年之躯护卫身后,同时对着远处的秦军发号施令。 “陛下车驾足以防箭,秦弩速速齐射,便是百官全被误伤也无所谓!” 如果不是阵营对立,沧海客真想跟这个老头喝一杯,狠人啊,忠义啊,这种绝户办法也想的出,他是真不想活了。 长久的挥舞铁锤,沧海客臂膀酸的如同灌了铅,虎口更是早已磨破,迟迟没有动手,就是因为他不知对着哪辆车驾下手,因为自己只有一次机会。 现在好了,有个老头给指引。 “赫赫……去!” 咔嚓,沧海客的手上一松,心却一沉,声音不是被毁的车驾发出,而是铁链断了…… 铁锤向着非预期的方向遥遥飞去,率先碾碎的,是沧海客心中的希望…… 第十三章 刺秦后续 大索,意味为全力搜索,如果大索的目标是刚刚攻下的城池,手段的粗暴笔墨难以形容。 博浪沙位于阳武县外,以前是韩国魏国的交际处,骤得天下没几年的老秦人,显然不会用什么温柔手段搜查此地。 兵戈劈开木门,战马踏入阡陌,几乎每一个青壮都是被弩箭指着从家里走出,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在驰道两侧。 孩童是无辜的,也是不懂事的,压抑的气氛触动他们敏感的心,刚刚咧嘴就被妇人一把捂住,只因来来往往的秦军全都瞪着发红的双眼,那是一种刚杀完人或者想要杀人的神态,无人敢触这个霉头。 车队的混乱只是刹那,片刻之后,条条命令传递下去,这支历经六国混战的刚强之师迅速运转,黑色的洪流就像墨汁浸入纸张,在黄沙漫漫的博浪沙四处巡查。 “李丞相,陛下到底如何了?” 李斯面目表情,说话的语气听不出悲喜:“陛下无碍。” “那为何圣驾至今仍然停留原地?刺客已经拿下,大军的当务之急该是赶快立营……” “吴长史,你是在教我做事吗?还是说……你想教陛下怎么做事?” 质疑的声音一下子蔫儿了下去,众臣看着忙碌不停的皇帝御驾,心中迟迟不能平静。 蒙毅分开众人,目视这位刚刚还在以身挡贼的老者,双手一捧行了一礼,这才说道:“李丞相实乃臣子楷模,蒙毅拜过,只是陛下安危关乎江山社稷,还请丞相明言。” 李斯背上的冷汗直至此时仍没消失,他也纳闷自己哪儿来的勇气,如果是刚刚入秦的时候,为了胸中抱负护卫秦王也说得过去,行将就木的年纪戒之在得,他实在不敢想像,那个张开双臂的疯老叟跟日夜算计的大秦丞相是同一个人。 直到看到蒙毅,李斯才明白,那是一种源于心底深处对于皇权的敬畏与尊崇,还有……生怕一个翻身被人骑在身下的恐惧。 “陛下无碍,这便是事实,若有其他臣工来问,还请蒙上卿据实以答。” 蒙毅点了点头,挤身进入军士的层层包围中,向着毁坏的车驾走了过去,李斯也不拦着,凭他一人难以压服悠悠众口,多个深得陛下赏识的重臣一起承担也不错。 熟料蒙毅刚走几步,就被赵高拦下了,这位以前从不缺笑容的宦官满脸阴鸷,尖细的声音有些生硬:“蒙上卿,还请回吧,陛下累了一天,刚刚就寝。” 两次被拦终于激起火气,李斯作为丞相也就罢了,赵高一个阉人,中车府令管管车马的,也敢拦大秦上卿? 更何况,这是在李丞相已经同意的前提下? “事关重大,让开!” “上卿说说看,老奴也好知道,到底是何等大事要在此时搅扰陛下。” “此事关乎社稷,一介中人何以听得?” 赵高笑了,嘶嘶有声犹如毒蛇吐信:“老奴跟随陛下数十年,听到的哪件事情不是关乎社稷?蒙上卿休要唬我。” 两人正在僵持,只见一个老头战战兢兢的爬出皇帝御驾,朝着车上拜了一拜,这才收拢药箱擦起额头汗水。 蒙毅见状低声招呼:“夏太医!陛下无恙否?” 老头夏无且,看了一眼赵高,点着枯瘦的脑壳说道:“无恙无恙,只是受了些惊吓,老夫已经开了安神药,等陛下睡醒起来就好了……” 蒙毅狐疑:“此言当真?可是陛下的车驾明明……” “蒙上卿,你信不过老奴不打紧,可是……总不能认为我们几位近臣合起伙来骗你吧?” 蒙毅来回看了看,终于不再坚持,拱手打算离去。 赵高的眼中重新泛起笑意,只是显得很冰冷:“上卿别急着走,看一出好戏也不迟……” “什么好戏?” 高大的木架绑缚着一团人形,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此人浑身没了一块好皮肉,青紫色的,流淌着暗红色的,沾满黄沙的灰扑扑颜色,甚至有些地方已经变成坏死的黑色…… 那人长发散乱遮住了面容,蒙毅看了一眼,发现对方的四肢全以奇怪的角度扭曲着,遂问:“此人便是刺客?” “正是。” “既然已经抓到,为何还要大索全境?这是陛下的命令?” 赵高摇了摇头:“当时陛下已经……睡下,这是我与丞相一起决定的。” “荒谬!你们这是擅用君权!阳武百姓已有三百人头落地,竟是你这小人假传君令所致,简直是草菅人命!” 蒙毅说完就走,想去传令制止这场闹剧,赵高不急不缓的继续说:“若是我一人决断,那叫假传圣旨罪不容赦,有了丞相一起,我们这是为了大秦……” 蒙毅猛然回头:“陛下到底怎么了?!” 赵高还没回话,木刑架上那人咳嗽两声,痛快的笑声阵阵传来:“哈哈哈,天命,一切都是天命! 那老头跳上假车引我去攻,谁知……哈哈哈,这链子断的好啊!还是砸中了暴君! 我这辈子值了!” 蒙毅只觉一股子凉气从脚跟泛起,透入天灵盖之后,浑身打了个哆嗦:“陛下……陛下他……” 赵高示意近卫堵上刺客嘴巴,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伙立刻扑了上去,拳打脚踢之中,沧海客痛的汗水直冒,眼中的快意却从未敛起。 “上卿放宽心,如果陛下有事,老奴也不会站在这跟你说话,这下明白为何要大索了吧?” 蒙毅心中稍定,皱眉说道:“那这命令也该由陛下亲口所下……” “荆轲背后尚有太子丹,出了高渐离那蠢货,哪个刺客不是早有预谋?等到陛下安然醒来,此人背后的主使早就远遁了。 《国语》云:主忧臣劳主辱臣死。若是不能尽早抓到主谋,你我皆是罪臣,区区贱民性命又算什么!” 蒙毅知道,赵高此人之所以倍受宠信,不仅仅因为跟随陛下的时间比较长,最大的根源,就是赵高通晓古史精熟律法,一手大篆写的更是无出其右,否则陛下也不会把少公子托付给他教导。 可是听着引经据典开脱的话语,再想想此人为了不“受辱”罔顾数百条性命,蒙毅怎么都过不去心中那关。 “民惟邦本,本固国宁!” …… …… 张良有些沮丧,因为没能亲眼见证一场策划的结果。沧海客肯定不能脱身了,这世间难寻的就是忠义之士,因为忠义的代价太高。 张良缅怀着沧海客,暗下决心要为他寻到侄儿抚育成人,这才看向身边拉着自己一路狂奔的家伙。 很侥幸,能在城门禁闭之前逃出生天,可是……一个大老爷们面对另一个大老爷们“色咪咪”的眼神,任谁也不会有好心情。 “还未谢过壮士相救之情……壮士,壮士?!” “啊?哦!在下项缠,单字为伯,见过子房兄。” 张良吃惊道:“你认得在下?” “本来不认识,可是子房兄这相貌实在让人难忘,我才四处打探了一下。” 张良不自在的扭扭身躯:“项伯兄,张某已是待罪之身不愿拖累你,还是先行离去罢……” 项缠愣了一下:“不拖累不拖累,项某也是才杀过人,早已成了大秦的要犯,你我直接刚好相互照应。” 实在受不了项缠边看边吧咂嘴,张良硬着头皮说道:“项兄,不知你打探到的在下,是何等人物?” “家世显赫为人仗义,刚听说子房兄行事果决之时,项某还以为是个魁梧的伟男子,想不到竟是如此文气……” 张良闻言心中稍松,他知道自己的长相有些男生女气,惹人惊叹并不稀奇,既然对方没有冒犯之处,他也不好翻脸不认人。 “项兄莫取笑了,哪儿来的显赫家世?张某不过是个无国无家之人。” “五世相韩都不算什么,那在下的身更是不值一提了。” “敢问项兄……?” “子房兄祖籍是在颍川城父吧?在下的先父还在那里大战过秦军……” 张良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故楚上将军项燕?” “正是!” 同为六国故旧,两人见面颇有同病相怜之感,一番长吁短叹之后,张良也明白了这位的经历。 自从刺杀举世皆知的叛逆屈旬失败,项缠就跟兄弟失去了联络,漂泊无定的日子那是饥一顿饱一顿,从贵族到要犯,似乎只经历了一条嘲笑自己的人命…… 日子久了,这样的生活他再也过不下去,最近听闻江南之地不太平,几经打探之后,得知在那边闹事的也姓项,似乎是自己久违蒙面的侄儿? 得知亲眷消息,项缠的第一想法肯定是过去团聚,临动身之际,他就想把受过的气全出一遍,结果好消息一个接一个,秦皇送上门了…… 没错,在项缠看来,这就是送上门了,连自家侄子都不能奈何的皇帝,也就那样儿! 做长辈的要有威仪,以后说话才能硬气,几经思虑之后,他做了一个以前从不敢想的决定:刺杀皇帝。 出来的时候就是抱着刺杀的目的,可是屈旬死了,死在自家侄子手里,做叔叔的觍着脸回去不好,干脆换成个大目标,只要能够刺秦,不管成与不成,那都是举世闻,以后别人再问起来,可以自称“刺秦者x项缠”,就跟十三岁杀人秦舞阳一样听上去威风…… 项缠的目的跟张良不同,张良是为了复仇成事,那是真不留后路,项缠只为干一票就跑,好去侄子面前挺直腰杆,所以他最先考虑的就是怎么跑。 谁知想出名的没赶上趟,没想活的意外有了条生路。 刺秦这种事可不是埋锅造饭,失败了倒掉再起炉灶,张良抢先下手之后,近几年秦军势必加强戒备,其他人想都不要想了。 于是项缠又打了另一个主意,干脆把这人救出来,就说是一起干的,既不用冒风险又能得名,何乐不为? 张良那是什么人?项缠只露了个苗头,他就猜到目的了,一桩性命搏杀的大事被人如此利用,心情如何好受? “项伯兄,张某家中还有兄弟未下葬,我先去安顿好他的后事,可好?” “好说,咱们一起去!” “……” 张良有点无奈,没想到堂堂大楚上将军,子孙竟是这等货色,他随即询问:“项伯兄,咱们这是去哪儿?” “先赶往下邳,我在那边还有个兄弟,然后咱们安葬了你兄弟一起过江。” 有个兄弟,人家不跟你一起刺秦?看来项缠的这位兄弟也十分清楚这是场闹剧啊。 张良正在感慨,身后遥遥扬起一阵烟尘,项缠回头一看大惊失色:“不好!秦军怎么这么快就追来了,咱们快走,驾——!” 马蹄声声直如闷雷,张良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不少,沧海客绝不会出卖自己,看来是秦人从那什伍联保的百姓口中知道了什么,毕竟,他这副相貌有点出众。 “驾——!” 项缠准备的马不算多好,跑了十里地,身后的追兵反而越拉越近,张良不怕死,可是既然逃了出来,,既然有了更多复仇大秦的机会,他是不愿错过的。 只可惜战马不那么受用,追逃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最着急的还是项缠,因为他真心没有送命的打算,特别是这种情况下,被秦军抓住肯定是严刑酷法招呼完了再说,那是生不如死…… “子房兄,你我分头而逃,出去一个算一个,千万莫要供出对方!” “项兄休小看我!” 项缠也算有几分仗义,火烧尾巴了,他还真心的追问起互相的后事:“子房兄,你那兄弟尸骨何处,若是你出不来,我去帮你收敛了!” 张良快飞快策动战马,说出一个地址之后,回问项缠:“项兄有何需要嘱托的没有!” “有,有,若是不见我脱身,你去下邳,找到一个叫季康的,就是不用等了,赶紧去投奔我侄儿……我侄儿,名叫项籍!” “好,一言为定,项兄保重!” “子房兄后会有期!” 两匹马分别而行,身后的秦军分兵绰绰有余,也许是两个逃犯身型差距的缘故,似乎追杀张良的要比追杀项缠的少一些…… 项缠边催战马边回头,见状呼声苦也,再也不敢分心。 第十四章 黄石公传书 相见匆匆分别忙,尽管项缠看上去有点不靠谱,可是救命之恩在前,下邳之约在后,张良只得依言去找季康。 比起之前的翩翩文士,张良现在的形象已经没那么显眼了,一身粗衣青一块黄一块,像是从河水里捞起硬生生阴干的,俊秀的脸上抹满泥灰,面呈菜色很久没吃过饱饭的样子,如果不是眼睛过于明亮,跟路边的贩夫走卒没什么区别。 由于没有符致,张良到了下邳之后小心翼翼,打探了几天都没找到季康,更不见项缠脱困寻来,急得他团团打转,莫不是项兄当真遇到不测? 心里想着事情,对外界的注意力大幅下降,眼前暗淡之后,再回神已然不及。 张良只差察觉撞上个人,一抬头,就见一个枯瘦的身影轻飘飘往后倒去,看那满头苍发怕不得七老八十了?这要倒地那还了得! 伸手去拉,失之交臂,老头挥舞四肢,配着一句假的不行的“哎呀﹌”缓缓跌倒。 等那人趴伏在地,张良的眼珠子都瞪下来了,因为……这一跤居然摔出一丈。 “活不成了,活不成了啊!你这鲁莽后生,是要活活撞死老朽啊,可活不成了……” 张良左右看了看,一个人都没有,再听听那老者中气十足的呐喊,苦笑回道:“老丈,某不记得自己有这本事啊,如何能把人撞出丈余……” “好啊,犯了错还不认,你的意思是,老朽是那无理取闹之人吗?” 张良用眼神明白的说就是,只是抬头看到对方的皓首苍髯,耐住性子回道:“不知老丈家在何处,张某将你送回去吧,若要就医,我这还有些钱财可作诊资。” 老头像是个常干这种事儿的,眼珠子一转说道:“老朽没家……送医好啊,不只要诊资,还有汤药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 “……” 听了一堆胡言乱语,张良算是看出来了,对面这老者很可能年纪大了,脑筋不清不楚,没有家眷,这可如何是好? “老丈,张某另有要事,咱们见医之后就此别过。” “那可不行,老朽好容易活到免徭役的年纪,还想多享受几年,被你这后生来了一下子,还不知折寿多少。” “那依老丈所言,如何是好?” 老头四处看了看:“我还没想好,你先去桥下,把老朽的鞋子捡上来。” 两人相遇的地方就在一条浅浅河沟,张良看了一下,觉得不是多大的事儿,襻起衣袖就往桥下走去,而那老者,露出个狡黠笑容,满意的点了点头。 “老丈,您的鞋子。” “唔……你给老朽穿上!” 从春秋到战国,礼乐确实崩坏了,可其中的许多常识还是大行其道,在这个双腿分开的箕踞都是失礼的年代,伸出脚去等着别人给穿鞋,已经带着点侮辱的意味了。 张良的祖父张开地曾给三任韩王担当丞相,他的父亲张平也是两朝韩相,这是妥妥的贵族出身,不客气的说,如果大韩还在,就凭他的家世样貌,高富帅和官三代的帽子那是摘不掉的。 而现在……一个莫名其妙的老头,带着促狭的笑容,用一种假到不行的方式,打算坑他,辱他? 张良深吸一口气,紧紧攥着那只草鞋,片刻之后,他才边舒气边说:“老丈,张某看你一大把年纪了,最后应这一次,见好就收吧!” 话说的不卑不亢。 老头感受着脚上松紧合适,欣慰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张良给他穿完鞋子,直起身躯一拱手:“告辞了!” 老者咳了两声,再开口已经没了无赖般的调笑意味,竟是让人心悦诚服的稳重语气:“就这么走了,可就错过了?!” 张良惊奇的回头:“老丈这是……” “想知道为何?你五日后……嗯,算了,算起来徒儿也快成亲了,老夫还要快赶回去,不拿捏了,现在就给你吧……” 看到老者一身粗衣,怀里却掏出上好绸缎的时候,张良终于反应过来了,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老丈,这是……” “读此书则可为王者师,以后天下大乱,你可以此兴邦立国!” 张良双手郑重捧过,展开一看,密密麻麻的篆字写满了绢书,只是粗略的扫了一眼,他就知道对面老者没有妄言。 虽然大韩早亡以至于没有学习治国经略的机会,有父祖为相的底子在,张良还是能够分清什么是大学之道。 眼前的绢书包罗万象,上到古往今来的君臣奏对,下到明哲保身的处世之道,通篇满幅的立国之基本,触目惊心的排兵布阵尔虞我诈…… 遇到高人了! 张良郑重的深揖到底:“后学末进张良张子房,谢过前辈提携大恩,敢问长者高姓大名,晚辈……” 有点说不下去了,传道授业的大恩如师如父,张良把这老头接回家中奉养天年也是该有之情。 可他现在自身难保,实在没那条件。 真要说功成名就之后再怎么着,这位前辈看上去年纪不小了,一个转身离别,难保会不会再见…… 这正是此时,张良重新认识了面前老者,因为忽然有了一种感觉,刚才那番所思所想,瞒不过对方洞若观火的眼睛! 老头戏谑的回道:“你问我哪个名姓?” “……” “好了好了,不闹了,老夫的徒儿大婚将至,何须你来奉养,不多说了,有缘自会相见,你若有心,记得黄石公便是老夫……” “黄石公……” 张良把这名字放在嘴里咂摸了一会儿,猛然想起什么抬头去看,只见方才还在耍无赖的老头,不知何时却已飘远,一步数丈几步半里,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恭送师长必须心诚有礼,张良对着黄石公离开的方向深揖不起,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直等到腰酸了,他才拍着胸口的绢书准备离去。 “多亏项兄让我来下邳,否则何来这番境遇,也不知他有没有甩脱秦军。” …… …… 遇到黄石公之后,张良又在下邳找了两天,实在没有季康的消息,他开始失望了。 也许对方就像自己,没有符致躲避秦军,找起来倍加困难,也许早已离开…… 几番寻访无果,张良决定暂且住在下邳,一来探听消息方便,二来专心精读黄石公传书。 福祸,总在不经意之间转换。 静心读书的心愿来不及达成,一个坏消息最先传来,秦军查遍了整个阳武县,终于确定了主谋,城父张良赫然成为要犯。 确定了名姓出身,剩下的事情简直顺理成章,找不到他本人,张良亲生弟弟享受了楚平王一样的待遇。 在丞相李斯的默许下,中车府令赵高下令,问斩沧海客的同一天,戮尸城父张氏…… 这一天,张良攥破了手心,咬破了嘴唇,没人知道他拿额头呼天抢地的时候,是多么想昏过去。 哭的时候不能出声,这比痛哭本身还让人难受,每次想起被挖了祖坟,苦涩就像乌云一样压在心头。 似乎只有誓言才能伴随他安睡,似乎只有读书才能实现誓言,张良的生活越来越简单,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只剩精读兵书躲避追捕。 唯一的松懈,就是在某个山头前面,对着几座衣冠冢发呆…… “这位兄台,可是家中长辈遭了难?” 张良有些木然的转头,说话人同样在祭一座孤坟,见他看向自己,继续说道:“这里面埋的是我乡族,大伙全走了,只留他孤零零在这,在下有空就来看看。” “挺好……我连看的机会都没了……” 对面那人见他情绪消沉,抛过一囊酒:“人生在世总有悲喜祸福,看开点。” 张良倒是想看开,可是,谁家的先祖尸骨无存能够无动于衷?而且他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只要稍漏口风,脑子快的立马就知道面前这位是谁,因为秦人早将事情宣扬的人尽皆知。 狠狠的灌了一口酒,张良想要的清凉没有,如同烈火烧过的感觉直透唇齿,喉咙更是如同刀割。 “咳咳……咳咳咳,这是什么酒,为何如此烈性?” 那人仰头一笑:“家里小崽子鼓捣的法子,我自酿自喝,别处可没有,大醉一场放下心事,正适合你。” 张良再次举囊:“多谢仁兄,在下先干为敬!” “酒肉穿肠何须拘礼,叫我季康就好。” 张良再度呛了一口,这次却不是因为美酒太烈:“你便是季康?” “你……从何知道我?” “那你可认识一位项伯,身高七尺面色发黑……” “我确实有位项伯兄弟,可是他身长七尺六,面色也不黑啊?” “哈哈哈,那便错不了,就是他!项兄让我来下邳找你,我足足寻了月余毫无音信,想不到竟在此处相遇!” 季康的脸色逐渐难看:“他人呢?不会真的傻兮兮去刺秦了吧?” 张良不悦:“刺秦怎么是傻?” “他压根不是冲着秦皇的命而去,毫无准备如成功,闹剧而已!快告诉我,他在哪儿?” …… …… 交浅言深是大忌,可是季康跟张良之间很有共同话语言,有了刺秦这个忤逆天下前提,再有烈酒为媒同悲兄弟的心境,两个人很快互相倾吐一番。 “原来你便是名传天下的张子房?” 张良苦涩的看看坟茔:“虚名耳,若是实至名归,何至于害了先祖!” 季康冷静一些,眉头身皱说道:“依我看,下邳不能呆了,项兄杳无音信已经月余,怕是躲到哪里去了。 既然他说不用等了,那咱们必须立刻南下,过了江,秦军的势力才算弱些。” “那项兄……” “他知道项家侄儿的安身处,只要有机会,总会找来,咱们再等下去,才是夜长梦多。” 张良喝了不少,脑袋晕乎乎的,他拍了拍胸口,只觉绢书仍在,顿时点头称是:“好,咱们现在就动身!” “…… 你怎么比我还急,都不用收拾家当吗?” 张良对着几座坟茔拜下:“脖子顶个脑袋,就是张某的全部家当。 大父,父亲,小弟,你们的仇,我一定要让整个大秦来还!” 压抑了许久,他终于宣泄出一口恶气,然后软软就倒,季康从旁扶住,也是对着孤坟说了几句:“栾二哥,小弟最近是不能来了,那几个崽子在江南折腾的不小,等来日……后会有期!” …… …… 此时此刻,项籍正带着军士不住操练,虞周不让举鼎,说是对发育不好,依然挡不住他的小爱好,勇武就是来彰显的,为何要藏着掖着? 没有重心难调的鼎器,两个巨大的石锁成了他的新宠,每当扔来扔去引起阵阵惊叹,就是项籍最享受的时刻,然后……他的享受就被打断了。 “项大哥,项大哥,殷通那厮又要借故查账,还差点抓了萧主吏,这可如何是好?” 项籍皱眉回头,来的是龙且,这家伙还是改不了吃,但是总体线条没那么夸张了。 “此事问过子期没有?” 龙且一直摇头:“消息一来一回太耽误了,况且,他都要大婚了,哪儿来的心思想这些……” 想到子期就要和跟妹妹走到一起,项籍欣慰之余有些怅然。 “那有没有问过师父?” “亚父他……咳,我是说范老现在病情刚好些,公乘神医的意思是,让他少些思虑。” “那叔父呢?如何说道?” “他说全凭你来决断。” 项籍眉头舒展:“咱们在海盐的损失有多大?” “比起全盛之时少了八成,利少些无所谓,问题是殷通明显想要人财尽得,陈婴大哥上次也是险些被抓。” “那就不用客气了,咱们可以不露与那萧何陈婴的关系,直接派几个敢死之士,吓唬一下殷通,让他以为是盐帮所为就好。” “盐帮?是什么?哪有盐帮?” 项籍没好气说道:“让殷通去联想啊!上次子期说时,你有没有在听!” 龙且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那什么……那次不是悦悦也来了嘛……” 项籍面色微变:“你……你对阿虞?你不是缠着那赵善的吗?” 龙且一愣:“我是说阿虞带来了点心,我一时分心,就没听子期说什么……” “吃货!” “报——!” 两人正在闲聊,肩插令旗的军使飞奔而来,只在项籍耳畔寥寥数语,就把这位项氏骄子说的脸色大变。 “此言当真?” “绝无虚假!” 项籍来回踱步如同雄狮暴怒:“兵发吴县,拿殷通的人头回来!我亲自领兵,全军出动!” 第十五章 项籍起兵 自从小项然及笄的那天起,韩铁匠就多了一个任务,他把山上所有会木匠活的家伙集中起来,齐心协力建造一个新家,与以往的干栏式木屋不同,这次老头下了狠心,愣是自掏腰包要起一座楼阁,看的虞周直接肝儿颤。 “义父,我这还没成亲呢,这个……是不是早了点。” 老家伙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不满道:“废话,盖好了不就到大日子了嘛,难道你想矢到屁门才找坑?” 脑袋里自动过滤掉不和谐场景,虞周还是有些不安:“这……众位长辈尚且住在陋室,贸然盖起一座楼阁,是不是太糜费了些?” “糜费?哪里过分了,你问问这些干活的小子,哪个心中有不平?” 视线还没移开,几个牙都掉光的老叟相继摇头:“无碍无碍,大伙能有现在的好日子,全拜魏老神仙所赐啊,给他老人家准备住处,当然越尽心越好,要是能多回来看看,我们心里也有底啊。” 好吧,在这些乡邻族人眼中,这座楼阁就是给魏辙准备的,至于他的徒儿眷属,那都是沾光的。 老神仙这些年功德无量啊,安生日子谁都想过,真真正正享福的,也就是这几年。 没有对比没有感觉,几个人老成绩的家伙肚里清楚,到处乱战的时候,哪个乡里的青壮不像庄稼一样被收割? 青黄不接的时候,哪个村子里没有饿死的老弱?就算活下来的,那也是后背顶着前胸到处挖野菜打野物,一旦空手就要断顿。 天年不好要挨饿受苦,丰年照样轮不到百姓享福,随着新粮一起下来的,除了苛捐就是杂税,一层接一层的刮下来,数着粮食粒过活再正常不过。 哪像现在这样,七老八十的家伙顿顿能成干饭,拖着鼻涕的小娃儿还是嫌弃黍米不如稻米好吃,这话天打雷劈哟! 就连干活的青壮都在作孽,以前下地,谁家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摔下去碎八瓣? 现在的小年轻,扶着犁子跑一圈,再扶着耙耧跑一圈,居然屁事儿没有的相互扯淡,不浇水还想要收成? 还真不用浇,龙骨翻车一转,沟渠里面立马响起哗啦啦的水声,还得拦着不能涝了呢! 活计轻松了,骨子里闲不下来,省下来的劳力通通被赶进山,小子们带回野味的初衷再也不是无奈充饥,菌子尝一些,干肉尝一些,各类菜式再吃一些,所有人发现,粮食吃的越来越少,这日子倒是越来越有滋味。 所有的一切,全拜魏国老所赐,起个高楼算什么,就是一座离宫也是应该的。 “愣在这干啥,去把项丫头找来,让她看看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改起来方便……” 虞周扶额:“项家最近看的可严,怕是没那么容易出来,我说义父啊,您弄这楼阁也没先画个图定个模?” “你是说宋直的那些道道?我哪儿会啊……” “那要不我去试试……” 老韩霸气的一挥手:“不用,你去哄好项丫头,楼阁这边不用操心,大不了我把老宋弄回来!” 话正说着,老曹推动轮椅,把项超请来了,一个一脸热忱,一个有些冷淡,身后跟着两个笑魇如花,虞周见状上前见礼。 “外父,曹伯父。” 项超“嗯”可一声没说什么,按他的意思,本不欲女儿这么早嫁人的,只是事到如今,所有人都对这对眷侣心中了然,问的多了,项超的心里难免松动。 最终催动他下决定的还是两件事。 女儿喜欢那小子,无可厚非,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当父亲的也是不得而知,直到有天项然小憩,居然那么毫无防备的枕着臭小子臂膀,项超才知道这事儿有多严重。 女儿家的睡颜不轻易示人,就连至亲也没多少机会见到,一个枕着另一个,这已经不是不当外人的程度了,看那习以为然的神情,竟没人觉得僭礼,似乎左手握住右手一样正常。 发乎情,止乎礼,这都好成一个人了,礼仪的束缚能有多大,项超心中没数, 在好事变得难堪之前,速下决断很重要。 确定了心意,再三厘定以后的细节,一桩亲事终于提上日程。 “小子,你真的愿意奉养项某?” 成亲之后还与女方亲长用吃同住,这在后世看来也不是常态,不过虞周没有这种自觉,项籍常年在外,项超又是个身有不便的,照顾一下也是理所应该,又不是做上门,怕什么。 “外父是不愿与小婿同处一个屋檐?” “哼,那你别后悔。” 虞周想了一圈,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后悔,笑着摇头:“一颗唾沫一颗钉,小婿绝不反悔。” 悦悦闻言撇着嘴,项然却是笑得更甜。 虞周刚想上前搭话,不妨阵阵鼓声响彻坞堡。 急促,沉重,肃穆,带着丝丝杀气,在场的众人一听全都面色大变,正在搭木板的汉子陆续放下手中活计,韩铁匠也不想着楼阁了,大吼道:“愣着干什么,集结,这是闻战鼓!” “一起去看看!” …… …… 怀着一颗迎敌的心,大伙急忙赶赴校场,发现这里已经聚起很多迷茫的人,瞭望楼上旗色正常,不应该啊? “何人击鼓!” “韩老,别怪龙且,是我让他敲的!” 见到说话的人,大伙的心情丝毫没有松懈,面前的钟离昧很不寻常,脸色异常严肃不说,居然浑身顶盔掼甲,最让人不解的是,鳞甲外面,罩着一层素衣,在大伙心头蒙上一重阴影。 “钟离……你不是在五湖水寨吗?就是穿成这样来的?” “是!” “发生什么事儿了?” 钟离昧对着项超深揖:“回大公子,少主……举兵了!” “什么!” “什么!!” “什么!!!” 每个听到消息的人问你都要惊叫一声,这其中,就属于虞周最意外,跟大伙不同,他想不明白的,是项籍为什么提前举兵起事。 嬴政好端端的活着,二世还没自毁长城,赵高还没祸乱朝纲,陈胜吴广还没冒头…… 整整提前了七年时间,这位霸王,居然率先起事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这身素衣又是所为何来?” “大公子……三公子他,被秦人害了!” 虞周又是一震:“三公子?项……伯?” 项超双手紧握,喘着粗气大声道:“怎么可能!这都多年没有三弟音讯,怎么可能一下就是噩耗……” 钟离昧跪伏于地,鼓声停了,龙且远远跑来:“项伯父,千真万确,前些日子秦皇被刺,这事儿好像跟三叔有关,结果之后的大索,三叔没躲过去……” “秦皇被刺?” 山里确实安全,消息也是不甚便利,一个接一个的意外消息犹如深水炸弹,直接轰击到了大伙头上,足以让人目瞪口呆。 “龙且,秦皇被刺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会跟三叔有关的?” “就是前几日,全天下都知道了,秦皇在博望沙遇刺重伤,听说主谋城父张良跑了,他的父祖全被开棺戮尸,三叔被抓,是因为他帮张良逃跑……” “重伤……?!” 乱了乱了,全乱套了,虞周攥着小胖子不撒手,语气急促的问道:“皇帝伤势如何?张良又去何处了? 难怪师父最近不见踪迹…… 啊——!” 搞不清一向沉稳的子期为何这般失态,龙且挣脱开,说道:“这些隐秘我哪知情? 反正……三叔没了!” 对于项伯,虞周没多少同情心,只是意外这位鸿门宴上的二五仔,就这样面都没露死于非命,对于项籍的霸业是好事,对于项家的感情就是坏事了。 虞周不能太冷漠,追问一句:“项三叔的事情……会不会哪里有错?” 钟离昧接道:“人头已经悬出,我亲眼所见……” “三弟——!此仇不报,项超誓不为人!取我兵甲来!” 更让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他那老丈人……居然双腿一撑站起来了! 有些摇摇晃晃,有些气息不稳,但是看那样子,绝没有再次倒下的架势! “外父……” “取我兵甲!” 项超走了两步,看上去没什么问题,近身的几人身上都有武艺,却发现他脚步轻浮难以为继,只怕征战绝对不行。 “外父,羽哥已经起兵了,你先别乱来,咱们好好合计一下,想想怎么相互应和才是正理。” “是啊大公子,钟离此行也正是如此,您可千万别让少主忧心。” 项超睥睨的一笑:“我打仗时还没有他呢,谁忧心谁?!” “外父忧心羽哥成了吧……我们又不是吃干饭的,哪里轮得到大将出马。” 项超站定之后不再坐下,身子挺的旗杆一般,继续说道:“秦皇重伤,天赐良机不可错过,羽儿起兵有何动向?” “战船加急制备,准备图谋会稽,就是咱们人手太少……” 虞周皱眉:“以何为号?” “啊?” “啊什么啊,起兵啊,造反啊,抗秦啊,不能没有个名义吧?羽哥打出的什么名号?” “这个……没想过……” “你们没想,那范老呢?什么都没说?” 钟离昧回道:“说来奇怪,范老确实没有丝毫表示,反而让我和龙且去寻楚王后裔……” 虞周点了点头:“那就找吧,超过三岁的,绝对不行!” 长辈也好,同辈也罢,,大伙都像重新认识虞周一般,龙且吞了一口唾沫,不解道:“楚王后裔,为何不能超过三岁?” “因为兵是项家的兵,兄弟也是羽哥的兄弟,我可不想多个外人指手画脚。” 确实如此,历史上的范增出主意,找了个放羊娃娃充当楚王后裔傀儡,谁知这位放羊娃,竟是个不甘心纵的家伙,几次三番勾结刘邦,项梁去后,更是任命宋义为将军,逼得项籍斩将夺权,背水一战鼎定天下。 只可惜一番作为没什么差池,却毁了共奉楚王的名声,也招各路诸王不满。 现在有虞周在,绝对不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至少至少,借名可以,但那家伙决不能有勾结外人的能力! 项超皱眉:“你这样的找法,如何能找到楚王后裔!” “那就找个不到三岁的当楚王后裔!” “什么意思?” 虞周低声:“不管是谁,只要是个不足三岁的孩童,只要我们说他是,他就是楚王后裔……” 项超瞪大眼睛:“这是……大逆不道!如何使得!” “怎么使不得?大楚不只是熊氏大楚,项氏也姓芈,如何做不得?” 项超似乎从没这么想过,他额头汗水直冒:“不行不行……项某只想推翻暴秦,却从没想过争……争取天下九鼎啊!” “外父,那就从现在开始想吧!” 项超沉默不言,虞周知道不能再说了,如果真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自己就是外戚,在权利场上也是严加防范的对象,虽然西楚战船还没启航,他可不想留下个隐患。 过于积极不是好事…… “大公子,末将觉得,子期所言也有道理,钟离是项家的家将,您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龙且这时候倒是聪明,眼珠子一转,权当什么没听到,项超心头的压力难以诉说,虽然楚国的君权总是伴着血腥更替,可还真没有外姓夺权的。 “此事……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那好,反正也不急,钟离昧,你再说说,秦皇遇刺,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到底伤的多重,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这个……属下也不清楚,不过听说,现在发号施令的,全是丞相李斯和中车府令赵高,就连上卿蒙毅都说不出几句话,只怕……秦皇性命危矣……” “那么……下令杀害三弟的,也是这二人主意?” “正是,不仅如此,就连城父张氏被鞭尸,还有刺客沧海义士,全都毁于这二人手!” “可恶!这两个人,我要把他们碎尸万段!” “外父安心,拿下了咸阳,此事容易耳!” “好,你与小然的婚事,就先稍微一等吧。” “……不行!” 第十六章 战吴中 长辈训斥后辈异想天开的时候,经常用的一句话就是:做梦娶媳妇——想什么好事儿呢。 既然是好事儿,虞周肯定盼着越早越好,尽管他在项超面前说着不能推迟,尽管也想早点跟小丫头成双入对,铁一般的现实忽然降临,硬是挤走了两人安逸成亲的机会。 项伯死了,那是项超的亲弟弟,项籍和项然的三叔,再怎么没见过面,再怎么关系生疏,数月之期的大功服丧也是躲不掉,项籍已经全军素缟,山上几人不能没有表示。 折兵,镇墓兽,老坟旁边又加新坟,项燕墓中尚有几身衣物,项伯这一座,彻头彻尾的空当当,因为许久未见,项超连纪念亲弟弟的思念之物都找不到。 缅怀不是全部,钟离昧已经奔波了好几天,他希望山上大伙响应少主一起起兵,转了好几圈才发现,有点战力的早已去往五湖,剩下的老弱妇孺实在不堪一用,除了……童闾…… 最近的雾气有些重,也许站在山巅还能看到云海,可惜虞周没有赏景的心情,鲤鱼背的课业也已荒废数日,站在清澈的泉水边,倚着冰冷的山石,他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变化太多了! 博浪沙的行刺迟到一些,嬴政居然受伤了,要说是不是假消息的阴谋,虞周率先排除了,这位始皇陛下作风强硬,面对多少位政敌全是硬刚拿下,吕不韦、嫪毐、成矯、赵姬全都如此,现在的朝堂,谁能压的他用起曲折手段? 何况漠北岭南都在用兵,值此关键时刻,军心稳固比什么都重要,身系重大,嬴政受伤的消息对这个帝国非常不利,因此作假的可能大大降低。 最大的变化就是,项籍提前举兵了,提前了整整七年,这七年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 秦始皇的生死。 民心民怨有没有到临界点。 前面有没有先行者吸引秦军。 项籍自身是否成熟。 不同的境遇下,岭南水师和九原兵团会不会杀回来…… …… …… 眉头拧成了川字,虞周越想越乱,这不是沙盘上的游戏,数百兵丁对阵百万虎狼师,没有点豁出去的勇气,想都不敢想。 石子投入清泉,荡漾开一圈圈涟漪,转过身,头插恶笄的项然俏生生站着,在她身后,钟离昧负手而立。 “来了……” “子期哥哥……你是不是,后悔了?” 虞周摇头:“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没有后悔的说法和余地,我担心你大哥,不知道他把事情做成了什么样。” 钟离昧抱拳:“在下出发的时候,少主正打算杀死殷通强夺会稽。” “羽哥有什么计策吗?或者说,范老有没有什么谋划?” 钟离昧有点尴尬:“这个……依范老的意思,众军士乔装打扮混进吴县,拿下殷通人头传檄而定……” 虞周仰头:“羽哥没听这番机谋,他打算硬上?” “是……” “嗯,他是对的。” 钟离昧有点纳闷,早知子期跟少主的关系非比寻常,可他不是那种无条件支持的人啊,擒贼擒王之后诈城,怎么想都比硬攻来的强,怎么到了这里又有不同的看法? “子期,少主忤逆了魏老心有不安,你就别再说反话了……” “我是认真的,如果羽哥想成大事,硬攻一座城池要比诈取有利的多,因为他是全天下头一个站出来反秦的,所有人的眼珠子全盯着看呢,六国故旧,积怨的百姓,脱籍的逃民,甚至所有大秦将军…… 一旦他能仅凭百人拿下一座城池,说是举世皆惊也不为过,从此之后,天下再有反秦者,必定唯羽哥马首是瞻。” 钟离昧听完心中稍安:“子期言之有理,只是范老为何不明……” “老人家不是不懂,他是不信羽哥能够速战速决,此战稍有拖延,秦军蓄势而成,再往后可就麻烦了。” 这话不假,几百兵丁去攻占上完户的大城邑,不说双方的战力如何,头一次对阵秦人,还是个十七岁少年领军,对于五湖那帮家伙的军心士气是个极大考验。 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 几百个家伙同攻一面城墙,铺开了相互照应都难,谁围谁,谁攻谁啊? 以少胜多的战例不是没有,太少了,这么悬殊,更是闻所未闻。 “子期,既然战事如此严峻,那……” 虞周摇头:“童闾不能动,现在这个时候,咱们做什么都没用了,相隔千里,数百人,影响微乎其微。” 钟离昧急道:“那也不能坐见成败,总得要做些什么……” “我觉得还是不要。” 对于战事谋略,项然一直兴趣乏乏,听到这里也是忍不住开口了:“子期哥哥,如果什么都不做,大哥事后会不会埋怨我们?” “不会,因为我们起兵呼应那才是坏了他的事,你想啊,几百人,如果打扮的破败些,殷通看到眼中,会认为这是一群胆大贼寇。 如果江南出现数支反秦军,为了保住官位,不只是殷通,就是鄣郡、九江郡这些地方的郡守,也会在皇帝降罪之前荡平所辖,那时的出兵力度可就不同现在了,反让羽哥无空可钻。” “原来是这样……” 时值项家举白事,虞周不好过于亲昵,他把双手一束,宽慰道:“放心吧,只要时机成熟,咱们迟早要举事,钟离,告诉燕恒那小子,童闾的训练强度,今日起加强三成,以待有变。” 拖着少主的妹妹前来,钟离昧的目的已经达成,心中有了底细,看样子两人还有其他话要说,他知趣的退了下去。 “我……” “不用说,我知道,只是……外父的双腿,什么时候可以站立的?” “已经有月余了……” 小丫头有些惭愧,子期哥哥那么尽心尽力的帮着作康复,自己居然帮着父亲瞒他。 虞周苦笑:“怎么不早说,经脉通畅之后还是要多走多活动有利恢复,明明可以站起,偏要假装还没好,外父这是为何?” “爹爹说……他说……暂时不能让你知道,要不然就没借口住到一起了……” …… …… 会稽,吴中城外。 红底黑边的旌旗迎风而展,一个“楚”字一个“项”字活灵活现。 头顶着似火骄阳,项籍的心情很浮躁,跟虞周的预料不错,他确实打算来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可惜效果不太好。 师父料中了,殷通并没有小小看自己的几百人,尽管他们的卖相非常落魄…… 连续几天叫阵,吴中死了三个小校,好处就是自家军队人心大振声势暴涨,坏处是……殷通再也不会派人应战了。 感受到主人的心情,乌骓不耐烦的踏着四蹄,踩在石板溅出些许火花,一如项籍想要踏入城邑的现状。 吴中的城墙不算高,但是很难硬攻,地处水路发达的江南,护城河不用挖就有数丈宽,想当初,虞周他们还是借此而逃的,时至今日,却成了拦住项籍的第一个难题…… 几百人,沙土填埋累死也不成。 “要我说,你就是自讨苦吃,如果最初就听范老的,乔装杀了殷通就没这些麻烦了!” 项籍转过头,重瞳之中看不出悲喜:“怎么,景氏自从柱国将军故去,竟然如此无胆无勇了吗?” “你……” 见到向来不讨喜的景寥要跟项籍吵起来,司徒羿连忙圆场:“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总不能刚立起大旗就自己内讧吧? 这事儿是我不对,如果不是我跟卫涵痛下杀手,殷通也不会这么快警惕起来,明日再去叫阵,这么大一个城邑,他们总不能跟咱耗下去吧?” 景寥翻了个白眼:“怎么不能?” 卫涵一笑,显得牙更白了:“你想啊,咱们才多少兵力,马上就到收粮的季节了,如果一直僵持,整个吴中的岁入得损失多少……” 景寥想了一下,又是一个白眼:“跟你爹一样能算计,都钻到钱眼儿里了吧。” “我觉得子期说的没错,打仗嘛,除了士气就是钱粮,狭路相逢勇者胜前提,是你不要被拖垮了。” “你觉得我们能够拖垮吴中?” 司徒羿摇头:“吴中太大,恐怕不行,但是我们可以拖垮殷通,如果秦皇知道有人举兵,想想看,第一道命令,是不是得让殷通速速平叛?” 项籍点头:“确实如此,只是此计不合我意,咱们必须另谋良策,最好能与秦军尽快生死相决。” 看到盔甲外面罩着的素衣,司徒羿有些犹豫:“项大哥,范老恼怒你不听他言,这军中一个年长擅谋之人都没有,如何想出那么多良策?” 樊哙不耐烦道:“哪来那么多算计,依俺看啊,有的打咱就打,秦人认怂了,咱晃一圈就回去也没啥!” 几人听完都是苦笑,这憨人,自从大楚旗帜立起的那一刻,他们就已不再是流寇,进退须臾那是四处劫掠的山贼干的事情,军队要照顾的东西有许多,比如军心士气,还比如领兵将军的威望荣辱。 果然,项籍眉头皱起:“此计万万不可,不如这样,项某亲自前去叫阵,就只有我一个人,不信那殷通还缩着头!” “不行不行,太危险了!城墙上面万箭待发,这要稍有个闪失,我们怎么跟项叔父交代? 再者说了,就算你引得秦人开了城门,他们一拥而出,一人之力如何相抗?” 要是虞周在这,保准得说司徒羿这种劝解就是火上浇油,项籍多傲气啊,果然,听完之后,重瞳圆睁如铃:“能伤项某的,不可能生在这座城里,且看我去叫阵!” 话刚说罢,他也不待几人回话,挂起明晃晃的铠甲骑上乌骓,两腿一夹缰绳一拉,乌黑的战马一个人立,四片雪花顿时运步如飞。 “驾——!” 说是人如蛟马如龙都算贬低,项籍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块头大,几乎看所有人都是俯视,再加上丈余高的乌骓,这一人一马几乎带着睥睨众生的神情来到阵前。 看到自家将军亲自前来,众位军士让开道路,后面的司徒羿他们追来想去劝,谁想乌骓回身踢踏,漫漫尘土迎风飞扬。 “我乃楚人项籍,谁来一战?” 这边的动静有点大,殷通也注意到了,他正惬意的在城头摆着案几,随口就问:“城下之人有何来历?” 旁边的长史也算知晓内情,急忙回道:“府尊不可小看,此人力大无穷,曾经大闹郡守府,上任郡守李田便是因他获罪。” “嗤——李田,那个废物,如何跟我相比,独自一人叫阵,也太嚣张了,何人与我拿他?” “府尊,还是再看看,莫不是什么陷阱?” “混账,被这几百人堵了数日,陛下的责令已在路上,你是要我跟那李田一样背个无能之名吗?” “卑职不敢……只是……只是……” 这位长史也是会稽官场的老人了,见识过项籍神力,天下的重瞳儿就那么一位,他想忘都忘不掉。 就在这时,城下再起变故,四五个少年似乎是那项籍的同伴,争相挡着他的马头,七嘴八舌说道:“项大哥,别闹了,这几百人还要听你发号施令,对阵一城一邑,非一人之力也,快回去……” “是啊是啊,快回去吧。” 项籍火起,再次一扯缰绳,乌骓前蹄高举嘶鸣声声,听得城头殷通心中大痒,不是所有的千里马都那样显眼,但是乌骓这马,只听声音就知不凡,这要是擒获了,自己骑也好,贡献给陛下也好,总是一番好去处啊。 “快,谁来与我拿下此人!” “府尊……此人凶悍不可擅开城门!” “混账,真当他是天神下凡不成,我看你是被贼寇吓破了胆,凶悍,那就不用讲规矩了,一拥而上,拿下此人!” 项籍憋的难受,殷通何尝不是,憋了这么久,整合吴中的军民议论纷纷,说他还不如上任李田,怯战无胆,果然不是老秦人。 现在城下单人单骑,马是宝马,看那样子几人还在内讧,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咯吱——” 吊桥徐徐放下,城门缓缓而开,黑衣玄甲的秦军露出狰狞面目,向着城下少年扑来…… 第十七章 攻吴中 古往今来,攻城的方法有许多种,什么火烧、水淹、断粮、挖地道、里应外合…… 项籍偏偏选了最难的那种——强攻。 按理说,几百人身着粗衣混进数万户的大城邑轻而易举,郡守府闹过一次,也没什么难度,只要做足准备,擒杀殷通简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就跟项梁“曾经”干过的那样。 为什么要舍易就难呢? 因为项籍的目标不是眼前的城池,他真正的目的在于身后,红底黑字的战旗迎风招展,不同于秦人玄鸟殒卵,斗大的“楚”字犹如凤凰涅槃。 楚人要新生,就像凤凰要浴血,一个消亡十年的国度,需要一场举世皆惊的大胜宣告再起…… 听说过围三缺一,项籍攻城那是围一缺三。 就是这样殷通仍然不敢放松,会稽是楚地,他十分了解那杆红色大纛有多大的号召力,城外敢于竖旗的家伙不足为虑,怕就怕人心浮动内外勾结。 寥寥数人敢言攻城,数千军士严守以待,场面很可笑,因为上任不久的殷代守需要时间甄别。 几天时间一晃而过,条条消息传了回来。 城内里伍严查死守,几家大户私兵均无异动…… 城外散兵的来历查清了,是一伙来自五湖的水贼,大军清剿不便,这才遗留至今…… 周围郡县探过了,对方没有援军…… 为首的少年是楚将项燕之后,力大无穷…… 听完所有回报,殷通长舒一口气,小题大做了!掰着指头数了数,好像没有拿不下对方的理由? 高头大马惹人眼红,光亮的铠甲吸引了城头所有目光,目中无人的眼神,指着鼻子叫阵的气势,这一切加起来,却让殷通更加不屑——到底是年轻气盛,拿着父祖的家底显摆什么?! 城门洞开之后,一队队黑衣军士伴着鼓角涌出,项籍把长戟朝天一指,红底大纛轻摇两下,身后数百楚军收缩阵型,缓缓踏步往前逼来。 他们确实人少,那得分跟着谁,从乘风破浪开始算,这些人见识过项籍一人独破千军,见识过鼎器砸落地动山摇,一种领者无敌的信念早已深入人心。 信心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它可以传染,也敢让兔子撵狼,一群本是虎狼的家伙,更是面对数倍之敌坚决不乱。 殷通仍然端坐城头,城下的黑衣已经成阵,真是奇怪,对面居然不跑?他们不会以为百人能战数千吧? 手举,令传,鼓点变幻引导着军队,殷通的谨慎已经随着耐心磨光,他相信,秦弩之下,吴县被攻的消息马上就要变为捷报。 “弦——!” 项籍比秦军还快,战戈林立也只让他扫了一眼,趁着秦人蓄势,他把身子一低,夹着乌骓一声呼喝:“驾——!” 战马踢踏飞快,声音很是沉闷,跑动起来的乌骓很像洪荒巨兽,雪白的四蹄让人眼花缭乱。 “望——!” 单手舞动的盘龙戟越来越快,“呜呜”风声闻之心颤,一听就知来者不善。 殷通往后一挪头:“此人就是楚将项燕之后?” 站在城头不比面对面,那位长史的胆子稍大一些,躬身回道:“就是他,前郡守李田就拜此人获罪,太守万万不可大意。” “李郡守毫无防备,岂可与我相比?那年大闹,此人也被这般围堵吗?” 长史稍一犹豫,最后尽了一次责:“殷太守,此人少时曾举数百斤石鼎,硬是杀破千人重围扬长而去,现他年纪又长,只怕更加难拿……” 殷通举着的手势稍微一变,鼓角又是急促三分。 “射——!” “嗖——” “风——大风——!” 射出一箭的弩手退后挂弦,手持战戈的军兵往前压迫,腾空而起的乌云势如暴雨,冲着飞驰的一人一马当头而落。 项籍暴喝一声,双手挥戟双腿控马,愣是把那风声变得水泼不进,随着第一声尖啸划过,无数弩箭伴着不绝于耳的叮叮当当被磕飞。 殷通扶着案几骤然起身,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城下的战戟丝毫不慢,也就是说……那小子没受伤? 这怎么可能!千百支弩箭扎成捆比人腰还粗,散乱于地也能铺上一层,这么密集的打击下去,个人勇武可以相抗? 没人敢这么想过,因为敢这么干的全成了枯骨。 但是今日居然有个例外…… “再射!” 鼓点也在微停之后骤起,随着一声呼“弦”,城下再度响起让人牙酸的咯吱声,这次殷通目不转睛,狠狠的挥落臂膀,腾起的乌云稀许多。 项籍更近了,这种距离不是每个弩手都能把握,比起刚才的抛射,这次平射对于乌骓的威胁更大,缰绳顿紧战马人立,项籍借着这股子惯性迎头冲上,只把这位黑兄弟护于身后。 殷通这次看清了,弩箭不是没有射中的,但是没有能射穿的,那个项氏后人身着宝甲,青铜箭头根本留不下印记,叮当作响的箭矢不只是被磕飞,还有许多打在鳞甲弹落在地。 “那是什么甲?此人上次大闹可曾穿着?” 长史也看愣了,因为秦弩横扫天下已经多年,从没听说不破甲导致不能建功。 “我问你话!那是什么甲?!” “太守……这个……下官如何得知,也许……那是项氏家传的?” “胡言乱语,若是项氏有此宝甲,当年项燕何故战死!查,去查!” 一个冲锋的距离不算长,乌骓的一个冲锋更是时间短暂,秦军两射无功再也避不开,项籍狠狠冲入秦人军阵,战戟劈砍挑刺从不间断,从城头看去,黑色的军士犹如沙粒,被攥了一把胡乱抛弃。 “太守……这……这……” 殷通也算懂几分军略,见状不慌不忙,稳稳的往下传令:“项氏余孽罪在不赦,有斩杀者连升三爵,伤之百钱!” 虎入羊群,真正的虎入羊群,拉开距离的时候,秦军就是无可匹敌的战狼,现在被人突入,挡不住项籍的战戈七零八落,弩手更被追的毫无还手之力。 好机会不容错过,楚军见势紧随而上,司徒羿瞄了几下,发觉城头距离实在太远,叹了口气,继续随意射箭掩护。 樊哙擅使长刀,肉山一样的身躯声势夺人,别看他胖,他可是个灵活的胖子,几个来回已经浑身浴血,看那开怀畅笑的模样,就跟平时屠狗一般。 可是秦军太多,短暂的慌乱之后,他们紧接着恢复精锐本色,战戈长矛掩护,弩手慢慢退出,占尽优势的长兵开始发挥配合,缠的他攻少守多有力无处发。 一柄长矛悄悄探出,樊哙没有察觉,就在背心将要刺穿之际,长剑泛着青光冲天而起,削断矛头仍不止势,挥落时泼洒猩红。 “老樊,你悠着点,冲那么凶,以为自己是项羽那?” 樊哙扭过头,嘿嘿一笑:“那咋了,项羽比俺小的紧,他都冲那么狠,俺也成!” “比不了比不了,你没他那身力气,也没明光铠啊,战场无眼,当心吧!” “俺是发现了,成了亲的人都不干脆,季布,你有完没完,有多嘴的工夫多杀俩人多好……” 季布狠狠的一剑劈落:“你这光棍汉懂什么,这也没耽误老子手上干活!” 这下了得了,樊哙就像被踩了尾巴,长刀砍杀的气势更加有出无回,围着他的秦军全都倒了霉。 殷通的眉头深深皱起,他从没想过这支贼军如此凶悍,抛开那天赋异禀的项氏后人不说,几个头领竟没一个好相与的。 胖子的长刀势大力沉,小白脸的长弓弦响从不落空,更吓人的是,那边有个完全疯了的,对上百人将是同归于尽的招式,对上普通兵卒还是如此,也不知到底什么仇什么怨,竟然招招拼命。 殷通算是看出来了,这几个家伙身手都不低,只从兵刃就能稍探一二,战场搏杀不同于私下比斗,讲究配合的同时,一寸长一寸强才是至理。 对面几人的兵器没几个长兵,全是鲜见于战场的刀剑之流,这是游侠跟军将的区别…… “关城门,起吊桥!” 第十八章 攻吴中(二) “关城门,起吊桥!” 这倒命令乍一听很示弱,仔细一想就知其中利弊,城外的秦军弩手撤的差不多了,他们退守城头之后,居高临下占尽地利。 留在外面的秦军清一色长戈,背靠着城墙步步为营。 项籍杀的目呲欲裂,心中清明却不失,重重的捅穿一个偷袭的家伙,他长戟一抖,将那失力瘫软的军士破麻袋一样甩到一旁。 “司徒羿!绞索!” 一支火箭划破长空,稳稳射穿拉着吊桥的粗绳,火焰不徐不缓的跳跃着,但是始终无法蔓延,很显然,作为守城关键,这些细节都被特殊处理过。 项籍一看顾不得厮杀,横过长戟抵住几个秦人就往前冲,城墙越来越近,蓄势许久的秦弩再度击发。 战前就被刺激了一番,景寥早就存着跟项籍较劲的心思,当头而下的箭雨反而激起他的搏命凶性,挥着长矛有样学样,以秦人作挡箭牌就往前杀。 项籍浑身笼着精甲,自然不怕弩箭,可他要为后面的楚军开路,丈二的盘龙戟推搡过去,十多个秦人身不由己往后倒,有那猝不及防的躺落在地,被他毫不犹豫的踏过。 同是沙场上混饭吃,要说你一人强过两三人也就罢了,一次抵住十余人,越往后推还越多,求生的意志,老秦人的骄傲,离他最近的秦军通通抓住战戟,以期一同发力相互抗衡。 什伍相束不用听令,一声秦腔般的嘶吼,十几个家伙双脚后蹬,手上青筋直冒,个个臂膀鼓起有如蹴鞠,看那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只怕下一秒就要血管爆裂。 这可勾起项籍的兴趣了,再往推,发现颇为吃力,看对方身体前倾的模样,他可不是死脑筋,双手握住戟柄往上一抬,钓螃蟹似的提起一串。 城头的殷通看呆了,他现在相信项氏这后人真有举鼎的力气了,十多号人,还都是壮年军士,加起来得多重?看他轻而易举的模样,尚有余力啊! “吴长史,李郡尉何时前来?” 吴长史暗暗翻了个白眼,心说这会儿想起人家了,你只是一个代守,人家郡尉秩两千石与郡守平级,被呼来喝去像什么话,还以为是跟县令县尉那种关系呢? “殷太守,这个……无人知会过啊。” 听到下属用词是知会而不是传令,殷通这才想起,因为海盐那摊子事儿,好像自己前段时间过于失礼了。 一座数万户的城池,养几千兵已是极限,数百人来攻不是什么生死存亡之际,肯定不能全都派上场,眼看来犯之敌比预期的蛮横,殷通只想多一个人帮着扛事儿,也好降低战损。 “去,告诉李郡尉,典兵守土本来就是他的职责,如若不来,本太守定要禀明陛下!” 吴长史脸色微苦:“回太守……李都尉早就有言在先,数百贼寇难以成事,要想他调动郡营,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太守大人亲自拜访……” 殷通的脸色很不好看,他知道对方打的什么主意,正所谓财帛动人心,李郡尉无非想在盐利上面多沾几分,可是就连他自己还没捋顺其中门路呢,去哪分利于人? 几句话之间,城下的形势再度变幻,原本占尽上风的秦军居然慢慢变得被动,红衣逐渐驱赶黑衣,就连毫不停歇的秦弩,都止不住这种颓势。 一声响亮的呼哨,一匹身侧带着一撮白毛的黑马越众而出,黑衣少年跃上马背,交错着双双刃略过秦阵,雪亮的刀花带起片片红雾,长戈探出,却被人马一冲躲避开来。 见到这一幕,项籍很嫉妒,因为他跟乌骓相处不长,做不出许多默契重重的骑术动作,一个弄不好,战马受伤心疼的还是自己,所以他才开打不久下地步战。 楚霸王心情不爽,围着他的秦军倒了大霉,挂着力士的盘龙戟悠悠转动,速度竟是越来越快,刚抡两圈,项籍双手握持暴喝一声,只用一个抖枪花的动作就已甩脱纠缠。 爬城墙被人砸落会飞起来,楼车井栏一类的的被毁坏也会飞起来,这十几个秦军万万没想到,只是寻常步战也有飞起来的机会。 黑衣甲士腾空而起,不幸的是,项籍只管扔不管接,幸运的是,他们跌落的方向就在本阵,然后……一个砸两个,两个倒向四个,哀声号号之中,好多人觉得吸气都已变成个奢侈动作。 再无束缚的项籍抽出长剑,左手持戟继续往前,再遇搭手的家伙,他可没了角力的耐心,带着眉目般纹理的宝剑一划,指头伴着暗红落入污泥。 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是秦军不败而败,因为死伤远远超出预计,项籍跟他领来的楚军没有攻城能力,算是不胜而胜。 可是双方都不满意,红衣的步伐始终没停,他们顶着城头箭雨,手持长矛宽盾大步向前。 项籍走过是地方,他们的脚步紧紧跟随,楚戟所指的方向,长矛劈刺撕开敌人防阵。 有一个刀尖一样的统军者很幸运,压力大减不说,只看那山一般的身影奋力厮杀,创造出一个个奇迹就让人血脉贲张,十成战力更是化为十二分。 战场对于人心有着非同寻常的蛊惑,前面的车轱辘有好几个,后面的车辙印也是不尽相同,有人学着景寥疯狗一般咬定不松口,有人学着季布步步为营,司徒羿的身边不乏射手。 倒是人缘不错的卫涵,没几个军士在他身边,因为他的双刀难练,也因为战马实在不多。 这么扎眼的一个人,殷通也是注意到了,他还没问,那位吴长史抢先回答:“太守,此人乃是海盐县丞卫弘独子名唤卫涵,他那匹战马,整个海盐县无人不知。” 殷通皱眉:“可是那个握着制盐秘方迟迟不肯上交的卫弘?” “正是,他们父子一离开,最近所产的盐质大大降低,下官使劲浑身解数仍是不得其法。” “那就给我拿下!要活的!” 小黑脸骑着小黑马,双刀收割性命开开心心,混不知墙头已有巨弩相望。 司徒羿的长弓照应整个战场,时不时还要射去吊桥绳索一支火箭,虽然必定会被秦人冒死扑灭,他很享受这种诱敌而出的感觉。 眉头一跳,城头森森寒光散发杀意,目光一转,卫涵毫不知情。 顾不得臂膀酸痛难耐,司徒羿掏光箭壶,蒲扇一般拍在长弓上,城头的玄鸟旗若隐若现,汗水滴落,煞的眼睛生疼。 “嗡——!” “嗖嗖嗖——!” 第十九章 城门破 锤子砸下,巨弩瞬间发挥威力,短矛一样的箭矢直奔卫涵,小黑脸杀的开心,丝毫没有留意危险将至,待到恶风逼近,抬头的时候已经晚了。 卫涵眼中全是焦急,却没几分害怕,因为这支箭的目标很清晰,就是自己胯下战马,这还了得? 骑士跟战马之间的感情,不亚于兄弟或者男女之情,相伴数年,小黑脸的刀法骑术几乎全部完美契合这匹黑马,当初打马掌他都质疑许久,此时岂容丝毫损伤? 只见卫涵屁股一压,战马嘶鸣着跪倒在地,与此同时,他把双刀一错护于身前,连个吸气蓄力的准备都没有,巨箭已到身前! 完蛋了!刚才一番作为全是下意识而成,直到此刻,卫涵才发现自己低估了危险。 这种十尺大箭只可能来自连弩车,箭尾坠着绳索,威力足有十二石! 只要射中,就算是城墙也休想安然无恙! 如果让景寥面对这种场面,他肯定拼着一死也要拉几个垫背,卫涵从小到大还没面对过生死抉择,此时已经身体僵硬难以逃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几人救援不得,心中惊惧焦急之时,斜岔里忽然钻出十余支长箭,径直奔着弩箭而来。 “咄咄咄……” 不是身在其中,很难体会卫涵的感受,一片箭雨如网如罗,贴着鼻尖急驰而过,把他吊在半空的心胆狠狠震撼了一把。 箭箭不走空没做到,却有大多射到弩箭身上将其撞歪,一股子鸡皮疙瘩自下而上泛起,卫涵只觉头皮发麻脊背发凉——得救了。 “殺——!” 被吓得狠了,要么浑身发软再也无力,要么凶性大起再也不惧生死,作为老江湖的儿子,小黑脸显然是后者,趁着身前几个秦人还在发愣,雪花一样人刀光闪过,几条红线腾起血雾。 刚才那一箭实在夺人心魄,周围的楚军全都看在眼中,心情随着卫涵的经历一个起伏,再被这一激,同时怒吼一声玩命厮杀。 这是战场的魅力,也是军将的魅力,一人怒而千军奋勇,一人败而万马倾颓,一个念头就能决定士气强弱,进而影响战局走势。 如果方才卫涵死里逃生浑身瘫软,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以寡敌众再压秦军一头。 司徒羿双臂灌了铅一般沉重,短时间内怕是射不得箭了,可他面上不露,沉着脸色挥舞长弓,弓如令旗,数十名箭手听他号令策应全军。 “哈哈哈,痛快! 众皆奋勇,项某岂甘人后! 待我攻破此门,众军居城朝食!” 什么进城吃早饭的狂言,殷通丝毫没有听进耳中,他的眼神有点发散,似乎还没回过神,直到吊桥“轰隆”一声重新落地,这位会稽代守浑身一个激灵,才醒过来。 “拖……拖箭索!本太守要看那支弩箭!” 以箭拦箭很神奇,这手本事,放眼大秦也没几人能够做到,殷通实在不信自己的对手是这种级别,指挥这城头卫士拖拽弩箭尾索。 “太守当心!速速退后!” 殷通闻言从善如流,拖着官袍连连后退,一直到躲女墙后面,才透过箭孔朝下张望。 有这么个对手太吓人了!即使城下贼军没有井阑一类,即使占尽居高临下是便宜,有这堪比养由基的神技在此,他可不想当那树上白猿。 “咚——!” “咚——!” “咚……” “什么声音!” 几次三番超出心底防线,殷通犹如惊弓之鸟,听到不同寻常的动静,差点跳脚。 那位吴长史比他好不到哪儿去,迫于上司威严,只得鼠鼬一样的四下张望,半晌才颤着声音回道:“好像……是有人在砸城门?” “好像?你去看看!” 吴长史心中骂开了娘,你不敢伸头,让我送死是什么意思? “太……太守……” 殷通拿眼神瞥着他,脑袋一偏:“快点,看看怎么回事!” 大秦军士多是科头,脑袋上没多少防护,公卿长冠、军将武弁都不防箭,特别是长冠,从女墙冒头的时候,更是起个显眼的反作用。 吴长史显然想到了这点,此时也顾不上礼仪了,双手一伸拿下长冠,再把发髻系成个偏扁模样,这才慢慢探头往下瞧。 “太……太守,他们真的在攻城门!” “胡言乱语!为何从未见到临冲!” 吴长史的声音渐渐发抖:“没……他们没用攻城槌。” 殷通心中稍松:“没有临冲,如何攻破城门,大惊小怪!” “咚————!” 悠长的一声仿佛地龙翻身,整个城头全能感到声势一震,殷通刚站起来,立马被这一惊跽坐于席。 “还敢妄言,这不是攻城槌是什么?” 吴长史都快哭了,他确实没看到城下贼军带着任何攻城器,甚至因为角度问题,连何人撞击城门都没看到。 “报——太守,反贼剽悍,正以十余人撞击城门!” 门卒的回报及时解了围,殷通一愣,旋即下令:“射退贼军!” “这……射不到。” 殷通重新捡起郡守威严,撑着头皮说道:“那就把一箭之内的贼军全部逼退!接应我军回城!” “喏!” “弩手归阵! 弦——! 望——! ……” 不得不承认,大秦军队创造了一个奇迹,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殷通本人不算良将,此时甚至已经色厉内荏,但是整个秦阵的运转依然有几分机械般的冷酷味道。 城墙上的箭云不时腾起,一时间,压的城下楚军攻势一缓,伤亡也在慢慢攀升,谁知城门轰鸣还是没有停下,反而更加急促。 “到底是何人攻城!” 门卒继续回报:“太守,是那项氏后人带着十余人所为,我等已经上了门闩,可保万全!” …… …… 项籍心急如焚。 身后的每个军士都是复兴大楚的根基,他们本来不用损伤这么惨重的,全是因为自己一念之差,一个个红衣怒号着倒下…… 项籍不后悔,再有一次选择机会,他依然会选强攻,恨只恨自己,没有快一点攻破城门,早点结束这场战事。 城门洞有个死角,仅仅能容十多人藏身,来自城头的箭矢金汁一类通通照顾不到,倒是城外的秦军,给了十多个伙伴不小的压力。 战戟前方有枝不利穿刺,项籍只得倒转了用,随着一次次捣落,坚实的榉木城门留下一个个深深印记,要说破坏殆尽,那是一丝迹象都没有。 作为一个住过地牢的人,景寥长矛点退几个秦军,回头不耐烦道:“非要用戟,你就不能用剑嘛!” 强悍如项籍者,此时也已气喘吁吁,被提醒了一下,他把战戟交给樊哙,随便喊了声“借你使使”,抽出宝剑继续劈砍城门。 没动几下手,景寥再度开口讥讽:“顺着木头纹理!休道宋直那木匠没说过!” 一声低吼犹如狮虎咆哮,听上去毫无耐心:“老子知道!” 剑比戟轻快,项籍手上这把却不是寻常长剑,虞周收下了“长军剑”,这把同样可以传世的“天目”一直佩在霸王腰间,削铁断铜不在话下,应付这木门也只是时间问题。 项籍的耐心越来越少,劈砍两下就会抬脚飞踹,木屑横飞,铜钉脱落。 就在景寥挂彩、樊哙气喘、卫涵脱力、大伙坚守越来越难之际,由上而下的天目剑,这次没能一劈到底…… 项籍大喜:是门闩! 一尺多厚的城门终于破穿,剩下的似乎只是时间问题,可是大伙现在最缺时间,自从跟身后军队脱离之后,他们每人都要面临数倍之敌,不停的厮杀飞快夺走体力,连个喘息之机都没有。 破穿的缝隙变成缺口,缺口越来越大,变成人头般大小的时候,门内猛然刺出几柄长矛,项籍一闪身,劈手攥住就往外拽,他那力气,谁能较劲? 持矛的秦军个个倒霉,有那握不紧的,矛杆溜手只余掌心血迹斑斑,有那握的太狠没反应过来的,一只膀子愣是跟着伸出门洞,这还有客气?手起刀落…… 听道城门内的痛叫,项籍面露满足之色,像个终于砸开核桃可以美食一番的巨猿,配上那双重瞳,显得有些面门狰狞。 他将手中长矛通通反刺回去,捣药似的一阵拨拉,淡淡的血腥逐渐弥漫,直等手上感觉的力道变轻,心知门后已经无人,大吼一声:“戟来!” 樊哙一甩手,项籍牢牢握住,虎头探入门洞,盘龙逐渐游进,跟之前一样,好像还是没人靠近,这就放心了! “开——!” “轰——!” 一个贴山靠,好像有些木料碎裂的咔嚓声。 “再开——!” “咕咚—— !” 换个肩膀再来一次,门上那洞开始向着四周龟裂。 “呀嘿——!” “咣——!” 殷通不敢离开城门楼,听着属下不时禀报,急得焦头烂额,他不知道,守着城门洞的秦军,早已被眼前景象惊得说不出话。 自从大周数百年混战,听说过火烧破门的,见过攻城槌破门的,可是……一个人,把城门撞出大洞跌落进来…… 这不是什么山妖精怪吧? 那门可是有一尺多厚!!! 项籍没有控制好力道,进城的方式有点狼狈,但这丝毫不掩他的赫赫神威。 随着众人一个个鱼跃而入,整个城门洞忽然安静下来。 “某乃项籍,只因暴秦无道,起兵相抗,是楚人的,休要挡我道路,亡秦复楚!” “亡秦复楚!” “亡秦复楚!!” 哪有那么多老秦人派到四方镇守?大军调动粮草消耗甚巨,就算有,也只是一部分。 见识了项籍神勇,再听他自报家门,驻守在此的楚人慢慢消退战意。 战心未减的秦军注意到这种变化,飞快派人传报的同时,自发的抵抗从没停下。 “塞门刀车!推——!” 随着木轮特有的嘎吱声,几个庞然大物赫然现身,铁一般厚重的木板,二十余把锋利的尖刀,几车相护,构成了与这城门洞子差不多的宽度,直把进城的希望堵的严严实实。 听到塞门刀车出动的声音,殷通惊讶之余稍微心安,没想到一场守城战竟能被逼到如此地步,刀车轻易不动,因为那是城门有失的最后补助手段,现在…… 此战居然到了这种程度了吗? 弄清楚了局势,他觉得,十多个人,肯定会在刀车发威的时候退出城去,否则,只有承受千刀万刃透体之苦! 殷通心中乐观,殊不知项籍也乐坏了,因为他的心头一直有块痒痒肉,虞子期那家伙,曾经说过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听到尚武崇力的霸王耳中,可就跟那故事中人暗暗较上劲了。 项籍至今还记得,自己问子期什么是滑车,那东西多重时,他脸上的错愕。 虞周能不错愕嘛,故事本来说给小妹听,滑车的出处却不好说,因为这是传说中,韩信拿来布十面埋伏的东西,是由墨家所制塞门刀车所改,最适用与居高临下之处,这两样守械,同样有着一夫当关之效! 看着滑车的近亲在此,项籍舔舔嘴唇,盘龙长戟紧贴地面,一步步往前走去。 “你们别动,全交给我!” 第二十章 大战落幕 城门洞子阴暗暗的,像是一张择人而噬的凶兽巨口,几位兄弟的人影一闪而没,季布心中焦急不安。 他知道,攻城从来不是进了城就算胜利,反复的争夺演化出无数攻防手段,自己这些人遇到的,只是冰山一角罢了,比如楚军人数少没有攀爬城墙,所以没遇到滚木擂石金汁一类。 同样道理,城门作为重中之重,安置的防卫器械数不胜数,这其中最大的一个陷阱,就是瓮城,两道城墙一隔,前路后门一堵,墙头的军士可以任意射箭放火,简直是神仙难逃。 季布的担忧只能深埋胸中,不敢浮于面上,项籍他们全进城了,他得稳定军心以固战局,随时准备接应才行。 与那种第一次上战场的心中没底不同,殷通才是真的眼皮直跳,那种心头乱跳的感觉,就像睡梦中猛然惊醒,一阵发凉一阵猛缩,是一种源自本能的危险预感,来自哪儿呢? 看了一眼城下,小白脸似乎真的脱力了,况且自己躲得很好,应该不受威胁,这种寒毛直竖的感觉到底怎么回事? “嗨呀——!” “起……起来了……别别……过来了……” “过来了,顶上去……一起顶上去……” “一起啊……动手啊……” 语言可以传递很多消息,城门丁嘈杂的喊叫,殷通一句都没听懂,那种语气中的恐惧却是感同身受。 “发生何事!” “咚——咣啷!” “呀啊——” 由于视角问题,城头看不到城门洞中的变故,脑筋一转,知道是有少数敌人进城了,吴长史冒着胆子僭越发令:“堵回去!快用塞门刀车!” “就是塞门刀车……哎呀——” 这次不用再问了,一个有些眼熟的狰狞木架赫然飞出,上面还有半截黑衣,一路滑过,青石地面拖出一道殷红,明晃晃的刀尖或折或弯,直直撞向内墙。 “咔嚓哗啦……” 散架了。 本该守着城门的卫士,此时纷纷后退,他们围成一个半圆,唯独在那地上的血迹过处留下一个豁口,像是害怕着什么、忌讳着什么,又像阵型被人凿穿一般。 “战死者赏,后退者罚,尔等罔顾军令……” 城头的门官还没喊完,他这辈子从没见过的景象映入眼帘,锋利的刀锋、锈迹斑斑的铁刺、杂乱无章的木尖,这不是塞门刀车吗?好像有哪里不对…… 沉重的守械在前,慢慢露出凶残的全貌,竟是浮于半空? 盘龙戟杆由暗及明,钻出城门洞子,重新沐浴了阳光的高大少年,一身金甲熠熠生辉。 “他……他挑着的??!!” 吴长史看到了,殷通看到了,城墙上的秦军全都看到了,再想此人先前硬抗是十余力士的壮举,众皆恍然。 “放箭!射死他,放箭——!” “哈哈哈,来的好!” 战场上的事情,那是进一步生退一步死,项籍从没想着再躲回门洞,他将战戟挑着的刀车往前一挡,“咄咄咄”的木头中箭之声不断传来,大踏着步伐直接往前奔去。 小黑脸卫涵自从遭遇了生死之境,再出手带上几分景寥风韵,仗着兵器轻便,双刀连舞身型急窜,竟是被他率先冲进敌阵,闪躲腾挪之间刀花连绽,一时无人可以奈何。 “哼,跟他爹一样会算计,转念便知近身搏杀使得秦人弩箭投鼠忌器。” 左砍右劈腾出喘息之机,卫涵反唇回道:“战场上算计,那也是好本事,都跟你一样只会送死,高兴的只是敌人吧?” 景寥不回,倒是脸色更寒,长矛连刺闪出残影,站在逐渐瘫软的秦人中间,扫了卫涵一眼。 只剩项籍有点郁闷了,他那战戟通体精钢所制,秦军与之交战,那是擦着即伤挨着就亡。 几杆兵戈同时伸上想要架住,照样落得折兵身死的下场,久而久之,没人愿意围攻这位最显眼的高大悍将。 再加上盘龙戟发生点“异变”,头挑刀车更显凶恶,挥舞起来,有锤子般的呼呼之风、有刀剑破空的嗤嗤之声,还有不知道什么嘁里咔嚓的动静…… 总而言之,那是听上丧胆,看一眼折寿,谁特么敢跟这位交手啊! 项籍进一步,秦人退三步。闹到最后,他只有一边抵挡秦人箭矢,一边生闷气…… 近距离的看过这些人战力,殷通忽然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现在跑还来得及! 脑袋一甩,不由嘲笑自己:跑?这可是一座城池,耗费无数人心血劳力建成的要塞,还从没听说能被十多个人攻下,身为郡守,身边无数护卫,为什么要跑? 只要作出逃跑行径,无论吴县最终是否失陷,都要被皇帝问罪的! 再看了一眼瓮城,殷通心中稍安,贼军的势头似乎快要竭尽,城门军的伤亡明显降低许多。 他没有注意到,秦军正被压迫的逼近内墙…… 少年人心思单纯,默契更容易养成,既然秦人环伺能让对方弩箭顾忌,那就不能杀的太狠杀的太凶,除了景寥那个愣头青,几个伙伴都在有意控制,喘口气,积蓄力量,顺便靠近内门。 景寥不管不顾,项籍可不一样,他是身边无人可杀,只消一会儿,大块头恍然醒悟,立马作出一个不成熟的举动——戟搭肩头喜形于色,直接奔着内门去了。 本来就是场上最夺眼球的人物,他这一动,殷通也是反应过来,看了一眼大敞的内门,再想想这几位的战力,特么的,过去这门就是登城的斜阶,如果被追杀到城墙上…… 打了个哆嗦,殷通嘶吼着下令:“快关门!放箭,放箭!” 嘎吱,嘎吱,门缝渐渐合拢,却比不上项籍的前进速度。 抗在肩膀的长戟乱晃,刀车挡住多数身后来箭,漏网之鱼也是射不穿铠甲。 简直是闲庭漫步一般,这座城池最柔软的部分就在眼前! “放闸!千斤闸,快放!” 项籍的脸色终于变了,他将长戟抛给樊哙,大吼一声:“替我挡箭!” 远离了原来的生活,樊哙过得有些无忧无虑,尽管每天都有操练,挡不住日子稳定伙食又好啊,所以他又胖了一圈。 虽然不是那种虚胖,长久的战事,从城外一直厮杀到此,樊哙整个人像是煮过的虾子一样红,目标太大容易招箭,可算累坏了! 带个刀车的重量变化,好悬没扽个跟头,接过项籍的战戟,上重下轻狠狠立在地上,终于有了喘息之机。 “娘的……呼哧,呼哧……俺咋就没想到这好营生,又防箭又杀人……” “嘎吱……” “呵——呀——!” 耳畔刚响起铁石滑动的声音,就听项籍一声暴喝,之后再无他响,咦?似乎……秦军也是不动不发声了? 瞪着眼珠子看什么呢! 顺着秦人视线扭过头,饶是相处已久,饶是见惯了项籍神力,樊哙还是被惊得目瞪口呆。 这项小兄弟,太……太……妈蛋该怎么说?太……太那啥了吧,那可是千斤闸! 猛然打了个激灵,樊哙什么都顾不上了,赶紧扑上前去相帮。 千斤闸,作用自不多说,要想瓮城成为进退不得的埋伏之所,封闭内外截断敌流,全靠这东西! 既然能让成百上千的敌军无法进退,那么千斤闸必须名副其实。 坚实,刀劈火烧一时无可奈何,内以实木外罩铁皮,其间更有无数铜钉加固,让人回头望之顿生绝望。 沉重,顺着闸槽飞快落下,挡着成糜遇者化粉,但凡落下,数十人轻抬不得,才能封堵敌军尽情射杀。 而现在……那道代表着绝对的闸门,居然被一个人抗住了! 项籍牙齿紧咬,眼睛瞪大犹如铜铃,额头青筋又似蚯蚓,满面绛色不输红霞,喘气如牛仍是挡不住他逞强开口。 “愣着干嘛……还不快过去……我的戟……” 几个不以力量见长的伙伴相继鱼跃而过,樊哙可是急了眼了,他一边帮忙托着一边出主意:“你别动啊……咱俩一块使劲,戟……哦,对对对,你的戟精钢打造,俺去拿来撑住……” 项籍一口唾沫吐到樊胖子脚下:“呸……我是说……别忘了把戟拿走,老子足足等了五年……还要用一辈子呢……” 眼看项籍汗如溪流,樊哙拖过战戟扔过门墙:“我喊一二三,咱俩一起松手……” “嗖——嗖嗖嗖……” 秦军反应过来了,这人太凶了!哪能让他安然入城!此时可是良机啊,这要错过了,还不知要用多少人命才能拿下! “你滚开!我自己可以……!” 看到樊哙没有躲箭的意思,项籍急得大骂,胖子可没有防护周全的明光铠,一层内甲作用有限,这是要拿命抗啊! “咚——!” 重物跌落的声音,就在面前,被那死不瞑目的白眼直勾勾瞪着,项籍浑身又有劲头勃发:“他们……上城墙了,快去帮忙,我这无碍……可以自行脱身,快走!” 弩箭插在肩头,樊哙只觉臂膀用力艰难,也许受这疼痛刺激的缘故,脑筋一转,他拖回身后战戟,把那刀车塞在闸槽,开口道:“快些出来,头功没你相争,俺得了也是没劲!” “咚——咚——” 接二连三的黑衣军士落下,项籍看到眼中,劲头更足,只见他深深吸气,曲臂沉腰稍一蓄势,呐喊伴着力道一起迸发:“亡秦复楚!” 身型往上一窜,千斤有余的闸门也是往上猛抬一截,借着这个机会,项籍侧身扑倒,终于踏入梦寐以求的会稽首邑…… “哈哈……哈哈哈……殷通老儿,等着纳命来吧!哈哈哈哈……” 话是凶狠,语气全是喜悦,整个城头的气势顿时一凝,没人知道此时的项籍后力不继,他们只知道,那个力抗千斤的凶人,那个刀砍不惧箭来不破的无敌者,那个戟落魂飞剑舞命丧的重瞳悍将,真的进城了! 贪婪的吸了两口气,仿佛跟那门外两个味道,有千斤闸相掩,项籍坐在地上恢复力气,回头一扫,发觉战戟完好,可那挑着的刀车粉碎在了闸槽里面。 “你没往外抽?” 樊哙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回了句:“抽了啊,俺看你没事就把那戟拽出来,手慢了点,头上那物事留里边了。” “塞门刀车,挺好用的,我都顺手了……” 能不好用么,挑起来又是沉重又是凶恶,那么多刀尖铁刺,比狼牙棒还狼牙棒,比铁骨朵还铁骨朵,能挡能砸能砍能捶…… 作为他的敌人,瞧一眼那造型都折寿! 樊哙也是个嘴快心直之辈:“看这满头汗,还挑的动嘛,戟都拿不起了吧!” “安敢小瞧我!戟来!” 俩人一个伤,一个脱力,正在斗嘴不亦乐乎,却听城头传来阵阵呼声,本来只有一两声,随着慢慢推移,竟有此起彼伏争相呼应的架势,项籍侧耳倾听片刻,血气爬上面颊冲上头脑,浑身力道也是随着越来越激动的心飞快恢复! 因为那呼喊的声音正是:“亡秦复楚!” “樊胖子,听到没有! 那是楚人口音!就在城墙上面! 楚人!许多声音!那就是许多楚人!” 樊哙手握箭尾往外猛拔,皮肉勾出眉头不皱,只是匆匆撕扯布条一系,把那飙出的血箭变成涓涓细流,绰起兵刃便走。 “项家大个儿,俺去抢头功喽!” “哈哈哈,头功?!殷通的命是我的!先进城的也是项某,哪里还有头功,休走!” 樊哙头也不回:“大言不惭,再看殷通死于谁手!” 楚人啊,好久没有听到这样山呼海啸一样的楚音了! 项籍有些沉醉,却不迷失,绰起盘龙戟,顺着同伴杀出的道路拾阶而上,刚从城墙冒出头,就见黑衣军士分成两派,混战起来! 战戟指天,声如闷雷:“亡秦复楚!” 头裹绛巾的军士厮杀着回应:“亡秦复楚!” “哈哈哈……楚人项籍在此,同战暴秦!” 一座稳固的城池逐渐乱套,城内不时出现火光烟尘,也不知究竟又有多少人按捺不住。 城墙上的厮杀一直没停,直到季布领着城外的红衣军士进城,直到残阳如血笼罩下来,声势才算慢慢低沉…… 最终,与那夕阳一同落幕…… 第二十一章 大战之后 江南的盛夏正是梅雨季节,没有润物细无声的悄然不觉,不似一场秋雨一场寒的悱恻缠绵,伴着低沉的阴云,漫天水雾充斥在天地间,洗清了城头,又在人心里填进一种霉湿的不爽感觉。 乍然暴富不是好事情,就像现在,大家有了一座城,却不知道最该干什么…… 司徒羿心思简单,居然毫无小白脸的花花肠子,只要兄弟常在一起,只要日子比他打猎过的好,也就心满意足了。 卫涵对于他爹那点产业念念不忘,一直盘算着什么时候再将海盐县拿下,至于景寥,自从发现郡守府的地牢仍然在,押着殷通进去之后再没出来…… 要说最实在的,还是樊哙,肩头的箭疮只当虫咬,擦的酒精不如偷喝的多,晃着酡红的脸,这狗屠扬言要在吴县开个最大的狗肉店,以后打下一城开一家,直至沛县…… 看着这群兄弟部下,项籍的脑门更疼了,这都两天了,钱粮没点清、刀枪没登记完、伍员兵丁没有甄别…… 没人擅长此道啊! 雨滴落在房顶噼啪作响惹人心烦,屋檐顺下道道水帘,化作声声“嘀嗒”悦耳许多,项籍走神了:事情到了现在的地步,自己能否抽出空暇得见小妹成亲? 一回头再想当下处境,他又咬牙切齿:好你个虞子期,把我妹子娶了,看我为难也不来相帮,真不该让父亲轻易同意这桩亲事! “司徒羿,司徒羿!” 小白脸闪现:“你找我啊?” “算算时候,钟离他们早该回山了,有什么消息传来吗?” “没有,可是有何为难之处?” 项籍苦笑:“到处为难啊,你们几个,谁对粮秣盐铁感兴趣的,赶紧统算个数字出来啊……” “卫涵倒是颇懂一二……” 项籍一刀扎心:“免了吧,他连九九算章都背不全,不忘盐铁完全是那貔貅性子作祟。” 数了一圈身边这群人,司徒羿叹道:“子期在这就好了……” “远啊,况且子期此时……不说也罢。” “项大哥,要不然我回五湖带个信儿,把那萧何陈婴请来……” “好!” “……” 听他答应的脆生,司徒羿明白了,这次出兵稍显仓促,热血的少年凑到一起,愣是甩开几个长辈单干了一票,项梁没来、范增没来、田襄子没来…… 总而言之,现在有点骑虎难下,项籍抹不开面子回去,所以去请萧何他们的差事,还得落到小白脸头上。 心中想笑,面上不露,司徒羿告了个辞转身就走。 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漫天雨帘都显得顺眼许多,项籍卸下盔甲,打算去雨中跑马一圈,攻城没有乌骓的份儿,那匹颇通人性的宝马有点闹脾气,得去遛一遛安抚下。 “阿羽,我正找你呢,殷通的死活,你打算如何处置?” 蓑笠还没戴起,就被季布拦住去路,项籍皱眉:“这是小事儿吧,反正景寥心有怨恨,不如让他处置便好……” “一郡之长的死活如何能是小事,当年囚禁景寥的,是李田不是殷通!” “差不多,谁让他们都是暴秦任命的会稽郡守呢,景寥身属大楚三氏,出口恶气也是应当。” “殷通可以死,但他不能死于暗室!” 项籍不解其意:“什么意思,季大哥有何想法?” 季布清了清嗓子:“好比我们此次出战一定要强攻城池,你所求的,无非是个大楚再立之名。 师出必有名,既然关乎秦楚,那么处决殷通,就只能以大楚的名义来,以便广收人心。 暗室私刑名不正言不顺,恐遭世人非议啊……” 项籍闻言面露喜色,整个人竟是一下子放松不少,用稍微戏谑的语气回了一句:“项某何惧风言风语!” 季布的脸色越来越方正:“岂能如此说话! 阿羽,你若想成大事,这名声万万损不得,须知民既是水,载舟覆舟只在一念之间,若是没个好名声,便是楚人也不见得相拥。” 项籍笑着点头:“以你看来,我们应当如何行事?” “其一,与这吴县父老约法三章,正如我们山上那样,杀人者死,伤人盗窃淫辱他人妻女者问罪。 其二,把那殷通历数罪状明正典刑,广开粮仓周济流民,使这城池尽快安定以争人心。 我还觉得,咱们应该尽快派人回五湖,去请萧何前来梳理,毕竟此地……” 项籍心中的快意再也藏不住:“是这道理!我师父还有什么交代?” “范老还派了龙且去往黟山……” “……” “说呀?” 季布苦笑:“你诈我?” 雨停了,项籍笑得更加开怀:“咱们可是相处十年了,从那句师出有名开始,哪句话像是你能说的? 这城已经攻下来了,师父没有瞒着我的必要了吧?” “这倒也是……” “那龙且回山究竟何事?” “我也只听了一耳朵,好像要跟子期商量一下,找个楚王……” 从项籍小的时候,大楚就已经不在了,在他心里,那个国只是大父的性命寄托,父亲的热血依存。 就连一直在喊的亡秦复楚,也是因为不满苛捐暴敛,对比现今与过去生活,再加上继承遗愿的心理惯性罢了。 真要说楚王?那是一点忠诚相拥的念头都没有,从没接触过啊,从没受过什么尽忠的教导啊,秦王尚且不在眼中,楚王?记得小妹最初离家就是因为负刍吧…… 一如窗外迟迟不散的乌云,项籍刚才的好心情全被遮了个严实:“为何要找楚王?时隔多年,又要到哪寻找?” 季布默然不语,道理早已说通,项籍这是不习惯忽然多个闲人,更何况要出来的这个人,名义上还是大伙供奉的君主? “算了,这个以后再说……为何此战子期毫无回应?” …… …… 因为虞周正在算计怎么才能到达五湖。 龙且看上面善,却是个不安分的性子,他一直想要搞点大事,比如……拿下个鄣郡九江郡一类的,再不济,定个小目标拿下黟县也行…… 就在小胖子准备动员童闾的时候,挨揍了。 一指宽的竹条抽上去特别疼,龙且边躲边叫:“哎呀,轻点,子期你听我说……反正他们迟早要上战场……” 虞周手上不停,专挑肉厚之处抽打:“整个童闾只有四十余个束发男丁,你打算带着他们攻城?” “项大哥强攻都行……你想个法子智取……这点人也够了……哎呀停下啊……” 虞周鼻子都歪了,下手更狠:“真当我是万能的?真要攻城,先派你去趟护城河!” 龙且灵活的一个转身,把那竹条死死坐在屁股下面,得意到:“那有何难,呃如今的水性可是今非昔比了!” “城下有兽焉,其状如豚而白毛,毛大如笄而黑端,名曰龙且……” “好啊,你骂我,我才不是豪彘呢!” “城头万箭齐发,就你这体型,再不想也会变成豪猪,滚滚滚,那个赵善妹子呢,把你甩了?” 说起这个,小胖子的肥脸一下子瘪了:“别胡说……我跟她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话都不利索了,还说不是那样,蒙谁呢,我都快成亲了,你怎么还不开窍,对了,记得你是变声最晚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虞子期我跟你拼了……” 小胖子张牙舞爪扑来,竹条解放了,又是给他狠狠清醒两下,虞周有点闹够了,正色说道:“赶紧成个家,好过让叔母继续担心,说说看,那个女子什么来历,竟然让你毫无信心。” “她……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反正项大哥也没目标,我急什么。” 龙且这一说,虞周也是暗自咂摸,对啊,看他们项家的基因须发旺盛,应该发育挺早的,怎么项籍一直没开窍?是他那性子太直,所以有了盲区吧? “你还管得了羽哥?算了,我跟你说啊,最近千万别胡闹,不然秦军顺着摸到山上就麻烦了。 秦人已经封锁了通往会稽之路,我正在想办法,咱们得去吴中跟大伙会和,只是师父不在,这里妇孺众多着实不让人安心。” 龙且再次摆出欠揍的神情:“魏老的事儿你放心吧,再有几天他就该回来了。” 虞周脸色一沉:“你都好久没回山了吧?从何得知师父行踪?” “我可以想啊,他曾跟亚父说过……唔……这事儿不能说。” “呜——啪!” “哎呀……你怎么又动手,我要反击了啊……别……别打了,真不能说……” …… …… 歙县。 经历了最初的动荡不安,盖着皇帝玉玺的诏令传遍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陛下确实遇刺了,但是现在已然无碍。 只以严法治国硬朗有余柔和不足,可也催生了这个帝国奇快的效率。 吴县有变的消息嬴政尚不知情,会稽周围已经做好战备,郡兵,私兵,游檄,到处逛着查验符致。 整齐的黑衣,不时飞奔的战马,许许多多明显不属于本地的生面孔,操着一股子秦腔,让人不敢多问。 仿佛低沉不散的阴云。 天下早已禁酒,挡不住有那偷喝的热情,能与禁律相抗,首先得有一个好胆量,比如这家暗门子一般的酒肆,像贼窝更甚于买卖人家…… 行脚人没那么多讲究,粗席一坐就是吃喝,与这一切格格不入的,跟那外面的军兵也不相符的,是在窗前的一家数口。 看上去方正严厉的中年男子,有些惴惴不安的妇人,三个小大人一样皱着眉头的少年,勾勒出一片愁云惨雾。 同处一席的,还有一个摇头晃脑专心品酒的老者,以及不知愁般咯咯乱笑的小丫头,又与另外五人的心情大相径庭。 “师父,咱们快到了吗?” 看上去就是个娇养的,即使一身粗装,也是掩不住小姑娘那股子灵气,唇红齿白眸子乱转,一伸手,往那老者嘴中递上一个果子。 “唉哟……真是好囡囡,比你那混账师兄有良心多了,老夫有福,老夫有福啊……” 老头的老脸笑成了菊花,看年纪七旬有余,居然还是一副好牙口,香榧连转几下就已不见。 “莫负……休对魏老不敬……有礼经云……” “无妨无妨,老夫就喜欢这真情实意的,礼仪什么的,见鬼去吧,哼,比那混小子有良心。” 妇人皱着眉头,不知道该怎么接,看了一眼自家夫婿,发觉他竟恍若未闻,暗自闷恼。 “得见国老已是造化,区区虚礼确实不值一提,许望这里先行谢过救命之恩。” 魏辙捋着胡须,头也不转的看着那丫头片子,回道:“莫要谢我,如此劫难,你家小女也能算出。” 第二十二章 琐事是一种平淡的幸福 许望的心情有点复杂,数月之前,他还是大秦温城县令,妻子赵氏贤良淑德,三个儿子虽无大德也算老实敦厚,谁料天有不测风云,陛下遇刺了。 出事的博浪沙距离温县两百余里,如果皇帝安然无恙,百里大索自然不关许望什么事儿,可是现在君王受了伤,整个河内的官员全都夹起尾巴做人,生怕朝堂上的大佬们找麻烦,李丞相的亲儿子都被问罪失职了,谁的腰杆比他粗? 左一个小心右一个谨慎,麻烦还是找上门了,自从女儿出世惊动了陛下,许望发觉自己的官路越来越难走,指指点点的同僚,背后嘀咕的下属,还有阴阳怪气的上司……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抱着善意对待异者,就像逐渐长大的小莫负交不到朋友那样。 女儿是个异类,当父亲的也被视作异类,天时有变,异类的磨难必将来临,比如…… 有人看到,陛下遇刺那日,许家的狗头上长角了…… 有人听到,陛下遇刺前一日,许家隐隐传来异响…… 有人风闻,陛下遇刺之后,许家门庭落入金乌一只,口吐人言嘴衔龙鳞…… 谣言很瘆人,其中隐含的大逆不道更是恶毒,听得赵氏心惊肉跳,作为一家之主,许望没乱,他的信心全部来自女儿。 可是,小莫负把玩了一番玉玦,脸色阴沉了…… 天生手握文王八卦、百日能言、喜悲可知祸福,不客气的说,小姑娘在家里的威望比她爹还高,这一耷拉脸,许望终于下定辞官的决心…… 搬!全家避祸! 开什么玩笑,听过她哭声的,还没有不倒霉的呢! 外有恶论内有凶兆,再不走可就没机会了! 收拾好了家当,往哪走是个问题,心无定计的父子四人再看小姑娘脸色,发觉她的视线直勾勾的,顺着一瞧,这老头的不正经好熟悉…… “对了徒儿,到了山上别露玉玦,你那师兄不信此道,等见了他,你多哭几次,让他狠狠的倒几个霉涨涨记性……” 许家夫妇:“……” “师父——我哪有那本事啊,祸福天定庸人自扰,喜悲可控那是无稽之谈。” 魏辙此刻毫无形象,长大了嘴巴等着小姑娘喂,又是一颗香榧入口,老头拖着长音说道:“苍天与人,互有相通,既然天能预人,那么人感动天也是应该。 徒儿,以你的气运,只要在那小子面前多哭几场,必定让他心有惴惴影响天运,试试看,试试看嘛……” 小莫负异人之处尽显,明明从小受外冷待,却养成了开朗爱笑的性情,明明只有七丶八岁,说出的话堪比小大人:“师父,你是不是又想拿我做实验?看不透师兄的命数,那是您老所学甚多难以全精,可也不能搅动天运乱中寻机啊……” 魏辙脸上一僵,露出个尴尬的笑容,嘴上却不示弱:“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为师也是为了看清天下大道……” 小莫负挤出两个酒窝:“早就乱了,除非等到龙气全散再聚,否则啊,难……” 当师父的老不正经,看不惯徒弟笑得无辜模样,再加刚才被落了面子,曲指在她额头一弹,装作生气的样子虎着脸说道:“就听为师的,你见了那小子使劲哭便是。” “呜呜……好疼啊师父……” “别别……别对着老夫哭啊……” …… …… 父母在不远游,师父比徒儿还爱云游怎么破? 虞周没有太大的雄心壮志,整整一世的亲情欠缺,让他很是贪恋坞堡里的亲人。 临行在即,各种各样的杂事显得特别多,只能挑些最牵挂的去做。 甲胄齐备、蹄铁更换、人马登记造册、磨剑砺枪…… 再然后…… 外父的腿脚可以站立了,却不能久行,能用助步车的平坦地方少的很,得把校场平整一下,小子们要操练,昔日将军要来缅怀。 义父的年纪大了,多年铁匠全是力气活,手上的灵活度大减,上次还听他抱怨捏不起粮粒,嗯,弄几对核桃充当保健球,山上的长辈人人有份。 听说要去五湖,项夫人那里有几封书信要带,说来也是辛苦,做个项梁那样的人,家眷半生不得见,自己可不能那样,咦,腿上什么时候缠上个熊孩子?什么,小箕要一起去啊,这个问题简单,没有一顿打处理不了的,如果有,那就来两顿。 剩下的时间,虞周几乎是在四处转着给自己找活干,门前的水沟窄了,雨多了一定会漫,可不能让人在此摔跤。 又是梅子成熟之际,两个丫头都是贪嘴的,多采一些,半数梅干,半数梅酒。 楼阁将要竣工,小然喜欢些木工艺品,来不及了,弄个板制沙画的小凤凰当念想吧,楼阁建成,应该不用非等成亲吧?要不要蛊惑她先住进来呢,嗯,就拿花草需要照顾当借口最好…… 琐事是一种平淡的幸福,虞周想在临走之前多享受一下,兴冲冲推门而入,发现项然已经在布置未来的二人之家,见到他来,强自作出平静模样,耳根微红。 “真是巧了,我搬来几株木兰,看看喜欢不。” “啊?子期哥哥怎么想到养花了?” “不是我养,是你养,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早都听你念叨好多遍了,怎么样,院中还有好多。” 自从定下亲事,项然更是百依百顺,此刻她以指尖轻触,满心欢喜的说道:“很喜欢!不过……我怕照顾不来那么多……” “没事儿,不是还有悦悦吗,她啊,整天疯疯癫癫没个女孩子样,是该有点东西拴住心思陶冶性情了!” 项然捂嘴轻笑:“还不是你宠出来的,现在后悔了。” “这可不能全怪到我头上,我也宠你了,怎么不见你剑不离手。” 颔首低眉,项然柔声说道:“那……那不一样。” 虞周自然而然的扶她坐下,一边倒酒一边问道:“哪里不同了?” 本来没什么,看到倒出的酒液,项然面色大红:“你……你还记得啊?” 酒坛见底,却又漂出数枚枣子,虞周扶额恍然:“真没记得,我说是巧合你信不信?又到时候了啊?快捞着吃了吧。” 项然琼鼻一皱,不客气的下手挑拣:“骗人,我才不信呢……” 一个喝着酒,另一个吃着醉枣,本来都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不知从何开口,一时间屋内寂静。 沉吟片刻,虞周率先打破:“我们下山之后,你就搬进来住吧……” 项然笑得眼如新月:“弄了那么多木兰,是不是也有这意思?” “当然了,总要有个借口吧,否则外父那里也不会同意。” 项然坚定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咱们坏掉的礼仪还少吗?只要我想,总有办法说服父亲,子期哥哥,我在这里等你。” 造反是件大事,需要人,需要钱粮,最讨厌的是,需要时间,虞周没有再等好几年的耐心,他狠狠灌了一口酒说道:“等你除了服,咱们就成亲。” 精致的小脸还有些稚嫩,项然甩开羞涩,伸着脖子像个骄傲的孔雀:“那你得猜对我现在想什么呢……” “想看一场曹伯的皮影戏,《大闹天宫》怎么样?” “不好,被压在五指山了,我想看《龙凤呈祥》。” “就依你了,小凤凰。” 第二十三章 送别 “虞师兄,小妹许负,还请以后多多照应了。” 眼前的小萝莉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身高只到腰间,挽着个包子一样的发髻,看上去刚换完牙不久,细齿明眸灵气十足,只是脸上有些泥土花汁一类,似乎刚从哪个草丛钻出来。 虞周扭头,瞪着龙且拿眼睛示意: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没交代魏老头的新徒弟是个女弟子? 龙且一脸迷茫,摸了摸屁股,带着点哀求之色回应:我也不知道啊,只听魏老说是去找徒弟,哪想是个小丫头啊。 虞周投去质疑的目光:真的? 小胖子眨着眼睛皱着眉头,嘴巴也是紧紧抿着,一副严肃又坚定的模样:真的! 虞周的眼神有点复杂:仔细想想,师父还没有提起过这丫头,什么来路啊? 扭动了几下,龙且的肥脸没缓冲过来,奇形怪状的挤在一起,不时的一抽一抽。 “噗嗤……这个哥哥真有趣,想必就是师父提到的龙且大哥吧,小妹见礼了。” 胖子一时半会儿没法回,虞周接着话头问道:“许师妹从何而来?” “从温城啊,爹爹官运已尽,只好带着全家出来避祸。” 官运?许负? 虞周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说了一句:“你是不是还有个名字,叫做许莫负?” 小姑娘笑容更加灿烂,回头对着魏老头挤眉弄眼,魏辙也以目光回应,看那意思,也有几分暗中交流。 “师兄从何得知?” 小姑娘很疑惑,师父明明说过,从没跟这师兄提过自己,现在的名字可是她上山之前临时定下的,原来莫负寓意不负君恩,现在嘛,已与大秦决裂,只好改掉。 虞周不答,继续追问:“这么说,师父教你的便是察天时观气运的阴阳相学了?” 魏老头也是心中纳闷,瞒了这么久,怎么什么都没瞒住?小孩儿一样的反骨脾气上来,他故意插口道:“老夫爱教什么教什么,谁让你不珍杂学了,哼! 不止相学,我还要把兵法尽数传授,纵横相杀,就看你们谁的本事更大了……” 虞周脸色怪异:“师父,你不是说鬼谷一派的纵横相杀是谣言,根本没有这种事吗。” “鬼谷派确实没有啊,但是我觉得这想法不错,可以适用老夫的徒子徒孙。” 虞周扭脸就对小姑娘说:“听到没,这个老不休让我以大欺小呢,你还跟着他干嘛?不如我再给你找个师父吧。” 许家人接触魏辙不多,不熟悉他们师徒间的相处方式,闻言脸色全变了,这是女儿不受欢迎又被排挤了?还是那小子欺师灭祖?怎么这种话也能说出口? 哪知小许负咯咯乱笑,抱着肚子回道:“好啊,不如师兄来教吧,哪怕是种地,只要是你教的,我也用心竟学。” 这还是个自来熟! 虞周也不客气,在她脑门一弹:“我可没空暇了,找你嫂嫂去吧。” 小丫头扶着额头,对着魏辙苦脸道:“师父……师兄欺负我。” “你……你这小娃儿,怎么一哭就看老夫……完了完了,最近下棋再也别想赢了。” …… …… 一场离别总是愁,魏辙回来了,终于可以安心上路,师徒两个悄悄的嘀咕一番,再向各位长辈乡亲告个辞,昨日那个醉心居家的虞周再也不见了。 一层精良的内甲作用很强大,可以激起蓬勃的战意,也能让一颗心无处可逃,如果没有这层甲胄相隔,它一定会挂在身后的未婚妻身上,不肯随着身躯一起走吧? 送亲人上战场,眼泪是不吉利的,紧咬着嘴唇的项然茕茕孑立,在那高耸的山峰上,努力看清越来越远的身影,还好,视线没有模糊,我没有哭。 手心已经攥得发疼,鼻子里的酸意越来越浓,一紧一送把那裙角拧成菊花,很想抽打些什么发泄一下,转过头,却吓了一跳。 “啊……阿虞姐姐什么时候来的?” 红衣少女打扮轻便,对于兄长离开,她好像高兴多于忧愁:“从你念叨相濡以沫的时候,我就来了。” 项然稍稍颔首,刚要说些什么,不料红衣少女的背后又闪出个身影,笑得酒窝乍现:“相濡以沫?我知道我知道,《庄子》云:呜呜……唔……” 少女身上从不缺零食,香甜宜人的醉枣更是封口妙物,项然收回柔荑,只觉离别的不舍哀愁,被这一闹冲淡了许多。 “好好吃你的吧,大人说话少插嘴。” 小许负咽下枣子,张嘴还要说什么,哪躲得过项然的手快?又是一把狗粮下去,小萝莉腮如松鼠,酒窝都被撑开了。 “嘻……嫂嫂好大的威风,不过我觉着啊,没必要在此哀叹,你想啊,以前偷偷下山,哪次回来不是挨训?现在好了,还少个人唠叨呢。” 项然白眼一翻,倒也有了几分长嫂架势:“真是没心没肺,你哥白疼你了,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他……他带走的人也太少了些。” “放心吧,我请小神婆算过了,上上大吉。” 项然这才恍然,对啊,自己怎么把这岔忘了?许负虽小,却是身负大名,观气相面无一不准,听说他们家刚搬走,求测凶吉的宫人便找上了门,能让皇帝遥闻其名,本事自然不用多说。 “小神婆,来,再吃一点,多说点好听的好不好?” 许负艰难的吐出枣核,竟是吃上瘾了,张嘴再咬几颗,边嚼边说:“师兄气运旺盛,自然不必多说,倒是阿虞姐姐有些奇怪……” 两个少女同时皱眉:“可是哪里不妥?” 小萝莉摇头:“这倒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阿虞姐姐红鸾、天喜早动,却又迟迟不入命宫,好像有一股外力相阻,不知何故……” 要论剑术身手,虞悦兴趣所在修习精湛,可是说起诗书典籍,项然更加通晓,她只稍转脑筋便知许负卦意,笑着打趣道:“阿虞姐姐藏的好深,快来说说,是哪家的少年郎?” 本以为虞悦会像以往那样,遇到不懂的只管大咧咧追问,谁知“红鸾”二字刚出,她那耳朵一竖,矢口否认:“没有!绝对没有!这次不灵,小神婆,你还得继续精进所学啊……” 她这表现,别说想瞒过项然了,就连早慧的许负也是听得只捂脸,简直不打自招…… “好啊,原来真有,站住别跑……” “没有没有,别追我了,咱们想想怎么下山去玩,怎么样?小然你不是想我哥吗,咱们干脆偷偷溜着一起去……” “我知道了,那人就在五湖……” 第二十四章 小胖子的情人 皇帝刚刚遇刺,会稽首邑失陷郡守下落不明,在这个特殊时期,四五十号人着急赶路异常显眼,尤其全是青壮,一看就是刚刚傅籍的那种。 解决这个问题,虞周的法子张嘴就来,稍看几部战争片便能想到,他把这群家伙的符致户籍伪造了一遍,然后押送着赶往前线…… 大秦的律法非常严,却也脱不开技术桎梏,低劣的符令太容易被仿制,以至于他们行了一路畅通无阻。 也有那心细之辈多问一句,天杀的,钟离昧走南闯北打探消息,居然练了满嘴好秦腔……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子期?” “嗯?” “有敌情?” “没有,几只小老鼠,我让燕恒领人处置去了,正好看看他们的本事。” 钟离昧哦了一声,换转了话题:“听闻少主据城而待,已经募得精兵上千,我们这样过去,会不会显得单薄一些?” 虞周咂嘴:“你的意思是,咱们一边赶路,还要一边招贤纳士?” “也无不可!” 虞周摇头:“能不能通过关隘且不说,这是往烈酒里边掺水,容易人心不齐啊。” “此话何解?” “我相信,以羽哥的家世为人,振臂一呼万人响应也不是不可能,可你有没有想过,短短数日,何来上千精兵? 说白了,现在前来应援的,顶多算得上乡间义士,精兵的标准,还早着呢,不管来人是否从过军!” 钟离昧乃是军门家将,一点就透:“子期是说,不经战场磨砺,那些新兵不足为用吗?” “嗯,不仅胆气血勇需要磨砺,相互间的默契更是需要长年累月,也不知这次攻城损伤如何,我觉得吧,羽哥宁愿多活十个老兵,也不想再去召集百名新卒。” “此言大善,子期灼见不负盛名。” 虞周心说我哪儿来的盛名啊,那玩意就是个架子,爬上去多累。 正说着话,燕恒回来了,带回一个左右摇摆的麻布口袋,还有五六个满脸不服的大汉,张嘴想说什么,却被绳索牢牢捆住,似乎……每个人口中都有个核桃? “你见过我送长辈的临别礼?” 燕恒还是那副长不大的样子,明明早已束发,却又长着一张舞勺之年的脸,只见他腼腆一笑:“你又没藏着掖着,我看挺好玩,就多备下几件。” 特么的,你一个半大小子卖什么萌啊,还有这绳艺口枷都是哪儿学来的? 虞周生怕坏了行军气氛,压住心中的吐槽正色问道:“动用了几个人?” “做了包抄准备的二十个,真正动手的四个,算上我。” 很不错,知道不逞强以策万全,对方不像什么软柿子,以寡击众全部拿下实属难得。 “咱们的人有无伤亡?他们呢,有没有漏网的?” “没有,都没有,我把那女的一抓,其余的大汉全疯了,所以一个都没跑掉……” “女的?” 燕恒踢了踢麻袋:“对啊,就在这呢。” 虞周已经有了心生不妙的感觉:“打开看看。”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红蓝相间的罗裙,龙且不淡定了,飞快的上前一屁股挤走燕恒,解麻袋的动作竟比他吃东西还快。 三下五除二,露出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即便这样,也能看出依稀是个美人胚子,更吸引人的是,明明身为阶下囚,她不慌不忙,眼中的坚决尽显内心沉稳,不似易于之辈。 龙且一见更是手脚麻利,几下松开少女口中束缚,想去帮她揉揉脸上绳索印记,却又缩回手,左右为难,最后怒吼一声扑向燕恒。 “我打死你个混蛋,就不会下手轻点吗——” 燕恒的身手还算不错,可跟龙且还是没法比,别看他胖,却是打小从不间断操练,这一追打,小个子连连四处闪躲。 “我哪知道你认识的,再说了……军令如山,既然子期说了捆来,那便不能扛着来……” “还敢顶嘴!好,你说的都对,我这心中就是不畅,赶紧让我抓住与人赔罪!” 打是亲骂是爱……呃,不对,少年人嘛,打打闹闹纯属正常,就当他们是在操练对抗了,虞周仔细看了看那女子,发觉她自脱身之后不温不火, 很是镇定。 想必是那龙且一直挂念的赵善吧?看这样子来历不简单啊。 感受到打量的目光,那名少女微一颔首,拿着眼神示意,想要解开一同被抓的大汉。 “女公子不做个介绍吗?” 稍一迟疑,她轻施一礼:“小女子赵氏。” 虞周笑了:“常听龙且提起,想不到竟是这样相见,你这一路跟来,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那兄弟说?” 赵善再迟疑:“你们将要去往何方?” “此为军机不可轻易泄露。” 赵善眼中闪过不信:“骗人,你骗我,龙且也是骗我,你们都是彻头彻尾的骗子……” 虞周心说这才初次见面,怎么就成骗子了,那语气那眼神,好像对待负心汉似的……我媳妇还在山上呢!这都什么跟什么? “这样吧,还是让龙且跟你来说……别打了!你那体型追的上么,就不能半夜偷袭啊,死脑筋!” 小胖子气喘吁吁,面对燕恒凶神恶煞,一扭脸,对着赵善摇尾示好,虞周仿佛看到节操二字掉落于地……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等我半年吗,再等半年,我一定……” “你骗我!” “没有啊……我真的能在半年后闯些家当,我娘上次还问……” “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都没告诉我这些所谓的军机,也从不透露你家住何方……” “你听我说……” 虞周很自觉,示意燕恒松开几个大汉,打马走开不去听人家的私话,再好的兄弟,不能没有各自空间,看小胖子毫无节操的那样,却能守住山村坞堡的秘密,没什么不能信任了。 那几个大汉也是忠心,刚被放开,遥遥守着二人不去打扰,却对虞周一行人虎视眈眈,倒有一半的森冷目光落在燕恒身上。 过了半刻钟,琼瑶戏演完了,龙且蔫头蔫脑走来,吞吞吐吐道: “子期……我能不能……能不能告诉她山中坞堡……还有我娘……” 完蛋了,这俩人如果真能成,就他这怂样,以后肯定是个妻管严,想到一个胖子端茶倒水,虞周笑了:“龙且啊,你觉得你们二人能否成其好事?她那作派,可不像简单家世。 若是你有信心,告诉了也无妨。” 龙且气势十足:“好!我这就告诉她!” “等等,总得跟我交个底吧?” 胖子头也不回:“她姓赵,赵嘉的赵!” 第二十五章 各有各的目的 赵嘉的赵? 虞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稍一想,代王嘉。 复杂的眼神投到那个唾沫横飞的胖身影上,他倒是好运气啊,秦末诸侯烟尘滚滚,十八路反王没几个六国王族之后,还以为是被杀绝了,居然被这家伙找到一个! 少女仪态尽显风度,胖子手舞足蹈喜形于色,少女轻言细语大方得体,胖子粗声粗气满面通红,少女婀娜窈窕,胖子直上直下…… 好白菜啊,果然最招猪啊。 想到之前刚脱困时,赵善眼神坚定极有主见的样子,虞周有点替龙且后悔,不该改良搓衣板的。 “子期。” “嗯?” “赵善她……嗯……想去吴中看看。” 虞周见状不由叹气,那个小姑娘有那么强的气场么,竟让龙且连个亲昵点的称呼都不敢叫,说话还吞吞吐吐,看来啊,胖子刚才的信心也是硬撑出来的。 “那就一起上路吧。” “好!我这便告诉她!” “等等!” 龙且回头,虞周继续开口:“丑话说在前头,既然要同行,那就只能按照咱们的方式行军,她那几个家臣门客,必须扮成役夫模样,分散各队不得私聚。” “这个……没必要吧?” “你傻了不是,老子给你制造机会呢,一个亡国公主,跑去叛军的城池四处看看,打的什么主意还用多说? 咱们现在的地盘还小,等以后人多了,这小娘皮借兵复赵,水涨船高你俩更没戏了!” 龙且踌躇:“不能够吧?” “哪个不能够?你是觉得羽哥那脾气不会借兵?还是觉得王国之间的推诿扯皮不伤感情? 所以啊,趁着现在玉燕落地,赶紧拿下了。” “咕嘟……子期你可真是……真是……” 虞周懒得跟他磨叽,摆手驱赶:“去休去休,还有啊,收起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你就不能在她面前自然点儿吗?” “这怎么做?” “别把她看成公主,爱当什么当什么……” 龙且念叨着走开了,只听一声“栗子”,虞周已经不敢想像接下来的事情,这个吃货!我可没让你给人家取外号啊,取就取吧,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张嘴就叫啊。 转念一想,栗子,还真是贴切,外面罩着一层长满尖刺的外壳,没那么容易吃到嘴,就让胖子火中取栗去吧…… 也不知龙且后面怎么解释的,少女当时并未发作,只是一番交流之后,径直来到虞周面前。 “既然君子有所安排,赵善自无不从,却也有一事不明,还请解惑。” “说来听听。” “我赵氏门人虽然不才,却也什伍严明通晓阵战,为何要将他们分开?” 叫板!话里话外全是不服啊。 不仅是对这番安排不服,还有刚才被人擒拿的旧怨,赵善眼睛里只流露出一个意思:不信再来列阵一试。 虞周自己也习剑术,当然理解争胜之心无关本事高低,因为那是武人精进的动力,换个位置来看,他也不服气,不过现在不是争强好胜的时候。 “是这样,听闻你们出身代赵,军阵之道与我大楚有所不同,这番分散,也是为了相互熟悉印证,让那六双眼睛从不同角度分别观察,你看如何?” 赵善嘴角微翘:“你怎么知道楚军战阵强于赵人?” “燕恒!” “喏!” “刚才动手的是哪四个?再上去领教一下。” “好!” 人刚站出来,虞周就知道一点悬念都没了,雷烈、武戚,居然有他俩,一个攻如疯虎,一个不动如山,简直是绝佳搭配,田襄子的调丶教可比自己狠多了! 四人对六人,那边拉开架势,虞周直接开始安排:“你那门客家将分散开了,让龙且陪着你,军中事物他最熟悉,权当解闷了。” 赵善看了看龙且,没有说什么。 看一眼虞周,再看一眼龙且,她忽的恍然:那个胖子居然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这是得到允许才敢跟自己说军务? 之前痴缠自己的时候也是,用尽手段想博一笑,却对来历守口如瓶,这伙人……好牢固的底线! 不好!只怕遇到了精兵! 赵善转头,发现自己的家将再次被人扔了一地,有个挂到树杈上的,有个当场昏过去的,还有死不服输骂骂咧咧的,不过也只有动嘴之能而无还手之力…… “龙且!” “啊?” “啊什么啊,军中无女眷,带着这位女公子下去乔装一下,她要出了什么事,唯你是问!” 小胖子乐的呀,就跟让他马上拜堂似的:“包在我身上!” …… …… 五湖水寨。 连封很纠结,不对,应该说是左右为难。 自己是秦人,父亲是秦人,祖祖辈辈都是秦人,却沦落到落草为寇的地步,父祖的半生军功尽皆成空,回不去了。 罢了,现在的日子也不错,每天喝酒吃肉习武操练,新认识的同伴人都很好,力可拔山的项大哥,贪酒贪吃的樊大哥,一诺千金的季大哥…… 可是现在,他们全都不在水寨了,听说打下了一座城,听说还要招兵买马,不用听说都知道,这是大事将起啊。 当秦人的时候没交几个朋友,现在当了野人,朋友有了,可是朋友又与大秦走到了对立面,怎么说也是养大自己的国度,这该如何选? 几位叔伯把自己保护的太好,全都劝着远离战场,好吧,杀秦人确实过不了心中那道坎,那就别参与了。 司徒羿回来了,跟他打了个招呼,感觉多了三分客套,少了三分亲近,连封黯然,他知道问题出在哪,什么样的交情,能比一同搏杀来得更紧呢? 以血换血,以命换命,就像伍大叔他们一样,我也想要啊! 可惜,错过了一次机会。 秦人,楚人,性命,情义,这四个词汇犹如魔音灌脑,时时刻刻缠着连封。 不能再等了!失去的已经回不来,不如趁着现在去争一把,走出了那座军爵宅院,心也应该走出来了! “司徒,你们接下来还要打仗吗?” “这个不好说,看项大哥安排了,怎么了?” 连封直来直去:“我也想去!” “你?伍大叔他们能同意吗?” 连封自嘲的一笑:“虞子期那厮说得对,长在悬崖上的青松,要比沃土里的花草更耐风雨。 他们不同意也不行了,我的武技始终再无寸进,只怕就是少了生死一劫吧?我……我不想再这么碌碌无为了!” 司徒羿脸色有点怪异:“你是不是听说子期快来了,生怕再挨打?” 连封脸色涨红:“那厮实在过分!我当年又不知他与项然的关系,就算说漏了他们同床一事,也不能见一次就“切磋”一次啊! 真要说起来,我还是他的大媒呢!要不是此事被那项家所知,项伯父岂能这么快答应亲事!” “好好好,你别激动,我知道你不怕子期,这样吧,此次回来,我要去请萧何陈婴同往吴中,他们那嘴皮子利索,临走之前,先帮你劝服伍大叔,如何?” “好!一言为定!” 第二十六章 得之失之,幸与不幸 “咳咳……咳咳咳……” “停!快停下!你们怎么驾马车的!” 持续的咳嗽并未停下,忙坏了一圈儿人,四处探访巡视的军兵不敢大意,几乎是把长戈当犁用,翻找实践掘地三尺。 文臣默然注视马车,只见几个宫装侍者来来回回,端水的、煎药的、传令的、待命的…… “咣当!”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车门开了,走出个面容阴鸷的宦官,他往四周看了看,尖声下令:“拖下去,乱棍打死!” 犯了错的宦者浑身发抖,却连抱腿求饶的勇气都没有,只是低声呢喃:“奴婢知错了,中车令,饶我这次……” “愣着干什么,扰了陛下清净,咱们全得问罪!拖下去拖下去!” 军汉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上前打昏拖起就走。 处罚了内侍,赵高低头看了看脚下,才向四周交代:“赶快处理干净,此事不得外泄,违者株连!” 近处的文武早就看见,打翻的那盆水,已把殷红渗入细沙。 “中车令,我等也没其他本事,只是在为陛下祈福之时,求得上上大吉的卦象,这个……” 赵高本来不想搭理,一看那名官员递上的竟是一支金签,了然的拿袖一遮,脸色稍好一些:“列位的心意,赵高一定转奏,陛下龙体已然好转,再养些许时日定然痊愈,宽心,都放宽了心!” “陛下鸿运,社稷之福!” “陛下鸿运,社稷之福!!” 乱糟糟的喊了一阵,马车里面终于传出熟悉的声音,有些中气不足,威严丝毫不减:“何事嘈杂!” 发号施令了一段时间,赵高很是享受众臣俯首的感觉,不禁有些飘飘然,只是,狐狸终究是狐狸,祖龙一出声,他就打回了原形,几乎瞬间变了面孔,麻利儿的钻进马车。 皇帝御驾异常宽大,豪气尽显的饰物没变,多了一股药草味儿,还有没散尽的血腥。 “咳……咳咳……” 嬴政的脸色有些发白,按夏无且的诊断,有内伤也有外伤,需要好好调养。 现在的结果,对于秦皇和张良来说,既是幸运也是不幸,皇帝御驾丈余长宽坚实无比,百二十斤的锤子等同一袋米的重量,若是实心铁块,还不如个足球大,凭借人力抛掷而出,车毁,人伤,到底是谁走运,还真不好说。 咳了一会儿,嬴政推开伺候的侍者,说话干脆许多:“刚才发生何事?” “回陛下,些许小事,都是列位臣工诚心祈福,佑我大秦国泰君安。” “哦?可有许莫负的卦言?” 赵高垂下眼帘:“这个……倒是没有,奴婢已经派人去请了,可惜迟了一步,许望辞官之后,他们全家搬走了。” “搬走?区区县令,辞官便已为民,著籍何处可曾查过?没有与之同里同伍的户民吗?” “全都没有,至今杳无音信……” 嬴政仰头合眼:“让那卢生再去寻找长生药吧,还有徐福,也去寻下他的下落!” 赵高躬身:“奴婢遵旨。” 就在他想告退的时候,皇帝的声音忽然冷冽起来:“刺客呢?可曾抓获?朕记得,还有主谋潜逃在外吧!” “已经发下海捕的图形画影……” “朕问的是结果!” “还未抓到……” 嬴政再也不顾胸口疼痛,气急反笑:“都是好本事!请的人请不到,抓的人抓不到,还是这律法过于宽松了,如果失职论斩,朕看还有何人胆敢怠慢!” “陛下保重……” “启禀陛下,外有寻探各地的使者求见!” 声音很大,皇帝肯定听见了,赵高暗自恼怒报信之人,应该先跟自己说,再由他来决断是否值得陛下操心才对! 这帮不看事儿的,哼! “传!” 说的是传见,来者却不能上车,只听外头扑通一声,显然跪在车外了。 赵高掀门一看,只见那人双手捧个漆盒,浑身有些发抖,看了看四周军士,显然已经盘查完毕,没有问题。 “这里边是什么呀?” “回内侍,这是传国玉玺……” “嗡……” 文臣交头接耳,武将腹心朝外层层围护,赵高只觉心跳慢了一拍,连被叫成内侍都没在意。 玉玺……不是被陛下扔进湖中祈神镇浪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也是宫中老人,早已见过无数次玉玺,开盒稍一验看,便知绝对不假,顿时呼吸急促,双手捧着膝行回到车内。 “陛下,玉玺,是玉玺啊!天佑大秦,天佑陛下!” 相比来说,嬴政没有多么激动,自家东西,失而复得,只能算个好兆头,没什么大不了的,大秦的人力物力,搬山倒海求何不得? “好,确实是天子玺印,进献者当赏!” 赵高对外传话:“陛下龙颜大悦,进献使者,你可有所求?” “有!” 嗯?怎么不按套路来?生怕这是个不知好歹之辈,赵高的神情笑里藏刀:“说说看。” “只求陛下赦免我那一家老小,小人一人领了大不敬之罪!” 嬴政听到了,直接开口相问:“大不敬?怎么回事?” “回陛下,这玺……乃是令有他人托付于我,说是要交给滈池君……” 滈池君,传说中的水神,这怎么交?大秦崇尚水德,交给皇帝准没错,况且本来就是天子之物,没什么大不敬啊? “那人……那人还留下一句话!” “速速说来!” “祖龙寿数将近!” 伸着耳朵的文臣直恨自己长了耳朵,拉长脖子的武将立马缩头缩脑,这姿势太容易被砍头了,再听这番砍头的话……造孽啊,我什么都没听到! 外面看不到,赵高可是看的一清二楚,几乎是肉眼可见,皇帝陛下由下而上涨红头脸,额上青筋跳动两下,双手一颤,玉玺滚落在地。 “那人……你……噗——” 被喷了满头满脸鲜血,赵高的恐惧难以言说,祖龙,那是陛下啊,如果皇帝寿数将近……后事怎么办?会不会让自己殉葬?即使不殉葬,谁来继承大位,怎么才能延续宠信? 打了一个激灵,尖细的声音划破天际:“太医,太医! 左右,拿下此人!” 第二十七章 朝堂议焚书 报信者终究还是没杀,并非赵高一时心慈手软,而是皇帝缓过那口气之后下令了,要严查来历,务必找到委托献玉玺之人。 一趟充满动荡的旅程终于结束,而这时,会稽有变的消息终于传到皇帝案头。 “先是玉玺现谶语传,再是逆贼犯上作乱,朕的大秦为何如此多难? 这是有人心怀叵测故意传谣,还是上天真的示警了?” 没有人回答,自从玉玺失而复得,皇帝的心情总是忧大于喜,信步思虑已是常事,内侍近臣,通通不敢打搅。 咸阳宫总在修建,从秦孝公到秦昭王,再到现在的始皇帝,百余年的时间,这座雄伟的宫城越变越大,见证了一个帝国的奋勉与崛起。 冀阙、甘泉宫、上林苑……还有每灭一国便要仿建的“六国王宫”,这片基业,不仅仅是一个人的。 本来想去“楚王宫”看看,到了近前,嬴政犹豫了,只是一县一地而已,何故会让自己想到三户亡秦? 就算逆贼有那天大本事,现在昭氏销声匿迹,景氏苟延残喘,屈氏更是四分五裂,区区项氏,哪轮得到帝王挂心天命? 绕过了“楚王宫”,嬴政最终乘坐銮舆到了文王祠,再想想躲在自己的许负一家,心头不由蒙上一层阴霾。 “陛下,到了上朝的时辰了。” “长公子可在?” 赵高心头一跳,不动声色的回道:“陛下此行颇多惊险,公子们日夜盼望您龙体圣安,所以都来了。” “摆驾。” “起驾——” …… …… 阿房宫还在修建,那是皇帝想要移居渭南的意愿,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纪念。 渭北的朝宫乃是先王遗留,自从迁都咸阳,大秦历代都在这里议政,与这国度的严苛所不同的是,朝宫外有绿植内有华池,淡淡水气萦绕之中,倒是一派闲逸和盎然生机。 “陛下驾到——” 随着一声尖叫,方才还在交头接耳的群臣各归其位,嬴政冠冕堂皇,迈着稳健的方步缓缓入座,玉旒轻摇,丝毫看不出这是个有伤在身的人。 “礼——” 群臣尽拜:“吾皇万岁!” 嬴政还礼:“众卿平身。” 赵高适时再呼一声:“列席——” 等到殿中众臣分别肃坐之后,嬴政缓缓看了一圈:“今日上朝的卿家不少,怎么,都在记挂朕的安危吗?” “吾皇吉人天相,宵小无可奈何,臣等为大秦贺!” “彩——!” 马屁拍到蹄子就是这么说的,知道的是这帮大臣人人为了天子安危上心,但是反过来想想,皇帝刚遇刺,你喝彩是几个意思? 玉旒是个好东西,既能遮住嬴政有些发白的脸色,也使群臣无从揣摩圣意。 “吴县有贼,何人可以领军征讨?” 直来直去的切入正题,殿下群臣略知皇帝已有不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淳于越先开口了:“陛下,反贼作乱实属可恨,然上天有好生之德,恳请陛下宽宏大量,只诛贼首放过贼众……” 朝堂之上,皇帝一言一行都被无限放大,只好跟一尊木雕泥塑般端坐,嬴政却扶着充耳,直接略过这条意见,继续追问:“众卿还有什么高见?” 又是一阵“嗡嗡嗡嗡”,李斯自觉了然圣意,越众而出:“陛下,将军李信灭燕攻齐,早已功过相抵,臣议,可使李将军再战楚地。” 嬴政看了一圈,发现告病许久的李信赫然在列,沉吟片刻之后,不置可否的说道:“再议。” 三言两语之间,许多大臣嗅出不一样的味道:这怎么回事?就算吴县乃是一郡首邑,就算那里人丁万户,也不至于从咸阳直接派遣将军啊? 一来一回近万里,大军粮草补寄十分庞大,用得着这么重视吗?当地郡兵干什么吃的? 与此同时,李信的脸上一暗,却也有些释然,从他刚才没有主动请缨,君臣之间其实已有默契,常年的军伍奔波,已经让这位将军身心俱损。 “陛下!小臣愿往!” 出列的将军很年轻,似乎还有些许稚嫩,这让嬴政恍然忆起从前,只是稍微一愣,他已认出来人,语气舒缓的问道:“通武侯近况如何?身子好转些没有?” 小将见礼:“有劳陛下挂心,家父那是老毛病了,受不得颠簸,这才没来觐见。 小臣也已知兵,必不辜负父祖英名!” 年轻人的朝气总是让人会心,嬴政语气又缓:“好,那就让李将军考校一下,若是他说行,朕便让你领兵。” 小将军闻言,少了几分青年盛气,多了几分军伍间的庄重:“臣王离谢过陛下隆恩!” 一桩政事尘埃落定,嬴政向着朝中呼道:“扶苏何在?” “儿臣在!” 高冠、轻衣、略短的下裳,身型高大,眉目之中散出淡淡的文气,不似一个帝国的继任者,倒像是准备游历天下的学子。 “我儿近来正在研习哪家之学?” “回陛下,儿臣近日通读《乐经》《仪礼》,又与众位大儒谈经论典,所获颇丰……” 嬴政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朝堂之上,既以父子相称不论君臣,那就是要暗中坐实扶苏与众不同的身份,为何……他却没有领悟? 礼乐,礼乐,那些东西统御群臣可以,教化天下也可以,唯独君主不可沉迷其中,他怎么还不明白?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自己的期望是不是过多了?以至于长子身上没几分帝王之气,却是寻访探幽一般的闲情逸致过多,性子也是太过仁厚。 一恍然,仿佛看到了阿房女隐没山间…… 心中焦急,嬴政面上不露,轻飘飘的夸了一句就算完事儿了,谁知偏有其他人想要作死。 之前被冷遇了淳于越,也没听出扶苏最近作为未获帝心,喜气洋洋的出列邀功:“陛下,长公子用心苦读,实乃天下读书人的榜样,得子若此,臣等为陛下贺之!” 嬴政额头隐隐皱起,深吸了一口气,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了一句:“蒙上卿,你怎么看?” 回来的路上,蒙毅一直被人联手排斥此,此时心中稍微低沉,反应慢了一拍,解围的来了,淳于越上杆子的继续口若悬河:“臣闻之,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支辅。 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臣无辅弼,何以相救哉? ……” 听了片刻,皇帝反而平静下来,声音舒缓的问道:“以太仆之见,是要废除郡县,重新分封?” “然也!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 嬴政明白了,自己的一番心意,扶苏傻愣愣的不知道,却被几个面上宽仁的老儒率先嗅出。 分封?分谁啊,封谁啊?当然是其他公子了!这是要将所有公子赶出咸阳,来了一招釜底抽薪啊! 太妙了! 不过…… 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你立太子还是我立太子?被赶出去的,没有一个是你个老儿的骨肉,全都是朕的儿孙啊! 嬴政还没说什么,李斯不干了,郡县制,那是他大半生的政绩功耀,淳于越轻飘飘一句话毁掉的,可不只公子们的前途,还有大秦丞相一辈子辛劳! “简直荒谬! 老臣第一个不同意! 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诸侯更相诛伐,周天子弗能禁止。 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 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置诸侯不便!” “李丞相所言差矣……” 这下可好了,淳于越虽然只是小小太仆,却有教导长公子之责,一旦扶苏登临大位,他就是从龙老臣,是帝师! 李斯呢,又是位高权重的当朝丞相,上有皇帝信任有加,下有儿孙各居要位,还有隐隐的内官之首赵高相帮,就连右丞相冯去疾也是忌惮三分,岂能容人指手画脚? “嗡嗡嗡……” “嗡嗡嗡……” 朝堂越来越乱,只听得嬴政脑袋越来越疼,身上的伤势也有复发之兆,叫过来赵高,刚想宣布退朝改日再议,谁知那狗东西居然率先跪下了。 “又有何事,速速说来。” “陛下……卢生,跑了。” “跑了?何意?” “陛下的交代,奴婢自不敢忘,谁知遣人给他带信儿之时,听闻他…… 他竟满口大不敬之言,说陛下异想天开徒费国帑,还说陛下……他说您的钱财很好骗……” “放肆!朕要株他的九族!” 饶是赵高早有准备,还是被那案上奏简砸了个劈头盖脸,躲也不敢,只好跪伏于地生生受着。 忽然的变故惊醒一干朝臣,李斯眼睛微微晃动,率先说道:“陛下因何大动肝火?臣等源于分忧,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看那样子,嬴政也是气急了,什么皇帝风仪什么身上有伤通通不在乎了,抽出辘轳剑,砍在案角气喘如牛:“卢生!区区一个方士,安敢欺辱于朕!朕要灭他满门!徒子徒孙,一个不留!” 淳于越似乎是开了挂,总能找到让皇帝火上浇油的办法,此时又把他那一套搬出来了:“陛下息怒,为人君者必以仁义当先,仁者施恩及物,义乃裁断合宜。 就算卢生犯下滔天巨罪,斩尽杀绝未免过于残暴……” 嬴政把剑往那案上一插,殿前宫灯全都无风而动,似是能够感受身边毫不掩饰的杀意,那殿上的君王,也像年轻时甲胄在身一样。 “朕,就是暴君,再有多言,与其同罪!” 淳于越惊呆了,殿下群臣也都呆了,还从没有哪个天子哪个诸侯会以暴君自居,这……这要是载入史册,不好说也不好听啊! 赵高几乎蜷缩成了一团,浑身瑟瑟发抖,有面临天敌一样的恐惧,有毫无胜算的无力感,还有……一点点兴奋,站在御座前面,无视一切礼法,好像,想想就让人迷醉。 斗嘴斗智,看的也是个气势,有这么好的机会,半生宦海的李斯怎会错过? “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 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 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藏有《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 淳于越感觉耳朵嗡嗡作响,头也有点发昏,为什么!每一个字都能听清,连在一起却不知道什么意思? 这是要……烧毁天下诗书?烧毁各国史籍? “不……不可呀陛下!此举万万不可!那是要受尽天下读书人唾弃的!陛下三思……” 嬴政手不离剑:“读书人,又不是只读儒家一家!” 听完这话,淳于越终于明白了,皇帝心中,早已偏向李斯的建议,自己这些人的举动,也让天子不满已久…… “陛下,臣等……” “赵高,拟旨,准丞相所奏!” 刀子扎在身上都没那么痛,淳于越像条受伤的老狼,不敢再去忤逆皇帝,只恶狠狠的瞪着李斯,张口咆哮:“李通古!你这人面兽心的老贼,枉老夫与你相交多年,竟没看穿你的脏心烂肺! 仁义尽失,礼乐无存,苍天啊!这到底是为什么!” 赵高抬头看了看,被人指着脸骂,丞相的脸上很难看,而皇帝,似乎有些累了。 起身亦步亦趋的上前搀扶,却被推了个趔趄,左右看了看,自从淳于越开始骂街,再无一人与他同进同退,那还等什么? “淳于太仆御前失礼,来人!带下去!” “李通古,你这丧尽天良的老贼,我与你势不两立! 赵高,你这阉竖也敢代替君主发号施令,僭越无礼,禽兽一双!” 眼看殿前侍卫到来,扶苏心肠一软,对着父皇代为求饶:“陛下,太仆虽有失仪,也是一时情急之言,还请恕罪。 焚烧书籍更是事关重大,三思啊!” 嬴政心头的失望越来越重,宽仁是好事,不问前因后果的宽仁,那叫软弱可欺,这种性子,当个富家子尚且不足,如何撑得起诺大帝国? “赵高,拟旨!” “陛下……写好了。” “陛下三思……” “陛下三思……” 嬴政看了一圈,飞快的作出决定:“用印!今日起,赵高兼行符玺印事!” “谢陛下隆恩!” 君无戏言,看着天子玉玺慢慢盖下,几位学儒的臣子不禁老泪纵横。 “刺客你们放跑了,逆贼也已攻城掠地,这个卢生要是再抓不到,朕就拿你们的脑袋顶数! 记住了!我要活,埋,了,他!” 饱含杀气的话语惊醒一干人,扶苏知道回天无力,只得拱手:“儿臣亲自去抓……” “不用!” “?” “从今日起,你便赶往漠北,跟着蒙恬将军研习军阵之道,什么时候能把六韬和我大秦律法倒背如流,什么时候回来!” 第二十八章 法家抬头 朝堂上的微小变化,到了地方会放大成一场地震,儒家遭到打压的同时,一下子有了许多位置供有心人钻营,除了几个边陲重地,许多郡县或明或暗的换了一批官员,上任的又以法家弟子居多。 罚俸禁足不重要,最让淳于越揪心的,是一车车书简陆续运进了咸阳宫,按照皇帝旨意,这些简椟再难存世,谁知其中又有多少孤本绝本啊! 像只困兽一样爬在墙头,见到四处抓人找书的军士,淳于越眼前一黑,栽倒下来。 李斯也在观望,不过他的兴趣不在抓了多少人搜到多少竹简,而是紧紧盯着淳于家的方向。 多年老朋友,本来不至于闹到现在的地步,可谁知……夺嫡就夺嫡吧,非要牵扯到法制和人制之争,硬是磨光了皇帝所有耐心,唉,自己早就说过,这位老友做官的本事不如做学问,老老实实当个博士不好吗? 再退一步说,朝堂上的政论之争实属常见,臣子之间,就算互相骂成了筛子,陛下只会欢喜多于恼怒。 可是,无端端的,替那欺君罔上的术士说什么话?是替长公子拉拢人脉?还是愚仁之心一时泛滥?李斯想不明白…… 叹了一口气,他决定暂时不去登门惹嫌弃了,还是让老友冷静一下吧…… …… …… 军士调动奔波越来越频繁,虞周他们当然觉得不对劲,刚开始的时候,还以为皇帝还朝缓过劲来了,这是要再搜刺客讨叛逆,谁知现在盘查,张口就问行囊里有没有书,做的哪家学问。 武戚、雷烈五大三粗,钟离昧孔武有力,龙且身材厚重,结果他们通通无人问津,倒是虞周总受到重点关照。 “可有所学?” “没有。” “骗谁呢,不识字岂能担当屯长押送役夫?是不是学儒的?是不是术士?” “不是。” “哦,走吧。” …… “可有所学?” “有,不是术士不是儒学。” “哦,陛下有旨,有愿习法令者,以吏为师,观小君子不似法家弟子,怎么样,要不要我介绍个法家胥吏认识?” …… “可有所学?” “我乃法家弟子严秦,这位兵长,依秦律,弃灰于道者罚盾一面,尔等刚才埋锅造饭之时……欸?唉,你别跑啊?!” 龙且他们已经笑抽了,头一次见到子期出糗,长的稍微带点文气都成了罪过,这笑话,能让大伙谈论一年。 虞周可不像周围的家伙没心肺,书籍,儒生,这两个词一想就知道意味着什么,望着咸阳所在的西方,他只希望那场大火没烧掉太多典籍。 对于这场众说纷纭的浩劫,身处同一个时代,倒是多了几分理解。 天下一统,远不止说说那么简单,如果说度量衡还只是生活习惯,那么文字就是深入血液的根源,求同存异是不假,但是区别太大的话,拥有不同归属感的国人如何能够拧成一股绳? 湮灭对方历史的行径很粗暴,烧毁学说的行为在后世看来实属野蛮,此时此刻,却是行之有效的加速天下融合。 甜咸粽子都能辩出花儿来,何况说着不同语言有着不同脑回路的人? 虞周甚至想道,如果当初周天子推行同一种文字,也许诸侯乱战早就结束了。 至于被坑杀的四百多个家伙,刨除其中的术士,对于非儒即墨的儒家不算什么,比起罢黜百家的软刀子和各种各样的文字狱,简直显得太温柔了!要知道,一个明史案都能牵连千人,坑儒,早就被儒家一代代的骂下去夸大了。 “哈哈哈,子期,你也有今天,要不要试试增肥?吃到我这样体型,保证秦人再也不会缠着你盘查。” 身边有个女子在侧,龙且的胆量大了不少,一身男装的赵善也是随声附和,很有几分夫唱妇随的味道:“依小女子看,虞大哥还是学我装作哑巴好,这多简单?” 虞周面无表情:“问题不在这里,人言书读百遍其意自见,秦人百般盘问,是因为我长着一张讲理的脸。” “哈哈哈,难道我们长的不讲理……呃,子期你太损了!” “好了,别瞎闹了,马上就到乌程县,咱们先回水寨,还是直接去见羽哥?” “回水寨!” “去吴中!” 看到这对公母意见相左,虞周扭头唤过独音,整支队伍只有这一匹马,一不小心把它当猎狗养了,白天放开缰绳随意跑,晚上拴在身边作警戒用,一人一马居然都挺习惯。 “咱们让独音决定,怎么样?” 龙且想了一下,妥协了:“要不还是回水寨吧。” 虞周瞪他:你搞定这小娘皮了? 龙且迷茫:怎么算搞定?这里也没有媒人,不知道人家能不能同意啊。 虞周再瞪:没搞定还敢往藏身水寨里领,今晚你没有营帐睡了! 龙且不想白白吃苦:那我睡哪儿啊…… 虞周意味深长,赵善适时的一眼撇过来:龌龊! …… 都怪龙且那张脸太好解读了,这才被人看穿了眼神交流! 虞周懊恼之余不禁往那好的方面一想,看来他们俩还是挺有默契嘛,也许,没有那么难? “既然虞大哥为难,那么咱们直接去往吴中吧,不过……独音蹄下的金铁之物,可否跟小女子详说用途?” 少女很聪明,眼光也很敏锐,一段时间的相处,早已看出这支队伍与众不同的地方,那是她的六个家臣合在一起也没留意过的。 进退有度! 到了什么地步呢? 两人同行必定成列,三人同走必定成行,吃有吃的律条,不吵不闹不剩分毫,喝水必定生火烧开,问过几次,却是越听解释头越晕,什么菌啊病虫啊的,完全不懂什么意思。 这群人身上的衣着也是,无论多么破旧,总是浆洗的特别干净,赵善至今仍然记得,刚刚认识龙且的时候,就是被他身上那种不同其他的气味相吸,没有汗腥,微胖的脸孔不显油腻,倒有一种别样的安心感觉…… 看到少女发呆,虞周悄悄退走,又对守在那里的龙且比了个口型,小胖子一阵犹豫,终于在兄弟走远之后,偎到近前。 …… …… 星空很美,不同的人会有不同解读。 “徒儿,有何发现?” “变了好多……” “天道无常,时时变化也在情理之中。” “师父,现在这样真的好吗?” “你说的没错,为师所学甚多,难以全精,可是这天机没有对于不对,你我只能先察不可妄断,否则便会遭到天谴,切记。” 第二十九章 大楚谁为王 城池虽然独立了,大军合围之前还算悠闲,周围的城邑只能自查细作多派侦骑,却不能拦住所有人前去投奔。 项籍最近可谓是心情舒畅,萧何来了,刚到城中就盛赞了约法三章之举,这家伙的本事真不是靠嘴说的,安民赈灾统筹钱粮编纂户籍重选胥吏…… 只靠着他和陈婴两个人,居然把这偌大的城池打理的井井有条,也让大伙知道,自己究竟打下了多大家当。 “怎么才这点儿钱粮?按照卫叔父所定的盐税看,吴县应该仓廪充足才对啊?” 萧何有些欣慰,因为那个勇武之名四处传扬的少年,不是个莽撞无知之辈,懂得通过细微之处推断。 “项少君,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说三年前,吴县确实富庶一方,因为马代守的家业几乎全在此地。 可是后来换了郡守,私盐的买卖不能干了,盐税通通归了盐铁司管,殷通一直使钱想要分利,结果盐铁监史不理他,这才打起我们的主意。” 项籍恍然:“秦律严苛,依然挡不住枉法之徒,亡之有道。” 说真的,整个天下独一份造反,萧何真不知道前途如何,他不愿在这个话题纠缠,只得说道:“只愿项少君善待百姓,萧某这百八十斤,也就任你差遣。” 项籍哈哈一笑:“依项某看,萧主吏当有左史之才!” “羽哥你这可是走眼了,我看啊,应该是令尹(丞相)之才!” 一回头,重瞳里面笑意四溢:“子期,你来的真是时候,这是……” 不怪项籍疑惑,虞周现在的造型有点怪,身上倒是一副顶盔掼甲的军伍作风,却没佩戴武器,手中抱着个襁褓,不时的逗弄一下。 “你……我爹怎么没打死你?是要让我动手吗?” “啊呸,想哪儿去了,这是楚王。” 项籍大惊,这几天养成的习惯,让他扭头想从萧何那里寻个主见,发现对方不比自己强多少,也是一副无措的样子。 再看虞周身后,龙且,钟离昧,还有一个稍显俊俏的少年,嘴巴长大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子期……你……这不是咱们刚才捡的吗?” 项籍脑袋一时没转过弯:“你们随便捡捡都能遇到楚王?他是何人之后?身上有何凭证?” “何人之后?不知道,应该是先怀王曾孙吧,凭证嘛,回头我去问问外父,看看楚王宫里有哪些宫廷用品,咱们再找就是了……” 赵善第一个反应过来:“你……你要冒充王室?” “不是我,是这个婴孩,范老不是遣人寻找楚王吗,现在咱们找到了啊!” 大楚,在项籍的心里埋藏已久,即使对于王室没多少尊敬,看到兄弟这般儿戏,他还是有些不舒服,只是凭着多年的信任和相知,明白内里肯定有些说道,这才没有出言反驳。 “你是个女子?” 少女脖子一仰:“小女子赵氏,乃是代赵嘉王之后,身有玉佩为证,可不是某人歪了心仿冒的!” “太好了,咱们也去找个玉佩!” “……” “……” 隔的老远都能听到小姑娘的咬牙声,虞周示意钟离昧到门口值守,这才从头开始捋:“羽哥,现在城池有了,以后的打算是什么,能跟兄弟说说吗?” “那还用说?于公于私,亡秦复楚都是项某一生所愿!” “好,田单孤城可以复国,羽哥肯定也行,那么问题来了,怎么亡秦咱先不考虑,将来的楚国是什么样子,你想过没有?” “这……” 虞周扫视一圈:“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关系可大了,一个国家,必定会有王侯将相。 说的粗俗一点,能打仗的当将军,能辅政的当丞相,这些都没问题,那么,谁是王?” 项籍的眉头皱成川字:“要按楚人心中所想,当然是故楚王族代代相传。” “没错啊,可是我们不认识楚王,只认识你,说句难听的你别生气,要不是羽哥心中念念不忘,要不是项家与大秦势不两立,我啊,宁可拐了然妹子四处游山玩水。” 钟离昧反驳:“大丈夫岂可胸无大志……” 虞周未置可否,继续往下说道:“大志向很累,一个人有就够了,听闻羽哥强攻城池便是为了再立大楚凤旗,现在想想,如果扛旗的换了个人,司徒羿卫涵他们还会不会跟着奋战?” 项籍沉默一会儿,声音有些低沉:“你到底要说什么,有话直说。” “将来的楚王,只能有一个!那就是你!” 龙且有些犯迷糊:“这我没意见,可是子期啊,既然你这样想,为何还要弄个婴孩来……” 小胖子没说完,就被赵善拉了一把打断了,注意到这个细节,虞周对他们二人的将来更是看好。 “因为咱们还需要借名啊,项氏在楚地确实威望不减,可是啊,要说起称王,大楚故民还是心属熊氏居多。 这就需要借彼之名发展此势,等咱们大局已定,再让熊氏禅让不迟!” 在场的众人从没想过这么远的事情,谁能从烧水想到轮船?谁能刚出山寨就想一个国度如何建造? 项籍想过,但是没有这样具体的步骤,在他心里的楚国,更像一种信仰而非国家,现在被虞周提起,大伙的心里,几乎瞬间找到脉络一般…… “子期……大父乃是武将,父亲也是武将,若是让我为将,便是柱国我也不怵,楚王……能行吗?” “怎么不行?你们项氏是不是姓芈?” “是啊……” “这不就得了,再往上查祖宗,那也是王族出来的,有这名义在,再有我们帮衬着,出不了差错!” 项籍的犹豫只是一时,他多年所学的兵法,最是讲究个当仁不让的气势,听了兄弟一番肺腑之言,重瞳扫过周围的每张面孔,郑重的模样有些骇人,特别是头次见他还没习惯的赵善,只是对视一眼,便藏到龙且背后去了。 “好,项某这次便应了,子期,此事你们好生合计,莫要毁伤大楚威名!” “放心吧!” 虞周说完,转头阴恻恻的看向赵善:“咱们商量的事情过于重大,一旦传扬出去多有不利,此人如何处置?” 龙且瞪眼:“子期……这不是你,你不会这样的!” “哈哈哈,那就交给你封口吧!” “这怎么……” “自己人还用我教?” 第三十章 缓称王 推一把可以,强扭在一起就是作孽了,如果赵善本身性子柔弱,多使一把力遂了龙且心意也没什么,可她一看就是个有主见的,硬是违背意志只会适得其反,这事得有个度。 一番戏谑,虞周捅破了窗户纸就不管了,大伙的眼神可是全变了,热情又不失分寸的打完招呼,纷纷准备见面礼,只差一句“弟媳”脱口而出了。 这让赵善哭笑不得,少女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亡国公主的身份还不如小胖子的意中人受欢迎,明知这是个小机谋,想着没什么过分之处,又不忍龙且众人面前颜面无光,只好一边见礼一边将东西交给他,倒是个进退都能说通的好应对。 “对了羽哥,我们来的路上发觉盘查严了许多,听闻秦皇下令焚书,你在吴中之地可有耳闻?” “此等大事如何不知,正因嬴政的这番举措,最近入城的百姓忽然大增,多是拖家带口赶车而来,一看便知携带全是书简。” 萧何有些担忧:“投奔者众多本是好事,也会使得大秦尽快发兵来攻,我们钱粮稀缺城危兵寡,是得好生盘算一番。” 龙且的表情有些肉疼:“我在城外的时候留意过,夏粮至少还要半个月才能收割,秦人肯定不会静待良机错失。” 深深皱起眉头,项籍一拳砸在案上:“真是可恨,我还以为大伙汇合之后可以再陷一城,这么说来?咱们反倒动弹不得了?” 虞周赶紧劝慰:“羽哥别心急啊,以前咱们是光脚的,怎么折腾都不怕,今时不同往日,招兵买马少不得钱粮,只攻不守万万要不得,对了,城中现在多少兵马?” 项籍看向萧何,后者想都不想脱口而出:“算上新招募的,前前后后共有两千四百余众,可战精兵只有六百。” “谁在操练新兵?樊哙还是司徒羿?” “卫涵和连封。” 虞周的脸色稍微有些古怪,连封也来了,还以为他短时间内放不开身份呢,比起其他伙伴,那家伙缺了一份野生的气质,却是对于秦军了解最深的人,再加上他那性子比较周至,操练新兵的确是个好人选。 只是……调丶教新兵既要有大棒也有胡萝卜,卫涵能够拉的下脸吗? 项籍看了一眼就知他在想什么,随即说道:“攻城的时候,卫涵差点死掉,他现在可是名副其实的小黑脸,还有啊,看在我的面子上,你能不能先别去找连封麻烦。” “他差点毁掉小然的名声……” 项籍鼻子都歪了:“分明是你做事不周,还怨得别人,最后便宜的不还是你,否则父亲如何……” “好好好,我答应了。” 嘴上不情不愿,虞周的心里却有几分欣慰,其实他跟项然都不在意,别说那时候还小无人相信,就算有信的,俩人既有明媒又有深情,关起门来关你屁事儿。 至于“切磋”,一来是给他一个教训顺便舒缓内心,二来嘛,可以加速那家伙融入群体,就像现在这样,项籍已经完全忘记了连封的秦人身份。 “子期,既然秦军将来,我们少不得做些准备,你选些人手去城外,伐些木材用作滚木擂石。 城门我已让樊哙去修,还有钟离,别忘了多派哨骑,大军一动不可能毫无征兆,留意周边城邑的粮草调拨。 至于封王……” 虞周赶紧打断:“听我一句,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咱们的底子本来就薄,早早亮出楚王没有好处,只会让秦军来势更加凶猛,不如抗过这波再说。 一旦立足稳固,全天下都知道楚地项羽能攻能守,自然应者如云,到那时,再以檄文历数历数秦国暴政也不迟,楚王也就适时而立。” 项籍沉思,转头又看萧何,询问道:“萧主吏觉得呢?” 他这动作不仅没让虞周不快,反而真心高兴,史书常言霸王不能信人,所任不是诸项就是妻弟,去你的吧!看看羽哥,这不是挺懂征求意见么。 萧何捻着胡须晃了会儿脑袋,笑得长脸更长了:“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此言大善! 俗话说出头的椽子先朽烂,项少君天纵异才,也不该独自承担风雨,就依此计行事。 不过萧某还有一言,不吐不快。” “讲。” “若是梳理典律、安百姓稳城池,老夫当仁不让,可要说起谋算天下,萧某自认没那本事,所以我觉得……咱们是不是把范老请来?” 项籍皱眉:“师父的病情刚稳一些,不好打扰,反正现在只有一城,过些时日再说吧,何况还有子期。” 萧何四处看了看,再想想入城的这群人,有个最大的共同点,全都年轻的可怕啊! 这东西无关信不信任,纯粹少年人血气旺盛,太容易干出一时冲动的事情,在他看来,就像阴阳两合一样,必须配上几个人老成精的家伙才更有底,自己一人孤掌难鸣啊。 这一提醒,虞周也是刚想起,不对啊,项梁呢?范增呢?几个最热心造反的老家伙怎么都没露面? “项叔父何在?” “哦,还在监制战船,说是要等我们过江之用。” “渔船都能过江,非要战船做什么,再说最适合运兵的沙船早就成了,此事有蹊跷啊。” “我也不知,许是他的爱好吧。” …… …… 郡守府衙很大,赵善走在其中有些发飘,王宫的记忆再远也不至于忘记,相比而言,现在的落脚处不算什么,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有太多信息充斥脑袋。 这群人比自己想像的强大,也更聪明,总是四处奔波,她也见过不少六国故旧,除了躲进深山衣食无着的,大部分人已经折断了心中兵刃,混吃等死不知所谓。 或者迫于秦人威势不愿流血,或者安于现状得过且过,即便还有雄心不减的,也是疲于奔命难保自身。 哪像现在遇到的这伙人,有谋略有勇武有分工,一件天大的事情,到了他们嘴里有条不紊的就像射箭,造箭的、鞣弦儿的、开弓的、指定目标的,然后“嗖”的一声就能完成。 他们到底藏的多深,还有多少没露出来的底细? 想不通,只是听到的就有一座水寨一个船宫,似乎还有别的藏身之处? 最主要的是,他们好像从不缺人,算计整个天下的谋士都是说请就请, 从那位萧主吏的处事和手段来看,她不认为这是虚张声势。 还有身边这个家伙,一直在说他的项大哥如何力扛千斤闸,是啊,不缺文不缺武,看来大楚复立指日可待,那么,大赵呢? 听他们所谋甚远,能否允许自己复赵? 听到龙且事无巨细的夸赞项籍,她不由叹了一声:傻子,在个心有旁骛的女子面前说这些,心思好单纯啊,就像他身上那股掺杂各种零食味道的清香。 正在想着心事,忽然觉得周围景致不太对劲,赵善问道:“这是哪儿?” “咱们的住处啊,项大哥安排的。” “你与我同住?” “是啊,别误会,这是一座别院,好几间房呢,你住东屋,我去西屋安顿一下。” 赵善很想笑,这家伙果然心思简单,跟他呆在一起,只觉什么事儿都挺开心,好像,大赵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喂,我现在不是公主了,还是你住东屋吧,免得你兄弟笑话。” …… …… 后浪推动前浪,波涛汹涌的长江从不停下奔流向海的脚步,两个黑瘦的身影,摇摇晃晃的钻出水面,刚到岸边,其中一人大口大口吐着酸水,也不知是不是灌了一肚子。 “季康兄……还是你有办法,张某这条命,总算是逃出秦人之手了……” 灵一个汉子虽然皮肤黝黑,却不同呕吐那人,他是那种一望即知的多年奔波所致,此刻正在拧着衣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毫不松懈。 “子房兄,这法子也是听一个小侄说起过的,我还是头一次试,否则也不会如此狼狈。” 张良又是一番揉腹捶胸,好容易肚子里好受些,这才接口说道:“奇思妙想,救得张良一命,我算记下了,见得此人定当感谢!” 季康一笑:“许久没见,我都不知那些小子现在都成什么样了,听说攻下一城,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去!如何不去!都是反抗暴秦的豪杰,张某错过岂不可惜?” “好,子房兄还是先易容一番为妙,之前抹的姜汁全都化了,否则恐惹是非。” 张良从善如流,除了味道难闻一些,他已经习惯了易容出行,只因长是太出众,男生女相,看上去就特别,不遮掩一下不行。 一边抹,他还一边追问:“季康兄,观你的身手本事,不该是个寂寂无名之辈啊,因何隐居下邳多年?” 季康自嘲一笑:“身手再高也敌不过上万雄师,至于你说的这些小手段,全是我那侄儿顽皮所为……” “孩童顽皮?怎么回事?” “以前在项家的时候,我也经常教导几个小侄练武,可惜混小子顽劣,动不动就跳墙而逃,为了躲我追踪,他们甚至百般动智,就这一层姜汁,当年骗过季某无数遍啊!” “哈哈哈,有趣,有趣,看来季兄当年的生活很是精彩啊,这羊皮筏子也是如此吗?” 季康点头:“想这些点子的小家伙叫做虞周,字唤子期,说来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了,季某也老了……” 张良撑起身,甩着衣袖说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早点见到他们了,吾道不孤啊。” “等等!” 张良定身,他知道论身手,十个自己都比不上身边同伴,一路走来,不知道多少次是靠季康的武者本能躲开危险,虎狼,猪婆龙,还有秦人。 “怎么了,季康兄?” “嘘,噤声,跟我来!” 两人匆匆清理了一下,向着岸边一处草丛躲避进去,刚刚趴下,就见两个汉子鬼鬼祟祟的来到江岸,看那样子好像要过江。 张良看了半天,没觉得有何不妥,只敢压低声音以气顶着嗓子,轻轻问道:“季康兄?有何不妥?” 季康拿着眼神制止,手却搭上了剑柄,看来对方也是身手不弱之人了?张良赶紧缩起脑袋。 两人正在观望,却从下游再度来了两个汉子,见到先前两人不急着招呼,很是谨慎的四处查看一下,这才开口。 “换个地方说话,刚才在下面发现两张羊皮,好像刚刚有人来过。” 先来的两人似乎很不耐烦:“我们早已看过,现在你俩又看了一圈,有何不妥?赶紧的,有话就说,老子还得连夜过江呢!” “我们……什么人!” 季康牢牢趴在地上不理会,却不想张良没有应对这种江湖诈呼的手段,慌的手脚一动,顿时草丛乱晃。 “真有人,上!” 四个汉子齐齐逼近,季康一看不动手不行了,也不埋怨张良,长剑犹如伏草之蛇,一个弹跳便已电射而出,直取离得最近那人! 季康能看到对方,对方可不知他的位置,有心算无心,只见血线一划,那人软绵绵就倒,可是其余三人也已经反应过来,刀剑分别一递,竟然把他的退路纷纷封堵,隐隐配合成了个绞杀之局。 季康心沉手稳,瞬间劈下长剑,震开两人之余,实在无暇多顾,上臂已然留下尺余伤口。 交手只是瞬间,双方都清楚对面乃是劲敌,一个疏忽输赢可定,季康缓缓开口了:“在下只是路过,尔等何人?” 对面三人互相一看,就有个声音嘶哑的做了决定:“好巧的路过,看剑!” 走江湖没有太多道理,季康心中一凝,下手更是狠辣,对方刚说一个看字,他便欺身劈近,这次对方有了防备,竟是两人同时相救封堵剑势,哪料他的长剑再次上挑,一如当年对阵公羊虽的时候。 只是这次,对面三人合力尚可与那公羊虽相论,只一人,那就不够看了,何况季康剑术再度精进。 “啊——!” 又伤一个对头,双方的实力顿时扭转,剩下那俩看也不看,居然头也不回的分别而逃,只叫人不知追哪个是好。 季康不追,悠哉哉的把那伤者手脚挑断,这才收剑处理伤势。 “主上不会饶过你的!” 第三十一章 匠人的想象力和本事 “吆嗬——” “嗨哟——” “吆嗬——” “嗨哟——” “慢点慢点,再加把劲,好——!” “哗啦……” “哈哈哈,成了!” 明明全身半湿,明明满脸疲色,在场的人混不在乎,一个个目光炯炯。 一个粗衣老者荣光焕发的厉害,对着身后年轻人说道:“子牛,都记下了吗?” “回钜子,全记下了,包括此船的长度、高度、新式尾舵、龙骨、隔舱,还有比……” “比例!” “哦对,比例,已经全部记录在策,只需稍一整理,便可作出等比模型,再造此船不在话下。” 老者点点头,呼出一口郁气:“有了这些东西,《鲁公秘录》算什么,天下机关莫不在个巧字,公输一门敝帚自珍,且看我墨家胜其数筹,哈哈哈……” 鲁子牛低着头,生怕田襄子从他脸上看穿心思——我的钜子恩师唉,这船的主要构想也不是咱的,你至于那么得意吗。 许是感应到他这想法,田襄子扭头说道:“宋大匠,恭喜了,此船建成,宗师之名你是跑也跑不掉,普天之下,能将半生所学坦诚相授的宗师,你可是头一个。” 宋直淡笑:“学问嘛,就是在交流中进步的,与墨家同行,宋某也是获益匪浅,不过……这可是一艘海船,湖中难辨成败,只怕田老赞的早了。” 田襄子摇头:“大匠谦虚了,能够横着船身下水,说明此船坚实牢固,与那吃水深重心稳的说法很是相符,只此两点,足以见其不惧惊涛骇浪。” 鲁子牛有点小郁闷,钜子已经年逾花甲,怎么学起新词儿比自己还快? 难道这就是差别?不能被看扁了! “钜子,听闻龙骨这个点子乃是仿照巨鱼骨架而来,弟子觉得,若是再仿他物,说不定也有更多心得。” 弟子集思广益,田襄子乐见其成,随即作出鼓励神色:“哦?比如呢?” 鲁子牛也是灵光一闪还未深想,真被问起了,只好靠着急智胡诌:“呃……比如仿照鱼鳍,可使船舶更快?” “哦,你说船桨啊?” “…… 比如仿照飞鸟,可使木器飞天?” 田襄子瞳孔一缩:“当年公输曾有此能,却被墨子先贤训斥,怎么,你也执迷不悟吗?” 鲁子牛抱拳低头,宋直好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桩旧闻罢了,当年公输前辈以木制鹊连飞三日,墨先贤所见,谓之:木鹊不如车辖,因为车辖须臾三寸之木可任五十石之重。 所以我墨家弟子尽皆遵循,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 宋直皱眉:“这道理也是没错,不过……” “大匠但说无妨。” “我不是你们墨家弟子,按理说不该指手画脚,不过宋某常听子期小侄所言,世上没有无用之物,只有暂时没发现价值的东西。 就好比那飞天木鹊,若是改进得当随意操控,能否传递书信呢?再或者说,按照比例放大,能否携带物事呢?甚至是……载人?” 话刚落地,四只眼睛同时发亮,田襄子的脑门更是一个劲冒汗,对啊,先贤怎么就没想到呢,我怎么也没想到呢,围城之时犹如困兽,守御之军极难传递消息,要是有一只木鹊…… “不成了……公输子的木鹊早已失传,我们墨家……唉!” 为尊者讳,为贤者讳,田襄子没有说完,在场几人却都懂了意思,能飞三天的木鸟啊,作为机关高手,哪能不想拆解了看看,哪能不想制出同样神奇的东西? 懊恼之余,宋直安慰道:“田老切莫痛心,再精巧的东西都是人造的,只要我们精研所学,一代不成那便两代,两代不成就三代,子子孙孙总有飞天遁地的一刻!” 田襄子此刻再无墨家钜子的自信,倒是像个丢掉心爱玩具的小孩儿,愁眉苦脸不住念叨:没有无用之物…… “田老!宋兄弟!我都布置好了!快快登船吧……咦,田老这是怎么了?” 新船下水颠簸起伏,很多东西都需要后续慢慢安装,项梁根本等不到那么久,匆匆挂起风帆招呼岸边人,这可是大伙的心血啊,试驾就是享受成果,哪能少了功臣。 “钜子他……喜极而泣!对,喜极而泣!” 项梁狐疑,不过并未深究,一个鹞子翻身跃下甲板,语气仿佛年轻了十岁:“哭也好笑也罢,都该在船上!二位快别迟疑了,项某已经心痒耐难了!” 田襄子手指虚点,叹息一声走上搭板,跟随而上的船工很快进入状态,掌舵的、扯帆的、瞭望的、传令的……真是好不忙碌。 几个月的时间,宋直已经记不清自己爬上爬下多少次,这是他呕心沥血的作品,坐着启航却是首次。 “项兄,此船是做水战之用的,宋某愚钝,不知水上如何接战?” 太阳有点刺眼,项梁哈哈笑着扣上一顶斗笠,说道:“现在可没装备武器,要按之前的设想,只要在女墙后面藏以连弩车,巨箭齐发哪有敌手? 再者说了,战船之间相互冲撞也是常用手段,咱们这艘,有了水密隔舱还不占尽便宜? 更不用说龙骨本身的作用了。” 说话间,战船已到湖泊中央,田襄子扶着侧板,没好气的说道:“哼,满脑子都是打打杀杀,真是煞风景。 你可知道选取挺直无节的木料多难?还有这木板,要以慢火烤制缓缓弯曲,一丝一毫不敢马虎……” 项梁笑得讪讪的,不敢反驳,田老头本就因为木鹊羞恼,这下逮住个出气筒,更是喋喋不休起来,唾沫星子飞了半个时辰不停歇…… “项船主,岸边有人!” 可算有救命的了,项梁抹了一把脸,沉声传令:“拿轻弩,若有不对即刻射杀!” “船主,只有两人趴伏岸边,看样子昏过去了!” “过去看看!” 身处甲板,项梁没有瞭望杆上的好视角,只能看到此起彼伏的芦苇,让人难摸深浅,都说逢林莫入,这种浅滩草丛也是行军大忌,他自然不敢多么靠近。 “确实昏过去了,要不要发一支火箭试探下?” “你想毁了我们的藏身之地吗?放木筏,带过来看看!小心一点!” 身边的墨者不乏高手,项梁本身剑术也不差,自然没有多少担忧,等那筏子一去一回,几人围拢一看,顿时吃惊道:“季三弟!” 第三十二章 守城不容易 “什么?!找到季三叔了?” “是,同行的还有个娘娘腔。” 虞周的记忆翻起片片尘埃,季三叔,当年可是没少吃他的苦头,这几年,几位长辈也是没少念叨,按理说他也应该知道大伙避居之地,迟迟不来投奔,还以为凶多吉少了,想不到却在此时忽然冒出。 “告诉季大哥没有?” “武戚跟他说了,季布明言,打退了秦军就去看望三叔。” “……” 虞周心说这什么倒霉习惯啊,就不能说点好听的,有这么个前言扔在那,妥妥作死的节奏啊。 “看望?三叔身上有何不妥?” 雷烈皱眉:“他们似乎是被人追杀慌不择路进入五湖水泽,那个娘娘腔还好,季三叔身上多处剑疮,甚至中了毒……” “这么严重……田老可有解救之道?” 雷烈的神情有点尴尬,还有点义愤填膺: “区区小毒并无大碍,根本不用钜子出手,因为那手段……颇似墨者所用……” 虞周瞪大眼:“等等,墨家不是非攻兼爱么,不是大公无私嘛,怎么这手段忒多花样?” 雷烈气愤道:“我们相夫之墨绝不用毒,至于三叔身上的……总有良莠不齐之徒……” 听他声音越来越低,虞周安慰道:“放心吧,我没有一概而论的意思,况且你刚才说了,只是手段颇似,说不定是别人栽赃的呢,没有调查怎能妄下结论。” “你能这么想就好……” “现在的问题是,找谁替代一下季大哥,让他回去探望一番才好,也算带到我们几个小辈的心意。” 雷烈挠头:“可是他说大丈夫一诺千金,说了先守城池就要先守城池啊?” “傻了不是,现在秦军还没围动静,一来一回能用多少时间,六七年没见,季大哥的儿女都会打酱油了,近在咫尺不得相见,那也太过分了,对,必须让他回去!” “可是你刚才还说找人替他守城…还有,酱油是何物?” “…… 这个不重要!现在要让季大哥家人团聚,明白吗?” 虞周为什么积极了?当然另有所图了!也许是跟项籍待久了,几个伙伴脑袋里全是“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也就季布年纪大性子稳勉强能够担当守将。 可是…… 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不去选?天下守城本事最高的就是墨家,为什么不用? 少年们跟水寨里的长辈达成什么默契,虞周不想深究,他只想借着这个机会赶紧拉个墨者来,即可以提高守御手段,又能亲近一下关系,何乐不为呢? “好,那我去跟季大哥说一声。” “先别告诉他,先去找羽哥,把这事儿前前后后交代清楚,把季三叔的伤情说的严重点,最好是那种就剩一口气儿了,让羽哥下死命令!” “你可真是……贴心啊!” “谢谢夸奖,你现在可以去找田老了,让他赶紧派个墨者过来守城!” 雷烈叹气:“图穷匕见啊……” “什么?” “钜子早就料到你得生幺蛾子,他老人家说了,要派吕师兄来,至少十坛美酒,要派鲁师兄的话,三架连弩车……” 娘的,现在的老狐狸越来越不好糊弄了,虞周敲着案几:“十坛美酒?他居然不要制酒秘方?” “钜子说你属貔貅的,只是一艘大船就让他多了四十名弟子,累的至少折寿十年,要是再要秘方,还不知有什么条件等着呢。” “应该说共赢,人虽然是我选的,教出来不还是发扬墨家嘛。 说正题,我倒是想让子牛兄前来,可是三架连弩车是不是多了点?城中一共只有十架。” 雷烈悲愤道:“鲁师兄天纵之才,放在哪座城池不是可抵千军万马?三架弩车又有多大用处!” 当年的鲁仲连设计乐毅火牛复齐何等英雄,身为他的后人又是墨家弟子,鲁子牛能够受到三分熏陶便可称之英才,虞周不会算这个账? “三架连弩车,还有田老一直不得其解的偏心轮,怎么样?” 雷烈疑惑:“怎么忽然松口了?你有这么好心?” “当然了,我可是仰慕鲁师兄所学已久!” 不以头脑见长的雷烈想不明白,只好告退回报定夺。 虞周揉了揉脑袋,感觉神经舒缓一些,田襄子不是拿着徒弟命运开玩笑的人,他也不是,一老一小是用这种斗趣的方式互相提醒,太容易得到往往不珍惜。 抬头望向天边,思绪有点发飘,这个大秦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简单,特别是所有压力独一份儿承担,他才看清大楚将来要面对什么。 一夜的时间,落单的少年先后遇刺,虽然无人受伤,可是天一亮,还发现数十乡民被杀,全是最近搬来的携书者,城内至今人心惶惶…… 钟离昧说了两个字:细作。 项籍说了一句话:不是军中手段。 哦,那就是江湖人了。 对啊,就像扯旗造反一样,第一座城池容易打下,挑个驻军少的小城,百人化装攻下城主府,基本也就蛇无头不行了,现在被人反过来用了。 乱杀人的手段很幼稚,却又行之有效,恐怖的组织就是这么干的,那是在告诉城中所有人:这伙人没有保护你们的能力,逃命去吧,拖家带口的逃命吧。 很多新募兵丁就是吴县本地人,出走?既打击民心,又降低士气,很毒啊。 “子期!” 低头一看,是燕恒,一身铠甲显得不太合身,谁让他个子矮呢,不过现在不是取笑的时候,虞周正了正面容,急忙问道:“怎么样,查到什么没有?” 燕恒点头:“查到一些,不过没什么用,对方已经人去屋空了,你也知道,咱们对于江湖手段稍有欠缺……” “只有一处?知不知道多少人?” “这个……最近进城的人多,没法查啊。” 虞周点头:“那就让百姓帮我们查吧。” “啊?” “传令城中各户,若有行踪诡异者,举报可得百钱,一旦落实被举者细作身份,另赏千钱。 城中即日施行宵禁,新进城者不得私聚,尤其注意带书少或者干脆不带的……” “子期,现在已经人心惶惶了,再这样……能行吗?” 虞周想了想刚来时上的那堂课,笑了,现在的百姓可比后世凶猛多了,他们没那么脆弱,他们比自己还恨凶手,一旦抓住,打死都算轻的,老子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做人民战争…… “肯定行,你去办吧。” 第三十三章 一方水土一方人 人民战争得有群众基础,虞周他们没有,占城时日尚短,百姓谁也不知这群打着楚国旗号的家伙能否守住。 人民战争得有统一的信念,虞周他们也没有,在这个城东拜水神城西拜山神的年代,很难跟人说起信仰。 所以虞周的手段简单粗暴,百余钱,三钱可换斗米,瞪大眼睛动动嘴的事情,半年口粮出来了,谁不爱干呢? 这可是能让霸王召齐八千子弟的楚地,这可是天性冲动嫉恶如仇的楚人。 这是一个尊奉欠债还钱杀人偿命的时代,也是一个充满血性的时代。 大周尚存之时,朝廷司寇专门设有“朝士”,作用就是专门登记杀伤血亲的仇家姓名,以后成功复仇也可定为无罪。 《礼记》云: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 这种不共戴天、兵不离身还不算什么,更有甚者,如果父亲被官府冤枉死了,儿子可以向着君主复仇! 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不复仇,非子也……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套礼制塑一代魂,有这样的底子在,虞周非常看好战国的人民战争。 …… …… 刚过一天,就有个彪形大汉提小鸡仔似的拎来一人,看那倒霉家伙血葫芦似的,反让虞周跟燕恒面面相觑,什么时候百姓有这么高的战力了? 是这大汉身手高强?还是地上的刺客有假不通武艺? “你乃何人?” “回少君子,小人吕氏,家中行大,乡人称我吕伯子或是吕大。” “我记得官府告示明文报信者得百钱对吧? 吕大,你直接把人打成这样,若能确定此人就是奸细,你领千钱走,若他是冤枉的,你可是罪责难逃!” 吕大咧嘴一笑:“当然能确定,此人身上尚有符致,快拿千钱来吧。” 呈上来验看之一番,虞周已经可以判断地上那人的身份,这份通关符简与一般百姓所用大有不同,没头没尾的只有阴符标记,看上去也小很多。 跟着混久了,燕恒也有一番见识,一边吩咐人拿钱,一边调笑道:“当细作可没几个身手差劲的,你能将他打成这样,也是好本事啊,为何不从军?” 吕大把钱往怀里一揣:“少君子信义!吕大之前还不敢信,此时才知行之谬矣,我这便去登名投军!” 燕恒笑骂:“分明是财迷!” 吕大哈哈一笑:“人生在世,若不能锦衣玉食,枉为人也!” 大汉在他俩各异的眼光中离去,虞周皱眉,总觉得这家伙不该泯然众人,一时半刻又想不起什么,转而吩咐:“拖下去,别弄死了,看看能否问出些什么。” …… 有了一个带头的,第二天的官衙可谓门庭若市,有那身型佝偻的老叟健步如飞的,有那始龀之年眼睛明亮的,还有声如黄鹂的少女口若悬河,把那可疑之人一晚上起了几次夜全说的一清二楚,好像亲眼所见一般。 更有甚者,有个半大小子直挺挺跪在虞周面前,不求功不求赏,只求官府能够派人相协——他打算亲手去报父仇,若是不幸战败身死,千万别放跑了凶手,只要杀人者伏诛,他们爷俩就算含笑九泉了。 信息需要过滤,不可能多么离谱的消息全都付账百钱,虞周忙了一天;办事儿需要人手,前去抓人的家伙身手不能弱了,燕恒也忙了一天;至于那种血海深仇的,当然不能任其前去送死,武戚对这种事非常感兴趣,不用交代就在义愤填膺的四处奔波。 不得不说此时百姓还是很讲道德的,付出万钱的信息费,居然有三成很很精准。 再算上追付的赏钱,花费一个郡守半年俸禄就能抓到三十多个细作,虞周感觉自己赚了,而且经历过这次官民联动,从军的青壮也是越来越多。 不过从第三天开始,这种状况没法持续了,机灵的大鱼早跑了,剩下的小鱼数量有限,百姓举报的消息越来越水。 直到后来,有个老妇拖着自家老叟前来,居然想要官府收监了他,说是老汉无事出去耍钱…… …… 送走一对老夫妇,燕恒抹汗:“这妇人忒不像话,细作之名哪好随意担当,也不怕我们顺水推舟,真斩了那老汉有她后悔的!” 虞周晃晃脖子:“这是好事啊,她这行径荒唐了些,却说明咱们已经深得百姓信任。 那些真正的细作,审问的怎么样了?” “有些收获了,据他们交代,此番作为并不属于秦军发难,而是有人私下开出赏钱,项大哥的脑袋价值十万,季大哥他们数万不等。” 虞周吓了一跳:“真的假的?要是这样说来,咱们悬赏拿凶反而显得拾人牙慧了?” 燕恒点头:“此事不假,我按你之前的吩咐,把那能开口的分别审问不下五遍,他们说出的细节大差不差。” “有没有交代何人开出赏钱?” “有……但是没什么用,开价的乃是咸阳一家剑馆,我稍微打听了一下,对方背景十分复杂,有名传各国的剑客争相卖命,有富甲一方的豪客一掷千金,听说还有王孙公子出入其中。” “山高路远,确实没什么办法,算了,加强戒备吧,宵禁别停,务必审查每一个新进城者!” 燕恒抱拳应诺,然后继续追问:“那咱们城中的赏格……” “这个嘛,欢迎继续举报,不过没钱拿了,跟百姓说清楚,奸细已经找到了,最近的诬告实在太多。” “好!” “燕恒,你有没有想过,咱们自己组织一支情报队伍?” “情报?你是说打探消息吧?此事不是有钟离昧吗,子期,你怎么忽然想到这个?” 虞周摇头:“就他一个人远远不够,再多几个人也不够,常言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咱们现在的情报力量太薄弱了。 以前那是缺少人手,现在人多了,总得有个分工吧,司徒羿选了弓箭营,景寥带着敢死士,依我看,这情报方面可以由你担当。” 燕恒有些手足无措:“可是……我连下山的机会都不多,这打探消息更是很少有过,还是钟离大哥更合适吧?” “不用会太多,只要有你那张脸就够了!” “此言何意?” 第三十四章 运筹帷幄 “此言何意?” 虞周捋了一下思绪:“一个高明的情报人员,身手固然重要,可是还有更重要的,便是要学会伪装,这样才能让敌人放下心防。 还记得初见之时吗?就在回江南的船上,我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看上去弱不经风的孩子竟能杀死孔武有力的秦军,这就是你的优势。 可以想像一下,如果你当时不是激愤杀人,而是继续蛰伏下去,可以探得多少秘密而让大伙仍然不觉? 再退一步说,就算你杀人了,可是仗着脸嫩死不承认,心理素质好一点,编个没有大破绽的不在场证明,骗骗羽哥他们总不费劲吧? 这所有一切全是你最适合的地方,不起眼,十分可信,只要有这两点,其他的也就没那么重要了,毕竟身手还可以练、经验可以积累……” 燕恒仔细的琢磨了一下,虽然有些地方还是不懂,但也觉得很有道理,更关键的是,那句十分可信触动了他。 人言士为知己者死,自从相识直至今日,虞周一直都对他们兄妹关照有加,第一个搬出童闾的是妹子,跟着项夫人识字的有妹子,燕恒的身手,腕上所系的袖里弯刃,无一不是赖之以子期…… 帮扶之恩有之,兄弟之情也有之,再加上切磋武技的指点之谊,而现在,托付重责又叫什么?知遇之恩! 燕恒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好,这桩差事我便应下了!不过子期啊,我这初学乍练的,你是别想段时间内见到成效了。” “安心便是,我早就有这个准备了,你一个人还不够,必须多去选些人手,要那种忠实可信的,最好从咱们带来的少年里挑。” 燕恒进入角色很快,稍一犹豫,迟疑问道:“前几日来的那个吕大行不行?我看他身手不错的样子。” 虞周一想:“这么跟你说吧,现在的情报人员多是军中斥候,身上的行伍味道太浓让人一看便能识破。 所以啊,你要选的人,可以是那种憨厚老实的,可以是那种油滑市侩的,甚至可以是老人、妇人、乞丐、豪商。 只要你认为他可以提供消息,什么样的家伙都能选,没军伍气息更好。” 燕恒展颜:“好!我这便去找吕马童!” “等等!” “怎么了?” “你说吕大,名叫吕马童?” “对啊,那厮现在专职伺候乌骓,自己改了个名号唤作吕马童。” 虞周一巴掌拍在脑门:娘的,我说那天的那句话怎么那么耳熟,原来是这家伙! 要按原有的历史来,吕马童是在项梁起兵之初就投奔的,一战斩首十二枚大获军功,定陶之战的时候,项梁身死,很多人树倒猢狲散,吕马童坚决拥护项羽。 直到接下来的巨鹿破釜沉舟,此人一战斩杀百余秦军,项羽拍着他背对着众军说:这就是我的一条胳膊。 风头一时无两。 如果主仁仆忠,这故事也算一段佳话,可惜两人最终分道扬镳。 先是项羽分封诸侯忘掉吕马童功劳,导致他的不满,再是刘邦施以离间气死范增,吕马童,也在那段时间转投了汉军,最终又在乌江得遇旧主。 当时的项羽说了句话:听说我的脑袋能值万户侯,以前没封给你,现在还给你吧…… 霸王一死,造就了五个侯爵。 一个“曾经”割过项羽脑袋的人,一个站在西楚角度看起来功过复杂的人,虞周再想起那个彪形大汉,总觉得心里怪怪的。 “吕马童的身手做此事可惜了,还是让其效命军阵吧,对了,你的人选好之后,可以拿他试试手,骗过一个武者可比寻常人难多了。” 燕恒有些失望,不过也没深问,点头说好。 虞周继续交代:“选出来的人员也给分个等级,最紧密的必须是最可信的,千万记住,信任才是第一要素! 如果是外围那便没有许多说道了,不知道自己给谁效命都没关系。 我的行囊里边有一卷帛书,就是专门针对此道整理的细节,回头拿去好好看看,心中有了框架,再动手组建也不迟。” 燕恒点头:“我晓得了,子期啊,此事听上去异常重要,既然你这么精通,为何不亲手而为呢?” 虞周笑答:“你和我又有什么分别,反正都是为了大楚。” 燕恒没再追问,即使他听出虞周没有照实说,也只出去准备了。 等到屋里只剩一个人,虞周倚着墙壁感受清凉,亲自动手?那可是一个最黑暗的世界,吃人从来不吐骨头,过了这么些年安生日子,他已经不想再去涉足了。 不知道自己推出燕恒是对是错,也不知道燕恒有朝一日会不会后悔,他现在只有两件事情非常确定:上了岸的人不想回头;必须再想个办法控制燕恒了,比如从他小妹入手…… 这一想,仿佛心又黑了些许…… “子期!子期!” “啊?死胖子,不去缠着你家公主了?” “你知道吗,三叔找到了!” 虞周打了个哈欠:“这都是多少天以前的情报了,你是不是脱节太久了?还能挥舞战戟吗?听说秦军已经在集结了,到时候你我都要亲自上阵的。” 龙且眨巴一下眼睛:“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这忙着呢,可不像你美人在侧悠哉悠哉。” “你别说,这次还真的与美人有关?” “你什么时候这么好色了?” “别打岔,你知道跟着季三叔一起来的那家伙叫什么吗?” “听武戚说是个娘娘腔?咦……你不是吧?你是龙且不是龙阳,怎么连这一口也好上了!” 小胖子一口唾沫吐到地上:“能不能别恶心我,我是说,那个娘娘腔,就是前几日名震天下的张良张子房,博浪沙刺秦而逃,却又最终被三叔救回来的张良!” “咕嘟……那人就是张良?” 饶是见多了历史人物,虞周还是不自觉吞了下口水,实在因为这家伙的名气太大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前几年特地留意的时候好多次错过,还以为缘分浅薄,想不到竟在此时出现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消息吗? “备马!独音!独音!” “你干什么去?!” “我去见他一面有话要说!” “你别走啊,项大哥已经去了!” 第三十五章 项籍见张良 虞周到底还是没走成,因为项籍已经提前一步出发了,偌大的城池必须有人留守,至于萧何?他就像个幼儿园的老师一样疲于奔命,如果没有樊哙这类帮倒忙的家伙,萧何还能轻松点。 柔软多汁的枇杷果熟的有点过,龙且不在乎,这家伙虽然贪吃,却很有吃相,熟练的洗净扒掉外皮,一口咬下满嘴香甜个,看他的表情仿佛吃了人参果,从里到外透着舒爽。 虞周看不下去了了,一脚踢在胖子的屁股:“咱们出城是来伐木的,你能不能积点德?回头挨揍可别来找我。” 龙且无所谓的拍了拍身上:“还不让人歇息一下了?我又没干什么,怎么会挨揍。” 话音刚落,他就被一个更宽大的身影挤到一边,樊哙脸色发青,说话的语调也是有气无力:“子期,咱们最近是不是过于谨慎了,就因为提前收割粮草,百姓颇为不满,都说熟透的颗粒少之又少,怕是来年做不成粮种了。” 虞周摇头:“细作的事情还没捋干净,他们迟早会想到从粮草下手,青粮虽嫩却也能吃,总比被人付之一炬的强。” 龙且眨眨眼:“我倒有个想法。” “讲。” “子期你看啊,樊大哥吃完狗肉再吃绿豆腹胀了好几天,只要把这法子流传出去,那便再也不担心缺粮了,分别少食一点不就完事了,不过只怕有那贪嘴的,金汁不够用……” “你找打!” 一声怒吼,虞周不忍去看小胖子的下场,如果说刚才的吃相表演只是拐着弯气人,现在这番言语真是不能再直接了,樊哙揍他半刻钟都算心慈手软。 “别闹了,砍完木头还要挖壕沟,秦人可不会给咱们太多时间!” 两人再直起身,一个神清气爽,另一个俩眼乌青:“壕沟?这么宽的护城河,还挖壕沟做什么? 难道要分兵驻守,就在城外与之接战?” “有城墙依托,我疯了才会领着新兵去打野战,壕沟是用来拖延秦人进军速度的。 此地水路发达气候潮湿,现在又是雨季,当然要以壕沟蓄水淹漫平地了,想想看,推着一堆攻城器走烂泥塘,还不是任人宰割?” “那城外的田地……” “一切全以守城为要!田地可以开垦,粮种可以购买,人没了,可就万事成空了。 此战能够多活一个军士,日后便能多出一个精兵,听我的,羽哥回来我去分说。” 大小胖子相互看了一眼,齐齐答应下来。 转过身,虞周的手指一直跳跃,弹在剑鞘上,点在手背上,不能怪他难以自持,实在是等了太久。 十年磨一剑,终于要在沙场评判高低,同霸王,对大秦,只是想想,心中就会更热几分。 憋了许久,樊哙似乎也想显显智慧,出声打断了虞周的思绪:“子期啊,俺听人说攻城还有掘穴突袭的手段,咱要不要也防着点?” 看来龙且的眼睛是不疼了,张嘴就说:“你傻了吧?这地方六尺就能见水,深挖丈余就算口井,秦军还能游进来不成!” 眼看二人又要“切磋”起来,虞周赶紧打断:“樊大哥这个想法虽有偏差,倒也提醒了我。 回去之后,让萧主吏再发一道命令,城内大小水源必须放养一尾活鱼,只有鱼活着,人畜饮之方能无碍!” 四只眼睛一亮,两个胖子反应很快:“这是防人下毒?此计大妙!” …… …… 逃亡是个体力活,也是个脑力活,张良已经记不清他们应付了多少次追杀,更不知道躲开多少有影无形的杀招,他只知道自己很累,同行的季康也很累,然后记忆终于定格在了湖泊边上,眼前一黑什么感觉都没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很庆幸,不是被人用水泼醒,不是绑缚于上刑的木架,一张薄薄的布披盖在身上,有些水腥气,却很安心。 推门而入的中年人手上端着个木碗,见他睁着眼睛四下打量,咧嘴问道:“壮士醒了?” 张良心知这是得救了,连忙施礼:“多谢此间主人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贪心问一句,我那位季兄弟……” 中年人放下木碗,在他手上一搭脉,片刻之后才说道:“季康醒来比你还早,放心吧,到底是年轻人,睡一觉比什么药都管用。” 张良惊疑:“你们认识季兄?足下如何称呼?” “老夫公孙光,认识季康的另有其人,你若可以行走,四处逛逛去见他一面就全知道了。” “多谢公孙先生。” 中年人掀门而出,张良赶紧检查了一下身上,摸到那份传书完好无恙,这才长舒一口气,穿衣提鞋向外走去。 早就听到外面人声不断,真的身临其中,还是很出乎意外,高大的木栅错落有致,几座箭楼不时闪过人影,走来走去的汉子皮肤黝黑,一看就是常在水边过活。 几经打听,得知了季康养伤所在,张良的心里也是颇不平静,因为打招呼的家伙直接称呼他刺秦张子房,没有戒备与仇视,全是敬佩混杂着渴望。 这是一群什么人?自己进了反贼窝了?简直……太好了!终于找到志同道合的家伙了! 刚到季康养伤住所,只听里边传来阵阵欢笑,一个直爽的声音直透耳膜:“哈哈哈,后悔没有早点到来了?项某也是后悔的很啊,若是知道这帮混小子那么能折腾,我也能带家兄早点一家团聚啊!” “咳咳……世上哪有那么多早知道……” 张良敲敲门,朗声而入:“颍川张良张子房,见过此间主人,多谢诸位救命之恩!” 项梁回头,起身笑道:“子房快别客气,既然同有反秦之念,应当多多亲近齐心合力才是!” 张良可没那么好糊弄,他见过到了法场还不知怎么死的反秦者,也见过举不起木叉还敢扬言斩尽秦军的反秦者,面前的这群属于哪种?是得好好看看! “说来惭愧,张某只是一时之念,真正的义士却已喋血辕门,让人好生叹息!” 项梁也是想到死去的三弟,沉默不语,正在这时,随着一阵错落的马蹄声,木屋的小门一下子被拽开,用力之大竟然脱落了,轻飘飘的握在开门者手中,这让来人尴尬之余气势稍弱。 “叔父……季父到底是怎么死的!” 张良目瞪口呆:“这是……” “楚人项籍!” 第三十六章 准备守城 五湖那场历史性的会面,虞周不知道是何场面,他现在已经无暇分心了,短短两天时间,城内的人心稳固下来了,城外却又是非不断。 东头的家舍被烧了,西头的匠人被抓了,就在他与萧何疲于应对之时,终于传来一个等了许久的消息——大秦举兵两万,以王离为将,誓要拿下吴中叛匪以正国法。 虞周很是松了口气,因为箭矢蓄势更加折磨人,那种不知道从哪射来的感觉让人提心吊胆,只能绷紧神经处处提防。 现在嘛…… 兵多了点,不是不能应对,至于王离这个人,好像史书留名仅仅因为他是王翦的孙子外加被西楚霸王俘虏。 后世曾有一句俗语,叫做富不过三代,战国也有一句名言:夫为将三世者必败。 好像说这句话的人这么认为:为将者杀伐过多,一两代人就把全家的福报全折腾干净了,对他们的子孙后代诸多不详,到了第三代,战败或者死于非命也就顺理成章了。 虞周可不敢拿这当倚仗,大道五十还有遁去的其一呢,一旦心有秉持无所顾忌,命运偏向哪边真不好说了。 小小的吴县很快变成一座军城,男女老幼齐齐上阵,把个壕沟挖的错综复杂犹如八卦阵般,冒着泥色的水泡四处可见,寸步难行。 城西不远就是五湖,按理说项籍早该接到讯息了,结果这个最热衷战争的家伙迟迟没有回信,不知道在想什么。 民心可用,但是用起来有损耗,秦皇付给役夫一天六钱的事情早已传遍天下,吴县的百姓放下农活顶风冒雨的修建工事,心中肯定有所不愿。 虞周他们没办法,因为家底儿根本不能跟掌握一国之力的皇帝相比,再三权衡之后,只好让燕恒派人散播谣言。 “哼,就说嘴上没毛办事儿不牢,现在驻守此地的小君子也太抠了,人家骊山的刑徒每天还有六个钱拿,要是自己带饭,那就是八个钱! 咱们命苦哟,白白下力不说,回到家中粮袋空空,可怎么过以后的日子啊!” “你这话就不对了,我可是听说了,骊山的刑徒每天不是鞭子抽就挨木棍打,被人当做牲口的日子,你还没过够? 哪像现在,我那天在城墙上昏过去了,姓虞的小君子亲自把我扶下来,嘘寒问暖不说,还请医者悉心诊治,要我说,哪个公卿士人这么给过黔首脸子?老汉心里热乎!” “何止啊,你们知不知道秦人的税赋到了多高了?过半! 你家的粮食,两石要交一石多,你赚的半两钱,十个要缴五六个,老天啊,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 现在干活是没钱,可咱纳的税赋也低啊,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核算,赚了十钱奉上一枚完全两清,税丁也无从盘剥了啊!” “哼,你怎么知道以后再也不变?你怎么知道以后不加其他名目?都是官府的手段罢了!” “就算加了我也乐意!再怎么加也比暴秦好!动辄秦律连坐谁受得了啊,端坐家中祸从天降,你是交的起一盾?还是交的起一甲?” “听你说到秦律,我倒想起来了,听说秦人已经定了,攻下吴中要行十一抽杀!剩下运气好的活下来,也要罚盾罚甲,交不起的就被发配徭役,作孽啊,谁敢让他们进城?” “真的假的?你从哪听说的?” “当然是真的了,我二舅的三表姨的外甥女,就是下邳县丞小舅子的二表姑,她可是精通秦律……” “你放屁!秦律根本没有这一条!王将军动身的时候,陛下曾经明言……” “哦,说什么?” “……” “抓起来!奸细!肯定跟前段时间杀害乡民的那帮人一伙的!” “我早就看那家伙不对劲了,獐头鼠目的!” “可不是嘛,杀人凶手说的话,那也能信?” 又有一批细作送到,虞周很快从中嗅出不一样的气息,这伙人的行伍作风太浓重了,坐立行言时时散发军人习气,身在阶下,在他们眼中闪现的不是屈服,更多的是一种无畏与嘲讽。 摊开每一张手掌,有强烈冲杀所致的虎口裂伤,有挂弦儿次数多了造成的割伤,全都变成一层茧子,覆在每只手上。 “说说吧。” 几个细作有点吃惊虞周的年龄,十六七岁并非不能主政,可是……这么年轻就学会了造反,那就有点不同寻常了,背后还有人? 这么一想,有两个身材格外壮实的家伙开始挣扎,不服啊!抓住这少年说不定还有机会啊! 虞周右手一握一松,两个挣扎的夯货还没看清,只听“嗤”的一声,案几一角掉落二人脚旁。 “在下也是学过剑术的,二位别费心机了,不如你们说,我来记,事后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如何?” 几个细作再没多余动作,倒有个干瘦的家伙再不藏匿口音,反唇讥讽:“是汉子的,来个痛快,到了下边有的是话说,额们先去等你!” “燕恒!” “喏!” “这个你带下去,重点关照!” 不知道是不是接触黑暗的人都这样,这才没几天,燕恒的透明度直线升高,就算一直站在身后,几个细作也是刚刚留意到他。 “呸!又一个毛娃娃,老子要是喊一声……哎哟——” 剩下的家伙额头开始冒汗,虞周继续说:“我这兄弟其貌不扬,手上的本事可不低,咱们还是好说好话比较方便,如果让他动手,能活下来的,这辈子也算废了,各位不想在床榻度过半生吧?” “肉……肉刑而已!沙场征战额们早就见惯了!” “呃——啊——给额个痛快——痛快——” 凄厉的声音仿佛来自九幽,虞周也不逼迫,着令手下把他们分别带下去。 背叛是一种遭受唾弃的行为,没有昔日同伴盯着的时候,底线更加低一些。 如果再有以假乱真的消息攻一下心,比如其他人已经招了,就会给人造成我招了也没什么的错觉…… …… …… “怎么样?有收获吗?” “王离的大军已经不足三百里了,三天,只需三天,他们就会兵临城下!” “怎么这么快?一直没有动静啊?!” 燕恒苦着嘴:“斥候已经到了,还能有假吗?” “再派人催一遍羽哥,准备守城吧!” 第三十七章 试探 星夜兼程都不能满足王离的求战之心,他想着,如果没有梅雨拖住脚步,也许自己早就与贼接战甚至是进城了。 贼军城池越来越近,王离也是越发小心,仅靠百余人就敢攻城掠地,该是一伙战力不俗的凶人,没有理由不重视。 随着斥候陆续回报,对手的情形更加清晰,让他庆幸谨慎无错之余疑惑丛生。 “项羽?力扛千斤闸?此事到底是真是假?” “回将军,城中许多百姓信誓旦旦,应该不假!” “应该?” 斥候低头抱拳:“小人亲眼所见,叛军有个樊姓头领曾以千斤闸练力气,听说是跟羽贼较劲。” 王离的手指划过布告,上面的头像画影倒跟城中几人隐隐相似。 “就这几个贼酋吗?” “回将军,这些全是陷城之时身手强横的,现在也都各自领军是为敌首,余下的伪县令一类,小人并未留意。” 王离点头:“做得好!下去吧!” “将军!” “嗯?” “小人还有个重要消息没来得及说,贼首项羽如今应该不在城中,几天之前就有百姓见他驾马离去,从此再也没有露面!” “我知道了,继续留意!” “喏!” 挥退了斥候,王离坐在案前仔细端详,想了很久,他才握起毛笔,在两个名字下面重重画了一道,一个是项羽,另一个……赫然是景寥。 项氏、景氏!故楚余孽不绝,那就以血为证再分高下吧! 大父能杀项燕,我又何尝不能败项羽! 油灯熄灭,一夜无话。 …… …… 王离的决心仅仅维持了一天,当第二天清早,秦军一路急行赶赴吴县城外,发现这座城池早已变成另一副模样。 满地的泥塘陷足难行,十里之内已经没了攻城所用的合适木材,墙头剑戟林立轻烟弥漫,一杆楚旗来回飘摇,旗杆下面,隐隐几个人头向他张望。 紧赶慢赶,生怕贼军准备的更加充足,没想到啊,还是成了现在的局面。 王离端坐马上,手搭额头费力张望一番,无奈的叫过亲兵:“扎营铺路,派个使者去送战书。” “将军?今日不攻城?” “怎么攻?连个落脚之地都没有,贼人奸滑难以立见成效,还是徐徐图之为妙。” “喏!” 一道命令传出,王离还有些不放心,继续派出侦骑游弋数十里,整支军队快速运转起来,伐木的、立寨的、警戒的、垫土的…… 这一切全被城头的虞周收归眼底,来回扫了几圈,他对燕恒问道:“发现什么不对了吗?” 燕恒两眼充血,疲惫的神色显露无疑,闻言强打精神盯着城下,片刻之后,说道:“中规中矩,没什么不对。” “怕的就是中规中矩啊,说白了,攻城就是拿勇气博取机会,守城就是拿着谨慎消磨耐心。 中规中矩,只说明两点,其一,对方耐性十足不怕急不怕缓,其二,咱们寻求破绽反戈一击的机会大大降低了。” 燕恒点头,然后又摇头:“我又没立志做将军,更不想参谋军事,干嘛说起这些?” 虞周轻拍他的肩膀:“就算你志不在此,那也不能只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看,因为眼光是互通的,这对侦骑细作来说尤为重要。” “我明白了。” 虞周一指城下:“再给你一次机会,说说看,秦人这支军队哪一部曲才是精锐?” 燕恒仔细打量一番,试探性说道:“围在王离身边的那些?” “只对了一半,仔细看看,现在整支秦军都在忙碌,后阵那些巍然不动的是不是很显眼? 还有啊,这支秦军的武备明显不是咸阳来的王师,运作起来却能不遑多让,说明什么? 说明很多下层的军官就是王离带来的私兵,他们构成了这只军队的骨架,才能像现在这样如臂使指。” “你说得没错……小心!” 燕恒刚要动,却被虞周拉了一把,两人愣是寸步不移,眼看着一支利箭呼啸而来,径直插在他们身后的城楼木栏上面,尾羽还在随着“嗡”声不住颤动。 这还了得! 伸头往下一看,一个黑瘦的秦人手持长弓,嘴咧老大,叽哩哇啦的说着什么,看那劲头不亚于刚捡了个媳妇。 燕恒大恼:“来人!乱箭射死!” “慢着!看清楚点,箭上有书。” “使者?这他娘是故意的!老子没看见传书,射死再说!” “拖上来听他说些什么,不顺心了,你把他煮了我都不管。” 燕恒心知不能意气行事,过完嘴瘾开始派人放吊篮,虞周趁机拔下那支箭,摘下传书慢慢阅览起来。 结果越看越可乐,到了最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口,好好的战阵肃穆氛围算是毁了。 “写什么了?” “你自己看吧,我是不成了,等那家伙上来,我倒是想问问他,如果咱们不遵守会怎么样,尤其是第三条!” 燕恒越看脸色越怪异,最后把那布团随意揉了揉,满怀期待的等着吊篮落地。 黑瘦的家伙缓缓踏上城墙,一看就是个不老实的,先是转着脑袋四处看了一圈,才对着虞周略微抱拳:“见过这位军侯,你们项将军何在?” “你有何事?” 那家伙极为无礼的继续四处观察,似乎在记城头兵伍配置,也不看他们俩,随口回了一句:“我家王将军传来口信,你们速去禀报。” “来人!给我拿下!” 几个汉子人影一闪,已经把那秦人绑的棕子一般,猫抓老鼠似的提溜着,只等再次听令而动。 “你……你们无礼!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简直荒谬!” 虞周掏掏耳朵:“行了行了别演了,你们王将军又不是真傻,把现在当几百年前?还是真把我们几个当成无知孩童? 战礼,亏他想的出来,也就不斩使者这么一条靠谱的,剩下的不重伤不擒二毛,那不是宋襄公的原话吗? 怎么着,要是秦军败了,要不要我们帮着修车扶马送你们逃跑啊?” 这话一出,整个墙头顿时笑作一团,燕恒更是上气不接下气:“秦人无信残暴已经传遍天下,真把我们当作先楚庄王好欺骗吗!” “我看他就是来刺探军情的,根本不是使者,这是细作!斩了他,斩了他!” “对,斩了他!斩了他!” 虞周感觉自己心软许多,秉持着“不见杀”的想法说道:“你们处置吧,我去琢磨一下这位王将军到底想干嘛!” …… …… 王离很失望,那个使者再也没有回来,这让自己的一番试探显得很可笑,当他看到对方全是一群少年的时候,当他看到项羽、景寥出身故楚贵族的时候,还是觉得很有希望先缓后急麻痹一下的,结果不用说了。 这是一群不守规则的家伙,意味着很难缠。 三面围城独放其一,吴县城西不远就是湖泽,秦军没派多少兵丁,倒是把南北东三面压的水泄不通。 该死的骤雨还是不停,使得铺设路面异常艰难,王离抬头望了一眼,还是拜这场雨所赐,敌寇也没机会加固城墙,夯土的墙面水迹斑驳。 “斥候!斥候!” “喏!” “那杆虞字旗是怎么回事?” “这……属下不知。” “你们进城刺探的人呢?什么都没查到?现在城内何人主政何人主兵?这旗昨日还没有的!” 亲兵张了几次嘴,不知道先回答哪个问题,最后明智的挑知道的说:“主政者应该叫做萧何,至于这旗子……请恕属下无能!” 王离盯了片刻,问道:“入城细作损伤惨重?” “十不存一!” “怎会如此艰难!这不可能!” 亲兵苦笑:“回将军,就在我等查探之前,城中闹出过一次行刺,听闻是从咸阳剑馆开出的赏格,所以……城内大索颇受连累。” 王离没有责怪属下,比起那些高来高去的游侠剑客,行伍手段的优势不在于此,沉吟中,他自言自语的说道:“能将剑馆之人逼出原形,这虞姓子莫不是一介游侠?” “咚——咚——咚——” “嘟————!” “应战!” 王离怎么都没想到,这场战争竟然由人少的守方率先发动,中军立于城东,只听右边传来阵阵呼喊,城北似乎有了动作。 “报——将军,贼军出城了,已与我军接战。” “何人领兵?” “是个胖子,未打旗帜,看那样子战马难驮,孟将军正要将其拿下。” “报——右军已将贼寇缠住,他们插翅难逃了!” 王离瞪眼:“缠住?为何不用弩箭齐发?为何要舍易求难?” 传令兵脸色尴尬:“是孟将军……” “报——孟将军被斩了,随行一百二十四名亲卫尽皆战殁……” “什么——!” …… 项籍有战戟,卫涵有双刀,樊哙一直在寻找属于自己的武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使了一遍没个顺手的。 虞小子还说给俺打造长刀的,看来是没工夫了,那就继续找吧。 城头底下那家伙的兵刃不错,看着就顺眼,不知道中用不中用,可惜啊,军令如山,擅自出城者斩,还是绝了这念想吧,兵刃再重要也没脑袋重要,这是吃饭的家伙呐! 鲁子牛是个好人,真会猜人的心思,他怎么知道老樊早想出城了?什么正之奇之合之胜之的俺不懂,俺就知道,狗想咬人了,一刀子下去那就消停了! 结果出城也不是好差事,还要诈败,这怎么诈?老樊的体型在这摆着,败给三寸丁?说出去谁信啊! 鲁子牛又有高招了,也不知从哪找来一匹比驴高不了多少的驽马,这一屁股上去,就跟骑着个狗似的,俩脚还着地呢!作孽啊! 接战没有三五招,樊哙只觉胯下驽马一个劲的塌身子,背也弯了腿也劈开了,一泡尿滋到地上,算是彻底废了。 马一垮,人也跟着往下倒,那个姓孟的好像很高兴,宽刃的长矛一个劲疾刺不说,拼了命的催动战马想要拿人。 樊哙是不怕他,可要陷入重围那就生死难料了,拖着沉重的身子跑步很受罪,气息都快接续不上了,胸口也是火辣辣的疼痛,好容易到了指定的门前,再也跑不动了。 城头一直没动静,樊哙很想骂娘,老子累死累活肺都要炸了,把人引来却又不杀,这是几个意思? 再度望了一眼城墙,发现还是战鼓无声角号不鸣,拼了吧,宰一个够本杀俩就赚了。 樊哙回头,像是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猪一样横冲直撞,得亏了战甲过得去,挨过多少刀剑没受重伤,袖口黏糊糊的滑腻腻的,管他是谁的呢,只要还能动弹,死也得咬下对方一块肉! 随他出城的军士越来越少,被人分割围入阵中,一闪一没消失不见了,就像樊哙越来越少的力气,越来越沉重的双手,抬起来都困难。 被那个孟将军带人团团围住的时候,樊哙目光暗淡,血气一冲,心底吼道:俺老樊已经赚了!十多架投石车被毁,数不清的秦人被杀,这群家伙活下来也得吃军法!鲁子牛那混蛋也得吃军法!见死不救! “呜——” “嗖——” “咻——” “啾——” 樊哙发誓,这是他这辈子见识到的最凶狠的弩箭!无可匹敌,秦弩也不能相提并论! 粗重的宛如长矛,细小的如同木箸,疾快的眼睛跟不上,能看清的又躲不开,城头忽然劲弩齐发,愣是把他身前那堆密集的秦人生生撕开! 对,就是撕开,阵型撕裂了,身体撕碎了,秦军的甲胄根本没起任何作用,随着主人一起变成碎片,被人踏入泥泞之中,殷红流满地…… 孟将军运气很好,没有一支弩箭找上他,但是樊哙找来了,被追着屁股撵了一路,终于可以出口恶气了,消失的力气很快涌现全身,随着一步步靠近,肥肉一颤,孟将军的脸上也是一抖。 “你……你别过来!” 樊哙有点郁闷,这词儿怎么那么像在沛县时某个柴火垛里听到的? “嘿嘿,你放心吧,俺动手很快,一点都不疼!” “你胡——” “嗤——” 咕噜……咕咚…… 樊哙大步踏上,抓起那颗首级,再把宽刃长矛一裹:该回城了,鲁子牛,俺这就来找你算账! 第三十八章 攻城 樊哙算账的方式很简单,一碗热酒灌下,他愣是抱着连弩车不撒手,声称自己找到顺手兵器了,谁也不能拦着,这玩意必须归他! 老天作证,这胖子之前摸都没摸过弩车,就知道顺手了?! 这么不要脸的要求当然没人同意! 有人欢喜,就有人哀愁,秦军作战,向来不以斗将作为常见手段,历代名耀青史的秦将也不以个人勇武著称,所以这次接阵先损一名副将,王离既意外又吃惊。 先不说部曲之间的协作或多或少受些影响,先折一阵带来的士气打击就得让他费心半天。 贼军回城了,占了便宜就想跑,哪有这种好事? 大纛缓缓移向城北,服马伴着吁声驻足,王离令人放下车軔,双手扶剑伫立远眺。 “这面鲁字旗也不知是何人吗?” 亲兵尴尬:“将军,逆贼奸诈,现在露面的几个贼人都不是攻城者。” 王离点头:“那就是说,对方的底细远远深于我们看到的,至少换将毫无问题了? 现在你来告诉我,项羽哪儿去了?会不会隐于一侧窥伺大军?会不会趁机夺占其他城池?” 这些问题不是一个小卒子该考虑的,但他还是尽心答道:“将军只管放心,我等马不停蹄日夜侦探,誓不让反贼有机可乘!” “最好如此,传令弩手,试探攻城吧!” 有了主将压阵,右军小败的颓气为之一扫,他们甚至连同伴的尸首也不收敛,迅速整军准备再战。 血仇誓要血来报,倒下的袍泽应该亲眼见证! 这种试探很不好承受,自从大秦一统之后,弩箭的配备数量直线上升,到了现在几乎到处可见,车兵有骑士有楼船士有……甚至许多手持戈矛的材官,都是先射一轮再换装接战。 万余军士缓缓逼近,城上的守军顿时感觉呼吸一凝,再喘气仿佛胸口压着什么,举手投足滞纳许多。 “举盾!防箭啊——” 三面城墙同时发出呼喊,那些一时吓傻掉的新兵这才知道该干什么,手忙脚乱的抬起盾牌,纷纷躲在女墙下面,有脑子还能转的,看到老兵缩在墙根不顾形象,有样学样的趴在地上,收获带着警告的赞叹:“嘿,小子真不傻,记住了,齐射之后还有冷箭,没听到军令千万别抬头!” 一方居高临下,一方抬头仰射,占便宜的自然是守方,有胆大的趁机射几箭,弦响人倒丝毫阻不住秦军脚步,因为与黑压压的一片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的沧海一粟。 躲在城墙下面,尽管知道抬头是个很危险的动作,虞周仍然心里痒的不行,攻守对战,看不到敌人的动作很没安全感,特别是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还有让人牙酸的挂弦儿声音之后。 弩箭还没袭来,声声震天的战鼓响彻城下,这是正式攻城的声音,立刻有人以为秦军开始攀爬城墙,忍不住的向下看去。 “趴下——” “嗡——” 数箭袭来,江湖高手或许能凭着耳力凭着经验一一躲开,可是这种万箭齐发,听起来只有一种蝗虫过境的嘈杂嗡鸣,像是飓风卷动沙暴的呼啸,如果不是身处这个时代,虞周也许会认为有一架飞机带着轰鸣舍命撞来! “咄咄”箭声不断传来,城头的守军努力缩起手脚,似乎要让自己变成最不起眼的那个,躲避大司命勾魂夺命。 真是见鬼了!虞周看到了一个从未想过的壮观场面,城墙四尺之外全是箭簇,落地颤着尾羽,相互紧挨容不下一只巴掌。 最诡异的是,仿佛刚才落下的不是箭雨而是阳光,整整齐齐的一条线隔开两界,这边是背阴,那边是朝阳…… 没有人想拿血肉之躯去试这种锋芒,虞周已经可以想像插满箭矢的城墙是什么样子了,就像《英雄》里面演的那样,刚才探头的倒霉蛋,在阳光普照之时,留下了一个人形的豁口。 “咚——咚——咚——” 又是一通鼓响,负责瞭望的守军趁着间隙飞快瞄了一眼,继续示意躲避箭矢。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不管是还在发呆没回魂的、裤子湿了没脸见人的、浑身发抖拿不住兵刃的、咬牙切齿觉得只能挨着太憋屈的……通通只凭本能躲到女墙下面,甚至把手中盾牌都扔到了一边——很多人经历了一次箭雨洗礼,麻木的手臂举不动盾牌了。 再次袭来的箭矢稀疏了一些,虞周默默计算着时间,从发箭到落箭,前后不过几个呼吸,那种箭矢瞬间覆盖城墙的压迫感,恰恰说明城下秦军训练有素,因为他早已留意到,即使是这种齐射,秦人的准头依然可怕,稍远一些的墙头箭矢很少,落到墙内的几乎没有。 到处都是落箭的“咄咄”声,很不和谐的,“咣啷”一声吸引了不少目光,燕恒撇撇嘴,仿佛毫不在意的说了一句:“秦人的弩箭还真是势大力强,连这精钢鳞甲也不能挡。” 现在不是拿回来看的时候,几个老军看了看,一个黝黑的头盔被射的蹦来跳去,随即问道:“燕头领,这是啥甲啊,以前怎么从没见过?” “你们几个没见过项大哥吧?他身上倒有一套,比这套还坚实,都是按照子期之意打造的。” “是没见过……不过燕头领,你说挡不住秦弩,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啊,只是箭靶断了,金甲有没有射透,现在不得而知啊……” “是吗?我以为已经洞穿了。” “不会不会!项少君攻城的时候我也在,那才是万箭无可奈何,当时他身上穿的,跟这套一模一样!” 明明是像受刑一样难堪的趴着,明明外面就是一片肃杀的秦军,几个家伙居然无视头顶乱飞的箭矢,有说有笑的聊了起来。 还有没心没肺的,拿那件金甲到底有没有被射透开赌,以至于虞周前来检查甲胄防箭结果的时候,首先看到的就是一群啧啧称赞顺便交换铜钱的家伙…… “每人十下军棍!记到战后执行!看什么看,秦军要上来了,各归各位!” “虞小君子,军棍我们领了,俺就想知道这种铠甲咱有多少,啥时候才能穿上啊?” “想穿也简单,只要立下大功,杀敌最多者,多次击退敌军者,都有可能得一套,至于现在,备战!” 人群轰呀一声散开,虞周问道:“损伤如何?” “咱们的老兵最重军纪,箭来的时候没人抬头,所以未损一人,新兵……折损三十一个,全都面目难辨……” “行了行了别说细节了,你在这好好盯着,我去城楼督战。” 燕恒点头,临了不解的问了一句:“神兵坚甲乃是重器,何故轻易示人?” “仗是人打的,要是人心里没底,纵有再多神兵也没用,老子为了士气连这种小手段都用了,你还用问?” 紧贴城墙的四尺道,仿佛是专门留出供人行走的,往好的方面来看,只要清理完城墙,短时间内不必操心箭矢够不够用了,往坏了一想……每面只有数百守军,刚才的损失不算轻微。 远远看去,城门楼子的外形有些模糊,像是在外面长出一层绒毛,壮观的有些诡异,就在虞周快步赶来的时候,城外的秦军步步紧逼。 弩箭还在保持压制,却不像之前那样铺天盖地的疯狂,零落的箭矢更加精准刁钻,使得城上无人放开盾牌。 虞周注意到,随着军士一起前进的,还有几个庞然大物,高度几与城墙齐平,上面站满了秦兵,不仅如此,在这些眼熟又叫不上名字的攻城器身后,各式各样的器械紧紧跟随。 护城河很宽广,容不得秦人马上登墙,再加上近处的壕沟仍未铺填,近到一箭之地的时候,秦军的势头终于一缓,徐徐推出几架填壕车,高大的木板遮蔽其后,隐约听到传来些埋土的声音。 “射几支火箭看看!” 司徒羿不在城东,他的一些部下在,几箭过去毫无建功,看来这东西早有防火功能,虞周叫过几个军汉,指挥着连弩车望向填壕车。 “射!” “呜——” 粗大的箭矢扯出一道黄线,紧紧钉在对方器械上,将箭尾绳索扽的笔直。 “拉!” “嘿——哟——” “咯吱……” 秦人显然也已注意到这边动静,数支弩箭齐齐袭来,周围的守军早有防备,盾牌一举护住同伴,加快速度转动绞盘。 再粗重的箭矢,射到木板的力道始终有限,带动一辆木车前行那是痴人说梦,但是……为了防护正面,填壕车的构造前重后轻,高大的木板极易失衡,一扯一拽,已经隐隐牵动几分。 “射!” “呜——” “呜——呜——” 接二连三的粗箭齐齐钉上,再以相同方向的力道一拉,木车终于发出散架前的呻吟,躲避其后的秦人再也顾不上填土,纷纷夺路而逃。 不用下令,城头守军早就准备好了,随着“嗖嗖”几声,有人倒下再也没起来,还有人幸运的逃出生天。 王离看得饶有兴趣,随口对着身边问道:“此面该是虞姓贼首?” “是!” “不过尔尔,填壕车数十齐进,纵使毁坏一二又有何妨?此人轻重不分擅动弩车,想来比起城北鲁贼好对付的多,传我将令,城东主攻南北佯攻,天黑之前拿下此城!” “喏!” 主攻,意味着跳过了试探战力直接动真格的,虞周还在纳闷秦人怎么没有反制手段,只听鼓点一变,数千军士丝毫不顾泥泞,踢踢踏踏的开始进军,一人一把稻草铺下,已经勉强可容器械通行,在他们身后,十余架云梯越伸越长,巢车、攻城槌、轒輼车、井阑……缓缓跟了上来。 “还真是看得起我们啊,家当准备的挺全。” 出乎意料,率先发动攻势的竟是巢车,也不知是王离自己琢磨的,还是秦军的战法已然如此,高高吊着的小木楼载着几名军士,试探性的射出几箭之后,大摇大摆的前后传令起来。 虞周很想打掉那几个家伙,可惜没空暇了,云梯前面带着弯钩,深深的抓住城墙,上面的军士开始攀爬。 一个国度的富裕不是一个剧组能比的,虞周深感自己被电视剧骗了,谁说云梯就是那种搭在墙上一推就倒的东西? 秦军的云梯下面有个底座一样的木车,牢牢的固定着前端木梯,最要命的是,还是可折叠、可伸缩的,便利之余更加稳固,远不是几根竹竿可以对付的。 “滚木!” 好在这东西造起来不易,秦军也没多少,只是十余架,城内守军勉强可以应对,也是时有秦军踏上城墙,再被四周伸来的兵刃撕成碎片。 同样是主兵者,王离端坐战车沉稳有型,虞周就得仗剑四处察遗补漏,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十六架云梯构成的十六个接战点儿就走了一遍,每到一处,剑上总有新鲜的热血点点滴落。 这时候就看出秦军底蕴深厚了,除了云梯作为主战,攻城槌也是不断撞击城门,燕恒不敢大意,领着人死死镇守,箭矢发出还要躲避冷箭,一时间双方都是喋血无数。 最可气的就是巢车,眼看守军顾不上它,这家伙慢慢靠近城墙之后,竟是一把一把的石灰洒出,无耻又无赖。 “挡板!防箭防尘!” 狠狠的宰掉一个对手,一个老军吐了口唾沫:“这是把巢车当做扬尘车用了啊,欺负咱们手段少?” 虞周手上渐渐慢了,他算看出来了,秦人以为城东守军好拿捏一些,居然直接仗着人多器杂压上来了,真是可恨! 收回的滚木上面血迹斑斑,守军的体力正在急剧下降,正在这时,天空飘起绵绵细雨,冲在墙头晕染一片,红色,仿佛整个世界全都变成红色。 虞周来回冲杀,赶不上秦人蚂蚁一样爬覆的速度,整个城东杀声震天,很多人根本没想到,才第一天攻城,秦军居然下了死力气,一度丢失几次城头…… “子期,要不要求援?” “不用!把这边的消息告诉鲁子牛,让他自己判断!” 短兵接战没了弩箭的用处,守军多以钩拒御敌,一场厮杀进行了整整一个下午,到了最后,喊杀声逐渐低沉,嘶哑…… 第三十九章 哀兵必胜 父亲说过,一个好的将军就像国君手中利剑,剑锋所指无往不利,不该有太多的杂念;大父说过,军者存亡一念,将者死生无常,将军不能只盯着疆场那点事儿,应该眼观六路,因为来自背后的暗箭才最可怕。 这是一种悖论,当年的王离很疑惑,二选其一,当然是大父的说法更加可信了,谁让他是扫清六国的名将呢。 于是王离对着王翦发问,为什么大父的说法跟父亲不同?只记得王翦哈哈大笑,回了一句:你爹太笨,没那多么多脑筋可用…… 而现在,这番言论再次充斥了王离脑袋,到底大父说得对,还是父亲说得对? 战局打的很惨烈,仅仅一天时间,就有千余军士阵亡于此,伤者更是不计其数……这个数字比起两万大军不算很多,可是这才只攻一天啊!往后呢? 战局越不利士气越低,到时候伤亡只会越来越高,没有士卒肯陪着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吧?就算是有,陛下也不会坐视将军如此挥霍大军吧? 这些问题不得不引起王离思考,想来想去,他发觉对面敌人没什么特别的战术和本事,就是那股子死战不休的气势惊心动魄。 身中数箭犹自不退的、长剑入腹卡着剑锋让同伴下手的、脱力跌落城墙侥幸没死爬起来就咬人的、至今仍在后营吐着血痰骂人的…… 如果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精锐,如此死心塌地也能说得过去,可是对面这群人,分明是组建不久的新军啊,哪儿来这么坚韧的毅力? 叫过询问俘虏的中护军,王离问道:“开口了吗?” 中护军神色不变,说出的话却像冰碴子一样寒冷:“没有,那人气绝了,不过俘虏有许多,属下还有机会。” 王离摇头:“现在城内驻有多少叛军、粮草如何尚在其次,本将军只想知道,领军的到底是何人?鲁字是谁,虞字又是谁?为何叛军战意空前?” 中护军冷哼一声:“死中求生,自然竭尽全力挣扎! 据属下所知,死战之人皆为亡命徒,有此举动不足为怪!” “亡命徒?” “全是陛下下旨捉拿之人,儒士的私卫、逃役的刁民、触犯秦律的恶徒、家徒四壁的懒汉……” 说到这里,王离明白了一些,城中叛逆拼命都是有各自原因的,或许是为了保住几本诗书,或许是贪恋轻徭役薄税赋……归根结底,都是大秦把他们逼到了对立面。 君命既下无可收回,踏破这座城池没什么好说的,唯一让他疑惑的是,只要政令不改,总有别的逆贼再次揭竿而起,自己应该怎么办? 是像父亲那样纯粹为将只听军令,还是像大父那样忠君保身两不耽误? 这些话没法说出口,甚至一丝疑虑的神情都不能露,因为面前的中护军身负监军之责,可以直达圣听。 “清点战损,继续整军备战! 明日攻城之前,本将军要知道城中所有主兵者的底细!” “喏!” …… …… 对于早已见识过战场的人来说,这一天的经历更像一次重温,虞周不是生瓜蛋子,依然被刺激的不轻。 比起记忆中的战场,刚刚过去的守城战少了硝烟的遮掩,血腥显得格外浓重,再加上城头熬煮的金汁,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令人几欲作呕。 最重要的是,前世今生加起来,他从没有一天失去两百多个同伴的经历,昨日还在一起嬉笑聊天,今天就已变成一具具尸首,除了一卷草席,他们能够留下的仅有一份记忆。 记忆有时候很不可靠,经常随着时过境迁慢慢封存,变得再无人知,虞周心里堵得慌,想找个人说说话,发现燕恒的情绪也不高。 “阿虎和阿木走了……” 虞周记得他们,童闾中总共带出来四十三人,每一个名字他都牢记于心,失去的两个伙伴,一个面相老成抬头纹早出,另一个笑起来有些傻,现在全部消失了。 “我该把他们招去当斥候的,不用经历战阵,总是安全一些……” 尽管有些残忍,虞周还是提醒道:“别以为细作就好当,战线隐蔽了,只会死无全尸,如果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燕恒迟疑一下,坚定的摇了摇头:“你说得对,鲁子牛的军斥候照样损失惨重,是我一时想简单了。 至于后悔?燕恒从未想过,自从父母亲眷被秦人屠戮的那一刻,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报仇,我相信阿虎阿木至死如此!” 虞周很想安慰一句,发觉琢磨出的许多话都是多余,只好轻声说道:“节哀。” 燕恒抹了一把脸,再抬头眼神坚毅许多:“死得其所,何哀之有?我只觉得他们二人走的太匆忙,心里有些难受。” 虞周对着四周看了一下,开口说道:“那就准备一场丧礼吧!” “丧礼?” “没错,趁着大伙还有点多余精力,给他们二人、给所有阵亡的袍泽送送行……” 燕恒瞪大眼睛,有些没底气的说道:“军葬乃是大礼,古往今来鲜有人享……这个……僭越了吧?” 虞周呲牙:“大楚再立,他们都是最早的功臣,如何享用不得? 这点底气都没有,如何能成大事!” “好!我去置办!” 燕恒起身,仔细的整理了一下身上甲胄,伴着甲片摩擦的哗啦哗啦逐渐远去,看那行走如风的模样,踢破一块挡板仍不自知,引得周围纷纷侧目。 守城战时,木材一向都有大用, 虞周还是咬着牙备下两百棺椁,一具具遗体清理过去,那些或者年轻或者苍头的逝去者终于有了归宿。 动静闹得这么大,别说其他三面墙头,整个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是城外的秦军也已嗅到不同寻常的意味。 没有多么繁琐的仪式,只把敛裘覆盖燃起明灯,悲伤的气氛顿时开始弥漫,有与战死者相熟的,默默上前塞一份饭含,低头削制铭旌权当最后的心意。 起先只有军兵动手,到了后来,许多围观的百姓纷纷上前搭手,这个添一点灯油那个捧一把粟米,不消片刻,每副棺椁都有数人送行。 “诸位将士,诸位父老! 秦人残暴专行,陷我大楚国亡家破之境,从此天下再无宁日。 驰道之下尸骨累累、长城内外血迹斑斑,为了嬴政的一己私欲,出海寻仙罔顾孩提,骊山之下冤魂无数! 将军项氏有感于此,愤而起兵对抗强秦,现在,秦军来了! 他们又来坏咱们的好日子了! 如果秦军进城,重税暴敛必会拿走各位的所有家当!如果秦军进城,严法横行必会血流成河!如果秦军进城,所学被烧宗庙被毁之后各位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暴秦当亡!” “暴秦当亡!!” 越来越多的人问你开始呼喊,虞周不得不抱拳等候。 “各位父老拳拳之心,在下已经深知,今日说的,就是为了抗秦捐躯的数百义士! 他们之中有很多人都是江东子弟,有许多人还没来得及成亲,甚至有父子齐上阵兄弟并肩行! 为了什么?! 就为了保住咱们现在的安宁日子,保住更多的人不至于被暴秦踏入污泥! 可他们也是人,能力有限,就这么倒在家乡最后的净土上了,还没来得及多看一眼亲人,再也睁不开了……” 许多人已经眼圈泛红,虞周割破掌心:“子弟身亡不能没人送行,我等不才,只能置办如此。 但是! 各位先行的兄长,你们的矛戟会有人接过,你们的戈矛会再次痛饮秦人鲜血,你们的甲兵,将会再次横行天下! 江东子弟,马革裹尸又有何惧!” “亡秦复楚!” “亡秦复楚!!” “亡秦复楚!!!” …… …… “中护军!中护军!什么声音?!” “将军,你醒了!属下刚才还在犹豫是否禀报……” “怎么回事?城内什么声音?为何火光冲天?” “回将军,逆贼深夜传唱祭歌,并没什么动作,至于火光……也许是楚地祭魂的习惯吧!” 王离侧耳倾听,确实有隐约的“魂兮归来”传到耳边,皱眉问道:“他们闹了多久了?” “从三更天开始,一直闹到现在!” “两个时辰?真是不嫌累!传令各军埋锅造饭,再过一个时辰动手攻城!” “喏!将军,咱们的云梯昨日损了五架,今天……” “再去赶制!实在不行就以轒輼车相掩主攻城门!” “那护城河……” “混账,要本将军什么都教你吗!滚!” 真要说起身份,中护军秩比千石也算不低,可是王离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烦闷,气盛之下脱口赶人,就算这样仍没有稍解其燥,他又咕咚咕咚灌下几瓢凉水,这才持剑登车赶往阵前。 搭眼一看,好像有些不同了,城头上的守军甲外披麻,看不清面目,但是能从笔直的身影察觉些许微妙感觉,是什么呢? “擂鼓,攻城!拿下此城,我与诸君痛饮三天!” “喏!将军有令,攻城……” 王离在做弥补,他想赶在中护军心生芥蒂之前打消怨念,结果还算如意,军中之人皆好饮,这么一说确实缓和不少。 “咚——咚——” 经过一夜修整,秦军士气稍显低沉,不过精神还算不错,随着鼓声踏步而行,弩箭齐发落满城墙,跟昨日一样顺利,压的守军不敢抬头。 “荡!” 几个身手矫健的家伙率先逼近,迎着城头弓箭连滚带爬,身子缩的如同猿猴,牢牢躲在盾牌后面,不时的快走几步往前赶。 为了数人抛下滚木擂石不太划算,那几个家伙更近几步,终于一跃一荡之后跳入护城河,随着水纹泛开,似乎再也不见人影了。 守军严阵以待,发觉他们只用片刻便又爬出水面,纷纷放箭相拦,一朵朵血花泛起,敢死的先锋终于有了损伤。 “哼,看这箭法倒是精进不少,但愿能够早日攻下此城!” 无论是什么样的战场,最先死的总是经验不足的新兵,虞周所部昨日损伤不小,可也大浪淘沙一般留下精锐,很多新兵,都是从血海之中成长起来的,就比如现在,城头军张弓更加沉稳,劈剑更加凶狠,就是那些脸庞尚嫩的少年,也已有了几分狼一样的狠劲儿。 “将军,末将所部不能登城,城头……似乎换人了!” 王离眼皮不抬:“换人了?旗子都没变,换成了何人?你们到底弄清楚没有,主兵者乃是何人!” “回将军,这个知道了!虞姓守将名叫虞周,听闻还有个字唤子期,至于城北,只听说叫鲁子牛,城南那些早就清楚……” “哦?有字?看来不是一般人了?” “哪儿来的不一般,无是些六国故旧……呃,将军说不一般,那就是不一般,不过说起来,这个虞子期好像从哪儿听过似的……” 王离皱眉,也是思索良久,摇头追问:“为何你的部曲昨日尚能登城,今天寸步难行!” “将军且看,他们拼命者众,怕是作了巫术……” 大军行进生杀不忌,巫术的说法,王离是不相信的,他仔细看了一圈,发觉守军的气势确实不同了,个个身披麻布不说,来回搬运滚木擂石的,竟然有些百姓身影! “放箭!对着城头防箭!” 又是几波弩箭压过,城头的身影稀少一些,可是没等秦军趁势而攻,越来越多的身影继续忙碌,军兵举着盾护卫乡民,黔首时不时泼下金汁,而在城楼之上,连弩车更是疯狂连连发射。 “疯了……这帮叛贼居然如此得民心,真是疯了……” “将军,要不要继续放箭?” 王离摆手:“箭矢有限,多杀人命也是无用,主攻城门吧!” …… …… “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 “什么意思?” “你不是总说道家清净无为没啊没用嘛,但是道家的道理对啊,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哀兵必胜!” 燕恒皱眉:“你昨夜……” “自然是真心,一场兄弟,送他们一程还能作假? 你啊,这才掌管情报多少时日,心性就变成了这样,真不知以后还会怎样,到底是福是祸……” “只要诛灭暴秦,就不分对错!” “这才是最大的祸!” 第四十章 今夜无人入眠 有一类人很可怕,他们打着大义的旗号,理所应当的认为做什么都是正确的,比如喊着抵制这个抵制那个却把拳头最终落到同胞身上的家伙,这种奇葩的思路拐着弯发展到极致,就会成为一种更可怕的宗教。 还有一种人很可恶,他们总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身边的所有人和事物,勇于怀疑是好事,就怕时间长了这种习惯也会扭曲,眼光逐渐变得只会放大瑕疵而忽略了美好。 要说一场丧礼的目的很单纯,虞周自己都不信,可也没有燕恒说得那样龌龊,小个子身负血海深仇又接触了桌子底下的阴暗,大有可能一不小心长歪,这让他很担心,暗自记下战后必须来一次“心理辅导”,然后放眼关注战局变化。 相比之前的来势汹汹,秦军的声威丝毫不减,进攻力度却没那么坚决了,滚木落下再也没有持盾硬顶以援后伍的情况,很多秦人纷纷跳下躲避,这让城头的压力顿觉大减。 少了死战一般的决绝并不好应付,因为秦军的伤亡少了,他们大可以凭借人数优势连攻不断,尽管有了一些百姓帮忙,守城军还是忙的脚不着地,随着时间推移体力流失,动作越来越迟缓。 喊杀声不停,城里的百姓均感心头笼罩阴云,轻快日子过习惯了,谁想再去忍受苦役重刑?没人愿意。 既然不想回头也没法回头,那就只能祈愿秦军早早褪去,拜完了各路山鬼水神,闲着也不是事儿啊,农活一类的没法耕作,还可以忙活其他的,搬木抬石、缝制布袍、收集羽箭…… 萧何很忙,整座城池的粮草调度兵甲供应全指望他,安抚百姓救治伤兵也是由他盯着,外无援兵的围城势必持久,这些必须谨慎处理才行。 龙且感觉一场大战肯定能让自己瘦一圈,口袋里的零食掏光了,有一些变成了饭含,还有一些分给受伤的军士聊以解闷。 不管怎么说,战争带来的首先就是伤痛,亲眼见到一整夜一整夜睡不着的伤兵咬碎牙齿,他心里的难受无以复加。 这还是城南秦军攻势不密,那么城东呢?龙且不敢想。 “又在想什么?” 回过头,小胖子仿佛一夜长大许多,再不是贪吃好耍的喜乐模样,愁云萦绕眉心。 “你怎么来了,城墙上面不留女眷……” “别当我是没见识的愚妇,真拿一支剑来,我也能上阵杀敌。” 龙且一边束甲一边说道:“回去吧,这不是你待的地方,你没见过那般苦痛,说起来容易。” 赵善上前,弯腰帮他系着胫甲,声音轻柔的说道:“此时秦军攻势不凶,还能多说会儿话,你若是心中难受,不妨……” “众位兄弟都在搏命,我又岂能偷懒,该去换司徒羿下来了!” “你有没有发现……” “什么?” “秦人似乎一直针对景寥!” 龙且定住身型:“好像确实如此!每当景寥站在城头,秦人的攻势总会凶猛几分,这是为何?” 赵善摇头:“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他太过搏命,让秦人觉得有机可乘?” “这样啊……你去告诉子期一声,看看他有什么想法!” “我才不去,那人心思奇怪,我怕见他……” 龙且嗤笑:“那家伙是有些不寻常的本事,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吧?你不是还有几个家将嘛,让他们去报信。” 赵善低垂脑袋:“他们另有安排。” “那好吧,我去托人报信,你在这老实待着别乱跑。” “小心一点……” 龙且开门,发觉六个大汉直直站在外面,见了他出来一抱拳,竟是要齐进齐退的架势。 胸口一酸,龙且回头,再开门,关门,狠狠的抱住身边人,在她耳畔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大踏步离开。 …… …… 景寥被针对? 虞周反复咀嚼这个消息,想从其中找到点关键,寻求破敌良策,可惜想了一圈,还是不能确定为什么。 “特别明显吗?” “先前我等并未留意,后来试了一下,只要是景校尉守城,秦军弩箭要多三成,蚁附兵卒可比城东主阵!” “好了我知道了,下去吧。” 报信者走后,燕恒无声无息现身:“是不是跟景寥之前的遭遇有关?我听说他曾被囚于郡守暗牢……” “此时去猜那些根本没用,不如想想法子解围再说。” “要不我组织人手刺杀王离?” “成本太高,成事的可能太小……这样吧,你去准备草人若干,待到夜间套上衣服悬于墙外,疲敌战术不能只有咱们挨着,得给秦军找点乐子,跟子牛、钟离他们都说一声,几面城墙轮换着来!” 燕恒眼睛一亮:“好主意!” “秦军的粮草大营能不能探到?” “这个……恐怕极难,我试试看。” “轰——咕咚!” 两人正在说话,只感脚下一震,墙上开始掉落灰扑扑的土面儿,走出城楼一看,只见几架壕桥伸出老长,已经搭上这一侧的河岸。 “城门!快快快!” 秦军之中有一支巴人屯,上次想要抢夺城门的就是他们,自从见识了那群家伙爬上爬下如履平地的能力,虞周早已命人毁掉吊桥,憋了好几天,想不到秦军另辟蹊径,把这种可移动的壕桥弄出来了。 工具再好,也是人去使唤,在战场上,特别是攻城战的时候,前进的代价就是鲜血,一片箭雨射下去,秦人倒了又来来了又倒,以盾遮挡艰难的逼近。 连弩车疯狂的咆哮,撕碎阵型露出软肉,城下秦军不甘寂寞的还击,却因地势问题吃尽苦头,鼓点儿变了,几架木车顶着个屋脊一样的篷,缓慢又坚决的踏上壕桥。 “轒輼——备水!” 这东西一出现,意味着一种很无赖的战术,木制的顶棚外覆生牛皮,使它不惧火烧可防弓箭,甚至落石也不能奈何,看上去像个车,可它没有底,下面躲入军士便于掘土,一般用于城门之外,可在下面挖个巨大的坑洞放火烧门,再以立柱支撑迫其倒塌。 果不其然,连续几块落石根本无用,城门已经传来噼里啪啦的火烧声,门里的军士飞快灌水,总算烟多火小稍缓一些。 “把樊哙给我叫来!让他把子牛先生的宝贝旮瘩带来!!” 樊哙很快就到了,自从城北一战立威,他和鲁子牛闲的可怕,秦人右军佯攻的样子都特别假,让人好不郁闷。 “哈哈哈,子期,你不是不求援的吗?找俺干啥!” “少废话,鲁公秘鲁和墨家典籍记载的攻城器现身了一大半,还不应该好好质问一下吗?” 樊哙抓脸:“那也找不到俺头上啊,子牛先生才是墨家子弟。” “如果他来了,城北剩下你自己主事谁会放心?” “……这倒也是,说吧,要老樊干啥!” “把钩车架起来,我倒要看看这玩意有没有那么神!” 钩车是一种攻城器,其中又有三爪的搭车和两爪的双钩车之别,作用是毁坏土筑的城墙,这种始于墨家典籍的东西威势惊人,曾有形容“钩车轇轕,九牛转牵,雷响电激,折橹倒垣”,拆墙不在话下,对付一堆木头架子更是易如反掌。 名字里说的是钩,可这东西的造型有点奇怪,抛开车的部分不说,剩下的部位很像两个巨大的钉耙,平时张着看不出什么,一旦落入爪中,绞盘转动往回一拉,前面的爪子只会越抓越紧,拆个城楼当真跟玩儿似的。 攻器改成守器,前前后后耗费不少心力,终于到了发挥作用的时候,探爪随着绳索放松越落越低,桥上的秦军渐渐骚动起来。 “别傻看着,这东西又不能杀人,弓箭手找准时机赶快杀敌!” “咔哒……” 到底了,轒輼的外棚被它牢牢咬住,不少秦人想要上前解救袍泽,壕桥宽度不允许。 “放箭,射断绳索,放火箭烧断!” 城楼上传来绞盘转动的嘎吱声,城门外的轒輼发出同样的呻吟,此时的攻城小车像个被抓的瓢虫,可怜兮兮的伸着腿挣扎。 一支支利箭穿过,对于胳膊粗的绳索没有丝毫影响,守军弓手赶紧抓住机会反击建功,离城过近的秦军再被收割一波。 “啊……唔……” 巨爪再次腾空,露出外壳被撕走的几个秦人,高悬在头顶的东西让他们不知所措。 “此乃何物!咦,这是……?” 刚才的声音很熟悉也很陌生,怎么消失了?脸上有点温热,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咸的、腥的…… 抬头一看,那辆一直护着他们的木车没什么变化,却有暗红的液体不断滴落,刚反应过来,又觉喉头一疼,黑暗潮水一样吞没意识。 …… …… 王离是脸色很不好看,因为他终于想起城头的东西是什么了, 真不是个好消息,这意味着叛贼有墨家暗中相助。 他也不想总是对着一侧城墙费劲,特别是城东并不见得好打多少,甚至兵员损伤隐隐高于其他三处,至于为什么不罢手不换个方向,纯粹是他初为将军的不成熟想法作怪——这边都打成这样了,说不定再加把劲就能拿下,此时轮换攻势岂不是前功尽弃? 当头的一盆冷水终于能让头脑冷静些,飞云壕桥被掀翻的时候,王离冷眼旁观,亲自鸣金召回败兵,语气平淡的下达了休整的命令。 俗话说不怕花小钱就怕算总账,也正是这个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的部下少了两成,中军更是半数带伤损失惨重。 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攻之灾也。躺在军帐里,听得哀声遍地,王离满脑子都是这句话,刚出咸阳的意气风发再也不见半分。 闭着眼睛怎么都睡不着,他坐到案前打开两卷竹简,一卷家传兵书细细咀嚼,另一卷奋笔疾书写下近日心得…… 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睡意终于爬上眼皮,一点一点的脑袋枕着手臂再也抬不起来,呼噜声传出帐外。 “咚——咚——咚——!” 对于军人来说,战鼓比冷水更提神,王离打了个激灵站起身,条件反射的握着长剑,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问:“何人击鼓?可是贼寇来攻……” “将军,逆贼城中隐有百人想要悄悄潜出,被我们发现了!” “百人?” “是!” 硬撑着来到阵边,果然看到黑色的身影正在顺墙而下,身手十分矫健。 “速速射杀!” “喏!” 顺利的有点奇怪,随着弩箭齐发,贼寇用几声惨叫结束了这次试探,拖着中箭的尸首回城了。 这就没了?白白送上百余条性命,不像是兵寡将微之人所为啊,他们不是挺能算计么,困得眼睛发涩头脑昏沉,王离没有多想,出于谨慎下了一道命令:“多安排些值守,时刻注意贼军动向!” 从最初的踌躇满志,到现在屡屡受挫,是否聚精会神的绷着已经不再重要,这一松弛,让他显得格外疲惫。 难得最近没有下雨,可以火烧城门又被挫败……呃,不想了不想了,难得没有下雨,裘袍晒过松软许多,盖在身上很舒服,如果此刻住在城中有多好…… 王离翻了个身,手垂到地上都没知觉,混沌中的雾气刚要凝成一个梦境,又被一阵急促的鼓声强行打散了。 手脚飞快的束甲持剑在手,步出营帐看到一圈发红的眼珠子,赶紧喝问:“怎么回事?贼人有什么动向!” “回将军,又是百人攀爬城墙!” “又有百人?以后再有此情即刻射杀无需多言!” “将军……中护军此番查看了一下,墙上的贼寇,似乎全是草人……” “草人?中护军何在!” “属下在此。” “怎么回事?” “回将军,末将先前就觉得奇怪,这次特意命人近前一些,才发现那些人根本不会动,全是绳索悬于半空,中了箭矢也不流血……” 王离摆手:“我知道了……看来这是反贼的诡计,这样吧,再有相同的情况,直接射杀无须击鼓!让将士们睡个好觉。” “将军,深夜聚兵全靠鼓角,若是不击鼓,贼人真的出动怎么办?” 王离觉得额头正在跳动,后槽牙也有点疼,深深的望了一眼黑暗笼罩的城池,转而下令:“那就以各营为号,轮流接战,我料贼人也不敢倾巢而出!” “喏!” 东西南北,鼓角转着圈的响了一夜,再也无眠…… 第四十一章 不一样的城池,不一样的连封 骑兵也好,步卒也罢,相战于野总有让人热血沸腾的地方,或是阵型严密败敌建功,或是战马飞驰斩获敌酋。 相比而言,攻城守城显得少的几分豪情,多了几分惨烈,因为除了少数诈取城池的个例,这种战争方式最是考验双方心志。 王离现在很不好过,数日以来昼夜难安,让他眼底时时带着血丝,再往四周一瞧,身边的部下全是如此。 睡死了巴掌打不醒,听到战鼓立马站如标杆,这是只有精锐才有的好习惯,而现在,这帮站着都能睡着的家伙宁愿自己是群乌合之众。 如果只是以假乱真的稻草人也就罢了,城中的贼人手段越来越匪夷所思,每天太阳落山,就有一团巨大的鬼火升入半空,惨白惨白的火光外面,一箭穿心的玄鸟更让每一个秦人感同身受。 他们怎么办到的?听说过能飞的木鸟,没听说能飞的火团啊,如果并非人力所为,大秦尊崇的玄鸟被箭穿透,意味着什么?没人敢说。 不敢说,但是管不住心里想啊,陛下今年遇刺了,陛下受伤了,陛下的玉玺回来了,神器回归都镇不住,真是天命? 也有不信邪的想要挑战一下,一团火而已,射灭它!公认的神弩手站在风中连发百矢,结果没有一箭能够靠近,然后……神弩手胳膊抬不起来了,当夜就染了风寒病倒了…… 听说了吗? 别说别说,都知道,诽谤可是大罪。 唉,就是可怜了三子,这是不敬神明遭报应了吧? 人心惶惶军心动摇,王离宁愿他们说出来也比现在强,一个个强行装作没事儿人的样子,眼神里的不安难以遮掩。 禹王都说堵不如疏,先民常言防口甚于川,他又岂会不知? 再这样下去只有营啸一条路了,这可如何是好? 很想再用一场战争宣泄一下,可是…… 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轒輼,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又三月而后已——说白了,攻城器的损耗已经不足以快速拿下这座城池了,扛着飞梯上去再败一阵,只会让情势越来越糟。 退兵十里眼不见心不烦,那就解除围城前功尽弃;继续等下去,没有丝毫办法。 左一圈右一圈,营帐里的地面已被踏的凹凸不平,这位年轻将军的身影投射在帷幕上,随着火光跳动来回摇摆。 …… …… 南城楼。 “死胖子你给我站住,说!谁让你如此对待玄鸟的!” “别别别,被人看到不好……唉,放手啊,你还是公主呢……” 赵善面如寒霜:“你居然还知道?那你记不记得我是哪国之后!” “代国……代赵!” “那为何要作此不吉图案,秦人暴虐玄鸟无罪,那一箭下去,你让赵人怎么看!” 龙且心说苦也,当时只顾着瓦解敌志折损秦军士气了,谁还记得秦赵本是同宗同姓,尊崇的祥瑞也是一模一样啊!再说这法子也不是我想的,我只是动了动手啊…… “栗子……” “嗯——?!!” “哎哟我的公主欸……轻点,你想开一点,这事儿根本没那么玄乎的,子期以前还吃过雏雉呢,现在不是一样好好的……” “你说什么!” 反正没有外人,龙且认怂很快:“好好好,我错了行吧,咱不跟子期比。” “谁问这个了,我是说……你刚才叫我什么?” 每一只胖子都是隐藏的高手,憨态可掬的外形太有欺骗性了,只要开了窍,本能就会驱使作出正确的判断。 见到赵善似嗔薄怒的模样,哪还不知中了她的心意,龙且一把揽过佳人暗自吁气,怎么也没想到竟会这样过关。 “你……再叫一遍。” …… …… “河东有兽,其名曰狮,声之大,两耳欲聋震倒葡萄架……” “你这么乱改《逍遥游》,真不怕魏老找来算账吗?” 围城虽然难受,比起每天绷着心神守战要好许多,不会有同伴每天离开,粮草暂时也够用,虞周的心情很不错。 “那是你没见到师父拿《道德经》揍人的样子,区区小事他不会在意的。” 燕恒脸色有些奇怪,憋了半天才继续问道:“你改的那个什么意思?” 虞周笑得更奇怪:“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不用了,你这样笑的时候准没好事,我还是去城北看看尸体掩埋的怎么样了。” 虞周正色:“这是大事,可不敢有丝毫马虎,千万要远离水源!” 燕恒边走边摆手:“放心吧,我知道轻重!” 难的有一点安宁,大伙不敢闲着,伤兵需要照料、百姓需要安抚、尸首需要深埋、兵器需要修缮…… 记得虞周提出“非战斗减员”这个词儿的时候,听蒙了一圈人,解说之后,再将各国历年的战损人数一统计,没人笑得出来。 很难想像只战死数百的大胜背后有着数千条人命,更难以想象这些枉死的人命全是由一些小习惯造成。 包扎伤口的布条、处置伤口不当的方法、天气一冷一热的变化……甚至一口凉水都成了夺命根源。 很庆幸有个公乘阳庆那样的神医逐条辨析,触目惊心的结果不用多说,从那之后,大伙养成了许多诸如勤洗手喝开水那样的习惯。 山上来了新人,首先被告知的不是弃灰于道该罚多少,而是这么干有什么危害,扑面盖人是小事,污染了水源田地,那是杀人呢! 有一个两世为人的家伙潜移默化,有一个尽职尽责的医者不厌其烦诉说,没人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稍微注意一下就能活的更好,何乐不为呢。 有了一个受益的,在他身边就有十人受到影响,现在,上百个受益人拥有一座城。 卫涵打夹板挺利索,看那伤者脸上没什么不对,应该扶正骨头了吧? 司徒羿心细手稳,可惜那人的伤化了脓,溃成这样保不住小腿了。 陈婴说不敢浪费粮食酿酒精,萧何说可以拿柳枝水代替,没办法的事情,就这么干吧,效果低一些总比没有好,记得要煮沸。 龙且的人工呼吸很熟练……呃,这个不能看。 再往过走,看到一个不常见的熟人,虞周心思一动,上前招呼道:“终于遂了意,这行伍生涯和你想像的差别大吗?” 连封回头,没好气的应道:“大家同样首战于此,为何你偏要故作老气横秋!” “哈哈哈,我这可不是装的,怎么,镇守城西是为了离我远些,还是想着少杀秦人?” 连封远眺落日:“我还是第一次接触秦军,却在不同的战阵上……” “那你感觉他们的战力如何?” “如果都是这般模样,我们的大事难矣!” 虞周很高兴他用“我们”来形容,还是直言不讳说道:“打到现在我都糊涂这支军队哪儿来的,不过依我看,他们应该不算大秦最强。” 连封点头:“这是一支边军私兵,好像是从几个郡拼凑来的,王离为了早日征战也是煞费苦心啊。” “原来如此,那你所知的秦军都是什么样?” “从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在军中了,他很少笑,也很少说战场什么模样,被我问的多了,他就会说一句:愣娃,就那样么,有啥好社捏。 但是我知道,父亲每次回来,家中的宅子都会大一些,田也更多一些,直到那次他病了,我还以为父亲能像战场凯旋一样站在我面前,可惜……” “节哀。” 连封坐在树下,继续说道:“继承了父亲的爵位,我开始拼命习武,也开始打听战场到底什么样。 伍大叔说,战场是冰冷的,到处都在死人,死敌人,死袍泽。 陆二伯说,战场是个收割名利的好地方,但是千万别贪心,他见过很多袍泽有命赚没命花,忙活半辈子,却被'再来一个我就收手'的念头害了。 可是据我所知不仅仅如此,因为父亲也说过,死和生都是对立的,长戈一递,他和身边的同袍就能生,战车飞驰,也是在救活许多缠斗已久的同泽。 我喜欢父亲的说法,战场上不只有杀死的生命,还有那些看不到摸不着的,被救活了的生命,就像大秦一统至今,百姓便少受了十年战乱之苦。” 说这样的话题该有酒,可惜虞周囊中早已空空,他长叹一口气:“你爹这种人,如果专心做学问,肯定也有一番建树,可惜了……” 连封此时有着不一样的成熟:“所谓学问,其实就是一种感触得来的智慧,从先祖贵为齐大夫,到我父执兵战于沙场,历经如此巨变的,天下间不知几何,止战乃是心愿,何曾成了学问?” “我是说你爹那种看待生命对立的态度,这是一种大智慧,可是啊,残虐生命就是一种罪行了。 连封,如果你爹看到自己救出的人天天挣扎在骊山,埋葬在驰道,他会怎么想?会不会后悔?” 连封低头:“我不知道……我爹杀人无数,可他向来珍重生命,他连跳到粮仓偷吃的鸟雀都不忍伤……” 虞周打断:“一样的道理,嬴政已经践踏了你父亲的心意,践踏了许许多多他这样的志士心意,你父杀人便是救人,你亡大秦同样是救人,为何还要迷茫呢?” “好像……是这个样子。” 初次见面就挺尴尬,后来一直揍他也没深聊过,这次长谈,忽然发觉连封有他不一样的地方,像个有些文青的少年,又像多愁善感的画家,虞周有些后悔了,以前下手应该轻一些的。 “子期。” “嗯?” “多谢了,现在我心中好受不少。” “客气。” “你那一夜……真的什么都没做?” 果然还是揍得太少啊! 第四十二章 时机已到,固所愿也 碧波粼粼骄阳似火,一网下去,银光闪烁的白鱼挣扎着被拖上船,紫红的炭火轻舔锅底,咕嘟冒泡的声音并不让人生厌,而是多出一份恬然,一份期待。 张良不是贪嘴的人,早年家世未变的时候,也算享尽荣华,可是最近几种特别的吃法总让他一不小心就积食。 就像现在,本以为清水煮过的大蟹应该索然无味或者腥气浓重难以下咽,谁知配上姜汁香酢,竟有别样的美味难以罢手,妙哉。 如果丢脸的只有一个人,会被当做没见过世面的家伙而看轻,如果皓首苍髯的饱学之士直接下手捞,吃的须落汤汁毫不在乎,那叫真性情。 张良庆幸有这么一位老者陪着,既保住颜面又能大快朵颐。 范增吸允手指:“子房,这道美味如何?” 都吃成这样了,再崩着多没劲,张良头也不抬:“尝过此珍馐,只觉先贤也好贵胄也罢,全都是暴殄天物啊!” “哈哈哈,此言何解?” “周天子食蟹居然要做成醢,孔先贤亦有'不撤姜不多食'的养生之道,依张良看,天子贵有四海,夫子克己忍欲,空有所好美食而知其庖制之法,岂不是亏待食材又亏待自己吗?” 范增失笑:“大善!你这小子甚合我心意,老夫享用美食也有此感!唉,只可惜身患顽疾年纪又大了,小辈们总是要我遵循忌口。” 看了一眼岸边,张良答道:“那也是他们的拳拳孝心,前辈好福气。” “哼,还福气呢,一个比一个难管教,没气死我就不错了,就像前几日迎战秦军……嗨!我说这些干什么,净给心中添堵了,来来来,继续食之饮之,然后你我再战棋道!” 张良苦笑,老前辈性子火爆,只从优雅的博弈被他冠之以战就能看出一二,可若凭此一点断定范老无谋,绝对会被玩到死还在感激他。 初到五湖水寨,张良立刻察觉这里不同寻常的地方,本着学以致用的心思,还想好好把这地方转一圈,刨根问底以增见闻。 虽说礼不下庶人,可他流落已久没这些讲究,做足了姿态摆明了诚意,刚张嘴就被一句“说了你也不懂”堵回来了,太可气了! 不提过往,不说学问,只是这份笑颜俊容,到哪不得换回好言相向啊?居然被个赤脚汉子嫌脏,岂有此理! 能够屡次三番容忍羞辱去捡草鞋,张良耐心很好,也没跟那汉子计较,就在栖身草芦边学边问聊以度日,学得越多越感觉自己无知,就是他最近越来越深的感触。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理所当然的,好学之人总会跟最有智慧的长者走到一起,几次三番接触下来,张良后悔了。 因为这老头太损了!明明是个直性子,偏爱吊人胃口,什么话都只说一半,美其名曰:书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亲,自己想去,想透了记得更深。 此言颇有道理,记下来……可是,如何打造削金断石的利刃怎么想?如何仿制秦弩怎么想?这些哪是一个人闭门静思可以猜透的? 每次听范老解说,总在关键之处被一句“这算什么”带到另一件新事物,时间长了,张良对这寨中的东西全都一知半解却又所知不深,就像品尝美食一样,浅尝辄止才最馋人,心里真痒啊! 为什么会这样?张良不是想不到原因,交浅言深乃是大忌,如果对方全无保留他才会奇怪,越来越多的“故楚项氏”听入耳中,该有决断了吗? 不,不能,尽管他们拥有许多不同寻常的东西,可是君子岂能因为外物折腰损志,项氏主人如何,还要多多观察才行。 本意上,张良觉得项梁还不错,礼贤下士胸有沟壑,决绝之余不缺宽仁,是个主公的好人选。 只是聊过几次之后,他发觉项梁少了一股底气,这也没什么,生下来霸气四漏的家伙早被打死了,很多主公的童年都是发迹之后才变得祥云笼罩真龙见礼,有了猛将良谋相帮,只要不是太昏头将来总能成事,我就是良谋啊! 再后来,听出项梁无心主事,盖因他还有个长兄,兄长还有长子项籍,颇得拥护又已拜得名师,定是将来的项氏少主…… 兜兜转转又回来了,张良终于知道了范增的真正目的。 “呵呵,大龙有死无生,子房还不投子认负吗?” 一回神,俊脸堆出歉意的笑容:“前辈技高一筹,张良拜服。” 范增收拢棋子,摇头道:“依你的棋艺不该如此早败,心神不安,到底在想什么?” “晚辈在想秦军。” 范增收走棋盒,拿出一颗药丸龇牙咧嘴的吃下,漫不经心说道:“就当你是在惦记秦军吧,怎么,还想与之一战?”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呵呵,既然是毕生所愿,又有什么不敢请求的?说出来,老夫替你做主!” 张良斟酌了一下,拐着弯问道:“听闻前辈乃是项羽的师父?” “不错。” “那……羽可亡秦乎?” “先将军项燕亦呼'亡秦必楚'而身死,你方才所问,也是羽儿固所愿也。” 打开了话题,张良直言不讳道:“在下说话前辈恕罪,依我看来,少年项羽刚猛有余韧性不足,可亡秦而不能安天下,并非人主之选。” 范增一点都不生气,点头道:“能柔能刚,其国弥光;能弱能强,其国弥章。纯柔纯弱,其国必削;纯刚纯强,其国必亡。 以此看来,羽儿的确少了人主之姿,不过依老夫看,一人为君举国纯钢纯强,那是臣工无能所致,子房作何想法?” 张良不答,吃惊的反问:“前辈如何得知恩师《三略》之言?” 范增一愣,极没有风度的一口浓痰吐到地上,恨声道:“明明出自《军谶》被那魏老鬼引用几句罢了,你居然是他徒弟?那老夫还废什么话,赶紧跟着羽儿滚蛋,都是没眼色的,一个个的不来看我,转着圈气人的本事倒是高强……” 一番话里信息太多,张良一时反应不过来,他最先明白的是:范老前辈跟传书的黄石公交情匪浅,从那损骂的语气和暴涨的底气就能看出来! “前辈,我……” “你什么你,到了自家地头不去打扫庭院在这里瞎操什么心?那边可是有着整座城池需要打理,你想的那些破事儿,魏老鬼和子期小子早想到前面了,走走走,真是碍眼,可惜了老夫的大螃蟹,还想留作夜食的!” 刚才还是和颜悦色的长辈模样,刚才还在小心翼翼的相互试探,一转眼,范增翻脸这么快,张良哭笑不得,不亏是那个怪言怪行的黄石恩师之友,果然……非比常人啊,想来只有非常人才能建起这座非常营寨吧? “前辈误会,张良与恩师只有一面之缘,连姓氏都是方才得知。” 范增上下打量:“要是子期那小子,才不会这么贸然认作师长,你也是个心诚之人,真不怕被那老鬼骗了。” 长辈的诽言,范增说得,张良说不得,他转而问道:“那位子期……” “你师兄!嘿嘿,这下老夫有乐子看了。” 张良仔细一想,忆起黄石公曾说徒儿成亲,顿时明白范增为何幸灾乐祸了,长幼有序是不假,他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论起辈分确实有点不自在…… …… …… 项籍很焦虑,常听子期说过一个词儿,叫做玩物丧志,以前不甚深知,现在他可有了切身体会了。 大军压城主将不在,哪国哪军这么干过? 留下来是师父的主意,项籍本以为有什么要事,可是看到范增每日游山玩水尝美味品珍馐,他是真的不懂背后有何深意了。 时日越久不满越深,孤身压制不住,范老头又把项梁搬出,再过几日,项籍终于决定必须回去看看,城中来信了:一切安好,羽哥稍安勿躁尽听范老之计。 这么叫他的只有虞周,可以放心了,但是师父作何打算必须问个明白,项某确实不善头脑,那也不能一直被瞒着戏耍! “少将军……少将军!” “怎么样?” 吕马童快步下马,对着项籍施礼,又对乌骓一礼,这才说道:“少将军,老前辈已经上岸,不过看样子睡下了,是由肩舆抬回来的。” “着实可恼!已经好几次了,师父定是在躲避我,若是今晚再不相见释疑,项某这就杀回城中去问子期!” 吕马童眼珠子一转:“少将军,我是个粗人不懂那些道道,可要错过此次大战……功劳溜走是挺可惜的,这要对您来说,那便是威望有损啊!” 项籍瞥了一眼,功劳?整支大军都是我的,要来何用;威望?我会在乎那些?项某往那一站就有威望! 问题在于战时离去损伤军心,还有不能稍解手上心中之痒,太可惜啊! “师父还同往日那样棋不离手吗?” “是,招待的仍是张良。” “好!那我就先去会会子房!” 项籍心知自己憋了火气说不出好听的,特地骑着高头大马围着湖边溜了一圈才回,见到这顶几乎从不生火起烟的草庐,他只觉得刚才白白跑马了。 “羽少君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坐坐?” 项籍把乌骓交给吕马童,挎剑而入,也不多说,直接宣告决定似的开口道:“项某明日一早就要回城,师父那边必定恼火,你就好生陪着吧!” 张良摇头:“你另找人哄他吧,我要跟你一起走。” 项籍的腹稿被这一句话全部打乱,惊诧道:“我是去杀人,你也敢来?” 张良笑:“张某连秦王都敢动,还有何不敢!” 项籍问过之后才觉得那是一句废话,只好坦言:“为何作出如此决定?你跟师父闹翻了?” “非也,张良离开也是范老之意!” “这不可能,那个老顽固……咳咳,师父怎会有这番差别?” “因为大破秦军的时机已经到了!” 第四十三章 不谋而合 “大破秦军的时机已经到了!” 听到这话,几个少年面面相觑,反应各不相同。 龙且最直接,开口就问:“破敌?子期,虽然秦军战事不利后退十里,可他们战力尤存兵多粮足,怎能轻易胜之?” 萧何整日跟钱粮户策打交道,对数字极其其敏感,只在腹中逛了一圈,朗声道:“据老夫看,秦军历经前番大战至少损兵三千余,算上伤重不能继续上阵的,可战军卒仍有万余人,而我军……即使全盛之时亦不敢轻言破敌。” 景寥冷哼一声:“何故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只要有百人愿意随我出城,今天杀他十几,明天宰他几十,总有一天会将秦人杀怕杀退!” 龙且歪着嘴:“就你那性子,看到秦人就跟狗见骨头似的,还有留到第二天再啃的耐心?” 景寥解开腰间佩剑,“咣当”一声扔到案上,眯着眼睛打量小胖子,不发一言。 司徒羿见状赶紧圆场:“既然子期把大伙叫来,肯定是心中已有定计,都别闹了,还是听他继续往下说。” 众人的目光再次汇聚,虞周清清嗓子:“以寡击众,以新募之军抗衡百战之军,说实话,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全赖上下齐心尽职尽责才有了今日局面,各位功不可没! 常言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要破秦军,咱们首先得对自己的本事心中有数,我算了一下,城中能战的军士还有两千,除去正常留守的,出击破阵之军只有一千五,秦人十倍于我,不可硬取!” 龙且一咬牙:“夫战气也,要不我再准备一些箭穿玄鸟的图案趁夜放飞?” 虞周摆手:“不用,此法只能打击秦人士气而无实质伤害,时日长了他们便会习惯,反而不妙。” 正在这时,也不知哪个混蛋把嗓子一捏,飘来一句:“要不然咱们效仿越王十年生养吧!总能把兵力差距拉近一些!” 卫涵擦拭双刀头也不抬:“好啊,那樊哙你去吃猪苦胆,我们去生孩子。” “嘿嘿,你咋知道是俺……” “总共才几个人?不知道就有鬼了,现在不是调笑龙且的时候啊,别捣乱。” 被这一打岔,虞周满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了,只好将脸一板直接开口威胁:“兵少将多,再有随意喧哗者,此战不用上阵了!” 众皆噤声。 “连封,你对秦人最熟悉,他们对你的防备也最低,这样,你去挑选五十余人,不要青壮,只要那种满嘴秦腔的家伙,前往秦军大营附近捕鸟捉雀。 卫涵,此地你最熟悉,你与陈婴一同粗绘秦营舆图,水源、山林、道路、哪里可以突袭哪里可以埋伏,务必尽心! 景寥,秦人恨你甚深,你领两百军,听令适时去到秦营之外叫战,可周旋不可死战! 萧主吏,拜托你去寻找些艾草,捶制晒干以备后用,还有芦苇缨同样处置。 其余诸位……各自领军准备吧!” 军中有一个好处,只会问干什么,很少刨根问底为什么这么干,军令已下,众人肃立之后齐刷刷散去,只剩下从不把自己当外人的龙且跟忧心忡忡的萧何等着听底细。 “子期,又是艾草又是芦苇缨絮……你到底要作何用途?” 反正就他们几个,虞周没形象的往后一倚,随口说道:“放火!” 萧何皱眉:“放火?烧什么?是秦军的攻城器,还是他们的粮草?一千五百士卒,袭营也太勉强了!王离世代军门,肯定不会就此大意!” “可这是咱们唯一的机会!打又打不过,等又等不起,不打这些旁门小道的主意,还能如何?” 龙且手指敲案,开口道:“问题是,你怎么知道秦军的攻城器和粮草在哪?” “这就要谢谢连封了,是他让我灵光一闪想到个好办法!” 萧何稍微一联想连封的任务,遂问:“跟鸟雀有关?” “没错,这种战法称之为雀杏,先把筑巢秦军附近的鸟雀捕来,再将杏桃之核挖成中空,填之以干燥艾草芦絮闷住火苗。 倦鸟归巢带回杏核火种,如此一来,即便不能引燃秦营粮仓,也必定暴漏位置!” 萧何右拳砸向左掌:“妙!此计甚妙!鸟雀寻食乃是本能,汇聚之地必与粮仓相隔不远,只是这火种能否成事……还需好好验证!” 虞周点头:“保证火苗之后可以燃烧是我们的事,至于烧了哪会不会引燃秦人粮草,那是老天的事了,说实话,我也没指望一群鸟就能成事,只要它们指明了方向,再以景寥吸引秦人,总能让咱们的袭营计划顺利一些。” 龙且一翻白眼:“你把那鸟饿一天不就得了,这样放飞肯定先找吃食不归巢啊!” 萧何一巴掌拍在胖子后脑:“愚者千失也有一得啊!以后跟吃有关的主意,全由你来拿!” “那好啊,萧主吏,我今夜准备一份狗肉绿豆汤,你吃不吃?” “滚蛋,你以为我是樊哙那个夯货吗!狗肉绿豆相克食之涨腹早已被公乘记入医书,谁还会吃!” 龙且嘿嘿一笑,转问道:“子期,有这么好的办法怎么不早说,还能少死一些将士。” 虞周苦笑:“我又不是神仙,哪能转头就有主意?再说了,前段时间恰逢梅雨,谁有本事放火?” “也对,我把这茬忘了。 若是此次击退秦军,项大哥脸上一定很精彩!哈哈哈……不过他怎么还没回来?” “我也不知道,也许因为范老的病情又有反复吧,他前几天还跟我要走一份手抄《老子五千言》静心养性……不好!又被亚父坑了!” “啊?范老怎么坑你了?” 心系战事的时候无暇细想,现在闲下来了,前后一捋顿时觉得不对,虞周的字迹很特殊,怎么特殊呢?糅合了楚篆大篆秦隶再加上简体底子,肯定写的与众不同,简而言之都有点影还都不像,反正魏老头只会用“丑”来形容。 丑的特别也是特别,一般人模仿不来,范增会要他手抄的《老子五千言》?本身就有问题! 用自己的字迹坑了人,这锅肯定由自己来背,虞周很想骂娘。 “算了,此事日后再说,都去准备吧,萧主吏,我等偷袭之时,城防就全拜托你了!” 萧何吃惊:“项少君不在,你若再走如何是好?老夫只擅主政不会点兵……” 虞周嘴角下弯:“如果羽哥还在,我当然不用跟着跑这一趟,可是现在……谁能号令景寥只周旋不死战?谁能盯着樊哙进退有度?不去不行啊!” “也好,这城中事务……” “开关城门维持一下就行,秦人受袭之后应该无力来攻。” “好吧,老夫应下了,如果是这样,不如你们再带走三百军卒,只留两百守城即可。” “不行!”龙且打断:“万一我们打了胜仗,你得有人帮着收拢败兵。” “少年人好志气,老夫静候佳音了!” 萧何走后,龙且收起玩笑神色,单手接着日光问道:“子期,此计你有多大把握?” 虞周难答。 怎么说?火起的机会几成?敌营阵乱的机会几成?一战而下的可能又有几成?这些全加起来再怎么算? 尽人事听天命吧,实在没法说,如果是面对大家伙,他会信誓旦旦的说有六成胜算稳定军心,骗小胖子一个人还是算了吧。 至于雀杏的战法,确实曾在唐人的《太白阴经》宋人的《虎钤经》《武经总要》出现过,可是成功的战例,虞周不记得一例记载。 所以对他而言,此计有成事的可能,但不能全然指望,近两万大军不会眼睁睁看着火起。 能找到秦军的粮草所在,能够趁着冒烟的时候发动一次奇袭就是他的全部心理预期。 可惜了,如果项籍在这,以他的勇力充作先锋肯定无所披靡,军心振奋之下说不定真会迎来大胜,至于现在?有些渺茫,除非箭穿玄鸟对于秦人的士气打击超过自己预期…… “龙且啊。” “啊?有事说事,别这么看着我,瘆人!” “你说秦人除了玄鸟,还有什么信奉的祥图吉物……哎,你别走啊!” “你找别人干吧!我受不了了!” …… …… 一声声的“知了——”非常刺耳,让人在这炎炎夏日心情更加烦躁,不仅靠在林边休息的骑士,就连他们的战马也是不住抖动耳朵很不安分。 一声粗重的响鼻,众马噤声低头吃草,只有那匹浑身油亮如同黑缎一般的神驹昂首环顾。 吕马童一路小跑,来到乌骓身边熟练的倒水洗刷,有了这几分凉气,它惬意的眨眼点头。 “休要只顾着战马,子房交代的事情怎么样了?” 一身盔甲自己站在地上,旁边的项籍精赤上身,筋肉虬扎汗流浃背,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凶兽望之可怖。 本来吕马童只是不敢对视重瞳,现在头也不敢抬了:“少将军,小人已经按您说的去办了,只是……” “只是什么?” “似乎还有他人搜罗鸟雀,咱们的人没捕到多少。” 项籍的浓眉拧作一团:“还有他人搜罗?是什么人?咱们城里的细作吗?” “这个不知,不过我等曾经远远观察,那些人全是秦地口音,跟秦军有说有笑。” “我知道了,你去报于子房先生定夺。” “少将军,能不能告诉小人,咱们到底在准备什么啊?” 项籍头枕茅草侧卧于地,不耐烦道:“你去问子房先生吧,问出来也跟我说一声。” “哦……” 大热的天,张良仍是一身曲裾深衣裹得严严实实,捋着短须踱步而出:“不用了,张某现在便告诉你们吧!” …… “放火?烧粮?” “对,这也是张某想了许久才有的法子,出来之前还跟范老好好雕琢了一番,谁料…… 唉!秦人竟能提前想到防范! 难道真的是天命难违吗?还是秦军之中另有高人?” 计谋能不能行得通,项籍不怎么关心,他只关心还要不要抄秦军后路:“子房先生,那袭营之事……” “此事从长计议,张某首先得知道秦军何人主兵何人主谋,竟会从这细枝末节下手,此人不简单啊!” 也许是被不能偷袭给烦闷的,项籍想都不想脱口来了一句:“抓鸟防火?秦人累不累啊,为何不干脆封堵粮仓?” 张良:“……” “对了少将军,那些秦人抓完鸟并未回秦营,而是各自回乡去了。” “咳咳,也就是说,那些家伙不是秦军派来的?” “小人不知……” 张良这会儿掐死吕马童的心都有了,他暗暗腹诽了一番自己养气功夫太浅,正色沉思:“如果不是秦军所为,又会是谁干的?” 项籍开始穿戴盔甲:“既然不是秦军所为,那么子房先生之谋仍可奉行了?管他那么多作甚,干完再说。” “城中有无良谋?” “没有吧……主吏萧何倒有几分主见,可他不擅兵道啊,应该不会……呃,应该是他的主意!” 项籍说到一半又改口了,因为害怕张良不同意袭营,萧何能不能出这种点子,他还真拿不准,至于虞周,相处日久反而成了灯下黑被忽略了。 张良何等人也,岂能被那番吞吞吐吐的话语骗过?前后一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事到如今他也拽不住项籍,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反正不是秦人有所防范就好。 “那这样,咱们鸟雀不多,再搜罗一日看看,如果真是城中有人与我们不谋而合,到了明日也该有所动作了,如何?” “好!就依先生所言再等一天!项某的战戟早就饥渴难耐了!” 第四十四章 雀杏发动 律法之外,不外乎人情。 王离倍感欣慰,都说大秦律法严明酷刑遍地,现在看来,也不是多么让人望而生畏,也没有贼军谣传的那样人心尽失嘛! 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很欣慰,特别是在军心不稳的时候,来自秦人的问候顿时显得体贴十足。 身为一个合格的将军,领兵在外之时可没那么容易放下防备,王离仔细观察过,紫红的脸膛不假,满嘴的秦腔没有问题,再加上见到锅盔熟练的掰碎扔进汤碗,这就对了,肯定是秦人! 既然是老乡,为了糊口捕捉点鸟兽这种不高的要求没理由不答应,有了急需稳定军心的主将默许,捕鸟人很自在,乱跑的娃子、豪爽的婆姨、沉闷的汉子,营寨外的景象如在关中,时不时的互相骂几句,秦军似乎摆脱了战败带来压抑。 “将军,人带来了!” 王离头也不抬,奋笔疾书写完信简,回应道:“下去吧。” 营帐里面只留下他和一个年近六旬老汉,经过几天观察,王离确定此人在那些捕鸟人中有些地位,特意请来盘问一下。 “怂娃,你就似他们的将军捏?” “老丈……” “你就社是不是嘛,一点礼都不懂麽,老汉征战沙场的时候,还木有你咧。” 看对方的年纪,再想想大秦律例,这个老头要是没从过军才奇怪,闹不好还曾是大父的部下,王离也没计较刚才的抢白,语气舒缓的问道:“老丈贵姓?” “啥贵不贵麽,就叫额(我)伍老汉行咧,额说娃子啊,是不是打不下城池急咧,想让老汉帮你一把?” “老叔怎知……” “瓜怂,都在脸上写着呢麽,还用猜?不过这主意可不咋样啊,你能信得过老汉全因额们都是秦人,城里的贼娃子凭啥信额?” 王离皱眉:“老叔啊,后生没有强人所难的意思,也不打算让你们帮忙打开城门,实在是之前的阵仗输的憋屈。 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有老有少还是百姓,逆贼肯定不会防备,现在我军后撤城门也开了,你们混进城去替大军打探一下消息……” “这倒是木有问题麽,不过你堂堂一个将军,手底下连个斥候也木有?咋还用额这把老骨头。” “贼人狡诈,接连肃清不少细作……” “行咧行咧,就说那帮嘴上没毛的后生不中用得咧,打探个啥?” 连着被噎好几下,再好的脾气也难免喘气有点急促,王离气沉丹田压住火气,心中反而更加安定——这说话口气太亲切了,父亲身边的老秦人全都这模样! “老叔,我是想知道城中贼首各有什么来历,还有他们的粮草存于何处……” “跟谁打都不知道,难怪净吃败仗,行咧,额让三娃子他们去打听,老汉在这给你当质子。” 这耿直的,王离再也不想多看一眼多听一句了,近则不逊远则怨,此话不仅仅是说女子小人,有些亲人也这样,离的远了一边埋怨一边想念,朝夕相处又受不了磕磕碰碰和唠叨。 “来人!带伍老叔下去休息!” 平定了一下翻涌的气血,王离看着城池所在的方向发呆,调动这些人探听消息纯属一步闲棋,属于即使被骗也没什么损失的,他要等,等带回几次消息分辨真假以观这些人是否可靠,还要等投石器建造完成再蓄攻势。 …… …… 连封的情绪不高,鸟雀已经搜罗完成了,那个从小对他管天管地的伍大叔也身陷敌营了,同样是近则不逊远则怨,一直在耳边唠叨的时候很烦,可是到了眼下的局面,连封心知要从乱军之中脱身对一个老叟有多难…… “子期,能不能改日再攻?我一定带人把伍大叔救出来!” 望着天边的卷积云,虞周摇头:“梅雨季还未过去,随时可能变天,战机稍纵即逝不容错过,今夜的计划不能变更。” “可是伍大叔他……” “我理解你的心情,秦人并未怀疑什么,伍大叔暂时无碍,要想救他,扰乱敌营才是最好的方式!” 连封还想说些什么,在他身边的又一老叟开口道:“没错,连小子你是关心则乱,今夜的计划不能变动!” “这……好吧,全凭你们决断。” 老叟应道:“我和老伍乃是生死弟兄,不会害他,你就安心等着吧。” 见到没了异议,再看众人期待的眼神,虞周连扔数个兵符,说道:“都去准备吧,放开肚皮吃一顿然后大干一场,可别到时候掉了裤子说饿得!” “呸你个塞山膏,就不会说点好听的。” “樊哙你拿错兵符了吧,想领千军还得问我答应不。” “嘿嘿,手误,咦,谁把俺的兵器扛走了……” 真拿这群家伙没辙,带兵的时候一个个有板有眼,独自聚到一起像贼窝胜过军营,项籍不在,这种情况更加明显了。 转出门来,虞周亲自去盯鸟雀,这东西可是成事的关键,大意不得,领着百余弓箭手爬上城墙,这边已经准备就绪了。 仔细检查了一下鸟腿上的捎带,没什么问题,他下令道:“点火放生吧,有往城中飞的立刻射杀!” “咚、咚、咚……” “扑棱扑棱……” 灰的白的黑的花的,大的小的扶摇直上的振翅低翔的,全都随着轻鼓急敲冲向天边,幸运的是,很少有昏了头四处乱撞的,直奔秦营的倒是多数。 “之前试验的,多久可以引燃火苗?” 燕恒无声无息现身:“半刻钟。” “咱们也去准备吧,到底是无功而返还是小胜一场,全在今夜!” “你没期望大胜以退秦军?” “哪敢作此奢望,行军打仗未虑胜先虑败,当然要从最坏的可能作打算。” 下了城墙,虞周发现兵将已经到齐,真是人衔枚马裹蹄,兵甲齐备战意空前,也不知是各自头领动员有功还是刚才那顿饱饭的缘故。 天色渐渐昏暗,稍微掐算了一下时间,他迎着周围的注目朗声问道:“诸君可战否?” “战!战!战!!” “出兵!” …… …… “不对!事有不对!” “又怎么了?” “你看看这漫天鸟雀,咱们根本没放那么多!” 战马与主人最是心意相通,雪白的四蹄不住踢踏,一声响鼻带着不耐,项籍轻夹马腹,问道:“子房先生,这又有什么不对,鸟雀多了正是城里城外不谋而合,岂不是破敌良机?” 张良抬头看了看:“张某前后算尽,唯独没想到城中鸟雀如此之多,这下可要坏事了!” “鸟多起火更快,这怎么能是坏事?” “事出反常必有妖,哪怕秦人猜不到你我之谋,看到如此多的鸟雀必定有所防备啊!这要是被他们捕了,只需查看脚上杏核便知一二……” 项籍长戟在手:“那也没办法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要秦军有异动,咱们就趁机袭营!” 张良瞠目:“项少君不去与城中守军会和?你只有五十随从骑士!” “哈哈哈,吕马童,你怕不怕?” “小人不怕!” “季布你呢?要不要帮季三叔出口气?” “愿从死战!” “愿从死战!!愿从死战!!!” 项籍挽了个枪花:“子房先生,军心可用不可辜负,我这就派人将你护回城中,且看我等破敌建功。” 勇气值得钦佩,只是经历了生死逃亡,张良早已不是凭借热血而为的那个人,他已知道秦王死了没什么用,也已知道留待此身可以从其他地方发挥多大的作用,因而劝道:“项少君,楚地多尊上将军之功,你是他的嫡孙自有更广阔的战场,何必搏命于此……” 项籍笑:“你说的道理子期也说过,只是项某觉得,一个上不能领军下不能陷阵的项氏子孙,会得何人尊崇! 驾——!” 眼看乌骓一跃,张良赶紧驱马相随:“既然如此,你更不能丢下张某了!” “先生不怕?” “怕,我只怕刚做没多久的学问付诸东流,可我更怕天下人指着说张良名不副实,临阵脱逃之人如何敢刺秦!” “哈哈哈,季布,照顾好子房先生,秦营起火了,咱们冲——驾!” 漫天鸟雀算是异象,秦军早就留意了,只是这种情况不知如何应对,特别是见识过玄鸟穿心图之后,他们胆大些的也只束手束脚捕捉看看,胆小又会联想的,傻愣愣呆在原地不知神魂去了何方,聪明的作出最佳选择——报给上官定夺。 决断还没作出,存放粮草的大营传来嘶喊:“走水了——!” “快救火!” “报——将军,营外贼军叫战。” “射退射退!闭门不战!快去抢救粮草!” 王离焦头烂额,这场火起的蹊跷,最近的事情也都蹊跷,先有天火显凶兆,再有鸟雀为患,虽然想不通怎么做到的,但他能够猜出全是贼军搞鬼,岂能应战落入圈套? 他最担心的就是普通军士不这么认为,想不通的托于神鬼已经是个习惯,前段时间已有营啸之兆,这要再来一次…… “报——前军追击贼军而出。” “混蛋!没有本将军军令,谁敢擅自出兵!到底怎么回事!” “将军,没人下令,军士挤垮寨墙自行而出,几个百将想拦,俱被踩作肉泥。” 王离猛然坐倒,声音干涩的问道:“有多少军士啸营。” “属下不知……” 王离抽剑在手,撑起身躯就往帐外赶去:“随我前去弹压,本将军不信了,鬼神亦能呈凶军阵之中!” 站在战车之上远眺,王离发现情况要比自己预想的好许多,前军只有少数家伙追了出去,更多军士伫立原地相互呼喊,虽然乱成一片,总有办法稳固下来。 “听本将军令,拉起寨栏,所有军士立于原地不得喧哗——” “王将军要屠营!” “啊啊啊……不可能……” “不是啊不是啊……杀降才这样啊……” “混账,本将军乃是秦人,岂能乱杀秦军!” 营啸,又叫炸营,因为军队属于律例严明的地方,所以气氛总是肃穆压抑,平时都有可能因为一人昏头集结导致全营集合待命,更别说历经多次战败士气低沉的时候了。 就像洪水需要地方发泄,情绪的堤坝一旦垮塌,可不是那么好挽势的,一个带动另一个,一营传染另一营,很多人只知道宣泄心中压抑,做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做,那是一点道理都不讲。 王离看着部下乱吼乱叫,看着他们捶胸顿足,看着他们以头抢地拳头乱砸,心中的悲凉难以诉说。 “去将理智尚存的军士收拢一下,等他们安静下来,咱们撤军……” “将军……” “楚地百鸟降天火,九凤涅槃灭秦军,杀啊——” “杀——” 王离闻声身形一晃,差点栽落战车,营寨的缺口不断涌入逆贼,身边的秦军急忙拿起兵刃反抗,只不过,这是一种条件反射,没有阵型,没有确切的目标,就连反应也比平时慢许多。 “列阵!” 听令的只有少数人,更多军士仍在漫无目的厮杀,王离很想知道其他军营怎么样了,面前的贼军只有千余,要不是前军有变,岂能让他们大摇大摆来的中军! “列阵!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也不知该说王离聪明,还是该说他有误打误撞的运气,这个办法行之有效,一人唱出带动近身亲卫,百人唱出再传中营,歌声越来越浑厚,就连夹杂其中的惨叫也已显得不那么刺耳。 秦人的神魂正在回来,秦军的阵型正在排列!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第四十五章 战秦营 抱着很低的期待值发动谋略也有好处,比如现在,秦军挤塌寨墙去追景寥是个惊喜,楚军顺势而入见到秦人一片混乱是个惊喜,循着浓烟出兵到了地方发现火光冲天又是惊喜。 只是王离的反应之快大大超出虞周预料。 以歌为令是个好办法,比起低沉悠长的号角和震人心脾的战鼓,带着些许口音的人声更加亲切,既可以在传唱之时转移众军士心神让他们不那么紧张,随着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歌声愈来愈雄壮,又能带给每个秦人反抗的底气。 “直娘贼,纳命来!” 秦军气势节节攀升,这可不是好事,樊哙一马当先杀了进去,宽矛左劈右挑收割性命,他身后的军士一拥而上,虽然人数稀少,阵容整齐配合默契倒也一占据上风。 紧随其后的龙且一改往日的憨厚形象,这家伙手持楚戟啄刺勾划,马前数步竟然无所匹敌,很是让人羡慕。 小胖子又懒又馋,学水性的时候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可他也有自己的优势,就是到了马上简直如履平地,曾几何时悦悦她们去抓野马,光滑的马背只有这家伙能够稳稳坐住,前跳后窜灵活的像个猴子,完全不符合那副身板,就连项籍见了也是赞不绝口。 有他们俩人开路,其他人哪肯示弱,守城憋来的一肚子火气顷刻而出,随着刀剑劈砍矛戟戳刺,喊杀声、呻吟声、焦糊气、血腥气,充斥着所有人的七窍。 天色越来越黑,火光越来越显眼,后营里映红的夜色清晰可见,王离心中焦急却没办法,收拢来的军士惊魂未定,勉强列阵还行,让他们听令而动去救粮草?太难了! 被人家先声夺势占了主动且不说,摸着黑怎么调兵遣将?刚刚安定下来的军士宁可相互拥挤也不愿踏入未知的黑暗,声声秦腔确实稍振军势,可是,在不能用弩不知敌兵几何的夜色中,又有谁能在心底慌慌的前提下主动出击呢! 有!不过这样的家伙注定冲在前面,所以往往在他还没有带动更多人反击的时候就被龙且樊哙撕成了碎片。 这种细微之处,作为主将的王离被黑暗蒙住了双眼没有看到,就算他看见了,此时心系的仍是后军粮草大营的安危,他不知道敢于主动反抗的秦人越来越少,也没有察觉随着敌军深入秦人的战意再度动摇。 “无衣!无衣!稳住阵脚,逆贼人少再无后力,此战可胜!” “无衣!无衣!” 随着王离呼喊的只有身边亲兵,火把映照一目了然,夜战弓手受限,司徒羿留守城池了,看到大呼小叫的秦军主将近在咫尺,楚军士气再振,伴着步步血肉的代价往前逼近。 越往营帐深处,秦军越显精锐,盾牌相连竖立成墙,撕扯起来十分费劲。 长剑接连劈刺,虞周愤愤不平,同样是一军主将,凭什么王离被护的严严实实自己就得亲自砍杀? 从这一点看来,人家真没喊错,能够动用的人手太少确实是硬伤,只要渐成胶着之势,最终的胜负还真难料。 “娘的,听说过四面楚歌瓦解军心,可算开眼界了,四面秦腔振奋军心……” “什么?” “没什么……连封!连封!你老乡在唱无衣呢,还不过来唱个小曲儿!” 这傻小子,之前说的好好的没什么心理障碍了,事到临头还是手软,饶过了几个秦人性命,他自个儿身上反多两个伤口,此时心中恼火可想而知,料理掉眼前对手,连封红着眼睛回道:“滚他娘的,你找别人去!” “哈哈,会骂人了,这才是混行伍的人!” 虞周一把拉住连封,发觉这小子少了一股子彬彬有礼的雅气,多了点野性,战场真是磨人! “快点的!我可不是说笑,秦人以歌壮军威,咱们就得来个反其道而行之!” “怎么干?” “琢磨点思乡的秦风让你的部曲一起唱,用秦腔!能带着秦军一起,此战我记你首功!” 连封的执拗是从骨子里带来,闻言脖子一梗:“我不要这种首功,你只要答应我战后不许杀降就行,这些秦人……都能收拢!” “我本来就没那么残暴的想法!自说自话了吧?放弃个首功你活该,赶紧想辙!” 连封清了清嗓子,悠长的腔调慢慢飘起:“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々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户。町畽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这是一首有关周公东征的古诗,一战三年,跟眼前的秦军有着太多相似之处。 行军打仗,同样的风餐露宿,野蚕卷桑一般的蜷缩身体睡在车下,一身衣物穿到变味没人管,常伴身边的只有兵甲,说不出的苦唷。 再回头想想家里,也不知无人照料的庭院成了什么样,是否藤蔓爬满屋檐?是否苔痕映上石阶?家里的粮食谁来收割?摞起的柴火又有谁管…… 最先出征的时候,秦军里的很多人都以为此战只是剿匪,速战速决不耽误秋收,还能赚一份军功光宗耀祖,哪想仗打成这样,又有多少人再也回不去家乡。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道不尽的悲怆尽在此言,自从开始远征,回家的愿望就已成空,自从说起回归,心中的悲伤飞向西方。 王离听出了歌中哀恸,更听出了唱歌人的险恶用心,他脸色大变,环顾四周问道:“何人祸乱军心!此人当斩!”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传唱的声调越来越高,秦营近卫仔细聆听,回禀道:“将军,这是对面的贼军所唱!” “贼军里面有这么多秦人?!” 声势声势,声可壮势亦可哀势,樊哙的嗓门最高,也不知他又从哪寻了个大斧一样的怪兵器,借着腰力一下一下劈剁,嘴里不停怪叫:“慆慆不归啊!又一个回不去家的,再来——你也不归了啊!” 看着秦军节节败退,王离心急如焚。 他急,虞周也急,因为楚军满打满算不到两千人,扔到秦军大营显得格外渺小,刚开始的时候还能多占很多便宜,可是随着战局变化,对手士气再低都没有溃败的形势,这就难缠了。 他们没有束手投降的习惯,自己这边也快坚持不住了啊!左右秦营前来支援需要人手堵着,斩旗建功的每一步都是以性命为代价,在虞周看来,以一换三都是亏的,继续往里扔本钱?得好好考虑一下…… 是孤注一掷拿下中军一举击溃对方?还是见好就收趁着没合围赶快抽身? 秦军的韧性超出预料,这个最大的变故需要以后好好留意了! 纵马挥戟的龙且、杀成血人的樊哙、刀花如雪的卫涵、神出鬼没的燕恒、不知所踪的景寥……就连连封,边唱边杀不住的流泪,手上却都不再有丝毫软弱。 “龙且!你过来盯好了!我去去就来!” 长戟连划留出说话的空当,小胖子头也不回:“我都累出矢来了,你还想临阵脱逃,做梦!” “老子有正事,我去击垮秦人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什么?” “我去烧了他们的粮草!” “不是已经烧了吗?” “火还不够大,没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你记住了!再有一刻钟不见有变,即刻撤军不得拖延,全军的性命都在你手上了!” 龙且急了:“让我去让我去!” “少跟我扯了,你这体型肥耗子似的能进去出不来,到时候怎么跑?还是我去把握大一些。” “虞子期你这混蛋……多带几个人!” “雷烈呢,武戚呢?跟我走!” 身后传来龙且的咆哮:“越说你越不听,我要跟小然告状去!” 虞周脚步一顿,继续摸黑向着后营赶去,小胖子的提醒只能心领,众军搏命,哪还有他退缩的余地! 事实证明,只带两个人是对的,就像战场上的新兵总喜欢簇拥同伴增加安全感,殊不知这样更容易招来箭雨,相反的,人数少了注意的人也少。 到处都是喊杀声惨叫声,以至于三人便走边杀竟也无人察觉,前后营之间隔着一道寨墙,高高的箭楼上有好几个人影晃动,看来是警戒传信之用,想必中军发生的一切早已传遍全军。 见此情形,虞周再度想起大战之前隔着城墙观望的时候,那时他还指着秦军后阵对燕恒说“此为精锐”,现在三人闯营,任务很艰巨啊! “我去解决了箭楼,一会儿进去,千万不要死战!只需搅乱秦人的救火队伍,时不时的添一把火就好!” 出身墨家的雷烈显然很熟悉放火步骤,双拳互碰说了一句:“那应该先抢马匹啊!有了战马助步,放火快还有后路,一举两得!” “这个进去再说,咱们得快些动手,记住,只有一刻钟时间,千万不要错失!” “记得了!” 虞周点头,狸猫一样攀上木墙,手脚腾挪连连发力,通往箭楼的竹梯已经近在手边。 这时他没急着攀爬,倒是扭头仔细看了一圈后营,只见烟熏火燎好不热闹,大呼小叫的、来回打水的、牵着缰绳安抚战马的、一袋一袋搬运粮草的……混着风声水声呼喊声传来,倒是个趁火打劫的好机会! 紧了紧长剑,慢慢爬上竹梯,头顶传来警觉的喊叫:“是谁!” “是额麽……咋这多人咧——!” 尾音拖长正如长剑出鞘划出的圆弧,伴着一声声的“咕咚”“咣啷”,整座箭楼只剩下一个人,鲜血顺着木楼缝隙滴落,虞周朝着墙外轻喝:“动手!” 与此同时,他身型一窜进入墙内,捡了个火把左手拿着,右手持剑冲向粮仓。 粮食被烧的焦味弥漫许多人心田,专心救火的秦军直到虞周连杀数人才觉不对。 “有奸细!快快拿下!” 一脚踹翻水桶,再将火把往里一丢,虞周边跑边喊:“王将军阵亡了!” 管他信不信的,稍一迟疑也能留出不少空子给自己钻,来回逃窜着,虞周机械性的重复动作:毁水具、扔火把、再拿火种寻找下一个目标。 追他的秦人越来越多,奇怪的是,这些秦军根本没发挥出精锐该有的进退不失,倒像一窝蜂堵截院子里乱窜乱跑的公鸡,杂乱无章。 放火顺利是好事,数千人看守着可供数万大军的粮草,场面着实不小,虞周只担心他们三个人的力量来不及迅速毁坏,开始纵马挑动火种来回奔波。 稍有闲暇回头一看,只见雷烈两手各持一件长兵,头上火焰跳跃连戳带捅,心情好了烧烧人,心情不好烧烧粮,玩的不亦乐乎。 武戚更狠,也不知他从哪弄了一辆粮车,整个车架火焰滔天难以靠近,连推带搡的撞向救火的秦军,轰隆一声连人带车推进粮垛,火星一下子溅出丈余高,伴着声声痛呼,人形火柱满地打滚。 “呜——” “铛!” 耳畔的恶风让他赶紧收回心神,挺剑堪堪接了一招,手上长剑至今仍在抖动,掌心有些发麻。 虽然刚才接招仓促,虽然剑对长兵有些劣势,虞周还是不敢大意,在这群敌环伺的时候遇到一个好手,不是什么好事! 仔细一瞧,来人一身黑衣不似寻常军士打扮,端坐战马正将战戟摆成再攻的姿势,夜色之中看不清面目,却能感到些许熟悉。 秦军里边没熟人啊?就认识蒙恬还有一个刀疤脸,这人是谁? 虞周顺手就将火把扔进身边粮垛,等待双眼重新适应黑暗,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对方再次催动战马飞驰而来,虞周脸色大变,稍一留意四周,他感觉脑门的火气足以烧透天灵盖! “驾——!” 黑衣人动,虞周不动,一眨不眨的盯紧战戟势头,他在两人马上错身的刹那歪身躲避,险而又险的贴过戟尖同时,反手又将长剑一递,横着刺向对方耷拉在这一侧的大腿。 那人也是个反应快的,见到剑光就知不妙,只往外侧飞快一扑,竟是马也不要翻滚在地。 剑尖传来切入骨肉的感觉,那是对方战马奔驰的时候自行撞上划开一侧肚腹带来的,这丝毫不能抵消虞周心头怒火。 溅了一身的马血顾不上管,脸上滴落的顾不上擦,虞周仗剑走向那人,只看不断颤抖的剑尖就知他想干什么。 “虞君子住手,在下只不过开个玩笑……” “下去跟大司命开玩笑吧——!” “铛——” 这一刻,虞周十分痛恨自己带来的不是长军剑,否则以那把剑的锋利程度,足以斩断面前的兵刃砍死此人! “子期,你干什么!” “贻误军机,该杀!” 季布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虞周,满脸黑气咬牙切齿,仿佛跟地上那个丢了魂的家伙有着不同戴天之仇。 勉强笑了一下,他圆场道:“子期,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吕马童今夜连斩十余人,阿羽正要论功行赏……” 看了看四周越来越高的火焰,再看骑着乌骓四处追杀的项籍,虞周很想杀完吕马童再去报个阵亡,他知道季布也会帮自己,只是想到另一番打算,慢慢打消了这个主意。 “军中早有禁令:妄为是非,此谓谤军,犯者斩之;还有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吕马童,我倒要看看你刚才那番作为应该怎么算,十几颗人头到底够不够将功折罪! 老子的兄弟还在外面搏命,没工夫在这瞎耗,你好自为之吧! 驾——!” “唉——子期,子期!” 连喊几声不见回头,季布情知这个小兄弟动了真火,怜悯的看了一眼地上的吕马童,好心说了一句:“愣着干什么,再去挣功劳赎罪啊!” 雷烈武戚注意到了项籍带来的援兵,更注意到这边的变故,他俩迎着虞周打马靠近,问道:“发生何事?要不要我俩帮忙?” “不用,秦人后营已乱,赶紧纵马拉倒寨墙,给王离所领的中军最后一击!” “喏!” 第四十六章 大战落幕 项籍所领的骑士虽少,却像一把尖刀插进秦军最致命的地方。 事实上,能够经历几次剧变而不溃散,这支节制之师的不俗已经可见一斑,可惜再坚韧的东西也有个临界值。 从围城那天直到现在,仔细算来时间不长,可秦军所遭遇的反击手段却是以往从没听闻又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攻城器没了可以再造,人没了可以再征召,那些千奇百怪的东西呢?悬于夜空的天火怎么说?天火这次只烧了粮草,下次呢? 无计可施的主将带领心怀敬畏的士兵,一场大败就像山陵崩倒一般降临。 冲天的火光映出数里之外,但凡吃过几天兵粮的家伙都知道意味着什么,寨墙一倒,围绕中军营帐的战事立刻变成另一番模样。 乌骓化成了暗夜中的精怪,四蹄咆哮着寻找目标撞上去、踏在地、碾为齑粉,驾驭它的项籍更是耀眼,长戟疾舞拉出残影,硬是造出一个丈余宽的无人地带,伴着血花飞溅火星飘升,好似这一人一马会在下一刻腾空而起一般。 刚回到中营顾不上,随着边杀边走,虞周很快发现了不对:“燕恒!燕恒!王离呢!你没盯着……燕恒呢?谁看见燕恒了!” “燕头领早就追出去了……” “追谁?” “秦人的将军啊,刚才寨墙倒塌的时候秦军就散了,他们的将军也跑了,我们好容易才堵住这些人……” 虞周脑门有点疼:“你是哪位军候的部曲?” 搭话之人熏的满脸乌黑,闻言一笑露出两排牙齿:“回虞君子,我是跟着景屯长的。” “难怪这么一根筋,敌将都跑了,你还在这杀的什么劲儿!” 那人一愣,委屈道:“已经有许多将校领兵去追了啊,我们再去这边人手不够了……” “谁让你追击了!赶紧收拢秦军败兵!快去喊:王离已死,降者不杀!快去快去!” “王离死了?虞君子杀的?哈哈哈,王离死了——!王离死了——” 就这么一会儿,虞周感觉自己智商降低不少,有气无力的补了一句:“还有'降者不杀'呢!” “王离死了——降者不杀——!” 呼喊声越来越多,秦人的兵器渐渐降低,有了第一个罢手的,就有第一个扔掉兵刃的,再然后,叮呤咣啷响成一片,绝望的情绪最终化作两个极端——奋战至死,或者举兵投降。 局势瞬息转变,项籍不好对着手无寸铁的降卒再下手,也将长戟往身后一撩,打马来到虞周面前:“子期,我回来了!” “啊呸,你可真行啊!敌军来犯的时候不见人影,这会儿又跑出来抢功,提前说好,就算你把整个秦营拆了,头功照样不算你的份儿!” 项籍哈哈一笑:“不要就不要,不过你方才所说未必全对,若是没有我来助阵,区区三人如何烧毁秦军粮草!” “毁不掉我也另有办法破敌,反正这次不承你情!” 项籍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他知道虞周为何拒绝的如此干脆,试探了两次,也就不再为一个马夫费心思。 “咦?不对啊!让我安心呆在水寨不是你的主意吗?师父还给我看过你的亲笔书信。” “我说这回又被范老坑了你信不信?他提前要走了一份我手书的《老子五千言》去临摹……” “哈哈哈,那这次回来迟了,可不能全怨我!” 这会儿工夫,楚军开始有条不紊的收拢降卒,垂头耷拉脑的败兵精神萎靡,不安的等待明天。 这里曾是秦军本阵,相比来说忠于大秦的家伙也不少,不过既忠又勇的早就突围了,剩下的死硬还不够景寥塞牙缝。 每战浴血是他的形象,你死我活是他的气派,砍光死不投降者,景寥犹不满足,一剑一剑的劈砍最大的营帐,好像那立柱上面绑了个秦将似的。 “生死看淡,誓不罢休,景寥不剃平头可惜了……” 项籍眼神怪怪的:“平头?那可是髡刑,景寥不找你拼命才怪。” “我是说他这股子劲儿太像一种动物了。” “这话让他听见也得拼命。” “轰隆——” 直冲天际的火焰劈啪作响,却不如夜色中闪现的银蛇惊人魂魄,虞周抬头,对着身边说道:“要下雨了,咱们的运气挺好,再晚一天就麻烦了!” “夫兵者,不祥之器,天道恶之,这阵雷雨,只怕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见机而为吧!” 扭过头,只见项籍身边出现一个容貌俊美的中年人,给人感觉他的胡须是粘上去的,扯掉了就会变成风韵娇娘。 虞周打了个寒战:不是吧?羽哥真弯了? “在下张良,见过虞师兄。” “在下……你是张良张子房?”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心理适应,张良总算接受了有个比自己年纪小许多的师兄,这可把虞周闪了一下子,这位名人的形象,还有这称呼,太突兀了! “正是,在水寨的时候范老曾经多次提及师兄,敢问恩师可好?” “呃……我出来的时候挺好的,不用担心他,祸害活千年呢,话说子房什么时候来的?” “一言难尽,容后再禀吧,张某前来本是受了范老之托谋划反秦,既然师兄在此,不敢越俎耳!” 这滋味,爽!面前这人可是汉初三杰的大脑,也是唯一落的善终的一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句话就是从他身上来的,听这么一位一口一个师兄称呼着,太过瘾了! 萧何有了,张良也有了,看他刘老三将来拿什么斗! “轰隆——!” 又是一道闷雷劈下,打断了虞周的遐思,回过神,他对张良露出诚挚的笑容:“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何况虞某年纪尚轻阅历尚浅,日后相处多有仰仗,希望子房不要藏拙。” 听完这句话,张良放心不少,虽然他没有什么鸡头凤尾的心思,但是反秦这种大事关乎国仇家恨,还是亲自完成更加满足。 初次听闻有这么一位师兄的时候,张良心底是抗拒的,因为年龄摆在那,且不说称呼尴不尴尬,就那股子年轻气盛的劲头上来,他估计对方不会留给自己多少说话余地,不能为反秦献策,留之何用? 现在看来,虞师兄不愧是修习道学多年,待人平和亲近丝毫不像个少年嘛! “师兄客气,张良曾在五湖受益良多,许多奇思妙想仍需师兄解惑,希望不吝赐教。” 能改口这么顺、接受这么快,有没有本事很重要。 你一言我一语,项籍受不了了:“你二人何苦在此客套,回城灌上三碗酒,该说的不该说的全无保留了!哪要什么指教不指教!” “哈哈哈,此言有理!大雨将至,我们还是快些回城为妙,一场大胜不能无酒相贺,驾——!” …… …… 喝酒需要心情,站在城头看着陆续回来的伙伴带回败兵降卒,那种感觉让人直想引颈高歌,一场胜利带来的不仅仅是继续生存的机会,更关键的,还有数之不尽的雄厚本钱,战争也是赌博。 在项籍眼里,今日垂头丧气经过城门的俘虏,就等于明日持兵上阵的壮丁,有了这么多人,何愁大事不成! 虞周没有这么乐观,越看越发愁,张良回头看了一眼城中,恍然明白了些什么,然后他惊奇的看到一个长脸中年人掏出个怪模怪样的物事,噼里啪啦拨弄起来,越拨眉头越紧、越拨脸色越沉,待那人停下,他头上的愁云简直可见。 “这位兄台,在下张良一事不明,不知可否解惑?” “你是问我因何发愁?” “兄台所虑显而易见,何须再问?我是想知道兄台所用何物,方才又在干什么?” 萧何抬头,发现是个生面孔,再看对方站的位置,不像无关紧要之人,一时摸不清底细,也不知该不该回答。 管钱粮家底儿的就这点好处,对于新鲜事物接受极快,可要让他掏出来广而告之,等同于貔貅嘴里夺食,在最古老的思维里,家底儿这种东西藏的越深越好。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此物名唤算珠,也是师父倾心而为,子房师弟必定用到。” “胡言乱语!你这小子怎能不珍惜恩师心血!要知道算珠比起算筹灵活清晰,小小算珠更是控带四时经纬三才,子房休听他言,且听我萧何细说其中奥妙……” 打了个岔,愁闷的情绪仿佛散去一些,就在朝阳踩着漫天火烧云跃上天空之际,最后一支追兵也回来了。 项籍回头,神情有些遗憾:“子期,我没看到王离!让他跑了吗?” “人都回来了,没有就是没有了,昨夜大雨冲掉许多痕迹,没抓到也正常,萧主吏,准备点姜汤给将士们御寒。” 项籍的失落只是一瞬,看到瓮城里面挤得满满当当,他又神采飞扬说道:“这些人熟悉军伍,稍加操练便是一支劲旅,有了他们,大事不愁矣!喝酒去!” “羽哥啊,咱们没酒了……” “啊?” “多日征战耗损严重,城中所有酒水早已搜集来蒸制酒精救人,所以……” 项籍口比心快:“再酿就……子期,是不是我们也没粮了?” 萧何拿着账目上去了:“少将军,粮食咱们还有,可是养自己的军队都已吃力,平添这么多张嘴实在难为!何况之前抢收粮草欠下百姓许多粮种,一来二去……唉!” 项籍皱眉:“怎么会这样?” “适才张良查问了一下,此城民户不足三万却有三千兵丁,按说应该供养容易,只是少将军宽仁税赋,这才显得勉强许多,如果再多数千军卒……除非变动税率。” 项籍刚露出犹豫神色,就被虞周打断道:“这个不行,咱们起兵之初的誓师之词就有薄税赋一说,这才多长时间?朝令夕改岂不失信于天下!” “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全杀了吧?” 项籍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多是不舍,像个好容易拿到巨款却被告知不能用的孩子,看的三人嘴角一扯。 “少将军说笑了,老夫也是说出我军顾虑,好让大伙一起想办法。” “萧主吏有什么好主意?” 萧何为难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老夫无甚良策,倒有几个馊主意……” “说来听听。” “其一,节衣缩食减少供给,让那些降卒只能吃个半饱勉强度日,如此一来既减少了开支,又能控制降军体力不至于闹事。 其二,选派人手四处搜集粮草,用钱买,用盐换,必要之时……甚至可行非常之事。 其三,组织百姓开垦良田,除了民屯之外,非战之时亦可组织军屯,有那几件农具在手,我军只需些许时日便能摆脱粮草之困。” 项籍沉思,久未开口,张良饶有兴趣的问道:“非常之事是什么事儿?仔细说说,我就爱听这段儿。” 虞周趁机说道:“萧主吏所说条条在理句句良言,有他在,上至粮道不绝、国家镇抚,下至体恤百姓、供给饷馈,全都无忧无虑了!” “少来,你这么夸人准没好事儿,又要把差事全甩给我然后偷懒吧?” “……” 这话说的,“当年”刘邦夸他,萧何也是这么回的?怎么到了我这全都不一样了? 项籍回过神,抚案说道:“此谋甚妙,却不合我心意,降卒饥寒日久徒损战力,未免可惜。” “其实刚才子房已经说了另一个办法,就是风险有点大,不过我觉得羽哥一定没问题。” 张良感激的看了一眼,因为初开乍到很多事情摸不上,出个不成熟的主意有点不像话,只能隐晦的提一句,谁知虞周马上领悟并且表态支持,让他安心不少。 “子房有何良谋但说无妨,大家一起商讨便是。” “张某的办法,就是请各位将校各领一军去行'非常之法',把我军的负担转嫁到周边秦军,既可以四处搜集粮草,又能练兵不辍以增战力,只是…… 秦军初降,人数远远高于我军,诸位将校领兵之时需防反噬之险,以免祸临自身!” “此计大好!以项某的手段,何惧反水之祸!就依此计行事!” “一急一缓,两计分别行事,还得注意点手段,官府抢得、盗贼抢得,千万别对百姓的救命粮下手!等这支新军养熟一些,赶紧拿下会稽所有城池才是正理,地方大了,自然不怕兵多!” 天大的问题,跑到三个人嘴里转一圈,法子就出来了,项籍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前路宽敞,秦人又如何,秦军又如何!能击败他们一次,就能打到他们不敢再来!能攻下一座城池,就能夺回每一寸被暴秦拿走的土地! 在虞周看来预示大雨将至的火烧云,到了项籍眼中变幻成无数形象:蓄势的九凤、振翅的九凤、翱翔的九凤、引颈长鸣的九凤…… 第四十七章 定制 “轰隆——” “咔嚓——” “哗……哗——” 一道惊雷划破阴沉沉的天空,大雨倾盆而下。 在一座废弃的农舍里,几个灰头土脸的军士正在忙着生火,四处都是漏雨的嘀嗒声,扰乱了心绪,打湿了脏兮兮的衣襟。 水滴落到脸上,王离睫毛抖动,渐渐睁开双眼,熟悉的亲兵面孔映入眼帘,带着烟熏火燎的狼狈,满脸殷切的看着他。 “将军,你醒了!快喝点汤,趁热喝!” 动了动唇,两片嘴皮子干涸的粘在一起,使劲抿了几下才分开,王离的神魂渐渐归体,打量了一下四周,问道:“这是哪儿?昨晚的战事……” 亲兵垂头:“将军放心吧,咱们已经撤出会稽了。” “退出会稽?一夜狂奔数百里?这就是你们练的本事吗?逃起命来什么都不顾啦!” 救回主将一命,却换来一顿臭骂,那亲兵没往心里去,低声回道:“将军,你已经昏迷三天了,战事……早就完了。” 王离只觉头晕目眩,不敢相信的追问:“三天?那军营呢!我们的大军呢!” “军营已毁,此战……我们败了,至于大军,属下正在全力收拢,现在只有数千残兵,剩下的……也许再等等还能找到一些吧……” 王离听完万念俱灰,整整两万大军,携利器裹战威前去讨伐两千逆贼,兵员士气天时人和占足了优势,最后来了个大败而归? 怎么去见提携他的李信将军?怎么去见身为名将的父祖?怎么去见寄予厚望的皇帝陛下? 这可是大败啊!奇耻大辱啊!无功而返也比这强啊!上负君恩下误军命。 闭上眼,仍能看到跳跃的火光、流淌的热血,王离面对墙壁,两行清泪潺潺而流。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尔等为何救我——!” 说话间,右手抽向腰间,一抓一握,却摸了个空。 “将军,你的剑先由末将保管着,等咱们收拢大军回到咸阳,再还给你也不迟……” 自杀这种事情就是一时血勇之气,王离沉浸在内心愧疚许久才凝固的出念头,被这一打岔全驱散了。 “我…有何面目再回咸阳!讨贼讨的大败而归,王某开了大秦先河!唉……” …… …… “子期,没有这个必要吧?反正都过了这么久了,干脆再拖几日,等我拿下会稽全境……” “那哪儿成啊,你看看现在乱的,到处没个正经官吏,最可怜的就是萧何,一把年纪了忙上忙下,知道人家怎么叫他吗?萧主吏!还是多年以前的秦吏身份……” 项籍挠头:“不是你们说楚王暂缓迎立的吗,没有王令,任命官员名不正则言不顺啊。” 虞周有点无奈,也不知该说这位兄弟太拘泥还是什么,就他这股性子,难怪斗不过刘老三呢,老师傅的套路顶不上王八拳啊! “羽哥,那你回头想想,是不是萧何顶着一个秦朝官吏的名头治理楚地更加名不正?是不是我们顶着你兄弟的名头治军更加言不顺?一个国家可不是忽然建立的,咱们得从点点滴滴步入正途啊……” “这……” “咱们现在是在造反啊!哪用讲究那么多条条框框,没有楚王就不能自立了?!” 项籍四下看看,皱眉道:“我还想着拿下会稽立了楚王,就能将众兄弟全都封赏一遍……” 张良眼看虞周又要回话,生怕不善的语气说多了惹出不快,急忙打断:“少将军不可,且听张某一言如何?” “子房先生请说。” “如果张良所料不错,少将军对于各人官职已有定计了吧?” 项籍稍愣,点头承认了:“不错,确实如此。” “能否说给张良一听?” 项籍还以为他在关心自己的官位,回道:“子房放心,项某没有忘掉一人,若是你任左徒、萧何为左尹,可满意否?” 各国均尚右,所以有个词儿叫做无出其右,楚国却是个例外,不仅官制另行一套,尊卑也以左为上。 左徒、左尹俱是楚国高位地位尊崇,曾有春申君以左徒之位直升令尹,也“曾”有项伯担任西楚左尹之职,从这一点来看,项籍倒是一碗水端的蛮平,对萧何张良二人也算重视。 可惜张良没领情:“少将军厚爱张某不胜感激,只是此举大大不妥,还有待商榷。” “有何不妥?” “正如先前所言,凡事都要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凭居高位固然欣喜,可是也容易损人志气,少将军试想,无所欲求的属下哪里还有奋起一搏的勇气?所以此举对于大事并无裨益!” “当真这么严重?” 虞周接过话头:“《军谶》有云:军无赏,士不往,礼赏不倦,则士争死。 用兵之道跟御人之道多有相通,所以啊,一开始就要留出些许余地,不然以后怎么封赏? 至于现在赏的轻了服不服众的问题,羽哥可以从自身做起,如果你仅位居将军,何人敢要司马之位? 这样一来,随着咱们的地盘越来越大,你的位置提升了,大伙水涨船高自然顺理成章。” 项籍消化片刻,叹了一句:“未曾想还有这么多门道,是我想的简单了。” 张良捻须:“最主要的,张某初来乍到功绩浅薄,实在无颜担任左徒之职,少将军,无功不受禄啊!” “子房高义项某佩服,既然如此,那么此事就由你与萧何商议定夺吧。” …… …… 萧何文律精通,处理这点事情自然不在话下,有功劳的有苦劳的有本事的有手艺的……他都个个挂念于心记录在册,可是随着虞周一掺和,事情马上变味儿了。 “虞君子……对了,现在该叫你虞都尉,老夫已经按你所说记下吕马童的功过了,你还想怎样?” “我这次来不是说他,萧主吏,不知您给自己定的哪个职位?” 萧何问道:“管的还真多,怎么,你对老夫之职有些看法?” 虞周严肃的点头:“我有一个建议。” 一直忙碌不休十分劳累,萧何正好借机放松一下心神,遂调笑道:“那你说说看,要是职位太低老夫可不干!” “萧主吏可以暂任长史。” 萧何皱眉:“依楚制并无长史一职啊!” “对,那就依秦制而为好了!” “这……少将军能同意吗?” “我说起过,羽哥有点不情愿,在他看来大楚的一切都是好的,没办法,我找到了项叔父,叔父已经同意担任会稽郡守了,有他牵头,楚制秦制的问题不在话下。” “你不是楚人吗?这是为何?” “《凤次之典》都已遗失了,还去哪里复原完整的楚制?依我看来,楚制秦制其实差别不大,大楚也有郡县,只不过不像秦国那样破除宗法分封而已。 萧主吏,你是精通律制之人,孰优孰劣岂能不知? 楚制曾有吴起变法改动,只可惜未竟全功,既然现在有更完备的秦制,为何不以此而行呢?” 萧何皱眉:“百姓畏秦苛政如虎,投奔我军皆为大楚之名而来,你这么干,会不会绝了天下贤人来投之路啊!” “先生谬矣,你都说了百姓畏惧的是苛政,所以啊,不管大秦还是大楚,只要施以仁义自然四方来投,信不信公子扶苏造反照样能够拉起人马?” 萧何没理他最后那句混话,思索片刻又道:“此事需得从长计议,至少要等萧某见到项梁公确认了再说。” “没问题,过几天外父也会到来,到时候好好商讨一下。” “好!不过老夫还有个疑问,既然你知道少将军执着于楚制,为何不保留楚人官名?有名无实也是个安慰啊!” “当然是为了顺耳……啊呸,当然是为了融入中原啊,自从先武王说出那句'我蛮夷也'称王改制,大楚便与中原处处迥异,这么干确实保留了自己的特色,可是与中原各地留有隔阂,所以啊,何不趁机稍加修改,反正人还是楚人,没什么区别嘛。” “老夫明白了,你这是叫了十年秦人官名早就顺嘴了,唉,难怪少将军执意如此,罢了罢了,等项梁公他们来了,一起商榷吧。” 虞周心说何止叫了十年啊,两千多年的时间早已让楚人官制变得陌生不少,反倒是脱胎于秦制的汉制朗朗上口,有机会变得顺耳一些,干嘛要错过? 事实证明,刘邦跟项籍的审美还是相差很大的,刘邦听着顺耳的官名,到了项籍这里百般别扭。 商量来商量去,在项梁也不能全盘接受秦制的前提下,楚军的官名变得有些奇怪,里边有秦制、有楚制、还有在他们看来新造出来的自制…… 比如张良所任的军师,这个词儿正式作为官职名称费了虞周好一番口水。 不过很快他的心思就不在军政之事上面了,因为项超来了,魏辙来了,范增来了,韩老头他们来了,山上的,水寨的,许许多多长辈难得聚齐一次,最主要的是,两个妹子来了。 “大哥,听说你们打退了好几万秦军,是真的吗?” 曲指一弹脑门,再把她手里的长剑劲弩劈手夺过,虞周头疼道:“怎么就不能安安静静的呆一会儿啊,你看看人家小然,哪像你一样到处乱跑,再这么下去谁敢要你。” 明明都听到响了,虞悦不在意的拍拍额头,戳着面颊嬉笑道:“那是她见了大哥害羞的,要知道在山上……” “见过虞师兄。” 人影一闪,小小的姑娘俏生生站着,可不正是许负? “倒没想到许师妹也来了,正巧,一会儿介绍张师兄认识,到时候你得多笑两下多说几句吉祥话。” 小丫头鼻子一皱:“才不呢,我要跟师父说,师兄把他的阴阳相学当作马屁学问!” “这你都知道?小神婆没少跟着两个阿姐厮混啊,快去见过各位兄长叔伯吧,估计能收好多见面礼!” 小姑娘很懂事,拉着悦悦扭头就跑,只是有点太懂事了:“哼,嫌我们打搅你的好事,这帐回头再算,圙——!” 虞周冲着那个鬼脸扬扬拳头,再转头,发现伊人正在面容含笑看着他,两腮殷红,清澈的目光却又大大方方。 “路上累吗?有没有遇到秦人盘查?” 项然摇摇头,带着些许薄嗔回道:“子期哥哥,你就没留意我有什么变化吗?” 虞周的冷汗忽然就下来了——这么无解的问题,战国女子就会问了?不是受自己影响的缘故吧?自作自受啊! “呃……变漂亮了,也比以前清减许多,是不是酷夏难以消食是缘故?” “哼,就知道你肯定没留意,算了,跟我说说你们打仗的事儿吧,秦人凶吗?听说当时兄长被范阿公留在水寨了?你们怎么打退秦军的……” 还好,毕竟还是那个软软的小妹子,不会在一点小事上面胡搅蛮缠,倒是接二连三的问题让人心暖。 “其实秦人很容易对付的,我都没怎么上阵,所以羽哥才兴致乏乏,倒是你,瘦了这么多是不是胃口不好?怎么不去采些梅子吃?” 项然摇头:“不是,都不是……你刚才说我漂亮了,是不是更喜欢瘦一些的样子?” 得,又一个无解的问题。 “别瞎说,胁息缠带扶墙而起那是作孽,先君灵王的毛病咱不学,为了细腰节食饿成那样,哪有自然而然更健康。” 项然捂嘴笑道:“我又不是贪恋官位的士卿大夫,楚王好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子期哥哥,你真不喜欢细腰?” 有点不对,以前这个小丫头没这么大胆啊,怎么忽然谈论起腰腹来了?说的心中有些发痒,若不是她还在守制…… 虞周再仔细看,发现项然头顶的恶笄不见了,稍一掐算时日,心头狂跳起来。 “当然不喜欢细腰了,风一吹就能折断,怎好生养?” “你……你都知道了还戏弄我!我找阿虞姐姐评理去!” 小人儿哪跑的出他的眼疾手快?长臂一探一圈,再拿鼻子碰碰她的额头,虞周的声线有些不稳:“定下了吗?哪一天?” “不知道……我都不知道,子期哥哥,放开好不好,万一阿虞姐姐回来……” “那就让她喊你一声阿嫂。” 第四十八章 好事将临 最初项籍领兵出走的时候,范增是想看他摔个跟头的,战前无谋战后无策能成什么事情?空有热血可不行! 年轻人啊,就是要受受磨练方能成才! 孰料后面的发展大大超出掌控之外,才使得老狐狸逐渐重视起来。 再一转眼事情急变,城池拿下了,来犯之敌击退了,长辈们现在能做的,就是给这些毛头小子的粗糙手段查遗补缺,比如先解决几人未冠主事的问题。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冠礼的过程很短暂,也很简朴,但是丝毫不掩其中的庄严肃穆。 只是…… 少年们还没享受完自己的成人礼,就被凶神恶煞的范增驱赶着忙碌去了,用他的话说:都是顶梁柱了,是该受一番奔波之苦。 身在五湖的时候还是个病怏怏的老头,往城里一站,这位亚父立马变了个人,拳头大的饭团一顿吃三个,腿脚放开了小伙子都跟不上,事无巨细尽皆过目不说,记性好的令人发指,几天下来,他就把这城池熟悉的如同家乡一般。 有这么一位严苛的长辈盯着,大伙全都忙的脚不沾地…… 钟离昧猎犬一样的搜寻周边乱匪残兵。 虞周忙着量身裁衣。 季布与贼交涉以图招纳。 虞周忙着准备酒肉三牲。 龙且领兵解决死不悔改的穷凶极恶之徒。 虞周忙着装点居室…… 尽管忙碌的方向有所不同,可是那种夙愿得尝的心情都一样,此时的虞周,除了潮水一样澎湃起伏的期望,还有些许紧张,些许难以置信,混在一起,又衍生出一点点焦虑。 项然躲着不见自己了,正常,迎娶之前是要避讳一些的,唯一让他纳闷的是,怎么三个丫头都不见人影了? 两世为人头一次成亲,虞周很想找个人倾诉一番,结果找了一圈,以往整日晃来晃去的兄弟没有一个在身边。 想来想去,只有到项籍那里混一会儿了。 “不行,虽然叔父同意延用部分秦制,可也没说将我大楚制度全都废弃吧?萧长史,此制是否秦人之法过于多了?” 萧何深吸一口气:“若按楚制,除了郡县之外应当另设路、域、列、塞,除此之外,还有赏食俸禄的封君之州、官员之邑,其中路有路尹、路公,县有县令、县长,这么算起来的话,实在冗官冗政难以为继啊……” 项籍一听脑门就大了,楚国灭亡的时候他年纪还小,根本没留下那些乱七八糟的官制政体的记忆,现在造对秦制听多了习惯了,乍一更改连他自己都觉得别扭。 “算了,就按之前所说行事吧,不过军职仍要延袭楚军。” “好,那在下告辞了。” “有劳萧长史。” 送走了萧何,项籍扭头露出无奈的表情,没好气的说道:“你不去准备迎亲事宜,跑到我这里做什么,先说好了,想跟小妹提前见面,那是门儿也没有。” 虞周伏案一副专心写字的模样,左手握拳一松一紧之间,毛笔倾斜着划出一道墨痕,望着废掉的书简,他干脆放弃这种徒劳无功的静心手段,低声回了一句:“我现在有点紧张。” “所以呢?” “所以来看看你在萧何面前吃瘪,心里忽然放松多了。” 重瞳翻白眼有些吓人,项籍轻哼一声:“我是不是该把你扔出去?” “别介啊,龙且他们都不在,我就想找个人待一会儿,你继续忙就是了。” 项籍嗤笑:“从小便听师父夸你稳重,怎么,你也有今天?” “这不一样!我可是头一次成亲!” “废话,你要是成过亲,项氏绝不会同意小然出嫁!” 虞周一定神,旋即追问:“小然这几天怎么样?吃的香睡得安吗?” “跟你差不多吧,动不动就走神动不动就傻笑,父亲看到总是叹息白养一个女儿!” 虞周嘿嘿笑道:“你说我迎亲那日该找谁来驭车?大伙都能及时回来吗?” 项籍怒了:“虞子期!小然可是我亲妹,你这样明目张胆的找我讨论怎么娶她,真的妥当吗!” 虞周今天显然没带脑子,脱口来了一句:“有何不妥?” “若是我来商讨迎娶阿虞,你也能处之泰然吗!” “当然……你说什么?你果然对悦悦图谋不轨吗?她还那么小!” 见到虞周一副兴师问罪的态度,项籍鼻子都气歪了:“小然比她还小一些,你怎么就能出手!” “我们……不一样!” 又是这副强词夺理的架势,项籍懒得争论,带着不解问道:“我就纳闷了,从小到大,你好像一直防着我跟阿虞亲近,这到底是为什么? 还有最无耻的那次,你借着给阿虞她们讲故事的机会,把我形容的犹如食人猛兽一般,弄得小然见了我也躲,过了许久才知罪魁祸首就是你虞子期。 真是莫名其妙!” 虞周想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我那是怕你控制不好力道伤到她们,谁让你天赋异禀的!” “如果我能控制好力道,你就同意我跟阿虞之事吗?” 等等!自己是来放松心情的,怎么说来说去绕到悦悦身上了?听项籍的口气,他还真有点心思?这该怎么办! 虞周现在不像过去那样防备了,毕竟已经上了西楚的船,毕竟也把人家的妹子拐跑了,之所以第一念头仍是反对,一来是因为过去长久的心理惯性,二来是对于那个“曾经的宿命”有一点小小避讳。 还有就是,不愿接受小丫头已经长大的事实,因为意味着分离。 在他看来,喜好舞刀弄剑的妹子仍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虞周皱着眉头:“羽哥,说真的,你果然……” “哈,说笑而已,你居然当真了!” 终于感觉松了一口气,只是……看到项籍别过头去继续忙碌,还有重瞳深处那层琢磨不透的迷雾,只感觉难以判断刚才的话语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第四十九章 成亲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十年的时间见过不少次迎亲,说起与后世最大的区别,就是没有那么热闹。 现在,轮到虞周亲自体验了。 魏辙笑得满脸菊花,在他身边,韩铁匠正在斟酒,两双大手一交接,羽觞已经被虞周恭敬捧着。 “甘醴惟厚,嘉荐令芳。 拜受祭之,以定尔祥。 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羽觞稍斜,轻轻的洒在地上祭祀天地,再将醴酒抿过嘴唇,奉回酒器,老少三人正色许多。 “虞娃儿啊,项家的女娃娃一看就有福相,是个宜子宜孙的,娶回来可得……可得……” “琴瑟和鸣?” “可得好生过日子!” 尽管闹了个小笑话,虞周不敢笑,郑重的拜谢韩铁匠,他又静待魏辙训话。 “你义父方才说的话粗理不粗,道家言: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军事政事天下事,皆是起于细微之处,所以啊,脚踏实地走好每一步才是真的,徒儿,无论将来成败荣辱,保住本心方为上道。 须知胜人者力,自胜者强。谨记,谨记。” 虞周再次拜谢。 韩铁匠的眼中已经泛起老泪:“这娃儿,一转眼长这么大,都要迎亲了,快上路吧,时候不早了。” …… …… 马车缓缓而停,见到项超亲自迎于门外,虞周不得不感叹,没有乱七八糟的进门礼金,没有哄哄闹闹的娘家人,只有点满家院的灯火显得格外冷清。 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烛,思相离也;娶妇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 真说起来,此时的婚礼显得少了喜乐气氛,却有些淡淡的哀意感伤,女家沉浸在离别之中,男方有感于香火传承先人渐老,这两种截然不同于后世的心境,使得这年代的亲事另有一番氛围——昏礼不贺,人之序也。 “外父。” 项超有些憔悴,一抬头,鬓角的银丝格外刺眼:“非常之时,连个宗庙也没有,委屈小然了……” 项籍皱眉:“父亲,要不要我亲自相送?” “为父知道你舍不得小妹,但是礼不可乱。”说罢,项超看了看天色:“去将然儿搀出来罢。” “请新妇——” 伴着一声高唱,项然身着纯衣纁袡款款而出,几支长笄插束起发髻,红扑扑的脸蛋似乎刚刚绞过,最吸引人的,还是那双灵动的眸子,像是一口清泉,又像有无尽的话语想说,只是这会儿蕴含的,多是离别至亲的不舍。 没来这个世界之前,虞周也曾在深夜中想象过自己的另一半到底什么样,只是他绞尽脑汁也没料到,自己的终身大事是要这样完成的,爵弁玄服宽大郑重,腰间的玉佩随着走动锵锵而鸣,对面伊人,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女。 一愣神,项夫人给她系上缡巾,抹了一把眼睛,语气不舍的催促道:“登车吧。” 虞周握住项然小手,来到几个长辈面前郑重施礼:“拜别外父,拜别项叔母。” “父亲,女儿……还会常见您的。” 项夫人脸色急变,连呸两口:“别胡说,不见才好,不见才好……” 虞周有点受不了这压抑气氛了,替妻子圆道:“诸位亲长宽心,这又不是多远的路程,自然可以常见,况且小婿不怎么遵循礼教,并非那种刻板之人。” “唉,小然有福气啊,快走吧,别误了吉时。” “父亲,叔父叔母,女儿辞家了……” “走吧走吧……” 虞周牵着项然,将她引到马车之上,亲自驾驭开始绕圈,绕一圈,车上隐隐传来抽泣,再绕一圈声音更加克制,三圈过后,小丫头再也控制不住,望着渐渐变小的身影哭出声来,直让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要按礼制,绕过三圈之后虞周就该把这马车交给驭手,自己得登另一辆车,可他听着项然的哭泣不忍离开,缰绳一甩开口道:“我记得你上次哭成这样也是因为离别呢,你自己还知道是哪次吗?” 项然抽抽鼻子:“不可能,你上一次下山我是偷偷哭的。” 虞周莞尔,不禁追问:“那你一共偷偷哭过几次啊?” “一次都没有!不对,就那一次……” “傻丫头,我说的是来江南的时候,你才四五岁,哭得跟泪人儿似的,鼻涕糊了我一身。” 没有回头,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直觉的认为已经脸红了,因为声音低如蚊呐一般:“这你都记得啊……” “那当然了,其实啊,我当时就在想着怎么让你给我洗衣裳了,想了十年才达成心愿,又怎么会忘记?” 项然两只眼睛顿时瞪的滚圆:“你……你……” “哈哈哈,逗你的,下车吧,咱们到家了。” 牵着手走下马车,虞周发现宾客多出不少,虽然按照礼制既不能道贺也不能举乐,可是人们总有其他名目和办法。 “子期!听说你在宴客,我这带了半根猪腿凑个席!” “我带了点浊酒,别嫌弃。” “我这还有鸡子……” 再三作揖进了正堂,虞周看到两个人眼皮直跳,只见樊哙按着一块猪腿短匕上下其手,龙且跪在几个酱坛前面来回嗅着,同牢宴落在他俩手里,还真是绝配啊。 “行沃盥礼——!” 燕恒兄妹充当了媵、御,端着铜盆倒下清凉的水流,虞周一边净手一边看着项然,只见小丫头飞快的抹了抹眼睛,显得更有神了。 “对席——同牢——!” 东西相对落座,好家伙,樊哙龙且一个持匕一个持俎,利刃翻飞之下肉片如雪花般飘落,也不知他俩打算削给谁吃,走个礼仪过场,哪会实打实的塞满肚子? “食黍——饮汤——!” 黍米的感觉有些粘,吃的多了嗓子涩涩的,虞周很少吃,只是作为最早的五谷,这东西的地位还蛮牢固的。 太阳渐渐消失,黑夜支配了天空。 这场昏礼更像是一场敬告天地的仪式,比起后世婚礼,多了沉重的庄严,少了主宾互动的欢乐,哪怕是由两个胖子主宴,宾客们照样不会嬉笑,只是静静看着一对新人完成他们人生中的大礼。 第五十章 合卺 “酳——食礼毕,行合卺礼——!” 两尊清酒饮下,见到项然有个抿唇的动作,虞周有些恍然,相识了那么久,这丫头身上还有许多不为自己所知的地方啊,比如她一向懂事从不贪饮,还没见识过妻子的醉态是何模样呢。 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时间相处,相互间有了更多发现,也是一种乐趣。 瓠瓜一剖为二,第三杯是由匏樽盛来,这也是合卺的本意所在,合则一器互为半卺,从今天开始,两位新人将要合二为一永结同好。 虞周咂了两口,感觉这酒浸的发苦,看到项然皱眉的模样,他仰头灌下大半示意交杯,半卺来回换过,虞周又将妻子所余的残酒喝完,调整着呼吸平复心跳。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项然喝的有些慢,众人都在等待,虞周一边后悔自己遗留的酒水还是多了,一边暗骂斟酒之人干嘛这么实诚。 赞诗刚刚收尾,项然终于放下酒器,露出一个笑容,有点不一样的是,她的笑脸多出半分呆滞,看上去比平时慢了半拍,有点傻乎乎的。 完蛋了,这三杯根本没有佳肴佐饮,疾疾的灌下去,立马探清了小丫头的酒量。 “祭拜天地——宴——!” 再三拜过之后,正昏之礼算是完成大半了,宴席一开,那种一丝不苟的气氛逐渐变得欢快,虞周搭眼一瞧,最显眼的果然还是龙且樊哙,这俩人一个边吃边拿,另一个抱着块猪肩嚼的吧唧有声,真对得起那副身板。 从迎亲到现在,留给双方长辈的露脸机会不多,那是因为即使过了今夜,这场大礼仪仍然不算完事儿,后面还有见过姑舅(公婆)的成妻礼,拜祭宗庙的成妇礼……林林总总的算起来,需要足足三个月才算正式接纳了新妇。 虞周很庆幸,因为这个成亲的时机太好了,如果再拖一段日子,战事纷乱根本就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他偷闲,再往后……年纪越来越大不说,随着项氏水涨船高,礼仪会变得更加繁琐。 这一切,全赖几个长辈尽心操持还有同伴们的鼎力相助,让他省去不少担忧。 没说的,全在酒里了。 带着微醺的项然,虞周恭敬的拜过恩师魏辙,再跟韩铁匠见过礼,然后对着宾客一一敬酒致谢。 两位长辈很体谅,轻抿之后挥退两人,有雅有俗的谈天说地起来,可惜还有一帮不好打发的坏小子等在后面…… 龙且樊哙的肚量就不说了,其他人没一个好相与的! 交游广阔的季家叔侄喝酒如水,混迹江湖的卫家父子搬起坛子直接倒,景寥这样干什么都不要命的更得绕着走,好容易遇到个好糊弄的小白脸司徒羿,结果这厮腕子一翻说要投壶,输一支箭喝一碗酒…… 虞周已经记不清自己喝过多少了,就感觉肚子撑得不行,一晃荡,全是“咣当咣当”的水声,像个水囊一样。 幸亏啊!幸亏城中粮食不多只有些清淡的浊酒,幸亏提前安排了燕恒武戚这样的帮手,幸亏此时的昏宴氛围不像后来那样吵闹,众人的刁难还算有节制。 虞周不是嗜酒之人,年轻的身板的酒量不大,浊酒喝多了,他也有了几分醉意,以至于有司高喊的“餕余设袵”也被忽略过去,得到魏老头的提醒还没反应过来。 “餕余设袵?什么意思?” “傻小子,就是合床礼啊,还不带着你的内子回房中去!” 一句话,像是一剂灵药散去大半酒意,再去牵着小手,只感觉掌心汗津津的,也不知道是谁更加紧张。 拜别了宾客,两人随着侍者就往寝居行去,沐浴在月光之中,听着一路的虫鸣,虞周感觉轻松一些,如果没有外人,想必还能更自在吧? “你下去吧,我们自行回去便好。” “那可不行,礼仪未完,奴婢还要寸步不离的守着呢,这可是魏国老说的。” 感受到掌中小手一僵,虞周差点没吐出血来,怎么个意思?不是要盯完周公之礼吧?听房听得这么明目张胆,谁还有兴致啊! 说话间,已经到了新居,虞周刚想推掉侍者,她们两个倒也自觉,开门关门伫立在外,让他放心了不少——隔着一圈院墙又能听到什么?看来是自己误会了。 刚打开卧房的门,立马又紧张了,只因两道呼吸若隐若现,有些刻意躲藏的意味! “阿姊,姐丈。” “你这个笨蛋,不是说好了躲藏起来吓唬他们嘛!居然自己跑出来打招呼,气煞我了!” 小男孩眼珠一转:“我才不上当呢,惹恼了子期大哥,到时还是我挨揍!” 小女孩儿一笑两个酒窝:“好啊项箕,你就不怕我给你算黑卦?” 虞周听了哭笑不得,一手拎起小项箕,另一手抱着小许负,作势就要往外扔。 小姑娘一声尖叫,急忙说道:“别丢别丢,我们是来观礼的!” “那更得扔出去了,这都是谁出的破主意,也不怕教坏小孩子……” 项箕接道:“是魏阿公的主意,他说子期大哥不喜人服侍,设袵之礼就由我俩前来,是真的。” 虞周想了一下,料他俩不敢胡乱攀口,对着身后征求道:“小然你怎么看?” “全凭子……夫君做主。” 一声称呼,让他稍一恍惚,放开腋下夹着的两人,虞周回道:“你俩在外面等着,不叫你们不许进来,听到没有!” “可是……” “听到了,我俩一定遵循师兄所言。” 还是小神婆更机灵! 摒退了所有人,屋子里最终只剩新人,握剑使锤无比平稳的双手,此时有些踌躇。 随着灯火晃动,虞周捧起项然小脸,轻声道:“小然,宽衣吧……” “不……不行!该是妾先服侍夫君才对…叔母教过……” “把那些都忘了吧,还有,我喜欢你叫我子期哥哥。” 项然都快哭了:“那些全忘了……我就什么都不会了,学了那么多天,好不容易的……” 虞周不知不觉的伸向腰间宽解,嘴上逗她道:“那说说看,你都学了些什么?” “可多了!学礼、学作、营家、待客、立身、侍夫……” “停!就说说侍夫这段儿。” “我……我没怎么学会,我……我的衣服呢!!!” 第五十一章 洞房花烛夜 门外的两个倒霉孩子,最终没有等来让他们再进去的口信,不过相继扔出的纯衣纁袡和爵弁玄服已经足以复命了,看到他俩一人抱起一件撒丫子就跑,虞周安心许多。 终于没有人打扰了,一生中仅有一次的夜晚,必须要好好品味啊! “师父也太过分了,居然让两个孩子来做这种事,项箕也就罢了,小神婆可是他的小徒弟啊!过分,太过分了!” “太过分了!” “你也觉得他老人家这次过分了吧?” “我说的是你!” 项然抱着双膝,可怜巴巴的坐在床上,脸上的神情有些不忿,有些羞恼,仿佛经受了什么打击一般,大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和薄怒,让人内疚之余……好想再欺负两下。 虞周坐到她的身边,轻揽着肩膀嬉皮笑脸的问:“我哪里过分了?” 项然也顾不上羞涩了,指尖连点历数罪状:“就是过分!趁着我不注意的时候,你居然那样!不是应该……应该……” “应该什么啊?先告诉你一声吗?” 小丫头憋了好几个“应该”,不知道怎么往下说,气咻咻的耍赖道:“反正就是你不对,我……我都没有准备的。” 虞周往后斜躺了一下,顺势把她再往怀中紧了紧,哄孩子一般的轻拍脊背,嘴里说道:“好好好,都是我的错,不过啊,这礼总是要完成的,若是不用礼服糊弄一下,那俩熊孩子没那么好打发的。” 项然身子拱了拱,享受着熟悉的怀抱,却又垂首不敢看他:“我也知道,就是觉得方才的夫君变得不一样了,你以前……从不那样看我的!” 虞周心中一乐,不由问道:“那我刚刚什么样?” “嗯……就跟龙且看到食物一样!” “哈哈哈,我才没有他的脸皮。” 项然左扭右扭,声音里又有了一丝薄怒:“你还说!你的手……别乱动!” 虞周的语气带着一点诱惑,坦然说道:“我们是夫妻了啊,小丫头。” “我知道啊……我不是叫你夫君了吗?” “还有呢?” “还有什么?” 看着她的眼神不似有假,虞周手一顿:“等等,你学的侍夫只有这些?没有个阿姆教你些别的?” “没有啊……” 这下明白了,难怪刚才把她吓成那样呢,这年头这种教育基本不靠谱,楚国的风气更是两个极端,既保守又开放,贵族人家向往礼乐严格克己,普通人家去参加个“云梦之会”一类的就全懂了。 不仅楚地如此,其他各国也都差不多,就连孔子他老人家,也是叔梁讫和颜氏女“桑林大会”的结晶。 知道了这一点,虞周不着急下手了,既然特殊的境遇造就了这张白纸,就该由自己好好言传身教才是…… “小然。” “嗯?” “我们该做正事了,还有一礼没完成呢……” 小姑娘本能的感觉不妙,悉悉索索的紧了紧中衣,瞪着大眼睛问道:“还有什么礼?” 虞周绕转到她背后,双手忙碌在鬓中,嘴里说道:“当然是解缨了。” 项然放松了,嘴里嘟囔:“我给忘记了,我不是故意的……我没那么没用,我……” 长长的缨带是从及笄那一日束上的,只有夫婿能在新婚夜中解下,与之对应的是后来演变出的结发,夫妻之间,从这细小的末微开始交融。 虞周十指齐动,没一会儿就将束缨解开了,黑发瀑布一般垂落,带着些许皂角清香,显得那张脸蛋更小了,让他舍不得移开视线。 这一位走了神,那一位终于想起自己的使命,项然忍住羞涩双臂环抱,将自己的长缨系在夫君腰上,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心跳越来越快,她的脸上逐渐发烫。 虞周按住将要离开的双手,本能里的渴望一直在跟复杂的不知道什么东西交锋,几种滋味不停的变幻心头,温馨、安逸、欢畅、迫不及待,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惶恐…… 想到了自己的提前布置,他身子一弓跳下床去,三两下拖出一只木盆,纹理崭新边角圆润。 “夫君在做什么啊?” “要叫子期哥哥,我喜欢你这样称呼。” 随着一阵哗哗声,盆中装满了热水,桐油特有的清香缭绕着涌入鼻中,渐渐弥漫在空气中。 也许是那种气味有着安神的功效,也许是虞周家常一样的动作令人安心,项然翻身爬在床上,两只脚一翘一翘的来回摆动,好奇的看着夫君忙碌。 “子期哥哥,这是在做什么啊?” “想不想泡泡脚啊?” “在这儿?” “当然了,小丫头,以后你我所在就是我们的家,在这儿怎么不行了。” 叫着更熟悉的称呼,的确少了许多拘泥的感觉,项然甜甜的一笑:“好呀,我还正有些想念汤泉了呢!” 放好了木盆热汤,虞周过去一把将她抱起,三两下除去罗袜,扶着小人儿站在木盆中央,双脚也是各自踢甩。 “烫、烫、烫……子期哥哥,这水有些太热了!” “安心吧,烫一些才有好处的。” 大脚盖着玉足浸入热汤,把她妄图逃跑的念头压下去,项然只泡了一会儿,就已适应了。 刚才的时候,只顾着脚上有些难忍的温热了,现在回神,她才发觉自己竟以一个不合礼仪的姿势坐在夫君腿上,耳鬓厮磨气息萦绕,四只脚相互轻搓细挲。 “骗……骗人!能有什么好处啊,肯定是顺口哄我的,我可不是小孩子了!” “你还记不记得公乘神医的经络图?” “记得啊……跟这有关吗?” 虞周目不转睛的盯着十个小蚕豆,心情随着跳动更加欢快:“当然了,人的脚底有着多条经脉交汇,这些经络沟通表里、联络脏腑贯穿上下,所以啊,把人脚说成第二心脏也不为过。” 经他这一提醒,项然只觉一股股的热流盘旋而上,过了脚踝,再经足三里,整个膝盖不自觉的放松,再然后,那股热流顺着脊背直冲头顶,很是安逸的感觉让人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真的欸,子期哥哥,你也有这种感觉吗?” 虞周拿脚挠了挠她的足心,轻轻说道:“好处不只这些的,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啊?还有什么?” 这一会儿,那股子热流又找到了新的去处。逛遍全身终归丹田,使得小人儿双腿交错犹不自知,眼睛里的水汽几欲涌出。 “这一番舒筋活血,可以让人气窍稍开浑身舒缓,然后啊……能让你今夜少感觉一些疼痛。” “疼?为什么?” “欸?子期哥哥你干什么?” “不行不行,好痒的…放开啊……” “唔……唔唔……” …… …… 雏凤初鸣若啼血,楚腰窈窕麦齿阙。 第五十二章 幸福的清晨 龙且好嘴贪吃,这事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为此还闹出过许多笑话,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小胖子曾经像个熊猫一样爬到树上摘果子,也不知他跟那棵树有着什么前世宿怨,刚到顶枝,整棵树轰隆就倒了,被砸在下面的龙且叫得哎哟哎哟,可把大伙笑惨了。 熊猫是什么? 项然没见过,但是她知道被压着一定不舒服。 新家后面有一片小树林,天还没亮,就有无数的鸟雀在其间放开歌喉,被它们一吵,项然长长的睫毛一阵抖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刚想换个姿势继续睡,一种被碾压过一样的酸痛从全身各处传来,让她的精神忽然清醒许多,昨晚的记忆潮水般涌上心头,小脸顿时红如丹霞。 真的好疼啊,子期哥哥肯定骗人了,那盆热汤一点用都没有,不然的话,更疼得有多疼?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夫妻之道还有这种事情的?为什么从没有人告诉她,这种事情这么疼的? 不过…… 那种亲密无间的感觉,就像一睁眼就能看到对方一样,无论是生活还是人生,无论是肢体还是心里,点点滴滴充斥了每一寸空间,真的很让人迷醉啊。 或许,这就是相濡以沫的感觉? 项然摇了摇脑袋,暗道自己都被子期哥哥带偏了,庄子的本意明明是相守相扶,被他一说,好像整句话的意思只剩下一个濡字,太邪恶了! 这么想着,那些昨夜吻过的地方仿佛又被唇舌覆上,让她的心里隐约感觉有些麻痒,想抓挠一下,却不知从何下手。 身后的呼吸很平稳,夫君应该还没醒来,对呢,是他的新妻了,可以光明正大的拖着他的手臂叙话,再也不用躲着爹爹;可以跟他同案而食、同榻而眠,再也不用担心有什么逾礼的地方;还可以……贪恋一下那个怀抱? 扭了扭身躯,腿窝里传来的不适让她吸了口气,嗔怪的往身后看了一眼,项然把背贴上夫君胸腹,享受着那种全身都被环绕的安心感觉。 像是犹不满足一般,她又拉过虞周小臂,心头一动,干脆借着昏暗的光线打量大手的轮廓,柔荑在侧,真是一番好明显的对比,一只黑,一只白,一只宽大厚实,一只柔若无骨,像极了两人站在一起的模样。 也许是掰扯手指的动作有点大了,项然感觉身后人动了一下,像要醒来的样子,赶紧放开那只手臂装睡。 虞周挠了挠脸,将手落下的时候,自然而然的搭上她的手背,呼吸还是那样平稳,再没有其他动作。 项然大窘。因为有些疼痛,她刚才装睡摆了个捂着小腹的姿势,现在手掌摞着手背,热量一点点传递过来,身体再度回忆起昨晚那种奇怪的感觉,心绪顿时就乱了。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猛地一回神,发现窗外天色已经大亮,项然挣扎着就要起身,今天的事情好多呢,梳洗自己、服侍夫君、见礼姑舅、熟悉家事…… 嗯?这只手怎么这么有力?箍着腰腹让她动弹不得了! “小凤凰,不用那么着急起来的,师父和义父都不是在意虚礼之人,再眯一会儿吧。” 项然转头准备说话,忽然想到自己还未梳妆,这番模样被夫君看去岂能称心?急忙忙的又将脑袋转回去。 完了完了,他肯定看到了,都已经不是那个毫无顾忌的小童了,再被看去睡颜多难堪? 不对啊,都已经是夫妻了,以后这种模样就会常见了……哎呀,都忘了背上的印记了!那也是羞于示人的地方! 虞周纳闷的看着小妻子在他怀里拱来拱去,来来回回翻了好几次身,才将脑袋一埋再无动作。 “小凤凰真精神啊。” “不是…那个……夫君什么时候醒来的?” 习武之人感知敏锐,虞周早就醒了,不过为了小丫头不尴尬,也为了以后多看几次女儿家自说自话的娇态,他打了个哈欠回道:“又困又累,也亏你能起来,还是听我的多歇一会儿吧。” 见他这副模样,项然安心不少,身子软软的趴着不爱动弹,嘴上却说:“不行啊,还要给长辈见礼呢。” “都是看着你长大的,谁还会在意这个?我觉得啊,师父肯定更关心子嗣一些。” “子嗣?” “对啊,你想啊,师父年纪越来越大了,儿孙满堂的日子从没有过吧?这要是……” 项然反应过来了,双手一抱开始哀求:“不成了不成了,疼的受不过去,我不来了。” “哈哈哈,逗你的,你这样子真是可人。” 虞周不是禽兽,舍不得让这个稚气未脱的小丫头早早哺育,这年头生孩子就等于过鬼门关,还是等她再大一些为好。 可这并不妨碍讨些嘴利,因为以往总扮演好兄长的角色,现在“欺负”一下她,能看到惹人垂怜的模样真是美妙。 比起欲望交融,精神的愉悦一样重要,就像她醒来之后偷偷摆弄手掌,那种发自内心传达而来的依赖,让人只想用最坦诚的呵护去回应。 “子期哥哥,问你个问题吧?” “嗯?” “那个……我以后还能见爹爹吗?” 出嫁时,叔母那句“最好别回来”吓坏了她,尽管早就得到一同照料的允诺,可是随着慢慢长大,学到的礼仪越来越多,项然终于知道了这般行事的严重性,心中愈发没底。 “还是那句话,你我所在就是咱们的家,你嫁给我,并不是两家变作三家,而是我们通通成了一家人,既然是自家人,为什么不能见呢? 小然啊,我是你夫君,还是你的子期哥哥,堂堂男子汉便不能一诺千金,那也是一颗唾沫一颗钉,以后要记住了。” 项然闻言眼圈有点泛红,飞快的点了点脑袋,扑到虞周怀里以面相贴,少顷之后,她抬头主动啄了一下,大大方方的与他对视。 常听人说女儿家是水做的,这话不假,心怀激动的双唇娇艳欲滴,就像刚剥开的荔枝,很想含着品味一番。 虞周按下心中念头,在她背上一拍,翻身率先起了床:“你再多睡会儿,疼得厉害就别起来了,我去把礼事的后续处理一下,很快就回来。” 项然答应着,用薄裘盖住半张小脸,只露出眼睛追逐穿衣的身影,目送他离开,再将全身缩进被中,眼帘一合,沉沉睡去。 第五十三章 王离请罪 一场喜事不能代表全天下安宁,相反的的,相互对比更显得残酷。 雨滴落下之后会把自己撞成粉碎,四分五裂的到处飞溅,如果一场雨过于磅礴,这样的情形就会交织成一层水汽,笼罩着大地模糊视线。 此时此刻,整个咸阳宫氤氲动荡,装点精致的水榭再也没了赏心悦目之感,反让人望之生恶。 大雨下了一夜,王离也在宫门外跪了一夜。 他没有告诉病重的父亲自己战败的消息,因为王贲的状况已经经不住任何打击了,一回咸阳便来请罪,是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他也没去央求那位公主嫡母,大秦律令严明军法无私,还没有谁获得过格外开恩的机会。对了,有一个例外!赵高上次的死刑被陛下赦免了。 跟一个阉竖相提并论?身为四朝名将王翦的子孙,他还没堕落到那种境地! 大秦没有“千古艰难唯一死”的感叹,身为将军,王离早就做好看淡生死的觉悟,之所以跪在这里,是想求得最后一个说话的机会,让陛下知道逆贼凶悍不好应对,诡异的手段防不胜防! 细碎的脚步逐阶而下,抬头一看,那个从没正眼瞧过的赵高慢慢走来,今时今日,俯视者和仰视者换了个位置,王离觉得对方的目光格外刺眼,不过,再怎么样的羞辱,对于一个抱定死意的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罪将王离,求见陛下!” 赵高嗤笑一声,藏在簦笠之下躲避大雨,冰冷的声音让这水汽再寒三分:“王将军,李信将军已经告罪请辞了,陛下不会见你的,我要是你呀,还不如一剑抹了脖子痛快,省的活着辱没祖宗。” 王离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宫殿,眼神开始绝望,犹不敢信的问了一句:“这是陛下的旨意吗……” 赵高默不作答。 当然不是皇帝说的了!这是他的诈唬之言!如果王离产生什么误会做出什么事情,到时候死无对证还能怎样? 如果王离不上当而且追问到底,那也好办——我也没说这是皇帝的圣旨,就随便感叹一句不行啊? 王离真的上当了,眼中的绝望神色越来越浓,站起身来双拳紧握,冰冷的雨水滴在板冠,沿着额头滑落鼻尖,最终钻入衣袍夺取他的浑身热气。 “陛下——! 罪将王离仍有绝言,还请开恩一见——! 陛下——陛下——!” 即使到了这种境地,那副高亢的嗓音仍是豪放不减,惊扰了宫门卫士扭头来看,混着雨落之声别有一番苍凉。 赵高不说话不行了,如果王离默默离开回家自裁,他可以推的一干二净,现在这一喊,整支卫尉全都盯着,到时候报到御史大夫那里,说赵高非但没传旨反而私下说了什么,那么即便王离死了他也洗不脱了! 皇帝还好端端的活着呢!受了点伤可是不糊涂啊,历经多次政变的人,岂是那么好蒙骗的? “王将军,噤声!奴婢这里有一道陛下旨意,便要宣读了。” 王离停止喊叫,有点不敢去接那道圣旨,有了刚才的铺垫,他还以为是一道赐死的敕令,真要付诸于文字,可就做不得一点假,没有一丝转寰余地了。 “王将军?王将军?” “罪将……领旨。” 赵高有点不情愿的掏出圣旨,用那种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开始念。 “天子制曰:罪臣王离,覆军丧师,罪戾深重,念其父祖大功于国,特赦免刑,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着令夺其武成侯爵,封地尽收,罚没盾甲!” 这道圣旨有点不好接,王离宁肯一死,也不愿看到大父辛辛苦苦一辈子的荣耀被剥夺,武成侯啊,那是王翦灭了六国平荡百越才换来的,就这么被他一朝葬送,以后还有什么面目再进宗庙! “王将军?王将军?” “罪将……谢陛下开恩,陛下何时见我?” 赵高皱眉:“王将军,奴婢已经把旨意读了,陛下从未提及宣见之事,你还是回家去吧。” 王离执意道:“生死之事王某已不在意,关键是此战贼众匪夷所思,我已将战事经过记入战籍,一定要呈给陛下阅览……” “战败之事,陛下自会询问诸位校尉,王将军请回吧!” “那不一样!我这……” “有何不一样?哦对了,他们不如你知道的详尽,毕竟是王将军亲自领兵惨败,到底是如何丢兵弃甲的,只有将军心中最清楚…… 不过不对呀,奴婢可是听说将军三日人事不省,这也能记录战籍?” 王离终于体会到了活着比死去还艰难的滋味,一人被辱不要紧,那种满门受过、整支军队被轻慢的感觉,全都压在他的心头。 最难过的是,他还发泄不得,如果陛下刚才赐他一死,说明此罪一人承担绝无二累,大不了罪上加罪弄死这个阉货多个陪葬,可是现在……唉! 脸色铁青的时候,声音也像挤出牙缝一般:“还请中车令禀明陛下,王离愿以死换得觐见!” 赵高吓了一跳:这么玩命?真的假的?是想见到陛下言辞脱罪?还是想情理相叙重获圣眷?怎么现在的王公大臣越来越会钻营了? 不行!不能给他这个机会,刚才的那招暗手他还没反应过来,等他明白了,这就是死仇啊!看着仇敌翻身这样的事情,赵高怎么会干呢! “这样吧,陛下正与李丞相商议国事,奴婢不便打扰,王将军可以将战籍简椟交给奴婢,等陛下有空了,我再呈请圣览如何?” 王离犹豫,语气不坚的说道:“还是我亲自呈交陛下为好!” 赵高脸色一沉:“陛下肝火刚刚平复,见到王将军岂不再次龙颜大怒?还不如交给栎阳公主,请她呈交天子阅览。” 想到那个嫡母,王离很快排除了,且不说那份年纪相差不大的尴尬,军国大事交付一女子之手像什么话?何况她在皇帝眼中没什么份量,能不能成事还不一定呢。 不过…… 既然赵高提起栎阳公主,说明他在此事上面还有几分真心吧?或许……可以试试? “既然如此,有劳中车府令!” 赵高心里笑了,早就听说那个王翦出征之时下嫁的公主只是个筹码,现在看来,她在王家确实不称心嘛! “王将军请回,奴婢一定呈交陛下!” 第五十四章 迷信的皇帝 军中之人和宫中之人有着两套思维,在赵高看来,那种权柄环绕一身群臣尽皆俯首的场面很让人羡慕,也许是刑余之身的缘故,许多太监都有小心眼和斗来斗去的毛病,睚眦必报几乎成了专长,出身隐宫的赵高尤其如此,而且他的目标更高一些…… 相比来说,听着鼓角争鸣长大的王离则要单纯许多,在他的思维里,最重要的就是“辱”和“死”这两个字,君辱,你死还是我死?国辱,你死还是我死? 其余的,只是弄死你或者弄死自己用什么办法而已,能够洗刷耻辱的只有鲜血,要么用你的,要么用我的。 这样的两人产生碰撞,不用想也知道吃亏的是谁。 王离走了,顶着风雨步履蹒跚的出了咸阳宫,远远望去,那道背影少了青年人该有的朝气,倒像个垂暮老朽一样消失在雨雾之中。 等人走远了,赵高立刻展开简椟细看,作为精通文案的高手,他搭眼一瞧就找到自己最感兴趣的地方。 什么“天火焚粮”、“玄鸟图谶”一类的通通不可信,欺上瞒下借故开脱的手段而已,一点都不高明!赵高内心表达着鄙视,很快被另一条消息吸引过去。 这些贼寇居然有墨家机关帮忙守城?这是怎么回事? 墨家可不是随便就能拉拢的啊,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下了那么大力气最终一无所获了。 要得他们相助首先得彼此认可,难道贼人收买了自甘堕落的墨者?这也不对啊,以墨门的严密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发生?帮助贼寇的到底是哪一家? 苦思良久也没有想通,赵高卷起简椟,末了心思一动,再将战籍简椟重新展开,伸到雨中淋了片刻才收起来。 反正所有人都看到王离是在雨中托付竹简,打湿了也很正常嘛!花掉的字不多没关系,只要不留下刻意为之的痕迹,只要能让皇帝阅览之时心烦意乱没有耐性就行。 “中车令,陛下已经发完火了,过一会儿怕是要用玉玺,您快过去吧。” “知道了。” 赵高抢过簦笠,一路小跑向着大殿行去,连衣裳下摆浸透泥水也顾不得,临到殿外,才拧干衣襟整理仪容准备见驾。 伸头一看,殿内竹简散落一地,御阶前的灯火熄灭了大半,原本置于案上的熏炉三足朝天,香灰洒的到处都是,几个侍者正在收拾。 “陛下万乘之躯,千万要保重啊!” “赵高!你来的正好,有没有徐福的音讯?朕的仙药到底何时寻来!” “回陛下,徐福已经出海了,至于何时带回仙药……奴婢不知。” 嬴政一阵轻咳,失望道:“还不回来…朕怕等不及啊,传旨诸郡,若有进献仙药者即刻送入宫中。” “喏。” 赵高本份的收拾着狼狈的大殿,不多问一句话,从不擅言自己的看法。嬴政很满意这一点,扫了一眼地上的雨滴,问道:“王离还在外面吗?” “回陛下,奴婢宣完旨,王将军便回去了。” “嗯…他说什么了没有?” “王将军留下一份战籍,要奴婢交给陛下,还说此战经过竟在其中。” “呈上来!” 赵高捧起竹简,有如珍宝一般放在皇帝案头,嬴政展开一看,眉头越皱越深脸上越来越不耐烦,最后一把仍在地上。 “无稽之谈!我大秦受命于天,岂会有这等荒谬之事发生,王离身为将军不思进取,只想着为自己开脱,真是不知悔改! 哼,从这份简椟就能看出他在军中是如何行事的了,战籍虽小却是大军浴血得来,此物尚且不珍惜,又怎会爱惜将士性命! 朕真是瞎了眼,竟让他领兵出征,难怪拿不下小小逆贼!” “陛下息怒,千万要保重啊!” “保重?保重能让战事重来一回吗?保重能让朕的大军死而复生吗?来人,来人!” 赵高心头一跳,嘴上说的好听:“陛下,依大秦律,一罪不可二罚……” 嬴政沉着脸,对着待命的谒者喝道:“去,将王离申斥一番,还有李信,一并申斥!” “喏。” 谒者领命而去,嬴政的心情并未好转,对于一个相信长生不死药又收到过好几次谶言的人来说,那份战报里记载的玄鸟穿心图才是他最在意的。 从卢生带回的“”,到玉玺复归时的“祖龙将死”,如果说那些都是别有用心之人故意放出的诽谤,那么这一次怎么解释?一整支大军同时看到天火悬空,如何作假? 一个沉吟不语,另一个大气不敢喘,一君一仆安静了好久,嬴政才说:“去将太卜传来,朕要卜筮!” 皇帝要算命,不郑重其事哪儿行啊,赵高不仅传来了太卜,连掌管天象的太史也一并喊来了。 筮草、龟甲排了一圈,那位太卜念念有词的时候,同行而来的太史都快哭了——大白天我看个毛的星象啊!还特么是个阴雨天! 好在那位太卜大人很尽职尽责,光沐浴焚香就花去大半天工夫,而且严守职业道德“筮不过三”,最后看着三次凶兆,有些发懵的太卜来了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 …… “太史,请观天象吧。” 在皇帝面前卖关子那是找不自在,太卜只能一五一十说出卦象,三次全凶?这是诽谤!拖下去! 现在轮到太史焦急了,有个前车之鉴摆在那边,剩下这位基本上明白该怎么说了,可他不知道陛下因何起卦啊!问战事?问子嗣?问天年? 这时候显出太史高人一等的地方了,他也不提外面的连绵阴雨,反而对着赵高暗暗伸出三根手指。 赵高不为所动。 三根手指重重的一抖,赵高点头,瞧着会稽的方向默不作声。 这是干嘛?提醒我不能观星还能观气?哦——!明白了! “启禀陛下,依微臣看,东南有天子气!” 赵高心说完了,那六箱子财物只能试试在抄家的时候拿回来了。 “哦?天子气?何以见得?” “陛下,臣观东南彩霞漫天祥云笼罩,此乃天子气的征兆,为我大秦安定计,还是早早破其气运为妙!” 赵高诧异的看了一眼太史:咦?有点急智啊? 嬴政脸上阴晴不定:“如何破其气运?” “天下气运本该尽归于陛下,只是您现在受了伤,这才泄露分毫在外,若要解决那也简单,臣有三策可保无虞。 其一便是陛下再次出游以己镇压,其二,以污秽之物填埋祥地坏其运道,其三,开凿山岗泄其天子气,如此三策并行,可保大秦万世长安!” “出巡之事另行商榷,其他两条,就按太史所言去办吧,至于人手……可以调遣囚徒再征徭役,不得有失!” “臣,遵旨!” 第五十五章 徭役,投入湖水的石头 牛在山坡上吃草,人也在山坡上吃草,不同的是,牛是为了填饱肚子边走边吃,放牛人是穷极无聊嚼着玩。 这年头的牛特别金贵,到了什么地步呢?像龙且那样减肥饿到奄奄一息也只有个赵善心疼他,这种事要放在牛身上,依秦律牛瘦一寸就要笞打主事人十下。 所以……放牛人很馋,真的很想知道牛肉到底什么味儿,因为这头牛不是他的,他只是个到处飘泊的佣工。 “陈胜!陈胜!县里又要征发徭役了,陈胜!” 放牛人懒洋洋的吐了口草沫子:“这儿呢!” 四五个青年紧跑两步,向着陈胜躺卧的草丛走来。 人到近前,他开口了:“都说了以后不要再叫我陈胜,要叫陈涉,陈涉,懂不懂? 有了字还直呼其名,很失礼的!亏了我脾气好,要搁在公卿之家,打死你们也不亏!” 后来的青年嘿嘿直笑:“行了行了,都是小家雀,你装什么秃尾巴鷹。” 陈胜翻了个身,单手撑着下巴说道:“尔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领头的青年哈哈大笑:“那请陈鸿鹄起来上路吧,人家大雁南飞可是一路千辛万苦,现在你的机会来了。” “什么意思?” “官府又下榜文了,九百徭役,你我皆在其列。” “什么?!官府榜文什么时候指名道姓了?!” “本来是没有的,但是你小子'养'死了县令家的鸡,然后就有了。” 陈胜蹭的一下子站起来:“谁出卖我?是不是你干的,庄贾!” 庄贾叹气:“这事儿还要人出卖?人家是县令,不需要知道是谁干的,但凡怀疑伸伸指头就办了,这不,我也跟你一样。” 陈胜抬头:“服徭役?死者十之六七啊!反正事已至此,咱们干脆把这头牛也……” 庄贾吓了一跳:“你别胡来!服徭役还有可能不死呢,杀牛可是大罪,如果干了就不是戍卒而是囚徒了,那才真的有死无生!” “哈哈…我说笑的,徭役……征发了去哪?”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东南那边,听说是去开凿山脉,管他呢,应该没什么危险的。” “东南?我听到了一个传闻,不知你有没有听说。” “说说看。” “听说吴县被一伙义士给占了!他们轻徭役薄赋税,日子很是逍遥!” 庄贾皱眉:“这都是哪里来的传言啊?为何从不见官府榜文提起?” “你傻啊,那么好的事儿,要是官府明说了,百姓不得争相投奔啊。” “什么意思?你是说……这次徭役要送上战场充当民夫?” 陈胜摇头:“我是羡慕那群好汉的快活日子。” “只是个传闻而已,真假尚且不知,别做梦啦!” “唉……我觉得是真的,有朝一日,我陈胜也要活成那样!” 庄贾看了看四周,还好几个同伴都是从小长大的,转而瞪了陈胜一眼:“这种话都能说出口,你不要命了!不管那传言是真是假,赶紧忘掉就当没这回事!” 陈胜咧嘴:“你这家伙胆子小些心倒不坏,等我以后发达了,一定不会忘记大伙!” “行了行了别说了,快去张罗出发的事儿吧!” …… …… “徭役?!” “对啊,怎么办啊季哥?” 说话人长着一张苦瓜脸,头发乱蓬蓬的。 而对面之人年约四旬额头高隆,有点奇怪的是,此人鬓发胡须整整齐齐,看上去相貌堂堂的正派样子,跟他滴溜乱转的双眼很不协调。 “怎么办?我他娘还想知道呢,一次又一次的也没个头,老子这亭长快成光杆儿了,也不看看乡里还有多少男人!” 苦瓜脸的脸更苦了:“季哥,你跟我说这些没用啊。” “这次又征多少人?” “两百。” “全乡?” “不是…光咱们泗水亭就要两百人,季哥,咱俩既是同窗又是同年,你可千万别把我报上去啊……” “滚他娘的蛋,我去哪凑这两百人?泗水亭哪还有人?老的少的加在一起全走了,留一堆孤儿寡母怎么过日子!” “所以啊,季哥,千万别把我……” “你?告诉你吧卢绾,闹不好连我都要去,还是早点安顿一下家里吧!” “不会吧?” 刘季抱着膀子:“怎么不会?真要两百人那就真得连我算上,征令一下有多严你又不是不知道!” “啊?那我和吕媭的事情不得黄了?” 刘季气乐了:“都这工夫了,你还要心思惦记女人?! 先想想怎么活着回来再说吧! ” “可是……” “没有可是,让你早点下手你不敢,就这么点破事儿我都懒得说,我问你,那个两百人的徭役名额,到底是不是真的?” “千真万确啊,是夏侯婴告诉我的,他在县里当胥吏,消息灵通一些。” 刘季听完一句话也不说,扭头就走。 “季哥!你干什么去啊?” “安顿家室去!临走了,我得把吕雉和曹氏那俩娘们喂饱!” 真是不甘心啊…… 刘家的家境还不错,虽然比不上那些富庶人家,日子过的也算殷实,起码能供得起刘季到马公书院读书。 但他的志向不在书本,倒是对于信陵君那样一呼百应的豪杰羡慕万分,只是……等他鼓足勇气折腾完家底儿赶完千里路程到大梁,信陵君已经成了过往云烟。 没关系,一个信陵君倒下去,千万个信陵君站起来,于是…… 刘季成了张耳的门客,信陵君门客的门客。 好景不长,随着魏国覆灭,张耳因为名声太响被大秦通缉,树倒猢狲散,刘季在外好生飘泊了几年,这才回到沛县。 日子久了,六国没了在外蹦哒的人,张耳不必再东躲西藏不说,名头反而更响,也是借着这张大旗,刘季连唬带赖总算弄到个亭长当当,结果好日子刚开头,就被逼到了这份上…… “哐啷——!” “哎哟,好端端的摔什么啊,怎么啦怎么啦,这是跟谁啊?” “跟谁?跟我自己!” “你又欠下赌债了?” “不是!” “喝完酒打人了?老天爷,不会又把夏侯婴捅了吧?” “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了,你提它干嘛,都不是!” “那就好,快去叫肥儿来吃饭。” “跟你说个事儿。” “什么?” “老子可能要走了,今天刚下来的徭役,两百人,咱们亭你也知道……” “哐啷——”曹氏手一松,扭头看向刘季,眼睛来来回回扫了好几遍,看不出一丝玩笑的痕迹,开口问道:“什么时候……” “那些都是小事儿,你也别问了,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好好带大儿子,如果……如果的话,你再找个男人老子也不在乎。” “你……” “你什么你,娘们就是娘们,别耽搁工夫了,老子今天喂你一顿饱的,再多个儿子就更踏实了!” “哎——门!门!” 第五十六章 天真无邪一家人 运动是一种很好的泄火方式,不仅如此,就连心中的郁气也能倾泻而出,走在回家的路上,刘季双腿有点发飘,那股子徭役带来的心头重压却不见了。 哼着小曲儿迈着醉步打开了家门,刘季往里进,正巧有个往外出的,两人迎面撞了个满怀,对面那人晃也没晃,可苦了刘季“哎哟”一声仰头就往后倒。 那人反应奇快,胳膊前伸握手成爪那么一拽一带,将他整个人稳稳托住,扶住肩膀站在当场。 平白无故被人撞了一下,还是在自己门口,搁在一般人身上早就暴起了,刘季不一样,他在乡里一向不吃亏,不仅仅靠着胡搅蛮缠,还有呼朋唤友之时从不小气和那不俗的眼力见。 鼓着嘴打量对方一番,只见那人三旬上下面目清冷,右手拎着个明显是剑的麻布长包,再一想刚才显露的身手,他知此人不好应对,该是个任侠一类的人物。 娘的!就算老子年纪大一些,你吕雉这么快就偷人了?才出门多大会儿工夫啊,狗男女真会见缝插针! 徭役怎么啦?走之前跟你明说可以再找那是一回事儿,现在这样偷食儿吃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就在刘季琢磨的工夫,那人见他无事,深深的看了一眼,略一抱拳就要出门。 皱起鼻子闻了闻,刘季一把攥住对方手腕,歪着头吆喝道:“往哪儿走?你给我回去说清楚,这光天化日的怎么回事?” 被捏了脉门,那人露出意外的神情,因为早听说这厮不是吃眼前亏的人,方才露了一手还以为能吓住他呢,现在看来有些盲目了。 更出乎预料的是,这厮不是全无身手啊,看他下盘晃晃悠悠,窜来之时却比山野村夫强了些许。 “还能怎么回事,就是你看到的这样呗,放手!我下次再来!” 酒冲头脑血充两眼,刘季一把抽出对方长剑,呲牙如野兽一般:“我杀了你!” 那人还以为他只装腔作势,待到恶风袭来才知自己又一次低估了他,剑光直取脖颈,这是真想搏命啊! “住手!” 喊的快不如手上快,有时候脑子反应过来,手上也来不及停了。 这一声住手非但没有帮到那人,反让他稍微一愣差点避不开剑,连续三次托大差点吃大亏,此人心中一个劲高呼“邪门”。 剑落,人分,一个冷汗直冒,另一个后怕不已。 刚才呐喊住手的老者赶紧上前,握住刘季的手说道:“贤婿这是做什么,木先生是来找老夫叙话的,并非你想的那样!” “木先生?找你叙话?” “是啊贤婿……” 吕公一出来,刘季就知自己确实误会了,他没想到老丈人会来自己家中,不过认错是不可能的:“见客跑到我家来见,老吕你怎么想的?你闺女的名声不要啦?” “木先生非要见见你。” “见我?他是哪儿来的?干什么的?” “这个……” “行了行了,别这个那个了,正好我这缺人,你啊,跟我一块儿发徭役去吧,省的三天两头来我家,老子不放心!” 那位木先生不搭他的话茬,对着吕公一抱拳:“那在下告辞了!” “唉唉……那谁你别走!你给我回来说清楚,一点儿徭役就吓跑了,有没有种啊你!” 吕公苦笑着摇了摇女婿手腕:“贤婿,莫要胡闹了,木先生已经走了。” 刘季嘟囔:“又没说要把他怎么滴,还想一起喝酒呢,老吕你也知道我爱交朋友,那夏侯婴不就是不打不成交嘛!” “是是是……” “看看,连剑都没拿就走了,真是扫兴!” 刘季说完,毫不客气的把剑揣进怀中,哼着小调儿就往家里走去。 吕公深深的看了一眼木先生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转身也往回走。 他们吕家也算贵胄之后,往上追溯能到人称姜子牙的吕尚那里,有意思的是,吕尚曾对他的妻子说过一句流传千古的名言:“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是可,最毒妇人心。” 也不知他能活到八百年后见了吕雉又该怎么说。 田氏代齐,吕氏没落了,可还有一样最重要的本事没丢,那就是眼光。 其中一位吕氏佼佼者,更是干成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项大业——他把皇帝给卖了。 这么说不太准确,确切点说,是他看好了一位前途暗淡的公子,交于微末尽心尽力,最终公子变成大王,他也收获良多,这俩人,就是秦王异人和文信侯吕不韦。 而吕公的名讳唤作吕文,他有一个曾祖名叫吕不伐。 同样是宣公积的后人,同样是豪商富户,吕文自认眼光一样不差,精于相术的他,不仅断定女儿吕雉将会大富大贵,还一眼相中了刘季招为女婿,哪怕夫妻二人相差了二十岁,翁婿之间年龄差不多。 只是……这女婿的性子比他想的差远了。 “贤婿啊,你刚才所说的徭役,怎么一回事?” “别提了,这个晦气的,今日县里传回的消息,只算泗水亭就要征召两百余人,这不是没法子了嘛!” 吕公睁大双眼:“没法子你就要亲自去?那我女儿……” “爹爹真以为他这么有气概呢? 不去,最后也得被绑去,谁让他是亭长呢,凑不足人数拿自己顶,根本不用想别的。 如果他去,不仅自己脸面上好看点,还能在狱掾曹参那里留个好印象,岂不是一举两得? 再者说了,狐朋狗友全走了,他不走以后如何立足? 留下就要挨打挨骂,走了受人感激,刘季心里的账明白着呢!” 吕公听完忽然有了拔脚就走的冲动,这公母俩,男的吊儿郎当不尊老丈,女的对着自家男人不留情面,自己多待一刻都是折寿啊,听不下去,听不下去了…… “老吕你闺女怎么养的,这么诛心的话随口就蹦?” 吕雉的年纪二十四五,长相只能算作一般,也许是出身富贵之家的缘故,也许是她本人性子要强的缘故,见到她的人一定不会那双眼睛,有点清冷,还有点陌然,仿佛时刻在说着:我知道怎么回事,离我远点。 吕公尴尬的笑了笑:“呵呵,贤婿尽管放心,老夫刚才看过了,此行有惊无险……” “就说我不会死在这一趟是吧?” 吕雉嘴角弯了弯:“当然不会了,有那么多人感激你,他们得抢着帮你干活呢!” “你……这娘们,真要不得了!” 第五十七章 要命的大雨 千不甘万不愿,该来的徭役还是逃不掉的,事实也确实如吕雉所言,送行那一天,泗水亭无不竖着大拇指对他刘季说一声仗义。 特别是一些家里有个半大小子或者苍发老者的丁户,多去一个人,那些去了明显回不来的老老少少就可以多活一个。 也正是这时,刘季根本不愿去想自己到底为什么充当徭役,权当是真心实意为了眼前的父老乡亲吧,因为从没有这么多人用同样的眼光看他。 那是真情实意的感激,和盼着他能平安归来的祈愿,被人感恩戴德的滋味儿,比入洞房还爽,一种是三两肉的快活,另一种,是由内而外每一个毛孔都在舒服的歌唱。 只可惜好景不长,出发没多久,连绵的大雨打乱了行程,一连好几天不得寸进,整支队伍变得人心惶惶。 看这天时是不能按期赶到了,依秦律,至少也是罚没盾甲的罪行,问题是大伙全都穷的两个肩膀顶一个脑袋,罚盾甲?只能延长徭役期限慢慢偿还,是个人都知道,多干一天就多一分死去的可能…… 大雨耽误了行程,也浇灭了人们心中的希望,又是一个夜晚过后,刘季清点人数的时候发现少了几个,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糙汉子,不怕株连家人的那种,这活儿没法干啦! 刘季心中破口大骂:他娘的你们不怕家人受连累,剩下的兄弟被连累就不管啦?老子就得把自己搭上又挨罚又受刑啦?人性呢!都他娘混蛋! 不是说此行有惊无险吗?这罪行上下一活动,闹不好真得丢了脑袋,怎么就无险了?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更关键的是,刘季敏锐的发现两个押解胥吏看他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几次三番提出帮他拿着剑,以解三哥赶路辛苦云云。 信了就有鬼了!刘季精的跟鬼似的,能让两个无名小卒给骗了? 于是…那俩倒霉蛋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再醒来的时候感觉后脑针扎一样的疼,浑身捆得跟粽子一般,背靠背挨在一起,在他们面前,刘季好整以暇的比划着着长剑。 “季哥…季哥,乡里乡亲的,这是干嘛呀,放开我们好不好,就当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咱还得赶路呢……” “哦……乡里乡亲的,那你们干嘛惦记我的剑?是想杀了我,还是害怕被我所杀呀……啊?!” 两人浑身一颤,抢着求饶。 “季哥,别这样,我们没惦记啊……” “是啊,我们哪儿敢啊,季哥,咱先松开再说话成吗?” 刘季对着身后一努嘴:“就算想放也不成了啊,看看,我这些弟兄才对得起乡里乡亲这几个字儿,哪像你们俩,腔子里的心跟穿的那身皮长在一起了吧?” “季哥,甭跟他们废话了,宰了不就得了,反正咱也没退路了,官府顾不上他俩的!” “周勃说得对,这一跑,官府哪知道咱们以后干了啥,不是一条心的弟兄,杀了还能隐藏行踪!” 刘季扭头,煞有其事的说道:“动动脑子,跑了那么多人,行踪怎么藏? 这么滴,咱把他们宰了,再让夏侯婴拉到别处故意留给官府,这样一来还能甩开追兵,怎么样?” “行行行,这主意好!” “嘿——!还是季哥心思机灵,就这么干,我去弄驾车来…” 那俩小子吓得快尿了——合着这帮人早就串通好了的啊?就自己傻乎乎的还想徭役的事儿,完了! “季哥,饶了我们吧,季哥,我们愿意跟你走,看在曹狱掾的面子上,放过我们吧……” 刘季见到仅有一人开口求饶,捅了捅发髻无所谓的说道:“跟着我?我还不知道去哪儿呢,你愿意跟吗?” “愿意愿意,去哪儿都成!” “哈!也不怕我把你小子卖了,真是实诚,这样吧,要想跟着我也行,可是以后的日子就得患难与共了。 你,我,他们,咱们大伙全都变成了逃民,懂了吗?” “懂了懂了。” “不不不,你没懂,我的意思是,咱们必须得齐心协力才能活下去,齐心懂吗?就像现在,你答应跟我了,可你身边这伙伴没答应啊,知道怎么做吗?” 另一个小子只是吓懵了,又不是真傻,哪还听不出什么意思?趁着先求饶那小子犹豫的工夫,他也张嘴了:“季哥,我也愿意跟你!你说杀谁就杀谁!” “哈哈哈……上道!都松开吧!” 刘季身后的周勃卢绾脸色阴沉转晴,一边上前松绑一边热情的招呼:“跟了季哥,亏不了你们,咱们什么时候吃过亏啊,这苦日子早晚会到头的!” 刘季把剑一插,斜着脑袋挠挠头,嘴里说道:“算是我这两年脾气好了,要搁在以前不定怎么着呢。 你们两个是跟过曹狱掾的吧?怎么?是我去县衙少了,还是不认识季哥?怎么起来的歹心思啊?” 先求饶那个唯恐再生什么变故,抢先答道:“不是不是,真不是,就算不认识县令,也不能不认识季哥啊。 我们……之前是想绑了你谋求脱身的,想不到被你看出来了,季哥真厉害……” 刘季闹不明白这话什么因果,也不信对方真有这种傻子一样的逻辑,他翻着眼睛看向天空,风轻云淡的问道:“绑了我,然后你们脱身,对吧?之前刘季可是没对二位怎么样啊?这话怎么说?” “季哥……我说个事儿您可能不知道,路过上一个城邑的时候,我们听说大泽乡有一股子役夫造反啦,也是因为大雨耽误了行程。 领头的有俩,一个叫做陈胜,另一个叫吴广,他们俩杀掉随军将尉,还对外扬言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不是……怕您效仿,把我们也宰了嘛……” 刘季哈哈一笑:“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刘季像是不讲道理的人吗?真造反也不会不问青红皂白的杀人呐。” “不是,肯定不是那种人,我俩有眼无珠了,不过季哥,您……真要效仿他们啊?” 刘季并未作答,看着始终不晴朗的天空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话有点带劲啊,那两位仁兄也是有种的,还有将尉押送,他们多少人啊?这点事儿不至于铤而走险吧?” “听说千余人左右吧,具体的不清楚。” “哦…千余人……” 卢绾一听激动了:“季哥,咱们也干吧,我看这事儿行,去找他们,或者咱们自己干,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啊,我也想捞个王来当当……” 夏侯婴嗤笑:“当了王你也不敢干吕媭,有什么用?” “你……!” “我什么我,我说假话了?就你跟季哥关系最近,他也最照顾你,结果呢?还不是浪费季哥一片心意?” 周勃一亮嗓门:“别吵了,都听季哥的!咱们到底干不干大事儿!?” “对,都听季哥的。” 刘季来来回回看了一圈,绷着脸问道:“都说听我的,我也想听听大伙的看法,你们呢?都怎么想的?说来听听一起合计下。” “我觉得这事儿能行,你们也知道,我夏侯婴就是个赶车到处跑的,消息有时候灵通点。 我听说啊,在江南之地还有一伙义士,他们攻城掠地无坚不摧,就连皇帝派去剿灭的大军也是惨败而还,现在已经站稳脚跟了!” “还有这事儿?你仔细点说说。” “不对啊,怎么从没官府说过啊,季哥不是常去县衙吗?怎么也不知道?” 刘季心说这哪个狗日的拆我台,我就算天天住县衙,也不可能见得到公文啊,上哪儿知道去? 不过他面上不露,一个推手就把疑问交给别人了:“这二位还是县衙胥吏呢,你们问问他俩怎么说。” 那俩小吏赶紧开口:“此事我们也不知,因为从未听朝廷通报各县。” “那就是假的了?” “这个……难说,有些不光彩的事情,上面一向喜欢隐瞒着,除非发生在左近需要从我们县调兵调粮,否则不会为外人所知的。” 刘季点头:“原来是这样,那就是说,假如江南真的有变,那伙人其实也闹得不大对吧?否则消息不可能被瞒住。” “季哥英明…还有咱们与他隔了条大江的缘故。” 众人一听这消息,一下变得群情激愤起来。 “季哥,干吧!不只一伙人呢,我看这事儿成。” “对啊,反正现在也回不去了,说不定还能打回去呢,到时候县令也得求咱们!” “能干能干!朝廷肯定顾不上咱们的,干了再说,别像卢绾似的!” “对对对,干了再说!” “夏侯婴我跟你拼了……” 刘季抽出剑来劈在树上,声嘶力竭的吼道:“吵什么吵什么!都特么闭嘴听我说!” “季哥,您说吧……” “先说好了,都是自己兄弟,挖苦人也要有个分寸,以后卢绾这事儿谁都不许提了,行不行?” “行!我们都听你的,季哥你说大事儿吧。” 刘季抽出剑来看了一圈,倚着那颗大树不紧不慢的说道:“你们都说这事儿能干,还说全听我的,现在我要说了,这事儿啊,暂时不能干!” “啊?为什么?” “对啊,为什么啊?” “别吵!听季哥继续说!” 刘季数着指头一一说来:“咱们现在是什么人呐?逃民!虽说被大秦抓到后果严重,可要运气好了还能不死,先说好,这可不是刘季贪生怕死,而是真心替各位考虑! 咱们都有妻儿老小还在沛县吧?万一要是造反,他们怎么办?啊?那可是族诛的罪过,一个都不留的! 逃民就不一样了,官府不会像对反贼那样看重,再加上都是乡里乡亲,我那丈人家中有钱,曹狱掾那边咱们有关系,这要运作一下,起码各位的亲眷不会受到难为,对不对?” 听他这样一说,大伙的心情渐渐冷静,谁都没再说话。 刘季见到场面已经控制住,继续往下说道:“反过来说,就算大伙为了富贵什么都不顾了,咱再看看这事儿能成的机会有多大。 大泽乡的陈胜吴广只有区区千人,他们能干成什么?说呀?是打下县城?还是当上皇帝? 不是我刘季看不起他们,现在皇帝陛下还活着呢,大军也是强如虎狼,六国都没了,一千个人最好也就落得我们这般下场,变成逃民四散山中……不!他们还不如我们呢,因为大军肯定会全力清剿! 诸位说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季哥……你说的确实在理……” 刘季点头:“嗯,知道就好,还有啊,都打过架吧?咱们这群人里,有好多跟着我从小就打架吧? 其实让我说,造反有什么呀,就跟打架是一样的,但是你们得记住喽!先冲上去的人肯定吃亏! 所以啊,咱们安心当着逃民,看看那伙人的下场怎么样再说,要是不成,咱就打消了妄念安心等风头过去,要是能成,咱就抽冷子再下手,明白了吗?” “明白了季哥,我们都听你的!” “对!都听你的!” 刘季很是欣慰,顺便对着夏侯婴说道:“对了夏侯,你多留意一下外面的消息,最好确认江南有没有那么一伙人,咱们也好见机行事。 过江远了点,也比天天躲在大山日子好过啊,如果真有那么一群站稳脚跟的义士的话,未尝不是个好去处。” “好咧季哥,我明白了!” 正在这时,远远的又传来一声吆喝: “刘季!你小子主意多,又想到什么门道了?带我一个!” 周勃扭头一看,一口浓痰呸到地上:“雍齿你个狗日的还有脸回来!昨晚你自己逃跑的劲头呢!滚滚滚,我们不要你!” 第五十八章 我竟然无话可对 常闻沧海桑田几变迁,说的就是时间作用在万物留下的痕迹,就像陇中的黄土高原放眼尽是郁郁葱葱的森林一样。 而此时的秦岭山群更加原始,置身其中,自己都能把自己丢了,更别说旁人来寻了,若是能耐得住寂寞,倒是藏身之处的上选。 就在某个不知名的山峰上,密林之中竟被人开垦出一块空地,宽木搭成的板房簇拥在一起,简单又不起眼。 在这里居住的,多是一身裋褐耕作不息的朴实人家,只是很奇怪,他们之中鲜有妇孺不说,各种各样的兵器比农具还多,长短不一的利剑人手一把,就连大秦视作国之重器的劲弩也并不罕见。 屋前的空当站着三三两两的抱剑人,场地中央,一大一小正以木剑相互较量,皱眉凝视的神情如出一辙,些许不同的是,年纪大的青年有些疲惫的样子,真是不应该。 木剑相较重技不重力,青年到底练剑时日长些,手上左晃右挑,已将少年的木剑击飞出去。 眼见对方看向仇敌一般看着自己,青年无奈的摇了摇头:“怎么说我也是你师兄,别用这种眼神行不行?我这次来没有恶意的,就是想问问鹤老愿不愿意见我……” “恶贼你休想!我才不认你师兄!墨家在你手上早就毁了,现在还来干什么?鹤老不会见你的,快走快走!” 青年吊儿郎当的撇撇嘴:“小屁孩儿,跟你说了也不懂,快去跟鹤老禀报一声说我来了,见不见由他做主。” “我怎么不懂?墨家再堕落都未曾做过别人的杀手,你倒好……” “我怎么啦,那只是一小撮人,早晚都会处置的,你到底去不去报信?再不走我可又揍你啦?” 少年脖颈涨红:“有本事你就来,士可杀不可辱!” 青年嗤笑:“还士可杀不可辱呢,说我背离了墨家宗义,你这不也满口儒家之言吗?墨儒不两立知不知道?” “你……” 就在少年理亏词穷之际,身后的小屋木门轻启,一个苍老的声音悠然飘出:“墨者兼爱非攻也好,儒家仁者爱人也罢,讲的都是怜悯众生之意。 先贤墨子曾言'乱何自起,起不相爱',相里业,你可还记得? 老夫觉得,比起儒与墨的兼以易别之争,心中无爱才是天下大害!” “师伯!” “鹤老……” 除了一些年轻气盛的会做游侠儿打扮,好像很多墨者都是一副不起眼的样子,刚才说话的鹤老也是,脸上沟壑分明胡须乱篷,眼带忧色的模样像个惦记地里庄稼的老农。 鹤老打量一番相里业,叹了口气说道:“既然来了,那就进来吧。” “师伯!他……” “好了好了,老夫心中有数的,百里,你去练剑吧,无故不得打扰师伯。” 少年不情愿的称了声是,一转头,就见相里业正跟自己挤眉弄眼,气的扭头就走再不愿多待。 老少二人进了门,倒是一样的开门见山不喜欢客套耽搁。 “最近有些事……” “最近有些事……” “呃,鹤老先说。” “最近有些事,你做的羞于言说人前啊,老夫只想问一句,这样的事情到底何时才算个头,真的要毁掉墨家吗?” 相里业一改刚才在外面的不恭,端坐席中正色道:“晚辈断断不会放任自流毁掉墨家,那些只是一时权宜而已,不提也罢。 倒是我等最近遇到的一件怪事,还请鹤老答疑解惑。” “哼,权宜之计,这四个字真是遮得好羞啊!结交剑馆为财杀人,尔等真是会变通,比我这老顽固强多了!” 相里业面带尴尬,缓了口气决定岔开话题:“鹤老,其实您万万不用担心墨家毁于我手,且不说跟着你隐居此处的百里他们,就连式微许久的相夫之墨也已现身。” “齐墨?你跟他们交手了?” “是,我们曾有过一场交锋。” 鹤老捋着胡须老怀大慰:“看来你是吃亏了,否则绝不会想起我这个糟老头子,到底怎么回事,说出来让我快活一下。” “……” 相里业深深的做了几次呼吸,这才一五一十的说起江南的那场战事,虽然他当时并未亲自现身,可是许多组装攻城器的军匠皆是出自墨门。 拥有诸多器械仍然吃了那么大败仗,相里业必须搞清楚里边怎么回事,跟王离一样,他派去的家伙根本弄不到什么重要消息,甚至有几次差点被人循着墨家的联络暗记找上门来。 幸运的是,适合单打独斗的游侠儿比起强于战阵的军中细作更容易脱身,他的手下才没步了王离后尘。 当然了,对方也不是铁板一块,重要消息没弄到,鲁子牛镇守一方这种事情怎能瞒住? 年纪不大是快短板,所以比起前辈们,相里业跟齐墨的接触不多,继续作战也好,相安无事也罢,总得弄清楚对方底细,一来二去,便想到了秦墨出走的长老身上。 “唔……你是说子牛贤侄以钩车破除了轒辒壕桥?” 妈蛋,明明我才是墨家钜子,说起来我你就爱搭不理,说起外人反倒一口一个贤侄,真是堵得慌。 从头到尾受到揶揄,相里业脸色不太好看,瓮声瓮气是回道:“不是他还能是谁,我是真没想到小小逆贼竟有墨者布局其中,这才吃了大亏!” 谁知鹤老根本不理他,一边书写着什么一边埋头思索,片刻之后拍掌赞道:“妙,妙!钩车善攻城垣,稍加改制竟有守城奇效,虽然先决苛刻了一些,用在此处却是正妙!真想亲眼见识一番!” 相里业没好气的顶了一句:“鹤老,那可是贼逆叛军,你一直骂我纵容墨者出入剑馆,可他们接的买卖加起来还没此战害的人命多!” 鹤老一怔,摇头叹道:“可能田襄子师兄另有考量吧,他们齐墨最是秉持先贤遗学,断不会为了私利有所图谋。” “代代都叫田襄子,谁知现在的田襄子是哪一位,说不定比我还年轻,总想一鸣惊人出人头地呢!” “混账!你这是诅咒前辈吗?滚滚滚……” 本想多说几句辩驳一下,鹤老根本就不听,起身喋喋不休开始赶人,推推搡搡到了门口,相里业扒着门框耍赖皮:“我不走,我还没弄明白天火是怎么回事呢,鸟雀纵火的痕迹到处都是,那天火起来的毫无道理可言,我不走,我要听师伯怎么说……” 不愧是同出一门,这下可挠到痒处了,鹤老果然停下推搡,皱眉问道:“鸟雀纵火?还有天火?看来你这亏吃的不小啊,百里!给师伯拿坛酒来!” “……” 三言两语,相里业又说起后续,其实后面的战事已经跟攻城器的关系不大了,可是谁让对方的手段那么匪夷所思呢,百思不得其解之后,他才承认秦军败得不冤,也有些脸面登门求教改善下关系。 “鸟雀放火?子牛贤侄奇思不断啊!” 相里业已经麻木了,一整天没感受到墨家钜子尊严,光听眼前的鹤老夸奖外人了,胸口闷得厉害了,他就抢过酒坛灌一口。 “别光喝酒啊,你自己说说,若是你来主兵,能否想到利用鸟雀归巢这样的妙招?” “不能……” “所以啊,妙啊!田襄子师兄后继有人,妙哉妙哉!天佑墨门啊,就算你把相里之墨全都败光,老夫也可以瞑目了!” “……” “师伯方才还说兼以易别,为何现在对我等另眼相待?难道您不是出自相里之墨吗?难道先贤的兼爱都是骗人的吗?” 面对大逆不道之言,鹤老并未发火,只叹气道:“兼爱并非溺爱,老夫岂容尔等步步妥协扭曲先贤学说? 当初的相里之墨助秦是为止战,现在呢?秦王变成了秦皇,他兼爱天下了吗?他连我们都容不下! 能够秉持本心的四处奔逃消亡殆尽,剩下的都是些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 相里小侄,听老夫一句,抽身而退吧!别再参与那些蝇营狗苟的纷争了!” 相里业不答,过了许久,他才用略微沙哑的声音问道:“师伯说的远了,您还没说那天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唉!天下奇人异士何其多也,此事我也想不明白,你还想着继续回咸阳吗?” “那就是相夫之墨有了新的高明手段?” “也许吧!”几次三番被岔开,鹤老情知他的心意已决,只好补了一句忠告:“相里小侄,天火的道理我虽不明,却能断言此事乃是人为并非天意,制出此物之人非同一般,你千万不要与之势成生死,切记,切记!” 也许是年轻气盛,也许是刚才的酒劲上来了,相里业不在意的一笑:“有何不一般?我倒要看看!” “技艺高绝可比公输,而我墨门已无墨贤相较!” “……” 从山上下来,相里业心中一直堵堵的,不是因为受尽众人白眼、前辈揶揄,相反,对于这种情况他倒享受其中。 因为比起那帮欲壑难填的部下,这群人更像家人,会损骂,会指责,藏在一张张冷脸之后的,却是道不尽的关心与挂念,当然了,偶尔来几次寻一下本心可以,天天住在一起变成那个“业小子”还是算了吧。 就在他晃着步伐到达山脚之际,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皱眉:“木一?你怎么会来这儿?不是说过绝不许打扰鹤老清净吗?” “钜子误会,属下也是有要事禀报才来等候,并未逾越一步。” “什么事儿?” “大泽乡,又有贼人叛秦了!” 相里业皱眉:“皇帝要我们帮忙?” “这……皇命并未下达,是金一他们蠢蠢欲动。” “这事儿不馋和,等皇帝有了命令再去应付也不迟,让你们渗透吴县的事情怎么样了?” “属下正在尽力,钜子知道那边也有墨者,我们平时小心翼翼……” “行了行了,我只看结果!” 连续两次吃瘪,木一赶紧再邀新功:“钜子,属下前几日见到了文信侯族侄,他们一家正在沛县隐居,要不要多留意一下?” “文信侯?吕不韦的族人?也是所学杂家的吗?” “这个不知,倒是听他提起自己的女婿很是不凡,满口断言将来非富即贵。 那人名叫刘季,属下特地看了一下,确实相貌堂堂,正如吕公所说隆准而龙颜。” “你们喝酒了吧?” “……” 被人怼了一天,这时候能怼个人简直太幸福了,相里业看到部下那张憋紫的脸,慢悠悠说道:“咱们是墨家,不是看相算命的,还龙颜,吕老头也不怕这话招来灾祸吗? 隔了多少代的亲戚了,你以为每个姓吕的都有文信侯奇货可居的本事吗?” “属下唐突!” “嗯,这就对了,咱们走吧,回咸阳!” “可是钜子,属下得到的最新消息,刘季跟大泽乡的贼人一样遇到大雨了,其后行踪不知,是不是……也反了?” “……” 第五十九章 项然与纸张 项然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安安静静看会儿书,累了乏了小憩一会儿,想找人说话了叫来阿虞姐姐她们,或者干脆一起出去逛逛。 最重要的是,夫君从来没有说过这个不能做那个要尊什么礼,只问她喜欢什么一起商榷了施为,不用在乎那些条条框框。 子期哥哥果然是与众不同的! 项然的心里都快唱起来了。 要知道,虽然此时还没有程朱理学的恐怖束缚,但是在三从四德教育下,该遵循的礼制那是一点都不能马虎的。 吃有吃的礼,穿有穿的礼,就连乡间小聚也是充满礼仪,怎么坐、怎么排位置、怎么敬酒、怎么饮酒……各有各的说道。 礼仪之邦嘛,就该讲礼,可要是一进门相互作三个揖、一上台阶再作三个,升堂洗杯拜、献酒拜、接酒拜、饮酒拜……同乡之间喝个酒闹得跟拜天地似的,非三花聚顶五气朝阳之辈坚持不下来,那还有饮宴的本意吗? 项然本来信誓旦旦的认为子期哥哥一定不在乎这些,可是随着出嫁前的几次礼仪恶补,她那昏昏沉沉的脑袋也不能确定了,好在最终还是没有失望。 面对虞周的问题,项然第一次认真的想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来来回回想了一圈,好像都跟他息息相关啊。 因为羡慕他层出不穷的想法,所以喜欢上了书籍苦读不已,因为想跟他多说说话,所以他教的东西全都用心记下。 可是最终……不仅是差强人意的剑法,好像很多地方照样跟不上他的步伐啊,就连庖厨这样不该君子沾的小道都比不了,项然觉得一定是自己太笨的缘故。 趴在窗棂上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像一只慵懒的小猫,享受着和熙的阳光还有扑鼻的花草香,静静的等待有点无聊,特别对于刚刚成亲的女子来说,总算有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真恨不得他能时时就在身边。 也不知是第几次望向大门了,稍有风吹草动,总认为那是夫君回来时发出的声响,一次次的将心提起来,再一次次的按捺回去,项然想着,该听他的一起出门的。 “嘎吱——” 这次是真的!小丫头雀跃着奔向门口,笑脸还未完全绽放开,就见一群人忙忙碌碌的搬着什么进来,她只得把笑容变得矜持一点,招呼着熟悉的宋大叔,等待夫君过来叙话。 “宋叔辛苦了,喝点酸梅汤解解乏吧。” 宋直也不客气,接过之后一口灌下:“项家的丫头真是懂事,难怪虞小子念念不忘,不过若凭一碗酸梅汤谢媒可不够啊!” 虞周拎着个皮囊赶上前来,笑着开口道:“宋叔啊,如果没记错的话,我成亲时的媒人该是田老吧?” “看看,娶了亲的小子就是没良心,当初是谁提出先议定亲的,还不是我豁出老脸帮你求来的。” “是是是,宋叔的大恩大德我们夫妻都不会忘,要不今日在这开伙,让小侄聊表寸心?” 宋直摇头:“不了,我回去还有事,你小子别委屈了人家,又不是缺少钱财,怎么府上下人这么少?” “这不是过惯了以前的日子吗……”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该有的一样都不能少,好容易成就的姻缘,别让项氏以为你亏待了人家女儿。” 项然闻言赶紧解释:“没有的,子……夫君待我很好,前几天我父亲也来小住了几日,他都没说什么。” 宋直没再多论这奇怪的一家人,起身告辞了。 送走了长辈,夫妻二人回到房内,小丫头的矜持一下子就不见了,跑前跑后的给他端水擦汗,眼睛一眨一眨的等候说话,这让虞周的自傲蹭蹭暴涨,到了最后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小然啊,不是说过就咱们两个的时候不用这样吗,坐下说话吧。” 项然娇憨的一笑,脚步轻挪坐到他的腿上,声音柔柔的说道:“正因为就咱们两个,那些才是我该做的啊。” 虞周握着柔荑:“看来宋叔说的没错,是该多找几个下人了,现在这样你太委屈。” “不会啊,你不是说让我想自己喜欢的事情吗,我就喜欢你,服侍夫君不是应该的嘛。” “那我要不在家呢?” “我就等你回来!” 不知从哪听到过一句话,叫做你是她的全世界,虞周从没想过自己能有这样的份量,让一个从没吃过苦头的娇娇女忙前跑后。 从小到大影响项然很多,现在看来,那些东西非但没有改变她的性子变得更有自信更加独立,反倒加深了对自己的迷恋。 从虞周个人角度来讲,这是好事,谁不想妻子千依百顺呢? 但是从项然的角度来看,这事儿有点严重了,因为小丫头从没有经历过什么坎坷,也没有见识过什么阴暗,跟别人打起交道来很容易吃亏。 当然了,这个时代不怎么允许女子抛头露面,虞周也舍不得她去外面摔摔打打的受委屈,可要让她活在太过天真的童话里,那就不妥当了,多多少少有点溺爱害人的意思。 “小然啊,咱们家有多少家底儿,你知道吗?” “当然了,可别小看人啊,每一笔私盐分成我都亲自算过,用的算盘!” “那买卖干不成了啊……” “为什么还想私盐?现在整个会稽不都是咱们的吗?” 虞周揉了揉她的脑袋:“那是大楚的,不是咱家的,坐吃山空可不行啊,我得再找点进项。” 项然舒服的眯着眼睛:“子期哥哥又想到什么主意了?” “你猜猜看。” “肯定和宋大叔有关!” “没错,继续猜。” “宋叔擅长木器,你是要制作农具贩卖?还是水利器物?唔……干什么?” “农具、水利器物田老他们也会,而且那些东西是用来惠泽天下的,贩卖难免有些不当,刚才是罚你猜错了,继续猜。” 项然小脸红红的,一连猜了好几样,后来猜的嘴也红了,还在那锅碗瓢勺的乱说,这让虞周哭笑不得赶紧叫停。 “早知道我就说猜对了有奖了,不该说猜错有罚。” 挨了这么多下惩罚,项然的声音越来越软:“我真的猜不到嘛……” “好了好了,告诉你吧,是纸。” 项然眼睛一亮:“宋叔制成了?为何前几年毫无起色,最近忽然有了进展?” “因为以前咱们人少啊,手里的家底儿也薄,当然要把精力放在粮食兵甲这些自保事宜了,哪像现在人多势众。” 还有一点虞周没说,比起水车曲辕犁一类见过样式就能模仿的东西来说,制作纸张那是一步都不能错,只能慢慢摸索。 毕竟水车能在用的过程中发现不足以便修改,纸张,有了丝毫谬误只能作废,要么松散的一拿就破,要么成本降不下来不实用,数年之功得见成效,既因为需要一步步试验,也因为以前顾不上。 项然直起腰身,睁大眼睛四处环顾。 “找什么呢?” “你带回来的包裹呢?那里面是纸张吧?” “这会儿倒聪明了,那是上次试制留下的,还有些瑕疵,再过几天应该有更好的了。” 项然迫不及待的打开皮囊,小心翼翼的拿出一摞纸,像是对待易碎品那样,轻轻放置案头。 “不用那么小心的,早已不是原来那种松散易碎的了。” 小丫头一边研磨一边说道:“子期哥哥,这东西本钱几何啊?” “就用随处可见的芦苇、毛竹制成的,你说呢?” 说话间项然已经落笔,还是小孩儿心性,见到宽大的纸张没先想着写字,倒是左一笔右一笔的开始描绘窗外情形。 也许是初次用纸影响了笔感,也许是以前极少作画的缘故,好端端的一片竹林愣是被画得不伦不类,最后连她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揭起那画就想团一团扔掉,想到纸张来之不易,又没舍得。 虞周接过来看了一下,有些稚嫩,但已有了几分形神意味,要知道纸张出现之前皆是壁画绢画,以他们的条件,小丫头作画的机会极少。 “我……我没忍住就浪费了一张,我还是写字吧。” “这有什么,城西的作坊已经在建了,以后这门买卖就是咱们的,你想用多少用多少。” 颜色暗黄不要紧,重要的是,像刚才那般用墨深沉的绘画,这纸洇透了都没有散碎痕迹,虞周已经可以想像一种新的书写习惯遍行天下的样子,还有提前开启的水墨画时代。 更加关键的是,皇帝刚刚下令收缴书简,对于各家各派的读书人来说,现在的会稽已然成了一块绿洲,如果在这个时候推行更加方便的纸书,简直就是往猫群里扔了根小鱼干啊。 一边是沉重的竹简,一边是轻巧的书籍,怎么选还用想吗? 帛书绢书向来只有少数人能承担,纸张一出,低廉的价格使得只需少量钱财便能体验过去的贵族便利,谁不想试试看? 他能想到的,项然也想到了,不过她最得意的地方有点偏:“嘻嘻,这么好用的东西肯定能流传千古吧?我可是第一个用纸张书写作画的!也能名留史册呢!” 虞周没好意思告诉她反复试验的时候早就有人书写过了,笑着答道:“那你回头去找一下萧长史,让他把此事记录在册才行。” 第六十章 生活在继续 虞周的字迹很差,这是个携手共书的好理由,少男少女肌肤相触耳鬓厮磨,自然心思越跑越远。 七扭八捏的文字再也没了篆书的瘦劲挺拔,倒跟象形文字有几分相似,一会儿像是两只嬉戏打闹的幼兽,一会儿又像交颈相靡的天鹅…… 字写成了这样,必须得惩罚啊。 没一会儿,项然眼中的水雾便似随着瞳仁轻晃要滴落一般。 琴瑟相和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此时两人的声音都如蛛网一般,紧紧包覆着对方,有种扯不断的黏着之感。 “小然……喜欢乐器吗?” “喜欢……” “嗯……我教你一样好不好……” 项然的脑袋有些昏沉,想不通夫君会什么乐器,不明白他为何此时说起这个,眼睛几次闭上张开感受着奇怪滋味,嘴里随意的哼唧:“好啊……”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别……这是什么啊?” “琵笆啊,还有呢……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我又……不是琵笆。” “武技全凭身体记忆…乐技也一样……再听听,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唔……!” 冰泉冷涩弦凝绝, 凝绝不通声暂歇, 弦弦掩抑声声思, 大弦嘈嘈如急雨, 小弦切切如私语, 大珠小珠落玉盘, 别有幽愁暗恨生, 银瓶乍破水浆迸, 此时无声胜有声…… …… …… 一首曲子能像跳了一夜傩舞那样累,两个人都在回魂。 少女的指尖仍在发抖,却舍不得放开身边人,舍不得离他远了,十指交握四肢叠加,恨不得融成一个才好。 情浓之时无以复加,随着喘息平复,红潮渐渐从身上挪到脸上,项然仍舍不得放开手脚,只好把头一埋,对着窗外的晴朗天色视而不见。 骨头缝里的呻吟跟劳累无关,虞周觉得这是自己贪吃的缘故。 真的有点难忍啊,每次云收雨歇,相互楼抱总有一种“楚腰纤细掌中轻”的美妙感觉,然后就有点情不自禁了。 轻抚趴在胸口的脑袋,虞周的有些小自得,还有点担心:“小然啊,学会了吗?会不会累坏了?” 小丫头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似嗔似怨:“就知道你又骗我,以前也是,现在也是,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歪曲了解读,我算是上了当了。” “哈哈哈……” 本想拿回纸张和她一起四处逛逛的,现在这样,就算天色尚早也没了那心思,大汗淋漓有些难受,缓过神来,硕大的浴桶溅起朵朵水花。 …… …… 新婚夫妇有很多新的体验,比如共挽鹿车(窄小仅容一鹿也)穿街过市,悠闲的看看周围商肆,一起商量购置些什么添补家用,再跟熟悉的或者不认识的父老打声招呼,都能使人忘却战乱之苦。 最让项然自豪的是,夫君好像很招人亲近,那些远远见了就行礼的军士暂且不说,一圈逛下来,主动想买的东西还未备齐,鹿车后面便已满满当当。 不是不想拒绝,自从她亲眼见了有个老妇趁其不备扔下就跑之后,这种偷袭一般的送礼便未没停歇过。 这是好事啊?为什么送的人偷偷摸摸,收的人脸色越来越黑呢?直到看见个熟悉的身影她才解开疑问。 “夫君啊,我刚才看到樊哙往咱们车上扔了块肉,这是为何啊?” 虞周一沉脸:“别理他,也许是他得到的赏赐太多,让我们帮着处理一些。” “哦……那为什么还有许多陌生人也一并丢来?” 虞周真的很想抓头发,最早的时候,城内守军打退强敌,正是普天同贺的好光景,也不知谁先带头,那些善良朴实的百姓们争相献给大军一些酒肉。 本来嘛,这的确是好事,问题是虞周心软了,他体恤百姓口粮来之不易,干脆学了苏东坡把那些酒肉精心烧制一番又来了个军民共享,结果口子一开,就再也刹不住车了。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成了后面的惯例,到了最后,就连其他行伍的军士偶尔也来蹭饭,樊哙那样的家伙更是数不胜数…… 真的是子弟兵啊,江东父老江东子弟,这互动,也没谁了,人家营中操练一天都是战兵最累,只有虞周那群部下的伙夫成了香饽饽。 “军将不军啊!羽哥非得斩了我不可。” 项然捂嘴偷笑:“这也怨不得别人,只需三令五申就能解决的事情,谁让夫君一再心软了,活该!” “算了,就这几天的事情,再过几日上了战场,就是想吃也吃不到了,其实他们心中都知道,民心不可违啊!” 项然顿时紧张道:“夫君又要出征了吗?那……可是……” “放心吧,还得准备一番过一段时日的,到时候我会派人送你回山上,那里有师父在,安全一些。” “我……我不走,我也想跟夫君一同出征。” “说什么傻话呢,只有你们平平安安的,我才能安心作战啊,别说这个了,走,领你去把咱们的家底儿落实了!” “啊?……哦……。” 看得出来,刚才的话题已经像阴云一样笼罩了项然心头,再做什么都是兴致缺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让人心中不好受。 鹿车到了郡守府外,这里是项氏叔侄常在的地方,环顾一圈发现乌骓不在,虞周找了个厮役开口相问:“项将军不在府中吗?” “回都尉,在的,项郡守和萧长史他们都在。” “为何不见乌骓?” 那名厮役满脸堆笑:“这还不是您来了的缘故。” “跟我什么关系?” “那什么,吕马童挨完八十军棍,哪次不是见了都尉就躲?乌骓怕是被他牵去照料了吧。” “原来如此……” 一个恃功而骄的家伙不值得太上心,得亏那次冲突发生在定制之前,也赶巧了虞周要成亲,一来二去竟被他躲过死劫了,且让燕恒继续盯着吧。 “子……夫君啊,叔父他们正在处理政事,咱们贸然打扰不太好吧?” “谁说的?我们也是为正事儿来的啊!” 夫妻相挽着进了府院,一进门,最先看到的就是一身裋褐的项籍,背对着看不清他在做什么,可那身型绝不会认错人。 虞周纳闷了:项籍打扮成这样要干什么?跟墨家亲近? “羽哥!” 只见项籍胳膊一抖,一股黏糊糊的液体落到地上,长长的叹息一声,他转身回道:“找我什么事啊?” “你这是在干什么?” “没有,随便玩玩的。” 虞周打量一番:“蛋壳,鸡蛋?羽哥你玩什么不好玩鸡蛋,这是要转当庖厨吗?” 不说还好,一提起来这个项籍顿时火冒三丈:“子期还有脸说,兵书没少看,兵法也未少学,你为何纵容大军儿戏,生生把个大营变成伙房一般!” “这个嘛,我也有自己考量的,一会儿再跟你细说,这次过来,我是想问你钱粮缺不缺,要不要合作个买卖?” 项籍重瞳怒视:“常听人言成亲之后行事更加稳健,为何你现在如此胡闹,军事尚无暇顾及,我哪儿来的心思做买卖!” “大哥……夫君可是一片好意啊。” 项籍解开束腕,痛心疾首的说道:“所托非人,所托非人啊,这才几天功夫,你就只会向着子期说话了,唉!” 不知道怎么回事,虞周感觉最近项籍有点针对自己,不是那种恶意的,但是……好几次深深的看完一眼就去练武,总让人心里毛毛的。 要打人?应该不是啊?真要对战霸王,我除了跑没别的招啊,哪用项籍如此看一眼就去奋发? 吕马童的事情留下隔阂?那就更扯淡了,项籍这人的性子是不太适合争霸,其中最大的一个毛病就是有点过于任人唯亲,基于这一点,虞周敢保证,就算自己当着他的面活生生打死吕马童,项籍都不会有二话的。 那是怎么回事? “羽哥,我说的这桩买卖真的很重要,可以关乎国运!” 项籍的脸色郑重许多:“说说看……慢着,我去将萧长史请来!” 等待的工夫,虞周深感欣慰,只要这家伙养成多听人言的习惯,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以后总不会吃什么大亏。 “子期可是来报备纸张一事的?!” 萧何一来便道破他的目的,虞周无奈的对着妻子说道:“看见没,咱们家的好买卖早就被惦记上了,只有你大哥不知心思去了哪,从没有重视过。” 项籍涨红了脸:“那是我知道你有了好东西不会瞒着,早知道晚知道又有什么分别!” 虞周笑答:“那是以前,以后啊,亲兄弟明算账,小弟还要养家糊口呢。” “哈哈哈……子期啊,休要再费唇舌,还是拿出来给我等一观吧。” 枯黄的纸张分别交给二人,这就看出区别了,项籍拿着来回打量一番,还没认识到关键所在,只好对着萧何看去。 萧何就谨慎多了,他先展开纸张对着太阳张望一番,然后凑近了闻一闻,再然后,轻轻的撕开一小片,用手指沾着送进嘴里细细品尝起来…… 虞周的眼角有点抽——看了萧何的架势,怎么那么想递给他一根大葱呢。 “此物成本几何,有几分利?” 虞周口若悬河:“萧长史,你要知道此物制作非常不易,首先要选上好的青竹在无根水中浸泡百日,然后每一根细细切碎洗涤……” “行了行了,我没有你那张巧嘴,就说多少钱吧!” “……” 第六十一章 在商言商,在政言政 萧何最让人称道的,就是对于府库里的钱粮、户籍、法令之类的文籍了如指掌。 龙且收复海盐的时候,整座县城那才叫一个凌乱,盘根错节的盐铁司、彻底没人节制的私盐贩子、被架空许久一问三不知的县令…… 乱的不仅仅是钱财账目,还有来来往往根本没法查探底细的丁户,以及受到大战波及破罐子破摔的法度,这是一场人心的丧乱。 萧何知道了,快马加鞭的赶了过去,只用三天就将各类文籍捋了个条理清楚,然后……所有人第一次见识了这位老实巴交的长脸文士最血腥的一面。 龙且所领的大军彻底化为钢刀,一层一层的刮过之后,海盐县的私盐贩子变得比冬天里的苍蝇还稀罕。 明里自比孟尝,暗里坐地分赃,没有人比萧何更清楚那些私盐贩子的真面目了,所以他出手毫不容情,对这些人斩尽杀绝之后,许多行踪诡异的山林悍匪忽然销声匿迹了,因为根本就是同一伙人。 说是快刀乱麻也好,说是乱世重典也罢,这么激烈的手段非但没有招来百姓反感和厌恶,反而让他们感恩戴德,经历过“苦秦久矣”再经历一番“苦贼久矣”,萧何的政令帮着百姓狠狠出了口气。 有时候,民心向背就是那么简单,可能仅仅改变一点点细节,比如游街歹徒之前,先找到真真假假的苦主一直跟随着咒骂贼人叫喊冤屈,待到民怨积累过甚,他才不管犯人到底应该死于刀下还是饱含怒火的石块呢。 法度很重要,但是从整个大秦身上可以看出民心更重要,萧何不是不会变通的人,两者权衡之后自有一番考量。 这么一位可掌邦政、可论邦刑、可理邦治的国士,真是应了周制六官——既有春天的温暖、酷夏的勃发,又有秋日的刑杀、寒冬的凛冽,想蒙他?真没那么简单! 而且虞周还看出来,萧何在海盐县的一系列动作不只是为了震慑群贼争取民心,他在借着此举进谏项籍——若想立国,就该跟过去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彻底了断,比如私盐。 …… 不好对付啊,真正的不好对付啊,研究了几年的东西根本不可能瞒过萧何,唇枪舌战的结果就是利润一再被压低。 “芦苇毛竹遍地都是,你这些纸压根没有多少成本,五钱一张太贵了!绝对不行!” “萧长史,再重申一遍,要不是我想安心收钱省点事儿,这买卖我们大可制作贩卖全包了,哪还用多费唇舌? 之所以在此商榷,那些兄弟情深的话我也不再说了,主要是看在此物受众皆是读书人,由官府运作可以让利益最大化,比如士子归心我要了没用,但是大楚需要啊。 您也是位政商皆通的,花点小钱买人心怎么啦,又不是落入旁人囊中。” 萧何被气的要命:“道理虽然没错,但是哪有人家这么算账的,市井之间八尺有余的布匹才卖十一钱,你这同样大小的纸张就要五钱,货一转手官府又该售价几何?” “八钱啊,我早就算好了。” “岂有此理!又不如布匹坚韧还可御寒,哪家会买!” 虞周掰着手指:“比坚韧用什么布啊,干脆用铁好了! 萧长史不能只看瑕疵啊,十层布匹摞起来多厚?我这数十张纸可以装订成书,布匹可以做到吗? 再者说了,您只拿府库所存的粗衣麻布当例子,丝绢的价格呢?真正的帛书要比纸张贵了数倍吧!” 萧何不服气:“还是太贵!” “那是你只看到有形成本,无形的却被忽略了!一个主意从灵光一闪变成现实经历了多少啊! 宋叔在这上面呕心沥血好几年,许多工匠长期忍受着石灰草木之苦,他们的任劳任怨值多少钱?成百上千次的试验经历了多少个不眠之夜?这些根本没法计算! 难道这就不是成本了吗?多给他们一些钱财补助,才能收获更丰硕的果实这个道理不用说了吧?” 萧何哑口无言,项籍不愿见到这种针锋相对的场面,一摆手做主道:“就按子期所说办吧,以前是我关心少了薄待宋叔他们,毋需再争了!” 萧何皱眉思索一番,咬牙说道:“好!大不了官府售卖之时再降几分利!” 虞周不解:“为什么要降价?” “难不成真卖八钱一张吗?” “当然了,萧长史不懂买家的心思,一件新的事物出现了,最先体验的必定是那些有闲钱还极好颜面之人,他们根本不会在意此物是否比布匹贵,先到手了夸耀于人前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啊,官府售卖的纸张不仅不该八钱,还应该更贵一些,等这批人的购买欲饱和了,再降价卖给真正需要的爱书之人也不迟。” “这……怎么会有这种道理……这是什么道理……” “管他什么道理呢,肯定是对的就行了!” 萧何不愧是萧何,前后一捋,立刻发现不对的地方:“就算你所言不错,几经降价必定引起先购买者不满,如此行径挑拨人心,不可为也!” “怎么会呢,降价的同时我们可以再推新的货物啊,比如把这纸张熏的白一些,或者打浆再细碎些让这纸更平滑,还是以高价售卖分清买家层次,那些先行者总能得到满足的嘛! 这样一来,富者攀比的过程就是帮助我们宣扬,多等几日的读书人也能落得实惠,最重要的是,咱们可以赚取更多钱财招兵买马,也恰好对应了造纸作坊的供应能力,何乐而不为呢?” 萧何听得心里发凉脑袋发懵,他有点跟不上虞周的思路,只听说过一举两得,怎么什么事情到了这小子嘴里就变得哪儿哪儿都是好处一举多得了呢? 早就知道这小子难缠,越是这样他才越不敢大意,可是……实在不知道哪儿不对啊,似乎无从辩驳…… “这些歪门邪道都是吕不韦那样的杂家才会的吧?你是从何学来?” 虞周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但凡被促销一类的坑过几次,但凡听说过饥饿营销这词儿就该明白的事儿,怎么跟两千年前的人说? “没法子,家里穷被逼的啊,萧长史,你也不用不待见我,以后这些事情我会全部交给小然来做,毕竟战事才更重要。” 萧何点头:“只要你能收收心,老夫便纵容一次又如何,好吧,就按之前说的办。” 这下轮到项然手足无措了:“啊?可是夫君啊……这些我都不怎么会……” “没关系,慢慢适应就是了,咱们家经得起折腾!” 虞周心里清楚,如果换了小丫头主事,她一定会被萧何这种老狐狸骗得眼泪汪汪。 没办法啊,长大都需要代价,还不如让相熟的人来更放心,起码萧何有分寸,无非就些利润罢了,有项籍在,她吃不了大亏。 想到这里,虞周不由暗叹:总感觉自己还是没脱离即当爹又当兄长的境地…… “萧长史,小妹,你们先出去一下,我有话跟子期说。” “哦。” “臣属告退。” …… 等到屋里只剩他们两个,项籍皱着眉头想了一下,一甩手拽出一张地图,用手指画着圈说道:“子期你来看,现在整个会稽只剩此城未降,龙且他们各领其军,暂时没有精力兼顾,所以我想……” “我明白,此城约有多少秦军?” “人倒不多,只数百有余。” 就这么简单?那城池也该不大啊?虞周凑近地图,眉头立马皱起来了:“这是……金陵邑?” 项籍摇头:“现在叫秣陵,这是秦皇前几日刚刚下令更改的名称,意为养马之地……” 虞周眼神怪怪的:“你别告诉我皇帝真的弄了些马匹在此放养啊?这可就在咱们嘴边上!” 项籍的脸色也不自然:“金陵邑城墙不高水域四通,如果没有咱们起事倒真适合秦人养马,可是明知我军在侧还要纵马由缰,这就让人不懂了……” “没派人打探过?” “钟离昧曾带回消息,说是皇帝听信金陵有天子气,需要秽物断其运道,才有了更名放畜之事,可我总觉得……咱们的对手不该如此吧?那可是一扫六合的秦王!” 虞周也拿不准了:“谁知道呢,他连长生不死药都信,痴迷术士的命相学说到这种地步也有可能啊。” 项籍点头:“我本想亲自上阵见识一番,奈何叔父子房他们不肯,想来想去,我还是觉得你跑一趟更放心些,至少可以带回更多战马。” 虞周哭笑不得:“想说我对待财物比较扣门可以直言不讳,不用这样。” 项籍飞快的抽出一支令符:“三日之后出发,小心一点!” 虞周领命就走:“我知道了!” “等等……” “什么?” “我只有小然一个妹妹,对她好一些,须知我若为楚王,她必为公主!” 虞周头也不回:“就算你不是楚王,她照样过的跟公主一般!” 第六十二章 兵发秣陵 说是三日后出征的,事到临头出了点意外,也不知项然怎么软磨硬泡的,竟然让项籍答应了她随军同行,看着起发髻作男儿装扮的小丫头,虞周真不知该说什么了。 想过一万种帮她长大的办法,可从不包括见识战场的残酷,项然也好,悦悦也好,就算再怎么喜欢舞刀弄枪,虞周从不想她们看到血肉横飞的场景,朝气蓬勃的少女不该直视生命被剥夺,更不该……见识自己去做这件事。 “别闹了,军队不该有女眷,快回去吧,我还指望你赚钱持家呢。” 项然立刻拖来一个对她而言硕大无比的头盔戴上:“哪有女眷?这下他们便看不出来了……” 真以为女扮男装那么简单啊?光身高就差了一大截呐!鬼才看不出来! 虞周刚想再说什么,项然抢先问他身边的燕恒:“怎么样?能看出我是女子吗?” 燕恒的脸都涨红了,左瞧瞧右看看,最后捂着眼睛说道:“方才迷了风沙,我去冲洗一下……” “……” “小然,打仗不是好玩的……” “大哥同意了!” “出征在外难免会受很多委屈……” “大哥说此战胜负已定并无波折!” “真打起来,说不定连我都要上阵,根本顾不上你……” “大哥说仅此一次绝没有以后!” 眼看无法说服她,虞周皱眉正色的说道:“不许乱跑,不让你去的地方不能去,不让你看的东西不能看,没事就呆在营帐里,在军中全听我的,知道没有!” “就知道子期哥哥一定会同意的!” 项然一声欢呼,飞快的钻进虞周主帐,好奇的张望起来,来来回回看了几圈,又拿起一件并不合身的铠甲对着自己比量,眉飞色舞的样子倒也平添几分英气。 “这里没有你能穿的,还是回家取了内甲来吧。” “休想赶我走,我早就穿戴好内甲了!” 虞周看了看她,对着外面喊道:“燕恒!” “喏!” “秣陵那边的情况摸清楚没有?有多少兵丁多少牲畜?周围有没有可埋伏之处?” 燕恒目不斜视:“三天时间有点仓促,只知道秣陵驻有秦军五百人,城墙仅丈余无险可守,不过……整个秣陵地多水多山,倒是个进退可据的好地方,一时难查。” 虞周心说这小子还有点眼光,依山傍水的六朝古都岂是闹着玩的?也就是现在明珠蒙尘未见天日,否则他疯了才会率领一千军士跑去送死,面对高墙厚垣,一丁半点的人数优势根本没用。 “那秣陵之地真像羽哥说的那样马匹众多?” 燕恒皱眉:“从蹄印和粪便来看确实如此,但是我们的人并未见到马群。” “那五百人是新调来的还是早就驻守秣陵了?” “这个……我没留意,要不要再去打探?” “嗯,派人去吧,如果是新调来的,此事应该内有别情,多注意周围,看看是否有埋伏!” “喏!” 燕恒刚走,项然紧张的上前来问:“怎么会这样……会不会有危险?” “不知道,保险起见,你还是不要随军为好,我派人送你回去。” 项然一改往日不经事的样子,神色坚决的说道:“我不回去,这是我好容易求来的机会,夫君以后常战于沙场,我总要知道你会面临什么才会心安,也好在家祈愿你们平安。” “现在有危险了。” “那也不回去,我来之前早就问过小神婆了,她说此战有惊无险必能得胜,我也早过了命中大劫一生无虞,夫君不用担心的。” 虞周扶额:“你还信这个?” “许负生有异象可知天意,为什么不信?” 要说起那个不起眼的小丫头,不得不提她也曾经来过一件先河——许负是第一个有着确切记载封侯的女子,而且是说出“非刘不王无功不侯”的刘邦亲自所封,比起吕后册封的妹妹吕媭不知高明了多少。 一个以卦象闻名于世的女子,靠着本事成了史上第一位女侯,多少可见许负很不凡。 问题是虞周不敢尽信啊,玄之又玄真假难辨且不说,尽信于此势必心防松懈,到时做事不周可就自讨苦吃了,当个心理安慰就好。 “算了,看在仅此一次的份上,你就跟了去罢,先说好,要是遇到什么危险我派人送你先走,可不能再拒绝!” 项然像模像样的作了一揖:“喏!” “不跟你逗趣了,我去整肃大军开拔。” …… …… 小小的部曲出征不需要什么誓师,只将兵甲擦亮粮草备齐就出发了,虞周不敢大意,带上削铁如泥的长军剑,跨上独音随军启程。 行军的时候很枯燥,默默赶路无人喧哗的气氛更显凝重,从吴中到秣陵不算太远,但是急行三天的路程生生被虞周拖慢了两天,他这么干,既是因为留给斥候足够的时间探查敌情,还要保证士卒随时有充足的体力应对突发。 结果是失望中带着警惕,一路平安无事的到了秣陵城外,对方竟然还是毫无察觉的样子,做戏也没这么过分的吧?太假了! 虞周正感叹着,燕恒面色阴沉的走了过来,他只一句话,就让众军暂歇了脚步:“钟阜之地发现流民牲畜,如何是好?” “确定是流民?多少人?” “人数数千,只能确认不是秦军,他们……太瘦了。” 马上到地方了才发现眼皮底下的数千人众,虞周心中的恼怒可想而知:“数千人尚且不察,你怎么回事?他们在那干吗?” “我带回了一个健壮的,可以慢慢盘问。” 人一带来,虞周立马知道燕恒为什么敢信誓旦旦的说他们不是秦军了,瘦?已经是最客气的形容了!眼珠子外凸两眼无神,跟皮包骨头的躯干相比,脑袋显得特别大,走几步路程都是被人架上来,这真是“健壮”的?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丁大……” 四个字仿佛耗尽全身力气,面对这样一句话都要歇口气的家伙,虞周有些不忍:“给他半块饼,半囊水,千万不可多了!” 硬邦邦的干粮一拿上来,唤作丁大的那人立马注入神力一般,张嘴咬住饼子死不松口,噎得喉咙呜咯呜咯作响仍然不知喝水。 一脸皱眉不忍的项然看不下去了,拿起干粮水囊便要再递过去,虞周挥手挡住:“你不懂,饿久了的人暴饮暴食容易涨坏了胸腹,让他们慢慢给灌一点吧。” 小丫头极少见到这等惨事,别过脸去低声问道:“怎么会这样……他……他这样的还有好几千人吗?” 虞周还未作答,武戚那个夯货接嘴了:“看这样子应该是役夫,好几千?整个大秦何止几千啊,数万数十万都有!” 项然的脸色顿时就白了:“这……我们……” 虞周一个深呼吸:“别说了,先扎营,我得弄清楚怎么回事再说!” 第六十三章 你来我往 武戚没有说错,这人的确是役夫,大秦的役夫也确实有数万数十万之众,可是仅从一个役字就知道,他们平时最常干的就是开山、填壕、搭桥、修路、筑城、建造陵寝等等的重体力活。 大秦会派一群饿脱了形的家伙干这种事?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最起码也说明皇帝根本不在乎这群人的生死,更不在乎他们能不能按时完工,那么秦人此举的目的就有待商榷了。 装作不察的秦军还未去试探,错综复杂的备战之地还没来得及勘察,现在又蹦出这么一桩事儿,真是让人头疼,项籍他们全都小看此城了啊! “天色渐晚,今日就在此地扎营吧,秦人喂养了许多马匹牲畜,一定要在营外设置拒马、蒺藜之类的,不可大意! 我估计咱们的行踪瞒不过秦人,状若未察只是他们的麻痹之策,至于还有什么后招,一时半刻难以想通,这样吧,今夜轮流值守不得有失,谨防秦军劫营。” “喏!不过子期啊,这些还都好说,那数千流民……” “那个丁大好些没有?” “好多了,他就是饿得,现在带上来?” “带上来吧,我有话问他。” 虞周一向佩服那些史书记载的绝食而死的忠臣义士,因为饥饿抽取生命力的过程异常缓慢,往往需要几天甚至十几天的时间,不像自刎悬梁那样痛快。 瞬间作出的决定取决于血气,而在漫长的虚弱之中等待死亡,是对心志极大的考验,这是一场身心俱疲的酷刑,能做到这一点的人许多都已名垂千古,比如文天祥、杨业、杨靖宇…… 看着瘦骨嶙峋的丁大不住去瞟案上吃食,虞周沉默着,他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中观察了许久,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有正常的惶恐、害怕、麻木、以及本能的垂涎。 “你叫丁大?” “回将军……是……” “你们是从何处去往钟阜的?” “回这位将军,小人本是丹阳人,秦皇二年因罪成为役夫,这次去钟阜,我是从薛郡被征召的。” “丹阳?这么说是楚人?” 丁大激动万分:“对对对,就是楚人,将军所领的是楚军吧?” 虞周不答,继续问道:“你刚才说起自己从薛郡来?难道旁人不是吗?” “小人到钟阜之时,此地已有众多民夫,他们的来路小人并不知晓。” “总共有多少人?又有多少秦人胥吏看管你们?” “我们大概……很多很多,不过看管的胥吏并不多见。” “很多很多?” 丁大低着头,声音小了起来,看那模样竟是害怕答不上来再将他赶走:“不敢欺瞒将军,秦人压根没有设置屯伍,所以到底多少人,小人实在不知,大概……几千?” 扭头看向燕恒,后者见状俯身接耳道:“苦役三千两百余,胥吏不足五十人,此人所言不假。” 虞周点头表示知道了,对面前的丁大又降几分心防——本该如此嘛,按这时候的教育普及水平,一个饿疯了的役夫能跟数豆子似的点齐人马才是咄咄怪事,除非运气好遇到英布之流了。 “你们在钟阜每天干什么?” 丁大一五一十答道:“刚来的时候每天开山凿石,说是要断什么龙脉气运什么的,小人也不懂。 最近几天有些奇怪,秦人再也不用我们干任何活,不过伙食也断了……” 雷烈听完两个鼻孔直喘粗气,怒其不争道:“数千人等被区区五十胥卒看管的丝毫不敢动弹,你们为何不反了?” 丁大打了个哆嗦:“这位将军莫说笑,我们哪儿敢啊,以往都是忙时干饭闲时汤,谁想过这次会彻底断炊啊。 就算……就算有些胆大的想跑,反应过来的时候也晚了,早就饿得没了气力,哪能跑过马匹……” “听闻秣陵放养了数千战马,你有没有见过?” 丁大两眼迷茫:“从未见过,小人只见过秦吏骑的几匹。” 虞周摆手:“好了没事了,你下去吧。” 挥退了丁大,所有信息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一会儿是虚无踪迹的战马群,一会儿是饿殍遍地的钟阜山野。 城池还没见到,却在战前冒出无数问题,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正在操控,戍守此地的五百秦军反而成了最好解决的,让人心忧! “燕恒,咱们被算计了啊,我敢说这位布局之人在整个大秦也属于凤毛麟角,就是不知道姓甚名谁啊……” 武戚不服道:“依我看哪有那么复杂,有流民就收下,休养生息之后又是一股助力,有秦军就打败,区区五百人也敢挡我们,真是不知死活!至于战马,到了嘴边自然是我们的,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敢肯定没有战马,或者马群只是短暂停留过,留下蹄印粪便那些痕迹就被赶走了,秦人绝不会那么傻留给我们缴获。” “这怎么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毕竟只是道听途说而来,真实的马群你见到了吗?燕恒派出那么多人手都一无所获,可见这应该是秦人故意放出的风声。” 武戚不甘:“还以为打完此战可以人人分得一匹战马,我也享受一下骑兵的威势呢!” 虞周笑道:“往好处想想,知道了战马不存在咱们也不用投鼠忌器了,该攻城该野战再无顾忌。” “这倒也是,那营外的拒马桩……” “继续搭建,小心驶得万年船。” “好!我亲自盯着去!” 目送武戚离去,虞周又问道:“咱们的粮草只够一个月?” “赶路慢了些,不太够了。” 虞周仰头望着帐顶:“一千人的一月之粮,四千人只需数日就能吃光,就算每顿清汤寡水,也只堪堪能等下次粮草运到……” 燕恒反驳道:“都尉不可!每顿清汤寡水将士们无力作战,要是秦军来袭就大祸临头了!” “那你说怎么办?看丁大刚来的样子,他们顶多再坚持两天就得全饿死!从钟阜下山行至此地,还不知到底会有多少人倒下……这计毒啊!忒毒了!” 燕恒一愣:“这是秦人的计谋?什么计谋?既然明知为何还要上当?” 虞周没好气道:“还能是什么计谋,就跟驱赶奴役先闯军阵一个道理的事情,不过这次人家针对我们的粮草下手了。 要么毫不理会继续进军,拿下一座城池的同时背上抛弃楚人不仁不义的名声,要么放粮相救自身空虚,然后秦军就会伺机而动了,让你来怎么选?” “这个……” “再提醒一下,咱们的对手肯定不只看到的五百,至于其他人在哪,还得你派人去找。” 燕恒一咬牙:“那就当没见过丁大!大军安危重要,楚国的社稷重要……” 虞周听他这样说,既不愤怒也不失望,一脸落寞的回道:“最怕你这么认为啊,八字刚有一撇,就知道取舍有道社稷为重了,国家大义之下罔顾众民,此举又跟暴秦何异?” “又不是我们施暴于人,是秦人……” 虞周语重心长:“我知道,可是你得弄清楚咱们起兵的目的在于什么,绝不能只为了建功立业封侯拜将,那是要真真实实兼济天下的。 想想你和小玖在峄山的日子,对他们弃之不顾真的良心不疼吗?” 燕恒沉默,不知该说什么。 “我就知道让你早早掌管桌案下的那些事情肯定会有影响,这样吧,以后你也学学小玖,闲暇的时候就养些花花草草,松土除虫的伺候最陶冶心性了,如何?” “好,我听你的。 不过我还是要多问一句,你如此行事可有完全之策?” “没有,只能凭置之险地引得秦人变动罢了,敌暗我明没什么其他办法,唯有顾虑周全降低损失。” “那我派人回去催一下粮草,再将我军的遭遇说给两位军师听听,请他们拿主意。” 虞周本想让他遣人顺便带走项然,又一转念进入圈套再落单反而更不安全,还是算了。 “多派几批人分别回去,别用口信,我去写一封手书让他们带走!” “好!” …… …… 水系发达又逢雨季,空气中仿佛时时刻刻带着潮气,一身裋褐的汉子仰面躺在地上急促喘息,软塌塌的四肢再也不受控制,只有胸口的起伏还能看出这是个活人。 一只大脚伸过来,沾满草屑露水的鞋底径直踩在那汉子脸上,左右拨弄几下,脚的主人开口了:“翻江鼍龙?” 眼睛早已肿得睁不开,地上躺着汉子攒起一口血痰,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狠狠呸出:“又是哪来的后生听过爷爷名号,这手艺也太潮了,杀个人都不利索!” 站着那人一声嗤笑:“怎么说也是当年名震五湖的豪侠,想不到竟是这般货色,不仅不中用,都已沦落到亲自跑腿送信了。” “爷爷愿意,你管的着吗?是汉子的来个痛快,你裤裆里的二两肉没喂狗吧?!” 那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紫一阵,最后变得乌黑乌黑,恨声说道:“老子成全了你!” 利剑出鞘眼看就要斩落,在他身后再传来一个声音:“木一住手!” 木一身形一僵,不甘心的把剑收了回去。 躺在地上那个浑号鼍龙的汉子更是得意了:“哈哈哈,果然没卵子,来杀爷爷啊,你这废物……咳咳咳……” 木一充耳不闻,深吸几口气后站到开口制止的那人身后:“钜子,这种家伙最皮实,您是问不出什么的。” 相里业端坐草地,捏着手里的奇怪物事不知该怎么说,轻薄如羽细腻如丝,这是逆贼弄出来的还是齐墨的新得? 这种自己从没见过的东西,原本的用途就是用来书写吗?还是说贼军已经奢侈至此了?为什么自己一个字符都看不懂? 事实证明,相里业是个好首领,他把虞周的书信交给木一,转而说道:“你识得几国文字?来看看这种字体认识吗?” 木一心说倒了霉了,我读书还没你多呢,你都认不出来,我哪儿成啊? 装模作样的接过去打量一番,他开口回道:“此字并非楚篆并非秦篆秦隶,属下不识。” 相里业点头:“与其他各国文字也似是而非,看来我们得问问这位鼍龙知道些什么了。” “哈哈哈,我全都知道!求我啊!跪下求我啊!先叫三声爷爷听听,还钜子呢,我呸……呃——” 木一并没因为鼍龙可能掌握着某些消息而手软,相反的,他下起手来拳拳到肉掌掌见血,看那架势竟是真要取人性命一般,只半刻钟,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已变成血塑的一般,浑身上下往外渗出浆液。 打累了的在歇息,挨打的只剩一口气儿,相里业来回看了看,感叹道:“是个骨头硬的,别欺辱了,给个痛快吧。” “可是钜子……” “如果你掌握了一种敌人看不懂的文字,还会将消息告诉传信人吗?别做无用之功了,我们得盯紧了反贼去会会他们。” “喏!” 身后就是滔滔江水,不断传来的浪潮声让人心旷神怡,相里业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最近的动作,明明没有什么纰漏的地方,为何处处不顺呢? 本以为贼寇粮草不多,只靠饥民就能拖垮,结果很失望,亲眼看到的一袋一袋米粮注定贼军不会受困于此,泼洒在地上的稻米有些刺眼,这就注定只能在守城的时候再想办法了。 可是反贼忽然按兵不动是怎么回事?既不因战马在侧而迫不及待,也不为城池羸弱急不可耐,难道他们真的看穿了自己的一番布置? 如果相里业是个领兵的将军,大可跟虞周对着耗下去,看看谁先露出破绽,可是现在……他说了不算。 后面有人更急着建功立业,他只能夹在中间完善布置,让这些假象多经历一段时间的考验,以期战机来临。 百无聊赖的把茅草卷在手指,相里业又把那张信纸拿起来打量。 经过了这么多年,秦墨最大的成就便是帮助秦王一统六合,但是在机关奇巧之道落后了这么多吗? 连奄奄一息的相夫之墨也比不上了? 曲辕犁,是叫这个名字吧?他们根本就没有隐瞒任何人,就将那些便利的农具交到黔首百姓手里,殊不知自己正是借着此物觐见皇帝才换来一次主谋战事的机会啊! 齐墨机关精巧层出不穷、日子过得滋润,秦墨举步维艰、如履薄冰,再加上那群越来越难掌控的部下……相里业真心觉得很累。 “钜子!” “有话就说。” “属下刚刚想起来,这支贼军的头领名唤虞子期,吴县攻城之时,他所守的城东要比齐墨鲁子牛的城北战事激烈许多!” “还有这事儿?战况如何?” “固若金汤!” 相里业忽然站直身躯:“为何不早说!还有什么消息一并说来!” “呃……属下风闻钩车改制便是他的主意,此人有勇有谋深得贼首项氏信任,他新娶的妻子便是项家的独女,他们夫妇二人俱在此行!” 相里业只觉原本堵塞的心情一下子畅通了:“为何不早说!为何不早说……让我想想,我要好生利用一下……” 第六十四章 又见细作 “粮草快到了吗?” “听说早已出发了,按路程算,再有两日就该到了。” “嗯……” 接收了那群灾民一样的役夫,最大的变化就是井然有序的大军忽然显得臃肿了许多。 好在那些家伙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欠奉,管理起来轻松许多,只在隔离防疫的时候引起过小小的骚乱——他们以为迎接自己的将是坑杀。 听说此事之后,虞周不知道该悲还是该怒,因为源自役夫骨子里的恐惧说明这种生死由命的事情很常见,而他们既没有反抗的能力,也没有反抗的胆气。 更加让他皱眉的是,在这这两千五百名役夫里,还包括了三百妇人,后来问过才知道,打仗需要男人、戍边需要男人、筑城修陵需要男人……有去无回的男人越来越多,十几年下来,真的到了“丁男被甲,丁女转输”的地步了。 这已经不是虞周最初见到的那个国度了,此时的大秦就像一个疲惫的巨人,不断的流失鲜血,却从不知停下来歇息一下。 “仁义不施,攻受之势异也!” “这是在说谁?” “还能是谁,当然是暴秦了。” 燕恒皱起眉头:“你还有心思替他们着想,粮草快到了,终于不用拿沙土糊弄了,不过到时候秦人肯定会动手,如何应对?” 虞周问道:“你那边的人手损失惨重吗?” “对方有高手,与之相遇极难全身而退,损失……是有一些。” “高手?多高?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有得到吗?” 燕恒沉吟一下:“只说一点你便明白了,我的部下,失踪的比身死的还多,而据我所知,他们的人数应该很少。” “我知道了……那群役夫里边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我的人已经埋进去了,到现在为止没什么不对,只是他们一直吵着吃不饱,想要多分些粮食。” 虞周奇怪的看着燕恒:“这你都觉得还好?” 燕恒挠头:“吃不饱要食物不是人的本能吗?难道也有错?” “仔细想想初次见到的丁大什么样,你觉得像他那样的家伙,能在初来乍到之际心安理得的要吃要喝?还是两千多人一起要? 被秦人虐待一番再被我们救了,是你你怎么想?最初是不是觉得能活下去就不错了? 现在心态变化的如此之快,没人挑拨才有鬼了!” “那如何……” “饿着! 并非我铁石心肠,后续粮草还未运到,到时候什么情况还两说呢,在此之前必须保证我们的将士有力气御敌,亲疏有别还不正常? 至于藏身其中的老鼠……我教你个办法识别,你就着重注意两种人准没跑,一种是吃的不多还精神奕奕的,另一种是饿上半天还对食物面带嫌弃的,抓人的时候小心一点,别引起慌乱,也别在自家的地头栽了跟头!” 燕恒逐条记入心中,神情肃穆的抱拳:“放心吧,那我去办了,你也小心一点。” 目送他出了营帐,虞周开始沉思,看来燕恒这小子也有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啊,脊背刺痒血气翻涌,身边的空气都似粘稠了许多,说是武者对于危险的警示也好,说是一种隐约可知的敌势将临也罢,于人于己都该小心再三。 将内甲的束腰紧了紧,虞周拎起长剑想在营中转转,刚出大帐,就见同样装束的项然走出私帐,眉头跳了跳,赶紧上前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去给流民散粮呀,都已经好几天了,夫君不会不知道吧?” 虞周还真不知道这事儿有她帮着忙碌,只能又说道:“今日不行,我让燕恒去甄别藏于流民的细作了,你改天再去吧。” “细作?怎么会藏在饥民里边?真有的话早该露馅了吧?” “此事千真万确岂容信口开河?你今日先回去吧,等他甄别完了……” 项然有点慌:“千万别冤了人,他们本来就过的凄苦了,要不一起去盯着吧,我总不放心……” 有没有冤枉的?虞周不敢对着那双纯净的眼睛回答,军队行事注定了不会像刑狱那样三问五审证据确凿,一般有几分底气就动手了,他们在沙场上都是这么干的,否则如何抓住稍纵即逝的战机? 都说慈不掌兵,他觉得自己已经很讲良心了,起码最近缺粮是紧衣缩食的拿沙土袋子鱼目混珠,没找监粮官要脑袋再说一句“汝妻子吾养之毋虑也”。 不想被人当作“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的例子,也不想让妻子在这个问题上深究,虞周转而叮嘱她道:“这几天,燕恒精心挑选的部下损失惨重,咱们的对手很不一般,布局老道身手不凡。 依我看来,这座军营仍不妨他们来去自如,你最近还是少出门吧,最好整日和我在一起。” “有这么厉害?” “就这么厉害,我现在越来越后悔带你一起行军了,受尽苦楚不说,提心吊胆的没个安宁。” 项然垂下脑袋,片刻之后抽出腰间小剑:“我也可以杀敌的!” 虞周没打算让她帮什么,刚才那么说也不是为了指责,不过他太了解这个小丫头了,勾起她的小小愧疚也能少一点好奇乖乖听话。 “从现在开始,你我必须寸步不离直到打败秦军为止,走吧,一起去转转大营。” 项然立刻把眉毛笑开了:“得令!” …… 到处转了一圈,免不了要去饥民所在的粗帐看看,他们没有靠近,只在远处眺望着燕恒一边派粮一边挑人,两支长长的队伍不见头尾,行进的很慢,沉闷的有些压抑。 虞周不知道他是怎么跟饥民说的,现在看来,无论是被选中的还是继续排队等粥的,全都安安静静的等待着。 “子期哥哥,那些人是细作吗?怎么这么多?” “不会,应该是选些强壮的帮忙做工,他没那么草率的,别看了,咱们回去吧。” “可是……” 话音刚落,异变丛生,也不知是言语之间有了冲突,还是越来越多的细作终于让他们察觉了不对,就在燕恒一个转身的工夫,原本站在他面前等着接粥的汉子忽然掏出一柄利刃,直直扎向施粥人的背心! “小心啊——” 清脆的女声传出很远,不出意外的还是晚了,燕恒如果指望提醒才有动作那就不是他了。 就在利刃将要加身的那一刻,他将手急速往后一甩,当个兵器一般直接迎上对方凶器,抡了半圈的臂膀势头十足,看那架势竟不是卸掉对方兵刃的拆招,而是以血肉之躯直接抗衡! 袖口一紧,一只小手抓挠上来:“夫君,燕大哥他……” “放心吧,他的兵刃还是我亲手打造的呢。” 金石相击的刺耳声音传出好远,偷袭者明显的一呆,燕恒腕子一翻,袖中溜出两支弧度有些奇特的短兵,一手握着一柄欺身就上,左右开弓直把这段时间的怨气不住的发泄着,以至于身后几人有了异动也是不管不顾。 抱着甄别奸细的目的而来,岂能不多做准备?那几个家伙刚把手伸入怀中,齐刷刷的弩箭早已蓄势待发,箭头的寒光犹如大司命的目光,顿时让他们动弹不得。 再往下的场面应该很暴力,虞周抬了抬袖子,提醒那只小手的主人:“看来这些人真是细作了,没什么好看的,咱们走吧。” “可是……” 还没来得及劝动她,饥民之中又窜出几个身影,其中一个高高跃起,脚下连点好像一只飞鸟,划过低空直接取向燕恒,此人倒是算计得很清楚,知道怎么才能避开弩箭险中求安。 可惜飞鸟兄刚一靠近就觉脚踝发疼,腾在半空的身躯进也不能退也不能,回头一看,一个身材魁梧的少年抱孩童似的托着自己的腰,另一只手死死攥在他的脚腕上。 与之对视一眼,少年咧嘴一笑,左手一顺右手急甩,把飞鸟兄像个破麻袋似的狠狠摔在地上,震荡出的烟尘飘起一人多高,剧烈的“咚”声像极了高空坠物,虞周已经不忍去想那人的下场了。 收拾了最显眼的,雷烈并不停顿,三两步跨到武戚面前,神情轻松的说了句什么,然后武戚梗着脖子还嘴,俩人便吵边打,挨着他俩最近的秦人细作全倒了霉,生生变成了出气筒。 场上打得热火朝天,场边的役夫全都缩的鹌鹑一般,省了虞周许多心思的同时,也让他心有戚戚。 就跟那个丁大一样,这样人常年做工早就习惯了被压迫,麻木的神经不懂得反抗,更不会去质疑一句为什么,压抑的时间久了, 就像一潭死水。 如果楚军方才只是肆意杀戮,说不定剩下的家伙还是同样的反应吧? 人有千面万面,今天见到的这一面着实让人沮丧,虞周很难想像身边这个精灵一样的小人儿是如何看待他们的,最有灵性的和最麻木的摆在一起,自己错过她施粥的场景真是不该。 “收尾吧——” 一个尾音还未拖完,虞周忽然觉得胸口狂跳,一种半夜惊魂的感觉攀上心头,好像被人狠狠的攥了一把,浑身惊悸呼吸困难。 这是一种差点掉下鲤鱼背都没有的感觉! 本能让他抽剑去应对,袖口却被毫无察觉的项然拽得死死的,虞周干脆抱着她就地一滚,一声惊叫之际,他在翻滚之中隐约看见一只手擦过头皮。 懒驴打滚往往是个救命的妙招,只是不太好看,两个人先后打滚那就更狼狈了。 稳住了身形,虞周没着急站起来,他将项然紧紧护在身后,以一个单膝着地的跽坐姿势按剑而视,打量着偷袭者的装扮。 对方比自己大一些,看脸上的神情也没有偷袭失败的沮丧,有些嬉皮笑脸样子,似乎刚刚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成与不成全都挺好玩的。 稍稍回忆了方才的出招,对方的目的似乎是想抓走项然,心头的火气渐渐积累,他已经知道这是一群什么人了! 秦军绝不会这么干的,他们宁可斩下敌人头颅悬于腰间也不屑以妇孺相要挟,能干出这种事情的,只有上次在吴县城中毫无节制的咸阳剑馆中人! 再一打量对方的兵刃,虞周开口了:“阁下也配用剑?” 那人的笑容堆积更甚:“以前配的,现在不配了,不过用来用去习惯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更趁手的。” 娘的,头一次听人把不要脸说的这么清新脱俗,不过这样的敌人才更难应对,虞周再试探道:“你是为了救那些细作?还是另有所图?” “你猜啊。” 远处的交战早已停手,几个同伴全都放开按在地上摩擦的奸细,担忧的看向这边,只有围拢了一圈的弩手仍在等待命令。 “望——!” 托于胸前的强弩全都端到眼前,瞄准着场中每一个细作,似乎只听虞周再发一令,就要让这些人血溅十步。 那人的不恭神色终于变了,他用有些发寒的声音反问道:“小子,你就这么自信能护得住自己女人吗?” “你让我猜,我现在猜出来了,你的目的两者兼有,有一些很不好办啊。” “哪些不好办?” “放了这些秦墨的渣子一点问题都没有,其他的,要么来问我的剑,要么去问那边的弩,你说呢?” 第六十五章 一场乱战 “要么来问我的剑,要么去问那些强弓劲弩!” 相里业从没想过这么快就现身,在他看来,弓弩蓄势的时候远比一箭射出更有威慑。 可是现在不出来不行了,略有损失可以接受,被人家一网打尽就不只是伤筋动骨的问题了,颜面无存还怎么带队伍?见死不救谁还以性命相托? 气势这东西有点玄奥,掰开揉碎了说无非就是眼神和面目表情的变化,不同的人面临相同境遇表现不同。 就好比眼前站着一位剑客,诗人会想着搜肠刮肚咏叹一些“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之类的感慨,普通人会想着离他远远的,无知无畏者说不定来一句“有种砍死我”那样的作死之言,至于同样的剑术高手,则会本能的散发战意遥相感受,如同两只狭路相逢的斗兽,龇牙咧嘴寻找时机。 虞周是一位领兵的都尉,这事儿相里业很清楚,在他印象中,军将一类的人物要么是血气旺盛的杀意决绝之辈,要么是心志坚韧的思虑周全之人,唯独眼前的小子感觉很奇怪。 说是个年少得志的浪荡儿吧,他还行事稳重颇有良谋,能让王离大败而归的家伙岂能小看?说是个略有所学的文士吧,听闻对方还能亲自上阵武技不俗,再加上隐约的改造机关传言、不俗的见面印象,相里业越来越期待——妙啊!这不就是自己的同类?比那群蠢货手下强多了! “能否告诉在下,你是从何看出我等皆为秦墨的?” 虞周绷紧了十二分心神不敢放松,因为独自一人的话是战是缠怎么都好说,加上项然,平白之间就多了个破绽,难免受其掣肘。 “那边有一位齐墨的小兄弟,最恨玷污墨者之名的家伙,从他动手的样子在下便能猜出。” 相里业错愕,随即自嘲一笑:“想不到竟是这样,不过……你真觉得其他全无商榷余地?若是在下执意想要呢?” 虞周上半身微倾,已经做好了接招的准备,相里业掌心一搓,也已抚握剑柄暗暗蓄势。 一方寸步不敢退,另一方咄咄相逼,二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凝重,仿佛时间静止了一样,汗水聚在额头并不滴落,耳畔的蝉鸣戛然而止,眼珠子更是眨也不敢眨,不管有多酸涩。 就在这时,虞周浑身一放松:“你到底想要什么?” 相里业得意了:“当然是机关……” 话说一半,他赶紧收回未吐的半口气压在丹田,与此同时全身后仰以剑相格,心中只浮现出一个念头:卑鄙!先骗人开口再施突袭,非君子所为! 一道黑光激射而出,借着剑尖脱离剑鞘所划出的圆弧,长剑的去势越来越疾,最后真的快如闪电一般,由下而上斜向劈刺,直直奔着相里业就要夺命! 不见其形的黑光飞快斩过,遇到对方长剑竟似丝毫没有阻拦,犹如一道虚烟穿透实质,切碎了那张咬牙切齿的脸孔。 然后二人就在心中同时叫了声不好。 虞周失望,是因为手上传来的感觉轻飘飘的,长军剑虽锋利,劈砍到了血肉总会有些不一样的触感,刚才那招出的仓促,对方的对应更仓促,就连这样都没伤到人,难缠了! 相里业的心情同样源自手上触感,断剑的分量跟一整支剑不同,金铁交击的声音还没听到,他就察觉两剑相接之后手上一空,握着的剑柄再也不是三尺青锋之感,让一个运剑如臂使指的高手别扭之余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被人削断了!对方手上是一柄神兵! 虞周补招很快,来不及回剑的他直接一脚踹向对方裤裆,仰面朝天的姿势,就这一式最顺手。 哪知相里业更快,眼看就要躺倒在地,他双足疾点踏起尘土,顺势在虞周伸来的脚上一踹,借着相互间的力道平着身子滑了出去。 真的是滑的,整个身躯紧贴着地面,以一种超不符合物理学的姿势迅速退出去两丈多远,就像有人用绳索拖拽着一样,虞周都看呆了。 “真是危险……” “嗖嗖嗖——” 距离分开了,观望的弩手哪儿还会客气?不等相里业一句感慨说完,也不用等待命令,他们一起扣动机括倾斜怒火,漫天箭矢犹如飞蝗一般袭向那道还没站起来的身影,气得他吱哩哇啦乱叫。 两丈的距离到了百步之外就是手一抖的差别,虞周挥剑打落几支射偏的弩箭,护住项然警戒着。 眼角一瞥,只见相里业并不起身,四肢一缩抱住头脚,小腹再一收气,宽厚的脊背紧紧绷着,像个遇到天敌的刺猬,要以肉身硬挡箭雨! 想过他会夺路而逃,想过他会仗着身手应对,可是从没想到相里业会这样面对难题啊? 虞周在他背上一瞄,叹气道:“可惜弩箭不比长军之利。” 项然听完还没发问,让她大开眼界的事情发生了,一支支射到城墙都能穿入数寸的劲弩利箭,此时竟然毫无建功! 一阵叮当作响的声音让人牙酸,被磕飞的箭矢无数,崴了箭头的弩箭也有不少,愣是没有一支可以伤到蜷坐地上那人不说,他还有心思对着虞周挑眉! “这是……精钢甲?” 箭雨过后,相里业扭头看了一眼,张嘴就说:“当然不是,精钢沉重影响身手,我又怎么会穿,这是……喂喂喂,你让他们住手啊,要不然我不客气了!” 娘的,你自个儿受着吧,我倒要看看还能怎么不客气。 一出手就要抓走项然,虞周哪儿会因为对方嘴上稍松两句就给他机会?越来越多的弩机挂好了弦儿重新端起,相里业脸色越来越沉。 只见他把外衣一脱,露出一层不知何物编织而成的内甲,右手伸入怀中摸索起来。 虞周远远看着,不敢相信刚才挡下弩箭的,就是这种看上去柔软贴身的薄甲之功,比丝绸粗砺一些,比大多数麻布还要细腻,怎么看都是一件普通的编织衣物,也能挡住劲弩? 拥有这等宝物,此人不简单啊! 相里业左掏右摸,再站稳的时候手中多了一根长鞭,一声轻啸,迎着作势预发的弩阵冲了过去。 身形疾蹿速度很快,三两个腾挪已到跟前,武戚见状连忙上前接战,不防被皮鞭一卷一带狠狠摔了个跟头,这下燕恒他们哪儿还敢马虎,纷纷抄起兵刃护住弩手。 四人乱战成了一团,虞周有心相帮,又怕那人还有同伙冒出来钻空子,只好吩咐军士团团围住这里,站在场边观看起来。 战不多时,三个家伙合力还落入下风,这也难怪,长鞭这种软兵器并不多见,格挡招架防不住会拐弯啊。 更奇特的是,相里业的长鞭竟然不惧刀砍剑削,似乎是和他的薄甲同种材质编成,燕恒那倒霉催的最狼狈,被抽的嗷嗷直叫之际,干脆收起了一对兵刃——他两把短刃还没手臂长,用不用没什么两样。 打仗打到自家的军营里,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快速冲到四个人的战局之内,剑光疾闪逼退武戚,对着相里业说了一句:“主上,任务完成了!” 虞周心里咯噔一下——遭了!被人调虎离山了!他们还干什么了?! 第六十六章 扳回一局 糟糕!被人调虎离山了! 不只虞周这么想,正在鏖战的三人全都想到了,他们借势收手立在原地,上前拿人也不是,回营探查也不是,一个劲儿的懊悔大意失察。 虞周的心思转动最快,扭过头来他就觉得这事儿挺正常了,别说有个身怀奇宝的高手牵制着,就算没有这个人,千日防贼的笨法子总挡不住来去自如的游侠。 相里业抬头看了一下,眼中有疑惑一闪而过,转而对着身边那人询问道:“全办妥了吗?木一。” 木一面无表情,俯首在他耳边嘀咕几句,抬起头来,眼神冰冷的打量着四周,仿佛在看一圈死人。 虞周本来还在担忧,见到木一这副样子反而什么都不怕了,不能在敌人面前露了怯是一方面,另一层考虑,他还真不怕对方有什么阴谋诡计颠覆战局,因为压根还没开打呢,大不了退回周边城邑修整就是了,反正粮草也不多了。 至于什么无功而返乃是出兵大忌,对这支千余人的小小部曲还真影响不大,损失点威望士气总比中了计损兵折将要好吧? 再说也不是全无收获啊,解救了数千民伕、摸清了对手是谁,只当跑这一趟是来武装侦察也好的。 这么一想,虞周心中的底气足了许多。 相里业猜不到他这番想法,只是没有看到对手惊慌失措的表情很失望,左右打量一番,遂开口道:“你一点都不担心?” “既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给我们听,证明你根本没想瞒着,我为什么要担心?让你看笑话吗?” “好!希望你两天之后还能这么自信!” 虞周不甘示弱:“希望你孤身回去还能成事!” 木一闻言刚哼一声,周围的弩机立刻掉头指向了他,顿时无言。 相里业心知救人困难,舒缓一下口气说道:“虞都尉,在下虽不才,这座军营却也挡我不住,事情还是不要做绝为好,不如大家各退一步如何?” 有这么一号人物在,全军都别想安宁了,虞周巴不得把对面那人赶紧弄死,可他也知道不太现实,只好问道:“怎么退一步?” “你放了我那些手下,在下保证日后击败了尔等,也放你们一马。” 燕恒武戚他们全都气笑了:“大言不惭,贼子哪儿来的这么大口气?” “呸,别放人啊子期,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擒拿我等。” “宝甲奇兵也不是无可破解,子期,你去缠住此人,看我们先灭了他的爪牙!” 眼看虞周坚定的跨出一步,相里业眼皮一跳,开口道:“若是我没看错,虞都尉手中的该是徐夫人剑吧?此剑锋利确实锐不可当,但要留住在下,仅有利刃不足为凭,都尉三思而行!” 虞周目不斜视:“既然要商榷,足下也该报个名号才是。” “怎么,怕我说话不算吗?不妨告诉都尉,在下相里业,乃是墨门钜子,这番交换你绝对不亏……” 雷烈撇嘴道:“墨门钜子乃是我师父,你这助纣为虐的小人如何敢称?” 相里业不恼,眯着眼睛反问:“如今的田襄子年齿几何?是少不更事还是已经垂垂老矣?” 雷烈怒道:“小人!你有何面目询问这些!” “久不见相夫之墨在天下走动,我还以为你们早已断绝传承了……” “你……!” 虞周算是看出来了,论斗嘴那哥仨绑一块儿也比不上相里业,顿时打断:“就算是秦墨钜子,秦军也不会任你决断吧?恕我等不能信!” “那是你不知道……嘿嘿,想套我话?没那么容易!” 虞周摇头:“不管你信不信,在下真的没有套话之意,就是听说现在的秦墨已经形同散沙,内外交困还要面临皇帝逼迫,你这个钜子所说的话嘛……自然没什么分量!” “依你之意又该如何?” “既然相里钜子说这是一场交换,咱们不妨从做买卖的角度来看一下。 我放过他们一马,你便答应日后放我们一次,就算秦人真的依言而行,算起来还是我吃亏。” 相里业脸色难看:“都尉莫不知足,我的手下只有数十,你的大军却有千人,就算一命换一命,也是我吃亏。” “我能保证他们一个都跑不了,你敢说可以完胜我军吗?” “……” 见他哑口无言,虞周继续说道:“好教钜子得知,你的部下最值钱的不是命,而是他们脑子里知道的东西,比如秦墨的头头脑脑都有谁,你们的组织构架什么样,出任务一般多久一次,平时吃些什么用什么兵刃等等等等…… 当然了,有些他们可能不知道,有些他们知道的也不会说,这就需要时间培养'感情'了,现在钜子想着直接把人领走,是不是我们的损失?” 相里业面沉如水:“墨者从不背叛门派,你问也没用,何况他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那可不一定,这要看谁来解读消息了,就算重要的不知道,吃什么干什么总知道吧? 在下会从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关照他们的,也许钜子不知道,江南纺成的布匹跟江北是不同的,关内关外的狩猎方式也不同,点点滴滴汇总起来,总有一些消息意外的有用…… 比如从他们常用的水源就可判断地域,从打井的深浅程度就能看出土质,更不用说各地不尽相同的动植物了,就像钜子所穿的宝甲,在下虽不知是何材料制成,但是看这编织手法应该出自百越,是也不是?” 相里业吞了个苍蝇一般,开口也不好,闭嘴也不好,错愕的许久,他更加深了把人带回去的想法——单看那群部下的心机和这小子展示的手段,好几处行馆要不保啊! 这个想法刚过了一圈,相里业冷静下来,伪楚逆贼的手脚根本伸不出那么远,自己担心什么?差点被人给骗了!除非他们能够席卷天下,否则害怕什么? “小子,有点意思,言语之间就想蒙蔽于我,你还嫩了点吧,人,我是要带走的,此事没有……混……混账!你这奸滑小子,又施诡计拖延!我再也不信你了!再也不信你了——!” 相里业有恃无恐的说了一半,就见不远处的的营帐里推出两架连弩车,矛头一样的箭矢直指自己,只待木锤砸下机括就会击发! 这玩意……马都射的穿,更别说人了!他那件宝甲能不能挡住真的很难说,就算能挡住,巨大的势头冲击过来,断几根肋骨算是最好的结果了,谁敢正面争锋?!疯了不是! 第六十七章 退一步海阔天空 “小子,你早就有所准备?” 虞周摇头:“没有,只不过……对上相里钜子这样的智勇双全之辈,多了几分谨慎罢了,临时起意的东西不成敬意,让你见笑了。” 见笑?相里业贱笑也笑不出来了,没空细细咂摸你来我往的争斗过程,他从连弩车出现的刹那就明白了一件事——看来今天真的要孤身离开了。 心中有了觉悟,嘴上却不示弱,相里业冷着声音问道:“在下的提议,都尉真的不多考虑考虑?” 虞周笑道:“事已至此,你我再也不用相互客套了,在下也知道,钜子称呼一声都尉的时候还不定怎么骂我逆贼呢。 还不如这样摊开了架势再说话来的真诚,你觉得呢?” 相里业压着气,点头应道:“有几分歪理,不过你小子记住了,我迟早还会回来接他们走的,你们最好别太过分了,当心承受不起墨者的怒火!” “我也没想着多留他们,问完了该问的自然会放人,相里钜子,要不要我派人送送你?” “不用!木一,我们走!” 相里业转身欲退,却没听到回应,扭头一看,两架连弩车早已调转了目标,木一动也不敢动的站在原地,眼神里的苦涩难以言说了。 “你……虞都尉,在下不是刚说过别太过分吗!你这欺人太甚!” 虞周笑眯眯的:“我改主意了,这一位必须得留下,我们总得知道他在营中都干了些什么吧?” “好,好!好!!那我告诉你……” “不用,我们自己问他就好了,相里钜子,好走不送!” 相里业站在原地,冷冷的注视了一刻钟,最后递给手下一个眼神,说了一句“好自为之”就走了,也不知道究竟对谁说的。 总算退走强敌,几个人全都松了一口气,武戚雷烈没形象的坐到地上,燕恒龇牙咧嘴的查看身上鞭伤,至于虞周,收缴了木一的兵刃他就安抚项然去了,哪知道小丫头坚强的很,张嘴说道:“这人真是可恶,要是我大哥在这,肯定能打断他的腿!” “不能这么说,此人身手轻灵另行一路,若是项大哥在这,顶多互相无可奈何,除非确确实实抓住了他,那样撕成两半都没问题……” “你们说他的宝甲是什么制成的?刀枪不入不说,轻巧的也太过分了,我刚才真想下令弩车射一箭看看。” “雷烈,那家伙跟你师父怎么论啊?他们秦墨传了几代钜子了?谁是前辈?” “当然我们相夫之墨才是正统,他们不过是欺师灭祖的鼠辈!如何相提并论?” “胡说!你们齐墨才是不知变通,天下大势都看不清,活该再也不敢现世!” 你一言我一语的大小伙子同时扭头,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一样看着木一,燕恒直接问道:“身为阶下囚,你知不知道自己将会吃很多苦头?” “你们……” “别说我们不敢之类的废话,这情形要是反过来,你也不会心慈手软吧?” 木一吞了口唾沫:“钜子会为我报仇的!” “又没说杀你,报什么仇啊,雷烈武戚,好好招待他!” 两个摩拳擦掌的小子拖走俘虏,满身是伤的燕恒正想凑上去听听惨叫寻求心理慰藉,就被虞周叫住了。 “咱们不能再待下去了,必须尽早撤军。” 燕恒一愣:“这是为什么?秦国的墨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必怕他们?!能击退一次就能打败第二次!” “粮草!” “粮草?!” “对,趁着还有两天的粮草,现在走还来得及,再迟了恐怕有全军尽没的危险!” “怎么可能!我们的粮草……” “不信可以打个赌,两天之后肯定没有粮草运到,只是你能承担一千多人的性命吗?” 燕恒灵光一闪: “你是说,那位秦墨钜子肯定会派人劫粮道?” “沙土只能糊弄一时不能长久,咱们的军营刚刚被人摸了一遍,他们岂能不知短缺粮食? 撤吧,别计较一城一邑的得失,有这么多民伕,咱们已经很有收获了,记住一句话,存人失地人地两存,存地失人人地两失。 只要咱们人还在,总有一天可以拿下秣陵。” 燕恒低着头:“道理我都懂,只是龙且他们都已经建功立业攻城掠地,咱们的部曲寸功未立遇敌怯战,这……不好说也不好听啊!” “那就全推到我头上,可以说我贪恋美色一时误事。” 燕恒反对道:“这不成的,将乃军心,若是你名声有损,以后还有谁敢誓死效力……” 虞周笑道:“只要咱们这一千多人没有跑的就行,以后再拿战绩说话慢慢挽回吧,去收拾东西准备撤军!” “我们去哪?” “曲阿县最近,我们就去那儿吧。” “去找樊哙?他还不得笑死咱们?” “战局都这样了,还管他笑不笑话,对了,你再派人告知送粮的军队一声,让他们就近休整别中了相里业埋伏。” 两人正说着,就见武戚骂骂咧咧的回来了:“子期,那小子招了,他说在咱们军营什么都没干,就是查探了一番粮草。” 燕恒立马跳脚:“这你也信?还用来禀报?赶紧去把他打个半死再说!” 武戚鼻子里猛喷气:“本来是不信的,可那小子的语气实在太气人了,不由得不信啊。 他说本来想着烧毁我军粮草的,结果转了一圈发现粮仓全是空的,根本没得烧啊,他还骂咱们拿着沙土装样子是虚伪,雷烈听完正在那练手呢……” 虞周接道:“话是没有错,这顿揍也不冤,可是千万别把人打坏了,伤筋动骨的伤势别留下,我还有大用!” “子期,那可是秦国墨者,道虽不同但是本质都差不多,想以威武胁迫屈服,恐怕难了一些,何况就算他降了也不足信啊……” “这些我知道,我没打算把他收归己用,而是用作施计谋的道具。” 燕恒皱眉:“他?什么计谋?” “种一颗怀疑的种子进去吧……” 只看两人嘀咕的表情,武戚就知道那位木一倒霉了,还没有谁能够扛住这二位合伙坑人。 范增怎么样?还不是被骗得遗书都写了才知道是用惊吓的方法治疗打嗝?虽然他俩最后也没落着好,但是亲眼见到威严火爆的老头子变得目瞪口呆,值啊! 木一能跟那位比? 武戚十分期待接下来的好戏。 第六十八章 五毒种子 事实证明,一个进了秦王宫还能劝谏刘邦还军灞上切勿贪恋奢靡的人,身上不仅仅有粗犷的外表和对峙项羽的勇气,粗中有细才是他的本质。 燕恒预想的嘲笑没有迎来,倒是樊哙顶盔掼甲的样子显得格外严肃,让他们有些不适应,很难想像这是那个总招呼他们吃狗肉的屠夫。 见到了城池,见到了熟悉的人,总算可以放心一些。 扶老携幼的赶路很苦,人一旦运动起来,粮食消耗直线上升,所以这一路基本就是一边走一边找吃的,野菜、生菌、飞禽、走兽、鱼虾…… 这么听起来待遇不错,可是见到衣衫褴褛的饥民为了一口吃的发出野兽一样护食的嘶吼,虞周很难过。 粮草不足只是暂时的,那些民伕身上的习惯却是由来已久,谁吃得多谁吃得少谁先吃谁后吃……像极了大牢里的狱头按资排辈,让人咬牙之余不由心酸。 都是同病相怜的役夫,何至于此呢?只因多吃一口饭就能多一点活下去的希望。 大秦的律例把他们变成了底层,在这里,礼仪不在、公序不在、良俗不在甚至亲情不在,只留给这些人微弱的希望作为光明,却要用灰暗的手段去争夺。 虞周忽然明白为什么会有英布那样先受黥刑再封王的家伙了,这是个养蛊一样的过程,时间久了,即便没有刘邦项羽陈胜吴广,照样会有沉默中爆发的人愤起抗秦,到那时才是真的洪水滔天。 安置完饥民,虞周拒绝了樊哙给他安排的府邸,不战而走稍损军心,这个时候就该同吃同住安抚一番才对。 “虞小子,到底怎么回事啊?老樊还从没见你吃过亏咧,这次怎么无功而返了?” 还是那副兵不离手甲不离身的打扮,樊哙帮他们安营扎寨完了,才有空询问起来,从其他同伴的只言片语得知遇了强敌,他很好奇什么人能算计虞周。 “是墨家的人,背后可能更复杂,具体的是这么回事……” …… 樊哙听完没什么吃惊神色,也没对木一那样的家伙品头论足,他皱着眉头说道:“应对起来困难吗?要不求助田老头他们?” “不用,我已经想好办法了,到你这里来就是为了脱去桎梏,也好甩开膀子干一回!” 樊哙担忧道:“你千万别逞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招呼,自己顶着可不是好办法!” 虞周有点不习惯樊胖现在的模样,点头道:“放心吧,我绝不会硬撑的,倒是你这一身怎么回事?以前穿戴盔甲就嫌气闷,怎么现在这么郑重其事了?” “别提了,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打进了这曲阿城,一到夜里就睡不着觉,也不知道什么毛病。 后来俺发现,穿戴齐全反而睡得更香,所以啊,一直这个样子了……” 虞周太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因为他在镇守吴县城头的时候就这样,遭遇了相里业和秦墨之后也这样,心有重担浑身难安,是樊哙太紧张了而已,不过以他的粗线条不应该啊? 两人说着话,燕恒来了,一身浓烈的血腥气能把人熏个跟头,一坐下就咕咚咕咚往嘴里灌水,看他贪婪的模样,好像历经了沙漠久未喝水一般,配上那身气味,更像长眠之后刚刚醒来的吸血鬼。 “这小子让你养废了,小小年纪戾气这么重,以后还了得?俺杀过那么多生灵都比不上他,啧啧啧……” 燕恒把水瓢一扔:“这世道没点戾气哪能活的自如?你以为那些庙堂之上的高官就干净了?” 虞周回道:“以后刑狱的事情不要亲自动手了,容易坏了心性,怎么样,事情办的如何?” “都办妥了,当真这么轻轻巧巧的放过他们吗?还什么东西都没问出来呢……” 轻巧?虞周可不觉得,相里业所领的秦墨最让人头疼的一点就是他们行踪飘忽,追又追不上、抓又抓不完,想反击都找不到个确切目标,楚军只能挨打没法主动出击,人家能不逍遥吗? 现在不一样了啊,数十个腿脚不便的伤者往回一放,秦墨总得现身照顾他们吧?跑又跑不掉、走又走不快,还不是那种完全废掉的伤势,也不能弃之不顾啊。 虞周的设想很好,如果他们被接走了,完全可以派人跟上来个顺藤摸瓜,哪怕捣毁几个行馆这种小反击也比什么都做不了强,起码能让对方收敛一些,别那么肆无忌惮。 如果他们选择附近的民户安置下来先养伤,那就轮到另一颗种子慢慢发芽了。 身上带伤的秦人墨者只是一部分,这些家伙历经了严刑拷打死活不吐露分毫,就被别有用心的燕恒装作没耐性的样子打断腿丢到一旁,然后……他们见到了好几位丝毫未伤的昔日同伴。 凭什么老子挨打你没挨?是不是说什么了? 凭什么我吃猪食一样的饭菜你有好酒好肉?是不是把墨者行会出卖了? 凭什么我腿断了再也没人理,你隔三差五就被贼人宴请一番?你什么都没说的话,他们怎么可能再也不追问? 怀疑的种子可以浇灌出世上最恶毒的花,能看透的人着实不多。 感同身受这是身见,自认为坚守了底线的家伙执著的认为只有自己是对的,这是见取见,如果再有愤愤不平带来的心态失衡,那叫邪见…… 现在,这颗谓之五毒的种子已经种下了,正在数十个被俘的墨者心中发芽,以后的以后,甚至会对相里业也有一些影响,谁让他的手下掺了不少沙呢。 定了定神,虞周回道:“问不出来就对了,都是些虾米一样的小喽啰,能知道多少东西?” “你不是说可从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可以见微知著嘛……” “那是骗相里业的,你真以为我是神啊?放了吧,别浪费时间和精力了。” 燕恒迟疑一下,又问:“可是这样能让他们上当吗?相里业身为钜子,不会这点分辨能力都没有吧?” 虞周扶额:“三人成虎的典故知道吧?我就压根没想对相里业用计,而是冲他那群蠢货手下去的! 你看咱们养的白白胖胖那几位解释清楚了吗?没有吧?在这里都解释不清,回去就能解释清楚了? 对啊,咱们确实什么都没问出来,可这只有你我知道,他们不知道啊,而且越这样那几位越没法解释。 等到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叛徒的时候,相里业不那么认为也不行了!” 第六十九章 兵者诡道也 子曾经曰过: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一通长篇大论说完,虞周有点后悔,也许樊哙说的没错,燕恒这孩子就是被自己时不时的“百家讲坛”带坏的。 人心有黑有白,虞周何能例外? 好容易到了一个新的世界,好容易可以重新开始,趋吉避凶的本能让他掩盖了自己的另一面,那些残忍的、血腥的、恶毒的、对错难辨的如同烂泥塘一样的过去,通通被他封印在了一个角落。 遮掩并不意味着消失,面对另一个自己似的的燕恒,这个行走于边缘的替身,虞周一边希望他过的阳光一些,另一边又忍不住倾吐更多灰暗。 所以燕恒再次追问“不过是几个小喽啰何必大费周章”的时候,虞周没有回答,而是以一句“慢慢体会”结束了对话。 …… 断腿断脚的家伙很可怜,必须有人搀扶才能走路,可恨的是主谋和侩子手就在身后注视离去,让他们连坐下来喊声疼都羞于所为。 奇怪的是,明明有几个没受伤的家伙上前搀扶,看他们的服饰也是一伙儿的,可这些人没有一个领情不说,还在恶声恶气的驱赶昔日同伴,直让热脸贴了冷屁股的人更加心凉,拒绝了“叛徒”的人更笃定对方心虚。 眼前的情形预示着成功了一半,虞周没看多久就离开了,追踪的事情自有燕恒操心,他得再想良谋与敌交战才行,因为这法子见效太慢,还需要快刀挥落破局才行。 结果来来回回想了一圈,脑袋都大了,因为按现在的局势来看,那位秣陵县长根本不是主兵之人。 相里业虽然难缠,但他年纪轻又没守过城池,游侠思维还是未曾转变,应该也不是主将,那么问题来了,这次到底跟谁作战?为何没有一点风声? 更让人担心的是,对方闹出这么大阵仗,连秦墨的钜子都请来了,下的本钱岂能只有五百城卒?其余的人马在哪猫着呢? 想着烦心的问题,虞周已经不自觉的在军营了逛了一圈,抬起头,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清理前路,谨防他摔着磕着。 此情此景,一股热流立刻涌上心头。 最近心思总在部曲的士气和与敌对战上面,一不小心冷落了她许多,乍一想起,自己好像连一句吃住是否习惯都没问候过…… “小然,在干什么呢?” “啊?我……” 虞周踱到她身边,放轻了声音说道:“一起走走吧,这几天委屈你了。” 项然刚想上前,又想到什么似的摇头退后两步:“不行的,军心……我再也不想听到他们那样说夫君了。” “放心吧,那帮家伙的内心皮实着呢,只要有一场大胜就能一扫颓气。 我这几天有些烦闷,一起说说话吧,我只有看到你才能放松一些。” 项然没再拒绝,乌眉微蹙的问道:“夫君何事忧心?” “眼前的战事啊,蹦出一个相里业就已经够头疼的了,这还没完,往深了想想,我觉得秦军主将另有其人,秣陵的秦军主力也不见踪影,怎能不忧心?” “这是夫君自己猜出来的,还是我军查探出来的?” 虞周摇头:“斥候一无所获,这是我自己的感觉。” “跟其他将校说起过吗?” 虞周过来说话本是为了求个慰籍,也没指望项然能出什么有用的主意,现在见她问的认真,笑着说道:“也没有,怎么?小凤凰有些主见?” 项然轻轻颔首:“不是……妾不该过问军政……” “说说看吧,我们夫妻间的话语不会有第三人知道,哪还用理会那些?” “我确实没有主意,不过……我就想着子期哥哥那么多千奇百怪的心思,怎么会被这点小事所困呢? 之前是我束缚了你的手脚,还有那些民伕束缚大军手脚,只要夫君专心军事,必能得胜而还……” 有些心暖,还有些心酸,虞周说道:“你倒是对我有信心。” “那当然了,就凭范阿翁吃的那些苦头,我当然只信你不信他人,还没有谁能将他骗得那么惨呢!” “那些都是恶作剧……” 虞周一怔,忽然觉得自己陷入死胡同真是活该。 恶作剧是骗,之前的离间计之骗,行军作战哪样不是骗了?兵法本篇第一句就是兵者诡道也,自己为什么不把骗局做的更大一点? 能把相里业骗入瓮中,此战就能多出几成胜算,能把他背后的家伙骗得现身,对方的战略谋划也就在没有丝毫的腾挪空间,能把秦军骗得倾巢而出……要么大胜而还,要么超出预计很多赶紧跑路。 怎么骗呢? 瞒天过海?李代桃僵?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想了一圈儿,虞周决定还是先从相里业下手。 因为打过一次交道,对那家伙有了几分熟悉了,无论是思维习惯、个人喜好,总有几分脉络可以摸,不骗他骗谁! 再者说了,这种高来高去的游侠探听消息的能力比较强,不先把他们搬开,对着秦军施计容易失败啊! “小然,谢谢你了!我这就去找人动手!” 项然瞪着眼睛不明所以:“谢我什么?我什么都没说呢!你慢点……” …… …… 木一觉得自己倒霉透顶了,好端端的座上宾不当,跑去深山找什么钜子啊,找就找吧,干完活手脚麻利儿点多好,现身干什么? 这下好了,能自保的钜子跑了,留下他自己在这里受罪。 说是受罪,贼人的手段还算温和,除了刚开始挨了几顿打,从那之后再也没人动过他,不仅如此,这群逆贼反而每天好吃好喝的将他供奉起来,这就有点难懂了…… 这是要拉拢?不可能啊,连那群不入眼的外门墨者都没屈服的,逆贼会笨到以为他会降?就算他降了,谁能在钜子剑下护他周全? 这事儿要不得! 不是拉拢,那还是什么? 没等木一想通,让他心情铁宕起伏的事情发生了——所有被俘的墨者通通被放了,除了他自己! 就像所有人都交了作业只有一人没交一样,孤零零的感觉很难受,尽管以前也从不能见面,但是心中总知道还有人陪着自己,同是墨者、同是阶下囚,一起咒骂反贼、一起盼着钜子解救…… 现在只剩他一人了,钜子还会救吗? 空当当的牢房装不下木一的寂寞,他忽然羡慕起那些专注于修心修身的前辈来,心如古井是一种境界,可惜他做不到,很多迷了心的秦墨都做不到了…… 优待的饭菜索然无味,听不见人声的世界异常可怕,就在木一眼光发直的自说自话之时,他听到了一声来自远方的天籁。 “关押你好久了,想不想回去?” 第七十章 谁在吹牛 一个人的心防、头脑、意志、情绪等等的这些东西,都会随着外界环境变化而呈现不同的状态,就像木一,刚才还是一副自说自话的悲切模样,现在听到可能被放走,顿时精神抖擞起来。 瞪着眼睛往外一瞧,是那个能主事的贼首,转念想到自己比旁人更得钜子亲信,木一心里的狂喜渐渐冷却。 这么长时间了,除了最初逼问的那次,这群反贼从没有像模像样的审讯自己一回,会这么简单放人?木一不信。 他们看不出自己更得钜子信赖知道的东西更多?木一更不信。 有这两个疑问,他只当该来的终于来了,慢慢平复了一下心情,又松开抓着牢房栅栏的双手,站在原地静静等待下面的话语。 “不愧是闻名天下的墨者,光这一份气度就非同小可,只是牢房并非说话的地方,何不出来一叙呢?” 木一看到牢门洞开,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闻名天下的乃是墨者行会,并非我木一一人,都尉有什么心思还是省了吧。” 虞周自顾自的倒着酒:“我有什么心思?放了你的心思都不能有吗? 你自己好好想想,自从见面之后我们难为过你吗?别说那几顿打,那些连皮外伤都不算吧?差点被你们钜子坑了找个人发火还不是应当?” 木一心里当然清楚了,可他实在不信有这么轻轻巧巧就能揭过的好事儿,又不好直接问出来,只能左右而言其他:“行军在外安排几个斥候还不是常理。” “确实是常理,要只有这点事儿在下抓都不会抓你们,最让人气愤的是,相里钜子居然对我妻子出手! 如此行径,你们的非攻兼爱呢?墨者的基本节操呢?就连江湖人也讲究一个祸不及妻儿老小吧?” “那是因为……” “行了行了,你别解释什么了,能这么干,说明我军之中有什么东西让他格外在意是也不是?” 木一不答,虞周布上菜,继续说道:“本来嘛,按我的意思是将你们通通废掉以儆效尤的,可是在下的妻子心肠些,她一求情这事儿就算了。 打断腿脚的家伙算个警告,你运气好,吃完这顿赶紧滚蛋!” “都尉真的愿意放人?” “有什么不肯的,就剩你自己了,老子看着碍眼。” 木一犹豫再三,终于放心的踏出牢门,他想通了,行军打仗是你们反贼和大秦之间的事情,各怀目的斗来斗去是钜子和齐墨之间的事情,自己离得再近也只是个小卒子,死活无所谓的事情,也许对方真的想放人呢。 “在下木一,谢过都尉……” “别说没用的了,坐下尝尝这酒,全天下独一份,相里钜子想喝都喝不到! 你回去千万告诉他滋味,老子气死他!” “都尉说笑了……” 虞周先饮一杯,放下羽觞回道:“其实啊,相里钜子那点心思我都知道,说到底,他就想整合天下的墨者重新归一嘛,因为齐墨的田老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问题来了,墨分三家自认正宗,谁都不想那点传承变成别人的,剩下的除了比拼学说对错就只能看谁更壮大了,是吧?” 木一轻抿一口酒,回味了一会儿滋味,说道:“这么说也没错。” “那么你们的势力够大了吗?” “……” “这就没劲了啊,好吧我换一种问法,秦墨比起齐墨是不是有过之无不及?” “也不是……” 虞周又闷一杯:“这倒也对,齐墨精通御守之道,你们两家只算各有所长。 相里钜子当初还说两天内大败我军,现在怎么样?还不是证明他吹牛? 实话告诉你吧,若是我当初狠下心交战,大败而回的肯定是秦军!” 木一心说到底谁吹牛啊?你们当时仓皇而逃怎么不说?军卒民伕饿得眼珠子都发绿了,还能打仗? 这家伙喝多了吧?不过这酒确实够劲嘿!一口热气闷进胸腹,立马神魂轻飘。 心里那么想着,他嘴上可不会说:“钜子言之凿凿应该不虚,只是他没想到都尉行事如此果决罢了。” 虞周扯了扯衣领,脸色发红的说道:“少在那阴阳怪气的,你还不信是吧? 我告诉你……嗝……那是你们钜子未见我军利器,要不是粮草殆尽,区区秣陵早就被我拿下了…… 这下好了,还要回去领罪,想想就来气……不行,老子改主意了,非把你的腿也打断了才能放走!” 好端端的放走不好还要受罪?木一又不是傻的,哭笑不得的回道:“都尉醉矣,出尔反尔会被人耻笑的!” “也对……那干脆不放你走了,这样就没人知道我食言了……” 这种话茬怎么接? 眼看虞周的眼睛一翻一翻的,木一知道这是真喝多了,晃了晃脑袋,他小心翼翼问道:“都尉,你说可破秣陵的利器,到底是什么啊?” “噗嗤……你少套我话……真以为我醉了啊,我告诉你了,你跟相里业说了怎么办……” “你不是不放我走了吗?” “是吗?我说过?” “……” “哦,对,好像是这样……嘿嘿嘿,那告诉你也没什么,其实啊,田老他们……呃,弄出一种攻城神器,名唤投石器……嗯,投石器……” 木一正等着听呢,结果他不往下说了,扭头一看,发现虞周有些困顿的样子,随即抬高了声音回道:“投石器自古以来就有,有什么稀奇的?依我看,还是都尉吹牛。” 好家伙,虞周的眼睛立马变得滚圆:“谁吹牛啦,你见过的投石器能抛五百斤的巨石吗?能在五百步外发起攻势吗?石弹可以入地七尺摧城倒垣吗……秣陵小城……如何挡住此类神器?” 到此为止,木一确信虞周已经醉透了。 我没看过,好像你见过似的!你说的那还叫投石器吗?整个一只凶兽啊,有这玩意你还退兵?有这玩意你们打吴县怎么没用?齐墨能够弄出这玩意,还会窝在深山不见踪迹? 他已经明白虞周为什么拉着自己喝酒了,吹牛之前喝两口那是正理,特别是受了委屈之后,项氏女差点被抓走,肯定给这小子气受了吧? 心思转换的工夫,木一发现虞周已经伏案睡着了,站起身,他也不理会那些扣留自己的醉酒之言,向着牢外走去,阳光再次照耀全身,感觉很舒服。 不出预料的,这回果然没人拦着,身躯走的快,不如心思飞得快,被抓起来那么久,木一半刻都不想在反贼的地盘上待着,他想好了,出城之后先找几个歌姬再说。 第七十一章 上杆子不是好买卖 木一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好几张之前见过的面孔,不起眼的小个子、身材魁梧的齐墨弟子、五大三粗的傻小子…… 这些人都没拦着,看来是早就得知要放自己走的消息了,心情一好,他连几人挑衅的动作都没理会,大踏步的走出辕门。 出了军营,木一不自觉的回头看了下,这一眼,让他立在原地再也迈不动步伐。 城中驻军多是避开民户,曲阿的这座军营也不例外,紧贴城池的栅墙十分高大,依然挡不住两支长长的木臂直冲云霄,不知怎地,木一忽然想到了虞周所说的投石器。 难道反贼真有那种利器?难道那小子没说谎,此物真的可以投掷数百斤巨石入地数尺?不可能吧? 看着异常高大造型不一般的凶器,木一心里也没底了,相夫之墨本来就以机关御守著称于世,最近又是奇思不断,好像制出这等物事,也不是不可能那! 就在迟疑的时候,站在门内盯着他的几人不乐意了:“看什么看,这还舍不得走了?再看就以刺探军情抓进去!” 木一认得说话之人,比起下手奇黑的小个子,比起说道秦墨就咬牙的齐墨子弟,这个家伙还算好说话。 “在下斗胆问一句,营内的物事可是投石器?” 武戚扭头看了一眼:“是又怎么样,还指望我告诉你什么吗?我敢说你敢信吗?” “不妨说来听听稍解疑惑。” 这都什么人啊?该说对面的家伙脸皮厚还是太天真?对着敌军首领问人家军情?秦墨的素质已经这么堪忧了吗? 武戚心里念叨着,随口说道:“不怕告诉你,那东西确实是投石器,不但能掷万斤重物,还能从这里直接打到咸阳……欸?你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 这么明显的假话,会继续听才有鬼了,现在是他们的头领醉了睡过去了,等他醒来,还不知道是否会放自己走呢,在这浪费时间干嘛? 放开了脚步活动开,全身的气血再次翻涌起来,木一只觉头脑越来越清明,再被凉风一吹,浑身浊气全部散尽,那点儿酒劲也已不见。 很可惜啊,那酒确实浓烈醇香,可惜自己不敢多喝,看来钜子至少有一点看错了,这些反贼比他想像的更有气度。 他们不是占山为王的一般贼人,也不是落草为寇的乡野人家,背靠着项氏,得齐墨相助,这群人的底子不浅啊! 所以……或许他们的投石器真的很有门道? 想的再多都无用,木一知道自己当下该干什么,刚刚逃脱敌手,摆脱追踪才是正事儿,刚到城墙下边,他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了。 也许……该回去看一眼?再确认一下? …… …… “人走了?” “两个时辰了,走之前还对着投石器张望来着,子期,我怎么觉得这法子悬呢,万一他不多心不再留意……” 虞周拧了把湿巾搭在脸上,沉沉的声音透出巾帛:“没那么多万一,作为相里业的左右手,他要是连这点好奇心都没有,那秦墨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为何不带他直接观看一番,或者让他见到真实威力也好啊。” “你觉得相里业带你参观秦墨的机关术,这种事情可不可信?上杆子的不是好买卖啊,同样的道理,咱们越让他看的,他才越不信,所以还是让他'千辛万苦'得来情报更好一些。 至于我们,在细微之处按照计划查遗补缺就好了,比如这样可以遮掩投石器需要人过多的事实,比如我们想不到的地方就让木一自行脑补。 跟你说吧,人的大脑可是一个很奇妙的器官,它能把设计不周的地方自行完善掉,比我们硬灌强多了。” “脑补?” 虞周揭开巾帛,一挥手道:“这个以后再说,我问你,咱们的人是不是跟丢了?” 听完这话,燕恒的脸色有些不好看:“确实如此,不过你放心,我回头就去训练那些部下,至于木一,他跑不出去的!” “你有妙招?” 燕恒信誓旦旦:“当然了,樊哙都在这了,还能跑可区区木一?” 虞周明白了:“你想用追踪犬?他不是没训多久吗,据我所知这事儿可不简单,千万别搞砸了!” “我们已经找到他了!” …… …… 讲求节用的墨者很能铺得下身躯,这事儿没有三墨之分,也不分卑微的外门还是高高在上的钜子。 就像经常赤足的田襄子一样,相里业既可以出入王宫谈笑风生,又可以睡在草窝饮露餐霞。 木一进不了王宫,但是他在野外的生存能力同样不差,一把泥土脸上抹、一根乞棍手里握,再加发髻解开随意拢几下,身上披个脏兮兮的草席子,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个来去自如的墨家任侠了。 从最初的迟疑,到历经几次追捕之后下定决心,再到现在这样小心翼翼的靠近、远远的打量、耐心的等待更好时机……只有木一知道自己是多么不容易。 军营之外没有民户,出现生人格外显眼,他用发涩的双眼和僵硬的身躯混过一次次盘查,又用蚊蝇满身换来对方的大意,终于查到一些有用的讯息——那玩意儿叫襄阳砲,还没组装完成呢。 襄阳?听上去像个地名,有这地方吗?只听说过襄水啊。 果然被虞姓小子耍了吗?没组装完还敢说两日败秦?!真是大话连篇! 木一静下心来,留意到一个特别的地方,就是一场败退对于反贼的影响,远比自己想像的要小很多,粗通军理的墨者立刻明白,眼前的叛军远不是乌合之众。 是他们本身出色?还是领兵者有什么特异的地方? 木一没时间去想了,因为投石砲的试射马上开始,打探这个消息花了他十金,确切的时间五金,确切的地点又五金,现在,终于可以验证一番辛苦到底值不值了。 尽管隔的很远,完完整整看到反贼的投石器全貌,木一还是很快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这种襄阳砲,似乎没有那么多的牵引绳索,更有甚者,那么大一样重器,他们居然不用数百人操作? 一个不明所以的巨大木箱,几条不明所以的绳索,再加上周围稀稀疏疏的兵…… 木一怎么看都不敢相信这玩意能有他们吹嘘的威力,除了异常粗壮的木梢,简直不知所谓! 就在暗自嘀咕的时候,数十名军士一同拉动绳索的举动再度让他失望,这木梢也是个样子货,这么点儿人拉动,能有多大威力? 眼看着投石砲准备就绪,木一鼓动最后的耐心开始观看,还未看清对方扳动什么机括,只听“呜——”的一声划破天空。 木梢以出乎他意料的威猛势头急剧摆出,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弹,正以他认为绝不可能的方式冲着远方飞了出去。 破空之声,真正的破空之声,木一以为这种代表威势的声音只会出现在箭矢之上,想不到一块巨石也能发出破空声。 想到这里,他立马打了个寒战——石弹以这种威力砸到地上,会不会真的入其数尺? 至于射程?已经不用验证了,即便还没落地也能有个估算…… “轰隆隆——咚!” 木一脚下都能感受到振动,这还是为了藏身隔的老远呢,如果身临其境呢?谁敢面对啊?就算砸到身侧也是魂飞魄散吧? 此时此刻,木一无比盼着对方早点完成这次试射,让他前去观察一下遗留的痕迹…… 第七十二章 搬个坑回去 反贼来了,反贼又走了。 木一静静的躺在一个大坑里面不说话,很想深吸几口气平复一下心情再思考,可是……他的四肢一直在发抖,不受控制的,就像冷极了那样。 左手握住右腕不能止,右手握住左腕也不能停,木一放弃了徒劳无功的努力,任由那些陌生感觉游走遍全身,用颤抖宣泄心中的恐惧、绝望和激动。 那个虞贼首没有说谎,此等神器真有摧枯拉朽一般的威力,石弹砸过的痕迹分外清晰,木一确信不是人力伪造的,他甚至能在心里还原出当时的场景。 石弹呼啸着冲向目标,在触及的刹那迸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撞出一个深坑犹不知足,它跳跃着碾过一路,草丛、土丘、顽石、矮树……全都消失不见,远远望去,就像大地平添了一道伤痕,触目惊心。 木一很想把这个大坑搬走,搬到钜子面前请他亲自看一看,以此对比的话,城墙遇到会怎么样?大军遇到会怎么样?军士遇到又会怎么样? 坚固的城楼会倒塌吧?整齐的大军会像这块草地一样被撕裂吧?至于军士,就算铜皮铁骨不惧石弹,也会被砸进地里数尺而不能动吧? 更要命的是此物射程远胜往昔,五百步,那是强弓硬弩不能及的天边,需要敢死之士舍命出城才能触及,守城战往往攻方人数占优,逼不得已出城乃是下下策,更不用说更远的距离需要付出的代价也更大了。 要变天了吗?此物一出,战法又要革新了啊…… 反贼?有了这等神器,反贼很快就会变成楚军了吧?皇帝也不能否认了吧? 思虑够了,木一站起来,身上的泥土也顾不得拍,六神无主的踏入夕阳中,看模样,好像一缕魂魄丢在身后的大坑一般。 …… …… “俺怎么觉得他跟个被糟蹋了的小妇人似的?咱们没干其他的吧?” 听到樊哙的问话,燕恒急忙摇手:“我是不好此道的,至于其他人就不清楚了。” “嘿嘿,这可难说,俺也没见你找个相好啊,再说了,你急着否认干啥?” 燕恒只觉一块黄泥掉裤裆了,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站在原地哼了一声,不再开口。 虞周也很纳闷,没想到区区投石器能给木一带来这么大冲击,看着失魂落魄的身影没入暮色,忽然有点担心了:这家伙不会了无生趣退隐了吧?那不白费了自己的布置吗? 之所以有现在的状况,那是因为虞周有一点不够了解,在这个长城都是碎石夯土筑造的时代里,大多数城池根本不耐襄阳砲攻击。 这就关系到一个让人失望的真相了,唐宋之前的投石机大多是人力牵引,发起攻势的时候需要很多很多人一起拉动绳索,投石器越大需要的人力畜力越多,这么一来,不仅因为受力不均导致精准下降,而且占用了大量兵员民伕操作才行。 三国马钧成名的霹雳车如此,大唐李光弼平覆安史叛军的巨型投石器如此,钓鱼城击毙蒙元大汗的双梢砲也是如此。 挂着巨垂的配重投石器真正盛行,说起来就心痛了,那是华夏的人力投石器流传出去之后,经过波斯人改制变成配重式,又被蒙元人带回来的,而且一回来就给汉民族带来巨创——攻克坚守数年的襄阳不说,就连南宋的水师也是覆灭于此。 这就有人问了,挂上几块石头的事情,就没人想到吗?那些凝聚了数千年的智慧,都不知道吗? 我们也有,只是因为古时少有人深入的摸索此道,没有真正盛行起来。 所以啊,在木一看来,这件利器的改变不仅仅是抛得远打得狠,节约了上百人力,就会多出百人攻城,一架如此,那么十架呢?数十架呢? 只需这么点儿人就能操作,千余叛军凭此攻城再也不是虚言,什么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砸开个豁口变成野战,通通成了敌则战之…… …… …… “胡言乱语!这怎么可能!攻城战如此简单的话,那些筑城牧民的先辈情何以堪?你这又致墨家的御守之术于何地?!” 面对相里业的惊呼,木一垂头丧气,压低了声音说道:“钜子,我也不愿意相信,可是……那全是在下亲眼所见啊! 巨大的石坑可容一人,就算城垣坚实一些,又能经得起几次抛砸? 实在是……唉!钜子若是不信,可以随我走一趟看一看啊。” 嘴上不信跟心里不信是两回事,看道木一的落魄样子,相里业其实已经信了,但他实在不能容忍齐墨赶超自己那么多,这才有了犟嘴之言。 “亲眼所见?反贼会将自己的家底儿拿出来给你看?” “钜子,并非他们给我看的,而是一个贼首说漏了嘴,属下盯了足足半个月才有收获!” 相里业追问:“哪个反贼说漏嘴?” “就是那个姓虞的。” “你肯定被骗了!虽然没打几次交道,但是在我看来,那虞姓小子又奸又滑,怎么会说漏嘴?除非他是故意的!这是反贼的计谋!” 木一急了:“就算这是他们的计谋,投掷五百步的抛车总是真的,钜子,你要信我啊,千万不可大意!” 相里业坐得笔直,眼神闪烁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片刻,他开口问道:“木一,你把这段时间的经历仔仔细细说一遍,不得有遗漏!” 木一以为钜子要详知贼情,立刻口若悬河的说解起来,一个侧耳倾听,一个边回忆细节边说,只是不知为何,明明从未噤声,气氛却显得有些压抑。 这样的情形直到掌灯时分才停下来,然后相里业问了一句他怎么都没想到的问题:“你去看过那些受刑致伤的墨者吗?” 木一愣了下:“属下归心似箭,探明敌情就回来了,并未见过几位同门。” 相里业点了一下头:“你说的没错,就算这是计谋,利器却是真的。 只是……贼军为什么要借你之口告诉我们呢?” “属下不知。” 相里业看着这位部下,心里有了另一番盘算,之前被俘的每一位墨者他都见过了,有身手半废的,有皮开肉绽的,有需要将养的,还有毫发未伤的…… 看的多了,相里业很快发现一个规律,这些人离心了!不是背叛墨门,而是相互之间再无分毫同门之谊,受伤重的指责没受伤的是叛徒,没受伤的说受伤轻的也出卖门派了,受伤轻的又说自己是被套了话,也是受胁迫的…… 乱!太乱了! 麻绳束作一团还能解开,再不济也可以一刀剁下去,这么多人的矛盾怎么解决?随便拎出两个就能吵起来,总不能都砍了吧? 最重要的是,有了虞周之前所言的细微见著,相里业难以判断这些人谁透露了门派消息、谁是无辜的。 一个头两个大,然后木一回来了…… 完好无损的木一回来了。 木一叙述了自己的经历,相里业感觉有点奇怪,直到木一噤声才知道哪里奇怪,这位部下的诉说里,贼人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墨门一句话,甚至跟他的交谈都少…… 相里业不愿意怀疑谁,可是……在渐渐难以掌持的秦墨,人心难控也不是不可能啊! 丢开所有心思,他做了一个自认为两全其美的决定——亲自去贼营探查一番。 第七十三章 又一个大坑 相里业的想法很简单,反贼可能欺骗手下,部下可能欺骗自己,但是自己的眼睛总不会骗人吧? 将那群面不合心不合的手下各自分开养伤,他一个人都没带,甚至谁都没告诉就踏上了行程,毕竟嘛,乱麻之中抽出的线头,谁知道可不可信呢? 身边无人的时候,心里反而安静一些,相里业思索了一路,恨不得在进入贼军城池之前猜透对方目的。 想来想去,只觉得木一越来越可疑,倒不是是说会背叛墨门,而是他应该有事瞒着自己,否则为什么丝毫不提跟贼军的交谈内容呢? 人家不问?怎么可能! 多大的事情能比敌人的情报还重要? 以己度人,相里业不认为自己可以放过齐墨弟子不审问,更不会放过几样从未见过的利器。 相里业披星戴月赶路的时候,虞周正在布置后手。 既然要捕鱼,首先得选个好一些的鱼窝子,然后还得准备壮一些的渔网,现在不知鱼的大小,网不结实容易让人家跑了,等对方有了戒心,再抓可就难了。 他们几个忙的脚不沾地,樊哙不爽了,用了他的狗,吃着他的粮,住着他的军帐驻在他的城,凭什么到了建功立业的时候就把自己一脚踢开了? 太伤心了! 必须去要个说法,怎么也得有点……精神损失补偿,对,没错,就是这词儿,俺也不求多了,守城的任务交给那些生瓜蛋子,让老樊上阵捞点功劳就成…… 面对樊哙的要求,虞周为难了,看了看眼前的几个“生瓜蛋子”,燕恒可以“奇胜”难以“正合”,武戚的身手适合守御,可他驾驭大军的本事差一些,至于雷烈,他跟景寥倒是有点像,属于那种我疯起来自己都害怕的,更不合适了。 樊哙想立功,谁来守城? “樊大哥……” “别叫我大哥,我叫你大哥了,你一客气准没好事,俺就问你一句话,行还是不行?” “……” 樊哙眼见他不答,脸色一变委屈的跟什么似的,张嘴说道:“俺也知道得有人守城,我把那堆部下丢在城池里守着,一个人跟你们去杀敌还不成吗?” “…… 这更糟啊,群龙无首谁来驾驭?哪有这么当主将的?” 樊哙嘿嘿一笑:“俺可以举荐一人守城!” 虞周纳闷了:“谁呀?” “是俺的同乡,雍齿!” 虞周听完立刻一个头两个大,怎么好人找不上来,这种二五仔跑来了? 遥想当年经过沛县也是这样,出名的将相没见几个,就这家伙刷了一次存在感,他不好好待在家乡,怎么跑到江南来了? “雍齿?我记得当年还见过他一面的,你把自个儿的家当全托付给他了吧?” 樊哙开心的不行:“虞小子记性真好,一晃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哈哈哈,老樊又能多一个同乡啦!” 虞周问道:“他现在来江南了吗?人呢?” “你等着,俺这就叫他来!” 樊哙出去的工夫,虞周脑子飞快的转动,不知道该怎么安置这个人,重用是不可能的,一个时不时背叛同乡的家伙,难保什么时候就把自己卖了,要知道,怂恿项羽煮了刘邦他爹,就是这位雍齿的主意! 可是如果不用……又有点折了樊哙的面儿,好几年没见的同乡,第一次举荐一个人就被驳回,拒绝的太坚决伤情分啊。 来来回回想了一下,他已经拿定了主意,正在这时,樊哙领着一位满脸横肉眼窝深陷的汉子进来了,有说有笑的模样倒也自如。 “虞小子,我来介绍,这就是俺的同乡雍齿,你们见过面的……” 雍齿扭头,也不行礼,来来回回看了一圈,不置信的说道:“这就是你说的都尉?明明是个毛娃娃嘛,六年前他才多大?你也敢跟着走?” 这话一出,樊哙尴尬了,虞周还没说什么,他身后的燕恒已经拢手在袖作势欲发,至于武戚雷烈他们,全都眼神不善的看着雍齿。 虞周制止了几人的举动,笑了一下说道:“看你眼圈挺黑的,不是被人揍得吧?” 樊哙赶紧圆场道:“呵呵,他就这个样,越喝酒眼圈越黑,不信晚上灌两坛子看看。” 说完之后,他扭头又对雍齿说道:“你个狗日的,来之前灌了马尿还是怎么滴?存心让老子出丑不是?” 雍齿还是那副作派,抹了一把嘴说道:“还喝酒呢,饭都要吃不上了,我去哪找酒喝?” “怎么啦?你们家在丰沛也算大户,能让你落到这步田地?” “还不是徭役闹得,老子跟着刘三儿吃苦吃大了,真他娘想学陈涉反了算逑!” 樊哙还未搭话,虞周一听愣住了,陈胜反了?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从没听说过? 陈胜都反了,看雍齿的架势也是久居山中躲避一段时间了,他嘴里的刘三儿,是刘邦吗?他们什么境遇了? 一个个是疑问蹦上心头,虞周开口道:“陈涉何时作乱?刘三儿又是何人?是不是刘季?” 雍齿看了樊哙一眼,刚想置之不理,忽然觉得全身有些发凉,一扭头,只见虞周眼里有些琢磨不透的意味,怎么看都不像好意,顿时打了个寒战。 雍齿出身豪强,身上也是有些棍棒功夫,他能分清真正杀过人的家伙什么眼神,色厉内荏的家伙又是什么眼神,面前的小子……娘的,第一眼走眼了。 “陈涉那事儿早就过去了,听说他们只聚了千人起事,没多久就被秦人扑灭了,至于刘三儿,正是我等同乡刘季。” 车轮改变了好多…… 虞周听完消息不知道该说什么,难怪没听说呢,隔着一条长江,一点点没能燎原的星星之火太渺小了。 见到场面一直僵硬,樊哙再次出声缓和道:“那你刚才说的徭役,还有吃不上饭是怎么回事?” 雍齿这次学乖了,他先看了一眼虞周,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也不知道皇帝咋想的,忽然一下征发许多徭役,咱们丰沛之地的男丁快被抽空了。 这不,光是泗水亭就要两百余人,咱们这圈老兄弟谁都没跑,连刘季都亲自上阵了,唉,也是天命不好,又遇见大雨耽误行程……” 虞周心说这雨是故意的吧,上辈子把他们淋反了,怎么这辈子又赶上了? “依秦律,失期不是只需罚没盾甲就可以吗?” 雍齿闻言想瞪一眼说话人,刚扭过头才想起自己身在屋檐下,立马换了一副神情,瓮声瓮气的回道:“罚没盾甲哪个能交的起?还不是要做工还债?好汉子岂能半生蹉跎于徭役!” “然后你们逃了?” “是,我听他们商量的,本来是想效仿陈涉吴广他们直接反了算逑,后来刘季不干,他说那俩人绝对捞不着好下场,这才领着大伙躲入砀山艰难度日,说是要等待时机……” 明眼人啊,绝对的明眼人! 能够开创一个强盛帝国之人,又岂能是泛泛之辈,虞周心中赞叹着刘季冷静,更想见见那家伙了。 “那你这次来……” 雍齿这次低下头了:“我是来探路的,早在沛县的时候就听说会稽有一群豪杰起兵抗秦,大伙不知道真假,这才派我前来打探一下。 要是真有这么回事,一群吃不上饭的汉子等着投奔呢!这不,谁想一来就遇到同乡了。 虞都尉,刚才是我瞎了眼,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把这事儿揭过去吧!我和樊哙的那群同乡可是无辜的啊,他们都在等回信呢!” 第七十四章 最坏的打算 面对雍齿的要求,虞周的思绪又飘远了。 数遍几个大一统的王朝,从没有哪朝哪代像是大汉那样特殊,之所以这么说,不仅因为它给一个民族铸就了数千的魂魄,也不仅因为“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还有一点就是,从没有哪朝哪代的开国功臣多数集中在巴掌大的一个县城。 萧何、曹参、周勃、卢绾、夏侯婴、樊哙、周昌、王陵、张苍……有的是国之干将,有的是重臣名相。 可以这么说,整个沛县的名人几乎贯穿了大汉的命运,比如曹参、曹操、夏侯婴、夏侯惇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现在他们居然要求归附?好事儿啊!不管都有以上哪位,怎么看也是好事儿啊。 不过……前提必须是没有刘季。 胜利者们尽情书写项羽任人唯亲,在虞周看来,这都不是事儿,回头一看刘邦也是那么干的啊。 从小到大的情分异常深厚,就像自己跟项籍,刘邦跟卢绾一样,所以这一群人真正归心的能有多少,虞周心里没底。 又所以……一劳永逸的法子就是没了刘季这只领头羊,最省心,最省力,最安逸。 要说一个人天生适合当皇帝有点玄,可是细细划分性格之后,就会发现刘季这人干不了别的。 连他自己都说运筹帷幄不如张良抚民供粮不如萧何调兵遣将不如韩信,所以啊,此人能够成事跟他爱交朋友处事决绝很有关系。 问题是现在楚军什么人都缺,什么人都能容下,偏偏不允许另一个枭雄在自己的庇护下羽翼渐丰。 把刘邦晒起来?那其他的曹参夏侯婴一类的用不用了?依他们的关系来看,重用就是资敌啊。 干脆全不用?那接收过来干嘛呢?让他们参观完楚军先进战器,再跑出去一边自己干一边胡咧咧项羽用人有问题吗? 归根结底,没有刘邦就好了…… 怎么看都是殊途同归,虞周有点迷茫,真的要痛下杀手以绝后患吗? 他在那胡思乱想,雍齿可是心里没底了,这怎么回事?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倒是给个准信儿啊。 你要实在不同意,我大不了就当没受同乡委托,然后独自赖在樊哙这里混口饭吃呗,不说话是干嘛? 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可不敢催问。 也不知过了多久,虞周终于被一阵轻咳惊醒了,抬头看了看樊哙,他开口问雍齿:“躲藏山中的还有多少人?他们都能过江吗?” “只有百余人,坚持下去的越来越少了,过江……估计很难。” “既然他们过江困难,干脆等我军北上好了,很快,攻下秣陵就要准备了。” 听完这话,雍齿一脸冷漠事不关己似的,樊哙反倒急了: “虞小子,俺那些同乡都快啃树皮了,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这一来二去又得多久?他们早都饿死了!” “樊大哥,不是我见死不救,是咱们自己的事情还没处置妥当呢,会稽战事未竟全功,大军无论如何都不会过江的。” “那俺去跟少将军说说,先领点人给他们送些粮食再说,对了,俺去找萧长史想想办法!” 听樊哙这么说,虞周不但没疑虑,反而觉得心里暖暖的,这是个顾念旧情义气深重之人,想出来的办法带着点事倍功半的傻气,可就是这样才更让人放心。 至于是否担心他再被刘邦拐走?这么多人跟他相处了六年多,比不上一个蹭吃蹭喝的二流子?况且自己拐樊哙的时候他们已经多年未见了。 反观雍齿的行径让人有些心寒,对同乡漠不关心不说,一看那神色就知他已有了小算盘,此人共患难不得、也共富贵不得啊。 刚看了他一眼,雍齿似乎察觉了什么,开口说道:“樊哙啊,这山高路远的,粮食根本就没法送啊。” “那俺领少量兵马乔装过去,把他们全接回来!” 雍齿又道:“不可能,大伙没法过江的原因不是路程遥远坚持不住,而是因为秦军封锁了江面,那么多人,根本欺瞒不过秦人的眼线!” 虞周豁然起身:“秦军封锁了江面?什么时候的事情?” 雍齿摇头:“这我哪里知道?就是此次过江之前躲过许多盘查,又在北岸见到数艘楼船才知此事。” 虞周不再问话,猛的拽过地图仔仔细细勘察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对着雍齿招手:“过来看看,说说你是从哪过江的,又是在哪遇到了秦人楼船。” 雍齿的手指才刚落下,虞周就觉得心里被捅破一层纸一样,所有的疑惑全都解开了。 难怪燕恒掘地三尺也没找到秦人援军,因为大伙全都忽略了一个更重要的地方——长江江面! 会稽东临大海北靠大江,无论是虞周想要拿下的秣陵,还是他们现在所处的曲阿,这俩地方都有渡口可供登陆,偏偏初来乍到的楚军没有逆流而上的侦查能力,秦人如何不会利用一番? 没法侦查啊,那么秦军有多少人?领兵的是谁?他们会在哪里登陆?这是一群楼船士还是郡卒私兵?用的是什么战法? 尽管疑问越来越多,虞周还是很开心,一直的思维惯性加上跟相里业费心费力斗了半天,使他根本没想到秦军会从江面而来,现在好了,被人点醒总算有了点方向,不至于像过去那样指望浑水摸鱼。 不过这还算个坏消息,因为不知敌人有多少,也许对方不仅仅冲着支援秣陵而来,更有甚者,秦军大有可能威胁甚至夺回曲阿。 “雍壮士,秦军楼船有没有将旗?他们的主将乃是何人?” 雍齿摇头:“这些都没有,在下实在不知,不过有些小道消息或可一信,听闻这支秦军乃是击溃陈胜吴广他们的那一支,也不知是真是假。” 虞周再瞥一眼地图,丈量一下大泽乡到长江的距离,率先把郡兵排除了,剩下的,只有可能是边军,因为楼船士多已南征百越方向不对,咸阳的王卒路途遥远,不可能这么快干掉陈胜再掉头回来。 边军啊,会有蒙家的人吗?这么快的速度,会有鏖战匈奴而返的骑兵吗? 如果真有骑兵乘船而来,那麻烦就大了。 因为没有马蹬和高桥马鞍的关系,秦人的每一个骑士都得在光溜溜的马背上出矛开弩才能形成战力,这就必须要求他们有着最精湛的骑术了。 培养这样的骑兵,代价之大难以言说,要用汗水、用伤痕、用血肉、还有在战场上活着回来的好运气,历经十几年的工夫才能养成一个,可以说很多骑兵就是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的,也只有这样的军队,才能撵得上帝之鞭到处乱窜,其精锐程度可见一斑! 会是他们吗? 虞周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第七十五章 原来有这么多原来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真真假假,一双慧眼足以分辨。 木一所说的攻城神器,相里业亲眼看了,他甚至靠着一身本事更近一些的见识过此物发射石弹,声如霹雳势若雷霆,巨石落下摧肝裂胆,就那股子劲头,说是山陵崩塌都有人信。 挡不住啊,城池绝对挡不住,如果大军配备多了,只怕咸阳城都得陷落于此物。 只可惜反贼在投石器周围安置了许多木幔、皮幔一类遮挡,不能一睹利器全貌,甚是遗憾。 那个词汇匮乏的笨蛋部下,连它一半的威力都没形容出来。 见此情形,相里业很快就在心中理出两条脉络,一者,他确定木一绝对没有欺骗自己,这位手下还是忠实可靠的,至于之前的小小疑虑,也许另有隐情,不问也罢。 另外一点就是,相里业没觉得靠近贼军新战器有多难,起码不像木一所说的那样需要小心翼翼,反贼的戒备也不是多么森严,这就值得玩味了。 有这等利器不好好藏着掖着,隔几天就出城抛射几下? 有这等神器不说处处提防,反而大大咧咧,生怕人不知道? 这计策也太粗浅了吧!这是瞧不起人啊! 看透归看透,相里业不得不承认,对方选取的鱼饵还是十分有诱惑力的,攻守战器对于墨家简直像蜜糖一样香甜。 就在他来回揣摩要命的陷阱究竟在哪的时候,那群反贼又干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儿——前后合流的两股贼军居然倾巢而出了,浩浩荡荡的两千人马直奔东南而去,只留下三百老弱守着偌大的曲阿城。 在一座空虚的城池里面留下利器?陷阱不会这么明显吧? 再怎么不信,相里业还是尽心尽力的又摸了一遍敌情,他发现,现在驻守曲阿的居然是个名唤雍齿的家伙,以前从没有见过。 几次照面之后,相里业自认已经看透此人本质,心骄气傲性情薄凉,最重要的是,这家伙的本事根本比不上他的孤高脾性。 启用这么一号人,反贼到底作何打算?真以为自己会去领兵攻城夺取投石器吗? 掏出地图捋了一下,相里业发现虞周他们去往的方向乃是安阳山所在。 据他所知,贼军上次运来的粮草还滞留在相隔不远的锡山,此一去必是故作空虚之举顺便接应粮草! 哦对了,还有那个虞贼首假公济私的心思,他这一趟要送娇妻远离战场。 获悉敌人的打算之后,相里业对曲阿变得兴趣乏乏,既然是陷阱,那么自己想要的东西肯定不在了,怎么把饵吃掉把钩掰断才是他要考虑的。 “这就是钜子得来的所有消息?” 连续的奔波劳碌,即使强如相里业也是面带疲色:“少将军切莫轻慢,并非在下狂言,若是军中斥候来做此事,只怕此时已被贼军俘去大半。” 坐在相里业对面的,是一个面容严峻的弱冠青年,这位少将军还没说话,他身后的从将不干了:“足下好大的口气,据我所知,你们墨家也没少被贼寇俘获弟子,否则何劳钜子亲自东奔西走?” 相里业看了一眼,并未作答。 那个少将军随之说道:“王离将军的前车之鉴,我当然知道,相里钜子,在下方才所言没有丝毫不敬,只是还有一事不明尚未请教。” “何事不明?” “按钜子所说,我军大可以长驱直入突袭安阳山,是也不是?” “是,贼人绝想不到……” “钜子是说贼人绝想不到我们动用众多骑兵吗?你是从何判断?” 相里业皱眉:“我等并未走漏丝毫风声……” 弱冠将军摆摆手:“天下间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这么问吧,贼军可有防范骑兵的器物?比如这个。” 话刚说完,他将手掌摊开,一枚精致的铁蒺藜赫然在握。 相里业打量片刻,回道:“这便是蒙将军大破匈奴骑兵的利器吗?贼人如何能有……” 话说了一半,他自己就给掐断了,铁蒺藜这玩意还是出自他们墨家,不过之前所制都没这么精巧,全是仿照蒺藜团作一团而成,哪像这个一样三棱撑地一棱朝天,无论怎么抛都能呈凶不说,隐蔽性更强更不容易被人发现。 这么精巧的玩意贼军能有?本来以为不会有的,想了想最近大放异彩的齐墨同门,相里业拿不准了。 仔仔细细想了一圈,他开口道:“少将军,在下逛遍了贼军营地,没发现他们有这东西,拒马桩之类更是少得可怜。” “项羽也不在?” 相里业微微一愣:“项羽?你是说那个项氏贼首吧,此时他应该还在吴县,少将军何故相问?” 能不问吗,简直痛彻心扉啊,弱冠的将军不是别人,正是以前被项羽按倒战马压断了腿的蒙亦。 反贼作乱陛下心忧,这种立功的机会不比监督修建长城强多了?反正最近匈奴人也不来,正好前来一雪前耻。 正是抱着这种想法,他才顶着叔父劝解的目光主动请缨,有人平叛是好事,朝中无人反对,稍有疑惑的是,为什么连赵高这样的蒙家政敌都表示全力支持呢? 就在领兵出征的前夜,父亲的一番肺腑之言解开他的疑惑,原来多年之前,那些叛贼还是少年的时候就已经跟蒙家打过交道了,原来不了了之的屈旬被刺一案就是他们所为,原来大破匈奴的利器也是他们最先用的,原来有这么多原来…… 蒙恬最后谆谆教诲的说:那群家伙很不简单,文通百家武能扛鼎,若要对阵万万不可大意,千万别冲动。 蒙亦谨记了,也谨守了。他隐在相里业的背后默默观察,暗自发誓绝不能让赵高那种想看蒙家笑话的人称心如意。 现在看来,似乎机会悄悄来临了。 一座孤城的老弱残兵不足为虑,尔虞我诈的较量自有相里业赌上墨家命运。 确实不宜再拖了,时日久了,突袭变成正面交锋会加剧伤亡的,若不是讨伐大泽贼寇耽误了时日,上次在秣陵就该分出胜负的。 想到父亲的叮嘱,蒙亦谨慎道:“钜子确信无疑可以突袭?” 相里业点头:“反贼伎俩粗糙出行仓促,我们反其道而行之必能大破贼军建功立业!” “好,就依你所言。” 第七十六章 设想与期望 一说起江南,首先想到的是富庶的能做天下粮仓的鱼米之乡,可惜现在许多地方还未开辟,像样的城邑都没几座。 好比人称“太湖明珠”的无锡,从它的古名金匮就能看出,这是个聚宝盆一般的要地,南依五湖北临长江,在虞周眼里,就像个尚未绽放光华的少女,羞涩中带着原汁原味的质朴。 也许是大秦一统时日尚短的缘故,也许有会稽早早落入项羽手里的原因,嬴政并没在这颗明珠所在设立县治,只有当年的王翦灭楚之时曾在这里匆匆驻过。 可要凭此认为此地荒凉无比,那也错了,要知道,当年的吴国能够攻破大楚郢都,靠的便是伍子胥的谏言“立城郭,设守备,实仓廪,治兵库”,听此谋,吴王劝民农桑兴修水利,这其中,运送粮秣之用的古江南河居功至伟,水出平门终汇广陵,惠泽千年而长盛不衰。 这条贯穿五湖与长江的运河,既是楚军赖以生存的粮道,也是虞周准备好的战场与后路。 未虑胜先虑败,他这么想没错,可是到了樊哙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一支本打算拿下秣陵的偏军,莫名其妙的不战而退了。 抓了那么多敌寇细作,莫名其妙的又给放了。 合兵一处准备接战,莫名其妙的又开始后撤,这到底为什么啊? 稍微让樊哙欣慰的是,自己举荐的同乡得到了认可,雍齿嘛,这人是有点愣,不过身手那是没说的,虞小子能把他留下,多个帮手多个熟悉的人,于人于己心里都过得去了。 就是留下守城的兵丁少了一些,让人有些担心啊。 “子期啊,俺还是有些不放心,你说秦军不来追咱们,一下子扑去攻城了可咋办?雍齿那边没有多少人马呀。” 虞周没给他解释自己的打算,咧着嘴反问道:“打群架的时候,如果你有一个敲闷棍的机会,你是先砸最狠的对手还是先打奄奄一息的对手?” “当然干趴下领头的了!” “对啊,只有一次从暗处偷袭的机会,秦军岂能浪费在曲阿孤城?理论上来说,咱们离开越远,雍齿他们就越安全!” 樊哙嘿嘿一笑:“俺明白了,也就是说咱们正在替他引开敌军呢,是吧?” 虞周默认,擦拭着长剑静静等待,燕恒反馈的信息很重要,他的手下有懂马者指出,秣陵留下的蹄印粪便不似南马,倒是很像产于河曲一带的高头大马,更有甚者,还有一些应该是匈奴马…… 河曲马?匈奴马? 无端端的怎么会出现在江南?是故意的吗? 有马就得有人,一个骑士有多难养成不用多说了,数年的陪伴,能够从小得到北地高马的家伙,多数还是北地之人啊。 想来想去,虞周越来越觉得这是秦人的骑兵来过一趟的痕迹,并非之前所想的那样皇帝要在秣陵放养马匹了。 再捋着地图数一圈,他的脑袋里立刻蹦出一支最符合的秦军——九原军。 娘的,那是蒙恬手底下驻守北疆的精锐啊,俗称长城军团的就是了,怎么会遇到他们?这下玩的有点大了! 要对付骑兵,千人结成的战阵根本不够看,薄弱的一戳即破的样子,劲弩再狠难改凶多吉少的局面,即便赢了也是惨胜,虞周可不想跟秦军直接拼家底儿。 更何况这是大秦的顶级战力,顶级骑兵?只怕全是从马背上长大的家伙吧?杀人比吃饭还简单的那一种! 说实话,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虞周不想面对这样的对手,极难应对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对这个帝国长期抵御外族的一种敬重,也是源自对于蒙恬和他所领的长城军团心怀肯定。 如果可能的话,他巴不得蒙恬能像赵佗那样长久的按兵不动,直到这个帝国该换天日,再将力气一同用到外族人身上去。 这是他的奢望,也是他对蒙恬这种文武双全的忠将所期待的最好结局。 可惜没有如果。 从虞周结识项籍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成为蒙恬的敌人,哪怕再敬重,也只能在多年之前初见的时候相互对立,只能像现在这样马上刀枪相见。 甚至……只能怀着一点小愧疚静静看待,看赵高即将带给这位名将的磨难,秦桧与岳武穆的故事提前千年上演…… 不能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了,影响战心,动摇战意啊。 虞周定了定神,开始思考九原军会来多少人,他们的领兵将军又是谁,想了一圈都没收获。 正在这时候,满面泥土的燕恒回来了,一进营门,他将浑身甲胄抖的哗啦作响,狠狠的喝空一袋水囊,这才说道:“你让我做的准备,我已经弄好了。” “辛苦了,怎么,还是穿不惯铠甲吗?” 燕恒撇嘴:“你明知道我的手段全是轻巧功夫,为何还要扮成这样?很别扭。” “你是怕铠甲沉重压的不长身型了吧?” “……” 虞周看着他的神情,把膝盖缩了缩,他生怕恼羞成怒的燕恒跳起来就打,嘴上急忙转移话题:“有没有发现秦军踪迹?留在曲阿的暗手怎么说?” 燕恒正色,皱眉说道:“前几日我又遣人去往江水上游,如你所料,停靠的几只楼船果然吃水很深,但是秦人很警觉,再多的就探查不出了。 至于曲阿那边……雍齿此人并未有什么异动。” “雍齿没有异动?那就继续盯着。” 燕恒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虞周对于一个投奔而来的家伙如此重视,不是那种看重的,是警惕与提防,就像方才所说的两条情报,似乎雍齿要比秦军还重要一些。 一个乡野游侠,不用顾及樊哙的话,杀了也就杀了,又不是没有更好的让他悄悄的消失的手段,值得这么劳师动众吗? “子期,我觉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千万别问,以后也千万别提,雍齿这个人,我用他自然有道理,这事儿烂到肚子里吧。” 问出口,源自燕恒属于他这年纪的好奇心,还有对于虞周不设防的信任。 得到的答案,让他恍然之间明白了什么,有些失望的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再看樊哙忙碌的身影,燕恒脸上的神色非常复杂,有羡慕、惋惜、不忍、甚至还有决绝。 “我晓得了。” 第七十七章 秦军将至 楚军占据了地利,而秦军占据了天时,等待不知何时发动的突袭倍受煎熬,虞周不停的在各个营帐里转来转去。 大战将临,跟部下说说话是个不错的主意,三言两语之间缓解下紧张,也能通过他们之口更加立体的了解一下秦军。 可惜这群家伙说出来的都不怎么靠谱,虞周越来越觉得有朝着演义发展的趋势,什么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什么眼如铜铃声如雷鸣,什么貌似恶鬼可止小儿啼哭……真是听不下去啊。 有吹的就有黑的,一个家伙在那夸口过甚的时候,马上就有不信邪的同袍跳出来怼回去。 印象最深的,有一位老军会在每句吹嘘之言后面跟一句“你所说的秦人我砍死过好几个”,让那人无奈之余也使周围的同袍笑翻了天,纷纷嘲笑吹嘘者是给自己寸功未立寻找借口,等下次见了秦军定要手把手的教他云云。 篝火劈啪作响,托起无数火星飞舞进了夜空慢慢熄灭,虞周跟他们一样没心没肺的笑着,暗自打手势拒绝了燕恒拿下那人的眼神请求。 在他看来,军心稳固不是凭借防人之口来完成的,就像大海拥有自我净化的能力一样,一支由人构成的军队也可以自我调节,作为主将,掌控好大的方向就可以,计较的太过细微容易适得其反。 比如刚才那小子,只要他不是细作,一番胡言乱语权可当做相声来听,反正无人相信,反正活跃了气氛,这跟自己寻求“人和”的目的殊途同归了。 就在虞周起身离开的时候,这群海侃半天的家伙才发现自家主将一直在旁倾听,没说什么离谱话的还好,刚才吹嘘秦军的小子立马觉得两腿有些软——扬声笑语谓之轻军,言语喧哗谓之乱军,这些可都是要吃军法的! “燕军主……我……” 燕恒眼睛一瞪:“这会儿知道不对了?晚了!此事我早已记下。 只不过都尉开恩,要想脱罪啊,你战后拿着两级军功来顶吧!” 那人闻听此言,喜的礼都忘了,抱着拳头来回摇晃:“喏!小人定不负两位将军厚望。” …… 回到自己的主帐,虞周很想休息一会儿,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战马奔腾的声音,脚下没有感觉震动,他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就像前世总觉得手机可能响了一样,全因太过关注一件事物而成。 眼珠子在眼皮下乱转,额头的筋肉从未放松,他这个状态,贴心人一看便已了然。 小手按到太阳穴轻轻的揉着,带着微凉的触感,剥茧般的带走丝丝烦闷,虞周心里越来越平静。 “以步对骑本就占据劣势,让你先走一步也不肯,这不是分我心神嘛。” 项然性子柔柔的,此时说出的话却又十分坚决:“大战将临,越是危急我才越不能走。” 虞周叹气:“这是为何呢?” “夫君要上战场,礼送出行该是楚女的殊荣,我当然不会违背。 只是妾稍显愚昧,学不来邓曼王后的贤智卓殊,只好效仿娥皇女英,以全我们夫妻的连理之情。” 虞周听得寒毛都竖起来了! 娥皇女英? 她此时说出这话的意思可不是什么共事一夫,要知道舜帝驾崩之后,这二妃抱着竹子痛哭一番,留下“湘妃竹”的传说可就投水自尽了! 项然想干什么? 同样决绝的心意,虞周不知道该怎么劝,果然温和柔顺只是外表,心底最深处的刚烈才是本质吗?真对得起项氏的传统,让他既感动又心疼。 “小然……” “咚——咚——咚——!” “呜——呜呜——!” 刚想说些什么表达自己的心情,就被突然响起的鼓角打断了,急促的声音预示着敌情,虞周觉得一阵凉意从脚后跟直冲天灵! 游遍全身之后,那种感觉掀起一层层的鸡皮疙瘩,让他在瞬间转换了心情,气血忍不住的翻涌起来。 “独音就在帐外,你骑着它,战事不利随时都能撤走,我去准备接战。” 项然一愣,随即尖声喊道:“独音是战马,夫君马上要作战!” “我知道,但它在你这里我才能心安,快听我的去准备,没时间了。” “可是……” 虞周已经束甲仗剑完毕,再回头,捧起那张小脸狠狠的印上去,冰凉与温热相互交织,片刻之后四唇分开,仿佛刚才的举动让他交出所有温情,再开口声音冷硬许多:“军中无戏言,快去听令!” “我……你!” “咚——咚——咚——!” “呜呜呜——!” 更加急促的鼓角揉碎了项然的话语,虞周没心情纠结她到底说了什么,剑一换手,掀开帐门向外走去,头也未回。 刚到外面,一股子战场独有的气息迎面扑来,不只是熟悉的军士,不只是他们到处奔走的气氛,更多的,还有一种很陌生的杀意正在波动,肉眼可见一般让人不舒服。 随意牵过一匹战马,虞周紧磕马腹向着前营飞驰而去,一路上,不断有人随他一起前行,数人,数十人,这些人很快变成一股涓涓细流,如同鲜血流入身躯一样,先是汇集,然后分散到楚军这个巨人的每一个角落。 只有燕恒尚未离去:“子期,秦军来了!” “我特么知道,他们有多少人!现在到哪了!” “按骑兵的脚程算,应当不足五里,至于人数,天色昏暗看不清楚。” “加固拒马桩,劲弩相护紧紧守住前营,必须让他们知道,想吃我军不付出一些代价可不成!” 燕恒一愣:“那咱们前营的布置……” “废什么话,轻飘飘的退走他们敢进来吗!快去传令,此战必成死战之势!” “喏!” “回来!” 燕恒带着疑惑的神情扭头。 “危月燕下面的女卫在不在,让她们护着项然,必要的时候先走一步。” “我早安排好了。” 虞周点头,再磕马腹已经到了前营,这里不能骑马,他把缰绳一抛翻身开始疾跑。 很奇怪,看到主将焦急的身影,所有军士反而安定下来,行伍严整刀枪向外,更多的是弩箭如同黑夜中的暗刺一样做足了饱饮鲜血的准备。 两支楚军部曲合兵也只有两千人,这座军营却是按照万人规模所建,木栅高大箭楼齐备,辕门之外,黑暗忽然从稀薄变得粘稠许多,让人呼吸都变得格外吃力。 “来了!” 第七十八章 初接战 作为一个聪明人,相里业深知一种聪明人的通病——自以为是。 在他看来,当年夸夸其谈的赵括不能免俗,雄心勃勃的太子丹也不外乎如是,自以为胸有良谋就能操纵事宜,真是可笑! 最后结局怎么样?还不是一个兵败身死,另一个被父王拿来平息大秦怒火? 还有此次作战的对手,那个姓虞的小子也是个自以为是的人啊!亏自己初见的时候那么重视,结果是个外面光鲜的驴矢蛋儿! 如果之前的几次粗浅谋略还让相里业有所疑惑的话,那么见到逆贼的安营扎寨之所,他已经完全放心了。 背水结营乃是兵家大忌,这都不懂还怎么打仗? 固守吴县的真是此人?会不会是齐墨主事拿他当幌子的?否则为何前后差别如此之大? 随着洪流一样的马蹄声渐渐涌向楚军营地,相里业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叛军根本就没准备拒马桩,正在紧急加固呢。 几个吊篮把带来不及回营的反贼通通带了回去,秦军无人急着动手,他们神情都没变,控着战马形成冲锋阵型,等待主将命令。 …… …… 有人曾说马蹬出现之前骑兵根本没用,有人曾说中原的骑兵是从赵国胡服骑射开始的。 要是谁敢这么对虞周说,他只想把《六韬》扔到对方脸上。 且不说鲜有文字记载的黄帝和夏商时期,能够遗留下来代代瞻仰的,就有周武王跟姜子牙之间关于怎么选骑兵的问对。 武王问太公曰:“选骑士奈何?” 太公曰:“选骑士之法:取年四十以下,长七尺五寸以上,壮健捷疾,超绝伦等,能驰骑彀射,前后左右,周旋进退,越沟堑,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者,名曰武骑之士,不可不厚也。” 身强力壮各挽强弓、前后左右进退自如、在光溜溜的马背上异常娴熟、面对大战就像将要收割一波野菜…… 这就是此战的对手,打扮比虞周想象的土气,浑身的战意却让人心惊胆战。 也正是这时候,许多楚军将校忽然想起,秦人的老祖宗是给周天子牧马出身的…… 信陵君曾说与秦人戎翟同俗,有虎狼之心。再往上追溯,曾有黄帝险于蚩尤,以中原车徒制戎翟骑士…… 所以说啊,也许骑兵才是老秦人骨子里的立身本源,只是随着时间流逝,需要长时间培养的骑兵被秦弩掩盖了光芒。 没有太多犹豫,秦人的九原骑兵动了,裹住四蹄的战马奔跑起来的时候,沉闷的声音如同发怒低吼的夔牛,威胁十足。 这是虞周第一次面对大量骑兵,尽管是在夜中看不清全貌,但是那种万马奔腾的感觉传至心头,直让人忍不住的想要融入其中,随着他们一起踏碎所有阻碍,或者被踏碎都比死于刀枪剑戟来的更有荣耀一些…… 难怪会有马革裹尸的典故成为至理名言,生生死死都有战马相陪,的确是一位将军最好的归宿。 严阵以待的楚军都不是新兵,他们仅凭蹄声便已知晓敌人的距离,一声令下,无数劲弩呼啸着射出箭矢。 一片阴云落下,外面传来的痛呼非常稀少,夜色给了他们最好的掩护,劲弩准头尽失不说,这片军营里的篝火成了唯一最耀眼的地方,一来一回又有一点优势被敌人占去了。 这样的结果可以想到,楚军并不慌乱,重新挂弦装箭之后,托着弩机继续发矢,他们很清楚,在这种环境下作战,运气也是重要的一环,逼退秦军的关键就在箭雨是否稠密。 虞周不知道蒙恬养这一支骑兵需要多少钱粮,从某些细节来说,他自认供养自己的部曲同样不少花钱。 比如时不时的给将士们补充些动物肝脏,比如越来越普及的简陋精甲,秦军趁夜来袭是他没想到的,不过既然遇上了,虞周不认为夜盲众多的敌人能讨多少好去。 楚军刚发两矢,九原骑兵再近一些,虞周看到,秦军不只是人衔枚马裹蹄,他们的战马甚至统一蒙着一块黑布,这个细节,让他对于秦骑的精锐程度又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众所周知,动物对于巨声明火是有天生畏惧的,作为战马,若想适应战场就得先熟悉兵戈交击、鼓角争鸣的声音、同类倒下的哀鸣……等这一切都无法干预它的脚步,一匹战马才算初步合格。 这还不算什么,马是立体视觉,它的数视觉其实很差,所以它对对于一些模糊的物体移动或者火光格外敏感害怕,到了夜晚,这种情况更加严重,然后就有了一种最直接的办法——蒙住战马的眼睛。 目不能视的感觉可以想像,这么干的好处就是能让战马无所畏惧,甚至反过来把它的恐惧化成奔跑宣泄的动力,冲锋势头更能平添三成,锐不可当。 可是……一般人是不敢这么干的,骑术不到家,跟战马没有足够的信任,对于地形不熟悉…… 奔驰的战马只需摔倒一次,各种关节骨伤就会终结它的一生,这也是三四匹马才能训成一匹战马的原因。 有太多太多可能让这种行径变成一种作死方式了。 而现在,几乎所有的秦军骑兵都在这么干,虞周很难想像这背后究竟付出了多少,这些人又会迸发出怎样的能量。 秦军很快满足了他的好奇心,就在楚军刚刚举起盾牌的时候,一个个身手矫健的骑士陆续张弓搭箭。 就在飞驰的战马上面,整个人,整张弓,整支箭,全都稳得如同波澜不惊的湖水,只有从未停歇的马蹄声在诉说这湖面之下藏着怎么样的惊涛骇浪。 步卒需要听从金鼓而知进退,水军需要主将发号施令,至于骑兵,完全不用!他们只看领头的那骑冲向何处,就像狼群认准了头狼,随之一同扑上去,撕碎所有挡路的敌人…… 也正是这时候,虞周第一次见到了秦军主将,隔的远些只能看出年纪不大,而他胯下的那匹宝马通体雪白,也让虞周更直观的了解“照夜玉狮子”的照夜是什么意思。 “嗖——” 一愣神的工夫,奔腾的洪流终于到了近前,与此同时,无数箭矢袭入楚军营地。 部下早已竖盾,可是从此起彼伏的中箭哀嚎之中,虞周还是听出楚军已经先输一阵——这些人的准头更胜一筹! 第七十九章 兵锋如笔锋 骑射,在颠簸的战马上玩骑射,没有马蹬高桥马鞍可以借助的骑射,准头竟比蓄势而发的弩箭还强一些,这是一些什么怪物?或者说,他们到底下过多少苦功? 虞周眼睛也不眨,看着这些曾经驰骋草原的精锐肆意冲杀,一层营寨木栅隔开了天与地,里面是生,外面是死。 也许是年轻气盛的缘故,也许为了秀一把骑术震慑敌人胆魄,那名骑在白马上的年轻人先是以一个漂亮的翻身躲开楚军弩箭,再伏低身子一弯腰,疾抓几下从地上捡起几支箭矢,左手持弓右手开弦儿,四指一松,便有三支弩箭被他射了回来! 就像樊哙他们是把部下挨个打服气儿一样,军中只尊重强者,那个年轻人的作为,即使身为敌人的楚军也不得不在心中暗自喝上一声采。 实在太漂亮了!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滞涩,躲箭、捡箭、射箭一气呵成,更有眼尖的家伙发现,年轻人的每个动作都将身子趴伏的最低,牢牢藏在马身一侧,让人想还击都找不到他在哪里。 主将露了一手,他身后的骑士虽没有作出同样动作,向前冲的劲头却是更凶,一箭一箭射出,就有仿若狼嚎的叫声嘶吼而起。 片刻之间,楚军营外的声势连成一片,既像山鬼出世,又像夜枭猎食,野性十足。 同样是军兵,你能杀人我就不能杀了?同样的两个肩膀抗一个脑袋,你装什么山精野怪? 瞎叫唤算什么!上一次是谁被穿心玄鸟吓得夺路而逃来着?我们有更高明的手段,还不到用的时候而已! 面对大秦骑兵咄咄逼人的攻势,楚军很快稳住心神,一面面盾牌连接成墙,一支支弩箭见缝还击,严密的阵型丝毫不乱,底气十足的带给秦人更多伤亡。 说的时候迟,这一切只在瞬间就发生了,两军有来有回的射完几箭,大秦骑兵也已到了营寨跟前。 骑着白马的年轻人打了个呼哨,率先调拨马头斜着冲出,险而又险的与木栅擦了个边,不停挽弓再射倒几人,很快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之中,只留下一串长笑渐行渐远。 好像早就演练过无数遍一般,所有的骑士有样学样,马头一拨就给后面的同伴让出道路,然后大呼小叫着转身离去。 精湛的骑术不必再多说,虞周发现,这些秦骑兵只会在冲锋而来的时候引弓射箭,借助战马冲势,三棱状的重箭狠狠袭来,就连薄一些的盾牌都能射穿! 身后就是古江南河,身前更有一波洪流! 也许这群骑兵才是蒙恬改制而成的毛笔,他们以大地为纸纵转而过,一式回峰道尽筋骨,肆意的挥毫泼墨留下血肉构成画卷,竟让虞周察觉出几分写意! 秦军肯定会掉头回来!不能让他们再猖獗了! 一声令下,无数铁蒺藜扎马钉被楚军泼洒到辕门之外,那些黑漆漆的小东西,即便是白天都显得毫不起眼,何况在夜里? 就在等待秦军回马的空隙里,楚军手脚麻利的架走伤者抬走死者,挂弩整阵作着准备,让虞周的心头泛起一丝不忍。 这些家伙也算熟悉军伍的老卒了,都是前面两次大战留下的骨血,他们很信任自己……可是为了那番谋划,只能让这些人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筑起血肉防线步步为营。 慈不掌兵啊! 虞周收起同情,面无表情的往前站了一些,他知道军士们此时想要什么,只要军中大纛不倒,只要他们的统帅与之同在,一种笃定的情绪便会传遍全军,感染正在作战的每一个人。 果不其然,马蹄声越来越近,秦人又回来了,跟刚才不同的是,这一次领兵的不再是那白马将军,转而换成个八字胡异常显眼的大汉,呼哨漫天之间,秦军携势再度袭来! 星星点点如同夏日的萤火虫,他们这次备足了火箭,更加出乎楚军意料的是,秦人此次不再靠军营栅栏,隔着老远就把箭雨倾泻而出,似乎早已知晓他们抛洒过扎马钉一般! 秦军的箭刚一落,楚军立刻还击,虞周默默的看着,心中估算一下距离,暗叹这群骑兵足够专业,轻箭重箭转换应用,稍微变动细节便已换了一种战法,直让对手大呼意外…… 这一轮箭雨下来,楚军没伤亡多少,因为距离更远的关系,秦军更没当回事儿,倒是熊熊烈火逐渐烧起,木制栅墙发出劈啪作响的呻丶吟,逼着楚军往后缩了一些。 救火?怎么救?想要救火就得打乱阵型,秦人会放过这个机会? 楚军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自然不会看着一层屏障消失了。 轻箭威胁小一些,他们趁机来回奔波着,一道拒马桩构成的防线很快筑起,可惜的是,也许是太过匆忙的缘故,也许是之前没准备的原因,这些崭新的拒马桩异常低矮,就像还没制作完成一样,木刺稀少。 有了这两轮接触,精明一些的已经知道秦军实力,大头兵们想的不多,燕恒的脸色可是不好看了:“子期,外面的秦人精骑至少有四千,咱们这次玩大了,不该背水结营的……” 虞周目不转睛,随口说了一句:“你被秦军骗了,他们顶多只有两千人。” “两千?可我觉得是四千啊?” “你也不想想,四千人如何连人带马藏身几艘楼船之中? 秦军刚才玩了个小手段,那个白马将军跟这黑脸汉子带的是同一拨骑兵,解掉裹蹄换个副将的事儿,怎么就能连你也骗了?” 燕恒迟疑道:“你确定?” “如果他们不玩这种手段,我还没法说出肯定二字,现在嘛……嘿嘿,人马一体的家伙总让人印象深刻,你再仔细找找看,是不是有眼熟的?” 燕恒垫着脚尖看了片刻,点头称是,一扭头,他又对武戚回了一句:“瞎操什么心呐,把我也带到沟里去了,老老实实等待接战多好。” 武戚对这埋怨毫不在意,两只宽大的手掌相互搓弄着,舔了舔嘴唇,直接对着虞周说道:“等灭了这股子秦军,那匹白马归我行不行?” 虞周还没说话,燕恒气乐了:“那得抓住他们的主将再说,还有啊,宝马良驹非首功者不赏,你行不行啊?” 武戚没理会质疑,自信无比的回道:“那就这么说定了,看我不拿他回来!” 第八十章 置之死地 如果说秦军第一次的攻势只是试探性逼退,那么第二次就可以用敲碎楚军坚硬的外壳来形容,至于很快到来的第三次攻势,真是既暴力又直接——飞钩连舞抓住烧断根柱的木栅,众军合力直接用战马拖拽! 蒙亦一直在等待机会,骑兵再强,也不是无所畏惧的,改制过的铁蒺藜有多大威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改造这玩意的齐墨?他们面对过万马奔腾吗?他们见识过成千上万的战马悲鸣着摔倒吗? 所以对于铁蒺藜的应用之道,蒙氏足以自认为行家。 果不其然! 自从叛军早早的、匆忙的、被逼无奈的扔出铁蒺藜的那一刻,蒙亦就知道胜利已经属于自己了,这东西最大的可怕不是它能造成多大的伤害,而是在于神不知鬼不觉,在于适时的抛洒而出阻滞敌军,在瞬间改变战场上的形势。 而现在…… 眼睁睁的看着敌人扔下去了,还会不做防备的去踩吗?一个如此对待轻率对待战争利器的统兵者、一个找不准投放时机的将军,还有什么可怕? 胜利不是自己的还能是谁?相里业?军籍里边没他,就连功劳都是蒙亦一个人的…… “少将军,下一次还是让我带人冲阵吧。” “涉叔已经辛苦两趟,还是由我亲自领兵破阵,给大伙开个路可好?” 八字胡的大汉眉头一皱:“少将军,此事并非涉某贪功,我实在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蒙亦眼看着精骑越聚越多,皱眉道:“相里钜子亲自勘察无误,又会有哪里不对呢?涉叔,是不是你太小心了?” 大汉诚之又诚的一抱拳:“小心无大错,少将军还请见谅,这一次,涉某说什么也不会让你上阵的。” 蒙亦深知这位跟随父亲多年的部将性情刚直极难变通,退而求其次道:“那好,下一次必须让我领军冲锋。” “这……” 蒙亦装作板脸的样子:“怎么,涉叔是怕这次清理完扎马钉,下次冲营的首功被小侄抢了吗?” 话赶话说到这份儿上,大汉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得应诺道:“还是一起吧。” 蒙亦一想马上要进入敌营了,肯定是一往无前的劲头不会再回军聚势了啊,也就点头同意了。 “驾——!” 悠长的喝声就是最好的进攻号角,不过这次冲在前面的却不是骑兵,而是数十匹老弱的驽马。 骑兵爱马,无论是胯下的战马还是在训练时淘汰下来的驽马,目送马匹前去开路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折磨,特别是看到几匹无主的战马带着决绝之意成为领头者,痛惜的神色萦绕在每个秦人脸上。 可惜战争从来不会讲究仁慈,非常时刻,总要硬起心肠选择取舍。 一声长喝带着血腥气,马匹开始奔腾,紧随它们其后的秦人仿佛受到了感染,心中的悲意随着蹄声阵阵化为怒火,滔天战意难以言说,只让他们每个人都咬紧了口衔,用力之狠,口衔也化成了木沫。 “嘶——!” “咚!” 自杀之势充满决然,目睹一匹战马不要命的冲撞,会让人豪情顿涨倍受感染,目睹数十匹马走上绝路,虞周浑身的寒毛全都竖起来了! 仿佛那一撞不是冲着木栅而是直接飞进他的心里,仿佛那一撞直挺挺的冲向人的灵魂! 也许是上天都要成全这些最通灵的生命,木栅轰然倒塌了,楚军无人动弹,甚至连弩箭都没人射出,仿佛商量好了一样,秦人也未对着敌人落井下石,两军之间忽然有了一点小小的默契,因为敬重。 虞周呆了片刻,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在他眼里,不只有着战马殉主的悲情,还有无数因为铁蒺藜倒在半路的驽马正疼得满地打滚,这一滚,就将楚军的一番布置全破解了! 更不用说一场悲剧带来的士气此消彼长了…… 秦军果然名不虚传! “放箭,速速射杀残马!” “都尉…这……” 虞周眼珠子都红了:“听我的,放箭!你们全都爱惜战马,难道就忍心看着它们挣扎至死吗?放箭!给它们一个痛快!” 听了这番解释,刚才还不情不愿的亲兵飞快的跑了出去:“都尉敬重战马忠烈,传令放箭给个痛快!” “敬重忠烈,给个痛快——!” 弩箭如愿以偿的发射出去,可是说什么都晚了,只看那些再也不会挣扎的马匹满身蒺藜,只看秦军纵马拖走了倒塌的木栅,虞周知道,接下来就该面临早该来到的决战了。 因为秦军与楚军之间的最后屏障也被扫除了! “有不少人在骂我傻吧?” 听到主将发声,一直沉浸在烈马殉主之中的楚军终于扭回了头,不少人带着哀意,不少人面露不忍,还有许多军士比较迷茫,他们之间相互感召,整支军队的战意锐减不少。 “我知道你们很多人都在暗骂我傻,对吧? 一个连续几次不战而走的军主是不是傻?一个敢冒兵家大不违背水结营的将军傻不傻? 现在,这个傻子已经把你们坑到绝境了!” 不说还好,这一下子,所有军士全都想起眼下处境,也顾不上什么上下尊卑了,也顾不上什么身手不如了,声声暗呸涌上心头,眼里带着怒火看着虞周。 “想打我?你们得活下来啊!想跑?没路啦!身后就是江南河,跳进去当了鱼虾饵食,你们甘心吗?” “还不是你害的——!等见了大司命,老子咬死你!” 有了一个领头的,就有无数闲言谩骂飘了过来,让虞周欣慰的是,自己的部下干这事儿的很少,但是他们脸上的失望更加让人难以面对。 “我呸,说你没种绝不虚言,现在都不敢打,见了大司命你就敢咬我了?你的卵子呢? 要杀楚人的是秦军,就算老子领错了路,还不是被秦人给逼得? 到了绝境只会谩骂,你的胆子呢?你的双手干什么用的?就这性情连刚才的战马都不如,你也有脸同情它?” “你——!” “你什么你,不是敬重烈马殉主悲情豪迈吗?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不敢了? 好日子过久了,忘记该怎么拼命了吧? 你们现在不能退,是因为身后就是涛涛河水,就算能退,你们敢退吗?妻儿老小都在会稽,还想让他们回到大秦交重税、服徭役,到死连个人形都没有吗?” “不想——!” “不想老小受罪,当家的就得搏命,绝境怎么了啦? 岂不闻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生死看淡,干秦人他娘的!” “对!干他娘的!都是俩肩膀一个脑袋,凭什么不是我活下来!” “暴秦无道,老天有眼也该他们死我们活,大司命,我等竭力送上祭品,苍天保佑!” “天佑大楚,覆灭暴秦!” 马蹄声声越来越近,想通当下处境的楚军却已不再是刚才的楚军了,他们怀着生的渴望,再见到家人的渴望,甚至是揍虞周一顿的渴望,再看向眼前的马尸,整支军队所散发出的战意,前所未有。 像极了滔天烈火,将要诞生涅槃九凤的模样…… “灭秦——!” “灭秦——!!!” 第八十一章 背水一战 抛开“两相争生死,为何不是我活”这种后世看来有些危险的言论,虞周还是很喜欢当下氛围,若要断金,必须齐心! 背水一战不是个好选择,马谡切断退路而守街亭,把诸葛孔明弄哭了;徐晃就在汉水边上完全照搬,顺手就把曹魏大军丢了个干干净净…… 有些战例之所以广为流传,就是因为能这么干还能活下来的人特别稀少,才被世人深深铭记,纵观历史长河,也只有韩信、项羽能够一战成名,更多人输的连个名字都没留下。 死地求生,虞周所领的楚军到了这种地步吗?单看战局的话并没有,而且这种孤掷一注的方式也不符合他的习惯。 可是要想兼顾迅速整合两支不相熟的军队,还有诱敌深入的目的,一场置于险境的决战是最快最有效的手段。 眼前的事实证明效果非常好,楚军的阵型更加紧密了,戈矛林立紧握盾弩,同仇敌忾的模样直让攒足了劲头的秦军都吃惊。 尽管有些意外反贼的顽强,战马飞驰起来根本没法停下,八字胡大汉敏锐的察觉了细微不同,纵马之时,有意无意的挡住蒙亦前路,使得二人马速放缓一些,不再位居骑兵队伍最前列。 震天动地的洪流终于来临,还像之前几次那样,秦军进入一箭之地以后迅速开弓射了两轮,到了这时候,没有人再去顾忌箭矢损耗,沉重的杀矢、三棱的羊头矢、纵火的枉矢、透甲的四髯箭,甚至还有技艺高超者连珠发箭,漫天飞蝗成了收割性命的先行者,盾墙之后不断传来闷哼,骑队之中也不断有人落马。 尽管还没有短兵相接,这次交锋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盾墙残了又补,失去主人的劲弩再被捡起,战马摔了又起,马上的骑士却在刚刚化为肉泥…… 见到这副场景,最焦急的还是两位主将,蒙亦实在没想到一群反贼能有这么顽强的斗志,在关外,九原军已然成为敌人闻风丧胆的存在,这些家伙何德何能胆敢死战? 至于虞周,往那一站就像他背后的大纛一样沉稳,没人发觉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掌心已经满是汗水。 伤亡有些大了,比自己预料的还大一些,就连武戚也顶上去了,要不要提前后撤几步准备新的应对呢? 咬了咬牙,虞周甩开这个念头。 “举矛!” 骑兵更近了,最前列的骑士脸上挂着狞笑,轻拍胯下坐骑脖颈,战马会意的扬起前蹄,轻轻一跃便已跳过楚军匆忙设立的低矮拒马,与此同时,一声咆哮从那名骑兵口中吼出:“赳赳老秦,复我河山,血不流干,誓不休战!” 只这一声,他身后的袍泽们明显又有不同了,他们弃弓拔剑,专注的眼神像是死神的舌头舔舐每一个敌人脖颈,伴着战马嘶鸣,秦军陆续跃马进营,而这时候,那位先行者已经把自己狠狠撞进敌群之中! “血不流干,誓不休战!” 战马踏开一道缺口,碎裂的盾牌飞了出去,骑士的剑还没举起,无数戟矛已经穿透他的身体,小枝一划,硕大的头颅睁着双眼滚落在地。 “抵——!” 顶在地上的长矛一起斜指,一个呼吸的工夫,第二个、第三个、第无数个骑兵纷纷撞进楚军阵型,只可惜冲劲儿越大,受到的伤害也就越狠,人马一起撞上长矛,腥热的液体开始泼洒。 楚军阵型稍微一晃,几个胳膊扭曲的军士仰面就倒,他们的同伴迅速填上缺口,咬着牙对抗接下来的秦军。 同袍在卖命,年轻气盛的主将怎么能忍? 蒙亦眼珠子血红,抽剑呐喊就要往前凑,八字胡大汉纵马靠近,牵住白马的缰绳说道:“少将军,再等等……” “等什么?将为兵胆!若是我刚才领先冲阵,现在早已大破贼军了,涉叔你让开,别拦着我!” 大汉咬牙:“将军只有独子,少将军,若是你有什么闪失,便是把贼军杀尽又有什么用呢,到时又要涉某如何交差!” “涉叔此言差矣,匈奴人尚不能把我怎样,何况区区反贼?不通战阵何以掌兵!驾——!” 蒙亦口中呼喊,顺势就在大汉的手背上抽了一鞭。 大汉吃疼却不撒手,继续说道:“要冲也行,少将军必须紧随涉某身后,不得乱闯!” “应了应了,驾——” 大汉没有办法,抹了一把八字胡开始加快速度,蹄声阵阵声如鼓点儿,很快跃马进了楚军大营,仗剑劈断几杆戟矛,他控着战马边杀边回头张望。 按说战场分心属于取死之道,结果此人愣是毫发无损的连杀数人,引得武戚蠢蠢欲动迎了上去。 一个身处战阵的副将还敢回头,静眼旁观的虞周却不敢了。 就在秦楚两军短兵相接的那一刻,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惊呼,是项然。 军中本不该有女子,可是她来了,早就想安排她先行离去,可是她不肯,虞周知道是什么原因,可是不敢往深了想,面对这个肯跟自己同生共死的小丫头,他怕自己再心软做出什么不合适的举动。 前方的将士还在拼命,一丝一毫的轻慢都有可能葬送所有努力,把大伙的生机彻底断送。 相隔不远不能给她丝毫安慰,近在咫尺不敢多说一句,直勾勾的看了片刻战局,秦楚两军已经战成一团,武戚在嘶吼,雷烈在咆哮,樊哙的战甲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虞周垂下脑袋,对着身后的燕恒,亦或者项然轻言一句:“走吧,离开吧,战事完了,我什么都依你。” 没有响起女声,倒是燕恒向前跨了一步,抱着拳头回道:“属下这便遣令危月燕离开,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身后传来悠悠的轻叹,慢慢远去了。 虞周恍惚了一下,心中一缕伤感全都化成怒火,抽出长剑指着秦军吼道:“连弩车呢!速速把那两个领头的射于马下,当有重赏!” 意外的是,埋伏着连弩车的营帐根本无人应声,就在虞周心头刚刚泛起不妙之时,两座帐篷布幔横飞,走出一个人来。 “哈哈哈,上次吃了连弩车的亏,在下岂能不尽心?虞都尉,又见面了!” “相里匹夫!” “墨者大多出自黔首,你这么称呼在下,倒是比叫钜子的时候更真诚几分!” “吃我一剑!” 第八十二章 是该结束了 剑戈交击、人喧马嘶、火光拖曳、箭矢横飞。 仗打到这个份儿上,已经不分什么主将校尉和兵卒了,留下一支近卫救急用,虞周仗剑搅进了战局。 相里业心知剑不如人,也不跟他纠缠,身形一矮钻入人群,他这种人最适合浑水摸鱼,没一会儿,武戚那边传来遇袭的怒吼,气急败坏的声音两军皆可闻。 虞周不去追赶,一剑刺翻一个大杀四方的家伙,专心寻找秦军中的刺头儿挨个整治。 以他的身手,若想跟相里业分个胜负需要很久,与其浪费那么多时间纠缠,不如替部下们迅速打开局面,就像田忌赛马一样,丢了好几样优势,再用上驷对上驷也太不明智了。 何况……相里业肯定不会甘于寂寞,早晚得自己找上来。 踏入战场,比起冷眼旁观别有一番感触,面对居高临下的骑兵,楚军天然的吃了一亏,仰面而攻颇为吃力不说,就连场地也不占优。 本来嘛,骑兵的优势更多的在于速度,能冲能撞机动灵活,步卒与之交战怎么追击?没法追就没法大胜,不能伤筋动骨人家很快卷土重来了,这个亏大宋可是吃多了。 好在进了楚军前营,人拥人、人挤人,再加上那么多马匹,秦军想跑也跑不起来啊! 偏偏……这座军营建的有点大了,能容万人的营寨自然会挤进来更多敌人,使得本来处于下风是楚军更加雪上加霜。 对于蒙亦,他早知道这座军营可以容纳骑兵作战才放心进来的,只是没想到反贼的抵抗如此顽强,头一个照面就以血肉之躯拦住秦军步伐,他们真的不要命?一群背叛大秦的贼寇而已,到底图什么才能这般拼命呐! 刚开始的交锋确实是楚军吃了大亏,他们付出了更多伤亡才把秦军的步伐拖慢一些,随着时间流逝,大秦骑兵们开始不适应了。 没了穿插分割的机变,他们的优势不再明显!没了引以为傲的速度,他们只是站的高一些的步卒! 何况……马上难持长兵,秦军的近战武器多是短剑,楚军呢,全是丈余长的戈矛枪戟,一来一回又抵消了不少。 优势依然存在,可是不那么明显了,更重要的是,这是一支大秦最顶尖的骑兵,蒙亦绝不能接受伤亡惨重得来的胜利,战局不该这样的!到底哪里出错了? 蒙亦心里委屈,哪有虞周心里委屈?这才刚成亲不久,日子过得好好的,忽然要领着娇妻上战场。来就来吧,秦人轮着番的不让他安心,说好的攻打五百弱卒变成了对抗秦墨,秦墨背后还有一支蒙家军藏的这么深! 如果不是老子机灵,打秣陵那会儿被人来个突袭早就凉了好吗! 狗日的,别人拿下海盐那么容易,别人拿下娄县传檄而定,别人进驻乌程多了数百兵卒,别人……怎么轮到老子就开启地狱模式了? 虞周越想越生气,挥剑又快三分,以长军的锋利,不消片刻,围着他的家伙越来越少了。 刚想前行几步去找白马小将的晦气,心念一动,虞周迅速的向着旁边一拧身,长剑斜着刺出,堪堪与一个人影贴身而过,在他原来站着的地方,也有一柄长剑拖出残影! “嘿嘿,虞都尉的剑术越来越精进了,差一点就伤到在下,真是好险!” 虞周看到这张脸,牙根有些发痒:“倒是相里钜子从不长进,初次见面就玩偷袭,现在还是这样!难怪秦墨学不会堂堂正正之道。” 相里业嘿嘿一笑:“在下如何行事不劳都尉费心,至于秦墨,再怎么样也是三墨之中最茂盛的一枝,旁人没资格说三道四。” “那你回去赶紧选点好根苗留下吧,秦墨的好日子到头了。” “不会的,只要都尉肯出手相帮,相里之墨足可千年长盛不衰。” 虞周哪儿有工夫跟他扯淡?顺手刺翻个秦人推了过去,踏步前行就要去整军。 时间够久了,将士们厮杀一夜也很累了,最重要的是,秦军的锐气已然受挫,天亮之前收紧罗网才是正途。 相里业锲而不舍:“都尉不妨好生想想,天下之大,能复国的不过田单一人,可他落得什么好下场了吗?还不是被齐王排挤逃亡赵国?” 虞周不理他,继续前行。 “楚制偏重贵族,熊氏再立必然容不下项氏与你,都尉何苦空欢喜一场?” “你到底想怎么样?” “帮我劝服齐墨,或者……大家一起精研机关妙物,都尉军中的抛车在下便很中意,可惜找了半天一无所获……” 虞周冷笑:“身边有只狗惦记着,在下怎么可能在窝里藏骨头,钜子还是别白费心机了。 我承认足下武艺高强来去自如,可是现在秦军将败,你信不信再不跑没机会了?” “哈哈哈,秦军将败?若不是少将军怜惜士卒,何至于让尔等撑到现在!” “少将军?蒙恬将军的儿子?” 相里业嗤之以鼻:“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都尉如何不败?” “可是我听说蒙家心向公子扶苏,扶苏被贬他们也受了牵连,怎么还敢私自调兵?” 相里业略抬头颅:“这你有所……嘶——还来!” 虞周眼神暗淡了一下,果然啊,自己被偷袭一次长了记性,对面的家伙也是不遑多让,借着言语的话头再也无法让他彻底分心,这次躲避,相里业甚至比上次更快一些。 心里这么想着,手上却是不停,一剑快似一剑不断进逼,攻得相里业只有招架之力而无还手之机,墨家的兵理也好、剑术也罢,风格俱以守御为主,面对可以传世的神兵利器,他还真没什么好办法。 晃了个身形,这位墨家钜子飞快的脱身远去,顺手倾泻恼怒,又有几名楚军兵卒软倒了身子,看得虞周激愤难当。 火光挣扎在地上,舔食着营帐,跳跃在虞周的眼睛里,天色渐渐亮了,他看见雷烈杀成了血葫芦,仿若另一个景寥;他看见武戚脸色煞白,也不知是脱力还是受了伤;还有燕恒,那家伙又成了相里业的鞭下败将,身上青一道紫一道,也是多亏他缠住对手,才没让别人大开杀戒。 再次游走于战阵的时候,虞周开始有目的的收拢军士,两支军队已经咬作一团了,这种情况,除非一方死光或者溃败才能分开。 虞周不想面对那样的结局,只好缓缓的、抽丝剥茧一样的把自己人剥离出来。 是该结束了…… 第八十三章 势成哀兵 一个巴掌拍不响,同样的,想要鸣金收兵,也得问问对方同不同意,这是一场攻入军寨的突袭战,壳都砸开了,岂有不吃完果仁儿就走的道理? 虞周慢慢收拢残兵的时候,天色开始转亮,视野变得越来越清晰。 脚下那种滑腻腻的感觉是他一直想忽略的,现在配上满目疮痍,想欺骗自己也做不到了。 本来该是辕门的地方,早已成了一片废墟,火焰耗尽所有力气之后变成轻烟,一股皮肉焦灼的腥臭四处弥漫着,那些漆黑的、猩红的、灰白的,混在一起,被人脚马蹄踩踏成一团,再也不复当初的模样了。 战争就是毁灭,无论披上多么华丽的外衣,这个事实不能改变,根本的差异在于目的不同,有人掀起战争为了一己私欲,有人是活不下去了想要毁掉原有秩序,秩序总有维护者。 现在,那些维护者和活不下去的人再也不分彼此,也许经历一场大雨,他们就会彻底融入天地之间。 虞周身边的军士越来越多,大多都已负伤,他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却再找不到这些熟人所属的什伍,鲜血般的朝霞洒在他们身上,更像是夕阳垂暮一样苍凉。 以步战骑格外吃亏,对手又是整个大秦数一数二的精骑,坚守更加不容易了! 速度没了,人家还有别的招儿,楚军面临的不只是与人交战,还要分出心神应对战马,张嘴咬、撂蹄子踹、拧身子拱……这些熟悉战场的精灵发起火来同样可以要人命,也许楚兵忙于闪躲的空隙,就被人家的骑士趁虚而入了,也许楚兵招架长剑的时候就被烈马踏碎胸腹了…… 战马也是半个战士,所以楚军面临的不只两千秦军,细算起来,甚至可以当作三千乃至更多的敌人,还是配合最默契的那一种。 没能反转敌我优劣态势,虞周没什么不满,殊不知蒙亦都快气炸了。 战马的培养难度不亚于骑兵,训练的时候,一个不慎造成的关节损伤就会宣告彻底失败,结果呢?那些好容易得来的伙伴,就这么亡于此地? 同样觉得战马就是军士,蒙亦觉得此战对于自己来说就是一场惨败,因为秦军的人、马损失远远高于贼军,这样的结果,即使最终迎来胜利他也不能接受。 为什么贼军还不溃败?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匈奴人身上,他们早该战意渐消了,为什么这群反贼死不旋踵? 不约而亲,不谋而信,一心同功,死不旋踵。这应该是秦之锐士才有的气魄啊,他们何德何能坚定至此?支撑这些人的到底是什么? 白马变成了红马,年轻的将军风采不在,板冠破碎之后,一缕缕碎发随风飘荡,还有更多黏成一绺的直接贴在脸上。 骑兵风驰电掣骄傲无比,从未尝过失败滋味的家伙更是如此,这场大战,蒙亦一开始就被血气蒙蔽了双眼。 从第一次进入贼营并未冲破防线,从他引以为傲的骑兵相继落马,蒙亦血冲头脑气灌全身,一次次亲自领军冲锋,他们冲散、他们割裂、他们分别包抄了对手,却没有一个敌人露出片刻怯弱,那种孤立无援也要以牙齿伤人的气势,让他杀完人也不敢回头细想…… 而现在,天色终于亮了,战事也该有个了结,感受到清晨的徐徐凉风,满腔热血总算冷静一些,面对大大超出预计的伤亡,蒙亦面无表情,也不知道是麻木了,还是从这场鏖战之中学会了淡看生死。 “少将军!” 苦战一场,八字胡的大汉更加凄惨,同样是头发打绺,蒙亦脸上全是别人的鲜血,这位的脑门上还有自己的。 “相里业那个匹夫呢?” 大汉一愣,因为他从没见过少主这么不客气的称呼一个人,前倨后恭是蒙亦的性子,之前恭敬现在诋毁更不可能!发生了什么? “少将军,末将只顾厮杀并未留意,似乎……是没见到相里钜子。” 蒙亦对着天空长叹一声:“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 大汉挠了挠脑袋:“什么意思?” 蒙亦的怒火一下子迸发出来,压低声音嘶哑着咆哮:“我们被骗了!被相里业那个混蛋骗了!或者这个无能的家伙被贼将骗了!!” “骗了?怎么可能!” “我军之前从没有跟敌寇交战过吧?他们应该毫无准备吧?” 大汉点头:“确实是这样啊,贼军的拒马桩没多少,此地也不利于他们作战,不都说明毫无准备吗?” 蒙亦看着满地碎尸,指着眼睛通红的楚军,声声泣血的问道:“那贼军是如何初次交战势成哀兵的!遇袭之后处变不惊已经是精兵强将了,他们呢?只在接战的瞬间便已势成哀兵,不是早有准备是什么!” 大汉吓了一跳,之前那种不详的预感更加真实了:“那……这……少将军……” “兵法九地,用的好啊!死地求战,蒙亦败的不冤!” “少将军!此战仍是我大秦居于上风,惨胜也是胜,无非是将士损伤严重了些,此事……涉某一人扛了便是!” 蒙亦摇头:“涉叔的好意小侄心领了,只是贼军用了一夜耗我兵势,必定还有后招,可恨相里业误我!” 大汉秃噜一把血呼啦啦的脑袋,咬牙说道:“怕他作甚,还有什么诡计只管接着就是了,涉某一身皮肉不值钱,死也要咬下逆贼几块好肉!” 即使跟蒙氏再亲近,事到临头他也说不出'我掩护你先走'的话语,同样是军人,就该讲求军将的本份,沙场生死小事耳。 临阵脱逃?相信少将军绝不会干,蒙将军也绝不愿意有那样一个儿子,生在将门走上军途,早就该有这样的觉悟。 到了这步田地,蒙亦也是豁出去了,心态一变,他的胆儿也麻了:“好!涉叔,以前总是你开路,这次就让小侄领先一回吧!驾——!” 纵观整个战场,最显眼的就是虞周了,谁让他身边有那么多人围着呢,一看就知道是个人物。 蒙亦扬鞭纵马,顺手拎起一杆楚戟,紧紧的夹在腋下开始冲阵,昨天夜里,这样的事情干了无数遍,而这一次,是他冲的最畅快的一回。 第八十四章 发动 哀兵之言出自老子,虞周跟着魏辙浸淫过不少道家学说,当然知道了,事实上,一直消耗秦军的精气神也是出自这种考虑。 当然了,不是所有军队都有资格成为哀兵的,首先的一点就是要人心齐,否则的话,事到临头有想着死战的、有想着逃跑的、有想着投降的……这样的军队早晚都是一盘散沙,能成什么事儿? 还有重要的一点,必须要战意坚决有一股不达目的死不罢休的狠劲儿,甚至是愣头青一样什么都不怕的劲头才行——我是个军人,本份就是干架,只要干不死我,不管周围什么环境,我都要弄死你。 偏偏这两点,秦军身上都有…… 虞周的心很大,他的目的不是为了击败、击溃这一支大秦骑兵,而是要连皮带骨的完全吞掉他们,所以就得谨防赶狗入穷巷被反咬一口了。 蒙亦刚开始冲阵,他就注意到了,眼看残兵收拢的差不多了,虞周下令楚军缓缓后撤,避其锋芒是一方面,更多的考虑,是该发动那番布置了,不能再让将士继续伤亡下去。 久经沙场的家伙都是属猎狗的,嗅觉特别灵敏,楚军刚收阵,秦军察觉战局有变之后立刻气焰暴涨,在这瞬间,他们竟有冲破敌阵一举破敌的架势! 楚军的伤亡忽然多了不少,阵型也是摇摇欲坠的样子,虞周没法子,下令点燃所有营帐,这才趁着对方重新稳住战马的工夫抽身而退。 深一脚浅一脚的撤回中军,身边之人几乎个个带伤,皮肉外翻的、血流不止的、吊着胳膊拖着腿儿的……不管怎么说,总算活着回来了,还可以喘气儿,比起逝去的袍泽就是一种幸福。 前营的烈火渐渐小了,找了一圈,总算见到燕恒,顾不上慰问伤势,虞周劈头问了一句:“没差池吧?” 燕恒挺直身躯:“夜色茫茫无人知晓,都尉放心吧,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敌军的相里业不见了,不知去了何方,我担心……” 虞周想了一圈,实在找不到什么头绪,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也顾不得了:“不管了,咱们的人都回来了吗?” 燕恒点点头:“可以开始了。” 前营的火焰渐渐低了,借助这个短暂的时机,秦人也已整军完毕,虞周没有下令结阵以待,而是将大纛重新往前推进,领着轻伤的弩手有恃无恐的走了过去。 “对面可是蒙将军?” …… “少将军,贼将好像要答话,理不理他?” 蒙亦打马前进几步,扯着嗓子喊道:“本将便是蒙亦,对面的贼首又是哪个!” 虞周回道:“我与蒙太尉相见与峄山之时,他可从未提起贤侄啊。” 这话太损了,年纪差不多平白涨人家一辈儿不说,整个大秦都知道蒙恬的太尉之职已经卸任了,你现在提起来几个意思?揶揄支持扶苏是错的?笑话蒙恬只能筑墙无法任意发挥军略? 八字胡的大汉忍不住了:“尔等叛逆人人得而诛之,涉间只恨那时有眼无珠,竟没有提前掐死你!终酿一场兵祸!” 虞周脑子一转,心头埋上了一层阴影——这个人居然是涉间! 出了名的顽固啊,“当年”项羽破釜沉舟,与秦军九战之后终于胜之,结果呢?王离被俘了,苏角被杀了,这位涉间,愣是把自个儿烧死了都不投降,被太史公狠狠的记下一笔,传扬于后世。 有这么一号人物统军,这局面不得被他带到鱼死网破之境? “涉将军,我也不跟你说什么此言差矣了,反正在你眼里大秦做什么都是对的,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何起兵?” “贼的骨头里都是贼性!还能为何!” 娘的,油盐不进的主儿! 虞周转头对着蒙亦:“大秦有百万强兵,我们只有数千子弟,大秦坐拥四海,我们只有片瓦可以栖身,秦人的强弩精骑冠绝于天下,我们武器最初只有几根竹竿。 少将军?你认为我们为何会反? 为了权利?为了金钱?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值吗?还是你以为我没有更好的法子得到这些? 都不是! 我等起兵,实在是有太多人活不下去了,也有太多人不想自己一生的心血付诸东流!” “说的好听!还不是为了你们自己?蒙亦难以体会那些杂七杂八,只知道大秦的敌人就该去死!” 虞周长吸一口气:“人生在世,是非对错总要明白吧?少将军久居边塞,见到的役夫当比在下见过的人好多吧? 他们过得什么日子还用在下多说吗? 我们不想成为那样,不想忙碌一年连自己都养活不起,不想动辄就是割鼻子剁手剁脚,不想至死还要妻儿老小去到长城下面挖尸骨,更不想以后的儿孙还是这种日子!” “好——!都尉说得对!” “就是啊,大字不识一个的汉子,谁管大秦还是大楚呢,人得活命才行啊。” “谁说不是呢,你们那个皇帝啊,越来越狠了!对面那娃娃,你干脆也来我们这边过几天日子试试看嘛!” 前边还没什么,听到最后那句,蒙亦的脸都白了——将军蒙恬的儿子里通外敌?这是哪个混蛋的提议! “蒙某誓死……” 虞周打断道:“你们家祖上不是齐人吗?干嘛对大秦那么忠心?信不信早晚会被过河拆桥?” “那我也……” “听说皇帝受伤了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龙之将死嘛……肯定要将朝堂肃清一圈儿,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公子扶苏……” “少将军休要上了贼人恶当!小贼,纳命来!” 连续打断数次,最后这次打断蒙亦的人却变成了涉间,事关大位,就连蒙将军都是暗中支持嘴上从不说什么,若是被一群反贼拿了口实,那还了得! 他看出来了,敌人正在有意的拖延,日头渐渐升高,再这样下去士气可就泄光了!不管敌人有什么阴谋,不能遂了他们的意就对了! “驾——!” 一骑越众而出,大多数骑兵也是随之而动,刚刚反应过来的蒙亦心中呐喊着——说好我先冲锋的,涉叔又这样! 正面望着骑兵冲锋,声势极为骇人,不像昨夜那样模糊,战马喷出的白雾都能清晰可见,面对这种阵势,虞周没有动,直至相距一箭之地,他还没下令劲弩还击。 正在策马的涉间心头逐渐沉重,敌军这么有恃无恐,要么认命了,要么…… 刚想着,涉间觉得胯下战马有些不对劲,踩在地上软塌塌的样子,深一脚浅一脚,有些难以奔驰! 软土!敌军铺了一层软土以防骑兵吗?他们果然有准备! 念头没完,只听咔嚓一声,涉间和他胯下的战马同时觉得踏空了一下,心也像身体那样不上不下的飘在半空…… 居然还有陷阱!陷马坑!相里业果然误我! “少将军,快走——!” 第八十五章 一环扣一环 涉间的身影一塌陷,在场众人的表情立刻丰富多彩起来。 蒙亦的脸上多是后悔与自责,在他看来,一定是涉叔发现了什么不对,才抢先一步以身相试,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这位父亲的老部下从未有过半句温言温语,却总在最关键的时候挡下所有危险,他身上的伤有一半都是为了自己挨的。 涉间呢?他的心情可就复杂多了,战马掉入陷马坑的后果谁都清楚,这匹马是废了,若是坑里的鹿角枪、竹签再恶毒一些,连人带马都别想活着离开! 将军百战死,真的到了这一刻,涉间巍然不惧,他只担心少将军一时冲动跟上来,白费了众军以血换来的教训,失陷更多袍泽在这里。 赢不了了,这一战人家早有准备,找准双方俱已强弩之末的时机一举发动,大军危矣! 苦心布置终于派上用场,虞周没显露任何狂喜的举动和神情,此战打到现在,楚军同样损兵折将,如果对方没有相里业,自己就敢把陷马坑挖的更大一些,更明目张胆一些,从一开始给予秦军迎头痛击,降低己方的伤亡…… 可惜没有如果。 战马悲鸣闻之落泪,袍泽哀嚎见之不忍,敌人不退迎之以刚……这一切,把两军将士的内心磨练了一夜,一声“少将军快走”,让所有秦军一下子变得进退无措,他们扭头去看蒙亦,发现这位少将军脸上的神情比自己还迷茫…… 忽然反转的战局,迟疑不动的主将,经历了这一切,秦军鏖战至今的意志开始动摇了。 站着没动的秦军进退不得,冲到半路的更加苦闷,停下来是不可能的,除非想被身后的同袍冲撞踩踏,继续往前?死路啊! 容不得他们多想,坐骑已经腾空,只不过那头重脚轻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可以四蹄落地的姿势。 后入坑者成了凶手,人与马,带着巨大的惯性狠狠砸落下去,给予先行受难的同袍二次伤害。 沉闷的落地声伴着惨叫,蒙亦清晰的看见,吞没了大秦军士的地面正在飙飞血箭。 “涉叔——!驾——!” “涉将军…少将军!” 这次冲上去不是没头脑,蒙亦磕着马腹一溜儿小跑,临近陷马坑的时候,本想放箭压制一轮楚军再行救人的,奇怪的是,敌人没有一个动弹,就那么站在原地直勾勾的看着他,虞姓贼酋甚至面露鼓励神色,摆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这是什么意思?卖好求后路?稳操胜券不屑一顾?蒙亦顾不上多想,胡乱的放了几箭,解下飞钩来到陷阱边上。 坑里的惨状没法形容了,人托马、马压人,多数已被竹签扎了个对穿,想活活不成,想死不得解脱,只能随着鲜血流失哀嚎着感受生命逝去。 蒙亦硬起心肠,左右一巡找到了涉间,值得庆幸的是,这位八字胡大汉不像受了什么致命伤的样子,只是两只胳膊扭曲的吓人。 抬头见到蒙亦,涉间也急了,张嘴就是一口鲜血,咬着牙恨声道:“少将军……为何不走……这是敌人是诡计,快走,快走啊!” 蒙亦又看了看对面,发觉楚军真的任由自己救人,神色复杂的看了虞周一眼,抡起飞钩回道:“涉叔安心吧,小侄一定带你回九原!” 涉间的两条胳膊全断了,主动攀抓绳索绝不可能,蒙亦干脆使出守城之时应对蚁附者的法子,三两下勾住他的发髻,很快把人拉了上来。 两人相对喘息了片刻,其他军士有样学样救回不少幸存者,被人家放了一马,秦军再怎么好战也说不出立决生死的话语,士气又是一顿。 敌我态势已经反转,秦军又因救人凌乱了阵型,虞周露完笑容马上变脸,一弩击发百弩景从,丝毫不理会那些“趁人之危”一类的谩骂。 开什么玩笑!这又不是礼乐盛行的春秋,他也不是仁义为本的宋襄公,想想战败之后的可怕后果,哪里还敢心慈手软! 算计半天不就为了这点机会吗?兵者诡道都想不通,只能回去修身养老了。 很显然,蒙亦更加习惯驰骋厮杀那样直来直去的战斗,对于楚军前一刻大大方方下一刻痛下杀手,他也被打懵了,咬着牙齿护住涉间,扭头吼道:“逆贼卑鄙!不为人子!” 也许是弩箭稀少的缘故,也许是虞周有意控制的原因,这次掀起的箭雨并没有对秦军造成致命一击,他们斥骂着、哀嚎着、咬着牙、相互搀扶着走出一箭之地,再回头看,眼睛里的神色别提多复杂了。 愤怒、哀恸、恍惚、难以置信、还有几分小心翼翼。 眼看着同伴又少了一圈,蒙亦的心都在滴血,将涉间搀扶上自己的战马,他回头撂下一句狠话:“好!好得很啊你们!此战蒙某受教了,下次见面,势必拿你虞子期的人头祭奠袍泽!” 虞周脑袋没动,眼珠子左右摆了摆,将这伙好容易打败的敌人尽收眼底,随即回道:“若是想有下次,蒙少将军先得逃出生天才行!” “不劳费心!驾——!” 来的时候战意满满,临走狼狈万分,缺胳膊的、少腿儿的、丢了马的、丢了人的……蒙亦怎么都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被人连续算计好几次是一方面,能够对战九原骑兵只略逊一筹,他觉得有必要重新审视这伙反贼了…… 脱离了纠缠,想靠步军留下骑兵是挺困难的,楚军仿佛放弃了这种打算一样,在陷马坑上面慢吞吞的铺架木板,直到他们过了壕沟,重新结阵,秦军还没走! 涉间很想一头撞死算了,胳膊上的疼痛不算什么,看清了贼军的另一样布置才是他最懊恼的原因。 之前进军的时候,那几座毫不起眼的、低矮的、可以一跃而过的拒马桩,竟然成了秦军撤兵最大的障碍! 来的时候战马飞驰,稍一提缰绳就过来了,现在想走?没有足够的距离根本提不起马速! 何况……刚刚经历了陷马坑,秦军平添许多共乘一骑的骑兵…… 歹毒啊!难怪那么好心任由他们救人,现在人救回来了,一个个行动不便的,总不能再抛弃吧!? 太损了! 第八十六章 折兵 “少将军!只要抛下我等……” “涉叔休要多言!小侄战马神骏不惧贼人诡计!” 涉间额头冷汗噼里啪啦直掉:“少将军的坐骑可以跃过,旁人呢?战马鏖战一夜本就疲惫不堪……” 蒙亦还是嫩了一些,他可以对着敌人手起刀落毫不手软,也可以引弓持剑覆灭匈奴部族,但是……以这么直观的方式决定袍泽生死,他还做不到。 死于战阵是所有将军壮士的本份,救了人又抛弃掉算怎么回事? 且不说这么干了以后还能不能带兵,就是良心这一关他也过不去啊! 可是如果不抛弃,一个连累一个,两个连累一双……能有多少人跃过这道屏障?他心里没底。 将为兵胆,同样的,如果主将迟疑不定,那他麾下的军兵更没主意了,这一耽误的工夫,楚军慢慢逼近,随着活动场地进一步压缩,秦军逃走的希望越来越小。 此情此景,虞周傻眼了,他从来没指望低矮的拒马可以建立奇功,在原定计划里,一层层的刮掉秦军骨血才是这番布置的真正用途。 毕竟嘛,一口吞下容易噎着自个儿,不如切碎了再吃,哪曾想到,蒙亦居然脑袋锈住了! “蒙少将军,你让伤者下马绕过去再跳,或者干脆抛弃战马不就解决了?!” 蒙亦扭头就是一个刀子般的眼神:“贼子休要诓我,骑兵抛弃战马岂不是束手待擒?” 虞周叹了一口气:“在下知道少将军不信,但是还得说,你们谁也走不了了,早点下马请降还能少受一番波折,抛弃战马的说辞,更是金玉良言。” “贼子辱我太甚!蒙某还偏走不可了!” 话刚落地,蒙亦猛得一提缰绳,胯下白马犹如浴血蛟龙,伴着悠长的嘶鸣腾空而起,驮着他跟涉间跃过拒马,重新回到楚军营外,可以任意奔驰的大地上。 这是一匹宝马良驹啊,难怪武戚眼馋呢,不过……此马能够轻易跃过,其他战马呢?拼杀了一夜还有这种劲头? 没想到蒙亦还有招,只见他的坐骑前蹄高扬嘶声阵阵,随即,所有战马同时变得躁动起来,不住的踢踏尘土,响鼻一个接着一个,仿佛受到了什么鼓励或者号令! 虞周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任由这些秦人纵马扬鞭。 果然,即使有了头马呼应,这些战马大多还是无法跃过屏障,一匹匹的摔倒,人与马一起挣扎着。直到最后有个倒霉的家伙倒在马桩前面,被收不住势的同伴踩踏而过,才算打开了秦军的逃生之路。 兵败如山倒,肝脑尽涂地,眼看秦军阵型被刮的越来越单薄,虞周高兴不起来,对面这些人没有过错,都说家有倔子不败国有倔臣不亡,真的事到临头,倔臣反而死的最早…… “把伤者带回去吧,无论我军还是秦军,都要悉心救治,药材不够再去水寨调拨。” 燕恒皱眉:“药材没什么关系,关键是我们没那么多医士啊。” “尽力而为吧,我实在眼馋这支骑兵,全都毁了有些可惜。” 武戚咧着嘴:“别忘了我那匹马。” 虞周看着秦军逃走的方向,有些失神的说道:“要想抓住他,战马就得毁了,想要战马,必须先抓住人,这是个悖论啊……” 武戚急了:“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燕恒撇撇嘴:“都布置好了,你说呢?” “走吧,耗了这么多心神,总该去看看结果了。” …… …… 蒙亦的感觉有点怪异,刚刚跃马跳出贼军大营的时候,心中一宽就像逃出牢笼一样,可是随着往前赶路,他又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一张网牢牢缠住,甩不脱挣不开,喘息都显困难。 背后的涉间面色苍白,已经疼昏过去,为了防止落马,蒙亦只得将他绑在自己身上。 就像不敢去看涉叔的伤势一样,蒙亦同样不敢回头清点人数,一个是亲近之人身上的伤,一个是他引以为傲的骑兵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同样的伤势印在心里,多看一眼都会忍不住落泪。 心头的阴霾越压越低,让人越来越感到烦闷,到底是哪里不对呢?为什么总觉得还没跳出埋伏? 贼军没有追击手段这是肯定的,难道他们分兵了?怎么可能!昨夜打的那么激烈,依对手的兵力根本无力分兵!况且分兵这种大事,相里业不可能察觉不到! 相里业! 这个滑头!这个匹夫!这个误军误国之人如何成为墨家钜子的?如何被父亲奉为座上宾的?要不是听了他的…… 蒙亦咬了咬牙,不再埋怨任何人,兵家尔虞我诈,只看谁的手段更高一些罢了,进了辕门就该适应这些,没什么好抱怨的。 就像那个虞贼首最喜欢先示之以好再忽然下手…… 咦?先示之以好?自己这群人闯出贼营的时候他们怎么没放箭?怎么一个拦着的都没有?事到临头放对手一马,这手段有点熟…… 刚想到这,伴着痛苦的嘶鸣声,胯下神驹前蹄踏空迎头就倒,这一下,战马的脑袋冲着地面直直撞去,安坐马背的两个人也被狠狠甩出,变化之快,连个心理准备都没有! 马匹飞驰得有多快?忽然被甩出去那还了得? 蒙亦的身躯还在空中翻滚,转眼就见自己的爱马以头触地流出一滩红白之物,顾不上感伤,他赶紧撑起手臂护住自己跟涉间……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嚓”,蒙亦先是觉得手臂再也用不上力气,这才感到钻心入骨的剧痛猛然传来,身躯再往前擦撞,仿佛浑身骨头被人拧了一遍那样,鼻腔灌满血腥味的同时,眼前阵阵发黑。 “咳…咳咳,少将军,我们……” 涉间摔醒了,蒙亦差点摔昏,他们俩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只听撕心裂肺的战马哀鸣此起彼伏,紧随其后的骑兵们,竟然全部马失前蹄! 遇到这种情况,一主一副两位将军倍感沉重…… 一定又是敌人的手段! 废了,废了,人也废了,马也废了,这怎么打!怎么反抗! 坚强如涉间,受了重伤一声未哼,面对此情此景,只得无力的望着苍天,两行清泪沿着面颊悄然滑落…… “少将军,给我一个痛快吧,涉某不想落入贼军之手,与其受辱于奴隶人,不如来个了断!” 蒙亦咬紧牙关:“涉叔,我的手臂……好像也断了……” “……” 涉间仿佛找到了宣泄口,对着慢慢靠近的烟尘嘶吼着:“老子不服……杀了我也不服……煮了我也不服……! 一群贼寇,永远改不了你们的贼骨头!来呀,杀了我呀!” 被带着来回晃,蒙亦脑袋越来越晕,本是为了防止涉间落马才绑在一起,现在这样子让贼军看见了,不定说出什么阴损之言呢! 已经可以想像虞贼首面带嘲讽的说“自己送上门”了…… 第八十七章 蒙亦的小心思 记得蒙亦临走之前说过,下次见面一定拿虞某人的脑袋祭旗,也许是他的诚心感动了上苍,再次会面的时机很快来临了。 虞周姗姗来迟,发现蒙亦披散头发赤着脚,拿脑袋不住的往地上磕,时不时的踢起尘土咒骂什么,涕泪齐流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个将军。 这是怎么啦?他手怎么断啦?那也不至于哭成这样吧! 眼睁睁看着两个绑在一起的大老爷们哭嚎也不是回事儿啊,虞周正在考虑他的手臂会不会废掉呢,樊哙赶过来了:“哟呵,这么有自觉啊?倒是省了俺们一番手脚!” 蒙亦眼珠子通红,都快瞪出来了:“恶贼卑鄙,有种杀了我!” 樊哙挑剔的上下看了一圈,摇头道:“你也没几两肉啊,杀了干啥?” 正当蒙亦不明所以的时候,燕恒怪笑一下:“我们这位大哥是个狗屠,杀伤生灵之前先得看看够不够吃。” 狗屠?拿人跟狗相提并论?还掂量够不够吃?太可气了!蒙亦左一句“逆贼”右一句“匹夫”骂了半天,只可惜他的词汇实在匮乏,在场的没人当回事儿,各自忙碌着收缴兵甲押解俘虏,享受胜利欣喜。 武戚过来了,垂头丧气的模样,比起众人有如天壤之别,他只说了一句话,就让骂声戛然而止:“那匹白马没救了…前蹄折断头脑碎裂,真是可惜了……” “你们…卑鄙!” 虞周拍了拍武戚肩膀,扭头对着蒙亦说道:“你我都是领兵之人,早该见惯各种手段,那些没用的废话别再说了。 只是在下很好奇啊,按说少将军出身公卿之家,再不济,也该学习士之怒伏尸二人血流五步啊,现在这样免冠徒跣以头抢地是为哪般?” 似乎被这句话提醒了一样,蒙亦立马收起那副狼狈相,用通红的双眼瞪着虞周,气势十足的说道:“落到你手里,是杀是剐我都认了,此战罪在蒙某与他人无关,还请高抬贵手放过众多伤者!” 虞周撇嘴:“该说我长得凶残呢,还是少将军习惯了坑杀?在下从未想过要将他们如何处置,你多虑了。” 蒙亦点头的动作有一股理所当然的味道:“那你何时放了他们?” 虞周笑了:“等他们变成楚军之后吧。” “你……!秦人英勇忠烈,断不会与逆贼同流合污!” “你说的有道理,不过……少将军能否别用这些小心思?” 蒙亦一副没听懂的样子,动情道:“虞都尉,家父身处边郡无君命不得擅离,在下身为人子,告慰一声总是理所应当吧?” 虞周叹道:“你放心吧,日后对战蒙恬将军之时,我绝不再用这个法子,说实话,废了那么多战马,在下也是心疼的紧呢。” 蒙亦小脸一白:“你……” 事到如今,蒙亦总算认为自己败的不冤了,刚起了个头就被人家看破。别管可不可信吧,这番通透的话语直指最担心的地方,让他无言以对。 从没想到啊,让众多精骑马失前蹄的原因,居然是地上的小小坑洞,巴掌大小一尺多深,无铜无铁毫不起眼,就是这东西害了众军性命! 若不是有几匹马至今仍未拔蹄,蒙亦到死都想不通自己败在哪…… 匈奴人已经习惯面对铁蒺藜了,如果再学会这一招……北边的防线只会更稳固啊! 无法随军而动?没关系!只要能坑匈奴人一次就行!再以后嘛,可以闲的没事就去长城外挖一些,反正不需要铜不需要铁,一点成本都没有的东西,被人填埋了也不心疼嘛…… 想到虞周为了麻痹秦军故意提前扔出铁蒺藜的事迹,蒙亦觉得,匈奴人一定比自己好骗。 “哼!家母……” “行了行了别编了,在下诚心以待,少将军怎么不信呢,等这位涉将军伤势好一些,我便放他回去报信如何?” 蒙亦怀疑道:“你有这么好心?之前算计我的是哪个?!” 虞周忽然满脸戒备,皱着眉头看向远方,蒙亦以为来了援军,惊喜的回过头,只觉后脖子一疼眼前一黑,顿时昏了过去。 虞周收回手刀:“那什么,伤者疼得厉害容易咬断舌头,我是为了他好。” “……” “……” 蒙亦不敢清点人数面对战损,虞周亦然,两千秦骑损失惨重,剩下的千余个个带伤,他们当中,有多少人可以再上战场?可以再战的家伙又有多少愿意为己所用? 心里没底! 没有补充不行啊,楚军同样损失惨重啊! 比起那些刚入伍的生瓜蛋子,当然是这些老兵更好一些!他们杀人如麻,他们配合默契,他们习惯战阵,他们无所畏惧……同样的,这些人也很难再调丶教。 真羡慕那些一仗打完满营俘虏的家伙,为什么自己就得遇到最难的敌人,面对最艰苦的阵仗、事后抓不住几条鱼、兵员补充还困难呢? 对于两个秦将的安排,虞周早就想好了,蒙亦绝不能放走,没理由,看他爹是谁就成了。 涉间?这个人又臭又硬,要是死在自己手里更麻烦,还是还给蒙恬吧,让他回去带个信儿,不过……怎么放需要好好谋划。 间接接触蒙恬的机会啊!岂能白白浪费?离间也好,示好也罢,都有很大的操作空间嘛…… 虞周回过神,扭头就问燕恒:“找到相里业没有?” “没有,据秦军说,他们刚露败相,就找不到那个匹夫了。” “可惜啊,我还给他准备了一份大礼呢,老滑头!” 燕恒迟疑了一下,又左右张望一番,才压低声音回道:“子期,雍齿有异动了!” 虞周眯着眼睛:“他?他怎么了?” “心月狐传信儿回来,雍齿最近迷上了角力,常在军中与人较量,不过……” “他身手怎么样?不过什么?” 燕恒皱眉:“此人身手还算不错,曲阿军中无人是他对手,不过……他对那些武技佼佼者极尽拉拢之能,似乎图谋不轨,我们要不要……” 虞周耷拉着眼皮:“不用管,继续盯着… 还有,我军此战乃是惨胜,宣扬之事容后再说,收敛将士救治伤兵才是当下该干的,原地休整吧!” 第八十八章 战后 说是原地休整,这座军寨却已无法住人了,到处是断壁残垣不说,参与收敛的每一位将士都学会了踮着脚走路。 他们分不清脚下踩着的是土地还是曾经袍泽,数千战马踏过之后,楚军也好秦军也罢,能够拼凑起来的尸首,远远没有消失的人数那么多…… 手一挥,全军搬了家,至于原来那座军营,早在第一场大雨来临的时候就被泡透了。 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朝阳如血染透苍天,带来一场大雨为那些英灵送行,血溶于水,重新回归大地…… 虞周站了很久,久到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多少时间,苦战得胜固然欣喜,但是谁都不能忘记、也不能抹杀胜利是由性命换来的这个事实。 簦笠浸透了,靴子里全是雨水,可他不在乎,虞周十分渴望这些来自上天的清凉感觉,可以提醒自己以后用兵更加慎重一些。 兵者,诡道也。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以诡道换取存亡,虞周没有心理压力,可是啊,取巧的经历多了总会心浮气躁,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例子太多了,由不得他不重视。 “子期,回去吧,陈婴他们该等急了。” 虞周还是没动,眼珠子转了转,开口说道:“陈婴带来多少人?” “五百,登陆的只有五百,既然咱们赢了,后备的大军也就撤了,这次来的大多都是医士。” “五百医士?我不记得公乘先生教过那么多徒弟啊?” 燕恒挠了挠头:“咳咳,说是医士,会拿着酒精往伤口上杵的都算……” “那羽哥麾下应该有八千医士喽?胡闹!” 两个人快步走向新军营,到了伤兵帐外,虞周才发现燕恒跟自己打了个马虎眼。 营帐很干净,必须净手洁身才能进入,连自己这个主将也不能例外,忙碌的身影从不显得慌乱,一个主医围着数个帮手,干干净净的伤口、煮沸过的裹伤布、淡淡的酒香……一切的一切,都说明这些人真的可以胜任。 燕恒只想把自己骗回来别再淋雨……他得逞了。 “酒精贵重,医士难培养,羽哥这是把家底儿全派过来了啊,公乘先生没跟他拼命?” 帐门一掀,陈婴擦拭着双手进来了:“子期放心,还轮不到少将军呢,最近大吃苦头的乃是范老,此次派遣医士便是他的主意。” 虞周撇嘴:“别指望我感激他,这都算计多少回了?我总觉得他做什么都是另有目的,顺便就把在下坑了……” 陈婴一愣,摇头笑道:“你们呐!让人说什么好!在下临走的时候,范老也说受了公乘先生纠缠必会被你取笑。” 虞周看了一圈伤兵,指了指帐外,两人一起踱步出门,他才又问:“羽哥没派别人去拿秣陵吧?吃了这么多苦头,那地儿必须是我亲自拿下!” “这倒没有,少将军跟你想到一起去了,他说子期必不容他人摘桃。” 不知道为什么,虞周总觉得陈婴说起项籍的时候脸色有些怪,还未细想,就被他打断了。 “子期,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会稽廿余城池,现在只剩秣陵一域,很多人早已心急了。” 虞周望着旧军营:“我想在那里建一座石碑,详详细细记下此战经过,记下每一个阵亡者的名姓……” 陈婴怎么都没想到他会先说这个,愣了一下回道:“子期啊,现在曲阿空虚秣陵未克,你说这个会不会……” 虞周拍了拍腰间宝剑:“谁有意见,让他跟我来说,老子的大军伤亡惨重,他们谁关心过? 觉得我这支部曲不行了?好啊,拉出去真刀真枪干一场,或者我把蒙亦放了他们干一场,能活着回来,再跟我说着急了这种话!” 项籍最近收了很多人,老兄弟镇守各地,新来的家伙不知轻重还求功心切,有点意见很正常。 但是撞到这个枪口上,虞周心里不舒服了,这场大战从头到尾有多难只有他最清楚,那些逝去的性命凭什么得不到尊重? 敢说你不行换我来?你是能够防住相里业偷袭还是能够鏖战九原精骑?你是能够少死点人还是能够粮草不失?简直不知所谓! 见到虞周脸色不好,陈婴脑子一转想了个大概,开口说道:“好,那就不用理会闲言碎语,休整为上,我先写一份战报呈送回去!” …… …… “涉叔,你就吃一点吧,贼寇虽然奸滑,可是他们答应过我一定会放人的,没有力气,涉叔如何回见家父?” 涉间倔强的摇了摇头,他的两只胳膊从未处理过伤势,已经肿得老高了,八字胡下面,干裂的嘴唇紧紧抿着。 “少…少将军……你太过轻信贼人了,既然抓了咱们,他们凭什么会放我走?就不怕战器战法泄露,我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吗……” 蒙亦吊着两只胳膊,有些迷茫的回道:“贼首答应只放你一人,也许是以我为质,他们有恃无恐吧?” 涉间继续摇头:“我不信,肯定没那么简单!逆贼奸诈,他们肯定另有图谋,不管说什么,涉某绝不接受一粒米一块布!” 蒙亦站直身躯,决定去见一见虞周,事到如今,涉叔不接受任何饭食医治,只有提前放他走才能救回一命了,可是……他这个样子路上安全吗?能平安回去吗?贼首真的会履行诺言吗? 说实话,蒙亦自己也觉得受到的待遇有些超乎想象,除了不能走出军营,不能参观他们操练不能接近机密战器,他几乎成了这座军营的一份子,酒精干嘛用的人家不瞒着,这个是谁那个是谁人家也会介绍,甚至虞周那里他也可以通报一声就进去,越是这样,他的心里才越没底。 知道的太多没好处啊,这架势,看来贼军从没有再放他走的打算…… 经过短暂的相处,蒙亦心情有点复杂,特别是战事结束的当天,见到几艘战船相继靠岸的时候,他都要对着自己和相里业大骂了。 这叫死地啊?这是突袭的好机会啊?人家早已准备好了后路或者说援兵,怎么想的才会匆忙交战? 只许秦骑兵藏身大江,不许逆贼藏身江南河啊?相里业误我! 算了…都过去了…… 过不去!虞周站在雨中默哀的时候,蒙亦觉得自己也被浇了个通透…… “败军之将,见过虞都尉。” 说出这句话,蒙亦的心就跟刀扎了一样,身为蒙恬的儿子,大秦九原骑都尉,驰骋草原无往而不利,何时需要对个贼寇低三下四了? 事关涉间的性命…… “少将军无须自哀,这次过来,有什么事情吗?如果还是酒精酿造之法,请恕在下撇帚自珍了。” 蒙亦摇头:“涉叔父依旧水米未进,这次过来,在下想请都尉高抬贵手,将他放归大秦以全忠义吧……” 第八十九章 打破壁垒 涉间走了,一步三回头的走了,来的时候满编满员两支千人队,走的时候形单影只孤寂落寞,那些昔日同袍要么长眠于此再也回不来,要么成为阶下囚任人处置,再加上身陷囫囵的少将军,被单独放走不比立刻死去好受多少,现在这样,后者反倒成了一种痛快的解脱。 涉间不怕死,可是自打重获自由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不能死了,数千将士无一逃脱,说出去不好听啊!这叫什么?全军覆没! 翻开大秦史册,这样的惨败鲜有耳闻啊,伤亡者众的战例多了去了,被人一网全捞走?似乎只有数百年前秦晋战于函谷的那一次才能相提并论,多少年的老黄历了,那还是穆公时期的过往…… 至于当今陛下这一朝,如此惨败的也有一个家伙——对阵李牧的樊於期。 想到樊於期,涉间的心更凉了。 依秦律:败军之将且投敌者,命曰国贼,身戮家残,去其籍,发其坟墓,男女公于官…… 自己不回去,谁来为为少将军说句话?如果任由那些小人构陷,蒙将军也得受到连累! 不能死,不敢死,死不起啊! 不客气的讲,整支九原军的将来全看涉间此行了。 禀报战事经过消弥祸端,为那些战死的、重伤的、被俘的、包括少将军在内的袍泽们说一句话,是他肩头沉甸甸的责任。 除此之外,专陷马蹄的小坑之类的东西也得回禀一声,好用的战法战术,不仅可以拿来借鉴,还得让大军有个防备才行。 有了这么多理由,涉间头一次收起了自己的执拗脾气,小心翼翼赶路,战战兢兢的躲避山贼路匪——他的俩膀子还吊着呢。 放走涉间之前,虞周考虑了很多,来自楚军内部的压力不值一提,关键是,怎么才能利用这次机会搭上蒙恬呢? 想来想去,他决定什么都不做,就是简简单单一封书信足矣了。 之前的那次见面,这位大秦悍将给人的印象非常深刻,胸有定计腹有良谋,最主要的,心如磐石主见极强! 这样一个蒙恬,宁愿自杀也不背叛大秦,会为了儿子服软?虞周不信。 说起来挺没人情味,但是作为一名将军,上阵父子兵这种事情包含了很多无奈,比如冲锋时一个落马另一个却不能停下来拉一把,比如为了战局着想,儿子所在部曲拼光了也不能下令稍退一步…… 首先是将军,其次才是父子,这种事情虞周自认做不到,可是并不妨他在理解之余表达敬仰。 所以啊,在这件事上动的手脚越多,只会让蒙恬更加反感,越发坚定决心而已,对付这种纯粹的军人,简单直接才是正道。 至于目的?没有目的!混个脸熟就行,毕竟人家唯一的儿子还在自己手上。 然后蒙亦郁闷了…… 送走涉间,这些贼人对他更不设防了,当着面摆弄弩机,商讨军务也不避讳,甚至来请教战马优劣如何辨别…… 当他是什么?战俘还是一份子?要是让陛下知道他现在过得日子,那还了得?不得把蒙家连根拔了啊!贼人心思真是可恶! 虽然总有新鲜事物勾起好奇,蒙亦还是凭借毅力,尽量做到不出牢门,在他看来,俘虏要有自觉,这么干,不只为了蒙家处境着想,还要坚守本心不被同化。 当然了,伤好之后自行逃脱就算另一码事了…… …… …… “他还是不吃饭吗?” 燕恒憋着笑:“大概是看到涉间被放异想天开了吧,饭菜确实没动,不过酒肉都没剩下。” “……” 虞周心说这不废话么,肉就不是食物不是菜了?你这抠字眼的能力,怎么不说去扯淡“何不食肉糜”啊。 “不用管他,上次见面还是满肚子愤愤不平呢,放心吧,这小子不像寻死之人。” 虞周点头:“这个我不担心,只是……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吧,习武之人总是恢复的快一些,再过几天盯紧一点,别让他把你蒙了再跑掉!” 燕恒可没有他那份拉拢蒙家的心思,张嘴就道:“要不然我把他的手脚筋挑断?” “……还是算了,让雷烈盯着这事儿吧。” 虞周才想起来,这几个童闾出身的家伙都跟蒙恬有血仇,峄山一役父兄皆亡,他们没对蒙亦痛下杀手已经是自己驭下有方了! “子期……” “嗯?” “少将军又派人来了,要我们把蒙亦押赴吴中,明正典刑誓师祭旗……” 虞周看了燕恒一眼:“你觉得我们应该如何?” “父兄亲长尽丧蒙恬之手,我和小妹巴不得喝其血寝其皮、生啖其肉!” 看到燕恒面目扭曲的模样,虞周觉得自己没资格奉劝什么,想了片刻,说道:“要吃你自己吃,别拉着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做那么恶心的事情。” 燕恒斜着眼睛:“你不阻止我?” “这世道,总是逼着人吃人,你走的道路本来就阴暗,想吃人肉我有什么办法? 不过你吃完蒙恬之后别忘了再去吃嬴政,我见过他一面,有点胖,估计不好消化。” 说是玩笑吧,虞周表情认真,说是真话偏偏谁都不信,被这话一堵,燕恒努力积攒的仇怨之气泄了个精光,闷闷不乐道:“你说怎么办?” “如果有一天,蒙恬投了我军,你会如何?” 燕恒不答,反问道:“如果皇帝下令蒙恬动手杀了虞小妹,你会如何?” “可能会杀光他俩全家,还可能只杀皇帝一人。不要跟我比较,说实话,没遇到之前单靠想像难以断言。 人心有善有恶,猛虎放出来之后究竟要吃多少人,只看你自己掌控了。” 燕恒若有所思,片刻之后,叹息道:“那我去回绝少将军使者,以免打乱子期谋划。” 虞周点头:“你和他们说,等我军拿下秣陵回师的时候,自然会把蒙亦带回去,现在还有大用。” …… …… 又是一个阴雨天,终于到了纪念石碑落成的日子,人总是健忘的,就像虞周,一开始的时候每天都会梦到鏖战九原精骑,而现在,那些英灵渐渐成了梦境稀客…… 因为时间的关系,虞周期望的浮雕落空了,只以几副壁画代替了一下,尽管这样,那些活着的人们依然感激得说不出话。 开天辟地头一遭啊,从没有人想着给这些大头兵修碑留念,以前都是什么样?运气顶尖的可以运回家乡,运气一般的战场之外乱葬岗,运气再差,就会变成敌人的京观示众天下…… 现在呢?不用再担心魂魄无所归附了!身边埋的都是袍泽,每一个名字详细记录下来,有大功者可得画像传世…… 这是什么待遇?听说皇帝登临泰山才干这事儿哩!咱也能享受了!青史留名,死了也比别人高一等! 儿女有个念想的地方,昔日的同伍也可以来探望,肃穆的祭扫氛围,很快就被感激所取代了…… 蒙亦站的有些远,按道理说,这样的场合让他出现难免会尴尬,因为再怎么样也绕不开手上沾着对方的血,可是…… 埋在这座陵园下面的不只有楚军,还有许多大秦的人和马,包括他那匹白马在内。 抹黑敌人的事情,虞周懒得做,泾渭分明的两边没有多大差别,这让最近一直在做苦力的秦军俘虏脸色温和许多。 说实话,当初动手修建这座陵园的时候,他们压根没想到还有己方袍泽的份儿,虽然这是一种大不同于以往的纪念方式,哀思是一样的,寄托也是一样的。 秦人可以感受其中的心意,最起码这些昔日敌人尊重自己,这种君子之行,让他们摒弃之前的“贼寇”看法,更多的人,默默做工之余爱上了发呆…… 楚人?十几年没听到这个称呼了,从前的楚人都是这样的吗?还是说仅有这群人如此行事? 身为俘虏之后看不清前路如何,可是……就像忙碌了半生总算可以歇一下,这些秦人终于有了停下来想一想的闲暇。 以前顶着风霜雪雨日夜操练…… 现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是挺像设想了无数次的,退役之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以前剑戟贴身弓矢为伴…… 现在少了些生死事,下一分力气多吃一口饭,公平的挑不出任何毛病…… 以前临兵在阵最是想念儿孙…… 现在一回头,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儿孙…… 唉,那个虞姓贼头说得对啊,忙了大半生,是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不然的话,躺进那啥陵园里名垂千古又能怎样?连个祭奠的人都没有,多寒碜! 也有人曾在心中呐喊过:不对!蒙将军待我恩重如山,我的家眷都在大秦,这是贼人的奸计,想要我们转投他处才说的! 一扭头,就看到他们的少将军无所事事胖了好几斤,再一转头,又听到楚人商量今年交完赋税之后干点啥,娶个婆娘呢还是买个小妾…… 罢了,反正无法脱身,想什么都没用啊,还是继续发呆吧…… 再后来,实在听不下去楚人吹牛皮,熟络一些的秦人开始反唇相讥了:“就你那模样还想娶亲? ” “模样咋了,多个伤疤也是你们秦人干的,还不能传宗接代了?没有婆娘买一个总成吧?” “买一个?无功无爵的大头兵去哪弄钱?偷东西可是要剁手的!” “谁偷啦,家里的口粮剩下了,直接卖给大军税钱都免了,这不是钱?俺家老娘还养了许多鸡呐!” “说你吹还不服,这年头谁家敢说自己吃饱了?只有王公大臣才敢说,就凭你?哼!” “呸,曲辕犁你知不知道?耧车知不知道?筒车知不知道?有了这些东西,多伺候点庄稼地怎么就吃不饱了?吃不饱都是懒得!” “……” 虞周很喜欢现在的样子,秦人楚人之间的壁垒不再坚实,一个下力做工的,一个监工的,两个人可以肆无忌惮的对骂,这情景很不错嘛。 有交流,总比什么都不说要强,了解的多了,总会增加一份相互间体谅,当兵吃粮的家伙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如果不是他们跟随蒙恬多年的话,甚至不用自己下这一番心思就能招募,现在看来,只是从蒙亦难看的脸色,就能见到丝丝曙光。 “少将军,在下自问从未薄待秦人,为何你的脸色还是这样难看?” 蒙亦抿着嘴:“明知你用心不纯,蒙某这里还是谢过了,只是……不知都尉如何处置在下?是杀、是放,给我一个准话行不行? 这种髀肉复生的日子,我实在是过够了!” 虞周摇头:“你不知道,人身上的肥肉可以储存许多能量, 即使数日不吃饭也能消耗脂肪过活。 少将军以前三天两头绝食,虞某害怕把你饿死啊,所以多给你储存点能量,再有下次可以多饿几天。” 蒙亦听了个半懂不懂,悲愤道:“可是我现在不再绝食了!” “哦,我怕你跑了。” “……” 不是蒙亦不想控制,对于一个常历战阵的人来说,拥有巨大的活动量,他的饭量早就固定得很大了,现在忽然闲下来,一个刹不住,长几斤肉还不正常?特别是虞周他们有事儿没事儿拉着蒙亦喝酒之后,这种趋势变得更加明显了。 “做了你的敌人真是倒八辈子霉,也没见什么酷刑严法,为何蒙某每次见你都觉得牙根痒呢?” 虞周笑呵呵的:“嫌倒霉可以做同伴嘛。” “休想!” 两人正在斗嘴,燕恒急匆匆的赶过来了,看了一眼蒙亦,他俯到虞周身边耳语几句,直起身来默默等待。 虞周的表情有点复杂,先是皱眉,然整张脸全都舒展开来,透着一股如释重负的轻松,甚至还有暗藏的欣喜。 “心月狐他们没受伤吧?” 燕恒垂着眼睑:“那厮的身手有些门道,咱们的暗手有两人受伤,心月狐无事。” 虞周继续道:“在哪擒下的?” 燕恒又看一眼蒙亦,低声道:“就在大营里,那人蛊惑九人作乱,斩杀我军十一名军士之后,心月狐趁乱将其拿下,九个逆贼当场杀了五个。” “嗯,我知道了,准备拔营动身吧,还有,把樊哙给我找来。” “喏。” 第九十章 拨乱反正 战国的时候,魏国曾在荥阳成皋一带修过一条巨大的运河,到了秦末,楚汉相争曾以这条运河为界平分天下,西属刘汉东归项楚,从此之后,楚河汉界的说法传扬千年,并且一直坐落到了棋盘上,这道难以逾越的屏障,名字叫做鸿沟。 雍齿反了,这事儿并未逃出虞周意料,所以火苗刚冒了个头就被扑灭了,没闹出什么幺蛾子。 不可明言的说,闹这么一出,还是虞周隐隐期望并且有意放纵的结果,究其根源,并非为了给自己找不自在,而是要在樊哙跟刘季之间犁出一道宽阔的鸿沟,让他再难离去。 这番作为多余吗?有点,也不全是多余。 相处了这么多年,要说情义不深是假的,可是樊哙此人毕竟不是龙且、不是季布钟离昧他们,年龄差异摆在那,他背后还有那么一群同乡,不做点什么的话,实在心里难安。 说是阴谋论也好,说是交人不赤诚也罢,虞周就是这样,因为樊哙离开的代价太大了,楚军的许多战器他都熟悉,每一个人什么性子他也清楚,这样一个樊哙投奔刘季,不比半个张良差。 再退一步说,就算樊哙不会背离楚军,凭着刘季为了一口狗肉追到河对岸的本事,纠缠起来他能抹开面儿? 不行吧?提出什么非分的要求怎么办?人马兵甲可不是狗肉,有借无还那是要埋下隐患的! 所以啊,虞周干脆把这坏事从头就干了,有这么一茬当根脚,举荐不利的樊哙势必理屈,以后面对同乡总能更慎重些。 几乎所有人都可以忍受逆境,但是想看清一个人的本性,就请给他权势…… 果然,看到楚军节节败退,从未去吴中开眼界的雍齿心动了,他认为时机已到,匆匆忙忙改旗易帜,就像“曾经”数次叛离刘邦一样…… 可惜这次没人惯着他,楚军不缺武将,虞周也不需要拿他当人样子安抚众心,十一条同袍性命,就算樊哙想饶他也做不到了。 “夫君在想什么?还在为樊大哥的同乡一事扰心吗?” 虞周呷了一口清茶,边嚼边说:“让你走也不走,随着陈婴的船队又回来是怎么回事?还有空担心别人,再这样我就动用家法了。” 项然眼睛一眨:“咱们的家的家法是什么?” “…… 这些都不重要,以后随军不可胡闹知不知道?” 项然眼睛一亮:“以后我还可以随军?” “…… 想都别想,刚才是口误,你见哪个将军拖家带口上阵的?有了后顾之忧怎么打胜仗?” 项然瘪着嘴:“那场大战夫君早有准备,我在船上能有什么危险?分明是你嫌弃我碍事了……” 虞周懒得在这话题上纠缠下去,转而问道:“樊大哥还是谁都不理吗?” “嗯…听燕恒说,他把自己关在车里好几天了,吃喝不误从不言语,还听说……他一直在磨刀。” 虞周垂着眼睑,一低头,映入眼帘的是项然那张仰视他的小脸,轻轻拍了几下,叹气道:“长痛不如短痛,加快行程吧。” 项然打开车窗轻语了几声,再回来,泼掉冷茶重新倒上一盏,这才枕着夫君的膝头继续发呆,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问道:“樊大哥……会亲手杀死同乡吗?” 虞周很不愿意让她接触这些,回头一想,一场大战都见识过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也许吧,如果樊哙不动手,此人就会押解回吴中交由萧长史发落,进了刑狱,光是景寥那一关他都不好过,所以啊,樊大哥给他个痛快反而是种解脱。” 项然抱了抱肩膀:“我不喜欢景寥,真想不通,为什么景氏会出一个这样的疯子……” “景寥这家伙啊……” “咚咚——” “都尉,往前五里就是曲阿了,我军是否进城?” 虞周连忙正襟危坐,拨开车上木窗向外看去,过了片刻才回道:“此城本是樊哙牧守,问过他没有?” “他说任凭都尉决断。” “那就进城吧。” “喏!” 曲阿不大,占了地利便宜总还喧嚷一些,此时此刻,这座边城显得萧条许多,盖因大战在侧带来的人心不稳,还有只靠几个百将勉强支撑的缘故。 车轮咯吱作响,扬起一片片飞尘,漫天土黄色更添苍凉,跟这夏日里的生机格格不入。 行入城门的时候,虞周首先看到了悬在上面的五颗脑袋,还有迎风轻舞的九凤楚旗。 马车停下的时候,仿佛可以感受到樊哙极不情愿的心情,天边忽然飘来一朵阴云,遮住太阳俯视大地的目光。 伴着这股凉意,樊哙下车了,一改过去的嬉笑模样,头发乱蓬眉毛紧锁,宽大的肚皮直接袒露着,腰间别着一把尖刀…… 这身打扮……是初见之时的屠夫模样啊! 一个同乡四个昔日部下,五花大绑跪在市井中央,没人知道这一幕落在樊哙眼中会让他想什么。 大肚皮一起一伏,樊哙大踏步走向雍齿,步伐再无一丝犹豫,神情变得清冷,他用嫌弃的目光看了一圈,悠悠开口了。 “雍黑子,俺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吧?” 雍齿垂头:“老樊,啥也别说了,你能不能再跟几个头领求求情,啊?就说雍齿知道错了。 你看,我身手还行,就这么死了多可惜啊,他们不是用人之际吗,我可以将功折罪啊!” 樊哙脸上的横肉跳了几下:“将功折罪?你先回答俺,老樊有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咱们楚军有没有亏待你们?” “别问了,别问了……你就当我猪油蒙了心,现在知道错了啊!” 樊哙背过手:“好,那就是你们负心了,对不对? 那俺再问问,是不是老樊轻视你们了,把千里马当驽马使唤?” 雍齿膝行两步:“老樊,你听我说……” 樊哙一脚将他踹到,脸红脖子粗的爆发了:“听你说?!听你说啥?说那么多同乡还在挨饿受苦,你在这里大吃大喝吗? 说俺豁出脸去给你求了个差事,结果葬送十一个兄弟的性命吗? 说俺把老窝交给你,被败坏成现在这样吗?你在沛县也是这么照看我家的吗?” 雍齿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吐出一口满是尘土的唾沫,挣着脖子道:“不能那么说…老樊,我才是你兄弟啊,咱们一块儿长大的你忘了吗…… 咳咳……你再跟那都尉求求情,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啊,他要是不答应才是真的没拿你当兄弟呢……” 樊哙蹲在地上,抓住雍齿的领口直勾勾看着他,放轻了声音说道:“季哥他们都在砀山,对吧?” “是啊,你问这个……呃…你——!” 雍齿不可置信的看着胸膛,剧痛传来之地,一柄尖刀直直插在那里,血迹开始晕染,意识越来越迷糊,隐隐约约之中,他听到樊哙的声音好像很近,又很远…… “兄弟……你也配……以前是俺瞎了眼!” 见到这一幕,其余四人只剩打摆子的份儿了,跟随雍齿起事,固然有富贵险中求的想法作祟,更重要的,此刻没了生息的那个家伙曾经信誓旦旦的说事败了也没事,现在看来…… “樊将军,不关我们的事啊,都是雍齿逼我们的,虞将军,你要详查啊,我们几个都是被逼的……” 虞周没动弹,既然这事儿交给樊哙了,还是让他有始有终的好。 面对这些人,樊哙没了多说一句话的兴致,直起腰身,扭头就对身边的侍从说道:“都处决了吧,否则那十一个兄弟合不上眼,老樊得用他们的人头赔罪啊!” “喏!” “将军,将军饶命……樊将军,虞将军……” 樊哙回过头,眼含留恋的盯了雍齿胸口那把屠狗刀片刻,叹了口气,一言不发的走了。 招招手,虞周唤过燕恒问道:“秣陵军兵有无异动?” “我已派人日夜盯防,并未发现不妥。” “好,那就十日之后攻城,让樊哙领军主攻,我军略阵即可。” “这……” 虞周没继续说,燕恒却懂了,亲手杀了雍齿,樊哙心中一定憋着一把火,正需要一场大战发泄一下,现下江乘、曲阿已克,势成孤城的秣陵是个不错的目标…… 更何况,樊哙荐人有失同样要担罪责,有了此战之功正好抵消一下,可是燕恒想不通啊…… “子期,那你的用人不察之罪该怎么办?” “有什么怎么办?蒙亦不是还在咱们手上吗,功劳又不会少。” “可是……” “可是什么,秣陵之战还有其他问题?” “没有,只要这次没人捣乱,秣陵十拿九稳!” 虞周点了点头,重新回到车上,刚一进门,浑身精气神抽光了一样躺倒下来。 樊哙藏的再好,那一抹悲凉之意怎么也瞒不过他。 看到那身屠夫打扮的时候,虞周一度以为用力过猛,使他心灰意冷起了解甲归田的念头呢! 算计自己人没什么值得高兴的,把人家算计的万念俱灰更是作孽,万幸,是自己误会了,樊哙也没那样脆弱,这一页掀过去,就可以放心接纳刘季那伙沛县妖孽了…… …… …… 墨者行脚天下,作为他们的首领,相里业也不例外,四处游走的过程中,他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喜好——爬山。 蕴藏了无数野物的山岭生机盎然,可藏身、可拾趣、还可以感悟先贤所言的至理,实在是个美不胜收的好去处。 除此之外,雄山峻岭更会唤起蠢蠢欲动的征服欲望,站在山巅俯视大地,整颗心都觉宽敞许多…… 可是现在,盘腿而坐的相里业再没有心情欣赏美景了。 难道是自己做的还不够吗?为什么会逢此大败?为什么不能折服齐墨支持的这伙逆贼?原因出在哪了? 从头到尾捋了一圈,相里业发觉,似乎木一带回投石器消息的那一刻,自己就落入圈套了…… 先拿犀利的战器吸引心神,等大家以为贼军势必攻城的时候,等自己全心全意盯着投石机的时候,他们虚晃一招扭头就跑,再以陷阱款待…… 端的是好算计啊! 前前后后想了半天,相里业得出一个结论,没有齐墨相帮,自己绝对不会上当!没有那种投石机,自己绝对不会中计! 投石机的消息,是木一带回来的,也就是说,木一带回来一个圈套? 挺了挺腰,相里业皱眉思索起来,那么木一在这件事情里面充当了什么身份? 是他也被骗了,还是与贼互通勾结而为? 如果是相互勾结,木一跟随自己的时间可是不短了啊,贼人怎么策反的?如果是他也被骗了,上次瞒着自己始终不说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反贼真的一句话都没问过他? 似乎……有点难以置信啊。 怀疑就像野草,越是被火烧过长的越旺,疑心就像减肥,经历了一次,下一次只会反弹的更狠。 相里业没法不想,从头到尾吃了那么大的亏,大秦皇帝那里怎么交代?相里之墨还能不能安然了?行会之中受伤的手下怎么说?会不会对自己这个钜子腹有微词? 正想着呢,木一爬上山来了,眼看这位部下不住喘息,他开口了:“上次去鹤老那里,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属下猜测的,因为钜子心烦的时候总会去一趟,我就斗胆一试。” 相里业眯着眼睛:“猜的很准嘛。” 木一谦虚道:“钜子谬赞,对了,属下前来是有一事禀报。” “何事?” “那些同门又受伤了,这一次……” “怎么回事,详细说说!” “回钜子,我也不知为何,伤重的同门一直对着未之人冷言冷语,说他们是叛徒,还说,自己受伤全拜他们所赐……” “这些我都知道,说说今日之事。” “未伤同门受不住讥讽,忍不住出手了,他们……” “知道了。” 木一很吃惊,按说同门相残的事情,不管放到哪家哪派都是大忌,更别说墨家这种传承数百年的森严之所了,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当年的腹?前辈为了遵守这条规矩把自己的亲儿子都杀了,同门相残这么大的事情,为何钜子如此轻描淡写呢? “钜子……” “我说知道了,我会处理!” “……” 相里业闭起眼睛,过了好一会儿,问了一句:“木一,你说那些无伤而归的墨者,到底有没有背叛墨门?” 木一也是无伤而归啊,当然知道怎么说:“依属下看,他们并未叛离墨家,实在是逆贼奸诈,曾在不经意的时候套取过一些话语。” 相里业点头:“无论是否他们本意,我相里之墨位于会稽的行馆被人毁了,这总是事实吧?” “这……” “那么坚守本心者唾弃叛离者,又有什么不对吗?” “可是钜子,此事应该……” “此事应该如何?你教教我。” “……” 这怎么答?以下犯上啊,木一脸色全变了。 相里业又开口了:“木一,你跟随我数年,按说是最得本钜子信任的,现在我问你,你落入手的时候,他们真的什么都没问,没像对待其他同门那样套取话语?” 木一皱眉咬牙,心说怎么又提起这事儿了?难道钜子还是不信? 一抬头,他只看见相里业的眼神有一种深不可测的意味,随即回道:“逆贼真的什么都没问!” 相里业呆了片刻,直勾勾的看着木一,忽然之间,他绽放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没问就好……对了,你上次提起的那个隆准龙颜的家伙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刘季。” “刘季?刘老幺?怎么是这么个破名字。” 第九十一章 安心否,不安心! 秣陵势成孤城,敌我态势悬殊,内外交困之下,五百秦兵依旧没让楚军省心省力。 虞周言出必行,略阵也是尽心尽力,拉出部曲敲锣打鼓的卖力牵制不说,光是撒出去的斥候就有两百骑,沿着长江回溯了数十里,谨防有变。 他这一番心意,樊哙很感激,数度攻守之后,亲自斩首十三级的胖子终于拔下城头战旗,把那个玄鸟陨卵的图案换成九凤争鸣。 至此,整个会稽尽归大楚掌控。 进了秣陵城,虞周就为秦始皇的巨大脑洞深深折服,其实还在城外之时他就发现了,大秦一直奉行“弃灰于道者刑”,对于这样一个国度,那些四处可见的牛羊粪便根本就不正常。 野外如此,谁知道城中更甚! 具体情形不想多说,他只知道,在炎炎夏日里把一座城池糟蹋成这样,一个弄不好就会兴起瘟疫的! 这一切根源,居然是皇帝相信了望气之说,认为东南有天子气…… 好吧,秣陵变成金陵之后确实当过六朝之都,可是那得多久以后?就算说中此事的人真有些玄妙本事,你一个大秦皇帝管的也太宽了吧?一竿子捅到南北朝了…… 心里边泛着嘀咕,虞周飞快下了两道命令:其一,清扫整座城池,烧制石灰泼洒各处,扑灭蚊蝇鼠蚁谨防瘟疫;其二,大军用水一律取自长江,过滤烧开之后才可饮用,军中医士义诊百姓,发现不妥及时回报……还是为了防止瘟疫。 瘟疫啊,那些夺走成百万上千万性命的杀手就不说了,就算小小的感冒遇到这个缺医少药的年代也能肆虐一方啊,更何况现在是夏季? 什么是夏季?就是冬天里直接喝凉水都没事儿的肚子,到了夏天啃几片西瓜都有可能一泻千里…… 现在的问题要比西瓜严重多了,虞周正想着什么时候把这玩意弄回来,一转身,再也没有惦记任何食物的心思了——樊哙守着石灰窑正在腌制人头。 “是虞小子吧?嘿嘿,你来的正好,快看看老樊的手艺怎么样。” 这种手艺,虞周敬谢不敏:“樊大哥,这种事交给别人做就好了,何必亲自动手。” 樊哙叹了口气:“还不是因为俺害怕啊。” “害怕?怕什么?” “经一事长一智,这话真他娘的没错,以前的时候,俺总觉得咱干的这大事儿也没啥,不就是豁出命去吗,反正活的不自在,不如轰轰烈烈拼一场。 可这人心咋就没个知足呢…… 雍黑子…我俩认识快二十年了,二十年啊,老樊今年才二十有八,现在不定哪天命就没了,说个半辈子也没错吧? 结交了半辈子的人,为啥会这样?他那么干,就是往俺心口生生捅了一刀啊……” 虞周静静听着,身处在炎热的石灰窑边,仍觉得身上有些凉,思索片刻,觉得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这事儿不算自己倾力而为,也是有意放纵的结果,说什么都不合适。 况且看樊哙的样子,他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带着耳朵就好了。 “他捅了俺一刀,俺捅回他一刀,这事儿扯平了,问题是,现在雍黑子不知道疼了,老樊这心口一个劲的抽抽啊! 捅俺一个人不打紧,他还拿着大伙的一条生路肆意祸祸啊!现在闹成这样,老樊怎么有脸再跟少将军说起接济同乡之事?怎么说啊! 这一天天过的,指不定砀山每日都饿死人呐,雍黑子,你算是绝了!” 虞周拍了拍他的肩膀,接口道:“按现在的局势看,我军下一步将会渡江北上,还有机会,还有机会的。” “有机会,俺也不好张嘴了啊,萧长史又不管这些,让他开口,是个人都知道这是老樊又厚脸皮了。” 虞周嘴角抽了抽,小心翼翼的说道:“要不……班师之后我跟羽哥去说?” “这个……不太好吧?” “哦,也是……” “好兄弟,就这么说定了,只要救了老樊那些同乡的性命,以后你说啥俺都听着,绝没二话的! 对了,你们伉俪吃不吃狗肉?俺去弄一锅。那些人头都送你吧?毕竟那事儿都有干系……” 虞周有些想笑,这个鲁直的家伙耍起心眼儿来粗糙的可爱,本钱不多,他就从情义下手,甚至为此把自个儿都搭上了,可越是这样,越让人无法拒绝。 “樊大哥,为何你每次以狗肉相邀,都是在炎炎夏日?这是要小弟热火内旺啊。” “哈哈哈,那有啥,反正你有婆娘可以泄火。” “……” 樊哙是健忘的,或者说,他心里的那杆称早已在雍齿和沛县诸人、同乡与同袍之间分出了轻重,回过头,这个伤感了好几天的胖汉终于再露笑容。 …… …… 果然,狗肉的效果不愧于至尊肾宝的美誉,当天夜里,一对小夫妻疯狂挥洒汗水之时,项然迷乱的脑袋一直想不通为何夫君一改常态…… 云收雨歇,男子总是迅速冷却的一方,虞周姿势不变,手上轻拢慢捻着安抚妻子,心神清明之后却已飞走云游了。 不出预料的话,楚军即将渡江北伐,可是江北早已不是熟悉的模样,陈胜吴广揭竿先败,无数豪杰尽皆蛰伏,这一动,楚军作为先行者势必占据优势,可是承担的压力也大了…… 皇帝得知蒙家军败会怎么样?会不会再次调集九原军?会不会让蒙恬领兵? 不知道,因为自从项籍提前起兵的那一刻,很多事情都乱掉了,只能见招拆招。 可是有一点是没差的,那就是楚军的最终目标——兵指咸阳。 怎么才能迅速拿下这个帝国,成了摆在虞周面前的首要问题,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易守难攻之处就已可见一斑。 像刘邦那样绕过秦军主力?没人牵制啊,就算绕过去又怎么样,光是函谷关或者武关就够楚军喝一壶的。 分兵挺进,有牵制有进攻?不是虞周自夸,想了一圈似乎只有自己才适合再领偏军了。 问题是他对项籍还有些不放心,特别是即将收服一群丰沛牛人,刘项相遇,他能不被骗,能够压制得住? 似乎不被拐走手下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性情所致,这事儿无解啊!跟了一个最不适合干皇帝,却最适合当兄弟的人,注定了虞周要多操心。 “夫君…你在想什么?” 声音软糯糯的发腻,虞某人立马觉得心都酥了,好吧,又是一个需要多费心的小丫头。 “我在想,咱们班师回去的时候,你大哥得怎么罚我。” 项然大眼睛眨呀眨:“为何要罚?不是已经尽俘秦人骑兵了吗?不是救了那么多民伕吗?不是连敌军的将领都俘获了吗?” 虞周捏了捏她的鼻子:“你不懂,军国大事,越是亲近的人越要从严要求,就像这次任人有失,放在樊哙他们那里功大于过,放在我这,最好也是功过相抵。” 项然挺起上半身,一片雪白晃呀晃,虞周赶紧给她盖住。 “凭什么?这不公平,明明夫君立了那么大功劳……” 虞周不想跟她说的太深,沉思片刻,开口道:“傻丫头,就是为了公平才会这样啊,在外人眼中,我们两家是姻亲,背地里不定捞多少好处呢,所以啊,从严要求可以堵住一些人的嘴,为羽哥树立威信。” 虞周只说了一半,另外没有说出口的是,不管怎么看,将来他都逃不开一个外戚之名了,虽然刚刚起步的皇帝制度还未对这个群体严加防范,可他不想被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毁掉全部过往。 宁可自己退一步,将来不会留下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的尴尬,转寰的余地也更大一些。 项然可不知道啊,憋着通红的小脸不干了,刚起身,腿上一软又坐了回去,这一下,一个浑身再无一分力气,另一个差点哀嚎出声,什么武功也练不到那种要害啊,这不是要人命吗! “哪有什么好处,大哥能够起兵全赖大家嘛!还有,那些个兵甲、钱粮、战器、农具……哪个不是夫君尽心尽力所为?这……咱们家都倒贴了!” 真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难怪当初项超忧心忡忡呢,可不是嘛,现在这小丫头一改之前想法,极少提起老父亲了,害得项超好几次觍着脸上门,话里话外的调侃女婿给她灌了迷魂汤,女儿不孝之类的。 不过站在虞周的角度来看嘛,真是贴心啊。 “倒贴就倒贴吧,谁说我没赚?有个如花美眷还不知足吗?” 项然听了气势一弱,一抹笑容浅浅的绽放开来,刚想张嘴说话,忽然脸色急变粗喘几下:“说…说正事儿呢,你把它拿开!” 虞周一副不知情的样子,轻拍细背懒洋洋说道:“说吧,我听着呢。” “反…反正就是不行,就算夫君不为自己考虑,总要为我们的将来考虑吧,若是……若是有了子嗣,还要多挣一份家业呢……” 子嗣?虞周还未想过,在他看来,吃掉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已经有些过分了,再让她以尚未熟透的身子孕育生命? 风险太大了!过几年再说吧,还是得掐算好时日啊…… “放心吧,真到有了孩子的时候,该有的家业自然不少他的。” 也不知是成了亲的女子都这样,还是自己把她娇惯坏了,亦或者操持家业之后为母则强的心思提前爆发,项然琼鼻一皱不干了:“夫君怎么知道何时有子嗣?万一现在就有了呢?” 虞周不安分的扭了扭腰,他实在憋了太久了。 早在上古时期,比斗的目的就是为了争夺配偶,进化成为人之后,这种烙入骨子的本性一直没有改变,所以啊,在男子看来,战争、美人,这两样东西是有很深关联的,甚至有打完一架竖立旗杆的本能发生…… 虞周打了好几架,跟墨家、跟九原军、跟秦军……吃了那么多大热大补的肉食,又将他的兴致调动起来了。 “叫我子期哥哥。” “不要,那样叫你的时候,肯定会干坏事!” “叫几声吧,想要子嗣,咱俩还得努力才行啊……” “你…你还不歇……慢点!” …… …… 涉间没有走出多远就昏了过去,多日水米未尽,身上还带着伤,能够走出会稽地面已经是他意志坚强了。 再度醒来的时候,他的整颗心都在下沉,没有复入反贼之中,没有遇到拦路的盗匪,周围都是和他一样装束的大秦军士…… 可是涉间的本意是想回到九原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必须让蒙将军和扶苏公子有个准备才行,结果呢,显而易见的鄣郡将士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了,而是直接送他面圣陈情。 这其中的区别就在于,蒙将军他们将会一直蒙在鼓里,直到陛下的怒火临头才会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乃九原骑裨将军涉间是也,有紧急军情禀报,劳烦几位同袍送我回去,万毋误了军情!” 面前的几个军士看了他一眼,一个三角眼的家伙开口了:“九原骑,可是大破陈涉的那一支?” 涉间皱眉:“此为军机不便相告。” 三角眼嗤笑一声:“军机,你们九原骑以后还有军机吗?” 涉间心里一疼,咬着牙说道:“此话何解?” “剿灭几个乱民的破事儿,不用再藏着掖着了,在下倒是很好奇欸,为何你们九原骑一入会稽再无音讯传来?为何一位裨将军拖着重伤之身独自前行?是你涉间当了逃兵?还是九原骑已经不复存在了?” 一支支利箭插入心头,涉间不作答,他只反复说道:“送我回九原,蒙将军自会承了足下之情……” “不必了,你昏迷了整整五天,我们兄弟几个也等了五天,这期间,会稽从来没有一个骑兵传来消息,倒是秣陵失守之事天下皆知,涉将军,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 看着涉间的神情,三角眼更加笃定:“好吧,此事是你们九原军秘辛,你不用告诉我,不过我们李郡守说了,明日便要将涉将军押赴咸阳,你还是想想怎么对陛下说吧!” “……” “这位仁兄,可否替在下给蒙将军传个口信?你什么都不用说,就将涉某的行踪告知一声便行。” “这事儿,得问过我们李郡守,和他的族老李丞相!” “……!” 第九十二章 祖龙 龙者,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春深,龙乘时变…… 抛开隆准龙颜的潜龙不说,在大秦帝国最深处,二百余里咸阳宫中,可是住着一位名副其实的祖龙,他雄心勃勃吞天并地,他霸道强横震人心魄,一如当年仅靠宫殿磅礴气势便使秦舞阳心惊胆寒。 但是……这条祖龙现在老了,受伤了,整天迷恋着常驻人间,真正成了见首不见尾的神龙。 “陛下,今天又是朝会的大日子了,是要奴婢知会群臣取消呢,还是冠冕加身准备临朝?” 嬴政端坐蒲团,慢慢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赵高,胡须随着话语而动:“朝中可有大事吗?” “这……列位臣工哪儿会跟奴婢说呀,要不,我去问问?” 嬴政重新闭上眼睛:“会稽剿贼一事办的如何了?” 话说到这里,赵高眼中的喜色一闪而过,可惜无人留意到。 “这个……奴婢也不知,想来今日该有战籍传回了吧。” “熟知律例谨守本份,赵高,朕……真人就是喜欢你这一点。” 赵高连忙跪倒:“陛下言重了,这些都是奴婢该做的,要不,我去给您准备冠冕?” 嬴政点头,赵高倒退着恭敬而出。 皇帝自称真人,这事儿有一段时间了,从他砍完一波术士另招了一批术士之后就变成这样了,真人嘛,都是神仙,喜静不喜打扰的家伙,行踪怎可被凡人知道? 之前有个小子说的没错啊,要想成仙,先得了解神仙的脾性,投其所好才能成为同类,只是可惜啊,那小子再也不见了,不老药的事情也没了后话…… 都说人靠衣装,此话同样适用于皇帝,换下宽大的褶袍,头顶旒冠身着冕服之后,嬴政只在瞬间就从与世无争的闲人变成一位帝王,眉目之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坚决,正如他曾经跟唐雎说的那样: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起驾升殿——” 行不多远,嬴政示意宫人停下銮舆,望着远处默然不语。 “陛下,怎么了?” 嬴政侧了侧头,眯着眼睛问道:“那是何人的车驾?” 赵高循着皇帝的目光看去,垂着眼睑回道:“回陛下,那是李丞相车驾。” “李通古?好会享受啊,豪奢堪比銮舆了……” 听了这话,一众宫人尽皆低头,大气也不敢喘,赵高转了下眼睛,同样俯首。 “继续走吧……” 四平八稳的进了大殿,君来臣往的相互施礼之后,许久未见皇帝的王公大臣总算迎来一次朝会,乍一见面,很多人发现陛下变了,胡须浓密却已多了苍色,面目威严却有些许疲累。 “众臣奏事——” 等赵高喊完这一句,所有大臣左顾右盼片刻,眼神乱飞之际,最终汇聚到李斯那里。 李斯呢?仿若无事人一般,施施然的出列,两手前屈行了一礼:“陛下,臣李斯有要事禀奏。” “李卿请讲。” “会稽平叛的战事,可能分出胜负了。” 嬴政的身子往前探了探:“可能?这是什么意思?” 李斯连忙拜倒:“陛下息怒,保重圣体!” 嬴政心中立刻泛起不好的念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之中杀机涌现,过了片刻,他才冷静下来,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语气中的冷意在这骄阳如火的夏日让人遍体生寒:“说!” “九原军的人马回来了,但是仅仅回来一人,便是裨将军涉间……” “那为何尚不能定胜负?” 李斯板着面孔:“回陛下,涉将军忠心耿耿,说是战事结果只能见了蒙将军或者扶苏公子才说,臣,不得而知。” 忠心耿耿?好词儿啊,不过李斯这时候说来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忠心于谁?大秦还是陛下?为什么你的眼里只有蒙将军和扶苏公子呢? 就算扶苏当为储君,陛下还好端端活着呢!这位蒙将军的部下什么用心?或者说,蒙将军会不会也这么想,才养出目无君上的副将? 嬴政听完面无表情,脑袋动也不动,眼珠子来回扫了一圈,无悲无喜的说道:“传涉间。” “传涉间——” 涉间来了,从他的装束看,甚至比离开楚营的时候更加狼狈一些,未及时处理的伤势、好久未换的衣衫、蓬头垢面的模样……无不说明这是一个败军之将。 “大胆涉间,见了陛下还不行礼!” 几个卫士伸手就抓,正好触碰他的旧伤,疼得涉间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冷汗一个劲的直冒。 李斯回过头,面带不忍的说道:“唉﹌不要这样,涉将军有伤在身,切勿粗手粗脚,毁了一位将军的武艺和前程啊!” 卫士暗抓几把,松手回道:“李丞相宅心仁厚,小人佩服。” 嬴政冷眼瞧着,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多年之前冤杀的韩非子了,师兄尚能下手,这个人…… 才当了几年丞相,卫尉内士便能言听计从,这个人…… “涉间,你老老实实告诉朕,朕的大军哪里去了。” 涉间早已疼得说不出话,皇帝说了什么他也没听清,只是不停以头抢地。 几个卫士刚要继续动手,只听殿内一声暴喝:“放肆!” 群臣、群卫、所有宫人,立马俯倒一片,他们听出来了,这句原本该是御史大夫维护朝堂秩序的话语,是由皇帝亲口怒言的! 一时间,没人敢说一句话。 嬴政吼完,把身子深深的埋进坐榻,闭着眼睛聆听殿内动静,鸦雀无声,只有涉间的粗重喘息清晰可闻。 君臣佐使一起等着,等到呼吸声逐渐平稳,嬴政重新睁开眼睛,仍是无悲无喜的模样:“说吧,朕的大军哪儿去了,王离轻敌,九原精骑呢?” 涉间不敢抬头,也不敢起身,缠声回道:“回陛下,我军…败了……” “涉将军慎言!陛下龙体欠安受不得激!” 嬴政没再发飙,只是给了涉间一个鼓励的眼神,静静等他说下去。 “臣……罪将死罪!此番大战,我等中了反贼之计,两千精骑尽数覆没,少将军身陷囫囵,就连罪将……也是被俘之后由贼再度放出来的……” “嗡——”的一声,整个朝堂重新活过来,这下可我热闹了。 什么?九原精骑打得匈奴人抱头鼠窜,蒙恬将军文武双全,麾下部曲更是劲旅一支,他们也会失败? 败就败了吧,还来个全军覆没,多少年没有这种事了?一军主将也能被俘,他当时怎么不自裁呢?是不是蒙恬的儿子啊?有没有点骨气啊? 我看没有,眼前这个家伙不也是被俘又放回来的嘛,他们蒙家啊,早就不行了,北边那支大军也不行了! 真的假的?这么说有根据吗? 要什么根据啊,这场战败还不能说明一切吗?大秦强军什么时候轮到一伙反贼隔三差五击败了?还这么轻而易举的,一个都没跑? 也对哈,陛下一向优待军爵之士,想不到天下刚刚安定数年,他们就骑不得马、打不成仗了…… 你傻啊,有钱了谁还卖命?不得喝点小酒找点歌姬啊?蒙恬?蒙恬怎么啦!也是个沉迷酒色的家伙,我听说啊,前段时间北地出了个孟姜女,没事就哭哭啼啼的,把城墙都哭垮了! 还有这种事?为什么啊? 还能为什么,肯定是蒙恬对人家做了什么呗,他们九原军监筑的城墙一触即塌,可见多么不用心了,徒费国帑啊!人垮了,墙垮了,大军也垮了! 嗯…有道理。 就你一个人知道,出去可别乱说啊! …… 听着这些风言风语,涉间只觉胸膛里有一把烈火,他很少到咸阳,进入王宫更是头一回,从不知人心可以脏到这种地步。 道听途说就将一位边防大将抹黑成这样子,天理何在! 李斯听得津津有味。他甚至制止了想要维护肃静的御史大夫,垂下头,掩饰自己欣喜的目光之余,等待皇帝发话——陛下不是很有火气嘛!这下好看了! 可惜李丞相一番“苦心”,皇帝一句都没听进去,自从“全军尽没”四个字冒出来,嬴政不得不重视这伙反贼。 一次可能是偶然,那么两次呢?还不能说明贼军战力强劲?上一回王离吃了轻敌之苦,这一回呢?有了墨家相助的九原骑还不能克敌制胜? 楚人,楚地,楚军,还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但使王翦将军还在该有多好…… 回过神来,嬴政对着朝堂扫视一圈,那些口干舌燥的家伙仍在喋喋不休,让他忽然变得意兴阑珊。 “除了会稽战事,众卿还有什么政事禀奏?” 这么大事儿还不是事儿啊?亏了上朝之前大伙担心皇帝经受不起打击呢,敢情他的心思全在长生不老上面,不看重这个了是吧? 群臣肚子里嘀咕,身为百官之首的李斯又出列了:“陛下,臣以为……” “那就退朝吧,涉将军,你随朕来。” “……” “……” 什么人能进内宫?宫人!什么男人能见到内宫的模样?宫禁卫士! 一句话的事儿,这个例子破了,可是没人敢去提醒,因为皇帝已经发过一次火了,都说伤病之人喜怒无常,更何况这是一位本就无比酷烈的君王?还是别触这个霉头了! 这其中,最难受的便是李斯了,生生打断话语不要紧,从几次三番的小小细节之中,他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皇帝不知道丞相和罪将哪个更亲近?怎么可能!那么作出此举是什么意思呢? 李斯跪坐在原地没动,还没想完,刚才熙熙攘攘的朝堂顷刻间空无一人,摇了摇头,他准备起身回府继续琢磨去。 “李丞相留步。” 转过头,是一位从没见过的宫人,他疑惑道:“可是陛下传召李斯,有什么话要说?” 宫人左右看了看,俯在李斯耳边低语几句,说完之后,那人行了个礼,开口道:“丞相务必当心,但愿是我等多虑了。” 李斯点头:“跟中车令说一声,他这个情老夫承下了!” 宫人再度左顾右盼一番,匆匆而去。 难怪!还以为陛下发火乃是战败所致,原来如此啊!看来要低调一些了,不过……区区车驾真的不如一场大败重要吗? …… …… 皇帝单独面见涉间,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只知道两人走出章台宫的时候面目舒缓,不像发过火的样子…… 嗯?这个解读起来可就复杂了啊,自从经历了荆轲行刺,陛下什么时候独自与人见面了?还是在旧伤未愈的情况下? 一个败军之将源何得此信任?因为他也受了伤?别逗了,天下受伤之人多了去了,这不算信任的理由啊,当做放松警惕的理由都有些勉强! 好吧,抛开这个不谈,为什么皇帝不发火,不依律治军该贬的贬该杀的杀?跟他们这番交谈有关吗?到底为什么啊,想不通…… 再抛开想不通的,所有人得出同一个结论——这场大败并未影响蒙恬将军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很快,皇帝就用两条诏令转移了所有人的视线:其一,捉拿逆贼虞子期者,赏金五百,捉拿逆贼项羽者,赏金三百;其二,再次巡游! 项羽?虞子期?赏格有点奇怪啊,没关系,反正都是逆贼,这个不重要,不过陛下想要出巡,这事儿…… “陛下!天下未安贼寇横行,您怎可置自身于险境啊!” “是啊陛下,还是留在咸阳,待将军们剿灭了逆贼,您的圣体安妥一些再动身也不迟啊……” “陛下执意出巡,老臣情愿一头碰死!” “蒙上卿呢?他不是尽得圣眷的吗,怎么此时也不说句话,难道真要置社稷江山于不顾吗?” 没说话的,只有三个人。 蒙毅什么也没说,只是单纯的避讳。 李斯冷汗淋淋,因为相熟的内卫全部换掉了,而那天在大殿上对他言听计从的几个,人头还没干…… 赵高闭嘴,是因为听到皇帝质疑丞相车驾豪华的宫人,只剩他自己活着了! 头一天刚说过,第二天就换了辆车,还用问吗?明摆着有人通风报信……内官勾结外官,这可是大忌! 天子一怒,伏尸百里,现在这头祖龙不用怒,皱皱眉头几条人命便没了…… 无人敢质疑,无人敢在这时候提醒秦律如何如何…… “区区逆贼疥癣之疾,能奈朕何?更何况,朕没打算去那扫兴之地再添烦恼,只是想去到芝罘再看一看,为何不老仙药迟迟没有消息……” 说到芝罘,赵高脑子里灵光一闪,终于知道那个虞子期的赏格为什么比起项氏余孽还高了,他是学律例的,记性比较强一些,见过一面的家伙可能会忘掉,但是被人提醒之后,便能迅速想起——虞子期,不是那个蛊惑海外仙山的小子吗?怎么摇身一变成了逆贼了? 前面有个卢生,现在又来个虞子期,就算皇帝说出千金赏格他也不稀奇了…… 不过……既然是逆贼,那么仙山之事有假喽?为何皇帝还要去看看? “陛下,此行异常颠簸恐伤圣体,臣等还是觉得……” “朕意已决,无需再议!” “……” “对了,刚才谁说要碰死的?” “…………” 第九十三章 计将安出 人言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嬴政自从十三岁登临大位至今已经三十多个年头了。 积威之余,他无时无刻不在害怕生死之分的那一刻来临,在人世享尽荣华富贵,到了阴间忽然打回原形,变成一无所有的白丁,这让人怎么受得了? 习惯了发号施令,嬴政根本没想过自己对着大司命卑躬屈膝该是什么样,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总让他想起身在邯郸受尽欺凌的日子。 神仙?山鬼? 神荼、郁垒怎么啦,还不是由人成神的,他们可以,朕为什么不行?朕不止想长生不老,还要大军相伴延绵万年! 远一座骊山填进去数十万役夫刑徒,快把整座山挖空了…… 可是不管怎么说,身体感觉是不会骗人的,以前惯不离身的长剑现在极少触碰了,以前每日批阅奏简三百余斤,现在看一会儿就头昏眼花,以前朕也曾使阿房女见之倾心,现在…嬴政低头看了看肚腩…… 更有甚者,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不再是起身穿衣,而是直勾勾的躺在塌上重拾自己的身体,一呼一吸之间慢慢抽走胸口闷痛,让力气重新灌注四肢才能动弹,这种感觉,他跟谁都没说过…… 不是吉兆啊…如果再寻不到长生不老药,这一趟必须见见扶苏了…… 嬴政心里一直清楚,扶苏是一个很好的继承人,过于宽仁不要紧,帝国也需要张弛有度,正如雷霆之后雨露来临嘛,只有这样,他才能在短时间内尽收士民之心,只可惜自己没有留给儿子一个安稳的天下。 车轮“咯吱”作响,推开木窗看了一眼,正见到李斯扶着车棂缓缓随行,嬴政的脸色一下子就垮了。 朕还没死呢!你那抚棺一样的架势想说什么?这是请罪还是苦肉计?七十多的人了跟着马车吃一路灰,其他臣工看到了会怎么想? 有了大朝会的前事,嬴政开始考虑谁是下一位丞相之选了,过了片刻,他又将这想法扔到九霄云外。 无论自己能否挺过这一关,此事都该交给扶苏处置才好,一来,朝中态势纷乱复杂,蒙恬此人再值得信任也得有个牵制;二来,有朝一日搬倒李斯的时候,二世新皇可以平添不少威望,再说李斯精学法家没少得罪人,这么一个老家伙,拿捏起来简直不费力啊! 想到这里,嬴政发话了:“李丞相年事已高休要如此,朕已知卿家心意,快快回车歇息去吧。” 如同三九天里豪饮几觞烈酒,李斯觉得身上从里到外透出一股暖意,忍不住老泪纵横道:“陛下仁爱体恤老臣,臣定以前车为鉴恪尽职守。” 嬴政嘲讽的笑了,这个笑容车外之人没有看到,却被赵高瞧了个真切。 “前车之鉴?李丞相可真是荀卿的好徒弟,至今仍不忘恩师之言。” “老臣时刻不忘先师教诲,此乃本份。” “本份?本份好啊,下去吧。” “臣告退……” 君臣之间一番对话,可把赵高羡慕的够呛,这才是皇帝,这才是皇权啊,任你李丞相再怎么目中无人,还不是一句话打回原形? 要不是两腿之间少了点东西,咱也想干干啊!咦?好像也没什么!咱还有个女儿呢! 垂头掩住所有神色,也将一颗蠢蠢欲动的心按捺住,赵高重新变回那个低眉顺眼的奴仆:“陛下,天气渐渐凉了,您该喝药了。” 嬴政关上车窗:“朕没病,吃也只吃仙药!” “陛下……” “住嘴,赵高,朕问你,你还记不记得一个名叫虞子期的小子?” “虞子期啊……” …… …… “虞子期?他那把剑倒是不错,应该是出自名家之手,可惜了一身武艺满腹奇谋,不能为我大秦所用……” 分明只断了双臂,却将浑身上下裹得粽子一般,涉间从没受过这么隆重的罪。 不受不行啊,这是陛下亲自吩咐的,给你好脸还不要,那想要什么? 最让人意外的是,皇帝不仅没有追究战败之罪,反倒好一番和颜细语,歇人不歇马的将他送至边关,此时此刻,涉间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陛下安抚蒙将军的一样东西,包括精心照料伤势,全是做给将军看的…… 当然了,再傻也不会那这种话说出口,能说的只有那场战事的细枝末节之类,谁知蒙将军听完,竟说认识那个贼首? “将军怎知虞贼首有一把好剑?末将仔细看过,那剑通体黝黑不似铜铁,之前交战的时候,虞贼曾以利剑斩断马首,当真锐不可当!” 蒙恬听完愣了一下,低声嘀咕:“应该是一把精钢剑啊?怎么又来一把?” “将军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这样说来,你等尽皆败于小小坑洞了?” 涉间想同往常那样抱拳回话,一抬手,有些尴尬的说道:“正是如此,末将身在咸阳之时已向陛下演示过了,坑洞不大刚好陷入马蹄,寻常并不起眼,若到战时,战马飞驰越快受害越深。” 蒙恬的眼神一直在闪烁:“这法子……” “若是将军舍得,末将还可再试一番,当日我等皆无防备,许多战马自行折断了前腿,惨不可言!” 蒙恬摆了摆手:“非是本将军不信,我在想这法子到底是谁想出来的,是齐墨?还是那个虞小贼?” “有何区别?” “兵法云: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尔等地利不知人和不占,轻信相里业之言贸然出击,这场败战……咎由自取也!” “可是将军,少将军他……” 蒙恬拈起一支笔,想要写些什么,笔尖触到竹简又觉心里空荡荡,最终,他手拿毛笔发着愣,嘴里反复念叨几句话,像是劝部下,又像安慰自己:“逆贼既知某乃大秦上将,必不敢谋害我儿,让他吃些苦头……也好,省的平日里目中无人……” 涉间当真了,点头应道:“将军所言有理,末将这便养伤备战,只等陛下一声号令,粉身碎骨也要踏破贼军!” 蒙恬的笔终于落下去了,他也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你方才说,陛下极有可能巡游至此,来见公子一面?” 涉间兴致勃勃:“没有,陛下从来没说过,这些都是末将猜的。” “妄测圣意,这可是诽谤啊,慎言!” “将军不必吓唬末将,陛下挺好说话的,我就是觉得觐见之时谈起公子居多才有了这番猜测。” “……” 皇帝好说话?那是对你这个伤兵败将吧?你说这话得让多少孤魂鬼哭狼嚎啊。 蒙恬没有理会部下,扯过舆图看了一圈,指尖划过,大秦疆域历历在目。 “过来看看,贼军现在是不是打到这儿了。” 涉间拿着竹签再往前推一些:“末将无能,临来之际听说秣陵已经丢了。” “那就是该过江了?” 涉间闻言一愣:“过江?他们敢吗?会稽地广人稀,一郡之力难以……” “没什么不敢的,楚贼叛乱之初不是仅有数百人吗?” “将军担心影响到陛下?怎么会!他们没这么快!” 蒙恬同样点头道:“是没那么快啊,我只担心一贼未平众贼皆起,就如之前的陈涉吴广那样,这才是糜烂天下的大祸!” 北地三十万大军数十万民伕,百越五十万大军,骊山数十万役夫刑徒……掐来算去,各郡县几经征发之后已经有点岌岌可危的意思了,人少兵也少,若是再有效仿者…… 蒙恬自己走不开,但是他很快打定主意,这此见到陛下,说什么也要再度启用王离。 诚然,王离比起父祖少了些果敢多了几分匠气,但是数遍大秦再也找不到好将领了啊。 王翦故去、李信告老、王贲陨落、蒙武病亡…… 这些人仿若星宿下凡,完成六合归一的使命却又约好了一般离开了。 蒙恬数了一下,整个大秦能打仗的将军,似乎只剩下自己和南边的赵佗任嚣了,可是……任嚣病了许久不说,这两方哪边都动不得啊! 所以说,王离虽年少,败过一次反而有了些阅历,若是调丶教一番,尽灭逆贼不敢说,震慑一般宵小还是没问题的。 以后也不至于再有千余黔首妄自称王的可笑之事发生。 “将军,您多虑了吧?若真是那样岂不天下即将分崩离析……” 涉间还没说完就把自个儿的嘴巴捂上了,真是不要命了,觐见了一次就敢说这种话,送归玉玺的那个家伙怎么死的?这都敢忘! 蒙恬恍若未闻,看了看军帐外面的天色,叹息一声:“若是那些前辈尚在,大秦何至于这般模样。 出去吧,你跟去苏角说一声,把那种专陷马蹄的小坑广布关外,给匈奴人一些苦头吃!” “喏!” 涉间走了,蒙恬一动未动,又在舆图旁边愣了一会儿,叹气道:“诸多战器皆出于贼,战之难矣!” “这可不像一位兵家名将所言呐!” 蒙恬起身施礼:“长公子。” 还是那身学子打扮,比起之前,扶苏黑了一些瘦了一些,走起路来却更精神了,相互见礼之后,他开口道:“诸多战器皆出于贼,为何不将他们招抚纳降呢?” 这个问题……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说白了,这事儿关乎陛下一向的对敌之策和长公子的不同看法,这该怎么答? 先不说得罪了君王或者储君将会如何如何,为臣者,哪有见了这种事主动往前掺和的? “长公子认为,若是陛下来做,此等贼众应该如何处置?” 想到自己离开咸阳的经过,扶苏眼神黯淡了一下,垂首道:“说句僭越之言蒙将军别怪,君父身侧之臣多有离去,早已信不过任何人,要是他来做,只怕又是'才学之士众多,不为我用者,便为我戮'吧。” 蒙恬眼皮跳了一下,用同样的语气说道:“长公子,若你当初早称君父不喊陛下,恐怕也不会来此地了。” 扶苏一愣:“这个有关系吗?” 蒙恬不肯在这话题多说什么了,进而言道:“长公子当知会稽叛逆的贼首乃是故楚项氏,心向之人众多不说,秦楚仇怨更是难解难分,招抚他们?难! 若是楚贼有心报效,早在多年之前就该从军而行了!何必等到现在?” 扶苏皱眉思索,抬头说道:“仇怨并非无解,才学更难得!本公子听说楚人多赠农具与黔首,能做此举定不是恶毒之人,如何难以招抚?” 说实话,作为臣子肯定希望君主宽仁一些,可是……从蒙恬常年领兵的角度和经验来看,如果将来二世是扶苏这种性子,偃武修文马放南山是肯定的了,这天下,还未完全太平啊! “公子计将安出?” 扶苏说了个主意,居然出乎蒙恬的意料,甚至得到了认同:“缔结秦晋之好,以纳才学之士。” 蒙恬复问:“若是天下人有样学样,大秦又有几个公主可嫁?” “蒙将军,我说的是纳才学之士,依你看,天下又有几人可以连败王离和九原骑呢?如无才学,当有先行者还而击之!” 直到这时候,蒙恬才真真正正的正视这位长公子,龙的儿子再宽仁,依旧有他不俗的手段啊。 联姻可以消除隔阂与仇恨,对于这伙逆贼……站在蒙恬的角度不敢妄论公主归宿,仍不失为一种好办法啊。 然后呢?楚贼为秦所用便要受秦驱使,再有后来者让他们平叛不就顺理成章了?打个外族拓个疆域不得出力?战力如此不俗的家伙,确实是稳固神器的好帮手啊! 但是!当今天子断然不会采取此计谋的……而且蒙恬自己也很矛盾,是将军,就该荡平贼寇,可是他分身无暇;是臣子,就该社稷为重,可是这只算一番私下里的妄言…… “长公子,听闻陛下不日将来,这番言论,万万不可对着天子说出!大秦的威严,陛下看得比什么都重!” 得知君父要来,扶苏精神了一下,听完后面的话,他的眼神重新黯淡,一板一眼的施了一礼,说道:“蒙将军多费心了,你是否觉得这是本公子的荒唐之言?” “长公子想多了,陛下让你来边隘,是要学习六韬兵谋的,其他妄言,你没说过,我也没听过。” 蒙恬是好意,毕竟两人的交谈有很多僭越之言,被人知道了没好处,可是……对于刚刚独自思索出一策的扶苏来说,他的自信心正在迅速崩塌。 “将军善意,扶苏明白,从今日起,本公子就再也不出营帐了,直到君父来临,我必熟读兵论……” 第九十四章 不一样的习武,不一样的目的 吴县。 一座城池是否繁华,不只要看住了多少人、收了多少税、开了多少馆舍,还有阡陌交通、人心向背一并可以用来衡量。 数度击败秦军,满天下都知道会稽成了贼窝,可是前来投奔的人却络绎不绝。 坐着牛车的文士摇头晃脑,先在城门口阅览一番告示,心情好些的,会将榜文内容念给众人听听,收获一片感激目光,这才施施然进城开始新的生涯,无一例外,这些家伙干的第一件事便是抢购纸张,下仆车夫齐齐上阵,自个儿挤得冠帽歪了也不顾了,仪礼尽失…… 相比而言,拖家带口的黔首百姓可就苦多了,为防从者众,大秦明令会稽逆贼盘踞禁止任何人前往,符致节令的盘查因此严了许多,却哪能挡得住? 人都想活命啊! 说实话,百姓眷恋故土,没几个想要主动离开,可是面临劳力离乡服作苦役、家中妇孺难缴赋税之时,一个大秦难以触及的落脚点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 比起那些略有手段的文武之士,他们人更多、更容易被抓,一路上担惊受怕,受尽万般折磨才到了地方,很多人都是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对皇天后土礼拜一番,才会相互搀扶着、忐忑不安的进城著籍。 不管怎么说,这座城池很少让人失望过,有拿到纸张迫不及待挥毫泼墨的,有领了农具回到地头还在发懵以为在做梦的,有眨着小眼说要见你们少将军,商量一下把纸张买卖匀他一些的,甚至有各种鸡鸣狗盗想作门客的…… 一时间,这里跟大秦仿若两个国度,一个威严肃穆,另一个朝气蓬勃。 “真是岂有此理,要不是那胖子跑的快,老夫非打死他!” 张良扶着范增小心翼翼坐下,又沏了盏清茶,说道:“范老何苦跟个商人置气,怒者伤肝……” 范增翻了个白眼,泼掉茶水示意倒一觞酒来,嘴上道:“老夫算是发现了,这些胖子没一个好人!龙且一去杳无音信,樊哙竟敢埋怨我不帮虞小子,就连那些商贾也是痴肥者居多,是不是这么回事?!” 张良心知他这是想念后生了,也不说破,重新倒了一盏茶回道:“范老,公乘神医让你忌酒,还是饮些茶水吧。” “不用!剑出杀人怎可无酒,端一碗酒来,老夫去将那奸商斩了!” 张良心说多大气性啊,随即问道:“刚才那商贾说了什么?” “他竟要买弩车!简直岂有此理!” “弩车?!” 范增咬牙:“否则呢?老夫岂会气成这样!此人怎不去与虎谋皮,与皇帝共议秦弩!?!看他能不能活着回来!” 张良一呆,回道:“这样说来,也不全是坏事啊。” 范增如何不知他的意思?气哼哼道:“人心活络确实大有裨益,可是那人说话的语调太可气了!” 张良看了看范增的打扮,灰头土脸弓腰驼背,估摸对方压根不知道范老是谁,无意中得罪了,遂行礼道:“既然如此,不如将此事交给晚辈处理如何?” “好,你将他诱回来,老夫给他些苦头吃!” “……” 以前不是这样啊,明明是个近乎严苛的火爆长者,怎么年齿越长越胡闹开了? 一边腹诽,张良一边往外走。 “回来!” “前辈还有何事?” “别忘了带些酒来!” “范老,您的病……” 范增抖落出一沓纸:“受了魏老鬼托付,你的课业老夫不得不尽心呐,若是无酒,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 …… ……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此时此刻,项籍志向不改,却将战戟扔在一旁无暇多顾了…… 在忙政务?怎么可能,有了萧何陈婴之流,最让他痛快的就是可以彻底摆脱那些“琐事”了,还能反过头去主动分担? 除此之外,其他诸如农、商、匠、书同样无法引起项籍兴趣,那他现在在干嘛呢? 在练武。 说是练武,法子有点奇怪,内堂之中,项籍赤着双脚手臂前伸,臂甲外面绕了几圈麻绳,各自拴着一只巨大的石锁悬与半空,居然动也不动! 平举的双拳上面全是青筋,却稳得波澜不惊,也不知道究竟坚持了多久,不时滴落的汗珠让他脚下从未见干,泡透衣裳浸湿寸土。 整个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一呼一吸清晰可闻,从臂甲的变形程度来看,项籍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也许是累了,也许想换个花样,过了片刻,项籍双手姿势不变,在屋子里走动起来,一步一晃悠、一步一颠簸,石锁再怎么动,两只手臂就像钢铁铸成一样,坚如磐石。 再走几步,项籍开始深蹲,一起一落之间,石锁总在将触未触的时候离开地面,又练许久,他的喘息却来越重,整个人如同水里捞出来一般,豆大大的汗珠落到地上摔碎,又被变成了脚印…… 作为一军主将,该有太多军务需要处理,作为一地之主,该有太多政务需要用心,可是他将那些通通抛开,痴迷于此道。 “咯吱——” 门开了,项籍没有回头,依旧进行着自己的苦修,身形不动如山双臂孔武如猿,这一刻,他的全副身心俱在掌中。 “大个儿——!” 伴着脆如黄鹂的嬉笑,项籍只觉手上再重一些,还没等那身影坐定,他便轻拐臂弯托住来人,恍若无事人一样继续练武。 “大个儿,我跟你说话呢,怎么不回我?” 项籍不动了,他像先前那样稳住身形,喘息了片刻,才对臂上人说道:“莫要胡闹,小心伤着自己。” “切,真没劲,你说话怎么跟我大哥一样。” 项籍深吸一口气:“子期的担忧并无不妥,项某粗手粗脚,的确容易弄伤别人。” “只有那一次,你又不是故意的……” 项籍眉头紧锁:“阿虞,我总觉得……你受伤的事情瞒过子期也就罢了,怎么……” 话音刚落,就被虞悦打断了:“你知道什么呀,大哥表面和善,骨子里最是执拗,他从小便不许我和你一起,若是知道多了……反正还是再拖一拖,等一等吧。” “项某顶天立地……” “好呀,你去说,顺便把捏伤我的事情一并说了,看他以后许不许我再见你。” “我……我也没想到……” 虞悦一挥手,轻盈的身躯晃了两下,“咯咯”笑道:“好了好了,不说那些了,反正大哥也不在,担心什么呀。 喂,大个儿,给我看看你今天练得怎么样了。” 项籍在外说一不二,何时被人连续打断过?偏偏此时,他竟毫不在意,放轻了声音说道:“那你先下来,我给你看。” “就不,你把我当成石锁吧,反正也不重。” 项籍闻言慢慢下蹲,石锁着地,一双玉足也着了地,少女刚刚跳开,他便没了细解绳索的耐性,一脚蹬住石锁,手上一扽扯断麻绳,这才活动着腕子打量起来。 “阿虞,你披个小氅吧。” “我不要,天气这么热……” 项籍垂头:“那我先去冲个凉。” 说完之后,他将手掌摊开,把两枚完好无损的鸡蛋放在案上,匆匆离去了。 虞悦一愣,刚想喊住项籍说些什么,忽然脸色急变,嫣红爬上面颊,再也开不了口。 这个大个儿,怎么出那么多汗啊。 也许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也许是虞周担心的那样逆反之下更加好奇,虞悦很久之前就对项籍有些朦胧的亲近之意了,可惜一个不懂,另一个更是不懂。 两个不懂一直傻乎乎的,一个心心念念反秦复楚,另一个,喜欢上习武变成野丫头,谁知道又是为了谁呢? 也许是两人之间真正的接触太少的缘故,也许是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虞周项然吸引走了,这份朦胧,竟然悄悄瞒过了所有人,甚至是他们自己…… 直到某个哪有舌头碰不着牙的机会,虞周当做借口的那句话成真了——项籍一不小心,失手伤了少女。 这还了得? 子期说话一向有的放矢,他说蒙恬会北伐,秦军真的北伐了,他说萧何是个好帮手,果然不用担心政务了,他说…… 总之,这一句应验了可不对啊,项某不是有心的…… 一个疼得眼泪汪汪,另一个愧疚得如鲠在喉,明知他是无心之失,少女先想到的居然不是怎么养伤,而是惦记着怎么瞒过兄长…… 对啊,儿时的故事中,他是凶兽一样的存在,长大之后,大哥又将这位挚友说成悍勇无双的猛士,只是那种口气……明明是夸奖之言,却隐隐透着一股离他远一些的意味存在,到底是为什么呢? 虞悦迷糊了,她在好奇探究之余得出一个结论——兄长不喜欢看到自己和他亲近。 当时的虞悦,不能明确自己的心意,就像乱麻团里揪不出线头一般,凭着本能不想以后见到他的机会更少,鬼使神差的,约定了一起瞒着兄长。 好在伤得不重,将养几天也就好了,出于愧疚,项籍隔三差五开始探望,又是阴差阳错的,只见过虞周对待项然的家伙,笨嘴笨舌说故事、粗枝大叶寻些小物事…… 每每逗乐之余,他从不知引她发笑的根本不是那些外物,而是一个高大男儿强自低声的模样,难以不让少女心有触动。 敲开一条缝儿,接下来的事情简直顺理成章,男子会在练完武之后多望一眼,少女回之以微笑,跟她平时做鬼脸的样子大相径庭,又是怦然一动,身心俱暖。 两个人第一次出现分歧,还是因为到底要不要跟虞周坦言相告。 在项籍看来,自己跟子期一块儿长大情同手足,有什么不能说的呢?他跟小然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我不是也没反对嘛,同样的事情还能有不同待遇?再说了,项某也不喜欢鬼鬼祟祟的感觉啊…… 虞悦显然更加了解自己兄长,在她的力劝之下,两人终于还是瞒了下来,甚至于身边的好友也未说过。 从此之后,项籍数次见到虞周欲言又止,直到战事频发,他才不用再受这种折磨。 静下心来,无意中伤人确实是个大问题,明知自己的力道,却控制不好,项籍自认为找到了根源所在,两人一合计,手中长戟被鸡蛋取代,渐渐成了一种新的习武方式…… 可是现在,瞒不住,也不想瞒了啊…… 自从上次子期来信被阿虞解读一番,情意渐深的两个人,居然被一个小屁孩儿诈出来了…… 许负! 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儿说了什么才露出神秘笑容,项籍不知道,他只觉得政事交给萧何、谋略交给张良简直太对了,自己的脑筋确实有点慢吧?否则怎么能被一个小孩儿骗了…… 水面冒出气泡,钻出一颗头颅,借着凉意,项籍觉得浑身热血冷却不少,跨出浴桶,他胡乱的秃噜了一把,穿衣束甲盘发顶冠,再出门,整个人又从汗流浃背的莽汉变成了英武的少将军。 “嘻……还以为你泡昏了呢,大王,想好怎么面对我哥了吗?” “大王?大楚未立何来大王?再者说……” “真没劲,不是这么叫威风一点嘛,我又没说是楚王,你是花果山的猴子王!” 项籍哑然失笑,过了片刻,他才无奈的摇头道:“随你吧,阿虞,你我之事,怕是再也瞒不住了,你别怕,项某一力承担下,定要说服子期……” 虞悦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为什么?刚才不是还说再拖一拖吗,只要小神婆不往外说,根本没人知道……” “再过几日便要誓师出征,在此之前,项某想要商定此事,日后便是饮恨疆场,也算了无遗憾了。” 虞悦脸色顿时煞白:“要……出征?” “是,两位军师都说时机已到,正该携战胜之威誓师北伐,到时候,大楚复立众军齐心,项某怕是再也……总之,过江之前必定会见子期,不如趁机跟他说清楚。” 听完这番话,虞悦镇定下来,仰头说道:“此乃军国大事耽误不得,跟小神婆占星问卜一下吧。” “好,我想说的是……” “我知道,这次听你的,不仅如此,我还要一起去见大哥,若是他不同意……我……我……” “我”了好几下不知该说什么,一急之下,她脱口说了一句:“我便让小然再也不理他!” 项籍处事一向干脆,却在此事上面折了许多锐气,此时此刻,即将踏入沙场的男儿豪情暴涨,长笑一声回道:“子期若不答应,我便上门抢了你去,看他能奈我何!” 第九十五章 季布至 楚军拿下秣陵没多久,天气开始慢慢变凉,城里没有多少存粮,城外的田地也被毁了,眼看深秋将至该是最好的用兵时节,虞周却只能领着部曲四处筹措粮草开垦荒地,委实有些可惜。 扪心自问,当初答应共举大事的时候,他的想法很简单,一边是手足,另一边是即将倒塌的帝国,再多踹一脚又有什么呢? 但是面对错过了农时脸色发灰的百姓,什么诸子百家、千古无二、万里长城……通通被放到一旁,人得先活命啊。 好在身后还有后盾,好在闲散人手还算多,看着越来越多的田垄,虞周心里默默计算,要按正常产量,只要来年不遭灾,这座城池就可以自给自足了,至于现在,只能先熬过去再说。 比较让人放心的是,百姓们根本不用安抚,生在地广人稀的江南,他们什么没吃过?跟中原相比,楚人的食物别具一格,羹鱼、赢蛤、螺蚌、鱼炙、菱角、莲藕……甚至连猩猩(猿)之唇、旄象之约、鳖鼋美味,他们早就尝过了。 太史公曾言:楚越之地,地广人希,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贾而足,地埶饶食,无饥馑之患,以故呰窳偷生,无积聚而多贫。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 所以啊,这群乐观的家伙很快无视了无衣无食的窘境,就像他们的先民南迁时那样,嬉笑着忙碌起来。 “咦兮——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楚歌刚起,虞周也觉浑身压力舒缓不少,奔波于田间地头,他甚至看到几个好奇心重的小子开始拆解农具,然后被家里大人揍得吱吱哇哇乱叫了。 快乐会传染,就像心中有了奔头干什么都得劲一样,亲自扶犁劳作了一天,只感叹耕牛太少人力难为。 日头渐渐西落,夕阳碎落满地,倚着田边大树等待的小人儿昏昏沉沉,早已忘了该给夫君一个笑脸,脑袋一点一点的,怀中酸梅汤快要洒了尤不自知。 此情此景,怎不让虞周想起山上的日子?只是看到燕恒快步走来,他又将心思移到别处。 “事情怎么样了?” “接上头了,不过他们的人数比雍齿说的更多,有四五百人。” “怎么这么多?总共征发了两百徭役,跑了许多还有四五百?” 燕恒垂头:“他们确实这样说的,奎木狼回禀的就是四五百。” 虞周回忆了一下,问道:“奎木狼亲眼见过没有?” “这……他说看炊烟错不了。” “增兵减灶、减兵增灶的把戏而已,看来对方信不过我们啊,这个接头人也是个有心眼的,叫什么名字?” 跟了虞周许久,燕恒学到很多习惯,比如一句话可以反复说,空隙大的可以跑马车却又找不出毛病:“他说自己叫吕泽。” 吕泽?那不是吕雉的兄长? “长什么模样。” “高鼻梁长胡须,有几分相貌堂堂之意。” “多大年纪?” “年约四旬,或者更大一些。” 问了半天没什么收获,虞周沉思一会儿,开口道:“路途遥远,运粮是不可能的了,问问他们愿不愿意舍了瓶瓶罐罐来投奔。” 燕恒回道:“我估计他们不愿。” “饿成这样了还不愿?说说你的看法。” “若真有四五百人,行程艰难且不说,他们是怎么熬过这么长时间的?必定为匪为盗啊,贼当久了有几个愿意下山的?” 虞周先点头赞同一下,随即说道:“我也觉得他们不愿前来,不过理由嘛,倒是跟你所想有些出入。 四五百人,他们不一定有,要那么多粮草无非是想讨价还价,顺便看看我军的本事罢了。 所以啊,不下山是肯定的,原因却是出在其他方面,比如皇帝再度出巡他们不敢动,比如我军能否立足他们没底。” 燕恒点了点头:“的确是这样,那咱还管不管他们了?” “管,为了以后,为了樊哙的面子这次也要管到底,不过嘛,若是他们执意不来,那就只剩一种办法了,留人监管!” “留人监管?” “对,挑几个嘴巴严实身家清白的兄弟,留在他们那里帮着购粮,咱们出钱,咱们出力,够诚心了吧?” 燕恒纳闷了,一伙逃民而已,多了个身份就是樊哙同乡,值得这样吗?出钱出力不要紧,特意强调了人手需要挑选,这就是还有其他使命啊。 监视?暗杀?出动自己手底下这群人至少也是这种任务…… “好,我让奎木狼先去问问。对了,季布大哥来了,说是要找你呢,我想领他来这边,他说不急,等你回去再叙也不迟。” “我知道了。” 真要说起来,最亲近的几个人里只有季布最像老大哥,可他先是成亲再是照顾三叔,走动的反而最少了。 这次过来一定是有什么要是事吧? 一边嘀咕着,虞周想起了几桩轶事,就说季布自从闻听“一诺千金”之言以后,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处处讲究个言出必行。 一时半刻还没什么,时间长了,有些说过的话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为了践行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也正应了那句承诺是甜蜜的执行是苦涩的。 这还不算什么,最要紧的,虞周觉得季布为此有点强迫症了,怎么说呢,有一回季布做了个梦欠人钱了,约定好了一定还的,一觉醒来,睡迷糊的家伙还没分清梦境与现实,抱着门柱连连哀叹,愣说自己违背诺言非大丈夫所为。 后来……总算弄清楚事儿是在梦里发生的了,结果他倒好,变本加厉嚎啕大哭,说是连个再还钱补救的机会都没了,那架势,颇有几分尾生抱柱亡、范式自刎见老友的意味,可把大伙吓坏了…… 庄周化蝶,蝶化庄周,跟这种家伙根本不能说梦是假的,抠住一个词儿都能硬挺到底,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 但是从那之后,几个伙伴全对季布敬重有加,又小心翼翼的不敢轻易请动他。 “快醒醒,太阳要落山了,咱们回家。” 推醒小人儿的时候,虞周有点舍不得破坏那个画面,长睫微颤唇齿半张,被打扰了,慢慢变成迷迷糊糊揉眼睛模样,吸溜一下,亮晶晶的口水断作两截,瞬间红了小脸。 “我睡着啦……” “可不是嘛,不让你来还偏跟着,这要染了风寒怎么办。” “没关系啊,我回去喝点姜汤……哎呀!酸梅汤全洒了……!小玖,小玖——” 话音刚落,一个面目冷清的少女回道:“这可不怨我,看你睡着我都拿开好几次了,最后放到地上,还不是被一脚踢了……” “我也没怪谁……就是……哎呀算了,夫君口渴吗?” 虞周看了看燕玖,说道:“不渴,我喝过许多了,只洒一点而已,咱们回去吧。” 项然闻言轻轻点头,看了看在场诸人,拉着燕玖上了鹿车,剩下虞周、燕恒共乘另一车。 …… …… 再次见到季布,也不知这家伙都经历了些什么,神情之中居然有几分沧桑之感,留着个秦人最爱的八字胡,举手投足颇为稳重。 虞周热情四溢的迎了上去:“季大哥,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季布笑开了嘴角:“好,当然好了,听说你们几个建功立业,我比什么都高兴!” “哈哈哈,家中小侄呢?有没有揪掉三叔的胡子?” 季布露出些想念的神色,回道:“其实我最近并非呆在五湖水寨,而是跟栾布游历去了……唉,这个以后再说,想你们的紧,这不,才刚回来,听说你在左近我便来了。” 虞周闻言吃了一惊,没想到季布居然远游去了,想要问问他们的目的吧,见他实在不愿多说的样子,只好闭口不提,转而吩咐酒菜接风。 一扭头,项然亲自布置去了。 这下可让季布心中叫了声苦,刚回来是不假,来见虞周,其实他还另有一个目的,那便是受了项籍委托前来探探口风。 本来嘛,兄弟之间用不着这样,可是难得开口的大个儿张嘴了,还能不答应?弄清里边的门道,成人之美的事情还是力所能及,来之前他都想好了,只要项然在这,那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证啊,自己也好打开话题。 哪想到那丫头跑的飞快,连个打招呼的机会都没…… “季大哥,此城刚刚夺下不久,粮草有些不济,若是待会儿怠慢了,你尽管十倍记下,日后小弟亲自下厨赔罪。” 季布笑着摆手:“这是哪里话,季某岂是贪嘴之人?此行乃是为了一桩要事而来。” “哦?何事?” “是这样的,前几天有些商人找到了范老,想要购置一些弩车,范老的意思是先来问问你,毕竟那是你与墨家一同改制的。” 虞周皱眉:“商人?” “对,打扮是商人,对外宣称也是商人。” 虞周笑了,这话有点意思,看来没人相信他们是商人啊,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也对,对于大秦这个帝国来说,秦弩就相当于制式枪支,而连弩车呢,至少是火箭筒这个级别甚至是导弹,始皇帝为了防止造反都开始销天下之兵铸十二金人了,能容得下商人拖着弩车满街跑? 你说自卫?开什么玩笑!哪家的商人用的上弩车?当年的文信侯吕不韦都没这么干过…… 能用大秦的违禁品,至少也是骨子里不安分的家伙,出于“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考虑,是可以考虑一下卖一两架,但是回头一想,对自家弩车感兴趣的应该不只有朋友,还有敌人啊。 比如相里业之流,比如大楚将来的对手…… “田钜子怎么说?” “我还没问过,不过范老说他有办法劝服田老,现在先来问你。” 能让心怀“止战”的齐墨钜子信服?看来其中还有些自己不知道的内因啊。 “能告诉我买家是什么人吗?或者说,能查出他们是什么人吗?” “这个不知……” 虞周复问:“那他们出价几何?” “一架弩车三万钱。” 虞周嘀咕:“那还没我的脑袋值钱啊,都五百金了。” 季布失笑:“看你说的,好像你就缺那些钱财,敢把头颅剁下来一样。” “是不敢,不过,三万钱的价格看似很高,其实还是低了。” “那你说多少?” “千石粮草一架,问他们买不买?” 季布皱眉心算了一下:“这不还是一样吗,三万钱也能买千石粮草……” “大不一样,要知道,我们的底子还很薄,许多地头只见劳作不见产出,存粮也少的很。 况且,秦人视我等如贼寇,如何肯卖粮来?大秦米粮确实一斗三钱,可是到了咱们手中便是一斗六钱,甚至十钱!这样看来,还能是一样吗?” 季布皱眉道:“倒是我孟浪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好,那我回去便把你的话带给范老,至于买家肯不肯……我管他呢。” 虞周端起酒觞倒满:“有劳季大哥辛苦一趟了,记得还有一件事不要落下。” “何事?” “将要卖出的弩车,必须全部拆掉棘轮、偏心轮,否则再高十倍价格也不卖。” “这是……恢复成改制前的样子?” “正是。” 季布放下酒觞:“如果真要这样,我倒担心对方不肯买了。” 虞周冷笑:“那此人心怀叵测,杀之无错!” 季布吓了一跳,买卖不成仁义在,怎么喊打喊杀起来了?真那样行事与山贼强盗又有何异? “子期万万不可如此……” “弩车乃是军器,寻常人家极难见到,是也不是?” “是……” “改制前的弩车足以匹敌大秦弩车,是也不是?” “确实是这样,但是谁不想要更好的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改制后的弩车已经可以匹敌我军了,他们要来干什么?真的是对抗大秦?还是转头落在我们身上? 这么简单的问题我不信亚父、子房兄想不通,更不信他们允许威胁外流…… 现在告诉我,买弩车的到底是什么人?怎能说服这二老的?” “是……秦墨。” 季布老大哥的威严确实不俗,但是论口舌之道,他比虞周差远了,条陈分明的数了一遍,不说不行了。 “秦……墨?!你是说,亚父,子房,还有田钜子他们,都同意将弩车卖给秦墨?!咱们的敌人,相里业?!” 季布赶忙摆手:“子期你别激动,不是相里业,是另一伙人,我也说不上来,就跟田老他们一样崇尚非攻的一伙……” “那也是秦墨啊!怎能不跟相里业通气?亚父他们怎么同意的?咱们才多少家业啊!哪有送人情的余地!” “你真误会了……其实之前的曲辕犁水车已经卖过了,拨给你的粮草便是来自此处……” 虞周好悬没吐一口血来,差点被气死! 这他娘的什么脑子啊,那些农具送给百姓是一回事,卖给秦墨,哪怕价格再高,从本质上面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他不在乎钱粮多少,哪怕秦墨从百姓那免费得到,也比现在这样强百倍啊!这算什么?被人合伙玩了吗?还是范增? 之前的恶作剧可以看做玩笑,怎么军国大事也这样没点保密意识,根本不慎重?! 见到他的表情,季布就知道又误会了,悔不当初啊……另一个话题更不敢提了,急忙抱住虞周手臂劝道:“子期,是为兄失言了,少将军过几日便来,子房他们一并同行,还是由他亲自解释吧……” 虞周咬着牙长出一口气:“好!” 第九十六章 朔风起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虞周热情的招待了季布这位老大哥,秋天正是飞禽走兽藏膘的季节,朔风起时,鱼蟹也到了最肥的时候。 忙碌之余猎取三两只,顺手处理下就地野炊,让他想起身在下相的时候,一群少年就是这样无忧无虑挥霍时光的,项籍猎的多吃的多从不抢食,栾家兄弟吵吵闹闹,季布总是充当他们的调停,而大江就在一旁笑得腼腆,当然了,还有龙且身懒嘴不闲,总能勾起少年的恶作剧之心将他揉搓一番…… 也许是思念过甚的缘故,也许是这群人真的不经念叨,没过几天,栾布司徒羿他们陆续来拜访,有住下不走的,有打个照面马上离开的,短短几日,除了身在五湖水寨忙于将作事宜的曹江,一群伙伴竟然走马观花似的来全了! 最拉风的还是龙且,不知这厮从哪弄了一条巨大的鳄鱼扛在肩膀,门儿还没进呢,声音数里皆闻:“子期,子期!我给你带礼物来了!” 虞周满眼都是笑意,嘴上却揶揄道:“哪里是礼物,分明是你嘴馋了,不会做了才来找我,当心小然给你丢出去。” 龙且一咧嘴:“不能够不能够,那丫头从小没少吃我的零食,哪会如你所说那般待客。” “赵氏见过虞兄。” 咦?小胖子可以啊,能领着人家到处乱跑,成其好事的日子不远了吧? 虞周微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转身唤过项然招待赵善,这才帮着龙且卸下鳄鱼,嘴里咂咂有声:“这么大的鼍龙可不多见,你怎么惦记上它了,也不怕犯忌讳吗。” 龙且随意的一撇嘴:“什么忌讳?你不是叫他鳄鱼嘛,既然是鱼,能有什么忌讳?” “……” 嘿嘿笑了两声,龙且继续倒腾他带来的东西,没过一会儿,又从马车卸下一堆乱七八糟,头也不抬的念叨:“项大哥已经到曲阿了,打算从那儿过江,你也准备一下,说不定过几日就有征令。” 虞周恍然大悟:“伯母的病情又有反复了?” 龙且这才停下忙碌,有些不好意思的憨笑道:“那倒没有,我娘那病你也知道,这不是天气开始凉了嘛…… 我这一出征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龙且是个孝子,虞周早就知道,龙母的老慢支吃些鳄鱼肉也算大有裨益,问题是老人心挂孩儿的时候会觉得他留下的东西跟人息息相关,舍不得吃舍不得用,这得好好处置放久一些才行啊…… “黄虻(川贝)你带回去吧,那东西煲汤还行,现在煮了没法送回山上啊。 这样吧,我帮着弄一下鳄鱼肉,足以放个一年半载,伯母还未吃完你便凯旋而归了,怎么样?” 龙且从善如流:“那我将其他东西送回去,让陈家伯母帮着照应下。” 虞周笑了:“你看看,就说不是给我送的吧,行了行了别解释了,出征在即,为长辈尽一份心也是应该的。 对了,你跟那个赵栗子进展如何?怎么不让她去照顾伯母?提前适应下婆媳关系,多好的机会啊……” “别乱说,她跟我一起出征。” 虞周眯着眼睛,嗅出意思不同寻常的味道,别乱说?怎么乱说了,短短的三个字却是撇清之言啊,他们之间发生什么了? 不好往深里追究人家的私事,虞周告诫道:“不会是她还惦记着复赵吧?小胖子我跟你说,这世上有两样东西不能外借,一个是老婆,另一样就是兵权。 当年窃符救赵的信陵君确实干了件利于六国存亡的大好事,可是反过来一想,魏国除了损兵折将还丢了个公子,谁敢想如果魏无忌率军投赵会发生什么? 你啊,自己多个心眼。” 龙且勉强一笑:“我晓得了。” 抛开不愉快的话题,小胖子永远都是那么乐观,虞周忙着腌制鳄鱼肉的时候,他又跑到江边拖回来几条,说是不只要孝敬老母,还得让大伙一起尝尝。 人多了热闹,日子显得特别快,虞周以为很快就会出征的,结果直到今年年底还没确切消息传来,这期间,季布龙且就在秣陵扎下根来混吃混喝,绝口不提过江一事,更不再说买卖连弩车。 怎么回事?亡秦复楚这事儿不是项籍最迫切吗,怎么按兵不动了? 岁首便是寒衣节,虞周有点等不及了,借着去陵园祭奠英灵的机会,他先回到五湖看望了一圈亲朋,然后施施然的向着曲阿赶去,打算当面问个清楚。 “这事儿还用问?陛下已到琅琊,定是项贼怕了,不敢过江!” “你再这么说,我把你丢给羽哥,他能把你活撕了信不信?” 蒙亦闭嘴了,龙且没打算轻饶他,一把拽过去,两手紧抓狠狠的来了几个膝撞,顶的蒙亦酸水直冒,“呸”声说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诋毁项大哥,要不是子期护着,老子今天剥了你的皮,知不知道楚军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 “咳…咳咳……你们都是逆贼……” 龙且扭脸:“我就说你好心没好报吧,看看,把秦人也埋进陵园干什么,人家根本就不感激。” 虞周咧嘴一笑:“他在故意找茬呢,你别搭理不就完了。” “找茬?” 当然了!之前俘获的秦军已有越来越多人加入楚军,蒙亦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怎会甘心? 最要命的是,现在就连他本人也很少想起回归边塞之事了,身子变得痴肥,整个人形同软禁,这一切的一切都说明楚人没打算放他走。 蒙亦担心,再这样下去自己的雄心壮志就该消磨殆尽了,到那时,便是回去也只能充当废人一个…… 所以啊,还不如折腾点事情出来,哪怕是怒气勃发相互对立,也是自己从未屈服、消沉的明证。 虞周没把这番话说出口,龙且跟赵善接头交耳一阵,露出一个欠揍的笑容,扶着蒙亦的肩膀开口了:“看不出来啊,你还有点脑子,不过……比我都胖的家伙真不多见,咱们楚军之中只有樊哙了吧?” 蒙亦顿时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肥猫:“你……!哼!” “栗子你看,楚军的待遇多好啊,对俘虏都这么好,蒙大将军知道了我们把他儿子养的白白胖胖,一定会非常感激。” “你…你……!休提我父!尔等逆贼哪配说他!!” 龙且这会儿不生气了,眼珠子咕噜一转,依然拖着欠揍的长腔问道:“子期,这位蒙公子会不会写字?” “他爹改制了毛笔,你说呢?” “那咱们有没有他的墨宝?” 虞周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这个还真有不少,蒙公子修身养性,每日至少要写十篇大字。” “那就好办了,军师最近正为檄文发愁呢,借用一下蒙公子的字迹,他该不介意吧?” 蒙亦的脸色霎那间全白了,檄文?干什么用的?那是声讨敌人、揭发罪行的! 楚人的檄文会写什么不用想了,如果那些辱骂大秦或者陛下的话语传遍天下之时全是他的字迹…… 一个不认识,两个不认识,还能全天下都不认识吗? 只要有一人认出告诉陛下…… “涉……涉将军早已回去,陛下知道蒙某双臂尽断!” “现在不是好了吗,皇帝也该想到了啊?” 蒙亦彻底熄火了,从此离开龙且远远的,再也不敢纠缠一下,与此同时,虞周用余光看了一眼赵善,什么都没说。 说不清这是第几回来曲阿了,除楚国将亡逃离过江的那一次,好像都是在最近鏖战秦军才来过。 进了城门,顿时又有不同的感觉了,城头上除了“楚”旗多出一面“项”旗,百姓没见到几个,不大的城池到处都是军兵,正在来来回回运送粮草,步伐整齐,马蹄阵阵,盘踞在此的军队,已将这里完完全全变成了一座军城! 验过令符,一行人畅通无阻的走在路上,左顾右盼之间,虞周几乎没看到数人,心里更痒了——那些粮草不是拿弩车换来的吧? 如果真是这样,再让宋叔弄出战器,说什么也不能让亚父知道! 七十衰翁两鬓霜,西来一笑火咸阳。平生奇计无他事,只劝鸿门杀汉王…… 相处了这么久,虞周真心觉得范增没有后人所说的那么神奇,主要原因就在于,这个老头的脾气实在太倔了,慧眼识英心怀定计是他,一条道走到黑也是他,关于后者,说好听点就是坚持己见,难听一点——刚愎自用。 总而言之,亚父睿智则已,性子却像个大家长一样专横,也不知项籍是怎么忍受那么多年的,在虞周看来,范增认为自己没错的时候,还真的能够干出交易弩车之事…… 好吧,就算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能在事后证明你是对的,这么办事儿不讨喜啊,一次两次可以,再多了呢? 伤不伤面子伤不伤感情?闹个灰头土脸,下次谁还找你拿主意? 一边想着,虞周距离牙门越来越近,匆匆安顿下众人,他便朝着项籍的军帐走去,这一路,倒还真遇到个熟人。 “放开我…把我放开……我要去告诉师父,我要告诉师兄,呜呜呜——” 胳膊底下夹着个小孩儿不像话,虞周把她放下了,一把肉干止住哭声,他开口说道:“你跑什么呀,我又不会吃人,跟师兄说说,你怎么也来了。” 许负腮帮子蠕动小嘴嚼得飞快,含糊不清回道:“我肿么不能来,大军出征,不得占星问卜吗?” “就凭你?将士们能信吗?” 许负不吃了,直勾勾看着虞周,脸上一笑露出两个酒窝,用软糯糯的声音说道:“师兄,那你刚才为什么怕我哭啊?” 虞周心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个小丫头太邪门,谁敢让你哭谁敢听你哭啊,见过哭脸的人都倒霉了…… “不跟你闹了,肉干还有不少,都拿去吧,师父在吗?” 许负像个储存过冬粮的松鼠一样抱住零食,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不在不在,我刚才唬你的……” “哦,那我去找羽哥……” 刚走没两步,也不知道小丫头发什么疯,笑脸一僵眼珠子乱转,像个无尾熊一样攀上虞周大腿,哼哼唧唧不乐意了:“别去找项大个儿,师兄说说你打仗的事儿吧。” 扯了两下没拽下来,虞周无奈了:“多大的丫头了,也不怕人笑话,快下来,我有正事儿呢。” “不行,你先答应我别去找大个儿。” 虞周面露狐疑:“大个儿?那不是悦悦的叫法吗,你怎么不学点好的,她也来了?” 七丶八岁的小屁孩儿,又因为自己有些特异的缘故很少接触人,能有多少阅历?刚被质问一下,她的脸上立马变得慌张起来。 “阿虞姐姐没来……不对,她来了…师兄不能……哎呀,我再也不要吃鸡子了……” 虞周心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还跟鸡蛋扯上关系了? 等等!我去找羽哥,偶然提起自家妹子了,小神婆慌什么? “告诉我,你阿虞姐姐一并来了,是也不是?” “……” “她在……羽哥帐内?!” “………………” 什么都不用问了,什么都不用说了,小神婆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虞周好悬没有一个屁股墩儿坐在地上——千防万防,这俩人还是走到一起去了,历史的惯性就那么大吗?还是说这是一种宿命? 该暴怒?该后悔?该内疚?该棒打鸳鸯? 虞周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的心里五味杂陈,真的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手足,两个都是至亲,偏偏走到一起之后“曾经”演绎出那样的绝唱,怎么可能全无芥蒂? 脑袋里放空了一片,甚至于,接下来该怎么办他都不知道了,掀门而入?会看到什么场景?自家妹子的颜面顾不顾了? 在外面干等着?谁特么等的下去啊?本来就因弩车之事窝火,本来就等了那么久,现在来了又闹出这么一桩?还等?等你妹啊! 回过神,虞周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到项羽帐外了,腿上的小丫头依然在,却吓得不敢说话,也不知他的脸色究竟什么样…… 再看到许负,虞周心中稍安,也对,能让她知道,帐内的场景应该没什么不可对人言,有了定计,他知道该怎么办了。 “都尉虞周,见过少将军!” 话音刚落一个呼吸,他也不管有没有回应、帐外近卫什么反应,迈步就往里面闯去,至于腿上挂件,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没回过神,松手都不会了…… 仿佛两个世界一般,迈出去的步子有多重只有他自己清楚,非常非常意外的,根本没有遇到任何阻拦,甚至于,进了营帐看到的场景也与想像大有不同。 就在虞周发呆之际,项籍开口了,还是那样豪迈,还是那样直爽,却多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在里面,前所未有。 “子期,你来啦,以后进来不必那样,项某的营帐,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你……你们这是……!” 第九十七章 舞动惊鸿 “你们……这是?” 三个人,哦,算是腿上那一只,四个人大眼瞪小眼,足足半刻钟没人开口再说一句话。 虞周看到什么了呢? 项籍深蹲马步双拳平举,在他臂上,自家小妹跟个轻盈的狸猫一样跳来跳去,见他来了,两个人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依旧玩的自我。 听说过胳膊上能跑马,听说过赵飞燕掌中舞,想像了那么多,虞周从未想过这俩人会在军营主帐玩杂技,这根本就是两个概念好不好? 轻慢大军、懈怠军事,这种事情发生在普通军士身上,一顿军法决计跑不掉!就算你是少将军,军心要不要了?士气不管不管了? 军卒们想到自己跟了个荒唐军主,谁还肯卖死力气?人家得想值不值啊…… 最重要的是,这举动太亲近了吧?就算是彼此太熟悉顾忌少一些,就算是自家妹子心大一些,项籍那么骄傲的人,怎么同意别人踩在他身上的?兵法也没少学,他怎么允许在这里胡闹的? “下来!” 虞周发话了,可是两人依旧恍如未闻,在那双臂上,少女已经舞成了花蝴蝶般,时而单足独立摇摇欲坠,可是一晃眼,她又在三人担忧的目光中弓腰缩肩,身姿曼妙稳稳站住;时而以指为剑疾斩连连,轻喘娇叱间,仿佛秋风扫落叶荡尽面前敌寇…… 而这一切,都是在项籍臂上完成的…… 虞周见到,别提心中多复杂了。 妹子大了,不再是那个拖着鼻涕叫他“锅锅”的小不点,不再是一笑露出没牙豁子的黄毛丫头,不声不响中,她经历了金钗、豆蔻,像一块精雕细琢的碧玉悄然生辉,也使项籍更显凛然…… 真是应了那句“玉在山而木润,玉韫石而山辉”。 呵斥过一声,虞周不再开口了,一来怕吓到妹子生出什么意外,二来……见了这两人的架势,他已经知道此事绝对要撞破南墙往南走了。 为什么?因为太了解项籍了! 既然他们能够如此坦然的面对自己,要么问心无愧尚未开窍,要么,破釜沉舟一役定大局! 小神婆拙劣的演技、门口不通禀不做阻拦的近卫、刚进来时妹子有几分慌乱的舞步……还有项籍身躯稳如铁塔、双眼隐含战意,这一切,不是提前做足了准备才有鬼了! 虞悦的舞步越来越快,双替之时,项籍开始配合着轻轻托起,高大的身躯对比娇小,确实给人一种掌中飞燕的感觉,好似再一用力,小人儿就会挂在空中飘然飞天…… 也许是离得太近容易忽视的缘故,直到现在虞周才发觉妹子也算个美人儿,说实话,她并没有那种看上去眼前一亮的感觉,可是相处之时忽然冒出来的细致入微、配上总能让人颇受感染的笑容,就像在整个五官里再注入一份灵气,灵动又温暖。 就像现在,她踮着脚尖小心翼翼踩在腕甲的模样,直让虞周恨不得狠踹项籍两脚。 怕什么啊,那货没那么脆弱!整个天下都找不到比他更壮的了! 越想越郁闷,呆的时间越长越尴尬,想发火吧?算他没出息,对着自家小丫头舍不得,对着项籍呢?到最后还是夹在中间的妹子心里难受…… 大块头到底是什么时候下手的?他怎么不只懂得破釜沉舟,瞒天过海也玩的这么熟啊? 正琢磨呢,虞悦舞姿又变了,只见她广袖轻抖身子连转,带起小小的气旋儿之余,满头青丝如瀑垂下,当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项籍呢,全副心神早就专注的不能再专注,眉头紧锁目不转睛,微拢着双臂仿佛随时接着玉人,哪怕她失足一下,照样还有坚实的臂膀可以依靠…… 越来越快的舞者几乎化为魅影,就连心情不爽的虞周也不得不叫上一声好,得到了鼓励,舞影连连跃起,飘在空中的模样,总让他想起身在鲤鱼背上练剑的日子。 终于,随着项籍一个托举,虞悦高高跃起几乎触到军帐顶棚,再用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卸去些许劲道,她甚至有空作出一个鬼脸…… 羞恼归羞恼,妹子不能受伤啊。 眼看虞悦一头栽下来,虞周连赶几步就要上前,无奈忘记腿上还挂着一只,伸出手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 项籍微一俯身,拢住双臂做出个公主抱的姿势,人落手垂,他甚至贴心的蹲下腰帮着卸力,那种生怕怀中人受伤的神情,看得虞周既欣慰又咬牙切齿…… 也许是不习惯在兄长面前跟心上人表示亲近,虞悦刚坐稳,身子一弹飞快的钻出怀抱,脸色羞红气喘吁吁的说了一句:“大哥……” “吃鸡子!” “噗——!哈哈…哈哈哈……” 虞周嘴角抽了两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设想过项籍气势汹汹来一句你妹子我要了,也想过他会先声夺人问问小然过的怎么样。 哪里想到,这个情窦初开的大块头用显得很傻的一句话作为开头,还是跟在悦悦刚打完招呼的时候,超毁气氛的一句话,顷刻间驱散了妹子舞姿带来的震撼,还有虞周积攒了半天的怒气、怨气…… 搭眼一看,汗渍渍的鸡蛋也不知道攥了多久了,这是给人吃的吗?难怪小神婆一提起来就想吐呢…… 许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少年少女就在她的笑声中局促不安的互相望着,过了一会儿,虞周实在不忍再看妹子欲言又止的模样,拎起小神婆后领子就要往外丢。 “别赶我走,我不笑了,哈哈哈……真不笑了!真的,你看我眼睛,多认真啊,我可以帮你们看相卜策……” 虞周被她插科打诨泄掉不少气势,早就想先出出气了,哪里还理会?再说了,自己站在这里本就是一对二,留下她来个一对三?更没胜算了! 左手掀开帐门右手一甩,走你! 再转头,见到自家妹子眉头微蹙,似乎在为被粗暴对待的孩童担忧,又似乎担心接下来的谈话。 “鸡蛋…上次我离开吴中的时候就见你摆弄了,这东西干嘛用的,还能吃嘛你就给我?” 项籍摊开双手,仿佛在宣誓什么,郑重其事的说道:“子期,现在可以随意控制力道了!” “所以呢?” “项某至今再未无意中伤人,从此以后,便不怕伤着阿虞了!” 虞周觉得牙根有些痒:“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瞒了我多久了?” 话音刚落,虞悦脸色微微一白,扯着项籍袖口面带哀求的看着兄长,仿佛虞周是个将要棒打鸳鸯的恶人一般。 女生外向啊……古人诚不欺我! 刚开口就这样,是不是得欢天喜地送出门去她才开心啊? 心底的郁闷别提了! “子期,阿虞不想瞒你的,这都是我的主意,至于何时……我也不知道了。” 谁是谁非,虞周心里自然很清楚,以项籍的坦荡根本不是那种人,再加上画蛇添足的解释……虞周狠狠剜了妹子一眼,明知故问道:“你说再也不会伤人了,这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个,项籍仿佛得了奖状的孩子,重瞳里的笑意根本藏不住,这样的开头,这样的问话,比他预想的好太多了! “子期你看,我每日手攥鸡子勤奋练武,吊过石锁托过铜鼎、踹过粗木游过湖泽,无论项某怎么用力,都能保证鸡子不破!” 虞周龇着牙:“鸡蛋这东西,凭人的力道根本无法握碎,这事儿牵扯到物理,说了你也不懂……” 话还没说完,项籍一手一个都没见怎么用力,“咔嚓”一声,蛋清蛋黄流了一地。 “……” 娘的,相处日久,都快忘记项籍是那个千古无二了,别说鸡蛋了,就是铁蛋他也能握出掌纹…… “子期你是不是骗我的?我都做到了,那……以后必不会伤着阿虞,为何你还是推三阻四。” 虞周单手扶额:“我推阻什么了。” “就是…就是……项某此生非阿虞不娶,皇天后土皆可为证!” 说出来了,终于说出来了! 现在为难的该是虞周了,特别是看到妹子听完此言满眼亮晶晶、一边抹泪一边将手递入项籍宽袖时的样子,让他直叹好没出息啊! “此事……” “大哥,我知道你从小一直宠我疼我,生怕我受了一点委屈,可是大个儿……项大哥已经深藏小妹心中,终身大事,我只愿托付他一人!” 少女哭的梨花带雨,虞周心中也很不是滋味,说到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出于什么目的去反对、阻挠这门亲事了,也许是初见时的心理惯性一直遗留至今,还也许亲手带大的小丫头,交付他人手时那种不舍作祟,因为虞悦对他而言不仅仅是个妹子,还像个女儿一样难舍难分。 要是项超在这,不定怎么揶揄人呢。 “难不成这是宿命吗?” “对,没错,我早就看出来了,阿虞姐姐红鸾已动……” 军帐下缘的小脑袋喋喋不休,气的虞周直想给她塞住,吃着我的肉干还不闭嘴,这是哪儿来的熊孩子? “大哥……” 项籍没再开口,对他来说,很多事情只说一遍,心意已经明了,说再多也没用,不过……主意已经打定了,如果子期同意还好,要是还不答应,反正出征的时候他也不能时时刻刻盯着,到时候让阿虞一并随军就好了。 虞周此时的想法很复杂,抛开最开始的吃惊,他现在冷静了许多,成亲成亲,古往今来从不是两个人的事情,特别是身居高位的家伙,方方面面需要的考虑更多了! 妹子的性格很像兄长,都是那种外圆内方的倔脾气,且不说她到底是不是那个自刎的虞姬,单凭虞周的了解,这事儿用硬手段必定落得一地鸡毛,一点儿也不可取…… 妹子的感情确定了,那么项籍呢?他能做到哪一步? 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去练举重很难,让一个浑身精力无处发泄的霸王小心翼翼发力?这事儿更难! 因为这么干考验的不是身怀多少力气,而是有多少耐心……有劲没处使的感觉憋不憋屈?有劲找不到方向的感觉烦不烦闷? 能忍着这两种感觉干成一件事儿,虞周觉得,现在的项籍哪怕没有自己相帮将来也不会败走乌江了。 男有情女有意,似乎再打散他们是一件很不道德的事情,但是…… 项籍的将来谁能预测?经历过项伯早亡之后,虞周也不敢打包票了,好吧,有那么多先天优势再输掉不只是楚军问题,自己也太无能了,那就再退一步,项籍当了楚王,甚至问鼎天下之后,还能对小妹一往情深吗? 有点不靠谱,虽然虞周没成亲之前也曾幻想过三妻四妾,可是这事儿摊到自己妹子头上,恕他这个当大哥的理解不能。 再有就是阴私一点的想法……项籍跟小妹定情,这事儿背后有没有别人在推动?比如算计了自己好几回的亚父范老头? 如果真的那么不纯粹,就得好好考虑一下其中脉络了。 要说为什么?他们兄妹确实不值得,加上背后的黄石公呢?加上他招揽回来的萧何樊哙呢?燕恒组建宿卫范增会完全没察觉?不可能吧?综合起来想想呢? 一个痴男直不愣噔,一个怨女哭哭啼啼,虞周想着他们的前路,还得忍受这俩人哀怨的、愤愤不平的、失望的、反正越来越复杂的目光,一口苦水都快吐出来了。 “此事……我不能说同意,也不能说不同意,暂且搁置可好?让我再想想。” 项籍两条眉毛斜指着天空:“行就行,不行我们就私奔,哪来那么多说道,子期,多年手足,你给小然的事情项某从未作梗,给个痛快话吧!” 也是,练了那么久捏鸡蛋,他还一肚子火呢! 虞周听完这话,再看看小妹满眼桃花,心说这丫头没救了,一口闷气憋在胸口特别难受…… 私奔?这位可是主将,他能怎么奔?还不是不用经过自己同意就办了亲事?楚人放浪形骸起来,根本不在乎父母之言,只要有个媒人,两情相悦的男女随时可以成亲…… 更何况虞周只是兄长,万一他绕过自己,去找魏老头或者韩铁匠提亲呢,说不定那俩人就能答应了,很多阴私的理由,虞周根本没法说啊。 “十日,你总不会十日都等不起吧?给我十天时间,我将此事仔细想一遍,若是再没有回复,你直接娶了小悦我都不会再说一句话。” “好!就以十日为限,我和阿虞的终身,全在你一念之间了。” “……” 虞周深吸一口气:“羽哥,商量个事呗?” 听到熟悉的称呼,项籍放松不少,点头道:“说。” “你以后能不能别叫她阿虞?我也姓虞啊!” 这事儿说过无数遍了,项籍每次都答应,每次都忘了,现在事关二人情事,再听到这个称呼虞周浑身别扭! “好,我晓得了!” “……” 以前也是这么说的! 第九十八章 又见约法三章 欢天喜地兄弟相聚,始料未及妹子丢了,虞周的心情别提了。 更可气的是,吃里扒外的小神婆还有脸在他眼前晃,话里话外全是惦记着肉干,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匆匆打发了小屁孩儿,虞周坐在帐中胡思乱想,也许吃东西真的能缓解坏心情,随着咀嚼肌蠕动,那种愤愤不平的感觉舒缓不少。 静下来想,如果项籍不是胸怀大事,也算个良配,毕竟嘛,知根知底的人更加放心,当然了,如果他能变得细心一点就更好了。 在虞周心里,如果真要给妹子选个归宿,最好他能有龙且的豁达、张良的睿智、季布的守信、萧何的沉稳、曹江的踏实、项籍的豪情与体魄…… 可惜没有这么个人,然后年龄渐长的少女自己看对眼一个,这不是让兄长跟着闹心嘛。 因为项籍身上的毛病太显而易见了!性情刚烈注定了他是个强势之人,两人相处少不得妹子委曲求全;胸怀天下说明以后会很少顾及家事,还是要妹子受委屈。 还有,破釜沉舟那样的事情让不让人担心?历经百战让不让人挂心?闲的没事就举鼎,这么要强的性子让不让人忧心? 而这一切,他都不想自家妹子经常去感受。 “呸、呸、好难嚼啊……” 回过神,虞周对着妻子笑了下:“难吃你还吃,又不是没吃过。” 项然抹了一把嘴唇:“我看夫君吃的香,还以为会跟以前不同呢。” 说实话,虞周前世没有吃过鳄鱼肉,也不知道这玩意究竟该怎么做,只是趋于习惯将其处理的干净细致一些、耐得住久存罢了,所以本就有些发柴的肉质再一烘干,能入得口却算不上美味,他嚼起来没完纯属想事情的习惯,至于小神婆,估计就是吃个新鲜。 “没有,我心思不在这,要是你刚才便是把肉干换成木头我也嚼下去了。” 项然展颜一笑:“为了大哥和阿虞姐姐的事情?” 虞周两只鼻孔几乎喷出白练:“别提那没出息的死丫头,看上谁不好,居然看上个猿人!” 项然轻轻打了他一下,佯装发怒的说道:“你怎么能这么说大哥,他打底哪里不好?” 虞周撇撇嘴:“我没说羽哥不好,只是……他们两个在一起,我总觉得有些不相配。” “那……夫君觉得阿虞姐姐跟谁比较相配呢,龙且那样的?” “吃货一只,自个儿都照顾不好。” “季布大哥那样的?” “季大哥成亲了!” “假设他还未娶呢?” “那也不行,在他心里,信义比老婆还重要,谁嫁谁受累!” 项然捂嘴:“钟离大哥呢?” “钟离昧……整日不着家,也不行。” “那……” “别说了,我早就想过一圈了,没有一人合适,真说起来,只有黄药师最为良配了。” “黄药师?那是何人?” 虞周一摆手:“这个以后再说,我先问你,悦悦跟羽哥的事情,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项然愤愤然道:“还说呢,他们连我这做小妹的也瞒了,要不是见到小神婆,我还不知道呢。” 小夫妻成亲后一直腻在一起,就连上战场也未分开过,所以项然说了他便信了。 掉头回想范增的行事作风,虞周从头捋了一遍都没发现有他的影子在,心中疙瘩稍解之余,也为自己的粗心后悔不已。 沉思片刻,他从行囊中翻出一只坛子,打开闻了一下,一股刺鼻的味道直冲脑仁儿,就这还嫌不够,翻箱倒柜半天,虞周陆陆续续找出几个坛子。 分别打开之后,有黄澄澄浑不见底的,有粘稠如油可以拉出丝的,有泡着杨梅气味芬芳的……无一例外,这些全都是酒。 就在他一坛一坛互相掺和的时候,项然不解道:“夫君要做什么?” “哦,我去跟你大哥喝酒,到现在还未见过他的醉态,不甘心啊!” “啊?这……” “今夜不用等我了,早早安歇了吧。” 虞周拎着两只酒坛一步一晃的走了,没过一会儿,项然就见虞悦嘟着嘴回来了,好笑之余,她对夫君的小气性情又有一番新的认识,硬的不行,这就要来软的?总之要在二人之间横插一杠子吗? “怎么了,被你大哥赶回来了?” 虞悦气鼓鼓的:“他就是见不得我跟大个儿在一起,哼!” …… …… 与此同时,项籍也有些心底发麻,别的不说,酒精的劲头有多大他太清楚了,望着眼前硕大的酒坛,傻子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路数,更何况拿酒来此之人还是虞周呢? 偏偏他还一副吃定了的模样,那表情,几乎有字写在脸上:敢泡我妹不敢喝酒? “子期,这是……” “掺的,里边有酒精、黍酒、梅酒、蒸酒、还有不知道什么酒,就说喝不喝吧?” 项籍一听放心了——不是纯酒精就好。那东西他也能应付,不过啊,对于一个酒量渐大的人来说,还未享受飘飘然的感受便觉得腹中翻江倒海,实在不是什么好体验。 “我怕甚来?!倒上!” 一个张大嘴巴“咕咚咕咚”,另一个小心翼翼的轻抿微沾,项籍丝毫不在意,在他看来,虞周这一趟就是来让自己出丑来了。 醉卧军帐他不怕,了不起呼呼睡上一觉第二天有些头疼嘛,这有什么?之前的事情自己不占理,只要这顿酒过去所有不快烟消云散,那就值了! “呃啊……这酒……有果子清香,有粮食醇馥,火气也不大,这么喝起来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虞周估算了一下项籍以前展示出的酒量,预计手头这点根本不够,只好急酒劝进:“有滋有味那就多喝点,你可真有本事,悄默声的给我来了个暗渡陈仓……” “陈仓?那里怎么了?” “没事,快喝吧。” 项籍又灌一觞,抹嘴说道:“子期,其实这事也不是故意要瞒你,与阿虞交心,项某心中快活恨不得让天下尽知,但是……总之,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人之过,你休要去怪阿虞。” 话刚说完,仿佛赔罪似的,项籍自己倒满一觞喝下,皱着眉头看着他。 虞周这次也不拿捏了,一饮而尽旋即说道:“谁是谁非不去说了,我只想知道,你跟悦悦想过未来没有? 换言之,你上战场她怎么办?你受伤了她怎么办?会不会担惊受怕难以入睡?会不会噩梦惊醒泪湿双眼? 这些都是你愿意让她承担的吗?” 项籍此时已经有了几分酒意,眉毛一挑说道:“天下何人竟可伤我!” 面对这个自信心突破天际的家伙,虞周明知根本辩不出个一二三,还是忍不住回道:“看看,看看,这才是问题所在,天下杀人之法何其多也,谁敢自称自己是无敌的?明枪易躲还有暗箭难防呢,不惧刀剑那么下毒呢?陷阱呢?当年的恶来搏虎斗兕举世无双,不也身死族灭了吗?” 项籍梗着脖子回道:“恶来尚未族灭!秦人先祖便是他的五世孙,当今嬴政,便是恶来三十五世孙!” “……” 娘的,就知道白说了,那么长一段话,他非纠结于这个干什么? 虞周闷闷不乐,狠狠灌了项籍几次,复问道:“说重点,你到底想过跟悦悦的将来没有?你们两个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日子?” 说到这里,也不知是酒劲上来了,还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项籍难得的露出一个傻笑,咧着嘴巴像个纯情少年:“我问过她,阿虞说喜欢无忧无虑的日子,江南、漠北、吴越、巴蜀……无论在哪都好,她都可以接受……” “还是啊,你能让她无忧无虑……” “……只要有我!” “………………” 虞周差点被他的大喘气给噎死,翻了个白眼,心中开始为妹子的没立场担忧,还没成亲呢就这么惯着他,以后还了得? 说顺嘴了,项籍自觉的开始灌酒,嘴上继续道:“其实我也想过,推翻暴秦之后干些什么,然后发现……我似乎什么都做不成,只做个将军或者一地王侯才是最简单的日子…… 你先别恼,呃……这话我不会再说第二遍,也不会说与第二人听,实在是秦王那点家业项某看不上,然后…… 有了阿虞之后她也不会过于劳累,我见过王宫,不想她受那样的束缚,总之,怎么样都行,子期,你便点一下头吧…… 阿虞她最在乎你这个兄长,我不想勉强得来……” 项籍说的有点凌乱,不妨碍虞周去体会其中的愁苦难言,而这一切,全是源自自己。 他能说出这样的话语并不让人吃惊,事实上,项羽“曾经”在秦亡之后分封列王,并不只是相互妥协的结果,有了多年了解,虞周总觉得他那样干分明有些累了、乏了、失去目标了,或者说他那颗天真的脑袋还没跟上身份变化…… 至于现在,项籍这番话如果传扬开非得闹出大乱子不可,范增唠叨、军心散漫了不说,就连闻听此言的自己,以后也别想有安宁了。 为什么少将军会对他说不想为王? 他听完之后有没有不轨的想法? 为了大楚将来,这么一号人物要不要限权? …… 是啊,如果项籍再多说深一些,几乎就是一次权利交割了,别说外人,身在其间的虞周听完都是眼皮猛跳…… 一门亲事而已,你他娘的别害我啊,你们想要无忧无虑的日子,老子就不想要? 你这是昏了头说的胡话还是逼我啊?以后还能有立足之地吗? 千算万算,从没想到项籍隐藏的自我会是这样的,虞周皱着眉头晃了晃他,开口劝道:“羽哥,你醉了,不能继续喝了。” 项籍满面酡红,重瞳却反常的明亮,喃喃道:“我没醉,项某一生不求人,子期,我只能说,你将阿虞许配给我,我定让她天天快活。”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虞周知道自己不表态不行了,同样深灌一口之后,他垂着头藏起表情,用极尽不舍的声音说道:“羽哥,你这性子若能改改,此事也不是没有商量。” 事实证明,让项籍玩伤感那一套根本不可能,掏心窝子说完几句话后,他听到虞周回复顿时变得神采飞扬,眉毛一挑回道:“以前听你说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凭什么让项某改性子?” “你这样…容易委屈了跟随你的女子。” “你怎知情?也许阿虞便是喜爱我这种丈夫气!” 不能说了,虞周又觉得自己的后槽牙有点疼了,刚才那个示弱说不想为王的家伙一定是另一个人,这个傲气能顶人一个跟头的项籍才是本尊。 他这么自恋跟谁学的? 也许是几句话勾起他的显摆心思,项籍伸手一摸,从身上拿出两个鸡蛋来,紧紧攥住朝着地上砸了一拳。 青石“轰隆”一声尽数碎裂,再摊开手掌,鸡蛋完好无损。 “子期,你迎娶小然的时候,没人要求你做什么吧?” 虞周深深无奈了,好吧,你说的对,不过咱俩不一样不是?我又不会随意弄伤别人…… “羽哥,这个事儿吧,我答应了,不过咱们得约法三章。” “好,你说,我应。” “其一,今天晚上咱们聊的话,出了这个门谁也不许再提,特别是一地王侯之言,这个想法你必须改,不改不成,覆秦之后怎么安排,你得听我的。” 尽管心中狂喜难以自抑,项籍还是认认真真听他说完,皱眉思索一番才回道:“好,这条我应下了!” “其二,我只有这一个妹子,你可不能让她受委屈,更不能辜负她,最重要的,无论何时何地,永远不能抛下她。” 项籍飞快点头:“这一条不用你说我也能做到。” 说完一声两点,虞周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说接下来的话,也不知项籍会有什么反应,心一横,他开口道:“其三,不得纳妾!” 项籍听完当时一愣,面色古怪的看着虞周,不知道该怎么应了。 纳妾这种事吧,很多时候并不是一个人可以做主的,特别是有点身份的人,考虑到家族的颜面、繁衍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 说实话,此时的项籍本身也没,想过纳妾的事情,但是他不敢担保家中父亲、叔父他们答不答应啊? 况且还有项籍没想到而虞周考虑到的一点就是,万一以后登临大位,继承人要不要多几个?百官能够允许他只娶一个? “吭哧吭哧”半天,项籍开口问道:“我也只有一个妹子,这一条你能做到吗?” 虞周早有准备一样:“只要你行,我就行!” 想了想虞悦,又想了想项然,项籍不再犹豫,大声说道:“好!那咱们说好了,终生只娶一个!”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刚一说完,项籍再也按捺不住狂喜,仰天长啸:“哈哈哈,我好快活啊……” 第九十九章 我说过的? 是夜,放下一桩心事的两人终于任着酒兴指挥了一次头脑。 项籍的酒量极限终究还是没探出来,醉倒之前,虞周只记得他绰起长戟对月而舞的身影,还有鬼哭狼嚎般的长啸响彻天际…… 诸葛观人之法还是很有效的,在虞周看来,项籍这样的直率性情根本懒得伪装自己,只要确定了这家伙醉酒之后不是个暴力狂,妹子就可以……就可以……妈蛋,想想还是好心塞。 最令他满意的是,今夜无意中知道了一个消息,那就是范增对于这门亲事持反对的态度,甚至有几分严禁的意思在,这就更放心了。 也对,在那个功利老头看来,既然已经付出了一个项然拉拢,那就完全没必要将政治资源重复使用了,项籍的亲事,可以用来再作一番安排。 小妹的情感没有被人算计了就好…… 一边想着,虞周沉沉睡了过去。 也许是很久没有喝醉的缘故,也许是混合酒劲头太足的原因,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虞周觉得脑袋都要炸裂开了。 扶着额头坐起身,随着“咕咚”一声,从他身上掉下去一件东西,搭眼一瞧,原来是个盆缻,一边嘀咕着“我说怎么喘不上气”,一边准备起床洗漱。 晃了晃脑袋,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且不说这陌生的环境,腿上被什么东西压住了? 顺着往过一看,好家伙!项籍毛哄哄的脑袋正在吧嗒嘴不说,他怎么还有抱着战戟睡觉的习惯呐?一百三十多斤也不嫌沉啊?压死老子了! 腿上麻了使不上力气,虞周抽了两下没抽出来,只得拍打他的面颊喊道:“羽哥,快醒醒。” 也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什么其他缘故,项籍难得的没有一点防备,睡得死死的不肯醒来,虞周没法子,提高声调再喊:“集结了!” 这下子,项籍忽然两眼圆睁开始着甲,周围什么情况还没看清呢,胫甲已经穿戴完了,再拿披膊之时,他才反应过来不对劲,扭头看来一眼虞周,浑身一松重新躺会塌上,长舒一口气道:“原来是子期啊,别闹,我头疼的狠了……” “我说羽哥,你睡觉怎么还抱着战戟呢,不嫌压的慌吗?” 项籍半闭着双眼,随意的将戟一丢,含糊不清道:“以前从没这习惯,这不是喝多了吗,别说我,你昨晚又唱又跳的模样我这辈子都忘不掉了……” 想起先前抱在怀中的盆缻,虞周瞪大双眼:“你说什么?我昨晚又唱又跳?” 项籍手背搭在额头,眼睛紧闭:“是啊,问你什么歌名也不说,那调儿倒是挺好听的…… 就是……我想想……哦,对了。 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 听到项籍唱出这歌,虞周浑身的白毛汗都出来了,娘的!之所以对酒没瘾不敢乱喝就在这,千防万防还是失态了! 他唱的这么熟,到底听自己唱了几遍啊?除了唱歌昨晚还干嘛了? 也许是被歌中豪情勾起热血,项籍也不睡回笼觉了,坐起身躯边唱边回魂,片刻之后又觉不过瘾,随手拽过盆缻击打起来。 还真别说,比起悠扬婉转的江南古乐,那份直白的豪情竟被他的粗放声音演绎的分毫不差,看的虞周一个愣一个愣的。 作孽啊……自己都教了西楚霸王一些什么啊……如果这歌能够再流传两千年的话,也许以后的后人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对于曾经做过一次穿梭的人来说,太特么违和了。 酗酒误事啊! “羽哥、羽哥,你先别唱了,我昨天晚上除了唱这首歌,还干其他的没有?” 兴头正高被人打断,项籍有些不满,扶着脑袋回想一下,他开口道:“我也记不清了……不过你放心吧,我还记得昨夜的约法三章呢,为了你我之间的话语无人知晓,近卫早就打发走了,咱们干什么都无人知晓的!” 虞周心说谢谢了啊,这下不用担心形象毁了,也不用担心说出更多不该说的话了…… 他这念头还没放下,就听帐外传来一阵歌声,跟项籍唱的内容一模一样,尖细的声音都能想像出一张小脸憋红了什么样——是小神婆! 这里不是军营吗?熊孩子怎么出入自由的? 顾不上理会项籍了,虞周一个箭步飞出去,一把拎起她的后领子,任由小短腿来回踢打,旋即问道:“昨天夜里你也在?说说,都听到些什么。” 许负踢了两下完全没用,不挣扎了,瘪着小嘴回道:“哼,听到的可多啦,你不放下我,我就不告诉你。” 虞周笑得跟什么似的:“小丫头,知不知道前几天你吃的是什么肉?” “当然知道啊,龙大哥都说是鼍龙了,还能是什么?” “那你知不知道鼍龙最喜欢吃什么?就喜欢吃眯着眼不听话的小孩儿。” 许负撇嘴:“这话你骗骗其他孩童还可以,骗我?三岁之后我就不信了。” 被人鄙视了,虞周一个劲纳闷怎样的家教才能惯出这种熊孩子,忽然家一拍脑门:我傻了啊,这明显就是魏老头的风格嘛! 想到这一层,他相信这个早熟的小家伙不会出去乱说什么,随意叮嘱了一句,意兴阑珊的准备回家。 不过嘛,孩子都有点人来疯,许负这种少接触外人的更是如此,刚才虞周拎着她的时候,她还摆出一副你得狠狠求我才会说的架势,现在师兄没兴趣问了,小丫头反而急了:“喂,我告诉你之后陪我玩会儿好不好?” 虞周边往项籍帐中走边说:“没兴趣,出征在即还有好多事儿呢,项箕呢,你找他玩去吧。” 许负撇嘴:“项箕跟个孩子似的,我跟他有代沟。” 虞周一边想着这词儿什么时候教给她的,一边说道:“你也没多大啊,我还跟你有代沟呢。乖,自己玩去吧。” 说完之后,他回到昨晚睡了一夜的地方,收拢发髻收拾物件,出来之后,没想到小丫头还在,直勾勾的望了一会儿,许负开口了:“那首歌……是我刚才听项大哥唱了学来的,你们昨晚所说我一句也不知道。” 过目不忘的小神婆说出这话还是很可信的,虞周不管事实到底怎么样,听完之后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蹲下身子说道:“谢谢你了,忘记别人的失态模样才是最礼貌的。” 站起身子,虞周朝着自己的住处走去,在他身后,小神婆没有再要求什么,只是等人走出很远很远,她才嘀咕了一句:“妹控是什么意思?人真能飞到月亮上吗?” …… …… 回到自家军帐,虞周没有吵醒两个少女,匆匆梳洗了一番,他在手脚绑上沙袋准备去晨跑几圈。 到了校场,军士们早已动身操练开了,借着晨间空气的清新劲儿,他做完几个扩胸就开始跑。 宿醉的酒劲积攒在身体里,四肢都有些发飘,没跑一会儿,他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般,一个劲的往上返。 混合酒的威力不容小觑,找了个犄角旮旯,虞周弯着身子连连呕吐,吐到一半,背上传来的轻捶慢打让他感觉好受许多,擦了一下嘴角,这才看到龙且胖胖的脸庞。 “听说你昨夜宿在项大哥帐中的?” “……” 混蛋啊,会不会说话啊,怎么那么别扭呢! 虞周难看的脸色被忽略了,毕竟嘛,一个刚刚吐酒的人脸色再难看也正常,龙且继续说道:“那昨天鬼哭狼嚎的是不是你们俩?” “你喝醉之时比我不堪多了。” 龙且露出八卦十足的神情,贼兮兮的说道:“见到你的醉态极为难得,说说看,到底是什么喜事或者愁事逼成这样的?是不是跟阿虞有关?” 虞周一愣,心说怎么龙且也看出来了?难道真的灯下黑,我才是最后一个知道小妹开了情窍的? “说什么呢,悦悦身上哪有什么值得我发愁的。” 龙且点头:“那就是喜事了。” “你一个大男人能不能别这么八卦?有这心思,还不如想想怎么拿下你的赵栗子去。” 龙且垮着脸道:“就是她问过我,我才来确认一下的,栗子说你与项大哥彻夜高歌,一定是为了阿虞定情之事才会如此高兴。” 抛开称呼小妹时“阿虞”这种让他越来越不习惯的叫法逐渐流传开,虞周心里微微震惊,这个赵善有点不简单啊。 就算女子对于情事比较敏感一些,能从片鳞只爪当中得出这么笃定的判断,也算是不俗了。 她这份细腻心思如果用到军事国事,恐怕不会在史书之上籍籍无名吧?龙且能够降伏这样一个人吗? 还有,明知来问过之后自己心中必会有所感想还来问,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让她猜中了行了吧?好了好了快回去吧,这有什么好说的。” 龙且的劲头彻底上来了:“你说真的?项大哥跟阿虞之间……好好好,我不问了,他们什么时候成亲?” 虞周一拍额头:“哪儿有那么急的?怎么也得等到师父回来之后再说!” “啊?那得多久啊……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错过一场昏礼,也不知我何时才能攻克栗子了。” 虞周疑惑道:“这有什么关系?” 龙且理所当然:“不是你说的嘛,女子见到他人成亲之时最容易动情,以己推人才更方便拿下。” 虞周瞪眼了,我什么时候说的?怎么不记得了?这种混话我以前说过多少?怎么连小胖子也这么不厚道了? “龙且啊,那个……你与赵善之间,当真如此艰难?” 话头说到这里,龙且忽然变成愁眉不展的模样,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说的没错,这个女子心中另有一番抱负,绝不会轻易托付自己的,刚才这么说,只是想试试先抑后扬之后她会不会对我好些。” 先抑后扬?怎么抑怎么扬?先将别人的傲气掰开揉碎,再施之以柔情吗? 几个兄弟之中,龙且属于性情最豁达心性最纯良的,现在却能说出这么个主意,大出预料之余,也让虞周对于他的苦恋程度略有所知。 不过……看上去这依然不是个好办法啊,且不说轻易攻破一个心怀大志之人的心防有多难,就算龙且办成了,终究还是个祸端啊,毕竟赵善比他聪慧许多,想通了是个芥蒂,想不通便是隐忧,最好的办法还是让她放下赵国之事,这有可能吗? 思来想去,还是有让虞周欣慰之处的,那就是龙且对于赵善的狂热已经消减一些,毕竟还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知道有所防范了。 “龙且啊,你这法子怎么想到是?” 龙且瞪大眼睛:“不是你以前告诉我的嘛!” 虞周同样瞪眼:“我以前说过这么多?昨夜喝醉一回酒,怎么感觉今天换了个脑子呢?” “别说没用的了,你就说这个法子成不成?” “她太冷静,法子太粗糙,肯定不行的,你再等等吧,过了江,等咱们打到赵地的时候总会有办法!” “你的意思是……” “她毕竟是个女子,身居主位的事情就算咱们肯帮赵人也不会答应,更何况赵王的子嗣还没死绝呢,总会有人跳出来的,到时候就有变数了。” 龙且恍然:“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虞周撇撇嘴:“这话我早一个月跟你说,你都不会听进去,那还能自己想得到?” 龙且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以前是那样的吗?” “嗯!绝对是,见色忘义说的就是你!” …… …… 跑了几圈操练完毕,已经是日上三竿了,虞周刚回到营帐,就见到小妹异常乖巧的忙东忙西,一伸手就知道帮着解小氅,一转头就知道帮着端茶,让他心里更塞的慌了。 这一切,项然就在旁边笑吟吟的看着,脸上的调笑意味很浓。 “大哥啊,听说你昨夜跟大个儿喝酒了?” “是啊,怎么啦?”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你们都聊什么了?” 虞周故意板着脸,哼了一声说道:“你不会去问他嘛!” 虞悦低声嘀咕:“我问过了,他不肯说……” “……” 万万没想到,项籍居然这么死心眼,约法三章是不假,正常逻辑不是应该不包括小妹吗?他连她也不告诉? 总算知道当初这点破事儿他是怎么瞒着自己的了,虞悦撒个娇全办了! “哼,昨夜他都动用战戟了,你说呢?” 虞悦一惊:“啊?那项大哥有没有受伤?” “………………” 万箭穿心一样的绝望啊,亲生大哥对上项羽,她居然问西楚霸王有没有受伤? 套一句他本人的台词,天下谁人能伤啊? 这盆水还没泼呢,她就学会胳膊肘子往外拐了?怎么看都是自己吃亏的概率大一些吧? “他当然受伤了,被我一剑削在屁股上,见你的时候不好意思说而已,下次仔细看看羽哥走路是不是一瘸一拐的。” 也许是虞周从伤心到幸灾乐祸之间的表情转换太快,快到令人难以置信,这下小丫头不信了:“才没有呢,一定是你吹牛。” “对对对,我吹牛,愣在这干什么,用过朝食赶紧去练武,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事情,拿起来了千万别放下!” 哪知她平时最痴迷的武技也不能令其分心了,扭捏了片刻,少女一把拽住兄长袖口,来回摇晃着说道:“大哥﹌你就告诉我,你们昨夜都聊了些什么嘛﹌” 虞周最受不了这样,边扯袖子,他一边用无奈的语气说道:“好好好,快放手!昨夜都在说你,好了吧?” “说我?真的?都说什么了?” “说你善解人意手脚麻利,就像刚才端茶倒水那样温柔。” 大大咧咧许多年的少女,终于露出难得一见的羞涩神情,捧着两个小脸蛋喃喃道:“哪有﹌我哪有大哥说的那么好﹌” 虞周十分认真:“就有这么好,所以啊,我舍不得,只好跟羽哥说要将你多留闺阁一些时日,过个三年五载再谈亲事。” “你……!哼!” “哈哈哈……” 说到这里,身为旁观者的项然再也忍不住了,弯着腰取笑当局者,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这下子,虞小妹再傻也反应过来了,弓腰一扭小脚一跺,扔下一句“再也不理你们”匆匆跑出门去,再也不见踪迹。 “夫君啊,你何苦戏弄阿虞姐姐呢?” 虞周带笑的脸上难免露出几分苦涩,皱眉说道:“以后再想笑她,也没这样肆无忌惮的机会了,唉!” 项然早一步出嫁更有体会,闻言抱住虞周腰腹,将脸贴上胸口什么都没说,而他呢,也是举掌抚弄青丝不再开口。 一时间,帐内安静如水。 第一百章 闲的没事就算计 想在一座军城之中存留个人隐私还是很困难的,瞪着大眼珠子的军兵比百姓还多,找个人还不容易? 穿街走巷都能“偶遇”四次,虞周对于许负收买军心的本事佩服不已,正在他瞎琢磨的时候,跑得满头大汗的项箕终于解开这个疑惑。 有他在,两个熊孩子哪还找不到自己? 哦对了,或许现在应该叫项庄了,征战在即,项梁给他提前取了字。 虞周没有陪他们戏耍的心思,匆匆甩脱两人,便回到营中找来燕恒。 “怎么样,江北有什么消息吗?” “还是那些,比如皇帝从芝罘回来往边塞赶去了,比如上个月陈涉吴广又在蕲地现身了……” “陈胜吴广现身?这事儿可靠吗?你都能知道,秦军岂会放过他们?” “星卫传回的消息,应该不假。” 虞周点了点头,没再深究,转而问道:“砀山那边联络的怎么样了,他们还是不肯归附吗?” “吕泽说,此事必须见到樊哙或者大军才有得商量,山高路远,他们不敢把所有人活命的希望寄托过来。” 这倒可以理解,虞周没怪任何人,继续追问:“那咱们安插进去的人手呢?有没有弄清楚他们究竟多少人,藏身之地又在何处?” 得知沛县众人的底细,燕恒有些不屑,还有些纳闷虞周为何如此看重这伙人,尽管如此,他还是认认真真答道:“查清了,他们拢共只有八十一人,为首的名叫刘季,其余的我这也有名册!” 部下的细心让人有点小意外,虞周惊喜道:“快拿来我看看。” 宽大的纸张铺开,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名字,还没看清内容,出于自己写字难看而产生的笔迹敏感心态,他先夸了一句:“行云流水笔走龙蛇,真是写得一手好字!燕恒,你现在的用人眼光已经高到这种地步了吗?” 燕恒闻言苦笑:“子期,这是小妹的字迹。” 虞周听完一愣:“燕玖?这些事情让她掺和做什么。” 燕恒的嘴角更苦了:“既是兄妹,我做什么怎么可能完全瞒过她?” 虞周不信,继续拿眼瞥他。 燕恒自暴自弃道:“好吧好吧我承认,上次比武输给她,我答应了一个条件,小玖想要加入星卫、宿卫,你看这……” 这下轮到虞周吃惊了,燕恒的身手自己是知情的,别看曾被相里业抽的跟个陀螺似的,那是当时兵刃相克施展不开,再加上人家身怀宝甲无惧杀招所致,真要动起手来,就算项籍也不敢对他心怀大意。 怎么着?这样一个燕恒,居然打不过他妹?放水了吧?就算放水那也得有点斤两才行啊! 沉思了片刻,虞周开口道:“星宿两卫虽没有什么限制,我觉得女子还是少接触这些事情为妙,心月狐那样的纯属个例,不值得提倡……” “可是她……”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燕恒,咱们男子在外拼死拼活,不就是为了家人能够过点安稳日子嘛,不管小玖有多大的好奇心、有多么想做点事情,这件事我是不会答应的。 没有选择余地的人走上那条路纯属无奈,既然你现在小有身份,她也有了更多的选择,为什么还要走那条最艰苦又见不得光的路呢?” 燕恒垂头:“我知道了……” “这样吧,既然小玖想做些事情,那就跟着小然一起打理造纸作坊好了,正好我也不放心她一个人,怎么样?” “这个……” “别这个那个,痛快点行不行,我再给你们半成份子,这样如何?” 燕恒斩钉截铁道:“子期,份子不要了,让她有个地方散心就好……” 虞周笑着打断了:“不给恐怕是不成的,你还不清楚女子花起钱来什么样,我虽不知小玖,单看悦悦也能了解一些,就这么说定了,你要是不要,就当我这做兄长的给她备下嫁妆,如何?” 燕恒呐呐片刻,终于不再说什么反对之言。 回过神来,虞周仔仔细细看了一下那份名单,凭借记忆圈出几个名字,交代道:“这几个人留意一下,常听樊哙说起,将来说不定要用的,摸一下根底人品很有必要。” “好,我知道了!” 眼看燕恒拿着名单就要去安排,虞周叫住了他:“江北的信息搜集传递是不是有些问题?” 燕恒一咬牙,说道:“皇帝出巡,各处盘查严厉许多,我会尽快铺展开的。” 虞周点头:“我刚才出城去到鸽舍,听说那边的训练也有问题,你怎么看?” 燕恒转过身,认认真真的想了一下才说道:“飞鸽传书确实妙用,不过依我看来,短时间内难以奏效。 这道理嘛……只看当初樊哙驯养搜寻犬有多难就能知道此物多么难得,偏偏空中还有各类猛禽,所以让我说,飞鸽只适近程难以远途。” 他说的这些句句扎在了虞周心上,确实给人不小的打击,毕竟嘛,不是所有鸽子都可以作信鸽来使用的,而且这个时候的动植物划分根本没有那么精细,面对斑鸠和鸽子都分不清的驯养者,他也只能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态静静等待。 既然埃及人可以,没道理有了自己指引的华夏人不行,时间问题而已,等得起! 不过……燕恒说的天敌是个大问题,要知道,犀牛大象这样的东西可不是南蛮的特产,生在大秦,它们可以在江北遍地跑,生态之原始可见一斑! 鸽子飞在空中,实在有太多猛禽青睐这块小鲜肉了…… “试试看吧,不试怎么知道呢,真要能成可以省多少事儿啊。” 燕恒闻言抱了抱拳,又打算告退了,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在出去之前留下一句话语:“小玖的事情我是逼不得已,范老找上我了。” 虞周一下惊醒不少,却没喊住燕恒回来问个明白,他都这么为难了,多说什么估计不可能,还是自己想吧。 其实这事儿根本不难猜,范老头掌控欲强这是明摆着的,这支暗卫隐隐被他所知也是正常,把这两方面结合起来想,拿捏燕氏兄妹也就顺理成章了,就像以前自己也曾想过以小玖为缰绳拴住燕恒…… 问题是,范老头打算以什么方式对待他们呢?粗暴的法子无异于撕破脸,估计他不会用,剩下的呢?利益?权位?美色? 咦?说到美色倒想起来了,既然亚父挑选小玖作突破,能让一个女子归心的只有姻亲啊,再加上项籍曾言范增反对那门亲事,难道是中意小玖了? 这也不对啊,就凭那师徒俩如出一辙的傲气,亚父能够拉的下脸让项籍娶燕玖?开什么玩笑! 思虑了半天没有任何收获,虞周忽然有点想小神婆了,前路愈发看不清,从她那里获取些心理安慰也许不错。 说来说去,出了这事儿倒不是他怕了范老头,实在是没有必要! 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学会平衡限权了,这是想干嘛?还在会稽之地蜗居呢就朝自己人下手,真的不怕留下芥蒂? 要不是看在魏辙和项籍的面子,虞周早就薅着范增脖领子让他把吃下去的糖尿病药全吐出来了…… 大爷的,知道聪明人都喜欢专权,你也不能这样啊,适当的平衡一下可以理解,用跟他的火爆性子一样的简单粗暴手段直接往心窝子里捅,这么干过分了吧? 执拗之人气性大啊,难怪日后会被气死! 暗叹了一句之后,虞周打算把这些琐事全都抛开,拖家带口的回五湖水寨看看,一来犯不上现在就与他起什么正面冲突,缓一口气对大家都有好处;二来嘛,一旦过江再回来的机会可就少了,或许要秦亡,或许要楚军兵败才会再见到众多父老,趁现在好好的告个别才是重要的。 哪知他的想法一说,立刻获得了一片支持,只是想来想去总有些不对劲:“你们俩这么积极干什么?女眷一个也不过江,想见外父他们还不是随时随地的事情?” 虞悦嘴巴一撅:“你怎么知道不过江?万一大个儿……” “他敢带你上战场,我就推掉这门亲事!” “你……!” 还是项然懂事一些,笑眯眯的问道:“夫君啊,如果以后战局稳定一些,我跟阿虞姐姐可以来看你们吗?” “这个以后再说!” 小凤凰立刻变了一张脸,潸然欲泣的说道:“季家嫂嫂有子嗣傍身、叔母家中有项庄相陪,只有我什么都没有,看你们一眼都是奢望……” 虞周一个头两个大,随口说道:“战局好一些了,我一定派人来接你们,好了吧? 先说好,不许自己乱跑,千万要注意自身安危,天下即将大乱,其实你们回山我才是最放心的……” 一听回山,两个少女齐齐不干了:“不行不行,坞堡搬的都快没人了,回去还不闷死?” “对啊,我们听你的话就是了,至于安全……有阿虞姐姐和小玖在,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不想再坏她们的兴致,虞周没接着往下说,暗自记下给家眷布置一条退路之事,转而说道:“那好,咱们出发吧。” 匆匆交代了手下,又跟项籍打了声招呼,虞周再未对任何人说起行程,赶着牛车出了曲阿城,也许是独音太过耀眼的原因,刚到城门就被小神婆拦下了,熊孩子一边指着没心没肺笑着的项庄说他想娘了,一边光打雷不下雨的说自己想三位兄长,总而言之非要一起走! 本着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的心思,虞周留给门丁一张纸条,让她上了女眷那辆车,自己则跟燕恒、项庄挤到了一起。 坐在牛车上,想了很久也没想起上一次悠哉悠哉赶路是什么时候了,似乎记忆里总是骑马。 难得闲逸下来,虞周得出一个自认为很对的结论——范增之所以折腾自己,纯属闲的! 因为粮草与季节的关系,春天到来之前开战是不可能了,有劲没处使的项籍惦记上自家妹子,满肚子心眼没地方用的亚父算计自己人还不正常? 算计秦人?暂时够不到啊,再说还有比他手长的呢! 将作有宋直他们在忙活、船只有项梁操心、郡内各县的粮草军械调配有萧何、捋着地图边熟悉边演兵的是张良,真正领兵的又是项籍……那么范增干什么? 所以嘛,纯属闲的! 心疼个六十多岁的糖尿病人还有错了!虞周很郁闷…… “子期大哥,我听人说子羽大哥最听你言,是也不是?” 变声期的公鸭嗓子不怎么好听,虞周只看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了,没等项箕央求出口,想也不想回道:“不行,还轮不到你上战场呢!” “古有甘罗十三为相,还有秦舞阳十三岁杀人,还有先祖项橐七岁可为孔子之师……” “所以甘罗很快就被秦王砍了,秦舞阳上了秦王殿就尿了,至于项橐,人家是脑袋里有东西不是手上有斤两,你七岁的时候会干嘛?会背六韬还是诗经?” “……” 项箕吭哧吭哧半天不说话,直到憋的脸都红了,扯着嗓子叫来了:“姊夫,打仗这种好事儿,你就不能遂我一回意吗?” 娘的,这小子跟谁学的?先从项籍那边论,然后从项然这边再论一遍,来来回回套近乎,不过把打仗视作好事儿,倒是像极了他们项家的种。 “不行,项叔父只有你一个儿子,这要有个好歹可怎么办?”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在大秦爪牙下绝户了的楚人还少吗?不缺我一个!” 话是很带劲,也有有种,不过虞周不能赞同,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容易受蛊惑的时候,项箕的脑袋瓜里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听着一句话有劲就想蒙头干,这种作派,像极了古惑仔看多的少年…… “楚虽三户说的是屈、景、昭三家,跟你有毛线关系?你这么干才是糟蹋羽哥辛辛苦苦创立的基业,听我一句,等年满十八岁了,谁也拦不住你从军。” “那你跟子羽大哥……” 虞周翻了个白眼:“你有项大哥那般神力吗?演兵布阵你能比得上我?”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除非饿红了眼,你见谁家把没熟的果子摘下来吃了?你这年纪的属于楚国将来,不该早早搏杀于战阵亡命疆场。” “可是小神婆说我此去无险。” “她的话你都信,真是没救了,尽信书不如无书,同样道理,你要是尽皆信命,那才会改变自己的命运,说不定就在等待好运降临的同时错失良机了……” 项箕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开口道:“那么她说阿姐将来可以生出皇帝,此事也是假的了?” 虞周瞳孔猛然一缩,变成针尖一样大小,这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这特么什么时候的破事儿?怎么自己从不知道?项然可以生皇帝?如此自己是范增恐怕会做的更过分吧? 干涩的喉咙不知该吐什么样的声音,说实话,命之一道他是不会全信的,不过搁不住身边人无人不信,总要考虑些影响…… 谁知道,竟然冒出这么件大事,还是出自小神婆之口,自己完全不知情…… “当然是假的……” 虞周对项箕说,也是对自己说。 第一百零一章 回五湖 本来赶往五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跟几位长辈确定一下将作营正在打造的东西,防范亚父插手之余多留个心眼。 但是听完项箕的话之后,虞周这个心思忽然蔫儿了许多…… 项然会生个皇帝? 开什么玩笑呐!十几年了,他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自己没有接过挑子单干的想法,这种谶言怎么回事? 如果是出于别人之口,也许虞周就要怀疑这是秦人的离间之计了,就像他的脑袋比项籍还值钱那样…… 偏偏这话是小神婆说的,从哪论都没这离间计这种可能啊,身为魏老头的徒弟她没有必要拆师父的台,身为大秦逃民她没必要干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想来想去,虞周只能长叹一声,归结于这孩子虽早慧,却不甚通晓人情世故了。 阴阳相学自己不懂,不知道她是从哪得出的这个结论,说来说去,那句话虞周至死都不会信的,原因很简单,如果命运真是早已注定,那么当初魏辙见到项然的时候就该看出来了,哪还用小神婆显灵? 再者说了,即便事情因为自己有了某些改变,虞周还是很自信将来不会教出个野心家的。 当然,前提是现在这样的风言风语赶紧打住,别给未来的那个小混蛋留下什么心理暗示才行,三人成虎太可怕。 想通了这个关节,虞周忽然有点担心项然,这个小丫头心心念念的都是过江之前怀上他的子嗣,如果乍知这个消息,会不会胡思乱想什么?又不会有了顾虑? 暂时不想要是一回事儿,让她有了心理阴影又是另一回事了…… 正当他想着应对之策呢,已经到五湖岸边了,再三叮嘱项箕那是谣言到此为止,虞周跳下牛车去接妻子上船,搭眼一瞧,项然的脸色有些难看,也不知是舟车劳顿累的,还是同车共行的小神婆没心没肺的说了…… 从曲阿南下,一行人刚刚摸到五湖的西北方,换乘舟船之际,虞周决定把事儿摊开了稍点一下,一来提醒一下许负话不可以乱说,二来,他实在不想自己走后项然背着这个包袱惶惶度日,不知哪一天就被人利用一下离间楚军。 秋雨正肥、蟹脚正痒,身在船上的几个人却没多少胃口,看到虞周要交代事情的架势,燕恒很有眼色的拉起小玖就要回避,被制止了。 酝酿了一下措辞,他开门见山道:“许师妹,你之前说的话,楚军上下都有谁知道?” 听到这个称呼,小神婆知道这不是嬉笑的时候,仔细想了一下,有些惶恐的回道:“那夜稍有雾色星象不清,肯定是我看错了……” 听她自己察觉不妥找了个好借口,虞周安心一些,放缓了声音说道:“既然是错了,那就没必要再对别人说是不是?要知道这一句话,很有可能让你项阿姊成为众矢之的。” 许负点头如捣蒜:“是啊是啊,所以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就是当时在场的师父、范阿公还有项庄知道。” 小神婆乖巧的吓人,虞周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一种重拳打到棉花的无力感深深涌上心头,他多么希望说出这话的不是许负而是徐福啊,起码相信的人少、起码揍起来没有压力…… 刚一愣神,小神婆又开口了:“是不是范阿公做什么了?” 燕家兄妹闻言相视苦笑的时候,虞周终于确信这个孩子不是不通人情世故,而是把范增也当做至亲了…… 不愿多说其中门道毁掉她的童年,虞周转而握住妻子手背稍作安抚,故作轻松的说道:“想多了吧,你不是想念三位兄长吗,他们现在在哪?” 小神婆一瘪嘴:“被项家叔父派到很远的地方去啦,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怕是早就把我忘掉了……” 从最初的茫然慌乱到现在,项然已经镇定许多,稍有些勉强的笑了一下,她安慰道:“那是你的三位兄长有些才学,正该治理乡县一展身手。” 小神婆没那么快从内疚之中恢复过来,垂着脑袋闷声道:“我是不是惹了很大的麻烦?” 项然刚想继续开解她,感觉手上被捏了一下,虞周开口了:“这件事,你要是天天挂在心里嘴上念叨着才会有天大的麻烦,只要咱们都忘了,压根儿就没有任何不妥。” “好,我知道了。” 说话之时小神婆攥紧拳头,还以威胁的眼神瞪了项箕一眼。 也许是美食可以减压的原因,放下心事的几人饱尝一顿鱼蟹,眉头舒展不少,小孩子脸更是变得快,临近下船之时又开始吱吱哇哇胡闹了,让人无奈。 “子期?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也不提前打声招呼,我们好去迎你!” 钢炉的烟尘远远可见,锯木的声音清晰可闻,不知道为什么,一回这里虞周才有了几分家的感觉,笑得牙都露出来了:“大江哥,那水底下的木桩谁出的主意啊,小弟这船差点进不来。” “嗨!那个啊,宋叔弄得,他说咱们现在家大业大了,得防着点秦军打个忽然袭击。” “厉害,他的手艺更厉害了!遇到暗桩之时我看过了,大船难进小舟减速,设计的很精巧啊!” 舒服日子过多了,曹江现在善言许多,听了这话不屑的撇撇嘴:“这算什么,要是我再过十年,保准比他强!” “你现在就比他强嘛,硝制皮子谁能比得上你?” “那是,除了我爹,我谁也……宋,宋叔?你什么时候来的?” 宋直学着他之前的样子撇撇嘴:“你这本事当真不得了,曹老哥只能在剥羊皮的时候割破腿角吹得动,你小子呢,我看吹牛皮也行啊。” 曹江不自然笑了笑,扭头对着虞周说道:“子期这次回来住多久?我去叫韩老伯!” 说罢,他也不等回话便一溜烟跑了,丝毫看不出曾经腿脚不便的样子,简直是健步如飞。 见到回来的都是小辈,宋直言语不客气许多:“成了亲就要有成亲的样子,哪个像你四处乱跑的,赶紧生个娃娃留在家中,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父老,我这媒人也算放下一桩心事,你都不知道韩老哥念叨成什么样了,我跟你说……” “……” 看来回见乡亲的这顿唠叨并不只是后世专利,虞周听着听着脑袋就大了,看着项然越来越低的脑袋,他开口打断:“宋叔啊,这次回来还得住一阵呢,义父他们身子还好吧?” “少给我顾左右而言其他,临上阵的汉子,哪个不是留下子嗣才是大事?也就是你没个娘亲看着,否则你敢说个不字试试看?” 虞周不敢吭声了,宋直所说他能想像那是什么场景,毕竟嘛,叔伯一类的长辈催促这种事还有些顾虑,这要是个老妇人…… “咦?小然回来了?怎么肚子还没动静?是不是虞家小子亏待你了?哎哟哟﹌说话就说话,这眼圈怎么还红了呢,来来来,有什么委屈都跟叔母说说,看我回头不打断那小子的腿……” 往日里含蓄内敛的项夫人都变成这样,虞周已经没法把她跟那个教导童闾读书认字的和蔼婶婶联想在一块儿了。 也不知曹江究竟通知了多少人,没过一会儿,寨子门口便挤了一群前来见面的乡亲,到了这里,什么都尉、将军通通不好使了,你捏一把我拽两下,七嘴八舌有说瘦了的有说黑了的,愣是让他半天没进去门。 腿上挂着两个不知道谁家的熊孩子,虞周讪笑着去吃喂到嘴边的鸡子,那阵势,幸好项然她们被有先见之明的项夫人拖走了,只剩下小神婆傻乎乎的没有面对过这种场面,被挤在人潮中一起一落的,再也没了看师兄出丑的心思…… “咳!” 一声清咳降低不少温度,虞周刚扭过脸,就见韩老头赤着双臂远远站着,带着一副想要上前的神情,脚下却纹丝不动,稳住声音说道:“看啥看啥,都围着在干啥?他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人物,值得这样吗? 不用干活啊?回去回去,都回去!” 李存壮最实在,满是茧子的手掌在虞周脑袋摸了一圈,弄乱了发髻而不自知,咧开大嘴笑着说:“那什么,这不是虞小子刚回来大伙想念的嘛,都尉也是不小的官儿呢,我摸过都尉脑袋了!” 又不是没见过项籍,又不是没见过项梁,他们值得这样?虞周知道这是一种特殊的亲近方式,带着点土里土气的蛮横,却最伤不得人心。 因此他也配合的露出个傻笑,对着韩老头问礼:“嘿嘿,义父最近身体怎么样?秋日里天寒了,我给您备下几枝鹿茸泡酒喝……” 韩铁轻哼一声:“经常打铁的人还怕没火气?鹿血呢?留着没有?你赶紧喝上两碗抱个娃儿才是正事儿,其他的不用费心!” “……” 这才成亲半年,一个个的急什么啊! 虞周腹诽着,嘴上可不敢这么说:“这不此次回来就是为了子嗣嘛,孩儿认为,杀伐之地无益于子孙,还是回到这里安心一些。” 韩铁匠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他这个说法,再次轻咳一声,转身就走:“进来吧,这一个个也不着家,别说旁人了,项家老弟早就念叨闺女八百回了……” 虞周此时的形象有点狼狈,像个经历了千万双手抚摸的布娃娃,发髻凌乱两耳通红,身上衣服更是灰一道黑一道的,他也不在意,拖起小叫花子一样的许负大步跟了上去。 同行之际,韩老头看了好几眼,忍不住的替他抽打一下身上,开口了:“这次回来能住多久?” “若是军中无事,我想先住个把月再说。” 铁匠的脸色立刻绽放如菊花:“这就对了,打打杀杀有什么好,多住些时日,不枉我跟你宋叔一起收拾的新屋子……” 跟那些大事相比,这群人仿佛站的很远,甚至远到了处身世外的地步,可是越这样越让虞周迷恋,家与大业,从他身在下邳睁开眼的那一刻就已有了最初划分,一个也不能少…… 就比如家会在他出门在外的时候总是留出一个不大但是经常有人打扫的房间等待,家还像铁匠的抬头纹一样只在笑开了怀时倍加显眼,又像项然期盼的眼神总是默默盯着背后…… “义父,您年纪大了,还是少打些铁吧。” 韩老头胡子一撅:“废话,我不忙活你们用啥?扛着木头棒子打秦军吗?真是个没良心的……” 打开了话匣子,老铁匠再也不能住嘴。 “要说那些个后生,手艺还是火候不够,砍不断木头的刀剑铸造出来还能凑合用,怕就怕锻打甲叶子还不上心的。 那玩意能马虎吗?啊?被箭矢一射就穿那是糟践人命啊,老子怎么放的开手? 我这边盯得严实还没啥,你是不知道小宋那边的惨呐,就上个月,有个小子望山没校准就开弩试射,好家伙,一箭出去差点扎中他的屁股,歪出去十万八千里,可把宋直气惨了,愣是围着湖追了三圈…… 老曹那边倒是没啥大事儿,可是穿针引线之间长了,那双手都快变形了,皮子不硬不中用,你也知道……” 听着这些絮叨,虞周深感每一次胜利来之不易,一场大战下来,挥洒热血的将士固然不能忘,这些个匠人同样是幕后英雄呐! 就好比之前没有弩车威胁,他的军营早被相里业当成筛子了…… “哦对了,你这次回来是为了那种弩吧?放心,我们老哥几个心里都有数,防着秦人来探呐……” 虞周揉了揉眉头,想说一句“叔伯们少操劳些”都张不开嘴,一定程度上,开春之后战事顺利与否正与这些军械息息相关,日夜赶工还嫌慢呢,去哪找那么多信任的人? 说话间,一老一小到了住处,推开门,项超笑吟吟的脸在看清来人之后立马拉了下去:“哼,听说你亏待我女儿了?” 虞周躬身见礼:“拜见外父。” 项超吧咂吧咂嘴:“那场仗打得不错,我都听说了,不过这不是该骄傲的理由,说说看,为何此时离军独行?” 虞周看了一下妻子有些红肿的眼睛,继续道:“我是个没出息的,听说小然想家便什么都顾不上了,战隙短暂,这才趁此良机回来看看。” 项超满意的点点头:“项某知道你并未全说实话,也罢,有这份维护之心就比什么都强,听说范老难为你们了?” “没有……此事小婿可以……” “你不用管了,这事儿交给我来办!哼!” 一声冷哼有些凉意,虞周听着却感觉很舒服,说实话,回来这一趟未免没有避开冲突的意思,他都忘记这位岳父曾经的杀伐果断处事坚决了…… 真是……意外之喜! 第一百零二章 试射重弩 经常回老家的人都知道,天底下有一种饿叫做奶奶觉你饿了…… 虞周他们早已没了奶奶辈的长辈,不过各种若有若无的七大姑八大姨加起来,那种饱满的热情几乎喷涌而出,很是让人应接不暇。 “我去给你做点吃的吧?” “不用了,叔母,我还不饿。” “我又没问你饿不饿!” “……” 项然的遭遇还算是好的,毕竟她很少出门,最让虞周纳闷儿的是,燕氏兄妹明明是孤儿,去哪吃的走路都打晃了? 民以食为天,这话一点不假,在这个老百姓最多只能吃两顿饭的年代,请人吃上一顿是最实在、最直接的表达关心方式了。 松了松束腰,再也吃不下去的虞周急忙躲进木料作坊,木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随着锯子“哽嘎”有声,总算找到几分忙碌气息。 宋直端着墨线盒,闭起一只眼睛打量木料是否笔直之余,居然能凭余光看到虞周来了,只是开口就不怎么好听:“混账小子,都是你出的好主意,现在的混小子越来越难带,这都学会顶嘴了!” 被指责了,虞周一头雾水,这里又不是外面,他没记得自己出什么坏主意啊? “宋叔,您这么说我不明白啊,到底是谁惹了您生气,怎么算到我头上了?” 宋直两根手指一捏:“这种钉子是你派人打造的吧?简直是暴殄天物!铜铁宝贵你又不是不知,为何要浪费在这里? 宋某人所制木器,不需此物也能稳如山! 哼,有了这东西,平白给那些混小子偷懒的借口,连祖师爷传下来的榫卯也不学了……” 虞周这才明白问题出在哪,说起榫卯和钉子,明显前者才是数千年来的木器精髓所在,环环相扣相互卯合,不用任何多余的东西反而更结实,就是接口处理麻烦一些,需要很高的设计智慧不说,精细程度差之分毫都对应不上。 慢工细活跟一锤子的事儿,年纪轻轻的半大小子当然选择后者了。 但是老宋不这么看啊,且不说榫卯属于祖传手艺不能丢,钉子是干嘛用的?那是钉在大门上起个装饰,或者用在棺椁上面的东西!两者哪儿能相提并论! 关于这一点,虞周很支持宋直,毕竟嘛,简单的东西没什么技巧,繁琐的智慧想要传承,从根子上就不能助长偷懒风气:“宋叔你放心,回去我就教训那几个小子,以后再用小工,您打也打得骂也骂得,童闾绝不会传出一句废话。” 宋直满意的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其实我也知道用于战阵的东西不用那么精细,可是学手艺,一切都要从根基来不是? 要是他们都有你这份机灵,我又何苦教了一遍又一遍,弄成现在这样!” 童闾长大的孩子心高了,这一点可以理解,跟着项夫人认完字、跟着燕恒他们东一棒子西一榔头的学点身手,哪还看得上木匠活? 虞周决定杀杀这帮混小子的锐气,不过在此之前,他得把另一件事敲定了。 “宋叔,之前说过的那种重弩,现在制成了吗?” 说起这个,宋直一扫郁色,两条眉毛跳舞一样的抖动两下,神采飞扬道:“当然制成了,也不看看我是谁,怎么,现在就要?” “我想过了江用。” 宋直做个了然神色,埋头案几扒拉起来,没过一会儿,他便找出一张结实的黄纸挥了两下:“尺寸都在这儿了,我已经记进心里,这份图纸你拿走吧。” 虞周稍一恍惚,觉得眼前之人更像个后世的设计工程师,接过那份图纸再一打量,那种感觉更加深刻了。 炭笔轻描线条刚硬,甚至有的地方用上了立体绘法,整支弩机跃然于纸上不说,连那份腾腾杀气都能感受几分,只是看到计数的“廿卅卌”让他有些心累。 “宋叔,实物在哪?” “嘿嘿,等不及了吧?走,一块去试射看看。” 两人边说便走,来到一个空旷的窝棚处,草庐凌乱,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会以为这是牲口棚,尽管说过许多遍了,宋直还是继续自言自语:“放在这是为了躲烈日,木料过湿过干都不行……” 虞周早已知晓,迫不及待的上前揭开篷布,扬起寥寥无几的灰尘,说明这东西经常受保养,乃是宋叔的心头物。 坚实的木架子四脚各有一轮,方便推动转向;巨大的绞盘缠了一圈又一圈绳索,几与臂粗;两正一反的弩臂结构别具一格,单看箭槽可以容纳一支长矛的宽度,就知此物杀伤力惊人! 大!最重要的是足够大!单面弩臂的长度就能比上一个人身高,这一整张弩机,房屋小一些根本安置不下! 三弓床弩,或者叫床子弩、八牛弩,这就是虞周特意准备的征战利器了。 相比于连弩车的精巧,此物显得更加笨重难以运送操持一些,可是脱离了扭力范畴,纯以弓力驱动的床子弩可以射的更凶更远。 独特的两正一反三张弓,可以使得蓄势更足、动能更强,更重要的,这种精妙设计加大了拉距,可以在发射之时稳定箭矢,顺便多推送一把…… 要是让虞周用现代词来形容,这玩意可不仅仅是叠加三张弓的磅数,而是有了三倍回弹极限,产生三倍做功距离! 当然了,它还有一样众所周知的成就,就是在澶渊之盟前夜,宋军凭此射死辽将萧达凛……六百步外人马俱穿,既需要些运气,也要有足够的实力才行。 据虞周所知,八牛弩的射程极限应该在七百步到一千步之间,能仿制成功吗? 正当他小心翼翼抚摸弓臂的时候,宋直反而粗手粗脚起来,这里敲敲听动静、那里踢两下看反应,打了鸡血般的模样格外兴奋,活像个见到儿子屡立战功的父亲,有担忧,更多的还是骄傲…… “宋叔,这玩意儿制成以后你没试射归吗?” 宋直两只手掌互相搓弄:“射过,那也挡不住还想再看呐,要不是心疼弓臂,我恨不得每天射上几箭。” “此物能射多远?” 宋直一愣:“上次用的是长矛,大概有五百步,回头我再专门弄些箭矢试试。” 虞周默默算了一下,好像校正完秦尺宋尺之后的差别并不大嘛,心中放心不少。 “那这次用短矛吧。” “好!” 真正开弓挂弦儿的时候,虞周才知道这种凶器为什么叫做八牛弩,尽管有绞盘省去不少力气,尽管有滑轮巧妙搭配,只凭他们两人依然不能撼动弓弦分毫。 奔波叫人之际,他对三弓床弩的威力更加期待了。 “咯吱咯吱”的声音让人牙酸,燕恒就是个没用的,个子小力气也小,好容易挂好弓弦,在场的十几个人全是满头大汗了。 木锤,机括,拎在手里打量的时候,虞周问道:“你们想看往哪射?” 宋直理也不理混小子的蛊惑,一边往箭槽里搭箭,单眼瞄着远方说道:“就往西射,那边有土丘有湖泽,广阔之地想看威力射程都行。” “好!” 话音刚落,几人迅速调整床弩转向,放下止刹之后,眼睁睁看着虞周手上木锤,恨不得亲手试试才好。 “咚!” “呜——!” 木锤敲下,短矛飞出之时不像寻常箭矢嗖嗖破空,而是带着一种木棍挥舞的沉闷呜声渐行渐远。 数百步的距离早已超出视觉极限,将手搭在眼眶上面的少年,只能隐隐约约看到短矛溅起片片水花,再也消失不见。 “……” “……” “从这儿到湖边有多远?” “大概……六百步吧?怎么会真的射入湖之中?上次没有这么大威力啊?” “我觉得……专门设计一种箭矢的话,这个距离还能再长。” “废话,你看看短矛是射在岸边吗?那是直挺挺钻进水里去了,认真算的话怕是七百步不只!” 派去寻箭的少年空手而回,摇着头表示没在水面上看到短矛漂浮,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射进淤泥这一种解释,众人再看向八牛弩,眼睛里的火热已经难以形容了。 “子期,射那座山崖!对对对,满是黄泥的那个,看上去像个城墙,给大伙看看威力如何!” “对,子期快射!” “射啊,愣着干什么?” 虞周一脑门黑线,无视了极易引人误会的话语吼道:“弦儿还没挂呢,射你妹啊。” 也不知是这帮小子傻还是兴奋的没了头脑,居然没人跳出来说个不字,“嘿哟嘿哟”的重新挂了弦儿,直勾勾的盯着锤子。 虞周趁机看了一下,这个玩意,至少至少需要十几号人操作,调整发射并不难,关键是每次转动绞盘不比拉起座吊桥轻松,让人无奈。 “我射了一次了,这次你们来吧。” 抛开你挣我抢的傻小子不提,他现在只想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再仔细观察一下三弓床弩的利弊,体型庞大需要人手就不说了,更重要的是这玩意有点太危险,发射之后弓弦来回弹的那股子劲儿足以轻松抽断一根牛腿…… “咚!” “呜——!” “欻!” 这次目标离得近了,短矛射入山崖的声音很快传了回来,片片沙石滚落间,那支短矛直挺挺插在山上,纹丝不动。 “去看看入土几寸!” 身手轻灵的燕恒率先到了,几乎笔直的山崖对他来说如履平地,切切实实摸到那只短矛,却发现根本没法量…… 因为他拔不出来! “怎么回事?你没吃饭啊?” “别说了,小心跟你翻脸,今天早晨才见他吃肚子都圆了,这是给撑得!” “怎么样啊燕小六,不行就换我们几个来!” 都是一个童闾出来的,这些家伙可没学会嘴上留德,奚落片刻,燕恒实在有些受不了了,身形腾挪之间已经落回地上,面色不善的看着几个损友。 “子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入土三尺有余了。” “嘿嘿嘿,拔不出来就说拔不出来,随便编个数是怎么回事?我们眼睛还没瞎呢!” 燕恒嘴角一撇:“这事儿非要用眼睛?不会用脑子吗?拔不出来说明威力大,六尺长的短矛外面剩下不到三尺,插进去多少还用说?你学过算学没有……” 那少年被噎了一下,拿舌头顶着腮含糊道:“我早就想到了,没提醒你……” 虞周没有理会他们之间的斗嘴,事实上,从三弓床弩威力尽显的那一刻,他的心思已经不在战争利器上面了,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有这群或老或小的同伴在,将来想要什么不能得? “宋叔,这段日子辛苦您了,也辛苦一起尽心尽力的大伙了,开战在即,春来之前可以造出多少这东西?” 宋直摇了摇头:“最多十架,再多了也没有了,木料的晾晒定型有多难你不是不知道,这是个时间活,急不得。” “十架就十架,我全要了!” …… …… 记得木兰出征之前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此时的虞周也是不遑多让,看完三弓床弩演示之后,他又到钢炉、皮子作坊分别定下一些兵甲,这才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家里。 刚一进门,就见小妹那个没出息的正在端着茶侍立,桌案两边,项超、项梁兄弟俩捉对厮杀,棋子儿乱跳好不热闹…… “咦?项叔父?你不是在吴县……” 项梁头也没回,皱着眉头盯紧棋盘,顺嘴说了一句:“这郡守我快当够了,还是身处战船乘风破浪更有意思一些,反正都是些琐事,我丢给萧何便回来看看船只打造的怎么样了……” 虞周闻言刚要上前,项超一声低喝:“你别过来!这局他快输了,一定会找机会弄翻棋盘的! 要是赖到你头上,我可不管那些,必须要一个子儿不差的还原了才行!” “……” 说实话,无论是此生见过的项超,还是前世听说的项梁,打起仗来都算一把好手,可要说到棋艺……虞周不知道这俩臭棋篓子有什么好较真儿的。 小心的绕过二人战场,虞周对着自家妹子使了个眼色,待到将她引出来,一个爆栗立马敲上脑门:“端茶倒水那么勤快,以前怎么不见对我这样?你还没出嫁呢!” 短短数日的工夫,这个最爱舞刀弄枪的少女仿佛一夜之间学会了婉约,抱着脑袋委委屈屈道:“大哥,我不是故意的……那些都是长辈……” “师父的胡子谁揪掉的?范老头的碧剑怎么掉进水里的?义父的铁锤……” “哎呀别说那些了,那都是过去嘛,大哥,咱们什么时候回曲阿?我有点想念军营了……” “……” 第一百零三章 边垣 碧波荡漾、海天一色、山岭险峻、大漠孤烟…… 一路走来,嬴政又在心中刻印了一遍万里河山的景象,随着身体越来越虚弱,他对刺杀一类的事情已经不甚在意了,偏偏风平浪静的行程不能让大军一展雄姿,真的有些遗憾啊…… 说起遗憾,这还不是主要的,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此次登临芝罘遇到了浓雾,一连数日伸手不见五指,仙山、仙境、长生不死药,全都成了不可望不可及的奢求。 除此之外,眼睁睁看到的各自物是人非,同样令人唏嘘,想要铭刻石碑彰显功绩,却找不到一个撰写碑文之人,过河行舟需要纤夫,找来的家伙还不如李斯强壮…… 仔细一打听,哦,躲了…… 孔鲋那样的士人隐居了,黔首们冒着饿死的风险也躲进深山……怎么?当朕是洪水猛兽吗? 见到天下这副景象,强横的嬴政心中再苦也不屑说出,在他看来,六合一统四海归心,这个过程不能缺少仁义之举,但是绝不能由自己来施行! 为什么呢?因为从纣王的一双象牙筷子他可以看出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道理,同样的,想要帝国根基牢固,从严变宽才是正理。 武王伐纣血流漂杵、楚武王至死征战、秦惠文王扫义渠平巴蜀出函谷……这些先行者身上无不说明先行者必须强势霸道才能立足。 嬴政,同样是先行者。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句道家典言他很赞同,既然都是刍狗,那么百姓的生生死死根本不能影响上天;既然都是刍狗,那么遛狗一样的疲弊天下民力总是对的吧?累趴下就没心思造反了…… 可惜事与愿违,会稽尚未平定,嬴政已经感觉自己的身体吃不住了。 长生不老药的希望破灭,天下一时萧条,这些都没关系,他还一样寄托——扶苏。 仁义、法度、兵阵、农桑…… 扶苏啊扶苏,你到底学成什么样了呢? “拜见君父。” 走过千山万水都没一丝动容,听到这声称呼,嬴政嘴角终于弯了一下:“免礼吧,边塞生活可还适应?” 身子骨壮硕了一些,可是扶苏仍不改小心翼翼本性,有理有节的站起身,他开口道:“君父相问,不敢不答,军中生活虽苦,比起将士们还是轻松多了。” 嬴政见到他的表现,微微一皱眉,随后想通了什么一样展露笑颜,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问道:“那你可曾亲手斩杀敌人,拿下一份军功?” 扶苏的眉毛很隐蔽的一皱:“回君父,蒙将军关照有加,臣不曾上阵……” 这一下,嬴政脸色忽然变得半阴半晴,身子倚住后塌,对身后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陛……” 一看那凶神恶煞的眼神,赵高没敢继续说完就闭了嘴,凭他对皇帝的了解,这是发火前兆啊!对谁发火?这还用想吗?不是私授机宜就好…… 宫人内侍全都退下之后,嬴政侧了一下身躯:“过来,给我捶捶。” 扶苏抬起头,满脸不敢置信,犹豫了好一会儿,他试着往前迈出一步,见到皇帝没什么反应,刚要伸出另一只脚,一阵咳嗽的声音又把他吓得缩回原地。 嬴政胸口急喘,却感觉心中之痛比旧伤更甚一筹,帝王当如龙,可以残暴可以傲慢可以狂妄可以急躁……唯独不能缺少了自我和决断,迈出一步尚且不敢,这个帝国如何托付? 咳嗽声延续了很久,扶苏也等待了许久,这个过程中,当属在帐外竖着耳朵的赵高最满意,不管里边说些什么,能把陛下气成这样,大公子必定更加失宠! 又过了一阵子,也许是胸口痒意渐渐平息了,也许是没力气继续咳了,嬴政掏出一块绢帕擦了擦嘴,喘息道:“为何不听我言?” 扶苏犹豫了一下,回道:“君有君礼,臣有臣节,君子有合族之道,族人不得以其戚戚君,位也……” 这话什么意思呢?君恩可以下施,但是其他人不管多么亲近都是臣子,不能僭越不能凑上去…… 此言一出,差点没把嬴政气的背过气儿去,敢情说来说去全白费了?那一声君父也是勉强叫的?扶苏骨子里还是儒家那些玩意儿啊! 难得的亲情之心被击碎,他迅速调整一下表情,再度轻咳两声之后,说道:“身为公子,单学一家也就够了,但是若为君王,儒家、墨家、法家、兵家……这些全都是手段、是器物,可利用而不可沉迷!” 扶苏若有所思:“是,臣明白了……” 一路奔波劳累,再加上刚才旧伤复发,嬴政没心思揪住称呼之类的细节不放,继续往下说:“你可知道我当年是怎么在邯郸活下来的吗?” “这……君父地位尊崇,赵人不敢怠慢……” 嬴政咬着牙笑了一下:“地位尊崇?一个质子身在他国能有多尊崇?连下人都敢在伙食上动手脚,这样的日子你没有过吧?” “……” “有人想让我变得无能,有人想让我变得痴肥,我遂了他们的意…… 但是骨子里的决意和狠劲儿我没丢!丢了这些,就真的被人喂成肥猪了…… 扶苏,现在你告诉我,告诉君父,如果面临相同境遇,你会如何做?你的傲骨在哪里?” 面对不同以往的君王,扶苏沉默。 过了许久,他才梗着脖子回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若是真的身临绝境,臣宁死不愿从贼!” 尽管与心中答案有些偏差,看到嫡长子满脸认真,嬴政还是长出了一口气。 心肠软一些没什么,正好以后要施仁政;性子迂腐些没什么,身在其位之后总能开阔眼界掰过来;只要骨头不是软的,这个继承人就算合格了! “成仁取义,此话要对臣子多说,君王不可为之!” 扶苏应声之后,抬头看了一眼,借着刚才的血气,他将早就觉得奇怪的疑问提了出来:“君父今日怎么了?为何跟臣说起这些?” 嬴政板着脸:“记住,朕今日什么都没说,咳了一会儿便睡了,任谁问都要这样回答!” 要论听话,扶苏当属一流,也不问为什么,躬身回道:“是,臣记下了。” 做戏要全套,累了一天的嬴政顺手挥退扶苏,当真躺下去开始休息,这一夜,他既没让赵高之类的内侍服侍,也没让任何宫人奴婢近身,空无一人的时候,反倒睡了个囫囵觉,睁眼见天明。 第二天一早,赵高火急火燎的想进行辕察颜观色,却被围着的一圈军士告知,陛下正在召见蒙将军,谁都不许打扰…… 来到蒙恬的地盘,皇帝见见他纯属正常,不知道为什么,赵高始终觉得心里有些慌。 训斥完长公子还能安然入睡,陛下这股子火气并不大啊?这么早召见大臣,这是皇帝自称真人之后再没有过的事情啊?怎么到处都反常? 来来回回看了一圈,他发觉守在此地的军士有一半是虎贲近卫,还有一半根本不认识,应该是蒙恬的人…… 如此信任有加,这能正常? 可是赵高急得跳脚也没用,再也不能像昨日那般听个只言片语了…… “蒙卿修建边垣、戍守关隘,多年来辛苦了,朕若身体强健,定与将军把酒庆功!” 一句画饼般的虚言,换来蒙恬感激万分,捶着胸口朗声回道:“将军百战皆为本份,臣万死不辞!” 比起昨日,嬴政更满意今天这个开头,虚晃了一下手中羽觞,他面目沉痛的说道:“令公子之事朕很内疚,你放心,相里业此人已成大秦要犯,只要有机会,不管花多大代价都要救回蒙亦,朕绝不食言!” 从称呼到口气,嬴政此时不像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恍惚之间,蒙恬甚至想起君上初登王位、自己投身报效的那段日子,感慨万分的叹了口气,他回道:“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亡,犬子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他从军的那一刻就该想到这个结果了…… 只是陛下,如今我大秦军民皆疲,正该休养生息一番以待天时,臣请陛下停征徭役,恢复国力积攒国帑,给天下一个喘息之机……” 嬴政听完,心中默念了一句“也许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却没说出口,眼睁睁看着蒙恬急切的面孔,他转而问道:“匈奴今年可曾犯边?” 话题一转换,蒙恬的气势顿时弱了几分,只得认真回道:“来过几次,都是小打小闹,臣让他们连边垣都没看到,便击退了。” 嬴政神情放松:“蒙将军用兵又精矣。” 蒙恬也是个实在人,一五一十的把之前所得战器战法说了个通透,他这么做,一来比较隐晦的替涉间和自己的儿子开脱一下罪责,二来嘛,皇帝夸奖将军用兵更厉害,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他得让为君者更放心一些——我还是那个我,没琢磨那么多事儿,这都是跟人学的。 果然,嬴政听完之后才是真的放松下来,双手抚案问道:“楚地之贼,当真如此精悍?” “回陛下,楚贼有勇有谋。” “之前听王离说过一次,朕没往心里去,现在看来,被误导的不仅仅是相里业那个蠢货。” 蒙恬耳朵自带过滤,就当没听到君主的脏话,攥了攥拳头,他鼓起勇气说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说。” “讲!” “臣曾想,逆贼精悍何不为我大秦所用呢?不如陛下一道诏令,试试将他们招抚……” “招抚?那我大秦威严何在?秦律威严何在?招得此贼,若是天下尽皆效仿又当如何……” “天下若有后起者,可让楚贼征讨!” 嬴政根本没听进去,更不屑算计得失:“大秦带甲百万,何须逆贼争抢战功?蒙恬,你是不是丢了个儿子从此害怕打仗了?此事不允,以后休要再提!” 蒙恬默默的低下头,没有再分辨,这个结果,跟心中意料差不多,因为害怕扶苏忍不住旧事重提,他才先行一步免得公子再次惹的龙颜大怒。 现在这样也挺好,既帮长公子试探一下,又给皇帝留下个自己也已战心消退的印象,一举双得。 蒙恬不说话,嬴政继续开口了:“扶苏在你这里,文韬武略学了多少?” “回陛下,臣身边藏书,长公子尽可阅览,其中六韬二孙最受公子喜爱,曾经手不释卷。” “那为何不让他亲自上阵?” “陛下是说……让长公子,亲自上阵?” “怎么,有何不妥?” 蒙恬躬身:“臣不敢自作主张。” 嬴政没有追着这个问题不放,转而说道:“会稽楚贼,蒙卿有何良策将其剿灭吗?” 说起这个,蒙恬立刻想起那个敢在秦军大营之内仗剑行事的虞子期,本就有锋利的宝剑,自己还送他一匹骏马,难为,为难啊…… “陛下,臣以为,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到现在为止,秦对逆贼所知不详,若要开战必以精兵强将顺势粉碎,让他们没有空暇布置战阵才行。 只要稍微一拖,受挫的必是我军!” “蒙将军当真如此看重楚贼?莫不是垂垂老矣不敢应战?” 说起战事,蒙恬总算恢复了名将风采,一扫之前的小算盘,用一句大胆之言结束了这次谈话:“难道陛下忘记了,多年之前您也是这样问王翦将军的吗?” “……” 王翦、李信,六十万大军、二十万精兵,血一样的教训嬴政怎能忘记?何况敌人没改变,都是楚人项氏…… “若贼有万余,将军可用多少精兵将其尽数覆灭?” “十万大军,一个不剩!” 嬴政望了一眼帐外的蓝天,沉思片刻,回道:“好,开春之后,朕让王离前来戍边,十万大军也给你备下,蒙将军速去速回!” “臣,遵命!” 严冬即将来临,赵高的心里却热的不行,算计来算计去,根本无从得知陛下到底跟长公子说了什么,又跟蒙恬说了什么,想了许久,他决定从胡亥的心里撬开一道缝…… “少公子,奴婢又有天大的事情跟您说了……” 胡亥擦了擦手上油脂,也不管袍子什么样了,笑得没心没肺:“原来是中车令,快坐下一起吃……” “哎呀,天大的事情……” “哪有天大的事情,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及时行乐,及时行乐!” “……” 第一百零四章 人心难控 身无御寒之衣,家无裹腹之粮,如果以这样的条件面临严冬,死伤几何境遇有多惨谁敢想像? 一场秋雨带走了最后一丝暑气,紧接而来的冻雨沁入骨髓,搓手手凉跺脚脚麻,一个寒战引导全身,所有感觉汇集到一起,浑身骨头都疼得呻吟。 刘季庆幸自己不用受这样的苦…… 砀山很大,藏身其中的百姓不只沛县一伙逃役,林林总总加起来,七八百人总是有的,之前对着楚军大开口,正因为他想要收编这些人。 为了大事?狗屁的大事! 陈涉吴广早已趟出那条路的深浅,刘季岂能不知? 此时此刻拉拢人,那是因为他知道人在深山只有紧紧抱团才能活下去,再者说了,反正有了楚人帮扶之后沛人不用再担心衣食,慷他人之慨收自己的人心,何乐而不为呢? 可惜留在此地的几个楚人不好打发,尤其是那个眼珠子惨白的家伙,说话不多态度坚决,摆明了只顾沛人不管其他,让刘季很是无奈。 这样的日子短一些还没什么,时候长了,整个砀山全都怨声载道。 首先是那些不受接济的饥民,眼睁睁看到邻居衣食无忧,自己忍饥挨饿命都要没了,心里没点想法?就不能匀一口? 再说就是接受救济的沛人也不安分了,为什么呢?不用担心吃不用担心喝,身上穿的暖,他们闲得! 身上有余力,心中有空暇,琢磨着琢磨着就歪了…… 按理说,接受了别人馈赠,怎么着心中都得有点感激之情,可是架不住有个刘季在中间掺和啊,自从知道樊哙投身楚军,他行事越发的肆无忌惮。 真要说目的?砸掉自己饭碗是不成的,搞出点什么大事也没想过,归根结底,他只想给自己捞点说话底气,不至于将来不如旧友。 樊哙,狗屠耳,我刘季股有黑子岂是平凡人? 从头说起的话,这件事儿还是虞周的失误,山高路远消息传递不便,一来一回使他误判了这里的形势,根本没预料到这里真的有那么多人,而且情况复很多…… 隔着遥远的距离掌控未曾谋面之人,真的不是你什么简单。 再加上燕恒派来的人手知道雍齿为什么而死,对待这些人难免面孔冷了一些,毫不掩饰眼睛里的蔑视,一来一回,又给刘季留下不小的空当可以钻。 嗟来食?吃这么受气的饭哪还用挑唆! “樊哙真是变了,以前在沛县,大伙吃他的狗肉从不说什么,现在倒好,落了难反要受他羞辱,真是岂有此理!” “我看不一定是樊哙,那个人你还不知道?没那么计较的!也许项氏看不上咱们,又抹不开樊哙的面子才会这样吧……唉!” “要不是为了活下去,老子真想不吃那口饭,你是没见过那人的脸色,跟喂狗似的待我们……” “你那是为了活下去?是想再回去会会你的婆娘吧!” “呸,吃饱喝足哪个不想婆娘,这个鬼天气,有个人暖被窝难道不好?” “季……季……季哥他就不……不……不想!” “周昌你闭嘴,听你说话老子头疼,对了,季哥呢?” …… …… 此时此刻,刘季正顶着楚人斜视嬉皮笑脸的纠缠:“哎吆,这位兄弟身板儿真是强壮啊,比秦军厉害多了吧?你这样的,你们楚军能够挑出多少?” “……” “别不说话啊,来到这里都是兄弟,受了兄弟那么大的恩,总得让我知道恩人是谁吧?你们说的名字也太假了……” “你到底有事儿没事儿?是不是又想赖些粮草去当滥好人?” 楚人说着话,不耐烦的推了一把,哪想到胳膊肘子竟被对面那人一把抱住,语气更加亲热:“唉唉唉,兄弟,别急啊,这次我真的不要粮不要衣服,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的头儿到底叫什么?” “不是告诉你了吗?” 刘季一笑长髯飘飘:“奎木狼……那名字也太敷衍了,我再没读过书也知道那是二十八星宿……” “在下现在就是这个名字,整个楚军都叫我这个名字,怎么,你有意见吗?或者说,我该叫你吕泽还是叫你刘季?” 身后传来的声音很冷,可是刘季丝毫不受影响,转过头,他又是那副嬉皮笑脸模样,不在意的解释道:“奎壮士,都说了许多遍了,那不是之前我们不熟悉,没敢据实以告嘛。 这样,咱们现在重新认识也不晚,今天晚上兄弟做东弄点下酒菜,咱们好好熟络一下如何?” 奎木狼白眼一翻:“你们现在吃的用的,哪样不是我楚人节衣缩食省下来的?怎能如此挥霍无度!我不去!” 受了这番奚落,刘季笑容不减:“奎壮士怎么能这样说,沛县之人也是楚人啊,你放心,今夜饭菜,全是我们兄弟满山遍野猎获而来,也算为交个新朋友表明一份心意。” 说实话,面对这样的攻势,奎木狼能够坚持数月不给他好脸色已经很了不起了,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人家笑了几个月呢? 可是临来之前有交代,除了查清这些人的底细,最是要提防一个名叫刘季的家伙……结果找了一圈,一开始接头的那位吕泽就是刘季,你说气人不气人? 心眼儿这么多的家伙,难怪要提防呢! 有了这俩事儿垫底儿,奎木狼不假颜色也就可以理解了。 “吃饱了早点睡,我们还有事儿,就不去了!” 一个我们,彻底熄灭了身边其他楚人摇摇欲动的心思,刘季脸上终于露出几分难堪神情。 只是尴尬一闪而过之后,他又笑容满面的说道:“既然这样那就下次,对了,你们跟江南还有联系吗?能不能给我的樊哙兄弟带个好啊。” 奎木狼一想这也没什么,随口应了一句:“再回江南便替你带到。” 刘季双手一拍:“那太好了,我这就回去写信,顺便问问其他兄弟有没有要一起写的!” “……” “对了,那个粮草……真的不能多供给一点?这山上好多饥民呢……” “滚!” 再好的耐性也被磨完了,亏了奎木狼不知道他现在骂的是谁,要是知道了面前这位以后的成就,那也没什么…… 没讨到一个好脸色,刘季丝毫不受影响,赶回沛人居住山洞之时,他还有心哼个小曲儿,直到看见山下零零散散的伏尸,他的脸色才像风霜打过一样青紫。 “又饿死人了……又少一些啊……” “季哥,怎么样?他们答应了没有?” 听到熟悉的声音和称呼,刘季发自肺腑的笑了:“没答应,不过没事儿,他们不吃咱自己吃了就是,这是江东义士爱惜粮草,特意留给我们多吃一些!” 谦让粮草?这话没人相信,刘季的笑容再诚挚他们都不信。 分明是江东之人心有芥蒂,瞧不上我们才是吧?季哥也真是的,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还要强颜欢笑,樊哙怎能投效这么一伙人! “季哥……” “闭嘴!” “季…季……季……季哥!” 刘季做了个无奈神情:“好吧你们说吧,只要别让周昌折磨我就行,还有,不许对义士口出妄言!” 他越这样,众人越信服,对江南楚人的不满也更加积累一分,你推我让之后,卢绾开口了:“季哥啊,山下的吴大又来找我们,我……周勃他们一个没忍心,分出去十石粮食!” 刘季扭头一愣:“多少?十石?” 卢绾垂着脑袋不敢抬头:“季哥,我们几个知道错了,他……他抬着亲兄弟的尸首来的,跪在那里不肯起身…… 咱们自己的吃喝我再想办法,大不了打猎,大不了下山去抢,大不了……咱们抢了江东人……” 卢绾话没说完,就被刘季一拳打在腮上,然后就听一阵咆哮响彻山洞:“你特么吃驴屎吃傻了吧?有这么忘恩负义的吗?抢?还抢江东人?你怎么不把我宰了分给大家? 以后都给我记住,这种没义气的话少说,谁要是再犯,当心我刘季不认他这个兄弟!” 卢绾捂着脸:“季哥我错了,我不该分粮,不该说混话……” “分粮没错,咱吃饱的时候不能坐视人家饿死,老子打你,一是为了刚才那句没脑子的话,第二个,你给我听好了,斗米恩担米仇,谁让你给他们那么多的? 十石啊,不是大伙辛辛苦苦运上山的吗?就被你拿去结个仇家?那特么是救人嘛!这是害自己啊!” 卢绾仍不信:“不能吧……” 看到发小有些懵的神情,刘季心中冷笑,怎么不能?这群久于乡野的家伙真是看不透人心啊,自己在张耳门下见多了! 这样也好,简单的家伙更容易掌控,就像奎木狼再神气,依然不懂山上人心发生了什么改变一样…… “没有不可能,听我的准没错,你们今夜警醒着点,我去告诉江南义士一声。” 刘季刚一转头,也不知是谁在他身后说了一句:“告诉他们干嘛?多好的机会……” 这一次,刘季既没有继续训斥,也没有停下去找奎木狼的脚步,仿佛没听见一般,披上布袍出了洞门,留下所有人面面相觑。 “你说季哥为什么对那些人这么尽心?我不信他瞧不出人家不待见咱。” “你知道什么,那是季哥懂情义!对待外人都这样,对自己人还能差了?” 卢绾揉着脸满眼迷茫:“我不是自己人?” “你…你……你……” “哎呀我替周昌说了:你见过弟弟犯错被兄长打的,那你见过打陌生人的吗?瞧得起你才动手呢,这要是外人,直接就忍无可忍动刀子了!” “没…没……没错!” “……” …… …… 江南,曲阿。 “阿嚏——!” “第二声了嘿,有人骂你!” “阿嚏——!” 揉了揉鼻子,樊哙摸着身边黑狗脑袋,呲牙说道:“第三声了,这是有人念叨俺。” 龙且一愣:“胡说,一想二骂三风寒!” “你说的那个是错的,一想二骂三念叨才对!” “切,婆娘都没有,谁念叨你啊。” 樊哙也不生气:“你倒是想有婆娘,人家不念叨你,大冷天的跑来找俺干嘛?不去守着栗子了?” 龙且灌了口酒,摇头道:“不说她了,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儿,樊大哥,你杀了半辈子狗,为什么这条狗不怕你,你也不许任何人打它的主意呢?” “因为它是搜寻犬!” “搜寻犬?有什么特殊吗?” 樊哙抢过酒壶同样喝了一口,末了,不忘给那黑狗也尝尝。 “没啥特殊的,可是俺下不去手,也不许任何人下手。” “这是为何?” 樊哙扭了下身躯:“等你把它当兄弟了,就知道这是为啥了。” “兄弟?” “为了驯犬,俺跟它一块儿吃一块儿睡,循着味儿找人也是一起,真要说起来,它也算在咱楚军服过役吧?上次找出秦人墨者就有它们的功劳! 好几年下来,怎么可能一点感情没有?所以啊,杀狗可以,搜寻犬不行。” 龙且还是有点理解不能,用略带嘲笑的口吻说道:“那你现在能做狗屠吗?” “咋不行?俺的意思是区别对待,替咱劳役了半辈子的那种狗,再吃人家的肉那是作孽咧!” “这……” “什么这这这、那那那的,老曹头剥了一辈子皮打了一辈子猎,你见他杀过耕牛没有?这种事儿,你这样的毛孩子根本不懂!” “汪!”黑狗同样附和。 龙且彻底迷茫了:“怎么谁都说我不懂……” 樊哙见状嘿嘿笑道:“咋了小胖子,是不是那个小婆娘又给你吃脸子了? 要是真不懂,走,咱去找几个歌姬给你开开窍,反正俺现在也有钱了,又闲得慌。” 龙且避若蛇蝎:“樊胖子你饶了我吧,本来就没几分希望,再闹这样一出,怕是以后说话都不可能了……” “真没良心,刚才还叫大哥呢,话头一转叫上胖子了,没听你接下来说啥真是对,你在这喝酒吧,俺走了!” “别啊樊大哥,你知道我想干嘛?” “废话,俺这除了狗还有啥?套一句虞小子的话,你想借条机灵的去泡妞呗!” “嘿嘿,嘿嘿……” “胖脸一笑咋这么丑呢,快牵上滚蛋,别在这气我。” “嘿嘿,嘿嘿……” …… …… 这副场景,如果落入虞周眼里,肯定要夸小胖子一句学机灵了嘛,但是现在范增看到了,他只会摇着头,叹息一句竖子不足与谋。 整整四个多月了,楚军一动不动,尽管也知道这是季节原因不适作战,可是看到众将战心渐消的情形,还是让他不胜唏嘘。 说不得了,一开口跑了一个,躲进五湖再不出来,反而靠着外父撑腰递话斡旋;骂不得了,一张嘴人家不理,板着脸色说答应了别人不能那样干,问他答应了什么,又守口如瓶;动不得了,那个混小子留下的精锐牢牢看住弩车,生生搅黄了一桩买卖不说,更是差点将人射杀当场……那个领头的叫什么来者,哦对了,墨家的雷烈,自己动不得…… 整支大军,除了张良仍然毕恭毕敬,项籍每日问候不少之外,范增感觉自己越来越用不上劲儿。 我也是为了他们好啊,为什么就没人理解呢? 受了虞周启发,老头也养了一些探查消息的人,比起前者,他的人更少、组织起来更晚,但是人老成精的阅历不是白给,多活那么多年结交的人也更多。 精益求精之后,那些土生土长的各地人士总是各有千秋…… “范翁,秦人已经开始聚兵了,据传,此次领军的乃是秦将蒙恬,开春之后,将携十万之众覆灭我军。” 第一百零五章 墨,墨,墨 “虞小君子,此事真的再无商榷余地?或者说,你真的可以做主?” 虞周看着对面之人,忍住揭开对方面具看看真面目的冲动,语气坚决的回道:“别费唇舌了,这事儿我能做主,你们呐,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那人抱起双臂,姿态傲慢至极:“你连墨者都不是,如何能做主?” 虞周气笑了:“我不是墨者,家师不是墨者,那么他老人家的智慧,你们墨家凭什么想要据为己有?” 那人摇头:“并非据为己有,而是广传天下惠泽万民,此乃善举,正合墨家兼爱之意……” “谢了,这样的善举我们自己来就行,不劳您费心。” “荒谬!尔等蝇营狗苟醉心名利,岂能……” 虞周把剑搭在手边:“你先等会儿!” “这是何意?” “足下自称来自墨家,不知有何凭证?” 那人一愣:“方才不是看过钜子令吗?” “那你是墨家钜子吗?” “不是……” “墨家钜子会让个无名小卒拿着钜子令到处乱跑?我这还有三块呢,你要不要?” “那是因为……” “行了行了,在下没耐性听了,来人,送客!” “……” 对付空手套白狼的家伙,不用给好脸色,嘴唇一碰就想拿走大伙多年心血,哪儿有这种好事儿? 正当燕恒推推搡搡把那人往外赶的时候,虞周察觉身后多了一个人,过了片刻,苍老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此人真的是个墨者。” “真是墨者?田老,您没有看错?他脸都没露!” 田襄子点头:“墨者之间相认,从不看脸,老夫自认不会看错,奇哉奇哉。” 这下子虞周不淡定了,看到田襄子没制止燕恒赶人,他心念一动,想到了什么:“楚墨?” “应当是邓陵之墨,想不到时隔多年,他们也出世了。” 虞周的表情很诡异,带着点可笑,带着点郑重,试探性的问道:“他们的钜子叫什么?” “老夫不知。” 藏的够深啊,之前大秦一统六国的时候,秦墨与齐墨之间打得脑花子都出来了,堂堂楚墨竟连钜子名姓都不被这两家所知。 从这一点看,他们要么吃过大亏之后变得与世无争,要么所图甚大…… 而现在,楚墨出山了,一出来便盯上许多精巧机关,抱的什么心思还用猜? 正在这时,燕恒回来了:“晚辈见过田老。” 田襄子微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再转身,盯着那人离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燕恒见他想的出神,轻声回道:“前辈不必费心,那人该是个疯汉,空口白牙就想要我大楚心血,再见到我非打碎他满嘴牙。” “疯汉?错了啊……此人不疯。” 燕恒没在意,随口就说:“这还不疯?口口声声说他们大司命不会饶过我等,我还是东皇太一呢……” 如果没有田襄子之前笃定的判断,虞周这会儿肯定跟燕恒一块儿嘲笑那个中二病一样的名字了,此时此刻,他却有了几分不安。 “大司命?什么大司命?” “他说他们钜子名叫大司命,真是好笑,墨家钜子我也见过两位……” 田襄子声如铜钟:“那人所说应该是真的。” “……” 不理会戛然而止的家伙脸上什么神情,这位齐墨钜子继续说道:“老夫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可是小子们啊,你们想想看,我的名号又岂是爹娘给的? 借用司命神之名,恰恰说明此人崇神信巫,反倒是楚人的一贯作风,不可不慎呐。” 燕恒脸色忽然郑重许多:“少司命掌生,大司命管死,只从这名号就能看出楚墨钜子行事如何。” 田襄子点头:“正是。” 听这一老一少所言,虞周心里有了个模糊印象,沉思片刻,开口道:“田老,邓陵氏之墨的底蕴到底如何,您知道吗?” 田襄子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世人皆知秦墨行走于市枝繁叶茂,却不知若论真正的本事,楚墨当居三墨之首!”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只要想想墨子先贤在哪辞世,再想想武者师门传承的景象便懂了。” 燕恒仍带着满脸迷茫,虞周已有了一丝明悟。 其实不光是武者,各行各业都有一种情况叫做关门弟子,也就是老师傅最后收的那位徒弟。 关门弟子入门晚,学的本事却是最多,要问为什么,一者老师父寿数临近大限,这时候教人不会再留一手,大多倾囊相授;二来,很多思想也好、武技也罢,这些东西都是酒一样慢慢酝酿而来越陈越香,四十岁的师父和七十岁的师父,哪一位阅历更足积累更多还用说吗? 偏偏墨子晚年居于楚地,而邓陵子、己齿这支传承,就是这时候留下来的,换言之,楚墨才是墨翟的关门弟子。 听了虞周的解释,燕恒牙齿有点发酸:“这么说来,咱们得小心翼翼防着了?秦墨那边还没处理干净手尾呢!” 田襄子自嘲的一笑:“墨门三分,相夫之墨醉心学说,相里之墨游侠众多,机关精巧却是邓陵墨最擅长,如今,他们竟求到了我等门前,老夫是该自豪,还是该痛心疾首呐!” 虞周站起来,躬身行礼道:“田钜子,五湖这边恐怕要有劳您老照看了。 楚墨若是再来,做客的我们欢迎,想伸手的,伸手剁手出脚剁脚!” 田襄子满面愁苦,望着远处的天空叹息一声,应承了下来。 …… 等老人家慢慢走远,虞周开始打点行装准备离去。 不走不行啊,远了念叨近了唠叨,他实在有点受不了每天晚上都有姑婆婶嫂趴在外面听房,然后第二天喜滋滋的盯着项然肚子看了…… 更何况,军营那边传来秦军即将来犯的消息,虞周不能不回去。再加上刚才这一遭事儿,人家能找到自己就不会轻易放弃,大打出手也不能在自家老窝啊,必须得引走! 来的时候有大有小,现在离开,他打算只带燕恒一人,哪知道刚收拾好行囊,门外忽然多了两个小脑袋。 “子期大哥,你是要回去吗?” 天气寒冷,独音有些不爱动,给它灌上点薄酒揉搓下四蹄,马大爷眼神中的拒载意思才算淡了许多。 “是啊,我要回去了,你有什么想法,先去问过你爹跟大伯再说。” 项箕的脸立马笑开了:“我爹同意了,伯父也同意了,都说让我去军中历练一番。” 虞周有些意外的打量了一眼,开口道:“你还没长大。” “项家的男儿应该在沙场上长大!” 人家全家老小都同意了,他横插一杠子算怎么回事?因此虞周只提醒一句便不再絮言,转而对另一颗脑袋道:“你呢,来送项庄吗?” 小神婆犹犹豫豫:“我……” “行了,我们走了,不必远送。” “我也想去……” “你爹不会同意,你兄长不会同意,师父找不到人,作为师兄的我……也不会同意。” 许负的小脸一下子就垮了:“可是我求了项阿姊许久,她同意了啊……” “胡说,我没答应!” 虞周扭过头,一袭白袍盈盈而立,一展红裘随风而舞。 项然头上带着点雪花,可她混不在意,眼神直直的望向夫君,像是要深深记住他的模样般,愣神了许久都未开口说话。 虞悦干脆的多,跃步到了小神婆跟前,在她脑门一弹:“说谎也没个数,真是不聪明,大哥要走阿嫂能不来送吗,你自找的。” “你昨日还说……唔唔唔——” 虞周没理会那二人,拍了拍独音脖颈走到妻子面前,手足有些无措:“战阵上很危险,这里有田老他们守着……” 话音未落,穿着白裘袍的少女已经扑入他怀中,身子有些发抖,声音同样有些抖:“我知道……我知道……我会在这里等着你,等你们凯旋归来,或者接我走……” 饶是他经常练武身躯强壮,仍被这一下狠狠撞了个趔趄,一个心在胸膛里做了几个摇摆,这才轻声言道:“看好那几个不安分的,千万别乱走。” “嗯……!” 按说隔着厚厚的冬衣不该感受到,可是虞周却能清晰察觉胸口之上眼泪的温度,再一迟疑,抓住自己的柔荑攥得更紧了。 抬起手臂在她背上轻拍,有一种无论再过多久都不忍心掰开的酸涩在漫延…… 这一走,隔着长江隔着数千里,再见面又会是何时? 两人相拥感受不到时间,身边其他人更是沦为背景,絮絮叨叨交代了许多,惹得她哭了笑笑了哭,这场离别才算迎来尾声。 可是十指交握仍不忍放开,一个牵着马,另一个低着头,走到营寨门口的时候,才发现这里的人更多。 项超虽能站,到了冬日不免骨痛,他坐在轮椅上递来两幅精甲,对于女儿女婿的亲密之举假装没看到。 “羽儿已有宝甲,项某不担心了,这两幅乃是根据庄儿身型所制,有大有小,他将来还会长……” 虞周心说给项庄的东西我拿着干嘛?为什么不直接给他呢? 看出这份疑惑,项超冷哼一声,难得的有些话语不连贯:“哼,那副大的做的太大,庄儿一时半刻用不上,你要是能穿……反正你那鳞甲也破旧了……总之,内甲不如这个好用!” 本来伤感万分的离别氛围,愣是被老丈人这几句话闹得差点笑出声,几次压下嘴角的弯曲弧度,虞周拜领了:“外父,那舍妹她们便拜托您多照应,小婿感激不尽。” 项超送完东西,又恢复成那副微抬下巴的模样,一指肩头,虞悦没出息的过去捶打起来。 “看在羽儿的面上,这是当然。” “……” 见此情形,明知道他是为了找补不得不嫁女儿的那点不甘,虞周还是忍不住额头一皱。 过去跟义父、项梁、项夫人、曹老头等人一一告别,虞周终于跨上战马:“各位父老,后会有期。” “我!我!还有我呢!” “驾!” 随着两声轻斥,三人两马逐渐消失在凛冽寒风中,只留下背后项然在默默流泪,虞悦咬着下唇不出声,还有小神婆一个劲儿的跳脚尖叫却又无可奈何…… “回去吧。” “还没走远呢,我再看一会儿……” 人走了,她的心也随着走了,谁都不知道,项然的奁盒里面属于女儿家的东西少了一些,却多了一捧取自江南河畔的焦土,略显苍凉。 …… …… “见到他了?” “是,见到了。” “什么感觉?” “感觉很普通,会些剑术会些文笔,其他的,顶多性子稍怪一些。” 问话的老者嗤笑一声:“哪儿怪了?” “……最怪的是……我说不上他哪儿怪,就是觉得怪。” 老者躺在一副摇椅上,跟当初魏辙躺过的那副一模一样,来回晃了几下,他才自言自语道:“有意思,有意思,局要破,礼法也要破,谁能知道破开之后居然是这副天地。” 与之对话的年轻人不敢去问其中深意,抱了一下拳头,追问道:“鹤老,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还要跟他们接触吗?” 鹤老一个挺身:“当然了,否则岂不前功尽弃?” “那……” “有什么你就说,最讨厌这副性子了,天天记着墨家的门规,你啊,人出来了,心还没出来,看看小百里多洒脱。” 年轻人讪笑一下:“属下……呃,在下岂能跟百里师弟相比,鹤老,我是想问咱们为什么要冒充邓陵氏之墨干这种事?” 鹤老顽皮的一眨眼:“因为我想躬耕更省力,弟子不要死于非命。” “这……” “这都想不通啊?那就慢慢想去吧,真不知道师兄当年怎么收了你这个笨徒弟……我居然还派你出去做事,没办砸了真是得天助……” “嗖——嗖——” 木门忽然打开,山风,寒风,寒冷的山风像是刮骨钢刀一样灌满木屋,老少一起抬头,只见门口多了个身裹布袍的少年,他搓了搓又红又白的脸蛋,拖着鼻涕说道:“鹤老,那人又来了,要不要把他送官?” “呸,刚夸完你洒脱,这就露出黑心肝,怎么说也算师兄,哪儿能这样。” “相里师兄昏过去啦——” 鹤老话音未落,屋外又传来一阵被风刮得断断续续的惊叫,听到这话,老头从摇椅上一跃而起:“先抬进来,救醒了再说!” 第一百零六章 又被算计了 天下之大,离别不只一家。 成亲至今第一次分别,项然很是牵肠挂肚了一段时间,然后虞悦看不过她悲悲切切的模样,拉起闺中密友上山下湖开始疯。不出几天,便累得再也没空想念良人了。 可是随着渐渐长大,少女再也不能像原来那样无忧无虑,尤其是嫁人之后,散去郁结便要拾起自己的本分。 “少夫人,您现在看的这些都是用来作竹纸的,竹纸颜色黄,所有大伙又把它叫做黄纸。 这东西处理起来麻烦,光泡竹子就需要很长时间,造出来的黄纸还容易松散,所以很不讨喜。” 项然听完纳闷了,性价比这个词儿她是知道的,既然工序繁琐造出的纸张质量不好,为什么还要造呢? 听了她的疑问,老匠人殷勤的继续介绍:“少夫人有所不知,这是因为竹子之类的木材成本最低所致,一场春雨一片竹林,斩竹漂塘费劲一些也没啥。 不过要想纸张有韧性,就得看那边的麻纸了,这东西的原料添加了许多麻,所以成本贵了许多,但是用起来绝对好使,手撕费劲不怕风吹日晒,甚至有些还可以防潮。 年前的时候家主还说过,麻纸刷上桐油都能防雨水了!” 尽管有些不习惯少夫人的称呼,项然还是努力作出认真模样,想着想着,她自言自语道:“麻?难怪……” 老匠人把胸膛拍得“梆梆”响:“少夫人你放心吧,这些东西老汉心里有数,不会加多了的,真要是用麻过多,那还不如直接织布呐。 不过家主说过咱现在草木种类有限,以后打下了江北巴蜀那些地方,作坊里的手艺还能再精进些。” 项然的视线刚刚低垂,虞悦就知道坏了,连续听人提到兄长,又唤起阿嫂思念之情了,捏起一张黄纸抖了抖,她打断道:“这是什么纸?怎么跟刚才那两种都不一样?” “女公子真有眼光,这一种是新制出来的,还没往外卖呢,说实话,这纸的好坏老汉也不清楚,不像竹纸那么脆,也不像麻纸那么坚韧,算是不上不下吧。” “摸上去挺绵软的,这纸成本高吗?” 老匠人同样捻起一张抚了抚:“还行吧,这纸是用青檀稻草所制,最大的好处便是不招虫。” “真是长见识了……” 老匠人腼腆的笑了一下:“那是女公子和少夫人来的少,这些手艺其实都没啥,最让老汉佩服的还是家主,打浆子、抄罗网,这些都是细发活儿,当年试制的时候他可没少干……” 兜了两圈都没绕出去,虞悦放弃努力了,转过身,她对自家嫂嫂说道:“你别忧心……总之他们很快便会回来的。” 听到这里,老匠人才知自己说错了话,举起一张纸挡住眼睛,脚下生风“嗖嗖”不见了。 其实项然的性子跟虞悦蛮像,都是属于那种外圆内方的类型,看上去柔柔弱弱,其实最是善于思考明达事理,想念归想念,她很快便把这股子劲儿用到了当下:“阿虞姐姐,这些都是夫君留在江南的立足之本,我会尽快熟悉之后撑起来,你也会帮我的,对吗?” “那当然啦,这里不只有兄长的家底儿,还有大个儿一份呐,我当然会帮你。” “……” …… …… 轻军、慢军、懈军、怠军…… 尽管虞周走之前跟项籍打过招呼,还是逃不出这四条罪责,刚刚回到营地,马还没拴就先迎上范增的亲兵,他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到了大帐,虞周发现亚父这次还是存了些良心的,在场之人不多,留够了颜面和余地。 也许是明知瞒不过自己的缘故,这次过场走的敷衍至极,范老头脸色都懒得摆,悠哉悠哉的跟张良下一边下棋,一边听军卒历数虞周罪状。 有上一次的连续不战而退,有这一次的无故脱逃,有自己不知道但是极有可能发生的约束部曲不力,甚至连他临走之前交代好的搅黄弩车买卖都光明正大的扣到头上…… 总结来总结去,最后闹得雷声大雨点小,都尉一撸再撸成了屯长,还得挨上二十军棍…… 虞周仍不满意:“范老,这是什么意思啊?军职贬谪一些没什么,现在有点过分了吧?要不给我个千人将当当?” 范增气的一掌拍在棋盘上,震落棋子无数:“胡闹!军法令出如山岂容儿戏,此事休想讨价还价!” 确实,刚才那四条罪状随便搁谁身上都是掉脑袋的罪过,也就是摊上虞周,再加上双方心知肚明的一番博弈才达成了现在这场面,扫了别人的面子不用付出代价,这是要毁掉人家的立身之基啊,范增绝不可能答应! 可是现在还有一个问题虞周不能答应,要按正规军制,五人为伍,二伍一什,五什一屯,百人为将……受罚之后他只能领兵五十,刚刚摸到军官的边儿,这怎么能行? 且不说那群出自童闾的麾下虞周一个也舍不得,就连俘获而来的秦军,也全是骑术精湛的宝贝疙瘩啊,现在磨合的差不多了,再分配给别人? 想都别想! 战马少了可以购置,养一个骑兵要花多少时间他可太清楚了,上次那场大战毁掉太多战马,但是只要过了江,早晚会有一支骑兵再度崛起的! 他的麾下,全是种子。 想到这里,虞周干脆扔掉脸皮,嬉笑着说道:“范老,要不这样吧,你打我四十军棍,降成个千人将得了……” “没得商量!” 老范的脸色很坚决,却被张良轻易戳破:“范翁,您刚才是故意搅乱棋局的吧?在下眼看就赢了……” “……” 虞周对着这位师兄投去个感激眼神,牙齿一咬,继续耍赖皮:“千人将不给,五佰主也行啊,要是让人知道我被降成屯长,那多没面子!” 五百人就五百人吧,先留住秦军舍一部分童闾,凭自己跟这些人的交情,迟早还会连本带息的找回来。 范增须发皆张:“你要面子?要面子跑什么啊?知不知道你走之后麾下部曲天天打架?闹得整座军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早就没了颜面可言了!” 虞周愣了一下,真没想到部下还有这种胆量,再抬头,他继续无耻道:“没打过群架那还算从过军吗?打架正常,说明劲头足!只要不动兵刃就行!” “你……!” “不是还有少将军嘛,他们反不了天,放心吧!” 正说着呢,项籍带着满头白雾进来了,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脸色涨红的模样一看就是刚刚动完手,甚至可能喝过酒:“哈哈哈,痛快,痛快!子期,把你这些部曲借给项某一些时日如何?” “……” 大事不妙啊,怎么范增还没打发掉,项籍又惦记上了?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他们到底干嘛了? 雷烈武戚来信总说正常啊,这算正常吗? “羽哥看上何人了?” 项籍先灌一口酒:“就是那些个秦人骑兵,我要他们全部!” “全部?!” “对,我要全部!” 不会是项籍恨透秦人,想要杀了他们吧? 念头刚转到这,就听项籍继续说道:“也怪你平时藏的严严实实,项某还以为你是怕我杀了他们,近几日一番较量,方知精锐尽在你的麾下,这是怕我要人啊……” 也对,从知道那群大爷打群架的那一刻起,就该猜到项籍也掺和这事儿了,毕竟嘛,近乎哗变的举动没人制止?一个武疯子能够错过这种热闹? 打出来的感情发生在项籍和精骑之间,再正常不过了。 完蛋了,这下真的留不住人了。 “能不能给我留些种子?哪有割蜂蜜连窝端的?” 项籍愣了一下,用恋恋不舍的语气说道:“那我给你留下一屯……呃,还是二十人吧。” 一个身长近九尺的威猛汉子为了这点事儿扭捏,虞周很想笑,心里也感宽慰不少,项籍能够这么珍视这伙人,他们的下场不会坏了,问题是自己也舍不得啊。 再想想为了军职打嘴仗这点破事儿,罢了罢了。 “那好,羽哥你领走吧,反正我也要降成屯长了,带不起那么多人。 范老,咱可说好了,你刚才没答应我,二十军棍可不能多!” “嘿嘿嘿……” “…… 哈哈哈……” 范增老脸笑成菊花,项籍愣了一下,同样开始大笑,不过他说出来的话让虞周瞬间明白自己被耍了:“子期,师父所说屯长,不是你想的那一种!哈哈哈……” 对了,陈涉吴广也曾任屯长,人家领了九百人…… 就像都尉大了可掌一郡之兵、小了只相当于普通军侯一样,屯长这个差事也得分怎么看了,要是按照平时的编制,麾下五十人不能再多,可若到了战时编成部曲,小小的屯长照样比个小将威风。 大将营五部,部校尉一人,部下有曲,曲下有屯长一人…… 战时的临时部曲,大将营可是满编十二万人的…… 又被算计了!范增玩文字游戏,让自己主动交权! 默默记下这笔账,虞周在心中默念“反正交给羽哥也不是外人”给自己顺气儿,过了一会儿,等他能够心平气和开口说话了,这才沉着脸道:“那些秦军养熟了的可以给你,蒙亦此人我还有大用。” 项籍对于败军之将显然不那么上心:“随你的便,别让他跑了就成,对了,我现在就去把人带走吧?” “等我挨完军棍……” …… “婆婆妈妈,怎么那么慢,要不我亲自掌棍!” “……” 刚揣好厚垫就听到如此惊悚之言,虞周差点蹦到墙上去,项籍行军法?他的力气能够一棍把人打成两半,垫再多也不好使啊! 动作大了一点,露出半个垫子,然后项籍眼睁睁看着身边兄弟丝毫没有被抓包的不好意思,光明正大的又给垫了回去! 范增就在身边同样看见了,不过老头也没说什么,只是觉得这样做戏太敷衍,随口扯了一句:“天气寒冷容易冻坏伤口,老夫开恩,就在帐内行刑吧……” 棍棒落下,声音沉闷一听就知道没有打实,虞周咬着牙装的倒是像,因为他想想数百骑兵就觉得心疼…… 噼里啪啦二十下打完,项籍不耐烦的扯出垫子扔掉,也不好说是扶着他还是拎着他,像玩两人三脚一般赶去虞周所部驻扎的军营。 到了这里,他才知道部下究竟闹成了什么样,一个个热火朝天头冒白雾,呼喊吆喝那是动真格的了! 声音传出半里,要不是提前知道,自己也以为遇到哗变!特别是军营外面围着一圈儿脑袋围观,让他彻底明白范增所说的颜面丢大了是什么意思。 项籍先前急得要命,见了这副场景,他又开始蠢蠢欲动了,目不转睛的盯了片刻,一声声“好”高声喊出,被遗忘的虞周终于挣脱束缚,专心观战评判高低。 说实话,真要以单兵素质而论,秦军确实比他的部下略强一些,北地艰苦武风盛行是一个原因,从年龄上来说,这些九原军同样处于身体巅峰。 不过抛去战马、再抛去兵刃武器之后,他们的优势并不明显了,王八拳乱抡肘膝相撞偷袭眼圈……这些打架招数还是童闾混小子更精湛些。 约束了杀人术,两伙人只能打个旗鼓相当。 “知道为什么打架吗?” 被问到的那名军卒头也没回,专心致志看着斗场,随口说了一句:“你新来的吧?虞都尉麾下哪天不干架?你踩我脚了、我看了他一眼……这些都是理由!” “好——!” “好——!” 场上有个小头目被人干翻,虞周就被灌了满耳朵叫好声,四处打量了一下,他居然看到武戚没心没肺的站在场边,端着一碗米饭扒拉的正香。 这些人,都给自己挣下个什么名声啊! 懊恼归懊恼,这种相互对抗还是很能调动气血的,而且他还发现,场上双方并不是以秦楚为分进行较量,而是乱糟糟的打成一片,就连自己这个主将也分不清到底谁跟谁一伙儿。 很有想法嘛。 人生四大铁,一块上阵对抗敌人积累下的交情,来的最快也最牢固,这是谁在自己遗漏的地方补上一角? 正想着呢,武戚遭灾了,也不知哪里来了一只鞋子飞进饭碗,惹的他狂吼连连进入斗场,然后……就被人套了一只麻袋。 “这也行?过了吧?” “百人将以上军官不得上阵,这是一条暗地里的规矩啊……” “谁规定的?” “我!” 虞周扭过头,这才看到面前多了一位陌生人,打量了一下没印象,奇怪的是,他觉得此人并非芸芸大众,尽管对方面貌很普通。 “你是何人?如何调动我的部下?” 那人对于虞周自认身份并不吃惊,笑了一下回道:“在下韩信!” 这一刻,虞周的瞳孔缩的如同针尖。 第一百零七章 一场大戏 韩信。 如雷贯耳。 根本不用多废话,只凭其人其名就能让人想起无数典故:胯下之辱、一饭千金、解衣推食、多多益善、国士无双、背水一战、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十面埋伏…… 当然了,还有传说中他发明的象棋,和那句生死一知己存亡两妇人所对应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兵仙,只听这个称号便知韩信举足轻重的地位。 而现在,这个人就站在虞周面前,大大咧咧说着僭越纵兵之人正是他,凭这份带兵的小手段和不拘一格的作风来看,还真是有可能。 重新仔细的打量了一圈,虞周觉得这事儿太难以置信了,倒不是见到这个人物激动的,而是把一对儿顶尖天敌凑到一个屋檐下,想想都有些梦幻非真…… 是,自己是对项籍说过留意一个名叫韩信的家伙,可是也没想到真快见到本人呐。 好家伙,比想像的差远了,八尺有余的身躯比起项籍低点有限,壮硕的双臂肌肉鼓鼓,面貌普通一点不打紧,问题是这形象一出门,哪个混蛋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劈开腿让他钻裤裆? 那些有的没的先放一边儿,现在的问题是,韩信此来是投军的吗?如果是,得花什么代价才能把人留下?从他刚才指使自己麾下这一点来看,此人应当是个掌控欲强的家伙,刚来不久就急于证明自己以求高位啊。 登坛拜将多多益善,项羽不是军事才能有限的刘邦,绝干不出兵权尽皆交付这种孤注一掷的作法,毕竟嘛,当初刘邦的处境怎么样都是输,不如换个人来试试。 但是当下楚军根本不缺领兵之人,项羽虞周就不用说了,龙且、樊哙、钟离昧、季布、司徒羿、卫涵、景寥、连封……这几个家伙可是还有人蹲在军侯位置上可怜巴巴等着立功呢。 总而言之,对于韩信可以收拢,但是他想乍得高位兵权尽握那是绝不可能。 然后问题又来了,随意安置了慢慢爬,韩信会满意吗?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宁当鸡首不为凤尾?会不会一个弄巧成拙就给自己养个祸患? 就在虞周琢磨有个万一怎么宰了他的时候,韩信开口了:“在下初来乍到,在此指手画脚实在越俎代庖,还请都尉恕罪。” 这种事情,没有项籍的首肯必定不成,可是虞周刚刚吃完军法,一肚子火儿正没地方发呢,顺着性子就不打算轻巧揭过了。 这可是你先捞过界的! “韩壮士此来,不知少将军授予什么军职?” 韩信块头十足,抱拳的气势也很惊人:“尚未获封,不过在下志不在此,日后再做计较。” 志不在此?虞周眉头一皱,就要发难:“既然韩壮士无官无职,缘何调拨大军私斗?该当何罪!” 不管真相如何,先把帽子扣上去再说,这样一来,还可以再帮麾下减轻一下斗殴罪责,有了这一条,他倒要看韩信如何应对。 “都尉误会了,此举并非在下所为,乃是子房的主意!” 张良?要说项籍崇尚勇武胡闹一时自己还信,怎么把张良也牵扯进来了?这个迅速消除秦楚隔阂的办法是他想的? 不过张良跟韩信,这俩人之前有牵连? “既是子房师兄之意,为何要由你来执行?” 韩信笑道:“可能因为在下身材唬人一些吧,也可能子房兄看在同乡份上照顾我。” 听完这话,虞周感觉脖子有点僵硬,慢慢的转了一下头,他问道:“同乡?你是哪里人士?” “当然是颍川!” 这是……韩王信?! 大爷的!就知道运气没有那么好可以招来韩信不愿数千里相投,早就觉得这个韩信有点奇怪了,长了一副项籍的身材,还有兵仙的本事那才真逆天,搞了半天居然是韩王信…… 同名同姓,为了区分二人而被记载为韩王信的那个韩信,正经兵仙可是淮阴人。 白激动一场,白白在那浮想联翩半天了! 知道了这一点,虞周试试对方水准的心思逐渐淡了,此人也知兵,但是比起另一位可是差远了,最绝的是,面前这个家伙也算一朵奇葩。 奇在哪儿呢?他先是随着刘邦起兵,两个人关系混得很不错,刘邦答应他,拿下三秦之后就封韩信作韩王,结果事后果然兑现。 然后刘项二人各自封的两个韩王就在韩地拉开架势撕扯,你来我往之后,韩王信终于站稳脚跟,却又招来项羽亲自领兵复仇。 这一次韩王信不敌了,终成阶下囚,没过多久,也不知楚军究竟怎么看守的,竟然被他独自逃走了,这一逃,重回刘邦怀抱的韩王信再度被封为韩王,一直安安稳稳到了天下大定,再然后他就投降匈奴人了…… 转折的稍快,固然有异姓王尽皆被削的缘故,但他献出自己封地国都简直不要太利索! 从楚军到汉军,韩信可以重登韩王宝位,从汉军到匈奴,此人带给刘邦一个白登之围…… 所以说,对这样一个本事有限、节操尽失的家伙,虞周多说一句话的兴趣都欠奉。 他现在担心的,是张良跟此人的关系究竟多深,又对韩国抱有多厚感情,弄清楚这一点,才好决定如何对待这位韩王信。 几个念头的工夫,项籍已经按捺不住上场了,刚一出手,虞周那群或桀骜或狡猾的部下便被扔了一地。 正是此时,虞周忽然发现有些今非昔比的地方,比如以前遇到项籍这种强人,童闾必定选择骚扰迂回消耗对方,等他力怯了,这才一拥而上掰老虎牙。 可是现在呢?龇牙的、咧嘴的、乌眼圈的、血浸齿间的、捂着胸咳嗽的……全都多了一股子迎难而上的韧劲儿,摇摇晃晃站直身躯,就以最纯粹的硬碰硬对抗项籍! 也许是摔打了一段时间他们更强了,也许是张良的法子让他们学到了彼此作风,兼顾楚人大胆与秦人坚韧,一个个如同亡命徒,向着新敌人飞扑而上。 抱住胳膊搂住腰的、骑在胸腹坠住脚的,眼看武戚整个人套在项籍脑门如同头盔,虞周同样蠢蠢欲动了。 打出来的交情是没错呀,如果自己一直冷眼旁观,以后怎么带兵?更重要的是……对阵霸王很难得呐! “挠他胳肢窝——!” 项籍一吸气,虞周就知部下又得被扔一地了,头脸不顾的提醒一句之后,他也合身飞进校场参与斗殴。 这下子热闹了,本来众军士群龙无首,现在可好,见到军主回归,这群家具浑身一震劲力一提,牢牢锁住项籍以方便后来者下手。 “哈哈哈,子期,我看你这顿军棍挨得轻了,还想再来一顿吧?项某可不是惧痒之人!” 是个人都怕痒,只是轻重缓急不同罢了,比如项籍这样的绷紧浑身筋肉确实可以忽略,但也不是完全没影响。一口气还没吸完,他便觉得稍有不适开始发力,腰腹一拧身子转动,几个家伙就被飞速甩出去。 与此同时,武戚开始耍赖皮,借着攀住脑门方便之机,他将两手一错捏住项籍鼻孔,嘴上喊道:“你们使劲儿啊,先把他绊倒了再说!” 虞周冲了一半,见到这个场景差点没笑岔气儿,飞快打过几个手势之后,他等着看武戚倒霉。 果然,捏鼻子对于项籍来说一时难以奏效,反而这种捋虎须行径更容易激怒他,长臂抬起往下一扒拉,再用肩头来个脆生的贴山靠,这一招,犹记当年吴县城门就是如此毁掉…… “哎呀﹌﹌” 顺手接住迎面飞来的人影,再忽略掉京剧唱腔似的惨叫,虞周手势一变,脚下猛蹬带起片片烟尘,直取项籍脖颈。 项籍更干脆,拧腰抬腿做了个防御姿势,实则带着腿上一人就要来个飞踹,这一下封住虞周进攻路线不说,眼看又要摆脱一道桎梏。 哪知道他快,还有早就瞄好的家伙更快,腿刚一抬起,项籍就觉得腰上那人正在奋前扑意图推倒自己。 “咿呀——!” 身上带着好几个家伙单腿站立,项籍仍旧稳如磐石,他抖落着胳膊腿儿往下拿人的模样,像是从菜园子里摘了些瓜果,小心翼翼生怕磕坏了便不好吃…… 确实是个变态呐。 凭着相互间的熟悉,虞周深知项籍身上极少有弱点,很多对于别人来说伤筋动骨的招式,打在他身上如同挠痒,这还是没着甲呢,穿上宝甲更是强如魔神! 避开飞来一脚之后,他以一个砍肋稍微试探,紧接着一个内拨下勾直取项籍肘部麻筋儿…… …… …… “唉,大军压境在即,为何老夫感觉他们还未长大?” “范老恕罪,依良看,这不才是您想要的吗?” 叹息一声之后,范增脸上多出几分欣慰神色:“说的也是,简单之人总比复杂之人更可控。” 张良倒满茶水:“问题是子期师兄不简单,所以您担忧了?” “算是吧,他不像你这般纯粹,同样是清净无为的道家学问,到了你这可以修身养性亲近自然,在他那里,老夫可以感受那是作为一种底气存在的。” “范老,我也没有您想的那么寡欲,否则的话,现在何必醉心军事对抗大秦呢。” “就像那个韩信?” 张良送上茶水,低垂着双眼:“韩王后裔,在韩地还有些号召力,应该可以用上。” 范增慢条斯理的嘬饮,喝一口叹一声,盏茶之后,他才看向张良问道:“三晋之地,你看开啦?” “张某父祖乃是韩相,又不是韩王,有什么看不开的?倒是龙且那边需要担心。” “赵裔,韩裔,确实呐。秦军那边有什么动静?” “听说皇帝离开九原准备回咸阳,估计等他到了,蒙恬大军也就杀来了。” “好——!” “好——!使劲儿!” 声声助威打断了二人对话,范增皱起眉头,不满道:“强敌将至,他们竟还在此儿戏,真是胡闹!军法!都要行军法!” 张良错愕:“范老,这个主意可是我出的,当初您也同意的了,为何……” 范增眨了一下眼睛:“既然要闹,何不闹作一团?信不信我越打他们越抱团?” “那少将军……” “一块儿!” 张良默默的看了校场一眼,沉吟许久,才说道:“范老,子期师兄此举有些不妥,您能否揭过此篇?” “你是让我别再打他?” “良是说,外面这场戏固然是我们操纵,可是子期师兄又何尝不是借此机会表明心意呢? 在下身手不怎么样,眼力还是有几分,这种拳拳到肉的方式何尝不是他在诉说未曾改变之意?” 范增望天许久,叹了口气:“这倒也是,时至今日,敢跟羽儿动手的已经没有几人了,也就他们几个……” 说完这话,范增未曾再说,他沉默了许久,最终一个应承都没给张良,而张良呢,默默喝着茶水犹作不知,一时间,两个人竟然无言。 …… …… “哈哈哈,痛快,痛快,子期,要不是担心你太过心疼,项某恨不得将此部曲通通变成我的持戟亲卫,共同驰骋疆场!” 项籍说着话,也不去管发髻有多凌乱,抹了一把脸,他又痛骂一句:“刚才哪个拿鞋扔我的?老子要他好看!” 虞周这会儿是真没劲儿了,躺在地上一个劲儿倒换气儿的样子,生生就是搁浅之鱼,在他胸口,几个硕大的脚印触目惊心。 “你……你还有脸说,堂堂项羽,居然拿脑门儿顶人,你的傲气呢,怎么把这种招也用上了。” 项籍咧着嘴:“你管我用何招式,谁让你们人多。” 刚刚运动完还不觉得,现在喘匀气息,身上再恢复些力气,场上众人只觉越来越冷。 “回去吧,都回去吧,下次再干他一架,回去喝点姜汤早点睡,别染上风寒。” “嗯,对,不能染上风寒,不过在此之前呐,还有一件事儿。” 大伙齐齐转过头,立刻有了不妙感觉。 “军师有令,参与斗殴者皆领军棍三十,若是有军职,长一级加十棍,不分老幼!” “哈哈哈,羽哥惨了,你得领一百棍!” “瞎说什么,何人敢打我?” “军师说了,少将军亦不能免!” “……” “哈哈哈……” “让你打我们凶,该!哈哈……” 第一百零八章 一篇檄文带来的 一个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少将军令人生畏,一个受完军法不敢坐立的少将军那就亲近许多。 这一次,范老头干脆让景寥监刑,这个六亲不认的家伙下起手来丝毫不容情,于是虞周同样倒霉了,直到这时,他才庆幸自己刚被撸成屯长,因为可以少挨几棍。 趴着养伤的时候,虞周顺便看看四周人来人往,心中无限唏嘘。 “不是都答应把九原骑交给你了吗,怎么还惦记我的童闾?” 项籍趴着都比别人长,一边姿势别扭的揉搓跌打酒,随口道:“什么你的我的,大家都是一条船回来的,哪儿能分那么清?” “话是没错,不过我担心你用力过猛,把他们用折了啊。” 要是其他将军的亲兵,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上阵,到了项籍这里,领头冲锋是常事,因此对亲兵的素质要求高了许多,虞周很高兴自己的部下能被承认,但却舍不得他们面临最艰苦的战局。 “放心吧,我没那么草菅人命的,你要是不舍,咱们可以二换一、三换一的换。” 虞周摇摇头:“算了吧,就二十个人,我还没那么小气,你可千万记住了,他们当中有许多都是咱们带回来,一起看着长大的。” “晓得了,真是啰嗦!” 项籍这种家伙一呼百应,会缺亲兵?即使缺了,在他的三百持戟卫士里掺进几十个只会弩、剑的家伙不觉别扭? 归根结底,虞周跟范增这番暗自较劲终于还是被察觉了。一边是师父有授业之恩,一边是兄弟有同袍之谊,怎么选都不对,他只能凭这种方式隐晦的表达一下信任,让两方及时收手。 也许是老丈人斡旋有功,也许是项籍这番作为真的有用,接下来几天,范增果然没有再找麻烦,至于虞周,他现在早已忙的四脚朝天。 强敌将至,扩军之举到处如火如荼,只有他的部下越带越少了,一千四百余众,先是被项籍带走六百,再被连封借去百余骨干训练新兵,到了最后,剩下的这伙人也被悉数瓜分,一个都没留下。 简直……太棒了! 看到虞周每天瘸着腿儿哼小曲,燕恒不懂了,军营都空了,有什么高兴的?子期怎么一点都不急,反而忙前忙后的帮助那些白眼狼呢? 他就一点不担心人家有借无还吗?少将军不就是这么干的嘛! “都尉,你就一点不担心大伙再被分割吗?” “你叫我什么?” “都尉啊……” “我现在被贬谪了,是屯长,不是都尉。” “可是在我心里你还是都尉啊。” 虞周笑得眼睛都没了:“你真的这么认为?” “当然。” “还有谁这么认为?” “大伙都这样看啊……” “那你为什么担心他们回不来?” “……” 然后燕恒开始担心樊哙之流被拐走部下会不会杀上门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楚军的家底儿越来越厚实,比起多年躲避仓惶举事那样的“过往”,他们准备更加充足,历数项籍麾下,军兵已有三万之众,即使平摊到各地之后只有一万机动,那也比八千子弟强出不少。 开春等于作战,几座边城周围都没有种冬麦,节省下来的粮种可以充作粮草,虞周却能想像明年一整年有多难捱。 除非以战养战呐! …… …… “暴秦无道,中人执柄,专制朝权,威福由己,焚人宗庙,侮辱至今,修缮驰道,尸骨累累,连贯边垣,天怒人怨,骊山之众,罄竹难书,饕餮放横,伤化虐民……” 一张纸,两个人,全都在哆嗦,坐卧那位是气的,跪倒的那人是给吓得…… “咳咳…咳咳咳……” “陛下,保重圣体呐,这些都是反贼逆言,千万当不得真啊……” “咳……咳,朕没事,接着念,赵高,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赵高往下扫了一眼,哆嗦的更厉害了,嘴上一抖,他说了一个自己都不会信的理由:“陛下,下面那些字,奴婢不认得……” “你说什么?” “啊?不是不是,奴婢是说眼睛花了,看不清那些字,不如让别人来念可好?” “拿来!朕亲自看看!” 比起略显圆润的身躯,嬴政双手给人一种枯竭之感,像一截木头伸向前方,随着呼吸一上一下起起伏伏。 “陛下……回咸阳,回到咸阳再看好不好?” “拿来!” 被这一声一吓,赵高终于发现纸张这种东西特殊的地方,狠狠撕扯两下之后,他将碎纸往嘴里一塞便开始嚼,噎得一个劲翻白眼都不敢再抬头。 “来人!虎贲何在!” “喏!” 嬴政单手平伸,指着赵高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不知想起什么,终于放下手臂说了一句:“把他给我架出去,还有……反贼传示天下的檄文,再给朕拿一张来!” 虎贲卫多的是锐士,他们只听皇帝一人之令,闻言之后,也不管赵高如何踢踏双脚,架起他的胳膊就往銮驾外面拖。 “陛下!奴婢都是一番好意呐,夏太医说您受不得气,万万不可听信逆贼之言啊……” 这番动静闹得太大,把李斯也惊动了,走下车辇安抚完百官,他几步走到御驾跟前打听发生了什么。 得知详情之后,老狐狸纳闷了,什么样的檄文可以逼得赵高如此激烈?这可得看看…… 从虎贲手中接过去,他只看了一眼就将凉气吸到了脚底板,大逆不道都是保守之言呐,这要是念给陛下听,不是抄家灭族就是气死天子之后再抄家灭族,没别的路! “秦王嬴政,与父存疑,奇货可居,秽乱宫闱,心怀贪鄙,虎狼寡义,不信功臣,焚书酷刑,意得欲从,天下为虏……” 看到这里,李斯就像被烫了一般扔出手中之物,抹了一把额头冷汗,他喘息好久仍能感到心口有些发闷。 “此物……不能给陛下看!” 虎贲卫可不管其他:“陛下有令,他要观阅,丞相莫令本将为难!” 李斯咬着牙平复全身鸡皮疙瘩,声音冰冷的说道:“你若是想让陛下宾天,尽管给他看!李将军,不是老夫有意隐瞒陛下,实在是天子伤病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那位虎贲将军继续犹豫,不知李斯所说是真是假。 “此物又不是军机,人人都能看得吧?将军自己看一遍再说!” 跟李斯之前一样,那位将军没看多久便已冷汗直流,上面很多有得没得,就连他这皇帝近卫都没听说过,偏偏有鼻子有眼极难判断真假,万一是宫廷秘闻不为外人知的,万一自己呈交上去皇帝恼羞成怒…… 想到这里,他将檄文再往李斯怀里一递:“还请丞相决断!” 李斯这会儿已经缓过劲了,再度扫视两眼之后,他一边往下撕扯那些辱骂天子的不雅之言,一边回道:“去将蒙上卿叫来,他与陛下熟知多年,念这东西最合适。” “可是……” 李斯又是一个冰冷眼神递去:“怎么?不对吗?蒙上卿以往与陛下同车,是不是颇得信赖?” “是…末将这就去。” 李斯趁机又往下看了几段,确认没有太过激的言论,谁知没看多久又愣了。 “丞相通古,残害同门,背师弃道,酷法横行,议政焚书,罪在千古,嫉贤妒能,寡恩刻薄……” 还有自己的事儿呐?这帮反贼可真行,这是要把整个大秦否认一遍吗? 犹豫了好几下,上面有头下面有尾实在不好下手,李斯一咬牙,干脆对其视而不见,逆贼之言嘛,就是惹陛下生气的!他们越这么说天子越不信,跟大秦一起被骂,跟皇帝一起被骂,幸莫荣焉? 这可是个重得信赖的好机会啊。 正想着呢,蒙毅来了,李斯将处理过的檄文往他手中一递,翻眼说道:“此物乃是陛下要听的。” 蒙毅又不傻?没看檄文就知道面前这位丞相打的什么主意了,哦,合着好消息都由你们说完领赏,我就得上去说坏消息吃脸子,凭什么啊? 偏偏他又太过实在,粗略扫了一眼檄文,特别是看到骂李斯那一段的时候便心软了…… 看来丞相也不全是私心嘛,为圣体安忠心拳拳,存留污蔑自己之言心怀宽广,这一次,蒙某便遂了尔等之意吧。 “李丞相稍等,蒙毅这就去劝慰陛下。” 李斯面上很难过,点头说道:“逆贼狂言乱欲,实在不值得天子为此动怒,蒙上卿此去吃些挂落,总比圣体违和要好很多。” “蒙毅知道。” “噔噔噔”爬上銮驾,虎贲也已放开赵高,就在蒙毅低头进门之际,赵高又觉得不放心了,他也不下车驾,就在车门外面的落脚处跪伏着,作出一副担心皇帝的忠心模样竖起耳朵。 “蒙卿来的正好……楚贼犯上作乱,你知晓否?” “回陛下,臣刚刚得知。”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让蒙将军尽快动身,朕要看他们身死族灭,就在这里,朕不走了……去会稽,再去会稽!朕不信龙气压不住他们……” 蒙毅直起身,很小心的靠近嬴政奉上药汤,回道:“陛下,此事不劳天子御驾亲征,还是静待战报便好。” 说话间,嬴政喘息越来越急,甚至话语都有些错乱:“朕不征,朕不征……他们不值得朕去见,朕就是想看会稽重回秦境,天下全是我大秦的……” “大军出征总要有些……” “再征发徭役!只要民伕多了,准备时间就能缩短,快快征发!” 蒙毅一看皇帝有些钻牛角尖了,情知不好再去劝,只得转而说道:“陛下,此次出征,我军还没有占卜问卦,更没有过问山鬼祈福。” 嬴政喘息着,点头道:“你说得对……还没祈福,我们现在到哪了?” “再往前百里,便是沙丘。” “沙丘?嗤……赵武灵王生了个好儿子,生生将自己饿杀了……沙丘……” 不明白这个不怎么欢乐的典故如何让皇帝发笑的,蒙毅进而说道:“陛下,咱们是不是回到咸阳问卜之后再行出兵?” 嬴政摇着头:“不行,太迟了,太迟了,朕觉得自己有点累,这样,蒙卿可去附近山川祈福一番,如何?” “这……” “一则为了大军征战,二则,也帮朕祈些天年……朕,真的觉得很累……” 蒙毅本想拿这个当借口拖到回咸阳再说,因为到那时大军也已准备完毕了,可是听了皇帝这番话,他知道自己真的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臣…领命遵旨!” 嬴政宽慰的垮下身躯,闭着双眼继续喘息,少是休息之后,他复问道:“是李斯让你来的吧?来受朕的气?” “……”这没法答,无论是否都是欺君。 “算了,问了你也不会说,这样吧,朕因为不想知道那檄文怎么骂朕和大秦的了,你来说说,楚贼还有什么惊天之举没有?” 蒙毅展开纸张,发现自己的满手汗水居然没有毁掉此物,一目十行之后,他脸色一沉,抿嘴说道:“陛下,楚国复立了……” “楚国,复立了?” 蒙毅点头:“会稽的逆贼推举一个名唤熊心之人为楚王,传示复国……” 嬴政胸口剧烈起伏,睁开眼睛说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已亡之国哪有这般好立?逆贼!以为自己是田单吗?” “陛下息怒!” “咳咳……咳咳咳……你去,你快去附近山川祈福吧,朕没事,等你回来,还要看蒙将军覆灭逆贼……” “臣,告退。” 蒙毅刚一打开车门,就看到趴伏脚下的赵高,沉吟片刻之后,什么都没说便从他的面前经过了。 等到蒙毅走远,赵高直起身躯,转头看向下面,发现蒙毅正在牵马调派人手,眼珠子阴鸷的转动几下,不知在想什么。 “蒙上卿,陛下圣体如何?” “回丞相,圣体金安无有违和。” “那就好,那就好……你这是?” “哦,奉陛下之命,去往附近山川祈福,为我大秦,也为天子!” “上卿辛苦,老夫不送,待你回来之后,这个情李某还要还的!” 蒙毅正色:“同是效忠陛下,没什么情不情的!丞相稍让,蒙毅去也!驾——!” 四蹄飞奔带起一大片烟尘,紧随而上的骑士更是直率,李斯站在黄尘之中,咳嗽了两下什么都没说,望着蒙毅远去的方向暗自皱眉。 “继续赶路,三日之内要到沙丘!” 第一百零九章 山陵崩 作为一个身有武艺的人,嬴政再怎么忌讳生老病死,当他感觉心跳越来越放肆的时候,就已明白前方正有一道关口等着自己,很可能过不去了。 到了这种时候,名声财位全都成了外物,最让他后悔的还是这次回咸阳没有带上扶苏,一些话语不能当面交代。 哪曾想到呐,熬过了阴气最重最危险的寒冬,却在天气渐暖之时一病不起,还想让嫡长子多学一段时间兵法律例,看来没有这个机会了……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耳听皇帝昏睡时念出的诗辞,赵高心惊肉跳,他知道在天子心中大位已定,绝不是自己蛊惑胡亥可以改变的,更何况少公子根本没有那种志向。 怎么办?蒙毅一直想杀自己,蒙恬也对大秦忠心耿耿,如果要完成那件大事,这两个人绝不可能答应…… 再一转眼,昔日气吞河山的祖龙正奄奄一息盘在塌上,好像,是个机会? 借着銮驾轻晃,赵高一步一步的、小心翼翼的凑到嬴政跟前,侧耳倾听片刻,外面没有异响、皇帝也没有察觉,深喘一口气,他觉得浑身气血有些失控,就连骏马奔腾都没自己心跳快,浑身更是发抖。 狮口鹰鼻大胡须,这张面孔自己看了三十多年,也服侍了三十多年,从隐宫到内臣,再到现在寸步不离跟着天子,赵高曾在寒冬腊月不顾双手冻僵练书法,也曾在汗流浃背的三伏天顶着蚊蝇骚扰背诵律例…… 到了现在,一丝机会终于摆在面前,他发现自己浑身颤抖不是源于激动,而是怕的! 就连伸出手去探一下天子鼻息这种小事,他也做不到…… 明明以前站在祖龙身后摇扇端水一点异常感觉都没有,怎么现在会变成这样? 左手握住右腕,赵高艰难的将手向前探去,他在心中劝慰自己:看呐,那张脸已经不是原来那样了,脸色发灰眼窝深陷,胡须变得花白,很长时间都拿不起剑了吧…… “你在做什么?” 蓦然出现的声音,吓得赵高当场跪在原地,抬头瞄了一眼,发现天子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双手叠着沉默片刻,他颤声回道:“回…回陛下,奴婢看您出了许多汗,想给您擦拭一番。” 也许是刚刚醒来有些恍惚的原因,嬴政并未发觉身边人有什么不对,隔着衣衫嗅了一下身上,这位帝王忽然脸色大变,奇就奇在,他居然对此讳莫如深,更不许赵高再上前服侍:“朕没事,你下去……不,你回来。” 赵高跪在原地进退无措,脑子里还没想明白是该下去还是该等在这,嘴上已经快一步答“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答应的哪个是。 “过来拟一份诏书,朕说你写,完了盖上玉玺,不得有误……” “是……” “制令:奉常卜筮太卜,所有博士三日之内作出一篇《仙真人诗》,全国乐人一起颂唱。” 这种事情以前不是没有过,记得玉玺回来那年皇帝便有圣旨作出相同举动,就为了集民愿民力以抗天意,赵高运笔如飞,很快就将这道命令落在帛书。 “写完了吗?” “写好了,陛下。” “用玺。” 身为行符玺令事,赵高捧出由他保管的玉玺,沾了些朱砂,稳稳盖在帛书左下,均匀按了好几下才收回。 嬴政看都不看上一道圣旨,继续往下说:“还有一道诏令:着长公子扶苏即刻返回咸阳,主持朕的身后事……” “咣啷——” 一个错愕,另一个目瞪口呆,足足过了三个呼吸的时间,赵高才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急忙跪地忠心耿耿状:“陛下不可说此不吉之言呐,您正春秋鼎盛,哪有什么…有什么……陛下,不可啊!” 嬴政听完出了一口气,卧回塌上说道:“让你怎么做便怎么做,啰嗦什么!” 赵高忽然发现了什么一样,继续劝慰:“陛下请看,您今日都没咳嗽呢,区区小恙无损圣体,还是……也许过段时间您就能痊愈了……” 嬴政仿佛没听到一样,眉头拧了一下:“写!” 这一次,赵高不敢再劝,趴在案头一笔一划认真写完,吹了一下墨迹:“陛下,写好了,您要过目吗?” 嬴政一把夺过字字句句仔细琢磨,看完之后,他满意的点点头:“用玺印,着快马速速送出!” 赵高低眉顺眼:“是。” 一主一仆,说完这些之后终究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嬴政躺回卧榻聆听心跳数着时间,而赵高,出了銮驾便去找虎贲游骑。 行至半路,他越想越迟疑,刚才的事情一直就在眼前盘旋,再往前走几步,明日君主便是长公子扶苏了,自己做好迎接他的准备了吗? 如果自己是扶苏,会接受一个赵高投效吗?也许会,但是一个倚重蒙氏的扶苏、或者说一个更得圣眷的蒙氏绝不会给他好日子过的。 只差一点的杀身之仇谁又能忘?蒙毅昨日路过的时候还是招呼也不打呐! 想到这里,赵高转身先去送传给众博士的那份圣旨,一路上,他的思绪始终无法停止,直到想到一个小小细节,心中方有一丝明悟。 前一份圣旨皇帝看也不看,后一份就要逐字逐句推敲,此举不但表明信不过自己,这一前一后的落差算不算个圈套?如果当时自己没忍住会怎么样? 越往下想,赵高的冷汗越往外冒,不知不觉,他发现自己竟走错地方,到了太医署所在。 “中车令,你怎么来了?可是陛下圣体抱恙?” “啊?没有没有,奴婢走错地方了……” 身为御用医师,这些人跟赵高这种内臣很是熟悉了,毕竟嘛,太医的脑袋经常说掉就掉,为了干好这份差事,打点好皇帝身边人很是重要,关键时候一句话,提前知道一些症状,这些都能顺圣意救自己一命。 “中车令别急着走啊,到了春日阳气升百病起,还是让老夫给你把把脉,开一济去火药才更妥帖。” 赵高抹了把额头汗水:“奴婢哪有什么病,太医丞说笑了。” 看来那太医丞也是个熟络的不行的,张嘴说了一句:“还说没病呐,没病你怎么出那么多汗?天还不是很热呐。 中车令,我们医者有一句话叫做绝汗如油,无事出汗,这可不是好事啊!” 赵高眼睛一亮:“绝汗如油?这是何意?” …… …… 实际上,赵高走后嬴政并没有继续休息,拧干绢帕擦拭全身,也不知这种事情有多久没做过了,可是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现状,只能亲自动手。 擦掉一层层粘稠的汗水,嬴政知道这是元气正在飞快流失,腹部传来阵阵下坠,他同样知道即使自己蹲下也不会出恭,因为那种感觉的原因,是丹田再也提不住那口气了…… 气喘吁吁的擦汗,却出了更多汗,这种绝望无以复加,嬴政深深叹息早知如此不该离开上郡,不该离开九原郡的。 不过事已至此,得到蒙氏拥护的嫡长子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吧?三十万多九原军,打也能打回咸阳了,说不定半路还能覆灭个贼寇以添新君威望…… 想到这里,嬴政不再作无用之举,他将冠冕穿戴齐全,将车窗推开一条缝,打量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眼神贪婪又不舍。 朕的,朕的,都是朕的! 城是朕的,地是朕的,人也是朕的! 如果没有楚贼该多好?也许自己还可以看到更多陌生地方插上秦旗,驰道铺设大军遥指,边垣相连抵御外夷,为什么就没人懂呢? 李斯老朽了,蒙恬也改变一些,他们都说着让大秦喘口气,可是嬴政实担心,一旦休息成为一种懒惰的习惯,扶苏如何带领大秦再度开疆拓土? 恍惚之间,他又想起楚国那条宗法:三年不出兵,死不从礼!凭着自己这番功绩,到了哪都无愧于再见列祖列宗吧?也许大秦也该这样要求后人? 嗓子又开始痒,嬴政不敢咳,从虚弱变成精力充沛,他实在不想回到过去的感觉,而且他还深知,一旦自己重回虚弱,那才是大限来临之际,咳嗽,就是一种表象。 捂着嘴再看窗外,视线慢慢变得模糊,分不清蓝天黄土的界限,嬴政转而醉心于近前的黑红两色,脚步声声踏破疆域,戈矛林立横扫六合,自己就是凭借他们一统天下的,生在哪里无法抉择,若是在这群人的包围之中死去,即使到了那个世界也没什么孤单的吧? “陛下在看什么?” 嬴政转头,眼前人影同样模糊,就连面孔都看不清了。 狠狠的眨了几下眼睛,他问道:“诏书都送出去了吗?” 赵高来回摆动几下脑袋,确认皇帝确实出了问题,按捺住心中狂喜,用稍有些放肆的声音说道:“回陛下,送出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赵高啊,你陪伴朕已经多少年了……” “回陛下,三十多年了吧。” “三十多年,朕这大位也坐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沉沉浮浮,你我皆是一起走来的……” 听到皇帝自称我,赵高心中一点唏嘘之感都没有那是假的,可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只得低头回道:“陛下保重圣体,奴婢还可以服侍天子三十年。” “咳…朕刚才看到外面军士,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咳咳……” “陛下……!” 浓重的血腥味已让两个看得清看不清的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嬴政捂住嘴,艰难的说道:“你……你听朕说完,朕要……仿照虎贲面目身型烧制陶俑,咳咳咳……埋入骊山,时刻伴朕左右……咳咳咳咳……” 鬼使神差的,赵高忽然冒出一句:“何不将他们通通殉葬?” 嬴政闻言好似重新认识眼前人一般,睁大找不到焦点的眼睛,怒气却已化作血气,灌的他双眼通红:“大秦的中流砥柱,岂容你放肆!” 言罢,他以双手掐住赵高脖颈,声音嘶哑的吼道:“三十余年,朕怎么没有看出你有这般歹毒心思……咳咳,来……咳咳咳……来…人……将赵……殉……” 赵高魂儿都飞了,也许是从太医那里知道的消息让他忘形,他到现在还想不通刚才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皇帝可以死,皇帝也马上死,但是绝不能跟自己有关!否则到时候不用旨意,就有一群人逼着他来殉葬! 勉强撑住脖子上的双手,两个人同时剧烈喘息,也幸亏皇帝声音变得嘶哑,再加上銮驾密闭声音难传才让外面之人不知道车内发生了什么。 此时此刻,赵高只寄希望于那双手快点力竭,然后才能再见生机又不留下后患…… 也许命该如此,也许嬴政浑身元气丧失太多,渐渐的,就在那颗没有胡须的脑袋喘息更重之时,冠冕齐戴之人却已气息更弱。 生机一点点溜走,双手变得钳制不住,生与死之间,一生一死的天平还是倾向了赵高,让他在头晕眼花之际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 “咳…咳咳……” 声音尖细,赵高只敢很小声的咳嗽,擦干涕泪之后,他看到皇帝满口都是鲜血,倒在身边已经不会动了…… 三十多年隐忍,三十多年相交,一瞬间的生死,没有人清楚赵高此时心中在想什么。他想哭,为了自己死里逃生和以后再也看不清却又更加艰险的前路;他想笑,只为做出那个决定之后,再也不用戴内侍专用的长角纱帽,再也不用说话先弯腰……! 咬着手背哭过笑过,赵高逐渐平静下来,摆在面前的事情还有很多,自己得好好想想前因后果。 山陵崩,这种事情瞒不住的,现在的问题就是什么时候让人知道,都是让谁先知道,还有,把皇帝的死相恢复的自然一些,然后再想想怎么跟众臣解释皇帝死因与己无关…… 多变养成的习惯并未改变,心中想着事情,赵高自然而然的替嬴政遗体拢回手臂合上双眼,再把冕服抚平血汗擦拭完之后,他才惊觉自己已经做完了这么多。 “李丞相……看来这事儿还是得先跟他说呐,至于少公子……少不得要逼他一步了!” “咚咚。” 敲击声很小,却差点惊掉赵高魂魄,回过神,若无其事回道:“什么事儿?” “回中车令,到了晚食的时辰了,敢问陛下要不要进膳?” “这个我来安排,你们做好了送上来!” 第一百一十章 大事变 “赵阿父,君父唤胡亥来有何事?” 銮驾还是那辆车,车中之人却多了两位,十五岁的胡亥还有些懵懂,出口便是最亲密的称呼。 这里的阿父可不是父亲之意,而是像亚父一样对于年长者的敬称,作为教导胡亥秦律多年的老师,赵高勉强当得此称,但是在銮驾里这么叫,着实有些过分了。 就不怕招来陛下不满? 李斯这样想着,以微嗔的目光去看赵高,哪曾想对方面沉如水有恃无恐,整个人跟过去完全不同,像是一夜之间长出了的骨头,不再唯唯诺诺,看人的时候笑容很深,眼底之意不好琢磨。 这是怎么回事? 李斯心中一惊,抽了抽鼻子,好像明白了什么,再看一眼胡亥,他试探性问赵高:“陛下他……?这是陛下的意思?” 赵高弯了一下嘴角,从袖中抽出一卷帛书:“先皇遗诏在此,李丞相尽可一阅。” “先皇?君父驾崩了?” 两人谁也没回答,任由胡亥膝行上前查看皇帝,而这时,李斯接过遗诏一目十行,面色一沉,说道:“既然陛下早有遗命,我等遵从便是了。” 赵高拿回遗诏:“不急,让少公子看过之后再说。” 胡亥听完心头一跳,想了想自己的年纪,跳动得更厉害了,十五岁,刚刚束发,以往君父虽宠自己,却从不给他观政的机会,现在让自己看遗诏,这是谁的意思?莫非…… 同样接过帛书一目十行,这位少公子脸色顿时垮了下去,看得旁边李斯大摇其头的同时,却让赵高更加满意了。 喜形于色,应该很好控制。 “少公子作何感想?” “既然君父已将大位托付兄长,臣等领命遵从便是……” “少公子真这么想?” 李斯闻言猛然扭头,低喝道:“中车令,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高不理李斯,继续蛊惑道:“天子不分封诸公子,这还要多亏了李丞相奉行郡县。 可是如今皇帝大行,唯独给长公子扶苏留下遗诏,老臣很担忧呐。” 李斯没空计较赵高的自称变化,皱眉喝问:“你担心什么?” “老臣担心,诸位公子无寸土立足之地,以后这日子该怎么过呐!特别是少公子年纪尚幼,哪比得上其他公子各有家业。” 胡亥垂着脸,想了片刻之后说:“常言道,知子莫若父,现在君父已有决定,我们做儿子的当然要遵从,不能忤逆。” 赵高古怪的一笑:“少公子,天下大权尽在这辆车里,以前是陛下手中,现在陛下不在了,大权就由你、老臣、还有李丞相掌握。 只要大权在握,何人继位根本没有定论,何必早早灰心呢?” 李斯听完立刻浑身起了一层白毛汗,神情严峻的喝道:“赵高!你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赵某是想说,制约他人与受制于人,二者大有不同,还希望两位好好想想。” 胡亥本来就少主见,见到李斯的严肃模样吓了一跳,急忙回复:“废兄立弟,便是不义,不奉父诏,便是不孝,自问无材,因人求荣,便是不能,三事统皆背德,如或妄行,必至身殆国危,社稷且不血食了!” 赵高闻言非但不恼,反而赞许的点点头,回道:“少公子能够说出此言,足见平时苦读用功。 你方才说知子莫若父,那么公子,您怎么知道自己在陛下眼中不如长公子呢? 坦白而言,您觉得自己与扶公子,谁最得陛下宠爱?” “这……” “好,您觉得不好说,那么可以问问李丞相嘛,长公子与少公子,谁更得陛下宠信?” 李斯皱眉:“当然是少公子,但是……” “好,既然是少公子受宠,那还有什么问题呢?这不正说明陛下同样认可少公子才学吗?” 胡亥有些迟疑,有些沾沾自喜:“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老臣岂能欺骗少公子? 至于刚才所说三事嘛…… 臣闻汤武弑主,天下称义,不为不忠;卫辄拒父,国人皆服,孔子且默许,不为不孝。从来大行不顾小谨,盛德不矜小让,事贵达权,怎可墨守?” 哦,敢情商汤、卫辄都干过不怎么地道的事儿,孔子也没说什么默认了啊? 这么一想,胡亥心中大动,嘴上却推脱道:“这……这是国之大事啊,先皇大行未发,这……李丞相怎么看?”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两只老狐狸同时明白少公子已经心动了。 面对一双渴望的眼睛一双琢磨不透的眼睛,李斯想要装傻,又有点装不下去,嘴比脑子快了一步说道:“你们……到底意欲何为。” 赵高咄咄逼人:“先皇已经驾崩了,现在还没人知道,遗诏也只有我们三人看过,只要不对外公布,大位仍旧悬而未决。 敢问李丞相,你意欲立何人?” 李斯闻言吓了一跳,是真的在銮驾里跳了一下,颤声说:“胡言乱语,简直是亡国之语!此事该是人臣议论的吗?” 看到李斯这个表现,赵高心里很高兴,即便是高高在上的李丞相,也有他怕的地方嘛,丞相老了,胆子没以前那样大,心也不如以前那样决绝了…… 挂着满面春风,赵高继说:“丞相,赵某有五件事,敢问丞相。” “说……” “赵高还请丞相摁心自问:才能可及蒙恬否?” “……” “功绩可及蒙恬否?” “……” “谋略可及蒙恬否?” “……” “人心无怨,可及蒙恬否?” “……” “与长公子扶苏的交情,可及蒙恬否?” “……” 李斯垂下眼睑:“这五件事我全都不如蒙恬,中车令为何要责问老夫?” 赵高同样又是一个反问回去:“既然这五件事丞相均不如蒙恬,长公子若得嗣位,会任谁为相还用说吗? 那么李君侯,您要怎样才能保全印绶荣归乡里呢?” 也许是君侯的称呼让他灵台一清,李斯皱眉回道:“老夫本是上蔡的一介布衣,蒙君上看重位至丞相尊为通侯。 如今君恩尚未报,哪能忍心相负呢? 况且忠臣不避死,孝子不惮劳,李斯但求自尽职守罢了!中车令切勿再生异言,得罪了!” 话刚落地,李斯就要掀开銮驾车门往外走,赵高也不相拦,反而对着胡亥低声嘀咕:“少公子,您曾说人生在世如白马过隙应当及时行乐,现如今,丞相不让您行乐呐……” “这……李丞相留步!咱们再商榷商榷!” 胡亥亲自说出挽留之言,顿时让李斯明白身后二人已经结成同盟,出了这个车门,也算是与他们俩一刀两断了,可是依他人老成精的经历来看,知道了这种大事而不景从的,通常落不着什么好下场,一个人横死已经是对方仁慈了…… 打开车门之前,李斯扭头看了一眼,年轻的眼珠子已经有些发红,另外一双眼珠,说是毫无生命的死鱼眼更贴切一些…… 叹息一声,李斯做着最后的努力:“想当年晋易太子的时候三世不安,齐桓兄弟争位身死为戮,纣王杀亲戚国成废墟…… 少公子,中车令,逆天行事总有奇祸,会宗庙断绝的!我等怎可作此逆谋!” 胡亥还在傻乎乎的激愤莫名不明所以,赵高听到这个“我等”心中早已了然,眯起眼睛,他用寒森森的语气回道:“若是不为,牵黄犬出上蔡、东门逐狡兔这种事情可就再也没有以后了……” 到了这一刻,李斯再也绷不住了,他不知道赵高对于自己的爱好为什么了解那么深,也不知道这话威胁的是自己一个人还是整个上蔡李氏,想到此人身兼“行符玺令事”,再想想他对假传圣旨这种事情无所谓的态度…… 符、玺、令,全是皇帝的,有多少?不知道……但是瞬间覆灭一族足够了…… 李斯一点也不怀疑自己再往前走一步就要横死当场…… 看到赵高的眼神像极了自己陷害韩非之时,老狐狸终于忍不住老泪长流,也是豁出去了说道:“罢了罢了,老夫生来便没遇到好时候,既然遇到乱世都没死,必是命有所托老天不收,唉!” 胡亥没停明白,继续问道:“李丞相,你到底答不答应?” 赵高脸上逐渐解冻,笑得如同外面逐渐回暖的天气:“李丞相,既然这样,写给长公子的那份诏书,便由您亲自执笔可好?” 不得不说,能从布衣混到丞相,李斯还是很有过人之处的,只是瞬间,这个刚才还在哭哭啼啼的七旬老者重新恢复法家弟子酷烈,一边研磨一边说道:“好,此事交给老夫来办,不只是长公子,蒙恬手握重兵一定要先行除去,至于蒙毅……既要战斩草,便要除根!等他回来立刻拿下!” 赵高看着那手好字,忍不住赞道:“李丞相大才,赵某自愧不如……” 整个过程,唯有胡亥一直似懂非懂,左看看,右看看,不知在想什么,过了片刻,也不知他心中哪根弦儿被拨动了,走到嬴政遗体前用绢布盖住先皇面目,这才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看到胡亥此种行径,赵高目无焦距的望向前方,仿佛能透过车身视物似的,心中感慨万分:沙丘,好地方呐,埋过一个赵武灵王,酒池肉林也在这里…… …… …… 砀山。 “在下此来并未恶意,只是想见你们的头领刘季一面,我有话与他说。” “你…你……你是谁?” “在下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并非你们的敌人,而是想拉你们一把才来此地。” “笑话,拉我们一把?又是嗟来之食?周昌,改天找个人好好算算命,怎么三天两头有人找上门,莫非咱们都是星宿下凡呐?” “哈哈哈……” 面对周围一片笑声,相里业并不在意,再度抱拳之际,他将包裹中的剑露出一角,朗声说道:“常闻沛县刘季喜好结交朋友,为何今日在下前来却要拒之门外?” 话说到这里,围着他的几人不好继续嘲笑了,面目一肃,卢绾出声接道:“不是我等有意相拦,实在是季哥现在不在这里。” “不在?这怎么可能?他去了哪里?” “我们也不知道啊,可能是魏地,可能是赵地,出去访友去了。” “访友?!” …… …… “季哥,季哥,等等我呀,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随意吐掉口中草叶,刘季扭头骂了一句:“你可真没出息,叫你出来就是为了赶车的呐,结果倒好,老子套车你不乐意,现在靠着两条腿你还跟不上。 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喊周勃一起,起码路上还能听个曲儿吹个号,解解闷啊。” 夏侯婴气喘吁吁:“季哥……你那哪是套车,分明是偷车啊……人家小门小户不容易,还是算了吧……” “怎么就偷了,老子回来还得还给他,你怎么那么死板!活该累个半死。” 说到这里,夏侯婴不再争辩,掏出两人的干粮分了分,边嚼边问:“季哥,咱们日子过的好好的,为什么要忽然出门啊?这都过了德水,走出来上千里路了……” 刘季咬着干粮,有些含糊的说道:“山上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啊?天天看人脸色,老子都想不通江东人为什么那么看咱们……” “这倒是……不过这与咱们的行程有关吗?” “当然了,季哥我朋友多,听说有个叫张耳的前辈现身北地,这次出来,便是找他的。 趁着大伙衣食无忧,如果我们能够再寻一条后路,总好过以后天天看人脸色!” 夏侯婴点头:“原来是这样……咦,那边是什么?” 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刘季只见山下忽然出现一股车队,旌旗飘扬烟尘弥漫,浩浩荡荡的马蹄声不绝于耳,从他们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一条黑色的洪流蜿蜒前进…… “是……秦军?” “秦军?来抓我们的?怎么那么多人!” 刘季回过神,撇了夏侯婴一眼说道:“抓我们还用这么大阵势?你以为自己是楚王吗?” “呃……我傻了,嘿嘿,嘿嘿……” 刘季不理会他的傻笑,把干粮往怀里一揣,绑了绑腰说道:“走,咱们下去看看!” 夏侯婴一个激灵:“下去?不要了吧?季哥,咱们现在是逃役,身上连个符致都没有,这要抓住……” “怕什么呀,跟着我,保秦人不会来抓的!” “真的?” “那当然!” 也不知该说是刘季威信高,还是该说夏侯婴单纯,他竟连个缘由也不追问,跟着同乡手脚并用开始往下走。 随着越走越近,整支秦军的浩荡之气迎面扑来,在山上看来只是一条涓流,等他们下了山都已过去两个时辰,这条细流竟然还未走完,甚至有越来越粗壮的趋势…… “真的没有管我们?” 夏侯婴惊呼的时候,刘季忽然发现一点不同,看旗帜,这不该是一支随意经过的秦军,而是来自咸阳的王卒? 经常在外赶车,夏侯婴同样见多识广,他也很快发现不同,并与刘季对视一眼,不确定的问道:“这是……天子巡游的车驾?” “怎么可能,哪有那么好运气看到天子?” 话音刚落,六马齐驱拖动銮驾,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整个天下都知道天子驾六…… “还真是!” 按说天子出游应该戒备森严,可是眼前的情形却让他俩有点不信,没人盘查没人警戒,这真的是皇帝? 再怎么不信,敢闹出这种阵势,天下不作第二人选,两个人干脆不想为什么没有盘查,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仔仔细细观摩銮驾。 锐士相护、百官相随、车比行宫、剑戈如林…… 刘季看到眼中心潮澎湃:“大丈夫当如是!” “季哥你说什么?” “我说作男人就得这样!” 天子驾更近了,夏侯婴忽然捂住鼻息,瓮声瓮气说道:“大丈夫,就得跟咸鱼一个样?” “怪了,怎么一股鲍鱼(咸鱼)味儿呢?” 第一百一十一章 长城不哭也会倒 “扶苏,告诉君父,你的傲骨在哪里?”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不要跟任何人说!” “不要跟任何人说……” “不要跟任何人说……!” 现如今,扶苏脑子里全是前段时日面见天子的场景,细节之清晰,他甚至能记起那张藏在花白胡须之下的嘴唇吐露天机时是何模样,那叫口含天宪,言出即法…… 不要跟任何人说,为什么呢? 是之前那番对话伤了陛下的心,给大秦丢人了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毕竟整个朝堂都知道嫡长子被贬谪到边关数年不得还,而幼子胡亥就连出巡也能跟着。 毕竟整个天下都知道陛下倚重法家,而少公子精通律例长公子崇儒敬墨…… 不要跟任何人说,难道是怕家丑外扬,就像他手中诏书所说的那样吗? “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数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恬与扶苏居外,不能匡正。应与同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毋得有违!” 能在赐死之前见一面,这是为君者最大的仁慈了吧?之前过问有无军功,这是为父者给自己的最后机会了吧? 想通了这些,扶苏一直念叨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顿悟大秦以强军开国严法立国,终究还是容不下自己满心向往的那些东西呐…… 焚书坑儒便是明证!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涕泪满面,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营帐,手掌在剑柄上搓来搓去,迟迟不能下定决心。 如果能够再见君父一面就好了…… 罢了罢了! 念头刚落,扶苏抽剑横在脖颈,眼睛一闭正待拖动剑锋,忽然觉得腕上一疼再也用不上力道。 睁开眼,只见帐内站满军士,来传旨的那位谒者正被他们提在手中,阻止自己自戕的,正是这群人的主将蒙恬。 “长公子何故想不开?” 见到蒙恬来了,扶苏笑得如同浑身透支一般,双手捧过帛书,惨言说道:“并非扶苏想不开,乃是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让子亡子不得不亡……” 蒙恬对着部下使个眼色,那些人旋即放开谒者通通退出去了,正了正衣裳,他接过诏书一目十行,心中疑窦丛生。 这简直是胡言乱语嘛!天下哪里有这种道理?劳师无功可以撤将换将,怎么可能赐死一位帝国继承人和一位统兵大将? 至于说为了太子位诽谤皇帝?这更是无稽之谈!扶苏到了边关之后,只看作派难以令人相信这是一位公子,更别说太子了! 不过从这句话里,蒙恬嗅到了浓浓的阴谋味道,虽然一时不明这是何人在背后捣鬼,他仍抛出疑问开解扶苏:“长公子万万不可做傻事,边关虽苦,却是关乎到生死存亡的军国大事,君上既以倾国之兵相托,怎么可能轻易赐死我们二人? 此事有诈,不得轻信!须得派人疾驰天子行在,确认之后再死也不迟!” 扶苏呢?听完之后反应甚微,只回一句:“哪里有诈?” 这下好了,蒙恬还没说话,惯会察颜观色的谒者顿时信心大增,底气十足的说道:“大胆!竟然怀疑圣旨有误,陛下议罪尔等诽谤,果然圣明!” 如果是假的,对面这人就是矫诏,如果是真的,将死之人何必顾忌一个中人脸面? 蒙恬看了谒者一眼,带着战场上熏出的满身杀气看了一眼,只这一下,就让那人乖乖闭上嘴巴缩回脑袋,像个鹌鹑一样挤在角落瑟瑟发抖。 “长公子请看,天子身边何时有这等废物了?定是他人矫诏而为,意图迫害你我!” 扶苏很强大,强大到了认准一件事便会相信到底的地步,儒家礼乐留在他身上最浓的印记,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种三纲五常如鸿沟般不可逾越。 “蒙将军不要再劝了,矫诏,且不说如此行径何人敢为,便是君父明察秋毫蒙上卿慧眼如炬,能够瞒过他们二人,谁人可以?” 蒙恬重新拿起诏书仔仔细细打量一遍,对字迹,观玺印,察布帛,找了半天没有破绽,只得说了一句:“这不是陛下亲笔,更不是行符玺令事所书,我不信!除非再去确认一下!” 谒者躲在角落,乌龟似的冒个头再缩回去,趁机说道:“此乃陛下所述李丞相亲笔,何人敢作假!” 蒙恬又是一眼看去,此时此刻,在场的两个人同时看出他已动了杀机,那名谒者被吓得翻了个白眼昏过去还好,扶苏心中可是五味杂陈。 一边是手握重兵的将军,如帝国柱石一样百战百胜,另一边是代表皇帝传话的谒者,身不壮位不尊背后却有天子,一旦蒙恬怒气勃发斩了此人,那才是真正的大祸将要来临…… 将军斩了天使之后,退路在哪? 蒙恬现在尚不遵从诏书,再有圣旨便能遵从了? 如果继续不遵,这三十万大军何去何从? 三十万百战之兵呐,一个翻身也得让这个帝国颤三颤…… 身为监军又是皇长子,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好几个疑问就在扶苏脑子里转来转去,到了最后,他深吸一口气作出决定,对着蒙恬行了一礼:“蒙将军体恤之意,扶苏深感五内,既然如此,那便好生招待天使,改日派人再问君上,如何?” 蒙恬点头:“这样最好,若是被我知道何人矫诏,非将其万马踏为肉糜不可!” “蒙将军请!” “长公子,告辞!” 蒙恬转身刚走两步,忽然闻听背后传来重物坠落之声,带着不可置信的目光扭过头,只见刚才还在跟他说话的扶苏,此时软塌塌倒在地上,脖颈间的伤口如同婴儿小嘴,咕嘟咕嘟冒着血泡…… “公子!长公子!你怎么这么傻!” 三两步赶到近前,蒙恬赶紧扶住扶苏,想要帮他捂住伤口,只看了一眼,他就知道自己做什么都没用了…… 血箭溅出数尺,夹杂着嘶嘶呼吸声,一柄长剑的剑身几乎全部没入,扶苏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白,整个嘴唇色如草芥。 “公子!长公子!” “莫…负……大秦……!” 仿佛用尽了毕生之力一样,扶苏艰难的说完这四个字,也来不及听蒙恬回应,身子猛然一弹脑袋一歪,翻着眼睛不会动了…… 蒙恬发誓,他这辈子沾过无数人的血,甚至六国王族的鲜血也曾泼洒一身,但是浑身血腥俱是来自大秦君王一族,这种事情还是首例。 仿佛带着不可思议的封印之力,也许扶苏这条命终于压住蒙恬内心不忿,俯身哀嚎之际,他没有再去为难谒者,更没有多看旁人一眼,一种心如死灰的感觉彻底漫延,肉眼可见。 多年悉心教导,为什么呀? 倾费整个蒙氏之力,为什么呀? 与众多法家弟子对抗,为什么呀? 仿佛张弩搭箭瞄准敌人,扣下机括才发现箭矢早已掉落在地了;仿佛千辛万苦送了雏鸟归巢,树还没下就见它又摔成肉泥…… 没有意义了,现在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以前的努力也都化为虚无,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长公子,你忘记一起立下荡除匈奴的誓言了吗?你忘记自己说过要对百姓好一点了吗?你忘记想要百家学说再度兴盛的宏愿了吗? 哦对了,再想这些也都没意义了…… 事到如今,蒙恬不能去怪罪谁,因为扶苏已经付出了性命的代价,让他心中纵有再多不甘也只能强压下去,逝者为大。 从刚才这番举动和公子最终遗言来看,他甚至担心自己跟大秦有冲突,跟皇帝有嫌隙…… 蒙恬暗叹一声怎么那么傻,再也不发一言。 “将…将……蒙将军!” 蒙恬身上的生人勿近气息肉眼可见,谒者刚刚醒来,便开始唇齿哆嗦着求饶,哪想到,他居然很好说话:“何事?” “咱……咱们把长公子葬了吧,现下天气渐暖,这……这样下去恐怕不好。” 蒙恬点点头,对着外面大喊一声:“来人!准备棺椁!将长公子收殓其中,不得毁伤尸身。” 军兵们做事很有效率,正如他们的主将雷厉风行,一群人在那忙活吓坏了谒者,生怕蒙恬嘴巴一歪,将他也塞进棺材里埋掉,以作殉葬。 所幸这一切都没发生,直到木棺抬走,蒙恬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既不说杀他,也不说放他,过了许久之后,才开口问了一句:“那张诏书,是真的吗?” 谒者又不傻?闹到现在长公子性命都没了,他要说假的不得有三十万人撕了自己啊? “回…回蒙将军,是真的,您……呃,我什么都没说……” 也是他麻了胆儿顺杆子就上了,“你什么时候自刎”这种话刚起个头就觉不对,想起前面那两个眼神,谒者闭紧嘴巴再不敢多嘴多舌。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蒙氏三代忠烈岂能有违? 蒙恬不怕死,却不愿糊里糊涂去死,那张诏书,本将军至今仍存疑虑,所以要我自杀,那是不可能! 为了长公子的名声清白我也不能随意去死!这个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我等着!” 说到这里,蒙恬看了谒者一眼,继续往下道:“但是公子心意本将军也不愿辜负,莫负大秦,那我就不负大秦。 从今日起,虎符军事一概交由王离,蒙某自缚狱中以待圣裁,如此,你们满意了吗?” 看到周围将士虎视眈眈,谒者哪敢说个不字?低眉顺眼的点了点头,他尖声回道:“都听将军的,都听将军的……” “王离!接虎符!” …… …… 咸阳。 “陛下回宫——!” 长长的迎接队伍望不到头,回到这里的时候,天气已经很炎热了,浓重的咸鱼味道让所有前来迎接的文武百官尽皆皱眉,却无人敢发一言质疑一声。 搭眼一瞧,见到随行的同僚同样满脸苦色,这群家伙宽心不少。 皇帝嘛,总有些意想不到却又不得不从的癖好,随行者才更辛苦吧? 右相冯去疾带领百官,早早迎在城外三十里,见到銮驾来临,这位老臣尽显风度,对咸鱼味毫无反应一般,大礼参见:“臣,冯去疾拜见陛下。” “陛下圣安!” 很奇怪,往日至少要露一面的皇帝居然毫无反应,过了许久,直到冯去疾忍不住想再山呼的时候,有人走出来了。 也不知这一路都经历了什么,赵高面色发青眼神发直,挥着一块绢帕不住掩鼻,过了半天才瓮声瓮气回道:“陛下累了,伤势受不得反复颠簸,特命銮驾直接进宫,不得停留。” 冯去疾听完一愣,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事儿也怪,人也怪,最奇怪非还是赵高,给人的感觉非比寻常,却说不清到底哪里奇怪…… “陛下……” “起驾——!” 尖细的声音打断冯去疾遐思,銮驾继续前进,刚过没多久,一匹放开了飞驰的骏马终于让他醒悟哪里不对劲了! 这群人好放肆! 即便是在宫廷外,怎可以顶着圣驾一路狂奔? 即便鱼腥味再重,一介中人哪来胆量不顾朝廷颜面? 即便专横如当今天子,怎可能回来之后百官都不见?以前称真人修仙都没有这样过! 老头刚要上前盘问,却见左相李斯视而不见的走了,叹息一声,冯去疾这个有名无实的右相再不关心,只带着百官伫立城外,恭送皇帝。 “你是说?扶苏死了?!” 同样是车内,胡亥不愿守在这里,听到赵高惊呼,李斯不悦的皱起眉头:“中车令,士人尚知称字,长公子毕竟是先皇子嗣,直呼其名怕有不妥。” 赵高笑得很奇怪,有嘲讽,有不信,有悲伤,还有喜悦。 “多谢李丞相教诲,赵某一时失态,让您见笑了……” 李斯点点头,并未往深里想,转而对报信人问道:“是你亲眼所见吗?蒙恬呢?” “回丞相,是小人亲眼所见,长公子的棺椁都收殓了,至于蒙将军,他不愿束手就戮……” 赵高一声尖叫:“难不成他反了?” “这倒没有,蒙将军不愿就死,亦不愿叛秦,此时正在阳周大牢收监。” “原来是这样……” 李斯面带喜色,又有半分内疚:“既然如此,那么少公子大事可期了,你下去吧。” 报信者下去之后,赵高居然没有多么高兴,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丞相,到了这一步,就该由您出面拿出皇帝遗诏,推公子上大位了!” “此事易尔,交给老夫!” 李斯怀着复杂心情庆祝之时,没有看到赵高心事重重的样子,更没有听到赵高只在心中嘀咕的那句:扶苏为什么死了呢?他为什么不反呢…… 第一百一十二章 各不相同 帝王千秋山陵崩,于朝于野都是大事,不说天下素缟满目尽孝,至少也是不见欢颜。 百官身着单衣白帻无冠,虎贲郎署宿卫森严,宫嫔公子沐浴如礼、哭踊如礼,执事、宫令、匠人、考工、奴役……整个帝国飞速运转,咸阳到骊山之间的快马从未断绝。 车马横流中,各种各样的礼器、书简、葬器、军器……甚至是人畜源源不断汇集,又将天下搜罗一遍,却没人敢说个不字。 国丧需要有人主持,至此,得到百官之首与内官之首支持、又常伴先皇身边最受宠的幼子胡亥,终于如愿以偿继领大位,反对者有之,却没翻起浪花,特别是在蒙毅收押蒙恬入狱之后,所有公卿文武都知道天要变了。 “郎中令,兵俑、马俑已经烧制完成,是否启程运往骊山?” “汪、汪汪!” 赵高还没说什么,却被两条狮子狗抢了话头,面色一沉,他对从者回道:“大行皇帝生前颇喜此犬,一并殉葬了吧,免得孤单。” 侍从应声如云:“伯犬祛恶,郎中令殚诚毕虑,实乃我等楷模!” 始皇帝驾崩了,二世幼子继位,这条消息长了翅膀般飞遍天下,别有一番众生相。 …… …… 蕲地,某山坳里,两个青年停下继续深入的脚步,相互看了一眼,然后望着身后同乡,抓住眼前之人衣襟,一用力,“嗤啦——!”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当然了,这种大事,我庄贾怎么会骗人?” “嘿嘿嘿,哈哈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机会来了!” 壮硕青年大喊之时,另一个青年皱起眉头,劝慰身边伙伴:“陈涉,皇帝虽死,可是秦军至今未损呐,咱们上次便是吃了不知兵之苦,可千万不能再拿乡亲性命儿戏了!” 陈胜眉毛一挑:“无须担心,这次我心有定计,必给大伙拓出一块立足之地!” “计将安出?” “去岳山,请孔老先生为谋主!” …… …… “皇帝居然死了?” “谁说不是呢,我们也没想到啊,相里先生,这段时候多亏你照料了,过些日子,要是大赦天下大伙就能回家了!” 相里业拿手指敲了敲石案,摇头道:“别想的那么简单,此事几乎不可能!” “咋不可能啊?卢绾说告示贴的到处都是,这种事还能有假?” “皇帝驾崩不假,但是想要大赦天下,此事绝无可能,若是不信,你不妨想一想现在是谁掌权,心中便明白了。” “胡…胡……胡……胡……” 相里业忍住心中被抓了好几遍的折磨感,打断道:“二世皇帝年方束发,何以坐稳大位?所以掌权者必是丞相李斯和新晋的郎中令赵高,这两个人,可都是精通律例的法家高徒,怎会行大赦之举?” 他这话一说完,周围立刻多了一圈蚊香眼、星星眼,均以崇敬的语气说道:“先生知道的朝堂大事可真多,俺们咋就没想到呢,你等着,等季哥回来咱们拜把子,认识你这种高人真不亏啊……” 相里业哭笑不得,却也没什么羞恼神色,自从上次跟木一叙完话之后,他能感受这位部下跟自己越来越离心离德,不仅如此,就连整个墨门也像战车失控,对于钜子命令阳奉阴违不说,相互攻讦的事情时有发生,谁劝都没用…… 钜子?你的钜子令呢?相里之墨为什么被秦人追杀?还不是因为你? 这些理由就像一柄柄小刀,层层刮光相里业威望之后,再扎入他的内心……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部下在用杀戮赚得钱财同时,也将节用兼爱通通扔了个干净,现在的相里之墨,与其说是墨家一脉传承,不如说是任侠豪客苟合的产物,到处充斥着血腥与铜臭…… 相比较而言,相里业很庆幸从没有去打扰那个小山坳,能让自己身心俱疲之际有个栖身之地,也很庆幸能够遇到眼前这群简单的家伙,说说笑笑总比勾心斗角来的轻松。 “不成啊,在下怕是等不及你们的季哥了,出来时间已久,我还有许多事情没处理,必须得回去一趟了。” “什么?相里先生这就要走?” “是,在下打算明日动身。” “那…那……那……” “那我们怎么办?” 说到这里,相里业心思一动,忽然有了种重新构建墨门的想法,可是再一看面前这群人:结巴、赶车的、吹鼓手、赌徒、乡间老农、曾经的胥吏…… 这样一群家伙,偶尔表示亲近还可以,真要将他们收归门下?没几个识字的啊!怎么传扬学说?没几个自幼习武的啊!怎么行脚天下?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年纪都不小了,花白胡须的都能看到…… “诸位,若是有缘,日后一定可以再见,至于那几个江东人……就交给我打发掉,算是了了大伙一桩心事,如何?” 卢绾飞快点头:“好好好,这样最好……” 周勃捣了他一肘子,皱眉正色:“冤有头债有主,杀死雍齿兄弟的并不是他们,岂能随意处置?” 相里业笑着看来周勃一眼,语气玄之又玄:“这位壮士想好了?皇帝一死楚军不日便要过江,到时候他们可不会跟你讲道理!” “仇…仇……仇是仇,恩是恩,大…大伙多蒙江东人照料这也是事实,我期…期……愿去楚营辩个是非黑白,纵死无怨!” 听完周昌这句难得的完整之言,相里业暗叹结巴果然死心眼,旋即回道:“那你们继续关着那几个人,等待楚军来临吧!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期!” 事实上,相里业此时也并没有非杀奎木狼不可的想法,一来需要照顾鹤老跟楚军逐渐接会之后的面子,二来他仔细想过,发现跟楚人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战争是战争,以名存实亡的秦墨钜子之名计较那些有意思吗?他本人都被大秦通缉追杀了…… 更何况沛人无意,何苦越俎代庖? 从砀山往下走的时候,相里业抬头望天,一丝光亮闪过脑海,叹道:“看来只能去他那里试一试了。” …… …… “呕——呕——!” “季哥你怎么了?怎么一直呕吐不停呐?” “咳咳…夏侯啊,咱们都想错了,那日见到的天子根本不是他本人,而是……呕——!” “是啥呀,你倒是说啊?” “很可能是皇帝的尸首!” “蛤?” 面对夏侯婴难以置信的眼神,刘季擦擦嘴,开始给他分析:“你想想看,秦皇再是专横,什么时候对咸鱼情有独钟了?每车必运一石成何体统?所以这事儿根本上就有蹊跷!” “你是说……” “皇帝很可能半道上就驾崩了,多带咸鱼是为了遮掩尸臭!” “唔…唔……不可能吧?” 夏侯婴忍了两下,终于没有吐出口,刘季胃里舒服些了,见此情形心又歪了:“不可能?怎么不可能?你想想看,咱们那天是不是轻而易举就混进人群观看銮驾了?这在以前有那么容易?除非皇帝那时便死了,根本不惧刺杀!” “呕——!” 刘季眼看夏侯婴跟自己刚才一样倒霉,幸灾乐祸道:“想想就浑身发毛呐,居然站在太阳底下闻了两个多时辰尸臭……” “呕——呕——!” “行了行了,这都吐不出东西了,赶紧擦一把嘴咱们继续赶路。” 夏侯婴脸色很难看,浑身有气无力状,犹豫说道:“季哥……你那天还说大丈夫当如是呢……” “……” “娘的,好像你就没有那一天似的,老子跟你说,真要是下葬的时候这么风光,人这辈子也就值了,呸,呸!” 刘季半真半假的在夏侯婴背上捶打,顺口就把话往回圆,说到最后,就连他自己也觉得晦气,呸过两口之后手上力道更重了。 “季…季哥……别捶了,你这样我都成周昌了……那什么,咱们今日赶去何地?” 刘季手上一停:“去哪?哪儿都不去!咱们回去,回砀山!” “咦?不找张耳前辈了?” “不找了,受两天气就受两天气吧,现在先皇死了新帝继位,说不定过几天就要大赦天下,咱们回砀山等着,到时候就能回家了!” “咦?我怎么没想到?对,咱们回去!” …… …… 会稽。 千算万算,任谁都没想到一纸檄文之后皇帝居然驾崩了,所以大伙最近看待张良的眼神有点怪,生怕也被他递了讨命状,避之不及。 一个两个还好,等到最不遵礼制不敬鬼神的虞周以同样眼神打量自己之时,张良终于绷不住了…… “虞师兄,怎么连你也相信那种无稽之谈?纸是你家造的,墨是当着大伙的面磨的,张良若真有那等本事,当年何必搭上义士性命前去刺秦?”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我还是觉得,皇帝之死跟子房师兄脱不开干系呐!” 虞周之所以这么说,是他掰着指头算完才发现,这位气吞山河的始皇帝竟比前世所知早亡了五年,惊天大变! 五年时间,能有多少改变?捋着地图数一圈就能发现,被称之为边垣的长城还没修缮完成,咸阳通向九原的秦直道还没铺设,贯通西南的五尺道还只是个想法,甚至于,由于自己这群人举事,本该在会稽江乘修建的运粮水渠压根没影儿,始皇帝只出巡了四次……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张良这个幺蛾子居然刺秦成功了一半,大大缩短皇帝寿数,瞪他还不应该吗? 虞幺蛾子想了一下,又给张幺蛾子奉上一盏茶水,面带疑惑问道:“子房师兄是不是写檄文的时候就知皇帝伤势受不得气了?怎么那么巧?” 张良低下头:“作孽啊,张某纵有家仇也从未如此恶言对人,那些宫闱捕风捉影之事,还不都是按照你的意思写的!少将军为此很是不悦。” “我看亚父挺高兴啊?” 虞周说的没错,张良却对楚军内部这些乱七八糟的分分合合还有个人性情感到迷茫了。 比如范增跟虞周一会儿相互斗气相互戒备,一会儿又能不谋而合狼狈为奸;比如项籍拉开的架势明明奔着搅动天下风云去的,偏偏他那粗豪性情遇到三个人便会软得没救……为上为主者,这样可要不得啊。 “不说这个了,在下听说蒙恬将军已被收监待审,此事虞师兄知否?” 虞周恍然看到峄山下的八字胡,回神说道:“这事儿我知道了,正打算告诉少将军呢,不管怎么说,现在是个很好的机会……也许,算了,羽哥肯定等不及了。” 张良皱眉:“虞师兄的意思是我们这便要进军?此事万万不可呀!” “子房师兄,我知道你的意思,秦人现在只是将蒙恬下狱并未动手害他,如果我们进军,便会转移大秦朝野视线,也给了蒙恬这种柱石之将喘息之机不会遇害,是也不是?” “正是如此啊,若是我军按兵不动,大秦新君便有闲暇自毁中流砥柱,一个月,再有一个月时间必是蒙氏死期!” 站在虞周的角度看,心有早知之事外有宿卫探查,知道这些并不奇怪,但是张良仅凭片鳞只爪就能得出这个结论,足见其运筹帷幄并非浪得虚名。 “子房师兄,你是怎么作出这个判断的?新君为何必定加害蒙恬?” 张良摇头:“新君不会,但是赵高李斯二人必定如此做!” “为何?” “因为扶苏之死疑窦重重!比如皇帝赐死长公子为什么之前不说?比如继位的幼公子一直随行,为何还要隐瞒死讯那么久? 所以张某怎么看这都像是一场宫廷秘变,这种事情,以法家的酷烈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他们太清楚斩草不除根之祸了……” 虞周叹了口气:“子房师兄厉害,可是咱们真的不能坐视了,且不说少将军本人能不能继续隐忍下去…… 现如今檄文已发,正是一举惊天下的大好时机,若是成了,天下义士必定纷纷来投,若是只发檄文毫无动静,对我军的声誉信用皆是一个巨大打击啊。 以后再有征召何人会应?” 张良沉思片刻,回道:“此事是我思虑不周,确实如此,不过子期师兄,你对良刚才所说的秦人内变丝毫一点都不吃惊?” 虞周笑了一下,心想还是从这种小细节露出破绽了,随即回道:“燕恒手底下有一支宿卫,专门打听这些东西,有准没准的我都知道一些,子房以后若定战谋,可去询问参照。” 范增都能感觉到,张良迟早也会有察觉,反正不是什么见不得人之事,光明正大说出来省的他们猜想惦记。 “此言当真?” “当然了!” 话音刚落,燕恒匆匆而来:“不好了子期,奎木狼被人打回来了!” “……”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过江 说的是被打回来,虞周询问之后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而是这群部下被人关押了十多天,再无颜面留在砀山,匆匆撤回来了。 相里业,又是相里业…… 虞周从头捋了一遍,发现这事儿一开始就跟设想背道而驰,差别大了去了…… 救济沛人是不假,可他的最终目的是收拢那群家伙,而不是当做仆役一样呼来唤去,结果闹成这样,钱花了,精力浪费了,最终连声好都没落下,又该怪谁呢? 奎木狼会受什么样责罚自有燕恒去考虑,江北那边断了线,再想弥补嫌隙需要花费更多时间精力,这才更麻烦。 仔细想过之后,虞周决定冷处理一段时间,毕竟是自己人吃了亏,如果这时候还要上杆子修好,只会给人一种无事献殷勤的感觉,适得其反。 也许,等沛人以后见了樊哙可以说清这件事…… 唉,福祸利弊呐,当初杀雍齿是为了留住樊哙的心,哪想到会在如今坑了自己一把? 也怪部下出发时自己交代不周密,他们去了才会横挑鼻子竖挑眼,只当沛人全是前来投靠的没良心穷亲戚…… “办事不利之责免了,只问罪奎木狼擅离职守吧。” 小事情出了意外,大事情有条不紊,当初为了决战出师有名遍发檄文重建楚国,现如今,将士们士气鼎沸,终于推动西楚战车进一步前行。 从五湖到长江,古江南河上的船只从未休息过,粮秣源源不断,兵丁接踵而至,直到这时候,许多人才看清自己归附的势力究竟有多少家底儿。 跟严肃的秦军不同,这些身着精甲的将士大多来源于本地,走在路上遇到个三叔公二大伯也是常事,乡亲见了不但不惧怕,还会主动上前拍拍臂膀打声招呼,然后再以得意的眼神环顾友邻。 这还了得?光你家有娃儿从军,我家就没有了? 被挑衅的老头找了一圈,实在没看到熟悉面孔,干脆不管不顾攀住一个就说“你跟我家二小子一般大”,聊上半天,再塞给发懵的军士一些吃食,最后顺走人家的汗巾回去炫耀了…… 打不得骂不得,这种情况越来越多,出行时佩戴肩巾之人也越来越多,有些是为老不尊硬生生赖去的,更有一些干脆自己仿制,难怪人说许多风气便是从军中传出。 对此,神经大条如项籍也没有强加干涉,因为他本人同样不胜其扰,一会儿是项夫人来信要他留几件衣衫作身样,一会儿是阿虞来信要他的随身短匕,到了这个份上,如果还不明白父老乡亲需要留个念想,算是白活了。 大军出征在即,誓死豪情与恋恋不舍相互交织,天气逐渐变暖,项梁带来了萧何能够搜集到的最后一份钱粮丁壮,还有楚王用了玺印的讨秦诏。 “叔父,覆灭暴秦乃是大父遗愿,叔父不和我们一起吗?” 项梁放下诏书,摇头道:“既然我们立了楚王手握大义,就该广招义士共举大业,我听闻江北已有反秦者生事,便想先行一步探探路,联络他们。” “可是叔父,你一个人小侄怎能放心?与大军一起出发不好吗,过了江同样可以联络义士投效。” 项梁看上去已经拿定主意:“羽儿啊,拿下吴中奠定会稽干的漂亮,可是你有你的骄傲,叔父作为长辈同样不服老呐,此去江北,我心中已有谋划,咱们不妨比比看谁先进咸阳。” 对于比试,项籍从来都是一激就上套,可是此时他却没有多少心思,更加担心项梁安危:“叔父,籍自幼受您教导,父亲性命也是您救回来的,坐视叔父孤身前往险境,非人子所为也。” “羽儿放心,我这一趟会带上钟离昧他们,并非孤身前往。” “叔父……” “好了,就这么定了!” 再怎么样也是长辈,项籍不可能强迫项梁去做什么,既然对方主意已定,他也只好吩咐部下去给他们准备行囊,以策万全。 见到场面有些沉闷,龙且道:“说起来我也许久没尝江北吃食,都快忘记什么味儿了。” “你要说忘了别的我还信,忘了吃的?嘿嘿,把肚子减下去再说这话吧!” “你懂什么,我这是腹有良谋!” “我看是腹有粮谋!” 听着麾下嘻嘻哈哈拌了几句嘴,项籍重新开了口:“此次出征,项某从不怀疑暴秦必亡,在这里有几句话,是我抛开少将军身份之后想说的。 在坐的许多都是亲长弟兄,项某只愿你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全须全影的回来,回到这里,回到家乡,喝酒时一个不少,上阵时一个不缺!” 明知他这番言论主要说给项梁听的,虞周仍是率先捧场,太难得了,这家伙会关心人不亚于太阳从西边升起…… “羽哥放心,只多不少!” “只多不少!” 听完这里,樊哙不乐意了:“好你个虞子期,还有脸说只多不少呢,原来是这么来的!” “怎么了樊胖子。” 樊哙也没计较称呼,恨声说道:“还不是看他心眼多、练兵法子也多,俺就想着找几个熟手帮着训训小崽子们,哪想到好吃好喝留不住,还把老樊的部下拐走好多……大家伙评评理,这小子是不是属貔貅的!” 龙且一听了就笑了:“还想占子期的便宜,想什么好事儿呢,你倒说说还剩多少部下,让大伙乐呵乐呵。” “小胖子你少没良心,俺就不信倒霉的只有老樊一个,前几天俺派人去他军帐数了,小小屯长带兵两千,也不怕撑死自个儿……” 这话一出,许多人才回过神来:“咦?我的部下好像也少了一些,当时还没在意,这……子期,是不是你干的?” 虞周一看犯众怒了,抱着膀子说道:“哪儿能呢,我的麾下全是真心实意招来,没有一个强迫的。” 这次连最忠厚的季布都听不下去了:“子期,你是没强迫他们,可是前几日我亲自找到燕恒,他仍然耍无赖算是怎么怎么回事?都是你教的吧?” 被老大哥指责,虞周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兵者,相互交流相互学习才会越来越强,借用大伙的人手实在不好意思,可是我也留给大家一些老兵,做到有来有往了啊。” 司徒羿掰着指头数了数:“是,留下五个弩手,借走三十个弓手,这买卖真不亏……” 虞周见势没招了,开始卖惨:“几位兄长,小弟前几天刚刚犯了军法,军职都给撸没了,这不是想着快些立功所以心急了嘛。 要不然这样,大伙有一个算一个把我借走多少军兵悉数记下来,等咱们过了江丁壮多了,小弟一个还十个!” “算了算了,说的好像俺不会抓俘虏似的,咱可提前说好了,这事儿你做的不地道,所以过了江别想抢头功!” “好,我答应了,一言为定!” “咦,子期这次怎么如此痛快?” 能不痛快嘛,樊哙恐怕还没转过弯呢吧?项籍憋了那么久会让头功旁落? 这压根相当于什么都没答应嘛! 说来说去全是过江,果然让项籍心痒了,他将项梁带来的失落搁置起来,大手一挥:“都去准备吧,十日后过江!” 众人抱拳应诺而出,只剩下虞周落在最后,这时,项籍忽然抬头开口:“此战至少数年之功,临走之前,你给小然留了些什么?” 虞周脚步顿了一下,头也没回:“小然最想要的,我没能给她留下。” …… ……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这种饱含苦涩与甜蜜的牵挂,虞周前世境遇特殊没机会体验,现如今有了个小家,感受愈发深刻。 项然写来的信不算长,却是字字句句道尽思念,偶尔有一两句提起自己,话里话外之意全是让夫君安心,懂事的让人心疼。 看完一遍之后,虞周吃惊的发现自己居然可以倒背如流,这是以前读道典背素书从没有过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那些文字仿佛是活的,在他心中生生构建出少女俯身案几字字斟酌的模样,还有极力熟悉味道不好闻的造纸作坊、跟小妹她们苦中作乐、天色渐黑却只能形单影只…… 每一个场景都让他心中一抽…… 叹了一口,虞周将信掖进最贴身的里衣,重新绑缚好细麟甲,缓缓登船。 项梁已经先行一步,项籍的大军刚刚开拔,一万人马说多不多,却是大伙深思熟虑之后决定的。 会稽地广人稀,要想保住这块地盘就不能太过于穷兵黩武,所幸有了范增张良相劝,项籍并没有执意举国而攻。 过曲阿、走丹阳,对面就是广陵,这是一条来时便走过的老路,也是一条霸王“曾经”的起兵路。 赶在雨季再临之前,西津渡水流并不湍急,坐在船上,虞周知道从今之后只有鼎定咸阳一条路好走了,覆国之业,就从今日真正踏上征程…… 江水拍打船底,把他的思绪带回一些,犹记上一次畅游长江还是下山救项超那回,扭脸看到满船军士,虞周打消了这个念头。 船行过半,对岸隐隐可见,早就下令军士挂好弩箭准备强登,临到地头才发现根本没有秦军前来拦阻。 再一回头,整个江面都是大大小小船只,九凤楚旗色泽鲜艳,秦人不可能视而不见吧? “燕恒,广陵县守是谁?共有多少兵丁?他们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燕恒随便看了一下对岸,漫不经心回道:“广陵换了一年之内换了四任县令,现在二世登基又换了一个,我也不知道是谁了,此地总兵力不过五千戍卒,不足为惧!” “五千军兵还不值得重视?知不知道攻城战往往都是数倍战之啊?咱们总共才多少人?” 燕恒继续回道:“子期放心,此城频繁更换县令县尉,将不知兵、兵不知将没什么好怕的。” “骄兵,这才刚出发就成了骄兵,以后还怎么打仗?” 隔江相望的邻居,也是过江之役的首战目标,自己麾下居然对此完全不上心,这让虞周有些心惊肉跳,到底什么情况才让他们松懈至此? “广陵为什么频繁更换县官,这事儿查清了吗?” 燕恒稍微正色:“听说前几任县令都是朝中大佬族亲,后来他们觉得此地要打仗了,托了千方百计的关系逃一般换了任地,这才军政乱作一团。” 虞周皱眉:“那时候始皇帝还活着呢吧?岂能允许他们这么干?” “没办法啊,此地离咱们最近,许多逃民都是从这过江投奔,那些个县官自然有了失职之罪。” “……” 原来还有这么一茬,之前还纳闷逃民为何本领如此高强,可以拖家带口渡过长江呢,现在全解释通了。 船只离岸越来越近,虞周可不敢听了前言就有丝毫放松,指挥着军士铺上搭板陆续登岸,敦促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结成守阵,才算安心一些。 没有背孤击虚,没有半渡而击之,春风吹过草丛,一切安静的有些可怕,顺利的不正常…… 就在虞周自己吓唬自己的时候,又一支船“咣啷”一声粗暴靠岸,船上军士明显摔了个七荤八素,这其中,一声中气十足的怒骂格外刺耳:“那混小子,老夫送你一场功劳,你怎么不领情还要在此挡路?快将船只挪开!” “亚父,秦人全无动静,小子也是担心他们有什么埋伏……” 范增鼻子都气歪了:“你那支什么劳什子名唤宿卫?他们全是吃干饭的吗?你怎不知广陵县尉数度出逃?亏老夫当初关怀备至,竟是对这么一群饭桶浪费心力!” 虞周制止了将要发怒的燕恒,扭头怼了一句:“那就是亚父眼神不好使了啊。” 老头子话虽难听,但是这样光天化日之下说出那些龌龊反倒显出几分修好之意。 虞周并不顺着他,一来相处日久知道怎么回应最合范增心意,二来嘛,通过两人之间这点嫌隙,虞周自我检讨确实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比如年轻人整天算计来算计去没点朝气火气人家谁不提防? 所以相互之间骂骂咧咧,反倒是一种亲近方式,当然了,这事儿得分人,如果对着项籍来,最好的下场也是被打出青屎…… 果然,范增听完之后非但不气,反而眉开眼笑道:“老夫眼睛不好使,那也是你医术不成,没彻底根除了消渴,少在这废话,赶紧挪开船只登岸整军,再慢一步,军法不容情!” “挪船!” 一件件裹着篷布的军器往下运,范增眼神又变了,老头像个土拨鼠一样左嗅嗅右拍拍,龇牙问道:“你这又准备的什么东西?” “不管是啥,反正不卖!” “我没说……” “亚父啊,你死了那条心不好吗,前几天相里业又现身了,一次打伤我许多部下,咱们跟秦墨没那么容易苟合的!” “这混小子,怎么用词儿呢,唉!老夫是心忧高士不能为我大楚所用,惜哉惜哉!” “那好,回头您把蒙恬招募了吧,那家伙绝对是号人物!” “……”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人到广陵 虞周下船,谨慎万分,范增下船,嘴上不停,到了项籍下船的时候,真是一匹迫不及待的脱缰野马,拉都拉不住——他是直接骑在乌骓背上跳下来的。 粗壮的马蹄不断在地上踢踏刨坑,虞周惊奇的发现项籍整个人都变了,如果说在江东之时他身上多是那种重剑无锋、以力破巧的厚重,踏上江北土地,项籍更像等待饮血的战戟、锋刃流光的宝剑,锐利万分。 登岸的军士越来越多,一支精骑混着百余力士最先聚集,他们凑到项籍身边,面无表情的环顾四周,看得出来,如果此时与敌遭遇,这群家伙可以率先开始作战,一点准备时间都不需要。 持戟卫士与九原精骑居然真的融合了,起码表面看上去是这样。 “放开我,虞子期呢?我要见他!” 项籍戟尖随着视线一起移动,看清说话者之后,杀意蓬勃使得乌骓更加暴躁,是个人都能看出他想把此人宰了祭旗。 虞周上前挡住二人目光,摆了摆手,随即问道:“找我干什么啊,现在还没到开饭的时候。” 蒙亦捏着肚腩悲愤万分:“谁天天惦记吃吃喝喝了!休要辱我!” “那你有什么事儿?” “此地乃是秦地!此……” “开什么玩笑,你见到秦军了吗?理论上说,广陵从现在开始只有那座城池还在秦人手中了,广阔乡野俱已归楚!” 虞周的话赢得一片赞同,周围军士纷纷揶揄蒙亦不识时务,就在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时候,项籍放下战戟,再也不屑往这边看一眼。 见到主将神情舒缓,曾经的九原精骑慢慢靠过来几个人,毕竟是多年同袍,他们做不到恩断义绝与坦然面对,递出水囊算是打过招呼,一个老卒奉劝道:“蒙少将军,大秦如今病入膏肓,您还是……您还是好自为之吧。” 蒙亦扭过头,不敢相信曾经的部下居然这样说,竖起眉毛回道:“别忘了你们都是秦人,你们的家都在九原、上郡、代郡……甚至是咸阳!” 老卒垂头不语,虞周接口道:“出会稽时,父老乡亲怎么对待大军的你也看到了,蒙亦,你敢说这种场景也会发生在秦地吗?” “……大秦以法立国,肃穆一些也是正常……” “以法立国?那你爹犯了何罪被抓?” “……” 说到这种程度,他接不下去了,自从始皇帝废除谥号之后,子议父臣议君一直不被秦人接受,过了片刻,蒙亦接过水囊狠灌几口,重新抛还九原骑,说道:“他们本是秦人,应该为秦而战!” “令尊一直为秦而战,结果呢?” “……” 正在这时,项籍过来了:“真不明白你为何要带他上路,如今蒙氏俱已下狱,这家伙关着放了杀了都没什么区别嘛!” 蒙亦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回道:“把我的部下还给我!” 周围全是楚军,虞周想不通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天真想法说出这句话的,拒绝之言还未说出口,只见项籍饶有兴趣道:“还给你?然后你我再战一次决出胜负吗?如果不是大业当前,此事项某应了也无妨。” 这个武痴武疯子! 虞周一边腹诽,嘴上打断:“如果你还是自认秦将,就应该去带秦军,在场诸位皆是楚军……” “我要救我爹!把我的部下还给我!” 此话一出,虞周暗道完了,就项籍那种识英雄重英雄的性子,最吃这种套路。 果然,长笑一声之后,项籍在他肩上重重一拍,言语仍是粗声粗气,眼睛里的欣赏之意藏都藏不住:“解救父亲孝心可嘉,不过你有胆量面对大秦千军万马吗? 他们必不会轻易放人,那可全是你的昔日同袍!” “父亲身在阳周,上郡多是他旧部,我……我救出他与二叔之后就此隐居,必不用手染秦人血……” 如果只有虞周自己,现在肯定掰着手指头数落蒙亦这个想法有多么天真多么不可行了,甚至会市侩如商人般计较帮了他楚军可以得到什么好处…… 但是当着项籍的面,这些话他一句都不能说,因为一旦说出口,自己就会被面前这二人鄙视到死。 影响是相互的,虞周到来确实带给周围人与事物一些改变,可是骨子里和大环境的一些东西他就无能为力了。 就像霸王可以单凭一份欣赏毅然放过杀叔仇人章邯并且封王,就像项羽“曾经”为了灭秦的公义扶植出无数日后对头,这种秉性应用于眼前,就是虞周可以击溃蒙亦之后杀了他,却不能以那些蝇营狗苟来羞辱他。 以项籍的自傲来看,在至孝大义之中掺杂锱铢必较,这就是羞辱…… 好生琢磨了一番措辞之后,虞周说道:“从这里到上郡,一支孤军难以为继,若是你真想救出蒙恬将军,不妨暂时加入大楚一起北上。 我们不会让你跟秦军对战左右为难,甚至事成之后蒙氏随时可以离开,权当是成全你这份孝心,如何?” 项籍听完这话,极为赞同的点点头,又是一掌拍在蒙亦肩膀,朗声说道:“子期之言甚合我意,大丈夫仇是仇义是义,项某敢以性命担保绝无反悔,你若有心,不妨好好考虑一下。” 听到这话,范增站在不远处轻轻摇头,很隐蔽的看了蒙亦一眼,那种眼神,虞周瞬间就懂了。 娘的,又跟这个功利老头想到一块儿去了…… 蒙亦皱着眉头来回转了几圈,搭眼又瞧见九原骑关切目光,叹了口气说道:“蒙氏数代忠良,不可因我一人依从叛逆令其蒙羞,二位的好意……” 虞周张嘴打断:“死心眼,那你干脆换个别的姓,救出你爹再以真名姓示人不就完了!” 这什么馊主意!项籍将心比心,觉得自己不能放弃项姓那么蒙亦也是如此,张嘴就要驳斥。 哪曾想身后回应大大出乎他的预料:“说的没错,这倒是个好办法!” “……” 不管蒙亦抱着什么心思暂栖楚营,为了以后着想,减掉那身人为喂出的肥肉势在必行。 抛开繁琐不表,说话之间,万余楚军已经悉数登岸,行伍严整各自归建,迎风飘扬的楚旗终于朝着广陵城进发。 虞周约束好属下,却没有骑马,放开独音四处撒欢的同时,他也在好好观察这支队伍,头一次跟一万多人一起行军,辛苦不少,趣味与相互帮持的暖心之举同样不少。 龙且帮着部下扛起干粮,边走边吃然后被暴打;司徒羿闲的没事就往草丛乱射,射完之后指使麾下抬回来加餐;景寥一脸生人勿近身边数十步没人;季布默默无闻埋头赶路…… 直到看见连封摩拳擦掌准备建功的模样,虞周依稀瞧出蒙亦的将来。 想起蒙亦,再扭头看,眼前场景直让人叹项籍真是个胆大的,蒙氏与九原军这种组合,是个人都要小心提防以策万全,因为毕竟是降军降将还未收服多长时间。 结果项籍倒好,他不仅不对两者进行限制,反而谈笑风生与之共乐,听话题,从边塞的军旅生涯说到匈奴人恶行,从项燕当年宝刀不老说到如今项氏再立…… 有时候立场不同了,他们也会吵到脸红脖子粗,可是虞周分明能从这种争吵看出多年袍泽才有的默契,同样是奔波于沙场,也许一见如故的感情更容易在军人之间产生吧…… 信人,防人,想到了这两点,虞周猛然醒悟,明白为什么自己也愿意呆在项籍身边尽心尽力,明白他身上那种吸引人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们两人之间,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曾经生活在信息爆炸的时代导致心绪更复杂,谨慎,多疑,对于不熟悉的人难以轻易托付什么。 而另一个,醉心勇武与复仇致使心里直通通的不会拐弯,就拿项籍与蒙亦相处来说,说难听了这叫轻信,反过来说又可以叫做待人赤诚情真意切…… 偏偏身处当下,后者这种一言即合性命相托更让人心向往之,也能招来更多义士投效,当然了,这种人的果子往往会被其他黑手摘走,而自己要做的,便是来一只斩一只,看看这条道究竟能走多远。 想通了这两点,虞周对于前路看得更加清晰,唤过独音喂了些青草,感觉粗糙的舌面舔在掌心,他的心里如释重负。 “咦?子期路上为何没怎么说话?这是又憋着什么坏呢?” 听听!给人的印象都成这样了! 虞周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回道:“我在想一会儿攻城怎么办,如果石弹不够了,要不要把你一并投掷出去。” 龙且大大咧咧笑了一下:“要投掷也不该是我第一个啊,樊哙,还有蒙亦,他们两个哪个不比我胖?” “蒙亦能减下来,你能吗?” “没有那么多食物诱惑的话,我也行!” 虞周懒得跟他斗嘴,随口问道:“大军出征颠簸转战,你怎么把赵氏给带上了?一万双眼睛盯着,你敢往自己军帐里领吗?” 龙且吭哧吭哧:“她自己有小帐……” 虞周更加恨铁不成钢:“这都多长时间了,还没拿下吗?别告诉我你要玩柏拉图……” “柏什么图是啥?” 虞周实在不好出更龌龊的主意,旋即说道:“你看看,咱们现在出征在外了对吧?周围全是陌生环境,是不是有点忐忑有点不安啊?我觉得你可以……” “没有啊,我觉得现在挺好的,记得上一回过江尝过的都梁板栗还不错,可惜现在不是成熟的季节……” 虞周扶额:“吃吃吃,你什么时候把这股子劲儿用到正地方就好了,只记得盱眙板栗不想身边栗子,活该做单身狗!” 龙且摸出身后楚戟:“这你放心,龙某此战定让栗子刮目相看,等我立下战功,再登门求亲也不迟!” 这两人身份特殊,几乎是拖一天就少一分可能,虞周放眼以后,没有言语打击龙且,偏偏现实的打击很快来临。 大军赶到广陵城之后,只见四门紧闭沟壕遍野,临近江边的优势更是让其不缺水源,反复浸过的野地湿滑泥泞,最善骑兵的龙且顿时没了用处,他那支轻骑,现在拔蹄都困难。 “这是谁干的?不是说换了好几个县尉无暇城防吗?” 虞周捻起几块泥,看了片刻之后说道:“我估计是始皇帝干的……” “始皇帝?他不是…驾崩了吗?闹鬼啊?” “咄!军中不得说鬼神之言,慎之慎之!” 龙且随口呸了两下,闷闷不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广陵很好打吗?” “广陵好不好打我不知道,不过这东西的来源,估计还是因为始皇帝听信'东南有天子气',因为秣陵以前就是这样的,禽牲人畜随意便溺,招灾呐!” “嘿嘿,这个虞小子真没扒瞎,俺那时候也见识过,光是防疫就用了整整半年,你这小胖子啥都不知道呢吧?” 龙且脸色一变:“那……这座城咱也得熬半年?” 虞周摇头:“不用,现在天气刚刚转暖,只要快些拿下此城深犁野地,剩下的交给萧长史他们就好了。” 正说着,项籍身边忽然窜出几个传令亲兵,纵马绕过全军,嘴里不住喊道:“军师有令,前锋开路,各部警戒!” 大军出发时,项籍自认先锋,到了这时候,他倒没有推脱自己职差,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填埋坑壕缓缓前行。 不过要说起警戒,端着楚戟搂草打兔子的家伙根本不算出彩,因为司徒羿的部下正以一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探查周边——射箭! 三箭交叠间隔使用,一步步往外覆盖,他们憋着的这股劲,也不知是对同袍的炫技还是对城头秦军的恐吓。 似乎受到上次虞周所部打群架影响,楚军现在有些过度亢奋,总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相互比试,比如上次虞周曾经看到司徒羿把弓手分成两拨,以无头箭相互对射计算点数为胜…… 更有甚者,他们拉去韩王信与张良请教当年韩军箭阵如何犀利,回头就算计怎么大破韩军,有鉴于此,连封和一些出身秦地的军士也不能幸免。 如果不是出征在即,虞周觉得现在已经演变出正规演习了,还是自带蓝军的那一种…… “司徒,别浪费箭了!广陵首功已经定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攻心为上 楚军在城外拉开架势,广陵城头却连个将旗都没有,随风摇摆的“秦”字像是在发抖,有些萧瑟,还有些英雄迟暮般的凄凉。 张良望向城池,捻着胡须不住思索,项籍开了一会儿路便觉无聊,一个人挥舞楚戟等待开战,韩王信好几次想套近乎,却被逼的不敢上前,只得围在外面击掌叫好。 情知此战不是自己的舞台,虞周并未主动请缨,目光不经意的划过韩王信,他发觉此人眼中有些东西跟赵善很像。 又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啊…… 过了一会儿,也许是独自舞戟有些乏味,项籍冲着韩王信勾了勾手,示意这个身形差不多的家伙陪他走两招。 哪料此人连连摆手,就是不应。 要知道,若想在军中获得认可,名姓家世这些通通没用,手底下见真章才是最有效的手段。 对于这个新来的彪形大汉,楚军兵士早就好奇已久了,五大三粗跟少将军一样魁梧,本事还能差了? 抱着这种心态,起哄的军兵越来越多,他们很想见识一场龙争虎斗…… 项籍再三邀请,韩王信再三推脱,闹到最后,项籍有些火了,将战戟一扔大步上前,手扶肩、肘顶腰、脊背贴上去就要来个过肩摔。 韩王信不敢怠慢,伸脚盘住项籍小腿,手掌在他背上一撑,口中连呼:“慢来!慢来!在下骨头散了!” 项籍闻言连忙住手,再扭头看,只见韩王信以一个异常别扭的姿势站在原地,再联想对方盘住自己时下盘虚浮,顿时领悟了,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问道:“韩壮士受过伤,还未痊愈?” 韩王信本来脸色十分尴尬,听完此话,立刻拉下面孔,语气悲凉的说道:“在下不是少将军对手,多谢手下留情。” 这下项籍心中坐实,不好继续相逼迫,报了抱拳,回了一句:“项某鲁莽,多有得罪。” 韩王信深沉的点了点头,也没变幻姿势,拒绝了项籍上前搀扶的好意,扶腰说道:“无碍,过一会儿就好了,都是与秦人相斗时留下的老伤,无碍,无碍……” 他越这么说,项籍越不好意思:“韩壮士,你怎么不早说,公乘神医妙手回春,可他如今人在江东……” “也是韩某人急于颠覆暴秦,这才与神医错过了,无妨,日后再说。”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周围的军士全看懵了,这怎么回事?怎么他俩刚开始过招,少将军被此人一盘一带就罢手了呢?难道他招式里有什么精妙? 普通军士看不出什么,以力著称的项籍同样没留意,燕恒精于灵巧心思细一些,看完前前后后再一对照地上脚印,撇嘴说道:“这人可真会装,明明学艺不精却让少将军面带愧疚,也不知道他都说了什么。” 虞周笑了一下:“这也是一种本事,只要不偷不抢不妨害我们楚军,就算他说的天花乱坠又能怎么样呢?” 燕恒惊奇道:“子期,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难道忘了滥竽充数的旧事吗?” “那又怎么样?南郭先生危害过齐国吗?多领一份俸禄而已,咱们又不是出不起。 要知道韩信此人怎么说也是韩国王室之后,付出一点点钱粮养这么个人不亏。” 燕恒急了:“子期,此人行事无常,我看还是多加提防为好……” 虞周随手从龙且怀中掰来一根竹笋,边嚼边说:“无妨无妨,小胖子,你牙口可真好,快赶上食铁兽了!” “什么是食铁兽?” “等以后到了巴蜀你就知道了。” 话题被转移开,燕恒知道再说无用,闭上嘴巴不再絮言。 虞周啃着竹笋,心里跟明镜一样,在他看来,同样是装傻充愣骗取信任与支持,一个已知底细的韩王信让人放心多了,有了此人充当心理预防,日后再遇到刘邦那种有真本事的,再去劝解项籍就会容易很多……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面对将来的霸王,自己可以帮他很多,却不能替他长大,完全无菌的环境反而害人,像韩王信这种家伙,完全可以充当项籍成长路上的第一份抗体…… 娘的,就是龙且这家伙越来越像熊猫了,他从哪儿找来的竹笋?不柴不涩嘎嘣脆,还有一种甜兮兮的清香。 “嘟——!” “咚、咚咚、咚……” 听号为令,鼓声聚将进军,这种时候,所有人收起嬉笑心态,站如青松行走带风,从一群同乡同族迅速转化为同袍。 路铺平了,泥坑也暂时得到清理,车马通行大军踏过,楚旗很快飘满广陵城下,借着骀荡春风猎猎作响,远远望去,正如一团烈焰灼烧大地。 汗珠滑落面颊,摔在地上变成泥团儿,项籍抹了一把脸,绰起战戟就要下令攻城,旁边张良急忙劝住,开口道:“少将军,先礼后兵,我观此城防备不密,不妨先行劝降,以免将士伤亡。” 项籍想了一下,放下战戟算是同意了。 张良见状,立刻着令司徒羿麾下弓手前去射劝降书,一支支羽箭插上城楼、飞过城墙,广陵一时无人冒头。 待到两轮箭雨过后,几名大胆的秦军拔下箭矢,解开纸条一看,相互望了一眼,飞快的跑走,不知去哪里上报谁了。 干等着不是项籍作风,这一点张良同样了解,与此同时,他下令虞周所部架起投石机朝着城墙轰击两下,以图恩威并施逼迫秦军。 说实话,这玩意死沉死沉组装还费劲,如果不是迟早遇到攻城用得上,虞周才不会带呢,所以磨损迅速的零件带了不少,真正能够组装起的投石机只有五架。 同样知晓内情的龙且抱着楚戟看了半天,不解道:“只有五架投石器,能顶什么用?四个城门一边一架,众军该护它还是该攻城?” 张良在他脑袋上一敲,夺过水囊灌了两口,说道:“你我知道只有五架,城内秦军不知道啊,他们只见半日光景便有这般战器,再想想城外树林也该心惊胆寒。” “切,又是你们谋者攻心那一套,要我说,还是真刀真枪干上一场来的痛快。” 张良并不在意,随口回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若是能将归者招之,服者居之,降者脱之,此次出征,我军已得天下三分。” 龙且一听脑袋就大,指着虞周说道:“别跟我说别跟我说,这些你们讨论就好,我就想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攻城。” “咯吱——” “呜——” “咚——!” 投石器终于可以运作,许多楚军也是第一次见到此物发威,尽管前几次试射并未砸到任何目标,但是从战马不安的刨动前蹄响鼻不断,还有石弹落地激荡起的烟尘来看,任谁都不会觉得这玩意是个好相与的。 细心的家伙更是发现,以往操纵五架投石至需要五个百人将指挥,而现在,虞周麾下并没有多少人围着那五个木头架子打转,相反的,更多人正在挂弩举盾作警戒状。 更不可思议的是,减少了操作人手,五架投石反而抛砸更远,落在地上撞出微震人马皆可察觉,远远望着的楚军十分想看亲身感受的秦军会是什么表现…… “看到没,这就算攻城了,你的轻骑用不上,若是手痒了,自个儿搬石头往城里砸去,算是兄弟给你的福利。” 龙且咧着嘴,再不提之前那番话,撸起袖子左拍拍右摸摸,挑西瓜似的挑选石弹,“哼哧哼哧”搬进弹兜,再亲自松开绞索,砲梢飞快的恢复原位,带动皮兜向前一甩…… “呜——” “这玩意过瘾!其声真是威风!” “咚——!” 话音刚落,几经校正的石弹便已重重砸在广陵城墙,掉落无数尘土同时,有人发现,夯土墙面竟然深深陷进去一大块儿…… 这要是再砸一下,还不得出个大洞呐?此物竟然威力如此恐怖? 现在只有五架,如果再多呢? 楚人会联想,城内的秦军同样会,他们摸不清这个玩意楚军究竟有多少,但是身处城墙的感受总是做不得假。 声如闷雷并不为过,势如山崩也不算夸张,一发石弹抛砸而来,他们只觉得脚下城墙猛然一颤,震的双足微麻之后,过了许久那种感觉都未消失,甚至于许多人都觉得那是城墙坚持不住的前兆。 “雄楚为坚士争先!” “雄楚为坚士争先!!” “雄楚为坚士争先!!!” 就在秦军迟疑之际,城外楚军把手中矛戟往地上一扽,高声嘶吼为己方战器助威,龙且脚上一轻,来回奔波更见迅速。 范增朝这边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再看项籍,只见他对此根本没有概念,正在马上挥戟求战。 “呜——呜!” “咚!咕咚——!” 连续几块石弹划破天空,投石器运作的越来越熟练,再次落到城墙之后,墙头秦军终于知道之前的感觉不是错觉。 地龙翻身般的威势就在脚下轰鸣,一下一下的,抛砸在城墙上,又将那种震撼透过秦人双腿传入心房。 转头看到一颗石弹落在城门楼上将其砸个破洞,秦军一边寻求躲避,心中暗忖以前见过的抛车也不这样啊,怎么忽然声如霹雳势若雷霆了…… 投石机从装填到发射需要好久,区区五架,根本做不到直接杀伤,妙就妙在张良故意挑选劝降信刚刚进城的时候发动攻势,此时此刻,任秦军怎么想这也是试探性威胁,大头还在后面。 眼看楚军四处派人伐木,秦军终于慌了,频繁更换县令县尉早已使得此城士气大降民心尽失,很多百姓心中都有一个想法,只是不敢说出口——此地紧挨楚人迟早临战,当官的争相逃跑说明大秦放弃这座城池了。 “城外的将军听着……” 项籍一摆手,投石器为止一顿。 “此乃秦地,先皇丧期未过不宜举兵杀伐,我们县令说了,要你们速速离去改日再战。” 娘的,这免战牌挂的连始皇帝大丧都抬出来了! 真要按礼制算,这事儿确实楚军不占理,可是事到如今谁还能回去再等三年啊? 张良信道心性淳淳,范增垂垂老矣,撸袖子骂街这种事儿虞周不想上也得上,赶在礼乐之义占领项籍头脑之前,他纵马向前走了三步,开口质问:“昔日秦王图谋六国,天下皆丧也未见他罢兵止戈,如今反过来了,凭什么便要我等休战? 在下听闻广陵县吏更迭频繁,莫不是要我们撤开一些县尉好逃跑? 若是这样,楚军退避三舍那也无妨,毕竟无头之蛇不可行,没了秦人官吏,我军正好接管此城!” 如果说起别的,秦军还能反驳两句,但是提到广陵官制混乱,他们率先想到的便是县令至今窝在府中收拾家当。 辩无可辩之后,秦军象征性的放了两箭算是回答,回过神的项籍心中不爽了,只见他左臂举弓右手扯弦,瞪着双眼望了一会,指头一松,随着“嗖”的一声喊道:“看箭!” 遥想多年以前项籍早已箭术高绝,再加上他后来为了迎娶阿虞那番努力,手上更是把稳,辕门射戟之事虽没干过,想来也是相较不差。 箭矢划过长空,带着一份拧劲儿钻上城头,刚才射箭的秦军弓还未收回,只觉眼前一晃忽然多了个黑点急剧变大,一声惊呼还未发出,快到极致的箭矢便已消失,与此同时,他的脑袋被带着往后一仰,整个人腾空撞到城门楼,“咣啷”一声便不会动了。 “哼!军师说过先礼后兵,项某此时不杀人,三通鼓后,若是再不降,大军攻破城池必将尔等踏为齑粉!” 言罢,一阵急迫的鼓声响彻天际,城头秦军听此一说,这才去看被射的同袍,只见那人后脑带血却又呼吸平稳,一支利箭射碎板冠插入发髻,带着他撞到墙上昏过去了…… “这……此人何人能挡?” 秦军相互看了看,居高临下尚不及,所有人自认没有这份本事,箭矢之威说明一切,不是所有悍将都能玩的一手好射术,但是拥有超高射术的必是悍将。 “若是降了…可就再也回不去秦地了……” 说话之人刚一迟疑,就被另一名老卒打断了:“现在这个样子,降不降都回不去秦地,倒是咱们的'县尉大人'本事高超,想必到了哪儿都能混个荣华富贵吧。” “我听说…现在的皇帝……” “噤言!现在是什么时候?说那些做什么?不怕诽谤之罪啊?” “反正也回不去了,要死要活说说怎么了。” 混在一起说话的都是普通军兵,他们借着官长商讨之机相互发发牢骚,再看一眼未接到任何军令的上司,这些人心中更忧,不知何去何从。 “咚咚咚——” “第二通鼓了……” “你说如果我们降了楚军会坑卒吗……” “……” “……” “……” 有人不敢答,有人不敢想,还有人干脆不敢接话,身上穿着秦军衣服想投降之后的事情,心里怎么样都有个坎儿过不去,更别说他们当中还有土生土长的老秦人了。 就在这时,城外喊话声又高一些,让人惊异的是,居然还有最熟悉的秦腔,难道楚军早已接纳秦人为兵为卒了吗? “额说愣娃想啥捏?那军头头都不管你们咧,给谁卖命捏?拼杀一阵混个生无赏死无爵,那不是亏到婆姨炕上咧?” “就似就似,少将军待人不薄,额们都是九原来的捏!” 九原军,是个秦人就知道,那是蒙恬将军攻伐戍边的绝对力量,从灭六国开始便已驰骋天下,其忠贞不用质疑。 楚军之中出现九原军的声音,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们耐心的养了这些俘虏半年多,直到现在才开始派上沙场。 有鉴于此,前路还用多说吗? “咚咚咚——!” “开城门吧!第三通鼓了!” 一个年少的军兵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身,却被另一名老卒挡住去路,老卒朝着百人将、五百主、千人将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沉默不语。 “军头,你的意思是先干掉他们?” 老卒听完这话脸红脖子粗,未等他开口,便看到军主们忽然慌乱不堪的准备各归本位,与此同时,一名传令兵由远及近喊道:“黔首作乱,分兵弹压——” “在哪儿?多少人?” “就在县府门口……” 话没说完,那个县尉亲兵便已倒地,扶着脖子犹不相信的表情变成定格,而这时,先前拦路的老卒一声嘶吼:“县尉跑路老百姓都看不下去了,老子跟着这种窝囊废,不如反他娘的!” 有心向楚军的,便有宁死不从的,还没拿定主意的家伙被这两伙人一带,城头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同袍之间兵刃相向有些伤心,也不知是哪个杀红眼的将“秦”旗往城下一抛,玄鸟图案顿时落满地。 真要说起来,心向楚军的那些秦人还是守在城墙的多一些,他们见识了对方围城之威,心中更有比较。 这一来二去的,城门很快从内部打开,张良观察一番之后点点头,项籍再无迟疑,手提战戟腿夹马腹,伴着一声长喝飞驰而去…… “攻!建功立业就在此时!杀——!” 接近一万人前赴后继扑向城门那是什么场景?虞周反正不凑这个热闹。 两脚踢醒龙且让他带着轻骑去其他三门堵截,虞周指挥部下重新收起投石器。 这群顾头不顾腚的家伙居然能在到达当天拿下一座城池,真是个奇迹!想到项籍生的更犯规,好像也没什么了…… “咦,虞小子,你这物事真是个好东西,能否让老夫近些看看?” 虞周对着范增扯了个笑脸,随口说道:“随便看,随便摸,但是仅限您一人。” 范增并不在意他明里暗里的揶揄,摆手说道:“听闻宋义士精通木制机关精巧,不如送给老夫一件此物的模型如何?” 在这个没有专利权的年代,虞周想要独享太多战器简直不可能,不被人所知还好一些,只要见识过,早晚会被人仿制出。 仔细想过片刻之后,他回道:“这件东西,我会把其中门道全部说给少将军听,他要告诉何人小子不能左右,但是如果将来这些东西落到我们头上,这个责任,上天入地我也要追究到死!” 范增笑着点头:“如此最好。” 虞周见状一愣,忽然想到自己以前可能想岔了很多地方,比如因为告诉项籍就等于告诉范增所以谁都没告诉过,反过来说,其实这又何尝不是范增以帝王相处之道要求二人,这才惹出的相互误会呢? 自己害怕范增知道,所以连项籍也没告诉;范增觉得自己没告诉项籍不妥,所以步步相逼。 越逼迫越上岔路,这都干了些什么啊…… “范老,秦墨那边……” “老夫一并断绝了,不过农器关乎苍生并未私藏。” 虞周看了一眼部下,发现收拾的差不多了,城中喊杀声也已渐若,旋礼让道:“范老,请。” “哼,混小子之前无礼!现在装腔作势晚了!罚你至少交出五坛美酒……” 范增的病情不能贪酒,虞周赶紧打断:“范老,我知道咱们脱离大秦之后粮秣为继很是困难,说实话,您拿那些农具换了多少粮草铜铁?” “……” 第一百一十六章 通志于众 但凡对方有几个带骨气的,想要完全无损的拿下一座城池几乎不可能,踩着玄鸟旗进入城门,一股淡淡的血腥弥漫其中,再往前走,尸首也越来越多。 虞周没有理会周围秦军,骑着马缓缓前行,等到了县府,他发觉这里的锈腥气格外浓重,地上的血迹更是遮也遮不住,皱着眉头往四周看了一下,站在门外的楚军居然有些面色发白…… 这是怎么回事?按说不该在一座降城大开杀戒啊?那些楚人该不会是被吓得,或者恶心的吧? 虞周坚信项籍不会乱来,可还是心中忐忑,匆匆跃下战马快走几步,那股气味更加浓重了。 搭眼一瞧,惨不忍睹不足以形容当下场景,遍地横尸又有点夸张,真让虞周来描述,那就是整个现场如同项籍刚刚开完无双似的,人倒、墙塌、树折、屋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大发雷霆? 顺着青石路再往里走,终于见到他们,跟设想不同的是,项籍此时并未动手,真真正正状若疯虎四处破坏的家伙,全都一副秦军装束。 “发生什么事儿了?他们怎么了?” 项籍拳头攥的死紧,握住战戟的手背青筋直冒,言简意赅道:“狗县官只顾自己逃命,被百姓拦住去路,居然下令射杀!” “那他们人呢?尸首呢?” “都在那里了。”项籍往旁边房屋一指,见到虞周想去查看,补了一句:“别看了,人踩马踏之后没几具全尸……” 虞周止住脚步,转向另一件惨叫连连的屋子时,项籍又开口了:“那里最好也别去,景寥在里面用刑。” 受尽刑罚的家伙给别人用刑?虞周觉得那人还是死了更干脆,打量一圈之后,他从众人神情中没看到解恨的快意,皱眉问道:“没抓住人吗?” “县令抓住了,县尉跑了……” 正在这时,范增拄着剑进来了,老头似乎早打听过详情,先去存放百姓尸首的大屋转了一圈,然后来到二人面前,眼不眨眉不皱的说道:“龙且尚在城外,只要此人不是走水路,仍有机会抓回来,垂头丧气哪像大丈夫作派? 挺起胸膛当你的少将军,休要为小事动摇心志!” 话是没错,可是怎么听怎么不顺耳,虞周刚与范增修好不想直接反驳,隐晦说道:“拿下此城,这里的军队就都是楚军,等他们发泄完了,别忘了还有约法三章。” 范增双手扶住剑柄,说道:“约束军士当然要用军法,为何提起约法三章?” 话音刚落,老头子猛然醒悟了,约法三章比较好记,一般是建立军民关系才使用,虞周这么说,是在提醒还有比眼下暴行更重要的东西要考虑,那就是民心。 从另一个方面说,也是对于范增称之为“小事”稍表达不满。 “快,让他们别打砸了,快住手!” 项籍仍然未解其意:“师父,这是为何?秦军之中也有广陵人,那些遇难百姓便是他们亲眷……子报父仇如何能阻拦?这个令我不能下!” “糊涂!报仇那就光明正大的来,把县府闹得满地是血,你让其他百姓如何看待我军!” 项籍想了一下,挥手制止了秦军继续破坏,等到用刑的那间屋子同样安静下来,黑衣军士满脸通红,聚在他们身边不解质问:“项将军,我等父老尽皆被害,为何阻我们报仇?” 虞周跨出一步:“该死的人已经死了,剩下的需要明正典刑。” 群情激愤的军兵哪有那么好劝服?他们往前跨出数步,围拢虞周再问:“明正典刑?是依秦律还依你们的律例来?我等愚钝,只求手刃仇敌便已知足,其他说什么也不行!” “对!血债血还!县令与县尉也有家眷,杀了他们才算公平!” 吵吵嚷嚷之间,虞周头都大了,刚刚进城就要面临这种问题,为难呐。 放任他们杀,不符合自己一贯做人主张,县官抓回来凌迟了都行,祸不及妻儿的底线还是要坚持;制止这群人,这个时候无异于热油中泼一盆冷水,非得炸了不可。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诸位的悲恨在下可以体会一二,不瞒你们说,项将军早已派出轻骑四处缉拿凶手,只要抓回来了,我可以保证由你们亲自动手行刑,不过这些都得按律行事。” 听他这么说,黑衣军士火气稍减,不过他们仍有不安,看着项籍问道:“项将军,这位军主说的可是真的?确有轻骑缉凶,能让我们亲自动手?” 项籍大包大揽:“这有何难?项某现在就可应下!” 担心项籍一时意气行事许出更多承诺,虞周趁他刚说完这句时就把话头接过来了:“杀人偿命借债还钱,天经地义的道理到哪都能说通,诸位放宽心,楚军不会因为你们新降行欺辱之举,更不会区别对待!” 冷静一些之后,这些人重新想起自己的降军身份,人在屋檐下本就气短,再回想刚才的举动与要求,顿时满心知足。 “好!我们等着,可别让我们等太久!” 打发了广陵秦军,项籍有些意犹未尽,这次攻城根本不符合期盼,县府内的事情同样如此,难寻敌手的感觉已经持续多年,想不到重回江北,秦军仍是不堪一击。 “子期,要不然你跟师父节制中军,我领前锋先行一步,免得像这次一样临阵开路,如何?” 在场这两位哪个不是对项籍知根知底?他的小心思刚开口就暴漏了! 在范增生硬的说出“不行”以前,虞周笑着回道:“我现在只是屯长,范老年纪又大了,羽哥你真的忍心啊?” “那……龙且领军子房参谋如何?” “恐怕也有问题,因为你现在的当务之急应该是论功行赏。夫主将之法,务揽英雄之心,赏禄有功,通志于众……” 项籍本身精通兵法,可是听到别人说起还是跟听咒语似的,懂,但是不耐烦。 一颗驰骋于广阔的心被拉回现实之后,他摩挲战戟道:“刚才是随便说说的,我怎会扔下大军呢……” …… …… 龙且把县尉抓住了,一个犯了众怒的戕民之贼根本不需要多费心神,履行诺言也没什么,而且拖了几天之后广陵军怨恨大降,再没提拿县官亲眷祭奠一事。 也许,这跟他们从燕恒手里拿走两张渔网也有关……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可就出乎所有人预料了,正当楚军忙着巩固地盘之时,蜂拥而至的士、农、匠、商差点没挤塌城门,仔细一问,全是受够了秦政前来投奔的。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楚军占据会稽已久,这个消息逐渐流传,以前的时候隔着千山万水不便相投,现在不一样了,江北比江南人口更多,他们等了好长时间才盼到楚军过江,忽然凑到一起送上门,怎能不显得人多势众? 有了人就有兵,有了兵就得吃粮,等到广陵军民全部饱和的时候,这股投效热情迟迟不见消减,是好事,也是压力。 迫不得已,楚军只能尽快出发夺取地盘供养大军,以图接纳更多人。匆匆留下个郑昌当县令打理广陵,项籍心满意足的继续领军进逼东阳…… …… …… 咸阳。 “阿父,我现在这样如何?像个君王吗?” “哎吆公子,可不敢这么说!您应该自称朕,不是像,公子现在已经是皇帝了!” 胡亥反复照着铜镜,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查看冠冕,满意的点点头,说道:“郎中令,朕登基至今已有月余,众卿可有异议?” 赵高听到这个称呼微顿刹那,旋即正色回道:“回陛下,老臣并未听闻什么异议,不过今日是您第一次大朝会,为免诸多麻烦,我倒有个法子试探百官。” 谁知胡亥压根不搭理话茬,抱着肚子在塌上边滚边笑,直到赵高一头雾水之时,他才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哈哈…赵阿父,我刚才是不是很像君父?哈哈哈……做皇帝也没那么难嘛……” 闻听此言,明白过来的赵高带着三分宠溺两分松气回道:“陛下,到了朝堂切莫如此胡闹,君是君,臣是臣,只有如此才能让百官敬畏。” “行了行了,朕知道了,郎中令不愧是君父的肱骨之臣,事事都有章法。” 肱骨之臣?赵高在心中自嘲的笑了笑,不禁想起山河易主之后的变化。以前住在宫中亦步亦趋,现在赐下宅地宾客不绝;以前如履薄冰揣测上意,现在皇帝都是他的掌中之物;以前再受恩宠也不敢关照隐宫亲眷,现在女儿女婿全在身边…… 想到这里,他忽然记起当年身受宫刑之痛,一闭眼一睁眼,心中再无半分软弱,脸上笑容仍像往常一样和煦。 “陛下,起驾吧。” “好!” 同样是君臣,现在颠倒了位置,赵高走在前面再不用收胸缩肩,气势十足很快就到了朝会宫殿。 站在台阶下面看似比以前地位低了些,但是他心里很清楚,哪怕往李斯的左手边再数三个位置,也比站在皇帝身侧强的多,因为可以最直接插手政事,唤作公卿而不是内臣…… “参加陛下。” “众卿免礼。” 胡亥落座之后,借着玉旒遮掩打量群臣,安静了片刻,他实在没想起该说什么,脑子一空将演礼所学丢了个干净,很随意的问道:“朕初登大位,那个……君父的陵寝修的怎么样了?” “咳!” 赵高一声咳嗽,胡亥还以为他有话说,满心期盼道:“郎中令知道此事?” “臣…略知一二。” “说来听听。” “臣听说骊山陵寝已经修建完成,先皇棺椁随时可以移驾,只是圹中奇珍异宝众多,虽有机弩相守却挡不住工匠熟悉,若是他们起了大不敬歹念,应为后患。” “郎中令以为如何?” 赵高以笏板遮住眼睛:“依臣之见,先皇身边还缺人服侍,不如将他们全部殉葬……” 听完这话,满朝文武无一驳斥,胡亥更是举一反三:“原来是这样啊……那先帝后宫里的嫔妃无所出者也一并殉葬了吧!” 赵高眼睛弯翘,殿中更有一人趁机说道:“陛下,既然如此,那将蒙氏兄弟一起殉葬了吧,以彰陛下仁慈!” “阎乐小儿住口!此事万万不成!” 杀蒙恬的话语一出,整个朝堂不再安静,唾沫星子横飞吵成一片,奈何胡亥好像根本没听到一般,追着阎乐问道:“阎卿,朕虽年幼,也知杀伐并不是好事,为何到了你口中杀掉蒙恬反而是仁慈之举呢?” 阎乐本来宣告弄死岳父政敌,但是说完奏呈之后发现赵高悲喜无色,心中暗自佩服之余,回禀道:“陛下,蒙氏兄弟罪在不赦,都应该弃市,如今陛下给了他们一个陪伴先皇的机会,岂不是仁慈吗?” 胡亥听得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朕施仁政必得万民感恩,大秦江山岂能不稳? 来人呐,去上郡传旨……” “陛下!此举万万不可,请听老臣一言!” 如果是别人说话,胡亥可以无视,可是现在李斯行礼谏言,他不能不听:“丞相但说无妨,朕听着呢。” “陛下,蒙氏忠秦已历三代,纵有小罪也不至于刀斧加身,老臣恳请陛下网开一面,此事容后再议。” 胡亥心说这不有毛病嘛,当初那事儿是咱们三个干的,怎么处置蒙家也早就有定论,诏书还是你李丞相写的呢,怎么一转脸变卦了? 也许是胡亥脸上隔着一层玉旒也藏不住事儿,李斯继续说道:“陛下,臣听说会稽楚贼已经过江,蒙氏虽有罪,却不妨给他们一个战死疆场的机会,如此,既成全了先皇与其君臣之谊,又能平覆逆贼,岂不是一举两得?” 胡亥这才明白留着他们干嘛,掰着指头数了数,好像大秦确实没有能打的将军了,但他自己难以拿定主意,转头去看赵高有什么表示。 赵高出众:“回陛下,臣附议。” 咦?这两位肱骨之臣居然都是这么想的,看来确实好处大于弊端啊! “诏曰……” “陛下!” 胡亥刚想过一把“诏曰”“制曰”的瘾,又被打断了,低头看到这次是赵高,他将火气再度咽了回去:“郎中令,你有何事?” “陛下,蒙氏桀骜不急着放出来,依臣看,先关他们一阵杀杀锐气为妙,再者东南只是疥癣之疾,不足为虑。” 这一次,李斯不同意了:“荒谬,楚贼过江者众,若是放任……” 刚说一半,他的话头就被赵高连续几个眼色给噎回去了,想到其中是不是有自己不了解的内情,想到这位郎中令的风头越来越盛,李斯皱眉酝酿了一下,补道:“臣,附议。” “咦?李丞相,你刚才不是说……” “过江者再多,能有我大秦百万精兵雄壮吗?不足为虑。” “原来如此,那好,就这么办吧,退朝!” 第一百一十七章 赵高的表演 名利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李斯忽然心软,一是因为他能感受到天下逐渐动荡、大秦少不得柱石,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大局已定之后情形变了,再回首,他不想对这个效命了半生的帝国做得太绝,那会更加辜负始皇帝信任…… 赵高坐在车上,身体随着车轮转动来回摇摆,不知什么原因,他现在特别喜欢掀开车窗往外看,其中趣味,只要看到车外内侍带着独有的纱帽动也不敢动就能体会一二。 终于摆脱过去身份了,终于可以乘坐车驾进出咸阳宫了,上一次李斯排场太盛违了先帝之意,现如今还会有这种事吗? 他们可是从龙之臣! 扯动了一下嘴角,赵高关上车窗,刚想闭目养养神,忽然听到前面有人拦路,然后车就停了。 “郎中令,陛下有事相询,命奴婢前来传召。” “哦?什么事啊?” 内侍凑近车驾,垂头说道:“奴婢不知。” “在何处见驾?” “回郎中令,在上林苑。” 赵高再度打开车窗,看了拦路人一眼,也不知被这个内侍勾起哪段儿遐思,他难得的多了一句嘴:“人在宫中,多看、少说、少想才能活的长久,明白吗?” 内侍一愣,哪还不知道这是前辈提点自己?只要有眼睛就知道皇帝跟谁最亲近,这样的好机会岂能放过? “奴婢韩谈,多谢郎中令提携,陛下等待已久,容奴婢带路。” 赵高应了一声,稳稳的坐在车里再没说什么。 一路前行,倒是韩谈的表现大大出乎意料,此人边说边跑气息均匀,也让他隐隐知道皇帝为什么找自己了——胡亥最近很无聊,想找点事做解解闷。 到了上林苑之后,赵高借着韩谈扶自己下车之际塞进他袖口一样东西,然后若无其事的整了下衣帽,快步赶往二世行辕所在。 两人亦步亦趋见到皇帝之时,胡亥正在挽弓射箭,老秦人的血统或许文不成,但是鲜有武不就的,一支支箭矢带回一只只猎物,赵高看的眉头一跳,心情沉了一下。 但他面上不露,带着笑容道:“陛下箭术高超,老臣为大秦贺!” “为大秦贺!” 胡亥没理会那些乱糟糟的喝彩,转头看见赵高,苦闷道:“赵阿……郎中令来的正好,快烦死朕了!” 赵高笑得一如既往:“陛下,您现在贵为天下之主,又有什么烦闷的呢?” “阿……你们都退下吧!” “喏!” 等到偌大场地只剩下他们二人,胡亥的孩子心性再也藏不住了:“赵阿父有所不知,我还以为身为皇帝随心所欲得有畅快! 可是时至今日,朕总是有不完的奏章、学不完的礼制,实在大相径庭!” “那么陛下想做什么?” 胡亥对着远处一指:“朕只想活的没有君父那么累,有时间多享受些荣华,朕还想受万民敬仰,青史留名!” 赵高躬身:“陛下所想不难,老臣愿意分担。” “赵阿父有办法?” 几乎是看着长大,面前这个半大小子的心肝脾肺哪一样也瞒不过赵高,稍作思索着状后,他接道:“礼法可以搁置一旁,朝政有老臣和丞相,陛下自从登临大位便已青史留名,剩下的只看您的喜好而已。” “阿父,这……真的可以吗?” “有何不可?当年先帝一统六国,还不是为了今日?陛下方才所指阿房宫,正是先帝心头所好!” 胡亥听完点点头:“是极是极!我听说尧舜治理天下的时候,吃野菜住茅屋,冬天裹皮夏天穿麻布…… 还有大禹来回奔波劳累,见不到亲人不说,最后落得客死他乡的地步,你说他们都图什么呀?” 赵高刚张开嘴想要应答,就听胡亥继续说道:“我算是看出来了,那些礼制律法都是要求圣人,要求穷书生和百姓的! 都说天子富有四海,可是一点好处捞不到,一个念头都不能通达,哪里还有治理天下的心思呢? 朕要做明君,也要做高高兴兴的皇帝,只有这样才算是享有天下!” “陛下圣明!” 不用自己多说什么,皇帝所想正中下怀,赵高心里很高兴,一记马屁赶紧奉上。 胡亥继续说自己的决定:“赵阿父,常听人说孝为德本,朕想着,若是将君父未竟之功完成了算不算尽孝道?” “算,当然算!陛下是想着……” “朕想继续修建阿房宫,完成君父遗愿…… 还有上林苑中的鸟兽少了,不复往日热闹,我想从各地搜罗奇珍异兽充斥其中。 还有……朕想出巡!” 听到前面两条的时候,赵高没什么反应,可是巡游这事儿他实在是受够了,天下安不安稳且不说,长久远离咸阳于事无益啊! 还指望趁机多笼络些人、攥住些权事呢,谁要出门吃沙子! “陛下初临大位,立足未稳,依臣看来还是暂缓出巡为妙,今日朝会便能看出,几位公子对您口服心不服,指不定密谋什么呢。” 赵高这么一说,胡亥顿时慌了,疑邻盗斧做贼心虚说的就是他此时心态,大位得来不正就像一根刺扎在心里,这种前提下再去回忆兄长们的眼神,只会觉得人人都想取而代之。 “赵阿父,这如何是好?!” “陛下莫慌,老臣早就想到了。” “阿父教我……” 赵高蹲下身来,捡起几根草叶比划道:“陛下请看,这是诸位公子,这是朝中群臣,他们有一点相通,便是全都积有功劳。 这些人表面顺从心中叵测,如有不慎天下亦不得安。 老臣以为,陛下若想坐稳天下,便要尽收人心,旧臣心中另有图谋难以收服,不如擢升一些新人充斥朝堂,也好施恩求报。 您想啊,若是一个人家中富裕来源于陛下,官爵之位也来自陛下,那么此人只会对陛下感恩戴德誓死效忠,岂不更胜旧臣数倍?” 胡亥自己捏着草叶子看了片刻,疑惑道:“如果宗室勋旧不肯就范怎么办?” 赵高面无表情:“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尽数除去!” “杀?” 赵高拿过草叶在指间来回碾动:“陛下,这个办法终究还是要将他们除去的,区别只在早一些晚一些罢了。 您想想,如果各位公子联络群臣行逆乱之举,他们会放过陛下吗?您还怎么永远享乐天下?” 胡亥狠狠的将草叶踩在地上:“好!就按阿父说的办,宗室、官吏、侍者……只要有牵连的,一个不留!” 赵高垂头行礼,藏在嘴角的笑意荡漾开来:“遵旨。” …… …… 咸阳一场雨,血中带泪,骊山弥留音,夺魄惊魂。 胡亥颁下诏书写的是“宗室”,那么赵高执行起来当然会把公子公主一把抓,旨意下达的当天,十二位公子一同被抓,还有十位公主也被带往杜地。 没有人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就连亲自执笔撰写诏书的胡亥,也只知道此令一出兄姊皆亡。 却不知赵高咬向大秦宗室的每一颗牙齿都沾有剧毒…… 弃市,只不过这一次的弃市并不是简简单单的刑人于市与众弃之,并不是对着脑袋来一刀展示给百姓看,用赵高交代手下的话说:必须要僇杀,最好人人参与进来…… 僇杀不是任何一种刑罚,而是指侮辱够了再杀,至于手段,全看或者疯狂或者惊惧过甚的军民会有什么失控之举了…… 赵高此举,不仅打破了“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更是将“王之同族不即市”踏入污泥弃若敝履。 昔日高高在上的公子任由黔首百姓任意践踏,这本就是一件令人疯狂的事情。 宗正府疯了,因为赵高完全绕过他们直接对宗族用刑,甚至连个审问的过程都没有,就将人拉到南市摆开了架势…… 廷尉署疯了,因为胡亥为了这次行刑甚至修改了秦律,正当他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自认为已经说服皇帝的时候,又是一道诏书,律法没改,但是执法程序改了,公子们的命运全都捏到赵高手里了…… 百姓快要疯了,自古以来贵贱有别,现在让他们骑到公子头上任意侮辱,其结果大多是惊惧过甚、举止格外激烈,更何况长期被秦政勒住脖子,现在忽然有个机会发泄,他们根本分不清大秦这个帝国与宗室公子们有何分别…… 唯一没有疯狂的丞相李斯,却在家中儿媳被带走好几个之后吓病了…… 十二个公子,十二条人命,他们在临死之前受到了史无前例的侮辱,人性本就被秦律压作一团,此时将其黑暗爆发出来显得格外猛烈。 满是鲜血的衣衫散发着恶臭难言的秽物气味,一条一条贴在身上,将伤口勒的更加开裂,七窍变成血洞的、手脚扭曲异常的、躯干凹下去一块的、完全看不见皮肤的…… 无一例外的是,这些公子的下半身都受到了特别关照,只剩一片肉糜存在,偏偏在真正行刑之前有人悉心照顾,不让他们提前死掉…… 这场最恶毒的盛宴足足持续了半天时间,直到刑场附近一辆无人注意的马车里传来泣血哀鸣才算落幕。 “陛下,赵高的命是您的,当初去势也是您要求的,现在您的性命挥霍完了,赵高还好端端的活着……” “陛下,信任人的方式有许多种,为什么您会选择相信中人呢,既然如此,赵高就送公子们去陪您,您可要好好信任他们呐……” “陛下,您将自己一生功绩铭刻天下,不知道这天下又能维持多久呢……” “陛下,秦赵本是同宗同族,为什么要相互厮杀从不罢休呢,别说四十多年时间,就是再久,赵高又怎能忘记生活在隐宫中的母亲啊……” “陛下,赵高连自己其他兄弟的爹是谁都不知道,如此奇耻大辱怎么能忘!这是家丑,也是家仇!” “陛下,赵高姓赵啊,赵国的赵!秦国的赵!两个赵遇到一起竟然成了国恨!” …… …… 赵成一直守在车外,听着兄长断断续续的哭声心中戚戚,对于年代久远的恩怨,他不如赵高体会更深,但是多年隐宫生活早有另一套行事法则浸入他们骨子里。 “兄长,人都散了,我们也回去吧。” 赵高打开车窗,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除了面色有一些苍白,完全看不出此人刚刚经历过大起大浮的情绪波动。 直到扭头看向刑场,他才皱起眉毛,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一样,语气嫌弃的说道:“原来大秦公子也会哭,也会跪啊,我还以为他们都是金铁做的,跟那十二座金人一样呢……” 赵成笑道:“兄长若是没看够,明日处决公主再来观看,到时应该更热闹。” 赵高叹了口气:“算了吧,给百官与大秦宗室留些体面,咱们以后的路也能好走一些,到了明日,让他们直接在杜地矺死公主吧。” 矺,又名磔刑,是一种分解肢体的残酷刑罚,与车裂的区别只在于要不要用马…… 赵成闻听此言不仅不吃惊,反而说道:“兄长真是仁慈,便宜她们了……” …… …… 丞相病倒之后,朝中再也无人可以遏制赵高,或者说李斯本来就无法压他一头,结果这次借着宗室之血,赵高心中的毒蛇终于释放出来了。 十二个公子之死仅仅是个开端,随着他们丧命受刑的官员越来越多,整整三天,咸阳城里血气冲天蚊蝇遍地。 在这种环境里,敢开门的肆、馆、舍越来越少,敢上街的人也越来越少,整个南市恍若无人区般,人们在其他城区遇到了,相互之间从不搭话从不眼神交错…… 人人自危,真正的人人自危,最初还有官员相互拜访想要联保,可是自从有人从丞相府出来,听李由李申打着摆子道出公主死时惨状,再也无人胆敢串门。 紧接着,漏于网外的公子将闾等三人又被缉拿,问罪之时,他们高呼“天乎,吾无罪”横剑自刎。 再然后,最后一位公子高心里承受不住,主动要求殉葬先帝以图保全家眷,胡亥惺惺作态一番之后,赐十万钱应允了他的要求。 至此,始皇帝的三十三位子女最终只剩一人…… “明日封锁地宫,陪葬物事都齐了吗?” “先帝生前最喜蒙上卿,不如让他也送一程吧。” 第一百一十八章 拿什么拯救蒙恬 让嬴政断子绝孙,这是赵高基于家仇的报复,毁掉这个始皇帝历经数十年时间打造的帝国,才是他为赵国宗室尽的最后一份力。 就像之前对待蒙恬,一道赐死的诏书发下去,如果他真的自刎了,就等于毁掉大秦柱石之将,让这个帝国快一点崩塌;如果他不甘受戮,被朝廷如此对待一定满心怨恨,说不定还会反戈一击,到那时大秦的前景可就更加美妙了…… 可惜扶苏与蒙恬二人都没有遂了赵高所愿。 先是长公子短于气魄长于仁义,既没有破局的智慧也没有反抗的勇气,真的引剑自刎了,再然后,失去大义的蒙恬不愿祸乱天下,毅然决然自缚投狱,忠贞尽显。 说实话,到了这种地步,赵高看清蒙恬忠心之后真的想痛下杀手了,因为此人完全不走自己谋划好的任何一条路,既然不造反,那么留着还有什么用? 可是后来想到他还有个儿子在叛军手里,如果利用好这一点,未必不能再逼蒙恬一步。 在此之前,赵高决定用蒙毅的一条命再试探一下,毕竟当初此人差点致自己于死地,这个仇不能不报。 只不过…… “昔者秦穆公杀三良而死,罪百里奚而非其罪也,故立号曰‘缪’。昭襄王杀武安君白起。楚平王杀伍奢。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四君者,皆为大失,而天下非之,以其君为不明,以是籍於诸侯……” “臣闻故赵王迁杀其良臣李牧而用颜聚,燕王喜阴用荆轲之谋而倍秦之约,齐王建杀其故世忠臣而用后胜之议。此三君者,皆各以变古者失其国而殃及其身。今蒙氏,秦之大臣谋士也,而主欲一旦弃去之,臣窃以为不可……” 前者是蒙毅的自辩,赵高想到了,懒得看,后者出现的忽然就在他的意料之外了,因为这份引经据典的谏章来自赵婴。 在公子们血迹未干的时候,这位先皇之弟能够站出来说句话,此举实在不符合他给众人留下的一贯印象。 “公子婴最近在做什么?” “回郎中令,公子婴上完奏章便不见踪迹,听闻给公子高送行之后以行猎之名躲入山林了……” “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躲又能躲到哪里去?上奏之后就跑,果然还是个鲁蠢货色。” “要不要缉拿?” “算了吧……” 放过赵婴,并非赵高忽然发了善心,而是杀了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最佳观众实在有些无趣。 杀鸡还要有猴子才更得劲呢,更何况杀人? 在他心里,这场大戏就是做给嬴政一个人看得,可惜始皇驾崩,再也看不到了,反过来说,如果嬴政尚在赵高根本不敢胡作非为,这是一个无解的结,注定两人一个只能在地下气的跳脚,另一个毁掉对方六代先祖雄心积累却无所得。 赵高很空虚,项籍同样感觉如此。 当雄心壮志遭遇两次顺当的不像话的攻城掠地之后,一种铁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自然而生,从这时起,项籍忽然觉得这个天下没有之前想的那样举步维艰,不需要像子期那样小心谨慎。 东阳县令比起广陵有骨气的多,楚军经历了一场攻城战之后才拿下此地,但是战争烈度根本不大,因为以众击寡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算难事,还因为时隔多年之后,陈婴居然仍拥有不俗的影响力,振臂一呼聚起同乡无数,顷刻间颠覆战局。 剩下的事情对于项籍来说就很无聊了,约法缉寇、安民造册、收拢秦军、分配粮草……这是萧何大展手段的时候,项籍和他物以类聚的伙伴们大多只能干瞪眼。 但是很快他们就找到了别的地方出力,练兵押粮、布置城防都需要人手,机敏如栾布,甚至混进了燕恒派往四周的侦骑队伍打探消息,只是他第一次出马就带回来一个噩耗。 “蒙毅死了?确定吗?” “秦廷并未刻意隐瞒,整个代郡都传开了,东海诸县业已知晓,东阳若不是陷入我军之手,恐怕早有快马来报。” 虞周皱着眉头想了半刻,自言自语:“不对呀,这又不是什么光彩事情,至于满天下宣扬吗?难道是震慑群臣?” 栾布听完撇撇嘴:“你在这费脑子吧,我再去周围打探一圈,真没想到,当斥候也能这么有趣!” 虞周翻了个白眼,追问道:“栾大哥别急着走,你还没说蒙恬怎么样了呢?” 栾布一拍脑门:“瞧我脑子,都忘了你这还有个蒙氏后人呢,让他放心吧,蒙恬暂时没事,不过以后……凭二世皇帝的手段来看,真的难说。” 贱奴与无赖子虐杀十二公子于市的消息举国震惊,连封与蒙亦得知以后醉了一整天,现在他们俩酒还没醒,蒙家又逢大难,简直火上浇油! 栾布一点都没说错,胡亥比始皇更加可怕之处就在于,后者虽然专横但是眼光独到,对于当下该干什么以及用人之道心里早有定计,比如李信战败之后仍能领兵东山再起、郑国身为疲秦之间却能获得重用、南征北伐无一不是罪在当下功在千秋…… 而对于二世皇帝来说,这个帝国在他心中根本没有完整印象,坐在那个位置上与其说是当皇帝,不如说整个国家都是胡亥的玩具,任性的熊孩子拆起东西来从不心疼。 “知道了,我回头再跟他们商议,栾大哥慢走。” 送走了栾布,虞周急急忙忙又将燕恒找来,跟偶尔客串斥候的游侠相比,还是这家伙更可靠。 “这事儿我知道,听说是赵高的兄弟赵成跟一个名叫曲宫的新晋御史一起干的,我还听说,当时蒙上卿根本不愿赴死,是这俩狗东西自己动的手。” 自己的手下什么时候这么给力了?数千里外的这种小细节都能打听出来? “你这都是从哪听来的?” “他们杀人又没故意瞒着,还有个井木犴的线人参与了咸阳僇杀呢。” 听完这话,虞周的第一感觉是自己这帮手下挺造孽的,为了点消息什么三教九流都敢结交,还有一点就是,他觉得蒙亦快找上门来了,父亲被囚危在旦夕、二叔被杀身首异处,遇到这种事儿有点血性就得翻天。 万万没想到是,第一个找上门的却是项籍:“你有办法是不是?” “什么我有办法?” “救蒙恬将军啊!” 虞周有点傻眼:“羽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是蒙恬,秦将蒙恬,救这么一个人,你还是那个喊着亡秦复楚的项羽吗?” 项籍傲骄的一甩头:“项某若想击败一个人,自然会在疆场上与之决一高下,世之英雄折辱于奴隶人之手,悲兮憾兮!” 该死的英雄情结! 虞周腹诽一声,继续说道:“少来吧你,是不是九原军听到消息说什么了,还是蒙亦自己说什么了?” “何须旁人来说,大丈夫恩怨分明,若是秦将蒙恬,项某与之对决应属本份,若是友父蒙恬,项某伸手相助也是正理。” 虞周听完别提心里多复杂了,他不知道项籍是从什么时候养成这种三观的,但是无疑这种矛盾天真的让人哭笑不得,其中短处就不说了,往好了想,面前的项籍耿直中透着仁义,倒是比传闻中的坑卒霸王可爱多了。 “羽哥,你可想清楚了,楚人之中不少人视蒙恬为不同戴天的仇雠,就比如那些童闾,你有把握劝服他们不报仇?” 面对燕恒怒视,项籍眼睛也不眨,更神奇的是他居然用一句话让前者点头信服了:“为何放弃报仇?技不如人当学豫让,将仇家击败之后斩杀才是大丈夫所为!英雄为宵小所趁,何以瞑目!” 豫让…… 士为知己者死那一位,数次杀赵襄子报仇不成,最后三刺赵无恤的衣服之后自刎,留下一段千古佳话。 只是用在此时有些迂腐啊。 不是虞周看不起忠臣义士,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用春秋思维做事,更何况为王与为士能一样吗? 难怪项籍后来会败给刘老三呢。 看到燕恒满脸赞同之色,虞周觉得自己以前琢磨的那些掌控一个人的小手段都可以扔掉了,这人傻透了,不用多此一举了。 虽然也有可能是遇到切身之仇脑子不够用,不过这同样能说明他骨子里那些东西。 “羽哥,你这个想法,跟范老、子房他们说过吗?” 项籍有些不耐烦了:“我跟他们有代沟!” “……” 看来是说过,两大军师都不同意。 正在这时候,蒙亦也来了,两眼通红鼻喷粗气,板冠华服也已换成素缟麻衣,微胖的身型往屋里一挤,将剑放在膝前跽坐于席,一言不发看着二人。 见多了各种各样眼神,虞周还是被他盯得有些发毛,哀恸中带着绝望,怒火中透着决绝,其势之盛,甚至比当初对决沙场的时候更加骇人,如果之前那场大战他也有这种架势,相信自己用再多手段仍要付出惨痛代价,甚至胜负难料。 任什么都挡不住一个不要命的人。 “节哀。” 蒙亦开口了,声音有些嘶哑:“何时攻咸阳?” “想开了?” 蒙亦摇头:“没什么想开想不开,二世皇帝祸国殃民,该由赢氏另选贤明,如此方为大忠。” 是秦是楚虞周懒得跟他争辩,直接一句话怼回去:“据我所知,始皇帝子嗣皆已被害,你即便领军靖难又能怎样?” “那你们不同意喽?” 项籍闻言听不下去了,可他还未开口,只见蒙亦抽出长剑,飞快的在自己面颊上一割,说话间鲜血直流,染的丧服格外悲凄。 “借我三千精兵,蒙某发誓必定偿还,在下只求救出家父,事成之后远走大漠再不踏入中原。”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几乎是不留一点余地,虞周可以质问他这么干能有多大把握成事,但是绝不能对其决心有任何怀疑,身着丧服割面为誓,再说下去就该血溅五步了。 “借兵不是不可以,只是你想好怎么做了吗?此地距离代郡数千里,与阳周更是隔着千山万水,区区三千人,如果凿穿整个大秦救出蒙将军?” “你有办法?” “没办法。”虞周递过绢布令其裹伤,继续道:“不过有些想法也许可以借鉴。” 蒙亦此时明显没了幽默感,被一个大喘气稍稍作弄,他不怒不喜,面无表情道:“有何想法?若能救回家父在下万死不辞。” 虞周没有顺着他的思路说,反而问道:“那令堂呢?” “……” 蒙亦一个激动,还真把这茬给忘了,被人提醒之后,他斩钉截铁道:“当然是一并救出。” “那么令堂如今身在何处?” “咸阳……” 士气可鼓不可泄,经过这两个问题之后,蒙亦冷静一些,可他握着剑的手并未松开,神情依旧坚毅。 “我刚才说这些,并不是要阻止你,而是要你明白救出家人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更加莽撞不得。 这样吧,我出两个主意,你看行不行,如果觉得实在不靠谱,再按你自己想的干,怎么样?” “你说。” “我们都是楚人,在咸阳既没有故旧也没有宗亲,所以救你母亲的事情需要你自己费心了。 想想你们蒙氏有什么交好的王公大臣,或者是兵主军将,不求他们出多大力,庇护蒙夫人几日应该可以吧? 就算这也过分,那么找人透露下咸阳现在什么情况,包括令堂现状总不难吧?你也是知兵之人,应该晓得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的道理。 这样咱们才能有的放矢,成事机会大一些,是也不是?” 开头一个我们,结尾一个咱们,不知不觉之间让蒙亦接受了这个说法,稍露亲近:“此言不错,只是我父那边又要如何行事?” “如果我说要稍损蒙将军忠名,你还想继续听下去吗?” 要名还是要命,这是个千古难题,从上古尧舜到飞机大炮满街跑的时代,选择前者的仁人志士从来不缺,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此刻虞周让蒙亦来选择,还是替他父亲作抉择,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要命,损了蒙氏忠名,即便救回父亲他又能原谅自己吗?要名,父亲身死存义,可是不孝的帽子随之而来,只怕到时以蒙亦的性情只能横剑相随。 眼见这家伙越想越深、眉头越皱越紧、脑袋都快冒白烟了,虞周随即补了一句:“你放心吧,我们没想让蒙将军一起作乱,在下有幸见过令尊一面,知道他是个忠义无双的柱国之将,这种事情不会勉强的。” 也不知道在蒙亦的心里到底琢磨到哪一步了,听到这话之后他长出一口气,面色轻松不少:“那你方才所说损伤忠名是指……” “闹!闹得越大越好,最好让全天下都知道赵高与二世恶行,口诛笔伐的同时齐心去保蒙将军,这样才能有一线生机。” 蒙亦一听就失望了:“赵高逆乱,断不会在乎些许声名,就算全天下知道又能怎样,诽谤连坐可让黔首如同羔羊,谁会出头?” 虞周点头:“确实是这样,恐怕到了这时候就算李斯闹起来也没用了,但是……如果三十万边军不稳呢? 蒙将军囚于上郡距离部下不远,如果这个消息被九原军所知呢?” 蒙亦的额头开始噼里啪啦掉汗,煞的脸上伤口生疼他都没察觉到,一份凉意顺着脚跟直窜后脑,心跳剧烈万分:“你……你这……你这是要陷我父亲于不义啊!此举与哗变有何区别!” “当然有区别,最大的区别就是九原军不会真的造反,只是声援蒙将军保他一命,不过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九原军日后必定骨血尽换,一支精兵也就全废了!王离将军更是难逃死罪! 不妥,不妥! 我还当你有什么好心,闹了半天还是坏我大秦根基之举! 最后骂名全都落在蒙氏头上,真是歹毒!” 虞周笑了,不是那种图穷匕见的笑,而是真心为了蒙亦到这种地步都没丢掉脑子开心,有想法就可以商量,绕开几个观念的死胡同总能找到新路。 “蒙少将军,事到如今你是为了骂名不同意呢,还是为了整个大秦?” “二者兼有问此作甚?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家父既然自囚阳周,就是已经作出选择,我相信在他心里宁可自戕也不愿背叛大秦。 如果以你的办法救出家父,他定会先斩在下再杀自己,我父子二人再也无颜去见蒙氏列祖列宗!” 话音刚落,蒙亦从胸口掏出一块令牌仍在地上,扭过头去再不发一言,虞周不用看都知道那是他在楚营可以随意行走的令符,作出这种举动,差不多相当于割袍断义放一切努力了。 逼迫这样一个人到这种地步,感觉真不好! 项籍几次欲言又止,看来已经打定主意送给蒙亦三千人马,问题是这个大块头以为谁都有他的本事,这么盲干能救出人才怪!绝对会搭人搭钱白费力气! 为了项籍这份傻义气,为了身在楚营的九原骑卒军心考虑,虞周咬牙再退一步:“令尊的虎符长什么样子你总知道吧?” “你要做什么?” “我在大秦眼里是反贼,当然要行篡逆之举了!这次咱们换个办法,我帮蒙氏扛了天下骂名,如何!” “你怎么扛?” “信陵君窃符救赵知道吧?你看咱们伪造一个虎符怎么样?这次由我们调集九原军作出异动,同样威吓二世与赵高,比刚才强多了吧?” “你想都别想!刚才还是想着毁掉大秦精锐,现在竟然想直接吞掉他们!胃口这么大,尔等也不怕撑死! 找你们出主意就是蒙某犯下最大的错! 父亲,叔父,孩儿不孝,先走一步了!” 蒙亦的话和接下来的举动吓了项虞二人一跳,幸好项籍离得近些胳膊又长,伸手一拍卸掉准备自刎的长剑,一不小心割破掌心鲜血直流,他不在意的拿绢布一裹,重瞳已带不满:“子期,既然他一片赤诚孝心,咱们成全了又何妨?就算不答应,也不用如此苦苦相逼啊……” 虞周总算知道项籍妇人之仁的评价是怎么来的了,也明白这个软评语跟凶残嗜杀一类的硬评语为什么毫不冲突了,该同情的不同情,不该同情的瞎同情,对与错之间,好像他每次都会选中错的去做,这种选啥啥不对的性情发展到极致,几乎成了天命一样的存在。 就像霸王突围之后偏偏遇到老农故意指错路,就像他“曾经”纵马峰顶对着山下说“天要亡我非战之罪”一样。 “羽哥,你可想好了,三千人马,那就是三千条性命,打个比方来说,如果我和龙且他们都在其中,你会送我们进一场必死之战吗?” “会,当然会,死有什么可怕的,到时候项某也会陪着你们!夫战无勇才会死,只要战意不消,便是死局我也能杀个通透!” “……” 娘的,忘了这家伙除了力气千古无二,还是史上第一亡命徒了,勇战一脉惯会打破釜沉舟之战,偏偏虞周此时不想啊! 不能任由他们俩胡扯下去了,记得刚才自己说的很清楚啊,为什么蒙亦会误会到要自杀的地步呢? “蒙少将军,可能在下刚才的描述有问题,我的意思是,咱们伪造一块虎符,调动九原军异动……” “不行!此举……” 刚开口,蒙亦立刻又是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虞以剑鞘砸在他的脑门,继续道:“大军异动只为威胁二世与赵高,让他们一时半刻不敢谋害蒙将军,保全他的性命之后,咱们再做更多打算……” “大军异动形同谋逆,不行,你这歹毒心肠的……” “咚!” 又敲一下,虞周解释:“如果天下皆知调动大军的乃是我们,那么整支九原军便不用获罪,只会骂楚人奸诈伪造了虎符,这样如何?” “不行,听龙且他们说你心眼最多,指不定里边藏着蒙某看不明白的陷阱,你这歹毒心肠的……” “……” 虞周彻底绝望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呀,自己已经说的够明白了,怎么一番好意人家还是不领情呢,耷拉着眼皮,他最后说了一句:“那伪造出来的虎符你自己保管,跟边军接洽也是你来,我们丝毫不插手,而且虞某对天发誓,绝对不让九原军有任何损伤,如何?” “你发誓我不放心,得让他发誓!” “……” 虞周很想问一句他都道听途说了些什么才对自己抱着这种看法,还想拉起项籍就走什么都不管得了,救一个现在乃至将来的至强之敌到了这种地步,简直有点犯贱。 “项某不会立这个誓的,如果你好说好话,我可以给你一个许诺,可是你现在近乎逼迫,哪怕项某心中确实想与蒙大将军公平决战一番,嘴上也不会应你的。 蒙亦,你自己考虑吧,信与不信,就得看你呆在楚营这么长时间,到底把我等当成什么人了!” 一个面颊伤口未止,另一个掌心仍在沁血,场面一时肃穆许多,虞周心里乐开了花——项大块头总算有点立场了,虽然是基于他强到要命的自尊来的。 “……” “……”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蒙亦时而抬头看天,时而皱眉闭目,唯一不变的是他的嘴唇一直紧紧抿着,项虞二人也一直等待着。 直到三人全都越来越没耐心,眼见项籍就要起身的蒙亦终于忍不住了:“你们得答应我,事后虎符模具必须销毁,工匠……工匠也要杀之!” 虞周接道:“前一个要求没问题,后面那个想也别想,因为在下打算亲自打造!” “你——!你唬我?还是瞧不起大秦金匠的精良手艺?” “这个真没有,忘了告诉你了,在下没举大事之前算个铁匠,这事交给别人还真不放心。” “……” “行了,就这么滴吧,假虎符的事情早晚得捅穿,大秦之后必定要换,我就算打造十个八个也没用啊,你说是不是?” “……你真是铁匠?” “如假包换!” 第一百一十九章 助人利己 造反造成这样,虞周蛋疼的想哭,他掰着指头往前往后数了一下,哪有一边覆灭一个国家一边给自己树立造反路上绝世强敌的? 这次救了蒙恬,他就做到了,只是不知道日后回想起来,是后悔多一些还是欣慰多一些。 瞪了一眼面前那张脸,虞周一个劲的在心里骂自己:跟了项羽注定了多操心你活该啊,对蒙恬有一份尊崇慕孺之心舍不得他死你活该啊! 领着蒙亦进了军器营,李存壮正在叮叮当当敲打一柄戟首,见到虞周进来,他咧嘴露出一个笑容,手上的活计没停:“这里又脏又乱的,你咋来了,这次要打啥?言语一声就行。” “弄个小玩意,李大哥忙吧,我来解解手痒。” “唉,那我不招呼你了,家伙事儿都在那,你自己摆弄吧。” 连续攻占两座城池,军队就像滚雪球一样变多,但是缴获的秦人兵器多是青铜为主磨损很快,有些已经难以继续使用,所以军器营的任务很繁重,几乎是歇人不歇炉的忙活。 虞周选了个小火炉,通风添炭拔高了火苗,抖出两张草纸问道:“说说吧,那玩意儿到底什么样的,我也好依葫芦画瓢。” 蒙亦盯了草纸片刻:“这东西过后也销毁?” “当然了,不然我用麻纸多好。” “我刚才想了一下,忽然觉得你的办法不一定能成,须知虎符乃是两块拼在一起才能调动大军,一块在领军之将手里,另一块在皇帝手里,皇帝手中那块在下并不知模样,仿制更是无从谈起……” 虞周一拍脑门:“你去调动大军,能不能绕开王离?” “不可能!就连涉间、苏角这些副将也绕不开。” “这不就得了,都是心知肚明的东西,就看他们配不配合了,只要咱们造出的东西让他们觉得能使大军脱罪不受诘问,没人会较真!” 蒙亦激动道:“那是你的想法!王离将军身受重托,涉、苏二位将军忠心耿耿,他们绝不会附逆!” “我没打算让他们言听计从,刻薄一点的说,就算你亲自露面,几位将军也绝不会任你胡作非为。 咱们能做的,就是把这个办法传达给王离,把伪造的虎符一并交到他手上,至于他们怎么选,全看蒙将军昔日威望究竟有多高了,明白了吗?” 也不知道蒙亦是真明白了还是被绕糊涂了,来回琢磨一番之后,他觉得现在这样又比之前所想稳妥许多,点了点头之后,开始一五一十描绘虎符模样。 说实话,这玩意对于虞周来说根本不难仿制,无非是个铜制虎形而已,多铸几个总有最像的,难就难在上面的铭文必须严丝合缝,让两片符拼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丝毫错漏。 蒙亦冥思苦想回忆细节,虞周知道自己那手字丑的拿不出门去,征得前者同意之后,他又拉来鲁子牛作帮手,不得不说,有了精通机关的墨家高手帮忙,这事儿变得容易许多,最妙的是墨者止战经常接触各国军队,对此借鉴不少。 …… 送走鲁子牛的时候,虞周捏住蒙亦的下巴把他脑袋转过来,看那眼神恨不得冲上去灭口了,不打断不行啊。 “怎么样,现在有个八成真了吧?” “……” “哦对了,还差一点,那谁,弄点酸梅汤过来,还有,刮点铜绿粉末,我要用!” “……你这又是做什么?” “虎符太新了啊,做旧一些。” “这也可以?” “哎呀别管那么多了,我保证你上路的时候一定不会再有破绽!” 虞周越这么说,蒙亦越不能放下心,接下来几天,他眼睁睁看着虎符泡在酸梅汤中过了几天,又沾着铜绿稍微烧了一下,细沙之中一滚,再见到就跟秦穆公传下来似的,真假难辨。 以至于骑在马上准备出发之时,他的心神还在恍惚…… 这特么一群什么人啊?简直是天生的反贼啊!哪个国家经得起这么祸祸? 兵符印信随便仿制,前几天还听到小胖子前来商量攻盱台城的时候最好先用令符骗开城门,这么简单的办法偏偏很有可行性! 这对大秦来说……唉! “路上小心点,没事儿尽量别进城池,虽然我们弄得符致不怕盘查,但你身为蒙氏之后相熟者众多,遇到赵高的门人终究是麻烦。 令堂那边已经有些信儿,等你回来的时候咱们再讨论…… 哦对了,指南针娇气了点,看见皮囊上这个小兜没?专门放这玩意的,别磕着碰着,早点回来……” 蒙亦常年跟随父亲从军,很少有出门先被唠叨一顿的经历,更别说这顿唠叨来自敌人了,望着虞周的嘴巴一张一合,他不知说什么是好。 “还有,这个松紧扣会用了吗?我再给你演示一遍,看好了,这皮囊没事的时候可以背着,很方便…… 咦?坏了坏了,这背包的造型太引人注意了,算了,外面裹一层麻布伪装一下吧……” “咳!说了这么多,你就不怕我不回来?” 蒙亦实在忍不住了,不得不打断了虞周,哪想到虞周毫不在意的摆摆手:“你要真不回来了那是好事,说明已经救出蒙将军远走大漠了,到时候来个信儿,我好把令堂送去团聚,等这天下重新安稳了,大楚照样欢迎你们一家人。” 蒙亦低下头,眼睑同时垂落:“以家父的性情,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坐视大秦灭亡,你们……唉!你们算是坦荡的了,如果不是有国仇,蒙某倒很愿意一起把酒言欢。” 虞周一指项籍:“想这么多干嘛,蒙将军如果再上沙场,正好遂了那大块头意,到时候是死是活全凭真本事。 不过我个人有个建议,二世与赵高不倒,蒙家千万别回来,忠臣与奸佞撞在一起往往是前者付出鲜血性命为结局,我们救蒙将军可不是为了看他再被害一次的。” 当初的九原精骑有人倒戈、有人解甲,也有一些死硬到现在都没低头,项籍把这些人带来作为蒙亦随从,本该情义万分的送别话被他说的别扭万分:“希望下次见你,不会又是断了腿的模样。” “……” 可不是么,项籍第一次见蒙亦还是杀完屈旬的逃亡路上,那时他亲自摔倒了这位追兵小将的战马压断一条腿,最近这次更不用说了。 虞周翻了个白眼,暗忖项籍破坏气氛,偏偏蒙亦本人毫不为意,抱拳回道:“蒙某此去勤修武艺,下次相见,一定战你三五百合。” 项籍哈哈一笑:“求之不得!”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驾——!” 一行人骑着马渐渐远去,变成了白影消失在天际,这事儿办的很傻,但是虞周心里却因此安稳许多。 项籍想要覆秦自己可以帮他,甚至项籍现在还没想到的广阔疆域与霸业自己也可以帮他,但要因此放弃根本,虞周就不能答应了。 以前的时候,那座黄山上的小小坞堡就是他所有,到了现在,住在那里或者说住在虞周心里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即使他们有的搬到会稽有的跟来江北,存留心中的感觉总不会变。 只有一面之缘的蒙恬,算上已知功绩勉强能让他留心,拉一下图个心安也没什么。 至于说日后对决沙场?连点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气魄都没有还造什么反? 虞周跟的可是霸王! 自傲不可以有,但是自信不能缺! “哼,几个混小子惯会作孽,以后有你们后悔的!”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范增,虞周借着刚才的思路往下一想,笑了笑回道:“范老,我算明白羽哥为什么说跟您有代沟了,兵形势战心重于战谋,只要不是致命的战略失误,范老让三分又能如何?” “你就是为了羽儿念头通达战意不折才这么干的?” “不全是。” 范增冷哼一声:“那跟老夫摆什么谱?前几日是谁哭着喊着求我帮忙的?” “我没有哭着喊着……” “前几日是谁哭丧着脸求老夫……” “好吧好吧,您爱怎么说怎么说吧,怎么样,联系上他们没有?” 范增不答,反而问道:“如果他们以此要挟,要你拿抛石机交换,小子,你换是不换?” “不换!我能接受的底线就是飞天信灯,他们不是一直想不通箭穿玄鸟的图案如何漂浮吗?多好的机会啊……” 范增怪笑一声:“还是那个吝啬的混小子,这老夫就放心了,不过话说回来,你真不怕姓蒙的那个小子半路改投其他城池,破坏我军战略吗?” “我相信他不会。” “人心隔肚皮,这句话还是你教老夫的,怎么?轮到自己的时候心软了? 哦……老夫明白了,难怪你不惜联络秦墨也要救出蒙卜氏,有她为质,确实稳妥许多,嘿嘿嘿,这年头的小崽子怎么都这么心黑……” 虞周翻了个白眼,不否认不承认:“那是您这么想的,小子可没说过。” 范增竖起一根大拇指,了然的点点头:“老夫行将就木,把这些不厚道的事情都甩过来就对了,以你这份心细皮厚辅佐羽儿,老夫现在去死也能瞑目了,就是不知魏老鬼修了半辈子的道心是否安妥呐。” 项籍瞪着眼睛:“你们在说什么?” 范增没作任何解释,心中叹息眼前的少年主客心性都太偏,也不知以后会怎么样,是祸是福。 被人暗暗的损了一下,虞周没说什么,对他来说这件事儿才刚刚开头,还有好些准备需要做呢。 帮人帮到底,顺便也利己。 比如这事儿的本质就是借助九原军队的声威逼迫朝廷,那么不妨把事儿闹得更大一些,干脆多抄传单散播到各个郡县,将十二公子之死、扶苏公子之死、蒙氏遭遇的两道磨难……这些林林总总的事情全都散播各地,那该有多美妙? 毕竟嘛,现在各地所知全是大秦朝堂对外散播的版本,如果是虞周撰写的版本呢? 前因后果明明白白,来龙去脉清清楚楚,不由得人不信啊!八分真两分私货,那么全天下都该质疑二世继承大位的合法性了,到了那时,本来忠于大秦的士人、官吏、黔首、军兵就会倒向大楚也说不定…… 出师有名,本来就是舆论战的一种,这种彼消此长的好机会岂能放过? 虞周是答应了蒙亦不去动那支精锐军队,可如果九原军听了事实之后激愤莫名有什么其他举动,那就跟他无关了…… “这种事儿,要是有儒家帮忙就好了,他们似乎很擅长以名杀人,以名毁人应该更简单……” 虞周想的太入神,自以为腹诽的一句话不小心低声说出来了,范增耳朵尖,笑得老脸跟菊花似的:“儒家如果听到这番非议,非让你遗臭万年不可。” “……” 这是提醒还是佐证?怎么听都觉得范老头恶满满。 “范老,小子告辞了。” “别急着走,你干嘛去?” “呃……找子房师兄有点商量。” “找他?老夫没有脑子不会想事情吗?” “我要发一份传单,让他帮着斟酌措辞一下……” “老夫的文笔过不去吗?” “……” 范增老儿耍无赖,虞周只好和他一起回到城中商量,趁着项籍与龙且仿制东海郡令的工夫,一老一小找了间屋子如此这般嘀嘀咕咕。 聊了一会儿之后,老的越笑越瘆人,小的说着说着开始挤眉弄眼,不时有夜枭一样的怪叫传到外面,让每一个听到的过路者寒毛直竖,鸡皮疙瘩一层又一层。 “怪了,这都快到夏天了,俺咋觉得那么冷呢?” …… …… “听说了吗?原来始皇陛下中意的根本不是当今天子,而是大公子扶苏,当初是胡亥串通了赵高李斯害死大公子,才登上大位!” “嘘!从哪听来的?不要命了你!诽谤大罪可是要族诛的!” “怕什么,现在的日子根本就没法过,二世继位之后好事没干一件,倒是徭役更重刑罚更狠了! 听说现在去修阿房宫的,根本不像先帝在的时候那样有工钱! 老子早就想好了,反正现在楚人已经过江,吃完这顿饭我就投靠他们去,现在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楚人?他们可信吗?我听说他们的项将军长了四个眼睛,每顿要吃三个活人呐!” “你从哪听说的?”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了,项将军人家那叫重瞳,不是四个眼睛懂吗?只有天生的神人才会长重瞳呐!以前的舜帝就是重瞳!” “原来是这么回事……” “当然了,而且项将军力大无穷,千斤重鼎一脚就能踢到河沟里去,听说人家攻城的时候,往城门上踹一脚就完事儿了!” “有没有那么神啊?这么大的力气可没人见过……” “我觉得差不多,要不人家一顿吃三个活人呐,那力气全给他了。” “胡说八道,人家根本不吃人,这都是大秦那些奸佞编排来的,他们害怕自己地位不保,更害怕咱们全都投靠楚人,没人给大秦效死力!” “得了吧,你说这话俺不信,俺就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庄稼汉,他们哪边少了俺一个都不会在意吧?” “你要走带不带老娘啊?老娘走了是不是得跟娘家老舅说一声啊?老舅要是一起走带不带儿子啊?儿子有没有相好的? 看着是走一个人,沾亲带故的人还少吗? 我跟你说啊,人家大楚那边根本没有过半的赋税,就为了吸引咱这些庄稼汉。 我还听说,有手艺的匠人干活还有工钱拿呢,不是像大秦之前那样每天六钱,全是看本事来的,有本事的当个几百石的官儿也说不定!”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了……” “唉,要这么说的话,秦地我可真呆够了,蒙氏那样的忠良之家都落不到好下场,咱们不就是案板上的肉嘛!” “肉都不是!十二公子才是肉,咱们是麸子皮,一把火什么都没了!” “唉……!” “你啥时候走?带我一个,我独夫一个说走就走,先跟着去看看,要是真的好,再跟乡亲们说一声。” “唉……其实俺也想去,可是家里老娘躺了半年了,不能动……” “没事儿,他们迟早会打来的。” “真的?” “当然了,我也是听村口那个教书先生拿着……呃,拿着张纸念的,人家说了,那跟简椟一个样,书上说的还能有假吗?” “也对……” 传单与谣言双管齐下,士人与百姓一并笼络,如果说后者更相信那些玄之又玄的,用神神秘秘的表情说出来的东西,那么前者开智之后更加知道是非曲直。 虞周编的故事他自己都不知道真假,但是听上去很真,不是亲眼所见胜似亲眼所见,一环一环将他知道的历史串起来,结合当下发生的事情往外散播。 有一些偏差,但是从二世继位这件事来看,应该大差不差,对于后人来说,这些不算什么,但是对于当下的人,这是谁听谁死的宫廷秘闻。 偏偏很多士人心中明知,仍然不自觉的保留传单纸,拿出孔家墙壁藏书的觉悟,拿出面对崔杼的史官一样的决然,命家人一代一代传扬下去…… 第一百二十章 殊途同归 传单发出去了,谣言也散播出去了,即使没有身处其中,虞周仍然能从一张张前来投奔的脸上感受到风暴正在酝酿。 但是他们最近真的很无聊…… 盱台拿下来了,不费吹灰之力,精心仿制的东海郡的令符加上张良范增刻意谋划,那个可怜的县令直到看见龙且还以为是郡守派来的援兵,大大方方的把人领进了城,然后……没有然后了。 项籍很想抢这一功来着,但是他的重瞳太明显,只能让看上去更加憨厚的小胖子出面冒充秦军,他也确实憨厚,事后帮着县令求情放了那人一马,县令还是县令,不过从大秦县令变成了大楚县尹,好像没什么差别。 没怎么费劲连克三座城池,对比一下之前隐忍蛰伏的十年时间,那种感觉就像是看见一个石锁想要举起来,束腰、吸气、搓掌、蓄力之后,一搭手才发现这玩意的重量跟柳絮一般,差点闪个跟头。 所以虞周根本不用刻意观察就能发现,他的兄弟们、同袍们、部下们有一种轻慢敌人的情绪正在漫延,这很不好。 养狗用肉,养人用钱,但是想要养出一支精兵就没那么容易了,钱粮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需要经常拿血去喂,否则的话,等他们从悍卒变骄兵,从骄兵变娇兵,再想矫正过来就得先拿自己人的鲜血祭奠了。 当然了,这些都是一般军士,如果对于可以自律的佼佼者来说,没有人愿意跟随一位抢不到战机的军主,更不愿隶属一支数战无功的部曲,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们同样需要鲜血,不过不是用鲜血磨砺自己,而是以鲜血铸就战功激励战心,比如雷烈手底下那帮野小子都是这类型…… 总而言之,虞周得让这群心浮气躁的部下重新安定下来,不能轻慢敌人,还得觉得以后更有盼头,毕竟四处笼络来这么多人之后未经历大战,凝聚力有些不足。 办法很简单,还是打,也可以叫做演习,却很有效,特别是看到他们每天累的半死不活倒头就睡,虞周安心很多。 精力通过发泄变成肌肉,总比闲下来之后胡琢磨强多了,记得上一位这么干的还是王翦,那位名将用这个办法硬生生保存士气一年之久,拖垮了项燕和他麾下数十万楚军,一举奠定胜负。 只不过总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有些没劲,当某一次正在演习的校场不知有心还是无心飞出一支无头箭,偏偏这支箭好死不死正中场外观战的连封,“战事”终于升级了。 跟弓手营比射箭、跟材士营玩肉搏、跟骑兵相较马术,甚至显得没事调丶教下新兵或者摸一摸项籍贴身戟卫的老虎胡须,虞周所部愣是活得像鲶鱼一样,把整个楚营搅动的上下不安,提起来人人咬牙切齿面目扭曲。 不管其他部曲怎么看待,他们这么干的结果还不错,且不说战斗能力有没有提升,一起干点出格的事儿总是最快拉近关系的方式,刚过半个月,虞周就能察觉部下们成为“楚营刺儿头”之后团结了许多。 更别说将楚军颓慢之气一扫而清,此举更是功大于过了! 范增不这么想,也许是为了平息一下众怨,也许是老头跟他作对已成习惯,借着某一次虞周下手有点重的机会,军法的绳套又向他的脖颈勒下来了…… “范老,这次不至于吧?我也没干多离谱的事情啊,就不能饶过这一回吗?” 范增抬起眼皮斜着眼道:“还不离谱?小子,你满军营里打听打听,现在谁提起你来不是咬牙切齿的? 老夫这次罚你,那是为了你好!” 虞周一拱手:“连封在新军营不是也被人记恨嘛,都一个道理,我这是练兵呢!” “练兵?练兵你能把人的胳膊给打折了?要是都这么练将来谁上战场?” 虞周心说项籍不小心弄折的家伙没有十个也八个了,怎么不见老家伙蹦出来说道? 可他嘴上不能这么回,只得正色道:“范老,须知练兵之时多流汗,疆场之上才能少流血,小子自认手段不算偏激,两万兵卒只有这一个例外,您不能否认楚军最近活络了许多吧?” 范增沉默不语,因为虞周说的确实有道理。 别说在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了,就算和平年代的后世,军队训练照样会有极底比率的死亡名额被默认,何况这次失手根本不算什么损失? “算了……你回去吧…… 等等!从明天起,演习可以继续,但是再有失手伤人者,必须去戍守城门作为惩罚,汤药费自理!” “好!没问题!” 只要不降职,怎么样都说得过去,虞周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养出来的部下再度被人瓜分。 “你小子也不能例外,明天就去城门戍守!” “……” …… 守城门也有守城门的好,比如看电视的时候会发现有很多桥段都是在城门发生的,比如门卒索要钱物欺压良善,然后被某个大侠一把按在地上摩擦,又比如某个忠良全家遇害被迫亡命天涯,遇到关隘就会上演或贿赂或闯关的各种惊险刺激…… 可惜这些虞周都没有遇到,倒是一群无良伙伴组着团嘻嘻哈哈来看热闹的样子格外气人,让他恨不得照着每张脸上留个鞋印。 走马观花一般看过之后,更气人的来了,以樊哙为首的一伙兵头子干脆占住离城门最近的酒肆,一边痛饮一边看着虞周抱剑的糗样,时不时的遥相举杯。 娘的,这该死的屯长衣服跟普通戍卒没多少差别,被他们一起哄,很多不明所以的百姓路过之时也会刻意驻足,小心谨慎的看一眼这个门丁有何不同。 有幸灾乐祸的,就有宅心仁厚的,龙且难得的独自一人出现在城门口,只用几样吃食就把这种不算惩罚的惩罚行为变得不伦不类,两人边吃边盯人的模样,像极了吃瓜群众无所事事刚好溜达到这里。 “你怎么不去陪着栗子,跑来我这里干嘛?” “天天围着打转,其实也挺没劲的,我觉得你弄那个演习的思路挺对,人呐,活着就得折腾折腾,要不然连自己变懒了都不知道。” 虞周在他脑门摸了一把:“你才多大啊就说这话,受什么刺激了?演兵战绩不好?” 龙且摇了摇头,叹气道:“我觉得自从蒙亦走了以后,栗子……她的心思也活络了,总想着借兵复代兴赵,一天念叨好几遍,根本变了个人。” 男女之间的事情最麻烦,尘埃落定之前帮着哪边说话都容易得罪人,哪怕他跟龙且好的穿一条裤子,要是今天说些什么,改天他们又如胶似漆了,这就是自授其柄。 “你想不想复赵?” “我是楚人复什么赵啊,有毛病啊我。” “这不就得了,你干脆一推六二五,全推给羽哥不就完了?兵权都在他手里,借不借也是他说了算。” “谁要借兵啊?” 话音刚落,项籍踱着步子有些懒洋洋的过来了,搭眼一看,只见他一身轻便衣服发髻随意挽在脑后,背上罩着个斗笠脚上细心换了鞋,只看这身装扮完全不似军将模样。 问题是…… 他还单用右手提溜着一头野猪,那种拎东西方式,让虞周隐隐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用网兜装着足球就是这样,边走边甩时不常踢上两脚…… 那头猪也被项籍拽着一条腿无意之中抡成了大风车,无人敢靠近。 “羽哥,你先放下,有话好好说。” 项籍看了一眼手上,不好意思的笑笑:“盱台多产鱼虾,我最近吃够了,想换换口味。” 说完之后,他将野猪往腋下一夹,虞周正好看到它的眼珠还在前后左右瞎转,明显晕了头还没回神。 落到霸王手里,真特么作孽…… “我还以为你要用这玩意打我呢。” “我打你干嘛?对了,你们刚才所说借兵是怎么回事?” 龙且低下头,吭哧吭哧好几次之后,低声道:“是赵善……项大哥你别往心上去,我不同意,她总念叨……” 项籍眉毛一挑:“借兵?复赵?” “项大哥没事儿,我去回了她,你不用担心!” 哪知项籍的关注点跟龙且根本不同:“好啊,若她嫁你为妻,借多少兵项某也满足你们。” 要按虞周面对范增的思路,肯定会以为项籍这话说明他拎得清,正在提醒龙且女子再近也是外家。 可是只从“借多少都行”这句就能看出,项籍根本没想那么多,他想帮着兄弟拿下那婆娘呢。 龙且听完一愣,哆嗦着嘴唇不知说什么是好了,兵是家底儿,也是项氏复仇的希望,可是项籍说给就给毫不含糊,这说明什么? 说明眼前之人重于那些身外之物,说明兄弟袍泽的情义在他心中份量甚至可以与国仇相比较。 可是项籍越如此说,龙且越不能答应,暗暗攥了一会儿拳头,他整个人忽然放松下来:“项大哥,这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情,你让我仔细考虑考虑,在此之前别催我们,成吗?” 项籍不耐烦的一撇嘴:“外长里短的真是麻烦,你就不能像个大丈夫一样给句痛痛快快的话吗? 算了,你们自己想去吧,我再不提了。” “多谢项大哥成全。” 龙且抱着拳头致谢,虞周却从他的目光中读出恳求之意,不是求项籍,而是求自己千万不要把项籍之前的话对外说出去。 虞周作出个“赵善呢”的口型,龙且重重摇头。 这就明白了,小胖子心中已有决意,那就是拖,要么拖到她忘记,要么拖成情殇…… 项籍随即扭过头:“子期,我今日猎了这头野猪,咱们找个地方好好喝几坛去,快别在此守门了。” 哪想虞周也不遂他的意:“羽哥,守门这事儿我干的高兴,换了值守再去痛饮也不迟。” 这次轮到项籍摸虞周额头了:“说的什么胡话,哪有高兴风吹日晒守着城门的,你真想吃点苦头,咱们校场上较量一番就是了!” “……” 要说较量?虞周不爱去讨没趣,但是他说心甘情愿守门也不是虚言。 这事儿看上去是个形式,但是归根结底却是由一个普通军士受伤所致,范增不分里外的行径只透露出一点,就是老头对于军纪越来越看重,虽然他总是拿自己当人样子挺让人不爽的…… 一支军队的灵魂是什么?英勇善战?无所畏惧?死不旋踵?这些都需要一个根本,那就是铁一般的军纪,抛开不拿一针一线、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粮的例子不说,只看当今秦军能够驰骋于天下,何尝不是军纪严明之功呢? 行伍严整相互监督,逃一人四人皆罪,亡一个全伍奋发,一套赏罚分明的军律固然无情,偏偏能将整支军队的潜力全部挖掘出来。 当初从范增营帐领罚出来,虞周还有些不明白,还自己琢磨其中深意,可是见到嬉皮笑脸的张良之后,他深知这位子房师兄被带坏了…… 这事儿必定是他们俩一块儿定的谋! 也对,自己能够发现楚军不好的苗头,两位军师也能发现,自己想用演习的方式将其化于无形,他们就选择趁机严肃军纪进行约束,娘的,就苦了老子一个! 回过神来,虞周刚想说话,城门之外忽然略过几骑,飞驰之时背上靠旗迎风疾舞,所有人见之连忙躲避,生怕耽误了他们行程。 项籍眯着眼睛,随意丢开野猪之后双手有些抖,这是羽檄令兵,没有大事不会如此霸道赶路的,看他们风尘仆仆的样子,发生了什么事? 有战事?太好了! 看到项籍赶上前去摆出一副母亲迎接婴孩的架势,虞周大惊:他要干什么,不会直接连人带马抱停下来吧?没事儿别折腾了! 飞快打过几个旗语之后,将要入城的骑兵分出两个人,一边减速一边赶过来,剩下的几骑就像没看见他们一样窜进城门,各自分散而去了。 “拜见项将军!” “何事动用羽檄?!”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同时说道:“回将军,蕲地陈涉吴广再度兴兵,已经攻下蕲县,他们打出扶苏公子与故上将军名号,立誓反秦了!” 项籍听完喜恼参半:“借用大父之名?真是笑话!难道项某传示天下的檄文他们没看到吗?” “这……属下不知。” “哼,既然都是反秦,见了面再好好说道,一伙逃夫都能成事,看来大秦真的要完了!” “为项将军贺!为大楚贺!” “项将军,属下还探听到,二家主也在下相征得一支乡族之军,此时已经拿下县城,还有齐地、魏地皆不安稳,砀山有名唤刘季者同样自立!” “哈哈哈,叔父果然宝刀未老,项籍之前小觑矣!志同道合者越来越多,暴秦灭亡之日近矣!” 就在那两个羽檄令兵对着项籍前呼后拥的时候,龙且皱眉道:“刘季?这个名字怎么那么耳熟? 咦!我想起来了!他不是樊胖子的同乡嘛!子期还派人救济过,是不是啊?子期?子期?你怎么了?” “别叫我……全特么乱套了,我脑子更乱……大爷的!跟咱们之前发的传单没关系吧? …… 这特么什么事儿!” 项籍整个人焕发出不一样的神采:“回营!都回营! 天下皆反,哈哈哈,秦的报应来了!项某好快活!”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击鼓聚将,升帐议谋。 整个楚军能到的头头脑脑基本上都来了,天下皆反是大事,是得好好商议一下将来何去何从。 营帐里,项籍坐在主位,范增居于次席,接下来就是萧何张良,剩下的家伙也不管什么骑尉都校,乱糟糟的坐成一团,你拧我一下我瞪他一眼,个个带着跃跃欲试的神情。 张良见状一声轻咳,将羽檄令兵传来的消息娓娓道来,虞周边听边琢磨,对照项籍背后的地图之后脑子里印象更清晰。 陈胜吴广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不过项籍对此很是愤愤不平,偷眼瞧去,甚至能从他脸上看出一种被冒犯的表情,不悦中透着恼怒。 想想也对,传单是楚军发的,谣言也是楚军散播的,而且无论从哪看,项籍所率的军队更能继承大楚,偏偏这锅饭做好了,忽然冒出个家伙说自己才是厨子,他能不生气吗? 当着人家孙子的面,借用爷爷的名义,最扯的是连大秦长公子扶苏的名义都用上了,陈胜吴广到底要张楚还是张秦? 更关键的是,这件事情发生在蕲地,那是项燕战死的地方…… 如果让虞周用一句不好听的来形容,陈胜吴广简直是坟头蹦迪啊,还是一边跳一边说得到墓主人允许的那一种,你让人家的后人怎么上坟? “若不是同为秦仇,项某必取此二獠首级!如此羞辱大父羞辱我项氏,气煞我也!” 看到项籍额头青筋,虞周觉得也许他心里现在还在作挣扎,到底是先灭秦呢还是先慑服宵小,这是个问题。 假借项燕之名就是侮辱项氏,侮辱项氏等于侮辱楚军,都是一群心高气傲之辈,这还了得? 吕马童请战蕲地、连封说他要去灭了陈胜吴广、龙且说那里轻骑派的上用场、季布说他年纪大一些该做表率……这些人通通被范增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不尴不尬的站在原地,听候命令。 老头一声轻咳,静场之后没有说话,而是留出时间让项籍好好想一想,自己作决定。 喘了一会儿粗气之后,项籍冷静下来,瞪着眼珠子环顾一圈,用仍有些不忿的语气说道:“我没事,子房继续说吧。” 话题得以延续,有两个人却是怎么听都高兴不起来,因为除了陈胜吴广之外,同时反秦的还有齐人田儋在狄县举兵、沛人刘季率众离开砀山拿下丰县,这两人不像陈、吴那样“有名有份”高调开局,可是虞周知道越是这样的家伙才越可怕,粗俗点说这叫咬人的狗不叫,尤其是沛县刘邦。 说着说着,张良很快介绍完了,营帐内一时无人吭声,不知该从何开口。 过了一会儿之后,还是小胖子张嘴了:“军师,我只有一点不明白,既然天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难道暴秦没有一点应对吗?” “这个……良也想不通,也许是他们正在选择从哪下手,不日就将派兵也说不定,所以我军接下来的动向,一定要谨慎再三,不可徒损兵力。” “这还有什么好想的,让我说啊,咱们先去与项叔父合兵一处,就算暴秦大军来袭又怎么样?” “对,正觉得之前几战没滋没味呢,合兵之后血战一场,看看是他们秦锐士强还是咱们大楚劲卒更狠!” “不好不好,我倒觉得,咱们灭秦早晚都要西进,不如趁这个机会驱兵蕲地,一来嘛给那些假借上将军之名的狂徒一些颜色瞧瞧,二来嘛,收拢了那些人,咱们正好西攻咸阳,以壮我大楚声威。” “不妥不妥,怎么说也是反秦义士,如果咱们这么干了,以后谁还敢投靠?那不是跟暴秦成了一丘之貉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妥,那你们说咋办?要俺说啊,咱直接去沛县,帮着季哥拿下县城,老樊也好回家乡威风威风。” “樊哙你疯了吧?盱台跟沛县离着十万八千里呢,你知道中间有多少城池吗?” “那怕啥?挨个打就是了……” 吵吵闹闹、熙熙攘攘,楚军营帐顷刻间成了菜市场,虞周没有参与讨论,而是一直在想刘季脱离掌控之后到底发展成什么样了,因为一切早已不同,他很难保证这头巨龙会不会提前腾空,进而不便拿捏。 张良范增一直冷眼旁观,项籍也没有过早抛出论断,仰头看了地图许久之后,他才用手指戳着一个地方对两位军师道:“我看这里不错,不如我们以此作为下一个目标,如何?” 他这一发话,所有人都闭嘴了,因为大伙都知道项籍性子执拗,拿定的主意很少改变,说也无用。 虞周循着手指头一看,脑子里有点发懵,张良与范增对视一眼,带着些许疑惑问道:“少将军,你怎么会想到先打下邳的?” “是啊,下邳与下相相邻不远,难道我们不先与项将军合兵吗?” 项籍摇了摇头:“叔父既已占据下相,此城便属楚地,合兵不在乎早一些晚一些,眼下之事,趁着秦军反扑之前先拿更多城池更加重要。” 栾布立马赞成:“对,说的没错!先攻占下邳,然后再与秦军决一雌雄!” 虞周有些恍惚,因为那是自己睁开眼的地方,栾家二伯也在下邳埋葬,上一次季康回来的时候,栾布对于不能亲自祭奠父亲耿耿于怀,现在有了机会,他第一个跳出来支持也就不奇怪了。 问题是,项籍先攻此地真的那么简单? 范增合着眼皮,声音有些清冷:“哼,兵者国之大事,岂能意气用事?羽儿,你就是想与叔父较劲,刻意略过下相而攻下邳吧?” 在场的自己人与外人都很多,一声羽儿让项籍有些挂不住面子,他用手指在地图上一划拉:“并非全部如此,而是此地道路通畅大军行进方便,而且往西不远就是彭城,若想西行此二城缺一不可,大楚在江北的根基也可由此奠定。” 范增瞄了一眼地图,没再多说,张良圆场道:“其实少将军所谋更有深意,不只之前所说这样。” “哦?有何深意?” 张良也是指头戳在地图上:“你们看,彭城上有沛县拱卫下有蕲县相拦,往西还有芒、砀二山作为屏障,秦军若是来袭,我等据此尽可以避其锋芒,甚至……” 说到这里,张良看了虞周一眼,把虞周给气的啊,你什么意思?猥琐下作的话就留给我说,我是那样的人还是怎滴? 念头转动之时,他没好气的接道:“甚至咱们可以等秦军把陈胜、刘季他们打个半残废之后再出来收拾残局,这样一来我军再遇秦军战损少些,收拢这两股义军还能让他们感恩戴德,简直一石二鸟一举两得一劳永逸……” 没等虞周絮叨完,张良眯着眼睛说道:“这可不是我说的,子期师兄果然思虑周全。” 娘的!亏他长了一张秀气的女人脸!听听这都什么话!果然最毒妇人心。 张良不知虞周怎么编排他的,继续说道:“诸位请看,蕲县地处大泽周围并无诸多城池,陈胜若想继续用兵,只有向西攻打铚县、谯县、苦县、陈地,刘季用兵更是只有砀郡可取……” 龙且有些不明白了,挠着头打断:“这几座城池皆是要地,其中陈地更是大楚国殇,为何不能由我们夺回以震声威?!” 张良也不生气,继续比划:“那你仔细看看,如果往前推二十年,这几座城池属于哪国?” 龙且皱眉一看:“有魏地、有韩地、有楚地、还有后来被秦夺去的地方,怎么了,这也有关?” “张某所说正是此意!秦灭六国之前,整个中原战作一团,许多地方连年征战,民心早已无所着落,收复起来更加困难。 所以我军不妨先夺楚与齐之故地,如此方为大善。” “大善?怎么善?” “秦灭六国,楚最无辜,所以楚人一向不服秦人统治,少将军占据国仇家恨之大义,笼络楚人之心并不难。 至于齐国,他们未经大战便开城而亡,不识秦军战力亦不惧秦,民心向背同样游离,当年始皇多次巡游正是因此内情,我们只要抓紧民心,拿下此二国故地并不难。 下邳首当其冲,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看着龙且越听越迷茫,虞周随口说道:“意思是东楚故齐离咸阳最远,秦人还没来得及给这俩地方的老百姓洗丶脑,咱们正好下手!” “何谓洗丶脑?” “……你哪儿那么多废话,军师说打哪就打哪,再胡扯不让你领兵了,单人独戟争战功去。” “区区屯长,如何罢免我一个骑尉?” “……” 听完张良的话,项籍制止了斗嘴的二人,心中大定,再以眼神询问一下范增,后者并未反对,他开口一槌定音:“好!诸将各自准备,三日之后全军出发!我要在第十日踏入下邳城池!” “领命!” …… …… 消息传递需要时间,一来一回那就消耗更多了,事实上,楚军得知陈胜吴广起兵抗秦的时候,他们早已攻入铚县清点钱粮兵丁了。 拜那份传单与谣言所赐,愤愤不平的民心之中早已有一团火焰,此时一扇就起根本不需要鼓动。 与楚军精挑细选以免穷兵黩武不同的是,他们几乎不分老弱什么人都往军队里编,等进攻酂城的时候,这支队伍迅速扩大至数万人,放眼望去,巾旗漫天黄土飘扬,浩浩荡荡的站在那里很是骇人。 人多力量大,这个道理不只表现在拳头上,相应的胆量也是如此,几座城池尽皆望风而降,这种顺风仗打到最后就是想输也难了。 随着人数越来越多,其中不乏文臣武将,陈胜的心也飘了,如果说最初借用项燕扶苏之名之听了孔鲋指点趁势而为,那么坐拥数万部曲之后,他对江东楚军已经不再抱有敬意。 大家都是出来混的,凭什么老子就要屈居人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们奉楚王为尊,我还奉秦太子为尊呢,最好井水不犯河水! 第一个起兵?那又怎么样!还不是窝在江南不敢冒头? 从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到现在,陈胜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觉得之前的蛰伏都值了,以后“苟富贵”的日子就要来了。 不外乎陈胜这么想,从最初起兵拿下蕲县,到后来连克铚、鄼、谯、苦、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兵临陈县城下,他觉得自己比项羽强多了。 最有力的证明就是,作为陈郡首邑,陈县刚刚被围秦人的郡守、郡尉通通逃跑了,连接战的勇气都没有,只剩下可怜的郡丞,项羽能有这般威势吗? “陈将军,陈地郡丞领兵叫阵,我等应是不应?” “他们还敢出城?” “呃……将军,秦军叫阵,我等应是不应?” “应!为何不应!正好省去本将军不少工夫,让葛婴速战速决,拿下陈县,人人有赏!” “将军有令,拿下陈县,人人有赏——!” 令兵呼喝着远去了,领兵出阵之人身型壮硕面目坚毅,八尺有余的高度让人一看就知不好惹,正是陈胜帐下第一大将,葛婴。 要说起葛婴来,不得不提一句题外话,此人不仅自己青史留名,他的后代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为其孙后来获封诸城,因为感怀封地的缘故,葛姓后来改成了诸葛姓,大名鼎鼎的三国诸葛孔明就是他的后代! 此一时彼一时,葛婴没有若妖之智,但是他的武艺不错,当初攻下蕲县的大功足以坐实陈胜麾下第一猛将的称号,现在又有立功机会,他也很诧异陈县郡丞为什么自己送上门来。 不管了,天将与之,不取反受其咎! “杀——!” “杀——!!!” 很简单的冲杀声,迅速弥漫了整个战场,陈胜坐在马车上,连动一下都欠奉,眼珠子盯着战局,心思却已飞了。 陈地,陈胜,都是陈。 古来周天子册封众位王公,他们有些人根本没有多少封地食邑,如今我已一郡入手,是不是可以称王称公了? 叫什么好呢?陈王? 鲜血的气味让人浑身沸腾,陈胜身处其中,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后也无法遏制了。 顾不上部下仍在厮杀,他对车前人说道:“庄贾,去把孔先生张找来,本将军有事情询问。” “唉!好咧!” 就在陈胜嘀咕庄贾现在身份不一样了还没点规矩的时候,哪想到他竟然很快去而复返。 “将军,这两位先生要见你。” “他们?尔等何人?” 年纪大一些的那位眯着眼睛,捋了捋胡须没说什么,年轻一些才是看上去是老者晚辈,微微拱手道:“在下陈馀,这位乃是我的义父张耳,我二人闻听陈将军起兵抗秦之后素来求贤若渴,特来相投。” 陈胜早就听这两位的名声已久了,且不说秦皇一直以千金缉拿他们,单说信陵君门人的名头拿出来就挺唬人,此时此刻,这么两位贤人前来投奔,他更认为这是天意使然。 “原来是二位高贤!陈某见过见过,有礼了!” 年纪大的张耳这才拱手见礼,开门见道:“陈将军,老夫观此战并无波折,不知你拿下此城之后作何打算?” 要说陈胜能够拉起这么大一支队伍,也不是一点本事没有,眼珠子转了两下之后,他说:“本将军打算进城之后约束部下,对百姓秋毫无犯,至于所俘秦军,他们愿意投效还好,若是不降……那也放其离去罢,多一张嘴宣扬我军声威岂不正好?” 张耳听完连连点头:“善!” 眼看气氛缓和许多,陈胜刚才的血气又冲头脑了,他也不顾几人只是初见,进而说道:“两位先生见识广博,胜有一事不明还请指点迷津。” “何事?” “陈郡地大,攻下首邑此地尽属于我,在下敢问,这之后……可不可以立王?” “立王?” “对,听闻江东会稽有一位楚王……” “攻——!吼吼,进城!” 正在这时,震天的咆哮声忽然传来,望着面带喜色前来报信的令兵,陈胜不用听其回报也明白发生了什么,想到离着王位更近一步,他心情大好,露出开朗笑容邀请道:“二位先生,咱们进城再叙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刘季的奋斗 刘季痛并快乐着,因为他不太想起兵,最起码,他认为现在扯出大旗时机还不成熟。 比起陈胜吴广之流,刘季的眼光更刁钻、脑子也更清醒。 捋着上郡雁门代郡往下一看,如果九原军有所动作,沛县首当其冲,几支叛军最先玩完的就是他,然后才是陈胜与江东楚军,这如何是好? 偏偏家里的婆娘不省心,半推半就之下成了当下局面,他也只能认了。 当初渡过德水回来的时候,刘季先是从南山稀里糊涂捡了一把剑,又在半道上借着酒劲砍了条蛇,等他把蛇尸拖回来往锅里一炖,吃完蛇羹的吕雉也不知发了什么疯,愣是说白色鸟兽蛇虫不是祥瑞就是灵物,刘季砍得不是蛇,而是秦人一向尊崇的白帝之子,是转世帝君! 好吧,虽然他也一直标榜各种异事怪志自抬身价,但是这种事情由自己说出口,跟别人说出来的感觉完全不同,太扯了! 好在刘季就是刘季,经过半刻钟之后,他酒还没醒呢便已经学会了坦然面对,交头接耳的不去理会,目光怪异的不去管他,至于当面询问的?只以或者一如既往的撇嘴、或者高深莫测的笑容回复就好了! 管他那么多呢,让他们自己想去吧! 于是,各种各样的传言如同妖风一样刮遍整座砀山,有一些添油加醋之后仍然传的有鼻子有眼,就连刘季自己都差点信了…… 比如,有人说刘季其实不是人,而是赤帝之子下凡间,特意来拯救大伙的。 有人说刘季斩蛇的那把剑名叫赤霄,乃是上古相传的帝道神剑。 有人说当初始皇帝的望气士看到的东南天子气就是指刘季…… 有人说当年刘媪是在一棵树下躲雨时睡了一觉,刘老太公前去寻妻的时候发现一条长龙盘附其身,而后便有了身孕,产下刘季…… 谣言愈演愈烈,甚至有人引经据典把各种不同凡响之处联系到一起,比如上古相传赤帝面有黑子,而刘季腿上也有黑子,还是整整七十二颗,从这也能看出他是赤帝的儿子…… 秦人尊崇白帝,白帝之子被斩了,还是被赤帝之子斩了,稍微会联想一些的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难道改天换日的继任人就在身边? 吕雉当时并不住在砀山,但是她每次来寻夫都能又准又快的找到刘季,一次两次如此,时间长了就有人问为什么,答曰:他脑门上有祥云笼罩五彩映天,你们都看不到吗? 此言一出,这股风气算是掀起一个小高丶潮,再也没人产生质疑,原因太简单了,吕太公善于看相闻名遐迩,当初吕雉下嫁的时候无人知晓相差二十岁的鲜花如何插在老牛粪。 现在看起来,原来他们吕家早有深意啊! 这些个真真假假牵强附会的东西,刘季不在意,老娘名声稍损怎么了?反正她死了好些年了。 吕雉跟审食其走的近了些又怎么样?那是老子拜托审家照顾自己老小的,再说了,没有他们家那条黑狗领路,这婆娘能找到山上么! 唯一让刘季想不通的是,吕雉这个女人比自己还能神叨,她到底图什么? 同样是往脸上贴金,刘季过去作为游浪人也好、乡侠也罢,捏造些千奇百怪的事迹全都是为了声名颜面所为,到时候说出名字,能让别人迅速记住他、敬畏他。 但是现在,刘季明显感觉到吕雉的目的并不是那么单纯,这个问题从砀山一直萦绕到了丰县,他决定套套话。 “喂!当家的,你看我穿这一身好不好看?像不像富贵人家的千金?” 刘季歪着头打量片刻,点头的时候髯须上下轻晃:“好看,当然好看了!你本来就是名门千金,哪能说像不像啊!” 吕雉掐着腰身:“不说都快忘了,自从跟了你,我是一天好衣服没穿过、一点好吃的没吃过,有时候根本吃不饱! 从娘家拿点体己钱还要孝敬你爹,我说你能不能别去结交那么多没用的人啊?好像他们个个都是你爹似的!” 几年夫妻下来,这点微风细雨根本刺不透刘季脸皮,他眯着眼睛在吕雉腰腹瞄来瞄去,随口回道:“要是没他们,这丰县能打下来吗? 你说那都是我爹?嘿!还就真是了,你怎么不跟着叫爹?” 吕雉听完之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灰一阵,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脸色恢复如常,将手中簪子一扔说道:“你就是个无赖!” 刘季这会儿看的食指大动,扑上去拥人在怀,手脚不老实,口上继续花花:“对啊,老子就是无赖,你又不是才知道,有老无赖,咱再生个小无赖……” 吕雉一边推他一边拒绝,声音高了许多:“别闹,别闹了!刘季你听我说!” “说什么说…完事儿以后再说……现在钱也有了地儿也有了,就缺个小崽子喊我爹……” 吕雉目光清明:“那刘肥呢?不是你儿子吗?” 犹如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刘季的兴致忽然没了,他退后两步盘腿跽坐席上,用双臂撑住后仰的身躯,问道:“是我儿子,怎么啦?你现在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没怎么,也没什么意思,我是说刘肥现在还在沛县受苦,你整天人五人六吆东喝西的,到底什么时候拿下县城。” 刘季不耐烦的来回晃荡双腿:“我是头儿还是你是头儿?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这事儿我自有打算,你个妇道人家少管!” 这下吕雉终于爆发了,还是用老夫少妻组合中最有效的招数,红着眼圈抽泣道:“你这会儿让我少管了?之前阿爹病了全是我一人跑前跑后问医抓药,那时怎么不让我少管? 还有你跑了之后,咱们全家都被下狱拿问,我一个妇道人家面对那些血淋淋的刑具有多害怕你知道吗?若不是曹狱多方照料,我站在这都不可能,你又知道吗? 出来之后我还要去谢人家、还要安抚各位叔伯嫂嫂和阿爹,我连看望阿肥的事情都包揽了,对他视如己出,你现在让我少管…… 人家嫁个人都叫良人,我嫁个人偏偏没良心,呜呜呜……” 刘季再怎么硬心肠,听完这些之后仍是一个头两个大,他一个箭步跃到吕雉身前,扶着臂肘安抚道:“那什么,你别哭啊,我这不是正在打算嘛……” “你根本没有任何打算!呜呜呜……” 刘季静下心来,扶着吕雉双肩直视她的眼睛,认认真真说道:“我真的有打算,不过怕说出来之后影响了大伙的热情,伤了民心军心。” “那你只跟我说,我发誓不对任何人说!” “好! …… 我觉得吧……咱们是不是拿下丰沛二地之后停停脚歇歇手,甚至学着狡兔三窟多六几条退路再说?” 吕雉一把拍开刘季的手:“你怕啦?” “怕?怎么会!老子生来就不知道害怕咋写!” “那你为何说出这么没志气的话?” 刘季稍一顿促,半是玩笑的说道:“那你先告诉我,咱们胡扯那么多到底为什么呀?又是赤帝之子又是天子之气,老子真想回家看看祖坟变成什么样了!” “我说你今天为什么一直阴阳怪气呢,敢情是因为这个?直接说就完了嘛!” “行啊,我现在问了啊,你倒是说啊。” “还不是因为我爹看重你,说你将来非富即贵有王侯命?” “……” “完啦?” “完了!你还想听什么?” “嘿嘿、呵呵……”刘季摇着头,半是自嘲的笑了笑,一把抱起吕雉就往屋里走:“王侯命,那你岂不是王后?” “我就是王后,你快放下……这还是大白天的……刘季……!” “嘿嘿,那我先尝尝王后是个什么味儿……” 说话之间,声音越来越低,气息越来越急,吕雉挣脱不过,挺着脖子不迎不拒,断断续续说道:“你可……别后悔……” “这种事儿还有后悔的?我让你……我丢!!!” 话音刚落,一个气急败坏赶紧爬起身,另一个似笑非笑,用揶揄的目光看着对方:“来呀,你怎么不来了。” “有这等霉秽之事不早说出来,害我半天工夫!”说完之后,刘季整整衣衫,往外走去。 “你干嘛去?” “去给你挣个王后!” 欲求不满的男人很可怕,欲求不满的刘季就更可怕了,一般人火上心头之后智慧大减,但是他此时一边布置义军在沛县城外的阵势,一边想着未来出路,根本没受刚才那点插曲的任何影响。 同样是谣言,刘季觉得自己编造的那点东西简直粗糙不堪,在他怀里躺着的那份“绢书”才是真的高人所为。 人家传谣都是越传越假,江东人倒好,字字句句如布告一般写下来,把消息传出千里仍未走样,说的写的相互印证,真实的可以作史书了! 寄居张耳门下,刘季本事没有学到多少,但是接触三教九流之后眼光与阅历大有增长,别人见到这张传单,只能从其中读出宫廷秘闻的怒与恨,刘季却从中看出江东项氏誓死都要灭秦的决心与背后精心谋划。 很明显,这东西传遍九州的时候,秦之嬴氏肯定要倒霉了,不管是内乱还是群雄并起,有决心的家伙总能捞到更多机会。 刘季内心最深处也有点心动,但是看完传单之后他觉得还是要再等等,因为以言杀人者皆为大家,到了以言谋国的地步,这种人更属于无双国士。 在没有彻底看清此人是谁与今后会有什么变化之前,刘季觉得还是带着同乡瞎混混,等待秦楚两军硬碰硬就好,鹬蚌相争,他要在此之前将自己变成渔夫一样强壮,还不能引起双方警惕…… 可惜之前没有问出江东更多军情人事,落得现在两眼一抹黑。 “季哥——季哥——!” “怎么啦?县令老儿又想通了?” “不…不是!老太公!他们把刘老太公押上城墙,威胁我们退军呢!” 刘季手扶长剑:“娘的!这是要耍老子几遍啊?之前说是一起反秦,我才安安分分呆在丰城,现在说是要降,扭头就把我爹给抓了,真当老刘家好欺负不是!” “季哥,他们肯定不敢动老太公的,咱们打进去吧!打进去把狗县令活活剥了,烹了也行!怎么处置都随你!” “对,季哥!咱们打进去!” 想想人家江东军的眼光,再看看眼巴前这点事儿,刘季心情有些复杂,强烈的对比让他在嫉妒与落寞之余豪情顿生,像个将军一样把剑往后一摆,单手悬柄说道:“不用!我去前面答话,你们让会使弓的兄弟警醒着点!” “唉!放心吧季哥!” “季哥,这不妥吧…万一狗县令起了坏心思往下放箭……” “放心,我有数!哦对了,那谁!纪信,你陪我上前搭话,夏侯婴,你领人在后面扬点尘土装样子……” “我…我……我呢……” “忘不了!周昌你别说话!看见这份绢书没?照着这个样子给我抄他若干份,把内容改改,就说外面现在全反了,我想回家保护乡亲们县令不让,谁要是救了我爹拿下县令人头,从今往后就是我刘季的兄弟!一块喝酒,一块吃肉,要金要钱随便拿! 写完了,绕到后面那扇城门射进城去!” “好…好……” “知道了知道了,快去吧!” 连拉带踹送走周昌,刘季正了正衣衫,在纪信的陪同之下走到城下一箭之地,手搭额头仰脸一望,县令还是那个县令,爹还是那个爹,不过凑到一起之后,这两人都不同了,一个五花大绑一个声色俱厉,再也回不到从前。 “我说老倌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有啥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弄到现在要死要活的呢?咱可都是乡里乡亲!” 县令看了一眼城下,近处只有刘季和伴随两个人,远处却有无数烟尘,轻咳一声之后,他回道:“谁和你乡里乡亲,你现在是大秦的逆贼,人人得而诛之!” 刘季开心的笑了,论斗嘴,城头这位本身就把尾巴留在外面,他都懒得动脑就能噎死对方:“老倌儿,当初说要造反让我回来助一臂之力的是你,现如今反悔了就以我爹为质的还是你,现在咱们当面锣对面鼓,到底要怎样你说个话。” 刘季话音刚落,城头立刻就是一片接头交耳的低嗡,他在沛县的时候虽然经常犯浑,但是人缘还算不错。 望着部下多带质疑的目光,县令抽出剑来作势道:“逆贼,休要信口雌黄!老夫与你……” “你敢动我爹,城破之后,我让你家鸡犬不留!老子说到做到,做不到是你闺女生的!” 刘季确实猥琐,那也分对谁,对上楚霸王的时候谁不猥琐?但是面对一个知根知底的县令,他那股子争狠斗勇的劲头一下子就爆发了。 “你…你……你休要唬我!” “唬你?城西三里铺那个叫翠儿的丫头跟你没关系吧?就是不知道老来得子是不是自己的种啊……” “你……你……!” “乡亲们!还等什么!拿下县令就是我刘季的兄弟,外面早就反天了!不抱团活不下去呐!” “季哥,我是你兄弟——” 随着一声大吼,一柄黄绿色的铜剑透体而入变成红色而出,县令不可置信的回过头,他最后看到的场面,是曹参往外抽剑吕泽正准备割人头…… “县令已死,开门接纳乡亲们进城啊!” “开门——!” 曹参多年狱掾颇有威望,城头军兵纷纷倒戈,有顺从的,就有反抗的,只不过到了这种时候反抗者根本翻不起什么浪花,随着兵刃切入骨肉的声音皆被踏作了肉泥…… “娘的,跟我斗!从娶吕雉的时候老子就想弄死你了!” 人真是不经念叨,刘季话音刚落,就听背后传来吕雉的声音:“那句鸡犬不留,我很喜欢。” 第一百二十三章 李斯错了 赵高很忙,跟从前一样忙,嬴政在世的时候,他忙着伺候皇帝,现在换成了二世,他忙着饲候皇帝,一字之差,其中待遇千差万别。 从天天守着皇帝銮驾到执掌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步伐不止迈出了三两步。 胡亥沉迷于珍奇的飞鸟走兽,这事儿赵高不但不制止,反而大加放纵助纣为虐。 始皇在时修了数条驰道,现在,它们全都被二世用来运送鸟兽,为了这些鸟兽,他甚至从全国各地搜罗各种米豆精料,一并运往咸阳。 皇帝喜欢宠物没什么,宠物的饲料需要专供稍有点过分,可是如果宠物比运送这些东西的民伕吃的还好,甚至要求民伕不得动用任何粮草只能自备干粮的时候,一种叫做民怨的东西便开始慢慢积攒了。 天下饥者不知几何,何以饿死人也不能委屈禽兽?二世何其不公! 这一切,虽不是源自赵高本身,却是他有意抱薪救火所致,因为赵高也在养东西,饲养皇帝如上林苑珍禽,饲养民怨如吞天之兽…… 章台宫内有一副图舆,上面装满了整个天下,东起辽东,西至陇西,大秦的每一寸土地尽在其中,在它上面留下的最后痕迹还是新添加的南海、桂林二郡,从此再也无人动过。 因为很久没有人来到这座先帝生前躬操文墨之地,渭水以南宫群显得荒凉许多。 同样的地图在赵高书房也有一副,而且他几乎每天都会看,都会研究。 更有甚者,赵高受到嬴政地宫水银为江河尽显天文地理的启发,拿着玉石在上面做标记,将星星点点的势力全都标注出来,楚军、齐军、陈吴二人的陈地叛军…… 虽不详尽,也算得上是略知一二。 但是这一切胡亥全都无从知晓。 自从李斯最近称病不朝之后,朝中敢说真话的大臣越来越少,归根结底,还是赵高的功劳。 赵高说:皇帝需要保持神秘感,不能让大臣们时时见到天颜揣测圣意…… 准。 赵高说:朝中不可一日无相,左右冯李二相都病了,需要有人谋断政事…… 准,擢赵高为中丞相,顺便的,升赵成为郎中令、阎乐为咸阳令。 赵高说:天下根本没有叛逆,只有些许蟊贼不成气候,疥癣之疾耳。 赵高说:那是马…… 当整个咸阳都以赵高说出的话作为风向的时候,有人再也忍不住了。 “赵丞相,陛下今日忽然临朝,让奴婢来说一声,找您去议政呢。” “知道了,今日朝议,三公九卿到了几位?” “能来的都来了,就连冯丞相李丞相也未缺席,他们之前想要单独求见陛下,被挡出来了……” 赵高摆摆手,示意知道了,安顿那名内侍下去领赏之后,他并未着急,而是慢条斯理的更换朝服,感受颌下系带是否舒适。 “哎呀兄长,冯、李两个老东西同时上朝,此举大大反常啊!你怎么还是不当回事儿!” “慌什么,你现在也是郎中令了,稳重点,走,跟我见陛下去。” 赵府很大,却不算豪华,兄弟二人出门登上车驾,在一队军士护送下进了咸阳宫,赵高这才有几分临朝模样,脸色如天色般阴沉。 到了议政之所,尴尬的事情来了,李斯是左丞相,冯去疾是右丞相,本来这二人一左一右各不相干,现在忽然多了个中丞相,赵高坐哪儿?席位怎么安排? 以前三个人从没一起上过朝啊! 赵高扭头看了一眼,冯去疾气咻咻的对他视若不见,李斯脸色不好看,也没主动上前打招呼。 赵成见状皱起眉头,刚要出声,就被担心他失礼的兄长扯住袖子,只得退了半个身位。 满朝文武,有害怕的不敢掺和这种事,有解气的准备看接下来的笑话,还有谄媚的想要化解,掂量了一下自己不够格,缩着脑袋坐回原地。 没法劝呐,上去怎么说?丞相们别争了,坐我那儿吧! 这是劝人还是骂人? 什么人能给三个丞相排排坐? 时间越久,冯去疾的脸色越好看,不过那种笑意怎么看都是嘲讽,还是李斯最先退却了:“赵丞相……” “陛下驾到——” 晚了,皇帝来了,不管二世作为怎么样,现在终于要把三相之间的臣子矛盾坦露君主面前,李斯有些慌了。 “赵丞相,快来我这里……” 赵高纹丝不动,抱着笏板跪坐原地,仿佛早就有本章要奏,等在中堂一样。 赵成拉了两下,只得无奈退回自己坐席。 冯去疾脸色重新恢复难看,咬着牙一言不发。 “参见陛下——” 胡亥落座,群臣山呼之后,这位少年天子终于发现赵高身处尴尬,伸手招呼道:“阿父,你上前来……” “陛下!此乃朝堂议政,君臣不可悖伦,更不可罔顾礼法……” 冯去疾忽然大喝吓了胡亥一跳,待看清说话人之后,他将玉旒一掀:“冯丞相言之过矣,赵相以往便是站在朕身旁的……” “那是以前!” 赵高转过头,眼睛里深不见底:“冯丞相,您非要闹个不可开交吗?” “国贼!老夫与你势不两立!” 听到这里,赵高没了计较坐席的意思,转而问道:“哦?不知赵某做了什么让您如此痛恨?” “你自己心里清楚!”说完这句话,冯去疾转向胡亥:“陛下,老臣参赵高欺君罔上,将声色犬马之物充斥宫廷,其心可诛! 还有,赵高独断朝纲目无君上,阿房宫穷奢祸国……” 胡亥咳嗽一声,打断道:“冯丞相,朕觉得你误会了……阿房宫是朕聊表孝心,为了君父才想修完它。” 冯去疾气势一弱:“那还有各种珍禽稀兽……” “也是朕的意思,上林苑太大太无聊,我想弄得好玩一些不行吗?” 作为始皇帝留下的老臣,冯去疾有些资格,但是跟着一位那么强势的帝王,还有一个地位卑于自己的左丞相一直把他架空,冯老头多年养成的习惯就是没有多少主见。 两次被皇帝怼回来让他有些无措,只能看向李斯求助。 李斯咳了一声,抱着笏板出列见礼:“陛下,老臣附议,上林苑纵使再空荡,也没有库无钱粮举目无兵来的可怕。 臣议,将修建阿房宫一事暂时停下,放民休养生息才是我大秦当务之急,臣还听说,如今楚地叛逆四起……” “不可能!赵阿……赵丞相说那只是些蟊贼,再过几日就剿灭了啊……” 李斯看向赵高,目光有些陌生:“陛下!那些根本不是蟊贼,而是实实在在的叛逆呐!” “有何凭证?” “将军冯劫可以作证!” 话音刚落,一个顶盔掼甲的汉子出列抱拳:“回陛下,李丞相所言一点都不假,末将亲眼所见陈吴二贼呼啸山林,江东叛逆攻城掠地,现如今,我大秦的陈地、郯地……” “冯将军!” 冯劫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赵高半握着拳头捂了一下嘴,问道:“既然冯将军亲眼见过二贼,能否忆出他们的画像?” “这个不难……” “那就好办了,等冯将军描完画像,让当地郡县依此大索足矣,何必惊动陛下。” 胡亥一听这个语气,顿时安下心来,原来几个牙差游檄就能办成的事情啊?根本不算什么嘛! “赵丞相,叛逆不是蟊贼!我……” “一介匹夫也敢谈天下事?叔孙博士,告诉他们,外面那群乱党究竟是需要大军剿灭的叛逆呢,还是疥癣微疾的小贼。” 一个中年文士出列了,长的微胖胡须有些短,说话时一翘一翘:“回陛下,先帝销天下之兵铸为金人,就是说大秦太平了,再没有战乱了,如今些许微疾,不值得陛下费心。” “有道理!难道列位卿家以为先帝也是错的吗?” 众皆无言,李斯忽然暴怒,觉得这个朝堂很陌生,人更陌生,想到被肢解而死的几个儿媳,他什么算计也不顾了:“胡扯!若是天下真的太平,先帝何以两次出兵征战会稽?若是六合真的被大秦扫清,那么近在咫尺的卫国又算什么?” 赵高接道:“会稽地处古越很是荒蛮,有些山贼偏安有什么稀奇?至于卫国……只需一道旨意,定让他城头遍插秦旗,陛下又增开疆拓土之功!” “这个好!这个对!君父当年灭六国,朕灭一国也不错!来人,传旨!” 两个老丞相一起拖着病体临朝,哪想到准备好的说辞全被赵高胡搅蛮缠过去了。 此时此刻,冯去疾心中是一种我不如贼的心累,至于李斯?早就懊恼的肠子都青了。 一把年纪跟着折腾什么?自从沙丘之后,他想要的安宁与专断没有得到,反而推了别人一把,让头上再多一人,更过分的是,这个人还是个破家祸国之徒! 晚节不保矣! “赵丞相,赵高!老夫痛恨当年猪油蒙了心,才有今日下场!你好自为之吧!” 对于李斯,赵高本不想把他怎么样的,可是现在撕破了脸,再想想在外出任封疆大吏的李由、李申都跟自己有杀妻之仇,他的心迅速沉入冰窟,变得又冷又硬。 “李丞相且慢!” “还有何事见教!” “赵某听说,现如今在陈地作乱的陈胜吴广二人,皆是李丞相的同乡,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 李斯当场气的胡须乱抖,手都不稳了。 上蔡与阳城确实相聚不远,那又怎么样?说这话意思是李某人包庇他们了?我都入秦三四十年了!那时候什么陈胜吴广生没生下来还不一定呐! “赵高!若是罗织罪名,你最好多用用心!老夫行的正坐的端,不怕你这些魑魅魍魉手段! 同乡?老夫还是楚人呢,莫非所有楚人触犯律例都要牵连到我头上!?” 赵高怪笑一下:“这倒不敢,不过老臣听说,令公子李由丧妻之后对陛下多有不满,时常有走卒门客出入其所,我甚至还听说,他与陈胜等人早就熟识,此番陈贼作乱,就是他在背后包庇指使所为,李丞相知也不知?” “还有这种事?李丞相,从实说来!” 陈胜是什么人?那是反贼!不管他干的那点事在二世心里到底有多大规模,对抗官府总是没错的,跟这种人有所牵连,也难怪胡亥一下子变得很上心。 原来如此啊,怪不得区区蟊贼怎么抓都抓不到呢,原来背后有靠山? 李斯可谓是气炸了,这等诛心的指责,不管是与不是儿子都要解职待命,赵高此言不只污蔑李由一人,更是要断了李家在朝中的所有一切啊! “赵高!休要信口雌黄!李氏从未做过欺君叛国之事,不怕你这番指责! 你也熟悉秦律,可千万想好了,诬告是要反坐的!” 李斯这话本没错,却引得另一个人多想了,这人就是二世胡亥,胡亥有点发虚,因为“没做过欺君叛国之事”这话同样戳在他的心口。 没做过?那沙丘算什么?朕怎么登位的? 这是不是李丞相嘲讽我呢?他刚才就说后悔当年之事了! 胡亥想到这里,把美宫娥与飞禽走兽通通赶出脑子,面色一沉,旋即问道:“李丞相,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李斯答了一半,这才反应过来二世的语气有些不对,待他看到胡亥脸色,顿时醒悟自己错在哪了:“陛下,老臣的意思是……” “陛下,臣倒觉得,李由出任多年三川郡守还是有些功绩的,比如九原军上一次剿灭陈胜不利,是不是有人提前泄露大军行迹所致……” “赵高!老夫与你势不两立!我要生啖你肉,拿你的皮祭奠先帝!” 赵高本想什么都不说,让二世处置接下来的事情,看了一眼胡亥脸色之后,他又火上浇油:“你还有脸提先帝!赵某身无后人一心为了陛下,你呢!” 这一句话,正中胡亥心中摇摆之处,他是赵高看着长大的,启蒙的篆字也是赵高教授的,如果要在赵高与李斯之间做个选择,胡亥更愿意相信前者断然不会害自己。 一个连后人都没有的宦官,能图什么? 一个屡次有私心的丞相,是不是该罢黜了? “来人,将李斯剥去冠袍,收监待审!” 冯去疾做梦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晃着身子退了两步,哑着声音吼道:“苍天不公啊!赵高,你屡次陷害忠良其心可诛,你妖言惑众欺瞒陛下! 难道非要等到大秦将亡的那一天,天子才会醒悟嘛!!!” 胡亥脸色沉得可以拧出水:“一并拿下看问!” “陛下不妥!哪有一次拿下两位丞相之事……” 胡亥声音尖利:“朕说行就行!还有那个什么冯劫,通通拿下!拿下!朕是天子,让你们拿人!” 这下众侍卫不再犹豫,慢慢逼近三人准备动手,冯去疾眼见如此,一生的勇气与不甘全都爆发出来了:“将相不受辱!尔等都给我退下!” 王卫脚步仍未停下。 “先帝!老臣无能,愧对您的知遇之恩!如今家国至此,我只能来陪您了!” 从嘶哑到高亢,好像声音也如人回光返照那样回归年轻,透支出的生命格外惨烈,带着无尽决绝奔向铜柱,只听整个大殿之内“咚——!”的一声响,好似有人敲响了撞钟,只有一声,回味悠长…… “丞相!冯丞相——!您何苦哇——” 大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兔死狐悲的气氛伴着血腥开始漫延,李斯合上双眼,老泪长流。 赵高低着头,无人看得清他是什么表情。 闹到这种地步,胡亥自觉无趣,吧嗒一下嘴巴,想到阿父所教君王不可认错,遂说道:“真是没意思,都拉下去,把那根柱子好好洗洗……” 李斯猛然抬头,像第一次认识胡亥一样打量了一遍,惨笑道:“我错了,我错的大了……” “退朝——!” “咚——!” “冯将军!冯将军——!”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战下邳(一) 有些错误可以补救,还有一些错误,就像雷区一样踏入再无回头机会,只能拿一生去偿还了。 李斯年近七旬垂垂老矣,赵高有备而来势不饶人,这场争斗,终归以李氏二子尽皆解职下狱告一段落,剩下的好戏,寻常人不得而知了。 但是很奇怪,另一些不该被寻常人知道的细节却以谣言的方式逐渐扩散,就比如那日在殿上二世所说“别弄脏了铜柱”,这种本该为君上讳的话语,从咸阳到内史,乃至周围的三川、汉中、河东、北地、上郡人人得知,唯独胡亥不知自己的一句话已经惹下祸端。 这其中,又以上郡的反应最为特殊,二十万大军忽然南下三十里,虽说出发当日马上回营了,但是这种明显没有皇帝允许的事情还是让整个大秦为之一滞,然后众说纷纭…… 有人说,这是王离将军知晓李斯一家下狱之后作势声援,为的就是保住这位肱骨之臣以抗赵高。 有人说,李斯算什么?王离的真正目的是救将军蒙恬,他才是真正的柱国之臣。 有人说,王离威望不足,对于九原军已经失去掌控了,这些都是军卒自发而为。 还有人说,大军作势是想威吓各地叛逆,是奉了陛下密旨的,根本不是别人猜想的那样…… 而这时候,传闻中英明神武、密旨护国的二世皇帝胡亥对此依然毫无所知,整天醉生梦死,为了躲清闲,他甚至搬到了宫群之中最北边的望夷宫,远离政事。 皇帝与臣子脱节,最终将会造就权臣,如果权臣是赵高这种人,国家的灾难也就来临了。 让很多人长舒一口气的是,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九原军的异动最终没引起大秦任何反应,无人追查大军擅自出动的罪责,朝堂对此也不惊惧,仿佛这件事根本没发生过,过去就过去了。 奔波与咸阳与上郡之间的快马不绝于道,但全都是私奴家兵,并未见到宫中遣使。 对于心向大秦的臣民来说,这是最坏的时代,对于许多过去不敢冒头的势力,这又是最好的机会。 最能打的边军猛然翻了个身,确实让许多人暂停一下不该有的心思,陈胜吴广之流甚至准备好守城了,回过头,却发现这座帝国依然像在睡梦中一样,与陈县近在咫尺的上蔡、长平、阳夏等地,一兵一卒的援军都没有…… 这就安心了,看来二世并不会调兵遣将! 陈胜很安心,项籍却很闹心,因为下相叛秦之后,与之相邻的下邳早就做好应战准备,所以战事进行的并不顺利,最起码,当天陷城的愿望无法达成,他觉得日后无颜去见叔父。 站在下邳野外,最有感触的当属栾布,当年的长辈无人跟随大军,却把栾二伯的埋身之所早早告知与他,一个土包一棵树,栾布跪在那里哭的如同月子里的娃。 没有纸钱没有香烛,极少参加祭礼的虞周有些不适应,学着季布的样子奉上五谷与小三牲,三个人手忙脚乱的敬谢了一圈。 什么太一神皇的眷顾,路神、先穑、玄冥对先人的照料,当地社神、五祀(门、户、井、灶、中溜)官神……一一拜下来,脖子都酸了。 按理说,祭祀这种事情应该很要求很严苛,不仅有特定的时间,外人更是不能参与,不过季布跟虞周当年都着过丧服,此时以宗族之礼拜见,不算生分。 大大小小的祭礼之后,栾布仿佛忽然成熟了,站在那里仍是才长出青须模样,以前那种明显的任侠气质却已不见,更像个坐地分赃的豪强。 这一点,不只虞周看到了,季布明显也有发现:“咦?你是不是想通什么了?” “哪有,只是觉得以前的日子太过于浑浑噩噩,说起来,这几年我还不如像小成那样在家侍奉母亲,胜过游荡数倍!” “早该这样了,不过浪子回头什么时候都不嫌晚,你若有心,不妨和我一起征战沙场,也好过有名无实无所事事。” 栾布摇头:“行军作战之事我没多少兴趣,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说过要一起行侠天下的。” 季布皱眉:“这就是你琢磨半天想说的?乡侠与浪荡子有何区别?” “确实没有分别,但是如果能像季三叔那样救济国士,又何尝不是一番功业?” 说到季康,季布不回话了,但是虞周怎么都想不通栾布到底怎么想的,放着现成的建功立业机会不抓,非要自己折腾是为什么? 楚军形势一片大好,直接借势不好吗? “栾大哥,小弟觉得你行侠天下的想法恐怕不成行,大楚有了萧长史,虽然还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怎么说也比以前好很多,侠者以武犯禁,你干嘛要使自己人颜面无光呢?” 虞周并不认为楚地官员一定全是干吏,对于踏错步子的家伙他也不愿靖绥姑息,但是不管怎么说,于官于民的不平事交给侠客还是太草率了。 侠,说的好听,真正学成武艺又懂仁义的又有几人呢?多的是接济绿林客散播威名的豪强罢了,甚至有些乡侠压根就是无赖。 一饭之恩舍命相报的豪情让人心驰神往,施恩者有情受惠者有义,但是反过来说,很多人没有明辨是非就把武艺与性命轻易交托出去,被利用者比比皆是。 比如之前跟季康决斗而死的公羊虽,虞周可不想栾布落到那般下场。 “虞小弟放心,栾某此去乃是在秦地行侠,救人救己!” “秦地?战乱将起,栾大哥何苦……” “不用说了,我已经决定了,你铸剑的时候不需要锤炼吗?” 栾布是一把剑,他想有自尊的锤炼自己,说到这里再劝无益,不如准备点实在的。 “那好,等咱们回营准备些利剑内甲,然后送栾大哥上路。” 栾布拍了拍包裹,什么都没说,看来他早有准备,就等着这次只有三人的机会告别了。 “何必如此着急……” “不急不行啊,你们都快功成名就了,我还是一事无成……” 真说起来,楚人占据会稽之后栾布确实有些尴尬,从前兄长贤弟的叫着,忽然一下各有职差上下分明了,偏偏他还不像季布那样老成持重,整天游来荡去的,范增很难对其委以重任。 高不成低不就,用熟人的利弊就在这里,要不然虞周的宿卫也该把他拉进去了。 也许真的境遇不同反而影响栾布成长吧,虞周施过一礼,再没说什么。 三人来,两人回,地上的酒水还未干透,多年同乡先迎来一场离别。 走在回去的路上,虞周不免想起项梁为什么宁可单干都不和侄子一起,想来想去,他觉得这是一种表达自尊自强的方式,对于项籍和自己来说,项梁与栾布都是尊长,沉寂了那么多年,一个有主见的人做出什么决定都不奇怪。 春风得意时离开你,虎落平阳重新回来拉一把,虞周相信他们两个都是这种人。 “果然不会事事都顺心啊……” “子期也觉如此?快来帮我看看今日能不能拿下此城!” 一回军营就遇到项籍,虞周有些无奈,楚军阵势在那里摆着,下邳陷落只是早晚的问题,但是项籍要的不是早和晚,而是带着漂亮的战绩重见叔父,力图颜面有光。 “传单射进去了吗?两位军师怎么说?” “早就散发进去了,但是下邳县尉收缴纸张以后全都付之一炬,足见其意。” “那就攻城罢……” 项籍吭哧吭哧:“子房与师父也是这么说的,但是他们早有准备,此战非一两日之功,你办法多,能不能想法子今日拿下?” “我也不是神仙呐,连栾大哥的心都没办法留住。” 项籍这才注意到三人之中不见了栾布,听季布耳语几声之后,他大大咧咧的一挥手:“男子汉大丈夫是该闯一番功业,暂且离开怎么了,还不是有再见面的那一日。” 心可真大,不知道“当年”刘邦借兵而去的时候他是不是也这样想,不过这么一说,虞周堵塞的心情舒缓不少,翻了翻眼睛说道:“我有样东西,或许此战能够用上,要不试试看?” “为何不早说!” 项籍是个心急的,提着他的肩膀半悬空着就走了,季布见状连忙回去整顿行伍,没过一会儿,两万楚军拉开阵势,如雷似夔的战鼓声音围着整座城池彻响。 旌旗迎风列列,战马飞驰传令,一支军队走到现在算是很成熟了,尽管边打边收拢也往金子里掺了不少沙,可是生在乱世的沙子依旧不俗。 项籍今天没骑乌骓,倒是一身重甲绑缚的非常贴身,手持战戟立在原地眺望,看样子打算亲自上阵了。 主将如此,剩下的校、尉也不甘落后,笔直站在原地以兵刃拄地,眼睛盯着远处城池犹如案板上的肉,还未开始攻城便已战意浓重。 虞周吩咐手下往前推置战器的时候,顺便与城中进行了最后一番答话,对方抵抗之意很浓,还是用箭矢欢送他回来的。 手中有盾的军士熟练结阵,其后强弩森森,项籍甚至一点准备时间都不给双方留,挥动战戟下令开始攻城。 “嘟——呜——” “咚咚——” 战事临头,城内秦军并没什么大举动,身为首邑之兵,他们早就从各地知晓楚军战力,两万人围在城外,虽不至于草木皆兵那也是铺天盖地。 粮草有限外无援军,秦人明知此战必死仍要一搏,看来要么县尉、郡尉忠于秦室,要么这是一股精锐之军了。 攻城大多先要震慑敌人,冲在前面的新军齐声“嘿哟嘿哟”给自己壮胆,慢慢逼近城墙。 还未接阵,进入一箭之地的两支军队便开始互射,看到楚人明显吃亏,樊哙灌了一口酒,不乐意的哼哼道:“要是让俺带兵上去,根本不会死这么多人!” 没人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就连樊哙自己心里也知道,拿新军的血开路不但可以练兵,还有疲敌之效,这种战法早已传承多年,也是慈不掌兵的某一项缘由。 项籍稍一皱眉:“少喝点,别待会儿上阵手脚软了,到时候我可不救你!” “笑话!咱们楚人哪个不是越喝越有劲?!” 樊哙的话语获得一片认同,就连范增也是连连点头,这个时候,冲在最前的楚军已经开始蚁附攻城了,人数占据优势毕竟有些作用,城头箭矢变得稀稀疏疏,喊杀声与兵戈交击成了主旋律。 项籍站在原地没动,脸上却变幻万千,随着拳头一松一紧,他的心早已飞到战事最激烈的地方,恨不得身在其中。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战下邳(二) 灰蒙蒙的油烟在城头翻滚,每当黄褐色的液体倾倒而下,阵前的惨叫顿时犹如阿鼻地狱,惨叫由上而下,最终跌入尘埃化为踏脚石。 早就瞄着的弩手扣动机括,将露出大半个身子操作守械的秦军钉死在城墙,然后迅速拧腰脚踏,再度张弩蓄势以待。 人数不占优的秦军很难与楚军较量弩箭,一时被压的难以抬头,但是很快,他们又在飞梯上面动起脑筋。 一根根长长的竹竿探出,这条唯一的攻城通道瞬间变得摇摇晃晃,正在往上爬的军士努力向前倾斜身体保持平衡,到了最后,只好绝望的腿一蹬眼一闭听天由命。 新兵需要老卒来带,到了这时就能看出分别了。 久于战阵的家伙一声吼,以兵刃格挡开守军竹竿,趁着对方竹竿调整不便之机,解下腰上飞爪抡圆了一抛,绷紧的绳索重新稳住飞梯,算是暂时保住一串人的命。 趁着守军还未回神,老卒迅速扯拽,梯子顶端再度搭上城头,与此同时,一杆杆戈戟探出,以小枝挂住城墙稳固飞梯,代价却是秦军好整以暇,恰好收割走冲在最前的老兵性命。 战场从来都是如此残酷,就像大浪淘沙一样,刚才那一幕,能够有样学样的新兵经历完此战之后迅速成长,胆魄尽失早早闭目等死的家伙,注定将在泥中腐烂。 双方你来我往相互应对,消耗的是时间与鲜血,在分出最终胜负之前,以性命为赌注的两支军队都是输家。 项籍越来越没耐心,长戟不断在地上划来划去,乌骓懂事的在他身后打着响鼻,时不时伸出粗糙的舌头舔舔手背,或者撕咬几下大氅聊以安慰。 虞周一直注视战场变化,指头搭在剑柄一下一下的敲击。 范增站的位置非常靠后,他用一种“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眼神看了看正在摩拳擦掌的大伙,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什么都没说。 太阳不会专门停下来等谁,随着地上的人影渐渐偏移,这场厮杀一直在持续,楚军数度登上城头又被赶下来,锐气稍稍受挫。 如果是别的军队,数次无功而返之后也许就会后劲不足,甚至需要稍事休整轮番上阵了,可是虞周分明感受到,这群家伙跟了项籍之后似乎先把他的傲气学了个十足,越被赶下来越不服输,心头压着火手上憋着劲,挥动剑戟誓要争个你死我活。 楚军如此,城头的秦军亦不落后,从连封那里了解到,这次的对手老秦人比例高的可怕,整个天下都知道,秦人的韧性最著名。 原本阴沉的天色渐渐剥开迷雾,一缕缕阳光洒在大地,骤然放晴的天空不仅没有使人心情变好,反倒因为天气前后变化有了几分燥意。 眼看项籍转了一圈又一圈,眼睛里的火都快冒出来了,虞周纹丝不动,在他二人身后,张良不知从哪弄了把破秃羽扇,装模作样的来回摇晃:“这么个打法,即便今日能够拿下县此城,那也是损伤惨重,少将军可是要练兵?” 一句普普通通的询问,恰好在战事不利的时候说出来,被问的又是项籍这个心气儿高的,他顿时把这句话当成了质问:“啰嗦什么!项某这就去拿下此城,免却将士们一番手脚!” 跟着个脾气冲的主公混,张良早已习惯了这种言语冲撞,被顶之后他也不在意,气定神闲道:“少将军如若登城,秦军势必拿出百倍兵力合围,让您进退不得。” 项籍一声狂笑:“子房此言差矣,我倒要看看他们如何叫我进退不得!” 张良羽扇一指:“少将军可曾留意,我军之所以攻势不利,全因秦人早有防备,城中长竹众多,以防云梯、飞梯发动蚁附。” 项籍皱眉:“不能吧?若真是这样,那我军的飞梯应该一架也攀不上城墙啊?” “这就是秦人的高明之处了,如果做的太绝,我军势必另想他谋攻城,时间长了,下邳一样保不住。 所以他们故意留出些许希望,既能吸引我军将士慷慨赴死,又能牢牢控制战局,上阵兵员几何、战事轻重缓急,全是由城内秦军说了算。” “就如陋巷遭遇那样,我们只能一个一个上去送死?” “正是!” 项籍知道自己不是与人计较谋略的那块料,可他最恨被人耍弄一般的算计,重瞳一缩,脾气顿时上来了,长戟一挥应者无数:“哼,这次项某亲自上阵,我看秦军何人能挡!” “最好不要。” “怎么?这也有说道?” 张良苦笑一下:“我军过江已久,少将军的面貌装束为敌所知也是正常,张良担心,若是秦军对此也有防备,趁你身在半空无处借力之时发难,那就不妙了。” 这番话不无道理,项籍还不至于自恃勇力就对一切无所畏惧,特别是几次演兵吃过亏以后,他对自己的长短颇有分寸。 想到演兵,他又一转念:秦人再怎么打探,也必定不如子期更熟悉自己吧?难不成他们也能有那么周全的准备,锁链、牛皮索一应俱全?城墙上也不适合挖陷阱啊? 读懂了项籍眼神的含义,虞周劝道:“小心为上,你现在可是三军主将。” 许久不言语的范增也说话了:“明光铠虽坚,可却不能保你万全,再者此甲煞是醒目,秦军多有留意也是理所当然。” 既然三个人都这么劝,项籍没有继续执拗,他看着不断从城头跌落的秦楚军士,不甘道:“难道就让项某眼睁睁看着部下一直伤亡,前赴后继踏入秦军算计吗?” 范老头一扭脸:“老夫说了此战从长计议,谁让你不听来着?若是再过两日攻械齐备,哪有现在这番伤亡!” 虞周叹了口气,心说到了这个时候还争论这些对对错错的有什么用,让项籍颜面无光,只会把他的心越推越远。 范增的心思他和张良都懂,无非是想证明自己是对的,好让项籍以后听其言从其行,可是老头跟刚过叛逆期的半大小子之间的相处方式实在糟糕。 此时位于两军阵前,说一万句教诲的话语不如赶紧想个办法破城,只要帮着项籍击败了秦军,相信过后即便大块头嘴上不说,心中一定有所体悟,岂不是胜过干巴巴的刮人面皮百倍? 果然,项籍听完之后脖子一梗,牛脾气上来了:“昔日大楚一鸣惊人,若我楚军没有点睥睨之气,如何纵横天下?此战不劳师父费心,项某必定今日克敌制胜!” 范增揶揄之后本想开口点拨的,听完这话,站在原地吧嗒吧嗒嘴,什么都不说了,张良想要劝慰双方,被老头狠狠瞪了一眼,只得以眼神不断示意。 问题是项籍跟他智商不在一条线上,没有那么高的默契,大眼瞪小眼许久,仍是不解其意,心下一横管不了那么多了,绰起长戟就要出阵。 虞周设身处地想了一下,觉得秦军想要解围除非在项籍身上打主意,心中也不同意主将亲自上阵,可这话不能直接说出来火上浇油,只得委婉道:“羽哥,想上阵你得做足了准备啊,两位军师所说都有道理,明光铠确实太显眼了。” 项籍眉毛一挑:“项某一人一戟就是最好的准备,还需要什么?铠甲醒目,难不成让我脱了?” “那就脱了再上阵吧!” 范增忍不住扭头开口了:“小子无礼!两军对垒岂可如此儿戏?,莫说不着甲,主将披甲上阵老夫尚不放心,阵前卸甲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都是嘴硬心软的货色,项籍听完目光柔和一些,嘴上却道:“好!对付这群土鸡瓦狗,项某轻衣简装又有何惧?我们走!” 这下范增真急了,他也知道徒弟牛脾气上来是什么样,劝也无用,转而对虞周说道:“虞子期!羽儿无论有何闪失,你家小妹都必须出嫁!” 从这一点看,老头的眼光非常精准,一下子就拿捏到了问题关键,既然项籍是虞周鼓动起来的,那么就该由他来负责。 进也好退也罢,你虞小子不妨想想后果再说,就凭昔日了解,量你也不敢拿自家妹子的幸福开玩笑! 话是没错,不过在肃穆的战场上拿婚事作要挟,多少显得有些荒诞,足见范增是真急眼了。 谁知虞周这次根本不吃这一套:“没问题,这次我也上阵,羽哥赶紧把铠甲脱了,换给韩信之后咱们去选人手。” 一说把铠甲换给韩王信,在场之人全都明白了,此人身材与少将军近似,站在远处冒充一下倒也无妨,可是就算他们以假乱真去打偷袭,又能玩出什么花招呢? 范增想不通了。 项籍迅速卸甲之后,把近两米的铠甲往地上一撴,银晃晃的明光铠迎风自立,犹如兵俑甲士一般。 “来人,再给韩壮士拿一套甲来!” 就像动物护食一样,项籍对于自己的东西占有欲极强,兵甲之类更是不欲外借。 虞周暗笑完了,拉着他就走:“登城的时候长兵不便携带,咱们各自找些精锐,争取一鼓作气拿下此城……” “项某帐下无不是精锐!” 两人边说边走远,只留下当样子的韩王信与两大军士面面相觑。 张良伸出手去想要挽留劝谏,却被范增挡住了。 “让他们去!四面围城只有主阵有些云梯,他们迟早还得回来!” 张良一想也对,也许他们两个只是去做准备了,等少将军与子期点齐人马说出计划之后,自己再来判别是否可行也不晚。 楚军攻势不减,秦军韧性十足,就在攻防双方都以为一天就要这么过去的时候,张良忽然发觉城头守军有了一点微妙变化。 按理说主阵在南城,两军边打边集结,兵力也都堆积在南面城墙,可是这一会儿工夫,他发现秦军正在悄无声息的抽调兵力,甚至有几次墙头失守仍然如此。 楚军立足于城墙,伤亡自然大大降低,能让秦军对此不管不顾,城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善谋者善思善想,范增与张良都是这种人,一丝微小的变化能被他们看出其中机会,进而构建出无限可能。 值此良机,范老头专断道:“令左右二军同时攻城,老夫倒要看看秦人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喏!军师……天就要黑了。” “无妨,大不了挑灯夜战!” 第一百二十六章 巨弩呈凶 虞周叫走项籍之后,两人经过一番打扮已经完全不是军将模样了,粗布麻衣头缠巾帻,除了身材没法改变之外,怎么看怎么像乡野游侠儿。 特别是挂上剑之后,燕恒找来的家伙没几个像好人的,全是一副游手好闲姿态。 项籍扯了扯衣裳,有些不适应,他的持戟卫士也都身着便装,但那股子精悍之气跟虞周所部判若云泥,一眼就能看出军兵与流氓的区别。 对于这一点,他很是不解,压低声音问道:“子期,我看在场的袍泽大多面熟,以前演兵都是交过手的,为何他们此时与过去大相径庭?” 虞周还没说话,一个脑门上贴着膏药、看起来又痞又赖的家伙开口了:“少将军,那是因为在军阵上弟兄们需要抱团结阵,兵要有兵的样子。 今日这一仗可不同了,俺们都尉说要麻痹秦人,当然得装扮的跟乌合之众一般。” 项籍奇道:“这也要装扮?我看你们根本就是嘛!” 得,师徒俩一个臭德行,指望项籍考虑别人的心情再说话那是绝不可能。 好在都是军中的粗犷汉子,没人当成讥讽放在心上,他们甚至以为这是夸奖自己扮的像,咧嘴傻笑:“少将军谬赞了,俺以前是个渔盗,这才从军没多长时间,不过俺身手没的说,不信你看……” “行了行了,快别丢人了,准备上阵!” 腰里别着剑的、嘴上咬着刀的、身上挎着飞钩的、一只眼珠子瞎转悠的、一条腿向后打弯越看越别扭的…… 两支近卫混在一起有些奇怪,不过项籍并未因此小看他们,因为他能从这些人身上嗅到一种熟悉气场,那是见过血的人才能散发出的。 “兄长!兄长!带我一个吧!” 项籍把手伸到腰侧,揉了揉那颗正在乱晃的脑袋:“你怎么来了,快回去,战场之上吉凶叵测,我还要将你完好无损的带给叔父呢。” 项箕扭头躲开大手:“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也应当上阵杀敌!” 项籍略一沉思:“好,我就应你这一回,男子汉大丈夫,也该开开荤腥了。” 虞周额头的汗珠子噼里啪啦就往下掉,项家的基因是挺强,这年头孩子也该早熟,可是放任十一、二岁的毛头小子上战场真的好吗? 确定这是帮他长大而不是害他?嗓音都没变呢好吗!!! 听完虞周的质疑,项籍呵呵一笑:“我少时经常梦见与父亲一同驰骋疆场,可惜天不作美、国运不济,项某这个愿望再难实现了,如今有机会,让小庄满足一下也不错。” 虞周无比认真:“羽哥,你可想好了,项庄年齿不大身弱力亏,打仗可不是儿戏!” 制住堂弟不服气的眼神,项籍更加认真:“身背国仇家恨,我像他这么大时一直想杀几个秦人练练手,无奈各种不成,至今引为憾事。 既然现在小庄有心,我这做兄长的理当尽力满足,至于生死?从他方才说出那话的时候就该有所觉悟了,即便没有,到了战场染多了鲜血,没有也得有!” 虞周不再劝,因为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暗自安排些人手照应好熊孩子,他开始检查自己与部下的装备,拽拽绳索抽刀看看的间隙,顺便问了一句项箕:“想随着冲阵回中军等着不就好了,干嘛要跟来这边?” 项箕满脸都是“你别骗我了”,回道:“子期大哥忒不实诚!你与兄长来到北营,不就是为了从此地攻城吗!?” 虞周停下步伐,扭头问道:“你从哪听说的,我可从来没这么说过。” “没从哪听说,也没人说过,是我自己猜的,就是一种感觉。” 虞周这下乐了,离开中军本阵的时候,张良与范增之间的眼神交流完全被他看到了,也解读了。 知道两位谋士的打算,虞周本想给他们一个惊喜的,结果现在又被小鬼头项箕给叫破,也不知该说这是代沟使然呢,还是这小子跟着许负混久了沾染一些灵气儿。 除此之外,还有个误打误撞的家伙一并送上门了——龙且麾下皆是马军,闲得无聊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被项籍抓了壮丁。 “项大哥,真有这种好事儿?你怎么不早说,我调派人手也来不及了啊!” “不要调派人手,就你一个人就行!骑兵难养我可舍不得。” “好咧,脱衣服是吧?我这就脱!” “是脱铠甲!” 虞周担忧的看着小胖子,对项籍说道:“咱们此战没有飞梯,他能不能爬上去啊?” “什么?不用梯子怎么上城墙?你要飞吗?” 虞周摇了摇头:“之前大战,秦军已将兵力尽数派往南城,如果我们在此作出攻城之势,他们调人回来完全来得及,所以……必须打个措手不及,奇兵制胜。” 龙且衣甲脱了一半,回道:“这倒也是,如果龙某是城头守军,看到你们现在这副样子,连架梯子都没有,我也不会当回事的!” “那到底如何登城?!” 虞周一指八牛弩:“就靠这玩意了。” “你要把我们射上去?” “……” “……” “……” 龙且的脑子怎么长的?虞周很想剖开来看看,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情,他说道:“此物名曰床子弩,又名八牛,意为张弓挂弦需要八牛之力,威力很是了得!” 话音刚落,他不等龙且张嘴问话,捡起一根矛一样粗长的弩箭,继续道:“八牛弩一次可射三箭,全都有穿碑裂石之威,凭此凶器,我们可以把箭轻松射入城墙,借以攀爬向上,给秦人羽哥终生难忘的教训!” 虞周手下那些见过这东西的人还好,项籍他们可是全瞪了眼。 弩箭穿入城墙? 还能挂住一个人往上爬? 子期是对这东西多么自信呐!秦军素来以强弓硬弩称雄天下,也没见他们这么用啊! 不过看到床子弩不俗的卖相,再想想墨家与宋直拿出的精巧机关,他们也就不稀奇了。 项籍扶着八牛弩自问“此言当真”的时候,小项庄一下子笑开了:“哈哈哈,难怪子期大哥看到龙大哥之后脸色那么奇怪! 弩箭! 往上爬! 我人小体轻占尽优势,龙大哥你……唔……唔唔……” 说人揭短的熊孩子最讨厌,被一把茱萸堵了嘴也是活该,虞周拍了拍龙且肩膀,觉得说什么都像嘲讽,只好安慰道:“这样吧,我跟羽哥在前面开路,等我们站稳了,你再带这混小子上来,他年纪小,别往心里去。” 事实证明,在这个年代,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属于常事,一句话不顺心了自艾自怜的矫情完全不存在,特别是龙且这种上马砍人下水捉蛟的家伙,神经更是粗的可怕。 他此时依旧笑眯眯的,揽住项箕肩膀作亲热状:“你们尽管去,我会照顾好他的,不碍大伙前路。” 虞周点点头,怜悯的看了项箕一眼,扭头说道:“护着床弩向前,近城墙三百步而止!” 项籍一挥手,部下纷纷跟着他出动。 等他们大摇大摆进入秦人视线之后,果不其然,这支看上去杂七杂八的队伍并未引起守军警觉,他们只是以弓弩遥遥指着,相互间交头接耳,猜测这些楚人打算作什么。 三百步,这个距离刚刚好,再近会被敌方强弩干扰,远了床弩威力大降,枪箭难以入墙或者不稳固。 随着十架床弩一字排开,秦军总算明白了一些,这种大如车宽如床的巨弩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他们随意的放出几箭试探一下距离,静待一场对射来临。 让秦军想不通的是,楚人为什么派了这样一群说军卒不是军卒,说百姓不像百姓的家伙来。 出乎秦军预料的是,这些破衣烂衫的楚人到了城下三百步就停下步伐,怎么看都不像前来叫阵的…… 也对,穿成这个样子,再往前些那还不是一箭一个上来送死嘛! “算了,我看这次连对射也没有,三百步,这个距离只有连弩车才能够的到,楚人欺人太甚呐!” “可不是,楚贼那十架弩具一看就是凶器,这不是欺负我们弩车全运去南城了嘛!” 一个面有刀疤的老卒坡着脚,狠狠踹向两个同袍:“说什么呐!打起仗来哪有公平的,少废话,都警醒着点,我有种不好的感觉。” 看起来那名老卒威信颇高,两个戍卒被踹之后没有丝毫怨言,缩了缩脖子回道:“老徐头,你跟我们说说呗,郡尉到底怎么想的?死战就死战,让俺死也当个明白鬼。” 徐姓老卒再补一脚:“敌人就在城下,朝外看!” 戍卒分持弩机长戈,站的笔直作出认真的样子,然后就听到徐老卒在他们背后开口了:“郡尉怎么想的,我哪能知道,看在一场交情的份上,不妨告诉你们两个小子,这一战呐,凶险了!早早晚晚的事情罢了,唉!” 两人听完不仅不沮丧,反而生出几分死里求生的豪情:“凶险就凶险,死了就死了,你叹啥气么!我们都没说啥,你还是前辈咧!” 徐老卒再言:“我是为大秦叹气呐!内无粮草外无援兵,还不知道普天之下的袍泽会有多少人将这么带着不甘上战场!” 楚军的传单虽然焚毁了,其中关于天下大势的字句却已刻入每个老秦人心中,文首武魁尽数被拿,这种事实更是拷问着所有秦人内心。 大秦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昔日无往不利的帝国要自断手脚呢? 越是艰难的时候越需要剩下的房梁坚固,恰好东海的这位郡尉就是其一,士气,或者说决死志气都会传染,在他拿着剑划破掌心滴血立誓的那一天起,整个下邳不说固若金汤,至少也是一块铁板。 “嗡——” “呜————” “什么声音?!” “弩!楚人的弩!” “轰!” 久经战阵的老卒知晓弩车厉害,将身子伏在女墙后面躲得严严实实,嘴里骂骂咧咧道:“狗日的楚贼,还真是欺负我们弩车不在来的! 小子们趴好了,这东西威力吓人但是射起来慢,别伸出脑袋去变成倒霉蛋,他们也就呈一时之凶!” 徐老卒没有说错,对于散布城墙的军士来说,十架弩车射起来不停也没多少实际杀伤。 他认为,楚人一定实在南城吃了瘪,这才仗着人数与战器优势前来打击自家军心,躲过了这一阵,对方迟早会退的。 可是过了一会儿之后,他忽然察觉事情有些不对头,因为弩箭比想像的密集一些,不像十架弩车能射出来的。 最重要的是,居然没有一支箭从头顶飞过,也没有一支箭射上城门楼,这根本不是让人狼狈一些的打击军心行径,太不正常了! 脚下的城墙像个箭靶一样轻抖,甚至开始掉土面儿,这种时候,徐老卒如果再不知楚人弩箭射到了何处,那么半生军伍也白混了。 他知道,巨弩这种东西威力大,但是准头没那么好控制,射入敌群还好说,单独射一个人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壮起胆子往外冒了冒头,徐老卒忽然发现一个令他不解的事实——那些衣着非常混乱的楚人,似乎真的打算往城墙下面赶来,因为他们忽然变得行伍严整,跟形象大大不符! “起来,起来,全都起来!箭停了,都给我起来盯着楚贼!若有风吹草动……” “徐军头,他们上来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登城 床子弩还有一个俗称,名叫一枪三剑箭,之所以有这种叫法,一是指粗长的箭矢尾部有三片铁制翎羽,随着弩箭击发,它们就像三柄利剑一样无往不利,命中目标之后箭头穿透箭尾撕裂,凶残如洪荒猛兽。 一枪三剑的另一个原因,在于主矢两侧还可以搭配三支小箭,一次发射有主有次,愣是没有浪费这架战争利器一点势能,将怒火尽数倾泻敌人头上。 下邳虽为首邑,城墙并不算雄壮,三层楼的高度,十架床弩齐射三轮就能上人了,鉴于人多的缘故,虞周他们等了足足六轮才准备正式攻城,而这时候,数丈宽的墙面外侧像是多了个天然悬梯,傻子都知道该干嘛了! “杀——!” 虽是徒步,身高腿长的项籍不逊骑马多少,在一群剑士刀客中间,这家伙的长戟如同本人一样显眼。 不夸张的说,当项籍大踏步踩在地上往前跑的时候,跟一头横冲直撞的犀牛没什么区别,同样的皮糙肉厚,同样的烟尘滚滚,伴着“轰隆轰隆”的脚步声,任谁看见这么一位迎面冲来,第一反应都是侧身躲过去…… 那气势太骇人了,正面相抗绝对不是明智之选! 包括城内的秦军也是这样认为,他们发现楚人冲上来的时候,正是项籍威势进入巅峰,看那劲头,甚至有人觉得此人想撞破城墙杀进来! 等双方距离仅剩一箭之地的时候,楚人率先发难了,仰射有些吃亏,但他们仗着人数优势丝毫不落下风,弦声、箭声、呐喊声,声声不绝反压秦军,黑色、红色、血色,每一种颜色翻腾绽放都有相应的生命缓缓倒下。 两轮箭雨之后,秦军中的老卒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如果只是对射,楚人应该弩盾齐备结成阵型才对啊,怎么那群粗衣者一个劲往前,根本没有停下的打算? 看架势,有点像将要攻城? 可他们什么登城?梯子都没有一架啊? 常说灯下黑,躲在女墙后面与敌人对射的时候同样有视觉死角,等项籍他们越来越近,一些经历过生死直觉敏锐的老家伙越来越不安。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举盾顶着楚军箭矢往外一探头,再顺着项籍他们奔跑的路线一看,顿时吸了一口凉气:“备战!备战!快备滚木擂石!楚贼要攻上来了!!” 一支利箭划破长空,那人闷哼一声并未倒下,声音更加凄厉,像是被人挤出肺里所有空气一样喊道:“备…战,死战——!” 与他有默契的秦人老卒一听,不问缘由打起十二分精神,那种自己探出头去再看一遍的家伙都是新手,有的被一脚踹回来惊魂未定,有的因为好奇付出沉重代价,插满羽箭趴在墙头。 不管怎么说,城墙上插满巨箭的消息迅速被每一个守军所知,就在他们搬滚木运擂石烧金汁的时候,项籍已经摸到城墙了。 随手格飞两支冷箭之后,他右手持戟左手拽住墙上巨箭,沉着身子试了两下结实程度,顿时面带喜色,胳膊上的肌肉包一鼓一松,整个人拔地而起。 眼看着有人往上爬,秦军怎能轻易放过?他们一边用弓箭压制后面的楚军,一边往下出溜飞钩想要擒了项籍。 三爪铁钩苍蝇似的围着发髻打转,项籍不耐烦了,只见他稍微停下攀爬进度,长戟往前一探一绞,顿时用小枝挂住钩子、绳索缠住戟身,然后双方便开始较力。 不过但凡“力”这个字跟项籍扯上关系,结局根本不用问,随着一声暴喝“下来”,城头立马被拽下来俩人,“吧唧”一声摔在地上,抽了两抽就从头部浸开血迹,眼睛暴凸。 实际上,方才想拿项籍的不只两个秦兵,还有运气好的家伙抓绳子不牢,掌心被磨破之后,人却躲过一劫,他们顾不上手掌钻心一样的疼痛,随便一裹继续应敌。 再往上爬了两步,项籍忽然发觉头顶一暗,来不及看清是什么,一团黑影已经当头罩下。 此时此刻容不得多想,项籍拿战戟斜着一戳,锋利的戟尖插进城墙,墙与戟之间,一个锐角既成了他的避身所,又成了擂石变道的斜坡。 在石块触碰戟身的时候,项籍稍一用力撑开锐角,石块无奈的随着战戟变更了路线,没完成任何使命就跌进泥土里。 秦军出招,项籍拆招,经过了方才较量,守城者仍是一副不屈不挠的态势,项籍心里可是乐开了花,因为他发现这些巨箭比自己想像的还要结实,不用像刚刚那样小心翼翼也没问题! “秦狗,等我上来你们死定了!” 年轻人喜欢又斗技又斗嘴,秦军显然没有奉陪的兴致,听得一声辱骂,他们随手就把还没煮开的金汁倒了下去,笑得狰狞又解气。 “秦贼无耻!” 一身粗衣没披大氅,他可不想被那些污秽之物浇个满头满脸,金汁落下之前,项籍飞快的一蹬墙,身子像只风筝一样往远处滑出去,足足跃出一丈,他才借着翻滚着地稳住身形,再扭头怒火万丈。 英雄可以流汗,可以浴血,哪有顶着一身恶臭到处乱跑的?在一个骄傲的人看来,真要那样还不如死了干脆,哪还有脸见人。 特别是跟虞周混久了之后,楚营中人多多少少都受些影响,比外人更喜清洁,而且早已知晓秽物遇到伤口必会引发疫病,他们对此避之不及。 项籍很恼火,于是下手更加粗暴了,重新回到城墙下,他干脆一个跃身腾空数尺,抓住巨箭飞快攀爬。 这时候,多数楚军也到了,秦人不可能紧盯着一个人浇金汁,双方又在爬墙与防守之间展开较量。 滚木擂石落下,有身手好的直接躲过去,有照应能力的顺势挑飞木石护住同袍,当然,也有认为自己能硬抗、或者干脆躲不开的家伙连人带石头砸到地上,青的黄色流一地。 甚至还有血灌重瞳的项籍,接住之后顺势给扔回去,扔的时候差点折断巨箭再掉回地面。 扔回去…… 为了应对楚军攻势,秦人同样付出一些代价,每当他们往回拽滚木的时候,身躯暴露就成了最好的靶子。 你来我往没几合,这种付出的平衡就被打破了…… “杀!” “上来一个楚人,赶下去!” 项籍上来的非常不容易,怎么说呢,借助床子弩登城确实出乎秦军预料,可是随着滚木擂石一放,被掀翻的不只是楚军先锋,还有许多巨箭如同匍匐的麦田一样被扫落,这种情况越靠近城墙顶端越明显。 大家为了方便攀爬搏杀,武器全换成刀剑类短兵,只有项籍一人带着长戟,最后那段路,还是他借着戟上小枝勾住城头,硬生生爬上来的! 这个时候,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杀——!” 一丈三的长戟舞起来有多可怕? 千古无二的霸王舞戟宣泄有多可怕? 如同在满地烟尘的屋子里打开风扇,如同一锅热油里面滴入冷水,城墙立刻就沸腾了。 长戟划过,兵刃折断衣甲破碎,伤口向外翻开如嘴唇一样大口大口吐血;长戟扫过,骨断筋折的咔嚓声不绝于耳,口鼻冒血的内伤者比比皆是;长戟啄下,一个窟窿不知多深,长戟勾来,一块肉消失不见…… 真真正正如项籍之前所说,一人一戟,让这座城池鸡犬不宁,既杀人命,又夺人魄! 杀的兴起,他的眼珠子已经红了,一步踏出必然饮血,长戟舞动必然收命。 秦人也有勇士,可是自从三个英勇善战的百人将联手依旧不敌被杀之后,他们几乎是带着一种虽必死吾往矣的决绝在战斗了。 一个家伙扔掉兵器扑上来抱腿,另一个家伙扑上来抱腰,越来越多的秦人几乎将项籍淹没,他只哈哈一笑,随着腿踢肘砸,陆续有黑衣身影从城头飞出去…… …… …… 项籍在上面快活,虞周在底下快要骂娘了,一军主将也不为部下考虑考虑,过足了厮杀的瘾,居然忘记理会他们怎么上去! 连续三次被砍断飞爪绳索之后,第四次运气很好,虞周总算度过了最后的空白距离,带着大事可期的表情登上城头。 挥剑斩杀几个秦军之后,他将附近的飞钩通通借用了,随着一条条绳索抛下去变得紧绷,虞周专心护住小小落脚地,等待更多袍泽爬上来。 有一个力如孟贲悍如恶来的,总不能所有楚军都这样罢? 借着这种想法,被项籍欺负的憋闷委屈无处发泄的秦军全都找到虞周头上。 一人上来长剑挑刺,两人上来长剑劈划,三人上来变砍为扫,更多秦军围上来的时候,虞周出手再也没了长剑的轻灵,全是大开大合招数,干脆直接的如同大刀。 剑是百兵君子,偏偏战场是个最不需要君子的地方,秦人行伍为阵配合严密,虞周跟他们缠斗建功有限。 “哈哈哈,老子总算上来了,看剑!” 正在专心对敌的时候,身后传来的笑声熟悉又让人疑惑,虞周记得龙且并不在自己后面,他什么时候这么早就来了? 一个愣神,眼前的秦军已被小胖子斩杀,龙且杀完人后晃了晃手中长剑,撇撇嘴扔到一边,随手捡了一杆长矛合身欺上。 “子期,比比看谁杀的人多!” 虞周对这个提议一点兴趣都没有,杀戮只是战争手段,但不是目的,守着身后这条通道才是他想干的的事儿。 “你个混蛋这么早上来,项庄呢?” “子期大哥,你找我?” “……” 第一百二十八章 鏖战 项箕年少,这个时候带他上阵简直是作孽,没办法,堂弟是人家的,项籍都答应了,虞周再推三阻四反而显得另有所图似的,只好托人照看着。 哪想到龙且更不靠谱,早早把人带上来不说,给他一把剑就扔那不管是几个意思? 让项箕早日习惯厮杀吗? 转过身,交代了燕恒几句话,再回过头,只见项箕面色有些发白,手上拎着一颗脑袋,神情惶恐中带着兴奋,几朵红梅点缀在稚嫩的脸上,格外刺眼。 “好样的,小庄,秦人也是俩肩膀抗一个脑袋,没什么可怕的,杀——!” 再怎么憨厚温和的人,到了战场上都会变成另一张面孔,龙且这番夸赞让项箕的脸色由白转红不那么难看了,却让虞周脸上蒙了一层灰黑。 就像战争中的杀戮很难界定对错一样,身处弱肉强食的环境,一个孩子早早开了荤,固然让人心里不舒服,可是也没法评判利弊。 有句名言叫做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在这里,这种事就是起跑线,虞周早在没离开下邳的时候就见识过了…… 一条血污痕迹从脚下蔓延向很远的地方,项籍不知杀到哪里去了,随着楚军陆续鱼跃而上,落脚之地也在不断扩大。 爬上来的人越多,溜下去的绳索也就越多,就像决口一样,水流撕开堤坝,缺口变大更加拦不住,没一会儿工夫,两支参与突袭的近卫军便已悉数登城,出笼猛虎一般扑上来撕咬。 再也不用照料后路,虞周剑势恢复几分轻灵,腾挪之间前挑后刺,必定带起朵朵血花。 前有车后有辙,几位相熟的兄长都上阵了,项箕吐出几口酸水缓了缓,很快适应了当下环境,紧紧握住剑柄,怪叫着再寻良机去了。 龙且把长矛使成了出水蛟龙,燕恒腕刀连闪绕着项箕打转,武戚抢了个巨盾顶住许多秦军。 至于雷烈,虞周眼睁睁看着他用战戈挑飞一名秦兵,落进一口大锅里,仿佛来自地狱的惨叫瞬间传遍城头…… 那是守军用来煮金汁的,火都没灭…… 鲜血容易勾起人的兽丶性,厮杀更是来自上古的本能,当兵刃划开衣甲的时候,一方期待,另一方恐惧,然后得手者心满意足收割战功,败者只能感受愤怒与力气一起从身体中流走,任人宰割。 再然后,胜者发出示威一样的咆哮,败者心怀不甘,在世上留下最后的悲鸣,凄厉又绝望…… 所有声音汇聚起来,把战场变成一个视听的立体世界,刺激着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 眼见同袍取胜的,气血灌注全身更加奋发;失去昔日伙伴的,或者丧了胆气,又或者同仇敌忾心意更决绝,爆发出伤狼一样的嗜血劲头…… 很不幸,坚韧的老秦人总以后者居多,这对楚人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特别是轻装简从之后,他们的兵甲、人数全都吃亏,相互抗衡并不那么容易。 虞周挂彩了,一支不知从哪飞来的箭矢直奔龙且,经过他眼前的时候,挥剑去拦却因仓促出了些失误,三棱箭头梭子一样划过手臂,在上面留下一道长长的伤口,看上去很吓人。 面对满地死尸,没人把这当回事儿,楚军见了回以赞叹英勇的眼神,没良心的小胖子更是专门停下来嘲笑:“子期,你这剑术越来越不行了啊,若是魏老见了,非让你负重跃过鲤鱼背一千次不可!” “少特么说风凉话,要不是我这一下,你这会儿都抱着屁股哭上了,赶紧往前再推进几步,把弟兄们都接进来。” 拜伤口疼痛所赐,虞周脑子清醒许多,秦军一副死战搏命的架势,他可不想拿着精锐与之硬拼。 再走几步就是斜梯,下了墙夺取城门才能将大军迎进城,缘何不用? 无奈他们能想到的,正是秦军必须严防死守的,两强相争,说是鏖战丝毫不过分。 一个秦兵随伍刺出长矛,收手慢了一些,矛头顿时被人砍断,凭着多次死里逃生的直觉缩起脑袋,一柄长剑贴着头皮划过去,冰凉冰凉! 发髻没了,可是这事儿没完,刚才的躲避动作又让他慢了同袍一步,长矛刺进腹部的时候,剧痛传遍全身,咬着牙吞下满嘴腥气,他用最后的力气死死卡住矛身,任对方怎么拔也抽不动。 风水轮流转,得手的楚兵还没来得及享受喜悦,一柄长戈如同鸟喙钻入椰壳一样啄在他的头顶,年轻的军士晃了两晃,一道红线从脑门滴下来,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长戈未收回,又是一支利箭飞进黑衣兵群,绽放一朵血花。 杀人者与被杀者皆有同袍,你来我往的争斗在这堵墙上随处可见,虞周踏上夯土斜梯的时候,脚下已经感觉有些滑腻。 总算有了点居高临下的优势,武戚双手各持一盾缩起身躯,把自己当做攻城槌,从上往下狠狠撞进敌群。 这么干很危险,不过加上雷烈配合之后,这法子异常迅速有效,战戟划过拥挤的人群,就像镰刀一样收割战果,紧接着楚军一拥而上,压得秦人步步后退,怒吼变成哀叫,从斜梯外侧直接跌下去,落地有声。 “楚士争先——!” 越靠近目标,楚军越兴奋,城外数万兵马还在等着,只要打开城门,胜负立刻就能决出。 混乱中,虞周也顾不上照料项箕了,瞪着通红的双眼顶在最前面,每一剑挥下,必有一声咆哮响彻天际。 利剑,猛士,总是在最关键的地方发挥作用,一面面盾牌碎裂之后,藏身其中的秦军就像失去贝壳的蛤蜊,被雷烈、被龙且、被燕恒、甚至是被项箕肆意切割。 杀出一条血路,六个字足以形容此情此景,却道不尽其中艰辛与苦难。 虞周此刻浑身浴血,四肢传来的疼痛让他根本说不清这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一扭头,看见小胖子披头散发衣襟碎裂,还有以往白白净净的项箕满脸血污,顿时感觉一层鸡皮疙瘩从脚后跟直冲后脑! “哈…哈哈,老子以为,你早累的趴窝了呢。” “放什么轻巧屁,要不是这个混小子当累赘,我早打开城门了!” 项箕不甘示弱,一发狠嘴巴变成地包天了:“我不是累赘!我砍了三个!全是亲手斩杀的!” “嘿嘿,像你兄长,还敢不敢来?” “不敢?不敢拿什么见父亲!” “好!” 第一百二十九章 城门争夺战 虞周从来没有想过,再回到这片“初生”的土地需要这么难,从立足城墙到现在,在身后那条鲜血凝结的道路上,倒下的不只有秦人,还有无数持戟卫跟他的近卫喋血沙场,这其中甚至有出身童闾的老底子,看的燕恒泪都要下来了。 是兵刃不利、武艺不精?是军将无能、指令不清? 都不是。 归根结底,这也算是那张传单的反作用,朝政混乱忠良被害的消息传出之后确实能够打击大秦威望,瓦解许多士气民心。 但是反过来说,也让一些对大秦死心塌地的家伙心生决绝之意,宁可为这个帝国殉葬。 从这次征战来看,能让一次猝不及防的突袭变成现在这样子,秦军顽强的家伙太多了。 抱着脖子咬的、搂住人跳城门楼子的、中了剑依旧把手里兵刃送进敌人胸膛的……这种人从来不是某个时代的专利,而是一个民族巨人贯穿古今最硬的那根骨头。 偏偏在这里,有很多军士都被大秦将亡的传单激成了那根骨头,他们想的很简单,房倒屋塌是因为柱梁坍了,只要脊梁不断,总能再度撑起一片天地…… “杀——!” 喊杀声再度进入高丶潮,又是一轮碰撞之后,城门已经近在咫尺,虞周只看了一眼,立刻感到有些头晕目眩,因为黑漆漆的城门洞子里全是巨木,横着挡的、竖着顶的,整整齐齐犹如大鱼骨架,一看就是早有准备了。 一座未被主攻的偏僻城门尚且如此,其他三个门得是什么样?秦军这决心可真坚定的! 事已至此,再退回去也不是办法,虞周仔细打量之后,把剑交给燕恒:“你跟项庄领一些兄弟,把城门里边清理干净,两刻钟,行不行?!” 燕恒还未说话,项箕不干了:“子期大哥,我不要干苦役,我要杀秦贼!” “少废话,清不出道路大军进不来,咱们早晚都得死在这,你们两个要干的事情,关乎到数百兄弟的性命!” “子期放心,一刻钟,若有超时提头来见。” “我也是,我也是!” 虞周点点头:“多带点人,遇到嵌死难搬的木料就以此剑削斩,我跟武戚他们拦住秦军。” 燕恒没再说话,接过长军剑扭头就去了。 幸好没有绞关石与千斤闸…… 念头刚落,秦军没有给他再细想的机会,疯了一般涌向城门,紫红的脸膛上横肉叠加,青筋蚯蚓一般拧曲。 背后的情形楚军也见到了,巨木挡门,要么,拦住敌人一时半刻等大军进城,战功钱粮爵位一样都不少;要么,此地就是大伙的丧身之地,生前身后皆为虚幻,再不杀他娘的更待何时?! “杀秦军,决生死!” “杀秦军,决生死——!” “赳赳老秦,复我河山!” 双方都知到了最后绝唱,眼珠子没有一个是白色的,随着太阳渐落天色变暗,整座下邳北城像是被一团阴气笼罩了,提前逃出鬼门关的孤魂们在此鬼哭狼嚎,扰得死者、活人全都不得安宁。 虞周使过矛用过戟,最后还是觉得剑更顺手,没有了刚才吹毛断发的犀利,他干脆跟龙且配合着一起杀敌。 厮杀了一天,小胖子虽没露出体力不支之态,也显得气喘吁吁动作慢多了,两人一长一短相互查遗补缺,倒也相得益彰。 慈不掌兵、慈不掌兵、慈不掌兵…… 老秦人的血一直在流,楚人的性命也在不断消逝,对于身边袍泽倒下,虞周不停的心中默念,可是念到最后,他只觉得眼前景象越来越迷糊,鼻子越来越酸涩。 那个是老玄,以前是太湖上的水盗,从水寨建成一直跟随至今,好几年的老人了,一顿能吃三斤饭三斤肉,龙且凫水的本事有一半是跟他学的,现在……再也用不着三斤饭三斤肉了…… 老玄倒了,有人怒火万丈,是一直在他身后受照料的少年郎,想起来了,小伙子姓蔡,会稽本地人,出征的时候,他家老娘送出来二里地,老人家站在那里迟迟不肯回去,小蔡他……躲开,快躲开啊!撒手撤步,扔了兵器吧……! 晚了…… 血花绽放,一次两朵,一朵在誓死不退的小蔡胸口,另一朵,却在想帮他挡剑的文山肩头,文山出自童闾无名无姓,自己起的这个名字,因为他会写一手不错的小篆,以后想读山一样多的文章。 当初五百童男女,男童三百,选择征战这条道路的只有一百三,而现在……不要文山!你只是个百人将,别干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情! 杀一人,救一人,亡一人,所谓袍泽,就是不计得失的相守相望,也是不关乎任何利益的背靠背心连心。 虞周不用低头也能分辨出地上再也不会动的那些人叫什么、什么来历、属于哪营、甚至有什么爱好,这一刻,他的心随着手中长剑一起撞向对面青铜盾,发出刺耳的哀鸣,然后变得扭曲,碎裂。 “呃啊——” 残剑不停划过铜盾,溅起点点火花,天色渐渐暗淡,这种微小的光亮也越来越显眼,它们跌落尘埃,它们飞上夜空,到了最后,火星练成一片,几乎照亮半座城池,秦人的脚步更加焦急。 “都尉,看,城里着火了!” 虞周脑子都没动,瞎话张嘴就来仿佛亲眼所见:“必然是少将军得手了!弟兄们,秦军完了,杀——!” 得手?得什么手?虞周一点都不清楚项籍跑到哪里、做什么去了。 到了这种时候,每一句鼓舞士气的话语都能让大伙坚定信心,抱着团活下去,彼消此长,为什么不呢? 再者说了,能在城里放火的,除了项籍还有别人吗?不只虞周这么认为,看见大火熊熊燃烧,众人全都想到项籍身上去了。 “杀——” “燕恒,你狗日的还能不能开门了?再打不开,等少将军来了非把你和城门一起拆掉!” “马上——!” 兵刃削砍木头的声音不断传来,看来这活儿比自己想像的还要难。 一晃神,秦军身后忽然来了更多黑衣军士,见到敌人来了援兵,楚军犹如当头被浇凉水,稍稍雀跃的心情一点点下沉,仿佛进了泥泽。 都到这一步了,难道还要功败垂成吗? 第一百三十章 夺城 “轰——!” “嘎吱——” 听到这个声音,虞周终于舒了口气,城门开了,哪怕只有一条缝,自己也能把活着的弟兄带回去。 仗打到现在,说不想拿下这座城池建立功业是假的,可是失去许多伙伴之后,虞周不想再让这些人有任何损伤了。 强弩之末的精兵倒在黎明前的黑暗,智者不为! “杀——!” 这一声,从下邳四面八方传来,而且越来越近,震的整座城池为之一颤。 “杀——!” 这一声,是秦军执意以死相殉,即使城门开了,依旧死不旋踵战意不减。 “杀!” 不甘示弱的楚军先锋立刻回以颜色,胜利果实拥入怀中一半,但是同袍的血未干尸未寒,要算清这笔账,还是得拿刀剑这种军中语言说话! 没等虞周说什么,两支军队再度缠斗到了一起,这一次,比之前更加胶着。 也许是命运总喜欢干些锦上添花的事情,就在秦楚两军咬得难舍难分之际,秦军身后再度出现骚乱。 随着一阵马蹄声,项籍终于出现了,虞周看了一眼,差点在这肃杀的战场上笑出声来。 太可乐了! 也不知他从哪里寻了匹矮马虚坐在上面,长戟两端绑着两个火把,随着小马奔跑一颠一颠的,挥戟杀人的时候,两个火团一起跳跃,既可笑又诡异。 至于虚坐?因为虞周看到项籍的脚耷拉的很低很低,只要双腿抻直了,可以稳稳站在地上,那匹矮马在他胯下,就跟普通人骑了条狗似的。 也不知道项籍为什么选这么一匹马,这匹马又在路上吃了多少苦才来到这儿。 偏偏他还神情严肃一本正经,混不管一百多斤的长戟舞动时,那匹马嘴唇外翻一个劲打吐噜。 “哈哈哈,子期,好样的!” 说着话,项籍跳下马来,从背上解下一个包裹,三两下打开取出一物,高高举起喊道:“你们的郡尉已死,还不束手请降!” 秦军闻声动作稍缓,看清他手上人头之后,顿时有人缓缓放低兵刃,神情从狰狞到迷茫,只经历了一个犹豫。 “徐郡尉死了…这城……我们怎么办?” “我们是老秦人!除了死战还能怎么办!” “对,城门破了咱都不降,郡尉不禄,大不了一起下去找他,到时再将楚鬼杀的魂飞魄散!” “杀,杀——!” 项籍没有料到人头掏出来是这么个结果,眼看秦军战意攀升,他将那颗没用的脑袋一丢,长戟一挥直取叫的最凶之人。 那人倒也决绝,一看死活躲不过去了,稍挪身子避开要害,反迎着戟首撞上来,与此同时,他手上长矛一斜,指着项籍脖颈狠狠扎下去,竟要来个两败俱伤! 项籍哪能吃这亏?一声冷哼之后,他招式不变也不躲避,战戟再快三分,在长矛碰到自己之前捅进对方体内,紧接着,手腕一拧战戟跟着一转,上面的小枝狠狠一搅,那人终于没了握住长矛的力气,脸上五官全挤在一起,大口大口吐血。 “降者不杀!” “楚贼,呸!” 这一次更坚决,两个秦兵同时欺身而上,一个合身飞扑战戟想让他使不得兵器,另一个仗着身材矮小直取项籍小腹,反手握着的短匕有些发绿。 这一下,项籍真的火了,他也不管兵器上趴着个人,连人带戟拎起来稍作蓄势,等那矮个儿秦兵到跟前的时候,抡起半个圈直接砸下去。 好家伙,他那杆重戟用在战场,基本挨上就亡沾上就伤,现在又多了一个人的分量,哪儿是好受的? 矮个子秦兵结结实实受了这一下,顿时躺在地上,嘴里发出响哨一样的呼声,气息只出不进。 至于趴在戟上那位,整个人都成了“丱”字。 但是,秦人不仅没有被袍泽惨状吓住,反而更加疯狂,前赴后继涌向项籍,嘴里喊杀不断。 局势到了这种程度根本没法控制了。 项籍不清楚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只知道一身粗衣很快就被染成暗红色;他也不明白这些秦军为何一个都不降,只知道持戟卫伤亡很惨,以至于一向反对滥杀的子期,这次破天荒没有拦着自己,还帮着一起了结这群哀兵…… 城外的楚军终于进来了,好像一支洪流略过平原,迅速渗透每一个角落,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灌满全城之后便开始清洗。 土味儿、腥味儿、山呼声、兵戈声…… 在这个难忘的傍晚,每一个活人都能感受到它们正在充斥七窍、震撼心田。 …… …… 终于可以停下来喘口气,虞周什么都没说,指了指城门,就有一些尚存余力的将士随他一起搬运战友遗体。 搬着搬着,眼睛又有点模糊了,那些面孔年轻又熟悉,最后定格的时候,许多都是睁着双眼,或者怒目而视,或者流露不舍。双手僵硬了仍旧紧紧攥住兵刃,掰不开,扯不下,不得不保持他们战死的模样抬到一边,过后收殓。 明明是场胜利,心里却没有多少欣喜,虞周越想越窝火,越想越不对劲,把眼睛瞪大看了一会儿明月,这才稳住心神。 “不应该,不应该啊,怎么会在下邳遇到如此强军?完全不应该啊……” 轻轻放下袍泽遗体,龙且伸手去摸怀里,结果掏了个空,低头一看,衣服早就烂的不成样子,一点零食都没了。 喂不成“饭含”,他像面对活人一样抱了抱拳:“兄弟勿怪,且在黄泉少等片刻,龙某这就去准备上路饭,吃了这顿再走也不迟……” 说完之后,小胖子转过身,对虞周说道:“你嘀咕什么呐,快,身上有吃的没?” 虞周翻白眼:“你什么时候见我随身携带了吃食了?” “我去找火头军!” 刚走没两步,项籍来了,双眼血色未褪,浑身杀气未散:“为何?!” “项大哥你怎么了,什么为何?” 项籍一巴掌拍在龙且肩头:“为何我的持戟近卫伤亡如此惨重?秦军何时有了这等战力了!!!” 虞周垂着头:“他们……死了多少?!” “十之三四!人人带伤!!!” 虞周脑袋更低了:“看来我的近卫也差不多,甚至更惨……” 项籍听完心里一抽,但他很快就把哀痛化作最怒气:“秦人杀我楚人一个,我就要他们十个偿命,敢伤我大楚十人,就要他们百人殉葬!!” 虞周没有劝,而是松了松绑伤口的巾帻,沉声回道:“羽哥你下手轻点,龙且身上也带着伤呢,这小胖子怕你笑话硬挺着,现在脸都白了……” 项籍急忙收回手掌,掀开龙且布条似的上衣看了下,皱眉道:“怎么伤成这样?快去包扎一下。” 第一百三十一章 背靠背的好朋友 包扎完伤口、换过衣装之后,虞周已经很累了,本想早早歇下明天再去面对诸多事宜,谁知项籍根本不愿放过自己与龙且,拎上几坛子酒,三个人晃晃悠悠就往城外走。 项籍一路上眉头紧皱,也不说话,龙且弄了些野山枣,吃的龇牙咧嘴,也不知是真的那么酸还是他借机掩饰伤口疼痛。 临出城门的时候,项籍脚步放缓一些,却没停下,打开一坛子酒喝一口倒一口就往外走,脸上无悲无喜。 这里只是粗略的打扫一下,两军的尸首全搬走了,浓烈的血腥味怎么也消不去,至少需要一场暴雨才能洗刷。 随着夜色渐深,丝丝凉意透人心脾,虞周打了个寒战,听到晚风吹过树梢呼呼有声,只当那是同袍尚未走远,学项籍那样拍拎过一坛子酒拍开泥封,边喝边倒。 他算看出来了,项籍心里不痛快,自从出战以来,这家伙一向顺风顺水,这次遭遇了意料之外的挫折,郁气难出也是正常。 不过项籍有一个很了不起的本事,那就是非常善于自我调节,但是经过这种调节之后的结果不太好,郁气会化为怒气、哀伤会化为愤怒、惊惧会化为激愤…… 总之,一切让人垂头丧气的情绪,都会被他变成怒火发泄出去,燃尽所有不平。 果然,出城之后,项籍脚步加快许多,行不多久,他在一个小土坡停下,转头看向身后的城池,大声说道:“此城吞我大楚数百勇士,当以全城殉葬!” 虞周听完眼皮一跳,没说赞成,也不说反对。 他知道,就凭项籍的执拗脾气,作出决定以后极难改变,特别是刚刚说出的话要想收回?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且走到这里,虞周忽然醒悟项籍屠下邳这个想法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因为此地以前曾是屈旬的封地,当年项燕战败带来的痛苦,不是区区一个老叟的人头可以弥补的。 旧恨又添新仇,怎能轻易放过? 龙且看了虞周一眼,随即说道:“项大哥此言有理,下邳秦军战意坚决,当以酷烈手段令其惊惧,杀鸡给猴看!” 项籍眉头稍缓:“正是如此,临之以威才能让他们害怕,否则天下秦军尽皆死战,项某纵使不惧,也舍不得麾下子弟多有损伤。” 虞周仿佛没听到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小心扯到伤口,呲着牙花子冒了会儿冷汗,这才拖过一坛子酒,咬开封口:“羽哥,明日事明日说,今天在这里,兄弟倒要说一声你不厚道。” 想到之前撇开部下独自去闯郡守府,项籍有些底气不足,但这家伙不是个会认错的性子,转而说道:“子期,此战你与龙且率先破门立下大功,你们想要什么?” 虞周很想说一句想要死去的战友再活过来,但他知道这话不仅不现实,还会让项籍更加难堪,不如不说。 想了一会儿,他回道:“我觉得,咱们应该效仿之前锡山那一战,给忠烈们修一座陵园,让他们埋骨安魂,得享万世敬仰。” “这都是应该的,子期不说,我也会如此做,你就没有什么自己想要的?” 龙且这会儿缓过劲儿来了,一屁股坐到虞周身后,脊背互相倚着,扯出个难看的笑容:“如果子期不要,干脆许我两个愿望好了,就当是把他的也算到我头上。” 项籍很想回一句“你除了吃还能想到什么”,但是众多亲随阵亡的事情一直压在心头,他没心情玩笑,目光往下沉了一些,什么都没说。 虞周见状,递过去一坛子酒,然后两人相互一碰,狠狠的灌了几口,他才舒服的往胖子背上一靠,回道:“我想要的?我倒是想让将士们都回来,可能吗?” 此时与刚才不同,刚才是项籍尴尬,借着论功行赏这个稍微郑重点的事情转移话题,拿阵亡的将士说事儿只会让其更下不来台。 现在呢,小胖子一打岔,两个人又多了个一递一接的动作,小小细节,气氛已经跟之前不一样了。 别瞧不起这点小事儿,接受一个人的东西,本身就是一种心防大降的心理暗示,最适合调节气氛。最广泛的,老祖宗曾经把这一招在酒场上用了上千年,无往而不利。 要说虞周跟项籍相交多年为什么还要小心翼翼?那是因为他心里一直抱着一个信条不曾松懈——生的近不如处的近。 也就是说两人天然关系再近,随着慢慢相处总会因为喜恶不同或疏远或亲密。 包括远亲不如近邻也是如此,再怎么血脉相连,随着时间与空间不断消磨,比不上一个朝夕相的人也是正常。 当然了,还有个前提就是这位近邻不要净干伤感情的事儿。 因为情义是消耗品,如果不能用一种妥善的方式好好维护,总有消耗殆尽的那一天。 每次相处你都惹人不爽,下次谁还愿意见你? 特别对于项籍这种性格来说,“刚而犯上”如田丰者,必定会落得范增“曾经”的下场。 虞周绕了个弯,再用一副靠在龙且背上的半醉姿态来说这句话,任谁看来,都不会联想他在落少将军面子,而是认为同样痛失部下,他也需要发泄一番苦闷,倾吐不舍与心痛。 果然,项籍听完之后再饮一口,慢慢走到他俩身边,轻踢一脚示意让个位置,然后挤进来三人抵背。 望了望远处的星空,他觉得这种看不到对方眼睛的感觉挺适合现在说话,随即接道:“我也是啊……都是从水寨一直跟随的弟兄,一个锅里搅过马勺,一口井里饮过清水,说没就没了……秦军怎会如此强悍?” 虞周叼着一根草叶:“你最先杀上去的时候没察觉吗?” “没有……” “那就怪了,这事儿我也没想通,也许非等天亮了问问范老他们再说。” 说到范增,项籍心里又是一虚,老头子之前就不同意这种快攻手段,现在城虽拿下来了,也把自己闹了个灰头土脸,说明还是人家人老成精,这怎么好面对? 想到这,他问虞周:“子期,若让你主谋这场战事,你会怎么做?” 虞周合着眼皮道:“拿战器砸破城墙,再行接战,或者围困之后从粮草下手,需要些时日。” 项籍听完没说什么,眉头又紧一些。 虞周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无非想拉个人证明自己快攻还是有些道理或者可行之处,并非盲目贪功所为,所以啊,有说道也不能告诉他。 因为从项籍刚才这番表现来看,他已经后悔了,只是嘴上不认而已。 不借此良机让他好好扪心自问一下,下次再有这种事怎么办? 有了教训,才会慎重。 只是这个教训太出乎意料,就连虞周也没想到会伤亡那么多精锐亲随,项籍独自行动,更是因为低估秦军。 “龙且,若是让你领兵主攻,你怎么打?” 小胖子歪了歪身子:“跟子期借战器,跟司徒羿借人,毁墙,射箭,冲锋。” 项籍更郁闷了,过了片刻,他将此事抛之脑后,拿肘子捣了捣虞周,想起一出是一出:“子期,司徒羿有百步营,我有持戟卫,你的部下也是精锐,为何没有个响亮名号?” “懒得想,再说他们许多人出身童闾,反正那么熟悉,不在乎这点小事儿。” 哪想到项籍忽然声音严肃许多:“这就不对了,童闾之人我也熟悉,却觉得你现在这样反而不利领兵。 须知兵者,上下一心方能百战百胜,军无名号,容易同乡亲近、同闾亲近、同门亲近,时日久了各自为战,军心涣散。” 虞周听完之后豁然起身,诓了背后二人好大一个趔趄,他也不理会龙且揉着屁股埋怨,紧盯项籍疑惑道:“羽哥,刚才这番话,是你说的?” 项籍作出个巴掌虚拍的动作,佯怒道:“怎么,真当我一点头脑都没有吗?” 虞周忍了好几次,终于把那句“知道你还罔顾军心”给咽回肚子里,静下心来,他将项籍从这场大战中得来的体会好好咀嚼了一下,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 身为军主,掌握军心的重要不必赘言,之前的时候,虞周治军一直喜欢用共同做点“小坏事”的方式把他们拧在一起,现在被项籍点拨,他觉得这个办法还不完善。 凡事有阴有阳,就像用兵有奇有正,剑走偏锋确实可以迅速融合手下人,却不能保证他们每个人都死心塌地。 如果说之前的法子属于奇计,那么项籍所说的部曲名号就该属于堂堂正正的正谋,一支军队,仅仅靠着能打敢拼路子野是走不长的,因为没有归属感荣誉感。 想想看,后世那些喊着“尖刀连”“老虎营”的英雄连队为什么一直长盛不衰?除了军令严整纪律严明,最大的原因就是荣耀也能继承,并且继承了这种光荣之后,身在其中的每一个兵都愿意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粉身碎骨亦无悔,而这一切,就在于他们有一个响亮又充满历史的名号。 虞周脸上有点热,这种事情,自己居然需要一个古人提醒才能想起来,而且这个人还是一向粗枝大叶的项籍,简直白活了上一世! 而且再退一步来说,没有名号,项籍担心的那种山头林立也不是没有可能啊,因为人都是群居动物,相互之间找个共同点表示亲近实属正常。 同乡、同窗、同族…… 一天两天还没什么,时间长了迟早会有相互摩擦的事情发生,与其到时候烦恼手心手背都是肉,不如趁着现在把他们同袍的这个概念进一步强化。 一个名号,消弭了有可能的不稳定因素,一个名号,将一支劲旅变成可传承的强军,简直太划算了! 当然了,如果继续不取名号,凭着虞周的治军手段处理这些也还轻松,但是那谁曾经说过人的需求是有高低层次的,就像仓廪足而知礼仪那样,满足了生理和安全需求之后,这些人势必会从内心渴求情感与归属感…… 再然后,他们也许自发起个名号也说不定,比如虞家军什么的…… 想到这里,虞周脑门忽然冒出冷汗,好像以某家军命名的都没什么好下场啊,太忌讳了这个…… “羽哥说得对,说的太对了!” 项籍有点纳闷,怎么了这是,就两句话而已,怎么子期这么激动呢? 龙且扯着虞周袖口:“就我自己,抵不住项大哥,坐下再说。” 三人重新回到脊背相抵的样子,虞周开始琢磨自个儿的部下应该叫什么,征求那群家伙的意见不用考虑,背后这俩人也够呛会起名,还是一个人来吧。 嗯,以前的时候人来人去并不固定,从起了名号那天起,再也不能有借兵这种儿戏了! “子期在想什么?想名号?” “对啊,尖刀营怎么样?” 龙且撇嘴:“你的部下有几个用刀的?整个楚军又有几个用刀的?” “材士营?” 项籍皱眉:“听说二世给自己的飞禽走兽专门找了一些人照料,就叫材士营。” “……” 虞周起名困难啊,那些还未出现却非常有名的军队名称他又耻于直接拿来。 玄甲?陷阵?白袍?这些都不贴切啊! 想了片刻之后,他决定“借鉴”这一支军队:“有了,以后就叫背嵬营吧。” “背嵬?” “好名字!习习谷风,维山崔嵬,无草不死,无木不萎。” “那应该叫谷风啊?” “别打岔!”项籍又捣了龙且一肘子,继续说道:“木死草枯,唯山不动,凭的就是一个嵬字。 同袍之间脊背相靠,岂不正如山脉一样崔嵬高大?背嵬,好名字!” 说完之后,他用脊背往后一靠,好悬没把二人给拱出去。 看着项籍有些尴尬的神情,虞周对这个名号更加满意了,以前的时候,他只知道这是南宋岳飞帐下一支精锐中的精锐,其战绩结合正史野史,曾经大破拐子马,血战朱仙镇,以五百之数逼退金兵十万,并且杀的对方溃不成军…… 不管其中真与假吧,能在猛士倍出的岳家军里崭露头角,以各种方式存留番号光耀千年,就是有些虚构,那也要很有本钱才行! 而现在…… 背嵬成了虞周对自己部下的期许,背靠背,心贴心,让敌人发出撼山易撼此军难的感叹,没有什么比这更能体现军人价值的了…… 感受到虞周浑身发抖,项籍纳闷的扭头问道:“子期,你是不是有些冷?” “没有,我很热,从没这么热!” 第一百三十二章 屠城? 身上有伤的时候需要忌口,发物与酒都不能随意吃喝,也许是上天看不惯他们的肆无忌惮,临回城的时候,喝醉酒的龙且脚下一滑,从那个小土坡上“咕噜咕噜”滚下来,把脚脖子给扭了。 白白胖胖、圆润饱满,整个脚踝肿得光鲜丰润跟猪蹄儿似的,一看就很有食欲。 所以没过多久,就有食客前来想要尝尝鲜,可惜那只憨头憨脑的棕熊不知道,被它当做食物的家伙还有个力能拔山的兄弟…… 肩膀一侧扛着龙且,另一侧扛着猎物,项籍往回走的时候心情还不错,可是离城门越近,他的眉毛拧的越厉害。 再度闻到血腥味儿之后,他的表情已经变成樊哙杀狗之前的模样,面目冰冷满眼杀气,目光扫过这座城池,没有丝毫感情。 虞周懒得触这个霉头,进城之后,他左看看右逛逛像个游手好闲的不良人,表情欠揍的很。 有点出乎意料的是,昨日刚刚经历过一场攻城战,居然今天就有百姓陆陆续续敢上街了。 他们见到四处巡视的楚军也没多少畏惧,稍稍保持距离,好奇的打量着。 直到项籍寒着脸走过去的时候,百姓们才纷纷躲避,没说的,他那面目异于常人、肩上扛着熊和人,一看就是不好说话的主儿,还是别招惹为妙。 百姓们躲着项籍走,遇到的军士则主动上前见礼。 见到这一幕,有胆大的乡民开始凑到楚兵跟前,一边套近乎一边打听这个大块头是什么人,借此熟悉一下这座城池以后的归属者。 看到军民和谐的一幕,项籍更加不满,他认为楚兵已经忘记了昨日鏖战而死的袍泽,正跟始作俑者相互苟合! 不过这家伙没有拿自己人撒气的习惯,冷哼一声之后,项籍步伐更快,他想快点回到军帐里,指挥大军尽快将这座罪城湮灭,以解心头之恨。 走了没多久,他们的速度再次变慢,因为虞周总是东张西望,再加上龙且被硌得“哎哟哎哟”不听,不慢不成啊。 本来嘛,人在心里憋火的时候不怎么喜欢说话,可是眼见虞周不紧不慢的样子,项籍终于忍不住了:“子期,你来来回回在找什么?就不能专心赶路快些回去吗?” 虞周依旧慢条斯理,他从路边的茅屋抠下一点黏土细细碾碎,一边用手搓一边说道:“过了今日,这座城池就不存在了,怎么说也是我和小妹长大的地方,多多少少有点不舍。” 项籍没接话,他现在就怕身边这位兄弟求情。 放过此城吧?对不起那么多战死的江东子弟,也无法立威于秦军;可要是一意孤行……扫了子期的面子不说,以后再见到阿虞也没法交代啊!万一她也对此地念念不忘呢?还有,他们那几位叔伯也都在此定居很久啊! 所以,不接话就是一种回答,他相信,以虞周的聪明一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不开口最好…… 虞周确实善解人意,他不仅没有为这座城池求情,反而自觉的转移话题不让项籍为难:“咦?前面居然有家食舍开门了,羽哥,要不要进去吃点东西?” 项籍也有点诧异,昨天刚刚血战一场,今天就有食舍敢开张,这位店家胆子不小啊! 但他没往深里想,随口回了一句:“不必了,咱们马上到军营,回去再说吧!” “可是龙且的脸色很难看呐,昨夜只喝酒未进食,我这肚子里有点空当当的。” 听他一说,项籍也有点饿了,空腹喝了一晚上酒,没点东西垫肚子还真难受:“好,咱们进去看看。” 说完话,三个人一块儿进了店门。 虞周进来的时候还好,项籍进门的时候,头一低手一放,龙且和那头棕熊顿时就把不大的食舍塞了个满满当当,再加上他那副身板儿往门口一挡,整个店里立马不见一丝光亮,乍一看还以为来了强人要打劫。 店家是个小老头,有点驼背,见了他们三个也不吃惊,露出个有些生疏的笑容,说道:“三位贵人,寒舍简陋……” 项籍眉毛一挑:“什么陋不陋的,有什么上什么就是,进门是客,你还要赶我们不成?” 老头瞄了一眼地上的棕熊,什么都没说,回到后堂鼓捣了一会儿,拿着一张纸出来了。 这不是之前散发的传单吗? 就在三人纳闷的时候,老店家沾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展开纸张,亮相似的故意轻抖两下,等他们都看清了,他才把传单贴到店里最显眼的地方,转身回后堂继续鼓捣去了。 “此举何意?” “还能什么意思,家中来了力擒熊罢的猛士,人家害怕咱们恃强凌弱呗!” 这点破事儿不用虞周张嘴,龙且都看明白了。 跟小胖子确认了心中猜测之后,项籍大怒:“项某顶天立地,岂会赖人这几个钱!” “嗷——吼吼——!” 这是那头熊醒了,可惜它刚叫两声还没缓过神来,脑袋上上又挨了重重一脚,顿时滚到角落里回魂儿去了。 稍微出了点气之后,项籍又皱起眉:“即便是怕我等行凶,那老店家贴一张纸就能有用?” 拽着他俩进这家食舍,虞周承认自己另有目的,但是他跟那位店家既不认识也没见过,完全是偶遇,谁曾想对方家里竟然藏着楚军传单,他觉得这个开端很好,更有利于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也许老天都不忍见一城生灵尽皆涂炭吧。 “待会儿饭食上来了,问问店家不就知道了。” 也许是担心三人一熊等的不耐烦会拆了这里,老头手脚格外麻利儿,进去没一会儿的工夫,三碗不知道什么野菜煮成的汤、外加一摞锅盔就被端上来了。 项籍只看了一眼,立刻兴趣缺缺,大伙平时虽不是锦衣玉食,这种粗粝之物也是许久没吃过了。 锅贴还好一些,菜汤实在没法忍呐,厚厚的陶碗说不清是土还是陶,碗外面一个劲儿的掉土面儿。 至于碗里面?汤色混浊菜根犹存,闻上去土腥味儿比菜味儿还浓,怎么下嘴? 项籍好面子,不屑说什么恶言,看到老头讪讪的表情,他和龙且一人抱起一张锅贴干啃起来,菜汤一动也不动。 这俩人不动,虞周不成啊,还指望在这多逗留一会儿呢!他慢吞吞的拿起锅盔,一边掰着往菜汤里泡,一边问道:“店家,你这张传单从何而来?” “传单?” “就是那张纸。” “哦——!” 话说到这里,老头的表情从疑惑到恍然大悟,再从醒悟到满脸显摆,说话语气顿时轻松了几分:“贵人有所不知,这东西是小老儿捡的,你们楚军之前散发了许多,偏偏我又是个稍微认字的,家中无书,留下此物本是当个念想来的。” 这年头,一个稍微认识点字的家伙就敢称作士人了,而这种人对于所有带字的东西有多饥丶渴简直难以想。 本身沉重加上书写繁琐,注定了竹简誊写困难所以并不能满足所有人,而现在,一张轻薄的纸就能将故事绘声绘色带入人心,让人甘冒罪罚存留下来简直太正常了。 想想有些山区里饿得脑袋大身子细的小孩儿瞪着满是求知欲的眼睛,想想在各种娱乐缺乏的年代里靠着两页小人书就能度过一天,虞周觉得眼前的老头跟两者有点像,同样如饥似渴。 不过…… 一个有点见识的老家伙能猜到店里三个生人都是楚军没什么稀奇,他对那张纸上的东西理解了多少? “店家,既然你知道此物是我们所传,就不担心上面那些话都是骗人的吗?” 老头开始摆谱了,他狡黠的笑了一下,说道:“你们心大,都是做大事的人,桐叶封弟君无戏言,又怎么会骗我一个小老儿呢!” 这下项籍好奇了:“一介老叟,还知道桐叶封弟的典故?” 老头也许看出三人地位不凡来了,继续恭维道:“年少时未竟学,略知一二,不过贵人若以纸张传单之法将其传示众生,区区典故天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这话不用老头说,从造纸作坊建成的那一天起几人早就知道,就算对此迟钝如项籍者,经过虞周详谈范增解释之后也明白了,否则当初虞家跟大楚合伙做这笔买卖,他也不会如此上心。 不过当面被人称赞纸张妙用的感觉非常不错,项籍心中舒畅脸上发光,指着传单问道:“店家,既然你收藏此物也能看得懂,我且问你,这上面写的东西,你对哪一条对欣赏,哪一条最痛恨呢?” 虞周看了项籍一眼,觉得这种话不该由这家伙问出来,别的不说,单说痛恨哪一条这句话里边就有陷阱。 说痛恨蒙恬被捉拿?说痛恨赵高专权害死扶苏?这种残害忠良的事情确实应该痛恨,但那是站在秦人立场来考虑的,如果这一切都没发生,楚人进军岂会这么顺利? 再看一眼项籍兴致勃勃的样子,虞周认为自己想多了,这家伙压根没有拿话套人的本事,更不会用这么曲折弯绕的手段! 娘的,看来有时候考虑问题,还是得把自己的脑子换成项籍的再去想…… 老头明显跟虞周之前的思路一样了,站在那里纠结了好一会儿,硬着头皮回道:“依小老儿看,最该让人痛恨的莫过于蒙恬将军被捉拿下狱,柱石一倒,也不知北地又有多少苦命人失陷于匈奴蹄下,蛮夷可恨!” 项籍一拍案几,重重的点了点头:“说的有理!先周礼乐兴盛时,天下尽皆尊王攘夷,如今无论君王何在,蛮夷犯边实在可恨!” 听他这么说,老头松了一口气,继续答道:“要说小老儿最欣赏的,莫过于此物所书'约法三章'了,秦律严苛天下皆知,我们这些楚人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天天忍受着,现如今楚国大军已到,以前的律法尽皆废除,苛捐杂税也没有了,实在是好日子将要开始啊! 不瞒这位贵人,小老儿藏着这份传单,不仅是要告诉各位乡里苦日子到头了,还想凭此为证,那么大一支军队,总不能说话不算话吧……” 老头说的很忘我,一不小心把对质这种小算盘都说出来了,就像三人刚进店门的时候,他拿出传单作为倚仗威吓他们那样。 但是这番话落到项籍耳朵里,明明是恭维,他却只能回之以干笑…… 因为他正打算把这座城全部毁了,人、畜、房屋、馆舍,鸡犬不留的毁了…… 龙且也很尴尬,之前他还想插两句话来着,现在低头啃锅盔什么都不说了。 眼见两人都不开口了,虞周接话道:“店家,既然你们都是楚人,都想过好日子,为何当初不开门投降呢? 驻军皆为郡县子弟,齐心协力办成此事应该不难吧? 再退一步说,即使尔等不降,怎会抵抗如此顽强,折了少将军心腹人马!” 同样的疑问也盘旋在项籍心中,就在重瞳带着怒火的质问目光里,老头苦笑两声,开口了:“贵人有所不知,此城秦军名义上是郡兵,其实早在三日之前便已调换了,我有幼子配为城旦,如今下落不明让人担心呐!” 虞周与项籍对视一眼,难以置信道:“调换了?全部?还是一部分?他们是从何处调来的?” 老头继续苦笑:“这我哪能知晓?小老儿只知是有一部分秦军调换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郡尉忽然决意守城……” 闹了半天却是这么个结果,项籍有些不甘,他拿着锅盔沉默了许久,边啃边想吃完了都不知道,一口咬在手指上才回过神:“店家,那你就没想过出去找找儿子?” 虞周笑了…… 因为项籍这个人很矛盾,对于陌生人,他可以冷酷无情屠戮殆尽毫不心软,这一点虽然还没发生过,但是从他对待手下的态度就能看出一二。 比如说,旁人对待亲近者,都是心腹交心五成、次之四成、再次三成,直到毫无关系为止。项籍不一样,他对最亲近的人可以交心十成、次之八成,再次一成,再次还是一成…… 为什么落差这么大呢?因为他傲,军队有了战绩,应该论功行赏才对吧?项籍不是! 他翻翻功劳簿,发觉没砍死人立有其它微末功劳,就会撇撇嘴:这点功绩算什么呀,跟我一比,提着一两个人头回来的都不算什么! 于是……项籍对于赏赐与爵位攥得很紧,因为拿他自己的地位与功劳横向对比来看,其他人那点功压根不算事儿! 为此,虞周曾经专门花费了好几天才把这家伙的榆木脑袋说通,顺便弄明白了霸王“曾经”的寡恩薄义评价是怎么来的…… 时至今日,项籍的心态已经转变许多,但是骨子里的本性没有变,从别人一成一成递减而他始终保持一点客套来看,不管这是源自贵族的知礼还是层次相差大了不屑为之,总归可以利用一下。 比如说……对比杀一个陌生人与杀一个崇拜自己见过自己,甚至有过一点交情的人,后者对项籍来说有点难…… 这也是霸王“曾经”妇人之仁评价的来源。 在这一点上,刘邦当年利用的非常好,所以断定老爹必然不会被煮,所以断定老婆落到项羽手里一定没事儿,所以自己多次逃离生死边缘,一步步踏上最高位…… 现在,虞周没有那样的野心,他只想借助项籍的这个小小性格弱点,让他跟城中百姓熟悉一些,了解一些,有了一丝一毫的交情,屠刀就再也举不起,救下这满城的无辜百姓。 费尽心机,现在终于看到一丝光亮了,项籍问店家为何不去找儿子,正是因为他已对面前这个心向大楚的老叟下不去手!他想让老头走! 对于项籍的问题,老店家捶了捶腿:“唉,人老了,走不动,我就想着,万一儿子将来找回来,小老儿不在这里他该多焦急?住了大半辈子的家啊……” “……”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一千零一夜 食舍里的小灶冒起袅袅炊烟,釜中不知煮着什么,欢快的水花“咕嘟咕嘟”冒着泡,听完老店家的话,几个人的心情却不怎么欢快。 龙且闷头只顾吃,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那碗又浑又涩的菜汤也给喝完了,项籍一根手指敲着案几,两只眼睛有点不对焦。 至于始作俑者虞周?他这会儿正跟慰问团下乡似的,拉着老头聊东扯西的乱问,什么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亲戚啦,粮食够不够吃啊,那张传单上面写的东西还有谁知道啊,他们又是怎么看待的啊…… 问到最后,老头子直怀疑是整个楚军都这么热情,还是自己一不小心遇到了上门寻亲的,不然问这么细干嘛? 虞周越往下问,项籍越不说话,骄傲如他就像雄狮,对于鬣狗虎豹之流那是迎头而上,对于鹿羊牛马一类的食物也是下口不留情,可是面对一只丢失了幼崽、对自己袒露肚皮表示臣服的老狐狸,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心中杀意也在慢慢暗淡。 只凭一个刚刚认识的糟老头子让项籍放弃那种想法有点不现实,但是架不住这位店家背后还有人啊。 要知道,虞周跟他聊的那些东西看似漫无目的,实则通过一粒微尘把一个群体归而纳之了。 一个人的份量有些轻,如果是一群人呢?面对一群心向大楚的百姓乡绅,大楚还能对他们举起屠刀吗? 项籍反反复复问了几遍,老店家每次都回答各位乡邻早就盼着王师了,越往后问,老少二人的神情越不自在,其实这事儿挺没劲的,当着楚兵的面,老头傻了才会说乡亲们对大秦死心塌地,偏偏项籍一直得不到能让自己心安理得杀人的答案,内心一纠结,这点小事儿都想不通了。 来的时候气势汹汹,走的时候背着双手,看得出来,刚才的这顿饭对于项籍冲击不小,魂不守舍往外走的时候,他既没管崴了脚的龙且,还把那头棕熊也给忘到食舍里了。 虞周扶着小胖子也顾不上那些,走到半路才想起来,心里一个劲琢磨——这是想以猎物抵饭资还是项籍已经心乱到全都顾不上了?丫的不会打算让那头熊吃了老店主,再下手就没心里负担吧? 正想着的时候,不防项籍忽然停下了,虞周也没个准备,一头撞上宽厚又坚硬的脊背,重新稳住身形,诧异道:“怎么了羽哥?” “我不信!” “啊?!什么?!” “我不信那店家所说!” 龙且这家伙不愧是项籍死忠,听完之后,他瘸着小腿儿来了一句:“不信就不信,项大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想那么多作甚?” 项籍没有立刻作决断,想了片刻回道:“不行,我还得再转几户人家,听听他们怎么说!” “好!咱们一起!” “不用!我一个人去!” 瞧了虞周一眼,他拒绝了二人作陪的要求。 这也正常,项籍虽没有过人的头脑能把这事儿想个通透,但是凭着他对虞周多年了解,屠城这事儿没遭到反对才显得奇怪。 再联想到今天早晨这顿饭,项籍对于兄弟劝解自己的手段,立马有了一个模糊印象。 说实话,贴心的方式并不让人反感,甚至还能带来一些小小的自得与愉悦。 反过头来,杀跟不杀两个选择在心里反复盘旋,他很想静一静再去考虑这些,经历了多走走、多看看,最终定下这座城池的命运。 同样基于多年默契,项籍刚拿定主意,虞周就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了,暗叹一声太过熟悉的了解可以超越智慧,他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那好,我先把龙且送回去,等过了过了晌午整理完了战籍,咱们一起跟两位军师论功行赏。” 项籍点点头,说了声“好”溜达溜达走了。 他这一走,虞周把小胖子往地上一扔,飞快的叫过一名脸熟的军士摸出铜钱,嘀嘀咕咕指着三人来时的方向。 “哎哟…哎哟……子期你个没轻重的,明知老子崴了脚,手上也不轻点…… 我说,你叫人来干嘛啊?项大哥的身手不需要保护……” “废话,我只把你搀扶回来了,你兄弟还在那家食舍里呢!咱们得把它弄回来!” “咦?怪不得我觉得少了点什么似的……” 回到军营里,虞周没有急着对照战功册,一场大战之后再加一夜酒话,他现在的感觉非常累,倒下头去鼾声顿起,伤口那点疼痛顿时轻微许多。 足足睡饱了一个上午之后,终于饿醒了。 昨天夜里陪着项籍一起疯顾不上忌口,现在只剩下一个人,虞周可不想再糟践身体了。 挑挑拣拣去掉几样大料与食材,他决定弄一份酥锅犒劳自己,好在之前的战事比较悠闲,东西带的还挺全。 本来猪肉带皮最好,但是猎来的野猪皮子又厚又硬根本没法下口,只好去掉之后切成大块儿,再将菘菜(白菜)、莲藕、豆腐、鸡块一层一层铺在锅里,最后把海带一卷插上竹签固定,加点盐醋之类的调料就可以开火了。 感受到伤口有点麻涨涨的,虞周又扔进去两根肘子,打算吃什么补什么。 别看三言两语说着简单,这玩意很耗费工夫的,因为其味其感尽在一个“酥”字,所以文火慢炖那是绝对不能少。 在军中能有这番享受,除了虞周日子过的比较精细之外,还因为这道美食对于范增的糖尿病有些裨益,食材食具一应俱全,不用费心准备。 随着慢火舔舐,锅子开始欢快的轻轻唱,闻着阵阵香味儿开始往外渗透,他随口叼了一张面饼,一边遏制口水一边翻阅军功册,力图分散一下精力。 目的很快达到了,只是有一点堵心,看着一个个用冰冷墨痕标注过的名字,眼前的美食诱惑大降。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袍泽之义不同于男女之情,却比后者另有一番气魄,男女情至诚莫如死生契阔,这种事情,却在每一个军人从军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注定了必须同生共死! 所以啊,对于性命相托的伙伴,虞周可以打、可以骂、可以玩命的操练他们,但是这些人真的付出鲜血代价之后,却不能有丝毫懈怠与轻视。 砍了一个的写成俩,俘获两个的报成仨,军功嘛,无论是从底下人的惯例还是收买人心的角度看,只多不少的虚报才算正常。 写写划划,一个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锅子里飘出的香气已经弥漫了整座军帐,按道理说,该是黄鼠狼上门的时候了。 “咦?子期这么用功啊?项大哥那边的军功册还没开始统计呢。” 虞周翻了个白眼:“他还用统计?整座城池都是我们俩打下来的,我这边算完了,剩下的不就全是他的嘛! 还没熟呢,别掀!跑了味儿就没那么好吃了。” 龙且搓了搓手,自觉的坐下张罗餐具,看来早就准备好在此开伙了。 “你来之前,见过羽哥没有?” “没有啊,怎么了?” “没什么。” 收拾好案牍,虞周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掀开帐门叫来燕恒,他说道:“去看看少将军在哪里,叫他一起来吃饭。” 谁知燕恒动也不动,当即回道:“属下之前就留意过了,少将军回来之后早有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 龙且笑了:“我们几个是任何人吗?快去快去,再问问项大哥再说,我都等不及了。” 燕恒无奈,看向虞周,后者轻轻一点头,顺嘴问道:“羽哥不许任何人打扰,在做什么?” “好像是呆在军帐里,什么也没做。” “嗯……去请吧,他今天丢了一道美食,我得还给他一道。” 燕恒应声而去。 龙且开口了:“子期,你是不是故意的?” “什么?” “你想劝项大哥放弃屠城,所以故意引我们去了一家拥楚之民的食舍,害的他现在一直拿不定主意,心中左右为难。” 虞周没回答,反而问道:“你希望下邳城被屠?” 龙且摇头:“这里本就是楚地,当然不希望,不过项大哥要立威,我听他的。” “这就是了,我又不是早有准备引他去的,是这下邳城里的百姓确实心向楚军,立威我同意,但是为什么要拿自己人立威呢?” “你把他们当自己人?” “难道不是吗?城池现在属于我们,官民当然也属于我们,更何况民心所向,为何不是自己人?” “咳——!” 项籍没有偷听的习惯,轻咳一声提醒自己来了,进门之后也不问饭菜,先熟悉的找了找,拎出几坛酒才坐下。 “羽哥……”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今日什么命令都没下,到了明天,我还要再探访一天再说!” 虞周爱死他这副矛盾的性情了!简直要忍不住为之歌唱! 本来没打算直来直去的,结果被他开门见山点破,终于可以把心放进肚子里了。 听说过破城之后鸡犬不留的,听说过三日大索血流成河的,谁见过打下来城池以后秋毫无犯,过了一段时间忽然屠城的? 没有! 时间越长,楚军跟这座城池的羁绊越深,随着慢慢了解,即便以后再有心向秦军的家伙大放厥词,项籍也不会把这种事怪罪到全城头上,丁是丁卯是卯,约法三章贴出去,两个军师都不会同意自毁长城! 过了这一关,下邳百姓头上的屠刀总算消失了,但是项籍必定心有不畅,恐怕…… “子期,百姓虽是无辜,秦军杀我袍泽必不能饶,项某决定了,先拿他们开刀祭奠英灵,威慑宵小!” 虞周顺着他的话点头:“这是应该的,不过最好留下点人,咱们还没弄清楚秦军为什么忽然悍勇无畏,抵抗之意变得如此顽强呢!” “好,那就留下一些。” “十一抽杀吧……” 无限度的宽恕根本不可能,没办法,只好退而求其次了,好在项籍并没有反对,这让虞周长出了一口气。 端上酥锅分而食之的时候,有那么一个瞬间,虞周恍然觉得自己有点像一千零一夜的那个主角,靠着给国王讲故事,一天天的拖下去拯救人命…… 也许把戾气交给时间来化解,真的是一个无双妙法。 当然了,如果那个故事里的家伙不是国王的侍妾就更好了,因为再往自己身上一联想,总感觉怪怪的…… “子期,你的豆腐……” “呸,你的豆腐!” 龙且愣了一下:“呃……我是说这豆腐怎么和之前不一样?” “哦,这是豆腐皮儿,换了个样子而已,尝尝看味道如何,对了,我还想把这玩意晾干拿盐腌起来,试试会怎么样。” “腌制?” “对啊,腌起来储存时日长一些,或许能让军士们当干粮用。” 行军打仗的时候没有那么多讲究,可是一旦闲下来,豆腐这种早已风靡楚地的美食实在是军民的最爱,一碗卤水就能将难以消化的黄豆变成珍馐,光是那个制作过程也足以让人乐此不疲。 俗话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玩意从出现到普及,只经历了一次王旗变幻,楚军打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只要有条件从来不会缺少。 因为他们早就受够了把各种酱豉当做军粮配菜,味道怪异气味作呕,看一眼就没食欲。 项籍拿筷子抖落开一条海带,吸面条儿似的收进嘴里,三嚼两咽消失不见,豪放的吃相看了多年仍是那么让人咋舌。 吃,也是一种化解戾气的方式,最起码他的脸色比起刚才舒缓许多,偷了个间隙,项籍说道:“过两天我打算拜会叔父回乡祭祖,你们谁和我一起?” “都去吧,好久没见项叔父了,正好看看他的麾下猛士几何。” “嗯……把背嵬营和轻骑营都带上。” “没必要吧?快马一日来回之地,带那么多兵士做什么?”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当然要摆足了阵势!” “……” 第一百三十四章 郦食其与陈馀 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项籍的打算很好,只可惜现实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就在陵园正式动土的时候,大楚军中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这俩人,一个是从沛县而来与楚军联络感情的郦食其,另一个,其目的与作为却诡异的很,是从陈县而来要求楚军承认陈胜王位的使者,陈馀。 对于后者那个上门捋虎须的二货,虞周没有多少兴趣,倒是郦食其的到来让他有些兴致勃勃。 翻翻大汉的功劳簿就会发现,刘邦麾下曾经有过两个“食其”,这个名字有点意思,有人说此名出自“食其食者不避其难”、“食其食者死其事”,还有人说这是敬慕先贤司马食其模仿而来,不管怎么说吧,这两位本人更有意思。 审食其,出身沛县,刘邦领兵在外的时候,曾把家中老父亲还有老婆孩子一并托付此人照料,托妻寄子,够信任了吧? 然后喜闻乐见的剧情就出现了,因为朝夕相处,审食其与吕雉的关系日渐密切,到最后,这位刘邦的同乡竟然成了吕雉的亲密心腹,两人甚至传出一段颇为可信的风流韵事广为人知,讳莫的很,讳莫的很呐…… 至于这次到访的这位郦食其,人称狂生自号高阳酒徒,就是刘邦差点往他帽子里撒尿的那一位,听其言观其行,此人那是相当有种! 怎么个有种呢?汉军兵临陈留的时候,是他智机百出克城破关,使刘邦白得大批军粮;楚军奋战巨鹿的时候,是他孤身一人劝服武关秦军不战而降,使得汉军不费吹灰之力陈兵咸阳;楚汉僵持的时候,又是他独自劝服齐王率领七十余城归汉,使得刘邦麾下实力大增…… 只不过最后那次出了点小差错…… 郦老先生都劝服齐王投降了,也不知当时兵仙韩信怎么想的,愣是非要拉开架势打一仗才算数,这不成了背信弃义坑人吗? 然后郦食其就被齐王给烹了,再然后齐王就被韩信给灭了,调过头去,这位兵仙不仅没有就害死刘邦头号说客一事感到抱歉,反而跟后者索要齐王的名头,算是给自己埋了个根深蒂固的祸根…… 闲言少叙,总而言之,如果说张仪苏秦是战国时期最顶尖说客的话,那么这位郦食其算得上是说客的划时代最后荣光了。 郦老先生今年五十多,花白的头发梳得油光铮亮,胡须眉毛有些乱篷,桀骜不驯的张扬着,唯一与当下不同也让虞周特别注意的是,老头脑袋上顶着的既不是秦式頍板冠也不是楚式切云,甚至不是士人广泛的缁布冠,而是以竹制成的另一番样式,别具一格。 竹皮冠,或者叫刘氏冠,刘邦被人讥笑未着冠者乃是黔首贱民,干脆自己发明的一种新式戴法。 这个时候,这玩意儿应该高低不就谁都看不上眼呢吧?郦食其出使楚军着竹皮冠,足以见其对刘邦死心塌地啊! 虞周观察郦老头的时候,对方也在打量他,一老一少寒暄完之后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阵,稀稀溜溜喝了半天茶水,谁都不肯率先开口。 郦食其年纪在那摆着,虞周呢?他是没多久心思就溜号了。 因为实在担心另一座军帐里的项籍把陈馀给煮了…… “咳咳…老夫听闻,之前援助沛公及其部下,都是虞都尉的主意?” 回过神来,虞周皱了皱眉,当初那点破事儿最后闹成个不愉快的结局是他没想到的,所以本就没指望沛人对此感恩戴德,只是郦食其现在以一种倚老卖老的语气说出来毫无感怀之意,这也太让人心里不舒服了吧? “正是。” 郦食其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灿烂起来,一笑全是褶子:“都尉高义,沛公命老夫务必谢过各位。 听闻贵军有位樊哙将军乃是沛公同乡,来之前,沛公特命老夫带了封书信,烦请都尉转交。” 望着郦食其亲随捧到面前的竹简,虞周没有接,而是玩味的看了老头一眼,回道:“樊大哥正在军中待命,老先生何不将信亲自给他?” “这……不妥吧?” “有何不妥?” “那好吧,老夫回头亲自交给樊将军,想不到都尉年纪轻轻,却有这般宽广心胸,如此一来,郦某不负使命矣!” 宽广心胸?老家伙心里不定怎么骂人呢吧? 弄个破竹简既没有束绳也没有泥封,这要接了手还能说清吗? 陈宫是怎么在吕布面前被坑的? 陆逊是怎么坑死逯式的? 古往今来,用在书信这玩意上的计谋太多了!一份没有封口的书信,其中更是蕴含无数可能! 所以啊,最好的办法就是别搭这茬,任凭樊哙自己看书信、自己应付就好了,如果这么多年下来都不能信任,那也太失败了! 面前这一位,还有他身后那一位,哪个是好相与的? 虞周此时非常庆幸接待郦食其的是自己而非旁人,否则的话,沛军隐藏其中的小心思虽不致命,却是附着在信任上面的一根软刺,膈应的很,特别对于项籍那种易于挑拨的性子,简直一试一个准。 听燕恒的回报,刘季现在兵仅数千地仅丰沛,只有这么点人手地盘就敢撩拨试探楚军,其志不小啊! “郦先生客气了,我听说沛公起事的时候斩了一条白蛇,还曾自命赤帝之子,不知有没有这回事?” 老头收起书信,捋着胡须仿佛根本没受刚才小事的影响,惬意说道:“此乃民间传言,老夫亦有所闻,不足为信,不足为信呐!” 看老家伙的模样,换个地方他绝不会这么说,虞周不打算轻巧揭过:“天子者埶位至尊,无敌於天下。既然沛公敢称赤帝之子,那么将来势必得帝位取天下喽?!” 郦食其心说我都解释了那是民间传言,你怎么还紧抓着不放呢? 但是说一千道一万,实力才是最重要的,身在楚营,给沛公树立将来强敌并不妥当,所以老头脑袋一晃,说道:“将来之事,只有苍天才知道结果,沛公遣老夫来此,并非闲扯那些毫无意义的鬼神之说,都尉若是再如此诘问,那老夫只好告辞了!” 鬼神之事毫无意义?明白人啊!在这个楚人崇巫秦人信卜的年代说出这么一句话,郦老头还是很有胆量的,由此也能看出其智不俗,不好应对。 “依在下看,此事并非毫无意义,须知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今有项氏已奉楚王,不知沛公打算何去何从?” 郦食其眯着眼睛看了会儿虞周,回道:“老夫听闻项少将军属意分封,凭我主之能,覆秦之后当有一席!” 虞周听完心里紧巴巴的难受,暗暗打算让燕恒多加留意沛县的情况,因为从老头的语气来看,刘季和他麾下的沛军有一种别样的自信在里面,与印象中根本不符合。 讲道理,一群数月之前还需要接济的逃民,是怎么短短时间发生这种变化的?一个印象中跟着霸王屁颠儿屁颠儿当了许久小弟才翻身的老油条,为何在起兵之初就有这样的迷之自信? 如果是旁人,虞周只会当他虚张声势,但是这事儿落到刘季身上,单说那种宿命也不敢让人大意。 盯了郦食其片刻之后,他忽然略有所悟,笑了一下,同样硬气回道:“分封也好、郡县也罢,沛公若想占得一席,就必须要立下大功,敢问先生,他如今有何德何能?!” 郦食其朗声道:“我主攻略丰沛之后约法三章,使得当地边军尽降黔首拥护,救万民于水火,解乾坤于倒悬,如此作为岂非大功大德!?” 虞周心里的猜测更加确定了,心里暗笑之余,嘴上问道:“那先生来此除了送信,还为何事?是要我军认可沛公作为吗?” 郦食其听他语气变软,进而说道:“沛公所作所为可昭日月,虽比不上少将军那也不遑多让,依我主之意,贵我两军应该结为兄弟之,共奉楚王讨伐暴秦!” 征讨大秦是好事儿,共奉楚王也是理所应该,只是三两句话就把两军实力完全忽略掉妄图平起平坐,这俩人怎么想的?得多厚的脸皮才能说出口? 想到这里,虞周又开始扮演白脸:“与沛公结盟,我军能够得到什么好处吗?” 郦食其瞪大双眼:“这还要什么好处?难道贵军不想覆灭暴秦吗?否则为何如此推三阻四的刁难我军?须知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话说到这里,虞周的兴趣越来越高,因为这个老头真的是个好说客,自己来硬的,他就虚与委蛇,自己来软的,他就打蛇随棍而上,自己借鉴荀子之言怼他,他就以荀子之言怼回来,妙人啊! 只可惜从他这番作为来看,似乎没有丝毫挖角可能,可惜,可惜…… 回过神,虞周对于老头“你想灭秦就必须接受我,不接受就是心不诚另有所图”的神逻辑开始驳斥,这次直白又赖皮:“当然要好处了,没好处的事情谁会干?先生不妨想一想,若是没有我军先前接济,沛公现在该是什境地? 帮了他一次,他是怎么回报的?串通秦人伤我部属劫我钱粮,有此前鉴,咱们还是先小人后君子,掰碎了利市犹言好买卖,别说那些虚的了!” “……” 显然郦食其没有想到虞周会摆出这张嘴脸,胡子抖了好几下,老头喘着粗气道:“当时沛公并不在,绑缚贵军兵卒与他无关……” “那就把人头交上来吧,我的部下至今还在做噩梦,得需要点东西弥补心灵创伤。” 心灵创伤什么的郦老头没听懂,但是那张可恶的脸上流露出的“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意味很浓,老江湖遇到小无赖,他拿两根手指点着虞周,嘴里一边“你……”“你……”,浑身一边哆嗦。 虞周恍若未见,笑容不改的看着他。 郦食其眼看着软的硬的都不行,甚至自己的无礼举动也不能让对方有丝毫动容,心知遇到心志坚决之辈了,诧异虞周年纪的同时,他迅速冷静下来。 “两军结盟之后,我军愿出十万石粮草敬献楚王,共谋灭秦大业!” 虞周心里彻底失望了,面上却不露,装作略带惊喜的样子问道:“沛公可还有其他要求?” “……” 郦食其这个气恼啊,什么意思?对面这家伙属貔貅的?之前这不行那不行,现在见了好处立马殷勤无比,此人从军之前曾经为商吧?端的市侩嘴脸! “虞都尉通晓商道?!” “略有所知,家里的买卖现在也没停下。” 郦食其神色轻多了,这个轻,有轻松、有轻蔑:“原来如此,沛公确实曾言,若要付出十万石粮草,除非同意我等觐见楚王,稍尽人臣之道。” 虞周笑容可掬:“好!不过如此大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咱们稍后再议,如何?!” 郦食其不紧不慢:“也好,反正老夫还要逗留些时日,从长计议也无妨,之前多有得罪,还请虞都尉在少将军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一定,一定……郦先生,请。” 一般听到“多多美言”这句话的人,不是主事人的宠臣就是爱妾,虞周没想到自己还能混到这种地步,心里很是别扭。 不过关于郦老先生的提议,他是一个字也不信,甚至准备回过头来就把这番谈论告诉张良、范增,让他们早做个准备。 十万石粮草啊,说的好听敬献楚王,其实就是送给楚军当见面礼,谋求保护安身。 但是这中间有几个很大的问题,比如郦食其一介说客,凭什么能够眼睛不眨做这么大的主?那肯定是刘季早有交代啊! 心中早有底价却不托盘而出,非得被逼的龇牙瞪眼表演半天才说出来,从说客角度来看,老头是个当之无愧的谈判大家,但是其中还藏着一个陷阱,丰、沛两座小县城,既不是粮仓又不算重镇,去哪弄十万石粮草?! 再想想刘邦进吕公家门时喊的那句“沛县刘季贺钱一万”,还不明白这是空手套白狼,虞周可以回家抱孩子了。 什么主子什么人呐!包括一开始自己被郦食其气势所迫,现在再回头想,何尝不是因为太重视刘邦,抱着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心态一时不察,中了说客“先惊后抚”那一套呢? 最后还得说,如果楚军执意让他们交出十万石粮草怎么办?!那也好办啊!人家不是还要求觐见楚王吗,要想觐见不是得南下吗,等沛人全部来到楚军地盘,你能拿一群滚刀肉怎么办? 上面老的跟项籍套近乎玩交情,下面小的到处卖惨卖骨气卖大义,这种事情,刘邦“曾经”干的非常熟练,他的三孙子刘备干的更加熟练,不出半个月,依项籍那脾气不给刘季封地,虞周把头拧下来! 所以啊,看不见的十万石粮草里边藏着至少三个陷阱,他能答应才有鬼了! 送郦食其往外走的时候,好玩的来了,因为项籍那边恰好也结束了会面,正将陈馀一起往外送。 可能是他们的商讨结果不太美妙的关系,陈馀五花大绑满脸惧色,两只脚死死蹬住辕门柱子,脖子上的青筋一鼓一鼓的。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项将军,你不能杀我——不能杀我啊——!” 虞周顺着他的视线一看,一口大鼎下面架满柴火,只等烤鸭进炉了,什么?!滚油?那都是电视里演的!真的烹人谁舍得用油啊,倒点水算是仁慈的,一般都是干烧,跟炮烙差不多,与铜牛之刑有异曲同工之妙…… 娘的,怎么感觉项籍越来越暴戾了? 弄死个陈胜作死派来的使者无所谓,见识了这一幕晚上还怎么吃烤肉?不行,得去劝劝。 “你们给加点水啊,别干烧,那样皮肉沾在鼎器上不好清理,恶心的不还是自个儿吗? 不用不用,加点凉水就行,煮的慢死的慢,这样痛苦的劲儿才能更加延长。” “……” “……” “……” “虞都尉高明!” “都尉?!虞都尉救我——!在下并非有意冒犯项将军啊,陈王……呃不,陈贼一意孤行,我和义父劝过根本无用啊……” 浓烟滚滚,烈火熊熊,厚实铜鼎要想真正热起来需要很久,陈馀身在其中可不这么想,自从身子沾水的那一刻起,他觉得自己已经被烫伤了。 更要命的是,他居然看到人称虞都尉的那个家伙开始慢条斯理撒盐…… 这是要吃了自个儿?!?! “虞都尉,你们军中不是有个公乘神医吗?!我家夫人也姓公乘,救我,救救我,看在我夫人的面子上,救我一命……” “你义父是张耳?!” 陈馀飞快点头,溅起水花一片:“正是正是,都尉认得?!” “不认识……你夫人不是苦陉公乘氏吗?与琅琊公乘有何干?!” “天下同宗是一家啊,都尉,水热了,救我,放过我啊……” “你到陈涉军中多久了?!” “不足月余!” “说说看,陈军最近有何动向,如果与我所知道的并无偏差,那么救了你也无妨,如果有对不上的……” 陈馀不说话了,别看他进入陈胜军中不久,但是该有的节操还是有一点的,这种事情说好听了叫做忘恩负义,说难听了那叫背主之奴!! 一旦传出去了,别说陈胜吴广容不下他,就是天下人提到他的名字都会唾弃一口,甚至连义父张耳都要跟他割袍断义,怎对得起刎颈之交?! 如果不说……脚底板好烫啊! “都尉…都尉……这……” “燕恒!” “都尉!” “替我把郦老先生送回去,任何人不得来此。” “喏!” 身上越来越烫,陈馀的面色已经红的熟虾一般,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羞恼的,过了一会儿之后,大鼎周围终于再无一个人,拖他出来的项籍近卫都不在了。 也正是这种景象,让陈馀断定面前人真的可以救自己:“都尉,陈王前日着令吴广为假王,领兵西击荥阳…… 哦对了还有,将军葛婴进逼九江,周市攻略魏地,陈王麾下,现有兵卒十万众……” “……” 第一百三十伍章 过把瘾就死 有的人,一言九鼎重于泰山,有的人那是真的不见棺材不落泪,虞周不需要陈馀的眼泪,他只需要此人交代一些身在陈胜吴广军中时候的见闻就好了。 结果…… 零零碎碎的消息拼接起来之后,听上去不太妙。 蕲、铚、鄼、苦、谯、柘、陈、新阳、阳夏、陈留、整个陈郡、大半砀郡、进逼颍川郡…… 短短的一个多月,陈胜吴广所部就以惊人的速度扩张开来,不只是地盘,他们的人数也在成倍数往上翻,速度之快令人咋舌,而这时候,楚军才刚刚拿下一个东海,准备进军泗水。 难怪陈胜胆敢无视楚王的存在,难怪他们敢与楚军叫板,胳膊粗了之后,瞧不上细腿也是应该的嘛。 不过这种势头真的能持久? 虞周不相信,在他心里一直都有一个设想,这个想法还是当初跟始皇帝谈仙论道的时候冒出的杂念,从此一直深以为然。 那就是假设一个人真的可以成仙,那么修炼之路上最苦或者说最大的考验什么? 是功法练体撕心裂肺?是强敌环饲前行不易?是陷入瓶颈数度无进? 都不是! 如果能修炼成仙,最大的考验应该是这个人的心! 想想看,人都有喜怒哀乐,但是对于一个存在比别人更久的家伙来说,他的喜乐也许只是一瞬,在此之后,与之相关的人与事终究会先一步消逝,再剩下的,就是无尽思念与缅怀萦绕心头。 喜欢一朵小花,下一刻就谢了…… 喜欢一只小兽,没几天就死了…… 喜欢一个人,却不是每一张容颜都能经得起沧海桑田…… 这样的阴郁堆积多了,修长生者不出心理问题才奇怪! 所以啊,修道先炼心,正如盖房子先打地基一样,再换算成另一种语言来说,那就是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一起建设。 精神文明跟不上,物质拥有的再多,反而不是什么好事儿,因为一个脆弱的灵魂,是经不起权与势腐蚀的。 乍富之后失去自我,这样的例子简直不要太多! 就像造反一样,反,很容易,无非就是毁灭嘛,毁掉旧的王朝,将前朝的礼制、律法、政治、军队、甚至是历史全都推翻,做到这些仅需一个高明的野心家加上无数忍耐接近临界的百姓就可以。 但是推翻前朝之后,怎么在废墟上破而后立,而且还要站的久,这事儿就没那么简单了,正所谓打天下容易守江山难就是这个道理。 比起陈胜吴广那样是个人就拉进军队搞破坏,虞周还是喜欢楚军现在这样精兵简政。 “荥阳?!此二人心思不小啊,那里可是有着秦军一座大仓,敖仓所在呐!” “正是,据说敖仓粮草如山金银满库,齐地而来的漕粮全都从这里转运咸阳,若是遇到灾年,仅此一处就能解千百万人燃眉之急。” 项籍一巴掌拍在案上,笔墨之类的杂物顿时飞起来:“陈吴二人着实可恶!不仅盗用大父名号,口称张楚却不尊楚王,我必杀之!” 虞周挠了挠脑袋,一脸疑惑道:“说实话我也很纳闷这俩人怎么想的,一边借用扶苏名号一边攻秦,一边喊着张大楚国一边无视我们,秦楚两边都得罪完了,他们以后怎么立足啊?!” “还能怎么想?过把瘾就死呗!” “可是这种死路也太明显了,真的有人那么傻?” 范增只用了一句话就把这个问题解释清了,顺带使得在坐诸位听完之后面露红光:“你以为几个闾左贱徒能有多少智慧?岂能与我等相提并论!” 项籍捋着地图看了一圈,抬起头,忽然发觉有点不对,疑惑道:“子房怎么没说话?可是有所担忧?” 张良拱手:“正是。” “这有什么怕的?荥阳依山傍水地势险峻,即使我军前去也要大费周章,陈吴乃是乌合之众,军师担心什么?” 站在反秦的角度上,这句话本不该说,但是知道陈胜吴广作为之后,这种希望他们吃亏的言论竟然获得许多人认同。 张良稍一沉吟,说道:“如果是以前,张某确实不用担心,但是前几日二世皇帝刚刚把李斯之子李由下狱,如今三川无主荥阳空虚,一帮乌合之众……也不是没有可能打下此城!” 他这一说,虞周也想起来了,按道理说李由应该是战死荥阳才对,而且是击退吴广之后败于刘邦之手,现在闹成这样,何去何从还真的不好说。 “军师的意思是,咱们去捣捣乱,或者给他们一些压力,让其不能放手施为?” “都是抗秦义士,这么干不妥吧?” 听到这声质疑,范增一声冷笑:“有何不妥?此二人抗秦亦扶秦,张楚亦辱楚,若是不给他们一些教训,羽儿将来如何执天下牛耳?!” 周礼云:盟则赞牛耳。 正如“诸侯盟,谁执牛耳”那样,老头的雄心已经变得赤裸裸,却说到了每一个人心里。 “那范老的意思是……” “打!先打下彭城再说,近在咫尺之地忽然嵌入一支军队,老夫不信此二人没有任何反应!” “对,早就应该打了,他们如今占据多个郡县,我军若想西进灭秦必须经过此地,与其到时候求人,不如现在威吓一番再说。” 樊哙乐开了:“彭城,那不是离俺家越来越近,离三哥他们也越来越近了?” “是啊,就是不知道那位郦食其老先生是否盼着我们进军。” 听了虞周的话,范增心念一动,与张良对视一眼之后,老头说道:“沛公那边如何安排处置,虞小子自己做主吧。” 之前那番会面与接触,虞周早就跟两位谋者通气儿了,现在做出这个决定也好,怎么应付刘季全由他一人说了算,简直不要太符合心意! “好。” 范增的身体状况不耐久劳,这番议谋,使得老头子非常疲累,想到越来越错综复杂的局势,他不敢休息:“去把陈馀带来帐中,老夫要亲口问他几个问题!” …… …… 燕恒来了,带来一个消息,所以带个人上来这种小事本不用劳烦虞周,他却跟着一起出了营帐。 辕门外,一辆鹿车旁边站着一高一矮两个青年,高的看上去稳重一些,大热天站在太阳底下,嘴唇干裂了依然站的笔直,腿边竖着一个长布条,一看就是随身剑。 至于矮的那个……或许应该叫做少年才对,手中荷叶呼扇呼扇,嘴边的绒毛上一圈细密汗珠,时不时的抬起袖口抹一把,显得很不耐烦。 见到这两个人,虞周上前拱了拱手,对高个子青年道:“百里义士远道而来,虞某在此见过了,辛苦,辛苦。” 青年同样回之一礼,指着矮个子少年笑道:“久闻虞都尉大名,今日终于得见,在下刑一墨,这位才是百里师弟。” 还以为青年是主事人,哪想到他们报的是少年名讳,从这两个人的站位和名字来看,恐怕又是尊卑有序才闹了这么一出。 虞周不以为意,又是一番见礼之后,见那名少年不喜说话的样子,遂轻声询问青年:“许壮士,这里面是……” “蒙夫人!” 话音刚落,一个三旬出头的妇人掀开车门,微微颔首算是见礼,没有说话。 蒙恬他老婆!蒙亦他娘!现在被秦墨的人送上门了,怎么办?! 找人往北送?蒙恬还没脱难呢!扣作人质?除了蒙亦一家子谁还在乎这么个妇人! 尽管来的时机有些尴尬,虞周还是很热情的往里招呼:“两位一路辛苦,不如进营一叙如何?” “喂,打败相里那家伙的就是你吗?!” 语气很不友好,一听就是被惯坏了的熊孩子,没等虞周说什么,许一墨连忙解释道:“都尉切莫怪罪,我这师弟很少下山不谙世事了些,许某这里赔罪了。” 虞周打量了两圈,发觉这少年眼睛里都是缺心眼的神色而无傲慢之意,再看他年纪不大手上茧子不小,心知此人不是个娇惯坏的性子,遂回了一句:“墨家兼爱简礼,并不是见了人就像对待至亲手足那样随意,你这样子,很容易让初次见面之人误会的。” 少年百里眨了眨眼睛,一句话就让虞周败退了:“你这不是没误会吗?!” “咳咳……那是看在你师兄的面上,还有我观人细致入微……” “哦,相里那家伙是你打败的?!” 虞周觉得自己找到对付小神婆的办法了,一个缠人的熊孩子,当然是让另一个噎人的熊孩子去治效果最好,而且面前这位看起来那么皮实,傻都傻的不经意,简直了! 不过……自己目前似乎没有必要躲着小神婆啊,见都见不到,也许下次再见她都长大了。 想到这里,虞周不自觉的摸了一把胸口的家书,心不在焉回道:“在下并未击败过相里钜子,不输不赢罢了。” 相里业从未做过主将,所以这么说也不算错,少年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一句:“他算什么钜子,把墨家全毁了……” “二位,时下日头正浓,要不我们进营一叙?!” “不了,我等来此……” “好啊!” “……” “……” 两个身着裋褐土里土气的家伙进了军营,一辆鹿车同样咯吱咯吱赶进来,看着少年百里侯伸着脑袋来来回回观察的样子,虞周简直怀疑这是不是秦墨的另一个套。 这算是软的不行来无赖的吗? 安顿好两个意外来客,再去安排蒙夫人的时候,稍稍出了点意外,因为军中的女眷只有赵善和她的婢女两三人,所以蒙夫人只能暂居她们那里,结果去了一看,人不在?! “蒙夫人,她们大概是出去了,你先在此安歇,回头我再找人来伺候。” 这位蒙卜氏的神情很冷清,对于虞周的安排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开口道:“愚妇人本是待罪之身,能有现在这番境遇便很知足了,多谢都尉大恩,敢再问一句,我何时才能见到犬子?” “等他救出蒙恬将军之后吧……” 虞周说完,告辞离去了,他连跟这个妇人多待一刻、多说一句话的心思都没有,只因为对方的眼睛太过睿智,对视一次就能透露出许多信息…… 她知道自己来到楚营有做人质的意味在里面…… 她知道蒙恬的处境非常艰难…… 她知道如果救出夫婿,也许需要付出难以想像的代价…… 一个眼神没有那么复杂,但是身在楚营之后绝望的意味更加浓重,除了对内情有所猜测以外,虞周想不到别的可能,不愧是“笔娘娘”。 往主帐赶的时候,虞周忽然觉得自己拿她当人质的想法有点幼稚,因为只有同样幼稚的蒙亦才会在乎老娘的死活。 至于蒙恬?!基于蒙夫人和她眼睛里的那份绝望,这位大秦悍将如果真的再与楚军对阵,恐怕会作出铁血无情的选择…… 一个自己性命都能舍出去的将军是个好军人,特殊时刻却不是个好夫婿、好父亲…… 真特么堵心。 走进中军大帐,更堵心的来了,陈馀一扫倾颓口若悬河,手指头跟鸡爪子似的一紧一握相当鬼畜。 在他对面,一身戎装的赵善侧耳倾听,搭在剑柄上的手指握的发白,眉头紧皱、嘴唇轻抿的模样,早让龙且魂不守舍了。 最可怜的就是小胖子,他是脸色发白,想说什么插不上话,想劝什么不知从何开口,见到虞周回来了,惊喜的使了个眼色示意帮忙。 发生什么了? 虞周有点懵,回之以稍安勿躁,坐下细听陈馀说什么。 “我与义父早就对陈王……呃,早就对陈贼擅自称王之事不满了!奈何此人一意孤行,这才派了在下出来联络。 其实我二人也有谋划想要脱离陈贼,只等这次在下回去我们就施为,说出来……咳咳,说出来还请诸位保密,事关千万条人命! 是这样,如今陈贼四处用兵,必不会放过燕赵之地,到时我与义父主动请缨,借他兵丁攻略燕赵,事成之后拥立赵王,与陈贼一刀两断…… 当然了,如果他不借兵,我与义父尽可以孤身脱离此人,投效楚军以尽绵薄之力……” “……” 龙且那婆娘傻了吧?她不会真的被这么不靠谱的事事儿迷惑吧? 燕、赵紧邻北疆,大秦边军如果出动,这两个地方首当其冲,想想九原军的强悍,楚军没有万足准备都不敢轻易涉足,赵善一个小女子加上从陈胜吴广那里借来的虾兵蟹将,够不够人家一勺烩的?! “好计谋,来人,给这位陈先生一匹快马,让他赶紧回去谋划,赶早不赶晚,我们一定不去……” “等等!” 赵善出声了,眼睛里的渴望几欲透出,龙且面色更白,死死拧着衣服下摆不出声,喘气时嘴唇一颤一颤的。 “小女子赵氏,见过陈先生,久闻张、陈二位贤者乃是刎颈之交,今日得见深感荣幸。” 陈馀有点摸不清说话人的来历,依旧客客气气回礼。 赵善继续说道:“方才听了先生谋划,小女子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龙且终于忍不住了,一脚踹翻面前案几,咆哮时脖子通红:“那是死路一条你知不知道?!你能比所有人都聪明吗?!怎么这次要干傻事!!” 赵善低着头:“即使功败垂成之后身死,我也能说大赵曾经复兴过……” “你……!唉……” 又一个过把瘾就死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牛郎与织女 也许陈馀会是个好门客,但他绝不是个好说客,此人既没有临危不惧的勇气,也没有见经识经的智慧,经历了生死边缘之后,他把尚可一贾的口才也给丢了。 偏偏就是那么错漏百出的、干巴巴的说辞,居然让赵善这样精明的女子动了北上复赵的心思,只能说陈馀歪打正着切中要害,亦或者她从龙且与楚军这里寻不到任何机会,只能另谋他途。 至于前路如何?聪明人的通病呐!越是看上去不可能的事情,他们越要试试看,别人不行不代表我不行,更何况陈馀一直显露出一副很好摆布的样子,赵善不动心才有鬼了! 一个挨板子都要听义父话的人没什么可怕,被他的刎颈之交玩死那是早晚的事儿,可是虞周知道,此人背后的张耳才是真正有名有才的一方之雄,远不是眼前这蠢货和一个小女子可以比拟的,更别说掌控了! 奈何一个两个拿定了主意不肯更改,于是虞周只能陪着龙且借酒浇愁了。 按理说胖子的酒量应该都不小,龙且也是如此,以前跟他喝酒,小胖子总是吃的比喝的多,难以见到醉态,今天直接搬起坛子“咕咚咕咚”空腹硬灌,两个人很快满身酒气。 “这都几年了,为什么她就不能死心呢……复赵复赵,即使赵国再立,这种事又岂是一个女子说了算的……嗝……” “我娘夸她知书达礼,还说她心细如发是个贤内助,可是我都不敢跟她老人家说,赵善心里装着一块天和地,寻常人难以容下……” “无数次领兵出征,动用虎符的时候她总盯着看,虽然从未说过什么,可我心里清楚……唉,不说这些了!” “子期,你说赵国真的可以复立吗?” “……” 醉鬼提出的问题,回答也没用,所以虞周一个话茬也没搭理,只在侧耳倾听的间隙问道:“既然你知道两人之间隔着一条鸿沟,当初到底看上她哪一点?” “她很会做饭……” “……” 虞周扶着额头不知该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用无奈的语气回道:“就因为这个?那你干脆找个厨娘好不好?!” 本来挺悲伤的一件事儿,愣是被小胖子说的让人无法同情。 龙且听完打了个深深的酒嗝,两条眉毛挤在一起怒道:“才不是因为我贪吃好嘴的缘故,你那么聪明怎么就不想想看,一个亡国公主学会做饭这种小事儿,得是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难?” “所以你就同情她、怜惜她?” “呃……” “可是人家现在不需要你可怜了,一个早已破碎了的梦才是她最执着的追求,胖子,想开点吧。” “唉…可是我看不开,又该怎么办?” “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牛郎织女的故事吗?” 龙且眨巴眨巴眼睛:“你是说让我们两个隔天相望,每过一年见一次?!这好像……也是个办法。” 虞周目光直勾勾的:“不是,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学牛郎偷走织女的衣服,她就再也没法登天了。” “……” “你……这……我……” “怎么样,这个办法很有效吧?!” 龙且的酒劲似乎被吓醒不少,坐在原地喘了一会儿,他抬头时神色复杂万分:“这个故事,还能这么理解?!” “有什么不能的?!” “想不到你是这样的虞子期……” 虞周撇撇嘴:“这有什么,男女相处之道无非就是一阴一阳。 你包容一些,她便娇纵一些;你强硬一些,她才能成为绕指柔。 我猜你过去从未跟赵善说过一句硬话吧?” “这……不行不行,我做不来。” 虞周脸色忽然变得阴森森的,满是恶意的说道:“女子身处名利场,你知道她们以什么来立足吗?” “什么?” “想想大秦宣太后如何掌控义渠王,再想想赵姬怎么笼络吕不韦、嫪毐,还用我多说吗?” “不会……她不会的……” “妾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疲也;尽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 龙且,你若再不动手,她也将要变成那种人了……” 这段话有点荤,是当年宣太后拿房事比做国事对于他国使者的回复,龙且听完之后,痛苦的闭着眼睛想像,他实在难以把蕙质兰心的心上人与一个为权舍身、最后变得满嘴荤段子的妇人联想起来,偏偏这些可能性非常大。 虞周犹嫌火候不够:“你说宣太后年轻时若能遇到对的人,身上不必背负那么多,她会不会变成另一个邓曼王后?” “别说了……” 虞周换成鄙夷神色:“常言道人胖长膘、人瘦长鸟,你不会是裤裆里的那玩意儿还没长大吧?!” “我说别说了——!” 龙且嘶吼一声之后,拎着一坛子酒摇摇晃晃走了,赵善还未动身,他还没有去告别。 虞周被吼之后也不生气,狠灌一口之后,他将剩下的酒水举起来倒在头上,然后仰面躺倒,卧在酒气与青草芬芳之中望着天空,眼睛一眨不眨。 他刚才在教唆,教唆一个情窦初开的小胖子用强…… 卑鄙吗?很卑鄙。 无耻吗?很无耻…… 可这是乱世,只讲手段与结果,道德与律法全都扔到一旁的乱世,在这里没有天大地大,只有成者王候败者贼最大…… 真正起兵之前,虞周对于行仁义者得天下还有几分相信,现在,呵呵…… 虚的虚的,全是虚的,只有权衡利弊才是最踏实的。 其他的?尽信不如不信! 刘邦“曾经”约法三章厚待父老又怎么样,还不是屠颍阳、灌废丘、屠武关、城阳、马邑、参合、城父…… 说这些有些扯远了,总的来说,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某些规则并不一定适用,如果任由赵善一脚踏进泥潭里,那才是对楚军将来最大的不利,各种新式战器她大多见过就不说了,单凭她的头脑也不能轻易放走。 当然了,不妨往好的方向想一想,张飞扛走夏侯涓,不也恩爱百年吗?孙策、周瑜强抢江东二乔,最后不还是一段佳话吗? 至于龙且这个小胖子…… 估计事后一顿揍是免不了了,就看他有没有胆量。 第一百三十七章 彭城 离开差点被煮的地方是一种趋吉避凶的本能,很奇怪,前几天一直试探什么时候可以回陈县的陈馀忽然不急着走了。 冷静下来之后,这位老哥充分显示了最死皮赖脸的一面,一会儿热情的跟项籍谈天说地,仿佛他是来认主公的一般;一会儿对虞周感恩戴德,动不动就说抵足而眠…… 当然了,画饼充饥的话他也没少对赵善说,每次都是以龙且的咆哮和一个黑眼圈做结局,偏偏此人对此乐此不疲,没几天就成了楚军一道奇景。 刚开始的时候,虞周只纳闷这么一号人“从前”是怎么封王的。 后来他想通了,也许就该这种脸皮厚还有点小聪明的家伙才能封王,再后来,虞周对于陈馀为什么会死也想通了,倨恭无度,韩信用背水一战应对此人,实在是高看! 还是郦食其更顺眼啊,虽然比较难应付,但是老头子有礼有节很少做讨人嫌的事情,两个使者一对比高下立判! “虞都尉,你到底何时才能给老夫一个答复?!” “进了彭城,让沛公亲自来一趟吧,少将军跟虞某扫塌相迎!” 从下邳到下相仅仅百里,可是项氏叔侄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匆匆通过书信之后,大军继续向彭城开拔了。 这一动,从南到北的斥候犹如受惊的野狗一样来回乱窜,有陈胜吴广麾下张楚军的,有刘季沛军的,还有早就如惊弓之鸟一样的彭城秦军。 一双双大眼珠子盯着,他们都想知道楚军是否真要占据最后的缓冲地带,不留丝毫情面。 “尔等可是项氏家军?陈王有令,彭城乃是……” “司徒羿!” 一声弦响之后,迎面而来的战马并未停下,但是马上骑士早已跌入尘埃,只会吐血沫了。 “大材小用,这种小事何须司徒兄长动手!” 项籍笑了一下:“找死的家伙送上门,又不能算作战功,谁动手还不是一样? 小庄若是手痒了,去把人头割回来吧,穿成一串吓唬人玩儿。” 虞周赶紧打断这么反人类的提议:“晒在路边吧,让陈涉的斥候好好看看就行,大热天割回来,你们也不嫌气味冲。” 项籍听完并未说什么,扭过头算是同意了。 赶路的这几天,大伙儿对于陈胜的作死程度有了新的认识,之前他还只是僭越称王,后来得知楚军极其反对甚至欲翻脸之后,这位信心膨胀的陈王更近一步对项籍指手画脚,口称江东人所立楚王是伪王,要求他们即刻前去“觐见”,解掉所有兵权听候问罪…… 这特么的…… 想骂都不知道先从哪一句骂回去才好,想笑都不知道先笑对方无知还是狂妄,简直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最佳代表。 一条条人命反馈回去,陈胜丝毫没有幡然醒悟,据燕恒回报,自从楚军进逼彭城之后,鄼县等周边城池每天都在加固城防,陈留方向的张楚军更是蠢蠢欲动,来回运送粮秣作势预扑。 可是直到楚军兵临城下,陈留军还是作势预扑…… 这让项籍非常不爽:“我还以为他是个有种的,想不到尽作虚张声势之态,简直不知所谓!” “项大哥,你可别掉以轻心,陈胜吴广麾下如今有十数万人马,不可小视!” “十万人马,只能当做一万秦军看待,项某敢以五千精兵破之,谁言不是?!” 这话很狂妄,但是从项籍嘴里说出来,大伙只会一边笑一边赞叹他有气魄,没有人觉得这是一句大话。 彭城的城墙很高大,粗略一看属于易守难攻的那一种,相传当年宋太丘社倒塌的时候,传国九鼎就埋在这座城池下面,嬴政活着的时候巡游路过,还曾派人寻找打捞过,可惜无功而返。 也正是因为有这一层考虑,霸王定都的时候才以彭城为首邑,虎视天下。 而现在,这座古老又庞大的城池就矗立在中人眼前,大伙听完项籍的豪气之言反而不惧其险了。 “我算是知道陈胜为什么光动嘴不动手了,要想拿下这座城池,他的十万大军根本不够看!” 陈馀笑了笑,脸上一点尴尬都没有:“陈涉此人有小智而无长谋,他的麾下更是只有一时之胆而无常性,胜则胜矣,若败必定势如山崩。” 说完这番话之后,陈馀见到周围人反应平平,总算露出几分难堪神情,转头看向虞周:“都尉……” “知道了知道了,大战将至,陈先生自便。” 自便?身前两人身后两人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出恭都不放过,怎么自便? 陈馀不死心的望了一眼龙且轻骑所在方向,低下头什么都没说,开始装木头人。 观城望敌的时候还能让陈馀和郦食其跟着,等战事真正拉开序幕,他们俩连帐篷也别想出。 第二天,填壕铺路。 第四天,临时粗制滥造的攻城器完成。 第六天,两轮试抛以后夹杂传单劝降,对方毫无反应。 第七天,截流泗水的辅兵完成任务,继续劝降,城中放出一名信兵进入楚营,不知所商何故,项少将军大怒,棍棒逐之…… 第八天。 “子房,我们还要等多久?!别告诉我又是不战而屈人之兵那一套!” “少将军不喜欢不战而纳土?!” “总觉得少些什么,不如战而胜之来的畅快。” “别理他,羽哥这是嫌弃杀鸡之前没放血,怕肉不新鲜。” “哈哈哈,子期此喻甚妙,不过少将军放心,这次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项籍俩眼冒光:“此言当真?秦军何时出城决战?!” 也不知张良是不是听过“羽扇纶巾”这个词儿以后上瘾了,上次那把破秃羽扇子一直没有丢,再搭配那张精致如女人的脸,挺毁取向和节操的。 “当然是真的,不过不一定是秦军。” 就在项籍皱眉余者沉思的时候,季布不满意的开口了:“军师,是不是你们做谋士的都喜欢把话只说一半啊?” …… …… 陈县。 “这么说,他们真的围困彭城,作势攻城?” “陈王,不是作势,而是真真正正要攻城啊!最近几天,末将的斥候与令者已经死了百人,听说楚军对他们见之即杀,绝无迟疑!” 陈胜重重一拍案几:“可恶!项氏有什么了不起,若无寡人占据陈地,他们还缩在江南不知干什么那! 来人,传令聚将,我要亲自会会这个项籍!” “慢着!” “张先生有何见教?!” 张耳抚须问道:“武将军,敢问我那不成器的义子如今身在何处?为何出使楚人之后再没回来?” 武臣尴尬:“回先生,听说他现在已经被楚军扣下,只因不满…不满……” 结巴了两下,武臣最终没有说出口,以张耳的聪明早就听其音而知其意了,确定之后,老头一声叹息:“大王,现如今我军正有吴王略荥阳、周市攻魏地、周文西击秦、邓宗与葛婴克九江……” “不能打项楚是吗?!” 张耳一听这语气,就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他现在一个劲后悔听信一些传言就真把陈胜当成礼贤下士的明主,投效之后才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还把陈馀给弄丢了,这都什么什么跟什么啊! 为人门客者,察言观色很重要,所以老头旋即改口:“非不能,而是不该也!我军如今势大,万万不该为了区区项楚稍损威名。 所以老夫觉得,我等应当再略新地,使得项楚见势俯首。” 陈胜脸上阴云转晴:“先生所言甚是,不过周畔城池早已尽归我军,只有拿下彭城与项楚争个长短才能解我心头之气。” 张耳回道:“我们可以攻略赵地。” “赵地?!” “对,燕赵多猛士,若是能将赵地收归大王麾下,再来十个项楚我等也不惧!” “好,那就命武臣将军与先生辛苦一趟,至于领兵多少……我看三千人够了吧?!” 老头眼前一黑差点没倒换上气儿来,三千人?去打一块地盘?!那可是当年强盛到可以与秦抗衡的赵国一国之地,不是一座城池,不是一块野地,更不是一郡一县! 三千人够干嘛用的?特别是陈胜招揽部下从不计较老弱病残,三千人够干嘛用?! “大王……英明!” 看着陈胜贪婪又随意的脸色,张耳没有再争取,咬着牙谢过。 “报——!” “何事!?可是项楚打来了!?” “蛤?!”传令兵愣了一下,旋即回道:“禀陈王,不是项楚,是葛婴将军。” “葛婴?他怎么了?” “葛将军拿下九江之后拥立楚王,他……” 陈胜的脸色瞬间变成黑铁一般,冷森森说道:“反了,反了,居然敢认项楚所立之人为王,他这是要反啊——!” “回陈王,不是那么回事,葛将军所立楚王名唤襄强,乃是当地人士……” 陈胜一脚踹在传令兵胸口:“老子不用你提醒,拥立哪个都一样,都是要反! 来人!我要亲自去九江!!” 第一百三十八章 同样是攻城 葛婴是个倒霉蛋,真的,因为他领兵攻打九江郡的时候,陈胜还没有称王。 他只知道自己的首领既要借楚国之名又不想奉江东人的楚王为王,一时兴起,葛婴找来个楚王,满心欢喜以为把问题解决了,一回头,才发现最终坑了的却是自己…… 骑虎难下,遇到这种事儿怎么办? 有的人将错就错说不定能混成一方枭雄,有的人选择回头请求宽恕,葛婴选择了后者。 杀掉擅立的楚王襄强,站在辕门外等候陈王到来,只可惜,他遇到的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主公,所以迎面而来的并不是宽恕,而是血淋淋的屠刀。 葛婴是葛婴,诸葛亮是诸葛亮,他没有那位后人其智若妖的本事,看不透人心最终葬送了自己。 杀掉葛婴,这事儿对于陈胜来说并不是那么好做决定的,因为此人不仅是张楚军中第一悍将,更是最早跟随陈胜的那批人。 陈胜称王之后,他的部下随之水涨船高,李斯的同乡上蔡人蔡赐当了上柱国,蕲地狱掾曹咎担任大司马,还有尚书孔鲋、大司徒邵骚、左将军武臣、右将军周文、前将军葛婴等等…… 结果任命的文书还在路上,他的前将军又帮忙找了个王,这不是闹心吗? 人多了,队伍大了,对于一两个人的倚重也就不像原来那样无可替代,几经权衡之后,前将军最终变成“前”将军。 陈胜享受了生杀予夺快感,却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在部下当中产生了什么影响,一道道见而垂首的目光被他理解成敬畏,一个个远远见礼的同乡被他当做尊崇。 激流暗涌当中,陈胜丝毫没有注意到武臣、张耳离开时眼睛里的解脱神色,更没有深想邵骚为什么忽然提出同行,一块儿去攻略赵地。 与此同时,吴广可是吃了大苦头了,即使李由早已下狱,秦人经营多年的荥阳也不是那么好攻克的,作为三川郡邑,这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说再多形容都没有用,单想想虎牢关(汜水关)坐落此地便能略知一二。 再说秦二世不管事儿,他的先人又不傻,背靠敖仓的地方岂能没有重兵、重防工事?赵高再怎么败家,老秦人留下的家底儿也足以保得此地一时不失。 刚刚摆脱百姓身份仅仅月余的兵士遇到天下雄关,血流漂杵难以道尽他们的命运,靠近城墙的地方,尸首与尸首之间已经容不下一只脚落地。 喊杀声日日不绝,声势却一天比一天弱。 “报——!” “讲!” “禀吴王,我军再退!” 吴广听完差点一鞭子抽到传令兵脸上,老子眼睛又没瞎还用你说? 但是他比陈胜性格更加内敛,深吸两口气之后,便将连日积累的恼怒按压下来。 “我知道了,下去吧。” 传令兵领命而走,这时站在吴广身侧的一将开口了:“吴王,我等日夜攻城所耗颇巨,要不要休整一两天再说?” 吴广指着黄河,反问道:“秦军漕运皆从此行,田将军有办法封锁德水,断绝城内粮草吗?!” 说话人乃是副将田藏,被噎了一下之后,他讪讪回道:“这个……在下不善水战,不善水战……” 不善水战?那你马战、陆战就擅长了?都是苦哈哈出身谁不知道谁啊! 吴广一个劲儿腹诽,嘴上却没戳穿,很有耐心解释道:“如今秦军群龙无首,正是我等破城的大好时机,多拖一天,再有什么变故犹未可知,况且我军的粮草供应不如秦军顺畅,所以速战速决方为上策。” 田藏犹不服道:“可是现如今死伤惨重,吴王难道一点都不心疼吗?” 吴广转过头,问道:“你有何谋?” 田藏直视吴广眼睛:“末将听闻右将军所部人数众多,不如我等向他借一些兵来,拿下此城共同论功。” 右将军就是周文,单字一个章,这家伙有点传奇,主要是他的经历要比陈胜吴广他们更复杂。 周文年少的时候,曾经在春申君黄歇门下行走,也曾在项燕军中担任视日,每天看看太阳云彩算算吉凶什么的,可能是这段经历需要经常抬头的缘故,从此之后他就对外宣称自己擅长兵法,只拿鼻孔看人了。 之前陈胜吴广用人之际,矮个子里拔将军那是太不容易了,有这么一位精通兵法的岂能错过? 先是校尉、再是右将军,等到此人领兵前往函谷关的时候,他的官职已经封到征西将军了,只是升的太快许多人一时改不过口来。 然而更加不可思议的来了,也不知道是三川百姓苦秦已久还是这位真的会忽悠,从陈县到函谷,周文所部一直像滚雪球一样壮大,兵临城下的时候,他的麾下已经有了数十万大军,甚至战车都有千乘…… 主弱臣强、交情不深,傻子都知道接下来会怎么发展,偏偏周文现在已经远离陈地,陈胜吴广再有能耐也是鞭长莫及。 更何况,因为距离的关系,陈胜对于周文所部到底发展成什么样压根心里没数,同样西征的吴广也就略知一二。 “借兵?!” “对啊吴王,你想啊,右将军如今势力大,我等若是凭此良机与他搭上多加联络……” “此事不必再议!” “吴王……” “我说不必再议!” 吴广性子再内敛,那也是已经封假王的人了,低下头来摇尾乞怜,他岂能甘愿? 势大?势大怎么了?不还是一支队伍出来的,同样都在反秦吗?喊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凭什么王要向将低头? 再者说了,从函谷到荥阳路途并不算近,周文拒绝了怎么办? 多没面子! 成与不成都会损颜面的事情,为什么要干? 还有,如果周文真的有不轨之心要自立,与其牵扯过甚这不是背叛陈王吗! 心中自问之后,吴广非常坚决的拿定了主意,田藏不甘心,正要再次开口相劝…… “报——” “何事?” “禀吴王,陈王传令,让你即刻回军陈留,休整待命!” 吴广一听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陈王知不知道我军已经攻城十余日,再加一把劲儿进拿下敖仓了?!” “回吴王,您的军报陈王不曾错过。” 吴广深吸一口气:“那还让我在这个时候撤军,放弃即将到手的城池?!” 传令兵是陈胜的人,跟他主子久了也有几分焦躁之气,抬头回道:“陈王说,您在这里徒费钱粮已久,不如换个战场再立新功。” “那之前阵亡的兵士全都白死了吗?” “陈王把前将军斩了……” 就这一句话,吴广再也没了质问此人的心思,他倒不是当做威胁感受到害怕,而是一股子凉意涌上心头,把整个胸膛里的烈火全都盖下去了…… 葛婴,当初的九百戍卒里边最能打的,大家一起躲在山中吃糠咽菜的时候,此人还曾数度把自己的吃食让给陈胜。 那种日子里,很多人没有坚持下来病饿而倒,一口饭等同于一条命都不为过,谁能想到短短数月,陈涉变成了陈王,救命恩人变成了他刀下的冤魂? 陈胜变了…… 吴广这么想,许多人这么想,所以再怎么争论都没用,吴广还是得弄明白自己离开的这段日子里,陈县又发生了什么。 “鸣金!收兵……” …… …… 同样是攻城,虞周可就显得悠闲多了,半身甲穿在身上当样子,大纛有气无力的随风摇晃,身后满是鼓劲助威的军士——他和部下压根没参与攻城。 功劳不能一家独占,稍微有点把都尉之职拿回来就行了,再加上伤还没好利索,所以这一阵,大伙心照不宣的忽视了他和龙且。 同样受创不轻的背嵬营没什么意见,小胖子手底下那群人可翻天了,因为上次拿下邳的功劳只有他一人,那些轻骑岂能甘心? 开车的脾气不好容易发火,骑马的也是一样,数次请战之后,项籍客气的一脚踢走龙且,带着九原骑与轻骑营一同上阵了。 “子期你出的什么破主意,你看看,你看看我脸上,到现在那指甲印一道一道的,根本没法见人!” 小胖子现在的形象有点可笑,别人要么顶盔挂甲要么半甲科头,只有他,一身深衣根本不像来打仗的,轻滑的丝绸紧紧勒住肚皮像个蚕,骚包的很,偏偏脑袋上带了个不如脸大的斗笠,薄纱低垂,裹得跟个木乃伊似的。 “难怪你的部下都要造反,跟了这么个主将,简直丢人呐!你穿上这身之后照过镜子没?” 龙且大怒:“屁!那是他们知道我要成亲,所以多挣点功劳当彩头!” 虞周眼睛一斜:“得手了?” 龙且的气势一下子就没了:“你刚才说没照镜子,我这身装扮怎么了?” “没怎么,很好,很像新郎官。” “新郎官?”龙且听到这词儿愣了一下,旋即嘿嘿傻笑起来,虞周刚想说话,忽然发现面前的小胖子眼不对焦,心思不知飞哪儿去了。 遇到情事,不管男女都得傻,比如说小胖子不知干了什么之后,赵善再见到虞周必定一副杀父仇人神色,咬牙切齿;比如说她对虞周恨之入骨,却很奇怪的顺从龙且…… 好吧,想不通的不去想,但是出完主意之后反手被卖这就不能忍了,否则人家为什么那副神情?这要闹下去,自己迟早里外不是人啊…… “胖子,醒醒,醒醒。” “怎么了栗子?” “……” 虞周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问道:“得偿多年夙愿,我怎么也算个拉线人吧,你这混蛋怎么出卖老子?” “啊?我没有啊?” “那为什么你的心上人再见到我恨不得吃人?” 龙且腼腆一笑:“我把牛郎织女的故事跟她讲了……” “这特么还不是出卖?你还想怎么样?” “真的没有,我就是说的正常故事,提都没提你。” 虞周不信:“真的?” “真的,她还说我是牛郎她是织女呢……” 这俩人还能好好说话,看来结果还不错嘛,也对,燕赵之地本就民风彪悍,一个流落已久的贵族不至于为此要死要活。 “对了子期,我还说你是老黄牛来着。” “……” 卧槽,那个破故事为了显得牛郎偷衣服不算龌龊人,一口锅全甩给老牛,说是它出的主意啊!这胖子没救了,卖完兄弟不自知,他这智商…… “咚—咚咚——” 战鼓齐鸣,喊杀未绝,总算把这两人的注意力拉回了战场,龙且智商回升有点慢,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这一身装扮极不恰当,倒是脸色认真几分。 “子期,你说项大哥今日能拿下这座城吗?泗水的工事已经完成,为何不直接放水淹城?” 虞周直视战场:“因为我们压根没想放水淹城。” “啊?这是为何?!” “数十万生灵啊,还是少造点孽吧,真要用水攻,当初下邳不比彭城更合适?那边既有泗水又有沂水,何苦再修一座陵园。” 说起战事,小胖子的智商回升快了不少:“难怪你当初宁可亲自登城都不用计,其实你早就想到了吧?” “我没那么神。” “那现在呢?掘堤其实是为了打击秦军士气,让他们未战先怯?” “滚滚滚,看见你就讨厌,只会坏事的家伙,想到自己是怎么出卖我的了吗?” “嘿嘿,嘿嘿嘿……” “轰隆——” 两人说着话,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听到这一声,攻城才算正式开始。 因为项籍充分吸收下邳的教训,按部就班的先用投石器对着城头就是一顿猛砸,时间有限,这些急急忙忙赶制出来的战器木料还没干透,却同样发挥了巨大作用,声势夺人。 “墙破了,破了!” “瞎激动什么,一道城墙十几米厚,破这一星半点算什么,老老实实待着。” 在这么感染人的氛围里,岂是那么容易不受影响的?泰山崩面不改的早进史书了! 小胖子指着城头,一只手激动的乱晃:“只可惜我现在有伤在身,恨不能亲自领兵!” “有伤你还做剧烈运动?” “我哪……” “……” “……” 第一百三十九章 攻彭城 “抛——!” 呜—— 轰隆——! 仅仅半天时间,这种如同夔牛嘶吼的声音就成了秦军的噩梦。 准备再多的滚木擂石用不上,城头的角楼城下的壕沟成了摆设,木幔与抵篙完全无用,唯一可以向着城外宣泄守军怒火的,只有弓箭与弩机,却怎么也够不到楚军正在咆哮的巨兽…… 眼看着城墙上的龟裂越来越多,秦军开了三次城门,每次都是有去无回,依旧不能阻止敌人的战器发威。 城头的军卒急得如同蚂蚁,因为以往防御投石的手段根本不管用,一桶一桶的泥浆对着城墙浇下去,泥点飞溅中,该裂的还是裂,该塌的继续塌…… 一边攒足了劲头,另一边疲于奔命,这种攻守之势感染了每一个生灵,楚军胯下的战马开始不安分,蹄子刨地、响鼻四起,大脑袋来回扑棱着准备冲锋。 乌骓一声嘶鸣,又全都安静下来了。 再然后,这位马中王者像个领主一样环顾四周,原地一圈圈的打着转,提醒背上人。 “钩——!” 几与墙高,木梢为梁,九牛转牵,垣倒楼塌,这才是钩车的正确使用方法。 把城墙砸的千疮百孔垂垂欲坠之后,楚军剑盾掩护着弓弩,弓弩压制着城头开始缓缓逼近。 在他们身后,两种外形相差不大的攻城器同样迫近城头,高高的车架子中央竖起一根长长的木梢,一头遥指城墙,另一头拴着无数绳索牵在楚军手里,形如杠杆,不同的是,对敌那一头带着钩子的是钩车,专门破坏城垣,带着铁铲的名叫鋨鹘车,专毁对方守城器。 这俩东西一出来,就有见多识广的秦军吆喝上了,墨家的攻城十二法虽不是人人尽知,百余年下来,还是有无数战例变成传说宣扬的,见到这模样岂能不会联想?! 可是光喊没有用,攻城方的防御做的非常严实,一面面盾牌后面藏着无边杀机,秦军却只能回之以利箭,结果许多尖啸都变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并未见血。 “杀——!” 秦军急了,再次派遣一支头军出城破坏攻势,就在楚军张开弓弩等待对方进入一箭之地的时候,项籍一声轻哼下巴一扬,就有一支轻骑裹着烟尘滚滚迎上去。 穿插、割裂、撕碎、围困……这些骑兵早已熟悉的本能再次奏响秦军的哀歌。 炙热的太阳把空气烤得有些扭曲,却怎么都照不进那片烟尘,看不清里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烈日,哀嚎,怒吼,厮杀,受到这种刺激,有人心火直冒恨不得立刻上场,也有人心烦意乱恨不得视而不见…… 跟打扮的花里胡哨的小胖子相同,独音受到这场战事的影响也不大,抖动着缺了一块儿的耳朵,悠闲的四处啃草的除此之外再无它马,笼头鞍鞯都没戴,看来它的主人不只心宽,还真没有上阵的打算。 虞周在看一张纸条,这是燕恒刚刚递上来的,龙且几次露出好奇神色,却没有开口相问,他知道,该告诉自己的时候,身边的兄弟一定不会瞒着。 结果有点小失望,虞周看完之后什么都没说,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悲喜,转过头,就把那张惹人好奇的纸条给吞了。 “子期,你知不知道造纸的时候要用很多很多石灰?” 虞周翻了个白眼:“纸张就是我家造的,你说呢?” “听说食铁兽的粪便也可以造纸?” “……” 虞周吸了一口气,无奈道:“想问你就直接问,一个劲儿的恶心我算什么回事?你确定吐出来的纸条还能看?” 龙且讨好的笑了笑,说道:“燕恒他们到底传回来什么消息啊?” “都是些琐事,不过有一点你可能感兴趣,昨日下邑忽然多出一支骑兵,好像是从陈留来的。” “陈留?骑兵?陈胜吴广的军队?” “嗯。” “秦军大多在西在北,他们忽然增兵下邑是要做什么?难道要对我们动手?” 虞周耷拉着眼皮:“这种事儿,谁能说的准呢,不过如果被你言中的话,咱们俩没法躲清闲了。” 龙且的脸上的笑容一下子荡漾开了,不知什么缘故,这个小胖子比以前少了几分单纯,多出一点猥琐味道:“那怕什么,我早就等不及了,送上门来的不吃白不吃。” “轰——!” 两个人说着话的工夫,鋨鹘车发威了,硕大的铲头直接探上城墙,像是一一头咬住猎物鬣狗一样摇摆起来,左推右挤,女墙被铲平了不说,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零零散散掉下城头,什么叉杆、锅釜、兵器、盾甲、活人、甚至还有一架弩车…… 推铲之后不算完,鋨鹘车后退两步再度发威,巨大的铲头狠狠插进城墙,一起一落,墙头顿时像个被狗啃了一口的大饼,缺了一块儿。 秦军并不想坐以待毙,但是数度出城无法建功,他们只能以弓弩压制敌人,放慢对方的进攻步伐。 一支支利箭飞过,裸露在外的操车者相继倒下,却补上来更多人。 没有了女墙掩护,城头的箭手只来得及放出一箭,又被敌人还以颜色。 这样的对射持续了很久,吃亏的总是秦军,哪怕死再多人,这种唯一的还手手段只能持续下去,没办法,本来鋨鹘车啊没有这么大威力的,但是城墙经过投石蹂躏之后支离破碎,许多地方一抓一把黏土,松软的可怕。 等到秦军箭矢渐渐稀疏的时候,另一样战器随后而至,坚实的钩子头挂住城墙的时候,所有秦军犹如疯了一般,他们知道这玩意是干嘛用的,更知道城墙倒塌之后会有什么后果。 前仆后继的黑衣身影冲向木梢,他们砍、他们劈、他们烧,想尽一切办法破坏这次进攻,只可惜箭矢不饶人,一片阴云笼罩之后,秦军付出了惨重代价,楚军也有几架钩车再不能用,缓缓败下阵来。 项籍早已等的不耐烦了。 随着他一挥手,剩下的钩车立刻发出木头的呻吟,咯吱、咯吱……稳稳扒住城墙之后,牵引钩车的人与牲畜齐齐用力,人吼马嘶牛叫声中,一场决定胜负的角逐开始了…… 楚军占据主动,怎么打、打哪里、打多久全是他们说了算,战局从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鋨鹘车铲掉的城头土夹杂了很多暗红。 “真羡慕那些一箭未发夺取一城的家伙。” 龙且在丝绸深衣外面罩了一层甲,看上去更加怪异了,听到虞周的感叹,他不以为然:“那样的人全是嘴皮子货,有什么好羡慕的?” 虞周没有拿“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一类的话去辩驳,因为在项籍麾下,破而胜之的想法大行其道,这是理念的不同,就像范增那个兵阴阳者教出个兵形势徒弟,俩人天天吵架一样。 “轰隆——” 思绪再次被打断,远处的城墙已经笼罩在一片烟尘之中,从楚军传回的欢呼声来判断,钩车应该是建功了。 想到纸条上的内容,在这个胜利即将来临的时候,虞周不仅没松懈,反而更加戒备。 天气炎热的时候尘土很难散尽,等到城墙隐约再现的时候,已经不是被狗啃一口了,而是整张饼缺了一半,倒下的那一半,好死不死成了最好的踏脚石。 这也对,城墙地基厚约丈余,再怎么砸又岂能轻易撼动? 不过现在这样也足够了…… 项籍重瞳一缩,举起战戟发出一声嘶吼,乌骓闻声放开四蹄奔驰,一人与一马,他们已经成了最好的军令。 九原骑、胖子麾下的轻骑,楚军所有的骑兵听令而动,万马奔腾声势浩天,彭城墙头的烟尘犹未散尽,一股更浓的沙暴滚滚而来。 见到这个情形,咬牙坚持的秦军都知道完了,可他们还有一个疑惑,就是楚军为什么要利用骑兵攻城,战马又怎么跨过倒了一半的城墙进来肆虐。 然后…… 冲在最前面的骑兵丢下一只麻袋调拨了马头,紧随其后的楚骑作出同样动作,一只,两只,无数只,一层,两层…… 看着越垫越高的斜坡,秦军绝望了。 一轮冲锋,没有一个楚军骑士摸到城墙,也没有一个秦人伤亡,却更让人难以应对。 一声轻斥之后,以乌云踏雪为首的骑兵再度跑起来,这一次,握在他们手上的再也不是麻袋,而是锋利的矛戟…… 虞周又接过一张纸条,这一次,他看完之后递给龙且,声音轻松无比:“看来咱们俩真不能闲着了。” 龙且有些不习惯字体特别细小,瞪大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他才疑惑道:“你是从哪看出陈胜吴广要来偷袭的?” “他们昨夜没喂马啊。” “这怎么了?” 虞周一巴掌拍在脑门:“胖子,亏你还是个骑尉呢,不知道马无夜草不肥吗? 到了夜间不喂马,除了有行动要骑马,还有其他可能吗?!” 龙且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如果他们那群土包子压根不懂马,不知道心疼战马所以没喂呢?” “你说得对,有这个可能,但是我相信数十万人里边,绝对不会没有一个人懂马,所以啊,咱们小心为上。” 话音刚落,这次不用纸条了,两名令兵策马而来,带回的消息更加确切——城西五十里,忽然发现大量秦骑兵,人数不详。 小胖子听完一边绑束腰一边喊:“当我傻的?彭城以西全是义军,秦人怎么跑来支援的!我的矛呢……” “哈哈哈,义军之间开战说出去不好听,总得给人露点遮羞布吧!” “遮羞布?这次我要连人一起留下!” 虞周能够收到的消息,张良范增也已知晓,如今破城在即无法告知项籍,他们俩自作主张了一把,传令变阵准备迎接敌袭。 打到一半忽然出现变故,不只正在冲锋的楚骑受了些影响,本来士气大降的秦军忽然有了主心骨,他们不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但是楚军的阵型忽然变化、斥候乱窜,微末的细节总能让沙场老油子嗅到些气息。 “楚军变阵了,定是有大秦援军来了!挡住他们,挡住他们还能活!” 这样的声音传出很远,也不知道秦人怎么跟兵卒说的,仿佛楚军到哪都会不问青红皂白杀光一般。 龙且听了非常不乐意:“哼,愚人愚己,焉敢如此看待我大楚!” 虞周:“……” “子期你说是不是?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彭城与下邳相比,这两座城池哪一座更加坚固,更加宽广,城里的百姓与兵卒更多?”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彭城更加地广人多了,下邳以前只是邹忌封地,彭城从黄帝起便是国都!” 虞周点点头:“论地大、论人多、论历史悠久都是彭城占优,为什么守军的战意却不如我们在下邳遇到的秦军更坚决?!” 龙且愣了一下,回道:“也对,你这一说我才发现,彭城的秦军似乎不如下邳那些人更有种啊,全特么死战,如果咱们上次遇到这些人,哪至于伤亡惨重。” “所以我才有疑惑。” “你拐着弯救回下邳那么多人命,难道没有一个秦兵说过吗?” “他们说的都是些没用的,真正相关的人要么死了,要么逃了……” “咚——咚咚——” 鼓点变了,虽然还是进攻,但是更加急促带着几分警戒意味,就在项籍与乌骓嘶吼着跃上城头的那一刻,彭城西面天与地相交的边际线上,忽然出现了一条黑线。 战至正酣,腹背受敌。 第一百四十章 这是骑兵啊…… 项籍这会儿不是箭在弦上了,他是已经离弦的利箭再也无法回头,不过腹背受敌这种事情对于一个自负又好战的家伙来说,兴奋感更甚于担忧——他相信身后的同伴绝对能够顶住,只期望策马回来的时候还能再战一场才好。 看着天边黑线越来越粗浓,虞周这会儿顾不上关心攻城了,比起一个已经砸开外壳的核桃,他对陈胜吴广的麾下会有什么表现更感兴趣。 烟尘荡荡旌旗飘扬,蹄声阵阵声势骇人,漫天鸟雀不安的到处乱飞,再加上不绝于耳的“驾”、“驾”轻叱,很有几分悍卒之姿。 这个阵势倒是满唬人,可是等对方到了跟前儿,虞周顿时觉得兴趣乏乏,犹如期待已久的大餐变成手抓咖喱,既失望又倒胃口。 讲道理,两支敌我不明的军队互相靠近,怎么也得几经试探、斥候交锋、探明地势高低、人数寡众之类的吧? 对面这支骑兵不是这样! 他们什么准备都没做,大大咧咧来到楚军阵前二里之地,吆三喝四极不安分,仿佛楚人的军阵只是板上肉、盘中餐一样,不值一提。 二里地,换算一下就是六百步,使使劲的话,八牛弩和投石器都能给这群骑兵一个措手不及。 虞周没有接到主动开战的军令,也想仔细看看对面这群人到底要干什么,抬起胳膊做了个手势,扭头问龙且:“小胖子,你们骑兵作战的时候都这么豪放吗?” 龙且撇撇嘴:“要是我的部下这么排阵,早被老子砍了十回,你看看,整齐不整齐的且不说,还有往后出溜的,真不知道丢人怎么写吗?” 虞周顺着小胖子的手指一看,可不是嘛,估计对方也是跑起来有点收不住脚,到了这里才发现有点近的过分了,竟然勒着战马你拥我挤往后退,就这个时机,杀将出去就是一场大胜啊。 很奇怪,中军没有任何命令传来,也不知道张良与范增怎么想的,虞周有点忍不住了,一边敦促瞭望兵打出旗语询问,一边看着敌人开始盘算。 从对方这番表现来看,他觉得这伙人如果不骑马也许就没有这么狼狈了,骑兵气势汹汹来去如风,在战阵上的表现远胜于步卒材士,但是并非跨上马背的士卒就是骑兵。 掰着手指头算算,陈胜吴广的手下从农民变成士兵的时间尚且不长,如何能够立刻拥有一支骑兵呢? 项籍为什么那么看重所剩不多的九原骑?龙且的部下为什么一直扩招缓慢?原因就在这里,因为骑兵太难培养了,对于楚军来说尤其难,地处江南高头大马稀少,更别说骑士了。 拥有高桥马鞍与马蹄铁的楚人尚且如此艰难,没有这些东西的秦人养一个骑兵几乎就要投入等身重量的金钱,更别提无价的时间了,陈胜吴广何德何能不花钱不花时间弄来一支骑兵? 也许有招降的秦军上马就可以用,但是军队这种氛围就怕一颗老鼠屎坏一锅汤,再看对面敌人推推搡搡的阵型,虞周觉得这已经不是往酒里掺水的问题了,而是往水里掺酒,好兵也得带瞎了…… 念头转动之间,对面忽然分出一骑歪歪斜斜跑过来,人和马都像喝醉酒一样拐着弯,连蹦带跳不说,那名骑士的顶盔都被颠掉了。 “嗖——” 一支利箭电闪而出,擦过骑士头皮往前飞去,骑士被颠的七荤八素没有看到,在他身后,那顶头盔就像被豹子扑中的猎物一样飞出去,钉在地上牢牢不动。 这一瞬,楚军看到了,对面的“秦骑兵”也看到了,伴随着一半喧哗一半欢呼,司徒羿面色不改,重新搭箭在弦淡淡说了一句:“射习惯了。” 陈胜派来“传旨”的使者,大多死于他手…… 那名骑兵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也不傻,头皮凉飕飕的感觉一直激起麦浪般的鸡皮疙瘩,顿时让他控马更加狼狈。 几乎是连滚带爬跃下战马,骑兵脸色煞再无丝毫威仪,就在他努力站直身躯整理甲胄的时候,周围楚军看到此人发髻凌乱、衣不合身的模样,尽情的哄堂大笑。 “这就是秦人的援兵?我觉得可以把他们一勺烩了。” “哈哈哈,你这杀坯还知道精烩呢?依我看,此人也就是个送给樊军头喂狗的下场。” “胡说,俺老樊的狗可不吃脏东西。” 那人听完之后气恼交加,眼睛一瞪刚要发作,被一双比他还吓人的死鱼眼扫了一下,顿时觉得脊背发凉,想起前面许多使者怎么死的来了。 “我……我要见你们头领!” “嘿嘿,还头领呢,刚下山没多久吧? 告诉你,俺们少将军现在领兵上阵,没工夫搭理你们,滚滚滚,要战就闭上嘴动手,要和就绑住手投降,否则等少将军回过头来,你们想跑都跑不掉!” 也不知这家伙脑袋怎么长的,樊哙那番威胁居然全部被他忽略掉,只抓住项籍没空回来动起了念头,这一想,骑使又复几分趾高气扬模样:“那就随便来个管事儿的迎接上使。” 话音刚落,一只冰凉的手顿时搭上此人后颈,没有一句废话,抓他的人一手拖刀一手拖人,带着满身的浓重血腥就往外走,刀在地上划起火花“叮啷叮啷”,人在地上不明所以“哎吆哎吆”。 “景寥,留他一命!” “哼!” 景寥不善拷问,但是非常善于用刑,听上去有点悖论,那是他不善言辞性格孤僻的原因,说起来,整个楚军和他关系最密切的还是公乘阳庆,但是自从有传言说这俩人都喜欢对着尸体不知做些什么之后,任谁见了他们都是敬而远之。 做些什么?公乘作为医者当然是完善所学了,但是景寥…… “啊——!” 杀猪一样的喊声险些刺破耳膜,樊哙掏了掏耳朵,满是横肉的脸上居然有些不忍之色,拎起那人说道:“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俺先给军师送过去吧……” 景寥死鱼眼翻了翻:“谈不成,再给我送过来。” 樊哙看着那人腿上的竹签,鲜血就像小溪一样顺着中空往外流,不放心道:“不会问不了两句话就死了吧?” “不会,我扎的是神经不是血脉,疼痛加倍,却无性命之忧。” 景寥给拖出来,樊哙给拎回去,一来一回,那个倒霉的使者脸上全是冷汗,抱着腿一个劲打哆嗦,等他被扔进军帐的时候,更是浑身紧缩像个虾米一般,疼得说不出话。 “尔等领兵者……” “我…我说……我都说……求求各位……把这个拔了,放过我吧……” 第一百四十一章 开战 帐外,兵戈交击厮杀不停,帐内,一问一答轻言低诉。 看来那些穿着秦军服侍的骑兵很焦躁,仅仅过了两刻钟的时间,他们便开始试探性的往前派出两三骑,说着什么“趁早归顺”一类的话语犹如苍蝇一样讨厌,撩拨楚人的耐心。 这个空当,龙且一边观察对方一边表示鄙夷:“土包子就是土包子,如果他们能在二里地之内让马跑开了,我把脑袋拧下来!这么多骑兵应该至少留出五里让战马热身……” “人家是从下邑连夜赶来,不用热身。” “下邑?翻山越岭上百里,都不准备驼马的吗?咦﹌﹌果然!你看那匹马都吐白沫了,暴殄天物,这群家伙简直暴殄天物啊!” 虞周歪了歪头:“就你会心疼马,打完这仗所有战马都归你好不好?” “好啊!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但是我说了不算……” 龙且听完一下子就蔫了,但是转头看到对方骑着的数万匹马,他很快恢复精神,两只胖手不停的搓来搓去,来来回回转着圈走动,甲叶子哗啦哗啦的。 “子期,你想办法,想个办法别伤这些马好不好?铁蒺藜每次都弄个骨断筋折,我想要战马不想吃马肉啊……” “你是让我想办法打败这群人,还不能毁了这些马?” “对呀!” “对你妹,我变成马被你骑好不好? 人家有腿有脚有脑子,再傻也知道打不过就跑啊。 羽哥领着所有骑兵正在攻城,凭咱们这些两条腿的怎么追四条腿都是问题,你还奢望好事尽收囊中?” 龙且听完眼睛里的炙热不曾消退,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失望,他也知道这个要求有点不靠谱,但是对于一个爱马成痴的人来说,见到那么多战马真的有点难以割舍啊…… 两人说话的工夫,燕恒又递上一张纸条,这一次,虞周看完之后眉头紧锁,过了一会儿又像想通了什么,神情一松,不待小胖子追问便送到他手里:“快点看,看完之后给军师送过去。” 龙且搭眼一瞧,怒火中烧:“这是胁迫!这是趁火打劫!等回过头来,项大哥一定会给他们好看!” 虞周自嘲一笑:“反秦?真是反的一手好秦呐,一个个占住大义打小算盘,十八路诸侯好像从不干正事,非得咬出个蛊王啊……” “你在说什么?什么十八路诸侯?” “没事儿,说社戏故事呢,戏里的诸侯们就喜欢内斗,就跟这家伙一样!” 龙且把纸条还给燕恒,怒气未消多少:“这个秦嘉什么来头?如何敢做这种事?” 虞周想了一会儿,心里的印象逐渐清晰,但他并未告诉龙且,只是随口回道:“一个不入流的小角色,不必挂心,还是顾好眼前吧。” 回过头,项籍所领的骑兵已经大部分进入城池,喊杀声越来越深,与此同时,城池外面与楚军对峙的那支骑兵也忍不住了,几经试探之后,他们终于放开四蹄,任由战马开始奔驰。 “咚、咚、咚……” 楚军鼓点终于变了,背嵬营以剑盾为阵、弓弩瞄着前方,只等敌人靠近了便要接战。 龙且有些兴奋,迅速爬上战马单手持矛飞快挽了个枪花,现在的楚营,他是为数不多的有马骑的家伙。 只是…… 虞周依旧提不起什么劲头,挥手下令之后,一巴掌拍在小胖子背上:“你又不是没有战马,干嘛祸害我的独音。” “呜——” 木头架子的呻吟与石弹的破空声将两个人的对话压了下去,同时发威的,还有十架蓄势已久的八牛弩,粗长的弩箭与石弹一起咆哮前行,一个在高高的天空划出一道抛物线,另一个紧贴地面犹如毒蛇吐信。 七百步,这是虞周现在所配备的八牛弩射程极限,但是为了让箭矢发挥最大威力,背嵬营特地把人放近一些才敲下机括。 如矛如槊的箭矢无愧于一枪三剑箭之名,后发而先至,就在石弹还在空中呼啸的时候,它已经裹着雷霆之威狠狠撕裂敌阵,十支长箭就像十只猛兽进了羊群,徒留满地狼藉。 面对上万人的军阵,巨弩再狠那也威力有限,但是这玩意儿明显超出了“秦骑兵”的预计,刚刚策动战马就受到迎头一击,他们势头一缓,许多人看着钉在地上的马匹惊恼交加。 如果说八牛弩带来的是割裂一样的意外,那么紧随而来的灭顶之灾则显得更有冲击力。 石弹到了,跳跃着碾过一路,连个人嘶马鸣的机会都没给他们留,血肉之躯在这一霎那,用骨断筋折诉说着自己的脆弱,更加震撼的是,弩箭飞过顶多留下些许空当,石弹砸下来,一条长长的血路让人望之触目惊心。 有一有二,还都是未曾想到的距离上受到打击,“秦骑兵”的冲锋阵型逐渐开始乱了,谁都不想成为下一个死无全尸或者钉在地上哀嚎的倒霉蛋,有“聪明人”仗着马术稍熟一些,驱动战马左右腾挪着跑动,却把整支骑队搅的不得安宁。 看到这里,虞周感觉更加无趣,这群敌人本来就是强行上马,再没有决绝的战意和令行禁止的统帅,溃败该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他实在想不通对方图什么,遂问道:“查清楚没有,敌军领兵者何人?” “伪王吴广麾下,偏将李归。” “吴广?李归?” “正是。” 虞周想了半天没有任何印象,继续问:“这人性情怎么样?有什么拿的出手的战绩?” 燕恒闻言立刻摆出一副牛叉哄哄的表情,以“看尔乃插标卖首”的语气说道:“吴广麾下共有四将,乃是陈县田藏、蕲县李归、铚人邓说、阳城人伍徐,除了这四个人,余者皆不足论。 但是我听说田藏近来与吴广不睦,邓说、伍徐新进之人不足为虑,就是这个李归,那也是驴屎蛋子表面光……” 前面听着还算像话,越到后面越不掩饰鄙夷,虞周听完作势欲挥鞭,嘴上说道:“切莫轻狂骄纵,忘了我之前说的了? 探查情报者,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别把个人主观掺和进去,你再说说,这个李归之前有什么战事经历?” 燕恒想了一会儿,嬉笑着回道:“没有,要么就是战事太小,我们没探查到。 子期你就放心吧,我还能心中没数吗?这种没有战事经历的家伙都能担任偏将,可见吴广所部也就那样,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是军中!” “喏,都尉!” 骑兵更近了,尽管速度没有提升到极致,尽管跑起来有些歪歪扭扭,后骑推动前骑,一个挾裹另一个,想要停下来也不是一两个人可以决定的。 只是这样的冲锋在楚军看来不仅毫无威胁,甚至破绽百出,跟送来上被砍杀没什么两样。 “抛!” “射——” “再射——!” 楚军的强弩击发了,铺天盖地的箭云让李归瞳孔紧缩,以为自己遇到了始皇帝横扫天下的精锐,他一个念头还没转完,箭矢早已落下化作哀鸣,跌落战马的兵卒被后来者踏为肉泥,马失前蹄的坐骑嘶声绝望。 李归怎么也没想到,这场在陈王看来本不应该发生的战事,就这样毫无征兆的陷入死路,再也没了回旋余地,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好吧,用骑兵威慑楚军后路没吓住对方算是陈王与吴王失策,那么这个叫武平君畔的蠢货做监军是谁出的主意?这混蛋凭什么代替主将下令进攻? 念头又一转,他才想起此人是陈王心腹,专门用来节制诸将的,自从葛婴那事儿之后,陈王好像不再信任老部下,心寒啊…… 让李归意外的事情没有结束,陈军骑士付出惨重代价闯过弩阵之后,却没料到对方的弩箭根本没射完。 随着两层阴云再次腾空,这个还算有些见识的家伙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牙齿打着磕巴,他恨恨吐出一句:“双矢连弩……!” “什么双矢连弩不连弩的,骑兵战力更胜步卒,击败这些江东人很困难吗?” 听到武平君畔理所当然的语气,李归再也忍不住了,咆哮道:“双矢连弩!那是故楚曾经显威一时的利器! 你就知道骑兵优于步卒,他们算骑兵吗?得死多少人你知道吗……” 武平君畔依旧理所当然:“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陈王养着他们又不是白养,该拼命就得拼命。” 李归眼睛一眯:“但是陈王没说要开战,更没说让吴王的部下去送死!” 武平君畔的神色有了几分森然:“李将军,是你了解陈王,还是我了解陈王?” “……” 正在两个人争执的时候,有大批骑兵忽然马失前蹄,一个趔趄跪倒之后翻滚几圈,人与马都爬不起来了。 后续骑兵避让不及,踩着同伴往前冲去,没等地上的倒霉蛋痛叫一声,跃过去的骑兵再度跌倒,成为后来者踏脚石。 李归见状无心争执,紧紧皱着眉头看向战场,仔仔细细找了好几圈,他并没找到什么不对的地方,顿时恍然:“有陷阱!楚军早有准备,撤!” “李将军,我是监军使者,我说不许撤!” “你他娘的,没看老子的部下要死光了吗!” 武平君目光不善:“李将军,冒犯之言本君可以当做没听到,可要是违抗军令,那就是冒犯陈王!” 李归也不是个多么有主见的家伙,被人家一吓唬,心里想着陈胜与吴广之间的龌龊不敢辩驳,只喃喃道:“这如何是好,若是败了该怎么办……” “以骑士战步卒,如何会败?冲过这一阵就好了,将军无需多虑。” 说完,陈军鼓点更加急促。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下一步怎么办? 投石器有大有小,高大的射程远一些,摧枯拉朽不在话下,小一些的并无配重,而是借助扭力或者弓力发射,再配上底部木轮,轻便又灵活。 对于后者的应用,如果把石弹换成装满铁蒺藜的陶罐简直再妙不过,仅凭射程就能与弓箭相互配合,最适合收割骑兵! 面对陈军的惨状,龙且有些心怀不忍,虞周却越来越疑惑,在他看来,如果这个李归不是蠢货,那就是陈胜吴广瞎了眼!否则这样一场战事不仅不应该出现,更不应该明知必败仍然送死! 生疏的骑手、提不起速度的战马、松散的骑阵、不知深浅的用兵者…… 这不是送死是什么?他们连楚军的营寨都没有摸到,楚军连剑戟一类的近身兵器都不用! 就在虞周想着这场战事应该怎么收场的时候,韩王信来了,虎背熊腰的汉子笑得非常热情,一开口就跟亲兄弟似的:“哎呀呀,子期,好本事啊,等此战结束,我与你可要多喝几杯,好生亲近亲近……”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虞周不相信自己有让人纳头就拜的魅力,更不相信韩王信的善意毫无目的,因此淡淡回道:“韩兄客气,等战事完了再说吧。” “听子房说你与他师出同门,这可真是巧啊!韩某与他亦是同乡,说起来咱俩也不是外人呐!” 虞周看了看这个“内人”,又看了看忍俊不禁的龙且,无奈回道:“韩兄,咱们之后再论情义如何?如今战事正酣……” “无碍,无碍,我就在这看看,你忙你的!” 韩王信刚走两步,就被两柄战戟一叉给拦住了,这家伙仗着身大,一手握住一支刚要用力,就见好几张弩机忽然调转,冒着寒光的箭头与冷冰冰的脸都说明这不是在开玩笑。 “子期贤弟,这是何意?!” 虞周脸上笑容不减:“军机秘要,寻常人不得探视。” “这话从何说起?难道韩某是外人吗?” “韩兄勿怪。” 韩王信准备了一大堆话,谁料虞周只用一句勿怪来搪塞,他非常不满:“子期贤弟,你这也太过小心谨慎了,莫要活成景寥那样……” “这些东西,子房兄从未打听过。” “他是他,我是我,我又不做什么。” 虞周的笑容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范老对这些东西也未尽知,整个楚营,只有少将军才可了解。” “……” 韩王信不说话了,脸上有些讪讪的,他松开刚才抓住的两支战戟,弹了弹衣衫说道:“那我站在这里看,可否?” 虞周不说话了,扭头看向战场,这时候,燕恒应声而出:“此为军机,敢问足下担任楚军何职,有何封爵?” “你……!” 燕恒的身高扮白脸有些缺乏震慑力,不过没关系,总有紧盯不放的弩箭会让不知所谓者闭上嘴巴,有什么火都只能憋回去。 “哼,贤弟,做人莫要太孤煞!” 燕恒还没回话,虞周开口了:“把他刚才的话原封不动告诉景寥,是死是活烫那家伙看着办。” 韩王信听完,想起那几支一直冒血的竹签,再也没敢出出声,灰溜溜走了。 龙且从头看到尾,嗤笑一声道:“果然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子期,你要不要屠几个城扬一下凶名?总是应对这种货色,累不累啊。” “骑着我的马就少说些废话,拿屠城做口头禅有什么好光耀的?你现在怎么成了这样了!” 龙且难得的悠悠一叹:“你这才应付了一个故韩后人,我那家里……唉,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有什么不能说的,明知目的的家伙才好应对呢,更何况那还是个女子!” 龙且怒目:“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不是说过天下最可怕的风就是枕边风吗,难道不怕我被吹歪了?” 虞周眼皮也没抬:“你太胖了,没有风能够吹得动。” 龙且更怒:“独音是我的了,胖子需要两匹马!” 虞周无奈道:“不就是想问个解决之法吗,至于这么大呼小叫? 来来来,附耳过来,我告诉你啊,通往女人心里的通道是……所以我才说女子好应对。” 龙且两眼有点不对焦,喃喃道:“你说的这是什么歪理?我怎么想不通……还有,这事儿怎么听上去那么龌龊?” “少废话,我这会儿没空讲道理,放手去做就好了。” 抛开继续傻笑发呆的龙且不理会,虞周发现战局已经接近尾声,城里的喊杀渐渐变弱,数道浓烟滚滚升天…… 而这时候,对面的骑兵多数已败逃,剩下的要么已经冰凉,要么正在哀嚎着挣扎,乞求楚军愿意投降活命。 两条腿追不上人家四条腿儿,龙且刚要策马奔腾,就被虞周死死拉住缰绳:“你找死没关系,别害了我的独音。” “此刻不乘胜追击,更待何时!” “追杀也得看看人手啊,你等羽哥回来再说!” 龙且急了:“到那时候就晚了,人家早就躲进城池了!” “废话,就是让他们躲进城池,不然我们哪儿来的借口攻打下邑!” 龙且不挣扎了,眼珠子一转问道:“你早想好了?” “秦嘉这种不入流家伙都敢趁机要挟了,不立立威,谁知天下楚军只有一家?” 龙且这会儿脑子倒快,稍微一想,他接道:“秦嘉之事项大哥还未得知,你说我跟他请战分兵怎么样?轻骑来回郯城只需几日,拿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之徒!” 虞周摇头:“不急。” “为什么不急!” “郯城东临大海北靠德水,还有一个齐国故人田儋与之争雄。 这两个人,地盘有限人也有限,想要向外发展必经我军地界,这是被咱们困死了的一块肥肉啊,锅里有肉,碗里有肉,你先吃哪块?” 龙且想都没想:“当然先吃锅里的,碗里的又不会跑掉。” “这就对了,其实说白了,天下皆反蹦出来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心有大志反秦立国的,另一种就是浑水摸鱼偏安一隅的。 依他们齐国数十年的作为来看,田儋之流有反秦之心而无问鼎之意,这样的家伙可以放养一些时日,养着养着,他自己就好变成偏安一隅的那类人。 至于前者……” “前者就是陈胜吴广那一类吗?” “也不是,也许这一类人还在成长吧……” “什么意思?” 虞周看着偏北的方向,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雄心会衰退,野心如野草,这种事情谁说的准呢……” 战事结束了,项籍迟迟没有回来,倒是城里的浓烟越来越粗,仿佛没了罢手之势。 虞周担心滥杀,派出一波又一波斥候打听城里的情况,而他自己,则随着龙且查看俘获战马的步伐,奔波于伏尸无数的疆场,回收铁蒺藜、箭矢,打扫战场。 忍着异味儿巡视片刻,虞周发现了一个很不好的细节,那就是之前这支骑兵虽没有马蹄铁与高桥马鞍,但是装备了木制马蹬,两脚一起踩踏的那一种! 天下没有傻人呐,这三样东西出现了那么久,被人仿制那是早早晚晚的事情,只是他没想到,第一次见到冒牌竟然并非来自秦军,而是从一支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身上看到! 追究如何泄密已经不重要了,马蹬看一眼就会,没那个必要浪费时间,现在的问题是,陈胜吴广的军队都能做到这种程度,那么秦军呢? 比如,九原军团的背后是王离,王离最近接触了蒙亦,再然后…… “龙且,见没见过三十万骑兵?” “你说笑呢吧?” “你自己看吧……” 小胖子更早一步见到木制马蹬,只是没想到而已,现在被提醒了一下,战胜陈军得来的那点微末成就感,立刻化作冷汗流了出来。 “我们……不该放走蒙亦?” “早早晚晚的事情,没什么该不该,早做打算吧。” 第一百四十三章 辱之太甚 二世皇帝无心政事、无心军事,这种事情稍微留意就会发现,所以秦军要想出现三十万铁骑几乎没有可能。 但是虞周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单说马蹬这一样东西,就能让骑兵的培养时间大大缩短,从数年之功到上马既战,刚刚经历的这场战事正说明这个道理,否则陈胜吴广怎么敢让部下爬上马背就当骑兵? 从军不久的家伙都能勉强控马,那如果精于骑术的悍卒再配上马蹬呢?蹬里藏身这样的动作岂不是耍起来跟玩儿似的? 虞周一点都不怀疑古人的学习能力,除了眼界原因导致他们的想法比较局限之外,事实上,娱乐极少的先民更加专注,更善于下苦功雕琢自己,苦功加上利器,虞周敢说诞生的骑兵将是空前绝后的强悍…… 马蹬普及了谁还骑在光溜溜的马背上用苦功啊!所以空前绝后并不是一句虚言! “燕恒!” “都尉!” 望着彭城缺了一块的城墙,虞周的思绪转了好几个弯,叫来燕恒之后,问道:“咱们的人还能联系上蒙亦吗?” “这……他现在应该四处躲藏呢吧,山高路远的,需要费一番工夫。” “那就找人联络王离好了。” 燕恒皱了皱眉,没有追问来龙去脉,无所顾忌的应承下来:“传书还是传信儿?” “给他带一句话吧,就说马蹬乃是国之利器,楚人能用、秦人能用,唯独胡人用不得,让他务必小心谨慎,御四夷于关外。” “知道了,我这就安排人去,只是子期……王离身为秦将,能听我们的吗?” 虞周心里没底,因为这个时候压根没有民族概念,商人、周人、秦人、楚人这些都是以国为名,或者干脆以地为名,在他心里根深蒂固的中原与异族之分,其他人看来只有两个显著区别——左衽与右衽,以及是否会说雅言。 不只秦人这么看,除了受虞周影响颇深的身边人,楚地之人也这么看。 但是他深知游牧与农耕的对立性,绝不能等生灵涂炭了才想起防范与打压,到那时就晚了! “算了,进城之后我跟羽哥说一声,让他派人联络王离吧,一家人打的再凶,尊王攘夷的底线不能动。” “好。” 一路前行,入眼的景象有点惨不忍睹,步卒攻城,遇到什么障碍都是爬过去绕过去,但是这种事落到骑兵身上就是踩过去踏过去。 看来项籍厮杀的很豪放,因为虞周不只一次见到倒塌的土墙上面遍布马蹄印,那些墙矗立起来本该是房屋的,现如今茅草屋顶化成了浓烟,土墙变成了土桥。 萧何已经先一步入城,搬着简椟来回奔波的家伙全是他的人,浓烟起时,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焦急,生怕损毁了这些宝贝。 黑乎乎的竹简看上去已经废了,萧何虔诚的拿手摩挲着,抚去泥灰,他丝毫不管满手乌黑,瞪着眼睛逐字念叨,也许是好容易认清一行字的缘故,这个年已不惑的家伙忽然露出个孩子般纯真的笑容,十指飞快拨弄,一手算盘打的噼里啪啦。 “萧长史,该四下五进一了。” 萧何没有防备,被忽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清来人之后,他长吁一口气:“哪里来的四下五进一,少将军如果不放这把火,还能留下点东西进一位,现在呐……老夫再去找找。” 俗话说,杀人放火金腰带,项籍力能拔山精力旺盛,指望这家伙当个秋毫无犯的将军根本不可能,从会稽到彭城,他有意无意或者杀得兴起毁掉的东西不在少数。 不过有一点还算好,那就是这个千古无二的猛兽爪下经常出现许多玩物,但却极少拿人命戏耍,虞周对此颇为自得,认为这是自己潜移默化的缘故,就像现在,房子倒了可以重建,城墙塌了可以修缮,只要没看到百姓的鲜血与尸首便是好的。 说起来有点像悖论,但是不得不承认的一个事实就是,其实毁坏民屋是一个很好的拉近军民关系的机会…… 为什么呢? 因为百姓太善良,太健忘,面对一座新房子,他们只记得这个屋子是谁盖的,却把毁掉自己家园的凶人忘了个一干二净。 当普天之下的军队只有楚军一家会在毁屋之后帮助重建的时候,收获的感恩戴德简直不要太多!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打仗哪有不放火的?过去城战,守军拆屋为器、攻城军大索发泄,人命都跟草芥一样,哪还顾得上许多? 现在不仅人没事儿,房子还以旧换新了,百姓很知足,无怪乎他们的逻辑有点奇特,时也,命也…… 所以啊,对于项籍喜欢拆东西这种事,虞周虽然不赞成,但也没有极力劝谏过,一来可以让他发泄一下精力,二来迅速拉近军民关系,似乎……没什么不好? 不能鼓励,那就沉默吧。 “萧长史辛苦,等安顿好了我便派人来援建,这座城池里的兵甲钱粮多不多啊,弟兄们等着赏赐呐。” 萧何立刻露出一副貔貅嘴脸,手上一抖“哗啦”一声将算珠归位,回道:“没有没有,都被少将军烧了,你找他要去吧。” 从刚认识的那会儿,虞周就觉得萧何的长脸和某种动物有些像,特别是拉着脸说话的时候,总让人想起“诸葛谨之驴”的典故,就是不知道他的幼子萧延有没有诸葛恪那份急智。 想到这里,虞周借助嬉笑掩饰失笑,故作轻浮说道:“长史,反正这里没有外人,你就透个底儿,我也好回去安抚军心呐。” 萧何翻了个白眼:“去去去,你家那么有钱,自己垫上去。” “这可不行啊,公帑私用顶多算是贪污,拿私钱养兵可是大忌。” “无妨,你把家财捐出来,老夫再用到你麾下,岂不一举两得?” 信了他才有鬼! 虞周脸色正了正,不再扯淡:“百姓们有无伤亡?无人违背约法滥杀吧?” “百姓有一些伤亡,至于滥杀者,现在还没发现。” 完全杜绝伤亡有点绝对,只要没有刻意的滥杀就好,虞周点点头,说了声“我去找少将军”便继续往前走。 …… 到了县府,乌骓满身是汗正在门口啃草,吃两口吐一口,挑嘴的很,吕马童一见他和燕恒,下意识的就往乌骓身侧缩了缩。 虞周懒得理会,踏步就往前走。 “都尉,虞都尉……” “陈先生,别来无恙,怎么,你还没走?” 陈馀尴尬的笑了笑:“都尉莫要取笑了,我想见项将军,可是他们一直拦着不让我见啊……” “有事儿?” 陈馀左顾右盼。 “既然这样,那算了吧。” “别别别,虞都尉,你帮着陈某求求情,借给我数千精兵闯荡一番,寄人篱下的滋味儿不好受。 我发誓,等在下有了一番作为,定与楚军约为兄弟共奉楚王,永不兵戈相向!” 虞周打量了一下对面这个家伙,心想这些所谓“名士”、“豪杰”的底气都是哪儿来的啊?空口白牙就要借兵,兵是什么?那是活人!是命,也是将军的命根子! 一句永不兵戈相向顶什么用?韩信有三不杀,最后不还是被一群女人拿竹子捅死了吗?兵戈不相向,还有刀剑弓弩啊,真他娘会玩文字游戏,当我傻的? “此事容后再议,先生还是快回去吧。” 陈馀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变得悲天悯人、悲愤万分、悲其不争、众人皆醉我独醒,激动道:“我当项将军与都尉乃是真心反秦,原来不过如此!” 说完之后,这家伙梗着脖子仰望天空,一副等着别人羞恼驳斥或者虚心求教的姿态,无比恶心。 虞周制止了燕恒拔刀的时候,陈馀心中暗喜,哪想到接下来的话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楚军所作所为不用你来评判,你也别想拿这当幌子满足一己之欲,反秦等于借兵?你脑子怎么长的?少他娘把这俩事儿往一块儿掺和!我们熟吗?” “我乃……” “你乃个屁,真有本事自己拉一票人干去啊,没本事在这鼓弄什么唇舌?我大楚军师子房先生乃是一介文士,照样做出义刺秦帝的壮举,你呢?看胳膊腿儿也没残废,怎么只会些魑魅魍魉的小道!” “你……” “我什么我?是不是把你从鼎里救出来,你就觉得我这人心软好说话了?要滚趁现在,再过一会儿我改了主意,怎么捞出来我再给你怎么塞回去,权当遛狗了!” 直白又不留情面的话语如同刀剑,狠狠的扎进陈馀心里、刮在他的脸上。 人这东西真的很奇怪,前来出使的时候下了油锅,他会涕泪齐流着挣扎求饶,怎么狼狈都不在乎,现如今受到恶言恶语,陈馀脸青一阵白一阵灰一阵红一阵,最后定格的激愤模样,竟有几分士可杀不可辱的决绝,不似作伪。 虞周一眼看透,补了一句:“滚吧,我接到的消息称,你那义父张耳跟陈将武臣近日领精兵北上,大有占地为王之势,你现在走说不定还能追上,好自为之!” 陈馀听完一下子就动摇了,就像一无所有的时候可以耍尽手段、毫无顾忌,忽然得知家有薄财就再也难以豁出去那样。 站在原地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礼也不施话也不说,转身就走,看呆了许多人。 “子期,何苦要把他往死里羞辱呢!” “因为有些人往死里不要脸,就得这样才能断了他们的念想。” 项籍随意的点点头,然后去搀刚刚赶来的范增,老头儿一把拍开他的手掌,往陈馀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哑声说道:“既然是这样,那就该留下此人性命,不应当放他走啊,辱人乃是生死大仇,小子,你当心适得其反养出个强敌来。” 虞周笑了,一边把自己的长剑递给范增拄着,一边解释:“是不是强敌观其人就能知道,这家伙算不上什么,倒是郦食其背后之人,我很好奇。” 范增努力挺直腰背,感叹道:“郦食其老夫也曾见过,确实有说客风范不可小视,能令他死心塌地者,想来该是一方豪杰。 羽儿,此人来了定要好生招待,听说他还是樊哙同乡,正好一并亲近一下,以示笼络。” 一个劲儿蛊惑霸王杀刘邦的范增居然让项籍好好招待刘季,看来这也就是还没见过面并不了解的缘故了,否则以范老头的脾气,又要甩一句“吾属今为之虏矣”。 骂走了陈馀,送走了郦食其,众人坐进彭城县府,边商讨边发令定下无数事宜。 城池是自家的了,墙必须要修,百姓必须要安抚,钱粮兵甲人丁几何都要清算。最重要的是,如今楚军就像一根钉子一样挤进沛军与陈军的缝隙中,西进北上都有些小隐忧,面对错综复杂的局势,下一步该怎么走才是最重要的。 “分兵吧!” 项籍一开口,顿时让无数人心思涌动,有兴奋不已摩拳擦掌者,有满怀期望静等下文者,还有脸上看不出变化的家伙,手指舞动的都能弹钢琴了…… 一支军队人多了,为了迅速拿城必然走上分兵之路,怎么分,何人领军,这才是大伙更加关心的,平时都在少将军麾下显不出手段,现在机会来了谁愿意错过? 虞周愿意…… 听着吵吵嚷嚷的声音,他开始站在项籍的角度考虑问题,想了一圈,忽然发觉自己才是领偏军作战的第一人选,这是怎么样都不能接受的。 为什么? 因为进军中原,接下来的局势将会越来越复杂,英雄、枭雄、奸雄都将悉数登场,虞周不敢说自己可以完全应对这些人,但是比起年纪大了、眼光又有局限的范增来说,他自认可以充当更好的指路明灯而不是用一城一域彰显个人之功! 说这是大话?绝对不! 比起虞周来,天下还有谁对于许多人的底细了如指掌呢? 善谋如范增者,也不是一开始就对刘邦十二分提防,虞周可以!运筹帷幄如张良者,也不可能仅听名字便知此人性情如何、将来可以做敌人或者朋友,虞周还可以! 早一步防范,就能在交情不深的时候谨防以后下不了手,早一点结交,就能在史书与真人之间找到平衡,悄悄补上某些遗憾…… 更何况,论交情论了解,虞周觉得一旦项籍钻入某些牛角尖,只有自己才是最好的劝谏者。 说白了,不放心他横冲直撞呐! “少将军,秦嘉一事你可知情?” 听到虞周的话,项籍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秦嘉?发生何事?” “就在你领兵攻城的时候,我与军师他们接到消息,郯地有名唤秦嘉者,已经拿下郯县城池了!” 项籍想了一下位置,说道:“这是好事儿啊,反秦义士越多,暴秦覆灭越快,怎么了?” “此人想要依附于楚,但是他拒绝承认楚王,更不许我等踏入郯地半步,听说已经自立为大司马,正在寻找新的楚王……” 项籍一听,眉毛都竖起来了:“有了一个张楚,又来一个伪楚,这些人把项某当什么了? 项氏三代事楚,我至今仍不敢领上将军位,他们倒好,又是王又是大司马的,辱我太甚!” 这一下,屋子里忽然就安静了,因为项籍的模样太可怕,他那双重瞳动作稍大都跟发火似的,真正发火简直目呲欲裂,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了! 这种时候,也就几个最相熟的敢搭话。 龙且以为虞周在帮他,感激的看了一眼后者,激动的出列道:“少将军,给我数千人马,我去郯县提了他的人头回来,以解心头之恨!” 第一百四十四章 沛公的路 楚军兵临彭城,算是摸到中原的一点边儿了,这个时候,往哪条路走都会有无数过去没有遇到的问题等着大伙,所以小小的会盟一次非常有必要。 在此之前,虞周不介意把秦嘉卖掉换来自己不用领兵的机会,省的到时候多出一个与盟者,给楚军添堵。 这事儿龙且稍微有点诧异,因为纸条上不是这么说的,子期当初也不是这样想的,所以他很感激,小胖子认为,这是兄弟为了让自己领兵无伤大雅的夸张了一下,至于秦嘉什么的,还是让他永远闭嘴为好。 争天下的就没有好人,好人也会在尔虞我诈的环境里优胜劣汰,要么消亡,要么转变。 陈胜就在转变。 接到会盟邀请的时候,这位张楚的陈王刚刚杀完人…… 又杀人?陈胜也不想的啊,是那些人太没有点眼力价,这都称王的人了,还有人叫着他的小名宣扬过去当佣工时低三下四的模样,是个人就受不啊,所以干脆一了百了…… “大…大王……” “何事?” “尚书孔鲋留下一封书简,请辞了……” 陈胜正在塌上喝酒,听完这话豁然直起上半身,神情有些错愕,但他并未急着开口,而是挺着身子想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的把身躯重新埋进卧榻,仿佛刚才发生的事情不存在一般,淡然回复:“知道了,还有其他事吗?” 侍者小心翼翼的走上前,放下一份竹简,然后慢慢倒退回来,继续道:“项楚遣人来信,说是要在彭城会盟,请大王前往一叙……” 话音刚落,侍者就知道自己刚才多退的那两步简直救命了。 气急败坏的陈胜随手把酒坛子扔出来,“啪啦”一声砸在地上陶片四飞,怒道:“项氏还有脸让我去会盟!先前杀我使者怎么说?败我大军又怎么说?不去不去,不见不见,他们的人呢?拖出去斩了!” 侍者很为难,还是硬着头皮道:“回大王,捎信者非旁人,乃是左校尉陈馀。” 刚走一个张耳,又走一个孔鲋,陈胜正在堵心呢,闻听陈馀归来面色稍缓,急忙问道:“陈校尉何在?” “送来口信,便去追武将军他们了。” 陈胜这次连脑袋也扔进卧榻,毫不掩饰自己一脸失望:“难怪听人说为王者便是称孤道寡,原来如此……走吧,走吧,都走吧……滚!你也滚!” 侍者连滚带爬的走了,陈胜心里怎么也无法安宁。 与他心绪不同的是,这座刚刚修建完成的王宫异常平静,风吹无声水过无痕,下人们几乎屏住呼吸粘走知了,平添一份静寂,显得不似人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有陈王一人的宫室里传出一声喊叫,既像告诫自己,又像隔空在与什么人赌气:“寡人不去!中原九地我已占据三分,尔等终有一日要上门求寡人,迟早的——!” …… …… 从沛县往东北走,过了泗水有一座微山,相比后世,碧波荡漾的微山湖还未成型,但是其前身泗水泽已经颇具规模。 攻打丰沛二县的时候,刘季忙中出错留下点纰漏,让泗水郡的郡守壮给跑了,跑到隔水相望的戚县招兵买马准备再战,这哪儿能看着啊? 于是沛军渡河了,先是一鼓作气解决掉郡守壮免除后顾之忧,再然后,兵发薛县连番猛攻,总算拿下了这座坚城。 说薛县是坚城?这话一点都不虚,作为古薛国的故都,薛县拥有完整的内城、外城、瓮城与护城河,三丈有余的城墙下面,仅是城壕就有六七丈宽,很是不俗。 要说一座古国都城早该被时间湮没了,但是薛县不一样,因为这地方后来一直属于战事相对稀少的齐国,再加上后来孟尝君历代经营,所以此城不仅没有衰退,反而生出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很是难得。 孟尝君,妫姓、田氏、名文,战国四公子之一,但是有一点他与其他三人不同,那就是人家的平原君、信陵君都是封号,只有田文的孟尝君乃是谥号,所以时人称呼的时候都是以“薛公”作为尊称,说的就是他封袭于薛地,此为食邑。 孟尝君无愧薛公之号,他在时,薛县曾有整个齐国数一数二的制陶场,还有从不熄火的冶金坊铸炼各种铁器,当得上齐之重邑。 以至于田文过世之后,埋骨地也在这里,同样选择以薛县作为最终归宿的,还有平原君门下的毛遂…… 说来说去,刘季对于薛县往来不绝的铁器垂涎已久,为兵甲计,他是豁出老命也得打下来啊,现在坐拥此城,刘老三反而失望了。 “夏侯婴?夏侯婴!你他娘的就会吹牛,这就是你之前说的斩金断铁的利器?怎么一劈就断了?” 夏侯婴梗着脖子:“季……沛公可别瞧不起人,这把剑是比不上咱们从江东人手中得来的几件兵器,可是比起秦人府库所藏,已经锋利多了!” “锋利有什么用!啊?我要的是能砍人的,不会轻易被敌人砍断的兵器,现在这样子,那不是拿弟兄们的命开玩笑嘛!” 周勃见状连忙圆场:“沛公,夏侯婴走南闯北见识颇多,他说薛县兵刃锐利可用,那就万万不会有假。” “是啊沛公,大家都是兄弟,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刘季握着一柄残剑,眼珠子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不甘道:“不行,这样的兵刃尚不足用,我得对弟兄们的信任和性命有所担当!” 夏侯婴不解:“沛公,这兵刃跟江东人的没法比,但是与秦人相较不差分毫,已经可以了吧?” 刘季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你懂个屁,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凭什么江东人拿着神兵利器所向披靡,我们就要拿性命硬拼? 看看薛县城外弟兄们的尸首,你们俩窝心不窝心?啊!?” 这时候,结巴周昌他兄弟,心眼实诚的周苛说话了:“沛公,这也没啥吧?大伙都是苦哈哈的命,用啥不是用啊。 只要能拼的过秦军,咱非跟江东人比较干啥?江东人又不是敌人。” 刘季眼睛里有光芒一闪而逝,抬起头打了个哈哈:“我也没说非要与江东人比较,只是利器在手能使大伙少些伤亡,我想让乡亲父老都活着回家,这没什么错吧?!” “沛公仁义!” “沛公仁义!!” 随着三三两两的叫喊声,沛军中人对于刘季无不拜服,说话间,已经有人开始出主意:“沛公,要不咱们联络一下樊哙,让他帮忙问问江东人的兵器卖不卖,这总行吧?” “是啊,咱们现在既有地盘又有人,跟他们买些兵器就是了!” 刘季叹气:“哪有那么多钱粮啊,您以为我这个沛公是好当的?多少张嘴指望老子吃饭呢,下邑总是有流民,我恨不得把自个儿煮了喂他们……” “嘿嘿……” “哈哈……” 一片傻笑声里,这些家伙均被刘季的说辞逗乐之余,也对他更加敬重,纷纷开口安慰。 “沛公别愁,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就是就是,陈王虽然势大,但是他对百姓真不如沛公,我们都愿唯沛公马首是瞻。” 有吹有捧正在其乐融融,老天爷看不下去了,一个骑士纵马至,气都没喘匀就开始报信:“沛……沛公,大事不好啦,陈将周市攻略方与,吕直已经开城纳降了……” 刘季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什么?陈王的部属为何忽然犯境?之前与他不是有过约定吗?” 传令骑士这才有空喘口气,继续说道:“属下……也不知道啊!听说周市将军奉陈王之令经略魏地,兵临城下的时候,陈军放言方与和丰县都是故梁王孙假徒之地,应该算作魏地……” 刘季再也无心他事,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丰邑,丰邑……丰沛不分家,他还要打我的丰邑?!” “属下来时陈军已经动身,如今……恐怕已经围城了……” 刘季当即拍板:“回军!夏侯婴、周勃、还有那谁,领着弟兄们回去支援!丰邑不能丢!” “陈涉与周市欺人太甚,丰邑不能丢!” “呸,什么陈王,暴秦还未伤筋动骨,他倒开始以势压人了,老子不怕!” “对,不怕!” 出来打个薛县,老窝差点被人给端了,刘季和他麾下的沛人别提多恼火了,群情激愤中,他们把薛县的兵甲钱粮卷了个干净,再配上堆积怒火的双眼,顿时有了几分悍卒模样。 骑马的、走路的、持戟的、握剑的……一行人如他们脚下的烟尘一样从薛县浩浩荡荡飘出来,直奔来时方向赶回去。 “那谁,曹无伤!我领弟兄们回去驰援,你跟贾平守好了薛县,等大伙击退敌军,我给你记个大功!” 曹无伤刚要反对,刘季继续说道:“听着,这事儿比什么都重要,别老是惦记着杀人争功,老子要是败了,还指望从薛地再翻身呢,明白了没?” 话说到这里,曹无伤再无异议,不过此人有些小聪明,看了一眼远处问道:“沛公,贾平乃是泗水郡监,新降之人如何能信?我怕威望不及他,有负沛公所托……” 刘季听完沉着脸想了一会儿,再往四周看了看,实在无人可用,只好叫过一名近卫:“周緤你也留下,听曹无伤的见机行事!” “喏!” “沛公放心!” 安顿好了这边,刘季坐上一辆旧战车随沛军一起出发了,走在路上,他感觉五内俱焚心急火燎,实在难以想像丢掉丰邑会怎么样。 仔细算起来,刘季一家子所住的中阳里应当属于丰县,只不过他在沛县混的更熟,再加上这两个县城之前不分彼此向来亲厚才被当做一地看待。 现如今周市用兵丰邑,简直就是往刘季的心窝子里递刀子! 越走越着急,越着急越策动驽马快些拉车,等他觉得骨头都要散架的时候,车先散架了。 随着咔嚓一声,一只轱辘抛下难以为继的车驾独自跑掉,整个战车忽然为之一倾,两匹驽马仍在傻乎乎往前拽。 也是刘季命好,正好遇到了一块草地,车子刚刚失去平衡的时候,他就被狠狠甩出来,狼狈的打了两个滚,却还能自行站起来。 “沛公,你没事吧?” “沛公,莫非此乃不祥之兆,上天警示我等不得回军?!” 前半句听着还挺热乎,听完后面那句话,刘季顾不得溜儿酸的鼻子,劈头盖脸就骂:“混账,我乃赤帝之子自有天佑,哪里来的不详?再蛊惑军心,老子把你军法处置了!” 说错话的家伙缩了缩脑袋,不敢张嘴了,心里一个劲儿纳闷赤帝跟苍天到底哪个大,还有为什么季哥以前从没承认过流言,现在反而自称赤帝之子了…… 旁人想什么刘季不知道,但是这一摔反而给他摔出了一点思路。 吕雉跟刘太公都有审食其照看着,即使丰邑破了应该也没事儿,再想想留在丰沛的人都有谁啊?曹参,当了许久狱掾颇有计略,奚涓、郦商、薛欧很是武勇可谓一时良将,卢绾……呃,不提也罢。 如果那个人也能帮着守城,丰邑最起码能够坚持到自己回去…… 让刘季这么惦记的人是谁啊?正是丰沛的豪族王陵,说到豪族两个字,狗血的来了,王陵为人很耿直,但他就是瞧不上游手好闲的刘季,哪怕后者天天跟在人家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兄长”叫着也不行,就是瞧不起,谁让你出身不行呢! 但是反过来,王陵跟同是豪族出身的雍齿关系很好,哪怕雍齿的为人与他相较甚远,两人依然好的跟什么似的。 然后纠结的来了,王陵跟雍齿关系融洽,但是不与之同流合污;刘季事王陵如兄长,但他总得不到王陵的好脸色;雍齿借着这点关系每次都往刘季心窝子里捅剑,偏偏刘季只能选择原谅他…… 他们谁都不知道的是,如果雍齿没有死在虞周的算计里,这次早就把丰邑大开城门卖掉了…… 不管怎么说,王陵有本事聚起乡勇守城是真的,刘季对他无限信赖也是真的,所以值此危难之际,刘季率先想到的人就是王陵。 “车来!快快快,快回丰邑!” 刘季觉得浑身无碍了,扯着嗓子开始找马车,这时,一匹快马逆行而来。 “沛公!沛公!楚军派来使者,让你前去会盟……” “会什么盟,老子的家都快……咦?项将军的使者何在?容我换身衣服再拜见。” 郦食其来了,五十多岁的老头跑的满脸通红,须发乱蓬蓬的贴在脸上:“沛公,是我,是老夫……” “楚军使者呢?” “丰沛有警,他们将老夫送回来便走了,会盟之事我也知晓,沛公但问无妨。” 既然没有外人,刘季也不用在意形象了,肩膀一塌,他十分直白的问道:“能否让项将军派些人马逼退周市,还我丰沛安宁?” 郦食其刚说完但问无妨就被噎住,还没喘匀的气息更乱了:“咳,咳咳……这个吗,老夫说了不算……” 刘季也没指望老头子应承,自言自语道:“看来我得快些回去,再跟楚军联络一番啊……” 重新跨上战车,刘季随着大军继续开拔,一路上,他跟郦食其共乘一车详细询问出使楚军的细节,更派出无数会骑马的家伙来回奔波。 烟尘还是那样在烈日下飞扬,人与马还是那样急不可待的赶路,刘季乘坐的战车上忽然时不时传出笑语,少了分焦躁,多了点安稳,使得周围众人倍受感染,快步向前的同时放心许多。 “沛公一定是有办法了,不愧是沛公!” 第一百四十五章 送别 “胖子,以后不要什么东西都往嘴里送,要知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千万管好你那张嘴。” “还有,在外面遇到难事多问问陈婴大哥,他见多识广阅历丰富,大大小小的事情总能找到办法。” “打仗的时候不管多热,千万穿戴好铠甲,命是自己的只有一条,你不想让龙伯母伤心吧?” “这些东西你都熟,我就不一一介绍了,反正我觉得出门在外用得上,一个腰包就能装下,不占地方……” 龙且痛并快乐着,当初出征的时候,他家老娘都没这么啰嗦过。 这也难怪,虞周关系最好的家伙除了项籍就属他,项籍天生一副强人样,给人的印象总是打不倒击不败,说的多了反而招惹他心烦,小胖子就不一样了,长的喜庆又是初次独自领兵,总让人放心不下。 经历了这番狂轰滥炸,龙且有点羞于抬头去看周围的目光,接过腰包之后,他飞快打开随便拿出个东西便问:“这是什么,干什么用的?” 虞周翻了个白眼:“嫌我烦就直说,你还能不认识刀子?明知故问!” 就在龙面色讪讪的把精钢匕往回收之时,虞周看了一眼远处的赵善,一把握住小胖子的手腕:“你这次出去可是行军打仗的,确认要带上她?” “我们现在不也是行军打仗吗?她是我的良人,当然我到哪她到哪。” “嗯,记住了,凡事多听陈婴的,刀子不能交付他人之手,明白了吗?” 龙且悄悄扭头看了一眼,再转回脑袋时,笑得格外让人安心:“你放心吧,子期,我晓得轻重。” 虞周又狠狠的攥了他一把,这才松手:“时候不早了,上路吧。” 一万轻骑,这已经是楚军可以调拨的极限,再加上与之同行的陈婴、卫涵、雷烈等人,这只偏军的阵容才算确定下来,大家都很满意。 不满意者也有,比如项箕因为没能混进去生了一天闷气,这小子离开父亲到兄长麾下就是为了不受约束,结果项籍照样压得他不能肆意而为,好生苦恼。 现在又错过一个振翅高飞的机会,项箕很有怨言…… 不管怎么说,这一刻的龙且是趾高气昂的,鲜红的大氅随风发出猎猎之声,与旌旗相互呼应,从南到北的骑队仿若一条巨龙,只等它的主人发出号令便要腾空而起。 项籍也来相送了,但是这家伙很不会表达自己的善意,龙且挨个告辞的时候,他站在原地装傻充愣的耍了半天酷,等龙且跨上马背发出一声轻叱,项籍回手敲在一面战鼓上,一声长长的吆喝久久回荡:“良驹好驰,勿使之止!” 马儿喜欢奔跑,那就别让它停下脚步。 因为只有会奔跑的马驹才是好马,至少证明它还活着。 龙且没回头,背着身挥了挥手,两腿一夹,一骑当先万马景从,迎着初升的太阳慢慢走了。 他的影子拉的有点长,但是再长也正随着蹄声渐渐远去,直到天边连烟尘都看不见,直到脚下再也感受不到铁骑奔驰时的微震,项籍的鼓声仍未停止。 “歇口气儿吧羽哥,还有客人呢。” 项籍侧目,接过虞周递来的鳄鱼肉干,狠狠撕咬一口:“硬的像木柴,真不知道龙且怎么咽得下去的。” 鼓声终于停了,许一墨向前道:“项少将军与所部手足情深,许某钦佩,不过在下与师兄叨扰已久也该告辞了,江湖路远,咱们就此别过。” 刚刚送走龙且,项籍的心情不算好,看到两个秦墨弟子抱拳请辞,他微微拱手语气有些淡:“军旅匆忙未曾好生招待,二位见谅。” “我们来这儿又不是享受的,不用你招待,倒是没能见识许多战器,着实可惜……要不我跟着你们吧?” 虞周拿眼睛瞥了瞥许一墨,见他满嘴苦笑,随即对百里侯说道:“跟着我们就要杀秦人,你能上阵吗?” 百里侯脑袋直摇:“墨家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腹朜钜子的儿子犯禁尚且要偿命,我何德何能可以例外?” 见多了杀过人的墨者,忽然有个严于律己的少年反而让人心中恍惚了一下,对他抱歉一笑之后,虞周回道:“双手干干净净的也挺好,回去的路上小心点,事成之后来个信儿。” 许一墨闻言刚要接话,可他嘴上慢了一步,就听百里侯继续说道:“我觉得你们这么干早晚会把王离将军引来,干嘛还要我们传信儿?” 项籍哼了一声:“当然是为了大楚天下计。” “你怕大秦骑兵变得更强不利于尔等举事?” 项籍怒道:“秦骑有何可惧?天下早晚是我的,他们早晚也是我的,项某不意利器落入胡人之手荼毒生灵,这才使人奉劝王离,否则百二秦关属楚之日,定是他王家满门带孝之时!” 许一墨拉了百里侯一把,赔笑道:“项将军的大义我们已经知晓,此行必不负所托,因为墨家亦是心存止战。” 百里侯非常小声的嘀咕了一句:“止战就该先劝楚人息兵……” 虞周耳朵尖,听到了,笑着回了一句:“天下的道理没法用一句话全部说清,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咱们过后再看吧。” “也好,告辞了!” “后会有期!” 等两人背着朝霞一步步离去的时候,虞周心有感叹,原来在山中待久了会变成百里侯那副德行啊,有点话唠,有点刻板,还有点不那么讨喜…… 幸亏自己没让两个妹子再回黟山。 正想着呢,就见到走出很远的百里侯忽然回过头,神情有些扭捏,欲言又止的模样着实令人疑惑。 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原来是个和龙且带走的腰包差不多的行囊,之前虞周答应送给他一套把玩,谁知三两句说得不合,两边人竟然都忘了…… 虞周坏心眼的拎起来掂了掂,引得百里侯目不转睛之时,他才往燕恒手里一塞:“给那小子送去吧,省的他回去了也惦记着。” “我觉得你再扔两次就能把他留下。” “毕竟是秦墨……以后再说吧。” 燕恒溜着马追去了,此时却有一骑与他交错而来,马上骑兵风尘仆仆,一看就是赶了很远的路,待他拿出一封沾了翎羽的书信,就连项籍也不敢小视了。 “禀少将军,虞都尉,秦相李斯已于上月中被斩于咸阳,同日,陈将周文攻破函谷关,携大胜之势继续进兵……” “什么?函谷关乃是天下一等一的险峻关隘,竟然被一群乌合之众给攻破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章邯 “函谷关破了?” “是……” “荥阳与敖仓呢?陈贼可曾拿下?” “那倒没有。” “为何?我不是已经调走李由了吗?” “兄长勿怪,听说是楚贼垂涎敖仓,不欲被陈贼获此粮草,所以临兵逼迫所致。” 赵高冷笑一声:“就知道他们是这样子,反什么秦呐,心都不齐,当年的六国合纵若能施行,哪有今日大秦一扫六合。” 赵成恭维道:“天下豪杰不过如此,哪如兄长这般智珠在握,听说中原已经乱做一团,姓周的讨伐姓刘的,姓田的抓紧时机自立,姓陈的忙着笼络手下……好不热闹。” 赵高点点头,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李斯了,一起共事多年,他对那个老头非常了解,送一程也是应该。 牵黄犬、出上蔡、逐狡兔的乐趣李丞相享受不到了,赵丞相又何尝不是只能在梦里想像赵地的乡间野趣,醒来却只见到冰冷的隐宫呢? 作为唯一的亲兄弟,赵成一望便知兄长在想谁,但他的理解似乎歪了一点:“兄长放心,李斯的供词画押一应俱全,此事没有留下任何把柄…… 兄长猜的果然没错,那个老头临死之前一直想向皇帝上书申冤,咱们派人冒充天使诈他几次,他便见到真正的天使也说自己罪无可赦了……” 赵高皱了皱眉,不欲在这个话题上纠缠,随即轻咳一声说道:“说这些都没用了,还是想想怎么应付皇帝为妙。” “皇帝?那有什么不好应付的?供词画押都没有问题……” “蠢货,既然周文攻破了函谷关,你以为我们做的事情还能瞒多久?兵临城下之时皇帝岂不知天下皆反?” “呃……那我们杀了皇帝如何?” 看到赵成一脸杀气,赵高只觉得有些可笑,遂问道:“杀完之后又待如何?” “杀完之后……我们逃走?” 赵高已经不太想理他了,但还是继续问道:“逃走?逃到哪里?不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吗? 你我做的事情,也就是某家尚在高位无人敢说敢动罢了,信不信有朝一日大权旁落了,咱们两个死都没有地方埋! 你给我记住了,出咸阳就等于死!” 赵成犹豫了一下,声音放低许多:“那就……先弑君,再篡位?” 赵高恍惚了一下,有点心动,还有点头疼。 因为以前一直被始皇帝压得死死的,所以这个想法从未在他脑子里出现过。那时候满心都是报仇与毁掉秦国,哪像现在把持朝政面临更多选择? 可若是真的篡位……赵高之前的所有努力就都变成了障碍,上位之后,他首先面临的问题就是怎么退敌平叛! “易位……你能稳固天下?” “兄长,我当然不行了,但是你行啊!” 赵高正在犹豫的时候,只听门外忽然传来女婿阎乐的高呼:“丞相大人,陛下忽然召开朝议,请您前去觐见。” “知道了,待老夫换身衣服!”赵高对外回了一声,扭头又对兄弟说道:“看见没有,事儿来了!你这郎中令也跑不掉,随我一起见驾吧。” “那我要不要找人准备……” “不用,我心中有数。” 一个中丞相,一个郎中令,再加上一个咸阳令,三人位高权重是该享受一些尊贵待遇,然后,除了不是驭六马基本与天子驾无异的车队,浩浩荡荡就往咸阳宫赶去了…… 在此之前,赵高坐在这样的马车里只是为了更加安全、更加有脸面,现在被兄弟一蛊惑,他的心里总是有种挥之不去的奇异感觉。 车像始皇帝的辒车,人呢? 这个问题久久缠绕他的心头。 进了咸阳宫看到二世皇帝,赵高便要施礼见驾。 哪想到胡亥连这点工夫也等不及了,脸色异常难看,再也没有埋头脂粉堆时的嬉笑:“丞相!赵丞相!你不是说天下安安稳稳,朕可以无忧无虑的尽情享乐吗?! 现在咸阳城外的贼寇是从何而来的?!” 大臣们一听这话就心凉了,坦言自己喜欢尽情享乐的君主像话吗?贼军围城全赖赵高,听皇帝的语气竟然不打算深究,像话吗? 果然,赵高一声轻咳之后,慢条斯理的见完礼,这才直起身说道:“陛下,老臣也是被人蒙蔽了……” “谁?!谁这么大胆子敢骗朕与丞相?朕要砍了他!还要夷他三族?!” “回陛下,此人已经潜逃,怕是无法再追究其罪责了……” “潜逃?这是……” “博士叔孙通,此人乃是儒逆孔鲋的弟子,孔鲋与城外逆贼关系匪浅,老臣一时不察,才被他们给骗了……” “好哇,难怪君父当年要坑杀术儒,原来没有一个好东西啊!来人,来人!把城内的儒者都给朕抓起来,严刑拷问!” 这道君令一下,倒霉的可不只是平头百姓中的儒家弟子,许多大臣也是精读儒学,同样遭了殃。 好在始皇帝曾经干过这么一出,所以咸阳城内的儒家官民不算多,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陛下,臣以为追查儒家可以暂缓,召集兵马退敌一事却是再也拖不得了,贼军距离咸阳仅剩四十里路顷刻将至,请陛下大局为重!” “请陛下大局为重!” 四十里路,听上去还有一段距离,实际上对于占地两百余里的咸阳宫来说,这四十里就跟摸到咸阳的城墙没什么两样。 赵高心里动着那个念头,也在想退敌之策,可是一扭头,他忽然觉得这个朝堂有些陌生,就像将要脱离掌控的流沙一样,明明攥的很紧…… 这群不以自己马首是瞻的家伙哪儿来的?!领头的那个又是谁?! “你乃何人!” “回陛下,臣少府章邯。” 少府,掌管皇帝的饮食、洗浴、衣服、宫乐……总之各种吃穿住用,跟个大管家差不多。 但是赵高为了亲近皇帝,早已把这些事情全部包揽,现在的少府应该是个摆设,所以他连名字也没记住。 怎么现在此人蹦出来了? “章邯小小少府,如何敢言兵事?陛下有多少衣冠你可知晓?!” “回丞相,陛下共有冕服十二、旒冠四顶、青袍百二、弁冠四十、轻衣……” “好了好了,朕相信了,丞相,我大秦还真是人才济济啊……” 赵高脸上有点难受,可他迅速调整好表情,欣然笑道:“此乃天佑大秦,陛下鸿福。” “嗯,朕果然是天命所归!章少府,你说召集兵马退敌一事不可再拖,可是有了定计?!” 章邯看了看赵高,又看了看跟随自己请愿的几个人,旋即施礼说道:“陛下,臣以为国难当头,应该释放蒙恬将军,令他领兵平叛……” 当初的事情过去那么久,扶苏骨头都烂了,胡亥也就没了必杀蒙恬的念头,现在兵祸临头,他果然念头转动:“好,拟诏……” “陛下!” “丞相还有话说?” 赵高对于蒙恬那是心情太复杂了,当初以死相逼想让他和扶苏反,结果没达成;后来杀与不杀都行的时候,得知他儿子与逆贼有些关联可以策动大军,这才放过蒙恬一命。 现如今再提蒙恬,到底要不要放呢?这个人应该怎么利用呢? 赵高琢磨了半天都没头绪,但他知道此人绝对不会为己所用,因此打断道:“陛下,蒙恬远在阳周,您就是现在放了他也无用啊?还是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胡亥被教育的很实用,用的上就放,用不上你就先蹲狱里吧,所以扭头就把蒙恬挤出脑海:“章少府,你也听到了,还有其他办法吗?” “可是释放蒙将军才好调集大军……” “朕说什么就是什么,有没有其他办法?” 说不通了,章邯知道皇帝加上赵高之后怎么也说不通了,为大秦计,他只好开始兜底:“回陛下,还有就是……释放骊山民伕囚徒,将他们整军之后用以对敌,才可解咸阳之围……” “好!就这么办!章少府,一事不劳二主,整军的事情你也一并应了吧,贼退之后,朕重重有赏!” 章邯的表情很苦涩:“谢陛下……” 第一百四十七章 章邯整军 章邯说的很简单,眉头一皱上下嘴唇一碰,一个办法出来了,二世皇帝比他还轻巧,眉头都不用皱,国之大计就这么定下了。 但是真正把话语变成现实,其中艰难远不是一两句话可以概述的。 骊山有六十多万民伕刑徒,去掉其中老弱病残,真正能够拿去刀剑上阵的不足三十万人。 很快,准备进军咸阳的反贼兵力也被斥候探明,周文麾下共有三十七万众,他们号称五十万人兵马浩浩荡荡正在西来,气焰很是嚣张。 章邯以前没领过兵,但是老秦人的好战之血早已浸入骨子里。 当他赶赴骊山的时候,兵是兵将是将,这个跟皇帝的衣服帽子打了许多年交道的家伙忽然就无师自通了,脸一黑架子一端,立即下令整顿行伍挑选兵丁。 章邯的法子简单粗暴,大热天所有人都到太阳底下列成军阵,水米均不能进,每伍只选最后晕倒的两人,余者一个不要。 这些人不知道要做什么,看样子也明白有大事发生了,眼神交流之间,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淘汰者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因为之前有太多人修着陵寝工事一病不起,然后被带走,再也没有出现过。 当然了,那么多人总有一两个聪明人能猜到章邯的真实意图,偷奸耍滑装晕不想上战场。 再然后,他们的人头让剩下的家伙更加确定,被淘汰者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看着这些民伕、刑徒、奴隶子咬着牙坚持,章邯很满意,这是一个慢慢熬制属下的过程,只要这些人没有一开始就与自己对抗,稍过几个时辰,等他们反应过来之后再有不好的想法,那也筋疲力尽只能任人拿捏了…… 而遵从,有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 这是他蛰伏为官多年学来的手段,少府属下不只有尚衣、尚食这些吃喝拉撒的琐事,还有永巷令掌管着无数触犯刑律的宫人,那里的规则足以让人受用不尽。 “兄长。” “如何?” “民伕与奴隶子没什么异动,就是有些刑徒看上去颇为可惜,明明是身强力壮之辈,偏偏手足俱残。” 章邯看了看这位兄弟,嘴唇藏在八字胡下吐出冷冰冰之言:“只要能够坚持下来,无论老幼伤残尽皆编入行伍,余者不论!” 章平疑惑道:“可是有些人分明拿不得戈矛,无法上阵……” “缺了一只手的,那就配以刀剑,腿上残了的,那就编成盾卒,实在无法上阵者,宁可征为辅兵都不要放过!” “这是为何?” 章邯问道:“你领过军,打过仗没有?” “兄长莫要取笑,你岂能不知小弟这点本事?” 章邯点头:“我也没有,但是我知道兵事无非就是斗勇耍狠。 你觉得外面这些人凭什么可以坚持下来? 就是一股子为了活下去,对自己都狠的韧劲儿! 这样的人,我们为何弃之不用?” “兄长高明!” 章邯没有理会兄弟的夸赞,转头看向长史司马欣问道:“陛下答应的粮草何时可以运到?” “少府将军,莫急,莫急……” 从这个称号就能看出胡亥应对战事多么仓促又随意,秦有大将军和前后左右将军,可是从未有过少府将军这种儿戏般的叫法。 章邯对此毫不在意,继续道:“章某再不知兵,也通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若是再无后继,只怕我接下来的谋划全都无法施行。” “少府将军,你是知晓陛下家底儿之人,如今咸阳能不能拿出这么多人的粮草,你应该……” “我当然知道,如果陛下散去上林苑的鸟兽与五万驭兽奴,区区钱粮并不在话下。” “这……在下如何做的主?” 章邯眼神不善:“整军的事情,我已经包揽过来了,长史若为中护军,难道不该出一点力吗?” “…… 好!我去劝谏陛下,成与不成我可不敢说……” “你只需告诉陛下,天下安,珍禽稀兽还可以再搜集,天下倾,可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性命都要丧于贼手!” 司马欣惊呼:“你这是让我威胁陛下!” “我在说一个事实!” 司马欣走了,甩下一句“我定办成此事”走了,走到时候面色决绝,不知道他到时候敢不敢直言犯上。 章邯决定看结果说话,在此之前,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因为兵卒挑选的差不多了…… 紧了紧束腰、正了正板冠,章邯走进饿得有气无力的人群,左捏捏右拍拍,看上去很满意。 “挨饿的滋味儿,好受吗?!” 没人理他,一来没头没脑不明所以,二来早就没了叫喊的力气。 几个强壮的军吏见状,抖了抖鞭子就要下手,章邯一摆手,制止了。 “我知道你们心中有气,因为是我让你们挨饿的,怎么?想出气,想翻身吗?” 一个又黑又瘦的民伕仰着头,干裂的嘴唇里飘出几个很轻的字:“不敢,不敢……” “不敢?拖下去,此人我不要!”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何况这些家伙被折腾了一整天呢?眼看着同伴又少了一个,他们的神情还是有些麻木,但是干瘦的脸上眼珠子显得特别大,尤其是带了些怒火之后。 “本将军章邯,以后就是你们的上官了,逆贼作乱,陛下特赦尔等。 凡是随着我上阵杀敌者,奴隶子可著良籍,刑徒可脱其罪,日后立下战功者,当与我大秦将士享受相同的待遇! 封爵、领赏、家眷脱奴、甚至是入朝为官都有可能!” 章邯没有一句废话,开门见山的抛出诱惑,这一下,原本安静的人群忽然骚动许多,声音不大,但是明显有人心动了。 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情与之前大不相同,也只有这个解释才能说的通,心动者通过询问勾起迟疑者的好奇,以至于仍不相信的家伙所有眼神都做给瞎子看了。 “章将军……以何为凭?” “我有陛下亲笔所写的诏书!” 一群不识字的家伙没人敢上前端详帛书真假,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进行判断。 如同蚂蚁相互触碰触角那样,他们用眼神交汇,用本能感受眼前的气氛,却不知这种氛围是可以为上位者所左右的! “章将军,俺这辈子没啥大出息,到哪都是下力的料,你要是不嫌弃,老曹这百八十斤就卖给你了!” “我也是!到哪不比在这里干苦力强?军阵上杀过人,见了祖宗先人也敢说是条汉子了!” “对,章将军,我信你……” “我也信……” 主动站起身的人越来越多,章邯看着这些陌生中夹杂着熟悉的面孔,欣慰道:“埋锅造饭,让弟兄们好好吃一顿!明天开始熟悉军令、行伍,七日之后,我将与诸位一同征战沙场!” “喏!” “喏……” 第一百四十八章 莫名的熟悉感觉 挑来选去, 章邯最终领走了二十万人,与贼军的三十七万所去甚远,而且章邯所部还都没上过阵,只能勉强听懂鼓角号令,临时拉出来用了。 反观敌人呢?即使是乌合之众,那也是历经几个月战事的乌合之众,更别说巨大的兵力差异了…… 形势很不好看,更加不好看的是胡亥与赵高的脸色。这俩上位者一个被迫解散了上林苑的材士营,另一个拉拢章邯却没得到预期的回应,脸色好看了才奇怪。 事已至此,咸阳还要仰仗章邯,他们只得忍下一时之气,全力准备退敌事宜。 大秦的底蕴很深,特别是军队开始运转的时候,简直就像一部精密的机器,可以让每一个螺丝都发挥最大的作用。 治粟内史搬空府库、中尉署的武库令、丞忙的脚不沾地,整座咸阳城如同一只洪荒巨兽,它已经做好了扑出去的姿态,只等猎物上门了。 根本不用静街鼓,街上白天都少见黔首百姓,身着侧襟皮甲与皮冠的军卒从未停下脚步,像是这只巨兽的血浆游遍全身,为其输送劲力。 再探,再报,周文贼军已经在戏水之南安营扎寨,勒兵布阵只待交锋。 章邯终于出发了,带着二世“朕与天下尽皆托付于将军”的嘱托,他的心情不是很好,个人无爵无位没什么,秦弩稀少才是更让人头疼的地方。 他知道咸阳府库也没有多少多余的秦弩,但是领到手的家伙还是与心中所期有着不小差距。 皇帝与丞相不会立刻信任自己,没有弩,拼命就成了第一选择,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章邯甚至可以想像得知两败俱伤之后,赵高会是什么表情了。 回头看了一眼这些几天前还是破衣烂衫的小卒,也不知能有几人还…… “少荣,少荣!贼军送来了战书,我们应还是不应?” “董都尉,此乃军中,莫要表字相称。”章邯接过绢书,一目十行的扫视。 董翳正了正色:“喏,将军! …… 可是面对这群家伙,我实在正视不起来啊。” 也不知董翳所说的“这群家伙”是指席卷而来的贼众还是兵不像兵的秦军,章邯没有深究。 合上绢书之后,他想了想,然后提笔在背面写上几个字,召过一个传令兵:“去,将此信交付贼酋之手,就说章某等着他来。” 董翳搭眼一瞧:“卜吏可知死?章将军,你这是逼他怒火塞住心窍啊……” 卜吏,指的是周文宣称自己知兵的那段“视日”经历,对于一个统兵三十余万的人来说,这就是最直白的羞辱! 就像陈胜不愿被人提起耕佣往事那样,周文同样对于过往耿耿于怀,有所不同的是,在楚地他是受人敬仰的半巫,到了秦地却被视为下作骗子,这实在不能忍! 于是乎,身处戏水的周文开始“视日”,连续对着老天爷看了许久,这位神棍终于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秦军此来必败,章邯此人必死! 两支大军还未接战,你来我往的对骂早早开始了,也不知互相斩了多少使者,他们终于见到了对方身影…… “周章此人,看来也不是全然不知兵,章将军且看,他的营寨虽然松散,三军之间还算有所呼应,末将手下的斥候探了一圈,并未发现其粮仓所在。” “苏驵,若是本将军给你五万人马,你可以拖住逆贼的右军多久?” “这……末将不敢说。” “哦?” 这时候,苏驵身旁的另一位军将开口了:“章将军,你就别难为苏将军了,如今我等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便是武安君也不敢拍着胸膛说话。” 章邯想了想,道:“我与舍弟初次领兵便遇到此番恶战,实在是社稷危亡不得已而为之。 诸位将军久于行伍,陛下的托付,本将军只能仰仗诸位。 简而言之,我等已是咸阳最后一支军队,若胜,功名利禄一切不在话下,若是败了……” “将军,可是我们真的与兵卒不相熟啊!” “那就打一仗,见过血就熟了!” …… …… 有了之前的骂战,周文觉得自己跟章邯很不对付,但也算是有了一分默契,排兵布阵之后,他令人专门准备了一驾宽轮大马的豪车,打算阵前答话再气对方一次,以壮声势。 秦军多是囚徒与奴隶子的事情,张楚军早已知晓,所以看到对面兵甲齐备的模样时,周文吃惊之余暗暗眼馋——咸阳很富庶啊,比想像的还富庶呐,数日之内把一群苦役装扮成大军,这个家底儿,如果自己进了城…… “传令,请章邯将军阵前答话。” 一名令兵奔过去,一支羽箭射回来,人坠马,马彷徨,这个有些悲伤的画面落在周文眼里,就像一个笑话,还是自己闹出来的、最让人羞愤的那一种。 “章邯匹夫!岂不闻战亦有礼乎!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章将军说了,尔等皆为叛逆算不得一国,下马受降或可保住妻儿老小!” 也许是过去不被重视的缘故,周文有点身份之后生怕被人说不知礼,即将进入咸阳,他这个毛病逐渐严重起来。 说实话,能够在短时间内聚起众多跟随者,除了天下苦秦之外,周文知卜知礼的作派也为他加分不少,楚人自从武王说出那句“我蛮夷也”之后,对于礼乐一向是口嫌体正直,所以这家伙很是暗合了一部分人的心理。 但是礼乐用于战场…… 有个叫宋襄公的有话说。 礼乐用于邦交…… 有个叫楚怀王的还有话说。 “章将军此言差矣,殊不知武王伐纣,会朝清明,牧野洋洋,檀车煌煌,我等举兵实乃王侯将相……” “全军突击!” “全军突击!!!” “匹夫!匹夫!秦戎马伕之后,果然不知礼!进军,传令进军!” “周将军小心,秦人上来了!” 没有任何先兆,没有任何试探,不分前军中军,章邯所部一开始就以搏命的姿态扑了上来。 周文人数占优起先还能远远看着,到了后来,他越看越心惊,暗道囚徒之流确实凶狠。 想要找个对方的薄弱之处各个击破,却发现秦人根本没有主次,也就不存在主力与偏军,明明射死了一名百将,他身边的兵卒却像视而不见一样继续厮杀,明明围困了一个千人主,却连一个救他的都没有,兵者、将者,全都专注于眼前的敌人,不死不休…… 特别是有人开始把人头往腰上别的时候,周文寒毛直竖,隐约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第一百四十九章 没有什么是一场战争无法解决的 太过精密的仪器总是不如风格粗犷的家伙事儿更加耐用,精于细微的计谋也总因为对方不按套路出牌而被化解于无形。 乱拳打死老师傅怎么来的?就是这个道理。 打仗,说难也难,天时、地利、人和、粮秣、士气、兵员、君主、大臣、民心……林林总总的算起来,一颗马钉不合格都有可能导致失败。 但是说简单他也简单,你死我活,或者我死你活,没什么其他好说的。 章邯用了最原始却又最有效的办法,管他什么战术不战术,管他什么配合不配合,能杀人者就是英雄,被人杀者连累同袍死了也是活该,这一套,从商君定下军爵十八级的那天起已经施行百年,好用的很。 原本需要军户举荐才能上战场、挣军功的奴隶子和刑徒,忽然有了一个为自己挣前程的机会,这种来之不易的感觉,让他们在热情这方面远远超出其他秦军,气势很是骇人! 上有赵贲、苏驵、司马欣、董翳这样的骨干,下有拼杀劲头更胜一筹的亡命徒,这场大战持续了三天三夜,终归成为秦军收割战功的狩猎场,也成了周文当头挨得狠狠一棒。 杀的太凶了,以至于到处都是血人、泥人,仅凭衣衫分清敌我都有些困难…… 到了最后,两位主将亦不能免俗,亲自上阵砍杀不说,就连自己的部属在哪里都说不清了。 甚至有几次,周文趁着厮杀的间隙观看周围的地形,才发现自己已经从戏水以南杀到了戏水以北,再回头,宽广的河面竟然早就断流,徒留红色的河床散发阵阵腥臭…… 这种鏖战对于秦军来说,有军爵作为奔头就有坚持下去的动力,但是反观义军这边,一路顺风顺水让他们根本不知坚持为何物,这支未经锤炼过的队伍看上去人多势众,却从开战的第一天起便已有了逃兵。 “将军……撤吧,再不退就来不及了……” 周文披头散发:“胡言乱语、蛊惑军心!本将军要拿你正法!” “将军,周围全是秦人,咱们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这不可能!本将军观天日知晓秦军必败,尔等休要骗我!周亢呢?!让他派战车助我!” “将军,周将军已经阵亡了……” 兄弟死了,周文这才察觉大事真的不太妙,也许是连日厮杀的缘故,他的反应有些慢,坐在地上傻愣愣的发呆。 亲信们一看还以为主将尚未拿定主意,只得再劝:“将军,撤吧,今天退这一步,他日我等与吴王借一些兵将,迟早还有报仇的那一天,别犹豫了!” “是啊将军,撤吧……” 想到吴广,周文忽然一个激灵:“鸣金,收兵!今天夜里,咱们悄悄的……” “鼠窃狗盗之徒,快快受死!卜吏何在!!” 还鸣什么金收什么兵啊,哪儿来的趁夜金蝉脱壳的机会啊? 亲兵们七手八脚抬起周文,既未发令也没打旗号,悄悄从乱糟糟的战场上消失了。 这么干有利有弊,利者,剩下的义军不知主将已逃,继续厮杀能给他们争取不少时间,弊端那就不用说了,且不提抛弃部下多么丧尽人心,单说连个收拢败军的动作都不做这一项,就把本来还能聚起数万残军的结局,变成彻底丢了个干净…… 不丢不行,因为秦军已经开始到处找周文了,一颗脑袋一级军功,他这颗脑袋虽然瘦,让三五个家伙一举进入大夫之列还是不成问题的。 也许是老天也不忍见短短时间内逝去太多性命,一阵夏雷终于惊醒了许多人。 片刻之后,大雨倾盆而下,阻塞的河道渐渐有了积水,一道道红色的小涓流慢慢汇集,人声、马声、厮杀声,终于被风声、雨声、闷雷声所覆盖。 杀敌一万自损八千,仗打成现在这样,章邯最初的目的已经达成了,此战之后咸阳危势稍解,只待收回函谷关,大秦又可以立与不败之地。 这位刑奴军主将抹着脸上雨水仰天长叹的时候,战事进入了尾声,确实如他战前所说,不熟悉?打一仗就熟悉了!不会打?打一仗就会打了!不齐心?打一仗就齐心了! 在秦人的思维里,没什么是一场战争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再来一场战争…… “章将军乃我大秦骁将,攻必克,战必胜,末将心服口服!” 对于几位副将略显夸张的话语,章邯不置可否,冰冷的雨水顺着板冠往下流淌,滴在脸上有些疼,溜进嘴里有些咸,却能让人清醒许多。 “周章此败之后不足为惧,诸君,我等应当一鼓作气,拿下函谷扶危社稷!” “喏!”“喏!” “函谷关外也要多派哨骑,叛逆兵卒多少、领兵者何人,务必探查清楚,以便来日征战!” “喏!将军……末将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挺快这句话,章邯忽然一改之前的刻板,拍在那人肩头,笑着说道:“章某之前就说过,战事要多仰仗诸位,这话永远算数,客气什么? 让我想想……莫不是赵贲将军担心反贼跑得太快,少了战功不成?!” 一片哄笑声中,赵贲涨红了面孔,用同样轻松的语气道:“哪里来的战功?末将仔细看过了,剩下的这群贼人身无寸甲,算不得甲首!” “哈哈哈,看来此战下来,赵将军快要升爵了,要不然谁去留意肉汤是稠是稀?” “是极,是极,要我说啊,这杀贼也不能太快,否则陛下信不过我等战功,岂不又让人心冷?” 三两句话之间,这群吃兵粮的糙汉子开始相互调笑,甚至把养寇自重这种瞒上不瞒下的事情也说出来,足见章邯已经博取众多军心。 赵贲这时候一抱拳:“章将军,末将之前所说并非他事,乃是关外逆贼陈胜吴广的一些秘闻,或可为我大秦所用,请将军定夺!” 这下再也无人笑骂了,全都抹一把脸上雨水,作出正经状倾听。 “哦?说来听听……” 赵贲开始诉说了,这家伙本是三川郡守李由麾下的一名郎将,时值李斯父子被下狱,他也受了些牵连一并押往咸阳,要没有这场兵事,说不定还得受罪到何时呢。 结果现在一仗翻身,久于行伍的家伙还会不明白大军下一步打算干嘛吗?盘踞已久的地盘上发生哪些事,他还能不知道吗? 于是…… “你是说,吴广与他的副将田藏不合已久,或许可以利用一下?” “正是,听闻贼军上次围困荥阳的时候二者争吵颇多,后来他们撤兵,有人曾见吴广与田藏帐中挥剑,几欲翻脸。” 章邯眉头一皱,紧接着舒展:“有没有可能,把这个田藏招降过来为我所用?” “这……估计有些难,此人父兄尽皆死于苦役,对我大秦恨之入骨。” 章邯挺直腰板:“既然如此,那就让吴广与田藏一起死吧!” 听到这句话,赵贲知道主将肯定有主意了,但他并未追问,反而继续说道:“将军,我还听说陈胜称王之后多有不得人心之举,他有个车伕名唤庄贾……” 第一百五十章 你是王,我也是王 周文战败的消息,很快就像风一样传遍各地,对于心向大秦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好到不能再好的消息,但是对于张楚、丰沛、以及所有盼着大秦完蛋的人来说,忽然有了一种很不妙的预感…… 章邯?这人谁啊?怎么以前从没听说过?是将军吗? 原来是个少府…… 一个掌管皇帝衣帽的家伙,一群早已累脱了人形的役夫,居然击败了五十万大军重新盘踞函谷关。 这个情节怎么那么熟? 哦对了,当先秦数十万大军横尸函谷的时候,司马错出来力挽狂澜了…… 当秦人立谁为王都要受到赵国胁迫的时候,一个叫做白起的家伙横空出世了…… 当樊於期几乎坑得秦军差点没了自保之力的时候,王翦开始发威了…… 所有反秦义士的目光全部投向张楚地盘,想看看这位首当其冲的陈王打算怎么应对。 结果…… “报——将军武臣攻占邯郸!” “好事……好事啊!多拿酒来——!” “大王,武将军他……传檄自称赵王,拒领大王西击秦军之令……” “咣啷——” “什么?!这个混账反了?!” 陈胜一把推开怀中歌姬,赤着脚在宫殿里走来走去,混不管地上的酒液沾满脚底,踩到碎陶片的时候,刺痛终于让他失控了。 “来人!来人!将武臣的妻儿老小全都拿下!砍了,砍了!把人头给他送去,我看谁还敢背叛!” 说完之后,陈胜背着手继续在原地转圈,嘴里碎碎念叨:“我道是陈、张二人结识尚晚不足为信,想不到武臣与我相熟多年,竟也作出这等背叛之事,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武臣的家眷很快就被全部拿下,刀子却没能落下去,因为上柱国蔡赐拦住了,在此之后,老头疾步进宫面见陈王。 “大王,听说武臣称王了?” “哼!知人知面不知心,此人可恨!” “大王,听说您要尽诛赵王家眷?” 陈胜眉头拧成了一块榆木疙瘩:“赵王?上柱国,你此言何意?莫不是要寡人承认此贼的王位!?” 蔡赐施礼,然后劝道:“周章大军新败,秦将章邯必定尾随而至,臣敢问大王,凭我张楚一国能否相抗?!” “这有何难?寡人尚有数十万大军,还有假王吴广与大将吕臣、田藏、伍徐、李归……” 说不下去了,陈胜越说越脸红,他最近虽然醉心酒色,可还没傻透气儿。 与吴广的关系越来越貌合神离,说出的几个将军不是吴广麾下就是刚刚吃过败仗,好像……没一个顶用的? “依柱国所言,寡人应该怎么办?” 蔡赐捋了捋胡子:“依臣看,不管怎么说,与武臣交恶都是没有必要的。 大王若是斩了他的家眷,万一此人一怒之下趁着秦军来攻之际偷袭我军,岂不是腹背受敌? 但是如果大王借此机会遥相贺之,尽数释放武臣家眷,日后周章将军再战秦军,我等也好使赵出兵救之,岂不美哉?” 再怎么不甘心,陈胜还是屈服了,因为实力在那摆着,他的大张楚国零零碎碎加起来也就几十万军队,这还是遍布四地,许多人听调不听宣…… 就好比周文麾下,陈胜也是第一次知道此人已经养了五十万军队,稍一对比,周文的五十万大军都不是章邯对手,陈胜又怎么打的过? “好,那就尽释武将军家眷,遣人贺之吧……” “大王英明!” “上柱国,秦人出关已成定局,凭周将军一人必不是章邯对手,寡人有心相助,却怕武……赵人不可信,你有何谋划可令寡人解忧否?” 蔡赐心里那份感动别提了,心想陈王总算要干点正事儿了! 老头儿捻着胡须想了一下,然后回道:“汝阴人邓宗骁勇善战,或可一用!” 陈胜点头,看了看蔡赐那把白胡须,有些不好意思:“上柱国一把年纪尚要为国操劳,寡人心有不忍,敢请国老先去安歇,邓宗此人,我必重用!” “大王体恤,老臣愧领……如此,老臣先告退了……” “柱国好走。” 送走蔡赐之后,陈胜急忙令人找来邓宗,三两句话一问,他又不满意了,因为陈胜这会儿想的是怎么击败章邯,再最快的时间内解决这个通往咸阳的绊脚石。 但是邓宗呢?此人对于敌我形势十分不看好,出的主意全是据城死守不说,居然还有与项楚修好关系,甚至是听其号令! 开什么玩笑?堂堂陈王,还需要向胡须都没几根的毛头小子俯首?还要听他们的? 于是陈胜闷闷不乐的把邓宗送走了。 “大王,此人之言万万不可听从!” 说话人是中正朱房,中正,司过,这是两个陈胜自制的官名,取自易经“得中得正”,寓意好得很。 但是身处这俩位置的人和他们干的事儿却不是很美好,用陈胜原话说,那叫“主司羣臣”,直白了说,就是监视群臣专门告状的。 一个清明的朝堂设立专门告状的御史,那是自我纠错,到了陈胜这里,中正与司过完全成了他部下的噩梦,这种情况自从葛婴死后尤其严重…… “寡人还没糊涂呢,当然不会听!” “大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个邓宗曾为葛婴部下,二人私交深厚情同手足,大王诛杀葛婴的时候,邓宗曾经口出不敬之言心怀怨恨,请大王明鉴!” 陈胜愣了一愣,他还真不知道邓宗与葛婴也有关系,回过头来,再想想武臣自立这种事是不是受了葛婴立楚王的启发? 越想越恼火,越想越生气,火气积攒到一定程度,总是要发泄出来的,制不住武臣,我还制不住你一个小小邓宗吗? “去将此人拿下,寡人在这里等着,我要看到他的人头摆上案几!” “喏!” 朱房出去了,只留下陈胜坐在塌上“呼哧呼哧”喘粗气,谁知道邓宗的人头还没有到,就有另一条消息将他震的心神又是一散,一种无力感顿时充斥了全身。 “启禀大王,将军周市遣人索要魏咎。” “周市?他不是在经略魏地吗?怎么?遇到什么困处需要帮忙?为何单要魏咎?” “大王……下仆……不敢说……” 陈胜有了不好的预感:“但说无妨,寡人赦你无罪!” “周市将军……想以魏咎为魏王,复魏兴兵,自领魏相……” 陈胜的脑门一下子就变样了,血管蜿蜒犹如蚯蚓,整体看上去像个核桃一样皱巴巴,偏偏颜色更像被人打过那样青紫,望之可怖。 “混账!全都是混账!欺人太甚!背叛寡人还要寡人把人送上门去,斩了斩了!全都给我斩了——!” “大王——刀下留人——!” 老蔡赐口吐鲜血,双目同样血一般猩红,刚刚举荐一人就落得这般下场,没有人能够体会他的心情。 之前的努力废了一半儿,现在眼看着另一半也要废掉,老头子几乎是用命在劝谏,奈何…… “斩!” “大王——” 一声泣血高呼之后,蔡赐软软坐倒,陈胜见状脑子里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许多:“上柱国,柱国你怎么了?停手,停手,我都听你的,来人,传医者——” 第一百五十一章 无根之萍 邓宗死了,蔡赐的心上也像挨了一刀那么难受,吐血三升之后,老头子总算把老命捱了过来,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跟承认武臣的赵王之位原因一样,值此危亡之际,虚弱的张楚急需盟友相助,开罪赵王不划算,开罪将来的魏王与魏相同样不是明智之举。 不过相比脱离掌控之后先斩后奏的家伙,陈胜有魏咎在手,分寸上还有得拿捏。 比如魏王复立必须与赵王错开一些时日,以此显得他陈王不是那么驭下无方;比如周市必须派出使者多次请求,待陈王拒绝几次攒足了颜面之后,魏咎才能离开…… 就在章邯率部休整、陈胜惺惺作态的时候,又有两件大事发生了。 狄县田儋眼看众王并立,同样传檄自称齐王,为了得到支持,此人相继派出使者庆贺赵国与魏国复立,重礼足足装了五十车…… 俗话说一鸡死、一鸡鸣,就在新自立的三个王相互恭喜、其乐融融之时,吴广死了。 那个非王之王素来踏踏实实、爱惜士卒,没有死在与秦征战的疆场上,而是被自己的部下田藏假借陈王之名,冠之以骄蹇之罪当场格杀。 当年袒露右臂宣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九百义士又少了一位,还是最重要的那一位,像是有始有终那样,老天为此下了足足三天雨,却没能让陈胜想起失期当斩的往事,鱼腹丹书、篝火狐鸣更是不堪再回首…… “既然木已成舟,那就依了田将军所言,封他个令尹与秦军相抗,此事就此作罢吧……” “陈王……!” “不必赘言!” 蔡赐很失望,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跪在家中的邓说、伍徐等人,更不知道自己应该给这些人、给吴王一个什么交代。 陈王确实变了,从他为了颜面诛杀同乡的那一天起,“苟富贵勿相忘”就像风中轻烟一样飘散了。 这个结果,老头儿进门之前就已经隐隐有所预料,他现在再来讨人嫌,无非是给自己的良心一个交代。 “老臣……告退。” 从王宫往外走,蔡赐步履有些蹒跚,看上去失魂落魄的。 眼角一瞥,老头子发现一株养在清池中的莲花开得正艳,三两步走上前去,一伸手连根把起,这位张楚的上柱国像个老农一般薅下莲藕,甩了甩手上的泥,他又将空荡荡的荷杆插入水中,摇头晃脑的走了。 “长吧,长吧,待到来年,青莲就该满池了……” 老头儿的背影渐行渐远,在他身后,两个陈王的卫兵正在私语:“柱国是不是疯了?没了根的青莲如何长满清池?” “谁知道呢,连大王心爱之物都敢毁坏,我看是疯了……” …… …… “杀不尽的草头王呐!” 如果说陈胜称王是他个人膨胀之后毫无顾忌所致,那么武臣称王的举动算是给全天下的反秦者、野心者、甚至是乡间野盗打开了一条新路,一时间,天下称王者不知几何。 站在郯县城外,龙且想起这一路的经历就有些想笑,也许是自己穿的太不像将军?怎么撒泡尿的工夫都有三个劫道的跑出来找死,还自称某某王? 数日之内天下大变,他忽然觉得杀掉一个秦嘉也没过去那样重要了,要说立威,就该挑一个有些实力的草头王下手才对…… 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一个不尊楚王还妄图要挟少将军承认其大司马之位的家伙,说他是取死有道都客气了。 有了彭城之战的先例在,龙且对于骑兵攻城这种事满怀信心,请教过陈婴可行与否之后,小胖子趁着雷烈架设投石器的工夫,将长矛插在地上开始着甲。 赵善站在他的身后,脸上表情有些复杂,对于这个强占了自己身子的男人,要说没有一点怨恨那是假的。 但是反过来说,如果她当时面对龙且能够稍微刚烈一些,踌躇不决的小胖子根本无法得手。 正因为有同吃同行的默契在,他才会轻手轻脚,连那时候也在顾虑会不会压疼对方;正因为有相识许久的感情在,她才会事到临头选择眼睛一闭,只愿一夕之后可以凭借怨恨忘却对方,哪怕日后再想起来,也就不负年少情窦萌动了…… 可是赵善万万没想到,感情这种东西根本不讲任何道理,而且很少能被智慧左右。 当时她花费整整一个早上才将飘然而去的想法坚定下来,一抬头,又被一碗驴肉汤击得粉碎…… 肉质红嫩、口感劲道,是那个精于吃喝的胖子所擅长的,脊背紧贴着宽厚的胸怀,被人一勺一勺的喂汤,有所依赖的感觉更是让人不忍离去。 如果……当时他没说那句驴胶补血就更好了。 不能恨既讨人喜又讨人嫌的良人,不能怨自己没出息舍不得走,那就把账记在别人头上好了…… 摇头甩掉脑海里的往事,赵善走上前去,这家伙身宽体胖又逢夏日,甲衣上的袍肚一向都是松松垮垮,她可不能任由他胡为!狮子搏兔尚且要全力以赴,战场上容不得半点马虎! 正在束甲的龙且感觉到身后人的动作,立刻平举双臂任她折腾,腰上一紧身上一重,小胖子嬉笑道:“怎么,舍不得我死啊?” 胳肢窝传来的一阵拧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就听带着薄怒的女声说道:“胡说什么!大战之前说这种话,万一被山鬼社神听了去,当真了怎么办?呸呸呸……” 龙且揉着腋下,嘟嘟囔囔:“怕什么,子期所制的这套精甲……” 好家伙,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赵善现在就听不得虞周之名,这下彻底被点燃了。 身处战场需要顾忌龙且颜面,她没有什么大动作,但是接连不断的一圈圈扭下来,小胖子再怎么皮糙肉厚还是变了脸色,只得低声求饶:“罢手、罢手,马上要开战了,快些罢手……” “子期、子期,你就知道那个虞子期,他除了会出馊主意还会什么,精甲再是严密,我现在拧着的不是肉? 你最好给我小心一点,多少皮肉上战场就多少皮肉回来,少一根汗毛都不行,否则你就试试看!” 说完之后,赵善松手了,扭过脸,她又是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仔仔细细的给龙且披挂甲衣。 小胖子龇牙咧嘴,也不知是因为疼痛的后劲儿还没退,还是听了关心之言给乐的。 胖人的肚皮看起来有些不便,但是只有身边人才知道枕上去多么舒服,赵善为他束腰的时候按了一把,恍惚了一下问道:“听说现在赵地有了个赵王?” “嗯,我也听说了,那家伙原来是陈胜的部下,名唤武臣,攻下邯郸之后,此人僭越自称赵王了……” 赵善从身后抱住龙且,把脸贴在他背上,悠悠说道:“如果当初我走了,是不是现在也已为王了?” 龙且没有跟她闲扯女人能不能当王的话题,反而说道:“不会,因为你压根就走不出楚营,子期说了,对待心爱之人就该抓住了不放手。” 说着话,宽厚的手掌抓住揽着自己腰腹的两只柔荑,手心对着手背,这一次提到虞周却没使得少女不开心,沉寂了一时。 “你说武臣能当多久赵王?……不许说子期说!” 龙且尴尬了一下,幸好她人在身后没有看到,稍微一想,答案脱口而出:“我觉得武臣明年开春就有一场大劫,如今大秦反应过来了,章邯出关便是明证。 若我是秦军,半月之期荡平周章、年前大破陈胜绝不是问题,然后等农时过了,魏、赵之地便也大祸临头。” “你就这么不看好各地义军?” “不是不看好,而是他们根本就不在一个量级啊…… 陈胜的军队你也见到了,秦军你也见过不少,孰强孰弱,凭你的聪慧还能不知道吗? 章邯手下的大军什么样我不知道,但是很久以前我是见过蒙恬大军的,当真是行如风站如松,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漫天弩箭飞来的威势加上一群只听号令的活死人有多可怕,回头你问问经历过此事的燕恒、武戚等人便能知情。 栗子,我是真的不想让你掺和进这种事情,等打完了仗,我跟项大哥要一个赵王还不行吗?” 赵善没有说话,龙且能从背上传来的压抑抽泣知道她心里并不平静,过了一会儿之后,他刚要开口劝慰些许,就觉得后颈皮肉又是一疼,随即传来哭着哭着就笑了的那种直击心房的悦耳女声。 “谁要你的赵王,无赖子!聘者为妻奔者为妾,你干下坏事反倒要我承担,我以后哪还敢说自己是代赵之后……哼!” 初尝情事的龙且显然没有了解这句话真意,咧着嘴笑道:“这有何难?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我们是私定终身的? 回头见了我娘,我再用三书六礼把你迎娶进门便是!” “呆子,快滚……该上阵了,不许少了汗毛!” 龙且笑呵呵的走了,赵善站在原地发呆,她觉得自己以前真是魔怔了,无兵无卒敢言反秦还可以算作胸有大志,至于毫无根基就说重建一个国家?眼看着楚军崛起的少女越来越动摇。 就算建成了又怎么样?没有实力的国家纵有再多手段与权谋,还不是被人随意蹂躏? 赵善觉得,哪怕是亲近如楚军,恐怕也不愿坐视身旁再多一个共同进餐者,天下虽大,却也只能满足一个人的胃口罢了,项籍眼里偶尔散发的光芒,是她从嬴政身上也曾看到过的…… “果然还是过去太过专注,忽视了许多问题啊……” 感叹一声之后,襦裙轻摆,少女决定回营帮着备些药材,以待战后所需。 走到半路,她又觉得自己现在也是疯的不轻,居然舍弃了便于骑射的胡服,换上裙装只为一人展颜,实在是羞不自胜! 还是得换回来啊,窄袖短衣才更适合接下来的忙碌…… “咚、咚、咚……” 战鼓响了,不只敲在一个人的心头,赵善却觉得这种往日听来只觉豪迈的声音,一下子就把自己的心揪起来了,“咕咚咕咚”跳跃着与战鼓相合,快要从嘴里蹦出来一般。 换了与之前大不相同的心境面对战场,聪明的她切切实实明白为什么军中不该留有女眷了,生死一瞬,赵善宁可龙且现在心中没有了自己,也不愿看那个小胖子被牵挂所累。 她知道城中敌人不强,还知道龙且那身宝甲刀枪难浸,可是思念与担心就像无缰之马一样不受束缚,只会在心田里肆意奔踏,活生生折磨有情人。 投石器咆哮,她没了探究那东西到底怎么造出来的心思,马蹄声响起,她没了幻想燕赵铁骑的心情,厮杀声不绝于耳,她才慌乱的走出营帐,与军医营一同等候伤者。 来一个人就看看面容,再来一个再看看,看了十余人之后,赵善才想起那家伙仅从体型看就该与众不同的,自己真是傻了! 喊杀声很快弱了下去,抬来救治的伤者并不多,等到伤兵数量越来越少的时候,她知道这场战事逐渐进入尾声,敌人再也无力抵抗了。 果然,没过多长时间,大纛前移全军压上,留在城外的楚军就只剩下辎重与伤兵两营,那些军器也在慢慢收拢。 “栗子,栗子,快看我找到了什么?” 赵善听到熟悉的声音喜不自胜,面上变化却不大,疑惑道:“是什么?” “看,都是秦嘉准备好的珍宝,好几十车呢!估计这家伙真有自立之心,这是想学田儋交际之用的吧?哈哈哈,现在全归我了……” 赵善还以为是什么呢,听完之后有些失望:“你不是只对吃食感兴趣吗?这些金银俗物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那不一样,我听人说嫁衣上面压一些金线才好看,怎么样,你看这颗珍珠满意不……” 光天化日之下,众人围观之中,赵善可没有龙且那么粗的线条儿,从第一声哄笑爆出来的那一刻,她的脸上嫣红通透,却是羞极了给气的! 哪有这么与人讨论怎么嫁掉自己的?哪有被这么多人围着谈论情事的? 此时此刻,她觉得方才的担心真是冤枉,害得自己心里难受不说,这个小胖子也是活该活千年!他就是个祸害! “你……!” “看来是很满意,那我就收起来了,哈哈哈……” 羞恼中,少女分开人群向外跑去,身后一骑紧紧相随,然后伸手一捞,两人重新变成一骑,远远而去…… 第一百五十二章 张良的情怀 那谁谁曾经说过,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 对于当今天下的许多人来说,要不要撸起袖子干一番大事,要不要趁此良机先称王再浑水摸鱼,这也是一个问题。 赵善沉迷于小胖子,把这个烦恼逐渐淡忘,但是现在,楚军又有两个聪明人为此忧心了。 “韩成?子房师兄怎么忽然想立此人为韩王?!少将军那里我们如何交代?!” 张良尴尬的笑了笑,却被一个“我们”说的身心俱畅,随即回道:“所以张良才来求助虞师兄,希望你与我一起说服少将军。” 此时的天下那是彻底乱套了,齐、楚、赵、魏纷纷自立,还有数不清的草头王不知藏在哪个犄角旮旯,别的不说,光是楚国就有好几个…… 陈胜的张楚、项籍的项楚,听说巨野泽里有个强人叫彭越也打出楚国旗号,虞周管他们叫盗楚,还有龙且来信说秦嘉居然真的在寻找三氏的后人,差点建成景楚…… 项籍想起这些就无比糟心,出于对大父和故国的尊崇,他现在连上将军之位都不好意思继承,现在倒好,楚王满地跑,大王多如狗。 自己最看重的、有所坚持的东西被别人当做儿戏一般,项大个儿心情很不好。 偏偏这个时候张良找上门,又出了这么个馊主意,是挺难为人的。 虞周有点想不通,立个韩王没什么,无非是多一个招揽人心的傀儡,但是这事儿有点敏感啊,张良祖上五世相韩,他就不怕招来猜忌吗? 还有,为什么放着一个现成的韩王信不用,这个韩成又是从哪找来的? “子房师兄,我有些疑惑不吐不快。” “讲。” “这个韩成哪里好过韩信,能让师兄不远千里找来,以为王储。” 说到这个问题,张良的表情精彩极了,漂亮的女人脸瞬间皱起来不说,两条眉毛一下子聚到一起,像是两柄小刀正在交战,纠结万分。 过了还一会儿,他才吸了一口气道:“韩成此人最大的有点就是……没有优点。” 这是什么话?没有优点? 片刻之后,虞周懂了,没有优点就没有威胁,楚军利用这个家伙的时候可以毫无顾忌不说,若是日后再有什么变化,这位韩氏后裔也能落得个善终,算是成全张良的故国之情了。 “那韩信……” “韩信志大才疏、无智无节,若是用此人,我军必会为其所累。” 一句话就把韩王信排除在外,也说明张良是真心为楚军将来考虑的,但是这样一来,他身上的嫌疑怎么办? 虞周可以理解五代先祖皆为韩相的那种故国情怀,不代表每个人都能理解啊? “子房师兄……那你自己……” 张良就是张良,话未出口他便懂了,自嘲的笑了一下之后,他回道:“前几日我接到家信,内子为我张家添了个大胖小子,愚兄总算可以放下一桩心事了……” 虞周有点不明白,好端端的说着韩王,怎么忽然把话题转到多了个儿子上面去了? 还有他这语气怎么回事?怎么跟交代后事儿似的?不至于啊! “子房师兄后继有人,可喜可贺……” 张良摆了摆手打断虞周,继续说道:“我打算给这个孩子起名不疑,以示张某坦荡之心,虞师兄以为如何?” 这下虞周彻底愣了,拿儿子的名字作文章,代价稍微有点大啊…… 为什么这么说呢? 秦汉之际起名字都是有讲究的,单名为尊、双名为贱,因为“二名非礼也”,这种在后世看来没什么区别的事情,当下就如曹操削发代首一样严重,他们是真的把头发看的如性命一样重要!名字也是! 张不疑,听上去就有点随便,顶着这么一个名字招摇过市,矫情点的人家都不愿把闺女嫁给他,因为良贱不婚这种风气总有自以为是的家伙进行曲解,哪怕他爹是丞相都不行,一听就是庶子。 可是虞周知道张良的夫人那是正儿八经的韩国贵胄之后,三书六证礼聘的嫡妻啊! 一个名字影响一生,这事儿真不是说笑的,用一句后世的形容词来说,张不疑若是为官,他的天花板天生就比别人更低。 所以这一次,张良是真的下了决心,把子孙后代的前程都赌上了。 “子房师兄……用不着这样吧?少将军脾气虽然脾气冲一些,但是依他的性情不会计较许多,过去这阵就没事了。” 张良摇头拒绝:“少将军的性情我也了解,我防的是更多叵测的人心,张某不像虞师兄一样根脚稳固,若想在楚军之中施展一番抱负,细微之处不可不慎。” 虞周听完之后心里有些不得劲,笑着安慰了一句:“小侄降世我这做叔父的也没什么礼物,这样吧,若是他日后有兴趣,我愿将所学倾囊相授,如何?” 张良同样笑道:“这是犬子的福气,等他再大一些,看他有没有这番造化吧。” 张良是个善于明哲保身的聪明人,所以回复的谨慎又敷衍,在他看来,相交过甚和富贵传承都不是什么好事儿,前者容易呼群聚党,后者反而更加不利子孙,损志又多生事端。 不愧是崇尚道家清净无为的人。 这种话再往深了说没什么意思,张良稍坐片刻之后,很快告辞了,虞周送走了他,坐回原位想着接下来怎么劝项籍同意立韩王。 想着想着,心思不由转到家事上去了,人家生孩子的生孩子、上了战场照样不耽误谈情说爱,怎么只有自己那么苦,要和想念的人隔江相望? 天气越来越热,也不知道江南现在是梅雨如旧还是艳阳高照,小然一个人留在家中,遇到什么忧恐惊惧又该如何面对? 懂事的小丫头总是报喜不报忧,却不知道平淡口吻的书信更加让人心疼。 想归想,带她出来可是万万不成呐,战场上什么人都有、什么事儿都有,多一个人担心又有什么用?上次背水一战都把她吓成什么样了! 左右无事,虞周摊开一张信纸,取过砚台开始研磨,措辞稍许,丑得不忍直视的字体顿时落在纸上。 人家写字那是爪印瘦雪有如寒梅错落,虞周写字,就像某些软体动物爬过一样,倒是好认的很…… “子期,虞子期!哈哈哈……你看看谁来了? 猜不到吧? 俺给你介绍,这是老樊的同乡,刘季刘三哥,这次会盟的丰沛大军,季哥是头领……” 虞周胳膊肘子被拉了一把,本就难看的字体更显飘渺,他对樊哙做了个难看的笑容,说道:“樊大哥来的真巧……” 樊哙对于自己做了什么还没自觉,憨快的回之以大笑,倒是跟他同来的那个胡须特别顺溜的家伙挺有眼色,见状扫了一眼说道:“常听樊哙提起子期贤弟,今日终于见面了,贤弟这把字……嘶——好特别!” 第一百五十三章 坑人的刘季 项籍要会盟,能来的都来了,除去势单力薄的阿猫阿狗不算,其实主要就那么几家。 除了项梁领军而至、丰沛刘季亲自到来以外,齐王田儋和魏王魏咎都是只派出使者,至于张楚?到现在都没看见人影…… 刘季出现在这里,一来是他离得最近需要交好楚军以便照应,二来他想借此良机与魏王所部做个调停,免去自己的后顾之忧。 上一次有王陵帮忙,城池是守住了,可是与魏军的梁子也结下了,再蠢的人也知道四面皆敌不好发展,更何况刘季这种老油子? 张楚的颓势已成定局,秦军来了他们首当其冲是必须的,这个不用考虑,再往西就是魏地,东北的齐地路途遥远实力不济,选谁当大腿还用说吗? 更何况楚军还有樊哙这种天然便利可以用。 只是几天之后他发现,这个虞子期好像对自己不是很热情,樊哙也不像过去那样有求必应,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是不是那天夸奖他的字体太违心,被人家发现了,适得其反? 虞周能热情的起来嘛! 那是谁啊?刘邦!项羽的天生死对头,将来的大汉太祖高皇帝! 争天下这种事儿有你没我,谁敢说可以驾驭一个已知的枭雄?还是空手打天下的那一种? 虞周没有这种盲目的自信…… 可是现在就给宰了吧……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儿,樊哙那边伤不伤感情暂且不说,人家跑到你的地头上交好来了,你直接把人杀了算怎么回事? 大秦还没亡呢,这些个反秦势力抱起团儿来都没多大地方,现在内讧算怎么回事? 其他诸侯怎么看?天下百姓怎么看?谁敢投效这种不讲道理的主公?是不是毁了楚军渡江以来一贯坚持的好名声? 所以虞周现在看起来,范增在鸿门宴上真是出了个后患无穷的馊主意,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的那一种。 不能用,不能杀,不想放。 虞周开始考虑怎么应付刘季这个人,最好早早的杜绝这个隐患,还不能留下更多麻烦让人焦头烂额,应顾不瑕…… 几天相处下来,他对这家伙算是彻底服了,明明知道刘季有一颗流氓的心,偏偏此人的外貌极具欺骗性。 高鼻梁浓眉毛怎么看怎么忠厚,一丝不苟的胡须更是尽显成熟稳重,这些不要紧,最重要的是此人极有眼色极有分寸。 一个话题刚开口,他就能顺着往下接,一个话头惹人不快了,他马上就能截住或者转移开,哪怕虞周说一些时下人难以理解的东西时,他也能做出一番侧耳倾听状让人觉得这人用心了,知音不过如此。 总而言之,除了拉关系时稍显死皮赖脸之外,这是一个善于交际、颇有手段、注定了到哪都能混得开吃得开的人,即使是流氓,他也是高级流氓…… 抛开那些已知的史料,虞周居然觉得自己并不讨厌对方,由此可见刘季的手段究竟如何! “咦?子期贤弟?这么巧?正好愚兄今日又有酒宴,同去、同去……” 拿着魏王使者的酒席做人情也就他能干出来了,借着虞周背后的楚军压迫对方也就他能干的如同船过水无痕,也不知刘季私下里怎么说的,偏偏魏咎派来的那个傻子还把怨恨记到楚军头上,这要是换了樊哙来,说不定吃完了还得感激他季哥仗义,吃喝不落下兄弟呢。 不是别人傻,是刘季这家伙太精明,虞周千防万防,还是不小心被利用了一次才想明白其中关键。 主陪位置与主客位置掉换过,没见过魏王使者的虞周也是坐下开吃了才知道对方是谁,这种事有一次就行了,他可不想丢人第二次。 “沛公,这次还是免了吧,在下要事在身不便饮酒……” “哎﹌﹌你我年纪差不多,叫什么沛公啊,跟樊哙那厮一样喊一声季哥就行。 我说子期兄弟,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其实这也正常,有时候啊,我也觉得自己挺没脸没皮的,这不是讨生活不容易,被这世道给逼得嘛! 我想行侠仗义,大秦占了天下就禁止私斗了,我想安安稳稳当个亭长,结果税赋越来越重压得人喘不上气来,到了最后我们这些人把自己都搭上了。 如果我当初有点脸皮,就该死抱着一支剑不放任游天下,可是那样一来,我那一群兄弟早就骨头都能敲鼓了,哪还能活到今天? 嗨!好端端的说这些干什么,走走走,你我痛饮几杯,忘却那些烦恼事,季哥跟你保证,这次只有咱们两个人,没那些杂七杂八的龌龊,就当为上次赔罪了,行不行?” 听听,多掏心窝子啊,寻常人劝酒一句看不起我之后就有些僵了,他倒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忆苦思甜的让人不忍心拒绝,最后把身段放到最低给足了颜面,丝毫不理会一个是四十多的大叔另一个不到二十…… 虞周也是没辙了,再加上实在想看看这家伙都有什么手段好耍,点头应约。 到了地方,他发现自己又小小的被骗了一下,因为根本不是两个私聚,樊哙也在。 “咦?子期兄弟坐啊,樊胖子又不是外人,你们随意,随意一些!” 刘季说着话,把剑解下来一放再把肩披一扔,大大咧咧箕踞当场,把在外面的那些风范仪态全给丢掉了。 礼记云,坐勿箕,说的就是这种两腿叉开的坐姿及其不雅又失礼,怪就怪在刘季作出此举,反让人觉得他丢掉礼仪之后更显率直,暗生几分亲近。 说起来这是个悖论,但是事实就是如此,常言礼多人不怪,但是处处有礼总显得太过客气,平添生分。 我把最没形象的一面给你看,不要求你也给我看,说明我没拿你当外人。 不同于贵族之间有礼有节,这种草莽气息甚浓的风气贯穿几千年仍在盛行,而现在,虞周终于见到其中鼻祖是怎么干的了。 就是看到刘季的满脸胡须,再听他称呼自己为兄弟有点别扭…… “来,子期贤弟,干了这一觞!” 一杯酒下肚,虞周又发现刘季有两个让人钦佩的地方。 一者此人极善于听从别人意见,所以他的接受能力很强,一顿酒的工夫,都学会用干杯而不是扬觞杜举了。 二来喝到楚军的蒸酒仍然面不改色者,刘季还是第一个,这架势要么此人以前从别的渠道喝到过,要么他的克制力极强,既能压住自己的好奇心,又能在酒酣之余保持清明,如果是后者这就有点可怕了…… 正当虞周杀心渐浓的时候,刘季开口了:“子期贤弟,说起来兄长真要跟你说一声对不住,你当年派人帮助我们沛人度过难关,谁知他们竟然趁我不在惹下大祸…… 唉!我已经狠狠的过他们了,也一直没脸再联络你们……嗝……” “沛公这是哪里话,我的手下也有不周之处,此事过去就过去吧,休要计较。” 虞周想起来了,奎木狼那几个家伙确实可能带着酒,这事儿回头得去问问。 “哎﹌叫季哥……算了,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你说过去了,可是做兄长的心里这道坎过不去啊,再怎么说,救命之恩应对报之以性命,何故拳脚相向?” 这就是刘季有分寸的地方,虞周从未显露不喜,他便只从称呼上的坚持察觉一二,进而丝毫不做勉强。 “沛公……” “带上来!” 帐门掀开了,进来的家伙一溜儿赤膊,上半身遍布的青紫一看就是被人抽出来的,更别说他们每人身上背着一根藤条,做什么用不言而喻。 “子期贤弟,刘某不配做这个兄长,我驭下不严,当时动手的几人都在这儿了,至于那个什么相里,等日后见了他,我一定拿此人的脑袋来赔罪,听说他还是个秦人,这是挑拨咱们啊!” 在场的全是沛人,樊哙认识一大半儿,见过之后不忍心了:“子期啊,你就原谅季哥这一回吧,当时他也不在山上,哪想到秦墨那个钜子趁虚而入了啊。 这些兄弟早已受过罚,这是怕你没看到不相信,季哥才把他们拉出来再打一顿……” 虞周鼻子都气歪了——他娘的,这不是说,以后沛人又得把怨恨记在自己头上? 我还怎么惦记夏侯婴、曹参之流?! 又被刘季坑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沛公是个什么样的人 刘季的饭很不好蹭,一场酒宴下来,虞周见过了精干的夏侯婴、既随和又刻板的曹参、稳重可靠的周勃、忠心耿耿的纪信、亦步亦趋的卢绾…… 如果这些人看自己的眼神能够友善一点就好了。 比较特别的是,刘季在这顿饭上的表现看上去很单纯,似乎真的是为了赔罪之后处理好两军关系,对于一些早该有所耳闻的新式军器和战具,他是一个字都没提。 倒是卢绾忍不住问过两次,刘季瞪了他一眼之后,才不痛不痒的关心两句,顺势就把话题扯到曲辕犁一类的农具上,盛赞此物实在惠利万民。 曲辕犁,楚军对这东西并未保密,甚至还送给秦墨一些实物供他们研究过,随着楚军不断北伐,一些新生事物也在辐射开来。 刘季对于这玩意儿好奇很正常,甚至说,他能把好奇心从军用品转移到民用品上面,这是极有分寸的表现了。 于是话题一时间融洽许多,从曲辕犁的构造到用起来的感觉,这位众所周知的流氓皇帝居然可以铺下身子虚心请教,让虞周倍感意外。 酒酣兴起,刘季甚至亲自下场操犁体验了一把,周勃与夏侯婴在前头充当老牛拽着,他在后面扶着,戏耍般的“啾”“啾”声吆喝起来,算是把酒宴推上了高丶潮。 这种感觉虞周极少能在楚军体验到,因为项籍就不是一个拉的下脸来与人胡闹的性情,国恨与家仇迫使他极快的成长,也少了许多少年人该有的乐趣。 比较起来,虞周甚至可以想像刘季年少时一定是像许多乡间孩童那样,上树摸鸟下河捉鱼,逃上一天课回家挨打,拿着木棍扮演打仗弄一身伤、然后回家继续挨打…… 总之,淘的很、皮实的很,也最容易与同乡夯下结实的情义。 项籍从小到大呢?最常见的地方就是习武场,而且每次一露面总是搅和成高手寂寞敌手难求的局面,时间长了,他就是想铺下身子,也被自己架上去下不来了,只有寥寥数人可与之深交。 差别啊! 不知不觉,虞周喝的有点高,迷迷糊糊回到自己的军帐,就有亲兵打上一盆热水伺候着。 热腾腾的巾帕呼在脸上,喘息有些不舒服,不过舒张的毛孔似乎可以吞吐酒气,能让人惬意许多。 昏沉欲睡的时候,虞周听到帐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是到了门口看到自己的模样误以为已经睡着,站那儿不动了。 “怎么样,樊将军走了吗?” 听到询问,燕恒回道:“走了,你离开之后他只呆了半刻,也起身告辞了。” “唔……” 今天很特别,因为燕恒很少能在虞周身上看到紧张这种情绪,现如今为了一顿宴席而紧张,让人有些想不通。 “你觉得刘季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问题来的忽然,燕恒想了一会儿,回道:“有些粗俗,却也不是那么不堪,能当朋友又不能太亲近,再多的属下说不上来了。” 虞周慢慢揭开脸上的巾帕,笑得很灿烂,燕恒这家伙既然知道广施恩泽者必将有负于人的道理,眼光算是练出来了。 可惜还是差点火候,他们老刘家的朋友岂是那么好当的? 想到这里,担心越来越浓,连燕恒都把刘季当成可以交往之人,项籍那家伙根本没有应付这类人的经验,被诓的当掉裤子那是迟早的事儿啊。 如果一个家伙长着一张特别能算计的脸,那么这个人没什么可怕,因为别人第一次见到他就会小心提防。 如果一个人长的成熟稳重、行事不羁又荒诞,那么此人也没什么可怕,因为这类人要么是生性淡薄的高士,要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刘季明显不是高士,那么别人就会把他当做喜好交际的二混子,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因为不做防备,所以才更可怕,自从刘季儿戏般的提出学习曲辕犁如何制作的那一刻,虞周就将戒备心升至最高! 小题大做?秦墨都能学,刘季学不得? 并不是,齐王使者提出购置一些强弩,人家会拿出钱粮摆在那里等待交换,魏王使者不要脸一点,也会凭着反秦大义死缠烂打。 只有刘季,明明想要楚军先进的冶铁手段,却做足了无关紧要的姿态,以轻率至极的样子麻痹对方,最后从曲辕犁的犁铲下手,谁还敢小看他? “没一个好相与的啊……” 应付这种人很累,心里从内而外的累,想到范增“以前”居然可以抗衡刘邦张良再加一群妖孽,虽败犹荣真心佩服呐! “好——!” “外面发生何事?” “回都尉,是项庄,他与一群同宗子弟正在蹴鞠,要不要属下去喝止?” “不用,一起去看看。” 到了校场之后,果然见到一群少年正在踢球,之前见过面的也有几个,现在还能叫的上名字,比如项佗、项声、项通、项……反正就是诸项,都是随着项梁从下相来的。 场外观众同样熟悉,除了从不落下热闹的刘季一伙,就属站在一颗大树底下的项梁最醒目了,虞周实在不愿再跟沛县那伙人纠缠,起身前往树荫。 “项叔父,许久未见,您倒是愈发精神了。” 项梁哈哈一笑毫不客气:“姜是老的辣,酒是陈的香,子期莫非忘了吗?别看这帮小子蹦的欢实,只要老夫进场,他们谁都不是我的对手!” 都老夫了,还跟一群毛孩子一般见识,敢情他在这站了半天不是想多看看儿子,而是浑身发痒啊? “项叔父说笑了,这位是……” 项梁一掌拍在身边人的肩膀上:“这是羽儿的三叔,你也跟着叫一声叔父便可。” 虞周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心想怎么又蹦出来一个三叔?项伯不是救张良的时候被始皇帝抓住砍了吗?难道还有什么内情,其实没死? 那可是个二五仔啊! “这便是大兄招的那个女婿,兄长常常提到的虞子期吗?” “正是,你看如何?” “果然一表人才,大兄眼光了得……” 这兄弟俩说话的时候,虞周一直没有缓过劲儿来,上前叫过一声三叔之后,他便细细聆听两人对话,想知道这人到底是不是项伯。 也许是他脸上的疑惑太明显,项梁趁着间隙解释了一句,言语之间有些含糊又隐晦,看来还涉及到项家不可对人言的秘闻。 含糊归含糊,也让人心里亮堂不少,此人真的不是项伯,而是项燕的第三个儿子项襄,因为出身问题再加上楚国覆灭,他就一直藏身下相隐姓埋名,多年不与项家联系。 现在项梁用人之际,好家伙,整个下相真是被他拔出萝卜带出泥呐…… 虞周一边消化项燕其实有四个儿子的消息,一边努力去想这人都有什么作为,想了很久没有收获,再加上校场一直吵闹不休,就此作罢。 “子期,你观沛公乃何人?” 嗯?这个问题之前刚刚问过燕恒,现在又被项襄问了,虞周琢磨了一下,回道:“不甘人下之人。” “哈哈哈,我也这么看!” 第一百五十五章 互相伤害 能够看透刘季真实面目的人不多,所以项襄问出沛公乃何人这种话之后,虞周就开始琢磨项襄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一边观察聆听一边琢磨,还没等他彻底想通,就被项梁打断了:“昔楚王乍立之时,天下豪杰有如寒蝉见霜不敢鸣泣,如今秦皇驾崩,他们倒一个个蹦出来了。 最可恨敢借项某先父之名而不尊楚王,可恨!可杀!” 这是同样恼怒陈胜那档子事儿了,虞周虽然纳闷为什么这么后反劲,还是劝道:“项叔父莫要气恼,陈涉不修军心不聚民意势不能久,咱们的主要对手还是秦军。” 项梁眉头皱了皱,叹气道:“我也知晓陈涉败亡在即,可是眼看如此小人高人一等,项某实在不甘心,更为我项氏抱不平!” 什么意思?要从位置上压回来?项梁也动心了? “项叔父的意思是……” “让羽儿领了上将军位吧,免得遇到这些小人弱了气势,若论兵多将广、能征善战,大楚哪里不是高人一筹?何须受这样的委屈!” 上将军,那是项燕曾经的职位,对于项氏来说,什么令尹柱国都没那个位置重要,因为这已不单单是个军职,更像某种传承一样有了特殊意义。 项梁此时说出这种话,看来是取得项氏内外一致赞成了,虞周沉吟,随即回道:“项叔父为何不亲自跟少将军说?” 项襄回道:“羽儿最近谁都不见,我们想着你和他年纪相仿,劝说起来更加便利。” 这倒是真的,项籍最近先是被韩王信骚扰,又被刘季撩的心烦意乱,一恼火干脆躲了个清净,要不然刘季也不会抓住虞周不放。 不过想到张良的那番委托之后,虞周觉得自己露面也不是什么好选择,韩王的破事儿还没定下来,项氏内部又蠢蠢欲动,他的脸再好使也不能无限度刷啊。 当叔父的说话不管用,当妹夫的就管用了?只怕项籍领了上将军之后,水涨船高才是下相诸项的目的吧? “项叔父,小侄只能勉力一试,成与不成可不敢说。” 项襄又回:“别不敢说啊,你且去试试,若是羽儿执意不听,咱们干脆杀了楚王,让他继楚王位……” “三弟噤声!” 虞周彻底看不透项襄这个人了,说他聪明吧?杀一个牙牙学语的楚王毁掉楚军名声这种馊主意也敢出;说他蠢吧?对于刘季其人他倒看的精准。 “子期,你莫往心里去,我这三弟不甚知情,方才所言千万别当真。” 项梁看到虞周脸色不对,连忙开始劝解,虞周点了点头,再也没说什么,有些木讷的走开了。 他走之后,项襄不解问道:“兄长,这还不是早晚的事儿吗,你为何不让我说? 你我都是长辈,需要对一个后生谨言慎行吗?” 项梁眉头大皱,不明白二十年未见的兄弟怎么会是这种人,想了想他这些年生活的样子,稍缓一些,回道:“该怎么做我自有主张,羽儿腾空而起之日,就是我项氏名扬天下的那一天,休要节外生枝!” 项襄似乎不怎么遵从兄长,敷衍的回了一句是。 兄弟俩的对话虞周没有听到,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在项籍的大帐外面了,犹豫了几次,干脆放空心中所有事情就往里走。 持戟卫没有阻拦,进来之后也没看到项籍,虞周还是从一堆酒坛之中发出的呼噜声才知他在哪里。 起床气很可怕,霸王的起床气尤其可怕,还是别招惹为妙,想到外面那堆破事儿让自己和范增忙的焦头烂额,虞周对于惯会躲清闲的少将军很不满意,来都来了,至少也得喝光他的酒再走! 细嘬慢饮不醉人,却最耗工夫,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项籍吧嗒吧嗒嘴,嘟囔一声“阿虞”便翻了个身。 眼看着一条巨大的胳膊砸下来,虞周赶忙以酒坛子架住,这一下,项籍不想醒也得醒了。 就在他揉眼睛的时候,虞周说道:“亏你还是领兵之人呢,被人近了身前三尺都不知道,啧啧啧……” 项籍随手捞过一只酒坛,灌了一口清清口气,满嘴酒气道:“你身上又没有杀气,我还能好歹不分吗? 怎么?这次过来又有什么事儿?” “没事儿就不能来这儿了?” 项籍很认真的想了一下,笑得格外不像他:“那倒不是,只是你最近过来哪次不是烦心事一大堆,我都习惯了。” 不说这句还好,一说起来虞周就有气:“你还好意思说,你自己又不管事儿,范老和我再不操劳谁处理这些乱七八糟?一支大军呐,一个楚国啊,你可真放得下心!” “都弄好了?” “没有!看你太清闲我心里难受,干脆也来躲一躲。” “哦,那我再叫人备些酒菜,咱们不醉不归。” 项籍心大,虞周可不敢陪着他胡闹下去:“我的羽哥唉!你说会盟咱也会了,外面那么多人等着见你一面,现在这样太不像话了吧?还有……” 项籍挥手打断:“不是你让我别见他们的吗,怎么现在赖到我头上了?” “我是说让你别见刘季,我来应付他,没说别见所有人啊?” “都一样!人来了我才发现挺没劲的,还不如各自为战最后再论高低。” 也对,最想打压的张楚没派人来,其他各国不是为了交好楚军就是为了相互扯皮,这让项籍连个秀肌肉的机会也没有,他能提的起兴头才怪。 好容易见到叔父吧,在他身后还有一大帮子穷亲戚,小的还好一些,老的一个个仗着辈儿大挥斥方遒一番,别说项籍这种性子了,一般人也受不了啊。 虞周是他也得躲一段时间清净。 “差不多就行了,你总不能让人家怎么来就怎么回去吧?事儿不是么办的啊,你这样以后谁还来?” 项籍拎起酒坛又灌一口,仰着头无比惆怅道:“我想阿虞了……” “……” 太糟心了,惦记别人的妹子还说的这么光明正大,太糟心了。 虞周觉得心里堵了一下,也就不想让他好过:“快点儿的,韩王那事儿你想的怎么样了? 还有,我来之前项叔父有过嘱托,他希望你早点继承上将军之位,名正言顺的征战天下。 你那个三叔是怎么回事?我一直以为项伯才是三叔呢……” 这下好了,项籍好容易攒起来的好心情又泡到烦恼中去了,翻了个白眼之后,他回道:“为长者讳,这事儿你就别问了,我也闹不清楚,不过叔父说他是大父三子,那就准没错。 至于别的…… 韩王一事就依了子房吧,再给他加个韩相之位约束着点,别让韩成起了乱七八糟的心思。 上将军……” 虞周觉得刚才受到的心灵创伤还没好,继续补刀:“韩信怎么办?” “……” “子期,我记得你很久以前曾经跟萧长史说过,遇到一个叫韩信的一定要尽力留下来,不如……我打发他去你营中,可好?” “……” “说说别的吧,上将军之位,你打算继承吗?” 相互伤害了半天,项籍说起这个正色许多,端坐之后,他回道:“我也不知道,我总觉得自己的作为与大父比较相去甚远,贸然领了上将军之位,我怕会辜负他的嘱托。” 能见到项籍迷茫的一面,虞周觉得自己混的真是值了,稍一定醒,他说道:“羽哥,你可知羽之所意?” “仍羽人於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 大父所起之字,我岂能忘!” “那就上吧!羽人何所惧?” 第一百五十六章 魏豹 项籍就是项籍,走出那座大帐之后,他脸上再无一丝疑虑,神情坚定,笔直的站在楚旗下眺望远方。 猩红的大氅随风猎猎有声,引得乌骓“咴吁吁”张嘴去咬,宠溺的在爱马脑袋上拍了一下,一人一马便相似度极高的迈开步子,同样趾高气昂。 看到这样的项籍,虞周直怀疑刚才拎着酒坛满脸踌躇的是另一个人。 又或者说,也许项籍从来就没动摇过,他早已拿定了主意,只是一个人享受孤独与寂寥的时候恰逢自己闯入了,这才向多年手足稍作倾吐,让肩膀略微放松一下。 真是个死要强! 遇到政事、军事还能跟萧何张良他们商议,事关自身的这点破事儿就羞于吐露了吗? 如果不是被恰巧撞到,恐怕这家伙又会对月长叹,借着酒劲独自趟心河了吧? 等等!记得进入中军大帐的时候,持戟卫士一个都没有阻拦,这说明项籍提前是有吩咐的…… 所以说,其实这家伙也有倾诉的欲望,只是既不主动又不肯明说,甚至连个简单暗示都没有,完全就靠撞大运吗? 真是活该啊!刘季有点心眼全都用到怎么算计别人上面去了,项籍好容易动点心思,却用到怎么维护项氏少主的颜面上,被人家王八拳打落凡尘真是活该啊! 这个死傲骄! 不过相比起来,项籍的假面孔都透着一股让人哭笑不得的真实,刘季真心的微笑都怀着别样目的,把这俩人放在一起相互比较,虞周越来越觉得当初的选择真是没有错,还是项大个儿相处起来更加舒服。 如果他不惦记自己的妹子就更好了…… …… 项籍终于露面了,参与会盟的家伙接下来几天忽然积极很多,花蝴蝶似的出入中军大帐,力图完成各自使命。 也正是这时候,虞周才摆脱刘季纠缠,略微关注齐、魏两地派来的使者。 齐国派来的家伙叫做田巴,是个浑身文气的武将,与之交谈之后,虞周发现他们那边的掌权者大多姓田,什么田儋、田市、田荣、田广、田巴、田假、田角…… 总之一句话,齐国是个宗族味儿很浓的地方,不姓田都不好意思出门。 不过虞周对于这些人都没什么兴趣,倒是那个徐悲鸿笔下拱手告辞的田横更让人印象深刻,五百余人生死相随,这样的豪杰是该见一见。 打听过之后结果有点失望,田横作为齐王田儋的堂弟,如今还只是个杂号将军,至于他手下的部曲,更是没有相随已久之人,看来田横与五百壮士还要许久之后才能见识到,又或者因为自己的缘故压根见不到了,着实可惜。 田巴不是个聪明人,这种顺杆儿爬的机会他居然毫无察觉,一丝不苟的施完礼之后,此人十分客套的说着必将都尉问候带给族兄,起身告辞了。 倒是接来下的魏王使者给了虞周一些意外,本以为那个名叫柏直的夯货注定要无功而返,谁知此人竟不是真正使者,项籍露了面,柏直背后的魏豹也跳了出来,一改魏人先前作风…… “虞都尉,一直闻听大名无缘得见,魏某失礼了。” 看着这个将来会被刘邦抢走老婆的倒霉蛋,虞周十分好奇诞下汉文帝刘恒的薄姬到底长得什么样。 甩走脑中杂念,他十分正色回道:“魏将军远道而来不曾通名,哪里算得上失礼?此乃失诚,倒让我等失礼了……” 魏豹干笑一声:“都是些小人心思,都尉切莫怪罪,魏某前来另有要务,还请都尉助我一臂之力……” 说完之后,此人双掌一击,立刻就有几个家伙抬着木箱而入,看得虞周一个愣一个愣的。 娘的,终于也混到这地步了啊,求人办事拿人手短,虽然这个标准挺毁三观的,但也不失为一种检验地位的方式呐,礼越重地位越高,说明自己手里的能力有被别人看重的地方啊! 好吧,收是不能收的,但是不妨碍虞周有心把接下来的戏全看完啊。 正在他好整以暇的时候,放在地上的木箱居然自己动了一下,这还了得? 坐在席上的两个人还没动作,一排弩箭“笃”“笃”“笃”插在木箱上,燕恒一挥手,就有几个持戟士上前想要先捅几个窟窿再说。 魏豹彻底吓尿了:“都尉…都尉……误会啊,不是刺客,不是刺客……” 虞周掩鼻,发觉尿骚味不是出自眼前的这个家伙,再看木箱淋漓出淡黄水渍,顿时有了猜测,遂问道:“魏将军,你知不知道我和少将军什么关系?” 魏豹啄米一样点头:“听说过一点。” “在下的妻子乃是少将军同胞之妹,你是要给她添几个堵心人?” 魏豹这会儿反应倒快:“怎么会,无非是些奴仆罢了,都尉若是不喜,我再另外物色……” “免了,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吧,只要无损大楚又于反秦大业有益,能帮的在下一定不推辞。” “原来跟我一样惧内啊……”魏豹很小声的嘀咕了一句,虞周的脸色马上就精彩了,他实在不明白面前这个活宝怎么想到躲在人后这种小花招的,此人不像有那种心眼啊。 而且相比柏直的手段,魏人一明一暗两个使者简直半斤八两,他们这么安排有什么意义?一个梗着脖子直接要这要那,另一个登场之后只会卖蠢,简直不可理喻。 “既然都尉执意如此,那我就直接说了,魏某来时曾受丞相嘱托,请楚军万勿插手魏与沛人争执,让我等放手一搏,公平争夺丰沛。” 虞周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敷衍般的开始陈述:“秦人暴戾秦政严苛,大家都是抱着一个目的愤而起兵,如今暴秦未亡,魏人此举未免有失公义,于天下无益啊……” “方与、丰沛本就是魏地,我王此举只为夺回先祖基业,刘季若是愿降,大魏可以留他沛公之位,享食邑三百。” 虞周心说就这条件刘季能答应才有鬼了,嘴上道:“不对吧?若说方与位于从前的楚魏边界还可以商榷,丰沛乃是自古以来的楚地,何曾变成魏地了?” “这么说……虞都尉不打算置之不理,大楚硬要插手了?” “此事全凭项将军决断,虞某一句话实在没有魏将军所想的份量,抱歉。” “要不……我再加两个美人?你放心,悄悄的,安置在外院的那一种,保证不为人知!” “……” 第一百五十七章 虞周的迷茫 不知道薄姬怎样调丶教,才让魏豹觉得全天下男人都应该好色,也许……这家伙自己得不到眼馋的不行,他就认为别的男人也跟他一样? 虞周忽然觉得刘季抢了此人老婆说不上是对是错了,这就是个奇葩啊! 其实真说起大楚的立场,他宁愿放开魏军和沛军大战一场,削弱刘季的好机会嘛,为什么要错过呢? 反正打死谁都不用楚人心疼,说不定还能捡干鱼,何乐而不为? 打哪不行啊,因为秦军来了,燕恒那边传来的最新消息,周文败于戏水之后再败曹阳,章邯紧追不舍,将其斩杀于渑池之后继续进军,从现在……不,从三天之前起,迫近咸阳的数十万义军彻底烟消云散,形势岌岌可危! 指望陈胜能顶住?恐怕全天下除了他自己没人相信! 所以聚在彭城的这些人除了求得认可、购置军械以外,还有个隐隐的目的便是抱团儿取暖,最好能够合众人之力击退秦军,接下来才好继续说话。 否则脑袋没了,争论再多又有什么用? 魏人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他们的顺序有些不同,也许魏咎与周市认为可以在秦军来临之前整编了沛军,先安内再攘外,等到撑过这一关,他们魏军便可顺势而起取代陈胜! 好吧,这一切都是虞周的猜想,但是并不代表没有这种可能,经历了刘季洗礼之后,他现在再看魏豹这种二货都觉得是一副扮猪吃虎之态,小心无大错!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有了疑虑之后就该找处身事外的智者解惑,如项籍那样自己憋着是不对的,否则会被人当作是专断,还会因为信息共享不及时导致疏于防范,弊大于利! “你真的认为沛公是个这样子的人?为何老夫从未发觉?” “当然了,要不然我干嘛把招待他的事情全揽到自己身上? 羽哥那性子又没接触过这类人,被他顺杆儿爬着坑蒙拐骗那是一点商量都没有啊。 别的不说,单说曲辕犁一事,范老觉得少将军可能会留意犁铲涉及冶铁之术吗?” 范增放下棋子:“唔……若果真如此,的确要小心这个人,不过乡间有些小聪明的市侩人老夫见多了,那也不至于个个都要防范,看看再说吧……” 果然啊,如果范增一开始就能看破刘季的雄心,那么接下来肯定没有这位汉高祖什么事儿了,现如今接触尚浅,连范老头都这么说更何况别人? 虞周再看向张良,后者轻落棋子说道:“我观沛公,精打细算而不小气,颇有见识其志难明,若是心有大志者,他日或可腾空而起,非等闲人物。” 张良的话不多,却句句说在点子上,这也是这位谋圣高明的地方,他和虞周沾亲带故,若是竭力相帮反而落了范增颜面,让这个暴脾气老头起了逆反心理。 现在清清淡淡的几句话,既能转移视线,把自己从刚任韩相的尴尬中摘出来,又让范增对于刘季更加留心几分,实在再妙不过。 果然,老头听完之后许久举棋不定,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复问:“此人身上还有其他说道吗?” 虞周跟刘季接触也不多啊,说些没发生的事情只会适得其反,他仔细想了一圈,回道:“面相不俗算不算?” “呸!你何时学过魏老鬼的阴阳相学了?休要蒙骗老夫!” 得!还是起反效果了! 虞周又道:“这些不是我看出来的,而是此人经常自称赤帝之子,燕恒派人相助的时候,他也对我手下多施展拉拢手段,颇为不俗啊……” “继续说……” “我闻有观人法曰:问之以是非而观其志,醉之以酒而观其性。 刘季言语之间似是而非实在难以判断,说明他在隐藏自己的志向,前几天我与他喝酒,两坛子烈酒下去他便醉倒,范老能猜到此人是何醉态吗? 他在发酒疯!只有身体在发酒疯!眼神中那种坚决不肯醉倒的意志,是我这辈子都不能忘记的! 一个人有了坚韧性情,什么事儿做不成? 再加上先前所说那些,范老还敢怠慢此人吗?” 范增的脸色逐渐凝重,点头应道:“羽儿若是志在天下,此人确实是个大患,依你看,应当如何处置?” “不知道……” “不知道?” 因为不想亲手对着汉高祖做些什么,虞周很少见的露出迷茫表情,随即说道:“就是受了他的影响,我才会觉得魏人此次前来并没有那么单纯,现在我脑子里有点乱,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所以才求助长者。” 范增眉头一皱:“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你竟是想以此人磨砺自己,又怕他将来危害大楚?” 张良笑着摇了摇头,轻轻点破:“难怪少将军身边总是少不了韩信,原来虞师兄也是存了同样念头,刻意安排的。” 范增点了点头:“想到什么就去做吧,你们还年轻,有犯错的机会,我这把老骨头虽然无用,把住船舵不颠覆还是没有问题的。 刘季再有本事毕竟根基尚浅,这天下根本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一两条鱼翻不起大浪花的,去吧,去吧……” “喏,小子告辞……” 虞周一边往外走,心里的疑惑却更重了,从范增的话他可以听出,老头对于刘季这个人并不是一点都没防备,而且他看的同样精准,只是觉得没什么大碍不必挂心罢了。 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果史书没有作假,是什么让这位智者在极短时间内改变主意,宁肯选择酒宴刺杀这种万不得已的下策,也要除去刘季呢? 他刚才说天下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简单,是不是代表鱼没有水,照样无法翻起浪花?谁是刘季的水?曹参?夏侯婴? 想不通。 算了,张良萧何都已到手,一个韩信再能打又怎么样?此消彼长之下,楚军已经不是过去的楚军了,再加上自己手头那些手段,怕了刘季才是枉为这趟人生。 天下,到底有多复杂……? “好——!” “将军威武!” “将军威武!!!” 第一百五十八章 辕门射戟 “好——!” “将军威武——!” 听到喝彩声,虞周就知道项籍又在显摆勇力了,往校场走了两步忽然察觉不对,急忙循着声音往营门口赶去。 越走脸越黑,越走心越沉,等他赶到的时候,发现这地方已经围了一圈人。 项梁麾下的、项籍自己的部下、齐王使者悉数在列,魏豹与刘季更是站在项籍身后五步,翘首以盼。 吵吵闹闹的动静太大,虞周刚找到地方站定,就看到张良与范增也来了。 范老头拄着剑,脚步有些慢却走的四平八稳,张良出于礼貌想要搀着他,又担心不服老的老头子发火,只好虚扶着。 两人分开人群之后直奔虞周这里,劈头盖脸问了一句:“羽儿在做什么?” 虞周苦笑:“小子也是刚来,还没搞清状况,不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羽哥打算说和刘季与魏豹……” 范增对着人群中央看了一眼,回头复问:“如何说和?” “辕门……射戟!” 可不是嘛,就在虞周说话的当口,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精赤着上身,一人抬战首一人抬戟尾,“嘿哟嘿哟”把项籍的虎头盘龙戟给扛上来了。 项籍拎着一张长弓拉了拉,摇摇头表示不满,又换了一张,连续几次之后,他依然未决定要用哪张弓。 擅射者都有专属的弓箭,看到项籍这副架势,刘季心里没底了,干笑劝道:“少将军,今日天色不好,不如就算了吧,啊? 至于魏沛争论,咱们尽可以坐下来慢慢讨论,不必急在一时的。” 刘季倒是打的好主意,秦军东进之事众所周知,越拖下去魏咎与周市越顾不上丰沛这边,到时这点破事儿迟早不了了之。 魏豹听完不干了,尤其是看到项籍对着百步之外的战戟仍然不满意,继续摆手示意放远一些之后,他更是信心大涨。 “沛公,此乃项将军一番美意,意在你我两军罢兵言和,沛公怎好拒绝呢?” 项籍随意射了一箭,惹来片片叫好声之后,又换一张弓,开口道:“确实如此,沛公,当初还是你求着项某与之说和,为何现在出尔反尔? 若是你心有不满,那么此事项某再不插手,由着你们战场上再论高低,如何!” 刘季本想继续争论几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项籍的重瞳之后他心底有些发虚,张了半天嘴没能说的出话,只得胡乱点头应下了。 虞周站在不远处,发觉项籍挑选的都是直弓,连个反曲都没有,相比于后者,这种弓上手快射速快,而且制作起来更加简单,最适合用于战场。 但是缺点也是明显的,首先射程就比反曲弓更近,其次直弓一点都不省力,反复开弓几次之后弓手就会疲劳,这时候精准便会进一步下降。 这两者之间,甚至加上虞周曾经试制过的复合弓三者之间,项籍还是喜欢直弓多一些,用他的话说,感觉弓太轻飘飘的没手感,没手感…… 好吧,对于一个怎么射都不会累的人来说,省不省力确实没有那么重要,但是你把战戟放在一百八十步外就过分了吧? 当年几经改编的故事就是为了哄小姑娘用的,堂堂项氏少主非跟故事里的角色较劲算怎么回事?吕布射一百五十步,项籍偏要再胜一筹,没看身后是刘季脸都白了,两只眼睛彻底无神了吗? 就在虞周疯狂腹诽的时候,项籍终于挑好了弓箭,看得出来,那真是一张信手拈来的粗弓,司徒羿的某个手下还在对着少将军傻笑呢! “少将军,俺的弓用得可仔细啦,睡觉都不离手!” 项籍甩手作嫌弃状,笑着打趣道:“看出来了,远远就能闻到汗味儿,你也不怕弓臂发了霉!” “哈哈哈……” “少将军得小心了,这个老小子总爱做梦啃骨头,看看弓上有牙印儿没!” “廖二瞎子你个混蛋,老子和你拼了……” 笑笑闹闹又是一阵,魏豹彻底放松下来了,这种弓加上这种距离,能射中了他就把脑袋拧下来! 与此同时,刘季经历了最初的慌张反而安静下来,眼珠子四处乱转不知在想什么。 项籍开弓了,刹那间就从横冲直撞的少年变成沉稳大将,弓臂咯吱作响的时候,周围同样安静下来,针落可闻。 一百八十步有多远?三百步为一里,一百八十步至少也是个视线已经模糊的距离。 这么说吧,虎头盘龙戟长约一丈三,现在看起来就跟个火柴棍一般大小,视线差一些的都不知战戟现在是倒着插还是正着摆放,更别说拿箭去射了。 而且盘龙戟没有耳朵,只有前后各一的啄钩和月牙小铲,相比来说更加不醒目,难度大增。 项籍心情好的时候,虞周曾经问过他重瞳看到的景色与常人有何不同,两个人站在一起眯着眼睛比较了许久,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没有不同。 所以事情闹成了这样,就连虞周也有些不看好项籍能射中了,箭术精通是一码事,距离到了一定程度最重要的还是看运气,一点箭轻箭重的差别、一阵风,甚至一点点杂音对于射手有了一丝一毫影响,都有可能功败垂成。 这也是他和范增三人没有跳出来阻止的原因,估计老头子心中所想正和虞周一样,都在考虑射不中之后怎么安抚丢了颜面的项籍。 “魏将军!” “啊?” “你说射哪儿!” 都这时候了,还有让人家挑选战戟部位的?刘季哪怕再绝望,听得此话也连忙打断了,他怕项籍羞恼之后会拿自己泄火。 “魏将军,我刘季就是烂命一条到哪都一样,你们这些公卿之家出来的就不一样了,说话不能等于放屁吧? 若是项将军射中战戟,魏军不得再踏丰沛之地,你到底能不能做主!” 魏豹受此言语刺激,梗着脖子回道:“能!我说了就能作数!要知道我王魏咎那是在下兄长!先王假更是我二人长兄! 魏某出身尊贵,岂会像市井泼皮一样无赖! 天可作证,我魏豹若是食言而肥,只管让我下半辈子再也近不得女色!” “好!” “嗖——!” 就在虞周因为几人争论进一步干扰射艺大摇其头的时候,那支箭随着一声弦响飞射出去,仓促又意外,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上将军项籍 “嗖——!” “噹!” 离得远了声音很小,但是有心者绝对听了个真真切切。 项籍放下长弓,露出一个理所当然的笑容。 魏豹显然也听到了,看了看项籍和他手上弓箭,再看看远处发丝粗细的长戟,来回摇摆着脑袋看了好几遍,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仿佛再也闭不上那样傻愣愣的,有点可笑。 至于刘季,经历了从不抱希望到意外之喜之后,他先揉了揉眼睛扣扣耳朵,再看看周围人反应,顿时跳着脚扯出一声惊叫:“项将军威武——!大楚威武——!” “项将军威武!” “大楚威武!” 围在这里的人群分了好几圈,声音却只有一圈,连喊三遍之后,项籍抬手往下压了压,朗声喝道:“拿过来!与魏将军检验箭矢!” 一直等候在长戟旁边的有好几个人,除了两个抬戟力士,剩下的分别是楚、魏、沛人派去的心腹见证。 一溜儿马蹄声由远及近,魏豹的心情别提多复杂了,之前答应辕门赌局,是因为他觉得项籍推脱不过沛人才找了这么个借口,结果现在大出所料,怎么办? 看到回来的亲信同样满脸死灰,他知道事实不容抵赖了,如果翻脸……实在难以想像魏军怎么同时应对沛军和怒火中烧的楚军,不成啊! 项籍可不会体贴,随便瞄了一眼拿回来的箭头之后,他便下巴一抬示意端给魏豹也看看。 刘季此时十分狗腿,狐假虎威足以形容他现在的表情,双手平举羽箭递给魏豹的时候,那副得意模样能让不知情者以为射箭人是他! “魏将军,可有疑虑?” 魏豹嘴里很苦:“没……有。” “既然如此,不如你我两军就此罢兵言和吧! 此乃天意,违背不得!” “……” “魏将军啊,我老刘不是个不讲理的人,更不是无事生非的那种人,你看咱们这些昔日贵族也好、苦哈哈也好,提溜着脑袋起兵是为了什么呀? 还不是日子越过越苦,再也活不下去了! 项将军和魏将军都是世之英豪,心里边装的都是大事儿,我刘季就不一样了啊,守着一亩三分地能把日子过好,谁还想再出风头? 所以啊,魏将军高抬贵手,放兄弟一条活路,丰、沛这俩地方我都呆了大半辈子了,跟家一样舍不得呐! 只要答应了我这个要求,以后反秦大计但凡有个差遣,二位将军只管开口,刘季豁出命去也要办到!” 人在屋檐下,不低头还能怎么样? 再加上刘季这番话说的漂亮给足了颜面,魏豹的黑脸逐渐缓和,抓起那支箭掂了掂,他手上稍一用力,“咔嚓”一声折断箭杆,回道:“好!既然沛公都这么说了,魏某这里便应承下来,来日征战暴秦,还希望沛公不忘今日之言!” “一定一定……” 刘季施礼之后不算完,眼珠子一转,左手抓住项籍右手握着魏豹,朗声说道:“项将军,魏将军,大家都是为了反秦大计走到一起。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今日解决一桩心事也是一番造化。 不如你我三人约为兄弟,同进同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何?” 这时候就看出流氓与贵族的区别了,魏豹跟项籍一样出身尊贵,遇到这种事情根本不知怎么拒绝,再加上周围一圈沛人起哄,他俩脸红脖子粗不知怎么回应。 项籍是个心大的,他虽然有些看不起刘季作派,但却根本没有深想结拜之后会有什么后果,听到这个建议,这家伙伸着脖子在人群里寻找,不知怎么想的。 范增一听就急了,贵贱之分有如天差地别,老头岂能眼看着刚讨论过的潜在敌人和项籍兄弟相称平起平坐? 气氛越来越热烈,魏豹的脑袋已经先低下了,只剩下项籍还在东张西望,这时候范增开口道:“羽儿!过来!” 很是生硬,全场为之一凝,有知情者明白这个说话的老头有多重份量,闭上嘴不再瞎闹,只剩一群沛人仍在三三两两吵着结拜,顺便交头接耳打探老者是谁。 “师父……我……” 看出来了,又是好面子的死毛病! 众星捧月的时候被人打断当然不爽了,所以项籍摆脱了刘季那只手,却没有顺从着走出人群。 虞周适时补了一句:“少将军,大王的王命已到,快去换身衣服接令。” 那个话都不会说的小孩儿会发命令?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知道这是几人作弄自己,项籍手掌一伸就要说声“拿来”,忽然想到这是大庭广众之下,被外人看到不尊王有些不好,随即改口:“你们等着,我去去就回!” 言罢,三步踏作两步,项籍顺手拎起虞周离开了,场面一时安静下来。 “你搞什么鬼?不知道我正心中畅快吗?看到那一箭没!一百八十步!比起你说的那么什么布强多了!” “咳…咳咳……我特么也是个都尉,你别拎小鸡仔似的行不行……老子肺里都空了,真不是人……” “谁让你们打断我的?” “废话,结拜这种事情动不动就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想跟那俩老头子比寿数?!” “……” 对于虞周称呼四十岁的人为老头子这种事,项籍默认了,现在冷静下来一想,他觉得自己确实吃亏,又嘟囔道:“我刚才还想把你和季大哥他们都找来,可惜龙且不在……” “小然都嫁给我了,咱俩还能结拜?你怎么想的啊……” 连续两次被堵回去,项籍有点恼,巴掌一拍回道:“那你说现在怎么办,闹成这样我也不好收场啊!” “收什么场,回去就领了上将军之位,我现在去写王令……” “好主意!不用写了,拿个空白帛书装装样子吧……” “……” …… …… 项籍再回来的时候,甲胄整齐满脸严肃,刘季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再也胡闹不起来了。 一道道王令当着众多使者的面诵读,把他们唬得一个愣一个愣的。 那张帛书最终没有用空白,但也不能被人看到,因为升官的人有点多,虞周怕自己忘了,只好一个个记在上面。 有一个插曲是,商量官职的时候项籍又犯了小气的老毛病,他认为自己砍死那么多人才当上将军,许多家伙根本功不配位! 于是帛书写了划、划了改,再配上虞周那把丑字终于变得不可示人了…… 项籍成了上将军,项梁成了武信君,使者们留心一点就会发现,楚国该有的令尹、柱国、莫敖一类高位仍然空悬,哪怕近如范增者,也不过是得了个大师之位,与楚穆王时的潘崇相同。 承认是相互的,齐国、魏国想要自家大王被别人承认,首先就得接受楚军,所以项籍领上将军没有翻起什么浪花,倒是刘季安于沛公之位显出来的乖巧博得一片善意。 “这个人,果然不简单呐!” 第一百六十章 狱中论 “将军!” “你再仔细看看,自个儿的老将都露出来明将了,那車能动吗?” “咳…咳咳,那什么,属下没注意。” “算了,跟夯货下棋也就这样,你再悔一步吧,下不为例!” “将军!” “你拿什么将?!” “将军,我是说……将军来了……!” 下棋人这才回头,见到熟悉的面孔没什么大反应,眼看着刚才的对手变得唯唯诺诺退下,他知道这一局下不成了,只好收拾起残局,淡淡问道:“怎么有闲暇来我这儿了,可是皇帝又有什么诏令?” 来者看上去有些年轻,却已蓄起八字胡,抱了个军礼恭敬道:“蒙将军放心,此地有我王离在,定保将军不失。” 蒙恬重新摆棋子,随口问道:“坐下吧,有空闲吗?下一盘?” 王离往后撩起大氅下摆,端坐蒲团同样开始摆棋子儿,摆好了棋盘拉开架势,两个人一时无言,只闻落子时清脆的啪啪。 三五回合杀过去,蒙恬就知道王离用心学过这种暗含兵理的新棋法了,一个掌管三十万大军忙得脚不离地的将军,能和一个整天牢中无所事事之人对弈不相伯仲,除了天分之外,工夫同样没有少下。 “怎么,还忘不掉那场大败?” 王离手抖了一下,随即坚定不移的挪棋吞掉对方一子:“奇耻大辱,让我如何忘却?” 蒙恬点头,没有立刻答话,再走三四步之后,他忽然问道:“是不是蒙某的大限到了,皇帝又有新诏?” 王离这次很稳:“不是。” “那就是你要走?” 王离停手了:“蒙将军如何得知?” “你说保我无恙,却又加了个只要你在这儿,不能不让人联想呐……” 王离咬了咬牙:“前几日接到军报,少府章邯凭借二十万刑徒击退进犯咸阳的逆贼,贼酋周文已经授首,他的数十万贼军也已灰飞烟灭……” 蒙恬嘴角的八字胡逐渐上扬,待到雪白的牙齿露出,这位大秦悍将眼睛里的神采已经亮的可怕了:“应该的,应该的,小小卜吏也想翻天,大秦若是用心何至于函谷关被破? 怎么,皇帝如今又要调你入关平叛了吗?” 王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趁着所剩不多的时间诉说形势:“如今章邯大军已到三川,不日便可驰援荥阳,所以下一个目标……” 两人说话的工夫便已在地上画出简易地图,枯枝一划,一个名字异口同声的脱口而出:“陈胜!” 王离指头轻点,继续说道:“蒙将军有所不知,如今六国故地闹腾的很凶,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有逆贼作乱,他们妄自称王追随者众多,若是章邯孤军深入,一个不慎极容易吃大亏……” “说说看,都有些什么人,蒙某试试自己的眼光有没有退步。” “这里的是齐王田儋,此人有勇有谋颇得民心,当初他与族中兄弟杀害狄县县官之时,很是精于算计。” “齐人守成,蛊惑人心还有点本事,其他的算了吧,不足为虑。” “此地魏人盘踞,伪王魏咎乃是先魏王假的胞弟,魏相周市原是陈胜手下一名悍将,有几分本事。” “武卒之后再无强军,信陵之后再无干臣,陈胜昔日部属有何可惧?” “……” 王离说了许多,秦人游骑每天都会带回有用的、没用的消息,奈何剩下的实在不甚知名,蒙恬连多说一句的兴趣都欠奉。 直到点到彭城的时候,王离一反常态的一句话没介绍,压着声音说道:“前些时日众多贼酋聚在此地,听说是楚人主动召集,共同商讨不利我大秦之举。” 蒙恬同样收起轻视之色,眼睛离开棋盘,望着地上的草图发呆,看了一会儿之后,他又看了看象棋,长叹一口气道:“若是大秦有个好歹,必定毁于这些人手中!” “将军何出此言?陛下之前只是被奸佞蒙蔽一时,现如今幡然醒悟,大秦还是那个大秦,锐士随时可以劈荆斩棘,还天下朗朗乾坤!” “不一样,气魄就不一样……” “何意?!” “此地只有你我二人,不妨说一句诛心之言,王离,你真认为如今的皇帝可以励精图治吗?” 从入狱的那一天起,皇帝是指二世,陛下是指始皇,这种小细节蒙恬分的很清楚,在他心里,气吞山河的陛下只有一位,可惜与世长辞了…… 王离再怎么给自己打气儿也瞒不过本心,情知胡亥不是个好君上,他只得回道:“陛下还年轻,以后会好一些的,再者说了,时下局面如此,你我又有什么办法?!” 蒙恬没有继续说胡亥的不是,反而叹道:“是啊,时下局面如此…… 大秦有项楚这样的敌人,即便当初继位的是扶苏公子,只怕仍不能有所改观……” 蒙恬多么推崇扶苏,王离是知道的,听到这番言论,他不禁皱眉道:“蒙将军,此事有这么严重?” “就是这么严重,依蒙恬看来,唯有陛下复生才能力挽狂澜。” “言重了……” “不,这一点也没有危言耸听,而是我的真心话。 王将军不妨想一想,天下有谁人可以将如此精巧的器具交付百姓之手的? 没有吧?公输家趾高气昂,却连鲁班的木鸢都失传了,墨家非攻擅守,时至今日还有多少东西?不是同样败于吴中城下了吗? 像曲辕犁、筒车这等妙物,若是出自那两家之手,只怕不是被收入鲁公秘录,就是口口相传于墨者之间,哪会像现在这样极短时间内惠及天下! 只可惜二世皇帝对此视而不见,关中的老秦人仍在苦苦劳作! 这就是气魄不同!” 王离不忿:“蒙将军,王某敬你是前辈不忍回之以恶言,你若对陛下继续不敬,我可不依了!” 蒙恬笑了笑,继续说道:“你心里很清楚,只是不敢相信吧? 也罢,再说说军中所用器物,铁蒺藜与一个小小孔洞可以防范骑兵,你还记不记得这法子是怎么来的?” “末将当然记得!这是涉将军跋山涉水从楚人那里学来,以增我军威势抵御胡人!” “当时犬子所部已经全军尽没,楚人为何单单放过了涉间?” “这……” 蒙恬有些失望,摇了摇头道:“王离,你若眼光局限至此,此去平叛是祸非福,胜败难以预料啊……” “末将不服!” “不服?!陛下在时我曾请令二十万大军平叛,现如今,给我四十万人也不敢轻言尽数剿灭逆贼,你还敢不服?!” “末将败过一次,已经有了应对他们的经验……” 蒙恬没有与他继续争辩,转而旧话重提:“铁蒺藜与绊马坑是楚人故意让九原军学的,只因我们身处北疆要时刻抵御胡人,犬子带回的马蹬法门也是如此,王离,你还敢说这不是气魄天差地别吗? 楚人与那些草寇大不一样,你莫要好了伤疤忘了疼!” 王离低头,许久不语,过了一会儿,他鼓起心中最后一丝不甘低声道:“若事态真如蒙将军所说,难道我大秦就再也无力回天了吗?” “明主、干臣、强军,缺一不可,大秦才能击退强敌。” “……” “不相信?那我再举一例!”蒙恬说话间捻起一颗棋子,复道:“此物谓之象棋,其中暗含的兵法至理不用我再多说,不客气的讲,象棋比之黑白子对弈更加直白而无所不及。 那么我来问你,黑白弈始于尧帝教子丹朱,现如今能够制出与之相提并论的象棋者,又会是什么人? 这样的人物再加上层出不穷的农具、军械,颠覆天下岂非易哉? 蒙某身陷囫囵,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当年识人不清,放走了我大秦第一劲敌呐!” 王离的脑袋终于转过弯来了,他深感自己和蒙恬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语气立刻变成了请教:“蒙将军,那我应该如何应对……? 前几日墨家捎来口信,说是楚人放言马蹬秦楚皆可用,唯独千万提防胡人,我一时气恼没有回话,要不要借此机会刺探一二?” “还有此事?你且说说!” 王离把墨家传过来的话语绘声绘色那么一说,趁着蒙恬还没进入沉思,又补充了一句:“蒙将军,其实有个事情末将一直瞒着你,便是令公子带回来的不只是马蹬,还有一样器物名叫马蹄铁,兹事体大,我只上过密奏与陛下说过,可惜一直没有回应……” “马蹄铁?何物?有何用途?!” 王离又是一通唾沫星子横飞,随着他的诉说,蒙恬表情越来越严肃,到了最后,几乎黑如铁色,问道:“钉了马掌便可使战马再也不惧长途跋涉?你试过吗?” “试过,昔日马匹没有此物,连续跑上百里就需要修缮马蹄,否则再跑下去必定废掉。 末将命人几经尝试,钉了蹄铁的战马可以从此地直奔咸阳,数度往返而丝毫无损,实乃国之重器……” 蒙恬低下了头,凌乱的头发覆盖着面庞,让人不知他此时究竟心情如何。 尽管如此,王离还是看到一滴清泪滑落,再联想到蒙恬的遭遇,顿时有些感同身受。 “蒙将军,只要我王离还有一口气在,必定让将军迎来重新策马奔驰的那一天,老秦人从不妄言!” “蒙某岂是为个人荣辱所悲?!我是觉得当今皇帝轻重不分、是非不明,如此对待国之重器,大秦岂能看到将来!” 好几次奏上密报却如同泥牛入海没有丝毫动静,王离也有些动摇,咬牙道:“将军,末将此来是想请教我应该如何应敌,要带多少人马合适?” “带多少人马你能说了算?不该是皇帝下令吗?” “今时不同往日!” 蒙恬想了想,脑袋缓缓转动,正色道:“有了马蹬和蹄铁,边垣留下十万人足够了,但是你千万记住,九原军乃是大秦复兴之本,遇到楚人,万勿小心加小心,慎重再加慎重!” “喏!末将知道了! …… 那马蹬与蹄铁之事……要不要依楚人所言小心防范胡人?!” “这还用我教吗?中原的逆贼是敌人,边塞外面的匈奴便不是了吗?当然要!” “可是末将担心此二物易于仿制,实在防不胜防!” 秦人能从楚人那里轻而易举学到,匈奴人能从战俘与缴获中发现玄机同样是很轻松的事。 不过蒙恬就是蒙恬,略一沉思,这两件东西的优劣便被他说了个底儿掉:“能防多久防多久吧,尽力而为! 实在不行也有个轻重缓急,比如马蹬配备于战马极难掩藏,那就干脆大大方方的用出来……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此物最大的作用在于缩短骑兵的养成时日,相比天生长在马背上的胡人,应当对于我们益处更大,因为中原人比起他们骑术确实略逊一筹。 至于马蹄铁……我觉得你还是找些心腹谨慎使用为妙,胡人善于游击,如果再有了这种马蹄不惧磨损的利器,那将是我大秦数千里边垣的噩梦! 所以蹄铁一事必须慎之又慎,疆场相遇,战死的马匹必须砍下四蹄带回,被包围的骑兵必须全力驰援,没什么好说的!” 此时的王离一点都不像手握重兵的将军,反而如同静听讲学的孩童一样肃立着,听一句应一句,到了最后只剩点头的份儿了。 “蒙将军若是脱得牢笼,岂会有楚人呈凶之机!” 蒙恬没有接下这句奉承,仿佛仍在大将军位那样事无巨细的操心着,转头又问:“你马上领兵南下,可知二世皇帝派了谁来接替守关?!” “北亦!” “北亦?为何从未听闻?苏角与涉间何在?为何不让他二人守护边关?” 王离脸色有些古怪:“苏将军与涉将军能征善战,我打算带着他们征讨不臣,这个北亦还是王某亲自举荐的,非陛下指派而来……” “胡闹!你以为是个人就如章邯那样未知兵事便能领军吗?!你这是拿一国边域开玩笑,有负陛下与大秦重托!” 蒙恬话音刚落,就见到牢门处光线一暗,闪身进来一个人:“父亲,我有你说的那么差劲吗?!” “……?!” “怎么是你?” 王离自从来了之后便挨训,现在见到蒙恬精彩万分的表情简直痛快极了,怪笑道:“令公子熟知战事,更加熟悉马蹬、马蹄铁这两件东西,所以末将私下做了决定,还望蒙将军勿怪……” 蒙恬明显还没回过神,一个劲皱眉道:“这不可能!蒙家人早就成了皇帝通缉的要犯,怎么会让你轻而易举改个名字混进来?! 你娘呢,她还好吗?你在楚人手中没有受到难为吧?” 之前担心妄动大军逼迫皇帝的事情蒙恬宁死不从,所以蒙亦一直没有现身相见,现如今见了面,父子俩又是好一顿衷肠所诉。 听到儿子只是腿又断了一次,蒙恬很庆幸;听到楚人做事情有条有理,蒙恬十分担忧;听说这群理所应当的死对头答应帮忙解救蒙卜氏,蒙恬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不好看;等到最后儿子拿出他们给自己伪造的通关符致,这位见多识广的将军一下子想通许多关节。 难怪当年他们能从陛下的眼皮子底下脱身!难怪当初怎么搜集这伙人的消息最终一无所获! 假名假姓假来历,偏偏顶着一份秦吏自己都不清真假的符令简椟,岂不能如鱼得水! 现如今居然让自己凭借此物脱身?!真是岂有此理!蒙恬无错,何须像个宵小一般! “这是视我大秦法度如无物! 蒙亦,你从今日起便好好姓你的北吧!与贼同流合污,我蒙家没有你这样的子孙! 老夫愧对先帝,愧对列祖列宗啊——!” “父亲——!” “蒙将军莫恼,其实这也不是坏事……” 蒙恬火气上来了可不管谁是谁非,劈头盖脸骂道:“住口!你还有脸替这个逆子说话!王翦将军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孙儿! 从他拿了逆贼的这件东西开始,此人便不能算作我大秦子民了,帮着北亦得将军位,此举与背叛大秦又有何异!? 王离,你切莫忘记了,王贲将军尸骨仍未寒,还在天上看着你啊!” 蒙恬这通邪火,既有天下倾颓不能挺身而出的无力感作祟,又有对于儿子怒其不争的羞恼。 将门中人,那是宁可站着死绝不苟且生的,陷于囚笼又怎么样?身为将军注定就是要流血的! 不是泼洒于疆场与敌争胜,便是化作忠心存留世间。 现如今劝自己拿了假文书逃亡塞外的居然是亲儿子,蒙恬只感觉心头流过一道血泪,又苦又涩,痛得难以复加。 “咯吱——砰!” 一道门隔开两个伤心人,蒙亦站在牢外迟迟不肯挪步,王离在他肩头拍了拍,说道:“事已至此,你我都没有办法回寰,你还是守好边关做出些功绩,过些时日再来看看吧……” “……” 第一百六十一章 解气 尤二拐是个斥候,准确的说,他是背嵬营比较出色的斥候。 比起燕军头所领的那群见首不见尾的手下,他知道自己这点微末本事根本不算什么,可是依然不妨碍此人在背嵬营混的如鱼得水。 人的名字有时候很奇怪,都说贱名好养活,就像司徒羿手下的弓兵有好几个浑号叫做“瞎子”一样,尤二拐的腿不仅不拐,反而步履轻盈比得上战马,这才能在背嵬营占得一席之地。 整个楚军都知道虞头领的手下让人望之生畏,凶名赫赫那是打出来的! 战秦军、剿盗匪、打自己人……总之,能打才有凶名! 整个楚军也都知道,身在虞头领麾下算得上待遇最好的。樊头领那一营是人吃啥狗吃啥、狗吃啥人吃啥,季头领那一营令出必行刻板的厉害,至于少将军……呃,是上将军亲卫,那可不是一般人可以待的地儿,九死一生都算幸运的。 好地方谁都想来,可惜虞头领一直没有扩军的打算,哪怕他从都尉升至右司马,麾下仍是一成不变的两千多军士,来来去去,最多的时候也从未超过三千人。 今天,二拐子探得一个重要消息,他不知道燕头领的宿卫有没有更早一步探知,身为斥候,太复杂的事情不该去想,多听多看回来会说就行了。 当然了,有时候回来这两个字是一个很艰辛的过程…… “报——虞司马,属下在颍川探得一个消息,河东、上党二郡均在准备粮草,似是有大军准备南下。” “颍川?陈涉的地盘?你跑得够远的啊,几日赶了个来回?” 尤二拐嘿嘿一笑:“回司马,属下马快,一来一去只花了两天。” “了不起,坐下喝点酒水解解乏,然后仔细道来!” 听到这句话,二拐子觉得辛苦这一趟真是值了,明显燕头领的手下人还没回来,自己跑到他们前头真是出了一口恶气啊! 无视了燕恒直勾勾的眼神,他把胸膛挺得高高的,刚刚闻到酒香,便引得肚里馋虫打了个滚,喉结随着“咕噜”一声提前完成了一次吞咽。 接过羽觞,轻抿一口是为了享受一下滋味儿,仰脖子“咕咚咕咚”喝完是想快点说出所知情报,不耽误上官的工夫。 “哎呀——” 抹完嘴角之后,二拐子正色许多,抱拳回道:“司马,消息是从临济城那边传回来的,军律有曰斥候三日必返,属下没敢跑太远,去颍川擦了个边就回来了…… 回来的路上,我听闻定陶那边也传开了,说是济水以北的秦人城池都在准备粮草,似乎要迎接大军。” “陈胜的地盘上什么模样?府衙可曾征集乡勇?百姓可还安居乐业?” “这……属下来去匆忙不知他们是否征丁,不过听闻章邯大军已至雒阳,不日进驻敖仓,陈胜治下百姓多有逃亡,以避战端。” 见到虞周露出了然神色陷入沉思,燕恒一脚踢在二拐子屁股上,粗暴的把一只酒囊拍在他怀里,驱赶道:“滚滚滚,就你有能耐,要是下次还有这本事,我就把你弄进宿卫,咱们好好亲近亲近。” 拐子嬉皮笑脸:“那属下求之不得!” “进了宿卫必须滴酒不沾,你能忍得住吗?” “那什么……燕军头,有酒无肉总是少一些兴头啊,营中可有不要的猪腿?” 燕恒手腕一翻,也没人看到他是怎么甩出来的,一只半生半熟的猪腿顿时向着拐子面门砸去。 拐子张嘴咬住,怀抱酒囊含糊不清的说了句“谢赏”便扬长而去,这其间没有惊动任何人,似乎大伙早已见惯不惯了。 虞周看到这副场景有些无语,因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部下为什么非要和猪腿过不去。 好像是某个家伙嘲笑樊哙所部伙食的时候被老樊抓了个现行,从那之后,挨了一猪腿的家伙就有了啃着猪腿四处乱逛的习惯。 显摆,绝对的显摆,出气,幼稚的出气。 以下犯上还回来不敢,那就拿当初樊哙所用的“刑具”出出气。 再者说了,肉食者岂是人人可以当的?拎着这玩意满军营转一圈,谁还不知道此人立下战功了? 特别是最后引得犬舍内外人馋狗叫,简直痛快啊!因为樊哙官儿再大位再尊也只能跳脚无可奈何,军律无此禁! 事实证明,一块扛过枪的交情非常瓷实,有了第一个叼着猪腿乱逛的家伙,紧接着第二个跟上,第三个,第无数个……一种小小的风俗就此养成了。 一开始还是背嵬营,然后樊哙以同样的手段反击,闹得大了,似乎整个楚军都有了无彘肩不成赏的惯例,只有猪最倒霉。 念叨完了底下人的小心思,虞周转头把精力放在面前的地图上,手上炭笔“唰唰”划了两道,几个关键词跃然于草纸,相互纠缠着。 想了片刻,他头也没回的问燕恒:“你的人还没回来吗?” 燕恒不复之前笑骂的样子,脸色很不好看:“没有,我估计是出事了……” 军中人把脑袋别子裤腰上说话,不喜欢虚蓬蓬的安慰,所以虞周什么都没说,转身回了个信任的眼神,一时沉默。 “龙且到哪了?” “左司马攻下郯县之后稍作驻留,马不停蹄去了薛县,听说将要克复胡陵、亢父。” “薛县?那不是刘季的地盘儿吗?” “是,听闻沛公空手而回之后大感不安,这才请左司马过境一叙,钱粮之类都是由沛军供应,从无短缺很是殷勤。” 燕恒说这句话之时表情恨恨的,看来还是对宿卫被抓的事情耿耿于怀——想当年你们以怨报德,现如今不是还得求到楚军头上?解气啊! 虞周可不敢这么想,因为刘邦的便宜绝对不好占,想要派人提醒一声,回头想想陈婴、雷烈都在龙且军中,自己还是不要什么事情都伸手的好。 最重要的是,现如今的局面义军必须一致抗秦,刘季即使有小动作也不会太出格,如果能让龙且早点学会防范此人,现在吃点小亏总比以后送命要强。 “章邯到了雒阳,北边能有这么大阵势的只有九原军,两相夹击,陈胜不想败也难呐!” 第一百六十二章 食为天 就像战场上需要排头兵那样,楚军现在就盼着陈胜耗掉章邯的锐气,以便以逸待劳。 不只楚军这样想,买走一千具强弩的齐人同样这么想,说句难听的话,如果张楚一直势如高山,其他人也许还会对陈王礼让三分。 现如今…… 从赵王自立这件事儿能看透陈胜的治下手段,从周文大败能看出他的军略权谋,吴广被杀又尽显此人心性薄凉…… 更何况陈胜自己都变得不求进取、反而成了众军西进的绊脚石,盼着他倒霉也就成了理所应当的事情。 说归说想归想,同样买走一千具强弩的魏人却最不敢放松,因为魏咎所在的临济城位置十分尴尬,往西紧挨着荥阳、向南不远就是陈胜地盘,北边又有大军将要前来,说是三面皆敌也不为过,哪还敢不警醒? 于是,前几日魏豹走的时候那股子亲热劲头,着实给众义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只差没把脸颊刻上“拉兄弟一把”了,美姬不要钱一样到处送…… 哦对了,还真不要钱,魏地立足未稳钱粮不多,让他们拿钱还真挤不出多少,女人就不一样了,真他娘的会做好买卖…… 不管怎么说,这次会盟给楚军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哪怕不指望这些人能在战场上同进同退,少一个人使绊子总是好的。 再者说了,有了这次唯项籍马首是瞻的经历,楚军以后的话语权当仁不让,占了义理,师出有名什么的再也不是问题。 如果把那群正在缝制军衣的魏女换成粮食就更好了…… “子期啊,现在只有咱们两个,我问你个事儿吧?!” “说!” “你是不是对于缝衣服、洗衣服的女人格外情有独钟啊? 人家收了这种礼物就会组建女闾供全军享乐,你倒好,一道军令就让她们都去做女工…… 你看看那是一群会做活的人吗?咱们楚地缺少缝制军衣的女眷吗?我想不通啊。 还有,听说你在淮阴还打听过一位漂母,你怎么连年纪大的也不放过……” “武戚!你他娘的皮痒了直接说,雷烈不在这没人揍你,我可以帮忙!” 一根肘子直冲面门,武戚哼也不哼,胳膊一抬伸手一捞,接过去就按在手盾上,“哼哧哼哧”下了嘴。 “恶不恶心呐,我可不只一次看到这面盾牌沾满血肉,你怎么吃得下去?” “这有什么,我就当刚咬死个敌人不就完了,还有吗?” 战场上事情没法细说,再精细的汉子也会被逼成粗心大意者,武戚三两口吃完那根肘子,咂摸着嘴巴意犹未尽。 虞周递给他一个水囊示意缓一缓,随即问道:“这次搜罗了多少粮食?” “不到五万石……” “具体多少?” “交给萧司徒入库的时候是四万七千两百石,我估计下一趟连这一半儿也没了。” 楚军缺粮,即使有萧何拼了命了四处调拨,即使有范增售卖强弩的时候锱铢必较,楚军还是缺粮。 从盱眙到彭城这一路上城池零落人烟稀少,也就不存在什么大的产粮地一说,以此时的阡陌交通,运起粮食来简直是一件要命的事情,缺粮理所当然。 而且楚人定下的税赋很低,一份太平年月都能算得上仁政的税率到了乱世,是一个奇迹,也是一个负担。 武戚为了运粮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这个皮糙肉厚汉子此时两眼通红,就在打趣魏女的时候,虞周十分担心他会提出耸人听闻的军粮建议。 “再难也得继续找粮食啊,秦军将来大战将至,没有粮食哪儿有力气上阵……” 武戚剔着牙,一边恶心的往回吞一边点头:“是极,是极,其实刚才的女闾我也只是说说的,就算组建了,大伙也饿得折腾不动啊。” 当办法受到局限的时候,以战养战自然跃上心头,到了现在,虞周反而盼着早点开战,楚军也好混水摸鱼接收了陈胜遗产。 “你回来的路上有没有遇到骚扰?比如陈胜派人乔装了劫粮什么的……” “子期你疯了,陈胜在西南,我是去东方征粮的……” “哦,那有没有强人、山贼下山劫道?” “我比你还盼着呢!可惜没有!” 一问一答,继续一筹莫展,正在这时,燕恒匆匆回来了,紧皱的眉头一看就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落在武戚眼里却让他面带喜色。 “是不是要开战了?太好了,我早就饿得受不了了,这下可以让萧貔貅开仓了!” 即使是童闾伙伴,燕恒也没有多说一句话,点头打过招呼之后,他递给虞周一个蜡丸。 虞周勘验过印记,捏开蜡丸拿出一张二指宽的纸条,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展开纸条一边翻书一边对照,过了许久,他才叹息道:“又是老对头,九原军将要南下了,领军的应该是王离……” “那有什么!九原军我们俘获过,王离我们也曾击败,手下败将加上手下败兵,有什么可怕!” “如果是二十万九原军呢?” “……” 战场上争生死的家伙需要一股子傲气做脊梁,可绝不意味着狂的没边,联想到之前那几场苦战,武戚不说话了。 三十万人平摊到上万里边垣,每个关隘能有多少人?这点人手保证边关不失,他们得有多凶? 而现在,这群凶人马上就来了,带着平叛的军令,自信的一次拿出二十万人,再目中无人的家伙也不敢轻视! 王离吃过一堑,意味着他长了一智,还有同样长了一智的蒙亦刚刚放归,说他们没有做足充分准备就来了,楚军谁敢相信?! “早知道这样,不该把那个瘸腿胖子放回去的!” “此一时彼一时,而且我觉得蒙亦这次不会掺和,还是想想怎么应对吧。” “应对什么,九原军南下也是先过赵境,等邯郸破了再说吧!” “这……有些不好吧?赵王没会盟那是因为路途遥远,毕竟隔着一条德水……” “得了吧,那也不至于连个使者也不派吧?我看就是陈馀那厮从中作梗。” 看到两个发小斗嘴,虞周敏锐的捕捉到一点不同寻常的地方,随即说道:“九原军真正前来还得需要时间呢,吵什么,燕恒,你的部下伤亡重吗?” 话一开口燕恒的眼圈就红了:“死了四个,重伤一个,这一组算是全部报销了,要不是这样,斗木獬也不会冒险启用飞鸽传书。” “秦人如今的防范这么严了?” “不是秦人,是赵人!” “……” 第一百六十三章 远虑近忧 十八路诸侯有十八个小算盘,如果算上他们手下能够影响决策的谋士,说是有千丝万缕的心思也不为过。 现在天底下还没有那么多诸侯,楚人也没打算让全天下的人都喜欢,但是来自赵人的恶意还是让人觉得猝不及防了一点。 燕恒去处理后事了,虞周又得跟几个军师碰一下头,既然坐上了西楚的战船,这种大事还是得靠群策群力。 本来是想前往中军大帐的,可是最近两天范增的身子又有点不爽利,撇开他又不好,到了最后,项籍只得叫上萧何张良一起到老头的寝帐叙话。 橘红色的火苗舔着陶罐儿,随着“咕嘟咕嘟”飘满药香,不去尝试味道的话,这股气味儿倒是不难闻,闻上去心安不少。 一个诉说者,四个聆听者,间或插上几句有来有往的问答,楚军脚下的路渐渐清晰,只等几人相互交流之后共同作出判断了。 虞周嘚吧嘚说完之后,帐内忽然显得安静许多,喝水润喉的工夫,他看到范增正以碧剑拨挑地图,萧何嘴唇蠕动像是在默念着计算什么,至于张良,眉头锁了一阵忽然放松,似乎已有了决断。 “赵军与张楚军,至少要有一路不败才行啊!” 先说话的是范增,老前辈开了口,场面顿时活络了。 项籍眉毛一挑,不解道:“章邯所部多是囚徒,虽有一时之勇终难成事,伪王陈涉足以拖住此军,除非他不想要命了! 至于九原军?项某早就想会会他们了!待我斩杀了王离,我看暴秦还有哪个军将可用!” 范增拿剑鞘在他腿上一敲,薄怒道:“胡言乱语,怎可说出这等意气之言?你现在可是一军主将,以后想好了再说话,不可鲁莽。” “可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上将军,范老刚才的意思是如果武臣和陈涉都被击败的话,章、王两支秦军分则使我们腹背受敌,合则使我们难以应对,即便胜了也是惨胜,智者不为也。” 张良适时解围使得项籍没有嘟囔完,众人乐得装作没听见,继续商讨战局。 “要是这样的话……救武臣还是救陈胜?!” 虞周脸色有点难看:“说句意气用事的话,我觉得这俩选择都挺让人心里难受的……” 项籍眉毛又是一挑:“陈涉冒楚之名与我争战,武臣拒不会盟害我军士,项某也难以接受!”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我军满打满算也就六万军士,又被龙且带走了两万,剩下的人马如何应对十倍之敌? 唇亡齿寒,利用此二人之力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羽儿需心怀高远,莫要计较一时得失!” 听到范增报出的数字,虞周耳朵一动,转头问萧何:“萧司徒,咱们现在有多少家底儿了?” “你是问丁户还是钱粮?” “都问。” 这俩字刚一落地,好家伙,萧何那架势简直是整个大变身啊,皮制的夹袋一摆,一摞账簿一放,再抽出算盘噼里啪啦一阵,看的虞周一个愣一个愣的,生生以为见到了心黑嘴滑的当铺大掌柜,而自己就是待宰的羔羊。 大秦淳朴的民风什么时候被带成这样了?他这副嘴脸有点眼熟啊,还好不正常的就这么一位…… “得彭城之后,大楚共有户民二十六万,老夫顺便算了一下,据秦人的社书记载,我军所占之地本该有二十三万户民,也就是说,另外三万户是之后自行迁来的,不在以前著籍之列。” “才三万户投奔?我还以为会更多……” “三万户还嫌少?一座小县连万户人家都没有,这已经是三座县城了!” 虞周想了想,这年头统计数据其实挺难的,三万户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数字,只能听个理论当做参考,心里稍微满意一些。 “那钱粮呢?有多少?” “几经调拨,彭城如今有粮四十万石左右,钱就少一些了,只有十几万,如今粮价节节攀升,老夫已经尽力而为了……” 这个数字比起预期超出许多,虞周小小的吃惊了一下,深感萧何手段高明的同时,他心中又有股子邪火蹭蹭往上冒。 四十万石,省一些的话足够大军支撑一年所用了,这还没算上即将收割的夏粮呢,为什么萧貔貅牢牢把着府库,往外支出的时候恨不得一粒米一粒米的数清楚啊! 操练将士需要体力,吃不饱哪儿能行?开源节流是没错,节约成这样过分了吧?每日两食几乎可以照出人影,就连在坐诸位刚才还有肚子叫的呢…… “萧司徒,如今虽没有战事,像现在这样分配粮草还是有些不妥吧? 且不说各级军爵得不到应有的待遇会不会心生不满,将士们身上的筋肉也不是一两天可以练成的啊! 现在把他们饿脱了形,临近开战纵使每天能吃到撑又能怎样? 所以在下觉得可以适时放宽一些,吃旧粮、屯新粮,有进有出方为上策。” 范增听完轻咳一声,回道:“此事怨不得萧司徒,是老夫同意了这么干的。” “何故?” “虞小子,老夫知道你在想什么,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四十万粮草看似挺多,但是我们必须做好吃用一年的准备,战事一开,今年的夏粮能否入库尚不好说,所以还是长远打算的好。” 粮草收割之前,章邯和王离肯定打不到楚境,张楚那边就不一样了,再次“国破家亡”之后,陈地会有多少流民如蝗虫过境一般往外涌,虞周不敢想,想一下就头皮发麻。 “小子思虑不周,范老莫怪。” 范增点了点头算是应话,萧何又开口了:“虞司马,其实你还有一件事并不知情,便是老夫如此节约钱粮,还为了日后筑城所用!” “筑城?!” 虞周这下恍然大悟了,对呀,投奔的丁户那么多,另起一座城池都够了,筑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啊,自己怎么忽略了呢? 更何况有了这种大工程,流民到来之后有事情做,可以大幅度减少他们闹事的机会,有利于安抚民心,何乐而不为? 始皇帝给役夫们每天发钱,于是楚军找人干活也得发钱,就现在买完粮食之后彭城仅存的十几万铜板,征发徭役筑城那是想也不敢想,现在好了,一举三得,只等陈胜兵败、地分、人逃亡了…… 黑啊,这三个老妖早就把陈胜的遗产算计到这种地步,自愧不如啊,什么是利益最大化?这就是啊,他们总结不出这个词汇,但是干的贼溜儿啊…… “不知萧司徒打算在何处筑建城池?” 萧何笑得脸更长了:“此事本是萧某一时之念,还没有最终定下来,正好说来与各位参详一下,不过要是让我说,我属意此地……” 顺着他的手指一看,张良脱口而出:“邮亭?这地方确实不错,背靠邗沟水利便捷,开垦得当又是一个产粮大邑。” 第一百六十四章 张良计与老妖精 邮亭? 虞周一听就知道在哪儿了,始皇帝来会稽的那次曾在邗沟旁边筑高台设邮亭,本打算建城以利国的,结果会稽忽然姓了项,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邮亭地处江北,气候却跟江南也差不多,重要的是此地漕运十分便利,实在是筑造城池的不二之选,到了后世,这里有唯一的一座以邮为名的宜居之城——高邮。 不得不说始皇帝与萧何同时选中这里还是真有眼光的,让人担忧的是,一边开战一边搞这种基础建设,现在看来这点钱粮确实少得可怜,能行吗? 可不要两边相互连累,最后弄个一事无成才好…… 虞周把自己的疑惑说了,然后张良就笑了,漂亮的女人脸上少了几分堂堂正正之风,居然有些无耻。 “如果上将军为了钱粮担忧,张某倒是有两个办法,或可解决燃眉之急。” “哦?子房快些说来,大家一起参谋一下。” 看来他的主意确实有些难以启齿,说话前,张良居然以羽扇遮住下半张脸,这才回道:“其一,我军可以派一支大军南下渡过淮水,赶在章邯到来之前收复寿县,此城乃是先楚故都,纵使破败了仍有不少丁户钱粮。 而且恢复楚都对于楚人来说又是一种鼓舞,足以彰显上将军乃是天命所归的亡秦复楚之人。” 项籍有些有些心动,还有些犹豫:“可是子房,我已属意彭城为都,此时收回寿县,隔水相望是不是有些不便?” 这下子所有人都愣了:“以彭城为都?你怎么想的?此城乃是四战之地无险可守,如何能做都城!” 可不是嘛,彭城的另一个名字徐州简直如雷贯耳,古往今来,埋骨此地的风云英雄与无名氏数不胜数。 作为华北平原最重要的一个枢纽,几乎每次改朝换代都会在此洒下数不尽的热血,从夏帝启的彭伯寿征西河到解放前的淮海血战,虞周脑子都不用过就能吐出十多次著名战役,细想之后更是一纸难书,这种地方能当都城? 跟建都战场有什么区别! 慢着!如果是项籍的话……仗多到打不完才更过瘾啊! 夏禹九鼎什么的听都没听他提起过,这种想法很有可能啊! “上将军,此地一马平川无险可据,实在不是建都的上上之选,若是你心仪九鼎,张某可以立刻派人寻访,绝不让神器遗落乡间。” “羽儿,建都之事等到暴秦灭亡以后再说也不迟,莫要一意孤行。” “上将军,建都需得扩城,我军的钱粮现下难以应对,请上将军三思……” 当项籍从虞周眼中也看不到支持之意的时候,他灰心了:“听司马法言:'忘战必危',我还以为立足多战之地将来更受裨益,怎么……” 虞周很努力的把前半句“好战必亡”咽下去,安慰道:“这话以后再说,先说说寿县的事儿吧,我觉得子房此计大大可行。 为什么呢?因为我饿怕了,将士们也饿怕了,饿了就想吃粮,吃粮就得有地方种粮灌溉…… 说起灌溉,咱们就得数数先朝昔年所修的水利了。 魏国有西门豹修的十二渠,所以他们能凭借方寸之地养活数百万军民;秦有都江堰灌溉蜀地、郑国渠惠利关中,所以他们攒足了征战天下的资本…… 而我大楚也有一项水利为世人所惊,就是先庄王与令尹孙叔敖所修的芍陂,比起前三者,它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都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说到底,打仗除了将士用命谋士用计,最重要的还是要打钱粮,庄王当年可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觉得芍陂居功至伟。 所以啊,如今寿县虽颓,却有一个咱们不得不去争的理由,只要重新占有了芍陂稍加修缮,大楚将再无钱粮之忧,羽哥,你仔细考虑一下吧。” 这番话一出,项籍终于拿定了主意,摊开地图看了一眼,他道:“寿县必须夺回,我这就知会陈胜借一条道,若是他执意不从,项某便老账新账一起算!不用章邯动手了!” 范增老神神在:“有假道伐虢的前例在,只怕你说的再真诚也无用,他不会信的。” “师父什么意思?是让我直接下手,免得打草惊蛇吗?” 张良用羽扇遮住了整张脸:“这便要说到张某的第二条计策了。” “计将安出?” “楚军自过江以来军律严明秋毫无犯,贸然对同是义军的陈胜下手恐有不妥…… 所以…… 我们可以是韩军……” 这句话一出口,范增忽然呛了一下,咳的眼泪都出来了仍在咧嘴笑,萧何非常实在,噼里啪啦打了一阵算盘,回手赞了一根拇指,虞周目瞪口呆,重新认识张良一样盯着羽扇,也不知后面的那张脸现在究竟是何表情…… 这他娘的就是你当初拥立韩王、再复韩国的原因?专业甩锅? 张良祖上到底是不是韩相啊,哪有坑起故国毫不心虚的韩相…… 哦对了,人家心虚了,至少拿羽扇遮面了…… 项籍同样没想到张良居然出了这么个主意,脖子转动起来“咯吱咯吱”的,僵硬的很:“子房先生,韩军……这……”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计,上将军放心,韩王成将要成亲,张某要与他操持些许,顾不上这边的……” 直接说我和韩成没有异心那多尴尬啊,张良这句话等于告诉项籍韩军归韩军,韩王与他这个韩相没有伸手的意思,你们尽管施为好了。 “妙!羽儿,还不快答应下来,难道要辜负子房先生的一番美意吗?” “好!兵发寿县,这次我要亲自领军,半月之内必定拿下此城!” 虞周脸色有点古怪:“我也想到一个可以利用的地方。” “何故?” “羽哥的身型与韩信相当,事后被人看到了,尽可以把事情往他身上一推,反正他也是韩人……” “哈哈哈,确实确实,项某早就被此人烦的不行了,也该坑他一次,此言大善!” 大伙乐呵呵的笑了半天,钱粮的事情有远谋有近策算是解决了。 虞周从范增寝帐往外走的时候猛然惊醒,似乎最初的助赵助陈问题也已有了结论。 潜移默化,能把一座城池利用的一举四得,范老头不会是用脑过度才病倒的吧? “老妖精!” 第一百六十五章 刘邦 “龙司马,反秦是大业,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的吧? 刘某还没好好招待你几日,怎么这就要告辞了呢?” 龙且端坐马背,一张肥脸上笑容可掬:“沛公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如今军令已至不能多留,只等下次见面再叙吧!” 刘季在笑,是借着抚摸战马鬃毛掩盖僵硬的那种笑,兵是好兵、马是好马,他看在眼中垂涎不已,却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将其留下。 从彭城离开的时候,齐人与魏人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一心称王的获得了默认,势力孱弱的买到了秦弩,唯独刘季两手空空的回来,乡亲父老们见了他一个劲的质问,是不是礼数不周得罪上将军了。 天地良心!论势力弱齐人能有沛人弱?三两个城池还差点被人占了去! 论心性纯良那些人能比得上他刘季?齐、魏皆是自立为王,他只是号称沛公一直恭顺事楚,为什么就得不到青睐呢? 礼数…礼数……难道真的是这个原因? 可是家底儿不丰拿什么送礼啊?唯一拿的出手的只有吕雉刚刚诞下的小刘乐,偏偏张子房对于定个娃娃亲的提议不作回应,还能再送什么? 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撇开类似于“沛与魏罢兵言和便是最大收获”这样的敷衍之词,刘季还是很有所得的。 依他的性子,针尖大的窟窿都能透过斗大的风,何况汇聚仅仅几个月时间的各地义军? 于是……魏豹的麾下被摸了个底儿朝天,田巴的随从常与之把酒言欢,这么说吧,当初会盟结束分道扬镳的时候,许多人是口称沛公告辞而不是上将军,足见这家伙的钻营本事。 现如今斗大的风又把龙且吹来了,这是个好机会,好吃好喝伺候着,鞍前马后满足楚军的要求,几天时间下来,刘季总觉得还差那么点事儿,跟心中预期不太一样。 龙且的背后有项籍,还有数万能征善战的楚军,形势比人强,所以太过线的手段刘季不敢用,把这两万骑兵都给他也不敢用,后果太严重了,丰沛之地连个周市都挡不住,何论上将军? 然而只是请吃送也无法达到目的啊,沛县有的他已经全拿出来了,沛县没有的他也想尽办法,之所以这样卖力气,是因为刘季觉得龙且看上去厚道一些,比起范增、虞周在侧的项籍应该更好应对。 确实,龙且很厚道,酒足饭饱之后,小胖子当着刘季的面儿痛骂虞子期,说那厮如何如何小气不该如此对待沛公云云,还说可惜自己不是铁匠不懂军械,下次回来必定要为沛公说几句公道话……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该走的留不住,刘季只好送别了龙且。 回沛县的路上,他一直在反省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是不是真的冲撞楚人了?怎么有了樊哙牵线依然交际不顺呢? 樊哙的热情也在逐日递减,难道雍齿那件事的后续到现在还有影响? 一路念叨着,刘季又想起王陵来了,上一次共同击退魏军的经历使得二人关系稍缓,王陵总算能给他几分好脸色看了,哪知道一转头,这位仁兄又对他冷脸相待,还不如个陌生人。 因为刘季最近一直想交好楚军,因为王陵的好友雍齿正是死在楚人营中…… 两头不落好啊!楚军那里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奉若兄长的豪强再次离心离德,感概成事不容易的同时,刘季打算回去之后拜访、安抚一下王陵,先抓住一头再说。 城池再少也是个诸侯,势力再弱也与过去大不相同,这位沛公回到沛县之后,就把路上的想法暂且搁置起来。 见到魏军他是小的,见到楚军必须低头,见到龙且他要捧着,一会儿还得去赔笑脸……太累了!先放松一下再说…… 一盆温汤,两个婢女,长的丑一些没关系,手上会伺候就行了。 迫不及待的脱去鞋袜,刘季将脚伸进木盆,感受着不轻不重的力道,舒服的快要哼出声来。 水流潺潺,让人心神松弛,温热适宜,禁不住想要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人回想起自己的那句大丈夫当如是,有些迷醉了。 大丈夫不好当啊! 刘季闭目假寐一动不动,两个婢女不敢停手,温汤凉了就换,如此三次之后,终于见到沛公翻了个身,似乎睡着了。 刚要离开,又听耳畔传来不悦的哼哼,像是要醒?赶紧上得前去,一个揉一个捏,把主人再度送入梦乡,才长出了一口气。 “沛公!沛公—— 哎呀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你们下去吧! 沛公,快醒醒,有贤者拜访,沛公,沛公……” 吵吵闹闹的声音终于催醒了刘季,他坐起身来揉了揉眼,似乎还未回神,直勾勾的看了一会儿塌边脚盆,语气慵懒又不耐烦:“什么贤者?又是儒士吗?” “不是儒士,是我们在魏营结识的……” 郦食其话没说完,就见到门口一暗进来一个人,此人相貌堂堂身材魁梧,颌下短须看上去异常轻柔,一双细长的眼睛煞是有神,正看着刘季露出笑意。 “沛公,还记得在下否?!” 刘季见到来人使劲揉了揉眼睛,把手背上的眼屎擦了擦,一个箭步跃下卧榻,两只脚光溜溜的踩在地上不管不顾,差点踢翻了木盆。 “哎呀,陈平先生,彭城一别恍若昨日,想煞我也,想煞我也……” 见到刘季这副样子迎客,郦食其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老头一边帮忙打掩护,一边赔罪:“陈先生,沛公平时不是这样的,今日你来了,他喜极忘形……” 陈平笑了笑,回道:“沛公的性情在下略知一二,率真见诚不失为人杰,否则我也不会仓促登门,先失了礼数。” 刘季听完别提心里多美了,一脚踢开脚下的木盆,他也不拿乔了,大大咧咧说道:“看见没有,这才是真心的朋友,郦老儿,你当初明明是个狂徒,偏要扮作儒生,还说要考校我…… 看看,看看!看人家陈平先生多么坦坦荡荡,对待坦荡人就该赤诚相见才是上礼。” 投身沛军已经有一段时日,郦食其也算是非常了解刘季了,听他提到差点往帽子里撒尿的往事,老头也不羞恼,很有礼貌的“呸”了一句,涨红着脸走了,走时摔门踢盆儿的看起来很激动。 “沛公为人果然不拘一格,在下这一趟没白来。” 听话听音,刘季是谁啊?察颜观色的老祖宗! 陈平进门两句话,句句透露出投靠的意思,刘季岂能不苟合? “陈平先生,你能来我这里我很高兴,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刘季地无三垄、人无几户,为何先生唯独看上在下了呢?” 他这一问,轮到陈平尴尬了:“不瞒沛公,此番陈某乃是逃出来的,就连身上这身衣服,还是刚刚与沛公手下人借的……” 刘季大惊失色:“何故?!” “彭城之后,我与沛公相谈甚欢的事情已在魏营相继传开,魏豹不信人,听信谗言使我再无立身之地。 陈某离开之后左思右想,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投靠了沛公也好一展抱负。” 陈平只说了一半儿,起码落魄成这样的原因他没有说。 当初会盟的时候,陈平只是魏豹手下一个不显山不漏水的普通门客,十分不起眼,谁都没有想到,这个门客不仅心有大志,而且眼光卓著智计百出。 一个太有本事的手下和一个本事平平的上司会摩擦出什么火花来?事实证明摩擦是有的,火花没见着,因为魏豹不仅资质平平,他还没有多少容人之量。 魏国王室之后遇到了家徒四壁的穷小子陈平,不说前者心胸狭隘吧,至少也是多处不公,使后者处处受到掣肘,一句话概括就是小庙容不下大菩萨。 然后闷闷不乐的陈平就在彭城遇到了刘季,两个人一见钟情了。 刘季这人虽然不尊礼,但是他敢于真正放手,手底下更是五花八门什么样的人都有。 陈平货比几家,最终选择了沛县这一家。 楚营也曾考虑过,只是看了看与项籍形影不离的范增、张良,宁为鸡首不作牛后的心思立刻占满了他整个胸腔,否则如何对得起少时发下的宏愿,得宰天下如案板之肉…… 理想是高远的,现实是残酷的,就好比这次离开魏营,魏军没人拿他怎么样,乘坐渡船的时候反而遇到了黑心船家,眼看对方凶意渐甚,再不金蝉脱壳更待何时? 于是……陈平脱衣服了。 不是那种脱,而是精赤着上身显示自己没有半点财物,破了对方见财起意的心思。 更有甚者,他直接把剑一扔钻进后舱,光着膀子摇橹划桨,看的船老大一个愣一个愣的。 半是渔民半是水贼的船家拿着剑打量了半天,一抬头,忽然发现船居然被划到岸了,再一转身,又发现那小子早就撒丫子跑了,衣服都没穿…… …… 不管怎么说,陈平来了,让人尴尬的事情刘季不会提,相互间真真假假的取笑两句,宾主皆欢算是了事。 “陈先生来的巧了,我正好被一件烦心事困扰许久,还请先生解忧。” “沛公但说无妨。” “如今天下皆反各国复立,这小小的沛县就像一叶孤舟难以自保,在下心中甚忧,如之奈何?” 正所谓有本事的有肉吃,没本事的吃干饭,陈平知道这番考校意在定下今后地位,捻着胡须沉思起来,想了许久之后,他决定一语惊人。 “沛公,在下敢问一句,你占据丰沛自号公卿,是想真心反秦呢,还是想得过且过?!” 刘季怎么想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天下最难猜透的就是人心,所以有了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这样的名言。 陈平所说的两条路他都想过,或者说混到今天这地步,那两个原因都是他最初的动力,甚至还有更复杂的原因根本分不出个一二三来。 得过且过?!老婆有了、地盘有了、兄弟有了、儿子女儿都有了,四十好几的人了拼什么,放在别人身上早就当祖父了,现在这样似乎也不错…… 真心反秦?也对啊,如果暴秦不亡,刚才所想的那些拥有,迟早还是板上鱼肉任人宰割啊…… 于是乎,刘季长吸一口气,回道:“秦人暴虐无道,刘某不才,愿为转换乾坤出一点力,只是我一人之力终归有限,还请先生不吝指教。” 前半句豪气冲天,后半截话锋一转借机拉拢,陈平听完之后很是满意,点头又道:“灭国之功乃是大业,沛公有没有想过将来何去何从? 是解甲归田泯然于众人?还是身居高位贵不可言?!” 当亭长的时候不敢想像当流民的日子,当沛公的时候难以回首那些吃尽苦头的经历,面对两个新选择,刘季坦白道:“以前有个算命的说过,我这辈子注定了贵不可言,后面那个,我选后面那个……” “好,既然如此,沛公是想要王侯将相之贵,还是执掌九州之贵?!” 陈平话音刚落,刘季立刻打了个冷战,下意识问道:“什么意思?!” 问完之后,他自己也反应过来了,神情瞬间变得惊异莫名,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跟项籍那种曾为贵胄、眼光高人一等的家伙不一样,刘季起兵的目的很复杂,却绝不是一开始就冲着无上之位去的,正如陈胜胆子再大也只喊了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而不是皇帝轮流做明天到我家…… 因为皇帝是天子,王不是,哪怕周天子早在数十年前就被秦人废弃,可是周礼八百多年的余威到了今天,天下人推翻秦天子之后的第一个念头,仍然不是自己坐上去。 或者说,不到一定的地位想不到坐上去…… 亭长刘季没有想,沛公刘季也没有想,现在陈平逼他想了,想完之后他发觉自己的嘴巴很干,心跳打鼓一样“咚咚咚咚”不停歇。 “陈平先生……这话,说的大了些,也早了些吧?” “不早,只等沛公想清楚这个问题之后,陈某才好为您出谋划策,王有王的道,帝有帝的谋,全都在这儿装着……” 这么大的事儿哪是三两句话就能决定的?刘季想了片刻,试着问道:“那么王道与帝谋有没有相通之处,敢情先生试言。” “有!收揽民心!” “收揽民心?计将安出?” 陈平捻须:“荀子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沛公刚刚把丰沛之地比做一叶扁舟,那就必须知道能让扁舟颠覆的并非外力,而是在于本地百姓。 好比上次魏相领军来犯,如果没有此地豪强帮忙,沛公敢说守城吗? 楚军能够壮大至今,依我看也是遵照此理,他们每过一地必定约法三章,与当地百姓为善,与各地豪强互约,与民修缮房屋、挑水耕田者不知几何,虽是一个小小举动,却是最快获取民心的手段,能出此计者,必是天下一等一的智者。 沛公如果心怀高远,不妨效仿一二以显声名!” 刘季很聪明,见到楚人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对方跟自己不同,但是具体到哪里不一样,太多了反而说不上来,现在被明眼人点破,心思顿时活泛起来。 “好!明日我便让周勃他们依计行事……” “且慢!” “先生还有何见教?” 跟魏人的态度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 陈平感慨之后,继续道:“沛公,你若行此计,最好在此之前先改个名字。” “这是为何?!” “为王者、为上者尊,沛公从今日起就要扬名天下,岂能以家中排行为世人知?不妥,不妥……” 刘季这名字用了四十多年了,忽然有人说不妥,顿时有些纳闷:“依先生之言,我该取个什么样的名姓?” 陈平心说我只让你改名,没打算连姓氏一起啊,你倒是自觉。 “王者尊享其国,国者邦也,沛公不如日后就叫刘邦,你看如何?” “刘邦……好名字! 陈平先生,我这人有些胡闹,但是对自家兄弟那是没说的,先生今日频频献策,封赏少了怎么都过意不去。 这样吧,你先在我军中担任个都尉,司参乘与中护军之职,如何?” “拜谢沛公!” “哈哈哈,都是自家兄弟,客气什么? 今夜你我秉烛夜谈,把剩下的烦扰一并说一说,你来了我高兴啊! 来人,摆宴!” “……” 第一把六十六章 杀秦?扶秦?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 就在刘邦被陈平指引着渐入正途的时候,另一个人也在为自己的将来踌躇不定,不知应该何去何从。 自从被兄弟蛊惑着起了自立的念头,赵高再也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 多年为奴为婢的自觉让他养成了很多习惯,比如即使在睡梦中也要死死管住嘴巴,还比如作息习惯至今仍跟宾天的始皇帝一样,五更起三更眠…… 而现在,这一切全都成了折磨他的根源,对着每天出现在梦境里的大位敢想不敢说,一时憋闷醒来了,再对着空荡荡的黑夜发呆,直到天亮。 章邯不肯被招揽,也就意味着养足实力再行逼宫的可能性完全破灭,再加上胡亥一反常态的关注兵事,容许赵高动手脚的空间越来越小。 照这样下去,那些难以启齿的擅权之事大白于天下也只是时间问题。 王离准备南下了,章邯还在积蓄积蓄威势,等这两个人扫清寰宇的时候,只怕他赵丞相的下场要比李丞相还要凄惨。 老账加上新账,赵氏九族之内能活一条狗都算是赚的。 久居深宫有个巨大缺憾,就是很少有机会接触咸阳以外的世界,难以取得边将的支持。比如现在章邯脱离了掌控,王离再也不复当年求他的模样…… 久居深宫还有个优点,好比近水楼台先得月,一旦皇帝的身边人想要做点什么,等那些封疆大吏知道的时候早已迟了…… 天又要亮了,赵高又熬了一夜,带着想通了和没想通的问题,他悉悉索索摸出几匹绢书,搁在案头摊开,开始研墨。 人鱼油膏制成的灯烛只绽开一个不大的火苗,却像铜豌豆一样坚强,夏风徐徐吹过,焰头晃也不晃的散发出些许微香,让人很是放松。 赵高的篆字放眼整个大秦数一数二,知道他是怎么练成的人却不多,多少个想起国恨家仇辗转反侧的夜晚,奋笔疾书和人鱼油灯安魂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可以这么说,书法之艺既是赵高被赏识的开端,又是他在报仇路上取得的第一个小成就,意料之外的成就。 但是这种以往平复心情的办法失效了,从赵成说出篡位的那一天起,从胡亥走出上林苑参知军事的那一天起,赵高写再多的字也难以入眠,惶惶不可终日。 “咔嚓……” 笔断了。 半截笔头落在绢书上,墨迹有如黑夜一样浸染开来,执笔人握着剩下的笔杆,手有些抖,脸上阴晴不定。 “赵成……赵成!” “兄长!” “什么时辰了?” “四更已过,快五更天了。” 赵高面无表情:“你手下有多少人手可以调动?” “兄长是要……” “之前说过的那件事,宜早不宜迟吧!” 赵成心头漏跳了一拍,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回道:“兄长是说……呃,愚弟府上共有戍卫两千,如果与丞相府的戍卫合兵一处,或可一用。” 赵高耷拉着眼皮:“去将阎乐喊来,他的咸阳令府也有不少人马,等人到齐了,今夜便动手吧……” “这么急?!” 赵高剜了他一眼:“你懂什么,迟则生变!快去快去!” 赵成走了,赵高接下来却没闲着,这一天,丞相府、郎中令府、咸阳令府、甚至连赵成也没想到的卫尉署都在调兵遣将。 保险起见,赵氏兄弟甚至抓了阎乐的老娘为质…… 私自调兵、逼近宫闱,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不是没有人过问,只不过朝中大臣经历过指鹿为马之后,骨头最硬的早就被杀了一茬,剩下的人,张嘴问一句便只会缩着脑袋在窝里装鹌鹑。 最根本的是,胡亥至今仍对他的“阿父”深信不疑。 赵高说咸阳混入了贼人需要遣兵捉拿,他信了。 赵高说贼人可能混入了咸阳宫,为天子安危计应当大索,他也信了。 赵高说贼人凶猛,建议天子暂避望夷宫,胡亥看了看望夷宫外面站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军士,从没怀疑过他们是不是来保护自己的,一头便钻了进去,浑不顾身边的宫人多数惊惧逃走,只剩下了一个…… 捕鸟的时候需要簸箩笼罩,抓狗的时候需要先把它赶入穷巷,这两个办法合二为一之后,结果就是望夷宫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牢笼,让胡亥绝望的牢笼。 “你们要干什么?!朕是天子,你们这是谋逆,朕要诛你们九族!!!” 年轻的声音里满是震怒与惊惧,因为变化来的太突然,熟悉的臣子一夜之间变成了逼宫者,就像一脚踩空之后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行走在悬崖上…… “陛下,臣此次前来是为了侍候天子升天,请陛下不要让臣为难,还是乖乖就范的好。” “阎乐!你是赵阿父的女婿!安敢如此对待朕,就不怕阿父怪罪吗?!” 声音气急败坏,回荡在空荡荡的望夷宫里显得那么大,以至于站在宫门口并未现身的赵高听得一清二楚,叹息之后,他背过身去,未发一言。 “陛下,臣就是奉了中丞相之令行事……” “这不可能!阿父不会这样待我,我要见他,我要见中丞相!我要见赵高!!” 阎乐对着左右打了个眼色,随即回道:“不可能,丞相大人不会见你的。” 看着越来越近的军士凶光渐盛,胡亥倒退两步,又说:“好……好!我知道你们的丞相是什么意思,我退位……天子之位朕得来有亏,我不做了行不行……我只去一个郡王之位富贵余生……” “不可!” “不可……那……那万户侯呢?我只要食邑不要其他的,养活一家老小总可以吧?” “不可!” 说话间已有四只粗壮的手臂搭上胡亥双肩,他挣扎两下,喊叫已然带了几分破音:“不要了…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我愿为黔首庶民,与妻儿苟且余生,咸阳令,快将我这心愿说与阿父去听,放我一条生路吧……” 阎乐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没有分毫动摇:“也不可能! 足下骄奢妄为、诛杀无道以至于天下皆反,不死不足以平民愤,还是快些上路,保留些颜面吧!” 到了这个地步,胡亥知道自己骂再狠也没有用、说再多也难以转寰了,他两眼无神的呢喃几句,很小声的回道:“那……让朕自己走!” 阎乐这次终于应允,手一挥,左右便将二世皇帝放开。 没了旁人支撑着,胡亥一屁股坐到地上,看到面前多了一张摆放着短剑的案几,看到四面八方的布幔将自己围起来,这个场景依稀有些眼熟…… 是了,数月之前,十位大秦公主、他的十个姐姐便是这么走的,当时的奏简上说的是礼送归天,却不知道是这么一个礼送…… 胡亥更不知道的是,相比受了磔刑死无全尸、下葬都需要先缝合的十位公主,他现在的待遇才真的是被礼送。 …… 血染白幔,鸦雀声声报之于天,赵高的心里很复杂。 说畅快,那是因为胡亥身为始皇帝的最后一位子嗣,他一死,赵高的报仇计划才算完满了。 说轻松,那是因为这条唯一的活路越来越有希望,当初蒙恬、任嚣在外之时,胡亥动作快一些便能承继大位,如今王离、章邯远在天边,他赵高凭什么不可以?沙丘之变他还是主谋呢!现在依样再谋划一次有何不可?! 结果……事实很快就告诉赵高,这个真的不可以。 也许是多年压抑已经让畏惧成了一种心理惯性,面对胡亥只是有着些许小愧疚的赵高,居然看到那个位置迈不动腿、喘不上气了! 以前站在上面帮皇帝传话递奏简还不觉得,现如今离开陛阶许久,他才发现要想再回去是那么难! 尤其是刚刚杀完一位天子,心境、目的都与过去大不相同,简直难如登天! 勉强抬起一只脚往上走,豆大的汗珠子率先掉了一地,赵高忽然想到始皇帝离开的时候,也是如油巨汗裹满全身,顿时针扎一样缩回脚来,尖叫连连:“不是!不行!” “大人,不知有何不妥?为何大人还不上位?!” 赵高看了看女婿,深吸一口气,死死攥住手掌,依靠疼痛让头脑清明了许多,过了一会儿,他回头看了看宫外甲士,转过身来继续尝试。 俗话说一步踏错满盘皆输,第一步,赵高终于迈出去了,即使再想反悔,胡亥的尸首也不容许他回头。 第二步…… “丞相!丞相——!” “快来人,传太医丞!丞相昏过去了!” …… …… 咸阳宫内很热闹,一场如火如荼的大变正在上演;咸阳宫内很寂静,这座不知道吞吃了多少性命的巨兽,从来都像它的本来面目那样肃穆,几经风雨之后,甚至带上了许多不似人间的寒冷。 同样寂静的还有一座距离宫城不远的馆舍,门口巨大的狻猊石像显示着主人身份不凡,些许青苔却映衬的此地有些荒芜。 馆舍内没有掌灯,远远望去很难判断主人家是否还在此居住,像是一座荒宅那样道尽沧桑。 整个咸阳都在沉睡,或者说整座城池都在假寐,这所宅院也不例外,趁着老天一闭眼的工夫,一道黑影翻墙而过,熟悉的没有任何停顿,老猫一样弓着腰向内宅前行。 “是相里先生吗?!” 人影停顿了,望着指向自己的秦弩,压低声音回道:“别拿那东西指着我,没用!徒惹老子心烦!” “看来是了,公子在家里期盼已久,请先生随我前来。” 潜行者与问话者一前一后离开庭院,走不多时,一栋黑漆漆的屋子显露二人眼前,到地方了。 “先生请。” 相里业有些纳闷,人在这里为什么还不掌灯呢?但他仗着艺高人胆大,毫无畏惧的走进屋里,期待着接下来的会面。 “经年不见,先生风采依旧,不像我嬴氏如今的寥落模样,难说不是轮回。” “公子妄自菲薄,取笑在下了,倒是公子这些年变化不少,相里业差点没有认出。” 等待相里业的不是别人,正是蛰伏许久的始皇之弟公子婴,也难怪相里业这么说,印象中的公子婴虽有些小算盘,却从来都是意气风发、朝气蓬勃的模样。 一如刚刚因军功获封五大夫的精气神,再加上魁梧身材与军中人无异,怎么也不像面前这个满眼倾颓的青年,唏嘘的胡茬乍一看还以为是中年人。 “赢氏劫难在即,子婴便是想让心中松快一些都不可能,如何不变? 不说这个了,此次我找先生前来,实在是有可比泰山的重要事情相托付,本以为还会像以前那样被拒绝……子婴,拜谢先生!” 相里业没有上前搀扶子婴,这个举动让子婴心中更加激动,因为受了礼意味着不拒绝,立刻一揖到底恭敬异常。 “是因为……大位?!” “正是!” 相里业低着头:“我来之前探查过了,你那位好侄儿……怕是已经呜呼归天,恕在下无能为力。” 哪知道子婴接下来的表情、话语才真的尽显这几年的变化,面目狰狞道:“我也知道,我也知道嬴胡亥此时八成魂归天外,正因为如此,我才找先生前来一叙!” “你知道?!”这次轮到相里业意外了:“你知道还不救他,那不是始皇帝最后一丝血脉吗?! 即便你要争位,就不能给他一个更好的下场?” 子婴复道:“先生想不想知道我这几年都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才有如此剧变?!” “愿闻其详。” “胡亥乃先帝幼子,自从他登位的那一刻起,我便心知此举大异于先帝心愿,果不其然,此子登位不久,北疆便传来了长公子扶苏自刎的消息…… 祸起萧墙啊!正如虞子期当年与我详解的季氏,岂不是祸起萧墙?! 从那时起,我便联络海外异人托付先帝血脉,上书进言休要自毁大秦…… 奈何千言万语进不得帝心,蒙上卿还是被他赐死了,接下来先生也知道,这萧蔷之祸来的如此猛烈,以至于子婴疲于奔命多年,仍不能使大秦基业万中存一,在下愧对先帝,愧对大秦啊——” 相里业心中一动,问道:“先帝血脉?!是扶苏公子的,还是……” 子婴揉了一把眼睛,哀声回道:“间或有之……” “此大功绩也!公子受得相里一拜!” 两人相互施完礼,又安慰几句,然后相里业继续问:“那依公子之意,如今找来在下,可是要迎回先帝血脉承继大统?!” 子婴异常坚定:“不!在下要亲自上阵!非贪功,非慕名,非垂涎权者利者,乃是为了大秦我也避无可避。 至于胡亥……想到几位贤侄惨死的模样我便不能饶过他,救与不救,公心私心皆有,让先生耻笑了……” “人之常情……何以见笑?! 倒是公子此番找我,还未言明有何要事嘱托在下?” 子婴两眼特别有神,与倾颓的脸色大相径庭:“我想使先生助我早日诛杀赵高,趁着社稷还未倾覆,重扶大秦!” “公子不知……你现在找在下,能够奔走的或许只有我一人……” “墨家……?” “过眼云烟了……” “我愿与先生歃血盟誓,重扶大秦与墨家,共存万年!” “咣咣咣——” “有人在家吗?公子婴?!赵婴在不在?!丞相召见——!” 听到门外的吵闹声,杀气,瞬间漫延。 “辱人太甚——!” “公子且慢,机会来了!” 第一把六十七章 相邀 赵高不会想到,昔日峄山下的一次偶然相遇,已经使子婴大不一样了;他更不会想到,沙丘之变的时候,子婴才是第一个想到了祸起萧墙之人,并且从此早早给赢氏留了根…… 赵高只看到,自己派去请子婴登位的侍者被他拒之门外,非但未恼,反而心中稍松嗤之以鼻,一个王位吓病一个人,此人不过尔尔! 额头搭着一块湿帕,赵高才是真的病了,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一踏上陛阶就胸闷气短、浑身大汗淋漓一点力气也使不出,以至于到手的位置又要让给旁人…… 君、臣、佐、使,也许真的每个人一生下来就已注定他的命运,命里无时莫强求?! 一而再,再而三,天命如此,那就遵从天意吧! 退一步想想,即便子婴登上王位又怎么样?反正胡亥都杀了,子婴若是安分守己的做个有名无实的秦王倒也罢了,如若不然…… 哼、哼、哼…… “赵成……明堂太庙准备的如何了?今日能否举行大典?” “兄长,都准备妥当了。” “赵婴呢?还是不允吗?” “我派了三次人,赵婴府上每次都是恭敬有加,但是一说到称王,他便这里疼那里痛的装腔作势,胆子小的很。” 赵高疑惑道:“此人以前久于战阵,怎么会只有这点胆量?是否不妥?” 赵成笑道:“那是兄长没见到他现在的模样,眼圈乌黑一看就是整日惶惶,马鹿之争的时候,许多大臣都是这样。” “原来如此……再去请赵婴,这次你亲自去!” 赵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施礼退出去了。 …… …… “咣啷!” “赵婴,你别给脸不要脸!我与丞相数次相邀,那是抬举你!关中赢氏可不止你一个!惹急了我,谁做大王都是一样的!” 子婴卧在塌上,大热的天以半截裘被盖住身躯,双手紧握的模样似乎生怕周围人上前来抢,语气犹豫不决:“郎中令,此事并非在下有心拒绝,而是我这身子骨实在撑不住哇,咳咳……咳咳咳……” 赵成冷笑:“你就继续病着吧,希望丞相亲自来的时候,你也是现在这番模样!” 说完之后,赵成转身领着自己的人走了。 子婴有心看了许久,这才从塌上爬起身,走到正在煎熬草药的陶罐处,小心翼翼的煽动火苗照看着。 “公子,你这病装的连那两个奸佞都不信,何苦如此上心一碗汤药?” “相里先生有所不知,这药不是给我喝的……” 相里业笑得很玩味:“只要赵高前来,在下杀他仅需一剑,你不会是盼着他把药喝下去,然后毒发身亡吧?” “咳…咳咳……” “什么人!” “墨家的人真是没落了,连我这病怏怏的老头子到来都没察觉,难怪身为钜子却形单影只,咳…咳咳……” 来的是个不知几旬的老者,身躯壮硕又瘦弱,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相里业留意到此人露在外面的手脸异常干枯,好像仅仅剩下一层粗皮贴在骨头上那样。 但是这老头的骨头架子很宽大,即使年事已高一副疾病缠身的样子,也能看出他年轻时必然是个壮汉,说不定还曾驰骋沙场。 “未曾请教前辈是……” “见过老宗正!” 子婴一见礼,相里业顿时明白眼前人是谁了,宗正执掌皇帝亲室与外戚勋贵,说白了就是大秦赢氏的族长,而这个年纪这个身材,只有可能是早已不管事的上一任老宗正——赢腾。 大秦划分郡县的时候,将咸阳所在的一亩三分地称作内史郡,这等京畿要地,寻常人执掌不得,赢腾就曾把这四十二座城邑通通握在手中。 后来征战天下,老头子当年更是一马当先,率先将韩国纳入大秦版图,从此开启了六国的哀歌,那时候,他叫赢腾,也叫内史腾。 “晚辈见过老前辈……” 受了二人之礼,赢腾的眼睛很明亮,像是沉寂许久的宝刀重新绽放光华那样夺目,轻咳两声说道:“奸佞赵高将至,老夫不便与你二人多说,大秦的将来全看今日。 倘若功成,我当与陇西赢氏为你们舞之贺之,倘若赵高不来……” “前辈放心,相里自问还有几分身手,赵高今日不至,我定亲自到他府上取其首级,以慰这些年被他残害的英灵!” 老赢腾白了他一眼,说道:“倘若赵高不来,太庙之中我也早有布置,定让此贼今日伏诛!” …… …… “还是不肯?” “是啊兄长,这家伙似乎被吓破了胆子,我派去盯在那里的人说,他曾几次三番试图逃走。 甚至有一次,赵婴被抓之后以头抢地,声称自己愿意效仿公子高殉葬皇陵,求丞相放过他的两个儿子……” 赵高听完之后忽然坐起身,额头湿帕掉落的同时,他感觉浑身病气也被抽走了,精神一振:“既然是这样,那我亲自上门去请,他若再不从,架也得架到王位上!” “这……兄长,我想不通!” “有什么想不通的!天命仍然眷顾赢氏,你是想要一个胆小怯弱的君主,还是再跟随始皇那样的君上? 快,更衣备车,我这病好了!” 车驾越来越豪华,车队的气势越来越雄壮,脚下的路却早已变成另一番模样。 这座大秦最核心的城池,许久没有三人以上的百姓凑在一起闲话家常了,商肆越来越少,剩下的也都早早关门,士人们最喜欢待的各种馆舍,如今更是青苔遍布访客罕见。 一路上,赵高都在盘算怎么迫服子婴,到了地方之后,他发现出来迎接自己的人并不多,陌生面孔尤其少得可怜。 看着那些或矮、或黑、或丑陋不堪的侍女站在风中瑟瑟发抖,赵高的心情如同脚步一样欢快起来,嘴上佯怒道:“子婴怎么说也是公子,为何只有这点人服侍?他府上还有些什么人?” “回丞相,公子府上的下人全都在此了,倒是屋里……” “嗯?!” “屋内有宗正赢腾正在劝解,还有内侍韩谈不离左右。” 一个老头,一个宦官,甚至那个宦官还算得上是故人,赵高放下心来,迈开步子就往宅院里走去。 前后门与各处墙院有兵丁守着,水榭楼阁有军士站着,从大门到内宅,甚至来个瞎子只扶着相隔不远的人墙也能走进去,这个架势,让赵高更加自信几分。 第一百六十八章 秦!秦!秦! 子婴在等,赢腾也在等,当着众多赵高耳目的面,一老一少你来我往扯了半天皮,正主儿始终没露面。 相里业藏不了多久,他们两人心中都很焦急,终于,等到韩谈第三次出去又回来的时候,满院子军士忽然将兵器往地上一顿,这是有身份尊贵的人来了…… 一只脚率先映入眼帘,然后是一张让人见了恨不得咬下来的笑脸露出萧墙,老赢腾看到来人,笑得满脸褶子有如树皮,他是真心高兴啊! 当初王室子弟悉数被虐杀,老头子身染重病无法起身,好容易托付了嬴喜接管宗正府想要营救诸位公子、公主,结果又被赵高绕开了! 现如今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他怎能不高兴?! “子婴公子,听说你……” “动手——!” “杀——!!!” 没有一句废话,韩谈干净利落的掏出短剑对着赵高胸口便刺,赵高对于这个曾经给自己引路、接下自己赏赐透露胡亥行踪的宦官没有防备,眼睁睁看着剑与胸膛越来越近,呆立当场。 “兄长小心!” 被及时赶到的赵成推了一把,赵高险而又险的避开了杀机,韩谈一剑未竟功,双眼立刻变得通红,八步赶蝉似的紧追不舍,手中利刃再度扬起。 突逢巨变,赵成与赵高也稍稍反应过来一些了,一个捂着受伤的手臂怒目而视,另一个躲在兄弟背后张嘴就要喊人,他们俩谁都没有注意到,房梁上忽然飘落一道人影,人无声无息,剑,却借着从上而下的威势仿若雷霆! 一个出入军营有如无人之境的剑客是可怕的,如果这个剑手再以有心算无心,纵使天下至尊也讨不了好去。 于是赵高中剑了,左肩切右腹出,这种剑招实打实的挨上,整个人被劈成两半都有可能! 但是相里业手上的感觉很不对,没有刀剑切入皮肉的撕裂感,只有令人烦躁的金属哀鸣传入耳中,尖锐又难听。 一剑劈下之后,赵高已经坐在了地上,面如死灰,想让他死的几个人见了却都心中一沉,因为只闻尿骚未见血腥。 深衣破了,一副毫不起眼的内甲露出面容,同样身穿宝甲的相里业只看了一眼,就知此物乃是异宝极难毁伤,深吸一口气后,他又仗起长剑直取赵高脖颈! “拼了!” “来……来人!” 子婴一把拉住撸起袖子想要亲自动手的老赢腾,抬腿便将药罐子踢了出去,腕子一翻手上多了一把短剑,以有去无回的架势冲向赵氏兄弟。 赵高、赵成生于隐宫,察颜观色的本事还能说得过去,论及身手可就差远了,对面这几人一个是墨家钜子,另一个曾以军功封爵,哪一个打他们兄弟都有富余! “贼子休走!” “嗤——” 刚才挺身相救的动作把赵成彻底变成了靶子,相里业的快剑到时,先将前面的赵成扎了个通透,然后去势不减直指躲在后边的赵高,看架势,竟然是要一剑双杀不留一分活路。 赵高被兄弟的血溅了满头满脸,受了腥的热的一激,浑身打个寒战却在无意中捡了一命,长剑透体而出稍有偏差,贴着没有喉结的脖子捅了过去,擦破油皮留下一道红线,又热又凉的触感煞是惊魂。 三番两次逃出生天,哪怕是上天的宠儿也该将好运用完了,赵高听到门外甲士的脚步声,转过身就往外面爬,刚刚摆脱兄弟的尸首,他只觉后腿一凉,身子顿时向前歪斜着倒下去。 眼角一瞥的空当,只见子婴正将一柄短剑死死的往地上插,剑上还穿着一条腿…… “啊——!” 整条腿被人钉在地上,赵高心知自己无路可逃了,刚要想些措辞求得饶命,他忽然又觉脖颈一凉,浑身的力气流水般往外倾泻,张嘴都难。 “韩……韩……!我……我……” 赵成的血是像涓涓细流那样在地上缓慢淌开的,赵高的血是从脖颈处朝天喷涌的,此情此景,谋划许久的子婴和期待已久的老赢腾见了没有几分欣喜,只感到热泪涌动心头无限酸涩。 奸佞伏诛了,可这两人纵使伏诛百次又有什么用呢?那些逝去的宗族子弟不会再活过来,他们哪个人不是比赵高赵成死的凄惨百倍、痛苦百倍! 堂堂公子,在市井上受尽无赖与奴隶的折磨才能解脱,堂堂公主,十个人染红了一座宫殿的每一寸地板! 想起那些让自己吐血的过往,老赢腾血灌双瞳:“把他给我扔过来!” “?” “韩谈!把赵高给老夫!!!” 这是想鞭尸了,韩谈看了看子婴,子婴割下赵成的头颅往外一抛,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吼道:“奸佞赵高已死,从者若是归顺,皆不论罪!” 门外的脚步声停下了,韩谈却看到了一个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景象:老赢腾一把接过胸口还有些许起伏的赵高之后,一口咬在他脖子的伤口上,呜呜有声像是哭泣,又像索命厉鬼终于尝到血食,不似人间场景…… 子婴看了看,最终扭过了头。 相里业瞄了两眼,立马抱着剑去门外应付场面去了。 “赵高已死,降者不罪——!” 军士们看到了满身是血的子婴,也看到了高来高去的相里业,有认识他们的,也有不认识他们的,有犹豫不决的,还有死心塌地的。 几杆战戈递出,几颗人头落地,鲜血迫使这些人往后退了一圈,两边站定了开始迟疑。 “我乃公子子婴,今日,我将入太庙承继王位重扶大秦,尔等昔日从贼实属无奈,此时放下刀兵尚可无罪而论,否则谋逆之名祸及九族!” 赵高掌权时日尚短,真正死心塌地跟随的没有几个,很快,第一支长矛扔到了地上,然后第二把剑、第三柄戟…… 咣啷、咣啷不断,这边的局势算是稳固下来了,子婴提着赵成的人头转了好几圈,随手一扔,叫过韩谈交代拿下阎乐的后续事宜等等。 “公子…公子!” “先生有何见教?” “老宗正的样子有些不对,你快去看看!” 子婴一听连忙返回屋里,只见赵高的脖子早已烂作一团,而赢腾,满嘴赤红不住咀嚼,吞咽的动作没有,倒是眼中流泪、口鼻冒着血泡的样子很不对劲,谁也说不清那是来自赵高的,还是赢腾自己的…… “宗正!老宗正!子婴今日继位,你说好不好?!” 赢腾咳了两声,大片大片的血迹染红了前襟,气息十分不稳:“好!好……!大秦的将来,还是要落在你的肩上,老夫才能放心……放心的去见先祖……” 子婴压抑住悲意,哑声道:“宗正!那你来主持子婴的继位大典,好不好?太庙已经准备妥当,咱们随时可以走……” “好……以后……以后再有难处,让嬴喜帮你……咱们走,去把大秦,重新扛起来……!” 子婴的眼里终于控制不住了,他不敢擦,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上前搀扶起赢腾,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外走去。 六月的天很是善变,刚才的艳阳高照变成了阴云万里,赢腾被扶上车驾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子婴有些不舍得放手,恍然间,他又想起年少时也是握着这双大手,第一次爬上马背,第一次张开软弓…… 甚至许多责罚都是来自这双手,只是那时候,赢腾的手更加宽厚有力,不像现在这样枯瘦的如同秋风里的落叶…… “驾——!去太庙!” 子婴亲自驾车,到了路上,他才知道赢所谓的布置是什么,一支两千余人的锐士精骑似乎知道了赵高已死的消息,快马扬鞭迎面而来,见到子婴抱了抱礼,随车同行。 车里很久没有传来咳嗽声了,这让子婴又是担忧又是欣慰,尽管非常努力的用好消息安慰自己,泪水还是顺着他的面颊往下流,丝毫不受控制…… “赳赳老秦,复我河山! 血不流干,誓不休战!” “轰隆——咔嚓——!” 大雨倾盆而下,马上的骑士、车上的公子无人晃动一丝身形。 天威可怕,却依然遮不住有些凌乱的马蹄声。 蹄声阵阵,却还不妨碍秦腔越唱越高昂……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锐士争先,一骑当千!” 第一百六十九章 新生 是人都有遗憾,子婴的遗憾是老宗正未能亲眼看到自己登上王位的那一刻,以至于太庙的大典上,他只能望着远处门窗洞开的辒车稍解心结,默默立下宏愿。 大雨可以遮去满脸泪水,却浇不灭心头的怒火。 赵高身死之后,登临高位的子婴终于知道这个国家已经被败成什么模样了…… 要钱钱没有,要粮粮空仓,食不果腹的孩童只用半尺布就可以换到,最重要的是,无人可用! 敢说话心思直的被杀了,不说话心思直的全跑了,剩下一群不敢说话得过且过的家伙,鸡肋一样站在朝堂上当背景,问策这种高端的事情想都不用想! 更可恨的是,一旦子婴作出什么决定,这群人就开始叽叽歪歪了,这不行那不行,子婴一反驳,他们又噤若寒蝉不再说话,那模样好像在伺候个暴君,简直可气! 再怎么没有人用,这位新上任的秦王还是能够分清轻重缓急的,眼下就有几件大事等着他去处理,于是…… 秦王令,先君胡亥祸国殃民,着其家眷以黔首之礼收殓,葬于望夷宫外永世不得入皇陵。 秦王又令,国之奸佞赵高、赵成、阎乐残害忠良、危害社稷,皆处之以车裂,罪及九族…… …… 短短几天的时间,咸阳的士人、百姓就发现了不少变化,比如阿房宫停止修建了,比如昔日的许多肉食者变成了菜市口的烂肉,比如骊山忽然变得静寂许多,就像上林苑渐渐兽少、人少,再无军士日夜把守一样…… 坐在马车上趾高气昂的宦官不见了,面目如铁的军士多了不少,这些粗汉挨家挨户敲开房门,却在家主战战兢兢的目光中,冷言冷语的扔下一句去看告示就走了,活活吓死个人! 告示?!百姓们早就害怕这玩意儿了!近几年来,大秦张贴的告示不是征发徭役就是征收税赋,咸阳城中迁来的富户倒是多,家破人亡的也多!简直是催命符啊…… “减租了……!今年减租子了!” “啥?你没看错吧?!真的是减不是加?!” “没错没错,真的是减!先君已逝新王登基,大王给全天下减了两成租子,君上万岁!” “咦?为什么是大王,不是皇帝?” “别吵别吵,看看还有什么其他的没有,徭役减没减?我儿子什么时候能回来?” “呸,得寸进尺就是说你这样的,大王给了好处就该谢恩,你倒好,还惦记更多好处……” “咦?还真有?” “真的有?快念来听听,老汉家中二子也在戍守城垣,这上边写了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没?” “等等我看看……这……恐怕你得失望了。” “啊?那它都写了啥?” “嗯……大概意思是说,国事用急,现有的徭役不能减了,不过以后役期改为每年只服一个月,与先帝初时一样!” “一个月就行?!真的?!” “告示上是这么说的,我可不敢扒瞎。” “那我儿子呢!他现在不能回来,这不是亏了!” “大王说了,如今多服役了的,以后还能将期限减算出来,也就是说如果你儿子今年回不来,今后五年都不用服役了!” “哈哈哈…这也好,这样也好!不用年年担惊受怕,大王好人啊!” “那当然了,咦?!蒙恬将军也被释放了!!!” …… 各种各样的消息风一样吹过这片大地,踏着淤泥跌倒了仍在大笑不已的家伙比比皆是。 土地需要肥料才能变得肥沃,有时候,尸体也是不错的肥料,如果再有一场满带着各类种子的春风吹过,重新焕发生机,只需要有阳光便足够了。 以前的五大夫赵婴是个满心征战与自我的青年,后来的公子婴经历了赢氏最大的磨难,变得善思善谋了许多,直至今日,赢腾用性命为这条虬龙插上翅膀,短短的大秦两个字,作为一种背负却能带来无穷的动力。 以前极少接触的农活他做了,磨的两手都是泡仍然乐此不疲,社稷社稷,社为土,稷为谷,大秦现在什么都缺,必须一样样夺回来、挣出来。 “公子,奴婢有些想不通啊,如今天下王者不知几何,您退居王位岂不是弱了大秦声势?” “大秦以前只有王没有皇帝,我只是觉得重扫六合之前,自己还没有资格称皇帝,再者……各边将那里都传过信了吗?蒙恬将军何时能够赶赴咸阳?” “回公……君上,各郡县都已派出使者传命,蒙将军赶过来至少也要月底。” 子婴直起腰擦了一把汗,对着远处同样劳作不休的相里业道:“先生,墨家的自苦为极我早已见识了,您还不肯屈就上卿吗?” “算了吧……我的本事自己知晓,偌大一个墨门都没了,就是个败家子儿!” 子婴被他说的哑然,随即又问:“那您就不想重振墨家?!” “想啊……但是有几个弯绕不过去,想再多也没用啊……” “何故?” “门中长老说我轻浮,这我认了,别派技艺冠绝天下,这我也认了,技不如人生不逢时,相里不如行脚天下,席不暖突不黔,广增见闻。” 子婴难以理解相里业当初承受的打击,疑惑道:“先生此言过于妄自菲薄了吧? 在下以前也有年少轻狂,经历些事情总会好一些,至于技不如人……我辈用心勤学便是了,那还能事事皆比人强?” 相里业听完虚喝一彩,说道:“王上能有这样的见识,大秦复兴指日可待,只不过……大王方才所说并不适用于在下,我是绞尽脑汁也无计可施啊……” “说来听听?” “王上见过会自己飞天的灯具吗?” “这……我在军中时或有耳闻,好像王离将军当初曾败于此物之手?!” “正是!飞天之火甚是骇人听闻,王将军初遇此物军心涣散,冤也不冤!” “莫非还有什么名堂?!” 相里业很倒霉,谋划平叛想要大显身手的时候,被人家以匪夷所思的手段击败了;回过头亲自动身认真对待,把蒙恬他儿子搭进去了;回到大秦,成了通缉要犯了;回到墨门,一堆所谓的墨客乱成了一团;好容易放下所有回山中修身养性,又被鹤老每天拎着飞天信灯说教,说他招惹齐墨不智不义…… 总之,受了这么多憋屈,找个能说话的人和机会太难了…… 此时听到子婴发问,那还等什么? 从头到尾、一五一十,除了涉及墨门秘辛的紧要关节,相里业把自己所知的楚军和齐墨的些许手段全说了。 可以飞天的信灯固然让人惊叹,真正涉及到强弩之类的战器才更让人担忧,子婴越听眉头皱的越紧,他实在难以想像自己未来的敌人会是这样的…… 子婴原本以为,那些所谓的义军应该多是乡勇流民聚集而成,就算有几支反叛的郡兵应该也没什么,只要大秦喘过这口气,或镇压、或招揽都能将这次国难捱过去。 哪想到十年前始皇帝还在睥睨天下,十年后六国后人竟有了这等强兵悍将,带着国恨家仇卷土重来。 对方可以制作不输秦弩的强弩,意味着大秦有一项优势完全丧尽;对方拥有大秦所没有的手段和战器,意味着大秦的局面比自己想像的更加被动…… “相里先生,据你所知,朝中何人最了解楚军?” “……没有。” “那……何人能够抗衡楚军?” “此事需问蒙恬将军,在下不知……” 子婴扶着犁,嘴里重复着两个字,谁也不知究竟是指什么:“可叹!可叹……” 第一百七十章 你想要什么? 战争很残忍,这一点很多人都知道,但是战争究竟有多残忍、多恶毒,不身处其中的人是无法体会的。 就像众所周知的岳家军,纪律之严明达到了“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这种炉火纯青的地步,但那是针对宋人和汉人百姓的,不拆屋,并不意味着不踹帐篷…… 项籍如今就在踹帐篷,尽量少杀人是他答应虞周的底线,但是用屁股想也知道,楚人扮成的韩军每劫掠一座粮仓,当地的官府便会把这些损失转移到百姓身上。 百姓没了生存的根本,流离失所那是肯定的,再然后……一座注定榨干他们劳力、并让他们感恩戴德的城池正在等着这些人修建,这座城池的主人既是施恩者,同时又是施暴者…… 更残忍的是,作为流民到处流亡的时候,注定了会有无数人坚持不住,率先倒在路上…… 这是许多上位者共同的手段,能想通这一点的人基本都在这么干,想不通的注定会被前者吞吃,带着疑惑或者最终的顿悟永远闭上嘴巴。 项籍的脑袋很少转弯,所以这件事情的因果稍微间接了一点,他就干的完全没有心理负担了。 他甚至不知道现在进行的劫掠还有更深层次的考虑,他只知道楚军很缺钱粮,而这些钱粮都是来自于伪王陈涉,不拿白不拿。 有时候,人无知一点会很幸福。 …… 幸福的人不只一个,九江郡守朱起也感觉自己很幸福,为什么呢?因为他被兵围住了。 九江原本是楚地,大秦统一之后,尴尬的事情来了——偌大的郡制被长江划分成了两半, 治理起来极为困难! 九江郡北有着曾经繁华许久的寿春、六安等城邑,到了江南,整个风格又变成了另一番模样,活脱脱像是另一个世界。 九江郡南在先秦时被称作百越,即便到了始皇帝时期,这里仍是人烟稀少民风彪悍的存在。 所以九江郡之南虽大,却只有一座像样的城池——番阳。 前面刚刚说过九江南北差异大很难治理,因此难中之难的番阳县令并不是大秦任命的,而是由当地的土著、山民共同推举的。 这位县令颇有手段又得地方民望,即使是强权如大秦者,也不得不在李斯的建议下封其为番君以安民心。 但是最近这位番君吴芮反了,于是九江郡守便率先倒了霉,被叛军大将梅鋗和英布围了个严严实实插翅难逃。 然后这时候……项籍来了。 本该是雪上加霜的事情,却因为两军都看中了寿春的钱粮互不相让有了点转机——朱郡守现在就盼着城外两伙反贼打起来。 …… 兵戈相向,项籍求之不得,这个暴力狂一天不打仗浑身都发痒,但是英布不太想打。 因为英布的手下是投靠番君吴芮之前收拢来的,这是他在番阳的立身之本,明知对面那伙人也是义军,看上去还是个不好惹的,谁会傻到拿老婆本出来戏耍? 没错,就是老婆本。 吴芮十分器重英布,甚至有心将其招为女婿,只待过些年吴家女长大一些、英布建立些功绩威望,这门亲事就算成了。 至于英布过去曾是刑徒面带黥印?麾下全是刑徒和山民、见惯了各种土著的吴芮还真不在乎。 楚军强势的横插一杠子之后,便与番军对峙了许多天,寿春也安稳了许多天…… …… “足下到底姓甚名谁?接连数日口出狂言,莫非真是个不知死的?” 项籍听完皱着眉头,想法理直气壮:别说寿春拥有无可比拟的钱粮优势了,就算没有这些,这座先楚故都也不能让给眼前的蛮人。 “你管我是谁,某只问你一句话,尔等到底退不退兵?” “你是秦人?” 项籍一声冷哼:“我与暴秦不共戴天。” “那你为何解救寿春?” “这座城池是我的!” 英布脑子转了几下才明白对方的意思,大怒道:“即便是先来后到,那也是我军率先围城的,你若如此说话,休怪我不客气了!” 项籍出来的急,既没带大型攻城器,也没带个冷静人帮着出谋划策,他现在有些随心所欲,长戟一指引得万弩戒备,回道:“早该如此了,先前就不应当浪费时日!” 英布一听对方半步也不让,立刻怂了,番军呼啸密林善战于山地,遇到这种排兵布阵的架势明显吃亏,再加上对面打的是韩军旗号,他可不愿以身相试“天下强弓劲弩皆出于韩”到底是不是真的…… “慢着!尔等反秦,我也反秦,你我挥戈于此岂不是让秦人看了笑话?” 项籍立戟回道:“你能攻下此城?” “此事易耳!” 项籍点头:“尔等击败秦军易如反掌,某家自认击溃尔等不费吹灰之力,秦人有何资格取笑我? 看在同是义军的份上,我已忍耐多日,你若还不退去,休怪我将你们一起打,此事同样易耳!” 英布再怎么不想开战,听了此话那也彻底没退路了,灰溜溜的走?颜面尽失威望皆无以后还怎么带兵? “欺人太甚!吃我一戟——!” 英布动了,披散的头发被风一吹露出黥印格外刺眼,他越众而出的时候,那些黑溜溜的番军一阵骚动,却没有随着一起冲来。 项籍见此情形,心知这是提前有了斗将的交代,冷哼一声,同样催动乌骓独骑前行。 英布很猛,给数千刑徒当狱头,不猛活不下去,哪怕在民风彪悍的番地,此人的身手依然独一无二。 可是他今天真的找错人了。 两支战戟刚一接招,英布人吃亏马吃亏,胯下的矮马一个趔趄,差点四蹄劈叉坐到地上。 项籍未加留意,兴头上来了又是第二戟挥下。 英布拽了几次缰绳战马都没缓过劲,耳听恶风又来立刻吓出了一身白毛汗,咬着牙准备跳马躲避杀招,哪想到手臂的麻劲儿让他身形慢了一步,眼看着就要饮恨当场。 “吾命休矣——” 闭上眼睛的英布感觉头上有凉风无凉意,更加没有疼痛传来,睁眼一瞧,明晃晃的戟尖距离脑门不过两指,对面的悍将及时收招,使他捡了条性命。 “胜负已分,你待如何?” 英布被饶过一命并不知足,梗着脖子涨红了脸,喊道:“我不服!你仗着良驹胜我一筹,我不服!” 项籍面无表情:“好,那咱们再来比过,等我拿下此城,你说怎么比,某家奉陪到底!” 英布愣了,额头青筋乱窜,黥印似乎要脱体而出,继续吼道:“胜负未分,你怎可独自处置此城?” “你不是我的对手。” “……” “你身后的番军一样不是我军对手。” “……” “你还有何话说?” 英布嘴上倔强,心里却亮堂的很,虎口崩裂的感觉不是假的,再上前只会自取其辱,遂道:“此地是我先来的!” “那又如何?” 听到项籍这副口气,再看到他脸上的耐心越来越少,英布知道此人是个信奉拳头就是道理的,强压了一口气,退而求其次:“好,就算我不与你争这座城池,你总不能让我等空跑一趟吧?” “你想要什么?” “城池、钱粮都是你的,我要所有的妇人与青壮!” “城池是我的,人当然也是我的,不可能!” “你——!” 英布话音刚落,就见项籍的战戟举起来了,与此同时,那些“韩军”同样举起了硬弩。 战戟用力挥下,弦声、箭声、风声、呼啸声,像是蜂群开始嗡鸣。 那些伸着脖子看热闹的城内守军立刻倒了霉,羽箭在墙头覆盖了一层,白毛毛一片加上些许红色印记,如同雪中寒梅一样触目惊心。 “你现在可以想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 “……” 第一百七十一章 乱糟糟的天下乱糟糟的人 跟项籍的两手一甩只享受所向披靡不一样,留在彭城的几个管事人都快累吐血了。 劫掠确实可以带回来许多钱粮,可是紧随其后的副作用同样巨大,粮食刚刚入手还没捂热,陆续而至的流民就逼得楚人不得不开仓。 从彭城到下相,几座城池拼了命的吸纳这些人,正如自己造了孽还是要自己来还那样,粮仓满上去空下来起落了好几次,每一次都让萧何呕心沥血。 陈胜的使者来了,据说是留过遗言之后来的,此人对于没见到项籍大为不满,一个劲指责楚人立了韩王却不加以约束,以至于陈地遭受韩军侵扰。 对此,范增直接硬生生的怼了回去:韩王是韩人立的,与楚人何干?楚人当初只是帮了他们一把,现如今一是一、二是二,相互间没有统属,如何约束? 再退一步说,就算韩王现在长居楚地,难道楚人就该不尊不敬,可以直接命令人家了?你怎么不回去命令你家陈王试试会有什么下场?更何况韩王与韩军是两码事? 没等陈胜使者从这个奇怪的逻辑里边绕出来,范老头反口指责对方:你们遭受了兵灾我们很同情,但是陈涉绝不能再放任麾下任意妄为了,如今流民太多已经连累了楚军,请你们赶紧关起门来约束好自己的百姓,我们楚军也没有余粮了。 于是……蕲县、铚县往外驱赶灾民的速度更快了,正所谓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受那样。 楚人与他们相互扯皮了很久,每天都有使者来来回回,撕扯中,就连刘邦也被牵扯进来,因为丰沛同样接受了不少流民,但他是真的一点准备也没有,跑到楚人这里是想借粮来的…… 魏人很大方,伸手表示楚人养不活的女子都可以给他们;齐人同样很大方,表示他们愿出万石粮草帮助楚人度过难关,只要小小的借走一千具秦弩使用一下就可以……顺带一提,这个价格不足他们当初购买时的两成。 你方唱罢我登场,就在各种各样的嘴脸悉数上演的时候,北边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六国之中的最后一国,燕国复立了。 自立的燕王名叫韩广,曾是赵王武臣的麾下大将。 韩广自立的过程几乎就是武臣从陈胜那里出走的翻版,武臣令韩广领军攻略燕地,哪想到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位仁兄打下城池之后想起主公昔日的所作所为,同样心动了,于是自立为燕王…… 更讽刺的是,武臣捏着韩广的家眷,又遇到了陈胜当初面临的难题大眼瞪小眼——杀还是不杀? 天道好一个轮回,陈胜顿时笑得顾不上和楚国扯皮了,快马加鞭派出使者,理由充足万分,去给赵王送家信! 乱糟糟的天下乱糟糟的人,乱糟糟的心思变得勤,王离大军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这种时候诸侯们还有相互勾心斗角的兴致,还能指望他们什么? 不过这样也好,有了燕王的事情作遮掩,谁都没留意到楚军到底往外派了多少粮,更加无人知晓那些吃完粮食的流民去了哪里。 “奇怪……” “哪里奇怪了?” “戏下之战以后,章邯仅在函谷关休养了月余便整军追杀周文,如今你再算算,这都多少日子了,他怎么呆在雒阳一直没动静了?” “这……是不是钱粮出了问题?” “雒阳往前走几步就是敖仓,钱粮短缺他应该更快进军才是!” “要不……也可能是秦人内部出了问题,暂时无法进军了?” 虞周白了燕恒一眼,没好气的回道:“我什么时候教过你凭借猜测判断军情了,怎么,宿卫的进展这么不顺利吗?” 燕恒急赤白脸:“即便是猜,我也是有根据的,子期你不知道……” “报——上将军急信!” 燕恒的话被打断了,虞周从信使手中接过急报,屏气凝神不放过一个字,看完之后,他将信纸拍在燕恒手中,静待这家伙的高论。 “看完了?” “看完了!” “有什么想法?” “信上的暗记没有问题,信是真的……” “废话,谁问你这个了,我是说你对信里所说的内容有什么想法!” “多了个盟友难道不是好事吗?这还需要什么看法?” 虞周听完苦笑了一下,静静坐着开始整理思绪。 番君吴芮,作为大汉唯一一个能得善终的异姓王,名声倒是不小,听闻此人为人宽厚广施仁政,重农兴渔的举措便有一种“芮稻”遍植南越,这玩意一吃就是两千多年,属于真真正正的功德之举。 所以大汉本身有些皇帝都没有谥号,此人却有,而且还是“文王”这种赞誉极高的谥号,足以显示他德才双备。 更令人羡慕的是,吴芮的妻子是一位才女名叫毛苹,《上邪》就是她与吴芮的感情写照。 那谁说过看一个人的德行就要看他的朋友、看一个的本事就要看他的敌人,吴芮得妻若此,也从侧面说明此人当真属于秦末诸侯中的一股清流,难怪他可以在滕王阁接受上千年供奉。 无论是从交友交贤的角度看,还是从大楚必须稳定百越这一点出发,与番君吴芮结盟有益无害。 但是…… 如果这盟约来自于英布,那就有点恶心了。 为什么呢? 英布身上有两点让虞周对他好感全无,永远关闭接纳之门。 一,此人反复无常可比吕布,最初的时候投靠吴芮起家,后来见识了诸侯之势舍弃岳父转而投身楚营,再然后不用说了,否则这位也不能成为大汉的九江王,然而九江王英布还不满足,面对刘邦亲自质问,他直言不讳的说我想当皇帝,最终把自己作死了,毫无忠信。 二,英布嗜杀,屠襄城、屠城阳、杀义帝、在新安屠了最著名的二十万秦军……没错,这些都是项羽脑门上的罪名,但是当时真正动手的人却是英布!要说起此人本性?投靠刘邦以后他也没停手,屠城父、以舒县之兵一举屠了楚国六座县城…… 总而言之,只要想起太史公那句“项氏之所阬杀人以千万数,而布常为首虐”,虞周就决不允许这种人靠近项籍! 自己好容易把那大块头调丶教的改变了许多,再被英布影响了怎么办!绝对不行! “燕恒!” “啊?!” “你亲自去一趟寿春吧,跟羽哥这么说…… …… 还有,结盟是大事,我会请动两位军师和项叔父亲自过问,这是重中之重,让他务必重视起来!” 燕恒听完耳语之后,脸色有些怪异,语气古怪的问道:“这……能行吗?” “少废话,行不行的你去了再说!” “好!我这就走一趟! 对了,刚才还没说完呢,我猜秦人内部出了问题,是因为……” “报——!紧急军令!范大师召集所有千石以上将、吏前往大营一叙!” “出什么事了这么急?” “秦人宫变,二世皇帝已殁,次日,丞相赵高身死车裂,公子婴改称继秦王位!” “!!!” “……” 第一百七十二章 路怒症惹不起 大秦换了主人了,对于全天下的诸侯来说,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因为他们干的就是反秦勾当,将来的对手是龙还是虫,直接影响着所有人的前程。 虞周比这些人知道的多一些,脸上全是苦涩,他在心里掐着指头算过之后发现,倒霉的胡亥坐上皇位还不到一年就去了,形势对义军来说很不利。 因为大秦被祸害的程度还不深,义军的势力还没积攒足…… 别看所谓的六国吵吵的凶,真要论打,只要子婴不是胡亥那样昏头至极的混球,那些诸侯捆在一起都不够秦人嚼谷的,九原军可以把他们吊起来打个百八十遍! 那么子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张贴满咸阳的告示摆在案头,更让人心底发苦了…… 税赋降下来了,苛政与苦役大幅减少了,蒙恬被释放了…… 这三条,哪一条都像鞭子一样抽在众人心上,一个劲的发紧。 蒙恬,能文能武忠心耿耿,昔日六国的噩梦,从始至今的匈奴克星,不夸张的说,一万军队到了他的手里能发挥十万大军的威力,十万精锐更是胜过百万雄师! 名将这样的形容显得太过单薄,不客气的说,蒙恬就跟他所筑造的长城一样守护着大秦,宛如中流砥柱。 天下能与之争锋的有几人?身在义军的又有几人? 不敢想…… 另外两条更是釜底抽薪,天下仅在短短几个月内变得分崩离析是为什么?一夜之间诸侯并起又是为什么?函谷关那样的雄关,周文凭什么带着一群乌合之众攻破? 因为天下苦秦久矣,许多义军几乎什么都不用做,刚把旗号亮出来便会引得官民争相来投,开城叛秦的官吏不知几何,揭竿相随的黔首数不胜数…… 现在好了,子婴连番举措皆是仁政,这一手使得义军出师的名分更加单薄,以后再行征战,跟有道伐无道什么的扯不上关系了,就是单纯的复兴六国。 这样一来,获取百姓支持和征兵的难度大大增加,恐怕再也不会有短短时日聚起数十万大军兵临函谷的事情发生了。 百姓是健忘的,一年的好就能忘却十年不好,有了不用提着脑袋也能活下去的路子,谁还愿意拿命出来耍? 至于心怀故国的旧民,也有,但是这样的人与全天下比起来还是少数,大秦的天空笼罩了这片大地十多年,这至少是一代人的时间了…… 楚军的大帐一会儿沉默一会儿争吵,所讨论的不外乎如今的秦王子婴这个人,不管怎么说,能在最关键的时刻作出最正确的选择,此人为王至少是个中庸以上的评价了。 也就是说楚人以后的路会很难走,特别是蒙恬重获重用的话…… 想到蒙恬,许多人盯着虞周看,虞周报之以苦笑,还能说什么?那时候谁想到会有今日了?蒙恬岌岌可危的时候,他只想着此人蒙冤而死着实可惜了,你们不是也没拦着救人吗? …… 就在楚人热烈讨论的时候,秦人的反应同样激烈。 子婴承国于危,所以继位之后并没有天下大酺,可是许多地方依然飘出阵阵酒香。 无故聚众饮酒乃是例禁,心向的大秦者宁肯一时违禁也要额手称庆,足见他们久旱盼甘霖之心,如此举动,甚至连军中也不能幸免,喝完酒再去领军棍的家伙比比皆是。 “今日抓住几个?” “没抓,都是自己送上门来的,算上长史近卫,总共才十四个,嗝——” 章邯皱眉:“你喝酒了?” “呃……让不过他们,吃了一斛,末将这便去领板子!” “慢着……” “嗨嗨嗨……我就知道兄长舍不得拿军法对我。” 章邯没有理会兄弟的嬉皮笑脸,正色下令道:“今日解一天酒禁,让将士们痛饮一番吧,轮值戍守不得有误。 从明日起,再有违禁十倍罚之,误事者斩!” 章平扭头便走:“早该如此了!我去传令!” “记住!你今天这顿军棍不能免!” “啊?!” “啊什么啊,你是在军令下达之前饮酒的,免不得!否则人家会以为本将军为了包庇兄弟放开例禁,于军心不利!” “哦……” 章平刚走,长史司马欣就拎着一支酒囊进了大帐,他一啜一啜如饮琼浆,笑眯眯说道:“章将军起于危难,如今也算功成名就了,怎么,可是最近又要用兵,再立新功为大王贺?” “长史如何得知?” “当然是看将军刚刚下达的军令了,战前小小的放纵乃是惯例,就是不知这次又该哪个叛逆伏诛?” “贼酋陈胜。” 说完之后,章邯望着北方有些发呆。 刚刚获悉王离即将南下这个消息的时候,章邯很高兴,叛逆人多势众,就算他再有心杀贼那也独木难支,多个帮忙分担的人总是好的。 倒是章平对此颇有微词,他认为一个败军之将难以言勇,九原军交到兄长手中才能发挥更大作用。 现在不一样了,蒙恬被释,章平从此之后再也没说过一句废话,哪怕在自家兄长面前也不敢吐露半分不敬,反而章邯有些不安。 扶危救困是大功,给章邯这种机会的却是秦二世,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子婴会接受他吗? 即便接受了,有蒙恬这种珠玉在前,还能得到重用吗? 想不通…… 所以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拿功绩说话,夯实将来地位。 但愿一切顺利呐! …… …… “怎么样,干不干?” “这……陈王待我不薄……” “不薄?不薄还会有许多毫无根底之徒都当了将军,你到现在还只是个车夫?” “我……我除了赶车也不会其他的啊,让我当将军我也做不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陈涉从前也只是耕佣之徒,现在不照样身居高位?你不会领兵,难道也不能作其他官吗? 掌驭者尚有车府令,哪像你白身赶车这般凄惨!” 车夫似乎心动了,对着劝告者问道:“那我要是投效了章将军,他能保举我做车府令吗?” “没出息,你怎么一辈子就想着赶车啊,车府令掌的是君王车驾,章将军可没有那么大的面子,不过……” “不过什么?” “如果你能带陈涉的人头来,陈地首吏非你莫属,这一点章将军还是可以做主的!” “人头?!那不行,那不行!我就是因为不敢杀人才被陈王派来赶车,再说了……我们可是同乡……这么干不厚道,会让人戳脊梁骨的……” 劝告者嗤之以鼻:“同乡?陈涉杀过的同乡还少吗?私底下闲言几句都会被斩,也就你这样的可以活到现在,谁知他心中不顺,便把你也宰了?” “不可能,不可能!” 看到车夫自欺欺人的样子,劝告者不再絮言,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你好好想想吧,想通了就在城门处留下三道墨痕作印记。 章将军破城易如反掌,这是他不忍杀戮给尔等的机会,身死族灭还是富贵一生,全在你一念之间了!” “我……” 人走了,茶凉了,庄贾坐在原地,很久没有动作。 他的胆子不算大,否则也不会任劳任怨一直给陈胜当车夫,被章邯派来的人盯上是个意外,没有将其拒之门外属于鬼使神差。 有些话听完之后,真的让人无法一笑而过。 “庄贾!庄贾!磨蹭什么呢!大王要用车驾,手脚快着点!” “哎!来了来了,怎么这么晚还要用车啊,城门都关了。” “秦人进军了,将要兵围陈留,蔡柱国请缨戍守,大王要去送他…… 嗨!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快点快点,别让大王等急了,要不然当心你的脑袋!” 庄贾憨笑:“那不会,我和大王可是同乡呢……” “大王的同乡多了,被砍死的更多,赶紧收拾收拾滚蛋,别在这耍嘴!” 庄贾心里装着事情,连自己是怎么爬上马车的都不记得了,倒是路过城门的时候,一个念头忽然闪过——没机会去留墨痕,便不用作选择了,这样也好…… 也许是天色已晚的关系,也许是庄贾心不在焉的关系,今日的马车并不算平稳,几次颠簸就像车夫的心情那样。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比如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家伙,一旦驾着车上了路,遇到一丁点不顺便会各种脏言脏语脱口而出,底气之足,无关任何身份地位,张牙舞爪就跟螃蟹似的。 庄贾也是如此,但他顾忌身后还有大王,倒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一路赶车,越颠簸越烦躁、越烦躁越容易出差错,结果可想而知…… “你他娘的怎么赶车的!想颠死寡人吗?” “我……” “我什么我,刚才去送柱国的路上寡人便想说了,你现在是不是连赶车也不会做了? 如果是,那就趁早滚蛋,要不是寡人看在同乡份上照顾你,你早饿死了! 真是不知轻重!” 说起挨饿这样的话题,庄贾又想起了一个人,鬼使神差顶了一句:“陈涉!当年若不是葛婴,你也饿死了!他现在人呢!” 陈涉是陈王,陈王却不一定是陈涉,很有没有被人当着面直呼名字,陈胜怒发冲冠:“葛婴……原来你也心中向着他!贼,你也是个逆贼,回城之后,寡人要砍了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个人都是血灌瞳仁,庄贾身后再无路、恶向胆边生,抄起给驽马削蹄甲的刀子,大喊一声:“陈胜!” 陈胜更怒,一回头,就见一双通红的眼睛注视着自己,随即感觉小腹一疼,眼前阵阵发黑:“你……你……” “你去死吧!” 刀子一抽一送,随即攀上脖子,想到还有一条路走,庄贾手上发狠,重重的割了下去…… 第一百七十三章 山水蒙 陈胜死了。 就在楚人仍在商议如何改变策略应对新的秦王之时,这位近在咫尺的陈王率先一命归西了。 凌乱的时空里,陈胜虽不是率先揭竿而起的那一位,却凭借天时地利拥有了敢执牛耳的势力,燕国、赵国、魏国的复立都与他有着或多或少关系,甚至连齐国田氏,没有张楚的话也未必敢称王复国。 现如今陈胜死了,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当为众人戒,至于遗留下来的烂摊子,只能由后来者收拾。 短短时间内换了一个秦王,死了一个陈王,这两件事情对楚军的影响十分严重。 “唉!老夫千算万算,却没想到堂堂陈王死于车夫之手,何其可惜!” 范增大呼可惜,却不是为了陈胜这个人,因为按照他之前的设想,援赵吞陈是一种稳固全局的战术,以赵军拖住王离,以张楚消耗章邯,楚军在后面边搂边蚕食,岂不美哉? 结果陈胜一死,按他部下的尿性来看树倒猢狲散那是必然的,战局一夜之间崩溃,楚军这个计划算是彻底泡了汤,老头怎能不恼? “我听说杀死陈涉的那个车夫是受了章邯蛊惑,范老,这事儿是不是真的?” 范增吹胡子瞪眼:“是不是真的又有何用?反正现在人都死了! 话说你的宿卫不是挺能干吗,怎么连这都没查到?” 虞周翻了个白眼,很想怼回去:隔着三郡两军四个势力,他的部下是人又不是无孔不入的神,哪能什么事儿都知道? 不过想了想老头没有恶意就是纯粹急得口不择言,遂回道:“就算提前知道了也来不及啊,陈涉又不会信我们。” 张良不想二人起争执,岔开话题问道:“听闻子期师兄鼎立支持结盟番君,却对英布颇有微词,这是怎么回事?” 虞周缩了缩身子,眼睛盯着案几道:“没怎么回事,我听说此人的八字跟羽哥不合,所以不待见他。” 楚人崇巫信神,要是一般人还真被这个借口糊弄过去了,可是在座诸位有许多看着虞周长大,项梁这样的更是直言不讳:“你什么时候信这些鬼神命理之说了,黥布和羽儿哪里不合?” 听称呼是黥布而不是英布,虞周心想这家伙在项梁心里的第一印象算是坏了,随即道:“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嘛,否则第一个不饶我的便是许师妹。 至于哪里不合……这也是师妹起的卦象加上一点传言,信与不信都在各位,我就不多说了。” 说到这里,大伙儿已经信了一半儿了,无他,实在是小神婆的名气太大,不由得人不信。 小小年纪精通《连山》《归藏》《周易》,春官太卜也不过如此! 再加上许负观气相面从无错失,甚至连楚军出征的时候都要问卦于她,这样一个小神婆,就算九真一假又能怎么样?假的也得当真的看! “不对啊…此地距离会稽遥遥千里,子期师兄何时跟许师妹问的卦?” 虞周正色道:“黥布此人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哪能拿着他的名姓和生辰去问小师妹? 这是小神婆早有预料传来的预言,本来我也不信,后来又打听到一些有关此人的传言,这才重视起来。” “是什么传言?” “传闻英布少时曾有精通相术者给他看过,曰:当刑而王。 后来此人身陷骊山成了刑徒,还把这句话对许多人说过,笑称既已受刑,王位不远。 此事并非我虚妄言之,他的许多部属皆是骊山刑徒,都知道这件事,大伙儿如果不信,可以去打听打听。 也就是说如果那相师与许师妹所言不假,此人命中会有一场富贵…… 虞某并不想忤逆天道、妄改他人命运,但是我想问问,一个与上将军命格不合的王,对于大楚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 …… …… “阿嚏——!” 小小的女孩儿打了个喷嚏,疑惑的看着天色。 按节气算确实已到秋日,可是江南依旧酷热难当啊?为什么自己会打喷嚏? 摇了摇脑袋,她决定不想了,小手一翻,几张龟甲整整齐齐的摆在案上。 取出其中一片,捻起朱砂笔在背面写上几个字,也不知写到了什么,小姑娘的神情有些羞恼,细碎的小牙咬着下唇,努力作出正色的脸上遮不住稚嫩,一抿嘴两个酒窝,煞是可爱。 一笔一划写好了字,小姑娘又将龟甲放在火上细心灼烧,随着“噼啪”作响的开裂声,她显得十分紧张,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过了好一会儿,开裂声渐渐小了下去。 小姑娘收回龟甲,满脸虔诚的查看结果,这一看,她脸上的疑惑越来越浓,眼神越来也迷茫。 似是要从旁处再得印证一般,她又抬起头看了看天,一咬牙,伸手摸向的一个荷囊,取出铜钱之后,再去拿另一件东西,指尖触碰到微凉的感觉,忽然冷静下来了。 小手一直揣在荷囊里,不说继续,也不说放弃,几经摩挲之后,她终于把手伸向了另外一物,再不复刚刚的想法。 铜钱收起来了,龟甲收起来了,不多不少的五十根蓍草摆在案几上,小姑娘口中念念有词:“假尔泰筮有常,假尔泰筮有常……” 大道五十,遁去其一,抽走一根蓍草之后,左手天,右手地,指间存人置作三才格局,两只手分分合合,只有她能看懂的卦象便慢慢显现。 “艮上坎下……这是山水蒙?” “蒙。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利贞。” 小姑娘立刻明白了,这卦象并不是解惑心中之事,而是指向她自己的。 神明有灵,再三过问犯了卜者大忌,稍显亵渎。得到个还算利贞的小吉之卦警告,已经是上天恩宠了。 “弟子愚鲁冒犯天君,明日定以小三牲赔罪,今天……呜……抄归藏好累的,别罚我好不好?” 小姑娘恭恭敬敬的四处拜了拜,然后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迈开碎步就往门外走去。 “小神婆,怎么样,吉还是大吉?” 许负撅着小嘴,看着两位阿姊恼也不是、笑也不是。 “哪有这样问的……哎呀——!” 小姑娘刚走出门,忽然上身前倾两手平举,带着惊慌错愕的表情“啪唧”一声摔到地上,眼睛本能的紧紧闭着,泪珠儿都挤出来了! “这是谁扔的烂柿子!呜呜呜……衣服脏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在江南 摔了一跤没有擦破丁点儿油皮,小许负很幸运,更幸运的是她的随身家当没有丝毫损失,不得不说这是个天生的宠儿。 至于小小的青紫,吹口气呼一下,痛痛就不见啦! 香檀塌、桂花枝,精细的布置一看便知这是个女子闺房。 塌上耷拉下一条小细腿儿摇呀摇,塌前人轻拍一下薄怒道:“都受伤了还不安分,老实点儿!就快擦完了!” “就是啊,我都受伤了,阿姊还舍得打我……” 项然满手药酒气息,不紧不慢道:“看你这活蹦乱跳的样子没什么大碍,以后当心着点儿,可不敢这么莽撞。” 许负歪着头,安心享受着双膝传来的轻柔感觉,盯着眼前的堕马髻发呆,她总感觉,阿然姐姐最近的变化有些太大了,似乎换了一个人一样。 往日笑着游春赏秋的恬然模样不见了,更多的笑容是在看着会稽运走无数钱粮的那一刻才会露出;以前对于下人们的过错一笑了之的模样也不见了,现在作坊里每废一张纸,她不说话,却能用心疼到难以复加的神情让人羞愤欲死,个顶个的打起十二分精神。 就连项伯父也说,怎么女儿越来越不像大家闺秀,吃饭时匆忙扒上两口便要换装出门呢? 阿虞姐姐说,这是事多忧心之故,小许负似懂非懂。 到底是出嫁会让人改变,还是持家会让人改变呢? 抓着脑袋上的丱发,小丫头心惊的得出一个结论——嫁人好可怕,持家更可怕! “怎么了,我手上特意放轻了不少,为何你的脸色还这么难看?是不是身上哪里还有暗伤处?快给我看看!” “不要!没有——啊哈哈哈哈……” 小许负笑得喘不上气,一头栽到塌上来回翻滚,一边躲避着作恶的魔手,一边尖叫:“别挠……没…没有啊,真的没有伤……项阿姊…放过我吧……呜呜呜……” 听到小丫头都快笑哭了,项然这才抛开一时的恶作剧之心,一脸认真的掀开她的衣服,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圈,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 小许负擦了一把口涎,语气似怪非怪,断断续续说道:“哪有……哪有这样的! 项阿姊怎么跟我娘一样…… 你以前不会这样动手动脚的…衣服都皱了……” 项然在她脑袋上一揉,说道:“谁让你非要住在吴中了,你爹与兄长具在各县任职,你不去找他们反而住进我家,受人托付,我这么对你有错吗?” 小丫头嘴里叽里咕噜,哼哼道:“我也是为了便于求学……” 项然没有拿黄石公并不在此的事实去点破,反而在她眉心一抚,怅然叹道:“小小的人儿,哪来那么多心思?刚才那样皱着眉头多不好看,还是舒展开更俊一些。” 许负看到项然的眉头,似乎懂了什么,随即问道:“项阿姊,你嫁给师兄以后快活吗?” “说你是人小鬼大,果真如此!你这小小年纪能懂什么,别瞎问。” “可是最近总看到项阿姊愁眉不展的样子,我也觉得心里堵堵的,阿姊,这样聚少离多真的好吗?” 话都已经说开,项然顺着道:“兄长惯有大志,你师兄也是无奈。 这有什么?习惯了便好了,叔母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只可惜我没用,未能在夫君出征之前留下一儿半女……” 那语气,许负这样年纪的小屁孩儿听完之后都不忍继续往下问了,转而说道:“阿姊,你帮着我准备小三牲好不好?” “小三牲?又要起卦吗?纸坊那边今日要对账,你去找阿虞姐姐或者玖阿姊……” “不是起卦,是我问卜不诚亵渎了神灵,刚刚摔了一跤,肯定就是因为这个,呜呜呜……” “这……” “项阿姊,陪我去嘛,备下小三牲,一起去郊外拜月秋祭……” “是啊,忙来忙去,快到秋祭了啊,我都忙昏头了,差点忘了……” “那……一起去?” “好。” 能让忙碌许久的项阿姊歇息几日,小许负笑得很开怀,那笑容一点也没有亵渎了神灵的自觉,倒像个终于能去游乐场的孩子。 “什么事儿这么开心?是不是大个儿来信了?” 声音出现的有些突兀,大小两个女孩儿却都见怪不怪。 以前的时候,项然总跟在疯着跑来跑去的虞悦身后,即使后者有什么出格举动,以她的性子也只叫一声“阿虞姐姐”便算了事。 现如今操持着一大家子人,小凤凰有了一丝丝长嫂风范,稍稍指责道:“那是我兄长,你这么叫不好……” “叫大哥还不好?” 项然轻叹一口气,决定不在这种小事上面作计较了,随后又说道:“我们刚才说到了秋祭拜月呢,阿虞姐姐要一起去吗? 至于书信的事情,你该去问阿玖的……” 刚才来的时候风风火火,现在火火风风,虞悦话只听半句音,一扭头便把书信的事情抛到脑后,说道:“去,怎能不去?哎呀也不知道兄长他们出门在外如何秋祭……” 这次连许负都听不下去了:“阿虞姐姐,男不拜月女不祭灶,你这些年怎么过的?” “好啊!小丫头敢取笑我,着打!” “别……啊哈哈哈哈……怎么又来……哈哈哈哈哈……” “悠着点,小神婆身上有伤呢!” “怕什么,我也经常受伤……” 笑着、闹着、笑闹着,三个女孩儿在塌上乱成了一团,以至于身手最好的虞悦也没留意到,这间闺房内无声无息又多了一个人,正在无语非看着她们。 “哎呀,小玖你怎么来了?” “江北来信了。”燕玖言简意赅。 一句话彻底点燃了两个少女的热情,特别是虞悦,刚才还把这事儿抛之脑后的,现在下手之快差点抓伤了燕玖。 等她们俩闹腾腾的把信一分,正打算商讨先看谁的、看哪封时候,忽然发觉还剩下一封信。 “这是谁寄来的?” “看缄口……好像也是兄长的。” “咦?为什么是给小神婆的?夫君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拆开看看!” 这时候可没有什么隐私权的说法,再加上两个少女经常一起互相阅信,说动手毫不含糊,急得小许负一个劲的跳脚。 “我的……那是师兄给我的……!” 项然终究心细一些,放手道:“阿虞姐姐……要不,我们还是别看了吧?” 虞悦眼珠子一转,大大方方递出信封,嘴里的话却满是好奇:“那好,你自己拆,如果是些我们知道也无妨的话语,说来分享一下,我也给你看大个儿的信。” 除了爹娘与兄长,小屁孩儿许负还是第一次收到书信,看她小心翼翼撕开信封的模样,就跟占卜之前斋戒沐浴一样庄重。 用手都能将信封撕成一条直线,有多认真可想而知。 信纸出来了,不算大。 小姑娘瞪大了双眼看着上面的字。 信纸飘落在地,小姑娘嘴角开始下撇。 “呜呜呜……我就说今日占卜分心果然没好事……师兄太过分了,居然让我帮忙圆谎! 呜呜呜…… 他是个大坏蛋!” “……” 第一百七十五章 兵家四派 “依蒙将军所见,大秦的敌人其实只有楚国这一家了?” “齐人守成;燕赵徒有其名却非王室之后,应者寥寥无几;魏人直面章将军兵锋倾覆在即;韩氏身处楚营似是傀儡。 如此算来,也只有楚人才能与我大秦一较高下,余者不足为虑。” 一阵凉风飘过,陛阶上的烛火来回跳跃了好几下,哪怕被吹成了蚕豆大小,却依然稳稳的亮着。 槌鼓吏屈膝半跪,浑身上下仅有一个着力点居然也能身形不见晃动,脊背笔直,手上更稳,腕子轻抖流淌出悠长平和的钟声,闻之很是惬意。 子婴侧耳倾听片刻,手上打着拍子,紧皱的眉头却与当前宫乐之风大不相符,垂视案头的目光更是充满忧色。 “蒙将军,寡人还是有些难以置信,项楚真的如你所说那般强悍,将是我大秦的心腹大患?” 蒙恬言语简洁:“假以时日,项楚或可问鼎!” “大胆!” 韩谈有意无意手刃了赵高,也算是趟过生死线的人了,可他只被蒙恬扫视了一眼,就觉得喉咙堵住了一样难以再造次。 这一眼,他能看出蒙恬并非刻意为难自己,而是一种军将遇到对立者的不屈本能,因为这种眼神韩谈见过很多次,那还是大王身在军中拼命赚取功劳封爵的时候…… 子婴对着韩谈摆了摆手,又对蒙恬歉意的笑了笑,说道:“蒙将军,今日问策你我大可抛开君臣身份,不必用说客的那些故作惊人语手段。 赵婴亦是久于战阵,对我大秦将士的战力了如指掌,若说有人可以以寡击众打败他们,寡人第一个不服!” “既然君上熟知军事,那么大王可知天下兵家总共可以分为四家?” “哪四家?” 蒙恬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兵者四派,一者乃是兵权谋,所谓权谋者,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也。” 子婴似懂非懂,抬头问道:“敢问权谋大家都有何人?” “先贤孙武算得上一位,次者吴起也算得上一位,不过权谋者精于算计有时过犹不及便会毁及自身,如吴起那般为了一将之位杀掉妻子,落得刀箭加身的下场也是正常……” 子婴听得入迷,一边示意韩谈为蒙恬舀酒润喉,一边示意蒙恬继续说下去。 蒙恬双手虚端羽觞,继续道:“二者乃是兵形势,此一派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向,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 若说善用此道者,我大秦先国尉尉缭倒是算得上一位,可惜如今杳无音信不知生死,否则若有他在,楚人作乱之危立刻能解……” 子婴联想之前所说,感叹道:“那么剩下的两派分别就是兵阴阳与兵技巧?” “正是,兵阴阳者顺时而发,推行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而为助者也。 此一派善用天时地利尤其善于攻心,围魏救赵的孙膑算得上其中翘楚,还有当年的陶朱公曾言'持盈者与天,定倾者与人,节事者与地',他若不是弃兵从商,或许也能算一位……” 子婴又问:“孙膑先战桂陵、后胜马陵,田忌赛马的典故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说他是兵权谋者也不为过吧?” 蒙恬笑了笑,答道:“蒙某家中有几卷《齐孙子》,君上若是有兴趣,尽可以拿去观阅。 我读时只见通篇领军作战之道少有国谋,其中不乏'患兵者地也,困敌者险也'以及五困地、五杀地之言,因此说他是兵阴阳一脉并不为过…… 再者,兵家四派并非泾渭分明,乃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有所长,至于如何划分,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子婴点头:“那么兵技巧呢?” 蒙恬这次言简意赅:“技巧者,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利攻守之胜者也…… 譬如,墨家!” “蒙将军的意思是,楚人善用相夫氏之墨精于战器,如今已是技巧大成?!” 蒙恬没有说话,出神的盯着殿外看来片刻。 子婴会意,手一挥,叮当作响的编钟停了,槌鼓吏与宫人们倒着退了出去,子婴想了想,又对韩谈使了个眼色,韩谈坚持了一下,看到主上神色坚决,只能无奈退下。 “蒙将军,现在可以说了吧?” 蒙恬回过神,苦笑道:“君上大可不必如此,刚才是我想起一些往事,还请大王恕罪。” “哎﹌蒙将军乃是国之栋梁、字字珠玑,寡人如何对待都不为过,你又何罪之有?” 蒙恬恍然如同见到了扶苏,聚了聚神,回道:“当今天下,楚人对于技巧一道已是登峰造极。 君上先前已知他们雀杏败了王离、铁蒺藜俘获小儿,却不知这些人妙想不断更有源源不断的犀利战器制成。 边军如今便有两件利器谓之马蹄铁和马蹬……” 随着蒙恬的诉说,子婴眉头越皱越紧,此时此刻,他恨不得把赵高复活过来再抽筋扒皮一遍。 正如之前王离与蒙恬狱中那番言论一样,子婴这种知兵知将的君主只从三言两语之间便能听出这两件利器所带来的好处,哪能不忌惮楚人,哪能不更恨赵高? 若不是赵高擅权使得君臣不睦、朝野相隔,这两种利器本该早就被大秦所用,装配出一支铁骑的! “蒙将军所言不差……此二物,确实要谨防匈奴人学了去,寡人会下严旨,着令将作少府加紧打造。 至于胆敢私自泄露者,罪同叛逆、株连九族!就这样吧……” “大王英明!” 听了这么多见闻,子婴扶着额头,样子有些疲累,可他宁肯微闭双眼边养神边询问,也不舍得放蒙恬离开。 “蒙将军,我还听说楚军有一种攻城利器,折橹倒垣有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松,不知将军可曾知晓?” 蒙恬无奈的笑了笑:“大王,臣重见天日的时日尚短,又与楚军从未直接交锋过,这些不甚了解,还请大王恕罪。” 子婴瞠目,作势一拍额头:“也对也对,你看寡人这记性…… 蒙将军,如今大秦国难当头,正需要将军这样的柱石之臣再造河山,寡人欲以将军为太尉视作肱股,将军可愿否?” 蒙恬双手捧作一揖,回道:“君上看重,臣不敢不从,只是蒙恬若为太尉,却不敢蹉跎于朝堂,还请大王成全。” 每天见到秦王就是蹉跎?这话已经有点出格了。 子婴毫不在意,好奇问道:“将军欲往何处?” “我欲重领边军与贼征战,以报大王厚恩。” 蒙恬名气很大,本事也很大,可越是这样做君王的越不敢轻易交托重兵,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始皇帝那样的魄力以倾国之兵交付外人。 特别是子婴这种上过阵的对于兵权更是看重,对于蒙恬亲自领军会有多大能量更加一清二楚,何况两人之前交情并不深,甚至扶苏在时,蒙恬还曾多次拒绝子婴示好? 所以子婴犹豫了,但他并未把话说死,而是问道:“重器不可轻动,将军何苦东征西战戎马倥偬?” “因为蒙恬面临楚军,不敢有丝毫懈怠。” 话音刚落,眼看着子婴就要发问,蒙恬继续抢占话头:“臣只说一事,君上便知我为何执意如此。 昔日二世征派九原军时,臣与王离将军曾有一番谈论,皆认为北疆不稳难以派出大军南下。 以臣那时的眼界看来,边垣至少要留二十万大军驻守,能分兵者不过十万众。 可就是有了小小的马蹄铁与马蹬,守御之军只留十万我等也能放心了,如此看来,楚军之中有着一人可抵十万大军之才,蒙恬不敢不全力以赴,请大王成全!” 子婴的手指一直在相互交错,两根拇指更是不断较力,皱成川字的眉宇间,汗珠明晃晃的挂着。 大殿内一时无声,仿佛岁月忽然静止了。 一个在天人交战,另一个心中也不平静,两次刻意无礼的试探足见其诚,蒙恬开始拿着子婴与扶苏作比较,之后他发现,前者少了一些宽仁、行事更加硬朗,却似乎更适合当下的大秦,这…… 子婴之前怎么不是这样?自己以前怎么没留意过? “好!蒙将军就以太尉之职,重掌九原军罢! 不过我还有一个要求,希望将军也能成全寡人。” “大王请讲。” “我有二子颇为顽劣,尤其是长子子桓年已著籍仍无寸功,将军此去不妨带上他,让此子为大秦尽上一份心吧!” 蒙恬到了这个时候才算重新正视了子婴,说实在话,领兵出征的将军把家眷留在京师那是为了充当质子,君王以公子相托又是为了什么? 作为监视的心思是有的,但是更多的是一种信任,尤其是蒙恬现在这样兄弟被杀、夫人不见了、儿子远在天边,几乎不受任何掣肘还能收获至高的信任,这就说明子婴这个人绝对不简单了。 要么是傻,要么是真正的有大智慧敢赌敢放手…… “臣,遵命!” 第一百七十六章 项籍回来了 项籍回来了,很没良心的把季布留在了寿春驻守,自己领着大军回来了。 与他一块儿到达彭城的还有英布,虞周对此人稍稍好奇,在他们刚刚到来的时候就见过了。 胡须旺盛、头发凌乱,看上去英布对自己的黥印并非如他所言的那样引以为豪,反而是在刻意遮掩。 记得项籍去攻城的时候用的是韩军名义,现如今回到楚营,英布居然对此毫不作质疑,看来这家伙真是个归属意识薄弱的,无节操的很。 也不知道是被虞周影响的还是怎么回事,楚军现在对于接受新的伙伴格外挑剔,正当大伙以审视的目光看向这群陌生人的时候,英布不干了。 不同的经历促成了不一样的行事风格,就像楚军已经习惯了勤洗漱、喝热水那样,刑徒出身的家伙对于看狗一样的眼神格外敏感,于是,他拿出狱中争论高低的手段,誓要以拳头得到话语权。 “好——!” “打!使劲——!” 校场上热热闹闹,虞周对于樊哙拿肚皮去拱对方很不屑,有手有脚的,这算什么招式?不会是嫌弃对方蓬头垢面吧? “羽哥,你对这人怎么看啊,冒冒然领回来,也不怕他泄露了军事机密吗?” “不会!” “为什么?你对此人这么放心?” 项籍拿巾帕秃噜着头脸,随口说道:“以你的小心眼对谁不防着?黥布此人岂能有机会?” “……” “我不在的时候营中发生什么大事没有?军师有没有定下来下一步打哪儿?” 说到这个话题可多了,借着项籍洗去风尘的工夫,虞周嘴上没停,把张楚军内发生的剧变、咸阳城内发生的宫变,一字不落的仔细说了一个遍。 可惜对于项籍来说,后续与其中的局势变化并不在关心范围内,在他看来,把步骤交给别人跳过去,自己只需要知道结果顺便明白该做什么就可以了。 这种性子不适合主政,虞周不止一次的谏言让他上心一些,问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项籍如果励精图治就不是项籍了,所幸有个范老头为此操碎了心,更所幸萧何、张良多担待一些,西楚的大船至今还算平平稳稳。 “这么说来,现在的秦王连称皇帝的勇气都没有了?” 听听,听听,范增、张良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大叹子婴有志气,是个令人棘手的对头,项籍倒好,不傲他能死啊? “羽哥,此人并非不敢称王,而是心怀高远以此为鞭策不肯懈怠,万万不可大意啊……” “知道了知道了,不是还有你们嘛,说吧,下一步再打哪儿?” 虞周吸了一口气,决定以后这种问题还是少跟他探讨,一点用没有不说,白费口舌。 注定了的劳碌命啊! “你没回来,这些都还没定,按范老他们的意思来看,很可能是要出兵救魏,因为陈地崩溃的后果太过严重,还有北边的骨头太硬……” “不是硬骨头才有嚼劲吗?” “……” 说话间,校场的气氛更加热烈,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即使隔的老远都能听到,虞周远眺一眼,问道:“那这个人呢,你把他带回来就是看中了骨头硬吗?” 项籍手上一停,难得的一语中的:“这家伙打起仗来是个硬骨头,即便面临我们的弩阵也敢毫不退缩,但他做人不行,名利之心太重。” 这下虞周好奇了:“羽哥,你从哪得出的这个结论?” 项籍稍稍陷入回忆,手上一不留神,便把拧水的巾帕扯断了,尴尬的笑了一下之后,他说道:“你不知道,我攻寿春的时候缺少战器,此人竟能看出我舍不得将士伤亡,主动要求蚁附攻城。 两支军队没有配合,那后果是十分严重的,我军的弩箭就如飞蝗一般从他们头上擦过,真的是敌我难辨,黥布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拿下城池,还不够悍勇吗?” 虞周心说英布真是既幸运又倒霉,倒霉就在于他遇到了一个连自己的命都不当回事的项籍,明知前面全是番军还敢万弩齐发,幸运就在于,此人居然毫发无损的活下来了,果然是富贵险中求,人家卖了命该有些收获也是应有之义。 “羽哥,你认认真真的回答我,你没有私下答应他什么条件吧?此事万分重要,千万不可等闲视之。” 项籍想了一下,回道:“没有,我只答应把寿春的粮食全部给他,反正我们还有芍陂,以后要多少粮食都有,这个过分吗?” “不过分,不过分……” 没有其他条件就好,虞周就怕楚军跟此人牵扯过深扯不断又是一笔糊涂账,钱粮与人情,他宁可英布选择前者…… “不过黥布当时没有点头,所以我把他带回来了,哦对了,我还答应了为他寻一匹好马,军中最近有没有现成的?” “……” “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 该死的大喘气,还以为项籍依旧在无意中惹下麻烦了呢,一匹马而已,这个好找,至于其他要求,相信范增会好好斟酌的…… “好——!” “好——!!” 叫好声越来越高涨,恰好项籍也擦洗完身子了,随手披了件皮甲,两人向着校场走了过去。 对于武将稍有沉迷的人总喜欢给他们的武力排个名次,所以英布与樊哙孰强孰弱,虞周自己也很好奇。 到了地方一看,这俩人正在比较兵器,稍一打听,好像方才的角力樊哙胜了一筹,但是现在兵刃交击,真的很难判断谁高谁低,倒是他们的招数越来越凶险似乎有了搏命的架势。 武力值是一样很复杂的东西,并不是说谁的力气大一些速度快一些就一定能赢,有心与无心之间难说胜负,亡命徒对上屠夫同样如此。 在楚营中,除了项籍以外大家的身手大差不差,樊哙气势足、季布手上稳、龙且精于骑、钟离昧无声息。 现如今看起来,这个英布能够青史扬名并非只有身为诸侯王这一个道理,最起码,他能将樊哙逼得手忙脚乱,若真以生死相论,恐怕两人都要喋血当场了…… 墨色的黥印有了一丝紫意,英布手持战戟、吐气如云,和他相比,樊哙也好不到哪里去,发髻凌乱的似是刚钻出鸡窝一般,两只眼睛通红。 “胖子……罢手如何,你能在某家手中走得百十招,也算不错了……” “呸,好大的口气,在你手上走百十招就算不错?你是什么人?” 英布脸色的墨色似乎有浸染开的迹象,冷声回道:“那就再来,手底下见真章!” “汪汪——” “哪里来的畜牲,给老子下酒的吗?” “嗷呜……嗷呜……汪……” “黥脸贼,老子和你拼了——!” 樊哙彻底狂化了,有人说跟人待的越久越喜欢狗,樊哙虽不至于到这种地步,眼看着训养许久的搜寻犬受难立马眼底见了血。 重重的一刀劈下去,战戟这次却没能拦住,刀势一滑,就将戟身捋了一遍,若不是英布撒手及时,只怕不是膛开肚烂也是手指皆断的结局。 “胖子你疯了!” “我要你的命——!” “铛——!” 第一百七十七章 樊哙的怒火 “铛——” 悠长的金属交击声异常尖锐,以至于许多人不自觉的举起手捂住耳朵。 仓促出手应对含怒一击,项籍居然被逼退了一步,由此可见樊哙刚才那一刀有多狠,他是真心奔着取了英布性命去的…… 樊哙的刀弯了,那是一把千锤百炼的掩月刀,遍布花纹的精钢韧性十足,遇到迎面而来的战马都是一刀枭首,就是这么一口宝刀,如今却崩出一个鸡蛋大的豁口,整个刀身奇异的扭曲着,落在地上仍在发出悲鸣。 樊哙的手在抖,既是气的,还因为刚才那一击的反震连他自己也承受不住,那样势若雷霆的一刀,几乎灌注了樊哙的毕生之力,可遇而不可求! 英布傻了,他想不通对面的胖子为什么会因为一条狗差点要了自己的命,刚才那一刀劈下来的时候,他自认为做足了准备也无法接下。 冷冽的刀风吹过,脸上有些疼,随风飘落的发丝像是一种提醒,那种温热流淌过面颊的感觉并不是错觉。 反应过来之后,英布出了一层白毛汗,这是他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哪怕身在骊山,他也从未怀疑过自己会活不下去。 如今……想不通啊,为什么啊…… 后怕之后就是羞恼,英布一脚踢开自己的长戟,咬牙道:“我道尔等皆是一心反秦的磊落汉子才来这里一叙,想不到却是暗下黑手的卑鄙小人。 英某早就不把这颗项上人头当回事了,可要是有人把我与畜牲相提并论,先问过某家长戟再说!” 樊哙一直没有中断过伟大的狗屠事业,按常理来说他这顿火发的有些邪性,你自己杀狗无数凭什么不让别人动手? 因为倒地抽搐的狗不是一般狗,而是楚军精心驯养的搜寻犬,首先,狗自身的嗅觉差别参差不一,若想成为搜寻犬,便要从中挑选嗅觉灵敏的、自身聪明的、对于追踪兴趣浓厚的、专心致志不容易被其他因素左右的……逐一甄别下来,能入选者少之又少,得来实在不易。 再者说,这种带有专业目的的狗都是从小开始养,在它们刚刚睁开眼睛的时候便要互相熟悉,之后的日子里,看着一个小肉团长成善解人意的伙伴哪能一点感情都没有? 训犬的过程其实也是训人,跟以前相比,樊哙变得更加有耐心了,吃点什么用点什么再也不是一个人的事情,用他的话说,他觉得自己现在可以看懂狗的眼神…… 而这些狗呢?也确实不负众望,战后寻找下落不明的同袍,有它们的身影;战前警惕可疑的外人,有它们的功劳;甚至燕恒所部几次与各路斥候交锋,最后都要仰仗它们才能建功…… 它们坚强,能克服自身对于明火和死亡的恐惧无往而不利。 它们聪明,可以提前察觉敌人踪迹于数里之外,任由那些人怎么掩饰也没用。 它们同样很傻,外人喂的饭菜不吃,主人阵亡了哀嚎好几天不肯离开,就像现在奄奄一息的这一条,眼神中的生机越来越涣散,却依然对着樊哙所在的方向努力爬行…… 一刀过后,樊哙的怒火倾斜出去不少,剩下的全是心痛,军犬的驯养刚开始不久,一切全靠摸索,主人遇险必然是最忠心的冲出来不假,这也是最有灵性的一条…… “黥脸贼,老樊把话放在这里,你要想进楚营,除非跟黑子埋在一起,否则,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听完这番话,在场的诸位都有点下不来台。 对于英布来说,他已经把结盟的事情传递回了番阳,吴芮正在往这儿赶来,此时此刻被自己闹出不愉快,实在出乎意料之外。 而且更重要的是,见识到楚军强悍之后,他早已拿定了主意,一旦自己外搭上楚军、内娶了吴氏女,将来的路途坦荡可想而知,这也是他急于在楚营立威抢占一席之地的原因。 而楚军呢,同样不想错过与番君结盟的机会,一个英布不算什么,就这样处置了引起番君反弹,那才是得不偿失。 以前有个雍齿那么罪有应得仍让沛人耿耿于怀,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 “老樊,你先回去,这事儿交给上将军和我来处理,一定力求公道,你看怎么样?” 此时那条军犬的气息更弱,樊哙顾不上与人争执,匆匆抱起特殊的战友,凶狠的瞪了英布一眼,扭头就走。 他这一走,可把英布凉在当场着实难堪,在场非多是楚人,站在哪边不必多说,一道道敌视的目光下来,即便他再没心肺仍感觉芒刺在背、如坐针毡。 打了个哈哈,英布自己圆道:“上将军的麾下真是人才济济,连这等奇人异士也能容下,呵呵,呵呵……” 这话的本意是好的,只是语气前后差别太大的话,总会给人一种反讽的感觉,项籍听完冷哼一声,什么都没说也走了。 有时候啊,处理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真的很无奈,特别是跟了一个经常以冷脸待人的主公,虞周不得不扛起唱红脸的角色。 哪怕恨不得英布去死,为了大局还是要好脸相待,太操蛋了! “英将军。” “你是……” “我们之前见过,在下大楚左司马虞周虞子期。” “哦~久仰久仰……” 抛开他那句没多少诚意的久仰不说,虞周笑眯眯的发出邀请:“英将军神勇,今日受了些委屈,不如由在下做东,吃一杯酒水压压惊如何?” 想起项籍与樊哙离开时的脸色,英布正愁没人帮自己说话,现在有了台阶,他立刻摆手示意带路,嘴上却说:“英某生生死死什么场面没见过,岂会为此所惊? 那胖汉无礼是该赔罪,看在上将军和虞司马的份上,我不与他计较,请!” “正是、正是,正该由在下替他们款待英将军……” 两个人说着话,你推我让离开了这个尴尬的地方。 虞周带着他没回自己的军帐,而是去了连封那里,一路上,英布对着满营新兵嗤之以鼻,因为在他看来,这些人只会胡闹。 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是实在忍不下去了还是没话找话,这家伙开口了:“虞司马,我观上将军麾下兵强马壮,为何这些人只会儿戏不练军阵?而且它们的戏耍之道如此怪异,在下真是闻所未闻。” 虞周笑了笑,说道:“上将军麾下都是精兵,这些人差远了,见笑见笑,早知道不领英将军来此了,真是面上无光啊……” “原来如此,那各位将军便任由这些人胡闹吗?你看那人,站在那里动也不动,跟个木雕似的,这种家伙上了战场,怕是一招也接不下……” “哦,他在练习军姿,这样站着显得挺拔一些、精神一些,上了战场远远一看像极了精锐。” “……” “那……那边的一排呢?也是因为如此吗?” 虞周继续点头:“当然了,看到没有,一个人就叫军姿,一排人就叫队列,是不是显得很有规范,有几分精兵架势?” “呵呵……” 英布打定了主意不再开口,可是看到刚才在站军姿的家伙居然从衣服里面拿出支撑身形的木头架子时,他还是忍不住了:“虞司马,你们为了让行伍严整,竟然做到这种地步了吗?” “我家上将军乃是大楚贵族,喜欢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还不是正常? 你看他一回来就沐浴半天,刚才看到你们也是哼了一声便走,全是因为英将军的部下有些杂乱啊……” “是……这样?” “当然了,不信你洗完澡再见他,绝对又是另一个态度,看到那些木头架子没有,那都是带着竹签的! 一低头就扎、一弯腰也扎,我们上将军为了井然有序都已经走火入魔了,你千万别惹到他!” 英布的眼神有些发散,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严重的欺骗,最起码在项籍所部的精锐程度上,好像有些高估了…… 如果当初不是那么急吼吼的出阵卖命,也许这些人就会原形毕露…… “倒!快倒!” “好——!” “下一个!” 吵吵闹闹的声音再次吸引了英布,搭眼一瞧,他又不明白了:“那些人是在做什么?” “哦,那是闲得无聊在戏耍呢,这些家伙没什么其他本事,论会玩那是一个赛一个。 没办法,军营里本就压抑,再加上我们上将军的练兵之法…嗯……显得更加死板了一些,所以各位将军对于这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英布不是很习惯虞周说话的方式,或者说他对楚人的说话方式都有些不习惯,听了个半懂不懂之后,他又问:“站在高台上往后跳,这也是戏耍?” “谁知道呢,他们喜欢这么玩,我也玩过几次,吓得不行…… 来,酒宴便在这里了,英将军,请!” 回过神来一看,英布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座宽大的军帐,也许是虞周的笑容太热情,也许是帐内飘出的酒香太过香醇,他连自己是怎么走进来的都不知道。 “来,英将军,满饮此觞!” 要说天底下什么人戒心最强,吃军粮的绝对名列前茅,游走于生死之间,没戒心的早就化作枯骨了。 有点矛盾的是,论及跟酒的缘分同样是这些人最深,三碗下肚豪情盛放、一坛醉倒烦恼尽消,再也没有比这杯中物更加适合他们的心药了。 英布的酒量应该不错,连干了三杯依然没有醉意。 放下羽觞之后,虞周处处关照极为体贴:“英将军吃点东西压一压,此酒颇烈你又是第一次喝,莫要醉的早了未尽余兴啊……” “酒是好酒,虞司马费心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只要那胖汉不来惹我,英某也不是小气之人。 若是为了一点私怨坏掉两军大计,非人哉!” “将军深明大义,虞某再敬!” 咕咚咕咚喝完,虞周的眼皮有些耷拉,晃着脑袋说道:“我听说英将军乃是番君爱将,'当刑而王'的典故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真是令人景仰万分,将军可否与我详细说说?” 英布笑了笑,特意撩开脸颊的发丝露出黥印,敞开了嗓子:“哎~叫什么将军啊,生分的紧,若看得起在下称一声兄长便可。 要说起我这道黥印,那可是有些来历的……” 听完醉醺醺的讲述,虞周有些无语,所谓弃灰于道者刑,英布倒了个垃圾变成阶下囚,也够倒霉的,只是他那份受黥者也有高低之分的自豪感是从哪里来的? 一会儿笑话脸上涂墨头戴幭巾的家伙成了罪奴再也无法翻身,一会儿大谈当年呼啸山林受人拥护的往事…… 虞周听得很杂乱,笑得很勉强,即使这样也挡不住诉说者的热情…… 喝了酒的家伙变成话唠以后,察颜观色的本事下降许多,一两个表情和眼神根本没办法让他闭嘴,虞周顺势问道:“听说番君待英兄有如子侄一般,有没有这回事儿?” 英布口喷酒气:“那是当然了……子期你不知道,我投效时,吴叔正在招兵买马,偌大的番阳,与其说他是当地县令,不如说他是百越人的首领…… 不过吴叔不是番人,他祖上也是有些来历的,吴王夫差你知道吧?那是他的先祖! 英某是六地人士,跟吴叔甚是投缘,嗝……他还说,要将千金许配给我,你说我们关系如何?” “哎呀,失敬失敬,在下提前恭贺英兄抱得美人归了,不过小弟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英兄能否答应?” “你且说来,英某力所能及必比推脱。” “是这个样子,樊哙呢……在我大楚军中颇有威望、心向之人众多,未免进一步加深嫌隙,请英将军率领麾下另起一营,需要什么东西在下都会竭力相帮,你看如何?” 英布酒兴正浓,听完立马变了脸色,冷声道:“怎么,英某既然答应不去找他的麻烦,为何还要让我退避三舍? 连你也心中向着他,真当我是好欺负的人吗?” 虞周心说你有毛病吧,我向着你才说不通呢,到时候你又该胡琢磨了…… “不是、不是,主要是将军麾下英勇、樊哙的部下也未必肯吃亏,只要有一个人心中不服,此事迟早还会牵连两位将军…… 再者说,英将军另起一营,与我楚军成掎角之势,相互间都是平等的,这才是我们对于将军的最大尊重。 至于那些不快之事,等番君来了我再从中说和,你看如何?” 英布一想确实是这样,点头继续灌酒:“好!你说如何便如何……这次英某答应了你,钱粮酒肉可不能短缺了,否则我认你,我麾下那群野人也未必肯认!” “一定,一定……” “子期!虞子期你在哪!你给我出来,让我宰了他——” 又是一桩麻烦来了,听声音里的悲腔,恐怕那只忠犬已经凶多吉少…… 可是现在绝不能让樊哙与英布见面,虞周对着英布笑了笑,踉踉跄跄走出新兵营,很快,帐外便传来拉拉扯扯的劝慰与喝骂,惊起众人围观。 虞周走了之后,英布抹了一把脸,眼中醉意再无,沉默默的盯着案几,不知在想什么…… “子期你还是不是我兄弟?!军犬就是兄弟是不是你说的?!你现在为什么拦着我! 让我宰了他,我去跟上将军赔罪,我去跟番君赔命——!” “樊大哥你冷静点,走,咱们外面说话……” “我不去!你跟他吃了半天酒,现在又来劝我?!此事休想轻易善罢甘休,老樊只问你一句话,这个人到底杀还是不杀?” 虞周硬着头皮,对着四周喊了一句轰散人群,这才回道:“樊大哥,你跟军犬的情分我也知道,听我的,我一定能处理好!” “你怎么处置?就是真的要跟他喝酒再出来劝俺吗?休想!俺知道说不过你,那边坟头都起好了,就缺一件东西祭奠!” 虞周一个头两个大,正色道:“如果樊大哥还当我是兄弟,咱们借一步说话,如何?!” 还当我是兄弟,这句话在这个时代杀伤力倍增,樊哙心中再多怒火,只得恨恨点头:“好,俺倒要听听你能说啥!” …… 两个人渐行渐远,英布看着他们的背影放下幕帷,眼珠子转动几下,继续喝酒去了…… “樊大哥,我也问你一句话,你觉得单凭一条狗命就让人死,此事能不能让别人心服口服?!” “能!怎么不能!俺的狗就是俺兄弟!” “你是这样想的,那么番君呢?他也能接受未来女婿因此送命吗?!” “那俺不考虑!” “大楚必须得考虑!” “……”樊哙稍微安静,不甘道:“那你说咋办?” 虞周的眼睛有些明亮,不像喝过酒的人,眨了几下,他说:“一罪不成,数罪并罚,最好能让番君无话可说,甚至是……亲手结果了此人还要感激我们,这才是上策!” “你想到办法啦?!” “没有!” “……” “樊哙大哥放心,此事我一定记住,你先回去不要声张,或者继续骂我和英布,等过几日,我再找你了结此事,如何?”46 第一百七十八章 吃饱吃好 虞周不想活成这样的,每天不是算计这个就是谋算那个,好像他是天生的阴谋家一样,这样真的很不好。 生在乱世沾染人命属于不得有而为之,漠视人命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对于英布这个人,他最初的想法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就算完了,反正此人本身就是个作死小能手,还怕他翻什么天? 有道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人算不如天算,看这家伙以后的造化吧…… 不过虞周很快就顾不上英布了,因为章邯开始进军了,整个楚营全都为之一振,忙忙碌碌很少歇脚。 从雒阳到大梁,这位秦将只花了三天便已兵临城下,一路上,阳武、酸枣、曲遇、卷县尽皆望风而降,把刚刚复立的大魏国都赤丶裸裸扔到敌人眼皮子底下,再也退无可退。 章邯这样进军非常大胆,他几乎是把魏地一分两半了,南有启封、北有临济,东面全是义军……可以说除了西边来时的路,秦军三面皆敌很是危险。 如果周市与魏咎有魄力一些,如果齐、楚两军配合一些,大梁城下足将会成为章邯的埋骨地,让他有来无回。 问题是魏人害怕了,降雨充沛的季节刚刚过去,鸿沟与雎水涨得满满当当,在这个距离王贲水淹大梁仅仅十余年的时候,魏人谁也不敢死守这座城池。 以至于魏王本人慌不择路去了临济,魏豹更是借口寻找援兵,四下奔逃。 “慢点吃,再怎么说你也是魏王的胞弟,堂堂大魏贵胄啊,吃成这样成何体统?” “呼噜……你爱说什么说什么吧,反正今天就是神仙来了也别想抢走我的饭碗,我这又累又饿的过了三天,吃点东西怎么了?” “这么狼狈,你这是从哪儿来的啊?秦军克城了吗?” 魏豹吸溜溜吞掉面片,还未开口,两只眼睛就红了:“别提了…别提了……我连最心爱的三个美妾都弄丢了,顾不上啊……!” 虞周豁然起身:“秦军攻破大梁了?!” “哦,那倒没有……” “……” “你别这样看着我,我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收拾,金银细软、良人美妾丢了个干净,我比你还伤心呢!” 虞周看着魏豹,严重怀疑他是从哪看出自己伤心的,更加怀疑这家伙哪里显得伤心了。 “要不……再盛一碗面,聊以解忧?!” “好!” “……” 曹阿瞒有了不顺心会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魏豹丢了美妾只需要几碗卤面就行了,趁着他胡吃海喝的机会,两个人聊了半天。 说起来这家伙最近的经历有点曲折,秦军刚来的时候,他离开大梁确实是想四下寻找援军的,只是后来陆续到过几个地方,看到蔡赐一把年纪领着一伙老弱病残悲壮的不行,看到陈胜麾下还没见到敌人便已四散而逃、各自为战,魏豹的信心大为动摇。 同样的情形魏王与魏相也都知道,只是这两个人的选择又不一样,周市留在大梁准备守城以待援军,至于魏咎,一股脑跑到临济城,看上去更可怜了…… 临济,上有黄河下有济水,章邯真要淹城比当年水灌大梁还方便,那就不是一座可守之城,倒是前有沟壑以为屏障、身后一马平川毫无阻拦,是个骑墙望风的好地方,事有不济溜起来倒快。 “差不多就行了,你饿了许久,吃多了会撑死人的!” 魏豹打了个嗝,起身抖落抖落,抹着嘴回道:“不怕不怕,蹲着吃饱,站起来刚好!我对自己的肚量还是有数的!” “……” 难怪他一个魏国的王公之后吃的那么没形象,敢情是以此作为仰仗呢? 蹲着吃饭这种习惯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盛行起来的,从某些角度来说,确实有一定的健康隐患,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从南到北都会有人无意识以这种姿态吃饭,还是有其原因存在的 一是本能,忙碌一天不需要多么讲究、再加上一点可以随时随地投身战事与农事的便利感,以至于后来在某些地方成为一种说不上好坏的风俗,似乎哪户人家没出来吃饭就是家中断炊了一样…… 不过这种事情发生在魏豹身上,虞周有点喜欢他了。 不要误会,主要是通过“蹲着吃饱,站起来正好”这句话,虞周想到了一个整治英布的主意,保证让人无话可说,对那个家伙也是绝对公平,除了有点钓鱼执法的嫌疑,没什么毛病。 俗话说有多大的手端多大的碗,有多大的脚穿多大的鞋子,对于英布这种频繁变换阵营的家伙来说,他肯定是不满足只端一只碗、穿一双鞋子的。 哪怕此人现在低眉顺眼,也总有抬头炸刺的那一天,用一句挺那啥的话来说,等这家伙有本事骑到众人头上,你以为他不拉那啥啊? 这是一种本能,无关善恶。只不过善良的人会以一种让人可以接受的方式表达,如同家里有个争气孩子考上名校四下宣扬那样;而有的人,吃完鸡蛋以后只会惦记着怎么把母鸡抱回去…… 所以针对英布,虞周一下子就想到了“破窗理论”。 话说有些热衷于研究犯罪学的专家曾经做过一个试验,把一辆完好无损的汽车停在路边,无论过去多久,路人们见到了还会遵着公序良俗。 可是一旦换成窗户破了一角的车子,很快,另外的车窗就会在不知不觉间被不知名的人打碎,再然后是车胎放气、车身出现涂鸦…… 到了最后,整辆车都不见了…… 诱导,用强烈的心理暗示告诉所有人这根本没什么,勾起他们心中的恶念,让行为越来越失控。 就像上一次秦军攻来的时候,虞周布置给雍齿的那个局面也有点这样的意思。 楚军站直身躯、身强力壮如虎狼一般的时候,这些个豺犬鬣狗有了妄念也只敢想不敢做,而破窗,就是给他们一个敢做的机会,放心大胆的站直了吃,再蹲下后果才更严重。 与之前不同的是,针对雍齿的时候虞周并未用心布置,只是顺着秦军攻来的势头把烂摊子一扔,这事儿就成了。 而现在,英布手底下有人背后有靠山,放在外面也能算一方小诸侯了,要算计他,不是那么容易,最主要是收尾难看的话,被不甘心受戮的家伙闹出了事端,那才是得不偿失,还不如一开始直接干一仗。 “燕恒!” “喏!” “我跟你说几件事,你去一一办好,如果上将军过问的话你就这么说……” “好!”46 第一百七十九章 精锐是怎样练成的 楚军当前面临的局势并不缺乏明争暗斗,可这绝不是主旋律,张楚摇摇欲坠之后,项籍作为义军隐隐的领头者,有些东西必须得扛起来。 既是为了反秦大局,也是因为接收陈胜的遗产之前,有些事必须去做,这其中牵扯到一个悖论,就是义军的许多头目其实是不讲道义的,但是义军盟主必须要讲,不仅如此,此人稍有处事不公,大家就会合起伙来把他弄下去…… 这情节熟悉吧?楚霸王上辈子就是吃了这亏,被刘邦弄得里外不是人。 …… 魏豹逃出升天前来投奔了,没过多久,齐王田儋也是亲自领兵前来,唇亡齿寒的道理,自从齐王建放弃合纵亡国之后便成了齐人的一道心伤,不懂也不行。 没过几天时间,彭城再度变得热热闹闹,什么人都能在街上看到,像魏豹那样蹲着吃饭的家伙就不用说了,相互矛盾的齐人更是让人大开眼界。 都知道山东别称齐鲁,最出名的便是直来直去的大汉说一不二,可是此时让虞周来说,一样的米照样养百样人。 田儋的麾下有那种到了任何地方都闲不住的人,也不想能不能吃得上就开垦荒地种了些韭菜,混不管这是在谁的地盘;还有那种见了人鼻孔比眼睛都高的,也不怕下雨进了水;更多的还是一笑露出两颗“泰山牙”者,热情上来了拦都拦不住。 正如有人评价过:邹人东近沂泅,多质实;南近腾鱼,多豪侠;西近济宁,多浮华;北近滋曲,多俭啬。 很熟悉,无论迁徙过多少次,那山那水总会把后来者变成最适合这片土地的模样;很陌生,两千年的物是人非使得虞周不敢去认这些同乡,甚至称呼多了,连他也以为自己就是土生土长的楚人,因为他连齐国金文也看不懂,更别说口音千差万别…… “司马?虞司马?” “哦,抱歉,刚刚说到哪儿了?” 田儋有些不悦:“虞司马若是昨夜未休息好,寡人不敢勉强,只是我军远道而来,见不到楚王也就罢了,为何连上将军也有意推脱?” 虞周打量了一下他的身后人,一边猜测谁是田横,一边说道:“让大王失望并非我等本意,乃是上将军实在有要紧军务在身,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虞司马数度分神,为何对寡人的近卫如此上心?” “常听人说齐之技击冠绝天下,不知大王麾下精锐如何?” 话刚出口,虞周就后悔了,田儋空有个王室子弟名头流落多年,知道个毛的齐之技击啊!就像魏豹那样的,他能弄出魏武卒来吗? 哪想到田儋听完之后兴头大涨,高兴的捋着胡须道:“寡人麾下虽有微瑕,与齐之技击亦不远矣! 如今大秦没落锐士寥寥无几,真是可惜,否则我定领军与他们一较高下,以慰先人之魂!” “呵呵……” “司马不信?” “没有没有……” “这个好办,你我各自挑一些精干部下,让他们一对一决胜几场,如何?” 虞周看到田儋的“精锐”,心里很是为难,输赢倒是无所谓,怎么输的真、输的让人看不出破绽才是要命的…… 至于说赢?呵呵,外交目的的竞技不能太较真的,否则你让人家怎么下台?势力再怎么强弱不等,这也是一个左司马接待一个大王,总得给人留点体面。 但是燕恒点名叫出的几个部下再怎么轻拿轻放,还是不小心给赢了,赢就赢吧,你有来有往也好啊,一赢三场简直让人无法直视…… “呵呵……虞司马麾下真是人才济济。” “哪里哪里,其实他们几个严格说起来都是齐人,当年的往事就不再提了,在下初识这些伙伴还是在峄山……” 田儋脸色这才好看一些,捋须道:“原来是这样,那刚才出阵的三人,哪个是甲士,哪个是乙士、丙士?” “……” 虞周算是看出来了,对面这个家伙属于死要面子的那类人,这都能想到邹忌赛马上面去,干脆捆住手打好不好? 一边应承着,虞周一边指使燕恒赶紧换人,待到几个穿的光彩夺目的胖子重新上场,局面上才算你来我往有了些看头。 心情好了,接下来的谈话自然能够顺利些,田儋摆弄了一下地图,说道:“秦人围困大梁,楚军欲以多少人相救?” 项籍想带多少人去,虞周没有问过,林林总总的兵力想一遍,他也能做到心中有数,因此回道:“大约两万吧,再多了我们也没余力。” 田儋愕然,然后皱眉:“秦军可是二十万,若是上将军不肯倾力支持,只怕我们这一趟只能无功而返。” 自家的事情自家人清楚,没必要和别人说的太详细,现在的两万楚军能有多少战力,虞周太明白了! 就好比在英布看来只让队形好看一些的练兵之法,最重要的磨练意志作用他却没有看到,还有被视作儿戏的信任背摔,更是加深袍泽之间相互依托的感觉,让配合更加默契! 军队是什么?有人说是熔炉有人说是暴力机关,但是最初成型的时候,它就像把无数的泥土砂石混在一起,是将要制成所用之物的泥坯。 有的人软、有的人硬、有的人开朗、有的人安静……上万个人就有上万种性格,没有亲疏远近之别怎么可能? 有了这种小山头似的疏离感,还怎么相互信任?没有信任怎么称得上袍泽,同袍同泽同戟同戈? 以前应对这种情况也有办法,通通送上战场杀几阵,鲜血便能教会所有人,只有背靠着背才可以活下去…… 这是自然的法则,如同野兽一般残酷,虞周看到了心急啊,且不说这样初次上阵的兵卒能够发挥几分战力,就是这样低效率的消耗人命,是个人就看不下去…… 于是信任背摔出现了,刚开始有人不接受、不明白,等踹下去几个之后,这项游戏会以自己的规则潜移默化每一个参与者,真正的润物细无声。 偷奸耍滑?使坏摔了同伴的家伙,上战场被捅黑刀子都没人同情! 说到底,虞周没有一出手就让麾下全变成精兵的本事,但是他可以把需要几年血肉喂养才能练成老兵的过程,通过其他手段大大缩短时日,提前催熟! 信任背摔只是其中之一。 “大王放心,两万足矣!”46 第一百八十章 发兵 魏豹好打发,他只会吃吃喝喝顺便哭诉一下秦军多么惨无人道的抢走自己三个爱妾,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请楚军快一点发兵救魏,去晚了人就凉了…… 田儋也好打发,他给虞周留下的印象有些名不副实,特别是这位齐王为了一时颜面卖弄已知典故的样子,真是难以想象此人诛杀狄县县令的时候有多么惊艳,先骗后杀简直有勇有谋。 可惜事与愿违,后来一问才知道,当初那个主意是他胞弟、现在的齐相田荣出的,此人和虞周一直想见的大将军田横都没来,守在齐地看家呢。 也有不好打发的,比如狗皮膏药一样的刘邦几乎见什么要什么,粮草千斗万石不嫌多、一碗两锅不嫌少,兵器从劲弩到矛戈再到一支小小的羽箭,日常用品如锅碗瓢勺…… 总之,这家伙根本不知道不好意思这俩字是怎么写的,如果不是夏侯婴都看不下去了帮忙拦着,恐怕他连虞周的鞋垫儿袜子都不会放过,也不知道这是哪儿来的邪性。 作为当事人,虞周直想骂娘,气到极处,他恨不得去把大汉文帝、武帝、宣帝通通从坟里挖出来,让这些人好好看看他们家的祖宗到底是什么臭德行…… 想归想,实现还是很有难度的,就像刘邦要归要,但是终究没有要到多少东西那样,看在反秦大义和樊哙的面子上,一些常规兵器可以给他用,带弩字的一个也没门。 到了这时候,真正显示萧何貔貅本色的机会来了,刘邦和他相互较劲,一个什么都往怀里划拉,另一个攥得死死地不撒手,记录着着两人相互争执的文书通通摆在虞周案头,厚厚的一摞…… 闲七杂八的事情最耗工夫,一来二去,大梁那边已经正式接战了,据斥候传来的消息,章邯所部看上去并未全力攻城,而是在防备着什么一样瞻前顾后,也给魏相周市留出一线生机。 这也难怪,彭城这边的动作没法完全掩盖,秦军本就三面皆敌,当然要准备好后手应变了,哪能全心全意攻打大梁? 不过在虞周看来…… “这是围点打援啊!章邯不简单呐!” “围点打援?此为何意?” “呃……跟围魏救赵差不多,都是攻其必救以待援军,放在孙膑当时的情形来说,点就是大梁城,援就是庞涓所率的魏军……” “围点打援……倒也贴切!” “不过围点打援和围魏救赵的目的不太一样,前者是为了消灭敌军的有生力量,聚在敌人城下以逸待劳,而后者是为了迫使敌人退军,说实话,当时如果庞涓不追出去,不会败的那样难看。” 范增瞄了一眼地图:“一个打,一个救,老夫还没老糊涂,我懂! 不过……章邯哪儿来的信心可以击败我军?他就不怕里应外合之下,最后落得一片狼籍吗?” 张良笑道:“范老久在营中怕是习惯了我军的强盛,说实话,张某如非亲眼所见,也难相信这世上有以一当十的大军。” 范增哑然:“看来我还真是老糊涂了,既然是这样,此次救魏便由你和子期去吧,老夫就不折腾了。” 这话怎么听都有点像是赌气,张良忙道:“晚辈失礼,说错了话……” “与你无关,是老夫不想去了。” “这……” “范大师,可是身子又不爽利?” 老头淡然一笑:“休要胡乱猜测,都不是,老夫明说了吧,章邯所部虽然人多势众,可是此人麾下毕竟是些刑徒。 昔日的二世胡亥也好,如今的秦王子婴也罢,都不可能将其视作肱骨加以重用,我听闻章邯军中弩机甚少,岂不正合此理? 所以你们跟他对阵,老夫还是很放心的,少年人嘛,就该多锻炼锻炼才能自立成才,也省的某个小子总是气我,以为老夫是那种食古不化的老顽固!” 虞周没有在意针对自己的戏谑之言,皱眉问道:“范老是担心九原秦军将会从河北同时发难?” “蓄势已久的弓箭威力更强,何况那还是个驰名天下的射手?老夫不得不防啊!” 项籍有些不信,自忖之后回道:“出雁门平代赵需要时日,抢渡德水更主要诸多准备,等王离踏上德水南岸,我早已大破章邯回军了,师父太谨慎了吧?” 虞周苦笑:“羽哥只怕还不知道吧?王离现在是副将了,九原军的主将如今是蒙恬,秦王对他很是看重,尊太尉位,号忠信侯,风头一时无两,算是大秦补偿蒙毅含冤而死……” 范增看了虞周一眼,同样叹道:“魏老鬼人虽顽劣,眼光确实是没的说,他当国尉时曾经见过蒙恬一面,谈及此人必是赞口不绝。 只是后来不知何故,魏老鬼却摇头叹息着并未与之深交,老夫看得出,那是他第一次动了收徒的念头,也许是……” 老头子没有说完,而是陷入自己的回忆中,其余众人也不好追问,纷纷安静下来等着范增回神。 “唉!人老了,总是爱说些有的没的,总之,此人绝对是我大楚的头一号强敌,老夫怎么谨慎都不为过,尔等务必谨记!” 随着一片应诺声,虞周再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如芒在背,蒙恬这个头号强敌每刷一次存在感,所有人又会记起当初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项籍心思粗,但也有细腻的地方,硕大的手掌往案上一拍,他用自己的方式结束了这点小龃龉:“人生在世哪能事事料到?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有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才能策驽砺钝!” 话虽不多,却把态度给表明了:蒙恬活着怎么了?我姓项的就不如他了?一块磨剑石而已,哪值得诸位耿耿于怀! 众皆俯首。 …… …… 三天以后,义军正式出兵救魏,兵不多将不广,算上田儋、英布、刘邦带来的人马也就五万,楚军更是如虞周所说的那样,仅仅出兵两万人。 得知这个消息,许多人很失望,作为盟友总希望来帮助自己的那双手臂更加粗壮一些,作为敌人,更是巴不得义军掏空后防才好…… 这次出兵很匆忙,匆忙的知会了占据外黄的陈胜旧部田臧,匆忙到了没时间再等番君吴芮,楚军便拔营了。 真正开始行军,差距渐渐显现,齐王的部下中规中矩没什么特别,英布麾下的百越人和刑徒算是让人开了眼了,这一路上,说他们是蝗虫过境也不为过。 军纪什么的没有,只要别掉队就行,队列什么的也没有,不仅如此,他们还把其他友军搅和的上窜下跳不得安宁…… 一个家伙口渴了,脱掉草鞋凭借手掌一样的脚丫子“蹭蹭蹭”爬上树去,摘几个果子一边啃一边往下扔。 另一个家伙烦闷了,从怀里摸出几根长短不一的木筹就要边走边赌。 看着此人脸上的墨痕,虞周真心觉得这家伙的牢狱之灾并不冤,按秦律,博戏财物者至少也要罢官夺爵、籍没家财,瞧瞧人家这敬业劲头,赌完蹲、蹲完接着赌,从军真是可惜了…… 最让人佩服的还是刘邦,从彭城到下邑,这位沛公从始至终就没闲着。 跟田儋他可以正冠尊礼的闲谈齐国往事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连稷下学宫这种两人以前都没涉足过的地方都能胡咧咧几句,宾主皆欢。 跟魏豹他可以勾肩搭背的挤眉弄眼,嘴角的笑意就像刚从女闾里面出来,满嘴赤豉、玄圃、谷实之类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真正彰显刘邦了不起的还是他遇到英布之后,一个是曾经的泼皮无赖乡野游侠,另一个曾是黥面刑徒见惯了各色人物。 结果这俩人一见面,就如同野鸡遇到流氓一样干柴烈火,兄长、贤弟亲热的不行,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亲兄弟久别重逢。 为什么说这个样子就算了不起了呢? 因为英布麾下那群人并不像楚军这样讲究,大黄板牙啃过一口的果子扔过来,刘邦眉头不皱大笑着继续吃;路边池塘随意接的浑水,刘邦咕咚咕咚喝起来没完…… 这是个真正的人才啊!可厚黑,可大方,再加上这等招揽人心的手段,说他以后混不出头都没人信,也许换一个环境,刘邦早就可以登上人生巅峰了…… 而且虞周还非常清楚的一点就是,军犬那事儿之后,刘邦也曾去安慰樊哙,言语之间,他那股子不杀英布非人哉的豪情壮志至今让人至今难忘。 结果一转头……刘邦又和英布称兄道弟,这到底是动手之前的怠敌之策,还是他真心要与英布交际,对樊哙只是虚与客套?! 虞周看不懂了,但是不管怎么说,刘邦此人的存在再度刷新了他的认知。 “羽哥,我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儿。” “什么?!” “英布是你带回来的,他那群部下谁都招惹,为何不敢骚扰我军?” “你想说什么?” 虞周嬉皮笑脸:“就是有点好奇,你到底用了什么招数才让他们退避三舍的啊? 说出来我也学学,省的以后遇到沛公总是头疼得很。” 项籍不情不愿,半天才吐出一个字:“杀!” “……” “你杀了多少?!” “十多个吧。” 说完之后,项籍难得的开始解释:“番人不受教化,行事颇为放肆,当初我在取水的时候,他们居然当着我的面在塘中溲溺,换了是你杀不杀?!” 虞周听完之后,更加担心的看了一眼刘邦,一直看到他腰间的水囊,忽然觉得胃部有些不适急忙转开视线。 “别说这个了,对了羽哥,过几天到了地方,你打算怎么跟秦军对阵?” 项籍看了一眼张良,低声道:“到时候让齐王、沛公他们通通进城去帮忙守城,我自率一军足以破敌,明日商讨军略,你帮着我点儿……” 虞周听完立马就翻了个白眼,你要说个靠谱的想法没准我还真能帮忙劝服其他人,这主意,简直糟糕透了…… 让刘邦、英布这些人保存实力,哪有这样吃好事儿?! 就算单凭楚军可以胜敌,你死我活之后呢?鹬蚌是怎么被渔夫捡走的?螳螂和蝉是怎么喂了黄雀的? 除了项籍自己打的过瘾,一无是处啊…… “我觉得……咱们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也不知道项籍的心到底痒成什么样了,他眼睛一瞪重瞳一缩,质问道:“你不帮我?” “不是,主要是……” “子期你想想看,二十万人啊,下一次遇到这么多人得等到什么时候啊,这么大的阵仗,如果错过了多可惜……” 寻常人想到二十万人,会觉得那是多么壮观的一个场面,寻常人想到二十万敌人,会惊惧不安难以入睡。反正临出发的时候,虞周自己是一遍又一遍的检查所需物事,焦虑尽显。 这位倒好,带着两万人,他还怕人家二十万人给跑了,想的可真……奔放。 “报——” 策马而来的游骑身背靠旗,见到这样一位,许多正在行军的军士尽皆让路。 “上将军,外黄丢了!济阳也破了,陈将田臧战死,此事就发生在昨日!” “大梁呢?也被攻破了吗?” “没有,据说大梁昨日血战一天,喊杀声数里可闻。” 项籍豁然挺直身躯,想要再问什么,终究还是挥了挥手:“我知道了,下去吧。” 说完之后,他又扭头对虞周道:“这下你们满意了,这两座城池有失,我军前路再也不通,我就是想领兵先行也不可能了。” 虞周默念两个地名,回道:“我发现章邯的胆子真的很大啊,没拿下大梁,反倒绕路把外黄、济阳拔掉了,如此一来,秦军四面围城把魏人逼上了绝路,他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啊!” 项籍点头:“你总说拳头攥起来打人疼,章邯此举无异于摊开手掌,确实是个臭招。” “我觉得没那么简单,这样吧,既然外黄不能去了,我们先在下邑驻扎下来商讨一下,群策群力,最好能让我们的拳头攥得紧一些。” 说这话的时候,虞周有意无意的看了远处一眼。 项籍抬头看了看天,寸步必争:“今天日头还早,再赶一程,等到了虞城再休整也不迟…… 咦?子期,你说此地与你身世没有关系?!” 虞周撇嘴:“别扯了,一个字相同就能想到我的身世,你这异想天开的本事也是没谁了。” “虞姓出自有虞国,你不知道吗?” “有虞国的国君虞舜还是重瞳呢,我是不是该说你是他的转世?” “这也不错,我是你先人……” “呸!” 也不知道是谁把项籍带的这么不严肃,就在虞周越来越无奈的时候,终于见这个大块头脸色一整长戟一顿:“兵发虞城,天黑之前赶到者,十日内粮饷翻倍!” “……” 第一百八十一章 神对手猪队友 很久很久以前,大禹封了舜帝的儿子商均在虞城这里,号“有虞”,自此,虞国和虞姓便传扬开来,历经千年源源不绝。 虞周其实挺喜欢这样随着大军四处走走的,因为不打仗的时候,他总能从当地人的讲述中对于脚下的土地更多几分了解,让人心驰神往。 这就是文明古国的宝贵财富,是多少金钱也无法衡量的,就比如这座毫不起眼、名不见经传的虞城,有谁知道仓颉就是在这里造字并且葬身于此,又有谁知道酒神杜康也是在这里酿酒的呢? 坐在微凉的夜空下,听着耳畔劈啪作响的篝火,想象一下这片土地曾经的辉煌,浑身的血液都要从骨子里发出呻吟了,这种来自心底的共鸣岂非美哉? 而且除了高涨的心理满足感,这样带有几分原始气息的野炊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放眼望去一览无余,商讨军机也更加方便,仿佛天地间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如果章邯确实是为了围点打援,那么秦军拿下济阳与外黄的目的绝不是阻路这样简单了,依张某看,他们很可能在此布下埋伏,以逸待劳。” “不用这样大费周章吧?秦军有二十万人,我们只有区区五万,折腾这么多还分散兵力,难道章邯是傻的吗?!” 张良笑了,继而回道:“章邯当然不傻,可是他麾下的刑徒就不一定了,上将军不妨想一想,若让英布所部令行禁止,此事会有多难?!” 项籍瞄了一眼英布驻扎的营帐,很厚道的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脸上纠结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虞周不这样看,立刻回道:“同是刑徒,我觉得章邯所部与黥布麾下大不相同。 章邯的手下人全是从骊山直接拉出来的,他们本就习惯了被鞭策,执行军令应该不成问题,不像黥布营中那样,那些人逃出牢笼野了许久,行事自然肆无忌惮。” “这么说是没错,可是别忘了黥布和他的手下原本也是骊山刑徒,刑徒也是人,人都有七情六欲,子期师兄怎知章邯麾下没有离心离德之人呢?!” 虞周皱眉:“章邯麾下绝对有想要脱离大秦之人,但是我不相信这些家伙会在此时发难,须知秦王子婴继位之后已将徭役大幅减少,总会挽回一些人的心。” “没错,趁着这些人摇摆不定的时候,这就要看我军接下来能否建功了,如果一战得胜,对大秦失去信心之人自然会借机脱离,如果我军首战失利,那么这些人再动妄念也是难了……” 张良说了半天,虞周也听了半天,听完之后,他觉得张良猜测的成分太大,有点太依赖巧合了。 在虞周看来,用兵之道可以把坏的可能当成必然发生的去防范,但是绝不能将好的巧合包含在内,因为一旦事情的发展不如预期,小小的落差总会让人付出代价。 沙场上的代价,从来都是以人命来结算的,虞周付不起,也不想付。 “所以子房师兄认为,章邯之所以迟迟未进军,就是因为发现了麾下有些失去掌控,这才休整至今?!” “正是。” 项籍想不明白了:“子期,子房,你们争论了半天,这跟济阳、外黄失守有什么关系?” 张良自信道:“布置陷阱当然需要饵料了,这些人,或许就是章邯送上门的抹了蜜糖的毒药,济阳、外黄与大梁分别成犄角之势,若是选其一攻之,上将军会选哪个?” “当然是选济阳了,大梁城坚路远,外黄再怎么说也是县治,济阳城就不一样了,墙低人少最容易攻下,而且占据此城之后可以驰援临济,不正是我军此行的目的吗?” “没错,所以章邯也是这么想的!” 虞周念头一动,心里忽然有了一丝明悟,把古今相互对照一下是一种穿梭带来的后遗症,他想了半天之后,终于知道济阳是哪儿了——兰考! 说起兰考,当然不能不想起盐碱地,此时的黄河并未改道,所以这种自然灾害应该不像后来那样严重,可是身处这个时代,虞周对于始皇帝的行踪总是格外关注的。 济阳小城属于户牖邑,嬴政东巡的时候曾经到过此地,据说当时昏雾四塞使得天子车不能行,始皇厌之,故称之为“东昏”,又筑秦台以镇邪气。 也就是说如果传言无误的话,此地能让始皇帝的大军寸步难行,困住楚军更是不在话下! 还真是个绝佳的困龙之所啊! 只要舍得一部分兵力,凭借此地尽数覆灭楚军,绝不是空想! 不仅是楚军,随之而来的齐军、沛军、番军全部颠覆于此的话,放眼天下还真没有能够继往开来者存在,燕赵?等他们从蒙恬爪下活下来再说吧! 虞周不是无所不知的神,通过这事儿他又发现了自己的一个缺点,那就是很多地方并未亲自涉足,地形、水文非常容易两眼一抹黑,仅听别人复述是不成的,仅仅对照着地图和沙盘也不行,还是双脚丈量出来的土地才更熟悉,以后有机会,一定要踏遍大好河山…… “原来如此,子房师兄大智,我自愧不如!” 张良摇了摇破秃羽扇:“子期师兄高看我了,在下的家乡城父离此不远,略知一二也是正常……” 这俩人你来我往相互恭维半天,可把项籍给听蒙了,他的脑筋一时跟不上,恼到极处一把抢过张良的扇子、虞周的烤鸡,恶狠狠的啃了一口,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哼道:“你们俩最好给我解释明白点,就算是说不清楚,那就直接给我个明白话,咱们打哪儿?哪儿能打,哪儿不能打?” 张良跟虞周相视一笑,你一言我一语,掰开了揉碎了开始给项籍解释,兴头所致,虞周甚至开始猜测这么阴损的主意是谁出的,如果是章邯自己想的,那么接下来的战事绝不是单纯的兵力对抗了,因为人家压根就没敢看轻楚军! “秦人果然心思歹毒!如果不是有你们解惑,项某险些中了算计! 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是不是从外黄进军就行了?” “不!济阳也要派军!” “什么?子房不是说济阳是个陷阱吗?” 虞周点头:“没错啊,但是如果我们只攻一路,章邯就会知道计谋被识破了,他只要稍事调整,我军势必又在外黄面临腹背受敌的困境,不可取,不可取……” “那……” “我们什么都没想到,你也什么都不知道,明日召齐人马准备分兵,是死是活全看其他人怎么选了……” 项籍眼睛瞪的滚圆:“你是说……” “我什么都没说!” …… …… “上将军!我等义军总共只有五万兵马,如今你又要分兵,一路只有两三万人如何抵挡章邯大军?我想不通!” 过了一个晚上,显然项籍已经想通了,出于仅存的歉意,他说道:“既然是这样,那你们三路人马干脆一起行动,我只率领本部自走一路,如何?” “项将军,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咱们为什么要分兵啊?合兵一处不好吗……” 田儋越说声音越小,特别是看到英布之后,他忽然想起了这一路上处置的众多打架斗殴事件,忽然觉得……似乎合兵也不怎么样?! “因为济阳与外黄同时丢了,这两座城池相互照应、互成犄角,如果不分出一军稍加牵制,腹背受敌只会让我们疲于奔命。” 也不知道田儋怎么想的,听完立刻回道:“那可以让英布将军率部牵制外黄,我们去打济阳,怎么样?!” 英布瞪了他一眼,回道:“为何不是我去牵制济阳,尔等趁机攻占外黄?!” 田儋回瞪一眼,说道:“你懂什么?外黄城坚一时难以攻克,兵法有如赛马,下驷对阵敌人的上驷,方能速速取胜……” 虞周听的直想捂脸,这家伙已经走火入魔了,这话一出,岂不是摆明了骂英布最不中用吗?英布不得翻脸?! 果然,听完之后,黥面汉子那张黑不溜秋的脸先是变成了大红,然后变成酱紫,最黑如墨汁一样漆黑一片,他喉咙里更是含着“咯啰咯啰”的声音如同野兽将要捕食,威胁性十足。 “姓田的,你说谁是下驷?!敢不敢把你那些酒囊饭袋拉出去比划一下?只要他们能活下来一半儿,我就随了你的姓!” 田儋拍案:“这有何不敢?!我要输了,就将姓氏倒过来写!!” “好!咱们这就练练!” “吵什么!” 项籍一把拍在案上,这劲头可不是田儋刚才那一下能比的,随着“咔嚓”一声,手掌厚的案几顿时断成两截,酒水洒了一地。 “未战先乱,莫不是欺我战戟不利?那么喜欢打架,干脆跟项某战个痛快!” “……” 没人说话了,英布小声嘀咕:“怎么说也不该将我分出去……” 其实他很想说,真正按照实力排个高低的话,从低到高依次应该是沛人、齐人、番人、楚军,但是想到这几天跟沛公相处的不错,英布最终没有把刘邦给卖了。 然后就听到刘邦说话了:“上将军,分兵之策的前因后果我们明白了,但是应该怎么分兵……还请上将军答疑解惑。” 项籍看向张良,张良代为说道:“不知沛公有没有什么建议?说出来一起商讨,争取折中一个大家都能满意的策略,你看如何?” 刘邦自嘲一笑:“不怕告诉大家,要是让我来做决定的话,沛军最弱本该用以牵制…… 但是刘某心知自己的斤两,对于阻拦秦人援军我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反而坏了上将军的大计,所以…… 如果让我率军牵制秦人的话,刘邦这里厚着脸皮求助诸位,能否借些兵马一用,过后保证完璧归赵!” 项籍面无表情:“知道了,齐王有什么想法?” “……” “怎么?不便诉说吗?” 田儋梗着脖子回道:“我已经说过了!” 英布怒回:“那我也有个想法,就是让齐军去牵制外黄秦军,我等速速攻占济阳再回军,说不定这匹下驷还没死透!” “你……!” 眼看着他们俩又要吵起来,项籍对于盟军这事儿已经彻底灰心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总是没有身边的楚人好相处,哪怕是仗着长辈身份胡乱指手画脚的项襄,哪怕是刚刚认识没有多久的项佗项声,也比他们顺眼百倍…… 想到这里,项籍接下来的语气冰冷万分,甚至带着一丝警告,至此,他心中愧疚再无。 “都不愿单独领军去牵制秦人,你们是怕被章邯一口吞了吗?既然如此,那还起兵抗什么秦,做什么大事?! 我常说昔日陈涉吴广麾下皆是乌合之众,想不到项某今日也领了这么一群人,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只怕猪一样的队友!” “上将军,你……!” 重瞳一扫,与他对视的家伙急忙转移开视线,到了这时候,是个人就能看出项籍已经非常不耐烦,谁都不愿成为怒火的承受者。 “好,没人愿意去,那么我去。 项某自领楚军攻打外黄,你们的三万人马攻打济阳,再有异议,那就先决生死再战秦人!” 人数的优势占到了,城池强弱的优势也占到了,再加上项籍那番带着血味儿的话语,这下众人总该没话说了吧?! 虞周注意到,刘邦在与身后一人耳语几句之后,竟然又说话了:“上将军,你要这么说刘某可就过意不去了。 这样吧,我欲将麾下多部交给纪信统领,与齐王、英将军他们一起攻打济阳,至于在下,我想与上将军一起闯一次险地,如何?” 刘邦脸色很镇定,他不止撑得住项籍的直视,甚至对田儋、英布看傻子一样的目光视而不见。 这时候,刘邦麾下的夏侯婴、周勃等人一脸焦急,不明白他们的季哥为什么做这个决定。 项籍看了片刻,问道:“沛公仔细想好了?项某这一阵必是苦战,丢了性命也是寻常事,你当真要与我同行?” “确实如此,请上将军成全!” “好!那你明日随我一起出发吧!” 刘邦笑了,是那种慢慢绽放开的最自然的笑,仿佛他真的大义在胸无可畏惧,仿佛他此刻达成了终生夙愿死而无憾。 对于虞周来说,刘邦笑得越灿烂,他的提防之心就越重,因而同样笑着说道:“沛公大义令人钦佩,未曾请问这位是……” “在下陈平,乃是沛公的参乘都尉。” “……”91 第一百八十二章 谁是傻子 说好的孤身随楚军,结果真正出发的时候,最了解刘邦的人只要稍加留意,就能看出他把最贴心的人全带上了。 夏侯婴、卢绾、周昌、郦商、陈平、周勃……等等等等。 在虞周看来,这些人份量很足,几乎囊括了刘邦所有的亲近者,只有一个倒霉的替死鬼纪信不在其列,领着沛军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在英布、田儋看来,刘邦带走的人并不多,他这样把手下的军队扔给别人的行径简直是个白痴,如果,如果纪信有什么三长两短,这支沛军就得被人吞吃了改个姓,姓刘的想要再拿回去简直不可能! 英布看傻子一样看着刘邦,刘邦笑得像个傻子一样憨厚,虞周心中已经给英布定了性,这就是个能被刘邦玩一辈子的傻子,足可以玩到死…… 各有各的计较,各自心中都有一笔账,真傻的人和装傻的人互相道了离别,就各自上路了。 有意思的是,魏豹那种家伙居然没跟着人多势众的齐王他们去济阳,而是与刘邦一样留在了楚军,也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要知道魏王咎可就在临济城呢!与济阳之间几乎伸手就能摸到! 一直到魏豹与陈平说说笑笑的时候,虞周才算把这个问题想通,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陈平的家乡应该是在阳武户牖乡,也就是说他应该算是魏人。 义军四起之初,此人与魏军相熟或者曾经投靠过都有这种可能,至于怎么跑到刘邦麾下这个问题根本不用想,就凭刘邦那张嘴,挖不到别人的墙角反而奇怪。 说到户牖,济阳也属于户牖邑,刘邦为什么跟着楚军也不用想了,陈平不知道当地地形反而奇怪…… “怎么就没把他也装进去呢……” “子期在叹什么?!” “没什么……” 虞周看着远处的陈平,不知不觉又将心思沉浸其中,这么走着神还没掉下战马,也算个奇迹。 要说起当今天下,有三个人挺有意思的,分别是陈馀、张耳还有陈平,为什么把这三个人单独放在一起呢? 因为他们有个共同点,就是都曾被富人家看中招作女婿,陈馀之前攀交情所说的公乘氏是个富户,张耳不遑多让娶了富寡妇,至于陈平那就更厉害了,他的那一位足足嫁了五次,五次均丧夫,这才在第六次被陈平降住…… 如果再加上刘邦娶吕雉的经历,似乎看上去这是个投胎穷小子的最佳时代啊!动不动就有富家女委身下嫁,虞周很是怨念当初项超为什么不这样对自己,害的他每次约会都跟做贼似的。 抛开乱七八糟的杂念,再来说说陈平这个人,六出奇计的名头太过于响亮,这其中最为著名的一件,便是“当初”范增和项羽反目,那离间计就是陈平出的! 能算计范增的人,够牛了吧? 陈平不知足,他后来还把韩信也算计了。 有人密报韩信谋反,刘邦的第一反应就是出兵讨伐,冷静下来之后,这老小子也知道自己用兵不是韩信的个儿,顿时就蔫儿了。 这时候,是陈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头头是道分析了楚汉两军优劣(当时韩信是楚王),最后给出了个主意,效仿诸侯会盟云梦泽,不费吹灰之力拿下韩信,从此楚王换成淮阴侯,淮阴侯变成阶下囚…… 算计了两个顶尖牛人还不算,陈平还曾两度救过刘邦的性命,一次是白登之围,他建议从匈奴单于的女人下手,枕边风一吹,汉军就脱困而出了。 还有一次……好像是刘邦被项羽围了,陈平出主意找替身,于是纪信自告奋勇……被项羽烧死了。 想到这一次领兵去济阳的又是纪信,虞周就觉得这事儿有点作孽,但愿这次的主意不是陈平出的,否则被同一个人坑死两次,纪信再怎么被各地奉为城隍爷,还是会死不瞑目吧?! 总之,陈平是一个可以算计牛人的牛人,还是一个可以襄住主公成事的牛人,除了跟他嫂子那点事儿不清不楚之外,好像这家伙也没别的瑕疵了 数遍楚汉,陈平此人就算对上张良恐怕也是不遑多让,因为一个善于布局天下的阳谋,另一个更喜细微入手的阴谋,这两者只能算是各有千秋,难分你我高下。 不过要说入手……呵呵。 虞周之前是没想起这家伙来,现在是想起来了也不敢用,因为陈平“曾经”确实在楚营呆过一段时间。 但是这家伙对于刘邦有一种谜之自信,身在楚营心在汉,出的主意全是看上去中平中正,实际上最终好处却被刘邦捡了去的那种,最后连项羽也察觉不对劲了,他才铺盖卷一扛干脆投入刘邦怀抱。 试问这样一个陈平,哪能像张良那样让人放心…… 想着想着,天色已经黑了,传令兵来回奔波几次,大伙才知道此时已到雎阳地界,距离外黄仅剩下四十里路程,留待明日再赶。 四十里,对于斥候来说已经是交锋的范围了,从这时候开始,派出一队游骑只能回来一半成了常事,全都回不来也没什么稀奇。 漆黑的夜空好像择人而噬的猛兽,无数生命见不到明天的黎明,悄悄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却是楚军对于外黄军情知道的越来越详细,形势越发严峻。 外黄守将赵贲、副将杨熊,手下共有五万余兵马分别驻扎城池内外,看起来人并不多,但是秦军有了城池依托之后,这种优势至少要放大数倍来看,最起码要让田儋、英布来攻此城的话,没有二十万兵马那是想也别想。 前提是,他们真的得有二十万人,而且这些人马能在城下铺开阵势才行…… 不过项籍对此并不在意,在他看来,自己的部下应该以一当十,区区五万秦军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章邯不再率领大军前来,吃掉他们并不会让自己伤筋动骨。 虞周对此也不怎么紧张,城池?开玩笑!只要项籍不是急吼吼着数日破城,有哪座城池能够经得起投石器日夜肆虐?! 倒是怎么在刘邦眼皮子底下使用这些利器,才应该更加以小心的…… 夜色中的马蹄声陆续不断,再次回营的游骑却没带回多少情报,马脖子上挂了一圈人头,说明他们已经无暇四处刺探了。 到了这个份儿上,楚军不再往外派人,把加强警戒的事情交给樊哙之后,众将该休息的休息、该商讨的商讨,全都开始准备明日的大战。 刘邦是个不安分的,正当大伙忙着安营扎寨的时候,这家伙领着卢绾四处乱逛,东摸一个面饼、西灌一碗热汤,有吃有喝不亦乐乎,没一会儿,他就把魏豹也给带坏了,三个闲得蛋疼的人在忙忙碌碌的人群中格外显眼。 “上将军,咱们就在此地驻扎一日,这营盘建的也太像样了吧?凑合凑合不就完了。” “……” “哎哟呵!这个有意思嘿!辕门还能这样竖起来呢?!他们用的那个绳子是什么?我怎么看着没费多大劲啊?” “……” “上将军,你在这站着累不累啊,你看看,我老刘明明是做客的,反倒喧宾夺主了,真是不好意思,要不……这面饼你先吃?!” “……” 项籍看着眼前咬了好几口的饼子,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道:“军井未达,将不言渴;军幕未办,将不言倦;军灶未炊,将不言饥…… 你们自己吃吧,项某不饿。” 刘邦狠狠咬了一口,转手边将饼子摔在地上,一边努力吞咽一边对着身后的卢绾含糊不清说道:“听听,听听,这些都是军略,是咱们这些泥腿子从没学过的,上将军不愧是大楚贵胄,家学渊源啊! 你们都好好学着点,咱们以后也要单独面临秦军,知道的多一些没坏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保命!” 说完之后,刘邦转过头来已经嘴里空空,笑着又对项籍道:“是这个理儿吧?上将军!” 虞周捡起那个面饼拍了拍,说道:“沛公,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大楚虽无军律规定浪费粮食者是何罪名,但是在我家乡有一种说法,这样的人是会天打雷劈的!” 刘邦尴尬的笑了笑:“我们家也有这种说法,一时忘形,莫怪莫怪,虞司马也没吃呢吧?要不咱们一起?” 虞周把饼子拍回刘邦手中,回道:“今天酉时有一顿夜食,明日四更造饭、五更拔营,沛公好生安顿,别误了时辰才好!” 同样是在军中,备战之时与平常大不相同,项籍是个硬气的,他要与士卒同吃同住谁也不能拦着,而且众将都得争相效仿。 说句难听的,这个时候,虞周他们不一定会比樊哙养的狗吃得好,起码它还有大骨头解解馋…… 刘邦先遇冷脸再被挤兑也不气恼,他将饼子一撕,递给卢绾一半儿继续大嚼特咽,转而看向远处,说道:“上将军,咱们现在也算一条船上的人了,你能不能告诉我,楚军牵制外黄的秦军究竟有几分把握?也让老刘心里有个底儿。” 项籍这次并未隐瞒:“不是牵制,我要在济阳陷落之前拿下外黄,逼迫章邯仓促调拨大军!” 刘邦并不吃惊,回道:“也就是说,其实咱们这一路才是主攻吗?!” “没有什么主攻不主攻的,如果齐王与英将军技高一筹,那么战后他们便是头功,但是我们上将军从不喜欢认输,牵制打成攻城那也说不定。” 刘邦没揭穿这番自欺欺人的话,笑得依旧憨厚,也对,毕竟这是在场诸位心知肚明却不能宣之于口的事情。 虞周把这事儿揽过来,是因为不能让项籍留下陷害友军的口实被别人抓住;刘邦不敢明说,是因为他从实际上抛弃了许多部下,这事儿同样不堪。 “上将军果然英勇过人,刘某今日把话放在这里,以后但有差遣尽管吩咐,从此我们项刘之间亲如一家,二位意下如何?” 刘邦之前说过约为兄弟的话语,只不过那时候提起来,听上去就像土豪我们做朋友一样顺理成章,而现在再听他旧话重提,语气间忽然多了一种原来你也是同路人的感慨,就像两个损友将要去拿石子儿砸牛粪,哪个路过算你倒霉…… 可不是嘛,把英布他们推出去挡刀,然后到外黄来捞干货,这种事儿怎么也不像项籍的性情能够做得出来的,被人家流氓当做同类也是正常。 项籍想这些弯弯绕慢了一些,可是他能从刘邦的神态语气中察觉到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东西,随即回道:“沛公如若有心,明日不妨与项某比试一番,我们就以人头计数,胜者可以提一个不过分的要求,如何?” “在下手中无兵……” “这个简单,只以你我亲手斩杀的人头作数,必须是甲士首级!” 项籍很自负,他在以这种不可能的方式拒绝刘邦,哪想到刘邦毫不犹豫,像是害怕项籍再提更多限制一般,一口应承下来来:“好,就这么说定了,不过在下不善长兵,明日比试还请上将军手下留情,咱们便以刀剑论英雄!” “好!一言为定!” “告辞!” 刘邦走了,项籍纳闷了,他用今天早晨英布目送傻子一样的眼光看着刘邦背影,转头就问虞周:“子期,你对此人总是百般提防,是不是太过小心了一些?他也不是事事精明的嘛!比起你和子房差远了!” 虞周叹气:“羽哥你让我说什么好啊…… 这事儿是不大,你怎么那么快就拿定主意了?就不怕其中有诈?” 项籍自信一笑:“沙场之上,何人能与我比肩?沛公不像精于武艺之人,必输的赌局他也应承,真不知道在想什么……” 虞周幽幽回道:“看来我得跟你说说这个成本问题了……” “什么成本?!” “犯罪者被绳之于法,偷了东西需要剁手,杀了人需要偿命,这就是他们必须付出的犯罪成本,因此人在犯事之前仔细衡量一番,觉得得不偿失者,自然会放弃接下来的罪行,是也不是?!” “好像……是这个样子,你接着说。” “那么赌局呢?赌局需要成本吗?赢了的有进利、输了的失去财物,这算不算也是一种成本?” “当然了!” 虞周继续说:“羽哥你仔细想想刚才的赌局,你赢了的话会得到什么?刘邦有多少家底儿供你折腾?到时候他一哭穷,我才不信你敢真逼着他应诺。 这是个老赌棍了,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你想想看他耍赖的话你会如何应对?” “这……人无信不立,项某从此再也不与之来往……” 虞周懒得去说刘邦强大的公关能力绝对会让项籍回心转意这种话,因为那是臆测无法作为凭证,把话头反过来,他又说道:“羽哥你误会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你以为这次的赌注是一个承诺很平等。 可是再往深了看,刘邦输了能给我军提供些什么?你输了咱们又会给他一些什么?钱粮、战具、兵员我们处处占优…… 换言之,如果拿冶铁之术去跟一些可能无法兑换的钱粮对赌,你还赌不赌?” 想了想韩老头对于手艺如同护犊子的模样,项籍摇头:“当然不赌了,我是没想那么深…… 子期你放心吧,刘邦此人赢不过我的!” “但愿如此吧,如果真有意外,你就把这事情往我身上推,我去跟他扯皮,千万别私自答应他什么,知道了吗?” “哦……对了子期,我记得刚认识你的时候咱们也曾对赌过,那是不是我也吃亏了?!” “……” 这种小事儿他还记得?这还是不是楚霸王?怎么那么小心眼?当初的三个约定明明就有让他离虞悦远一些,结果呢! 占了便宜的人还有脸说! …… …… “沛公。” “嗯……” “怎么样?事情可成了吗?” 刘邦吐了一口沙子,脸色不太好看:“没有,我压根就没说。” “这是为何?!” “那个虞子期也在,我说了也没用,上将军定会听信此人进言的,亲疏有别他倒的分得明白!” 陈平皱眉:“虞子期?” “听说是上将军的妹婿,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似乎对我处处提防,几次坏我好事!” “既然是这样,沛公能否与平仔细说说这个虞子期?” “我跟你说啊,最初的时候是这样……然后……” “……”196 第一百八十三章 战端开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句孟子的名言显然没有把项籍这种逆天级别的劳力者囊括在内。 安营扎寨之后,这家伙一头钻进自己的帐篷,没一会儿便传来鼾声阵阵,一听就知道睡眠质量极佳,令人羡慕。 如果说白天属于劳力者,那么夜晚则是劳心者相互较劲的时候。 没有日间的喧嚣,难得静寂下来的环境特别适合头脑风暴一番,汇总一天得失。 刘邦在和陈平嘀嘀咕咕,虞周也没闲着,一盏孤灯两壶浊酒,燕恒在诉说,他和张良悉数倾听,时不时的提出一些疑问,查遗补缺。 “所以说,启封与陈留,其实也可以算作秦军的城池了?!” “正是,属下听闻张楚柱国蔡赐本打算领军驰援陈留,哪曾想走到半路,忽然得知陈王故去的消息,不得已只好退守陈地。” “章邯下手很快啊,估计我们拿下外黄的同时,大梁、启封、陈留三城又能势成犄角,难怪赵贲胆敢城外布阵等待我军。” 张良摇扇:“此言甚是,只怕章邯的算计也在于此,先以外黄试探我军虚实,然后以陈留坚城作为依托,进可攻退可守,可惜,可惜……” “师兄可惜什么?” “可惜魏人无胆出城相助,否则等我军与秦军龙争虎斗之时,大梁只需派出一支精兵,定让章邯饮恨于此!” 虞周撇嘴:“算了吧,即使他们有胆量出城,我们也要做好孤军奋战的准备,依靠别人,我总感觉不踏实。” “这倒是……” 三个人说着话,天色渐渐从灰黑变成伸手不见五指,随着烛火跳跃,直到天边重新透出一丝光亮的时候,前来巡夜的亲兵才发现三位上官已经伏案睡着了。 造饭静悄悄的,这座军营重新清醒过来也是静悄悄的,军卒们刚刚抹去额头的晨露,便沉浸在今日饭食特别充足的幸福感之中,奋力吃喝起来。 先吃完的磨枪肃甲,后吃完的背锅拔营,非常准时的四更造饭、五更集结,只等上将军下令行军了。 项籍来了,不过不是从他的营帐走出来的,伴着一阵马蹄声,这家伙随手扔出两颗人头,扯开嗓子喊道:“出发!” 大军再次上路,虞周看着项籍端坐马背啃干粮的样子,真心佩服他的心大,晨练方式都这样与众不同。 不过刚才这点小事也算是个坏消息,因为从未断绝过的敌军斥候只能说明秦人对于楚军异常重视,那种贪杯误事、懈怠军务的将领只会因为稀少出现在故事与戏文里,在大秦的开国军风影响下,这种人很难立足! 有点意外的是,本以为刘邦这种家伙骑术应该不精,谁知人家带着一坨一坨的眼屎半睡半醒,依然在马背上稳如磐石…… 随着斥候再度展开争锋,外黄越来越近,楚军仅仅赶了两个时辰的路,便有消息传来距离赵贲大军仅剩数里,而这时候,太阳才刚刚爬上树梢,晨辉还未褪尽。 阵型开始提前铺开,枪如林箭如雨、人噤声马由缰,从松散的行军纵列变成攻守兼备的数个方阵也只用了短短半刻时间,看得刘邦羡慕不已。 见到赵贲的军队,虞周忽然觉得符坚输给风声鹤唳并不冤枉了,明明已知对方只有五万人马,可是看到从南到北见不到天际线的情形,是个人就会以为这里至少有数十万大军。 虞周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敌人,乌压压的一片很是骇人,可以想象的是,如果对面人手一弩的话,哪怕神灵显世也能给他射回天上去! 难怪始皇帝对于秦弩和自己的大军念念不忘,难怪他到死都要将其带入地下被戏称为“手办狂魔”,实在是这种大军在侧给己方带来的信心、给敌人带去的压迫感太过浓厚,身居上位者怎能舍得放弃! 这还是一群战力逊了好几筹的刑徒,如果是正儿八经的秦军呢?如果他们受到大秦鼎立支持呢? 再如果……换成蒙恬和他麾下的那群精锐呢? 甚至……有了马蹬与马蹄铁之后,他们解放了双手是不是可以骑在马上玩弩了? 太可怕了…… 简直就是绞肉机! 思绪几个跳跃之间,秦楚两军正式开始了对峙,项籍长戟一挥大纛稍动,一片令人牙酸的弓臂呻吟便传入两军耳中。 秦军不甘示弱,同样蓄势待发,这种时候,谁也不知那些闪着寒芒的箭矢下一刻会飞到哪里,痛饮多少人血才会知足。 悠长的秦腔几乎与楚歌同时响起,再然后,随着一阵阵战鼓咆哮,蝗虫腾空一样的轰鸣盖住所有声音,凄厉的尖啸笼罩在原野长空,下一刻,即将夺命追魂! 试探也是要人命,双方的云阵倾斜完怒火之后迅速躲避,只是人再快也不如箭快,盾牌刚刚竖立起来的时候,惨呼此起彼伏。 常听人说天地之威非人力可及,见到这种阵势之后,只怕对此再深信不疑者也要动摇几分! 人力能否胜天的关键就在于一个凝聚,偏偏此时的秦楚两军都能给人这样的感觉,足见双方精锐! 楚军这个样子还能说得过去,因为站在这里的军士大多来自江东,全是项籍精挑细选又用心打磨而成,至于秦军也有如此表现,想想他们的出身便会感觉不可思议,特别是这还仅仅属于章邯麾下的一支偏军! “秦人的军爵之制还真是能够逼就人才啊,区区数月就把一群刑徒变成悍卒,以血喂军果然可怕!” 人数不占优,射出去的箭自然也不占优,这一阵下来,楚军明显吃了不小的亏,让人惊叹的来了,就在秦军探出头来拉弓搭箭的时候,司徒羿又是一箭射出,就像是个约好的信号一般,楚军根本没有任何停歇,紧接着又是一阵箭雨腾空。 这一次秦军丝毫没有防备,即将形成的箭阵直接胎死腹中,随着稍显稀疏的箭矢落下,一朵朵鲜明的血花绽开,比起盾牌后面的闷哼更让楚人愉快! 吃了个小亏之后,秦军云阵稍乱,不过他们很快稳固下来,再度蓄势。 哪曾想楚军一而再、再而三,就在黑衣军士刚刚重新站稳之后,当头而下的箭矢再度袭来,都让人来不及喘一口气! “陈都尉,你怎么看?!” 陈平看着天上的箭矢,与刘邦躲在同一辆战车内,捋须道:“沛公,此地平坦,在下无法纵览全局,自然无法知晓其中门道。” “要不……我派人去后面的坡上看看?” 陈平摇头:“上将军治军严谨,此乃战时必不容任何人行将踏错,沛公莫要节外生枝。” 刘邦身子一动,站在车架上远眺片刻,摇头道:“什么也看不见……我说陈都尉,难道你就不好奇楚军是如何做到的吗?这可是生生扭转了敌我优劣啊!” “沛公如果要成大事,就必须先学会管住自己的好奇心,提前让别人对你起了防备并不是好事。 只要我们能在楚营多待一些时日,些许兵谋技法总能窥伺一二,莫急,莫急,心急吃不得热豆腐……” “谁让你说豆腐的,我今早起来迟了,都没用食,让你一说更饿了……” “……” 这时候,秦军也已顶着楚人的箭雨又还几阵,你来我往互有胜负,锈腥味逐渐浓重。 接二连三吃了亏,秦军那还能忍?就算善于游击的军队也不会因为这点小挫退却,更何况秦军的脾气都是随了始皇帝一样强横,驰名古今! 于是秦人变阵了,他们的前军横戈举盾,坚定的向前逼近,战鼓声声更加震天响,即使是不善音理之人,也能从中听出一份急迫,还有一往无前的决心! 难怪行军打仗的时候都喜欢击鼓为进、鸣金收兵,实在是鼓声的震撼直戳人心,简直要激起军卒的所有热血! 人少一点的时候倒还罢了,兵力越多,鼓壮人势、人壮鼓威,两者相互提气足以让人燃烧骨子里的潜能…… 单看对面秦军的表现就能知道了,他们刚出阵时,虽然气势十足但也稍显凌乱,走了没有十步,踏步声逐渐变得整齐划一应和着鼓点。 踏一步,总有一种让敌人不自觉后退的威压向外散发,再踏一步,又有可以搬山倒海的感觉带给所有人,使得袍泽奋发、逆者丧胆! 秦军正式上阵了,司徒羿麾下的弓手、弩手必须分出一些精力去应对这些人,射向对方云阵的箭雨再度稀疏几分,一时间落了下风。 项籍忍着,哪怕自家的百步营伤亡逐渐上升,他依然视而不见的忍着,战时没有交情深浅,无论虞周多么想派出武戚带一些盾兵过去帮忙,没有军令也是枉然。 出阵的秦军越来越近,他的盾兵也终于派上用场,随着主阵那边鼓点变动令旗急挥,虞周一脚踢在身旁的车驾上,怒吼声带着几分破音:“快快快,床子弩,武戚你带人给我护好了!” “喏!” 数十辆牛车赶到阵前,在秦军不明所以的目光中调转了车头,等一面面盾牌把这些牛车护的严严实实之后,秦人顿时生起了几分不详的预感,特别是一枪三剑箭那种根本遮不住的杀意,令人看也不敢看。 绞盘卷动带起一阵夺人胆魄的声音,很像恶鬼正在啃噬骨头,与秦人预感相反的是,楚人恨不得这种声音能像鼓声一样传遍整个战场,因为凶残的猛兽变成自家的以后,人们只担心它不再吃肉! 象棋的走法从来是小卒子一去不复返,这些秦军同样没有回头的机会,就在他们忐忑那些怪物到底会有多大威力之时,只见楚军重重击下木槌,寒芒……不,数十头出了笼子的猛兽连一点反应的机会都没留,迅速向着秦军飞驰而来…… 胸口忽然传来被战车撞上的感觉,身上的某个部位突然一凉,中了箭的秦军还在期待着别被死神选中,哪想到再迈步子走不动,低头看时,才发现自己的一条腿都没了…… 一枪三剑,巨大的铁制翎羽可比三柄长剑,随着巨箭横飞第一次发挥它的本来作用。 许多秦军感觉到身上一凉喷涌出温热,然后才听到对面弦响之声,再然后,后知后觉的痛觉刹那间传遍全身,轻伤者捂着止不住血的伤口开始哀嚎,重伤者口鼻冒了些猩红,再也没了留下一句话的机会…… 赵贲站的高一些看得清楚,见此情形眉头就是一跳,仔细回想过几种连弩车之后,他的语气中满是吃惊与不解:“此乃何物!竟有如此开山裂石之威!” 这位秦军主将出身三秦之地的老军门,几经厮杀混到个公乘爵也算很有本事了,可惜他只知道此次对阵的楚军异常精锐,至于对方到底有些什么手段,连章邯也说不清。 本能的一问之后,赵贲也没指望有人回答,特别是副将杨熊精于厮杀军略稍逊,还能得到什么答案? 稍微沉吟之后,赵贲同样选择了无视部下伤亡,号令战鼓更加急促一些,生生解释了什么叫做慈不掌兵。 对于床子弩的威力如何,无论是赵贲也好、项籍也罢,包括亲自指挥着挥下木槌的虞周,他们都不如直面此物的秦军更加了解,因为那是一种深可见骨的深刻…… 一支巨箭留下一路狼藉外加带着血色的空白,数十支巨箭足以把这些秦军分割成许多块。 身后进军鼓更急,他们却难得的生出了转身回去被执行军法,也比现在这样死更好的念头。 倒在地上的同伴不忍直视,肠穿肚烂的、缺胳膊少腿儿的、脑袋没了半拉的……还有一位,抱着盾牌却被连人带盾射了个通透,钉在地上来回划拉手脚,取都取不下来,死也死不干脆。 就在秦军一个犹豫的空当,他们的军鼓忽然带了几分杀气,再回头,只见一小片箭雨落在身后的地上,全是来自自家弓手。 “活不成了,拼吧,哪个活下来算哪个,退回去是死,往前走也是死,干脆往前走!” “那啥……刚才黑子那模样你又不是没见,我宁可一刀枭首啊……” “扯!你真以为换了个国主那些条条框框就不管用了?砍头之前要先断五肢、剜眼割舌的!” “那……往前走,拼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鏖战 士兵不是兵器,哪怕再冷血的人也会有一时胆怯想要后退的时候,而能够统御他们舍生忘死向前冲的手段,被许多人称之为统兵之法。 兵法没有那么简单,但不可否认这也是兵法的一部分。 督战只是其中一种早已成为习惯而不被人引以为重的细枝末节,此举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提醒那些一时怯懦忘记军法的胆小者,后退,也只会死人的! 如果你觉得从对面的敌人手中活下来简直不可能,那么不妨想一想回头能不能活下来。 如果敌人的强大已经到了让人开始思考倒戈一击有没有成功的可能这种地步,那么不妨再想一想家眷被充作奴隶会有什么后果。 如果一时间难以将敌人的血化为己方的勇气,那么做将军的绝不会在意先用自己人的血浇灭所有怯战者的蠢念头。 幸运的是赵贲还算是个温柔的将军,一轮箭雨只是警告并未实际射杀,即使这样,秦军依然回到了原来的轨道,阵型如此,命运也是如此…… 再次成阵的秦军显得更加坚决,楚军的床子弩一直没有停止咆哮,分割、重聚、聚合、再分割……这个不断重复的过程贯穿了整个秦军冲锋的道路,无人转身! 床子弩挂弦儿不算快,失去威慑力这个很重要的作用之后,此物功效大打折扣,似乎秦军也知道了尽快短兵相接就能摆脱这种利器威胁,他们佝偻着腰,脚步却更快几分。 转绞盘、搭箭、木槌击下……这个过程中,望山一直在降低,也正说明秦军越来越近,等虞周将这些敌人脸上的表情一览无余之时,楚军的鼓点又变了,这一次,包含的军令是止射。 最后一支一枪三剑箭刚刚呼啸而过,就看到一个人迫不及待的随后跟了出去,此人一身黑衣手持楚戟,胯下战马毛色灰棕丝毫不起眼,却带着它的主人一跃丈余率先杀进敌阵,刹那间扬起一片血光。 人比军令还快了半步,这种事整个楚军也只有景寥干的出来了,就在他刚刚杀进敌群的时候,号令选锋营进军的鼓声也已响彻阵前。 “每次都是这样!景寥难道从不在意军功吗?哪一阵下来都是功过相抵,要不是这样,他早就可以爵封五大夫了!” 项籍所说的五大夫可不是秦军那一种,而是沿用楚制的七大夫、五大夫、执帛、执圭、列侯这一套,景寥每阵身先士卒杀人无数,按理说早该升官加爵了,可他倒好,每次获功前后总要违犯军律禁令,落得个加减相宜的下场。 再加上这家伙面对升官板着死人脸,面对降职还是翻着死鱼眼,任谁也不知道他心中到底怎么想的,慢慢的来往者越来越少。 性子古怪一些,但是景寥冲锋陷阵绝对是一把好手,古有选锋、后有踏白,说的就是只有这种敢死决然之士才能担当的重任。 正如《六韬》所云:凡用兵之要,必有武车、骁骑、驰阵、选锋。 选锋营,既是敢死营,又是先锋营,非虎狼之士不可为! 景寥不是虎,但他是从不惧死的孤狼,一旦发威,身前三尺只有血光! 有这样以一位上官,选锋营甚至不需要任何指挥,只循着一条血路往前突进,将敌人的阵型与身体狠狠撕裂、踏碎,这就是选锋存在的本意! 秦军有如模子一样的军法可以快速把农人、罪徒、奴隶塑造成为士兵,却没办法降低这些人的损耗,因为人命本就是迅速成军的代价,不分你我。 在与周文和陈胜的大军交战时,他们还有机会在厮杀中掌握本能,遇到了楚军之后,景寥带给这些人的将是无尽的黑暗与绝望,越想活下去的,死的越快。 两军先锋接上头以后,坚持射战的云阵再度相持,帮助自家取得先机之后,司徒羿忽然换了一张巨弓,弦如拇指、弓比人高,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 这么显眼的弓,司徒羿刚刚换上的时候就被秦人的弓将看在眼中,他本来挺紧张的,结果又想到一个不算特别壮硕的家伙开满弓居然不像很吃力的样子,均以为此弓两石差不多了…… “着!” “嗖——” 箭矢飞出来的时候,方才那名秦将就知道自己预估错了,因为箭不会说假话。 善射之人对于各种弓和箭非常熟悉,比如弓有王弓、弧弓、夹弓、庚弓、唐弓、大弓一,箭有枉矢、杀矢、矰矢、恒矢、絜矢、鍭矢、茀矢、庳矢。 这就是时下最常说的六弓四弩八矢之法。 但是对面楚将所用之弓看上去怪异的很,光弓弦就好几根,勉强能算个大弓,这箭呢?更不认识了…… 偏偏就是这种谁也不认识的箭矢,带着凄厉的呼啸声一路袭来的时候,懂射之人听了全都面色大变。 说是听声辩位有点玄,但是正如后世的老兵听枪声就知道这是什么枪、听炮弹呼啸就能预算落点一样,秦军也有听箭声就知弓力强弱的高手,一两重的箭跟一斤重的箭相比,飞起来的动静绝对不一样…… “咚——!” “咔嚓……” 秦人赶紧看了看自家主将,只见赵贲依然站在车上丝毫无损,顿时一颗心放下来。 随着一面面盾牌将本阵围的水泄不通,赵贲心中的恼火无以复加。 一千个小心,一万个慎重,没想到楚军的底蕴还是远远超出了诸位将军的预料,这才刚刚接战己方就受到重弩、强弓交相照应,到底谁是贼军谁是官军? 无法配备大量秦弩的刑徒,也能算官军? 什么时候开四石弓的猛将、狼入羊群一样砍杀的猛士、更胜秦弩数倍的巨弩也成了贼军的标配了? 赵贲刚刚想到这里,耳边忽然听闻一片惊呼,回过神来,他只见自军前营悠然飘落一面旗子,旗为将心、将为军本,这一下,伴着楚营的欢呼声,秦人脸色更黑…… “来人,去将那面战旗呈上来!” …… 斗大的秦字本应张扬如神骏,此时此刻却像一条死蛇一样瘫软在地,与旗子一起呈来的还有司徒羿所用巨箭,赵贲拎在手中掂量一下,再看看旗杆断处那半截木头,脸色越来越沉。 为军心计,他将半截断杆匆匆藏在身后,又看了看那面旗子,赵贲忽然觉得此举有些可笑,心中半是苦涩半是沮丧。 “四石的弓将,养由基再世也就莫过于此,你道此人可贯七札否?!” “七层战甲……我觉得行……” “是啊……” “将军,此时我军正在征战,实不宜自艾自怜以壮敌威,末将这就取弓来,与他决一高下!” “算了吧,你的本事我也知道,咱们不要输阵又输人了!” “可是……!” 赵贲放下战旗,两只手微一用力,便将那支巨箭折成两断:“一时失势怕什么,我等麾下多的是用命之士,准让楚人疲于应对!” …… 景寥已经杀成血葫芦了,这家伙出阵历来如此,刚开始的时候还能看出他的本来面目,随后胯下战马挥汗淋漓变成了血色,这一人一马就算彻底放开手脚了。 前蹄一扬将一人胸口踏成凹陷,后蹶子一尥顿时有几个秦军吐着血飞走,都知道有些马脾气不好会咬人,这事儿放在习惯沙场的战马身上,咬着耳朵往下撕才是正常…… 马凶悍,人更不是好惹的。 楚戟这种兵器有长有短,但是不管哪一种,像极了镰刀的构造最适合收割之用,至于收割什么?正如身怀利刃杀心易起那样,楚人拿着楚戟的时候,不自觉的就会把视线转移到敌人的脖颈上…… 一勾一划两个动作,所以说楚戟其实有些不好用,但是景寥显然是用此兵器的佼佼者,随着他左突右杀,戟首的红缨一缕一缕的耷拉在戟杆上,再也不复飘逸。 剑有剑穗,是为了在实战中将剑绑住手腕以防脱手,枪有枪缨,是防止为了一刺一抽的时候敌人鲜血喷涌,染到枪杆上容易打滑。 戟天生有个小枝,构造不同很少担心这个,再加上战戟不像枪矛那样惯于刺杀而是用之以勾啄,所以佩缨者少之又少。 景寥的楚戟就专门配上了,可见这家伙发起狠来能到什么程度,数遍整个楚军,每战过后去洗长缨的只有他和项籍。 景寥出战还有一个显著特点,那就是别人都是等着敌人送上门来,他杀人,不消片刻便会身前三尺再无人杀,需得边杀边追…… 时间长了,战局经常因此改变,因为边杀边追,最终多会演变成追杀…… 现在刚刚开战不久,战局已经显得有些诡异了,秦楚两军的本阵偏军全都不动,任凭弓手互射、前营血拼,这种一动一静如同两个世界,不断煎熬着所有人的内心。 拼杀者看到袍泽怎么也不肯动,也是一种煎熬,不动者看到袍泽数次濒死,这也是一种煎熬,最最考验的还是双方主将耐心,因为每一分每一刻都有部下失去性命,这时候,越有良心反而越吃亏…… 对射的时候,刘邦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床子弩出现的时候,卢绾从季哥脸上见到了他成亲那天都没有的垂涎之色;景寥与司徒羿的非凡表现更是让其胃口大开,恨不得把这两人通通纳入囊中。 刚刚答应了陈平要克制自己,这才没一会儿,刘邦就有些忍不住了,出于不想让陈平失望,所以刘邦并未对着几样眼馋不已的猛士、利器大放厥词,而是扭头看着这位自己刚刚任命不久的护军都尉,期待着他能给自己拿个主意。 看一眼,陈平回之以微笑。 再看一眼,陈平回之以讪笑。 又看一眼,陈平回之以苦笑…… “沛公,陈某只是个庸俗之人并非无所不知的神明,我怎料到楚军战力如此彪悍?单说那巨弩,数列精兵辅之以坚盾犹不能挡,实乃借天之威……” “那都尉有没有办法可以将其收入囊中?” “这……” “哎呀都是自己人我也不瞒你,看到这东西,我比见到个娘们还热血冲头啊!你要是能帮着我拿下此物,魏豹送来的那些美人随着你挑!” “哈哈哈……” “季哥,我也帮你想主意,你也送给我个娘们吧……” “古有千金买马骨之说,沛公此举异曲同工,异曲同工啊……” 沛人们笑笑闹闹成了一团,陈平心中那是真的有苦难言。 身在魏军的时候,他就听说楚人对于战器之道尤为精研。 强弓劲弩皆出自韩,能把韩弩压一头的是谁?是秦弩,秦人之所以后来居上,除了攻灭击刹以后几经借鉴以外,最重要的就是他们网罗全天下手艺最精良的匠人,再加上这些匠人背后有一位不惜一切代价盯着将作少府的始皇帝,经数年之功,这才有了冠绝天下的秦弩到处横扫。 寻常人,谁敢说再将秦弩压一头?! 楚军忽然做到了,轻弩与秦弩一样,重弩、巨弩更胜一筹…… 只要联想秦弩出现的前因后果,陈平就能知道楚人在这背后投入了多少心血,更有甚者,他们每日东躲西藏依然能够作出这种利器,只说明楚人经历的时日更长、更加艰苦,安能等闲视之?! 谁敢说能从始皇帝眼皮子底下偷出制弩手艺来? 同理,谁敢说能从项籍嘴里掏出劲弩?尤其是那东西还掌握在一个对沛公隐有敌意的虞子期手中? 谋士,谋士,谋的就是不可能之事。 陈平听着周围的笑闹声,捻着胡须开始思考。 刘邦见状,连忙制止同伴的吵闹声,给陈平一个安静的环境好好思考。 “季哥,你还真信这家伙的话啊?让我说,此事我们不如去找樊哙!” “对啊,不是还有樊哙吗!这位陈……哦,是陈都尉怕是捞钱有一手,想主意不行吧!” 刘邦呵斥:“胡言乱语,卢绾你今天是不是马尿喝多了!” 卢绾梗着脖子道:“我哪有酒喝?这哪里是胡言乱语! 季哥你是不知道,这个叫陈平的家伙来了以后没干正事儿,光是讹诈我的手下就有好几次!” 刘邦看了了陈平,又看了看卢绾,狐疑道:“咱们丰沛没有什么大规矩,但是诬告可是要反坐的,卢绾你还敢说?” “有何不敢!我这就让灌夫前来对质!” 卢绾越笃定,刘邦越有疑心,陈平身处其中只得打断思路,淡然回道:“在下投奔沛公以后身无长物,若想做事总需要些钱财嘛! 我拿在手里全是用于正道,总比被那莽夫博戏饮酒要好!” 刘邦吃惊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是真事儿,而且当事人如此坦然,这种脸皮,除了自己……呃,不对,陈平这种脸皮真的是…… “这居然是真的?!卢绾,你那个什么灌夫违我军令赌博了?!陈都尉你也确实讹诈了?!” “那不叫讹,叫取……” “……” 第一百八十五章 磨戟 金无赤足,人无完人。 作为一个自身小毛病不断的半职业流氓,刘邦对于些许瑕疵并不是那么看重。 被手下人欺上瞒下着骗走些钱财不是一次两次,跟兄弟伙因为一些小事拳脚相加也纯属正常。 打归打、闹归闹,越是这样刘邦才越开心,为什么呢? 因为在他看来,感情是打出来的,酒肉朋友一起吃吃喝喝的时候嘴里说的无非是你好我好,那有什么意思? 能经得起相互阴损,在交际中一点一点的加深程度慢慢试探,这是一种看清对方考验情义的机会,关系到日后如何与之相处,以此判断能让对方为自己做什么样的事情才不算超出底线,这才是刘邦活到现在引以为傲的地方。 就比如对待夏侯婴那样张嘴就骂的事情绝不会用来对待周昌,还比如卢绾再怎么深得信任,他的待遇始终比不上碌碌无为的曹参…… 抛却往日身份高低之分,有没有本事也是很重要的,再者说,越相熟越吃亏这是一条走到哪都被承认的定理,因为需要立威的时候,只有最亲近的家伙才不会翻脸…… 陈平入了沛营之后作为不多,刘邦却对他颇为倚重,单看任命来说,护军相当于监军,这在丰沛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参乘相当于车夫兼近卫,如果有人觉得这是个低贱的活儿,那说明你不知道什么叫做司机才是心腹;而都尉,吴广是陈胜的都尉,董翳是章邯的都尉,虞周是项籍的都尉…… 护军都尉,使参乘之职,可见一般。 一个初来乍到的家伙忽然踩在所有人脑袋上,有人不服是正常的,事实上,这也正是刘邦特意而为,目的不外乎两个: 其一,陈平若想迅速服众,在短时间内作出一番业绩是必须的,这样一来,大家可以进一步了解此人本事,有本事的人当然要好吃好喝供起来。 其二,谈及信任,有人曾说那是一种滑稽的好感,不可否认的是要在极短时间内取得这东西还是有些难度的,把陈平置于高位,那也意味着将有无数双希望此人跌倒的大眼珠子一个劲盯着,简直是帮刘邦省心! 结果陈平真的有所作为了,而且那些帮助刘邦盯着的人也没让这位沛公失望,从贪污到跟他嫂子那点事儿,灌夫数落了将近一个时辰还没完…… 刘邦很开心。 没有弱点的人是没法加以重用的,有弱点意味着有把柄,拿捏起来全是一句话的事儿…… 最重要的是。 陈平如此懂得他的心思,自曝其短博取信任,完事儿以后又将理亏说得如此……坦荡,这种举动既有刘邦渴求一见的才智,又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这行事风格,对脾气啊! “好了、好了,多大点事儿,那是他嫂子又不是你嫂子,翻来覆去的说有意思吗?至于钱财,季哥我什么时候在意过了?这事儿你们问问周勃!” “沛公……!” 刘邦不耐烦的一甩袖子:“行了行了,楚军还在浴血奋战呢,你们在这计较这些像什么话!就这样吧!” 刘邦的心思很少有人懂,但是周勃知道,季哥刚才点了名,那就是让自己出面帮着息事宁人,因此他一把拍在卢绾肩头说道:“老卢啊,现在真的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还不了解季哥吗? 我以前靠着编箔吹打度日,过不下去了私自拿走的钱财还少吗?季哥什么时候在意了? 算了吧,让这位灌兄弟下去歇一歇,打完这仗再说!” 卢绾无奈,只得带着灌夫退了下去。 等他们两个走了以后,刘邦以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陈平,颇有几分暧昧的意味在其中,那意思好像在说:原来你也是同道中人啊! 事实证明,能当主公的人,确实要在某些方面胜于属下才行,被刘邦盯了片刻之后,陈平再怎么若无其事,依然感到脸上有些不受控制的发热。 单以厚薄算颜值,技不如人啊…… “沛公,观战,观战……” “好!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前言不搭后语,只有在场的两个人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再回头,刘邦看向楚军利利器坚甲的眼神里少了几分急不可耐,胜券在握的样子仿佛已经将其收入囊中…… …… …… 什么是默契? 上一句和下一句之间隔着许多没有说出口的话,但是两个人都能明白其中的意思,这就叫默契。 一心杀敌的军士从未留意身后,却有无数袍泽为其遮风挡雨,这也是一种默契。 如果说刘邦与陈平的默契源自一种臭味相投的话,那么正在奋战的楚军则是另一种生死相托。 厮杀进行了一个多时辰,选锋营人人浴血,从地上尸首的装束来看,他们无愧于精锐之名,以寡击众反而占了个大便宜。 景寥的身上多了数道血痕,却依然奋战不止,对他来说,不如嘴大的不叫伤口,胳膊还能动就不算负伤。 像这种冲在最前面的家伙承受的压力更大、敌人更多,所以他们的精甲都是匠人们精雕细琢过的,即便这样效果也不大,实在是打起仗来太过惨烈。 如果是试探,经历了一个多时辰也该打出真火,如果是血战,此时应该体力大降打得收敛一些。 但是景寥硬生生凭借一己之力,在短短一个时辰的时间里把这场遭遇几乎打成了歼灭,直让两军叹为观止。 赵贲的脸色很不好看,坐视一部覆灭那是不可能的,可是眼看着前军的还手之力越来越弱,他总感觉自己并未更加全面的了解楚军。 换句话说,前军没有达到试探的目的就被人虐成了狗,接下来除非大军压上才行了。 章邯给了他五万人,那意思并不是可以挥霍五万条性命,秦军的军法很公平,杀得多死的少有功,杀的少死的多有罪,从现在的情形来看,前军人人待罪是跑不了了,他这个主将同样责无旁贷! 怎么办啊? 这就像赌博啊! 已经搭进去那么多人马当本钱,现在输了一阵,要不要继续下注以求翻本?! 如果楚军占据绝对优势,这样的念头压根不会出现在赵贲心里,可是如今秦军人数上仍然数倍于敌人,是不是应该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想到章邯的叮嘱,他很快推翻了这个念头,应该“少则逃之”的楚军都能主动求战、死不旋踵,谁敢说说他们没有更多仰仗?!赵贲不相信…… 所以秦军的军法对于兵士来说是一条拼死挣取军功与家业的坦途,对于将军来说,却要人人心中有一本帐,战前需得好好计算得失才行。 “鸣金,收兵吧!” “将军!这时候往回撤,前营的弟兄们可就全完了!楚军只需首尾相衔……” “我知道,撤回来多少算多少,尽快收兵吧!” 赵贲的这个决定令人费解,不能接受的副将不仅仅是杨熊一个,头戴板冠的军主纷纷出列:“将军三思啊,如果我军此时撤退,战籍落笔必然过大于功,我等如何甘心!” “是啊将军,贼军再精悍也不如我军兵多将广,只要趁他们立足未稳全军压上,此战必是我军终获大捷!” 赵贲左右看了看,主意不改:“鸣金,收兵!” 冰冷的话语斩钉截铁,没有一丝解释的余地在,众多副将相互对望片刻,只得抱拳应诺。 鸣金又叫鸣钲,当这种像钟一样的铜器响彻战场的时候,许多人开始摆脱对手谋求退路,如果是宋襄公那样的仁义之君,说不定还会同时鸣金放敌人一条生路。 可是景寥不是宋襄公,现在也早已不是礼乐盛行的春秋,听到敌人的鸣金声之后,他热血沸腾连挑数名秦兵,两腿一夹马腹,竟然比秦军还快一步冲向秦营,看那架势,不把这些“亲近”了一个多时辰的朋友全部留下,他是绝不甘心! 这么独、这么显眼的家伙怎么可能没有弓弩关照,十多支冷箭飞过之后,马背上变得空无一人,再看时,景寥绕着马腹打了个转,楚戟耷拉在地上拖动着,溅起一路火花! 磨刀需要时不时的泼洒些凉水降温,景寥磨戟更加骇人,他将追上的秦军后心进前胸出捅了对穿,再往外拔出兵刃,小枝撕扯出的伤口犹如野兽啃噬过一般,令人不忍直视。 当着众多秦人的面掐死他们的袍泽回营的希望,景寥的做法非常让人愤恨,尤其是他每杀一人便挑衅的大吼一声喊出一个数字,更让一众秦将战心暴涨。 这是对于秦军莫大的侮辱,却也正是楚军最好的强心剂,在他的带领下,选锋营的将士们争相报功,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数字背后全是秦人的血泪,一时间,仿佛现在战事已经结束,而这些人正在统计战功。 更有甚者,有个家伙割下敌人头颅之后嫌弃的看了一眼,一撒手“咕噜咕噜”滚出好远,这样的举动对于以人头计算战功的秦人来说,无异于表示着:太弱了,报上去也不能算功劳…… 人死之后,身躯便是皮囊,对于常年驰骋沙场的人来说,这种事情应该看的很开才对,偏偏就有人看不开。 虞周看不开,是因为他经历过文明洗礼,为了战事着想他不会多说什么,但是心里总归非常别扭。 经历过生死的人轻视死、向往生,这其实是一种悖论,就拿虞周来说,他可以接受有朝一日自己战死了身首异处,却不能接受有人当着他的面如此对待项籍、龙且他们,因为哪怕英雄幻灭也不该被踏作污泥,烈士迟暮亦不该受尽折辱。 那些人头是秦军的,他们是秦人的烈士。 所以站在楚人的角度来看,这只是一地战功,但是对于虞周这样本心应属华夏的家伙来说,最好少死一些人、少一点互相伤害的事情才好,哪怕是为了以后解开恩怨可以容易一些考虑呢…… 眼前的秦人没有那么长远的心思,他们早在回营者大大少于预期的时候就已怒火中烧,此时此刻,再也没有人记得那些伙伴曾是刑徒身份,他们只知道袍泽死了,还是死不瞑目的那一种…… “将军,楚人辱我太甚!末将请令拍马出营,给这些贼寇一些颜色!” “将军,末将同请!!” “将军,你若不答应,我等宁可在此站死,也绝不肯苟活于世!” “将军……” 赵贲低下头,四周全是血红的眼睛想要求战;赵贲抬起头,立刻就能看到景寥驱赶羊群一样追击秦兵的身影。 他犹豫了…… 军队在作战的时候就像猛兽,两兽相争,只要不是太悬殊,输掉的必然是最先夹起尾巴来的那一只。 因为它战心已失、胆气已丧,再出爪牙必不如另一只眼明手快。 秦军没有失去战意,相反他们此时正当高涨,但是对于军中事宜来说,还有一个大忌就是朝令夕改。 秦军先前的退却并不算溃败,那是他们明智的选择了止损以待更好的战机,偏偏受了景寥一激之后,自认为可以把人多作为凭仗的家伙全都跳起来了,这一跳,就让赵贲犯了寡断大忌。 “将军!末将宁可做了无头鬼,也不要龟缩在营中受此羞辱!” “是啊将军,拼杀一场吧,士气可鼓不可泄,我等便是死了,也绝不让楚人好过! 战功什么的末将不在乎了,就是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七嘴八舌,三请四邀,如果赵贲是那种心有定计能够日后翻盘的智将,他此时一定力排众议。 可是所有人里只有一个人的意见相左的时候,坚持真的不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 犹豫片刻之后,赵贲重新跨上战车:“好,大开营门,今日我等就与楚军再战几阵,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有哀嚎着往回走的,有怒气勃发往外出的,这种情形稍显凌乱了一些,让赵贲没有想到的是,就在秦军营门大开的那一刻,率先行动的既不是自己的麾下也不是对面杀红了眼的那名楚将。 只听得一声长啸之后,楚军的大纛下面一片慌乱,大纛象征主将与本阵,这能是出了什么事情?! 念头还没转完,只见一匹黑亮如油的骏马风驰电掣般冲了出来,丈余高的巨马并不常见,更加可怕的是它的眼神,如果说之前景寥胯下战马还只是烈兽一头的话,那么现在奔来的才是天生战兽,人能从马的眼睛里看懂战意,这是什么概念? 马凶,马背上的骑士更不是软弱的,此人借着马力一路行来,长戟动也不动便能泼洒一地热血,偶有挡路者,不是被马踏在地上不知生死,便是被来者挑飞半空砸伤同袍无数。 按理说秦军刚刚经历一员猛将再看到一位应该士气大大受挫,但他们看清来人之后个个打了鸡血一样兴奋难言。 楚军的大纛往前动了! 来者正是他们的主将项籍! 只要拿下此人,何愁楚军不散?! “活捉项籍者赏千金,得其尸首者百金以待!” 第一百八十六章 冲阵 项籍是一头猛兽,是猛兽就有嗅到对手怯懦与迟疑的天赋,正如狮虎捕食一击而中,靠的便是可以迅速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在猎物微不可查的破绽处痛下杀手。 猛兽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它们极少会被外力左右,哪怕是近在咫尺的张良拦了一下,还是没能阻止这位楚军主将亲自冲阵。 任性啊,丝毫不去想万一他自己有个闪失,身后这群背井离乡的大楚军士应该怎么办。 狂妄啊,一人单骑直冲秦军刚刚打开的营门,视对方数万兵马如无物,数遍两周八百余年名将无数,却大多精于排兵布阵、善于斗智斗谋,像他这么干的还是头一号! 身先士卒也没有敌人根骨未伤就直冲本阵的,倘若秦军的弓弩多一些,这么干就是找死! 想得再多也没了用,因为项籍已经冲出去了,凭借乌骓的速度,天下可以比肩者寥寥无几。 只用了几个呼吸的工夫,骤然发难的项籍就已长戟染血,从楚军本阵到秦军大营,这一路上喋血无数,却很少有人看清项籍到底是怎么杀人的。 他们只看到随着马蹄带起一路烟尘,无数身着黑衣的军士倒飞出去,眨眼之间奔出百步,那名楚军主将竟是丝毫未减马速! 领头羊如此出彩,楚军反应过来以后也疯了,俗话说兵是将胆、将是兵魂,项籍这样的不需要从他处借来胆气,却能使麾下瞬间豪气干云! 一时间,无数簇拥不等任何号令,争先恐后的冲了出去,为首者,赫然正是项庄和吕马童…… 大纛动,全军压上,没人想到决战来的如此猝不及防,就连楚军自己在战前制定的目标,也不过是相互试探之后尽快安营扎寨。 击溃一支敌军需要做很详细的部属,比如敌军的兵伍搭配是怎么样的、针对这种敌人可以用什么办法破敌、破敌之后对方有可能往哪逃走、怎么把这些残兵败将收拢回来扩大战果…… 这些都需要试探之后得知对方军情,然后由己方军师、参谋一类的定下计划…… 然而项籍纵马而出之后全都给搅乱了,他一没商二没量,连最初参与制定军谋的张良和虞周也没告诉一声,就这么冲出去了,完全不考虑任何后果…… 虞周看得扶额不已,他敢打赌,冲阵这事儿恐怕项籍自己也是临时决定的,这念头在他脑子里从出现到现在不足半刻钟! 与此同时,战鼓仿佛了也愣了一下,紧接着就以鼓皮不要了的劲头彻底擂翻,战马闻听鼓声,由着暴脾气疯狂撒开四蹄,将士闻听鼓声,手上跟狠脚下更快,一时间,战场彻底沸腾起来。 见到楚军的表现,秦军同样战意勃发,因为楚人的反应越剧烈,越说明项籍此人举足轻重,快速破敌的机会已在眼前,岂能错过? 赵贲一声令下,就有无数的弩手严阵以待,箭搭弦、校望山、单眼瞄、扣机括,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一看便知这些人根本不是出自刑徒,而是正儿八经的三秦老卒。 项籍的马快,可也比不上箭快,迎头往上冲反而使得箭速更快、箭威更足,看到这些人的时候,他用长戟一戳,串起几面巨盾继续往前冲。 随着令旗一挥,最能代表秦军身份的箭云终于腾空而起,这一刻,许多人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强弩楚军也有,正因为这样,他们才知道这东西一旦成阵有多么难以应对,三棱形的箭簇专攻破甲,射穿手掌厚的木板跟玩儿似的。 始皇帝出巡时为什么一天到晚呆在辒车里?就是因为那种四面皆有帐幔的车子最安全!玩弩箭的怎么可能不防着弩箭?! 但是项籍此刻没有辒车,几面破破烂烂的盾牌似乎连他的胸腹也遮不住,生死边缘,他仰起头哈哈一笑,呈“8”字形开始舞动战戟,这一下,更有无数秦军因此倒了霉,一丈多的长戟本身就能砸死个人,再由势大力沉之辈将其挥舞得水泼不进会怎么样? 绞碎,这两个字眼用在肉体上是一种残忍,却最能说明与虎头盘龙戟下的敌人惨状…… 说时迟那时快,夺命勾魂的弩箭瞬间已到乌骓眼前,战马脚步未停,速度却慢了一些,“叮叮当当”的声音不断刺激着一人一马的耳膜,即使狂妄如项籍者,也不得不全力以赴应对眼前危机。 挡箭不是游戏,一旦失手将会付出血的代价,勇于征战的将军也许会将伤疤视为荣耀,但是被当做眼珠子一样爱护的战马如果擦破点油皮,亲者痛、仇者也痛的可怕事情绝对会立刻发生…… 很幸运,乌骓有一个剽悍千古的主人,所以它的步伐一直没有停下。 受了箭矢迎面而来的刺激,马蹄声忽然虺虺如雷,竟是让这通人性的生灵也动了真火,嘴唇外翻着格外狰狞。 项籍没有留意乌骓的样子,他只觉得手上的长戟越来越重,“叮”与“当”那是箭矢被磕飞,“咄”与“笃”却是几面巨盾再度发挥作用,生生挡住了杀机。 从第一支箭落下来到最后一支箭尘埃落定,这个过程并不漫长,雨过天晴之后,项籍身后留下来白茫茫的一片翎羽,它们就像夏日的麦子一样长在地上,不同的是,风一吹过动也不动不似麦浪。 “上将军威武!” 楚军的欢呼此起彼伏,所有人都能看到那一人一骑毫发无损的继续前行。 默默估算了一下距离和时间,虞周手一抬,身后同样传来无数咯吱作响的弩臂呻吟,拳头一攥,就有机括松动让弩弦儿肆意释放能量,随着一片嗡鸣,河东与河西的变换仅在瞬间就完成了! 骑兵冲阵的时候,飞驰过一箭之地只会给敌人留出放三支箭的机会,谓之“临阵不过三矢”,项籍马快、秦弩搭箭慢,因此秦军基本上只有一次机会将其毙于马下。 现如今他躲过了这次杀机,近身接战何人能挡?! 想到这里,项籍一牵缰绳乌骓人立而起前蹄踢踏,一声长长的嘶鸣犹如宣告秦军败局已定,端的是神气无比。 秦军顾不上这一人一马了,同样的强弩还击正对应着有心与无心,让他们很是吃了个暗亏。 对于弩手来说,将弩箭倾泻到敌人头上的那一刻非常畅快,反过来说,这种事情想想都是作孽。 秦人与韩征战,韩虽有强弩但苦于兵不强马不壮、国无余粮,胜败不用多说,从此之后,整个天下便只有秦弩呈凶之威而无他人立足之地,现如今攻守易位…… “盾!盾来——!” “嗖”“嗖嗖”“嗖——” 一片箭雨过后,秦军最乐意听到的便是箭支想尾羽颤动声,因为只有射在木盾上的弩箭才会乱颤许久,这也预示着少失去一位同袍。 只是一轮箭雨并非尽头,随后而至的项籍只有一人,却开启了他们新的苦难。 …… 有人曾说到了草原上开车一定很爽,因为放眼望去一路平坦,估计油门上搭块砖头睡觉都没问题……这句胡话虞周记了好久,此时见到项籍杀入敌群,他忽然想了起来。 放眼望去全是敌人,可以无所顾忌的放开手脚,这种事情,也许就是项籍最期盼、也最享受的吧? 人群中的项籍左突右杀,不时飞起的秦兵正说明他兴头十足,即使是这样,他与乌骓的步伐还是一如既往的迅猛,那条血路映衬在大地上,犹如一个粗长的红色箭头直指秦将赵贲! “真猛士兮!” 刘邦的夸赞无人听到,因为楚军正忙着将那条路扩张开来,猛将的作用在于提升军心士气,还在于迅速在敌阵撕开一道伤口,而这时候,如果他的部下不能紧紧跟随抓住战机,恐怕也就没什么用了…… 项箕与执戟很称职,他们仅靠两条腿便在秦军合拢阵型之前再度插上,速度之快,甚至抢了景寥已在阵前的先机,令人徒呼奈何。 伤亡迅速上升,两军泼洒越来越多的热血,当一支两万人的军队不要命的冲他的对手发动冲击之后,战局就不是一两个人可以左右的了。 一方是精挑细选的子弟兵,另一方是匆匆铸就的亡命徒,两者相遇,楚军就像一把搁入黄油的热铁条一样一捅到底,就算秦军想要留有余地也不可能了。 “子期,众将皆在建功,你为何不让我等上阵杀敌!” “雷烈不在这儿,谁领你们拿命挥霍?!让武戚竖起盾阵,人手一把长剑劲弩辅佐杀敌!” “我也行!” “滚。” 第一百八十七章 破阵 跟项籍那样享受战斗的家伙不同,虞周认为战争就该有明确的起因和目的,战争的手段有很多,不管怎么说,本质上还是为了多杀敌人少死自己人。 巨盾相护、劲弩呈凶是一种不错的方式,曾有无数先人、后人将其发扬光大。 就比如飞将军的后人李陵那样,许多人知道此人曾在被匈奴团团包围之后选择了投降,却很少有人知道,当时他以大黄弩且战且退,一天之内射出去五十万支弩箭,毙敌足足一万余! 更加详细的数字是,李陵领军五千被八万大军包围,突围时尚有三千余人,可惜只有四百回到了大汉…… 没有人知道李陵在那八个血战的日日夜夜里想了些什么,更没有人明白李陵咬牙下令砸碎弩机的时候说出“复得数十矢,足以脱矣”是多么不甘。 也许太史公略能体会一二所以才诤言几句,可惜这种想法为上所不容,在刘彻看来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这位恨透了匈奴人的汉武大帝怒其不能死节,于是灭了李陵的三族,对司马迁施以腐刑…… 闲言少叙、总而言之,能让五千余步卒周旋于八万精骑之中反杀万余,弩机的强大毋庸置疑,虞周对此不善加利用才说不过去。 至于武戚脑袋里的斩将夺旗念头?还是把这种机会让给项籍吧。 抛开这俩人的武力值差距不说,单说那位上将军馋疯了一样往外冲的劲头,谁敢跟他抢风头? 楚军分作几股人马齐头并进,没一会儿,就和秦军成了犬牙交错的态势,他们像耙子一样梳理过去,很快就把这片战场变成田垄一样高低有致。 司徒羿的样子看上去很疲惫,重复不断的开弓引箭非常耗费体力与心神,他又换回了平时常用的那张软弓,射速越来越慢。 跟他相比,最先出阵的景寥简直是一头驴子。 有的人饿过了劲儿反而吃不下东西,有的人醉大发了反而更能喝,景寥出战从来不知道合理分配体力是什么,一鼓作气将浑身精力发泄干净之后,这家伙总是带着一脸不服,也不知从哪提起的力气,愣是每次都能坚持到战事结束,无论时间长短…… 生龙活虎的项箕、身大力不亏的樊哙、见人头眼开的吕马童、下手把稳的钟离昧……这些人发起威来万夫莫当,更别提还有急于建功的项佗、项声之流,真的是心狠手黑。 暗红的是血、灰黑的是土,白花花的让人不忍心去想那是什么东西,这些最直观的视觉冲击加上血与汗的咸腥味,宛如地狱重现人间,连惨叫声都一模一样。 越杀人越乱,越冲阵型越散,如果说楚军的乱是为跟上项籍的步伐争先恐后,那么秦军则是被胁裹着搅成了一团。 人少的一方反冲人多的一方并把战阵完全打乱,这么不讲道理的事情就在秦人眼皮子底下发生了,任凭赵贲竭尽全力约束部下,效果依然有限的可怜。 阵型是什么?以己之长对敌之短,矛盾配合攻守兼备,这就叫阵型。 就拿当下的秦楚大战来说,赵贲麾下还有数百辆战车出不去营门无法跑动起来发挥出作用,这就是阵型与部署完全被打乱的后果。 这是楚军的大幸,也是秦军的不幸,因为他们獠牙还未显露出来就被压住了,这一切的根源就在于项籍的当头一棒过于凶猛,秦军这只猛兽刚刚张开嘴,一拳砸在鼻尖上的酸涩就让它忍不住的闭上了眼睛。 孙猴子钻进敌人肚子里是怎么干的,项籍此时就是怎么干的,身在秦营,砸破的瓶瓶罐罐全是秦军的、挑翻的营帐辎重也是秦军的,当破坏只有快意没有负担的时候,任由他肆意妄为的后果难以想象。 战戟带着雷霆之威砸下,之前挡箭的盾牌犹如被巨斧劈开的木柴一样碎裂,片片木屑飞扬中,数名举着长兵硬抗的军士软软瘫倒,胳膊奇异的扭曲着。 摆脱桎梏以后,盘龙戟更见轻灵,上挑下劈左勾右啄,项籍连个一合之将也无法寻到,经常是一戟下去将人挑在空中抡半圈,等他再变招数的时候,砸倒无数同袍的秦兵早已浑身酥软,也不知还有几根好骨头…… 应对猛将,秦军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绊马索,乌骓颇有灵性,居然知道裹足不前嘶鸣警示。 天罗地网,能把长戟在手的项籍束缚其中压根不可能,寻常的绳索一划就断,就算有结实一些的锁链,到了较力的时候还是秦军不占上风。 十个八个的活人拖在身后,项籍行走自如,等秦军再度扑上来更多帮手的时候,他又甩鞭似的一抖落,顿时噼里啪啦散落一地伤员。 项籍这边杀得兴致勃勃,虞周的背嵬营也没闲着,在红与黑交织成一片的战场中,抱成一团的绛色格外显眼。 比起樊哙、景寥他们几个,武戚冲锋陷阵的本事算不得一流,但是这家伙受了少时见过的箭阵刺激,从此专攻御守之道竟然也有一番作为。 一层盾阵一层戟矛,能让龙且的骑兵绕着走的也只有他了;盾盾相护密不透风,盾牌与盾牌的边缘用暗扣连在一起,若想攻破除非有催金断玉之威! 而现在,这个盾阵呈现于世的作用不仅仅是让虞周的麾下安心以弩建功,说句让人哭笑不得的,项籍冲阵以后中军有攻无守,张良还是被武戚捡回来的…… “乱了,乱了!全乱了! 出征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上将军也太儿戏了! 他就不想想万一自己有个闪失,大楚将来何去何从吗!” “子房师兄真是明知故问,上将军的行事作风一向如此,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 “子期师兄就不劝劝?!” 虞周哀怨的看了张良一眼,满脸无奈:“我最初的时候是想劝说来着,后来发现没什么用,也就不再白费力气了。 就比如现在这样……我还是想想怎么处置后续事宜更加省心。” 两个人说着话,周围不断传来弩机击发的声音,盾阵偶尔开合,就有一个倒霉的黑衣军士被戟勾了进来,然后刀剑齐挥再将血肉模糊的一团丢出去,娴熟的如同杀鸡宰羊。 张良听完之后也是一叹,闭口不再提上将军如何如何,他把袖子一挽卷在手中,又撩起衣服下摆“噌噌”爬上一驾牛车,放目远眺敌我战情。 初时,项籍好容易撒开欢舍不得一下子结束战事,在秦营中放开手脚狠狠展示了一把自己的雄姿,后来杀着杀着,他就有些没劲了…… 一个力能扛山的家伙,让他拿着砖头练本事肯定不能满足;一柄锋利的战刀,用来砍瓜切菜必然是一种浪费。 项籍厮杀许久,心里越来越不耐烦,放眼望去,周围的秦军直如草芥一般,有些胆量的受不住长戟一招半式,没有胆量的早已退开很远,看一眼就令人生恶。 楚军的搏杀声让他冷静一些,抖了抖大氅里的血浆,项籍终于想起自己冲杀而来的初衷,再看时,只见秦军主将赵贲的大纛不知何时悄悄后移一些,即使这样也没有个几百步距离。 被杀退的吗?秦军没有溃败还真是错失良机啊,既然如此,那就一而再、再而三吧! 右手握了握战戟,左手拍在乌骓颈上摸了摸鬃毛,项籍腿夹马腹嘴里轻叱,雪白的四蹄快速扬起飞踏,一团乌云携着雷霆之威再度肆虐! 金铁一般的马蹄声落在秦人耳中,无异于催魂铃一样让人绝望,马上的猛将不是他们能够抵挡的,有心无力正说此时! 同样的天空下,脚踏着同一片大地,项籍眼里又是另一番景象,那些飞速略过眼角的人、马、盾、甲仿佛都成了不会动的死物,整个世界忽然安静下来,乌骓飞驰而过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许多东西忽然一个变成了两个,拖着长长的残影消失在自己身后。 人影从眼底溜过,人声从耳畔闪过,人血从戟下洒过,仿佛这一切全都成了虚幻,只有玄鸟陨卵的秦字旗依然真实的让项籍厌恶,引得他挑翻无数。 飞速奔驰的状态下,一切都变得不可轻易捕捉,秦人想要拦住项籍不容易,项籍想直捣对方本阵也不容易! 因为自从他起了杀心的那一刻,秦军的大纛竟然再次后退避其锋芒! 如果是虞周在这里,肯定会借机大喊一声“秦军败了”,管不管用的试一试再说。 但是现在面对狡兔的是项籍,这个骄傲的猎手不容任何猎物逃脱爪下,战马未停的继续往前逼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也许是秦人两度后退同样攒了些火气,也许是他们觉得再这样下去对军心太过于不利,很快,重新稳定下来的赵贲大纛居然开始组织反击,颇有几分退避三舍之后就要反手困兽的架势! 戟尖再也不能轻易刺穿甲胄,吐了血的敌人萎靡许多却仍带着不屈之意,项籍此时不怒反喜,因为只有亲兵近卫才有这样的表现。 “那楚贼可敢与我一战!” “杨将军!” 没有通名报姓,没有一句废话,项籍觉得自己之前浪费了太多时间,就必须尽快找补回来。 迎着杨熊的长矛,他眼也未眨的以战戟劈刺出去,一招一式之间,竟然不是招架对方兵器或者以力相抗借势反击,而是实实在在的无视即将刺入自己小腹的长矛,只求一戟建功的换命杀招! 杨熊显然也未料到他会如此应对,愣了一下之后,就硬着头皮在手上多加了两分力气。 别看此人曾经扬言要与司徒羿对射,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对上项籍这样胆敢单枪匹马闯入敌方大营的猛将,能够以血换血都算是赚的,更何况这还是楚军主将,两人身份悬殊?! 只要伤了项籍,哪怕赵贲把这五万大军丢光了也没事,至少杨熊的军爵和家人可以保住不受株连;只要项籍受了伤,再不知兵的将军也该知道趁虚而入,更何况蒙恬与九原军虎视已久;只要伤了项籍,团团包围之下就有可能把他留在这里,二世陛下的千金悬赏,早就被秦王变成了赏千金,封食邑万户! 念头转的很快,它们甚至都没成型,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充斥着杨熊内心,只可惜下一刻,填满他胸腔的却是冰凉的痛意加上满嘴咸腥。 长戟来的比预期早了些,杨熊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项籍手上不敢停,自然也就没给他留出说话的机会,后发先至的战戟一路出溜着往前捅,摩擦着项籍的掌心。 这种招式有点像是往前轻抛了一下标枪,速度上绝对快,长短上绝对占便宜,但是因为虚握的关系,力道上面却一等一的吃亏,搞不好无法破穿敌人甲胄,很可能未伤敌先伤己! 问题是…… 项籍本身就是一个违背力气大小的存在,他的虚握,三两个好汉蓄势已久也未必能够接下。 一戟建功之后,项籍变虚为实继续用力,长戟自上而下划了半圆,随着“噌”的一声,这是戟尖插丶入碎石遍布的土地了…… 被战戟穿透了那个人,更是随之重重的被钉在地上,板冠纷飞、甲胄叮咣乱响,眼睛里的神采越来越暗淡…… “杨将军!” “赵贲何在,快快受死!” 第一百八十八章 碎阵 “赵贲何在,速速受死!” 声如铜钟、马如蛟龙,伴着项籍的一声大吼,乌骓人立而起嘶鸣着为他助威。 顺着这股子劲头,盘龙戟也从地下拔了出来,粘稠的血浆淅沥沥往下滴淌,被砂石磨砺的格外光亮的戟尖,不消片刻又已遍布暗红血痕,一道一道很让人心惊。 “杀项逆者,得千金,封邑万户,此人已在眼前,还等什么!!!” 赵贲不傻,从刚才杨熊一招也没能接下来的惨状看,十个他上去也是白给。 秦将极少与人单打独斗,所以这样的应对手段算不上丢脸,哪怕刚才那句话是由他的亲兵喊出而非本人号令,军心士气依然无损。 倒是经过这一提醒之后,许多人被“万户侯”冲昏了头脑,血灌瞳仁鼻喷白气,拿着矛戈来回比划着跃跃欲试。 赵贲藏头露尾,项籍照样可以找到他,一圈亲兵围成一团,身处中央的绛袙深甲者还有旁人吗?! 随着一声轻叱,乌骓慢步轻跑起来,项籍手上不停,以长戟挑起各种各样的车轮、尸体之类的零散重物,劈头盖脸就朝那座紧密的小军阵砸了过去。 这时候,那些满脑子千金与万户侯的家伙再也按捺不住了,面对勇力绝伦的强敌,他们有的尚存一丝理智自发结阵,有的不管不顾有攻无守,一时间,秦军如同潮水一样涌动上来,显得项籍单人独骑格外孤单。 随着项籍长戟连挥,他的大氅飘舞起来分外显眼,一片黑衣的海洋中,那抹暗红就像墨汁滴入清水一样,非但没有暗淡几分,反而迅速向着四周浸染。 浅色映衬深色容易,但是将黑色染成红色有些难,偏偏项籍就做到了这一点,从上往下看去,长戟在他手里犹如老农用镰刀,一茬一茬的收割下去,秦军就像被霜打过的庄稼一样倒伏下去,土地逐渐变了颜色。 这时候,项箕、樊哙他们也已杀至秦人的营门前,外面的人拼了命想进去,里面的人听从军令要杀出来,相对于两支军队来说辕门过于狭小,竟被几员楚将一时间杀成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局势,又让秦人更加气闷。 赵贲看到这场面,顿时觉得心里堵的不行,前后不济说的就是此情此景,准备好的招式还没等发出去就被对方憋回来,心里不堵才奇怪了。 战车这种破阵利器没能发挥作用,最基本的步卒被人家截了个首尾不相顾,再加上近在咫尺的项籍这个威胁,他头一次发觉楚军的横冲直撞居然也是一种战术,而且还非常成功。 几个念头的工夫,赵贲身边的亲兵开始变换阵型,小小的方圆阵限制了机动不利于进攻,却是守御的一等一阵型,长矛与弓矢各就各位紧密相联,倒是跟虞周的背嵬营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被人家单枪匹马杀进本阵还要以防守为主,这事儿说起来是挺丢人的,但是看到地上的尸首摞着尸首之后,无人再敢小瞧项籍。 楚人尚武,秦人也尚武,两者却也大不相同。 楚人的尚武带有一种来自青山秀水的野性,自然又淳朴,就像他们的令尹、莫敖之辈几乎全都通晓兵事不会细细划分文武,还比如数遍天下各国,楚人的佩剑数量是最多的,这一点无关身份贵贱,只言乐战轻死。 相比来说,秦人的尚武就像秦弩一样,冰冷,规范,执拗,特别是经历了严明的律法鼓励与约束之后,他们勇于公战怯于私斗,战场上下判若两人! 这两种风格的碰撞持续了上百年,只是今天这一场从开始就不是一个层面的较量,赵贲的方圆阵再怎么无懈可击,遇到项籍这样违反常理的家伙,注定了徒劳无功。 盘龙戟扫清了一圈纠缠者,铁砂打磨的粗糙龙身已经变得又黏又滑,项籍随意的一秃噜,长戟再次龙鱼入海一般钻进敌阵。 兵阵贵在协从,一人被攻本该众军合力抗敌,只是大秦兵士们真正上前搭把手的时候才发现,眼前这个敌人并非一伍一什可以抗衡的。 相互间一角力,大多是以秦军被挑飞或者击倒作为结局,有那种也算有把子力气可以死扛的,又在兵刃上吃了亏,握着断掉的矛戈狠狠的匡了自己一下,露出无数破绽为人所乘…… 数十人奈何不得他,数百人施展不开手脚,赵贲眼看着自己如同白菜芯儿一样被人一层一层的扒去外皮,眼里的神色凝重中带着无望,双手却将剑柄越握越紧。 方圆阵的御守能力确实强悍,项籍杀败几名外围的赵贲亲兵之后,还没等他继续前进,忽然就有几道寒风迎面而来,与此同时,乌骓猛的前蹄昂立,趟地而过的战戈用意分明。 射向自己的冷箭没什么,仗着坚实的腕甲反手一拍就能应付,砍向乌骓马腿的几样长兵却使项籍火冒三丈。 马蹄还未落地,他用长戟往地上一捞,戟尖小枝勾住长戈的横刃,也没见怎么使劲,就像平常人平平常常的扔出一件东西那样,长戈划出一道弧线飞出很远很远,而秦人的盾阵后面,立刻传来一阵慌乱的倒地声。 项籍干完这事儿以后,乌骓的前蹄重重往地上踏去,借着这股子劲头,他又将盘龙戟抡了半圈,自下而上举过头顶,再然后,顺着战马由上而下的威势,战戟同样重重砸下去…… 人是千古无二的天骄,马是万中难求的王者,人马合一相互借势,这天下又有何人能挡! “轰——” “咔嚓——!” “咚……” 巨大的撞击声如同闷雷,原先坚如磐石的阵脚更像被雷击过一般,木盾碎裂成了好几瓣,皮盾的盾鼻断裂之后显得软趴趴,偶尔有些包裹了铜铁的双弧盾,专门用来阻挡刀劈剑砍的阶梯状圆弧都被削平了…… 最惨的还是身在其后的军士,因为刀盾损毁再严重也不过是些死物,但是骨头茬子从肘子上冒出来的活人就不一样了,那份疼痛,想象一下都让人绝望…… 一个不大不小的缺口近在眼前,秦人的本阵终于被破开一角。 项籍重瞳睥睨,不急不缓,不骄不躁。 被他刚才的一击所震慑,秦军居然一时忘记了重合阵型,许多人不由自主退了一步,拖动地上重伤的同袍往后撤去。 退开一圈之后,秦人想起了如山一般的军令纷纷停住脚步,项籍虎目扫过去,就让许多人不自觉避开视线。 他们用眼角偷偷打量同袍的伤势和满地的狼藉,他们闻听各种各样的惨叫声皱紧了脸、抿着嘴,项籍说不清这些细节意味着什么,但他本能的感觉到了对方很惊惧。 不趁势攻进去实属无奈,因为刚才那一击即使放在项籍身上也不好受,戟这种兵刃再锋利,也不能跟削金断铁的传世名剑一样使用。 毁坏那些木盾、皮盾的时候还好一些,单凭蛮力硬砸也能生效,但是夹杂其中的几面青铜盾着实做不得假,独特的塔式或者双弧外形为了架设长矛制作的特别结实,同样击退谈何容易? 项籍做到了,既有兵刃锋利的缘故,又有人借马势之威,再加上本事不够力气来凑,他硬是将铜盾也击飞了出去,更有甚至,有的铜盾上带着深深地刻痕,盾耳也不知去了哪里。 也许是感应到主人有些不妥,乌骓嘶昂着威慑了一圈,等到腹部重新传来前进的号令,它才像个巡视自己地盘的老虎一样迈开蹄子走向秦军,毫无畏惧。 人与马再度前进,黑衣军士们就像池塘里丢入一块石头那样泛起一圈波浪,随着前浪推后浪,他们再度退了一步,使得项籍眼前大为宽松。 “骓,咱们快去快回怎么样?” “咴聿聿——” 秦人看到那名楚军主将对着自己的马说了一句什么,他们没有听清,听清了也不会听懂。 就在一个迟疑的间隙,乌骓真的如同一团乌云那样飞起来了,雪白的四蹄如同春日里的柳絮一样轻盈,跃过众多秦军头顶,驮着它的主人,一步踏上盾墙,气势有去无回。 对于战马来说,踩着虚实不定的地面就像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一样让它们没有安全感,可是乌骓与项籍之间不只是人和马,他们更是一同成长一块儿上阵的战友。 说一句难听的,真正到了战场上,亲兄弟也未必有战马那样可靠,因为慈不掌兵这个至理总是逼迫着驭军者做出艰难的决定,但是战马不会…… 他们踏上盾墙之后,项籍变得更加小心谨慎,每一个敌人都是来自脚下,若是一个不慎导致乌骓饮恨,他再剐了赵贲也觉得没意义,因此盘龙戟挥刺更加频繁,但凡看到个盾牌间的缝隙,一戟下去先带起血泡再说。 踩着人或者说踩着人命前进,速度果然快了许多,按赵贲的爵位来说身边的亲兵只有三百,被项籍几次冲杀,全军覆没不敢说,但是他们想要拦住项籍也是不可能。 眼看着绛色袙距离自己越来越近,项籍的脸上越发狰狞,兴奋之下,他面带红光、鼻冒粗气,整个人像头发丶情的公牛一样不可阻挡。 “秦贼,吃我一戟!” “将军快走——!” 身家性命寄于主将一身的亲卫十分忠诚,长戟扎下去的瞬间,就有五六个人挡在赵贲前面阻拦项籍。 项籍毫不犹豫的继续用力刺下去,扎透气儿之后的血花溅了赵贲一脸,战戟拔出时的血箭又溅了满地。 受此刺激,赵贲血气翻涌、力灌全身,借着项籍还没回招的工夫双手握住青铜剑,大吼一声劈砍下来。 “逆贼,纳命来!” 一个坐在马上,一个站在自己的战车,一个手握长兵一丈三,另一个剑约三尺短小精悍,没有精妙的招式支撑着,后者简直占尽劣势。 项籍扭头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一剑没有致命之危,从长短来看,赵贲顶多能以利剑削向自己紧握兵器的那只手。 因此他右手一松左手后滑,刹那间,青铜剑劈在精钢戟身带起无数火花,刺耳的摩擦声直让人不忍闭嘴。 项籍脚上一踢,正在下落的戟身便重显杀气往上挑来,自下而上的意外招式眼看就要建功,哪想斜刺里又出来几人,以身为盾愣是护在赵贲身前,随着皮甲被撕成两半,最惨的那个当场就把内脏流了一地…… “匹夫!受死!” 外面的喊杀声始终没有停下,项籍耗尽了最后的耐心,他这次也不专门针对赵贲了,却将手里长戟堪堪握住龙尾,自头顶抡圆了一圈就往周围扫去。 戟身砸中的骨断筋折,戟尖划过的血流满地,一丈多的长兵横扫一圈,愣是生生造成了一个三丈有余的真空地带,只剩下他和绛袙将军。 哼了一声之后,项籍忽然改主意了,长戟再度递出去的时候,精准的左袖子进右袖子出,把赵贲挂在上面像个稻草人一样,看上去可笑至极。 再然后,项籍单手持戟挑着这位秦军主将,对待猎物一般来回抖了两下炫耀一二,随即磕了下马腹缓缓往外走去。 被人俘获之后,赵贲有些头昏脑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感受到冰凉的戟身之后,他冷静许多,背上被小枝划出的伤口火辣辣的疼,却依然赶不上心中那份疼。 身为主将被人活捉也就算了,哪还容得下这种屈辱万分的方式?! 手不能动,脚不沾地,就剩一张嘴还能用一下,可是他不敢骂,因为对于越吵闹越引人注目,对于军心士气打击太大了! 也许……营外的对战正在如火如荼,楚军下一刻就败了呢?毕竟他们没有人指挥,主将跑来冲锋了…… 就算楚军未败,麾下的数万秦军晚一点发现自己被俘,多坚持一刻也是好的,多一刻钟,就有更多楚人需要付出血与性命,也算聊以解恨吧…… “秦将杨熊已死,赵贲已降,尔等继续拼杀所为哪般!放下兵刃,本将军饶你们一条生路!” “放下兵刃——” “下兵刃——” 短短的四个字就像铜铁铸造而成一般,在赵贲的心里不断撞出钟声,他将两只眼睛一闭,伴着困兽一样的呜咽,滑下两道泪痕。 注意到周围越来越安静之后,他心中泛起一个大事不妙的猜测,如果这个猜测是真的,那么安静的范围越来越大更让身为一军主将的赵贲有苦难言。 有眼睛,闭上了不敢睁开看,有耳朵,却听不到最该听到的兵戈交击声,有鼻子,闻到的全是自己麾下的血腥气,有嘴巴,也该结束了吧…… …… 呜咽中伴着奇怪的“咕噜”声,项籍看了看战戟上串着的人。 只见赵贲嘴里忽然不要钱一样的冒出无数血泡,眉头刚一皱,就看到一物裹满了口水血水飞速呸来,躲过去之后,无数含糊不清的谩骂伴着更多血泡,从这位秦军主将口中冒出…… …… 第一百八十九章 鱼跑了 有一种大局已定叫做擒贼先擒王,项籍单人独骑冲阵成功,也就意味着这场战事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 副将杨熊死了,主将赵贲也陷于敌手,这样的局势变化使得楚军士气大涨的同时,也让秦军手足无措左右迟疑。 说到底,他们毕竟刚刚变成军兵不久,对于应付这样的局面毫无准备,慌了神也是纯属正常。 一时间,无数人选择架住楚军的兵器之后大眼瞪小眼…… 杀昏了头的混小子没个轻重,项箕才不管这些呢,一剑下去好几声惨叫、又一剑下去血花飞溅,在这渐渐安静下来的战场上愈发明显。 最后还是樊哙看不过去了,挥刀架住项箕的利剑,低吼道:“你小子悠着点,再这么下去,秦人不甘引颈受戮必然战心再起!” 项箕收势不住,又是一剑挥出去,半空中手腕一拧,长剑顺着樊哙的掩月刀一滑,本该挑刺敌人的杀招最终变成了剑脊抽打。 “樊大哥言重了吧?!我觉得这些人没有那样的勇气……” 是啊,主将副将都不在了,争相拼命有啊好为了哪般呢?就算要拼,谁来当头脑发号施令呢?! 不止是项箕抱着这种想法,在场的许多楚人也是这样认为的,哪曾料到就在项籍挑着赵贲来回巡视的时候,异变再起! 一个家伙抛开了兵刃,如同受伤的狼那样长嚎一声,合着身扑了上来。 项籍见他没什么威胁,长戟一晃便要将其拍开,谁知此人本来的目的就在于项籍的兵器而非其人,他双臂摊开怀抱一张,抱住挂在戟上的赵贲泣声悲凉。 如果是平时,项籍见到这种举止忠义之人说不定会赏他一块彘肩、一觞美酒共饮一番,但在此时两军敌意未消、血未流干,心境转换哪能这么快? 所以他把战戟继续往上挑了挑,想在众人面前以此示威。 百余斤重的精钢长兵带着一死一活两个人,对于项籍来说轻松的犹如无物,残酷的对比与强大的敌人却没能把秦人吓退,经过短暂的寂静之后,很快就有第二个家伙发出同样的长嚎再度欺身而来…… 然后第三个,第四个…… 从战事正酣到放低兵刃,秦军经历了一次被斩将夺旗;从万籁俱寂到再到忽然发难,他们暴起的毫无道理! 项籍认为没道理的事情,就这么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了,一两个抱着赵贲尸首痛哭的忠实簇拥不算什么,可是如果让这些家伙搅动的战事再起波澜,那罪过就大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再看看后面扑来的秦人并不像第一人那样抛开兵刃,项籍抖了抖长戟割破赵贲衣衫,锋利的戟尖重见天日! 心中没了迅速拿下敌酋的负担,手中兵器又脱开了桎梏,盘龙再度翔空时,又有无数血光随之冲天…… 左劈、右挑、前刺、后勾,项籍再度重复这些浸入骨子里的动作时有些兴致不高,因为事情的发展跟他的预期稍微有点不一样,还因为这些再度围上来的秦人章法大乱,实在构不成威胁。 最重要的是,拼杀片刻之后他发现愿意为暴秦死战者只有区区数百,再一联想眼前人皆是赵贲亲卫、阵外人全是拼凑而来的刑徒,出现这种差别完全不难理解了。 闻听喊杀声只在近前并非秦军全体营啸,项籍放下担忧,出起招来更加不留余地,与赵贲亲卫以攻对攻的厮杀起来,倒是比之前畅快许多。 主阵发生的变化对于刑徒军来说并非一点影响都没有,活下去的本能驱使着他们安心待降或者蠢蠢欲动,因为勇气与见识的高低不尽相同,所以这些人无论抱着什么样的想法,在缺少一个领头者之时,很难付诸于行动。 见到这一幕,虞周忽然明白英布那样的家伙为什么可以做大,也懂得章邯为什么可以收复百二秦关了…… 同样是囚犯,骊山这些家伙与后世的罪犯们待遇大不相同,活在没有保外就医、没有生命保障……各种没有的环境里,他们几乎每天都在挣命。 一口吃的会闹出人命来不稀奇,一个挡风遮雨的树窝能让人打出脑浆子也不奇怪,也许某一天早晨醒来忽然发现八百十个人死在了梦中,然而这种事儿连工吏都无法惊动便已了结…… 设身处地的试想了一下,虞周觉得这些人应该活的很压抑,甚至是绝望,就像自己当初在秣陵见到的那些役夫一样,身心都被摧残的不行。 有句名言说得好,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所以能在炼狱一样的牢笼中活下来的家伙一定坚韧无比,最起码,饱受压迫之后他们的反弹应该很剧烈…… 章邯看中了其中潜力,所以才能挽大秦于倾颓,英布身处其中更是了解,所以才能借此封王占地千里。 而现在,这些人一度爆发之后陷入了迷茫,特别是两位将军逝去更让人不知应该何去何从,从自轻到自傲,是章邯救了他们,从自负到自卑,又是项籍亲手戳破了他们的希望。 时至今日,再不劝降更待何时?! “燕恒。” “在!” “找几个嗓门大的兄弟,逢人就喊'降者不杀',还有,纳降之后注意收缴兵刃、打乱原有建制,实在不行先饿他们一天再说。” “喏!” 好人谁都想做,可是这个世道却容不下所有好事,优待俘虏那一套在此是说不通的,因为无数阶下囚闲的没事就会幻想笑眯眯的脸孔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样的阴谋。 特别是全天下都把饿俘虏几顿作为更有利于掌控的手段,并把这种手段延续成为惯例,更特别的是楚庄王平定了若敖氏叛乱之后定下了断头饭的规矩,没人愿意在刚刚被俘的时候就被好吃好喝伺候着,尤其伺候自己的还是楚人…… 虞周以前尝试过改变,结果不太好,两个野菜窝窝就让别人以为你要买他的命,还能说什么?! 不过这样一来也有好处,那就是施恩于人的空间简直太大了,难怪故事里的“金眼彪”施恩胆敢好吃好喝伺候武松几天就让他去打蒋门神呢,人或者人命太贱了,插上根草就能卖…… 燕恒领命去了,战场变得更加诡异起来,项籍那边打生打死如同冷水进了热油,大多数秦军却还在相互观望。 他们看看自己的双手,看看身边的同伴,再看看秦字旗、楚字旗,无数个念头变成窃窃私语或者眼神交汇,就是没人拦着项箕与樊哙他们去中军汇合项籍。 眼看着数百名宁死不降的秦兵就要加速消亡,变故再次出现,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声音忽然高声喊了一句“快跑”,这话对于昔日无时无刻都在想着逃出生天的囚犯来说,简直比军令还管用…… 于是,本来安静下来的秦军听了楚人劝降只是交头接耳,听完这句话之后,忽然有人扔下兵器撒丫子就跑! 一个用黑袙裹着头的尖嘴汉子更是大胆,他是直接从项籍的大纛旁边路过的,执戟卫们一时不察,竟被此人左钻右钻跑了出去,活像一条泥鳅一样消失在草丛中! 有了这样一个现成的例子在,剩下的刑徒军不用人教就开始四散奔逃。 战场人多地大,想要牢牢的掌控住每一个角落简直不可能,尤其是以少对多骑兵还被龙且带走了之后,楚军对于争相亡命的家伙更加无可奈何。 这本来就是匆匆促就的决战而非算计好了的围歼,一时间,鱼跑了手里却只有一张烂网的感觉涌上虞周、张良心头,只得相互对视苦笑。 “抓多少算多少吧,让将士们别贪心,这时候被人反咬一口可就冤枉死了。” 第一百九十章 两个问题 “我还以为这次又要被你说教一通呢。” 桂花飘落满地的季节里,菊花悄悄绽开的花苞,今年没有闰九月,再过几天将是新一年的元日。 按理说到了临近新年应该喜庆一些、放松一些才对,可是如今天下大乱,楚军又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事,所以这个年过得如同刚刚结束的那场大战那样有悲有喜却又趋于平淡,功劳最卓著者也不过是灌上两口黄汤匆匆了事。 而现在,灌多了黄汤的家伙就在虞周帐中,说话的语气既把微不可查的歉意藏的口不对心,又带着一种“我这么干也没错,结果不还是赢了吗”的倔强,让人哭笑不得。 这是项籍的本性使然,就像猎手就该狩猎那样难以改变,别说是他了,就连虞周这么节制的家伙同样有着不少小毛病。 比如看待这个时代的许多东西如同看垃圾,总想通过自己的手改变一番,但是并非所有改变都有好结果。 所以……本该香甜怡人的桂花酒因为加多了桂花变得苦涩无比,反复调制之后,又因为少了冰糖而感觉怎么喝都不是那个味儿,不像前生,不像今世。 既然桂花酒是不成了,那就试试菊花酒好了。 就在虞周把他罪恶的双手再度伸向雏菊的时候,项籍再也忍不住了,这家伙一把攥住虞周的腕子,另一只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肚子,一说话居然桂花味儿比酒味儿还大: “子期啊,我总算知道你的奇思妙想都是从哪儿来的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糟蹋了五斤好酒,什么味道的酒水做不出来?有这股子劲头,嗝—— 明日再试好不好?!明天我把樊哙叫来一起试酒……” 虞周甩了甩手腕,哪能脱开楚霸王的掌控? 他无奈的笑了笑,回道:“放手吧羽哥,我不再乱试了,看来这种专业的事情还是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项籍如释重负,松开手之后稍微蒙醒了一会儿,回过神来继续说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为什么你这次不再唠唠叨叨了?” “你喜欢被唠叨?” “不喜欢。” “那为什么还要问。” “你这样……不像你啊!我有点不习惯了。” 虞周脸上的无奈表情更浓,他觉得自己表达不满的一番作派就像对着瞎子抛媚眼那样白白浪费了,一句“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做”非常明显,为什么这家伙就听不懂呢?! 跟项籍说话最好直白一些、浅显一些,可是啊,虞周还觉得自己没有必要事无巨细惹人厌烦,因为无论如何项籍也活不成虞周这样,所以有些事情浅浅的点一下就可以了。 结果皮糙肉厚的家伙对于和风细雨丝毫没有察觉,还能让人怎么办?! “那好吧,我来问你两个问题,你扪心自问一下,可好?!” 项籍想了想,回道:“那我不一定会当场作答,因为你说这是让我自问的。” “也行!那我开始问了?” “你问吧。” 虞周正襟危坐,开口道:“战事一起,谁都不知道最后的结局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和我都不敢说自己完全不会受伤……” “我就敢说自己不会受伤!” “闭嘴,我刚刚想说什么来着……”好好的话题遇到个天赋异禀之辈,日常可见的道理立马变成了笑话,虞周恍了好几下神,才继续道:“你我习武之人尚且难以自保,那么子房师兄那样的文弱之士如何苟全性命?更甚一步的假设一下,如果当初是外父大人随你上阵,你是否也要抛下他进击敌军?!” 项籍眉毛动了两下,傲然回道:“如果是父亲身处当场,他一定支持我全力克敌,秦楚势不两立,楚人纵死无悔!” “……” 尽管已经来了很久,两人对于如何取舍的问题还是有着不小的差异,更确切的说,是虞周跟这个世界仍有一些观念不同,他更加低估了项超临阵时人家的父子的表现与选择! 吸了一口气之后,虞周又道:“方才那个问题不算,还是同样的假设,如果是小悦身处疆场难以自保,你也会为了先行克敌舍她而去吗?!” “……” 这次轮到项籍说不出话来了,倒让虞周有些意外,因为按照霸王以前的尿性来看,似乎“不支持我全力弄死秦军就不配当我身边人”才是标准答案啊? 就在虞周为自家小妹略感欣慰的时候,只见面前的家伙踌躇几次,两手一摊回道:“子期你也不必为难我,我知道你想听什么,但那真是你想要的答案吗? 项某以前也曾问过小然为什么你不许我接近阿虞,她说你总认为我会扔下阿虞跑了,从那时起,你这个问题便已在我心中有了答案了。” 虞周烦躁的搓了搓手:“谁跟你说这个了,人心,人心啊! 你身为上将军一再撇开部下争功在前,一次两次还没什么,这样的事情多了难道不会伤害人心吗? 抛弃,从来都是最伤人心的,这次是子房师兄,上一次是攻下邳的执戟卫,他们跟不上你的步伐你可以慢一些相互照应,下一次别这么干了行不行?” “……” 趁着项籍思考,虞周又补了一句:“万人敌,从来不是一个人单枪匹马砍杀出来的,万马景从可以抗衡多少敌人?严整的军阵又能让多少人无可奈何? 羽哥啊,身先士卒没关系,别因为冲的太快变成孤军深入啊。” “好,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那我再问下一个问题……” “等等,你说问两个的,刚才你问了几个?!” “当然是一个了,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第二个问题就是,你觉得如果此战交给子房师兄和我谋划好了再开战,最后所俘秦军还会不会只有区区七千人?” “我也没想到章邯来的这么快,真是让人心中不爽,秦军都击溃了,外黄却没拿下……” 虞周手指敲案:“咱们这边的动静太大了,章邯注意到也是正常,如果能够提前用点瞒天过海的障眼法,也就不会被他收拢如此多的败兵。” 项籍顺着案头就看到了地图,一颗心蠢蠢欲动:“你说章邯已经把多数秦军调过来了,那么现在围堵大梁的又是谁?还有多少人?” “这事儿得问子房师兄。”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夯实 “你说大梁现在还有多少人马?” “这事儿得问子房师兄。” 这种简单的事情让燕恒派出几个人就能查清楚,虞周却推到了张良的头上,主要出于两层考虑。 一来现在的楚军精力实在不够,两万多人把营寨扎在荒郊野岭与秦人的城池对望,还要看管俘虏、应对章邯带领的十几万大军……哪敢再起更多余的心思?所以啊,一推一拖让项籍忘了这茬才是正理。 二来虞周想让项籍与张良修缮一下关系,哪怕后者有那种在鸿门宴上被刘邦扔了都没怨言的胸襟,可一码是一码,把事情做的周全一些总没坏处不是?! 而且关于第二个问题还有一些小出入,就像两个人之前说好的那样,项籍是有权利选择扪心自问而不作答的,因此虞周在这家伙开始往外岔开话题的时候就把最关键的东西换了一种形式硬塞了回去。 为什么问项籍谋定而后动会不会跑了那么多鱼?还不就是想让他少一点冲动、多听听谋士们的建议嘛! 但是这个家伙对于重视某一类人这种大而化之的概念有些没感觉,所以啊,与其像以前那样一个说的口干舌燥另一个不知心思跑去了哪里,还不如从他的感情下手。 项籍是个重情的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张良现在的处境位高但是权不重,说出来的建议是否被采纳全看项籍的心情,如果能让两个人的关系更加和善一些、夯实这位师兄的地位……那么以后野马再次挣脱缰绳,就有人帮着拽了啊! 为什么得出这个结论?! 因为虞周发现项籍每次有点出格的举动,全是范增、项梁都不在的时候,原因不用多说,有点孩子气的都这样,问题是项梁自己也有一摊子事情、范增的年纪又越来越大,谁也不能时时盯着啊? 张良继往开来就很好,运筹帷幄不用多说,自身的人品也能过得去,最重要的是,师出同门的人更亲近。 于是两人一个明智另一个装傻的忘掉了第二个问题还要回答,顺势讨论起了张良,在虞周有意无意的推崇下,两人对饮很快变成了三人成行…… …… …… 在楚军有两座营帐不是谁都可以进的,一座是上将军项籍的大帐,还有一座就是左司马虞周住的地方。 对于刘邦来说,找一点需要跟上将军商讨的由头简直太简单了,再加上项籍这个人还是很不会应付他那一套,所以进入中军大帐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整个楚营钻了个通透,却唯独虞周的军帐和此人执掌的军械营怎么也进不去,再加上樊哙一直不停的夸耀“军犬是虞小子的主意”、“硬弩是他的看家本事”之类的,刘邦怎能不心痒?! 眼看着张良进了那座他怎么也进不去的营帐,刘邦对于接下来要拜访谁已经有了主意。 “陈都尉,你看咱们接下来……” 陈平捋须而笑:“沛公又心急了?!” “只是有一点而已,哦对了,都尉对于之前那场大战怎么看?!” “项羽此人勇冠天下,楚军精锐独步横行,与他们相较,陈涉吴广之流不过是流贼野盗,不客气的说,当年的申息之师恐怕也不能及如今的楚军。” 跟项籍那样心大的家伙不同,刘邦听别人说话喜欢逐句逐字推敲,所以他能从短短几句话里听出些常人难以察觉的意思:“申息之师?刘某听闻那是楚人昔日最精锐的军队,可有此事?! 如果事情真像陈都尉所说,岂不是当今天下唯有秦军才是他们的对手?!” 陈平嘴角挂着嘲讽:“敢问沛公一句,如果没有二世皇帝任意妄为、自取其祸,这天下谁敢愤然起兵响应楚军?! 陈涉、吴广曾在山中躲避数月,若是始皇帝不死,他们可敢钻出山林成其大事?” 如果刘邦是一般人,听完这话肯定有些小不自在,因为他的经历跟那二位比起来也差不多,都是曾在山中逃过荒的。 可是这位对此混不在意,坦然回道:“当然不敢了,我到现在还记得当年的惨状,那时候谁敢想这些啊,就像卢绾那样的,上山之后几乎从未下过山!” 陈平举手作揖:“沛公胸怀坦荡又有自知之明,陈某深感钦佩,在下希望沛公继续秉持本心,终有一日,时运总会眷顾沛公!” 后世人如果把自知之明这个词儿用在别人身上,无论是“你很有自知之明”还是“你怎么没有自知之明”,听上去都没几分善意倒是更像嘲讽。 但是这话由陈平说出来那是实实在在的至上赞言,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老子这句话还曾衍生出明智之人这个词儿,更被后来者广为借用。 刘邦听完之后笑得很高兴:“少废话,你就说该怎么办吧,这些虚头巴脑的不用你说。” 越是这样,陈平越觉得刘邦看轻荣辱是个人物,思量片刻之后,他回道:“沛公以为,如今大秦换了新君如同改换天日,能以麾下阻挡秦军者有几人?!” “秦王轻徭役、减赋税、重用蒙恬,若不是现在骑虎难下,老子真想回家不干这档子事儿。 只怕此时最后悔的该是赵王武臣,他与燕王首当其冲,韩广那个蠢货居然还在争一时之名,真是不知道怎么死啊……” “沛公言下之意,天下少有人可以抗衡秦军了?!” “没错,除了项羽和楚军,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够硬捍如今的秦军。” “既然如此,那么楚军就不能倒下,沛公的基业,也要从这里夯实!” 刘邦脑子转的很快:“陈都尉的意思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正是。” “可是依我看来,那位虞司马对刘某人有提防之心而无接纳之意,我若是投身楚营,只怕落不到什么好下场吧?他可是上将军的妹婿!” 陈平回道:“那也是外戚,还能只手遮天不成?! 沛公可以暂时忘却宏图大志、也忘却丰沛根基,全心全意投身楚军营中,不仅是你,连在下和各位沛县弟兄也要如此行事。 我们杀秦人应当身先士卒纵死无悔,我们对外也要以楚人自居并且引以为傲,总之,当项羽和所有楚人都对我们的作为交相称赞的时候,区区一个虞子期并不能碍事。 再者陈某观察楚军,发现项羽此人孤高难以相处,至信者无非寥寥数人,沛公日后若有心思,可以从这一点着手……” “计将安出?!” “身在楚营,恭敬以待是为拉拢,再然后……日后再说!” 刘邦听完之后来来回回转了几个圈,最后一屁股坐在席子上,拿一支胳膊撑在案上,斜着身子说道:“若听都尉所言,那么日后我必为鱼肉任人刀俎相加,你确定此计一定有用?!” 陈平拢着袖口:“沛公,如果是外黄之战以前,陈某断然不会出此下策让沛公位居人下。 可是经此一战,我看到天下再也没有能够抗衡秦楚两军的势力,你我又能何去何从呢?! 出走外面经略几年坐等着鹬蚌相争?那么我军能否在他们两败俱伤之前拥有渔夫一样的体魄呢? 天下依然是大秦的,秦王施以宽仁之政只会使得民怨渐息再难举事,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可是这样一来,我那些兄弟的境遇跟死心塌地给楚人卖命有何分别?!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甚至有许多人会死于疆场!” “沛公,争名夺利者哪有平平安安?看开一些吧……” “我若是退一步……” 陈平听完面色不变,尽心回道:“沛公若想罢兵休战,我听闻张楚之将宋留刚刚被押赴咸阳,车裂! 要退,你也只能真的忘记之前的所有一切,等到大楚功成之日,分封天下自然有沛公的退路。” 刘邦望着帐顶,谁也不知道他这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摆了摆手,嘴上随口回道:“你让我想想,让我好生想想……” 第一百九十二章 沛公和路 名将之所以是名将,因为他们拥有很多超越常人的特质,比如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就是其中一种。 见识了秦楚两军争锋,很少有人一点触动也没有,为两军威势折服者会分别演变成双方的簇拥,至于刘邦这样有自知之明的家伙,重新认识楚军、悄悄定位彼此、暗暗修改既定的目标简直再正常不过。 如果没有当过沛公、没有被陈平激起对于至尊大位的向往,也许他会毫无负担甚至是兴高采烈的投奔楚军,可是人呐,心里的某扇门被打开过之后,再想关上可就难了…… 脸上若无其事,心中翻江倒海,刚才那番交谈对于刘邦的刺激有点大,他必须好好消化一下。 看到陈胜吴广顺势而起的时候,刘邦本以为大秦应该走到了尽头,那么多地方全都反了,而且一旦起事就是一呼百应,谁能想到还有人出来力挽狂澜、回天有术呢?! 咸阳天天杀人,菜市口的土地好像永远都不会干一样,始皇帝血脉被人如同宰鸡屠狗一样凌虐,肱骨之臣遇害的遇害、归隐的归隐,稍有点满心不甘的气节,便如冯去疾那样撞死在大殿上…… 剩下的君、臣、佐、使没有一个中用的,这样的大秦居然还能起死回生,谁敢信?! 在砀山西躲东藏的时候,刘邦听说着大秦的迅速崩塌,感受着各地官吏日渐离心、百姓愈发压抑,再加上张楚成事的消息越来越让人按捺不住,干脆,一拍大腿,干了! 然后……大腿上的巴掌印子还没消失呢,这天又变了,子婴继位、蒙恬重新掌兵,眼看着造反就是有死无生的死路一条啊! 什么叫骑虎难下?什么叫上房抽梯?什么叫进退维谷? 这就是,没有被人算计,反而被老天爷摆了一道,也正是基于这一点,刘邦才会把带出来的多数沛军交给纪信,自己跑到楚营东拉西扯。 出于本能,他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又是出于本能,他知道身在何处才能度过这样的危险,如今陈平把刘邦隐隐感受到却无法说出来的东西掰开了、揉碎了尽数剖解于眼前,他才知道自己的脚下到底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难啊……” …… …… “难?!再难也要闯出去、杀出去!否则落入章邯之手,我等就会被押赴咸阳落得五马分尸的下场,还不如自我了断来的痛快!” “英将军你别急……寡人并非不知道这些,只是连日征战我部伤亡颇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呀……” “那你说怎么办?!坐在这里等死?!” “哼!无知刑徒,如今我军既不占天时地利,又有竖子毁了人和,如何脱此险境?!” “姓田的,你要是再敢一口一个刑徒,信不信我能让你脸上也多出个黥印?!” “你……!” “二位莫要再做争执,我等如今患难与共,实不该自乱阵脚,这样吧,连日征战齐王损失惨重,明天就由在下领军冲一阵,如何?!” 正如三个和尚没水喝那样,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两两成势,相处的好就是最稳固的联盟,相处不好就算火烧眉毛了也照样有人相互推诿,小算盘打的噼里啪啦。 田儋听了纪信的话,争吵的劲头算是稍稍缓解了一些,可他还是忍不住的嘟囔了一句:“纪将军也太好说话了,沛军同样伤亡惨重,你这样回去如何向沛公交代?! 哪像某些人,嘴里说着麾下跋山涉水如履平地,真正上阵的时候只会避重就轻,寡人羞与同谋!” 英布怪笑一声:“是啊,所以另一些人自己一事无成,还只会说怪话、做傻事,差点就让人忘了他是多么无能!” “你说谁!” 英布忽然脸色一板,质问道:“我们被围了半个月,士气越来越低、粮草越来越少,我问你,你派出去多少哨骑求援了?他们有回信吗?!” “秦军来势汹汹,这也能怪我吗?!谁能想到此地千里不毛寸步难行?若不是这样,我的哨骑早就跟上将军联系上了!” “若不是这样,我们还会被困在此地?” “……” 听着这两个人无休止的争吵,纪信赶紧再度打断:“两位,现在再说这些也没有用啊,我觉得英将军有一句话还是说对了的,咱们的粮草越来越少只会更加不利突围,不如……” “不如什么?” “不如咱们齐心合力先打进城去,免得在这荒郊野外无遮无拦,有了济阳城作为依托,寻粮、待援也都有些根底,你们说呢?” “这倒是个办法,只是章邯人多势众,只怕不会给我们这样的机会吧?!” 听了田儋的话,纪信并未作答,他将目光转向英布,眼睛里全是恳求:“英将军,在下苦思三日,如今倒有个办法或可一试,只是此法需要将军麾下尽心尽力,你看……” “说来听听!” “将军麾下的番人善于攀爬,济阳城墙并不高大,我们明日可以佯攻一处,待战到正酣之时,将军着令番人骤然发难爬上城墙,只要他们能够打开城门,济阳随手可破!” 英布嗤之以鼻:“我倒是什么好办法,原来不过如此,我的麾下我最清楚,济阳城墙能不能爬上去岂能不知?! 这个法子英某早就想过了,只是每次我军一动便会引得众多秦军趁势来攻,这如何能够成事?不成不成……” 纪信咬了咬牙,坚定道:“在下愿意率领所部死战秦军,为我军争取两个时辰的时间!两个时辰之内,我管保两位看不到一个秦人的援军,如何?!” 英布沉默,似乎在暗暗算计两个时辰能不能拿下济阳城,而这时,田儋坦言道:“纪将军大义寡人钦佩,只是……两个时辰是否有些太短暂了,能不能……” 纪信还没说什么,英布反唇相讥:“齐王若是觉得时间不够用,可以派些人手帮助纪将军嘛,再不然,干脆你领着人阻击秦军,我和纪将军前去攻打济阳。” 田儋缩了缩脖子,什么都不说了,这老小子眼看着这次连纪信也不帮自己,甩了甩袖子哼声便走,一番商讨最终闹了个不欢而散。 英布对着他的背影又叫道:“齐王,这事儿你要是没有其他看法,咱们就这样定下来了,后日动身,如何!” “……” 田儋一边走一边摆了摆手算是默认了,只剩下英布和纪信大眼瞪小眼,两个人看了片刻,英布很好心的告诫纪信:“纪将军,此去一定要处处小心,唉!你这样不惜士卒的帮助大伙脱困,人家不领情不说,你再回去怎么跟沛公交代啊……” 纪信一板一眼:“那也得脱出重围以后再说,否则什么都是空的!” “将军保重!” 互相道了珍重,纪信也离开了。 就在三人各自回营做足准备的时候,纪信又在营中迎来一个人,听此人自报家门乃是齐王麾下,不过……看他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作派,齐王要说什么何需这样了?! “纪将军,我家大王有话对您说,适才在人前不便宣之于口……” 纪信闻言知意,挥退一众亲随之后问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大战在即,纪某还要多做些准备。” “我家大王说,让您千万小心英布这个人,此前……” “行了你不用说了,此时正应当同心协力,纪某岂会听信你这背主之奴的挑拨之言?! 来人,叉出去!” 纪信还是有些急智的,他知道这话无论是不是田儋的本意都不能宣之于外,因此一口咬定是眼前这个家伙背着齐王来说这番话,考虑到双方颜面,他并未选择直接砍了而是叉出去,算是留足了余地。 哪曾想来人也是个心眼瓷实的,一把扶住纪信的臂膀声音再高三分:“将军有所不知,此前黥布曾对我家大王明言,说是要等将军阵亡之后与我王共分沛公所部…… 我家大王岂会听此不仁不义之言?!因为严词拒绝按下不提,没想到将军又赴陷地,我家大王担心将军有个闪失落入旁人算计,这才令小人前来提醒。 将军,番人靠不住啊……” 纪信听完之后没什么感激、没什么愤慨,倒是眼睛里的失望越来越浓,三支军队落得现在这个下场还要相互攻讦,这还怎么破敌、怎么突围?! “回去跟齐王说,就说我谢谢他了……” “好!将军千万小心!” 送走了来人,纪信一屁股落到坐席上,认真的考虑就这样把沛县子弟的性命白送到疆场上到底值不值。 原以为大难临头能让田、英二人少一些嫌隙多一点信赖,现在看来,恐怕连自己也不能独善其身,拿沛军给这样的两个人换取一条生路,怎么想怎么亏啊…… “如果沛公在这里就好了,他一定有办法……” 第一百九十三章 纪信的抗争 不管纪信现在是否后悔、事后能不能活下来,令出如山也让他没了任何退路。 难得的三军可以达成一致,哪怕吃亏的是沛军,那条生路也不是一个人走的,不能因为救活了白眼狼就不去争取。 想想刘邦的嘱托和麾下五千沛军,纪信为了他们也要硬撑下去…… 两天的时间一晃而过,齐王的哨骑还是没能带回任何消息,英布不耐之下也曾派出人手求援,可是那些惯于山林的番人同样一去不回之后,三个人对此越来越不抱希望。 不过也有一些好的消息,那就是昨日秦军不知为何忽然频繁调动,看上去像是有了什么变故一般。 田儋对此的看法是上将军察觉了济阳这边有些不对劲,主动派兵解围来了。 纪信的想法没有说出口,他觉得很有可能是外黄那边的战事比自己这边顺利,所以才让秦军有所动作。 原因很简单,照现在的局势来看济阳之地就是个大坑,是个特意吸引义军来攻的陷阱,那么外黄还会有同样的艰难险阻吗?应该不会,因为地形不一样,外黄没有广阔的滩涂让人难以拔足,秦军也没有更多的精力可以分顾两地。 之所以没有说出口,是因为纪信觉得英布不会相信的,那家伙之前还跟田儋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如今听了这位齐王的看法,英布居然毫不犹豫的派兵突围,在没有看到任何援军的情况下寻求策应,真是不知所谓。 被围了许久想了很多办法也无法脱困,大家都有些焦躁,而焦躁的人是不会相信外黄坐拥坚城反而更好攻打的,说了也没用。 就这样又过了两天,终于到了商定好的攻城日,三军再度汇合的时候,纪信忽然发现齐军和番军士气特别高昂,也不知田儋、英布怎么鼓动的。 这是好事,起码打下济阳的机会更大了一些,看到那二位脸上的表情如同占了大便宜一样,纪信依稀觉得有些熟悉,似乎什么时候见过似的。 “纪将军,一路多多保重,若是我等提前拿下了济阳,必定燃起烽火为号,你见到之后就可以早早撤军,退入城中也好少一些伤亡。” “好,多谢英将军提醒,纪某去了!” 分道扬镳之后,身处五千步卒之内却比三万大军更让人安心,纪信说不清这种感觉是怎么来的,他只知道前路恐怕会很艰难,也不知身边又有几个人可以活下来。 围困三支义军的秦军到底有多少,他们至今还有些懵懂,秦人号称二十万没人相信,但是从几次交战的估计来看,对方至少不会低于八万人。 人数上已经显得螳臂挡车,正如田儋所说的那样,三支义军还不占丝毫天时地利人和,这仗怎么打?! 败局已定,唯一的区别就是死的多、死的少,有多少人能够逃出生天的区别罢了…… 纪信正在皱着眉头思索,察觉到义军有所的异动的秦人便随之出兵了,可恨这里的滩涂让人不能迅速整军待战、不能脱离困境,但是反过来说,秦军同样不利于结阵、不便追击。 这也是纪信敢于领军阻敌的原因所在,因为秦人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困死他们,让他们在这片不毛之地迅速消耗粮草! “呜呜呀呀”一阵号角之后,秦军逐渐的逼近,看上去速度并不快,可是把数万人仍在原野上完全铺开架势,那种声势非常有压迫力。 往左看全是秦军,往右看还是满眼秦字旗,随着越来越近,那股子黑色洪流只会显得越来越宽,好像要淹没一切。 要是按照以往那样,秦军压上来之后只会让三支义军同时调兵前来对阵片刻,然后各自偃旗息鼓,该回去数粮食粒儿的继续回去数,该等着逆贼饿个半死主动请降的继续等着,但是今天,两军的架势都有些不同…… 秦军显得急躁了一些,他们似乎不打算再以围困的方式结束这场战事,从一开始,密密麻麻的羽箭就在地上种了一层,仿佛瞬间就把荒地变成了麦田,望之生畏。 与之相同的是,义军同样在今日调整了战略,本该前来共同应敌的没有来,本该见势而退的也没有退,哪怕他们刚开始就有不少人变成了落在地上的红花,却丝毫没有颓败之意。 箭雨一阵接着一阵,抱成了团的沛人显得更加紧密了,看到这样的架势,之前信誓旦旦说要拖住秦军两个时辰的纪信忽然有些没底。 事实上,如果秦军的战术还像过去那样,两个时辰之约已经留有很大余地了,话不说满是纪信的优点,这个优点遇到了秦军一改常态,果然显得有用许多。 沛军的手段不多,唯独有用的就是死扛,纪信头上无冠身上无甲,撑起一面盾牌亲自在前稳住军阵,随着一声声惨叫此起彼伏,他连看那些人最后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只专注在当前的危局上。 逼得越紧他们越团结,好像也有些出乎秦人的预料,几个呼吸之后,就有一位长脸秦将转身问身边的副将:“这次带了多少箭矢?!” “回苏将军,每人百矢。” “好!先射他十万支箭出去再说!” “可是将军,章将军最新的军令是让我们迅速平定此地逆贼,您这样……” 这一支秦军的主将名叫苏驵,是个典型的西北汉子,他说话嗓门极大如同一斧子剁下去一般风风火火,唯独迥异的是此人不缺缜密。 “你看眼前这支叛军,首尾相顾颇有几分坚守之意,是不是跟之前有着很大不同?!” “是有一些,可是……” “没有可是,这说明另外两伙逆贼必定要在今日攻取济阳,济阳城内早有章将军的布置,既然他们已经上钩,我为何还要多此一举与之接战呢?! 拿弓箭逼住他们,静等章将军那番布置奏效便是,无需多言!” “原来是这样……那将军,为什么他们以前不攻城呢?!” 苏驵翻了个白眼:“以前是我傻了,步步紧逼人家哪有胆子和机会攻城?!要不是今日见到这伙逆贼死战之心,我还没想通呢!” 有些人天生就有某些方面的天赋,或者说生死之境会把人的某种天赋逼出来,秦军只放箭不接战的举动刚开始没多久,纪信就觉得这个事儿有点不对劲。 外面的世界又有有什么局势变化他不知道,两军之间为何频频变动策略他也想不通,但是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想不通的东西可以试探出来,代价嘛……人命而已,九死一生的人并不在乎。 拿定主意之后,纪信领着一支队伍向着秦军反冲了过去,原本严密的阵型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豁口,顿时有无数人倒了下去。 三支箭的工夫,这些人又被逼得不得不退了回来,去时人多回来时人少,甚至连纪信本人肩头也中了一箭。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咬牙拔掉肩上的箭簇,被疼痛一激,心中忽然就像去除了阻塞的伤口一样血气通畅。 “秦人并不想接战,他们想射死我们…有机会,一定有机会……两个时辰,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不弄死对方誓不罢休的秦军和猫戏老鼠一样的秦军不一样,前者密不透风不死不休,后者理论上应该有漏洞可以钻。 纪信想不到这么多,却能通过本能感受得到其中的机会,再想想身后那两拨人的丑态,他忽然想要抓住这次机会。 就算这是秦人的计谋,也比回去和那两个人共待援军来的好,再不济,数千人总能有逃的出去的,沛公知道纪某尽力了就好…… 第一百九十四章 看不到的烽火 很少有人知道被数万人马围困一段时间再被人家按到地上蹂躏是什么滋味儿,因为很多知道的人都死了。 两个时辰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于分分秒秒活得都像挣命的人来说,这就是一种煎熬了。 每时每刻都有同伴死去,只能被动挨打连个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刚开始,纪信听着那些沛人离去时发出的呻吟心如刀割,不过身为将军,割啊割的也就成了习惯,这是每一个统兵者所必须经历的。 五千三百二十人,这是刘邦把军队交给他的人数,四百六十七人,这是经历了炼狱般的两个时辰以后活下来的人数,通俗来说,如果纪信在军中有十个手足兄弟,那么此时已经失去了九个,剩下的那个说不定还是满身箭伤…… 这是每一个沛人的煎熬,他们不只失去了身边的同伴、同乡和同袍,随着沛军人数越来越少,再也不怕被反咬一口的秦军也越逼越近,相应的,沛军生离此地的机会也在渐渐离他们远去,最终变得越来越渺茫…… 英布所说的烽火从未点燃过,也就是说伤亡如此惨重却还没到撤退的时候,纪信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汗,抬头望天,发现约定的两个时辰早已经过去了,难道他们至今仍未攻下济阳?! 等不得了呀,再这样下去,秦军的游骑斥候都比沛军人数多,到那时才是真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个也别想活下来。 胡须被血水打成绺贴在颌下的感觉非常难受,就像这场没头没尾的战事一样让人厌烦,他努力的冷静下来回忆之前英布、田儋所说的每一句话,忽然发现一个很可怕的事实——沛军已经被咬的死死地,如若撤兵回城,怎么摆脱秦军追击?! 似乎只有壮士断腕这一条路好走,留下一部分殿后者,剩下的能撤多少撤多少,那么……自己和沛军对于那两个人来说是不是也像一只胳膊,该断的时候必须要断?! 想通了这一点,纪信忽然明白为什么一直看不到烽烟了。 更进一步,他甚至明白了出发之前齐王为什么别有用心的指责英布,因为自己一旦听信了田儋那番话,摆在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好走,要么与齐王合作共同排挤英布,要么沛军羞于为伍自己去趟一条生路…… 前者正中田儋的下怀,后者……不正是自己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吗?!虽然沛军并未对秦军造成什么伤亡,可是大伙儿一直坚守到现在,也为齐、番两军争取了更多时间和机会不是吗? 能够坚持到现在有没有不想回头与之为伍的原因?当然有了!真是痛心啊,居然被人利用到了这种地步…… “难道是人之将死也会开启宿慧吗?纪某宁愿没有想通,也好过做一个伤心鬼……” “将军,你说什么?!” 听到部下的呼唤,纪信不敢再往下想,越想越失望只会让人失去最后的斗志,到了那时,就算还有生还的机会他也死定了。 “没事,我是说两个时辰已经过去了,看来英将军他们没能拿下济阳,我们准备突围吧……” 听了他的话,部下未语先哽咽:“将军,出不去了,我们只剩下几百个弟兄,怎能穿越数万秦军的层层包围……” 部下并未说假话,看此人的身披数创甚至算得上是一位猛士,但是在这种时候说出这种话,纪信砍了他都不冤,动摇军心呐! 纪信没有动手,因为他自己也曾动摇过,狠狠的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纪信提起一口硬邦邦的气,咬牙道:“哪怕只剩下一个活人,也要试一试,否则全军覆没于此,沛公如何得知军情?你我有何面目去见先行战死的弟兄?!” “那……将军,我们往哪儿走?!” “往西不成,西边全是秦军,东边看似薄弱却正暗合围三阙一之道,也不可取,我们向南走!” “那北边呢?英将军、齐王他们都在北边,为何我军不去与之汇合?!” 纪信什么都没说,很平静的看了那个部下一眼就让此人抱着拳低头退下,随着军令逐级传下去,沛军举着盾开始慢慢挪动。 这一下,还可以动弹的人跟完全安静来下的尸首彻底分离开,身着赤服的沛军看上去更加稀少了。 更让他们绝望的是,也不知刚才的动作触动了秦人哪根神经,又或者对方已经再也不用担心穷寇反噬,沛军刚刚向着南方有所动作,秦军的材官营随之而动。 丈余长的战戈根根竖立,一人宽的塔盾带着些斑驳的黑褐色,他们路过沛军刚刚结阵的那片地方时,无数头颅从遗体变成了道具,彰显秦军的赫赫战功。 沛军兔死狐悲,心中的愤恨一时难以言说,他们瞪着通红的双眼一路向南,也离生死边境越来越近。 秦军的包围来自于四面八方,巨大的人数差异使得重兵防守和相对薄弱并没有什么差别,两军一朝相遇,最先发难的却是势单力薄的沛军…… 受了两个时辰的难,同样也是受了两个时辰的气,纪信手握长剑首当其冲,见到对面的秦军攻来避也不避,双臂一抬格开长矛,迅速欺近秦军的同时长剑连挥,顿时扬起一片血光,愣是拼着前臂肿痛抢来了先机! 有他作榜样,之前只挨打无法还手的沛军个个奋发,咬牙瞪眼的凶狠模样望之生畏,看那架势竟是要连战死者的份儿一并拼够本才肯罢休。 两军接战之后,弓弩散射就没法派上用场,这样看来沛人的压力确实降低不少,可是面对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一片敌人,他们唯有厮杀、搏杀、拼杀……直到生命燃尽。 因为沛军人少的缘故,所以在秦军看来接战之地并不大,就是这样一块种不出几石粮的地方,迸发出的喊杀声却让整个战场为之一颤。 “将军英明,沛人果然不好应对,只用十万支箭边让他们伤亡殆尽,末将钦佩!” 苏驵紧盯着战场,随口回道:“哪儿来那么多英明,沛贼如此亡命也是被你我给逼出来的,赶狗入穷巷知不知道? 不过看这样子,似乎材官上阵还是有些早了啊……” “那有什么,这些刑徒奴隶想要著良籍、得战功,没有些付出怎么行,多少老秦人流尽血汗才得来的东西,没人可以例外!” 苏驵继续看着那片战场,再不发一言,他浑身肃立如同泥像,唯有时不时转动的眼珠子还有些活人气,不知在想什么…… 第一百九十五章 神奇的四渎 “杀!沛公起事只为推翻暴秦,诸位,杀秦人的机会近在眼前,莫要错失!!” 纪信拼杀半刻之后就已经不抱着突围的希望了,他现在鼓励自家士气都是直言杀秦。 热血冲了头脑,这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又累又乏的家伙忽然浑身充满力量,满身伤口的汉子似乎忘记了疼痛,专注于多劈出一剑、刺出一矛的时候,再也没人留意身边又有多少同伴倒下,自己又添了多少伤口…… 足以吓跑狼的怪叫声此起彼伏,沛人以此显示自己的存在并且威吓秦人,这是人类从野兽进化而来的本能,哪怕势单力薄不足为敌,也要让对方不敢轻易招惹。 又不知过了多久,这场兵力悬殊的争斗始终没有结束的迹象,一时插不进脚没有参战的秦人仔细一数,就会发现厮杀之地再度南移了六百步,留在沛人身后的,是一条长长的血路…… 肩头上的箭伤早已麻木,纪信感觉双臂越来越沉重,一次次强行提起力气往下坚持,他也不知道前路到底如何去闯,只是誓死不降的念头深入每一个沛人心中。 “材官营果然还是出阵早了……” 战事迟迟不能结束,苏驵感概万分,眼前逆贼的坚持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两支寡众差异十分巨大的军队短兵相接,以逸待劳的秦军居然无法迅速拿下对方,甚至自身伤亡跟对方差不多,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失败。 因此,他略带不满的继续下令:“大纛前移,本将军亲自击鼓,众军三刻钟内拿下逆贼功升一等,我倒要看看这些人有多硬!” 说话间,苏驵亲自驾驭战车缓缓前进,巨大的高牙大纛同样随之而动。 再然后,他将长剑插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令人取来漏刻计时,挽起袖子就把战鼓敲的如同夔龙怒吼一般震天响,秦军顿时气势暴涨。 纪信看着不远处的秦军主将,心中更加酸涩难当,这种距离,如果沛军根骨未伤的话还可以试试斩将夺旗,而现在,不过又是一番空想罢了,有心无力。 拿定主意之后,纪信强迫自己忽略了异常显眼的秦将与秦军本阵,头也不回的一路向南,为麾下开辟一条有可能存在的生路。 但是事实很快就让他失望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沛军终于取得一点苦中作乐般的优势,他们居高临下占据了一道长长的缓坡,面对秦军时,这道坡可以略微增加一些心理优势,可是背过身来,入耳的水流声如此让人绝望…… “将军!咱们没路了……” 济水…… 对于行军打仗的人来说,没有熟知水文的老船家、没有提前布置好的策应、没有充足的准备遇到大江巨河绝对是死路一条,很不幸的是,济水就在这样的死路之列。 这是一条后来消亡了的神奇河流,而在这个时候,人们通常以“渎”来形容它,渎者,说的就是可以自行入海的河流,广为人知的四渎便是(长)江、(黄)河、淮、济。 这四渎并列,既说明了它们的地位,又遥相对应天上的井宿星官,天子祭奠天下名山大川之时,说的就是五岳与四渎。 相比其他三条巨川,济水还有着自己独有的特色,首先,这条起源于王屋山的巨大河流并不是奔流不息直接入海的,它的河道真所谓百折不挠神秘莫测。 三隐三现道尽其中曲折,流着流着就变成地下河的巨川仅此一条!与黄河纠缠不清却还能保持清澈本色又是令人惊叹,俗话说百川异源皆归于海,可是这条巨河出淤泥而不染,天底下又是独一份! 论宽阔,济水可与江河并列,论汹涌,连黄河也不能将其奈何,论名声,前前后后众多“济”字打头的城邑足以说明它的地位。 这样一条河流,对纪信来说不是死路是什么?! 谁敢一点准备不做就去游长江?谁敢筋疲力尽的时候下淮河?中条山八百壮士跳了黄河有几个活下来的? 更何况这年头巨川之内凶兽众多,顶盔掼甲的勇士到了水里,怎么跟鳄鱼之类的水中霸王争锋?! 苛政猛,猛于虎,秦人凶,甚于鼍! 纪信总算知道秦军脸上那种不急不缓的神情到底是为什么了,可这时候也晚了,他在五马分尸与跳河喂鱼之间做了一个衡量,举剑吼道:“秦人残暴,我等誓死不降,今日厮杀者皆为兄弟。 纪某若当幸存,必定奉养亡者双亲,如果我们全军覆没,沛公必会厚待整个丰沛,死战、死战,同去、同去!” “死战!” “同去!” 纪信的心很热,如同翻腾的热血那样热,受了他的影响,仍旧存活的沛军没人说一句软话,轻伤的随便一裹,搀住重伤者艰难成阵,重伤者更是自觉,他们挪动身躯挡在最前,率先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见到此情此景,苏驵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表情也没做,只用更加急促的鼓声代表了他的心声。 秦军似乎得到了新的暗示一般,厚厚的双弧盾顿时一层摞一层,探出头的戟矛更是如林如莽,杀气腾腾。 随着这些人整装上阵,之前与沛军厮杀的秦军逐渐退了下去,说是车轮战趁人之危也好,人数优势在那里摆着,战场上还会讲仁义?! 历经厮杀,沛军的兵刃早就换了一个遍,现在手中握着的家伙又已变得卷刃、钝涩许多,眼看着精神更加饱满的强敌再度袭来,他们纵使再有心也是无力。 一柄钝刀砍在坚盾上,非但没有破开对方阵型反倒震麻了自己的手;又一支长矛向着秦军捅去,秦军有攻有防的接应下来,紧接着的反击却不是疲累至极的沛军可以抵挡的…… 伤亡差距瞬间拉开,绝望的沛人,甚至开始将手中兵器扔向对方阵中,期待着能在临死之前多拉一个垫背的…… 随着秦军步步逼近,他们的意图也更加明显,一杆又一杆的三戈戟从盾阵缝隙中递出来,一个又一个的沛人被勾住拖走,一捅、一转、再一收,秦军标准冷漠的如同机器,却最终苦了他们的敌人。 纪信两度上前想要破阵,都落得无功而返,在成型的军阵面前,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甚至第二次冲阵,如果不是身边的亲兵推了一把,他也被秦人勾住腿脚拖走了…… 看着身边的同伴从活人变成尸首是一种感觉,看着他们之前活蹦乱跳、现在人头挂在盾牌上又是另一种感觉。 之前是意志的较量,死里求生者略胜一筹,如今秦人又以攻心的手段反制沛军,不知不觉之间,沛人再去闯阵的时候手上总会慢一拍…… 纪信死死盯着苏驵所在的方向,似乎要将此人牢牢记在心中做鬼也不放过一般,片刻之后,他又看了看身边寥寥无几的赤衣军士,一声绝望的嘶吼仰头冲向天际。 “宁为自家鬼,不做秦人奴!纪某身受沛公所托有负于公,今日所志未遂,奈何死乎!” 言罢,他将豁口无数的长剑狠狠抛向秦阵之中,转过身紧跑几步,深吸一口气眼睛一闭,把意识最终埋没在冰冷的水中,随耳畔的“咕噜咕噜”响动,纪信放弃了整个身体的掌控…… …… 第一百九十六章 番君到访 “番君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来来来,这坛子美酒还是由在下的内子亲自酿造的,上将军眼馋许久并未得尝,一起品鉴!” 项籍心眼实诚,听完之后眼睛一瞪,接口埋怨:“我就说阿妹临近重阳不可能一点表示也没有,你若早几天拿出此酒,何苦害我饱尝怪异味道!” 虞周拍开泥封,随口应道:“不就是五斤桂花酒吗,哪至于像你所说这般凄惨,我就不信小悦那个没出息的没送新酒来。” 项籍脸色更苦:“你们兄妹如出一辙,就是她送来的酒水才害得项某整日满嘴苦味,我承认你们技艺高超,能不能别添加乱七八糟是东西啊……” 虞周一愣:“她加什么了?!” “蛇虫鼠蚁、瓜蒌薤白,最过分的是连橘子皮都有,我这几天吃什么都有一股子又甜又苦的味道,实在难受极了!” 虞周心说你自找的吧?知道味道怪还往嘴里灌,谁也没硬逼着你喝啊…… 不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听上去确实有点不靠谱啊,搭配在一起真的不会出问题吗?小妹最近在做什么,她弄得这些药酒到底是内饮还是外敷用的?项籍喝掉真的没事吗? 看着眼前的吴芮,虞周抛开杂七杂八的心思,心想反正有公乘阳庆把着关呢,让她们折腾去吧。 “罪过、罪过,我与上将军说起些家事竟然没完没了,怠慢番君了,在下请罪自罚三觞!” 吴芮是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中年人,黝黑的皮肤一见便知此人必定经常奔波又或者居于蛮荒之地,奇就奇在,这样一个表面粗粝之人居然满身文气,一双眼睛更是温和又睿智,带着几分洒脱与自然。 “虞司马但说无妨,老夫少时犹如蜉蝣一般为了归息之事日夜操劳,如今年齿渐长,听得你们逗趣倒也自感轻狂几分。 至于罚酒就免了,听闻楚地最近有纸笺、美酒独步天下,罚酒岂不是行赏?那还是罚老夫吧!” 宴是私宴,这种氛围是虞周刻意烘托出来的,比起公事公办的疏离感觉,他希望楚军能跟这位番君稍微密切一些。 九江、衡山皆是大郡,与会稽相互依托,楚军若想在中原纵横驰骋,这后方万万不能出问题。 未虑胜先虑败,别看楚军现在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谁敢说没个虎落平阳的时候呢?要知道,虞周当年特意选的黟山那条最后的退路,就是位于鄣郡与九江交界! “哈哈哈…原来番君也是好饮之人,确实是赏非罚,来来来,满上满上!” 清亮的酒液倒满羽觞,吴芮慢饮一口细细品味,回道:“劲道十足,乃是最适合疆场搏命之人的佳酿,若以老夫的口味来说,还要窖藏几年去去火气为好。” 三十岁的人满嘴老气横秋,虞周听了十多年还是有些不习惯,他觉得自己可能得等五、六十岁才好自称老夫,毕竟两个世界对于老年人的定义不太一样。 “那番君可要在此多逗留几日,等我新制的桂花酿下来了,一起品鉴!那酒绝对合乎你的口味!” 吴芮微微一笑:“桂花多产于江南,若喝正宗的桂花酿还是要到巴蜀之地,方才上将军说司马所制酒水苦涩难当,莫非你用的是今年的桂花?” “有什么错吗?” 吴芮直言不讳:“倒也没什么大错,不过若论口味上佳者,还是用上一年的干花好一些,而且最好窖藏五年以上更有回味,老夫可不想一时贪杯逗留六年。” 项籍听完眼睛一翻,嚷嚷道:“我就觉得不对劲,果然如此!项某就是被你平时无所不通的模样唬住了,看看,番君面前丢丑了吧!” 虞周尴尬的笑了笑,回道:“番君见多识广,小子佩服,是在下莽撞,鲁班门前弄大斧了。” “班门弄斧?这话有些意思,与二位相交,吴某不虚此行啊……” 遇到一个看上去很好打交道的人,虞周也不多绕话了,开口提出自己的疑问:“番君醉情于山水还能使一方政事清明、百姓安居乐业,上将军与在下俱是钦佩万分。 最让人艳羡的还是贤伉俪一往情深,听闻尊夫人有一首《上邪》广为世人所知,不知可有此事?!” 按道理来说,虞周初次见面提出这样的问题是有些失礼的,但是吴芮对此并不在意。 这位番君不自觉的变换了一下坐姿,说出的话很谦虚,脸上的表情却比喝多了美酒还令人失神:“拙妻一时戏作,让二位见笑了,说起来这些年吴某忙于政事,倒是有好久未曾携妻女畅游湘江、品鉴鱼脍,是我亏欠良多。” “番君喜好鱼脍?” “是啊,司马也好此道?!” 虞周摇头,脸上郑重万分:“家师曾言'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在下深以为然,鱼脍虽然美味,但是未经烹制的食物本身就带着万般病因,番君不可不慎!” “还有这种说道?” 虞周严肃的点点头:“人之所以生病,就因为有许许多多我们看不到的病虫正在作祟,多数病虫惧怕高温,因此蒸煮食物便可杀灭此物。 番君若是感兴趣,回江南的时候可以顺便去会稽走一趟,公乘神医对此颇有建树,番君可听他详解我大楚的许多防疫常识。” 吴芮看上去很是挣扎犹豫,最后不甘心道:“鯸鮐之味只有生脍才能尽显鲜美,罢了罢了,这次回去我就留下遗言,非五谷尖不葬!” “……” 看到项籍虞周有些不解的眼神,吴芮继续道:“天下间的死法千千万万,因食而死何其幸哉?吴某主意已定,莫劝莫劝……” 虞周听完不禁哑然,想不到眼前的这个家伙行事风格如此风流,要吃的不要命啊! 不过提起鯸鮐,也就说得过去了,老熟人了,通俗来讲又叫河豚,吴王夫差一边享受美人计一边随口起名的“西施乳”就是此物,吴芮作为他的子孙好这一口也没什么不对,好像……吃这玩意儿毒死的可能更比病死更大一些吧?! “番君真性情,虞某佩服,在下只愿贤伉俪携手百年享尽珍馐美景。 不瞒番君,我身上这身衣裳便是在下以家信寄回《上邪》之后,内子亲自缝制的,她对尊夫妇二人十分艳羡,还要在下多与番君亲近,也好受些陶染。” 听虞周说起家中妻子,吴芮总算收起之前的想法,正色回道:“好,在下离开之前必定去一趟会稽,也好让神医帮着想个两全其美之法。” “会稽?阿耶,我们要回吴地了吗?!” 清脆的少女声音如同银铃一般,话语之间的雀跃几乎就要透体而出,正在饮宴的三人听到之后都有些意外,吴芮更是一边招呼她到自己身边,嘴上一边呵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胡闹!还不快给上将军赔罪?!” 少女进了营帐也不露怯,眼珠子来来回回打量两圈,最后看着项籍疑惑道:“你就是大楚上将军?!” 项籍看了看吴芮,傲然道:“怎么,不像吗?” 少女点头:“确实不像。” 吴芮听了之后心中一急,沉下脸开始真心呵斥:“梅儿,莫要胡闹,快回你自己帐中安安静静待着,再这样,老夫现在就派人送你回去!” 扭过脸,他又赔罪道:“上将军,小女年少无知……” “可我说的是真话啊…… 刚才有个小子说自己是上将军的兄弟,我不信,他便将我领来一观尊颜,他们俩长得真不像……” 吴芮瞪着眼睛错愕,虞周捂嘴掩饰笑意,项籍眉毛一挑,对着帐外吼道:“项庄,给我滚进来!” 项箕臊眉耷拉眼的进来了,一身戎装看上去精神不少,只是……这小子什么时候有了披大氅的习惯了? 以前他还说剑客最重要的就是出手要快,穿的累赘了就是找死,现在……他娘的,这大氅好像还修过,毛喇喇的边角全不见了…… “此事不怪贵千金,好叫番君得知,此子乃是舍弟项箕,单字一个庄,他这年纪入得军营跳脱了些,冲撞了!” 项籍刚刚介绍完,项箕就像个标杆一样站在那里见礼,吴芮对此有些冷淡,随口应了一句,喝酒的兴致也降了一些。 少女被父亲叫到了身侧,项箕同样赖在兄长背后,局面忽然变成这样,虞周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只能戛然而止,接下来全是不疼不痒的拉家常联络感情。 匆匆结束了宴席,送走番君父女之后又只剩下项籍和虞周两个人。 “我怎么感觉今天什么事儿也没办成?!” “是没办成,小庄这一打岔,芮稻的事情我也忘记问了。” 项籍皱眉:“番君前恭后倨,是不是我们哪里做的不周了?!” 虞周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项庄的出现是个意外,却试探出了英布在吴芮心中地位非凡,再加上今日这番交谈,虞周忽然觉得接下来不该对英布再用什么手段了。 番君为人厚道,但是人家并不傻,反过来说智者乐水,局面上的东西必定瞒不过他那双眼睛。 与其继续为了个刑徒给两军留下难以自愈的心病,还不如放手之后任凭英布自己选择越来越失分的路,就拿这次来说,谁能断定兵发济阳不是英布自己挑肥拣瘦的结果?! 楚军没有害人之心,这是必须留给吴芮的深刻印象,所以,除非动用一些时下人难以察觉的非常规手段,让英布无声无息消失掉,现在……似乎还不到那一步,一切还是等着济阳那边传回消息再说吧…… 第一百九十七章 忙里偷闲 楚军如今的处境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吴芮能够冒险前来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短短三天时间里,发现楚营微小变化的秦军接连骚扰试探了数十次,斥候之间的争锋从未停止,让人不胜其烦。 项籍好战,但是拿他对付这些人明显属于大炮轰蚊子,因此张良最近痛并快乐着,大大小小的遭遇战给了他不少练手机会,大到一场有点规模的埋伏、小到一两个斥候回营晚了片刻,这些零零碎碎的琐事堆在一起格外让人费神,张良却乐此不疲。 有人操碎了心,自然也有人忙里偷闲,项箕太嫩,心思几乎全都写在脸上,老油条魏豹只看了一眼,就“嘿嘿”怪笑着与他勾肩搭背去了。 少年慕少艾的念头没法子追究起源,也许是久居番地的吴家女身上有些不一样的东西挠到了他心中痒处,还有可能是军营三个月母猪赛貂蝉…… 对此,虞周很是不看好,却没有拦着。 项箕若想如愿,面前至少有两座大山,一是吴芮,二就是英布。 口头上的婚约也是婚约,且不说番君不是那种轻易反悔的人,只要想想英布得知被撬了墙角会作何反应,就是各方不得不去面临的现实。 悔婚另许,番君失信、楚人失义、两军失盟,智者所不为啊…… 不过虞周对于这段注定不太可能的萌动不加阻拦也有他的理由,首先,这个时候的混小子应该是满脑子傻气没有多少理智的,对其指手画脚的结果很有可能是被埋怨一生。 换句话说,虞周并不想成为别人初恋路上的绊脚石,尤其这个小家伙还是自己看着长大的。 再者从楚军的角度来看,只要项箕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由着他折腾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为什么这么说呢,一家有女百家求,这对吴芮来说不只是件为难事,更是一种变向的赞誉,别看老小子走的时候面色不愉,私底下,鬼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有人帮着女儿抬身份还不好? 而且…… 相比急于求盟的齐、魏势力,这位番君给人的感觉总是有些若即若离,之前的饮宴便是如此,十句闲聊里边夹着一句正事儿,稍微多问一句就显得有些失礼,这个时机、这个局面下、还有项籍这样脾气的人全都等不得了啊! 有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对于吴芮的慢条斯理,也许熊孩子这种大杀器能够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讨了欢心是最好,就算项箕把吴芮招惹的见之咬牙切齿,那不也是破开对方的心防与矜持了吗?!替小兄弟赔礼告罪不也是亲近的机会吗?! …… 某个小屁孩儿兴高采烈的跟在魏豹屁股后面献殷勤求支招,还不知道自己的单纯心思即将被人利用…… 虞周看到这个场景,放下帷幕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起一杯水晃出个小漩涡,思绪随之转动:“还是探不到章邯现在人在何处吗?!” 燕恒笑得嘴角都耷拉了:“探不到,说来也怪了,此人仿佛对于我军手段有所防范一般,就连他的亲兵也不知其踪。” 对于宿卫们能够把手伸到秦军大将的亲卫那里,虞周很满意,事不成那也没有办法,随手拿起一份卷宗,他用手指甲划拉着说道:“老对头了,恐怕又是相里业在背后说了什么。” “相里业?!” “咸阳来的密报,原来子婴发动宫变也有此人在侧,事成之后秦王论功行赏,相里业拒受上卿,整日身着裋褐、食羹藜藿,倒是恢复了真正的墨家作派。” 燕恒皱眉:“听上去不是什么好消息,我宁可此人如先前那样当个剑客头领,也不想看到他幡然醒悟。” “是啊,相里业之前还很毛燥,怕就怕他再度出山之时更不好对付,算了,现在想这些也没用,走一步看一步吧。 秦军那边又有什么蛛丝马迹没有,粮草运送多久一次,从粮秣来看各地分别多少兵力,还有,济阳那边有消息了吗?” “粮草还是跟从前一样,半个月从敖仓运一次,依此判断的话,外黄附近应该还有七万大军,至于大梁那边……很有可能围困已解。” 虞周一晃神:“包围解开了?!魏人在做什么?没有派人前来联络吗?他们就不想伺机反击?!” 燕恒气得“哼哧哼哧”回道:“听说秦军兵力不济撤兵的时候,只用一堆稻草人就将他们吓得缩在城中不敢动弹,还敢指望什么? 至于济阳……现在还未有新消息传来,属下所知的密报仍是齐王他们尽皆被围,也许秦军还在顾虑我们吧!” “兵力呢?!” “济阳秦军的粮草全部托付于漕运,属下难以判断多寡,粗略计算的话,不少于八万大军。” “得尽快分出胜负啊,寒冬将至,我们的粮草也不多了,我最担心的还是龙且那边,蒙恬一直没有动作,最怕他是憋着什么大阵势招待小胖子。” 说着话,虞周不自觉的抿了一下嘴唇,以前有龙且在的时候,边吃边说愣是把商谈军务变成茶话会是楚军的一大特色,这事儿虽然不怎么靠谱,但是现在忽然少了个最精彩的家伙,总感觉有些冷清。 来来回回看了两遍地图之后,他把几份儿卷宗往胳肢窝一夹,起身就往项籍主帐走去。 到了地方之后,发现项籍也正烦心呢,站住身子稍听两句,敢情魏豹的主意就是以势压人,让项籍帮着出面! “兄长,我这辈子就求你一次,你跟番君好好说道说道,回头我再去把父亲请来,我、我……总之就是那样!” 项籍眼珠子瞪的拳头一般,张嘴惊叹:“滚蛋,你才多大点儿人,说什么这辈子……我到现在还熬着呢,哪有心思说道你这点破事儿。” “那不一样!如果不是子期大哥……” “如果不是我,你接下来可能会被打烂屁股。” 项箕回头,脸上的笑容更甚几分,讨好道:“子期大哥,你主意多一些,帮我谋划一番可好?事成之后小弟念你一辈子恩德,你让我往东绝不往西!” 听其言观其行,看来这孩子彻底不要节操了,虞周很想问问十三、四的小家伙哪儿来那么大执念,话一出口,却又变成了郑重的告诫:“吴家女已经许了人家,番君断然不会轻易反悔,你还是早点醒悟吧。” “可是……” “番、楚结盟在即,如果能于公于私都显亲近自然最好不过,但是此事确实不行,我们帮你出面只会失了道义,你大哥说得对,莫要胡闹。” 项箕越听越矮,到了最后脖子也不伸了、脚尖也不踮了,整个人像是久晒的瓜果一样打了蔫,还想再嘟囔些什么,抬头看到兄长不苟言笑的模样,悻悻退下。 “你少跟魏豹掺和在一起!跟他说,再往我帐中送歌姬,我就把人剁了送上他的案几,看着他一块一块吃下去!” 虞周听完这么凶残的拒辞打了个激灵,转身就问对着堂弟背影喊叫的项籍:“那老小子又有什么要求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项籍面无表情:“他让我帮着寻回失散的美妾,真是岂有此理!” “薄姬?!” “谁知道呢,我没记,来来来,子期来的正好,我正有一桩事情想找人拿个主意,子房又在布置军阵没空,你不来我也要差人唤你。” “什么事儿?急吗?” “是刘邦,他想率众加入我们楚军,听楚王令,任我使唤,你看……” “刘邦改旗易帜?!他怎么说的?!” “报——上将军,紧急军情。” “念。” “昨日济阳血战一日,秦军凭借滩涂地利尽数歼灭沛军,将军纪信下落不明,齐王救援不成身死疆场,英将军收拢残兵苦守孤城,求我军速速派兵支援!” “……” 第一百九十八章 该配合你的表演视而不见 “上将军,刘某平生别无他好,就喜欢跟手足兄弟聚在一起说说大话、喝喝小酒,可是如今……五千同乡魂归他处…… 你要给丰沛的乡亲父老报仇啊!我要与暴秦势不两立!!” “上将军,老樊半辈子从没求过别人什么,今日在这里俺求你啦,发兵灭秦吧!先把咱们逮住的那些秦人砍喽祭旗,然后再与章邯决一死战!” “对,决一死战,势不两立!” “……” 消息传的很快,留在楚营的沛人全都炸了锅,不只是他们,听完刘邦声泪俱下的控诉以后,在场之人无不群情激愤。 数千沛军全军覆没,田儋战死英布苦苦支撑,这场剧变可不仅仅与几个人关乎密切,而是关系到义军将来的整个走向,一个不慎后患无穷。 吴芮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两只蚕眉紧紧拧在一起,与拜倒一地苦苦哀求的沛人相比,他和身后部将安静的有点显眼,就像一潭暗流激涌的湖水一般。 项籍来回扫视一圈,最后停在刘邦的脸上,经此一役,说这位沛公遭受了毁灭式的打击也不为过。 沉吟之后,他开口道:“沛公稍安勿躁,这仇一定是要报的,不只是沛人之仇,还有楚人、魏人乃至于天下人的仇都要和暴秦一一算清。 眼下战报不详,我军又有强敌在侧,依项某看还是一步一步来,如何?!” 刘邦一咬牙,再次拜倒:“一切听从上将军安排,刘某如今身无长物,甘愿只身投到上将军门下做一名老卒。 倘若他日与秦决战,在下任凭差遣纵死无悔,到时候能上阵杀敌便上阵杀敌,老胳膊老腿不甘驱使,给上将军牵马坠蹬那也行!” 这话一出口,立刻引来一片瞩目,诸如夏侯婴之类立马膝行几步围上去苦劝:“沛公,万万不可啊,我等只是小败一阵,父老无人责怪沛公,你何苦如此自贱,咱们再招兵买马杀回来便是了,万万不可如此啊……” “是啊沛公,丰县、沛县最不缺敢死之士,咱们再去磨砺精锐就是了,你要是自甘轻贱,谁来领着我们反抗暴秦?!” “沛公,是不是陈平那厮又说什么了?他人呢!我就知道此人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 一干人等推推搡搡找出陈平,再去看时,只见他也是满脸茫然似乎才知道刘邦的决定,顿时气消几分。 陈平上前一把攥住刘邦手臂,用力的摇着说道:“沛公提携陈某于微末,在下铭感五内,今有一句肺腑之言不可不说,望沛公三思。” 刘邦抽了两次手不能如愿,无奈道:“讲!” “人贵自重,沛公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这一步并不容易,你若舍弃众人而去,岂不是多年心血尽数毁于一旦吗? 战场之事胜负难料,丰沛父老并未因此责难沛公,沛公的自贱之举反而会让人心冷却,要知道人心凉了再想捂热可就难了,沛公千万要慎之又慎呐! 看看拜在这里的众位同乡手足,你难道真的人心舍他们而去,让天下反秦者再一人吗?!” 刘邦听完,奋力挣脱双手,对着四周作了一圈揖,一开口眼圈立马红了:“各位兄弟有和我从小一起打闹数十年的,也有半路结识相交莫逆的,刘季今日先谢过诸位的信任了…… 可是大敌当前,我这点微末伎俩实在难以抗争,若是像以前那样打个县令占个地盘求活命,我领着你们干也就干了。 如今呢,秦国名将已至、大军将来,刘某实在不敢说自己能跟蒙恬那样的旷世之将争锋,这一次的战败就是教训,一个章邯已经如此难以应对,我们拿什么去和整个大秦为敌?陈涉败亡的前例并不远呐!” “沛公,即便这样你也不能撂挑子不干哇,陈涉吴广尚且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总不能连他们也不如吧?你这一走,我们又该怎么办?” “是啊,是啊,沛公你再想想……” 刘邦又对项籍恭敬一揖,继续道:“反秦,我是一定要反的,不然也对不起那么多惨死的同乡手足。 刘某之意乃是侍奉一位明主,这样齐心协力抱着团才能击败强敌活下去,丰沛之人都是我的兄弟,肆意挥霍兄弟性命的事情我做不出来,既然是这样,何不共尊楚王听从号令,一扫暴秦之后咱们再衣锦还乡呢? 上将军名将之后身经百战,论本事那是没得说,王翦的子孙怎么样?败在上将军手里了,蒙恬的后人又怎么样?也被上将军打得溃不成军。 论人品,我老刘更是对上将军钦佩万分,每占一城必定约法三章,每略一地最重农桑。 你们谁还记得彭城百姓是如何夸赞楚军的吗?子弟兵!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仁厚之心到了如此地步,还有什么不值得投效的呢?!” 一众沛人听完以后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在此之前,刘邦没跟他们任何人商量过这个想法,也没露过丝毫口风,忽然一下子就地散伙,可把这些人晃点的不轻。 劝过、谏过之后,他们发现刘邦似乎是来真的,疑惑之余,不得不认真考虑以后的路到底应该怎么走。 “沛公,你若是这样,那我们怎么办?总不能各自回家吧?还有纪信和数千乡亲的血仇又怎么办?” 刘邦眼睛一瞪,颌下短髯无风自抖,气势十足的说道:“还能怎么办,有卵子想报仇的,可以和我一样投效了楚军,凭上将军与诸位高贤之能,杀敌报仇的机会很快就会来!到时候不要手软便成! 至于无心于此之人,愿意走的我也不挽留,你们就是回家种地抱孩子也好,独自出去另起炉灶也罢,只要不是投效于秦人,日后见了面就还能喊我一声季哥。 当然了,要是到时候看我这把老骨头混的不怎么,瞧不上刘某人了,那咱们不见也罢!” 话音掷地有声,听得在场之人浑身一肃,正当多数人犹犹豫豫的时候,有一宽额大汉率先站了出来,朗声应道:“季哥,我跟着你走,你到哪儿我们就到哪儿,你说楚军能帮咱们报仇,那咱就全加入楚军!” 项籍这还什么也没说呢,刘邦进入角色倒是快,他对着应者一指,转身就向项籍介绍:“这是周勃,上将军以前也见过,他原来做过吹鼓手、编过草席苇箔,能挽两石强弓在我沛人当中也算弓马娴熟之辈。” “季哥,还有我,你不能忘了我啊……” 刘邦晒然一笑:“这是卢绾,是刘某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至交好友,本事嘛……一般般,不过他胜在心细本份,为人绝对仗义。” “沛公,还有我……” “这个是夏侯婴……” “沛公……” “这个是……” “……” …… 一个个的介绍下来,虞周恍然见到了后世的招聘会,那些个或者耳熟能详或者朦朦胧胧的名字的确让他渴望已久,但是幸福来的如此容易,还有给人一种很不踏实的感觉。 这伙人的头子是谁?刘邦!百折不挠,百败依然阴魂不散,最后只凭垓下一胜鼎定天下的刘邦!他会这么容易拱手让出前程? 好一场大戏啊,意料之外是真的,相互争执也是真的,情真意切没有破绽,在这种势力破灭、强敌外伺的时候提出这种要求,更让人无法拒绝! 拒绝之后赶出去?近不近人情的先不说,他在丰沛还有一大家子人呢,回头把这事儿嚷嚷开了,再有那种有心投效楚军之人会怎么看? 顺水推舟接下盘子?开什么玩笑,真要那样楚军还能存的住什么秘密?军法与保密条例是一回事儿,刘邦身在其中用出他的钻营本事来,保证会把这些变成另一回事儿的! 哪怕此人得不到一点点最关键的东西,虞周也不想将作府的心血被人无端糟践,打个比方来说,纸张这种小物件与军事无关吧?但是这东西可以换来军费啊!农具也跟军事无关吧?但是它可以使农事变得简单一些,换来更多军粮啊! 找不到刘邦现在这番说辞的破绽,并不意味着虞周会对他大加放纵,那种还没见过面就已经留下的深刻印象,注定了此人无论做什么,在虞周看来都是别有用心的…… 几个念头的工夫,刘邦把到场的沛人依次介绍了一遍,无人选择离开,全都喊一声“季哥去哪儿我去哪儿”,就在他们目光灼灼盯着项籍等待决定的时候,虞周跟张良对视了一眼,眨了一下,又左右转了转。 “既然沛公的大军遭了败阵,项某护得列位反秦义士安危也是应当应分,我看不如这样,你们暂且在楚营安顿下来,至于投效之事……” 项籍说着又向四周看了看,这一眼,他不止见到了沛人热切的目光,还有樊哙的欣喜和虞周的焦灼。 稍微一顿,他继续说道:“至于投效一事,还请沛公好好想一想,项某做事总被人称作头脑发热之举,我不希望沛公也是草率之间作出的决定,毕竟此事关系重大,诸位看上去并不知情。” 刘邦看了一眼陈平,继续恳请:“事虽仓促,却是刘某诚心所愿,望上将军能够成全,使我丰沛数万户乡亲心有着落,永离暴秦严刑苛政之苦!” 要按项籍本性做事,他这会儿早就应该拍板定下来了,被唠叨几次之后,他干脆一推六二五,用另一种方式做了决定:“既然是沛公诚心所愿,我也不好多次拒之门外,这样吧,剩下的事宜你跟子期、子房他们仔细商讨,项某军务在身无暇多顾,请!” 刘邦听了个半懵半懂,心说这到底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啊,商讨,商讨什么?让张良和虞子期决定沛人去留还是决定沛军如何重建? “上将军……” “沛公,上将军还有要事在身,诸位这边请!” 刘邦看着项籍走远,奈何身在屋檐下不好随意发牢骚,再跟陈平对视之后,他对着虞周见礼道:“烦劳左司马费心,我这些兄弟全都拜托诸位了。” 苦思之后的决定带起了一片热血冲头,奈何刚刚提出就遇到了一个软钉子,热血碰撞冷遇,场面上的尴尬不可避免。 “哈哈哈,季哥,你终于还是来啦,以前子期受我之托跟你们联络,山高路远的咱们还不好见面,这下好了,一个战壕里打滚,一个饭锅里搅马勺,谁也不能少哇!哈哈哈……” “呵呵……” 第一百九十九章 建设兵团 释“建设兵团?!此为何意?!” 面对刘邦满脸疑惑的发问,虞周细心解释:“顾名思义啊,建设兵团就是集工匠、农人、兵士一体,为了屯垦戍边而存在的伟大先锋。 他们吃苦耐劳不惧艰险,他们扎根边疆勇于奉献,他们平时安营扎寨开垦荒地,到了战时拿起刀枪,个顶个的又是一条好汉!” 刘邦听完以后吧嗒一下嘴:“听左司马说来确实不错,不过我怎么感觉这就是发配呢……” “嗳~!沛公怎么会有这种看法?要知道职业不分高低贵贱,大家都是为了大楚的将来添砖加瓦,此举岂是那些罪囚可以相提并论的? 罪囚发配首先要黥面,然后夺良籍、入刑营,只要没有立下军功的机会,这辈子就要在朝不保夕的漫长徭役中度过了。 可是建设兵团不同啊,他们入的是军籍拿的是军饷,所有衣食住行都按军兵的标准来,沛公不是昨日还羡慕我军被人称作子弟兵吗,现在机会来了啊……” 刘邦听完默不作声,他身后的卢绾忍不住了:“你说得倒是好听,去蛮荒之地下苦力,说白了不还是徭役吗,我等诚心诚意投效上将军,左司马休要辱人太甚!” 虞周也不说话,盯着刘邦听他亲口说出决定,卢绾被晾在那里不上不下,张嘴继续嚷道:“左司马如果执意如此,休怪我们直接去找上将军评理! 两军齐头并进,我们沛军为了反秦大局甘愿以身为饵这才换来外黄小胜,怎么,如今我军势不如前了,就可以任人羞辱了吗? 左司马不妨凭心而论,若是没有我等引开秦军大部,楚军真的可以克敌制胜吗?我看未必! 因此,此战过后沛军虽残,却也有苦战之功,还请上将军与左司马看在这个份上优待一二,再不济,也莫要处事不公!” 虞周还是没说话,这次是被噎得没话可说了,他想不明白卢绾哪儿来的自信,敢把泼天之功如同切西瓜那样你一块我一块分个干净,几句话的工夫就给楚军、沛军分别定了性,刘邦也不敢这么干啊! 搭眼一瞧,忽然发现刘邦有点默认的意思存在,呃……好吧,上一个念头不算,问题是卢绾敢把刘邦弃部而走说成是沛军主动承担吸引火力的责任,这脸皮,难怪这俩人最亲近呢…… 刘邦被盯了半天也不言语,虞周就跟他等着。 卢绾还待聒噪,燕恒立马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指头宽的小刀,一边削指甲一边不怀好意的看着他冷笑。 卢绾张了几次嘴,最终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往开口了,可是话里话外的语气却软和许多:“上将军可没说过我等投效之后会当什么建设兵团,依在下看,让我们当樊哙的部曲就挺好,熟人熟路省去不熟悉的麻烦了。” 燕恒哼了一声:“现在是你来投效我们,哪还有尔等挑三拣四的余地?你是来反秦的还是来拉山头的? 多送你一句话,你以为上将军、虞司马他们生来就是高高在上,从没开过荒、拓过边吗? 楚地食材众多却也到处荒蛮,能产好粮食的地方哪里不是一寸一寸开垦出来的? 既然这位壮士认为此事埋没了你,那么这军你不投也罢,上将军当年身抗肩挑汗如雨下都没说过什么,你倒是会矫情!” 要论嘴上本事,其实燕恒不一定说的过卢绾,问题是这个事儿沛人身在屋檐下,再加上他们实在占不住多少理啊! 被人呛了一通之后,卢绾救助的看向刘邦。 刘邦没有对着虞周开口,而是转而看向张良谋求个转寰:“子房兄,在场的诸位你不会骗我,刘某只听你说一句话,这个建设兵团,真的像虞司马所说的那样不可或缺?!” 虞周听完眉头立马就是一跳,心说什么叫张良不会骗你,这是暗损其他人还是潜移默化的挑唆呢? 这个刘邦,本事渐涨啊!都说经一事长一智,刘邦把手下人葬送之后就这么长智呢?不厚道了点吧? 不过这些旁门左道用到其他地方或许有点用处,现在这几个人?张良是靠脑子吃饭的,虞周什么花花肠子没见过?至于燕恒,他就是个影子。 也不知张良有没有引出刘邦的言外之意,只见他捋须一笑,点头应道:“虞司马二人确实所言不虚,在我大楚,将士们闲下来便会垦荒劳作确实是一种习惯。 而且建设兵团的创议由来已久,虞司马恰逢沛公入营提出此事,实乃看重而非疏离,还请沛公不要多想。” 刘邦听完以后胡子抖了两下,哈哈一笑忽然变得光棍气十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这些老弟兄见识浅薄,误会司马一番好意了,还请司马不要介意,不要介意啊,哈哈哈……” 虞周早在他去问张良的时候就把脸拉下来了,此刻听了致歉更有几分借题发挥的架势:“不要介意?哼!我这一片好心被人当了驴肝肺,沛公说得倒轻巧。 虞某还是那句话,现在是沛人将要加入楚军,那么一切规矩就得按我们的来,在下不妨先小人后君子把难听的说在前面,至于是否加入楚营,沛公还是好好想想吧!” 刘邦笑容不减:“司马只管说,我听着呢。” “入了楚营,以后就再也没有什么沛军的说法,人员钱粮如何调配,这些都由上将军说了算,尔等不得有异议,明白吗?” 卢绾大急:“什么?这不是要将我们分开吗?季哥,真要是这样的话,以后楚人让你打扫马厩我们也不知道啊…不成不成,这也太不近人情了!” 燕恒依旧冷脸以待:“哼,怎么不说上将军让沛公吃香的喝辣的你们也不知道?依我看就是尔等缺乏诚意,总是把我等往坏了想。” “你……!” “哈哈哈,这位兄弟言之在理,卢绾,不要计较了,先听虞司马把楚军的条件一一说完,成与不成咱们再作打算嘛!” 虞周食指敲案,决定把卢绾的联想继续扩大下去,他倒要看看面前这俩人有什么反应。 “还有就是,刘公的沛公之号乃是自封而成做不得数,如若继续使用,还得劳烦上将军回报楚王,等楚王亲自应允了,方可昭告各地以示隆恩。” 卢绾的脸色自下而上立马就红了,之术他还没有发作,就被刘邦一眼瞪住,呆在那里不上不下很是难受。 转过头,刘邦脸上的笑容诚意十足:“好说啊,这没问题,能得楚王亲封那可比我自己抬举自己有份量的多了,敢问司马,刘某什么时候可以觐见楚王,大楚还有其他条件没有?!” 虞周和张良对视一眼,继续回道:“觐见之事还得听上将军安排,至于条件嘛……还有最后一条,就怕沛公要骂在下啊……” “嗳~虞司马这是哪里的话,但说无妨!战机不等人,咱们还是早早定下此事为好!” “沛公既然要入楚,那么丰沛之地自然也要算作楚境,到时候二地官职任免、钱粮点算、人头赋税全部要由上将军另外委派,这一条也没问题?!” 刘邦似乎想通了什么,只见他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回应之声十分爽朗:“好,刘某这里没什么问题,只是事关重大,我还要回去与诸位兄弟做个商量,你们看……” “人之常情,沛公自便。” “好,既然如此,那么刘某就先告辞了,等我们有了决定,一定率先回复虞司马。” “沛公慢走……” 刘邦走了,领着愤愤不平的卢绾头也不回的走了,虞周站在帐门口送他们出去,遥望这俩人的背影感慨万分。 从脚步轻重来看,卢绾那种声色俱厉没有作半分假,这种人没什么可怕,燕恒就能将他玩的死死的。 让人可叹的是刘邦,自己提出来的条件哪一条都是毁其根基的绝户策,此人竟然可以毫不犹豫的应承下来,着实在虞周的预料之外,让人想不通…… 俗话说破家值万贯,是什么能让一个人舍弃家业?!性命之危可以,灭门之祸也可以,可这并不意味着对家乡没有丝毫眷恋啊! 刘邦呢,对于沛县说舍就舍,哪怕是有秦军将至的危机存在,这也太干脆了吧?虞周总觉得他还有其他目的,否则此人不会走得四平八稳,落脚一丝犹豫也没有…… “子期师兄,我见你平时与人说话总是好言以待,为何今日咄咄逼人?!” “不一样啊,以前上将军性子使然总是强硬待人,在下必须要做刚中之柔,今天这事儿羽哥撒开了手,子房师兄总不会对沛公恶言相向吧?” 张良会意一笑:“原来如此,那么方才那些苛刻条件也是留给沛公讨价还价的了?” 虞周摇头:“并非如此,主要是我这人太善良,想不到什么更加苛刻的条件了,这才实言相告沛公,他不是也答应了嘛!” 张良皱眉:“沛公答应是一回事,沛人会不会答应又是另一回事啊,我只怕你这些条件一提,丰沛投楚之事又要起些波澜。” 虞周点头就应:“师兄说的没错,不过如何说服沛人那是沛公的事情,并非我们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让沛公自己当厨子烧熟了饭菜端上桌,然后我们再将沛公一脚踢开?!” “话不要说的那么难听嘛,这叫站好最后一班岗。” “……” 对于虞周时不时冒出来的奇怪说法,张良已经见怪不怪了,沉吟片刻之后,他又问道:“那建设兵团也是用来稳住沛公的吗?师兄今日这番言论,张某怎么看都不像欢迎沛军的样子,倒有几分巴不得他们知难而退的意思。” 虞周正色:“差不多吧,不过没有你说的那样隐晦。 至于建设兵团,我还真是对这个想法由来已久,想我楚地地广人稀,许多地方太过于蛮荒是最主要的原因。 所以啊,一支亦军亦农的防御性军团很有必要存在,与上将军麾下皆是良家子不同,这些人可以适当的放宽松一些,蛮人、百越、罪囚、农户、匠人……总之,只要有一技之长,他们都能凭借日后的表现挣下一份功劳,也算是一条出路吧。 地方多了,这甚至不是一支兵团,而是好几个兵团分别驻扎数个战区,要说起来这事儿其实挺重要的,至于交给刘邦的那一支嘛……到时候再说!” 张良奇怪道:“听范老说师兄对于沛公很是提防,今日听你所言也确实如此,既然是这样,为何师兄还要把如此重要的事务交给沛公?!” 虞周狡黠一笑:“我所说的建设兵团和让沛公辖领的那一支,可以是两回事嘛!” “你还是要发配……”张良咳了两下,转而问道:“师兄打算把他发配到哪儿去?!” “我还没想好,主要是沛公答应的太脆生,我先前净想着怎么应付他讨价还价了……” “……” 第二百章 兵制,军制 一  刘邦回去之后,沛人肯定有吵的有闹的乱成了一团,虞周对此并未过度关心,他觉得,自己还是把心思放在将来的战事以及兵团如何搭建比较好。 建设兵团,虞周提出这个概念的时候仿佛多么高大上,其实究其根源,和后世那样高觉悟的革命队伍根本没法比,就在是空有其名的四不像而已。 为什么这么说呢,首先得从当下的兵制说起。 战国与大秦施行的多是征兵为主,说白了就是义务兵,男子一旦满了十七岁必须要著籍,从此以后,国家说什么时候用你就什么时候用你,一年服役一个月是最基本的,是为更卒。 更卒,顾名思义就是更替,大家轮换着当兵站岗,等更卒年龄再大一些,酌情又会转变为正卒。 有人觉得一个月之内能学到什么上阵杀人的本事啊,确实如此,所以啊,正卒服役期足足有一年时间,到了这时候,预备役才算正式成为义务兵了。 随着时间推演,这一年内表现良好,达到各类材官、轻车、楼船士标准的正卒又会逐渐变成戍守边疆的戍卒,也就是俗称的边军。 或者变成宿卫京师的卫士,也就是俗称的王卫。 而正卒,正是之前屡次出现的郡县兵,所以战斗力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那么经历了更卒、正卒、戍卒或者王卫还能安然退役的呢?当然是重新变成更卒了,不过从此以后,什么时候重新变成正卒就不是年龄说了算的了,而是君王“酌情”考虑。 比如最近边疆不太安稳啦,比如哪里出现叛乱需要平定啦,总之一句话,缺人了。 这是此时的每个男子都要经历的,这种情况,直到六十岁的那一天才算是个尽头,除非可以获得军爵免除服役。 不更,可以免除更卒之役,公大夫,可以免去所有兵役,不过啊,这还是个大坑,因为真正混到这种爵位的算是隐隐的职业军人了,还免个屁啊! 这样的大坑不只一个,又比如本该只有一年的正卒之期,或许会因为一点小错再加三年罚役,依秦法之严厉,上了战场杀的不如死的多是错、没能抢回袍泽尸首是错、同什同伍之人犯错更是全体有错…… 这下知道秦军的战斗力是怎么来的了吧?!不只有军爵制度在那诱之以利使人奋发,还有各种各样的坑,逼着人为了早点结束服役期一往无前! 这样的征兵制度优劣一目了然,人人得以服役使得整个国家空前尚武,但也使得民力渐疲国力渐弱,用后世通俗的话来讲,经济与民生跟不上,那叫穷兵黩武啊! 因此,在当前这种前提下,一支甚至几支亦军亦农的行伍诞生就显得非常有必要了…… 虞周所设想的建设兵团,应该像府兵那样有军户待遇,但是约束更加严格,没有战事的时候,农事就等于军事任务,大家同吃同住同劳作,一直不曾懈怠的军纪也能使这些人不至于像府兵那样战力退化极快,这一点跟后世的军事化管理极为相似。 这样一来,这支半军半农的后备役既有着府兵那样隔绝将军与军队关系、防止拥兵自重的作用,又能常年保持自我约束性,只要有军纪在,战力自然也不成问题。 当然了,这一切还只是假设,具体的事情具体看,虞周也没操持过这么大的摊子,到时候还得看情况再行调整,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先让项籍彻底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明白了吗?” “明白什么…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好,那我再从头讲一遍,这次一定更加详细,你千万认真听……” “别别别,子期,我怕了你了,你还是等咱们回军之后去跟萧何说吧,这些东西项某实在不擅长,听几句就头大……” 虞周烦躁的甩甩袖子:“再头大也得听下去啊,等你以后当了大王,这样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不提前习惯一下怎么可以?我又不要求你样样精通,略知一二免得被人骗了总有必要吧?” 项籍低头专注于桌案,随口应道:“怕什么,不是还有你们吗,你又不会骗我,到时候你来帮我处理就好了。” 虞周感动之余好奇的伸出头去看,只见项籍在案上横七竖八刻画出一副简易的地图,敌我派势分明就是当下秦楚两军,而且看那样子,他似乎已经找到大破外黄秦军的办法了! 军事、政事同样重要,因此虞周没有继续开口打断项籍思路,屏气凝神之下,帐内忽然变得落针可闻,反倒让人不习惯了。 “咦?怎么停下来了,继续啊,刚才说到哪儿了?刘邦此人你是怎么安顿的?” 虞周听完险些岔气,敢情他还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啊?! “刚才不是说了吗,建设兵团,建设兵团!至于这个兵团是怎么一回事,就像我刚才说得那样……” “好,我知道了,子期,咱们过几天与秦人决战,你觉得直接攻打启封怎么样?” “启封?!现在外黄还没拿下呢,你要学章邯那样孤军深入吗?咱们没有那么多兵力,也没有敖仓源源不断的粮草……不对,刚才不是说兵团呢吗?” “既然如此,那就定下了,你领一军拖在外黄城外,咱们每天哨骑通晓军情,我自领一军先去启封搅个天翻地覆。 到了那时,章邯就是再怎么故弄玄虚也必须要露面了,还是你那句话有道理,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怎么样,我把燕恒查了好久也没办法的事情轻松摆平了,你也得替我分担分担吧?” “你最近几天就在考虑这个?” “当然了,不然你以为呢?” “那我说的兵团……” “不是说了吗,你得替我分担分担啊,这事儿你和子房定下就成了。” 虞周忽然发觉自己把事情想的太复杂了,借着安顿刘邦的事情想起建设兵团以及更长远的军人职业化之路,再把这俩事儿跟国之大计四个字一联系,不殚精竭虑才怪了。 偏偏虞周慎之又慎的东西在项籍看来差不多就行,这家伙,无关军战的事情总是让他意兴阑珊…… “羽哥,这可是国之大计啊,让我和子房师兄两个人定下真的没问题?!” “你觉得不妥那就再找萧大夫商量商量,实在不行还有师父。” 虞周叹了口气不再多说,就目前形势来看,楚军皆是精挑细选的良家子弟已经能够看出王卫根底,这也是为什么陈涉、武臣他们动辄十数万大军而楚军一直不多的原因。 但是仅凭一支精锐是无法吞吃整个天下的,所以郡县兵成建势在必行,虞周琢磨出这个对策很应景,却也稍显不时机不对——战事正酣,精于政事的高手们都不在这儿呢,没人听他讲…… “那好吧,我回头写个陈情表,递给范老过目再说。” 这句话如同挣开某种枷锁一般,项籍听了就是长出一口气:“这就对了,以后这种事情你们多操劳一些,知道项某的短处就不要为难我,免得像现在这样。” 虞周压低了声音回道:“天下间的大王如果全是你这样子,那些权谋家们做梦都会笑醒,不能一点也不过问啊,会出擅权祸端的。” “有你们就好,不说这个了,你还没说我的破秦之策怎么样呢,如果你觉得行那就点个头去统领万军,如果你觉得不行……” “你就不去启封了?” “那也不是,我可以把剩下的大军交给钟离昧节制,然后你就随我一起出征吧。” 虞周飞快提出疑问:“英布那边怎么办,如今番君还在营中,当着他的面作出抛弃之举实在不智,至少也得做做救援的样子。” “那你就说我去围魏救赵了!” “……” 第二百零一章 掌兵,出征 一  项籍想一出是一出,虞周可不敢由着他的性子胡来。 启封在什么地方?此地位于大梁以南、外黄以西,跨过了鸿沟紧贴陈留,不客气的讲,那里是重兵重围的敌后,楚军一旦把脚迈进去,再想收回来可就难了。 因为鸿沟就是一条最好的屏障,到时候救援的军队开不过去,被困的楚军逃不出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下,恐怕也只有项籍一人可以凭借乌骓脱此困境,依他的心气儿还不得抹了脖子啊? 不过话分两头说,如果楚军真的能在启封插进一脚的话,这就相当于把三足鼎的一只足给生生掰掉了,到时候周围战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正适合楚军这种短小精干的精兵扬长避短,怎么也够章邯喝一壶的! 至于鸿沟?正因为有这条天堑存在,秦军才会安心的抽调启封兵力,这样一来那里势必有些空虚,还因为有这条漕运,秦军才能从荥阳源源不断往前线运送粮草,所以拿下启封简直太重要了,既断后路又断粮草,完全相当于往章邯的心口递刀子,项籍的眼光倒是很准! 风险大,机遇大,这种生死之间抢战机的事情有点像赌博,的确是这家伙能够做的出来并且为此乐此不疲的事情。 问题是……虞周觉得楚军远还没有到那个份儿上,就算现在敌我悬殊又怎么样,有了先前那场大战遏制住秦人进军势头,他章邯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啊。 听说陈涉旧部吕臣又在新阳领兵再起,再过些时日,秦军面临的必然是群狼环视猛虎在侧的局面,所以此时应该是章邯更加焦急才对。 虞周放开心神之后,把这些得吧得吧一说,哪想到项籍不但更加坚定之前的想法,他的关注点还有点偏。 “子期是说,启封此时很有可能兵力空虚?那我干脆不带那么多人去了,八千子弟足矣!” 虞周有些崩溃:“羽哥,这不是人多人少的问题,是咱们现在没有必要那么干,小打小闹存住实力才是最重要的,你就没想过万一损兵折将会怎么样吗?” 项籍居然学会诡辩了:“哪有那么多说道,只要是打仗,那就胜也五成败也五成,什么时候用兵、如何用兵有那么重要吗?反正都是一半一半!” “你这是强词夺理,这话你要是敢去孙吴坟头一说,保证能把他们俩气的活过来。” “我这不是跟你学的嘛。” “你怎么不学好啊……” “……” 看着项籍有些诡异的眼神,虞周若无其事的继续说道:“不管怎么样,突袭启封实在风险太大,稍有不慎章邯必定顺势掩杀而来,到那时可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项籍还是刚才那句话,换了种说法却显得更加舍我其谁:“战事结果非战即败,既然胜者只有一个,凭什么不是项某!” 话说到这个地步,虞周知道怎么劝也没有用了,反复思量之后,他勉强作出最后的努力:“两万人马继续分兵,你让我怎么看管住七千战俘,还要兼顾当下局面?” “我已遣人挖了坑……” “走走走,走你的,这事儿我自己处理,把那些坑里种上树吧,省得将来水土流失……” 虞周烦躁的抖动着袖子,项籍听完立刻展开脸,那表情,既像雄狮将要饱餐一顿时眯起眼睛内敛凶气,又像猛虎吃完了美食惬意十足。 “师父说你心善不愿罔顾人命,我其实是不愿意用这一招的,谁让你总不同意呐。” 虞周叹气:“这也就是自己人啊,换个人来,非得被你气死不可……” “他们不知项某为人,你还不知道吗?换个人来,我说都懒得浪费口水!” “也罢,这种狭路争锋的事情你最擅长,不过八千人马还是太少了,启封空虚只是我结合情报的猜测,战场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多带些人手有备无患。” “那你这里……” “此地营盘坚实易守难攻,即便秦人举兵前来也讨不到好果子吃的,而且你多带些人可以早点打下启封,你那边早些得手,我这边的压力也会早一些缓解掉。” 到了这时候,项籍反而没了之前咄咄逼人的架势,但他把谦让之辞说得自负无比:“不用,项某带着八千人只需五日便能拿下启封,五天之后你若偷袭外黄,说不定还会有惊喜,哈哈哈……” 虞周对此不敢苟同,他的语气瞬间变得不容置疑:“那我让燕恒再领八百背嵬营襄助于你,有他们在,可以让攻城拔寨变得容易一些。” 项籍笑了,带着一股子不正经的戏谑:“记得你叮嘱龙且的时候常说兵权与士卒概不外借,怎么今日如此大方? 要知道你我所学大相径庭,如果他们不习惯项某行事之风,大有可能损伤惨重!” 其实虞周的原话是兵权和老婆概不外借,不过他老婆身份有点特殊,项籍再怎么样也说不出拿自家小妹调侃的话,只得顺嘴改了改。 虞周正色:“我拿你当我自己,这才把他们托付给你,战场上的事情谁都难以预料,只要尽心就好。” “好!八百个人去,八百个人回,你就等着项某克敌制胜的喜讯传来吧!” 虞周告完礼,起身就往外走去,走到营帐门口,他又回头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出发?” “后天,哦对了,这是统兵虎符,接着!” 两个人儿戏一般完成了交接,虞周更是随意的甩动着小小的虎形铜令,头也不回的说道:“那我也去着手做些准备!” …… …… 战事又将重启,虞周需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比如虚张声势的营帐不撤、锅灶不减,还比如要在项籍出走之时发动一场佯攻掩盖真实目的。 做的再多也不可能毫无破绽,蒙骗一时而已,而这一时就是胜与败的关键…… 听说如今驻扎在外黄的秦将乃是章邯之弟章平,虞周对此有些费神,因为他不知道这个人的智商情况怎么样,一场需要被人看破的诱敌与埋伏,万一对方看不破怎么办? 说实话,独自统领一万多人还是很让人兴奋的,但是这股子劲头很快就被各种各样的琐事而淹没,俗话说不怕花小钱就怕算总账,这些个小事堆积起来,一种叫责做任感的东西沉甸甸压在肩头。 项籍不打算跟范增提起这边的战情,虞周不能不说,顺带着,写满了兵制设想的陈情表一并封进了最新的军报当中,由武戚亲自送回去了,信上一根翎羽分外显眼。 从时间上来看,等不到彭城回复项籍就要出发了,还是先斩后奏了啊…… 忙忙碌碌之间,两天很快过去,就在约定好的那一天清晨,楚军忽然浩浩荡荡出兵了,项籍的大纛在,各位军将的旗帜也在,只看烟尘就知道他们这一趟气势十足,秦军的斥候顿时野狗一般满地乱窜。 看到这些不曾松懈的邻居,楚军仅剩的两千骑兵个个不肯服输,随着各种奇怪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种赶猎的悍戾感觉扑面而来。 一支支利箭栽倒一个个游骑,从这些人的表现来看,秦军似乎真的没有想到楚军会在此时倾巢而动,有心算无心的事实应到这些斥候头上,几乎将他们一网打尽。 项籍穿着重新打磨过的铠甲端坐马上,被阳光一照明晃晃的让人睁不开眼睛,他今天兴致很高,时不时的挑着戟加入追逐戏耍一番,嬉笑之间丝毫不像个掌控数万人生死存亡的上将军,倒像一个初次从军兴奋过头的毛头小子。 “虞司马,老夫敢问此次出兵可是要去应援我那不成器的女婿?” 虞周吧嗒一下嘴巴:“在下不敢欺瞒番君,并非如此。 其实我军此行的目的乃是打乱秦军布局,我本想以此称之为围魏救赵粉饰一二,但是上将军有言在先,声称番君乃是心腹之人,若是问及此事一定要坦言相告。 所以英将军那边只能由他自己再撑一段时日,不过番君还请宽心,据我所知济阳义军现已有所仰仗,英将军及其麾下并无颠覆之危。” 吴芮面色不愉,皱眉问道:“楚军有自己的谋划老夫可以理解,此事若让吴某来做亦不能先人后己。 只是司马提及小婿并无性命之忧,此话是否过于托大?” 虞周笑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吴芮,两人的动作都是在战马上完成,颠簸之中吴芮看得相当费劲。 片刻之后,这位番君面红如枣又羞又怒,声调高了三分,声音却压低三分:“这……这怎么可能?我待英布有如螟蛉义子,对他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这种事……恕吴某难以轻信!” “在下营内就有几位逃出来的齐王亲卫,据他们所言,英将军当初下手可是干脆利落的很,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吴芮狠狠的抽了胯下坐骑一鞭,犹自回道:“片面之词不足为信,吴某万万不会眼瞎到这种地步!” 虞周坦荡回视:“是与不是,番君尽可以去找那几个齐王近卫对质。 或者等英将军回来了,您看看他的麾下又有什么变化就能略知真假,一两个人口说之言确实容易作假,上万齐军尽归番部,这铁一般的事实总容不下捏造吧?” “那也不能说明齐王就是英驽儿害的!也有可能是田儋阵亡之后他在帮着收拢残部!” 虞周笑了笑,没有继续接口,其实这话就连吴芮自己也说的很没自信,他知道英布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堵住上万张嘴,真正的事实到底什么样子,只需等他们回军之后一问便知。 越往下想心情越烦躁,吴芮又是狠狠的抽了坐骑几鞭,随着马速越来越快,这位番君风驰电掣一般赶上了楚骑前队,看着就让人揪心。 秦军的游骑斥候大多佩戴弓弩,楚军可不敢让吴芮出了意外,因此追逐起来更见几分凶狠。 哪想到吴芮似乎铁了心要与秦人碰上一碰,同样奋力驱赶战马加入追逐,行不多时,只见前面一名秦骑被追的急了,慌张之下抬手就是一箭射来,说时迟那时快,箭矢向后疾奔,战马迎头而上,一来一去只显得那支箭更快几分,引得一片人提心吊胆。 吴芮也是个有些本事的,他将身子趴伏的几乎与战马平行,待到箭来之时飞快的一挥手,谁也不知道他的手上什么时候多了一柄曲翘状的圆首弯刀,精准的将箭格开之后,人与马再快几分。 军中人最敬身手了得的勇士,此刻见到吴芮小露一手,许多人呼喊着为其助威壮行,也许是吴芮胯下良驹略胜几分,也许是这等声势扰乱了前面秦骑心神,几个呼吸之间,两人距离越来越近,两马八蹄更是交相呼应成了一骑,看的许多人屏气凝神。 那名秦兵显然也是想开了,随手掰断弩机之后,他回过头就要作殊死一搏。 哪想到眼中尚未映出敌人面容,一抹寒光率先侵入整个世界,凉,热,疼,带着最后的三种感觉,游骑兵最终一头栽下坐骑,只余下背上一轻的战马越跑越远,却又陷入迷茫踱步寻了回来…… “好——!” “番君身手了得,采——!” 伴随着欢呼声,吴芮一边努力喘匀气息一边驱马退回楚军本队,这一动一静之间似乎已让他泄去不少火气,眼看着虞周好奇的打量自己兵刃,他随手一抛解释道:“吴钩,如今用于军阵的少了,你在英驽儿麾下并未见到也是正常。” “想不到番君不仅人物风流无双,论及身手更是胜过千百军将,虞某佩服万分。” 吴芮哈哈一笑,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几分沮丧:“你刚才所说有些道理,吴某之前一厢情愿了。 就像吴钩这件兵器老夫愿意学,老夫的麾下也愿意施展,但在英驽儿麾下却不见一人有兴趣,可见他还是与我隔了一层的,唉!一切还是等着回军以后再说吧……” 虞周也不愿总往别人心上递刀子,于是主动转换话题:“不说这个了,在下还是与番君说说我军此行的计划吧……” 吴芮摇了摇头:“上将军信赖老夫是一回事,老夫不能不知进退,楚军的谋划就不要告诉老夫了,既然那个逆子并无性命之危,你还是跟我说说齐王遇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虞周扯动嘴角:“我只听说秦人在济阳做了一番布置,英将军与齐王入城之时便有大火降临,恰逢秦军掩杀而至,英将军这才选择了壮士断腕之举,齐王因此罹难,具体怎样,等他回来之后才好有所论断。” “老夫先行谢过虞司马嘴下留情,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 “番君但说无妨。” 吴芮一指缠着自家女儿的项箕,好容易转晴一些的面容又有爆发的征兆,额头青筋乱窜:“上将军领兵出征,这小子去也不去?老夫看到他就心烦!” “……” 第二百零二章 分兵 站在吴芮的角度来看,项箕这样的臭小子简直太讨人厌了,刚刚知晓情事的小混蛋有着火一样的热情和牛皮一样的韧性,偏偏这些本该令人夸赞的秉性用错了地方就会让人头疼万分,他实在不敢想如果英布回来之后看到这一幕会怎么样! 同样一件事情,在虞周他们看来又是另一种心情,将要长大的小马驹喜欢尥蹶子没什么大不了,谁还没个牛脾气上来的时候? 当然了,这事儿如果站在英布的角度来看是有些无耻,不过情之一事就是要有一方放下脸皮才有开端,再说了项籍他们不是没有表态作支持嘛…… 唯一让虞周纳闷的一点就是,项箕这个臭小子说起来也是跟许负青梅竹马,他是怎么对那样神奇的小丫头视而不见的? “她太聪明了,我可不想以后活的跟一条咸鱼一样,还是梅子那种傻乎乎的让人安心,初次见面,我说去哪儿她居然就敢跟着走,换作是小神婆,恐怕就是她说往哪儿走我乖乖跟着了。” 屁大点儿小人这种事儿倒是看得明白,也不知他是哪儿来的灵机一动,不过这话还是很有些道理的,就小神婆那样百日能言、稚龄识文知典的机灵劲儿,一般人还真不敢轻易招惹。 不管怎么说,心烦意乱者与心猿意马者很快就该无暇他顾了。 随着一队队骑如同兵拉网一样搜索下去,楚军目光所及再也见不到一个秦人斥候,这种行径就像是在蛛网上投下一颗石子儿,相信外黄城内的大蜘蛛很快就会有所动作…… 战场上,项籍是一头敏锐又凶猛的巨兽,正当其他人无所察觉的时候,他却示意楚骑早早结束追逐嬉戏,把行伍重新聚紧一团。 “子期,今日你是主将,快些下令吧,项某与诸位接下来如何作为,全听你一人之言!” 为了帮助虞周尽快掌军,这家伙不惜以身作则,虞周听了稍有些不适应,说起话来语气如常:“外黄城东有一片水泽,上将军可曾知晓?” “知道,项某为攻外黄早踏遍周遭的每一寸土地,你说的那片水泽离此不远,怎么,这也用得上吗?” 虞周点头:“用得上,我仔细查看以后发现外黄没什么险峻之处,也就这片水泽勉强可以用来设伏。 待会儿秦军来时,还请上将军领兵与其对峙一阵,然后缓缓退到这片水泽驻扎,秦军如若追来,我军必迎之以当头痛击。 如果他们不追,上将军可以留下少许军士在此,然后撤掉些许麾旗,令将士们排列紧密阵型再去引战秦军,如此再三,战与不战都在今日。” 项籍听完眉头紧锁:“子期,外黄确实没什么高山峻岭、密林恶水以供设伏,那片水泽稍微勉强了些吧? 还有,设伏之时伏兵必是悄然埋下,你要我大张旗鼓做此行径,这不是明摆着告诉秦人其中有诈吗? 撤去麾旗、阵型紧密……这更会让我军看上去势单许多,秦将不可能不察!” “对啊,我要的就是秦人知道其中有诈不敢交战,这样一来你才好领兵来个瞒天过海。” “这是什么意思?” 虞周拍了拍独音的鬃毛,坦然回道:“无非是一些将人骗出心理惯性的小把戏罢了,上将军再三挑衅之时兵力增增减减,章平必定暗自揣摩我军到底意欲何为。 说实话,如果我是他,我都得好好琢磨几天对手到底要干什么,而这几天时间,就是我军的最佳缓冲。 羽哥把这么多人托付给我,我总得为众将士多考虑一层吧?章平迟疑一天,秦军趁机攻来的可能性就会稍减一分,这几天时间,你那边受到额外阻挠的可能性也大大降低,何苦不为?” 项籍想了一下,瓮声回道:“若让项某遇到此事,一天之内我必强攻!” 虞周苦笑一下,心想他这个抬杠的毛病真是没治了,嘴上却顺着说道:“我这小计也就骗骗章平之流,成与不成还两说呢,再说了,天底下的项羽又有几个?!” 项籍吧嗒了一下嘴巴刚要说话,却被远处飞来一骑打断了:“上将军,我军斩尽秦人游骑也不能使其应战,外黄如今四门紧闭吊桥升起,小的查探时只见到城头秦军都在准备守城,城外兵马也是辕门紧闭、拒马齐备,不似迎战之态。” “无人领军前来?!” “没有……” “好,我知道了,再探再报!” “喏!” 项籍吸气再叹息,重瞳之中居然有一丝失望的神色:“章平比你想象的还不堪,他连主动出击都不敢,看来这几天真要被你安然度过了……” 虞周笑了笑:“这是好事儿,一只拳头打人多累啊,等你攻下启封之后,咱们两只拳头一起打人,自家将士也能少一些损伤,岂不美哉?” 项籍点了点头,一磕马腹窜了出去:“那就依计而行吧,我先行一步了!” …… 其实虞周千算万算,他还是算漏了一样,跟项籍待久了之后他早已习惯这位霸王的强横,却没想过别人对此是怎么看的。 比如说先前的一战项籍能在数万军中斩获敌将首级,从此之后,但凡听说过这事儿的秦将再与楚军对阵之时都得掂量掂量,所以啊,项籍拿着自己的标准看待章平是不对的,虞周对此同样有所偏失。 身处数万人中仍不能保住性命,不管怎么说吧,哪怕以后遇到的秦将对此严加防范可以做到自保不失,那么此人麾下的秦军也会先失其势变得士气低迷,遇到楚军自矮三分那是肯定的。 赵贲前事不远,章平不敢出城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这主动与被动稍一转换之后,楚军反而尴尬了,因为他们压根没想设伏、没想此时攻占外黄,兴致勃勃的架起了戏台子,观众缩在家里不露面了,该说什么好? 没过多久之后,楚军捉拿秦军斥候的举动更加疯狂了,明面上来讲此举为了惹恼秦军逼他们出来应战,实际却是扫清对方耳目以便项籍接下来分兵。 “看来章邯真的不在此地,否则的话,他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也不一定,如果章邯此时正在城中,那么我倒真要佩服他的养气功夫了,世事无绝对,不管如何,上将军在外务必小心谨慎,谨防被人所趁。” 少了做戏的工夫,虞周领着楚军大摇大摆就在外黄城下摇旗叫阵,松散的阵型如同棉絮一般显得兵卒不减反增,故意扬起的烟尘更让秦军摸不清头脑。 项籍特意来此露了一面,眼看着许多秦军见到自己不自觉的退后一步,他心中更加安定。 “有了战机莫要放过,我走了!” 项籍是个干脆性子,多大的事儿也不带多叮嘱一句的,虞周可不敢像他这样,只得对着乌骓的背影遥遥喊道:“遇到难处问问燕恒,这家伙熟悉背嵬营手段,有省劲儿的机会不要错过了!” 项籍背对着他摇了摇手,渐行渐远。 第二百零三章 野马脱缰 项籍走了之后,留在此地的楚军似乎没有丝毫变化,数次奔波之间,他要带走的八千人早已伏在芦苇荡中等候多时。 虞周看了看宽厚的背影,转过头继续专注于两军之间的对峙。 还真别说,主将这一走,虞周心底稍有点没着没落,更多的还是野马脱缰一样的褪去束缚的感觉,难怪项籍每次离开几位长辈都要撒欢似的任意妄为呢,这种独自做主的机会确实容易让人心情萌动啊…… 按下乱七八糟的心思,虞周重新审视麾下这支大军,上将军虽已不在,他们却像精密的机器一样冰冷又不曾懈怠,看上去破坏力十足。 “燕恒……” “司马,您忘了,燕头领随着上将军一起走了,有什么事情您吩咐我便是了。”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利几。” 虞周微微点头,继续说道:“去告诉各位军将、校尉,令他们务必严加防范秦军来袭,还有,让樊哙将军带领所部多砍伐些树木,今日攻城要用。” “喏!” 军令传下去了,不消片刻,樊哙像头野猪一样一头钻进虞周营帐。 这家伙倒也知趣,当着利几的面儿一板一眼揖手见礼,等虞周挥退旁人之后,他便一屁股坐在面对面的席上,叫苦不迭。 “我说虞小子啊,你还真打算攻城吗?老樊再不识数,掰着指头算算对面也有数万秦军,上将军刚走咱们就这么干,不太妥当吧?” 既然没有外人,虞周也就把话摊开了说:“樊大哥,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让你带着部下去砍树?” “军令说的是攻城备用,至于你那些弯弯绕心思,直说就好了,俺猜不透!” “樊大哥自从随着上将军起兵,大大小小的阵仗也经历了不少,功劳同样不少了吧?” 樊哙眼珠子一转,嘿嘿笑道:“这才多少,要俺说呀,上将军以后必定是要封王的,你小子至少也是出将入相,老樊如果不努力一点,以后见了你们怎么好意思打招呼!” 虞周听了有些哭笑不得,敢情樊哙以为自己这么说是因为最近营中来了许多新的能人勇将,需要人让位呢? “樊大哥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之前每战身先士卒,若论及秦人最熟悉的我军将领,想必樊大哥必定榜上有名吧?” 樊哙不好意思的一笑,神情中颇为自得:“这俺倒不清楚,不过听他们说老樊这颗人头的赏格最近又高了,已经价值百金了!” 虞周点头:“既然是这样,那么秦人对于樊大哥的样貌必定广为人知,是也不是?” “是这么回事……” “所以啊,我才让樊大哥领着人去砍伐一些树木,这样一来,秦人认出你之后才不会察觉我军如今实则空虚至极,更不会发现上将军已走的事实。” “好像是这么回事……不对!你休想蒙骗过去!你刚才都说了我军如今空虚至极,伐木攻城岂不是自取其辱?!” 虞周静静的看着樊哙不说话。 樊哙一愣神,猛然惊醒:“对啊,你又不是傻的,这也是蒙骗秦军的对不对?是为了让他们以为我军真的要攻城,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虞周叹了口气:“看来这法子不可行啊,连你都无法骗住。” 樊哙嘿嘿傻笑:“不一样,不一样,很可行,大有可为!老樊是知道不少内情再加上了解你…… 嗨!早知道我就不来这一趟了,这不还是被你耍了吗……” “既然这样,那就有劳樊大哥了。” 樊哙起身束手,声音之大足以穿透营帐:“喏!末将领命!” 做完姿态之后,他又挤了一下眼睛,低声回了一句:“我回去就把铠甲好生擦吧擦吧,穿的特别显眼的去砍木头,保证每一个秦人见到了都能认出老樊!” 虞周哭笑不得:“别演过头了,到时候人家反而犯嘀咕!” “你放心吧!” 樊哙领命而去,剩下的时间才是真的煎熬,一头老虎体型本来就弱,又要在抽干力气的时候跟另一头雄狮对立着相互咆哮。 虞周知道,一旦此时的楚军露出一点见怯的地方,对面的强敌便会扑上来撕碎自己。 哪怕章平再怎么畏惧项籍如虎,哪怕秦军这头狮子先前挨过狠狠的一记重击伤痛不曾消去,可是恐惧到了一定界限同样会转化为愤怒和勇气,契机就是楚军自己露出破绽。 樊哙第一次运送木材回营的时候,虞周特意前去看了看,新鲜的木料带着一种特有的清香,让人感到异常安心,仔细询问之后,他却有了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你是说,秦军对此没有丝毫反应?!” “是啊,还是上将军厉害,几个阵仗就把秦人杀的魂飞魄散,现如今营门也不敢出,全都龟缩起来干瞪眼呢!” “不对,秦军再怎么样也不该一点反应都没有,此事有些反常!” “我说虞司马,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安心啊,秦人来也不是不来也不是,他们没反应难道不好吗?” 虞周看着那些来来回回运送木料的军士,皱眉回道:“秦军不来固然是好,可是樊大哥,你之前有没有见过未战先怯的秦军?!” “这……秦人喜战少有怯弱,可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啊!” “如果章邯真的畏战如此,他也不会仅凭二十万刑徒一扫陈涉吴广,章平身为其弟,身上必有所长。 要知道他们兄弟挺身而出之时恰逢大秦国难,那时候可没有多少人情关系好讲,章平岂能如此不堪?!” “这……” “再者说了,就算章平是个草包,可越是这样他越应该傻大胆一些,一点反应也没有,此事能正常吗?当前的秦军全都是过往刑徒,没有些胆气如何压服他们!” 樊哙整了整披挂,肃立问道:“好像是有些道理,算了,你就说老樊应该怎么办吧,你说了俺去干,多简单的事情。” “还是去砍伐树木,不过这一次樊将军不用亲自上阵了,咱们这样,你我各领千余人马尾随其后充当援护,我觉得这次秦军一定会来试探捣乱,咱们趁机来一记狠的,保管让他们疼上好几天,天黑之前再也不敢来打扰。” “行是行,不过虞小子你就不要亲自去了吧,现在你是主将,轻易动身反而让秦军有了更多想法,这种事交给我和项箕就行,小庄…小庄!” 虞周看了看,笑着回道:“秦人又不知道我现在是主将……算了,就依樊将军所言吧,得给这小马驹子找点事情做,省的他浑身精力无处发泄。 我预计秦军此番来势不大,也就是对于我们赶尽他们斥候的报复而已,你们彼此照应快去快回,接下来还有不少事情要做。” “喏!” …… …… 人多势众的一方玩出些小场面,势单力薄的一方照样觉得不好受,不出所料,秦军接下来果然派出更多斥候沿途骚扰。 五十人一队的小股游骑宛如一条条寻机就会咬一口的鬣狗,遍布楚人运送木料的整个路途。 保守估计,秦军至少投入了近千人参与这场攻守异位的追逐,这种架势,仿佛楚军运送的不是木头而是粮草,事关胜败生死一般。 即使相隔甚远,虞周仍然能够察觉这场相互之间遭遇的碰撞一定非常激烈,木料的清香中裹足了铁锈一样的甜腥,让人很是不安。 千人混战,放在后世也是接近一个团的兵力了,但在此时也仅仅是用作试探,像是一个玩笑,却充满了许多生命离世的沉重,闻之可叹。 等待太煎熬,没办法,再往外抽调兵马就该被秦人看出虚实了,况且樊哙和项箕一定不允许自己这个时候插手,虞周唯有催命似的催着身边亲兵一遍又一遍的去前方探知战情。 说实话,在空荡荡的原野上面对游骑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即使有心算无心,可供樊哙他们发挥的空间照样不大,虞周爬上一辆巢车放眼远眺,只见小小马队扬起的烟尘横一条竖一道如同棋盘一般,无数棋子奔波不停。 伤兵很快回来了,和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虞周麾下的背嵬营探马,这些人凌乱的发髻说明外面没有一处可以安心落脚,许多人见此情形为之揪心。 虞周一边遣人安抚伤者一边详听回报,结果越听越乱,正对应了外面的战局,无奈之下,他只好打发这些人去休息,然后另外派出斥候继续打探消息。 结果没过多久,第二批人又像最初那些探马那样带着众多受伤同袍一起回营了,时间倒不长,但是从他们的满身血污来看更像是在阿鼻地狱度过了漫长的一劫,望之可怖。 “到底怎么样了,樊将军他们杀到哪儿了,怎么每次都是变成这样子回来?派你们出去是打探消息的,不是争功去的!” “司马,弟兄们也不想这样啊,秦军就跟疯狗一样紧紧咬着,你要不踹他两脚,这会儿早就满屁股牙印了!” “哈哈哈…哎哟哎哟……” 虞周狠狠瞪了部下一眼,顺手就在刚刚笑裂了伤口的伤兵肩膀上一拍:“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再这样下去多少药材也不够治你们这点伤,到时候伤重不治了,记得找这个惹你发笑的杀才讨命。” 被拍之人倒也豁达,嘴都疼歪了还不往心里去呢:“虞司马可别笑话俺们,我这条命就是这位兄弟刚刚捡回来的。 他要真让我笑死了,我到了地底下保准不跟大司命胡咧咧,你们倒是记得逢年过节给我多浇点酒,我好备下等候这位兄弟一起喝!” 虞周正了正色,坦然说道:“他救了你们确实功劳不小,可是探查战情的任务也耽搁了,功是功、过是过,此战完了一并和你们算账。” 那名伤兵不服,梗着脖子回道:“谁说耽搁了,我就是从战场上刚刚下来的,司马想知道什么尽管来问,我若答不上来,那便替这位兄弟领了军法!” “你们樊将军如今到哪儿了?秦人除了派出游骑袭扰有无其他异动?我军的战损比约合多少?” “樊将军…听说已经杀到二里河畔了,那个……虞司马,这军法我领了,等我身上伤口好了……” 那人“吭哧吭哧”答不上来,这也难怪,字都不认识几个的大头兵习惯了听从号令,真让他说个丁卯出来反而难为人,不过当兵者大多胜在群力,一个人说不清的问题,一群人很快掰扯明白了。 “虞司马,半个时辰之前我看着樊将军杀到二里河了,这个黑厮没说假话……” “虞司马,秦军除了派遣游骑没有别的举动了…哦,对了,城头上好像有几个秦将一直远远看着俺们厮杀,李家老三多看了一眼,差点被人卸了膀子,这事儿我记得清……” “虞司马,弟兄们的战损不算重……” 种种消息汇集起来,虞周心里渐渐捋出一条清晰的脉络,扭头离开的时候,他还能听到来自身后的嘀咕…… “唉我说,你们的虞司马板起脸来也不含糊啊……” “嘿嘿,他平时不是这样的,打仗嘛!” “……” 让人稍微心安的是,接下来伤兵回营的速度逐渐慢了些,烟尘与喊杀声也在慢慢变小。 日头慢慢往西走,让人焦灼等待的结果也在逐渐拨开迷雾,陆陆续续运回楚营的大车上不再是木材那样简单,兵甲、首级、敌我的伤者……这些东西都在预示着战事进入了最后的尾声,虞周几乎每一样都亲自清点过,但凡能开口的家伙更是没有放过。 相互印证自己人的话可以知道战局发展成什么样子了,互相对照敌人的口供更是可以知晓难以探查到的军情,比如说这些人接到的军令原话是什么,以此推断敌将的心态一二也是可以的…… 就在虞周冥思苦想的时候,项箕率先归来了! “嘿嘿嘿,子期大哥,这是我亲自收获的……” “少废话,樊哙人呢?” “啊?!秦军开始撤退的时候我们就分头追杀了啊,樊大哥还没回来吗?他应该比我早回来一步啊……” 虞周心头有些不舒服,赶紧追问:“你们到底杀到哪里去了?为防孤军深入,不得远离大军五里是不是我特意叮嘱过的? 你看看二里河在哪?他娘的距此足足十五里路,鬼才会跑到那里去运木头!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项箕低下头:“子期大哥,你别怪樊大哥,这次是我放开手脚以后没能收住,要怪就怪我吧……” “咱们是一支军队,不是过家家,犯了错也轮不到我来怪罪谁,你先跟军法见过面之后再说吧,现在我问你,樊哙到底去哪儿了?!” 项箕一抱手:“他说要去寻找秦军的罩门,不管了,我这就去把樊大哥寻回来!” “回来!滚去弄干净身上处置下伤口,樊哙那边我另行派人寻找!” “我没受伤,这些血都不是我的……” “那也快滚!” 第二百零四章 将军不好当 身在战场需要比拼的不仅仅是兵力多寡、武力高低、智谋高下,有时候,运气也是一种至关重要的成分。 有太多战功卓著的名将因为一点不起眼的小事身死道消,运气好了,有身中数十箭仍然活蹦乱跳者,运气不好,一颗小小的石子儿都有可能要人命。 虞周来此许久,他最最不敢相信的就是据某处记载,某个人应该有多少寿数、最后落得个什么下场。 人生是一趟单方向的旅行,如果可以重来一遍,没有人敢说以前走过的路还会是相同的经历与结局。 因此,他活的无比认真又尽心,对待身边的伙伴更是如此。 游击战即将结束,樊哙出乎预料的没有按时回来,依项箕所说,他去寻找秦军的弱点了,这才是最让人担心的! 一支健全的军队如同一个巨人,还是武功高强的那一种,罩门岂是那么好找的?!更何况樊哙为了引人注目特意擦拭过盔甲兵器,就他现在那副骚包样子怎能悄无声息探知重要军情?! 所以军情反馈回来之后,虞周的第一反应就是樊哙有可能中伏了,不怪他不往好处想,实在是此情此景太像诱敌之计,不由得让人担心! 打发走了项箕,再对着身边苍头或者年少的军士们打量片刻,虞周顿时有了决断,却感觉心中更加苦涩难当,反悔的念头一个劲往上冒。 不遵军令、贪功冒进,这些都不是见死不救的理由,军中之人大多护短,要按他们的逻辑行事,要杀要剐都要先把人弄回来再说。 不过啊,这样的逻辑适用于伍长、什长、百人将、千人主,唯独不适合一军主将。 伍长、什长的袍泽弟兄还算少,军法与残酷的战场都在逼迫他们抱着团才能活下去,有功同赏有罪同罚,少了哪一个伙伴也不行。 但是将军不一样了,他必须要从大局的角度考虑问题。什么是大局?相对于一两个人的性命,全军的安危就是大局,相对于一场遭遇战的得失,最终的成败才是大局…… 为了大局,区区个人是可以牺牲的,为了大局? 一场战役甚至可以故意输掉…… 大局为重,短短的四个字却是将军们成长路上必须要过的一道坎儿,慈不掌兵是怎么来的?就是在一次次抉择之中把心肠磨练的又冷又硬? 最终登峰造极。 虞周忽然发觉自己把背嵬营控制在两三千人是很有必要的? 因为这样一来就不用考虑那些左右为难的取舍。 骤然接管大军是一种信任? 项籍那边就不用说了,更重要的是有了上万将士把性命托付出来的那种沉重感,怎么能辜负每一个人?! 救樊哙? 意味着维持许久的局面很有可能被打破? 到那时全军都要被拖入一场准备并不充足的决战,胜负难料;不救,对于良心和感情都是一种凌迟一样的煎熬? 左右为难之下? 虞周甚至觉得如果被困的是自己就好了…… 日头越来越低? 余下的时间不多了? 必须尽快把抉择付诸于行动? 张了几次嘴之后? 撤军的军令却迟迟不能说出口,他算是想清楚了,看来自己真不是一个好将军的材料,顾虑太多。 “全军拔营!” 趁着太阳还没彻底落山,虞周对着自己越来越长的影子艰难喊出这句话? 樊哙至今未归? 是死是活只能交给命运了…… 令出如山没什么好商量的? 众将士立刻有条不紊的收拾家当准备撤军? 借着这个间隙,他还想另辟蹊径做一下努力。 “主公,属下无能? 未能查探到樊将军下落,据他的部下称,樊将军此前似有所察,率领数十亲兵过河之后再未显踪,很有可能已入秦营!” “已入秦营?潜进去还是被抓进去?” 虞周心烦意乱,反问两句之后皱眉思索。 对面之人却误会了他的本意,抱礼应道:“请主公放心,属下一定加派人手探查,只需两日,必将樊将军或者他的首级带回!” 就像将军与伍长的想法大不相同一样,井木犴的逻辑同样与军中之人有着很大偏差,身在暗线情报为先,现在这种局面摆在他的面前,井木犴首先想到的就是降低楚军军情外泄的可能。 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信任与情感都是次一级的选择,三木之下缘何不求,只因他们见识过太多严刑之后的背叛,因此行事缺了些人情味。 虞周没有纠正井木犴的逻辑,却纠正了他此时的想法:“我要见到活的樊将军,最好是一根头发丝儿也不能少! 这样吧,你回去之后即刻选派人手探查消息,人能否救出来我先不强求,但是一天之内必须要有樊将军的准确下落,知否?” “喏!属下明白!” 井木犴抱着拳头刚要告退,就听虞周继续补了一句:“上次听燕恒提起交战之地渗透困难,宿卫在外黄有多少人手可以动用?” “若是主公想在此地查找个不太重要的人或者消息,属下可以保证三天之内必有结果,如果主公想从秦营之中救出樊将军,属下只敢作保六十七人可以一用。” 虞周念头一转,马上明白他的意思了,战乱之地秩序不存,想要拉拢人手打探消息简直不要太轻松,但是这种人没有几个真正靠得住的,托付些重要大事自然不成。 “我知道了,你去吧。” 来无影去无踪,井木犴无声无息的消失不见了。 虞周跨上马,调拨了马头率领大军踏上归途,一路走一路回头,他一个劲琢磨到底用什么办法才能换回樊哙。 想想现在楚军的家底儿,战俘倒是有不少,如果秦军愿意交换的话可以试试看,就是派谁去游说有点为难,真不行的话,可以借用一下刘邦的人? 只可惜没有俘获秦军的重要军将,否则成功把握还能更大一些,也不知道现劫一个是否来得及。 不过想的再多却有一个共同的前提,那就是此时樊哙确实是被生擒了,如果不然,很难想象那个胖子会在秦军重重包围之下抗争到什么地步,而秦人有没有耐心全须全影的拿下一个活蹦乱跳的反贼头领,谁都没底…… 将为军心,虞周坐在马上皱了一路眉头,军士们也没几个胆敢高声喧哗的,倒是几条见不到主人回来的军犬时不时吠上两声,听上去颇让人心底发紧。 几个念头转动之间,殿后的偏军也赶回来了,据回馈,秦军并未追赶而来,真不是什么好消息…… “子期大哥,我听说秦人没有追来,是不是他们拿到了樊大哥有恃无恐,这才轻视我军?” “你怎么会这么想?其实樊哙在你安顿部下的时候回来过,只不过后来忽然又有紧急军情,我又将他派出去了。” “我才不信,这套说辞骗骗其他士卒稳定军心还可以,想蒙我?没门!你倒是说说又将樊大哥派到哪里去了?” 虞周没惯着他:“这是什么话,军机要事难道可以随意泄露吗?你小子身上还有军法未曾执行,这是又来多讨一顿板子?!” 项箕气势稍减,解释道:“不是,主要是樊大哥平时颇为照顾小弟,此次共同执行军务亦是如此,如今小弟回来了他却不见踪迹,我有点担心……” “看你围着吴家女打转的时候色胆包天,我还以为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呢。 这样也好,不枉樊大哥对你多番照顾,不过此事不用你跟着多费心神,我已经有了安排,该让你知道的时候必不隐瞒,先回去吧。” “这样啊……” “哦对了,今天回去之后抓紧时间吃点饭然后补一觉,有些事提前告诉你也无妨,今夜恐怕是睡不成了。” “秦军会来袭营?!” “不是。” “我们今天趁夜袭杀秦军?!” “也不是。” 项箕眼睛瞪的溜圆:“子期大哥,我一直视你为兄长的,我可不是子晳那种人……” 虞周听了满头青筋乱跳,狠狠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计,吼声如雷:“你这一天天的都学什么了?怎么开窍之后变得这样龌龊了? 实话告诉你,今天夜里全军都别想睡觉,明白了吧?!你要是敢提前泄露出去一个字,我把你剥光了吊在树上打!!” 说起这些,项箕再也不去想他的吴家女,瞬间变脸成为满面讨好,眉开眼笑问道:“那是什么呀,先告诉我一声呗,我保证不跟任何人说!” 这是个很好的拿捏这小子的机会,不过虞周懒得跟他卖关子,直言相告:“回去之后尽快造饭安歇,等天色彻底黑了,咱们再将旗帜换一下,还有一场埋伏要打。” “半夜埋伏?!埋伏谁呀?!还有为什么要换旗帜,这要换成哪家的旗子?” 虞周加快驱动战马,噎着风回道:“换成上将军大纛,谁也不埋伏,埋伏人心!” “什么意思?” “你看我军现在兵力如何?!” “自保有余、进取不足,如果兄长还在这里,咱们不会像现在这样捉襟见肘。” 虞周撇了一下嘴巴:“只是堪堪自保而已,何来有余? 以寡击众的阵仗即便赢了也是损失颇重,接下来根本无力反击,算起来还是输掉战谋。 所以我决定虚张声势一番,咱们打上上将军旗号趁夜悄悄埋伏于外黄城外。 待到明日清晨,再从秦人的眼皮子底下大张旗鼓撤去伏兵。 这样一来,他们必定以为上将军仍在此地并未离去,兵力两两相加能使秦人有所顾忌,战事便可迟一些来到。” “咦?还可以这样?好像是能骗过秦军……” 虞周再度驱赶战马加快步伐:“少废话,依计行事!” …… …… 兵者诡道,说白了就是用兵之道讲究个狡诈欺骗,三十六计的本质也不过是三十六种骗人的办法而已,骗得敌人不知我方真实目的,骗得敌人自毁长城,谁能骗出个比消此长逆转攻守之势,那么此人一定可以称作一时之将。 缺粮的拿着一包包沙子当做粮草骗人骗己,从锅灶等细微之处骗得敌人不知己方真实兵力,至于拉着士卒白天回营晚上偷偷再走一遍虚张声势,简直就是虞周这一次作为的模板。 不过这样的事情并不容易做到,想想如何使上万人遮掩行迹,又会让人费去无数心神。 就在太阳把半张脸埋进西山的时候,楚军终于踏着余晖回了营,项籍领兵走后显得这里稍有些空荡荡,再看到刘邦,却又让人瞬间感觉心里被塞得满满当当。 埋锅造饭,倒头就睡,项箕这样得混小子还能不管不顾补充一下精神体力,虞周可不敢这样心大。 悄悄撒出斥候探查一下秦军动向,布置今夜守营的人马有备无患,再将各部旃旗换上一个遍,找韩信来穿上项籍的盔甲稍作打扮…… 这些事情通通忙完 之后,夜色早已油墨一样浸染了整片天地,而楚军也已如同归巢的鸟兽一般安静,只显得营外那片黑暗格外粘稠。 “怎么样,秦人有何异动没有?!” “回禀主公,自从我等撤军之后,他们埋锅造饭并无异常之处,属下遍查周围,疑似秦军斥候者早已肃清,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外黄那边的宿卫传回密报,秦营之中好像并未发现樊将军踪迹,他很有可能没有被虏。” “好像?有可能?军情什么时候可以用这种词汇描述了?!” “主公恕罪!属下接令之后火速派出人马探查,但是从秦军的反应来看,不像是有所斩获的样子。 宿卫之中有位兄弟联络到了秦军长史司马欣的常随,此事应当不假!” “司马欣?仔细说说。” “主公常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属下对此时刻铭记于心,秦军诸将章平气量不大,董翳为人刻板,唯独这个司马欣贪图些金银财物。 属下想着此人所属应当与其类似,因此遣人投其所好终于成事。 据那人说,秦军今日并未俘获我军重要军将,属下不放心,特意细问之后发现身型相似的胖汉也没有被秦抓获,因此樊将军很有可能未陷敌手。” “好,此事我记下了,你也算有心了,亥时已至,动身吧!” “喏!” 第二百零五章 好戏要开始了 天气渐渐转凉,蚊虫少了许多,可是此时的气温远远未到入蛰的时节,因此楚军故布疑阵的这一夜也是各种蚊虫鼠蚁的最后一顿盛宴,着实让人吃尽苦头。 其实啊,偷梁换柱这种事情最关键就在于一个偷字,能够瞒过秦人的眼线来到外黄城外,虞周的设想就已经完 成了一半,至于秦人是否相信这是另一支楚军蛰伏了一夜,还得看天亮之后大伙演技如何。 做戏要做全套,埋伏就要有埋伏的样子,明火执仗是不行的,因此艾草这种驱蚊利器根本没法派上用场,好在后半夜越来越冷,恼人的蚊虫总算攻势稍缓,这才使得楚军松了一口气。 好吧,松了一口气的其实只有虞周一个。 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虞周虽说该上阵的时候上阵、该行军的时候行军并未丢掉吃苦耐劳的优良作风,可是随着水涨船高,他再怎么与士卒同进退也不可能做到待遇完 全相同。 因此在任劳任怨这方面,他还是不如身边的大头兵们更加逆来顺受。 不仅如此,虞周还发现在这个相对原始的环境里,无论是人还是什么都显得格外耐操。 比如有的家伙受了伤,一尺长的伤口也不说缝两下,只拿酒精从这头抹到那头就算完 成了所有疗伤步骤,奇就奇在过后居然屁事儿没有…… 还比如现在这都十月的天了,蚊虫发起疯来,几乎可以抬着人飞走…… 旺盛,极度顽强旺盛的生命力,太祖曾在论及体育的时候说过“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看看当下这群人,这身板底蕴才是真的野蛮到了极致,让人羡慕得不行。 一夜很快过去,楚军将士们前半夜饱受各种吸血生灵困扰,后半夜又在寒风中拥成一团苦捱,即便是这样,仍然有许多人混不把这小小烦忧放在心上,脑袋一点一点睡得香甜…… ……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只带来一些看上去似乎有的暖意,青纱帐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凝结成露珠洗去尘埃。 场景很美,但是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来说,又湿又冷可不是什么好体验,铁甲、皮甲、铜剑、木弓全都像是从九幽之地刚刚拿出来似的? 一个劲吸取主人身上的热量。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即使是这样,楚军仍未卸甲? 枕着箭囊干戈熬过一夜? 许多人眼带血丝。 虞周做了几个扩胸活动一下上半身? 然后弓着步子压腿缓解四肢涨麻,在他身边,越来越多的军士睁开眼睛? 整支大军也像解除了冬眠的黑瞎子一样苏醒过来? 寂静之中带着一丝暴戾的起床气。 大楚将士们这样焦毛恼火还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人才知道此行的真实目的。 大多军士们从始至终都以为这是一场真正的伏击,枕戈待旦熬了半宿? 谁想秦军压根没有出现? 简直不要太上火! “这是哪个猪油蒙了心的杀才探来的军情?我就说秦军不可能大半夜用兵……哎哟……” 正在抱怨的年轻面孔话没说完 ? 就被人从身后一脚踹在屁股上摔了个马趴。 踹人者毫无行凶的心虚自觉? 黑着老脸沉声道:“就你聪明? 将军们不比你想的多? 既然大伙深夜来到这里? 那肯定就有这么干的道理,秦人凶残狡诈,这次忽然出尔反尔了那也说不定。” 年轻者爬起身,拍打着身上泥土四下瞅了瞅,眼看着周围一圈全是赞成老卒所言的面孔? 随即灰溜溜的打算息事宁人。 老卒又在他后脖子一拍? 接着道:“愣娃? 知不知道老叔刚才救了你一命?! 你看你看? 还敢跟我瞪眼!十七禁五十四斩之中明明白白写着诽军、探军都是大罪,这当兵吃粮啊,最好什么都别想? 上将军不会亏待我们的!” 年轻气盛的家伙这下彻底没脾气了,抱了抱拳头以示此情记在心上,然后随着众人一起整顿衣甲啃食干粮。 传、帮、带,人类就是这样薪火相传生生不息的,老少之间言传身教,袍泽之间互帮互助,再加上一只领头羊,军队把这种传承方式贯彻的更加有深度。 这点小小的细节进不了虞周的耳朵,他此时正在聆听斥候回报秦军的一举一动,现在还不到开城门的时辰,敌明我暗的感觉那是相当好。 项箕坐在对面,正在用指甲把身上的蚊子肿包一个一个掐成十字形状,听得不耐烦了,他头也没抬说了一句:“子期大哥,你也太小心谨慎了吧,秦人这会儿肯定还没醒呢,哪像我楚军昨夜这般辛苦?” “如果你哥在这里,他一定不会像你这样说废话,行军打仗比的就是个胆大心细,这种事情再谨慎也不为过。” 项箕察觉到虞周的心情还不错,他还察觉面前这位兄长似乎对于自己掐肿包的举动十分感兴趣,因而轻松回道:“如果兄长在此,那他一定会说自己负责胆大,心细什么的交给你和子房先生就好……” “少耍点嘴皮子吧,上将军可不像你说的那般,怎么样,一夜没睡还能撑得住吗?” “有什么撑不住的,还不就是立刻撤兵回营补觉去,我都猜到子期兄长的目的了。” 虞周摇头:“轻轻松松撤兵必会引起秦人怀疑,咱们走之前还要作势预扑一番,说不定还要小规模的短兵相接。” 项箕立刻精神百倍:“我不管,反正我要留到最后才撤,秦人胆敢追来,我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有志气,那我先交给你一件事情做……” …… 如果说雾气是青纱帐的面纱,那么袅袅炊烟则是一座城池的呼吸,当面前的城池呼吸加重的时候,也就证明它即将如同春睡的美人那样苏醒过来。 城门洞开之时,虞周特别注意了一下时间,跟以往没什么不同,看来秦人并未察觉自己这群人存在,甚至连往外派出斥候的时间也不差分毫。 经过游击战肆虐之后,对方的游骑明显稀疏很多,看到一个个骑士驾着快马开始履行职责,虞周面无表情的看向他们身后,在那里,一座座秦军营帐如同雨后春笋般排列的密密麻麻。 他在等,等一个恰当的时机暴露自己,最好是占一些便宜再走,这样才不会引来秦人更多猜疑。 日头渐渐升高,大地回暖之后照样显得有些冷清,随着马蹄扬起的烟尘钻入密林再也消失不见,更显得这种冷清有些凛冽的味道,给人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项箕去而复返,满脸红光像是刚刚喝过烈酒,见到虞周咧开大嘴,声音更比平时高亢三分:“姐夫,我办成了!那些秦人游骑一个都没跑掉,你是不知道啊,刚开始的时候……” “行了行了,往东的道路就那么两条,有心算无心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还有,在军中要叫司马。” “是,司马,就在刚才……” “那座桥动过手脚了吗?” “都办好了,刚才那些秦人……” “你这一来一回没有被人发现吧?” 连续被噎了三次,项箕终于降了些兴奋劲头,闷声回道:“没有…不过有些百姓恰好出门劳作注意到我等行踪,我都给抓回来了……” 虞周追问:“人怎么样,没伤着吧?!” 项箕有些不满的嘟囔:“怎么会,有约法三章在,谁敢滥杀,司马也不问问我军伤亡如何……” “办这点事情再有伤亡,那你也不用混了,这样,你现在去将那些百姓过问一遍,看看其中有没有秦人。” “对啊,子期大哥不说我还没想起来呢,我这就去办,保证一个秦人也不放过!” “慢着,不是让你去下杀手,而是我对这些人另有安排。” 项箕疑惑:“什么安排?” “如果是三秦之地迁徙过来的百姓,那就把他们放了……” “什么?!是秦人反而会被放走?!子期大哥,你没事吧?” 虞周懒得跟这小子解释那么多,沉脸回道:“对,你可以把这个条件告诉他们,只要是来自三秦之地的百姓,就可以当场释放。” “我想不通!秦楚之间的恩怨早已罄竹难书,我们不虐待他们就是好的了,为什么还要当场释放秦人百姓? 再说了,如今正值两军交战,放走这些百姓走漏了我军风声怎么办?!” 虞周觉得这事儿还是得亲自来,随即说道:“算了,你跟我一起吧,记住,只准带耳朵带眼睛,不许用嘴,我做什么你都不许发问,明白了吗?” “可是……” “这是军令!” “喏!司马!” 他们俩一前一后来到关押那些百姓的地方,只见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面色惊恐的看着二人。 虞周和善的笑了笑,对那些人道:“在下姓虞,乃是楚军的左司马,今日委屈各位乡亲至此,还请稍安勿躁听我一言。” 这时候,一个黑黝黝的老汉似乎鼓了很久勇气,越众而出颤巍巍道:“贵人,你们都是做大事的人,小老儿上有老下有小,你就放我们一条活路吧……” “瞧这位老叔说的,在下本来也没想把你们怎么样啊。” “此言……当真?” 虞周点头:“当然了,不然我一个堂堂大楚司马,专程来见诸位又是为什么?!” 这话一出口,这些百姓明显的通通放松下来,他们想了想确实是这样,如果楚军真的要把自己怎么样,的确犯不着大费周章以后再派位尊如司马者前来会面。 对于楚人目的究竟如何,还是那名老汉多想了一层:“贵人可是有事情要交代我等去办?!” “是有这么点事,不过在此之前还是要委屈诸位在此逗留片刻,至于事情嘛……还需要诸位有点胆量才行。” 虞周这么说完 以后,眼前的百姓彻底安下心了,他们不怕自己被利用,就怕没有用处反而会被肆意对待。 如今瞧着对面这位是个和颜细语的,在加上当前境遇并不难以理解,全民做过更卒的年月,谁还不知道为什么被抓呀! “贵人宽厚,我等必定终生念念不忘,小老儿无意间冒犯大军,愿为驱使。” “是这么回事,我军呢,暂时不想暴漏行踪,所以只好委屈各位,过后一定会让各位平安归去,至于补偿呢,每人一斗粮食,如何?!” 补偿?遇到这种事情,没人敢提补偿的事情! 所以虞周越是这样,他们心中反而越没底,老汉咬了咬牙,再度开口:“不知贵人有何交代,小老儿一定竭力完 成!” 虞周抬手拿过来一沓子纸:“这东西叫做传单,跟布告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上面写的是我大楚征讨暴秦的檄文。 诸位都是此地土著,想必趁个空子张贴此物应该不难,所以在下的要求就是每人必须领走十份,将其尽量散播,怎么样,不算为难吧?!” 奸细罪名不是那么好担当得,被人抓到就是个死,百姓们相互对望一下,满脸都是惊惧和无奈,你看看我、我看看他,却最终无人开口。 “怎么,有这么为难吗?看来我只好另外找人了……” “贵人留步!”老汉迟疑片刻,沉声说道:“小老儿年纪大了,这桩事情可否由我一人接下?” “在场一共十六人,那就是一百六十份传单,我的设想是一人至少使得两人通晓檄文,怎么,你能让三十人尽皆知晓吗?” 这就不是传单,而是催人命的信符!诽谤都可以族株,再散发散发那得牵连多少人? 老汉额头冒了半天汗水,终于低下头不再说话。 虞周见状轻磕案几,继续说道:“好了,正事咱们说完 了,现在还有一桩事情等着诸位,你们之中,有谁是从三秦之地迁西而来?!” 刚被硬生生逼着认了一桩祸事,现在更没人敢说话了,虞周继续道:“只要谁能证明自己是秦人,刚刚的事情不仅可以不算,此人还会被立刻放归回家,虞某绝无虚言!” “……” …… “贵人,小老儿想不通……” 虞周笑眯眯的:“不用你想通,知道商君立木取信的典故吗?我现在就在找那根木头。” 也许是一松一驰之间让人降低了心防,也许是被当做奸细处置的后果实在太严重,此话一出,立刻就有人低声说道:“额是秦人,咋咧……” “来人,送这位壮士回家!” 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两个膀大腰圆的楚卒进来带走那人,看架势,也不详加求证,说是去放人了没人敢信,一时间场面再度沉默下来。 “其余诸位呢,没有秦人了吗?” “我们都是楚人,楚人……” 虞周点了点头:“那你们就在营中稍候吧,时候到了自然会放尔等归去。” 说着话,他又带着项箕施施然而出。 刚走出没多远,项箕实在忍不住了,开口就问:“子期大哥,你这是要干什么啊,我怎么看不懂?! 为何你一边说着不要伤害百姓,一边又对他们逼迫至此? 还有,你这样强硬派发传单,怎能有用?!他们回去就扔了你也不知道啊……” “我就没想着传单的事儿,等着吧,好戏要开始了……” 第二百零六章 有埋伏 人们常常以化学反应来形容爱情之类的情感触碰,说到底,那也仅仅是人心激荡的一种方式而已,人心复杂多变,区区一两句话根本解释不清,哪怕是专门的一门学问,也只能对其剖析万一。 就比如人在绝望惊惧的时候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不同经历者会走上不一样的道路。 虞周这次亲自露面,带给这几个百姓的不是温言相劝、鱼水之亲,而是以强人所难和笑里藏刀狠狠的推了他们一把。 特别是那个自称秦人的家伙不知被带到哪里去之后,这些百姓甚至觉得这位楚军司马出尔反尔,众人落到这么一位手里,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情绪、境遇、秦楚、生死,把这些搅和在一起发生化学反应,鬼知道会产生什么,就连虞周这个始作俑者,也只能尽量掌握可控因素,然后说一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有点麻烦的是……想不通其中关键的项箕干脆化身成了小尾巴,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不胜其扰…… “姐夫,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我应该什么样?!” “我说不上来,范阿公说你妇人之仁,他还说你的想法很古怪,对待贵族与庶人居然是一视同仁的……但是今天这事儿,我觉得不应该是姐夫的作为……” 虞周吧嗒一下嘴巴:“应不应该我都已经做了,还能怎样?” 项箕很认真的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笃定道:“所以此事一定别有内情,不过我猜不透,姐夫你就告诉我好不好……” “你怎么忽然好奇这些蝇营狗苟的事情了?我记得以前说起这些你就会犯困的。” “是父亲,他让我呆在姐夫身边好好学学,父亲还说姐夫是天下间难得的智勇双全之辈,要我以此为范而自勉。” 虞周没想到自己也有成为“别人家的孩子”那一天,看看眼前稚气未脱的小脸,再想想项梁日渐兴隆的气度,他一时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虞周悠悠回道:“项叔父过誉了? 你若有心,便于发现此间蹊跷并不难寻,那些百姓当中其实还有秦人? 我的目的就在于他们。” “还有秦人?!” “一方水土一方人啊? 三秦之地孕育的百姓与楚人还是有着很大不同的? 这一点你要自己发现,我不会细细赘言。 至于我这么做是为什么……耳听不如眼见,一同去看看便知。” 两个人说着话? 放轻脚步重新回到关押那些百姓的地方? 项箕忽然一声惊呼:“武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武戚笑了笑:“刚刚回营,听说你们正在此地? 我马不停蹄就赶来了? 看样子没有错过好戏? 幸甚。” 虞周拿嘴巴示意一下远处? 放低声音问道:“怎么样? 他们有异动吗?” “身在大军之中? 只怕有想法也不敢付诸于行,属下并未发现这些人有所异常。” “时间不等人,那就把看押的军士统统撤去吧,如果还不行,再派人乔装扮作分离出来的那人模样? 做一场刑讯的好戏再行逼迫一番? 生死攸关? 总会有人铤而走险的。” “喏? 属下这就去安排。” 项箕越听越糊涂,却聪明的没有发问。 过了没一会儿,只见刚才被楚卒架走的那人再度出现了? 这才眨眨眼的工夫,好端端的农夫就大变了个模样,披头散发叫的凄惨不说,土色的粗布衣衫更是变成一条一条裹在身上,露在外面的皮肉一个劲泛起殷红,显然是刚刚受过重刑。 项箕见状本想上前,想到虞周之前所说的话,他又生生刹住脚步站在原地观察起来,看了片刻之后,傻小子难得的灵光一闪,立刻发现些许不同。 “姐夫,这恐怕不是方才那人吧?!” “有点小聪明,多久发现的?” “嘿嘿嘿……”项箕傻笑片刻,继续说道:“扮的挺像,不过那人只惨叫却不开口说话,还是有些美中不足……” “少在这充当大尾巴狼,这扮相糊弄那些百姓足够了,要知道,他们可不会像你这般气定神闲观察半天,更不会提前得到我的提示!” “姐夫英明!” 虞周没有继续接茬,因为他知道项箕对于怎么称呼自己还是有些不同的,叫兄长,多半是要问一些需要答疑解惑的正事儿,叫姐夫,说明这小子正在嬉皮笑脸的套近乎,结果最近项箕忽然口风大变,这是想免无那顿军棍啊,不能太惯着! 几个念头的工夫,真真假假的戏码正式上演,说实话,对待几个百姓还要费尽心思确实有些大材小用,所以虞周对此并不担心,他趁机寻了些露水,有一下没一下的敷着熬了一夜的眼睛,只用耳朵关心事情进展。 “司马,那些人果然开始窃窃私语了,似乎有所图谋!” “回禀司马,他们刚刚试探了我军监视。” “司马,人溜了!咱们追不追?!” 虞周睁开眼睛:“过两刻钟再开始追,小心点,千万别追上了,走了几个?” “走了四个。” 虞周点了点头表示知晓,然后静静的等待着事情发酵,秦军发现自己的斥候全都不见了需要一点时间,同样的,方才走脱的几个人回去告密照样需要一个过程。 日上三竿之时,这场紧锣密鼓的大戏终于像虞周预期的那样进入正规剧情。 秦营出兵了,人不算多,但是据探马回报这只是其中一支而已,另一支秦军仅仅百人,精心乔装过之后直指楚军身后,两支秦军同样给人一种懈怠松散的感觉,却也有所不同。 “武戚。” “喏!” “这一支百人队定是秦军精锐,还是你亲自领人接下来我才放心,记住,不管他们想干什么,一定要让这些人不能成事就对了!” “司马放心,末将当以人头担保,定让这些人有来无回,知道我等厉害!” 虞周又叮嘱一遍:“我们能够想到在桥上动手脚隔绝追兵,秦人自然也能想到提前一步下手断绝我军后路,因此这些人的目的不言而喻,你拖住他们之后务必时时留心,免得精兵之后又有精兵,断了自家的退路。” “喏!” 武戚做事还是很让人放心的,扬了扬手中臂盾之后,他便领命而去。 项箕瞪着眼睛想了半天,灰心道:“我觉得我还是练好剑术就足够了,跟上姐夫的想法真的好难啊……” 虞周未置可否,翻身上马就准备引动大军,待到远处的烟尘清晰可见之时,他对项箕激道:“练剑如同磨剑,现在磨剑石来了,敢不敢随我一起吞掉秦军这支诱饵,毁掉他们的鱼钩?!” “有何不敢?!秦人欲以狡诈谋算我等,遇到姐夫是他们不自量力,秦军欲以凶蛮欺我楚人,遇到兄长是他们班门弄斧,项箕不才,愿为楚军先锋!” “哈哈哈,嘴上一套一套的,还敢说自己不会动脑子?!走吧,去给秦人留下个教训!” “喏!” 一令既出,全军随之而动,楚军屏气凝神做好了所有准备,近万张跃跃欲试的面孔之中,也有一人满脸晦气…… “我说虞司马,为什么你每次想起在下的时候,总是让我冒充你们的上将军呢,你就不能单独想起韩某?” 看到一个身长近九尺的汉子满脸幽怨还是很惊悚的,虞周讪笑:“嗳~韩公子乃是王室之后,在下不敢高攀。” “得了吧,我算是看出来了,你那句话没说错,这落地的凤凰确实不如鸡啊……” “呵呵,韩公子妄自菲薄了。” 看到虞周敷衍之意十足,再想想多次示好均被项籍无视,韩王信嘴里发苦,却奈何身边一个可用之人也没有,甚至为了自身安危,他不得不在楚营一直盘桓,寄人篱下不好受啊…… 就在他打算借助张良同乡之名继续套套近乎的时候,只见虞周脸色一肃抽剑在手,对着身后低呼一声:“戒备!” 霎时间,楚军刀剑在手身子伏低,择人而噬的模样像极了猛虎将要捕食之前遮掩行踪,韩王信抬到中途的手臂几次犹豫,终究没敢落在虞周肩头,而是悻悻的拍了拍身上盔甲,心中更加苦涩。 秦军显然得到过告诫,到了青纱帐边缘就此驻足再也不肯前进一步,再看看他们准备随时拔腿就走的样子,虞周更加确信,眼前这些人的目的一定是拖住自己,等到楚军后路断绝之后,那才是真正得狂风暴雨要来之时。 想到这里,他干脆下令楚军撤去所有伪装,随着一通鼓响彻天地,绣着“项”字的大纛高高竖起,无数精兵猛士纷纷钻出蛰伏之地,与此同时,一轮箭雨率先对着秦军当头罩下! “有埋伏!” 第二百零七章 大结局 “有埋伏!” 说时迟那时快,秦军刚刚反应过来,便有无数箭矢如雨一般落下。 楚军占得先机,虞周脸上泛起一丝喜色。 事已至此,胜负的天平已然悄悄倾斜了那么一丝,只要接下来依计行事,那么接下来的算计便都能成! “听我号令……” “轰隆隆——” “轰隆隆轰隆隆……” “什么声音?!” “怎么回事?!” “斥候速速查看,可有秦军援兵!” 正当楚军攻势一缓的时候,身处变故之中的秦军更加摸不到头脑。 此时此刻,如果有人从天上往下看,就好发现这片草丛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地洞。 只可惜楚军没有看见。 而秦军也被楚军的突袭扰乱了视听,陷在半人高的草丛里不知所措。 当是时,地洞如同墨汁滴在水中一般渲染开来。 人仰。 马翻。 各种各样的吼叫嘶鸣充斥着天地之间。 虞周瞳孔一缩,不祥的预感越发萦绕心头。 “撤!快撤!” 他的反应很快,只可惜天地之威远不是区区人类可以抗衡的。 大地在塌陷。 绿莹莹的草地由内而外变成了黄褐色的模样。 如同一张干涸的大嘴,迫不及待的侵吞地面上的所有生命。 “司马小心……” 喊话者刚一开口,岂料他自己便已身陷洞中,那声充满关怀的提醒,也由此拉长了音调,变成了满含恐惧的惊嚎。 虞周再怎么坚强,也见不得这种场面,他手上一挥打算驱动战马。 谁料马鞭刚刚举起,他就觉得身下战马猛地一歪。 再然后,连人带马一起向着那无边深渊一样的地洞里滑落下去…… “我……” “司马!!!” “快救司马!!” “快来人那!” “快来救司马!” 力不从心的自救者比比皆是,脑子里乱成一片的救人者奔走徒劳。 前后不过片刻的工夫,这片生机勃勃的大地便已成了一道伤口。 更可怕是,地缝中隐隐开始冒出浓烟。 失足落入地洞中的秦楚将士,再也没有一人逃脱出来。 甚至,连个出声求救的都没有。 看到这一幕的幸存者知道,掉进去的所有袍泽,都完 了…… 秦军的小股偷袭军队,因为处在地陷的正中央,此时已然全军覆没。 而楚军,旗帜落了一地,也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双眼无神的看着地洞,仿佛魂儿都被吸走了。 “完 了……” “完 蛋了……” “全完 了……” “大楚……就这样完 了吗,将军回来,我该怎么交代啊……” “虞司马陷进去了……” “上万楚军陷进去了……” “就连上将军的兄弟,项箕小将军也陷进去了……” “上将军能饶过我们吗?” “就算上将军不追究,还有项梁将军……” “完 蛋了……” 几个残存的楚军士卒嘴里喃喃着,手中触碰到冰凉的武器,打了个冷战,回了回魂。 再然后,几位残军心有灵犀的举起宝剑,横在脖颈之间。 “将军,司马,小的来陪你们了……” ……… …… … 是年。 楚军万余抗秦精骑失陷于天灾地祸。 同葬者,还有秦军数千精锐。 (本书完 )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