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男二扶正系统(快穿)》作者:南斐重璃 文案: 谢嫣身为L-007系统的第一任宿主,一上任就接到高难度指令。 无情系统强迫她踹翻渣贱男主的主角光环,将原世界的炮灰男二扶正上位,并助他们抱得女主美人归。 被当成弃子的嫡长子、被敌国以美人计算计的强国帝王、眼盲的宫廷画师……谢嫣兢兢业业帮男二们结果掉渣男主,俘获女主芳心后,这些男二看她的眼神却忽然微妙。 嫡长子隔着书案对她展颜:“嫣儿,我要娶你做正妻。” 帝王缓缓将她逼至凤榻:“爱妃,朕要立你为后。” 画师握笔抚上她的眉眼:“殿下,微臣想为你画一辈子的丹青。” …… 不堪骚扰的谢嫣崩溃:“辣鸡系统你出来解释一下!” 系统呵呵:“那就从了吧。” 阅读指南:所有的男二都是一个人,已定CP。 内容标签: 快穿 系统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嫣 ┃ 配角:男二们 ┃ 其它: vip作品简评 谢嫣死后绑定上一个“男二扶正系统”,只要扶正那些在原世界被男主女主炮灰的男二,她就能找回记忆重获新生。谢嫣兢兢业业帮男二们踹翻男主光环后,他们看她的眼神却陡然暧昧……复生回来的谢嫣震惊:原来男二们都是一个人!本文由多个任务世界构成明线,又辅以女主生前的世界为暗线,共同讲述男主与女主生生世世互相救赎的故事。文中人物刻画细腻,情节感人至深,值得一观。 第1章 谢嫣(上)   十二月的柳州,虽处于南地却并不位于北部的京城温暖和煦多少。   鹅毛大雪下了一天,直到夜里亥时方歇,寒风猎猎呼啸,树声婆娑,两厢一掺和,刮得人耳膜发疼。   正房屋里的一等丫鬟印惜挑起门帘向外瞧了几眼,大雪不再飘洒,青石台阶上白雪已积了半尺。就着里屋这一团不亮不暗的灯火看去,天际是灰蒙蒙一般的惨淡,远处的山丘四周罩了层若有若无的白光,直叫人心中生寒。   果真是多事之秋,怪不得京城那里传来要冲喜的口信。   印惜忽然想起这段时日搬入二进院的那位主子,眼底不自觉带了一抹讽刺讥嘲,低声向一边嘱咐:“地龙烧得再旺些,莫要冻坏太太。”   几个负责加炭的丫头连声应承,手上的动作更加麻利。   印惜抱臂忍了半晌,心不甘情不愿又道:“再挑半篓炭,给那位送去。”   第二日天色依旧尚未放晴,今年冬日出奇地冷,竟还下起大雪,各家各户都需取暖,柴火木炭之类的物什一时尤为稀缺。   一车车炭火从北地拉过来,抵达柳州身价已然翻了几倍,谢府是柳州富甲一方的大户人家,自不会在意这点多余的银子,近日令他们阖府上下头疼不已的乃是另一桩事。   谢府掌管中聩的正房太太许氏合上管事送来的一摞账本,扭头问一旁恭恭敬敬侍立的管家:“老爷还未回府?”   “老爷回府已有一刻,眼下正跟人在正厅议事……”   “议事就议事,你吞吞吐吐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又是怎么一回事?”许氏有些不悦地搁下手里滚烫的雨前龙井,食指点着桌案,眼皮抬也不抬唤一边的印惜添凉水:“那野丫头的亲事还没定下?”   管事不敢隐瞒,拱手禀告:“老爷在正厅与人议的就是大小姐的婚事。”   许氏嫁入谢府做续弦做了五年,也忍了先夫人留下来的野丫头五年,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少爷小姐们都是金贵的主子,哪里受得了那贱丫头的拖累戕害,她大喜过望险些摔了茶盏:“说的哪家?是不是差了我们谢府不少的破落户?”   管事沉默须臾,深深低头作揖。   “……是京城的谢家本家亲自来说的亲。”   许氏目眦欲裂。   谢氏一族乃当朝独属第一的名门望族,世代享受皇族荫庇,子孙后福泽绵延,香火不绝。   谢家本家是谢氏几百年留下来的唯一嫡系,谢氏流传的古籍珍宝爵位全数由他们执掌,忠心耿耿报效历代帝王,从无贰心,深受圣上宠信,在京城百年是屹立不倒的唯一豪族。   他们在柳州的这一脉百十年前曾是谢家本家的二房,老太爷是谢家主母的庶长子,因不愿埋没于一众庶子庶女中,过了而立之年便从京城谢氏本家迁居到柳州经商,自老太爷病故,他们这些晚辈同本家也再无什么人情往来。今日突然上门给偏支嫡女说亲,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许氏越想越是妒火中烧,披上石鼠皮斗篷领着几个丫鬟匆匆赶去正厅。   屋外不知何时又下起雪,雪沙纷纷扬扬飘入抄手回廊,印惜担心主子受寒,殷勤地撑伞替许氏挡住四周乱溅的雪花。   许氏气势汹汹冲到正厅前,隔着绣云凤的厚重帘栊,京城贵客的朗声大笑听起来极为刺耳。   “那鄙人就同老爷这么定下了,京城的轿子年初一那日就来载嫣小姐入本家。”   许氏听到这一句愣在原地还未回过神,说亲的贵客已挑开帘栊迈出门槛告辞。   纵然许氏出身柳州富庶大家,也不知贵客一身的月白锦衣料子出自何处,更别提他身上悬挂的配饰。   贵客目光澄澈,嘴角蓄一丝疏淡笑意,既不狎呢也不孤傲,彬彬有礼,点到即止,行走之间衣衫鼓动飘然如仙,气质卓绝至极。   本家的,就算是个跑腿的下人,同他们这些偏支庶房相比都是云泥之别。   许氏打从心眼里生出一股悲哀,哪怕她娘五年前令她嫁给谢家做填房都没如此悲愤。待谢老爷送客归来,她急急忙忙扯住他衣袖诘问:“你要允了本家把谢嫣那个野种嫁去京城?”   “这个月你收起那些心思,好好待嫣姐儿,谢氏长老亲自讨她给君仪冲喜,”谢辉拂开她的手,刻意避重就轻,“不要再为难她伤了和气。”   谢君仪,谢氏最为惊才绝艳的嫡长子,七岁赋诗传天下,善音律善文辞,有“文曲神童”之誉,现今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却是谢氏最为年轻的家主。   许氏惊骇不已,印惜扶了一把才勉强稳住身形,她先是觉得荒诞,然后嫉恨道:“嫁给谢氏本家?谢嫣她也姓谢,同姓不婚,老爷你若开口答应,这等同族通婚的腌臜事以后叫我同几个孩子有何颜面在柳州活下去?”   谢辉转身抬脚走向谢嫣暂居在二进院的闺房,想了想还是决意安抚许氏几句:“嫣姐儿仔细盘算也不是我谢氏人,君仪身子自小就不利索,今年更是元气大伤,谢氏的几个长老想着还是给他娶一房妻冲喜,掐算一番竟算准我们这一支的女眷最同他相合,择来择去都是本族人实在不应通婚,正要作罢却看中了嫣姐儿,于是皆大欢喜成了好事。此事谢氏禀明圣上,圣上也允了,只需在族谱上改了嫣姐儿的姓就行。”   许氏身为谢府主母,自是知晓谢嫣身世。在她没嫁到谢府之前,谢老爷的原配还未病故,原配夫人生了一场大病再不能育女,便从娘家抱了个女孩养在膝下,这就是谢嫣。   谢嫣不是谢家之女却白白占了嫡长女的身份,处处给她许氏添堵,若没有谢嫣,自己的长女就是府里唯一的嫡长女,哪里还有谢嫣落脚的余地。   眼下谢嫣到了出阁的年纪,许氏费了一番力气才说动柳州一个死了原配的乡绅愿意娶她做填房,不想事情刚刚有了眉目却被谢氏本家横插一脚截了胡。   谢嫣因要说亲,才从原先的屋子搬到二进院里待嫁。谢辉对原配秦氏抱来的女儿尽管没什么感情,但商人重利,一则秦氏的母族同京城贵人还有亲缘干系,二则谢嫣是谢氏一族未来的主母,谢辉于情于理都要讨好她。   许氏为谢辉生下一女两子,三个孩子里她更为偏疼长女,长女喜欢的哪怕是星星月亮她也要摘下。   许氏在府里多番打压谢嫣,只要她闹得不过分,谢辉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去。她从谢嫣院子里撤了一半的丫鬟小厮,起初谢嫣还反抗过,但许氏变本加厉又减了她的月例,赏了她贴身丫鬟一顿板子,令她晨昏定省学做粗活,五年下来,这野种再不敢说个不字。   许氏看着谢辉渐渐消失在风雪里的背影,咬唇揪紧怀里的手炉子,带着乌泱泱一群丫鬟回了自己的院落。   长女谢语兰穿着缂丝牡丹花纹的对襟红袄坐在小榻上,领口处一圈雪白的兔毛,衬得肤色如玉,眸光莹莹。   谢语兰伸着小手撒娇:“兰兰要娘抱。”   许氏眼底的阴霾瞬间四散,宽了斗篷外袍,摘下钗环生怕硌疼了她,将谢语兰揽在膝头上,她柔声道:“今个可玩累了?”   谢语兰滴溜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打量许氏脸色:“她们说娘把那个野丫头嫁给个糟老头子,可是真的?”   许氏气得险些咬碎一口白牙,思量女儿在前又不愿露出分毫情绪,只挤出个笑:“她下个月就要出嫁,届时你就是府里唯一的嫡女。”   谢语兰放下心,抱住许氏保养得宜的细腰,脸颊靠在许氏胸口闭目养神:“定要把那野丫头踩在足下,我拿了她那么多东西,若她日后得势,定会不知好歹要将东西从我这里抢回去……”   怀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许氏让乳母把熟睡的长女带下去,独自翻看账簿慢慢计较。   许氏守到戌时,眼看灯烛快要燃尽,她迫不及待问印惜:“老爷怎的还未回来歇息?”   “回太太,老爷拨了几个陪嫁丫鬟给那位,眼下尚在那位的抱厦里叮嘱小厮差事。”   抱厦是主子吩咐下人琐事杂务的偏阁,谢嫣要嫁去京城本家,身份一时间水涨船高,谢辉也前所未有对她如此上心,许氏气不打一处来:“等她嫁走定要拆了抱厦!”   “太太莫要同她一般见识,不过是个畏畏缩缩上不得台面的养女,在京城那等地方定会被嫌弃嘲笑。奴婢送炭火时瞧了一眼,连小丫鬟打了她一巴掌都不敢惩治,能成什么气候?”印惜温声循循善诱,“她嫁给谢氏家主是高攀,别指望人家待她如何恭谨。”   许氏眼前豁然开朗,她怎么忘了,谢嫣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性子——在风起云涌的京城本家是万万活不下来的。   谢嫣出嫁那日,迎亲队伍蜿蜒柳州十里,柳州距京城太远,因此弃了大路改走小道,经过一处悬崖时,谢嫣所乘的马车突然有了异动,马匹发狂不止,嘶声四处冲撞,众人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疯马带着马车里的新娘子冲下悬崖。   谢语兰此刻蹲在谢府豢养的一只狼犬前,狼犬气息奄奄伏在地上,她摸摸狗惋惜地自言自语:“这玩意吃不死人,要是野丫头的马吃巴豆死了该有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  才第一章 ,懒癌晚期作者掏出一把速效救心丸无话可说。 第2章 谢嫣(下)   三月是草长莺飞的时节,京城柳木萋萋,晴川历历,残垣断壁一角的青苔逆着鲜薄光亮悄然滋生。   位于京城北端的祁云山山顶终年积着皑皑白雪,碧天映着苍茫的祁云山,碧色与白色遥相呼应,颇令人啧啧称奇。   山脚下早已等候了一列声势浩大的车队,为首的马车规制最为豪奢。   车舆由四匹乌蹄骏马牵引,骏马体格雄美,做工精良的当卢上刻着皇族印纹,车厢四角飞檐分别坠了一对玛瑙银熏球,车帘以云纹锦缎为内衬,又择纱绢作为外帘。料峭的寒风若有若无吹来,幔顶巍峨,銮声泠泠,车舆里的身影更是缥缈模糊。   小厮和下人早已趁着天亮将天石甬道上的雪扫尽,只余几抹细碎的雪沙,担忧路滑伤人又在台阶上铺了草垫。   然而侍从们此刻的脸色实在不太好看。   “她这个月来了五次,次次堵在门口,主上说过不愿见她,快些去请太太来打发她走。”   谢府建在京城之北的祁云山下,此处灵气汇聚、风水绝佳,偌大府邸囊括于祁云山绵延的山脊里,如同镶嵌在白缎上的一枚玉石,大气又不失毓秀。   沐泽皇恩百年的谢氏本家,一挥一毫都是勋贵华美,亭台宅院以琉璃为瓦,玉石为柱,积了薄雪的高墙向两侧绵延伸展,朱色的漆墙深深融入天际,影影绰绰仿佛没有尽头。   赤色府门正对高山环抱的一汪大湖,湖水常年不冻,水流潺潺,清澈见底。   湖岸两侧重峦叠嶂,峰石嶙峋,平静如水镜的湖心还坐落着一方小亭。   谢嫣此刻却没有什么闲情逸致欣赏这等盛景,她仪态万方垂眼抿一口清茶,眼角余光却不声不响偷偷瞟向坐在她对面的姑娘。   姑娘模样生得极好,柳眉细长,明眸皓齿,笑起来嘴角边隐隐陷出如同盛了花蜜的小小梨涡,肤色洁白如瓷,身姿纤柔似蝶,就算不经意敛了眉,那也是惊鸿一瞥的姝丽。谢嫣遍揽天下美人,却也未曾见过比她容色还要出挑之人。   更吸引谢嫣目光的,是她脸颊边浮起的半透明人物介绍框。   姓名:沈烟歌   性别:女   年龄:17   属性:原世界女主   ……   脑海里响起意料中的目标人物提示音,再就是系统冷冰冰的机械腔:“提示宿主,实习任务‘攻略青梅竹马’已正式开启,请在一个月内按时完成。”   谢嫣捏住杯盏的手指微顿,对面的沈烟歌双目一眨竟落下泪,伸手扯住谢嫣衣袖哽咽道:“嫂嫂、算是、算是烟歌求你了、可否劝君仪哥哥出来见一见我?”   这情形可真是棘手。   谢嫣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死了已有一年,生前的印象并不深刻,只依稀记得自己是被人灌了毒酒弄死的。   她死后没有下地狱、没有走过奈何桥、也没有饮下孟婆汤,却出其不意落在个狭小的屋子里,屋梁上方的星汉灿烂一如往昔,此情此景不禁叫她怀疑起那点濒死记忆的真实性。   随着她起身,满室灯火骤然亮起,与此同时,脑海中冒出令她猝不及防的机械音,那声音古里古怪,谢嫣吓了一大跳。   “亲爱的宿主,您已成功绑定L-006‘男二扶正系统’,通过一年的培训期后即可触发任务,任务完成所获得的经验值将全部划入您的个人面板,谢谢合作。”   谢嫣对眼下的情况暂时反应不过来,目瞪口呆:“我没死?”   L-006的语气很寡淡:“严格意义上来说,您已经死了。您目前所处的空间是我们总部的面试厅,因为您的身体和精神各方面条件完全符合我们的要求,所以总部破格录取您作为我们的新员工。您死前曾积累下极重的怨气,如果能出色完成系统发布的任务攒满经验,即有机会回到您生前改变过去的命运。如果您同意我们的条件,请在面板上按下手印,稍后总部会安排您参加员工培训。”   在一番忽悠下签了合同,又经过一年的高强度培训,谢嫣正式持证上岗,并被指派成专门负责古代组事宜的员工。   “男二扶正系统”顾名思义,就是踹掉男主扶正男二的程序,L-006系统生怕她对他们总部的三观产生一些不该有的偏见,义正言辞强行解释:“总部安排的世界都是真实存在的,原世界男主走火入魔,演变成渣男,导致女主也相应异变成贱女。渣男贱女影响世界和平,宿主要做的就是辅佐男二取代男主,重新稳定原世界进程。”   在谢嫣看来,能把“小三上位”说得这么清新脱俗又毫不做作的也是人才。   谢嫣没有名字没有生前记忆,系统思量再三,决定以她在实习任务中的身份给她取了“谢嫣”这个名字,最后盖章上交总部档案局存档。   L-006给她安排的身体已经捕捉扫描完毕,等谢嫣临走前翻看原世界介绍时,她才终于明白系统的苦心。   实习任务相当于期末考试前的模拟考,剧情人设高度还原真实世界,只不过人物是总部模拟出的npc,思想和情感都是程序设定。   实习世界中的男主名为秦期,当朝丞相之子,十岁便以舌战敌国来使令敌臣服一举闻名朝野,和男二谢氏家主谢君仪并称“京城双杰”。   而原女主就是她面前这位花容月貌的姑娘——朝安长公主沈烟歌。   剧情里,秦期起初爱慕的并非女主沈烟歌,而是沈烟歌的侄女,昭华郡主沈霏。   沈烟歌的胞兄沈烨乃登基未久的新帝,沈霏的父王二皇子意图谋逆,被沈烨下令斩首示众,沈霏在秦期的安排下趁乱逃出王府,与二皇子残部会合,誓要报杀父之仇。   秦期本就不欲承父辈衣钵做个小小文官,加之心上人家破人亡,欲念大增,竟将主意打到沈烟歌身上。   沈烟歌幼年体弱多病,一年有半年会去谢氏将养身子,同“京城双杰”之一的谢君仪是彼此熟稔的青梅竹马。   秦期刻意与沈烟歌亲近,沈烟歌从小被保护得太好,不知人心险恶,一颗心沉沦在秦期的花言巧语里,慢慢疏远谢君仪。   直到秦期深得帝心成为驸马,他从前唇枪舌剑驳斥的那位使臣竟带着沈霏和将士攻入皇宫,血洗沈烨寝殿。秦期最后黄袍加身开辟新朝,立沈霏做了皇贵妃。   沈烟歌被沈霏折磨得不成样子,秦期越看越觉得心中绞痛,直到沈烟歌被施酷刑只剩一口气,他才明白自己早已爱上单纯善良的沈烟歌。   秦期威逼利诱太医救活沈烟歌,再经历相爱相杀和倒追之路后,两人重修旧好。   然而谢氏明面是百年世家,本家实则是看守龙脉的堪舆古族。参透天数,掐算命理无一不知,但这等通天之能有利自然有弊,谢氏家主历来活不长久。因谢君仪从前在沈烟歌的苦苦哀求下逆天改命救了秦期,导致自己元气大伤大限将至,无法修补受损龙脉,引发一场大劫,男主女主呕心沥血稳定朝纲,终能携手笑看天下,谢君仪却七窍流血而死。   谢嫣为谢君仪掬了一把泪,男主女主作天作地,一个纳妃激怒对方,另一个就自残以死相逼,谢君仪这没有多少存在感的深情男二平白遭受牵连,真是欠了他们这对渣贱夫妻的。   谢家偏支一个嫡女日后要嫁给男二谢君仪,系统图方便,直接把谢嫣塞到嫡女身上,那时正逢原主谢嫣死了娘,谢辉新娶续弦,谢嫣穿过来便遭到新太太的苛待。   谢嫣寻思自己再待五年就能脱身,也就不同她们这些活人计较。可她万万没想到出嫁马车被嫡女的便宜妹妹谢语兰做了手脚,千钧一发之际,要不是系统救下她,谢嫣出师未捷就已身先死。   为避免再次发生员工被npc袭击的意外,系统大发慈悲赏给谢嫣一柄匕首用来防身。   谢嫣尚在柳州,谢君仪的大名就已如雷贯耳,爱慕他的上至皇族后裔下至京城贵女,大好年华的公子却独独栽在女主沈烟歌手里,而沈烟歌一心期盼谢君仪愿意出手救治重伤的秦期,故而三番五次前来叨扰。   今天不仅再次不请自来,还将气息奄奄的渣男秦期也一并捎带到谢氏本家。   谢嫣本就不喜她爱找人麻烦还不知好歹的性子,更何况秦期此举不过是勾沈烟歌入瓮的苦肉计,立即冷了目光,淡漠道:“长公主殿下要救人自当去寻太医,多番来我谢家求医作甚?”   沈烟歌哭哭啼啼:“嫂嫂求求你高抬贵手,就允了我这一次罢……”   谢君仪在谢嫣嫁过来的第二日就搬去江南休养,眼下暂且回不了京城,他那副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别说救人,就是自己能撑着不死都是烧高香。   袖子里的匕首冰凉凉贴在肌肤上,谢嫣无悲无喜地瞧着这位娇贵的公主,心里却慢慢谋划琢磨。   那前期颇有玛丽苏风范的沈霏虽然棘手,却不比秦期难缠。沈霏能报灭门之仇无非是有秦期的纵容和辅助,沈烟歌和谢君仪渐行渐远都源自这位演得一手好戏的丞相之子,综上所述,罪魁祸首就是秦期。   一想到这些都是模拟出的npc,并非血有肉的真人,谢嫣懒得花费心机周旋,索性直奔主题:“罢了,既然你和夫君从小的情分摆在那里,我也不好坏心阻拦,你且带着秦公子住在厢房里,待我修书一封催夫君快些回来救他便是。”   沈烟歌千恩万谢命人抬秦期入府,谢嫣远远看着她纤柔的背影,贵为金枝玉叶的她明明能有更顺遂平稳的人生,却非要吊死在秦期这棵白莲树上,真是可叹。   入夜,谢嫣换上夜行衣一路摸去秦期的厢房,沈烟歌被侍女扶去隔壁睡下,房内只剩下秦期一人。   满身伤痕的秦期靠在床头,半眯眼不知在想什么心事,谢嫣端着汤药,轻叩门扉:“秦公子,奴婢是太太跟前的婢女,厨房刚刚煎了一碗药,公子可否让奴婢进来?”   等了一炷香,秦期才谨慎地传她入内。   谢嫣脸不红心不跳端着药汁递给他,娇羞仰慕道:“有些烫,秦公子慢点喝。”   秦期接过药碗,不经意触到谢嫣温热的玉手,神态顿时变得暧昧高深,他仰头正要一饮而尽,谢嫣却从腰间猛地拔出匕首狠狠刺入他的咽喉。   “死渣男!”   大约因为是npc的缘故,秦期竟久久没有回过神,谢嫣方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时,四周的景致却迅速暗沉下来,墙壁剧烈晃动,砖木砸落坍塌,灌木凋零枯萎。顷刻间,眼前的一切包括秦期全部化为乌有,伴随这毁天灭地之势的,是谢嫣脑海里大作的警铃声。 第3章 嫡子逆袭手册(一)   “警示!警示!宿主违反总部规定蓄意杀害npc,模拟任务失败!初始经验掉落至零界!”   谢嫣依旧保持手握匕首的姿势,银白薄刃上的赤色鲜血迅速干涸,继而变淡,最后竟然蒸发不见。   谢嫣:“系统!系统!什么情况?”   L-006咬牙切齿:“宿主杀害原世界男主,任务被迫终止!总部正在商议如何对您做出处罚。”   “等等!实习任务都是没有生命的npc,为什么不可以选择刺杀?”四周的景象再次变成谢嫣当初醒来后置身的会议室,她扔了刀,坐在靠椅上仰头注视头顶浩淼星汉。   会议室对面的议事厅灯火通明,还伴随着激烈的争辩声,谢嫣凝神聆听片刻,果不其然,上司们谈论的对象正是她。   系统用机械音嗤之以鼻:“期末考试不许作弊,难道模拟考就能开卷?宿主在实习任务里违反规定,无法确保抵达真实世界就会改邪归正。”   谢嫣被嘲得无话可说,她定定神,妄图做最后的垂死挣扎:“可是你没说过npc不能袭击……”   系统再次表示鄙视:“宿主和总部的合同条款上已经列明所有注意事项,我们以为您会翻阅检查的,看来是高估宿主的智商了。”   谢嫣:“……”   谢嫣百无聊赖等了半天功夫,床帘外人头攒动,系统收到消息后准确无误地转述给她:“总部高层经过商议,决定将您随机投放到十个古代世界,期间遇到的所有突发状况,宿主必须在符合规定的条件下全部解决,否则将一次性清零宿主经验。第一个世界将在五分钟后开启,请宿主做好准备!”   正式员工都有选择世界和剧情的权利,以便加速经验值增长。总部的处罚对谢嫣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随机投放?!十个?!”   “宿主还需要将合同条款抄写一百遍,总部规定假一罚十,您毁坏了模拟系统就要赔偿程序损失,十个世界希望宿主好自为之。”   谢嫣想死的心都有了。   【扫描目标世界、扫描宿体,扫描目标人物。】   【扫描完毕,资料程序加载中……】   【正在投放……5、4、3、2、1】   有别于实习任务中的虚拟感,谢嫣全身沐浴在金光里,灵魂一点点从身体抽离。太阳穴处火辣辣的疼,她觉得身体忽然轻盈起来,再度下沉时,四肢仿佛重新盛满了强劲力道,她不太适应地动了动手指,恍惚间,似乎触碰到一个温软的物事。   谢嫣猝然睁眼,头顶烈日灼得额角生烟,她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脊背上传来长鞭刺入皮肉里的剧痛,她以母鸡护仔的姿势将身下的人严严实实挡在胸腹下,食指狠狠扣住对方的手腕酸穴,迫使对方不能动弹。   谢嫣低头打量她怀里的人,脸庞偏瘦,长眉入鬓,发冠歪斜,是个男子。   ……   姓名:慕君尧   性别:男   年龄:20   属性:原世界男二   身份:太师府嫡长子   许是瞧见她即便遭了毒打也依然精神矍铄,这些人下手越来越狠,谢嫣终于崩不住:“系统快出来!帮我把痛觉屏蔽了,这些人渣手太毒!”   身上的疼痛渐渐变弱直至消失,谢嫣识相地选择闭眼装晕,脸颊紧贴的胸膛跳如擂鼓,她稳住心神,开始飞速吸收系统注入大脑里的资料信息。   这个世界作为她随机抽取的第一个世界,相较模拟出的实习任务,难度增加了不止一星半点,且不说这些主角们都是活生生的血肉,光是主角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都让谢嫣头疼。   这个世界被选中即将上位的男二就是她眼下拼死护住的慕君尧,渣男主是慕君尧同父异母的弟弟慕成尧,而女主,则是自小和慕君尧指腹为婚的安阳郡主云碧水。   慕君尧的生母是慕太师的原配发妻,原配故去后,慕太师扶正最宠爱的侧夫人方氏做了正妻。   慕成尧为方氏所出,也顺其自然成了嫡子,慕成尧幼年被先夫人打压颇多,最终养成一副阴沉不定的性子,视生性温良的慕君尧为劲敌,设计陷害慕君尧不得太师宠爱、下人敬重。最后更是抢了女主云碧水为妻,利用云碧水对自己的爱慕刺激慕君尧,在夺妻之痛操控下,失去理智的慕君尧落入慕成尧布下的陷阱,变成个疯子。   云碧水对昔日得圣上赞誉的未婚夫很是畏惧嫌恶,任由王府侍卫将慕君尧骗入河中淹死。   谢嫣的使命就是扶正深情男二慕君尧,并促成他和女主云碧水的姻缘。   而谢嫣的马甲,则是慕君尧身边唯一忠心耿耿的贴身侍女嫣红。   在身世上,慕君尧和她在实习任务中的身份倒还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皆为继室所不容。   天涯何处无芳草,慕君尧一个得帝王称颂的才子何必非要单恋云碧水这么一个白眼狼女主,谢嫣极其不能理解系统的三观。   她想起实习任务里那位从未谋面过、致力于替沈烟歌扫除万难的夫君谢君仪。慕君尧和领了一票好人卡的谢君仪很是相似,对云碧水一颗心日月可鉴,就算是淹死前的最后一刻,他所想的都是云碧水另嫁他人会不会受了委屈……   谢嫣感慨万千,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痴情种。   总部的规定不能朝令夕改,谢嫣身负“假一罚十”的惩罚又是被灌输职业道德的正式员工,不能因为个人情绪恶意违背系统,于是必须从长计议。   她打开任务介绍面板,现在的形势资料里也有提及,慕成尧的乳母担忧慕君尧光芒太盛妨碍到慕成尧的大好前程,溜入慕君尧的房中在他杯盏里下了能让人高热不醒的药,慕成尧收买御医污蔑慕君尧染上瘟疫,方氏在一旁上下嘴皮一碰,说动慕太师将慕君尧逐去乡下的田庄养病。   而这些拿着鞭子虐打慕君尧的下人乃方氏手里的爪牙,是专门被换进田庄用来折磨慕君尧的人。   慕君尧身边伺候的人被慕成尧换掉七七八八,就只剩下嫣红一个侍女勉强服侍。   谢嫣穿过来前,正值嫣红以自己的单薄身躯拼死护住慕君尧不再遭受□□,虽然系统帮她屏蔽了痛觉,方才那几鞭仍旧令她心有余悸。   几个喽啰见她昏死过去,捏着鞭子面面相觑起来。   想起夫人留下不许将慕君尧打死的嘱咐,几个人心里也有些后怕,丢开鞭子忙唤来田庄里几个洒扫的仆妇:“快,赶快寻郎中把这贱丫头救醒,若闹出人命可就棘手了!”   身下的慕君尧手掌支地艰难直起上身,脱下外袍裹住谢嫣鲜血淋漓的脊背,双手揽过她的腰将她一把抱起。   身为主子却如此屈尊,这举止实在是越矩。谢嫣因为还在装晕推脱不得,只能压下心头的怪异感,勉为其难任由这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嫡长子抱着。   慕君尧生得高大,身子却很是单薄。隔着身上厚重的衣衫,谢嫣都能清清楚楚感受到他臂间的嶙峋骨骼。   他已经在田庄上住了一年有余,高热按理说早已退去,可是病情却始终不见好转,虚弱地令谢嫣不得不怀疑他随时会因为体力不支把她扔下来。   田庄里方氏和慕成尧的眼线太多,目前最紧迫的不是想尽办法拉男主慕成尧下水,而是应当尽快治好慕君尧的身体,让他光明正大回到太师府。   方氏对慕太师吹的枕头风一阵又一阵,今天能害慕君尧被逐到田庄,明日就能让云碧水心甘情愿嫁给慕成尧。枕头风的厉害,谢嫣之前在许氏那里领教过数回。   慕君尧在大大小小的屋宅间不停穿梭,久到谢嫣都快睡着了才停下。   他推开一扇狭窄的木门,灰土从门楣上抖落下来,慕君尧小心翼翼将谢嫣放到床铺上,摊开一旁的被子盖住她血肉模糊的肩背,凝视她惨白脸色沉默地坐在一边的杌子上,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是我没用,连累你跟着我受苦。”   谢嫣一直不能容忍颓废的男人,她很想上去抽他几掌,道一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您能被总部挑中做男主的终结者,这就注定一生会大起大落,大丈夫义薄云天何必为了一点小小的得失自怨自艾……   她脑海里这个念头刚蹦出来,系统立刻条件反射威胁:“合同第三十八条规定,崩人设,死得快。宿主你是不是嫌一百遍太少?”   总部员工崩人设的先例谢嫣也有耳闻,超脱原主原先性格行事的后果极其惨烈。   她在脑海里浏览一遍嫣红的身世,发现这丫头竟是罪臣之女,没有抄家前是长在钟鸣鼎食之家的大户人家小姐,因为父亲站错队一朝获罪,才被卖进得新帝眷顾的太师府做婢女,府里废□□羽的后裔众多,孤僻沉默的嫣红身为其中之一,素来没有什么存在感。   嫣红憋屈的性子很好伪装,可资料中还显示她对慕君尧一往情深,慕君尧淹死后,她也跟着跳井殉情。   对于已经死了很久不再有七情六欲的谢嫣来说,这一点非常具有挑战性。 第4章 嫡子逆袭手册(二)   对于受过高强度技能训练的谢嫣来说,这反倒激发了她的好胜心。她没有七情六欲没有生前那些羁绊,只是个穿梭在不同世界之间的魂魄,伪装出的情绪骗过了自己,那也一定能骗得过别人。   嫣红因为出身在太师府里素来是方氏房里那些大丫鬟欺辱讽刺的对象,又被主母赶出府服侍患了恶疾的嫡长子,处境凄苦到了极点。   谢嫣低头瞧着嫣红的一双手,细长的本应该是沾染笔墨纸砚的手指,如今粗砺得不成样子,指节和掌心处结着厚重的粗茧,显出微微的淡黄色。指尖被鞭子划开数道伤口,溢出来的鲜血触目惊心。   尽管如此,她也不肯低声下气向田庄的仆妇们要一瓶药。   谢嫣对嫣红的脾性摸了七七八八,她缓缓睁开眼,眼神慢慢聚到慕君尧身上,沙哑着嗓子道:“大少爷是嫣红的主子,不管大少爷身处何地,奴婢都是要跟着大少爷的。”   慕君尧掀开嘴角无声苦笑:“现在的我等同于一个废人,被人监视遭人迫害,太师府再也回不去。你跟着我没有出路,等伤养好,便从我这里拿回卖身契去外头谋个好前程,不要再跟着我这么个窝囊废……”   这话听在谢嫣的耳中刺耳无比,一年前的慕君尧还是名满京城的太师府嫡长子,少年立于城中,是何等的风流倜傥,何等的意气风发。   撇开一根筋吊死在慕成尧身上的云碧水不谈,爱慕他的京城少女多如牛毛。   而经此一劫,他双目空洞,面容憔悴,全然没有当初于国子监挥斥方遒那般的神采飞扬。   一年的光阴说短不短,说长也并不如何漫长,却能将人逼到这般境地,诛人先诛心,方氏和慕成尧的手段未免太过卑鄙。   在庄上受人磋磨的这些日子里,他不顾原主的暗示,多次隐晦地提出放她出府,皆被嫣红一一回绝。   今日就因为慕君尧比往常多咳了几声,原主向田庄上的长工们求救,那些寻衅滋事的长工逮着慕君尧好吃懒做的借口群起而攻。   要不是嫣红上去挡了几鞭子,慕君尧现在指不定就是一具尸首。   谢嫣肩负辅佐慕君尧上位的重任,说什么也不能让他离开她的视线范围之内。   慕君尧许是信不过原主的忠贞,几次三番意欲放她出府,嫌隙一旦产生便极难自行愈合,难保方氏和慕成尧日后不会加以利用。   谢嫣决心下一剂猛药以表忠心,她的眼底浮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决绝之色,撑着床板气喘吁吁直起身子,满目凄然:“大少爷您是真不知还是惺惺作态?嫣红跟随您数载,在您还是府里深受赞誉的天之骄子时,就一直贴身服侍。嫣红自幼为奴,一路颠沛流离被卖进太师府,您从方氏手里救下奴婢的那一刻开始,嫣红就决意为大少爷出生入死!您执意要赶走奴婢是不是……是不是因为得知奴婢对您的心思而心生厌恶了?”   谢嫣双目濡湿,眼眶里盈满泪水,泪珠要落不落悬在眼角如同坠着的剔透珠玑。   她的语气哽咽,嘴唇青白,无助地缩进被褥里,举止间全是被心上人窥出心思的手足无措。   “奴婢乃卑贱之身,是万万不该有仰慕大少爷这等荒谬念头的……可让奴婢守着少爷,守到少爷云开见日的那天,即便被活活打死也甘之如饴!奴婢求求您,求您不要赶走嫣红!”   似是受到触动,慕君尧面色明显一怔。   谢嫣再接再厉从木板床上滚落下来,膝行至慕君尧足边,虚弱地捏住他的衣角,姿态低如尘埃。   “嫣红除了少爷便一无所有了,奴婢宁可为少爷死,也不愿袖手旁观看着少爷被方夫人和二少爷威逼!如果您执意要赶走奴婢,奴婢愿以死明志!”   慕君尧神情怔忪地看着跪坐于地的少女,少女的身形纤瘦憔悴如芦苇,褴褛衣衫似飘摇破絮,他默然注视她苍白脸颊,心底无端端涌出一股热流。   自母亲故去后,方氏凭借父亲多年来的独宠上位,太师府里对他掏心掏肺的仆从寥寥无几。   数倒猢狲散的道理世人皆知,母亲病故,身为镇远将军庶女的方氏得势,但凡有点眼色的下人都会想方设法去讨好慕成尧。   他被扔到田庄上养“病”足有一年,父亲大约是对他这个染了时疫的长子彻底失去信心,得知他药石无医之后,再不曾遣人来过。   所以圣上的赞誉算得了什么?嫡长子的身份又算得上什么在偏爱和权势面前,这些东西全部一文不值。   他从云端跌落至泥泞,夜里躺在冷硬的木板床上,听着米缸里窸窸窣窣传来老鼠啃动米粒的声响,甚至怀疑过母亲病亡的真相。   身处众叛亲离的绝境,突然出现一个极力跟随他的人,慕君尧眼底忽然就有了泪意。   他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看着面前陪伴自己一年多的姑娘,姑娘下巴尖尖,眉眼清丽。双目澄澈温柔,仿佛蕴了一池春水,倒映出的重重远山青翠凝碧。   他当初救她不过举手之劳,她方被官府押到太师府来,身上的绸缎锦衣还未曾换下,光着一双脚丫跪在方氏眼前,寒冬腊月的时节里,任凭方氏的嬷嬷教训羞辱。   一群哭哭啼啼的孩子里唯有她不哭不闹安静地可怕,思及母亲的风寒需人照顾,他头一次向方氏开口,将嫣红讨要了过来。   谢嫣不动声色瞧着慕君尧五官中细微的神情变化,心道这木头总算有了开窍的一天。   她这样想着,慕君尧脸侧的半透明人物框再次显现,下方原本空荡荡的进度条如有神助,神奇地增长到“1%”。   从她进入这个世界开始,就一直没吭过声的L-007系统蹦出来提示:“攻略人物进度已达1%,积攒到100%时,宿主完成任务,将自动进入下一个世界。”   “由于宿主第一次执行任务,经验不足,总部额外给予一项权限。”   谢嫣心不在焉听着系统的絮絮叨叨,在听到“权限”两个字时总算有了点兴趣:“什么权限?”   “获知权限:攻略人物的母亲死于原男主之手,还望宿主规范使用该权限。”   谢嫣心中金光一闪而过。   如果陷害之仇还不足以令慕君尧不惜一切代价反击方氏和慕成尧,但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定能激他踏出这一步。   她循循善诱:“即便世人欺辱,奸人迫害,奴婢也誓死不屈护着大少爷。您一定要振作起来,太太还等着您为她报仇,莫令太太永不瞑目。”   慕君尧似是抓住什么般猛地站起身,不可置信盯住谢嫣质问:“什么我娘她……”   “太太……”谢嫣低泣如丧考妣,仰面含恨,“少爷一年里意志消沉,身子又弱,奴婢不敢再提旧事。既然今日窗户纸已然捅破,奴婢也不会藏着掖着……太太根本就不是病故!奴婢那日分明亲眼看见二少爷从太太房里偷偷摸摸出来!奴婢只当二少爷前来探望,并未疑心,不曾想事后他极力掩盖去太太房中的事实!可奴婢又在房门前发现二少爷掉落的香包,里面还有些药渣……”   慕君尧震惊非常,他双手不自觉地攥紧,骨节发出“咯吱咯吱”的破碎声响,又惊又怒地盯着谢嫣憔悴的脸庞。   悲愤的怒火于腹腔中熊熊燃烧,连腿骨都在薄衫下颤抖,万般情绪如鲠在喉,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   父亲于慕君尧而言只是一个无法接近的严肃象征,而娘却是唯一能温暖他十数年人生的存在。娘被人害死,他身为独子怎能自甘沉沦!   他唇角蔓延出苦涩悲愤的形容,谢嫣瞧着有点不大忍心,走神间听到面前这个走投无路的京城才子嘶声诘问:“你所言可是亲眼所见?”   言辞平淡,语调却顿挫不分,谢嫣不紧不慢抬起眼睫觑他一眼。   唔,胸膛起伏不定,她这一番话果然扣中他的脉门。   “奴婢不敢欺瞒少爷,辜负太太的恩情。”泪水肆意漫过谢嫣的脸颊,她放纵眼眶里冰凉的泪水,终于痛哭出声。   慕君尧险些一个踉跄绊倒在地,脚步虚浮跌回杌子,双眼茫然仰视梁上灰蒙蒙的蜘蛛网,低声喃喃:“娘从未亏待过方氏母子二人,他们如此丧心病狂可还有良心?”   良心这种东西在谢嫣看来并不是人人皆有之物,如果慕成尧良心未泯,男二扶正系统就完全失去它存在的价值,她也不会获得死而复生的机缘。   她理了理思路,继续给三观崩塌的慕君尧洗脑:“再者,府里上下口口声声说您患了时疫,太师更是在方氏的教唆下逐少爷来此田庄。城外染上瘟疫的百姓何其多,大都只能撑个把月,没一个能活一年有余的。”   她镇定自若,面上却哀戚绝望,以喋血之色控诉道:“方氏和二少爷这是要置太太少爷于死地啊!少爷若再执迷不悟就此颓丧,太太泉下有知也不得安宁!”   慕君尧已从最初的激愤悲痛慢慢冷静下来,他抿唇不语,右手掌心紧贴木桌,指尖深深陷入桌面上凌乱纵横的裂纹里。眼底波涛汹涌,似在酝酿某种未知的情绪。   屋内顿时归于一片沉寂,屋外烈日炎炎,聒噪的蝉鸣在谢嫣耳边凝聚成漩涡,伴着慕君尧修长指尖摩擦出的弧度倒也不觉烦躁。   忽听闻院中响起嘈杂琐碎的人声,谢嫣眉心还未拧起,一群人娴熟地踢开颤巍巍的木门,踏着布履踩过塌陷的门槛,如同一尊尊半死不活的雕塑杵在慕君尧身前。   为首的赤膊老妇眉毛生得又浓又粗,管家婆架子端得颇足,叉腰指使一边背着药箱的髯须男子:“先看看这丫头是不是也染了瘟疫,抽个两鞭子就受不住,真是娇气!”   作者有话要说:  就说五个字。 第5章 嫡子逆袭手册(三)   瞥着老妇腕间明晃晃的菱纹银镯,谢嫣一下就猜出了她的身份。   田庄上专管婢女粗使婆子以及佃农家眷的管家妻,王氏。   如果只是一个处处给慕君尧下绊子的粗鄙妇人倒还好对付,然而资料上对王氏的描述却深深烙印在谢嫣的脑海中。   此人不仅在过去的一年里多番羞辱慕君尧,更是在最后和慕成尧串通一气给了他致命一击。   慕成尧对云碧水一见倾心,再见起意,暗自筹划夺妻后,时时盘算该怎么让云碧水这个名正言顺的未婚夫慕君尧身败名裂。   擅长宅斗争宠的方氏在一旁提点拿捏主意,慕成尧遂与见钱眼开的王氏合谋,将王氏之女痛痛快快送上慕君尧的榻。   当日慕君尧误饮被慕成尧下了药的茶汤,过午时后一直昏睡不醒。   恰逢云碧水跟着王妃前来商定婚期,在慕成尧刻意的推波助澜中,意外撞见床榻上“巫山云雨”的二人。   王妃勃然大怒,碍于王府颜面和教养,强压心头滔天怒火,匆匆放下退婚的狠话,踢着摄丝履,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也是因此一事令云碧水彻底对慕君尧失望,转而渐渐对慕成尧有心。   谢嫣沉吟注视趾高气扬的王氏,细想要怎么收拾这对妄想攀上高枝的王氏母女,好杀慕成尧一个措手不及。   系统窥探到她的脑电波,电子音冷冷道:“一百遍。”   “啊?”骤然被点名的谢嫣不明所以。   “模拟任务中宿主违反规定杀害npc,总部惩罚宿主摘抄合同条款一百遍。”L-007虽是总部设定出的机械音,然而透过冷硬的音色,谢嫣还是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嘲讽。   她甚至觉得如果L-007有实体,此刻定然嘴角微斜,薄唇勾起最不屑的弧度再次对她发出禁止杀人警告。   谢嫣委屈巴巴:“以我的身手还干不死王氏,这个年纪的大娘身手矫健,舞姿轻快。跳大神挤饭揍丫鬟的功力连我都望尘莫及,我哪里害得死她。”   系统:“……”   郎中约摸早先就得了嘱咐,脸上的葛布将口鼻遮得严严实实,徒留一双眼睛在外。   严密如斯,他仍旧执着地试图将葛布往上拽,那架势在谢嫣眼中仿佛恨不得连两颗眼珠子也囫囵兜起来。   她心底怅然一叹,染了瘟疫的人,即便是九五之尊,身边人也只会避其如蛇蝎,哪里关心你是掌握天下生死的皇帝。   权势同性命权衡,终究还是后者更得人独爱。何况慕君尧眼下被逐,无权无势如蜉蝣更易遭人白眼。   郎中顺了王氏的意先替谢嫣望闻问切一番,而后从药箱里掏出一瓶药,神情冷淡道:“每天抹三次能止血化瘀,不过这伤留不留疤就看你的造化了。”   谢嫣因为嫣红的人设局限不能有任何逾越的举止,所以只简单道了声谢,双眸忧心忡忡盯着慕君尧不发一言。   指尖搭上慕君尧毫无血色的手腕前,郎中身形明显一顿,谢嫣甚至听见从他牙关挤出的窸窣声,最后还是王氏等得不耐烦催了几句才孤注一掷闭眼按下去。   郎中紧缩的双眉渐渐舒展,有些诧异地扫过王氏一眼,他静心再摸了一次脉,以笃定的口气缓缓说:“大娘莫不是唤小可诊错了人?这位少爷脉象平稳,除了有些虚浮外无其他病症,并未如大娘所说是个疫民。”   王氏脸色大变,太师夫人私下拿银两叮嘱过自己,得了瘟疫的慕大少爷在田庄里一日,同庄上的那些佃农就别无二致一天。   慕大少爷凭她处置羞辱,只要不出人命让安王府那边生疑一切好说,若能折腾得他“病故”,则令有奖赏。   王氏是个明白人,下手知轻知重,明面上虽然瞧不出什么问题,唯有她心知肚明慕君尧身子至今不见好转是何原因。   若不是今日那几个毛头小子下手太重引来庄里人的闲言碎语,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趟这淌浑水,大发慈悲做什么活菩萨的。   王氏的三角眼闪烁几轮,蜡黄面皮迅速换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脸色,从袖中拿出一点细碎散银大大方方塞给神态狐疑的郎中,躬身行个妇人的礼道谢:“如此真是皆大欢喜,少爷是庄里的主子,他身子早爽利一日,我们庄上的生产才能丰收。”   别人的家务事,郎中不清楚慕君尧的身份也不好置喙多言,写了一张疗养体虚的方子又叮咛几句才拱手告辞。   送走郎中后,王氏的脸就一直拉着,本就尖刻的双眼变得更为锐利,她阴沉沉的目光来来回回在谢嫣和慕君尧之间游走,咬牙切齿不知又在琢磨什么。   谢嫣被她盯地浑身如同长了毛刺一样难受,倒是备受崩塌三观打击的慕君尧沉得住,狠狠长足了他们之一派的底气。   慕君尧舜华面容深敛于夕阳中,眼神虚无飘忽,保持掌心向下的姿势一刻不曾动过,她看着他染了金光的俊逸侧颜想,慕君尧此刻的心神大约已越过轻舟万重山,飘摇于九霄云外去了。   王氏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胡思乱想:“今晚的吃食还是昨日吃剩的,大少爷疫病方愈,不宜用此等粗食,奴婢便就不送饭食来了,大少爷还是早些休息免得闪了腰。”   她从鼻孔里哼出一两声讥笑,几个喽啰连声起哄,万众一心地表示自己会负责照看大少爷饮食起居,绝不让王氏操心。   见她甩手就走,谢嫣做样子还想反驳顶一两句嘴,不出所料被慕君尧一把扯住手,他嗓音沙哑地劝她:“别去,王氏不是好惹的。”   谢嫣愣是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令人神伤的脆弱。   这个昔日的天之骄子,第一次在嫣红跟前流露出这般无助的一面。无关他们之间身份的羁绊,无关云碧水与慕成尧的背叛,只因她是唯一能陪伴他渡此困厄之人。   谢嫣的心口莫名一软。   “少爷您果然没有染上瘟疫,庄里上下明日皆听闻少爷的身子痊愈,王氏推脱掩盖不得,我们回太师府也是指日可待……”谢嫣尽可能说些令他开怀之事,眼下若没有强烈的信念支撑,她担心慕君尧恐怕过不了心结这关。   他闻言再抬眼的时候,双目已然通红。   茶色眼瞳四周布满猩红血丝,如一张疏而不漏的蜘蛛网,纵横交错盘桓在眼膜中央,赤红眼角透出的狠厉看上去触目而惊心。   伴随系统的提示音,人物框里的蓝色进度条以谢嫣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升至10%。   “可是少爷的晚膳……”她急切地想甩开慕君尧的手,然而他的手劲实在太大,谢嫣扭了半天竟未松动丝毫。   “我不碍事,早上正巧还剩下一个包子,我今日太累没有什么胃口,你先吃了垫垫肚子吧。”他打断她的话,唇畔抿出一个讥诮的笑容,凉凉地带了点绝情的意味,同方才的颓丧模样判若两人,“无论如何都要撑到回太师府的那天,哪怕费劲心机,我们都要回去。”   谢嫣欣慰地几乎泪流满面,慕君尧既然是系统指定上位代替男主的男二,她猜测说通他应该不会太难。   不太难终归还是有难度,可她没想到说服的过程竟如此简单。   她激动地无以复加,顶着原主的脸口齿不清有些语无伦次:“少爷这是想通了?太太若见到少爷现今这副振作的模样,一定会欢喜的……奴婢、奴婢真是太……”   慕君尧默然注视她喜极而泣的面容,指腹仔细地抹去她的泪水,望着指尖那点晶莹,他从破旧柜橱里拿出一个有些发黄的包子递给她,凝重道:“慕成尧和方氏如若亲自下手定有破绽,此事从长计议为妙,王氏我自会应对。”   王氏对待他们主仆二人极为苛刻,每日的饭食不是缺顿少量就是滥竽充数,进嘴下咽都需要勇气。   谢嫣迟疑不定接下已经冷透的包子,低头慢吞吞咬下一口细细咀嚼。   口中的包子皮如同石子磨得她口舌生疼,谢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吞咽下去,低头瞅着夹杂黑色灰尘的包子再也没有任何食欲。   然而她还是紧紧攥住这一枚来之不易的包子,慕君尧身为主子,竟还体恤她这个下人,可见人品之贵重。   为了满足系统人设要求,谢嫣还不忘眼泪汪汪深情凝视慕君尧,一脸的感激涕零。   晚膳时,王氏果然没有遣人送饭过来。   系统屏蔽掉所有的痛觉,再没有什么不适,谢嫣护着伤口胡乱就着院子里的水缸冲了个凉水澡,准备一会溜去厨房搜刮些点心垫垫肚子。   她神清气爽回到屋里,慕君尧握着毛笔正襟危坐于油灯下,沾着凉水一笔一划在桌上练字。   田庄上都是佃农,除了管事夫妇一家基本没有识字之人,读书人用的墨水这里一概没有。   慕君尧手里握着的那支毛笔,还是当初从太师府夹带来的。   谢嫣在屋脚阴影处麻利地上药宽衣,铺好床铺踏着绣鞋走到慕君尧身边。   他头也不抬,只一个劲地书写同样的笔画,谢嫣估摸他是太过专注,于是轻声道:“时辰不早了,少爷还是早些休息,养好身子骨才好。”   慕君尧猛然抬首,谢嫣这才发觉他的颧骨上沁出点点不正常的潮红,并向耳根和脖颈处蔓延。   谢嫣心中警铃大作,翻出脑海里存档的资料,翻来覆去扫了三遍,也没看到上面提及有关慕君尧旧疾复发的关键词汇。   既然不是生病,谢嫣长吁一口气,那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帮慕君尧整理毛笔桌子的功夫,桌子上字迹半干,模糊成潮湿的一团。   依照上下对仗,谢嫣勉强能猜出写的是一句诗,具体到诗句的内容主题,她是一问三不知。   竹帘委垂于墙壁一侧,小针挑灭油灯,如豆灯火“啪”地一声瞬灭。谢嫣抹黑坐到慕君尧的床头,拿过一把蒲扇,摇晃着粗大扇叶兢兢业业地替他驱热。   与总部里在各个世界吃香的喝辣的同事比较,谢嫣悲催地觉得此刻的自己很像个老妈子。   明明隔壁部门的同事执行任务时匹配的身份非富即贵,而她接手的宿体却只是个婢女,服侍的主子还是个炮灰。   谢嫣活动下酸痛的手腕,不多久,慕君尧均匀的呼吸声稳稳从黑暗中传至耳中。   她再三确认慕君尧是否已经熟睡,得知他并非假寐,才放下蒲扇蚊帐蹑手蹑脚带上门,踮着脚尖悄然离开这座破败的小院。   作者有话要说:  云碧水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白莲,大概以后的原女主都是这种风格吧2333   (风碧水、余碧水、雷碧水……) 第6章 嫡子逆袭手册(四)   乡下的夏夜还算凉爽,啁啾蝉鸣萦绕于耳畔,烁烁萤火缀于青幕之下,撇开眼下的处境不谈,是个风景绝佳的休养生息圣地。   谢嫣披着一头半干的长发,借着夜色潜入距离慕君尧独居院落甚远的小厨房。   田庄上的厨房后面连着粮仓,里面屯着陈米新米,素来是王氏的命根子。   今年收成不好,佃农收的每一粒米都是铜板银两,无论年收好坏,王氏必须按照惯例上交太师府九成。   剩下的一成米不多不少,充作田庄开销,全数捏在王氏手里。   佃农瞅着饭食里越添越多的水敢怒不敢言,王氏凭借管家婆身份在乡里说一不二。县令因田庄是太师府的家业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做看不见,王氏也不谦虚推脱,私心一合计忒爽快地中饱私囊。   如果王氏只是单纯贪图钱财,在谢嫣眼里还不算什么。怪就怪在前段日子偏偏叫她捉住个偷卖粮仓大米的佃农,快飞到嘴边的鸭子被人半路截胡,王氏深感事态严重,于是紧锣密鼓加派长工严密看管。   不远处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长工们手提棍棒来回巡视,王氏叉腰揪住其中一个的耳朵骂骂咧咧,言辞粗鄙鲁莽不堪入耳,令蹲在草丛里目睹全程的谢嫣咋舌不已。   王氏费了一大番口舌教训这些只长横肉不长脑子的饭桶,不免感到有些口干舌燥。   她束紧腰带,急不可耐奔去厨房院墙边的水缸旁,正要低头寻找水瓢时,一只握住水瓢的手突然横在她眼前。   王氏顺着伶仃手腕往上眄,眯眼打量面前脸色苍白衣衫褴褛的姑娘,有什么样遭人嫌弃的窝囊废主子,就有什么样低贱的丫鬟,想到她的身份心中顿时翻腾起一股不屑和恶意。   她一把夺过水瓢,舀了一瓢水狠狠往嘴里送,等解了渴才敲着水缸骂道:“不去伺候你们家的病秧子来寻老娘做什么?慕君尧死了可不干我的事!”   王氏这张嘴不积嘴德,谢嫣知她刻薄势利的本性也不会轻易动怒。然而顶着原主身体又有系统在一边监视,她不得不依着嫣红的人设唇色白了白,瞪大眼睛薄怒道:“我家少爷是太师府的嫡长子,你这刁妇怎可如此歹毒咒我家少爷?”   王氏不甘示弱,一手将水瓢扔进缸里,激起的水花稀稀落落洒了谢嫣一身,她快意地看着谢嫣愈加难看的脸色中气十足:“你家少爷是嫡长子又怎么?太师府许久未派人前来关心慕君尧死活,你以为他还是昔日那个太师府的公子?御医说他染了瘟疫那便染上,你家少爷且安安心心在这等死吧!”   方洗过澡就被人泼了一头一脸的水,连累她明天还得带伤多洗一套衣服,谢嫣心里将王氏一家问候千遍万遍面上却不露分毫情绪,她挽袖缓缓擦去水珠,沉静桀骜的双目不动声色同王氏对视:“方氏不过施舍你点小恩小惠,你就能目光短浅折磨我们少爷,你这种下人……也只配带着儿女在田庄上磋磨一辈子……”   对待这种贪心不足之人,谢嫣当初在模拟世界用欲擒故纵的法子整治谢府婆子屡试不爽,越是吊着她们的胃口反而更能激起她的贪念,王氏视财如命,必不会轻易推辞她的条件。   谢嫣不再多言令王氏疑心,正逢看守粮仓的长工们晃到前门,她拍了拍袖口水珠扭头就走,眼角余光略带惋惜地从王氏褶皱斑斑的脸上划过,像是在怜悯王氏终究和她一样,如若太师府一直不遣人过来,他们都只能在这田庄上荒废一生。   谢嫣的右脚刚跨出石砌的门槛,空出的手肘被人使力从身后一把攥住。   她再转过头时,王氏眼神凶狠仿佛恨不得吃了她,喘着粗气质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嫣盯着心急如焚要讨个说法的王氏,并不慌着解释,嘴角却慢慢勾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嫣红若不是家道中落,也不会被贬为奴籍。奴婢昔日出身官家,对后宅这些手段多多少少皆知一二,”她语气漠然地如同在叙述一件完全与己无关的饭后谈资,“我家少爷怎么来的田庄又怎么不见好转,王大娘你不会比我更不清楚。方氏给你的唯有钱财,可如果我们少爷回得了太师府,能给你的恐怕远远不止这些。”   “圣上亲口盛赞少爷乃当世第一的才子,少爷在京城一日,荣华富贵就能多傍身一天。王大娘若报信给太师府言说少爷已痊愈,此等恩情我们必不会忘。嫣红依稀记得您膝下还有未成家的儿女,此番跟着少爷回了京城,嫁的人就算再不济也是太师府里的管事,遑论大少爷与安王府的郡主还有婚约在身,届时前程似锦,您也好跟着王家小姐和少爷去京城享福。”王氏既能管田庄上的大小事宜也是个明白人,凡事不需多说一点就透。   谢嫣点到即止,末了不忘奉承一句做最后总结:“王大娘是聪明人,究竟是选方夫人的一时小利,还是大少爷的长久之计,想必您自有决断。”   一番话说完,王氏终于肯松开手。   见王氏阴晴不定地盯着自己,谢嫣一副坦荡磊落不怕雷劈的神情,王氏无话可说,她最后在王氏探究狐疑的目光中绕过厨房的后门走回小院。   厨房后门靠近后厨,里面包子馒头没有,新鲜的菜蔬果子堆了一地。   反正衣裙已经脏了,谢嫣索性裹带一裙子的菜蔬回去做今后几日的口粮。她在总部培训期间经历过的野外生存演练不少,只要有火有食材,糊口果腹都不成问题。   慕君尧睡得很沉,谢嫣出门前他保持着右侧卧的睡姿,现下回来也没有动弹。只有在她宽衣不经意磕到桌角的石砚时,他才轻轻地翻了个身。   月光流连于慕君尧周身,掩盖住他眼下浓重的青影和嘴唇上隐约可见的胡渣,将他的五官雕琢得精致深邃,长眉生辉,眼角染光,总算有了一点当初“京城双杰”的风华。   谢嫣无端端就想起慕君尧原世界的结局,昔年才冠京城的嫡长子被人推至井中,井边的人冷眼旁观,任由他兀自在水面上绝望挣扎,她低低叹息一声放慢脚步离开。   古代世界全凭生物钟自行调节作息时间,谢嫣头一天夜里做了夜猫子,第二日早辰很难起个大早。   当一缕刺目的阳光穿过眼皮射入她瞳膜,她才后知后觉惊醒。   此时日上三竿,热浪一阵一阵透过窗缝涌入屋内,燥得人心绪杂乱。   板床上的慕君尧早已不见踪影,谢嫣洗了把脸正要迈出院子寻他,不经意瞥见慕君尧头顶火辣辣的高阳,低头跪在井边不知在做什么。   谢嫣拧汗巾的动作一顿,这慕男二不会是因为三观崩塌有了轻生的念头,所以想提早了结自己的性命吧?   好不容易让第一个任务的完成度达到百分之十,谢嫣还想早点借尸还魂,哪里能容忍攻略对象自行毁灭。   她如临大敌奔过去,“扑通”一声跪下来,万分沉痛抱住慕君尧:“少爷为何想不开要投井?”   慕君尧身子一颤,半天才缓过劲,侧着脸对谢嫣道:“你从哪里看出我是要投井?”   余光一扫,因慕君尧挪开些,才露出他手中的刻刀和身前平整的磐石。   磐石浸在冰凉的井水里,石面上的鹰隼虫鱼栩栩如生,慕君尧捏着刻刀,指节被粗糙刀柄磨得发红。   “如今身子终于利索,一年里书法荒废得差不多,若再不练练手劲只怕回京就要露陷,震不住那些人。”   “奴婢还以为……”谢嫣拿出汗巾擦净慕君尧沾满水珠与石屑的双手,脸不红心不跳扯谎,“少爷能看开早做打算便好,万万莫要听信他人挑拨做了傻事。”   她话音方落,门外又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谢嫣闻声仰首去瞧,但见王氏提着食篮一脸喜意地跨入院中,身后还跟了个年岁不小的姑娘,肌肤隔着姑娘薄如晨雾的衣衫几近沁出蜜来。   王氏恭恭敬敬地打开食篮,取出浆饮饭蔬一一摆在井边,谄媚道:“大少爷既然旧疾痊愈,一直待在乡下也不合身份,老奴今早已托人给太师府捎口信,想必不出半月便有车驾来接大少爷回府……”   慕君尧握刀沉默不语,王氏眼疾手快拉过身后的姑娘,轻轻往他怀里推了一把:“大少爷身边只有嫣姑娘一个侍女,此去京城路途遥远,老奴担心大少爷身边无人服侍就将自个儿的长女领了过来。香儿,还不快拜见大少爷!”   王香双颊通红,不胜娇羞盈盈一拜,“奴婢见过大少爷。”   慕君尧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却感觉手腕一紧。   谢嫣捏住他的手腕,拼了命地使眼色。   大少爷!成败在此一举啊!   似是接收到她的暗示,慕君尧缓缓放开手中的刻刀,垂眸应下:“如此便多谢王大娘了。”   王氏喜不自胜:“大少爷且收拾收拾行李,不日可回太师府,老奴就不打扰大少爷休息。若您有什么要求,尽管使唤香儿。”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回太师府+碧水成尧上线,挖墙脚持续升温。 第7章 嫡子逆袭手册(五)   末了又转身对谢嫣福福身子,王氏不紧不慢开口:“嫣姑娘在大少爷身边服侍多年,京城路远人生地不熟,老奴的香儿便托付与姑娘多多关照,还望姑娘上心。若香儿有难,老奴定是要向姑娘讨个说法的。”   谢嫣不是傻子,怎会听不出她弦外之音。   王氏言谈之中隐隐提醒她们之间的约法三章,还明里暗里敲打谢嫣不可动王香一根毫毛,否则冤有头债有主,她王氏都会拼了一条命拉她下水。   谢嫣的目的就是为了令在田庄上一手遮天的王氏肯将慕君尧已然痊愈一事上报太师府,慕太师就算再不待见慕君尧,也绝不忍心放弃慕君尧这么一颗上等的棋子,定会遣人来田庄迎他回去。   王氏变得如此好说话与她们之间的交易密不可分,谢嫣自不会作死做出让王氏临时变卦的举动。   多王香一张嘴吃饭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太师府家大业大,她何必和一个女n号过不去。   谢嫣端着一碗凉浆递给慕君尧,擦干他额角的汗珠,眼睫垂在眼睑处留下一道青影,沉声道:“王大娘的恩情奴婢永不敢忘,必将香姑娘当做亲生姐妹看待。”   王氏这才放下心,寒暄几句退出小院。   王氏走后,王香目不转睛盯着慕君尧,目光炽热火辣。   备受目光煎熬的慕君尧唇角慢慢下撇,谢嫣看他这副吃了苍蝇的神情顿时有点于心不忍,于是扭头招呼:“今个天好,香姑娘去将少爷房中的衣物拿出来晒晒灰罢。”   王香领了她的嘱咐欢天喜地进屋取出竹竿和衣衫,进进出出忙前忙后。   谢嫣从屋里抱来昨夜顺出来的蔬果,掰开菜茎蹲在井边清洗,冷不丁听慕君尧冒了一句:“应付王氏母女于你而言是为难,若你无法忍受,不如我回绝了王氏,我们再另谋回京的出路……”   谢嫣一个前扑差点一头扎到井里,她费尽心机与王氏周旋都是为了慕君尧,谁知这小子太容易心软,如果对待什么人都如此圣母光辉泛滥,他们就算回去了也活不过第二天。   谢嫣觉得眼下很有必要给慕君尧上一节人生课塑造三观,她放下手里的白菜叶子,纤长的手反握住慕君尧宽大的掌心。   他的手掌不断在磐石与刻刀之间摩擦,即便有井水的浇灌也依旧滚烫。   “少爷的手修长灼热而奴婢的却纤瘦寒凉,可知世人并不与少爷品性相似皆是善者。少爷今日因奴婢心生恻隐,明日对待太师府里的恶奴若也这般以德报怨,是决然讨不了半分回报的。少爷是人上人,就需要有坚韧不拔的志气和深沉不移的城府,不为别的,只为少爷能顶天立地立足于这世间。”   慕君尧凝视谢嫣柔和的侧脸,她微黄肌肤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极为白净,鼻头挺翘,唇珠熠熠,焕发着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生机。   她的掌心温凉,像极了当初娘弥留之际送给他的那块貔貅玉佩,羊脂质地,滑冷触感,渐渐稳住他这颗躁动不安的心。   胸腔骤然被未名的涌流填满,他宛如抓住海面上最后一根稻草般握紧她的手,郑重道:“好。”   能有一人不在乎他此刻的落魄,不在乎日后跟随他的艰辛,不求回报倾心以待,慕君尧忍住眼里浮起的酸意,真的很好。   自打王氏托人向京城捎口信的这日起,谢嫣的伙食就改善了许多,往昔一勺粗米一碗水的饭食全部被王氏换成鸡鸭鱼肉,凡是田庄里应有尽有的都紧着给他们小院。   她第一天见到的那些小喽啰近日一个个都殷勤起来,时时刻刻“大少爷”长,“大少爷”短,慕君尧对此嗤之以鼻,但依然做足了表面功夫,叫谢嫣很是欣慰。   谢嫣身上的鞭伤果如郎中所说留下了疤,涂了多少药也不见好。   左右是个宿体,做完任务就得闪人,谢嫣懒得再计较,然而她的主子慕君尧撞见她身上的伤疤时却陡然沉默下来,古里古怪道:“等回了太师府,我定寻最好的太医将你的伤治好。”   谢嫣被他完全不切实际的话逗笑,“少爷这是折煞奴婢了,哪个做丫鬟的身上没有几道疤?嫣红不像京中的小姐们那般娇贵,少爷莫放在心上。”   太师府遣人来接慕君尧回去的日子定在本月十五,听起来颇是个团圆的黄道吉日。   谢嫣翻开面板资料仔细阅读这一天的事项,发现不仅是个良辰吉日,居然还是慕君尧君心暗许的定情日。   在这个充满诗情画意的日子里,贪玩溜出王府的云碧水在观花街街口邂逅乘坐马车的太师府嫡长子,衣衫破败的青年意志消沉瘫坐在马车里,脸色是病态的青白,双目空洞似傀儡,在百姓交头接耳的谈论声中麻木地渐行渐远。   这一幕一度给云碧水带来久不消散的心理阴影,她不能接受自己的未婚夫是个要死不活的窝病秧子,于是绞尽脑汁劝说安王夫妇退婚。最后王妃实在拗不过她,才同意带她前去太师府相看,不看不要紧,这一看直接撞破了慕君尧的“□□”。   谢嫣“哟”了一声,这安王府郡主云碧水年纪尚小敢情还是个颜控,慕君尧的相貌比慕成尧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初惊鸿一瞥间的那一眼想来是给了她不小的打击。   田庄到太师府的路程大约十来天,路途遥远留给他们准备的时间也充足。   注视着慕君尧憔悴的面容,谢嫣决心按照云碧水的审美将他从头到脚改头换面。   云碧水在太师府“巧遇”男主慕成尧的那日,偏爱紫色这种只有京城权贵才能着身的慕成尧破天荒穿了一袭白衣。   玉冠束发,白衣芳华,震得见惯了穿红戴绿世家公子的云碧水惊为天人。   谢嫣理解她这种天真活泼小姑娘的心思,云碧水从小被娇养,身边又围着那些烨然若神人的世家子,忽然出现一个疏离文雅的翩翩君子,就好比大鱼大肉里出现的一抹罕见的绿,是个贵女都会动心。   白衣的慕成尧在云碧水眼里单纯好不做作,同外面的那些妖艳贱货好不一样。男色之毒深入骨髓,至此一代女主就此失足。   谢嫣执着刮刀对着屋内那块新换上的铜镜替慕君尧裁修鬓角和胡渣,金黄铜镜倒映出的男子面容英俊倜傥,指腹下的触感平滑,她眼角露出一丝笑纹:“如此便爽利多了,少爷的相貌随太太,是难得一见的好看。京城路上围观的百姓众多,不乏有安王府的下人,您务必谨慎。”   经她提醒,慕君尧才后知后觉回忆起自己身上还有这么一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约,他对安王府小郡主一无所知,如今更是没有兴趣去打探这样一个从未谋面过的女子。   嫣红若有若无的淡淡体香萦绕于他的鼻尖,铜镜里的她微敛眉心,神情专注动人,细长的左手托住他略显杂乱的发丝,右手捏住木梳不厌其烦一遍遍穿插其中。   她的发梢偶尔落在他的肩上,两种墨色晕染交织,如同一株合生的并蒂莲花。触景生情,他脑海中忽然荡起“结发夫妻”这四个极尽旖旎的字眼,再抬首瞧她,心口处跳如擂鼓却不明何故。   十五那日,太师府的车驾如约而至,随行架势一如原世界看着很寒酸。   人靠衣装马靠鞍,谢嫣前几日唤王氏新做的衣袍也赶制出来。   田庄产的料子远不及京城,质感粗重不显飘逸,原主嫣红的女红十分出色,谢嫣宿在她身体上也承了这项天赋。她思索再三,最终在衣袖和衣摆褶皱处绣了丛丛青竹。   葱茏碧色在行走间若隐若现,清清冷冷,越发衬得慕君尧气质卓绝。   半路突逢大雨道路泥泞,初一驶入京郊,半空还在淅淅沥沥下着细雨。   慕君尧坐在车舆里练字,雪白衣衫犹如皑皑冬雪,素净得能折出满城皇都姝色。他的气色在谢嫣的调养下恢复大半,只有唇色还沁出点点苍白。   驶入京城,车夫的鞭声渐缓,车队四周的百姓熙熙攘攘,一个不仔细就会撞到路人。   马匹艰难地在人烟中穿梭,马蹄经过观花街时,谢嫣的耳中再次响起系统的警铃。她掀开笭帘,隔着濛濛雨幕一眼就望住那人。   打扮成江湖人士的姑娘奋力踮起脚尖朝谢嫣这里看过来,脸颊边的半透明人物介绍框醒目出众。   姓名:云碧水   性别:女   年龄:17   属性:原世界女主   身份:安王府郡主   等了许久,终于等来她最想等到的人。谢嫣由衷地弯起唇瓣,扬手将帘子撩地更开,让慕君尧完完全全暴露在云碧水的视线里,她在帘子的阴影下对他耳语:“京城还是一年前的样子。”   慕君尧岑寂的五官总算有了生机,如乍雨初晴,他微翘嘴角凝视谢嫣,“不过是故地重游罢了。”   谢嫣的瞳仁中瞬间映出持续攀升至“15%”的蓝色进度条。   作者有话要说:  要想生活过得去,身上总得带点绿,心疼慕男二一秒。 第8章 嫡子逆袭手册(六)   她这招“美男计”使得十分精准,原女主云碧水不出所料上钩。感情是有先来后到之分的,云碧水今日对慕君尧情窦初开,再面对慕成尧便不会轻易动摇。   慕君尧以竹冠束发,一袭晃目的白衣不染尘埃,领口处的青翠碧色只在马车颠簸中露出一点端倪。   他似黛山的背脊挺得笔直,面如冠玉,广袖如云,看向谢嫣的眼底微微噙着一丝淡薄如雨雾的笑意,饶是这些天习惯同慕君尧相处的谢嫣,都不自觉避开了他灼人的视线。   她分神朝淹没于人群中的云碧水瞧去,只见那容颜娇贵的姑娘睁大了一双水灵灵的杏目,眼中盈满了惊艳与讶异。   京城拥挤摩肩接踵,路上同权贵相遇乃是常事。光在这条观花街,就碰到不少达官贵人家的车舆。不过那些贵人的官职皆不及太师府,依礼他们还需先行避让。一来二去的装腔作势让车夫烦不胜烦,车夫道一句“大少爷坐稳后”干脆跳下马车,牵引缰绳令辟小路。   一直在谢嫣视野中的云碧水也没闲着,她一身娇俏可爱的江湖打扮,见缝插针看见缝隙便一个猛子钻下去。行人不愿与这些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有什么交集牵扯,个个避之如蛇蝎,倒是给了她机会,这位顶着主角光环的原女主很快追上了他们的车驾。   大约又行了两炷香的功夫,轩窗外的景致由喧闹的集市渐渐变成林立府邸,马匹发出一阵嘶鸣后安静下来。   谢嫣正在替慕君尧整理衣袍还未来得及出声,一道尖利的苍老女声霎时破空而过,趾高气昂斥令道:“府里的贱奴怎这般没有眼色?到了太师府还不快将长途跋涉的大少爷扶下来!若累着人可要把你们一个个发卖出去!”   这话虽是对着太师府里待命的下人说,但实是说与她这个唯一服侍慕君尧的贴身侍女听的。   敲打她之余,还警示慕君尧这个主子亦不可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否则下人发卖出去,主子也需领罚。   初回此地便被人刁难,可想而知日后的腥风血雨。这座太师府对于慕君尧来说不再是家,只是一个害他的娘丢了性命的吃人牢笼。   谢嫣全然不在乎这些威胁,她掌心拢住慕君尧有些发凉的手,轻轻搓了搓,沉沉笑开:“日后在太师府里奴婢就依靠少爷了,少爷荣,奴婢就跟着荣,少爷辱,奴婢也跟着辱,荣辱与共福祸相依,嫣红绝不背弃少爷。”   小厮搬来杌子,谢嫣小心翼翼扶住慕君尧下了马车。   太师府的家眷下人掰着指头随便数一数至少有百十来号人,能在主子前说上话的婆子和一等丫鬟今日都整肃了神色衣着候在朱色府门前。   姹紫嫣红的颜色和着阶上那一对价值不菲的汉白玉石狮子,好似玉盘里盛着沙石,令谢嫣不免感到有些滑稽。   谢嫣眼风扫了蹲在角落里的云碧水一眼,这位郡主跟着他们一直走到太师府,这会子还缩在角落里偷眼望着慕君尧。   “大少爷一年不见,如今重逢气色真是好得很。”在众人簇拥中的方氏缓步而出,不足四十的方氏眉眼秀致,神态婉约,眉眼眉梢却染着傲气和算计,瞧着不甚顺眼。   她扬起纤白脖颈扭头询问身侧衣着艳丽的女子,“许姨娘,你之前进太师府门的时候,还不曾见过我们这名冠京城的大少爷吧?”   许氏二八年纪,年岁同慕君尧看上去并无什么差别,瞟了眼慕君尧掩唇娇笑:“太太忘了,妾身是过了时疫才进的府。太太亲口讨妾身入府,竟这么快就忘了?”   许氏原是许嬷嬷之女,因许嬷嬷陷害慕君尧有功,方氏赏她个脸面,亲自要许氏过来讨给年近知命的慕太师做了姨娘。   主母和小妾的一唱一和是谢嫣不足为奇的把戏,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脸还提及“瘟疫”这个慕君尧的痛脚,不为别的,就为给他立一个下马威。杀杀他的锐气,好让他看清太师府的当家主母究竟是谁。   慕君尧充耳不闻这些后宅妇人之间的暗流,行礼作揖:“见过太太。”   他洞若观火的清凌目光自方氏瞧不出年龄的面上流淌而过,半晌牵起嘴角,弯出一个得体谦和的笑:“许久不见太太,贵体可还安好?君尧患了恶疾让太太费神,是君尧的不是,还望您见谅。”   一拳打到棉花里连个响声都没有,方氏的面色登时有些一言难尽。   方氏落了面子,身边忠心耿耿的许氏心有不甘,见状故作天真地惊叹:“这便是大少爷?真真一表人才,这风流倜傥的模样倒有几分似二少爷呢!”   明明慕君尧更为年长,这许氏却大言不惭叫嚣慕君尧可有可无远不及慕成尧,横竖都是方氏带来滥竽充数的,谢嫣已经对这颠倒是非的太师小妾生理性免疫。   慕君尧避重就轻绕开话,打量一番在场诸人:“怎么不见父亲大人?”   “兄长真是孝顺……不过要使兄长失望了,爹受陛下召见,午时方出了门。”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系统口中那位渣到天怒人怨的原男主终于现身。   谢嫣抬起眼帘,刺目的烈日下慕成尧脸侧的人物介绍框变得黯淡,以便能让她看清上面的文字。   姓名:慕成尧   性别:男   年龄:19   属性:原世界男主(渣)   身份:太师府嫡次子(庶长子)   慕成尧身着六品官员礼服,绫罗质地的衣料散着金色流光,大氅上绣着夺目的施云霞练雀文,光彩熠熠长身立于玉白的台阶上。   他五官拼凑在一起并不打眼,微挑的狭长眼角和高挺鼻梁却愣是透出一股难以名状的邪气。   慕成尧气质隐晦阴翳,举手投足间莫不传达着同慕君尧的光明磊落截然相反的难测与心机。   谢嫣对比一下二者区别,感叹放着慕君尧当备胎,对慕成尧却心如磐石,云碧水的女主脑回路真是与众不同。   “兄长竟是已及弱冠之年,”慕成尧含笑注视他发顶的竹冠,意味深长抚摸身上象征着地位与前程的官服,“愚弟不贤,不能亲自前去田庄恭贺探望也就罢了,居然还占了兄长在朝堂上的官位,真是罪过。”   他嘴上口口声声说着自责的话,谢嫣从他嘴边的细纹中却辨不出半点自责。   朝堂上的大半官职皆由世家大族察举而生,新帝登基之初厌弃这等官官相护的制度,曾经想过废除,然而安亲王和慕太师这一武一文的老顽固死活不肯,新帝不得不被迫妥协。   本来六品侍诏这个位置应是慕君尧坐,可慕太师以慕君尧身患瘟疫不久于世为故,另推了慕成尧上去。   爱妾扶正,庶子为尊,谢嫣对太师府这等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风气痛心疾首,怪不得慕成尧如此渣如此不要脸,原来根源都结在慕太师这个老不羞头上。   她的主子不惊不躁,“做官都是为了辅佐圣上,非你我所能决定,二弟何出此言?”   妄议圣上心思不是小罪,传出去只会另圣上心生猜忌而招来杀身之祸,慕成尧顿时再也笑不出来。   太师府前的这番交锋,无论是谁,看破却并不戳破。   明枪暗箭的激烈交锋管家恍若未觉,兀自引谢嫣主仆三人入府安置行囊。   原先慕君尧的卧房被改成了慕成尧的,屋子里堆着慕成尧的书卷古籍,汗牛充栋之多绝无有让他再搬的可能。   “大少爷莫要见怪,许夫人刚进门,府里没有其他适合的住处,二少爷就挪了自己的厢房给她。老爷不忍让二少爷歇在客房,于是唤老奴收拾了您的东西……” 管家拉下脸皮不住赔礼,也没见赔出几分真心。   谢嫣对看着周遭翻天覆地摆设而沉默的慕君尧道:“约是世人都料不到,少爷的身子骨还有利索好转的一天罢。”   这句话把管家呛得面红耳赤,好些时候才挤出几个字:“嫣红姑娘还是这么直爽。”   鸠占鹊巢,还是被一只披了凤凰毛的鸠占了屋子,她的慕男二还需养精蓄锐迎敌,谢嫣对此也无话可说。   最终他们在后院一处空置的院落住下,后院是太师府女眷居所,成年的嫡长子暂居委实于纲常不合。   管家信誓旦旦言说再宽限几日定打扫好大少爷的正屋出来,谢嫣忍他忍得心烦,又嘴炮了几句逼得管家不得不落荒而逃。   日落西山,方氏琢磨慕太师快要回府,忙叫婆子们看着点厨房的膳食,心不甘情不愿地差人去请慕君尧。   慕成尧从抱厦的海棠生烟屏风后负手踱步出来,沉下脸色阴郁道:“娘今后有什么打算?”   方氏一听这话就来气,一手摔了玉梳按住起伏不定的胸口高声斥责:“你瞧瞧他现在那个油盐不进的模样!和他那便宜娘有什么分别!他毫发未损带着丫鬟从田庄上出来娘也大惊失色,若他和安王府的郡主成了亲——成尧,娘下半辈子就只能靠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网速渣了我也渣了…… 第9章 嫡子逆袭手册(七)   方氏急火攻心,她素来见不得慕君尧母子过得舒坦,她在将军府本就是个庶女,虽然头上只有嫡兄没有嫡姐,在府里也受疼宠,但嫡庶有别,个中的酸涩苦咸唯有她这局中人明知。   她用尽手段得来慕太师的专宠,逼死正室,又收买下人诬陷慕君尧,终使得正房一夕覆灭,本以为好日子终于来临,不想慕君尧竟出人意料地回了府。   被人压了一时可忍,可被相同的人压一辈子就叫她一个自小熟读兵法的将门女子无法忍气吞声。   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她只是个妇道人家,所能算计的不过是后宅内事,若论插手爱子的前程和功名,她一个后宅内妇根本无能为力。   慕成尧上前一步环住方氏颤抖的肩膀,眉心慢慢蹙起一道深渊。慕君尧今日回府时云淡风轻的神态历历在目,如同一道永不愈合的疤痕横亘在他的心口上,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出身卑微,若有慕君尧在京城一日,太师府嫡子的光芒便只由他一人独占。   他深深吸了口气,再度换上深浅难测的笑容:“娘无须介怀慕君尧,我们能治得他一次,就还会有第二次。六品侍诏官职已是儿子囊中之物,同他慕君尧再无半点干系。娘难道忘了,我们这边还有朝中不少将领的支持,慕君尧的外祖家只是个纂史的文官,成不了什么气候。”   慕成尧似笑非笑替方氏扶住有些歪斜的发簪,低头沉思片刻又续道:“至于他同安王府联姻之事……听说那安王府的小郡主性子娇纵张扬,从不屑正眼看待京中负有盛名的名流世家子弟。娘看看,如今的慕君尧身子已经坏了,还有什么家底能比得过这些身体康健、仪表堂堂的世家子?”   方氏破涕为笑:“你这孩子的腹中尽是这些歪理,”她使唤屋里的丫鬟将慕成尧推出门外,“你爹即刻回府,你务必仔细着点,别被那灾星抢了风头。”   谢嫣在新院子里也没闲着,她初跟随慕君尧一同回府,对府内侍女小厮的品性一无所知,不会轻易让他们侍奉。   好在他们还带回来一个王香,这姑娘心眼不坏就是整日爱做飞上枝头的美梦,让人偶尔有点啼笑皆非。   这处院落较为偏僻,却还有个雅致的名字,唤作“馥梅苑”。   馥梅苑里的陈设简单,除了博古架、紫檀木桌和拔步床外再无别的摆件,故而洒扫起来并不费神。   不大的院子正中还凿了口井,谢嫣寻来木桶,放绳子打上两桶干净的井水,又踮脚取下博古架上积了层薄灰的鸡毛掸子,分给王香一根,两个人脚不沾地地忙活起来。   灰尘在夕阳的投射下仿佛镀了层金灿灿的光,这团浮动的金光无声笼罩在被擦拭一新的拔步床上,照得拔步床熠熠生辉。   谢嫣不经意间被漫天飞舞的粉尘呛得咳嗽不止,她掸了掸鸡毛上的灰正要弯腰继续打扫,手背却被人轻轻拢住。   慕君尧已换上管家送来的锦袍,轻软料子上的纹饰栩栩如生,他温润如玉的侧脸逆着光,矜淡的眸子一瞬不瞬瞧她,以命令的语气启唇道:“你歇会儿,我来。”   她的手在他轻缓语调中不受控制地松开,竹质的手柄瞬间落入他的掌心,他修长的五指稳稳接住,这画面宛如一颗星辰坠入海洋,斑驳金色被温凉海水层层叠叠淹没起来,美好得令谢嫣顿时有些窒息。   她下意识跳起来伸手去抢:“大少爷的身子还需将养,触到这些尘土只怕会催发旧疾,还是让奴婢……”   慕君尧抬高了手中的掸子,她心不在焉一个不察撞上去,发髻上做工粗糙的木簪直直磕到慕君尧的颌角。   这番冲劲对于身子单薄的慕君尧而言显然有些过大,他没站稳脚跟前还虚虚托了一把谢嫣的腰,这下连人带谢嫣失去依仗地向后急速倒去,多亏后面还有一张床榻垫背,否则慕君尧定被她撞得半天起不来。   谢嫣一头扎进慕君尧的胸口,随着他一声沉沉的闷哼,木簪不堪重负终于断成令人叹惋的两截,她满头发丝滑落下来,如夜幕上浩瀚的星河,迢迢铺了满床。   慕君尧一张脸枕在她如云发丝里,目光旖旎迷离,下巴中央处一点通红,他的手臂牢牢抱住谢嫣的腰,手心灼热的温度隔着衣料烙上她的肌肤。   两人所着皆是薄衣,眼下挨得又这般近,谢嫣甚至能听见他左胸处掷地有声的心跳。   身后蓦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惊叫,他们之间那点不可言传的气氛霎时一扫而空,谢嫣被这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拉回思绪,她毫不拖泥带水地爬起来,还扶了慕君尧一把。   身后的王香双目圆瞪:“嫣红你趴在少爷的身上做什么”   谢嫣装傻充愣不予理睬,惶恐不安地望向慕君尧,急切询问道:“少爷可是被奴婢撞伤了?”   “无碍,”慕君尧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领口,眼神示意她坐下休息,自己则拿起抹布和掸子细致地擦过每一处落满脏污的角落,“自出田庄以来,嫣儿你一直为我操心,如今回了太师府,府内粗使仆从众多,凡事不需亲为,好好休养便是。”   慕君尧如此坚持,谢嫣也不好推脱。王香心中憋了话,干活时闷闷不乐,不曾开口理会她。   前院的嬷嬷传话请他们去正厅用膳时,天边的晚霞也收尽了朱光,谢嫣低首侍立于慕君尧身后,规规矩矩抬步入内。   厅内的楹联边摆放着高大绿植,身形丰硕的慕太师相貌生得粗犷豪迈,紫棠色面皮上嵌了对铮铮虎目,看上去不大像文官,倒很有几分武将的风姿。   慕君尧疾趋至正厅,拂袖叩首行了个大礼,“不孝子拜见父亲,望父亲四季康泰,岁岁长安。”   慕太师眼瞅着足边许久未见的长子,虎目一眨竟泛下几滴泪水,哽咽道:“我儿……我儿终于回来了……”   谢嫣潸然泪下看着这对“父慈子孝”的世家父子,心中却对此视如蔽屣。若不是她明白其中关节,只怕也同那些不知人情世故的下人一般,被慕太师的虚情假意蒙骗了去。   如果慕太师对待慕君尧还有那么一丝一毫的亲情,也不会轻易听信方氏的枕头风将他送去田庄由他自生自灭,更不会在这一年内对他不闻不问,甚至把原本属于慕君尧的官职私自拱手相送给慕成尧。   觥筹交错与玉盘珍馐亦不能掩盖慕君尧和慕太师之间的貌合神离,主子用膳只用一个婆子伺候布菜,其余的丫鬟都候在正厅外待命。   谢嫣不认得这些脸生的姑娘,和她们也谈不到一起,她们彼此间都熟稔至斯,在外候着无事可做,不知是哪个带的头,细声细语嗑起主子们的闲话,无故令她的双耳也受了一回熏陶。   “昨儿个我听我们姨娘和太太说起二少爷的婚事,二少爷再过几月就是弱冠年纪,这婚事都要上着点心,不过说了几家,太太都不太满意。”   “哪能满意,大少爷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可是安王府的郡主,二少爷既是嫡子的身份又有官职傍身,随便娶个官家女子都算吃亏,莫说太太,便是我也是不依的。”   “嗤,你不依什么不依,二少爷娶不到妻难不成还能抬你做姨娘?贪心不足蛇吞象,仔细被太太一顿板子发卖出府!”   据谢嫣所知,慕成尧一早就生了夺妻的心思,男人一辈子最不能容忍两样东西被染指,一是妻妾二是江山。   夺人江山灭人官路是打脸,染指妻妾则是蹬鼻子上脸。   慕成尧是何等自负、何等居心叵测的伪君子,在他眼里就没有人伦道义这四个字,只要有能让慕君尧一蹶不振的法子,无论后果,他绝不放弃尝试。   饭食用完,谢嫣跟着厨房里的婆妇进去收拾,太师接过方氏递到手里的香片,捻起瓷盖呷一口茶,温和慈祥地看着慕君尧,意味深长道:“今日与安亲王议事,他得知你已回京的消息特意向为父打探了你的事……君尧,你已到了成婚的时候,可有什么话要说?”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君尧的亲事但凭父亲大人做主。”慕君尧面容一派波澜不惊,像是对太师接下来的话早有准备,他眼风甚至扫了谢嫣一眼,目光中蕴含的沉思不言而喻。   谢嫣目睹这一幕,心头隐隐有了某种不详的预感。若是太师应允慕君尧的亲事,必不会如此反问他。他如此态度,分明是……   仿佛是为了佐证她所想不假,慕太师清了清嗓子,闭目养神须臾再次开口:“你染过瘟疫,安亲王担忧你这旧疾会过给郡主伤了她的身子,便有些犹豫。但为使太师府与安王府不生嫌隙,决定让你二弟娶小郡主为妻……君尧,你可有异议?”   不知为何,听到父亲开口说这等诛心的话,慕君尧心中竟有种令他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的解脱。   他唇角不自觉带了一抹轻松惬意,没有什么跌宕起伏的口吻平淡如旧:“二弟乃人中龙凤,郡主若另择你为婿,不失为良配,愚兄退位让贤也无可厚非。”   慕君尧脸侧的进度条再度浮起,15%的蓝色进度条此刻变成了红色。   系统:“提醒宿主,进度条如果增长持续停滞,宿主本次任务将以失败告终。您会面临系统崩溃的危险,请您做好必要的准备,尽快完成任务。”   谢嫣抓住重点:“……系统崩溃有什么危险?”   “系统故障可能会导致宿主原始灵魂灰飞烟灭,请您认真对待本次任务。罚抄合同还是灵魂毁灭,希望您做好选择。”   谢嫣猝不及防:“……知道了。”天天把罚抄合同一百遍挂在嘴上,L-007你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吧……   那头慕君尧心胸如此宽阔令方氏有些心生疑窦,寻常人被夺妻都是杀红了眼,何况安王府郡主身份金贵,他怎可这般洒脱?   方氏很不是滋味,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心生一计:“既然郡主早晚都是要进我们府的,不妨请郡主来府上小住几日,也好同成儿相熟,省得日后又牵扯到大少爷,引出些与弟媳有恙的闲言碎语……”   谢嫣事先曾做了调查,这个世界对男女大防看得并不严重,定亲男女相互拜访不会招来什么风言风语,这也是方氏大言不惭的缘由。   观花街一瞥使得云碧水对慕君尧动了芳心,女追男隔层纱,原世界里慕君尧单相思的局面目前已被谢嫣打破,若云碧水能来太师府,她从中牵线搭桥则更为便利。   慕太师反复推敲后十分认可方氏出的主意,骤然换了夫君哪怕是郡主也不能很快接受,请她来府上小住一方面撮合她与成儿,另一方面还能让长子彻彻底底死心,何乐而不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眼睛上了胶水,顶锅盖。 第10章 嫡子逆袭手册(八)   俯视恭恭敬敬坐在下首的嫡长子,慕太师仰头饮尽杯盏中的茶水,各种复杂情绪混杂在心头,令他百感交集。   他不是没有喜欢过这个天纵奇才的长子,回想过去的岁月,君尧几岁习得字、几岁默得书、几岁属得文章他依然记忆犹新。   小小的君尧窝在故妻的怀里,软糯小手攥住墨汁涟涟的狼毫,水汪汪的眼珠子牢牢定在自己身上,目光孺慕而神往,那时是他对这个长子最为喜爱的时候。   然而自从成尧长大,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再不如往昔。   君尧不爱同他亲近,成尧却懂得讨他的欢心。君尧深居简出,不喜来往于勋贵之间,而成尧却明白他身为父亲的每一个心思。两者相比之下,他的心渐渐动摇。   君尧年少成名,更是得圣上亲口称颂,如此殊荣足以光宗耀祖,让他们太师府蓬荜生辉。   可是这一年里他对他实在是失望透顶,君尧不清不楚染上时疫,为了府里其余人,他不得不听从方氏的劝慰将他送去田庄。   他离开家京城一年多,朝堂风云变幻,再也容不下一个格格不入的慕君尧。   及时止损一向是慕太师的为官戒律,君尧已完全没有利用价值。再默许他娶安王郡主过门是暴殄天物,不如就此打住,转而让备受他青眼的成尧一路扶摇直上,他日成尧能扶持君尧的前程,如此也对得起君尧母子。   慕太师捋着胡须长叹了一口气,沉痛愧疚道:“你们的母亲所言极是,为父明日上朝便同安亲王商议此事……君尧,于婚事之上为父深感对不住你故去的母亲,明日会奏请陛下另为你在宫中谋得一官半职,也算是对你补偿。”   补偿?占了慕君尧的前途、夺了安王妃看在慕君尧母亲的份上亲口许下的婚约,却自觉公正无私,仅仅施舍个小恩小惠打发了事。   谢嫣不禁露出嘲讽神色,太师府身后的慕氏好歹也是一代豪族,补偿难道就如此廉价?   给个木棍她都有办法顺杆子往上爬,若想日后翻盘扳倒慕成尧,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橄榄枝绝不可推辞。   谢嫣借着下人收拾碗筷的动静对慕君尧小声提醒:“进宫致仕的机遇千金难求,府里二少爷和方氏逼得紧,少爷莫逞一时之快拒绝,韬光养晦才是上策。”   在一旁作壁上观的许氏受了方氏眼神示意抢在慕君尧回话前开了腔,她笑意盈盈亲自奉上新茶:“老爷已推二少爷为官,再为大少爷谋职只怕会使圣上不快,老爷何故自寻烦恼?”   方氏母子机关算尽誓要掐灭慕君尧绝处逢生的每一丝可能,自不愿看见他入宫为官,不妨抬出慕太师来逼他放弃此等升迁的绝佳机会。   谢嫣的身份并非主子,在太师府根本插不上嘴。别无他法,她心里翻来覆去扎了辣鸡L-007系统几百遍,只得耳语给慕君尧洗脑。   慕君尧没有负她所望,他站起身,挺拔身形如青松屹立于太师眼前,他郑重跪下,眉宇间凝着苦涩无奈:“不孝子让父亲失望,然而这官职君尧无论如何也需答应。若我不应,父亲只怕以为君尧放不下过往一切,放不下指腹为婚的亲事,甚至对君尧起了疑心。为明吾志,君尧愿听从父亲安排,绝无贰心。”   “兄长不贪恋儿女情长诚然令愚弟佩服,成尧即便有敬谢不敏之意也难以启齿,在此向兄长许诺,日后必当携郡主亲自谢罪,以感恩兄长成人之美。”慕成尧食指悠然自得敲打着美人靠扶手,嘴角笑意盎然,白净面皮上是掩藏不住的愉悦傲慢。   区区朝中的九品芝麻官不足为惧,拿它来换安王府的联姻对他而言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有安亲王在前为他开辟康庄大道,十个慕君尧都不是他的对手。   方氏经慕成尧的安抚心思也沉静下来,暗嘲自己多心。   许是她太过焦急太过耿耿于怀同原配那些过节,如今的慕君尧一无母族庇佑二无圣上眷宠,连唯一的亲事都被她讨要给成尧。落魄到这种程度,哪里还有什么否极泰来的余地。   倒是她草木皆兵不知轻重,险些露出马脚。   慕太师的动作十分迅猛,不出几日便上奏禀明慕君尧之事。   谢嫣通过慕成尧房里丫鬟得知了首尾,慕太师反复替慕君尧哭惨之余,再三强调自己日月可鉴的臣子心云云。   安亲王在一旁听得歉疚不已,向新帝请旨为太师府嫡次子与爱女赐婚。   虽然长子因旧疾不能娶得膝下小女,然太师府与安王府情谊深厚,为不使两家亲缘被有心人挑拨,特将小女云碧水送至太师府小住,等侍诏及冠便行夫妻礼。   两个老狐狸演折子戏似的在早朝上亦步亦趋,谢嫣听得发笑,回来转述给慕君尧,他也难得展颜。   慕太师为慕君尧请的是攥史的差事,新帝忖度让一个年纪轻轻的国家栋梁编史太残忍。他早听闻慕君尧写得一手龙飞凤舞的好字,龙袖一挥准了他做个起居令史。   一月后京城渐渐有了凉意,馥梅苑里唯一的一株灌木亦有凋零之相,半黄不青的叶子落满一地。谢嫣嫌弃太冷清,和王香栽下几棵金钱绿萼,绿梅是梅中香气最盛之属,正应了这院落的名字。   最让谢嫣喜悦的,并非方氏终于安分守己不再作妖,而是原女主云碧水今日会领着侍女护卫来王府暂居。   云碧水的厢房被婆子收拾出来,院子正对慕君尧原居、慕成尧现居的东院。   许氏喜上眉梢,催促下人动作更麻利些:“别磕着碰着这些物件,都是郡主喜爱之物,碰坏了就是豁命出去也赔不起!”   谢嫣如同隔岸观火一般缩在馥梅苑里给新栽的绿梅浇水,方氏不甘寂寞仍是寻上门来,以慕君尧身体有恙为由不许他出府迎客。   依附方氏的许姨娘踩着莲步慢悠悠晃到挽袖整理花枝的谢嫣跟前,丝帕掩住口鼻讽刺道:“嫣姑娘可要看好你们家少爷,别给郡主添了晦气!郡主金枝玉叶可不念什么退婚的旧情,还望姑娘自重……”   谢嫣舀了一瓢水,看也不看就往许姨娘一双灿若烟霞的丝履上泼去,直泼得她花容失色,尖叫不止。   “嫣红!你……你岂有此理!”   “姨娘的绣花鞋瞧着黑,奴婢眼拙当成了土,真是对不住!”   许氏抓不到狐狸反而惹上一身骚,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把谢嫣的绿梅一下子毁个干净。   谢嫣看破她的意图好心提点:“姨娘要撒气也小心着些,这些梅花乃上品,磕坏了便是豁出性命也赔不起。”   许氏险些呕血,哭哭啼啼带着丫鬟扬长而去。   慕君尧穿着她亲手绣的白衣翩然立在枝下,瞳仁中泛起春水般的涟漪,抬手拂去她肩上落叶。   “你又在使以前的小脾气。”   未时,外头人声鼎沸起来,谢嫣光用脚趾头猜都知道是云碧水的车舆到了太师府。   无奈馥梅苑外的护院看她看得紧,两颗铜玲大的凶目死死盯着她,仿佛只要她踏出门槛一步,他们就会饿狼一样扑上来撕碎她的皮。   监视一直持续到深夜,晚膳有嬷嬷亲自送来,方氏铁了心要断绝慕君尧和云碧水之间来往,不给他们任何邂逅相遇的机缘。   明明心里认定慕君尧再无威胁,却还是时时防着他。谢嫣失笑,饶是心狠手辣的方氏也有讳莫如深的一日。   谢嫣的身手还算敏捷,躲过太师府并不严密的看守实则不难。   待慕君尧入睡,她放下金钩子上的帘子,蹑手蹑脚一路摸去了云碧水的芝兰阁。   原世界中,云碧水与慕成尧定亲后确然也住在太师府,这姑娘生性喜动,拥有一切女主都标配的好奇心。   云碧水初来太师府里被限制得很严,方氏和慕成尧表面上担心她的安危,实际是提防她误入馥梅苑见到慕君尧,千方百计拦着她不让她出门散心。   云碧水作为一名天真烂漫的女主,忍不了总待在屋里空耗时光,于是常常扮成侍女溜出芝兰阁戏耍游玩。   月夜下的芝兰阁宛如碧潭里精致毓秀的湖心亭,雕梁画栋,花木鸟鱼,从里到外都沁着雅致。   平心而论,云碧水出身高贵又是被娇宠到大的郡主,明明掌握一手好牌却硬生生打烂,谢嫣对此也很是服气。   她趴在墙头向内张望,果然见到那金尊玉贵的少女披着纱衣坐在清泉边,黑缎般柔滑乌黑的青丝顺着娇弱脊背流泻而下。   眼下挨得如此近,谢嫣借着院子里通明灯火终于看清云碧水的容貌。   她五官如同玉琢,妍姿玉质娇丽至极,却意外地与她在模拟任务中遇到的沈烟歌有几分神似。   云碧水双手撑地,裸着一双剔透玉足,仰面对一边做侍女打扮的女子道:“你可亲耳听见了?父王让我嫁的是慕二少爷而不是慕大少爷?”   作者有话要说:  心如止水,无言以对。 第11章 嫡子逆袭手册(九)   每个女主身边必有一个忠心耿耿又叽叽喳喳的贴身侍女,这种侍女存在的意义无外乎两种,要么促进男女主的感情发展,要么为被女配男配折磨的女主挡刀。   系统面板中对云碧水的侍女描述不多,只说云碧水被慕成尧的小妾陷害流产后,与她情同姐妹的贴身侍女拉着那位小妾同归于尽,终是给云碧水报了杀子之仇。   云碧水身边的侍女义愤填膺斥责:“巧儿亲耳听见王爷要您嫁的就是慕二少爷慕成尧,区区数月,王爷竟毁了郡主的婚约将郡主另许他人!郡主明明、明明对慕大少爷心有所属,王爷却这般狠心……”   云碧水扑腾水花的雪白脚丫子如一只断翅的白鸽毫无预兆跌回泉水里,碧波荡漾下的玉足白似羊脂,她咬唇质问:“父王答应将我许给君尧少爷,为何突然反悔?”   为何反悔?谢嫣百无聊赖吹开墙头上冒出的新芽,不就是你原世界的夫君一手安排的好戏么?   退婚一事只关系慕氏兄弟二人,这两人谁得利最多谁就是幕后黑手,哪里还需要深想。   主仆两个发了一通牢骚,云碧水越说越是委屈,泪珠子不要钱地砸下来,她吸着鼻子带了哭腔,抬手拼命抹着脸颊边咸涩的晶莹:“父王身边的那些世家贵胄,生来就含着金汤匙,只知贪图享乐,哪个不是纨绔子弟?可是观花街的那一眼,我就知道他与他们都不一样。”   “他一身白衣坐在马车里侧脸看向身边的侍女,神色温柔语气缱绻,对待下人尚且如此宽厚更不必再提其他。他这样君子似的人物,巧儿,我怎么舍得嫁与旁人?”云碧水悲伤地不能自已,她抱住双肩,面颊深深埋入膝盖里,极度绝望的姿态叫谢嫣看着有些喟叹。   云碧水没了戏水的心思,她接过巧儿奉上的涑帛,草草擦干净足上水珠心神不宁地入了阁里。   云碧水一直有用夜宵的习惯,每日入睡前必饮下一碗调养身子的羹汤。   芝兰阁为此特地辟出一个小厨房供给云碧水独用,她此番来太师府没有带厨子,因此小厨房当班的都是太师府临时聘来的江南厨子。   厨子们互相不熟识,安王府的下人怕是连这些厨子的脸都没有认全,也容易让谢嫣蒙混进去。   她翻墙进入阁里,半路经一个小厮的指引畅通无阻摸去了小厨房。   在灶台前忙得热火朝天的厨子无暇顾及身后来的是哪个侍女,头也不抬就问:“可是郡主的丫鬟?”   谢嫣气定神闲福了身子:“郡主让我来瞧瞧唤厨房做的药膳可好了。”   “姑娘且通融则个再等半盏茶的功夫,这药膳还需入味,望姑娘通融。”厨子指着一边的凳子,“姑娘不妨先坐下歇息片刻。”   她含笑寒暄:“你们太师府的人倒是爽快。”   “我本不是太师府里的下人,”厨子握住勺柄撇去浓汤里的浮沫,一口江南口音软糯动听,“对府里的人情并不通透,只是主母警示过我们,后院的馥梅苑去不得。”   谢嫣看着窗户纸上突然映出的纤细身影,眼珠转了转,语调抬高:“怎么?馥梅苑里莫非住着什么鬼怪?”   “哪有什么鬼怪,是慕大少爷在那里住着呢,说是身子不好怕把病气过给郡主,才被主母拘着。唉……慕大少爷也是个可怜人。”   “也许是吧,”谢嫣随口附和,“您先熬着汤,奴婢去前院瞧瞧再过来。”   谢嫣推门便走,窗户边的人影疾速闪至一边,等她抬脚穿过婆娑树影时,身后的那道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是喘着气的急呼:“姐姐留步!姐姐留步!”   谢嫣转身回望,树叶间庭柯交错连半点月光都透不下来,她只能辨出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对方小心翼翼问:“姐姐是太师府的侍女?”   “不错,”谢嫣压粗了声线,语气迟疑,“姑娘是……”   “奴婢是安王府的侍女,敢问姐姐伺候的是府中的哪位主子?”   巧儿问话问得直白,谢嫣答得也轻松,她低笑一声有些羞于启齿,“是二少爷。”   巧儿顿时有些失望,她方才在厨房外头不意间听见这位姐姐同厨子聊起郡主魂牵梦萦的心上人,这才生了心思追出来询问,本以为她熟识这位深居简出的才子,不想却是服侍的二少爷。   巧儿担心自己的言辞泄露了郡主心思,只得硬着头皮问:“既是二少爷的丫鬟,想必见识应该颇多吧?姐姐能否说一说二少爷?”   “见识也并不如何,”谢嫣有些受宠若惊,“二少爷身强体壮,夜里总让人受不住……奴婢心中是极仰慕少爷的。”   她这话不得不叫人浮想联翩,瞬间勾起巧儿的不满,她收起亲昵态度,语气十分冷淡:“姐姐究竟是在二少爷房里做什么的?”   “奴婢服侍少爷起居,因太太管得严不许少爷纳妾,故而勉强是个通房。”   巧儿勃然变色,狠狠掐了她一把,啐声道:“原是个勾引郡马爷的狐媚子,亏我还姐姐长姐姐短地唤你,日后有你受的!”   经她恶意抹黑,慕成尧在郡主忠仆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也省得巧儿今后再为慕成尧说话。   谢嫣揉着被她掐得发红的胳膊,看着巧儿气势汹汹的背影忍不住弯了双眼。   忽然意识到她眼下的所作所为已犯了系统规定的崩人设,崩人设的后果无法估计,谢嫣嘴角的弧度戛然而止。   然而系统半天没有跳出来喝止,谢嫣在脑中呼叫了系统多次,回应她的只有L-007的电流声。   她欣然接受这个在配角面前崩人设惩罚不成立的系统bug,趁着芝兰阁的守卫换班的空子偷偷溜回了馥梅苑。   慕君尧走马上任在即,起居史令的官服也快马加鞭送了过来。   八月初十这日,谢嫣将官服里里外外全部检查一遍,慕君尧在绿萼下铺开张宣纸临摹书帖。   慕君尧看着埋在一堆朝服里显得体态格外娇小玲珑的谢嫣,饱蘸墨汁在宣纸潇潇洒洒绘了几笔。   须臾,他放下狼毫,他伸拂开她额角微湿的碎发:“你歇下,我自己来检查便是。”   谢嫣全神贯注搜查朝服的每一处针脚,自然没有注意慕君尧的举止。她捻出一根藏在腰腹处的银针,银针下端还穿着线头,针尖上抹了点暗色的东西,看着十分骇人。   近日慕成尧多次向云碧水示好,皆被她以身体抱恙为由闭门不见。这抹了药的针乍然出现在慕君尧的朝服里,且还是这等害人子孙的恶毒部位,只会是慕成尧的手笔。   慕君尧大抵也没料到会被人如此暗算,眼底掀起波澜壮阔的浓厚阴霾,他心急如焚捧着她的手仔细翻看:“可被那针扎中了手指?”   手指被人捏在手里有些别扭,谢嫣挣脱开来:“少爷不必担忧,奴婢命硬,死不了。”   命哪里禁得住折腾,慕君尧是一只脚踩进过鬼门关的人,再是多耀眼的身份都有零落入泥的一天,何况是嫣红。   他是主子,是她可以依靠的港湾,她在世上的一日,他再厌倦这等官官相护的世道也要为了她撑下去。   谢嫣打了盆井水,谨慎地拭水擦洗掉朝服腰腹处沾上的暗色汁水。   方将浣洗洁净的朝服晾上竹竿,院子里的垂花门处渐渐响起轻快的步伐。这步子轻巧至极,听着像是个少女,谢嫣闻声从朝服上的雀纹移开眼,向门外分神望去。   面前的侍女不知是哪个院子里的,低着头端着个盒子慢吞吞挪进院子里,她张望许久才抬起头脆生道:“大少爷可在?”   这一抬不要紧,看着那肖似沈烟歌的绝丽面容,谢嫣拍拍手上水珠扯了扯嘴角。   云碧水还真是个急性子,在芝兰阁里整天搜罗慕君尧的消息,她以为她还要在房里闷几天装几天病,没成想今日居然就亲自来了。   “本……奴婢是太师府新来的侍女,馥梅苑里的丫鬟少,嬷嬷便指了奴婢过来伺候……哪位是嫣红姐姐?”   谢嫣从被长风吹得瑟瑟作响的衣料里转身出来,“我是嫣红,姑娘可有太师府里的腰牌?”   云碧水手忙脚乱翻出腰间的香囊,抖出个木牌子,递给谢嫣:“奴婢碧云,还望姐姐多多照顾。”   “如此便无什么不妥之处。”假牌子造得同真的别无二致,谢嫣接过木牌子随便看了看又交给云碧水。   王香抱着被褥从里屋出来,眼带敌意地瞪了雪肤花貌的云碧水一眼,“这来的又是哪个丫头?”   王香脾气不太好,谢嫣通常都让她自个儿同自个儿生闷气,从不正面交涉,今次也不会理睬她。   她领云碧水上前,示意道:“这是大少爷。”   云碧水的神情在谢嫣眼中晃过一刻的恍惚和恋慕,年华正好的少女凝视面前眉目如画的青年,被他浑身的气度所震,竟讷讷吐不出一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半夜睡不着,来一发。 第12章 嫡子逆袭手册(十)   慕君尧脸侧的蓝色进度条时隔多日后终于有了动静,蓝色光标艰难向前移出一段距离,下方的数字由15%增长到20%。   他闻声将手中的笔搁入笔洗,笔尖处沾染的墨迹在清水里重重晕染开来,似一朵悄然盛放的睡莲,画面静谧美好。   慕君尧抬起眼帘,茶色眸子在阳光的照耀下剔透如珠玑,清澈的瞳膜上倒映出的云碧水身姿蹁跹,容颜俏丽。   他面容凝重:“你可知馥梅苑是下人最不愿任差的地方?大少爷的屋子宽敞整洁,月例远多于我们院子,若你不想留在此处空耗光阴,我自可帮你换去别的院落。”   京中上下皆称赞慕君尧谦和恭顺,不骄不躁,是京中世家子里难得一见的君子。云碧水起初并不相信,纨绔她见得太多,有才的恃才傲物,无才的仗着家世咄咄逼人,几个性格温和点的一无是处。   似慕君尧这般光风霁月的神人她是平生头一回见到,云碧水早知他对下人仁慈,却不想能仁慈到这等境地,竟愿意亲自替下人筹谋出路。   云碧水对慕成尧毫无好感,她初来太师府,他同样身着白衣站在朱门前迎她进府,然而他的目光太过幽沉,神情和她父王养在府里的门客一模一样,一看便知城府极深。   再者听巧儿说慕成尧生性风流,屋里还养着通房丫鬟,而她父王莫说通房丫鬟,就是身边服侍的侍女也寥寥无几。   这样一比较立马有了高下之分,云碧水越发欣赏慕君尧的风姿仪态,她这几日经多方打探才摸清馥梅苑的位置,得知馥梅苑里只有两个丫鬟伺候,急不可耐地扮成府里侍女的模样混了进来。   她想明白若她没有郡主这个高贵的身份,这世上究竟还有没有人对她倾心以待。   云碧水走近慕君尧,不大的桌案上文房四宝堆了满桌,他的五官都氤氲着丝丝缕缕的墨香。   她鼓起勇气轻声道:“奴婢……奴婢想要留在馥梅苑。”   谢嫣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热闹,云碧水双颊红如烟霞,杏眸顾盼神飞,十指紧紧攥住桌案,玉白手心慢慢沁出汗珠。   谢嫣啧啧暗叹,云碧水不愧是原女主,做事就是比常人执着。   王香面带嘲讽地拨开云碧水的手指,抬高下巴叉腰刺道:“你来我们馥梅苑,要么是受人指使要么是贪图我们少爷的美色,你如实招来,到底是哪一种?”   云碧水一下被人戳中心思,顿时有点心虚,她强装镇定瞪大眼睛:“姐姐怎么能这样胡说?”   “瞧瞧你这副娇滴滴的样子,竟还说不得。不管你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今次被卖进府里就得顺着太师府的主子……”   “王香姑娘,”慕君尧出声打断她,对着王香摇了摇头,“馥梅苑向来以和为贵,以后莫要再说这等伤人的话。”   “少爷就是偏袒她!”王香又是羞怒又是委屈,她扔掉手里扫帚朝云碧水狠狠翻了个白眼转身钻回屋内。   王香的神助攻让云碧水对慕君尧的好感逐步上升,于是进度条再次增长。   面对30%的任务完成度,谢嫣心情愉悦,干活也轻松许多。   云碧水打开今日特意带来的盒子,木盒里装满了铜板,她本打算顺来一些银票贴补馥梅苑里的吃穿用度。但巧儿拼命拦住了她,说她在慕君尧跟前假扮的是侍女,突然拿出这般多的银两只怕会让慕君尧生疑,不如兑来一些散碎铜板,补贴之余也好蒙混过关。   慕君尧失笑:“馥梅苑虽然清贫但日子总撑得过去,你一个小姑娘攒钱不易,还是留着做私房罢。”   “我们少爷家底不多,终归还是养得起我们三个下人,碧云姑娘安生住下,月例的事不由你操心。”谢嫣引她去了后罩房,推开房门里面的陈设一览无余,“这是我们侍女住的地方,你将行李放在柜子里便可。”   云碧水不可置信地环视后罩房一周,抱着包袱的手臂更紧了些:“姐姐就住在这么寒酸的地方?”   她从小住在深闺,不曾亲自与下人合住,看见这等朴素的陈设难免惊讶。   谢嫣跪在床榻上抖开一床崭新薄被,还不忘帮慕君尧刷一波好感度:“碧云姑娘进府前没吃过苦头有所不知,下人的吃穿哪能同主子比,不过少爷亲自出钱贴补我们,所以比府里其他侍女的日子也不差多少。”   云碧水红了脸:“……碧云被卖进太师府前出身商贾,说话冲撞了姐姐还望姐姐不要怪罪。”   “你且收拾收拾,弄好了就来正厅寻我。”谢嫣没有戳破她话里的漏洞,转身替她带上门,正要迈出门槛离去,却被她从身后突然叫住。   原女主犹犹豫豫地对她道:“姐姐是如何跟在少爷身边服侍的?”   谢嫣倚在门轩处,仰面注视梁上春燕仿佛已陷入回忆,她目光幽远柔和:“那时候少爷的娘还在世,如今的太太只是府里的姨娘,寒冬腊月的时候跪在姨娘跟前,是少爷心怀不忍将我带了回来。碧云姑娘,少爷他能活下来实属不易,你以后就算去了别处也莫要背叛他。”   云碧水咬唇沉思不语,谢嫣留她一个人屋里整理包袱,关上房门先行离开。   鉴于云碧水刻意要隐瞒的郡主身份,谢嫣担心以她的女主智商迟早会被慕君尧看出端倪,于是安排云碧水做了个闲活。   她空暇时间多了,常常需要受其他院子的嬷嬷差遣,一旦“闹失踪”也不会引起王香和慕君尧注意。   云碧水往来于芝兰阁和馥梅苑,夜里会趁她们睡着的功夫回到芝兰阁应付慕成尧派来送药膳的侍女。日复一日并未惹出什么祸事,谢嫣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   时光飞逝,白驹过隙,进度条在云碧水与慕君尧一天天的相处中升至60%及格线,谢嫣也等来慕君尧进宫面圣的日子。   新帝广纳贤良,一意孤行破格任用慕君尧为官,是看中他的满腹经纶,如果能投其所好一路扶摇直上,谢嫣笃定慕成尧再不是慕君尧的对手,她的任务也能尽快完成。   八月十四这天夜里,太师府里热闹非凡,为了明日的中秋佳节,太师府里已在搭建赏月的水榭亭台,处处一片莺歌燕舞,灯红酒绿。   云碧水提前向谢嫣告假,说是同别院的几个姐妹去集市上采买莲灯,晚一些才能回来。   她其实是接了方氏的帖子前去赏桂,但不能明说只得扯了谎,谢嫣送她出垂花门:“集市人多你小心些,不要和府里人走散,少爷和我会为你留着盏灯,记得早些回来。”   云碧水含泪狠狠点点头,她吸吸鼻子,一步三回首依依不舍出了馥梅苑。   夜深人静,慕君尧在她腾出的书房里挑灯夜读,谢嫣去厨房端了碗姜汤,端进内阁置到他手边。   “夜里寒凉,少爷嗓子沙哑,奴婢担心您受风寒,特意熬了碗姜汤送过来。”   他桌子上摊开大本的经史子集,书籍丛丛开在紫檀木桌上,里页微微发黄。谢嫣浏览一圈,发现这些书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甚至间有时经策论。   慕君尧看到她的目光落在书卷上,毫不避讳地解释:“圣上登基未久,从前做皇子时留下的文章很多,从这些里能看出他的治国之策,明日若他偶尔问起,也好回答。”   谢嫣挑亮烛心,点上三钱提神香,若有所思道:“说起这个,奴婢幼年曾从爹那里听来了不少政事。记得废太子偏好任用出身世家的子弟,而当今圣上却对寒门之子青眼有加。爹说过,圣上不喜豪族外戚擅权,唯有学富五车的寒门下士才令他放心。少爷是起居史令,伴君如伴虎,圣上必然多次试探,若揣度圣意谨慎答之反而不好。”   “我也从圣上的文章里窥出此意,察举制终会没落,那些有才学的人才能顺应帝心。”   谢嫣端起空碗:“如何从沙砾里择出这些珍珠是亟待解决之事,为平息世家们的不满,也需给予他们小惠,达到牵制的意图……时候不早少爷早些歇息,奴婢先退下了。”   她每每说起过去的事就会局促不安,这么久也没改过来。慕君尧凝着的眉心渐渐舒展,烛火将他本就有些上挑的眼角渲染出精致的橘色,从里到外都透着暖意。   他轻轻拢上她的手背,喉结滚动几次却没什么下话,被他触摸的地方一一撩起万丈火星,满室寂静中,谢嫣呼吸慢慢急促,手背之沉仿佛负了千斤。   慕君尧起身从一边的屏风上取下一件披风,他低头将披风搭在谢嫣单薄的肩上,滚烫指尖偶尔擦过她的发梢。   他清音低沉:“你的手很凉,天冷不要冻着。”   谢嫣晕晕乎乎出了书房,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披着慕君尧的披风,缎面的上仙鹤还是她亲手所绣。   她捏紧了手下触感真实的锦缎,神色却有些茫然,心口处的温度灼得谢嫣心惊,她心乱如麻端着瓷碗慢吞吞走在月凉如水的小路上,思绪混杂在一处,怎么也辨不出个首尾。   作者有话要说:  每个世界都会有十五章左右,所以第一个世界还有几天就要结束。   对于第二个世界,我不禁露出了蜜汁带感的笑意。(*ˉ︶ˉ*) 第13章 嫡子逆袭手册(十一)   然而转念一想,就是她自己也并不清楚心底的这点犹豫究竟从何而来。   谢嫣一觉睡醒,尽将昨日那点纠结抛在脑后,转而为慕君尧忙活起进宫前的事宜。   圣上召见慕君尧的时辰定在未时,如果来得及,谢嫣兴许还能赶上百姓们在护城河放河灯。   她双臂绕过慕君尧的腰替他系上帛带,织锦料子上绣着镶金的雀纹流淌出月华一般的光泽。   谢嫣弯身在他左腰处坠了枚做工精巧的容臭,慕君尧身上担着的是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如履薄冰过活的官职,仪态首先便不可忽视。   也不知太师是如何考量的,对于这种刀尖舔血的官位竟爽快地应允下来,那架势就似恨不得巴望慕君尧早点送死一样,冷血无情地令人发指。   谢嫣替慕君尧宽衣时,王香则取来一柄木梳。王香梳发髻的手艺十分出色,远远甩掉手残的谢嫣不止一条街。   束髻冠在京城男子之中风靡一时,王香握住梳子对着慕君尧的头比划几下,双手不过上下轻轻挽了几下,英武俊秀的发髻不多时便已成型。   她左看右看对自己的手艺颇有些自得,扬起下巴得意洋洋斜睨谢嫣:“原来嫣姑娘也是有无暇顾及之处的,以后少爷的发髻由我梳理即可,就不牢姑娘你多心。”   王香素来语不惊人死不休,云碧水吃过她一次嘴毒的亏,平日里不爱同她说话,谢嫣虽然不似云碧水那么讨厌她但也对她不甚喜欢,对于这番呛声也只是沉默不答。   今日是中秋,府里经昨夜的一番修整变得极其喜庆奢华。   裹着七彩绸缎的彩楼搭了丈许高,去年酿的桂花酒也被下人们从桂花树下挖了出来,晚膳供主子享用的金花一并蒸好,只待晚上开宴。   方氏接下丞相夫人赏桂花的帖子,午时前去拜会,慕成尧还在宫里和慕太师忙着议政,整个太师府除了慕君尧,只剩下许氏。   谢嫣和云碧水扶搀扶慕君尧跨上进宫的马车时,不甘冷落的许氏又前来滋事。   她先翘起兰花指将馥梅苑里里外外嫌弃一遍,再是讽刺几句谢嫣亲手种下的金钱绿萼太过俗气,最后甚至盯上在一边垂头装透明人的云碧水。   面前的侍女香肌玉骨,尽管一直低着头,许氏仍能从她露出的那一截细腻脖颈中看出她实在不像是个天天做粗活的下等侍女,她心中生疑,正欲走近仔细窥视,不料被谢嫣拦路挡住。   许氏见过安王府郡主的真容,若真令她得偿所愿瞧见云碧水的样貌,定会带着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前去方氏和慕君尧那里邀功。那么谢嫣所花费的心思会全数前功尽弃,慕君尧反而会被他们安上个勾引弟媳的罪名。   谢嫣圆睁双眼不怒反笑:“姨娘今次太过猖狂,我们馥梅苑同你毫无瓜葛你却突然前来叨扰为难。既然你这么喜欢这个院子,这么爱寻我们少爷的仇,想必是不会介意府里传出庶母勾引长子诸如此类的风声罢……”   妾侍一旦沾染上这等大逆不道的传言,轻则鞭笞发卖重则沉塘火焚,无论哪种刑罚,以后都是没有颜面再苟活于世的。   许氏犹如惊弓之鸟死命捂紧谢嫣的嘴,哪里还管什么怀疑不怀疑:“你个小蹄子给我安分些,再乱说话仔细我撕了你的皮!”话音未落便避嫌带着丫鬟匆匆离去,生怕惹上闲言碎语。   女眷们的事,慕君尧身为男丁不好参和,见谢嫣撩了裙摆爬上马车,他眼尾的笑纹若隐若现却并不开口作任何表态。   饶是脸皮厚如铜镜的谢嫣也止不住面上一热,她手脚麻利溜到车舆深处,缩在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神游九霄,再不理会慕君尧。   马匹拉着马车辘辘走了个把时辰,久得谢嫣差点睡着才发出一声嘶鸣堪堪停下。   谢嫣是太师府侍女,不能随慕君尧一同入宫,只得等在马车里守着。   宫门外守卫森严,不乏有乘坐车架的达官贵人,相较他们的排场阵仗,谢嫣他们显得分外寒酸。   慕君尧初次上任既没有显赫的朝臣相送,用于赶路的马车也极为朴素。京城官官相护,踩低捧高的风气盛行,以至于左右官道上的官员频频投来不屑蔑然的眼神。   慕君尧嘴上没有说什么,谢嫣却担心他因此生了自卑的心思,在新帝跟前失仪。   慕君尧个头修长,谢嫣需要踮起脚尖才能触到他的领口,她素手抚平他衣襟处的褶皱,抬眼对上他琉璃一样的眸子慢声细语道:“府里无人肯送少爷入宫,就由嫣红来送。今日是中秋,处处莺歌燕舞的好不热闹,少爷可要早早出来,奴婢会在马车里等少爷回府放河灯。”   谢嫣目送着慕君尧离去的身影,不知是不是她自己的错觉,这些日子他通过她不假于人的调养总算有了起色。   衣衫下的身形不再单薄,反而强稳有力,原先天方黑下来就不得不入睡,如今捱过两三个时辰竟再也不是问题。   她坐在车里对着帘外整洁的官道发呆,心头空空荡荡的就是连系统何时出声也没有注意。   系统今天一反常态有点沉默,电子音似乎压抑住芯片中某种翻腾的情绪:“检测发现宿主的心情值有所下降,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谢嫣托腮瞧着碧蓝晴空上翱翔的飞鸟,心不在焉和L-007搭话:“你还有测试心情值的功能?”   系统:“我们总部研发出的每个系统都具有强大的测试功能,宿主可以通过阅读说明书对我进行更加深入的了解。”   “别,”谢嫣狂摇头,“你罚我抄的合同一个字都没动,我现在看到你们总部的文档就头疼,还是免了……”   系统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又想不到可以怼回去的梗,最后只能没话找话:“……那宿主到底在忧虑什么?是任务进展太慢导致的?”   谢嫣语重心长:“L-007你不懂,我对慕君尧的用心程度堪比护着小鸡的母鸡,兢兢业业帮他躲开原男主的陷害帮他得到原女主的芳心。现在他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再不需要我的庇佑和操心,我身为母鸡肯定是有些怅然若失的……”   系统:“……妈的智障!”   系统被她气得口不择言,估摸是看她无药可救甚至一度陷入沉默,谢嫣呼叫它无数次,L-007也再未出声作答。   耳根终于清净,谢嫣翻开面板浏览接下来的剧情走向,以进度条的加载速率判断出大约慕君尧从宫里回来后,任务完成度就能上升至百分之八十。   她关上面板闭眼小憩,然而因为心里藏着慕君尧的事无法轻易入睡,车厢里辗转反侧也安不下心,所以决定先下车透一口气。   谢嫣在宫门外从日头最盛候到明月高悬也不见慕君尧出来,心中顿时有些焦急。   一个趁着月色回宫的宫女端了碗水给她:“出宫时就见妹妹等在此处,如今还在此处,莫非你家主子还未出来?”   宫女的相貌看不清晰,谢嫣正口渴得厉害,她接过那碗雪中送炭的凉水牛饮一口,掏出棉帕擦擦嘴角感激道:“多谢姐姐,奴婢是太师府的侍女,正等我家少爷出宫。只是左等右等也不见少爷,侍卫也不准我进去,眼下真是慌了。”   宫女讶然:“我家娘娘先前遣我出宫时还见到了圣上,圣上早已召见新上任的起居史令,怎可能现在还不放人?”   谢嫣闻言心底“咯噔”一声,眼皮子猛然一跳。她下午总是心神不宁,还以为自己多心,没成想竟还是让人钻了空子陷害到慕君尧的头上。   皇宫不比芝兰阁,芝兰阁不是皇家重地,也没有那么多手上沾过人血的侍卫守备,她能轻而易举潜入芝兰阁却没有法子翻入皇宫。   谢嫣慌了神步履虚浮:“……少……少爷……”   宫女扶了她一把,沉思片刻后神态坚决道:“我们淑妃娘娘受过太师府的恩惠,如今太师府公子出了事焉有不帮之礼,”宫女手脚麻利地走上马车,不容她拒绝竟一件件脱去自己的宫装递给谢嫣,“妹妹且换上我的衣裙,有了我的腰牌侍卫是不会拦你的,你不妨进宫亲自去打探打探你家主子在何处,也好尽快放心。”   谢嫣来不及深想,恍恍惚惚换上宫装,步伐飘忽地挪到守皇城的京畿军跟前,京畿军仔细查验腰牌真伪后就允她入宫。   皇城的甬道又长又暗,纵使墙壁上点着一排排火把,也难以驱散谢嫣心中的孤寒。   汉白玉的甬道远远向前延伸至大殿,阶石上通明的琉璃宫灯铺开一地的流火,姹紫嫣红煞是热闹富盛。   谢嫣避开左右巡查的京畿军,随便拦下一个瞧着面善的宫人,对着他晃了晃腰间的宫牌。   那小黄门看直了双眼,一脸恭敬道:“原来是淑妃娘娘身边的姐姐,不知叫住小的有何指教?”   作者有话要说:  剧透:这是个阴谋。 第14章 嫡子逆袭手册(十二)   因为有配角面前崩人设惩罚不成立的系统bug存在,谢嫣也不必多此一举照着嫣红的性子画瓢。   她将腰牌收回手里,今夜攸关慕君尧的性命不能再拖延,她乌黑眼珠转了转语焉不详:“小公公是在何处当差的?”   小黄门目光躲闪,然而谢嫣的眼神犀利得仿佛要将他一眼看穿,他的胆怯在她如炬目光中无所遁形,额角落下几颗冷汗支支吾吾答:“……回姐姐的话,小的在……在净身房处当差……”   谢嫣嘴唇发白心中已有计较,“净身房?天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我有如今一事要烦请公公来做,公公可否发一回善心?”   小黄门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喜色:“姐姐但说无妨。”   谢嫣张口胡扯:“我们淑妃娘娘不久前曾受过太师的照拂,听闻太师的嫡长子今日入宫面圣,娘娘就遣我向慕少爷道个谢。然而今夜主子去御花园赏月,我眼神不好看不清路,不知公公能否带路引我去寻那位大人?”   前面的铺垫都是多余,不多余的只有最后一句话。小黄门被她绕来绕去弄得晕头转向,只听到她要自己带路,估摸净身房那边的火候差不多,遂唤谢嫣跟上自己。   谢嫣随小太监走得更远,甬道两旁的景致渐渐由雕栏玉砌的琼楼玉宇变成冷清破败的冷宫废墟。   穿过几座看上去似乎废弃多年的宫殿,谢嫣踢开路上石子冷笑:“慕少爷堂堂起居史令怎会来这冷宫,你一个小黄门休要诓骗我!”   小黄门赔起笑脸小心翼翼哄她:“今日是中秋,进宫的大臣全被圣上邀去御花园赏月,从这条小道过去最为迅疾,姐姐耐心再等些时候便到了。”   眼皮跳得越发厉害,她的预感一向灵验,慕君尧只怕眼下已命悬一线。   后背的汗珠湿透里衣,热气蒸得她腿脚有些发软,谢嫣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为不打草惊蛇,她未表露出什么异样情绪,跟在小太监身后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艰难前行。   一阵风平地而起,微风裹挟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铺天盖地钻入谢嫣鼻尖,脏污泥土混着腐朽血气熏得谢嫣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她强压下胸口处上涌的酸水抬起头来,眼前一处不大阁院取代所有楼宇阴森森矗立在空地上,阁院偶尔才有人进进出出,锈迹斑斑的门扉上色彩黯淡了无生气,看似森冷无比。   在谢嫣打量这座阁院时,身边的小黄门突然阴阳怪气笑了一声,她感到背后传来一股大力的推搡,她被推得离门扉更近了些,呼吸中的血腥气味更是浓重。   她使尽全身力气推开掌下的隔扇,扇门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哼最后颤颤巍巍旋开。   木梁上垂挂无数布囊,里头包满了不可言传的物事,有的布袋子底下甚至还滴着未干的鲜血。   眼前的一切皆被血气模糊成黑魆魆的一团,隔间里痛苦的呻·吟此起彼伏,灯火昏暗,气味难闻恶心熏得谢嫣恨不能吐尽腹中酸水。   打着赤膊的太监挥刀子挥得豪气万千:“屋角还有个刚刚送过来的苦命人,你先替洒家把他衣服剥开再灌上□□水,洒家先出去解个手。”   另一个哑着嗓子调笑:“衣衫料子比我们都好,也不知犯了什么事被送到我们这里,”那人言语间不乏幸灾乐祸,“管他什么达官显贵,不出一月解手的姿势就会同我们一模一样……”   两个人古怪地相视一笑,赤膊太监放下刀子抬脚正要出来,谢嫣忙一个滚翻躲到哑嗓太监身后的角落里。   阁院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她耳畔响起衣料摩擦地面发出的窸窣声,哑嗓太监气喘吁吁将他们口中所提那人搬到床板上,拖来盛了水的木桶“哗啦啦”一口气全浇到他身上。   谢嫣从一面墙上拽下一根粗·大木棍,借着嘈杂叫痛声毫不后怕地接近他,对着太监肥硕的脑袋就是精准一击。   她穴位找得准确,力气使得不轻不重,老太监来不及惊呼就先一步歪倒下去。   谢嫣赤红双眼喘着气将手中凶·器完好无损重新挂回墙面,她从袖中掏出方才用来揩嘴的棉帕,手腕一动塞·进太监口中。   滴漏中每一粒漏下的沙石在此刻对于谢嫣来说都如同催命符。一边的狭窄通铺上七仰八叉躺了十数个方净过身的太监,有的神色痛苦,有的昏迷不醒,还有的捂住那处独自悲泣。   谢嫣脚步蹒跚扑到木板床前,褐色木板质地冷硬粗糙,像极了他在田庄上睡的那块板床,一样的硬如磐石冷似寒冰。   慕君尧仅着中衣浑身湿透躺于其上,唇色青里透紫,颧骨染上两抹潮红,谢嫣探了探他的额头,灼热的温度烫得她心中酸楚。   大抵绝境总能激发出潜能,慕君尧这段时日虽然重了些,但她依旧没有阻碍地背起了他。   他微弱呼吸喷薄在她耳根处,虚弱地让谢嫣心酸,她趁着净身房眼下无人卯足劲冲出去,堪堪冲出隔扇几步,外头忽然涌起纷乱喧闹的人声。   她背着慕君尧钻入灌木丛,正逢一人徐徐开口:“圣上摆驾来此等晦气浑浊之地有损龙体,不如……”   是慕成尧。   谢嫣讽刺地眯起双眼,慕成尧这人刚愎自用不择手段,他欺骗利用云碧水,陷害慕君尧,心机城府之深却不想竟能深到今天这个丧心病狂的地步!   今夜的一切都是他的算计,自谢嫣饮下那位宫女“好心”递过来的凉水就已对这所有圈套心知肚明。   中秋夜寒,各宫娘娘身子娇贵,殿中怎会备着冷水,又何况淑妃是宫里宠妃。   淑妃宫距离这处宫门不过半个多时辰,那一碗水怎会凉得如此快?恐怕那宫女早在暗处偷窥她的一举一动,只待慕成尧安排好净身房的这出戏才悠闲踱步出来诱她穿上宫女的衣衫混入宫中。   谢嫣怀疑那凉水里被宫女放了东西遂假意喝下,最后吐到帕子上以此障目。   小黄门千方百计要引她来这净身房,她猜到慕君尧会被他们弄晕运至此处,甚至慕成尧此刻还勾了新帝过来瞧热闹。   新帝在夜幕下的语气令人捉摸不透,他打断慕成尧:“起居史令府里有急事便在宴上向朕告辞,可有人进言说起居史令与淑妃的宫女秽乱宫闱早有龃龉,此事事关皇室颜面,朕自当不能懈怠。”   慕成尧佯作大惊失色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谢嫣耳中:“圣上莫不是弄错了?兄长品行一向端正,怎会做这等不要脸皮的事出来?还望圣上明察还兄长一个清白。”   他的言辞看似无害却字字句句暗藏刀锋,口口声声请圣上明鉴换兄长一个清白……不明事理的人兴许瞧着这番景象还会误以为太师府兄友弟恭。   “朕自会明察替太师府和起居史令讨要一个说法,”见慕成尧再三谢主隆恩,新帝又道,“梓童,你对此有何见解?”   皇后娘娘瞥了一眼跪在一边面色如土的淑妃语有迟疑:“臣妾以为圣上还是弄清楚的好,否则这事横在陛下心里早晚都是一根刺……”   慕君尧对周遭发生的事若有所觉,他唇齿间摩擦出细碎音节,眼睫微颤似乎快要醒过来。   谢嫣抬手轻轻拢住他的唇口,低声在他耳边道:“二少爷为陷害您在此处布下天罗地网,少爷忍住疼不要说话,若身上疼得狠了,且咬着奴婢的手指缓缓,捱过这点功夫我们就能出宫。”   慕君尧慢慢睁开眼,月夜下他的眼瞳漆黑如墨目不转睛凝视她,尽管气色差了些,但实实在在可以看出没受什么伤,谢嫣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地。   为让慕君尧身败名裂,落到无人相信的下场,慕成尧还将她一个小透明也算计进了此局。   净身房前灯火通明,侍卫从净身房里拖出来个大腹便便的老太监,老太监满脸通红嘴里还被人堵了张帕子,却仍是挣扎地低喃:“热……好热……”   瞪着哑嗓太监的窘态,谢嫣的脸险些变绿,那碗凉水里果然被人放了不干不净的东西。   她原先所能考虑到的只是下了迷药,不想慕成尧为使“有染”一幕坐实竟要对她下这种腌臜东西。   “启禀圣上,屋子里除了那些被净了身的太监们,就只剩下这老东西一个人。”   原先那个打赤膊的太监提着裤子不明所以进了阁院,看到正中那人的明黄衣角忙不迭扑跪下去:“……圣……圣圣上!”   “你何时出去的,可曾见过什么人进来?”   “回圣上的话,奴才只是出去解个手,未见到什么脸生的人进来……”老太监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圣上,因做了亏心事心中不免有些惴惴。然而在瞥见一边的慕大人时,他盘算慕大人无论如何都会护着自己,长呼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   他这一招请君入瓮不但没有伤及慕君尧,反而牵连到他的手下受圣上疑心,事态发展至成眼下这个烂摊子简直令慕成尧感到匪夷所思。   明明他串通了净身房构陷慕君尧,又诱他那位贴身侍女进宫,更是剥了他的朝服打晕送来这里,二人却不见半分踪迹,难道还能长翅膀飞出皇宫不成?   种种陷阱全部落空,还使净身房陷入被圣上猜忌的境地,赔了夫人又折兵用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   慕成尧活了十九年,自为官玩弄权术阴谋开始,今夜是他第一次深深体会到什么叫做耻辱和百口莫辩。   他欲“证明清白”的兄长根本无处可寻,而他自己更是不知何处出了问题,只能和皇后眼巴巴跪送圣上回宫。   皇后娘娘收起脸上那点无辜,目光阴狠毒辣地盯着慢吞吞起身的淑妃:“狐媚子,下次你可再不会这般好运!来人,随本宫回宫!”   满院被牵过来看热闹的嫔妃三三两两走了个干净,只剩下那位驻足打量四周景致的淑妃娘娘,谢嫣独自一人从阴影中步出。   她穿着宫装自然不会招惹他人怀疑,她走近淑妃向其曲身行礼,用仅供两人可闻的声音道:“奴婢乃太师府侍女,今日被卷入娘娘和皇后之间的恩怨中实属无辜,”她拿出淑妃宫的腰牌给她过目,“还望娘娘赏个人情掩护奴婢和主子出府,他日娘娘有难,奴婢必当万死不辞。”   她与淑妃被慕成尧和皇后联手算计如今已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她被慕成尧抓住尾巴淑妃亦不可安然无恙,到底是在宫里浸淫多年的妃嫔,淑妃是个明白人,一看便知今夜的戏码是何缘故。   慕君尧的朝服只怕已经被慕成尧毁得一干二净,谢嫣只得另想法子蒙过新帝。   淑妃命心腹安排好马车,又找来一套侍卫便服给慕君尧换上,等到他们临出宫时才一语双关道:“太师府里的情况倒是与宫里没有什么分别。”   谢嫣回以一答:“是娘娘高看了慕侍诏。”   淑妃愣了愣,她本就是个美人,美人做什么都是美的,饶是这一愣神的模样也是令人称叹的艳色无双。   宽敞车厢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慕君尧脸色恢复如初,谢嫣张口还是决意问问他进宫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他却情绪低迷岔开话头:“你不必担忧,这件事我会处理。”   他没开口问她是如何将他救出来,她也没深究他是怎么着了慕成尧的道。   原来的车夫已经被淑妃的人遣回去,由淑妃的亲信代为驱马。   眼下京中正是热闹的时辰,反正寻思慕君尧穿的也是便装,横竖引不起旁人瞩目,谢嫣直接唤太监将马车驶往城中最繁华的街市。   太师府现在满是其乐融融的场面,慕君尧于他们而言同一个外人没有分别,与其让他独自一人在府里伤怀,不如去集市和花街上玩个痛快。   谢嫣勾起车舆两边的帷裳,满街繁花之景顿时映入眼底,她瞳仁上笼罩着一层暖橘色,五官柔和如水:“少爷深居简出怕是还没见过百姓们普天同庆的场面罢?奴婢幼时每逢今天这个日子便跟着爹娘出来玩耍,许多年不曾重游此地,集市上的摊贩们都换了面孔。”   他们早先就说好去护城河放河灯,同太监寒暄道别后,慕君尧跟在她身边穿过如织人流,有几次他被路人狠狠挤到一旁遍寻不到谢嫣纤细背影,还是她轻轻巧巧拨开人群攥住他的衣角将他重新拉了回去。   身边流光溢彩的河灯似乎尽数成为她的背景,橘色打底水流引为点缀,她的身姿是画幕上最秀丽旖旎的一笔。   护城河围绕京城一周,是开国皇帝修造用以抵御外敌。   河面宽阔河道迢迢,水流在下雨时才湍急汹涌 ,像今天这个时候只是静谧无波。   碧色河水里一轮明月仪态万方倒映其中,五彩斑斓的河灯顺着轻缓水流一路向远处漂去,恍如圆月旁的星辰。   谢嫣转身买了两盏河灯,将一支饱蘸丹砂的笔递给慕君尧,看着他一脸的不解忍不住露出八颗白牙:“在河灯上写下心中所想,据说会心想事成,少爷不妨一试。”   慕君尧接过她递来的笔,手指不甚小心沾上丹砂,指腹上红一块白一块很是滑稽。   谢嫣笑眯了眼,慕君尧心生戏弄她的心思,抬手在她额心点上一点。   谢嫣左扭右扭奋力挣脱,不料她力气实在不敌慕君尧,他修长指节抵住她伶仃手腕,薄唇对着她额心那点丹砂吹了口气,眼里光晕流转揶揄道:“如此就是心想事成。”   随着一声“叮咚”的系统提示音,进度条急升至百分之八十。   大功即将告成,最后的百分之二十应该是收拾慕成尧和云碧水掉马。   任务进展迅猛至极,谢嫣眉眼眉梢都是愉悦,她握起拳头垂了一下慕男二的胸口:“少爷惯会欺负奴婢。”   慕君尧捉住她乱动的拳头,他提着河灯的手环住谢嫣的腰,轻软乌黑的发梢擦过她雪白耳廓,痒得她缩起脖子。   他毫无征兆地俯身下来,在她嘴唇上印下一吻,与其说是吻,倒不如说他舔了她一口更为合适。   嘴唇上绵软温凉的触感十分真实,他唇齿间温热的湿气导入她的口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慕君尧温柔笨拙地吻过谢嫣唇上的每一个角落,惊得她陡然睁大了眼睛。   略微有一刻的僵硬,谢嫣反应过来为时已晚,她鬼哭狼嚎尖声咆哮:“我靠!!!辣鸡系统你给老娘滚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卡文,今天就写肥了一点。   握着一手糖渣的作者以人格担保,不管后面有糖渣还是玻璃渣,结局一定是he的。   拿小拳拳捶小天使们的胸口~*ˉ︶ˉ* 第15章 嫡子逆袭手册(十三)   谢嫣虽然不再记得生前之事,但她也能从这一年来的细枝末节中看出她生前是不曾有过夫君的。   总部为了提高各大部门的工作效率,防止出现私相授受影响任务效果的情况,明令禁止所有工作人员搞办公室恋情。   他们这些工作人员,生前生后不允许有任何婚史,曾经隔壁部门的一个姑娘违规带着记忆执行心上人的任务,差点导致系统彻底报废。   为了引以为戒,总部在转正职员之前都需要通过反复确认和培训。   然而在今夜,单身两辈子的谢嫣破天荒被她的攻略对象夺去初吻,要消化这个对她不亚于晴天霹雳的意外,着实十分有难度。   她内心对着L-007呐喊:“说好的对原女主一往情深呢?说好的对云碧水痴心不改呢?你确定你芯片里下载的资料是正版?!”   系统:“哦。”   “你这种态度是几个意思?难道又要罚我抄两百遍合同!”   系统嫌弃地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唏嘘,操着一口电子音嘲笑道:“这并不是主要矛盾。暧·昧环境容易催使感情白热化,通常我们形容这种情形为肾上腺激素激增或是荷尔蒙分泌旺盛……”   谢嫣的脸眼看已经黑到不能再黑,系统也不再兜圈子,直截了当一举摧垮她的心理防线:“通俗点来说,就是攻略对象对宿主产生了男女之情。”   谢嫣脑子一片空白,护城河边喧嚣人声激得她耳膜瑟瑟作响,慕君尧依旧与她气息相渡唇齿纠缠,她震惊得连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撮合不了男二和原女主,是不是就代表任务失败?”   系统有种敲开谢嫣的脑子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玩意的冲动,它忍下这口诡异的怒气,极艰难地反问她:“宿主,我们这是什么系统?”   “男二……扶正系统。”   “既然攻略对象是男二,宿主首要做的就是扶正男二,而原女主作为主角会按照剧情发展与男二再续前缘。完成任务后,宿主的存在可能会被抹杀或淡化,但之后的一切都与脱离世界的宿主再无关系了。”   无论慕君尧对她是什么心思,一旦谢嫣完成任务脱离这个世界,他会成为代替原男主稳定世界秩序的存在。   而此后,慕君尧将再和她毫无瓜葛。   或许以后提起她,慕君尧恐怕不记得他曾与一个侍女赏玩过中秋夜的护城河。   明明这样两清的结局对于谢嫣而言是解脱,可是心口仿佛被人拿走了什么,空落落让她感到落寞孤寂。   沸腾热血陡然从头顶降下来,谢嫣红润的双颊慢慢褪色,等到慕君尧松开她,她的双目已然恢复澄明。   他耳根通红,提笔不知在河灯上写了什么,向一旁的摊贩讨了个火折子,火焰在晚风中轻颤又无声无息缠·绵地舔上蜡烛的烛心。   慕君尧拿过她的河灯,扭头瞧她:“想要写什么?”   谢嫣没有什么兴致却又怕他看出端倪,定定注视桥下被风撩得泛起涟漪的湖水强颜欢笑道:“少爷便替奴婢题个‘岁岁有今朝’罢。”   他嘴角上扬神情宠溺:“好。”   承载着他们二人心思的河灯穿过各式各样的河灯荡荡悠悠飘向远处,两盏河灯分分合合不停交错又不停相离,最终驶往何地却也无人知晓。   回到太师府将近酉时,今日之事令慕成尧身心俱疲大约他早已睡下。   谢嫣收拾好慕君尧的床榻正要打水给他洗漱,他却止住她的动作。   他自行打来热水,候在外屋的王香满脸都写满不可思议。   唤王香免了守夜,慕君尧双手一合掩好隔扇。   谢嫣被他这番无头无脑的行径震得几乎闪了舌头,她盯住慕君尧走过来的身影狠狠咽下一口口水。   这……这这是要霸王硬上弓?!   慕君尧绕过紫檀桌案,从一旁的铜匜里拿出干净的汗巾,仔仔细细替她擦净脸颊和双手。   “以前一直是嫣儿你前后服侍,今次不妨由我代劳。”   她双手被包裹在洗得雪白的汗巾里,隔着一层棉布,她能感觉到慕君尧掌心炙热的温度,这样滚烫的温度烙得她思绪飘忽,甚至闪过一刹那的动摇。   “警示宿主!警示宿主!请勿崩人设!”   系统生生拽回她纷杂遐思,谢嫣条件反射面上顿时现出挣扎之色:“嫣红只是少爷的侍女,少爷如此是折煞奴婢……”   “奴婢不知今夜少爷所作所为到底是何意,但奴婢身份卑微低贱,从前只敢偷偷将少爷放在心头以后也只会这样。少爷若是因为救命之恩而要屈尊,那奴婢同大少爷房中的通房丫头有什么区别?”   谢嫣愤愤推开慕君尧,他乍然受了她冷待眉间瞬间划过一丝茫然,脸上的神色黯然若失。   她却不给他片刻解释的机会,抬手拉开红漆斑驳的隔扇,屋外皑如白雪的月光稀稀落落照进屋内,瞧着更添寒意。   “奴婢尚在闺中爹便教导何谓恩惠德施,奴婢救下少爷不是恩情而是奴婢分内之事。若论恩德,奴婢这一条命还是少爷赏赐的,少爷身份高贵莫再以身尝恩,奴婢不需要少爷的施舍。”   她不是云碧水,存在于这个世界本就不合理。如果因为她的关系使原女主对慕君尧的感情迟迟没有进展,按照系统的规定只能被视为任务失败。   谢嫣头也不回出了慕君尧房门,方转出门外,她立刻换了副表情一个闪身躲到柱子的阴影中。   慕君尧今夜被慕成尧的手下派人泼了凉水,八月的天气不上点心容易受凉,他们这一来二去又闹了别扭,不仔细看着他点只怕会着凉。   谢嫣裹紧身上的衣衫抱膝坐在亭下守夜,她守到三更半夜,上下眼皮子不受控制打起架来。   为防万一她溜进慕君尧房中,习惯性伸出手探了探他额头,手背下的肌肤如同一块烤红的烙铁烫得她如临大敌。   慕君尧烧红了脸,翕动着嘴唇不知在念什么胡话。他双手挣出被衾,胡乱摸索着她的手,谢嫣一怔,就连他的手也是滚烫的。   这个时候寻不到郎中,正巧先前喝的药还剩下两副,谢嫣顶着沉重眼皮拖着两条麻木的腿荡去厨房煎了碗药。   昏睡中的慕君尧死活不愿张嘴,她掐住他人中将乌黑药汁强灌下去。   谢嫣十分敬业地替他盖上厚被,等他蒸出一身汗又打来井水给他敷身,好一番折腾下才逼退高热。   四肢和肩骨酸软得厉害,慕君尧身子没有大碍,她闷闷扶着腰回到自己的屋子。   令谢嫣诧异的是,竟有一个身形高大的人等在她屋前。   衣带当风,眼含桃花,那本该睡下的人提着盏灯轮,烛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纱漏下斑斑点点的光,他含笑的嗓音如春风拂过耳畔:“成尧不知,原来兄长的房中还藏了位料事如神的女军师。”   他一步一步走近,姿态傲慢得如同自以为是的救世主,慕成尧俯身在谢嫣耳边低语:“从一开始我便奇怪我那窝囊废兄长怎的突然回了京城,甚至今日还保住了一条贱命。”   谢嫣镇定自若:“大少爷想要说什么”   “我想说的什么你不会不明白,说服王氏、令慕君尧得圣上青眼、助他避过宫里的那一劫……都是你的手笔!”   戏班子都被人拆了,这戏也没有再演下去的必要,谢嫣微微勾起嘴角:“大少爷心思缜密,奴婢叹服。”   “应是你令我叹服,若不是我撞见淑妃娘娘同你们相识,恐怕到现在还被你蒙在鼓里。我只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慕君尧沦落到那副境地你还愿意追随他?”   当然是因为L-007发布任务所要求的啊……   “既然是那副境地,再坏不过至此。拼尽力气搏一把兴许还能杀一条路出来,奴婢何乐而不为?”她的神态冷漠刻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大少爷同奴婢是一类人。”   慕成尧幽潭般的鹰目隐隐闪过激赞,“如果我能给你的远比慕君尧的多,你可愿意弃暗投明?”   渣男就是渣男,总认为在人背后做出这等挖墙脚的不义之举是天经地义,他们也许还会觉得那些同他们作对的人才是真正的罪有应得。   这种三观的存在严重影响原世界,怪不得由此催生了L-007。   谢嫣并不急于做出决定,反而反问道:“大少爷能给奴婢什么?”   “慕君尧没有纳妾的心思,你跟着她至多只是个一等侍女,而你若跟了我,我自可许你宠妾的位分。”慕成尧撩起她一缕发丝缠绕在指腹上,目光暗含威胁,“对你这般的罪臣之女来说,这是最好的依靠。”   听闻最近慕成尧多次赴芝兰阁求见云碧水,云碧水一律以未成婚前不得相见为由拒绝他的骚扰。   谢嫣眼珠动了动:“大少爷的正室乃是当朝郡主,若郡主不依要打杀奴婢该如何”   她一脚踩中慕成尧痛脚,他面皮上登时浮起难言的憋屈,神色几经风云变幻才隐忍许诺:“有我护着,她不会为难你。”   谢嫣爽快地应承下来:“如此甚好,还望大少爷万万不要辜负奴婢的忠心。”   “这几日我会将所有的计划告知于你,”慕成尧指尖抬起她的下巴,一字一句吐字清晰,“不要令我失望。”   慕成尧孤身出了垂花门,谢嫣对着他的背影暗自鄙夷,胡思乱想间耳边突然响起个清亮娇俏的声音:“原来你竟是这种攀龙附凤忘恩负义的贱人!”   云碧水披了件云纹斗篷,巴掌大的脸蛋藏在领口处的狐狸毛里。她胸口剧烈起伏身子不住颤抖,眼神痛恨得仿佛在看一件被丢弃多年的首饰。   云碧水声嘶力竭:“我会将你们的阴谋全数告知君尧!”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章结束这个世界,下个世界(……我今天暂时不剧透) 第16章 嫡子逆袭手册(十四)   云碧水还未来得及去芝兰阁更衣,依旧着一身郡主华服,华服上精致鲜活的刺绣在彩灯的照耀下摇碎一地浮金。   她目光蕴起波涛汹涌的怒气,胸口剧烈起伏,浑身气势骤涨,见裙下一双莲足划开月光直奔庭中的谢嫣而来。   云碧水盛气凌人逼近谢嫣,脸上的表情厌恶十足:“我原以为他身边至少还有你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婢女,不想在他身后一直算计他的人居然还有你!你同太师府那些阿谀奉承的下人没有半点区别,从前是我看错你了!”   原女主不仅识人的眼光太差,而且智商长期掉线。   谢嫣与其期待她早点向慕君尧剖白心迹,倒不如伸手推她一把来得干脆利落。   谢嫣低低笑出声,嘴角犹自带着事不关己的冷漠讥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幼稚可笑的言辞,“碧云姑娘此番言论真是可笑至极!此乃我同少爷之间的私事,无论我背叛他也好对他忠心也罢,都同你毫无干系。”她顿了顿,不无嘲弄睨着云碧水一张怒容,“你也不过是个粗使丫鬟,都是一个林子的乌鸦同我讲什么仁义。”   她话音方落,脸颊边却猛得掀起一股疾风。云碧水灌满夜风的广袖狠狠挥上谢嫣的左脸,她下手毫不留情,拼了命使出这一掌就是为了发泄自己心头的怒火。   谢嫣没有躲开,生生挨上她这一掌,只偷偷侧开脸卸掉些力道。   然而这样的躲避无怪乎杯水车薪,谢嫣脸上顿时激起火辣辣的疼意,连风扫过面皮时都疼痛难忍。   云碧水抱膝瘫坐于地,嗓音里带了哭腔,灵动杏眸里浸满泪水:“慕君尧那样好的男子,你竟也忍心这样害他!”   她哭哭啼啼个不停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谢嫣听得心烦,跨过云碧水身边径直朝着屋里走去。   云碧水呆呆瞧着庭中栽种的金钱绿萼,视线渐渐模糊似乎又现出他着素衣长身立于树下的身影。   他嘴角凝笑,眉眼雅致柔和,顾首而望时,满树的绿萼一夜之间香飘满园。   她无数次躺在芝兰阁的小榻上,聆听外头雨打芭蕉声,脑海里所想的全是慕君尧。   那个本该是她夫君,与她白首不离的翩翩公子。   今夜嫣红给予她重重一击,云碧水本想着即便他们有缘无分,但是远远地在太师府看他一眼,抑或是隐瞒身份与他交心,这样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如今所有人都背弃了慕君尧,他唯一信任的侍女背地里与慕成尧勾勾搭搭,弃他如敝屣。   若她再袖手旁观,或许同他连机缘都会散尽。   思绪转到此处云碧水突然起身,她来不及拍开迤逦裙摆上沾染的灰尘,急急忙忙提起见裙冲入慕君尧房中。   途中数次被繁复的裙角绊倒,她咬牙忍痛起身,跌跌撞撞赶至他房门前已是鬓发散乱,衣衫不整。   馥梅苑在太师府里是最冷清的一个院落,院子里除了三个侍女伺候再无旁人靠近。   母妃曾叮咛过她女儿家要矜持,不可随意与男子接触免得失了女儿家的体统。   可若是这男子换成慕君尧,哪怕被人在身后指指点点一辈子,云碧水也甘之如饴。   她屏住呼吸放慢脚步轻轻推开隔扇,慕君尧躺在榻上呼吸绵长,显然已经熟睡。   借着轩窗投进来的光云碧水注意到一旁的桌上还搁了只空碗,她端起碗嗅了嗅,碗上残留着药汁的苦涩味。   他的身子弱到竟需要天天以药维持,云碧水心疼不已。她双目一酸再度潸然泪下,慕君尧似被她的动静弄醒,低声咳嗽几声,在黑暗中道:“嫣儿,是你么?”   这个称呼对于云碧水来说,不亚于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那样令人心寒。   他并不知晓身边坐着的不是他口中念出的那个人,语气疲惫又带着安心:“你还在生我的气罢……嫣儿,聪慧如你,我对你的爱慕你难道看不出来?”   云碧水犹坠冰窟,亲耳听见始终比从别处获知的更绝望。她放纵自己自私一次,得来的却是心上人心有所属的噩耗。   宛若鬼使神差,云碧水没有急于戳穿谢嫣与慕成尧的阴谋,一计灵光一闪涌上心头,她眼底蓄起抹厉色缓缓道:“奴婢只是将少爷当做主子和恩人断没有旁的心思,少爷这样问了,奴婢今个便直说出来。”   她双手死死攥住裙角,面上有种大仇得解的快意,“奴婢实则仰慕之人唯有二少爷。”   能让慕君尧彻底对嫣红死心的不是她仅仅几句就能言说的背叛,只有让他真正亲身体会被嫣红抛弃背叛的痛苦,他才会懂得这个世上对他表里如一的是她。   慕君尧不再多言,云碧水瞧他睡得沉于是回到芝兰阁换了件侍女衣衫,收拾齐全复又坐到慕君尧床边替他守夜。   云碧水昏昏沉沉醒来时,抬眼正对上慕君尧一双沉寂的长眸,他望向桌上的药碗神色有些恹恹:“昨夜之事我记不太清,是你一直陪着我?”   她不胜娇羞低下头,转着灵动眼珠答:“嫣姐姐唤奴婢给少爷送汤药,奴婢怕少爷夜里身子不爽利,就在此候着。”   慕君尧眼尾的笑纹忽然绽开,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令面容上的病气消散殆尽,他莞尔一笑:“那便多谢碧云姑娘。”   谢嫣因同慕君尧闹了别扭,除了修剪花枝洒扫之类的粗活,其余近身伺候的活能不做的都交待给王香去做。   王香欢天喜地领下差事去服侍,慕君尧偶尔见不到她也没多问,省得谢嫣为了应付他绞尽脑汁。   慕成尧对此十分满意,含情脉脉抚上她手背:“听闻你与慕君尧划清界限极少往来,我虽信你一片忠心,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不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该如何为我所用?”   很少有人能将利用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如果她拥有云碧水的智商或许真会被慕成尧的花言巧语迷惑,然而她早知他的真面目就不会蠢到一意孤行往火坑里跳。   谢嫣微不可察收回手,笑靥如花撑腮伏在铁梨翘头书案上:“二少爷不必担忧,奴婢已将卖身契从大少爷屋里偷给二少爷,左右都算二少爷的人,事事必先以二少爷的荣辱安危为先。”   念着手里捏着关乎嫣红生死的卖身契,慕成尧心底最后一丝疑虑也被打消。   没有人愿意为了博取信任以性命做赌注,且这嫣红不过是有些小聪明的卑贱婢女,慕成尧自负她翻不出什么浪花遂将计谋一五一十对谢嫣明说。   这厮心肠黑得肯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弑杀嫡母,诬陷兄长,强夺人·妻……反正是坏事做尽还能顶着男主光环一路同风直上的神一般存在。   他最后联合皇后设下的局更是异想天开,皇后的眼中钉是淑妃,而他的肉中刺是慕君尧,两个臭味相投的辣鸡一拍即合共同布下了天罗地网。   按照这两人的打算,会由皇后遣太监引慕君尧与淑妃二人至燃了催情香的偏殿碰面,再由慕成尧借口陪新帝一观,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一顶绿帽子就狠狠扣在叱咤风云的新帝头上。   “若非你半途横插一脚,慕君尧如今早是个臭名昭著的阉人,没了名声也没了底子,何故我再多此一举?你可知他一番政论深受圣上赞誉,甚至不日便会提拔他?”   谢嫣心中愉悦,表面却挑眉不甚在乎,以他的口吻还击:“二少爷先前不开口,到时候钱财两空,奴婢何故自作多情做这一回菩萨?”   “再者,二少爷的计策什么都好就是未免让旁人觉着太刻意。圣上非等闲之辈,奴婢都能看出破绽他怎会看不出来?”   “哦”慕成尧来了兴致,深邃眼瞳中满是赞许和兴味。   “二少爷不妨再将郡主牵扯进来……奴婢听闻郡主颇与皇后淑妃交好,由她一个局外人牵线,日后也不至于惹圣上疑心。”   原男主慕成尧对他只见过两面的原女主云碧水实在算不上爱慕,他甚至连她的脸都记不太清。   她屡屡拒绝自己,态度高傲而蔑然。   云碧水无视他的良苦用心,一味践踏他的尊严,不拉她一起趟这浑水是个男人都咽不下这口气!   谢嫣从慕成尧院子里出来时,秋阳一动不动窝在云头后躲懒,天地皆披上层不浓不淡的阴影。   云碧水一身华衣领着十数个侍女,翩然立在离她不远的长亭里朝她望过来。   她眉心绘了只昳丽柔软的朱蝶,肤色白皙如瓷,一身红衣潋滟晴光,这么瞧着与沈烟歌更是神似。   谢嫣揉揉笑僵的脸,摆出个惊诧万分的神情。   她身边的巧儿性子泼辣率直,居高临下命令她:“还不快过来见过我们郡主!”   谢嫣木然靠近云碧水,她半晌开不了口,愣怔怔地:“你……你……”   云碧水讽刺道:“你能骗得了他,就不许我骗你?我原先本应嫁……本应是安王府云碧水,你既要害他,那我便豁出命去保他。”   谢嫣看着她消失在慕成尧院落前的背影,又是怅然又是欣慰。   脑海预料之中再度响起提示音,系统尽职尽责解说:“任务完成度已达百分之九十,请宿主做好脱离世界的准备。”   不知不觉过去数月,这一切终于快到尽头。   慕君尧废除察举制的政见与新帝高度统一,新帝欲削弱世家豪族可与皇权抗衡的地位,慕君尧倡导的即是从选拔官员上开始着手。   改·革之初遇到的阻力非常人所能想象,为避免朝中反对之声太多,慕君尧只是新设几个官职供寒门子弟选择,并未引起贵族勋贵太多注目。   慕君尧深得新帝宠幸,巴结奉承他的人因此越来越多。   慕君尧风光无限的同时亦诱使慕成尧与日俱增的嫉妒终是决堤。   作者有话要说:  星期六这个世界就结束了,我感觉我这发文时间是要修仙〒_〒   第二个世界提前预告:暴君 第17章 嫡子逆袭手册(十五)终   谢嫣抱着一大桶衣衫蹲在井边浆洗,她挽起袖子搓洗水里的中衣,眼前突然出现一双乌色皂靴。   她顺着粉底皂靴一路向上望去,慕成尧居高临下负手俯视她,毫不掩饰眼中嫌憎,对她的举止嗤之以鼻:“你跟了我便算作半个主子,许姨娘是什么用度你亦是什么用度,为何还要做这等自降身份之事?莫非你还对慕君尧心存侥幸?”   云碧水难得智商开窍,自从她们决裂那日起,她便将谢嫣视作仇敌。   她千方百计阻止谢嫣再靠近慕君尧屋子,更遣来芝兰阁的侍女整日整日盯着她。   云碧水为了弄清楚她与慕成尧究竟在盘算筹划什么阴谋,更是使出美人计邀慕成尧游山玩水借此套出蛛丝马迹。   对比谢嫣与云碧水,她们二人一个是慕君尧的贴身侍女,一个是出身高贵的未婚妻,在慕成尧心中孰轻孰重明眼人一看便知。   慕成尧对她的态度这几日明显敷衍冷淡许多,从前还能虚与委蛇对谢嫣说上几句甜言蜜语,如今连这种表象都不愿委屈自己假意维持。   他不容许她迟疑,口吻中带了点挟制的意味,面容狰狞扭曲:“哪怕你动了退却的心思,眼下已经来不及。”   谢嫣并未表露出任何犹疑不满,慕成尧却兀自脑补她的一言一行,怀疑她包藏祸心。   慕君尧因政绩斐然在朝中名声大噪,他的才华胸襟非慕成尧所能及。   慕君尧越是不计较太师往日漠视,太师便越是止不住对他的愧疚,政务之事上对其多番提点,更是意欲给他说一门体面亲事。   方氏见此情势急红了眼,脚不沾地寻到慕成尧房中同他商议对策。日日夜夜的算计令慕成尧身心俱疲,他一边忙着安抚方氏,一边还需分神讨好安王府郡主,什么担子都压在他身上以至于眼下已经失去理智。   直到谢嫣从馥梅苑里偷出慕君尧的手札奉给慕成尧,他阴沉面皮终于绽出满意的笑容。   京城转眼就迎来了冬天,京都位于北地,十月已经是满城飞雪。   再过两月便等到慕成尧弱冠迎娶云碧水的日子,太师府与安王府双双筹备起婚事。   方氏担忧婚事拖得过长恐生变数,遂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事先办妥,最后求相师算了个良辰吉日,择定婚期包了红封子和彩礼一同送上安王府。   云碧水早已回到王府,安王妃唤她唤得急,致使云碧水未来得及与慕君尧作别匆匆离开太师府。   瞧着媒婆递上来慕成尧的生辰八字,云碧水摩挲掌心精巧的容臭,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她心中厌恶得厉害,又不得不委屈自己同慕成尧相处。   经她旁敲侧击多次试探,慕成尧似乎已和宫里的某位娘娘交情甚笃。宫妃都是成了精的女人,心机手段乃个中翘楚,她的君尧能躲得过太师府的暗箭却仍避不开后宫里的明枪。   云碧水担心慕君尧安危夜不能寐,距离成亲的日子临近一日,她的心口就仿佛被万千把刀活剐,伤疤处鲜血粘着碎肉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谢嫣对云碧水的近况了如指掌,系统认为她的当前任务完成度相当出色,作为奖励,L-007在请示总部批准后,给她额外增加了一项权限。   这项权限可以获知原女主云碧水和原男主慕成尧所有动向,虽然仅仅开放一个小时,但无疑给谢嫣带来极大的加成。   慕君尧被新帝破格提拔为殿仪学士,殿仪学士四品官阶彻彻底底压过慕成尧的六品侍诏,风头一时无两。   捧得越高摔得越惨,慕成尧就是要在他兄长最春风得意时让他尝尝从云端跌落至泥泞里的滋味。   慕成尧思索再三终是不肯轻信谢嫣,他虽将计策悉数告知她,但世事向来有变数,娘打小教导他不可迷信人心,他故而不会把自己的性命前程全压在一个野心勃勃的丫鬟身上。   他同皇后一番计较后,决定在慕君尧接下四品官印这日出手。   云碧水离开太师府一事纸包不住火,慕君尧迟早都会撞破她的身份,先说也无不妥。   谢嫣与慕君尧双双心照不宣忽视那夜的争执,慕君尧不旧事重提,她也权当做什么事都未发生照例回他屋里伺候。   慕君尧进宫领官印那日的四更天,外头的天黑得几乎快滴出墨汁,北风呼啸着拍打窗棱,馥梅苑年久失修不免有些漏雨漏风,慕太师多番表示将慕君尧牵入其他院子,皆被他一口回绝。   谢嫣替他穿上厚重朝服沉沉开口:“奴婢有两件事一直瞒着少爷,今个是少爷的吉日,奴婢私心觉着若是趁今日说出来会令少爷好受得多……”   慕君尧低首觑她没有什么表情,不见悲喜道:“何事?”   “碧云姑娘离开馥梅苑数月并非去了别的院落……她本是安王府的郡主云碧水,待在芝兰阁里无所事事便冒名顶替来了我们院子。”   “第二件事……嫣红不论做了什么,对待少爷的真心是由始至终都不曾动摇过的。”   说到此处,谢嫣鼻子却蓦然一酸,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个道理她理解得通透,作为一个没有心没有记忆穿梭于不同世界的魂魄来说,也应该通透。   但真正到了分别的关头,万般情绪涌上心头,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最害怕失去的是哪一种。   慕君尧闻言有一瞬的睖睁,他如今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已炼成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不过片刻又恢复如常:“我明白。”   谢嫣目送他攀上车舆的背影,猎猎寒风里他的身影挺拔隽永如松,隔得这样远似乎还能嗅到他衣袍间的水墨香。   等他终于消失在她视线深处,谢嫣甩手扭头就去驿站租来一辆半新马车。   庆幸上次被诬陷成淑妃宫女时,她身上挂着的腰牌子还没舍得丢,今日正好再度派上用场。   谢嫣靠着一块腰牌畅通无阻进了宫,入了皇城直奔皇后殿而去,赶路还需耗费半个时辰,于是谢嫣戳醒系统给她开放权限。   权限只有一个时辰,她必须速战速决。   慕成尧这次安排的废殿乃安亲王还是皇子时宿居的旧殿,皇子们当初该死的死,该出宫建府的建府,宫殿荒废了多年人迹罕至。   云碧水这些天心系慕君尧安危,生怕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遂以看望皇太后为由进宫小住。   她每日必上太后寝殿晨昏定省、皇后凤殿请安,谢嫣堪堪走到一半便听耳边有尖利女音愤然道:“你竟还敢有脸进宫?”   云碧水今日一袭端严宫装,深紫色的色调佐以玉饰,为其稍显稚嫩的脸庞染上一层娇丽之色,眸光流转间竟是别样的艳色惊人。   眼风从她腰间的容臭上一闪即逝,谢嫣忽地一笑:“郡主今日还看未瞧明白?眼见的并非都是事实,那夜奴婢答应大少爷只不过是缓兵之计,奴婢陪伴少爷十载,岂是一个是非不分的慕成尧所能诱骗的?”   云碧水呼吸一窒,要羞辱她的话抖了几抖,一个囫囵从嘴边滚回腹内。   怎么会呢?她分明亲眼目睹嫣红与慕成尧勾结,如今怎的与当日之景截然相反?   “少爷不知郡主的身份,不曾对郡主提过中秋那夜发生的意外。郡主可知晓,那夜太师府慕成尧与太师父慈子孝,却留少爷在宫里险些被施了宫刑。更有甚者,皇后与大少爷还蓄意诬他和淑妃娘娘有染……郡主口口声声说奴婢冷血,言自己对他付出良多,可对他受的苦一无所知,心安理得接受他的温厚,这便是你说的爱慕么?”   云碧水被她这顿反问呛得惨白了一张如画的脸,远处的宫女见状要来搀扶,她扬手制止,虚弱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慕成尧午时在安亲王旧殿布置好一切,只待少爷往里钻,郡主信也好不信也罢,就不要挡着奴婢的道拦住奴婢救人!”   谢嫣甩下云碧水,径自朝着淑妃宫疾步而去,她言尽于此,云碧水愿不愿意出手相救……只能看她智商的造化了。   淑妃尚在宫中就寝,皇帝宠妃的架子比一般人都要大些,谢嫣候在偏殿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等到姗姗来迟的淑妃。   淑妃上次差点遭到皇后暗算,如今更是谨慎行事,她对谢嫣的话仍不会全信,暗暗存了个心眼差人领她去安亲王旧殿早做打算。   慕成尧为保此次计划顺利定会亲力亲为,谢嫣抓住他这处不假于人的致命弱点,目光在宫殿逡巡一圈,最后由淑妃亲信将她带来的迷香点满宫殿的各个角落。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慕成尧当初怎么下药害她的,她今日就一并送还给你他。   云碧水即将出嫁,太后为她将安亲王旧殿修葺一新,皇后更是亲自督促工匠宫人。   慕成尧在淑妃宫就早已安插几个眼线,眼线们得了他传书的指令,正诱骗淑妃来此废殿。   旧殿打扫出来后一直未有人驻足,是个僻静清幽之所。   慕成尧掂量下手里精致的描金盒子,摸出几枚催情香,中秋那夜令慕君尧逃过一劫,白白浪费他这些好东西。   推开沉重的棠棣隔扇,迎面扑来一股有些熟悉的香风,慕成尧却想不起在何处嗅过此香。   太阳穴处被烘烤得发胀,眼前视线模糊,身上也渐渐滚烫起来。   慕成尧呼吸急促,他喘着粗气步履纷乱摸索到床榻坐下,腹部灼热愈加叫他难以自抑。   意识迷离间,偏门处突然转出来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那人宫裙逶迤,容貌艳绝,细腰不堪一握是人间少见的殊色。   女子莲步微点,蹁跹腰肢一旋,顺势倒入他的怀中,声音是掐得出水来的柔蜜娇嫩,“成尧,我热。”   然后就是一片狼藉。   他方置身于云端最高处,被浪花抛上去又捧下来正意乱之时,被她挠得发痒的脊背突然一冷。   冷如三九寒冰的水从他身上肆意坠下,眼前顿时激起一片水渍,他陡然从云端跌落,俯视身下的人双目瞪如铜铃。   皇后。   慕成尧着了魔似的从床榻上滚落下来,手掌触到一个冷硬的物事,定睛一看,是圣上勾云纹的龙靴。   新帝一脚踹上他命根子,眼底凝霜语气一如利刃般凛冽:“这一招颠鸾倒凤爱卿可真是领悟得透彻!”   满殿鸦雀无声,三三两两有侍卫宫人跪下:“圣上息怒!”   皇后被这景象激得昏死过去,慕成尧犹如五雷轰顶,双眼茫然空洞地盯着新帝,却在瞧见新帝身边那人时猝然爆发:“慕君尧我要杀了你!是你陷害我!是你陷害我!”   饶是心中有数,慕君尧撞破此等场面也一时僵住,若非嫣红提醒旧殿有诈,现在坐在地上羞愤欲死的只会是自己。   “二弟何出此言?”   慕成尧赤红双眼朝他扑过来:“我是暗中给你下套,气死你娘,诬陷你染上瘟疫,甚至还想过阉了你!”他被新帝再一次踹翻在地,抱着圣上的腿死命哭嚎:“圣上信臣!圣上信臣!微臣对圣上一片丹心,绝不会做这等折辱圣上之事!是他!是慕君尧下药害的微臣!”   “你胡说!”云碧水眼疾手快捡起描金小盒,“这盒子里的药丸分明就是你慕成尧的,我去太师府小住时你还曾对我说起过这是个什么玩意!慕成尧,枉我父王听信你爹娘之言退了同慕君尧的婚事,你一个庶子便是这样报答我,报答皇叔的?”   云碧水哭哭啼啼夺门而去,太后闻讯赶来,旧殿里一片狼藉之象,太后提高音调冷声:“来人,将这不守妇德的奸·夫淫·妇给哀家押起来,今日之事胆敢有一人走漏风声,株连九族绝不轻饶!”   事态跌入无可挽回的境地,慕成尧面如死灰却还存了一线希望抵死挣扎。   他本该负手乾坤将慕君尧玩弄于股掌之间,却反被他将了一军。   他灰败眼瞳骤然迸出剧烈的光,是她!是嫣红!是她假意逢迎算计了他!   慕成尧全然没有了往常“京城双杰”的风华,任由京畿卫拖他下去听候圣上亲审。   想想实在是令人唏嘘,一代才子竟是这般歹毒不知人伦的畜生!   皇帝无端被臣子当着宫人的面子绿了一通,新帝哪里咽得下这口恶气,第二日就下旨言慕成尧弑母害兄,勾结党羽,乃千古第一罪人,判其凌迟处死。又言皇后谋害妃嫔皇嗣罪大恶极,废去其后位贬入冷宫。   方氏失子痛哭流涕,跪求慕君尧大人不记小人过,为慕成尧向圣上求情。   谢嫣看够她这副白莲花的嘴脸,拿起扫帚将方氏扫地出门。   慕成尧死后,原先的院落太师又归还给慕君尧,但他拖着日子就是不肯搬回去。   谢嫣随了他的便,任务完成度已达百分之百,她不日便会从宿体脱离。   幽幽叹一口气收回思绪,谢嫣合上隔扇转身替慕君尧添了一床新被。   慕君尧提笔在书案后对她展颜一笑:“嫣儿,我要娶你做我的正妻。”   谢嫣:“……”   “这不是感激亦不是愧疚,大抵从你挡在我身上那一刻开始,我就对你动了心。你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光芒,若没有你,只怕我活不到今天。”   谢嫣: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这么不听话呢!   劝说无果,谢嫣选择性忽略他的疯言疯语。   她的精神一日日垮下来,这种生命慢慢流逝的感觉让她第一次体会到生命是如此的力不从心。   云碧水未久找上门来,拢着石鼠皮斗篷坐在她们昔日并卧的榻上笑容满面:“先前是我错怪嫣姐姐,还望姐姐不要同我计较。”   谢嫣累的上下眼皮打起架子,无动于衷:“不敢当不敢当,奴婢身份低贱可不敢做郡主的姐姐。”   她笑纹更是烂漫,“父王母妃今日允了我要将我许给君尧哥哥,姐姐欢喜不欢喜。”   谢嫣心中一怔,又听云碧水喜滋滋道:“姐姐陪伴君尧哥哥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等我同君尧哥哥行了夫妻之礼,必为姐姐寻一门好亲事傍身……”   谢嫣欲逗逗这个天真的姑娘,“若我要一直陪着少爷郡主该当如何?”   云碧水的脸色倏地沉下来,她面容森冷:“姐姐出身罪臣之家又是奴籍,你这样的出身只会玷污君尧哥哥,还望姐姐能有自知之明。”   谢嫣伏在罗床里,仿佛快要入睡:“知道了,郡主请回吧……”   云碧水碰了个软钉子不免有些愠怒,但左右自己才是金枝玉叶何故惧怕她,昂首挺胸地出了馥梅苑。   谢嫣脱离宿体的这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她早早躺在床榻上等死。   回忆起她与慕君尧在田庄上睡的那张板床,谢嫣惆怅地嘘出一口浊气。   系统似乎也有些低落:“请宿主做好准备。”   “下个世界记得给我挑一个身份高点的宿体,做个丫鬟不仅做牛做马还要被人鄙视真是够了……”   “……好。”   屋外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谢嫣慢慢变冷的身体上,意识朦胧间似有一个人逆光带着最炙热的温度朝她奔来,浸透了暖阳的柔软衣袖吻上她侧脸,他与她额头相抵哽咽道:“嫣嫣……”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荼砂妹纸的地雷,作者君表示受宠若惊(*ˉ︶ˉ*)   今天卡文了,所以发得太晚,就发了一章肥的   今晚我争取在十二点前发出来〒_〒……   第二个世界:暴君偷心攻略   霸道腹黑暴君x跋扈聪慧宠妃 甜宠我们走! 第18章 暴君偷心攻略(一)   灵台五识陷入一片混沌,谢嫣睁开眼已经身处总部会议室。   系统面板上方的个人数据完整无缺映入谢嫣的眼眸,黑色字迹清晰分明。   员工姓名:谢嫣   所属系统:男二扶正系统(L-007)   灵魂整合度:10%   额外经验:女红   系统划出“额外经验”一栏解释道:“宿主获得原宿体的女红技能,此项技能会跟随宿主穿梭不同世界,宿主可随意使用。”   时空扭曲带来的后遗症令谢嫣十分疲惫,她歪靠在沙发椅上神态恹恹,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只闭眼将系统的话大致听了个五成。   慕君尧在她弥留之际扑到她的床榻边,嗓音凄绝地呼唤着她的名字,那痛楚绝望的一幕令她轮回千次都无法忘怀。   ……   【扫描目标世界、扫描宿体,扫描目标人物。】   【扫描完毕,资料程序加载中……】   【正在投放……5、4、3、2、1】   仿佛过了数年之久,谢嫣再次悠悠转醒,眼前的一切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富有质感的手工会议桌和真皮沙发椅无迹可寻,环视眼前古色古香的宫殿,谢嫣有一瞬的茫然不解。   谢嫣闭眼掐了一把胳膊强迫自己清醒过来,等她再度睁开眼,眼前的摆设陈列一一明晰。   她置身的这座宫殿极尽奢靡,四周的燕梁上挂满了不计其数的织金红锦,金灿灿的粼光混着璎珞从上空流泻而下,流光肆意流淌,宛如金泉汇入谷底。   殿中铺着触感滑凉的波斯地毯,地毯上架着一只硕大的金兽香炉,袅袅青烟从金兽的鼻中缓缓荡漾开来,乌沉香的馥郁香味霎时充斥了整座宫殿。   隔着薄薄烟雾,谢嫣看清左侧博古架上的珍玩,稀罕玉器和名家古画不太讲究地塞满了大大小小的多宝格。   一边的镂空雕花花架上还置了盆形貌上佳的红珊瑚,豪气得简直闪瞎了谢嫣的双眼。   移动身子间她感受到来自头顶的巨大压力,谢嫣扶住发髻低头瞥了眼身上的穿着,这一看带来的视觉冲击力过大,吓得她心肝一颤。   大红喜服上七只凤凰交错齐飞,针脚用金线缝得绵密谨慎,雀羽勾勒出的花纹华贵非凡,那栩栩如生的凤口中还各自衔了一颗品相温润的东珠。   系统:“第二个世界已投放完毕,希望宿主尽快完成任务。”   谢嫣稳住头顶沉重发饰,吃力道:“……我上个任务刚刚完成,总部都不批假的?”   对于她的控诉,系统言简意赅只回了两个字:“不批。”   被榨干剩余劳动价值的谢嫣扶住脖子的手就是一抖,十几斤的金饰压得她脖颈连着脊背一朕钻心的酸疼。   她欲摘下发丝间的金簪银篦缓和些,手方伸出去一半猛地被人喝止。   “阿嫣,听姑母的话莫要再任性耍脾气。若他敢负你,叫你在小贱人那处受了委屈,哀家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替你撑腰。”   趁着来人还未赶至她身旁,谢嫣迅速翻出面板浏览第二个世界的任务剧情。   良心未泯的L-007还记得她死之前对它的嘱咐,这次给她安排的宿体不再是宫女丫鬟,而是个万里挑一备受宠爱的大家闺秀。   当今天下三分,谢嫣所处的大宣于三国之中国力最为富盛。   原主陆嫣然乃大宣太后唯一的侄女,太后膝下无子无女,她又更为喜欢女孩,于是对同胞弟弟所出的幼女陆嫣然极为宠爱,自小接她入宫抚养教导。   陆嫣然是大宣名声最盛的贵女,除去出身高贵之外,她的容貌冠绝京城,在大宣百姓口中素有“第一美人”之誉。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想要的东西唾手可得,前来求娶的人络绎不绝,这些然养成了陆嫣然娇纵跋扈的性子。   她眼高于顶,自言若要嫁就必嫁得这天下最出色的男子。   然而这样玛丽苏的人设却不是女主,面板中反复圈点强调的原女主是隔壁大周国的公主纪语凝。   谢嫣需要扶正的男二殷祇就是陆嫣然名义上的那位皇帝表哥,殷祇乃先帝贵妃之子,贵妃难产病故,先帝就将他过继到太后名下做嫡子养着。   陆嫣然幼年长在皇宫,同殷祇尚算青梅竹马。然而殷祇生性残忍多疑,心中十分厌恶这个娇纵的表妹。   殷祇登基为帝以来以铁血手腕镇压各皇子王爷的谋乱,又出兵征战其他两国,期间因为谋乱叛国而死的官员多达数万人,据说将菜市口掘地三尺后,底下的泥土还是惊人的血色。   殷祇用一年光阴攻入大周皇宫,于九龙宝座之上似笑非笑接过大周太子聂尘跪地亲手递上来的降书。   太子聂尘为示自己投降的忠诚,特献上自己的爱妹安城公主纪语凝送与殷祇联姻,彰显自己归顺大宣的决心。   而在原世界的剧情中,聂尘便是那位渣天渣地的原男主。   纪语凝实是他自幼指腹为婚的太子妃,如果说陆嫣然是大宣第一美人,那这位原女主纪语凝完全称得上是“三国第一美人”。   身为丞相之女的纪语凝熟读圣贤,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各个方面都艳压陆嫣然。   聂尘劝说纪语凝为了大周着想嫁给殷祇和亲,等时机成熟,凭她的才貌获取到殷祇的爱慕信任,再联合自己里应外合灭掉大宣,从而复兴大周。   聂尘一次次用苦肉计逼纪语凝义无反顾陷害殷祇,而殷祇确实也溺毙在纪语凝的温柔乡里。   他为她掏心掏肺,纵容她与聂尘勾结,最后大宣国破之时,大势已去的帝王衣冠楚楚坐在九龙宝座上等待死亡的降临。   纪语凝手持他昔日赠予她的宝剑,狠狠扎入他心腔,她声嘶力竭泪流满面:“殷祇!我恨你!一直恨你!是你拆散我与阿尘!是你灭了我大周!今日你一败涂地死在我手上也算是你死得其所!”   他仔细凝视她的模样,恨不得将她倾城容色刻入灵魂深处,撑着额头闷闷低笑:“孤随你,你满意孤便满意。”   而回到故国后,聂尘对她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对她闭门不见,甚至背着她令立旁人为后。   她心有不甘终于爆发,聂尘搂着怀里的新欢饮下一口碧色葡萄酒,笑得残忍又无情:“孤不碰你是因为孤觉得你脏。”   比之聂尘的翻脸如翻书,慕成尧之流已算不上什么,聂尘欺骗纪语凝委身殷祇,又亲手摧毁她一切信仰,给了她致命一击,已不能仅仅用渣可以形容。   谢嫣如今穿来的这个时机不早不晚,虽然没有赶上阻止原男二娶回纪语凝,却赶上所有事端开始之时。   纪语凝被殷祇带回大宣,太后当先反对。   她动员朝中大臣逼他不可立敌国公主为后,最后两方争执不休几近撕破脸时,殷祇却先开了口:“孤欲立陆表妹为皇贵妃,封公主为丽妃,太后可还满意?”   殷祇从不曾叫过母后,太后早就习以为常,以他的性子能妥协到这个份上实属稀奇。   太后本不满他不娶青梅竹马相伴的阿嫣转而纳敌国公主为妃,眼下他这样开口妥协,太后心中大喜也没了异议。   与礼部象征性商定一番后,殷祇将两位嫔妃的册封礼定在了今日。   谢嫣凤冠霞帔规规矩矩坐在凤榻上,太后穿过帷幔坐到她身边语重心长道:“阿嫣,姑母知你打小心仪你表哥,今日他虽另娶了敌国公主,但你要知晓你乃是贤身贵体的皇帝表妹,那个贱人是压不过你的。”   宫里靠着帝王宠爱上位无疑是捷径,可这条捷径谢嫣无论如何也走不通。   殷祇对纪语凝一见钟情直至演变成最后的飞蛾扑火,已不是她一个炮灰所能制止 。   她能做的,唯有让心盲的纪语凝看清聂尘道貌岸然的嘴脸,并提醒殷祇早日提防聂尘。   谢嫣扯住太后的手撒娇道:“若阿嫣被人欺负,姑姑一定要为我做主。”   太后戳着她额头嗔怪:“你这鬼精的丫头。”   太后摆驾来她的梧桐殿是提点她万万要想方设法抓住殷祇的心,谢嫣不露声色应承下来,太后被她哄得愉悦不已,略坐片刻便回了寝殿。   谢嫣候了许久也不见那杀人如麻手段狠辣的暴君,猜测他此刻大约精·虫上脑和纪语凝巫山云雨,谢嫣懒得等他,遂在宫女战战兢兢的目光中自行宽衣洗漱。   睡梦中偶尔又显出慕君尧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宫里的红烛还未燃尽,谢嫣迷迷糊糊间忽然被一双手用力揪起来。   有个低沉动听的嗓音冷道:“陆嫣然,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   谢嫣一个激灵睡意全无,钳住她的双肩迫使她动弹不得的双手修长匀称,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白皙俊秀的样子一点也不是一个征战沙场的暴君该有的手。   谢嫣对暴君的认知停留在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中年大叔上,然而面前的殷祇却挺拔清瘦,风姿翩翩的模样说是流连花丛的风流才子也不为过。   他望向红烛的面容转过来,英气逼人的五官似出鞘利刃,轮廓精致完美。   谢嫣瞧着他一张同慕君尧七分相似的脸,惊异间哑然失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荼砂妹纸的2个地雷,感谢莲动妹纸的1个地雷,作者君的脸都红了∩3∩。   明天是暴君的第二章 ,嫡子的番外会作为加更发出来 第19章 慕君尧番外   三月的绝胜皇都正值莺歌燕舞的好时节,春燕扑棱着一双稚嫩翅膀在雨幕里盘旋低飞,碧草自夹缝中无声冒出绿芽。   牙尖凝着珠玉般的水珠,似小姑娘螺髻上簪着璎珞的发髻,摇摇晃晃地在风中颤动自己的身姿。   护城河河面上结着的寒冰终于有了融化的迹象,岸边上的杨柳不知何时抽出柔软枝条,远远眺望而去,是一片葳蕤的绿雾。   泛一方小舟行于其中,迎面拂来的料峭寒风吹鼓了衣袖,慕君尧负手立在船夫的身后,默然瞧着满目□□不语。   岁月弹指一挥已过了二十载,他阅尽千帆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稚嫩单纯的青年。   披着蓑衣划桨的船夫扭过头来,忧心忡忡地提醒:“大人,雨下得太大我们一时半会还到不了,您还是先去里面避一下罢……”   慕君尧紧了紧身上已经洗得看不出颜色的衣衫,低低道:“无妨。”   船夫不再多言,慕君尧乃先帝临终前亲封的托孤大臣,刚正不阿如斯,傲骨嶙峋如斯,也只有每年的这个日子才会流露出难得一见的孤独和无助。   小船飘飘荡荡行过一炷香,终于在岸边停靠下来。   慕君尧撑开油纸伞抱着一堆纸钱缓步走上布满青苔的长阶,路过一方长亭时,里头有个十多岁的少年得意洋洋朝他挥手:“太傅太傅!朕在此处!年年的今日你都推脱不去上朝,今日被朕逮住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打扮成书童的太监总管忙步出长亭迎慕君尧:“圣上说什么也要跟出来,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慕君尧眉眼安详:“微臣不敢推拒,若是圣上不嫌弃此地简陋,自可与微臣同行。”   生于深宫之中的少年一出生便是太子,不曾见过民间景致,今次头一回偷溜出来满眼都是惊奇和兴味。   慕君尧在一处坟前停下来,坟前栽种的绿萼梅花花瓣飘飘落落,他拂袖扫去尘土,将护得完好的纸钱元宝轻轻放在坟前,又唤船夫取来火折子和火盆。   纸钱和元宝在火光里慢慢燃尽,少年帝王闲着无事,索性辨认起墓碑上的模糊字迹。   “……先室慕君尧夫人之灵?”   帝王止住了口,父皇早先被人刺杀落了病根,弥留之际将他托付给慕君尧,慕君尧的存在对于他而言亦师更亦父。   他知他家中既无亲母亦无发妻,曾经年轻时仅仅同当时的安亲王之女有过婚约,然而安亲王之女惠安师太圆寂多年,眼前的一切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帝王疑惑问他:“太傅何时娶过妻?太傅夫人是谁家的姑娘?”   慕君尧摸出一盏河灯置到香炉前,因帝王一句无心的话,思绪悄然越至多年前。   他一生挚爱的妻殁于二十年前的烟花三月,温暖阳光抚上她毓秀恬淡的面容,他亲眼看着她在他怀中与世长绝。   她双目涣散,最后留下的话却是如有来世不愿再做丫鬟。   他抱着她冷透的身体神色茫然至极,她的言下之意究竟是不愿再同他相见,还是她想摆脱身份的鸿沟光明磊落地站在他身前?   然而谜底他再也无从得知。   他亲手将她下葬的那日,安王府郡主一身绯衣跑来山上寻他,双目通红扯住他:“君尧哥哥……你不能这么对我!”   慕君尧漠然把她推到一边:“郡主同在下毫无瓜葛,还望郡主自重。”   小姑娘哭得肝肠寸断:“我是对你隐瞒身份不假,可是君尧哥哥你知不知道,碧水爱慕你爱慕得快要发疯!嫣红她一个小小的罪臣之女,凭什么让你魂不守舍,凭什么?”   “所以你就逼死了她?”   云碧水陡然睁大眼睛。   “那日王香也在房中,你对她说的话,我全部知晓。山高水远,你我今日言尽于此,郡主是成尧未过门的妻子,还望郡主自持身份。”   她在他身后崩溃大哭,上气不接下气道:“嫣红服侍你多年,身子磋磨得不成样子,她迟早都是要去死的与我又有何干?她究竟有什么好能让你一颗心都死在她身上?”   慕君尧回忆起那日田庄上她那次的以命相护,少女如花的娇颜在烈日下生动炽烈,是他抵挡不住的艳色撩人。   这么好看的姑娘怎能在他一个得了瘟疫的废人身边蹉跎年华,他要放她出府另觅出路,她却扒拉他双腿死活不走。   她命令他好好活下去,为了娘为了自己报仇,哪怕苟存于世也要活下去。她认真的神色让他神迷,他第一次对这个陪伴自己多年的贴身侍女有了妄念。   他拿着毛笔正要去水缸刷洗,黑夜里,她在水缸边的雪白身影格外惹眼。   她披上衣服转回屋子,慕君尧回过神惊慌失措奔到桌案前,听着她走近的脚步声心如鹿撞。   此后她的一言一行他全都看在眼里。   他腹中饥饿,她夜入厨房偷了一堆菜蔬回来。   他无法离开田庄,她便亲自求了王氏。   水井边,他捏住刻刀的手指被磨得生疼,而她反握住他的手掌又软又凉。   她日夜赶工替他制出贴身的衣衫,他仍记得一袭白衣迈进马车中,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与欣慰。   嫣红身上的鞭伤如郎中所言一般不能消退,她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笑:“哪个丫鬟身上没有几条疤。”   馥梅苑狭小破败,她亲自打扫,他担心她太累抬手便要代劳,一个不察抱着她滚到榻上,她满头青丝如九天之水流泻,柔软细腻的发稍蹭得他心口发痒。   中秋之夜她不顾危险救下他,护城河上的一吻,让慕君尧终于看清自己的真心。   他是深深迷恋喜欢她的,迷恋她的倔强她的小性子,喜欢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微笑与动容。   这种日益滋长的爱慕渐渐发展成他不顾他们身份之别都要娶她为正妻。   先帝欲削弱世家豪族,他便自甘成为先帝的刀子。   已是四品殿仪学士的慕君尧在大殿上同先帝坦白:“微臣斗胆求陛下宽恕臣的欺君之罪,中秋那日的净身房,微臣实是被人藏在了草丛才避过了这一劫。”   先帝颇有兴致:“哦”   “亡弟算计微臣与淑妃娘娘有染,是微臣的侍女将微臣救了出来。”   “朕还以为你不会说起此事,慕成尧伏法前早已认下一切,”先帝赐他坐下,“爱卿如此表明忠心是何意?”   “微臣请圣上赐婚,微臣愿娶侍女嫣红为妻,从此不与世家权贵往来。”   他如此自断后路,先帝岂有不应之理,当他欣喜若狂回到府里要同她说起此事,她却奄奄一息。   多年来的操劳和辛苦拖累了她的身子,他日日在圣上左右陪伴,竟未看出她日日昏昏欲睡实则已是强弩之末。   先帝微服出巡时被乔装打扮为子报仇的方氏扎中要害,仅有一年可活。   他发誓一生不娶,慕氏嫡支也断了后。先帝对他十分放心,恳求他辅佐年仅三岁的太子登基。   慕君尧瞧着太子的小脸想着如若她还在世,兴许他们的孩子也有这般大了。   云碧水使出无数手段引他动心,慕君尧一概闭门不见。   大约是无法忍受世人异样眼光,她一气之下不顾安亲王夫妻阻挠遁入空门剃发为尼,再不入京。   所有的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他从意气风发的青年步入两鬓星星的中年。   慕君尧领少年帝王下山,半晌才道:“娶的是废太子洗马之女嫣红,今日是她的忌日。”   她生前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念想,唯一留下的只有太师府的满院绿萼。   微风拂过,花开如她,花笑亦似她。   慕君尧眼角细纹上挂了泪珠,他远远瞧着开得热闹的绿萼,仿佛她就站在梅花下,始终未曾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不要打窝,我真的是亲妈TAT   男主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虽然玻璃渣与糖渣齐飞,但我发誓结局一定he   第二个世界尬宠暴君走起o(≧v≦)o 第20章 暴君偷心攻略(二)   男子的侧脸浮起半透明的人物介绍框。   姓名:殷祇(qí)   性别:男   年龄:25   属性:原世界男二   身份:大宣君主(暴君)   任务完成度:-10%   ……   谢嫣:“……系统,我有句话要说……”   “宿主请说。”   谢嫣指着最后一栏皮笑肉不笑:“负10%,你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情况!男二任务完成度还有负的?!”   系统以一种诡异的怜悯语气慢悠悠开口:“负值存在的情况极为少见,但这种情形也会存在。经过程序分析,攻略男二对宿主的好感度跌破极小值,所以任务完成度也会受其影响相应变成负值。”   谢嫣无语凝噎:“这是什么鬼设定!”   “第二个世界的难度远远高于第一个世界,希望宿主早日完成任务并且认真抄完合同。”系统重音强调“认真”一词,末了还贴心地补了一句,“谢谢合作。”   大红的负值一刻不停地在谢嫣眼前跳跃闪烁,仿佛就是为了强调她此刻的艰难处境。   她突然从一个贴身侍女转换成后宫妃嫔,且还是一个被暴君厌恶的炮灰妃嫔。一入宫门深似海,这个任务对于谢嫣来说,着实充满极大的挑战性。   原主陆嫣然虽然有太后在身后撑腰,然而殷祇才是大宣之主,多年的铁血统治使得他的威名流传天下,大宣上至朝臣下至百姓无人不服。   殷祇是杀人如麻的暴君也是励精图治的明君,他执意要做的事,就是太后以死相逼也改变不了他的心意,单单从一意孤行纳纪语凝为妃一事上可见一斑。   系统资料研究显示,殷祇的暴君名头远播甚至可止三岁小儿夜啼。   然而久久凝视那张像极了慕君尧的脸,谢嫣心神震颤,一时还不能将眼前之人同原世界里那位生时辉煌、死后潦倒的暴君殷祇相提并论。   她垂下眼睫幽幽问L-007:“他与……慕君尧可有什么渊源?”   脑海中响起程序搜索的机械音,时光似乎也在这细微的响动里变得凝滞,系统笃定道:“因为程序部分功能总部没有进行升级,搜索功能受到限制,不能查出二人之间的渊源,请宿主自行判断。”   执行任务时产生的额外记忆会作为职业经验保存下来,凡不涉及生前的记忆都不会被系统清除。   即便慕君尧已经在原来的世界化为一堆白骨,这些遗留下来的记忆也都会伴随她直到完成所有的惩罚任务。   谢嫣闭了闭眼,复睁开时已将所有情绪收敛得一干二净。   殷祇眼神迷离,看似喝了不少酒。掌心的厚茧硌得她双肩生疼,原主陆嫣然虽然出身将门,然而她也只是偶尔会骑骑马耍几个花把式。   太后欲养出她大家闺秀的脾性,平日里的燕窝人参流水一般送进她的寝殿,被滋润调养多年的娇贵肌肤自是受不住殷祇这等粗暴的对待。   本着被赐死也不能崩人设的职业精神,谢嫣一巴掌拍下殷祇的爪子,骄纵地抬高下巴,双眼轻蔑觑他:“无事不登三宝殿,陛下今夜这么晚了还不知规矩闯入臣妾寝殿,想必定是为那位大周美人来的吧?”   谢嫣半坐于凤榻上,窈窕妍丽的身子只着了件妃色罗衣,微敞的领口露出一截玉质脖颈。   她锁骨处一粒朱砂痣在半透明的罗衣下若隐若现,眉眼浓丽欲滴,檀樱如血,端的是大宣众口一词的倾国倾城色。   然而殷祇连看她一眼都嫌多余,年轻俊美的暴君毫不客气一掌劈熄了红烛烛焰,满室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他在黑夜里哼出一声染着酒气的嘲笑:“听闻民间传说新婚夜若是能等到红烛烧尽最后一丝火光,新婚夫妻就能厮守共至白头。”   谢嫣哪里会信暴君随口一说的鬼话,耐着心听他续道:“我们两看相厌,你是因为不愿被太后许给配不上你的大臣公子才松口愿意嫁的孤,孤也不是因为欢喜你的性子容貌而封你为皇贵妃,不必假惺惺谈什么白头偕老的空话。”   “等风声过去,孤自当为你另寻一门好的亲事嫁出去,你若想嫁谁只管说,孤能允便允算是对得起太后这些年对孤的养育之恩。”   她看过系统的人物介绍,对原主陆嫣然的所有经历了如指掌。   谢嫣自暴自弃地认为大抵上辈子她辜负的人太多,死后做任务附身的宿体全是单相思的典型患者。   上个世界的嫣红如此,这个世界的陆嫣然也是如此。   陆嫣然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别无其他,正是殷祇这个拎不清黑白是非、为了美人不要江山的暴君。   她是大宣不输公主的天之骄女,当殷祇沉迷于纪语凝的温柔乡时,她一个人抱着冷透的被衾捱过漫漫长夜,亦等不到他踏足入她宫中的一日。   殷祇不曾亏待过她,除了她想要的爱情,旁的都舍得全数捧到她眼前。   在深宫里,一旦爱上帝王便是输了,遑论陆嫣然备受他与纪语凝耳鬓厮磨的煎熬,已经溃不成军。   她的骄傲她最后的尊严不容许她对殷祇亲口说出爱慕的话,她只能故作蛮横无理地掩盖内心荒芜,眼睁睁成全他们,留自己一人孤独终老。   原世界的殷祇被纪语凝一刀结果性命后,由聂尘将其斩首挂在城门上示众。   陆嫣然不顾一切在暴风雪雪夜趁乱偷走他的尸首,忍痛拼起他的身子和头颅又细心掩埋好,无论如何也不愿让他身首异处。   追上来的周军捉住她,她抵死不说他的尸骨埋在何处,周军首领遂将她献给聂尘。她不甘受辱,自毁容貌纵身从城楼上跳了下去。   谢嫣眼里倒映出窗外月轮,她把玩自己耳旁的一缕发丝挑衅道:“那大周的亡国公主呢?陛下也是这样待她的?嗯?”   她尾音拉得冗长,其中暗含的调笑嘲讽不言而喻。   殷祇将谢嫣连人带被子推去床榻里侧,自己脱了龙靴和衣躺在外侧,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亲昵,他双手枕臂道:“别闹。”   前一刻方爬上原女主的床,眼下又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上了她的凤榻,谢嫣很想骂一句殷祇你这人设才是真渣男。   她动手去推他,常年累月练武的人身子很重,她推了半天殷祇依旧纹丝不动,谢嫣抬脚正想踹他下去,他却一个翻身将她压平。   甘冽清冷的酒气混着他身上的龙涎香如乍涌而来的浪涛,层层将谢嫣围得水泄不通,她溺在他怀抱里,挣扎着要钻出来。   酒醉后的殷祇格外难缠,他抬袖牢牢定住她凌乱的头颅,近乎呢喃道:“乖,别动。”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戏?他是大宣之主,但太后背着他在后宫处置折磨个亡国公主还是轻而易举的,为了护着纪语凝不受太后为难苛待,他便委屈自己来了她的梧桐殿。   谢嫣是个精神洁癖患者,她不能容忍自己被人利用作挡箭牌,她伸出一根手指戳着暴君的脸试探问道:“陛下?陛下?殷祇?暴君?”   他的脑袋埋在她肩窝里,嗓音闷闷地:“嗯?”   “我是谁?”   “陆……陆嫣然……”   索性殷祇的意识还算清醒,至少还知道她是谁,谢嫣的气随之消了一大半。   一来二去闹腾一番,加之她完成第一个任务还未来得及休养好精神,不多时也沉沉睡了过去。   谢嫣是被一束令她感到毛骨悚然的凛冽目光硬生生看醒的,她睡眼朦胧方睁开眼,已穿好朝服戴好十二冕旒的殷祇长身立在屏风前,一□□入鬓角的长眸看不出情绪望住她。   殷祇浑身上下的帝王气势汹涌澎湃,他傲然睥睨撑头斜靠在玉枕上的谢嫣,眼神复杂难辨。   这样的人生来帝王相,就应是当之无愧的君王。   谢嫣踢开纱被赤足走下凤榻,她旁若无人拽下屏风上搭着的披风,裹住自己的肩头,不无嘲弄嗤了一声:“臣妾之心不及陛下君心宽广,陛下心悦安城公主……不,今个应改口叫纪贵妃,陛下为纪贵妃甘愿纡尊降贵来臣妾的寝殿,只是臣妾同陛下两不相欠,还是别来的好。”   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唤来宫女替她宽衣梳妆,殷祇被她晾在一边,最后还是克制怒气冲出了梧桐殿。   谢嫣从小到大跟在身边的贴身侍女名唤灵未,她打开妆匣拿出螺子黛细细替谢嫣描眉,瞄了一半又百思不得其解道:“小姐何故将陛下赶去纪贵妃那处?以后怕是再也不肯踏足我们梧桐殿……”   聂尘时常易容成太监模样混入大宣宫殿与纪语凝私会,经常催殷祇去纪语凝的辛楣殿留宿多多少少都能减少他们之间的私相授受。   谢嫣含糊其辞:“宫里的事你不懂。”   她性子泼辣跋扈,灵未不敢招她生气伤心,只闷头替她上妆。   许是为了迎合她如今皇贵妃的身份,灵未将一堆首饰不要钱似得往谢嫣发髻上塞,金簪银钗满满当当落了一头,直把她压得头眼昏花。   铜镜里的少女不及双十年华,脸庞犹自染着青涩稚气,妆容艳丽发髻高盘与年龄极不相称,瞧着十分别扭古怪。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星期二继续有更新。   我突然发现这两个世界的皇帝都被绿了(尔康手)   殷祇以后被谢嫣嫌弃留的泪,都是现在脑子进的水 第21章 暴君偷心攻略(三)   皇贵妃前尽管顶了个“皇”字,但同皇后之位还是有着天壤之别。皇后是帝王伉俪情深的正妻,而谢嫣这个皇贵妃本质上仍然是妾。   皇贵妃不能穿独属皇后的正红色宫裙,灵未就取来太后特意差嬷嬷送来的紫色华服,一丝不苟替谢嫣换上。   纤细的身子里里外外套了数层衣衫,勒得谢嫣屡屡喘不过气。   铜镜里的姑娘身着不合年岁的端严华衣,面上描着老成的妆容,看着庄重冷艳有余娇俏柔弱却不足。   灵未眼里见着也不是滋味,嘀嘀咕咕编排道:“我们小姐明明才刚满十八岁的生辰,今日这一番收拾生生将十八拖成了二十八,少顷去太后宫里请安绝对要被辛楣殿的那位亡国奴给比下去!”   谢嫣挽上尚工局昨日送来由蜀锦裁成的披帛,掺着金线银线勾画出的芍药蓊蓊郁郁怒放在锦缎上,谢嫣皱眉露出一丝不耐:“别将她拿来同本宫比,本宫的身份岂是这种卑贱的亡国奴所能相提并论的?”   灵未唤几个宫女牵起她裙摆,忙低头伏身告罪:“奴婢失言,还请小姐恕罪。”   谢嫣挑起包金珠帘不紧不慢踱步出去,侧过脸看着她道:“在人前便不要再唤我小姐了,既入了宫便遵循宫里的规矩,免得叫些有人捉住错处前来烦我。处罚一个两个尚不算什么,送死的太多,本宫的梧桐殿又不是关押罪人的大牢,可没闲心慢慢应付他们。”   她这话讽刺得形象,灵未闻言忍不住掩口笑起来,见谢嫣走得远了才忙抬步跟上去。   司舆司安排的步辇停在宫殿前的玉阶下,八人抬的规格是皇贵妃应有的用度。   因谢嫣是在殷祇准备上朝的时辰起来的,外头青天还未大亮,天际只微微露出些鱼肚白,寻思太后还未下榻梳洗,谢嫣打算在路上磨蹭些功夫。   为了使任务进度速率提高并且早日将殷祇对原主的好感度刷成正值,谢嫣不假思索就命她下首的梧桐殿总管焦公公改去辛楣殿。   焦公公比谢嫣大不了几岁,是太后宫总管亲手教出来的得意弟子,太后信焦公公的人品和他办事手腕才特意遣他来照顾谢嫣。   焦公公有一刹那的茫然,讷讷道:“娘娘要去何处?”   谢嫣靠在扶臂上撑腮俯视他:“去辛楣殿。”   这几个字从她口中滚落出来如溅出的火星子烧得灵未和焦公公一同白了脸,二人面面相觑片刻大气也不敢喘一个谨慎与她商量:“娘娘为何忽然想去辛楣殿?辛楣殿的人晦气,娘娘见了她们反而心烦,不如不去。”   “自然是去瞧瞧这三国第一美人究竟是何等模样,竟勾得陛下心仪已久。虽说在太后那处本宫也能见到她,可本宫手痒,若是在陛下跟前一个不爽扇了她一掌惹陛下难堪就不好了。”   找茬的话叫她说得理直气壮,灵未跟在自家小姐身边多年,对于她只打雷不下雨纯属纸老虎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   大周那位送来的安城郡主听说不是个爱生事的人,即便在大周皇宫里也未招惹过祸端,灵未料想她欺负不到主子头上,催促焦公公快快令步辇朝辛楣殿的方向行去。   梧桐殿是距离殷祇的朝泰殿最近的宫殿,太后将她的居所从太后殿迁出置办在此,其意图昭然若揭。   而辛楣殿靠近冷宫,宫殿四周杂草丛生,宫内阴暗潮湿同冷宫里的待遇所差无几。   谢嫣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才抵至,可谓是凄惨荒凉到了极致。   也不知原世界的殷祇是靠何等毅力撑过两年的寂寞,背着太后夜夜潜入辛楣殿与原女主私会的。   一身厚重宫裙箍得谢嫣都抬不起腿走下步辇,灵未见机搀扶她一把,谢嫣才从步辇的禁锢里逃脱。   辛楣殿的花木生长得旺盛幽深,一片浓绿眺望而去远远不见尽头。   谢嫣放轻脚步穿过碧色织就的高墙深入殿中,辛楣殿正上方的牌匾年久失修,上头的字迹已被雨水冲刷干净,破旧的牌匾半歪在门楣下,看起来格外惨淡。   破败宫殿前置放着碧纱橱,两边的纱被金钩子钩起,碧纱橱里面摆了张小榻,一个素衣姑娘闭眼半躺在铺了旧衣的榻上,肌肤是晃眼的白皙。   姓名:纪语凝   性别:女   年龄:20   属性:原世界女主   ……   谢嫣关闭了人物介绍框,便听闻从里殿出来个衣着不似大宣人的宫女:“太子妃娘娘快些将衣衫换了,待会需拜见大宣的陛下。”   素衣姑娘连动都不曾挪动一丝,冷笑道:“宣国陛下可不是本宫的陛下,本宫一生只认得我们大周的历代君主。”   宫女捧着怀里半旧不新的衣裙脸色不虞道:“太子妃这般说是怨恨太子将您拱手送来大宣?若太子妃不愿意,自可辞了太子,何必委身于他人?”   纪语凝双目蓦然蒙上一层阴霾,当日大周递上降书,她尚在东宫替他们日后的孩儿裁剪新衣。是尘郎跌跌撞撞闯入内殿,不惜大丈夫的颜面在她面前跪下。   他以额触地,神情恍惚:“孤有一事肯求太子妃,不知太子妃可愿意答应孤?”   她以为他会说他如今已一无所有,他担心她会因此弃他而去。   纪语凝抚上微微隆起的腹部,温柔扶起他,眼底波光潋滟:“君有难妾自当追随,君何出此言?”   尘郎眼角赤红:“是孤无能,是孤对不住太子妃,大宣皇帝欲纳皇妹为妃,可她已逃出宫去,宫中一时无人顶替……孤恳请太子妃为孤以身涉险混入大宣……”   纪语凝收回那日令她感到痛苦的记忆,她不敌尘郎的拜求终忍痛松口为他□□。   于是一碗红花顷刻间便要了她未足三月的孩儿性命。   她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她亲手给他裁做的小衣裳也未来得及穿上,就被仇人剥夺了生命。   模糊成一团红泥的孩儿卧在她掌心,令她痛恨地恨不能将大宣的那个暴君生吞活剥以此慰藉她孩儿的在天之灵!   她死死闭上双眸,再抬起来满眼已是刻骨铭心的仇恨与不相称的冷静:“本宫会学会隐忍,会助尘郎重新夺回属于他的东西。大宣皇宫隔墙有耳,以后不要再叫我太子妃。”   宫女这才绽出笑容:“太子殿下如若知晓贵妃娘娘这般明理,定是欣慰不已。”   纪语凝方接过她手中宫裙换上,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站了个人。   谢嫣不慌不忙从树荫下走出,一笑现出嘴角隐隐的梨涡,对纪语凝傲慢道:“姑娘好颜色。”   纪语凝如今最恨人夸她貌美,不是因为这张脸她如何会背井离乡沦为暴君手里的玩·物。   她垂眼隐藏眸光中的憎恨,语气无波无浪:“贵人谬赞。”   谢嫣勘察完毕也不做多留惹二人相处尴尬,除此之外她未留下只言片语,打量纪语凝几眼后拂袖便上了步辇赶去太后的长生殿。   太后将醒,谢嫣请过安服侍太后梳洗,太后坐在琉璃八宝矮榻上看她专心致志低头忙活,眼中不自觉就带了点暧昧。   谢嫣替她簪上凤头钗,清声问:“姑姑,这样簪可好看?”   太后笑得合不拢嘴,戳着她额心叮嘱:“你这糊涂孩子,今个该改口唤哀家母后……”   不等她答话,太后又拔下她方才簪上的凤头钗,“这个你收着。”   太后的凤钗是皇后称制的九尾凤,于理她不是皇后,于情又不是殷祇深爱的纪语凝,实在不应接下。   太后拆下她头上一副红珊瑚头面,不由分说将凤钗簪进她发髻:“皇后之位早晚都是你的,推脱做什么。”   按照原世界的轨迹,殷祇是在两年后封了纪语凝为后,反正这玩意要迟早上交原女主。谢嫣姑且私心替她收着,等任务完成差不多再还给她也不迟。   谢嫣由衷道:“多谢……母后。”   太后对她挤眉弄眼:“听闻昨夜陛下只去了你的寝殿?”   她话音方落,阳光明媚的隔扇前却猛地蹿出一个高大影子。   约摸来的是请安的纪语凝,谢嫣落下一子才漫不经心回首看去。   今早在她梧桐殿拂袖而去的殷祇大步流星迈过来,神情寡淡而锐利:“你方才去了辛楣殿?”   果然,无论何事只要涉及纪语凝,殷祇就会方寸大乱。   殷祇在龙座上一坐便是十年,这么多年宫里使出百般手段意欲借机爬上殷祇龙床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宫女有之,先帝妃嫔有之,别国美人亦有之。   这些渴望一夜飞上枝头的女子莫不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拼命去引他注目,然而殷祇见惯了这些庸脂俗粉,又极其憎恶旁人在背后算计他,因争宠死在他手上的美人没有一百少说也有几十。   久而久之,再没有美人试图费尽心机成为大宣宠妃,他的后宫因此形同虚设多年。   众多妖艳贱货里蹦出来一个对他横眉冷对欲擒故纵的纪语凝,暴君的兴趣便被这么勾了出来。   谢嫣挑衅地冲他扔了一颗玉棋子,斜弯起朱唇:“陛下这是为美人找臣妾算账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此刻无话可说,只想围着男主女主尬舞。 第22章 暴君偷心攻略(四)   “纪贵妃是周国人,周国地处江南故周国女子模样俏丽娇小生性温婉柔媚,极是惹人疼爱。而臣妾出身将门,打小舞刀弄枪泼辣跋扈惯了,自是做不出那等婉转娇怜的形容。臣妾扪心自问未做伤天害理之事,若陛下此番下朝是来替纪氏寻臣妾的麻烦,臣妾是不会依着陛下偏袒她惩罚臣妾的。”   她举止洒脱自得,抬起细白手腕从棋篓里拈起一枚温润棋子,笑吟吟地与太后对弈输赢,全不将他放在眼里。   目光从她手腕处的白皙肌肤慢慢蜿蜒至她浓妆艳抹的脸庞上,如同瞧见了什么不堪入目的事物,殷祇移开眼珠面无表情道:“皇贵妃无事便不要私自前去辛楣殿,以你的身份而论实在不应去那里。”   殷祇心系纪语凝的安危,生怕她领着宫女去辛楣殿羞辱纪语凝给她吃了苦头,因此才急不可耐闯入长生殿叮咛她。   陆嫣然身份的定位是个跋扈的皇贵妃,所谓跋扈便需要谢嫣在抹黑自己的基础上充分凸显原女主纪语凝的善良悲惨和大度,并在原女主面前帮助殷祇怒刷好感。   谢嫣摩挲指尖光洁温凉的棋子,依照陆嫣然的脾气撒泼似的又朝他丢了一颗棋子:“陛下言下之意是要喧纪氏这个宾来夺臣妾的主?臣妾就是爱去找她的麻烦,陛下处理国事日理万机可不能时时护着她。”   太后历来疼宠她不能见她受半点委屈,自己养出来的养子和侄女剑拔弩张成这种地步,反而叫安城公主带来的那些周奴们看了便宜的笑话。   太后自己约束不了这个暴戾的养子,只能委婉劝道:“阿嫣刀子嘴豆腐心,陛下可不要被旁人诱得到处寻她撒气……”   被太后明里暗里警示又遭她连扔两颗棋子,殷祇立如孤山却也不恼。   他面色阴晴不定,沉淀着些微情绪的眼瞳黑如曜石,长眸隐在乌黑额发后,启唇淡道:“孤随你。”   谢嫣猜测他代纪语凝伸张完正义即刻离去,谁料他竟走近她就着她手边的棋盘看了半天然后鄙夷道:“皇贵妃的棋艺未免太差,孤在你的年纪已经少有敌手。”   这时候还不忘羞辱她一句,谢嫣重重将棋篓撴在棋盘上,黑子白子遭她这一震顿时混成一团。   她从摆着迎枕的琉璃榻上跳下来,连鞋也顾不上穿,眯眼呛声:“陛下嫌弃臣妾棋艺不好臣妾技拙无话可说,宫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美人不是没有,陛下尽管去找何故来讽刺臣妾?”   帝妃吵成这样只叫一群伺候在旁的奴才心惊肉跳煞白了脸,御前侍奉的束喜总管承了一众宫人渴求眼神不得已冒死出来谏言。   他两膝撞上长生殿铺了斜纹散花绫绒毯倒也不觉刺痛,小心谨慎伏在殷祇足边,抬眼偷瞄殷祇神色:“周国太子进贡的第一批贡品已送入国库,计相大人还在候着您盘查清点……”   也唯有关乎周国的国事能令殷祇从纪语凝身上分出点功夫,听闻朝堂还有政务在身,殷祇不由分说同太后问了一声安转身匆匆离去,连个眼神都未施舍给谢嫣。   他走时带走了殿中一大半太监侍卫,眨眼间长生殿里空空荡荡没有什么人气。   谢嫣按着人设同暴君吵了几句嘴,口干舌燥端起茶盏饮了口茶汤,太后忽的紧紧握住她的手,有些期待地问:“听闻昨夜他宿在你宫里没去辛楣殿?阿祇他待你可还温存?”   “噗”地一声谢嫣一口茶水全数喷上棋盘,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发生什么。她是做任务的跋扈皇妃,殷祇是看她不顺眼的男二,两人水火不容至此也不可能发生什么。   太后问的话太过露骨,她若说他们并未行敦伦之礼,太后少不得会曲解怪罪到纪语凝头上去。   届时纪语凝又将怨恨归因于殷祇,冤冤相报相爱相杀,这原女主和殷男二误会千遍万遍到时候还没个痛快结果。   谢嫣洁白无瑕的脸颊处划过一丝赧然,她捏着手帕鼓起勇气愤愤不平:“陛下何时对女子温存过?阿嫣幼时便听宫人说陛下那处有隐疾因此才不爱女色,昨夜可算是见识到了,陛下那处确然逊色太多,宫人诚不欺我!陛下留宿他人那里阿嫣反而还能落个心安……”   太后浑身一震面如死灰:“……你说的可是真的?”   此等攸关尊严之事殷祇有口难辩,太后问起他来除了默认也只得默认。   谢嫣娇蛮的一张脸难得出现一缕哀色:“母后!陛下若要宠幸谁母后就由得他去,多有美人承沐雨露也可为皇家开枝散叶。”   怪不得殷祇总不爱亲近女色,这么多年未诞下皇子公主,原来竟是这个缘由。   想起是自己亲手将从小打心眼放在手心疼宠的侄女推进火坑,太后泪湿衣襟:“阿嫣,是母后害了你一生。”   “母后勿要这般自责,此事上阿嫣虽对陛下有些失望,然而却并不后悔嫁进宫里。如今能光明正大与陛下朝夕相处,能照顾母后就已知足。”   谢嫣挽起袖子找准穴位按揉太后双肩,低落道:“陛下未必一颗帝心沉沦在安城公主之处,否则也不会将她安排在辛楣殿那等荒凉居所。陛下调理个一两年身子好转不是难事,有阿嫣的监视,安城公主那头弄不出多大动静,母后只管放心。”   太后不胜感动拍了拍她手背,嘱咐长生殿的膳房每日煎药下去,再由谢嫣亲手送到陛下的御书房中。   谢嫣在长生殿用完膳食等到午时,才堪堪等来姗姗来迟的纪语凝。   纪语凝着的是一袭周国宫装,上身是件正红色的上儒,上儒紧紧贴合住她的曲线勾勒出细窄的蝴蝶骨,下·身松松系了条荼白挑线长裙。   螓首蛾眉,身姿柔弱无骨。纪语凝肌肤细致如雪,鼻尖上凝着碎杂汗珠,腰肢纤瘦得当,行走之间步履仿佛踩踏着琴筝的节调迤逦而来,活色生香的一个美人。   太后被纪语凝夺魂般的美色摄得眼睛花了花,待回过神时高喝道:“跪下!”   她直着身子一脸淡漠故作听不懂大宣官话,谢嫣演技上线,冷冷清清逼视她身边的宫女一刻未止。   宫女在她犀利目光的炙烤下很快绷不住脸皮,双腿一晃瘫软于地。   谢嫣不疾不徐慵懒道:“这便是陛下从周国带回来的安城公主?今个看来还叫本宫给你请安,正红色的颜色,本宫一个皇贵妃可配不上!”   她手里的杯子出其不意砸到纪语凝脚边,茶汁溅了她一身,谢嫣厉声道:“跪下!”   纪语凝被杯子砸中就已失了分寸,跪在香炉边双肩瑟瑟发抖。   “你身为儿媳推脱到这个时候才来向太后请安是为不孝,身为嫔妃妄想穿正红是为不义,你既嫁过来就算大宣人却还身着周国宫装是为不忠!安城公主,今日连太后也护不了你,你出了长生殿还是向陛下亲自告罪为上策。”   殷祇舍不得纪语凝受一点委屈,纪语凝孤身前去殷祇那里领罚,必会毫发无损地回来,以后再劝说使她打开心结也不会太难。   太后十分满意谢嫣的处置,肃容严苛俯视抖如筛糠的纪语凝:“皇贵妃说得是,纪妃你必须顺从。再者,哀家也懂你们周国太子的手段,你姓纪不姓聂,一看就不是出身周国皇室的公主,若你在大宣安分守己好好服侍陛下,哀家不会为难你,但你哪日欲牝鸡司晨谋害陛下与皇贵妃,哀家豁出命也要寻你的仇!”   纪语凝嘴唇苍白如纸,抬眼看向谢嫣叩了三叩,用生硬的大宣官话跪求道:“贱妾不知贵人是皇贵妃娘娘,怠慢了娘娘还望娘娘恕罪。”   她复又膝行至太后身旁,“初入大宣皇宫,妾未有大宣衣裙可穿,这才穿了忌讳的旧衣惹太后生气,贱妾自当去陛下处告罪。”   她说得诚恳动情,谢嫣却捕捉到她眼底尽力掩藏的那抹怨毒。   这位原女主的智商是个难得在线的。   念着谢嫣所说之理,太后自知还需留她一命,冷哼一声不甚了了:“再有下次定施以重罚,陛下亦救不了你。”   纪语凝领着从大周带来的侍女楚楚步伐惊慌出了长生殿,等跨出殿门外的甬道后惊惧消散,情绪迅速被阴冷取代。   楚楚责怪她道:“娘娘硬是拖到这个时候来长生殿,不仅不能见到陛下还连累奴婢一顿折辱。没有陆皇贵妃从中插手,今日只怕又要在辛楣殿里苦守一夜。”   “陆……嫣然,”那个满身贵气的刁蛮少女在纪语凝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左想右想心中更是意难平,她不再理身后喋喋不休的楚楚,疾趋至殷祇寝殿一探究竟。   太监代她传话,两扇殷红似血不知染了多少无辜鲜血的殿门在她眼前缓缓打开。   纪语凝迈过门槛,咬了咬牙将自己的衣襟敞得更开。   她袖口微微一动,一个瓷瓶落入她手心,她死死攥紧瓷瓶瓶身,高呼一口气一头栽了进去。   绕过几进挂满珠玉帘子的月洞门便是御书房,纪语凝孤注一掷冲进去时,忽听里头有低沉醇厚的声音似不满道:“你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天天修仙,我要控制自己qaq 第23章 暴君偷心攻略(五)   纪语凝因这句话心生怯意,脚步一滞停在最后一进月洞门处,再无勇气上前。   她是一介身世凄惨的女子,幼时思慕太子聂尘,百般说服父亲又机关算尽比下诸多贵女,才成为御赐的太子妃。   先帝重病卧床,大周国运飘摇山河破碎她无法与聂尘拜堂成婚,为了早日诞下皇嗣子,纪语凝不顾名声先行入主东宫替聂尘掌管后宫之事。   然而宣国军队兵临城下,聂尘尚来不及携她出逃便被宣帝堵截来了个瓮中捉鳖。   尘郎禁不住百官恳求,不得已封她为公主,打掉她腹中孩儿,求她和亲宣国以美人计□□暴君殷祇。   尘郎说她美貌冠绝天下,宣国宫中无人能及,必能笼络住殷祇的心。   他说等她杀了殷祇助他复国,他会立她为后,让她享国母之荣。   可是这些荣华全不是她所想的,成为暴君的宠妃,令他为自己玩弄天下都不及儿女绕膝、与君白首的岁月静好。   她与传言中的暴君离得这样近,第一次有了退缩的念头,她的身心早已完全属于尘郎,她害怕殷祇会逼她侍寝,逼她替他生儿育女。   她方狠下心应声,却听有人提高了语调咄咄逼人:“太后命臣妾送汤药给陛下调养身子,陛下不知好歹,臣妾也只能一五一十回禀给太后。”   纪语凝前来御书房的消息传入谢嫣耳中,她借着给殷祇送汤药的由头火急火燎赶了过来。   如今的纪语凝就是个装满了炸药的火药桶,一点就炸。猛然与害她家破人亡的殷祇共处一室,不冲上去撕他搞点事情出来都对不起她心中那位原男主。   担心任务被原女主扼杀在摇篮里,谢嫣尽心尽责在他们二人之中横插了这不厚道的一脚。   殷祇冷眼扫过她不辞辛苦端来的那碗滚烫的汤药,合上手里的奏折丢到龙案一角不怒反笑:“这汤药里放了什么孤一看便知,皇贵妃近日是越发长进……”   谢嫣听闻月洞门后传来的脚步声,在一边的美人靠里坐下,环起双臂颇为不屑:“陛下昨夜未去辛楣殿却来了臣妾这里,还不是因为担心在纪贵妃那失了大丈夫的颜面……你这般为她着想,她恐怕还念在你是她仇人份上给你脸色。”   纪语凝被她戳中心中所想,心口顿时一沉,匆忙间她连自己怎么抬脚走近御书房的都不清楚,只不动声色跪下来。   她缩着肩膀带了哭音,脸上的神情木然悲愤:“贱妾从未意图谋害陛下,娘娘何出此言诬陷贱妾?”   谢嫣拔下发髻上的九尾凤钗赏玩,意兴阑珊冲她没心没肺地笑:“原来纪贵妃也在此处,我道陛下怎的不同往日那般爱同本宫计较,原是碍着贵妃在此。本宫心直口快久了,说话一向遭人记恨,烦请贵妃娘娘多担待些。”   谢嫣落她面子落得太狠,转眼间纪语凝双目已然泛出泪水却依旧咬唇不肯哭出声:“贱妾不敢。”   埋在奏折堆里许久不出声的殷祇听着纪语凝矫揉造作的哭哭啼啼只觉厌烦,于是低喝道:“够了。”   然后抬头吩咐一边岿然不动的束喜,“辛楣殿年久失修,随后将安城公主迁去朝阳殿……不得怠慢。”   束喜眼珠动了动,拱手答应即刻着手去办。   L-007:“恭喜宿主,攻略对象对您的好感度已经恢复正常值,任务完成度提升至0%,希望宿主顺利完成接下来的任务。”   谢嫣:“……”   当初她预计殷祇对她好感度上升之时大抵就是她舍身救原女主的关头,然而眼下她蛮不讲理“欺负”纪语凝,明明是个妖艳贱货人设,好感度却莫名其妙提高。   鬼知道殷暴君脑补了什么!   纪语凝抬眼瞧殷祇,他一副皮相生得极好奈何是个穷兵黩武心思毒辣的暴君。   她的仇人与她近在咫尺,自己却不能贸然杀了他以报灭国杀子之仇。对于纪语凝来说这种痛苦不亚于是凌迟之刑。   听他将她由辛楣殿迁至朝阳殿,纪语凝更是暗自嘲讽,果然男人都是贪恋美色之流,管他君子还是暴君,都一一拜倒她石榴裙下,再不可自拔。   纪语凝胸有成竹收起掌心盛了药丸的小瓷瓶,他对她动心便不需多此一举,药丸伤人伤己,留到日后再做打算也不迟。   “贱妾乃亡国之身不敢承此恩泽,请陛下收回成命……”   她略带惊恐的眸光时不时往谢嫣身上瞟,其中的意思不必明说。   被原女主泼了一大盆脏水,谢嫣念在任务面子上也忍得了这口冤气。   “周国臣子肚子里的弯弯绕绕比我们大宣的不知多了多少,陛下宅心仁厚仍封聂尘为周王,也不曾诛杀你们周国一个大臣。纪贵妃进了我们大宣后宫,周王再过一段时日亦会入大宣拜访,届时得知纪贵妃住的宫殿是我们大宣最破败之地,那些大周老朽不将我们口诛笔伐一番才怪!本宫容忍得了旁人抹黑,可陛下九五之尊岂能由你们谩骂羞辱?”   谢嫣以一句话做最后的总结:“纪贵妃着实天真。”   纪语凝咬唇不再出声,束喜从司寝局处领来帷幔床席送入朝阳宫,又唤人领着纪语凝迁居至此。   谢嫣高度重视纪语凝的一言一行,临走前“好心”送了她十来个宫女供她差遣。   她傍晚在长生殿陪太后用膳,灵未脚步生风钻到她身边,喜上眉梢与她耳语:“陛下遣束喜公公送来一批珍宝,说是赏给娘娘的,娘娘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梧桐殿里太后给她的嫁妆多到连库房也塞不下,殷祇赏她是看在太后份上安抚她,倒不如送出去帮殷祇刷刷好感。   谢嫣夹起一朵萝卜雕成的牡丹花放入碗里,指使灵未:“全都送到朝阳殿,就说是殷祇念在她初来大宣没有财底傍身,特意赏她的。”   灵未大惊,顾不得太后在场高声诘问:“娘娘为何委屈自己?”   见太后投来目光,谢嫣堵了她的嘴:“本宫说什么你照做就是。”   灵未委屈至极:“陛下送来的一串碧血铃铛乃是上上品,能不能扣下来别送给她?”   “你换个醒目的盒子单独送去,理由是周国的贡品陛下不忍此物落入他人之手,若办砸此事,本宫饶不了你。”   灵未气急败坏向太后告辞跑出长生殿,太后狐疑道:“阿嫣你要送礼给谁?”   “陛下不肯喝药要用这些珍玩来压臣妾,臣妾不依全部退给他了。”   太后舒了口气忍俊不禁:“阿祇还是和少时一样,苦的东西一点都沾不得。”   周国递上降书不久,还有不少政务需要处置。   殷祇常常在御书房一待就是天明,朝阳宫一次都未去过。   谢嫣一面坚持不懈给他送药,一面打着殷祇的名号时不时给纪语凝送点小玩意。   哪怕是周国的蔬果加急送入朝阳宫,纪语凝一并将其私下焚烧,她对殷祇怀恨在心,任务进度始终没有任何变化。   纪语凝进宫一月有余,原男主聂尘驾着王侯规格的车舆千里迢迢来到大宣皇城。   同往的除了聂尘,还有原世界中那位和聂尘狼狈为奸的宋国使臣赵余。   大宣没有皇后,谢嫣执掌凤印位同副后,按礼法便由她出面与殷祇迎接二位车驾。   纪语凝缩在暗处,双目满含深情与希冀。   她今日打扮格外夺目,大宣宫装较之周国而言更为庄严沉闷。纪语凝天生丽质硬是穿出楚楚可怜的味道,巴掌大的小脸精致秀美,一点也不似嫁过人的女子。   聂尘自负一双镣铐缓缓行至殷祇足下,深深伏跪下去:“罪王叩见大宣陛下,陛下圣安。”   聂尘满脸倦容,肤色青里透紫,胡须已至寸长。   他负着镣铐的一双手笨重不已,朝着谢嫣行礼:“罪王拜见娘娘。”   他眼底暗藏的阴霾与隐忍的怨恨,谢嫣心知肚明。纪语凝望着聂尘的一双眼赤红如残阳,她死死咬住嘴角,死活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谢嫣笑道:“周王为何口口声声称自己为罪王?难不成是觉着自己令周国成为我们大宣的属国实属千古罪人么?”   聂尘勃然变色正要出口反驳,却听殷祇目光犀利如剑不悦道:“孤封的是王爷不是什么罪人。周王自甘负镣铐枷锁来孤的大宣,此举又要做给谁看?”   聂尘哑口无言,只在人群里四处寻觅纪语凝的身影,谢嫣挪开一步挡住他视线,他寻找无果才开口向殷祇明示自己忠心。   接风洗尘的宴席定在三日后,赵余和聂尘收拾行囊各自在宫里住下。   殷祇将聂尘居所安置在正殿附近 ,聂尘宫殿距离殷祇寝殿太近,纪语凝见他只能向殷祇求情。   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她收了殷祇那样多的东西,也不得不低声下气。   谢嫣一早得朝阳宫宫女的通风报信,先她一步抵至正殿。   作者有话要说:  1.感谢萌萌哒荼砂妹纸的地雷╭(╯ε╰)╮   2.我有罪,晚上有事,所以我再一次修仙了(手动再见)   3.跟编辑商定决定在本周日(5月14日)入V,届时会有万字更新,请小天使们多多支持   给你们一个的晚安吻(╯3╰) 第24章 暴君偷心攻略(六)   接风宴的前夜,皇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亭台楼榭隐在一片白茫茫的雨幕中,四处皆是潮气。   太后从束喜那处得知殷祇这一月里并未临幸梧桐殿,在长生殿里发了一通火气,要不是谢嫣拦她一把,恐怕早已冲去清安殿寻殷祇问个清楚。   太后恨铁不成钢督促小厨房煎了一大盅汤药,带了玳瑁护甲的手指再虚虚一点,着谢嫣送过去。   谢嫣安排在朝阳殿的宫女先前给她递话说纪贵妃盛装去了殷祇寝殿,凡事只要是涉及聂尘,纪语凝的智商就会掉线掉得厉害。她担心这原女主对着殷暴君又要搞出什么幺蛾子,急急忙忙唤灵未端着药跟上,连妆面也来不及上。   她坐着步辇赶至清安殿,雨水似丝线一般挨着及腰的发丝落下。   谢嫣提起沾了雨水的繁复裙摆正欲推门而进,束喜却从一边廊柱的阴影里闪出来,赔笑道:“娘娘可否在此处等待片刻?贵妃娘娘入内殿与陛下说体己话,陛下下令不得外人入内。”   殷祇单身二十五年,今夜是头一遭开了窍,虽然他开窍的对象有些一言难尽,但对于需要完成任务的谢嫣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好消息。   谢嫣面上登时蓄起薄怒之色,她斥道:“放肆,凭你一个奴才也能拦得住本宫?你为了一个敌国公主今日就能如此落本宫的面子,他日本宫失势失宠你是不是也要跟着她来踩本宫一脚?”   对上这位暴脾气的娇纵主子束喜心头是苦不堪言,他跪下叩首:“陛下口谕如此,烦请娘娘也体谅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莫令奴才难做。”   “莫令你难做,又有谁来体谅本宫?本宫熬到这个份上却被人拦路抢了恩宠,你说弱者有理可本宫何其无辜?”   束喜趴在地上汗透脊背,他身为陛下身边的总管太监,每日都是提着脑袋听命行事。陛下喜怒无常又性格暴戾,如今再来一个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皇贵妃,他的心肝实在受不住这二位的折腾。   “娘娘说的极是,是奴才谬误,奴才自个儿掌嘴。”束喜说着就抬起手往自己白净的脸上抽去,他下手狠抽两下,脸颊已经红肿一片。   谢嫣上个世界就领教过巴掌的威力,从此就看不下去别人在她跟前动不动扇耳光。   她向一旁的灵未要来金疮药粗声粗气丢给他:“谁要看你掌嘴?伤了脸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晃悠来晃悠去,陛下一准更不愿再见到本宫。”   奴才的命一向不被主子看在眼里,束喜得谢嫣这一赏赐有些受宠若惊地拾起药瓶,嘴巴张了半开才艰难道:“……奴才叩谢娘娘。”   谢嫣嗤笑一声提着湿漉漉的裙摆守在隔扇外,清冷眸光瞧着檐外雨水不言不语。   殷祇恋慕纪语凝甚笃,今夜纪语凝为见聂尘主动对他投怀送抱,他血气方刚又未近过女色必忍不了美人的刻意引·诱,一颗心沦陷下去。   估摸里面的两个人该做的也都做得差不多,谢嫣一甩宽袖不顾束喜规劝唤灵未闯进去。   灵未瞪大眼睛:“娘娘……真要进去?”   谢嫣眉心一拧艳光更甚,颔首迈过雕纹门槛:“你若害怕就待在外头,本宫自己进去。”   灵未惶恐不已,心中担忧陛下对娘娘不利最后还是一跺脚跟了进去。   殿内燃起气味浓郁芬芳的龙涎香,香气若有若无缭绕在谢嫣身畔,将她一身雨腥气除得一干二净。   她裙角滴答的水珠偶尔落在缠枝纹团花地衣上,带过一条细长的水迹。   “陛下不准臣妾入清安殿,原是金屋藏了纪贵妃这朵娇花……”   灵未一撩开月洞门前垂挂的珠帘,灯光从御书房里倏地透出来,谢嫣视野豁然开朗。   殷祇正襟危坐在堆满奏折和文房四宝的龙案后,撑着额角隔着盛装跪地的纪语凝,向谢嫣投来冷如寒玉的目光。   他似是沐浴过,满头发丝披垂下来,雪白深衣宽宽松松贴住他修韧身形,浑身上下都沁出一股沐浴后才有的香气。   殷祇白日显得桀骜的眉眼此刻在琉璃宫灯的映照下变得极为柔和。   白衣墨发,风度翩翩,这么远远一看与慕君尧更是像了十足十。   没有她料想中的干柴烈火与抵死缠·绵,纪语凝不声不响跪在殷祇足边,一身端庄华服黯淡得似乎褪了颜色。   殷祇幽淡的嗓音低低响起:“公主不必如此轻视自己,你若想见周王等到明日宴席散后孤会安排,不需要你此刻口口声声说着什么以身相许的话,孤心中有数,公主请回。”   他停顿少顷,掀起眼皮又看向谢嫣:“皇贵妃不听劝闯进孤的寝殿乃以下犯上之举,皇贵妃如何自请领罚?”   谢嫣定了定神,复换上一副虚情假意的笑容,命灵未捧出药盅搁到殷祇手边。   “虽然陛下与纪贵妃惦记男女之事,但诚不能不顾自己的身子,”谢嫣递上瓷勺横了纪语凝一眼,“贵妃娘娘这般急着投怀送抱倒叫臣妾觉着她心机深沉。”   纪语凝张口就要争辩:“贱妾仰慕陛下威仪怎敢谋害陛下?”   “本宫不过一时兴起之言,贵妃对周国的东西耿耿于怀甚至不惜拿自己来换,才叫本宫生疑。在你眼里陛下就是仇人,你却还说这种仰慕他的笑话,是不是觉得我们大宣人的脑子就是蠢些?”   纪语凝哑口无言,陆嫣然每每都能戳中她痛脚,若由得她再这样下去,她只怕自己尽心的伪装终有一日会露陷。   眼泪凄楚地在眼眶里打着转,纪语凝委屈抬眼望住殷祇期盼他能为自己出这个头。   殷祇似是极难忍受谢嫣口不择言的刁蛮模样,抬手打翻药碗高声唤来束喜:“送皇贵妃回宫。”   谢嫣毫不留念大步朝着殿外走去。   系统:“攻略对象冲冠一怒为红颜,此举提高原女主的好感,任务完成度升至3%,希望宿主再接再厉。”   谢嫣微笑:“你试试被人天天怼,就能理解我有多么不容易……”   L-007无所谓道:“由于宿主强调过多次,所以我只能理解你抄合同一百遍是有多么不易。”   谢嫣:“……”L-007你不提抄合同难道会系统故障啊?!   根据面板上的剧情提示,谢嫣发现殷祇的帝星之运就是从宴席这日开始陨落的。   这场宴席堪比鸿门宴,殷祇不是念佛的僧人,他既一朝令周国覆灭日后亦绝不容许它卷土重来。   而聂尘的谋划则更为直接,他从纪语凝的宫女楚楚那里得知殷祇要将他软禁在大宣皇宫中,心高气傲如他怎能甘心从太子之身沦为阶下囚,便下了决心要在宴会上刺杀殷祇。   赵余此番出使大宣,明里钦佩殷祇的治国之道,其实暗藏祸心早已得宋帝叮咛要教唆周王刺杀扳倒宣帝。   而他们宋国只需要在一边耍耍嘴皮子看他们二人斗得死去活来,在他们两败俱伤之际来个渔翁得利,就此天下便全数属于宋国。   聂尘和赵余合谋安排死士混入献舞的舞姬里,待殷祇微醉再趁此机会一举击杀。   宴席文武百官皆正服列坐,文官自持身份不与聂尘一个亡国奴来往,有几个胆大的武官借着酒劲举起酒樽上前:“听闻殿下尚未过门的太子妃容貌不输贵妃娘娘,敢问可是谣传?”   他这句不怕死的话硬生生踩到老虎尾巴上,谢嫣坐在上席都忍不住为这群武将捏了把汗。   太子妃容貌的确不输纪语凝,因为她们根本就是一个人……   聂尘捏着酒樽的手指一紧,他仔细端详几位武将的相貌,然后五指一松苦笑叹道:“自然是谬误,小王发妻不比娘娘貌美且在战乱中香消玉殒,不敢与娘娘相提并论。”   谢嫣觑了身边一直闷闷往肚里灌酒的殷祇一眼,他眉心凝着一团戾气,表情极其不耐,仿佛恨不得下一刻转身就走。   殷祇不爱热闹的性子谢嫣是知晓的,她这时候还不忘嘲他:“难得一见的美人就这样被陛下拢入怀中,陛下真是艳福不浅!”   他一向懂得收敛心思,今夜不知是不是纪语凝不爱搭理他,心中苦闷无处宣泄却狠狠瞪了谢嫣一眼。   谢嫣匪夷所思,她又没给他戴绿帽子,朝她发什么火。   在他们大眼瞪小眼的空子,舞姬挥着水袖踏着凌波步娇俏跳入殿中。   被簇拥在中间的红衣少女手里挽了一朵荷花,双颊上的霞色娇艳欲滴,清亮目光穿过人海慢慢汇到殷祇身上。   她手里握住的花枝诡异地闪出一道寒光,突然越过众人朝殷祇直直冲来。   殿中霎时乱成一团,束喜尖细高亢的“护驾”声淹没在嘈杂人声里,细不可闻。   等侍卫大臣们前来救驾已然来不及,谢嫣下意识起身护住殷祇,她奋力将他推至一边自己对着刀子迎了上去。   谢嫣培训时练过基本的防身术,她一手掐住舞姬手腕酸穴,一脚踹上她膝盖踢翻她手中薄刃,匆忙中拎起一个酒壶照着她的额角就是一击。   舞姬在她行云流水的动作里双眼一翻昏死过去,谢嫣喘着气扭头去看殷祇伤势,却见纪语凝腰腹处沾染了血迹,谢嫣方才踢翻的匕首不知何时落入她手里。   纪语凝捂住腹部伤口,抱住被她推开的殷祇哭道:“陛下龙体可有恙?臣妾、臣妾……”话音未落便双目一闭倒入殷祇怀里。   谢嫣对她这卑鄙无耻的行为无话可说,闻讯赶来的太后心急如焚指使灵未和束喜:“快将陛下和皇贵妃扶到偏殿!再宣御医问诊!”   宫中暗卫封锁了整个大殿,聂尘和赵余举起酒盏相视一笑一口饮尽,而后坐在殿中待命。   殷祇被她推得撞到了颈子,宫女搀扶他入内殿歇息待御医前来切脉,谢嫣坐在另一头寻思接下来的对策。   宫女们纷纷去端水取涑帛,整个大殿唯有他们二人无所事事。   谢嫣俯身将他脖颈处的凉帕子翻了个面,殷祇却突然握住她的手。   下一刻天旋地转,谢嫣再回神时已经被他翻身压住。   瓷枕被他睡得滚烫,殷祇睁着一双迷离的眼细细瞧她,谢嫣推他起来他却纹丝不动,高深莫测地在上方俯视她。   他不关心自己脖子处的伤,收紧束缚在她腰处的左手,右手穿过谢嫣发丝撑在她耳畔道:“嫣嫣,孤是不知晓那周王有什么好看的,竟让你盯了他一个晚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发这一章,然后明天三章合一更个大章。   最后一点来了个小小的甜,吃醋·尬宠·挖墙角模式开启   祝小天使们周末愉快(端庄脸) 第25章 暴君偷心攻略(七)   这样的鼻息交缠仍没叫谢嫣丧失理智,她掰开殷祇箍在她腰上的手掌, 如同洞房花烛夜的那晚一样拼了命要将他从她身上踹下去。   “陛下瞧仔细了, 臣妾不是纪贵妃, 没有那闲功夫跟你耗在这里卿卿我我, 刺客的身份还没查清楚, 陛下还是清醒点为妙。”   宫里窖藏多年的花里浓乃酒中上品, 酒液是澄澈的淡红色, 入口甘冽清香过喉却烧得人五脏肺腑俱是熊熊烈火。   在外行军为了御寒鼓舞士气, 殷祇只偶尔开过几坛。   上次出征周国开封的那坛花里浓还剩下两口, 殷祇记得他只在封妃那日饮过一次,然后就是今日。   他感觉自己手里依稀攥着个冰凉的事物,触感光滑且温凉就似他寝殿后那一汪清澈见底的清泉,不多时就已抚平他浑身的烦躁不安。   闭上眼睛再缓缓睁开, 或许是他的错觉,与他平日里针锋相对的陆嫣然如今竟安安分分躺在他怀里,未再一气之下朝他扔来棋子。   她一张容色摄人的脸上了浓重的妆,眼睛亮如黑夜里悬在他宫门前的宫灯,乌黑如檀木的眼珠愤愤瞪他, 口中硬是不肯告饶。   她这样明艳照人年纪轻轻的姑娘就该是张扬跋扈、与旁人不同的,什么时候也学起太后画这种故作老成的妆容。   再瞧瞧周国那位……叫什么……城来着……的公主,虽看起来举止矫揉造作些,但是脸上却干干净净, 哪似她这般不要命地折腾自己。   ……不对, 殷祇觉得自己隐隐触犯了她某种禁忌……不能提周国公主, 她自打进宫来就厌恶那位周国公主,再提他一准又要惹他的皇贵妃生气。   他越看她的脸越是感觉别扭,抬起自己的袖子,对着她的脸就是一阵胡乱揉弄。   谢嫣猝不及防被殷祇糊了一脸,挣扎间只能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对于一个喝多了耍酒疯的人来说,他的力气并不大,甚至算得上轻柔。   谢嫣当时看面板介绍时只道殷祇是个暴君,却不想暴君酒量太浅,她还没喝醉发疯把他和原女主关在一起,暴君就已经先她一步耍起赖。   “你还是只是个不大的姑娘,以后脸上别涂这么厚,”他放下袖子将下巴搁到她颈窝里,闷声哼道:“还有,是谁在太后那里大言不惭说孤身子有隐疾?以后不许再送汤药……孤有没有隐疾,你怎会不清楚?”   殷祇喋喋不休吵得谢嫣头疼欲裂,全然没了暴君该有的样子,她耐着性子哄:“臣妾谨遵陛下旨意……宫人们不一会就要回来,陛下还是赶紧起来莫遭旁人口舌。”   再叫他几声都不见他应答,耳边却响起缓缓他平稳的呼吸声,谢嫣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趁着他酒酣不省人事之际,她抬脚终于成功将殷祇往小榻里踹了进去。   谢嫣方理好发髻衣襟,灵未便带着数十位宫女御医入了偏殿。   骤然瞥到谢嫣的脸,灵未欲言又止:“娘娘这脸……”   “被陛下擦的,”谢嫣没好气接过灵未手上的汗巾净了净脸,“陛下嫌本宫脸上的妆太丑太老,借着酒劲一通乱抹给擦了。”   灵未听到此处顿然有点自责,她当初想着娘娘比安城公主年纪还要轻些,担心她镇不住她,才自作主张择了同太后相似的妆面。结果不但没镇得了安城公主,反倒叫陛下先看不过眼。   御医通禀说是殷祇身体暂无大碍,只是酒喝得多了才昏睡不醒。   谢嫣简单梳洗一番,换了身轻便衣裙,命灵未去催促御膳房赶快熬一碗醒酒的汤。   醒酒汤端到谢嫣手上时还是滚烫的,谢嫣舀起最后一勺汤正要往殷祇嘴里送,殿门外却传来争执吵闹的声音。   殷祇闭紧双眼躺在榻上,因这喧闹声隐隐有醒来之势。   谢嫣卷起帷幔横目责备:“陛下正在殿中歇息,是何人在外喧哗?”   束喜为难道:“回娘娘的话,是贵妃娘娘在殿外一直跪着,说是要求见陛下。”   “哟!她怎么来了?不是只爱待在她的朝阳殿死活也不肯出来的吗?陛下天天赏赐她的那段日子,也不见她这么焦急巴望着过来。”   谢嫣恨恨道:“若不是接她兄长的尘,陛下怎会被歹人行刺?今日这事由本宫做主,不许她见陛下!”   束喜苦口婆心试图打消她满腔怒火:“娘娘有所不知,虽然行刺一事是借着周王进京的机遇发生,但多亏纪娘娘她舍生忘死替陛下挡了一刀,否则陛下眼下可不能这般安生。”   谢嫣:“……”   头一回对上一个将仁义道德抛却在脑后,只替自己谋利的原女主,谢嫣既是欣慰又是憋屈。   但终归都是为了任务能够顺利完成,她最后都是要脱离这个世界。   殷祇在大婚之夜曾对她说过,他们两看相厌,不必假惺惺说什么白头偕老的空话。   他说的不无道理,作为扶正殷祇的业务员,谢嫣一个人躺在梧桐殿的凤榻上,回忆起殷祇很多与慕君尧相似的举止,其实她偶尔也会心血来潮将他与慕君尧混淆成一个人。   但谢嫣还是清醒的,她与慕君尧没有过去,也与殷祇等不到未来。   等她完成任务离开这个世界,纪语凝会与聂尘形同陌路,转而陪伴殷祇一生一世,这对于原世界下场惨烈的殷祇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结局。   这也是谢嫣身为一个鬼魂唯一能为他做的。   纪语凝扎自己的那一刀极其巧妙,再往肉里深一分会鲜血流尽而死,再浅一寸则达不到骇人的效果。   谢嫣沉默地引因失血过多而脸色苍白的纪语凝进了内殿,方行到殷祇床前,纪语凝却突然跪下梨花带雨道:“臣妾今日哪怕是死了也并不后悔,能令陛下活下去,臣妾万死不辞。”   谢嫣气定神闲坐在一边听她絮絮叨叨对着殷祇说起情话,纪语凝说得口干舌燥也不见殷祇醒转。   夜已见深,谢嫣困到不行,俯视兀自连哭都要反复掂量拿捏分寸的纪语凝打着呵欠:“贵妃今夜请回,若明天陛下还未醒来,你再接着来清安殿哭也不迟。”   纪语凝脸色乍青乍白,止了泪水积淀着异样情绪的眼瞳定在谢嫣身上,忽然又诡异地弯出一个笑:“娘娘可否借一步允贱妾说几句话?”   谢嫣从她身边目不斜视经过,翘起戴着玳瑁护甲的兰花指掸去肩上灰尘:“本宫也是你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贵妃娘娘倒是反客为主真把自己当宠妃了……”   纪语凝被她堵了一通也未表露出过多不满,十分执着紧跟谢嫣一路迈出清安殿。   谢嫣见状只得屏退左右宫女,在灵未顾忌的眼神里她不以为意问:“贵妃究竟意欲何为?”   “娘娘难道不气是贱妾占了娘娘对陛下的救命之恩?”远离了众人视线的纪语凝才是真正的纪语凝,她卸下往日楚楚可怜又故作清高的伪装,目光阴郁而怨毒,与谢嫣一字一句说着她自入宣国以来一直不曾对外人道也的心里话。   谢嫣只觉好笑:“为何要气?你想夺了就尽管夺了去,我陆嫣然不是什么没有君王的宠爱就活不下去的女子。本宫位至皇贵妃何须以争宠的手段来麻痹自己?”   纪语凝是生平第一次想要嫉妒一个人,当年聂尘挑选太子妃时,她也未如今夜这般对其他女子动过嫉妒的念头。   若她还是当日的丞相之女,恐怕也不及陆嫣然的一根毫毛。   她与陆嫣然一样是凭借高贵出身,一样披荆斩棘才终于得以入宫。   可无论殷祇宠爱谁,陆嫣然都能做到洒脱和释怀。而她在周宫中还需费神关心聂尘今日宿在哪个昭训宫里,明日又宠幸了哪个宫的宫女。   陆嫣然不曾经历过她所经历的家破人亡、痛失爱子,不曾经历过被心上人拱手赠予他人的痛楚,她有什么资格在自己面前如此趾高气扬?   纪语凝这副陷入深思的模样谢嫣一看便知她又想起了聂尘,浏览剧情无数遍,谢嫣仍是不能理解她为何对一个渣男如此惦念痴迷。   在周国时,聂尘没有能力保护她还曾想着丢下她独自逃跑,为了自己的复国私欲,聂尘更是逼她打掉期盼许久的孩子,说服她和亲惑乱殷祇。   于君于父于夫,聂尘都极不称职。   也不知纪语凝到底是喜欢当初对她一笑时万花齐放的太子聂尘,还是想麻痹自己去逃避他对她已无情的事实。   唯有让纪语凝看透聂尘的为人,早日解开对殷祇的心结才是促使她喜欢上殷祇的捷径。   谢嫣瞧着远处开得烂漫的木槿,语有所指道:“盛宠不是一厢情愿之事,陛下既喜欢你,本宫又何必凑上去降了自己的身份?陛下独宠你本宫忍得了,陛下为你不入后宫本宫亦咽得下这口气。但倘若他有一日为了你伤及无辜伤及太后,本宫就是拼了命也要和他同归于尽。本宫不知你是如何来的我们大宣,除去和亲周国示好之策千千万,你们主子独独选了最不能长久的和亲,妄想靠一个女子拴住一个国家,本宫不知这到底是自不量力还是太过舍得。”   灵未打着团扇在不远处的步辇边候着谢嫣,谢嫣话已至此,纪语凝是在宫里摸爬滚打多年的太子妃不会不通透她如今在聂尘心中的地位。   若她还执迷不悟,妄求聂尘这个渣男回心转意,谢嫣不会看在原女主的份上对聂尘手下留情。   纪语凝在谢嫣的一句“太过舍得”的震颤里恍惚迷茫地回了朝阳殿,她赤足在殿中站了半晌,而后腹部的伤口开始作痛才摸索着坐在贵妃小榻上等御医前来换药。   缚在伤口处的绷带还未解下,楚楚迫不及待从里殿的罗床上跳下来,揪住她袖子逼问:“那暴君可升你阶品了?”   楚楚实则是聂尘前段时日最宠爱的宠姬,聂尘劝说她和亲宣国,纪语凝以身边无人照顾而楚楚宫女出身定能照料好她为由,将她一并带了过来。   楚楚哭闹了一夜,聂尘便从她殿中披衣而起去了楚楚房里哄她。   那晚纪语凝刚落了胎,大夏天气血不足盖着厚被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眼睁睁看他去了另外一个姬妾的偏殿。   聂尘无数次对她说,得妻若此夫复何求,能娶到才貌双全的纪语凝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   可是如今她第一次怀疑,这于她自己而言究竟是福气还是劫数。   她将她遭遇的所有不幸全部怪罪到殷祇头上,可殷祇除了灭了大周之外,在宫里诸事上没有半分对不起她。   纪语凝拨开楚楚的手,冷淡道:“没有,在宫里遇见了皇贵妃。”   “没有?!那你如何向殿下交代?纪语凝你是不是过了几天好日子越发不清楚自己姓甚名谁了?”   楚楚平日就爱教唆挖苦她,纪语凝刚刚吃了谢嫣一顿教训,眼下内心痛苦纠结,逢楚楚不知轻重撞上来,纪语凝立刻暗了脸色将她推搡到地上。   “不要忘记你的身份!不管在大周还是宣国,你都是宫女,本宫才是你的主子!”   聂尘喜欢楚楚娇蛮不谙世事的模样,日日将她宠上了天,她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不要忘了身份的应是你纪语凝才对,你以为殷祇流水一样往你宫里送那些玩意便是对你情根深重?若他得知你是大周曾经的太子妃,你说他会不会觉得你恶心透了?”   楚楚的话如一把尖利匕首狠狠剖入她心口,大周对女子名节看得极其重要。一女不可侍二夫,虽然殷祇未近过她的身,可或许在聂尘眼里,她已经不配再做他的太子妃。   纪语凝洗漱完披着一头湿发木然躺在床榻上,耦合色的床帐流淌出粼粼波纹,一双手蓦然横伸进来缓缓将床帐撩开。   她日思夜想的那人披着一身月华立在她身侧,身子瘦削得有些脱形,黛青色的胡须已悄然爬上他的下颔。   纪语凝双目湿润就要爬起来,聂尘却不悦道:“太子妃你今夜对楚楚撒了气?”   她堪堪收回伸到半空的手,却又听他道:“这一个月来,殷祇可曾宠幸过你?太子妃你不要忘了自己的使命。”   她渴望他的亲近,渴望见到他坚毅俊美的面容,然而他趁着殷祇昏睡的功夫潜入朝阳殿与她相见,不曾问她今夜受了多重的伤,也不愿听她解释与楚楚的口舌之争。   她为他以身涉险,而他回报给她的唯有满眼的失望与漠然。   疲惫与困乏铺天盖地朝纪语凝席卷而来,聂尘在她身边续道:“皇贵妃陆嫣然此女不简单,竟然能出手制住孤的刺客,她在宫里一日你就需提防她一日。”   纪语凝累得连眼皮都难以睁开,她张开手挡住床帐外刺眼的光亮,有些倦怠道:“语凝谨遵殿下懿旨。”   聂尘看她一副不想多说的模样也不逼她太狠,临走前不忘补充一句:“这次行刺赵余已经找到了替死鬼,下次若还有计划,孤会提前亲口告知于你……楚楚她年少性子又单纯,你不要同她计较。”   楚楚年纪小又怎么,陆嫣然年方十八就已是一宫之主皇贵妃,她心性九曲玲珑连她也不可及。   他们从吟诗作对风花雪月的伉俪变成了如今两两对坐无言以对的怨侣,自聂尘将她送来宣国的那刻,或许注定他们就会是这样的结果。   纪语凝看着聂尘消失在灯烛中的背影,终是忍不住低低哭出声来。   谢嫣第二日向太后请安后照旧捧着汤药去了清安殿,她挡住拎起食盒的灵未,由束喜引着入内。   为不给殷祇留口舌,谢嫣今日特地选出件素净宫裙,外头罩了件遮风的缃色菱纹披风,颇低调地立在殷祇桌案前。   殷祇一只手肘撑在黄花梨木扶椅上,头微微偏向一侧已经睡着。   桌案上散乱着堆积如山的书籍奏本,谢嫣对这个世界的政务一窍不通,她没有自作主张帮他整理,只将他手边的毛笔拿远了些,免得墨水沾到他手掌污了纸张。   听束喜说殷祇昨夜醉酒醒来才是三更天,草草洗漱宽衣上了朝,下朝后一头扎进御书房处理奏章,连膳食都顾不上用。   谢嫣不打扰他小憩,命束喜将药膳带下去温着,她自己自行从多宝格上取下一本经卷打发时光。   原主陆嫣然的个头十分高挑,谢嫣不费任何吹灰之力就能瞥见多宝格的顶格。   顶格处摆了枚精致的描金海棠漆盒,漆盒上镶了红玛瑙,看上去倒很像姑娘家珍藏的脂粉盒。   谢嫣怀疑这玩意是纪语凝的,于是强忍住踮脚翻动盒子的冲动,捏着经书坐在一边的罗床上。   谢嫣一目十行扫完手里手抄的经书,经卷上写了什么佛偈她并没有多少印象。   翻完一本她直起身子舒展脉络,正对上殷祇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谢嫣将经书放回多宝格,兴致缺缺道:“臣妾进来的时候陛下还在浅眠,就没有叫醒陛下……不过臣妾想着实在也没必要,陛下瞧我不顺眼若是醒来见不到臣妾兴许今晚还能多吃两碗饭。”   “昨夜……”   谢嫣打断他:“陛下昨夜喝醉记不得许多细节,是纪贵妃不顾自己安危救的陛下,纪贵妃身子娇弱更是中了刺客一刀。陛下福泽深厚避过此劫,只可惜连累你心心念念的纪贵妃也受了回难。”   她扭头叫束喜端汤进来,束喜将汤搁在桌案上,谢嫣往将药碗往他跟前推了推,“这是药膳,陛下请用。”   谢嫣换下太后遣太医院抓的壮·阳药,给他顿了盅药膳。   殷祇垂眼瞧着手边热气腾腾的药汁端起一口饮尽,喝到滴不出水珠他才缓缓放下。   谢嫣见他喝完收拾了食盒便要告辞,殷祇张口正欲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允了谢嫣的跪安。   扮成舞姬的刺客醒后,几次三番咬舌自尽皆被狱卒救了回来。久而久之,刺客拗不过拦着不让她死的狱卒,终是松口承认背后的主谋究竟为何人。   刺客被人领到太后的长生殿,谢嫣彼时靠在美人靠里斜眼打量她。   聂尘果然够渣,不仅哄骗纪语凝为他的复国大计献身他人,甚至连手下养着的刺客都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子。   能招来这么多女子为他卖命,谢嫣也是服气聂种马头顶这颗盛久不衰的红鸾星。   大理寺丞的神色有些讳莫如深,偷瞄了谢嫣和太后一眼,恭恭敬敬禀报:“刺客招出她背后的主子出自陆家……”   太后不为所动如同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冷笑道:“陆家的谁?为何要刺杀陛下?”   “我陆家为大宣卖命几十载,陆家的女儿皆是皇妃皇后之属,陆家的男儿上阵杀敌不在话下。本宫的父亲数年前战亡在与周国一战的疆场上,族里男丁凋零衰败不复昔日盛景。难不成还要将这盆脏水朝本宫和母后身上泼?”   谢嫣双膝一弯跪下,即便是下跪她也是傲然不屈的,她的脊背挺得笔直:“为打消陛下疑虑,臣妾自请禁足直至陛下查清此事。”   殷祇端起茶盏定定瞧了谢嫣须臾,她一脸的坦然自得,他却毫无预兆地将手中茶盏连杯子带盖砸在大理寺丞皂靴边,音色凛然地掷下几个字:“太后与皇贵妃是忠烈之后,绝无可能做出违逆之事,给孤重新审!”   “可是陛下……”   “违抗孤旨意之人,斩。”   殷祇丢下几个字向草草太后跪安,头也不回漠然离开长生殿。   大理寺几位朝臣面面相觑,此事陛下开了口便甚是棘手。陛下明里暗里要保的就是太后和皇贵妃,他们大理寺不能依着刺客口供定罪,只能顺从君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便找个牢里的死囚拖出去顶了这桩事。   谢嫣被灵未使力扶起来,灵未揉着她酸麻的膝盖恼羞成怒道:“自打安城公主入宫以来,我们娘娘就日日得不到安生,克娘娘克成这样她什么时候才能回他们周国?”   送去和亲的公主没有被打包退还回去的道理,灵未说的也是气话,谢嫣一边替急火攻心的太后按揉穴位,一边回她:“本宫倒希望她能早日对陛下上心,留在这里陪着他也好,本宫可没那耐心留给陛下磋磨。”   灵未破颜一笑:“陛下免了娘娘的牢狱之灾,可娘娘就是爱在背后说陛下的不是。”   “阿嫣,”太后拉着谢嫣的手让她挨着她坐下,太后原先还算乌黑的青丝不知何时变得斑驳,她看着面前这个让她最是挂心的侄女,闭眼规劝她道:“你要学会讨阿祇的欢心,倘若日后哀家命薄陪不了你多久,面对今日的事你又该如何?”   “母后总是爱胡思乱想,我陆嫣然活在世上近二十年不曾惧怕过什么,世间万物变幻无常,君心更是莫测。与其拿一辈子去赌一个帝王的专宠,倒不如信自己来得稳妥。陛下心思深重又多疑,阿嫣心直口快虽惹他不喜却也不遭他猜忌。”   身为后妃,不招惹陛下猜忌才是明哲保身的中庸之道。   太后紧蹙的眉心慢慢舒展,她抬起皱纹隐隐的手掌抚上谢嫣簪了凤钗的发顶:“哀家的小阿嫣终于长大了……”   任务完成度始终停在3%上,天气已至冬季,纪语凝和殷祇的感情线还是没有什么进展。   纪语凝初冬时受了风寒大病了一场,殷祇曾经去朝阳殿看望过几次,只不过次次去的时候都会死命拖着谢嫣一起前往。   谢嫣一逢冬天床气极大,殷祇午时闯入梧桐殿叫她起来,她抱着汤婆子死活不肯从榻上挪开。   她睁开一只眼,朦朦胧胧对着站在她床前的高大影子耍脾气:“老娘不起来!不管你怎么叫就是不起来!”   谢嫣缩进被子里,周身霎时被暖气包围,一只手冷不丁掀开她被衾。谢嫣浑身骤然一冷,双手摸索着就要去寻被子,一双冰凉的手猛然袭上她双脸。   他的手掌极大,却避着掌心粗糙的茧子小心翼翼不刮到她的脸颊。   “原来皇贵妃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人掀被子……”   谢嫣揪起迎枕往殷祇头上狂砸,砸着砸着自己的身子摇摇欲坠又要倒下,她抱住迎枕窝在床榻一角再也不愿动弹。   殷祇拿她没法子,替她掖好被角嘱咐灵未不要叫醒她,独自回了清安殿。   殷祇一直不提送聂尘回周国,满朝文武百官也纷纷故作不记得。   朝阳殿那里终于有宫女发现端倪,于是寻到灵未求她给谢嫣传话。   “娘娘安排在朝阳殿的几个宫女递了话过来,说纪贵妃与一个男子时常在朝阳殿里私会,此举不异于秽乱宫闱。娘娘,我们需不需将此事告知陛下?”   能和纪语凝在宫里私会的只有聂尘一个人,原男主坚持不懈在殷祇头上动土,谢嫣不会就此放过这个机会,果断阻止灵未:“宫妃和外人往来若令旁人得知定会笑话陛下,陛下近日忙于政务怎能浪费心思在这些儿女情长上?”   灵未连忙称是。   聂尘在偏殿素来闭门不出   ,一旦出了殿门他便会被过往的宫人指指点点,他能忍得一时屈辱向殷祇俯首称臣,并不意味着他亦能受得住比他低贱之人的羞辱。   宫里渐渐有流言蜚语传出来,聂尘在偏僻的偏殿也有所耳闻,当即与纪语凝商定在赵余迁居的鸿胪寺驿站会面。   鸿胪寺守卫森严,但纪语凝打着病重的幌子扮成使臣的书童混入驿站也不是什么难事。   谢嫣雇马车暗中跟过他们几次,聂尘是三人之中最警觉的,凡见到有人或者马匹靠近尾随,不论是不是过路的路人及朝中勋贵皆会更改路线。   谢嫣前几次吃了亏,最后一次终于让她在鸿胪寺附近一家酒楼里意外捉到三人的身影。   赵余还需早日回鸿胪寺,于是付了银两向剩下来的聂尘、纪语凝告辞。   纪语凝做妇人打扮,额头上裹着农妇们常带的头巾,她身上穿着不显身段的碎花袄子,脸上的肌肤用姜汁水涂成了蜡黄色。   聂尘慎重道:“开春后是宣国一年一度的春猎,殷祇每年都会带着臣子将士前去,你切勿忘了求他带你一同前往。”   纪语凝怏怏不快端起被子抿了口水:“我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去了又有何用?”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会安排人以诱饵诱殷祇深入树林深处,待他分不清方向迷路之际,你用匕首刺中他要害脱身,我会前来接应你。殷祇一死,我们的复国大计也算完成了十之七八,日后再同赵余周旋即可。语凝,成败在此一举你莫要手软。”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叫她语凝,从前在大周东宫花前月下之时,他也未这般叫过她的闺名。   纪语凝对他的说教差遣无动于衷,满桌的佳肴摆了一桌子,她一点食欲也无。   她仰头看他因为兴奋而微微扭曲的五官,忍不住将自己心口藏了多日的话问了出来:“事成之后你会如何处置我?”   聂尘目光躲闪,移开眼避而不谈,顿了许久才敷衍道:“自会带你回去。”   纪语凝一拍桌案扔下手里的木箸,苦笑道:“带我回去?大周对女子的贞洁名声看得那样重,似我这般二嫁之身哪里还有容身之处?”   她说得可怜,谢嫣听得也感慨万千。   纪丞相已在战乱中身先士卒守城而死,丞相府的亲族们迁的迁,死的死,纪氏嫡支在京城的这一脉里唯剩下纪语凝一人。   如今纪语凝没了家世依托,没了聂尘宠爱在京城根本无法活下去。   聂尘堵死她所有的前路,连后路也未给她留一个,这才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   聂尘握住她的双肩诱哄她:“语凝,你要信我……国破家亡这些苦难我们都一一挺过来,只差这最后一步的大胜。若我还能活着回去,你永远都是我唯一的妻子。”   聂种马最后一句戳中原女主内心最柔软之处,纪语凝泣不成声抱住他:“妾身如今无父无母,亦无子无同族,妾身只剩下殿下……”   谢嫣:“……”就知道原女主的智商靠不住!这比殷祇对她的好感度还负的智商究竟是怎么帮助纪语凝在原世界当上女主的?!   撇开这日的糟心事不提,结合系统面板上的剧情介绍,谢嫣将春猎那日的阴谋猜了个大概。   总之就是殷祇带着诸位臣子前去上春苑狩猎,聂尘和赵余事先布下诱饵在森林里守株待兔等着殷祇。   殷祇瞧见平日里猎不到的玩意便卯足劲朝着树林深处走去。   他越走越偏,箭囊里的羽箭全部用尽。蒙了面的纪语凝从一边的树影后闪出来,一剑将他刺成重伤,如若不是过路的樵夫救起他,殷祇只怕就这样死在了上春苑。   谢嫣事先做了万全准备,将春猎用得到的东西一一备好。   殷祇入冬以来常常去谢嫣的梧桐殿小坐,他们之间的关系不知不觉慢慢缓和,太后瞧着愉悦也不再催促他们绵延子嗣。   大多时候殷祇来她的梧桐殿别无他求,唯一的要求便是命谢嫣陪他下棋。   谢嫣的棋艺一如既往的烂,殷祇大发慈悲一次让她十个子都能叫她自己输得一塌糊涂。   烂的原因实在与她聪敏不聪敏无关,反而和系统脱不了干系。   输了第一百零一次的谢嫣愤愤不平:“系统都赖你害我老输!”   L-007:“?”   谢嫣想掀翻棋桌:“要不是天天玩你那自带的破烂五子棋,我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分不清这两种棋有什么区别……”   殷祇捏着白子颇鄙视:“怎么这么久你的棋艺也不见长进?”   谢嫣从他的棋篓里倒出一半的白子,再将空荡荡的棋篓还给他:“宫里会下棋的多的是,陛下若真是求贤若渴不如去朝阳殿走一遭。”   殷祇闻她此言却薄唇一勾勾出个慵懒的笑,半靠在扶椅里仰面瞧她:“皇贵妃是在吃醋?”   谢嫣抱着汤婆子回以一笑:“不敢。”   宫里的草木在岁月的浣洗下一天天变得旺盛鲜嫩,杨柳纷纷抽出枝条争先恐后向着太阳展开最柔顺的姿态。   谢嫣方从太后那里得知殷祇三月初春猎的消息,鉴于还需提防聂尘和纪语凝在春猎上给殷祇下刀子,遂转身求殷祇带着她一同前往。   “春猎是在上春苑,上春苑里头的飞禽走兽比你这辈子在别处见过的还要多。进去狩猎的多是武将,你在宫里好好陪着太后便好,为何心血来潮要随孤同行?”   殷祇的态度摆明不愿允她同去,随从的人选里尚有聂尘,聂尘在的地方纪语凝必定也会出现,原女主与原男主凑在一起,没事都能被他们两鼓捣点事出来,因此谢嫣无论如何也要趟这趟浑水。   “陛下有所不知,臣妾唯有待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才不会被人三番五次泼脏水。陛下去了上春苑,宫里不乏有人削尖了脑袋也要将臣妾挤下皇贵妃的位置,刺客那件飞来横祸在前,臣妾甚是惶恐。”   她的语气和神色不见得有多么惶恐不安,但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抬起眼帘向他投来期许的目光,殷祇便有点受不住她这双眼睛带给他的蛊惑。   除去担心她在上春苑的安危这点,殷祇私心实则很希望她能随行。   将士们的女眷害怕遭猛兽撕咬不敢移步上春苑,只敢在苑外驻扎的帐篷里嗑嗑瓜子说些眼下流传于京中的逸闻趣事。   陆嫣然出身将门,骑马射箭的技艺虽然不敌男子,但在京中的贵女和夫人中已是一枝独秀。   殷祇甚至能联想到她素袍箭袖跨坐于骏马雪白的马背上,俏生生停在他身侧时袍裾在微风中猎猎飞扬的明艳模样。   他心中甜得快要流出蜜来,却不愿叫陆嫣然窥出他心底所想嘲笑他沉溺于儿女情长,于是面皮上维持着漠不关心的面具道:“你既如此坚持,孤准了你便是。”   春猎那日,殷祇的仪仗浩浩荡荡绵延数里,谢嫣猜得十分精准,殷祇的身后果然还跟了个人出来。   谢嫣担心她一身善骑射的窄袖短衣太招聂尘怀疑,所以依然由灵未服侍宽了正装出皇城,只暗自嘱咐灵未将窄袖与靿靴收拾好带出来。   纪语凝跟在殷祇身后,个头娇小只及得到他肩下的高度,她是奔着杀人的目的才来的春猎,故而一身素色短打极为惊艳。   殷祇掀起帷裳将纪语凝推至谢嫣轿中,扔下一句“托你照顾”就没了下文。   谢嫣接下被殷祇“抛给”她的原女主,她们俩三观不同不是一类人,一路上听着马车辘辘压过石子落叶的声响相顾无言。   最后还是纪语凝试图打破僵局:“娘娘缘何不在宫里养神却要跟着陛下去春猎?”   谢嫣满不在乎:“在哪里待着都是要被害的,出来瞧瞧风景好歹还能死得顺心点。”   “……”   纪语凝尝试用无数个话头撬开谢嫣的嘴套出殷祇过往,然而她油盐不进,愣是没吐出半点有用的来。   上春苑位于京郊,四面环着高山,高山合抱的谷底处还有一个不算小的湖。   山林里树木密布,连阳光也很难透过缝隙投下斑驳的光影。   京都军领兵驻扎好御营,勘察一番圈起一片围场用于今年的围猎。   殷祇站在看城上向远处射出一只羽箭,闪着寒光的箭尖如瞬息的闪电劈入远处山林,惊起一滩飞鸟。   殷祇引诸将士奔向猎场,聂尘并不急着跟上去,他伸手从怀里取出方帕擦拭自己腰侧的一柄短匕。   纪语凝借口腿乏进到帐中歇脚,谢嫣立在看城上目送殷祇消失在天际的背影。在看城下擦刀的聂尘忽的扬起头,看着谢嫣谦和地笑:“娘娘不去歇息?”   谢嫣疲倦地揉了揉眼睛,“周王替本宫护着点陛下,莫叫他被野兽弄伤。”   “陛下吉人天相,娘娘自可放心。”   见谢嫣入了内帐,聂尘嘱咐身边的侍从:“看着陆嫣然,别叫她跑到林子里。”   谢嫣拆开包袱将窄袖短衣换上,又在灵未的伺候下原封不动套上正装。   灵未擦去她额角汗珠疑惑不解:“今天天热,娘娘何故穿得如此繁重?”   谢嫣但笑不语。   聂尘百般阻止她插手此事,两个侍从一直守在她帐门外不曾移开过眼。   谢嫣靠在小榻上等灵未趴在桌上睡着了拿起茶壶泼了自己满脸,她咬破中指将血涂在嘴角边,又微微扯乱发髻和衣襟,捂住肚子气息奄奄闯出帐外。   两个侍从眼疾手快就要拦住她,谢嫣扯住一人的酸穴往死里掐,她瘫软在地腹痛不已几乎说不出话来:“……告知陛下……茶水里被人下了毒……”   主子只说让他们拦着宣国皇贵妃,却没说眼睁睁就让她中毒而死。   两个侍从忧惧身负毒杀嫔妃之罪,一时慌了神。   被谢嫣掐的那个捂着手腕冲另一人吼:“人都要死了还看什么看!快去寻殿下回来,她是太后的侄女,若是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宣帝定饶不了我们殿下!”   两个人跌跌撞撞互相搀扶着走远,谢嫣利索从沙土里起身,夺路狂奔到马厩里才停下。   马官碍于她的身份不敢上前拦她,原主陆嫣然是会骑马的,谢嫣也承了她的骑马天赋,她寻了一匹看似温驯的白色骏马,熟练解下捆在柱子上的缰绳,牵着马踩住脚蹬子漂亮利落地翻身上了马背。 第26章 暴君偷心攻略(八)   L-007经过总部的升级,已经初具导航功能。因为导航功能目前还在内测中, 所以对外开放的范围十分狭窄。   谢嫣不是内测用户, 还需要向总部提交内测申请。她本预计自己一个毫无身份背景、在模拟任务中手抽杀了npc、身负罚抄合同一百遍和十个任务世界的新手业务员, 是抢不过一众前辈大佬得到内测资格的。   令她惊喜的是, 她提交申请仅仅过了半分钟, 就意外收到系统发布的站内短信。   “尊敬的L-007宿主谢嫣您好!您已获得导航权限, 权限开放时间为一个小时, 请您在规定的时间内正确使用内测权限。现在倒计时正式开始, 谢谢合作。”   谢嫣顾不得脱去厚重繁丽衣裙, 穿着方才特意换上的靿靴,双腿重重夹了几下马肚子,白马昂起洁白马脖子高高嘶鸣一声,而后如离弦的羽箭一般朝远处翠色斑驳的山林疾射而去。   L-007:“宿主请抓紧时间锁定目标人物。”   谢嫣的左眼处浮起一个半透明类似雷达图的视图, 她按照系统提示步骤分别输入“殷祇”、“纪语凝”、“聂尘”、“赵余”四个名字,最后按下“确定”按钮。   系统完成加载,原本空荡荡的雷达图忽然显示出四个红点,红点上方各自标记了所属人。   聂尘和赵余处在正北方位,殷祇位于正南方, 而单独行动的纪语凝则正从正北向正南移动。   纪语凝还是轻易听信了聂尘的甜言蜜语要刺杀殷祇,谢嫣攥住缰绳的手不受控制地紧了紧,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这般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   殷祇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亦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君子。   他处死臣子从来不会心慈手软, 处置那些怀抱飞上枝头的宫女眉心都不曾皱过。   他身处于乱世, 三国征战杀伐不断, 天下百姓人人自危,每一寸看似平静美好的土地都酝酿着今后的狂风骤雨。   对敌仁慈期盼对方投桃报李一举只是饮鸩止渴,殷祇为了大宣为了自己能活在这个世上只能通过战争与杀戮这种极端的方式生存。   他唯有卸下一身象征身份与权力的天子衮冕,轻衣便装来往于朝阳殿与清安殿之间才会露出由衷的轻松神色。   纪语凝不懂他内心的煎熬,不懂他暗藏在冷血后的深情。   甚至在她亲手杀了他时,殷祇胸口插着她赐予的背叛之剑,还能对着她弯出和煦而云淡风轻的笑。   “孤的死不怪你,若孤被聂尘挫骨扬灰,只求你能将孤埋入瓷坛里做个小冢。日后你吃了苦同旁人无处去说,好歹还能对着孤的坟墓倾诉。”   谢嫣的蝴蝶袖灌满了清风,被她拔去钗环银篦揉得凌乱的发丝在身后肆意翻飞,树叶上掉落下来的灰尘刺得她眼珠生疼。   谢嫣半眯了眼,耳边都是风的呼啸声。   白马载着她森林深处疾驰而去,森林深处人迹罕至,许多她叫不出名字来的树木形态各异矗立在她眼前,冒出绿芽的虬枝盘错相交,她时不时需要低头才能避免那些奇形怪状的尖枝划到自己。   纪语凝与殷祇之间的距离愈来愈短,眼看只隔了一条并不宽的小溪。   谢嫣骑乘的白马脾性太过温吞,疾驰几步又会停下来,晃头晃脑原地踩踏许久才复又前行。   谢嫣忍无可忍,举起簪子对着它屁股就是一击。   白马骤然受她这一手,发狂嘶叫拼命要将谢嫣颠下马背,她抱住马脖子稳好身形对着它耳朵一声暴喝:“驾!”   谢嫣手劲极大,白马纵然想撒腿狂奔也挣脱不开她的钳制,只得嘶吼着向她所指方向冲撞而去。   枯枝烂柯划伤谢嫣一袭紫色华服,她抹一把脸浑然不觉痛意,双目死死盯着雷达图,一步步靠近危在旦夕的殷祇。   谢嫣筋疲力尽抵达殷祇狩猎之地时,他正骑在马背上挽弓搭起一只羽箭,箭起箭落,聂尘设下的那只诱饵瞬间一命呜呼。   谢嫣扶着树干剧烈喘息,她已经说不出话迈不开步子,一路颠簸得全身上下快要散架。   殷祇他一个人追着这只难得一见的白虎,左右侍卫被他远远甩下此刻已消失无踪。   他亲自下马查看白虎品相,鹿皮靴子踩过碎草落叶发出细沙滑过青石板的沙沙声响。   殷祇蹲下身子,纪语凝遽然提起裙摆从殷祇身后林中小溪里窜出,她赤足从小溪趟水过来,似骨瓷一样雪白的脚背上还沾着水珠,她满目凄然道:“陛下救臣妾。”   她如浴火重生的凤凰扑入殷祇怀中,顾盼生姿的一双眸子漾着惑人的光波。   殷祇防不胜防被她撞到在地,双手还护着她的腰,纪语凝从他怀里直起身子虚弱道:“陛下救臣妾!”   谢嫣眼瞅殷祇摸着她腰肢的手僵在半空。   殷祇推开纪语凝理了理被她弄乱的衣襟,冷眼旁观徐徐开口:“公主难道不知擅入上春苑的围场当处鞭刑?”   他转身去摸白虎的伤口,纪语凝眼角滑过一丝厉光,她迅速从腿侧拔出匕首劈手对着殷祇后心就是爽利一刀。   谢嫣腿软使不上力,踉踉跄跄跑了几步捡了个石子照着她腕骨狠狠一扔。   石子将纪语凝的手腕打偏,薄刃卸去一半力道偏离殷祇后心慢慢刺进他的背脊。   一刀不行纪语凝还欲下手,谢嫣压住她纤细身子将她双手反剪在腰后,她从自己雪青色的破碎裙摆边撕下一截衣料,拧成一根结实的绳子把纪语凝捆了个扎实。   纪语凝扭着身子反抗:“放开我!陆嫣然你放开我!”   谢嫣坐在她腰上夺过她掌心的匕首,雪白锋利的刀刃附着一层鲜红血珠,还微微折出碧色的光。   谢嫣掏出怀里丝帕堵死了她的口,盛气凌人羞辱她道:“太子妃好玲珑的心思!匕首上还不忘抹了毒,你可曾对你的枕边人聂尘也如此恶毒狠心?”   纪语凝颤着身子不再做声,谢嫣从她身上下来,挪到殷祇身边撕开他伤口处的衣物。   殷祇抬手拦开谢嫣不允她行动,谢嫣用看废物的眼神垂眼眄他,下手依旧快准狠:“太后常说美色误人,今个臣妾是见识到了,陛下如此怜惜纪贵妃可她还是念着旧情人要杀你。”   殷祇乌青嘴唇里挤出几个字:“……住……口……”   雷达图上聂尘的红点正往他们这里快速移来,谢嫣将他们俩拖到远处藏好再仔细清理干净地面血迹。   她翻开白虎伤口,捧出几捧血水撒到白马和殷祇坐骑的马蹄上,又取出簪子在它们臀·部划开几道伤口。   两匹马撒腿对着他们相反的方向夺命狂奔,谢嫣洗净手抹去痕迹也躲了起来。   聂尘给纪语凝的毒乃是孔雀胆,虽然刀子偏开且有软甲遮挡,但一点足以致命。   谢嫣俯身吸去殷祇伤口的黑血,他低喘着气息微弱地阻止她:“不能吸,有毒……”   谢嫣不容他拒绝,吸去毒血偏头吐掉再掏出她早先准备好的药给殷祇抹上。   “陛下这般喜欢纪贵妃定不会追究她的过错,臣妾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今日这个事并未发生过。”   谢嫣面上挂着百思不得其解的嘲弄,姿态傲慢道:“只是纪贵妃,本宫尚有一事存疑。聂尘推你来我大宣和亲还害你流了胎儿,你为何还为他卖命?三国才貌当属第一的女子如今沦落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要本宫是你,如若陛下这般待本宫,本宫就是死也会拉他一起下地狱。”   纪语凝一窒,恨色四散,她抬起修长的脖子怔怔凝视谢嫣,满眼的凄迷茫然。   谢嫣话音方落一刻,带着浓厚鼻音的赵余从另一头快步出来惊疑道:“怎不见殷祇?”   聂尘立在白虎血泊里,他望着地上挂了血珠的匕首指挥若定:“中了大周的孔雀胆,暴君跑不出这个林子,你我二人在帐中候着便是,叫人瞧见我们也在这里是大忌。”   赵余眼珠迸出贪婪精光,谄媚作揖道:“殿下足智多谋乃当世第一,区区在此恭祝殿下与太子妃大事已成,终成眷属!”   聂尘幽幽启唇:“为何要提那个贱人?”   “……太子妃娘娘对殿下情根深重……”   “深重?只怕是乐不思蜀罢?她面上恭顺背地里却阳奉阴违,要不是楚楚报信,她定背叛孤投了殷祇怀里。孤试探她,她还诓骗孤说殷祇并未宠幸她。赵大人不曾听过宣宫里流传的佳话,纪语凝她可是和殷祇恩爱得很!当初孤纳她做太子妃也是看在她才貌身世出众的份上,她侍寝时木讷又矫情远不及楚楚之流有趣放纵。如今丞相府衰微,大周的贵女多了去了,清白者貌美者贵重者多如牛毛,孤何故再迎她回去?”   聂尘拔出腰间匕首胡乱划开白虎的面皮,阴沉沉道:“别提她,孤嫌她脏。”   任务进度条在聂尘诛心之言中狂跳至50%,聂尘之所以能被殷祇灭国不是没有缘由的,一国太子贪恋美色与私欲贪到这个份上还宰不死他纯属男主光环。   再看纪语凝,她一张脸惨白如纸,嘴唇剧烈翕动泪如雨下。   谢嫣此举就是为了让她听到聂尘的肺腑之言,没有什么痛比背叛来得决绝残忍。   纪   语凝倾尽一切包容聂尘,纵容他伤害她,为他背井离乡抛下自尊以为事成之后他能带她远走高飞,不想换来的只是他的一句“孤嫌她脏”。   聂尘跨上马与赵余扬长而去,雷达图里他们的身影已经消失,谢嫣正要循着雷达图的导航按原路返回,雷达图晃了几下突然黑屏。   系统:“内测时间结束,感谢宿主参与,请宿主评价使用感想,稍后会提交总部。”   谢嫣:“我去你聂尘他大爷!”   没了导航他们只能在林中待上一夜,谢嫣解开纪语凝手腕上的绳子,摊开双手:“聂太子为人……真是毫不拖泥带水!”   纪语凝抱膝呆呆注视谢嫣半晌,泪水从眼眶里汹涌而出。   他说要带她回大周,回他们在大周的家,他还说会再给她一个孩子。   爱人伪善的面目下竟是这样一颗凶恶无情的心,纪语凝溃不成军抱住谢嫣泪如雨下:“他竟是这样的人!他竟是这样的人!枉我对他掏心掏肺!枉我对他肝脑涂地!”   谢嫣这时候还不忘激她:“我们陛下亦是如你待他这般待你的,你们夫妻狼狈为奸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纪语凝哭得肝肠寸断。   殷祇中了毒歪在一旁昏睡,安静的样子总算顺眼了些。   夜色渐浓,匹练飞光,月光柔柔洒下,谢嫣沐浴在月华下,趁着夜色捡了几个果子回来。   白虎被聂尘动过手脚,难保不会有问题。   所幸殷祇猎了不少鸟雀,谢嫣全部搬到溪水边,一个个剖开腹腔洗净又串上树枝才抱到他们两人身边。   纪语凝双眼红肿不堪,累极沉沉睡过去。   谢嫣架好木架烤着手里洗净的鸟雀,黑暗中殷祇缓缓醒来,语气娇弱得似个小姑娘:“……嫣嫣。”   谢嫣转着树枝,脱下身上华服丢给他:“春寒料峭,陛下刚刚解毒身子虚弱莫着了凉。”   她想了想托腮又解释道:“纪贵妃只是昏睡过去,臣妾不曾惩罚过她,陛下不必心急她。”   篝火里的树叶噼里啪啦炸开,熊熊火光烧得谢嫣双脸通红。   火光里她的脸娇憨过了头,鼻尖的细珠如花里浓的色泽一般惹人心醉。   殷祇倏地扳过谢嫣身子将她按到树干边,他攥住她双手脸庞埋入她胸口,她的心跳清晰可闻似一曲娓娓动听的弦上泠音撩拨得他气血上涌。   谢嫣举着柴火不耐烦道:“陛下又耍什么酒疯?鸟雀快要烤焦了,陛下快放开臣妾!”   “不曾,”他的嗓音闷闷不乐还有点被冤枉的委屈,“孤不曾对她动过心,她扑过来时孤以为是你。”   谢嫣懒得推开他:“陛下同臣妾解释这个做什么”   殷祇抬起头目光锐利又专横,他眼中是化不开的柔情,眼珠牢牢锁住她,与她唇齿相依:“孤只喜欢孤的嫣嫣。若论美色误人,只有嫣嫣的美色才可误得了孤。” 第27章 暴君偷心攻略(九)   殷祇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自他年少监国直至登基为帝从来都不是。   先帝宫中曾有一个能作花上舞的妃子罗氏,罗氏生得花容月貌腰肢细若无骨, 是先帝垂暮之年最为宠爱的妃嫔。   罗氏出身外邦, 眼里无寻常仁义道德,先帝年老体迈不能满足她对纵情声色与日后的荣华富贵的渴望, 罗氏膝下无子又不甘殉葬便私下趁着夜色摸到他的东宫。   殷祇只是个年方十五的少年,白日与陆嫣然争执一番心中五脏郁结, 于是闷在房里独自怄气。   风情万种的罗氏扬起一双细长眸子,狐狸般狡黠的眸光黏在他身上,她伸出未着寸缕的手臂柔柔从背后抱住他,掐着仿佛被灌了丹砂的嗓子娇滴滴道:“妾身心悦殿下久矣, 只愿与殿下做一夜的夫妻以慰相思之苦。”   此时的罗氏已是二十五的高龄,做他姑姑也并不过分。殷祇若有所思抚上罗氏手臂, 嘴角染着温和的笑:“娘娘何时有了这心思?”   罗氏大喜过望, 举止更加放肆不堪:“自入宫以来便仰慕殿下君仪。”   殷祇毫不客气揪住她胳膊将她扔出月洞门,他摊开掌下奏章神情冷似终年不化的高山积雪:“罗氏淫·乱宫闱背德惘上, 拖出去凌迟处死。”   纵使他往昔如何绝情狠戾,然而他对陆嫣然如今是真正动了心。   大婚之夜的她似与过往十八年的陆嫣然迥然,美人卧于凤榻,娇颜不施粉黛, 长发如九天之水流瀑而下。他的心底竟诡异浮起了久违的眷恋与悸动,依稀觉着她太美好太眼熟。   殷祇是个一旦下定决心做什么就会不择手段去索取的人,他既对她有了念想,必会勇于直面自己的欲·望。   他允许她在宫里放肆横行在他面前出言不逊, 甚至会推掉政务只为陪她下一盘棋。   半年多的旁敲侧击终于使他看清自己的真心,她半卧在贵妃小榻里教训他的模样、明明心软却硬是嘴硬的神情、她讽刺他独宠纪语凝眼底闪过的悲哀。   她两次舍命相救,一次是将他推离刺客刀口下,一次是今日的纵马相助。   保护不好自己女人的男人在殷祇看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将自己的女人推出去送死同出卖故国一般严重,故而殷祇平生最看不起的就是将自己的正妻送给他的周国太子聂尘。   他已错过嫣嫣美好的十八年,荏苒时光如指缝间漏过的沙粒由不得他妄自蹉跎。   他再逼近一寸,她口鼻中呼出的气息仿佛都伴着香,比他寝殿里上等的龙涎香还要好闻。   重重香气似大宣极难成活的金钱绿萼气味,浮动在他鼻尖之下勾得殷祇神魂颠倒:“孤从未对安城公主动过念头,从前不会以后也不会。嫣嫣为何固执己见要将孤往安城公主那里推?”   殷祇落寞续道:“孤只要孤的嫣嫣。”   被他压得动弹不得的谢嫣无比慈爱低唤:“……系统……你出来。”   L-007夹杂着电流声的电子音晃晃悠悠响起,宛如存心要调起她的胃口:“宿主遇到了什么麻烦?”   “L-007我建议你可以考虑回档重造!总部研发你的时候是不是少输入了一组数据导致现在资料库出了故障?暴君喜欢的难道不是原女主?!!!”   系统冷静地与她分析:“可能、或许、大概攻略对象是在欺骗宿主以此来保全原女主的性命?”   这时候还在疯言疯语……谢嫣简直想掐断系统电源。   “崩人设死得快,任务完成度还有百分之五十,请宿主不要作死,谢谢合作!”   谢嫣恼羞成怒:“滚!”   她正要与系统一辩方休,腰部忽然被殷祇用力一勾,谢嫣因他这股突如其来的大力差点摔掉手里烤了一半的鸟雀。   殷祇不紧不慢扶住她,谢嫣一个侧滚翻入他怀中,臀·部好死不死压在他修韧有力的双腿上。   他竟也不觉后背的伤口疼痛难忍,左手松松搭在她大腿上,右手保持半搂着她的姿势,两人之间的氛围暧昧至极。   殷祇刚欲开口,一边昏睡的纪语凝揉了揉眼睛,蝶翅一样的眼睫挣开。火光投到她脸上,仍是一片死寂的苍白。   纪语凝空洞的眼神盯着他们两人瞧了许久直把谢嫣看得耳根滴血,她放下手里鸟雀手忙脚乱就要从殷祇怀里下来。   殷祇索性双手环住她,低头不容她拒绝:“你是我明媒正娶亲自封的皇贵妃,何须在意他人眼光?”而后拔下腰间佩剑穿过篝火精准无误丢在纪语凝脏污的裙角边:“太子妃还是自行做个了断罢。”   谢嫣:“……”   纪语凝垂下眼帘,目光慢慢聚到躺在枯叶上的那柄宝剑上。   她抱住自己单薄的膝盖侧脸靠在膝上,黑发顺着玲珑曲线绵延至草地里,她忽然出声:“陆嫣然你怎会知晓我与聂尘……”   “太子妃既在我们大宣便知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朝阳宫里本宫安插大大小小的眼线,你只提防大宣宫女却不曾想过你带来的人里面有无端倪。本宫父兄多年前远涉周国,意外得来一副贵妃的画像,今朝得以窥见真容倒真是机缘巧合。”   谢嫣不能对她言明系统的存在,语焉不详胡乱扯了个借口蒙混过关。   纪语凝苦笑着拾起殷祇丢在她面前的佩剑,剑鞘由玄铁铸造上头还镂空了祥云花纹。   弧度完美的刀柄处缠着雪白布条,尾端还坠着枚璎珞。   那柄宝剑瞧着有些眼熟,谢嫣凝神翻阅脑中记忆猛然间想起这柄就是殷祇在原世界赠予纪语凝的宝剑。   她当日用这柄承载了他对她满满爱意的剑贯穿他的胸膛,却不想天道好轮回,今次竟是殷祇要用这把剑结果她的性命。   原女主对殷祇的好感度尚未满格,根据系统任务要求,自谢嫣脱离当前世界后,无论她影响殷祇与否,殷祇和纪语凝分别会被清洗掉有关她的记忆厮守一生。   谢嫣必须阻止殷祇杀害原女主。   她奋力撞开殷祇,随手将已经冷透的口粮抛到架子上,谢嫣从纪语凝手里抢来佩剑再扔回殷祇面前,她眼角染泪步履有些不稳:“陛下不必假惺惺同臣妾说什么爱慕臣妾的鬼话,也无须在臣妾眼前与纪贵妃演什么生离死别的戏码。臣妾幼时上过陛下无数次当,今后再也不会供陛下取笑玩弄。你要纪贵妃生她便生,要她死便死,难保臣妾不会落到这种下场!”   殷祇满目星火被她这番话激得陡然熄灭,眼瞳里翻涌澎湃的火光黯淡下去幽浓乌色又翻腾上来。他望住谢嫣的一瞬哀怒情绪牵动背后的伤口,伤口隐隐作痛,只能靠在树干上勉强缓和。   谢嫣目睹殷祇这张委屈又故作隐忍的憔悴脸庞,良心备受谴责。   纪语凝向殷祇奉上宝剑,他沉下脸瞪着她手上的剑,最后还是不甘不愿收下。   “孤只说一次,公主……太子妃还请听好,两次行刺孤既往不咎,太子妃从何处来烦请回何处去,若再被孤捉住你仍在大宣,孤绝不手软。”   纪语凝若是被逐回周国,任务会被迫终止继而失败,谢嫣也永远回不到生前。   她简单组织语言开口说服殷祇,不料纪语凝先她一步出声。   她凄婉如丧考妣的声线哀哀飘在夜里:“陛下……陛下不能赶走语凝……语凝家国皆被陛下所灭又委身陛下,如今在周国已无容身之地。”   殷祇移开眼望着谢嫣的背影:“周国被灭、太子妃和亲他国乃聂尘之过,是他护不住你在先与孤何干?”   纪语凝被他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她静心想了一夜,回顾聂尘种种所作所为,他赋予她的只有利用与虚情假意,对待她的真心恐怕还比不上他对待楚楚的十分之一。   他嫌弃她脏嫌弃她枯燥无味,甚至想丢下她。陆嫣然所言极是,她为他付出一切,而他挥挥衣袖将她转手送给殷祇无非是因为太过舍得。   “求陛下网开一面允语凝留在宣宫……太子聂尘一日不死,语凝始终难消心头之恨。语凝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只求陛下能在太子聂尘伏诛前准许语凝见他最后一面……”   谢嫣将烤好的鸟雀分别丢给他们,她不顾皇贵妃的尊仪撕下一大块肉,眼风刀子似的从她面容刮过:“太子妃对聂尘真是深情,陛下不恩准岂不是不通人情?”   她沉默咬下一口肉,许久才答话:“不过是想彻底做个了断。”   殷祇接过脏兮兮的烤肉抬首剜了谢嫣一眼,谢嫣不甘示弱以眼还眼朝他剜了回去。   上春苑围场圈得很大,他们三人等到第二日中午也不见京都军前来搜查。   殷祇的伤口已经结痂,碍于她昨夜所言,心有顾忌未再对谢嫣动手动脚。   小溪里游鱼众多,考虑到只吃飞鸟也不是个事,谢嫣就着湖水脱去鞋袜举起树枝去河里叉鱼。   她捉鱼的手段可与棋艺一较高下,举着削尖的树枝戳了半天也戳不到半片鱼鳞。   纪语凝寸步不离守在殷祇身边替他看着伤,谢嫣为了撮合他们也没去叨扰。   她扔掉第八根断枝弯身拾起第九根时,殷祇蓦地从她背后窜出来。   他轻轻将她拦开,从她手里取过做工简陋的鱼叉:“看仔细了!”   修长匀称的手似乎在空中划过一道可见的痕迹,谢嫣走神间殷祇已拎着穿了大大小小五条鱼的鱼叉牵着她的手上了岸。   “这时候水里凉得很,你一个人下去捉鱼做什么万一水流湍急又该如何应付?要吃只管叫孤替你捉,孤的皇贵妃自当由孤来护。”   纪语凝缩在火堆后撕着手里的碎叶,无声凝视远处小溪也不知在寻思什么。   殷祇引谢嫣回到火苗前,他是练武行兵之人因此手劲极大,不费吹灰之力硬是按下谢嫣的肩膀挨着草地坐下。   谢嫣好整以暇抄起两只手俯视半跪于地的殷祇:“陛下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戏?”   “别动。”殷祇执起她一只脚,洁白小巧的脚背上兀自向下滴着水,他旁若无人将她的脚搁在他勉强算干净的衣袍里,双手细细摩擦一一拭去她脚背上的水滴。   “叮,恭喜宿主,任务完成度已至及格线60%。”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小可爱们的包养,感谢闻人翎(1个手榴弹,2个地雷)以及Gillian Tse、我是大美人、叮蜜小小的地雷,么么哒   好多妹子说第三章 看不懂,我梳理一下。   女主谢嫣实习任务失败(第一第二章 )——惩罚任务开启(第三章开始),她实习任务是个没看合同的菜鸟,大家原谅她的蠢萌吧2333   十个世界任务完成以后会回到实习世界   全文古代背景,不掺现代   还有关于我文里的虫,欢迎大家指出来我会修改的,之前改过不知道为什么没改过来哭瞎(错字受跪)   男主感情线以及与原女主不可不说的过去我会详细扒皮的   明日预告:回宫,原女主搞事以及嘿嘿嘿(你们懂哒)   评论我尽量逐条回复,么么哒爱你们 第28章 暴君偷心攻略(十)   殷祇的目光是纪语凝即便穷尽一生, 也无法于聂尘之处所能体味到的专注和深情。   他谨慎又细致捧着陆嫣然一双瓷白玉足, 不甚干净的玄青衣袍上绣着彰显无上身份的十二章纹。   大宣位于北境, 绣娘的手艺远远逊于他们周国,单单那巴掌大的一块绣样就得耗去大宣最出色绣娘一年的精力。   殷祇全然不在乎身上一寸千金的常服被水渍打湿, 陆嫣然沾着水珠的脚踝被他攥在掌心, 如同掬着一捧珍贵玉璧。俯身下去以指尖细细擦拭, 温柔都刻入骨血里。   纪语凝恍然间回忆起当日她披一身霞帔千里迢迢而来,于清安殿拜见殷祇的时景。   她的记忆如今剔除了聂尘的影子, 陡然变得鲜活明亮,是与往昔截然不同的勃勃生机。   不及而立之年的帝王缓袖如九霄清云,衮服似松茂远山,面容朦朦胧胧隐在十二冕旒后,沉静目光暗含锋芒, 全身上下是浑然天成的贵胄之气。   纪语凝尚在大周便听闻殷祇不近女色, 她当时只觉荒诞无稽,聂尘尚不能抵挡美色的撩拨何况是这样一个嗜好杀戮的暴君。   可她完全错了, 错得一败涂地。她以为对她情深不寿的聂尘实则是个自私狠毒的伪君子, 反观她记恨于心发誓要手刃的仇人殷祇却是个表里如一的明君。   她如今已没有家国足以容身,丞相府众人流离失所, 她又与聂尘恩断义绝再回不去养她二十年的大周。   纪语凝自负无论相貌才华处处强压陆嫣然一头,殷祇对待跋扈冷血到如此境地的陆嫣然还能用情至深, 想必定无力抵挡她的深情。   纪语凝要为自己铤而走险赌这一次,她甚至相信殷祇是对她有好感的。   他送给她那样多的周国珍宝,将她从破败寒碜的辛楣殿迁至华丽奢靡是朝阳殿, 今日明明被她激得心寒不已却仍是要放她回故国许她好好活在这个世上。   她刺他的那一剑算是与灭国之仇相抵,他们也因此两不相欠。   她如今唯一能回报给殷祇的只有助他将聂尘一网打尽,若能将殷祇一颗真心自陆嫣然那里解脱出来,以他的性子定能护得她一生长宁。   纪语凝长吸一口气,腹腔处盈满青草树木散发出的袅袅香气,她抬首仰视被树木遮蔽严实的穹顶,泪水缓缓漫出眼眶。   “语凝自知罪孽深重识人不清,先前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竟对要与聂尘动手刺杀陛下,还望陛下能再给语凝一次机会,语凝将功折罪与聂尘做个了断!还望陛下成全!”   她盈盈拜倒于地,手指从箭袖里露出葱白的一截,姿态恭顺不复过往的孤高清傲。   纪语凝匍匐在殷祇脚下,衣襟微微开出一条缝隙,胸口的玲珑曲线若隐若现,煞是讨人爱怜。   谢嫣的眼珠在她胸脯上转个不停。   殷祇仔细替她穿上鞋袜,他放下她的脚,神情宠溺几乎要将她溺毙,他撩起她鬓边碎发绕到耳后:“嫣嫣,你说孤当如何决断?”   谢嫣被他一句话扯回神,她在他们之间来来回回逡巡许久嘴唇抖了半晌硬是未抖出半个字。   聂尘为人太渣,相较之下殷祇除去脾气反复无常之外已经是个十分值得托付的良人。   原女主心中的天平已有倾向殷祇的趋势,谢嫣断没有道理在他们二人之间横插这妨碍任务进度的一脚。   任务未完成进度所剩无几,能早日处决聂尘便能省去今后的变数。   她跳出几步开外狠心控诉道:“陛下何须问臣妾?难不成还巴望臣妾不顾后果一气之下将她逐出去?太子聂尘与宋国使臣如今还在宫里,陛下稍有不慎宋国便能逮个借口北征犯我国土,如今之计唯有太子妃假意逢迎逼出他的真面目。”   她末了嘴角又自嘲自讽般挤出一丝弧度:“陛下耽于儿女私情甚笃,太子妃这招美人计险些令你丢了性命,还不知死活留着聂尘作甚?此人心机深沉,手段残忍,目无德义,陛下不能再留他。再者,陛下早在大婚之夜就已与臣妾剖白心迹,天下最强之人才可配做臣妾的夫君,若陛下没有那个能耐就不要徒劳刻意讨好臣妾。”   谢嫣不留情面的言辞犹如一柄利刃深深刻入殷祇心口,刀尖脱离伤痕带出一道无色血珠,这种触及不到的疼痛胜过敌军扛起长矛刺入他肩头、胜过纪语凝置他于死地的那一刀。   他还未喜欢上她时随口一句无心的话竟叫她记了如此之久,嫣嫣说唯有世上最出类拔萃的男子才可做她的夫君,倘若日后他能得到天下,是不是就足以配得上大宣皇贵妃的爱慕?   殷祇捉的几只鱼摸着滑不溜手,纪语凝缩在殷祇身后不敢伸手触碰,谢嫣独自提着几只鱼去河边刮掉鱼鳞开膛破肚。   血水在溪水里荡漾蔓延开来,林中不远处猝然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   “陛下——陛下——”   “娘娘——”   “陛下——微臣护驾来迟——”   纪语凝高声呼救引京都军终于寻至他们藏身的这处草地,京都军策马扬起漫天灰尘,他们执鞭赶至时瞧见的便是眼前这番颇耐人寻味的景象。   纪贵妃扶着陛下神态焦急不已,陛下衣衫脏乱脸色较之往常惨白了些,高大身子半躺在纪贵妃怀中似乎入梦。   再偷眼去瞄河边独坐的皇贵妃……她竟是捋起袖子亲自下厨杀鱼烤鱼……   京都军统领目睹这等场景已是面如菜色,只一瞬便恢复如初。陛下宠幸谁厌恶谁自有他的道理,作为属下只得看在眼中守口如瓶,旁的根本无从劝阻。   殷祇一向浅眠,顷刻之间已然清醒,他撑着树干挣开纪语凝的搀扶,稳步走到统领跟前。   “陛下,臣等护驾来迟,回宫后自去领罚。”   殷祇眼风□□瞧了谢嫣一眼,被顺带出来的灵未抱着披风哭红了眼跑到她身边:“奴婢睡醒一出帷帐就不见了娘娘,娘娘怎的跑进了围场里?”   她裹着狐狸毛披风,倾城色的一张脸上还沾染不少灰尘,额心贴着的熠熠鱼鳞如同花钿点缀在眉心,灵未替她擦去那抹惊艳的点缀,她打了个喷嚏道:“醒来后便被人扔在此处。”   他默然颔首上马催促统领回营,纪语凝提着裙摆追出数丈:“陛下后背还有伤,伤口颇深如何还能骑马?”   同嫣嫣一比较,世间的女子莫不俗艳聒噪,纪语凝自持美色一而再再而三行事嚣张令他已经不甚耐心。   殷祇不予理会纪语凝的劝阻正要命将士复行,和灵未坐在小辇里的嫣嫣出声道:“扶陛下去马车里歇着,纪贵妃在一旁看着他点。”   她毫不犹豫将他推至另一个女子身边,放手得如此洒脱利索似乎从未对他施与过真心。   京都军统领噤若寒蝉单膝跪地,殷祇心中没由来涌起一股沧桑,拂袖下马入了宽敞车舆。   纪语凝贴在他身侧坐下,他闭眼靠在铺了锦缎的箱壁上,眉眼疲倦连泄愤的力气也无:“孤与太子妃清清白白,自不会对太子妃行浪荡之举。”   其实他闭起眼敛去眼底锋芒偏头躺在一侧,并不太似个杀人如麻的乱世暴君。   他五官精致俊美,轮廓深刻幽邃,长睫在青影沉沉的眼睑处映下一道阴影,呼吸均匀传入纪语凝耳中,竟带给她别样的安心。   这样一个强大深情的男子在她眼前缓缓睡去,唇畔甚至勾起一丝春水清幽般的淡笑,拨得她心弦一紧。   她当年在灯火阑珊处邂逅聂尘时也是如出一辙的惊艳与心惊,纪语凝凝视他坚毅面庞良久,鬼使神差般偷偷凑近他的脸,她与他挨得如此之近,恍惚着抿唇碰上他的唇畔。   在他们唇齿即刻相交之时,他闷出一声呓语嘴唇偏移:“孤的嫣嫣……”   纪语凝怫然作色。   谢嫣瞧着系统面板上涨到“65%”的进度条,缓缓呷了口姜茶。   这种撮合男二和原女主的桥段她不是头一回做,然而却似头一回一般再次感到心中失落无比。   灵未抱着毯子裹住她的身体:“太子的两个侍从说娘娘中了毒,唤随从御医过来诊脉时却不见了娘娘。”   谢嫣暗骂一声自己矫情,勉强对她抿出个无碍的笑:“你请旨去查,陛下自会给本宫一个交代。”   灵未自言自语不屑道:“求陛下?他眼里只容得下纪语凝罢……”   顾念着殷祇的伤,京都军加快了行军步伐。   聂尘等在看城下等候他们多时,纪语凝眼里闪过一丝恨色,还是掩下恨意对他摇了摇头。   他眯眼抚上腰间匕首,一语双关道:“皇贵妃娘娘万安。”   谢嫣付之蔑视,趾高气扬挤开了他。   殷祇遇刺此次春猎就此作罢,两人赌了半天的气,率领将士臣子回宫前他终忍不住闯入她的帐中。   谢嫣放信出去惊动上了马车的纪语凝,她不顾衣着繁冗在侍女的搀扶下拖着迤逦裙摆跪地请恩:“请陛下速速回京,与皇贵妃独处太久恐令聂尘生疑。”   灵未不顾一切挡在谢嫣半卧的床榻前傲然不屈:“娘娘还需修养,请陛下领着纪贵妃早些离开,别扰了娘娘清净。 ”   谢嫣眼睁睁看着殷祇愤然离去的背影。   撕破脸皮何其容易,再欲和好便是难上加难。   系统:“唔,吊足男二的胃口又矫情地推开他,第一次发现宿主还很有当渣女的潜力。”   谢嫣面无表情提醒:“是你说的不能崩人设,并且要撮合男二原女主——上个世界你也是这么说的。”   系统:“哦……那请宿主再接再厉。”   谢嫣:“……”   太后得知殷祇与谢嫣双双遇刺,忙不迭命令大理寺仔细盘查。   大理寺卿上次被殷祇恐吓一番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陛下袒护太后母族,这个案子便不能从陆家开始查起。   查来查去最后查到是前年满门抄斩的余孽所为,该余孽在民间处处兴风作浪,肆意抹黑陛下胆大妄为。   大理寺见殷祇没有什么示意,就将其拖出去承了这桩罪名。   任务快至末尾,剩下令谢嫣挂心的只有原世界里聂尘最后的阴谋。   赵余趁此机会求请回宋,宋国国力不输大宣多少,殷祇也无十足把握能以一战之捷大败宋国,扣押不得就允他带着礼贡回国并以践行宴为他作别。   赵余在宴席上酩酊大醉,胡乱指着一个方向道:“那女子生得颇为不错,不如替本使献上一舞,若讨得了本使欢心定纳你回府。”   赵余身边跪坐的宋使拼命捂住他一张臭嘴:“闭嘴!那是宣国的皇贵妃娘娘!你喝疯了不成!”   谢嫣方从偏殿宽衣出来但见赵余指着自己,口中不断叫嚣令她作舞。   她一脚踏上玉阶,姿态高傲如一只扶摇直上的凤凰,她衣袍轻缓仿佛下一刻便会同风而起,晶莹眸光泼洒间尽是令人窒息的艳绝。   这样的她太过虚无缥缈,眨眼间似乎就能随风而去再不见踪迹。殷祇握住酒盏的手顿时一紧,酒盏洒出两滴暗红酒水,酒盏上凹凸不平的棱角磨得他掌心生疼。   “本宫不知,宣国的后宫何时成了你宋使赵余的?你且说说若以羞辱宣帝之名攻打宋国,你们会有几成胜算会赢?”   赵余吓得屁滚尿流,酒立刻醒了一半,“娘娘姿容超群……区区……将娘娘误认,还望娘娘莫要怪罪。”   谢嫣“嗬”了声:“陛下如何处置此等奸人?”   两国交战素来不斩来使,谢嫣这般语气只是威吓赵余,他放肆地与聂尘密谋策划一切,若再不给他点苦头尝尝,只怕会越来越肆无忌惮。   殷祇撑头晃荡杯中的花里浓:“一百鞭,丢回宋国。”   赵余发狂挣开侍卫钳制:“我是来使!暴君你不可对我施刑!”   殷祇掷开酒樽,暴怒而起拔出宝剑,三尺寒光凛凛照见他猥琐的嘴脸:“你再多言一句,哪只手指的皇贵妃孤就废了你哪只手。”   赵余嗫嚅着油光密布的嘴巴,他身侧的宋使不住告饶,又用布巾塞住了赵余的嘴,他剧烈晃动几下终被拖出去施鞭笞之刑。   宴席不欢而散,灵未捂着心口跟在谢嫣步辇右侧回了梧桐殿:“陛下方才真是……奴婢进宫十几载也从未见过他发过这般大的火。”   宿体的心脏在谢嫣掌下跳动不止,她能感到灵魂深处似有什么在慢慢裂开。   身上沾到的酒气太浓,谢嫣从温泉池浴洗去一身浮华,擦洗干净身子着了件绯色轻袍躺到凤榻上。   她躺在宽大的凤榻上难以入眠,一旦闭上眼殷祇那张她早已谙熟的脸来来回回就在她眼前晃悠。   他的性格与慕君尧迥然不同,霸道专横甚至还有些自以为是的幼稚,热烈又缠·绵的情绪缠得谢嫣挣扎不堪。   她从一边捞起被衾,不经意却触到个摸着温暖的东西。   谢嫣定神忙掀被去看,突有一双手横过来死死捂住她的眼睛。   殷祇俯身压住她,莫名的怒火在体内翻涌沸腾,然而对着她这张脸却硬是发泄不出。   他从春猎忍到今日整整有一个月不曾见到她。   有美人兮,思之如狂。越是见不到就越发思念,这种思念如冷宫丛生的杂草圈圈绕绕将他缠了个结实。   他这样喜欢她,他的嫣嫣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今日那赵余的信口胡说激得他妒火中烧,什么姿容超群什么生得不错,他的皇贵妃唯有他才能称赞,一个赵余算什么东西!   谢嫣嗅到他衣襟处的香气立即停止挣扎,听天由命似的等他酒劲落下去。   她有些承不住殷祇的重量,冷冷清清道:“陛下——”   殷祇发了疯一般猛然吻住她,将她余下的话都含入口中。   谢嫣被他吻得头昏脑涨呼吸不畅,正要拿瓷枕敲他后脑,他却眼疾手快将她双手按在头顶。   裂帛声四起,时而是他撕被子的声响又时而是他撕她薄透衣衫的动静。   殷祇右手粗·暴地拂开她肩上碍事布料,她雪白似剥了壳的鸡蛋一样滑嫩的脖颈柔柔擦过他滚烫掌心。   谢嫣的胸口一凉,她下意识缩了脖子扭着身子就喊:“!!!殷祇你清醒点!!!”   他置若罔闻,薄唇吻上她锁骨处如血朱砂痣,舌·尖轻拢慢捻吻得谢嫣双颊如火中烧。   他顺着伶仃锁骨一路向下,双眸染了蜜色动情不已道:“嫣嫣、嫣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荼砂小可爱的的地雷(╯3╰)   今晚三次元有事晚了,于是我就发了章肥的谢罪(抱拳) 第29章 暴君偷心攻略(十一)   眼下她的处境真是要命。   L-007的电子腔颇为玩味道:“宿主……感觉如何?”   谢嫣奋力反抗殷祇的桎梏, 他的手劲太大, 饶是她练过女子防身术都抵挡不了他开疆拓土般的猛烈进攻。   她躲开殷祇带着浓烈欲·望的亲吻, 他蕴含着花里浓气味的吻如砸入小舟中的骤雨纷纷扬扬毫无规律落在她颈项里。   谢嫣部门的同事们偶尔也会遇到这种突发情况,若是内心极为不愿, 常常会由系统屏蔽感官或者抽离灵魂, 以保证宿主不受攻略对象的影响或者施暴人的伤害。   她口鼻似乎被他塞了东西, 晕晕乎乎有些呼吸不畅:“……系统能不能将我的灵魂抽离出去?”   系统顿了片刻回答:“非常抱歉,因升级程序正在后台运行, 部分功能无法使用,抽离灵魂与屏蔽感官指令不能顺利执行,希望宿主尽快想到解决办法以便脱身……”   系统止住口沉吟顷刻又轻飘飘建议道:“或者,宿主就从了吧。攻略对象颜好活好身体倍棒……不亏。”   谢嫣一个眼刀杀过去:“你给我闭嘴!”   殷祇微微睁开眼瞧了瞧身下与他贴合得严丝合缝的嫣嫣,他与她头一遭如此亲密缠·绵, 梧桐殿里的枝形宫灯幽幽洒下迷离的光晕, 光晕笼在她眉眼上,越发显得她容颜柔媚娇艳。   她细瓷一样的肌肤贴在他掌心, 指腹轻轻一勾便勾住她织锦心衣后的双胜结。   织锦面上绣着栩栩如生的交颈鸳鸯, 殷祇的目光幽暗如夜,他使力一拽, 两根丝带登时被他扯得破碎。   帐子里的沉水香与上了头的酒气融汇交合,殷祇喉结上下滚动几次, 只觉有一团火在腹部蓄势待发。   谢嫣肉痛地觉察到暴君某个不可言说挨着她大腿的部位正慢慢发生变化。   她不甘被就地□□,一双手犹犹豫豫搂上殷祇的脖子。   他浑身一震,似乎她这默许的举动给了他极大的鼓舞, 他抚摸她腰畔的双手灼热得就似一块烙在她腰间的烙铁,灼得谢嫣仿佛置于水深火热之中,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一口气由她稚嫩地渡给他,再由他卷挟着花里浓的芬芳生涩地渡回来,唇齿几许纠缠,衣衫也在摩擦间剥落得所剩无几。   两人吻得难解难分之际,谢嫣找准机会狠狠咬了一口殷祇的舌尖,对着他不可言说的部位就是一脚。   她没敢用太大的劲去踹他,万一踹得殷祇断子绝孙只怕还要搭上她这条命。   殷祇被谢嫣这股突然的力道踹得从她身上翻了下去,疼痛陡然席卷他全身,他倒在一侧咬牙切齿对上她得意洋洋的神色,脸色一片惨白。   谢嫣拢好衣襟迅速从凤榻左侧跳下,赤足立在毛绒绒的斜纹地衣上隔着薄如蝉翼的纱帐居高临下俯视他。   “陛下今夜酩酊大醉,莫不是将臣妾的梧桐殿当成纪娘娘的朝阳殿?”她慢条斯理反手系好背后的丝带,警告他道:“陛下已有纪语凝便不要再来招惹臣妾。”   她嘴角还残留一丝鲜红的血迹,缀在她唇瓣上的血迹如同上好的口脂,衬得她唇红齿白明眸善睐至极。   殷祇不顾隐隐作痛的那处,眼光暗了暗伸手将她拽回怀里。   身心俱疲的谢嫣:“……”你喝的不是酒喝的是精虫吧?!   他从谢嫣背后环住她的腰腹,她平日不爱吃油腻之物,腰肢细得一只手就能揽住。   殷祇爱不释手拢着她的腰,谢嫣素来怕痒,这一招直把她逗得四肢酸软无力。   他埋在她肩窝里,坚毅精致的侧脸吻过谢嫣油亮青丝,紧紧闭眼嗅了一口,“方才是孤孟浪欺负了你……嫣嫣就这样让孤好好抱着你便好。”   他果然没有动作,紧紧搂住她呼吸渐渐均匀。   谢嫣长长松了一口气,她附身在陆嫣然这具皇贵妃之尊的身体上,早应该想到会遇到这种迫在眉睫的情况。   夫妻行敦伦乃是人之常情,然而谢嫣对此事却不知为何心生抵触,若以后再度进入下个世界附身在嫔妃皇后或者后宅妇人身上,她必须提前做好周全计划。   谢嫣被殷祇搂得腿脚发麻想换个姿势,她方轻轻挪了一寸,他眼睛微不可察动了动,染着鼻音的嗓音在她颈后闷闷响起:“……嗯?孤又是在做梦?”   谢嫣疑惑扭过头来瞧他:“陛下是梦魇了?”   殷祇不答反问她:“嫣嫣可曾梦到过孤?”   不等她答又自顾自道:“说来你许是不信,嫣嫣半年前便偶尔入到孤的梦里。”   谢嫣闻言心中“咯噔”一声,一瞬神色复又恢复如常,她半真半假笑道:“陛下梦见的大约是在折磨纪贵妃的臣妾罢,这半年来忽然对臣妾这般热络倒叫臣妾不免心生惶恐,日日觉得陛下是要先赏臣妾一个甜枣再狠狠给臣妾一个巴掌。”   他嗓音蓦然有些哽咽,谢嫣猜测他应是宴席上喝了太多酒各种烦思皆涌上心头,故而今夜才如此反常:“梦里的嫣嫣种了满苑的金钱绿萼,梦里的嫣嫣会替孤缝补衣裳,梦里的嫣嫣最后殁于孤的面前……”   他这番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震得谢嫣心弦震颤不已。   谢嫣失魂落魄抚上冰凉脸颊,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泪流满面。   她从大婚之夜见他的第一面起就知道他同慕君尧是有极大的渊源的,没有人眉眼能相似成这种地步,甚至连不经意时做出的小动作亦是一模一样。   思绪转回到那一方栽种着金钱绿萼的馥梅苑,回想起在日光斑驳的隔扇前提笔泼墨的年轻嫡子,她心头打颤,坚持许久的人设隐隐约约便有些动摇。   “宿主,”系统的语气反常的凝重,“经程序检测发现宿主心率不稳,宿主请勿……”   她闭眼打断:“你不必多番警示……我知道该如何做。”   “任务世界中不乏会遇到攻略对象的转世,任务世界都是随机派发。最初爱慕上宿主的攻略对象在一定程度上拥有对宿主第一顺序的灵魂吸引力,这也是宿主会被投放到此的原因。但是宿主无论如何都无法与他们修成正果,他们所存在的世界或许是宿主生前世界也或许是与宿主毫无关系的平行世界,但是无论如何他们头顶的红鸾星唯有原女主才能引动。”   谢嫣默默听着系统的安慰,她一开始许是假意中带着真心辅佐慕君尧,但她既能打动他也是真真正正投了自己的感情进去。   身后的殷祇又靠在她脊背上呓语几句,言辞断断续续也不知在说什么,谢嫣看着他安分的睡相替他盖好身上的被子。   在外头守夜的灵未听见房里没了动静,赶忙唤宫人抬来浴汤。   灵未目不转睛盯着床榻上被殷祇撕得破破烂烂的被衾,再瞧见谢嫣满脸泪痕,顿时直了眼睛:“陛下怎的这般粗鲁?头一回与娘娘圆房竟对娘娘这般下狠手,也太不温存太不知羞耻了些。”   谢嫣耳根通红瞅了一眼身边“不知羞耻”的殷祇,点着灵未额头压低嗓音喝道:“你这丫头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灵未一脸鄙夷:“娘娘将身子给了陛下,如今奴婢说句公道话也要死命护着,真是不知打哪来的歪理!”   谢嫣和颜悦色捏住她耳尖恐吓:“本宫不管教你许久竟连这种话也说的出口,莫不是思慕宫里某个少年郎才越发胆大了?”   她捏灵未的手力极轻,灵未轻轻一躲便纵开去,领着十数个宫人抬脚就要走。   谢嫣吸了口气叫住她:“将陛下扶到步辇上,路经朝阳殿前的那条路回宫。”   灵未大惊差点摔了手里漆金托盘,“娘娘与陛下重修旧好指日可待,何故要将陛下推到纪语凝那里?”   何故?自然是为了撮合他们顺利完成任务,趁着理智尚存还未深陷在任务世界里无法自拔,长痛不如短痛,早一日结束任务,她也能一身轻松迎接下个世界。   谢嫣将身子沉浸在浴桶里,泡了花瓣的水溢出浴桶,她闭眼凝神:“今夜陛下将本宫当做纪语凝尚且不曾发生过什么,若他明日清醒得知本宫趁虚而入定饶不了本宫,你还是将陛下送回他该去的地方,叫他忘了今夜之事。”   灵未哭着阻止:“娘娘为何这般作践自己……自有太后替娘娘撑腰……娘娘为何委曲求全……”   谢嫣低头掬起捧水洗了把脸:“灵未你要记得,陛下首先是大宣的君主,其次是姑姑的养子,再次才是本宫的夫君……勿要多言,你快些去办便是。”   她改口唤了“姑姑”,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谢嫣躺回榻上瞧着轩窗外凄冷惨淡的月光,裹起新换上的锦被沉沉闭眼。   殷祇的步辇经过朝阳殿时立即引了楚楚注意,她顾不得梳洗打扮足下生风将纪语凝从帷帐里挖了出来。   “暴君朝我们殿里过来了,纪语凝你可得快些去迎。”   楚楚自聂尘替她撑腰后就不再对她恭敬,她也没什么可在乎的,两人就这样不阴不阳处在一块。   倒春寒还未完全撤去,纪语凝披上狐毛斗篷匆匆出了殿,机敏如她很快注意到伺候在殷祇龙辇边的宫人皆是陆嫣然宫里的。   殷祇如九天神祇一般靠在步辇上,头顶华盖流光飞舞,淡淡一个眼神扫过来便足以让她心惊。   她跪地去迎接,以为他会从她殿前经过,不料他气息不稳低低问一侧束喜:“这是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袭白、屁桃君妹纸的地雷么么哒   明天周五,我一定能赶在九点发文(发誓)   系统表示它最爱做的是不是和女主斗嘴,而是拆散男主女主→_→   这个世界后天完结,周末加更有番外   第三个世界设定是盛世美颜的清冷男主,这个小世界女主主动,男主女主he,我要做个亲妈   将小天使和男主女主一起亲亲抱抱举高高o(≧v≦)o 第30章 暴君偷心攻略(十二)   束喜脚步不停, 随侍于殷祇身侧, 恭恭敬敬应道:“回陛下的话, 是贵妃娘娘的寝殿。”   纪语凝瞧见他微带醺意的眼光悠悠隔着晚风向她投过来,眼珠牢牢定在她脸上眉心却皱成个“川”字, 打量她的面容似乎在思索什么难以解释的难题。   他止手唤抬步辇的太监停下, 颀长身形从华盖下踱步而出向她走来:“贵妃娘娘?是嫣嫣的宫殿?”   束喜见他步履有些不稳便要扑过来扶着他, 纪语凝眸光闪了闪起身挡开束喜迎了上去。   束喜还欲拦住殷祇提醒几句,楚楚圆目一瞪警告道:“陛下临幸何处何须总管多嘴?我们都是奴才, 主子要做什么主自然由得他去,我们只管听命便是。”   束喜闻言只预感此事十分棘手。   若非皇贵妃娘娘令他们抄这条近路回去,陛下绝无可能摆驾朝阳殿。   虽说皇贵妃娘娘平日里总爱讥讽陛下偏宠纪贵妃,然而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陛下时常对着从皇贵妃娘娘宫里偷来的描金海棠漆盒傻笑, 束喜清清楚楚地记得漆盒就搁在御书房多宝格的最顶格。   叵耐陛下偷来的是娘娘不爱之物, 娘娘去御书房逗留许久,也不知她手里拿的原是从她宫里偷来的盒子, 连累束喜一个太监在一旁端着汤药憋话都憋得蛋疼。   纵观帝妃之间种种, 他们二人都是嘴硬心软不爱表露心思的主子……束喜愣是半点没瞧出来陛下哪里看得上这位敌国来的炮灰公主。   如此一琢磨,他更是要将陛下拦住, 免得两人今夜发生点不应该发生之事,否则陛下明日醒来暴怒之下定会不假辞色砍了他脑袋。   束喜后怕地缩了缩脖子, 他正欲劝回殷祇,殷祇却只是背对他比出个手势:“退下!”   束喜:“!”陛下你睁开眼睛看清楚!你面前的人不是娘娘是安城公主啊!   楚楚得了允诺不禁喜上眉梢,她领一众宫人堵在束喜跟前:“陛下既指了我们贵妃娘娘侍寝, 公公便不要再指手画脚。大宣的天下依旧是陛下做主,何时轮到你一个阉人说话?来人,将总管请出去!”   束喜被她口中的“阉人”二字气得几欲吐血,纪语凝带入宫里的周国宫人们个个心高气傲,此番得了主子命令麻利地将他推推搡搡出去:“公公请回,陛下还需歇息。”   她们朝阳殿人多势众,虽然皇贵妃出身陆氏又有太后撑腰,但陆氏现今是什么光景大宣人人皆知,若不是陛下对娘娘动了真情,只怕也如太后一般被先帝命人暗中下了绝育药,致使其一生无所出。   陛下今夜宴罢后独自借着酒劲死活要去梧桐殿看望皇贵妃娘娘,束喜劝不住又担心他这般耍性子叫宫人和臣子们看了耻笑他,遂只偷偷跟他前来并未带上乌泱泱一众随侍。   这么几个人绝对扛不过安城公主宫里的侍女太监,此时正值多事之秋,周国投诚百官中不乏有不服大宣者,若安城公主受委屈一事由周太子哭诉一番叫他们自认为被羞辱,周国余孽和虎视眈眈的宋人借此借口相互勾结北伐多多少少会令陛下头疼。   束喜默不作声退了出去。   看着帝王步辇慢慢消失在远处,纪语凝不由得得意一笑。   殷祇足踝一歪险些摔倒,纪语凝连忙伸出手将他扶住。   他的重量压得她身子一沉,满袖素雅的龙涎香扑鼻而来争先恐后钻入她鼻尖。   殷祇因是北方人,故而身形比聂尘更为高大修长,她需要努力踮脚仰起头才能够到他弧度完美的下颔。   纪语凝不曾与任何一个除聂尘以外的男子这般亲密,即便当初在上春苑也只是伸手虚扶了殷祇一把。   她与他面对面相拥,殷祇满身的男子气味层层叠叠将纪语凝围绕得水泄不通,她溺毙在他温暖的怀抱里竟有些舍不得出来。   然而纪语凝仍是嗅到他衣襟上那点若有似无的冷梅香,那是陆嫣然宫里熏香的味道。   纪语凝眼底闪过一丝嫉色,殷祇掀起眼皮垂眼瞧她,她仪态万方敛去异色,双眼泛起娇羞的笑,笑意在她眼波涤荡开来如鱼儿在池水里遨游,她仰起倾国倾城的一张脸:“陛下,可要随臣妾进去歇息?”   殷祇头昏眼花已辨不出自己怀里搂着的是人是鬼,手感不够细软弹滑,骨架又偏大……他也不知是宫里哪个活得太糙的太监。   他随着纪语凝跌跌撞撞进了朝阳殿,纪语凝将他直接扶在玉萱杉木榻上,耦合色的织金床帐自她手里如瀑布一般泻下,她转身从多宝格一侧的暗格里取出个瓷瓶。   她攥着球形瓶身,瓶身上的釉色牡丹在她掌心妍妍盛开,如同于皇后翟衣上丛丛生长的国色暗纹。   纪语凝当初入御书房向殷祇“请罪”之际是在陆嫣然的打断下并未使出这等杀器,她昔日进周国东宫前,娘背着房中诸位被祖母强纳进府的姨娘亲手将这玩意塞给了她。   “凝儿,你可知为何府里只有娘能生出你同你兄弟姐妹?”   纪语凝接过瓷瓶,眼皮一跳:“莫非是娘给她们……”   “娘的娘家是个卖香料的商贾,你爹当年在街上瞧上了我,不顾老太太以死威胁硬是要娶我过门,虽然老太太一直塞那些书香门第不受宠的小姐给他做妾,然而你爹却一直未曾去她们房里过夜。”娘将她的五指并拢,“此乃娘祖上流传下来的方子,圆房时只一口便能叫太子对你死心塌地。”   她心中惊奇但仍未将娘的叮嘱放在眼里,她自负地想尘郎是那么一个值得她托付终身的人,她如何能这般算计他。   所以即使聂尘东宫里美人不断,但因她太过信任他,就愚蠢地以为他对那些美人只是逢场作戏,对她才是真心。   如今的聂尘一无所有沦落成一个阶下囚,在殷祇面前卑微得连只狗都不如。   他欺骗她多年,又心狠手辣对他们的骨肉下毒手,纪语凝不是个一味付出纵容旁人索取的女子,她偷偷将他们从前的信物信笺全部付之一炬,与他彻彻底底断了个一干二净。   聂尘的死心塌地令她作呕,他对她的那些伤害一并烙印进灵魂哪怕用水泼洗亦会留下痕迹,她恨他恨到半夜会咬着被子低泣,恨他恨到想一刀剜了自己的双眼。   她有时甚至渴望若她是个清清白白的大宣贵女该有多好,没有颠沛流离,没有委身他人,或许能比陆嫣然更早遇到殷祇,而后便是一世荣宠。   她将所有人赶了出去,楚楚带上隔扇一双杏眸在渐渐闭合的门缝后兴致颇浓:“娘娘果然是明白人。”   她自是个明白人,放着深情款款腹有乾坤的殷祇不要何故去啃聂尘那副成也美人败也美人靠女人给他铺路的贱骨头。   纪语凝闲闲卸去红妆宽去外裙,她拔下金簪,三千青丝似一匹乌金锦缎铺了满肩。她咬开红布塞,涂了蔻丹的指尖拨开殷祇的薄唇,翻手便要灌进去。   殷祇朦胧间觉察到身边始终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香风,香风馥郁浓烈呛得他不禁打了个喷嚏。   有冰凉的东西触到他唇角,在沙场多年练出来的直觉叫他一瞬便拧住对方手腕一扭将她丢了出去。   纪语凝连人带瓷瓶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摔到香炉边,她不顾身上钝痛爬起来就要拾起瓷瓶,索性那药口狭窄,药汁只泼洒了一半,她抚着胸口爬将起来,忽闻隔扇外哭声和叫饶声一片。   “焦公公,替哀家踹开这扇门,哀家倒要看看这小贱人究竟怎么勾引的陛下!”   系统方提示任务完成度蹭蹭涨到“80%”,谢嫣就被暴跳如雷的太后从床榻上拽下拎来了朝阳殿。   太后怒不可遏戳着她脑袋:“阿嫣你说过你会看着纪语凝不叫她去勾搭陛下,哀家才略微放心了些,可几日不管事态就成了这般模样……今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嫣匆匆跟上太后,裙裾在身后飞飞扬扬,她无声笑道:“陛下抱着阿嫣发疯说了一夜胡话,阿嫣猜测陛下大约认错了人,才让宫人引他从朝阳殿路过,看看陛下是不是要去那里……”   太后喝道:“糊涂!”   谢嫣安插在朝阳殿的宫女担心她拦不住纪语凝,转身回禀太后此事。   太后不甘纪语凝先她诞下皇子,领着侍卫宫女太监——反正是能带来的全部带了过来。   谢嫣漏算太后这横插的一步,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演。   破开隔扇,纪语凝身无寸缕躺在殷祇怀里,双颊酡红柔若无骨。   若是床榻上没那滩血且殷祇衣裳穿得齐整谢嫣估计还会被她骗过一刻,可她对她的过往心知肚明,对殷祇的忠诚深信不疑,明白她并非未经人事的少女而殷祇也不是人尽可妻的种马。   灵未揪着纪语凝头发拖下榻:“下作的东西竟勾搭陛下,你可别忘了你只是个亡国公主!”她扭头请旨,“太后、娘娘该如何处置这个贱人?”   谢嫣揉着眉心:“保不准她腹中因此已有骨肉,母后等她生下孩子再论罪责也可。周王还在宫里,若处死他的妹妹,万一他急红眼要与我们同归于尽该如何是好”   她提及聂尘无非是警示纪语凝要尽快下手,聂尘得知她已被临幸之事难免再次对她腹中子嗣下毒手。   太后留下一群人看着纪语凝后愤愤瞪了谢嫣一眼,而后掷袖离去。   纪语凝施施然裹上大氅盈盈拜在谢嫣足边,眉梢是遮不住的傲慢:“多谢娘娘成全。”   谢嫣本想扇她一耳光,但寻思她这样不太占理,于是意思一下踩着她手背道:“今个本宫让陛下来是为了不让陛下回忆起他宿在梧桐殿,明日吵着要处罚本宫。你究竟有没有侍寝也瞒不住本宫,本宫倒是好奇若太子知晓你自甘堕落献身陛下会不会杀了你?”   她挑拨离间的水平日益高涨,纪语凝立刻阴沉了一张脸。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的盒子梗在万字更新那章有伏笔,瓷瓶梗的伏笔在免费章节,解释了殷祇前世会对原女主死心塌地的原因。   明天的肥章手撕原男主,男主女主最后发糖,番外我会后天一更发,小天使们可以选择跳过这个回忆杀→_→等我发下个世界的第二更 第31章 暴君偷心攻略(十三)终   谢嫣俯视跪在她脚边的纪语凝不声不响打开了系统面板。   系统面板对原世界结局解释得十分透彻, 殷祇是如何从一代枭雄沦为身首异处的残骨, 资料对此给出了详尽的描述。   殷祇当初率领众将士于周国皇宫里亲手借过聂尘双手奉上的降书, 大宣朝廷之中有十数个朝臣曾苦口婆心劝他手刃聂尘,莫要心慈手软。   大抵一身丰功伟绩的男子骨血中都携了丝自负, 恰逢聂尘将国色天香的纪语凝献给他,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且那聂尘活脱脱就是个沉溺于美色的昏君, 殷祇实在无心捏死这么一个如蝼蚁一般卑微的废物。   他料定聂尘翻不出什么花样,便命属下不日将他押回大宣宫中严加看管。   然而太子妃纪语凝夺去了殷祇的心魄, 他眼里开疆辟土的星火渐渐熄灭,只剩下一个纪语凝。   他开始纵情声色专宠纪语凝,不顾太后和原主陆嫣然的劝谏默许纪语凝随意出入御书房等军政要地。   大宣因多年来的征战和杀伐国库已经亏空,任何一场腥风血雨的叛乱都极有可能使它元气大伤。   纪语凝潜入他书房盗走皇城军力布防图,转手就献给聂尘。聂尘豢养的死士随其一同入京, 扮成难民的模样混迹在京城各处街道。   聂尘与虎视眈眈的宋国勾结, 宋军大军压境进犯大宣边疆。殷祇不得不率军迎敌,他因为不舍纪语凝随他御驾亲征便将她安置在宫里, 不想她与聂尘来个里应外合趁着皇城空虚作乱。   殷祇策马赶回皇宫已经太迟, 他带着赴死的决心坐于九龙宝座上任凭她以剑相杀。   谢嫣关上面板,她打量朝阳殿里被风掀得纷纷扬扬的帷幔面容肃冷漠然。   “若是纪贵妃你胆敢再次勾结聂尘, 本宫定不轻饶!”   纪语凝又惊又怒强按下心口翻涌的气血,恨恨握紧了双拳。聂尘虽然口口声声说希望她能牢牢拴住殷祇一颗心, 但她明白以他的性子事成之后绝对不会放过自己。   自己的发妻骨肉尚且能下得了毒手,何况如今已彻底叛变的她。   纪语凝护着被她踩住的手,瞳仁紧缩使出吃奶的劲向后退去:“陆……陆嫣然……你要是敢告知他真相……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早日除去聂尘便不必再提心吊胆, 他既择了你入我大宣皇宫魅惑陛下定对你的忠心和手腕深信不疑,无论他要求你做什么,你一一同本宫禀报便可,勿再和他有什么不清不楚的纠缠。”   纪语凝不无讥讽地觑她一眼:“向你禀报……陆嫣然你以为你是谁?”   “本宫是为了陛下着想,”谢嫣复又加重足下力道,“你一个亡国奴已别无选择,要么安分守己要么就和聂尘死在一起,本宫只给你这一个机会。”   纪语凝咬唇转动眼珠默了默,想起聂尘那张令她作呕的虚伪面孔再瞧了瞧床榻上安然熟睡的殷祇,她含着泪咬紧牙关:“我允你便是……我对陛下是真心的……陆嫣然你信我!”   任务完成进度条作不得伪,谢嫣自是能体味出她对殷祇的真心。   谢嫣唤来束喜将殷祇扶上步辇,她则一人回了梧桐殿。   朝阳殿里的贵人纷纷引仪仗离去,整座殿顿时沉寂下来,外头的月光透过雕花横披窗凄凄凉凉洒进来。   纪语凝周身浸在寒凉月光里四肢僵硬酸麻,楚楚将一件件华服丢到她面前幸灾乐祸道:“楚楚在此恭喜太子妃得暴君倾心,殿下知晓定会感到宽慰……”   陆嫣然方才指使她流露出的跋扈嚣张神情宛如扇到她脸颊上的一个个耳光,若周国还未灭国之前,她何以会受这种怨气?   纪语凝捧起衣衫一个劲往楚楚身上扔:“滚出去!”   楚楚撇撇嘴,纪语凝如今遭人玷污已配不上殿下,等周国复国以后太子妃和皇后之位是谁的也不可能是她的。   楚楚嫌弃地行了个礼,合上隔扇门徒留她一个人待在宫里。   纪语凝疲倦不堪靠在迎枕上小憩,不知不觉便入了梦。半夜她睡得迷迷糊糊,金丝被铺就的床榻向下陷了一点,有人慢悠悠挨着她坐下。   她悚然睁眼,就着月光但见打扮成宫女模样的聂尘俯身下来,伸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抚上自己半边侧脸。   她冷剑一样的眸光刮过他手上血迹斑斑的伤痕,在黑夜的掩盖下嘴角沁出讽刺怨毒的笑。   直到现在他还是用苦肉计诓骗她,三年的结发夫妻,她昔日对他掏心掏肺,他便是以算计来回报她的。   纪语凝掩藏好自己的情绪,四肢蜷缩起来无力推开他:“殿下别碰语凝,语凝肮脏卑微已经配不上殿下……”   聂尘握住她冰凉指尖,语气心疼爱怜:“孤在此处太子妃莫怕,今日委屈爱妃他日等复国大计已成,孤必立你为后。”   她不禁潸然泪下,被聂尘抚上的脸庞有几滴晶莹滑落,她带了哭腔动情地唤:“殿下、殿下。”   聂尘甚是满意地在她身侧躺下,耦合色合欢帐顶映上的月光如一匹做工精良的白练,幽幽柔光笼罩下来,照得人浑身舒畅。   聂尘牵住她手心:“赵余已回了宋国,宋国君主不日便会扯个借口率大军压境,孤的死士已在京城随时待命,届时与宋军里应外合杀暴君个措手不及。”   聂尘又捏了捏她柔软素手:“听说他待你颇好,你可有十足把握替孤偷到皇城布防图?”   果然,他冒死偷入朝阳殿寻她要么是警告她不得动摇,要么就是打着疼爱她的名义向她一味索取。   纪语凝目光满含仇恨,音调却柔柔弱弱:“语凝只听殿下的,殿下需要语凝做什么,语凝万死不辞。”   “你偷到皇城布防图后同楚楚说一声,孤便偷偷来此与你相会,定要牢牢攥住暴君的心,”他欣慰地在她额心留下一吻,“你姿容才貌远胜陆嫣然,不必担心会被她比下去。”   陆嫣然!又是陆嫣然!她处处压得过陆嫣然又怎样?殷祇那个死脑筋喜欢的始终不是她!   纪语凝待他走后抬起袖子死命擦拭额心留下的痕迹,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眼磨蹭到了天明。   谢嫣起早先去太后长生殿的请安,太后坐在彩绘漆插屏前,敲着手里的玉如意嗔怪她:“让她早先诞下皇长子阿嫣你真是糊涂!”   “若她早一步生下皇长子,母后心中恐怕早有对策。”   太后拔下镶红宝石的护甲,一下一下戳着她眉心:“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明明对阿祇情深意重却偏要受这等委屈……安城一个亡国奴你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做甚还要纵容她在宫中横行?”   “母后无须替阿嫣担心,”谢嫣伏在太后膝头撒娇,“旁人只有吃阿嫣的哑巴亏,何时轮到阿嫣受他们的气?”   “你这任性放纵的脾气迟早叫阿祇给你好好磨磨!”   谢嫣回至梧桐殿,灵未替她宽下繁重朝服在她耳边道:“朝阳殿的那位来了许久,说是要等您回来有话对娘娘说。”   纪语凝是在偏殿等的她,偏殿坐落于在后花园一角,地处偏幽之地极为隐蔽。   谢嫣绕过养着金鱼的水池与硕大悬山,跨步迈进偏殿的小亭,纱幔被风扯得漫天飞舞,无意中露出亭中人窈窕娉婷的身形。   纪语凝腰间悬了枚谢嫣当初为了刷好感度打着殷祇的名号送给她的碧血铃铛,这一串铃铛价值连城,她扔了其他的玩意却没扔掉这个,看来是个识货之人。   她一双横波眼眸在谢嫣发髻里的凤钗上定了定,然后向谢嫣行礼:“参见娘娘。”   灵未本不愿端茶倒水伺候这位戏精,奈何谢嫣硬是要打发她下去,灵未跺了跺脚还是叫上所有宫人一并避嫌出去。   纪语凝身边只留了个楚楚,谢嫣拈起一块糕点扬眉示意她:“还不出去?”   楚楚一脸的愤愤不平,纪语凝担心她惹谢嫣动怒只得打圆场道:“娘娘不必逐她,她是贱妾的心腹。”   谢嫣放下咬了一口的糕点,她掏出帕子擦了擦指尖沾上的糖粉:“纪贵妃可是有事要向本宫禀报?”   纪语凝双膝一弯跪下,演技智商瞬间复活:“贱妾知晓娘娘并不愿一生困在大宣的皇宫里,娘娘祖上皆是忠良,怎会甘愿做一个小小的皇贵妃?”   谢嫣抬眼允她继续说下去:“所以贵妃有何高见?”   “娘娘何不尝试逼宫……娘娘的母家虽不比从前辉煌,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手里攥着的军权可是实打实。”   造反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由她说出显得极为胆大,唬得一边竖起耳朵偷听的楚楚一愣一愣。   谢嫣佯作暴怒,她急红脸颊砸碎茶盏斥责道:“纪语凝你在说什么浑话?!”   纪语凝看清聂尘真面目后总算聪明了一回,她喝口茶润了润嗓子:“陆氏一直被打压且娘娘又不受暴君宠爱日日独守空闺,贱妾乃亡国之身亦恨透了暴君,”她希冀地拉住谢嫣的裙角,“娘娘可愿信贱妾这一回?”   谢嫣犹豫不定地打量她许久,全身的力气仿佛被她这番话抽得一干二净。   纪语凝以现身说法反复规劝她,才女旁征博引的三寸不烂之舌终于令谢嫣神态松动,她有气无力按住额角:“让本宫好好想想。”   楚楚察言观色插了句嘴:“娘娘若是想通了,不妨想方设法将暴君御书房里的皇城布防图盗出来,我们也好早做打算。”   谢嫣绞住丝帕没有出声。   她正要令灵未焦公公送纪语凝回去,束喜尖细嗓音在殿门处破空响起:“陛下驾到——”   殷祇一身上朝的朝服还未换下,十二冕旒撞击间碰出清泓一般的灵动声响。   他大踏步而来,眼眸似乎蕴藏着惊涛骇浪,盯着她难得露出阴狠的声色。   他半年多以来大多时候对她都是纵容以及和颜悦色的,今天他这副形容才叫谢嫣响起他实则是个睚眦必报的暴君。   “昨夜……陆嫣然你当真是全不将孤放在眼里!”   殷祇这架势似乎在话音落下的一刻便会拔剑将她刺个对穿,谢嫣冲他眨了眨眼无辜道:“东西长在陛下身上,陛下非要临幸纪贵妃臣妾哪里拦得住?”   他眼神阴晴不定,挥袖离去前只对她丢下一句话:“陆嫣然,这既是你做的决定,日后无论怎样都不要后悔!孤以后绝不再踏入梧桐殿半步!”   跪迎殷祇回宫后,谢嫣面上难掩黯然,她很想挤出个微笑表示自己实在不会在意他这样,可泪水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楚楚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留心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嘴角都快咧到耳根。   谢嫣仰头将溢出眼眶的泪水憋了回去,强打精神睥睨一边的纪语凝:“本宫答应你的自会好好想想,布防图置放在何处陛下在御书房曾无意随口提过一句,贵妃只等着本宫的好消息便是。”   灵未与楚楚在前颇为激动聊着什么,纪语凝骤然凑近她耳朵:“你为他这样委屈,他却不记得你之前救他的恩情要与你恩断义绝,你可恨?”   谢嫣捂着胸口低笑:“本宫打小便爱慕他,他生我便生他喜故我喜,既然他顾忌大宣眼下的危难无法对聂尘下手,就由本宫替他担了这个忧愁。我们陆家军对上你们聂尘的死士只会赢,聂尘死后宋国再无同盟便不敢随意发动战争攻打大宣……这些,他迟早会明白的。”   送走纪语凝,谢嫣靠在铺了狐毛的琉璃榻上翻看书籍,灵未气呼呼伺候她宽下外袍怒骂:“楚楚那个小蹄子竟咒娘娘是弃妇,说陛下再也不会踏足我们宫殿……真真是气死奴婢了!”   谢嫣握着手里的书卷,话也不知是说给灵未听还是说给自己听:“陛下……不会这般绝情。”   殷祇一连半月都未召见她,太后察觉出不对前来相顾,最后还是被谢嫣以癸水为由不宜接驾哄了回去。   距离宋国宣战的时机已所剩无几,谢嫣必须早些将布防图盗出来绘一份假的递给纪语凝。   殷祇未对她说过布防图放在御书房的哪个多宝格,但系统却保留下来纪语凝偷拿那份的复印版,谢嫣按照比例绘制出来藏在寝殿里连灵未也不知晓。   为防纪语凝疑心她这图的来历,谢嫣还是亲自去御书房求见了殷祇。   她已经失宠,束喜却并未似半年前那样死活拦下谢嫣不让她进去。   束喜恭恭敬敬开了隔扇:“娘娘请。”   殿门洞开,谢嫣不疑有他提裙穿过迂回的内殿。   垂下的珠帘后传来若隐若现的嬉笑声,殷祇坐在紫檀嵌黄杨木雕云龙屏风前,桌案上堆放着一摞摞奏折,他丝毫不避讳纪语凝在一侧撑腮坐着。   纪语凝笑声清脆似银铃:“陛下竟是这样有趣……”   殷祇批阅公文的手腕不顿,眼角笑纹隐隐生出。   当真是一副郎情妾意的美景。   他见她进来头抬也不抬:“皇贵妃进来做什么”   谢嫣注视扭头朝她望过来的纪语凝:“臣妾想起去年曾在陛下这里看过一本甚是有趣的佛经,今日闲来无事想求陛下再借臣妾一阅……”   “公主,你替孤将佛经找出来给皇贵妃捎回去。”   直至谢嫣带走那本她根本无心去看的佛经,他也未抬起头看她一眼。   算了,也是她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何必白莲花似的又靠他施舍深情。   谢嫣将绘出来的假图在夜里给了纪语凝,指着图上道:“这里用粗笔标出来的是看守最强的地方,本宫将它们都改成最弱之处。唯有东西两处的城门看守最弱,换防的时辰本宫全部标记了出来,你莫让聂尘得知。”   纪语凝接过她花了两天两夜赶出来的图,看着看守最弱的标记处眼光飘忽道:“娘娘对陛下实乃一片真心,可惜陛下眼下雾里看花看不明白。”   “本宫不需他看得明白。”   聂尘得了图借着太后去国寺祈福的空隙打扮成宫女混入京城,与死士会合谋划接应宋军来个里应外合。   聂尘不要脸成这样,谢嫣对此叹为观止。   宋军在五月十四这天以宋使受辱为借口,率十万大军压境进犯大宣。   五月十五,纪语凝剥开核桃对谢嫣道:“娘娘可知,陛下不日就要御驾亲征?”   谢嫣提笔的手止住,殷祇不来她的宫殿数月,她没从他口里得知倒是从纪语凝听到此事。   纪语凝看着她失落的脸色兴致勃勃:“有几个文官上奏娘娘红颜祸水,陛下要不是为了护住娘娘,何故得罪那宋使。”   谢嫣抬眸回呛:“本宫是不是红颜祸水纪贵妃心中再明白不过。”   纪语凝被她堵得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她与殷祇朝夕相处已在他的温待下将那些黑暗过往忘得差不多,如今被谢嫣提起来,她简直意难平。   她甚至恶意盘算着,若陆嫣然不死殷祇得知她付出一切的真相后定又会回心转意。   半夜聂尘摸到纪语凝寝殿内,他一反常态搂住她,牙齿咬住她耳垂在她耳边呢喃:“一切都已安排好,等殷祇出征边境,孤便率死士血洗皇城,他即便大胜而归也只有一个死!”   纪语凝听得心神荡漾,她不着痕迹避开他恶心的靠近,娇声笑道:“殿下可否赐臣妾一支死士?陆嫣然她颇有心机胆识,一日不铲除她语凝就一日不能安心。”   聂尘大喜过望,顺带也忘了嫌弃他身下这副已经不洁的身子,他吻了吻她的嘴唇而后起身离开:“孤答应你,陆嫣然救过殷祇两次,此等女子绝不可留。”   殷祇亲征那日,天上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越来越多的文官请求他早日处置惹出这等祸事的谢嫣。   倒是武将们都替她求情,苦口婆心说明明是宋国无理取闹,为何要牺牲忠烈之后皇贵妃。   殷祇辞别太后和纪语凝跨上战马,战马的屁股上她亲手刺进去的疤痕依稀可辨,他狠心当着众将士的面对京都卫统领下旨:“皇贵妃娘娘跋扈嚣张不成体统,传孤旨意将其禁足东门偏殿直至孤班师回朝。”   太后听闻此事欲寻他理论个清楚,不想殷祇已经出发一刻有余。   梧桐殿忽然多了许多身着银甲的京都卫,谢嫣认得那个在上春苑有过一面之缘的京都军统领,收拾几样东西便爽快地随他前往东门。   灵未哭着挡在她身前:“你们不能这样对娘娘,不能这样对她……”   小姑娘哭成个泪人,谢嫣摸着她头哄道:“哭成这样只怕是嫁不出去……你不必担心本宫的安危,陛下又不是不回来。”   灵未哭岔了气:“灵未不嫁人,灵未要陪娘娘一生一世。”   最后还是谢嫣亲自上手擦干了她的眼泪。   殷祇出征一月有余约摸已至边境,聂尘趁着宫中驻守空虚在纪语凝的接应下带着他那些死士畅通无阻混入宫里。   殷祇几乎带走所有的将士,宣宫安静得有些可怕。   聂尘闯进清安殿放倒几个太监将殷祇的御书房洗劫一空,他举起长剑呐喊:“大周永不屈服!大周永不屈服!”   宫里的宫女太监哭成一片,宣宫一时乱成一团。   纪语凝还记得她的目的,聂尘今日直捣皇都全在殷祇掌控之中,他虽然离了京城但仍是布下了天罗地网。   她决心趁乱去守卫薄弱的东门偏殿杀了陆嫣然,待殷祇班师再将这些全部推给聂尘,这样她一箭双雕既算计聂尘又杀了陆嫣然这个眼中钉。   她深信殷祇在这几个月来的相处中对她动了心,那温和的态度做不得假,他抹平聂尘带给她的创伤,甚至疏远陆嫣然转而对她温言温语。   她的心历经二十年的颠沛流离,终于寻到一处可供她安然停靠的港湾。   “偏殿里住的是皇贵妃陆嫣然,她随你们处置,不过有一点要铭记于心,玩够务必记得了结她。”   纪语凝领着死士潜入偏殿,四周的帷幔破烂不堪全部落满了厚厚灰尘。   飘落下来的灰尘呛得纪语凝呼吸不畅。   她用剑挑开内殿床帐,摊着被衾的榻上只余下几件男子穿的白色深衣。   看着那深衣,纪语凝一怔。   身后的死士突觉不妙,他抱拳道:“太子妃娘娘,陆氏并不在偏殿。”   长剑“咣当”一声掉落在地,纪语凝一下子慌了神,她发了疯一样去检查每一个角落:“陆……陆嫣然你给我出来!有本事躲就不要没本事现身!”   寒鸦落日屏风后猝然传来一声极低沉动听的男音:“孤不知,公主竟有如此打算?”   殷祇!他怎会在这?他不是御驾亲征了吗?   纪语凝一下子瘫软在地。   谢嫣前些日子染了风寒现下不得不裹着披风立在城墙上,而她身侧矗立的京都军统领则已挽弓胸有成竹指向城墙下的聂尘。   一支羽箭破空而去,瞬间射掉他的发冠。   聂尘如同见了鬼一般死死瞪着她。   “陆嫣然?!”   谢嫣瞥了眼上升至百分之九十五的进度条,对系统道:“我除了不能杀人不能崩人设,可还有其他不能做的?”   “……没有。”   谢嫣清清嗓子咳了声:“如果殷祇抓到纪语凝要杀了她算不算任务失败?”   系统噎了噎:“只要宿主没有违反规定扶正了男二,原男主女主的下场都是顺其自然的命数。”   风将谢嫣的声音扯得支离破碎,她不得不抬高了声音:“聂尘,你已被京都军包围,本宫劝你认罪放下手里的兵器。”   聂尘这才回过神,他看着城墙乃至四周宫殿突然冒出的将士,颤抖着双腿跪了下去,在原世界里讥讽纪语凝肮脏的气势已荡然无存。   “你怎会在此?!”   “本宫亦同陛下一样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或许你应当问问你那位太子妃给你瞧的是什么图。”   聂尘双目瞪如铜铃:“贱人!竟敢背叛孤!”   “你欺骗利用她那样久,也该知你会有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下场。”   谢嫣这几个月演戏演得憋了一肚子火,若不是系统不许她杀人,她早冲上去上去对着他就是一刀。   她给纪语凝的图唯一的破绽便在那两个特意提点的门,她万万没忘记原女主是个能手刃殷祇的烈女子,自然对她心存怀疑。   聂尘被京都军顷刻间制服,谢嫣也提了裙摆走下城楼。   聂尘拔出沾了孔雀胆的匕首妄想还要来个鱼死网破,谢嫣早有准备避开了去。   不远处,她用尽全力要保全的那人出现在她视野里,他身后被五花大绑的纪语凝还未从震惊中回神。   纪语凝从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呜咽:“怎么会这样……陛下你如何在此处……陆嫣然你好狠的心!”   聂尘仰起头对她啐了口:“贱人!枉孤封你做太子妃!”   纪语凝似哭似笑:“聂尘你诓我背井离乡来大宣,杀了我的孩子还妄想使我对你一心一意……你做梦去吧!”   两个人骂着骂着险些厮打在一处,还是统领奋力将他们剥开。   殷祇远远对她张开双臂一遍又一遍对她做着口型:“嫣嫣。”   嫣嫣,这个天下里他最美好的嫣嫣。   恍惚间,谢嫣透过他似乎又窥见那一身白衫的年轻青年提笔研墨隔着书案朝她投来温柔的目光。   谢嫣用尽她毕生之力扑入他怀中,脸庞深深埋入他胸口。   他这么好,她这么能舍得将他拱手推给纪语凝呢?   即便在她走后纪语凝成为他的唯一,可眼下她怀里的他才是属于她的。   以后他再喜欢谁再忘记谁与她无关,为何不趁着他还记得她的时候好好纵容自己一次?   不管他从前是谁,今后又会变成谁,她此刻只想抱住他永不放手。   谢嫣仰起一张不施粉黛的脸,一如他们初见时那样张扬又娇纵地笑:“陛下不告诉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殷祇环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窝里:“不告诉他们,这是孤与嫣嫣的秘密,让他们庸人自扰去。”   殷祇将聂尘和纪语凝关在一处,因谢嫣出生在夏季,殷祇便难得宽容将他们定在秋后问斩。   纪语凝求见过她一回,但谢嫣被殷祇生生扳过她的身子:“见什么见!嫣嫣要见只能见孤!”   两个怨侣日日夜夜吵闹个不停,越看对方越是怨恨,水火不容的模样倒叫谢嫣看了笑话去。   时光如梭,聂尘落魄结局的落幕也标志着任务完成度已迅速满格,谢嫣不日就要脱离世界。   她的风寒也不见好,每日只得晒晒太阳度日。   殷祇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金钱绿萼,全部栽到她宫殿里。   他下朝后也不回清安殿,只爱缩在她的宫殿与她腻在一起。   谢嫣生辰的这日闲来无事便独坐在床榻边翻书打发时光,殷祇忽然闯进来,他挥开她手里书本,不耐烦地将她牢牢定在床榻上。   殿外的绿萼旺盛,谢嫣听得他睁着明亮的一双黑眸喜滋滋道:“爱妃,孤要立你为后。”   谢嫣打了个哈欠搂住他的脖子奋力点头。   “好。”   作者有话要说:  绝望.JPG   终于恢复了哭瞎 第32章 殷祇番外   殷祇在他皇后生辰的这日率领大军一路直捣宋国皇都, 皇城内百姓与权贵哭天抢地四散开来, 街上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他被鲜血涤洗的铠甲闪着寒光, 殷祇熟视无睹纵马过去,引身后随他远征宋国的将士冲入宋国皇宫。   皇宫如今已是人走茶凉, 他不动声色注视眼前颓败之景, 提剑一脚踹开关得严严实实的正殿。   殷祇握住剑柄处悬着的吊坠, 凉凉的触感叫他浑身热血沸腾。   殿内浓烟四起,他浑不在意划开被火焰灼得褴褛的帷幔, 抬步走上丹陛。   九龙椅被烤得滚烫,宋帝歪在宝座里双眼激凸,颈上还缠着未解下的白绫。   殷祇长眸一扫,剑尖挽出个漂亮剑花,伸手往九龙椅后就是一勾。   女子的衣襟被他戳出个洞, 她护着胸傲然不屈朝他威吓:“暴君!你这个暴君!给本宫滚开!”   她面容艳丽无比, 眉眼神态像极了一个人。   他偏头看着,眼神示意:“暴君?你敢唤孤暴君?”   她对着殷祇足边啐了一口:“你们这些脏臭的男人生性就是这样丑陋!亵玩女子肆意杀戮, 要杀要剐随你的便!本宫就算被你占了身子也不枉今日勒死宋帝这个混蛋!”   他放下手里宝剑半蹲下来, 似自嘲道:“占了你身子?孤还不至于那样饥不择食。”   她噎了噎,松开揪住衣襟的素手, 衣襟微散,恰好露出她锁骨上的一枚朱砂痣。   殷祇目光幽深, 他甚至有些说不出话来:“姑娘是……?”   女子警惕瞪他一眼:“你想做什么”   他收回目光,握着剑转身意欲离开:“没什么。”   “等等!”她叫住他,指着他剑穗上两枚玉石疑惑问, “这是棋子?”   殷祇偏头瞧了被他死死握在手心里的物事,仰头看着被火烧焦的悬梁,口舌发干转身离去:“嗯。”   宋君被宠妃活活勒死,也免了殷祇费力亲自结果他性命。宋国大小官员全部奉上官印,向他低下了往昔自视甚高的头颅。   殷祇这一次没有犹豫,他下令屠杀宋国皇室所有的皇子公主。   他们衣衫不整被拖出来,其中骂他“暴君”、“不得好死”、“会遭报应”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从二十五岁等到三十五岁,手上沾染的人命无数,终于在今日得以统一天下,又岂会被他们这点诅咒吓住。   数月后,他整肃宋国朝野,将所有的官员换成亲信便准备班师回朝。   京都军统领犹犹豫豫摸到他宿下的宫殿启奏:“微臣在清理宋帝后宫时意外遇见一位女子……她的容貌颇像……”   殷祇指腹抚摸着剑穗上被他摩挲了无数遍的棋子,想着她此刻大约还在梧桐殿等他凯旋而归,恹恹撑住额头:“再像也不是孤的嫣嫣,你若喜欢她便赏你了。”   “娘娘她薨了十年,陛下何故如此执念?”   殷祇忽然惊醒,掌心她亲手雕刻的棋子一瞬间似乎失去了往日温润光泽。   他的嫣嫣,在他封她为后的第二个月便病逝在梧桐殿的绿萼下。   她眉眼被病魔抽去了生气,嘴角挂着笑窝在他怀里:“阿祇我这么刁蛮这么任性,还处处与你作对……你究竟是何时爱慕上我的?”   他吻着她鬓角,张开肩上大氅将她裹在怀里:“嫣嫣不妨猜一猜。”   她眼皮只能阖着,忽然道:“你信不信一见钟情?”   他深深抱住她:“信,我信。”   她嘴里念叨着他听不清的话,脸颊渐渐却冷下去。   她出殡那日,太后和她的侍女灵未提步跑上来,举起手里的东西对他歇斯底里叫喊:“娘娘、娘娘是被陛下咒死的!”   她手里的龙凤烛只剩下半截,烛泪糊了蜡烛满身,他才后知后觉回忆起当初大婚之夜对她说的那番诛心的话。   “我们两看相厌,你是因为不愿被太后许给配不上你的大臣公子才松口愿意嫁的孤,孤也不是因为欢喜你的性子容貌而封你为皇贵妃,不必假惺惺谈什么白头偕老的空话。”   他最初不留情面的一句话如今竟一语成谶。   他幼年作为太后养子自小与陆嫣然长在一起,她跋扈蛮横,因此他对陆嫣然没有半点好感甚至说是厌恶也不为过。   他若喜欢什么,她便会不顾一切毁掉什么。   他仍记得父皇赏赐他一方极难得的砚台,然而当夜就由她亲手打碎。   久而久之,她看他不顺眼,他也对她烦不胜烦。   聂尘以死相逼强迫他接手据说是三国第一美人的纪语凝,恰逢太后催促他封陆嫣然为后,殷祇不喜刁蛮的陆嫣然于是迎纪语凝回宫堵了太后的口。   他想,两个女人一台戏,这两个人天天争宠斗法闹个没完也让他落了个清闲。   大婚之夜他本欲去辛楣殿瞧瞧安城公主是个什么女子,太后却一哭二闹三上吊逼他去陆嫣然的寝殿。   左右看会她也不碍事,殷祇喝了点花里浓趁着酒劲去了梧桐殿。   一见到她那张在他跟前晃了十八年的脸,怒气在殷祇心中剧烈翻涌。酒壮怂人胆,他一掌劈灭了龙凤烛。   他和她吵得不可开交,酒劲一个上涌,他不得不靠在她床榻上睡下。   她今夜没上妆,脸上干干净净倒叫他闻着舒服。   他挨着她躺下,她身上那股从骨子里飘出来的冷梅香熏的他恍恍惚惚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衣着有些寒酸,翻身护着他不受鞭打,凝视他的双目满含情绪。   殷祇堂堂一代帝王怎能让女子挡在他身上,于是反客为主压住她:“别动。”   他仍记得他身下的是谁,只含糊念道:“陆……嫣然。”   梦里的触感太过真实,真实到他第二日都辨不出,她是否如梦里那样曾经以身相护。   他是个从未做过梦的人,只在她身侧躺了一夜便破了例。   殷祇开始有些烦躁,这种烦躁的来源一是梦里的陆嫣然,二是他动摇的内心。   听闻她去探望纪语凝,殷祇借故闯入太后的宫殿同她对峙。   她妆容浓重精致,一如往昔那个骄横恶毒的陆嫣然。   他一时有些心凉,抬出纪语凝刺激她,她撒泼似的丢来两颗棋子。   似乎在他不太记得的某段岁月,她也曾朝他抛来什么,清声唤:“哥哥!”   殷祇鬼使神差用脚尖弹起那两颗棋子,借着宽袖的隐藏将其牢牢握在手心。   他从束喜那里听来陆嫣然为了在太后面前替他遮掩,竟信誓旦旦说他身有隐疾。   她端着汤药入了他御书房,乌漆墨黑的药汁搁到他面前。   他额角青筋隐隐,简直想掀翻书案。   安城公主哭哭啼啼诉说自身的委屈,陆嫣然在一边抛着凤簪冷声嘲讽他沉溺美色。   她点到为止不再多说,奈何安城公主一直哭个没完,他被她尖利哭音刺得耳朵都快炸开。   他想,他们大宣的女子就是这般敢爱敢恨,哪里像安城公主这样矫情。   他不恨陆嫣然顶撞他,却厌烦安城这种弱不禁风的小家碧玉,为了免得她再哭惨,索性将她迁去朝阳殿。   殷祇梦到陆嫣然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梦里的他傻里傻气看不出他弟弟的歹心,而陆嫣然作为他的侍女却也慢慢留意起他的弟弟。   他的皇贵妃只能看他,哪里可以红杏出墙去窥视别的男子。   安城以身相许向他求见聂尘时他就看出他们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他没有点破硬生生拒了她。   他的皇贵妃站在门外要闯将进来,束喜口不择言惹怒她去,自扇耳光之际还是她拦住甚至赏赐他药膏抹脸。   现在的陆嫣然与十八年里他所以为的陆嫣然全然就不是一个性子,明明替他人着想却非要做出那番疾言厉色的神态,她分明就是这样一个嘴硬心软的好姑娘。   他不喜欢她的浓妆就从梧桐殿里偷出她的胭脂盒子,殷祇想了想,将那两颗两颗棋子放了进去。   接风宴的前夜,他再度梦见了她,她舍身冒着被砍头的危险入宫将他救出来,而她捂住他口鼻的手好看又纤细。   坐在宴席主位看着身侧的皇贵妃,虽然她眼光定在聂尘身上,但他却已经目眩神迷。   一柄刀子破空朝他袭来,他还未做出什么反应,她不假思索推开了他。   举手投足利落又狠准与梦里那个她一模一样。   殷祇根本没听清安城在说些什么,在无人偷窥的宫殿里,他压住她,心中又是欣喜又是委屈:“他有什么好看,竟让你盯了一个晚上!”   可她不信他的真心,用安城来刻意激他。   梦里的皇贵妃虽不如现在美艳,却格外清丽。他抬袖擦去她脸上庄严的伪装,他的皇贵妃不需什么点缀便足以牵动他的心弦。   上春苑里,她纵马的身姿绝丽似蝴蝶,她总是在他危难之际从天而降,如他一人的守护神一般圣洁而美好。   她将所有一切看在眼里,甚至知晓安城的身份。   她是将门之女,从小喜爱舞刀弄棒,她替他包扎伤口的手法娴熟至斯。   她为他受了那样多的苦,为他坚强,为他甘愿从遨游于蓝天之上的凤凰成为他的笼中之鸟。   这样的她,让他心疼得无以复加。   他抱住她:“孤只在乎孤的嫣嫣。”   可是她不信,一点也不信。   宋使即刻回国,于宴席之上口出狂言令她作舞。   殷祇怒火攻心,孤的娇妻都没为孤舞过一曲,何时能便宜你这么个色胚?   他盛怒之下处置了宋使。   坐在回清安殿的步辇里,他梦见她靠在他们共居宅院的榻上一眼万年。   他发了疯趁她去洗漱藏到她的被子里,等到他的嫣嫣披着九天之水一样的长发回来,殷祇猛然欺上她。   他绝望地向她索吻,绝望地撕开她的衣物,他这样喜欢她,她如何才会明白?   嫣嫣给了他一脚,踢得他疼痛难忍,他知她心中惊惧不住向她道歉。   他对他的嫣嫣诉说着梦里那些逼真过往,她听着红了一双眼。   “宋国在一旁伺机而动,一日不除他们便不会死心,陛下可否和臣妾演一出戏?”   她絮絮说着计策,他却不依:“率军去打便是,何必费这些功夫。”   “陛下心中明白大宣国库亏空,一年内已无力支撑,臣妾与陛下来日方长,暂时的假意分离并不算什么。”   在她反复劝说叮嘱下,他只得妥协。   他已命京都军学着聂尘的那一套潜入宋国皇城,宋国看管十分松懈叫他们顺顺利利渡了进去。   他故意与她决裂,故意做戏给安城和聂尘看,他们深信不疑落入她的圈套里。   他根本没有御驾亲征,而是日日夜夜宿在“关押”她的东门偏殿里。   在聂尘与安城不知道的角落,他惩罚性地揉着她的脸:“嫣嫣竟这样狠心折磨孤!”   他们这出戏大获全胜,宋国自以为能一举灭掉大宣便调了所有大军压境。   宋国国都兵守空虚,京都军趁虚而入,宋帝大惊失色连忙献上几座城池求和。   殷祇也知进退,受了他岁币朝贡,准许宋军撤退回京。   聂尘和安城从头到尾被他们两国耍得团团转,安城甚至想杀了嫣嫣。   嫣嫣的身子每况愈下,御医说若是上苍眷顾还能活个十年。   十年,留给他们的光阴只有十年。   他不愿在她生辰造下太多杀孽,便勒令秋后处斩纪语凝和聂尘。   纪语凝求见嫣嫣,最后还是他瞒着嫣嫣去看看她到底还有什么诡计。   纪语凝还不忘她那瓶药,想趁他不备逼他喝下,殷祇早有准备自然避开。   他沉吟片刻,指使属束喜将余下的药汁给聂尘和纪语凝他们二人灌了下去。   她扭开嘴犹自哭闹反抗:“陛下,臣妾心仪你!你不能这样对语凝!”   在药的催化下,纪语凝和聂尘再度相爱,然而记忆做不得假,他们在相爱相杀的煎熬下互相用匕首刺入对方的心口。   殷祇拎着从朝阳殿搜刮来的碧血铃铛,入了嫣嫣的宫殿。   他将她抵在廊柱上,一只手揉捏她的腰。   灵未识趣地退下,他扬起手里铃铛:“孤今日才发现你竟敢背着孤,将孤送你的宝贝转送给旁人?”   她被他挠岔了气,不住告饶。   “叫一声夫君听听孤就原谅你。”   嫣嫣面色沉了沉,伸手抢那铃铛:“殷祇你还要不要脸?”   “不要,都给你。”   她最终还是不甘不愿叫了他一声“夫君”。   他以为她能陪她十年,却不想只有短暂数月。   自她走后,太后一下老了十岁,整日吃斋念佛再不过问他。   灵未和梧桐殿一众宫人有的去太后那里当值,有的出宫嫁了人。   殷祇追封陆嫣然为元后,从此便不再用宫灯。凡是他所及之处,皆有宫人不分白天黑夜点上龙凤烛,他不许任何一个人熄灭烛火,他要亲眼守着龙凤烛燃尽最后一道火光。   他在她殁后的第十年赢得天下,却再也等不到她。   京都军统领成亲那日,特意请他去观礼。   他一身常服站在人群里,统领红衣俊俏意气风发,而新娘子则是当年被他用剑挑出来的宋帝宠妃。   喜宴上他默默喝着花里浓,统领醉醺醺坐下来对他道:“微臣如今终是知晓陛下为何空设后宫孤身一人。”   殷祇握着剑穗一口饮尽残酒。   只因他的嫣嫣便是他的后宫,是他的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_〒   今晚有二更   盛世美颜画师x天真娇俏公主  he结局 第33章 画师升职手札(一)   谢嫣脱离第二个世界前被殷祇用大氅裹在怀里, 眼下正值夏季, 可她因伤寒浑身上下都泛着冷汗。   殷祇为了她, 甘愿穿上厚重的大氅以身体的温度给她取暖。   谢嫣头顶的金钱绿萼抽出碧绿枝桠,她喜欢闻绿萼的香气, 殷祇不知从哪里快马加鞭运来成堆的绿萼, 命宫人将其仔仔细细缠在花枝上。   她瞧着那热闹的花簇愣了愣, 头往他的怀里埋得更深了些:“你这样劳师动众耗费人力财力,就不怕他们骂你昏君骂我是妖妃么?”   他朗声笑道:“反正都被那些腐朽参过一次也不差这次, 我本来就是暴君再加上一个昏君的名头也没什么。”   他敞开大氅将她裹得更紧,“嫣嫣顶多算个妖后。”   谢嫣的眼皮渐渐沉重,她对系统道:“L-007,你说我走后殷祇他……会不会又将纪语凝给放出来?”   系统肃然道:“宿主为何有此疑虑?”   谢嫣呵呵:“不是你说的么,我脱离这个世界后他就会将我忘得一干二净, 和原女主再续前缘。”   “……脱离第二个世界宿主会进入下一个世界, 攻略对象的记忆会被清零,他自会有他的人生, 宿主不必担心。”   灵台混沌的感觉再度袭来, 周身温暖之意顿失,谢嫣攥紧十指缓缓睁开眼时, 她的灵魂已回到总部本体上。   会议室前的投影仪开得很亮,五彩斑斓的画幕上流淌出醇酒一样的光泽, 轻缓的音乐从音响里悠悠飘出,而她面板的个人中心那一栏也有了更新。   员工姓名:谢嫣   所属系统:男二扶正系统(L-007)   灵魂整合度:20%   额外经验:女红、骑马术   她还未从上个世界的遗憾与怅惘中解脱,眼角洒下几滴泪水。她抚上左上角已经没有心跳的心脏, 血液流动终于有了一丝温度。   两个任务的经验值使谢嫣灵魂整合度得到了显著提高,而她部□□体特征也在缓慢的恢复中。   “宿主不必忧伤,无数个世界里会有无数个生命,攻略对象上个世界得以转世,未必以后的世界就不会。再从另一个角度思考,如果宿主与攻略对象这样有缘,会不会他与宿主生前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谢嫣对她自己生前之事一无所知,然而她还是被系统的一番话所打动:“也就是说我还能遇到他?”   系统可疑地沉默片刻,含糊其辞道:“灵魂轮回规律不由我们部门管,宿主可能与攻略对象缘尽于此,希望宿主尽快调整情绪投入到新的任务中。”   谢嫣靠在真皮沙发仰望天花板上水晶吊顶,她闭眼调整顷刻,复睁开眼时眼里的泪水已荡然无存。   她指着“骑马术”一项问:“……这个也算经验?”   系统表示鄙夷:“宿主本来不会骑马,由于第二个世界的宿体本身自带该项技能,所以宿主也一并获得。”   好吧,算她多此一问。   系统今日难得大发了一回慈悲:“下个世界的投放点还未测量精准,宿主会获得一天的休假时间,请用心珍惜。”   谢嫣将这一天功夫都用来补觉,最后神清气爽推开会议室的玻璃门,坐在沙发上接受系统的第三次投放。   ……   【扫描目标世界、扫描宿体,扫描目标人物。】   【扫描完毕,资料程序加载中……】   【正在投放……5、4、3、2、1】   投放完毕,谢嫣全身先是重重一沉,继而是铺天盖地的流水疯狂涌入她的口鼻。   !!!辣鸡系统!!!   怪不得L-007一反常态突然那么好心,原来是挖了一个大坑等着让她跳!   这公报私仇的辣鸡系统!   她渐渐有些力不从心,四肢困在漫漫无际的水里,连游动一下都十分吃力。   谢嫣是经过游泳训练的,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做热身运动就被投放下来,动作怎么也打不开。   她张开胳膊奋力划出几道水,小腿肚子却猛然传来一股钻心的痛。   抽筋了……这是大忌。   谢嫣迫不得已只能张口呼救:“救命!救命!”   她启动呼救程序呼叫系统屏蔽痛觉,系统磨蹭许久才回应她。   “宿主上个世界都未使用过该项指令,指令太久没有进行总部维护已经无法执行……宿主……还是等人来救吧……”   WTF!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谢嫣被系统气得几欲吐血。   她还没阅读资料,根本就不知道眼下这个世界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她要扶正的男二是谁,连她自己的身份更是一问三不知。   在她快要失去意识时,岸上忽然立了个白色的影子,那影子修长挺拔,宽肩窄腰的身形惊艳完美得不像话,丰神俊朗之至不禁叫谢嫣想起总部会议室墙上挂的那副山水图来。   那道影子甫一映入谢嫣浸满河水的眼眸,谢嫣胸腹里乍然充斥了一股气,她厉声对他道:“救命!快救救我!”   眼前突然翻滚起一片极致的白色,那道模模糊糊的影子如一尾灵鱼,灵活无比地游至谢嫣面前。   腰被人轻轻搂住,对方略微迟疑了一瞬便不假思索抱着她往上托。   精疲力尽回到岸上,谢嫣呕出一大滩水,她被水淹得睁不开眼根本不知道救她的是谁。   他身上的若有似无的墨香极其好闻,这等上好的油墨可遇不可求,一钱的分量就已价值千金。   谢嫣握住他的精瘦手腕吐着水,他疑惑地问:“……姑娘是宫里的何人”   音色清亮动听如七弦琴上泠泠琴音,潺潺淌入谢嫣耳中顿时令她通体舒畅。   然而眼下的关键问题是,谢嫣她根本就不知道她自己是谁……   忽然有喧嚣声由远及近传来,一个听起来颇为年少的少女急急唤:“殿下!殿下您在何处”   谢嫣忙松开自己的爪子,将他的衣袖上的褶皱抚平了些。   这个人、莫不是、莫不是就是她们口中的殿下   方从上个世界群雄逐鹿的阴影走出来,她就再次被系统投到皇城,且见到的第一个人还是个皇子。   谢嫣剧烈咳出肺中积水……L-007你真是越发出息了!   那群步履凌乱的宫女似是听闻她的动静,一个个脚下生风奔过来,谢嫣往一边挪了挪省得她们一会踩到自己。   正当她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时,身侧突然横过来一双手将她死死抱住:“殿下!殿下!可让浮笙寻到您了!您怎的落了水”   谢嫣:“”姑娘你认错性别了吧……   谢嫣听得这位自称浮笙的小宫女一脸感激涕零,她对救下她的白衣人欣喜若狂道:“是叶大人救了我们殿下……奴婢代东太后娘娘跪谢大人对我们殿下的救命之恩。”   她身边这位善心的叶大人似乎轻笑了声,语调温和:“原来是小帝姬,微臣在此见过殿下。”   他一颦一笑仿佛都带了不可见的魔力,仅仅勾勾唇角便引来一片不可自抑的抽气声,甚至谢嫣身边的浮笙也因他这一笑失了分寸。   “大人为救我们殿下身上已然湿透,浮笙恰好带了件干净披风出来,大人不如寻个偏殿擦洗身上的水珠,以免着凉”   他也不假意推脱:“如此就多谢姑娘了。”   浮笙领着十几个宫女将谢嫣簇拥去了一处干净偏殿,她们扒掉谢嫣湿透的衣衫,浮笙还兀自疑惑:“殿下怎么就好生生落了水”   谢嫣趁着她们忙活的功夫打开系统面板浏览剧情。   这个世界谢嫣附身的宿体名为顾泠嫣,乃是当朝的靖安长公主。   顾泠嫣的生母是先帝皇后——如今的东宫太后张氏。   而这个世界的原男主不偏不倚正是原主顾泠嫣那位同父异母的便宜皇兄顾棠。   顾棠生母乃先帝贤妃,现今被顾棠封为西宫太后,享一世荣华。   两个太后在先帝生前便有些不对付,如今更是针锋相对。   西太后姚氏仗着自己的儿子是皇帝经常暗讽东太后是个生不出儿子来的野鸡,而原主母后作为先帝正妻,出身豪族便处处压了姚太后一头。   姚氏的侄女姚欢是原男主顾棠的皇后,与顾泠嫣的姑嫂关系十分冷淡。   原主生母张太后存心要给西宫添堵,费了不少手段逼得顾棠松口要选拔秀女入宫。   原女主楼蔓就是在这个时候进的宫,她家境平平,父亲只是个五品官员。   因未婚夫叶氏一族站错队一朝获罪,她心高气傲不愿再嫁叶之仪便自请退婚报了芳名进宫闯荡。   资料显示,方才救下谢嫣的人就是她此次需要扶正的男二——惨遭原女主退婚的叶之仪。   叶之仪素来有第一美男之誉,是京城所有女子当之无愧的梦中情人,据城里的说书先生所说,想嫁他的人比想做顾棠妃嫔还要多。   先帝弥留之际将皇位传给三皇子顾棠,叵耐叶氏家主站的是大皇子,比挞伐天下更刺激的是跟错了未来主子,叶家主不会揣度圣心,连累全族都跟着他落罪。   叶之仪不仅姿容当世第一,更是画得一手绝妙丹青,他亲手所绘的画同他身上的墨香一样千金难求。   顾棠闲暇时喜好耍玩画本古玩,因赏识他满身才华便特赦他一人命他做了个六品宫廷画师。   谢嫣换好衣裙出来时,叶之仪也擦干身上水珠踱步而出。   悬挂着璎珞的飞檐下他身影出尘,叶之仪一袭素净白衣立在台阶上,一手拄着青色竹拐慢慢前行。   他的白衣还有些濡湿,臂弯里搭着浮笙递上去的披风,满头长发铺在白衣上,那发质竟是比女子还要来得好。   叶之仪抬起脸来,鼻梁挺拔如玉山,双眉乌黑匀称逼近鬓角。他骨架生得一点瑕疵也寻不出,嘴角微微上扬,故而显得五官极其温润柔和。他那红润得仿佛上了胭脂的薄唇弯起,对谢嫣露出一丝得体的笑。   他缓缓走近谢嫣,一双堪比日月星辰的长眸却有些涣散,毫无焦距地虚虚朝谢嫣望过来。   他抹额上的玉珠泛起华光,轮廓更显精致绝伦。   谢嫣失魂落魄盯着他的容颜,即便他容貌远甚从前,循着六分相似的眉眼她还是能认出他。   他是她的大少爷,亦是她的暴君。   作者有话要说:  升职=从画师到驸马的演变(嘿嘿笑)   为了维护手速癌作者和正版小可爱们的权益,作者君决定搞防盗(抱拳)   防盗章第一天发,第二天替换+新的防盗,防盗章我会标注出来,小可爱们不要误买   由于防盗影响了小可爱们的阅读体验,如果有小天使误买了防盗章节,我第二天替换的字数会多过泥萌提前买的字数,增加的字数是对小天使们的补偿o(≧v≦)o   本文我日更不坑,所以不用担心我放防盗会跑路(这种做法太缺德了)。   在此抱拳>3< 第34章 画师升职手札(二)   他们终究还是缘分胜过天命, 他隔着茫茫人海再度来到她的面前。这一世没有庶弟与庶母的暗害, 没有乱世之中的算计和杀戮, 她终于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打量他。   叶之仪拒了宫女的搀扶,独自走下台阶, 他长至腰部的头发如一匹黑锦, 舒舒散散顺着修韧脊背蜿蜒, 柔软的发稍还在湿漉漉向下滴着水珠,行过之处皆留下斑斑点点的水迹。   谢嫣的个头方能到他的胸腹处, 她只得微踮起脚仰面凝视他。   这一世的他竟是个眼盲之人!   叶之仪空洞瞳孔漆黑如墨,抬手将披风与汗巾交还给浮笙:“多谢姑娘。”   浮笙瞧着叶之仪风姿无双的一张脸咬唇愣在一边,她接过染着他体香的披风,大着舌头问:“叶大人何不穿着披风挡挡凉风”   叶之仪往她身侧瞟了一眼,眼珠飘忽地定在谢嫣肩膀的位置:“长公主殿下的身子娇弱, 更是受不得凉。”   ……   姓名:叶之仪   性别:男   年龄:26   属性:原世界男二   身份:宫廷画师、驸马   任务完成度:0%   L-007用红线圈出“驸马”二字:“该世界中, 宿主的攻略对象拥有两重身份,除了原始身份是画师之外, 还有另一重后期身份为驸马。”   谢嫣方才只一目十行扫了概括, 还未来得及阅览全部剧情,故而对他成为“驸马”的经历也不甚了解。   思及她附身的原主就是个货真价实的长公主, 谢嫣闻言脑中灵光一现,心底泛起丝丝缕缕的甜意, 她忍不住弯了唇角无比期盼地问系统:“是原主顾泠嫣的驸马”   “……”宿主你看看你现在沉迷男色无法自拔的猥琐嘴脸!   系统唾弃不已,启动自动程序打开系统面板提点她:“攻略对象会在一年后娶景阳公主为妻,景阳公主乃原男主嫡长女。换句话说, 攻略对象一年后便是宿主的侄女婿,希望宿主能在此之前尽快完成任务。”   谢嫣稳了稳心神,她压下心头挥之不去的失落提着裙摆上前对他一拜:“泠嫣在此谢过叶大人的救命之恩,他日大人有难泠嫣必誓死报答。”   谢嫣进入这个世界本是要来改变他的命运,护得他一世周全的,可如今投放地点被坑系统定在池水里。她濒临淹死之际,反倒连累他不顾自己的眼疾救了她一命。   谢嫣又是心疼又是自责。   他澄澈的眼眸仿佛汇集万千华彩,眸光倾注到谢嫣身上,如同降下漫天莹莹玉光,他指尖挑过抹额上的水珠垂眸轻笑道:“如此便多谢殿下了。”   话音方落,叶之仪狠狠打了个喷嚏。   谢嫣生怕他这副不利索的身子骨染上风寒,着浮笙挑选几个小宫女送他立刻回了翰林院画院。   顾棠重文轻武,是个附庸风雅的半吊子才子,他为彰显自己关心文治的决心特意在翰林院设下宫廷画院。   叶之仪是画院众画师之首,因年纪太轻不能叫一些老腐朽信服,顾棠就赐了他六品侍讲的头衔,亦负责教导每年新考进画院的学子们。   谢嫣目不转睛瞧着他挺秀背影,心尖尖处荡漾起止不住的柔情,宫女浮笙贴住她耳朵打趣:“殿下的魂魄都快被叶大人勾去啦!”   谢嫣还不清楚原主顾泠嫣的人设,但瞧着她身上的打扮应是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既是未出阁的纯情小姑娘,被撞破这等心思都会羞恼。   她红着脸瞪着浮笙,跺脚去掐她的腰:“坏浮笙,看本公主不堵了你的嘴!”   浮笙笑得更欢:“哎呦殿下,可不能再闹了,太后娘娘还在东福宫等着您回去。”   谢嫣落水一事早由浮笙告知太监禀报回去,护女心切的张太后派了轿辇来接。   坐在熏了安息香的步辇里,谢嫣翻出剧情资料事无巨细检查一遍。   与前两个世界不同,宿体顾泠嫣年仅十四,她是先帝最小的女儿,也是当朝唯一的嫡长公主。   从小被张太后放在手心里娇宠,顾泠嫣的性子故而尤其单纯天真。   原女主楼蔓出身不高,在宫里多次利用她争宠,她被原女主害得失了名声只得嫁与她兄长楼廷,到最后还以为这个人是待她最好的姐姐。   原主缺心眼缺到这等丧心病狂的境界,不经叫谢嫣想起第一个世界也同样缺心眼的云碧水。   一个被渣女算计,一个被渣男利用,最后都是郁郁而终。   谢嫣翻过一页总结:世上的傻人总是无处不在。   这位最后在原世界里成功缔结一代神话的原女主,不仅斗死了姚欢和一众妃嫔,更是母凭子贵生下大皇子成功上位。   然而顾棠在她还是个无权无势的妃子时对她太狠心,贬过她的位分,将她送进冷宫,甚至还逼她喝过红花。   楼蔓即便身处逆境之中,还是没忘记那位被她亲自说动退婚的青梅竹马叶之仪。   她的母亲与叶之仪的母亲是闺中的手帕交,叶家当初不计较楼氏门庭狭小给两个小儿女定下了娃娃亲。   叶之仪打从娘胎出来眼睛就不大好用,郎中断言不过二十就会双目彻底失明。   楼夫人动过退婚的念头,然而叶之仪的父亲叶家主乃是先帝跟前的大红人,自家的长子楼廷又是个废物,不得不靠着女儿夫家提携。   楼蔓小时候就很会惹事,她跟随楼夫人去叶家拜访,十六岁的叶之仪喜静,独坐在一边琢磨丹青。   他画中的楼蔓眉眼动人,她逗他不得,取下烛台烧他的画玩,不经意间火苗灼伤他的双眼,提早结束了他的光明。   叶之仪护着她,说是自己眼神不好打翻烛台所致,免了楼蔓一顿苛责。   叶氏获罪全族流放,楼夫人领着女儿前去退婚,绝情绝义的行径气得叶夫人生了一场大病。   正逢顾棠大肆选秀,楼蔓递了自己的牌子欲进宫挣个前程,便央已经和她退婚的叶之仪替她画一副图。   叶之仪是新帝不计前嫌依旧器重的宠臣,侍讲这个官职没什么权力,然而地位却很高。尤其是选秀之时,他的身份更是水涨船高。   他从不给秀女画这等自降身价的画像,却仍是对楼蔓存有旧情,忍痛遂了她的哀求将她的画献上去。   楼蔓凭此画像一跃成为顾棠宠妃,在宫里的风头一时无两,她头次承顾棠宠幸的夜里,叶之仪默默在画院对着她的旧像喝酒伤情。   楼蔓几经浮沉,每当她盛宠时就远远将叶之仪的情谊抛在脑后,失宠之际又哭着求叶之仪给她出主意。   楼蔓为了生下皇子,逼已是景阳公主驸马的叶之仪与她一夜风流,因此大皇子实则是叶之仪与她的骨血。   叶之仪念在自己已有家室,且与顾棠还有君臣之别,抵死不从。楼蔓就差心腹敲晕了他,事后一包药让他失去那夜的记忆。   顾棠察觉到他们二人之间的龃龉,盛怒之下不顾景阳公主求情,将叶之仪汇聚天地灵气的双手也一并砍去。   此时楼蔓已位至皇后,朝堂之中有大半官员都拥护她所出的大皇子。   顾棠已经折磨死叶之仪,眼看火苗就要烧到自己身上,她一不做二不休药死顾棠,成功升级为太后。   楼蔓临终之际回忆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发觉自己挚爱之人实是叶之仪。   她当初被**与权力的浮云遮住双眼,看不清她对他的真心,午夜梦回之时,随着安息香飘入她梦里的叶之仪,那个每每纵容宠溺她的叶之仪。   这对玩弄人心的渣男贱女夫妻拖累了所有人。   被剧情呕出一口血的谢嫣怒摔手里丝绢:“去你的真心!去你的深爱!这原女主真是有毒!”   谢嫣怎么也想不通,放着前程大好情深意重的美男子不要,楼蔓究竟是瞎到何种程度才自甘堕落去赌渣男顾棠的宠爱   今日是秀女开始拣择之日,长公主顾泠嫣自小长在宫闱,从没见过这等繁盛之景,担心张太后责怪她多事,就一个人偷溜出东福殿跑来瞧热闹。   她被皇后姚欢宫中的刁奴推下水,正逢出来散心的叶之仪晃到这一处。   叶之仪方听青梅竹马的哀求,心中烦闷不已,于是卸了手头公务出来散心。   原世界里只这一眼,便叫顾泠嫣对盛世美颜的叶之仪一见倾心。   楼蔓得知顾泠嫣长公主的身份后,心思慢慢活络起来,张太后母家乃是豪族。张氏一族出过五个皇后,其中有两个诞下了皇帝,这样的家世无疑能给她带来最大的利益。   她接近顾泠嫣,与她交好。宫中与顾泠嫣年纪相仿的女子只有景阳公主,然而东西太后不和,她只能与宫女为伴。突然出现一个“心善”又解小女儿风情的嫂子,单纯如她,自然不知其中凶险。   顾泠嫣接到叶之仪相邀赏月的条子,颠颠趁着夜色溜出东福宫,然而等在长亭里的却是原女主的哥哥楼廷。   醉酒的楼廷强脱去她外衫时正被姚太后撞破,道一声“不知羞耻”去了东福宫兴师问罪。   为了保全张氏颜面,顾泠嫣忍泪下嫁楼廷,隔着喜轿的红幔,她心仪的公子却立在桥上沉默地目送她携十里红妆嫁与旁人。   步辇陡然停下,浮笙扶着她出了步辇。   谢嫣凭着宿体的记忆熟门熟路迈进主殿,尚抬了一只脚进去便听见一声柔柔呼唤。   “嫣嫣快让母后瞧瞧!”   张太后四十有余的年纪膝下只有顾泠嫣这么一个女儿,故平日里极其宠爱她。她提起繁冗裙摆急不可耐扑到谢嫣身边,将谢嫣来来回回扯了几圈见她不曾受伤才放下心。   张太后风韵犹存的面容上浮起一丝厉然:“浮笙遣人通禀说你溜出去瞧顾棠选妃,结果半路被人推下水,要不是翰林院的那个画师路过救了你,只怕现在……”   张太后性子火爆,说话也是风风火火不容人插嘴,她未责骂谢嫣不知轻重偷跑出去,而是将她拉到红木雕葡萄纹嵌理石圆桌旁,慈祥地擦去她额前刘海的水珠。   “西寿宫那里一直盯着我们,今日之事定是她们手笔,你下次出去可要带着浮笙她们,下次她们捉到你被欺负,哀家好捏着证据去姚贱人那里说理!”   谢嫣乖顺点头,眼中含泪:“今日是嫣嫣不孝叫母后担忧了。”   张太后满意笑开,转身命一旁的孙嬷嬷铺开一本厚册子,她攥着手里的镶玛瑙团扇,对谢嫣摊开一页:“你若真不想令母后伤心,且仔细挑挑你未来的驸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雨中打伞的小雨在20号投的地雷,感谢袭白和荼砂在今天投的地雷(╯3╰)   咳咳……我多加了字数(打个滚)   这个世界年龄差有点大→_→   画师是公主殿下的,男主是女主的 第35章 画师升职手札(三)   张太后摊开的那页只画了个五官粗犷的男子, 男子一身蹭亮铠甲,威风凛凛的罗汉眉生得又浓又粗。   他的鼻梁高而宽大,在一张英武逼人的方脸里格外显眼。   谢嫣忽的回忆起先前进行为期一年职业培训的时候,她的搭档是个专门负责现代组任务的姑娘。   那姑娘生性大胆, 掂量手里一册春·宫图对谢嫣耳语:“根据我多年阅历判断, 鼻子大而高的男人通常夜里很持久, 以后你执行任务时仔细着点挑。”   谢嫣虚虚凝视泛黄画像上的英挺男子,思绪却越过他,飘到眼下尚在画院里当值的叶之仪身上。   方才惊鸿一瞥间, 他盛世容颜在飞檐下清晰至斯,他推开旁人搀扶拄着竹拐隔着烂漫阳光靠近她。   他这一世……似乎……鼻梁也很高……   脑海里骤然浮起这等香艳的念头,胆大皮厚如谢嫣也免不了脸上一热。   她低咳一声算是勉强掩饰心底的绮思, 然而张太后是过来人, 她也曾经历过青葱岁月,又岂会看不出谢嫣心中所想。   她与孙嬷嬷对视一眼,暗示她记下此人,满意笑开:“这是你远房表兄张骜,二十五岁的年纪便已身负一等军功,他日加官进爵也不是难事, 更何况,”张太后磕着手里团扇慢悠悠续道:“他还不曾婚娶,若嫣嫣中意他下嫁过去也不会受委屈,保管你堂舅一家都将你当菩萨供起来。”   谢嫣闻言蹙起秀气双眉,她一页页翻动画册, 画册里人选之多几乎囊括了当下所有尚未婚配的青年才俊。   虎贲将军膝下的独苗、定国公家的嫡次子、御史大夫家方及冠的嫡长子……   其中年纪最轻的也有十八,年纪最长还是要属原主那位远房表哥张骜。   张太后耐心给她解释:“年纪同嫣嫣一样大的都是些乳臭未干的小子,半点不懂得疼人。而超过二十五岁的又太老,等嫣嫣正逢双十年华,他岂不就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匹夫就如你故去的父皇一般腐朽刁钻不解小女儿家风情,不可不可。”   从景阳公主的岁数就能断出顾棠已有三十多岁,张太后是先帝而立之年方立下的第一任皇后,她历尽艰辛生下顾泠嫣不久,先帝也油尽灯枯故去。   张太后对先帝用情颇深,因尝到孀居的悲凉,故而极不愿将独女许给比她年长太多的男子,若驸马先她而去,却叫爱女也步了自己的后尘。   谢嫣合上画册,将之往张太后跟前推去,摇了摇头。   这个世界对男女大防看得并不严重,每逢佳节之际,各家各户的善男信女成群结队上街游玩,缔结了不少流传千古的佳话,如今还为人津津乐道。   若举止得体相谈得宜,恪守矜持礼法并不会遭人闲话。   许是对女子较为宽容,那些立下礼典的老古董们便打起皇室公主的主意。   这个世界不乏有和亲存在,和亲的女子通常由不受宠的庶公主或者臣子之女替代,像顾泠嫣这样的嫡长公主是不会沦落他国的。   然而本朝对嫡出公主的要求更为严格,嫡公主必须在十六岁前出嫁另辟公主府,否则会被视为不孝。   为防止公主们插手朝政牝鸡司晨,律法定下嫡公主选的驸马今后一生都不能做三品以上的官。虽然谢嫣现在是个身份高贵的长公主,然而不论谁娶都等同于娶了一个□□回去。   嫡子卿相都渴望做出一番政绩,怎会因为一个未曾谋面的长公主放弃大好前程   尽管长公主身后势力乃是一块令人垂涎三尺的肥肉,可是相对于满身抱负无处施展的严重程度而言,完全不值得一提。   谢嫣捏着衣摆上的流苏细细盘算,叶之仪是戴罪之身的宫廷画师,画院官员品阶至多不过三品,且这三品还需身兼其他官职。   他前世娶了景阳公主,景阳善妒,总固执己见认为,他画丹青的目的是勾搭京中那些仰慕他的贵女,因此将他的藏画全部烧毁。   这番蛮横做法激得他万念俱灰卧床不起,加之楼蔓随后不顾他身体强上了他,叶之仪被顾棠砍掉一双手后就去了,于尘世没有半分留恋逗留。   被他紧紧搂过的腰部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余温,谢嫣眼底漫过志在必得的愉悦笑意。   哪怕他们之间隔了千山万水,她都要从景阳和楼蔓的手里抢回叶之仪。   她要在京郊择一处最清幽之地,唤工匠修筑起一座公主府,将叶之仪丢进去关起来,日日夜夜与他为伴。   谢嫣的慕君尧、谢嫣的殷祇、谢嫣的叶之仪……怎能容忍旁人折磨。   “张表哥前程似锦,年纪轻轻便已有如此功绩,未来定是不可估量。律法规定驸马不可迁至三品以上,嫣嫣不能害了他。”   谢嫣指着画册里被张太后用笔墨标记出来的记号,“母后不必为嫣嫣操心。”   “刑部和大理寺哪个不要命的人敢出来指责哀家”张太后重重丢下手里团扇,眉峰高高一挑,“哀家的女儿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也不为过!驸马不可迁至三品以上……莫非以为手里揣着律法,自己就是生杀予夺的皇帝了?”   张太后挥袖拂开手边影青茶盏,叮嘱她道:“此事不需你费心,哀家自会去宣德殿寻顾棠说个清楚,你是他嫡妹,这个口他不愿开也得开。”   顾棠对她这个嫡妹是没有半分感情的,当初张太后怀顾泠嫣时,姚太后与顾棠没少合计让张太后落胎小产。   谢嫣比顾棠小了二十多岁,原男主顾棠这个年纪足够做她爹,要不是顾忌张氏的威势,只怕顾棠早就将她打发去国寺度日。   顾棠庶出的身份一直是姚太后的心病,张太后每次同她理论必然要揪住这点挖苦她。   两人积怨已久,再因为她这点无望婚事争吵起来,难保护母心切的顾棠不会发飙。   更何况,谢嫣对这位表兄一点兴致也无。   谢嫣时刻铭记顾泠嫣的人设,她眼睛一眨露出无助茫然的神色来,一双圆润的杏眼蒙了点水汽:“为何母后挑的驸马偏要是张表哥嫣嫣只能嫁与他么?”   “你堂舅母前几日随夫进宫求见哀家,说你表哥早过了婚娶年纪也不见娶妻,问了几遍才问出来对你有心,试探哀家可有将你下嫁给他的意思。”   原世界里的张骜确然是爱慕顾泠嫣的,然而楼蔓一心想攀上顾泠嫣这棵高枝,在张骜跟前说尽她的坏话,张骜一颗真心被伤透,远去边疆再不回京。   恰逢浮笙望过来,谢嫣咬着唇神态十分委屈,她看了眼浮笙,捏捏被她握得发白的指尖,落寞低下了头。   张太后瞧出谢嫣的异样,果然扭头逼问一旁的浮笙:“殿下今日是怎么了?落水回来便一直是一副闷闷不乐有心思的样子,你且如实同哀家说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谢嫣双颊绯红,磕磕绊绊解释:“嫣嫣……嫣嫣今日并无什么心事……”   浮笙被唬得立刻跪下,一面顾及谢嫣的心思,一面还需应付张太后。   在她哆哆嗦嗦正欲开口扯个谎时,谢嫣却柔柔握住张太后的手道:“嫣嫣承了叶大人的救命之恩,母后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嫣嫣便想着该如何报了他的恩情。”   嫣嫣的言下之意张太后心知肚明,她对那姓叶的画师略有耳闻,先不说他家世破败配不上一国的长公主。   单单论年纪,他就比嫣嫣整整大了一轮……想到此处,张太后顿时就有点嫌弃,这个年岁做驸马未免太老了些。   张太后避重就轻敷衍道:“哀家唤孙嬷嬷赏赐他便是,你只管挑个中意的驸马出来。”   张太后对叶画师此人的人品脾性一概不知,倒是听闻他生得一副极好的皮囊,画得一手好丹青,然而这些在她眼里都算不得什么。   好皮囊顶看却不顶一副结实身板合用,丹青更不比一身武艺来得精妙。   且那叶画师又是个眼盲之人,这样的废人连照顾自己起居都是问题,哪里来的功夫去疼嫣嫣。   绝对不能让叶画师拐走嫣嫣,若嫣嫣非他不可,作为母后她必须死命拦下来!   张太后胡思乱想间又听得她开口道:“叶大人近日接了皇兄口谕,说是要给东福宫和西寿宫各画一副丹青,算作两位太后的寿礼。叶大人为此操了不少的心,他一介男子不得入后宫自然不知我们宫殿的景致。嫣嫣寻思着,不如拜了叶大人为师,将东福宫的样子转绘给他,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也算是报了恩情……母后看这样可行”   宫里皇子公主的教习夫子就是从翰林院请来的博学大家,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是好事,长公主向翰林院的侍讲讨教丹青也无可厚非。   张太后极度想拒绝爱女的恳求,她又不是看不出她此举之意,然而对上嫣嫣那双不谙世事的纯善眸子,驳斥言辞溢出喉咙又从唇齿间囫囵咽下。   她性子太过单纯,半点不知人心险恶。相貌太过出众之人待人往往傲慢冷漠,在宫里这样吃人的地方生存下去,不看透点人心不会成长,嫣嫣在叶画师那里碰了钉子也好彻底死心。   “哀家允了你便是,可你要切记,你是金枝玉叶的长公主,莫要同他独处叫人碎嘴,身边必须跟着浮笙她们。”   谢嫣掩住嘴角克制不住的弧度,她深深拜跪下去,宽大的蝴蝶袖遮住半张雪白面孔:“儿臣谨遵母后懿旨。”   靖安长公主即将拜入翰林院叶侍讲门下修习丹青一事,迅速传遍整个皇宫。   心腹前来禀告此事,端坐在凤安殿的姚欢剥开一枚还挂着水露荔枝,对一边银发苍苍衣着华丽非凡年老妇人不屑道:“前几日才落了水,靖安那个丫头又在鼓捣什么”   姚太后瞟着手下秀女名单,添添补补又加了几个名字上去,“刁妇恨不得将她女儿教养成你这般能干的,然而不管再怎么教,那股傻里傻气还是改不掉!”   姚欢注视那张秀女名单,眼里闪过一丝痛色,须臾又恢复如常,笑笑不再说话。   叶之仪于三天后才得知自己门下即刻迎来一名新学生,照顾他的齐安肉痛不已:“这些金枝玉叶脾气极坏,光是一个景阳公主就够让人头疼,这次来的主子还是她小姑姑。大人若不愿逢迎,就由小的去应付。”   叶之仪铺开一页宣纸,他悬腕随意点了几笔便是一朵活灵活现的梅花。   齐安盯着那朵以假乱真的花奇道:“大人许久不曾画金钱绿萼,怎的今天忽然来了兴致”   叶之仪摸索着将狼毫丢进笔洗里,他想起靖安长公主那软软的嗓音,不知想起什么弯了一双俊美非常的眼眸,他漫不经心略答:“我自可应对。”   作者有话要说:  叶之仪:嫣嫣你是不是不光嫌弃我长得好看,还嫌弃我老QAQ,嘤嘤嘤我也很绝望啊 第36章 画师升职手札(四)   浮笙从叶之仪侍从的口中得来了准信, 说是这几日翰林院较为繁忙,叶之仪还需修缮一幅先帝留下来的《四时山居图》,暂且还教不了谢嫣。   《四时山居图》乃前朝画圣高景所绘,笔法凝炼, 下墨精准, 如今已成为翰林院画院教习学生的摹本。   叶之仪年少还未失明时便已将全图临摹下来, 画作如今还挂在翰林院画院里供学生欣赏研习。   他虽有眼疾,但宫中对《四时山居图》的钻研匮乏,一群年长画师们出身低微, 一直不得机缘窥视真品。   叶家主是先帝的宠臣,叶之仪彼时虽然年幼,但已具有其父的风姿气度。先帝瞧在眼中心里十分喜爱, 于是恩准他随父一同进宫面圣。   他痴迷丹青, 先帝就允他去藏书阁里阅览群书,叶之仪一一将那些难得一见的珍品临摹下来,即便以后不能视物,他依然能守着心中回忆与手里的摹本捱过双目失明的余生。   《四时山居图》乃顾棠心爱之物,藏在御书房里从不示人,翰林院画院的老画师们触碰瞻仰不得, 因此只能靠叶之仪来带头修整。   浮笙捎来的口信时,谢嫣正坐在绣墩上照着手帕上的花纹描摹花样。   据画院的学子们所言,叶之仪教学之严谨已经到了苛刻的地步。她既然打着学艺的名义接近他,自不能叫他小看嘲讽觉得她太傻。   然而琴棋书画这四种女儿家应掌握的技艺,谢嫣对此是一窍不通, 光是棋艺一项她就已经被殷祇嘲笑过无数次。   她笔下的牡丹丝毫没有艳动京城的姝丽,碧色与朱色水墨糅合在一处也不知画的是什么。   浮笙不忍心开口劝慰:“殿下……就别勉强自己了。若叶大人不愿教您还能寻旁人教,今个奴婢去画院瞧见那里聚了好大一群人,”她对着谢嫣比划出一个“巨大”的手势,又歪着头絮絮叨叨,“许多在民间名声大噪的画师也入了宫一□□缮图册,殿下不妨求他们教您。”   谢嫣心口一紧,原世界里叶之仪因眼盲多番遭人羞辱质疑,多年的打击累积下来,他郁郁寡欢竟怀疑起自己的画技。顾棠要砍他一双手,他挣扎都未挣扎一下,伸着手让顾棠一刀子就下去了。   叶之仪这样惹人心疼,叫她如何舍得眼睁睁见他被世人鄙薄。   叶之仪在齐安的服侍下,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入了画院,参与此次修缮工程的除去平日里熟稔的同僚,还有两个久负盛名的民间画师。   他眼上覆了几圈三指宽的绫缎,指尖抚摸过桌案的轮廓,在那两个画师诧异的目光中,支撑着身子在主位慢慢坐下。   这副脆弱的样子叫两个民间画师有些愣怔,而后不敢置信问向身旁年纪最长的钱画师:“这是叶之仪叶大人”   早在他们俩成名之前,叶之仪的大名便已如雷贯耳,单单一副寻常的山水画就已价值千金。   他们知他患有眼疾年纪很轻,然而年纪很轻只是一个大致的猜测,今日真正见了才叫他们大吃一惊。   看其年纪尚不足三十,眼睛似乎还伤得很重,却已至诸多画师穷尽毕生精力,亦达不到的臻境。   联想自身,穷困潦倒了半辈子才得以入宫一次,心头那点嫉妒逐渐被放大,他们对望一眼,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敢问叶大人这副模样平日是如何作的画小可不才,冒昧恳求叶大人屈尊指导……”   被质疑调侃过太多次,齐安一听就意会他们的意思,他急着解释道:“我们大人眼睛不好,画一副画需比旁人多花费十成精力。虽然切磋技巧乃画院常事,可是先生这样要求未免也太难为人……”   画院几个同僚将叶之仪往日的辛苦都看在眼里,纷纷站出来为他说话:“阁下有所不知,我们大人年轻有为,完全当得起‘一笔千金’的美誉,今日阁下主意出得突然,不如下次我们定个日子好好交流”   脸上横肉多的民间画师姓周,周画师将手拢在袖子里,白眼皮子向上一翻:“既是当世公认的‘画仙’,一笔一划皆可信手拈来,若另改日子——鬼晓得你们会用什么现成的假货敷衍在下”   同为民间画师的李画师附声表示赞同。   叶之仪偏头将姣好的面容侧向木格窗外,他看不见满园风景,只能凭借过人耳力凝神去听,似乎这样就等同他已亲眼看见。   齐安又惊又怒,气得脸红脖子粗正欲顶撞回去,手肘却被人轻轻碰了碰,风华卓绝的大人紧了紧脸上的绫缎,慢慢出声:“退下,我来画。”   齐安委屈不已,差点没出息掉下几滴眼泪,他阻拦不得,只能巴巴望着叶之仪动作麻利铺开一张白宣。   他以手指丈量片刻,将一张宣纸的形状全部记在心里,握住沾了浓墨的毛笔于白宣上一气呵成。   画到一半,画院外有人进来通禀:“大人,靖安长公主的一等宫女有要事求见。”   叶之仪唤侍卫将浮笙请进来,粉衣笑靥的姑娘身后跟了十数个宫女,个个手上都捧着盒子。   “叶大人不日即是我们靖安殿下的老师,大人画技超群又待人温厚,殿下心中叹服孺慕,嘱咐奴婢定要将这些见礼送到。殿下日后还需大人多多关照,在此先谢过大人的授业之恩。”   能做皇子公主的太傅或者教导先生,是文人墨客一辈子的殊荣。   周画师和李画师二人眼睛登时直了,因宫里能被称为靖安殿下的只有东福宫的那位。   靖安长公主乃先帝最宠爱的嫡公主,母家声名煊赫,她在宫里辈分又高,其地位不容小觑。   再瞧叶之仪笔下的山川,每一寸峰峦都凝练着万钧力道,奔腾川流澎湃着浪涛,短短几笔竟能勾勒出这样的繁景,的的确确是有大才的。   两位画师装作不曾开过腔的模样,讷讷向叶之仪服了软。   礼品交给齐安后,浮笙福了福身子即刻告辞。   被长公主撑了一回腰,齐安不免脸上带了红光。   他将之前诋毁靖安娇纵不通人情的言辞全抛在脑后,等画师们领命辞去,喜滋滋打开了做工精良的剔红百子宝盒。   齐安拨开里头物事转述:“玛瑙玉石坠子一对、琉璃蝴蝶簪、白玉绞丝银手镯、云纹羊脂玉……怎么都是些女儿家的玩意”   叶之仪在一旁撑额静静听着,齐安摇头晃脑打开最后一个盒子,盒子里放了包酥糖,酥糖里还有一张字条。   齐安展开字条对不知在想什么心事的大人朗声念道:“愿师尝之酥糖,得以忘忧。”   文绉绉的字条,齐安挠挠耳朵,也不懂是何意。   谢嫣在东福宫里等了几日,叶之仪总算闲下来,特传了话允她去学丹青。   她兴冲冲带着浮笙她们去了翰林院画院,张太后眺望她纤小的背影,心中难掩烦闷。   孙嬷嬷在一旁开解她:“太后娘娘是担心长公主被那画师骗了去”   张太后暗自赌气,她灌下一盏茶汤,恨铁不成钢道:“堂哥堂嫂可有说叫骜儿进宫”   “堂少爷同堂夫人商量着让骜公子这几日就进宫,哪个姑娘不爱骜公子那样英气俊俏的好男儿殿下只是一时被叶画师的美色误了心神,等骜公子进宫来自然就好了。”   孙嬷嬷一番话叫张太后深以为然,想她当初进宫前曾迷恋过教坊一个善乐的小倌,入宫后还是屈服在先帝英武雄壮的体魄下。   长得好看的男子大多凉薄又无用,就如同教坊那位弱不禁风,且故作清高的小倌。   想想自己当年犯的傻,张太后忒解气指桑骂槐骂了句:“娇弱的小……老白脸!”   谢嫣在东福宫里闲来无事,干脆查看了剧情进展。   这几日各地选出来的秀女陆陆续续被车舆载进宫里,原女主楼蔓是京城人士,京官之女可优先挑选舒适雅致的住所,因此她这两日就能进宫来坑叶之仪。   冤有头债有主,一切都是从那副画像开始,叶之仪将楼蔓画得太美,精致面容在一众画像里鹤立鸡群,助她在宫里宠极一时,也渐渐养成贪得无厌的性子。   按照系统所言,任务完成度由原女主好感度和原男主死亡度构成。只要谢嫣刷够这两个数值,即便叶之仪如上一个世界一样与楼蔓恩断义绝,在谢嫣脱离世界后,依然对他的运程没有任何影响。   与系统再三确认结论无误,谢嫣终于彻底放下心。   东福宫距离翰林院画院很远,谢嫣坐在轿辇里坐得浑身发软,半天功夫轿子才停下来,浮笙替她打起金纱帐,搭住她小臂将她搀下来。   叶之仪早已长身立在画院前的照壁候着她,谢嫣担心他听不出她的脚步声,特意命浮笙去司宝局打了一对足铃。   小巧的玛瑙足铃同从前的碧血铃铛很有几分相似,细长的红绳被谢嫣系在脚踝处,挪动步子间均带起一阵清脆铃声。   清亮声响随着清风散开,叶之仪闻声抬眼朝她看过来。   他没有焦距的眼眸定在谢嫣身侧,额前碎发滑到抹额上,堪堪遮住润泽圆玉。   宫里不能穿纯白的衣衫,他便换上绿色的圆领官服,里头仍着了缠枝纹的雪白中衣。   因叶之仪相貌太过耀眼夺目,绿色这等俗气的颜色,愣是被他穿出青山绿水的从容气度来。   他倚门等着谢嫣,姿态温雅谦和,倒叫谢嫣错觉他其实是在等着久出不归的爱妻。   浮笙伸出一只手捣了捣谢嫣:“殿下!殿下!”   叶之仪抬起修长手掌对着她抱拳拜道:“微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谢嫣仰面瞧着令她日思夜想的面孔,甜糯从心口喷涌而出,险些黏住一口牙齿。   尽管他看不见她的神色表情,谢嫣还是噙了一丝笑,她毫无忌惮盯着他的脸:“老师不必多礼,老师救了泠嫣又收泠嫣为学生,此等恩情没齿难忘。”   叶之仪引她进了画院,齐安早早支起窗牗和湘竹帘子,屋内里光线十分敞亮。   叶之仪示意她在酸枝案前坐下,他缠上绫缎,指着多宝格上一摞画集问:“殿下画艺如何此番又想先学什么”   谢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扭头去看,多宝格里满满当当塞了许多画卷,一侧的插屏上还搭着几幅秀女的画像。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卡文〒_〒,明天男情敌和女情敌纷纷上线。 第37章 画师升职手札(五)   齐安见她打量那几幅画像, 噘起嘴一脸不情愿地解释:“这几日遴选秀女,第一轮就是将所有画像送到宣德殿,有看中的便压下来,第二轮方可得以窥见圣上圣颜。画院里的画师近日都在忙这个, 难道殿下想学这种”   楼蔓的画像必须呈入宣德殿, 若谢嫣欲半途截下画像动手脚, 惹那些收了银两办事的太监画师记恨,他们定要闹到顾棠姚太后跟前告状。   对画像动手脚的唯一途径就只有通过根源解决,叶之仪应允楼蔓的恳求为她描像, 谢嫣可借着观赏由头在楼蔓的脸上多添几笔,毁了她一度自持的美貌。   叶之仪碍于眼疾所限,不知画像上被她刻意涂抹的败笔, 夹在秀女画册里一并上交。   楼蔓不得顾棠青眼, 不受宠的秀女要么拿着牌子被逐出宫,要么勉强做个八品侍人,抑或又被哪位宫中的主子选中做个宫女。   原女主承不了宠只能日日讨好叶之仪,天天对着那样一张盛世美颜,谢嫣不信好感度不会随之提高。   谢嫣捧着双颊,笑弯了一双肖似张太后的眉眼, 她称赞不已:“这些画都是出自老师之手”   叶之仪从紫檀八宝抽屉里翻出一沓雪白纸张,他挑挑拣拣从一边架子上慢慢取下几个瓷盒,一一拧开盖子搁在谢嫣眼前:“都是画院里其他大人所画,并非微臣的手笔。既然殿下想学,微臣便自告奋勇来献一回丑……今日就先教殿下认认颜色。”   似又想起什么般, 叶之仪忽的抬头:“殿下先时送来的礼太过贵重,微臣受之有愧,殿下还是遣人将礼品收回去罢。”   “这些是谢恩拜师之礼,如何能收回去”谢嫣鼓着腮帮,“都是东福宫常见之物哪里贵重。”   谢嫣本欲从库房挑些文房四宝给他撑撑场面,然而这些东西送出去也就送出去,半点引不起叶之仪注目。   她担心他会将文房四宝转送给画院同僚,于是横心赠了叶之仪一堆钗环。这些配饰都是女子之物,饶是他有心转送,那些同僚也不敢伸手接,他只得好好藏着。   谢嫣态度坚决,叶之仪见说不动她,于是不再抗拒。   他眼盲认不出颜色,早先令齐安去瓷窑里找工匠烧了一堆瓷盒,瓷盒底部均刻了标记,他指腹一抹就能知晓是什么颜色。   自他十五岁至二十六岁起,摸瓷盒摸了十一年,加之身边又有齐安关照,期间从未出过差错。   “老师画技出类拔萃,如何是献丑”   叶之仪在纸上勾勒出一道道颜色各异的线条,他手腕很稳,一条线拉得笔直又匀称。   谢嫣往前凑近几寸,上扬的嘴角仿佛漾满香醇甜酒:“老师不仅丹青画得好,连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出挑,泠嫣在宫里从没见过比老师还要好看的人。”   叶之仪闻言一只手微微顿了下,笔尖滴出几滴的缃色汁水,他按住眼上白绫似笑非笑:“殿下终日待在东福宫里,不曾涉足皇城和京城。京中容貌上乘者数不胜数,殿下只见过微臣才这般以为,然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殿下实是谬赞微臣。”   她嗫嚅着不吭声,叶之仪指着笔尖下的痕迹耐心教她:“这是妃色、这个白中带蓝的是月白色……”   谢嫣听这些听得头昏眼花,她于此等雅艺实在没有半分天赋,听着这些枯燥的讲解,脑子里乱成一团。   叶之仪许是感知到她心中的愁闷,卷起袖子从青竹笔筒里抽出一根红管衣纹笔,另择一张干净熟宣细致入微地在各种色调后标注了名称。   他笔尖在纸张上摩擦出沙沙的细碎声响,不停沾上一色做好标注,又洗去残色换上一种新的。   叶之仪越是这样专注严慎,谢嫣便越移不开眼。   往昔他也如这般坐在紫檀案前批阅奏折,宫人们垂手侍立在远处,他只准许她一人在一边捧了手炉陪他。   眼下景致与当初迥然,他已认不出她,虽然身旁还有浮笙陪着,但仍叫谢嫣心生暖意。   太阳缓缓降至天际,屋内四处都蒙上一层橘色的光芒。   叶之仪放下笔,他解下白绫将一沓写满字迹的纸张递给谢嫣:“这是微臣列出单子,殿下空暇时不妨在宫里多瞧瞧。”   谢嫣接下他手里的标注,不经意触到叶之仪温热的指尖。   他的指尖被衣纹笔蹭得灼热,因长年握笔还起了层薄茧。   谢嫣瞥着他手上沾到的杂色,从怀里解下一方绢帕,趁着浮笙在一边打盹,偷偷塞到叶之仪手心。   “丹青伤手,平日若沾到这些汁水,老师画完后定要记得擦洗。老师的手生得这般有灵气,须好好将养才是。”   谢嫣再三道谢,收拢好他亲手绘制的札记,又叫醒一边睡着的浮笙,向叶之仪行师生礼拜别。   叶之仪回以臣子礼,掌心还握着谢嫣塞过来的丝帕。   齐安环臂挨着博古架,听了外头侍卫恭送长公主銮驾的动静,才与周公辞别回神。   他打着哈欠语气不善:“这些金枝玉叶前来叨扰大人,无非都因着大人生了一副好相貌。前段日子来闹事的景阳公主如此,齐安觉着这长公主也逃不开俗气。”   叶之仪叠好绢帕,将桌案上的笔墨全部收拾齐整:“你对靖安殿下为何那般存有偏见她只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   齐安愤愤不平:“长公主她只是心血来潮而已,若真及笄自会去寻京中那些权贵做驸马,东太后娘娘族中不乏英武男子,她必会舍弃大人另择高枝。”   “她是长公主,未来的驸马只可能在皇亲国戚中挑选,我同她只有师生之谊,”叶之仪肃了脸,“切莫再说这等违逆之言。”   齐安委委屈屈忙称是。   彩色在瓷制笔洗里缓缓晕开,彩晕四散,一如经年宫池里层层叠叠荡起的涟漪。   那年叶之仪还是十四的年纪,头一回随父进宫,先帝十分喜爱他便对他爹道:“朕的幼女泠嫣尚未婚配,愿定叶爱卿三子叶之仪为驸马,不知爱卿之子可有婚配”   得知他已与楼郎中之女指腹为婚,先帝难掩失望,赐了他珍宝此事便就作罢。   叶之仪收回纷杂思绪,齐安说天色渐渐暗下去,再磨蹭下去只怕连宫灯也熄尽。   叶之仪等齐安落了门锁后跟着他一同回了住所。   谢嫣抬步迈进东福宫,宫里人来人往喧闹非凡,四处廊柱上还挂着喜庆的红绸。   浮笙随手拽过一个提着水桶擦洗柱子的宫女,稀奇道:“太后娘娘这是要提前准备寿宴”   “浮笙姐姐有所不知,”宫女拧了几把手里抹布,卖力地擦拭雕着浪涛花纹的廊柱,“殿下的表哥张骜将军明日说是就要进宫看望太后娘娘,太后许久未见他,命奴婢将东福宫里里外外布置一番,好迎他来宫中做客。”   浮笙目瞪口呆:“怎的这样急早上太后娘娘才通同殿下提及……”   宫女露出个只可意会的笑容。   张太后拉郎配的心思不消宫女挤眉弄眼暗示,谢嫣已一眼看破。   她是铁了心要阻止谢嫣与叶之仪相交甚笃,就扯张骜过来插一脚。   晚膳时,张太后还不忘叮嘱她:“你小时候还见过你骜表哥几次,他可是喜欢你喜欢得紧。如此一来,明日的课业也不用去上了,哀家会派人告知叶画师,你只需好好打扮去见你表哥,你表哥想在宫里转悠,嫣嫣你就领着他去。”   张太后为提防她溜出去,严令孙嬷嬷在她殿中侍夜。   孙嬷嬷趴在谢嫣床榻边,扯个阴森森的笑,脸上怒放的褶子能夹死蚊虫:“有奴才守着,殿下尽管睡个安稳。”   谢嫣:“……”   第二日五更天谢嫣被几双手拽起来梳妆,浮笙和孙嬷嬷围着她一通忙活。   一直折腾到巳时,谢嫣才被推至正殿去见那位原世界中的炮灰张骜。   张骜听尽原女主楼蔓的谗言,出言屡屡中伤顾泠嫣。做男人做到这般小肚鸡肠的地步,谢嫣颇有些不耻。   等了一刻,铿锵稳健的步履自偌大殿门处逼近,张骜一身武将官服威风堂堂逆光站在殿中。   双手抱拳,他单膝跪下对张太后见礼:“张骜拜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张太后笑得合不拢嘴,挥手令他上前一些,“快快让姑母好好瞧瞧你。”   张骜目不斜视走至玉阶半跪下来,鹿皮靴踩踏琉璃地面发出的动静叫谢嫣有点忍无可忍。   张太后不动声色拍了拍她遮在衣袖下的手背,谢嫣遂抬脸真诚道:“表哥。”   张骜冷酷刚毅的面容不为所动:“参见长公主殿下。”   如此看来还是个待人冷淡举止克制的将领,谢嫣略放下心,张骜若一开始就对她无意,那便不必担忧他会惹出什么事来,她也能借着陪他游赏宫中景色的理由去画院防着楼蔓。   张太后捏捏张骜结实的胳臂,眼里愈发满意:“是个能护妻的好儿郎,比那些弱不禁风的莺莺燕燕好了去了。”   待张太后同张骜寒暄完张氏的家长里短,她转而对一边始终不曾开口的谢嫣道:“你骜表哥难得来宫中一次,你熟悉东福宫便带他四处去看看,晚些回来用膳也无妨。”   张太后遥遥向孙嬷嬷使了个眼色,孙嬷嬷得了太后懿旨,中气十足一个劲往外推谢嫣。   谢嫣被一众宫人簇拥着出了正殿,张骜顾念她的步子太小,亦放缓步伐同她并肩。   谢嫣特意往人少的后苑走,后苑悬山众多,嶙峋假山相互遮蔽是个便于藏身的屏障。   她撇下张骜独自领着宫女回去,没有过路的宫人指引,他一时半会也寻不出方向。   恰好张太后此刻又在小憩,谢嫣届时假意命侍卫寻找一番,自己趁此空隙去画院一趟,兴许还能赶在张太后洗漱之前回来。   随行宫女们远远避开,水池边只剩下谢嫣与张骜两人。   四周寂寥清寂,伴随着啁啾鸟啼一同响起的,是谢嫣脑海里大作的提示铃。   系统:“目标人物原女主已出现,请宿主做好应对措施。”   这种情况谢嫣还是第一次遇见,原女主身处系统可监测范围,却不肯露面弹出人物介绍框,这种意外只有一个可能。   楼蔓此刻藏身于假山中。   谢嫣猛然抬起头,目光犀利垂首打量周遭,果然捕捉到东侧悬山下露出的一角罗色衣裙。   谢嫣琢磨该将张骜放倒在何处最为适宜,不料张骜却陡然开口。   “公主表妹,你还记不记得表哥表哥小时候还曾抱过你!”   他一如所见之时那般孤高清傲,这类人受不得旁人藐视他,因楼蔓还在此处,谢嫣不太上心地应了一声。   她这声应答激得张骜星目一闪,他大喜过望,方才伪装出的冷凝神态顷刻间分崩离析,大喇喇拍着胸脯不由分说啐了口:“听说你最近被个狐媚模样的老白脸迷得神魂颠倒,姑母同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今日一见你这样子就知道姑母所言不虚!”   张骜掌间骨节咯吱作响,他招呼谢嫣:“带表哥去瞧瞧是哪个不要命的,竟敢染指本将军妹妹,拉他出来打一架,定叫他尝尝什么叫安分守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安徽小头猫妹纸在23日投的地雷(╯3╰)   白天捉个虫。 第38章 画师升职手札(六)   张骜不着边际的言辞有如连珠炮, 一重接一重砸过来,炸得谢嫣耳膜轰隆作响。   他甚至从腰带里抽出一根细长软鞭,进宫不能私藏兵械刀剑,为了防身, 将领们通常携带鞭子之类的武器防身, 张骜剑眉一拧:“公主表妹看人的眼神不准, 靖安长公主驸马就应是万里挑一的好儿郎,我朝当得起这一赞誉的男子无数,表妹为何眼拙看上画院里的那个画师?”   原世界里, 楼蔓四两拨千斤挑拨了几句,就叫张骜心灰意冷认为顾泠嫣行事不知检点。   在此之前,谢嫣还道是楼蔓擅长口舌之能, 才叫张骜为其所蛊惑。然而今日亲身与他交涉, 她才恍然大悟。   张骜是个一根筋的武夫,别人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他在军中摸爬滚打十几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别说是楼蔓,就是随随便便揪个结巴过来对他说顾棠不举, 按照他的个性兴许都会信。   谢嫣面无表情仰起脖子看他:“那表哥以为本宫应择谁为驸马”   她终于问出他希望她问出的这句话,张骜牢记张太后之前的叮咛,自会阻止她与那不知怀了什么心思的落魄画师私交。   他对这娇小天真的公主表妹本就极为喜爱,常年驻守边疆的将士大多希望早日娶得娇妻,只因妻儿在的地方便是魂归之处, 哪怕战死沙场,亦会有一人替他收敛尸首,在晚霞漫漫的隔扇前候着他还乡。   张骜紫棠色面皮隐隐透出红色,他移开眼故作无意地环视四周悬山,不敢再看谢嫣:“公主表妹不妨考虑骜表哥,张氏是你一辈子的依靠,你若嫁进来,表哥定不负你。”   任务完成与否干系谢嫣、叶之仪、楼蔓和顾棠四个人,张骜于原世界剧情实则没有任何推动抑或滞后的作用。   为提防将他牵扯进来从而影响整个任务进度,谢嫣执意要同他说个清楚。   她就着一边的石椅坐下来,把玩着腕间的白玉雕绞丝纹手镯,神色凝重:“表哥是朝中武官,听母后说起你得到的那些军功时,莫不是一口称赞。你肩上负着振兴张氏一族的重担,勋位不可能仅仅限于三品。本朝的驸马,明令禁止担任三品以上的官职,泠嫣不能害你如此。”   她攥紧拳头,雪白的色泽晃花了张骜一双虎目:“再者,泠嫣确然心仪翰林院画院的六品侍讲叶之仪。恐怕不能再应表哥的好意,京中才貌双绝的贵女众多,表哥定能觅得良人。”   谢嫣语调方止,悬山后蓦然传来石子滚落入池水的声响。   她未将目光移至张骜涨红的脸庞,而是抬高声调:“是谁在悬山后”   磨蹭半晌,罗裙一角慢慢掀开,露出一双红缎地绣花卉纹的绣鞋。   鞋尖处别出心裁各自嵌了一颗玉珠,珠子成色不见多好,却十分别致。   楼蔓湿漉漉的双眼注视着张骜,须臾又掩人耳目地望向谢嫣。   她五官生得格外柔美,浅浅罥烟眉画了眉黛,皮肤细腻如膏脂,仿佛伸手便能触碰到一手滑腻。   楼蔓仪态端庄,眉宇笼着淡淡清愁,书卷气极浓,不愧年幼常与叶之仪共处,气韵与他很是相似登对。   谢嫣狐疑问她:“你是何人为何要躲在假山后偷听”   楼蔓拜将下来,窈窕脊背伏下去,青丝泻了一地,她轻启朱唇有些忌惮答:“小女楼氏见过靖安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楼蔓心中兀自跳个不停,她趴跪于地,一颗心险些从喉咙口跃出来。   昨日她随诸多京中秀女一同入宫,嬷嬷分别将她们安置在储秀宫的偏殿。   她的出身不高不低,与三个四品五品官员之女合住在芳华阁。   芳华阁的三个丫头都比她年少,因她与叶之仪退婚耽搁了不少年月,她今年二十岁才得以赶上选秀。   几个小丫头捂着嘴吃吃地笑:“姐姐原是那位与叶三公子有过婚约的楼二小姐,恕我等眼拙未认出姐姐。只是姐姐为何忽然交还庚帖入宫参选”   楼蔓自负饱读诗书,心中怀有大略。叶氏流放,叶之仪从才华冠绝天下的世家公子一夕沦落成宫廷画师。她不甘身为画师之妻,得到父兄首肯后利索退婚。   除开读书考取功名,其余的技艺在楼蔓眼里都是不务正业。所以她虽然对叶之仪存有旧情,然而因他如今不堪入目的身份,她只得及时止损。   她隐晦答:“只是门第不和而已,没有旁的缘由。”   几个丫头不再刨根问底,今日却叫上她出来采风,她们既已入了宫,就没有不希望能偶遇圣上获得一朝盛宠的。   顾棠喜好文墨书画,平素会叫上画院翰林院的画师学士,在东殿探讨古画、吟哦诗篇。楼蔓信了她们,撇开诸人,独自一人先来到此处。   然而到达此处,她从过往宫人们口中得知,这根本不是东殿百花齐放的花苑,而是圣上嫡母——东太后娘娘张氏的居所。   她这才大悟自己是被人算计,恰逢不远处过来一群衣着鲜亮的宫人,为首的少女华衣蹁跹,一看打扮阵仗就知身份不低,她便闪进悬山躲了起来。   能在东福宫畅行无阻的唯有靖安长公主,她听得少女娇软清澈的嗓音念及叶之仪名字时,心肝莫名一颤。   趁着张骜还在一边平复情绪,谢嫣慢条斯理端详起足边楼蔓俯跪的身姿。   原世界中就是她得寸进尺毁了叶之仪,谢嫣迁怒之余巴不得她就在这跪一辈子,好不再与顾棠去祸害他人。   仍由始至终将任务要求铭刻于心,谢嫣眼睫一敛压下怒火,她挤出个真心无比的笑容,上前扶起她道:“东福宫后苑里没有什么礼数可言,只管将这里当做你的家,楼姑娘不须这般谨小慎微。”   她抚掌惊异又问:“姐姐瞧着脸生,且自称‘小女’,难不成是这次第的秀女”   楼蔓瞧她年岁甚小,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颇为无害,终是放下戒心:“回殿下的话,小女正是此番前来应征的秀女。”   她复又咬唇望向张骜,他腰间昭显身份的素金官服腰带勾得楼蔓注目,她微微上挑的眼眸溢出柔情光芒:“小女误入东福宫后苑,眼下寻不到回去的路,不知将军可否引小女回储秀宫。”   张骜被谢嫣堵得嘴巴发苦,他抬腕举起鞭子对着草丛狠狠一抽,看也不看她:“滚,老子没空!”   楼蔓从未受此羞辱冷待,气得脸色乍白,泫然欲泣。   谢嫣迫切要将面前这位白莲花原女主逐开,她对张骜长话短劝道:“泠嫣言尽于此,还望表哥细细揣摩个中厉害关系。天涯何处无芳草,表哥姻缘福分浓厚,必能娶到心仪之人。”   张骜睁着铜铃大小的星目,远远瞪向谢嫣,胸口一起一伏似乎还为她方才不留情面的言语生闷气。   他目眦欲裂瞪了她半天,缠好鞭子转身不辞而别。   谢嫣随手指来一列宫女唤她们跟紧张骜,盯住他莫要惹出什么事来。   而后她又点了几个年长宫女,支使她们:“这位楼姑娘在宫里迷了路,你们将她快些送回储秀宫,若是令储秀宫的嬷嬷担心可就不妥了。”   宫女福身领命替楼蔓引路,她临行前回忆起谢嫣心仪叶之仪的言辞,不禁扬起下巴傲慢地扫了谢嫣一眼。   那宣告主权的刻薄眼神似乎讽刺她不自量力,谢嫣恍若未觉,娇憨地冲她露齿一笑。   楼蔓碰了个软钉子,不甘不愿跟着宫女她们离去。   她背影纤瘦却挺得笔直,似原女主这般心高气傲的心性,再这样一意孤行下去定会吃许多苦头。   不过也唯有在顾棠那里受了气,她知道自己眼拙。   因为原世界中的楼蔓死前发觉自己最爱之人是叶之仪,撮合的要求便不再需要,因此这个世界的任务完成度中的各数据,其实是具有共通性的。   楼蔓对顾棠的厌恶度一旦上升,会相应触发对叶之仪的好感度大幅提高。   所以谢嫣只需助她看清顾棠伪善玩弄权术的真面目,等她对顾棠彻底失望继而毁灭顾棠,任务就能顺利完成。   东福宫距离翰林院画院颇远,画院酉时放衙,谢嫣这个时辰再去翰林院画院只怕叶之仪早已散值回住处。   张太后勒令她今日不许去别处,却没禁谢嫣明日的足,等她明日赶早再去未尝不可。   谢嫣从石桌边起身,回至东福宫里,张太后已经梳妆更衣出了内殿,她昂首对着谢嫣身后张望了会,看来看去见无人跟在后头不免疑心道:“你表哥呢?”   浮笙担心她露馅,斟了盏南地上贡的新茶端给张太后:“骜公子握着鞭子同殿下告别……眼下……许是在兵场练身罢……”   张太后令孙嬷嬷出去同小厨房说一声,给张骜备下一份晚膳,温在灶上等他回来用。   她亲力亲为给谢嫣盛了碗莲子银耳羹,含沙射影道:“你表哥比那些明明涂脂抹粉,却还嘴硬自己天生丽质的娇公子们不知强了多少倍,哀家在你这个年纪对他们就看不过眼去,阴柔又造作,实在不讨喜。”   虽然张太后不喜叶之仪,但谢嫣或许比任何人都更为了解叶之仪。   他样貌出尘绝俗,在丹青古籍多年的熏陶下,眉宇间都浸出一股古朴恬淡气息,沉淀着墨香的五官并不女气。   风骨天成,才华无双,这才是他独树一帜的气韵风度。   草草用完晚膳,浮笙忽递了口信进来,贴住谢嫣小巧的洁白耳朵低语:“骜公子去翰林院画院寻叶大人去了,奴婢瞧他走得气势汹汹,估摸是去滋事的……殿下这该如何是好”   张骜人傻,但还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在宫里鞭打羞辱御封的画师……他除非是不想要脑袋了。   谢嫣仍担忧张骜说些不合时宜的话,想了想还是决心前往。   张太后听她是去寻张骜,痛快地允谢嫣出了东福宫。   叶府被抄,已经由官府贴了封条,叶之仪就住在画院专为他辟下的阁房里。   宫中耳目众多,此时天色又晚,若谢嫣单独前往,只怕又会被西宫太后揪住错处辱骂。   谢嫣叫上张骜的贴身侍从去画院接张骜回来,她自己则打算第二日早些去画院进学。   作者有话要说:  修仙的凝视.jpg   明天更肥章(27日) 第39章 画师升职手札(七)   男眷入宫不得留宿, 有张太后的面子在,张骜还能磨蹭到宵禁之前才出宫,但他一个未婚配的成年男子久在宫里耗下去,于情于理皆不合乎常理, 被有心人听去还不晓得会传出什么闲话。   张骜的贴身侍从跟着侍卫踏出东福宫, 方经过云龙陛石边的甬道, 就见一抹高大巍峨的身影气冲冲提鞭走来。   待来人走近,侍从们定睛一瞧才发觉是张骜。   借着宫灯照下来的光,张骜身上脏乱不堪的墨水一览无余, 侍从嘴巴张得老大,三步并做两步扶住他:“公子这是……这是怎么了”   张骜悲愤无比抹了把脸,然而袖子上也是未干透的汁水, 越擦越是麻烦, 他狠狠剜着没眼色的侍从:“发生什么你看不出来!本将军都这副鬼样子你还来刺我”   侍从被气头上的张骜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突然福至心灵:“要不要奴才将靖安殿下请出来?”   张骜乱糟糟还插了一根玉管小红毛的头,摇得似个拨浪鼓:“别!叫公主表妹看见!今日可是气死我了,那个六品的叶白脸简直是不要脸!”   话说到此处,张骜陡然噤声,究竟发生了何事再也不肯吐露一个字。   侍卫见状禀报了太后, 张太后听闻他一身伤回来,顾不上描妆出去迎他进来。   她私自做主撮合张骜与泠嫣,万一张骜受的伤过重,影响身子骨,她又从哪里找个体魄强健、仕途顺畅的女婿   张太后踉踉跄跄跑出宫, 堂侄的身影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一旁的守殿侍卫拱手上禀:“张将军言说天色已晚,再在东福宫待下去只怕有损殿下的声誉,于是先行回张府了。”   “那他身上的伤势如何?可有大碍”   张骜那张如同丢进染缸的脸从眼前一闪而过,侍卫忍俊不禁:“除开染了一身丹青,其余并未受什么伤。”   孙嬷嬷搀扶张太后还至主殿,谢嫣不在殿中,张太后满目焦急,孙嬷嬷会意解释:“殿下得知骜公子出宫,更了衣回到寝殿,奴婢着人跟紧她,不会出岔子的。”   她操心的这两个小辈皆安生着,张太后心口的一块石头缓缓落地。   “也不知骜儿去了何处,竟惹一身丹青墨汁。一个好好的将军,去招这等靡靡之物岂非不务正业”   张氏家教极好,妯娌嫡庶间没有什么算计,她心性也就纯善。先帝喜欢她的脾性,对她很是怜惜疼宠,故而张太后在宫里多年养不出心眼,自先帝走后,她的境况大不如前才学点手段。   孙嬷嬷是活过五十年的老人,眼力都成精了去,她凑近张太后耳边:“娘娘忘了,丹青是画院那边的玩意儿,骜公子莫不是去画院寻那个画师”   孙嬷嬷的话犹如醍醐灌顶,张太后咬牙一拍掌:“哀家怎么就没想到这节骨点!”   老白脸祸害她女儿不成,竟还要欺负她女婿,张太后越想越是咽不下这口被人撬墙角的气。   叶老妖就住在画院,后宫距离前朝虽远,但这个时候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妖孽,生了这般勾人吃骨的狐媚相貌!   孙嬷嬷死死拦住她:“娘娘忘了,殿下是叶画师的学生,娘娘这样不顾忌后果去治他的罪,叫旁人怎么想叫姚太后又怎么想她们定诬陷殿下与他有了私情啊!”   张太后仿佛被人抽干力气,全身瘫软下来,不住自责:“是哀家考虑不周,倘若未纵着嫣嫣去学艺,也不至于这样棘手……”   “娘娘勿要自责,过些日子是秀女二轮殿选,您要坐镇宣德殿,那画师也会在场,揪住这个空子对其耳提面命一番也不会勾起姚太后怀疑。”   张太后阖眼点头:“只能这样了。”   今夜晚膳用了四喜金丝糯米糍,糯米不易消食,胃里翻涌得厉害。   张太后靠在置放山字屏的小榻上,久久没有睡意,便打算去后苑里走走。   她一早听说宫里这两日新入了不少秀女,且都是京官之女,出身不算低。   张太君是她母亲,捎口信嘱咐她仔细点哪家的姑娘教养最好,届时就替小辈们求娶他家其他的姑娘。   她也正有此意,顾棠登基后于朝堂上多番打压张氏,若能与京中权贵联姻,顾棠就不敢轻举妄动,也能给张氏带来许多喘息的机会。   东福宫后苑,虽是个后花园,但也是仅此御花园的园子。   秀女三年大选一次,今年三月南地出了旱情,于是选秀就推到六月。   恰好后苑里六月开的花此时各自竞相开放,免了宫人费心布置,处处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张太后不常来后苑,这里头栽的花多为先帝生前喜爱之花,来一次就会拨动张太后的心底那根弦来。   前些日子储秀宫的教养嬷嬷请旨求她能借花苑一用,左右她不用,于是恩准了。   隔着浓郁的花雾,十数个秀女打扮的少女立在纷繁花树下,娇俏者有之,貌美者有之,英气者有之,最引她注目的当属坐在一边安安静静听嬷嬷教导的罗衣女子。   她看上去比一众秀女略微年长,胜在仪态端丽气度不凡,五官秀丽雅致似由笔墨画出,远远瞧着十分出众。   “那个坐着的罗衣姑娘很合哀家眼缘,孙嬷嬷你替哀家查查她。”   孙嬷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暗暗记住,屈身接了懿旨。   浮笙服侍谢嫣睡下,玉簟触手即凉,谢嫣初初躺上去,凉意浸得浑身都舒爽凉快。   浮笙往香炉里倒了月至香和艾草用来驱蚊,她替谢嫣打着团扇,团扇上没有绣任何点缀,玉色扇面只舀了半握月光。   “骜公子已经回府,他狼狈不堪坐上马车走的,一时半会不会再次入宫,殿下明日可以安安心心去叶大人那里求学。”   谢嫣有些讶异:“他不是从画院出来的怎会惹了一身狼狈”   浮笙笑嘻嘻铺开纱被:“大约吃了叶大人的亏,回东福宫时全身都被丹青弄脏了,据说头发里也藏了根画笔……”   浮笙描述的景象极其形象,谢嫣治登时脑补出来。   也不知叶之仪是用什么法子对付张骜的,他胜券在握提鞕而去,夹着尾巴灰溜溜回来,最后更是不敢告知张太后自行回了府。   一到夏天,谢嫣的床气就被热气治得服服帖帖。   宫里许久未下过雨,夜里闷热,瑞兽香炉里的驱蚊香点尽,总有蚊虫绕着耳畔嗡嗡低飞,谢嫣第二日大早就睁开了双眼。   外头的天色已亮,天际吐出大片大片鱼肚白,小厨房里蒸了两笼牛乳糖糕,谢嫣着浮笙去取了半笼放进食盒,准备捎带给叶之仪尝尝。   张太后还在沉睡,谢嫣同守夜的宫女说了几声旋即前往画院。   她出门出得早,抵至画院的时辰亦早,画院里的画师正忙着画卯。   卯官瞥见谢嫣,恭恭敬敬放下手中卯簿,撩起衣摆对谢嫣问安道:“下官拜见长公主殿下,敢问殿下可是来寻叶大人的?”   谢嫣颔首免了他的礼,温声道:“老师可在画院”   “在、在,叶大人方才去画院后的汗栋楼里查阅秀女画册,下官唤人领殿下去。”   谢嫣谢过他,卯官不敢怠慢,差遣九品随侍带她去汗栋楼。   汗栋楼建在画院里偏僻的西南角,通常很少人去去往那里,里面搁置的大多是摹本或者名贵画册,因此那里的守卫十分森严。   除了洒扫宫女、画院官员以及宫里的贵人,其余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随侍熟门熟路绕过几个拐角和几条狭长甬道,层叠的楼宇之中,一处单檐攒尖顶的楼阁渐渐出现在谢嫣眼中。   谢嫣仰面注视眼前高大巍峨的楼台,汗栋楼拔地而起,尖顶高耸入云,同周遭一切矮小景致作比,有些格格不入。   随侍拱手道:“这便是汗栋楼,前朝乃娘娘主子们观天景的游乐之地。因楼阁距离地面甚高,摆放画册很是便利安全,故而楼中布置一直未改。叶大人就在里面,下官恭请殿下前往。”   汗栋楼里原先最珍贵的几幅画册,皆被顾棠拿去御书房藏着,还剩下的许多珍品依旧藏在此处,身份低者不得入内。   随侍在冗长的楼梯下候着,宽敞明亮是楼口处还窝了一团灰色影子。   齐安抱臂靠在木质楼角,白净脸庞埋进宽松衣袍里,侧身睡得香甜。   浮笙欲叫醒他,叶大人性子随和,平日对他约束不多,竟养出这种懒散的性子。   在主子跟前呼呼大睡已是失仪,倘若今日遇到的不是她们心善的殿下,而是西宫那些个妖魔鬼怪,指不定又要如何惩戒他。   多一个齐安,谢嫣与叶之仪的独处就多一分克制。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不是谢嫣的夫君殷祇,不能与她朝夕相处。然而她在东福宫里想他想得紧,恨不得长出一对翅膀立即飞到他身侧。   谢嫣阻止浮笙:“别吵着他,他伺候老师寸步不离,难得有空闲小憩片刻,还是许他睡一会儿罢。”   齐安嗫嚅着嘴,眼睛抖了抖,换个姿势重新入睡。   浮笙在楼下待命,谢嫣一个人上了楼梯。   穿过回形长廊,谢嫣就着随侍的指引进到最里的一扇门。   门扇两侧挂了一对驱邪用的门神画像,紧闭的红漆窗格门上还镶嵌了一双鎏金门环。   谢嫣生了捉弄他的心思,握住门环轻轻拉开隔扇,她解下足踝上的银铃,踮起脚尖蹑手蹑脚摸进门内。   门后的景色幽深俨然,数十个架子整齐密布,格子里堆了数不胜数的画册孤本。   绿植后的雪白墙面还挂着大幅大幅飞天壁画,壁画上的神女足缠丝带,眉眼慈善,在斑斓的星河下反抱琵琶,作九天揽月之舞。   谢嫣穿过大半的博古架,正要出声叫叶之仪的名字,身前突然传来一阵女子压抑不住的抽泣。   “之仪哥哥,你是不是恨透蔓儿了?可是蔓儿也是被逼的,大哥生性纨绔又不争气,爹娘为他操碎了心,只能靠蔓儿的婚事光耀门楣……”   透过书架之间的缝隙,谢嫣看清了说话的那人。   楼蔓一袭洒扫宫女打扮,叶之仪背对她清洗手上油墨。她趁他不备时抱住他精瘦宽阔脊背,她双手交叠于叶之仪腰际:“之仪哥哥,蔓儿喜欢的只有你啊。”   叶之仪不为所动推开她:“楼姑娘是宫中秀女,下官只是偏安一隅的小小画师,还望姑娘自重。”   他话说的有些绝情,叫楼蔓红了灵犀双眼:“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从前那样高傲漠然,如何一进宫来就变成这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这番纠缠直叫谢嫣瞧得大动肝火。   楼蔓还想离他更进一步:“哥哥忘了,那年杨柳沙堤,是蔓儿与哥哥青梅竹马。”   叶之仪收拢笔墨瓷盒,黑如曜石的瞳仁中没有半点涟漪:“记得,于是下官的眼睛就再也看不见了。”   “之仪哥哥你……”楼蔓崩溃大哭,泪水如断线的珠子砸到他手背上,叶之仪从怀里取出一方帕子,他展开一尘不染的绢帕想擦掉那水迹。   帕子将将触到手背时,不经意碰到帕子一角上的花纹,他手腕顿了下,又收回帕子。   楼蔓眼尖地从他手里夺过绢帕,不可置信道:“这是女子之物?之仪哥哥你何时有了心上人?不对……不是……是靖安长公主给你的对不对!”   他看不见她把帕子藏在哪里,只能胡乱地摸索。   楼蔓心力交瘁将帕子扔回他手边:“你若在宫里过得不快自有蔓儿,何必对靖安长公主阿谀奉承她的驸马人选早已定下张骜,你何故如此”   “下官与靖安长公主唯有师生之谊,并非楼姑娘所以为的那般。楼姑娘的身份不应出现此处,还是请回罢。”   “……之仪哥哥今日不愿见蔓儿,蔓儿就明日来,明日不愿见就后日来……蔓儿对之仪哥哥一往情深,他日进位为妃时,不会忘记之仪哥哥的好。还望哥哥能应蔓儿这一次,替蔓儿画幅最好看的画像呈给陛下。”   楼蔓阖上门渐渐走远,却听叶之仪蓦然开口:“殿下还不出来?”   谢嫣换上局促的神情转出来,她拴回足铃,讷讷辩解:“泠嫣不是故意要偷听的……老师莫要生气……不知老师是如何知道泠嫣在此的?”   叶之仪拉开扶椅坐下来,面容温和:“微臣眼盲已久,曾经拼了命去练耳力,是故殿下方才一推门进来便就知晓。”   “方才……”   他唇角凝了一丝安抚的弧度,“无妨,只是个以重金求微臣画像的秀女罢了,微臣从不画人像,倒叫她失望了。”   然而原世界里的叶之仪确实亲手替楼蔓画了幅小像,正是那幅小像叫她一夜之间飞上枝头。   谢嫣隐忍着怒拆系统的冲动,尽量语气平和:“系统!上个世界的bug你还没解释,今天又产生了一个。”   L-007:“所有的资料存储时没有出现任何异常,唯一的答案只有攻略对象是转世而来,与宿主拥有高度灵魂吸引力,因此对旁人的请求无动于衷。”   好吧,这个强行理由她无法反驳。   叶之仪递给她一张绢帕,“这是殿下上次借给微臣的帕子,微臣已濯洗干净,今日便还给殿下。”   谢嫣却将帕子摊在他手边:“老师的画千金难求,泠嫣仰慕老师画技,可否斗胆请老师替泠嫣画几朵……画几朵梅花罢……”   他竟没有推辞,谢嫣从一边按照他的指示翻出几个瓷盒,一一打开搁到他手边。   叶之仪一面画一面对她描述手法,渲染、勾勒,平铺,一一细致道来。   他奉上画好的梅花手绢:“殿下不宜与微臣在此单独逗留太久,还是先回画院为妙。”   叶之仪顾及她的声誉,谢嫣来不及详看,收好绢帕与他一前一后落上门锁下了楼梯。   齐安和浮笙各自等在一旁,齐安见她下来,脸上浮起别扭神情,向她勉强道句安,最后干脆扭开头去。   画院里今日颇忙,因明日就需将画像呈上去过目,画师皆被储秀宫的嬷嬷叫去给未画成的秀女画像。   叶之仪是唯一一个不必去的人,浮笙啧啧道:“叶大人为何不必去”   齐安以关怀疯子的眼神觑她:“我们大人是画院画师之首,整日忙着修缮古画,绘制贺寿图,哪里来的功夫去帮秀女们画!再者,我们大人从不给人画小像,大人看不见人,只能靠手去感知五官,秀女们都是圣上王侯的女人,大人怎可动手动脚”   浮笙“噗嗤”笑出声来:“大抵顾……圣上还担心这些秀女看上叶大人,不管不顾跟他跑了吧?到时候可没人愿意做妃子了……”她跟着张太后叫顾棠叫习惯了,一时差点说漏嘴。   谢嫣在前头笑眯眯听着两个人的争吵,她猛然想起昨夜从他这里碰了钉子的张骜,脱口而出问他:“昨夜泠嫣的表哥张骜将军来找老师的麻烦,老师可有被他作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肥,丈母娘和女婿的第一次过招→_→   总感觉男主女主拿反了剧本orz 第40章 画师升职手札(八)   他眼中忽然蓄起夺目笑意, 浅淡笑意自眼底漫出,刹那间绽开有如万千焰火齐放,将其有些空洞的眸子衬得流光溢彩。   “殿下有趣,殿下的表兄也是这般有趣之人。”   齐安耳尖, 提溜着小碎步缠上来, “可不是,小的没见过举止如此奇怪的人。提着鞭子在我们大人房外叫嚣要同我们大人打一架,结果不管不顾闯进来后突然要同大人比什么丹青。”他嘀嘀咕咕百思不得其解, “真是个奇怪的人。”   叶之仪失笑:“大抵张将军亦喜爱赏玩丹青。”   “他一个武夫懂什么丹青兴许将颜色全部摆到他跟前,光是碧色和靛色就瞧不出差别。”齐安越说越是起劲, 恨不得将张骜贬至泥泞里,“怕是想要同大人比一比罢……”   叶之仪闻言蹙起眉心, 他容貌耀眼,就连皱眉的样子也是美好的, “张将军他是保家卫国的武将, 没有他们这些好男儿,就没有我们这些贪图安逸的文官。我同你说过无数次, 在外出言不得无状,下次你再祸从口出,却求谁救你”   齐安的声势弱了下去,他缩着肩膀退后一步:“大人教训的是……齐安知错。”   齐安吃瘪的模样逗得谢嫣发笑, 她偏头认真道:“张表哥他性子火爆不愿服输,许是听说老师的名气,生了一决高下的打算, 还望老师不要见怪。”   叶之仪颔首:“殿下多礼。”   迈进画院,里头的人能散的差不多都散得彻彻底底,一时间屋内有些冷清。   谢嫣坐在他对面,命浮笙打开了食盒。   她笑吟吟将碟子推到叶之仪手边:“老师趁热尝尝。”   他怔了怔,似是没料到谢嫣会特意给他捎来糕点。   叶之仪眼尾微微生出几条笑纹,修长手指拈起一块雪白点心,那手指的光泽竟是比点心更加细腻白皙:“多谢殿下。”   谢嫣撑着双颊欣赏他的文雅吃相,他抿唇细细咀嚼口中糖糕,一点声音也无。   谢嫣殷勤地捧了水:“老师喝点水。”   叶之仪接过她纡尊降贵倒的茶,神色十分恭谨:“微臣谢殿下赏赐。”   用完点心,齐安将丹青用具一一摆好,翻出一沓崭新宣纸,递给叶之仪。   方才挨了训,齐安不敢造次话多,候在一边咬牙憋话憋得辛苦。   “殿下可有记微臣做下的标注”   谢嫣一心引他注目,自会遵从他所有嘱咐。在东福宫里闲暇下来就会拿出册子逐条记忆,有时记得累了,会翻出丹青工笔上手比对颜色。   她这样用心,无非是要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现给他。   谢嫣点了点头,思及他看不见,又开口应道:“泠嫣谨遵老师之言,将其记得很牢。”   叶之仪意欲考察她学得如何,叫一边的齐安过来盯着。   他每落下一笔,谢嫣便答出相应颜色,几十种无一有误。   齐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前阵子景阳公主也曾缠过大人,皇后娘娘看她看得严,不允她随意外出,每每得了空子必定要来画院叨扰。   然而景阳公主次次没有如愿,大人不喜接触这些皇室中人,听到风声先行避开。   靖安长公主是齐安服侍叶大人以来,他唯一默许她靠近的姑娘。   见识了景阳公主的任性刁蛮之后,这位殿下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在汗栋楼边,他是听见她劝阻侍女莫叫醒他的,眼下她牢牢将大人所教课业记在心中,如此心善又专注的金枝玉叶实在少见。   大人已是二十有六的年纪,当初同年的世家公子孩子都生了几打,这么些年,他身边连个善解人意的解语花也无。   齐安瞧着靖安长公主稚嫩的脸庞,心中怅惘不已。   察觉到齐安的视线,谢嫣扭头对他弯了弯唇角,他呆了下,尴尬地移开眼。   叶之仪欣慰地收起画笔,他语气中流露出赞许:“殿下的天赋不输画院里的学子,假以时日,或许画技在画院画师里亦有一席之地。”   她自己几斤几两,谢嫣比旁人更清楚,丹青与棋艺一样,都是让她头疼的玩意。   丹青在叶之仪看来,是与性命同样重要之物。他为师严苛,她便投其所好,虽然叶之仪此言是在宽慰她,但得到他的称赞实属不易。   也只有与他共处,才能尽可能提防楼蔓和顾棠的戕害。   叶之仪递过一支饱蘸丹砂的衣纹笔,画院里的画具都是上品,连这衣纹笔笔管都用了紫檀木雕刻。   因是夏季,紫檀木吸汗,他攥得太久,汗水打湿紫檀木,指尖立刻沾了点紫色汁水。   谢嫣求学以来,为防丹青糊了叶之仪满手,特意叫浮笙备下了许多绢布,正巧今日一并带了过来。   随行的宫女都候在月洞门前,能近身伺候的只有浮笙一人。   谢嫣对浮笙使了个眼色,她立即将收好的白绢取出。   浮笙明白她的心思,在她看来叶之仪才是最适宜做驸马的人选。   骜公子身上的血腥气太浓,倘若尚公主,殿下一个娇弱的小姑娘哪里受得住他予取予求。   何况撮合张骜与殿下是太后娘娘与堂老爷堂夫人三个人的意思,张老太君对此一无所知。   张氏一众小辈里属张骜最有出息,本朝律法规定,无论之前如何显赫,一旦做驸马,官阶皆不可超过三品。   门庭衰落是豪族心中最担心的大事,张太君担起光复张氏门楣的重担,不会允许太后娘娘任性胡来。   尽管殿下得先帝盛宠,下旨允诺殿下出嫁后食邑两千户,然而爵位越往下传就被盘剥得越小,长公主府迟早得坐吃山空。   于情于理,叶大人才貌双全,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可惜太后极其厌恶他。   浮笙垂下眼帘,无声无息退至一边。   谢嫣抽出一片绵软的白绢,她蘸了点水,如先前一般送入他掌心。   “老师的右手不经意会染上杂色,杂色沾到画册上只怕易惹出麻烦。泠嫣着人备下了白绢,往后由齐安盯着便无大恙。”   手心被人塞入了什么物件,叶之仪下意识反握住。   他顷刻回过神来,谦恭颔首:“多谢殿下。”   一点滑凉东西混着白绢被他捏住,叶之仪以为是她手上的画笔,正要隔着白绢一同接过。   白绢被他挑开,那支笔的触感更加真实。笔身温软滑腻却过于纤细,他因为眼盲,画院特意将他所有的画笔都换成形态各异的雕花,他所有的笔里,不曾有这种笔身光滑的。   他忽地松开那支笔,掩唇咳了几声,耳廓外侧迅速爬上一层淡如薄烟的绯色:“微臣失礼。”   被他握住的食指依稀还残留一丝紫檀木的颜色,他俊秀眉眼间拢了尴尬意味,身板却挺得笔直,谢嫣压抑着笑腔安抚他:“无妨。”   叶之仪教她如何勾勒出流畅线条,然而谢嫣附身的这具宿体还未出阁,年岁太小故而手力不稳。   当笔尖的墨汁再一次洒满整张宣纸,一旁的齐安终是忍不住破功:“靖安殿下,这是笔,不是姑娘用的胭脂水粉!”   浮笙护主心切,叉腰刺他道:“你怎知是胭脂水粉难不成你用过”   两个人一对眼少不得吵吵嚷嚷,叶之仪只瞧了和浮笙争得脸红脖子粗的齐安一眼,齐安顿时耷拉下脑袋,剜着浮笙一副敢怒不敢言的小媳妇样。   谢嫣调整了握笔姿势,艰难地在宣纸上慢慢爬行。磕磕绊绊之余,叶之仪抬高手腕,悬空捏住她的笔尾。   他的力道远远大过她,指尖微旋间引领谢嫣笔走游蛇。   叶之仪的广袖垂至桌案,露出一截修韧挺阔的腕骨。   满袖的墨香拼命往谢嫣鼻稍钻去,谢嫣心不在焉在他力度之下画了一朵腊梅。   叶之仪缓缓放开笔尾,笔尾飘摇的红绳自他手心跳开,他耳廓上的霞色消失殆尽,双目虚虚看向谢嫣:“殿下不妨回去多练练手力。”   谢嫣清声应是,她话音刚落,月洞门外有绿色官服的人抱了成堆画像见礼:“下官拜见长公主。”   谢嫣紧紧盯着他怀里的那摞画像,嘴巴一张免了他的礼。   绿衣官员:“陛下遣人送《四时山居图》过来,画院里都等着大人去接旨。正巧秀女的画像亦都绘制完毕,大人不如先行净手焚香接旨,再来查验”   他有公务在身,谢嫣也不作久留,开口说要告辞。   她假意慢吞吞走出叶之仪当值的隔间,等叶之仪拄着拄拐离去,她又折回房里。   在房里等候他回来的绿衣小官提笔俯视桌上画像,他翻出一张画像,落笔似乎添了几笔。   谢嫣止了浮笙的唱喏,扬起语调:“大人可否借秀女画像一观”   他被谢嫣这突然的一声吓得差点撕了画,僵硬地抬起脖颈,神情慌乱无比:“殿……殿……下怎的突然回来?”   谢嫣对他的所作所为状似无意,她拾起一张画:“本宫还有几个哥哥不曾婚配,母后说要本宫替她留心。刚刚走到画院门口才堪堪想起来,不知大人可否赏个人情”   “不敢、不敢,殿下在此尽管阅览,”经她一吓,小官心虚不已,忙不迭遂她的意,他转身搬来软凳请她坐下,谢嫣趁此机会从砚台里沾了点赫色丹青。   她一页页翻着画像,果然在最中间搜到楼蔓的。   叶之仪没有应她的要求,给她画像的画师只是画院中最普通不过的。   画师画得一般,也没有刻意抹黑她,谢嫣端详许久,最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她端秀长眉下方轻轻点了一点。   仕女图里的楼蔓发髻高盘五官端正,气度却没叫画师给画出来。一粒小小的痣隐在眉下,定睛看去便能发现端倪。   谢嫣佯作品鉴各女子的不同,又翻开几页画像才罢手。   “今年的秀女个个出类拔萃,母后瞧了定会欢喜……此番有劳大人。”   小官巴不得她赶紧出去,屁颠屁颠迎她出了画院,见她消失在视线里才放心转身回去。   几日后,一轮画像呈上宣德殿过目。   坐镇的本来只有两位太后与皇帝顾棠,姚太后扯了姚皇后,张太后也不甘示弱扯了谢嫣。   谢嫣还是第一次见姚氏二女,姚太后坐在西侧銮座上,花白的发丝挽在金冠里,脸上的皱纹横生。   这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同保养得宜的张太后比较起来,简直是惨不忍睹。   姚皇后倒是生得温婉,杏眼莹莹,面目慈爱,看上去颇为面善。   谢嫣瞥了一眼系统面板,姚欢在原世界里是个借刀杀人的狠角色,结交宠妃,打压失宠妃嫔,又能替顾棠分担大典事宜,极得顾棠尊敬。   她起初对楼蔓很是看重,后来双方因为子嗣闹掰,彻底撕破脸皮。   谢嫣和姚欢是被拉来示威的,没有说话的余地,只在一边吃着茶点看他们挑。   方处理完政务的顾棠姗姗来迟,他一身九龙明黄龙袍还未来得及换下。头顶龙冠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愈发显得面容坚毅,满身威严不可逼视。   姓名:顾棠   性别:男   年龄:36   属性:原世界男主(渣)   身份:皇帝   自从见惯殷祇穿着衮冕的俊俏模样,谢嫣看这位九五之尊的原男主时,总错觉自己是在欣赏高配版。   她愉悦地想,这世间无论何人穿上龙袍,满身的风华都不及他半分。   顾棠选的大都是貌美女子,姚太后不满道:“择妃就是择似欢儿这样能干的姑娘,圣上你光选那些貌美的有何用”   姚欢眸光闪了闪,放下茶盏笑着答:“臣妾的能干都是被母后哄出来的,后宫里有母后就足够了,有母后在妃子们就不敢闹事。”   姚太后听得浑身舒畅,戳着她额头:“就你嘴甜。”   张太后不屑地掀起嘴角,翻了个白眼:“假惺惺!”   姚太后说什么姑娘好,张太后必要泼她冷水,两个人斗来斗去最终也筛下一半进二轮殿选。   顾棠复又拿起一张画像,画像上的女子眉眼温婉秀丽,叫顾棠多留意看了几眼。   姚太后就着他手瞥了几眼,总算点首准许:“圣上这次的眼光倒还不错。”   姚老太婆能出口夸一个人,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稀罕事,张太后从姚欢手里猛地抽过画像取来一观。   画像上的姑娘是她前几日在后苑里偶遇到的,十分合她眼缘。听说还是一个五品官员之女,虽然这个官职在张太后眼里太小,但将她讨来做张氏偏房的嫡夫人还是绰绰有余。   张太后难得看上一个姑娘,顾棠挑的女子千千万,凭什么谁都能被他要去   张太后一鼓作气拧眉开口就要抢人,姚太后突然止住她:“她颈子上有痣!”   张太后:“哦……那又如何”   “此乃杀夫克夫之相,绝不可叫这种煞星进圣上的身!”   张太后从不信面相命运之说,这种言论荒诞无稽,当初有个相师还说她能生六胞胎,结果还不是只有嫣嫣一个!   张太后耻笑她:“你想做甚”   一涉及顾棠的安危,姚太后就有些偏执,她撕了画像:“逐她出宫!贬她爹的官职!生出这种煞星的爹娘定不是什么好货色!”   谢嫣对姚太后的提议十分乐见其成,楼蔓出宫就翻不出什么浪,她对撂牌子的顾棠大失所望,对叶之仪就没了怨言。谢嫣再结果掉顾棠的性命,任务就能大功告成。   不想张太后却执意留下楼蔓,此女大气温婉,足够当得起张氏的夫人。   “哀家喜欢她,要留她下来,你们尽管为难她,哀家给她撑腰!”   姚太后被她气得快昏过去:“你……你……”   张太后对姚太后的专横早有不满,宫里的妃嫔很多都出自姚氏,顾棠这个怂货是个妈宝,也就由得她在宫里兴风作浪。   张太后看不起顾棠凡事都与姚太后商议的怂样,但她也绝不会将张家的姑娘推进皇宫这个火坑。张太君隐晦劝过她几次,皆被张太后否决掉。   她甩袖起身,牵起谢嫣的手:“谁要娶妃谁管去,哀家只要这个姑娘,必将她锁在东福宫,不会给皇帝带什么晦气,嫣嫣我们走!”   谢嫣:“……”原女主还在宫里,任务有的做。   姚太后免得夜长梦多,夜里就遣楼蔓过来。   谢嫣靠在迎枕上打量原女主,心情一度复杂难言。   系统:“检测发现宿主心情值再次低至临界值——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谢嫣刻意忽略系统重音强调的“再次”,一脸冷漠:“看来还是让原男女主相爱相杀来得最便捷。”   系统:“……宿主开心就好。”   楼蔓碎步进了殿,身上还穿着秀女服,眼里晃出晶莹,跪倒在张太后脚边:“多谢娘娘抬举,若不是娘娘出手相救,小女只怕、只怕……”   张太后温声劝她:“你莫怕,哀家喜欢你定会护着你,不知你愿不愿嫁进哀家的娘家”   楼蔓眼底闪过一丝阴郁,须臾又毫无破绽红了双颊,“太后娘娘……”   张太后瞧她这副水灵的娇羞模样越看心中越是喜爱,“今后你就跟着靖安长公主,她身边贴身侍女只有浮笙一个,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同浮笙说,你是哀家相中的,东福宫不会叫你受委屈。”   隔日是殿选,张太后恩准楼蔓收拾行囊回家中一趟,再入东福宫服侍。   殿选最是热闹,谢嫣一早被浮笙和孙嬷嬷叫起来梳妆。   张太后为她新打了一副宝石头面和一只莲花冠,浮笙就着这些给她梳了飞仙髻。   葳蕤璎珞从高盘起的发髻里垂下,赤色珊瑚衬得谢嫣肤白如雪。   浮笙扶她出去,张太后颇喜她做这样娇俏的打扮,褪下一只红玉髓的镯子,戴到她细瘦手腕上。   姚太后注视殿中乌泱泱的秀女,积了满面笑容。   张太后领谢嫣坐在东侧,方坐定下来,孙嬷嬷捣着她手臂耳语道:“娘娘快看!那个就是叶画师!”   一提老白脸,张太后就气不打一处来,她捏紧帕子瞪大眼睛问:“是谁是哪个老妖怪要勾搭哀家的嫣嫣”   孙嬷嬷两眼发直,指着西侧一处不起眼的拐角:“那个穿青色官服,个子很高的那个!是他!就是他!”   张太后顺着孙嬷嬷手指的方向凝神看去,一片青衣里唯有叶之仪的青衣最是澄澈醒目。   勾搭独女的老白脸翩然坐在角落里,发丝比女子还要油亮。   他的面容很年轻,肤色显白,五官轮廓深挺,眉眼比张太后见过的所有人都来得俊美。   他扶着右手边的竹杖,神态安然又自如,在一堆相貌平凡的画师里实在是夺目。   张太后这才想起他是个盲人,她嗓子里挤出破碎的字句,一把抱住孙嬷嬷的手:“他……家底如今到底怎样可有……可有婚配!”   作者有话要说:  颜控晚期的太后娘娘→_→ 第41章 画师升职手札(九)   张太后还是碧玉之年的待嫁小姐时, 曾经过得很是荒唐。   她喜欢看传奇话本,然而张太君管教她管得十分严厉,次次见了必要没收。   张太后向往话本里才子佳人的美谈, 一不做二不休, 背着张太君换上男子衣衫,带了侍女溜到集市去瞧新鲜。   她尚记得, 东市勾栏之地有一座名满天下的象姑馆,里头有个一笑值千金的头牌小倌。   张太后没有银子, 只得站在花厅远观美人。头牌住在三楼里侧的雅间,极少露脸, 偶尔心血来潮才会打开窗扇窥探花厅中慕名而来的客人。   头牌生得媚, 一双丹凤眼恣意风流, 上挑的眼角挑尽千树万树桃花开, 单单一个眼神就撩得张太后满脸通红。   自此张太后私以为, 所有样貌好看的男子都是这个模样的。   她被先帝封为皇后, 先帝体魄威猛,容貌一般。张太后起初心有抵抗,然而越相处越是离不开他, 回想自己年少时眼抽的风,恨不得一个耳光扇瞎自己的眼。   在宫里二十年, 见惯太监、臣子、侍卫, 除去头牌之外,尚未有一个能叫她如此惊艳的。   叶老妖……叶画师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以为他肖似当初的头牌, 不成想竟是这样玲珑温润的才俊青年。   张太后一向奉行见人如见品行的玉律,头牌脸儿媚,举止就轻浮。先帝五官雄美,为人处世皆体现出大丈夫的胸襟与气魄。   再细细打量,他身上的官服都比旁人更为整洁,一看就是个爱干净的。比他人亮了三五成的青色官服攀附于颀长身躯,雪白领口一尘不染,眉目含笑,姿态文雅,瞧上去教养极好。   张太后甚至琢磨,叶画师人长得格外标志,以后生出来的儿女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孙嬷嬷亦为叶之仪的容色所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弯,愕然道:“太后娘娘这是何意”   张太后勉强寻回一丝理智,这一见将她对叶之仪的偏见消除了大半,思及端坐一旁不谙世事的独女,各种后顾之忧纷纷涌上心头,张太后撑着扶手慢慢冷静下来。   叶之仪是罪臣之后,顾棠开恩赦免,他才有幸入宫做了宫廷画师。他十年前就已眼盲,如今全靠手艺撑着,日后难保不会江郎才尽。   万一他如今与嫣嫣亲近是为了荣华富贵,是为了攀上高枝,等到嫣嫣于他再无利可图又弃了她……绝情如此,张太后不敢深想下去。   她稳了稳心绪,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没什么,替哀家盯紧叶画师罢,唤可靠的人将他叶时旧族一一查仔细,然后禀给哀家。切记,不要让长公主殿下察觉。”   孙嬷嬷瞥一眼长公主殿下,盛妆的殿下双眼紧紧盯向叶画师,眼波光晕流转,笑容盈满桃花面。   孙嬷嬷对擅长勾搭小姑娘的叶画师提不起好半分感,明明能靠脸在朝中结一门亲,却偏要缠着他们殿下不放,委实糟心!   她不由得福身郑重道:“太后尽管放心”。   有年长的画师行至叶之仪身旁,俯身下来对他说些什么,叶之仪侧耳倾听片刻,从随身携带的画笔里抽出一根递了过去。   他仰首朝谢嫣这里瞧来,谢嫣托腮隔着茫茫人海冲他眨了眨眼,眨了一半又想起他看不见。也不晓得管他投胎的缺德鬼怀了什么心思,给他安排画师这个身份,却又夺去他一双眼,真是不可理喻。   司礼太监掐着尖细嗓音唱喏未久,姚氏二女身着翟衣簇拥顾棠进殿。   今日乃是殿选,顾棠恩准应选的秀女不必穿那些千篇一律的宫装,按照自己喜好来挑衣裙即可。   万里挑一的美人水灵灵立在殿内,放眼望去一片姹紫嫣红,恍如身处争妍斗艳的东福宫后苑。   方择过一批,忽然有个俏丽的少女牵起裙摆闯进殿中,富丽芍药花纹深深扎根于红绡见裙上,柔曼的花瓣大朵大朵绽放开来,每行一步,藏在褶皱里的芍药随步履抖落,盛放得愈发烂漫浓烈。   这少女与谢嫣一般年岁,宫里似谢嫣这般年纪的女眷寥寥无几,她只一眼就猜出了她的身份。   姚欢讶异道:“阳儿,你怎的来了?”   景阳公主四处端详宣德殿中诸人,末了终在角落里寻出那一抹雨过天青的身形,她眉睫染了得意之色:“特意来给皇祖母请安的。”   景阳是原男主顾棠长女,又是皇后所出,颇得宠幸。   顾棠将待选的秀女晾至一边,精光毕露的眼眸换上一副慈爱神色,他拍拍身侧:“来父皇这里。”   与君主共坐乃是大不敬,何况景阳仅是个公主,姚欢和姚太后急忙出声阻拦:“圣上,此举不妥!”   顾棠抚着长女秀丽乌发,不在意道:“无碍。”   原世界的顾棠是个心机深沉擅弄权术的皇帝,除了姚太后,他对谁都不抱真心,因此他此举在谢嫣看来亦不过是算计。   在待选的秀女跟前展露出自己独宠长女的一面,目的无非是要勾起她们争宠之心。后宫平衡前朝就会平衡,此乃顾棠治国的准则。   景阳依偎在顾棠臂弯里,盛气凌人注视丹陛下一众秀女。   有的秀女出身低,被她傲然目光睨得仪态尽失,姚太后暗怪自己眼拙选了这么个没出息的,撂牌子后遂挥挥手叫侍卫拖她们下去。   谢嫣无心顾棠选妃,她眼神方落在叶之仪身上,景阳嫉恨的视线立刻逼射过来。   反正在配角前崩人设的系统bug一直未更正,谢嫣不是任人拿捏的包子,自然不会放弃一切能给她添堵的机会。谢嫣挑衅地露出个鄙视的眼神,吐吐舌头对她做了个鬼脸。   景阳的脸顿时有些变形,顾棠似是发觉她的不对劲,伸手揉揉她的脸颊算是安抚。   景阳极不情愿拉下脸,横了谢嫣一记白眼才算解气。   又干巴巴闷坐一个时辰,殿选终于尘埃落定。   叶之仪提早先出正殿,景阳追赶不上,连跑带喘干脆来堵谢嫣的去路。   张太后还在宣德殿与姚太后争执,谢嫣则先行一步与浮笙出来。   景阳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宫女太监,乌泱泱一群人倒像是来找谢嫣打架斗殴的。景阳架势端得足,她跳下华贵步辇,凛凛走向谢嫣,妄图在声势上狠狠压过她。   谢嫣甚是慈爱:“景阳侄女,你找小姑姑可有贵干”   景阳比谢嫣实则还大了两个月,她从未张口叫过“姑姑”,骤然被谢嫣摊到明面提起,眼中一片茫然竟不知如何接话。   景阳猛然清醒,察觉自己乃是被她愚弄,脸上的骄横瞬间有了崩塌迹象:“顾泠嫣!叶大人岂是你可以勾引的?你为何要不知羞耻去找他学画”   她冲将过来,浮笙眼疾手快挡在谢嫣身前,“我们殿下再过几月便要及笄,长公主的婚事不可怠慢,驸马也须仔细挑选,殿下寻叶大人自有她的道理。”   浮笙的言语暗示得十分明确,就算景阳再怎么不长心眼,也能听出这话里的意思。   景阳两眼直勾勾瞪着浮笙,眼神凶神恶煞至极,似乎要在浮笙身上灼个洞出来。   谢嫣拉开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浮笙,迎上景阳吃人的目光。   抬步跨入轿辇,谢嫣透过薄如蝉翼的纱幔,对景阳微微一笑:“长辈的婚姻大事有母后度量,不劳景阳侄女操心。”   她呛得景阳无言以对,景阳一个晚辈同她置气就是罔上悖逆,张太后能以此禁景阳的足。   景阳有些后怕,抬手抽了身边宫女一个耳光泄愤,宫女惶恐不安立刻跪在她脚边告饶,景阳踢了她两脚,揪住繁丽裙摆悻悻离去。   谢嫣回到东福宫正巧撞上楼蔓,前几日张太后准许她出宫看望家中爹娘,因此她今日才进东福宫当值。   张太后一眼相中她,同谢嫣说起中意楼蔓做张氏媳妇,叮嘱她平常须多多留意楼蔓。   楼蔓不是个安生的女子,她一朝被撂牌子,借着张太后这股东风又得以入宫,定会抓住所有的机会承宠。   反正拦也拦不住,谢嫣索性放任她去作死,等她和顾棠纠缠不清时,她添一把火就能一并解决这两个人。   楼蔓跪伏下来:“奴婢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安。”   谢嫣亲昵地扶她起来:“本宫同姐姐真是有缘,之前偶遇姐姐一次,今日姐姐竟入了我们东福宫。”   “殿下抬举奴婢了。”楼蔓的笑容有些勉强,先前那股子清高荡然无存,她面容憔悴,发簪只簪了一支,应是刚刚哭过,眼眶还发红。   楼蔓既已进宫便不能懈怠,须同浮笙一起伺候谢嫣。   然而皇帝宠妃与公主侍女的落差之大,令满腹抱负无处施展的楼蔓崩溃不已,因此侍候时总不尽心。   谢嫣也烦她顶个六月雪的脸在宫里晃悠,挥挥手准她去偏间歇息。   午时东福宫里来了贵客,谢嫣闻声去瞧,一看竟是张太君和张骜。   谢嫣身为长公主不需见礼,张太君是有诰命在身的国公夫人,又是她的外祖母,谢嫣便向她见了家礼。   张太君大喜扶她起来,口中不住喃喃:“殿下这是折煞老身……”   白衣的张骜面上一派祥和,手里装腔作势握了把折扇,故意对着谢嫣“唰”地一下抖开扇面。   绢布扇面上绘着仙山白鹤,翠绿松针于仙山之上茂密生长,香雾飘在半山腰处缓缓缭绕升腾。   他笑得矜持:“公主表妹,别来无恙否?”   张太君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巴掌,喝道:“这是长公主殿下,谁许你这样没大没小仔细太后娘娘降你的罪!”   张骜从紫檀镶理石靠背椅里起身,他收拢原先满身的煞气,嘴角牵起一丝雾蒙蒙的笑,彬彬有礼挽袖拱手:“卑职见过长公主殿下。”   张太君气不打一处来,掀开裙角抬脚狠狠踹他臀/部:“从哪里学来这些不三不四的礼回府罚你跪祠堂!”   作者有话要说:  张骜: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_→   白天是捉虫时间   晚上才能得到传承的修仙狂徒……默默掬了一把泪   下章感情有巨大进展,原女主会作死 第42章 画师升职手札(十)   张太君体态丰腴, 走起路时就有点蹒跚,她脸颊爬满了岁月的褶皱,行走都需宫女扶着。   约摸骨子里还是将门风骨, 她踹起张骜来毫不拖泥带水, 脚尖使力一勾,又端端庄庄掩回裙下。   张骜被她踹得险些扑倒在地, 折扇丢了也不去管,揉着屁股回头委委屈屈替自己辩解:“老祖宗, 孙儿又怎么惹您老不开心了?”   张太君啧声指指点点:“你瞧瞧你如今的打扮!可还有一点武将的风姿我们张氏的男儿都是长在马背上的的雄鹰,常服皆是利落飒爽的箭袖窄衣, 哪像你这样阴阴阳阳, 穿得似个街头卖艺的小倌”   张骜不服气地同她说理:“公主表妹就喜爱男子做这样装扮, 此乃京中盛行之风, 老祖宗您整日在府里大门不出, 二门不迈自然不知。”   “你这羞得没脸皮的兔崽子!”他一番强词夺理之言气得张太君口不择言, 张太君一时竟忘了自己如今还身处东福宫,损词张口就来,等说出去才后觉自己失言, 惶恐地向谢嫣请了罪。   “外祖母不必如此谨慎,东福宫里只有泠嫣同母后, 没有外人, 按照家中规矩来便可。”谢嫣唤浮笙替张骜拾起折扇,她觑了一眼扇面上的景色,笑容从嘴角缓缓蔓延开。   张骜之前一反常态与叶之仪比拼丹青, 今日又古里古怪挑了这些配饰,举止言谈之间大有模仿叶之仪的意味。   小张壮士的脑子……很异于常人啊……   “外祖母说得很好,表哥原先就很好……为何要穿成这样失了张氏的体统”   她这句指责不但没有令张骜怄气,反倒叫他喜上眉梢,他将扇子收回袖袋里,闪烁一双星目道:“公主表妹也觉着表哥以前好看些”   张太君忍无可忍,抄起手边的鸡翅木拐杖下重手敲着他腿肚子:“你给老身出去!”   张骜见她驱逐之意十分坚决,也道是自己今次的行为太过放荡不羁,只得吃瘪。   东福宫里连侍奉在侧的都是女子,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儿郎再久留下去实在不妥,遂悻悻向张太君告安,临走前还不忘对谢嫣偷偷斜飞一记意味深长的眼神。   谢嫣权当他眼睛抽风,不予理会。   他出殿门的时候恰好撞到捧茶进来的楼蔓,楼蔓脚步趔趄,伸手堪堪扶住快要飞出托盏的茶盏。   她抬头瞧了张骜一眼,两腿不受控制朝他倒去。   脂粉气扑了满脸,张骜嫌弃地推开她:“你眼珠子是在长脚底下不成!”   楼蔓脸色乍青乍白,眼睁睁看着他撩开白衣气势汹汹走远。   殿中仅剩的男丁也走尽,张太君不必再掖藏心肺腑之言。   她满脸笑意一一收尽,接过楼蔓重新斟上的茶,盯谢嫣盯了半晌功夫,最后才徐徐开口:“老身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殿下……”   她刻意支走张骜,徒留她们祖孙二人在宫里,张太君想要说些什么,谢嫣心照不宣也猜了七八分。   “外祖母心里头的心思,泠嫣一清二楚。张氏一族是开国以来最鼎盛的豪族之一,如今的圣上是姚氏所出,姚氏素来与张氏不对盘,今后定处处为难张氏。我朝驸马规定不可身负三品之上的官职,可骜表哥是张氏这一代以来最有出息的小辈,泠嫣通透其中道理,不会择他为驸马。”   她反握住张太君布满斑纹的手,手背上的骨头硌得谢嫣手心发酸。张太君为张氏操劳一辈子,连日后的荣辱也要考量进去。多年的磋磨使其青春不再,手掌间只能摸到硌人的骨架。   谢嫣一语说进张太君心坎里,她此次进宫,寻张太后的就是此事。张骜是她最看中的侄孙,若有朝一日尚公主,他们张氏的一根好苗子便就此废去了。   她前来说教是带了请罪之心来的,外孙女年幼,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而自己的爱女又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太后,张太后预估自己少不得要多费些口舌。   然而令她吃惊的是,这个在天下人眼中天真不通人情世故的外孙女,竟这般聪慧善解人意。   她懂事得叫人心疼,自己却又害她无故丢了一个属意的未婚夫婿,张太君心中愧疚不已,她抚着小姑娘乌黑的鬓角:“是外祖母亏欠了你……除开骜儿,你若中意谁,外祖母必给你挣回来……”   谢嫣偏头假意凝神思索,而后忽然展颜道:“泠嫣看中一人,只是母后不喜,恐怕不能如愿。”   张太君连声逼问:“是谁家的儿郎”   谢嫣羞怯不已低首下去,她耳根通红,双手绞住丝帕,嗫嚅着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   她这小女儿的神态看得张太君心中大为爱怜,捧着她脸循循善诱:“嫣嫣莫要羞怯,只有说出来外祖母才能替你撑腰……”   她双目一闭,脸上带了视死如归的神色,娇软嗓音颤颤抖抖:“是、是翰林院画院的叶之仪大人。”   收拾茶水的楼蔓“哐当”一声摔了手中杯盏。   来不及训斥身旁失仪的宫女,张太君奋力循着过往记忆回想此人。她脑海中陡然灵光一现,抚掌唤:“可是前任御史大夫的三公子”   叶之仪成名时并未打着御史大夫之子的旗号,故而连张太后亦不清楚叶之仪从前的出身。张太君能如此记得,在谢嫣看来实算不易。   谢嫣含羞微弱地点了点头。   一提起京城旧事,张太君严肃的面容都不自觉染了一丝喜意:“你中意的竟是他先帝在你幼时本意选他为驸马,可惜那时他已由叶夫人做主同旁人定下亲事……如今看来,你们倒颇为有缘!”   她同这个世界的叶之仪有这样深的渊源,谢嫣是万万不曾预料的,系统面板上对他们二人的介绍仅仅从落水那日开始。   这偷工减料的L-007!   “先帝看人何其准,你母后为何不允”   谢嫣坦白:“骜表哥是四品将领,叶大人眼盲且只是六品侍讲,因此母后不喜他。”   张太君郑重揣度:“此事外祖母同你母后议一议,若他值得嫣嫣托付终身,外祖母定给你撑腰!”   谢嫣羞得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恰好张太后声势赫赫回至东福宫,有了能陪张太君说话的人,谢嫣终于得以从“天真无邪俏公主”的人设中解脱。   谢嫣先行告退,楼蔓跟着她一同退下,谢嫣的寝殿靠近后苑,期间穿过一片林荫阴翳的香樟木甬道。   甬道上人烟稀少,楼蔓贴在她身侧忽然低声道:“殿下心仪之人原是叶大人。”   谢嫣疑惑不解:“姐姐这是……”   楼蔓眼底的柔情缱绻如蜜,她仰面感受扑面而来的香风,秋水含情的眸子漾起层层波纹,她抚上袖口幽幽回忆:“与他定下亲的是奴婢,之仪哥哥待奴婢极好,当初奴婢误害他盲了一双眼,他还是不顾一切要在爹娘跟前保下奴婢,”她语气哀婉痛楚,眼角滑下几滴泪,“……可惜我们终究有缘无分,他家道中落后不愿拖累奴婢,与奴婢退了婚。”   谢嫣:“……”   要不是谢嫣清楚原女主楼蔓的尿性,简直就要被她这段话挑拨得与叶之仪离心。   她几乎气笑,终究还是捏紧拳头忍下扇她的冲动。   谢嫣落寞而震惊地张了张口,口中仿佛被人塞了什么东西,竟连一个字也挤不出。泪水接二连三自眼眶掉下,她越去揩拭,泪水越是在两颊处汹涌肆溜。   浮笙瞧不得她哭,心头软成一滩糖水,她红着双眼斥责:“楼姑娘,在宫里大肆谈论男子,你可还有羞耻心”   楼蔓手足无措:“奴婢……奴婢……”   谢嫣方止住眼泪,她近乎哀求扯着浮笙衣袖:“明日去寻老师好不好”   浮笙安抚她:“奴婢全听殿下的。”   楼蔓激得她伤心欲绝一事,傍晚便传进张太后耳中。   张太后送张太君出宫回来时,就从浮笙口中得知此事。   张太君责备她糊涂任性,不顾张氏一族荣耀竟欲挑张骜为驸马。   张太后被张太君一语点醒,她不关心朝堂之事,凭自己一朝私欲差点拖累全族。   张骜这个女婿是要不得,张太君却又荐了另一人。   张太君向她举荐的竟是叶画师。   叶之仪那张盛世容貌在她眼前久挥不去,令张太后惊诧的是,他的出身确实不低。   前任御史大夫三子,满朝文武中先帝最宠爱叶家主,她生下嫣嫣未久,先帝笑谈要替她搜罗个俊俏驸马。张太后一笑置之,今日听了张太君解释才知这驸马原来指的就是叶之仪。   叶家落罪,叶之仪却还深受皇恩,可与叶之仪结亲的楼氏,跟躲瘟疫似的立马退掉婚事。   张太后有些动心。   然而张太后听了属下禀报才知,那与他定亲的楼家女,正是自己中意的楼蔓。   张太后失望不已,楼蔓看着一个识大体的姑娘,怎的这样不识趣,能惹嫣嫣伤心……是不能留楼蔓在东福宫待下去了。   楼蔓被扭送至张太后面前时,她衣衫凌乱,仪态却还不失。   楼蔓跪在张太后面前毫无惧色,她深深叩首:“奴婢承蒙娘娘抬爱,在东福宫的这几日是奴婢入宫以来最安心的几日。娘娘善心,殿下也就善心,奴婢说起叶大人旧事勾动殿下的心弦,令她不免感同身受哭了出来。今次太后娘娘不得不逐奴婢出宫,奴婢毫无怨言。家母虽独宠兄长,但对奴婢还是不差的。”   她一袭话说得漂亮爽利,阐明自己毫不计较今日的为难,又解释惹长公主哭的缘由,甚至还为自己嫌贫爱富的污点诌了个借口。   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张太后本就喜欢她,因她以下犯上才执意逐她出宫。然而这一切都是个误会,她与张太君说起过楼蔓,张太君也挺满意,如此没必要再去计较。   张太后仍是追问她:“你对叶画师可还有私情”   “爹娘与叶家执意退婚,奴婢虽心中难忍,但作废的婚约与泼出去的水一样,皆覆水难收,奴婢自当与他从此形同陌路。”   张太后挥手允她下去:“日后照顾好长公主,不要再误惹她伤心。”   楼蔓不慌不乱应声:“奴婢谨遵娘娘懿旨。”   楼蔓安然无恙再入谢嫣身边伺候,此事完全在谢嫣意料之中。   原世界里药死顾棠、借子的楼蔓,又能蠢到哪里去。   第二日谢嫣照旧去画院学丹青,她只带了浮笙,并未捎上楼蔓。   叶之仪在殿选上埋头画像,他瞧不见殿中情形,谢嫣奇怪他是如何仅凭感官绘下的。   等抵达画院,谢嫣望着立在画架前的俊雅青影,一时有些愣怔。   丈长的白绢上用炭笔与针线做了无数标注,叶之仪背对着她,满肩浸满浅金色的阳光。   他指腹触及凹凸不平的白绢,感知其轮廓,又提笔慢慢描摹,齐安偶尔会在一边出声纠正他的位置。   白绢左侧的少女被他画出一点颜色,谢嫣定睛一瞧,竟像坐在丹陛上的她。   谢嫣轻手轻脚走至他身侧,一把推开齐安。   齐安皱眉又要嘴炮,浮笙抽他一巴掌后闷声不再多言。   叶之仪凝气道:“小红毛。”   谢嫣从一边找出小红毛递到他指尖,小红毛笔管鲜红如血,衬得他一双手洁白无瑕。   他将小红毛换给谢嫣,嘴角勾起个弧度:“殿下。”   “老师……老师知道是泠嫣”   他仿佛听说了什么有意思的趣闻,弧度绽放得越来越深:“殿下足踝上的铃铛很是动听。”   谢嫣低头一瞄,脚踝上果然缚了一双铃铛。   “……”   叶之仪的笑颜险些晃花了谢嫣的眼,发呆间他又伸手过来要其他的笔,谢嫣抓起一根塞进他掌心。   她没来得及抽开手,叶之仪张开五指裹住那根笔,一同被他裹住的,还有谢嫣的右手。   她的手相较他的实在太小,叶之仪乍然触到一小抹柔润,心口抑制不住狠狠跳了几下。   谢嫣的手又小又嫩,被他裹在掌心就如同捏了一枚品色上佳的羊脂玉,滑得他几欲不愿撒手。   然而只是一触即离,叶之仪顷刻又松开她,时间之短似乎他们从不曾交握过。   不过是握个手,可瞧两人的神态,就跟圆了房一样。   浮笙看得脸上臊得慌,拖着齐安在月洞门站定才勉强镇静下来。   谢嫣不再忸怩,有时又会摸到叶之仪的掌心,她全不顾忌,偶尔还会主动抓起他的手对着阳光细细辨认。   她捧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掌,眉眼间全是满足:“老师不光人好看,手也生得动人。”   叶之仪由得她耍弄,突想起一事:“东太后娘娘指微臣后日去东福宫,殿下可知是何事”   张太君说服张太后舍了张骜,必会提起叶之仪。张太后未与叶之仪接触过,大概会趁此机会考量考量其人品,以观是否能纳入驸马人选。   谢嫣义正辞严:“下月便是母后生辰,宫里宫外都在紧锣密鼓备着,母后她知泠嫣师从老师,大抵想要拜会顺便求一副画。”   叶之仪颔首:“有劳殿下解答。”   时光一晃便至后日,张太后担心楼蔓会整幺蛾子出来,将她安置在后苑服侍。   谢嫣倒是没料到,她那位已经从花名册上掉队的表哥竟然又上门叨扰。   他换回原先的打扮,与盛装的谢嫣一同候在甬道前。   甬道被东福宫各殿宫女围得水泄不通,张太后尚在东福宫里小憩,孙嬷嬷听到外头吵吵嚷嚷出来喝了一嗓子,宫女做鸟兽四散,这一招管用得很。   张骜笑得花枝乱颤:“娘不唧唧的叶老瞎子要来哟,真是难得!”   谢嫣敷衍地哼了两句,心道你被张太后除名了还敢来,这才是难得。   视野里终于出现叶之仪的身影,谢嫣双眼一亮就要去迎他,张骜挡住她:“让他自己爬过来。”   谢嫣踹开他,喜滋滋跟在叶之仪身侧:“老师今日来得早。”   叶之仪意有所指:“不早,张将军比微臣更勤勉。”   张骜不自觉挺起胸,正想损他几句,又听叶之仪不疾不徐道:“张将军堂堂七尺男儿,是天下人敬仰的英雄,不需学什么丹青,”叶之仪刻意强调,“毕竟在将军眼中,丹青只是狎技俗艺。”   原来这厮还记着他闯他居所时的兴起之言,不就是骂他两句玩墨水的老白脸么!张骜啐道,真是忒小气!   张骜瞧叶之仪横竖不顺眼,谢嫣端出长公主架势打发他去了其他地方。   张太后一直未醒,叶之仪只得在长亭里坐着等,他不骄不躁,甚至还宽慰谢嫣:“殿下若陪微臣陪得累,不如去歇息。”   尽管他看不见,谢嫣仍旧特意华服盛妆出来见他。叶之仪耳力极好,若他听到她满身瑟瑟作响的环珮声,也会知晓她今日是为他打扮了的。   六月极热,在长亭里顶着热风坐了一刻,汗水打湿里衣,湿透的里衣粘得谢嫣浑身难受,于是辞了叶之仪与浮笙转回寝宫去换。   更了一身不算太单薄的纱衣,谢嫣饮了凉汤才从寝殿出来。   她路过悬山时,身前突然横过来一只手,珠翠罗绮傍身的景阳不知怎么闯进来,拉着她夺路狂奔。   景阳公主扯着谢嫣奔到一汪水潭边才甩开她的手,谢嫣揉揉手腕上被她捏出来的红痕,联想到后苑当值的是楼蔓,顿时一切都已明了。   景阳扶住假山石壁喘着粗气,谢嫣活动下酸胀的手腕脚踝,不悦道:“若本宫将你擅闯东福宫的罪过禀报母后,你以为姚太后能护得住你”   景阳大怒:“顾泠嫣!你对叶大人究竟是何居心”   谢嫣懒得多绕圈子:“就是你以为的居心啊……”   景阳环顾四周,见她们的侍女都没跟过来,趁谢嫣不低头的功夫狠狠将她推下碧谭。   谢嫣早有准备,滑下去时眼疾手快攥着景阳的脚,掐住足踝用力一扯。   景阳本欲冷眼旁观她落水的狼狈样,不料被谢嫣反过来算计一回。   她尖叫着扑腾水花,金红色衣袍漂浮在水面上,挣扎间发髻歪斜,全然失去公主的风姿。   谢嫣在岸上就做了热身运动,四肢在水里划动自如。   水潭看着不大,里头的水还挺深。   谢嫣钻入漫过她脖颈的水,潜游至景阳身边,使劲拉了她几把,直把景阳呛得要死要活。   岸上似乎有人跳进水里,谢嫣这才不着痕迹放开景阳。   她正要浮上水面,一只修长手臂当胸劈来,隔着她薄软纱衣紧紧搂住谢嫣,一刻不停往岸上浮去。   他游得很急,谢嫣不可避免呛了几口水,他先托住她上岸,自己却似被石头绊了一下,高大颀长的身子摔倒在谢嫣身上,右手好死不死按在谢嫣尚未长开的胸上。   闻讯赶来的张骜抄起袖子准备下水救人,水里的景阳还在扑腾水花,他却被岸边另一番景色勾去目光。   他心心念念的公主表妹衣衫不整躺在草地上,身上伏了个身形与她极不相称的男人。   男人的头搁在小表妹肩窝里,一只手按住她的胸脯,修长指尖轻捻慢拢,似乎还意犹未尽捏了下。   水里哭哭啼啼的景阳张骜也不去救,妒火中烧至极恨不得砍了男人的贱手。   “叶老瞎子,老子今天就跟你决一死战!”   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节浪得太晚,所以我又修仙了→_→我要克制自己   评论明天回复,我先睡觉去了(╯3╰) 第43章 画师升职手札(十一)   叶之仪在长亭等候许久, 手头茶盏里的茶水全数喝尽,却始终等不到张太后和靖安长公主。   他的长公主徒弟只是去更衣,半个时辰过去, 也不见她领着宫女前来。   叶之仪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安, 忽又听身后打扇子的宫女压低声音恹恹道:“果然在宫里为人处世就是要会耍滑头,你们瞧瞧那个楼蔓, 才进东福宫伺候几天,惹殿下伤神也就罢了, 愣是靠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忽悠太后娘娘饶过她。”   楼蔓,这个名字在叶之仪二十六年的人生中, 一度给他带来弃之不去的阴影。   母亲私自做主用一纸婚笺将他与楼蔓硬生生捆在一处, 此时的他对京城贵女们丝毫提不起兴趣, 也就默许楼蔓的靠近。   一失足成千古恨, 他昔日不明世事的纵容, 终令楼蔓有恃无恐前来叶府打搅。   他躲开她一寸, 楼蔓就挨近一寸,说得好听她是单纯无邪,说不好听点, 就是没眼色。   她害他双目失明,叶之仪本想一五一十同父亲母亲明说, 谁料她脱去衣服哭叫着要以身相许。   叶之仪反感她, 纵使她自荐枕席也勾不起叶之仪半点兴趣,迫于楼蔓羞于启齿是威逼,他只得撒谎揭过此事。   再次听人提起楼蔓, 叶之仪只觉头疼不已。   另一个替他续茶的宫女冷冷一笑:“可不是,人家可是殿下身边的大红人,在后苑和东福宫来去自如,岂是我们这些出身能比的。”   叶之仪耳力超群,尽管她们碎嘴时语调压得极低,他还是听清她们的言谈。   楼蔓对他的小徒弟极有敌意,她心机颇深,往往能做到害人不见血——万一殿下久久未归是着了她的道,他怎可眼睁睁看着小徒弟被她祸害   叶之仪语气不自觉融入一抹阴沉之意,他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与不容拒绝:“敢问去后苑的路如何走?听闻苑中花景繁盛,微臣欲绘制出一幅百花图,今日恰好有幸至此,可否借步一观”   秀女册封的册封,撂牌子也早已出宫,后苑没有女眷,倒是可以领他一赏。   宫女奇他双目失明,该怎么辨认出那些名花品种,然而瞧着他那张京城第一的脸,到嘴的话又后劲不足咽了回去。   方经过水潭时,他便听到假山后传来的争吵声,蛮横无理的景阳公主刺声骂道:“顾泠嫣!”   再就是重物砸入水面,激起水花的巨大声响。   她不会凫水,叶之仪第一次与她邂逅便救下落水的她。   她在水里气息奄奄呼救的情形,缓缓自脑海浮现开来,水里她每一次拍打出的浪花折磨得叶之仪犹如百爪挠心。   他不顾一路嶙峋的碎石,磕磕绊绊冲进水潭。潭水只及叶之仪胸腹高度,他避开兀自叫唤的景阳,扎进水里,一下就捞起没进水潭深处的她。   他赶过来没受什么伤,上岸时却被一处凸起的竖石绊倒,支撑不住摔在一团柔软上。   他扶住柔软上一团更软腻的凸起,捻指轻轻捏了捏。   绵软的团子很小,软乎乎的一团触手生凉,叶之仪一手便能牢牢将其覆盖。   这触感是他从未体会过的,迟疑之余,不太确定地又揉搓了一把。   叶之仪埋头揉弄间,不远处平地骤然惊起惊涛骇浪般的吼叫。   身下的柔软压抑着咳嗽,断断续续地为难开口:“老师……你……能不能起来?”   叶之仪的手还贴在谢嫣的胸脯上,浸透池水的纱裙紧紧裹着身子,他鼻尖喷薄出的气息扫过她每一寸裸/露肌肤,痒意从耳根一路绵延直至胸口。   被男子体香缠缚住的谢嫣满脸通红,她不禁想起上个世界殷祇强吻她的那番景象,两厢一重合,她推他的手已慢慢有些无力。   张骜杀猪般的呼号引过往宫女纷纷驻足,浮笙循着声音找过来,她瞪着草地上滚成一团的两个人影,五官一瞬间崩裂变形。   救景阳公主的都是其贴身侍女,叶之仪仓促揽谢嫣上岸,张骜光顾着找叶之仪拼命,一个两个根本无暇顾及她。   大约是为了证明自己为主子舍命的决心,景阳的侍女们一个个跳下去,眨眼间水潭里漂浮的全是女子的罗衣。   水里的宫女们被没过胸口的池水吓得哭嚎个没完,浮笙唤公公用竹竿救她们上岸,景阳公主甫一上岸,擤着鼻涕扬尘而去。   “叮,恭喜宿主,任务进度已完成至百分之二十。”   楼蔓不知从后苑哪个角落里冒出来,她身形细长,翩然立在假山后就是一幅不需渲染勾勒的工笔画,这样子仿佛窥视他们许久。   她死死盯紧与叶之仪肌肤相亲的谢嫣,眼里溢出嫉恨的情绪,眉心郁气浓重阴森,原本柔丽灵秀的眉目因这神色毁于一旦。   她是谢嫣目前所有任务原女主中,唯一因为嫉妒,而导致好感度暴增的姑娘。   谢嫣越是接近叶之仪,楼蔓受此刺激对叶之仪的占有欲便愈是浓烈,也因此促使任务进度不断提高。   浮笙搀扶谢嫣起身,楼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扶起叶之仪。   叶之仪却拒了她的意,独自抚平皱成一团的衣袖。   齐安豁出老命摁住暴/动的张骜,他跪下来抱住他大腿哀求:“将军!我们叶大人他身子受不住!”   张骜目眦欲裂,他使力甩动被齐安缠住右腿,“他受不住怎的受不住摸了公主表妹的胸还受不住这等艳福你给老子闪开,老子今天非划花这老白脸的脸皮子不可!”   两旁围观闲话宫女越来越多,眼前的情形就算是个半瞎子,也能猜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浮笙掏出汗巾堵死张骜一张不把门的烂嘴:“事关我们殿下清誉,还望张将军莫要再胡言乱语。今日之事乃东福宫的内务,自然由太后娘娘定夺,不劳将军费心。”   叶之仪跪下,“微臣今日……辱没殿下,罪责之重但凭殿下处置……”   张骜叉开五指就要朝他厮打过来:“敢染指公主表妹,老子今天就跟你拼了!”   他悲痛欲绝闹个没完没了,吵吵嚷嚷太丢脸,随行的护卫看不过眼,一记手刀从背后击晕了他。   浮笙抖开带来的披风,宽大的褶皱将谢嫣浑身遮掩得连一丝风都透不进去。   谢嫣神色恢复如初,她忙请他起来:“若非老师相救,泠嫣只怕早已殒命。两次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怎会因此怪罪老师?”   浮笙厉声警告:“谁敢将今日之事说漏给别宫听,太后娘娘定饶不了你们!”   宫女唯唯喏喏应是,浮笙又敲打威吓她们几回,才略微放心遣她们回去当值。   谢嫣先行回寝殿的温泉汤池沐浴更衣,叶之仪亦被安置在偏殿修整。   张太后有意晾他在长亭空等,为的就是考察他的耐性。   事态的发展完全超过她的预计,张太后不过宽了外衫回榻上浅眠半个时辰,东福宫里竟出了大事。   张太后心神不宁端坐在主殿,令总管太监召叶之仪入殿。   她初初得知此事,气急败坏就想揪出景阳一顿板子伺候。然而攸关嫣嫣清白,她若去姚贱人的宫里要人,明摆着就是变相承认嫣嫣被人占去便宜。   张太后不免就将心思放在叶之仪身上。   “他救过殿下两次,恩情之重只怕单以钱财打发不了……听说今次他还是不假思索就跳下水的……”   张太后脑海里始终盘旋着张太君那番劝解,结合眼下的情况来看,她的提议不失为最明智之举。   太监唱喏后,叶画师换上一身干净长袍入殿。尽管暗自叮咛自己不可被他的容貌摄去心神,张太后还是不可避免恍了一回神。   他头发半湿,着了右衽玉色锦缎长袍,长袍边角用白色滚边收好。   这匹料子本是张太后做给张骜的,今日事出突然,另行赏赐给叶之仪。   她按照张骜的尺寸唤工匠制出的衫子,穿在叶之仪身上一点违和也无。   张太后越瞧越是满意,身子骨很漂亮,挺拔又不缺美感,能护得住嫣嫣,以后生出来的儿女定似他这样好看。   她还未说什么,叶之仪却请罪道:“是微臣毁了殿下声誉。”   张太后坐直身体端起架子:“本宫请叶大人来为的是求一幅大人亲笔的画,可大人不仅未割爱,甚至与长公主殿下有了肌肤之亲。念在大人舍命相救,哀家不再追究,还望大人慎言,莫叫外人也知晓今个出的岔子……”   训诫几遍,张太后遂允他回画院。饶是被她这样责备,叶之仪也不见一点惧色,举止大方从容,恭恭谨谨退了下去。   张太后再填上一笔,敢作敢认,是个君子。   因水潭那一触碰,谢嫣与叶之仪相处时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感觉。   这种感觉在她得知张太后打消张骜尚公主的想法后,到达了顶峰。   张太后做事毫不拖泥带水,听说他醒来后要去画院找叶之仪寻仇,立刻将与张太君商议后的打算全部告知他。   张骜闷头在偏殿待了半日,傍晚领着属下告辞,一晃十日过去,再未入宫。   七月里有东太后与西太后的生辰,西太后的年长,生辰过一个没一个,顾棠就将其当做寿辰来庆贺。   各宫争相送礼的风气,张太后一概不理会。   顾棠下旨令叶之仪画的贺寿图,一一呈上东西二宫。   叶之仪眼盲十年之久,民间将他的画技传得神乎其技。   张太后牛鬼蛇神都不信,也不会信这些荒诞不经的谈论。   然而贺寿图由叶之仪亲手呈上时,张太后却是叹为观止。   叶之仪不仅将东福宫大小景致画得惟妙惟肖,连这些数目繁多的长亭楼阁画得也无一错漏。   张太后记下第三笔,靠着他这神乎其技的手艺,即便日后长公主府倾颓,嫣嫣跟了他亦不会吃苦去喝西北风。   张太后的生辰在姚太后之后,宫中大肆操办姚太后的寿宴就没了心思再办张太后的。   顾棠遂恩准张氏女眷入宫看望,张氏十数个女眷围坐一处,这些女眷皆是各房夫人,膝下未成婚的嫡子众多,张太后有心做媒见状唤楼蔓出来侍奉。   张太后欲调楼蔓去正殿当值,谢嫣三言两语搪塞过去,阻了张太后的念头。   楼蔓灌人**汤的手段花样百出,偏偏张太后又没什么心机,谢嫣为提防楼蔓踩着张太后承宠,时刻紧盯楼蔓的一举一动。   张氏女眷们对楼蔓倒算满意,她生得是标准的美人相貌,不媚不俗,浑身上下处处透着股书卷墨香气,远观就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姑娘。   楼蔓强颜欢笑应付一众京中贵妇,心中不甘油然而生。   想她也是娇养在阁中的朝廷命官之女,昔日与叶之仪相处也不见这般拘束。   如今她被张氏妯娌当做待价而沽的物件,随意摆弄赏玩,楼蔓心口委屈和愤懑翻江倒海般将她淹没地彻彻底底。   楼蔓之所以入宫,就是为了能早日被圣上一眼相中册封为妃。   她不否认自己满腔野心,楼蔓自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作诗属文无一不会,因此她笃定京中女子无人比得上自己。   叶之仪的字画千金难求,她亦能在一旁品鉴出几句精髓。   聪慧如她,怎甘愿只做一个张氏偏支的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妹子“珉啦啦的唯一”投射的地雷(╯3╰)   下章拉原男主女主出来遛,画师大大升职的日子不远了o(≧v≦)o 第44章 画师升职手札(十二)   她愈是寻思自己只能沦为太后母族的女眷, 心中就愈是意难平。   张太后的生辰宫中无人不知,叶之仪于是提早放谢嫣下学。   谢嫣临出画院前,他又从博古架一侧的暗格里取出一幅画卷。   画卷上缠绕的朱色惊燕带被叶之仪握在掌心, 他温润眉目泛起柔意:“此乃微臣恭贺太后娘娘生辰的贺礼, 今次劳烦殿下替微臣转交给娘娘。”   张太后召见叶之仪,为的是求他一幅丹青。他当日欠下一幅, 今日正好赶着这个机会偿还。   谢嫣也不推辞,笑盈盈收下他这份贺礼。   从画院回东福宫, 特意出来迎她的孙嬷嬷道:“张氏的妯娌姑嫂都聚在正殿陪太后娘娘话家常,殿下可要过去瞧瞧”   谢嫣将浮笙托着的画卷递给孙嬷嬷, 她环顾四周也没看见楼蔓, 不禁向孙嬷嬷打探:“怎不见楼蔓”   孙嬷嬷褶子脸挤出个暧昧的笑:“在殿中同夫人们寒暄呢!”   谢嫣额角青筋突突跳动, 楼蔓不是个善茬, 万一张太后做主将她许给张氏的公子, 张氏后院不被她折腾得鸡飞狗跳, 她就不姓谢!   来不及去更衣,谢嫣径直走向正殿。方掀开莹光晃晃的珠帘,满殿欢声笑语止不住从里流泻出来。   张氏女眷看在太后的面子上, 莫不翻来覆去夸着楼蔓。等谢嫣踱步进去,她们才噤声回望过来, 纷纷起身垂手见礼。   贵妇中有个梳着堕马髻, 额角贴着金箔华胜的妇人,一众女子中就属她穿着最为华贵端庄。她抬起头,点翠发簪折出刺目的光斑, 满面笑容盯着谢嫣打量。   “数年不见,臣妇今朝还是头一次见长公主殿下,殿下生得这样讨人喜欢,太后娘娘有福了。”   对方对爱女赞不绝口,张太后不禁喜笑颜开:“堂嫂谬赞,骜儿那孩子率真,哀家看在心头也极是喜爱。”   张夫人叹了口气,捏住帕子擦擦酸胀的眼角:“老祖宗说什么都要拦着他们二人……实在是可惜……”   张骜毕竟是张太后心中驸马爷的第一人选,张夫人这样怅惘,张太后也有些动容,她拉过一边的楼蔓:“这孩子懂事乖巧,哀家有意认她做义女。你们若中意她,哀家不日就向圣上请旨赐婚。”   她末了又问楼蔓:“蔓儿你可愿意”   楼蔓就是再有不满也不能表露出来,咬住下唇隐忍不甘情绪,娇羞无比轻轻点了点头。   张夫人一改愁容,她想起什么似的皱眉酝酿片刻,才复又启唇:“那长公主殿下的婚事可有定下”   张太后含笑睨了谢嫣一眼,掩口打趣:“她中意的是画院的六品侍讲叶大人,哀家也在考量他人品如何,若是无一行差踏错,过了年等嫣嫣及笄就将此事定下。”   虽然长子张骜不能与靖安长公主喜结连理,张夫人却还是听在耳中喜在心上,她由衷道:“臣妇在此先恭贺太后娘娘。”   孙嬷嬷呈上谢嫣捎带来的画卷,张太后随手解开惊燕带,握住天杆慢慢展开裱绫。   几丈宽的画幕漫山翠树生烟,十里湖畔烟波浩渺,明亮如镜的湖面上还漂着一座四角小亭。   张太后本以为叶之仪赠的是仙鹤寿桃一类祝寿的画,没成想他赠的竟是这幅。   张太后记下第四笔,为人有趣而不死板,若是嫣嫣嫁与他,定不会感到枯燥无味。   系统面板上的任务进度条抖了抖,再次前进至三十。   张太后的言语如诛心之箭沉沉掼入楼蔓心尖,她白皙脸庞倒映在谢嫣瞳仁上,秀美妍丽的五官有些狰狞。   她指尖深深陷入掌心,面上虽然仍是在笑,但嘴角已被她咬得发青发白,甚至晕出了几缕血丝。   楼蔓忽而仰首,隔着人群朝谢嫣投来怨愤的目光。   谢嫣迎上她刻毒视线莞尔一笑,楼蔓一怔,惊慌失措移开了眼。   傍晚张氏女眷留在东福宫用过晚膳,待送走她们,宫里还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这二位的身份消遣不得,孙嬷嬷连忙唤宫女拿出雨前龙井。仔仔细细沏洗一番,斟了两盏清茶奉上来。   谢嫣跪坐下首,靠左于主位的顾棠俯视白瓷茶盏里飘飘荡荡的茶叶,半眯起眸子,他摆弄拇指上的玉扳指,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东福宫里的一切,姚太后都极其厌恶。   她端详坐在下头的靖安,恶狠狠捏了一把手心的佛珠。   若不是景阳来哭诉,她不敢相信这么小的人,竟也学会刁妇勾/引先帝的那一套。   姚太后没耐心地朝着桌案掴了一掌下去:“如今也是七月,靖安三月及笄,驸马也该好好挑挑。”   张太后连个好眼色也懒得施与这老妖婆,眼皮一翻道:“哀家的公主,哀家自然上心。”   “朕听闻东太后属意皇妹表兄张骜,朕亦觉得他与皇妹相配,思忖年底下旨赐婚。”   张太后斜靠团花迎枕,面上的嘲讽却愈加浓烈:“圣上许是近来入后宫入得太勤快,记性也退了许多。圣上难不成忘了,驸马不可官升至三品以上这一条”   被人一语戳破心思,顾棠镇定自若呷尽最后一滴茶水:“张骜是朝廷栋梁,若皇妹愿意下嫁张骜,朕愿破这一次例。”   先给个口头承诺,等事成之后再悔改,这就是顾棠的算计。   张太后不为所动:“圣上若非要赐婚,哀家只得以先帝遗诏回报。”   姚太后浑身的威风因张太后这一句顷刻间颓灭,先帝大行前担心她在宫里受人排挤刁难,亲自召文武百官入寝殿听旨。   众目睽睽之下,先帝亲手将遗诏传给张太后。凡新帝日后有背德昏庸之处,张太后皆可凭此懿旨与诸位大臣商议废立。   顾棠命长公主下嫁,若张太后抵触,可拿出遗诏逼顾棠收回成命。   姚太后差点气得背过气去,她抠划指下紫檀木四角方桌,闷声暗暗咒骂,真是个不愿意受半点委屈的刁妇!   “若圣上真是为我们母女二人着想,不如指翰林院画院的叶之仪做我们嫣嫣的驸马。”张太后唤沏茶宫女再去沏壶新茶,她招手令谢嫣上前,“嫣嫣心仪他。”   叶之仪是顾棠最看重的臣子之一,顾棠喜弄文墨,而叶之仪一手丹青天下无双,自是投其所好。   顾棠私心想过与他结亲,然而宫里适龄的只有两位公主。   他对靖安这个异母妹妹没有半点感情,哪里会大发善心赐婚她与叶之仪。   尽管景阳口口声声也恳求他开恩,然而迫于朝堂之势,顾棠也是犹豫的。   先帝留下来的一批老臣里,不乏有反对他的。他们家中子嗣个个都是芝兰玉树,顾棠编了些莫须有的罪名拉这些世家子下狱,一番清洗后,当今朝堂上还剩下两个心腹大患。   其中一个就是张骜。   东太后这颗握着遗诏的硬钉子碰不得,他只得牺牲景阳。   顾棠低头沉思时,视野里忽然出现一双无瑕素手。   素手纤细洁白,指甲剪得整齐干净,指尖托着滚烫茶盏,指腹被灼热水温烫得发红。   顾棠迫不及待顺着这只手往上瞧,明明是七月时节,四周却依稀起了浓雾,美人如花脸庞掩在一片雾气里,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眼前的女子肤色近瓷,下巴小巧精致,一双玲珑目湿漉漉嵌在眼眶里,双瞳剪断春水。   她颈间并无画像上那颗凶恶之痣,乌发扰扰垂在面颊两侧,不远不近与他对望,一瞬便收回了目光。   她比他宫里所有妃嫔都来得有韵味,骨子里沁出的袅袅幽香熏得他神魂颠倒。此女难得一见,仿佛是从叶爱卿笔下那些毓秀瑰丽的山水里走出,惊艳十足。   他们二人这番眉来眼去,尽数被谢嫣瞧在眼中。   沏茶宫女腹痛难忍,便由闲暇在宫中的楼蔓代为伺候。   张太后和姚太后斗嘴斗得酣畅淋漓,都顾不得这对上眼的两个人。   顾棠喜好一切美好之物,连朝里新任的大臣也是以美男子居多。   顾棠凝视她良久,楼蔓不胜娇羞低下头,恰好弯出一截雪白的脖颈。   楼蔓的鬓角被热气蒸得濡湿,几缕碎发贴在脸侧,姿容更添几分艳丽。   又略坐一盏茶的功夫,顾棠与姚太后被张太后刺得脸上挂不住,强撑一口气从东福宫离去。   当夜忽然有一顶香罗软轿停驻在东福宫,总管太监没有惊动已经歇下的太后,从宫女宿居的偏殿悄然无声接楼蔓出宫。   楼蔓独自住在一间小阁,因此动静并未惊醒太多人,她一身薄衣上了软轿,立即被抬进皇帝的寝殿。   顾棠早已等候多时,见她拨开帘子进来,急不可耐将她扯入怀里。   触及那具滚烫的男性躯体,楼蔓下意识就要挣扎。   顾棠撕开她外衫,一刻也不愿等:“朕当日瞧到你的画像就一眼看中了你,可惜你被人点了颗恶痣,母后视其不详,朕只得撂你的牌子。”   她央求叶之仪给她画像,因此能在画像上动手脚的只有他一人。   楼蔓半是委屈半是震惊,为何他要这般阻止她进宫   唯有她进宫才能带给他无上的荣华富贵,他怎能这样糊涂!   顾棠重重掐了一把她的腰,再就是疾风骤雨般的猛烈挞伐。   楼蔓本以为自己能够容忍,然而真正身临此境,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   她无数次将顾棠的脸幻化成叶之仪的,似乎只有幻化成他,她才能忍住作呕的冲动允许顾棠这样折磨自己。   谢嫣第二日梳洗后,行至正殿与张太后一同用膳。   张太后瞧了谢嫣一眼:“怎不见蔓儿   孙嬷嬷在一旁替她们布菜,听闻张太后的一问不由得流露出鄙夷神情:“太后娘娘有所不知,那小蹄子今早已迁去别宫住了。”   张太后一头雾水:“在东福宫不是住的好好的么?”   谢嫣替她舀了半碗粥,“……昨夜皇兄临幸了她。”   “哦,”张太后不太上心应了一声,而后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张太后被楼蔓蒙蔽太久,这条飞上枝头的路是她自己要走的,倘使不抓住这个时机揭发她的真面目,指不定张太后还会心疼她被迫承宠。   “母后莫要生气,昨日沏茶宫女突然腹痛便换了楼蔓去正殿伺候茶水,谁知她当着嫣嫣与母后的面与皇兄眉目传情……昨儿个夜里就被召去,今早传旨下来,封她做了昭媛。那个宫女,也是她下药害的。”   自己好生顾看的姑娘,却一门心思踩着自己去邀宠,张太后顿时胃口全无。   早膳将过,楼蔓提着礼品来东福宫请安。   张太后见她那张虚伪矫情的脸就气不打一处来,孙嬷嬷推搡她出去:“贵人是圣上的人,同东福宫可就再没什么干系,娘娘宽厚不计较你的算计,你今后也别再来了,东福宫从此与贵人两不相欠。”   楼蔓本是特意来为自己开脱的,皇恩浩荡,她一个小小官宦之女不得不屈从。然而一入宫门深似海,张太后这根柱子一朝舍去,今后宫里亦没人能替她撑腰。   她冲上去就要和孙嬷嬷说个清楚,孙嬷嬷却连听都不想听,叫来侍卫轰她出东福宫。   叶之仪不愿见她,张太后也弃她而去,楼蔓万念俱灰,她眼下能依靠的只有顾棠的宠幸。   谢嫣立在楼台上瞧着楼蔓寂寥的背影,大感痛快解气。   “奴婢也觉得她古怪,上次莫名其妙对殿下说起叶大人昔日对她有多好,害得殿下伤神。”浮笙低低嗤了一声,“原来她实则是惯会使弄心机,把别人当傻子耍的人,所幸殿下终于不必再见她。”   谢嫣疾步走下台阶:“我们赶快去画院罢。”   浮笙刮着脸笑话她:“未来的驸马爷还在画院里等着殿下呢!”   谢嫣并不似纯情小姑娘那样脸皮薄,浮笙这点嘲笑委实逗弄不到她。   谢嫣沉吟片刻拉长尾音,眉飞色舞对她咧开嘴角:“那便去见驸马爷——”   浮笙啧声:“殿下真是不知羞!”   岁月一晃便至年关,宫里这小半年来都没什么谈资,唯一能叫人嚼两句舌根的便是宠妃楼昭媛怀了龙嗣。   宫里最热闹的地方,就是楼蔓的储秀宫。她半年以来盛宠不衰,如今腹中又有了龙嗣,风头压过各宫贵人,连姚皇后都赏她几分颜面。   谢嫣瞥了眼面板上的剧情介绍,嗯,距离她流产还剩一个月的光景。   张太后在东福宫过得很滋润,她召见叶之仪召见得越发勤勉,偶尔还会当着谢嫣的面问他:“叶大人年纪不小,可还有成家的念头”   叶之仪放下笔遥遥绽放眉眼:“多谢太后娘娘关心,微臣家中破败,恐连累旁人。”   他笑起来的样子极其招摇,张太后被这美色震得说不出话,腹中一句“哀家养你”硬是被他惊至九霄云外。   过了年关,年味一日不如一日。   上元节的京城是最热闹的,每年的上元节京城各处皆撤去宵禁,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葛衣百姓,均趁此机会上街游玩嬉戏。   张太后明里暗里暗示叶之仪数次,他都没什么回应。眼看三月嫣嫣便要及笄,可驸马还未定下,张太后心急如焚,决议借机撮合谢嫣与叶之仪二人。   思量叶之仪眼盲,但他们二人又是私游,确实不应跟随太多侍从。   张太后琢磨几日,心力交瘁间忽然想起一个能护住他们的人来。   张太后以“上元节”为题令叶之仪作出一副图,叶之仪许久不曾出宫观过民间景色,遂欣然应允张太后的要求。   他本是同齐安孤身前往,出了宫门却有个生得精致的小姑娘堵住他的去路。   “老师可否带着泠嫣同行”   叶之仪无奈地摸着她软软的发丝:“殿下可与太后辞别”   谢嫣正要胸有成竹道是,身后猛然冒出个粗犷男音:“有!所以太后托了本将军照顾你们。”   谢嫣一扭头,半年不见的张骜躲在她马车后挥了挥手。   谢嫣:“……”张太后和张骜的心真大……   张骜格外坚持要跟他们随行,谢嫣赶不走他,只能勉强点头同意。   上了马车,张骜与她耳语:“表哥如今看开了,做不成公主表妹的驸马,便就做你的好哥哥。你既然喜欢叶瞎……叶之仪,表哥也要帮你一把不是”   谢嫣不是很信他,张骜见她神色迟疑,立刻做出一副委屈模样,谢嫣拿他这无赖泼皮没辙只能点头同意。   京中街道处处张灯结彩,花车巡游,马车驶入巷口再也进不去。   谢嫣扶着叶之仪下了马车,她担心过往路人撞到他,牵住他的手慢慢前行。   张骜走在后头死死盯住他们交握的手,最后还是忍不下去,挤开人群冲过去狠狠掰开。   张骜握住叶之仪的手:“叫小姑娘牵你算什么老子今日屈尊一回牵着你!”   叶之仪咳了一声,面容异彩流转,他睁着空洞的瞳仁似笑非笑:“京中不少儿郎就喜爱将军这模样的。”   “靠!”张骜恶心地不行,甩鼻涕一样慌忙甩开他。   他们二人素来不对付,一个在东街赏花,另一个必去西街买糖,死活不要混在一起。   谢嫣小心翼翼护住叶之仪,免得他被过往路人撞倒。途径一处猜灯谜的铺子,里头的彩头吸引了谢嫣全部目光。   彩头是一盏花灯,四方形的灯身四面蒙了纱,纱上画着形态各异的美人,灯里烛火晃动,那灯面上的美人就随着气流缓缓走动。   叶之仪走到她身侧:“你想要灯谜的彩头”   张骜豪气万千拍着胸脯:“表哥替表妹挣一个!”   他拿起红笺抛出一个铜板看了几眼就猜。   “公鸡、母鸡、小鸡”   店家笑嘻嘻:“错!”   张骜抓着头发问:“男人女人老人”   店家幸灾乐祸摇头。   张骜一连猜了几个也没中,叶之仪听谢嫣念出红笺上的字句,他大致能辨出谢嫣所在的方向,虚虚凝视她:“是红豆。”   是万千世界里,最令人相思的红豆。   谢嫣心悸不已,她张口欲答话,身旁忽然有物事划过她朝叶之仪砸去。   她来不及去挡,站定捞起那个物件一看,竟是个女子用的手帕。   四周忽地飞来无数手帕,其中还夹杂着飞溅想鸡蛋蔬果。   “好俊俏的郎君——”   “郎君可有婚配”   ……   民间有这样不成文的规定,哪家姑娘在街上遇到心仪的男子,可将手帕瓜果砸向他以表爱慕。   谢嫣觉得不可思议,喜欢谁就要砸谁,若她喜欢系统,岂不是可以砸了系统!   叶之仪蹙眉躲开这些杂物,谢嫣心疼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一把攥紧他的手腕,撒开脚丫夺路狂奔。   张骜追在后面叠声喊:“叶瞎子,你要拐老子表妹去哪里?”   待跑至一处略显冷清的街道,谢嫣才精疲力尽地停下来。不知是哪个缺德鬼丢的鸡蛋,谢嫣一个不察,脚底打滑向后仰去。   叶之仪觉出不对忙伸手揽住她的腰,不料他脚下也沾了鸡蛋沫,稳不住身形随谢嫣摔在一起。   这条街乃是下坡路,他们俩抱成一团滚了几圈,终停在一块平坦的地上。   尽管叶之仪以胳膊护住她的头,谢嫣依旧撞得头昏眼花。   她娇小的身子藏进他宽阔温暖的胸膛里,一刻也不想偏离。   叶之仪左手撑地,艰难地从她身上慢慢移开。谢嫣心口一软,主动穿过他滑凉的发丝,搂住他的修长脖颈。   “殿下……”   “别叫我殿下,”谢嫣眸含眷恋,脸庞深深依偎进他的颈窝,她嘴角贴住他耳侧,温热气息从唇齿间溢出,“嫣嫣、叫我嫣嫣。”   叶之仪陡然怔神,谢嫣抓住这个空子,猛然翻身滚了一圈将他反压在身下。   上元节的景色无端端催得谢嫣伤感,她低头动情地凝视他,“嫣嫣心悦老师良久。”   他垂下眼睫,扇子般的长睫在眼睑处留下沉沉乌影:“殿下可曾想过,微臣家道中落,加之眼盲,是配不上殿下的。殿下对于微臣,或许只是一时迷恋……”   谢嫣摆正他的脸,迫使他注视自己,在他清凌凌的目光中,她俯身下去,狠狠攫住他的唇。   她对他不是一时迷恋,她与他三世相遇,两世别离。她与他,已经错过两辈子。   以往是她没心没肺只想着做任务,对他昔日的示好爱慕视而不见。可是这一个世界,不论她会否再次脱离任务,不论她下次还能不能遇到转世的他,她都想放任自己一次。   没有那些悲喜困扰,没有原男主女主的烦忧,她只想与他能白头偕老度过这一次。   他双目睖睁,眼中惊讶又心疼,唇齿原先尚在抵抗她的入侵,而后竟心软松动开来。   他渐有回应,与她纠纠缠缠难解难分。   谢嫣不太熟练撬开他牙关,粉/红舌尖浅浅挑弄一下他的唇舌。   “老师眼盲,嫣嫣就做老师一辈子的眼睛。”   下一刻地动山摇,叶之仪翻身过来,他抚住谢嫣的头,温柔地吮/吸她口中芬芳。   眼前似乎三千烟火齐齐盛放,谢嫣被他吻得呼吸凌乱,不远处乍然有人踢踢踏踏高声暴喝:“叶老瞎子你真是太色胆包天!!!谁许你亲老子表妹的滚开!老子也要亲!”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初青妹子的地雷(原谅我渣输入法前缀打不出来〒_〒)(╯3╰)   我是粗长的修仙党,下章升职 第45章 画师升职手札(十三)   谢嫣躺在冷硬青石板地面, 有夹袄抵御风寒和叶之仪的庇护,所以她并不觉得冷。   叶之仪掌心温度炙热,他慢慢摩挲谢嫣腰带后的双胜结, 强劲有力的手臂箍得谢嫣呼吸越发急促。   张骜从街口旋风似的冲过来, 谢嫣闻声微微掀起一点眼帘。   不知是跑的还是冻的,他颧骨之上潮红一片,嘴巴因受惊而张得极大。   张骜卷起衣袖, 飘扬的衣摆落了一层薄薄灰尘。   方才追赶他们追赶得匆忙, 足靴甚至被过往路人踩掉后跟。   张骜忘了弯腰去整理,瞠目结舌瞪着几丈开外那两条交缠的人影,激凸的眼珠子快要从眼眶掉落出来。   他不过是晚了一瞬,竟叫叶之仪这无耻之徒捷足先登, 占了表妹便宜!   叶之仪这厮第一次在东福宫摸表妹胸的场景,张骜依旧记忆犹新。   误摸也就罢了,如今还故意亲上了!   张骜定神看向地上如胶似漆的二人, 缩在叶之仪怀里的表妹双颊绯红, 闭眼任由他采撷吞吐。   他瞧着十分妒忌, 滔天怒火在腹腔中不断沸腾,常言道兔子不吃窝边草,叶禽兽连只兔子都不如!   这老不知羞的死瞎子!   要不是太后叮嘱他说叶之仪是表妹未来的夫君, 叫他莫要为难叶之仪, 张骜早一脚踹得他下半辈子不能人道。   还没成亲就如此下流,成亲以后岂非日日宣淫!   张骜脑子一热,冲上去狠狠将叶之仪扑到一边。   他撅着油腻腻的嘴, 嘴角还沾着酥糖渣子,张骜双手一抹揉乱叶之仪的衣襟,腆着脸往他跟前凑去:“你个老牛吃嫩草的老白脸!既然那么想亲,就来亲老子啊!老子这辈子还没和人亲过嘴儿,你个登徒子敢不敢对老子下口?”   叶之仪猝不及防被张骜从谢嫣身上推落,张骜冲他哈出一口带着浓浓蒜味和酥糖的浊气,他轻轻一偏头就避开他的捉弄。   谢嫣掩好敞开的襟口爬起来,拽住张骜的衣领就往外拖。   两个大男人公然在街道上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虽然本朝民风开放,可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开放成这样。   叶之仪慢条斯理起身,他今日为了出行便捷,故而穿着一身圆领窄袖长袍。他偏爱浅色,齐安就给他挑了玉色。   经此一折腾,玉色锦缎皱成一团,两袖灰尘斑斑,却还是难损他的容貌与气度。   张骜试图说服谢嫣:“表哥这是为了你好!你莫忘记,别看叶禽兽年纪一大把,他可是京城未出阁姑娘心头的朱砂痣,勾搭小姑娘的手段老道狠辣。表哥不替你吊他胃口,万一他日后待你敷衍,你又该如何是好”   他此言虽有挑拨的意味,但是细细品味起来很有几分道理。   往往唾手可得的东西,反倒叫人并不会在意。倘使前两个世界她与慕君尧、殷祇轻易就能白头偕老,或许就不会催生如今她对叶之仪过深的执念。   正是因为失去过,才会懂得珍惜。   谢嫣松开张骜,转而走向叶之仪,她蹦蹦跳跳挽住他一侧手臂,调侃他道:“老师可是擅长勾搭未出阁的小姑娘”   他的唇色在花灯照耀下显得无比鲜艳,谢嫣凝视他略微肿胀的唇,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想起方才的滋味。   叶之仪摸索着捏住她纤细的手指,低头在谢嫣指尖附下一吻,眉宇被宠溺神态浸染得润泽柔和,他轻声回答她:“二十六年的岁月里,微臣只勾搭过殿下一人。”   他吻完忽地又改口道:“只拐过嫣嫣一人。”   谢嫣终于眉开眼笑,她按住他双臂踮脚使力蹦起来,双手挂在叶之仪脖子上。他伸手托着她,纵容她仰面在他下巴中央啃了一口。   张骜悔不当初,上去强行分开他们俩:“老子为什么要想不开跟过来你们给老子收敛点!”   谢嫣从叶之仪怀里滑下来,她靠着他腰际对张骜挑眉示威:“不要!”   她一刻也不想从他温暖的怀里离开,只有在他的怀里,她才能感觉自己是脱离了任务执行者的身份,真真切切活在每一个任务世界,尽情感受宿体鲜活心脏赋予她的喜怒哀乐。   似是觉察出她言语举止下的脆弱无助,叶之仪拢住她后背,轻轻拍了拍:“有我在,嫣嫣不必害怕。”   张骜:“……”他真的好想脱下靴子,用鞋底抽烂这个衣冠禽兽的脸!   不远处的长桥人声鼎沸,华灯夺目。   长桥两侧各有一株参天大树,两颗大树由一根红色丝线连结起来,丝线上挂着许多彩灯,彩灯下的穗子在夜风里无声摇摇曳曳。   方才的彩头未能得到,谢嫣心中有些遗憾。尽管宫里做工绝妙的花灯不计其数,可既然是上元节,只有亲自在街市里挑来几盏,才有过节的味道。   谢嫣这次第学乖,叶之仪的相貌太过打眼,穿梭于人群中少不得多受几分注目。   她引叶之仪向男子最多的小路走去,一番绕行总算避开绝大多数未婚少女的视线。   张太后临行前备下不少碎银,银两全都放在张骜身上,谢嫣一路逛过去挑选铺子里的小玩意,张骜就跟在后面替她付钱。   逛摊子的大多是成婚的夫妇和闺阁少女,似他们这两个成年男子带着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的,还是头一对。   谢嫣在卖孔明灯的摊子前驻足,孔明灯颜色种类繁多,摊主还另行备下笔墨和火折子供人使弄。   摊主的眼睛眯了眯,面前三人衣料质地看上去极好,尤其是右边容色最盛的男子,一看就知道不是出生寻常富贵人家。   摊主朝冻得发僵的双手呵了一口气,他搓着手招呼谢嫣:“小姐可要挑几个孔明灯小可这摊子的孔明灯许愿极灵,小姐要不要买来试一试”   谢嫣不信鬼神,祈求神灵庇佑在她看来实则是多此一举,不过出来玩图的就是新鲜,何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她比较起孔明灯上的花纹,张骜也伸手替她挑选,摊主笑得合不拢嘴:“小姐是大人的侄女这股子疼宠劲看着真叫人歆羡……”   张骜手腕上的青筋顿时蠢蠢欲动。   这眼瞎得和叶禽兽有得一比的摊主,是哪只眼睛觉得他比表妹整整长了一个辈分   张骜扔下手中物件,抬手就要反拧摊主的衣襟,怒火中烧间又听他自作聪明对叶之仪开口。   他眼神瞟着谢嫣对叶之仪示意道:“真真是看不出来,令千金已经这般大了。”   张骜痛痛快快收回已经伸出去的手,笑得有恃无恐:“……哈哈哈哈哈!”   平白无故被人说老了辈分年纪,叶之仪也不同这等没眼色的商贩置气。   他揉着谢嫣髻上的琉璃流苏,眼底光晕游舞,浅浅弯起唇角:“小姑娘好养。”   摊主频频点头应声附和:“小可家中也是个姑娘,可比不长心的小子懂事得多,大人好福气!”   谢嫣挑选三盏孔明灯出来,张骜于是丢给摊主几个铜板。   叶之仪要来笔墨,提笔询问谢嫣:“想要写些什么”   谢嫣将他神态看入眼中,心口突地一跳。   昔日中秋夜的护城河上,托着掌心精巧河灯,她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然而世事总是事与愿违,那些付与河灯的心愿,终究随水逐流。   谢嫣双眸酸胀,仰头答他:“就写嫣嫣愿同老师白头偕老罢。”   叶之仪提笔的手一滞,“你还太小。”她尚未年华老去,他便会先她一步白头,如何能偕老。   张骜堵住谢嫣的嘴:“表妹你能不能矜持些”   摊主的目光在谢嫣与叶之仪两人之间来来回回扫视,他心中觉得莫名其妙,这对父女似乎瞧上去有些不太对劲。   石桥下是一大片宽阔的湖水,不少人已在岸边放起孔明灯,叶之仪挡住谢嫣去路,冲她摇头:“别去,你不会凫水。”   他们三人就在桥下一处空地放了三盏灯,谢嫣走得太久,脚踝又酸又疼,叶之仪背对她蹲下来,侧头唤她:“上来。”   谢嫣断然拒绝,“老师眼睛多有不便,嫣嫣歇会就能自己走。”   “嫣嫣只管提醒路上有无障碍就好。”   他执意要背起她,谢嫣也不愿推拒惹他自卑,遂趴到他脊背上,双手稳稳圈住他的脖子。   张骜看得肝肠寸断,眼不见心不痛,干脆捂着心口跑到他们俩前头。   谢嫣洁白小巧的下巴压在叶之仪肩上,两个人腻腻歪歪就这么走过一条街。   街道两边的卖艺人渐渐多起来,吞铁剑的、表演歌舞百戏的、捏糖人的堵得街口水泄不通。   任务进度条陡然浮现于谢嫣脑海之中,并以肉眼可见速度从百分之三十攀升至百分之五十。   一道与周遭景观格格不入的凄清女声幽幽响起:“之仪哥哥。”   谢嫣猛然从叶之仪肩窝抬起头来,灯火阑珊处,做妇人打扮的女子娉婷立在那里。   楼蔓两颊抹了胭脂,眼角又用黛笔勾勒出柔媚线条,她额心点了一粒芍药花钿,上头还坠着一枚碎玉额饰。   她小腹微微隆起,看样子已经有四五个月的身孕。   叶之仪因她这一声驻足停下来,谢嫣圈住他的手紧了紧。   楼蔓试图用宽大斗篷遮住隆起的小腹,思及叶之仪看不见,她才舒出一口气停手。   今夜宫里上元夜宴,圣上见她思念双亲,恩准她回府探亲。   年少时,上元节都是同叶之仪一起过的,她今夜思念叶之仪思念得险些哭红双眼,兄长看她憔悴模样十分心疼,于是带她出来游玩。   楼蔓听说张太后上元节遣叶之仪出宫办事,急不可耐就出来寻他。   曾经他们并肩游过的书阁茶肆皆不见他的身影,楼蔓伤心欲绝间,竟见他负着靖安长公主从远处缓缓过来。   她几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以往连陪她出游都不屑一顾的青梅竹马,竟然言笑晏晏背着另一个姑娘,陪她走过一个个摊铺。   悔意与激愤相互掺杂,一齐涌上心头。当初她一意孤行要同他退婚,无非都是为了他们日后着想。   可他就是这般绝情,对她的苦衷视而不见,转而去逢迎靖安长公主。   靖安!靖安!都怪这个靖安长公主勾引的他!   楼蔓气得浑身颤抖,兄长楼庭从身后疾步走至她身旁,揽住她瘦弱肩膀问:“蔓儿这是怎么了?”   叶之仪轻蹙眉心,稍稍顿了一瞬,不假辞色从他们身旁走过。   楼蔓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哭喊:“之仪哥哥!之仪哥哥!你别丢下蔓儿!”   楼庭忙扯住身前身怀龙嗣的妹妹,楼府上下如今都将她当做菩萨给供起来,生怕她有一点闪失动了胎气。   圣上子嗣微薄,所出的都是公主,楼家巴望她能诞下皇长子,即便是庶出的,日后也会封王承爵,子孙世世代代享受荫庇。   楼庭仕途不顺,考了许多年也考不上京官,因他妹妹是皇帝宠妃,最近才议了一门好亲。他出声斥责她:“你怎么这般糊涂你已是圣上的妃子,为何还对叶之仪这个瞎子念念不忘,他已经有了新欢,你做甚还要自贱黏上去”   楼蔓泪流满面甩开他的手:“哥哥你知道些什么!你可知他肩上的那人是谁?”   楼庭略有印象,叶之仪肩上的少女眉目长得娇媚,巴掌大的脸上一对眼瞳似水,看着叶之仪的眼神泛着浓浓柔情,楼庭只望了她一眼,半边身子都已酥软。   肌肤细腻如膏脂,身上佩戴的配饰品相极佳,一看就是官家的大小姐,倒是便宜叶之仪这瞎子。   他不在意地问:“是哪位京官家嫡出的小姐”   楼蔓狠命摇头,肆流泪水滴滴答答漫过脸颊,她语气哀婉凄绝:“她是靖安长公主,我如何能争得过她”   楼庭诧异眺望他们远去背影:“她莫不是要择叶之仪为驸马”   楼蔓一语凝噎,双手抚摸隆起的肚腹,面上飞快掠过一丝凌厉。   原世界里的楼氏兄妹,对顾泠嫣和叶之仪做过太多残忍的事,谢嫣也没什么好口气赏给他们。   张骜一溜烟跑得没影,谢嫣担心叶之仪的安危,指引他在一旁坐下。   叶之仪轻手轻脚放她下来,他乌黑眼珠倒映出满街喧嚣场景,蓦然对谢嫣道:“微臣同楼昭媛并无旧情,从前没有,今后亦不会有。”   他说什么谢嫣就会信什么,她搓着叶之仪冻得通红的手,“老师说的,嫣嫣都信。”   张骜抱着几袋烧饼栗子糕从一旁窜出来,他油腻腻的手抓了一把叶之仪的衣摆,嫌弃鄙夷道:“你那旧情人做了妃子也不安生……”   他语气陡转,言辞暗藏锋芒:“若你敢为她欺负表妹,我张骜第一个不饶你!你且记住,靖安长公主是我忍痛让给你的!你若辜负她,老子第一个将她抢回张府!”   谢嫣听得心中动容不已,原世界轻易就能被楼蔓挑拨的张骜,没成想亦是个有血有肉的性情中人。   谢嫣欲开口谢过他的袒护,叶之仪闻言粲然一笑,他牵住谢嫣站起来:“怕是要令将军失望,微臣即便身死也自当护殿下一生无忧,断不会为不相干的人惹她伤心。”   张骜拍着他肩膀:“我记住你这句话。”   时辰越来越晚,再多待下去兴许会过了宵禁,张骜送他们至皇城门口,坐上马车径直回府。   浮笙早已领着宫女候在皇城前等她回东福宫,谢嫣拉过叶之仪闪至一处断垣后,她解下贴身佩戴的长命锁,递到叶之仪手心。   “再过两月嫣嫣便能及笄,待回去禀报了母后,就叫皇兄下旨替我们赐婚,老师一定要等嫣嫣。”   她身上的清幽冷香,随寒风一齐环绕于身侧,连叶之仪的衣襟上似乎也沾染这股香气,使得他不自觉翘起唇角。   尚记得他同她相遇的首次相遇,乃是在宫里一处冷清的池水里。   足下的池水里有人扑腾浪花,挣扎间尖声呼救,叶之仪不假思索跳下去救人,他循着清亮的嗓音一把接住落水的姑娘。   怀里的姑娘还未长开,分明从未见过,他胸腔里却莫名涌出一股难言的情绪。   她的一颦一笑叫他熟悉至斯,瞬间戳中他心房最柔软的一处。   他们相处不过半年,却仿佛彼此谙熟过生生世世。   这种与生俱来的熟悉之感,叫叶之仪越发不能从靖安长公主身上移开目光。   她于长街翻身压住他,在他唇上留下的那个吻,宛如一把钥匙,打开他尘封多年的心锁。   他竟喜欢上一个比自己足足小了十二岁的小姑娘。   叶之仪面容半隐在城墙的阴影里,徐徐抚上她的脸:“此事关系殿下一生,殿下可要想仔细,若殿下日后遇到真正心仪之人,或许会后悔今日所做的决定。”   谢嫣一个猛子跳起来,抬起双手奋力圈住他的颈项。叶之仪下意识抱紧她的腰,托住她身子以防她掉下去。   谢嫣趁机在他眼睑处轻啄一口,“叶之仪你很好,好到顾泠嫣眼里再容不下其他人。我已经许诺做你一辈子的眼睛,就没有再反悔的道理。”   最后一个尾音还未能从齿间钻出,叶之仪倏地将她反抵在城墙上,他一手撑在她耳侧,一手搁在她腰窝里。   谢嫣腰窝被他握得发痒,控制不住微张了口,叶之仪抓住这个时机,舌头一滑缠裹进来。   他舌/尖扫过谢嫣口中每一处角落,吻过她的唇角,又一路游移衔着她玉白的耳垂。   叶之仪偶尔低低呢喃唤着她:“嫣嫣、嫣嫣……”   谢嫣被他吻得浑身酸软无力,待他将她轻轻放下来,一时还站不住脚跟。   她两颊红得像他瓷盒里的丹砂,最后羞耻得不行,捂着嘴巴朝浮笙逃去。   叶之仪纵容地目送她背影:“那微臣就等着殿下。”   浮笙见她毛手毛脚冲过来,眼珠迟疑地在她嘴巴上停顿片刻:“殿下这嘴……”   谢嫣一脸正气:“方才吃了表哥两个姜汁烧饼。”   回到东福宫,张太后迫不及待出来迎她,本欲问她叶之仪态度如何,却陡然瞧见她檀樱如血,顿时心知肚明。   张太后大喜过望,“叶之仪他可是自愿”   谢嫣明白她已经看出她的异样,也并未遮遮掩掩,不太自在点了点头。   驸马早早定下,其余的事都不需再费神。   独女的终身大事已经尘埃落定,张太后紧绷数月的心弦也终于松缓。   因她听闻景阳也有意下嫁叶之仪,暂且将此事隐瞒下来。待她准备好嫁娶应需之物,就在嫣嫣及笄之后逼顾棠赐婚。   二月的天渐渐暖起来,距离原世界楼蔓小产的日子只剩半月。   原世界里,因楼蔓怀孕时面容憔悴不能侍君,顾棠就转而与她的一个贴身侍女暗度春风。   楼蔓在二月初八这日去求叶之仪相助,结果被伺机而动的姚欢捏住她同叶之仪交往甚密的把柄。   楼蔓百口莫辩,顾棠毫不留情将其打入冷宫思过。   失宠的楼蔓一无所有,在冷宫里遭到姚欢和姚太后几轮毒手。姚太后虽期盼妃嫔能为顾棠开枝散叶,但是绕过姚氏女,让其他妃子诞下皇长子,姚太后绝不可能松口答应。   此事甚至连累叶之仪官阶降至九品,尽管日后楼蔓复宠,事情全部水落石出,叶之仪还是同顾棠生了嫌隙。   宿体顾泠嫣误入楼蔓布下的局,被迫与楼庭成婚,也是姚氏二女在一旁推波助澜的缘故。   她们把皇室名声看得很重,逼顾泠嫣委身纨绔子楼庭,以此保全颜面。   思忖她们这一点,谢嫣一计浮上心头。   楼蔓的贴身宫女颇受顾棠宠幸,仅仅半月就已位至良人。   二月初八,谢嫣照旧去画院学丹青,她跟着叶之仪学了半年多,虽然没什么天赋,但好歹还是能画出一朵像样的花。   她与叶之仪之事东福宫上下皆知,张太后也默许他们独处,只是喝令过叶之仪举止不得僭越轻浮。   于是浮笙替他们在外头守着,案前香雾缭绕,谢嫣坐在他怀里,握住雕花笔杆血来潮同他道:“我最喜欢的花就是金钱绿萼,老师可会画”   这个世界的金钱绿萼极其罕见,连宫里都没有几株。   叶之仪也不曾见过,年少在梦里梦到过几次,因花簇茂密实在好看,就照着记忆里的样子临摹下来。   她上次央他在帕子上画朵梅花,叶之仪就悬笔画了金钱绿萼。   只是看她一脸懵懂的模样,似乎并不知晓他为她画过。   叶之仪提醒道:“嫣嫣忘了?从前我交还给你的那张帕子上,画的就是金钱绿萼。”   谢嫣猝然想起还有这一桩事,她那日整理好帕子带回去,回到寝殿才发觉她的丝帕料子晕墨,走了一路早已糊得不成样子。   她当时与叶之仪尚且不熟,他一画能值千金,因此她毁了那画也不敢同他明说。   她今次就是不愿认也不得不认,谢嫣咳了声,“……丝帕晕墨……所以……”   叶之仪从她手里夺过画笔,指尖划过桌案,从一边摸来一把戒尺,他摊开她右手,戒尺牢牢压住她掌心,挑眉反问:“毁了老师的画,该如何罚你”   他目光有些凌厉,气势汹汹要惩戒她的凶悍样子,震得谢嫣一时语塞。   她从前总不信叶之仪待画院学子严苛,今日见识到他这一面,总算是信了。   她认命地垂下眼眸任他责罚,叶之仪却扬起手腕,左手摸至谢嫣眉心,右手笔尖一动,在她额间点了几笔。   他不知从何处取来一面铜镜,伸出手交给她。   “从未给人画过眉心妆,估摸着有些难看。”   铜镜里的谢嫣双目明亮有神,眉心缀了一小朵缃色梅花,他随手勾勒的几笔恍若赋予梅花生命,梅花从她眉心生长,又鲜活地盛放开来。   “既然是罚你,若再有下次,就在嫣嫣脸上画两朵。以此类推,你犯的越多就画得越多。”   谢嫣笑得直不起腰。   她没忘记正事,前几日楼蔓与新受宠的赵良人起了几句口角,闹到顾棠跟前,他竟偏袒赵良人,责备她越来越不懂事。   楼蔓深感自己不日会失宠,便趁着夜色换上宫女衣衫造访叶之仪居所,恳求他念在旧情出手相助。   谢嫣胡乱诹了个由头对叶之仪道:“夜里老师记得留个门,东福宫里煲了药膳,晚些时候嫣嫣会叫几个宫女送过来。”   她偶尔会送些玩意,叶之仪也并未起疑,只是劝她道:“画院的吃食不差,下个月便是嫣嫣的及笄礼,东福宫内外繁忙,不必再替我劳心费力。”   谢嫣捏着他的脸反驳:“要将驸马养肥点才行。”   张太后看她看得严,谢嫣无法混成宫女一同前去,便遣走几个宫女。   尚不足两个时辰,宫里吵吵嚷嚷闹将开来。   孙嬷嬷领着个姚太后身边的公公进来传话:“后宫出了秽乱宫闱的大事,西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请东太后娘娘銮驾前去。”   谢嫣作为嫡长公主,后宫之中除了两个太后和皇后之外,品阶当属她最高,故而处理后宫事务,她亦能插一手。   匆匆忙忙赶到楼蔓的储秀宫,后宫女眷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   殿中跪了两个人,一个是被剥去衣裙的楼蔓,令一个谢嫣闭着眼也能猜到是谁。   叶之仪被人摘去官帽,乌发顺着两肩垂下,纵然如此落魄狼狈,他眉睫之上仍不见半点惧色。   顾棠还未赶至,殿中气氛还不算剑拔弩张。   姚太后和姚皇后坐于上首,留心殿中一众后妃神色,却始终不发一言。   其中以景阳公主怒容最甚,她下掌狠狠扇了楼蔓一个耳光,口出不逊骂道:“贱人!”   楼蔓被这掌风打偏了头,发钗叮叮当当滑落一地。   她左颊微肿,嘴角溢出一缕血丝。   谢嫣坐在张太后下首,张太后看见殿中叶之仪的身影时着实吃了一惊,她低声问一旁的孙嬷嬷:“究竟发生了何时”   孙嬷嬷也觉头疼:“还不是这楼蔓惹出的岔子,不知抽了什么风扮成宫女去寻叶大人,正巧被姚皇后带人过去堵住,捉了个现成。”   她怕张太后和谢嫣多想,又补充道:“叶大人自然同她是清白的,当时屋子里还有东福宫几个宫女作证,太后娘娘不必疑心他。”   屋外传来一阵聒噪的唱喏,顾棠身穿西番莲锦缎里子的氅裘,身后跟着个眉清目秀的妃嫔,从帘子外疾趋进来。   他于上首方坐下来,姚欢捏住手炉子红了眼睛扭头同他告状。   “楼蔓这个贱婢恃宠生娇,今夜独自穿了宫女衣服前去私会情郎,若不是被臣妾堵到,只怕早已生米煮成熟饭。圣上一定要严惩不贷,以正后宫视听!”   顾棠转动拇指上的扳指,不动声色注视楼蔓半晌,他看了叶之仪一眼,眸光有一瞬的凝滞,而后冷冷挑起一侧嘴角诘问:“爱妃同叶爱卿断了婚约,却不想仍是藕断丝连。”   姚欢指着楼蔓高高隆起的肚子,恨声道:“还不知你这肚子究竟是不是圣上的!”   她这质疑皇嗣血统的言语又毒又狠,当着诸人的面说出来无异于是给顾棠难堪。   姚太后高声喝止她:“皇后!”   她们姑侄二人一个□□脸,一个唱白脸,字字句句皆认定叶之仪与楼蔓有私情。   姚太后和姚皇后真正想要对付的只有楼蔓,叶之仪不过是她们借刀杀人的棋子而已,倘若楼蔓今夜去的是别处,她们也能诬陷她与旁人有染。   谢嫣的任务对象是叶之仪,系统只要求保下他一人,对于原女主楼蔓,等谢嫣脱离世界,自有她应得的结果。   楼蔓满面泪水,她伏在琉璃地面抽泣不止:“臣妾冤枉!臣妾与叶大人清清白白,怎会与他私相授受圣上若不信,东福宫的宫女可为臣妾作证!”   姚欢反唇相讥:“谁不知你楼蔓是从东福宫里出来的宫女你如何一步登天做了圣上宠妃,本宫也不追究,单凭几个沆瀣一气的东福宫宫女就能作证,楼昭媛,你为了怀上皇嗣、骗取圣上的宠爱,真是机关算尽!”   一直未出声的张太后捡起手边的茶盏,她指尖一晃,瓷盏毫无预兆从指尖跌落。   殿中诸人被她这动静骇了一跳,张太后骤然开腔:“皇后这话,哀家听在耳里,倒像是指桑骂槐骂哀家管教无方。”   姚欢一向不喜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嫡母,仗着先帝元后的身份在宫里横行霸道,偏生她就动不了她。   姚欢忍气吞声:“臣妾不敢。”   “你敢!敢得很!你疑心楼蔓怎么得宠,怎么与叶之仪有私,哀家今个就把话说清楚!”   “圣上来哀家宫里一次就看中了她,当夜不曾知会哀家就带回宣德殿临幸。至于叶之仪……嫣嫣你且跟他们说说,你遣那几个宫女去是何意。”   叶之仪若有所觉朝她这里放眼望来,尽管他双目空洞无神,谢嫣却生生感受到他附着于她身上的浓烈目光。   谢嫣不紧不慢道:“东福宫里新熬了药膳,本宫遂遣宫女盛了送至驸马那里。本宫日日同他相处,他与楼昭媛从不往来,哪里会私相授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风暴召唤、ReD、盗版清清清清清明三位小宝贝的地雷(╯3╰)   作者不想修仙了(躺平),所以改了更新时间,肥章献上,评论我会逐条回复哒   明天大婚(终章会有高铁) 第46章 画师升职手札(十四)   谢嫣心疼叶之仪入骨, 他一人在宫中踽踽独行多年,父母兄弟皆被顾棠流放至边疆,他做画师数年, 就与他们分别了数年。   他自云端跌落至泥泞中, 从京城久负盛名的御史大夫三公子,一夜之间沦为罪臣之子,顾棠一旨宣他入宫, 他便被束缚一生。   墙倒众人推, 昔日拥护御史大夫的官员为了明哲保身,纷纷落井下石。   无数无中生有的罪责,不管是谁的手笔,不管有没有善终, 借着顾棠整治朝堂的东风,他们一股脑全部推给叶家。   顾棠惜才之余,又忧心叶氏卷土重来, 便赐叶之仪做宫廷御用的画师。   叶之仪整日整夜缩在画院里, 与前朝重臣毫无往来, 再无颠覆朝纲的机会,此举足以叫猜忌多疑的顾棠彻底放心。   如今的叶之仪,就如同一只被人生生剪去双翼的苍鹰, 顾棠将其禁锢在皇城这座牢笼里, 却任由姚氏算计羞辱他。   谢嫣口中的“驸马”二字,如静谧深夜里骤然炸开的惊雷,惊起满殿一片哗然之声。   叶之仪身躯微不可察一晃, 云淡风轻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纹。   他垂于身侧的双手慢慢攥紧,指节处透着青白。   他仰面循着谢嫣所在之处投眼过来,涣散的眼瞳紧缩几下,落在她身侧。   他翕动着嘴唇,散乱的发丝滑至胸口,在鬓发的遮掩下,他朝她悄悄吐出几个模糊的口形。   “不要救我。”   一朝长公主尚未及笄,在后宫诸人面前公然定下驸马,即便她与叶之仪清清白白,但在外人面前即是私相授受,少不得被参奏几本上去。   索性在场的都是后妃,并无朝中大臣,既叫人做了见证,又免去口诛笔伐,算是将所有灾祸的可能降至最低。   原世界的顾泠嫣被楼庭毁掉名声,姚太后和姚皇后逼她下嫁,以全皇室声誉。为不叫张太后操心,顾泠嫣谎称自己是真心爱慕楼庭,与他行了夫妻之礼。   谢嫣今日借姚欢的计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倒要看看景阳还能如何阻止。   景阳最先反应过来,她从楼蔓身旁挪开沉重步伐,镶嵌东珠的软底宫锦绣鞋向着谢嫣一寸寸靠近,待行至她面前,她突然高高扬起手腕。   景阳腕骨上戴着的赤金石榴手镯闪出浩浩金光,在宫灯下十分晃眼,灼得谢嫣眼睛生疼。   她被那金光刺得伸出手遮挡,景阳蓄势待发的耳光如急坠的燕子,沉沉对着谢嫣嘴角落下来。   谢嫣预感她会突然发难,微微向后倾去。   景阳一掌落了空,她掌心不慎打到靠椅的雕花扶手上,扶手上凹凸不平的花纹硌得她疼痛难忍,“嘶”地一声拧起眉头。   她急红了眼,侧头瞪着谢嫣,凶狠眸子里染上浓烈杀意:“靖安!本宫要杀了你!”   张太后接过宫人新奉上来的茶盏,哂笑着抿了一口,她坐直了身子,俯视仪容全失的景阳,对身后喝道:“孙嬷嬷,给哀家狠狠掌景阳的嘴!景阳不思悔改以下犯上,西太后不治,哀家来治!”   孙嬷嬷跟随张太后多年,见识过张太后脾气,她也没什么好怕的,宫里除了见顾棠还需谨慎以外,对待其余杂碎一旦手软,就是打杀她们东福宫的威风。   眼看孙嬷嬷的巴掌就要扇到景阳嘴边,姚太后憋了许久的怒气终是决堤。   “放肆!靖安身为长公主,不知羞耻与野男人私通,败坏皇室名声、有辱圣听!该被责罚的应是她!”   姚太后揉着额角穴位,高声问姚欢:“皇后,后宫女子不守妇道该当如何”   姚欢眼角纹路若隐若现,她恭顺回道:“回母后的话,按照靖安长公主眼下的程度,论罪当打入冷宫。”   谢嫣有备而来,她不是能任她们纵情拿捏的软柿子,若非先帝余威和张氏势力不容小觑,西寿宫能压得她们东福宫翻不了身。   谢嫣掰开景阳死死掐住她的手背的指头,手背被她狠狠掐过,上头起了一层触目惊心的红痕。   她从贵妃靠椅里起身,慢慢跪下。   这架势倒像是认罪,张太后立刻要拽谢嫣起来:“嫣嫣你这是做什么你没做错,凭什么给她们下跪!”   她环视一圈殿中在场的嫔妃,有顾棠尚是皇子就伺候的侧妃,有他前几年封下的,还有他去年殿选纳入后宫的新秀。   她们的目光皆停驻在谢嫣脸上,或是嘲讽、或是同情、更多的则是幸灾乐祸。   后宫哪个妃子的养的鸟雀走失,都能成为嚼舌根的话头,何况今日被她们撞上这一出大戏。   宠妃夜入臣子居所,还牵扯到嫡长公主,怎么瞧都是惊世骇俗的趣闻。   “西太后和皇嫂所说之言,恕靖安不能苟同。”谢嫣跪拜后自行起身,她双手拢着套着湘绣套子的手炉,秀致娇俏的眉目如画:“那只是惩治后妃的律法,于靖安一个长公主却是不作数的。”   殿里的人撇去陪侍的宫人不谈,唯有谢嫣一人站着。   她很是专注地解释,然而姚太后还是捕捉到她尾音下暗藏的惊惧。   再定睛一瞧,姚太后颇不屑地摇了摇头。啧啧,肩膀还在颤抖,果然还是个不知世事见不了大场面的黄毛丫头。   “后妃勾搭宫中男子才是不守妇道,楼昭媛和皇嫂才是宫妇,靖安不曾嫁过人当不起这等罪名。”   谢嫣按照顾泠嫣的人设歇了一口气,然后续道:“父皇在世时本就属意叶大人做靖安的驸马,只可惜当时他仍同楼昭媛有婚约,于是此事就此放下。如今母后已将嫁娶之物备下,只待及笄后求旨赐婚。父皇喜爱叶大人是宫里人人皆知的事,母后如今这般考量亦是在遵循父皇遗旨,莫非皇嫂和西太后觉着,父皇的话都不算数了?”   姚太后被她一番理压得哑口无言,好半天才缓和过来,骇然伸手指着她道:“靖安,你莫要信口雌黄!你可有人证物证”   谢嫣从容笑道:“当时伺候的宫人尚未辞世,西太后非要揪这个理尽管去寻她问便是。只不过靖安有一事实在困惑,还需劳烦皇嫂解惑。”   她的辩言说得无懈可击,姚欢根本无从反驳,她宛如惊弓之鸟立即警惕道:“你想问什么”   “靖安白日在画院诸位大人的眼皮子底下,跟从叶大人学丹青,从未逾越。今日送了一碗汤过去,就叫皇嫂怒成这样。靖安想起开国太/祖最宠爱的公主,公主府里养的面首无数,当时无一人弹劾,难不成祖宗的礼法今日叫皇嫂一歪曲,竟成真了?”   开国以来,陆陆续续出了不少受宠的长公主,她们中没一个不是面首成群。   话已至此,姚欢愣是一个字都顶不过谢嫣。   景阳扑到姚欢膝头哭道:“母后!景阳不依!景阳就是不依!叶大人才应是景阳的驸马!父皇明明答应过景阳的!”   顾棠的脸色已经完全沉下来,他拔下玉扳指,一双眼意味不明端详兀自哭闹的景阳。   他捉摸不透的视线,骇得姚欢连话都说不出,姚欢胆战心惊护住景阳,厉声呵斥:“住嘴!”   张太后牵谢嫣坐回靠椅上,她揉着谢嫣方才跪的双膝,横眉冲姚氏二女下刀子:“还未成婚便公然抢夺未来姑丈,姚太后不妨和哀家说说,究竟是谁不知羞!”   姚太后神情极其狰狞,戳着景阳额头指责:“真是叫哀家不省心!”   景阳从未被姚太后这样指摘,她不无委屈一路膝行至顾棠足边,楚楚可怜扯着他蟒纹衣摆,撒娇道:“父皇……”   张太后施施然提点:“事已至此,圣上是该遵循先帝的意思赐婚了罢。”   景阳双目陡然瞪大,顾棠踢开她的手,极其不愿:“今日之事若再有人提起,朕定不轻饶。楼昭媛不守宫规,贬至良人,罚去冷宫面壁一月。至于叶爱卿……”   他将玉扳指丢给随侍的司礼太监,脚步一动就往外头走:“传旨下去,朕尊先帝遗旨,允靖安下嫁于他……东太后自可择个黄道吉日。”   楼蔓和景阳一同跪行过去,哀哀恳求他收回成命。   谢嫣跟着张太后出了储秀宫,步至高大绿植遮蔽的角落,张太后瞟了一眼被侍卫簇拥出来的叶之仪,拍着她的肩道:“只允你与他待一刻钟,长话短说,哀家还要回去给你挑日子。”   谢嫣上前抱住张太后的腰,她脸孔往她怀里蹭了蹭,压抑着喉咙里骤然上涌的哭腔:“多谢母后!”   张太后推她过去:“他值得托付终身。”   谢嫣遣开送他回画院居所的侍卫,她拉他藏进一处宫灯照耀不进的拐角。   叶之仪先她一步上前,他张开双手一把将谢嫣带入怀里。   “为何要救我万一、万一……”他低低呢喃竟再也说不下去。   谢嫣闷声答:“若不能保全你,嫣嫣这个长公主岂不是太过没用?”   余下的话不必多说,叶之仪抬起她的下巴,唇齿一卷封住她的口。   就是抄家流放那日,叶之仪也未流露过一丝畏惧,今日嫣嫣为了保他,起身站起来的那一瞬,他终于体会到什么叫畏惧。   她就是自毁名节也要救下他,她不惧背负骂名,不惧他或许会辜负连累她,孤身一人张开她瘦弱的翅膀,牢牢将他护在羽翼后。   她是天下最高贵的长公主,本应由他一生一世去宠着她,可她宁愿同他吃苦,也不愿眼睁睁瞧着他锒铛入狱。   叶之仪动情吻住她温软的双唇,细细琢磨品尝。   他的小姑娘,傻得叫人心疼的小姑娘。   谢嫣依依不舍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无比小心地将他扶至侍卫面前。   她双眼明亮如天幕上的星辰,谢嫣喜滋滋叮咛他:“驸马可要等着嫣嫣。”   叶之仪颔首:“无论多久,微臣都等着殿下。”   大婚拖得越久,越是夜长梦多易生变数。   三月和五月各有一个吉日,然而两个月实在来不及准备,长公主的婚事马虎不得,张太后遂定了五月初六。   叶之仪爹娘远在边疆,张太后亲自去求顾棠,好话歹话全部扯了一遍。   张太后是先帝元后,顾棠抹不开面子,只得恩准叶家主携其夫人入京探望。   叶家主就算快马加鞭,也只有等到五月中旬才能赶至京城。   张太后顾不得许多,办了谢嫣及笄礼之后,便开始准备婚事。   先帝生前特意修建一座长公主府,用以谢嫣婚后迁居。张太后一一布置齐全,遣了众多工匠宫人修缮打扫。   五月初六那日,叶之仪乘马至玄安门迎谢嫣出东福宫。   他奉上大雁、币帛等物,张太后忍泪亲自搀扶谢嫣步出东福宫。   京城送亲的国公夫人皆乘坐车舆随行,顾棠是皇帝便不能屈尊驾马去送,张太后于是就寻了张骜过来。   张骜挤在人群里,左右动弹不得,终于强忍住踹叶之仪下马的冲动,兢兢业业护送谢嫣的喜轿出了皇城。   张太后替谢嫣备下的嫁妆绵延十里,朝帽朝冠各配一副,各式的朱漆凤箱,龙凤呈祥屏风以及众多摆设首饰装了成百上千箱,财大气粗至极,唬得谢嫣眼疼。   因叶之仪眼睛不便,能省的闲礼全都免去。   拜过堂后,谢嫣被浮笙送去内室,叶之仪则留下来应对宾客。   几位与张太后交好的国公夫人受张太后叮嘱,也不太好意思闹洞房。   小姑娘家的脸皮子薄,哪里忍得住这般磋磨捉弄。   前堂的酒席办得极是铺张,朝中上至太师,下至翰林院画院各位画师,能请的差不多都请了过来。   张骜大口吃肉,一边同旁边的同僚吹嘘。   “靖安长公主可是本将军的表妹!她小时候本将军还抱过她哩!”   他吹得昏头昏脑,不经意瞧见另一桌边一闪而过的正红衣角,他踢开椅子跳起来。   他随手提着个酒壶溜到叶之仪身边,不要命地往他酒樽里灌酒。   张骜嬉皮笑脸:“表妹夫,来喝一个!”   叶之仪:“……”   “表妹夫,你不喝就是看不起老子!”   叶之仪勉强一口饮尽,张骜又给他斟满。   张骜贴着他耳朵低声警告:“表妹她小,可受不住你这禽兽的撕咬!”   叶之仪睁着迷离的眼睛,懵懂地点了点头。   张骜面上也是一热,清清嗓子又道:“别弄坏人家,你弄坏她,老子就弄坏你!”   张骜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张太后看不过眼,嗔骂几声后唤孙嬷嬷把他拖出长公主府。   谢嫣在内室里待得无趣,守在龙凤烛前干巴巴等着叶之仪。   咳咳,上个世界,这厮好像是把龙凤烛灭了的……   谢嫣伸手去感知那烛火,将将抬手时,隔扇倏地一晃。   浮笙红着脸阖上门退下,叶之仪跌跌撞撞扶着墙踱步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清酒、ReD、盗版清清清清清明小宝贝们的地雷   今晚有事,所以更得不多QWQ,明天捉虫   还有大概两章结束,高铁我会提前通知哒(╯3╰)   **有毒,又抽了→_→ 第47章 画师升职手札(十五)   齐安跟着他进入内室后, 便被浮笙一把拽了出去。   齐安扭着身子一边挣脱一边反驳:“大人他眼睛不能视物……”   浮笙羞怒不已,她二话不说带上隔扇,“放肆!殿下和驸马爷的洞房, 你我都是下人, 又去凑什么热闹你要真是想瞧瞧新鲜,京城花楼里多的是大胆泼辣的小娘子!”   被她不分青红皂白扣了个盆子,齐安急忙辩解:“我可没有这等龌龊的念头, 东太后娘娘特意着人嘱咐过, 大人有眼疾,若有不妥之处还需我们提点一番……”   浮笙耳后根的绯红早已泛滥成灾,她是个不曾嫁过人的少女,哪里能听得下齐安如此露骨的言辞。   浮笙羞得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她扯住齐安的衣襟,硬生生将他扯出内室:“这种事都是无师自通,嬷嬷也已教过殿下, 你一个男人去做甚平白坏了主子们的兴致!”   外头的响声渐渐微弱下去, 几个贴着窗棱往里偷看的婆子侍女, 全部被浮笙逐出去,偌大的屋子就剩了他们二人。   谢嫣慌忙收回手,端端正正坐回榉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边, 她随手抽过床边的盖头, 稳稳盖回凤冠上。   透过鎏金帘子的缝隙,谢嫣能瞧见叶之仪轻移皂靴朝着她缓缓走来。   他身上的酒味极浓,他走得越近, 那股甘冽气味便更是馥郁。   他拄着竹拐慢慢摸索,用打磨光滑尾端小心翼翼探路。   今日是他们大婚的日子,府里处处张灯结彩,屋檐下皆挂起灯笼红绸,连他掌心的竹杖也被贴了“囍”字。   拔步床上被国公夫人们撒了若干花生红枣,喜娘同谢嫣解释说,撒这些果子的寓意乃是早生贵子。   谢嫣担心坚果会硌到叶之仪,方才他还未回来,她就已将这些坚果往里推了推,给他挪出一片地方。   身旁的床榻向下陷了一点,酒香混着墨香将谢嫣层层叠叠包围起来,她身处于这片芬芳里,心口不可自抑地跳个不停。   喉咙微微发涩,谢嫣有些踌躇地张开十指揪住衣摆。   叶之仪俯身用玉如意挑开她龙凤纹盖头,张太后说她今年长高了些,然而这般并肩和他坐着,谢嫣仍旧只及他的肩膀。   谢嫣从未见过叶之仪穿过红色,记忆中,他除了青色朝服之外,最常穿的一律是浅色。   叶之仪模样生得无双,白衣更能衬得出他的气韵风度,谢嫣因此就一直以为他配白色最好看。   可是今日的他一身正红喜服,袍袖鼓鼓生风,如意纹和着云纹在衣摆处蓁蓁盛开。   叶之仪肤色本就白皙,被这艳丽的大红一衬,越发显得眉色乌黑唇色潋滟。   他眼底因这喜服的衬托,也染上一抹旖旎罗色,虽然眼瞳涣散无神,但谢嫣看在眼里心中却酣甜至极。   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无论他是丑是美,只要他不变心,她对他的情谊就永远绵绵不绝。   谢嫣从一旁的黄花梨石心画桌上端过两枚精致玲珑的酒杯,杯子里被孙嬷嬷提前斟满了酒,谢嫣挑出一个塞入叶之仪手心。   “孙嬷嬷说过,老师挑完盖头后须饮合卺酒……”   叶之仪微凉的指尖擦过谢嫣掌心,他接过来,付之一笑:“好。”   他笑起来样子恰如火树银花,狭长眼角上挑,眉尾险险勾住刀裁般的鬓角,侧脸弧度精绝,夺目灿然间叫谢嫣移不开眼。   L-007:“任务还有百分之五十尚未完成,请宿主加快进度。”   L-007在这个世界的出场率格外低,若不是它今夜突然冒出来吼一嗓子,谢嫣都快要忘记还有它这么个玩意存在。   谢嫣抿一口杯中酒水,辛辣的酒香自舌尖处缓缓绽开,又顺着喉咙一路延灼入腹。   合卺酒的后劲很大,谢嫣只喝了一口就有些晕晕乎乎,她捏了捏眉心面无表情对系统道:“哦。”   她这声“哦”还没完全从牙齿缝里挤出来,头顶蓦然一轻。   叶之仪取下她发顶嵌了十二颗东珠的青绒冠,发丝失去倚仗后直泻而下,洋洋洒洒落至腰间。   系统的电子音夹杂“滋滋”电流声,一时有些失真,它晦涩提醒她道:“……为杜绝员工在任务里放飞自我,总部正在严打,违禁行为请宿主三思而后行。”   叶之仪一手搂住谢嫣的腰,将她利落又迅速地抱上红色锦衾铺就的拔步床。   谢嫣圈住他脖子:“……违禁的后果很严重”   系统:“……很严重。”   她与他错过两世,亦不能保证下个世界的攻略对象是否还是叶之仪。这个世界的任务完成后,哪怕会再次从任务世界脱离,谢嫣仍是决定放任自己一次。   她预感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喉咙免不了一紧。被繁复吉服遮住的胸口处,心跳猛如擂鼓,隐隐有从胸腔脱离的态势。   叶之仪俯身下来,攥住她纤瘦的手腕举至头顶。他颀长的身形牢牢压住她,她为这股大力所迫,竟动弹不得。   他嗓音清明念着她的小名:“嫣嫣。”   他语调平稳,动作轻柔,举止言谈之间不见一点醉意。   谢嫣一个激灵:“老师你……没喝醉”   叶之仪贴住她侧脸,闷闷笑道:“灌酒人的太多,我便往身上洒了些酒。尤其嫣嫣的表哥,若真要被他逼着喝下去,兴许今夜我就只得睡在门外了。”   谢嫣:“老师……”   她单单知晓他性子温润淡漠,却没想到撇开他人与她独处,调/情的话竟是这样信手拈来……   他唇瓣深深压下来,将她的唇齿含入口中。   叶之仪微微敞开一丝眼睫,他捻住谢嫣的手腕慢慢研磨,眉眼是化不开的宠溺柔情:“是‘之仪’。”   谢嫣心弦大震,她半张了口欲回应他,叶之仪却趁着她牙关松软时滑进来。   他每扫过她的一处角落,舌/尖都撩起点点星火,这点星火以燎原之势渐渐旺盛,铺天盖地焚尽一切。   叶之仪顺着她唇角一路牵连至颈窝,他吻着她绯红耳根,含住她玉雪可爱的耳垂细细寻味。   谢嫣眼前仿佛漾起一片瑰丽花海,缤纷花浪阵阵涌来,顶上的花冠软软缠裹住她,又柔柔将她放开。   叶之仪轻轻松开她的手腕,双手探过她的腰带。他指尖只一勾,腰带便随之散乱,身下的云被垫得十分柔软,因时节已至五月,故而并不冷。   被熊熊大火燃烧尽最后一丝理智,系统又在脑子里喋喋不休说些什么,谢嫣思绪纷杂一概不理。   她攀上叶之仪宽阔温暖的背脊,十指从他肩头滑下,替他宽去身上外衫。   五月的天气,夜里还有一丝凉意,他们仅着中衣相对,晚风透过窗纱沁入房中,冷得谢嫣瑟缩了下。   叶之仪左手抖开鸳鸯戏水的锦被,仔细盖住她单薄的肩头,锦被裁得宽大,就是再躺一个人下去也绰绰有余。   他双手从谢嫣的腰际移开,游离至她中衣的袖口。   他的吻落在谢嫣锁骨处,密密麻麻的亲吻令谢嫣脚底发软,她闭眼任他折腾的时候,叶之仪一只手从她袖口伸了进去。   男子滚烫的掌心几乎要灼伤谢嫣的手臂,手臂上的红宝石雕花臂钏被叶之仪摘下,再放到枕边。   他的手从她袖口进去,顺着她手臂的弧线徜徉,指尖从手臂游至肩膀,再由肩膀下移,冉冉抚上她后背。   谢嫣感觉自己裹肚的腰带被他拈住,叶之仪的吻越发激烈,帐幔缓缓下撤,屋内所有的陈设全部归于一片极致的红。   龙凤烛仍在帐幔外兀自消磨,叶之仪于她唇上反复辗转,谢嫣中衣大开,终于露出里头石榴花的肚兜。   被他进攻过的城池,皆附着了一层娇艳的血色。   叶之仪剥去她背后的带子,谢嫣并未如同上个世界那样踹开他,而是任由他生了薄茧的指腹摸上她的柔软。   没有衣物阻碍,谢嫣还未长成的一团触上去细腻如雪,叶之仪拢住手里的温热,一时竟然顿住。   谢嫣以为他是在酝酿情绪准备下一轮的征伐,她抬起身子,鼓励似的在他眼角印下绵绵一吻。   叶之仪忽然收回手,他套好谢嫣肚兜,艰难地替她重新系上红带子。   他掩上她正红色的中衣,双手一勾将谢嫣稳稳抱入怀中。   她才十五岁,这样小的年纪,身子还未张开,他不能趁虚而入对她做下这等禽兽的事。   被子严严实实遮住两人,叶之仪侧身将她揉入怀里:“你还太小,不能欺负你。”   谢嫣:“……”大家都是成年人,偶尔破例欺负一下也没什么的……   L-007:“咳咳,攻略对象的作风不是还挺君子么……”   谢嫣内心凄凉无比,甚至还想和系统打一架。   她横眉怒目警告系统:“下个世界别再分配这么一言难尽的宿体!叶之仪比我大十二岁,如今又嫌弃我太小——你是想让他终日吃素遁入空门!”   L-007安抚她:“宿主请放心,不同类型的任务只会出现一次。”   谢嫣哼了声不再答话。   “等我的小姑娘大一些,再大一些。”   他的话分明极其柔情,可是谢嫣却偏偏红了双眼。   等任务一结束她就会离开,没有叶之仪的陪伴,她如何能在他的陪伴下长大   龙凤忽的炸开一道清脆的“噼啪”声,满室迅速归于沉寂。   他们终究在这一世守到红烛燃尽。   左右一番动静下来,两人都有些睡不着。   叶之仪索性同她絮絮说起他幼年趣事,他的嗓音极其动听,在黑夜里低缓响起,宛如琴弦上汨汨流淌出的一首安魂曲。   谢嫣就着他娓娓道来的叙述,不知不觉便已入梦。   叶家主和叶夫人还未入京,谢嫣第二日不需要奉茶,起得就晚些。   等她迷迷瞪瞪醒来时,窗外的日头晒得地面火热。   身侧的被子冷透,叶之仪应是很早就已起床。   谢嫣掀开被子正要唤浮笙进来服侍,一旁却有人拿过衣裙踱步过来。   叶之仪慢慢分辨衣物的样式,再仔仔细细替她穿上。   见她要推拒,他开口道:“尽管我眼睛不便,但那些夫君能替自己的夫人做的,我也想一一为你打点。”   屋子里香雾缭绕,谢嫣细细凝视他的容颜,他神色专注谨慎,手头动作轻柔,生怕一个不察便会弄疼了他。   遇到系腰带时,叶之仪左比右比也对不准一侧的环珮腰坠,他自嘲地弯起双眼:“大约……也就只能给嫣嫣穿成这样,”他的语气有些沮丧颓废,“是我太没用。”   谢嫣笑眯眯抱住他:“你又会丹青又能养家,比那些劳什子出息得多了!对于嫣嫣来说,唯有之仪才是独一无二,有了嫣嫣这双眼睛,之仪不需要看见,若你有朝一日能看得见,”她戳着他的胸口威胁,“也只能看嫣嫣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风暴召唤、盗版清清清清清明的地雷,小宝贝们么么哒(╯3╰)   这章让他们甜一下,不想拉极品出来煞风景→_→   最近两天有点忙,如果明天我有时间就会发高铁大结局。   发高铁前我会放一章防盗(作者被盗文网气哭,就不给他们车票),防盗五个小时后(或以内)会换过来 第48章 画师升职手札(十六)   她的情话意绵绵, 缱绻语调似十丈软罗,柔柔将他的心包裹起来。   心口趟过淙淙暖流,叶之仪眉目疏朗如星, 他捉住谢嫣点在他胸膛处的指头, 一个旋身坐在床边。   他手臂一抬,谢嫣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已被叶之仪稳稳抱坐在腿上。   他掌心托着一双丝履, 鞋边镶嵌了一圈细小的珍珠, 鞋面绣着郁郁葱葱的兰草云纹,珠光莹莹,纹绣熠熠,瞧上去雅致又俏丽。   叶之仪弯腰给她套上鞋履, 谢嫣低头随他的动作凝神望去,她头顶触着叶之仪右肩,乱糟糟的发丝于他颈部摩擦。   他替谢嫣穿好鞋子, 打横抱起她, 落座在铜镜前四角葡萄纹的圆凳上。   叶之仪遣走所有的侍女, 亲力亲为服侍她漱口,又从铜盆里取出涑帛挤干,替谢嫣擦净脸颊。   他伸手捏住谢嫣一束乌发, 从妆匣里摸出一把木梳, 梳齿沾了点桂花油,细细致致于她发丝间涤荡穿/插。   他低首鼓捣许久,谢嫣就由他摆弄。   铜镜里的叶之仪周身仿佛镀上一层朦胧金光, 静好的时光有一瞬的凝滞,谢嫣缓缓摩挲镜面里他的容颜,左胸却隐隐作痛。   她渴望与他共度一生,她甚至想为他生一双儿女,可是身负任务的她,连自己都无暇顾及,更不必再说与他长相厮守之类的妄言。   待她离开这个世界,如之前那两个世界一模一样,叶之仪会被系统清除记忆,直至彻底将她忘却。   真是个名副其实的辣鸡系统!   谢嫣双目泛泪,她用力将泪意憋了回去,咬紧牙关别开眼。   她方扭开头,叶之仪忽然抬起她下颔。   谢嫣眼泪汪汪任他扳过下巴,他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只画笔,鼻尖凑近她道:“这几日特地寻孙嬷嬷学了京中盛行的花钿,虽然手法比不上你的侍女,但料想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   叶之仪在她眉心处点上一朵娇艳欲滴的桃花,他吹了吹还未干透的胭脂哄着她道:“嫣嫣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小姑娘。”   尽管谢嫣实则并不是十五六岁的少女,可是听到他这句溺哄,憋回去的泪仍是没出息地滚落下来。   他指节触到她晶莹眼角顿时止住,神色有些焦急:“可是弄疼你了?”   谢嫣在他唇上印下一吻:“没有,我只是很欢喜。”   三日过后是归宁的日子,张太后提前传了口信过来,说是已安排好轿子,届时就来接他们。   长公主府里栽种着许多果树,五月份恰好是桃子成熟的时候。   谢嫣以前在培训期间学过爬树,但执行任务后日日忙着应付剧情,便不再爬过。   学过的东西一旦忘记,再拾起来就有些难。   为了练练身手,顺便摘几个下来给张太后和叶之仪尝尝,谢嫣背着叶之仪偷偷摸摸上了树。   叶之仪自打成婚便只与她宿在一起,包袱藏画全部从画院搬至府里单独为他辟出的书房。   他白日进宫去画院,傍晚就回府。谢嫣瞅准他白日不在府里的时机,带着几个侍女行至桃园。   谢嫣脱下碍事的华服,仅着纱衣上树,她爬得又快又猛,浮笙杵在树下脸色青白:“殿下!若是被驸马得知,他定绕不了奴婢!”   “他又不在,你担心些什么”谢嫣嘲笑她胆子小,“之仪他对待下人宽厚,哪里会为难你”   浮笙嘀嘀咕咕反驳:“殿下,你是忘了么?前天夜里你们去夜市散心,差点被个无赖占了便宜。驸马踢得那无赖下半身险些残废,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   谢嫣爬得高,浮笙说的什么她一句话也没听进入耳中。   树上的桃子分量很足,谢嫣摘了满满一袋子才堪堪罢手。   她从树顶小心翼翼下到半树腰,扭头间突然瞥见个熟悉至斯的影子。   浮笙捣了捣翩然立在树下的叶之仪:“驸马……殿下望了过来。”   谢嫣惊得一个趔趄几近从树上滚下来,她手忙脚乱扶住树干,胆战心惊慢腾腾挪至树下。   听闻她下树的动静,叶之仪眼瞳中漾起和煦的笑意,目光定在远处,他似笑非笑问:“嫣嫣,你这是在做什么”   谢嫣面不改色:“咳、咳,之仪……你怎么这么早就回了府”   “母后说,府里有只小绵羊,今次突然要上树,我听着新鲜,急急忙忙领齐安赶回来瞧瞧。”   他慢悠悠把玩手里竹杖:“小绵羊果然上了树。”   谢嫣:“……”   谢嫣将桃子胡乱擦擦递给浮笙,转身走到他面前,笑吟吟宽慰他道:“你不必担心我,小时候跟着表哥上过树,爬起来还挺顺手。”   叶之仪赞同地点点头:“我也想学爬树,改天向张骜将军请教请教。”   他越发会奚落捉弄她,三言两语就能噎得谢嫣哑口无言。   谢嫣正要顶他一两句,叶之仪却上前一步,单手将她扛上肩头。   浮笙清清嗓子,和齐安遣散诸位看热闹的侍女小厮。他们一路远远跟着谢嫣,等叶之仪穿过抄手游廊,畅通无阻步至东厢房内室才放心离去。   叶之仪将谢嫣放在拔步床上,他伸手揉着她胳膊膝盖,“可有擦伤”   谢嫣理直气壮摇头否认:“没有。”   他上手轻捏一把她的腮帮,还是从一边匣子里翻出几瓶药。   叶之仪卷起她的衣袖,挖出一小搓雪白膏子,抹在谢嫣手肘和膝盖处:“若想吃桃子尽管叫他们替你摘,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万一今日我未能回府,而你一个不慎从树上摔了下去该如何是好”   谢嫣喜滋滋腾出一只手挑起他下巴,学着那些京中纨绔子弟轻薄良家姑娘的模样,语气轻佻道:“那就只能靠貌美如花的驸马养家糊口了……”   叶之仪被她这句不伦不类的调笑逗得直不起,他拥着她倒在榻上,低头在她嘴唇上重重啃了一口,神情温存甜腻:“貌美如花的驸马乐意之至。”   归宁那日,叶之仪提前向画院告假,他陪谢嫣坐上宫里安置来的马车。   车辕太高,谢嫣踩了半天也上不去,浮笙正要搬个小杌子过来供她攀上,却被叶之仪抬手阻止。   叶之仪勾起一侧帷帘,抱起谢嫣送入宽敞车厢,等她坐定才慢慢抬脚进去。   浮笙早已习惯他们俩整天腻歪在一起,齐安看在眼里却百思不得其解,忍了许久还是没憋住,同浮笙扯皮道:“大人从成婚后就似变了个人,以前看着挺清心寡欲的一个人,如今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浮笙嗤笑他没见过世面:“等你娶到心上人做了妻子就明白个中道理,看看你这乳臭未干的样子,容姐姐猜一猜,至多十六七岁吧”   齐安涨红了脸,他攥紧拳头气鼓鼓:“胡说!我早已年满十八!”   浮笙故作惊讶:“哦呀,原来比我还要大两岁……”   齐安气得丢下她冲去车舆另一侧,不再和她搭腔。   张太后已等在皇城迎谢嫣回东福宫,她特意差遣御膳房几个厨艺最好的厨子,备下一桌珍馐佳肴。   嫡长公主归宁,宫里大小嫔妃皆携礼前往东福宫拜谒。   靖安长公主驸马乃是名扬天下的画仙叶之仪,许多去年新封的妃子还未进宫前,都曾幻想过将他当作是未来的如意郎君。   如今她们进宫与众妃共侍圣上,而她们在闺阁中肖想过的叶之仪,却一朝尚靖安长公主。   若是靖安长公主善妒,叶之仪一生也不能纳妾。即便叶之仪再是不愿,靖安长公主下狠手逼他,硬生生也凑成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谈。   她们愈是这样盘算,心中便愈发不忿。   谢嫣全然不理会殿中各异目光,眼神一转,落在角落宫灯旁的楼蔓身上。   她身处于最冷清的角落,鬓发梳得有如云雾,上头簪着凤蝶穿花琉璃步摇,步摇下的穗子扫过耳廓,似微风浅浅拂过白花。   一身渐变宫裙紧紧裹住楼蔓曼妙身形,宫裙上一点点缀和刺绣也无,在一众浓妆艳抹的妃嫔之中,竟是最澄澈的一抹风景。   她脸上薄施粉黛,眼角特地用胭脂晕开颜色,远观而去倒很像是哭过。淡红眼晕配着洁白无瑕的肤色,清丽得宛如拂晓时辰带露的幽兰。   因她坐得远,这般打扮也未引起旁人注目。   谢嫣的视线移至楼蔓腰腹,她不堪一握的纤腰由一根月白腰带缠紧,小腹处平坦无波。   楼蔓二月被打入冷宫思过,关进去还没多久,就有宫人慌忙传出她小产的消息。   她当时已有五个多月身孕,腹里的胎儿已成形,模模糊糊勉强能辨出是个男孩。   楼蔓大受打击,她日日吵闹,夜夜啼哭,令宫中上下一度都不得安宁。   本来顾棠还有耐心应付她,可是姚太后看她越发不顺眼,反复劝顾棠不要再屈尊哄这么一个和男子勾勾搭搭的贱人。   楼蔓整日蓬头垢面,顾棠见她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后,心中隐隐作呕,恨不能将她逐出宫去。   楼郎中拼命跪求才叫他罢手,只不过转身就将楼蔓冷落于储秀宫,一连数月不再召见她。   树倒猢狲散,昔日同她交好的姐妹纷纷弃她而去,宫里各司拨给她的月例一减再减,已是穷途末路。   原世界中,陪归宁的是楼庭,因为有张太后在一旁替楼蔓说情,顾棠才勉为其难召幸她。   只是他不知此时的楼蔓,已不是当初那个任他玩弄的昭媛,楼蔓仅靠这一夜就重新夺得他的宠爱。   复宠的楼蔓心机深沉手段毒辣,她反咬姚欢说是她引诱自己前往画院,又暗中神不知鬼不觉骚扰尚景阳公主的叶之仪。   楼蔓最后更是逼迫叶之仪与他春风一度,傲岸高洁的叶之仪抵死不从,然而他的身子被景阳折腾太过,已不能阻止楼蔓的算计。楼蔓令心腹弄晕他,与他宽衣圆房,终于得偿所愿。   叶之仪揽住谢嫣走向张太后下首,楼蔓骤然抬起头,眼里泪花斑驳,她深深凝睇叶之仪揽住谢嫣的手掌,神色哀婉沉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陈十一宝贝的地雷(╯3╰)   注意:明天本世界结局,下午我会放防盗章节(敲黑板),高铁将在晚上十一点准时发车,请乘客们准时上车避免河蟹→_→   明天高考,祝考生们下笔如神,笔扫千军! 第49章 画师升职手札(十七)终   谢嫣引叶之仪坐定, 众妃持礼上前谒见,张太后对顾棠后宫一众莺莺燕燕提不起一丝兴致,她们之中分别是谁家的嫡女, 分别生了什么恩恩怨怨, 张太后并未耗费心机去打探。   若是她们之间彼此勾心斗角越是厉害,东福宫只需在一旁偶尔煽煽阴风,就能逼顾棠与姚太后插手, 姚氏二女焦头烂额至极, 反倒没有心思再针对他们东福宫。   张太后不冷不淡点点头:“免礼。”   姚太后和姚欢皆自称身体抱恙,眼下缩在各自的寝宫,不同东福宫往来。   谢嫣准备出嫁事宜的两个月里,宫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楼蔓小产的孩子, 原世界中就是顾棠借姚欢的手毒杀致死。   谢嫣倒是能体会顾棠这种复杂的情绪,楼蔓不明不白趁着夜色夜会臣子,已是触犯宫规。   尽管有谢嫣替叶之仪作证, 然而这件事对于顾棠而言, 仍旧如一根埋在血肉里的鱼刺, 剔除不得也咽不下去。   这根鱼刺混在骨血之中时时刻刻提醒他,纵然他顾棠坐拥天下,可是在宠妃心中, 再煊赫如帝王, 除开身份地位而谈,实则连一个眼盲的臣子都比不过。   再者,顾棠子嗣单薄, 登基数年公主生了几打,却不见一个皇子,他因此渐渐生出戒心。   虽然姚太后施与他的养育之恩恩重如山,然而顾棠是个嗜好权欲的帝王,只可令他覆手乾坤玩弄旁人,如何能忍受枕边人算计他?   那些尚未足月的皇子,均非出自姚氏的肚腹,姚太后遂属意姚欢暗下毒手。   一代君主,怎能任由宫妇在宫中横行。他借姚欢的手既能拔除楼蔓种下的鱼刺,又能攥住姚氏一桩把柄,一石二鸟,没有再比这等筹谋还要更划算的买卖。   楼蔓失子失宠,连带着那位模样打扮肖似楼蔓的良人,也一朝触怒圣颜,被罚去浣衣局做了贱奴。   眼下风头正盛的嫔妃乃是姚欢堂妹,四月方被晋位的姚昭仪。   宠妃、皇后、太后均出自姚氏,姚氏的风头一时无两。   姚昭仪年轻气盛,又是姚氏长房嫡女,出身比二房的姚欢还要更高贵,为人处世自然跋扈。   楼蔓作为前宠妃,没少遭她捉弄惩戒。   原世界的楼蔓一一忍过这些羞辱,只希望待她翻身复宠,将昔日折辱她的人全部一网打尽。   原女主和原男主相爱相杀是最少见的任务类型,一旦遇到,任务完成难度会大大降低。   顾棠最后死于楼蔓之手,原男主一死,任务也会就此终结。因此谢嫣如今唯一需要做的,则是护住叶之仪避开楼蔓的毒手。   盘算间,谢嫣下意识抬眼朝楼蔓望去,她靠在椅背微歪了头,凄迷目光死死捆住叶之仪,眼底漫出神往又悲戚的感情。   楼蔓放肆地隔着人海凝视叶之仪,不经意对上谢嫣投来的清冷目光,她瞳孔一缩,装作无碍咬唇偏开头去。   原女主贪恋富贵荣华与叶之仪退婚,不听叶之仪的劝阻又一意孤行进宫中为妃,眼下更是不顾她这个正妻在侧,竟肆意妄为对叶之仪动起心思……这般不知羞耻,谢嫣也无话可说。   叶之仪捏捏她鼓起的腮帮,从漆纹果盘里取过一枚蜜饯塞进她口中,忍俊不禁问她:“怎么生气了?”   谢嫣将手伸进他袖口里,恶狠狠掐了一把,皮笑肉不笑道:“驸马容颜风华依旧,楼良人方才一直盯着你,眼珠子都舍不得移开!”   叶之仪又往她口里堵了两块糖糕,直把谢嫣塞得说不出话来,他撑着腮偏头静默许久。谢嫣以为他不会再说些什么,喝尽他递过来的茶水,咽下口中小食。   他眉目却忽然绽开,满目骤然滋生的笑意,如苍空蓦然破开一丝剔透明亮的阳光,倾泻而出的微光晃得谢嫣神魂颠倒,他凑近她耳朵低语:“回府只给嫣嫣一个人看,你要霸着我看多久,就纵容你看多久。”   手里的杯盏一个不察几乎跌出去,谢嫣慌忙稳住,脸颊却“腾”地涨红。   他这绵绵情话自成一家,三言两语都是闺阁之内的调戏言辞,撩拨得谢嫣面红耳赤抵抗不得,终是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归宁宴方开宴,顾棠踩着宫乐的拍子赶至,碍于皇室颜面,他不好冷落谢嫣,当着诸人面前赏了她一对朝贡来的琉璃酒盏。   宝蓝酒盏杯沿镶嵌九颗异色的宝石珠玑,将之斟满酒水后,宝蓝色会慢慢褪去,而杯盏则逐渐变为血红色。   谢嫣恭恭敬敬收下,迎他坐上上首,或许是今夜是楼蔓刻意为之,她置身的角落恰好正对着主位,顾棠抬眼间就能瞧见一身素丽宫裙、阖眸饮尽残酒的楼蔓。   自她从冷宫搬回储秀宫,顾棠就许久未召幸过她。一来是不愿见她那张疯疯癫癫的脸,二来则是心中莫名涌起的的愧疚。   着了月白宫裙的美人半倚黄花梨木桌几,酒至酣畅淋漓,她衣襟半开,露出一节精致的锁骨。   楼蔓半阖的杏眼泛起两滴眼泪,眼角赤红艳艳,猝然撩起眼皮反望他,她醉醺醺随手拈过酒樽,扶住桌几一角徐徐站起来。   她眼中倒映万千星芒,嘴角梨涡盈满喜意,翘起兰花指朝着他虚虚一比,痛快地喝干盏中琼浆。   楼蔓的眼神愈加迷离,脚跟不稳跌回座位,伸出指尖茫然冲着面色难测的顾棠比比划划。   心中因她筑起的堤坝迅速坍塌,顾棠凝视楼蔓羊脂般的肌肤,幽幽回忆起当日在东福宫里第一次遇见她的情景。   兜兜转转一圈,他还是在东福宫重新寻回了她。   谢嫣在一旁看得兴致颇浓,将将还情系叶之仪的楼蔓,眨眼间就似变了个人,原先从叶之仪这里收回的哀婉神色全数付与顾棠。   顾棠被她刻意的勾/引摄去心魄,殿中妃嫔间的暗流涌动,他一概视而不见,一双深邃静幽的眼眸目不转睛盯着楼蔓,一刻也不愿挪开。   按照民间习俗,归宁之夜谢嫣不得宿在宫中,因此夜里她还需同叶之仪在宵禁前赶回长公主府。   张太后扛了几日的泪终是忍不住,她搂着谢嫣不觉潸然泪下:“以后无事多多来宫里陪哀家,也不知是哪些老腐朽定的律法,非逼嫡公主早早出嫁,叫我们母女分离!”   谢嫣拍着她后背哄孩子似的诱哄她:“母后莫要伤心,长公主府距离皇城不远,母后思念嫣嫣,嫣嫣就常进宫陪伴母后。”   张太后总算破涕为笑,她擦干眼泪还不忘叮咛叶之仪:“你可要好好护着嫣嫣,若敢勾三搭四叫她伤心,嫣嫣她还能与你和离去纳面首,左右无论如何,哀家必不轻饶你!”   叶之仪谦恭一拜:“之仪谨遵母后教诲。”   待谢嫣同张太后依依惜别坐上马车,叶之仪一个使力把她带到腿上。   车厢顶置放着两枚银薰球和一盏纱灯,丝丝袅袅的香气自镂空的花纹里缓缓沁出,经火焰的灼烧,气味更加馥郁。薰香混着叶之仪衣袖间的墨香,一齐悠悠飘入谢嫣鼻尖。   依偎在他怀里,谢嫣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叶之仪摆正她的头,“如今我是嫣嫣的,嫣嫣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谢嫣也不和他客气,捧着他脸装腔作势品鉴:“驸马的脸真是生得好——”   她余下的话被他吞入口中,他黏黏糊糊半天复抬起头:“生得这么好,殿下会不会和离?会不会纳面首?”   谢嫣双手抵在他胸膛,喘着气微弱回应:“有之仪足矣。”   他终于满意,把玩谢嫣一缕耳发:“父亲和母亲捎了信过来,说是五月中旬就能回京。”   谢嫣指节发紧,叶夫人本认准楼蔓做媳妇,而她却袒护心太甚将叶之仪抢过来做了驸马,他的官阶从此只能升至三品,明明满腹才华却于官场上永不得志。换做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喜欢她这样的新妇。   谢嫣微垂眼眸:“你会不会责怪我,是我坏了你的前程倘若我尚未定你为驸马,或许你能青云直上……”   叶之仪敲着她额头:“责怪。”   “……”   “嫣嫣你为何会这样想,我虽然年长你一轮,却从未爱慕过旁的女子,之前是我心甘情愿做你的驸马,如今是心甘情愿宠着你一辈子。”   谢嫣素来招架不住他的情话,她埋进他怀里闷声应了一声。   叶之仪翘起唇角宽慰她:“你不必在意楼良人,我们叶家同她没有半点干系。母亲和父亲都是好相处的人,定会喜欢你。”   谢嫣勉强放下半个心。   脑海里的任务进度条再次浮现,蓝色长条向后移动一分,完成度已过及格线。   系统面板上的窗口投影出两个交缠在一起的影子,上方的男子体形健硕,下头的女子眉眼柔丽空灵。   楼蔓勾住顾棠的颈项,泪眼朦胧声声唤他:“圣上……圣上……”   “总部对各个部门系统进行一次彻底升级,附加了投影效果,宿主目前所见的就是原女主和原男主的场景。投影功能目前尚不健全,可能会经常处于损坏状态,还请宿主做好相应措施。”   谢嫣:“……”楼蔓和顾棠床笫之欢,她又能做什么措施!   画面里的楼蔓眼角划过一丝冰冷精光,她闭眼消去眼里异样的情绪,咬唇哭道:“臣妾对圣上之心日月可鉴,圣上为何不信当日有个脸生的太监假传圣上口谕,说是要臣妾去画院取一幅图送到宣德殿,因画册价值连城不能声张,臣妾不疑有他按照他的指示换了宫女衣衫去取,跟着他前往画院。”   她顶起被衾大胆地反跨在顾棠腰间:“臣妾与叶大人断得干干净净,他如今又是驸马,若臣妾与他真有私情,哪里还能赴长公主的归宁宫宴……”   顾棠正被她拨弄得浑身舒泰,口中不住迎合她:“爱妃之心,朕如今已明了,明日你还是朕的昭媛。”   楼蔓心中大喜,面颊上却泪水涟涟:“圣上待臣妾如此用心,是臣妾不知好歹,冷宫之事圣上已仁至义尽,臣妾不通礼数触怒圣上,就是死一万次也不为过。”   顾棠按住她的双肩往下坐:“朕不怪你,你今后仍是朕的宠妃。”   谢嫣脸上表情犹如打翻五味坛,她复杂无比收回眼神,面皮黑得堪比叶之仪书房里的油墨。   系统别扭解释:“意外……意外……”   五月十八那日,叶氏夫妇的车驾千里迢迢终于来至京城。   谢嫣出行前命浮笙上上下下将她的衣着首饰检查一番,她怕她的打扮显得太过年幼,故而特意挑了一副翡翠头面。   叶之仪上手将她的翡翠首饰全部取下,提笔在她额间点了一枚金钱绿萼,他吻着她眼角道:“我的小姑娘不管穿什么都好看,翡翠有些显老气,不适合嫣嫣。”   谢嫣由他挑挑捡捡,等车舆行到城门口,瞧着过往神态各异的路人,她才勉为其难冷静下来。   等了一个多时辰,一匹驴车从远处缓缓驶来,马车上头盖着青布,帷裳亦由半旧的青布围起来。   车夫和几位看守将士先跳下马车,手把手卷起帘子,搀扶里面二位下了车。   为首的男子约摸五十多的年纪,额角一侧刺了鲸纹,两鬓斑白如雪。   跟在他身后的妇人肤色蜡黄,颧骨高高凸起,瘦得形销骨立。   他们隔着人海一眼看到谢嫣身旁的叶之仪,泪水夺眶而出:“之仪!”   叶之仪大有触动,谢嫣领他避开过往路人,艰难地向远处走去。   叶夫人一把抱住他:“我儿这些年吃了大苦!”   叶之仪擦去她眼角泪水:“边境凶恶,苦的是爹娘和兄弟姐妹,之仪身处京城,并未吃什么苦头。”   叶夫人泣不成声,半天抖不出一个字,叶家主责备她:“这般喜庆的日子你哭做什么反而惹之仪伤心。”   “许多年未见之仪……我只是喜极而泣……”   谢嫣递给她一方丝帕,叶夫人犹犹豫豫接过雪白帕子,这才注意到叶之仪身侧的谢嫣。   小姑娘长得细皮嫩肉,双目弯弯如同明月,颈项上戴着个银镶玉的项圈,笑起来的娇俏样子叫叶夫人见后,心中比蜜还甜。   她伸出手指抖着嗓子问叶之仪:“这位是……”   叶之仪揽过谢嫣肩头,展眉一笑:“靖安长公主顾泠嫣,之仪的妻。”   靖安长公主……叶家主左思右想觉得这个封号实在熟悉,但一时半会又想不起在何处听过。   他在边关听说三子尚长公主,故而圣上特意开恩召他们入京小住数月。   然而前来通报的将士,对出降之仪的长公主也不甚了解,因此他猜着大约是先帝留下的哪位庶出公主。   “嫣嫣年幼,自小在东福宫长大,对叶府还不甚熟知,若她出了差错,还望爹娘多多包涵。”   长在东福宫里的长公主只有先帝的嫡公主,公主下嫁罪臣之子乃是叶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不想这次下嫁的竟是嫡长公主,叶家主瞠目结舌。   谢嫣掩口瞟了眼叶之仪,而后笑道:“爹娘不必惊讶,父皇生前本就打算将之仪定为驸马,虽然坎坷些,但倒算是如愿以偿。”   经她提醒叶家主才想起这么一桩陈年往事,昔日他领三子进宫拜见先帝,先帝见了他心中满意,就说要指给靖安长公主为驸马。   他们两人之间的姻缘颇深,千帆过尽,仍是结成连理。   叶夫人方至京城,就马不停蹄进宫谒见张太后。东福宫的人知她是叶之仪生母,皆十分友善恭敬,孙嬷嬷身为东福宫的掌事嬷嬷,亲自指引她入了正殿。   正殿里隐隐传来女子哭声,听起来还有些耳熟,叶夫人迟疑着踱步进去,正正撞上一张梨花带雨的面容。   楼蔓双眼微睁,慌忙间装作不相识的模样,狠狠别开眼去。   张太后高声赐座,宫人搬来张紫檀木圈椅,叶夫人恪守规矩缓缓落座。   张太后翘起腿翻开一页佛经问:“楼昭媛还有什么话要说?”   楼蔓克制心中的恐惧,颤颤顿首答话:“臣妾愿追随太后娘娘扳倒西寿宫,望娘娘成全!”   张太后困倦地揉揉眉心:“哀家为何要帮你……你欲攀高枝从东福宫出去,今次又巴巴找上门寻求庇佑,哀家这里可不是收容猫猫狗狗的破庙!”   楼蔓十指狠狠陷入手心,若非她没有姚氏和张氏的高贵出身,哪里会遭到这些人的羞辱!又哪里会在如梭岁月里丢掉她心心念念的之仪哥哥!   想到自己被迫在顾棠身下夜夜婉转承/欢,与一群庸脂俗粉同享一个男人,楼蔓揪住心口几欲作呕。   她恨!痛恨袖手旁观的张太后!痛恨践踏她的姚氏!最痛恨的当属夺取之仪哥哥的顾泠嫣!   舌/尖被她咬出一点血珠,楼蔓吞尽血丝恭顺道:“东福宫深受西寿宫打压,靖安长公主也遭过姚氏女刁难。圣上如今动了将景阳公主的念头出降给娘娘侄儿的念头,倘若娘娘再不出手,只怕娘娘的东福宫永无宁日!”   张太后听在耳中颇为心动,并未立刻反驳。   张骜功绩卓著,张氏又是绵延百年的世家,姚太后和顾棠绞尽脑汁意欲削弱张氏势力。   她手里虽然握着先帝的遗诏,然而只要顾棠不触犯祖宗之法,昏庸无道,她这改天换地的诏书也拿不出来。   她沉吟许久,碍着叶夫人在场也不好明说,楼蔓不愧是从冷宫出来的人,察言观色的本领较旁人而言出众得多:“臣妾深明娘娘之意,定不负娘娘青眼。”   待楼蔓袅袅走开,叶夫人不可思议询问张太后:“方才那是……”   张太后坦坦荡荡:“夫人曾经中意的儿媳。”   叶夫人摇头颓然失笑:“是罪妇年少无知,将她母亲当做闺中手帕交,连带着也喜欢她。我们叶家一出事他们就落井下石,从叶家讨去的诸多好处罪妇也不愿再要回来……算是吃一堑长一智罢。”   叶氏夫妇在京中待了三月,过了酷暑便听从顾棠旨意重回边疆。   临行前叶夫人偷偷将叶之仪拉至一旁:“娘瞧嫣嫣她……不像同你圆过房的样子……你可有什么打算?”   叶之仪微敛眼睫,眼底浮起淡淡笑意:“她还太小,再等她大一些。”   叶夫人心里的一块石头慢慢放下,说教他道:“你自己有打算就好,娘还想抱孙子孙女,莫要拖个五年十年的,那时候你都老了,哪里满足得了她……”   叶之仪揉着额角低笑:“看来爹同娘的感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好。”   叶夫人羞愤捶他一拳:“你这孩子!从小到大几个兄弟姐妹里就属你一肚子坏水!”   谢嫣送叶家主叶夫人出了京城,叶夫人拉着她手叮嘱:“娘还等着你们早生贵子,莫叫娘等太久。”   谢嫣红着脸点了点头。   秋天的长公主府渐渐冷下来,谢嫣时不时随叶之仪一同进宫,叶之仪去画院应卯,她就去东福宫陪张太后赏赏山水花鸟。   楼蔓动作不停,跋扈的姚昭仪方怀了两月身孕,途经谢嫣第一次落水湖的湖泊时,竟然脚滑栽了下去,捞上来后人去了半条命,孩子也没保住。   楼蔓在顾棠头上火上浇油,顺着这条线索竟然查出当日推谢嫣下水的竟是姚欢。   系统剧情提示的也是姚欢所为,张太后大发雷霆,带着谢嫣去宣德殿大闹一场,她一哭二闹三上吊,大意就是她身为先帝正妻,竟受黄毛小辈毒害,在宫里再也活不下去云云。   姚昭仪失子,走了当初楼蔓走过的老路,发誓要与陷害她的姚欢同归于尽。   后宫失火,前朝还有老臣参奏他昏庸无道,不念兄妹父子之情。   顾棠哪里都讨不到半点好处,焦头烂额之余,不顾姚太后的威逼哀求,终是废了后。   光阴从指缝间慢慢溜走,宫里最碍眼的两位姚氏女一朝倒台,楼蔓再次成为顾棠专宠的宠妃。   短短三年里,她从储秀宫迁去摆设最为奢靡的重华殿,宫里听命于她的宫人无数,甚至与朝堂的官员亦有勾结。   楼蔓的兄长楼庭也靠着她做了个翰林院五品文官,官职还压了叶之仪一头。   谢嫣时常接叶之仪出宫,他有一次也在画院旁守着,浮笙和齐安均去替叶之仪收拢画卷,谢嫣就在外头站着等他。   楼庭举止间有些狎昵,甚至还想冲过来强吻谢嫣。   谢嫣一脚踢上他命根子:“放肆。”   也不知楼丽妃给他灌了什么**汤,竟然胆大包天调戏长公主。   谢嫣怕张太后和叶之仪烦心,压下这件事,只是从此以后不再撇开侍女独处。   楼庭第二次差点轻薄她的夜里,楼蔓一身宫女打扮慢悠悠晃到东福宫来寻谢嫣。   叶之仪领命和一众画师去苏州考察,张太后不放心她一个人住在长公主府,就留她住在东福宫。   楼蔓姿态高雅地坐下,“殿下不请臣妾喝杯茶么……”   谢嫣赤足缩在阴影里愤愤瞪她。   从前的小姑娘已然长开,张太后年轻时便京中有名的美人,靖安承了她美貌,一眉一眼间也俱是风情。   偏生她眼波澄澈,一副不谙世事的娇憨样子,娇媚与青涩交织在一起,竟叫人难以移开眼。   楼蔓甚至庆幸是她亲手弄瞎叶之仪的眼睛,若非她亲手弄瞎,对着靖安这张脸,他再是不近女色,也会不自觉沉沦。   楼蔓劝道:“殿下何必那般执拗?驸马从不进你的身,是宫里人人皆知的秘闻,他没有隐疾,这样做的缘由无非是看不上你。”   谢嫣闻言暗暗翻了个白眼,她面色却凄然至极,咬唇不发一言。   “你胡说!”   楼蔓摊手笑得恣意张扬,宫里妃子她位分最高,母族楼氏又是不足百人的偏支小户,这样的出身根本不足以形成外戚势力。   她乖巧善解人意,从不逾越过问国事,又大度地往顾棠身边推荐美人,顾棠越发赞赏宠爱她,因此也颇为放心。   顾棠纵/欲过度,伤及身子,一时很难再有子嗣,楼蔓压下此事,不免生了借子的心思。   “殿下过得这样凄惨,为何不考虑和离臣妾母兄官拜五品,比驸马的官职还要高,殿下不妨想想。”   谢嫣泪如雨下:“之仪他才不会似皇兄那样无情!”   楼蔓一颗心早已不放在顾棠身上,没所谓地摊手:“磋磨一个姑娘的光阴,同坐拥三千佳丽相比,殿下觉得哪个更不为人所容叶郎他对臣妾才是有情,你可知,在画院陪他更久的是臣妾”   若是原来的顾泠嫣,恐怕早已对她此言深信不疑,然而叶之仪是什么性情谢嫣比他自己甚至更为清楚,哪里容旁人挑拨离间。   “皇兄他才是真正的无情,你以为你小产是姚欢一人所为姚太后死前曾同母后说起过,姚氏三年前猖狂刁钻,姚欢害死宫中无数皇子,皇兄苦于没有物证,又值你不守宫规,便扯了你做替罪羊,你以为他也是真的依赖你!”   楼蔓五官崩裂,她眼角微微抽搐,强忍着内心翻腾情绪,对谢嫣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她心中未尝不怀疑当初失子,究竟是否仅是姚欢一人所为,她身怀六甲,顾棠拨给她的人足以护着她诞下   皇子,却还是害她痛失爱子。   原来她自以为看破顾棠,可惜还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月至中庭,楼蔓走了数个时辰后,脑中又传来提示音。   “原女主已成功对原男主投毒,   任务进度已达百分之九十,请宿主做好脱离世界的准备。”   谢嫣闭上双眼……终究一切又到了尽头。   楼庭三番五次借机叨扰,直至叶之仪回京才勉强安分。   原世界楼蔓对叶之仪下手的那日终于来临,谢嫣午时接到拜帖,楼蔓言说要于黄昏时分在宫里举办赏月宴。   这种把戏骗骗小孩子还成,但骗谢嫣未免太有些不自量力。   叶之仪不放心她:“她近日对你多有算计,不要同她相撞。”   谢嫣的个头已从他的胸口长到及肩的位置,她安抚他道:“我在府里安置了侍卫,你不必担忧。”   叶之仪眉目松软,在她唇上刻下一吻。   往常她不在府里,叶之仪便会久坐于书房绘绘山水。   谢嫣藏在他桌案下,趴在他温软膝头默默等着楼蔓。   沙漏里的沙砾漏尽最后一粒,屋内忽然飘来一阵令人眩晕不已的香气,隔扇外被人一把推开,又被人从里猛地闩住。   叶之仪疑惑道:“嫣嫣……”   那人因这句话不慎踢到一处圆凳,稳住窈窕身形后,脚步疾趋至叶之仪身侧。   叶之仪的呼吸渐渐平稳,斑斓衣衫摩挲过肌肤,又缓缓被她褪至脚踝。   她柔柔手臂正要触及叶之仪脖子,满室灯火骤亮。   张太后坐在矮榻上,暴怒拍案:“贱人!”   楼蔓瞪大眼睛,她的手还保持着圈握的姿势,脑中轰隆作响——张太后怎会来!   再看手下的叶之仪,他双睫一抖睁开眼来,眸中清明透亮。   谢嫣艰难地自书桌下钻出身子,叶之仪搀她一把,扶她起身。   张太后喝骂:“混账东西!亏哀家先前那般信任你,瞧瞧你如今这副模样!正是败坏皇室名声!唆使楼庭调戏长公主,又自甘下贱勾/引驸马!你们楼家儿女竟都是这样低贱的货色!来人,拖她回宫,请示圣上!”   她为了今夜足足准备了数月,支开靖安,稳住宫中诸人,又恰到好处将自己剔了出去,如何会一败涂地!   楼蔓死死盯住谢嫣,胃里翻江倒海,心口有猛兽沸腾狂哮——是她!   她妄图挣扎:“顾泠嫣!你好恶毒的心肠!”   谢嫣踢开她:“就许你算计本宫,倒不许本宫回报你了。”   叶之仪抚着她后背:“嫣嫣,让你担惊受怕了。”   他目光深情,根本不似宫人口中对待靖安冷情冷心的模样。   楼蔓不可置信瞪着他:“之仪哥哥……你不是……你不是……”   余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楼蔓衣衫不整被扭送至顾棠面前,顾棠盛怒正要治楼蔓与叶之仪的罪,急火攻心之余又加之她对他动的手脚,呜呼一声竟然昏死过去。   太医断言他不出一年便会驾崩,姚太后日日洗面,然而宫中大事还需人主持,就由张太后代为听政。   顾棠没有子嗣,大臣只得在偏支里寻觅合适人选。   许是谢嫣在这个任务世界待的时间过长,当进度条满格时,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心脏部位蔓延开来,她站不住脚跟,竟然双膝一弯跪倒下去。   她擦去唇角的鲜血,去厨房里亲自熬了一碗羹汤。   厨娘羡慕不已:“殿下同驸马爷的感情真是好……”   谢嫣唇角泛起苦笑,她艰难地端起汤碗,一步一顿走向叶之仪的书房。   眼里的泪水滴落进滚烫的汤水里,泪珠将她眼前模糊成一片凄怆的白色。   力气从她四肢缓缓抽离,比以往任何一次的感觉都更加强烈。   她快死了。   可是叶之仪,谢嫣舍不得你。   谢嫣喜欢你喜欢得快要发疯,谢嫣想为你生儿育女,谢嫣想做你一辈子的眼睛。   她缓缓推开房门,将汤碗重重搁在他桌案前。   叶之仪倏地抬眼,空洞的眸子映出满室烛火,烛火里还倒映出小小的她。   他从桌案后转过来,牵着她的手走到桌案前,欣喜问她:“画得像不像?”   白宣之上,一抹罗色身影跃然纸上,美人眼眸如星,唇色如血。   他从不给人画像,今次却破例画了她。   他其实画得一点也不像,甚至还有点丑,可是谢嫣却心满意足哄他道:“好看,之仪画的嫣嫣总是最好看的。”   她话音方落,身子突然悬空。   叶之仪将她抱在堆着厚厚宣纸的桌案上,低头呢喃道:“皇室里并无合适人选,母后催促我们早些生个孩子出来,”他灼热的气息喷在她颈侧,“嫣嫣你愿不愿意……”   谢嫣抱住他的腰身泪流满面:“愿意,嫣嫣愿意。”   他刮着她鼻尖笑话她:“这么大个人了,还哭什么……不过在我面前,嫣嫣可以尽情哭。”   他攫住她唇瓣,舌/尖一点点描绘她唇珠的形状,谢嫣搂住他脖颈柔柔回应他。   他站在她双腿间,一个使力将她抱得更上,满桌宣纸瓷盒叮叮当当摔了满地,书房里顿时一片狼藉。   叶之仪托起谢嫣的臀/部,将她抵靠在墙壁上慢慢品尝她口中香露。   窸窸窣窣间,谢嫣肩头的衣衫被他指尖轻轻挑落。   她雪白圆润的肩头如冬日皑皑白雪,雪白的腻色晃眼又细致。   叶之仪纷乱的吻落在她锁骨处,右手慢慢抚上她肩头的红带子。   一番折腾下来,谢嫣上身独剩了个裹肚,而叶之仪却依旧衣衫规整。   谢嫣奋力打起精神,虚弱抵着他胸口:“这样不公平。”   叶之仪打横抱起她放在矮榻上,他嘴角笑意郁郁葱葱,“那嫣嫣觉着怎么才是公平?”   谢嫣抬手扯下他发冠和腰带,又揉乱他的衣襟,她微弱嘟哝:“还不够公平……”   叶之仪放声朗笑,他笑声难得如此放肆,疏朗的笑声叫谢嫣也不自觉扬起嘴角,他贴住她脸颊闷声调弄:“你这样真是叫我不敢再对你下手。”   谢嫣翻手伸进他里衣,咬紧牙关抬起头含笑道:“先发制人。”   她拉下他脖子,在他鼻梁上留下绵长的一吻。   叶之仪突然抖开一床被子将她从头到脚裹起来,他抱着裹成个粽子的她,拄着竹杖出了书房。   “还是去内室更为妥当。”   一路上不乏遇到些许侍女小厮,他们这身打扮,明摆着是个什么意思,下人上前不得于是纷纷垂着头避开。   跌跌撞撞回到内室,叶之仪将她放到拔步床上,俯身覆了上去。   谢嫣浑身又累又热,系统还在耳边喧嚣:“违/禁!违/禁!”   谢嫣意识模糊地挥挥手:“你给老娘闭嘴!”   再回神时,他仅着中衣,热烫的温度透过衣衫袭来,一时叫谢嫣有些茫然。   她忘了如何主动,全由他引领她驰骋。   叶之仪含住她耳垂:“怕不怕?”   谢嫣精疲力尽摇头:“只要是你,嫣嫣就不怕。”   他忽然沉身下来,与谢嫣额头相抵。   谢嫣抱住他的手臂顿时一紧,连玉白脚趾也舒畅地蜷缩起来。   他从她洁白额头徜徉至她嘴角,谢嫣腰肢被叶之仪握在掌心,滚烫的温度烧得谢嫣愈发神志不清。   她已是强弩之末,魂魄快要从宿体中抽离。   他擅长丹青的指节挑开她披散下的发丝时,也是清缓柔和的,谢嫣眼角赤红,双眼一眨泛出泪花。   她不想离开,从未想过要离开。   谢嫣带了哭音:“之仪、之仪……”   叶之仪拭去她眼角泪珠,温柔如水地诱哄她开口:“叫夫君。”   眼前漫出大片荼蘼花海,有人轻袍缓步向她走来,双袖盈满馥馥墨香。来人的身影穿过烂漫花海,伸手摘下一朵别在鬓边。   谢嫣仿佛被人从海底抛至岸边,原先荡开的力气重新归拢,她猝然睁眼,叶之仪吻着她唇角,一手细柔抚摸上她的侧脸。   她抬起突然盈满力气的手臂,心脏深处的隐痛不再,她竟是未脱离宿体。   叶之仪动情地唤她:“嫣嫣、嫣嫣……”   谢嫣潸然泪下:“我在这里,夫君。”   系统:“发现未知程序篡改系统芯片!发现未知程序篡改系统芯片!脱离宿体指令出现故障,数据已交由总部调合,下个世界将恢复正常!”   谢嫣:“所以你此言何意?”   L-007:“宿主将会停留此世界,直至攻略对象死亡。”   谢嫣喜极而泣,绕过三世悲喜,尝过万般相思,她终于能守着他一生长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盗版清清清清清明、风暴召唤的地雷(╯3╰)   我对不起你们,睡过头了我去〒_〒肥章奉上谢罪   下一章番外由包子+男主自白组成,明天会放防盗   改了三四遍,翻了……绝望.jpg 第50章 叶之仪番外   顾筠年八岁多的时候, 突然发觉自己与几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妹妹极是不同。   娘亲生了他们兄弟姐妹四人,二弟叶云柯和三妹叶云依乃是一对龙凤胎,两人尚在娘胎里就爱争强好胜, 争完娘亲争爹爹, 争完爹爹再争小弟叶云然,争来争去,却没一个愿意争他的。   顾筠年十分委屈, 扯着教他武艺的表舅舅衣袖, 可怜巴巴道:“为什么他们为什么都不理朕为什么他们都姓叶只有朕姓顾”   表舅舅“哗”地一声抖开软鞭,提鞭就在他足前重重砸下,横眉叉腰教训他道:“男子汉大丈夫,别跟叶老禽兽一样娘不唧唧的, 你是做帝王的人,哪里能和小二小三小四他们仨掺和在一处你同你娘姓,你几个弟妹跟你爹姓, 能一样么?”   顾筠年睁着一双葡萄紫的懵懂眸子问:“叶老禽兽是谁”   表舅舅利落地收回鞭子, 一边摸着他的头, 一边用关怀傻子的眼神,慈爱无比引导他:“乖,回去问你娘就知道了。”   自顾筠年记事起, 皇祖母就指表舅舅教导他武艺。   对于这个表舅舅, 顾筠年私以为他不大正经。   京中有两位以“妻”闻名的勋贵,一位是以“宠妻”美谈传遍京城的靖安长公主驸马,另一位就是他这位“畏妻”的表舅舅。   表舅舅几年前征战朔北, 班师回朝时带回来个朔北公主,朔北姑娘泼辣大胆,缠着表舅舅死活不愿撒手,软硬兼施将各种法子用尽,终于算计他娶了她。   婚后的表舅舅仍然爱去长公主府串门,每串一次回去后定被朔北公主责打:“又去见你的小表妹了?”   表舅舅叉腰反驳:“老子是去找叶之仪探讨国事!”   朔北公主一脚踹上他膝盖,把他踹得半天站不起来:“编,你给老娘继续编!”   表舅舅眼泪汪汪:“夫人……小的不敢。”   他们夫妇二人嬉笑怒骂折腾惯了,当着下人面也是打打闹闹,顾筠年偶尔不作声在一边瞧着,表舅舅发现他时,老脸涨得通红。   敢情他平日里那副刚正冷峻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顾筠年沉思良久摇了摇头。   表舅舅还是不如他爹成熟。   等到顾筠年明白自己为何姓顾时,他已然长成个十三岁的青葱少年。   他的太傅是位万里挑一的大学士,大学士对他十分严苛,背错策论不仅不允许出宫,就连东福宫也不许去。   被大学士责罚过太多次,顾筠年就算再有多大的兴致,也慢慢消磨殆尽。一旦见到太傅,他满心欢喜能顿时烟消云散。   顾筠年向皇祖母抱怨:“叶太傅极其苛刻,皇祖母能不能逐他走”   张太皇太后气不打一处来,敲着他脑袋训斥:“你祖父已是垂暮之年的老人,特地熬着病痛请命来教导你。你不但不知感恩,反而要嫌恶他过于刻板,这样无情无义,难不成还想效仿先帝顾棠!”   顾筠年出生不足一月,先帝顾棠便暴毙而亡,皇室中没有合适的太子人选,因他娘顾泠嫣是先帝嫡系血脉,于是将他的姓定为“顾”,扶他做了新帝。   皇祖母日日将顾棠的事迹挂在嘴边教育顾筠年,从祸乱宫闱遭赐死的楼丽妃,说到跋扈嚣张的景阳公主,最后再引出党同伐异的姚氏,警示他必须拿出帝王的气魄。   顾筠年在宫里长大,从小就肩负起治国的重担,并不似寻常孩童那样无忧无虑。   所幸他又是不幸中的万幸,生母靖安长公主不肯抛下他一人,一有空子便和驸马带着几个弟妹入宫小住,旁人的童年该有些什么,顾筠年也从未缺漏过。   顾筠年二十岁弱冠,册封表舅舅的幼女张曦微为后。   小姑娘还未及笄,却天天跟在他屁股后头要糖吃,表舅舅喝醉后就爱叨叨:“老子视若珍宝的表妹和幼女,一个栽到你爹手里,一个被你拐走,你们叶家的男人怎么都喜欢诱骗小姑娘”   顾筠年的相貌极肖似年轻时的叶之仪,他听闻张骜此言不觉舒展眉目,倒叫张骜越发怀念起往事。   张骜吵吵嚷嚷非要寻叶之仪打一架,顾筠年阻拦他不得,只好陪着他去长公主府拜访。   他娘穿了身金红的挑线裙,娉婷靠在树下的床榻上,尽管已快至四十,然而她平日被爹宠得太过,竟半点瞧不出年纪,仍旧明艳一如往昔。   顾筠年正要出声上前,他爹忽然低下头,对着娘亲潋滟红唇就是狠狠一通啃吻。   年轻的帝王不禁陷入沉思,他这样贸然冲过去是不是不太好……   顾筠年的脚步方一凝滞,他爹更是大胆,修长手掌一抹,手指竟然丧心病狂伸到娘亲衣襟里。   张骜扔开酒壶指着他暴喝:“叶老瞎子,你还要不要脸”   叶之仪气定神闲回敬:“这是我与嫣嫣的府邸,自然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国公爷此言好没道理!”   爹娘闺房逗趣,他身为长子在此处是不妥的。顾筠年尴尬至极,转身就要去前厅避一避。   张骜一把扯住他:“今晚灌醉你爹,灌不醉不许你进微微的寝宫。”   顾筠年揉着额角回话:“表舅舅忘了微微与朕宿在宣德殿,她不曾有寝宫。”   张骜一时语塞,顾筠年后宫只有微微一个。他样貌极似叶之仪,性情也似他,爱慕一个人便是一生一世,将幼女嫁给他,确实不劳他再操心。   张骜勉强称赞一回叶之仪,叶家的男人……嗯哼……确实挺专一。   叶之仪抱起睡熟的谢嫣,小心翼翼将她安置在内室的拔步床上。   这拔步床还是他们成婚时置办的,一连用了二十多年,每夜吱吱呀呀竟也没散架。   阖上门扉,叶之仪跟着他们轻轻退了出去。   张骜抱来两坛美酒,坐在庭中树下与他们父子二人牛饮。   庭中之树是尤为稀罕的绿萼,嫣嫣喜欢,叶之仪就跋山涉水搜寻一株移栽过来。   这么多年过去,这株绿萼扎根于京城泥土,长得倒也很好。   饮尽坛中美酒,听着张骜在耳旁絮絮叨叨的杂谈,触景生情之下,叶之仪闭眼幽幽回忆起他当年与嫣嫣相识的光景。   叶之仪兄弟五人,府里没有姨娘侍妾,故而他们都是一母同胞所出。   叶之仪排行第三,不上不下的位置,注定要被母亲拿来做文章。   他尚未出生时,楼夫人的一句玩笑话叫母亲脑子一热当了真,背着父亲私与楼夫人交换儿女信物,定下个娃娃亲。   叶之仪幼年家中吃穿用度甚好,御史大夫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位,父亲殚精竭虑替先帝监察百官,勤勤恳恳之至,颇得圣上宠爱。   御史大夫的三子竟与五品官员之女结亲,于楼家来说是高攀,于他们叶府而言却是自甘下贱。   叶之仪随父头一次入宫,先帝属意他做靖安公主的驸马,因他本有婚约在身,只得作罢。   父亲在宣德殿与先帝商议国事,宫女就领他在园子里散心。   先帝的御花园大得出奇,他逛了许久才见到一个生得圆滚滚的小团子。   小团子身着锦缎小衣,腰侧拴着枚玉佩,在一众侍女嬷嬷的簇拥下慢慢挪步。   他彼时眼睛还挺利索,因越长眼睛会越发不畅,叶之仪每见一人一物,都会拼命记下他们的样子,回到府里再细致入微画下来。   叶之仪珍惜眼前这个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于是耗费心血去临摹丹青。   他本于丹青就极有天赋,父亲替他请来的老师也都是当世数一数二的画圣,几番努力下来,他终是能随心所欲信手拈来。   叶之仪在心中慢慢描绘这个小团子的模样,等父亲辞别先帝出来,他掏出怀里楼蔓死活塞给他的一颗糖,转手塞给了小团子。   年少时光美好又短暂,新帝登基,大皇子被囚禁致死,他们支持大皇子的叶家也在一夜之间倾颓。   叶氏满门流放,因他画技超群投新帝所好,新帝便赦免他一人。   楼家听闻叶氏落罪,急不可耐要同他断绝来往,楼蔓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他将来好,决绝地与他退了婚。   画院的同僚颇为同情他,清白高贵的家世没了,连未婚妻也退婚跑路……京中的世家公子们,真是没有比叶之仪还惨的。   叶之仪倒是宠辱不惊一派安然,叶家这么多年的威势都是父亲的功劳,他本无意做个纨绔公子,对这些身外之物也看得极开。   唯一让他有点膈应的就是楼蔓,他家世教养很好,待那些粗鲁之人不免有些清傲孤高。   楼家人皆十分粗鲁,楼庭总爱目不转睛盯着他们家貌美的侍女瞧,而楼蔓也嗜好缠着他不放手。   这两兄妹在叶之仪眼中,同架子前的松香墨锭没有半分区别。若非要指出什么差别来,那便是墨锭还很有用处,而他们兄妹二人除了给人添堵外,就再无什么裨益。   楼蔓毁了他双眼,又哭哭啼啼自荐枕席求他网开一面,叶之仪心中很是抑郁。   这京中的贵女怎么能这样不知羞耻?   在宫里待下几年,叶之仪越发沉稳。官场沉浮,他又是没了倚仗的人,少不得收起当初那点公子脾性。   新帝命他修缮古画,他眼盲却有些棘手,便独自顺着宫河散心思索对策。   他散的那一处地方往昔格外幽静,莫说人影,就是个虫影也见不到。   可他那日竟听到有人困在湖里,挣扎绝望地朝他呼救。   叶之仪在黑暗中过了那么多年,他的耳力和感官较常人出色得多。他当机立断跳下水,循着声音捞到那人。   搂住细软的腰肢时,叶之仪有一瞬迟疑。   掌下的小姑娘年纪极轻,她奄奄靠在他臂弯里,气息微弱又绵长。   他将她托上岸,恰逢小姑娘的侍女来寻她,一打听原是先帝当初最为溺宠的嫡公主。   脑海里乍然浮起那个小团子胖嘟嘟的身形来,叶之仪勾唇一笑:“原来是小帝姬。”   民间画师对他略有微词,叶之仪对此已习以为常,阻开齐安提笔画上几笔。   靖安长公主不知从哪里听来了风声,竟然遣侍女替他造势。   她送的那些玩意实在太过幼稚,尽管齐安叨叨个没完,可叶之仪还是笑着收下。   本以为他们的交情就此打住,不成想她求过东太后拜他为师。   画院闲暇下来就能闲得发慌,靖安长公主又是金枝玉叶,他就是再想阻拦也无计可施,更何况他并不讨厌她。   小姑娘天天跟在他身后,银铃般的嗓音清亮如泉水:“老师,在泠嫣眼中是最好看的人。”   叶之仪心弦微动,颔首扶着她的手再次落笔。   失去眼睛,各种感官会随之变得更加敏感。   小姑娘身上的冷梅香熏得他几欲失神,她不经意擦过他手掌留下的温度炙热又张扬。   叶之仪的心防就此缓缓坍塌,冥冥之中,隐隐有个声音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是她!就是她!”   张将军瞧他不顺眼,叶之仪心中也生出一较高下的念头。   张骜脑子简单,仗着自己刀法精准,非要和他比什么丹青。   比就比,叶之仪勾勾手指就耍弄得他落荒而逃。   他的小姑娘再次落水时,叶之仪顾不得自己尚在东福宫,心急如焚跳了下去。   上岸时,她被他不小心压在身下,她羞于启齿道:“老师能不能……起来”   只是他仍不敢对他的小姑娘再更近一步,他比她年长十二岁,或许等到她真正长大,回想起自己曾经迷恋过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老瞎子时,才会明白什么是懊悔。   张太后的暗示叶之仪刻意忽略,他领着小姑娘在上元节的街道上游玩,小姑娘居然大胆地强吻了他。   此等举止放在楼蔓身上是浪荡,可是放在她身上,叶之仪心中似漾了蜜一样酣甜,对她越是不舍。   他与她都不能再盲目沉沦下去,若必须要有一人先行清醒,叶之仪宁可是她无情无义抛下了他。   可她却不依,翻身压住他:“嫣嫣心悦老师良久。”   他也心悦她良久。   此后一切发展得很是顺遂,嫣嫣不嫌弃自己无权无势,不嫌弃自己空有一副皮相,愿携十里红妆出降于他。   可是变故抖生,楼蔓三番五次引诱,这一次终是连累他也为圣上怀疑。   嫣嫣不顾自己声誉,硬是要保下他。   叶之仪不敢再想下去,万一当日她为姚太后的声势所迫,他们很可能就是另一种结局。   他们的缘大过劫,他与她圆房那日,依稀觉察出她不对劲之处。叶之仪心中惶恐,他紧紧搂住她,生怕他一个失神,小姑娘就会从他怀中消失。   他与她儿女成群,与她共度一生,虽然他已先她一步白了头,可只要他还有一刻力气,就会再爱她一刻。   生生世世,至死不渝。   叶之仪五十七岁那年染上伤寒,百般救治无果,他听天由命等待死亡的降临。   可是他放心不下他疼到骨子里的嫣嫣,舍不得他笑靥如花的小姑娘。   嫣嫣婉转的嗓音如今已然沙哑,她握住他的手哀求:“之仪,再陪陪我,再陪我一刻就好,求你了……”   许是回光返照,他复又睁开眼,眼前豁然开朗。   他终于得以窥见她的相貌。   容貌妍丽的妇人坐在他身前,目光哀婉,已是泣不成声。   叶之仪擦去她眼角泪珠:“别哭……”   他精疲力竭松开手,疲惫不堪闭上眼睛。   弥留之际,有大股大股清流涌入他脑海里,纷至沓来的记忆搅得叶之仪心魄大震。   他稳了稳心神,最后一次抬眼看她,无比艰难吐出几个字。   “……谢嫣……嫣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盗版清清清清清明、一土广大妹子的地雷(╯3╰)   写嗨了,所以晚了,所以拉肥章出来谢罪   下个世界预告:   黑化忠犬正太皇子(身世惨各种惨)×温婉睿智医女   大概就是一个我把你当弟弟(儿子),你却想上我的故事→_→所以结局是he   防盗章我会提前说明的,明天不放,后天会在凌晨大家睡觉的时候放,你们醒来的时候就能看见了(╯3╰)这样大家就不用等 第51章 皇子养成指南(一)   他低喃着唤她的名字, 唇齿间溢出含糊不清的破碎字句,不是嫣红,不是陆嫣然, 更不是顾泠嫣。   却是谢嫣。   谢嫣这个名字被她亲手签上合同, 又亲手将合同送交总部档案部门,“乙方”那一栏还盖上了钢印。   谢嫣是总部的员工,在任务世界执行任务时, 一概使用宿体身份, 因此任务世界中不可能有人知晓她的真实姓名。   她断然想不到竟被叶之仪一语道破真身。   谢嫣惊疑不定质问他:“……你怎么会知道……你究竟是谁!”   叶之仪爬满细纹的嘴角勾起个和煦的笑容,他如今再无力回答她。   叶之仪去世的一个月后,谢嫣再次收到系统脱离宿体的指令。   府里的那株金钱绿萼已经有了枯萎之相,谢嫣终日情绪低落, 三女叶云依不放心她,抱着还未足月的儿子前来陪她叙旧打发时光。   “爹若是泉下有知,瞧见娘亲这副模样, 也定会魂魄难安。”   谢嫣恹恹闭目, 她与他相守三十年, 在寻常人眼中已是圆满,可是对于她一个任务执行者来说,这三十年不过短暂一瞬。   她一直未能弄清楚他临终那句“谢嫣”的缘由, 系统安慰她:“宿主灵魂整合度完成后, 会重新回到生前,或许攻略对象与宿主生前的渊源颇深。”   谢嫣咽下最后一口气:“但愿如此吧。”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云依悲恸的哭声,府里上下乱成一团, 谢嫣的意识在这片嘈杂里慢慢沉淀。   ……   员工姓名:谢嫣   所属系统:男二扶正系统(L-007)   灵魂整合度:30%   额外经验:女红、骑马术、丹青   谢嫣从混沌里颤抖着眼睫幽幽醒转,方睁开眼,入目仍是播放着纪录片的投影屏幕。   音箱里的乐音慢慢归于沉寂,她进入世界前放的这首古典乐恰好已至尾声。   谢嫣自嘲一笑。   呐,她与他共度的三十年,其实不过是一首曲子的功夫。   任务世界里的三十年,仅仅是现实世界的三分钟罢了。   她的目光移到个人中心里的“丹青”二字上,堪堪顿住。   就琴棋书画而言,谢嫣没有一项是精通的,可叶之仪不计较她蠢笨,终于手把手教会她如何游刃有余在画卷上尽情泼洒。   谢嫣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人用力抽干,她布满血丝的眼球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靠坐于真皮沙发里,连起身回宿舍补觉的兴致也无。   谢嫣在宿舍的单人床上躺了一天一夜,接二连三做了许多噩梦,惊醒后摸出手表一看时间,原来还是半夜。   她随手取过一个玻璃杯,走到饮水机前倒了一杯水。   “检测发现宿主的心情值已跌至极值,若再下降恐怕会影响程序顺利运行,所以总部对宿主采取了应对措施。”   谢嫣按着酸胀的太阳穴,疲累问道:“什么措施?”   系统没有做出相应解释,谢嫣摸不准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第二日径直进入会议室待命。   她端端正正坐在沙发里,准备开启下一个任务。   她觉得以目前这个凄凉的心境,再要进入下一个世界着实有些难度。   前几次误打误撞遇到的攻略对象都是一个人,叶之仪在她心头烙印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这种印记无论她再怎样于各个世界之间穿梭,永远都无法消磨。   会议室的玻璃门蓦地被人从外头推开,投影仪倒映出的彩光泻满平滑的玻璃表面。   来人身形修长高挑,高挺鼻梁上架了副金边眼镜,他俯身坐在她对面,白□□生制服一尘不染,因眼镜和额发的阻挡,他的五官并不清晰。   男人抿了口茶,放下手里的记录本,友善地向她伸出一只手:“谢小姐您好,我是您的专属心理医生,员工代号L-001。”   谢嫣:“……您好。”她木然握住他的手,任由他微微捏紧她的指尖。   男人似乎轻笑了声,一瞬便收回手。他低头不疾不徐翻开记录本,逐条解读她的疗程安排。   “谢小姐只有经过心理疏导和记忆净化,才能进入下一个世界。”   谢嫣在上个世界死的时候已是四十四岁,尽管她本体是个年轻的姑娘,但受任务世界时间影响,心理年龄已经是大妈级别。   她必须经过一系列疗程治疗,等到情绪恢复正常,心理年龄提高到正常水平,才能再次执行下一个任务。   疗程分为三天,第一天她被L-001带去爬山散心,第二天是心理疏导,最后一天则是记忆净化。   记忆净化会净化掉谢嫣的负面记忆,完成净化后,谢嫣上个世界的负面记忆会被全部淡化。   比如叶之仪的死、比如岁月流逝导致谢嫣心理年龄升高等等记忆,会被净化指令尽数屏蔽。   谢嫣第四次执行任务的那日下午,她的心理医生也坐在会议室里陪着她。   身穿白大褂的男人临行前握住她的手,神色沉凝而郑重。   触到谢嫣温凉的指尖,他放下怀里别着钢笔的记录本顿了顿,嘴角笑意有些苦涩:“祝谢小姐好运。”   ……   【扫描目标世界、扫描宿体,扫描目标人物。】   【扫描完毕,资料程序加载中……】   【正在投放……5、4、3、2、1】   ……   魂魄从本体缓缓抽离,抽离带来的撕裂感令谢嫣灵台钝痛不已。   眼前忽然涌起大片大片刺目的白光,白光刺得她太阳穴更是灼痛,她想抬起手揉揉剧痛的额角,手腕却被人从半空猛地截住。   一个听起来颇为苍老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小嫣……今次是爹对你不住……陛下执意要我们卢家出个人去冷宫,君命不得不从,而你的弟弟妹妹尚且年幼,过不得苦日子,爹就只能推你去。”   谢嫣对“冷宫”二字极是敏感,有冷宫的地方就必有嫔妃,嫔妃皇后相互倾轧,又加个帝王在一旁煽风点火……这个世界少不得又是一番勾心斗角。   魂魄和宿体完全重合,原先那股撕裂感立刻一扫而空。   目不转睛端详眼前鹤发鸡皮的老人,谢嫣慈爱道:“L-007,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早死早超生连着三个世界都是宫廷设定,今日更是身处冷宫这等绝境,你到底是几个意思?”   L-007答非所问:“宿主的一百遍似乎还是一个字没动……”   谢嫣肃然:“这个任务我一定好好完成,罚抄的一百遍,任务完成后就会上交。”   “一言为定”   “绝不食言!”   谢嫣和系统讨价还价间,她身后晃晃悠悠转出来个穿着打扮不俗嬷嬷。   嬷嬷头上簪着一副金银打造的头面,盘髻上还斜插了朵绢花,以谢嫣的阅历来看,此人再不济也是宠妃跟前的二等嬷嬷。   她扶了扶被寒风吹得纷纷扬扬的绢花,不耐烦催促谢嫣道:“冷宫又不是什么吃人的地方,姑娘何必畏首畏尾?兴许去了还能被陛下一眼相中封个名号,既全了陛下旨意又有了依靠,岂不美哉?”   谢嫣直觉此事事出蹊跷,既是两全其美的差事,她何故不上赶着揽下却要使唤她去送死。   嬷嬷见她不为所动,暗暗啐她一声“不识抬举”,复而压住火气苦口婆心劝她:“有姑娘在,才降得住冷宫那个杂种……姑娘是卢院正的嫡长女,一手精妙医术闻名帝都皇城,宫里哪一个不知晓卢家有个妙手仁心的大小姐姑娘还是随奴婢赶快进宫罢!误了时辰可就不好了!”   眼下情形迫使谢嫣非顺从他们不可,她还未来得及翻阅剧情介绍,暂且不知现在是什么状况。   卢院正松开手,扭头差遣身后的丫鬟:“送大小姐上马车。”   谢嫣在众人的推搡下跌跌撞撞走上马车,方一出影壁前的长街,嬷嬷的脸登时沉下来。   她居高临下靠在糊着青布的车壁上,不无讽刺道:“姑娘进宫后便是宫里的人,可不能想着出宫!您是钦天监算准的福星,旁人被杂种克死,唯有姑娘不会,姑娘的福运恰好能压得杂种翻不了身,还望姑娘上心才是!”   她口中频频提起“杂种”二字,谢嫣从她言语中只能勉强得知,她此番进宫伺候的人乃是冷宫里一位极不受宠的皇子。   嬷嬷一通说教下来,见她全都听进去后也懒得再搭理她。   谢嫣借着这个机会打开系统面板,仔细地浏览起原世界剧情。   谢嫣附身的宿体名唤卢嫣,乃是当朝太医院医正卢仲的嫡长女,卢嫣生母出身岐黄世家,使得一手漂亮针灸。   自小深受爹娘家风熏陶的卢嫣也承下母亲的手艺,年方十三便已经凭借过人医术名满京城。   卢嫣打小就是其他京官夫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她生性温婉大方,学识渊博超群,在贵女之中很有声威。   只是天有不测,卢嫣生母染上瘟疫暴毙,丧期一过,卢仲马不停蹄续弦冲喜。   接下来的剧情与谢嫣在实习世界的经历十分相似,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后娘客氏嫉恨卢嫣出类拔萃,整日在卢仲跟前搬弄是非。   卢嫣一向不理会这些内宅心机,然而架不住卢仲鬼迷心窍,听尽客氏的挑拨慢慢疏远了卢嫣。   这个世界的原男主依然是个皇帝,亦是嬷嬷口中,命令卢嫣即日进宫的陛下——萧乾。   只是谢嫣此次需要扶正的男二并不是他的情敌,根据系统资料显示,原世界里这位被萧乾百般虐/待的男二,竟是如今被萧乾关押于冷宫的七皇子萧X。   萧X是萧乾的第七子,之所以叫他萧X,那是因为他自出生后便没有人给他起过名字。   萧乾年少时期,齐国国力衰微,因他是齐国太子,为情势所迫,不得不携太子妃远赴敌国晋国为质。   太子妃杜氏生得貌美,引彼时的晋国太子周协大动色心。   周协借故调萧乾出质子偏殿,趁其不在偏殿,硬是闯入偏殿强要了杜太子妃。   杜太子妃忍辱负重瞒下此事,但是日子一长,她发觉自己竟然有了身孕。   她不得不将受辱之事和盘托出,萧乾大怒,一面逼她打胎,一面着手准备回国事宜。   杜太子妃绞尽脑汁,吞金、喝药、跳下城楼……用尽各种法子也除不去腹中这个命硬的孩子。   然而十月一过,她诞下婴孩,婴孩的眉眼却像极了萧乾。   萧乾固执认为自己已然喜当爹,日后回京定在宫里抬不起头,因此对尚在襁褓里的七皇子很是冷淡。   他听说杜太子妃的解释,兴冲冲想要去瞧个仔细时,伺候太子妃的良娣“误”将滚烫开水泼到七皇子的脸上,害他毁了容。   一桩悬案就此埋下祸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c70、盗版清清清清清明宝贝的地雷o(≧v≦)o   这个世界he,所以有车→_→这次我绝不睡过   年下设定,男二又惨又黑心   一会儿放防盗,明天中午换 第52章 皇子养成指南(二)   萧乾赶至杜太子妃床榻前为时已晚, 七皇子一张玉雪小脸上密密麻麻起出一层通红血泡,滚烫热水洒遍整张小脸,红肿伤疤混着血泡, 瞧起来有些骇人。   萧X是杜太子妃与萧乾的第一个孩子, 他甫一出生便遭胡良娣毒手,令杜太子妃痛不欲生。   她从床上滚将下来,扯住萧乾衣角拼命向他解释:“殿下!皇儿是您的孩子啊!”   萧乾不曾见过萧X的五官, 他听说小七似他才火急火燎赶过来看个仔细, 却不想赶过来瞧见的竟是个毁容的杂种……这未免也太过巧合。   他心中对杜太子妃存疑,面上却不露一点心思。   萧乾自知生下这个血统不正的孩子,不能完全责怪到杜太子妃头上。   他忍住胃里翻涌的酸水,弯腰扶她起身, “你先起来,此事暂且不提,等回国后再另行考虑。”   “可是殿下……”   萧乾低喝:“够了!”   杜太子妃讷讷不敢再多言。   萧乾在晋国蛰伏多年, 招兵买马, 暗自与齐国大将魏克传书往来。   两年后, 趁着晋帝驾崩,晋太子周协与诸多皇子夺嫡的内忧之际,萧乾与魏克里应外合, 一举捣破晋国皇都。   齐国兵临城下, 晋国不得不派遣使臣求和,萧乾思及他此次领的兵不多,再打下去是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 于是收下他奉上的岁币和质子,如愿以偿携众女眷摆驾回国。   齐帝沉湎酒色不理朝政多年,他衰老的身体已经被酒色掏空,来不及见萧乾最后一面便撒手人寰。   萧乾登基为帝,按照祖宗立法封杜太子妃为后,立胡良娣为贵妃,却并未在皇室玉牒上刻下萧X的姓名。   这个血统不明的孩子如一根耻辱柱钉在他眼皮子下,日日提醒他在晋国曾经受过多少羞辱。   萧乾为防杜太子妃不舍得这个孩子,特意将还未足月的他交给嬷嬷抚养,并在暗中对这个婴孩下过无数次毒手。   下毒、勒死、沉水……能做的几乎全部做过,可这个孩子的命实在太硬,无论他下多重的手,就是不死。   这个孩子的命不仅硬,命里还带着煞气,他每每对他下手,宫里必然要生出一阵风波。   萧乾心力交瘁,遂寻钦天监的监正前来占卜,监正掐算一番后忧心忡忡道:“七皇子命中带煞,注定克父克母,他八字太硬,杀不得宠不得,陛下若再接近他,只怕……必须将他软禁在同样阴煞的冷宫里镇一镇他的煞气,再者,需寻一个福泽深厚之人压一压。”   萧乾命朝臣将家中所有族人的八字一一呈报上来,他挑挑捡捡后发现,竟是太医院医正卢仲的福泽最深。   他的儿女均是大福之人,随便叫一个进宫就能镇住萧X,萧乾遂下令命卢仲差遣一个子嗣进冷宫照料七皇子。   客氏心疼自己的儿女,死活不愿送他们去冷宫吃苦与那煞星共处一室。   她整日在卢仲耳边灌**汤,卢仲不顾亡妻情分,耳根子被她说软转身送长女卢嫣入宫。   听闻骨肉被萧乾送至旁人抚养,杜太子妃起初以泪洗面,但她成为皇后之后,又替萧乾诞下一双龙凤胎,这才解了她对萧乾的愧疚之心。   萧X为帝后不喜是众所周知的事,他没有名字,顶着个未上玉牒的皇子名号,被萧乾逐去冷宫避世。   宫里好心的宫人称呼他为七皇子萧七,不好听的直接骂他“杂种”。   原世界对进宫后的卢嫣着墨不多,只提到善心的她在冷宫里以命护着萧X,用一手回春医术替他治好身上累积多年的伤。   萧X在冷宫里遭人折磨多年,心境早已与同龄人迥异。   成年后的他冷血残暴至极,他倾力证明自己乃是萧乾的骨肉,甘愿沦为萧乾称霸天下的利刃,以己力获得萧乾青眼,姓名最后终于被写上玉牒。   他是个没有心的人,对待萧乾只是利用,对待杜皇后也不过是逢场作戏。   他虐杀姬妾、虐杀晋国俘虏,将他们的头颅砍下来,又抹以石灰封存,送还给他们的家眷,把对方吓得屁滚尿流疯疯癫癫,才好整以暇一剑刺穿她们的心口,大笑着离去。   眼前仿佛出现一抹高大的赤红身影,置身于骸骨之城,他半边身子被鲜血染红,半边脸还残留着陈年伤疤,他手提起被血水染遍的长剑,乌黑眼瞳里倒映遍地残碎尸骸,嘴角却勾起个幽深不明的残忍笑容。   谢嫣:“……”这个男二有点一言难尽啊……   谢嫣再向下看去,被这样一个变态看上是极其痛苦之事,也不知原世界的原女主能不能从他手底下活着出来。   原女主名唤周锦烟,乃是周协嫡女,当年晋国求和,萧乾开口命其也同样奉上一个质子,周协哆哆嗦嗦,将太子妃诞下的嫡公主送至齐国为质。   周锦烟从小也随萧七住在冷宫,一对青梅竹马的小儿女,在无数个苦寒的夜里相互依偎着取暖,渐渐有了感情。   常言道日久生情,看着身侧娇软活泼的小姑娘,再冷情的人也无法抵挡这等明艳姝丽,从不曾被人关心过的萧七日日对着周锦烟这张娇俏的脸,还是动了真情。   他这样的人,一旦动心就是一生一世,宫里的皇子公主时常以欺负他们二人为乐,每每都是萧七护着她全身而退。   等他长大了些,周锦烟也奉旨回晋国,周锦烟临走前与萧七依依惜别,承诺必会嫁他为妻。   然而周协却转手将她嫁给萧乾为妃,青梅竹马一朝成了后母,萧七心中大悲,终是走上夺嫡这条不归路。   周锦烟被胡贵妃责罚,萧七就推贵妃入水替她报仇,杜皇后憎恶她是周协之女,在后宫里处处给她小鞋穿,是萧七跪在椒房殿顶着烈日求杜皇后开恩,放她一马。   可是周锦烟一颗心却渐渐拴在萧乾身上,他有着足以令天下人敬仰跪服的地位气魄,他有着健硕的身躯,夜里临幸她时也是激烈霸道的。   可是萧七又有什么呢?没有好看的容貌、没有帝王的宠爱、没有一国皇子的尊荣、甚至连如何亲吻心上人都无法做到。   周锦烟心中极是嫌弃他。   萧乾宠幸她不过是缓兵之计,所有的宠爱全是刻意做给周协看,等到时机成熟,他率大军一举攻破晋国,得享四海升平。   因周锦烟乃是晋国公主,一朝国破,她已是个亡国公主,再无利用价值,后宫诸妃人人落井下石。   她从宠妃一夕失宠,萧乾将她逐去冷宫度日。   周锦烟替萧乾育有一子,冷宫环境凶恶,周锦烟遂去求萧七帮她。   此时已从冷宫迁至皇子殿的萧七,仍旧爱她爱得如痴如醉,恨不得将一颗心挖出来捧给她看。   他答应她一切请求,着手安排她假死后,娶周锦烟做了正妃,连同她与萧乾的孩子一并认在膝下。   京中其他达官贵人为了讨好他,给他送来许多貌美的姬妾。周锦烟不能容忍这些妾侍,下狠手害她们暴毙的暴毙,瞎眼的瞎眼。   从小就没被人树立正确三观的萧七,眼皮子也没掀一下,纵着她做这些残忍的事。   周锦烟意欲登上他母后的位置,萧七就为她夺嫡弑父。   萧乾中风后被送去温泉行宫休养身子,萧七登基为帝。   他不顾众臣反对,不顾杜皇后的阻止,一意孤行要立周锦烟为后。   他打开她心房要与她圆房的那夜,周锦烟拔出鬓边沾了□□的发钗使出全身力气没入他后心。   “萧七,你真是残忍得叫人恶心!灭我大晋,弑杀阿乾……你还有没有身为一个人良知你果然就如宫人所说,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萧七眼中满满都是她一身火红嫁衣的娇嫩模样,她还是昔日那个缩在他怀里的小姑娘,可他却不再是当时那个任人宰割沉默寡言的七皇子。   咽气前的最后一刻,他微垂眼眸,用尽他毕生最温柔的语气对她道:“倘若这样做能令你愉悦,哪怕你亲手杀我,我亦甘之如饴。”   谢嫣:“这剧情——L-007你神经病啊!”   系统:“……原世界选择是由总部统一派发。”系言下之意就是无论剧情有多狗血离谱,万万不是它的锅。   谢嫣无力扶额:“你们总部的高层真的挺丧心病狂……看着一派正经,原来都喜欢这个调调……”   L-007:“……”它能怎么办,剧情又不是它挑的,全部都让它背锅,它也很绝望!系统心中尤其委屈。   阅读完剧情,谢嫣心中也大致有数。   她此行去冷宫照顾男二萧X,为的就是要扳正他的三观,顺便好好撮合他与原女主周锦烟。   谢嫣撩开帘子向外头张望,窗外下起簌簌的雪,雪沙随风卷入轿子里,寒冷的气息冻得人不禁打了个寒战,嬷嬷紧紧身上的石榴红夹袄盯着她眉心一蹙。   卢嫣是个温婉大方的姑娘,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在京中颇有名声,谢嫣也必须照着她的人设框架行事。   谢嫣对她抱歉笑笑,松手放下帘子。   马车方驶入宫门,有个身穿对襟袄子的宫女急急朝她们走来。   宫女撑开一柄素色油纸伞,提着灯笼娇声问:“哪位是卢大小姐”   谢嫣从马车上跳下来:“是民女。”   宫女端详她五官满意道:“皇后娘娘有请,卢大小姐请跟着奴婢来。”   谢嫣跟着她走过一条深幽甬道,于一处石像后迎上打扮低调的杜皇后。   杜皇后小腹高高隆起,看样子大约快要临盆,她脸上血色不好,唤撑伞的宫女将一盒子银两首饰塞给她。   “小七他……就有劳卢姑娘。”   谢嫣想想还是收下盒子叫她安心,杜皇后眼下依旧挂念萧X,所作所为皆是为他考量,塞给她钱两也是为了求她对待萧X用心些。   杜皇后交代所有琐碎之事,趁着夜色匆匆领侍女回椒房殿,谢嫣去内务府报备后,由嬷嬷领着去冷宫。   大雪下得越来越大,谢嫣冷得鼻尖发红,不由自主搓着手背暖了暖。   她深一脚浅一脚行走在猎猎寒风里,衣带都被狂风刮散。   她去内务府领来月例,掂量掂量手里的银两,谢嫣挑了挑眉。   萧乾勉强还算有良心,给她置办的物件倒是齐全。   谢嫣走了几个时辰才堪堪抵达冷宫,冷宫上方的牌匾已经不知所踪,四周生着丛丛杂草,凄凉愀然的光景叫谢嫣顿然生起一股子踹翻系统的欲/望。   这个世界的配置与她第一个世界的相差无几。   嬷嬷唤宫女落下锁,大门洞开,她一把推谢嫣扑进门槛。   谢嫣好不容易站稳身子,扭头过来要向她打探几句情况,嬷嬷却兀自合上宫门,高声在门外扯着嗓子对谢嫣道:“每日午时都会放卢姑娘出来透气散心,姑娘只管在冷宫里好好压着杂种的煞气,办得好了,上头自然有赏!”   谢嫣默默听在耳中,裹紧衣裙艰难穿过长廊,顺着系统导航寻至关押萧七的废殿。   她拂开隔扇上的灰尘,用力撞开锈迹斑斑的殿门。殿中乍然涌出一股酸腐气味,激得谢嫣生生打了个喷嚏。   里头昏暗无光,谢嫣取出从内务府领来的蜡烛和火折子,擦了几下,烛焰立刻撩起。   她吸吸鼻子举着蜡烛问:“七殿下可在”   角落已经散架的床榻上靠着个小小的影子,影子或许是听见谢嫣的话,盖着稻草的身子轻轻抖了抖。   他嘶哑着嗓子含糊不清哭道:“是小七错了……小七不该偷拿馒头……嬷嬷别打我……”   ……   姓名:萧X   性别:男   年龄:3   属性:原世界男二   身份:齐国七皇子、齐国帝王   任务完成度:0%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ReD、盗版清清清清清明、风暴召唤宝宝们的地雷(╯3╰)   这次感觉男二同志太惨了点→_→   半夜继续防盗,明天中午换 第53章 皇子养成指南(三)   看到年龄一栏上显示的“3”,谢嫣握着蜡烛的手一抖, 右眼皮随之也跳了跳。   上个世界的叶之仪先她一步亡逝, 在他临终前那段日子里,他最常对她说的话就是:“嫣嫣……如若有来生, 我定要寻个年轻些的身子投胎。”   谢嫣仰着头明知故问道:“为何?”   “舍不得你, 不忍心留你一人在世。若我再年轻些,或许就能活得更久,能永永远远陪着我的小姑娘……”   当她还是风华正茂的少女,叶之仪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当她双鬓慢慢斑驳, 年华衰去,终能与他白头偕老, 而他却先她一步与世长辞。   倘若这个世界她还能与转世的他相遇,谢嫣唯一奢求的只是希望他能等一等她。   她希望他经过奈何桥头的时候,记得放慢步伐,切勿走得太急。   她希望他莫要饮下太多忘川之水,莫等她再次完好无缺站在他面前, 他漠然瞧着她, 心中连一丝印象也无。   谢嫣奢求的仅此而已。   大约是总部负责挑选任务世界的高层,同她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次的攻略对象确实不比她年长。   剧情介绍面板上, 原主卢嫣年纪被描述得十分精准,谢嫣再三确认后脸色一绿。   宿体眼下正是十三的豆蔻年华,减去萧七的年龄,谢嫣怒目而视:“居然好死不死大了十岁……L-007你赶紧从实招来, 到底是不是公报私仇?”   系统的电子音波澜不惊:“我将宿主的意愿上报总部,负责任务世界选择的高层,便着手将宿主安排在这个世界。”   谢嫣被系统气得七窍生烟:“他才三岁!如今连话都说不清楚,敢情你是派我来奶孩子的?”   系统悠悠哉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   “滚!闭嘴!”   谢嫣与系统激烈争辩时,被絮里的小团子挣扎着翻了个身,复又哭道:“……小七不是故意弄脏嬷嬷衣衫的……是小七错了……嬷嬷能不能别再打小七……”   谢嫣被这声奶声奶气的抽泣勾去全部心神,一霎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些什么,系统解脱似的道:“这个世界停留的时间较以往而言,会格外长久,希望宿主尽快完成任务,谢谢合作!”   谢嫣无心理会这坑货。   她寻个光洁的地面,微微倾了倾蜡烛,蜡烛油滴到青石板地面上,谢嫣趁它还未干涸凝固,眼疾手快将蜡烛黏了上去。   她一连点下四五根蜡烛,殿中顿时亮堂起来。   年幼的萧X还兀自抽泣,嘴里不断挤出毫无头绪的言辞,谢嫣听在耳中生疑,抬手拨开他身上裹着的被子,抚上他的额头。   掌下的肌肤有些凹凸不平,灼烫温度传至谢嫣掌心,激得她心惊肉跳。   这温度,她粗略估计一下,至少也有四十度!这么小的孩子,他们竟也忍心对他下如此毒手,虎毒尚且不食子,萧乾这般行径也太过狠毒。   谢嫣十分喜爱孩子,上个世界筠年他们几个出生未久,她便推了嬷嬷乳母的照料,哺乳等事亲力亲为,从不假他人之手。   如今对着这高烧不退的萧七,谢嫣心中隐隐作痛,恍惚间仿佛又回到筠年他们年幼之时。   太医院看在卢仲的面子上,特意拨了些药材过来,因他们都知晓萧七的身世,送药材也送得极其敷衍。   卢嫣本身就自带有岐黄之术,谢嫣附在她身体上,也承了宿体这项天赋。   她揭开身旁小篮子上的布巾,仔细翻了翻里头的药材。   这些药材都是太医院不要的,别说是哪年哪月炮制出的,光看药性无非都是些缓解病痛之药,于萧七的高热没有半点用处。   然而放任他再这样继续烧下去,虽然不至于烧死,可万一烧成个傻子,上对付不了萧乾,下勾搭不得周锦烟,谢嫣这个任务就可以算作完全失败。   谢嫣架起从内务府夹带来的红泥小火炉,废殿前有一口井,井边还置放着一个缺口的木桶。   井水表面浮起许多浮尘,谢嫣握紧绳子扔下木桶,过滤许多次才勉强打了桶干净的,她掬了捧井水,反复嗅闻它的味道,确认没有异味后才灌入紫砂壶里。   谢嫣往炉子里添上许多柴火进去,火上热水不一会就烧开。她挑选几味能缓解病情的药材,翻手放入壶里煎煮。   苦涩药味缓缓于殿中弥漫开来,谢嫣打湿怀里绢帕,伸手拧了几下,叠好搁在萧七滚烫的额头上。   小团子因这冰凉的触感不自觉颤了身子,双目微微掀开一丝缝隙,似乎想瞧瞧面前的人是谁,不过须臾却是慢慢阖了回去。   谢嫣不停替他换水擦拭全身,等药汤煎开,又小心翼翼准备替他喂药。   他咬紧牙关硬是不肯喝,洒进去的几滴药汁全部被他一口吐出。   谢嫣揉揉他消瘦的腮帮,像哄云依那样温柔哄他道:“小乖乖听话,喝完药就不烧了……”   萧七嘴唇依稀嗫嚅下,谢嫣舀过半勺药汁,低头吹了吹送到他嘴边。   “小七乖。”   他犹豫地松开牙关,谢嫣担心又弄哭他,故而动作尤为小心。   下半夜殿外的雪勉强停下,萧X的高烧总算退下去,额头仅仅有些余热。   谢嫣伏在他身边,睡得迷迷糊糊时又听他压抑的叫唤。   “冷、冷。”   谢嫣的奶妈子人设一秒上线,她猛然抬起头,伸手钻进被衾里摸了摸他的肌肤,她方一伸手便仿佛触到一片冰湖,寒凉得令人心惊。   谢嫣将他连人带被子卷入怀里,她敞开衣襟暖暖包裹住他小小的身子,一手轻拍着他的后背。   他后背嶙峋的骨头硌得谢嫣有些疼。   谢嫣长叹一口气,这孩子,也太可怜了。   借着昏黄烛光,谢嫣终于看清他的生得有些狰狞的五官。   萧X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仅有左脸颊处是完好的,其余的地方均覆盖着厚重的疤痕。   疤痕色泽暗沉,想来也是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老伤。   他眼角还挂着泪珠,小手攥紧她颈项上的长生锁,在她怀里缩成一团。   这副神色……绝不是叶之仪应该有的。   无论是慕君尧,还是殷祇,抑或又是叶之仪,他们的音容笑貌早已牢牢刻在谢嫣心头,比对眼前这个气息微弱,与他们浑身气度迥异的孩子,谢嫣一颗心渐渐凉透。   事不过三,她注定会和他错过,这明明是人世常理,可她的心,眼下竟如刀割一般疼痛。   他的悲、他的怒、他的喜,还有他抱着她,在她耳边絮絮说起情话的样子一一浮现于谢嫣眼中。   她忘不了他,生生世世都忘不了。   谢嫣搂紧怀里的孩子沉沉睡去,梦里依然是无人问津。   她第二日是被一道充满戾气和警惕之意的目光生生看醒的。   那目光宛如一尾游蛇钻入谢嫣五识,又顺着她血液潜游,似乎伺机便要和她拼个你死我活。   起床气四散,谢嫣陡然一惊,立刻从梦里醒过来。   她还保持着环抱萧X的姿势,萧七坐在她腿上,用陌生而畏惧的眼神端详她的脸色。   看样子烧是退下去,谢嫣舒了一口气,暗道自己疑神疑鬼。   她放他下地,端端正正在他跟前磕了个响头。   “卢嫣拜见七殿下,七殿下万安。”   他一张脸面目可怖,倒是一双眸子生得灿如星辰,眸光幽幽落在谢嫣脸上如同洒下漫天星辉,璀璨得令人移不开眼。   谢嫣心中叹惋,若是他尚未被胡贵妃毁容,说不准以后还是齐国难得一见的美男子……现在真是可惜了。   宫人大抵也告知过他的身世,萧X听她的称呼,面上没露出半点惊讶,他捏紧拳头,试探问她:“你是何人?”   谢嫣温声道:“回殿下的话,民女是太医院医正之女卢嫣,昨日方被指来照顾殿下。”谢嫣并不是以宫女身份进宫的,萧乾没有替她安排,她的自称也不必改成奴婢。   他垂头静默一瞬,半晌才迟钝地点点头。   “姐姐不必称呼小七为殿下,小七不是皇子,只是个杂种。他们说,小七和一般奴才无异,在宫里这样称呼小七,是要被拉出去杖责的。”   他口中的“他们”,不消他解释,谢嫣也能猜到是冷宫里见风使舵的宫人。   她迁就般的反问他:“那民女该如何称呼殿下?”   萧七抱臂蜷缩起来,脸庞埋进膝盖里闷声应道:“小七没有名字……姐姐若是不喜小七,可随他们一同称呼小七为‘杂种’”。   谢嫣心口软得一塌糊涂,云然这么小的时候还整日牵着她衣裙到处玩耍,而萧七却背负宫里所有人施与他的恶意。   生父恶他,生母日后也会冷落他,他出生时一无所有,死后不带走任何人的挂念……这样的萧七令她心疼。   谢嫣直起身子摸了摸他的脸:“怎能没有名字?”   方被她碰触,萧七身子有一刹那的僵硬,顷刻又恢复如常,他落寞地摇了摇头:“没有,他们说小七不配有名字。”   系统面板上对他的记录仅仅是个萧X的代号,萧七在原世界登基为帝,祖宗玉牒上题的也只是“萧七”二字。二十多年里,从来没有人愿意给他起个名字。   谢嫣心疼不已,她摸着他凌乱的头发,眼里的情绪心痛又怜惜:“卢嫣给殿下起一个名字好不好?”   萧七身子一颤,畏惧之色一扫而空,他猛然抬眼盯住她,眸光如瀑:“姐姐……”   他的眼瞳生得十分出众,镶嵌于伤痕累累的面颊上,犹如点睛之笔,衬得整个脸庞都富有勃勃生机。   谢嫣被那星辰般的眼眸瞧得心酸,她收拾干净昨夜的碗炉和巾帕:“叫殿下萧辰可好?星辰的辰,殿下就似天上的星辰。”   他面容激动又颓然:“可是……可是……他们说……”   谢嫣取出从卢府里带来的木梳,她细心地替他梳发绾发:“不告诉他们,只允我们私下叫。”   他咬着下唇眼中泪光闪闪,狠狠点了点头。   谢嫣端起红泥小火炉,被她新取了名字的小团子凝视她手里物事,启唇询问:“昨夜是姐姐……”   谢嫣展颜颔首:“小孩子身子需好好将养,若是再晚一步,殿下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萧辰一时怔住。   午时有宫人送饭过来,谢嫣将所有痕迹清得一干二净,她唤萧辰缩进被子里装病,自己则前去殿门前接饭食。   中午来的还是昨日那个领她进宫的嬷嬷,嬷嬷未领人带饭食过来,只命令她道:“陛下即刻就要召见卢姑娘,卢姑娘梳洗一下快些随奴婢前去泰和殿面圣。”   谢嫣没有什么好梳洗的,她拢了拢鬓发,不太放心地朝萧辰那处瞥了一眼,跟着拼命催促她的嬷嬷一路疾行。   因是萧乾召见,谢嫣得以坐上轿辇前去,等抵达泰和殿,已是一个多时辰之后。   谢嫣由司礼太监引进去,她顺着司礼太监的指引行三跪九叩大礼。   不多时,从盈满珠光的帘子后踱出一抹明黄的身影,那人低低道:“你便是卢医正之女卢嫣?抬起头来叫朕瞧瞧。”   谢嫣端端正正抬首,萧乾的面容自光晕中渐渐清晰。   谢嫣瞳孔猝然一缩。   萧乾唇畔上扬,眼角险险勾住鬓角,他挑眉一笑:“倒是生得精致。”   谢嫣心中钝痛,死死盯住他五分肖似叶之仪、肖似殷祇、肖似慕君尧的面容,唇齿涩然,竟吐不出一个字。   萧乾眼底生出一抹兴味:“朕脸上可有病色?”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盗版清清清清清明妹纸的地雷(╯3╰)   应大家的呼吁,我会将系统自带的防盗订阅率上调,如果大家看到以前的章节,说明订阅率不够哈→_→每个世界的结局我会手动来一下   这个世界要搞大事情,亲亲抱抱举高高我的小天使们~ 第54章 皇子养成指南(四)   姓名:萧乾   性别:男   年龄:29   属性:原世界男主(渣)   身份:齐国帝王   他脸庞一侧浮起淡淡的人物介绍框,因四周纱幔重重垂下, 外面的雪光透不进来, 内殿故而有些昏暗,介绍框也自动开启荧光功能。   微蓝的碎光照得萧乾面目越发疏朗, 数年养尊处优下来, 他远离了风沙纷乱的晋国,回到地大物博的齐国,气色被这一方水土调养得极好。   萧乾立在不远处,弦月般的眸子温和地打量谢嫣五官, 目光静好又绵长。   他从前那股子病气和虚色全数被涤荡干净,眉宇之中时时沁出一股毓秀笑意。   笑意洒下, 周遭一切都蒙上一层青山绿水的玉光。   谢嫣心头酸楚至极,涩味自喉咙弥漫至舌尖,这缕涩意在口腔里四处跳蹿,她恍惚间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太像了……简直太像了!   一颦一笑,一姿一容, 神似叶之仪神似个七七八八。   谢嫣许久才找回自己喑哑的嗓音, 她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强迫自己压制住早已崩溃的情绪, 假意观察他面相, 艰涩启唇:“陛下面容温润生光,脸色红润染华……可知脾胃畅通,气血充足,由此可见并无病气……”   谢嫣干巴巴循着宿体本能道来, 萧乾修长手指一抬,命她起来:“在内殿便不必多礼,你今年多大?叫什么名字?”   谢嫣垂下头去,奋力从他面容上挪开眼:“回陛下的话,臣女姓卢,单名一个‘嫣’字,今年十之有三。”   “卢嫣”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袅袅而出,听起来格外黏腻绸缪,“是个好听简洁的名字,卢医正有心。”   宿体的名字并不是卢医正所起,卢医正四十岁时,仍是穷困潦倒的民间郎中。此时的他家徒四壁,又一味钻研医术,日日走南闯北,连个媳妇都不曾娶一房。   他一次上山采药,偶然救下被毒蛇咬伤的卢嫣生母于氏,于氏对其一见钟情,而后以身相许。   于家是京中久负盛名的岐黄世家,每日倒出来的药渣,比旁人吃的饭都多。   于氏是于家三房嫡女,尽管出身不痛不痒,但日后也是要嫁与同她门当户对的世家子为正妻的。   不明不白要和个穷乡僻壤里出来的村夫成婚,当即惹于家长辈大怒。   于氏苦苦哀求,于家为了颜面含恨认下这门亲事,礼成后,于家长辈将卢氏夫妇赶去城西一座别苑,再不与他们往来。   于氏使得一手好针灸,为助夫君早日完成大志,她将毕生所学全部教给卢仲。而于三老爷心疼自己跟着村夫吃苦的嫡女,特意寻地方官员举荐他入太医院。   历经重重考核,卢仲平步青云,终成四品医正,是为御医之首。   他平日忙着公务,很少关心于氏。就连“卢嫣”这个名字还是于氏翻遍书卷亲自起的。   综上所述,谢嫣对这位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宿体生父,真是蓄不起一丝好感。   萧乾赞许卢仲,天子在前,谢嫣也不好表露出什么不满,只是叩首一拜。   内殿的龙涎香熏得谢嫣有些目眩,她置身于此境,对上萧乾极似叶之仪的眉眼,极似他的风韵,光阴从指间滴滴答答漏过,仿佛又回到从前。   他在这段光阴里开了口:“贸然指你进宫,你可知所为何事”   萧乾仿若无意问起她,眼角却爬过一丝算计的精光,谢嫣捉住他眼底一闪而逝的阴霾,倏地从这片香雾中清醒过来。   这个世界的原男主竟长着一张叶之仪的脸,行为举止皆与他一般无二,仿佛就是刻意引导谢嫣,诱她轻易相信他就是转世的叶之仪。   系统提醒过她,之前几个世界的原男二之所以是同一个人的转世,原因在于她与第一个功略对象慕君尧有高度灵魂吸引力。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灵魂吸引力,可能伴随她执行每一个任务,也可能下个世界就会戛然而止。   既是与原男二灵魂互相吸引,原男二断然不可能脱离吸引力变成原男主。   假使萧乾就是叶之仪,那先前几个任务岂非全都白做。   扶正的男二转生为原男主,这是违背L-007默认设定的重大举措,怎么看都是在狂打总部的脸,总部绝不允许发生这样低级的错误。   谢嫣想不透萧乾这个捏脸bug是怎么回事,暂且压下心头疑惑。   纵然他像极她心中的那个人,可是结合逻辑扳起脚趾头想一想,萧乾也绝非他。   思量至此,谢嫣不免也松了口气。   泰和殿规矩颇多,萧乾不是能纵容她胡作非为跋扈专断的殷祇,此种情势容不得谢嫣有一处行差踏错。   谢嫣谨慎应道:“……臣女不敢揣摩圣意。”   萧乾盯她片刻,大约是在琢磨她所言是真是假,谢嫣神态镇定任他打量,实在无纰漏可抓。   他随手拨弄案上曜变天目茶盏,抿下几口滚烫茶水,语调晦涩难言:“相必你昨日应见过冷宫里的那个孩子。”   谢嫣顺着他的意思回道:“七殿下之事……臣女略有耳闻……”   萧乾乍闻“殿下”二字,眉心顿时皱起,眼尾无端勾出两抹杀意。   茶盏在他手心里摇摇晃晃,几滴茶水自杯沿里洒落出来。   谢嫣在心底啧啧几声,原男主方才不怒时确然叫她险些错认。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叶之仪是什么性子,谢嫣闭眼就能数出一大串他的癖好。   无论轮回几世他都比旁人更沉得住气,宠辱不惊,不悲不喜,萧乾与他比较起来,倒显得尤为小家子气。   “他当不起齐国皇子的称号,你也不必待他如何谦恭。”一提及萧七,如同撕开已结痂的伤疤,将他昔日遭受过的耻辱血淋淋呈在人前。   杜皇后遭周协辱没一事,不再是齐国宫廷里的秘闻,只要萧七一日活着,这桩宫廷丑闻也就一日摊在明面上,作为天下人耻笑他的谈资。   萧乾面上的笑意敛得一干二净,他面露不耐:“叫你一个未出阁的官家小姐前去冷宫伺候着实不妥,朕今日赐你六品女官的阶品,你若需要什么尽管去内务府领……听卢爱卿说你医术甚好,太医院你亦可跟在卢爱卿后头进去一观……如此你就退下罢。”   生父尚且这般待他,更不必谈冷宫那些谄媚的宫人。   萧乾赐下阶品,谢嫣也算是有人撑腰,往来内务府若遭刁难,她还能抬出身份杀一杀这些狗腿子的威风,能护萧辰多一点便是一点。   谢嫣谢恩告退,临走前她扫了眼坐在龙椅里的萧乾。   他脸庞融进漠漠香雾里,忽略掉他面上与周身气韵格格不入的神态,谢嫣也不得不承认一句。   真是要命的相像……   卢嫣从未进过宫,对宫里大大小小的宫阙均是不熟。   昨日去卢府接她的绢花嬷嬷从泰和殿一旁的角落里扭着腰出来,面色又喜又媚。   许是听说谢嫣已被晋升为六品女官,她忙不迭就跟过来急急为她开路,全然没了昨日那般冷漠。   宫里皆是这样的风气,谢嫣心知肚明也没戳破,默然听她絮絮说起宫里大小谈闻。   谢嫣是宫里旷古绝今年纪最轻的女官,嬷嬷比她年长得多,也须称她一声“卢姑娘”。   嬷嬷这个说的人都不感到别扭,谢嫣作为受用的当然也不会别扭。   前往冷宫的路途十分遥远,路上闲来无事,谢嫣就做了嬷嬷的话搭子,正好能趁此机会摸清宫中的关节。   嬷嬷自言姓杨,乃是胡贵妃殿中的二等嬷嬷,陛下欲派人去卢府迎她入宫,杜皇后借口抱恙在椒房殿里避嫌,胡贵妃要争这个先,于是拔得头筹赶在后妃前头接谢嫣入宫。   接个宫女入宫竟也这般争抢,争宠都争到这个地步,可想萧乾平日里的滥情程度。   然而转念一想,他滥情时顶着的还是叶之仪那张脸,谢嫣霎时有种撕掉他脸皮的冲动。   谢嫣点开面板上的按钮,呼叫系统:“L-007,我有话要问你。”   系统昨天夜里申请进入总部维修车间检修程序,它今早刚通过检查。   在通过率为百分之零点一的维修车间脱颖而出,实在不是一件易事,于是谢嫣能听出它此刻的电子音有些飘飘然:“宿主~”   谢嫣慈祥道:“解释一下萧乾bug。”   L-007:“……原男主怎么了?”   “你们捏脸的数据是不是出了问题为什么原男主的样子和原男二高度相似”   系统电子音里划过一丝电流,“……宿主,任务世界全部是现实中的世界,根本不可能存在‘捏脸’指令。”   谢嫣不欲再和它扯皮下去:“萧乾不是叶之仪,可他却长着叶之仪的脸,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系统一时失声,它半晌才反问道:“宿主……是怎么看出来的”   谢嫣:“……”果然和非人类说话就是这么心累,说半天都说不到点子上。   这厢有系统扰得她心烦意乱,那边杨嬷嬷在她身侧又继续叨叨个不停。   “虽然那杂种小七叫陛下吃了闷亏,杀不得宠不得只能当个饭罐子供起来,然而如今又叫陛下扳回一局。周协那畜生前几月也送他们嫡公主过来为质,这两日听说就能到。要老身说呀,也趁机羞辱羞辱他们的晋公主,好叫他们明白我们齐国人也不是能任意欺负的!”   谢嫣被杨嬷嬷的话勾去全部注意,她这才猛地忆起周锦烟这几日就能入齐宫来。   没有一个宫妃愿意冒着萧乾的忌讳去接纳周锦烟,周锦烟与她贴身伺候的婢女遂被一齐关押进冷宫,与萧辰一同过活。   这对青梅竹马的幼年确实两小无猜,可两人的三观打小就尚未被人养好,长大后一个是嗜杀成性的变态,一个是借刀杀人的渣贱,且变态还被不知好歹那渣贱一刀戳死……   更令谢嫣头疼的,她此行扶正的就是这个被戳死的变态。   谢嫣不禁细细盘算,如何教导他们才不会适得其反,颇要叫她费上一番心思。   不知不觉行至冷宫,杨嬷嬷嫌弃冷宫脏乱,只将她送到殿门处,便死活不肯进去。   内务府听闻萧乾下旨晋封她阶品,一个个跑腿的小太监都热络起来,“卢姑娘”长,“卢姑娘”短叫得好不亲切。   身处于深宫,须深谙深宫存活之道。凭她一已之力无法改变现状,就需要去遵循深宫的法则,这是明哲保身的道理之一。   谢嫣寒暄几句,推了他们替她搬东西的提议,径自将摆在冷宫前苑的御赐之物一件件拖进萧辰殿中。   宿体卢嫣身量较同龄少女更加纤长,不过身子还未长成,拖这些大件实在有些吃力。谢嫣喘了口气,先抱着糊窗的纱布进入萧辰缩居的废殿。   她扬声正要唤她新给他取的名字,冷不丁听闻一阵打骂动静。   依稀有数个尖细的嗓音不怀好意响起:“小杂种!大拽白!爹不疼来娘不爱!要问亲爹胡不疼!龙凤偷换结珠胎!”   而后便是萧辰慌乱惊惧的求饶声:“别打小七!别打小七!”   谢嫣闻言耳中“轰”地一声炸开。   她一手扔掉纱布,一手从地上抄起根带刺的粗棍子。她双手死死攥紧棍子末梢,脚底生风闯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叫她目眦欲裂,五六个光着屁股的小太监团团将萧辰围住,他们扒光他衣裤,朝他身上吐着口水,嘴角咧得狰狞又奸诈,作势就要扑上去。   谢嫣本就心疼萧辰,早已将他当做云然他们看待,视他如已出见不得他吃一点苦。   她抬起棍子不由分说往他们那处戳去。   他们方被净身,那处还没完全愈合,她这一刺顿时刺得他们哭爹喊娘。谢嫣脱下外袄,覆盖住萧辰瘦小的身子一裹,将他卷进怀里。   小太监捂着流血的那处痛得说不出话来,刻毒地剜她一眼,灰溜溜夹着尾巴逃窜出了废殿。   萧辰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泪水全滴在谢嫣的兔毛外袄上,他哭得打嗝,靠在她右肩肝肠寸断道:“为什么都要来欺负小七?为什么都讨厌小七?”   谢嫣松开棍子坐下来,抱住他小成一团的身子轻轻摇晃。   她不在意他满身狼狈和满脸灰尘,侧过头挨上他小脸,一遍遍吻着他额头安抚:“姐姐喜欢小七,姐姐舍不得小七受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盗版清清清清清明、风暴召唤、素蟫妹子的地雷~   小剧场   系统:卧槽!她居然能猜到渣男不是叶之仪!   总部的某高层:喜闻乐见╮(╯▽╰)╭辣鸡007你输了,智商太低真不知道怎么过的维修率……   渣手速作者每天都会更新哒,空闲的时候白天更,忙的时候会12点之前,我要找个黄道吉日加更一下(陷入沉思) 第55章 皇子养成指南(五)   他窝在她怀里,三岁的孩子本应似胡贵妃宫里的几个皇子公主一样, 生得白白胖胖, 惹人疼爱。   再不济比如偏殿那些不受宠的皇嗣们,虽然一年里只有逢年关阖宫家宴才能见萧乾一面, 然而各自殿里的吃穿不愁, 也没有太监宫女敢蹬鼻子上脸,侍奉主子莫不是慎言慎行,生怕出一个岔子就会招惹祸端。   冷宫里都是曾经触怒过主子,从其他宫殿发落过来的宫人。   这些犯过事的宫人生性本就刁钻, 加之被逐到此等肮脏之地,心中愤懑不平, 自占下冷宫这一寸土就目中无人起来。   冷宫上下十数座废殿,上头又无主子愿意插手整治,尖酸阴损招数不断,凡贬入冷宫里的嫔妃遭宫人打骂羞辱,这么多年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   萧辰是这些人里头最特殊的一个, 他不是获罪冒犯圣颜的嫔妃, 而是从皇后肚子里出来的皇子。   萧乾一直未认可他齐国嫡出皇子的身份,甚至公然将他逐取去冷宫, 只遣几个宫女嬷嬷看守。此举已是昭告天下,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认下这个混淆皇族血统的皇子。   冷宫里忽然来了一个这样出身比他们高贵,又不为陛下所容的皇子。冷宫宫人心底那股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嫉妒心暗暗作祟,于是将平日自他人那里受的怒气,全部撒到萧辰一个小孩子身上。   要谢嫣公正评价一句, 说什么替萧乾出气……他们实则都是欺软怕硬的懦夫。   她怀里的萧辰泪眼凄迷,脸颊上的伤疤被泪水糊得更是狰狞显眼。   谢嫣抬起袖子伸手要替他擦去涕泪,他却躲开头去。   “七殿下……”   许是刺中他最讳莫如深的隐秘,萧辰小手攥紧她的衣襟,嗓音嘶哑泪水涟涟:“小七不是皇子……小七才不要做皇子……”   他哭得面上慢慢显出疲色,眼角红肿不堪,殿中无端卷起一阵穿堂风,吹得他重重打了个喷嚏。   谢嫣掩好裹在他身上的袄子,接过他话头顺着哄他:“我们小七才不是皇子,我们小七是天上的星辰。”   萧辰戛然止住哭腔,溢满星芒的眸子目不转睛瞧着谢嫣,他瞧了许久,约摸是累极,双手揪住她发梢闭上眼睛。   谢嫣曼声哼着小调,等萧辰入眠,她抱着他一同沉沉睡去。   她迷迷糊糊将醒未醒,又似抓住先前那道毒蛇般的目光。   乖戾的目光一寸寸从她面上刮过,已少了先前那种敌意,从她额角游移至唇上,再从嘴唇移至鬓角,粘腥视线挥之不去,更多的倒像是在端详。   谢嫣嗫嚅几声,她起床气素来大得有些过分。那目光折腾得她烦不胜烦,可是谢嫣又一时半会清醒不过来,只得不安地揉揉怀里乖顺的萧辰,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她一面换姿势,一面在心底呵斥,看你个头啊看!   睡了一半谢嫣忽然冻醒,她猛地睁开眼,若有所觉朝着漏风的窗轩外瞥了瞥。   殿外雪光皑皑,远处有斑斑点点的灯火透过来,殿中随之升起淡淡的光晕。   此时的齐国正是年关前,大雪簌簌落下,宫里宫外皆是一片极致的雪白。昨夜下了一夜的雪,今天白天难得停下,这会子呼啸寒风一扯,竟又飘起雪沙。   齐国白天冷,夜里则更是苦寒。谢嫣身上的兔毛领对襟袄下午给了萧辰蔽体,一番瞌睡下来,浑身犹坠冰河,冷得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她怀里的团子身子温热,借着微弱光芒,谢嫣看见他缓缓抖开双眼。   他眼眸乌黑明亮,睫毛也叫人惊叹。   萧辰幽幽掀起眼帘,鸦羽般的睫毛小扇子似的张开扇面,雪光从他浓密纤长的眼睫抖落,仿佛是落下一地细碎珠光。   他眼中又是犹豫又是谨慎:“小七还是将衣服还给姐姐罢……”   谢嫣自从绑定L-007开始,除开每个世界结束脱离宿体前必须患上的暴疾,她就一直未曾染过其他风寒病症。   她摸摸他发顶:“我不冷,你穿着就好。”   见萧辰神态如初,不似下午那般激愤哭闹,谢嫣总算放下一颗心。   这两天谢嫣一个晚上忙着照顾他,今日又急急忙忙面圣。一番脚不沾地忙碌下来,她尚未正经和他攀谈过,也拿不准萧辰的三观目前歪成个什么样子,遂抱膝问他道:“姐姐且问你,你在这冷宫待了多久?”   昏暗光晕里,他粗糙肤色并不打眼,拢着谢嫣的厚实袄子,眉眼轮廓深浓,远远瞧去就像个粉雕玉琢的小仙童。   “嬷嬷说,小七因身世为陛下所弃,自小就被逐到此地。”   谢嫣闻言深深蹙起双眉,给这么小的孩子灌输天下人都厌恶他的思想,日日打骂羞辱,夜夜说他是灾星孤煞,再是打着多么义正言辞的旗号,在她看来都是歹毒!   今天要不是她来得及时,萧辰定又会遭那些人的折磨。   他大抵瞧出她神色间流露出的同仇敌忾意味,畏畏缩缩劝她:“小七如他们所说是个怪物,是个白痴。一切都是小七的错,姐姐不必生他们的气。”   萧辰自暴自弃认定自己卑贱如尘埃,他被动地接受所有向他抛来的恶言恶行,被动地任这些人赋予他莫须有的罪名,怨气一天天积压下来,最后终于借着周锦烟爆发出来。   一个逆来顺受的孩子,这样决绝进化成变态,抱着与世人同归于尽的念头,最后更是在这条骸骨堆就的不归路上越走越远,再也回不了头。   虽然他草菅人命,但是他如今在她眼中不过是个早熟的孩子,全然和日后那个大肆屠杀晋国宫廷的变态没有半点关系。   在她心中,萧辰是萧辰,萧七就是萧七。   谢嫣碍于人设,不好冒些暴躁的言辞,她沉吟片刻,将萧辰从她袄子里拨拉出来。   萧辰没有衣衫,全身上下唯有一套白日穿的那身破絮捻成的短袄。   谢嫣捡起破袄翻了翻,袄面破烂脏污不堪,袄子里飘出几根混着芦苇的脏色棉花,一看就是给罪奴穿的。   她自己的包袱里找出一身小衣,勉强替他遮了寒气,手忙脚乱为他穿衣衫间,萧辰就睁着大眼睛由她动作。   谢嫣抱他到外面,将他放在雪堆里,他置身于一片冷白中,连怎么走路都已忘却。   萧辰惶惑地回头看她一眼,眼角又要泛起泪花。   谢嫣站在远处蹲下来鼓励他道:“往前来不要怕,来姐姐这里。”   宫人丢给他的饭菜,几乎全是烂了的青菜和陈年糙饭,因此他营养向来不良。   萧辰发色枯黄,两只腿瘦得和麻杆有得一拼,骤然被她揪出来走步,摇摇晃晃险些跌倒。   他茫然喃喃:“姐姐!姐姐!”   谢嫣张开双臂小声唤他过来:“萧辰,你可以的,姐姐信你。”   “萧辰”二字从谢嫣檀樱里生发而出,如同琴弦上凝着的一缕柔音,音调随指尖拨动,隔着刺骨朔风传入萧辰耳中,勾得他心尖一颤。   他吃力提起步子,踉跄朝着谢嫣奔来,他被沙石绊倒过几次,谢嫣忍下扶起他的意念,在一旁静默地瞧他。   萧辰对上谢嫣温柔如水的目光,低头走得越发卖力,他一个猛子扑到她怀里,小小的脑袋钻入她温暖的怀里。   “姐姐。”   谢嫣爱怜地揽过萧辰,她替他暖着摔得脏兮兮的小手,认真询问他:“觉得如何能凭已力走过来,是不是很欢喜”   他双颊红扑扑的,两眼闪闪发光,看着她狠狠点头。   谢嫣忽而一笑,她伸手顺着他有些打结的枯黄发丝,“萧辰你要知道,你并不比其他的皇子差,他们能学会走路,你也能学会。各宫的娘娘溺爱儿女,担心他们摔着碰着,便时时要求宫人抱着他们。这样娇养孩子养不出什么栋梁之才,唯有经历过别人不曾经历的苦难,方能比别人多一分存活的胜算。”   谢嫣不担心他听不懂她的意思,这个孩子太过早熟,许多成人才明白的道理,他眼下兴许都能了解几分。   萧辰琢磨她的言语,谢嫣扳过他的身子,指着被他踩踏过的雪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萧辰低头凝视许久,才不太确定地答她:“雪。”   “什么颜色的雪”   “……黑色的雪。”   他瞳仁微紧,谢嫣在他耳边提点:“雪都是白的,哪里会有黑的黑色的雪,只是旁人想叫你看见才刻意以讹传讹。萧辰,你自言自己是煞星,应当受他们欺负。可却未想过,这些只是那些害你的人令你这样以为的……”   她说出一句让他这辈子都会感到热泪盈眶的话:“在姐姐眼里,没有人比萧辰更好。萧辰坚强,萧辰聪慧,萧辰哪怕身处苦境都能顽强活下去,这样好的萧辰怎么会是煞星”   他歪着头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谢嫣搓搓他有些凉的脸肃然:“男子汉大丈夫,不是那些娇滴滴的大小姐,不能哭!”   萧辰硬是将眼泪咽了回去。   内务府送来的东西很是齐全,摆设和物件全都装在箱子里,大雪一下也冻不坏。   谢嫣搬出个浴桶,又唤宫人烧来开水。   宫人不敢怠慢她一个六品女官,赔着笑送来了热水。   谢嫣将浴桶刷洗几遍,确认没有木刺和灰尘后才扭头招呼萧辰:“把衣服脱了,姐姐替你洗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ReD妹纸的地雷~(≧▽≦)/~   现在谢大嫣对小七做什么,以后都是要加倍偿还回来的,咳咳。下章放原女主周锦烟出来搞事,悲催的小七殿下也要来搞事。   明天更新会早一点,每天这个时候更,**总是抽,然后看起来就像是我没更……   再这样下去你们都不爱我了(可能现在就已经……)所以这周我挑个日子加更 第56章 皇子养成指南(六)   萧辰捏紧衣角立在浴桶旁,尖尖牙齿咬住下唇, 耳根血红。   “姐姐……小七是男孩……”   他神态十分认真, 三岁的小娃娃竟也知道男女授受不亲这回事,谢嫣心中稀奇, 便生了要逗弄他的心思。   她挨着浴桶席地而坐, 指尖拨了拨桶里滚烫的浴汤,挑眉问萧辰:“难不成你就决定这么穿着衣服洗?”   萧辰被她调弄得涨红了小脸,脑袋恨不得埋进胸腹里。   他此刻内心尤为挣扎,冷宫里的侍从们以往都爱扒光他的衣物, 羞辱谩骂他,他也早已习以为常。   太监常常说他腰腹那处肮脏, 不比他们来得整洁利索,几次都想下手替他阉割了那处。   久而久之被他们这样说教,萧辰也自认为身子腌臜,故而在这位天仙似的姐姐跟前,除去敝体的衣物, 萧辰自问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谢嫣趁着他凝神思索间, 一把将他捞起来剥了个精光。   温热的水流缓缓包裹住全身,又渗透入每一个毛孔, 热气流窜至五脏六腑。萧辰从不曾洗过这样舒服的热浴, 一时忘了推拒,端端正正坐在木桶里,愣愣瞧着谢嫣。   谢嫣解开他破破烂烂的发带,萧辰自打出生以来就尚未修剪过的胎发, 落了她满手。   谢嫣朝热气腾腾水面里撒了一把洗净的皂角,皂角被热流烫开半个口子,沁出几点洁白泡沫。   她舀起一瓢热烫的水,从他头顶慢慢向下倾注,清水顺着萧辰清瘦脊背蜿蜒而下,将他灰蒙蒙的肌肤冲刷干净。   谢嫣一面替他擦洗,一面取过一把小剪子。看着她手里执握的利器,萧辰眼角一抽,身子向浴桶另一侧倒去,似乎有些惧怕。   谢嫣撩起一撮他枯黄鬓发,晃动手腕小心修剪。   “别怕,姐姐替萧辰剪剪碎发和指甲。”   他闻言不再抗拒躲避。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世人一向将自己的头发看得极其珍贵。碍于宫里这股众口铄金的邪乱风气,谢嫣也不敢剪得太狠,只将那些打结的和过于枯黄的碎发剪掉。   捋捋终于变得顺滑的发丝,谢嫣欣慰地弯了一双秀眉,她半跪下来,向他伸出掌心:“来,把手给姐姐。”   萧辰眼前氤氲着香气隐隐的白雾,袅袅婷婷的雾气缠绕着姐姐纤瘦身形,茫茫湿雾里,她的身子缥缈又模糊。   一只白嫩掌心破开浓厚的雾障,乍然出现于萧辰身前。手指指节恍若玉石雕琢,白得几乎能透出微光。   萧辰在冷宫待了两三年,见过最多的无非是嬷嬷和太监的手。   他们都是些粗使宫人,手掌生得粗大,关节还有些畸形,与姐姐的手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萧辰抿唇低头瞥了眼自己的手,再三确认上头的污垢皆被水洗净,才谨慎地放进谢嫣的掌心。   她的掌心看着细腻,然而指腹上却生了几处薄茧,萧辰心底里蓄起莫名的不悦情绪,他垂眼问她:“姐姐是怎么被贬到冷宫的?”   谢嫣挑净他指甲缝里的灰尘,头也不抬:“并不是被贬来的。”   萧辰心思细腻敏感,她若要实话实说是卢仲推她入的宫,只怕他又免不了自责是他害得她沦落至此。   谢嫣头疼,这愁人的小娃娃……   “家父是太医院医正,民间瘟疫近日四起,宫中尤其是冷宫最易先行染上。我外祖家历代行医,家母幼年便教导我如何问诊。医者仁心,我请示家父后,就被指了过来。”   仔细推敲一番,不难寻出她话里的错漏之处。然而萧辰只是个孩子,即是孩子,心思必然没有成人那样活络。   这样诓骗他,他一时半会也听不出来,谢嫣索性就放任他糊里糊涂地以为她是自愿入冷宫侍奉。   萧辰双眼晶亮,希冀地望住她:“姐姐会医术?”   “会。”谢嫣剪断他小拇指上长得骇人的指甲。   萧辰趴在木桶边鼓起勇气道:“姐姐能否治好小七脸上的疤?”   他脸上的疤痕都是陈年旧伤,搁置三天都极难痊愈,更不必说眼下已过了三年。   原世界里胡贵妃的五皇子嘲笑他貌丑,他那时长成二十岁的青年,征战沙场从未打过败仗,已是萧乾手中的利刃。思及五皇子只是个花天酒地的窝囊废,在萧乾心底没有半分地位,他也没什么可顾忌的,遂提刀劈手上去就是狠狠一划。   萧辰划了一刀还是不太满意,神态如同是在雕镂珍玩,又在他脸上割了无数个口子,直将他面皮割得鲜血淋漓才意犹未尽罢手。   毁容是他心中所忌,谢嫣担心如若她否认,只怕又会给他带来更深的伤害。   她摊开一方巾子擦干他发上水珠:“能,就是很耗功夫。”   萧辰眉开眼笑:“小七等姐姐。”   谢嫣用帛巾兜头裹住他,将他从浴桶里抱出来。   他没有衣物,谢嫣就拿出自己的衣衫给他换上。   萧辰体型瘦小,她随便挑一件上衣都能严严实实遮住他头脚。   一直让他穿着自己的衣服也不是个事,正巧内务府今日还送来一些布匹。第一个世界从宿体嫣红那里继承来的女红技艺还未生疏,谢嫣寻思明日得早些起来替他裁套衣服。   这些事只能偷偷摸摸做,宫里许多双眼珠都盯着萧辰,若是得知她将他照料得极好,只怕届时又会上门滋事。   谢嫣遂叮咛他:“倘若有人问你,冷宫里新来的女官待你如何,不管是谁问你的,定要说我待你苛刻。”   萧辰坐在被衾里,眼中漾起不解,还是应声下来。   谢嫣靠着自己肚子里那点野外生存技能,用几块木板敲敲打打拼了个床榻出来。   夜里霜雪交加,卧在单薄床板上又冷又硬,她尚且能撑一时半会,然而萧辰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容不得这般折磨。   谢嫣铺上三层垫被,确认床榻不再冷硬,才转身抱着萧辰上榻。   他一双脚禁受了朔风吹打,冻得有如烙铁,谢嫣指尖使力去捏,萧辰也没有任何知觉。   谢嫣灌上一个小巧的汤婆子放入被窝里,她斜坐在床沿搓着他皮包骨般的双足。   他双脚渐渐温热,谢嫣于是将他的小脚塞进被子里,仔仔细细替他掖好被角。   她坐在木板床下陪夜,萧辰看着坐在杌子上的谢嫣,凹凸不平的眉心微敛:“姐姐不上来睡么?”   谢嫣撑着腮伏在床边看他:“你睡好便是,等你睡着我在地上躺着替你守夜。”   他闷闷哼了声,眼睫扫落细碎烛光,翻身背对她闭上双眼。   蜡烛燃尽三分,谢嫣以为他已经入睡,正要合衣躺在打了地铺的青石地板上,萧辰却突然爬起来。   他抱着被子在谢嫣疑惑的目光下挪到床边,整个身子缩在被子里,仅仅露出一张小脸。   “小七冷,”他吸吸鼻子,睡眼惺忪,嗓音里还透着股慵懒,“姐姐能不能搂着小七睡?”   谢嫣:“……”   见她面露为难,萧辰眼眶中又沁出点点碎光,他往被子里缩得更狠,委屈巴巴地低下头:“姐姐是不是嫌弃小七貌丑不愿接近小七?”   “貌丑”二字震得谢嫣虎躯一震,萧辰脸上   痕迹斑斑,这是伴随他一生的印记。   如果说他的存在,昭示萧乾以往受过的那些屈辱。那么他的脸上的烫伤于他而言,亦是被疑心过身世的证明。   谢嫣一直担心他会因此自甘堕落,断然不能再伤他的心。   她宽了外衣躺在他身侧,方一上榻,萧辰自动滚进她怀里,他奋力将被子搭到谢嫣身上,细瘦双手圈住谢嫣腰身。   床板有些狭窄,谢嫣艰难地转了个身。   萧辰面颊依偎进她的胸口,滴流着眼珠低语:“姐姐等着小七,等小七长大,必替姐姐造一方最奢美的床榻……”   他仰头用澄澈的眼眸注视她,乌黑瞳仁里撩起两丛烛火,谢嫣爱怜地轻抚他后背,温声哄着:“好,姐姐等着,赶快睡吧。”   那股毒蛇似的视线也不再黏着她,谢嫣今夜睡得很是安稳。   第二日她起了大早,她翻身意欲爬起来,怀里的萧辰却一个熊抱将她缠住,双臂死死缚住不让她起床。   他往年过的都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天天被人动仄责打,已养成一副草木皆兵的性子,极度没有安全感。   谢嫣睁眼又躺了一个时辰,萧辰才揉着眼睛醒来。   谢嫣套上外袄下床,她手把手教他如何穿衣如何洗漱,教过两遍他便也谙熟。   萧辰诸事不通,认字读书都需要从头教起。   慕君尧写得一手好字,谢嫣以往立于案前伺候他笔墨,日积月累下来,她在一旁也看明白个五分。   谢嫣在殿内置放一张香案,她铺下坐席,又摆了两个软垫上去,唤萧辰好好待在废殿里,自己则朝太医院走去。   太医院距离冷宫极远,谢嫣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才赶到。   她亮出腰牌,守门的侍卫也未逐她,立刻进太医院里引卢仲出来。   卢仲满身笼罩一层浓重的苦涩药味,他挺着丰腴的肚子出来见她,面露不悦:“你怎么过来了?”   谢嫣屈膝不卑不亢行了礼:“这几日夜里冷得很,冷宫里缺少治风寒养身子的药材,连笔墨也没有。女儿还须整理娘的生前留下来的手稿,烦请爹替女儿打点一二。”   谢嫣故意抬于氏说与他听,许久不曾提起温婉的于氏,卢仲回顾起亡妻往日音容也有些怅然,立刻应了谢嫣的要求。   “你在这守一刻,为父整理一番就递给你。”   谢嫣等了两刻功夫,卢仲方拎个箱箧出来。   他打开箱笼一一解释:“这里头放着三盒墨锭和两支毛笔,外加一沓宣纸,还有几味药材,每隔一日你便来取新的。陛下也开口赞誉你医术高超,宫里机会难得,你便趁此多来太医院观习,少于那煞星共处一室。”   谢嫣记下他卢仲的叮咛,负上箱箧转身就走,卢仲却又伸手拦住她。   “你母亲昨夜还说起,说你日后年满二十五岁出宫嫁人,那煞星指不定是死是活。你身上沾染了煞星的煞气,可不能将晦气过给你二妹和三弟,宫里月例你且好好攒着,你母亲已与媒人说好,城东有家正妻沉疴缠身的老实人人。他妻子撑不过十年,家境也很好,他自言不嫌你届时年纪大,出宫后你可嫁与他做续弦。”   他口中的“母亲”,不用想就知道是指客氏,这位继母一如她名字一样待人苛刻,半点见不得宿体卢嫣过得好。   谢嫣冷漠脸:“哦。”   她内心剧烈翻涌,嫁你个鬼!就是嫁给嗜杀成性的变态,也不顺你们的心思做人家“老实人”的续弦!   谢嫣从太医院告辞回到冷宫,萧辰坐在门槛巴巴等她回来,视野里忽然出现她毓秀的模样,萧辰顿时兴奋起来,他颠颠朝谢嫣跑去,扯住她袖口唤:“姐姐、姐姐。”   谢嫣弯腰抱起他,蹭蹭他半张狰狞脸颊:“我不在可有人来欺负你?”   他捏住她一缕乌黑鬓发,咯咯笑出声:“没有,有姐姐在,无人敢欺负小七。”   谢嫣终于放下心,她随手从苑子里捡起一块中心凹下去的鹅卵石,晃着他两条腿进殿。   她就香案里侧坐下,将萧辰放在怀里。   取出墨锭毛笔,又往鹅卵石里倒上水,谢嫣细细研磨墨汁。   萧辰惊讶问她:“姐姐,这是什么?”   谢嫣下巴挨着他发顶,“想不想学认字认了字,就无人敢骂萧辰是‘拽白’,我们萧辰要认很多很多的字,将他们都给比下去。”   他语调尤为兴致勃勃:“要学!”   萧辰小手包不住笔杆,谢嫣握住他手背于纸上驰骋。   她身上融入骨子的冷香从萧辰头顶飘下,香气若有似无软软包裹住他,似附着在肌肤上的一层薄纱,罩得萧辰有些心不在焉。   他的小手被她纳入温热掌心,她引领他在宣纸上开疆拓土。   他恍惚顺着她手劲写下两个端秀的字,她松开手,指着那两个字对他道:“这是你的名字,萧辰。”   他眼底一瞬又涌上涩意。   谢嫣这几日都教萧辰学写他的名字,两三日下来他不仅熟能生巧,连她的“卢嫣”二字也牢牢记下来。   杨嬷嬷听从胡贵妃之命,给谢嫣送来许多炭火,意在笼络住她为胡贵妃所用。   谢嫣假意逢迎,嬷嬷又偷偷与她道:“啧,晋国那位公主今日老身可瞧见了,三四岁的年纪就生得一副狐媚相,以后定要祸乱我们齐宫。”   谢嫣知晓,周锦烟并没有祸害齐宫,她唯一祸害的唯有萧辰。   谢嫣本来不大喜欢听人搬弄是非,然而她说的是原女主周锦烟,这就不得不叫谢嫣留心。   见她听入心中,杨嬷嬷来了兴致,一股脑给她灌输宫里这些八卦,“晋公主被霍嫔接去抚养,霍嫔不受宠,指不定怎么磋磨她。”   谢嫣不急,反正不管怎么折腾,她迟早都是要进冷宫与他们作伴。   等了两日,周锦烟果然由她乳母抱着进了冷宫。   她以质子的身份入宫,谢嫣行个过得去的礼即可,就是仗着萧乾的面子,她不向她行礼也无可厚非。   谢嫣听闻风声出来迎接,周锦烟身穿锦衣窝在乳母怀里,一边还跟着个同谢嫣一般年纪的侍女。   不待她见礼,那满面愤色的乳母抬起脚照着谢嫣心窝子踹来:“下作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盗版清清清清清明、轻轻、蕾蕾、c70妹子的地雷~   每个世界都要立个flag→_→,小七同学和大嫣壮士都立了flag   萧辰:姐姐不抱我,我就哭QAQ   系统:妈的不要脸! 第57章 皇子养成指南(七)   额发被一股迅疾的风撩开, 谢嫣反应十分敏捷, 侧身避开她灌足全力的一脚,但还是免不了身子失衡摔坐于地。   周锦烟身边伺候的下人皆不是自甘寂寞的等闲之辈,系统面板对此做出详细介绍。   周锦烟原先那些侍从均被萧乾下令遣回晋国, 独独给她留下一个乳母和一个丫鬟。   面前这个和谢嫣一般年纪的小丫头名为玉芝,正是周锦烟的贴身侍女。   周锦烟还未成为萧乾宠妃前,玉芝暗中一直撮合她与萧辰。等到周锦烟一朝飞上枝头,她便遂周锦烟意愿与萧辰彻底断绝来往,倒是个忠心耿耿的侍女。   周锦烟的乳母姓宋, 是个势力心狠的婆子, 周协指她远道而来服侍周锦烟, 已叫她极是不满,因此一路上对待周锦烟也并不上心。   自打贬入冷宫, 宋乳母横看冷宫里的破烂陈设不顺眼,竖看两个半大的小奶娃亦是不耐烦。   她不甘自己大好光阴蹉跎在此,掏出从周锦烟那里克扣出私房钱, 贿赂冷宫里的管事太监和杨嬷嬷,如愿将她调去胡贵妃宫中服侍。   谢嫣本是要屈身迎周锦烟, 宋乳母这番动作令她躲避不慎, 坐着瘫倒在沙地里。   谢嫣摔在一边, 手腕内侧被沙砾割出一道口子, 血珠从伤口处汨汨渗透而出。   身后的萧辰慌里慌张跑过来,小小的身子挨着谢嫣蹲下,迫不及待捧起她的手查看。   从谢嫣这个角度放眼望去, 偏头只能看到他的发顶和微微露出的一点下巴。   他布满暗褐色疤痕的下颔似是收紧了些,嘴角抿出一道下垂的弧度,萧辰略低下头,翻动她的手腕检查伤势。   宋乳母一脚落空,重重放下怀里的周锦烟,冲着谢嫣伸出手指骂骂咧咧道:“下作的东西,谁许你躲的!”   周锦烟转动灵动明亮的眼珠,垂手贴在宋乳母身侧。   小姑娘粉腮杏目,尽管身材丰腴,下巴却尖尖。她双颊积着点婴儿肥,脸模子依稀是个瓜子形状,谢嫣看人的眼光很准,单从周锦烟五官长势就能辨出,她日后定然能长成个美人。   周锦烟站在不远处瞧着谢嫣,神色隐隐透着股与生俱来的倨傲,眼中既有对她的好奇,又有些幸灾乐祸。   她是个三观还没养成的孩子,在冷宫里她们俩来日方长,谢嫣暂且放下心头那点不快,不同她一般见识。   谢嫣是个吃不得闷亏的人,宋乳母既然毫无道理责打她,她断然没有那广阔的圣母胸襟,原谅她的突然发难。   原世界里的萧辰一直忍着闷气,打不还手骂不还手,最后完全闷成个黑心棉,借着周锦烟的当口宣泄出来。   昔日伤害过他的人承受不住这山雨欲来的报复,纷纷诋毁他是个心狠手辣的恶魔。听这些话听得太多,萧辰也自认为自己是个变态,反正也堵不住悠悠之口,他最后干脆放任自己做个彻头彻尾的变态。   故而谢嫣认为,眼下就是一个引导他学会正确宣泄情绪的良机。   她伸出手安抚地摸摸他:“无碍,只是小伤,明日就能结痂。”   萧辰神色虔诚,轻轻将谢嫣的手掌置放于怀中。   他抬袖擦去谢嫣伤口上的灰尘和血丝,等清理得干净些,忽然俯身下去含住。   软糯舌/尖扫过谢嫣伤口,他灵巧的舌/尖如同一支画笔,慢条斯理勾勒出谢嫣伤口的形状。   轻微刺痛中又似乎被他挑起舒适的触感,谢嫣手腕处的火辣辣的痛觉竟渐渐被他抚平。   谢嫣愣怔地看着他动作,他抬起湿漉漉的双眼望住谢嫣,“姐姐不疼,小七给你呼呼。”   她心头那点怪异之感被他这眼睛一瞧,顿时一扫而空。   她心疼地揉揉他的脸:“姐姐不疼。”   宋乳母指使几个侍女将她们的行李搬进来,她则抬脚从谢嫣身边跨了过去,看都不看她一眼。   冷宫里当差的宫人顾念谢嫣是萧乾亲封的女官,冷宫里当值的女官万儿八千年也不见得出来一个,谢嫣眼下在冷宫里就算半个主子,若她告到陛下跟前,保不准他们会被贬去浣衣局。   几个宫人赔笑搀起谢嫣,宋乳母叉腰立在殿中,见他们全簇拥到谢嫣身旁,面色陡然沉下去。   想起这一路来的艰辛,以及遭受的白眼,宋乳母心中愈发不能平静。她几番意欲同押送她们的侍卫理论,然而齐国侍卫傲慢,皆对她爱理不理。   宋乳母呕得吐血,她这位主子在晋国皇宫里怎么说都是前呼后拥的,何曾受过这种恶气   且齐国当今圣上前几年也只是晋国的阶下囚,一个阶下囚……何时也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欺负他们的嫡公主   宋乳母越想越是气血上涌,左右这些都是齐国皇宫里,最不受各宫主子待见的下等宫人。她也没什么好忌惮的,遂对那几个宫人颐指气使道:“我们公主千里迢迢至此,你们不过来搭把手就算了,竟有闲工夫去扶一个下贱宫人,莫非太不把我们公主放在眼里!”   跟在宋乳母身后的太监是霍嫔宫里的人,听她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猛地撴下手里物件,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他白净面颊上浮现嘲讽:“你还以为这是在你们晋国奴才且奉劝嬷嬷一句,你们公主既是以质子身份入的我们齐国,就要懂得入乡随俗。”   宋乳母张口就要争辩,小太监抬脚往她膝盖上一踹,她高大宽硕的身躯立即倒下。   她惨呼一声,宫人全当是看笑话,她干嚎撒泼半天也没个人理睬。   宫人替谢嫣上了药,包扎好伤口见她无恙便退下去准备今日的饭食。   谢嫣这几日将她与萧辰宿居的废殿上上下下全部清理一遍,窗子里糊上窗纱,从内务府领来的摆设也一一置放好。   萧乾大概还存了一丝良心,念在她是清白的官家大小姐,无端因八字压得住萧辰入宫,未免有点不通人情,为表安抚,特意着工匠前来修缮宫垣墙瓦。   原本的废殿破败脏乱,空中时时遍布着灰蒙蒙的尘土,经常呛得萧辰咳嗽不止。   屋梁上的柱子裂出几道缝隙,不仅漏雨还灌风,经工匠与她一通收拾,这里修修,那里补补也成了座像样的宫殿。   床板狭窄,难容他们两人睡下,谢嫣同萧辰说起时,他却咬着牙不肯撤换。说服不得,谢嫣另做主张命工匠抬了架新床进来,就摆在床板对面的角落里,只是藏得深不能轻易一眼瞥见。   宋乳母从地上爬起来,一屁股坐在床板上揉着膝盖。   床板上的被衾都是各宫挑剩的,品相手感自然不比周锦烟用过的好。   宋乳母又叫唤起来,因方被太监敲打过,她不敢骂得太明显,只是刺道:“这种被子竟敢承上来给我们烟公主用,还有没有良心”   她说着就要将被子从床上扯下,玉芝则抱起周锦烟,替她脱下丝履后,放在床板上逗她玩耍。   这床板好歹还是谢嫣花了一番功夫支起来的,凡事都讲个先来后到的道理,这废殿本就是萧辰先行住下,对于萧辰来说,她们三个算是不速之客。   她们这行人见此处比冷宫其他宫殿都要来得整洁,不打招呼就先闯将进来,这宋乳母手上使着她给的好处,嘴上又不依不饶嫌弃,这等做派已是触及谢嫣底线。   谢嫣抄起袖子正要同她讲讲道理,好让宋乳母明白什么叫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萧辰却先撒开脚丫   扑了过去。   他死死压住被衾不肯松手:“不许扔小七和姐姐的东西!”   宋乳母压下白眼打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毛头,双手不客气地一扯:“哪里来的小太监”   周锦烟抱膝坐在床板上,乌溜溜的眼珠定在萧辰身上,眉眼亮了亮:“呀!小太监你可真好玩!”   萧辰眉头一挑,他坐在地上抱着被角,双眼直勾勾盯住一脸得色的宋乳母。   “小七不是太监!小七是姐姐的星辰!”   宋乳母对上他那双黑魆魆的眼瞳,一丝莫名的冷意顺着脊背慢慢爬上颈间。   小男孩面容遍布着狰狞疤痕,仅有左颊一处尚且完好,他眼睛却生得甚是有神。   他下巴线条绷紧,双手也使力同她争抢手里的被子。这个枯瘦的孩子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能制住宋乳母,令她进退两难。   他眼里流露出深浓的雾气,宛如毒蛇锯齿中喷薄而出的毒液,一旦附着于面皮上,仿佛就会顺着血管游离至心腔,终将她一击毙命。   宋乳母眼前密密麻麻就随之浮起大片血色,血色过后,乍然浮起的又是他满含怨气的眼睛。他目光越是乖戾残暴,宋乳母就越发慌乱,怔神间连双手什么时候松开的也没有印象。   宋乳母张开双臂惶然向后跌了几步,谢嫣上前护在萧辰身前。   萧辰神色恢复如常,他抖着身子缩在她身后,嗓音隐隐带了哭腔:“姐姐……”   谢嫣吻了吻他鼻尖:“别怕,有姐姐在。”   他搂着被子含泪点点头。   谢嫣站起身踱步走到宋乳母身前,她的个头才及宋乳母胸部,幸而气势端得很足:“嬷嬷今日的做派,我若是报到陛下跟前,便是死一万次也不够偿还的。你只是个质子的乳母,何人给了你这般大的权力能管教冷宫里的宫人我是陛下亲封的六品女官,就是不给公主行礼陛下也不会拿我怎样,更何况是你今日你能辱我宫人,也许明日就能说尽陛下的坏话……”   宋乳母又惊又气,强撑精神瞪她:“我怎么不能治你”   谢嫣皮笑肉不笑:“嬷嬷尽管试试我们齐国的律法,我还不曾惩戒过不知天高地厚的宫人,嬷嬷要自告奋勇当这个先,我也无话可说。”   宋乳母张口要为自己辩解几句,恍然又瞧见她身后的小男孩眯起眼,冲她再度露出毒蛇般的残忍神色。   宋乳母被那叫人窒息的目光剜得口齿干燥,忙应道:“奴婢不敢。”   今日之事需杀鸡儆猴,宋乳母被谢嫣罚去柴房跪了半夜,夜里没有她在一旁叫唤,顿时清净许多。   谢嫣要遵从系统要求撮合周锦烟与萧辰,也不能将她安置得太远。   萧辰非要同她挤在一张床板上,思及他自出生以来都一直缺乏安全感,谢嫣遂一口应承下来,将周锦烟指去对面角落里的那张床榻上。   谢嫣在殿中挂上几层半旧纱幔,正好隔开周锦烟与萧辰的视线,如此一来,第一夜算是互不干扰。   萧辰在她怀里安安静静闭上双眼,他的呼吸慢慢均匀,谢嫣也放下心靠着他睡着。   殿里唯有一盏油灯还亮着,周锦烟那边也没了动静,原本已然熟睡的萧辰忽然自黑暗里睁开双眼。   他细密视线端详谢嫣半晌,见她睡得很沉,才蹑手蹑脚挪下床。   萧辰熟门熟路绕过一方水池,从里头扒拉出一尾小蛇。   他拎着这条蛇趁着夜色跑至柴房,门扉上落了锁,一时半会也撬不开。   萧辰双脚一蹬爬上窗棂,他一手扣住阑干,眼神在黑暗中浅浅逡巡。   接着透亮的雪光和柴房里的微弱火苗,萧辰不费吹灰之力便一眼寻到宋乳母。   宋乳母肥硕的身形靠在墙角,鼾声如雷。   萧辰将蛇一把扔到她不慎露出的右脚踝上。   “你哪只脚踢的姐姐,小七就要废了你哪只脚!”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风暴召唤小可爱的地雷O(∩_∩)O   这周加更,要让萧辰小可爱快快长大~ 第58章 皇子养成指南(八)   宋乳母若有所觉摸了摸鼻尖, 她扯扯有些灌风的衣裤, 翻身又睡下去。   萧辰从窗台上跳下,踮起脚溜回废殿。   他的脚底沾了泥土,踩到青石地便印下一串串深色脚印。   萧辰的脚印很小, 明眼人都能猜出是他留下的,萧辰蹙眉凝神沉吟半晌,取过沾了清水的抹布,将地上的痕迹擦除得干干净净。   等到脚底的泥泞也尽数蹭掉,他才脱去衣衫爬上床榻。   谢嫣双眼紧闭躺在外侧, 如豆灯火下, 她的脸颊亦覆着一层灿灿金光, 肌肤上细致绒毛根根分明,凑近瞧去与蜜桃外皮一般无二。   谢嫣双手还保持圈抱他的姿势, 萧辰看在眼中眉目一暖。他掀起一角被子缩在墙角捂了一会,等身上的寒气渐渐逼散,身子重新暖起来, 才一个打滚扎进谢嫣怀里。   谢嫣隐约感觉怀里有个软软东西动了动,她伸手捞过, 半眯着眼问:“冷么?”   萧辰困得睁不开眼, 他揉揉眼睛, 趴在谢嫣胸口摇了摇头:“不冷。”   谢嫣终归放心下来。   卢嫣这具宿体的生物钟十分准时, 前几个世界谢嫣能一觉睡到中午,这个世界鸡鸣过三遍,她就趁着半亮不亮的天色早早起床。   她松开萧辰下榻洗漱, 对面的周锦烟睡得很熟,隔着纱幔谢嫣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   谢嫣轻手轻脚净面漱口完毕,梳着长发坐在香案前。   她往油灯里添了新油,又点上一支蜡烛。内务府送来的布料不多不少,正巧够裁出整套衣物下来。   谢嫣昨日向宫人要了个针线笸箩,里头的针线剪子和绣绷一应俱全,她因此也不必再去东拼西凑,积攒些颜色不一的线头。   谢嫣摸出把剪子,剪子是照着宫人的尺寸制出的。谢嫣这具身体只有十三岁,空落落的把手套在指节上不停晃荡,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她撕下一截布条揉成团塞进把手里,有了布条的填充,把手果然不再晃荡。   借着灯火,谢嫣比对从萧辰那里量来的尺寸,利索迅速地裁好衣衫。   小孩子衣服比大人的要好做的多,况且萧辰比同龄的孩子都要枯瘦些,耗费的时间更是不足挂齿。   殿内慢慢蓄起光线,天际随之也泛出几许鱼肚白。   眼睛盯绵密针脚盯得酸痛,谢嫣遂起身活动活动僵硬酸麻的手腕脚踝,方一回头,就撞入一双曜石般乌黑沉幽的眼瞳里。   萧辰盘腿坐在床沿边,撑腮默默注视她许久。谢嫣坐在香案前忙得热火朝天,他不忍出声打扰,就一直在旁边等她。   见她秋水明眸回望过来,萧辰嘴角牵起一丝恭顺的笑:“姐姐。”   谢嫣放下手中活计,牵着他出去洗漱。   膳房送给谢嫣的饭菜从不敷衍,有鱼有肉四菜一汤,生怕怠慢她这位六品女官。   谢嫣吃不下这些,宫人每每亲自送来,她都是先分出一大半塞给萧辰,等他吃完,才吃剩下的一小半。   谢嫣隔日就会去太医院看看书,领些药材,药材混着鸡鸭一起炖,炖熟后就是一道药膳。每日喂给萧辰喝,他的身子好转很多,脸色也渐渐红润。   他双足终是能使上力气,不用她扶,也能似个正常人一样蹦蹦跳跳,谢嫣见此便不再时时抱着他。   男子汉皆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切不可宠着养大。   一旦似萧乾那几个不受宠的皇子一样,遭受捧杀,萧辰这辈子别说是拉萧乾下水,就是他自己都难以从冷宫里活着出去。   萧辰闷闷不乐跟着她蹲在庭中的井边,谢嫣递给他一方帕子:“来,试着自己洗。”   他捧着手帕深深望她一眼,低下头自己擦拭脸庞。   他的手掌远远小于她的,故而攥起一尺宽的汗巾,手腕立刻有些不稳。   谢嫣端详他这副吃力的神态,思绪绕过万水千山后灵光一闪,脑海里竟猛地回忆起叶之仪。   许是记忆净华起了作用,她很久未想起过叶之仪,眼前浮现他的面容时,心底唯剩下古井无波的平和和宁静,从前那些惊心动魄的情绪,已被系统净化得一干二净。   萧辰额角冒着热气,双手费力拧干汗巾,等擦干脸上水珠,他双手将汗巾递还给谢嫣。   他垂下眼帘不紧不慢询问:“姐姐在想什么”   谢嫣坐在萧辰身后,抬腕梳着他的长发:“想起我一个相识的故人,他自小患有眼疾,却硬是靠着坚韧不拔的毅力成为最出色的画师。萧辰是男孩子,注定不能如闺阁姑娘一样被人捧在掌心长大。宫里人心难测,你若这样浑浑噩噩活下去,没有一丝追求与抱负,如何能护着你自己和你想要守护的人”   萧辰凝神不语,谢嫣不再多言,由得他一人独自寻思。   回到殿中,周锦烟也在玉芝的伺候下穿好衣裙。   见他们一前一后进殿,周锦烟闻声投眼过来。   她的目光只在谢嫣身上停留一瞬,便撇着嘴移开。她双眼不无好奇地观察萧辰,伸出嫩白小手揪揪玉芝衣襟,仰面道:“他是谁?怎么长得与我们不太一样”   玉芝顺着周锦烟的手指的方向瞄了眼,萧辰狰狞的面孔骇得她一惊,玉芝心中颇为不屑,往她嘴里喂下一颗蜜饯果子:“奴婢看他脸上的疤痕像是刑罚所为,许是哪个宫人与侍卫苟合生下的孩子……烟公主莫要在意他。”   谢嫣用绣绷将裁下的衣料绷紧,她挑出一根银针,意欲在面料上绣点花纹作为点缀,耳中无端传入玉芝这等混账话,萧辰不自觉捏住她衣角。   他双眼流泻出悲愤的情绪,谢嫣安慰他:“切勿受她口舌挑拨,日后等你大些,宫里的风言风语会更多,你哪里有功夫一个个拖他们出来说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对待这种莫须有又不足挂齿的嘲讽,更要拿出你身为皇子的气魄,别同他们一般见识。你是什么人,姐姐同你朝夕相处,自比他们知晓得多。”   萧辰忍着委屈,伸手抱住她的腰腹:“姐姐会不会嫌弃小七是个怪物?会不会嫌弃小七是个煞星”   谢嫣佯作愠怒:“你宁可信那些宫人的话,也不愿信姐姐的?”   萧辰百口莫辩,他双手按住她膝头,踮起脚奋力与她眼睛对着眼睛:“小七没有……小七只信姐姐。”   谢嫣笑弯了眼,他日后信任的唯有周锦烟一个人,原世界甚至亦不曾信过待他尚算真心的卢嫣。   今日能得他一番哄骗已算是不易,小孩子的兴起玩笑话,谢嫣自不会放在心上。   周锦烟梳洗打扮利索,身上穿着朱红色的夹袄,袄面是眼下时兴的云锦,她腰间系了条青莲色褶裙,裙角用丝线镶绣着碧芊金边。   她头上绾着两顶圆髻,俏生生立在不远处,双眼黏在萧辰身上,一刻也不肯撤去。   谢嫣就是再不喜这个脑回路不正常的周锦烟,也不得不向系统妥协。一来是因为任务要求,二来又由于萧辰不是叶之仪,她一个外人也没那个立场去坏他与原女主的姻缘。   周锦烟提起裙子上前拽住他袖口:“你陪本公主出去玩好不好”   萧辰斜眼瞪了她一眼。   周锦烟被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缩回手,嘴巴一歪看样子就是要哭。   玉芝吃了昨日宋乳母的教训,不敢同谢嫣硬杠,抱起周锦烟便要夺门而出。   周锦烟拍打她肩头死活不依:“本公主就要他陪!就要他陪!”   谢嫣被她吵得头疼,低头劝萧辰:“姐姐今日还需替你赶制一套衣衫出来,你不妨就陪着晋公主出去转转,也好学学怎么和旁人相处……”   萧辰盯着她手上衣料眼眸亮了亮,旋即又黯淡下去,压低声音呢喃:“有姐姐陪小七就够了……小七只要姐姐一个……”   谢嫣没听清他说什么,只是鼓励地推了他一把:“去吧!”   她似是极其希望他能陪陪这位娇滴滴的晋国公主,或许她会认为,只要他多多尝试与外人接触,他就能解开心结 。   可是萧辰不善表达,姐姐也就不知他心中所想。   在萧辰看来,冷宫里的一切都是冷冰冰的,唯一能令他感到浑身温暖,无非就是那天夜里忽然从天而降的她。   有了她相濡以沫的陪伴,那些黑暗的过往于他而言,都是为了与她邂逅前的磨难罢了。   看着她笑意盎然的面容,萧辰忽然觉得心中失落发酸,他看着她素色裙摆下露出的玉色鞋尖,偏头沉声答应:“就依姐姐。”   周锦烟止住眼泪,破涕为笑命令玉芝放她下来。她伸手要去牵萧辰的手,他却嫌恶地避开,走在她跟前冷声道:“出来。”   周锦烟欢天喜地跟着他去庭中,她蹲在雪堆里,冲着她咧开牙口:“父皇母后都爱叫本公主烟烟,你叫什么名字啊?”   萧辰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抿唇就是不搭理她。   周锦烟扑到他背上:“你为什么不回本公主的话?信不信烟烟治你的罪!”   萧辰被她扑倒在地,半边身子砸进雪里,一时半会爬不起来。   周锦烟窝在他背上咯咯笑:“小哑巴丑八怪再不说话我就这么叫你了啊!”   萧辰谨记谢嫣的嘱咐,并未伸手打回去,他掀开她圆滚滚的身子,一声不吭蹲在墙角,任凭她在一边怎么吵闹,闭上双眼不加理睬。   谢嫣绣了一半便过了饭点,宫外有人送饭过来,谢嫣招呼两个孩子回来用饭。   送饭的太监跪坐在香案前,一一摆上碗筷,离去前对谢嫣道:“晋国来的宋乳母昨夜被蛇咬坏了一条腿,因救治及时才捡回一条命,眼下还在柴房里躺着,卢姑娘可有什么吩咐”   谢嫣半信半疑:“蛇这个季节宫里还有蛇”   太监面露无奈:“卢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冷宫里有一汪温泉。盘踞在这温泉附近的蛇很多,它们大多不会冬眠,溜进柴房咬人也不单单就是这一次。”   没了宋乳母在背后落井下石更好,省得她还要日日提防,谢嫣授意他道:“如实报上去罢,冷宫也留不得她。”   衣衫赶在年关前一天做了出来,宫里女官皆得了不少赏赐。萧乾除赐下钱两之外,还赐给谢嫣一根做工精良的发钗。   老太监一脸谄媚地将发钗递给她,谢嫣心中对萧乾那张脸膈应得慌,连带他送来的礼也不想接受。   她勉强装出感激涕零的模样跪下受赏,老太监拍着她肩膀道:“胡贵妃向陛下提了一句,说姑娘豆蔻年华蹉跎在宫里也不好,劝陛下割爱将本要赏给杜皇后的发钗,另赏给姑娘。姑娘眼下很得陛下器重,日后飞黄腾达可莫要忘了奴才……”   萧辰穿着她赶制的新衣,从帷幔后疾趋出来。   他眼珠牢牢定在谢嫣手里的发钗上,面容划过一丝厉色。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盗版清清清清清明、c70、风暴召唤妹纸的地雷雷(╯3╰)   下章谢嫣同志会被议婚……七八岁的萧辰小可爱要出来搞事……   周日加更么么哒(╯3╰) 第59章 皇子养成指南(九)   萧辰自从记事起, 就不曾见过传闻中他的那位“父皇”。   宫人整日守着门可罗雀的冷宫无事可做, 闲暇下来独爱捉弄他。他们最常对他说的一句话,萧辰早已铭记于心,甚至能倒背如流。   “你知道么?你是杜皇后和晋国皇帝春风一度生下的贱种, 陛下为何要关你在此不过是因为你身上流着的不是我们大齐皇室的血,而是晋国奴的血。”   萧辰那时年仅两岁,宫人掐住他手臂脸颊,日日对他说下这般诛心之言。他起初被他们折磨地不成人形,哭哑了嗓子, 他们不单逼他听, 更是逼着他认下自己就是“杂种”。   因此萧辰平生会说的第一句话不是“母后”, 不是“父皇”,却是“我是杂种”。   日复一日的折腾, 将他心中原本的赤子之心磨灭殆尽,萧辰慢慢变得麻木冷漠。   许是印证他生来就是怪物的传言,萧辰隐隐能觉察出, 自己与同龄孩子确然有着极大的差别。   每当他被宫人聚众欺负羞辱时,似乎有个缥缈的声音, 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诱惑他:“杀了他们。”   萧辰猜到他所遭遇的一切, 皆是他“父皇”授意所为, 否则这些人哪里来的胆子, 竟敢将他一个皇子往死里作弄。   萧辰恨透这个鬼地方,恨透这些道貌岸然的宫人,然而他毕生最怨恨的, 莫过于身为罪魁祸首的萧乾。   萧乾剥夺尽他的一切,夺去他本该灿如朝阳的童年,夺去母后本应施与他的宠爱。   可是这些恩怨情仇都与他无关,他的出身并非他所能选择,萧乾无法取下晋国皇帝的性命,只能缩在齐宫里欺负他泄愤。   尽管他年仅三岁,但终日身处水深火热的冷宫,对着皇宫里最黑暗最偏执的一群宫人,见惯宫里最肮脏的手段,他的心智较一般人成熟得更快。   他常常听他们搬弄口舌是非,说哪个宫的宫人被他父皇赏赐,隔日就抬进泰和殿侍寝做了妃子。   恰如眼下撞见姐姐接过他那位“父皇”恩赐,那道诡异的声音再次在他脑海里回响。   她清瘦的身形恍若拢了层金光,妍丽身姿淡淡映在殿中,金光贴着她雪白肌肤散开。   萧辰置身的帷幔被风牵起长长的一道痕迹,隔着雾蒙蒙的宫纱,姐姐容貌渐渐变得模糊,似乎下一刻她便会随着这束光芒,在纷扬纱幔中乘风离去。   这段时日,是他出生以来度过最美好的岁月,有姐姐的悉心照顾,他不必忍受饥寒,不必担心再受任何人的欺负。   每每窝在她怀里,他是真真正正能感受到,这个世上还是有一个人愿意接纳他,愿意毫无目的信赖他。纵然天下人背弃厌恶他,可这条路他终究不再是踽踽独行。   那道声音狞笑着对他道:“她很快就会离开你,你还是一个无人心疼的怪物。”   萧辰近乎疯狂地捂住耳朵,他拼命摇头,意欲将脑海里那道声音晃出去。   他阴恻恻地盘算,姐姐是他一个人的!她只能对着他笑对着他哭!夜里入眠之时也只能抱着他!只属于他的姐姐怎么可以让别人抢去!更何况与他争抢的人依旧还是那个萧乾!   萧辰靠着廊柱无力滑下,他袖口被姐姐绣上栩栩如生的桂草兰皋,他低头深深嗅了一口,若有若无的冷香袭入鼻中。   掌下的料子温软舒适,是他这辈子穿过最暖和最奢美的衣衫。   谢嫣送走老太监,随手将发钗往香案上一扔,扭头便见萧辰蹲在帷幔旁,双肩轻轻耸动,似乎是在抽泣。   谢嫣半跪在他身边,双手扶住他的肩膀询问:“又是谁欺负你了?”   萧辰抬起头,泪眼模糊攥紧她袖口恳求:“姐姐别离开小七好不好”   他心思素来细腻,比旁的孩子要敏感聪明得多。谢嫣一头雾水思索自己何处又惹他伤了神,一面揩去他眼泪,口中责备道:“萧辰是男孩子,既是男孩子,就不能似姑娘家一样整天哭哭啼啼……”   他胡乱抹着眼泪:“小七就哭这最后一次,今后再也不哭……姐姐能不能别走”   谢嫣茫然:“……去哪里?”   “他们说,凡是宫女被陛下赏赐,夜里就需要去泰和殿伺候……小七求姐姐,姐姐别去好不好”   谢嫣瞪圆了眼珠,怪不得那老太监端着一副欲言又止的猥琐模样。老太监口口声声提点她,日后莫要忘记他的好处,她以为是宫人间的客套话,不想他原是藏下这等龌龊心思。   莫说她如今只是一个还未张开的豆蔻少女,就是日后年满二十五放出皇宫,在原世界的剧情里,她与萧乾亦没有交集。   谢嫣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她捏捏他长了点肉的脸颊:“你听谁说的这些混话我来照顾你定是要对你负责,哪能无情无义丢下你一个人”   萧辰收住泪水,他忽然扎入谢嫣怀里,下巴挨着她肩膀上的兔毛领子,闷闷地问:“姐姐喜欢陛下么?他们说陛下龙章凤姿,宫里人人都想做他的妃子……姐姐是不是也不能免俗”   提及萧乾,谢嫣旁的没有半点印象,唯一后知后觉能回忆起的,仅仅是他那张脸。   面如冠玉,风华月貌,像极叶之仪但依旧不是他。   她不是那些爱屋及乌的多情种,她的心口很小,小到只能容纳下一人。这个位置早先被叶之仪占去,谢嫣再没有兴致腾出一角,挪给另一个与他仅有皮肉之似的人,是故她绝不会对萧乾有意。   她紧紧怀里这个惹人怜惜的孩子,并未计较他对她说出的这番逾矩言辞。   谢嫣完成这个任务后,若无意外照旧会脱离宿体转瞬离开。这一世没有她要寻的故人,也不会另嫁他人。   谢嫣捻捻他头上发髻,柳眉徐徐舒展开来:“姐姐这辈子就守着萧辰,守着萧辰成家立业,守着萧辰娶妻生子。”   小团子从她怀里挣出,他左手撑住她两肩,右手小拇指微微曲起伸到谢嫣跟前,鼓起腮帮凝视她:“一言为定!不许耍赖!”   谢嫣不甚在乎勾住他小拇指:“好,一言为定。”   除夕夜那日,谢嫣转去太医院讨要几味药材,她去过很多次,同药房里抓药的小太医也混了个脸熟。   小太医一身青衣坐在药炉前冲她笑:“卢姑娘又来抓药啦?”   谢嫣抓些当归和五味子,打算给萧辰炖只老母鸡补补身子,为不引人疑心,她在人前大多与萧辰装出一副互不相干的样子,连冷宫里的人也被她瞒住。   她点点头:“晚上回去炖点鸡汤补补气血。”   “卢姑娘今日来得不巧。”他从身后的红漆药柜里抓出两味药,他替她抓了不少,用纸仔细包好后才递给她。   他眉心蹙起一个“川”字:“太医院的太医今夜都需当值,就怕哪个贵人吃伤身子。陛下赏了许多好宝贝下来,方才卢医正拿了几笼糕点命人送回卢府,若是姑娘早来一步,兴许还能趁热吃上。”   谢嫣卢仲心中只有客氏和她的儿女,哪里还有闲工夫管谢嫣得了御赐之物,脚不沾地就送回府上,生怕亏待他的幼子幼女,却不曾想过在冷宫的长女日子过得有多清贫。   小太医这话说得有些微妙,谢嫣一笑置之:“只是几块糕点而已,府里弟妹正是长身子的时候,父亲带回去给他们尝也是应当。”   除夕夜宫里宫外灯火通明,冷宫里的宫人都拥在前殿守夜,周锦烟从玉芝身边溜到萧辰殿中,她端着谢嫣方盛出的汤,献宝似的捧到萧辰跟前,笑眯眯讨好他。   “小七哥哥,你快喝呀!”   萧辰极度希望自己能使出一脚,将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踹到一边去。省得搁在这里碍着他与姐姐的眼,她双手捧上一碗汤,汤面浮起姐姐不辞辛苦从太医院抓来的补药。   萧辰仰首瞧了谢嫣一眼,在她清凌凌的目光下接过周锦烟递来的鸡汤,不甘不愿道:“多谢。”   看着他渐渐长成她所希望的样子,谢嫣尤为欣慰。   光阴穿过指缝悄悄溜走,冷宫庭中的树木几经季节更替,叶子枯了又长,长了又败,一晃便是五年,系统面板上的任务进度也从0%慢慢上升至15%。   卢仲这两年亲自上门见她的次数渐渐频繁,今日她同萧辰用膳用到一半,外面又有人通禀说是卢仲来访。   谢嫣担心卢仲在她这里瞧见和她同吃同住的萧辰,震惊之下又要传出些对萧辰不利的流言蜚语,便堵在隔扇外死活也不肯让他进殿。   “冷宫晦气,爹任的是侍奉陛下的官职,若进去叙话将沾染上晦气过给陛下,可就是一大罪过。”   卢仲深以为然,客氏也屡屡叮咛他莫要太过靠近冷宫和长女,若从她身上受到晦气荼毒,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乱子。   “今日爹来是要同你说说你的亲事,城西那户人家的正妻昨夜死了,可是他又娶下正妻的堂妹做续弦,你娘说,你就是再怎么不招人待见,也不能去做妾。一旦你做妾,你姝妹妹的婚事自然也会落了下乘……”   卢府在京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谁家权贵有个稍大病痛,都巴巴送上礼品求卢仲过府一观。靠着这么些年积攒下的人脉和名声,卢嫣的婚事并不难挑,可卢仲听从客氏的话偏偏就要把她往火坑里送。   “你娘她客氏本家的三房长老有一子,他近日就要来我们卢府小住,顺道治治顽疾,你若有空子还家一趟,瞧瞧中不中意。”   卢仲撂下这段话头也不回告辞,谢嫣站在门扉前目送他远去的苍老背影,她卷起帘子站了片刻,发呆间身后突然响起一道仍是有些稚嫩的童声。   “姐姐……要嫁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c70宝宝的地雷~   明天继续长大,量变是质变的前提……扑倒嫣壮士不远了→_→ 第60章 皇子养成指南(十)   谢嫣闻声松开帘子, 帘子下端的璎珞从她洁白指间跳开, 谢嫣闻声扭头回望他。   来人正是萧辰,他年后方满八岁,眼下又至秋季, 再过几月就能喊他九个年头。   经她手把手悉心调理,他如今比她初见他时壮硕不少,个头已及谢嫣腰腹之上,再过几年他个头窜起来,萧辰大约能和她齐头。   常言道七岁不同席, 虽然萧辰依旧是个小不点, 但谢嫣也守礼未与他共卧一榻。   倘若小孩子的性别意识一直尚未养成, 天天混在脂粉堆里,难保萧辰及冠后不会长成个娘娘腔。到那时候, 别说是萧乾,就是她也恨不得眼不见心不烦。   谢嫣初初对他说起此事,萧辰将她摁在床板上, 脑袋靠在她平坦的腰腹上:“小七怕黑怕冷,姐姐别走。”   他身子锻炼得很是结实, 靠在她关节上制得谢嫣动弹不得, 她戳戳他脑袋:“萧辰, 你不是小孩子了, 整日这样腻腻歪歪,拿不出半点男子气概,以后怎么岿然立在人前”   他遂勉强允了谢嫣要求。   他二十岁后是征战沙场的战神, 既是战神,武艺和谋略则万万不可荒废,只有一身好武艺傍身,他日面对敌人围困,萧辰才能全身而退。   系统存储的资料除开一众文学典籍,还收录总部电子图书馆里,所有记录在案的拳法剑法,谢嫣照着屏幕上显示的文字图案,全部拓写下来,而后亲自教他。   萧辰少不更事,自然不会逼问她这手稿从何而来,谢嫣捏捏眉心扯个谎:“我外祖家世代为医,这是我娘生前留下的手稿,上面绘着强身健体用的养生拳法,你无事便多多练练,以后遇到身手好的对手,起码能护着自己捡回一条命。”   他一日日长大,听从她每一次劝解和嘱咐,谢嫣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从不与她反驳顶撞。   谢嫣欣慰瞧着眼前面容坚毅的孩子,他方才去后院练了套拳法,双肩落满树上掉下的灰尘,她摘去他肩上落叶,帮他擦干额角汗珠。   “过些日子我可能要回府一趟,家中与我留意一门亲,对方还是客氏的族亲,父亲这几日天天催促,所以必须回去。”   萧辰攥紧她双腕,眉宇间流露出一抹厉然,他语调不稳气息也微微急促:“姐姐、姐姐是不是要离开小七”   谢嫣回府一趟不过是为了应付卢仲,客氏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再由他们乱点鸳鸯谱计较她今后的婚事,就是无事也会被他们整出幺蛾子。   ……逼她嫁人,她总不能带着萧辰一起嫁过去,何况谢嫣身处于这个世界,除了做任务再没有其他想法。   这五年里,她每去太医院一次,回来后都会被萧辰问东问西,一旦谢嫣不在他视线之内,他找遍整个冷宫寻她无果,必然情绪不稳。   周锦烟趁此机会鼓足勇气上前安慰他,皆被他一记眼刀杀退。   萧辰从小被抛弃,故而他无论今后得到什么,都会拼命护着。   “宫女少说也要二十五岁才能被放出宫,嫁娶之事岂是那样好议的?我答应过你,会守着你成年,怎能自行毁约你日日都要问这些话,莫非是不信姐姐”   这孩子整日患得患失,若再放任他执念下去,万一周锦烟委身萧乾,他届时岂不是又会气疯。   不成!绝不能让他重蹈原世界的覆辙。   谢嫣板起脸唬他,她失望而痛心地收回替他擦汗的手,将帕子塞到他掌心:“你这样……太叫我失望。”   萧辰顿时慌神,他不知所措抱住谢嫣手臂,眼眸里波涛翻涌,腾卷乌色一点点侵袭整个眼球。   他瞳仁里倒映出谢嫣纤长的身形,她这个年纪的姑娘正值大好年华,嫁人的嫁人,生子的生子,京中贵女中仅有她一人还宿在冷宫为宫女。   她教他认字,给他裁衣,保护他不再受下人毒害,事无巨细将他照顾得很好,更是为他在这寂冷深宫里蹉跎掉最好的光阴……   对此,萧辰自觉欠她良多。然而既是他亏欠的她,便需要他去偿还,这些债也只能由他用一生去偿,旁人若要不知死活插上一脚,萧辰就是死也要拉他们同归于尽。   “姐姐别生气……小七不是不信姐姐……小七只有姐姐一个人……小七是舍不得姐姐……”   他急急开口解释,然而越是解释,他就愈发语无伦次,谢嫣长叹一口气牵他回殿内认字。   萧辰会有属于他自己的人生,身为一个局外人,谢嫣只能做到守他无恙的份上。往后他与周锦烟何时成婚,又何时诞下第一个孩子……这些都不是她该管的。   系统这时候突然出声。   “根据大数据分析显示,攻略对象这种情绪,通常被总部工作人员称作是占有欲。占有欲体现出一种极强的领地感,对待入侵者会产生敌意,相反对待意欲占有的对象,则会不择手段去掠夺……请宿主提高自我防范意识。”   谢嫣皱眉沉思:“萧辰他也没怎么对周锦烟不择手段啊……L-007你是不是程序又受恶意篡改了”   系统:“……”提醒她都提醒到这个地步,她还傻不拉几没看出端倪……也不知道她这-250情商是怎么追到叶之仪的……算了,出什么事坑爹宿主她就自求多福吧!   萧辰已从最初握不住笔,到如今不受她指导就能摹出一副字帖。   他的课业突飞猛进,谢嫣照本宣科念着从系统面板里窥来的字句,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全倒给他,他竟然也能迅速意会。   然而谢嫣终究不是皇宫里的太傅又或民间的夫子,她自己看这些晦涩难懂的古籍尚且不能透彻领会,断不能耽误了萧辰。   杜皇后诞下的一双龙凤胎长至五岁,五岁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总要嬷嬷跟在后面照料。   杜皇后全部精力都被这对龙凤胎勾去,有了这对合意的儿女,她不再遣人私下赏给谢嫣财物,也不再过问萧辰眼下境况,就似乎她从未生下过萧辰这个孩子。   萧辰开蒙早,眼见杜皇后身边的嬷嬷侍女许久未来过,他也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他往谢嫣怀里蹭蹭,神态低落:“小七只剩下姐姐。”   在谢嫣看来,眼下最为紧要的,便是证明萧辰实属萧乾的骨血。   就算萧辰再怎么厌恶他,也会看在他是他亲子、是齐国正统皇子的面上,给予他作为一个嫡长皇子应有的一切。   殿里囤积的药材快要见底,谢嫣端详萧辰脸上交错纵横的伤疤,她每日替他用草药敷着伤疤,虽然收效甚微,但那凸起的层叠伤痕,确实有了消褪迹象。   谢嫣绑定的系统L-007,平常讽刺她倒讽刺地十分欢快,等遇到大事,立即识相地闭上嘴巴进入待机模式。   说明白点,L-007就是一个只晓得嘴炮的纸老虎。   同事们的系统比L-007高端大气得多,无论是钱两还是治病的药丸,每个世界应有尽有。哪里像L-007这样,治毁容的药没有就算了,连配方都无法搜索。   系统:“咳咳……可能是上次没有升级好……”   谢嫣面无表情按下“静音”按钮,让它提前进入待机状态。   这几日京城多雨,谢嫣套上外衫带了把油纸伞出门。   萧辰坐在门槛上,眼睁睁看着她撑开伞骨跳入雨中。   他红润嘴皮动了动,因谢嫣上次责怪过他,萧辰不敢刨根问底,他垂下眼眸捏捏衣摆:“小七等着姐姐。”   隔着斜斜雨幕,谢嫣冲他露齿一笑。   谢嫣前脚刚走,周锦烟便踮起脚尖从萧辰身后蹿出,她伸出圆滚滚的两只手,牢牢捂住他双眼,捏起嗓音道:“猜猜我是谁?”   她两只肥爪按得萧辰眼球生疼,他眉头拧起乖戾的弧度,挥手打开她手背。   姐姐教导他遇事必须冷静,切不可意气用事,定要戒骄戒躁与人为善。   萧辰迁就她,姐姐向他提出的所有要求,对他来说哪怕苛刻困难到了极点,他也照样一声不吭遵从。   譬如他忍这个蠢笨的晋公主忍得辛苦,每每与她共处,于萧辰而言莫不是煎熬。但只要姐姐在跟前,他仍会顺从她,装成与周锦烟交好的模样。   眼下姐姐出门,他再没有道理委屈自己,去逢迎这个不知分寸的小丫头。   周锦烟揉着通红一片的手背,眼泪汪汪仰面顶撞他:“你姐姐不在,你就爱捉弄烟烟!”   萧辰森冷目光从她婴儿肥的面颊上爬过,周锦烟被他瞧得发毛:“小七哥哥你……想干什么”   萧辰嘴角扯出一道裂口,“我想看看我们俩是不是长得极其相似,”他起身走到香案前,眉宇间的阴翳颜色挥之不去,“他们都说我是你亲哥哥。”   周锦烟挂着泪珠的眼角颤了颤,她先是茫然不解,等摸清个中关节继而嚎啕大哭:“烟烟才不是你妹妹!烟烟不要你做哥哥,玉姐姐说,兄妹不能日夜待在一起!烟烟喜欢你!烟烟不依!”   她哭得险些背过气,伤怀之余无心招惹他,萧辰落得清闲,他跪坐下来,比对着桌上姐姐的字迹细细临摹。   谢嫣穿过重重楼宇走至太医院,药房的太医待她越发殷勤,谢嫣次次来取药,他都替她备下上好糕点,等着她带回冷宫。   谢嫣与他毫无瓜葛,自不会厚着脸皮接过,于是趁他低头捣药的空隙拿起药材夺门而出。   斜密雨丝从屋檐外回旋着飘入长廊里,雨点砸入地面,留下众多滴滴答答的小水凼。   若要鼓足气力冲进去,等她回了冷宫,谢嫣只怕全身都会湿透。   她决意候在太医院的藏书阁避一避雨,正巧查看有无记载如何治陈年旧伤的古籍。   谢嫣常常过来阅书,守门的太监也已记熟她这张脸,亲自为她开门。   “卢姑娘记得小声些,里头方才好像也有人进去,阁中清幽,还望姑娘莫与他相扰。”   谢嫣点头记下:“卢嫣明白,多谢公公。”   她抬袖擦干身上水珠,将油纸伞摆到门外,提步跨过门槛。   屋内陈设俨然,偌大的屋子摆放着数十个博古架,架子顶端又搁上青松盆景。   架子是樟木所造,正巧避免蚊虫蚁叮咬毁坏藏书。架子表面漆上一层黑漆,远远瞧去端严又大气。   藏书阁里侧是几张供人休憩的桌椅,木案上还熏着提神的香气。   谢嫣穿过布置紧凑的博古架,她凭着记忆慢慢搜寻,等瞧见架子顶部一排《伤痛杂论》,双眸忽而一亮。   她伸手去够,然而她个头不够高,谢嫣甚至拿一边的毛笔去撬,偏偏每次都是与它险险擦过。   谢嫣正欲搬个圆凳过来,方一退开几步,一双匀称修长的手忽然从她头顶上方冒出,修剪干净的指尖拨开一众厚重书籍,他使力轻轻一抽,那本杂论立刻服服帖帖落入他掌心。   谢嫣惊怔地往旁边挪了几步,她一脚差点踩上身后人的足靴,慌乱间左肩似乎触到一方坚实的胸膛。   莫名其妙钻出来的人在她头顶沉声质问:“这里是太医院的藏书阁,你一个宫女怎会在此出现你是哪宫的宫女”   他语调并不客气,神态隐隐染着警惕和威压的气势,雄健的身体抵在谢嫣身后,双臂牢牢圈出一个狭窄范围,令她想逃也逃不开。   谢嫣避开他不经意的触碰,一时间心绪飞转,她暗暗猜测这位是太医院的何人。   凝神思索片刻,她根据此人的年纪身形,估量此人大约是太医院里与卢仲不太对付的院使。   谢嫣心中有数正要启唇,他声线更利一分,不耐烦道:“朕问你话,为何不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风暴召唤、盗版清清清清清明、哈哈哈哈妹纸的地雷~   谢嫣:嘴炮系统,连个药都没有!   系统:呵呵,有药的话这个任务还有什么意思?   高层:没有药嫣嫣也能认得出我︿( ̄︶ ̄)︿   系统:哦?原男主出来搞事了!   晚上还有一更么么哒 第61章 皇子养成指南(十一)   听到他自称是“朕”, 谢嫣就算之前再怎么疑惑他的身份, 此刻也立时清醒过来。   她在他的桎梏里屈身跪下,“奴婢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萧乾松开双臂, 他一手提起那本杂论,退开几步不远不近端详谢嫣。   他今日政务并不繁忙,太后这两日身子虚弱,萧乾打算借此尽一尽孝心,若非太后当年力保, 他也不会那样快就能回到齐国。   因太后身边的嬷嬷说过唯有心诚才能得偿所愿, 萧乾特意身着常服前往太医院, 同卢医正商讨治疗太后病情的法子。   卢医需要去药房里取药,太医院一众太医一个接一个呼呼喝喝向他行礼, 萧乾听得心烦,卢医正于是领着他移驾藏书阁。   守门的公公不曾亲眼面圣,看他一身蟒袍还以为是宫里哪个受宠的王爷, 同他问了声安就放他进去。   萧乾在藏书阁待了不过一刻钟,隔扇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   屋阁内响起鞋底摩挲过地面发出的“沙沙”声, 萧乾猜来人应是哪位前来查阅典籍的太医, 想到他找到自己需要的书籍便会阖门退下, 萧乾默然坐在圈椅里等他离开。   来人在藏书阁兜兜转转半晌, 行动之中完全不见离开之意,轻巧的步履更是朝萧乾这处晃来。   萧乾经历过刺客无数次的刺杀陷害,遇事自然会多出几个心眼, 他越发觉得来人身份蹊跷,遂从圈椅中起身,循着那人发出的声响,轻手轻脚走过去一探究竟。   借着高大博古架和盆栽的遮挡,萧乾一眼看清来人。   衣衫素净的少女背对他,踮脚仰面凝视架子上高高摆起的书册,她白皙右手执一只毛笔,奋力将书从拥挤的格子里勾下来。   她百般法子使尽,那厚重书卷纹丝不动耸立在格子里,像是在嘲讽她的无知幼稚。   萧乾无法从她的衣衫辨认出,她究竟所属哪座宫殿,见她要转身逃开,萧乾上前牢牢堵住她,他扬手不费吹灰之力拨出她所要的那本杂论,而后逼问她的身份。   萧乾若是要赐东西给谢嫣,都是遣公公送入冷宫,他召见过谢嫣的那次,还是她十三岁那年,她是宫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宫女,这好几年过去,萧乾自然也就认不出她。   谢嫣垂首硬着头皮答:“回陛下的话,奴婢是冷宫伺候的宫女卢嫣。陛下恩准奴婢可随意出入太医院,是故奴婢常来藏书阁……”   萧乾脑中有一瞬的空白,宫里杂七杂八的人数不胜数,他连后宫的妃子都记不全,何况是一个宫女。   然而对于眼前这个宫女,萧乾却存了五分印象。他尚记得五年前他听从钦天监的上奏,将卢医正的长女接进宫里镇压那个孩子身上的煞气,说来也是稀奇,这几年宫里果然没再出什么大乱子。   萧乾不禁温和了眉目,他对她温声道:“你就是卢医正的女儿且抬起头让朕瞧瞧。”   似乎做皇帝的都有窥视姑娘面容的癖好,整日变着花样令人抬头给他瞧,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不正之风。   谢嫣经历过的这些皇帝中,坐拥后宫三千佳丽的萧乾则更是个中翘楚。   她与他仅见过两次,萧乾次次的要求如出一辙,连个新意也没有。   谢嫣微抬额头,她不愿见他过分肖似叶之仪的相貌,于是垂下眼睫硬是不愿肯与他对视。   卢仲在太医院众多太医之中,年纪最长,他一张脸上全是错杂的沟壑,每次提着药箱前往泰和殿请平安脉时,萧乾瞧着他脸上那点暮色,都有些于心不忍。   令他颇为吃惊的是,衰老颓败如他,膝下的长女竟然生得一幅好颜色,虽然此女五官不够艳丽,然而瞧在眼中着实令人心旷神怡。   大抵是学医所致,萧乾方才靠近她时,她浑身上下都沁出一股子微涩药香。   药香与若隐若现的冷梅香气交织,馥郁气味自他鼻底滑开,再袅袅婷婷洇入他五识。萧乾深吸一口气,这种幽淡体香,比他后宫任何一个妃子宫里的熏香,都要来得好闻。   少女容貌端丽,眼眸清透仿若水洗,眼底晕出淡淡山水墨意,她面上柔寂如水,眉梢却凝着一股倔强英气。   萧乾从未见过气质如此相冲的女子,然而这两种气韵放到她脸上,愣是没有半分违和之意。   她比他后宫所有的女人都来得迥异,她们脸上早已消失多年的光彩和灵气,萧乾全在她脸上重新觅回。   太后病重,萧乾去年不曾下令选秀,宫里的嫔妃都是上次选出的旧人,天天对着那些千篇一律的面孔,萧乾就是再有兴致也被打磨尽了。   萧乾心口生出久违的暖意,正欲唤她免礼起身,隔扇又被人推开。   他皱眉去瞧是何人,但见卢仲抱着一堆药材战战兢兢入内。   卢仲眼角余光一闪,就瞥见长女垂首跪在一边。   陛下正襟危坐于上首,锐利目光定在长女身上,这番景象看上去倒像是卢嫣在受罚,卢仲脚步虚浮眼皮一跳。   长女阔别家中五载,在宫里安分守己于他们无利可谈也就罢了,眼下竟还闯祸闯到陛下头上。   他剜了谢嫣一眼,不露声色跪伏下来:“小女今日无理顶撞陛下,还望陛下从轻发落。”   萧乾唇畔反常地露出一丝笑意,他扬声命谢嫣起身,又将怀里的书册递给她,他附有薄茧指节叩击桌面:“太医院的藏书阁,你若想来随时能来,不必担心会有人拦着不让你带走这些书籍。朕还有要事同你爹相商,你就先退下罢。”   藏书阁的藏书素来不外借,有萧乾的圣谕,谢嫣也不再受人为难。   谢嫣叩谢圣恩退出藏书阁,阁外的雨下得更大,水花四溅,地面被雨水一遍遍冲刷,她一刻也不愿多待,干脆利落地撑开伞不顾身后太监的阻拦,径直冲进雨帘中。   萧乾坐在上首眯起双眼,他轻轻叩着桌案,似乎还轻笑了一声,面色看起来极为愉悦。   卢仲拿不准长女犯了什么忌讳,心惊肉跳问:“陛下……”   “卢爱卿这个女儿生得颇好,也应了钦天监的箴言,是个大福之人……只是可惜……”   只是可惜被择去冷宫,压着他那位名义上的儿子……不能脱身。   不过来日方长,对此他自有考量。   谢嫣回到冷宫已是傍晚,秋天天色比春夏暗得快,等她跨入内殿,天际最后一抹鱼肚白也收得一干二净。   萧辰闭紧双眼伏在书堆里,谢嫣担心他着凉,抱来一床薄被盖到他身上。   见他沉睡不醒,谢嫣就在一旁坐下来翻阅捎带回来的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c70宝贝的地雷(╯3╰)   下章就长到十五了→_→越大越好,越来越黑这样才有力气搂住大嫣小蛮腰。 第62章 皇子养成指南(十二)   书卷由线所装订, 外面看着崭新, 翻开里页才知,纸张已经泛出有如药汁的枯黄色。   这本书介绍解决各类伤寒病症的对策,小到擦伤大到骨骼五脏内伤, 均有详尽描述。   杂论的末尾正巧说到烫伤烧伤,谢嫣再往下翻开一页,内容却戛然而止。谢嫣手里的这套《伤痛杂论》共分五卷,她从太医院捎带出的这本只是其中的第二卷 ,若要再接着读下去, 她必须还去藏书阁一趟。   谢嫣伸手拿过萧辰手边沾了墨的毛笔, 卢仲给她的笔都是下品, 练一些功夫笔尖的毛就会脱落,萧辰练字看书用得又勤, 基本上隔日就得换一次。   眼前的这根也损坏得差不多,谢嫣用着有些吃力,在手札上摘抄杂论末尾的段落, 这才满意搁下。   萧辰眼睛睡得通红,他从被子里探出头:“姐姐回来了?”   谢嫣也学着他趴在桌上, 同他眼睛对着眼睛, “明早我回卢府一趟, 你安生在冷宫里待着, 我尽早回来。”   她的眼中积攒万千光辉,眼瞳中心燃起两簇火光,这两点火光将她的五官轮廓渲染得更为柔和, 比他见过所有的姑娘都要好看。   脑海里淌过她微笑的模样,淌过她蹙眉凝思的模样,淌过她闭眼沉睡时嘴角勾起的淡薄弧度。   萧辰的心口忽然漏跳了一拍。   谢嫣第二日顺着卢仲的意愿带着腰牌出了皇宫,萧辰扯着她衣袖不肯松手,等快要跨出冷宫险些被外头的宫人瞧见,他才一点点松开手:“姐姐定要早些回来。”   谢嫣朝他挥了挥手。   卢仲安排的马车候在皇城外,谢嫣交上宫牌给守卫过目,他们检查无碍后,便抬手收回挡在她面前的长矛放她出宫。   宫人出宫都需报备登记,若是晚归也会受罚。   车夫搬出杌子供谢嫣踩上马车,她掀开棉布帘子钻进车厢,由着车夫载她回府。   车夫是他们卢府的下人,谢嫣甫一站到他跟前,他还有点茫然无措。   毕竟同卢府诸人阔别五年,谢嫣当年走的时候只有十三岁,如今个子窜高不少,容貌又有了变化,他认不出也是常理。   等车夫反应过来,他喜滋滋一语道破谢嫣的出身:“大小姐!”   谢嫣应道:“钱叔。”   府里原先于氏带过来的下人,皆被客氏打发的打发、发卖的发卖,侍女小厮全部换成新的,钱叔是卢仲身边的旧人,才因此幸免于难。   卢府一家子连带着卢仲这个拎不清的便宜爹,坑完于氏接着坑卢嫣,良心全拿去喂了狗。   卢嫣在冷宫终日食不果腹,而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却能在卢府享受着她给予的好处,这样看着,仿佛卢嫣才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   谢嫣被系统设定的程序控制,不能杀人也不能崩人设,一旦有任何违反程序指令的举动,谢嫣会被迫从任务世界抽离,灵魂整合度随之覆灭,再也回不到生前。   谢嫣看着窗外向后倒去的景色,烦躁地绞了绞手帕。   客氏与实习世界的许氏极其相似,都是谢嫣继母,客氏这个继母并非京城人士,而是外地富商之女。   卢仲还是一个村夫的当口,意外巧遇年少貌美的客氏,他对客氏一往而深,客氏的父亲嫌贫爱富,转头将客氏嫁给他人。   客氏因无子被休弃,于氏也病故,卢仲的深情不减,特地上门求娶她过门。客氏父亲见卢仲如今大有出息,爽快地应允他将客氏带去京城。   行过个把时辰便至卢府,外面也没个人迎她进去,最后还是卢嫣以前的贴身侍女香香接的她。   香香和谢嫣年纪相仿,却做妇人打扮,她眼角皱纹隐隐,眼眶周围微微发青,神态之中现出疲色。   她强打精神:“大小姐。”   “你这是……”   香香引她去正堂拜见主母客氏,她苦笑道:“大小姐有所不知,府里的管家现如今也换成客家的家生子,但凡有点姿色的侍女都被他讨去做了妾。老爷他平素在宫里任职,这些事全都交给夫人打理,从不过问。”   谢嫣:“……哦。”   她绕过正堂前的花坛,还未靠近正堂,就听里头有个女声掩藏不住喜意道:“你担心什么担心?虽然你这腿疾治不好,但是配她绰绰有余。堂侄儿你看,嫣丫头年满二十五出宫,眼下还有七年光景,我们客氏到那时家大业大,她一个老姑娘嫁给你一个长老之子都是高攀 你凭什么觉得她会看不上你?”   是客氏。   香香不太放心地瞅谢嫣一眼,生怕她会因客氏这番话伤透了心,香香拽过门边一个婆子道:“烦请进去通传一声,大小姐已从宫里回府。”   那婆子轻飘飘白了谢嫣一眼,扭着腰进屋。   等了许久,谢嫣站得腿脚发酸,婆子才出来晃着两个硕大鼻孔命她进去。   正堂里的摆设都是客氏亲自挑选敲定,暴发户的女儿打小和金银账簿腻在一起,客老爷教给她的又是偷奸耍滑的手段,眼界自然低。   是以谢嫣打量这满屋子里琳琅陈列的金灿灿珍玩,眼框被这金光一照,刺得落下几颗泪珠。   如此甚好,倒不用她再扮什么温婉形容。   客氏容颜未改,浑身风韵更加纯熟,她微微拧着腰与身旁的男子叙话,抽空傲慢瞧了谢嫣一眼。   她眼中划过一丝嫉色,柳眉倒竖:“哟!原是嫣姐儿。”   谢嫣屈身行了一礼:“夫人。”   卢嫣从不叫她母亲,也免得谢嫣再跟着受煎熬。   客氏伸出葱白指尖指向谢嫣,她对着左边靠坐在太师椅的男人徐徐开口:“这就是我们卢府的大小姐。”   男人一条腿上打着绷带,四肢生得粗短,他肚腹隆起,脸庞丰腴。又胖又矮,精神气也差得很远,整个人就像是从油水里捞出来的虾子。   男人直勾勾盯着谢嫣,直把她看得心中火气大起,他舔了舔下唇:“嫣妹妹真是好模样。”   这副猥琐神色活像没见过女的。   客氏不屑地抓了把瓜子:“她不生得好看日后又怎么嫁人?在宫里伺候人的宫女,年纪大了才能被放出宫,没有那张脸,连个愿意娶她的人没有。”   男人摸了摸自己的不利索的腿脚:“小姑姑说得是,不过听爹说,宫女出宫嫁人倒很吃香,”他瞥一眼谢嫣沉寂似水的面容,略带暗示意味接着道,“她们伺候都是皇城的贵人,自然比一般人家的女儿要解风情得多。”   客氏嗑着瓜子笑骂:“解风情?你若喜欢这样的,改日叫人领你去京城里的风月之地逛逛,保管叫你见识什么是风情。”   男人连忙挥手:“不敢不敢,若嫣妹妹责怪,岂不是罪过。”   两个人嬉笑怒骂,把谢嫣完完全全晾在一边。他们将谢嫣与风月之地的舞妓作比,男人甚至口口声声说要娶谢嫣过门,言辞下/流又刻毒,谢嫣霎时冷了眼色。   谢嫣头埋得更深,期间不发一眼,客氏眼尖瞄到她耳根上的一抹通红,错以为她是在害羞。   客氏厌恶地扫扫手上瓜子屑,心底愈发讥讽。所以说京城土生土长的姑娘又如何,管她们面子上有多矜持高贵,还不是见了男人就走不动路。   客氏不忘族中叔父的叮嘱,借口起身去厨房看看饭食做得够不够火候,将谢嫣与堂侄留在屋子里。   谢嫣窥出她的心机,正要跟着客氏身后一齐出门,门口的婆子却一手推开谢嫣,落锁关上正堂的门扉。   谢嫣摔在地上一时疼得起不来,扭头就见猥琐男人忽然解开足上绷带,负手挺着大肚子向她靠近。   谢嫣顿时了然,她挣扎地起身,又听他狞笑开口:“若非爹想出这个点子,恐怕还不能接近你。你们卢府家大业大,而我们三房势单力薄,做了多年的药材生意,家当全赔了进去。没有个官家撑腰,三房日后定要没落。”   他一双手朝着谢嫣领口伸来,细长的眼睛难掩兴奋:“别叫了,今日都是小姑姑默许的,小姑父不在府里,你叫破嗓子也没人救你!”   谢嫣一个打滚躲开他的手,她扶着墙迅速站起来,男人步步紧逼,他胸有成竹盯着她慌乱的样子,又加以言语挑拨,仿佛是在欣赏笼子里张开细嫩翅膀,拼命要飞出牢笼的金丝雀。   谢嫣没跟他废话,她拔出头上发簪,弯腰往他膝盖上的穴位狠狠一扎。   于氏留下的手札,她已经倒背如流,找准穴位于她而言不在话下。   谢嫣受过训练,手劲比一般女子要大上许多,隔着几层衣物,她刺到的穴位精准又不会留下疤痕。   男人只觉膝盖处传来一股钻心的疼,他抱住膝盖倒在地上干嚎,满脸涨得通红,愤愤剜着谢嫣却说不出来一个字。   谢嫣微微一笑,上前比着他膝盖处,脚板使力一碾。   空中依稀传来骨骼错位的声响,男人痛得泪眼模糊,脸上横肉抽搐不止。   “原来你是装成跛子来卢府的,”谢嫣抄起双臂俯视他,抬脚又补上几上,“正巧这下遂你的意,是真成跛子了……你别叫,反正你是个跛子,京中人人默许,叫破嗓子也没人救你!”   男人双目怨毒,谢嫣瞧着烦,撕下他腿上布条盖住他的狗眼。   他们这边的动静大,候在花坛听戏的客氏觉察出不对劲,赶忙领着下人闯回正堂。   听着里头激烈的尖叫声,客氏担心堂侄身子久旷,会折腾死卢嫣,吩咐婆子快些开门。   然而映入眼帘的并非生米煮成熟饭的事后景象,她算计的姑娘毫发无损踩住堂侄膝盖,眸光狠辣冷冽。   怎会如此!   在配角前崩人设的bug,L-007至今尚未修复,谢嫣用着顺手也未提醒。   客氏脸上写满不可置信,她退着步子喃喃:“死丫头!你反了反了!”   谢嫣抽回簪子扔到她怀里:“卢嫣不知夫人如此歹毒!召我回府竟是布下这一杀招,等到时机成熟,为了保全名声,我就是不嫁也得嫁!”   她周身气势吓得客氏脸上一白,她慌里慌张解释:“我这是为你好!等你二十五岁出宫,却有哪个愿意娶一个老姑娘?我是为你打算!”   “为我打算?我嫁不嫁人届时自有天意,何须你多此一举?老姑娘又怎么样?你一个被休过的商户女还不是做了卢府主母!你有这份心不如去操心卢姝,依我看,夫人欢喜你这一表人才的堂侄,不如就将卢姝许给她做正妻?”   谢嫣劈手扯过她发髻,客氏掐着点勾卢仲回府,若无意外,此刻谢嫣只怕被她算计得失了清白。   客氏被她扯着头皮发麻,正要告饶,突听卢仲暴喝:“卢嫣,你放肆!”   谢嫣一只手掐上她脖子,卢仲本欲过来扇她耳光,见这架势立刻不敢再轻举妄动。   谢嫣望住卢仲惊怒的苍老脸颊,眼底蓄起泪光,她泪流满面控诉:“爹,卢嫣一直敬你爱你,您要女儿做什么女儿就顺着您的意去做。您将娘的东西烧光,另娶她人,女儿从未多嘴过。您将娘的厢房赐给客氏,为客氏多番责备女儿,女儿从无怨言。您意在保全客氏一双儿女送我入宫,我也应了。这些苦我从不说,您与客氏就一直贪得无厌从我身上索取,今日爹您可知发生了什么您这位能干的客氏,竟拉客家人毁我的清白!六品女官与人私通的下场您身为医正,不会不清楚!”   谢嫣哭的不能自已,她缓缓松开手,客氏立即钻入卢仲怀里慌乱辩驳:“老爷,死丫头她疯了,千万别听她胡言乱语!”   “女儿和娘究竟何处对不起您?您就是用尽手段也要将我们赶尽杀绝?您这般绝情,女儿也无话可说……今后就当做府里没我这么个人,我是死是活也同卢府再无干系。”   谢嫣拨开众人冲出卢府,卢仲撩开衣摆上前去追:“小嫣你回来!有什么话好好说!”   客氏死拦着他不让他走,卢仲一手拂开她:“混账!我前几日同你说过,你侄子同小嫣的婚事不再作数!陛下如今瞧上了她,你这样算计难不成是想拉我们整个卢府陪葬!”   客氏大骇着松开手,她跪坐于地嘴唇惨白:“妾身……不知……”   卢仲追出府门,谢嫣早已不见踪迹,她方才那番话震得他颅骨酸疼。现在一品味……身为父亲,他着实有些过分。   谢嫣出府雇上一辆马车回宫,她漫不经心擦干眼泪,方才只顾着演戏,连桌上的糕点都忘记顺带出来。   她唤车夫停下,在烧饼铺子前买了几个烧饼,又灌了两壶豆浆,收拾齐整复又坐上马车离开。   谢嫣晚饭尚没顾得上吃,因此回到冷宫里才将将到饭点。   院中站着两个脸生的宫女,看她们的样子,似乎是在等她。   “奴婢见过卢姑娘。”   谢嫣疑惑的视线在两人之间不停打转,大抵是在贵人前服侍惯了的宫人,辨人眼色的技艺极为熟练。   其中一个穿着碧色衣衫的宫女上前行礼:“陛下传下口谕,说卢姑娘医术高超,闲暇下来不妨去太后宫里替太后侍疾,省得姑娘一身的医术无处施展。陛下顾念姑娘在冷宫伺候多有不便,就令我们过来帮衬姑娘,今后姑娘要看什么书只管遣奴婢们去取。”   原世界萧辰能顺利一跃成为正统皇子,多亏这位吃斋念佛的太后。眼看着萧辰一日日长大,他身上本就安着敌国煞星的罪名,宫里人心惶惶他以后报复也是寻常,萧乾少不得要加派人手看着他。   谢嫣细细琢磨,要是能借着太后这股东风扶摇直上,替萧辰洗刷罪名,倒也不失一桩好买卖。   谢嫣敷衍道:“有劳二位姐姐,冷宫里尚有几处干净的院落,姐姐自可去挑。”   打发走两个宫女,谢嫣拎着烧饼进入内殿。   周锦烟趴在香案前睡下,萧辰听到她的脚步声猛然抬起头。   他发梢衣角一直向下滴着水珠,手边摆着一方姑娘用的手帕,他放下手里书册,目光穿过大半个宫殿向她望去。   姐姐逆光朝着他走来,夕阳在她肌肤上绘下橘色印记,她每走一步便抖落一点珠光,虽然仅半日不见,在萧辰看来却犹别三秋。   他十指不自觉捏紧,衣袖处的水珠淅淅沥沥滴在案上,渍出一段水痕。   他已在殿中枯坐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前,泰和殿的宫女打着萧乾名号前来叨扰。姐姐不在殿内,他就躲在帷幔后偷看,但听宫女同冷宫管事嬷嬷寒暄:“陛下有意纳下卢姑娘,然而钦天监那群人豁命拦着,于是只得作罢,想着等卢姑娘年满二十五岁再做打算。”   萧辰悚然一惊。   他双手发狠掐入自己血肉之中,他绝不容许任何人从他身边夺走姐姐!   姐姐是他的,他是姐姐的,就是萧乾要抢走姐姐,除非是他死了,否则绝不妥协!   萧辰掐准时辰纵身跳入后院湖水里,湖里的水冻得他发抖,他咬牙摸着石头爬上岸,披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闷坐殿中,又寻来棍棒狠狠敲了几下四肢。   周锦烟哭着要给他擦干水珠,皆被他拦开,萧辰要等的,唯有姐姐一人。   他颧骨上浮起淡淡潮红,发白嘴唇起着几许干皮,他抬起朦胧双眼深深望住谢嫣。   他这副模样叫谢嫣来不及深想,她打横抱起他急急逼问:“是谁推你入水的?”   萧辰虚弱地搂住她脖颈:“求姐姐别问。”   谢嫣触碰到他手臂上的伤口,顿时激得他嘶了一声。   谢嫣拨开他身上湿漉漉的衣衫,乌紫的伤疤映入她眼中,谢嫣再次红了眼眶。   萧辰眼底闪过一丝精光,他绝望地将脸孔埋入她怀里,嘴角却勾起一道残忍笑意:“陛下为什么不放过小七?小七这样乖巧,为什么不放过小七?”   回忆起那两个水灵灵的宫女,谢嫣额头青筋一抖。   这恶心死人的原男主!   萧辰答应过她再不哭鼻子,就算此刻他伤痕累累躺在床榻上,连换衣的力气也没有,可他还是翘了嘴角:“小七不哭,姐姐也不能哭。”   谢嫣打来热汤替给他洗澡,她目睹他身上交错的淤血之处,心中疼痛不已。她咬着下唇翻出金疮药,小心翼翼替他抹上。   她必须尽快将萧辰从冷宫里迁出去,没上玉牒的嫡长皇子,就连那些宫女生下的皇子公主也能欺负他,再这样下去,他又会重走原世界的老路,遭人算计毒害永远不得善终。   夜里他再次发起高烧,谢嫣寸步不离守着他,昏睡中的萧辰仍是不安的,他右手死死抠住谢嫣腰带,哪怕谢嫣转身去换盆水,他都会翻着身子呓语不止。   谢嫣拍着他后背哄他:“姐姐不走,姐姐一直陪着萧辰。”   七年岁月说长不长,说短也并不短。   大抵是系统去总部接受考核的功夫,谢嫣一晃眼又长到该出宫的年纪。   她已不再年轻,宫里每年都有年少的宫女进来,每年也有及龄的宫女被萧乾恩准还乡。   距离谢嫣出宫的日子还剩下两月,每当她提及此事,萧辰都避而不谈。   谢嫣自不可能离开,他日后的人生道路还长着,有周锦烟和萧乾两座瘟神杵在那里,任务进度还停留于“30%”,她就是想走,系统都会出声警告她。   她白日有一半的时间需去太后寝殿请平安脉,身处后宫,太医也不能日日久待,萧乾于是下令让谢嫣陪着太后。   太后多半拉着她叙旧,谢嫣趁着她心情好偶尔会提一提萧辰。   她拐弯抹角套太后的话,太后精神大不如前,听不出她的心思,就由着她絮絮接着说。   她扯完萧辰幼年经历,再扯他天资聪颖,最后总结他言行举止像极萧乾。   萧辰是宫中禁忌,唯有太后这里并不忌惮有关他的闲言碎语,谢嫣说得委婉,左右侍奉的宫人揪不出错处,为了哄太后高兴,也就不断附和谢嫣。   胡贵妃那里不知怎么又出了乱子,几个宫人不由分说闯进冷宫,将谢嫣从宫里拖了出去。   谢嫣甫一跨进胡贵妃的寝殿,就听她娉婷歪坐在铺着狐狸皮的贵妃小榻上喝道:“贱人跪下!”   她有意拉拢谢嫣,谢嫣只应不做,年复一年下来,她也被磨掉了耐心。   原男主萧乾渣,故而他挑妃子的眼光都局限在渣上。作为陷害萧辰的罪魁祸首,就算胡贵妃用多大的好处利诱她,面对这个心狠手辣女人,谢嫣终是无法平静。   “你不必再奢望有人能救你,太后宫和泰和殿距离此处甚远,太后不能给你撑腰,陛下也不能抽空救你。”   胡贵妃涂着猩红蔻丹的手指从珠帘里冒出,她赤足走下小榻,身上的脂粉香呛得谢嫣险些打出个喷嚏。   “倒是让你这贱婢捷足先登了去,不但勾得陛下对你念念不忘,暗中还对那杂种手下留情……卢姑娘你好手段啊!”   传闻胡贵妃并非出自高门贵族,只是萧乾做太子时,从教坊里赎出的没落官家小姐,萧乾喜欢她,暗中牵线让她认了胡氏家主为父。   她仗着出身在宫里兴风作浪,今日这浪花还拍到谢嫣头上。   谢嫣默然任她疯言疯语训斥,胡贵妃却掐着谢嫣下巴,命令一旁的嬷嬷:“拖这个狐媚子去外头晒上一天,你们只管使出手段折磨她……看她还怎么靠皮相勾引陛下!”   谢嫣:“……”   系统肃然:“宿主放心,已为您自动开启痛觉屏蔽程序。”   谢嫣大怒:“……嘴炮L-007,你可不可以不要说话!”   她被两个身强立壮的嬷嬷架到汉白玉甬道上,烈阳悬于半空,一点温度都足以烧得谢嫣浑身滚烫。   嬷嬷推搡着按住她:“跪下!”   方触到烫如烙铁的地面,谢嫣双膝似被人用火钳来回涮烫,她几乎没出息地失口惊叫出声。   胡贵妃置身于屋檐下,身侧还有个宫女替她撑伞挡着烈焰,她盛气凌人俯视谢嫣,正欲启唇再教训几句,她盯向她身后,瞳孔猛地收紧。   谢嫣上至发顶,下至膝盖,烫得几乎软成一团铁水,她本就怕热,嬷嬷似乎还觉得不满意,甚至要伸手剥她衣物。   谢嫣白着脸色挡了一次,这具宿体体力偏差,根本扛不住这样的折磨,虽然痛觉慢慢被系统屏蔽,但是体力不断从体内流失。   谢嫣撑不住瘫坐在地,头顶上方忽然出现一片深色衣袍,身后有沉凝脚步响起,衣袍稳稳落在谢嫣身上,将她整个人囫囵兜起。   胡贵妃尖利嗓音刮得谢嫣耳膜充血:“你是何人?”   谢嫣被一双手臂凌空抱起,那人身上沾染的是她亲手调出的墨香,他贴着谢嫣耳朵低低道:“萧辰带姐姐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22681130、c70宝贝们的地雷~o(≧v≦)o老脸一红   今天爆字数,感觉自己两米八   萧可爱还会长到二十岁,这次提高车速,二十岁才给他开荤→_→   ps:大家有时发现,有的句子没有标点,没有标点的都是问号,晋江吞问号(气哭) 第63章 皇子养成指南(十三)   萧辰困在冷宫十五载, 这十五年里,他从未踏出冷宫一步。冷宫守卫森严, 也不知晓他是如何避开一众守卫宫人的耳目,顺利逃出生天。   更令谢嫣疑惑的, 还是他明明不通晓宫里地形分布, 却能准确无误寻到胡贵妃宫殿。   谢嫣嘴唇干裂,喉咙里也似乎快要冒烟,她费力咽下一口唾沫,嗓子火辣辣的疼, 她闭眼问他:“萧辰……你怎么出来了?今日你擅自闯出冷宫一事, 被人传上去定会招来杀身之祸!”   “是啊, 那些守卫的身手太差, 轻易就被我卸掉四肢。”   他抱着谢嫣大步流星走开几步, 满不在乎笑道:“姐姐哪怕远在天边,萧辰掘地三尺也能将你找出来。”   “至于杀身之祸……”萧辰顺着谢嫣的意思沉吟,“既然都已经出来, 罪名早有定论, 还谈什么死不死。”   谢嫣被他堵得没了脾气, 萧辰不再是当初那个只能在她羽翼下, 畏畏缩缩避雨的稚童, 他已经长成少年,如今至少拥有自保的能力。   随着萧辰年岁的增长,他心中所想越发叫谢嫣看不透道不明。   她隐隐感知他与从前的行事作风大相径庭,可究竟哪里不对, 谢嫣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   哪怕萧辰偶尔兴致来了同她说说笑笑,谢嫣盯着他乌色弥漫的双眼,他眼眸里的光彩仍是沉凝幽暗的,目光幽幽笼罩谢嫣住五官,令她无所适从。   每当这时,谢嫣免不了自我怀疑一番,她是不是又将他教回成原世界里,那个杀人如麻的变态。   然而事实证明她这种念头无非是庸人自扰,他如今对周锦烟多有照拂,那些被贬谪到冷宫的妃嫔宫女,尽管她们有时不知礼数多有冲撞,萧辰也依然能做到宽容大度。   谢嫣养在冷宫里的飞禽走兽,不消她提醒,他也晓得抓一把谷皮去喂。   宽以待人,严于律己,这么瞧着,他长得根正苗红,她却依旧对他原世界的性情耿耿于怀,这样带着有色眼镜看待他未免太过不公。   系统这个时候也会出来替萧辰说一番好话:“任务完成度增长情况不错……攻略对象目前的状态看起来极为稳定,还是宿主教得好。”   萧辰由她一手养大,谢嫣对他倾注尤其多的感情和心血,她闻言欣慰道:“过奖过奖。”   系统:“……”   萧辰打横抱起谢嫣,姿势就如同小时候谢嫣抱他的那样。萧辰走得很稳,身后的胡贵妃提起裙摆跌跌撞撞冲过来,她拔下鬓边一根发钗,上足力道朝着两人砸过去。   “放肆!本宫叫你,你听见没有!”   钗尾共分九股,每股嵌着一只凤凰,凤凰口中各自衔一颗玉珠,尖利钗头直直朝谢嫣飞来。   萧辰眉心一动,搂住她避开那根利器。   他垂眼看着地上破损的凤钗,眉梢更是肃冷。   姐姐平日将前朝后宫的情势一一与他说明,为的就是培养他的谋略。萧辰聪慧过人,听过一遍后牢牢记在心里,再抽丝剥茧从头分析,他一瞬消化就能那些错综复杂的弯弯绕绕。   萧乾生性风流,后宫里不断有旧人故去,新宠冒头。杜皇后的地位自然不可撼动,而胡贵妃身为萧乾的宠妃,在宫里莫不是呼风唤雨,连杜皇后都需要赏她三分颜面,她在宫中更是横行无忌。   这些后宫争斗的手段萧辰从不关心,但因对象是胡贵妃,不得不令他多留一份心思。   他到死也永远无法释怀,除了周协那个畜生,就是眼前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一手造成他悲惨的一生。   姐姐告诉过他,自己本是齐国最尊贵的嫡长皇子,没有胡贵妃那碗热水的陷害,他不会被萧乾厌弃,更不会被丢在冷宫受尽折磨。   姐姐不愿他变成同他们一样冷血的怪物,萧辰就藏起自己的欲念,乖乖听话扮成她所喜爱的模样。   她要他与周锦烟交好,他便逼着自己面对周锦烟那张令他作呕的脸。她要他成为虚怀若谷的儒士,他就照着她的要求去迎合那些虚伪的世人。   就是她开口叫他去死,萧辰自嘲自己都会不假思索照做。   他的人生中只有姐姐,唯有她在他最困厄之时,不计较回报得失全心全意包容他。   他这辈子最幸运之事,不是降临这个世界,而是遇见了姐姐。   萧辰暗自下定决心,一旦有人欺负她,他就替她除掉,有人敢抢走她,萧辰就砍了那人的双手。   他一脚踢开凤钗,胡贵妃不依不饶厉声道:“大胆!还不快拦住这个疯子!”   萧辰如一尾灵活的游鱼,于侍卫之中穿梭自如,姐姐教给他的武艺,萧辰日夜练习,眼下终是起到用处。   这些只会三脚猫功夫的宫廷侍卫对于他而言,不过是些蹬鼻子上脸的猫猫狗狗,有胡贵妃这种恶毒的主子,他也不必心软。   等到萧辰冲出包围,正欲将被他护得安然无恙的姐姐送回冷宫,面前忽然立了个高大健硕的影子。   那道影子身着九龙明黄常服,足上蹬着明黄色鹿皮靴,腰侧还坠着枚羊脂玉佩。   萧辰恍然明了,又听得那人沉声开口:“侍卫擅闯后宫惊扰贵妃娘娘,已犯宫中大忌,你可知罪?”   萧辰嘴角抿起一道冷酷的弧度,顷刻他又换了神色,头顶上方的炎炎烈日烤得他发丝热烫,萧辰迎上眼前人的犀利的目光,淡漠反问:“小七不是侍卫,犯了何罪?”   谢嫣没料到萧乾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这对父子本就势如水火,萧乾恶他入骨,萧辰也就恨他入骨。   今日两人毫无预兆撞上对方,旧恨添上新怨,定要整出些大事。   谢嫣一个激灵挣开萧辰,她撑着疲软身子勉强跪下:“奴婢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胡贵妃衣衫凌乱上前,她扯住萧乾衣袍不无凄惨跪地哭诉:“陛下今日可要替媚儿做主。”   萧乾抬手打断胡贵妃。   胡贵妃惊怔松开双手,萧乾从未这般冷落过她,就是她“失手”毁过皇子相貌,“失手”令哪位妃嫔流产,萧乾看在以往的情分上也不责备她一句。   萧乾反倒安慰她切勿放在心上,切莫因此伤了身子,可今次却是有史以来的头一遭受他冷眼。   胡贵妃将罪责全怪到谢嫣头上,陛下这些年喜欢谁又看上了谁,胡贵妃着心腹摸得一清二楚。   陛下七年前就看上这个生得一脸无害,实则骨子浪/荡不堪的贱婢,她本以为他只是一时好新鲜,新鲜劲过了也就不会再留意,然而之后发生的种种皆是胡贵妃自扇耳光。   宫里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他却独独在意那个得不到的医女。   要不是卢嫣勾得陛下神魂颠倒,陛下怎会对她今日受的委屈视而不见?   胡贵妃极是不甘,分神瞪了谢嫣一眼,日后山高水长,她已位及贵妃,一个贱婢不足为惧,她自有办法治她。   谢嫣察觉她的视线,侧头凉凉一笑。   萧辰面容上覆盖着一层银色面具,面具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刺目光斑,银色光束划过萧乾眼球,晃得他眼角忍不住溢出涩胀的痛意。   面具边缘与他脸庞轮廓相贴,冷硬质地与他面皮紧紧绞合。   谢嫣七年前就决意将他脸上伤疤全部除尽,她翻阅无数医书,查遍系统资料库的有关内容,终于研制出一套方案。   他脸上的烫伤疤痕都是年久积攒下来的腐肉,底下血络堵塞,已非药石所能轻易治愈。   在总部那个时代,重度烫伤烧伤会采取植皮的法子解决,这个世界条件十分简陋,谢嫣做足功课才敢提着刀对着他的脸下手。   她调理他身子调养了十多年,见药力全部渗透入肌理,即便留下伤口也能迅速恢复,谢嫣遂决心放手一搏。   用烈酒与火焰将刀子彻底消毒,她提前选好植皮的部位,又用草药将那块皮肤敷软。   谢嫣剐去他脸上腐肉,纵然她下手尽量轻缓,萧辰还是不可自抑低呼出声。   谢嫣担心萧辰疼痛过度会咬破舌尖,往他嘴里塞了块布巾,“若是疼就叫出来。”   他璀璨双眼弯弯翘起:“不疼,姐姐动手就不疼。”   倘若她医的是无关紧要的外人,就算是叫谢嫣做开颅手术也没什么负担,可偏偏她治的,是这个世界使她最挂念的人,谢嫣久久不能平静。   萧辰忍着痛同她闲聊,谢嫣慢慢冷静下来,胸口那块石头移位,手上的动作也愈加利落。   割去腐肉再换上新皮,每日再好好用药膏滋养,不出半年就能痊愈。   谢嫣帮他打造出一方面具,若无器具固定,到时候血络肌肤长偏,她所做的一切会全部白费。   面具牢牢固定住他的五官,仅露出左脸那片透气,谢嫣每天替他换药三次,距离眼下已经换了一月有余。   萧乾端详他许久,语气有些微的起伏:“你是……”   萧辰不为所动:“冷宫,小七。”   侍卫押着萧辰去泰和殿受审,谢嫣也被几个嬷嬷送回太后殿中休养片刻。   她心系萧辰,略坐小会饮完避暑汤药,就要赶去泰和殿救他。   泰和殿是皇帝议事的禁地,哪怕谢嫣有六品女官的官阶在身,因她后宫宫女的身份,就无法擅闯进去。   原世界亦多亏太后出手救下他,令一个皇嗣在宫里遭人折磨多年,太后深感入土后无颜面见先祖,撑着病体稳住萧乾,又将当年之事彻查一番,还了萧辰一个清白。   谢嫣跪在太后跟前恳求:“奴婢在冷宫与他共处十二年,他是个怎样的孩子奴婢十分了解,要不是今日贵妃娘娘发难,他也不会破宫规闯出冷宫救下奴婢,还望太后开恩,饶小七一回!”   太后闭目转动手心佛珠许久,忽而睁开眼问一旁的嬷嬷道:“皇后当初是如何求哀家的?”   “回太后的话,皇后娘娘当年坚持冷宫那位是陛下亲子……说他出生时眉眼与陛下极似,不过胡贵妃当初还只是良娣,她下手毁了那位的容貌。”   陛下当年封锁此事不允任何人插手,太后就任由杜皇后跪在玉阶前,从不松口召见,也不愿插手管此事。   吃斋念佛的人总易心软,太后命人递话,指点她再为陛下诞下皇子,算是全陛下一个颜面。   要不是卢嫣与她提起,她险些忘了陛下还有一个嫡出的七皇子。   胡贵妃在宫里兴风作浪不是一日两日,竟还为了争宠谋害皇嗣,太后气得咳嗽不止:“你们怎么一直瞒着哀家!这个胡媚儿!哀家当年就不该松口,准许陛下将她从教坊带回来!”   嬷嬷慌忙请罪:“陛下不允宫人谈论,宫里有几个私下说起过,全打个半死丢到乱葬岗上……”   太后艰难起身挥手:“罢了罢了,现在还来得及。”   谢嫣跟着太后銮驾抵达泰和殿中,萧辰正被两个侍卫按在长凳上打板子。   他闷声一言不发,低头下去任凭他们使出大劲责打。   谢嫣脚尖方朝着他那里移了一寸,手腕就被太后攥住。   “陛下还在气头上,不可操之过急。”   谢嫣忍泪看他受刑,他回过头看她一眼,满是血污的嘴角向她扯出一个安抚的笑。   萧乾凛然坐在九龙宝座里,他撑腮垂眼目睹底下一身倔骨的萧辰,长眸里看不出喜怒。   谢嫣与萧乾隔得远,他稍显阴冷的轮廓也渗出朦朦胧胧的暖意,透过四周无声洒下的光晕,她几近以为是叶之仪坐在上头。   她强迫自己移开眼,原本一直凝视她的萧辰忽然狠狠偏头过去。   谢嫣惆怅不已,这孩子是被打傻了么……   等二十大板打足,萧乾才挥退两侧侍卫。   他嗓音孤冷如寒冬腊月屋檐下结着的冰凌,不留情面戳刮萧辰脆弱的心神:“这里是齐国,容不得你一个外人撒野。”   太后急火攻心疾步上前:“陛下,你简直糊涂!”   萧乾蹙眉:“母后您怎么过来了?”   “哀家不过来,难不成要眼看你活活将小七打死?虎毒尚且不食子,可陛下比老虎还要心狠!”   萧乾从龙座里站起身,他抚平衣袖上的褶皱,他颇为讥讽瞥了萧辰一眼:“他不是朕的儿子。”   “胡闹!”太后命太监将萧辰搀扶起来,“你有何证据说他不是你儿子?万一小七是你亲子,你叫哀家薨逝后如何与列祖列宗交代?周协那个奸人不管他,你也能这样心安理得不管他么?”   萧乾怒极反笑:“可又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就是朕的儿子?”   太后哑口无言。   唯一能洗清他卑贱身份的,唯有他那张脸,可他的脸被胡贵妃毁去,如何能佐证。   除非……   太后陡然握住谢嫣双手:“嫣丫头,你爹卢医正可有法子治他脸上的伤?”   太后一语说到她心坎上,谢嫣顺着她给的台阶往上爬:“奴婢数月前已着手医治他的脸,想来不过半年就能恢复如初。”   太后大喜过望:“如此甚好,陛下不妨再等上半年,等到真相大白天下,若小七是齐国皇子,你必定要将皇子名号还给他,否则哀家就是死也无颜面对先帝。”   太后话已至此,萧乾再无理由反驳,反正等上半年对他来说不足挂齿,倘若这杂种是周协的,他想方设法也要将这个耻辱送回晋国。   萧乾下令将萧辰软禁在太后偏殿,着人严加看管起来,末了又道:“其余人退下,卢嫣你留下。”   料想萧乾大约是要同她秋后算账,惩罚她插手救下萧辰一事,谢嫣转动思绪,思索该如何躲过这一劫。   萧辰被人抬起胳臂架出泰和殿宫,谢嫣不甚放心瞧他脸色,他抿起血色全无的嘴唇看也不看她一眼,跨步从她身侧擦肩而过。   萧辰年纪不大人却老成,从不肯开口服软,这一点既令谢嫣宽慰又让她头疼。   待四周宫人走散,宫殿里独剩下谢嫣与萧乾两人。   谢嫣准备好一筐替自己开脱的说辞,正要来个先发制人,萧乾却兀自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谢嫣:“……”这是什么操作……   她迅速调整表情,温婉恭顺道:“奴婢不苦,能替陛下分忧,奴婢三生有幸。”   萧乾舒展紧皱的眉头,失笑道:“寒暄言语从你口里说出,听着就格外舒服,你果然和她们不一样。”   原男主这番话文不对题,谢嫣剖析半天,也没领会他隐藏的深奥含义,只能茫然盯着他足靴上的玉扣发呆。   “你今年年满二十五了罢?可有什么打算?”   谢嫣回过神:“奴婢打算还留在小七身边,替陛下顾看着他。”   本以为她提起萧辰会叫他勃然变色,然而萧乾脸色只是僵滞一刹,旋即不知脑补了什么,竟然露出一丝浅笑:“也好。”   这操作简直有毒!   他笑起来时,面上郁色一扫而空,绝伦皮相仿佛浸润于微光之中,他伸手拽谢嫣起来:“你今日便搬去太后宫照顾罢,冷宫今后都不必再去。”   得了萧乾口谕,谢嫣于是去冷宫收拾行囊。   周锦烟拽住谢嫣手臂逼问:“你和小七哥哥要去哪里?是不是今后都不再回这里了?”   谢嫣好心为她解惑:“大抵就如公主所说。”   “烟烟不许小七哥哥走,不许他走!”周锦烟惊惶瘫坐一旁,她眼眶漫出眼泪,“不许他走。”   反正她顶着女主光环不日就能迈出冷宫,谢嫣没功夫再搭理她。   太后指使宫女嬷嬷打扫出一方偏殿,供给萧辰调养身子。   为提防胡贵妃再次下手,谢嫣严加看守手底下的宫人,刚搬进去不过三日,谢嫣亲手试出十次毒。   这些本已令谢嫣自顾不暇,萧辰那里又出了意外。   自打搬进太后宫,他再未开口同她说过一句话。   谢嫣替他上药换药,他决绝推拒,谢嫣同他说话,他一概置之不理。   不过瞧着他与伺候他的那几个小宫女相处十分融洽,谢嫣虽然有些失落但总归放下心。   萧辰到底是大了,也慢慢与同龄少女接触,萧乾和杜皇后相貌皆是不俗,等他烫伤痊愈后,风姿定然超群。   谢嫣深感自己这老妈子姐姐,做得尤为称职。   时间一晃快至半年,这半年里萧辰待她越发疏远。两人共处一室,起初常常由谢嫣引他开口,然而每当谢嫣靠近,他都会故意装睡或是读书,一个月下来,谢嫣也就识趣不再多言。   谢嫣和系统感慨:“这算不算娶了老婆忘了娘?”   L-007的电子音听起来有点接触不良:“宿主算哪门子的娘!”   半年来的冷战在萧辰生辰这天一触即发,萧辰有生以来头一遭与谢嫣起了冲突。   谢嫣前几年趁着脑袋灵光,绘过一幅叶之仪的小像,她不舍得丢,就一直贴身藏着。她这日随手将装着小像的香囊摆在桌上,正巧被萧辰撞破。   他表情前所未有的冷淡,银色面具也泛起森寒冷光,萧辰打量她的目光陌生又刺眼,仿佛是头一次看清谢嫣的真面目,“萧辰不知,姐姐竟然爱慕陛下。”   半年来他第一次唤她“姐姐”,竟是用这样叫人心寒的语气责问她。   谢嫣大失所望伸手去夺。   萧辰年满十六,个头比她还高出半寸,谢嫣看他已需仰头。   萧辰如今是羽翼丰满的老鹰,是清晨蓬勃的朝阳。就体力而言,谢嫣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他一手将香囊丢进火盆里,火苗饥饿地舔上香囊,他拦住谢嫣不允她动手。   等香囊连带着小像一同烧尽,萧辰才一身轻松坐回黄花梨木圈椅,他正了正面具,一字一句威胁谢嫣道:“姐姐再画一幅,萧辰就烧一幅,看看究竟是姐姐画得快,还是我烧得快。”   尽管谢嫣能体会他此刻心中,自以为被她愚弄的委屈,可画上之人并非萧乾,那就不存在什么委屈。   萧辰无缘无故抢夺东西不说,还没大没小冲她发了一通脾气,谢嫣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言行有差,甚至还不以为然坐在书案前读起策论,全然不将她放在眼中。   谢嫣失望至极,酸涩眼泪在眼眶里来回打转。   原世界的卢嫣对他多有善举,他对此一概不理,眼中就只有周锦烟,只能瞧见周锦烟的好。   这几日他拆了脸上绷带自证血脉后,便能顺理成章晋为皇子。等到那时,谢嫣在他心目中恐怕连一个乳母都不及。   她看着面前被她一手养大教成的少年,半是愤怒半是心凉:“殿下如今该有的都已拥有,这些年是奴婢照顾不周,奴婢愧对殿下,明日会向陛下上奏自请出宫。”   萧辰手里的竹简重重跌落在地,他猛然抬眼死死盯住谢嫣。   这半年来,她受的委屈已经够多,她一门心思为他考量,他却日日辜负她的心血。   谢嫣怒火攻心冲出太后宫,她寻个没人的角落,蹲在墙角的阴影里抱膝反思是哪里出了错。   “系统……这个任务……我可能完成不了,等我死后,记得叫总部给我多烧点纸钱。”   系统噎了噎:“怎么?”   谢嫣想想还是要呕出一滩血:“萧辰他如今翅膀硬了,他以后要是喜欢周锦烟——就喜欢周锦烟去吧!老娘再管他就一辈子嫁不出去!”   系统了然:“这就是常人所说的青春期叛逆,宿主之前本就与他疏远,他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宣泄出来。”   谢嫣尚在气头上,越说越是悲愤:“他凭什么烧了叶之仪的画像!记忆净化导致我对叶之仪的印象越来越模糊,我已经快记不住他的样子……他居然敢一把火烧尽!”   “……不知者不罪。”   反正和这嘴炮说再多都是浪费口水,谢嫣拍拍屁/股沾染的灰尘,立即闭上嘴。   她去太后宫跟前的花园散心,路过一处假山忽听得有两个宫女在里头叙话。   一个哭得抽噎不止,另一个苦口婆心劝:“你还是别在小七主子面前说起卢姐姐,你说什么不好,偏偏说她同陛下不清不楚……”   谢嫣憋着的一肚子火气,因她们这番话顿时消退得一干二净。   怪不得萧辰这半年渐渐同她疏远,原是听尽宫人嘴舌。   谢嫣长叹一口气,她一时心软,还是决定回至太后宫同萧辰好好谈谈心。   偏殿灯火通明,本该是热热闹闹的景象,殿内却半天见不到一个人。   四周死寂如水,谢嫣走了半晌,才见着一个跪在地上发抖的小宫女。   “这是发生了什么?”   小宫女冷不丁被她点名,脸上霎时浮起惧色,她嗓音颤颤抖抖:“主子方才喝醉酒,撒了一通大火,将奴婢们都逐出偏殿……卢姐姐还是别进去为妙……”   萧辰眼下尚被萧乾软禁在此,不仅有力气顶撞她,竟还胆大包天苛责宫人……这倒霉孩子!   今夜之事本与她有关,谢嫣没法置身事外,于是令小宫女退下,深吸一口气推开隔扇进入他的内殿。   内殿一片狼藉,书本散乱、墨汁泼洒、多宝格上的东西撒了一地。   谢嫣寻不到他人影,遂弯腰收拾地上杂七杂八的物事。   她分门别类将书卷按原样放回,又擦干墨汁,等到打扫完所有角落,谢嫣最后才在床榻的一角找到萧辰。   他手里抱着个酒坛,一个劲往嘴里灌酒,银色面具糊满酒水,歪斜挂在脸上。   萧辰眼神迷离地瞧她,谢嫣又是生气又是好笑,她劈手去抢他手里的酒坛,他一开始攥得挺紧,谢嫣又狠狠拽过几下,他靠着迎枕乖乖松手。   “萧辰你真是越发出息!是谁允你喝酒的!”   萧辰嗫嚅片刻,忽然膝行过来抱住她的腰,他哽咽道:“姐姐你别走,萧辰今后再也不惹姐姐生气,萧辰什么都听姐姐的。”   这么大个人天天哭鼻子,也不知道羞耻,谢嫣戳着他左脸:“不许哭!”   他压抑着哭音:“姐姐是不是不会再走?”   谢嫣拍着他抽动脊背吓唬他:“我已经老了,再也管不动你,若是府上有人求娶……”   萧辰闻言陡然从她腰腹里抬头,他双眼赤红如血,眉梢凝着谢嫣从不曾见过的戾气。他嘴角甚至勾起一道残忍的弧度,那道弧度有如割开敌人颈脉的利刃,狠辣绝情的样子叫谢嫣惊怔地后退一步。   她脚跟方移出一寸,萧辰扣着她的腰倒在榻上。   谢嫣脚底打滑摔得头昏眼花,他脑袋重重压在她腰腹处,练武之人的力气非谢嫣所能媲美,她被萧辰抵得半天爬不起来。   “萧辰!”   萧辰无动于衷俯视她,他一手捏住她伶仃双腕,一手撑在谢嫣耳侧:“我绝不放姐姐走!”   他身上的酒气差点熏死谢嫣,她尽可能安抚道:“你先让我起来……我方才是吓唬你的……”   他手指漫不经心擦过谢嫣鬓发,暗带威胁问道:“姐姐不走?”   谢嫣狂摇头:“不走不走。”   她若一走了之,还怎么修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萧辰松开她,谢嫣挣扎着爬起身,爬到一半,他忽而又将头靠在谢嫣右胸处,谢嫣再度摔回床榻上,听得他缓缓道:“可是,萧辰不信姐姐。”   她想拿鞋底抽死这个熊孩子。   “那你究竟想要怎样?”谢嫣耐着性子,“再接着烧我的东西?”   说起那幅小像上的人,萧辰情绪剧烈翻腾,他扳过谢嫣迫使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姐姐嫁给我好不好?”他语气极尽旖旎,指尖力道更是温存,萧辰抚过她侧脸,“嫁给萧辰,萧辰就信姐姐。”   他低头凑近谢嫣唇角,无比生涩地舔着她娇嫩双唇,萧辰凝视她瞪得极大的琉璃眼眸,复又加重唇齿力道。   谢嫣瞬间石化。   她许久才聚拢游离至九霄的意识,回过神时,这厮滑溜溜的舌头还伺机往她嘴里钻,谢嫣重重咬他一口,他吃痛地移开嘴巴。   谢嫣一边扬手去扇萧辰耳光,一边撕心裂肺呼叫L-007:“系统!!!你给我滚出来!!!”   谢嫣打到萧辰本就不甚稳固的面具,银色面具晃了晃,悠悠砸到她脸侧。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今天要装高冷,没有话说→_→   捉虫 第64章 皇子养成指南(十四)   萧辰抬手擦过被谢嫣咬破的嘴角, 瞧着指节上的血丝,只觉有一簇火气从腹部缓缓上升。他拼命去压制, 反倒越压越旺。   他犹记半年前与姐姐还未决裂,他曾有过一次羞于启齿的经历。   夜里闷热, 他迷迷糊糊扯过纱被盖在胸口, 复而进入梦乡。   这次做过的梦与他以往做过的每一次,皆是天差地别。   比如,他破天荒梦见了姐姐。   姐姐一袭素衣薄衫,穿过烛影憧憧的内殿向他静静走来, 瓷白的面容上挂着缠/绵笑意, 她一手撩开他头顶上方的耦合色纱帐, 俏生生俯视他道:“萧辰, 快起来用饭。”   这样的神色, 温婉端庄如她,从未对他流露过。   他疯狂克制自己,克制住心中突然生发而出, 意在将她搂入怀里的澎湃欲念。   朦胧中, 她的样子越来越娇媚, 余光只能见到她半透纱衫下, 露出的大片雪白肌肤。   雪色晃得他口舌生津, 喉咙发紧。萧辰呼吸急促,终是没忍住一个大力拽她下榻。   姐姐微瞪眼眸倒在他睡过的瓷枕上讶然瞧他,她这双秋水明眸看进他心口,萧辰心腔被她炙热视线熨帖, 浑身血液一点点滚烫沸腾。   他尚且残存一丝理智,勉强还记得她是一手将他养大、对他恩重如山的姐姐。   然而灵魂深处某个声音却一遍遍诱惑他:“你舍得放手叫她嫁给旁人?她养大你又怎么样?你难道从未对她有过非分之想?”   当然有过,这种非分之想随着年岁的增长,在萧辰心中越发强烈。   他进退两难,他肖想多年的姐姐就躺在他怀里,这么多年来,也唯有这一次,他能与她这般亲昵。   萧辰既想放手一亲芳泽,又恐怕亵渎姐姐惹她厌弃。   正犹豫间,她忽然藕臂一抬,勾住他脖子,葱白指尖狡黠地封住他松垮衣襟:“姐姐喜欢萧辰。”   萧辰喜极而泣,他颤抖着手慢慢搂紧她的腰肢,在她耳边低喃不止。   萧辰也喜欢姐姐的,从他亦不知晓的过去开始,就已不可救药默默爱慕上了她。   姐姐允他生便生,让他死就死。   萧辰于她之上纵情驰骋,她柔糯的双臂攀上他的脊背,叫他欢喜得恨不能将姐姐揉进骨血里。   他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紧涨起来,抱紧她最后释放的那一瞬,全身舒爽又酸麻。   萧辰被身下骤起的凉意惊醒,他突睁双眼,冷宫外已是晨光熹微,姐姐站在床边摸着他头道:“萧辰你长大了。”   他所沉溺的春风一夜,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   萧辰对姐姐的感情,她永远不会知晓。   当她平和慈爱的目光再一次降临于他面颊上,萧辰想着,他也不再会给姐姐机会令她洞悉。   以她的性子,若是看出他这点龌龊心思,定弃他一走了之。   姐姐心有所属一事,萧辰早已看透却并未道破。   她偶尔会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发呆,折下一根花枝在沙地里涂涂抹抹些什么,连他靠近也未发觉。   一阵风吹过,那些印记便被风无情抹去,萧辰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从轮廓辨认出,姐姐画的是个男子。   她眼角漾起怀念又神往的微光,心细如萧辰,怎会看不出她笔下那人是她心心念念的故人。   待姐姐起身替他去厨房顾看晚膳,萧辰近乎入魔毁掉她画过的沙地,仿佛将地上的人影清除,姐姐就能彻彻底底忘记那人。   那个让姐姐守他十二年,都难以忘怀的男人。   萧辰白日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冲着她强颜欢笑。他竭尽全力扮成姐姐希望他成为的样子,他甚至会自暴自弃想着,她渴望他成为的,或许是她心底的那个人。   若是这样,他……就遂她的意愿。   然而这样美好的幻想在他第一次面见萧乾时戛然而止,她本应只留意他的视线,不知为何半途被萧乾夺去。   姐姐隔着大半个宫殿,隔着刺目的阳光,也要不顾一切看向他的“父皇”。   冷宫宫人的闲言碎语再次浮上心头,萧辰冷了眉眼。   她等了十二年的人,许是害他如斯的萧乾。   他时时刻刻放在心上的姐姐,喜欢的竟是他的仇人。   萧辰心灰意冷,再不愿多看她一眼。   她看出他冷落疏远她的意思,三番五次特意上门讨好他,逗他笑。   萧辰质问她的话,险些崩不住脱口而出:姐姐,你待萧辰这样好,是不是在替萧乾赎罪?   今夜他从她香囊里翻出证据,目睹小像上那个男子的容貌气度,萧辰那一刻犹坠冰窟。   他盛怒之下当着她的面伤透她的心,姐姐对他失望至极,放出自请出宫的狠话,丢下他夺门而出。   萧辰眼睁睁痴望她匆匆离去的背影,他似哭似笑,姐姐,你又能嫁给谁呢?这辈子,不会再有人比萧辰还要爱你。   看吧,他生下来就注定被人抛弃,这个世上,从未有人真心待他。   萧辰逼侍女替他寻了坛酒,他一面饮着冷辣酒液,一面挥手将殿里摆设毁得一干二净。   他怀抱酒坛缩在床榻上,幽幽想起他曾经允诺过她的话。   “姐姐等着小七,等小七长大,必替姐姐造一方最奢美的床榻……”   他愿为她一人造下世间最奢美的床榻,只是她却要负气离开他。   恍惚间,殿里又现出她的身影,她蹲在地上将满地狼藉一一收拾干净。   萧辰无悲无喜瞧在眼中,自嘲猜测,大约他又是醉酒入了神女之梦。   姐姐抢去他的酒坛,萧辰忽然忍不住泪意,他抱着他梦到的这个幻影一遍遍哭求:“姐姐你别离开我。”   她逼真的手指似有温度,毫不客气戳着他裸/露的左颊:“不许哭!”   不哭又怎样,她还不是要为了萧乾弃他不顾,左右都是个梦,萧辰也不再藏着掖着。   他肆无忌惮按住这个幻影,做下他这辈子都不敢对姐姐做出的轻浮举动。   她的唇齿比他想象中还要绵软香甜,萧辰正要探得更深,嘴唇猛地一痛,血腥气在两人口中迅速蔓延。   触感竟是这样真实。   姐姐劈手打掉他脸上面具,沉重面具砸中她眼角,她吃痛地捂住眼睛。   他满腹醉意立刻被这一下打散,萧辰坐在她大腿上,按住额角慢慢回忆方才究竟发生何事。   面具砸得谢嫣眼冒金星,她捂住眼角咆哮:“系统你给我赶快滚出来!不要装死!”   系统冷笑:“之前是谁启动了静音按钮?”   谢嫣崩溃:“重点不在这里你懂不懂!!!萧辰他刚刚是不是强吻了我!!!”   “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宿主看不出来么?”   “我把他当儿子和弟弟,他居然将我当成周锦烟要染指我?”谢嫣抽手推他下去,“太让人失望!太让人震惊!”   系统几欲选择自爆,它憋不住爆了粗口。   妈的,应该送去总部接受检查的不是它,而是宿主的脑子。   它百思不得其解,宿主这情商是怎么撑到第四个世界还不死的!绝对是神经高层给她开了金手指!真是妈的妈的妈的!   身为高智能系统的尊严被人践踏轻视,系统决心报复回去,它从容不迫道:“宿主是似乎忽略了一点,攻略对象方才口口声声叫的,不是原女主的名字,而是宿主……”   谢嫣一抖:“所以?”   L-007毫不犹豫打击她本就脆弱不堪的三观:“你把他当儿子弟弟,他却一直想上你。宿主宝刀未老魅力无限,我谨代表总部看好你。”   它每吐出一个字,都震得谢嫣头盖骨一麻。   偏偏萧辰这熊孩子又压住她大腿,死性不改叫嚣:“姐姐既然已经知晓,我也不再隐瞒。萧辰喜欢姐姐多年,今日借着酒劲唐突姐姐,为全清白,姐姐不妨就应了萧辰。”   谢嫣羞愤难当,她用心栽培用心疼爱的孩子,竟是这样一个衣冠禽兽。她气不打一处来,尖声呵斥他:“萧辰!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说什么!”   “知道!萧辰爱慕姐姐,不能容忍姐姐嫁与旁人!萧辰想要姐姐!”   他此言此行,同街边欺辱良家妇女的流氓混混相比,又有什么两样?   眼角刺痛慢慢平息,谢嫣放下遮住眼睛的手,再次往他脸上打去。   他一动不动任她结结实实扇上一掌,谢嫣的手方一落在他光滑皮肤处,萧辰炽烈的掌心猛地包裹住她的手背。   “姐姐……你就是打死萧辰,萧辰也不会改口。有萧辰在的一日,姐姐就只能是萧辰的。”   他松开她双腿,拖住她后脑,手臂一个用力顶起谢嫣后腰,萧辰将谢嫣圈梏在床榻里侧的墙壁上,俯首卑微恳求她:“姐姐,你不要委身萧乾做他的妃子,求求你看看我好不好?”   面抵萧辰完好无损的五官,谢嫣惊颤之余,竟忘了将手自他掌心抽回。   银色面具还紧紧靠着谢嫣右手边,若非萧辰的音色做不得假,谢嫣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   原来他真正的相貌是这个模样的。   果然七分肖似萧乾,连眉峰的弧度都像足了他。   谢嫣呼出一口悠长气息,她挣脱他掌心,抚上他眼睑处的泪痣,指尖又轻又柔慢慢描绘他的眼形。   她忽然记起叶之仪的模样,大到他的眉眼,小到他蹙眉时沁出的细微神色。   她记起了叶之仪!   若说萧乾五六分似他,那萧辰便已是九分似他。   谢嫣给他植的皮上恰好有一点朱砂痣,此番不偏不倚点缀于眼角,倒像是他哭出的泪。   谢嫣捂住口鼻泪流满面。   谢嫣初见他时,萧辰正值年幼,他性子孤僻,面貌又遭胡贵妃毁坏,是故谢嫣一直认不出他。   她已逼迫自己,接受这个世界没有叶之仪陪伴她的事实。   可是瞧着面前的萧辰,她高筑良久的堤坝终在心中坍塌。   她就知道他不舍得丢她一个人独活,从第一个世界到这个世界,上穷碧落下黄泉,他都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与她灵魂最契合的人。   谢嫣痛哭失声,她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认出他!   萧辰慌乱擦干她满脸涟涟泪水。   他跪坐在她足前,倾身将她纳入怀中:“姐姐别哭……是萧辰的错,萧辰不该惹姐姐伤心欲绝。”   这一刻没有那些羁绊困扰,谢嫣深深依偎进久违的怀抱,她伸手反攀上萧辰的背脊。   她怎么会伤心,这明明是她置身这个世界以来,遇到的最令她欣慰的喜讯。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预告:要搞大事→_→ 第65章 皇子养成指南(十五)   他怀里的温度温暖如初, 似乎还残留着上一个世界的余温,炽热余温蒸干她下巴处的泪珠, 谢嫣将脸庞埋进他宽阔的肩头,泪水肆意横流。   叶之仪, 谢嫣终于找到了你。   也唯有在他面前, 谢嫣才能放纵自己的情绪放声痛哭。   萧辰面色苍白地抱紧她,他眼瞳里一点点蓄起的乌色沿着眼眶弥漫开来,铺天盖地的黑将眼角那一颗如血泪痣,衬托得越发凄绝冶艳。   就算他今夜欺负了姐姐, 令她十二年里头一回这样伤心欲绝, 可是此刻, 她不能躺在她惦记多年的萧乾怀里, 不能对着萧乾哭对着萧乾笑, 只能任凭自己将她禁锢在怀。   那个男人究竟有什么好,居然能让姐姐你靠进萧辰怀里时,还能为他流尽最后一滴泪水。   萧辰难得动了一次杀心, 他想杀了萧乾, 杀掉这个折磨他一辈子、又抢去他唯一珍视之人的伪君子。若没有萧乾苟活于世, 就无人再同他争夺姐姐。   他欲取而代之。   萧辰不动声色凝神谋划自己该如何下手, 思索入神间后背忽然一重。   姐姐掌心附上他的脊背, 她双臂圈住他的腰身,身子往他胸口沉了沉。   萧辰一愣。   姐姐……你是不是也开始对萧辰心软,明白萧辰是深深爱着你的?   他在她跟前素来藏不住心绪,她举手投足间, 轻易就能卸下他满身伪装,萧辰不禁脱口而出:“我龌龊卑鄙,一出生便被人嫌恶,是姐姐将我养大,是姐姐教会我如何活下去。我自知不该对你抱有这等妄想,可是越是用力忘掉,这跟刺就越往骨血里扎深一分。从此我见不得别人抢走你,见不得你弃我而去。”   “姐姐……能不能也学着喜欢萧辰?”萧辰嗅着她颈窝里袅袅的药香,他使出浑身解数哀求谢嫣,“哪怕是施舍给我一点也好,有你喜欢萧乾的十中之一就已足够。”   他每一句卑微言语刻在谢嫣心头有如刀割,若他今日不曾挑明,谢嫣永远也不会知晓他的执念竟藏得如此之深。   这个世界的他看样子,是没有半点相关记忆的。既然没有上个世界的记忆,谢嫣若将真相告诉萧辰,他非但不信,只怕还会适得其反叫他以为自己是在诓骗他。   自己手把手养大的孩子,竟是自己的夫君,放在何人身上都令人难以接受。   他面容已痊愈,明日禀报上去,这两日他应该就能恢复皇子的高贵身份。   加封、上玉牒、打扫出新的宫殿,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他们二人皆是繁忙。   谢嫣打算趁着这段见不到他的时日,调整好对他的心态,早日将对他的感情从亲情重新转回到爱情上。   萧辰眼下最是脆弱,英姿勃发的少年又爱胡思乱想,她再叫他误以为她对萧乾有意,以他这个的性子来看,指不定又要怎么闹腾。   况且,谢嫣由始至终只认他一个,一刻也不愿看他受尽委屈和挑拨。   都怪这嘴炮系统,渎职怠工也就算了,连攻略对象是叶之仪转世都查不出,连累她走过太多弯路。   总部耗费心血研究出这个电子垃圾,也不知道图的什么。   L-007适时澄清自己:“我提醒过宿主的。”   谢嫣十分嫌弃:“你就吹吧!”   “等式具有传递性,当A=B,B=C,可知A=C。已知原男主的容貌=前攻略对象,而攻略对象相貌=原男主,可得攻略对象=前攻略对象。”   谢嫣:“…………”这种非人类算法谁能领会!   系统轻描淡写:“宿主不爱审题的习惯还是改不掉……宿主答应在任务结束后交的一百遍合同,只要少一遍,下个世界就会多加一项额外惩罚。”   “……”嘴炮系统!   系统的调侃之辞一扫谢嫣心中阴霾,她收住眼泪,向他严肃解释:“我何时说过我爱慕陛下要做他的妃子?他后宫粉黛三千,绝非良配,何况我待他仅仅是君臣之心,绝没有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   萧辰颤抖着放开她,手掌握住她羸弱双肩无助道:“可是他们都说萧乾看上姐姐,都说姐姐会跟他走。”   谢嫣看着他面容允诺:“不会。”   因刚刚哭过,她眼眸微肿,眼角也染上红晕。姐姐看他的眼神不再似先前那样沉痛失望,她甚至肯抬手摸一摸他的脸,用最温柔宁静的目光默默注视他。   萧辰能清晰感知她指尖的凉意,等注意到她身侧的银色面具,才反应过来她瞧见了他的脸。   内殿没有铜镜,萧辰只能从姐姐神色中判断,他的容貌约摸已恢复如初。   他是因为容貌才被关进冷宫,亦是因为容貌而自卑配不上姐姐,如今能得偿所愿痊愈,无非令萧辰欣喜若狂。   他猜测姐姐此刻已经消气,大喜之余忘了他们今夜爆发的争执,萧辰趁谢嫣不备,得寸进尺贴上她沾着血珠的双唇,他一边偷觑她脸色,一边试探地舔/舐,动作表情活像一只偷腥的猫。   从认出他的激动中缓缓冷静下来,他吻上她的那一刻,谢嫣眉心一皱。   萧辰在她眼里仍旧是个孩子,还是被她亲手教养大的孩子。突然得知他是叶之仪的转世,仓皇之中,谢嫣不清楚该用什么心境对待他更为妥当。   谢嫣比他年长十岁,如今二十有六,待他及冠,她已然是三十的高龄。   姑娘家年华易老,她在宫里耗尽最好的年纪,萧辰风华正盛时,她却鬓已星星。   这个世界不比上个世界来的容易,上个世界她能不费吹灰之力,任性将他从原女主身边勾走。可是这个世界,面对与他同岁的周锦烟,谢嫣忽然没了比较的底气。   她眼下既无法将他完完全全与叶之仪重合,也无法逼自己厚着脸皮答应他,毕竟萧辰比她足足小了十岁。   谢嫣麻木地任他动作,不拒绝却也并不回应。   想他也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萧辰很快松开她,小心翼翼问:“姐姐你……”   喜悦过尽,唯剩现实赋予的苦恼,他们都需要真正冷静下来,各自理清楚今后该如何相处,谢嫣推他下榻:“你且好好准备着,我明日自去通禀陛下,今夜的事我会当作是你酒后失态,你以后……不要再似今夜这样放肆。明日等你酒醒,我再来看你。”   萧辰闻言双目瞬间涣散,她明明就已心软!为何又要陡转心意拒绝他?   谢嫣转身离去,他跌跌撞撞去拽她裙角急呼:“姐姐!姐姐!”   她的裙角宛如生着双灵动眼睛,裙角俏皮地冲萧辰眨了眨眼,慢悠悠地自他手心抽离,微凉的温度擦过他掌心,带起一阵酥冷痛意。   姐姐担心胡贵妃再次对他下手,每夜都是靠在屏风外的矮榻上替他守夜。   萧辰屡屡爬起来,探头探脑向屏风外搜寻她的身影。   被衾整整齐齐叠放在矮榻上,姐姐一夜未归。   萧辰屏风外闷坐一宿,直到拂晓时分才渐渐有了睡意。   宿醉带来的后劲一阵阵侵袭他的后脑,萧辰口中干燥得厉害,模模糊糊伸手朝着桌案一捞,竟摸到半杯温热茶水。   他头痛欲裂饮下热茶,手指一松又徐徐昏睡过去。   谢嫣替他裹上一层厚被,免得萧辰夜里着凉,她摸摸他发烫的脸庞摇了摇头。   衰老如她不能成为他今后的负担,萧辰心智尚未完全成熟,根本不懂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他一生极少接触过女子,一意孤行地把依恋当做是男女之情。   等他恢复皇子身份长到及冠年纪,自然会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倘若那时他仍旧心意不改,纵使旁人百般阻止,谢嫣也会应允他所有的要求。   哪怕她完成任务脱离世界,她还是希望他生生世世都能顺遂平安,再无苦难。   天方亮,他醉酒一事便传入太后耳中,谢嫣带上隔扇去正殿面见太后,撇开他同她争执的内容不谈,谢嫣将他昨夜醉酒一事全部据实禀明。   “许是昨夜奴婢提到他伤心事,他抱着酒坛多喝几口,惹出了动静。”   太后嗔怪她道:“你也太不小心。”   谢嫣连忙屈身谢罪,太后唤她起来:“你这孩子天天守着这些繁冗礼节,也不知道卢医正怎么教的你。”   谢嫣满面笑容微淡,她与卢医正很少往来,他偶尔遣人找上门,谢嫣也借故不见。   每每提到卢府中人,客氏七年前做下的那桩事就膈应地谢嫣酸水上涌,这仇她迟早要替自己报回去。   谢嫣沉吟道:“奴婢还有一事要启奏太后,昨夜奴婢查看小七脸上伤口,发觉他的脸伤已经彻底痊愈。”   太后一惊,撑起身子激动询问:“如何?”   谢嫣郑重地点了点头。   太后揪过身旁嬷嬷的衣襟:“快去!快去唤陛下和皇后来!”   皇子验明正身是不能懈怠搪塞的大事,事关齐国国运大统,不可有一处错漏。   萧乾甫一听闻太后殿中传来的消息,便急宣几名亲信大臣入宫做个见证,他们都是当年知晓杜皇后与晋帝旧事的知情人,有他们做见证,杂种就是再有本事欺瞒也无法如愿。   萧辰在内殿睡得正沉,忽然有人轻轻推着他:“主子,陛下的人就在宫外候着主子,您还是快些洗漱去泰和殿面生罢。”   叫着他的那人嗓音轻软,萧辰以为是姐姐,握住那只推他的手,猝然睁开眼。   眼前的宫女看着十分面生,杏眼目不转睛盯着他,双颊升起两抹红云,神色竟有些茫然。   萧辰眼底浮上点点阴霾,他扔开她的手:“姐姐呢?”   宫女讷讷收回犯上的目光,垂首道:“卢姐姐在内殿外打扫灰尘。”   萧辰看着被她擦拭一新的多宝格:“叫她过来。”   宫女本欲拒绝,但他投过来的眼神实在太过阴暗可怖,她被唬得差点哭出声,踉踉跄跄应下后,扭头便去寻谢嫣过来镇场。   萧辰孤僻执拗,差个脸生的宫女去叫他,他硬是不肯起来,非要见了她才甘心……叶之仪这辈子的脾气,比殷祇那厮还要差,她按按太阳穴感慨,真是令人糟心。   谢嫣随手放下鸡毛掸子,她抬袖扫落衣上的灰尘,抬脚进入内室。   萧辰合衣缩在被子里闻声抬眼。   谢嫣靠近他床沿,不声不响拽起他被子一角。   她本以为他会顽强抵抗,于是使出大力去扯,不料他压根没反抗,松手任她掀开被子。   谢嫣用力过猛差点一头栽下去,摇摇晃晃间萧辰忽然直起身子,将她稳稳带入怀中。   他将她横搭在双腿之上,结着薄茧的如玉指尖轻轻捏住谢嫣下巴:“萧辰已经醒了酒,不管姐姐是不是要装聋作哑,但是我还是要与姐姐说清楚。萧辰想要娶姐姐,姐姐日日拒绝,我就日日缠着你说,直到你点头愿意为止。”   谢嫣:“……”   系统在她脑海里不停重复:“那就从了吧!”   谢嫣被它吵得脑子一抽,昏头昏脑脱口道:“好啊。”   萧辰的眼眸因她这句话骤亮:“姐姐这是……答应我了?”   谢嫣恨不得一个大耳光抽死自己。   他步步紧逼,大有她不答应就不放她起来的意思。   再不去泰和殿就误了时辰,谢嫣为他淫/威所迫,只得认栽:“……等你再大些,自会明白你对我的感情不过是依赖,我又比你大上十岁,你以后只怕有的嫌弃。”   “萧辰怎会嫌弃姐姐?姐姐可要记住我今日说下的话,我一辈子永不负姐姐,只娶姐姐一个。”   谢嫣:“……好的我记住了,你能不能放我下来?”   他双目危险一眯:“姐姐答不答应嫁给萧辰?”   “嫁!”谢嫣咬牙。   萧辰心满意足捏捏她的腰,又凑嘴亲她几口,这才依依不舍随她洗漱更衣。   这个熊孩子!谢嫣忍得格外辛苦。   泰和殿里坐了不少人,除了萧乾和杜皇后,还有几位重臣。   杜皇后身边站着个锦衣的少女,少女一身贵气浑然天成,眉眼间隐有娇纵之气,扬起下巴上上下下端详带着面具的萧辰。   谢嫣侧身褪开他脸上覆盖半年的面具,萧辰就垂眸静静瞧她。   他乌黑浓密的睫毛如同鸦羽,横亘于眼上,眨动间似乎能扇出微风。   那几名重臣目瞪口呆:“这样貌和陛下简直是一模一样!”   萧乾本欲挑些刺出来,但瞅到他这张无懈可击的脸,再多的话也全数消散。   杜皇后瘫跪下来,她膝行至萧乾足边掩唇而泣:“陛下!陛下可要替臣妾做主!”   “糊涂!若不是嫣丫头好心替他治好了脸,小七就一直沦落冷宫那般的穷恶之地,叫哀家怎有脸面对列祖列宗!”   殿里哭的哭,惊的惊,乱成一团。萧乾坐于高位,双眼紧紧盯住殿中的萧辰,目睹他那张与他如出一辙的面容,连他亦不知自己该用什么表情什么态度,来应对这样一个他记恨了多年的皇子。   要说宽宥他,萧乾无法释怀。若要再弃他不顾,今日诸多人在此见证,他不能自毁颜面。   杜皇后哭得全无仪态,而他极有好感的卢嫣却应对自如,身处这般混乱景象之中,她仍如此从容自若,比他后宫里绝大多数的妃嫔,都更具妃嫔的气韵。   萧乾唇畔染笑,确实到了他应该出手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Half years time小宝贝的地雷o( =?ω?= )m   这章甜了一下>3<,明天萧可爱黑化,以及那啥梗要出场→_→可以猜一下萧可爱的反应   高铁我会提前通知小天使们哒,这次车速不比上次快我就加更╭(╯^╰)╮ 第66章 皇子养成指南(十六)   宫里四妃位置均已分封他人, 倘若赐给卢嫣的位分太低,她在后宫行走则多有不便, 若位分太高,以她的出身来说, 恐怕压不住那些比她位分低的妃嫔。   此事还需与太后私下再议一议, 也好想出对策,应对钦天监那群人的危言耸听。   萧乾和缓面色,他走下丹陛,明黄衣摆擦过泛着阳光的琉璃地面, 干净澄澈的地面仿若漾着一汪池水, 清透池水倒映出宫中万景。   他稳步走至谢嫣跟前, 萧辰的面容更是清晰如斯。   确实如当初杜皇后所言, 他像极了自己。非要说他是周协之子, 连萧乾都无法轻信。   萧乾正凝神窥视他模样,泰和殿外隐隐传来争执争吵的动静,侍卫似乎拦下意图擅闯那位泰和殿的人:“贵妃娘娘, 陛下正与大臣议事, 您不能进去!”   胡贵妃早已在宫中横行多年, 习惯到连自己都忘记她曾经的出身。以往她受陛下专宠, 一介没落官家之女又如何?还不是压过那些世家贵女, 在后宫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   杜皇后因与晋帝旧事并不受陛下宠爱,每月初一十五的行房也只是例行公事。   陛下还未去晋国为质前,一眼相中她,胡贵妃从他还是太子起便一直深沐恩泽。她进入泰和殿素来不需左右侍人通报, 陛下曾对她说过,宫里唯有她才有此殊荣,也唯有她可以在他跟前使小性子。   他本贵为太子,却身陷囹圄沦为质子,跟着他前去的几个侧妃不堪忍受羞辱,要么委身嫁与晋人,要么日日埋怨他懦弱无能,也只有她始终不离不弃跟在他身旁。   她毁他嫡长子面貌,他不治她的罪。她害宫里有身子的宫女妃子小产,他也一律纵容。可如今他另有新欢,便将过往的恩爱誓言抛诸脑后,弃她如敝履。   胡贵妃掀开挡在身前的侍卫,暴喝道:“放肆!谁敢拦本宫!”   她一路闯进泰和殿,太后皇后俱在,一旁还站着几个臣子。   胡贵妃今日方听说那个贱婢治好杂种的脸,便急不可耐赶了过来。   她发鬓凌乱,面容狰狞,全无当初教坊初遇时的单纯清丽,满身都浸淫着后宫女子的心机与俗艳之气,萧乾目露憎恶:“你可知闯入泰和殿是什么罪?”   胡贵妃妒火中烧,已是不辨自己的处境,她嘶声质问:“陛下先前从不阻我擅闯,为何今日这般冷酷无情?还不是因为你喜欢……”   “够了!”她这些年变得愈发猜忌多疑,脸上全是嫉色,偏偏妆容又描得粗俗浓艳不堪,如此失态,已叫萧乾厌恶至极,他喝止胡贵妃,“你不识规矩多年,今次朕再也不能容你。”   “不容臣妾的缘由,不过是因为皇后和卢嫣的妖言惑住了陛下!卢嫣说治好他的脸便是事实么?他的脸除了左脸颊尚且完好,其余的地方全被伤疤覆盖,怎能恢复如初?依臣妾之见,卢嫣只怕是替他削骨,将他弄成与陛下相似的样子,以此来欺瞒陛下的!臣妾不顾陛下威严来此,是为了陛下好!”   一旦萧辰重获自由与地位,胡贵妃谋害皇子的罪名便坐了实,杜皇后虽对萧辰再无感情可言,但能扯胡贵妃这个眼中钉下水,必然大快人心。   谢嫣绝不能放任胡贵妃再伤害算计萧辰,遂向萧乾禀明:“贵妃娘娘实属无稽之谈,削骨也只有古书上偶尔提过,世上无人敢试。且不说被削骨之人会承受不住痛楚死去,如果奴婢能学会此法,娘娘只怕不再是宫中容颜最美之人。再者,小七困于冷宫多年,期间从未踏出冷宫一步,娘娘到底是从何处知晓他左颊无损?”   谢嫣字字句句戳中胡贵妃言辞里的纰漏之处,堵得她气息不稳,胸口起伏。因一时无理可辩驳,胡贵妃只能求萧乾开恩。   “陛下!臣妾绝无私心!卢嫣她这是信口雌黄诬陷臣妾!陛下一定要明鉴!”   杜皇后为她锋芒所压,忍气吞声多年,今日她擅闯泰和殿铸下大错,不趁此等机会扳倒她,凭她从教坊里学来勾/引男人的纯熟手腕,今后翻身复宠绝不艰难。   杜皇后哀哀拽住十四公主的手跪下,她不住抹着眼泪:“当年臣妾也是真心守着陛下,不愿随那些侧妃逃走另谋出路。不想被那奸贼盯上……然而事后臣妾已服下汤药,永绝后患。可陛下偏偏不信,明明是贵妃害了小七,陛下却百般护着她,不听臣妾的解释。陛下登基多年,皇子公主中夭折者甚多,臣妾早查出与胡贵妃有关,可是担心陛下责备,便深藏心中不敢直说。”   “十四公主和十五皇子是臣妾豁出命生下的,贵妃暗中动过多少次手脚,她自己心知肚明。”   皇室子嗣越多,即便是遇到兵荒马乱的年代,也有皇子继承大统,带领齐国重新走向繁盛。后宫若有毒妇算计皇嗣,算计陛下多年无所出,太后绝不心慈手软姑息。   胡贵妃是教坊出来的艺妓,陛下为娶她,安排她拜胡氏家主为父,这才能一跃贵妃高位。   想她从皇后爬到太后耗费了多少光阴心血,胡贵妃却能一步登天,更是仗着宠爱三天两头不入太后宫请安。娇纵也就罢了,竟还多次毒害皇嗣,简直罪大恶极。   “胡贵妃作恶多端,陛下若执意袒护,哀家今日就是撞死在泰和殿,也要为先祖惩戒这个下贱胚子!”   太后一眼既出,满殿顿时陷入一片死寂,诸人踩着琉璃地面倒映出的人影,拂去袖口尘土三三两两跪拜下来,颤颤阻止:“太后息怒!”   一朝沦为众矢之的,连待她宠溺的陛下都有了厌色,胡贵妃心中且惊且惧:“陛下!臣妾冤枉!那些皇嗣都是她们照顾不周才夭折,怎能推到臣妾头上。”   谢嫣闻言含笑扭头看她:“娘娘送进太后偏殿的膳食,奴婢一直收着,下的药尽管无色无味,却还是能用银簪验出有毒,娘娘可是非要见到那些膳食才能死心?”   胡贵妃指着她鼻尖怒骂:“休得含血喷人!本宫何时送过膳食?”   她越争辩反而越描越黑,到最后只得口口声声称自己冤枉。   证据都摆在明面上,当着这么多双眼睛,黑白立见。   这个昔日明艳,现今唯有狠毒的女子,完完全全消磨掉萧乾的耐心。她犯下错事都与他哭诉,言说自己并非处于恶意,萧乾信她为人,因此未着手计较,可她却辜负他的信任,损他子嗣,为祸宫中。   再不能留一个毒妇做他的枕边人。   萧乾唤左右宫人拖她下去:“胡氏不守宫规,擅弄六宫之权,祸害皇子血脉,天理难容。即日起废去贵妃之位,关押于冷宫,彻查后再听从发落。”   胡贵妃双脚毫无章法狂蹬地面,发钗歪斜,雾鬟散乱,近乎啼血挣扎道:“我不要去冷宫!死也不要去!”   看着胡贵妃被人拖出去,萧乾伸出一只手搀扶杜皇后起来:“这些年委屈了你。”   “臣妾不委屈,”杜皇后搭上他掌心,“陛下赐予臣妾十四和十五,臣妾深感陛下恩德。”   她只记得自己膝下十四十五这对双胞胎,全然将长子萧辰忘却。   萧辰沉默寡言跪坐于地,他捏住袍角的指节微微发白,嘴角暗暗撩起一丝绝情笑意。   借着宽袖掩饰,谢嫣张开五指罩住他冰凉手背。   萧辰手背一抖,星子般的眼眸朝她回望过来,谢嫣冲他露出个笑,还残留着他印记的绯红唇瓣轻启:“不要难过,萧辰还有姐姐。”   他还有姐姐,只有她便已足够,外人于他而言,是死是活,厌他弃他又有何干系?有姐姐的地方,就永远是他的家。   萧辰上玉牒的定在四月初四,萧乾和杜皇后待他不上心,太后遂提议将靠近东宫的重华殿拨给他。   谢嫣照顾他多年,按资历地位便升至重华殿掌事宫女。   她这几日忙昏了头,重华殿上下都需打点,安排宫人洒扫宫殿,安排宫人担任一等二等职务,一番忙碌下来。   傍晚回到内室,还有黏人的萧辰抱着她撒娇:“别叫那些人进来伺候,殿里有姐姐和萧辰两个人便好。”   谢嫣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想累死我?”   他摇头:“姐姐只需等萧辰及冠就好,宫里的活都没交给我做。”   谢嫣翘起唇角,她不自觉地回抱住他:“姐姐老了,也快做不动这些活计。”   “姐姐哪里老,”萧辰扬起双手揉着她雪白的脸颊,“姐姐在萧辰眼里永远是最好看的。”   谢嫣牙关酸软,听了他几辈子的肉麻情话还是招架不住。她当先败下阵,认命地由他在她额上抿了一口。   心口甜得仿佛快要溢出蜜汁,他吻上她额心的那一瞬,左胸的心腔滚烫难言,她隐隐觉察出自己对他的态度终于有了可喜变化。   重华殿里的一切安稳下来,三月底却迎来一群贸然到访的不速之客。   杜皇后领着十四公主萧珠儿光临重华殿,既是他的母后来看他,碍于宫里的多双眼珠,萧辰也不得不亲自迎接。   杜皇后扶着正位上的黄花梨扶手坐下,谢嫣于是唤殿中伺候宫女斟茶。   她呷一口茶水,眼瞳上眄瞧了谢嫣一眼:“十几年不见,你都已这般大……七殿下这些年多亏你照顾。”   谢嫣屈身:“娘娘折煞奴婢。”   “你便领着退下罢,”杜皇后放下茶盏颔首,“本宫有话和七殿下说。”   谢嫣自然知道她要说些什么,遂阖上隔扇留他们母子三人叙话。   面板上亦提到萧辰成功恢复皇子身份后,与杜皇后促膝长谈的情形。   杜皇后千里迢迢从中宫来至重华殿,并不是要关怀这个孤苦伶仃的长子,而是带着十四公主前来说教他。   萧乾早有攻打晋国之意,通常率大军远征,须由太子担任,以此来鼓舞士气。   眼下太子并未分封,但太子从中宫皇后膝下挑选,是齐国开国以来的规矩。   萧辰虽然是嫡长,然而他不被杜皇后亲自教导。在杜皇后心目中,待他既不亲厚,也不太看得起他,便一心希望十五皇子萧息能承太子之位。   十四公主与胞弟从小一起长大,对这个凭空冒出的兄长更是憎恶,撺掇杜皇后逼他放弃太子之位。   挂帅亲征通常由下任太子担任,她们巴望着萧辰先揽下此难,等败军还朝后再推脱不受太子之位,拱手让给十五皇子。   杜皇后振振有词:“小七,你并非受正统教养长大,同你弟弟相比,你上没有谋略,下无武艺,若接下太子的重担,只怕会遭人暗算。等你弟弟登基,定会赐你一生荣华富贵,以报你的恩情。”   原世界里,萧辰耗费数月时间参透军阵图,竟一举灭掉晋国二分之一的国土。   杜皇后若真是替他着想,怎会舍得令毫无文韬武略的他,挂帅去送死!   谢嫣翻阅完剧情介绍,恰逢杜皇后与他商议完毕步出宫殿,十四公主不甘不愿道:“推选他挂帅,倒是让他白出了这个风头。”   杜皇后笑着打趣:“多半是败仗,还朝回来少不得要身负重伤,太子之位迟早是你弟弟的,就是你兄长也不能抢。”   萧珠儿神色尤为鄙夷,因小七与她一母同胞,她也不敢骂得太难听:“他哪里算珠儿的兄长?”   她们母女二人说说笑笑踏上步辇回宫,谢嫣提起裙摆急急跑进殿里。   萧辰合衣躺在地上,眼睛凝视上方燕梁,见她进来,才从地上爬起身。   谢嫣正要开解他几句,他却疲惫地靠在她大腿上:“从头到尾,萧辰只有姐姐。”   看他慢慢闭眼睡去,谢嫣理着他鬓发:“姐姐不走,一直陪着萧辰。”   数日后,萧乾将萧辰的身份昭告天下,说他乃皇后杜氏早年走失的孩子,意外被人从边疆一户书香世家的府邸中寻回,特下旨恢复其七皇子的身份。   同原世界进程一致,萧乾禁不住太后唠叨,用“萧七”这个名字给他上了玉牒。   晋国这些年韬光养晦,许是各方面恢复得差不多,驻扎边疆的将士又开始骚扰齐国边境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萧乾忍了十几年,期间齐晋大大小小小战役数不胜数,是时候决一死战,做个了结。萧乾打算借此一举灭掉晋国,他选出最勇猛大将组成二十万大军,等到择人挂帅时,他却一度犯了难。   萧乾不属意萧七做太子,他敌视厌恶他十六年,忽然被人告知真相,说他这十六年施与萧七的责罚皆是谬误,于情于理,他都无法欣然接受。   既希望萧七能领兵出征死在战场上,了结自己的心结,又不愿他获此殊荣一步登天。这种复杂的情感,或许只有同样经历过万般沧桑的卢嫣能体味。   满朝大臣均劝他以祖宗礼法为重,切莫以小代长乱了纲常。萧乾隐忍腹中怒火,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帅印授予萧七,在他耳边低语道:“若你能立头等军功,朕会亲赐你太子之位。若你无力抵挡……自请永不入东宫。”   萧辰不甚在乎接过他递来的帅印,与萧乾极其相似的眉眼透着股麻木的冷意。   不做太子又何妨,不做太子,他便不需被压着娶那些表里不一的世家小姐,无人管他,他就能和心心念念姐姐厮守一生。   萧辰得了圣旨回到重华殿,满殿皆无姐姐身影,他焦躁不已逼问宫人,才知她被太后召见。   随手将圣旨往小几上一扔,萧辰换下朝服一路朝着太后宫赶去。   他借着请安看望太后的名义,疾行至太后内殿,左右侍人打起帘子,他微弯下脖颈抬手进入。   太后靠在榻上笑意盎然对谢嫣道:“陛下这几日意要纳你为妃,同你爹卢医正说起,他倒极其满意。”   谢嫣浑身犹如被雷电劈中,她不可置信道:“陛下要纳奴婢为妃?”   原世界的这个时候,周锦烟已从晋国出发和亲,故而应当被封妃的应是周锦烟。   这死渣男是何时生出这等猥琐心思,要纳她为妃的?   萧乾那张脸,谢嫣看在眼里一直膈应。明明他不是转世的叶之仪,却用着他的皮相夜夜眠花宿柳,处处留情,此番更是对她动了龌龊心思。   谢嫣只认萧辰,除开他其他人再不入眼。   她抵唇笑言:“怕是令陛下和太后失望,奴婢这辈子恐怕都不能嫁人。”   “怎么?”   太后脸色奇差,赐婚若是推拒,本就会受惩,何况她今日拒的还是萧乾。   谢嫣拔下太后额上银针,整理齐整收好,“奴婢不能生养,所以到了年纪也懒得出宫嫁人,”她诚恳跪下,“奴婢有负皇恩,求陛下太后降罪。”   太后惊讶,拽起她来回察看:“你怎会不能生养?难不成是这些年拖累了身子?”   “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奴婢生母身子不好,奴婢也就体虚。还望陛下和太后收回成命,莫因奴婢辱了皇室体面。   太后闭眼握了握她的手,妃嫔不能为皇室开枝散叶,便也没了用处,纳嫣丫头为妃一事算是不作数,明日就必须回绝陛下,绝了他的心思。   谢嫣话音方落,月洞门外忽然传来太监的唱喏声,她抬头一看,竟是萧辰。   萧辰积攒万千星辉的双眸深深盯着她,一刻也不愿移开。   谢嫣咳了一声。   在太后殿公然眉来眼去,熊孩子你是想叫太后看出来么?   略坐片刻,谢嫣跟从萧辰回重华殿。   一入殿中,便避开众多耳目。他倏地伸出手拽住她衣袖,嗓音缱绻:“姐姐……萧辰知道姐姐是故意对太后那样说的。”   谢嫣摸着他头颔首,总算长了点心,真是孺子可教也。   他发誓般对她许诺:“这次出征,我定为了姐姐好好打,等挣了功勋回来,就娶姐姐,姐姐一定要等着我,万万不能屈从萧乾那个淫贼。”   “你这嘴!”谢嫣掐住他嘴唇,“叫旁人听见,报到陛下跟前,不治你的罪才怪!以后不许再胡说!”   他乖顺顿首。   萧辰率大军出征那日,还将周锦烟顺手打包带回晋国,谢嫣亲自送他到城门外,等他骑着骏马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视线中,才转身离开。   每隔半月,谢嫣都能收到他托亲信寄来的书信。   起初内容倒还正经,注明起居饮食,杀了多少敌人,末尾还矜持地问了谢嫣的近况。   谢嫣也一五一十与他道明,这么一日日下来,也渐渐找回上个世界与他相处的感觉。   似是察觉她态度越来越暧昧,萧辰索性也不再假装矜持。   十六七的少年郎真是血气方刚的好年纪,稍有一点爱慕心思,便止不住要表露出来。   于是他的书信,一瞬从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汇报近况,转变为打情骂俏的情书。   譬如:   “我见姐姐多妩媚,料姐姐见我应如是。”   “今日饮尽军中新挤出的鹿血,夜里口干舌燥之余,甚想姐姐。”   ……   谢嫣面无表情一概回敬:“不正经!回宫后休想叫我侍夜!”   她听萧辰说,两军停滞不前,谁也不肯先出兵。为羞辱周协,几位主将做主将周锦烟推入他帐中做侍墨婢女。   他自然对她没什么好眼色,虽然小时候与她交好,但那也是刻意做给谢嫣看的。   从前讨厌她,现在也不外乎这样。   两人一来一往传了半年书信,他忽然有一日开始不再给她写信。   谢嫣猜测,此时大抵是两军交战最激烈的时候,他日夜参谋军策阵法图,也没功夫再给她写信。   谢嫣未烦他叫他分心,也就不再着人给他送去。   河道八月出了汛情,大军前几个月传来捷报,萧辰顶下几位大将联合反对的压力,指挥五万大军突袭晋国大营,一路势如破竹,斩杀晋国大帅,花费一个月时间占领晋国大半领土。   周协迫不得已割让半个国土,又将在齐国为质多年的嫡公主周锦烟,献给齐帝萧乾为妃。   胡贵妃被废,贵妃这个位置便空下来,赏给一个和亲公主总比赏给一个世家嫡女要好,萧乾接了他的降书。   晋国被他们齐国打成这样,迟早都是要覆灭在齐国手上,眼下河道发生汛情,一时需要人力去整治疏通,必须急召大军回京。   齐国大军驻扎的营地四面皆被水包围,等水流退去,也要等上三日。   萧辰远眺山坡下汹涌洪水,一口饮尽囊袋里的酒。   没有她的岁月里,他已学会与酒为伴。   周锦烟身着嫁衣,头戴凤冠立在他身后,怯怯道:“小七哥哥。”   萧辰扬手将酒囊掷入洪水里,扭头就走。   周锦烟哆哆嗦嗦叫住他:“小七哥哥,你切莫被卢嫣蒙在鼓里,烟烟对你说的都是真的。”   周锦烟喜欢他却也敬畏他,她小时候身边除了玉芝,再无人愿与她交好。宫女嘲讽她是晋人,平日多有苛待,也只有他愿意阻止那些人欺负她。   她本就对他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小七哥哥当初带她回晋国时,容貌绝伦的少年郎身披银亮铠甲坐在骏马上,他神情冷淡漠然,低头看她时竟让她隐隐有种压迫感。   直到他用熟悉音色叫她出来,周锦烟才艰难地认出了他。她从天之骄女沦为阶下囚,在冷宫里饱受欺凌,极其渴望自己未来的夫君能护住她一世无虞。   小七哥哥第一次杀人时,这种念头在她心中显然愈加强烈。   当初送她来齐国受难的将士们,个个被他用一柄长缨枪挑落下马,他们混着碎肉的鲜血糊上他纤长眼睫,却依然不能叫他露出一丝惧意。   这才是真正的英雄。   他眼中兴味更浓,铺天盖地的血/腥色将他瞳孔染成骇人赤色,和着眼睑处的一点泪痣,越发妖冶凄绝。   他耍弄手里的红樱枪,单手舞出个漂亮利落的剑花,最后一个敌人倒下,他背对夕阳提剑走近她。   寒刃上凝着层血雾,他的脸颊也笼着血气。沙场上空鹫鹰低旋,时不时还有几只胆大的落在死人堆里,尖利的嘴破开膛肚,蚕食躯壳里的内脏。   周锦烟自知,他变成这样是她一手造成的。   她被那几名大将逼着做了他的侍女,虽然他不允她靠近,但只要能远远瞧他,她就有法子勾得他的心。   周锦烟偶然截下他送出军帐的家书,她道他父皇母后皆不喜他,小七哥哥亦与他们没什么感情,这家书却又能寄给谁呢!   她迟疑着打开,信里的内容骇得她险些惊呼出声。   他竟然、竟然喜欢的是卢嫣那个老女人!   他竟然对将他养大的姐姐动了心!   震惊过后,更多的却是悲凉。他宁可肖想一个老女人,也不愿看她一眼。   周锦烟偷偷趁他不在帐中,将卢嫣给他写的书信全部烧毁。他日日等着从京中送来的信笺,渐渐也不再写。   萧辰率军出征的第一日,天边撩起阵阵热浪,阳光照得他面容雪白。   他与敌方将领当先交手,敌将看清他面容后啐了声:“呸!你长得和他一模一样!休得打着他儿子的名号欺瞒本将!你就是萧乾那个窝囊废!”   萧辰不觉自己与萧乾有多相似,他是他,萧乾是萧乾,两者怎能相提并论?   然而自从入营以来,他听过的类似之言不绝于耳。   敌将说过,镇守边疆的老兵也这样说,那几位更是日日挂在嘴上。   “七殿下的风姿神似当年的陛下,想必也如陛下那般神勇。”   神勇?如果真是神勇,怎会觊觎他的姐姐?   不能提姐姐,一提她萧辰心中便愈发心凉。   她半年多不曾回应过他,仿佛一夜指尖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下雪泥鸿爪。   他害怕她出了事,然而更怕萧乾不顾一切独占她。   萧辰闲暇听信使说宫中并无嫁娶之事,才略微放下心。   然而他自我麻醉的美梦终是破碎,一位驻守边疆多年的同袍老将看着他湿了双眼,“七殿下与陛下太过相似,老朽一时错认,还望殿下不要怪罪……”   一时错认……   萧辰猛然回忆起他与姐姐交心的那个夜里,她本奋力在他身下挣扎,待他面具脱落,她一改悲愤神色,竟抱着他的后背哭倒在他怀里。   萧辰瞬间茫然。   他不敢忘,她起初分明爱慕的是小像上的那人。   他不敢忘,她起初分明待他只有兄妹之情。   他不敢忘,她片刻前还责备他举止放荡轻浮,可是见了他完好的容貌后,却态度陡转。   回忆起她在殿上面见萧乾,泪光隐隐的眼眸里露出动容与依恋,回忆起半年前她突然对他的迁就与宠溺。   她为何突然不愿给他写信,真相已昭然若揭。   萧辰发了疯将手里酒壶惯到桌案上。   姐姐你骗我!   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   你喜欢根本就是萧乾!却口口声声骗我说喜欢的是我!   你喜欢的,究竟是萧辰,还是神似萧乾的萧辰?   你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替萧乾赎罪!什么要嫁与我,什么喜欢萧辰!全是假的!   你同这些俗人一样,都是将我当成萧乾的替身!   偏偏周锦烟还火上浇油:“卢嫣她怎会对你有意?在她十七岁那年,烟烟就见她画过男人的像。小七哥哥,那时你还只是个七岁的小孩子。”   两军交战,萧辰率五万军队被敌人十万大军围困,他似饮了血的孤狼,提着红樱枪杀出重围。   当箭羽精准射入敌人眼珠,当浸过盐水的剑尖刺入敌人心口,当剑戟从敌人肚腹里带出血汪汪的肠子,血液于铠甲上尽情泼洒,目睹战场残破四肢,目睹手臂糊上的白花花脑浆,他仿佛重获新生。   眼角泪痣饮尽敌人血浆,变得更加血红。暴戾之气从眉心蔓延至眼角,他眼眸狠虐,挥剑利落斩下晋国元帅的首级。   敌帅虎目瞪如铜铃,翕动着干裂嘴唇吐出两个字:怪物。   萧辰高坐马上,似欣赏美人一般,施施然在他颈上划开一道小口。   鲜红血珠从伤口汩汩流出,他加重手中力道割深这个伤口。   他在他剑下挣扎求饶,他愉悦地挑起眉毛:“晚了。”   他一身狰狞回到帐中,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替他擦去脏污。   最后还是他自己去河里洗净身子,身上的血腥气绕体三日方绝。   萧辰自梦中惊醒,定定神才发觉已快至京城。   周锦烟走下花轿对他低语:“小七哥哥,我们都是同病相怜的人,为何不联手毁掉这个欺我们瞒我们的世道?”   心里的那个声音已被他彻底从牢笼里释放出来,他此刻只感到浑身舒软。   萧辰眉目漾起和煦笑意,牢牢看她如花面容:“我也正有此意。”   卸下兵器,觐见受封。   萧辰唇畔染笑,温和看着冲他使眼色的杜皇后,亲手接下萧乾授予的太子印鉴。   在她怒火中烧的神色里,他歪头翘起唇角:“儿臣谢父皇恩典。”   萧辰的寝宫即刻从重华殿迁往东宫。   萧辰今日方回宫,谢嫣打算好好犒劳他。   他背对她卸下铠甲,身上的血腥似乎从骨血里散发而出,熏得谢嫣不禁皱起眉头。   谢嫣踮脚替他擦干额角的汗,问道:“你一直没给我回信,要不是大水退去,你顺利班师回朝,我险些以为出了事。”   他这一仗打了一年半,去年六月去的前线,回来时又是年关。   萧辰皮肤泛起蜜色光泽,身量已比谢嫣高出一个头,他忽然捏住她手腕,笑吟吟问:“我受伤了,姐姐会心疼么?”   谢嫣嗔怪他:“怎么会不想,你可是我一手带大的。”   萧辰脸色立变,他扔开她的手,眼底溢出滔天恨意,“想我?呵!你居然会想我?”   谢嫣:“!”   萧辰将她逼到墙边,他指尖爱怜又眷恋地慢慢划过她秀丽轮廓,语气却残忍冷酷:“你想的究竟是我,还是我这张脸?”   谢嫣登时反映过来,她晃着他逼问:“你这一年半里发生了什么?”   他厌恶地推开谢嫣,用最陌生的眼光端详她:“卢嫣,你还要装可怜到什么时候?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喜欢的只是我这张神似萧乾的脸!”   他从腰带里拔出一柄匕首,剑尖抵住眼角泪痣,他低绵嗓音语带诱惑:“来啊,先毁了这张让你神魂颠倒的脸,看看你是不是还对我真心一片!”   他神志近乎癫狂,一声声逼她动手:“割下我的面皮,这张脸永永远远都属于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盗版清清清清清明小可爱的地雷,么么哒~   谢嫣:我是个背锅侠,心里好苦,真的。 第67章 皇子养成指南(十七)   他眼中漫出大片大片血雾, 往日能照出她脸庞的眼球漆黑如墨,眸光折出兵戈才能泛出的刺骨寒意。   透过萧辰嗜血的眼瞳, 谢嫣似乎能窥见他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景象,能窥见他如剧情介绍说的那样, 是如何暴虐狠辣将敌方屠戮殆尽的。   谢嫣耗尽心血将萧辰教成正义凛然的青年, 耗尽心血保护他,为他打点好一切,哪怕最初她只将他当做弟弟看待,可是却真真正正希望他走上正道, 正大光明登基为帝, 不要受周锦烟的蛊惑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萧辰不仅没有听她的话踏上正途, 反而一步步错下去, 重蹈原世界覆辙, 再次成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谢嫣仅仅与萧辰分别一年半,这一年半里,她日日夜夜担心他的安危, 担心他的身子, 担心他吃得好不好, 睡得好不好。   可他却不知从哪里听来这些混话, 竟开始怀疑她的居心, 甚至不知好歹举起刀子威胁她。   谢嫣大失所望,萧辰身份不同以往,不日就会被正式授予太子之位,大抵高位者都是这样的猜忌多疑, 他竟开始怀疑她的居心。   她盯着他许久不说话,萧辰指缝一拧捏紧她下巴:“姐姐你解释啊!怎么不解释?你不是最擅长狡辩的吗?”   要是能解释得了,谢嫣她还用等到现在?   如果她将真相与萧辰道明,他只会以为,她妄图又用这么下作的谎言欺骗他,到最后反而更加恨她。   谢嫣被他捏得被迫扬起头,腮帮传出阵阵刺痛感,牙关也似乎错位,谢嫣试图掰开他铁爪般的指节,然而每挣扎一次,他的手就会合拢一分。   “想好说辞了?不妨说来听听,愚蠢如我,或许真有可能会信姐姐。”   不容她回答,他将匕首从泪痣旁移开,将刀柄塞进谢嫣攥住他手腕的手心里。   “姐姐怎么还不动手?我的脸是姐姐治好的,自然属于姐姐。姐姐喜欢这张脸,想割便割,下重手下轻手随你。”   他毫无预兆松开钳制,谢嫣脚步虚软险些站不住脚,萧辰退后一步,嫌恶又倨傲地瞧她。   等了半晌,萧辰执起谢嫣右腕,终是不耐烦:“割啊!你不是独独喜欢这张面皮吗?平日装作喜欢我的样子,只怕心中早就觉得我对你的心思恶心透顶!我们就来个一刀两断,今日我将面皮还给你,免得你思萧乾不得,以后我们再也互不相欠!我要做什么再轮不到你卢嫣指手画脚!”   他一番绝情言辞激得谢嫣心神恍惚,谢嫣握住刀柄嘴唇惨白:“萧辰你——”   “你要我与人为善、要我学那些虚伪的百家之言哪里是为了我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萧乾扫清我这个障碍罢了。你只不过因为担心我会心生怨恨,伤及他的皇位,才对我这般好替他赎罪的!”   谢嫣脸上的血色消失殆尽,她颓然低下头,萧辰卯足力气伤她道:“本宫写在玉牒上的姓名是‘萧七’,宫里没有萧辰这个人……”   谢嫣扔掉匕首,趁他不备使出全身力气扇了他一掌。   这是她第三次亲手打他。   她下手极狠,掌风打得萧辰一瞬偏过头去,他伸手擦干嘴角溢出的血丝,乖戾地勾起唇角。   “你敢打我?”   谢嫣被他气得浑身血液沸腾,战事过后,她陆陆续续写过几封信,他照旧一封未回。今日方一回重华殿,更是莫名其妙说出这等诛心的话……萧辰如今真是翅膀长硬,翻了天去。   她不在意他会不会下手杀她灭口,反正都是死过几次的总部员工,有本事这个世界结束后,他还有胆子跟她在下一个世界重逢,到时候看她不修理死他!   想到此处,谢嫣心中惧意和伤痛一扫而空,她教训他道:“为何不敢打你?以前能打你,现在也敢打你!”   “不管殿下乐意也好,不乐意也罢,有些事还是希望殿下弄清楚。殿下受人挑唆,仅凭那张小像便诬陷奴婢与陛下不清不楚,实属无稽之谈。倘若奴婢对他有情,早该允下太后的提议嫁与陛下为妃。殿下也应该长点脑子,奴婢进宫才十三岁,陛下的年纪都能做奴婢的爹,何况之前奴婢从未进宫面圣,哪里来的爱慕之心,能为了赎罪将殿下抚养长大?”   他面容冷肃,谢嫣的神色更是冷凝:“奴婢一向有自知之明,妃位于奴婢而言,还不如太医院里的药材来得有用,太子之位唾手可得,殿下既然功成名就,奴婢也不再碍殿下的眼睛惹您心烦。”   谢嫣末了道:“殿下也不须自毁容貌,就当做是用这张完好无损的脸,报了奴婢的养育之恩罢。殿下切莫轻信晋人自取灭亡,今日奴婢言尽于此,望殿下好自为之。”   原世界的萧辰叱咤风云,覆手乾坤,杀得了原男主萧乾,又夺得了皇位,唯一害他身死的就只有周锦烟。   谢嫣瞟一眼系统面板上的进度条,他走的一年半里,进度条已经升至及格线。   周锦烟随他一起出征,更是做了他的侍女,那些没能送出的信笺究竟是怎么没的,谢嫣此刻已经心知肚明。   这个世界,谢嫣与他本就不能在一起。她附身的宿体比他年长十岁,她一开始就因种种意外未认出他,他们的结局也就注定不得善终。   君生我已老,个中道理,不外乎如此。   就算她能嫁给他又如何,待她脱离这个世界,萧辰还是会如系统所言那般,和原女主再续前缘。   上个世界的一世盛宠,都是谢嫣因系统意外被入侵而做的黄粱一梦……到了这个世界美梦一旦破灭,就再也不算数。   谢嫣强迫自己要看得开,她不是个没了情爱就不能活下去的姑娘。她努力劝服自己,来日方长,完成所有世界任务后,她还会回到生前,何必汲汲于任务世界中不能脱身。   谢嫣话音方落,萧辰一拳砸上她耳侧墙壁,随即开口:“没了你,我也能好好活着。”   他转身离开,帷幔四下纷飞,重重纱幔灌了冷风,混着殿中谢嫣刚刚摘回来的梅花散发出的香气,齐齐扫开一条狭长的甬道。   萧辰俊挺背影在帷幔里越来越模糊,最后还是消失在尽头。   谢嫣盘算,若周锦烟要杀他,大不了她替他挡上一刀,早点完成任务也就早死早超生,她也好再进入下一个世界。   萧辰第二日果然不再见她,重华殿里一样样摆设被人搬去东宫。   杜皇后恨他“夺了”十五皇子萧息的太子之位,自然不会前来主持大局。太后重病缠身,也无法出面,萧乾最后将这事交给新纳的周贵妃去做。   周贵妃,正是周协之女周锦烟。   萧辰与她一起回京,他被授予太子印,周锦烟就接下胡贵妃的印鉴成为贵妃。   前来盯着宫人动作的宫人,还是周锦烟的贴身侍女。   侍女双十年华,看着谢嫣未语先笑:“听娘娘说卢姑姑不去东宫伺候,可是这重华殿不日也要落锁,姑姑可想好去处?”   谢嫣久不与重华殿外的人打交道,今日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宫里的资历,已是当得起“姑姑”这个名号。   她点点头:“不牢姑娘费心,我自有去处。”   萧辰与她恩断义绝,今后再无什么交集,她厚脸皮赖着不走,反倒惹人口舌白眼。   谢嫣于是向内务府递了出宫的请辞,最后还是萧乾亲自开口挽留她。   谢嫣借口说自己年老再无伺候人的力气,只想出宫休养,萧乾依依不舍赐下许多珠宝钱财,更是赏给她一块出入宫的腰牌,出入宫城与太医院皆无人拦她。   这样也好,周锦烟再有个风吹草动,谢嫣也好入宫相救。   客氏早先命卢医正传话过来,卢医正塞给谢嫣一张寒酸银票,苦口婆心劝她道:“小嫣你迟迟不嫁人,拖累你妹妹也不能嫁人。姝儿只得打算入宫应选太子妃,你娘不愿见你,爹已替你安排好一处别苑,你就在别苑里住着养老,别碍着她们的眼。”   谢嫣撕碎银票转身便走:“不必。”   她出宫那日,无人送她,从前豁命拦着她,不愿她出宫的萧辰早已不见踪迹。   谢嫣十五年前一个人入的宫,十五年后还是茕然一身独行出的宫。   系统给她喝了碗毒鸡汤:“宿主不仅要独行,还要独守空房。”   谢嫣收拾着包袱:“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萧乾给她的钱财足够她盘下一处好的宅院,谢嫣特意将宅院挑得距离卢府甚远,如此免了两看生厌。   宿体医术本就高超,再加上谢嫣这些年的勤能补拙,养活自己倒没什么问题。   为维持生计,她索性开了间医馆,每月初一十五则无偿替人看诊。   她医馆极其热闹,有一次还有几个小丫头舔着糖葫芦问她:“听阿娘说,姨姨是太子殿下从前的乳母,太子殿下生得好不好看?”   萧辰陆陆续续又镇压过边疆的叛乱,次次出征,无一失手。然而他残杀战俘的手段太过残忍,砍了人家四肢不说,还剥掉人家的皮制作战鼓。   京中百姓又是爱戴他,又是畏惧他,他冷血果决的威名便一天天树立起来。   他完全朝着与她意愿相反的残暴道路走去,可是谢嫣对他就是讨厌不起来。   谢嫣弯腰替小丫头擦去嘴上糖渣,由衷笑道:“好看,是姨姨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任务进度条一直缓慢增长,谢嫣快满二十九岁的这年,宫里传来三件喜讯。   一是萧辰一举灭掉晋国,二是周贵妃诞下一子,三是萧乾决意替萧辰选妃。   饶是萧辰残暴,然而他容貌当属第一,又手握兵权,权貌双收的未来储君,放到哪里都是个香饽饽,京中诸位世家贵女一时抢破了头。   卢嫣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卢姝也前去应选,因年纪偏大,第一轮就被刷下。   谢嫣听百姓说萧辰也坐在殿中精心挑选,年轻太子的风华震慑一众秀女,最后还是杜皇后给他挑了杜皇后母家,定国公的嫡次女杜觅。   杜觅年方十五,正是姑娘家年华正盛的年纪,性子稍有些娇纵跋扈,扬言她自有本事令太子只宠她一人。   看着已达80%任务完成度,谢嫣手里的石杵险些砸到自己的手背。   他终究还是适合那些年轻的小姑娘。   杜觅出嫁那日,花轿按照礼法游城,花轿经过谢嫣的药馆,谢嫣抬头觑了一眼,将身边几个看热闹的小萝卜丁往后扯了扯,省得被过往行人撞到。   然而花轿至玄关门那里出了岔子,前晋国亲王逃出大牢,半路被萧辰带领人马捉住,直接就地□□。   花轿前的帘子一晃,鲜血洒到杜觅鸳鸯绣鞋上,她惨呼出声。   萧辰眼底的腥气还未褪去,他晃着剑上裹着脑浆的头颅,好整以暇道:“战俘惊扰了太子妃。”   杜觅哭得稀里哗啦,扒住轿子死活不愿嫁他。   这场闹剧便以太子妃逃婚收场,定国公引咎领下重罚。   萧乾着钦天监的人掐算,得出萧辰克妻的预言,说他杀孽太重,不至二十多岁娶妻必当克死对方。   太子妃拣择一事就此作罢。   谢嫣听到此笑谈倒是难得笑了一回,此番景象只怕是萧辰刻意为之。他哪里克妻,原世界进程中,顶多是周锦烟这个妻子克他。   因此他所作所为都是为等周锦烟。   他非要往周锦烟这个火坑里跳,谢嫣也没法子阻拦,只能时时盯着剧情走向做好最坏的打算。   已是霜降时节,天气一日日冷下来,大约是谢嫣过去太过操劳,近几年越发怕冷。   她提着暖壶趁夜色去隔壁巷子打壶豆浆暖胃,竟意外碰见当年太医院药房里那个小太医。   他如今已年至中年,不敢相信地凝视谢嫣道:“卢……卢姑娘?”   谢嫣将手里的暖壶递给摊贩,“老了,姑娘这两个字受不住。”   “哪里,你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小太医腼腆琢磨着开口,“去年就听说你出了宫,不知现如今可嫁了人?”   “没有,”谢嫣一并替他付了钱,“并无此等打算。”   打完豆浆从摊位前离开,她与小太医并肩走到路口,墙角的阴霾笼住谢嫣半边身子,她正要与他道别,他却羞涩道:“我……思慕卢姑娘甚久……家中仅有一妾……不知卢姑娘可否……”   谢嫣微睁了眼,她退后一步与他拉开距离,正要出口拒绝,嘴巴却被一只手死死捂住。   小太医双目一瞪,不消片刻却被突然飞来的石子击中太阳穴,两眼一翻,当着谢嫣的面昏死过去。   谢嫣被身后那人箍住上半身往后拖,他掌心的血气熏得谢嫣几欲作呕,心惊肉跳中,她摇晃着两条腿拼命挣扎。   谢嫣正要用牙尖咬他捂住她嘴的手,一手按住她腰腹的歹徒却压低声音道:“姐姐。”   语气极尽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盗版清清清清清明、哔~哔哔哔、一土广大、颜洛洛、22681130、柳陵流三宝贝们的地雷╭(╯ε╰)╮   初定后天发高铁→_→ 第68章 皇子养成指南(十八)   掌心处传来久违的温度, 她柔软湿润的嘴唇贴住他手心,萧辰满足地喟叹一声, 将下巴搁在谢嫣颈窝里。   他贪婪嗅着她耳后的清幽入骨的冷梅香, 眼底杀气缓缓褪去。他有多久没见姐姐,就有多想她。   这一年里, 萧辰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   所有的人都说他像极了萧乾,就连他自己也是这样以为。   不然姐姐喜欢他什么,他在她眼里只是个一无所有的黄口小儿,又惨遭胡贵妃毁容。只因他容貌恢复,她便一改态度,对他渐渐开始亲昵。   她突如其来的爱慕叫他无所适从,令萧辰又是欢喜又是恼怒。   喜的是姐姐终于有了回应, 怒的是她将他当做傻子一样戏耍。他宁可一门心思单恋她,也不愿她从萧乾身上移情, 退而求其次喜欢他。   他是姐姐一手养大, 恩情如此深重,日后她年华老去, 他当然应该尽心去报答的。然而世事难料,常常是事与愿违, 萧辰不可自抑地喜欢上了抚养他长大的姐姐, 从此繁花不入他眼,眼里满满全是她。   萧辰自认自己不是不求回报的活菩萨,他这段感情已经施与姐姐,既然她应下, 萧辰便不再允许她见异思迁。   倘若十几年的相濡以沫之情,还比不上一个心狠手辣的萧乾,他在她心中又算什么   将他当成是弟弟、是替身、还是当做夫君来看待?   萧辰不敢深究下去,他只怕他越是深究,真相就越让他癫狂。   他情绪一度失控,只欲抬出他知晓的所有能伤害她的言语刺激她,她不让他好过,践踏他一颗真心,他又怎甘愿受她肆意玩弄?   重华殿上,他逼她对着他的脸下手,叫嚣着“没了她,他也能好好活下去”。   他们二人就此别过,从前的恩义感情全部化为泡影,他做他的太子,她亦有她余下的人生去度过。   可是萧辰不愿意承认,他自走出重华殿的殿门就已后悔。   碍于尊严,他不肯迁就,她也不来哄一哄他。   没了姐姐,他确然就活不下去。   没有她替他守夜的深夜,萧辰屡屡从噩梦中惊醒,梦里她一次次放开他的手,他只能拼命追赶试图挽留。   每一次快要握住她的柔荑,他便自梦里惊醒,梦里得不到的,回到现实之中,还是无法企及。   听闻她请辞出宫休养的消息,萧辰的心犹在滴血。   夕阳将姐姐纤细背影拉得冗长,她再是萧乾亲封的女官,可若身处冷宫,膳食就比旁的宫殿差了许多,因此她的身形偏瘦,这几年也一直养不丰腴。   她一步步朝着洒满晚霞的宫门外走去,蝴蝶骨上仿佛生出一对翅膀,萧辰眨了眨眼,姐姐的背影须臾就在翅膀的簇拥下消失不见。   他跌跌撞撞从城楼飞奔而下,周锦烟却从暗处踱步出来:“你此举是何意?难不成是想叫她回来?太子你不要忘记,卢嫣她喜欢的又不是你,你就算绑她回来又能怎样?”   是啊,低头向她认个错,求姐姐跟他一起回东宫又能如何,她愿意见的喜欢的反正都不是他。   萧辰收回迈出一步的右脚,穹苍上方的大雁拍打着翅膀高高飞过,他的心亦随同它们飞出九重宫阙。   虽然是这个道理,然而他与周锦烟之间的关系仅限于各取所需。他想利用她杀了曾经害他的那些人,她也是在利用他报当年为质之仇。他看不惯周锦烟,周锦烟又何尝不是视他为洪水猛兽。   故而她眼下对他说的话,已然超出他所能忍受的范围之内。   “贵妃娘娘应该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若再失言,本宫只能如实禀明父皇。”   她面上划过一丝惊惶:“你怎能这般待我?你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他最恨这种矫情自视甚高的女子,她们自以为什么都通晓,时常用自己的心思去框定世事,到头来只会弄巧成拙。   倘使今日不在宫里,萧辰无须忌讳太多。正是因他与周锦烟年幼相识,才更引有心人瞩目,万一告到萧乾跟前生出些不明不白麻烦,他少不得要费神处置。   萧辰实在没有心情搭理这位与他一起长大的晋公主,面对她看似纯善的脸,他委实不堪忍受,领着侍从气势凛然与周锦烟擦肩而过。   没有姐姐陪伴十分难熬,每日需应对的算计陷害令萧辰乏味。那些谋略都是姐姐亲自教他的,随着日子一天天流逝,他想她想得无以复加。   萧辰一直安排亲信暗中保护她,说是保护,倒不如说是盯梢,她每日见了什么人,去了什么地方,均有属下一一回禀。   萧辰最后忍无可忍,索性撂下公务,忙里偷闲去偷偷看她。   他无法直面她喜欢旁人的真相,便也永远跨不出求和的那一步。   姐姐的医馆很是简朴,往来的除了瞧病的百姓,再无他人。   死死盯住她搭上病患手腕的素白指尖,萧辰嫉妒地快要发疯。   这些亲密举止在无数个日日夜夜,她仅对他一个人做过,如今她离开他,留他一人在宫中备受煎熬,她却活得潇洒恣意。   嫉妒心促使他提剑就要上去砍人,姐姐灿然勾起唇角,哄着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孩子:“好看,太子殿下是姨姨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   心口乍然溢出一股股暖流,萧辰不甘不愿收起剑。   算她……还挺有眼光。   萧乾和杜皇后商量着要给他选出太子妃,萧辰心中另有所属,自是不会答应。他刻意疏于看管,叫那晋国亲王逃出去,他当街斩下逃犯首级。   于萧辰而言,杀人比杀鸡还要来得顺手,然而在别人眼中,他此举就格外惊世骇俗。   妄想做他太子妃的杜氏女,扶着花轿一边呕吐一边哭得撕心裂肺。   “我死也不嫁!就是去做尼姑也不嫁!”   杜皇后为了平息萧乾怒火,遂将其禁足在国寺里思过,三月后方能出来。   萧辰又揪出钦天监那位卜卦极其“灵验”的监正,往他身上扎了一刀,又威胁几句,他立刻服软自言愿意出面。   萧辰已想通,他不在乎她以前喜欢过谁,不在意她小像上那人究竟是何人。只要能带回姐姐,他就有法子   勾得她眼中只有他。   萧辰喜滋滋寻到她宿居的宅院,正要恳求姐姐跟他回去,却见个老男人满目含春道:“我……思慕卢姑娘甚久……家中仅有一妾……不知卢姑娘可否……”   萧辰大发雷霆。   混账!你是不是想死!   卢姑娘也是你能叫的!   家里有妾还好意思膈应姐姐!吃着碗里的扒着锅里的……你还想要不要你那条贱命!   想到姐姐方才还替他付了钱,萧辰心中越发委屈。   他打晕老男人,捂住姐姐的嘴唇,可怜巴巴道:“姐姐,你不要萧辰了。”   谢嫣大脑中有一刹那的空白,而后才洞悉这声音是属于谁的。   萧辰捂得她呼吸不畅,谢嫣翻着白眼拼命抓着他手背挣扎。   拖着她移到一处拐角,他忽然松手,“是不是弄痛了姐姐?”   谢嫣咳个没完,撑着长满青苔的墙壁大口喘气。   太刺激!今夜真是太刺激!   她就是死也想不到,萧辰这熊孩子竟然在一年后大言不惭找上了门。   她不要他?萧辰倒是有脸说得出口!   谢嫣当初百般解释,他一概不听,更是用最绝情的话伤她,不惜与她两清。   偏偏他又扳过她身子,凉凉指尖抬起她下巴不满道:“姐姐不仅不要我,还要嫁与旁人……姐姐真是无情。”   谢嫣觉着好气又好笑,今夜被他不管不顾粗鲁对待也就罢了,他更是不思悔改倒打一耙,责备她无情无义。   与他重逢,怒意比喜悦更甚。   她毫不畏惧直视他幽沉眼瞳,不畏惧他身上时隐时现的血腥气,不畏惧他捏紧她下巴的修长手指:“殿下只手遮天,连奴婢的住处都能查出。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奴婢冷血,奴婢无情,奴婢对不住殿下,所有的都是奴婢的错!”   他垂眼瞧她,将脸埋进她胸口:“姐姐,是萧辰的错,萧辰不该惹姐姐生气。姐姐能不能跟我回去?我只想娶姐姐做太子妃。”   也不知萧辰这熊孩子是故意还是无意,竟然色胆包天拿脸蹭她的胸。   言语劝不走就索性动手动脚,谢嫣被他蹭得羞愤至极:“奴婢不是殿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侍女,殿下要寻太子妃,京中方及笄的贵女多得很,保管叫您心满意足!”   萧辰止了动作抬头望住他,眼底浮起一片猩红光芒:“姐姐你到底不愿跟我回去?”   谢嫣愤愤推开他耍流氓的脸,严词拒绝:“不去!死也不去!”   见他再无动作,谢嫣打算去一旁冷静片刻,呼叫系统理清他之所以会出现在此的原因。   系统:“宿主……我建议你可以去学学ATM机的使用原理。”   谢嫣满头雾水:“那是什么鬼?”   系统冷漠:“宿主的情商每天都需要充值。”   谢嫣:“……”   她正要开口怼系统两句,萧辰骤然从她身后追上来,掏出绳子一言不合将她捆成个粽子。   他暴虐行径骇得谢嫣尚来不及反应,趁谢嫣不备,又一个大力扛她上肩。   萧辰阴冷嗓音犹如鬼魅,冷透入骨的言语似附骨之蛆,密密麻麻顺着谢嫣清瘦脊背攀附其上,“这可由不得姐姐。”   不知从何处驶来一辆马车,驱车的护卫做劲衣轻甲装扮,他跳下车辕执鞭单膝跪下:“主上!”   谢嫣头朝下被萧辰倒背在身后,他个头高,谢嫣也就离地极高。   她有点恐高,何况眼下更不清楚萧辰到底想做什么,惊慌失措间扯住他发冠:“你……你……熊孩子你放我下来!”   护卫跪在沾着霜露的板石上,闻言险些栽倒。   萧辰冷眼扫过他,护卫忍笑眼观鼻鼻观心跪稳了身子,伏身请罪:“属下自去律刑司领罚。”   萧辰将谢嫣一把塞进马车,待她躺好,他也撩起帏裳坐进去,低声吩咐道:“回宫。”   马车辘辘驶过,谢嫣仰起脖子冲萧辰怒目而视:“岂有此理!”   萧辰取出一柄沾着血的匕首,他慢条斯理掏出一方丝帕擦拭,擦完又扬手丢掉血帕。   他将剑尖对着自己的咽喉比了比,又意兴阑珊地放下:“姐姐,你哪怕喜欢不上萧辰,也绝不能嫁与旁人,你是我一个人的,至死都是我一个人的。”   谢嫣几乎气哭:“我当初为什么要手贱养大你!简直是自取灭亡!”   萧辰撕下一截衣袖堵住她的口。   “姐姐你留着力气一会再叫,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以后也只能在我面前叫。”   他将她抱坐在腿上,撩起她一缕头发深吸一口气,疑惑问她道:“小时候,姐姐似乎不曾这样抱过我……”   谢嫣扭着身子无声反抗,抱你个大头鬼,老娘还给你洗过澡你怎么不记得!恩将仇报的小屁孩!你快放我下来!   “姐姐别动,”萧辰按按她的腰,“姐姐别急,你想不起来,萧辰今后就帮你温习。”   谢嫣:“……”   他又陶醉般道:“姐姐的腰真是纤细。”   变态、变态!她亲手养出了一个变态!   这就是自作自受,这就是自食恶果,谢嫣泪流满面。   萧辰不许她再有动作,谢嫣心神俱疲,马车晃得她快要入睡,依稀感觉有个人抱起她,怀抱是一如既往的熟悉与温暖。   谢嫣神智顿时松弛,直到听到耳旁一声“拜见太子殿下”才猛地清醒。   双眼微睁出半边口子,她就被人扔上床榻。   萧辰坐在床边居高临下俯视她:“姐姐,不管你从前对谁动过心,以后都待在我身边,只能喜欢我一个。”   谢嫣听得头皮发麻,她往旁边挪出一尺,萧辰立刻俯身挡住她:“这里是东宫,你想去哪里?又能去哪里?我不开口,你连床榻都不能下。再者,我的名字还是姐姐取的,姐姐怎能狠心随他们一样叫我‘殿下’?”   谢嫣一掌拍上他左脸:“萧辰你真是越发长进!是不是太子之位坐得太顺手,连礼义廉耻都忘记怎么写!”   他闻言眉眼笑意更浓,脸上阴凉之气一扫而空,眉梢都透着股惑人意味,萧辰挑开谢嫣衣领:“姐姐你既然这么想教我什么是礼义廉耻,不妨现在就教教我。”   谢嫣隐隐能猜到他会做什么,然而这种事贵在两情相悦,他悦不悦她,谢嫣无心去管,然而她此刻却对他唯有怒气,自然不愿屈从。   她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叶之仪这个世界……怎么就那么变态呢!   萧辰不容她深想,他宽去外袍扑倒谢嫣,选了个最恰当的角度咬住她上唇,挑眉道:“姐姐来教教我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22681130、22275403、松间照明月、时一、、盗版清清清清清明、水煮鱼没有鱼妹纸们的地雷╭(╯ε╰)╮   明晚十一点整(存稿箱自动),高铁重出江湖,一个小时后为避开河蟹,会删掉高铁,望小天使们准时上车。 第69章 皇子养成指南(十九)   谢嫣反咬回去。   萧辰早有准备, 当她牙齿伸过来,他就已侧开头去, 谢嫣计策落空, 他抽出空从她唇上抬头,笑得奸诈阴险:“不好, 姐姐先前教过我,我已经学成出师,不需要姐姐再行演示。”   萧辰眼下成了刀俎,而谢嫣就是搁在刀俎边的那块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他这几年泡在军中,打过以少胜多的仗,手上沾染着不少人的鲜血, 无论是心性还是力气绝非谢嫣所能比拟。   上个世界她还能仗着他看不见多有戏弄,可这个世界她要是敢轻举妄动一下, 触到萧辰霉头, 他都会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这小子如今六亲不认,又喜怒无常, 谢嫣摸不清他底细,实在拿他没辙。   他双手自顾自往下游移, 胡乱在她脸颊上亲吻, 又一面欣赏她的脸色,看着她认命似地闭上眼睛,萧辰愉悦不已。   他无所谓道:“姐姐教会我所有的东西,唯一没有教会我的, 就是该怎么喜欢一个人。姐姐不教我,我就只能擅做主张来教姐姐。”   L-007忍不住道:“违禁违禁!总部要求脖子以下部位必须拉灯。”   谢嫣漠然脸:“你觉得我现在反抗得了?!”   系统鄙视不已:“宿主你要明白,攻略对象虽然是上个世界叶之仪的转世,但他们可以算作两个不相干的个体。攻略对象通常能继承0%~50%前世记忆,殷祇继承百分之二十,叶之仪继承百分之五,而萧辰是0。你不应该用看待叶之仪的眼光去看待攻略对象,不能妄图他也像叶之仪那样理解你。攻略对象本因从小经历拥有极强的独占欲,宿主需要针对此点,正确扳正他的爱情观。”   谢嫣还记得,系统上次特意对她点明“独占欲”三个字,当时萧辰尚小,她也没认出他,便将此搁置下来。今日被系统点透,她才惊觉原来那时就已经有了苗头……   系统做最后的总结发言:“宿主尽情用博大的胸襟感化攻略对象,我和总部高层都看好你。”   系统的提示令谢嫣慢慢冷静。   如系统所言,萧辰不是叶之仪,自不比他通晓世事。他甫一出生便受尽折磨羞辱,意欲致他于死地的人太多,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轻易原谅他们。譬如他在原世界里,一次又一次原谅周锦烟,到头来还是为她所害。   萧辰原世界里待人接物本就用错方式,他从小就未被人正确对待过,除了她之外,几乎不曾接触过他人。   确然如萧辰眼下所说,谢嫣教会他一切,唯一没有教给他的,就是怎样表达宣泄自己的情感。   这也算得上是她疏忽,她只在意护着他不受人欺负,却忘记他心思缜密,稍有不慎就会被人误导误入歧途。   谢嫣的气消了一大半,为了安抚他,她还像小时候那样摸着他的头道:“萧辰你要明白,通过强占和逼迫得到的东西,你都不会由衷感到喜悦。”   他闻言动作一顿,从她怀里抬起头,锐利目光停留于谢嫣脸上。   “试想一下,若有人夺去你所珍视的东西,强逼你做不愿意的事,你会否也甘之如饴?”   “萧辰,那些寄给你的家书我也说得很明确,我对你的感情早已超脱以往的姐弟之情,倘若我真是将你当作旁人,又何必一把年纪还学着小姑娘家向你表露心迹?说到底,小七你还是不信姐姐。”   谢嫣一句叹息似的“小七”和“姐姐”,令他情绪霎时失控。   萧辰难过得像个丢了糖的坏孩子,这颗他肖想很久的糖果,是他努力变成坏孩子才得到的。   他以往循规蹈时,糖果就在他跟前日日晃悠。萧辰不敢造次,只能眼巴巴看着姐姐这颗糖,垂涎三尺。   可是他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变成如今这个心狠手辣、两面三刀的太子殿下后,他却能光明正大将姐姐从医馆抢回来。   他是手握生死的太子殿下,谁令姐姐伤心,他就能杀谁,姐姐喜欢旁人,他就能凭借身份逼她跟他回来。   这个世界不公平!为什么只有会哭会闹的孩子才有糖果吃?他若似小时候那样乖巧,他就是一辈子也得不到姐姐,不能抢她回去,不能逼她只能喜欢他一个。   “你幼年就算那些人欺负羞辱你,你还是能笑吟吟劝我莫要担心。我叫你萧辰,不是要看你一日比一日堕落,那个时候的小七去哪里了?”   “你要自保,要杀光那些曾经伤害过你的人,这些我都不会阻止责怪你。你让我心寒的,是你用处置他们的态度,反过来拿来伤害我。这样的你,和他们当初又有什么区别?我的委屈又应该对谁说明?”   萧辰听得肝肠寸断。   这两年萧辰久居高位,没有姐姐在一边引导,他渐渐忘却自己初心,带上冰冷的面具与虎谋皮,算计人心。   萧辰惯用高位者的心思去揣摩周遭所有人,甚至连带姐姐。   越尝到权力带给他的甜头,他就越得意忘形,偏执地以为唯有权力才能令人屈从。   可是他忘记姐姐是怎么对他的,今日被她勾起回忆,她教养他的场景纷纷浮上脑海。   她哄他喝药,为他亲手裁衣,教他习字,她的恩情萧辰尽数忘掉,只记得她的不好,只记得从她那里索取感情。   他如今又是怎么回报姐姐的?冷言冷语伤她的心,任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出宫,又不顾她的心思强行掳她回宫,他尚未来得及向仇人下手,却先伤害了姐姐。   这样的他比当初的萧乾又好到哪里去,他辜负了这辈子最不能辜负的人。   俯视姐姐清凌凌的双眼,萧辰追悔莫及。   他将谢嫣身上的绳子解开,又拿来金疮药替她化开手腕上的瘀青伤痕。   “……姐姐对不起……是小七的错,小七千不该万不该叫姐姐心寒。”   萧辰红了眼眶,他蹲在谢嫣腿边,将脸深深埋进她裙摆的褶皱里:“姐姐,当日出了重欢殿的门,小七就已经后悔不该顶撞姐姐。姐姐出宫的那日,小七就一直在城楼上眼睁睁看着。小七舍不得你,想留你在身边,姐姐能不能再给小七最后一次机会?不管今后姐姐说什么,小七都听姐姐的。”   谢嫣本以为需要费一大番口舌说服他,不想这小子良心未泯,居然一点就通。   “姐姐若执意离开……小七……”他咬牙道,眼底溢出悲伤哀婉的神色,“小七会放姐姐走,姐姐不原谅小七,小七就去医馆求姐姐。”   谢嫣坚决丑拒,别!别!你别去!萧辰若亲自去医馆,只要他往那一站,方圆几里保准没人敢上门。   见她犹疑不决,萧辰眉宇间立即附上一层阴霾,然而谢嫣犀利眼光一扫,他又自觉理短,乖顺地将下巴靠在她大腿上,委委屈屈地瞧她。   谢嫣被他看得头皮发毛,他又凑过来求她:“姐姐……”   系统:“啧,攻略对象知错就改,还挺上道。”   萧辰意识到来硬的实在狼心狗肺,干脆就缠住姐姐来软的,他磨着她道:“姐姐,若是我不强求你,你愿不愿意嫁给萧辰?”   系统:“这可以说是非常上道。”   谢嫣:“……”你这不强求和强求有什么区别?   谢嫣神游九霄,并未开口应他。   萧辰语气低落,唇色有些苍白,瞧着谢嫣:“我明白姐姐的意思,是我今夜太过分……以后来日方长,姐姐什么时候原谅我,我就什么时候再娶姐姐。”   他话音方落,外头忽然有人叩门唤他:“殿下,有客造访。”   萧辰不甚乐意起身,他不忘嘱咐谢嫣:“姐姐,你且再好好想想,若你执意要走……”   他忍着心酸放开她的手,复又道:“等我回来就亲自送你回去,姐姐待我情深意重,姐姐不喜欢我做的,我今后绝不任意妄为伤害姐姐。”   萧辰穿上大氅,他大氅由黑狐皮所制,里头的半旧料子倒让谢嫣觉得很是眼熟。   等他推开门走出去,谢嫣才想起那还是她几年前,用内务府剩下的一批贡缎,亲手替他绣的内衫料子。   她气他不听她解释,气他口不择言推走她,可当他卸下一身锋芒,向她诚心求得原谅,谢嫣终究心软。   萧辰在原世界里就是个变态,除开她与周锦烟,萧辰再没接触过其他姑娘,不通人情世故实属情有可原。   他一念之差用错方式去喜欢一个人,距离任务完成还有些时日,这个世界的原女主原男主还未解决,谢嫣本就与他错过太多,她打算利用这个世界剩下的时光好好扳正他。   这样即便谢嫣脱离世界,他也能顺着世界进程安然无恙活下去。   任务还有百分之二十结束,其中的一半属于萧乾,另外另一半则关系周锦烟。   原世界中周锦烟意欲利用萧辰登上后位,然而她一介亡国公主,在宫里举目无亲,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萧辰。   原世界尤爱拿捏她的胡贵妃现今失势,周锦烟的位分仅次杜皇后,她又诞下皇子,母凭子贵,除了杜皇后偶尔为难,她也再无什么可忌惮。   谢嫣比对着剧情介绍,制定接下来的策略。   忽然隔扇外又有人争吵:“你为什么拦着不让我进去?你是不是将卢嫣带了回来?七哥哥,你难道忘了我们的约定?”   纷杂脚步传来,谢嫣听出这个声音是周锦烟的,而后传来一阵刀剑划开繁复衣料的窸窣声。   萧辰嗓音冷凝,他压低声线威胁:“周锦烟,你又在胡言乱语什么?”   隔扇里的烛火幽幽摇曳,窗纱上似乎还映出一团纤细人影。   周锦烟胸口剧烈起伏,她在宫里安插的眼线不少,为的就是提防七哥哥回心转意,将卢嫣那个老女人又带回宫内,坏了她的好事。   她念了七哥哥十几年,亲眼看着他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孩童,成长为如今权倾朝野的太子。   周锦烟对生她的周协毫无感情可言,周协生性放荡风流,宫里的皇子那样多,他却偏偏送年仅三岁的她过来受罪。   萧乾已经慢慢衰老,风华不再,识人不清。   周锦烟忍辱负重替他生下一个皇子,可是他视而不见她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皇子,整日对着一堆医书念叨个没完。   狗皇帝念叨什么,无非是卢嫣那个老女人!   周锦烟百思不得其解,卢嫣究竟向这对父子使下了什么**汤,竟连从不近女色,生性残忍的七哥哥亦对她言听计从神魂颠倒。   疯了疯了,这个世道真是疯了,想她一个公主爬了多年才在萧乾面前有了一席之地,才够的上与七哥哥说话的资格,可卢嫣一个年老的宫女,凭什么命比她还好!   她要成为宫里最尊贵的女子,报复那些曾经欺辱过她的宫人。而七哥哥想要狗皇帝的命,他们一拍即合,她给他行方便,他也答应事成后会留她一命。   周锦烟是有私心的,她若还有命活,七哥哥那时也应该得偿所愿取代了萧乾。   她会使出百般手段爬到七哥哥身侧,有他的庇护,她不仅不用再受颠沛流离之苦,还能与他度过一生。   可是他是用什么回报她的良苦用心的?属下来报说他载了个女子回宫,周锦烟就是用脚趾头也能猜到是谁。   卢嫣卢嫣卢嫣!为什么他就忘不掉卢嫣这个不知羞耻的老女人!   盛怒之下,周锦烟避过宫人耳目,戴着兜帽低调跨入他殿中。   她声嘶力竭地质问他,质问他为何要辜负她的一片真心,质问去讨那个毫无用处的老女人欢心!   萧辰只觉她不可理喻又放纵寻死,周锦烟她是个什么身份,竟敢闯进他的东宫指手画脚,莫非当他东宫护卫都是摆设不成!   思及姐姐平白遭她口舌之辱,萧辰暴怒,命人押着放她进宫的门卫去律刑司领罚。   若不是念在她还有些用处,萧辰早已将她送到泰和殿交由萧乾处置。   他直视周锦烟挂了泪珠的赤红双眼,他划开她瑰丽繁复的衣裙,一个剑花将她挑出数丈远:“我从不与女人计较,若你再这般放肆,你是怎么来的,我就怎么将你送回泰和殿。”   周锦烟被宫人拖出宫殿,萧辰抹去剑上痕迹将其收回刀鞘。   待一身呛人的脂粉味散尽,他才推门进去。   他面容谨慎,不敢贴得谢嫣太近惹她寒心,只站在屋子中央解释道:“周锦烟上门滋事……可是惊扰了姐姐?”   他与周锦烟有交情,谢嫣本就心中有数。   萧辰既已对她道明真心,谢嫣就是再傻也不会傻到还觉得他与周锦烟有私。   萧辰扶着门框察言观色道:“姐姐,可还要离开?”   任务棋差一着,谢嫣又尚且挂念他,遂摇了摇头。   萧辰大喜过望,抱住她道:“姐姐信我,我定不再伤害姐姐。”   今后一段时日,他处置完政务,早早回来便陪着谢嫣说些体己话,大多都是回忆他们以往相处的点滴。   两人相处水到渠成,他偶尔举止亲昵,谢嫣也不推开他,他倒是习惯这样的陪伴,摒除外界那些烦杂琐事,他们二人还似十多年前那般亲密无间。   这日,萧辰忽然被萧乾支去大理寺查一桩陈年旧案。   他出门不过一刻,谢嫣在内室忽听到外头传来喧嚣声。   她放下手里的书本,掀开帘子去瞧,一只手蓦地从帘底伸进来。   谢嫣手腕被那人狠狠攥住,那人用力极猛,她以为是萧辰,正要出声责备几句。   却听那人森然开口:“若非贵妃来报,朕此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卢嫣,朕问你,你何故会出现在东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22681138、风暴召唤妹纸的地雷。   我去今天接到急事,下午赶着处理,没空码字,又要放小天使鸽子了〒_〒(我有罪,鸽了小天使萌)   我怎么高铁老是不能按时开!怒摔键盘!   正巧考虑大家晚上不能赶上高铁,就改到明天晚上八点(顶锅盖)   以后发车都是这个点,过了大家都不用熬夜等(泣不成声)   萧可爱改邪归正,还望大家轻拍→_→   ——by自挂东南枝的作者君 第70章 皇子养成指南(二十)终   竟是萧乾。   谢嫣被他一只大掌扣得动弹不得, 她越是用力挣脱,萧乾就攥得越紧。   花鸟纹帘子被一双保养得宜的手拂开, 那双手洁白细腻, 修剪干净的指甲上涂着蔻丹,蔻丹鲜红如血, 仿佛下一刻便有血珠从指尖滴落到谢嫣身上。   周锦烟翘起唇角,偏头对帘后满面怒容的萧乾笑道:“方才同陛下说卢嫣在东宫,陛下还不信臣妾。”   她今日打扮格外浓丽,发钗步摇叮叮当当簪了满髻,眼尾点着芍药花钿,描金花钿衬得她略显柔弱的面容贵气十足。   周锦烟皓腕上呈着堇色披帛,脚底踩着镶东珠的蜀锦绣鞋, 端的是云鬓花颜、冰肌玉骨。   谢嫣与周锦烟距离半丈,她身上那股熏香气味饶有华服遮挡, 仍毫无阻碍钻入谢嫣鼻尖。   周锦烟虽生过孩子, 到底比她年轻十来岁,谢嫣眼角已经生出细微的纹路, 而她依然明艳貌美,敛起眸光斜睨谢嫣时, 艳光四射, 确然妙不可言。   前几日周锦烟闯了一回东宫,萧辰口头再三警告她,本以为她会消停几日,等到萧辰登基后再行出来作死。   没料到她转头就将此事禀明萧乾, 任务进度条稳升不降,代表原女主周锦烟对萧辰的感情越来越深。   而眼下萧辰独爱与谢嫣腻在一处,周锦烟瞧着眼红妒忌,意欲借萧乾的手治谢嫣一个欺君之罪。   周锦烟是什么居心,谢嫣一看便知。这等莫须有的罪名她绝不会认,于是从容不迫道:“回陛下的话,太子殿下身子近日抱恙,奴婢在宫外偶然得知此事,特意进宫来顾看殿下。仓促中尚未来得及去向陛下和太后请安,求陛下降罪。”   萧乾态度有所和缓,稍稍松开她的手,一旁的周锦烟见状却挑眉嘲讽:“本宫不知,你一个昔日养大太子的姑姑,何时有了胆色顾看太子,顾看到了床上去?东宫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卢姑姑竟不觉得臊得慌?”   她这话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得随行的宫人神情讶异,一个个只管用眼珠子对谢嫣挑挑捡捡。   其中更甚者,当属周锦烟的侍女,有几个眼带轻视与鄙薄,嘀嘀咕咕道:“呀!她年纪快至三十,竟这样不知羞耻!”   “你可别说她坏话!仔细殿下剥你的皮!她可是亲手奶大殿下的,你忘了么,皇子到了年纪该由宫女教导人事,但当时殿下却一口回绝。现在想来,保不准是她床笫间的功夫比寻常女子高明,才叫殿下乐不思蜀……”   这些宫女表面单纯,然而能得主子赏用,又有几个是心善的主?她们嚼起舌根,比街边的泼妇还要毒辣,污言秽语一句接一句冒出来,简直是不堪入耳。   这些私语之声不低不小,既不能叫萧乾一时辨出是谁说的,又恰好令他听得分明。   几句不怀好意挑拨,激得萧乾震怒非常,他同萧辰相似的面皮慢慢有了崩裂之势。长眸波澜起伏,额角青筋暴露,再不复谢嫣初见时那般温润和煦。   原女主一言一行都意在对她下死手,谢嫣扪心自问不曾亏待过周锦烟。   尽管她不喜欢这位原女主,然而在冷宫里相依为命的那些年,谢嫣也是紧着将好的东西给她,生怕周锦烟因她对待不公,而生出悖逆之心。   因为是出于完成任务的私心,谢嫣并不指望她回报,可周锦烟如今所作所为,除了狼心狗肺四字,再没有别的可以形容。   谢嫣从帘后转出,微抬下巴皮笑肉不笑道:“东宫与娘娘素来无来往,娘娘又是如何知晓奴婢入了东宫。娘娘污蔑奴婢与殿下有染,难不成娘娘亲自守在殿下床榻前看过?娘娘对东宫倒真是上心。”   周锦烟脸色勃然大变。   她掐住帘拢的猩红十指骤然收回,如画眉目间迅疾划过一抹厉光。   周锦烟嫉恨卢嫣已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犹记幼年他们四个共处冷宫,七哥哥就整日爱粘着她,她却如同一个被排除在外的外人,只能缩在角落里,眼睁睁看着他们彼此亲昵。   因为一个卢嫣,他变成翻云覆雨的冷血太子。   因为一个卢嫣,他宁可背上克妻的骂名,也要将太子妃的位置空下来双手奉上。   当周锦烟以为七哥哥终是放下卢嫣,他又生生扇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居然将那个老女人带回东宫!   他想的念的要娶的都是卢嫣,她在他心目中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周锦烟从来没有似今天这般恨过卢嫣。   妒火烧得周锦烟牙关咯吱作响,她燃起胸腔处的这簇旺火,不顾一切灼烧卢嫣:“卢姑姑尚与太子在冷宫,就有些不清不楚,宫里闲言碎语四起,你莫非以为只要你装作不知,宫人永不会疑心?你以为谁似你一样不知廉耻!”   周锦烟又旋身对着萧乾跪下,裙摆迤逦平铺于地,她洁白如玉的额头抵在冰冷的琉璃地面上:“臣妾本无意触怒陛下,陛下究竟想要什么,臣妾身为陛下身边的枕边人,不会不明白。卢嫣不思教化,淫/乱宫闱,陛下实在不应再对她心慈手软。”   萧乾瞥着她手腕上方才被他捏出的红痕,那道痕迹像极了女子初经人事后留下的娇艳痕迹。   偏生卢嫣面容姣好,这么多年,相貌竟无太多变化。美色当前,又是自己心仪之人,得知她已委身萧七的怒气混着沉寂许久的欲念,他今日尤为想霸占她。   谢嫣启唇意欲反唇相讥回去,不料萧乾只略抬了抬手,两个生得丰腴的嬷嬷从他身后抄起袖子,粗壮脚板蹭蹭朝着谢嫣冲来,强行拖着她出了东宫。   见她有挣脱的迹象,那两个嬷嬷更是毒辣,她们用绳子缠住谢嫣双脚,掐着她后腰讥讽道:“做陛下的妃子,总比没名没分跟着太子殿下要好,姑娘可要想清楚!”   等押她进入泰和殿,十数个宫女团团围住谢嫣,替她换上半透薄衫,又将她的发钗篦子全部撸下来,待她收拾完,两个嬷嬷将谢嫣的手也一并捆住。   谢嫣被她们一掌推倒在龙榻上,四角的金钩子被放下,帐幔层层叠叠垂了一地。   她们往金兽铜炉子里点上合/欢香,烧热了地龙,最后才关上隔扇鱼贯而出。   谢嫣靠着床柱子艰难起身,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龙榻一侧的墙上还嵌了枚做工精良的镜子。   这面镜子极其清晰,甚至连谢嫣睫毛也是分毫毕现。   此时的她双颊被那香料熏出霞红,额角还隐隐生出汗珠,她墨发及膝,碎发下的一双眼睛仿佛沉淀着一池春水,清雅素淡的眉梢都汪着春水迷离的娇媚之色。   薄衫勾勒出谢嫣纤瘦身形,月白色的肚兜在妃色薄衫下若隐若现,透过镜子望去,满目俱是大片大片的帝台风光,勾人至极。   谢嫣怒不可遏瞪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眼,她屏住呼吸,尽力不受那熏香影响,紧紧握住手心藏的一根小钗,加快力道用力去磨手腕的绳子。   磨了许久,直到谢嫣掌心全被汗水打湿,那绳子才终于断开。   谢嫣舒出一口长气,她抬袖随意擦了擦汗珠,又低头去割足上的绳子。   割到一半,隔扇被人从外头推开,灌入的瑟瑟冷风,冻得谢嫣浑身的热气消退了一半。   她凝神仰头,但见萧乾仅着中衣入内,又覆手拴上门闩。   谢嫣的心口一沉。   他赤足向她走来,甚而哼起破碎的宫调,极愉悦低头看她动作:“你能逃到哪里去?大理寺距泰和殿最远,别指望萧七那个逆子来救你!”   谢嫣收好小钗,她紧了紧衣襟,冷声警告他:“奴婢与太子并无肌肤之亲,还望陛下莫听信贵妃娘娘谗言。”   萧乾坐上床榻,伸出一只手摸着谢嫣红透的脸颊:“那又怎样?你此刻还不是只能甘愿躺在朕的怀里?当初朕放你出宫,可你非要回来勾/引朕,若朕拒绝你的好意,岂不是对不起朕七八年来对你的眷恋?卢嫣,你可知你让朕有多着迷?”   一想到他顶着萧辰的脸,在这床榻上与后宫女子昼夜颠鸾倒凤,谢嫣几乎要被恶心得吐出一口大血。   萧乾握住她双手往腰腹里送,嘴上还不忘作弄她:“既然要证明你与萧七并无肌肤之亲,除了这个法子,别无他法。”   他狠狠压上谢嫣嘴唇,甫一触到她怀念八年的柔软,谢嫣蹬掉脚边绳子朝他那里踹了一脚。   萧乾被她踹得滚道在地,谢嫣抓住时机就要逃开,萧乾伸手扯住地毯轻松一勾,地毯移动间便牢牢握住谢嫣脚踝。   她一个不察摔在羊毛地毯上,萧乾反剪谢嫣双手,欺身死死压住她。   他埋头在她颈子里啃咬,谢嫣来不及深想,狠狠侧头朝他太阳穴撞去。   “萧乾你有种再放肆看看!老娘不削死你!”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谢嫣再一个铁头砸过去:“滚!老娘也是你能欺负的?!”   萧乾险险避开,他眼冒金星之余,还不忘粗/暴撕去谢嫣肩头薄衫。   谢嫣拧住他双手,照着萧乾心窝子里就是一踹。   脚风顿止,隔扇上的门闩突然被人用剑劈成两半,谢嫣还保持踹萧乾心窝子的姿势,门外的人一身大氅,袍袖挥舞间回旋风雪。   萧辰提剑立在门外,脚边的血珠蔓延一地。   他衣角沾上点点猩红,似粒粒红梅坠入浩瀚星河,撩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他走至一半便察觉到不对劲,大理寺近日并未出什么大案子,萧乾忽然命他去那里查案着实令人猜疑。   凭借他自军中摸爬滚打,训练出来的洞察秋毫能力,萧辰一刹嗅出不对劲的地方。   大理寺距离泰和殿和后宫甚远,萧乾此举到像是刻意支开他。   萧辰匆匆赶至泰和殿,恰好碰上那些捆着姐姐的宫女,他杀了她们灭口,又假借觐见的由头,闯进来救下姐姐。   谢嫣衣不蔽体躺在地毯上,见他垂下裹挟着怒焰的眼眸俯视她,羞愤地恨不得寻个角落躲起来。   他不由分说提剑走近,照着谢嫣方才踹萧乾的地方,一刀戳下去。   这一刀下去,进度条瞬间攀升至99%。   男二直接对原男主下手,谢嫣还是头一回见,可谓是开天辟地的壮举,谢嫣瞠目结舌。   萧乾被他当胸斩过,只能干呕着血,怒瞪眼睛:“逆子!你果然与她有私情!”   萧辰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谈,本酝酿滔天怒火的漂亮眼眸绽开一丝笑:“姐姐又不是你的妃子,我与她卿卿我我干你何事?当年你弃我害我,如今又要欺负我的姐姐!我再留着你,岂不膈应!”   血液大片大片自血洞流出体外,萧乾只能喘着粗气勉强维持:“逆子!你若是弑父,天下人定会唾弃你!至死方休!”   萧辰擦去剑上斑驳血迹,嘴角咧得更深,他姿态宛如神祇,手里捏着众生性命,更是无所顾忌:“唾弃就唾弃,大不了就杀光他们!谁抢姐姐,我就杀谁!”   萧乾被他气得七窍流血,翻起白眼竟昏死过去。   事已至此,萧辰不需深想,就能猜到今日的乱子是谁引起的。会将姐姐行踪出卖给萧乾,巴望姐姐离开他的人,唯有周锦烟。   他素来不比旁人大度,从来都是睚眦必报、患得患失。   先前他已再三警告周锦烟,可她却恶毒到这种境地,只因他喜欢姐姐,她就要将姐姐弄死了才甘心。   萧辰抹去殿内痕迹,他击掌招来守在门外的心腹,将萧乾抬上龙榻,盖好被子后方抱起谢嫣阖门离去。   来而不往非礼也,周锦烟对姐姐做下的事,他要她千倍万倍偿还回来。   如当年宋嬷嬷踹姐姐的那脚一样,血债血偿。   谢嫣缩在他怀里,身子冷得打了个寒战。   萧辰脱下大氅裹住她,她脸上的醉红还未消去,被冷风一吹,眼角残红更显昳丽。   他喉咙不受控制地紧了紧。   他闭眼将方才看入眼中的疯狂景象,尽力从脑中剔除出去,然而越想,他越是感到悲哀。   悲哀因他的缘故,才让姐姐一次又一次为他受苦。   萧辰穿过最静幽的小道回到东宫,他避开众人将谢嫣放在榻上。   他半跪在她身前,低头深深吻住谢嫣水汪汪的眼睛道:“姐姐,对不起……”   可是转念一想,光说对不起有什么用,那些奸人还好好活着,他护不住姐姐就是他无能,就是他恩将仇报。   他眼中晃过一丝嗜血残暴的戾气:“再没人同我抢姐姐,姐姐终于是萧辰一个人的。”   他抚上她颈间的牙印,蓦地下狠手去擦:“他脏!他玷污了姐姐!”   萧辰受了萧乾欺辱谢嫣的刺激,已是心绪不稳。他星子般的眼瞳上布满血丝,也不知是杀红了眼,还是难过的。   谢嫣快被他擦下一层皮,慌忙阻止他道:“萧辰!”   他煞气立时消散,言听计从地罢手。   萧辰沿着萧乾曾经留下的痕迹,低头在谢嫣颈窝里驰骋,等青白的牙印都换成他的吻/痕,他才心满意足亲亲谢嫣嘴唇:“只有我才能在姐姐身上留下印记,萧乾又算什么东西!”   谢嫣:“……”   周锦烟正在宫里掐看沙漏,算着时间,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约摸萧乾该做完的也都做完,她才遣人送口信给萧辰,说卢嫣被萧乾掳去泰和殿。   没有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被人染指,就是七哥哥再如何喜欢她,亦不能亲眼见她被萧乾夺去了身子。   周锦烟在泰和殿外高声行礼,只是殿中一直无人应她,周锦烟心中疑惑,左右无人拦她,她便自行推开门扉进去。   殿里时时低旋着一股血腥气味,她也是经历过这些的姑娘,眼下已明白卢嫣定是被萧乾那个色鬼破了身子。   隔着层层纱幔,周锦烟依稀注意到床榻上躺了个人。   她提起裙摆绕过去,正巧瞥见地上置放着一柄沾血的匕首。   周锦烟弯腰拾起,一个念头乍然浮上心间。   若她趁此良机杀掉萧乾,再嫁祸给卢嫣,岂不是一石二鸟的良策!   没有萧乾,七哥哥便可登基为帝。没有卢嫣,她也不必再备受妒火煎熬。   周锦烟一旦下定决心,就没有反悔的道理。此时是宫中各妃嫔休憩的时辰,根本不会有人贸然闯入泰和殿。   她稳稳心神举起匕首,一手撩开被衾,准备朝着萧乾的心口扎去。   然而她刚举起手腕,隔扇却一脚被人踹开。   巨大声响骇得她仓促间丢了匕首,回首便见杜皇后气势汹汹领着十五皇子闯进来,待她发觉床榻上面色惨白的萧乾,她一个劈掌掀翻周锦烟。   “我们齐国养了你这么多年,你骨子里还是留着晋人下贱的血。”   杜皇后一看见周锦烟,就不可自抑回忆起当年被周协侮辱的情形。   唇齿被堵住,她只能嘶哑着嗓子痴望萧乾能折回来救她。   每回忆一次,都是在自个儿的伤口上撒盐。   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下贱女儿,周协昔年害了她不说,他的女儿今次更是心狠手辣杀了陛下!   有宫人大着胆子上前去探萧乾鼻息,刚一上去,就被他心口处狰狞的口子吓得跳了回去。   卢医正是宫里资历最老的太医,闻讯被太监从太医院里揪过来探脉。   初初瞥见眼前残忍之景,卢仲还有些愣神,神思恍惚探手过去切脉,触到毫无起伏的脉搏,他悚然一惊。   “这、这……”   活生生一个人怎的就忽然没了,且这气断的仅是片刻之前,再多的挽留都是回天乏术。   杜皇后本在宫里小憩,十五皇子萧息跌跌撞撞奔过来,说是看见有人闯进泰和殿要杀陛下。   萧息哭个不停,杜皇后为了哄他,只得领他过来看,这一看不要紧,竟然叫她撞见正在行刺的周锦烟。   萧乾一死,就再无人护着周锦烟,杜皇后将几十年来,积攒下对周协的怨恨全撒在周锦烟身上,父债女偿,这是这世间天经地义的道理。   周锦烟死活不愿认罪,杜皇后认准是她所为,宫人指认说只亲眼见过她一人来此,不是她杀的又是所为,便唤侍卫出手教训她。   她被禁卫军打个半死带出泰和殿时,外头又下了雪,茫茫白雪中,周锦烟不经意瞥到甬道上的他。   萧辰漠然移开了眼,慢条斯理扫尽衣上雪沙。   周锦烟猛地想起殿中并无卢嫣身影,龙榻上仅躺了萧乾一人,那柄匕首究竟是从何而来,又是谁杀的萧乾,如今也不得而知。   她狂躁地挣脱禁卫军向他奔去,连鞋子跑丢了不曾理会。   冰凉白雪冻得她锥心刺骨,然而心头的凉却伤她更深,她恍若未觉,拼命向他奔去。   她无声哭嚎着奔向他,如同飞蛾扑火。   七哥哥,为什么你就不能像对待   卢嫣那样好好待我呢!   为什么你要置我于死地!   我是最配得上你的姑娘!她有哪里值得你为她弑父!   你为什么不能好好看看我!为什么还要百般算计我!   烟烟喜欢你啊!比卢嫣还要喜欢你啊!   她茫然奔跑着,一支羽箭“嗖”地从她后心穿到身前。   最后一刻她闭眼时,眼里还是七哥哥的样子。   周锦烟不甘心地弯起唇角,既然七哥哥你不愿陪我,那就只能等着卢嫣死。   七哥哥,她一定会比你先死,没了你护着她,若是在地府沦落到烟烟手上,你放心,我绝对会折磨死她,让她生生世世不得轮回,只能堕入畜生道苟且偷生。   七哥哥你且等着瞧。   萧辰没有太子妃,登基时也无须立后。   因在国丧里,守孝三年的萧辰不能成婚。   卢医正的身子也越发不利索,近日想谢嫣想得紧,多次求萧辰劝她回去。   萧辰下朝后,便回到居安殿陪谢嫣。   他们都嫌弃泰和殿风水不好,萧辰遂将寝殿牵到居安殿。卢医正日日都要上奏哭诉一番,烦得萧辰欲割了他舌头后快。   他握着奏折揉弄谢嫣,笑眯眯问她:“姐姐要回去?”   谢嫣被他撩得燥热难耐:“自然是……不回去。”   他满意地抱着她:“还是姐姐好。”   杜太后心知他们的关系,曾多次过来滋事,均被萧辰挡了回去。   他不紧不慢对杜太后道:“姐姐养大了朕,朕愿意奉着她。既然您不肯将太后的位置挪给她,朕只能退而求其次封她为皇后。”   杜太后被他堵得哑口无言,萧珠儿和萧息又仰仗他放他们一条生路,萧七一直是睚眦必报的性子,杜太后不敢再惹他不快。   萧辰身边就谢嫣一人,一人得道,全家鸡犬升天,卢府在京中的地位也一路水涨船高。   客氏听说谢嫣恩宠甚隆,厚着脸皮随卢医正进宫拜见她,她将卢姝往谢嫣跟前推了推:“陛下身边只有你一个伺候,你年岁已大,难免受不住陛下雨露,不妨将姝儿也献给陛下,有她帮衬着,你也轻松些。”   卢姝颇看不起这个一把年纪还嫁不出去的姐姐,没好气反驳:“我可不要学姐姐一样,没名没分跟着陛下!”   她话音将将落下,屏风后却步出一人,那人着浅色衣炮,面容绝伦出众,光风霁月立在不远处,比屏风上的繁盛帝都景色还要来的绝艳。   卢姝芳心一动,羞羞答答福身行礼。   萧辰坐在谢嫣身侧,傲慢扬声道:“轰出去!”   故而那日客氏与卢姝是被禁卫军赶出宫城的,此事一时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客氏和卢姝无颜出门,只能终日缩在府里,她年纪渐长,一个被陛下厌弃的女子,何能娶作主母,于是她也就一直未能如愿嫁出去。   任务完成,谢嫣也收到了系统的最后通牒。   “宿主脱离世界已进入倒计时,希望宿主做好准备。”   上个世界的短暂一世,是谢嫣意外获得的安逸时光。   系统被攻击而产生的漏洞已全部恢复,是故谢嫣这次无论如何也无法留下。   她舍不得萧辰,她与他相伴十七年,从十三岁到二十九岁,她与他争过、吵过、闹过,然而更多的,则是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   幼年乖巧的他,少年桀骜的他,还有如今长成男人的他。   他那双星子般的眼眸,能倒映众生万物,大概今后再也映不出谢嫣的模样。   萧辰、萧辰,这还是谢嫣亲自给他取的名字,似裹了糖蜜的黄连,咬在口里苦得令人想哭,咽下肚子后却格外柔情。   谢嫣泪流满面。   下个世界你一定要记得跟紧我,千万不要放手,我会等你,生生世世都等着你。   系统:“倒计时开始,半个小时后脱离世界指令开启。”   宫女扶了她一把:“娘娘,这处温泉蒸汽大,地上难免湿滑,娘娘可要仔细着些。”   谢嫣越来越畏寒,大抵是快要脱离世界,她日渐消瘦,身子一日比一日差,只能靠着温泉养着。   其实这些都是徒劳,脱离任务前的感受与死亡无异,绝非药石所能缓解   也好,谢嫣这样安慰自己,舒舒服服泡个澡,睁开眼大约她就能回到总部的会议室。   宫女将她的衣物摆到屏风上,而后放下帐幔退了出去。   水面上雾气蒸蒸,入眼皆是一片白雾,谢嫣看不清四周,只能摸索着往温泉里伸出脚。   她足尖点到水面,一只手却从水底冒出,握着她的脚踝拽她下去。   谢嫣正要失声尖叫,摇晃间靠入一方坚实胸膛,有人稳稳搂住她道:“姐姐,是我。”   谢嫣惊魂未定:“你想吓死我!”   萧辰抱住她委委屈屈:“姐姐……”   谢嫣耳根“腾”地一红。   他们二人眼下未着寸缕,这么贴着,她能感知他某个蠢蠢欲动的部位,已有了待发之势。   谢嫣:“……”   他一改方才委屈神色,趁她失神间,一把将谢嫣按在滑腻的池壁上。   谢嫣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自然明白他眼下意欲何为。   萧辰手掌撑在她耳侧,阴晴不定端详谢嫣脸色:“姐姐,我想要你。”   不待谢嫣回应,他又自顾自道:“姐姐不答应又能如何,若你真是不愿,此时只怕早已扇死我,穿好衣服跑了出去。”   “……所以姐姐是不是也不想推开我?”   他低头靠在她胸口:“嫣嫣,我喜欢你。”   久违的“嫣嫣”二字,顿时令谢嫣彻底软成一摊春水,她身子颤抖,竟是嗫嚅半晌说不出话来。   谢嫣慢慢搂住他脖子,红着耳根闷闷“嗯”了声。   得了她首肯,萧辰如释放了天性的草原孤狼,抱着她啃吻良久才放开。   他滚烫的温度抵在她不可言说的地方,谢嫣后怕不已,她扯住他一缕发丝正欲出声要求他轻些。   萧辰却忽然停手,脸色极差地瞧她一眼。   谢嫣抬起被雾气熏得雾蒙蒙的眼,“怎么了?”   被她这双湿漉漉的秋水明眸深深凝望着,萧辰几欲崩不住,好半天才红着脸问:“怎么……进去……”   谢嫣愣了愣,待她反应过来,抑制不住大笑出声。   “萧辰你……哈哈哈……不行……哈哈哈哈哈……”   萧辰恼羞成怒掐她腰:“不许笑!”   系统:“倒计时还有十五分钟,总部严打持续中,宿主……”   谢嫣:“闭嘴!”   系统:“……妈的见色忘义……一百遍宿主你还没交,下个世界额外惩罚加倍!”   谢嫣脑子里早将这些忘得一干二净,她抚住萧辰放软了身子轻声道:“别怕。”   萧辰忽然遇到一方阻碍,他顿了顿,不顾谢嫣叫疼,狠狠撞开层层帐幔,那朵娇花不堪他撞击,摇摇晃晃洒下花雨,将他里里外外都紧紧包裹住。   谢嫣被他撞得倒吸一口冷气。   有了这一遭,他往后便更能放开,抱着她每个角落都尝试了一番。   系统:“脱离世界指令受未知电磁波干扰!脱离世界指令受未知电磁波干扰!宿主死亡后,脱离世界指令才能正常开启!”   谢嫣浑身无力倒在萧辰臂弯里,他动情道:“嫣嫣……嫣嫣……”   这个世界她一定要活得很久很久,久到沧海桑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爰之宝宝的地雷╭(╯ε╰)╮   明天番外   下个世界高甜走起(真甜→_→,全程无误会,比画师还要甜)   萌宠小妖女x霸气大冰山   鉴于小天使们吐槽是婴儿车,**不能写太那啥……所以作者君决定明天去微博放飞自我(高冷脸)。 第71章 萧辰番外   嫣嫣葬于帝陵的那日, 阴雨连绵的京城终于放晴。   三千丈穹苍万里无云,空中偶有燕子飞过, 宽道两侧的高大灌木漫无目的向前延伸而去。   萧辰负手立在帝陵前, 亲眼看着守陵人牵起白绫,将她厚重的金丝楠木棺椁, 小心翼翼置入陵墓中央的外棺里。   墓室按照居安殿的样式建造,他命宫人将自己昔日用过的摆设,全部置放在此。   书籍、佩剑、珍玩,琳琅满目摆满所有角落。   这些陈设和物件眼下被长明灯一照,顿时满室生辉。   地府阴森,鬼差又是见钱眼开的主,嫣嫣在地下无人陪伴, 有这些陪着她,令她过奈何桥时莫让鬼差和孟婆看轻, 如此想来, 也是极好的。   外棺冠盖即刻合上,萧辰挥退守陵人。   入棺的时辰是原先就掐算好的, 既不能过早,亦不可过晚, 必须按照算出的良时来, 否则都会叫亡魂走不安生。   陛下的性子向来不能容忍旁人指摘,从前在他面前多说上几句话的人全被他诛杀。唯一一个没被他杀之后快的,就只有皇后娘娘。   然而命途不过是沧海一粟,生老病死非人力可阻, 纵使陛下威猛神勇,手握天下人的性命,可他寻遍天下神医,还是未能从黑白无常手里抢回娘娘。   能随心所欲杀光自己憎恶之人,却无法随心所欲去救自己想救的人,无疑是这世上最无奈的事情。   因此,连这位仅为陛下所容的贵人,眼下也只得躺在冰冷棺材里,再不能开口劝他一句。   萧辰紧闭双眼,他疲惫不堪靠在棺椁上,微侧脸颊摩挲棺盖上凹凸有致的花纹,他粗糙指腹擦过沟壑处,眉宇浮起深深的眷恋。   他紧紧抱住棺盖不愿撒手,仿佛只要他抱紧她置身的这一方天地,嫣嫣就永远不会离去。   日晷上的影子移出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封死墓室的时辰快至。   可看陛下的样子,倒是恨不得在此待上一辈子似的。   思及皇后娘娘在陛下心中的地位,钦天监监正不敢逼他走,只得战战兢兢委婉道:“时辰已到,陛下还是允娘娘安心走罢。”   萧辰骤然睁开一双幽冥的眼眸,眸底淀着沉沉乌色,乌色浇筑到监正面上,那目光看似宁静,里头却凝着萧辰数日积攒的情绪,半是哀婉半是怨气,唬得他打了一个寒颤。   倘若这世上确然有灵魂转世一说,萧辰绝不希望嫣嫣离开他。   她生是他的人,死也是他的鬼,就算她此刻先他一步去往奈何桥,她也必须在桥岸边等着他,万万不可喝下忘川之水,先他一步赴往凡世。   他这辈子最痛恨的,便是晚生她十年。   嫣嫣十年前替他生下幼子萧亭时元气大伤,经太医院上下全力救治,才险险捡回一条命。   她不能再有身孕,太医那日的话眼下回忆起来,依旧清晰如昨:“娘娘诞下小太子伤了身子,不可再孕,但若是调养得好,再活个七八年倒不成问题。”   他的姐姐,他的嫣嫣定然会长命百岁陪他一生一世,何须一个太医,在此包藏祸心咒她短命!   萧辰大怒,不顾太医叩首恳求,唤侍卫将他拖出去赐死。   最后还是嫣嫣拦住他:“萧辰……不要自欺欺人,更不要逞一时之快滥杀无辜。我的身子自然是我自己最清楚,太医所言甚是,我年纪渐大,又伤了身子,真的没有多少力气再顾看着你。万一我死后,你还是这样暴虐嗜杀成性,岂非叫我入土难安?”   萧辰悲痛欲绝,他牢牢抱住面色苍白的她,绝望地如同溺毙在湖水里的孩子:“嫣嫣你答应过,要陪我一生一世的!”   她嘴角蓦然绽出浓丽得令他移不开眼的笑意:“我会努力活下去,只是你不许再这样肆意杀戮。”   他煞气浓重,偏偏也没法子散去,稍有人惹他不快,萧辰就控制不住自己杀人欲念。   譬如冷宫里那位胡贵妃,他最喜吊着她慢慢折磨,划画她五官,再用滚烫盐水浇洒,将他当年受到的苦痛,千倍万倍奉还给她。   梳洗之刑、拶指之刑,萧辰一一尝试,胡贵妃被他折磨得生不如死。起初尚有骨气反抗,骂他歹毒,然而最后只得匍匐在地上拽着他衣角,哀哀恳求赏她一个干脆点的死法。   萧辰漠然瞧着,她说他暴虐无道又怎样?相比狠毒而言,他不及她万分之一。   当年的他只是一个降生未久的婴儿,胡贵妃毫不迟疑就毁了他面容,更是多番教唆萧乾将他往死里折磨。   那时蓄意加害的胡贵妃,同眼下这个以牙还牙的他相比,究竟是谁更狠毒!   可是嫣嫣也不愿见他双手沾满淋漓鲜血,沉溺在杀孽里无法自拔。   无数个夜里,她依偎在他怀中,抚着他心口柔声道:“我明白的,萧辰是想与他们做个了断,只是以后,勿要将怒气撒到不相关的无辜之人身上。在我心里,萧辰一直都是当年那个善良的小七。”   他听了她的话乖乖免去太医死罪,可私下里却绞尽脑汁寻医问药,只为替她续命。   嫣嫣是因生下太子萧亭才活不长久,故而萧辰并不待见这个孩子。   小小的孩子打小就会察言观色,知晓父皇更喜爱年长他五岁的姐姐萧灵。   大公主萧灵像极年少时的嫣嫣,小姑娘活泼开朗,一笑起来露出两个虎牙,远远瞧过去便令人心旷神怡。   故而萧辰尤为宠爱她。   大抵是他对待两个孩子有失偏颇,萧灵闯祸他屡屡纵容,可若是萧亭受了太傅责备,犯下过错,他一概严加处罚。   嫣嫣得知此事耐着心劝他道:“亭儿是我豁出命生下的孩子,是你的亲生骨血。生下他之前,我身子骨本就不大利索,必会先你而去,日后有这两个孩子相伴,即便我死了,你也不会觉得孤单。萧亭神似你幼年,你莫伤透他的心,叫他也如你少时一样,得不到父皇宠爱。”   可是这些萧辰都不在乎,萧辰唯独在乎的,就只有他的嫣嫣。   只要她能好好活下去,他就为了她改掉所有的陋习。   她如他所渴求的那样努力活着,春去冬来,秋走夏至,她顽强地陪他走过数个年头。   萧辰闲暇时,常常陪着嫣嫣赏玩御花园,她虽然身体大不如前,气色却并不差,起初的五年里还能跟着他游山玩水,可到越到后来便越是力不从心。   直到她在他当面吐下第一口血,萧辰才知这一切,都是她为了不让他担忧而刻意装出来的。   他再一次不顾她当年教诲哭成个泪人,萧辰将嫣嫣烙入怀中嘶声唤:“姐姐、姐姐,你若是要走也将我一并带走好不好,没了你,萧辰活不下去……”   她慈爱地还像小时候那样,摸着他头嗔道:“傻瓜!灵灵和亭儿还指望你好好教导他们……”   嘶声亘古不绝于耳,他神情哀如杜鹃啼血:“萧辰只要姐姐!只要我的嫣嫣!”   她故作轻松吓唬他道:“我养大了你,你再好好养大他们,若你有一丝懈怠,梦里我也不来找你……臭小子你有胆子就试试看……”   萧辰用十年的时光麻痹自己,才能让自己不因她的逝去而感到万念俱灰。   他前些日子就有些预感,每夜俱是神情恍惚,多次自噩梦中惊醒,只有探探她的平稳鼻息后,方能安然入睡。   嫣嫣走的那日,京中下了瓢泼大雨,她脆弱的呼吸掩在雨声下,宣告着她已是药石罔及。   他身侧坐着已及笄的萧灵,怀里搂着十岁的萧亭,强压心头酸楚看她一点点丧失力气。   她长眠不醒前,还在与他逗趣。   “萧辰你居然都有白发了!”   “我下去后要是得知你另结新欢,定要天天入你的梦吓你!”   她更是学着小姑娘的语气,娇滴滴调戏他:“萧辰,你要记住啊!嫣嫣喜欢你呀!”   他攥紧她的手腕狠命点头,记住了,他都已牢牢记下。   居安殿外最后一朵绿萼凋零,嫣嫣也永永远远阖紧双眼。   他凝视她洁白的额头,在她掌心印下一抹绵长的吻。   萧灵见状昏厥过去,萧亭怯怯地抓住他衣袖,崩溃大哭:“父皇……”   他揉揉小亭儿柔软的发丝,一如当年姐姐揉他那般,爱怜又温柔。   “别难过,还有父皇在这里。”   他在冷宫三年,三年里都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他到死都会记得,那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一双温软的手抚上他滚烫额头。   他以为是要趁此机会,前来毒害他的胡贵妃宫宫女,咬紧牙关就是不肯喝她喂下的药。   可她身上的冷香却是他从未闻过的好闻气味,冷宫宫人个个疏于打扮,身上常年笼着一股馊气,不可能有人如此体香。   他微掀开眼帘,但见容貌清丽,眉眼英气的少女吹吹那药汁,送到他口边:“小七乖。”   墓室外的日头格外浓烈,萧辰立在沉重石门外,亲眼见守陵人封上她的棺椁。   萧辰挽起个乖巧的笑,眼角的泪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萧辰朝着她所在之处温声道:“姐姐,小七今天终于年满三十六,就快要赶上姐姐的年岁。你且等着我,再等等我。再过几年,姐姐就又只能属于小七一个人,姐姐生生世世也不能从小七怀里逃开。”   她无法回答他,萧辰似耍性子的小孩子一般席地而坐:“姐姐不说话,小七就当姐姐应下了。”   他年少爱慕她却不敢开口,等到他终于能恣意开口时,她却挥挥衣袖,转身与他生死永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22275403、171菌、风暴召唤宝宝们的地雷╭(╯ε╰)╮   微博已发高铁,@黑不溜秋的南璃璃   下个世界高甜>3<   欺负一下萧可爱╭(╯^╰)╮ 第72章 神尊撩妹法则(一)   员工姓名:谢嫣   所属系统:男二扶正系统(L-007)   灵魂整合度:40%   额外经验:女红、骑马术、丹青、医术   谢嫣怀抱柔软抱枕, 掌下的真皮沙发触感极富弹性,灵魂抽离带来的撕裂疼痛消退后,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 徐徐睁开眼。   她眼皮睁到一半,忽然有人往她手里塞了一张面巾纸, 谢嫣垂下眼帘愣愣接过。   那人修剪整洁的指甲圆润规整,底端的月牙浅浅弯出一道弧度。   他骨架匀称漂亮,指节修长,手背轻拈纸巾形成的角度,如同层峦叠嶂的峻峰。   骨节质地骨感,肌肤泛出的光晕却十分润泽,完美无缺堪比商店里摆放的雕塑工艺品。   谢嫣转动僵滞的思绪默默欣赏片刻, 脑海里忽然冒出不知是谁,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指甲上月牙多的人, 大多体弱多病。   这个念头实在毫无依据, 谢嫣低咒自己胡思乱想,叠好纸巾, 擦干额角因疼痛流出的汗渍,她抬起头翘起唇角:“谢谢。”   面前的男人脸色确实有些苍白, 嘴唇似乎还透着青紫。   他今日穿了件深蓝色衬衫, 领口最上方的扣子敞开不扣,恰好将他里头的精致锁骨展露无遗。   男人依然抱着本病例记录本,听到她出声道谢,他握笔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视线凝着她铁青的面容:“谢小姐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似乎很不好。”   谢嫣和他半熟不熟,交情仅限于他是她的心理医生。   甚至谢嫣连他姓什么叫什么,属性究竟是鬼魂,还是总部里活生生的员工……总部员工档案并不公开,因此关于他的来历底细,谢嫣一概不知。   谢嫣尚未从脱离世界的悲伤中回过神,便只是沉默听他侃侃而谈。   他双腿闲闲交叠,皮鞋蹭亮光洁,全身上下挑不出一处瑕疵。   他将怀里的记录本,从茶几上推到谢嫣眼前,指着一栏红字解释:“谢小姐的灵魂整合度大幅提高,生前记忆可能随之复苏,为了确保任务不受影响,必须再做一次记忆净化……”   他换了个姿势,颀长若青松岩柏的身形微微倾斜,衬衫随着他的动作扯出几道褶皱。谢嫣目光虚虚一瞟,恰好看到他左胸露出的工号铭牌。   他胸口铭牌比他们这些基层员工的,做工看起来要精细得多,黑曜石铭牌四角以金箔封边,底端似乎还刻着玫瑰暗纹。   不过想想倒也合乎情理,总部高薪聘请的心理医生就那几位,听说都是海归回来的博士,结过婚的被总部分配了房子,剩下一两个单身的,则住进总部特意替他们安排好的总统套房。   待遇如此之好,必然也要在铭牌上展现一番。   谢嫣揉揉额角,倦怠答他:“哦,好。”   “我依然是谢小姐的主治医生,昨天接到L-007系统通知,说您下一次的任务世界十分凶险,为了保障您的精神状态,从明天起,我会对您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心理疏导。”   一提到L-007那个嘴炮系统,谢嫣顿时憋不住自己攒了十五年的怒气。   自从它遭受未知电磁波严重干扰,系统程序因此紊乱,L-007被迫送去总部修理。   她在上个世界快死时,系统才经工程师修理完毕,它的机械电子音比以往更加冷清,“宿主的一百遍呢?”   彼时萧辰领着两个孩子守在她床榻前,谢嫣险些崩不住悲痛欲绝的脸皮,叵耐它还越战越勇刺激她道:“下个世界发布额外惩罚,还请宿主做好准备。”   她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做好准备?老娘准备你个头!   虽然谢嫣极其鄙视系统,但是依据系统这四个世界以来的表现分析,她再次发现几个bug。   譬如系统一直极力误导她,攻略对象下个世界不会转世。   然而每次进入世界,结果都狠狠打了它的扑克牌脸,受灵魂吸引力影响,就是谢嫣不断变换世界完成任务,她所遇到的男二也只能全部是一开始的慕君尧。   针对灵魂吸引力的效力,谢嫣查遍系统电子库里的文档,得知这吸引力一旦存在超过三个世界,就会一直伴随宿主。   换句话说,她四个世界遇到的攻略对象都是一个人,那么接下来的六个世界,男二们也全是他的转世。   如此一来,就是她上个世界没能和萧辰守到地老天荒,接下来的六个世界也能让她和他腻歪个够。   谢嫣死前十分得意:“哈哈哈……”   系统:“……”特喵的!它藏了四个世界的秘密,就这么被电子库出卖了!!!   宿主你等着,下个世界你死定了!   除此之外,谢嫣还发现了第二个bug。   L-007作为总部研发部门全体工程师,耗尽心血发明的超智能系统,居然不具备抵抗未知病毒和电磁波干扰的能力。   第一次没引起谢嫣瞩目,第二次还这样委实太过刻意。   且每一次受到攻击的时段,皆好死不死卡在谢嫣放飞自我那啥的时候。   谢嫣眉头一皱,发觉事情并不像她最初以为的那么简单。   似乎每到她放飞自我,系统就会被迫自爆。   原来放飞自我还能达到这种的效果……惊觉事情真相的谢嫣浑身热血沸腾。   她摩拳擦掌决心下个世界大着胆子去试一试,兴许等她尝试过后,说不定连原男主也能自爆。   系统听到她内心猥琐的想法后,狂吐三升血:“宿主!脱离世界指令正在启动中,你认真些有点职业态度行不行啊!”   回忆至此,谢嫣靠在沙发上,侧身看着落地窗外的都市夜景,顿觉心口处的压抑慢慢消散。   既然这位海归博士还是她的主治医师,又对工作尤为负责,谢嫣于情于理都应当待他友善些。   她放下抱枕坐直了身子,礼貌得体地颔首问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   男人闻言低低笑起来,低醇的声线丝滑得堪比红酒,尾音从唇间溢出,生生染了三分醺意。   他嗓音温柔宠溺,如同窗外扫过面颊的轻风,“我姓谢,谢小姐可以叫我谢医生。”   “谢”这个姓在总部并不常见,但并非代表没有,谢嫣不是拘泥于小节的人,自然不会多想。   遂彬彬有礼道:“谢医生。”   这一次的记忆净化疗程,较之上次更长。除了净化掉她上个世界的负面情绪,还将她有了恢复迹象的生前记忆,彻底根除。   谢医生一丝不苟记录下谢嫣身体反馈出的各项指标,末了又道:“以后每次完成任务回来,谢小姐都需要做一次记忆净化,以免生前记忆影响您的情绪。”   谢嫣也没感觉自己的记忆哪里有了恢复之相,但医生说有病就是有病,左右怎么说人家也是正经的海归,正经的科班心理高材生。谢嫣没道理在她不擅长的领域,非和他争个你死我活。何况她又不是汲汲于过去的人,少了的记忆最后都会还给她,谢嫣实在不必担心。   于是她谨慎地点点头:“好。”   一个月的治疗期很快过去,谢嫣慢慢和这位医生熟络起来。   谢医生性子寡淡,对谢嫣倒颇为上心,治疗期间里他不厌其烦带着她锻炼、疏导,早上六点挖她起床,夜里看着她十点准时睡觉,敬业的程度令谢嫣自惭形秽。   执行第五个任务的那天下午,谢医生特意给她挑了段和缓音乐,他坐在她身侧,眼镜镜面散着斑斓彩光,面容被在厚实眼镜后看不真切。   他语气有些沉郁,举止间似乎凝着某种浓重执念:“Good luck,谢小姐。”   谢嫣大为感慨,不愧是留学回来的海归,说的话她一句也没听懂。   【扫描目标世界、扫描宿体,扫描目标人物。】   【扫描完毕,资料程序加载中……】   【正在投放……5、4、3、2、1】   灵台先是归于一片宁静,忽然又被时空剧烈撕扯,这股邪力扯得她头皮钝痛,谢嫣苍白着脸色睁开眼时,正处于一方浪涛顶端。   她双足悬空停在海面上空,远处乌云滚滚,惊雷伴着嘶鸣异兽,一道接着一道在天际炸开。   海水从泛着妖异青莲色的天际坠落,又顶着各色鱼鸟重新倒汇入穹顶。穹顶浪涛翻涌,海水猎猎摇晃,成百上千只生着三足的奇鸟振开彩翅,口中衔起光华流转的树枝,围绕谢嫣上下盘旋,哀哀悲鸣。   一片暗无天日的混沌中,谢嫣头顶处忽然砸下一阵巨大声响。   声响震得谢嫣双耳生疼,霎时墨色海水倒流,穹顶塌陷,无数鱼鸟自半空跌落。   谢嫣循着那声巨响的来源望去,只见暗紫色的穹顶正中,横亘着一处狭窄的深洞。   有血液模样的液体,不断从里流淌而下。   眼前彻底违反牛顿三大定律的景象惊得谢嫣说不出话,她眼下能好端端虚飘在半空不说,海水竟还能丧心病狂流入天际……   所有一切已完全超乎谢嫣想象,她一手挥开腥落在她发丝上的腥咸水珠,一边呼叫系统:“系统!你给我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171菌、21258270妹纸的地雷o(≧v≦)o   这是个大嫣主动献身,高冷男二童鞋却不屑一顾的甜宠世界。   霸气御姐魔女×高冷禁欲祖神   谢嫣:求神上亲亲抱抱举高高~   神尊:不要╭(╯^╰)╮ 第73章 神尊撩妹法则(二)   系统:“宿主有什么问题?”   鲜红衣袂锋利如刀, 薄襟割开四周飘荡流散的浓雾, 她垂眼俯视足下, 浓稠似墨的海水席卷疮痍山峦,漫入干涸河川,浪尖以泰山压顶之势,纵情吞咽沟沟壑壑。   血瀑自头顶飞泻而下, 又引着飞禽走兽纷纷扬扬注入海水之中,血色融进深海的那一刹那,竟将墨色海水也染成了赤色。   迸溅出的血珠散落于尘土, 肆虐沙石承受不住这水泽滋润, 堪堪止住动作不敢作祟。   远处隐隐传来雄浑醇厚的唱吟, 一声声绵长悠扬的尾音自血洞中逸出,唱吟所及之处, 那些早已枯萎的草木、早已干涸的川流, 一寸寸变为碧色,大千世界再度充满盎然生机。   四海归于宁静, 高达千丈的海面缓缓下沉,潮水牵起裙摆褪去,海水颜色由浓转淡,一切乱像皆恢复如初。   不过须臾, 方才尚且风云涌动, 四海悲鸣的苍天,受这庄严肃穆的圣吟洗礼,俱是沉寂下来。狂风顿止, 树木又绿,不复片刻前那般惨烈萧条之景。   翻涌着乌色的浓云顷刻间化为齑粉,万般浮云过后,天边终是破出第一道晨光。   血雨下得愈来愈大,有几滴落在谢嫣手臂上,灼烫的温度惊得谢嫣险些从浪顶掉下去。   正要开口询问系统眼下的状况,谢嫣突感足踝一重,似是个极其碍人的东西缠上了她的足踝。   谢嫣伸手去扯捆住她脚踝的物事,等她摸到那个物件抬腕一瞧,才得知是个锁链。   只是她无论费多大的力气去解,那锁链依旧纹丝不动,结结实实捆住她细白滑嫩的脚踝,远远瞧着,倒像是足上横生的一根枝蔓。   烈烈阳光烤得谢嫣视线越发模糊,她额角布满细密汗珠,干裂唇间起了层白皮。   头顶似火骄阳,谢嫣全身快被这灼气融化,手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失,偏偏为这锁链所困,她无论如何也无法逃开。   谢嫣奋力迎着金光打量云端上的那个血洞,在她四肢融成一摊滋养万物生灵血水的前,隐隐约约窥见一抹皑如皎月的身影。   皎月般的影子挺拔修长,他发丝尽白,发尾拴着根半透玉带,周身浮起一层血雾。   行动之间,血雾也跟随他慢慢移动,他赤足跨过奔流不息想山川朝谢嫣走来,雪白衣袍仍旧不染纤尘。   他身子微倾,容貌亦笼罩于一片光雾之中,尽管谢嫣与他隔得如此之近,可估计是她大限将至,谢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盯了他半晌,也还辨不出他的相貌究竟如何。   弥留之际,谢嫣只听他素淡开口:“妖女祸世,理应当诛。”   谢嫣再次醒来后,身边的景致已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置身于一顶花轿内,发顶上遮着一方红盖头,红盖头四角垂悬的璎珞挠得谢嫣脸颊痒痛难忍。   这个场景依稀曾在第二个世界发生过,若不是她执行任务的世界皆是真实存在,谢嫣几乎要相信系统,将她投放到这样似曾相识的情景里,是为了替总部减省经费。   宽敞厢壁里烧着不知名的香料,内里陈设华贵非常。   里头陈列着许多就连谢嫣也叫不出名字的珍玩,珍玩琳琳琅琅摆满厢壁一侧的架子,有各式各样玉制银制的柱状玉石不说,居然还有带刺的皮鞭。   谢嫣不是很理解她如今附身的宿体,这原主到底是来嫁人的,还是来砸场子炫富的……   她掀起帘子往外瞧了一眼,正正对上一双怯懦的眼睛:“圣尊有何吩咐?”   这个称呼……不大像个正常任务世界该有的称呼。   谢嫣迅速进入剧情状态,她绷紧面皮,傲慢骄矜掐着帘子问道:“还有多少路?”   相貌平淡的小侍女吓得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勉强稳住心神,才能平视她略显凌厉的双眼:“神上身子有恙,不能亲自来接……故而圣尊殿下还需走上一天一夜方能抵达……”   说到最后,这位小侍女已经吓得口吐白沫。   挥退这位小侍女,谢嫣心事重重放下手里华光莹莹的云帘,对这个世界的原始设定则更加生疑。一天一夜的功夫远远足够谢嫣了解任务世界剧情,倒也并不令她为难。   冤有头债有主,谢嫣尚未忘却片刻之前,她被一位白衣男子以烈日炙烤,最后致死的情形。   那种烈火焚烤全身,四肢融化的痛楚,现在回味起来仍使谢嫣浑身发冷。然而眼下仔细查遍全身,上至头皮,下至脚板,均无损伤,连脚踝上的那根捆死她的锁链也消失不见。   “额外惩罚指令开启,请宿主做好准备。”   额外惩罚的内容,无非是不允许她使用一些特定权限,谢嫣本就极少运用权限,于是点开系统面板满不在乎问:“是什么?”   系统:“咳,宿主自己会发现不对劲的,我就不再多做解释。”   谢嫣对L-007已经完全丧失该有的信任:“……好吧,你开心就好。”   外头的天色慢慢暗沉下来,此去路途遥远险峻,这一带夜里极不安全,据说还能遇到打家劫舍的鬼怪。   负责互送她的护卫,决意驻扎在一处林地中过夜,夜里有树木遮蔽,也好做个简单休整。   这群护卫个个五大三粗,只是相貌都生得极为相似,谢嫣瞪着眼睛比较半天,也没区分出他们究竟谁是谁。   护卫中大抵有人发觉,谢嫣一直在观察他们,一个个脚底抹油钻到林子深处,再不愿出来叫她多瞧一眼。   这么个避她如蛇蝎的态度,倒有一瞬间让谢嫣错觉自己才是那些鬼怪。   放眼望去,谢嫣置身之地四下无人,左右这些人都畏惧她,定不敢上前贸然打搅,谢嫣得了清闲,索性点开剧情介绍,翻阅她这个任务的原世界剧情。   看完第一页,谢嫣忍不住唏嘘出声。   怪不得谢医生说此任务凶险,凶险的原因在于这个世界的基本背景,原是由修真仙侠元素构成。   谢嫣附身的宿体名唤嫣翎,乃是魔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   既然是在魔界叱咤风云、呼风唤雨的公主,三观自然打小就正不到哪里去。   揍人放火逛窑子,斗鸡赌钱养面首,这位视道德为无物魔界公主,已将这些凡人市井混混的玩意使得格外随心所欲。   系统特意对谢嫣点明:“宿体宫殿里养着三十个面首,嘿嘿,每人侍寝一夜,正好一个月天天不重样!”   谢嫣:“……”去你大爷的天天不重样!   更令人头疼的还不是嫣翎公主沉迷纵/情声/色,而是这位公主肖想那些没什么节操的男妖男鬼也就罢了,可她前些日子逛去仙界闹事,居然不要命地看上隔壁仙神二界的创/世神——陵渊神尊,更是萌发要纳他做魔界驸马的念头。   魔界与仙界在教导后辈的问题上大有殊异,譬如魔尊日日叮嘱皇子公主们,身为魔的寿命比之仙者道者来说,不过是渺渺一瞬,因此唯有及时行乐才不枉为魔,看上什么喜欢什么,只管抢回来。   嫣翎公主将父尊的教诲时时刻刻铭记于心,为了贯彻这一教诣,她抢了一个又一个面首,起初貌美的面首们纷纷抵死不从,可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男人,是男人都有情不自禁的时候,加之嫣翎容貌当属魔界第一,间或有意撩/拨,到最后这些面首都是半推半就从了她。   嫣翎是个不轻易给人甜头尝的女魔头,又生性喜新厌旧。   别人对她不屑一顾时,她便使出浑身解数讨好,等到将对方一颗真心攥在手里,她又觉得意难平,补上一脚踩烂对方的好意。   陵渊对她冷情冷心,她豁了命也要引他注意。   这种心理,系统精准解释作“征服欲”。   正是因为她久居高位,什么都已拥有,才对那些待她冷淡之人尤为在意。   说明白点,谢嫣这个世界使用的宿体,就是个貌美心黑、浪到飞起的女魔头。   而这个世界的原男二,好死不死恰好就是嫣翎看上的那位创/世之神陵渊。   陵渊是天地混沌之时,自腾云中应运而生的上古神尊。   两百万年前,正值神界仙界大劫,两界所有神尊仙者在此一战中全部覆灭。   在仙界手下苟延残喘多年的魔界一时当道,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甚至染指凡界。   生灵涂炭,饿殍遍野,魔界统治下的六界再无宁日。为了不被蚕食鲸吞,越来越多的修道世家舍弃口口声声说要恪守的正道,转而改走歪门邪道,一门心思意欲修成无上魔者。   魔界胡作非为至此,就是连上苍看在眼中也再难以容忍,已闭关等待羽化的创/世神陵渊便趁此机会再度降世,他强行冲破三十六天的封印,诛杀看守他的魔尊,将六界景象恢复如初。   魔界吃了教训,又痛失魔尊,迫不得已递上降书,是以如今魔界还低了仙神二界一头。   陵渊羽化在即,心心念念的天下苍生却无合适人选可以托付,他硬是撑着一口气不让自己倒下。   原男主江砚正是于此时出现,而原世界剧情主要说明的,就是江砚如何一路开挂成为陵渊的关门弟子,又如何顶着男主光环大展拳脚平定六界之争。   陵渊已经活了千万年,再无力平衡六界,江砚凭借从他那里偷窃来的传承法器,逼他退位让贤。   逼退陵渊代为执掌三十六天后,江砚仍担心以陵渊的创/世神力来说,他不日卷土重来后,再以“悖师”的罪名逼他下位,剔除他好不容易修炼成的仙骨,也未可知。   诛灭一个神仙最毒辣的法子,并非损他元神,坏他肉身,而是拿捏住他的七情六欲。元神肉身有损尚且还可以重塑,但灵根毁坏便已无力回天,饶是高贵冷血如陵渊,亦不能抵挡灵根毁坏的威力。   江砚身为种/马界里走上人生巅峰,并且纳得诸多后宫的最具代表性草根,害人法子自然也是与众不同的奸诈。   他遣自己的贴身侍女前去勾/引陵渊,但陵渊到底不是**凡胎,他没有情根,自是不会对人动情。   陵渊眼皮子尚未掀起半分,连那美人究竟长得如何也懒得细看,抬手刮起一道掌风,将美人连人带床榻全部掀飞出去。   除了美人计,江砚还设计推陵渊跌入轮回台,为的就是令他坠入凡间爱慕上凡间女子,等他大受情伤后,神识必会受损,除了羽化灰飞烟灭,再无其他归属。   陵渊既然为这个世界的原男二,毫无疑问,他依然还是谢嫣一直等待的那个人。   这个世界的剧情与以往所有的世界都不同,陵渊心系天下苍生,每一处沟壑,每一棵花木,都由他亲手创造而出 ,他自一开始便伫立于六界中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受万物爱戴,享六界敬仰。   却有一日,高贵的创/世之神,不敌蒙受男主光环眷顾的江砚,从顶端跌落至泥泞中,要想活命只能成魔,高洁如他不甘堕落,自行了断在三十六天。   只因原男主顶着男主光环,他无论做什么,必然都心想事成,就是身为上苍的祖神陵渊也无法阻碍他。   江砚能取代陵渊,多亏他身边的女子。有一位颇受江砚专宠的妙舒仙子,聪慧非常,妙舒仙子真身乃三十六天莲池里的一朵白莲,受陵渊讲解道法熏陶万儿八千年,化为人形后,便跟在陵渊身边做侍女。   而这位妙舒仙子除了是江砚最宠爱的女子之外,还有一重身份,便是原世界的原女主。   谢嫣点开下页仔细比对原女主生平经历,等她看完人物介绍后,惊得差点没咬了舌头。   这位原女主是仙子也就罢了,竟还是个绑定了系统的穿越女。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身体不太舒服,没有回大家的评论,后面几天我会抽空回复的。   系统007忙着和原女主的系统撕,谢嫣开心地浪起来~ 第74章 神尊撩妹法则(三)   这位替江砚诞下唯一子嗣的妙舒仙子, 同谢嫣一模一样, 皆是绑定系统执行任务的游魂。   谢嫣所属的系统名为“男二扶正系统”, 而原女主妙舒绑定的则是“位面之子管理器”。   谢嫣是总部正式员工,任务内容即踹翻渣贱原男主的光环,扶正备胎悲惨男二,抱得原女主美人归。   妙舒身为时空管理局的金牌业务员, 她的任务内容便是平衡扭曲的时空,以达到维持时空正常运行的目的。   而原男二陵渊恰好触犯时空管理局的规定,陵渊乃六界创/世祖神, 天地为他所辟, 山川河流由他所造, 可以毫不夸张地评价,无他便无六界。   仙神两界每隔两百万年便有一场毁天灭地浩劫, 在这场浩劫中, 绝大多数的上古神祇死去,天地易主, 山河更改,沧海亦会变为桑田。   陵渊活了千万年,后生于他的神祇们全数于浩劫中陨落羽化,昔年的挚友仇敌均死得连渣都不剩, 独留他一人活在世上, 真可谓是高处不胜寒。   陵渊本应于上个浩劫中羽化湮灭,化为一缕滋润众生灵的青烟,可他硬是逆命而出, 以烈日之辉诛杀看守他的魔尊燕月,强行将离体一半的灵魂重新打回**之中。   燕月爱慕他逾百万年,可陵渊并非胎生,他只是翻卷腾云里孕育而出的祖神,从来无欲无求,自然体味不到她对他的浓烈情谊。   燕月不允他死,使计将他封印于三十六天,日日守着他,但凡见到一丝羽化的迹象,便以修为助他渡过此劫。   可叹陵渊一向遵循六界生老病死的法则,该是怎样的命数便应当去遵循,万不可有任何悖逆之举。因此他破出封印的第一件事,不是处置那些颠倒黑白伦常的魔界之人,而是诛杀逆天替他改命的燕月。   末了还加一句“妖女祸世,理应当诛”,十足的冷血冷心。   在时空管理局的档案记录中,陵渊死后会产生新的救世主,然而陵渊改命已算违反时空管理局的规定。   陵渊必须死,可有他在的一日,祖神光芒的照耀下,救世主就永远无法出头。   思前想后,时空管理局一群副局.长拍案将“位面之子”的光环赏给原男主江砚,并指令金牌员工妙舒扶持位面之子走上人生巅峰。   江砚相貌谈吐不俗,否则难以走上开挂开后宫的苏爽大道,然而与创.世.祖神陵渊相比,则是云泥之别。   男色当前,故而金牌业务员妙舒起初看上的,是光风霁月、风华冠绝六界的陵渊祖神。   妙舒身为三十六天瑶池里的白莲仙子时,曾背着时空管理局的耳目,偷偷撩过陵渊。   湿.身诱.惑、欲拒还迎、欲擒故纵,强吻……各种方法都一一试遍,冷如寒冰的陵渊连个正眼也未施与她,垂眼俯视躺在床榻上的妙舒道:“你就是脱光了躺在这里,也是无济于事。”   话音方落,陵渊更将她逐出三十六天。   此事在妙舒漫长的攻略职业生涯中堪称耻辱,她穿过无数个世界,辅佐过无数位面之子,却从来没有受过这种羞辱。   每个任务结束之时,那些位面之子无论之前是好是坏,莫不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陵渊连做位面之子的资格都没有,哪来这么大的脸面敢拒绝她的好意。   妙舒大怒,尽职尽责辅助江砚上位,为的就是将陵渊拉下神坛,一雪前耻。   江砚难在一众弟子中脱颖而出,妙舒就开金手指给他们下毒。   江砚喜欢哪个修仙世家的嫡小姐,妙舒就敲晕她们送到江砚床.上,供他双修吸收这些世家小姐的灵气。   江砚拜入陵渊门下,意欲获得陵渊的法器传承,妙舒就绞尽脑汁帮他骗来。   在原世界结局中,陵渊被这对原男主女主设计,误入魔界。   此时的陵渊已经元气大伤,魔尊屠修乃燕月第二十五代侄孙,当年陵渊破出三十六天杀害燕月之事,他全部知晓。   燕月都作古了这么久,屠修对她并无多少感情,故而也谈不上替她报仇。   何况爱女嫣翎又看上这位陵渊祖神,屠修暗暗筹划,此事若能成,众仙神敬仰的六界之祖、辈分大到能压死他的陵渊,也必须咬牙叫自己一声“爹”。   不管怎么说,他幼年也是听着陵渊的事迹长大的,倘使真能做偶像的爹,魔尊屠修就是睡着了也能笑醒。   屠修款待重伤的陵渊,陵渊不肯欠他人情,一概推辞不受。   眼看岳父已经做不成,陵渊又如此孤傲,屠修的耐心也终于消磨殆尽。   陵渊的待遇一落千丈,伤势越发严重。   嫣翎面首们嫉妒他的美貌,将陵渊锁在魔界的阿修罗牢狱受鬼火之刑,害他损了神骨。   恰好妙舒这个时候又追来,趁他无力反抗之际,用时空管理局给她的金手指成功弄死陵渊。   妙舒看着他慢慢化为凡尘的神骨,眼眶却止不住溢出泪水。   泪水打湿江砚亲手给她描的妆,随着回忆纷纷涌上心头的,是陵渊当年在三十六天的瑶池边,抬手给她浇水的场景。   满头银丝的俊美神尊,翩然立在她眼前,他身侧伴着离朱鸟坐骑,面容比明月还要皎洁。   妙舒的眼泪就似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落在阿修罗地狱的鬼火之上,幽冥的绿色鬼火混着晶莹泪珠落地,生发出一朵朵碧色火花。   她的时空系统安慰她道:“任务完成了呢!亲亲舒舒不要哭~”   妙舒擦干眼泪倔强道:“我为什么要为这样一个冷血男人哭?”   “对嘛对嘛,舒舒这样想才是对哒~位面之子器大活好,除了多情这个缺点之外,对舒舒很好呀!舒舒不要伤心了啦~”   可是自从陵渊羽化,江砚对她的态度就大不如前,妙舒经历过无数男人,却从未走眼到这种地步。   到她羽化之时,江砚已被奉为六界之主,他是陵渊唯一弟子,与旁人自然有差别。   他后宫女子众多,颠鸾倒凤日日双修,妙舒可以忍受他未娶她过门前,留下的那些风流韵事,却无法容忍他当着她的面,枉顾他们之间的山盟海誓,玩弄其他女子。   她这个任务看似圆满,实则内里早已腐朽。她害死喜欢的人,甘愿沦为位面之子后宫一员,由着被他利用。   她算计好一切,却唯独被位面之子反过来玩弄欺骗。   谢嫣搓掉一身鸡皮疙瘩,关闭系统面板,对L-007无比温柔道:“系统呀,你发表一下此刻的感想吧。你看看别人家的系统,多么可爱多么牛掰……再看看你自己,啧啧,猥琐又嘴炮。”   系统:“………………”它此刻只想黑了时空管理局的官网。   时空管理局发布各种指令,要求妙舒不择手段构陷陵渊。   譬如江砚与陵渊于三十六天的四重天上殊死一战,二人实力悬殊极大,江砚毋庸置疑都会惨败,可妙舒凭着系统的高科技,硬是将陵渊重伤逼下四重天。   可以说这是一个极尽恶心的管理局、极尽恶心的系统、极尽恶心的金牌业务员。   单凭管理层的片面之词,妙舒就能操控时空发展,肆意陷害陵渊,将一个心怀苍生的祖神拉下地狱,反手推一个花心滥情、自私忘恩、人品奇烂无比的种马男上位。   他们究竟是来维护时空秩序的,还是来搞笑的,谢嫣百思不得其解。   “时空管理局是什么鬼?还有这种三观不正的部门?我去,比魔界的三观还要不正。”   系统摊手:“是我们的分部,时空管理局业绩和办事能力太差,里头的员工都有裙.带关系,反正收益再差都会上交利润,高层就一直懒得管。宿主你别急,原女主的系统我来负责处理。”   两方系统交手,必有一伤,不得不承认,谢嫣其实并不信嘴炮L-007。   但再怼它两句,保不准系统要给她小鞋穿,谢嫣默了默,敷衍道:“好吧,就听你的。”   “还有一个疑问,第一次投放世界时是不是出了差错,现在的剧情和进入世界后的接不上……似乎产生了断层。”   系统:“没有出错,宿主后面就会明白。”   谢嫣:“……”反正她不管问什么,系统死活就是不肯正面回应。   眼下的情况在原世界也有说明,嫣翎前几日去仙界闹事,正巧碰上来仙界讲学的陵渊。   陵渊仙姿仙容,一身白衣比天上的明月还要皎洁,老祖宗迷得她茶饭不思,嫣翎于是恳求父尊屠修做主将他抢过来做正室。   魔尊屠修当日正在房中双修,身下的侍女体态魅.惑婉转,缠得他呼吸紊乱。   听闻门外的嫣翎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屠修一惊,挺立的那处也被吓软,他从美人身子里滑出来,不可置信问:“翎儿你方才说什么!”   嫣翎掏出带刺的九节骨鞭:“儿臣看上了陵渊祖神。”   陵渊是什么人!那可是六界之祖!开天辟地,更改河川的万物之主!就是身为魔界第三十七任魔尊的屠修,也得按礼叫他一声太太太太太爷爷!   嫣翎不耐烦道:“抢他回来后,儿臣会让陵渊神尊叫父尊一声爹。”   身下的美人揉弄他软下去的那处,媚眼如丝娇声道:“圣尊殿下说得有理,若能成事,神上还需唤您一声岳父呢!”   做了多年别人的孙子,突然爷爷要叫自己一声爹,这是何其解气的壮举!脑子一热的屠修拍案而起:“好!好!”   为修神魔两界之好,魔界每隔数万年都会送些礼至三十六天,陵渊象征性地收下,不过数月会向魔界回礼。   若此番送嫣翎过去,大抵太太太太太爷爷陵渊还会给魔界送来个小仙子作为回报。   屠修于双修一事上十分有造诣,但是他修了百万年,与凡人女子修过,与魔界女子修过,与妖界女子修过,与鬼界女子修过,却从未尝过仙女的滋味。   他越想越是燥热难耐,等门外的嫣翎兴冲冲离去,才按住美人一顿肆意抚弄。   嫣翎得了屠修首肯,大着胆子潜入神界去抢人,然而神界守卫看破她的障眼法,将她逐出三十六天。   嫣翎抢人不得,掳走守门的仙娥替她陪嫁。   陵渊位高权重,她便不能似抢面首一样抢走他,只得按照仙神两界的规矩老老实实嫁他。   嫣翎是个说一不二,做事雷厉风行的姑娘,既然屠修准许她勾搭陵渊,她再无顾忌,整日催促屠修将她光明正大送去神界。   嫣翎离开魔界前,她寝殿里一众花红柳绿的面首凄凄惨惨哭道:“殿下不要我们了么?”   她没好气拧起英气双眉,九节骨鞭挥得飒飒作响:“你们再哭,本尊就阉了你们做玉势!”   嫣翎虽然已有几万岁,然而她的年纪在魔界只算凡人里的十三四岁,未成年便不可随意双修,免得堕入阿修罗地狱,被鬼火活活烧死。   故而她抢来面首都是为了日后能就地享用,她研究各种姿势方法,也是为了第一次双修之时不会太过难受。   女魔头的算盘打得叮咚响,除了和祖宗燕月那桩子不算情爱的风月之事,几百万年来,都没听说过陵渊身边出现过神侣。   如此禁欲的祖神享用起来必然十分生涩,嫣翎唤工匠做了成百上千的玉势,那工匠临走前看她的眼神,叫嫣翎永生难忘。   工匠眼神古怪,面容扭曲:“圣尊殿下……还需不需要鞭子和蜡烛?”   嫣翎从未听说过这般新奇的玩法,两眼发直狠狠点头:“要!”   于是那花轿里的摆设,就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外头风大,谢嫣往林子深处避了避。   她指尖一拈,划出一团幽火,借着这股幽火,谢嫣全身顿时缓和起来。   那群护卫的交谈声,断断续续隔着瑟瑟发抖的树叶传进她耳中。   “好色的圣尊殿下……百闻不如一见。”语气无比叹息。   一个惊惧道:“你们快看看我长得好不好看,万一她瞧上我,将我抢回去做面首,折磨我怎么办?”   另一个笑嘻嘻讽刺他:“能成为圣尊殿下的双修之鼎,你就算是被她做死,也不枉活过这一回……”   谢嫣:“……”   众护卫:“……”   行过一天一夜,送亲队伍很快便抵达三十六天。   神仙们都住在三十六天脚下的十洲里,唯有陵渊祖神一人独居于三十六天上的玄霄殿。   尽管百般解释她是屠修送给陵渊的贺礼,三十六天的守卫依旧伸着脖子,拦着谢嫣不允她上去。   “圣尊殿下请回,我们神上正在玄霄殿中闭关,眼下无暇接见殿下。神上清心寡欲从不近女色,魔尊的好意我们三十六天心领,但殿下亲自来实在不妥,烦请殿下移驾魔界回禀魔尊。”   这些守卫莫名长得一模一样,谢嫣看得眼花,索性闭上眼。   她此番就是厚着脸皮也要留下来,一是为了帮陵渊抵挡,原女主妙舒和原男主江砚的联手戕害,二是私心想尽快回到他的身边。   谢嫣一刻也见不得他被人戏弄,见不得他被人欺负。   左右她这个人设都是脸皮奇厚无比的女魔头,也不需要顾惜自己的颜面,遂赖在此地不走。   谢嫣的护卫侍女和三十六天的守卫们吵将起来,最后更是拔剑相向。   昨夜担心被她染指的方脸护卫,脸红脖子粗冲道:“我们高贵的圣尊殿下,你一个小小的守卫也敢拦?是不是不将我们魔界放在眼里。”   在神仙眼中,最无用渺小的是凡人,最淫巧的乃是妖界,而剩下的鬼魔二界,则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但凡凡间出个害人的魔头,追查过去均是妖魔鬼这下三界的手笔。要不是魔界势力不容小觑,三十六天的侍从仙官们早已将嫣翎连人带花轿扔下泗水之中。   这头的动静引那些过往神仙,还有方得道飞升、前来参拜陵渊神像的修仙者们纷纷驻足观望。   年老的神仙怒容满面,中年的神仙连连摇头,还有年轻的修真者们捧了把瓜子果仁兴致勃勃观赏。   有几个胆大的纨绔还对谢嫣抛着媚眼,一脸“圣尊殿下快将奴家抢回去”的意味。   外头吵成这副样子,魔界诸人将这些只会与人辩驳道法伦常,却不会骂人龟孙子的仙者堵得哑口无言。   一个个怒极却说不出任何刁钻言辞,只能干瞪着眼发呆。   守卫渐渐失了准心,护卫推搡着谢嫣就要闯上三十六天,一股霸道犀利的罡风自三十六天里,狠狠朝谢嫣面门直直刮来。   谢嫣悚然偏了头,鬓边一缕发丝被罡风刮去半截,若非她躲得极是,否则半边脸都会被这股力道毀去。   她方稳住身形,一个雪白的身影翩然飞至她身侧。   谢嫣还没看清他是从哪里来的,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微抬手腕,将她连人带花轿掀飞至三十六天下的泗水河里。   谢嫣掉入水里的那一刻,便听见头顶上方的传来守卫洪钟般的呼喝:“拜见神上。”   叶之仪那个世界,他出手下水救过她两次,前头还腻腻歪歪,不要脸地趁着她落水摸她的胸,今日就六亲不认将她飞踹下水……   谢嫣一口吐掉嘴里的水沫,很好!非常有出息!   谢嫣从水里冒出个头,只见一抹雪白的影子伫立于三十六天的南天门前。   他一身似雪白衣如揽九天之月,襟口处密密麻麻绣着翻飞的金色浪花,宽肩窄腰,身形颀长,足边匍匐了一地的神仙。   刺目金光中,谢嫣仿佛又回到之前被烈日炙烤的场景里,冷淡的神尊面容笼了层雾气,谢嫣怎么也记不住他的样子。   他发丝尽白,肤色细腻润泽,发尾处绑了根漂浮不定的柔软玉带,面无表情地打量谢嫣。   这个模样,和谢嫣第一次见到的男人迅速重合。   可她就是比对不出他们二人相貌的差别。   “叮咚,额外惩罚发布,宿主本世界获得‘面孔遗忘症’惩罚,请宿主在此状态下尽快完成任务,谢谢合作。”   谢嫣疑惑不解:“面孔遗忘症是什么?”   系统言简意赅解释:“就是脸盲。”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纷菲年华的两个地雷、感谢陌晗轩、ReD的地雷,谢谢宝贝们╭(╯ε╰)╮   这个世界画风与上个一比,轻松魔性了很多,毕竟我是要写甜文的作者君╮(╯▽╰)╭   谢嫣:求神上亲亲抱抱举高高~   陵渊:哦,我对女人没兴趣   N久之后   搞事的面首:圣尊殿下,陵渊他喜欢男人   屠修:拖去象姑馆,不要妨碍本尊招女婿   被某神上强行做伸展运动的谢大嫣壮士:→_→   这两天决定加更,努力撒糖,顺便把萧可爱的高铁补给他…… 第75章 神尊撩妹法则(四)   脸盲、脸盲、脸盲……   谢嫣崩溃, 我去你娘的脸盲!   她终于弄清楚每个任务世界中, 男二之间的关联, 终于能肯定这个世界的陵渊,乃是先前几位男二的转世,正打算主动一回将他从妙舒那里抢回去……嘴炮系统居然告知她,这个任务世界里她脸盲!!!   脸盲意味着只要将陵渊丢到人群中, 谢嫣就再也不能认出他。   想得更恶毒点,万一原男主江砚为潜入玄霄殿,换上与陵渊一模一样的装束, 谢嫣就算睁着眼睛, 也无法分辨两人的区别。   太丧心病狂!太恶毒!太狗!   原主圣尊嫣翎活了几万年, 能品鉴魔界哪个男子貌美,哪个男子身体曲线玲珑有致, 认准了品相最上等者, 她便不计后果将人强抢回去,只待成年后与这些美男子双修采阳补阴。   而谢嫣甫一穿过来就得了“脸盲”这个毛病, 别说挑挑拣拣那些美人,就是嫣翎宫里的面首们现下站成一排,任她采撷,谢嫣也认不出来谁是谁。   将此事传扬出去, 只怕会令魔尊屠修和魔界子民生疑。好生生一个女魔头突然从良, 更分不清面皮之别,怎么看都藏着些不同寻常的缘故。   以屠修的性子,到时候少不得打破砂锅问到底, 为避麻烦猜忌,谢嫣不得不装作自己与常人无异。   明明有病却还要装作没病,这叫谢嫣内心十分煎熬十分痛苦。   她蹙起英气双眉,仰头直视南天门前仙风道骨的白衣男子。   姓名:陵渊   性别:男   年龄:一千一百八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属性:原世界男二   身份:六界创.世之神   云阶之上雾气四散,芳草香气于三十六天处低低萦绕,南天门上寂静如水,唯有一只双色离朱鸟迎风盘旋。   离朱鸟乃丹穴山凤凰偏支,天生长着三足,虽不比凤凰貌美贵重,却也是六界仅有的神鸟。   丹穴山凤凰一脉全数在上个浩劫里羽化,燕月是六界最后一只凤凰,被陵渊以烈日之辉亲手斩杀后,丹穴山也因此空置一百多万年。   凤凰陨落,离朱鸟的身价一路水涨船高,仗着自己是上古神族凤凰仅剩的遗脉,离朱鸟处处寻衅滋事,陵渊遂用捆仙锁逼它现出原形,点化他做了坐骑。   离朱鸟通体由青色和朱色羽毛覆盖,羽毛轻盈柔顺服帖于略显丰硕的身子上,它翘着屁股飞了一阵,似是觉察陵渊此刻极其不悦,只得规规矩矩落在陵渊身侧。   陵渊长睫半敛,双手合十,他腕上缠着圈白色飘带,飘带下坠着一枚灵秀玉珏,面容静默肃冷:“屠修倒是好心。”   力若千钧的话语传至离朱鸟耳中,骇得它忙不迭拢紧足上有些松垮的捆仙锁,末了低眉顺眼贴在陵渊身后,不敢再动一下。   离朱足踝上的那圈锁链,谢嫣瞧着甚是眼熟,凝神苦想片刻,她一拍大腿猛然回忆起来。   这锁链……不就是她第一次降落任务世界,死死缠住她脚踝的那根破链子么!   犹记当时她悬在浪尖,因这锁链所困,生生受白衣男子引下烈日火焰折磨至死。   陵渊清冷禁欲的声线听在耳侧,隐隐有种似曾相识之感,比对他与那白衣男子的穿着气质,谢嫣毫不犹豫一口咬定,他就是当日用火烤死她的男人。   原世界里,陵渊确然在上次浩劫中烤死过一个女子。谢嫣翻开系统面板再次寻到剧情提到的那处,果不其然,她第一次附身的场景,正是陵渊诛灭魔尊燕月之景。   谢嫣一点就通,啧啧啧……原来这嫣翎公主还是魔尊燕月的转世。   陵渊这个世界真是长进不少,第一次重逢他没有记忆,不能认出她也就罢了,竟然活活将她烧死……而今日这第二次碰面,他更是出手绝不拖泥带水,将她踹下波涛汹涌、死过无数人的泗水河里。   上个世界还缠.绵温存抱着她,恬不知耻唤着“嫣嫣”,这个世界就翻脸不认人骂她“妖女”……一前一后的落差太大,以至于谢嫣内心顿时极为复杂。   守卫以剑支地,铠甲上寒光凛凛,他肃然道:“打搅神上闭关,臣甘愿受罚。”   陵渊拾级缓缓下阶,拖曳冗长的衣摆绣着流云兰草和神秘的古老图腾,漂浮不定的袍角扫过重重镶玉金阶,最后倾覆而下。   他面容现于光晕中,绚丽夺目得比太阳还要浓烈,尽管谢嫣脸盲,然而等他步出南天门下的阴影,展露人前的那一刻,她还是为这生香活色所摄,目光惊艳不已流连于他面容之上。   她裹着湿透的嫁衣,从泗水中央艰难游至岸边,正要抬脚上岸,一直俯视她的陵渊双手微微松开一条缝隙。他掌心结出咒印,一道白光划过,谢嫣的面前立时浮起一面屏障。   她为这透明屏障所阻,进不得半分,只能眼睁睁看着陵渊在屏障那头微启薄唇,神色无虞道:“逐出去,莫让她再入三十六天。”   系统的电子音连连咋舌:“攻略对象这个世界真是拔X无情啊……不过宿主也脸盲认不出他,勉强算作扯平吧。”   谢嫣死死按住静音按钮:“找原女主的位面管理器玩去!嘴炮别来烦我!”   系统不甘示弱打出一行字:“这个世界,宿主就别光顾着靠和攻略对象放飞自我留下来,攻略对象本世界极难攻略,宿主还是搞定原男主女主,尽快完成任务来得妥当。”   “……”   护送她远嫁的魔界护卫闻言个个急红了眼,他们均受魔尊屠修厚待,又是魔界中赫赫有名的年轻将领。他们虽然对护送圣尊前来三十六天一事颇有微词,但却并不代表神界人可以肆意侮辱魔界。   方脸护卫道:“我们圣尊殿下是尊上特意送给神上的礼物,神上怎可不念神魔两界交情闭口拒绝?”   他话音未落,便被陵渊身后的离朱鸟啄翻在地,离朱鸟狠狠啄着他嘴唇:“不许忤逆神上!不许忤逆神上!”   陵渊皱了皱眉,他向离朱伸出挂着玉珏的右手:“休得无礼。”   离朱乖巧温驯地松开嘴喙,嘴尖无比虔诚吻了吻陵渊玉白掌心,而后安静窝在他足边。   方脸护卫双唇红肿不堪,两瓣被离朱啄伤的唇,就如同两片吊在下巴中央的香肠,叫一旁凡心未了的修真者看在眼中,又是好笑又是敬畏。   领着方得道飞升的修仙者们参拜陵渊祖神的,乃是南方南极长生大帝座下的福禄星君。   此等差事本不由他做,但长生大帝许久未曾拜会祖神,便差遣他捎点福袋福果赠给陵渊,顺便问问他的近况。   福禄星君人如其名,四肢生得圆圆滚滚,五官颇为喜庆。他撒了几百万年的福袋,却从未敢踏上三十六天撒过,因此今日还是他头一遭,亲眼目睹陵渊祖神的风姿。   传闻中说陵渊祖神生性冷淡无情,开天辟地之时,他是孑然一身的孤家寡人,过了一千多万年,他依然是个没有七情六欲的神尊。   福禄星君起初煞是不信,数遍三十六天和十洲,没有哪个神仙是未曾结过仙侣的。   可今次亲眼见陵渊祖神,将素有魔界第一美人之誉的嫣翎圣尊丢下泗水河,如此不解风情,如此绝情冷心,当真是令他大开眼界。   福禄星君惭愧不已,瞧瞧神上,什么叫仙风道骨?什么叫不念凡尘?不问俗世羁绊,一心闭关普度众生,这才是仙风道骨!视儿女情长为无物,终日孤身啖食,这才是不念凡尘!   他指着结界外的嫣翎圣尊,扭头对身后年轻的仙者们激动道:“你们可知晓那是谁?”   今朝飞升的修道者们仅有五位,远远够不上以往要求,陵渊祖神预感自己再过十几万年便会羽化,特此恩准择出各大修真家族最出色的子嗣,送入三十六天随他修习。   能被陵渊祖神收入座下作为关门弟子,远比白日飞升的恩泽更加深厚。   一旦被神上选中,便有享不尽的赞誉和荣华,哪怕本不是得道飞升的正经神仙,亦能蒙他开恩,光明正大进入三十六天。   身穿常鹿江氏校服的江砚站在最前头,认真思索个中关窍。   他乃修仙第一世家常鹿江氏的家生子,自小天资聪颖骨骼精奇。江砚小小年纪便突破合体期,只带待与炉鼎双修后便能渡过大乘,进而渡劫飞升。   然而他受江氏大房公子所害,嫡公子嫉妒他的才华,暗中给那炉鼎下了药,害他走火入魔,修为尽散。   一夜之间,江砚从合体期的天之骄子,沦落成筑基废柴,受尽府里诸人耻笑。   江砚自暴自弃颓废许久,更是萌生与嫡公子决一死战的念头,然而他一个下人哪能和主子斗,结果反被公子算计。   江家主怒他无用,家法伺候江砚半夜,直把他打得奄奄一息才关他去祠堂自省。   江砚藏身祠堂一角,听下人交谈得知,江氏之所以待他如此亲厚,全是为了他的内丹。   等到他过了大乘期,江家主会剖下他丹田处凝结的金丹,转而喂给嫡公子享用,助嫡公子飞升为仙。   得知真相的江砚不堪忍受陷害侮辱,本欲寻死了结自己,朦朦胧胧中却受一老者点化,催他去三十六天拜陵渊为师。   他只是个毫无用处的凡人,如何能混入守卫庄严的三十六天?那些满口仁慈,实则视人命如草芥的神仙于他而言,仅仅比常鹿江氏高贵了那么一丁点罢了。   老者耐心开解他:“陵渊祖神不久便要羽化,六界一时无主,必须有能者代替他执掌六界生灵。你是神明选中的孩子,自当有这个能力接下陵渊衣钵,推翻神界统治,老朽此处有一符纸,你带着它混入三十六天,便可成此大事。”   老头的一番话说得江砚动心不已,反正自杀也是死,被神仙诛灭也是死,横竖都是死,他不妨就听老头的话前去探一探究竟。   江砚很是厌恶陵渊,哪怕修真世家们日日歌他的功,颂他的德,他还是厌恶他。   明面上装得清高孤冷又如何,指不定私下怎么腐朽糜烂。他可是从野史里得知,神仙们亦有仙侣道友,炉鼎的修炼之法更是花样百出。   江砚素来认为人生在世,就应该恣意。不压抑自己的情.欲,不压制自己的贪妄嗔痴才是一个逍遥神仙该履行的职责,可陵渊处处辖制欲念,操控六界,这样的行为与魔又有何异?   老头给他的符纸很是灵验,江砚靠着这片符纸过五关斩六将,成功混入仙界。   他顺着福禄星君所指的方向放眼望去,透明屏障外,少女身姿窈窕艳丽,一身嫁衣灼灼似火,浸透河水的嫁衣牢牢贴住身子,绯色弧度勾勒出少女玲珑曼妙、凹凸有致的曲线,这般扣人心弦的夺目美貌,令人望而生津。   人群中有人好奇问道:“烦请星君指教一二,那姑娘究竟是谁家仙子?”   福禄不屑地撇撇嘴:“笑话,你们瞧瞧她身上的光泽,如此晦暗阴郁,怎可是我们神仙?她呀,乃是魔界魔尊屠修之女,圣尊嫣翎。”   福禄星君更是添油加醋将她的事迹一一对身后修道者们道来,她如何强抢面首入宫双修蹂.躏,又是如何不知廉耻肖想他们神上,福禄一字不差全部拱手相告。   那魔界的公主仍被陵渊隔在屏障外,她的护卫侍从触犯陵渊神仪,被离朱鸟一路撵下仙界。   等护卫们俱被赶下去,陵渊才利落收回结界,他转身进入南天门,再不看那花容月貌的魔界少女一眼。   魔界公主大抵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在众人指指点点中,垂着头情绪低落地走下仙阶。   瞧着那抹殷红如血的伶仃背影,江砚心中不免生出几丝爱怜。   他看不起神仙,并不代表一定看不起魔界,这位公主不畏神仙口中的“体统”,敢闯到三十六天闹事,绝非一般女子能比拟。   福禄星君对着嫣翎圣尊远去的背影啐道:“这等放浪形骸的魔女,倘若真叫她奸计得逞,今日做了我们神上的神后,明日就能背着神上勾搭其他男妖。别说是我们这些神仙,就是高洁傲岸如神上,也绝不答应!”   福禄星君摸摸跳个不停的右眼皮叹惋:“可惜她未来那位正经郎君,这厢还没娶她,就得忍受她宫里三十个面首……真是落了满头的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ReD、风暴召唤妹子们的地雷╭(╯ε╰)╮   下章谢嫣同志打入敌人内部hhh   福禄星君:谁做魔女嫣翎的夫君,谁就头上一片绿!   陵渊(冷淡翻书):最近头皮总痒……   离朱:卧槽!神上头上长草了! 第76章 神尊撩妹法则(五)   众修者连连称是。   江砚面上赞同, 心中却多有嗤笑, 这些神仙口中常常宣扬,神魔两界乃是一衣带水的兄弟族界, 万不可受人挑拨生了嫌隙。   然而今日福禄星君当众羞辱魔界公主,人家不过纳了几位面首,又遵循父尊口谕远嫁陵渊。   虽说她一个魔尊公主,妄图攀上陵渊为后乃是狂妄自大至极。可陵渊身为六界祖神,权倾六界,却毫无一个祖神该有的肚量。   陵渊将美人逐出三十六天不说, 还将她打落沉过无数人命的泗水,更是默许离朱鸟坐骑赶他们下仙界。   江砚心中越发鄙夷,这便是你们神仙口中所说的仁义?这就是你们神仙赞不绝口的宽容?   呸!真是天大的笑话!   离朱鸟烈性难驯, 这么多年只认陵渊一个主子, 也只服他的管教。   魔界诸人未曾向祖神请示过,便不知死活把公主往祖神床榻上送,这已是犯了陵渊大忌,离朱自然不能姑息。   谢嫣嫁衣裙摆还在向下滴着水珠,头顶和煦暖阳, 她也不觉得有多冷,只是身后紧跟她的这只三足乌忒聒噪, 扑棱着两只翅膀在她耳边吵个没完。   “丑人多作怪!丑人多作怪!”   护卫们悻悻下了仙界,个个灰头土脸蹲在通天石阶边,方脸护卫仰头小心翼翼问谢嫣:“圣尊殿下此番有何打算?可是要领属下们回去,向尊上复命?”   万一要领他回去逼良为娼, 做她第三十一位面首,方脸宁可眼下就叛变魔界,拜入陵渊祖神门下。   他娘以前同他说过,未经历过双修的男子精气极为稀罕。想他一介稀罕的童男之身,倘若白白便宜这么个上床多情,下床提裤就走的滥情殿下,他倒希望自己是个女人。   离朱鸟声鸟气:“魔女不知羞耻!魔女要染指神上!”   谢嫣劈手捏住它尖利嘴喙,双手祭出九节顾鞭法器,她绑住这只鸟缠着捆仙锁的脚,在它惊恐万状的眼神中,来来回回狠狠晃了几下。   离朱被她晃得几欲呕吐:“魔女放肆!呕……我乃六界祖神……呕……陵渊神上座下的……呕……坐骑……待小爷我回去定要向……呕神上参你一本!”   这鸟连胃里的酸水都尽数呕了出来,她手里蹭亮的九节骨鞭,也因此溅上几滴汁液。   谢嫣瞧着嫌弃不已,一扬手将它扔回通天石阶边的林子里,等它缓和些就能自己飞回三十六天。   这个世界的任务极其艰巨,原男二陵渊是个没有情根□□的老祖宗。单单从今日毫不犹豫丢她下泗水之举,就能看出。   陵渊从不怜香惜玉,甚至连身边的侍从神官均是男子,六界贿赂他无数美人,他亦从不松口收下,全部丢出去做了泗水河的浮萍。   陵渊这般不近人情,谢嫣必须断了联姻这条念想,万不可试图从美色这条路上勾搭他。连原女主都搞不定的禁欲神尊,谢嫣若再去尝试,只怕又会被他烤死。   还有一条路,仔细琢磨亦能行得通。   便是谢嫣混入修真者的队伍,借着他们阻挡,成功闯入三十六天。   陵渊是六界祖神,自然能一眼看破她的障眼法。故而在那之前,她必须使手段逼迫江砚下仙界。   等他一朝远离陵渊,谢嫣接下来只需在暗中盯紧江砚,不必再忧心受他位面之子光环影响的陵渊。   这个世界的他如此不谙风情,遭他两次毒手所害,谢嫣除了完成任务,再无力气生出旁的想法……   谢嫣抄起袖子,下个世界、下个世界他有种就等着!   谢嫣清清嗓子,对着底下一众仰望她的护卫胡诌:“本尊对陵渊志在必得,今日抢不回他就明日去抢,明日抢不回就后日……有种他就杀了本尊做泗水飞鱼的饲料。回去告诉父尊,本尊定将陵渊抢回去给他做女婿!”   护卫们眼中登时浮起浓浓的犹疑之色,圣尊殿下好色远近闻名,陵渊神上掌管六界不会不知。他先前当众羞辱殿下,已是给魔界一个警醒,莫再违逆他的意愿行事。   而圣尊殿下方被神上扔过一回水,照理说也应该金盆洗手,断了觊觎他的念想。可殿下非但不吃教训,竟还痴望抢他回去做面首……   殿下!陵渊神上可是创.世祖神啊!尊上按照六界之礼也需唤他一声太太太太太爷爷!你莫非以为陵渊也同您一样,是个傻子吧!   方脸护卫紫棠色脸皮泛起一丝便秘色泽,他木着脸旁敲侧击:“祖神方才那样绝情,三十六天连仙子都上不去……我等担忧殿下会被神上折磨至死。”   谢嫣冲他晃了晃九节骨鞭,冷哼一声用鞭梢挑起他下巴:“本尊一旦出来,绝不会空着手回魔界,难不你的意思是要跟着本尊回宫,代替陵渊做本尊的第三十一位面首?”   方脸的下巴抖了抖,眼观鼻鼻观心道:“……属下会誓死守在魔界,等候殿下抱着陵渊神上凯旋而归……属下告退!”   圣尊殿下要自寻死路,可他们这些小喽啰还想留一条狗命活下去,实在不愿跟随她任性作死,遂纷纷与谢嫣作别,即刻赶回魔界禀明尊上。   原主身为魔界公主,远在仙界无处可去。谢嫣没有吃穿没有居所,于是潜入林子里略做休整,等她与系统商议好对策,再行启程前往修真者们宿居的十洲。   天色渐渐暗下来,傍晚凉风吹得人瑟瑟发抖。谢嫣捏个诀烤干身上水渍,等一身嫁衣干透,她指尖朝着胸口一点,衣衫瞬间变成普通常服。   嫣翎的衣衫,全由魔界中最为华贵罕见的料子裁成。魔界因常年戾气弥漫,女子极难孕育生灵,魔尊屠修娶过无数女子,这些女子替他生下不少子嗣,但大多要么胎死腹中,要么不过三岁就会夭折,数年下来,魔界只有嫣翎一个公主。   屠修虽不记得是哪位夫人生下了嫣翎,但对嫣翎极为宠爱。旁人说他的不是,屠修必定拔去那人舌头,打散那人的修为。但若是嫣翎顶撞了他,屠修只会付之一笑纵容过去。   因此原世界中,嫣翎在魔界横行从无敌手,到最后也只有陵渊令她吃了亏。   L-007:“宿主打算怎么混进去?”   谢嫣正色道:“江砚以废柴之身如愿混进修者之中,定是时空管理局的人给它开了金手指。时空管理局是总部下属分部,人家一个分部都有这么灵验的金手指,依我看,007你应该也能走后.门弄到手吧……”   系统矢口否认:“不存在的,我没有该金手指的权限……宿主只能自己想办法。”   “……”一道关键时刻就装死的嘴炮系统!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与其将希望寄托在一个不靠谱的系统上,倒不如她自己想个稳妥的法子。   凝神思索间,谢嫣眼前忽然跌跌撞撞飞来一个笨重的物事。   那是只毛色青红交加的笨鸟,笨鸟双眼充血,脚上的捆仙锁摇摇晃晃,它扑棱着翅膀冲谢嫣龇牙咧嘴:“魔女放肆!魔女放肆!”   离朱鸟待在陵渊身边多年,脾气本应和缓许多,可它大抵随了主子目中无人的脾性,娇纵跋扈更甚从前。   谢嫣挥鞭子将它撩至一旁:“边上凉快去!”   离朱猝不及防被她抬手扇到一边的溪岸上,肥硕身子滚了半天也爬不起来。它斜躺在枯枝上,一身羽毛揉成惨不忍睹的一团,细小的眼睛愤愤盯着谢嫣。   挣扎间,它足上的捆仙锁松了道细小口子,离朱再次蹬了蹬第三只腿,竟然将捆仙锁从脚踝上蹬了下去。   方才陵渊出手丢谢嫣下水时,捆仙锁上的死扣,就因那霸道罡风生生松了一半。眼下又经谢嫣和它自己两方来回折腾,离朱居然就轻轻松松解了禁锢。   谢嫣咬了口随手勾来的西瓜,目露赞许:“笨鸟挺灵活的啊!”   离朱张大嘴巴,不可置信瞪着自己已能活动自如的脚踝半晌,它全身上下慢慢笼下一层金光,待那斑驳金光消退,谢嫣再定神去瞧,发觉原先离朱鸟躺靠的岸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个白衣少年。   捆仙锁一旦脱离宿体,宿体就能恢复人形。   谢嫣捧瓜僵硬道:“你是离朱?”   少年肤色白皙,肌肤细腻,他扫落身上的灰尘落叶,红着脸冲谢嫣点了点头。   谢嫣手里的瓜应声落地,我滴个乖乖,原来离朱也是个公的!   他随手将红光隐隐的捆仙锁扔到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末了又故作凶恶地警告谢嫣:“好不容易脱了神上的禁制,趁着神上脱不开身,无暇顾及我,我打算去凡间玩个几百年再回来。你若见到神上,切不可将今日眼见之事告诉他!”   谢嫣机械颔首。   离朱再三恐吓她:“你要是敢说出去,我云游回来后就跟神上告状,说是你这个魔女将我抢回魔界做了面首!”   系统:“宿主……你真是跳进泗水也洗不清了……咳咳,我没有笑。”   鬼才信你没笑!   谢嫣嫌他啰嗦,使出鞭子裹住他丰腴身形,手腕微动念了几句咒语,一个大力将他甩出了林子。   她拍拍手正要坐下来好好规划,突然感觉一个冰凉的东西顺着她脚尖,慢慢缠上她的脚背。   说来也是怪,谢嫣记得自己明明穿了厚袜御寒,怎么还会有寒气顺着脚背侵袭全身?   她拉开裙摆去看,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得她差点摁烂系统的静音按钮。   这、这、这!这捆仙锁怎么眼瞎到这种境地,居然不打招呼自作主张缠上了她的脚踝???!   正是因这罪大恶极的破链子,她才被陵渊活活烤死,今日被它缠上,指不定又要受什么刑罚……想到此处,谢嫣毫不客气,使出浑身解数扯它下去。   这捆仙锁极有灵性,大抵窥探到她心中所想,穿过她掌心缝隙,死死咬上她的纤细足踝。   在同一条河里栽倒两次……谢嫣几乎哭出了声。   捆仙锁绞紧谢嫣脚踝的那一瞬,她的元神仿佛被一只瞧不见的手拽曳,强行将她的元神从宿体中拖拽出来。   谢嫣浑身先是发冷,她死死抱紧僵劲到无法动弹的身子,连匀称秀眉上亦结了层薄霜。待冷得牙齿上也结上冰凌,她忽然又被一片火海席卷。   这股火融化她身体内所有冰碴,又烧得她五脏剧烈翻腾。   不能看见、只能感知的火焰,以焚尽她每一处骨血的态势,肆无忌惮洗涤她每个穴位。   元神来回被人撕扯,又被人重新塞回躯壳中。谢嫣完全清醒后,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   她满头大汗从泥土里爬将起来,等看清自己的身子,险些又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她居然也似离朱那般,原形化作了一只鸟。   谢嫣羽毛的色彩搭配,比离朱还要来得惨不忍睹。离朱只有青红两色,她却足足占了五色……   谢嫣扯着自己的毛皮质问系统:“007,我现在是个什么玩意?”   “宿主现在貌似是一只不明品种的笨鸟。”   “……”   谢嫣将各种法子一一试尽,也未能使得捆仙锁松动一分,想来离朱之所以能挣脱,多亏陵渊先前那道罡风。   谢嫣精疲力竭卧在草地上,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踏着凌乱焦躁的步伐朝她走来。   来人咬着食指咕哝道:“这是个什么玩意?离朱呢?算了……先抱它回去给神上瞧瞧……”   谢嫣此番是光明正大入的三十六天,三十六天仙气缭绕,云雾弥漫,地上散着许多岫玉珠玑,廊柱上雕着精美飞天图腾,流川自湛蓝天际落下,又徐徐注入中央的瑶池里。   瑶池正中的一朵莲花开得格外旺盛,洁白花瓣上凝着仙露,它舒展双臂尽情在微风中摇曳。   姓名:妙舒   性别:女   年龄:一万岁整   属性:原世界女主   身份:白莲仙子、“位面之子管理器”宿主、时空管理局金牌业务员   谢嫣默默记下那朵花,又揪出系统逼它也记下那朵花具体方位。   抱着她的小仙官步履走得很急,却也十分稳当。他踮脚飞过千重宫阙,最后才落在一处苍翠的峻岭前。   这一路豪奢景致震得谢嫣双眼刺痛,说好的苟富贵勿相忘,可她先是被他不留情面烤死,继而当着众人面前飞踹下河……罪都由她一人受着,他却能高枕无忧在峻岭中闭关养身……这世道真是又残酷又现实!   谢嫣越思量越是气不打一处来。   峻岭里的小径盘错相交,谢嫣尚未看清小仙官是如何绕行的,就被他带进一座布置秀丽压制的宫殿。   这座宫殿环水而栖,金壁四周栽着修竹,瀑布挂在九曲桥一侧,河水清澈见底,水花溅落之时,撒下无数晶莹碎玉。   偌大宫殿别有洞天,殿中悬着用夜明珠造出的浩瀚星河,上头光晕流转,星宿几变。   穿过琉璃云梯,便至正殿。正殿中央横贯一方回音台,立在上头回话,哪怕距离上头的莲花座甚远,陵渊也能清清楚楚听在耳中。   前来拜会的修者将将退下,殿中没有陵渊身影,料想他已移步后殿沐浴更衣。   小仙官遂拜在他后殿前的玉阶下,等殿中传出陵渊沉稳的脚步声,他才开口:“启禀神上,离朱鸟挣脱捆仙锁而出,捆仙锁半途缠住一只不知名的鸟,小仙特意带入殿中,请神上一观。”   门扇次第缓缓打开,小仙官得了准信垂头抱着谢嫣入内。   谢嫣方一进去,便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梅香。   小仙官双手奉上谢嫣,轻轻将她搁在白衣男子手边。   “就是这只鸟。”   小仙官也身着白衣,谢嫣不能区分二人面容。只能从面前人银白发丝和右手腕上的玉珏断定,这位轻袍缓带的男子即是她的故人陵渊。   陵渊恍若倒映六界万物的澄透眸子于她身上停留一瞬,而后惜字如金道:“凤凰。”   小仙官惊诧不已:“自从魔尊燕月受刑而死,六界再无凤凰,原来竟还遗留了一只……”   小仙官说到一半堪堪止住口,魔尊燕月一向为神上所恶,她违背神上的意愿,强行留神上在世,已是触犯天条和万物新生陨落的规矩。   神上只是烧死她已算仁至义尽,这事若再搁到五百万年前,将她元神拿去喂饕餮也不为过。   陵渊的视线从谢嫣身上移开,他抽出本古书,清冷开口:“它是魔界之物,不宜在此。”   烧死过她,踹她下河,眼下又嫌弃她出身,谢嫣忍无可忍,死死咬住他雪白的袖口以泄心头之愤。   小仙官在一旁想得出神,凤凰是何其珍贵稀罕的宝贝,若不是今天意外发现这只,只怕凤凰一族会彻底绝种。若将它赶出去,沦落到歹人手里,还不知怎么利用。   小仙官忽视凤凰咬住神上袖口之举,跪下来劝道:“魔族之物本不应出现在三十六天,但这只凤凰实属难得,想那丹穴山本是仙家之所,火凤燕月受魔界挑唆,才一念之差入魔。这只遗留的凤凰或许是她后嗣,神上加以教导定能将她引上正途,也好全丹穴山一个血脉。”   他想想又补上一句:“离朱那厮跑了,神上一时没有坐骑,倒不如选这只五彩凤做新坐骑。”   陵渊皱起双眉,从谢嫣口中拔出被她咬得湿漉漉的衣袖。   离朱凡心未泯,虽然在三十六天当值,心绪却一直系着凡间俗物。   今日他趁机逃走,定是溜去凡间玩耍,万物进展皆有度。离朱下凡种下因,以后亦会化成果报到他身上,陵渊也没闲工夫操心他的事。   凤凰一族本应全数陨落,却不想竟还遗留这只未成年的五彩凤下来。丹穴山受魔界戕害严重,上个浩劫毁于一旦,这只凤凰能进他的三十六天亦是缘分驱使,他留它下来未尝不是顺应生灵演进法则。   陵渊指尖结着咒印,在谢嫣惊惧眼神中,拂袖从捆仙锁表面浅浅划过。   谢嫣内心咆哮,你烧我,踹我,嫌弃我,今次居然还要捆我做你的坐骑……   陵渊!你的良心难道不会痛吗!   小仙官兴奋无比:“六界唯一的凤凰也被神上点化,传出去也是一桩美谈。”   他顿了顿,又伸长脖颈奇道:“他大抵是只公凤凰罢?”   陵渊垂眸抿唇牵开谢嫣两条腿,小凤凰似乎还有些羞涩,死活不愿他出手。   陵渊微微用了力,看清后语气毫无起伏:“是只五彩凰。”   谢嫣羞愤欲死。   小仙官嗫嚅道:“她没有个万儿八千年……解不开神上所设的禁制……神上倒不用担心她会突然化了人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连玉妹纸的地雷╭(╯ε╰)╮   今天或者明天加更么么哒~下章原男主女主vs男二谢嫣……一锅乱炖   小剧场   系统:“宿主要坚强!”   谢嫣:“你有风油精、红花油、白花油、清凉油么?”   系统:“都有啊,宿主要干嘛?”   谢嫣:“全部抹背上!!!” 第77章 神尊撩妹法则(六)   禁制已经下过, 再出手撤回反而会损了这只凤凰的身子。因此哪怕陵渊再不待见雌性入住他的三十六天, 他也不得不从长计议留下这只凤凰。   有朝一日她能幻化成人形,也算是有了自保之力。离朱鸟去凡界玩个几百年就能回三十六天复命受罚, 到了那个时候,他会将她亲自送回丹穴山。   陵渊自她口中拔出衣袖,她却不依不饶缠上来,小凤凰咧了咧嘴角,狠狠衔住他垂下来的一缕银发。   他瞟了眼炸毛的小凤凰,两根指头捏住她腮帮, 不冷不热道:“松口。”   谢嫣两个腮帮被他精准钳住,进不得又退不得,只能愤愤不平乖乖松开嘴。   能让神上吃瘪的人只怕还没降生, 以往各仙府送来的美人如此, 坐骑也是如此,小仙官眼见此景免不了发笑:“这小凤凰倒是颇为顽皮。”   小凤凰许是方才挣脱捆仙锁束缚时太过用力,全身上下皆是泥泞汗水。再观她五色斑斓的羽翼,柔软皮毛全部皱成一团,毫无丹穴山凤凰一脉的风采, 陵渊合上书本吩咐小仙官:“带她下去洗漱。”   谢嫣一脸的视死如归,任由小仙官将她抱下去刷洗。   一路上不乏有同小仙官打招呼的仙侍, 顺带还问了句他怀里抱的是个什么东西。   “献虞……多日不见,你又是从何处猎来的这只丑鸟?今日真是奇了怪了,怎不见神上那只平素光顾着臭美的离朱?”   献虞扒开谢嫣羽翼琢磨会她的五官,看她眉眼生得漂亮利落, 喜滋滋回道:“应该不丑吧……好歹是只上古五彩凰……离朱今日挣脱捆仙锁禁制溜去凡界,捆仙锁顺手就捆到这只罕见的凤凰回来……”   他脱口而出“凤凰”二字,言毕让谢嫣隐隐生出一种脊背发凉的不适感。果不其然,那群仙侍仙官们听闻献虞怀里抱着的乃是只凤凰,纷纷围上来渴求一观。   谢嫣的身份地位一落千丈,片刻前尚是令仙神二界,人人闻风丧胆的好.色女魔头。眼下就沦为神仙们争着抢着,都要抱一抱摸一摸的萌宠坐骑。   虎落平阳被犬欺,谢嫣悲愤之余暗暗下定决心,只要他们当中有不怕死的敢伸手摸她,作为回敬,她必定一口咬回去。   她没本事报复陵渊,戏弄戏弄他座下的喽啰们倒也十分解气。   方有一双手伸过来,谢嫣瞅准时机正要出嘴,献虞立刻护住谢嫣举到头顶,他露出谢嫣脚踝上的捆仙锁,摇头拒绝:“不可不可!神上已指她接替离朱的位置。她是神上的坐骑,即日起你们只可远观,不能触碰她!”   得知是神上钦点的神兽坐骑,纵然这只凤凰稀罕,他们也须得遵守规矩,于是一个个收起调笑神色,姿态恭谨退了下去。   因谢嫣是只五彩凰,便不能使用离朱用过的池子。   献虞将她带到另一处温泉里,他缓缓放她下去,仔仔细细地替她涮洗毛皮,他似自言自语道:“你原形这样纤细娇小,心智也应该没有长全罢……也许我说的话,你现下都听不懂……可你不必担忧,神上待我们一向宽容,他定会将你养到能自如使用法术,之后再送你回丹穴山。”   他揉着谢嫣毛发茂密的小脑袋,等她头顶的灰尘全数被水流洗净,才抱起她出了温泉。   捏个诀吹干她全身滴答滴答流淌的水珠,献虞叩了叩陵渊祖神的殿门。他垂首将毛发蓬松、五官精致的谢嫣,搁在神上殿中的回音台上,而后阖上门扉退了下去。   谢嫣心中十分澄明,闹性子是一回事,完成任务又是另一回事。   即便谢嫣此刻,对陵渊再有如何多的怨言,甚至意欲拔刀与他同归于尽。可是作为总部的正式员工,撇开私人情绪不谈,这一刻,她必须该好好反思她肩上所负担的任务。   这个世界的原女主不比前几个世界,前几位脑回路不太正常的原女主们皆是土著,而妙舒却是具有现代思维的穿越女。   虽然谢嫣并不清楚,自己生前究竟是个古代土著,还是个现代宅女。但总部里的穿越同事众多,谢嫣也得以一饱眼福,进修旁听几次后,总算大致弄懂穿越女执行任务的流程。   妙舒乃是穿越女里的高手,谢嫣稍有不慎,或许就能令她钻了空子,绝地反击成功捧江砚上位。   这种被人倒打一耙的事,谢嫣绝不容许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程序检测已探查出原女主的系统信号,原女主还有两日降落该世界,请宿主做好准备。”   谢嫣揪着五彩斑斓的羽毛老泪纵横:“好,我记住了。”   系统:“咳咳,其实宿主能尽快接触原男主、原女主的捷径,就是通过攻略对象这条路子。若是宿主得到攻略对象的疼宠,攻略对象必定将宿主这只坐骑随身携带,届时原女主在比武大会上动手脚,宿主也能现场反击。”   这种为了完成任务,丢掉节操和尊严,去逢迎一个多番羞辱自己的冷血男人的举动,令谢嫣唾弃不已。   她沉吟片刻,L-007以为她会严词拒绝,不成想谢嫣却斗志昂扬道:“好!节操老娘这个世界就不要了!老娘要靠着鸟形把陵渊勾搭到手,然后在他对我情根深重的时候甩了他!”   系统:“……可以的,宿主你能这样想,真的非常棒。”   陵渊手握玉珏赤足下了玉阶,他银发如瀑,眉眼似画,玉壁一样的身形微微倾斜,目光淡然地打量谢嫣。   方一下定决心,就必须付诸实践的行事风格,素来为谢嫣所喜。陵渊弯下腰的那一瞬,她足尖轻轻一点,极为愉悦地张开娇嫩双翅,为捆仙锁所缚,谢嫣体内的修为生生被封印了六成,只余下四成能供她随意差遣。   她运起一成修为,徐徐展开双翼,五彩双翅振开后便是一幅艳丽瑰美的画卷,谢嫣稳稳落入他怀中,缩起脑袋柔柔蹭着他的颈子,口中不断发出破碎清鸣。   陵渊岿然不动唤她:“下去。”   谢嫣撅起嘴尖触了触他温凉嘴角,而后才依依不舍从他怀里探出头。   嘴唇被鸟兽嘴喙触碰的那一刻,陵渊只觉唇瓣被这只凤凰擦得异常灼烫。   身为六界之主,陵渊被霪霏小雨打湿过衣摆,被皑皑白雪沾湿过发丝,被幽冥之界的忘川水弄脏过足靴,却从未有生灵敢触及他一片衣角。千万年来,这只凤凰头一个破了他的先例。   陵渊好看的眉头慢慢拧起,抬手化出一道剑气,将她逼退三尺。   谢嫣咬住他一缕银白发丝,泪眼凄迷仰头凝视他。   这只小凤凰年纪太小,以至于她尚且不通世事,不论陵渊怎样呵斥,她就是死死攥着他头发不肯撒手。   陵渊只得耐下性子,从她口中慢慢拔出被她含得湿润的发丝:“乖,别闹。”   方将头发□□,小凤凰哭得更狠,她抽噎着挤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   因他开天辟地之时,山川之中凤凰最先孕育出来,故而凤凰一族的嘶鸣,陵渊勉强还能听懂几声。   小凤凰口中念的正是——娘。   陵渊:“……”   他曲指轻叩回音台,满殿顿时响起潮涌般的叩击声,小凤凰呆呆看着他弯曲的手指,学着他的模样也折了折羽翼。   凤凰的翅膀怎能弯折,她方一对着地面使力,翅膀便疼得她说不出话。小凤凰眼泪落得更迅疾,一个猛子扎入他怀中,衔住他一缕发丝,再也不愿出来。   她凄凄惨惨哀鸣:“娘!”   半途捡来的小凤凰就似甩不脱的牛皮糖,缠着他死活不愿撒手,更是懵懵懂懂唤他为“娘”。   陵渊目光沉静,他指尖凝出一团光晕,指尖微倾正欲对她下个定神的令,不料她却抱住他大腿,瑟瑟发抖哭着哀求:“……我乖乖的……娘别打我……”   她叽里咕噜吐出一串鸣声,陵渊只能听懂其中三分,大致知晓她是在求他不要下手。   她小心翼翼捧着他银发递到他眼皮底下,折到充血的翅尖摸摸他鬓角,眼神心疼又孺慕:“娘……辛苦……有白发……”   陵渊抿唇打量那只伸到他眼前的羽翼,小凤凰一身羽毛生得格外漂亮齐整,翅尖处的绒毛细细刮过脸侧,带起微微刺痛的痒意。   这只凤凰原是认准满头白发之人,因他发丝尽白,才误将他当成了娘。   她憨傻不知人事,陵渊又并不太通他们凤凰一族的方言,左右和她解释不通,也就随了她去。   等他解下外袍和玉珏,闭眼躺上竹榻,肩膀忽然一沉。   侧过脸望去,正是那只心智不明的五彩凰。   她阖眼靠上他的肩头,头顶冠羽熠熠生辉,羽翼上笼罩着一层暗沉金光。   她身上沾染的魔气未退,与他挨得如此之近,实则有益于她早日褪去魔气。   陵渊打算将她挪至榻下,她的呼吸却慢慢均匀绵长,三根璀璨夺目的尾羽紧紧缠住他的手臂。   陵渊使了一半的法术顿时消散。   他不习惯身侧有他人酣睡,夜里足足醒了□□次,一直折腾到天快亮,才沉沉睡着。   献虞领着仙侍来殿中打扫时,神上还未起床。   他服侍神上少说也有几十万光阴,这几十万年里,神上起得比他们还早,常常他们按时过来洒扫除尘,神上就已经入了后山闭关。   今日着实有些不同寻常。   这点不寻常,在献虞发觉瑶池意外丢失一朵莲花后,到达了顶峰。   神上洗漱完毕,垂着一头银发坐在殿中翻阅各仙府送上来的问安折子,手边还纳了只漂亮的五彩凰。   献虞掐了把大腿,逼迫自己忽视那只太有存在感的凤凰。   他心中有些焦急:“神上,瑶池里的莲花少了一朵,算算日子,那朵莲花方满一万岁,应是到了修成人形的紧要关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BLUE妹子的地雷o(≧v≦)o   白天有二更么么,原女主登场……槽点很多   系统:小天使们说,要让嫣嫣失忆狠狠虐一虐您……您有什么感想╮(╯▽╰)╭   高层(陷入沉思):她什么时候有过记忆?难道她不是一开始就失了忆?   系统:嘘! 第78章 神尊撩妹法则(七)   陵渊宫里唯有两种花, 一种是他亲手栽下的金钱绿萼, 另一种则是仙神两界皆视为祥瑞的莲花。   九曲桥依傍的湖面上,常年卧着睡莲, 有常见的红白二色,还有少见的绿莲、紫莲,姹紫嫣红铺了满湖。   这些睡莲大多都用作观赏,只有瑶池里栽种的那些才孕育着生灵。   百花仙子殿中的白莲仙子,几万年前曾触犯天条与凡人私奔,被捉回十洲后, 天兵天将将她捆在柱子上处以雷刑。十道雷刑本不是一般神仙所能承受,白莲仙子仅忍了两道就已受不住,呜咽着化为一抹灰烬。   因此百花殿中年年繁花似锦, 独独少了白莲。   百花仙子斗胆递上折子, 请求神尊陵渊能造出一朵汇聚天地灵气的白莲,以此承前白莲仙子之位。   瑶池里的那些莲花,都是陵渊命献虞及一众仙侍种下,用来修补天地缺口的圣物,自然极富灵气。   陵渊亲自选了中间那朵莲花, 日日浇灌仙露仙霖,总算见着她长得越来越好。   他掐指一算, 今日白莲恰好满了一万岁,正值她脱去茎叶修成人形的时机,倘若渡过此劫,明日大约就能入殿拜见。   陵渊遂道:“明日引她入殿。”   系统已经告诉过谢嫣什么叫做男主光环, 谢嫣举一反三,也相应推导出什么是女主光环。   譬如这个世界的原女主白莲仙子妙舒……她头上顶着的就是妥妥的女主光环。   原世界中,尽管她最后没有嫖上陵渊这尊禁欲高冷的神尊,但在三十六天里却处处受他庇护。   三十六天没有仙子伺候,她是唯一能踏足其中的仙娥。等她顺利渡劫化成人形,陵渊更是松口应允她入殿拜见。   他亲自浇灌她,破例允她伺候文墨,如若原世界的妙舒能沉得住气,且不受时空管理局那群老顽固困扰,没准到最后真能功略陵渊。   再反观自己,谢嫣附身在嫣翎这只原世界炮灰身上,甫一降落世界就轮番遭他毒手。   烧死、飞踹下河、当众羞辱、逼迫她做坐骑……连昨夜也是她使了小手段才得以留下来。   女魔头炮灰存在于世的意义,就是为了反衬出女主好清纯好不做作,和她这个养面首的妖艳贱货好不一样……   等献虞得令下去寻觅那朵白莲原女主,谢嫣一个屁股坐在陵渊手边的书籍上,鼓着腮帮委委屈屈注视他。   她脚尖循着文字的轮廓一笔一划描摹,蜷缩的指甲学着陵渊沾了沾墨汁,在雪白纸张临摹出一个个歪歪扭扭的字迹,而后献宝似的将纸张推到他跟前。   陵渊瞧了眼她写下的字,虽然丑了些,但却无一错漏。鸟兽执笔本就格外困难,她能想到用爪子沾墨书写,已是十分难得。   这只小凤凰极有灵性,尚未化成人形便能如此灵秀聪慧,加以时日用心教导,并不会输给离朱。   小凤凰双眼黑如点漆,神色依稀有些委屈,她嘴尖碰碰他微凉指节,脚踩着书籍仰头叫了几声。   陵渊执起一只湘妃竹毛笔,静默地看着小凤凰翘起尾羽,不停逗弄毛笔笔尖。   他轻轻捻起一根上下飞跃的尾羽:“你想学认字?”   尾羽被他捏住,谢嫣动弹不得只能松开口,万分郑重地点了点头。   凤凰乃上古神物,既然是上古神物,必会勾得许多人心驰神往。他稍有不慎放她出三十六天,凭她眼下的心智修为,定会落入歹人之手。   就算被正派的修道世家捡回去,亦不能确保世家里的人不会伤害她。   六界“最后”一只凤凰燕月,为陵渊亲手所杀,她不顾六界生灵生老病死的法则,强行困他在世,陵渊故而引下烈日之辉诛灭了她。   他间接使得凤凰一族陨落,是他种下的因。如今又偶遇这只举目无亲,意外落在林子里的五彩凰,未尝不是他的果报。   陵渊放开攥着她尾羽的手,他摊开一本古籍,指着最先头的一个字命她记下。   他这些古籍皆从嫏嬛仙境里取来,都是上古时候遗留下来的残卷,字迹模糊不说,笔划还尤为怪异。   谢嫣心中腹诽,神态却越发温顺端庄,她见准时机从桌案上一跃而下,在陵渊怀中踩踩踏踏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然后卧下来乖乖跟着他认字。   陵渊不喜外物靠近,本能要推开谢嫣,谢嫣缠住他金光熠熠的指尖,期待又可怜道:“娘……”   陵渊正在凝诀的手指一抖,及膝的银发滑至身前,罩住小凤凰玲珑的身形。   他无声看着把玩他银白发丝的凤凰,小凤凰顽皮地将他一缕鬓发沾了沾墨汁,扭头偷偷瞄他神色,见他并无不快,才就着这点天然毛笔,尽情在白宣上勾勾画画。   画完了才扯住他头发,央他过来看。   她缠人的功夫一流,陵渊不予理睬,她就撒娇似的黏在他怀中不肯起来。小凤凰时而蹭蹭他的下巴,时而又用尾羽扫扫他的手腕,玩得不亦乐乎。   有小凤凰在一边捣乱,陵渊难以入定,于是抬手对她下了个定身咒。   小凤凰束手束脚被他捆紧,黄豆大小的眸子里立刻溢出不知所措的情绪,她叽里咕噜低低鸣叫几声,一脸无措地深深凝视他。   这是只不同寻常的五彩凰,以后得道化成的也是个女身。若不是她体内魔气肆意流窜,稍有不慎就会伤到三十六天的仙侍,陵渊为避免今后生出些不必要的麻烦,只会将她丢给献虞看管。   既然不能丢下她,那就必须好好管一管她好动的脾性。   陵渊按住她两只动个不停的脚:“三十六天乃神圣之地,切不可如此顽皮。”   自打谢嫣进入这个世界以来,陵渊从未主动同她开过口。之前唯一一次能聊上几句的恰当时机,也以他的罡气残忍终结,是故今日还是谢嫣头一回听他说了这么字。   见她闷闷不语,陵渊复又提醒她:“日后逢我闭关打坐,你可贴身跟随,只是不许再似今日这样轻举妄动。”   他面容沉着严肃,捏住她足踝的力道不轻不重,却恰好令谢嫣无法挣脱。   凡事点到即止,他闭关时神识均一一闭合,外界强行打搅,多番下来也会令他心神受扰。   他将一放开手,谢嫣立刻从桌子上跳入他怀里。她学着离朱吻了吻他掌心,然后端端正正窝在他怀中闭目养神。   怀里突然睡了一物,怪异之余,陵渊不经意蹙起双眉。   因小凤凰不再打闹,陵渊没理由赶她下去,只得纵容她卧在他怀里睡去。   她不同于离朱,离朱是个没事就爱跟着过路仙子转悠的男孩子,自然不黏他。而小凤凰却是只未成年的五彩凰,心思细腻,一生下来便无族人相伴,少不得要格外缠着他些。   至于被她一意孤行认做是“娘”,陵渊叹了口气,暂且决意揽下照顾她的担子。   第二日一过,瑶池中突然迸出一道刺目白光,越是靠近白光,莲花香气便愈发浓烈,香气袅袅萦绕池畔经久不绝。献虞目睹此景急不可耐入殿禀报:“神上,那朵白莲已化出人形,只待神上下令便能入殿参拜神上。”   谢嫣稳稳立在陵渊肩头,跟随他一同落于莲花座上。   谢嫣从他肩头轻盈飞下,熟门熟路滚进他温热的怀里,微掀开一只眼端详在献虞指引下,徐徐步入内殿的原女主妙舒。   她面戴一层薄如青烟的面纱,面纱下摆处绣着许多白莲,白莲纤柔的花瓣连同面纱一起,直直垂落于她赤.裸的足边。   “小女拜见神上。”   她跪下行完九叩大礼,才缓缓扶着面纱起身。   妙舒人如其名,相貌生得尤为清丽秀雅,她身量高挑纤长,肌肤细白如瓷。点缀在桃花面上的清灵眸子望穿秋水,目光柔和婉丽,面容是似水一般的清幽端丽。   她目光定定望向谢嫣身侧的陵渊,于是谢嫣的任务进度条瞬间攀升至“10%”。   系统:“程序已成功破解原女主系统,程序将为宿主转接‘位面之子管理器’实时录音。”   谢嫣:“实时转接……录音?”   “原女主与系统的所有实时对话,将由程序全部转接到剧情面板上,宿主可以随时监听。”   !!!这种炫酷操作简直要上天,谢嫣第一次由衷称赞L-007:“你嘴炮了这么多个世界,今天终于算是派上用场……”   系统刚一触发播放按钮,谢嫣脑中顿时传来女子和系统兴奋的交谈声。   “卧槽!好帅!这个世界我嫖定这个陵渊祖神,系统你别拦着我!”   “舒舒~他不是位面之子~”   “那有什么大不了?只要我能成功完成任务,局.长不会插手干涉□□。”   “那舒舒要怎么吸引他的注意?”   妙舒似乎陷入久久的沉思,她停顿片刻,自顾自分析:“陵渊久居高位,千万年来身边无人相陪,精神上肯定得不到共鸣。我留在他身边,可以通过吟诗和奏乐逢迎他,以此吸引他的注意。”   “舒舒打算奏什么曲子?吟什么诗?”   妙舒上个世界辅佐的位面之子,是个草莽出身的皇帝,而她则是皇帝未从军前的发妻。因她出身低微,稳坐于皇后之位上,时有京中贵妇嘲讽她胸无点墨。   妙舒因此用《离骚》和《沧海一声笑》,堵得那些赴宫宴的贵妇哑口无言,如今想来,这个世界的设定为修真仙侠背景。《离骚》的词句韵味与这个世界很是合拍,倒是可以拿来一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171菌小可爱的地雷╭(╯ε╰)╮   这是二更,明天继续有更新。   原女主的撩汉手段:唱现代歌曲、背古人诗词   高层(合上文件夹):时空管理局……确实该好好整顿。 第79章 神尊撩妹法则(八)   L-007:“……”   谢嫣:“……《离骚》是什么我知道, 可《沧海一声笑》又是什么鬼???这个唱总部所处时代歌曲、盗先人诗文的原女主……总部究竟是看上她哪点, 居然将她招进时空管理局,还顺手捧成了金牌业务员?”   总部正式员工与分部金牌业务员的任务互相冲突, 本就违反总部一系列规定。   每个任务都是先由总部数据库调测完毕,再统一下发给各个部门。   时空管理局的那群老头,全是前几年总部调过去养老的中层管理。   总部从未指望这群中层管理能够推陈出新,或是将时空管理局留下来的的烂摊子收拾干净。却也没有指使他们尸位素餐,为了业绩强行扭曲业务员三观,甚至将他们派往总部早已确定好的任务世界中添乱。   总部对员工的约束十分严格, 从不许员工假借现代已知成就,在任务世界中兴风作浪,以达到任务成功完成的最终效果。   系统:“已将此事提交举报程序, 总部一个工作日以内会着手处理, 宿主不用担心。时空管理局是我们总部收购的分部,近两年疏于管理,所以员工能力良莠不齐。”   谢嫣曾经听同事聊起,总部以往处罚过不少滥用现代已知成就,在任务世界中大开金手指的正式员工。   比如有在古代世界研究□□的、有在古代世界演奏小提琴和吉他的、还有在古代世界为了早日脱离花楼, 跳芭蕾舞的、更有人靠着海归谢医生说的外语,平息两国战乱……   类似妙舒这种剽窃先人智慧成果的工作人员, 按照规定,应当全部被总部停职查办。   妙舒的豪言壮语吵得她头疼,谢嫣不堪忍受,遂关闭播放按钮。没了原女主在一旁叽叽喳喳, 谢嫣耳根顿时清净。   献虞奉上记载神仙仙阶的仙谱,神仙之中,凡仙位有所变动者,皆需在仙谱上更正过来。   这朵白莲是百花仙子开口请求赐下的人,自当将她记载于仙谱上。   陵渊翻开崭新一页纸,手边的小凤凰翘起尾羽,衔住一支他常用的毛笔,沾匀墨汁后递到他手边。   见他稳稳接过,小凤凰抱着长长尾羽坐在仙谱一侧,毛茸茸的脑袋随着他笔尖划动而不住摇摆,似是全神贯注跟他学着比划。   待陵渊搁下笔,小凤凰亲亲他微有薄茧的指腹,又慵慵懒懒钻入他怀中休憩。   被她缠了两天,陵渊也渐渐习惯她的亲近,他目光从凤凰夺目的羽毛上移开,又抬头象征性道:“百花殿中缺一白莲仙子,从明日起你便可前去百花仙子那处当值。”   妙舒一双能倒映出殿中浩渺星河的灵慧杏眼眨了眨,她复又跪下,盈盈一拜道:“谨遵神上口谕。”   妙舒是嫖过无数男神的老司机,因此对男女之间的相处之道尤为通透。   原世界介绍中,这位被位面之子江砚狠狠打败的陵渊祖神,天生就是一副铁石心肠。   对待倒贴上来的女子,从来不施与好脸色。她查阅过原世界的剧情介绍,妄图攀附上他的女子中,尚有两个有名可循的美人。一个被他用烈日烤死,另一个则被他当众丢下泗水羞辱。   妙舒最喜征服这种高冷禁欲的美男,虽然他们看上去不近人情,但只要能勾得他们敞开心扉,便是天雷勾动地火,热情奔放令人招架不住。   妙舒不禁回忆起,她之前几次任务中遇到的美男们。其中不乏有外表高冷的,然而她只动动手指使出一点心思,那些男人立刻向她缴械投降。   妙舒坚信没有男人天生不受蛊惑,之所以会被厌弃,其实都是先人用错了法子而已。   譬如那位被陵渊烤死的魔尊燕月,明知他执意羽化却还要拼死拦着,以性命相博,去挽留一个对自己不屑一顾的冷血之人,也不知她到底图的什么。   她若要成功辅佐位面之子江砚上位,首当要提防处理的障碍就是魔界。   因那不知羞耻的魔界圣尊嫣翎觊觎陵渊多年,陵渊本应可以在魔界就此退位让贤,正是有嫣翎在一旁劝阻,屠修那个老色鬼才处处礼待他。   战线被这么一个养面首的女魔头拖得如此之长,妙舒当下就狠狠记了圣尊嫣翎一笔。   她不能步前面两个蠢货的后尘,必须从长计议,好好琢磨琢磨陵渊的脾□□好。   对待陵渊这样的人,唯有以退为进这个招数才是上上策。   妙舒的神色变化俱被谢嫣瞧在眼中,她参拜完陵渊后,便由献虞引着前往百花殿。   献虞自百花殿归来,又捧着一堆折子供陵渊过目,这些折子中屡屡提起之人,皆是如今宿在十洲、等候陵渊钦点的年轻修者们。   各大修真世家,将家族中最是出色的年轻修者,全部送上神界。族长们万分企盼祖神陵渊能选中他们族里的孩子,授之首座弟子印,并将三十六天的那些珍贵传承,传授其首座弟子。   这些年轻修者,有尊为一国贵胄的皇子王爷,还有贵为修真界支柱的修真世家嫡系血脉。   似江砚这般出身低微、经历悲惨的草根男,修者中再无第二个。   奏折将这些修者的所属门派、修为以及人品皆进行详细叙述,大约是位面之子光环普照大地的缘故,江砚被这些睁眼瞎的神仙硬生生夸成一朵绝世菊花。   谢嫣看得又是牙酸,又是憋了一肚子火气。   原世界中,江砚凭借管理局老头给的作弊符纸,避开层层筛选,顺利进入比武大会。   他日日担忧自己筑基的才学,会被不怀好意的竞争者翻个底朝天。   然而真正的修真大家之子,从小被家主教养得极好,为人处世光明磊落,断不会有这些陷害他人的龌龊心思。   何况眼下神魔两界井水不犯河水,六界又处于难得的太平中,打算浑水摸鱼的人,也不得不偃旗息鼓收起爪牙。   江砚目前的才学比不过他们,而今年与他一同竞争的,还有五位得道飞升的仙者。   陵渊没有神子,继承他衣钵执掌六界之人,顺理成章便是他的首座弟子。   眼看比武大会获胜的希望如此渺茫,自己中的毒又无药可医,江砚备受煎熬,常常趁着诸位同僚修行之时,溜到河边散心。   恰好十洲是个处处藏着宝藏的神仙居所,他在比武大会前夜的散心,竟然捡到几百万年前,陵渊意外丢在此处的上古神器。   这个扳指模样的上古神器,乃是陵渊亲自所造,威力自比一般传承威猛得多。   江砚就是靠着这个捡来宝贝,打通任督二脉,使一身残破修为重回巅峰。   对于这种随便出去瞎逛几圈,就能捡到金手指的苏爽男主光环,谢嫣无话可说。   诸位仙官们借奏折恳求陵渊尽快定下比武大会的时日,好择出最适宜接管六界的人选。   谢嫣看得目不转睛,将关键之处一一默记下来。   陵渊提笔批阅了半晌功夫,直到晚霞散满九天,连穹顶的夜明珠也染上一层绯红色泽,他才捏捏酸涨手腕,放下了笔。   谢嫣踮脚跳到他手边,叼着一方献虞备在一旁的湿帕替他擦擦额角,又扬起尾羽,不轻不重在他手腕上捶打起来。   凤凰的尾羽极似孔雀,长长尾羽扫过手腕上裸.露的肌肤,上头纤细的翎羽轻抚手腕内侧,无端便带出一股子痒意。   小凤凰的力道控制得十分精准,既不会弄痛陵渊,又能令他手骨处的酸涨得到缓解。   谢嫣敲敲打打顷刻,又振翅飞上他肩头,比晚霞还要鲜艳的嘴喙,撩起他垂落下来的凌乱发丝,仔仔细细别到耳后。   忙完这一通活计,她又乖巧矜持地落在陵渊正前方的桌案上,抬起因晚霞照射而显得湿漉漉的眼睛。   “娘……好看……”   被这双鲜活的瞳仁注视,陵渊忽然感到,今日投在他肩上的晚霞有些灼热。   他的玄霄殿平日除了仙侍,以及偶尔才敢递上名帖前来朝拜的神仙,就只有献虞和离朱陪着他。   他活了千万年,并肩作战的同袍、忠心耿耿的属下、甚至是嗜好杀戮的死敌,都一个接着一个先他而去。   昔日沾染血色的记忆被岁月洗涤,那些沉埋于六界之中的骸骨,陵渊早已不记得他们的模样。   连他都忘了,什么七情六欲,什么是生离死别,或许这些他都不曾有过。   离朱每日驮他飞往三十六天各个神阙,除此之外,离朱闲暇时候都会去十洲玩耍。   因此这三十六天玄霄殿,一直是六界中最清寂的地方。   无人为伴,无人共眠,陵渊很早就已习惯独活。   沉寂宛如一潭死水的年岁里,蓦地出现一只年幼娇俏的小凤凰,他的生活仿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既为此忧,又为此喜。   忧的是以他的性子,并不习惯这种热闹,喜的是陵渊似乎又寻回点活着的乐趣。   小凤凰飞入他怀里软软叫了声“娘”,陵渊看着小凤凰灵动的眼睛,握着她金光灿灿的尾羽问:“你可有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171菌的两个地雷,感谢月溪歌的地雷o(≧v≦)o   神上有上钩的迹象→_→下章打一下原女主男主的屁屁 第80章 神尊撩妹法则(九)   小凤凰歪头靠着他握住她尾羽的手, 竖起颈项上的五彩羽毛, 惬意地蹭了蹭他的手背。   陵渊伸手缓缓抚摸那触感温暖柔软的翎羽,他这双手千万年前曾劈开混沌, 造出万物生灵,如今却是第一次这般耐心又轻柔地抚摸一只五彩凰。   小凤凰神态娇憨可人,见他张开手掌,更是无师自通抬起爪子,挠了挠他的掌心。   谢嫣眨着黑溜溜的眼睛,低头凝视陵渊情不自禁撸着她羽毛的贱手。   当初就是这只贱手引下烈日之辉, 将她绑在浪尖活活烧死。又是这只贱手不留情面将她打落泗水,当众对她设下结界。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陵渊造下的孽, 谢嫣一桩桩都替他好好记着。   她忍辱负重抛弃节操, 绞尽脑汁讨他欢心,此番终是引他上了钩。   等揪准合适时机,谢嫣再一脚踹了陵渊,以报他不记得她且惨下毒手之仇。   正寻思着,她的头忽然被陵渊捻起一撮毛, 他细细捻着指尖的细腻羽发,面色沉静如水:“没有名字?”   离朱的名字就是陵渊随口起的, 离朱鸟即是三足乌,天生就比别的鸟兽多了一条腿,但若直接叫他“三足”,听起来就像是凡人府邸中养的小厮。忒没有气势不说, 还十分土气。   离朱自认自己乃神界第一美鸟,这个名字实在与他风姿不可,怎么也不受用。但因面对的是六界祖神,他顿时失了迎敌的底气,只得可怜巴巴装娇弱,恳求陵渊再给他换个名字。   陵渊起名的本事由此可见一斑,谢嫣生怕他脑子抽风,给她取个“红红”、“凰凰”、“彩彩”的浑名,当即摇了摇头,嘴巴叼住他的指头,就往砚台里送。   谢嫣扭身瞧了瞧他,见他面上并未流露出不喜,遂大胆衔住他沾着墨汁的指头,歪歪扭扭在纸上写下一个“嫣”字。   陵渊这两日时常教她认字,谢嫣多留了个心眼,特意翻开古籍记下她名字的写法。   陵渊瞧着纸上临摹得有些畸形的字,一手从袖袋里掏出几枚剥净果壳的花生,他将花生喂给小凤凰,浓密长睫于面容上投下一道模糊清影,陵渊清声道:“原来你叫……嫣嫣?”   白日飞升的神仙早已渡过辟谷期,不必再似凡人那样日日啖食。且陵渊又是混沌中应运而生的创.世之神,既然是天生的神胎,则更不需再靠食物果腹。   谢嫣并不关心他从哪里变出的这几枚花生,她点头轻轻叫了声算是应答,又低头凑到他掌心处,将花生囫囵吞了下去。   吃完他喂下的花生,谢嫣晃动尾羽扫去他掌心遗落的碎渣,又飞进他怀里,安安静静靠在他胸膛,陪着陵渊打发时光。   陵渊右手曲起指节轻叩桌面,左手松松揽住怀里体态柔软纤细的小凤凰。   五彩凰曼长尾羽自他袖下漏出,弥漫着葳蕤彩光的翎尾,直直垂至流云蒸腾的地面。   流转的潋滟光泽,投到他一袭白衣之上,犹如朱笔绘就出的一抹霞光。不经意看去,仿佛是三根系在他腰间的腰饰,莹莹华光衬得满室生辉。   她的骨架并未长全,修为远远及不上离朱,还是个三十六天上难得一见的女孩子,倘若要令她做坐骑,少不得要再教导几百年。   几百年的时光,离朱约摸也从凡界戏耍回来。   陵渊垂首替小凤凰顺着背上羽毛,三十六天地大物博,多养一只乖巧凤凰,于他来说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比武大会定在一个月后,三十六天仙侍们都已将三十六天的帖子,陆续发给十洲几位颇有名望的神仙。   届时会由献虞神官亲自引前来观瞻的神仙,以及比武修者们入殿。   谢嫣这一个月在三十六天过得如鱼得水,因她修为太差又化不了人形,陵渊一直不准她下三十六天玩耍。   陵渊不允她出去,谢嫣就趁他闭关的空子溜下去蹲点。   她缩小原形,避开众人耳目待在通天阶边的林子里蹲点。蹲了个一两回,谢嫣没蹲到原女主和原男主,却蹲来魔尊遣来的信差。   魔界用来在六界中送信的鸟雀,均是仙界四处可寻的禽鸟,譬如野鸡、白翰鸟或是白鹭。   提起这点,屠修颇为沾沾自喜。唯有差遣这些蠢鸟送信,才不会引人注目。倘使送信的是魔界翼鸟,分明就逼着过往神仙将它们射下来,以此查探魔界歹人又在酝酿什么阴谋诡计。   这只前来送信的白翰鸟,并不清楚嫣翎原身就是只凤凰,见她飞到它身边抢信笺,白翰鸟扭着身子,死活不许谢嫣拆信。   谢嫣一脚踢晕它,趁它还躺在枯枝里发昏,抓紧时间读完屠修递来的信。   屠修素来自负,嫣翎一身精炼修为乃是他亲自所教,虽说不能横行六界,但在仙神二界中已是难遇敌手,他因此并不担心她会受了委屈。   嫣翎的修为确然有跋扈放纵的资本,然而谢嫣今次好巧不巧撞上的敌手……是连屠修都只能给他提鞋的祖神陵渊,再精深的修为搁在陵渊面前,都是班门弄斧。   屠修在信中,高度赞扬她敢想敢拼的精神,又大肆鼓励谢嫣尽快将陵渊收为囊中之物。末尾处,还不忘将宫里储的那三十个面首拿出来提一提。   听闻她远涉三十六天,势要强抢陵渊回魔界,吃饱了撑得没事干的面首们一致表示反对。   屠修转述言明,更有面首跑到屠修的正殿哭诉   :“那不解风情的千万年冰块,究竟哪里迷住了圣尊殿下?他是体态比我们纤细轻盈,还是嗓音比我们婉转娇媚?”   谢嫣依着屠修的话,顿时脑补出一个风情万种躺在莲花座上,摆出任君采撷姿态的陵渊。   画面太美太刺激,谢嫣差点没撕了信笺。   系统:“风情万种哈哈哈哈哈!任君采撷哈哈哈哈哈……”   谢嫣草草将信笺烧成灰烬,赶在白翰鸟睁开眼的前一刻,张开翅膀飞回三十六天。   谢嫣日日飞下通天阶蹲点,难免会被一两个多事的神仙瞧见。   不知是哪位过路的神君将此事宣扬出去,霎时间六界均得知神上新捡了只,据传在六界之中早已销声匿迹近两百万年的凤凰。   陵渊数千年才亲自召见一位神仙,且这些神仙皆为六界栋梁之才。碰上如此深居简出的祖神,他们碍着礼节尊卑,不能争相瞧个新鲜,便央求有幸参加此次比武大会的修者们留意一二。   年轻修者们对凤凰只有耳闻,却从来无幸得以亲眼看见。他们面上不露分毫,心中却尤其激动,练起武艺时,亦比平日多用了几分心。   江砚对此极为不屑,陵渊久居神界,一心不闻俗尘之事,只照例批些奏折,间或调遣神官处置下界灾祸。   明明贪恋权力,贪恋活着的岁月,他却刻意做出一副心怀天下、无牵无挂的假相,以障世人耳目。   他是六界中最清醒的天之骄子,尚在常鹿江氏府邸,便有改天换地的远大抱负。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神仙过得逍遥快活,却处处出手辖制遏止下三界生灵的欲念,这本就是一种无情无义的掠夺。   三十六天是神圣之境,众神众仙皆需要沐浴焚香,而他们这些凡体肉胎的修者,更被要求斋戒三日,方可步上通天梯。   江砚他只是筑基阶的修者,同这些修真世家的嫡系血脉比较起来,修为上就有着天壤之别。他担心仓促中会露出马脚,于是从不与他们一起修习。   所幸老头给他的符纸可混淆视听,即便他不修习,身上散出的金光也与修者们一模一样,至此从未有人疑心过他的实力。   时日一天天过去,他最担心的事终于来临。   比武大会第二日会在三十六天举行,而他空有气势却无底蕴,满身修为被嫡公子毁于一旦,他整日寻医问药,甚至连老头儿给的补药也吃得一干二净,身体里的余毒却还是一直未清。   江砚起初内心尚且煎熬不已,可越到最后只想着破罐子破摔,大不了比武大会上,用老头给他的药丸药死几个对手了事。   他心中烦闷至极,遂与往常一样,肩披月色深入通天阶边的林子里打坐。   林子里万籁俱寂,耳边唯有鸟儿的清鸣,江砚忘却曾经受过的苦痛,五识在这一片静谧里渐渐沉了下去。   凝神冥想时,他半闭的眼睛被一道有些刺眼的光束激得一晃。   待适应这突然现出的金光,江砚擦干眼角溢出的清泪,徐徐站起身子,抬眼望去。   黑魆魆的林子里,间杂猛兽隐忍的嘶吼声,他从小就习惯与这些野兽周旋,倒也不怕。   江砚拨开眼前碍眼的树枝,但见光华如练的溪畔,有一只格外夺目的五彩奇鸟,正低着头寻找些什么。   它鲜红如血的嘴喙凿开泥土,从泥土里拨拉出一个扳指模样的物事。   那鸟儿通体泛着彩光,柔软纤长的尾巴直直拖至溪水里,搅乱一池的朦胧雾气。   鸟儿头顶生着形状奇异的冠盖,尾羽上的孔雀眼更是妙不可言。   它咬着那枚扳指玩耍片刻,在江砚不小心踩到一枯叶发出窸窣声响后,它警觉地昂起修长优美的脖子,四处察看敌情。   似是发觉他藏身之所,鸟儿张开流光溢彩的双翅,呼号着飞往通天阶。   江砚眼尖地拾起那枚它遗落下来的扳指,这枚扳指沾了点鸟儿的唾液,星星点点的水渍染在扳指上,看起来颇为有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171菌、连玉的地雷,谢谢宝贝们╭(╯ε╰)╮   明天来一章肥的(=^.^=) 第81章 神尊撩妹法则(十)   江砚拂去扳指表面尘土, 又就着清澈河水洗净纹路间残留的泥泞。   洗去脏污不堪的外皮, 扳指方方正正躺在江砚结满厚茧的掌心。   他抬手擦了擦,扳指仿佛移开几许距离, 而后竟然绽出大片大片浓烈光晕。   有个苍老却极为富态的声音在耳边道:“此扳指乃是百万年前,陵渊祖神意外遗落在此的上古神器……”   原是那道貌岸然的陵渊旧物,江砚顿时深深蹙起眉心,他拈起扳指,作势就要往湖心里扔。   老头儿高呼:“孩子!不可!”   江砚伸出一半的手为这厉声所阻,生生自半空中截回。   “这枚王雩琈扳指是陵渊耗费万年心血, 铸造而成的上古神器,你怎能如此随意将之丢弃?扳指里蕴藏了百万年的天地灵气,可将你体内余毒洗涤干净, 更能护着你在比武大会上大展拳脚……孩子, 莫要逞一时之快啊!”   明日就是比试,虽说这无名老头神通广大,能帮他作弊成功拜入陵渊门下,可是他一身零零散散修为实在骗不了自己。每夜瞧着泛着青紫光泽的血脉,江砚半是绝望, 半是愤懑。   他对这个残酷无情的世道,已彻底绝望。   常鹿江氏本就不是正统修仙门派, 但他又极受神仙赞誉,免不了被几个纨绔算计。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十洲那些心怀鬼胎的同窗修者们,修习闲暇之余, 偶尔会开口探问他出身何处。   他好胜情绪纷纷涌上心头,左右常鹿江氏又不为众人所知,即便捏造个尊贵身份也无人疑心,江砚于是谎称自己乃是常鹿江氏的嫡脉公子。   这个世道的生存法则,一向是适者生存,唯修为高者、地位高者马首是瞻。陵渊身为创.世之神,修为当属六界第一,得以享受坐拥天下之荣。   再暗暗留心这些与他□□的修者们,他们莫不都出身钟鸣鼎食世家,似他这样身份低微的人,再没有第二个。   凭什么他们这些坐享其成的纨绔之子,就有如此得天独厚的优势?荣华富贵与名望唾手可得,却还故作怜悯苍生,假惺惺摆出一副感同身受的神色。   江砚抿起淡色唇瓣,他握着戒指沉思良久。   “孩子,你是上苍命定的命运之子,这不公世道定要由你亲手推翻。陵渊多活两百万年于六界无益,何况魔界早已对仙神二界虎视眈眈,既然他无力逼退魔界诸人,理应退位让贤,放手命你去拯救苍生,继承大业。”   老头一语点透江砚心中深藏已久的夙愿,乍然将覆手乾坤的欲念,摊在明面上说道,江砚神识一凛。   他并无心思被人戳穿后,油然而生的心虚羞耻。江砚细细咀嚼老头儿的话,将扳指收回囊袋中,隔着衣襟摩挲那一方凸起的扳指,他挑眉反问:“老爹,你也郁郁不得志?”   老头儿默了默:“是。”   他被上头发配到时空管理局,这么一个连油水都不能刮蹭的分部,多留一日都是煎熬。   心中多日郁积下来的怨气一扫而空,江砚顿时神清气爽。他趁着月色遮掩,踱步缓缓晃回他在十洲中的厢房。   修者们的院落全挤在十洲一个拐角,统共二十来个人,一人一间厢房。院落四周密密麻麻种着修竹与帝休木,立在山头远远瞧去,入目皆是一片惹眼的绿。   他一个多时辰出门晃悠散心,因此尚未赶上三十六天的仙侍,亲自下来送弟子服的盛况。   三十六天仙侍们穿的全是白色□□,参拜面见神上的礼节万万不可荒废,除却沐浴焚香斋戒,他们这些征选的修者还应换上白衫。   白衣乃世间最为纯粹之色,江砚却认为陵渊这等贪生怕死的鼠辈,万万配不上此色。   他褪下身上常鹿江氏校服,脑中思绪翻涌,不知怎的忽然回忆起一个多月前,那位被陵渊狠心丢入泗水的魔界圣尊嫣翎。   唇红齿白、明眸善睐,天地之中仿佛只剩下她鲜嫩唇畔渗透而出朱色。   江砚自嘲地笑了笑,他与她实属八竿子打不着的殊途人,既然上了三十六天就应当好好钻研道法,六界美人数不胜数,他又平白无故想起她做甚。   江砚将腰间素纱腰带系紧,方掀起帘子,便听得两位同窗在帘子外叙话。   其中一人兴致勃勃:“前几日我受真君所托,前往下界查探魔界异动。路过通天阶时,竟瞧见一只奇鸟,你猜猜那鸟生得什么模样?同真君古书上画的神鸟凤凰一模一样……”   “子云兄好福气!”另外一人连连咋舌,“此鸟可是祥瑞圣鸟,又是神上的坐骑,看来子云兄此次比武大会上,定有志气打败江砚拔得头筹啊!”   子云失笑:“不敢同江兄作比,他是诸位神仙人人称道的奇才,子云就是再修个一万年,也及不上他。”   江砚放下快要贴上竹帘的手,他闭眼凝神回想溪畔那只奇鸟的模样,孔雀翎,五彩羽,全身上下遍布的艳艳金光……他顿时了然。   只能眼巴巴见着凤凰又如何,他今夜可是受到凤凰的眷顾,颇具慧眼的凤凰亲自将陵渊这枚神器赐给了他。   十洲处处热闹非凡,三十六天亦是一片灯火通明。   谢嫣当着江砚的面,“不慎”丢下那枚能助他在比武大会上日天日地的金手指。   她溜回玄霄殿时,正值陵渊在后殿沐浴。   各位仙官仙侍皆为明日的比武大会忙碌,夜明珠星罗棋布坠了满殿,幽暗的微光簇成一团,便是足以照灭人影的银辉。   陵渊有别于其他神仙,十洲的神仙个个懂得逍遥,沐浴时伺候在侧的仙娥仙侍少说也有五六个。   一个负责洗头,一个负责搓背,剩下几个就服侍他们剪剪指甲,拔拔腿毛。   而陵渊作为六界中活的最久的祖神,这些小年轻们的爱好,严苛禁欲如他,并不能苟同。   混沌之初,他一个人就着浑浊池水勉强洗去一身血迹,如今天下大定,陵渊亦是亲力亲为。   他从不唤人近身服侍,因此更衣沐浴均是随性。   陵渊用来沐浴的池水,还是后山中的一泓冷泉。据说用冷泉沐浴更能提神醒脑,他也就长年累月一直坚持下来。   谢嫣停在屏风外等他沐浴出来,陵渊浸泡得久,谢嫣也等得久,加之出去转了一趟,身子疲乏不已,她脑袋一歪,缩进暖和的翅膀里,窝在屏风一角入眠。   陵渊满身水汽游出冷泉,他方披上里衣,便听得隔扇外传来的一阵微弱呼吸声。   他推开隔扇走了出去,目光在屏风四周逡巡片刻,一瞬瞧见架子底窝靠的一只小小五彩凰。   门底带出的冷风激得谢嫣手脚发寒,她睁开惺忪双眼,仰头朦朦胧胧瞧他。   这一瞧差点叫她留下两行鼻血。   陵渊一头半湿银发委垂至膝盖,发梢仍在滴滴答答向下淌着水珠。因久居天界闭门不出,他肤色白得泛出细瓷光泽,此番被冷水一浸,隐隐透出几抹潮红。   里衣腰带松松系在陵渊腰间,半透中衣勾勒出他雄壮颀美的体魄,他胸口处的衣襟半敞,露出大片光.裸肌肤。   发根里沾落的几滴水珠,沿着修长颈项流淌而下,又划过弧度完美的胸膛,最后顺着紧致肌理,没入腹部的衣料中……   尽管谢嫣记不住他那张脸,但眼下此景真真是美人出浴,活色生香。   系统:“经检测发现宿主心率过快……”   谢嫣狠狠按住静音键。   谢嫣再偷眼去看时,陵渊已经穿戴整齐。   他对着谢嫣动了动指头,受他禁制所驱使,谢嫣不由自主飞入他怀中。   陵渊双袖盈满沐浴后的清雅气味,混着殿中的梅香,熏得谢嫣肝火直直上涌。   许是泡得太久,连嗓子都泡得发软,陵渊嗓音微哑,揉揉谢嫣的头问:“方才去哪里了?”   谢嫣埋进他袖子里,她巴巴挠着他手腕,闭紧嘴巴摇尾乞怜,就是不肯回答。   小凤凰使性子不是一日两日,陵渊见怪不怪。他翻看她四肢,检查她身上有无伤痕。   小凤凰年纪小,且生性活泼好动。陵渊不便阻拦,只能多替她留一份心眼。   见她身子无恙,又乖巧听话地贴在他胸口,一动也不动。陵渊本要训斥的话堵在腹腔里,竟也不忍再斥责她。   冷泉风大,潮气又重,陵渊遂抱着小凤凰温软的身子赤足回了寝殿。   陵渊将她放在桌子上,谢嫣灵活一转,先他一步跃上床榻。   她夜夜抢占半边床榻,陵渊初初还寒声命她下来,可谢嫣赖在床榻上硬是不应。日复一日,小凤凰软硬不吃,陵渊到最后已经习以为常。   一朝变成只不能化成人形的鸟,谢嫣丝毫不担心自己丢了魔界的颜面,反正陵渊横竖也不会将她往嫣翎身上想,她自己何苦又要藏着掖着。   陵渊挥掌灭去内殿灯火,寝殿中一时只留下穹顶夜明珠,所散出的光亮。   谢嫣衔来云被替他盖上,等被子严严实实罩住他,她掀起被衾一角,一个滚翻钻进他身侧。   陵渊垂眼瞧着小凤凰闹腾,她色彩斑斓的尾羽在珠光照耀下,显得格外柔和昳丽。他伸手顺了顺她的羽毛,慢慢闭眼睡去。   谢嫣忍住一脚踩烂他贱手的冲动,贴紧他身侧渐渐阖上了眼。   比武大会的比试分为两轮,第一轮是文试,第二轮才是武试。   百花仙子率领众仙子,自百花殿中鱼贯而出,亲自为诸位应邀前来观试的神仙们斟酒沏茶。   这些神仙在仙神二界之中,地位仅此陵渊,祖神选首座弟子乃是神界头等大事,为了六界的将来,他们也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挑拣。   天色尚亮了一半,应邀而来的神仙纷纷入玄霄殿朝拜。   谢嫣睡得正香时突然被人叫醒,正甩着尾巴打算发作,陡然瞥见叫醒她的人是陵渊。   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就这么没出息地随风而去。   众仙拜完陵渊这尊活化石,又对着谢嫣拜了拜。   凤凰一族出世时机仅次陵渊,因此辈分在六界中也同样高得吓人。   有幸得到帖子的福禄星君拍马屁道:“神上这只小凤凰可真是玲珑乖巧得紧……瞧这汇聚灵气的眼睛,啧啧啧,这么稀罕的凤凰,可不能叫魔界那群妖魔鬼怪捉了去!尤其是那娇生惯养的圣尊嫣翎,她本就妄想潜入三十六天,如若得知神上又得了只凤凰,女魔头定要再次闯上来闹个人仰马翻!”   谢嫣:“……”她如今进三十六天,难道还需要闯???   陵渊闭眼并未作答。   献虞和说漏嘴的福禄星君深感惊慌,圣尊嫣翎犯了神上不近女色的大忌。高洁圣明如他,怎能用一介好色女魔头去玷污他的名望?   献虞打着圆场:“星君言重,人性本无极恶极善,魔界中人并非人人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圣尊嫣翎亦未手刃过无辜生灵,只是行事作风多有差错而已,星君不必担忧。”   福禄星君就着献虞给的台阶,急急忙忙道:“小仙领会有误,神官所教甚是。”   谢嫣歪在陵渊膝上迷迷瞪瞪看着他们寒暄半晌,过了个把时辰,待他们争相目睹完陵渊的风姿,才乘兴前往比武大会所在之地。   比武大会的擂台安置在南天门前,南天门天兵天将守卫齐全,若有意外发生,也可及时补救。   陵渊摆驾南天门,恰好卡在文试的点子上。   原本兴致不高,心不在焉与对手论道的修者,不经意瞥见莲花座上突然现身的六界祖神陵渊,双眼骤亮。   凡人一生短暂缥缈,别说是神仙,就是连妖魔鬼三界的杂碎,都没能亲眼见过几次。   而他们作为上天眷顾的修者,能在有生之年亲眼目睹创.世神尊的风采,这些人激动之余,有的甚至承受不住这股冲击,当即晕倒,最后还麻烦药仙施救。   修者之中唯有一个人垂手候在一侧,无动于衷看着其余二十多位修者,因受不住陵渊神力所压迫,而纷纷放下手中佩剑跪伏下来。   姓名:江砚   性别:男   年龄:21   属性:原世界男主(渣)   身份:位面之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BLUE妹砸在隔壁文投的地雷╭(╯ε╰)╮   今天肥了一半→_→作者君看着屏幕里的章节眉头一皱,发觉又到了该搞事的时候   江砚:老头~记得帮我开金手指走上人生巅峰,出任CEO,迎娶白富美   时空管理局局长:你等等!(尔康手)总部数据库的总监叫我去办公室喝茶! 第82章 神尊撩妹法则(十一)   不愧是时空管理局钦定的位面之子, 江砚自带种马男主光环, 原本毫无修饰点缀的人物介绍框边,都意外多出个冠形头像挂件。   这种待遇, 已经远远超出以往那些原男主们该有的配置。   人物身份一栏,没有标明江砚出身,没有标明他的阶位,全由“位面之子”四个烫金大字替代。   谢嫣惆怅无比,果真是有门路子的原男主,连系统面板都能受其光环干扰。   修者们均臣服于祖神神力之下, 磅礴神力潜入四肢百骸,凝结在穴位上的滔天重力压得他们动弹不得。   这些应选上来的修者们,本就是凡胎肉身, 历经艰难险阻, 撑过分神期抑或是合体期,修整闭关尚未来得及渡劫飞升,一只脚还没踩进仙门,甫一触到混沌神力,自然禁受不住威压。眼下个个汗流浃背, 手脚发软,还有的两眼一番直接晕了过去。   江砚好端端立在一众修者之中, 衣带飘飘,面容谦和,同满地有失仪态的同窗作比,可谓是高下立现。   他面露疑惑目睹身边这些纷乱景象, 见修者们都拂袖屈膝跪在地上,他才不疾不徐撩开衣袍沉沉顿首。   一言一行,恰到好处。既不出挑张扬惹人生厌,又不畏畏缩缩叫人嘲笑。   余下的二十多位修者们,除了早先飞升为仙的五位,其余皆是衣衫尽湿,神识颠倒。   江砚仪态恭谨跪在中央,不骄不躁,不慌不忙,因此格外引人注目。   陵渊右下首一位身穿冕衣的老者捋着长须赞许:“此子是个奇才,竟能抵挡神上的滔天神力……三十六天今后也算是后继有人。”   陵渊敲着茶碗淡淡抿一口茶,却对他的话不置一词。   献虞替老者斟了杯新茶道:“灵慧天尊座下弟子无数,且大多都是仙界里的中流砥柱,尊上挑选徒弟的眼光如此之好,倒不妨替神上仔细相看相看。”   灵慧天尊仰天大笑:“既是为神上挑选三十六天的后生,小老儿自当竭尽全力。”   陵渊放下茶杯,谢嫣衔来丝巾帮他擦了擦嘴角。   今日是谢嫣第一次展露人前,上古凤凰的风采,在座的几位仙尊已是多年不曾见过。   灵慧天尊反应最为激烈,他激动不已指着谢嫣道:“敢问神上,这只可是五彩凤?”   献虞代答:“回尊上的话,是只五彩凰。”   献虞一言既出,霎时吸引诸人纷纷投眼回望过来。   因早年受各界送上三十六天的美人荼毒,故而神上身边随行之人,全是男人,忽然点化只五彩凰做坐骑,确然有些不同寻常。   献虞又将如何捡回这只五彩凰的经过一一娓娓道来,众仙恍然大悟,异口同声称赞陵渊胸襟宽广、高瞻远瞩。   灵慧天尊兴致勃勃对诸仙道:“凤凰一族中也分三六九等,火凤凰已是世间难见,而这五彩凰则更是罕有。”   众仙连声忙称受教。   听这些老神仙寒暄来寒暄去,并无半点意思,谢嫣在陵渊怀中寻了个舒适的位置,懒懒卧下听他们瞎扯。   她对面前这位满面红光口若悬河的灵慧天尊,实在没什么好感。   灵慧天尊乃是十洲屈指可数的远古仙尊,在仙界中的地位仅次陵渊。   谢嫣乍一眼望去,很难通过两人的发色分辨出,究竟哪个才是陵渊。   但再用心瞧上第二眼,他们外貌则有着天壤之别。   陵渊面容仍是年轻俊美的青年,而灵慧天尊却已是鹤发苍苍的耄耋老人。   原世界中,陵渊几次欲以弟子门规惩处江砚,都是被灵慧天尊这老糊涂强行劝说生生阻拦下来。   灵慧天尊与论道上,是个中高手,陵渊本就不爱说话,嘴皮子自是没他利索。   最近这一百年里,灵慧天尊大约恰好到了羽化的时机。再不复年轻时那般心思澄明,瞅着陵渊年纪比自己还大上几百万岁,容颜还依然如旧,他心中免不了有些不忿。   可他又实在喜欢江砚这位从凡界上来的天才,江砚若能顺利继承六界之主的位子,他身为他的伯乐,又辈分资历最高,地位理应会随之拔高几分,灵慧天尊遂处处劝阻陵渊,恳求念在江砚年少无知的份上,多多忍耐。   这一忍,就熬死了陵渊。   灵慧天尊越瞧那凤凰越是喜欢,趁着陵渊不备,他朝谢嫣挤眉弄眼,逗弄须臾。   灵慧天尊年轻时亦是个风.流鬼,还欠下了一桩桩风流债。大抵因为这糟老头的三观与原男主相似,所以一举一动间,都与江砚一般透着股猥琐种马劲。   谢嫣恶心至极,于是背过身子钻入陵渊衣襟中,再不肯与他对视。   陵渊低头揉了揉她的冠顶,算是安抚。   陵渊命献虞将帝休果分发给诸位修者,帝休果有着平心静气之效,亦能解除他们受到的神力辖制。   第一轮的文试就是论道,灵慧天尊于此上是高手中的高手,当即打了十二万分的精神,观摩诸位修者辩驳。   他们论道的辩题都逃不开六界,年轻修者先前在族中已经族长指点,知晓如何应答才是上等。   论道的要点,无非是扯出个大道理,再旁征博引,用正面和反面的例子加以佐证。   他们必先宣扬仙神二界的丰功伟绩,然后拖出妖魔鬼三界加以抨击,如此就成了一篇大论。   谢嫣听得他们兴高采烈争相喷着魔界,听得牙都疼。   “依晚辈之见,魔界乃六界大患,魔尊屠修荒淫无度,圣尊嫣翎不知羞耻,听说那女魔头嫣翎浪荡无耻至极,殿中藏着的面首竟有一百个!”   谢嫣:“……”别蹬鼻子上脸,明明只有三十个……   “晚生赞同子云兄之见,几次浩劫均由魔界之人引起,他们枉费神上心血,不堪为六界一尊。”   他们争个没完没了,更有人放出狠话:“那魔女迟早要继承屠修魔尊之位,少不得要仗着魔尊身份为非作歹,如此放浪形骸的魔女,倘若接下掌管魔界大任,不管结果如何,都是仙神二界的一大祸害。”   江砚冷眼听他们两两相争,这些满口正义的修者们,心胸也不过如此。   他一口饮尽杯中茶水,正要亲自去斟一杯,前方忽然走来一个白衣仙子。   仙子脸上遮着半透面纱,面纱将脸庞掩得如雾似幻。   她微微倾身替他满上杯盏,发间莲花香气徐徐袭入江砚鼻尖。   临走前,她朝着江砚弯眸一笑,莲足轻轻踩在云雾弥漫的琉璃地面,端的是圣洁无暇。   江砚看直了眼,当下便欲伸手将她的面纱拽开。   老头清清嗓子道:“此女是白莲仙子,乃是神女转世,得此女者可得上古神力,只可惜她如今祖神是陵渊座下仙子……”   陵渊、陵渊、又是陵渊!坐享天下长达千万年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他明面上装作自己是不沾染儿女情长的神尊,私底下还不是嗜好美人!六界难道还要叫这伪君子占尽不成!   江砚喘着粗气低喝:“闭嘴!”   因心中蕴了怒气,轮到江砚论道时,他便格外用心。   与他人不同,他并未指责魔界的不是,却反过来拿魔界质问陵渊。   “万物皆由神上亲手创立,魔界如今这般不思教化,诸位神仙亦免不去职责。众生理应平等,就如同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本应平等一样,可他们中有的偏受父母宠爱,自然就长得好,有的遭冷落虐待的,难免会走上歧途。魔界如今成了这副模样,六界诸人均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是一群修者中,另辟蹊径唯一一个替魔界说话的人。言辞犀利直指列座仙尊皆有不公,这顿突如其来的指责顿时方才还有些昏昏欲睡的灵慧天尊,立刻精神抖擞坐直身子。   魔界视人命如草芥不假,可既然有这个果,便就会有此因。陵渊治理之法有误,六界鸿蒙之初,尚是和乐,后来由于多番缘故所致,各界才慢慢生了嫌隙。一味去抨击魔界,倒不如想些法子制止。   陵渊尚无动容,灵慧天尊先行大赞道:“善!大善!”   仙界天尊亲自开了金口赞许,其余仙阶低于他的仙尊不敢不从,抚掌称是。   江砚就是凭这与众不同的几句嘴炮,成功入了第二轮武试。   顺利进入第二轮武试的仅有十人,两两打擂,再一步步决出最后的胜者。   谢嫣亲眼见着江砚,避开众人将那枚金手指套在拇指上。   谢嫣扯住陵渊袖口,唤他顺着她尾羽所指的方向去瞧。   陵渊抬眼的一瞬,恰好江砚已将戒指掩在衣袖下,他恭谦地坐在一边,看上去倒没什么端倪。   陵渊拽回她翘起的尾羽,谢嫣扭头委屈道:“娘……东西……”   小凤凰委委屈屈的样子煞是惹人怜爱,她俯身啄他拇指,嗅嗅他指尖的梅香,大约闻到一缕冷香,她又依赖地蹭了蹭他手背,模样憨傻可爱。   陵渊轻抚小凤凰顺滑的羽翼,沉静如水的心田忽而漾起一圈圈波纹。   他紧蹙眉心微松,伸手又喂她吃了几颗花生。   也不知道她以前在林子里,是怎么避开天敌活下去的。   江砚与他的对手,乃是第五组。   他前面进入第二轮的八个修者中,有两个是飞升的仙人。尽管为了公平起见,那些仙人被封了足够的修为,可是合体期的修者照样不是他们的对手,与他们同台的人,全部被打成重伤抬下了擂台。   江砚运气极佳,他抽中的对手,全是与他同阶或者是低他一阶的修者,有戒指庇护和老头指点,赢过他们不是难事。   他一路高歌猛进,毫无悬念进入武试最后一场。   最后与他比试的对手,乃是仙者之中身手最为灵活之人。   江砚丝毫不将这个空有一身蛮力的仙者放在心上,他坐在擂台下休息时,正逢过来取水的仙者,仙者对他礼貌地颔了颔首。   此人是修真第一世家昭家的嫡公子,从小受严苛训练与教导,爬上三十六天,自然比他这种野路子家生子要容易得多,他们不是一路人,片刻之后,江砚亦不会对他心软。   由此看来,他们之间完全没有交好的必要,于是江砚熟视无睹移开了眼。   昭散仙面带尴尬,还是向他作了一揖。   谢嫣留心着江砚,此情此景也都全瞧在眼里。   他那身怨天怨地,控诉命运不公的草根气一直未能改掉,上了三十六天,当着神仙的面子也有底气这般猖狂,谢嫣敬他不愧是位面之子。   江砚活动四肢,等到额角沁出薄汗,他才在昭散仙温厚的目光中扭着肩膀走上擂台。   献虞一声令下,昭散仙浑身的气势陡然一变。   擂台上狂风大作,芳草纷纷卷入他衣袖,又化作碎屑洒满江砚双肩。   每一抹碎屑似乎都化作一片薄刃,寸寸芳草化为灰尘,又尽数扫过江砚侧脸,割得他脸颊生疼。   戒指似乎察觉他所受的伤,戒身慢慢变得灼热滚烫,最后更是幻出一方气罩,牢牢护着他全身。   大股热流从戒指处源源不断流遍他全身,江砚四肢盈满力气,他仰天长啸一声,咆哮着向昭散仙冲了过去。   昭散仙被他撞得一个趔趄,拳头却顺势挽出一个漂亮的拳花,直直劈向江砚面门。   为不令陵渊起疑,江砚生生迎上这一掌。   他鼻梁被昭散仙狠狠击中,大滴血液顺着唇形飘飘洒洒滴落于雪白的校服上,恰如雪地里绽出大朵大朵梅花。   气罩受了鲜血滋润,顿时沸腾澎湃。真气在他体内四处流窜,江砚难以抵抗这股神力,又挨了昭散仙一拳。   他抽身问老头:“老头!你快出来!这神力怎的忽然不受控制!我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他喊了好几声,老头却并未应答。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停电了,发的有些少……原女主原男主的屁屁必须狠狠打。   掉马倒计时→_→明天肥章 第83章 神尊撩妹法则(十二)   这老头平日嘴上功夫利索, 不想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 可见他不受主子待见也是有原因的。   没了老头不要紧,老头以往也只是指导他行事, 多半时候,江砚都是自行探寻解毒之法。故而这个高位者架子端得颇足的怪异老头,于他的修真之途实际并无多大作用。   好在他还有这枚神器扳指庇佑,念及此处,江砚心神俱是安定下来。   他勉强站稳脚跟抹了把鼻血,微微仰头直视云台上白衣银发的陵渊, 陵渊似乎对场中动静不大在意,揽着怀里的五彩凰,低头不知在做些什么。   他膝盖上那只光华夺目的五彩凰软软叫了一声, 嗓音婉转清亮犹如莺啼。   江砚嘲讽地勾起唇角, 啧,能得到上古神鸟做坐骑又如何,陵渊那只五彩凰,还不是将他亲手造出的神器赐给了自己。   他稳住自己体内杂乱无章的真气,任凭戒指裹挟这股霸道神力, 顺着狭长血脉潜遍他全身。   昭散仙大约看出他似在忍耐什么,手下招式半途突变, 掌风更是犀利无情。   密集如雨点的掌刀迎着面门、穴位挥来,每一下都仿佛有无数尖利针尖刺入骨髓,带来的隐痛令江砚汗流如瀑。   江砚艰难避开他掌流,尽管替自己留了可以喘息的余地, 鬓角发丝还是被这浑然天成的神仙罡气截断。   他尽力疏导体内这不受控制的滔天神力,不再抵挡神力的侵袭,江砚勉强在昭散仙手下过了一百回合,等到他被昭散仙折腾得快要散架,神力终是与他合二为一。   昭散仙蹬开白色衣摆,足上如同生了锋利夺魂钩,脚尖一挑带着万钧之气朝他肚腹间踹来。   江砚此刻距离擂台边缘仅有一尺,若昭散仙这脚踢中,他必会随之掉落台下,继而输了比武。   他不可以输!他耗尽心机爬上三十六天,不是为了和这些蠢货争相目睹祖神的风采!他要将陵渊从高位上扯下去!他要改天换命!他要成为六界至尊!   从此之后,再没有宵小之辈敢歧视他的出身!常鹿江氏亦会供他驱策差遣,他不可以输!   他捏紧骨节咯吱作响拳头,神力聚于他百会穴,五脏六腑翻江倒海间,他乌黑眼瞳中,有红光一闪即逝。   江砚张开双臂嘶吼一声,手死死抱住昭散仙的脚。   昭散仙的脚自半空被他牢牢堵住,绷直的脚背砸进一团厚实肌肉中,一时间动弹不得。   江砚打小就开始做粗活累活,手劲不是这些金尊玉贵的公子们所能比拟。   何况眼下他身上又蕴着神力,昭散仙是个初出茅庐的散仙,自然不及他。   擂台上的形势顿变,片刻前仍是昭散仙吊打江砚,如今却生生调了个。   江砚即将被昭散仙踹下擂台前的生死一瞬,他兜住昭散仙的腿脚,勾动肩膀处的真气狠狠一撞,居然就将他顶回擂台中央。   原本以为成败既定的灵慧天尊,见了眼前景象,不假思索便脱口称好。   江砚因这声喝彩更是勇猛精进,他的面容已经被鲜血染得瞧不出模样,眼角犹在滴血,他不顾遮挡视线的血珠,抬手扭住昭散仙的腰,神力助他一拳狠狠砸进去。   双臂盈满雄浑光晕,江砚浑身浴血,乍一看也分不清他身上染的,究竟是谁的血。   他与昭散仙又过了十个回合,最后终是钻了昭散仙招式间的纰漏,倒提他双腿,使出十成功夫将他扔下擂台。   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喝彩声,昏死在琉璃地面的昭散仙,已被几个药童手忙脚乱抬去药仙府邸养伤。   江砚睥睨云台上正襟危坐的陵渊,抹开嘴角唾液血沫,冲他露出个志得意满的笑。   最后一下令他全身力气骤散,江砚合衣疲惫不堪仰倒在台上,他唇边笑容越来越大,最后竟然笑出了眼泪。   陵渊,你完了。   这世道终该由他驱使颠覆。   江砚开怀大笑间,忽然有只神鸟自高台俯冲而下,它抖开丈长的精妙羽翼,尾羽积攒日月华彩,孔雀眼处金波潋滟难言,它扬起修长脖颈,呼啸着于他头顶上空低低盘旋。   江砚微动指尖,捻化它抖落下来的灿灿光芒,他裂开血迹斑斑的唇角,笑意盎然凝视它。   五彩凰飞到何处,就会给何处的人带来福泽。它如今挣脱陵渊的怀抱,飞入他置身的擂台,是不是也就寓意着他未来仙途定会亨通无阻?   陵渊的凤凰几次三番施与江砚惠赠,连坐骑都不向着主子,陵渊也是命数已尽。   五彩凰向他冲撞过来,江砚已张开双臂,安心等待它的降临。   五彩凰落在他手边,鲜红嘴喙掀起他被污血打湿的袍袖,最后钳住他带着扳指的拇指。   它动作精准迅速,江砚错愕之余,便要伸手挣脱。   它夹得太紧,尖刻喙尖慢慢刺入他皮肉中,他的拇指因此疼痛难忍。   扳指为他造出的气罩,此时不知怎么失了作用,五彩凰方一触到他,笼罩在肉身上的气罩顿时消退得干干净净。   江砚生怕自己夹带神器的行径,叫诸位神仙瞧去,他心虚挥手打开凤凰,低喝道:“死鸟!走开!”   可是无论他怎样呵斥反击,凤凰就是咬住玉扳指死活不肯松嘴。   江砚焦急中乱了分寸,他指头结出一道剑气,抬手就朝五彩凰心窝子里捅去。   然而他并未来得及碰到五彩凰那流光溢彩的羽毛,云台上的陵渊隔空虚虚一划,便轻松地将他那道剑气化为青烟。   陵渊沉声:“嫣嫣!回来!”   即使陵渊亲自开了尊口,五彩凰依旧不为所动。   江砚只能去掰她细小的嘴尖,不料那五彩凰动作一凛,竟然拔去他大拇指上的指甲。   铺天盖地的疼痛霎时间席卷江砚,他蜷缩成一团,尽管奋力挣扎却还是无济于事,眼睁睁看着五彩凰拔下沾着他血液和指甲的扳指,重新飞回陵渊身边。   失踪许久的老头突然在耳旁开口:“哎!小子,你成功了吗?”   江砚牙齿打着架,绝望又憎恨道:“你方才去了何处?扳指已经被那死鸟叼去献给了陵渊!下一步我该如何做?”   老头默了默。   “孩子呀……你说你造谁的反不行……偏偏要造神上的反……老朽是这样教你的?你如今变成这样,真是叫老朽失望至极!”   江砚一时忘了疼痛:“???难道一直辅佐、推我上三十六天的人不是你?你个死老头,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究竟是何意?”   “你既然本是凡胎,就该好好修炼,早日登临仙位才是。不应通过歪门邪道违逆神上……老朽有要事在身,此番不得不离开,以后你就收收心思,好好做人。”   江砚:“……”   “还有那位嫣翎圣尊,你也不要再妄自肖想,还望你今后好自为之。”   这老头一路捧他步上云端,又莫名其妙弃他而去,江砚只觉自己是被人耍弄了一顿,他当下情绪就有些不受控制,忍不住爆了粗口:“你他娘的在逗老子?!老子好不容易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眼看就要如愿,被那死鸟从中作梗也就罢了,你个死老头居然也要抛弃老子远走高飞?你他妈到底是不是娘生的?”   老头好歹也是手下管着数千人的局长,官大压死人,什么时候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祖宗?要不是为了提高局中业绩,他根本不会亲自出马。   老头恼怒不已:“你爱咋咋样!老子再也不伺候你这喂不饱的白眼狼!”   方才数据库总监特意与他通了内线电话,言辞中隐隐表示,陵渊是总部上头来基层体验生活的贵人,万万不可算计陷害。   他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毕竟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被扣绩效奖不是多大的问题,但惹上头大怒,砸了他铁饭碗可就是得不偿失的大难。   老头干脆利落拔掉时空通讯器,彻底和江砚断开联系。   江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加之失去扳指庇护,那些可怖伤口所引发的痛意如蜂拥而至的浪涛,一层接着一层朝他灵台打来,痛得他口吐白沫晕死过去。   谢嫣叼住鲜血淋漓的扳指,停在陵渊手边,见他伸出手,她顺势抓过一方丝巾垫上去,最后才将扳指放进他掌心,省得这腌臜血迹污了他洁白无暇的手掌。   她撅起嘴喙跳着唤:“他抢……娘……东西……”   陵渊瞥了眼手心还沾着魔界阿修罗煞气的扳指,顿时清楚小凤凰今日怎的这样反常。   擂台上那位江氏弟子,自打踏进三十六天的南天门,陵渊就已一眼看出他阶位有差。   能借力进三十六天的人,自然不是平常之辈,陵渊也据此赏他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   这些弟子中,陵渊并未瞧上其中一个,因他们大多都是勤学苦练,并有家族从旁辅佐的世家子,均是一板一眼,局促匠气。他们心胸眼界都不够开阔,先天的灵气都被打磨耗尽,往后又何谈执掌六界。   今日比武大会,江氏子通身魔气缭绕,又仅凭筑基阶位打败散仙,绝非寻常。   眼见江氏子大败散仙,怀里的小凤凰按捺不住,挣脱他的手掌,朝擂台上冲了过去。   江氏子情急之下要杀她灭口,陵渊下意识出手施救。小凤凰是六界唯一的凤凰,倘若一朝灰飞烟灭,丹穴山从此便再无希望。   陵渊掏出云帕,抬手揩去小凤凰嘴喙上的血迹。   药童们苦着脸又抬了江砚下去,灵慧天尊浑浊视线从江砚那处,幽幽转到陵渊手心那枚扳指上。   扳指牵连着指甲碎肉,四周还漂漾着魔气,灵慧天尊蹙眉问:“神上手里的,可是上古王雩琈神器?晚辈瞧着黑雾弥漫,倒像是魔界之物……”   献虞也凑过去看了半天,而后惊讶道:“这不是神上几百万年前遗落的上古神器么?怎会在那常鹿江氏手中?此物有助长修为,洗髓净毒的功效……那常鹿江氏比武时带在手上,岂不是为了受这神器滋养……”   修者带着祖神造出的神器参加比武大会,最后能以合体阶位将散仙打下擂台……稍微长点脑子的人,都能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何况这戒指上还残留了魔气……怪不得文试上,众修者皆对魔界口诛笔伐,唯有他一人不知犯了什么神经,竟替那过界老鼠魔界说话。   福禄星君吓得脸色剧变,修者们由他带上三十六天,如今出了个利用上古神器作假,又与魔界勾结的歹人,与他脱不开干系。   幸而有神上的五彩凰坐骑窥出端倪,万一叫江砚这厮如愿混进三十六天……天可怜见的,他得被神上和长生大帝轮番剥皮抽筋!   福禄星君腿脚一软,从坐席里滚落下来抖着嗓子道:“神上……小仙识人不清,小仙有罪。”   南天门前诸位仙尊天尊皆白了脸,药童也撒手放开奄奄一息的江砚,随福禄星君一起叩首请罪。   陵渊自高座中徐徐起身,手腕处垂悬的玉珏不经意磕到翡翠桌沿,玉石互相摩擦,散出几道瑽瑢清响。   他双手掩在绣着仙鹤水荇的袖口下,泛着银光的发尾被半透带子松松绑成一束。   雪白袍角扫过云雾萦绕的云台,陵渊长眸被阳光灼得有些浅淡,澄澈目光自下首跪伏的神仙面上一一划过,末了将沾了魔气的玉扳指丢入青龙灯中焚毁。   青龙灯的火焰蹿高几寸,焰心颜色也变成乌色,众仙目不转睛盯着灯中那缓缓化为一捧飞烟的玉扳指。   心疼之余,又是庆幸。   “逐出三十六天,永世不得为仙。”   不管江氏子从何处得来此物,能以筑基阶位混入天界,绝非池中物。倘若留下这种心术不正的凡人,带来的后果不亚于魔界侵犯仙神二界。   灵慧天尊偷眼望了望不省人事的江砚,张口欲言又止。   据他所知,凡人生性卑谦,这孩子天生奇骨,仪表堂堂,不像是个为非作歹的小人……也许此事另有隐情也未可知。   但神上素来说一不二,眼下就是他出声也救不了这孩子……罢了,容后再议吧。   “神上可有相中的?”献虞奉上净手的帕子,替神上擦干手上灰尘,又帮小凤凰抹去血迹。   小凤凰啄了啄自个儿的毛,而后跳上陵渊肩头,她一侧翅膀搭在陵渊耳边,看上去乖巧和顺,全然没有方才与江砚搏斗撕扯的气势。   这小凤凰倒是懂得护着神上,也不枉神上养她这么久,献虞在心底嘀咕一声。   陵渊招下一朵云彩,踩着云头转身飘去玄霄殿。   献虞只得和列座仙尊跪迎他回殿,他垂头丧气腹诽……能叫神上您看中的人,现在应该还没生出来罢。   谢嫣靠着陵渊侧耳而立,随他飘了片刻就有些困意。   她点头打着瞌睡,因爪子没抓紧他肩膀,脚底打滑中,一个前空翻往云下栽去。   陵渊一把捞回她,波澜不惊道:“扳指上的魔气是你的。”   他语气毫不犹疑,竟对她的小把戏早已心知肚明。   谢嫣一时语塞,左右瞒不过去,她扒拉住陵渊衣襟,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在他胸口扭着身子冲他撒娇。   谢嫣破罐子破摔,横竖都是只死鸟……不丢脸!   江砚控制不住戒指的反噬也是她意料之中,凡人修的是仙道,而她却是修妖魔道的魔界圣尊。   魔气与神力冲撞,他若能成功疏导两股截然不同的真气,谢嫣敬他是条汉子。   捧得越高摔得越惨,谢嫣允他利用扳指尝尽登临巅峰的爽快滋味,又在他最是春风得意之际,给予他致命一击。   从云端跌入泥泞的痛楚,江砚原世界里就害陵渊尝过一回,谢嫣本着礼尚往来的礼节,今日全部打包回敬他。   她睨了任务进度条一眼,好吧……35%。   谢嫣蹭着他颈间的肌肤,装疯卖傻叫道:“娘的东西……他抢……不许……”   陵渊拨开她滑溜溜的身子,小凤凰瞪大圆溜溜的眼睛,猛地抱住他拨她的手背。   她眼泪汪汪:“娘……亲亲……”   陵渊皱着眉头,看着不谙世事小凤凰撅起嘴喙,触了触他的手背。   被她炽热如火的嘴喙触碰,似有一缕莫名的热流,自她嘴尖流至他手背。   手背上绯色连连,被她亲过地方红得就像煮熟的虾子。想她也是出自看护神器的善心虽然耍了些小聪明,江氏子委实不应留在三十六天。   没了修者叨扰,谢嫣又过回一神一鸟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日子。   白天撒撒娇,晚上暖暖床,谢嫣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充分发挥一只坐骑的最大作用……虽然大多时候,都是陵渊在替她暖身子。   她偶尔飞出去探听消息,从一两个过路仙侍的口中得知,江砚依旧没有离开仙界。   种马界大佬灵慧天尊相中他,固执己见认为他有苦衷,遂收他做了弟子,用竹席一裹,带他回去养伤。   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种马们都是臭味相投。   他多待在仙界一日,谢嫣就需多打一分精神,省得他日天日地,到处给陵渊插刀。   是日,谢嫣随陵渊去往瑶池浇灌莲花,不远处的一座纱幔纷飞的长亭中,蓦地传出清越歌声。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   陵渊握住瓷瓶的手一滞。   妙舒分花拂柳轻笑而出,她怀中抱着把做工精细的箜篌,脸上覆盖的面纱,不知何时被她拽下,露出的半张脸细腻如膏脂。   她前些日子接到系统的通知,局长犯了大错,被总部停职查办,而她这个任务也勒令停止。   妙舒只能撑到系统电量耗尽的那一刻,方能全身而退。   除了这个噩耗,系统还告知她一件足以让她后半生无忧的喜事。   她面前这位仙风道骨,风姿俊朗的祖神陵渊,竟然是总部上头,申请来体验基层员工生活的高层。   总部里能被人尊称一句高层的,数来数去不超过十个。   这些高层已入股总部股份,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是富得流油的金龟婿。   上头还发话命她不能惹圣尊嫣翎,因那女魔头也与高层有几分脱不开的干系。   妙舒嗤笑,陵渊将女魔头逐出三十六天,摆明是对她毫无兴趣。若是她趁此空隙抓住陵渊的心,她今后再也不必为了生计四处奔波做任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ReD小可爱的地雷╭(╯ε╰)╮   献虞:神上,您看中的接班人还没生出来吧!   系统:小哥,高层摔了我都不服,我就服你! 第84章 神尊撩妹法则(十三)   等到陵渊对她情根深种, 圣尊嫣翎不管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   就算她与陵渊在现实世界中,是一对浓情蜜意的情侣, 那又怎样?一旦陵渊喜欢上自己, 嫣翎也就再无可能。   妙舒清眸含笑,她信手拨弄几许琴弦,有如清泉淌过竖石的泠然琴音自指尖溢出,琴音夹杂三分莲花香气于瑶台之上缓慢浮动,环绕瑶池池畔经久不息。   谢嫣单脚立在陵渊肩头, 打了个响亮喷嚏。   她吸吸鼻子,气定神闲望住面容娇羞的妙舒。   妙舒轻移莲步上前, 盈盈一扭:“小仙拜见神上。”   陵渊充耳不闻, 他不为所动拔去瓷瓶口处的瓶塞, 对着莲池倾下几滴仙霖。   妙舒之所以能最先化成人形, 皆仰仗陵渊这瓶仙露的滋养。每一滴仙露都凝聚三十六天灵气, 若是喂与毫无根基的凡人饮用,能令他即刻飞升为仙。   任务还未关闭前,妙舒就动过盗出仙露喂与江砚的念头。如今任务半途终止, 她也没有再辅佐位面之子的必要, 故而对仙露的想法也逐渐淡去。   妙舒深知当下最紧要的任务,不是想尽办法耗光系统电量, 而是用尽心机勾得陵渊对她动心。   她伸出修剪保养得宜的葱白玉手, 指腹柔柔抚摸瑶池里的莲花花瓣,掩唇娇笑:“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 映日荷花别样红。”   她侧头冲专心浇花的陵渊眨了眨眼:“神上这一池子莲花,还是生得和往常一样好。”   谢嫣:“……”   大爷的,她想用九节骨鞭,抽死这个只知道剽窃前人诗词的辣鸡原女主。   谢嫣鼓着腮帮,不满地叫了几嗓子。   陵渊闻声终于肯将余光分给妙舒半分,妙舒见他回望过来,不禁又面上一喜,“小仙虽在百花殿中当值不少时日,可心中最怀念的,莫过于神上这一池莲花。”   陵渊面容肃冷沉凝,白莲仙子如今这番形容是个什么意思,活了千万年的他不会不清楚。   他没有七情六欲,故而女色于他没有半分诱惑。   当日魔界第一美人嫣翎前来打搅,他不留情面将她丢入泗水,已是给魔界一个警告。   魔界消停不少时日,如今三十六天却又出了个心怀不轨的白莲仙子,以陵渊清冷无情的性子,断然不能姑息。   念在她将将化成人形,并不知规矩,且还是仙界中人,陵渊未与白莲仙子计较。他随手捏诀召下一朵霰云,领着肩膀上的小凤凰打算离开瑶池。   他一只脚方踩上云团,身后的白莲仙子放下怀里的箜篌,一手扯住他衣袍,愣愣看着他垂下来的银发问:“神上……怎的忽然走了?”   陵渊银白发尾恍有流光飞舞,他今日没有公务,穿着也比往日随意许多。   衣袍宽松瑟瑟生风,并未绑起的银发飘飘洒洒坠至云下,妙舒捏住他衣袍时,不经意碰到那一缕银白,银发扫过她手背,摩擦而生的滑柔绵软触感,令她万分心驰神往。   她甜滋滋低头寻思着,指尖那片袍角却越来越烫手,等到她吃痛缩回手,复又对上陵渊冷如冰凌的眸光。   他倒映千顷瑶台菡萏的眼眸中,此刻俱是一望无际的冰纹,这个神色与他当初决绝无情,将嫣翎打落入泗水时的神态一模一样。妙舒嘴唇一白,望之遍体生寒,竟失了再进一步的勇气。   置身于陵渊洞悉一切的漠然视线下,妙舒深感自己此刻就似个一丝不挂的木偶,任何细微念头都无所遁形,偏偏他又这般冷若冰霜、不解风情。   “三十六天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陵渊收起凝诀的手,五彩凰飞至他被白莲仙子扯出几道褶皱的衣摆处,扑棱着翅膀替他顺平了纹路。   妙舒被他训斥得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只能眼巴巴望着面前的一神一鸟。   陵渊肩上那只意气风发的五彩凰,挪动纤瘦身形,从他肩头飞至他足边,待抚平陵渊衣袍边的褶皱,最后飞入他掌心,稳稳挨着手掌卧下来。   陵渊掏出几枚花生亲自喂它吃下,那五彩凰翘起霞明玉映的尾羽,仰起脖子发出几声愉悦啼鸣。   局长之前曾答应过她,等她完成任务,会提拔她为时空管理局的部门经理。不成想时空管理局被上头彻查,妙舒估摸自己这部门经理的职务怕是要黄,她一没背景,二又不愿吃苦,思来想去,还不如搭上高层这艘巨轮来得方便。   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只要她能顺顺利利进玄霄殿,随便寻个恰当时机,勾引他几次,这事大约也就成了。   妙舒努力忘却方才他的奚落羞辱,她盯着那五彩凰,脑子中灵光一闪,膝行几步伏下身子:“神上还请息怒,小仙绝无非分之想。小仙只是久念神上的恩情,时时想着要报答,就是替神上扫扫宫殿喂喂坐骑,小仙也愿尽一份孝心。”   系统:“提醒宿主,原女主已与‘位面之子管理器’系统解除绑定,据此请宿主顺利完成任务。”   谢嫣一个激灵:“解除绑定……什么情况?”   “时空管理局局长因个人作风问题,已被总部监察部门撤职,原女主的位面之子任务宣告无效。”   怪不得今日妙舒一反常态,原是先前因有系统维护才肆无忌惮。如今时空管理局被查处,系统被封,她一个只擅长玛丽苏的业务员,再也蹭不上原男主的种马光环,故而要替自己想些门路。   身世浮沉无枝可依,百花殿又是个姑娘汇聚之地,勾心斗角亦比其他仙宫来得激烈。   妙舒憎恶其他仙子,其他仙子们也赏不了什么好脸色给她,她清高要强,几次受她们捉弄。   眼看妙舒指望不上原男主,因此她做小伏低也要入玄霄殿,甚至为了接近陵渊,还利用她做挡箭牌。   这么个三观不正,反复无常的原女主,若今后她一念之差再次跑去十洲,扶持江砚上位……绝不可允她进玄霄殿。   谢嫣双爪抱紧陵渊食指,她摇着毛茸茸的小脑袋,惊惧委屈呜咽了几声。   “只要……娘……不要……她……”   陵渊揉揉她头顶冠羽,引着云团退开几步。他语调亦同云色一般寡淡,手腕下悬荡的玉珏冷光莹莹,“不必报恩,这是你的造化。”   四周景致向后迅疾倒退,谢嫣蹲在陵渊掌间,透过他仙衣缝隙远远瞧去。妙舒愤愤跪在地面,抬手将一边摆放着的箜篌,用力砸在瑶池周围围砌的玉砖上。   谢嫣歪头凝视陵渊侧颜,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她索性彻底放弃偷窥。   她诚然对他烧死她、当众丢她下水的举动感到愤怒,其实转念一想也并没有什么不好。这个世界的他活得太久,久到山川已历经无数个沧海桑田。   在她降临这个世界之前,恐怕也有诸多仙子魔女渴求他的垂青。如果他似江砚那样滥情,即便她进入这个世界后,陵渊待她如何,同他后宫那些用来寻欢作乐的神妃并没有什么区别。   与其允他滥情多情,倒不如他一开始就是这样绝情绝义。   谢嫣以凤凰原形能同他相处这么多时日,本就比其他姑娘来得幸运。   系统:“哟,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宿主这是原谅攻略对象了?”   谢嫣从容一笑:“最后必须要踹了他叫他长点记性,要是以后每个世界都爱对我耍脾气……那他简直就是在作死。”   系统在心中默默为高层点蜡。   今后的几十年,妙舒仍未死心。陵渊不准她踏步三十六天,她就托献虞将她酿的花蜜花酒送入玄霄殿。   陵渊一概推辞不受,献虞看她生得美貌又痴心不悔,不免也动了恻隐之心,他将花蜜喂给小凤凰做饲料,鲜花酒则与仙侍们分食,又瞒着妙舒言说神上感念她的孝心,十分喜爱她的手艺。   妙舒偶尔会绣几朵丝帕托他转交神上,妙舒绣艺顶多算中等水平,妙就妙在她绣的那些诗句尤为惊艳。   丝帕送到玄霄殿,谢嫣趁着陵渊闭关,飞过去偷眼瞧了一会儿。   这玛丽苏原女主的陋习还是改不掉,她自言诗句都是自己所作,谢嫣打开系统数据库一搜索,发觉这些实则皆是前人笔墨。   《将进酒》、《琵琶行》,甚至连《再别康桥》都有,谢嫣看得心惊肉跳,一把抓起来扔去拐角腾灰。   妙舒送来的花蜜,谢嫣从来不碰。她改不掉献虞老好人的性子,只得替陵渊仔细看着点。   她丢掉的帕子被前来打扫的献虞翻出来,献虞拎着她到陵渊面前,半是愠怒半是好笑告状:“这五彩凰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   谢嫣耷拉着尾羽,一脸的乖顺。   离朱比她更为顽劣,陵渊都能容忍,何况她是出于护主本心才动的手脚。   陵渊担心他太过纵她,叫她侍宠生骄,于是叮嘱她道:“切记不可无缘无故伤人。”   谢嫣啄啄他手背,重重点了点头。   任务进度在妙舒一天天的献殷勤中突飞猛进,谢嫣最后一次查看时发现,进度条竟已突破六十大关。   屠修还给谢嫣寄来几封信,皆道她殿中的面首们,已是整日凄凄惨惨以泪洗面,若她再不回来照看,只怕阿修罗宫要被他们的泪珠淹没。   谢嫣用爪子写一封信需要耗费三天功夫,然而还是一五一十将自己如今处境告知屠修。   她以为屠修会劝她回去,不料屠修大喜:“好好好,不愧是本尊的女儿,对付男人就是有法子。翎儿你且安心待在神上身边,至于那群面首……父尊就替你养着!”   是以魔界几十年来再没出来作祟,屠修算盘打得哗哗响,若自己的嫣翎公主嫁给神上做了神后,生下的神女神子将来也要继承六界。   左右都是自家孩子的天下,现在闹得太僵,放在今后来谈都是多此一举,他还巴巴等着神上叫他一声“爹”呢!   魔界一时风平浪静,妖界和鬼界却没闲着,这三界起初就已勾结多年,自打花天酒地的屠修承位以来,三界之间的亲缘干系却慢慢变得单薄。   如今屠修更是成了缩头乌龟,畏首畏尾不敢忤逆仙神二界。   屠修贪图安逸,甘愿做神仙的走狗,彻底违背三界当年的誓言。妖界怒其不争,因不甘妖界就此陨落,妖君遂带头发向仙神二界宣战。   魔界置身事外,不肯出手。而鬼界人不能见光,只能在幽冥界里维持生息,于是妖君只得被迫孤军奋战。   他自知凭一己之力贸然打仗,干不过十洲和三十六天,经过深思熟虑,他遣手下去六界捣乱。   这场浩劫业火一路烧去凡界,妖魔当道,肆乱民生,折磨得凡人苦不堪言。   由此导致玄霄殿破天荒多出一份碗筷。   谢嫣卧在陵渊怀中,面无表情打量眼前胖了一圈的离朱。   离朱指着她嚎啕大哭:“神上!您是不是不想再要离朱?这傻鸟是谁?离朱只不过出走六十多年,您就移情别恋看上这只傻鸟了?”   陵渊凌厉眼刀扫过他面颊,骇得离朱顿时噤声不敢嚎叫,陵渊摸摸谢嫣的头道:“不可放肆,她乃六界唯一的凤凰,按照辈分,你需称她一声祖宗。”   离朱眼泪落得越发凶狠,他涕泪交加:“祖宗?!”   离朱剜了谢嫣一眼,他不生气倒还好,他一耍公子哥脾气,谢嫣也怒从中来。   当年要不是这死离朱瞎围着她晃悠,她也不会至今都被捆仙锁绑着,一直不能恢复人形。   离朱善妒,三十六天神宠的头衔一夜之间被旁人占去,以他的顽劣性子,必不会善罢甘休。   他几次欺负谢嫣未果,陵渊为了惩治他,将他关去水牢思过。   好不容易修理完这熊孩子,妖界又出了大乱。   下界的妖均被十洲神仙降服,这场搏斗谁赢谁输一看便知。不想妖君死性不改,还欲凭借已力与神仙斗上一斗,竟偷偷放出上古穷奇恶兽。   穷奇兽关押于妖魔交界处的盘越山,平日有仙君严加看守,然而仙君正值换防之际,仙力微薄不能阻挡妖君,眼睁睁目睹妖君放出穷奇。   妖君此举意在扯魔尊屠修一同下水,既然他枉顾誓言不肯与他为谋,他就是死也要扯他做个垫背。魔界行事嚣张,早已是神仙的眼中钉肉中刺,拉他垫背,此仗若是输了,妖君兴许还能狡辩是受魔界胁迫,继而减轻处罚。   可妖君不曾预料过,屠修那个怂包竟然带魔将将他团团围住,更是上奏恳求陵渊祖神亲自处置。   妖君暴怒,怎么摊上这么个光顾着卖盟友的蠢货!   屠修不念旧时情分,妖君自不是那等容易被算计的人,趁着陵渊祖神未至,杀退大半魔将。   屠修年年为三十六天上贡,吃多了神界赏赐的软饭,连打仗的气力也所剩无几。   妖魔二界之争及时传入玄霄殿,因这场战乱干系六界苍生,此番陵渊必须亲自出面。   小凤凰根基不稳,骨架又小,负担不起他的重量,陵渊于是选择驾乘离朱。   原世界中,这场妖魔之战亦是有迹可循。原男主江砚在盘越山做了手脚,刻意布下此局请君入瓮。   尽管他神力无人能敌,江砚一度失去位面之子的身份,可谢嫣依旧担心他的安危,钻进他袖袋里势要一同前往。   陵渊并不打算叫她一只没什么修为的小凤凰前去,战场刀剑无情,剑气伤人是寻常小事。倘若她受伤,依她的年岁修为来看,恐怕都难以承受。   离朱酸溜溜道:“离朱在祖宗这个年纪,就已经晓得该怎么驮着神上去忘川斩妖。”   陵渊放下心中隐忧,嘱咐谢嫣待在乾坤袋中,老老实实不许出来。   谢嫣柔柔应了一声。   离朱做坐骑的天赋远远高过谢嫣,路途遥远,他居然也飞得四平八稳,丝毫不觉得疲惫。   抵达盘越山恰好是午时,一神二鸟乘着飓风缓缓下落,下空狂风呼啸不止,狂风席卷盘越山每一处角落,引山中众鸟兽竞相为这位六界尊主屈膝折腰。   沙砾被狂风来回扯弄,沙场一时间飞沙走石。   混着石子的厉风刮得人脸颊充血,谢嫣张了张口就吃了满嘴泥沙枯叶,味道涩得她肚中直泛酸水。   踩着残肢碎肉的妖君,闻声抬起腥红双眼回望过来。   他艰难回想面前的白衣神君究竟是何人,等看清他手腕处那块玉珏,才恍然道:“陵渊祖神?”   趁他尚在捂心嗟叹,叹恨神界无情之际,陵渊双手结出一道咒印,咒印折出的耀眼光亮刺得妖君睁不开眼睛。   陵渊衣袖翻飞,银发飘舞,他虚虚对着妖君眉心一指,那道咒印便劈进他眉心中。   陵渊几百万年未曾打过仗,妖君只当他是年老体迈才从不插手六界恩怨。   又有人说他一百多万年前,曾受魔尊燕月禁锢,因此神力大不如前。   可等妖君今日亲身体味他的神力,才知那些人说的都是废话。   这个面容年轻清隽的男人年老?   这个能一招制服他的人体迈?   呸呸呸!都怪他自己方才话多!   刁钻咒印彻底没入他骨血,妖君全身修为皆被这霸道邪祟的咒印吸干,他四肢发冷,穴位闭塞,竟是动弹不得。   陵渊飞下离朱脊背,吩咐他道:“带回去押起来。”   谢嫣松了一口气,见大局已定,安心从他袖中飞出来透气。   陵渊如此强大,江砚头顶光环到底是有多开挂,才能助他在原世界中开疆拓土……   穷奇兽被魔界将领捆到陵渊身前,魔界将领方松开手,穷奇却莫名挣脱绳索,朝他扑了过去。   事出突然,魔将逃跑不得,穷奇一口将他整个吞下,它咂吧嘴巴品味生肉的滋味。似是味道不好,他吐出咽下去的肉团,耸起鼻子使劲闻了闻,最后更是嗅出陵渊身上的神气。   它蜡黄獠牙顶端滴着乌血,嘶吼着朝陵渊冲撞过来。   陵渊撤下一道屏障将它困在结界中央,谢嫣却瞥见陵渊身后寒光一闪,竟有一支混着魔气的羽箭朝他后心射来。   仿佛出自本能,谢嫣不假思索奋力提起四成修为扑倒他,那支黑气弥漫的羽箭似长了眼睛,险险擦过他衣袖,深深扎进谢嫣心窝里。   “任务进度已达70%,请宿主做好脱离世界的准备。”   “……”可以的,被他烧死,被他丢下泗水,如今还替他挡了原男主一箭……很可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171菌、风暴召唤宝宝们的地雷o(≧v≦)o   明天回复人形╮(╯▽╰)╭掉马在即 第85章 神尊撩妹法则(十四)   箭头刺穿心脏的那一瞬, 系统开启屏蔽指令,替谢嫣屏蔽掉一半的痛觉。   意料中撕裂般的疼痛迟迟未至, 谢嫣猜到是系统起了作用, 咬紧牙关艰难动了动麻木僵直的身子。   血脉处为利箭撕扯所带来的隐痛,于她体内四处游走。所幸她本是魔界中人,这支羽箭上凝着的魔气对于谢嫣来说,就如同隔靴搔痒,除了叫她受点皮外伤, 并不会造成什么无法挽回的后果。   谢嫣恹恹落在离朱脊背上,有陵渊在前盯着, 离朱不敢出手颠她下去, 只能扭头瞪他。   谢嫣心窝处喷涌而出的乌血, 渐渐浸透他洗刷干净的青红羽毛。   离朱有轻微的洁癖, 按照他的癖好习惯, 每天必去池子里洗三次澡,为的就是时刻保持他,身为三十六天神鸟的风姿。   他呆滞凝望自己被傻鸟弄脏的羽毛, 心中霎时叠起一股翻江倒海的委屈愤怒。   这些羽毛每日都需要修剪保养, 耗费的精力并非一星半点,而他花费这么多的心血, 今日全被这只愚蠢傻鸟活活糟蹋了。   傻鸟你到底知不知道, 沾了魔气的毒血浇到本公子身上,是会秃毛的!   眼见神上又被她推到一边,离朱咬住陵渊衣摆, 将他稳稳当当扯了回来。   谢嫣气息奄奄伏在离朱背上,连睁眼的力气都已流失。   哪怕她气他生生世世都记不起她、气他不念旧情杀她推开她,可真正到了紧要关头,她还是没出息舍命去救他。   这种义无反顾以命相救的本能,早已超脱谢嫣只是为了完成任务的初心,也超脱她被净化过的记忆。   她记不清他前几个世界的面容,甚至这个世界遭受系统无情惩罚,再也不能从世人中将他区分出来。   可只要他能够好好活着,谢嫣也就宽了心。她拼尽全力护他无虞,不单单因为她是总部员工,更具有说服力的缘故,实则是因为她喜欢他。   谢嫣喜欢他,所以放不下他,做不到眼睁睁看他死在原男主的箭下。   她责备过萧辰,斥责他不懂得如何去喜欢别人,可转念一想,她又何尝不是?   作为一缕天地游魂,只有灵魂整合度大幅提高,谢嫣的记忆才会由此激活。   她自知情商不高,很多能为他做的小事,她或许都不曾留心过,但若有人执意要伤陵渊性命,谢嫣毫不犹豫就会以身相护。   不为别的,即便日后她得以回到生前,偶尔心血来潮想起旧事,也不会后悔曾经为喜欢的人所做的一切。   谢嫣勉强动动血肉模糊的身子,弱弱朝陵渊唤了一声。   谢嫣方才情急之下蓄起修为大力推开他,推推搡搡中,陵渊银发发尾绑缚的帛带被她失手蹭开。   半透带子上雕镂山水流纹,夹杂沙石的微风无声拂过,带子打着旋自他发尾飘下,里头的流纹便似有了生命,它们迎着风沙,互相缠绕交错,悠悠荡起一圈圈涟漪。   脱去发带束缚,陵渊满头银发如汪洋大海中倾斜而出的奔涌海水,沿着身形流泻而下。   陵渊听闻身后那一声微弱呼唤,心口无缘无故猛然一沉。   他养了六十多年的小凤凰,今日为了救他,竟然推开他,生生以肉身迎上那支羽箭。   生物生老病死均有命数,若他挨上这支箭,那也是他应当遭受的劫。   一支沾了魔气的羽箭,并不会伤他多少,充其量也只叫他闭关几月,于他元神**无多少损害。   小凤凰不知其中关窍,见他腹背受敌,不顾自己低微的修为,扑上来替他挡了一箭。   面对这支来势汹汹的羽箭,她的举动不亚于螳臂当车。   瞧着小凤凰漾起水汽的乌溜溜眼珠,和鲜血淋漓的心窝子,责备的话却难以宣之于口。   陵渊翻身化出一团云雾,云雾慢慢聚拢,重重叠叠的云团轻轻托住她玲珑身子。   他并起二指抹去她尚在流血的伤口,因伤口太深,这股魔气又格外烈性,她左胸处还是留下一点血洞。   小凤凰蹭蹭他修长手指,语气软糯糯道:“娘……不怕……”   陵渊身后银发飘飘扬扬,高阳照射下,那被狂风挥开的发丝,恍如一匹流转着皎洁月华的锦缎。   偶尔有几缕顺滑碎发擦过谢嫣脸侧,顿时激起绵密的刺痒之感。   他垂眼轻抚她不再流血的胸口,嗓音低缓没有什么起伏:“疼不疼?”   谢嫣用尾羽挠挠他手背,她避开伤口附近的血脉,小心翼翼衔住陵渊发梢:“不疼……”   穷奇兽兀自在结界里咆哮冲撞,陵渊此刻忽然无心再管。   他念诀招来十洲四位仙尊,将修为尽散的妖君和众妖魔托给他们先行处置,自己则带着伤势过重的小凤凰,驾乘离朱离开盘越山。   魔气一旦伺机流入灵台,极易致人走火入魔,小凤凰伤势拖延不得,陵渊遂抱着她直直进了玄霄殿。   玄霄殿满殿仙侍得知谢嫣之所以身负重伤,乃是拼死救下神上所致,待她比从前更为上心,就差没将她当菩萨供起来。   献虞瞅着她胸前血洞连连咋舌:“幸好她命大,要是被那魔气重伤,难保凤凰一族不会再次绝种。”   陵渊照看谢嫣几日,因还需处理妖君和魔界之事,便将她托付献虞照料。   她胸口处的伤口久久不能愈合,陵渊遂解下右腕上的玉珏挂在她颈项上。   这枚玉珏跟随他千万年,已吸纳足够多的神气。这些日子他早出晚归,不能时时照料她,有灵玉将养身子也是个不错的法子。   献虞瞧了挂在小凤凰颈子上的玉珏一眼,伏首跪送神上神驾出殿。   没了陵渊作陪,自己身子又不大利索,谢嫣被迫只能孤孤单单缩在玄霄殿养伤。   离朱不知从哪个角落蹦哒出来,陵渊不在,他又惯会装可怜耍心眼,献虞起初还担心他会伤了谢嫣,到后来已经完全信任他的人品,放心将谢嫣交由他顾看。   捆仙锁尚且捆在谢嫣足踝,离朱便留了人形。落到这个小恶魔手里,谢嫣一只重伤的凤凰自然吃不了兜着走,离朱揪住陵渊给她的玉珏控诉道:“神上居然将这枚上古神玉,赐给你这只傻鸟养伤?”   谢嫣狠狠啄了他肥手一口,趁他不备从他手中将玉珏抢了回去。   离朱自被神上捡回来,就是玄霄殿最受仙侍和神上宠爱的祖神坐骑,能使唤惩处他的,唯神上才有这个资格。   他去凡界戏耍六十多年,甫一回来便被这傻鸟抢去宠爱和地位,要他一个神鸟,照顾这只半途蹦出来的野.鸡凤凰,除非他脑子有坑才会顺从。   献虞和神上俱不在殿中,离朱也终于有了一雪前耻的机会,他玩心大发,日日折磨谢嫣取乐。   有时将她的脑袋按进水中,直把谢嫣呛得还剩一口气才拉她出来。   离朱还趁她不备拔她羽毛做毽子踢,末了还喜滋滋嘲笑:“呵,凡人常说鸡毛毽子好玩,今日我可弄来个稀罕的凤凰毛毽子,凤凰毽子想必比鸡毛毽子要好玩得多。”   谢嫣一朝从人人闻风丧胆的魔界圣尊沦为三十六天坐骑,可谓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连手都没法还。   离朱眼力绝妙,但凡谢嫣意欲偷手反击,他都能瞧出不对劲的地方,继而对她又是一阵要死要活的折腾。   谢嫣被他玩弄得心神恍惚,到最后只能日日躺在床榻上昏睡,连陵渊何时回来都不曾知晓,偏生这样离朱还不满她。   撞见她野.鸡靠在神上玉榻上,离朱恶狠狠拽她下来。   寻思这野.鸡化不成人形,且身上的掐痕又显现不出来,神上也看不出他对她做了什么,离朱劈头盖脸又是一顿掐拧:“谁许你睡神上的床榻?神上的卧榻也是你这死鸡能上的?”   谢嫣忍着疼,果真是有什么不近人情的主子,就有什么残暴顽劣的神宠。   每日傍晚,离朱这厢折磨完五彩凰,见她气息奄奄昏睡在榻上,又估量陵渊快要回来,慌忙飞到通天阶故意掩去踪迹。   通天阶时常有个眉目如画的仙子姐姐在那处守着,离朱本着他阅遍天下美人的阅历,看出这仙子姐姐的容貌气质乃是仙界一绝。   她作出的诗句连凡人也比不上分毫,她弹的曲子,曲调婉转多情,饶是吃遍花酒的离朱也从未听过这般美妙的曲子。   仙子姐姐酿的花蜜水酒,滋味又浓又甜,这半月私会下来,他的胃口和真心全都拴在她身上。   离朱受了她许多好处,心中总有些羞赧。   他偶尔也会痴心妄想,倘若殿里有妙舒姐姐服侍,他不仅不必天天伺候那只挡道的野.鸡,甚至天天都有酒和蜜吃,于是他按捺心底欢愉,开口试探道:“妙舒姐姐……可愿随小仙去玄霄殿当值?”   妙舒拨弄吉他的手腕一顿,她眼眸飞快掠过一丝算计的精光。   她撒下大网捕鱼,献虞还未咬上钩子,钩子却突然被这只贪嘴的离朱的咬住。   她为了得到陵渊眷顾费尽心机,日日候在此处守株待兔。鱼儿不请自来,她岂有放生的道理。   妙舒一瞬掩口娇笑,故意婉拒:“小神君真是说笑,妙舒只是百花殿的白莲仙子,何德何能得以入神上的玄霄殿?”   离朱果然不服气:“姐姐才貌双全,脾性又好,怎会不堪此任?姐姐且等着,离朱必给你挣一个好去处。”   离朱当夜去求神上松口,听闻他要一个仙子进玄霄殿,陵渊不假思索矢口拒绝。   “三十六天的规矩,不允。”   离朱暗暗瞪了躺在神上床榻里侧的五彩凰一眼,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道:“祖宗近日总是吃不好睡不好,身子瘦了整整一大圈,离朱和献虞是男儿身,按理不能近身照料她……”   陵渊目光示意他说下去。   离朱觉察有戏,更是卖力举荐:“叫仙子来照顾她起居也很妥当,至少祖宗往后几百年化成人形,也不会怪罪离朱失礼。离朱知晓神上不近女色,想着趁神上这几日繁忙,就带她入殿伺候,等神上处理完妖界魔界之事,就逐她下去……神上觉得如何?”   神上打量他半晌,又看了床榻上被他折磨得去掉一圈肉的野.鸡,挥袖勉为其难应允。   因此谢嫣第二日醒来,差点没被突然出现的妙舒吓死。   妙舒坐在陵渊床榻上,抱起个模样稀奇古怪的乐器,对着一脸荡漾的离朱徐徐弹奏。   “我用尽一生一世来将你供养……”   谢嫣吐血。   她今日精力前所未有的充沛,狂拍呼叫按钮质问系统出了什么鬼。   系统全盘托出。   谢嫣听后恨不得掐死离朱这只蠢猪。   听闻她拍打被衾发出的声响,离朱双颊酡红,端着酒樽回望过来。   他一手将空荡荡的酒杯扔到谢嫣头顶上,怒道:“闹什么闹!”   谢嫣被他砸得眼冒金星,这只猪眼下怕是喝醉了。   妙舒也放下手里乐器,她令人难以琢磨的目光移到谢嫣身上,细心端详起谢嫣胸前坠着的那枚玉珏。   她记得原任务中,陵渊身边并没有这只五彩凰,妙舒直觉这只来历不明的凤凰有些不同寻常,但猫腻出在哪里,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妙舒的心神全被那枚玉珏勾了去,她素手指着玉珏问离朱:“小朱朱,那不是神上贴身佩戴的上古神玉么?怎的在它这处?”   离朱晕乎乎答:“死鸟救了神上一回,神上借给她养身子。”   妙舒好奇不已,她腰肢款摆扭到谢嫣跟前,伸手就要拿过那枚玉珏一观。   原女主不要脸到这等地步,谢嫣自然不会叫她如愿,她嘴喙一低,使力啃上她的虎口。   虎口被凤凰啄出几滴鲜红血珠,妙舒惊慌失措尖叫一声,“它咬我!它咬我!疼死了!”   她小时候贪玩被狗咬过,当初还花了不少钱打狂犬疫苗,只是不知这凤凰咬人是不是比狗还要来得毒。   离朱忙护着她去药仙那里处理伤口,他将哭个不停的妙舒送回十洲,又折回来找谢嫣算账。   离朱劈手扯下她颈子里藏掖的玉珏,借着酒劲,他下手极重,揪住谢嫣冠羽大吼:“看个玉珏怎么了?你害真以为这是神上赏给你的?”   不经意瞥到她足上的捆仙锁,离朱心中的委屈更是如同泗水河一般川流不息。   就是这个瞎眼的捆仙锁,竟然捆了这个野鸡回来,有这只野鸡挡路,他如今再也做不成神上跟前,唯一承欢膝下的神鸟。   他用玉珏磕了磕捆仙锁,又大胆学着神上念咒的模样,一本正经念诵口诀。   离朱对着捆仙锁发泄不满:“你有本事就松开啊!有本事来捆本神君啊!”   他念了数条口诀,不知触动什么关节,那捆仙锁居然顺着他的指令,缓缓松开一道细微口子。   谢嫣被他念叨掐弄地苦不堪言,离朱抢走玉珏叽里咕噜许久,她忽然觉出足踝处的束缚一松。   身子从未如此轻盈富有生机,细细碎碎的金光自捆仙锁处迅速蔓延开来,层层笼罩住谢嫣纤瘦身形。   谢嫣闭眼沐浴在金光里,她感觉身体被这些金光缓缓簇拥至半空中,蒙蒙金光爬遍她身体每一个角落,扫尽她四肢里的沉郁病气。   伤口处绑着的纱巾随之崩裂,谢嫣再落地时,她已经能一解多日来的怨气,居高临下俯视双目瞪如铜铃的离朱。   离朱的嘴巴大到能塞下一只鸡蛋,他发丝凌乱,面目狰狞,甚至翘起兰花指惊恐万状道:“女……女……女魔头?你……你……你怎么在这里?是……是……是谁带你上来的?”   谢嫣低头看着自己将将长出来的双脚双手,简直要喜极而泣。   “系统!!!老娘终于恢复了人形!!!”   系统内心毫无波澜:“……挺及时的。”   谢嫣幻出九节骨鞭还未答话,离朱自个儿倒先思索出缘由,他双腿一软,舌头打结,神色犹遭雷劈:“表告诉本神君,拉几野鸡素你介个女色魔……”   谢嫣荡开鞭梢缠住他肥硕粗腰,撑着额角笑吟吟道:“离朱,你这几日掐本尊掐得还爽不爽?”   面前的少女容颜绝丽,体态窈窕纤细,全然没了五彩凰那般柔弱乖巧的神情。   血色绸缎裹住她玲珑曲线,领口漏出颈项处的雪白肌肤,她胸口前弧度美好的丰盈简直要闪瞎离朱的眼。   离朱觉得自己身为三十六天如今唯一一只神鸟,万不可在魔界圣尊跟前输了气势,遂强撑口气:“我……我要禀报神上!”   谢嫣拧住离朱脸颊两边的肥肉,挑眉威逼利诱:“你就不怕我抢你回去,做第三十一位面首?”   离朱的个头力气远远不是她的对手,他无声挣扎几下,心中不住呐喊。   他乃神上坐骑,怎能为虎作伥,由着嫣翎陷害神上,在三十六天兴风作浪?   离朱咬牙,哪怕牺牲自己的清白,也绝对不能让神上被她染指!   他对着嫣翎那对被红缎裹紧的胸,咽下一大口口水,离朱默默抽掉自己腰带,两手扒开衣襟,媚眼如丝勾引道:“小姐姐~来快活啊~”   什么辣眼睛的玩意儿!   谢嫣额角青筋大跳,她覆手对着离朱恶心吧啦的猪脸就是响亮一掌。   离朱被她扇得飞出几丈,平仰在地面上半天爬不起来,他正要合紧衣襟告饶,外头忽然传来仙侍温文尔雅的行礼声:“拜见神上!”   谢嫣:“……”   离朱揉着被她扇肿的脸,眉飞色舞挑衅道:“女色.魔,你完了!我这就将你这些年犯下的罪禀明神上!”   谢嫣低笑一声,趁着离朱不备,她上前抬起食指在他唇畔一抹。   谢嫣拾起捆仙锁,她志得意满笑看离朱愤恨的眼神:“真是对不住,本尊早已使惯魔界的禁言诀,方才不小心对你下了禁制,以你的修为,若要奢望破这道封印……嗯哼……大约还要一万年罢。”   禁言诀太过霸道乖戾,离朱咬住舌尖势要吐出一字,然而为禁制所困,他舌头都已咬出血迹,可抵到舌尖的字眼愣是吐不出来。   他眼下也只能在心里唾弃唾弃面前这个魔女,再不能将她的诡计告知神上。   离朱泪流满面。   陵渊轻轻时推开门,离朱半边脸高高肿起,正愤愤剜着床榻上瘦弱的五彩凰。   五彩凰眸光惊惧,攥着被子瑟瑟发抖,一脸警惕地盯着离朱。   陵渊对离朱的顽劣性子心知肚明,本以为关他几天就知道学乖,可今次看这架势,大约又做了伤害小凤凰的事。   陵渊面无表情坐在榻边,他抱过小凤凰清瘦的身子,他低头查看她胸口伤势,见她颈子上的玉珏不翼而飞,冷声命令离朱:“玉珏还回来,自己去水牢思过。”   离朱身处莫大哀伤中无法自拔,正苦恼应当怎么揭发嫣翎的罪行,冷不丁被陵渊一语点通。   担心什么!助她恢复人形的玉珏,眼下还在他手上!   离朱的兴致从未如此高涨,他低眉顺眼双手奉上玉珏,趁神上和嫣翎不备,他“不小心”扣住捆仙锁,唇齿微启飞速溢出几串口诀。   离朱摔在他膝上,趴了半天死活不肯起来。   陵渊不喜人靠近,便蹙眉凝诀,意欲将他打出玄霄殿。   不料小凤凰足上的捆仙锁,却莫名掉落至他足边。   陵渊隔空勾起那串捆仙锁,正要重新替她套上,她周身浮起簇簇炽烈金光。   玄霄殿中大风四起,染着梅香的大风吹皱殿中池水,吹散四周帷幔竹帘,最后吹乱他鬓角如雪碎发。   金光渐渐消退,陵渊只觉怀里微微一沉,他睁开眼垂首淡淡去瞧,怀里的小凤凰竟变作一个红衣美人。   美人鸦羽般的青丝纷纷扬扬穿过陵渊手臂,穿过他浸满梅香的衣袖,最后敛起殿中灯火悠悠曳地。   她腰肢曼妙纤柔,盈盈柳腰握在手中,触感又软又滑。   她眨动着艳光恣意流淌的眼眸,上挑的眼角晕色鲜艳欲滴,长睫卷翘浓密,嵌在眼皮边仿若蝴蝶栖息停驻。   美人雪白双臂松松圈住陵渊脖子,似是不清楚眼下情形,微咬下唇不知所措地凝望他。   陵渊的手尚且放在她结痂的伤口上,掌下的手感绵软细腻,里头的心跳掷地有声,击打出的音律犹如小鹿乱撞。   进殿送奏折的献虞:“……”   殿外屹立不倒的仙侍:“……”   被冷落忽视的离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风暴召唤宝宝的地雷╭(╯ε╰)╮   明天蹬神上→_→ 第86章 神尊撩妹法则(十五)   献虞掀开湘妃竹帘见到的, 即是眼前这番靡丽景象。   三十六天从不近女色、素来冷酷无情、没有七情六欲的神上,今日怀里居然躺了个红衣仙子。   瞧瞧神上搂她的姿势, 啧啧, 仙子半躺在神上怀中,神上顺势打横勾住仙子细腰。他一只手穿过仙子黑如墨玉的青丝,轻轻托住她后颈,令一只手还按在人家胸口上。   作为回应,红衣裳的仙子亦反抱住神上。   献虞做了百万年的神侍, 今日是头一次亲眼见神上轻薄女子。   那两人姿态极其暧昧,衣衫一白一朱, 发色一素一浓。   二人容貌皆属上上乘, 身子相挨, 炽烈视线又紧紧绞成一束, 远远瞧过去, 仿佛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   献虞张大嘴巴,怀里的奏折恰如胡天腊月飞雪,争先恐后自怀里簌簌落地。   眼前这个银头发的神上……该不会是被妖魔夺了舍罢……   妈的!真是太刺激太浪荡!   献虞瞅着神上按住仙子胸口的手, 默默擦去两行鼻血。   见神上抬眼淡淡望着自己, 献虞虎躯一震,单薄身子如风雨中飘摇的稀疏海棠花, 剧烈抖成一团。   嗓音沙哑颤抖, 几近吐露不出什么圆润字眼,他胡乱抹开鼻翼两边血迹,两膝一弯, “扑通”一声跪下:“神……神……神神上……”   陵渊不动声色自谢嫣胸口处移开手掌,他松开抱紧她的手,无悲无喜命道:“下去。”   变成人形的身体格外灵活敏捷,谢嫣悄悄握住他手腕,趁陵渊尚未发作,她足尖从容一挑,最后利落下地。   谢嫣一低头恰好瞥见离朱放在玉阶上的肥手,她心中嗤了声,抬脚狠狠碾上去。   她精准碾住离朱手骨,离朱失声尖叫,他拼命挤开谢嫣暗暗使力的脚板,费了一大番力气,才将自己险些被踩烂的手,从谢嫣足下解救出来。   离朱双眼哭得通红:“丑女人你干嘛踩我?”   念及先前对这女魔头做的那些缺德事,离朱顿时泄气,只能忍下胸中这口恶气暂且不议。   神上于女色上从无欲.求,他倒是要看看,神上会否留下这个魔女。   嫣翎先前本就被神上丢过一回泗水,如今她猛然化成人形,已是破了神上规矩,冷心冷情如神上,定不日就要赶她出去。   逼走嫣翎,届时离朱还是三十六天独一无二的祖神坐骑,再无傻鸟敢冒死与他争宠。   谢嫣一看他那躲躲闪闪的眼神,就知晓他此刻在盘算什么。   这只只知道争宠构陷、恃强凌弱的离朱,她横竖都瞧他不顺眼,必须找个合适的机会,避开陵渊将他与妙舒好好修理一通,才能解了谢嫣心头之恨。   现今被离朱这蠢猪害得逼出人形,有半成可能,她会因此被陵渊逐出三十六天。   陵渊已经当众丢她下过水,任务尚未完成,且他还未上钩,谢嫣如今就是厚颜无耻死皮赖脸,也必须赖在玄霄殿守着他不走。   扔下自顾自叫痛的离朱,谢嫣收起脾气,乖顺跪坐于陵渊身侧。   献虞盯住她许久挪不开眼,他的眼角都快要瞪裂,伸出食指哆哆嗦嗦指着她问陵渊:“神上……她她……她是谁?”   这语气活像是前来捉.奸的原配夫人。   陵渊将那枚玉珏重新挂回手腕,他并未直面回答献虞的疑问,令他放下奏折出去,在献虞合上门扉前又叮嘱道:“不该传的闲言碎语,勿要传出三十六天。”   献虞眉头一跳,我去,神上这是素得太久,要关起门来好好补偿补偿自己?   神上……今日真是怪得很……   他怀着同情神色端详那仙子精致面容,又揪了离朱一把,用力拖他出了玄霄殿。   离朱还死死扒拉着廊柱不肯走:“我要留下!我要留下!我不走,那丑女人要害神上,我死也不走!”   献虞将他扔进水牢里醒酒:“瞧瞧你这一身酒气……六界中无人能伤得了神上,他们在玄霄殿做什么,都不是你我可以过问插手的。离朱你也太不懂规矩……”   离朱咬住舌尖,可叹自己硬是不能将肺腑之言说与献虞听,他望着献虞恭谨神色,终是老泪纵横。   他当初为什么要手贱折磨嫣翎这个女魔头?这下倒好,不仅拦不住神上跳进她这个火坑,更是害自己受她胁迫。   圣尊嫣翎将近成年,必要挑出位六界尊者做夫君,她看中神上这个老实人,妄图伪作从良,欺骗他拐他回魔界。这般狠毒的丑女人,哪来的胆子竟敢染指神上!   唯今之计,必须叫来妙舒姐姐插上一脚,妙舒姐姐才貌学识不输嫣翎,他也可引去神上大半心思。   趁着这空当,他再去十洲求灵慧天尊,解去嫣翎给他下的禁言诀,并将嫣翎的罪行公之于众。   离朱对自己的这番真知灼见,煞是满意。   屏退献虞和离朱那只蠢鸟,玄霄殿仅仅剩下谢嫣与陵渊二人。   谢嫣琢磨不出他待她是什么态度,她还指望先撩他上手,等他神心纷乱再一脚踹了他,潇潇洒洒脱离任务世界。可如今这个情况……着实有些棘手。   系统:“宿主不要怂,我们总部的业务员从来不能半路打退堂鼓。”   “踹肯定是要踹的,不过你说他等下会不会丢我出去?”   “呵呵,宿主已经被攻略对象烧死过一次,最坏的结果不过如此,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宿体的名声早就臭名昭著……”   谢嫣:“……”   谢嫣正寻思该怎么应付,陵渊忽然先开口道:“你……方才可是故意踩的离朱?”   一提起离朱这只欠揍的鸟,谢嫣腹中顿时气血上涌。她稳稳心神,掂量掂量放飞自我的后果,谢嫣终是决心背水一战。   她伸出涂着朱色蔻丹的左手,慢慢攥紧陵渊一片衣袖,右手则拨开衣衫,将肩头和手臂被离朱掐出来的青紫伤痕,伸过去给他瞧:“离朱这些日子趁着娘不在,日日带着白莲仙子前来折磨我。”   谢嫣眼底溢出晶莹泪光:“娘下令允许白莲仙子入殿,离朱也是娘叫来陪我的,娘这般举止,是不是想要赶我走?”   眼前忽而漾起晃眼的白,陵渊被那无暇颜色夺去全部注意,竟也忘记挣开牵住他袖口的那只手。   他不曾料到小凤凰会骤然化成人形,千万年来,那些曾经妄图靠近他的女子,不是被他丢出去,就是被他关押。   遇到做得太过火,使手段爬进玄霄殿的下三界中人,他更是亲手剥去她们的元神。   陵渊从未与女子有过肌肤之亲,是故小凤凰落入他怀中的那一瞬,他低头凝视半躺在他腿上的红衣少女,掌下的肌肤吹弹可破,滑腻肌肤烙得他手心滚烫。   她心口节律如同小鹿乱撞,可陵渊心弦亦是无故乱了一分,一时居然不知该如何反应。   沉神端详她半晌,目光从她乌黑匀称的英眉,一路跋涉至他按住她的胸口。   血色衣衫几皱,衣衫下的丰盈起伏有致,陵渊方一触上去,呼吸便有些不稳。   要不是献虞进来闹出动静,他或许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神,只能任由她吸走他全部心魄。   又譬如眼下目睹她微微褪去肩头和手臂上覆盖的衣衫,她本就有些低的领口敞得更开,方才还被布料裹得严实的胸口,竟然露出一点弧度。   陵渊深觉今日的坐席,似乎比往常烫上几分。   小凤凰肩上和臂上均爬满了斑驳伤痕,伤痕横贯在雪白的臂膀间,本就触目惊心,可她的质问却令陵渊更为不忍。   他五指微旋幻出一瓶仙露,递进她手里:“这个给你。”   谢嫣接过仙露,听陵渊淡声:“离朱枉顾三十六天规矩私自对你用刑,依照天条,需困在四重天受七七四十九日雷火之刑,你大可放心,我自不会包庇他。”   他停了停,将捆仙锁搁到桌案上,又对着她续道:“我决然没有赶走你的意思,只是三十六天女子不可涉足,眼下你已顺利化成人形,待你养好伤,便回去你原来的地方。”   谢嫣不慌不忙拔去瓶口木塞,陵渊衣袖从她手中抽出,她倒也没有出声挽留。   陵渊弯腰拾起捆仙锁,正欲避嫌留她一人在此处抹药,她手里的瓷瓶却从手心滚落下来,里头盛满的仙露泼了一地。   陵渊闻声回头,只见小凤凰双手还保持向身后扭的姿势,她慌慌张张捡起空了的瓷瓶,面色窘迫:“我不是故意泼的……后面的伤……我自己够不到……”   陵渊头疼不已。   三十六天里全是男子,若要从十洲寻个仙子上来替她疗伤,一来一往也要花上不少功夫,何况叫外人进来窥见这番景象,难免会传出些谣言。   陵渊原打算出声唤献虞进来,可这个主意又迅速被他否决。   替小凤凰上药,还是由他亲手去做更为妥当,毕竟她之所以会落得如今这个奄奄一息的模样,皆是因他的缘故。   他化出一团真气托着她落在榻上,随后坐在她身侧叮嘱:“我替你抹,趴好。”   谢嫣闷闷应了一声,将脸埋进被子里,感受陵渊清凉指尖在她后肩后背之上慢慢游走,她不禁偷偷翘起唇角。   L-007:“高!宿主实在是高!”   谢嫣忍笑,绷紧脸颊弱弱道:“有劳……娘……”   陵渊手下动作轻柔,目光却落在内殿中央的喷泉上,他敛眉纠正她:“你应同他们一般,唤我一声‘神上’。”   谢嫣顺着他的意思懵懵懂懂叫了声“神上”,她抬起手肘翻开他过于宽大的衣袖,衣袖灌满梅香,是她熟知的金钱绿萼香气。   谢嫣也不晓得为何金钱绿萼这种名贵的梅花,每个世界都能被他撞上。   陵渊手力均匀,粘着仙露的指腹揉得她昏昏欲睡,谢嫣存了一丝精力半阖眸子,她落寞眯眼看他:“神上能不能别赶我走?”   既然她不久和三十六天再无关系,陵渊便不打算过问她从前的经历。   猛地听她说要留下来,陵渊手指一滞,他回过头望向安安静静趴在床榻上的小凤凰,却不经意对上一片雪白脊背。   美人骨架纤弱,整个后背被衣襟随意兜了一小半,余下的部分暴露在空气中,蝴蝶骨清晰深刻凸显而出,混着她艳丽面容,显得格外冶艳。   陵渊别开眼,尽力忽略指尖下蚀.骨的手感,他放下瓶子转身向殿外走去:“这是三十六天的规矩,明日我再来看你。”   他走得匆忙,竟忘记这才是他的寝殿。反正他们来日方长,谢嫣懒得提醒,抱着被子睡得昏天黑地。   陵渊出了寝殿招过一朵浮云,踩着云头飞往前殿。   献虞正搬起一摞摞奏折往矮几上堆,见他面色凝重地回来,料想神上又将那红衣仙子亲手给处置了。   献虞猜他怕是在气头上,毕竟这么多年妄想爬上玄霄殿的仙子妖魔无数,那些人均没有得手,今天这个红衣姑娘还是头一位能爬进他怀中的。   他摞好奏折退至一边侍墨,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小凤凰化成女身后的模样,总在陵渊眼前晃来晃去。他双手合十念了几句清心咒,待满头杂念散去,陵渊方松手等献虞将毛笔搁到他手心里。   献虞是个男人,不懂得红袖添香的道理。先前一直是小凤凰贴身顾看神上,最近小凤凰身子有恙,神上夜里才将奏折搬去寝殿中陪她,今日不知怎的又回到正殿来批。   他卖力磨着墨,也不晓得学着小凤凰将毛笔衔进神上掌心。   毛笔迟迟未至,陵渊下意识揉揉怀里的小凤凰,揉到一半才发觉怀里空无一物。   小凤凰已化作人形,按照他当年立下规矩,万不可随侍。   陵渊沉默片刻,他取过玉笔,笔尖就着献虞磨的墨汁沾了沾。   批完一大半奏折,陵渊的手腕不免有些酸痛,两鬓碎发也随之飘落身前,遮挡住一半视线。   以往皆有小凤凰替他整理头发,她仿佛洞悉他所有心思。若他累了,她便衔着玉壶替他斟水,若他感到疲乏,小凤凰则会翘起尾羽,替他捶打穴位舒缓经络。   春去冬来,她这一陪,就陪了他六十对年。   端详桌边一脸谨慎的献虞,陵渊感觉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无法形容的乏力。   怀里空荡荡,心头也莫名有些寂寥。   献虞握住墨锭愣愣问:“神上有何吩咐?”   陵渊摩挲手里的玉珏,远视天际星芒淡漠开口:“你可有七情六欲?可知什么是七情六欲?”   献虞傻乎乎地掰着手指数:“回神上的话,小仙是仙胎自然有这些,七情乃喜、怒、哀、惧、爱、恶、欲,六欲则是眼、耳、鼻、舌、身、意。”   “若凡人因一妖,乍喜乍哀且惧又是什么”   献虞胸有成竹:“那凡人定是对妖动了凡心!神上没有七情六欲则不知,这凡心……咳咳便是七情里的爱。神上此言……可是窥见妖界的哪只妖与凡人有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风暴召唤的地雷、感谢123456789的两个地雷,谢谢宝贝们╭(╯ε╰)╮   一会凌晨会有二更(会很晚),离猪在作恶之余,顺便充当了神助攻,该有的打脸不会少哒,哪怕让男主委屈,都不能让大嫣壮士委屈→_→   二更蹬了神上、踹妙舒屁股(真·用脚踹)   至于车车,神上和萧可爱的,后面会接连发到微博上。   刚刚动心时。   陵渊面无表情:“我替你抹,趴好。”   在某个并不遥远的以后……   陵渊高深莫测:“嫣嫣趴好。” 第87章 神尊撩妹法则(十六)   陵渊思索过千种万种的可能, 唯一没有料到的, 竟是这个缘故。   他孤身一人立在这天地间太久, 久到早已忘却什么是七情六欲。   他曾以一人之力劈开混沌,指尖的血液落入尘土中, 化为霪霏雨雪,足履踩过的碎石, 眨眼间就幻化成叠障山峦。   陵渊身后曾跟着无数应运而生的神明, 这些神明有推崇爱戴他的,也不乏有嫉恨唾弃他的。   在茫茫无际的岁月中,嫉恨违逆他的神从均受天谴羽化,唯独剩下追随拥护他的神明尚未归墟。   岁月更迭,人心易变。当初誓要永生永世追随他的神从, 却也渐渐生出异心。   陵渊活了千万年,经历过的神界浩劫少说也有六次。他身着玄晶和稀壤制成的铠甲, 高坐神兽背上,隔着滚滚流云,隔着万丈漱玉飞瀑, 无声瞧着故人旧貌。   昔年恭顺友谦的同袍不复存在,率领天兵天将,以势如破竹之劲闯入三十六天,立在他跟前作乱的唯有死敌。   他年轻时方有力气哀痛这些背叛,可发生得越多,到最后便越是麻木。   无论谁死谁亡,六界依旧能够承载尘埃和生灵留存下去, 因此在陵渊眼中,没有什么不能长久,也没有不能覆灭。   神仙一朝羽化,没有人能够转世复生,六界规律是万物轮转的戒律,不可藐视,不可阳奉阴违。神仙不能违背,连他这个祖神也不能幸免。   陵渊怀着过一日是一日的心境,似熬日子一般,度过他接下来十几万年的余生。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有人点破他,道他动了凡心。   他在一千多万年中,亲自走遍六界景象,最不能理解的便是凡界中人。   七情六欲,悲悲喜喜,年年岁岁皆是这样捱过。   陵渊不能认可这种拖沓的感情,这种感情今日就因缘巧合降临到他头上。   献虞偏偏要追究问到底,他从梁顶挑出枚夜明珠,抬袖擦擦上头的灰尘,双手恭恭敬敬奉上:“神上,可否指示小仙一二?小仙不辱使命,定拆散那对人妖!”   夜明珠有探查六界众生相之效,可妄动凡心的不是妖,便也不必如此小题大做。   陵渊挥挥衣袖将那枚珠子重新送回梁上,在献虞疑惑不解的眼神中道:“是我。”   献虞“哈哈”两声,神上是千万年的铁树,再叫他长千万年也开不出花来,他压根就没往上头想,于是又问:“神上要亲自去?这点芝麻大小事不牢神上费心。”   陵渊抿唇批完剩下来的一半折子,再回到后殿中,三十六天烈阳高挂,星宿退去,碧空复又天明。   日上三竿,小凤凰仍然趴在他榻上呼呼大睡,她睡相极其不雅,一脚塞进被窝里,一脚还横出来搭在床榻边,实在糟蹋一个美人该有的风姿。   经献虞点化,陵渊也不再抗拒这股突如其来的爱欲。他活了一千多万年也未对哪位仙子动过心,遇到这只唯一能够拨动他心弦的五彩凰,大抵这就是命中注定。   上古之神羽化前俱会品味尽人间百态,能令他尝尽人间百味的,或许便是她。   陵渊行事从来都顺应万物演进规律,既是命中需动此凡心,他看得开,也想得开。   他弯腰将小凤凰素白的腿放回被衾,小凤凰嗫嚅几声翻个了身,她仰面躺在榻上,觉出动静掀起一只眼皮。   谢嫣睡得正浓,模模糊糊感觉似乎有人在扯她腿,她不满地踢了几脚,眯眼一看扯她腿的竟还是个男人。   敢在她睡觉时吵醒她的人,除了系统就只有那些男二们。   慕君尧、殷祇、叶之仪、萧辰,也不知道是他们中的哪个。   谢嫣挨个叫了一遍,男人的手止在半空,半天都不答话。   身上的被子被人掀开,谢嫣怀里没抱东西,睡着也不安心。她没什么耐心等他回话,脚尖隔着衣袍勾住他一条腿,男人果然身形不稳倒在她身上。   谢嫣摸着那人头脸,捏住他衣褶将他用力往上拽了拽,抱紧他腰上最细一处,抬起一只脚架到他身上,蒙头呼呼大睡。   没有推开她,嗯,很好。   没有离朱这只恶鸟在一旁作乱,谢嫣难得睡个好觉。   等到她预感有些不对劲,从梦里惊醒时,她抬头就对上陵渊平和宁静的目光。   她一只脚胆大妄为搁在他腿上,两只手更是自寻死路抱着他的腰。   谢嫣:“……”   她在梦里睡不踏实,总感觉有哪处不大对劲,眼睛一睁便撞上面前这等修罗场。   对于他这种高冷祖神,必须要徐徐图之、见缝插针才更为妥当。   谢嫣向来有自知之明,她头上没有女主光环,绝不会傻到以为,连玛丽苏之光原女主妙舒都搞定不了的人,会忽然对她一见钟情。因此她操之过急,反而会引起陵渊的反感,她忙不迭收回自己不老实的四肢。   谢嫣酝酿出个单纯无害的笑容,她故作大方道:“嗨呀!神上今日怎这般早就来了?”   陵渊枕臂俯视手忙脚乱的谢嫣,他生涩学着她的先前动作,将她乱糟糟的耳发帮她别到耳后。   谢嫣强打气势迎上他的视线。   陵渊语调浅浅淡淡:“我动了凡心。”   “呃……”谢嫣被他不着边际的一句话,堵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垂眼思索,凡心……难不成就是原世界中频频被提起的七情六欲?   “你不必离开三十六天,就一直这样陪着我。”   谢嫣:“神上……”果然神的脑回路同常人大有迥异,她尚忧虑该怎么勾搭他,他居然自发想开,生生撞了上来。   他这语气不像是与心仪的姑娘剖白心迹,反而极似上街买菜,难得挑到一篮子不糟眼睛的,就轻轻松松带回家中烹食。   她没发觉自己有哪点叫他倾慕,思来想去最终了然,他应当已习惯她这六十多年来的陪伴。   果然对待高冷祖神,还是细水流长的温和手段更为妥帖。   系统:“宿主接下来可以考虑该怎么踹了他。”   谢嫣:“大兄弟,任务还没满格。”   系统看热闹不嫌事大:“那就等满格再踹,只要宿主有心,什么都不是问题。”   谢嫣高冷脸。   她下榻梳洗,陵渊就动动手指将床榻收拾整齐,收拾完就坐在床榻边,静静看着谢嫣忙来忙去。   虽然陵渊一前一后态度大变,但过些日子再等任务进度满格,谢嫣也绝不会心软,定要一脚踹了他脱离任务世界解气。   ——反正她还有大把世界去浪,实在不必吊死在这么一个烧死过她的男人身上。   离朱顽劣不堪,又生性善妒,谢嫣猜测他大约是忍不了她还留在这里,竟然避开看守偷偷飞下十洲搬救兵。   陵渊先将他关去四重天受刑,他搬来的那位救兵于是跪在殿中,恭候陵渊。   谢嫣跟着陵渊前去正殿,途中遇到不少仙侍,昨日红衣仙子擅闯玄霄殿一事,已是人人皆知。陵渊不记得有多少女子擅闯过三十六天,仙侍们闲来无事,有哪个不要命的来过,都一一替他记在心上。   他们个个面色犹遭雷劈,待谢嫣行至献虞身边,献虞惊得连话都说不清。   陵渊言简意赅解释:“她是嫣嫣。”   献虞眼前一黑,居然已经到了叫人小字的地步?!   “她原身是那只五彩凰。”   献虞已经不大会思考,嗯……神上昨个怀里靠坐的美人乃是五彩凰,他非但没逐她下神界,反倒正大光明将她带到玄霄殿处理六界公务。   神上昨夜回了那句“是我”浮上心间,献虞脑中灵光一闪。   他扶住廊柱勉强没栽下玉阶,他内心一万匹穷奇兽呼啸而过,内心咆哮道:卧槽卧槽卧槽!神、神、神神上他这颗千万年的老朽木开花了?   我的天哪!真他妈活久见啊!   万年老光棍献虞哭成个泪人。   他避开小凤凰,背对她偷偷问神上:“神上,您这是要娶神后?”   陵渊情绪没什么跌宕起伏,他眼角余光看着满面期待之色的献虞,不甚在意道:“哦,是有这个打算。”   献虞:“啊啊啊啊啊啊——!!!”他听到了什么!他听到了什么!   献虞迫不及待就要将这喜事与诸位仙侍说道,要瞎不能独独让他一个人瞎,他要拿这个消息吓遍三十六天诸仙!   谢嫣跟着陵渊穿过长廊玉台直直走入正殿,外头芙渠阵阵飘香,回音台上的妙舒则是战战兢兢,浑身震颤。   陵渊侧身让开一条道,他双手合十,有陆离光芒从指缝间渗透而出,受这光芒牵引,陵渊腕上玉珏通体散出莹莹蓝光,谢嫣尚未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眨眼间,妙舒就已自回音台上消失不见。   谢嫣左顾右盼,四处寻她踪迹。   陵渊解下玉珏俯身戴到谢嫣颈项上,打量躺在她胸口上的玉珏,陵渊甚是满意:“她同离朱勾结,又擅入三十六天,自应领罚。这枚玉珏我已下了禁制,以后再有人仗势欺你,它会护着你全身而退。”   谢嫣喜滋滋谢过他,她捏着玉珏想起什么般软软笑道:“这世上没几个人能欺负得了我,只剩一个用火烧我、又推我下过河的没遭到报应。”   陵渊俊美眉峰深深叠起:“是你还在林子里的时候?何人这般歹毒?”   谢嫣顺平他衣袖上的褶皱:“没什么,反正也是快作古的老不死。”   任务进度一直停滞不前,谢嫣也只得收起雪耻的心思,老老实实做回陵渊的小凤凰。   仙侍们起初见到她的时候,还曾一脸不可置信,后来见得太多,也就释然。   甚有两个药童私下悄悄递给谢嫣一包壮阳药,对她咬着耳朵:“神上千万年来都是独居,恐怕关键时刻提不起威风,老祖宗看着点剂量喂。”   谢嫣:“……”   谢嫣感觉陵渊于这方面并不是提不起威风,偶尔她替他挽发磨墨,两人少不得有些亲密之举,陵渊也依旧气息平稳、坐怀不乱。   谢嫣刮目相看,真不愧是清心寡欲的六界祖神。   L-007见状严肃提醒她:“可能攻略对象更倾向于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又或者……嗯,他就是性.冷淡。”   系统冒出一大串生词,谢嫣一个也听不懂,但她深知系统个性,故而也未追究到底。   离朱受了四十九日刑罚,只能时时以原形见人,以防他又要惹是生非,陵渊用玄铁打造出一方锁链,将他锁在回音台。   这种惩罚无疑比雷火还要狠毒,离朱每日眼睁睁看着那魔女,风姿绰约坐在神上身侧,两人举止暧昧亲昵。素来板正的神上非但没有丢她下河,还中了风似的将上古神玉转赠给她。   血和泪离朱只能拼命往肚里咽,他小小鸟身惹不起魔女,但凡他有一点异动,魔女趁神上不在,就取乐似的拔他羽毛,一边拔还一边振振有词:“这毛拔下来刚好凑成鸟毛掸子,你也算是物尽其用。看看吧,好好的坐骑不做,非要和妙舒掺和折磨我,天道好轮回,你现在还不是落在我手里!”   离朱勃然大怒,他扑棱两只翅膀厉声朝她嘶鸣。   谢嫣拔下几根羽毛,最后还不忘打击打击离朱那脆弱不堪的小心肝:“我是凤凰,你不认我是你祖宗,祖宗我也听不懂你们离朱一族的鸟语。”   离朱吐血:“……”好气啊!   在精神和**两厢摧残下,离朱瘦下一大圈。   任务进度条便是在此时有了动向。   妖君的元神被绑在诛妖柱上焚烧,思及妖界不可无主,陵渊另挑出一人承下妖君的君位。   魔界在此次战役中有功,陵渊向来赏罚分明,便特意在通天阶下询问他想要何赏赐。   屠修也不客气,他记着翎儿的嘱咐,并未道破她在玄霄殿中的身份,遂含蓄笑答:“小女嫣翎愿嫁神上为妻,不知神上……”   陵渊断然拒绝:“不可。”   献虞翻了个白眼,真真是得寸进尺、不知羞耻的魔尊!他可是听闻嫣翎在阿修罗宫中的面首足有一百多人,这么一个人尽可夫的魔女要攀附玄霄殿,更要挤走小凤凰,莫说神上不愿,连他也绝不苟同。   小凤凰为神上做的他都瞧在眼中,她还是原形时,便日日随侍神上,更为了神上安危替他活活挡上魔界一箭,神上属意她做神后,那也是实至名归。   这个圣尊嫣翎又靠什么难道她妄想凭借一手绿汁就能蛊惑神上么?   简直是没羞没臊!   屠修大闹通天阶,十洲灵慧天尊带着弟子前来相阻,这一阻就出了人命。   已是不惑之年的江砚为洗刷当年自己与魔界勾结的冤屈,不顾师兄弟劝阻,一刀砍中屠修要害。   所幸陵渊出手及时,屠修捡回一条命被属下抬回魔界治伤。   谢嫣听到风声,忙不迭飞下通天阶。   屠修是她父尊,又是为了她的婚事才开的口,且那种马江砚还得需人彻底结果掉性命,于情于理,谢嫣都应该亲自回魔界照料屠修。   任务进度条已达百分之九十,凭她从多个世界得出的经验看,想来处理掉江砚,任务也就此结束。   谢嫣深觉此时是个踹掉陵渊的绝佳时机,她写了洋洋洒洒三页纸的信。将他两百万前、六十多年前对她的所作所为,将她魔界圣尊的身份全部点明,忙完这些,谢嫣随手将信笺丢到回音台上。   她打好包袱,收拾好行李,又默默打量玄霄殿四处景色,最后狠心带上门离去。   谢嫣抄小道经过泗水河,再行回魔界,不想半路却偶遇随灵慧天尊一同来看热闹的妙舒。   妙舒见她负着行囊远远走过来,不禁恶向胆边生。   要不是离朱前来通风报信,她也不会知晓,这只五彩凰竟然就这样爬上了神上的床榻。   更令她羞愤的,还是那日神上绝情绝义将她丢下泗水河。   她当日落魄景象被许多过路仙子看在眼中,百花仙子甚至教训她不守规矩,勾.引神上。   妙舒就是不服气,明明她比五彩凰这个贱人更为知书达理,又是来自现代,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出师不利。   妙舒瞧五彩凰今日做了出远门的打扮,她眼珠转了转,伸手拦住她:“五彩鸡,你这是要去哪里?”   莫名被个出言不逊的脸生女子挡住去路,谢嫣额角青筋抖了抖,她私自下通天阶,本就不欲引人注目,遂按捺火气好言相劝:“姐姐,我不认得你,劳烦你能不能别挡道?”   “你装什么清高?”妙舒扯住她行囊,“魔界公主不日就要嫁与神上,你一个捡来的五彩凰,哪里来的底气与她相争?嫣翎公主善妒,你眼下怕不是被神上逐出了玄霄殿?”   妙舒的系统电量所剩无几,谢嫣早已收不到她反馈的信号,看这样子顶多再撑上半年,她就得脱离世界。   也不知道她脑子一旦进水,系统是不是也会加速损耗。   谢嫣警告她最后一遍:“妙舒仙子,我同你无怨无仇。”   妙舒夺过谢嫣行囊,里头装的无非是些衣裳,她翻了半天没翻到自己要寻的玉珏,猛然站起身质问谢嫣:“玉珏呢?神上给你的玉珏呢?”   五彩凰甩开九节骨鞭,妙舒忽见此物,双目陡然睁大。   这、这在原世界中,不是、不是圣尊嫣翎的贴身法器么!   谢嫣挥开鞭子指着泗水道:“你看看那里。”   妙舒愣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扭头看去。   谢嫣摇头晃脑吟诗:“将进酒,杯莫停……是这么念的吧?”   妙舒猛地牢牢盯住她:“啊?”   “泗水本尊也被陵渊丢下去过一回,你实在不必眼红本尊。你看泗水这么大的仙湖,够不够你一会子杯莫停?”   妙舒还没来得及反应,谢嫣抬脚对着她屁股就是一踹。   她以恶鸟抢食的姿势第二次跌入泗水,始作俑者还在岸上虚情假意客套:“本尊帮你多耗点电,早点回去多读点书,别再心怀侥幸剽窃人诗词,这么大个人,天天抄来抄去,你羞不羞!”   妙舒气得一口气上不来,法术因魔气所困,怎么也使不出,慌乱中,她身子划出一道白色痕迹,而后狠狠砸进泗水中。   泗水河边还有前来垂钓的稚子,看着飞落入河的妙舒,拍手称快:“大鱼!快捞快捞!”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阿赏宝贝儿的地雷╭(╯ε╰)╮   今晚还有→_→脸盲梗、追妻梗上线   修仙的凝视.jpg 第88章 神尊撩妹法则(十七)   方圆数百里的泗水清澈见底, 水面波光粼粼, 水下藻荇交错, 间有鱼儿穿行。   纵然向下俯视而去,泗水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 妙舒也绝不敢懈怠。   她被那只天杀的野鸡踹进水里,伶仃身形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堆满莲花的裙裾自脚踝滑落, 褶子里满灌鱼腥气味, 一层层糊住她巴掌大的小脸。   妙舒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在仙童们幸灾乐祸的欢呼声中落了水。   泗水深处暗流涌动,漩涡卷着丛丛不知名的水草游鱼,一次次擦过她娇嫩肌肤。   妙舒执行过无数任务,打过无数极品奇葩的脸, 却从没受过这种恶气。且对她施与暴行的贱人,还是只没有教养的野鸡精。   凭本能摸到岸边的那一瞬, 咂摸野鸡说的那些话,妙舒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她就是再傻,也晓得“本尊”这个称呼仅属妖魔鬼三界之主。下三界里, 久居高位,又使得一手好鞭子的,非魔界公主嫣翎莫属。   野鸡精自言被神上扔过泗水,六界皆知,圣尊嫣翎六十多年前,曾因触怒陵渊,而由其亲手丢入泗水羞辱。   综上所述, 陵渊身边的小凤凰就是嫣翎!就是魔界那个养着无数面首的女魔头!   妙舒浑身狼狈不堪,她裹着湿漉漉衣衫从水里爬上岸,缁衣上下皆浸了水,半透衣衫牢牢贴住她肌肤,勾勒出她腰窝处凹陷与柔美的弧度。妙舒急忙用手去掩,低头间便窥见自己曲线毕露的**。   岸上几个仙童放下鱼竿,指着她胸嫌弃道:“好平的胸……连我坐骑的胸都比她大……”   先是被嫣翎羞辱,继而又遭这几个小鬼头的讽刺,妙舒气得不欲再和他们多舌,直直抬手撩起数丈水花,全部朝他们泼了过去。   几个仙童年纪幼小,道法却精妙,修为法术竟不输她半分。   他们笑嘻嘻地避开,又撤下一道屏障阻挡。妙舒扬起的水滴纷纷砸上厚实屏障,受强力所阻,又全数弹回来浇上妙舒口鼻。   妙舒吐尽口中脏水,随地捡起一块溪石,赤红着双目朝几个仙童跌跌撞撞追去。   “舒舒~电池只能再续航一个月,还有一个月舒舒就要回去了喔~”   “什么!为什么这么快?”   系统歉意解释:“舒舒脑部的芯片进了水,电池损耗由此加速,还有一个月,舒舒就不得不回去了呢!”   她付出这样多的努力,放下身段迎合陵渊的喜好,几十年来风雨无阻,日日在通天阶下等待他的召见、期盼他的垂青。可他不仅没有眷顾她的情意,反而还是依照上头所言,在任务世界中再次爱上嫣翎。   凭什么呢?嫣翎身为魔界公主,已经享有太多她得不到的权欲富贵,又何况她在总部中亦得到高层偏颇,她已经如此幸运,却还是欲求不满,非要同她争一口气。   妙舒捏诀吹干身上衣裙,她凝视漫入天际亦不见尽头的通天阶,暗暗下定决心。   魔女嫣翎欺上瞒下,心怀不轨蛰伏三十六天多年,妄图陷神上于不忠不义的地步……她必须将此事速速禀给神上!哪怕一个月后不得不脱离任务世界,妙舒也绝不让嫣翎好过。嫣翎对她做的一切,她发誓定连本带利讨要回来。   妙舒安然无恙爬回岸边,左右并未闹出人命,谢嫣遂收回目光,即刻启程上路。   她带上的换洗衣裳,方才全被妙舒撒泼弄脏。   谢嫣瞧着这些破布心头膈应得慌,她抹抹鞭梢擦出一团火苗,就着这簇火焰,衣裳眨眼间便烧成灰烬。   谢嫣拍拍手上灰尘,沿着小道步出林子。   屠修被刺一事还是昨儿个出的,一传十十传百,于是通天阶今日挤满了人,其中大半候着的,均为前来讨要说法的魔界将士。   谢嫣正欲捉个熟人问问情况,抬头冷不丁瞥见通天阶上主持大局的献虞。   这种混乱场面陵渊很少插手,他喜爱清净,这些穿着诡异,作风放荡不羁的魔将们,个个都与他立下的规矩有违,一旦屈尊出面,只怕会直接出手将他们全部丢入泗水。   谢嫣挡住脸,从容避开献虞视线,她半蹲身子正要悄然离开,人群里突然横出一只男人的手。   那只手拽住她,谢嫣不明所以回头瞧去。   男人张开双臂深深抱住她,喜极而泣大声吼道:“将士们快看!是圣尊殿下!是圣尊殿下!”   谢嫣一把推开他:“你谁啊?”   身侧的献虞若有所觉向他们这处投来目光,谢嫣撇脸暗骂,真真是个猪队友!   周围的将士们三三两两围过来,男人被她推得有些懵:“殿下……不记得属下?当年是属下护送殿下来三十六天……”   送她远嫁通天阶的将士们,谢嫣倒还有印象,见他脸型较方,她狐疑问:“方脸?”   方脸狠狠点头,一脸悲壮道:“圣尊殿下这些年究竟去了哪里?尊上昨日被灵慧天尊座下的弟子所伤,幸亏殿下听闻风声出现,尊上重伤不醒,宫中无人临危受命,如今还需殿下回去主持大局。”   他带头叩首下跪,四周凡是前来此讨要说法的将士,皆放下兵器恳求她回魔界主持大局。   方脸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紧紧握住谢嫣双手哭求:“殿下,如今只有您能替尊上申冤……神上迟迟不肯出面,灵慧天尊又死扣着江歹人……除去尊上,魔界就属您修为最高,若您不为尊上出头,属下就在此长跪不起!”   余下的魔将皆异口同声:“请殿下三思!”   他们这么闹腾,简直就是在故意吸引献虞注意。   果然不出谢嫣所料,她满口答应愿同他们回魔界,正扯着方脸起身,忽然有人隔着人群大喊:“无耻魔界之徒,竟敢挟持我们老祖宗!放肆!”   谢嫣僵硬转过头,但见献虞立在不远处的台阶上,周身云雾缭绕真气大涨,他祭出佩剑指着方脸怒目而视:“敢动她一根毫毛,三十六天必容不下尔等狂徒!”   此言纷纷引得众人气息一凛。   哪怕上头还有几位十洲天尊坐镇,献虞亦难掩心中怒气,魔界逼迫神上纳下圣尊嫣翎也就罢了,竟还要斩草除根向小凤凰下毒手。   他没想明白小凤凰今日怎忽然出了玄霄殿,又是怎么落入魔界手中,但那魔将已是死死拽住她的双手,摆明要缠着她不允她走,眼前之景迫在眉睫,已容不得他多想。   献虞剑尖尚且凝着一层冰凌,他白衣如雪,剑势如虹,剑尖划开魔界阿修罗戾气,最后停在方脸眉前一寸。   他威风凛凛警告:“她乃神上爱宠,尔等狂徒不可造次!”   剑光一闪而逝,恢宏剑气扫去方脸半截耳发,他捂着耳朵将谢嫣护在身后,怒骂献虞道:“你有病吧!”   献虞上前掰开他牵着小凤凰的手:“你给我松开!她是神上的人,你要是敢动她一根毫毛,三十六天不会轻饶你!”   眼前这个神君,方才站在通天阶上,远远看上去还挺人模狗样,不料竟是个脑子不大好的神仙。莫名其妙冲进来抢人也就罢了,竟还发疯说殿下是神上的爱宠……   老子宠你奶奶个腿儿!你是忘了神上六十多年前还当众羞辱过殿下吧!   神界欺负他们不是一天两天,方脸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施与献虞,虎目一瞪:“滚!”   这魔将不骂人倒还好,他为了替魔界讨要说法,挟持小凤凰竟还这般理直气壮,献虞火冒三丈,他直接伸手去拽谢嫣:“老祖宗……你怎么躲在他身后不肯出来?”   谢嫣:“……”   踹都踹了,还回去个毛线!   她清清嗓子正要把话同献虞说清楚,四周围堵的魔将们心中渐渐不忿,纷纷推献虞出去:“休得对殿下无礼!”   献虞被他们推搡得昏头转向,方脸一把揪住他衣领:“你们神上不愿娶嫣翎殿下也就罢了,竟遣个筑基阶的凡人来刺杀尊上!如今你这泼皮更是要抢殿下……你们神仙果然都是无情无义之人。”   献虞双脸涨得通红:“魔尊之事,三十六天自会给你们一个说法,本神君又何时要抢你们殿下?眼下明明是你们,无法无天抢我们神上的人!”   这两个吵得没完没了,看样子似乎只有打上一架才甘心。   谢嫣抖开骨鞭照着两人的足边就是一抽。   献虞最先从争执中惊醒,高亢尖利的鞭声抽去他一半火气,他顺着巨大声响低头一看,正正见着传说中的九节骨鞭。   骨鞭分为九截,上头还嵌着倒刺,鞭身油亮软滑,据说乃是魔尊屠修猎来的蛟龙脊骨所造。当世仅有一条,且就搁在圣尊嫣翎手里。   献虞愣愣望着小凤凰,一时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他呆呆傻傻指着鞭子问她:“这鞭子看上去似乎有些眼熟……”   方脸松手嘲笑他:“阿修罗九节骨鞭,听过没?”   谢嫣将鞭子递给献虞瞧:“已经使了很多年……顺手。”   献虞两眼发直,他指着谢嫣问方脸:“呃,你方才说,这是你们魔界的谁?”   方脸一脚蹬出他,不耐烦地打散袖上灰尘:“魔界圣尊,嫣翎殿下。”   献虞:“!!!”   献虞勉强被左右仙侍搀扶起来,他扶着闪到的腰,木木愣愣看向谢嫣。   他发丝凌乱,眼神迷茫,衣衫也有些不整,“你是魔尊屠修之女?”   谢嫣咳了声。   “养了一百多个面首的……那个嫣翎?”   谢嫣坚决摇头:“不不不,你们是在抹黑本尊,阿修罗宫里的面首其实只有三十个。”   献虞:“………………”   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了个大槽!   纳了三十个面首和一百个有区别么!不都是见着男色就走不动路的色.女么!   小……小小小凤凰!你你你居然是魔界圣尊嫣翎???!!!   这消息比神上铁树开花来得更刺激更浪荡,献虞怎么也想不通,明明是神上身边娇俏的小凤凰,怎的摇身一变,就变作魔界荒.淫无度、罪大恶极、草菅人命、骄奢淫逸的圣尊嫣翎。   他尚记得,嫣翎那厮六十多前勾引殿下未果,还被神上扔下泗水教训了一通。   所以说,叫神上动了凡心的小凤凰,实则是魔界圣尊嫣翎?!   献虞仰天长啸,无欲无求、心纳天下的六界祖神陵渊神上,就被这么一个行事放.荡不堪的魔女给绿了?!   我的神上哎!!!   谢嫣瞧他脸色有些异样,正要放两句狠话,却不想他竟然倒在仙侍怀中,两腿一蹬晕了过去。   他这一倒引诸位神仙方寸大乱。   谢嫣耳边随之响起断断续续的谈论声。   “她便是嫣翎?不愧是魔女,瞧她生得那副狐媚样,啧啧啧,这种魔女竟还有脸出来?”   “养男宠的就是不一样,哪怕被神上惩处过,仍然敢厚着脸皮出来抛头露面呗。”   “就是就是!神上没有七情六欲,本就动不了凡心,要是神上能喜欢得上她,我就当众裸奔给你们看!”   方脸察觉周遭情形口风不对,劝她道:“殿下不妨回魔界先稳住人心再说,这里自有我们盯着,我们魔界虽然威势不比从前,但也容不得神仙凡人肆意轻贱。”   阿修罗宫不能无人镇守,谢嫣也决心做完任务后即刻脱离世界,她安抚这些将士几句,整理仪容便上了路。   等回到魔界,已是数日之后。   谢嫣循着宿体记忆,穿过重重奢美宫阙,直直走入阿修罗宫。   阿修罗宫建造得富丽堂皇,以玉为地,以赤金为瓦,泉水中央砌着白玉飞燕,溢满金光的水珠便从飞燕口中吐露而下。   宫阙一重比一重深,一重比一重奢靡,亭台玉阶上摆满琳琅满目的盆栽绿植,帝女花顺着翡翠甬道铺了一路,兰皋芬芳,碧草如洗,廊柱边随处可见开得烂漫诡谲的曼珠沙华。   屠修唇色惨白卧在榻上,床榻下跪着一地的侍疾宠妾。   见她风尘仆仆匆匆入殿,宠妾们纷纷移出一条小道,小道不宽不窄刚好能容她过去。   谢嫣接过巫医手上的药碗,一口口将药汁慢慢喂给屠修。   屠修虚弱道:“是翎儿?”   谢嫣擦去他嘴角溅上的药汁,又替他揉捏穴位,看着他鲜血淋漓的伤口,谢嫣沉声:“父尊不必担忧,那个凡人翎儿定让他杀人偿命。”   卸去乖戾邪佞的伪装,卧病在榻的屠修眼下也不过是个思女心切父亲。   他不甚在意笑道:“神上……翎儿你还是弃了做他神后的念头罢,他不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我魔界好男儿无数,何必汲汲于这么个冷石头。你要挑个上的了台面的夫君,不妨也学神仙他们那样,弄个擂台比试比试,谁最厉害,谁就做本尊女婿。”   谢嫣忍俊不禁,她哄着屠修:“就听父尊的。”   屠修喝完药便睡下,谢嫣自他宫中告退,转身去道场练了会兵。   诚然宿体是个女色.魔,然而嫣翎除开好色之外,竟也是个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奇才。   带兵布防毫不费气力,又通风雅,难怪那些被她抢来的面首,最后都心甘情愿委身于她。   嫣翎的寝殿,乃是阿修罗宫中的曼陀罗殿。   谢嫣将将迈了一只脚,殿中忽然涌来大群衣着斑斓的男人。   前头跑得最快的那个,更是夸张地扑到谢嫣怀中。   “殿下~您怎么现在才回来~人家想死您了~”   “殿下不在宫里~尊上管得我们好严啊~”   “殿下殿下快看~人家又瘦了呢~”   谢嫣被这股脂粉气熏得吐血三升,她正要出手教训这群娘娘腔,系统适时出声阻止。   “宿主,不可以崩人设。”   谢嫣:“……”   她只能忍着恶心,轻浮挑起怀里这蠢货的下巴,心不在焉调笑:“小乖乖……”   “殿下~人家想殿下想得心口疼~殿下来摸摸嘛~”   俯视怀里千娇百媚穿红戴绿的男人,谢嫣简直想戳瞎自己的眼睛。   男人还不觉有什么不妥,细长双手按住她的腰,顺着她腰线往她胸脯游走。   谢嫣忍无可忍,狠狠摁住他作乱的手腕。   其余二十九个男宠见状挤开他,一个个往她身上粘。   这些脂粉气的娘炮都生得一模一样,谢嫣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他们五官有哪点区别。   谢嫣忽然了悟嫣翎的审美观。   成天对着这群涂脂抹粉的骚男,就是再有兴致也会感到索然无味。因此嫣翎意外邂逅与他们迥然的陵渊时,陵渊不染尘埃的毓秀身姿,恰如沙石里掩埋的一枚珍珠,眉眼眉梢都透着光彩,一瞬间就夺去她所有心神。   似是看出她意兴阑珊,一个面首小心翼翼试探:“殿下……这是……”   谢嫣硬着头皮捏捏他细白手腕:“方从三十六天回来,有些疲乏。”   尊上就是因三十六天的陵渊祖神才受了重伤,眼下宫里宫外都避讳此事,无人敢在他伤口上撒盐。   神上是怎么嫌弃殿下的,诸位男宠都看在眼中。殿下此番带着情伤自三十六天回来,得知父尊遇害,定要发泄一番才甘心。若在这个关头刺激打搅她,他们反而会吃不了兜着走,面首们面面相觑,顿时噤声。   长途跋涉过后的身子总是十分疲惫,谢嫣寻思此时陵渊大约也见到那封信笺,她打着哈欠将面首们轰出去,自己关上隔扇,合衣靠在榻上养神。   如她所料,陵渊此刻正握着那封信,独坐回音台一侧凝思。   他赤足盘腿而坐,满头银发未束,发丝顺着脊背手臂的形状垂下,最后混着湿雾落于回音台。   殿中梅香隐隐,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小凤凰前几日的温度。   她前几日莫名失踪,陵渊翻遍整个玄霄殿,甚至掰开离朱的嘴,也没找回她。   献虞吃下药仙的仙丹,总算清醒过来。   他正欲问他小凤凰去了何处,献虞却激动道:“神上!小凤凰她是嫣翎!她是嫣翎啊!!!”   陵渊深深敛起眉心:“……嫣翎是谁?”   献虞打了鸡血似的上蹿下跳:“神上可还记得六十多年前,那位被你丢下泗水的魔界圣尊?”   “有点印象。”   “她们是一个人!嫣翎就是神上的五彩凰!五彩凰就是魔尊屠修之女嫣翎!”   陵渊:“……”   “她竟然瞒了神上六十多年!竟然绿了神上六十多年!”   怔神间,离朱咬着一封信唤他瞧,陵渊接过那封信,信笺上的笔迹,正是小凤凰的。   他双手微颤,光是抖开信笺就用了一盏茶的功夫。   信笺开头小凤凰自言自己由始至终都在欺瞒他,她本就是魔界圣尊嫣翎。六十多年前,她先是被他扔进泗水,整理行囊途径林子时,意外被离朱足上松开的捆仙锁逼出原形。   她被献虞带回玄霄殿,又顺势做了他的坐骑。   她渴望接近他,便缠着他不肯离开。   当那柄箭羽朝他刺来,她明知他性子冷淡,明知他修为无边,可她还是不假思索以肉身替他抵挡。   虽然她面首众多,但与他们并无肌肤之亲,从前权当他们是喝酒寒暄的蓝颜知己。   她救他不为别的,只因他是唯一令她倾慕的人。   化成人形后,她日夜担忧他又似六十年前那次,再次逐她出去,便瞒下自己的身份,不敢说与他听。   她以为能永永远远与他在三十六天相伴下去,至少能陪他度过最后的十几万年,却不想父尊一夕被刺。   信笺的末尾,她自言已懂得所有,纵然她用力掩盖自己的身份,可在神仙的眼里,身为妖魔,本就大错特错。   她感谢他六十多年纵容,感谢他允许她继续留在三十六天,又自责自己欺瞒了他六十多年。   大抵如他一百多万年前所言,妖女出世,本应当诛。她上辈子被他用烈日之辉烧死,这辈子的父尊又被仙界中人所刺……这一切都印证着神魔本就无缘,她追逐了他两辈子,可这两辈子均不得善终。   她已然累极,再没有力气去追赶他的步伐,愿与他就此别过,互相珍重。   陵渊猝然回忆起一百多万年前,那桩陈年旧事。   魔尊燕月素白玉足悬在浪尖,他引下烈日之辉焚尽她每一寸元神。燕月足上的捆仙锁缠得她不能动弹,她当初便是用一种他看不明白的懵懂眼神,怔怔瞧着他下手。   魔尊燕月原身乃是火凰,火凤凰浴火涅槃,他当日破封印而出引下的烈日,非但没有磨灭她的元神,反而令她得以浴火涅槃重生。   他的小凤凰、圣尊嫣翎、魔尊燕月……全是一个人。   信笺自掌心滑落,陵渊自回忆中挣脱,他抬头瞧了瞧外头电闪雷鸣的天色,徐徐闭上眼睛。   献虞端着碗莲花露给他,忧心忡忡道:“神上……您怎么哭了?”   唇边有凉凉水滴滑落,陵渊抹下一点淡淡问道:“这就是泪?”   他按住左胸,沉心感知里头的心跳,“这里,很难受。”   千万年来,神上头一回动了情根,且令他动心的,还是个三番五次在他手里栽跟头的姑娘。对昔日自己亲手处死的囚犯产生了感情,这连凡人都无法接受,何况是第一次动情的神上。   献虞于心不忍:“神上的日子还多着,自有办法忘了她。”   许是为了应附创.世之神颤动的情根,外头的雷电打得更猛更急,献虞担心暴雨会飘进殿中,急忙去关好门扉。   神灵羽化后,便化作一缕青烟,在六界中散尽,再无踪迹可寻,因此千万年来无人能破除此规重活一回。   她是唯一得以转世的上古之神,当年他亲手杀她种下此因,今次的果就报到他头上。   她令他动情,又舍弃了他。   他第一次对她痛下杀手,第二次当众羞辱,可是这最后一次却对她动了凡心。   小凤凰拂过他鬓角时的样子、她窝在他怀里的样子、她俏生生立在案边替他磨墨的样子……如飞絮纷纷漫至心头。   比起被她欺瞒的愤怒,陵渊心底残留的实则是庆幸。   庆幸一百多万年前,是她以命挽留他,庆幸她是丹穴山凤凰一族,才能够浴火重生,再度活生生出现在他身边。   陵渊望着窗外乌青天色,语气薄如清雾:“献虞,我放不下她。”   献虞沉默不语。   “是我亏欠她,一次亲手杀了她,一次又狠心推开她。”   “所以神上……”   “去魔界将她找回来。”   献虞这几日受的打击太多,琉璃心早已炼成金刚心,听神上这样开口倒也觉得稀松平常。   神上做什么自有他的道理,他活了千万年,经历过的悲欢非常人所想,故而心思亦比他们这些后辈远远要来得通透。   献虞故作轻松:“……神上打算何时启程?”   “今天。”   献虞即刻着手准备。   诸位仙侍皆得知,原先神上属意的小凤凰,竟是魔界那个遗臭万年的圣尊嫣翎。   这等放浪形骸的魔界公主骗了神上的心不说,还想骗他的人。缺德事做了这么多,屠修这个魔头不被刀子一下戳死都算是苍天开恩。   献虞不敢泄露太多惹他们生气,于是白日还装着一副同仇敌忾的正经模样。   他私下甚至撺掇陵渊:“神上不妨私自前去魔界,也算是向嫣翎殿下自证一回真心,顺带给魔尊吃颗定心丸,刺杀一事也好早日解决。”   陵渊否决:“事成后,你将江砚绑去魔界请罪。”   “灵慧天尊他一向护短……此事是仙界与魔界的私事,于我们三十六天没什么干系。”灵慧天尊护短一癖,在六界中早已闻名遐迩,献虞立刻有些为难。   陵渊收好被小凤凰丢下的玉珏:“江砚算是聘礼。”   献虞:“……”还有拿人当聘礼的么!   此番去魔界,成不能成还是一回事,自不可随处去说。   陵渊借口闭关,趁着仙侍不备,他在献虞的掩护下抄小道出了三十六天。   献虞思量神上从没出过远门,又是头一次开蒙,定然不清楚魔界风土人情,便自告奋勇随他一同前往。   陵渊事先并未知会屠修,思前想后他们主仆二人决定直接落在阿修罗宫。   阿修罗宫的结界对于陵渊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他挥挥衣袖,那结界就破了个口子。   他在阿修罗宫转了半晌,才寻到小凤凰的宫殿。   此刻的曼陀罗殿甚是热闹。   庭中凤凰花下,几个浓妆艳抹的男人叉腰互相责骂。   “今个轮到我陪殿下!你们都不许跟我抢!”   “呸,骚东西!殿下才看不上你这残花败柳!也不去照照镜子,你像什么样子!”   “你们别吵了!吵来吵去都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我今日就把话放在这里,殿下喜欢的是三十六天那个老头,才不会喜欢我们!你们再怎么打扮再怎么争抢,也是无济于事!”   另一个肩头搭着银红披帛的男人不服气道:“那个陵渊是体态比我们纤柔些,还是嗓音比我们妖媚婉转?那么个万年老不死,只怕床.上功夫也生涩僵硬,根本不晓得怎么伺候才叫殿下舒服。哎哎哎,听说还披着一头白发,我要是殿下呀,才不会看上这种鹤发鸡皮的祖神……老得我牙疼!”   献虞恨不得上前堵住那几个人妖的嘴,他惊骇打量身侧气定神闲的神上,见他并无怒意,才稍稍放下心:“他们口无遮拦,神……神上别放在心上。”   陵渊双手合十,不冷不热觑他一眼。   神上一摆这个姿势,献虞就晓得他是要结印,献虞吓得脚踝发软,他脑子一抽,失声道:“神上……要不染个发?”   神上估摸也是脑子一抽,居然就听信他的鬼话,对自己一头银发使了障眼术法。   献虞巴望神上那一头假到不能再假的黑发泪流满面。   直到两人走入曼陀罗殿中,才缓缓现出身形。   谢嫣正趴在小榻上嗑瓜子,她端着酒樽方抿了一口葡萄酿,就注意到殿中一角忽然多出来两个男人。   这大白天就玩灵异……谢嫣差点没一口酒呛死自己。   两个男人中一个束着高髻,身形偏矮,另一个墨发披散,身姿颀长如松。   那散着头发的男鬼慢慢向她靠近,谢嫣直勾勾盯着他手上动作,一手警惕地抓紧腰间软鞭。   男鬼弯腰侧坐在她榻边,他揉着她的头:“嫣嫣。”   鞭梢缠住男鬼作怪的手腕,谢嫣扔开酒杯扼住他喉咙暴喝:“哪个府邸的男鬼!竟敢擅闯魔界阿修罗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阿赏、风暴召唤、盗版清清清清清明小可爱们的地雷╮(╯▽╰)╭   大概还有一两章结束这个世界   修仙的凝视.jpg 2.0版本 第89章 神尊撩妹法则(十八)   百万年来, 意图篡神上神位的妖魔鬼怪, 随便数数都能凑够一双手。   那些脏东西通常一只脚还没踩上通天阶, 就被南天门天兵天将窥出踪迹,再然后就地□□, 以儆效尤。   自此再无人妄图不知好歹冒犯神上贵体,更不必谈还有似嫣翎这般, 敢于掐住神上脖子, 口出狂言的寻死之人。   献虞脆弱心肝禁不起她吓唬,他掀开繁冗衣摆扑身过去阻拦,他抬脚跨过地上随意摆放的几本古书,只听她又高声道:“哪个府邸的男鬼!竟敢擅闯魔界阿修罗宫!”   献虞倒地不起,果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之前还整日缠住神上撒娇,这厢魔尊屠修被刺的事一出, 嫣翎转头便穿上裤子翻脸不认人。   指望魔界圣尊嫣翎清心寡欲,散尽宫中面首,还不如相信神上能生出个神胎。   她所作所为真是对得起她女魔头称号, 喜欢哪个男人时,便将他放在心头疼爱。等到这股子新奇劲过去,嫣翎喜新厌旧之余,挥挥衣袖就将男人轻轻松松给打发。   听听她那品尝过无数男人芳泽的嘴巴,如今对着神上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   男鬼?见过大白天就敢大摇大摆,闯进阿修罗宫的鬼么!   献虞利索爬起来,他并起三指卷住嫣翎手里挥舞的长鞭, 叠声惊呼:“嫣翎殿下速速放手,不得对神上无礼!”   谢嫣的虎口精准卡在男鬼咽喉处,她微微压紧指缝,男鬼的喉结便顺势滚了滚。   他眸光平静无波,琉璃色眼瞳中仿佛流淌着初融春水,纵使眼下被她扣住命门,性命危在旦夕,可那春水依旧清潺如初,眼底并未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这淡定架势,实在不像是个在白天就有勇气出来索命的鬼魂。   男鬼头发又黑又多,一头厚如棉被的乌发铺至膝下,齐齐堆在他骨形修韧的膝头,他膝盖处就好似盖了层棉被,白衣上积着大缕大缕黑缎,瞧上去十分诡异。   这只鬼既然能避开宫中森严守防,毫发无损闯入阿修罗宫,必是个六界中的高手。   谢嫣拿不定这人究竟有什么唬人的身份修为,故而不敢轻举妄动致使自己身陷囹圄,便就掐着他脖子与他接着僵持。   她鞭梢正要趁其不备封住他穴位,角落里那个梳着高髻的男人,却扑上来夺走她的鞭子。   谢嫣轻蔑睨着身侧这只做侍从打扮、一脸惊怒的鬼,她要笑不笑绊他一脚,看着他抱腿痛呼,谢嫣语气冷得几近能飞出刀子,“放肆!”   她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长发男鬼的动作,男鬼指尖动了动,轻易卸去她掌心骤涨魔气。   这只鬼果然是个法力高强的恶鬼。   鬼界坐落于幽冥之地,鬼界人不能见光,幽冥境常年累月浓雾弥漫,沉沉雾霭挡住大半阳光,也助鬼魂们得以繁衍生息。   谢嫣实在觉得匪夷所思,今日日头大好,这两只鬼怎有这般胆色敢顶着烈日出来瞎晃?   镶着画眉石的隔扇忽然被人从外头用力撞开,男鬼闻声回首望去,谢嫣趁此空当反剪他双手,将他死死锢在身前。   门外站着的几个面首一时无言,他们来来回回望着她和男鬼,眼中顿时划过一抹嫉色。   其中有个裹着银红披帛的最为大胆,他扭着腰穿过屏风珠帘坐在谢嫣塌边。   “银夜同几个兄弟听闻殿下这里出了动静,因顾念殿下安危,便冒死进来一观,还望殿下不要怪罪。”   银夜将手上端着的补药重重搁在葡萄纹桃木桌上,他翘起二郎腿,身子不动声色朝谢嫣挨过去。   银夜眼角绘着金粉凤蝶花钿,本就阴柔的五官因这抹金红色,更是平添几分艳丽。   他进来时就注意到殿中多出的两个男人,现下凝神一瞧,一个束发,另一个则散着发。   束发的虽气韵不错,眉眼却长得普通。倒是那个散着一头别扭黑发、神态冷淡的,颜色则极为上乘。   鼻梁深挺,轮廓清隽如起伏有致的崇山峻岭,肌肤竟是比自己还要细腻白皙几分……   靠,哪里来的野男人,竟生出这副勾人的相貌前来勾引殿下。   银夜原本心中压满了怨愤,但在瞧见殿下扼住他咽喉的手后,郁气顿时一扫而空。   啧啧啧,生得好又如何,气度模样不为殿下所喜,就是削尖了脑袋爬床也是无济于事。   殿下喜欢的就是他们这种妖艳骚.浪的小狐狸,对于这种绷着脸、仿佛人人都欠了他万两白银的冰块,从来都是不屑一顾。   见野男人投来目光,银夜得意洋洋将自己胸口衣襟敞得更开,他戴着臂玔的柔软双臂攀上谢嫣两肩,嘴唇贴着谢嫣耳廓,口中热气徐徐倾吐:“殿下……这位貌美的弟弟是谁?银夜可从未见过他呢……”   献虞胸口处的怒气早已蓄了多时,魔界阿修罗宫上梁不正下梁歪,简直处处都漫着层晦气。   屠修偏爱双修,教得嫣翎也是这般视俗常为无物。   她从前与面首秽乱宫闱也就算了,可如今神上对她动了情,嫣翎仗着神上宠爱,在神上跟前居然也有胆子和面首卿卿我我……   嫣翎动不得,至少这个满口都是不敬之辞的娘娘腔还能处置。献虞赶在神上开口前,一脚将嫣翎身上这糟心的玩意儿踹出门外。   “呸呸呸!你这兔儿爷叫谁做弟弟?我们神上就是做你十八代祖宗,你也得跪下来感恩戴德!”   谢嫣领口被那面首扯得松松散散,半个左肩都露在外头,她腾不出手整理衣襟,冷不丁听闻他口中吐出“神上”二字,掐着男鬼的手便是一顿。   这一顿叫男鬼也有可乘之机,他轻而易举褪下她的双手,谢嫣双目陡然瞪大,就见男人脱了自己白色外衣,随手一扬裹住她裸.露的肩膀。   外头太阳这般烈,曼陀罗殿中央的柱子中都添满消暑用的冰块,他外衣上非但没有男鬼该有的汗臭味,反而时时沁着缕袅袅幽香。   若有若无的冷梅香,似乎还掺杂三十六天瑶池莲香,香气扑鼻而来,谢嫣嗅着这点淡薄气味犹如五雷轰顶:“你们……是……”   被踹出门外的银夜面色不善,看样子还欲发作,陵渊比出食指对着门外一划,平地立刻狂风大作,大风刮得角落里的古书剧烈翻滚着身子,互相推推搡搡滑至他足边。   这股妖风将献虞也一并刮去门外,谢嫣发丝飘扬,火红裙摆甚至拂到陵渊脸上。   等大风止住呼啸,谢嫣才慢慢放下手,不可思议瞪着眼前人。   “你是……神上?”   谢嫣委实不敢与他相认,只不过十来日未见,陵渊那一头标志性银发,居然顷刻间就变成黑色。   她只听过因伤心过度而一夜白头的,却从未听说还有人满头白发一夕之间变黑的。   陵渊是嫌弃她的分手信写得还不够绝情,所以欢喜傻了么?   陵渊目光落在她被白衣掩住的肩上,他从怀里取出块玉珏,放在她摊开的手心里:“这是你丢在玄霄殿的玉珏。”   谢嫣低头瞥了眼那块温润神玉,她与这枚玉相处了不少时日,是不是赝品自然一摸便知。她打量手心这块玉,触手生温,神气涌动……确实是陵渊的神玉无疑。   他的声线听着也与陵渊无差,看似面前这个头发乌到发蓝、看起来格外别扭的男鬼,咳咳,竟然真是纡尊降贵前来寻她的陵渊祖神。   谢嫣早先猜过无数可能,陵渊见信后要么与她老死不相往来,要么又会将她的元神烧成灰烬,以全当年没烧死她的遗憾。   谢嫣已将狠话都与他说开,他素来不能容忍旁人犯错,触犯天条的神灵,无论背景如何,皆被他送上四重天受刑。   她如今触怒的,还是立下天条的主子,谢嫣欺瞒他六十多年,更是叫他动下凡心,孤傲刻板如陵渊,怎能包庇这种犯上作乱。   他一向绝情。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陵渊一反常态,忽然和和气气将神玉送给她,完全与谢嫣当初的设想截然相反,也不知藏的什么心思。   谢嫣沉下心,她心头那点惊讶渐渐消散,正要开口推辞不受,他却追究起她方才的罪过。   陵渊曲起指节轻叩膝头,他眼中琉璃色似乎浓郁了些,俊逸眉头微微皱出几道褶子,口气反常地带着点不快情绪:“方才为何要装作不认识我?”   谢嫣将玉放回他膝头,反正掰了也是掰了,陵渊又是个守口如瓶的君子,谢嫣无所谓他知不知晓她的隐疾,于是大大方方道:“嫣翎实则有识不得人面貌的隐疾,以往在玄霄殿中,尚能通过神上的发色和佩玉辨别,如今日神上换了发色又并未佩玉,是以不能认出神上……神上此番领着献虞神君前来,可是要与嫣翎算一算旧账?”   陵渊仿佛认真琢磨她言语真假,谢嫣以为他是在酝酿语气质问她犯下的过错,却不想他半晌淡淡问了个无关紧要的事:“那些面首呢?你可认得出他们?若是认不出来,又为何纵容他们亲近?”   谢嫣的头摇得似个拨浪鼓:“认不出,都长着一样,穿着还差不多。天天粘死个人,跟苍蝇一样赶都赶不走。”   陵渊听在耳中,却觉得心情大好,倒也不再计较她方才的不敬,他语调不自觉地轻快些:“我来寻你有两件事,一件是一百多万年前的那桩旧事,令一件是你瞒我六十多年的事。”   他今日的话似乎比平日多了不少,更是亲口提起烧死她的旧案,谢嫣遂凝神听他继续说下去。   陵渊却迟迟没有下文,他捡起一本摊在足边的古书,漫不经心试着翻看几页,他神态凛然轻皱眉心:“听说你觊觎我很久,甚至与屠修密谋将我抢来做你们魔界的女婿?”   谢嫣正欲矢口否认,他却自顾自放下书本,目光冷淡道:“不必你费力去三十六天抢……伤了屠修的那个江氏子,就算作是三十六天给魔界的聘礼,你宫里的面首于礼应当全部遣散。”   他将手里的书与玉珏一齐放在她手边,长睫半垂,唇角下抿,“这种书,还是烧光为妙。”   谢嫣低头一瞧,他翻开的那一页上,一对衣衫尽褪的男女交缠得十分尽情。男人一侧的空白处,还用朱笔批了点嫌弃他体型的判词。   谢嫣:“……”神上!你听我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Fighter宝宝的地雷╭(╯ε╰)╮   明天结束本世界╮(╯▽╰)╭下个世界继续浪起~   作者君先去鼓捣高铁→_→明天萧可爱,后天神上。 第90章 神尊撩妹法则(十九)终   谢嫣抖开鞭子将那些春.宫图册抽了个稀巴烂。   她将责任全部推给那些不正经的面首们:“这是那些娘娘腔藏掖的画册, 绝不是我的!嫣翎还未成年, 怎能冒着走火入魔的危险, 与这群娘娘腔双修?”   陵渊修剪干净的指尖轻轻点了点膝上发丝,谢嫣瞧着他轻缓的动作, 眨眨眼睛。复睁开时,他那满头别扭黑发又瞬间变回原来的银色。   这么一来, 她倒是能无碍地认出他。   “你满殿面首中, 尤其是那四个分别叫慕君尧、殷祇、叶之仪还有个姓萧的……在三十六天曾听你提起过这几人的名字,想必他们与你平日就十分亲昵,其他的人倒也罢了,这几个男宠定要逐出魔界。”   谢嫣:“……”   陵渊站起身,他长身立在谢嫣跟前, 银发直泻,白衣翩然, 目光浅浅自谢嫣肩上徜徉而过:“嫣嫣你不乐意?”   她那日恢复人形,睡得迷迷糊糊中,神智就有些不大清醒。   陵渊已开口逐她出去, 断然不会再会反悔,也无可能回头再与她有什么纠缠。被个男人扯了扯腿,谢嫣误以为自己尚在之前的世界,便大着胆子叫了几声。   醒来见他面色无恙,看样子应该并未听清她琐碎嘀咕,谢嫣随即放了大半个心。   陵渊并非没能听清她的话,只是当初不知她圣尊嫣翎的身份, 就此听了几个陌生的名字也没有放在心上。   今日他乍然一提,谢嫣顿时有些百口莫辩。   陵渊此番动作似是有意娶她,谢嫣想破脑袋也没弄清楚他是怎么想的。   之前陵渊死活不愿松口,憎恶魔尊燕月违背天条,拼尽修为也要留他在世,最后更是将她烧成飞灰。   谢嫣附身在嫣翎体内,按照原世界剧情进程远嫁至三十六天,陵渊拒绝便罢,可他却当着通天阶诸仙的面,将她丢下泗水洗了个彻彻底底的冷水澡。   当初不留情面推开她,如今又因动了凡心而巴巴求她回去……倘若燕月不是凤凰,这世间怕是早已没有嫣翎这个人。   谢嫣虽能舍命救他,但并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她遭他多次苛待,算得上是六界之中,在他手里栽过最多次数的人。   每个世界的他全不记得之前种种,独靠她一人撑着这点念想完成任务。   谢嫣深觉此时的她活像一只坐骑,陵渊冲她招招手,她摇着尾巴兴高采烈凑过去,一旦陵渊迁怒到她头上,她就不得不灰溜溜夹着尾巴离开。   若是她满口应允,忒没骨气!忒自甘堕落!   陵渊即使放下心结,可意思却还不够明朗。以前的恩恩怨怨究竟怎么解决,他自进曼陀罗殿这个大门以来,就不曾明说。   甚至妄想靠一个江砚就将她带回三十六天。   谢嫣恨不得揪住陵渊衣领,摇晃他身子质问:难道她就值一个江砚?若要表诚心,好歹将三十六天里值钱的丹药玉石,挑几担子送过来也行啊!   太抠了!年纪大的老神仙,就是这般抠门!   谢嫣偏头不再看他,她伸手将肩头衣服拉好,又脱下陵渊外衣扔到他怀里。   谢嫣走至屏风,隔着半透屏风,她本就偏低柔的声线,听起来有些朦朦胧胧的意味:“神上愿给魔界一个交待,嫣翎身为魔界圣尊自然求之不得。只不过神魔素来不能长久,嫣翎从前被神上训诫数次,如今已经释怀,再不敢肖想神上……神上还是请回罢。”   谢嫣步履毫不停滞,她收起软鞭,踩着松软地毯,迎光出了曼陀罗殿,留他一人在殿中独坐。   拉开两扇镶嵌画眉石的门,外头早已闹成一团。   二三十个面首将献虞团团围住,银夜摸着手肘,上蹿下跳神态十分激动:“按住他!可别让这小贱人跑了!他那不要脸皮的主子正在殿里缠着殿下,更是将我打杀出来!”   银夜掏出香帕擤着鼻涕,哭得花容失色,眼眶红肿:“兄弟们!若是叫他主仆两个进了殿,与我们一起伺候殿下,你们不妨想想,凭他那好相貌好身段……哪里还有我们的活路?”   献虞就算神力非凡,可也招架不住这么多面首的磋磨。   他发髻散乱,满脸通红,拼命扭开身子,板起脸训斥道:“你们这些男妖简直放肆!我乃三十六天陵渊祖神座下献虞神君!尔等不得无礼!”   几个按住他的面首闻言缩了缩手,献虞以为他们心中畏惧,遂扯平衣襟正欲站起来。   不料他将抬起一只胳膊,几个面首更是翘起屁股,风情万种狠狠坐到他背上。   献虞被压得口吐白沫。   男宠们相互张望片刻,继而又不约而同吃吃娇笑起来:“啊呀~献虞神君这般说~奴家好怕呀~”   银夜拈起丝帕一角上前抬起他下巴,丝帕上的浓香熏得献虞胃里翻江倒海,他对着眼神呆滞的献虞啐道:“神仙有你这么闲么?你说你是神君,说那野男人是陵渊,莫非是傻子不成?陵渊一百多万年不曾出过三十六天,又厌恶我们魔界,怎会亲自前来?爷今个告诉你,爷还是陵渊座下那只离朱坐骑呢!”   一群面首打打闹闹笑成一团。   相比这些成日吃香喝辣,好酒好肉供养着的面首,谢嫣更为同情眼下正被他们按在地上摩擦的献虞。   当初在玄霄殿多亏他的照拂,谢嫣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自不会眼睁睁看他白白受这些娘娘腔的折磨。   她认不出谁是谁,高高扬起鞭子,对着面首堆里胡乱一抽,喝道:“不得无礼,此乃三十六天献虞神君!”   那几个坐在献虞背上的面首霎时僵住,献虞艰难无比从他们衣摆底下爬出来。   其中一个姿态最是妖娆,披着银红披帛的男宠,小心翼翼粘过来问谢嫣:“殿下……他真是……”   谢嫣戳着他伸过来的脸,不耐烦地与他空出些许距离:“真的,比本尊的尊位还真。”   银夜吓得捧脸失声尖叫。   “天呐!里面那个穿了白衣披着头发男人,莫非是陵……神上?”   谢嫣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银夜:“!”那他方才说的这些混账话岂不是……   谢嫣懒得管这些脑子里,只装着双修和争宠两件事的男宠,每每看他们一眼,她都要为此折寿十年。   献虞满脸俱是受辱神态,他默不作声从地上爬起来,用力擦着脸上污垢,仿佛只有将面首触碰之处擦下一层皮,他才能甘心。   谢嫣清清嗓子,对他拱手谢道:“神君这么多年的照拂之情,本尊一直铭记在心。今日叫神君受辱的面首,本尊定会狠狠惩处,若神上与神君无事,将江砚那凡人交给魔界,魔界与神界便是两清,本尊和父尊往后再不会擅闯三十六天。”   献虞尚在气头上,他捂着脸上伤口,脱口而出:“烦请殿下记着今日的承诺!莫再缠着我们神上不放!”   谢嫣哼了哼,眼下的境况可是陵渊缠着她,非要来魔界叨扰。陵渊妄想靠三言两语将她哄回去,谢嫣又不是傻的,哪能随随便便这么便宜他!   任务进度已达95%,等她脱离世界,谁会哭鼻子还不一定呢!   谢嫣丢下满殿面首和兀自赌气的献虞,独自朝着屠修寝殿走去。   陵渊坐在她矮榻上沉思良久,殿中依稀飘荡着小凤凰清幽体香,他挨着她坐过的小榻,倒也不觉得难过。   外头的动静慢慢消停,陵渊绕过屏风隐起身形,待他步出曼陀罗殿,献虞正抱膝蹲在墙角等他。   献虞今日情绪有些低落,他摊开两手自责道:“献虞辜负神上的期许,三言两语将嫣翎殿下气出了曼陀罗殿。”   陵渊指着他脸上血印子清清冷冷道:“疼不疼?”   神上早已修成不坏之身,已经忘却**之痛,就算他说疼,神上也体会不出是什么感觉,献虞摇了摇头:“不疼。”   “她不肯原谅我,你可有什么法子?”   献虞极少见到神上一脸认真思索一个问题,虽然这问题还是关于情爱的,但从无情无欲的神上口中而出,总算带了点烟火气。   献虞蹲在他腿边,硬着头皮考虑半天,也没领悟个所以然出来。三十六天里全是男人,他没喜欢过谁,便也不通风月,也难以指点神上什么。   他半信半疑:“神上对嫣翎殿下说了些什么?”   陵渊正气凛然:“江氏子是三十六天给魔界的聘礼。”   “等等,神上!”献虞按掌叫停,“您就直接对嫣翎殿下说了这些?”   陵渊淡淡俯视他不言不语。   献虞快要笑出声,他所幸去过凡界几次,就是那渺小卑微的凡人,若有嫁娶大事,必然也会慎重以待。   问名、纳彩等等均会做了个全套,魔界又是喜好奢靡的地方,下聘就送个罪人过去,您究竟是执意娶别人家女儿,还是打着羞辱屠修的算盘去的。   “神上迎神后入三十六天,乃是六界大事,少不得昭告六界众生,普天同庆。可神上这番话却是私下对殿下说的,显得忒名不正言不顺。姑娘家的脸皮都有些薄,若您当着诸人面前求娶她,她就是赌气不愿嫁,魔尊也会逼着她嫁。再者,一百多年前那桩旧事还没了结,神上若不向殿下规规矩矩认个错,殿下估摸着死活也不肯认。”   陵渊敲着墙壁默然忖度。   他情窦未开时,不懂俗世儿女情长,将燕月对他的爱慕当做是辱没天规的妄念,枉顾她临死前茫然不解的眼神,亲手诛灭她元神。   他当时丝毫不认为自己有错,可如今对她动了情,再回过头看去,那件事始终是横贯在他们之间的一道疤痕。   他不亲自替她上药疗伤,那疤痕就一直无法愈合。   他当着十洲诸位神仙的面,将她劈落泗水,本就是极大的羞辱。他认为只要两情相悦,便足以长相厮守,可他并未替她的处境着想过,如今竟还私相娶她入三十六天。心狠手辣、无名无分这对她已是极尽残忍。   嫣翎方才对他说的那番话,于情于理都挑不出错漏,献虞被那些面首折辱的火气不免也全部消退。   他咳了声,大胆唤了声“神上”。   见神上回望过来,献虞鼓足勇气从怀里掏出几本图册:“那个叫银夜的面首说的话不无道理,神上千万年来都是孤身一人,与双修一事上必然有些力不从心……这是那银夜为了谢罪,送给神上做赔礼的图册,神上要不要参谋参谋……也好叫嫣翎殿下一颗心拴在神上身上,今后也不会移情别恋另慕他人……”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羞得不忍再继续说下去。   做神的人大抵有非同一般的忍耐力,神上瞧了瞧他,从容自若地从他颤抖双手中取过图册。   神上挑眉翻了翻,面色不改收进衣袖,语调是一如既往的冷清:“甚好。”   从谢嫣将陵渊劝出魔界的半月里,他那边再没什么动静。   谢嫣尽管心中失落,但顾念自己不日就要脱离世界,也不再关心这些杂事。   屠修这半月里倒是养好身子,再度恢复从前那般纵.情声色的糜烂日子之中。   也不知灵慧天尊脑子怎的忽然灵光起来,他亲自将江砚送上魔界,甚至对屠修拜了拜,才心有余悸回至十洲。   谢嫣对他此举摸不着头脑,屠修挥挥手:“定是父尊的威名叫这小老儿胆怯,翎儿不必多虑。”   六十多年过去,江砚按理应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大约十洲水土滋养人,他却只是一副中年人的相貌。   他眼中全无从前那改天换地的神气,两眼呆滞无光,只在见到谢嫣时,面色才松快些,仰起头冲她露齿一笑。   这种马死性不改,死到临头还妄想靠出卖色.相留下一命。   谢嫣瞧他因双修而变得黯淡青白的脸色,她目光落在他大腹便便的肚腹处,徐徐翻了个白眼。   她踩着他手和蔼可亲同他叙旧:“江砚你实在不必求本尊,当年那只害你的五彩凰便是化成原形本尊,这么多年过去,左右你再也不能逆天而行,本尊今日就叫你做个明白鬼。”   江砚双目大睁,他发了疯似的扑过来撕咬她,然而还没进谢嫣的身,便被魔将带去阿修罗地狱受刑。   原世界中的陵渊在那里陨落,他的性命这辈子也应在那处终结。   系统:“十天后,宿主将会脱离世界,请宿主做好准备。”   谢嫣沉默着:“好。”就如同她从未奢望陵渊动情,临到脱离世界之前,她也不会妄想叫他屈尊再来魔界一趟。   这几日谢嫣的面首们都有些消极怠工,平常天天往她怀里钻,近日却十分矜持。   有次谢嫣叫来善舞的银夜,打算叫他跳支舞给她欣赏欣赏,不料那娘娘腔竟称来了葵水,窝在寝殿宁死不肯前来。   谢嫣震惊非常。   屠修闲着无事,竟然突发奇想,着手替她在魔界寻个出类拔萃的夫君。   谢嫣未将自己与陵渊旧事告知他,屠修便自主贴了榜替她寻夫。   反正距离脱离世界还有一两日,再俊俏的夫君也来不及洞房,于是就随屠修折腾。   擂台这日,不但还有魔界的人应征,甚至妖鬼二界皆有高手欣然前往。   这日天气燥热,晴空万里,故而每当鬼界男子上台打擂时,谢嫣就能瞧见一个个浑身捆成黑粽子的高大男子,举着桐油乌面纸伞勉力与对手过招。   打到后半截,连连守擂成功的擂主,乃是当年无比嫌弃谢嫣的方脸。   他甚至半途休憩时,溜至谢嫣身边笑吟吟望着她:“属下爱慕殿下多年……”   谢嫣敷衍地拍了拍他的肩。   轮到下半场,台上忽然来了个白衣男子,男子衣着密不透风,连面容也掩在兜帽中。   谢嫣吮着凉糕漫不经心打量,哦豁,原来又是鬼界的人。   男人身形格外修长漂亮,偏偏站姿又挺拔如松。方脸挺起胸立在他跟前,就如同是个仰视成人的毛头小子,魔将风采已丢得一干二净。   方脸还没出手,就被那人掌风刮下台。   方脸:“……”   后来上的几个人,脚尖甫一踩到擂台边缘,就被白衣男子随手一扫,跟赶鸭子似的将他们纷纷赶下擂台。   打擂的勇士们就像是跳龙门的鲤鱼,一个个翻着肚皮在擂台底下潜游,谢嫣都有点不忍直视。   屠修兴高采烈喝彩:“好!这个极好!”   最后下台的勇士憋了一肚子火气,他拍拍屁股上的灰尘爬将起来,指着白衣男子跳脚:“你作弊!你耍赖!你用暗器!”   白衣男子褪下兜帽,满头银发垂落九天,他发尾绑着的半透帛带散出淡淡微光。   谢嫣、屠修:“!!!”   屠修惊得险些自阿修罗龙座中栽下去:“神……神上……您老今日怎么有兴致前来魔界?”   言毕,屠修高声指使随从魔使上前跪拜行礼,此番至此的妖魔鬼三界众人掀开衣摆迅速跪下,他们偷眼瞧着擂台上的银发男子,目光皆有些发懵。   天际忽然响起一声鸟兽鸣叫,谢嫣仰头一看,竟是负着数十口大箱子的离朱。   离朱凄凄惨惨收起四肢,献虞一一卸下他背上的聘礼,又命他化成人形。   离朱顶着众人炽热视线,耷拉脑袋半跪在谢嫣跟前,他双手奉上上古神玉:“……神后娘娘,当初在三十六天,离朱千不该万不该,为了与您争夺神上宠爱而欺辱您,离朱如今已痛改前非,还望神后娘娘看在神上的面子上原谅离朱。”   谢嫣愣愣接过那枚玉珏,再抬眼时,陵渊已落在她身侧。   他迎上屠修试探的眼神,镇定自若启唇:“按照魔尊定下的规矩,比武胜出者,能娶圣尊嫣翎,今日我夺擂胜出,特此下聘迎娶嫣嫣。”   他这话一出,顿时震翻一片妖魔鬼怪。   那位指责他作弊的仁兄,已中暑晕了过去。   屠修按住心口,他来来回回打量面前的陵渊,确定他乃是如假包换的真货,立刻肃然道:“神上您方才……说什么?”   陵渊难得一回对他有耐心:“三十六天愿魔界圣尊迎嫣翎为神后,魔尊可愿意嫁女?”   屠修激动得险些惊呼出声,他来不及深想神上为何突然留情,生怕他下一刻便会反悔,遂满口答应道:“愿意!神上开口,属下自然听命!”   屠修话音未落,谢嫣便被一双手拽入怀中,等她站定,已与陵渊踩在一朵云上,俯身向下望去,屠修正与献虞发了疯似的满地寻他们。   半空还撞上许久不见的妙舒,她脸色苍白地扑过来,刚要张口说什么,陵渊广袖一挥,她便不见了踪迹。   谢嫣问他:“你将她……”   “泗水。”陵渊回答得十分干脆利落。   谢嫣久在高处有些呼吸不畅,扯着他衣袖道:“你先放我下去!”   陵渊抱着她落在一处草原,四周草色苍翠,飞鸟低旋,是个清静的好地方。   谢嫣刚刚坐下喘息,便听他道:“嫣嫣,对不起。”   陵渊倾身从背后将她抱进怀中,他左手抚摸她左胸处曾经受过箭伤的地方:“当年我不通七情六欲,冷血无情烧灭你的肉身,又曾将你当众扔下泗水……我对你犯下的罪过太深,已经不能仅用没有七情六欲这个理由推脱。”   谢嫣的睫毛一颤。   他叹了口气:“我活了千万年,处死过无数人,甚至从来没有动过情,从来没有亲自下凡见一见凡人是怎样相濡以沫的。等到动下凡心之时,却因无知伤害了你。”   “令我动心的是你,我亲手杀的姑娘也是你,你怨我也是理所当然。只是三十六天没有小凤凰的陪伴,深夜又冷又长,我一个人早已无法忍受。”   他不能容忍孤寂,谢嫣又何尝能容忍,她每每进入新的世界,便需要劝服自己接纳他望向她的陌生眼神。这种痛苦一次可以忍,两次亦可以忍受,可要是五次六次呢?要是她回到生前呢?   谢嫣突然想要落泪。   陵渊拨开她鬓发,在她脸侧浅浅啄吻一口:“我喜欢你,能不能娶你回三十六天?”   谢嫣眼泪汪汪:“你带了哪些聘礼?聘礼不值钱我可不干!”   陵渊唇角居然抿出点弧度:“玄霄殿最值钱的当属莲花座,离朱要同你赎罪,自觉将莲花座也绑了过来。”   他将她翻过来,低头直视她泪水盈盈的微挑眼眸:“嫣嫣你答应不答应?”   谢嫣揪起他衣摆擦擦眼泪,惩罚地咬住他嘴角:“不答应还能怎么样?我清白名声今日全毁在你手里!陵渊你必须负责!”   他旷了千百万年,吻.技却不输前几个世界,手掌压住她后脑慢慢细吻,从嘴唇吻到耳垂,又从耳垂吻到耳根。   系统:“宿主……”   谢嫣无暇顾及它。   以地为席,以天为盖。再醒来时,谢嫣已身处玄霄殿。   屋梁上的夜明珠已经全部亮起珠光,谢嫣正要从陵渊胳膊里起身,他忽然抬手将她翻了个身。   谢嫣从没摆出这么个姿势,她羞得说不出话,只能纵着他慢慢研磨。   纵.情之余,谢嫣掐着枕头隐忍不发,枕头被她雪白胳膊推开,露出底下藏着的几本图册。   指着图册上的朱批,谢嫣大怒:“陵渊!这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明天白天先发第一辆高铁   微博:@黑不溜秋的南璃璃   明天甜滋滋番外 第91章 陵渊番外   三十六天通天阶今日门户大开, 通天阶泗水河畔芳草连天,红花弥漫。碧色穹苍上, 飞鸟低低盘旋。   三十六天的神侍们免不得感慨一番, 数万年来,神界今次难得如此热闹。   今年有十数个凡人修者飞升为仙,南极长生大帝座下的福禄星君掐算一番,算准今日乃是请出仙谱的吉日, 便承了折子上来, 恳求神子殿下应允他们今日前来朝拜。   福禄星君不敢怠慢,十万年前江砚那次疏漏险些引狼入室, 于是此次盘查他格外仔细, 甚至威逼修者们将贴身小衣全部脱下, 事无巨细一一检查一番。   这可苦了几个自小修习的世家公子,族中长老素来严苛, 多年来不许他们仪态不整, 神态不恭。   就是吃饭时多发出几声声响, 多咬了几口筷子, 轻则杖责, 重则便罚他们去祠堂伏跪一夜。   光天化日之下, 且又是身处六界圣地,查探完毕便要去玄霄殿参拜三十六天神子沉暮,倘若仪表有失,惹殿下不快,殿下亲赐他们仙阶时, 必会比原先少了几级。   他们面面相觑,一时都没了主意。   福禄星君敲着手中戒尺催促他们道:“莫误了时辰叫殿下空等。”   抬出神尊沉暮的名号敲打一番果然有用,这些迂腐修者面色虽有些尴尬,仍是乖乖放下佩剑,伸手脱去外衣。   先是外衣、再是中衣,等他们脱到亵裤时,指尖撩开一角裤腰纷纷顿住。   “仙君……恕尔等不识规矩,这下真的不能再脱了!”   福禄星君背过身去,摇头晃脑道:“为防有心怀鬼胎的小人,混在修者队伍中,擅闯三十六天玄霄殿谋刺殿下,诸位神侍便想下这个法子。以前尚有妖界奸人在裤.裆里藏仙界传承的先例,本君迫不得已便只得一一查验,阁下应遵循我们神界的规矩,不可有违。”   福禄星君刻意加重语气,最后四个字听起来故而十分有气势,果然骇得他们忙不迭动手脱裤子。   这些修者的体形身子倒是极好,因出身高贵,皮肤上都泛着层亮莹莹的珠光,腰腹生得紧致又劲道十足,当得起十洲雅仙的名头。   福禄星君的目光继续下移。   ……嗯,脱掉裤子后,诸位的双修之能立刻高下立判。   他们的脸色皆有些赧然,匆匆褪下裤子,笔挺站在福禄星君以及几个神君面前,待神君仙君他们咳了声,仔细扫过一遍后,立刻低着头穿好裤子。   亵裤方掩住大半个臀.部,通天阶旁的泗水河忽然响起巨大的落水声。   水花漫天泼洒,水中鱼儿受惊地跃出水面。   年轻修者疑惑不解回头张望,但见被阳光照得发白的如镜湖面上,飘浮着一点白色身影。   他们正要开口询问神君可要救下落水的那人,忽然又有一抹白色身影划过天际,砸落在湖面那道人影的身侧。   年轻修者们也顾不上穿衣服,个个光着膀子撒开脚丫就要跳下河救人。   泗水乃六界凶河,里头沉过无数妖魔肉身,莫说天上神仙,就是他们这些凡界之人,亦早在志怪书卷中略略得知一二。   福禄星君挡住他们去路,淡然道:“你们不必担忧,那是我们三十六天里,负责给神后娘娘捉鱼吃的厨子们,两位水性极好,实在不必去管……不必去管。”   神仙过了辟谷期,便可不需再日日啖食。但他们听闻神后乃出身魔界,魔界从不戒欲,寻个厨子捉鱼无可厚非。   来三十六□□拜最忌妄言妄行,既然福禄星君发话,他们也勿再多此一举操这个闲心。   放眼眺望宽阔无垠的河面,那两个白色身影已是无迹可寻,想必皆互相收拾收拾,拎着鱼爬上了岸。   修者们放下大半个心,遂穿上衣衫跟着福禄星君步上通天阶。   泗水河河岸上两个穿着白衣的“厨子”,蹲在岸边树下拧着袖口上的水,等修者们簇拥着福禄星君走远,才念诀烤干身上的衣衫。   今日是沉暮这个月以来,第一次被他父神踢下泗水。   事情起因不过是母尊将他错认成父神,又拉着手说了些腻歪的话,他父神方一自外面回来就一脚将他踹下了水。   母尊一向有识不得人面貌的隐疾,她究竟何时患上这病,就连沉暮外祖,魔界魔尊屠修也百思不得其解。   沉暮的坐骑离朱叔叔曾委屈巴巴道:“神上说,娘娘患上这病,是离朱当初造下的孽。”   离朱同他母尊那点恩怨,沉暮背得滚瓜烂熟。无非是母尊十几万年前沦落三十六天,这爱吃醋的离朱不但没有帮着父神好好照顾她,反倒背着父神,和外头的野花仙子一起折磨母尊。   母尊好歹也是他们离朱一族的祖宗,离朱这般放纵,怪不得会被父神发配到他这里。   因沉暮模样和陵渊像个五六分,性子也似个七七八八,又生着一头银发,患有眼疾的母尊时时将他与父神弄混。   几万年下来,有母尊的地方,绝不能有他。若沉暮私下扮做父神的模样跑去亲近母尊,父神回应他的,只有旋风一脚。   故而听到离朱之言,被父神嫌弃的神子殿下看着一脸局促的蠢鸟离朱,面无表情道:“所以父神就将你赏给我做了坐骑”   离朱含泪点头。   这世上最痛苦之事,莫过于不能守身如玉伺候一个主子到死。他的年纪辈分,就连小殿下也能喊他一声叔叔,可一旦被神上贬成神子殿下的坐骑,他的身份便一落千丈。   痴情的离朱痛彻心扉。   他这点雏鸟情结,沉暮很能理解。   今日沉暮被父神一脚蹬出来,母尊顺脚也将父神踹下泗水。   他母尊平日被父神纵着有些无法无天,在三十六天横着走也没人敢顶撞,他被踹出来之前,还听母尊挺着大肚子,右手执着骨鞭冷冷笑道:“陵渊你不踢他我倒还不气,一踢他就叫我想起当年的伤心事,这一脚怎么着也要回敬给你。”   沉暮淡漠打量身侧的父神,口气不冷不热:“您头上有根绿草。”   陵渊也没什么情绪瞧他一眼,皱眉道:“今后不许再私自进殿,你母尊怀孕未久,脾性有些大,不要惹她动怒。”   自沉暮接手玄霄殿事宜,父神就专心待在玄霄殿陪母尊解闷,连接见修者,准允他们上仙谱的大事也一并交给他处置。   沉暮甚至记得,当初父神将莲花座让给他时说的话:“这是我给你母尊的聘礼,不要坐坏。”   什么叫不要坐坏?他是要有多肥多重才能将这莲花座坐坏!   沉暮深知再和这个生性冷淡的父神待下去,他迟早会疯,于是理理衣襟,装模作样行了叩跪大礼,转身飞向通天阶。   陵渊目送他远去的背影,就着湖面上倒影,伸手摘下头顶夹杂着那根的水草。   湖边碧色苍翠欲滴,垂眼瞧着落在湖中的衣角,那衣角仿佛也被碧色沾染,蔓延开一地的清艳。   他尚记得当年迎嫣嫣入三十六天,此举顿时引得六界哗然一片。   世人知晓什么是七情六欲时,他却茫然不解。等到他参透个中奥妙,这些自称通透人世情爱的逍遥神仙,却执意前来阻拦。   灵慧天尊听闻他要娶她的风声,更是带着十洲众弟子在通天阶下长跪不起。   “还望神上三思,莫要受魔尊屠修和圣尊嫣翎的蛊惑。那嫣翎面首无数,生性放.荡,此等淫.女绝不堪当六界神后,神上若有什么苦衷不妨告诉晚辈,晚辈定会想尽办法替神上解忧。还请神上勿要牺牲自己,全六界一个安宁。”   陵渊那时刚刚被她从魔界赶出来,整日独宿在玄霄殿,瞧什么都有些意兴阑珊。   他清凌凌的视线落在别处,闲闲散散命灵慧天尊上前。   灵慧天尊不明所以半跪于地,陵渊伸出掌心给他看。   “这便是你要的苦衷。”   他原本光滑的掌心,如今却莫名多出一道掌纹。   那道掌纹横亘他的手掌,纹路宛如是利斧劈凿而留下的伤痕。微微透着朱色的掌纹刻在他雪白掌心,远远看去,显得极其扎眼。   灵慧天尊只一眼就明白这是什么。   此乃情缘线。   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高洁傲岸如神上、光风霁月如神上、冷血冷心如神上,竟也有动情的一天。   何况叫他动情的人,还是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魔女。   灵慧天尊知他今日带弟子跪求他收回心思,乃是冒犯之举。   无欲无求的六界创.世之神,一朝对魔女嫣翎动情,这已完完全全印证嫣翎就是他命定之人。   灵慧天尊浑身的力气皆似被人抽去,他告罪正欲退下,陵渊却开口向他讨要江砚。   灵慧天尊训了江砚几十年,也没将他从筑基提到渡劫期。偏偏他又好大喜功、看不上旁人,灵慧天尊积攒的怨气是一天胜过一天。   他之所以迟迟不交出江砚,皆因他好面子,不愿他的灵慧天尊的弟子成为腌臜魔界的阶下囚。   可如今神上亲自开了尊口,他再没有打肿脸充胖子的由头,于是满口答应下来,更自告奋勇亲自将江砚送去魔界。   灵慧天尊和诸多仙侍皆劝过陵渊莫要太放纵嫣嫣,只因魔界中人向来重利,只因她原先有无数面首。   陵渊听在耳中,却从不将这些挑拨离间的言辞放在心上。   他若喜欢一个人,便会竭尽全力对她好,信任她,给予她旁人都无法欺负到她头上的权力与宠爱。   她以命救过他,以命证明对他的心意,又为他多次受辱,陵渊再不舍得叫她吃一点苦。   护不住自己女人的男人最是无用,从前背叛他的那些将领中,不乏有被他们推上来顶罪的妻儿。   连妻儿都不愿相救的神,又谈何会慷慨解囊对待六界苍生   他庆幸自己,终是在有生之年参悟这个道理。   陵渊回至玄霄殿时,嫣嫣正在榻上小憩,额角都热出了汗珠。   他坐在她床榻边,握住她双手替她渡着真气。   他的真气偏寒,甫一注入她血脉中,便驱走她体内燥热。   她不太老实地乱动腿脚,眯着一只眼问:“陵渊”   陵渊揉揉她的额头,轻轻应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风暴召唤、化鹤归,两位小宝贝的地雷╭(╯ε╰)╮   下个世界预告   暴躁刻板世子妃×智障傻白甜世子(一开始就宠妻,男主宝宝看大嫣同志十分顺眼)   原女主还是自带光环的槽点妹子→_→   **最近好抽,宝贝们的评论有一部分刷不出来,所以会漏掉回复,但是不抽的话,会逐条回复的 第92章 世子反攻套路(一)   员工姓名:谢嫣   所属系统:男二扶正系统(L-007)   灵魂整合度:50%   额外经验:女红、骑马术、丹青、医术、神明的庇护   谢嫣脱离任务世界, 回到现实世界时,总部一楼的待客大厅已经乱成一团。   大厅大理石地面上一片狼藉, 蛋液菜叶烂了一地。红地毯两侧的高大灌木盆栽, 被前来闹事的员工提刀砍成两截。真皮沙发靠背里侧洒满油漆,连大厅水晶吊顶四角垂下的玻璃流苏,也被几个举着酒瓶的人砸个稀巴烂。   几十个保安手持对讲机,张开健硕双臂拦住那十数个擅闯的男男女女。   为首的女子相貌平平, 神态却最为激动嚣张。   她衬衫衣领上落了几滴血珠, 女子举起酒瓶,泛着碧色冷光的锋利薄刃对准保安手臂:“为什么总部要开除我!”   “赵小姐, 开除时空管理局, 所有执行违规任务的中心人员, 这是董事会议的共同决定。”   谢嫣靠在三楼扶手边,她脑袋上带着用以净化记忆的修正仪, 因谢医生近日忙着出国进修, 无暇顾及她这个星期的治疗疗程, 谢嫣就自觉戴上修正仪修正记忆。   她在会议室待得无聊, 听闻楼下的动静便出来瞧一瞧究竟发生了什么。   负责茶水间日常管理的员工, 推着小推车抬手递给她一杯咖啡, 谢嫣喝不惯这种苦涩液体,温声劳烦她另换一杯茶。   员工笑着打趣:“谢小姐果然是负责古代组的,连口味也很古典。”   “哈,”谢嫣揉揉眼睛,“咖啡也很好, 只是我喝惯了茶。”   打过招呼,又寒暄几句,员工再次推着手推车走远。   谢嫣一口气灌下半杯茶水,她擦擦嘴角,俯视楼下这架势觉得有些滑稽:“那个金牌业务员赵小姐,眉宇间的气韵看上去有点眼熟。”   L-007:“她是宿主上个世界的原女主,赵妙舒。”   “咳咳……”   “时空管理局为了提高业绩,违规给予员工使用现代科技的权限。赵妙舒回到总部得知此事,担心自己会落到停职查办的境地,便想着攀上数据库总监,替她篡改任务数据。可是她运气不好,总监一向刻板严正,将她自荐枕席的录音带去董事会会议,于是董事会一致通过将她开除的决定。”   数据库总监是个了不得的职务,总部里比他更高的高层管理,数来数去也没多少人,谢嫣所参与的任务世界,各项数据都由他主管调试。   可惜妙舒所作所为触及他的底线,总部也容不得这样心机深沉的员工。   谢嫣凝神间,赵妙舒忽然用力砸碎手里酒瓶,她脱掉高跟鞋,一屁.股坐在地上赖着不走。   “总部里靠男人上位的女员工,又不单单是我一个!大家都是凭本事闯荡,凭本事得到男人青睐,为什么只开除我一个”   谢嫣晃着杯中茶水,默默看她最后被几个保安扛起来塞进外头的警.车里。   路都是自己选择的,妙舒有勇气去做,却没底气承担后果。   是她自己三观不正在先,抄袭先人诗词歌赋,参与违规任务,东窗事发又妄想走歪门邪道躲过一劫。   这世上凡是美好的东西,没有不需要付出代价和汗水就能得到的。   可惜妙舒不明白这个道理。   谢嫣一口饮尽茶水,她捏瘪纸杯,随手塞进一旁的垃圾桶。   这场闹剧最后以妙舒离开时空管理局,并赔偿总部大厅硬件损失而告终。   真皮沙发、水晶吊顶、灌木盆栽等等摆件,少说也值五六万,妙舒哭闹一通,叫嚷自己只是分部基层员工,干了几年下来也没攒几个钱。   总部财务部部长二话不说,将她工资卡里余下的工资全部冻结充公。   谢嫣披头散发躺进净化舱中,她和系统幽幽叹道:“她好歹还有工资卡,我连工资卡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系统呵呵她一脸:“宿主忘了这十个世界是您的惩罚任务,而且您的一百遍到现在还没交!”   谢嫣打着哈欠:“007,你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系统哼了哼:“净化舱即将开始工作,请宿主做好准备。”   谢嫣慢慢闭上双眼。   净化舱雪白舱门彻底合拢,电波发射器的蓝色光波从脚板缓缓向头顶上滑。   净化舱隔绝外界所有喧嚣,连楼下震耳欲聋的装修声也归于沉寂。   在这短短的一分钟里,谢嫣左胸处流淌着的血液,似乎比原先还要来得鲜活澎湃。   她按住心口,脑中纷杂思绪猛烈翻涌,不知不觉又回想起一个令她始终无法得解的问题。   她在上个任务世界停留十万年,陪着陵渊直至他羽化的最后一刻。   陵渊原身乃是云,倘若是坐化归去,元神便会随肉身一同消散在天地间   。   金光笼罩住他全身的那一瞬间,他修长四肢在谢嫣眼皮子底下,变得渐渐透明。   三十六天云雾汹涌,六界万生齐齐悲鸣。   谢嫣慌忙去扯他衣袖,陵渊阖眸仰头等待金光的降临,那团金光漫过他的双腿,他的双腿便在柔和光晕里,融化成斑斑点点的金沙。   待金光停至他的腰间,他猝然睁开眼。   与以往神色完全迥异,陵渊轮廓格外柔和,他垂眸瞧她,嘴角抿起一丝浅笑,他摸着她发顶,语气也不似陵渊那样淡漠:“谢嫣,虽然陪你度过五世,可我还是想和你长长久久纠缠下去……嫣嫣你说,我是不是太贪心”   谢嫣的七魄被他此言吓丢了六魄,叶之仪临死前,也曾对她说过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她回到现实世界后再没追究过,今次又经他提起,谢嫣浑身寒毛倒竖,她失神质问:“你……你……你是什么人”   “你的攻略对象,”他羽化前的最后一刻,又神情落寞低低补了一句,“仅此而已。”   谢嫣不相信原因只是这样简单,得知她心中所想,系统嗤了声,不太乐意地解释:“宿主的攻略对象已经成精,仅此而已。”   “……”   没人替她解答谜底,谢嫣一时半会想不通这曲曲折折的恩怨纠葛,左右下个世界还能遇到他,到时候他若又要说这些诡谲的话,她不妨掐着他人中再逼问几句。   十万年时差令谢嫣有些无法适应现实世界的生活,她接连在净化舱里躺了一个星期的尸,负责她个人心理疏导的L-001谢医生总算回国。   他处理完手里病例,便过来查看谢嫣的各项指标。   许是回来得匆忙,他脱下西装外套,随意披了件泛着淡香的白大褂。   谢医生坐进沙发里,长腿交叠,姿势潇洒,他抬腕在记录本上写下一串数字,抬起头问:“最近睡得怎么样?”   谢嫣瞥着他袖口处的祖母绿袖扣,老老实实答:“不怎么样……夜里老是做噩梦,一醒过来就记不清梦里到底做了什么……”   谢医生笔尖一顿,他沉默许久,骨形漂亮的手腕微颤,直到墨汁滴到雪白纸张上,他才轻声开口:“灵魂整合度提高,会令谢小姐想起生前的事……按照总部规定,必须进行记忆封存。”   在实习里闯祸的是谢嫣,自己给自己挖的坑,她就是忍泪也要填完。   何况要不是总部收留,她早已被黑白无常勾去做了孤魂野鬼,哪里还能似眼下这样,活生生坐在这里,尽情享受阳光洗礼。   失去的记忆总会找回来,她生前被人灌下毒酒惨死,这点不太愉快的记忆,就是不要也罢。   谢嫣爽快道:“就听谢医生的,谢谢您。”   他在记录本上写着什么,仿佛过了很久,才收起笔看她一眼,复偏头瞧着落地窗外的炙热光线:“你不必谢我,这是我的职责。”   休整一个月,谢嫣各项指标终于恢复到原来的极高值。   系统将任务时间定在傍晚,谢嫣草草吃完盒饭,径直赶赴会议室。   会议室里一片漆黑,落地窗前月光浮动,帘影轻曳,一边的投影仪上播放着悠长曲调。   谢嫣伸手打开吊顶开关,才发觉飘窗前还站着个高大的影子。   谢医生转过头,厚实镜片上流转着斑斓彩光,他颔首弯起唇角:“你来了”   “谢小姐的病例文件,档案部会留档,需要你亲笔签个字。”   谢嫣道了声“有劳”,双手接过他递来的钢笔,不太熟练地在病例末尾写下自己的姓名。   她将钢笔交还给他,谢医生将钢笔收进怀里,带上门前还不忘客套一句:“注意安全。”   这次他终归没冒什么外文,谢嫣如释重负冲他挥挥手:“好。”   【扫描目标世界、扫描宿体,扫描目标人物。】   【扫描完毕,资料程序加载中……】   【正在投放……5、4、3、2、1】   时空扭曲撕裂灵魂所带来的钝痛,如棉花里藏着的无数绵密细针,缓慢扎进太阳穴,谢嫣四肢酸麻,太阳穴酸痛,一时动不了身子。   身下床榻柔软,帐顶银熏球里燃着袅袅苏合香,谢嫣咳了一声,便有一只布满粗茧的手撩开层叠罗帐。   走入帐中的妇人看上去大约四十上下,腰间系着深色锦裙,皮肤黝黑,五官方正,待小心谨慎将谢嫣扶起,她探手揭开锦被,皱眉打量洁白如初的喜帕,口中不住地骂:“真是作孽!作孽呀!”   顺着妇人怨毒的目光,谢嫣逡巡一番内室景致,这才注意到内室摆设,乃是按照婚房规制来布置。   昨夜这里闹出的动静看似十分激烈,红枣桂圆等等坚果撒了一地,合卺酒酒壶亦被人扔出门槛,甚至连喜案上供奉的红烛也被人用刀子划出无数痕迹。   妇人唤几个丫鬟替她梳洗打扮,叉着腰骂骂咧咧:“这定国公世子果然脑子不灵光,弱智不.举也就罢了!昨夜竟将太太同我们一并逐出婚房,要不是长公主将他哄出去,还不知道昨晚要闹到几时!”   伺候谢嫣梳妆的丫鬟一脸惶恐:“这婚是圣上赐下的,长公主自知对太太有愧,已是免了太太在府中的繁冗礼节……”   何嬷嬷挺胸指着丫鬟鼻子怒吼:“你这丫头说话怎这般不中听!我们家太太好歹也是安阳侯府的嫡长女!若不是受这婚事拖累,如今早入宫做了皇子妃!”   “奴婢……奴婢……”丫鬟脸上已经有了哭相,若非长公主指命,她哪里愿意来这世子妃屋里侍奉   这安阳侯府的乔大小姐,在京中是出了名的凶悍,奈何她出身又高,受气也只能咬牙忍着。   谢嫣留心这几个下人的一举一动,因她们挨得紧,她不便分神查看剧情介绍,只能忍痛由着他们摆弄。   何嬷嬷压了压脾气,虎着脸逼问丫鬟:“世子呢?一会还得去给长公主殿下和国公爷奉茶请安……这礼数总不能丢吧?”   “世子早时就已撇开下人去后院散心……”   “晦气!弱智还敢推掉下人服侍,自个儿绕着后院瞎跑!”   谢嫣任由一众侍女匆匆替她换上新妇衣衫,何嬷嬷就一直在一旁将这定国公府上下骂了个狗血淋头。   侍女们唯唯诺诺,纷纷垂着头不敢顶撞。   谢嫣从她言辞中依稀得知,这宿体的新婚夫君,乃是个心智只及三岁小儿、且患有隐疾、并于房.事上无力无心的智障世子。   谢嫣:“……”还有这种人设。   一众婢子簇拥着谢嫣梳妆打扮完毕,便鱼贯引着她去寻那位独自溜到后院撒野的夫君。   因新妇需向公婆奉茶,何嬷嬷纵然心中不喜,也不得不跟着谢嫣,叫上这位白痴姑爷前去前院请安。   谢嫣匆匆赶往后院,还未走近后院中央的清池,假山里便传来一阵男子拍手疯叫的笑声。   假山外几个婆子衣衫褴褛,发髻凌乱,她们半跪在地上,高声对假山里唤:“世子!您别躲了!快些出来穿好衣裳!太太还等着您去请安!”   里头高个子的男人光着屁.股,一边奋力向外扔衣裳一边答:“太太脾气不好!太太打君容!君容委屈!不去不去!”   谢嫣目瞪口呆瞪着眼前横飞的衣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盗版清清清清清明小宝宝的地雷╭(╯ε╰)╮   高层:心情不好。   系统:……下个世界放飞吧,做个白痴多快乐! 第93章 世子反攻套路(二)   何嬷嬷以布帕掩住口鼻, 盯了那光屁股男人半晌,她别开眼睛一脸嫌恶:“你们定国公府的人, 便就这般不知廉耻世子好歹也是成了亲的人, 光天化日之下在婢女婆子跟前光着身子,成何体统!倘若我们安阳侯府的小侯爷敢这般放肆,我们世子妃非揍得他皮开肉绽!”   替她们引路的小丫鬟抹着眼泪抽噎:“这……嬷嬷有所不知,世子自从患病后, 举止便与以往迥异, 成天在府里闹腾,长公主殿下和老爷都拿他没辙……我们几个做婢子的也拦不住啊!”   何嬷嬷见她拧着手绢儿哭, 也跟着掩面挤出几滴眼泪:“我们世子妃真是命苦哟!在府里含辛茹苦拉扯小侯爷也就罢了, 嫁到你们府邸还要替你们做这奶孩子的破事!”   谢嫣谨言慎行尚未露出一丝马脚, 听嬷嬷的口气,她这具身子的原主依稀是个出身高贵, 又格外严厉刻板的京城贵女。   既是个端庄华贵、恪守家规的贵女, 她便必须时时端着架子, 切不可叫人看轻了去。   何嬷嬷与下人纠纠缠缠间, 谢嫣身后不知哪个婢女多嘴嘀咕道:“这安阳侯府的乔大小姐真是个糟心货色, 主子严苛, 手底下的婆子也这般得理不饶人,哪里像表小姐那样温婉体贴真是不知长公主殿下为何要讨她过门。”   “嘘!殿下和国公爷对表小姐早已寒透了心,你莫要再提起她!”   那婢子更是不满,连嗓音都有些沙哑:“要是世子没受伤,这定国公哪里容得乔嫣一个悍妇做主表小姐比她温婉千倍万倍, 又得世子欢心,要不是柳大人阻拦,她也不会推拒与世子的婚事!再者表小姐也一病不起染了风寒,她究竟是碍着乔嫣哪点,竟不许我替她说几句话?”   两人言语频频提起“表小姐”三个字,似乎这光屁股世子还甚是倾慕这位表妹……谢嫣微微一笑,倘若这世子不是她本世界的攻略对象,倒也免了她压下恶心与一个陌生男人亲昵。   她伸手拉住神态激动的何嬷嬷,正要安抚他几句,身后忽然有人狠狠撞了她一把,谢嫣站立不稳间,又被人使力推进假山中。   那人使出的这两下,手劲十分精妙,谢嫣被繁复裙摆困住,受她不留情面狠狠推搡,腿脚不由自主倒向一边跪坐的嬷嬷。   一个嬷嬷眼疾手快扶住她,国公府里的下人眼色极其厉害,嬷嬷只端详她衣饰一眼,便了然道:“老奴拜见世子妃。”   假山里的男人探头探脑向谢嫣这处张望,谢嫣背对他,扶着假山冷声道:“方才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出的手”   这种世家大族里的分帮结派严重非常,丫鬟间、管事间、以及诸房公子皆有着弯弯绕绕的权钱关系。   她方一入府便受到下人当众奚落,这国公府邸待不待得长久暂且不谈,既然她们不守规矩欺生,谢嫣就不会放任这些各怀心思的婢子前来作祟。   穿红戴绿的婢女们垂着头不敢回话,只互相偷偷递着眼色,谢嫣揉揉手腕沉着脸道:“我在安阳侯府过了这些年,却没见过这么粗手粗脚的下人。往日侯府里有下人顶嘴冒犯,定杖责后再发卖出府。这世子院落如今是我做主,你们便不要想着做以下犯上的事,我可不管你们从前如何得宠,凡是捅娄子捅到我这里的,一概杖责发卖!”   宿体的声线本就比寻常女子低冷,刻意压低嗓子说话,扮个公子兴许都无人怀疑。   似乎是为她气势所摄,丫鬟们的颈子压得更低,举止间原本还有些鄙夷轻浮,听闻她话里有话的一番言语,纷纷收起不敬神色屈膝称是。   “卿卿好看!卿卿莫气!”   背后嶙峋假山里莫名传来喝彩声,这傻里傻气的叫唤吓得谢嫣险些崩不住脸皮。   她心神受损,忙扭头去看身后的智障世子。   智障巨婴世子探出半个身子,嘴角还滴着哈喇子,他面孔脏乱,发冠也戴得歪歪斜斜,双眼亮晶晶道:“卿卿是天上的仙女么?”   谢嫣恨不得照着他流口水的嘴角一巴掌呼过去:老娘不仅是天上的仙女,还是天上的神后!   不等谢嫣回答,他匆匆将脱下的下裳随手往腰间一系,扑过来舔着谢嫣眼睛,两腿攀住她的腰,扭着嗓子撒娇:“卿卿……你抱抱君容好不好抱抱君容,君容就能长高高了!”   姓名:傅君容   性别:男   年龄:22   属性:原世界男二   身份:定国公世子   任务完成度:10%   谢嫣:“…………”   谢嫣简直要掐死系统这个猪队友。   “这个流着哈喇子的暴露狂世子是上个世界的陵渊”   系统呵呵:“宿主心知肚明,干什么还要多此一举过来问我”   谢嫣原地爆炸:“记忆净化程序连他的长相也净化得一干二净,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你不告诉我,我哪知道!”她指着面板上的进度条疑惑道,“为什么这次任务的初始进度能达到10%”   “攻略对象智障啊!智障好糊弄!原女主喜欢智障!”系统简洁作答。   谢嫣利落按下静音按钮。   她抬起的手掌在得知他的身份后,徐徐放下。傅君容舌头湿热,他舔着她眉眼,半天竟然咯咯开怀大笑。   他比她生生高出一个头,却还不知羞地赖在她身上,半天都不肯下地。   傅君容看似高大挺拔,体重却极轻,他全身重量都落在谢嫣身上,她竟也不觉得累。   他像个得了稀罕宝贝的奶娃娃,娇声道:“卿卿好甜!卿卿你快快回答君容,你是不是天上的仙子”   何嬷嬷上前一步强行将两人分开,她红着眼睛擦去谢嫣脸上口水低喝:“够了!”   几个嬷嬷自地上起身,七手八脚将他从假山的阴影里拖出来,后怕地觑了一眼新世子妃的脸色,见她抿唇不出声,顿时放下大半个心。   她们抬着傅君容下去洗漱,又请罪道:“世子妃不妨先在屋子里坐坐,等老奴们替世子梳洗好,再领世子妃与世子前去敬茶。”   傅君容剧烈挣扎,他冲谢嫣嚎啕大哭:“君容不要离开卿卿!卿卿救君容!卿卿救君容!”   纵然他只是被下人领去洗漱,做出这一番生离死别的形容不免有些小题大做。可谢嫣看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们过往的点点滴滴渐渐浮上心头,她心底亦是隐隐作痛。   何嬷嬷搀扶她一把道:“太太,我们去屋里歇会吧,您可不能对世子心软!他没摔坏脑袋前可是个与姑表妹不清不楚的纨绔!纨绔的疯言疯语您也信么?”   谢嫣坐在海棠圈椅里,手里捧着杯香片,趁着何嬷嬷教训下人,无暇与她搭话的功夫,谢嫣打开系统面板浏览剧情,并着手接收宿体记忆。   她附身的这具身子乃是安阳侯府嫡长女,姓乔,单名一个嫣。   府里除了她这个嫡女,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弟弟。   因安阳侯侯夫人产下双生子时难产,请来的太医稳婆又无能为力,侯夫人最后便带着还未出生的小儿子归西,徒留下长女和二子。   安阳侯顾念夫人旧情,不肯续弦。府里就由当时仅有七八岁的乔嫣当家,安阳侯常年在外征战,家中幼子无人管教,乔嫣便与乳母一同教导幼弟乔寒。   乔嫣自小就揽下当爹又当妈的活计,在她的精心照料下,乔寒平平安安长到十岁。   乔寒幼年爱出去厮混斗鸡,乔嫣就戴上素纱斗笠,骑着马将他从街上倒提回来,飒爽风姿引得街上诸人围观。   她这强悍不苟言笑的将门贵女性子,引不少青俊倾心。   乔嫣将安阳侯府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又教训乔寒改掉好赌恶习,连宫里的皇后宫妃听闻她的事迹后,也有意定下她为皇子妃。   只是半道上,乔嫣却被嫁入定国公府的长公主齐茵截胡。   齐茵与定国公育有一子,这独子便是原世界男二傅君容。   傅君容两年前上阵杀敌时,意外从马背上跌落。   脑子重重磕到巨石上,傅君容当场就昏死过去。   军队凯旋而归,将他昏厥的身子也一并带回帐中。随行的军医连夜施救,总算将他从鬼门关拽回。   只是那一摔伤了头脑,傅君容醒后心智只有三岁小孩大小。   他变成白痴前曾是京中有名的风流公子,不但相貌生得好看,且对待女子温柔宽厚,极具望族风采。与他一同长大的京城贵女们,没有一个不暗暗心仪他。   若说傅君容对这些女子是温厚,那么他待自小寄养在定国公府的表妹柳氏,则完全算得上宠溺。   柳氏乃傅君容姑母之女,因姑父柳大人时常在外奔赴公务,顾不上她这个身子弱不禁风的女儿,就丢给定国公照顾。   柳氏生性柔弱敏感,她总认为自己寄人篱下,事事低人一等,便不常与府里女眷说笑。   傅君容思慕这个体弱多病的表妹,就是自己摔得头破血流也会故意逗她开心。   长公主虽真心待柳氏,但却并不属意她做儿媳。只是傅君容天天缠着她,求她开恩允下他们的婚事,长公主爱子心切,遂松口应下。   本来两人忙着谈婚论嫁,傅君容中途却意外摔下马匹,变成个一无所知的白痴。   在外从官多载的柳大人,亲自上门说道退婚事宜,柳氏也不愿嫁给一个不能人.道的白痴夫君,于是狠心撇下傅君容跟随柳大人还家。   傅君容一夕沦为京中笑柄,长公主看着痴傻的他心痛不已,听闻安阳侯府嫡长女乔嫣能干又强悍,便不顾安阳侯的意思跪求圣上下旨。   圣上是长公主齐茵的亲哥哥,自然凡事都向着她,又担心安阳侯心生不满,更亲自下旨允诺乔嫣嫁给傅君容后,可领着幼弟常年宿在定国公府邸。   原世界中,傅君容不喜这个成日满口规矩的刻板正妻,日日变着花样捉弄她。   而原世界中的原女主,正是与他青梅竹马的姑表妹柳卿卿。   谢嫣方一瞧见“卿卿”二字,手腕险些托不住茶盏。   下巴忽然被一双修长手掌捧起,面前笑容天真无邪的世子与她额头相抵,他凑近谢嫣挺翘的鼻尖啄了一口,笑得像个奸诈的小狐狸:“君容今夜搂着卿卿一起睡好不好”   谢嫣怔怔望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不吃胡萝卜、风暴召唤两位小可爱的地雷(*ˉ︶ˉ*)   PS:这里的“卿卿”是古代夫妻之间的爱称,和柳白莲完全没有关系!   神上的高铁已经在微博上通车(捂脸) 第94章 世子反攻套路(三)   原世界中, 傅君容对待乔嫣这个正妻,从不曾施与过好脸色。   他平日爱与府外淘气顽皮的小儿嬉闹, 甚至被他们围起来撒尿捉弄也拍手大笑。   乔嫣回回不辞辛苦领着家丁小厮, 将他从那些小儿手里救下来,他非但不心存感激,反倒一口咬上她的手腕,学着那些小儿的口气, 怒骂她是“泼妇”。   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乔嫣自嫁入定国公府,就知晓自己应该承担起怎样的责任。哪怕傅君容每每糟蹋她的好意, 可她还是本着良知侍奉公婆, 用心呵护心智只及三岁孩童的夫君。   就算乔嫣竭力忘却京城人的闲话, 然而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仍是傅君容。   柳大人与靠山一夜之间断绝来往, 在任上时常受同僚排挤陷害。他暴怒之下染上恶疾, 勉强治了半年, 最后还是丢下一家老小撒手人寰。   乔嫣与傅君容新婚不过三月, 定国公外甥女、原女主柳卿卿再次投奔国公府。   许是失了心智也难以忘怀喜欢过的人, 自打柳卿卿入府, 傅君容一意孤行听信下人教唆,误以为柳卿卿处处在府里受气,更是对乔嫣恶言相向。   长公主于儿媳有愧,屡屡尝试从中阻拦,全被发了疯病的傅君容打出国公府。   谢嫣几近拿不稳杯盏, 她咬住嘴唇,秀气双眉紧紧皱成一团,仿佛傅君容再说一个字,她便忍不住崩溃情绪,一气之下将他扇回假山。   他如今是不是将她误当成原女主柳卿卿,才肯这般反常地柔声唤她“卿卿”   傅君容疑惑抬头看她半天,咬着食指小心翼翼问:“卿卿是不高兴么?”   谢嫣冷淡拍开他不规矩的爪子,端起架子抿了口茶:“世子许是记性不大好,妾身叫乔嫣,不叫卿卿。”   “卿卿就是卿卿,”他不满地撅起嘴,脑袋蹭蹭谢嫣胸口,“天上地下只有一个卿卿!”   傅君容说得信誓旦旦,谢嫣不屑地哼了声,他究竟是真不记得原女主这个旧情人,还是假不记得,三个月后就能自见分晓。   他应是看出她眸底的轻蔑,眉宇里平添几缕委屈神色,他双手按住谢嫣膝盖急急解释:“娘亲说君容一辈子只能叫一个人卿卿,君容既然认准卿卿一个,就不会再胡乱认上旁人!”   谢嫣面无表情扯开他的爪子。   何嬷嬷上前推开傅君容,她弯腰替谢嫣擦擦手掌脸颊,寒声指使门槛外赶上来的婆子:“还不快看好你们家世子!这奉茶请安的时辰都快过去,你们纵着世子胡闹,莫非是存心让世子妃在长公主跟前,失了新妇的规矩”   何嬷嬷尚在安阳府里,就是个百事通。   傅君容与柳氏的婚事闹得满城风雨,定国公世子与表妹柳氏那些个风流韵事,何嬷嬷也是门儿清。   如今这痴傻姑爷当着太太的面,频频提起旧相好,何嬷嬷不是软包子,自不会轻易便宜他借机揩油。   傅君容被几个嬷嬷架住身子,他眼睁睁看着谢嫣当先走远,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挣脱几个婆子的束缚,冲过去揪住谢嫣衣袖哭闹:“卿卿是不要君容了么?君容乖,君容不吵不闹,得来的零嘴玩意儿全留给卿卿,卿卿别丢下君容!”   看顾他的婆子七手八脚上前劝他:“世子!那是您的世子妃,不是表小姐!”   “君容才不管什么表姐姐!”他抱着谢嫣死活不肯撒手,“君容只要卿卿!只要卿卿!”   婆子们无助地摊开双手,一脸为难看着谢嫣:“世子妃,这……”   何嬷嬷正欲出声顶撞讽刺几句,谢嫣伸手一把挡住她。   谢嫣初初还有些怀疑,但瞧他现今的样子,确然是记不得柳卿卿。   任务面板的剧情介绍,谢嫣还未来得及翻阅完毕。   原世界里的柳卿卿是怎么被渣男主虐心虐身,傅君容又是如何命丧这对渣男贱女之手,谢嫣眼下一无所知。   她一时不好下定论,低首间又对上傅君容晶莹剔透的眼眸。   他相貌生得是一等一的出众,高鼻薄唇,不笑时连嘴角也暗暗上扬,无端端便勾起三分从容清雅。   傅君容轮廓幽邃,肖似桃花花瓣的眼角微微挑起一点昳丽弧度,这浅浅弧度衬得他面貌气质颇为风流。   若说五官深刻似修竹,他这双眼睛就如同那环绕青竹,潺潺流淌的桃花涧水。如此贵不可言,却也是如此的风流多情。   只是这双含情的眼瞳如今还挂着泪珠,乌溜溜瞳仁无助又绝望地凝视谢嫣。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更是撒娇地挠了挠谢嫣掌心。   “卿卿带君容一起去……好不好……好不好嘛……”   谢嫣脸皮子薄,何况娇滴滴缠着她哭求的还是个大男人。   她黑了黑脸,捋起袖子一下子提起傅君容。   “别闹,一起走。”   傅君容被她拧住衣领倒也不怒,他喜得破涕为笑,他轻轻抱住谢嫣脖子,对着她丰润嘴唇嘟嘴狠狠舔了一大口。   “卿卿好软好香!”   何嬷嬷怒发冲冠,抬手便要掌掴傅君容,几个婆子手脚功夫麻利,纷纷拦住她苦口婆心劝慰:“好姐姐,你也要替世子妃着想着想。世子宠她是件好事,即便世子的病治不好,世子妃起码还能带着夫君宠爱,安然无恙过完一生。世子只认世子妃一个,反倒免了那些心肝黑烂的丫鬟小妾,踩着世子妃上堂……好姐姐,你可别阻了他们二人前途!”   京城权贵纳妾养外室,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连安阳侯这样深情的男子,身边都有两个解闷的通房丫鬟,更不必谈其他的人。   太太从小掌管府里中聩,没有亲娘从旁教导,对内宅妇人的争斗一概不知。   何嬷嬷叹了口气,慢慢放下手掌。   这世子一直痴傻也好,眼下是一心一意缠着太太。倘若他疯病痊愈,保不准又回头与柳氏勾勾搭搭,到时候太太哪里都落不到半分好处。   谢嫣拖着傅三岁一路行去前院,定国公府布置构造极尽奢华,谢嫣走了许久,又穿过几进庭院才堪堪走至前院正堂。   正堂门楣正中镶了块牌匾,牌匾上写着四个洒金大字。谢嫣目不斜视跨进门槛,傅三岁就捏着她衣摆随她一并进去。   两旁婢女打起珠帘,宽去谢嫣肩上用来御寒的披风,又引她进去。   上首紫檀圈椅里坐着一男一女,男的长须朝服,女的一身翟衣凤冠,手里还塞着张湿漉漉的帕子,想来便是定国公和长公主无疑。   长公主身边的嬷嬷递上茶碗使个眼色命她跪下。   谢嫣兢兢业业接过茶碗垂首跪下,伺候傅君容起居的仆妇们亦按住他一同下跪。   谢嫣端着茶盏,双目平视托盘,不紧不慢道:“请爹喝茶。”   定国公接过去象征性地饮了一口,从管家手里拿过一沓厚厚红封,塞进谢嫣端着的托盘里。   谢嫣俯身道了声谢,傅君容就好奇地也跟着她叠声唤。   长公主饮尽谢嫣奉上的茶,赏她一张与定国公差不多厚重的红封,抹着眼泪应是。   一旁坐着的傅家二房太太磕着瓜子道:“还是世子爷有福气,我们家的那个成天就晓得不务正业,这厢世子爷都娶了妻,恪惜这个做堂兄的还不曾定下心。”   瓜子屑落在地衣铺着的波斯地毯上,黑黑白白杂乱无章,看着十分打眼,长公主眼底掠过一丝嘲讽,面色不虞道:“恪惜不是世子,自然没有这些困扰。”   二房嫡长子傅恪惜爱逛花楼,常常为了清倌一掷千金,傅二太太管不住他,也就由他去。   长公主此言分明就是存着羞辱的意思,傅二太太当即白了脸色。   傅君容目不转睛盯着国公爷手里那盏还未喝尽的茶,他趁着定国公不备,起身一把夺过来,又献宝似地捧到谢嫣跟前:“卿卿渴,给卿卿喝!”   正堂顿时鸦雀无声。   傅二太太吐掉口中瓜子壳,晃腿讽刺:“嗤,世子这么的,可真是纯善。不仅懂怎么哄娇妻开心,还不忘记旧人。”   长公主一听他提起“卿卿”二字,几乎快要急火攻心昏厥过去。   她当初求皇兄赐婚,又亲自恳求安阳侯原谅,才将他长女顺顺当当娶进府邸。本想着柳卿卿一走就是两年,阿容也彻彻底底忘了她,不料他今日竟对着世子妃喊那白眼狼的名字!   左右这家话也叙不下去,长公主搁下手里茶盏,遣走正堂女眷男眷,又命嬷嬷将独子带回去,徒留谢嫣在此。   傅君容蹬着双腿:“君容不要离开卿卿!不要离开卿卿!”   长公主的脸色已经难看得不能再难看,婆子慌忙堵着傅君容嘴巴,又哄了他几句,他才红着眼眶瞧了谢嫣片刻,随后才跟着嬷嬷出去等。   定国公还赶着去宫里,匆留下句不得欺负世子妃的话,便匆匆离开。   正堂一时只剩下长公主和谢嫣,长公主只留下贴身伺候的侍从,其余的全屏退出去。   门下珠帘轻晃,花瓶花枝摇曳。长公主突然从手腕撸下一对品色极好的红玉髓手镯,她不由分说套进谢嫣腕子上,“好孩子,你收着这副好东西,是娘对你不住。”   谢嫣垂眸凝视手腕上那对水色上佳的镯子,重重磕了个头:“乔嫣嫁进府里就是傅家的人,不会赌气做些有损安阳侯府颜面的事。”   “你应该也听过阿容和他表妹的事,”长公主清楚她是个明白人,略略放下大半个心,她语速忽然急促,“你不必担心阿容为她负了你,你是娘做主娶进来的,他若敢辜负你,娘定替你做主。他唤、唤你卿卿没有别的意思,阿容认不得人,他对愿意亲近的人,一律唤过卿卿……孩子你莫要因此生了嫌隙……你嫁进来就是本宫的女儿,本宫定替你撑腰。”   谢嫣出来时,傅君容早已等得不耐烦,见着她迈出门槛,他飞扑过来抱着她,嘴巴胡乱在她脸上蹭着,活像只讨主人欢心的波斯猫:“卿卿抱抱君容!抱抱君容!”   谢嫣耐下心底酸楚,环住他的腰,将他往上提了提。   回到他们院子,傅君容被侍女带下去洗漱更衣,谢嫣就坐在软榻里翻阅余下剧情。   原女主柳卿卿三月后,将要再次投奔国公府,只是这次回来的柳卿卿,却不再是原来那个弱柳扶风的柳卿卿。   是怀着仇恨重生而来的柳卿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盗版清清清清清明宝宝的地雷(=^.^=)   这个世界沿用作者君爱搞事的风格,继续搞事。   傅三岁的病后面会痊愈,且对大嫣壮士矢志不渝,千万不要怀疑他的痴心。   系统:“高层您光屁股羞不羞!”   谢医生扔掉手里记录本:“只被她一个人看见,不羞。” 第95章 世子反攻套路(四)   前世的原女主柳卿卿, 实实在在是个没心没肺、被渣男欺负到死的傻白甜。   她从小寄养在定国公府, 与各房小姐们一起长大。柳卿卿身子不好,时常犯点风寒, 定国公和长公主担心她活不长久,日日好吃好喝供着她, 催促她多跟着二房三房的姐妹们出去走走。   长公主没有女儿,虽然定国公娶她之前, 膝下也有几个庶女,只是她与这些身份低微的庶女极难亲近。   故而府里忽然来了个生得貌美、性子又柔弱的外甥女,柳卿卿恰好弥补她心头那点遗憾, 长公主齐茵处处替她打点。   柳卿卿饱读那些伤春悲秋的诗书, 心思被这些书籍打磨得尤为敏感, 府里上下难免有顾不到她的地方。成天爱胡思乱想的柳卿卿,始终觉得自己不为舅舅舅母所喜爱, 府里众人皆是刻意怠慢她。   柳卿卿对待表兄傅君容倒是有几分好感, 不过这几分微薄好感, 却不足以支撑她自愿嫁给一个白痴为妻。   她是十八岁的如花年纪, 断送自己一生,嫁给一个不能人.道又痴傻的夫君, 纵使定国公世子妃的身份有多高贵,柳卿卿内心亦十分不愿。   恰逢柳父听闻此事前来吵闹, 柳卿卿遂跟着柳父还家。   她并非长在柳府,与柳家众弟妹没有什么感情,柳府下人待她, 还不如定国府那样细致贴心。   柳父死后,柳卿卿再次被母亲傅开勤送进定国公府。   彼时傅君容已经娶了正妻,她不为长公主所喜,偏偏她又不是能言善辩的性子,只能由得下人指指点点。   傅君容撇下正妻乔嫣,掏心掏肺巴巴对她好,柳卿卿恶他是个傻子,对他亲手奉上的殷勤一概不理。   她便是在这个众叛亲离之际,遇上的原男主齐胤。   上个世界的种马男江砚与原男主齐胤作比,江砚的段数远不及这位四皇子齐胤。   齐胤乃是当朝四皇子,生母贤妃生下他后一命归西,念在他无人抚养的份上,圣上决议将他交由膝下无子的皇后照看。   宫中能在圣上面前崭露头角的皇子,数一数少说也有四五个。   皇族之中,兄弟阋墙,皇后又格外势力严苛,齐胤便藏起利爪,甘愿沦为皇后的棋子。   齐胤听从皇后旨意刺杀权臣,扮成乞丐正要对那权臣下手时,半途被权臣的贴身护卫揭穿。   他肩上接连挨下几剑,匆忙逃窜间负伤翻进定国公府避难。   齐胤翻的院落好巧不巧正是柳卿卿的院子,他恳求惊吓过度的柳卿卿替他上药,又借着她的床榻睡了一夜。   柳卿卿本以为这次染着血光的邂逅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等她决心忘记这夜忘记齐胤,她却再次遇见这个擅闯她闺阁的男子。   她一月后随定国公府女眷进寺上香,方收起求来的姻缘签,就被藏身在观音像后的贼人劫去寺后树林中。   领着侍从路过的齐胤救下她,为全她名声更是亲自将她送回定国公府车驾上。   柳卿卿对他一见倾心,背着定国公府诸人,与齐胤私下互通往来。   柳卿卿的私情被乔嫣发觉,乔嫣不能容忍她不顾定国公府声誉,与外人有私,于是转身禀报给长公主。   气得吃不下饭的长公主关了柳卿卿一天一夜,直到她松口与齐胤再不往来,才将她从柴房里放了出去。   齐胤得知此事,更是抬着聘礼上门求娶柳卿卿。   长公主并不喜这个生性阴沉的侄子,他母妃贤妃生前就不是个善茬,这样的妃子生下的皇子亦非良善之辈。   叵耐柳卿卿撺掇着傅君容到她跟前去闹,长公主头疼之余,不得不向他们妥协。   柳卿卿如愿嫁与齐胤为侧妃,为了帮衬他早日夺得皇位,更是诱哄傅君容三番四次替她偷窃定国公的密信。   定国公推崇跟随的乃是六皇子,六皇子出身高,生母又是京中望族,可谓是齐胤争夺皇位的劲敌。   柳卿卿痛恨定国公府这些年对她做下的这些事,与齐胤联手利用傅君容,她借故回到定国公府小住之时,骗他偷信偷取印鉴,终将定国公府和几个兄弟一网打尽。   齐胤诬陷六皇子谋反,成功夺得太子之位。   他如愿以偿换上一身杏黄朝服,柳卿卿为他背叛养她一辈子的定国公府,本以为他会待她胜似从前,齐胤忽然背着她立了皇后侄女为太子妃。   柳卿卿伤心欲绝,太子妃听闻齐胤宠她,多番上门羞辱虐待。   柳卿卿日日受惊,齐胤却从未进她的宫殿为她撑一撑腰。她的孩子生下来仅有一月,便被太子妃下毒害死。   当齐胤领着怀胎三月的太子妃踏进柳卿卿宫中,柳卿卿已经瘦得没了人形。   颧骨深深凹陷、双目空洞无光,她像一个失去魂魄的木偶,抱膝无动于衷缩在冷衾中,呆呆看着眼前如胶似漆的二人。   齐胤唤宫人赏她一碗□□,眉宇漠然,语气比她平日喝下的稀粥还要淡薄:“卿卿你知道的事太多,本宫不能再容你。”   柳卿卿麻木推掉毒酒,一头撞死在落满蜘蛛网的柱子上,再睁开眼已然回到她年少与傅君容退婚之时。   经过这些年的煎熬与折磨,她总算明白,唯有定国公府和傅君容待她才是真心。   她痛恨自己当年被齐胤的花言巧语蒙蔽了双眼,更是连累定国公府满门抄斩。   跟在齐胤身边多年,柳卿卿见识过他手下不少能人志士,她亦偷偷学了几手,她坚信靠她学来的这些医理,定能治好傅君容的痴病。   往后的剧情则是柳卿卿与世子妃乔嫣斗法,柳卿卿装得一手好柔弱,不但开挂治好傅君容的疯病,更是劝说他休弃乔嫣,自己成功入主定国公府。   她当上世子妃,接触的贵妇亦越来越多,发觉齐胤与她前世所认准的负心汉略有出入。   柳卿卿为了弄清楚齐胤的过往,暗中托人四处打探。   她得知他生母乃皇后所杀,前世娶太子妃亦是缓兵之计。   齐胤为她多番陷害,已于皇位无望。   傅君容带兵远去边疆打仗,柳卿卿闲来无事,便请了京中名医替她请平安脉。   她心血来潮瞧着眼前名满天下的郎中,随手将前世饮下的那碗□□凭记忆调出来,端到郎中眼皮子底下,求他试毒。   郎中捻着胡子大惊:“世子妃是从何处得来的这碗假死药”   剧情的末尾,傅君容这辈子也未落得什么好下场。他意外战死沙场,柳卿卿不顾长公主叩首跪求,打掉肚中骨肉改嫁齐胤为妻,与他归隐全了前世的夫妻缘分。   谢嫣:“……系统,你确定你整出这个剧情,不是来膈应我的”   L-007无奈道:“原世界剧情由数据库统一调试,且皆为真实剧情,系统无权过问。”   柳卿卿前世愚蠢害死傅君容也罢,重生一回竟一心想着与齐胤再续前缘,枉顾傅君容两世情分。   宿体乔嫣实打实是个可有可无的炮灰,前世被傅君容厌弃,又随定国公府一家子人赴死。这世谢嫣附身在她体内,这脑子不灵光的傅君容难得对她和颜悦色一回,竟又被重生回来的原女主三成下堂妇。   天下好男人何其多,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柳卿卿死活要与齐胤腻在一起。   她为他掏心掏肺,齐胤又为她做过什么   一个足以抵挡一切危难的男人,娶妻却不能护着她全身而退,更为了忍一时之气,放任太子妃折磨抵死缠.绵的妻子。   他明明可以将一切对柳卿卿说明,却自负地以为能护她周全,在她跟前与太子妃做着伉俪情深的戏码。   这些举动于他而言是戏码,于柳卿卿来说则是真相。齐胤以为她会理解能体会他的难处,可他未免太高估自己。   若是她谢嫣,她真心喜欢一个人,便会拼尽一切保全他。   不会令他委屈,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吃苦。   渣男贱女至死不渝的爱情,她一个局外人无话可说,只是傅君容两世受柳卿卿牵累,他从未辜负柳卿卿,柳卿卿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索取,甚至为了偿还傅君容前世的恩情陷害乔嫣。   谢嫣靠在榻上思索接下来的对策,她下巴处忽然一湿。   傅君容身上还带着沐浴后的清香,他舔完她下巴又舔着她眼睛,他娇里娇气嘟哝:“卿卿,君容香不香……卿卿快说嘛……君容香不香……”   “卿卿”二字实在叫谢嫣无福消受,她忍无可忍,劈手捏住傅君容嘴巴。   傅君容眨着水汪汪的桃花眼,一脸疑惑地望着她。   谢嫣耐心教他:“君容儿乖,以后不许叫‘卿卿’,跟着我念,‘嫣嫣’……”   谢嫣放开手,他噘嘴伸出舌头,凑过来又要舔她,谢嫣拿起手边团扇挡住他的鸡屁.股嘴,一字一句威胁:“不改叫不给亲亲。”   谢嫣神态极其严肃,他眼里顿时泛起一层水汽,委屈地咬着嘴巴,模样娇弱得似个小媳妇。   谢嫣毫不心软。   傅三岁大约就是为了靠哭鼻子搏同情,见她眉眼毫不松软,他吸吸鼻子终于泄气。   他握住她手腕,软声羞涩道:“嫣嫣……”   谢嫣凑低头奖赏似的吻吻他的脸颊,拍着他狗头语重心长:“这是奖励你的,乖。”   傅君容双颊通红,他将红得快要滴出血的脸埋进谢嫣怀中,又用头轻轻拱拱她温淳身子。   谢嫣以手梳理他满肩顺滑长发,眸光慢慢变得复杂。   她先前几个世界已经积累下“医术”这个额外经验,她如今靠这条额外经验,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治好傅君容。   可谢嫣承认她自己也是自私的,她实在不甘心将痊愈后的他,狠心推入柳卿卿怀中。   她是他名正言顺的正妻,是定国公府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世子妃。当初柳卿卿放手放得潇洒,如今就已丧失与她争夺傅君容的资格。   不管是论律法,还是论伦常,谢嫣绝不能忍受柳卿卿从中作梗。   傅君容,你还是就像眼下这样,一直傻下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风暴召唤宝宝的火箭炮=^_^=   系统:高层,你女人希望你一直傻下去,好方便她和原女主抢你→_→你怎么看……   高层·谢:脱离世界的时候一定不能傻。   系统:…… 第96章 世子反攻套路(五)   新婚三日过后, 便是世子妃回门的日子。   安阳侯本不同意这桩婚事, 早先领着十万大军戍边,现今也未赶回来。   小侯爷乔寒这几日失去胞姐照拂, 在府里吃不好也睡不好,长公主寻思讨要安阳侯大小姐入府, 乃是定国公府理亏,多多少少都要弥补着点乔嫣。   左右定国公府富得流油, 多拨几个下人、多打扫出一处院落不是什么难事。   齐茵带着护甲的左手端了碗血燕燕窝,她右手轻轻执起一柄包金汤匙,她抿口一边慢慢品尝汤汁滋味, 一边耐心听着下人上前通禀。   自她二十多年前嫁进定国公府, 就一直贴身伺候她的钱嬷嬷, 现下正抱着一摞从账房里取出来的账本供她过目。   钱嬷嬷算盘上的十指翻飞如雨,她舔舔拇指和食指, 小心谨慎觑着长公主的脸色道:“姑奶奶那头又传了话过来, 说是柳大人近几月身子越发不利索, 他们先前攒下的家当都给他瞧病瞧光了, 眼下家里一贫如洗,只能求国公爷慷慨解囊……”   长公主“啪嗒”一声扣下手里玉碗:“怎么的傅开勤那个贱人还想借定国公府的光当初送给她的那些宝贝, 她恬不知耻一一受下,轮到本宫要将阿容托付给她女儿, 她就不乐意了?真是个喂不饱的白眼狼!”   “殿下别气,为姑奶奶气坏身子可不值当,”钱嬷嬷替她顺着气, “老奴念着殿下的心思,也是一口回绝了她。柳府那一大家子人,就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定国公府的好处紧给慢给都赏了柳府,长公主自个儿更是将柳卿卿当做亲生女儿看待。阿容喜欢她,长公主才心软同意她做世子妃。谁知阿容得了疯病,那群没心没肺的柳府人竟似躲瘟疫一般,生怕与他们定国公府做亲家。   呸,他们有什么资格嫌弃,说到嫌弃,她齐茵才不稀罕这对京郊穷酸亲家。   没有出身一般的柳卿卿,她还能替阿容讨一个身份高贵,更为可心的京城贵女乔嫣为儿媳。   长公主眼中顿时流泻出点点嘲讽,她翻开账本,哼了哼道:“阿容今日要随嫣儿归宁,虽然安阳侯不在府内,可我们定国公府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勋贵,礼节万万不可懈怠荒废,定不能叫那些看热闹的人钻了空子。”   钱嬷嬷躬身连声应是。   “世子爷这几日倒是很黏世子妃,整日跟在她身后嬉闹,”一提到安阳侯府这位的能干嫡女,钱嬷嬷眼中霎时浮起几丝喜意,“京中其余那些爱装腔作势的贵女,就算被圣上赐婚进府,也会整日作弄世子爷撒气。还是殿下的眼光好,这世子妃倒是个没心眼的实诚人,对世子有求必应,丝毫不嫌弃他。”   “能撑起那么一个府邸的闺阁少女,哪里会没心眼”长公主抚着空荡荡的手腕,语气懒懒散散,“她心里明白着呢,若不向定国公府妥协,又能怎样不管和离还是休弃,她再也嫁不了家世比定国公世子还好的男人……”   钱嬷嬷叹了口气,长公主一心为世子爷着想,本就无可厚非,可她却从未问过世子妃的意思。   谁家的孩子都是爹娘掌心的宝,若是世子妃的亲娘再世,估摸就是豁出命也要阻止赐婚。殿下一门心思讨对方进府照顾世子爷,孰不知对方才是最苦的那一个。   世子妃这辈子大好青春年华全献给娘家和婆家,像她这个年纪的世家公子小姐们,哪一个不是成日打打闹闹,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   也亏得她不争不抢,否则换上其他小姐嫁进来,不知道要怎么闹。   钱嬷嬷心怀同情,她拨着算盘暗暗摇了摇头,这世子妃也忒命苦!   长公主安排了三辆马车,一辆安置着软垫锦被香炉。另一辆稍简陋的马车里,坐着几个天天侍奉傅君容的婆子。最后一辆青布马车上,则堆着成百上千的礼品。   谢嫣牵着傅君容坐上第一辆,他穿着样式繁冗,颜色深沉的常服,下摆那里裁剪得格外繁复,傅君容抬脚费了好大力气也没能跨上来。   他挫败地嘟起嘴巴,仰头向谢嫣张开形状修长的双臂:“君容要嫣嫣抱上去!”   谢嫣:“……”你这么大块头,老娘哪能抱得动你!   “不嘛不嘛……君容就要嫣嫣抱!就要嫣嫣抱!”   长公主立在阶上笑意盎然瞧过来,几个嬷嬷见状团团顶住他下面两条腿,谢嫣顺势卡住他腋下,一把将他撸上马车。   傅君容模样乖顺地趴在她胸口,他攥起谢嫣一缕乌黑发丝,低头认真地嗅了嗅,而后乐得手舞足蹈:“嫣嫣能抱得起君容!嫣嫣好厉害!”   谢嫣瞧着他如今这副傻样也愉悦,上个世界的陵渊前期要多无情就有多无情,难得他这个世界犯傻,又怎么也想不起柳卿卿那个旧情人,天天黏着她不肯撒手。   她戳戳他脸颊,偏头看着他眉开眼笑的样子,额发服帖柔软、笑容明亮阳光,真是罕见的顺眼。   傅三岁是个好奇宝宝,马车行到何处,他都要撩开帘子瞧上一瞧,瞅了半天又看不懂眼前景致,只得扭头蹭着她挨个问。   “嫣嫣,他们为什么要对君容做鬼脸是君容生得可爱吗?”   “呀!嫣嫣!那个东西好好玩,那是什么?”   “君容看累了,要嫣嫣哄着睡觉觉!”   谢嫣掏出帕子帮他擦着嘴角一泻千尺的口水,他就眯起惺忪眼睛,躺在她怀里慢慢打鼾。   傅三岁平日没事就爱流些口水,吃饭时流,睡觉亦不能幸免。故而衣裳每过两个时辰就要换一次,谢嫣索性动手给他缝了个口水兜。   她凭着零零碎碎的记忆,效仿总部现代组里生养过二胎的同事们,在围兜上还绣了两只大黄鸭。   今日归宁,京城中诸多双眼睛正在暗中注意着他们,谢嫣不好带出来给他围上,只能细心替他揩去嘴角溢出的口水。   马车晃荡将近两个时辰,才抵达安阳侯府。   帘子方撩起来,谢嫣就听到石狮子后传来的一声清越呼唤:“姐姐!”   傅君容揉着眼睛从她怀里坐起来,他盯着眼前陌生的少年,指着乔寒的鼻子问谢嫣:“嫣嫣,他是谁”   “我弟弟,乔寒。”   傅君容撇撇嘴,心不甘情不愿靠在谢嫣颈窝里,翻着白眼跟从嬷嬷学着喊:“……小舅子。”   乔寒扔下手里弹弓,他双目通红似是哭过,沾满泥巴的手指,指着他鼻子怒骂:“傻子!谁是你小舅子!都赖你抢走我姐姐!都是你们定国公府抢走我姐姐!”   傅君容愣了愣,以前街上围着他欺负的恶人都叫他“傻子”,他虽然不懂“傻子”是什么意思,但是瞧他们猥琐调笑的嘴脸,他依稀也晓得这是个羞辱他的词。   他嘴唇翕动几下,眼里泪花绕着眼眶不停打转,见谢嫣先行下了马车,他也跟着蹬腿跳下。   傅君容不料被乔寒丢在地上的弹弓绊了一跤,脚踝顿时掀起钻心的疼。   他茫然环视四周,隐隐觉察出这些面生的下人个个铁青着脸,似乎并不欢迎他的到来,甚至还有的偷偷对他吐着口水。   傅君容鼻子酸了酸,蹲在地上“哇”地崩溃大哭:“嫣嫣,我们回去好不好君容要回家!君容要跟嫣嫣回家!”   乔寒不顾婆子阻拦,狠狠推他一把:“你要带我姐姐去哪里姐姐是我的姐姐!又不是你这傻子一个人的!”   两个人一个哭得要死要活,一个骂得口干舌燥,闹得没完没了。   这两个人,谢嫣无论偏袒哪一方,另一个都会不依不饶。   伺候傅君容的婆子不敢迁怒这位尊贵的小侯爷,挡在傅君容面前赔笑:“小侯爷莫急,长公主早已为小侯爷在定国公府收拾出一处宅院。那宅院呀并不远,就临着世子妃的院子,小侯爷今后天天都能看见世子妃!”   “我不依!”乔寒照着她膝盖踢了一脚,“姐姐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凭什么要我让着这个傻子”   婆子气得脸有些歪:“世子妃在这个年纪,都是要嫁人的!就算嫁的不是我们世子爷,也会是其他人!”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乔寒死死抱住脑袋,最后嘴巴一噘,竟然也泛下几滴泪。   姐姐教他男儿有泪不轻弹,因此他眼中只是淌下几点晶莹,便又憋了回去。   哭完还不忘诋毁傅君容一番:“哭鼻子!没出息!”   傅君容哭得打嗝,他好不容易在婆子的劝阻下收起泪水,被乔寒这么一刺激,咂嘴又要大哭。   谢嫣头疼不已,她卷好袖子,一手夹起十岁的乔寒,一手提起傅君容。   她抿唇将二人拖进府中,穿过花意正浓的垂花门,顺手揪住他们的衣领搁在石椅上。   “乔寒你如今年纪不小,能当得起安阳侯小侯爷这个身份。既然当得起,就应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姐姐养大你,不是为了让你只能像藤蔓一样,靠着姐姐才能学会成长。”   乔寒低下头,他脚尖划着地上碎草,不服气道:“他配不上姐姐!”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谢嫣擦净他手上脏兮兮的泥土,“如此倒也好,他房中没有侍妾,府上也没人给姐姐气受,姐姐也不必落下面子争些什么,你今后不要再赌气说世子是傻子,”她理好他的衣领,安抚地笑笑,“外人这么糟蹋他、嘲笑姐姐,你也跟他们学么”   乔寒勉强点点头,算是听下她的劝阻。   他闷声对一旁泪眼朦胧的傅君容道歉:“我方才脾气太烈,不该叫你傻子,对不住!”   傅君容咬着指甲,偷眼凝视谢嫣,他趁机一把将谢嫣拉到他怀里,像母鸡护子那样圈起谢嫣,他满眼警惕:“嫣嫣是君容的。”   乔寒忍无可忍,“全是你的!不光姐姐是你的!连我也是你的!”   谢嫣又是一阵连哄带骗,才堪堪稳住二人。   婆子央她将乔寒的行李装上马车,何嬷嬷今日尚在打扫乔寒的院子,没空随谢嫣归宁,谢嫣不太放心地留他们两人待在正堂,叮嘱一番后引下人去乔寒的屋子整理东西。   乔寒极其不喜欢这个姐夫,他虽然只有十岁,但从小失去亲娘,由姐姐拉扯长大,心思也比同龄人细腻早熟。   他这姐夫从前就是个风流多情的纨绔,痴傻后靠着不干不净的手段娶了姐姐,不仅不能给她庇佑,反而连累她余生接着操劳。   姐姐这辈子已经足够辛苦,断然没有道理为这么一个傻子耗尽一生。   乔寒踌躇许久,搓掌涨着脸低低道:“傅……世子,你可知我姐姐跟了你,今后会平白吃多少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今日米花町宝宝的地雷o(≧v≦)o   剩下的五个世界都不虐大嫣壮士,神挡杀人,佛挡杀佛,至于即将上线的柳白莲,傅三岁·高层谢,绝对会嫌弃死她→_→ 第97章 世子反攻套路(六)   傅君容瞪大眼睛, 他含着手指咬住指甲, 口水滴滴答答流个不停:“君容会把所有的好东西都让给嫣嫣。”   “你娶我姐姐能为她做些什么除了连累她照顾你,身为夫君应该做的一切, 你都不能给她。”   乔寒幼年时就曾追问过长姐乔嫣,问她这一生渴求得到什么,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譬如入宫选秀、譬如嫁给权臣, 却没预知他姐姐的心愿竟异常简单。   乔嫣将他小小的身子放在膝头,眼底深处沁起浮漾微光:“寻一个待我好的男子嫁了,相夫教子, 照顾好小寒, 顺顺遂遂过完余生。”   这样卑微的祈盼, 如今看来皆成了妄念。   长姐既没如愿嫁给她心仪的男子,反倒被圣上赐婚委身一个心有所属的傻子。   傅傻子的心智比乔寒还要小上许多, 他就是用脚趾头猜一猜, 也该晓傅傻子在姐姐心目中, 不过是个三岁孩童。   傅君容作为傻子, 非但不能在定国公府里护着姐姐,反而拖累她守着他寸步不离。   乔寒这几日听到的闲言碎语太多, 同情姐姐遭遇的善心人寥寥无几,路过的碎嘴婆子们, 多半都是掩嘴嘲笑他姐姐嫁给了不能人.道的傻子。   乔寒很想质问定国公府一句凭什么,姐姐本是安阳侯府尊贵的嫡长女,凭什么为了定国公府一己私欲, 沦为柳家与定国公府的牺牲品   以她的家室人品,即便进宫做皇子正妃也算不上多难,如今却只能恪守定国公府家规,老老实实待在傅傻子身边。   他的姐夫傅君容若是一直像这样傻下去,姐姐一辈子只能活在外人的闲言碎语中,永永远远也无法抬起头。   倘使傅君容有朝一日疯病痊愈,他必会想起从前府里那位旧情人表妹。   定国公府全府上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什么样的糟心娘,就有什么样的负心儿子,乔寒猜测,长姐那时的处境说不定极其艰难。   他这次必须跟随姐姐去定国公府住下,若有人敢欺负姐姐,身为胞弟,他理应替她出这个头。   等到姐姐年老,无力与他们硬扛,他就做姐姐的依靠。   乔寒越想越是厌恶面前这位痴傻姐夫,他不愿再与傅傻子共处,丢下一句“我姐姐就是嫁给你,也不会喜欢你”的狠话,匆匆离开正堂去寻长姐。   傅君容傻里傻气凝视乔寒远去的背影,他鼻子一歪,不服气地跳上桌子,伸头冲外面大喊大叫:“哼!嫣嫣喜欢君容!嫣嫣最喜欢君容!气死你!气死你!”   这正堂桌子原是侯夫人的陪嫁,侯夫人难产去世,安阳侯为了做个念想,才将这桌子从库房里取出,安置在此处。   傅君容不顾世子仪态跳上去,本就于礼节不妥,何况这桌子还是安阳侯视如生命的爱物。   安阳侯府在堂屋侍奉的下人均有些坐不住,眼见姑爷随行的嬷嬷面上尽是纵容与无视,她们心惊肉跳纷纷上前扯他下来:“世子爷!您快下来!这桌子是太太生前的陪嫁!您踩不得!踩不得啊!”   她们说的这些字眼,傅君容一点也听不懂。   照料他的几个嬷嬷慢条斯理唤:“世子,这桌子宝贝得很,您还是下来罢!”   傅君容坐在桌沿边,轻轻荡着双腿,他低头盯着自己脚尖不悦道:“嫣嫣怎么还不来……君容要嫣嫣抱才肯下来!”   他体格高大,未出事前是个带兵出战的将军,哪怕这会子瘦削些,仅凭一张桌子也难以承受他的重量。   傅君容的长腿每晃一下,那桌子就跟着“吱呀”一声,窸窣声响骇得下人们脸上血色全无。   不知哪个胆大心急的老妈子趁乱扬手捞了一把,傅君容屁.股下挨着桌面的衣料一滑,瞬间以倒栽葱的姿势栽入地上。   尽管正堂四处铺着厚厚白绒地衣,地衣又卸去大半力道,可傅君容额头不慎磕到桌脚,发际线根部仍是撞出个大包。   伺候他的嬷嬷们霎时乱了手脚,对着他通红额头胡乱吹气。   傅君容撒气似的将婆妇们撞得七荤八素,他顶着绯红一片的额头,眼眶中方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泪水再次一点点蓄起。   他委屈至极,肖似桃花花瓣的眼眸被泪水打湿,昳丽多情的眼瞳雾气弥漫,绝望情绪剧烈翻涌,他抹着眼泪泣不成声:“君容……要嫣嫣!要嫣嫣!”   一众仆妇里有人低声嘀咕:“嗬!我们大小姐又不是你们定国公府的下人!做甚你唤她来她就得来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的愚笨嘴脸!”   傅君容脑子痴傻,耳朵却利索得很,他捕捉到这缕声音,勉强听出“撒尿”、“下人”、“大小姐”以及“愚笨”这几个词。   他顷刻间听出这些话都是来骂他的,傅君容极度难过,他实在不明白,他就是喜欢嫣嫣,想和她时时刻刻赖在一起,为何这些人总爱揪住这点理由,全来欺负他。   他一脸迷茫地四下寻找嫣嫣,正堂被他翻了个底朝天,他也没瞥见她半抹倩影。   傅君容跌跌撞撞推开扑上来的下人,深一脚浅一脚向垂花门外跑去。   他绕着马车里里外外翻弄好几遍,依然没瞧见嫣嫣。   远处街道不知何时路过一个罗衣女子,想起嫣嫣今日穿的就是罗衫,傅君容眼前一亮,迫不及待提起衣摆追着她疯跑。   “嫣嫣!君容要跟嫣嫣回去!”   谢嫣从下人嘴里听闻傅君容走失一事,已是一刻钟以后。   前来报信的李婆子慌得几乎要晕厥:“世子妃!世子爷他赌气跑出了府!老奴追不上,只得回来禀报世子妃!”   傅君容跟她回一趟娘家就出了事,定国公府跟从的这些下人一到关键时刻,都没什么用处。若将他找回来倒好,要是找不回来,以长公主那个性子,少不得要迁怒到谢嫣头上。   如若傅君容不是男二,谢嫣也懒得管这一大家子的破烂事,她随便添油加醋撺掇他们和柳卿卿继续作,好歹也算帮这具悲催宿体出了口恶气。   但傅君容是她割舍不下的人,谢嫣无法说服自己丢下他不管。   她转身去马厩里牵出一匹枣红色骏马,又接过乔寒递过来的帷帽,换上一身短打,干脆爽快翻身上了马背。   定国公府的嬷嬷瞧她这身打扮一惊一乍,乔寒冷冷道:“我姐姐是将门嫡女,怎不会打马游街你们这些下人真是没用,看个大活人还让他跑了!逼着姐姐亲自去救!”   原世界亦发生过这一幕,傅君容被迫与乔嫣归宁,他在府里待得无聊,趁着乔嫣无暇顾及他的空子,偷溜出去玩耍。   他方上街,走了几步便分不清东南西北,顺手被先前交好的纨绔好友们骗去花楼。傅君容故意和闻讯赶来救他回去的乔嫣对着干,蹲在花楼门口死活不愿跟她回府,害乔嫣在众人面前失尽身为正妻的尊严。   乔嫣顾忌他的身份,虽然有力同看热闹的小人辩驳,却实在拿傅君容没辙。   谢嫣眯眼捋顺马鞭,她并非瞻前顾后的乔嫣,自不会遵循太多礼法。要是傅君容如同原世界那样撒泼,谢嫣即便打晕他,也要绑他回去。   路过人头攒动的街市,谢嫣下马牵紧缰绳,侧身挤开熙熙攘攘人.流,又穿行两三条长街,才摸到印象中的那座花楼。   傅君容患病前,柳卿卿尚住在国公府,傅君容瞧她昼夜郁郁寡欢,时常带着做男子打扮的柳卿卿来此散心。   他那几个从小玩到大的纨绔友人,平日也爱拿这事打趣傅君容。   这个世界数得上名头的花楼皆是雅地,所谓雅地,便是世家公子们与美人才女吟诗作对,惺惺相惜的清净地。不允艺妓们与风流客有私,唯有那些低等街坊之中的暗.娼,才做下不堪入目的勾当。   柳卿卿性柔又善诗书,自是博得傅君容一众“兄弟”好感。柳卿卿这辈子能成功挖穿乔嫣的墙脚,也多亏这些酒肉饭桶在一旁撺掇添乱。   谢嫣无论如何,眼下是铁了心要从这群纨绔手里带走傅君容。   她靠近几步,才发觉花楼门槛前,围着三五个模样各异的青年男子。   其中一个年纪不大,却长着油肚的男子,从一边的角落里拽过个深色人影:“傅君容,才两年不见,你就忘了我们”   傅君容拧开他手腕,踮起脚奋力往花楼里张望:“嫣嫣呢君容要嫣嫣!”   都晓得定国公世子摔下马后,不仅心智只及三岁稚童,且再不能行夫妻敦伦之礼。   那些男人听他道出个女儿家的闺名,乐得捧腹大笑:“傻世子,你还真是忘得干净,你一直爱慕的不是柳小姐么?何时变作个‘嫣嫣’快说,是哪家的小野狐狸”   “嫣嫣不是狐狸!嫣嫣是仙子!”傅君容不满推了一把方才揪他衣领的那人,生怕对方不信,他再一遍喃喃重复,“是君容的仙子!”   几个人又是一阵花枝乱颤的肆笑,戳着他胸口调侃:“你家中那位新娶的悍妻,可还知道你这点喜好风月的心思……”   几个人话音未落,手里的傅君容忽然被人半道截回。   定睛去看,竟是个轻袍箭袖,英姿飒爽,纱幔覆面的……姑娘。   姑娘未出一言,手里马鞭似乎生了眼睛,勾着傅傻子往回一带,傅傻子霎时落入她怀里。   方才还在他们跟前挣扎不已,闹着要找人的傅傻子,蓦然笑颜如花,他懒懒靠在姑娘的背上,语气矫情得令人作呕:“嫣嫣!君容要抱!君容要抱!”   纨绔们:“……”傅君容真恶心!   油肚子出声阻止:“你是何人为何与他这般亲昵你这丫头可知他早就心有所属,你要带走他,我们绝不同意!”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柳卿卿不要脸,和她掺和的纨绔公子们,也没一个好东西。   谢嫣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明明清楚傅君容的病情,却刻意留下他取乐,明摆着看不起他如今境况。   傅君容的眼光算是差到极点,不仅看上一个朝三暮四的柳卿卿,连友人的人品也是这般一言难尽。   “你不允我带走他,难不成还要亲自将傅君容带入府中养病他每日要洗三四遍澡、换十几件衣服、吃四顿饭食。更要有人随时盯着他,以防他磕着碰着。   对了,他嘴巴口味又刁,生冷的不吃、辛辣的不吃、太油腻的也不吃、还有葱、姜、蒜、红豆……这些都不能放,你执意要带他回去……我也没法子!君容你跟不跟他们走”   眼看面前嘴皮子利索的姑娘,扭头就要催傅君容那个大麻烦过来,几个人顿时惊慌失措,纷纷散开。   真要带回去,家里的老朽木还不打断他们狗腿!   傅君容十指紧紧缠住她脖子,“不跟,君容只跟嫣嫣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今日米花町宝贝的地雷╭(╯ε╰)╮   下章柳白莲上线→_→争夺傅三岁大战即将上演   ps:男二们原世界犯的蠢事,都和谢高层无关。   打滚卖萌抱住背锅侠谢高层取暖嘤嘤嘤。 第98章 世子反攻套路(七)   应付掉这群害人不浅的纨绔, 谢嫣转身托着傅君容上了马。   他从前跟着定国公打仗,自小长就在马背上,谢嫣略微指点一二, 他撅起屁.股顺利翻身上去。   谢嫣离开第二个世界, 系统奖励给她的额外经验就是骑马术, 再加上这具宿体自身本能,谢嫣不费吹灰之力稳稳坐在他身后。   傅君容扭头拽住帷帽垂眼看她,他指着花楼疑惑不解:“嫣嫣你怎么在外面他们方才明明说你进去……”   谢嫣打开他的手抿唇不应,她挑了条僻静小路策马穿行过去, 等快抵达安阳侯府时,她忽然拉紧缰绳。   骏马仰脖高高嘶鸣一声,浅浅马鬃在阳光里绽开金色光泽,骏马踩着疏疏散散的步子,最后打着尾巴停在原地。   他们身处的这处拐角四下无人,既无路人暗自留心, 又无下人叨扰,是个说些私房话的好地方。   谢嫣摘下帽子,一手摊开傅君容掌心,一手执起鞭子。她淡淡瞧了傅君容一眼, 在他掌心重重拍了几下。   他生性不喜旁人束缚, 长公主又惯着他, 府里下人顾忌长公主的地位手段,不敢待他如何。谢嫣头一回见他,傅君容便是固执顽劣藏身于假山中, 一个劲地与伺候他的嬷嬷折腾。   宿体和他大婚之夜亦是如此,内室里的摆设果子全被他又打又砸,弄了个稀巴烂。   今日他能由着那几个纨绔诓他去花楼,明日兴许就能被柳卿卿哄着过来寻她的麻烦。   若不给他一个教训叫他长长记性,还不晓得以后怎么折磨人。   谢嫣沉下脸质问:“为什么一个人偷跑出去你可知若是寻不回你,你家中的母亲,定不会轻饶安阳侯府里的下人。”   她相貌虽然偏向柔美一类,许是因出身将门,五官拼凑在一起,眉眼间沁浸出的勃勃英气,愣是让傅君容觉出几分铮铮冷意。   傅君容跟在嫣嫣身边三日,她大多时候都是宽容和气的,除了他前几日叫她“卿卿”之外,似眼下这样冷淡严厉,今日还是头一回。   他不顾掌心火辣辣的疼痛,焦急万分捧起谢嫣双手:“嫣嫣,你是不是生君容的气了?”   “很生气,”谢嫣拨开他两只爪子说教,“傅君容,你知不知道外头有多危险!若是被那些心怀不轨的人骗去别处,你叫我如何救你回来!”   “君容心里难受,只想找嫣嫣……他们说只要跟着他们走,就能帮君容找到嫣嫣……”那些人就是这么哄着他一路走远,傅君容又急又悔,眼泪夺眶而出,“都是君容的错,嫣嫣你别生气……”   谢嫣看不得男人哭唧唧的模样,掏出条帕子扔进他手里:“不许哭!乔寒比你小了十几岁都不爱哭鼻子,以后都不许再哭!”   他笨拙地挖挖眼睛,吸着鼻子点点头。   系统:“宿主,攻略对象还只是个孩子。”   谢嫣皮笑肉不笑:“所以”   “呵呵,千万不要放过他。”   系统喜欢瞎添乱不是一日两日,谢嫣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但L-007说的,谢嫣也颇为认同。趁着现在傅君容尚能对她言听计从,她必须掰正他三观,万一哪天傅君容疯病痊愈,最起码不会像只狗,摇头晃脑巴巴又去跪舔柳卿卿这朵盛世白莲。   “今日我暂且原谅你最后一回,下次再见着你偷跑出去,定打得你屁股开花!再则,除了你熟悉的身边人,任何要诓你哄骗你的,一律不许和他们搭话!”   傅君容咬唇频频点头,谢嫣琢磨须臾,觉得这样叮嘱几句还是不够狠,遂又压低声音吓唬他道:“刚刚那几个男人,乃是京中有名的人贩子,不光喜欢强抢民女,还喜欢抢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回去戏耍。若是你下次再随便轻信旁人、任性顽劣,兴许一辈子都回不了定国公府!”   他吓得生生打了个寒颤,鼻子嘴巴皱成惨兮兮一团:“嫣嫣呢?君容是不是也见不到嫣嫣”   “见不到,”谢嫣抬手按住他肩膀,语调平平,“若你做了不听话又对不起我的事,傅君容,我不会要你的。”   谢嫣这顿耳提面命,惊得傅君容脸上血色尽失。   傅君容深知今日之事皆是他自己的错,在街上瞟见一个和嫣嫣穿着同色衣裙的姑娘,傻傻地以为那就是她。半途被人骗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连累嫣嫣亲自去寻。   他记着她的训斥,揪住衣摆不敢哭,傅君容耷拉着脑袋,小心翼翼拉拉谢嫣的手:“君容乖乖听嫣嫣的话,以后再也不哭,再也不闹。”   回到定国公府已是傍晚,因是夏季,天际翻腾着潋滟晚霞,迟迟还未暗下来。   谢嫣催促嬷嬷带着傅君容下去沐浴更衣,又领乔寒去拜见长公主。   长公主着一身弹花暗纹锦服翩然坐在小几后,锦服外还罩了层半透的对襟纱衫,绣着雁纹的深色裙摆下露出一点弓头履鞋尖。   她脸上挂着得体温和的笑,放下手里佛经,抬手唤乔寒上前。   乔寒纵然心中不愿,也得顾及长姐的面子,规规矩矩行礼磕头。   长公主往他怀里塞下一张厚厚红封,乔寒开口就要拒绝,他迟疑地扭头瞧了谢嫣一眼,见她挺直脊背立在下面,并不出声阻止,才耐着性子收下。   “多谢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笑得合不拢嘴,牵起他的手让他转了个圈,见他身子结实漂亮,于是颔首连连称赞:“你姐姐将你养得真好,是个好苗子。今后你且在府里安心住下,本宫这几日会替你安排教习课业和武艺的先生,有本宫给你撑腰,府里无人敢给你脸色瞧。”   乔寒再三谢过,由几个婆子侍女开路,引他前往长公主拨给他的院子。   傅君容身边的嬷嬷都是长公主的心腹,就是谢嫣今次不说发生何事,明日也能传进长公主耳中。   与其被她们添油加醋报上去,还不如来个先发制人,一五一十跟长公主说清楚。   “儿媳有过,但受殿下教诲。”   长公主拿起手边佛经,唤下人给她加了个座,笑道:“嫣儿这般急着认罪,倒叫本宫有些后怕。”   “儿媳先前未交待好府中下人,纵着他们与世子在正堂闹。世子许是玩得累而眼花,误以为外头路过的姑娘是儿媳,伺候他的嬷嬷们拦不住,叫世子跟着那姑娘跑了出去。”   长公主闻言勃然变色。   谢嫣三言两语将自己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长公主只得把气撒到那群婆子身上,她用力摔下佛经,跌跌撞撞拂开晃动的玉帘,神色又惊又怒:“竟有此事阿容可有找回来”   谢嫣默然打量心急如焚的长公主,她刻意消磨她的意志,慢声答话:“索性儿媳骑马将他从街上带回来,只是……”   “只是什么!”   “几个纨绔将世子拐去勾栏之地,甚至出言阻止儿媳带走世子。儿媳草草应付这几个言语轻浮的世家公子,末了才从旁人口中得知,这几个人乃是世子爷以前的挚交。”   长公主气得浑身发抖,定国公府的爵位皆是定国公以命   挣来的,阿容也是随父打仗伤到脑袋才因此受了重伤。   这几个纨绔以往撺掇阿容出去游乐也就罢了,如今竟想着落井下石,看尽他的洋相。   真是不知好歹!   宿体在原世界受过的委屈,乔嫣从来都是咬牙硬扛,不曾对长公主道明,也不曾对定国公府上下道明。   谢嫣不是个连蚂蚁都不忍心踩的善人,难得有伸张正义、一雪前耻的机会,绝不会任由柳卿卿并那几个纨绔欺负陷害。   谢嫣猛得搁下手里茶盏,起身扶着长公主坐下,“儿媳自嫁入定国公府,就已明白安阳侯府如今与定国公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以世子安好,儿媳便也能跟着安好。   只是他那些挚交却并不这样想,以前能带着他出去喝花酒,今日就能当街羞辱他。若是儿媳的弟弟也交上这种两面三刀的酒肉朋友,儿媳定要将这群吃里扒外的家伙打杀出去!”   长公主暴怒之余,一时竟也忘记傅君容走失的这茬子事。   长公主齐茵自持身份,本就不愿傅君容与这些庶子嫡次子来往,偏偏二房的傅恪惜也跟着怂恿,今日终是酿出祸端。   不是正统世子小侯爷出身的,就是这般阴毒!   她紧紧执起谢嫣双手,犹如抱着水面上最后一块稻草:“嫣儿,你会陪着阿容一辈子的对不对不会像那些白眼狼背弃他的是不是”   谢嫣眸光笼上她手背,心中对她自私自利的所作所为不无嘲讽,面上却尤其端庄板正,她安抚道:“殿下尽管放心。”   解决完手头这点麻烦,谢嫣浑身舒畅回到自己院子。   她一只脚跨进门槛,何嬷嬷张开双臂扑将上来:“太太!世子又和小侯爷吵起来了!”   谢嫣原地炸裂。   她步入内室,傅君容正穿着中衣窝在床上,他抱紧被子,如小鸡护食对着乔寒怒目而视。   乔寒年仅十岁,抬他的脚抬了半天也抬不动,只得口头上轰傅君容下来:“世子你都多大的人,还要我姐姐陪着你睡!你羞不羞!”   “君容不羞不羞!你这么大还要嫣嫣陪床,你才羞!”   谢嫣:“……”   这两个人蠢得她都没勇气再看下去。   等里面的动静消停,谢嫣揉揉微乱发髻,提裙准备进去将乔寒带出来。   她方探进去半个身子,里头的两个人喘着粗气,乔寒气喘吁吁打着手势谈判:“这样吧,我不和你抢,我们一人一边,怎么样”   谢嫣高声唤人将乔寒扔去隔壁院子。   乔寒与傅君容互看不顺眼,乔寒厌恶他又傻又糟心,傅君容嫌弃他又碍眼又啰嗦,一见面就吵得不可开交。谢嫣训过几次,两人纷纷收敛。   一晃三月过去,日子倒也过得安生,只是京郊柳府递了消息过来,说是柳大人病故,柳夫人不晓得怎么办后事,几个孩子又少不经事,府里上下哭成乱成一片,忙得她焦头烂额。   傅开勤这个胞妹虽然娇气,但始终都是定国公唯一的亲妹妹,他气了她两年,但一听闻她年纪轻轻便已丧夫,仍是一夜未眠,第二日亲自前去安慰处理。   柳卿卿更是晕死过去,醒后却在一旁呆滞半晌,连定国公同她说话,她也久久没有反应。   到底是搁在自己身边养大的外甥女,心疼大过失望,加之柳夫人又教唆几句,定国公耳根子软,方一撑过头七,随即命府里的马车将柳卿卿接回定国公府养身子,等过了这阵子再说。   长公主嗅着白檀香气阴恻恻讽刺:“贱人就是贱人,宁可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也不愿做下等人。”   谢嫣擦擦傅君容嘴角口水,“表姑娘许是觉着对世子的情分只是兄妹之情,实则并没有什么心思也说不准……”   “嫣儿你不必替她这白眼狼说话,她既然又要恬不知耻上门,本宫自会好好教教她是什么兄妹之情。”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嘿嘿嘿、风暴召唤、今日米花町宝宝们的地雷。   后面要肥更起来→_→原男主即将出来送人头   轻轻松松处理神助攻作死配角,再谈个恋爱   【重生前】   柳卿卿:表哥,卿卿对你只有兄妹之情,表哥莫要逼迫卿卿。   【重生后】   柳卿卿:君容你看看我啊,卿卿对你是儿女之情!是真心的!   傅三岁:柳表妹,为兄对你只有兄妹之情,你不要多想。 第99章 世子反攻套路(八)   谢嫣低头细细听着长公主的絮絮叨叨, 含笑并不回话。   她越说越是激动,嘴唇都要磨掉一层皮,钱嬷嬷见状急忙奉上一盏热茶, 温声劝慰, “殿下您且歇会, 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长公主拢着青釉瓷杯润润嗓子,她指尖摩挲杯身青色花纹,复轻启朱唇叮嘱:“柳卿卿原先院子里的那些贵重摆设,你们都撤下去, 与其白给她赏玩,倒不如搁去阿容院子。”   长公主铁了心不给这表小姐做脸,纵然府里伺候过她的几个下人心存同情,然而这既然是主母的意思,下人也不敢不从,垂手应喏一声便退下去打扫厢房。   傅君容听着长公主的絮絮叨叨, 一时有些心烦。他东张西望瞧着来来往往的侍女,意兴阑珊地从圈椅里直起身子,又拽着扶臂大力摇晃几下。   傅君容一个人玩得无聊,滚烫双手捧起热气腾腾的手炉子, 他用手炉挡住半张脸, 染着霞色的脸庞朝谢嫣偷眼望去。   三个月转瞬即逝, 如今正值十月,京城早已下过初雪,屋外均是寒气逼人。也只有在屋子里抱着手炉, 烧起地龙,借着金兽嘴中吐露出的芬芳,才能勉强捱过这寒冷天气。   故而今日嫣嫣穿着十分厚实,傅君容悄然无息眯眼瞧她,颧骨上的霞色更是浓郁。   她穿着件长公主着宫里人替她裁剪的缕金云锻上衣,宫缎狐肷褶子大氅遮住她双肩,只在领口处露出一圈雪白狐狸毛领。碧莹莹的颜色衬得她肤色如同霜雪,连眼底也漆了层淡淡金光。   嫣嫣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黛眉舒展,眼角熠熠生光,颊边落下的几缕鬓发柔软似雾,一姿一容好看得叫他半天都移不开眼。   傅君容冲她挤眉弄眼,他的嫣嫣却毫无察觉,垂首凝视手腕上的红玉髓镯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心中存了半分委屈,正要扯嫣嫣的衣袖唤她看过来,却发觉她袖子下的双手早已冻得通红。   傅君容比对着她红里透紫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他的手被炉子烤得滚烫,骨节均匀分明。而她的手背却有些浮肿,指尖凝着淡紫色,看似已忍了很久。   谢嫣正思索怎么给明日便要进门的柳卿卿立个下马威,手里冷透的炉子蓦然被人抽走,她抬眼扭头去看身侧的傅君容,手里竟又被他塞了个更为滚烫的。   “世子……”   他捏着从她手里“偷”过来的手炉子,眨着眼睛竖起食指冲她道:“嘘!这是君容给嫣嫣的!不要告诉他们!免得被这些贼人抢去!”   谢嫣掂量掂量手里份量颇足的手炉子,这炉子比她原先那个足足肥上一圈,炉子里头还存着半炉银炭,被他大掌握了不少功夫,捂得极其热烫。   炉子将谢嫣掌心寒气顿时驱逐殆尽,她定定望着他怀里那个冷透的炉子,傅君容却伸手紧紧一揽:“君容热,要借嫣嫣的凉快凉快。”   他平日得到好吃好玩的都惦记着她,甚至跟随乔寒在花园里捉到只青蛙,也要炖了给她补补身子。   谢嫣心口一软,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好。”   傅君容咧开嘴,霎时露出一抹满意的傻笑。   柳卿卿第二日随定国公车驾入府,谢嫣为此特地早起一个时辰。   何嬷嬷并几个丫头伺候她洗漱,何嬷嬷晓得她的心思,动手格外细致。   那柳氏从前与世子曾有过旧情,又生得不错,此番厚着脸皮上门膈应人,难保她不会存着取而代之的念头。   柳府倾颓至此,柳夫人与柳氏这个大女儿并不亲近,若柳氏是个聪明的姑娘,定会想方设法和定国公府重修旧好,兴许还会插手挑拨太太与世子的关系。   对待这种癞□□想吃天鹅肉的小蹄子,太太须得拿出正室的气势,压得她翻不了身才是。   何嬷嬷替她抹着头油,嘴上慢悠悠地问:“太太可是要挑出一套正红衣衫出来柳氏就算攀上了世子,她也就是个做妾的命,一辈子都穿不了正红色。”   这个世界的人对纳妾看得并不重,莫说顾念亡妻的安阳侯,就是尊贵如长公主,亦默许定国公在外头养上几个无伤大雅的外宅。   旁人纳妾与谢嫣无关,可傅君容但凡有一点念头,谢嫣定不会姑息。   柳卿卿已经够不要脸,倘若傅君容还要犯.贱凑上去,谢嫣哪怕完不成任务,也要送这对狗男女和原男主三个辣鸡浸黄泉!   “不用正红,”谢嫣挥手阻止何嬷嬷,“若用了正红,反倒显得我太看得起她,就随意挑个素淡的颜色,头面用最好的便是。”   “也是,柳氏不过一个出身不好又势利的表小姐,太太何须将她放在眼里,放下身段与这种油皮子斗,省得这厮蹬鼻子上脸。”   何嬷嬷在安阳侯府一待就是几十年,惩治过犯事的下人,与中饱私囊的账房先生当街对骂过,并非心慈手软之辈。   谢嫣听得发笑,遂拿起玉梳把玩打发时间。   定国公宠爱柳卿卿这个外甥女,心疼之余,他一度忘却当初柳卿卿是怎么嫌弃的傅君容,深知柳卿卿在府里住得多有不快,命府里大房二房女眷全部出来相迎。   长公主恨透这个冷酷无情的柳卿卿,乍听定国公的话,她气急败坏将内屋里能摔的东西皆摔了个干净彻底。   长公主死活不肯出面给柳卿卿撑面子,定国公哄不动她,转头遣人来谢嫣与傅君容的院子通传,叮咛他们夫妇二人必须赶往前院迎客。   傅君容赖在床榻里不愿起床:“嫣嫣,你陪君容好不好……君容不想去前院。”   “你可不能不去,”谢嫣扒开他身上裹成一团的被子,托住他后颈扶他起床,“那个柳氏……虽然与你没有什么交情,好歹也是你表妹。”   他眯眼埋进谢嫣肩窝里,两臂抱娃娃似的缠住她脊背,带着鼻音的语气娇娇软软:“嫣嫣……不要……”   傅君容口鼻中喷薄而出的热气熏得谢嫣耳根发痒,她咳了声:“你去前院转一圈去长公主屋里就行,君容儿是男眷,终归要与柳表妹避嫌……”   傅君容不太乐意地鼓起腮帮,张开双手任方进来的嬷嬷们服侍他起榻:“嗯……就听嫣嫣的。”   等他漱好口,谢嫣挑了枚不算甜的金丝枣塞入他口中:“乖。”   傅君容含下她递过来的蜜饯,湿热舌尖轻轻擦过谢嫣微凉指头,他随手将放在桌上的手炉子,勾到谢嫣怀中,他咂吧嘴里甜滋滋的果子,含糊不清嗔怪嘱咐:“嫣嫣手又凉!嫣嫣不听话!”   傻里傻气的姑爷令旁观的何嬷嬷浑身上下痒得就像生了虱子,她皱眉开口催促:“世子您可快些,别耽误太太。”   勉强应付了好动的傅君容,谢嫣赶到前院,柳卿卿的马车已经转过影壁。   影壁前树影婆娑,马车的影子被高阳拉得斜长,寒风吹散谢嫣裙摆,富丽裙边漾起层层叠叠的花浪,花浪卷起淡香,尽数拂至傅君容足边。   傅君容方才正欲趁乱扯着嫣嫣去娘的院落,不料半途被傅二太太和几个堂妹拦住,傅二太太似笑非笑端详他身侧的嫣嫣,挑眉打趣:“世子妃今日穿着似乎太素了点,会否压不住场子……”   傅君容并不喜欢他这位装腔作势的二婶一家,他几个堂妹总爱背地里嘲笑他是傻子,他哭过几次便也渐渐习惯。   二婶欺负他也就罢了,今次还故意过来寻嫣嫣的麻烦。   傅君容挡住谢嫣,哼着鼻子指着傅二太太做鬼脸:“又不是穿给你们看,君容就爱嫣嫣穿成这样!”   傅二太太还想讽刺几句,他们这边的争吵惊动了定国公,定国公板着脸走过来,照着傅君容后背就是一掌:“怎能对你二婶这般没大没小”   傅君容骤然被责备,跳起来就要发怒。反正也将傅二太太堵了回去,谢嫣干脆拽着他,顶住定国公灼热视线回到影壁。   他此刻满脸委屈蹲在照壁前侯着,嫣嫣不陪他玩耍,他就只能自个儿取乐。   谢嫣裙摆落在他足边,上头绣着的花朵叫傅君容看了半天,也没分出是哪一种花。   他好奇地戳戳她小腿,“嫣嫣这是什么花”   这祖宗才消停一会儿,眼下又蹲下去嬉闹,谢嫣烦躁地拎起他衣领:“起来起来!站有站相,坐要有坐相,叫外人看见你这副泼皮样子,免不了私下搬弄口舌。”   他牵着谢嫣的手乖乖起身,虽是在这里等得心慌,但顾及嫣嫣,仍不敢再耍赖。   柳卿卿便是在此时撩开帘拢,定国公府下人搬来杌子搀她下车,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却暗暗逡巡影壁前诸人。   眸光转至她此世要以命报答的那人身上,柳卿卿猛然瞪大双眼。   她印象中自持身份的乔嫣乃是一如既往的刻板无趣,今日却反常换上一身素得不能再素的常服,半点没有前世那样咄咄逼人。   更令她震惊的,实则是傅君容。   犹记傅君容前世爱她爱得至死方休,他为她抛妻弃母,为她甘愿深陷囚笼。   重生一回,身上那些拜齐胤所赐的伤痕彻底清除,可柳卿卿尘封于心底的记忆,却不曾遗失在岁月中。   她清清楚楚记得他笑吟吟对她说过:“卿卿,你是君容最喜欢的人。”   “那乔嫣呢?她又算什么”她一遍遍抚摸他侧脸,漫不经心笑开。   “卿卿能不能别提她!她就是个不知羞耻的泼妇!”   柳卿卿一瞬不瞬凝视靠在乔嫣身侧的傅君容,他约摸察觉到她热烈的视线,竟偏头回望过来。   柳卿卿捂住嘴巴,泪眼模糊地凝视不远处这个宠了她一世的憨傻青年。   他脸上笑意在瞥见她后,消退得干干净净,甚至蹙起眉攥紧乔嫣衣角。   寒风轻擦过柳卿卿的耳发,他带着鼻音的撒娇嗓音幽幽传入她心头。   “嫣嫣……这不知羞的丫头是谁?怎么比君容还爱哭鼻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今日米花町宝宝的两个地雷o(≧v≦)o   柳卿卿:我觉得我还能再重生一次。 第100章 世子反攻套路(九)   柳卿卿数日前尚且是东宫里一个不受宠的侧妃, 她落胎已有不少时日, 身边的宫人伺候得不尽心,她日夜思念齐胤能忙里偷闲来看看她,可柳卿卿盼了许久,等来的却是齐胤亲自命宫人奉上的一杯毒酒。   她摇摇欲坠匍匐至他足边, 声若啼血扯着他杏黄衣袍质问:“妾身为了殿下大业宁可自绝后路, 殿下为何要赶尽杀绝!”   他别开眼沉默不语, 指使下人将她按住,“卿卿, 我这么做是为了你好。”   为她好,便不顾往昔情分利用她;为她好, 就要杀她灭口, 连死法也一意孤行替她决定。   柳卿卿不知哪里来的力气, 她撞开围住的宫人,打翻齐胤赐下的鸩酒,一头撞向廊柱,了结她荒诞不经的一生。   濒死那一瞬, 额上顺着发际线流淌的滚烫血沫模糊了视线,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傻傻冲她大笑的傅君容。   她年少糊涂嫁错良人,任性妄为撇下表兄傅君容,枉顾定国公府养大她的情分, 在权欲这条歪路上越走越远。   她利用表兄傅君容扳倒定国公府,又亲手将对她有养育之恩的定国公送上了断头台,这两个一味包容她的人, 均为她付出惨痛代价。   柳卿卿自梦中陡然惊醒,本应留下疤痕的额角光滑洁白,她轻抚镜中年轻十多岁的面容悲恸大哭。   她上辈子走错了路认错了人,所幸上天眷顾她,竟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闺阁外生下她却并未养过她的娘,拍着供案哭闹:“老爷!你为何不将妾身一并带走”   柳卿卿回来的时机并不算太晚,眼下表兄才娶乔嫣那无趣悍妇进门,表兄素来嫌弃乔嫣,她有的是机会挑拨二人关系。   只要她寻个机会与表兄生米煮成熟饭,就是舅母和乔嫣再不待见她,她也能顺顺利利陪在表兄身边,治好他的疯病,将上一世欠下的恩情全部还给他。   柳卿卿急不可耐坐上舅舅接她的马车赶回定国公府,她换上最好看的衣裙发簪,满心欢喜扑进他的怀抱,可他如今的神态举止似乎极为嫌恶她。   他鼓起腮帮轻轻挠着乔嫣:“嫣嫣,你可不能再整日嘲笑君容比小舅子还爱哭!明明这丫头才是最爱哭的!”   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眼,皆似一柄柄深埋入柳卿卿胸口的刀。   那刀尖利得紧,刀口仿佛还生了钩子,扎入心底再用力拔出,带出的皮肉翻卷,血液横流,痛得她半天挪不开步子。   乔嫣抬眼瞥她一眼,捏住表兄脸颊上白嫩的肉提点:“小乖乖,这位是你柳表妹,她哭可不是因为爱哭。柳表妹的父亲前些日子去世,她如今哭得如此伤心,乃是思父过甚所致。”   表兄竟也由着她揉脸,他眯眼摇摇头:“嫣嫣做甚要提起旁人嫣嫣不许再提她!嫣嫣只能念着君容一个!”   柳卿卿捂着脸进的定国公府。   府里畏惧长公主的下人多过畏惧定国公的,个个心知这表小姐与世子先前有些龃龉,又担心两人闹起来惹长公主和世子妃动怒,便隔开二人。   谢嫣坐在定国公右下首,对面的傅二太太磕着瓜子冲她挤眉弄眼。谢嫣从袖袋里掏出枚蜜饯喂给傅君容,傅君容得了零嘴欢喜不已,扭头又见傅二太太作祟,他掰开嘴皮冲傅二太太吐吐舌头。   傅二太太被他气得说不出话,翘起兰花指隔空戳了他半天,因顾忌长公主,还是放下手憋着不骂。   柳卿卿跪在中央,她既是重生过来的原女主,嘴皮子不会不利索。   她哭得肝肠寸断,向定国公磕了三个响头,言说自己当初是被柳大人逼迫,加之心中摇摆不定,才一时猪油蒙了心,跟着柳大人还家。   定国公亦跟着流下几滴清泪:“孩子你受苦了。”   这种从盛世白莲花口中编造出的鬼话,大抵只有溺毙在温柔乡中的定国公才会轻信。   二房几个堂姑娘缩在一处窃窃私语,暧昧目光不断在柳卿卿和傅君容两人之间轮转。   谢嫣甚至能依着她们的唇形,辨出她们都说了些什么。   “哎,这柳妹妹回到府里,你们说说他们二人会不会再续前缘……”   “她一个丧父姑娘,哪里能攀上傅傻子!长公主眼高于顶,估摸连个侧妃都不会赐给她。”   “侧妃当不成还能当侍妾,侍妾当不成还有外宅,若是两情相悦,何须畏惧其他……”   谢嫣慢慢剥着瓜子,磕磕绊绊剥到一半,眼前忽然现出一双修长洁白的手。   傅君容将手心剥好的瓜子仁全部渡到她掌心,他蹲坐在椅子里,吮.吸口中谢嫣方才喂给他的蜜饯果子,捧脸憨笑:“都给嫣嫣吃。”   谢嫣眼角余光若有似无扫过柳卿卿,她眼下虽凝神应着定国公问话,双手指节却已变得青白。   谢嫣眉目舒软,毫不客气当着柳卿卿面,承下傅君容的好意。   柳卿卿挨个奉茶问安,轮到她走到傅二太太跟前。   傅二太太支着手肘慢悠悠接过柳卿卿递上的茶水,她吹着浮沫漫不经心道:“哎,说来二舅母也是心疼你,你这茶本该只需奉给大哥和殿下,如今却叫二舅母一个老妇占了便宜,真是惭愧。”   傅二太太这番话震得二房女眷面面相觑,柳卿卿手腕一顿,不露声色道:“二舅母说笑了。”   傅二太太一惊一乍掌嘴:“啊呀,方才我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卿卿你别放在心上!”   柳卿卿扯出个牵强微笑:“卿卿是晚辈,给二舅母奉茶本就应当。”   傅二太太按住胸口,脸上却没什么惶恐神色,她笑眯眯道:“还是卿卿肚量大。”   谢嫣是定国公唯一的世子妃,出身又高贵,柳卿卿纵使再不乐意,也得按照礼节给她递茶。   柳卿卿将茶盏举至头顶:“世子妃,卿卿有打扰之处,还望世子妃多多担待。”   她相貌生得很不错,腰身细柔,个子偏高,眼角含情,唇如染血,娇娇弱弱一个美人儿,不免令观者心生三分怜意。   除开容貌,她身上缭绕的那股书卷气更是难能可贵。   这么美好缥缈,似乎只存在于先人词作中的在水伊人,很难想象柳卿卿这辈子竟是个三了宿体,又抛下夫家不管不顾,执意与原男主私奔的毒妇。   果然是画人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   冷不丁半空□□一只男人的手,柳卿卿痴痴望向那只手的主人,卷翘睫毛眨了眨,似乎下一刻就能眨出泪水。   傅君容夺过她递上来的茶,愤愤瞪了柳卿卿一眼,而后无比谨慎尝了口滋味,这才推给谢嫣:“不烫,嫣嫣喝。”   柳卿卿:“……”   谢嫣和和气气递给她一张空瘪红封,柳卿卿直眼愣愣接过,谢嫣拍拍她肩膀,一脸慈爱道:“柳表妹不必太重礼节,左右都是一家子,何须这般生分叫我一声世子妃。我听说你从前可是叫世子‘表哥’,你顺着唤我一声‘表嫂’便是。”   柳卿卿抬到喉咙里的气差点没提起来,她双手颤抖收起手心这张空落落的红封,耐下屈辱道:“多……多谢表嫂。”   乔嫣咄咄逼人不是一日两日,柳卿卿前世在她手下吃过的羞辱无数,今日她故技重施,柳卿卿重生一回,哪里容忍自己被同样的悍妇作践第二次。   柳卿卿扭头含泪瞧了眼定国公,黛色眉稍低垂,面色极度委屈。   定国公心疼她,着下人拿走她手里奉茶的托盘,“卿卿怎的哭了可是有人欺负你你且说出来,舅舅定替你做主。”   柳卿卿敛裙向谢嫣盈盈一拜,她仪态气韵出众,这样规整的姿势看上去也极为赏心悦目,她清脆嗓音婉转如玉铃:   “表嫂是京中长大的侯府嫡女,定然听过卿卿与表哥的旧事,此次回府路上,时常有碎嘴小厮说些不好听的话,卿卿自知犯了大错,绝无攀附表哥之心,还望表嫂莫要责怪。”   “傻丫头!”谢嫣急忙扶她起来,情真意切凝视她泪眼模糊的眼眸,她掏出给傅君容揩过口水的帕子,擦干柳卿卿满脸泪水,谢嫣柔声劝慰:   “傻姑娘,定国公府家风甚好,你是定国公和长公主抚养长大的表小姐,自是守礼矜持。   那些小厮看多那些市井商贾家的龌龊,大约才这般想你。你生得这样好,又是个饱读诗书的才女,怎会寡廉鲜耻,学那些不三不四的姑娘勾搭你表哥……”   谢嫣不忘给她上顶高帽:“表嫂信你,今后谁敢私下掰扯你与世子,表嫂自会替你教训他们。”   “……”   柳卿卿恨不得撕烂乔嫣这张伪善的面皮,她话里话外分明就是在提醒自己,若她敢肖想表兄做下勾.引之举,那她柳卿卿就是个浪.妇,定国公府家风亦为乔嫣所不耻。   傅二太太敲打桌案挑眉不语,这话柳卿卿自个儿亲自对着乔嫣挑起。精明刻薄堪比二舅母,如今摆出这副有恃无恐神情,根本就是一眼看出她挑拨的心思。   重生回来的头一遭,又硬生生败给乔嫣这恶妇,柳卿卿羞得无地自容。   偏偏表兄傅君容吐掉嘴里果核,在一旁坐得烦不胜烦,他朝着乔嫣抬起双手,打着哈欠闷闷不乐诱哄:“嫣嫣,我们走……我们走……新来的矫情表妹爱哭鼻子,忒叫人心烦,嫣嫣跟君容回屋玩,君容给嫣嫣看好东西。”   定国公见不得傅君容痴傻模样,每每对上他那双澄澈双目,登时想起他当初在战场上厮杀的雄姿。   傅君容现在这样,哪里有当初的飒爽风姿,简直就是个只知道赖着媳妇的狗熊!   他痛心疾首冲谢嫣挥手:“嫣儿,你先带这混小子下去!”   傅君容得了应允,欢天喜地自座椅一跃而下,他踉踉跄跄朝谢嫣奔去,不经意踩住柳卿卿织金云锦衣裙,他抬脚胡乱卷了卷,一个猛子抱住谢嫣:“嫣嫣!君容抓住你啦!”   柳卿卿的裙摆立刻掀起铮然裂帛声,刺耳声响骇得傅君容一跳,他低头瞅瞅自己足上裹着的花哨布料,板着脸将这布踢回柳卿卿足边。   柳卿卿崩溃惊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阿赏,今日米花町两只小可爱的地雷(=^.^=)   下章作者君要给原女主这个单身狗狂喂狗粮,秀她一脸血╭(╯^╰)╮   傅三岁再过几章疯病会痊愈哒   →_→宝贝乖乖宠媳妇有肉吃,不乖就让谢大嫣脱离世界 第101章 世子反攻套路(十)   这条见群的用料乃是两年前长公主亲自赠予柳卿卿的贡缎, 南地官员每年仅仅上贡三匹, 圣上赐给皇后太后各一匹,剩下的一匹便赏了长公主。   这种南地云锦里头掺着金线银线,织脚绵密,色泽鲜亮, 一匹就已价值千金。   柳卿卿在定国公府虽吃穿不愁, 用度却远远不及二房几个堂姐妹。   傅二太太嫁妆丰厚, 二舅舅平日又帮衬舅舅打理田庄,是以二房手头余钱颇多, 日子过得也极为豪奢。   表兄知她在府里过得郁郁寡欢,为替她撑场面, 特意去求长公主将这匹锦缎拨给她做衣裳。   甚至裙摆上头绘绣的花鸟饰纹, 都是表兄不辞劳苦, 亲手为她描出的花样。   她脸颊一瞬血色全无,弯腰颤颤巍巍捡起傅君容踢过来的破碎锦缎,柳卿卿小心翼翼捧起跌落于足边的半握料子,抬眼含泪凝视傅君容。   前世柳卿卿再次回到定国公府, 傅君容全然不是眼下这般冷漠神色。   尽管表兄两年未曾见过她,当柳卿卿乘坐马车千里迢迢入府,他却能在人群中一眼相中自己。   柳卿卿记得分外清楚,前世那日的天气与今日无差, 她方搭着侍女的手臂下车,他挣开嬷嬷的手臂,无视世子妃乔嫣吃惊落寞的神情, 兴高采烈朝她扑来。   “卿卿是天上的仙子么?”   是,她纵然是仙子,也仅仅是他一人的仙子。   可她怀着偿还恩情的心思捧出一颗真心,他毫不留情转头,将昔日只对她敞开的怀抱留给了乔嫣。   他怎能忘记他们两小无猜的过往,怎能忘记当初他对她许下的承诺,眨眼间便拱手去讨乔嫣欢心   乔嫣她……分明就是个横插.入他们二人之中的绊脚石!   傅君容牵住乔嫣衣角蹦蹦跳跳出了正堂,徒留她一人忍受四面八方传来的讥笑。   “卿卿你莫要觉得委屈,”傅二太太晃荡着双腿,“世子自打受伤后,除了我们这些日日陪着他的,谁都不记得。他踩坏你裙子,二舅母就替他赔你一条。”   定国公盯着长子远去的背影破口大骂:“这没长眼睛的混小子!”   柳卿卿收起心头苦痛,她攥紧手心里那片碎布,拼命逐去脑海中他们携手而去的身影,言不由衷道:“表兄不记得卿卿反倒是好事,二舅母的好意,卿卿心领。府里之前为卿卿裁剪过许多衣衫,坏了这件也不打紧。”   定国公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表小姐回府,原先在她院里伺候的下人,皆被定国公拨回她的院落。   长公主横竖看她不顺眼,她的院子原本还紧挨长公主的正院,长公主嫌她没出孝期,不管沾谁的身子都惹得旁人一身晦气,借口将她赶去梅园旁的暖阁歇脚。   梅园四周清幽寂寥,距离主院甚院,每年只有到了腊梅花盛开的季节,才勉强热闹一阵子。   柳卿卿再是不满,也不敢公然和长公主叫板,遣几个丫鬟帮她整理樟木箱子,又命府里小厮帮她抬回梅阁。   她住了一月有余,年关眨眼将至。   谢嫣系统面板上的任务进度条,一直没有什么变化。按照剧情发展,柳卿卿重生后想方设法勾搭傅君容,无所不用其极拆散他们这对夫妇,爱心值理应也会上涨,可直到眼下这功夫,进度还半死不活停在初始值。   “宿主需要挑起原女主好胜之心,刺激她的心脏,逼她出手。”   谢嫣托腮不禁陷入沉思。   傅三岁从被子里伸出半个头,屋里地龙烧得很热,他脸颊上逼出一层暖色,两眼闪闪发光:“嫣嫣怎的还不上榻”   他睡觉需人在一旁哄着睡,以往都是嬷嬷给他唱小曲,自她嫁过来,嬷嬷便将此事直截了当托付给她。   谢嫣不通音律,哼的曲儿无非是些总部里竞相传诵的口水歌,他倒也听得入迷,不一会便闭着眼睛睡了过去。   他今日精神格外好,谢嫣担心柳卿卿这厮又要见缝插针,时时着人盯牢他。   何嬷嬷得知后笑她多心:“太太何必如此在意柳氏,世子不与她亲近,她又住得远,除了去梅园赏梅,他们二人左右也见不到。”   谢嫣并不担心傅君容这副傻样能够与柳白莲对上眼,她最畏惧的,实则是柳白莲肚子里揣的那张治疯病的药方。   唯有他痴傻时,才能与她亲近,一旦柳卿卿治好他的疯病,傅君容恢复记忆,这对狗.男女迟早会旧情复燃。   谢嫣不轻不重掐了把傅君容的腰,他裹着被子左挡右挡笑着打滚:“痒……痒……嫣嫣别挠君容……”   谢嫣存心要捉弄他泄一泄怒气,她剥开他身上的被衾,挠着他颈子和腰畔板着脸道:“还敢不敢拈花惹草!还敢不敢招蜂引蝶!”   他滚成一团,笑得接不上气,连连叫唤:“嫣嫣……君容要挠你!”   瞧着傅君容涕泪交加,又哭又笑的狼狈模样,谢嫣顿觉解气,她停手系好他滑落的衣衫,将他往迎枕上扯了扯。   傅君容眼角赤红,胸口不断起伏,他安安静静靠在迎枕上,半眯起眼喘着粗气凝视谢嫣。   他这神情活似被人蹂.躏的小媳妇,应是她闹得他太疲累,傅君容眼睛慢慢阖上竟然睡了过去,端详他潮红脸色,谢嫣终是闷笑出声。   这几日梅园里的梅花开得甚好,何嬷嬷得了把红梅枝,寻个瓷瓶将花枝插.进去。   谢嫣一向喜欢梅花,红梅养了些时日便枯萎,傅君容见状吵着嚷着要去梅园摘一把新的回来。   梅园里冰天雪地极易滑倒,又有柳白莲在一边虎视眈眈伺机给他喂毒,本就是个凶险地方。   谢嫣这两天来了葵水,腹中绞痛动弹不得,勒令不准他出门瞎闹,傅君容便也乖乖待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瞧他歇了去梅园的心思,谢嫣总算放下半个心。   刺激柳卿卿多的是机会,倘若闯入梅园叫她对傅君容动了一点手脚,谢嫣这次任务怕是失败了一半。   她半卧在软榻上午憩,不消一刻钟又被何嬷嬷摇醒:“老奴方才只是打了个盹,醒来世子就不见了踪迹,世子莫不是去梅园摘花……”   谢嫣匆匆套上夹袄取过手炉子,领着练剑回来的乔寒一起去梅园捉傅君容回来。   方一进入梅园,满园浮动的幽香争先恐后钻入谢嫣鼻尖,她弯腰压下纷杂花枝,忍着腹部坠痛在梅林中蹒跚穿行。   谢嫣脚底踩在一处冰面上,身子猛地打滑,何嬷嬷见状急忙伸手扶她一把:“太太要是身子撑不住,便去梅阁坐坐,世子就由老奴来寻。”   谢嫣摇了摇头。   何嬷嬷对傅君容并不上心,甚至巴不得他早死早超生,好逼迫长公主放她们回侯府过完下半生。   谢嫣凡事都往坏处想,待何嬷嬷寻到他们时,只怕这对狗.男女生米都已煮成了熟饭。   谢嫣气喘吁吁循着梅园深处一阵尖叫声,勉强瞧见傅君容的身影。   他此时正宽下大氅,随意将外袍脱下,在腰间打了一个结。   傅君容抱着树干一点点挪动,那颗被他攀爬的梅树,霎时受惊地抖下簌簌碎雪。   雪沙落了傅君容满头,他却执着地又翘起屁股蹭蹭爬高几寸。   底下的柳卿卿扯着嗓子撕心裂肺惊呼:“表兄……你快些下来!这花枝受不住你这身子!”   他坚决摇头,死死抱住树干:“你不许和嫣嫣抢这梅花!”   “表兄,你快下来!”柳卿卿急得满头大汗,“卿卿不和你抢,表兄你乖乖听话下来好不好……卿卿在底下接着你!”   乔寒“嘘”了声,“姐姐,这傻……世子的身手挺不错啊!”   谢嫣三步化做两步,她挤开蠢蠢欲动的柳卿卿,一掌拍上树干,仰头喝道:“傅君容!你这熊孩子给我下来!”   傅君容猝然被她吼了一嗓子,身子一晃,他愤愤扭头见是她,面上顿然一喜:“嫣嫣,你来啦!”   谢嫣扶稳树干呵呵道:“你真是有出息!下来!”   “表嫂为何这般训斥表兄,”柳卿卿蹙眉指责,“表兄上树诚然不对,可表嫂身为妻子,本应顺从表兄,怎可对他大呼小叫”   谢嫣这才注意旁边还站了个柳卿卿,这姑娘今日穿着一身素色袄子,稍不留神就能叫人,将她与满园白雪混成一团。   她身后跟着的侍女,手里捧着碗颜色浓郁的汤,汤碗边似乎还留了个唇印,谢嫣眼角一紧,不愿再与她废话:“柳表妹若是觉得我这正妻做得不好,回去我不妨去求求长公主,叫她允你做这世子妃。”   柳卿卿噎了个半死,碍着下人在场,她不好顶撞,于是面色尤为悲痛:“表嫂怎能这样看卿卿卿卿只是……”   “柳表妹那么将我的话当真干什么,我本来就是说着玩的。”   柳卿卿:“……”这悍妇真是几十年如一日的目中无人!   谢嫣神情尤为严厉,傅君容抱着树干望望她,又看看手边饱满花簇,终是点点头。   他右脚脚尖微微向下探了探,扎着大花袍子的屁.股一僵,嗓音隐隐带着哭腔:“嫣嫣……君容下不来……嫣嫣救救君容……”   谢嫣不顾自己眼下还是个病患,草草将手炉子交给何嬷嬷,嘱咐一旁的乔寒:“你将世子拽下来,姐姐就在下面接着。”   乔寒慢吞吞移过去,绷着脸一手捏住傅君容衣摆,趁他不备狠狠一拉。   下头好几个嬷嬷等着接住他,傅君容纵身一跃,一头扑进谢嫣怀里。   他愉悦不已抱着她一声又一声唤:“嫣嫣!嫣嫣!”   谢嫣被他撞得有些站立不稳,右侧忽然有只穿了绣鞋的脚朝着谢嫣横伸过来。   谢嫣左脚被柳卿卿那只欠脚绊得一倒,她本着你不让老娘好过,老娘也不让你好过的心态,空出来的右脚死死碾住柳卿卿裙角。   谢嫣结结实实倒进雪堆,柳卿卿尖声一叫,亦摔向一边。   她急于稳住身形,慌忙扯住侍女,端着汤汁的侍女剧烈摇晃,满碗汤水泼洒出去,淋了柳卿卿一头一脸。   傅君容倒进谢嫣怀里,压得她腹部一阵钝痛,他趴在她身上蹭了好半天:“嫣嫣还是这么软,还是这么香!”   他疑惑地戳了戳谢嫣胸口那两团,“尤其是这里最软,嫣嫣可是在这里藏了包子……让君容尝尝好不好……”   谢嫣脸色惨白如雪:“你……你先起来……”   他急急忙忙起身,抚着她的脸上下摸索:“嫣嫣你这是……”   “肚子……疼,哎哟。”   几个嬷嬷七手八脚扶起谢嫣,傅君容背对她蹲下,拍着肩膀道:“嫣嫣快上来!君容背嫣嫣回去!”   柳卿卿挺起一半的身子,再次栽进雪里。   “任务进度条已达40%,请宿主尽快完成任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盗版清清清清清明、阿赏、风暴召唤、今日米花町四只小可爱的地雷o(≧v≦)o   又到了该搞事的章节→_→ 第102章 世子反攻套路(十一)   谢嫣咬牙关闭面板, 她捂着小腹慢慢站起身, 肚腹深处翻江倒海的痛意,刺得她浑身发冷,恍惚中似有一只利爪在她体内肆意搅弄,捣得她额角冷汗直流。   她脸色极差, 指甲末梢都泛起青紫淤青, 谢嫣顶着风寒出来已是强打精神, 方才被柳卿卿暗中使坏绊了一跤,后背狠狠摔进早已结成冰凌的雪地, 四肢都快要散架,若无下人搀扶, 她一个人根本爬不起来。   “世子您先起来, 别在这里给世子妃添乱!”   傅君容搓着手用力跳了几下, 他拍拍大腿固执道:“嫣嫣你上来,君容背你回去。”   这具宿体一到月信,腹部便会绞痛一整日,喝过几碗宫中御医调配的药膳也不管用, 每月都要折腾一次,格外消磨意志。   谢嫣附身的前几个宿体,都不曾有这种极端状况。她如今痛到两前一抹黑,尽管有下人搀扶, 脚踝里却仿佛灌足铅水,一步也跨不出去。   天旋地转间,谢嫣双脚突然离地, 傅君容不顾仆妇阻拦,将她滑落的兜帽往下拉了拉,最后握住她双臂,半蹲下腰,一鼓作气背起她。   傅君容外袍还扎在腰间,原先披搭的大氅早已被他随手扔给小厮,他嘴唇冻得也有些发紫,却仰面对她得意洋洋笑:“君容厉害!君容能背得起嫣嫣!”   乔寒:“……”   几个伺候他的嬷嬷手忙脚乱拦住他:“世子爷,您可别在雪天胡来!若是不慎滑倒,老奴们这副贱骨头,该怎么与殿下和国公爷交代”   “你们这些老妇赶紧让开!”这些爱拿爹娘吓唬他的老虔婆实在碍眼,不许他做这个也不允他做那个,巴不得他待在房中闭门不出。老妇们聒聒噪噪又喜欢嚼舌根,整天似门神杵在他身边,很是讨人嫌。   嫣嫣喜欢梅花,她这几个月照顾他照顾得尤其辛苦,他没什么能哄她开心的,便想着趁她午休出来,顺一篮子新鲜梅花回去逗她笑。   他宽衣解带正欲上树,半道被宿在院子里的柳表妹截下,阻拦不得又逼着他喝了碗热茶暖身。   嫣嫣屡屡叮嘱他莫要误吃旁人的东西,因此傅君容除了身边人喂的零碎蜜饯,外人给的从不贪吃。   他对这位脸生,且喜欢对着他哭的柳表妹全无好感,偏偏她寻了机会就要生生凑上来。   几个嬷嬷只能纵着他上树玩耍,劝他喝点柳表妹的热茶暖暖身子。   傅君容逼不得已饮了一大口,这热茶的味道古里古怪又涩得很,他喝下一口便再也受不住这刁钻气味,气呼呼地将剩下的大半碗还给柳表妹。   她笑得含情脉脉:“表哥喝下便好。”   耳边拂过嫣嫣口中甘冽气息,她气色极差,再这么耗下去,只怕凶多吉少。   傅君容赶走脑子里乱成一团的思绪,他推开老妇匆匆往梅园外奔去。   他没注意脚边哭哭啼啼的柳表妹,抬腿往雪地最松软处蹬去,脚板方一落下,只听足边传来一声尖叫:“我的手!”   傅君容撇嘴挪开脚,他俯视柳表妹那只通红堪比红梅的左手,端秀双眉深深耸起一道难以容忍的弧度,他丢下一句敷衍的“对不住”,头也不回负着嫣嫣,在一众下人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出了梅园。   柳卿卿泪眼朦胧凝视表兄大步流星离去的背影,泪水自眼眶中无故溢涌而出,他那一脚虽误踏她的手背,却更似踩上她心头。   “世子爷如今记不得卿小姐,都是因他患了失心疯。二十岁前的人和事,他全不记得,世子爷他从前是最喜欢最宠卿小姐的,小姐莫要想不开,为此哭伤身子……”   侍女撑开一柄油纸伞,挡住她头顶飞落雪花,柳卿卿便沉默地枕靠于侍女怀中。   他眼底遮掩不住的疏离与漠然,骗得了一直伺候她的侍女,却骗不过她这个活过两世的还魂人。   他来时悄无声息,丢下她独自离开时,也是这般冷心绝情。   前世即便她是两年后,才回的定国公府,表兄也未被那悍妇乔嫣蒙蔽双眼,由她牵着鼻子走。   他再如何宠爱她,男女之防皆不可废,直到他死,表兄也未屈尊背一背她。   凝着层薄透冰碴子的墨发遮住柳卿卿侧脸,她眼神怨毒地盯向地上那只摔成两半的碗,语气却放得轻轻柔柔,直能掐出嫩水来:“有表嫂宠着他,即便我不能再接近表兄,那也无甚要紧。”   “卿小姐怎能这样自怨自艾,那世子妃才貌平平,腹中墨水比不过小姐一星半点。若非爷他坠马伤了头脑,她如何能趁虚而入……爷他是真心待卿小姐的,卿小姐万不可认输!世子妃嫁进来那第二日,世子口口声声对她唤的,分明正是卿小姐的名字!她倒不知羞耻全盘应下,代替卿小姐与世子爷出双入对。”   柳卿卿猛地扯住侍女衣袖,“你说什么表兄他……”   侍女擦去她脸上泪珠,提起那日情形,她直到现在还存了一丝不满,忿忿不平道:   “世子爷那日可是当着下人的面,卿卿长卿卿短地叫世子妃,只是后来又不晓得怎么忽然改了口,为这事,殿下还曾亲自安抚过世子妃。喏,她手上那对红玉髓镯子就是殿下开口赏的。”   柳卿卿素齿狠狠咬住唇角,腥甜血腥气味顿时在唇齿间四散开来。   她两世为人,乔嫣都是她最忌惮的宿敌。   齐胤这个衣冠禽兽尚且能躲避,乔嫣无论如何也无法小觑。   乔嫣能厚颜无耻勾得表兄将她错认成自己,除非表兄疯病痊愈,否则定然一辈子也记不起他们的过往。   柳卿卿前世赢过乔嫣一局,前世如此,此生也绝不甘心屈居她之下。   她喉咙里蓦然发出一声肃杀冷哼,柳卿卿推开侍女,挪身过去拾起地上那碎成两半的瓷碗。   瓷碗上的黏腻汁水还未被雪花冲刷开,触上去就沾了一手药汁。她调的这碗药药性极其霸道,药方还是齐胤手下一名能人配给她的。   长公主齐茵并不喜欢齐胤,他便盼着她能帮他扳倒定国公府。   齐胤担心痴傻的傅君容会搅乱他们精心布下的棋局,着人调出这个方子给她,柳卿卿偷偷加了几味药,一碗剂量便足以令他一夜之间痊愈。   这药虽十分见效,但很是伤人身子。傅君容这副练武的身子骨喝下去,也免不了受一受罪,更何况是其他手无寸铁的人。   他今日只喝了一半,药力也随之减少一半,不必承受太多痛苦的同时,也需过些日子才能痊愈。   柳卿卿等不到他被太医医好的那日,见不得他与乔嫣伉俪情深的模样,他身边本该待的是她,世子妃的位置本来也只属于她。   她上辈子走错路,令他不得善终,此生定会一心一意偿还她欠下的债。   她与表兄自小就是青梅竹马,乔嫣由始至终,不过都是横插.进他们之中的外人罢了。   柳卿卿搓手呼出一口热气,唇边沾染的雪屑被这热气熏灼,不差片刻便化作水雾慢慢消散在空中。   她淡淡望了眼远处开得旺盛鲜浓的梅花,心情莫名极度愉悦,卷挟花瓣的绣鞋踩过浸满药汁的残雪,柳卿卿将泪水收得干干净净:“说这些做什么,这些补偿都是表嫂她应得的。”   傅君容背着谢嫣稳稳当当奔出梅园,裸.露在外的脖子,都被寒风吹出一层鸡皮疙瘩。   谢嫣怀里揣着滚烫手炉子,腹部的隐痛总归消停一半。   她脸色渐渐回缓,低头抖开斗篷将他也一并裹住,谢嫣朝他颈部不断呵气,又解下狐狸毛围脖,严严实实兜住他颈子:“还冷不冷?”   傅君容瞄了眼自肩头垂下的御寒衣物,嘴角都快咧到耳根。   他紧紧托住她,步履走得越发沉稳,他笑得打颤:“嫣嫣抱紧君容,君容就不冷了!”   前几个世界他没试过背着她,今日伏在他肩头走过他们并肩而行的路,倒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走了须臾便回到他们的院子,乔寒一路跟到主屋才放下半个心辞别。   傅君容背着谢嫣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最后依依不舍将她放进软榻里。   何嬷嬷打来热水替谢嫣泡脚,傅君容则被嬷嬷带去更衣净身。   谢嫣捧着碗枣汤小口啜饮,饮了一半骤然想起一件大事。   傅君容蹦蹦跳跳跑到她身边,他换下被雪水打湿的衣衫,却还执拗地围着谢嫣的白狐狸毛围脖。   蓬松柔软的狐狸毛遮住他尖尖下巴,傅君容抱膝乖乖坐在琉璃绣墩上,默默看她喝汤,面容憨傻又纯善。   “君容也想喝嫣嫣的汤……”   “世子,这汤是给姑娘家补身子的,你一个大男人怎能喝!别闹别闹!”   傅君容捧脸眨巴眼睛:“嫣嫣肚子里是有小娃娃了么?”   何嬷嬷闻言大惊失色,慌忙堵住他那张不饶人的嘴:“世子你可别瞎说!我们太太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世子你……不行,太太哪里来的小娃娃?”   他不服气挺起肚子道:“君容哪里不行君容很行!”   说罢还掀起自己的外袍,喜滋滋拍着肚子:“君容也能有小娃娃!”   “咳咳咳咳……”   谢嫣呛得连声咳嗽。   傅君容手足无措抚着她胸口:“嫣嫣,你慢点喝!”   “君容儿,我问你个事,”谢嫣攥住他的手腕,“柳表妹可有让你喝什么东西你有没有喝?”   “呸,”傅君容啐声,“她们非要叫君容喝柳表妹的茶暖身,君容拗不过她们,只得喝了一半!那味道……真是难喝死了!”   谢嫣:“……”   她狠狠掰开他的嘴,食指抠着他喉咙眼:“你快点给我吐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今日米花町宝宝的地雷╭(╯ε╰)╮   药已经喝了,离修罗场也不远了→_→ 第103章 世子反攻套路(十二)   傅君容的疯病一旦痊愈, 定然会慢慢回忆起他与柳卿卿的曾经。   以他憎恶乔嫣的程度来看,他能轻易听从柳白莲挑拨,同她离心,确实是傅君容一个纨绔世子会做出来的事。   谢嫣毫不犹豫伸手探入傅君容的喉咙, 用力勾着他喉咙眼上上下下捣了几下,傅君容立刻弯腰干呕起来。   何嬷嬷眼疾手快从一边的几案下摸出个痰盂, 她拍着傅君容的脊背:“世子您慢点吐!”   傅君容抱着痰盂呕出三两滴酸水, 方才从梅园回后院的路上, 耽搁了不少功夫, 喝下去的热茶已经进入肚腹, 他能呕出一点实属十分难得。   傅君容卷翘长睫上挂着几点泪珠,颧骨处浮着一抹潮红,那点淡红衬得他本就含着春.情的眼眸越发潋滟,眼底似乎都漆上一层浅淡桃.色。   他漱了口, 揉着喉咙侧头凝视谢嫣板正肃容,嘟起嘴轻轻扯住她衣袖道:“嫣嫣……你是不是生气了?都是君容的错,君容千不该万不该喝下柳表妹的茶,惹嫣嫣担忧……”   “太太不用太过在意那柳氏,她如今在府里一朝失势, 定国公府上下唯有国公爷顾念心疼她, ”何嬷嬷着隔扇外侍候的丫鬟打了盆热水,她细心替谢嫣洗净右手,压低嗓音宽慰,“她就是再有献媚讨好的心思, 世子痴傻不解风情,不会被她收买。若论好歹,太太对待世子,要比柳氏那不知羞耻的女子真心得多。”   何嬷嬷言辞虽是在理,可柳卿卿的双眼正紧紧盯死原主这个正妻位置,意欲做的远不止讨好这般简单。   她妄图治好傅君容的疯病,仗着傅君容昔日对她的宠爱,在定国公府横行。   谢嫣心中隐隐约约有着某种预感,只要傅君容疯病痊愈,他想起旧事必会撇下她与柳卿卿旧情复燃。   这个世界的进入时机调控得十分反常,要是落在傅君容与柳卿卿幼年,谢嫣尚有把握隔开这二人的奸.情。可数据库调测的降落时机,好死不死卡在这个要命的时间点上。   而眼下的情势依旧朝着原世界剧情发展,傅君容饮下柳卿卿的汤药不日便会痊愈,等到了他清醒那日,谢嫣与他的夫妻缘分也算走到尽头。   按照原世界的剧情发展态势,傅君容这辈子,大抵会在原男主夜闯定国公府后彻底清醒。   是故谢嫣需要赶在那日之前,将齐胤这人渣尽快解决掉。   L-007的初衷意在让谢嫣扶正原男二,并助他与原女主们长相厮守。谢嫣借着系统漏洞阳奉阴违,那些原本陪着他度过余生的奇葩原女主们,谢嫣正因看不惯她们的三观以及作风,索性将她们与原男主一起打包带走。   这个世界的柳卿卿亦不是个善茬,她先后与齐胤、定国公府合谋陷害宿体乔嫣这笔账还未清算,谢嫣无论如何也要替乔嫣出掉这口恶气。   谢嫣拿得起亦放得下,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自问这个世界不曾亏欠过什么人,若傅君容清醒后执意阻拦她修理柳卿卿,不容他先说出什么伤人的话,谢嫣都会替先宿体收拾完柳白莲解恨,再踹掉他这只胳膊肘往外拐的破.鞋。   等待她执行的任务世界尚且不少,谢嫣实在没有必要为了这一个世界伤透脑筋。若她巴巴去求他回心转意,与那些跪舔渣男的原女主们,又有什么区别?   谢嫣依靠积攒下的额外经验,完全能够让他继续一辈子痴傻下去。   然而静心下来想一想,即便是强行将他困在身边,谢嫣依然无法自欺欺人。   谢嫣可以容忍他缺心眼,容忍他痴傻,唯独不能容忍他的背叛。但凡傅君容有一点儿嫌弃她,谢嫣不会委屈自己。   他不喜欢她,她也不会再膈应自己要他,这是谢嫣固守的底线和尊严。   谢嫣深深呼出一口气,她摸着傅君容的头再次耐心叮嘱:“你与柳表妹男女有别,吃她的东西少不得被下人嚼两句舌根。我平日照顾你与乔寒已经足够忙碌,没空子管这些闲言碎语,但听外人说起,终归还是有些逆耳……”   “嫣嫣,”傅君容摇着她胳膊撒娇,“君容记下嫣嫣的话,以后再不和那矫情表妹来往,嫣嫣你别气了……”   他忽然仰面凑脸过来舔舔谢嫣的眼睛,湿热舌尖掠过谢嫣微颤眼睫。   他吻去她眼眸处的寒意,吻过她沾染霜雪的眉心,唇齿间融融暖意似春风轻擦过凝着寒露的树梢,无端端便刮得人心头发痒。   傅君容蹭蹭谢嫣,语气宠溺又迁就:“君容乖,君容给嫣嫣舔舔,嫣嫣就不气了。”   何嬷嬷早已端着水盆退了下去,寒风卷着碎雪拍打窗棱,屋内却始终温暖如春。   他嘴唇沿着谢嫣脸颊弧度一路向下,快要靠近她的唇角时,谢嫣狠狠扭头避开:“你身上凉,先暖暖身子,不要乱动。”   “乱动”的傅君容乖乖收起嘴,他万分难过瞧了谢嫣一眼,耷拉着眼皮从她嘴边离开,伸手拽过一旁的毯子盖住谢嫣肚腹。   “嫣嫣好好养身子,君容不闹嫣嫣。”   傅君容抬脚落寞走至外间,似乎每每提起他那位表妹,嫣嫣的神态就有些异样。   他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能远远看着她黯然神伤,却无能为力。   说白了,他就是个傻子,若自己不是傻子,定不用受嬷嬷管教。就算将自己的好东西全部赠给嫣嫣,也无人敢说个半个“不”字。   傅君容从来没有似今日这般沮丧过,他哀戚抱着头寻思,嫣嫣嘴上不说,心中或许也觉得他是个傻子。   可他不是傻子啊,他能一眼认出她,能乖乖听她的话,可比外头那些和他斗过蛐蛐,天天就晓得闹事的小屁孩要好得多。   系统面板上的进度条仍在缓慢挪动,对此谢嫣不禁竖起大拇指。   梅园距离世子宅院主屋甚远,长公主不愿见她,柳卿卿也只得每日待在梅园绣绣花、翻翻书打发时光。   不愧是满腹经纶的原女主,隔了这么远的空间距离,也能保持高度单相思数值,继而与她心目中的傅君容进行灵魂神交,柳卿卿一个重生女脑补到这种程度也是个人才。   定国公府数月来皆没什么大事发生,除了安阳侯托人捎到谢嫣手上的几封家书,再无其他波澜。   定国公中途领兵出了一回征,傅二爷带着二房嫡长子傅恪惜去田庄看场子,国公府里就只余下女眷。   长公主对谢嫣倒极为放心,丝毫不担忧她会为了泄愤折磨傅君容。   傅君容被她喂得身上长了一圈白肉,从前那副清瘦的身子骨起码有了点人形,依稀能透过中衣窥见他身上板实的肌肉。   尽管谢嫣替他打算得很好,傅君容还是受了风寒发一回烧。   傅君容整日在下人眼皮子底下晃,就是她有心隐瞒,也瞒不了一两日,与其叫长公主心生疑窦,倒不如开口让人禀报给长公主。   傅君容是长公主的心头肉,她一辈子只得他这一个孩子,自然格外溺爱,见不得他吃一点苦。   乔嫣从前强撑着身子顾看傅君容,也没在长公主这里捞到半分好,兴许人家还脸大觉着是原主未照顾好他。   谢嫣扯散衣服,又在眼睑处点了两抹灰,干脆趴在傅君容床边合衣睡下。待长公主气势汹汹进门,见她铁青着脸攥紧傅君容的手沉沉睡过去,满腹火气顿时消了一半。   何嬷嬷对着长公主小声道:“世子妃本来还要等到殿下来,只是她自责没看顾好世子,连着照顾他一天一夜,饭都没来得及吃,疲惫不堪就睡过去了……”   “你们是怎么做下人的”长公主叹了口气,亲自解下披风盖住谢嫣单薄肩头,“怎能由世子妃照顾世子?万一世子的病气,又过给世子妃岂不害人!”   何嬷嬷引几个仆妇纷纷跪下请罪,“是老奴思虑不周,还望殿下责罚。”   “罢了罢了……”长公主上前替傅君容换了张帕子,“以后要好生伺候着,再有下次可别怪本宫不讲情面!”   众人忙应是。   傅君容这次大病过后,长公主更是将府里库房钥匙赐了谢嫣一份。   傅二太太又在一旁磕着瓜子酸道:“世子妃真是好福气。”   长公主笑眯眯顶了回去,“这福气二弟妹若是有本事,也能替儿媳妇挣一个。”   谢嫣预感不会在这个世界逗留太久,随手命何嬷嬷将钥匙扔到角落里。   何嬷嬷撺掇乔寒一起来劝她:“这玩意可是主母才能有的,长公主欠我们安阳侯府颇多,那痴傻世子又指望不上,收下这个,太太今后一生衣食无忧。处置犯上的柳氏也不在话下。”   谢嫣敷衍应了两声,转身就将钥匙往柜子里一锁。   这玩意她不想要,柳卿卿也别指望能偷回去。   原男主齐胤是二月奉皇后之命刺杀权臣,他此次精心密谋的刺杀被权臣属下窥察出端倪,逃亡中匆匆翻进梅园避难。   这么看来,不出半月傅君容这只破.鞋就能痊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风暴召唤、盗版清清清清清明、阿赏三只小可爱的地雷~~~   这个故事是he哒,谢大嫣决心放手,傅三岁单方面套路尬撩单方面备受煎熬(高层我就虐虐他的心)   番外会对原男二(真·辣鸡·原男二)虐心虐身,作者君要让他阅尽千帆才知道原主的好,最后心如死灰去死→_→顺便以此例鞭策高层 第104章 世子反攻套路(十三)   傅君容痊愈之时, 也正是谢嫣完成任务,脱离世界的契机。   谢嫣没精打采趴在炕桌上翻着账本,她手边堆着的这些账簿厚薄不一,新旧不一, 皆由管家娘子亲自送上门。   因长公主前些日子将库房的钥匙赐了她一份,又告知二房及各处下人, 算是彻底认可谢嫣这个儿媳, 着手将国公府托给她打理。   谢嫣本欲一口回绝长公主, 再过半月她便会完成任务脱离世界, 实在没有再接手定国公府这个烂摊子的必要。   不过再待半月, 这日子也是要接着过下去的。谢嫣将管家权牢牢握在手里,至少还能在府里替乔寒撑一撑腰,总好过便宜钻空子的小人。   谢嫣承下宿体乔嫣的记忆,也顺便接收她原先掌管中聩的手段。   她整日泡在这些账册里, 坐在圆凳上半天直不起身,几天这么扛下来,不免累得腰酸背疼。   灯火烧得越来越暗,谢嫣双眼被烟雾熏得酸涩,她握着把金剪子, 卷起袖子利落剪去一截烧焦的灯芯。   何嬷嬷方才去抱厦吩咐下人备好热水, 并不在房里,谢嫣移开脚尖,突然踩到一处异物。   她低头一看,竟是蹲坐她凳子边, 歪着头打盹儿的傅君容。   傅君容被她踩了回脚,抱膝一惊登时清醒过来。   傅君容这两天明显察觉出嫣嫣待他越来越冷淡,他偶尔大着胆子缠着她一起玩闹,嫣嫣一句“君容儿你不要胡闹”,瞬间浇得他一个透心凉。   何嬷嬷叮嘱过傅君容,说嫣嫣近日十分忙碌。他不敢惹她气恼,只能等嫣嫣停下手里活计,趁着她靠在榻上翻话本子的空子,才跳过去蹭蹭她。   他方一屁.股坐到她身边,伸手环住她脖颈,嫣嫣一脸淡漠地推开他,合上话本子,敲着腕间镯子道:“坐好。”   傅君容悻悻收回双手,心中极是委屈。他听她的话不哭不闹、按时吃饭,更是处处让着小舅子,可他越是乖巧,嫣嫣待他就愈加敷衍。   今日他窝在她脚边一待就是一下午,连晚膳也无心吃,他想她想得紧,但她却一点也不想见到自己。   见她放下手里的账簿活动筋骨,傅君容起身小心翼翼窥探嫣嫣脸上神色,见她眼底并无疏远抵抗意味,才按住她双肩讨好:“君容给嫣嫣揉揉。”   他未等她出声,就自作主张揉捏起来。   肩上的力道时轻时重,手法虽然生疏,却叫谢嫣舒畅得浑身都彻底松弛。   谢嫣爽到甚至失口叫他替她捶捶背,话滚到嘴唇又被她生吞下去,她烦躁地寻思究竟是让他接着捏好,还是将这人赶出去。   身后的痴傻青年猝然哽咽道:“嫣嫣。”   “啊”猝不及防被这傻子点名,谢嫣一时有些措手不及。   “你是不是也同外人一样,嫌弃厌恶君容”   借着灯火映照,谢嫣扭头勉强能看清他面容,这孩子眼下哭歪了鼻子,却还是咬牙死活不肯发出一点声响。   傅君容两眼红肿,胡乱抹抹流淌至唇边的泪水,满脸悲痛戳着自己心口:“可君容喜欢嫣嫣,君容想和嫣嫣睡一辈子。”   谢嫣:“……”睡谁要和你这个纨绔花心大萝卜睡老娘被你睡,跟被狗咬有什么两样……能不能稍微注意一下你的措辞?   神隐很久的系统喟叹不已:“攻略对象这样其实挺好,他人虽傻,对待宿主却一心一意。”   谢嫣不为所动:“这样的状态只能再保持半个月,半个月后他要是还能这么守身如玉,我就跟他姓!”   “那也只是半个月以后才去考虑的极端情况,宿主迁怒他,便对他不理不睬。然而换个角度想一想,他这两年做了不少令人嘲笑的傻事,又天天黏着宿主,倘若一朝痊愈,他彼时心中依旧对原女主念念不忘,必然恨死他这两年犯过的蠢。”   谢嫣来了兴致:“所以”   “所以不妨再赏攻略对象一些甜头,宿主膈应他日后会与原女主旧情复燃,孰知他也亦如此。他清醒后若执意与原女主厮守,必然也会膈应为宿主做牛做马的曾经。”   谢嫣高嘘一声:“007,你的电子脑终于管用了一回。”   傅君容对柳卿卿有多痴情,就有多后悔眼下对她的冷落。   柳卿卿素来敏感多心,原世界中哪怕傅君容休弃乔嫣娶她过门,乔嫣始终是横贯于他们二人之间的间隙。柳卿卿明知他眼中只有自己,还是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她婚后与傅君容争吵过几次,次次为的都是乔嫣。她发觉傅君容还留着乔嫣替他做过的衣衫、留着她亲手为他缝补的护甲,竟当着下人的面发起飙。   尽管傅君容百般解释,他留着这些,只是由于下人还未来得及将他们收拾出去,断然没有旁的意思,柳卿卿仍不予理会。   套用系统这个法子,谢嫣与他越是亲密无间,他往后回忆起来,对柳卿卿便越是羞愧自责。   此举不但能叫傅君容内心煎熬,谢嫣脱离世界后,还能给这对奸.夫淫.妇添堵,她何乐而不为   谢嫣敛下眼底笑意,她反手握紧傅君容双手,抬袖擦去他脸上热泪,语气十分自责:“这几日确然太忙,以至于冷落你,叫你受了委屈……君容儿,我万没有嫌弃你的意思,除了爹和乔寒,以及安阳侯府上下,我唯一牵挂的人就只有你……怎会刻意疏远你”   傻子就是好骗,谢嫣信手拈来诹出几句谎话,他看样子也没听出不对劲的地方,破涕为笑嘟着嘴朝她贴过来:“嫣嫣……”   他这张猪拱嘴目前还没亲过柳卿卿,谢嫣勉为其难牺牲一回色.相,吻吻他唇瓣哄道:“乖,不哭。”   这一吻倒叫他得寸进尺,谢嫣嘴唇方离开他唇角,他忽然弯腰一把搂紧谢嫣,将脸埋进谢嫣怀里,用力嗅着她怀里清香,嗓音闷闷的:“嫣嫣一辈子都是君容的。”   “好。”   谢嫣温柔理着他凌乱发丝,心底对此却有些嗤之以鼻。纨绔就是纨绔,就是傻了也晓得用花言巧语讨人欢心,幸而她此刻无比清醒。   半个月对于上个世界已经活过十万年的谢嫣来说,不过是眨眼一瞬的光阴。   任务进度条抵至50%,原女主的好感度已经全部刷满。等到谢嫣捉住翻墙入府渣男齐胤,治得他无力反驳,这个任务就能宣布结束。   说来柳卿卿也颇沉得住气,她前世胆大包天瞒住府里人,带着两个丫鬟将齐胤拖回屋里养伤,这辈子居然还能守着梅阁寸步不离。   也不晓得她究竟是心大,还是自负得以为自己能亲手诛杀前世的死敌。   长公主有心培养她,自谢嫣接管库房钥匙以来,原先送去主宅的账册,都被人搬至二进院的书房。   这书房两年前还是傅君容吟诗作对的地方,这些年他再没用过,长公主便将书房挪给谢嫣使唤。   库房这几日被什么人领去什么东西,谢嫣一看便知。   柳卿卿住得偏远,吃穿用度却有增无减。   她借口梅阁偶有野猫出没,顶着定国公的面子,向库房要走几根棍棒和老鼠药防身。   谢嫣看着账册上记载的开销记录有些哭笑不得,这柳卿卿也是个性子烈又有主见的,不琢磨将出逃的齐胤扭送官府,反而要凭自己弱不禁风的身子骨,与他来个鱼死网破。   齐胤刺杀权臣未果,那是遭人泄露的缘故,绝非他技不如人之过。哪怕他重伤力竭,撑一口气撂倒个娇滴滴大小姐却还是绰绰有余。   柳卿卿半月以来,每日前往主院给长公主请安。   她重生一回,嘴皮和脑子在原来的程度上直接拔高一个档次。柳卿卿四处打探长公主喜好,又照着定国公出征前的嘱咐向长公主服软。   长公主气她忘恩负义,将她轰出去多次,钱嬷嬷在一旁劝了句“家和万事兴”,长公主才松口让她进门。   柳卿卿明里暗里都道自己从前被猪油蒙了心,总固执地觉得自己在国公府就是个寄人篱下的外人,柳府才是自个儿的家。   因此柳大人要领她回去,她便也傻傻跟着回去,如今她终是明白,唯有养大她的舅舅和殿下,才是于她有养育之恩的亲人。   长公主吃软不吃硬,柳卿卿是真情还是假意,她闭眼就能听出端倪。   长公主是当着谢嫣和傅君容的面,准予柳卿卿搬回原来的院落。   傅君容听得满脸不耐烦,他剥好一把瓜子,笑嘻嘻递给谢嫣。   谢嫣冲他盈盈一笑,拈起一块牛乳糕,亲自喂进傅君容口中。   他舔着谢嫣沾染了糕点碎末的手指开怀大笑,拍掌高声叫:“嫣嫣的手真甜!”   柳卿卿跪在堂屋,脸皮霎时涨成猪肝色。   “表妹何不今夜就搬回院落?听说梅阁附近经常有野猫出没,若野畜无眼,伤了妹妹的花容月貌该如何是好?”   谢嫣一手逗着傅君容,侧过眼含笑瞧她。   柳卿卿的脸色尤其难看,她咬唇垂眼回道:“卿卿还需整理行囊,梅阁附近野猫伤人,放在墙脚的老鼠药还未被那野猫吃去,卿卿担心若不管不顾走开,会叫人误食了去。”   “府里的下人多的是,你一个闺阁姑娘做这些事总不大妥当,乔寒他这两日清闲,不妨……”   “不敢惊动殿下和表嫂拨使下人,”柳卿卿摇头失口拒绝,她胸口有些微的起伏,双手攥着衣角急切应答,“不过逗留一两日,梅阁又远,卿卿正好顺路,卿卿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表嫂不必担忧。”   谢嫣捏捏傅君容的脸颊,微微点了点头。   柳卿卿准备得很充分,她甚至将齐胤落地的姿势,也一并算计进去。   齐胤前世是翻墙入的梅阁,他从权臣府邸夺路逃到定国公府避难,又逼她委屈自己替他上药。   这个害死她,将她当做一个刽子手利用的恶毒男人,前世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柳卿卿为他机关算尽,最后只落得个惨死下场。再多看他一眼,多碰他一下,她就似吃了臭虫一样恶心。   齐胤是她一辈子的噩梦,不一举除掉他,他的存在仿佛就是在提醒柳卿卿,前世受的那些苦,都是她愚蠢下.贱。   她放着待她痴情的表兄不要,作甚要作践自己去逢迎一个冷血的走狗。   齐胤有胆子出来行刺,有胆子利用她,便要明白这些都需要付出代价。   他欠她的,柳卿卿会一一向他讨回。   她满腹心思命侍女在墙上撒下一把缝衣针,又攥紧两根棍子,她怀里揣着老鼠药末,心急如焚候在墙边。   只要齐胤敢再次翻进梅阁,她定叫他见识见识什么是有来无回。   两个侍女都是服侍她多年的心腹,前世亦被太子妃赐死,柳卿卿有心保她们一命,只要处理掉齐胤这祸害,翻墙将他拖去后街,再抹掉痕迹,以后无人再敢伤她们的性命。   算来表兄这几日就能彻底恢复心智,柳卿卿如今又重得殿下欢心。等到与表兄言归于好,再散播乔嫣那悍妇勾搭外男、不守妇道的传言,不日就能休她回娘家。   柳卿卿喜滋滋寻思着,墙头上猛然朝她头顶飞下一抹浓重阴影。   墙上置放的缝衣针刺入那抹阴影体内,那人口中顿时溢出浅浅低吼。   这嗓音柳卿卿到死亦不能忘怀,她高举起棍棒对准他后脑,齐胤却直直朝她压了下来。   柳卿卿忍痛推开他,推到一半正要爬起来,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身后蓦然传来一声清斥:“柳氏,你好大的胆子!”   她惶然回头望去,乔嫣身边的何嬷嬷挑灯照着她这处,身后还跟着裹着兜帽的乔嫣。   乔嫣瞪大眼睛,端丽面容登时浮起浓浓讶色,颤音指着她道:“原来如此……你竟是这样……”   柳卿卿见她们身后未跟来其他下人,迫不及待阻开齐胤,恼羞成怒辩解:“不是你们瞧见的那样!我与齐胤并无私情!”   “连这野男人的名字都晓得……”何嬷嬷惊得说不出话,上气不接下气急红了脖子,“柳氏你究竟与他来往多久”   里屋两个听出动静的丫鬟慌不择路跑出来,匆匆忙忙间,两人险些被院子的大石头绊倒。   等冲入院子,她们纷纷骇得捂住口鼻,不过回屋一趟,表小姐腿边竟然卧了个浑身是血的面生男人。   而本不应出现的世子妃,此时正领着贴身伺候的嬷嬷,与表小姐吵得不可开交。   “好你个柳氏!难怪不愿出梅阁,原是要与这野男人厮混!你叫他叫得这么顺口,怕不是两年前就与人对上眼了罢!”   两个丫鬟颠颠朝柳卿卿奔过去,一个挡在柳卿卿身前,一个捂着何嬷嬷嘴巴急哭出声:“嬷嬷可要小点声!我们表小姐从未与人私会过,今夜之事,一定是个误会!”   “呸!”何嬷嬷打开她的手,“当老娘眼瞎!”   谢嫣算准这个时候来寻她的下人差不多快要赶来,她沉脸抓住何嬷嬷的手道:“嬷嬷,我们且先去禀了殿下,让殿下来瞧瞧这是怎么一回事!”   柳卿卿举起棍棒起身,她慌乱之余只想着打晕乔嫣将她丢出去了事。棍子方举至乔嫣头顶,柳卿卿几乎能看清乔嫣眼瞳中倒映出的她的模样。   目光疯狂,神态狰狞,发丝散在胸前,袖口上沾满血迹,连一点世家贵女的仪态也无。   柳卿卿心头一横,何嬷嬷已被她侍女打晕,只要解决乔嫣,她便能高枕无忧。   她蓦然酝酿起一个一石二鸟想法,若将齐胤的死推给乔嫣,她这辈子最厌恶的两个人就能一起去死。   谢嫣受过总部培训,身体已率先做出反应,她侧身避开柳卿卿的棍风,正要上手抢过她的棍子,忽然有人自她身后扑向柳卿卿。   “坏表妹!坏姑娘!不许欺负嫣嫣!”   柳卿卿被他撞得全身乏力,晕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这头的动静惊扰墙脚处的齐胤,他捂住心口伤口,便要翻上墙头逃命。   谢嫣岂容他逃脱,一个箭步冲上去拽住他两只裤脚,狠狠往下一扯。   傅君容跌跌撞撞爬过来死死咬住齐胤耳朵,他下巴处鲜红一片,雪白衣领也被血水打湿,他揪住黑衣人的头发,红着眼骂:“叫你翻!叫你翻!叫你欺负嫣嫣!君容咬死你!”   谢嫣:“……”   她出神间叫渣男钻了漏子,齐胤痛得弓起身子,不得已挤出一只手,一拳将傅君容打飞数丈远。   谢嫣眼睁睁看着傅君容一头撞上院子里那块石头。   她随手摸出个石块,三两下砸晕齐胤,踉踉跄跄跪倒在傅君容身边。   他额角血流如注,赤红的血泼洒在巨石上,仿若是雪地里,凌寒傲然盛开的一束红梅。   那红色刺得谢嫣眼珠生疼,她咬牙扶起傅君容,这半个月蓄下的气荡然无存,她不争气掉下几滴泪:“你干嘛要跟出来?不是说好我片刻就回去的么!”   傅君容躺在她怀里半阖长眸,他早已软了身子,只能目不转睛盯着谢嫣。   院子外隐隐传来纷乱脚步声,谢嫣厉声惊呼:“快来人!”   她擦去傅君容额角血迹,抖着手拍着他轻声哄:“人就快来了……君容乖君容不怕……”   这话听起来是在哄傅君容,可谢嫣深知,她亦是安慰自己。   绕过几世花开花落,他的所在,就是她心之所向。   谢嫣舍不得傅君容死,她还没完成任务,还没丢了他这花心萝卜,他怎么可以自作主张去死!   谢嫣眼角泪珠落在傅君容唇边,他凝视她苍白嘴唇,慢慢弯起唇角,指尖吃力地抚上谢嫣冰凉手背。   “不怕……不哭……”   “别动!”谢嫣紧紧按住他乱动的手,抽泣道,“你留着力气,千万别死,我可不想做寡妇!”   傅君容低低笑了一声,闭眼沉沉在谢嫣怀里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今日米花町宝宝的地雷(飞吻一个~)   我觉得全场最惨应该是原男主。   齐胤:我是谁?我在哪?我只是翻个墙躲一下,为森么这家第一个女的想打晕我,第二个女的想摔死我,第三个疯子的还要咬死我?这一家人神经病啊!   傅君容:本世子谢谢你一拳之恩。   齐胤:社会社会。 第105章 世子反攻套路(十四)   谢嫣的情绪从未这般失控, 哪怕她临死前被人掰开嘴巴灌下一杯毒酒,也不比如今这样歇斯底里。   她本该同这个世界的傅君容一刀两断,恼他在她尚未抵达世界之前,曾经爱慕过别人, 怒他接下来更要照着原剧情休弃乔嫣。   纵然她清楚这等伤势于他而言并不算什么,可是当她抱着昏迷不醒的傅君容, 感知他指尖烙印在她手背上的温度, 谢嫣心中只剩下惶恐。   “世子妃……这究竟出了何事世子他……世子他……”   “世子被这翻墙与柳卿卿私会的野男人打伤, 你们速将此事禀给长公主!世子额头上的伤势太重, 绝不能再拖延!”   谢嫣迅速擦干泪痕, 她轻手轻脚扶起傅君容,双手护着他摔得头破血流的头,使唤几个婆子将他抬进梅阁。   院子里一片狼藉,国公府护院用碗口大的粗绳绑住柳卿卿与齐胤, 何嬷嬷亦被搀去后罩房歇息。   闻声赶来的长公主挑起床帐,见着独子伤势险些没晕过去。   幸而圣上宠她,又挂念傅君容病情,常常遣两三个太医宿在国公府当值,以备不时之需。   今夜府里还宿着两位御医, 养兵千日, 用兵一时,这些往常甚是清闲的御医,如今正巧派上用场。   长公主急令钱嬷嬷召那两个御医过来替傅君容诊病,两个御医被钱嬷嬷催前催后, 一路催了过来,步入内室时,呼吸微乱,额角渗汗,连束腰的缂带也松松散散。   长公主摇摇晃晃扑到他们跟前,含泪恳求道:“本宫晓得你们乃太医院栋梁,算本宫求你们一回……一定要救醒定国公世子……”   她不慎踩住裙角,身子急速向后仰去,谢嫣眼疾手快立在长公主身后,伸手堪堪扶住她。   长公主眼底恨意颇浓,一下子抓紧谢嫣的手,怨毒目光死死盯住角落里被绑成一团的柳卿卿:“这是谁做的”   齐茵小指处的烧蓝护甲用力刮上谢嫣手背,尖厉甲套爬过肌肤,手背上就如同附了一只蜇人蝎子,钳子挠擦间划出一股火辣辣的痛意。   谢嫣被这力道刮得生疼,疼痛之余,心头那点郁气却也随之消散。   她瞧着手背上浮起的两道红痕,渐渐冷静下来。   她不能确保傅君容哪一日会突然清醒,兴许他今夜往石头上一撞,明早醒来就能彻底恢复神智。   没有傅君容袒护柳卿卿,眼下则是她完成任务最恰当的时机。   傅君容是长公主的心头肉,只要死咬柳卿卿与齐胤不放,长公主必不能容忍他们兴风作浪下去。   一个用真心也无法唤回的浪子,谢嫣即便挖空心思,亦不能让他心软。与其这样,还不如将心思放在任务上,等到他的伤养好,任务进度满格,谢嫣也能无牵无挂地离开。   她闭了闭双眼,方才被傅君容扰乱的心绪,终于平稳。   “是儿媳没能看住世子,”谢嫣握紧她的手,说着说着又是潸然泪下,“儿媳不放心柳表妹在这梅园独居,便将世子托给嬷嬷照料,打算过来看看她就回去……柳表妹原是借野猫之因,与这翻墙入府的男人私会,儿媳唤下人过来治住这二人,孰料柳表妹竟欲杀人灭口。世子不知怎的也跟了过来,那男人急于翻墙逃跑,下手将世子打成重伤……”   提及傅君容的伤,谢嫣忽然疾言厉色:“若柳表妹未与人勾勾搭搭,世子哪里会受人迫害!何嬷嬷不过疑心她两年前就同这人私下往来,她便着婢子弄晕了何嬷嬷……她口口声声叫这男人‘齐胤’,同他缠成一团,怎还有脸说没有私情!”   柳卿卿晕晕乎乎靠在角落里,她扭了扭身子,手脚无故被绳子紧紧绑在身后,恍惚中耳边传来“齐胤”二字。   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费力睁开沉重双眼。   眼皮仅睁了一半,一阵疾风擦过脸颊,柳卿卿左脸上“啪”得一声,半张脸霎时痛如火灼,打她的那人极其激动:“贱人!亏本宫还这样待你!你就是个丧门星!你且说说,你是不是两年前就算计好,要与这野男人远走高飞!”   柳卿卿吐出一口血沫,长公主又照着她右脸扇下第二掌:“贱人!驸马这样护着你,是不是也因你总爱扮柔弱?人前装得清高,还不是个见着男人就走不动路的瘦马!”   钱嬷嬷拉开面目狰狞的长公主,低声巴巴劝道:“殿下息怒,御医可在屋里听着,殿下揍这小蹄子倒没什么,可此事落在旁人眼里,定会嘲笑世子连个女人都看不住……殿下,您就是再气,也须为世子的名声着想……”   御医尚在里头替世子看诊,定国公府好歹乃京中名门望族,长公主又是金枝玉叶,被人瞧见她这副撒泼样子该怎么好!   “你放开我!老爷不在府里,没法子替她说话,本宫今日非要好好教训教训她!”   钱嬷嬷抱着她诱哄:“那浑身是血的野男人也要一并处置了,殿下不妨先将他们押下去,待世子无恙后也好做个对证……”   被个贱人连着骗两次也就罢了,竟也有人色胆包天敢进定国公府偷人!莫不是以为世子一朝磕伤了脑子,就当他们定国公府上下都是纸老虎!   长公主睨着庭院中央歪倒的男人,委实咽不下这口恶气。   她斥退钱嬷嬷,用尽毕生力气踹上男人后腰。   腰骨断裂之声断断续续响起,长公主左思右想还是不够解气,遂命护院翻过那人,瞧瞧他究竟是附近哪一家的不肖子孙。   这人左胸处血迹斑斑,肩上一块衣料被人撕去,拇指大的血洞正源源不断往外流着血。   男子沾满泥泞的相貌端正不俗,方额广颐,眉宇间凝着淡淡杀气,只一眼,长公主便捂住口讶异出声。   她未出阁前,他的生母贤妃尚是皇兄身边的宠妃。   贤妃跋扈蛮横,仗着皇恩处处在宫里寻衅滋事。   这般嚣张的行事作风为她结下不少恩怨,连带着长公主也受她不少羞辱。   长公主依稀记得,贤妃曾嘲笑她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嫁人多年却只能生下阿容这一个孩子。   她在深宫里树下的仇敌太多,风光几年也就去见了阎王。   贤妃死后,留下的独子齐胤被皇兄送给皇后抚养。   她不喜贤妃,自然也不喜这个性子深沉的齐胤,恰巧定国公属意的储君人选另有其人,长公主也就忘了齐胤这个丧母的皇子。   可今日真是见鬼,面前这个与柳卿卿私会的男人,竟然和那齐胤生得一模一样。   护院拎来一桶冷水,这二月虽是春意盎然,夜里却冻得人牙齿打颤。   护院不客气地抬起水桶,井水漫涌,争先恐后钻入他的口鼻。   地上的男人双眼暴睁,隔着水幕觑她一眼,才启唇惊疑道:“长公主?”   齐茵再是不问朝堂之事,也瞬间洞悉眼下是个什么情况。   她遣走一半下人,留下一半则陪着谢嫣顾看傅君容。   长公主将柳卿卿和齐胤一并带去正堂审问,谢嫣倚在门边收干眼泪,才打起帘子入了内屋。   御医已收拾好药箱转出月洞门,谢嫣迎面与他们撞上,两人对视一眼,道一声:“世子妃。”   谢嫣捏着帕子向里张望一番,压下心头凌乱不堪的情绪,轻声问:“有劳二位大人,敢问世子的伤……”   “无碍,”年纪稍长的御医拱手应道,“两年前世子坠马失了心智,就是我们号的脉,当年他血脉郁结,这两年一直调理也不见好,方才施针才发觉那处淤块已经消退,不出后日,世子应该就能痊愈。”   谢嫣垂下眼帘,她半晌憋出一个欣慰的笑,着人赏了银两,又叫人去通禀长公主,亲自迎二位御医出了梅园。   回到梅阁,傅君容睡下的暖阁里灯影摇曳,连落满水汽的窗纱上也映出一点他的轮廓。   “任务进度已达80%,请宿主做好脱离世界的准备。”   谢嫣坐在冰凉阶下,寥寥夜星凄清闪耀,月光浸透谢嫣全身,冻得她手脚冰凉。   她抱膝而坐,下巴方方正正搁在膝头,抬首仰视头上那几点孤寂寒星。   她莫名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眼熟,一样的姿势、一样的夜空、一样的寂冷月色……却半天想不起来在何处经历过。   在记忆中搜寻许久也没查出个所以然,谢嫣干脆放弃。   她伸直双腿,两手撑在身后,闭眼感受月辉抚摸全身留下的苦寒温度。   真是冷啊。   她拍拍掌心的灰,待心情好了一些,才重新踏进暖阁。   傅君容紧闭双眸沉沉睡下去,昏黄灯火衬得他肤色白如霜雪,偏生眉睫却乌黑如墨。   谢嫣生了戏弄他的心思,弯腰轻轻扯了扯他长得过分的睫毛。   她从一旁的针线笸箩里摸出把剪子,对着他睫毛比了比,顿了半天还是没下得去手。   谢嫣又将目光移到他腰腹下,她揉揉酸胀眼睛,最后还是作罢。   他如今不能人.道,长着那个玩意儿,跟没长实在没有区别,等她走后,他就算看上哪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也有心无力。   下人都在外屋候着,谢嫣也不必顾忌什么。   她举起剪子大喇喇开合数下:“听到御医说的罢?你的病快要痊愈。”   “真不希望你这么容易就能记起从前的事,若你记起从前的事,第一件要做的,大约就是休了我,和你那朵柳白莲长相厮守。”   一想到手里这剪子还是柳卿卿用过的,谢嫣嫌弃地扔到一边,“不必你赶我走,你不愿看到我,我还懒得见你。也不知你怎么就蠢成如今这个样子,连柳卿卿那种矫情造作,又势力绝情的姑娘也会喜欢……算了吧,我可不要别人穿过的旧鞋,京中才俊何其多,也不差你这么一个纨绔,你病好咱们就和离,记得这辈子是乔嫣先休的你。”   谢嫣困得睁不开眼,她打了个哈欠,趴在榻边徐徐睡去。   她第二日是被人推醒的,何嬷嬷低声唤:“太太、太太、快醒醒……”   谢嫣揉着眼睛渐渐清醒,她略一挺起腰板,肩上披裹的大氅立刻落在地上。   “长公主拨给太太差遣的侍女还挺上道,”何嬷嬷捡起大氅,拍拍上头灰尘,她摸着大氅油光水滑的锦缎里子赞不绝口,“还晓得替太太遮遮风寒。”   傅君容依旧昏睡,谢嫣漱了口又净了面,她接过何嬷嬷递来的膏子挖出一点抹在手上:“嬷嬷你身子如何?”   何嬷嬷散下她头发,宽慰道:“无恙无恙,只是被柳氏那两个不听管教的丫鬟敲晕……黄毛丫头而已,下手不重的。”   “那就好,”谢嫣点点头,“柳卿卿和她那相好的怎么样了?”   “说来也怪,柳氏认识那男人,可那男人却不认得柳氏……我们私下怀疑这两人怕是早有首尾,不然柳氏何故丢下世子?世子再怎样痴傻,对她还是好的,世子妃的名号又有头脸,作甚为一个野男人抛下世子?”   何嬷嬷梳头的功夫十分高超,两手一绾就绾出个妇人髻,谢嫣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握住何嬷嬷的手压低声音:“嬷嬷,昨夜御医告诉我,说这一摔将他头上的血块摔碎,傅君容至多不过明日,就能恢复心智。”   “啊?”何嬷嬷脸色大变,“此话当真?他若是恢复心智……岂不是要死命护着那柳氏,与您作对!他从前百般宠爱柳氏,可是京城人人皆知的旧事!”   “我想好了,待他恢复心智,就与他和离,这桩婚事本就不令爹满意,谁都不满意还耗着做什么?”   “您可别这样想,和离又能嫁给谁?谁家敢甩脸子娶定国公府世子妃过门?明明就是定国公府造下的孽,这半年多以来,太太为世子呕心沥血,又出身侯府,他们全府都得将您当菩萨供起来,这是他们欠我们安阳侯府的!”   何嬷嬷越说越难过,侯爷再过几月就能班师回朝,世子再怎么闹也需看着侯爷的面子。若是和离,除非未来的夫家比定国公府还要家大业大,否则哪里能嫁得出去!   “要是爹护不住该怎么办?定国公府家业大,我们安阳侯府也是富贵泼天,何须巴结他们?一个男人而已,天下的好男儿何其多,为什么要吊死在傅君容这是非不分的纨绔身上?你瞧瞧他以前交过的挚友,都是些什么混混,他这么下去,定国公府迟早倾覆。”   这么一比较下来,何嬷嬷竟认为世子还不如个傻子。   他傻着多好,又乖又听话,还整日黏着太太,酒肉朋友也不去招惹,柳卿卿那蹄子也不正眼瞧。   若是好了……何嬷嬷不敢深想下去。   她吸吸鼻子,哽咽道:“老奴听大小姐的,和离就和离,还得顺势敲他们定国公府一笔,半年多的光阴……足够您再置办一个田庄……想必小侯爷也愿意跟您回府。”   谢嫣回过头,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傅君容坐在床沿上,一手揉着头,一手按着腰。   隔着数重帐幔,他两眼紧紧盯住她,目光深幽又绵长。   不过瞬息,谢嫣的心毫无预兆坠入深渊。   他这副样子,应是想起了什么。   谢嫣嘴角挂着淡漠微笑,她起身走向他,踮脚将帐幔全部勾到金钩子上,神态是她从未有过的疏离,“世子,您醒了?”   傅君容愣愣瞧她,撇嘴嗫嚅半晌,一把捞过她委屈道:“嫣嫣!”   何嬷嬷:“……”   谢嫣:“……”   “君容以为再也见不到嫣嫣了!大坏蛋!坏丫头!敢欺负嫣嫣!君容咬死他们!”   谢嫣抱住他乱拱的脑袋,疑惑不解道:“你……怎么还傻着?”   傅君容不可置信瞪大眼睛,眼底漫过一抹湿雾:“君容不傻!君容不傻!嫣嫣是不是不要君容了!”   谢嫣猜过无数种他醒来后的反应,要么礼貌生疏地请她出去,要么大骂她鸠占鹊巢占了柳卿卿的位置。可她万万没想到,他如今居然还傻着。   谢嫣吃软不吃硬,见他眨巴着大眼睛一副要大哭的模样,一时手足无措。   她只能哄着他:“没有没有,我断然没有这个意思……”   她又哄又摸,总算将他逗得破涕为笑。   “君容头疼,”傅君容扯着她衣袖撒娇,“要嫣嫣呼呼……”   这没出息的破烂东西!何嬷嬷五官拧成一团,她看着世子这没出息的样子,腮帮直发酸,丢下一句“老奴去寻下人”夺路就跑。   他头上缠着厚厚绷带,谢嫣拉下傅君容乱动的手,“乖,别乱动!”   他乖乖放下手,谢嫣拉紧有些松散的绷带,一低头又对上他清澈双眼。   傅君容抬含着手指抬眼瞧她,他眨着忽闪忽闪的眼睛,忽而弯眼一笑:“嫣嫣真好看!”   谢嫣总觉得他这神态有些不大对劲,但又指不出哪里别扭。   她蹙眉支起下巴深思,傅君容猛然大力跳起,伸开双臂挂住谢嫣脖子。   她鼻尖都溢满他身上的奶香味,偏生他又俯身凑近她湿润唇角,两人之间的距离仅有半尺宽,呼吸和气息均纠缠在一处,傅君容瘪嘴央求:“要嫣嫣呼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今日米花町、风暴召唤两只宝宝的地雷(*/ω\*)   很久很久之前。   总部培训课堂开课,资深恋爱专家亲自面授。   谢高层被迫插班旁听。   专家指着PPT唾沫横飞:“追女朋友,就要具备不要脸的献身精神!”   清心寡欲的谢高层闻言轻笑着摇了摇头。   很久很久以后。   谢嫣:先和离,再脱离世界,还不是美滋滋,下个世界接着浪咯。   ——嫣嫣!你是不是不要君容了!   ——嫣嫣你真好看!   ——要嫣嫣呼呼!   ——要嫣嫣亲亲!   默默围观的系统:-_-///做作 第106章 世子反攻套路(十五)   谢嫣大为头疼。   何嬷嬷领着侍婢打水给他洗漱,刚拿着帕子贴上他的脸, 他便用力挣扎, 手脚并用推开何嬷嬷:“君容要嫣嫣!君容要嫣嫣!”   下人心里就是再气,也不能朝着主子乱撒, 何况这世子又是个心智不全的傻子,同他置气,也是得不偿失。   何嬷嬷叹气作罢, 她心口一软,转身将手里帕子交给谢嫣。   “还是您来。”   谢嫣卷起袖口, 她接过被热水浸得湿润的涑帛, 双手展开四角,牢牢贴上他的脸。   隔着一层薄软布帛, 他五官轮廓依然清晰。   挺拔鼻梁, 深刻眼窝,以及宛若叠翠峰峦的清俊眉骨, 谢嫣指尖所及之处, 碰到的肌理骨骼触感均属上乘。   她帮傅君容擦净脸颊, 替他洗清双手,最后又亲自喂他含下漱口的茶水。   傅君容一口吐掉残茶,抬起清透眼眸定定注视谢嫣。   他眼底迷离之色还未褪去, 被水渍打湿的碎发牢牢贴住鬓角,两颊上还染着淡淡红晕。   他这脸养得十分细嫩,这两年多整日在府里闭门不出,原先那一身蜜色肌肤已变得又白又滑, 仿佛一掐就能捏出一手水儿出来。   谢嫣扶着他坐到柳卿卿的梳妆台前,她拿过何嬷嬷特意稍出来的玉梳,一遍遍理着他的墨发,留神细细听何嬷嬷说起昨夜的事:“长公主昨夜审拿那两人审到半夜,齐胤死活不肯吐露一字,长公主身子撑不住,便先去歇息。方才老奴出去打听,才晓得长公主还未起来。”   “那就等殿下起来,我们再将世子的病知会她罢,反正他不出明日就能痊愈,早说晚说都无碍……柳卿卿这里似乎还有个小厨房,嬷嬷你不妨叫厨娘们蒸些糕点出来,先给君容垫垫肚子才是。”   何嬷嬷忙去传唤厨娘生火做饭,谢嫣梳好傅君容的头发,趁早膳还未呈上来,她翻出昨夜御医留下的金疮药,两手小心翼翼解开他脑袋处缠得又紧又厚的绷带。   原本血流不止的伤口已经凝固,伤口附近已结着一层厚厚血痂。   这伤口倒也不算多深,但若不好好调养,只怕会留下疤痕。   谢嫣拔掉瓶塞对着他伤口抹下一点药膏,傅君容忽然张开双臂一把搂住她的腰。   他一头扎进她怀里,凄凄惨惨高声嚎叫:“疼!君容疼!君容不要上药!”   谢嫣被他撞得差点扔掉手里瓷瓶,她将金疮药搁在铜镜前,拍着他后背耐心哄:“君容最乖,君容不怕疼。”   傅君容自她怀里仰头,他咬住下唇,通红眼角溢出几滴泪,可怜兮兮道:“嫣嫣……疼,君容不要上药……”   “你这伤不上药不仅好得慢,还会留疤,”谢嫣吹开他细碎额发,“乖乖听话上药,君容破相就不好看了……”   傅君容垂眼低低应了一声,谢嫣正要掰开他两只胳膊,他却搂得越发紧,眼睛一眨落下几滴泪:“君容怕,嫣嫣就让君容抱着好不好?”   谢嫣戳着他脸颊鄙夷道:“哭包!”   她搓热手掌,又往掌心倒了一团药膏,谢嫣轻托起他的下巴,小心细致地抚上他额角处的伤。   “疼就说出来,别忍着。”   她话音方落,傅君容又撅嘴叫起来:“疼……嫣嫣……好疼……”   谢嫣放缓力道,一边抹开药膏轻轻按揉,一边数落他:“昨夜我说好片刻就回去,为何要不管不顾跟来幸好只是被齐胤那厮打破了头,若是伤到性命,该如何是好?难不成要让我做寡妇?”   “君容舍不得嫣嫣,”他忽然抬眼望住她,浓密睫羽抖落点点光彩,眼瞳似乎也附上斑驳流光,“他们欺负嫣嫣,君容打死他们!君容要护着嫣嫣一辈子!”   她心知肚明,这样的甜言蜜语也只有当他痴傻才说得出口,换成他疯病痊愈,眼下怕是厌烦她还来不及,哪里会说这些。   谢嫣自嘲一笑。   方缠好他伤口,何嬷嬷就引着两个丫鬟端上几个盛着汤食的碗碟。   小厨房里当值的伙夫厨娘,都是定国公出征前特意拨给柳卿卿的,个个做事老实踏实,极得柳卿卿欢心。   谢嫣吩咐下去不过半个时辰,早膳便利落地端了进来。   她牵着傅君容坐回床榻边,在他身后堆起数个迎枕,又抖开被衾松松掩好他双腿。   何嬷嬷揭开汤盅盖子,舀了两碗热气腾腾的肉粥摆在一旁。   “厨房里吃食不少,有的之前就已备下,老奴去瞧了瞧,竟还有牛乳糖糕和梅花赤豆糕,都是清淡易饱腹的,正好可以应付。”   谢嫣接过何嬷嬷递过来的汤匙,分一只放进傅君容的碗里,她给他系上口水兜,夹了几筷子菜蔬,眼神示意他:“吃吧。”   她并不时常喂他吃饭,傅君容从前被长公主养得太废,时刻都需嬷嬷跟在身边服侍。谢嫣有意教他自己穿衣吃饭,教了几个月,他争着抢着也要自己吃。   傅君容腾出右手拾起碗里汤勺,他费力地勺起一勺肉粥,正兴冲冲往嘴巴里送,勺子却“啪嗒”一声砸回碗里。   他指尖沾上粥汤,眼睛盯着那摔得四仰八叉的汤匙又皱起眉眼,“君容握不住汤匙……”   他绝望不已,双眼空洞又难过:“嫣嫣,君容是不是连手也摔断了?”   谢嫣急忙掀开他衣袖察看,她用力捏捏他腕骨,“有没有感觉?”   “没有!没有!”他捂住眼睛号哭,两只手晃得堪比风中落叶,“嫣嫣,君容的手断了!君容的手断了!”   何嬷嬷抓起一个生得壮硕的小厮,催促道:“快去请御医来!”   “不要御医!君容死也不见御医!”傅君容叼起一只木箸,使力砸向拔腿就跑的小厮,他抹着眼泪:“你们都笑君容!你们都嫌弃君容!”   谢嫣被他哭得青筋乱跳,他两只手骨骼无损,许是昨夜用力过猛拉伤了手腕,将养几日就能调理回来,这么哭死哭活真是吃饱了撑的。   她挪到他身侧,掏出帕子揩去他脸上鼻涕眼泪。   “无碍,只是伤到筋骨,修养几日就能养好,不会断。”   傅君容吸吸鼻子,放下两只手抽泣道:“真的”   谢嫣举起三根手指发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可是君容想吃粥粥……”   谢嫣端起他的小碗,舀起一点肉末喂进他口中:“来,张嘴,我喂你。”   他噙泪点点头。   他含下半个汤匙,又捂住嘴倒向一边:“烫!烫死君容了!”   何嬷嬷摸摸汤盅,百思不得其解:“不烫啊!老奴还特意嘱咐厨子将粥放进温水里凉了凉……怎么会烫”   谢嫣就着傅君容的汤勺浅浅抿一口,肉粥的热气霎时在口中弥漫开来,粥食虽热却并不烫口。   “我给你吹。”她伸手捞起傅君容,他捂住嘴巴端坐一边,委委屈屈巴望碗里的粥。   谢嫣先抿一口,等晾得差不多才送到他口边,喂一勺粥再喂一口乳糕,一碗粥不多时就已经见底。   傅君容靠向她右肩,扭动身子轻声道:“嫣嫣也吃。”   这小子好歹还算有些良心,谢嫣又喂他吃下一碗肉粥,末了搁下空碗,擦净他嘴角处的汤汁。   她起身坐回葡萄纹圆凳,不料裙角却被他死死踩住,谢嫣腰带一紧,瞬间又跌回床榻里。   谢嫣摔得脑壳胀痛,她脚尖勾地撑着身子意欲爬起来,抬头但见一张英气逼人的脸与她仅隔寸余距离。   傅君容俯身压住她,他尚且沾染泪痕的眼睛深深看她一眼,缭绕着梅花香气的唇瓣突然舔住谢嫣唇角。   湿漉漉的舌尖绕着她唇形旖旎打转,这次舔舐与他以往任何一回都有着天壤之别,她愣怔间松开牙关,傅君容的气息便满满灌入她口中。   谢嫣竟觉得,这对于他来说虽是舔,却早已及得上吻。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妄想此时的他不再痴傻。   谢嫣眼眸一寒,正准备推开他,傅君容却自发离开她的嘴唇。   他坦坦荡荡与谢嫣对视,眼神无辜又天真:“嫣嫣这里沾到肉粥,君容帮嫣嫣擦干净!”   谢嫣哭笑不得,傅君容你是不是傻这哪是擦干净,这明明是被你舔干净的!   她用手肘挤开他:“让我起来!”   屋里的下人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走光,谢嫣草草用完早膳,又哄傅君容睡下。   眯了两个时辰,何嬷嬷才轻叩门扉一脸别扭地进来:“长公主唤您去正屋。”   长公主这架势,看来应是要接着审齐胤和柳卿卿这对野鸳鸯。   谢嫣拢拢鬓发,拨正发髻上的禁步,穿上袄子就要随何嬷嬷出去。   她的脚步声惊醒傅君容,他拽着她手臂死活不撒手:“君容要和嫣嫣走……”   这祖宗今早比以前还能闹腾,又不是个能生养孩子的主,不晓得从哪里学来的缠人本事,羞得何嬷嬷也不得不劝走下人,回避他们闺房逗趣。   然而他暂且是个傻子,与他说道半天,他也不一定能听得懂,或许还会认为她这个做下人的,仗着年纪欺负他这个世子。   这祖宗又吵着要跟去正堂,他昨夜受了一回伤,今日必须好好休养,长公主若是见他颠颠跟去,又要迁怒他们这些下人。   “世子您别闹!你这副身子骨跟去,莫不是存心要给我们世子妃招骂?”   “君容可以坐轿辇去,”傅君容奋力摇头,“君容担心嫣嫣,坏人要欺负嫣嫣,君容打死他们!”   谢嫣拗不过他,傅君容执意跟去也好,起码还能做个对证,叫那齐胤有苦说不出。   何嬷嬷寻来一驾挂着遮风帘的轿辇,又叫上几个护院抬着傅君容。   半途恰好撞上拖家带口的傅二太太,傅二太太领着二房女眷男眷笑吟吟同她打招呼:“呀!原来是世子妃,真巧!”   谢嫣皮笑肉不笑。   傅二太太刻意与她并肩而行不,她意有所指向谢嫣打探:“听御医说,世子的病明日就能好?”   “劳二婶牵挂,昨夜御医确实说过此话。”   “要二婶说,嫣儿你也该为自己做做打算,君容要是清醒,第一件事必然是与柳卿卿和好。你一个明媒正娶的正妃夹在他们俩之间,里外不是人,定国公府又素来势利,你也应在府里寻一处依靠……”傅二太太顿了顿,又贴近她耳边道,“我们二房嫡长子……”   “嫣嫣,”傅君容猛地撩开帘子,他趴在扶臂上,向她伸出一只手,“还有多久才能找那坏丫头算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闻榆茗宝宝的两个地雷(*/ω\*)   明天处理掉渣男贱女,傅君容彻底露出马脚……争取两章结束这个世界,番外会狂虐渣男原男二。   谢氏追妻笔记:装哭、装怂、装天真、耍流氓、在别人欺负她时帮她打脸   恋爱专家鼓掌:您掌握了精髓   系统:我就静静看你表演→_→ 第107章 世子反攻套路(十六)   傅二太太嘴角媚笑一时僵在脸上。   谢嫣撇下挑拨离间的傅二太太,提裙走至傅君容轿辇旁, 她将他的手塞回轿子, 严严实实合起锦帘:“快了,还有一半的路。”   “嫣嫣, 你陪君容说说话,”傅君容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叩着扶手,他垂头丧气地扯扯帘角, 浑身无力半靠在步辇里,“君容闷得很。”   “方才是谁闹着要跟出来?”谢嫣横他一记白眼。   “嫣嫣就顾着同二婶说话, 却不搭理君容, ”他半个脑袋钻出帘子,恶狠狠瞪了不远处的傅二太太一眼, “君容不开心!君容不高兴!”   傅二太太走在前头, 不经意回头向他们这处张望,恰好对上傅君容凶恶眼神。   她本意就打算说服乔嫣, 安阳侯府家业不输定国公府多少, 若非圣上赐婚, 凭乔嫣的出身,实在不必嫁到他们定国公府。   他们二房式微,处处受大房辖制, 尤其是傅二太太,多年受长公主打压,她反抗不得,往常只能挖苦人过过嘴瘾聊以慰藉。   傅君容对柳卿卿情根深重, 这是府里人人皆知的事,他应御医的话一旦清醒,定不会再与乔嫣这般亲近。   乔嫣这座尊活生生的财神爷,她岂有弃之不用的道理,央乔嫣为恪惜筹谋一二,求她上下打点,他们二房也好在定国公府立足。   只是心中算计如今被这傻子窥出一点端倪,傅二太太不免有些心虚。   傅二太太干咳几声,她灰溜溜垂下脖颈,以帕掩口,绕到前头随便揪过一个庶女,不顾庶女脸上惶恐不安之色,缠着与她攀谈。   谢嫣瞧她这副偷鸡摸狗的神态,忍不住笑出声。   她转动眼珠剜了傅君容一眼,眼角凝着三分流光,如画眉眼生动又俏丽:“不过与傅二太太扯了几句有的没的,你竟也这般吃醋!真当自己是个小孩子!”   “哼,”傅君容没好气抄起两只手,“二婶坏!她要抢嫣嫣!嫣嫣只能是君容的!”   谢嫣逗他说了一路,穿过抄手游廊和又入了几进院落,最后才抵至正堂。   长公主已用过早膳,正抚着胸口唤护院将齐胤同柳卿卿,从柴房一并带出来。   两个人在柴房凑合了一夜,齐胤身上的血迹已彻底干涸,他原先就穿着夜行衣,数道血痕印在衣衫上,如同几道未干水迹,明眼人一瞧就晓得他昨夜干了什么勾当。   相比齐胤而言,柳卿卿则显得落魄太多。她昨夜被押出梅园,未来得及穿好用以御寒的袄子,又轮着被嬷嬷们泼了几盆水,如今衣衫不整,脸色惨白,再不复昔日端丽仪容。   长公主甩下一本书,书角精准无比磕上柳卿卿下巴,书卷掉落下来,她的下巴处留了个深红印痕。   “伤风败俗的贱人!”   “卿卿冤枉!”柳卿卿强打精神替自己辩驳,她膝行至长公主跟前,双手近乎哀求地拽住她裙角,“昨夜四殿下擅闯梅阁,实在吓得卿卿魂不守舍,卿卿恪守定国公府家规,怎会与外男勾结卿卿是什么性子……殿下还不清楚么?”   “你是个什么货色,本宫自然心知肚明,”长公主一脚踹开她,“你这副娇滴滴的样子哄哄驸马还成,本宫是女人,哪里会看不出你这拙劣手段!”   谢嫣由钱嬷嬷引着迈入正堂,她一手牵紧傅君容,指点他抬脚踩过门槛。   柳卿卿闻声转过头,眼中已蓄起点点星芒,她出神地望着傅君容,檀口张了张,见他借着乔嫣的搀扶才费力入了正堂,眸光迅速沉黯下去,雪白面皮隐隐划过一缕哀色。   傅君容愤然指着柳卿卿,捂着头上绷带上蹿下跳:“坏丫头!你这个谋财害命的坏丫头!”   他头上绑缚的纱带太过显眼,长公主略略瞧一眼,便格外心疼,她手忙脚乱走下主位:“阿容你不在房中好好休养,为何也任性跑出来伺候你的嬷嬷呢?今日怎的这般懒散,快让娘看看,可有伤到要害……”   “君容不疼!”傅君容推开长公主,“要不是这两个坏人,君容才不会受伤!”   二房女眷男眷一一落座,傅二太太端详柳卿卿许久,拈起一块糕点,含笑同几个嫡女窃窃私语。   距离任务完成只剩百分之二十的进度,傅君容明日就会彻底清醒,因此眼下是谢嫣最后的机会,她必须说动长公主将这二人一并处置。   齐胤丧母后养在皇后膝下,皇后并不受宠,连带着他也不为皇帝看重。他刺杀的大臣位高权重,一旦齐胤落入他手中,就是真正的自寻死路。   谢嫣润了润口,目光在柳卿卿与齐胤之中来来回回逡巡,她猛地搁下手里茶碗,鼻间逸出浅浅冷哼:“柳姑娘惯会阳奉阴违,当初为了回到定国公府说得倒是好听,却还是改不掉趋炎附势的恶习。”   “我在安阳侯府就晓得你与世子的旧事,也听人嚼过你背地有人的舌根。起初我甚是不信,可如今这一桩桩事实摆在眼前,就是不信也不行。”   谢嫣转着茶碗,漫不经心徐徐道来,“记得我嫁入定国公府的第二日,两年前伺候过你的丫鬟就当着我的面,数落我这个世子妃的身份名不正言不顺,说你才应是这府里的女主人。   我只当你有苦衷,才不与你计较。可是上回世子去你园子吃了碗热汤,回来后就高烧不止……这暂且不提,昨夜我好意带着嬷嬷看望你,意外撞破你与旁人的好事,你抡起就要棍子杀我灭口。   你说你委屈,寄人篱下,府里的人都看不起你,我何尝不比你委屈。若非圣上赐婚,我怎会白白搅进你们定国公府?柳卿卿,你也太看得起自己!”   谢嫣放缓了语调,她半晌牵动嘴角挤出一个讥讽弧度,“说什么野猫伤人,说什么借棍子防身……你要防的怕是府里诸人罢!为何你这相好不翻进旁人园子,非要翻进你的院子更甚者,居然还压着你做些不耻之举……柳卿卿,你还要不要脸”   她惯以世子妃自居,直到如今也盘算待表兄痊愈,再撺掇他休掉乔嫣这个悍妇,另娶她为妻。   乍然被人点破心中所想,柳卿卿双眼有一刹那的呆滞,昨夜挨下长公主掌掴的脸颊,似乎再次火辣辣疼起来,她又羞又怒,捂脸歇斯底里尖叫:“胡说!乔嫣你胡说!”   长公主又扔下两本书:“你这贱人给本宫闭嘴!”   “我是不是胡说你自个儿心里清楚!君容待你那样好,你这相好居然下毒手打破他的头!若是力道再狠一分,君容或许……柳卿卿,你竟是这样狠毒的人!”   柳卿卿百口莫辩,她光顾着尽快解决齐胤便能高枕无忧,却忘了乔嫣这个祸害。   齐胤害她一生,连累她前世在定国公府里饱受煎熬,最后更是被他骗到失去母族庇佑,唯有撞柱一死方得以解脱。   她重生一回,首要做的就是打断齐胤双腿,毒哑他的喉咙,叫他再不敢强迫她做下悖德之事。   柳卿卿算计好一切,唯一没有算进去的,便是乔嫣这颗意外之棋。   她无故闯入梅园,又引表兄前来,分明是早已暗中盯紧自己。柳卿卿惶惑迎上她的视线,这个她素来看不入眼的悍妇,眼下逼得她退无可退。   她实在不明白,为何前世刻板烈性的乔嫣,如今竟如此心机深沉,字字句句狠辣锐利,直取人性命。   柳卿卿瘫至一边,倒春寒的节气本应冻得人唇齿生寒,可她浑身犹如浸过水,伸手随意一抹就落了满手汗渍。   她挣扎道:“我不认得他!他自个儿受伤莫名其妙翻进来,与我何干?”   “你不认得他,如何会知晓他叫‘齐胤’?柳卿卿,你当我是傻子不成?被你差点痛下杀手,还能傻乎乎听你狡辩”   “坏人!你们都是坏人!”   傅君容跌跌撞撞奔到齐胤身边,何嬷嬷眼疾手快拦下他,他困在何嬷嬷粗壮臂膊里,身子动弹不得,遥遥指着齐胤鼻子一酸:“是你推的君容!是你要杀君容!”   齐胤一直缄默不言,瞧他激动不已冲过来,又摆出一副要同自己拼命的姿势,才忽然开口:“世子那一口咬得我疼痛难忍,匆忙间就推了你一把。齐胤只是随意寻个地方留宿一晚,不想被你们几个缠上,至于这位柳姑娘……齐胤与她确实从未见过,更不必谈什么私相授受的话……”   原世界中的齐胤韬光养晦多年,背后阴人的手段锤炼得十分纯熟。他极其擅长隐忍,不但能容忍皇后在他头上作威作福多年,还能为了大业委屈自己心仪的姑娘。   这种心思缜密的上位者,一旦给他后路,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来看,他日必会恩将仇报!   “你是哪家的儿郎,竟有这种胆子宿在未出阁的姑娘房中。先不谈其他,我瞧你这身打扮极像个亡命之徒,怕就是担心仇家寻仇,才刻意躲入我们定国公府避难。   你说你与柳卿卿不相识,若真是不识,怎能安心带伤翻到她院子里定国公府真是欠了你们的,一个两个将这里当做白吃白睡的地方也就罢了,逆了你们的意,还要杀人灭口,究竟还讲不讲国法家规!”   齐胤:“……”   他何尝愿意翻进定国公府,护卫追他追得紧,慌乱中唯有梅园一片幽寂静谧,他思量这院子里顶多住着个下人,于是翻墙躲藏追兵。   谁知墙头上的银针戳得他筋骨生疼,新伤混着旧伤,躲闪不及,才一头栽下来,不慎压倒这位宿在梅园的姑娘。   下人在的地方,往往人多嘴杂,齐胤若是当众道出实情,权臣听闻风声必不会放过他。   齐胤蹙眉思索。   傅君容不知怎的就格开何嬷嬷,他不依不饶扑过去揪住齐胤衣领,又打又骂:“你个坏人!差点打伤嫣嫣,还打破君容的头!坏人坏人坏人!你将君容流的血赔给君容!快赔给君容!”   他骨肉结实,一拳拳砸下去,齐胤就算再能忍,也忍不了他这样胡闹。   齐胤早听闻姑姑齐茵的独子两年前就成了傻子,长公主因他母妃的缘故并不喜欢他,他也一直未能得以一见。   如今被他劈头盖脸一阵痛打,齐胤好不容易才止住血的伤口,复又崩裂开来,他咬牙低咒,定国公世子何止是个傻子?他简直就是疯子!   下人纷纷上前阻拦,齐胤咬紧牙关,脸色极差,谢嫣担心这厮狗急跳墙出手伤了傅君容,拽着傅君容衣领就往后拖。   混乱中,傅君容忽然大叫一声,四脚朝天摔在一旁。   他捂着眼睛撒泼大哭:“你推君容!你要杀君容灭口!君容害怕!君容害怕!”   谢嫣托住傅君容的后背将他扶起来,他靠在她肩口处,两眼一翻,竟摔晕过去。   “殿下……世子……他……他被四皇子……”   长公主自昨夜便窝了一肚子火气,齐胤那伤口和一身装扮为的什么,她心中已有计较。   皇子结党营私、图谋不轨与她一个后宅妇人没什么干系,可若将主意打到他们定国公府,她拼死亦不会姑息。   四皇子齐胤是皇后豢养的一条狗,无才无德更不得皇兄重视,长公主对他早就弃了栽培的心思。   齐胤穿着夜行衣身上还带了重伤,一看便是刺杀朝臣未果。他半夜翻入梅阁向寻求柳卿卿庇佑,且不说柳卿卿缘何与他纠纠缠缠,单凭他强拉定国公府下水这一点,长公主就留他不得。   长公主最是疼爱傅君容,宫里赐下什么好的,紧着送到傅君容房中。他心仪柳卿卿,她就松口允他娶她过门。放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大抵是眼下就是她对君容的疼爱。   哪怕他摔坏脑子,不能绵延子嗣,整日只能依赖旁人服侍,长公主也未嫌弃过他,甚至下定决心执意养他一辈子。   她顶着安阳侯府的怨恨,竭力请旨赐婚,将安阳侯嫡女讨要入府。   长公主从不舍得动独子一根毫毛,他少时习武常被定国公训斥,她嘴上虽不说什么,可瞧着他满身伤痕,心中难过至极,便将自己关在房中偷偷流泪。   他摔坏脑子的那几夜,长公主哭白了头发哭坏了眼睛,她拼死保住他世子之位,压得二房无力反抗,都是为的他。   都为了他能安安稳稳度过一生。   齐胤三番两次意欲取他性命,昨夜砸破他额头,今日当众推得他不省人事,又与他爱慕的姑娘暧昧不清,倘若接着放任齐胤兴风作浪,或许等君容痴病痊愈,这对狗.男女就能丧心病狂利用他做牛做马。   长公主气急败坏令下人看好两个畜.生,又招御医前来问诊,待御医走后,才宣谢嫣入偏阁。   傅君容每日待在二进院,偶尔才去后苑散步消食,正堂多是定国公待客谈论公事的地方,谢嫣极少踏足。   钱嬷嬷和何嬷嬷撩起两侧锦帘,招呼她入内。   长公主难得一脸喜色,捏着绢帕示意她坐下,眼底喜意难藏:“听说阿容不出明日就能痊愈?”   “回殿下的话,确实如此。”谢嫣瞧了榻上的傅君容一眼,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跳,“他往石头上一撞,疏通了血络。”   闻她亲口所言,长公主大喜过望,她捧起谢嫣双手:“嫣儿,这半年多辛苦你……”   “不辛苦,这些都是儿媳该做的,”谢嫣顿了顿,“只是有件事,儿媳不知当不当讲。”   长公主眼睛一睁,作势怒拍她手背嗔道:“怎还与娘客气?”   “儿媳深知您喜爱柳卿卿,可她这两年的所作所为您也看在眼里,她要真是有悔过之意,为何偏偏在柳大人去世后,才言说自己乃是被迫?儿媳今日方知那翻墙入府的人竟是四皇子,同患病的世子相比,自然是四皇子能给她更多,四皇子翻墙翻得这般信手拈来,怕是在此之前已经翻过多次罢……”   长公主脸上笑意缓缓褪去,她沉脸低头捋顺傅君容垂在胸前的发丝,好半天才皱眉恨道:“这贱人不知羞耻,简直有辱门风!旁的本宫都能依着阿容,唯独柳卿卿,本宫绝不会叫她再蛊惑君容!”   谢嫣替她续了杯热饮,又将长公主有些冰凉的手放在掌心暖了暖:“儿媳也听家父说起过朝中之事,四皇子伤得这样严重,兴许招惹哪家大臣。府里上下都晓得今次之事,早晚都要传出点风声,他仇家万一哪日闯进定国公府要人,这就有些棘手。”   “这两个祸害!”   谢嫣起身为长公主揉捏双肩,她长睫半弯,手上力道轻重有致,抿唇嗟叹:“四皇子为人颇有些卑劣,勾搭世子表妹不说,竟还打算将定国公府也一并绑上贼船……幸亏昨夜捉得巧,倒还有补救的余地。”   贤妃恃宠生骄,四皇子也这般野心勃勃,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竟还肖想得到更多……真当自己养在皇后身边,就是正统嫡子不成!齐胤未免也太自不量力。   长公主不欲将此事传书告知定国公,他宠爱柳卿卿,说不定她与外男勾搭一事,到他跟前也会变成遭人陷害。   柳府一大家子都仰仗定国公府救济,柳卿卿与傅开勤一模一样,趋炎附势又吃不得苦、只能靠男人养活,还总认为自己比谁都苦命。   柳卿卿做这些哪里是被逼无奈,分明就是心甘情愿!   长公主留不得柳卿卿,浅浅用完午膳膳,她立刻唤管家叫来一辆马车,将毫不留情她逐回柳府。   柳卿卿哭着喊着不愿走,长公主扬起手比出一个手势,霎时有十几个婆子跳出来,一鼓作气将绑她上马车。   处置了柳卿卿,长公主还不曾忘掉齐胤这个心思毒辣的畜.生。   她拖着齐胤入宫向太后和圣上讨要说法,四皇子夜入定国公府与人偷.欢一行,既有悖身份,又有违道义。   他私会的姑娘乃定国公养在府里的外甥女,此举分明就是无视定国公府家规,仓皇失措逃跑时竟还打伤表弟定国公世子。   皇后意在明哲保身,也未敢趟这淌浑水替齐胤说情。   齐胤行刺一事未被长公主禀上去,他着单衣跪在殿中松了口气,暂且认下私通罪名,由内监领去太庙面壁思过半月。   太庙每日都有宫女提着食篮,前来给齐胤送饭。这几日原先给他送饭的宫女许是犯了事,再不曾出现过,伺饭的另换成一个脸生内侍。   齐胤对这些事早已习以为常,他殿中亦有不少粗使宫女,他回回在皇后跟前受气,便去寻这些宫女发泄怒火。   或是处以极刑,或是宠幸,也弄死过不少人。   他接过内侍递来的饭食,一口气全部吃得干干净净。   唯有养好身子,才有力气将这些高位者一一扳倒,他哪里舍得亏待自己。   饭食吃下去不过半个时辰,齐胤便打气瞌睡来,冒着冷汗清醒已是深夜。   凉风将幔帐吹得鼓鼓胀胀,他迷瞪瞪盯着那幔帐上,令他朝思暮想的明黄图腾,一时竟分不清眼下是白天还是黑夜。   齐胤张开嘴巴,却发觉自己的喉咙竟泄不出半个字眼。他使力抠着喉咙眼,喉咙深处随即传来刀割斧凿的剧痛,他死死抱住脖颈,脸上青筋暴凸,奋力抠着喉咙,却痛得弓起身子。   有人自他背后缓缓靠近,齐胤扭头慌忙去瞧,但见那替他送饭的内侍,素手轻轻从怀中食篮里捏起一条蛇,对准他脚踝挑衅道:“四殿下,你半月前欠了我们大人一样东西,如今你该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齐胤惨呼:“不——!”   四皇子被蛇咬坏四肢、弄坏喉咙的密闻,在宫中迅速流传开来。   谢嫣从御医那里听说此事,已是半月之后。   长公主不肯放过齐胤,当日出宫后,便将他带伤夜闯定国公府的消息放了出去。   遣人打听几日,就能弄清楚谁家主子那夜遇刺。   齐胤没有母族庇佑,且在圣上跟前毫无分寸,那权臣尚未顾忌什么,筹谋几日就下手报复回去。   只是谢嫣看着系统面板上停在“95%”处的进度条,心中不禁犯起嘀咕。   她的任务算是圆满结束,进度条却一直没有变化。   “攻略对象尚未痊愈,宿主当前无法顺利完成任务。”   谢嫣郁闷盯紧傅君容这张傻脸,他本该一月之前就已经痊愈,可直到今日,这傻小子居然还傻着。   御医收起药箱,擦去额角汗珠:“这个……世子病了太久,估摸着一时半会好不了,殿下和世子妃不妨再等半月看看。”   长公主已彻底失去耐心,她精疲力尽挥退御医:“傻着就傻着罢,不必再看。”   他终日犯傻也不是个事,谢嫣为了早日完成任务,甚至动过干脆再对着他脑袋,狠砸一下的念头。   她犹豫许久,寻思借这样的理由,再与他相处些日子也很好,没有柳卿卿在跟前晃悠,下人服侍起来也尽心许多。   三月是定国公府女眷进寺上香的日子,长公主留傅君容在府里不甚放心,也将他一并带上。   他额角还是留下一道浅浅疤痕,若非凑眼仔细瞧,万万窥不出什么痕迹。   谢嫣安抚过他多次,可他却要哭不哭指着疤痕嚎叫:“君容变丑了,嫣嫣不要君容了!”   她抱着他亲了一大口,捧着他脸笑眯眯道:“哪里,君容儿不管变成什么样子,嫣嫣都喜欢。”   花言巧语总算哄得这祖宗眉开眼笑。   譬如当下,他捂着额角口口声声说马车晃得他头晕,一个猛子躺进她怀里闭目养神。   谢嫣半是生气半是忍笑,掐着他腰上软肉道:“不要脸的懒猪!快起来!”   “不起不起!”他扭着身子躲开谢嫣五爪,娇声耍赖,“君容头晕!”   谢嫣拿他一个无赖实在没法子。   庙里香火旺盛,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庙前甬道挤满前来上香算命的善男信女,谢嫣同长公主牵紧了傅君容才敢往前走。   定国公府早已事先同主持商议好,主持特意备下几间禅房供他们歇脚。   二房女眷与大房不对付,便独去另外一处。   长公主独寻主持方丈论佛,只留下嬷嬷侍女陪着谢嫣和傅君容。   谢嫣心不在焉上了三炷香,负责领他们参观寺庙的小主持,兴高采烈指着重重庙宇与他们攀扯。   走到最后几间庙宇,随行的嬷嬷都顾着去看罗汉,以至于迎面撞上柳卿卿,方从罗汉殿踱步出来的谢嫣,还没来得及停下脚步。   一月不见,柳卿卿清瘦不少,眼窝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看着比原来老了十岁。   谢嫣颔首:“柳姑娘。”   柳卿卿惨白嘴角一弯,看着她身后紧随其后的傅君容,竟然露出一口森然白牙,阴恻恻道:“你以为你这样就是得到表哥?就能叫他转而喜欢你乔嫣,若是表哥疯病痊愈,第一件事,便是要休了你!你害我被逐出国公府,又害我清誉扫地……他不会放过你的!”   谢嫣没心思听这疯子说话,拽过傅君容扭头就走。   柳卿卿却踩住她与傅君容的衣角。   傅君容被她绊倒在地,柳卿卿看准时机,往谢嫣口中塞入一方布帕,反剪住谢嫣两只手,将她抵至角落里的墙面上,又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把菜刀,她嗓音尖利又刺耳:“这个地方,可是藏着一群贪财好色的匪徒!表嫂你说说,你这么好看的人,要是落入贼窝,会不会被那群土匪玩死?”   她咬牙切齿念着“表嫂”二字,脸上的神情狠厉又凶残,仿佛恨不得杀了谢嫣。   她这力气于谢嫣而言,委实不算什么。   谢嫣叹口气正要松开她的禁锢,迎面却擦过一阵掌风。   柳卿卿惊呼一声,身子结结实实撞上突如其来的拳头,最后仰面摔在地上。   她吐出一口血,盯着对她下手的人半晌说不出话。   谢嫣转过一半身子,正要向这位壮士道谢,忽然被人纳入一个极其温暖的怀抱。   抱她的人怀里温度一如往昔,片刻前尚且娇憨稚嫩的嗓音,如今听起来却十分冷凝低沉,他在她头顶上方冷声呵斥:“柳卿卿,你是疯了不成!”   谢嫣惊掉了下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171菌、请叫我熊老板、闻榆茗宝宝的地雷,感谢今日米花町宝宝的两个地雷╭(╯ε╰)╮   没有标点符号的地方是问号,**又吞问号 冷漠.jpg 第108章 世子反攻套路(十七)   柳卿卿跌坐入泥泞中,掌心和衣襟处, 糊满夹杂着碎草枯叶的黄泥。   打磨锋利的菜刀蓦然失去倚仗, 磕磕绊绊劈进她腰侧的空地。   她向来爱洁,平日身上沾些落叶落花, 也要命侍女替她更衣洗漱,更不必说眼下这般境遇。   掌心黏腻不堪,柳卿卿甚至能嗅闻出, 身下黄泥散发而生的那一股股异味。   再瞧方才对她痛下毒手的人,酝酿许久的咒骂言辞全数堵在胸腹中, 柳卿卿双手撑地, 呆呆凝望他清明眼眸和紧皱眉心。   他如今脊背挺直,神态如故, 哪里还有半分痴傻的模样!   柳卿卿嘴唇翕动半晌, 竟是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双目圆瞪,颤声试探:“表兄你……”   “柳卿卿, 你真是个疯子!”傅君容将怀里的人往身后藏了藏, 小心翼翼护着谢嫣, 与柳卿卿拉开丈长距离,“我从前是瞎了眼,才要想着娶你为妻!”   “表兄你怎能这样说卿卿?当初明明是你答应娘和爹, 说要娶我,待我好一辈子的!卿卿没有对不起你!没有!”   她终是压抑不住心头委屈,痛哭出声,涕泪俱下的模样, 看着就令人揪心。   “对不对得起,你自个儿心里有数,主动退婚离开国公府的是你,厚着脸皮赖上门的是你,唆使下人三番五次到嫣嫣面前说三道四的也是你,见异思迁同四皇子勾结的还是你……柳卿卿,你不必再在我跟前装,你我今日言尽于此,你欠嫣嫣的,我会同你一一算清,你还有什么假话,便去衙门对着青天老爷说。”   “不可以!”柳卿卿劈手从泥地里拔出菜刀,她踉踉跄跄起身,右手死死握住刀柄,满目恨色指着谢嫣,一步步逼近傅君容,“卿卿之所以能死而复生,为的就是偿还表兄昔年情意……可卿卿如今对你一心一意,你偏偏护着乔嫣这悍妇!她究竟哪里比卿卿好?竟诱惑你不但为她责骂羞辱卿卿,还要为她将卿卿送去衙门?她不让我好过,我也不叫她如愿!今个卿卿不妨就剥了她这层狐狸皮,看看她到底有什么本事,能勾得表兄对她如此!”   柳卿卿胡乱抹了把脸上泪痕,双手猛地攥紧刀柄,还未来得及抬起,便连人带刀,被傅君容一脚踢飞。   “我从不对姑娘家动手,今次还是头一回。”   她身子本就不好,又接连受他一掌一脚,钝痛之下,柳卿卿卧倒在草地里,两眼一翻,居然昏了过去。   傅君容抱住怀里似是被吓懵的姑娘,弯腰在她脸侧处吻了吻,像她以往安慰他那样,轻轻拍着她后背哄道:“嫣嫣不怕……以后府里再没人敢给你气受……”   谢嫣牙关咬得咯吱作响,骨肉间的血液澎湃着冲上百会穴,冲得她天灵盖一阵发麻。   她奋力压下胸腔里喷涌而出的滔天怒意,强稳气息冷冷问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清醒的?”   抱住她的胳膊一僵,谢嫣冷笑一声掰下他手腕:“难怪这些日子我总认为你有些不对劲,嬷嬷还说是我多想,眼下看来……傅君容,你的病应是早已好透,却还瞒着不让我知晓……我先问你一句,到底是什么时候好的?”   他脸色白了白,眼中的勃勃生气一扫而空,双手复又拽住她衣袖,弱弱道:“是被齐胤推的那天夜里……”   谢嫣对此依旧还有些印象,她第二日由何嬷嬷服侍着梳洗,一回头便见他端端正正坐在榻边,一手撑额,一手扶腰那神情那姿势,哪有一点痴儿该有的样子!   谢嫣气得恨不得将他一脚踹进泥里,她拍开他的手,双手揪住他衣领,柳眉倒竖:“这些天……你都是在骗我!都是装疯卖傻?!”   傅君容垂下眼帘,僵硬着点了点头。   她照顾一个傻子也就罢了,竟还被这傻子蒙在鼓里坑骗了一个多月。   傅君容的病早已痊愈,他却不要脸地欺她瞒她。   她扪心自问不曾亏欠过他,也未背着他做些有损定国公名声的事。   纨绔就是纨绔,傅君容利用这种下三滥手段辜负她的好意,谢嫣难过至极。   她没止住自己的手,照着他白皙脸颊就是一掌。   “傅君容!你这个厚颜无耻的混蛋!”   傅君容半张了张嘴,仿佛是要打算说些什么。他盯着谢嫣疾飞过来的素手,紧紧闭上眼睛,生生挨下她这一巴掌。   谢嫣一掌方下去,何嬷嬷火烧火燎扑过来拉开她:“您……您这是……老奴才晚出来一小会,太太您怎么还打上世子?啧,那伤风败俗的柳卿卿怎的也倒在这里方才究竟发生何事”   他脸上霎时浮起五个指印,谢嫣下了十足十的狠力,连她的手心亦被这股力气冲撞,整个右手都泛起一层浓浓绯色。   谢嫣望着他与躺卧在泥泞里的柳卿卿,双眸慢慢濡湿,她疲惫不堪牵住何嬷嬷的衣袖哀求:“嬷嬷,我想回去!我要回去!”   在何嬷嬷的印象中,即便侯夫人丢下小侯爷撒手人寰,大小姐也只是在灵堂里背着人哭过几回。   小侯爷长到十多岁,无论是将小侯爷从赌场里带出来,还是同长工管家娘子争论,抑或赐婚被逼嫁入定国公府,她都不曾这般消沉萎靡过。   何嬷嬷心疼地揩去她眼角泪水,柔声劝慰:“长公主还在与方丈论佛,我们还需等上个把时辰才能回去,太太要不去禅房歇息会儿?”   谢嫣略微平复翻涌情绪,用力摇了摇头:“我不想再见到国公府的人,嬷嬷,我想回侯府。”   何嬷嬷捧起她的脸愕然道:“您这又是受了什么委屈?”   傅君容顶着晃眼的五个指印握住她的手,急急解释:“嫣嫣……我不是故意要骗你,我只是……”   他欺骗她的感情,故意拖延任务进度,又招惹柳卿卿这朵白莲。   倘若今日柳卿卿未提刀来此,倘若她来得及挣脱柳卿卿的束缚,傅君容是不是又要继续这样骗她下去?   谢嫣不敢深想,他这样刻意为之,到底图的什么。   是装疯卖傻赖在她身边,寻她的错处,伺机休弃她;还是早就和长公主他们商议好,要强行将她一生困在定国公府   无论是哪一种,都足以令谢嫣心如死灰。   今天这个上香的日子,挑得实在不好。   不但牵扯出一堆杂事,眼下空中又飘起来毛毛细雨。   细雨将山下景色润泽得越发鲜明生动,原先争相祭拜算命的善男信女们,已经散得差不多,唯剩一两个撑着油纸伞,娉婷立在阶下,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她也生生世世都等着一个人,守他岁岁无忧,等他世世轮回,可是这一次,谢嫣终归是有了放手的念头。   她一手扶起兜帽不管不顾冲进雨幕中,雨点打湿她单薄衣衫,也将她的音色浸润地尤其沙哑,“嬷嬷我们走!我要同这个混蛋和离!就是违逆圣上,也一定要和离!”   谢嫣方踏出一步,便又被人用力拽了回去。   傅君容脱下外袍搭到她肩头,神态震惊又哀戚:“外头的雨这样大,你淋坏了身子该怎么办?嫣嫣你信我……我本无意瞒你……”   “妾身不比世子身子娇贵,也不如世子心思缜密玲珑,”谢嫣疾言厉色打断他,翻手将他衣服重重扔回他身上,“定国公世子妃这个名号无福消受,世子从前喜欢谁就去娶谁,莫再装疯卖傻作弄妾身一介妇人!”   何嬷嬷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她上上下下绕着世子爷端详半天,末了才干巴巴问:“世子您……您疯病痊愈了?”   谢嫣气昏了头,拖走何嬷嬷厉声指责:“他被四皇子弄伤额头的那天夜里,就已经痊愈,这些日子都是在装疯卖傻!若今日他情急之下未露出马脚,这混蛋还要扮傻骗我一辈子!”   何嬷嬷颤巍巍按住谢嫣,愣头愣脑再三确认:“太太所言可真?”   “真!是他亲口承认的一定真!假的我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呸!”何嬷嬷挡在谢嫣身前,她随地捡起一块分量颇足的石块,一手叉腰,一手攥着石头晃来晃去怒骂,“世子你既然对那柳氏念念不忘,又何必霸着我们大小姐不撒手老娘是不懂你们这些贵胄纨绔的心思,逼圣上赐婚骗婚也就算了,说来也是我们安阳侯府倒霉,叫你娘看上了眼,强娶大小姐过门!眼下你疯病痊愈,不顾着建功立业护住大小姐,竟还装疯卖傻瞒着她!怕不是明面上黏她,私底下又要剐我们大小姐的油水,给你那表妹享用难怪不能人.道!这都是报应!报应!”   何嬷嬷这话骂得忒毒,她心中实则积怨甚久,因这半年来,定国公府上下待他们还挺有良心,世子也对大小姐言听计从,何嬷嬷便就按捺这股恶气,不做多言。   今次被这不争气的世子一气,疯话怒话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往外倒,就怕唬不住这狼心狗肺的世子。   他们这处动静颇大,罗汉殿里的婆子纷纷出来张望。见何嬷嬷一副要吃了世子的模样,顿时心惊肉跳地拦下她。   “好姐姐,有什么话好好说。”   “你们定国公世子连脸皮都不要,还叫老娘怎么好好说?”   何嬷嬷丢下石块,气急败坏扯走谢嫣。   两人一齐没入雨中,谢嫣回首掷下几言:“告诉你们长公主,安阳侯府大小姐回去自会禀明父亲,誓要同定国公世子和离!”   傅君容步履蹒跚,跌跌撞撞自屋檐下夺步而出,“嫣嫣!你别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请叫我熊老板、171菌两只宝贝的地雷╭(╯ε╰)╮   明天结束这个世界,这两天会补上一更哒   下个世界高层不敢作了→_→他要一心一意靠美色追妻 第109章 世子反攻套路(十八)终   三月细雨下得再大,也不过是堪堪打湿春衫的程度。   夹杂着青草泥土腥气的雨丝, 斜飞入领口, 雨点浸湿锁骨,冻得谢嫣瑟瑟发抖。她裹紧衣衫, 跟着何嬷嬷走下罗汉庙。   身后沉重步伐声渐进,鹿皮靴底踩踏水坑,轧过枯枝败叶, 毫无章法朝着她行来。   “嫣嫣……你等等我……”   谢嫣抬袖擦去眼角水痕,她越是奋力擦, 脸上的水迹就越擦越多, 不知是春雨淋的,还是她哭出来的。   她走得愈发迅疾, 何嬷嬷年纪颇大, 小跑几步,便有些撑不住, 遂推她一把, 喘着粗气道:“大小姐您先回侯府, 老奴先去国公府一趟,待收拾好行李,也一并将小侯爷领回去。”   谢嫣同她对视一眼, 红着眼眶点了点头。   傅君容沿着长满苔藓的台阶拾级而下,雨丝将他的墨发尽数打湿,额角不断有水珠沿着脸庞弧线滑落,他来不及擦拭, 失魂落魄朝着嫣嫣追去。   何嬷嬷张开双臂死死抱住他的腰,弓起身子拦下他,扯起嗓子低喝:“世子,算老身求您,您就大发慈悲放过我们大小姐吧!她跟着你,究竟有什么好”   他远远凝望她渐渐被山林掩埋的纤细身影,状如桃花的眼眸霎时附着一层凄迷之色,乌眉颦蹙,长睫抖落细微雨珠,眼眶慢慢变红。   傅君容深知自己配不上嫣嫣,无论是从前那个尚有功名傍身的纨绔,还是这两年已沦落成废人的痴儿,他从来都配不上她。   他少时与柳卿卿青梅竹马,日日相处嬉闹,加之姑母又喜爱打趣他与柳卿卿,他理所当然就将柳卿卿当做未来正妻看待。   柳卿卿体弱多疑,他又未曾瞧上别家贵女,也就私以为自己独慕她一人,好的玩意儿都紧着给她。   他与柳卿卿的缘分止于两年前,摔下马撞坏脑子的那一刻,傅君容将过往种种全部忘却,连柳卿卿也彻彻底底忘了个干净。   若非母亲替他娶嫣嫣过门,他这辈子至死也不会弄清楚自己的真心。   一月前清醒的那一瞬,他尚未睁开眼,便听嫣嫣比着剪子在他耳边威胁:“算了吧,我可不要别人穿过的旧鞋,京中才俊何其多,也不差你这么一个纨绔,你病好咱们就和离,记得这辈子是乔嫣先休的你。”   他认识的姑娘除了幼年一同长大的柳卿卿,就只有其他府邸上那些小姐们,却没一个似她这般胆大豁达。   傅君容被她生生唬住,竟也忘了眼下他的病已经痊愈,再不必继续消沉堕落下去。   他迷迷糊糊睡去,翻身醒来已是深夜,傅君容望着水青色帐顶,身侧的被絮凹陷下去,他回头屏息一看,就撞上嫣嫣安详美好的睡颜。   夜里尤为寒冷,傅君容本欲将她抱上床榻,但顾忌她片刻前信誓旦旦的威胁,他顿时泄气,勉力顶着厚重脑袋下榻,替她寻来大氅御寒。   傅君容虽是个喜好风月的纨绔子弟,但世家亦有世家的规矩,除开跟着那些人面兽心的酒肉朋友出去游玩,他与柳卿卿素来恪守周礼,最出格的不过是碍着一群纨绔的起哄,握了握她的手。   傅君容不是不辩黑白之人,这半年多的相处,他亦晓得自己的感情。   柳卿卿同柳府早有预谋,这十多年的善解人意与顺从,不过是她不知廉耻攀附定国公府,刻意伪装而出的假象。   柳卿卿算计起嫣嫣来毫不手软,撇下他回柳府时绝不含糊,与外人不清不楚便罢,今日更是意欲害死嫣嫣。   他父亲定国公的脑子不爽利,可他却心知肚明。   嫣嫣掏心掏肺照顾他半年,护着他不被人肆意羞辱欺负,又呕心沥血提防柳卿卿的陷害,他究竟会有多狼心狗肺,才会纵容柳卿卿再去气她。   他这辈子错把自幼相处的亲情当作儿女情长,又连累嫣嫣跳进他这么一个火坑,绝不能步步错下去。   嫣嫣与何嬷嬷说的话,傅君容全部听入耳中,她铁了心要等他清醒后与他和离,他揉着头坐在一旁听得魂不附体,仓促间只得继续骗她。   傅君容绝无害嫣嫣的意思,也从未有令柳卿卿取而代之的疯狂居心,他只是想和她黏一辈子,在府里护她一辈子。   他知道自己很不好,她似一只翱翔于蓝天的飞鸟,本应有更好的人生,更好的夫君,是他拖她下水,束缚她一生。   嫣嫣跟着他没什么好处,可傅君容却死也不愿松手,欠她的,他会去补偿,令她委屈的人,他也会一并替她铲除。   他喜欢她,便不能放手与她和离。   他垂眼瞧着何嬷嬷,嗓音蕴着某种深重情意,眼眶里的晕红幽幽转浓:“嬷嬷,我欠嫣嫣太多,我要护她一辈子。”   “护她又能怎样?”何嬷嬷咬牙切齿反问,“大小姐本就是被迫嫁给你,她在国公府里过得不快活,眼下决心放下一切,世子您也要困她一辈子么?”   “您骗她这么久,又耳聋眼瞎勾柳氏那种货色来碍她的眼,你做下太多对不起大小姐的事,又能拿什么偿还是世子妃的名号,还是国公府那点家底?”   傅君容脸色瞬间青白。   谢嫣下了寺庙便回到侯府,她着人去迎何嬷嬷回来,又带上几个下人去接乔寒。   乔嫣带进定国公府的东西撇开嫁妆不算,就剩些贴身衣物。   谢嫣将世子院里的贴身之物全部着人搬上马车,又去唤乔寒收拾好东西出来,待她提起裙摆准备上车,立刻有人追出来。   “世子妃,您不是随殿下去寺里上香么这劳师动众的是要做甚?”   谢嫣面无表情揭开帘拢:“回侯府。”   “世子怎么还未回来……您好歹也要等着与世子一同回去……”   “不必了,”谢嫣掩好帘子,“我执意与傅君容和离,侯府他今后再也不需登门拜访。”   下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容她扬长而去。   其中一个好半天才回过神:“方才……世子妃她可是说要与世子和离?”   “还傻站着做什么!此事事关重大,拖不得,还不速去寻殿下回来!”   乔寒脱下外衫,一脸担忧地盖住谢嫣发抖的身子。   “姐姐,你这是怎么了?那傻子是不是又惹你伤心?”   “此事不用你操心,”谢嫣不愿多提,“乔寒你只要记着,自此刻起,傅君容就不再是你姐夫,安阳侯府与定国公府从此两不相干!”   乔寒瞪大眼睛:“姐姐……”   无论是原世界里两世剧情,还是眼下这种境况,傅君容从头到尾都不曾对她敞开心扉。   原世界他为了柳卿卿是非不分,枉顾乔嫣对他的恩情,执意将她逐出府邸。   如今的傅君容更因一己私欲,瞒下早已痊愈的真相,打算欺她一生。   谢嫣抱膝缩在车厢一角,她无助地胡思乱想,她从不能忍受旁人的欺骗,今次被她视如生命的傅君容欺骗,更是痛彻心扉。   傅君容从前就宠溺柳卿卿,连见她第一面时,也不忘唤她“卿卿”。她尚且记得偌大婚房被他砸得乱七八糟,明摆是不将她放在眼中。   在这半年多的短暂相处中,她在他心目中,从头到尾都扮演着柳卿卿的角色,沦落成原女主的替身。   他叫“卿卿”为的不是她,抱着她眉开眼笑也不是为的她。之所以他痴傻时不念与柳卿卿的旧情,无非在他心目中,谢嫣才是真正的柳卿卿。   罗汉殿外,柳卿卿发了疯地要杀她,傅君容情急之下出手,怕也只是这二人演的一出苦肉计罢了。   柳卿卿一旦落入她手里也就再无后路,可由他送入衙门,或许还能求衙门网开一面。   他以为借着这次救命之恩,就能弥补这一个月来的欺骗,令她放松警惕,这种幼稚又天真的计谋……未免也太过可笑。   正是因为谢嫣掌握着原剧情,她才明白这对狗.男女的行径有多卑鄙,心机有多深沉。   乔嫣没能挽回他,谢嫣凭借前五个世界与他的渊源,也无法做到。   她在这个世界的利用价值别无其他,唯有替傅君容铲除掉齐胤这个隐患而已。   她从不欠傅君容什么,宿体也未欠过他。若定国公府不允她和离,谢嫣就是不要那些嫁妆,受圣上杖责关押之苦,也执意与傅君容一刀两断。   谢嫣对傅君容付出太多,既要顶着世人眼光,又顾念心头与他几个世界的缘分。可被他欺瞒久了,才知自己容不下一个眠花宿柳、将她当做替身、利用她、欺骗她、对她的付出熟视无睹的夫君。   天下好男儿何其多,还有四个任务就能回到生前,谢嫣不稀罕。   系统:“任务完成度已达100%,脱离世界指令将在一个月后开启,请宿主做好准备。”   谢嫣愤然捶桌:“嘴炮系统!辣鸡系统!还我感情!还我青春!”   系统:“……宿主这是怎么了?”   “你是不是该回车间重造一下?你那只雷达眼检测出他不是个傻子?”   “……根据剧情进度。”   “滚!!!”   系统苦口婆心:“宿主为什么非要攥着原世界剧情不放攻略对象装疯卖傻瞒着宿主,或许也有苦衷……”   “007你有毒吧!”谢嫣狐疑不已,“我本来还觉得你挺正常,结果这几个世界你越来越古怪……好像每个世界末尾,我决心与攻略对象闹掰,你就拼命阻拦,拼命说他好话……你从实招来,是不是私底下收受什么见不得人贿.赂?”   系统噎了噎,立刻反驳道:“怎么可能!我可是总部研发的最新系统!怎么会犯这种报废级别的错误!”   谢嫣冷笑着抄起两只手,系统见她尚在气头上不敢再多嘴。   谢嫣回到侯府仅仅过去一个时辰,长公主听闻风声便领着下人来撞门:“乔嫣你说清楚点!我们阿容哪里对不住你,你竟不顾圣上旨意要与他和离?你到底犯了什么傻?”   谢嫣掏掏耳朵一概不理,何嬷嬷叫上几十个小厮,攥着数十把扫帚出门,不过一刻又雄赳赳气昂昂地回来。   “长公主被世子唤人拖了回去……外头左邻右舍可都在看着,大家既稀奇世子一个傻子怎么疯病说好就好,又笑话他才好就被大小姐要求和离。”   和离总是女孩子家吃亏,和离后,傅君容还能随意另娶,可谢嫣难免会受些影响。   乔寒满不在乎道:“姐姐只管在府里养着,嫁不出去才好,今后就由乔寒照顾姐姐,服侍姐姐,省得嫁到旁人家受气!”   谢嫣戳着他脑袋笑骂:“你早些长大才叫人省心!”   她在侯府待了几日,收到安阳侯捎来的家书。   谢嫣事先就将打算告知安阳侯,安阳侯只有乔嫣乔寒两个孩子,自是迁就,这桩婚事他本就不喜,长女愿意和离反倒令他倍感欣慰。   定国公世子疯病一夜之间痊愈,以及世子夫妇和离二事闹得满城风雨,京城人士饭后谈资全仰仗这点风声。   谢嫣偶尔出门收租,还能见着几个四十上下的大娘冲她指指点点:“我算是开了眼,只有姑娘不愿嫁给傻子的,我还没见过执意要与病愈的傻子和离的……”   “你想想看,傻子一旦好了,岂不是要纳妾绵延子嗣她哪里能忍?”   何嬷嬷撒开脚丫就要追过去同她们理论,谢嫣扯住她袖口:“不用跟这种爱嚼舌根的三姑六婆置气,她们要觉得可惜,不妨就嫁进去。”   那几个嘴碎婆娘听到此话,个个羞恼无颜,狠狠剜了谢嫣一眼便四散而去。   谢嫣本以为圣上赐的婚极难和离,她写的和离书着人送到国公府不过半日,就被傅君容收下。   她立在石狮前,望着国公府差遣车夫送来的一箱箱嫁妆,轻巧地弯了眉眼。   柳卿卿被国公府的人送进衙门,据说还受了重刑,抬回柳府已经没有多少进出的气。   这些人事皆与谢嫣无关,她听入耳中付之一笑。同她说起此事的侍女半张开嘴巴,最后又垂头踱步下去。   一个月眨眼就过去半月,这次脱离世界的过程实在有些折磨人。   谢嫣先是失去味觉,继而又失去嗅觉,最后连听觉也不甚灵敏。   她藏得很好,府里府外无人察觉出她患了恶疾。   何嬷嬷花费几日清点,却翻出几箱子男人衣物。   大至外袍大氅软剑,小至中衣亵裤书卷,分门别类,一应俱全。   谢嫣:“……”   何嬷嬷恨恨道:“定国公世子忒不要脸!怎么把这种龌龊玩意也夹带进来!”   “长公主这几日又在为他物色新的世子妃,这种贴身之物留在我们府上极其不妥,嬷嬷你等会就遣个车夫送回去罢。”   何嬷嬷捏着傅君容的口水兜,神色震惊:“他不是不.举么?还有人愿意嫁他?”   “终归是个世子,”谢嫣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这同我实在没有什么关系。”   “是是是,大小姐和这骗人的混蛋没什么瓜葛的。”   何嬷嬷正要将傅君容的东西清出来,府门外忽然传来打骂声:“负心汉!你有多远就滚多远!我们安阳侯府上下都不待见你!”   “这似是小侯爷的声音……”   谢嫣扔下手里账本踏着绣鞋夺门而出,她探出半个身子,果不其然就见乔寒满脸怒容高高抬起软鞭。   “负心汉!白痴!滚!”   石狮前的人眼睑青白,忍下软鞭抽打依旧岿然不动,他微微绽开一丝淡笑:“我想见嫣嫣。”   “我姐姐的闺名岂是你该叫的傅君容,你不要忘记,你已经收下和离书!”   谢嫣嗤声对一旁的小厮高喊道:“放狼狗!”   小厮战战兢兢:“大小姐,他可是姑……可是定国公世子!”   “世子怎的,叫你放就放!他上门闹事还有什么理?放!”   小厮屁滚尿流奔去后院牵狗,谢嫣一回头又迎上一张憔悴不堪的脸:“嫣嫣!你终于肯见我!”   谢嫣立刻关门。   他一只手卡在门缝里,谢嫣一使力,他掌心被夹得通红也不肯松手。   他的指甲还是她亲自修剪的,如今长出点点新色,不禁又勾起她点点思绪,谢嫣忍着泪意掰开他的手:“傅君容,我们已经两清,我没力气再与你纠缠……”   “嫣嫣,你听我解释!”傅君容趁机挤进半个身子,下巴处的黛色胡渣醒目又打眼,“我对柳卿卿绝无儿女之情,姑母已将她嫁与他人为妾,我同她彻底断了来往!嫣嫣,我除了牵过她的手之外,没亲过她,没抱过她,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嫣嫣你信我!”   谢嫣眼角一抽。   傅君容死死扒拉着门,从怀里掏出一方文书,他压抑着情绪,哽咽道:“这是卖身契,我对不起嫣嫣,害嫣嫣为我操劳半年多,今后就来侯府服侍嫣嫣谢罪。”   乔寒跳脚大骂:“你这混球还写了卖身契!谁稀罕你卖身!不要脸!滚远点!”   傅君容缓缓勾出个苦笑,他抬手触上她衣角,却在即将挨上的那一瞬,落寞至极放开:“嫣嫣,当夜我听你说,待我身子骨痊愈就要与我和离,这才鬼迷心窍装疯卖傻瞒下去。嫣嫣,我是真心喜欢你,想用一生偿还定国公府对你做下的这些缺德事,你放我进来抱抱你好不好?”   “登徒子!死纨绔!我姐姐可是清清白白的侯府大小姐!谁许你抱!”   谢嫣沉默不语,她摘过他手里有模有样的卖身契,垂眼咬唇端详。她方松开门栓,朱门便失去依托忽然敞开。   傅君容腰间桎梏一松,他未来得及站稳脚跟,两腿一软扑倒在谢嫣身上。   在门口搂搂抱抱成何体统,谢嫣正要推开他,他却附在她耳边低低道:“我从未唤过柳卿卿乳名,卿卿,是我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他在我幼年常唤母亲‘卿卿’。   嫣嫣,你是君容唯一喜欢的妻子,也是君容唯一要讨好的卿卿。   以前是君容拖累了你,欺负了你,叫你心如死灰与我和离。嫣嫣,你能不能再给君容一个机会,往后你说东我绝不敢往西,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什么都依嫣嫣,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闻榆茗、风暴召唤、盗版清清清清清明宝宝的地雷,感谢19305821宝宝的两个□□、感谢范闲宝宝的三个地雷和一个□□╭(╯ε╰)╮   明天番外:虐死原男二+论如何训诫二婚的夫君   下个世界预告:   女扮男装万人迷炸毛捕快X蛇精病骚包自恋神医   (这个世界大嫣暂时失忆,高层和一群男人女人抢老婆→_→) 第110章 傅君容番外   “潮澜平四海, 瑶镜纳风流。沧海一萍客,离合付水休。”   酒楼帐幔四下委垂, 光晕流转的云台上隐约坐着一个美人。   玉手纤纤、身段细软, 匀了胭脂的眼角昳丽上挑, 状比皎洁弦月。   美人怀抱琵琶,婀娜叠腿凭栏独坐,莲藕大小的一截玉腕上, 拴着晃眼的红玉手镯。   她飘如碎雪的目光掠过窗外重重角楼, 而后悠悠收回。   美人闭紧一双玲珑眼,捻指信手拨出几个凄怆徵音, 掐着嗓子细细唱。   婉转娇媚嗓音刺得人倍感舒畅, 偏偏她又生得一副数一数二的好相貌, 不过应着堂客要求, 唱了两句边关俗传的曲子,就落得满堂喝彩。   小二见状抱了个银盘出来,喜笑颜开求着诸位恩客打赏一二。   傅君容坐在最偏僻的角落, 他浑身沾满泥沙污血, 眼皮横亘一道皮肉外翻的疤,腿脚残缺多有不便。   堂倌不愿近身服侍,丢给他一壶酒,一碟花生便捂着鼻子离开。   他抖着手勾紧酒壶, 下嘴咬住壶柄,小心翼翼将壶嘴对准杯盏,继而缓缓一倾。   他抿唇嘬下一小口热酒, 这酒比起京城的琼浆玉液差了太多,但胜在格外暖身,他浅酌几口,五脏六腑立刻燥暖起来。   掰着指头闲闲一数,傅君容逗留在此已有七日。   鹿寨关自古以来就是边境要塞,此处素是蛮夷与华朝争夺的妙地,不但有滋养边疆万物的依乌江澎湃而过,更有贩卖丝绸杂货的商人,成群结队于此安营扎寨。   盛世之况,可与江南媲美。   他七日前率兵夜袭蛮夷军营,蛮夷于军略上造诣不深,傅君容算准敌方大汗未留后招,于是决意带领一千精骑策马火烧敌军粮草。   他目光如炬,尤擅行兵布阵,却未能算准人心。   军中奸细早已将他的计策献与蛮夷主将,傅君容前脚纵马混入敌方军营,后脚便被不知何处飞来的羽箭逼下马背。   沙砾磨得他嘴角生疼,傅君容腾出一只手胡乱一抹,才惊觉已泛出两行血水。   三十岁的将门儿郎正值年华,骨血深处埋着不服输的血性,似他这样将战场当做埋骨之地的将军,不愿输也输不起。   混沌脑海中乍然浮现出身怀六甲的爱妻,念及姣好温柔的爱妻柳卿卿,傅君容凛冽目光顿时一暖,他一口吐掉口中污秽,拔出佩剑灵巧一顶,再度翻上马背。   一千精兵怎敌敌军三千弓.弩手,傅君容勉力周旋一刻,便被夷军围个水泄不通。   势如破竹的羽箭自沙丘上穿风袭来,箭势如雨,背倚的苍穹悬挂一轮冷月,惨惨如钩。   冒着橘色火光的箭头劈星斩月割开血脉,傅君容腹背受敌,以一敌十勉强手刃十人,终是体力不支跌入滚滚尘土。   他倒于残肢血泊中,血红眼眸不慎被铁戟划出一道狰狞伤口,血水汨汨涌出,傅君容捏住眼角,仰望浓云掩映的冷月,等待最后的夜幕降临。   他自嘲地咧开嘴角,这一睡大抵就是长眠了罢。   意料中的剧痛,由胸腹腿骨蔓延至全身,如附骨之蛆的痛意瞬间淹没五识,傅君容痛得说不出话,唇瓣被他咬得鲜血淋漓,早已辨不出原先模样。   他不甘心地佝偻起身子,避开胸口处的穿心之箭,朝着京城的方向挪出一掌距离。   他不愿这般卑微地赴死,他家中尚有爹娘、尚有娇妻和未出世的孩子,怎能令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以泪洗面度过余生?   远方天际阴云密布,数里外的依乌江水声滚滚,傅君容伏地哀鸣,喀出一缕浊血,最后阖上了双眼。   他不曾想过,自己竟还能活着。   秃鹫啄食尸肉的声响萦绕耳畔,经久不息。   腕间钝痛不止,傅君容费力睁眼,竟有一只皮毛黯淡无光的秃鹫,俯身啃食他掌心碎肉。   烈阳烤干他脉络里的血水,烧裂他伤痕累累的面皮,傅君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以剑支地缓慢起身。   他挥剑劈开那只不知死活的秃鹫,撕烂它的羽翼,一口咬上它干枯脖颈。   秃鹫的血源源不断沿着唇齿落入咽喉,干裂破损的嘴唇被这点血水滋润,瞧着终归是有了些生气。   傅君容抬起宛如灌了铁水的大掌,颤颤巍巍握住左胸污浊不堪的箭羽,使力一拔。   箭头离开身体的那一瞬,有个坚硬物什生生断为两截,从他铠甲内掉进足边沙土里。   他眼角一疼,是乔嫣留给他的护心镜。   傅君容弯腰捡起碎成两半的护心镜,护心镜中央被羽箭射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眼,他凝视这块救他一命的护心镜,不知怎的,竟回忆起当初她送给他的情形。   乔嫣一改昔日蛮横刻板,红着脸将这块小镜塞进他掌中:“这是我爹着工匠为你造的,不必谢我。”   他冷嘲一声接过,带上佩剑头也不回走出定国公府。   傅君容拂去护心镜上的尘土,心头一横,还是心软将它们收进怀里。   他欠乔嫣一命,即便他早已休妻,也需偿他欠下的这一桩恩情。   他拔去腿骨处的利箭,扶着佩剑一步步走向营地。   傅君容在沙洲之中迷了路,徒步几天几夜寻同袍未果,不慎误入鹿寨镇。   他精疲力竭倒在一家医馆前,小药童七手八脚扶起他,气喘吁吁将他抬至床上。   他被浓烟熏坏嗓子,一只眼睛也失去光明,双腿更是筋骨寸断。   小药童叹息不已:“看官人这身打扮,倒像是个靠拳头过活的武夫……然官人受的伤太重,这眼睛和嗓子是彻底废了,这腿么……要不等我家老爷夫人回来,再替官人好好瞧瞧。”   他不是个喜好皮相的人,也就不在意面容之损,傅君容未置一言,半晌才摸着怀里镜子倦怠应下:“有劳。”   “官人客气,京城来的军队全军覆没,我们这里的医馆都是逮着救便救。”   傅君容掰住他的肩膀失声惊呼:“全军覆没?!”   “是啊!”小药童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主将们全死了,多亏安阳侯率领十万援军赶赴,这才逼退蛮夷……定国公、信州侯那几个金尊玉贵的大将皆战死沙场,尸身都被大军运回京城去啦……”   傅君容掀开被子作势就要下床,小药童不肯允他出去,拦住他去路跺脚急道:“官人你的伤还未好,怎么说走就走?”   他攥紧佩剑坐于榻边,两眼直勾勾盯着小药童,神情沉闷阴郁堪比塞外风沙:“我只说一遍,让我走。”   小药童何曾见识过这等架势,他虚虚望了望他掌下佩剑,不知不觉气势便消弱三分,复而回神时,傅君容已拉开隔扇走出医馆。   小药童瞪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摇了摇头:“真是个傻人!”   鹿寨镇上的驿站距他如今身处之地甚远,傅君容别无他法,只得典当贴身玉佩换些盘缠上路。   他拄着拐杖历尽艰辛抵达驿站,却意外窥见一抹熟悉如斯的倩影。   多年不见的乔嫣俏生生立在驿站前,笑颜如花依偎进身后男子的怀里,她护着高高隆起的肚皮,弯开碧波粼粼的眼眸,笑得温婉又从容:“我同定国公世子略识一二,不妨就替大人认认。”   “如此多谢郑夫人,害夫人撑着身子前来认人,下官实是惭愧。”   她宽和一笑,眉目依稀还是当初那个将他从花楼里扯回的意气少妇:“鹿寨关乃要塞,若是蛮夷细作假扮成定国公世子,潜入皇都,恐生变故,妾身此番前来,也是为了国运考虑。”   那小将肃然答:“有劳夫人。”   那小将当先跨入驿站带路,乔嫣却敛眉捣捣身后男人一拳:“又醋了是不是?”   男人摸摸她肚腹,擦去她颈项上的汗珠,不大情愿:“很醋。”   傅君容呆呆躲在角落里,无声凝视她眉飞色舞的俏丽容颜,乔嫣面上是他从未见过的欢欣鲜活,她素手捏住男人脸颊:“若非他有眼无珠,你怎能得到我这么个宝贝?”   男人徐徐笑开,街上人来人往,他全无顾忌俯身吻上她挺翘鼻尖:“骗小嫣的……为夫自然清楚,你不辞辛苦来此认人,也是要与他彻底做个了断。”   乔嫣噗嗤笑出声:“你呀你!油嘴滑舌!往后别教坏孩子!”   傅君容惊慌失措离开驿站,随意寻个酒楼落座,又向掌柜讨来一壶浊酒。   他听着台上靡靡之音,待身子和缓些,愤然掏出怀里断成两半的护心镜,扬手就要往楼下砸去。   抬起一半,心口蓦地涌出一股悲哀情绪,他含泪觑向掌间流光隐隐的护心镜,狠狠将其拍回桌上。   小二端着托盘踱到他跟前,托盘里银灿灿的银两晃得他头晕眼花,傅君容咆哮道:“滚!老子没钱!”   他嗓子已废,再无先前泠然若泉的音色,小二捂住耳朵,瘪嘴“嘁”了声,翻着白眼离开。   为避开乔嫣,傅君容在大街上晃荡一月,偶有一日路过一座茶馆,无意中瞅见几个做京城人打扮茶客,嗑牙数落世家那些腌臜秘闻。   “定国公府这下算是彻底没落,定国公战死沙场,定国公世子亦生死未卜,一家两个男丁战死,长公主可哭瞎了眼!”   “树倒猢狲散不就是这个道理!定国公世子那续娶的世子妃柳氏,前几日听闻世子身首异处的噩耗,竟一意孤行执意落胎。”   “柳氏什么德行,京里有点门路的都晓得。先是逼定国公世子休了原配,又借机做了正妃,这不,如今又勾搭上四皇子这跛子……此做派与那风尘女子子有何两样?”   傅君容丢掉拐杖,手脚并用翻进茶馆,他双手掐住其中一个的喉咙,目露凶色:“……你……你说什么!卿卿她怎会做这种寡廉鲜耻的事!你莫要含血喷人!”   其余几个纷纷搁下手里茶杯,一齐出手将他摁倒在地。   被他掐的茶客摸着掐痕好半天才缓过来:“疯子!”   “我乃定国公世子傅君容!尔等污蔑我定国公府,污蔑世子妃,污蔑皇亲国戚,待我回京定要治你们重罪!”   “又是个想发财想疯了的!”那人一脚踢上他的脸,“戍边将士把这一带翻了个底朝天,除一副铠甲,未见定国公世子其人,郑夫人随郑大人在驿站停驻半月,冒充者全被她指认出来,这世间已无傅君容此人。你一个乞儿,意图冒认,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这些人骂骂咧咧将他踹出茶馆,外头不知何时下起瓢泼大雨,傅君容趴伏在湿泞街道上,过往路人掮客撑起油纸伞,挤入檐下避雨。   傅君容剧烈咳嗽几声,捂紧被他们踹得生疼的腹部,张开双臂在雨里夺路狂奔。   他随手一抓,拽过一个娇媚胡女张口就问:“定国公世子妃没有另嫁他人对不对?”   “定国公世子就是我,我还没死是不是?”   被他缠住的胡女吓得拔下发髻上的鸳鸯发钗,一个劲往他脸上划:“救命!救命!快救救奴家!”   傅君容惹上的胡女,乃是附近一家酒肆老板的小妾,酒肆老板财大气粗,挥手指使十数个护院不由分说将他拖去墙角。   拳头棍棒如杂乱无章的骤雨,迅猛无情砸进肉里。   再强横的抵挡,搁在眼下,无非都是螳臂当车。一顿折磨下来,傅君容只有出的气,再无进的气。   他喘着粗气鼻青脸肿侧卧一旁,怀里的护心镜自袖袋剥落,傅君容来不及掩好,就被这些护院劈手夺去。   他大吼一声去抢,护院一脚踩住他手腕,翻来覆去端详许久,才翻手将护心镜丢回他怀里:“女儿家送给情郎的东西,又不值几个钱,吵什么吵!”   傅君容死死搂紧怀里的护心镜,缩在墙角屏息等待这些亡命之徒败兴而归。   他拖着病体,在一家客栈住了十日,又央堂倌替他找了个郎中上门诊病。   郎中手艺十分勉强,将他身上的淤青伤疤草草处理干净,便拱手告辞。   傅君容宿在客栈二楼雅间,时不时就能听到楼下传来的说书声。   他爹定国公战死,他丢下的铠甲也由部下带回京城。   他从前万分信任宠爱的柳卿卿,实则是个蛇蝎心肠的荡.妇,定国公府稍有没落之势,她随即喝下汤药,弄死他们的孩子,转而嫁给四皇子做了皇子妃。   他母亲长公主劝柳卿卿不得,悲痛欲绝拔出匕首意欲与她同归于尽,谁知柳卿卿竟被四皇子险险救下,带回宫里悉心疼宠。   圣上念他母亲丧夫丧子,下半辈子无依无靠,下旨接她母亲入宫调养。   傅君容初初听入此言,恨不能与那说书人斗个你死我活,然而听得次数太多,他又没法子堵住悠悠之口,心也就渐渐麻木。   “定国公府唯一令老朽同情的,就是定国公世子原配乔氏。乔氏幼年丧母,又被逼着嫁给当时尚且痴傻的世子,乔氏侍奉公婆,照顾夫君,行事不愧天地。可她的命太苦,世子病愈后另娶表妹柳氏为妻,以‘无后’之名休了乔氏。依老朽看,定国公府如今的遭遇,皆是忘恩负义的报应。”   怀里那方护心镜烙得他心脉滚烫,傅君容俯视护心镜那道参差不齐的断口,眼前莫名幻出乔嫣对那郑姓男子的扬起的笑容。   娇憨又稚气,尽管眼角已染上几缕细纹,却美过三月山寺桃花。   傅君容疲惫不堪闭上浑浊双眼,是他绝情绝义抛弃她,是他眼瞎错看柳卿卿,是他助纣为虐令她这颗明珠蒙尘,如今种种……皆是他的报应。   他这辈子谁都不曾亏欠,唯一亏欠的,便是乔嫣。   客栈人多嘴杂,他孤身一人待到第十一日,被歹人破窗抢去所有钱财,歹人划烂他面皮,又纠集一群人将他打了个半死,最后草席一裹,将他丢进墙角了事。   傅君容认得他们的腰牌,腰牌上雕着栩栩如生的焰纹,中央嵌了枚精巧玉珠……是宫里的人。   老天爷存心吊着他这条贱命,说什么也不许他去死。   苦涩药汁慢慢灌入口中,傅君容受不住这苦味作弄,呛得连声咳嗽。   喂药的人又往他口里塞入一枚蜜饯,小心翼翼道:“你可好些?”   这辈子只有一个人会在他撒泼不愿喝药时,取过蜜饯哄他开心。   傅君容泪流满面拽住那人的手,扯起嘴角做出个模糊口型:“乔嫣……”   “官人,”小药童握住药勺的手一抖,“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他陡然惊醒,望着颇为熟悉的布置,嘶哑着嗓子愣愣念叨:“我没死?”   “官人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又晕在我们医馆门口,老爷见你可怜,就将你带了回来,看你这一身伤……又是招惹了什么人?”   小药童见他盯着他手里的蜜饯盒子发呆,才解释道:“这是我们夫人想出的法子,时常有人不愿喝药,她就唤我们掺些蜜饯蜂蜜进去……啊呀,上次忘了同你说,我们夫人可是安阳侯嫡长女,我们老爷是营里赫赫有名的军医,你尽管在此住下养病,仇家断然不敢上门……”   他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容色震惊而惨淡:“安阳侯嫡长女?”   小药童喜不自胜地点了点头。   傅君容从未想过还有与她重逢的一日,他当年甩给她的休书写得明明白白,哪怕山移水竭,也誓与她此生永不相见。   他立刻生出遁走之意,小药童却瞪圆一双细小眼睛:“你再这样不领情,我可要唤我家夫人来治你!”   傅君容反抗不得,只能由着他摆弄。   “你这眼睛这嗓子好不了,腿骨也多有损伤,面上伤疤还能替你去个囫囵,你不必焦急,我们老爷的医术尤为出色,定能治好你!”   他笑得比哭还难看:“多谢……”   小药童无事就爱与他扯些有的没的,从乔嫣总角之时扯到成年,又扯到他头上。   他起初听得心烦意乱,几日下来却生起几分兴致,也就由着他天南地北一顿瞎扯。   “大官人你应该是外地人罢不晓得你有没有听说那定国公世子,那白眼狼前些日子死了,也算死得其所。”   傅君容深深掩面,他蜷缩在被子里,两眼透过指缝,直直望着桌案上迎风摇曳的灯影,“你这么恨他?”   “可不是,”小药童一边替他换药,一边气鼓鼓吞下枚蜜饯,“他白白蹉跎我们夫人几年光阴,怎么不恨夫人随安阳侯方来此地,瘦得脱了人形,若不是老爷带她去塞外策马、送她兔子逗她开心,她哪能走出过去的阴霾我就弄不懂那白眼狼世子是怎么想的,放着贤惠爱妻不要,偏要去勾搭表妹那等浪.荡货色,这下好了,不但傅氏无后,连带着也把自个弄死了……”   他胸口宛如压了块巨石,小药童的言语如诛心之箭,扎得他左胸处血肉横飞。   万般浮华擦过鬓发匆匆而流,千帆过尽,万木复春,事情落到无法转圜的境地,他才体味自己铸下一个怎样的大错,错过一个怎样美好的姑娘。   “我们夫人可善心啦,但凡有贫苦百姓上门求医,她不仅分文不取,还亲自施予饭食。”   “大官人你看看,院子那些合欢都是夫人和老爷一起种的。”   他开始整夜整夜无法入眠,夜里独抱怀里的护心镜痛不欲生。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十年前摔坏脑袋变成傻子,十年后还是个可笑的傻子。   他一遍遍摩挲护心镜,终有一夜,猛然触到边角旁一串微微凹陷的纹路。   傅君容忙不迭端过灯盏一瞧,竟在护心镜一角发现两句铭文。   “期君体康泰,岁岁长相安。妻乔嫣留。”   他怔怔望着那个残破到辨认不出的“妻”字,咬着手指嚎啕大哭。   他一心念着与柳卿卿的旧情,对她无怨无悔的付出全部视而不见。   他忘了,是她压下委屈养着他这个傻子。   他忘了,是她不惜受旁人白眼,也要将他从恶棍手下夺出来。   他忘了,那一个个凄冷月夜里,是她挑灯亲自缝补他的衣衫。   他忘了,她是天底下对他最好最无私的姑娘。   休弃她,是他孤注一掷造下的孽,眼下再提为时已晚。   他曾经的妻已作他人妇,为他人洗手做羹汤,为他人生儿育女。   茫茫人海中,他是最先放手的那一个,便无颜再说什么后悔不后悔的鬼话。   他甚至能想象她握住护心镜,雕镂这两句铭文的温婉模样。   那时的她,娇颜烂漫如花,双颊嫣红如霞,眼角凝着动人情意。她的面色踌躇又慌张,咬唇执刀对着护心镜划出一道印记,又恐自己下手不准,失了体面。   他哭成个泪人,一遍遍喃喃:“阿嫣,对不起,是君容辜负了你。”   脸上抹了药的伤口被咸咸泪水一浸,再度抽痛起来。   她夫君调配的药格外好用,涂抹数日,伤痕就已有了淡化之相。   阿嫣与她夫君从军营回医馆的那日,傅君容收拾好行囊悄无声息离开。   他躲进医馆对面的拐角,戴着斗笠半蹲于地,暗暗注视她的一举一动。   纵使怀有身孕,她在他眼里却貌美远胜从前,阿嫣娉婷站在车辕上,郑大人一把将她抱下马车,笑眯眯打趣她:“娘子又沉了!”   “你放我下来!”她抓住他发冠吓唬,“不生了!不生了!”   郑大人刮刮她鼻尖:“再沉,为夫也欢喜。”   傅君容转身前往驿站。   他坐在回京的马车里,掀开帘子望着窗外渐渐向后倒去的树木,耳畔忽而回响起她过往对他说的那些肺腑之言。   “君容,我……我是真心待你的……”   “君容要乖啊,洗净双手才能用膳。”   “君容,喏,手炉子给你。”   “君容别怕。”   他贴上那面被他粘好的护心镜,塞外烈风卷挟胡天八月飞雪,飘入他发黄衣畔。   他深深吻着这方护心镜,泪眼模糊嘶声低语。   若有来生,切忌不要再对我这种负心汉动心。   你是安阳侯府最风光的大小姐,注定由人盛宠度过一世。   我是你生命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施与阿嫣的悲喜离愁,愿阿嫣早日忘却……傅君容也望你……一生儿女满堂,岁岁长安。   ……   夜里无风无雨,窗扇却被吹打得簌簌作响,傅君容自梦中惊坐而起,他臂弯里的人迷迷糊糊问:“怎么了?”   傅君容揉着额角,将她伸在外头的胳膊放回被子:“无碍,只是做了个噩梦。”   她翻个身又睡了过去。   这梦境来得十分真实,傅君容靠在床头,许久都未曾释怀。   他当初与母亲决裂,言说定国公府亏欠嫣嫣太多,他哪怕丢尽颜面也要挽回嫣嫣。   长公主替他安排数桩婚事,见他死不松口,也晓得自己理亏,遂偃旗息鼓作罢。   他死乞白赖拿着卖身契去安阳侯府缠着嫣嫣,又是装疯卖傻,又是讨好乞求,在她跟前做尽丢脸之事,落得诸人嘲笑。   嫣嫣精神头一日日消退,甚至听不清他说的话,也认不出他的脸。   他请来的御医说她这些年的操劳亏空了身子骨,再吊几日差不多也会似侯夫人那样命归黄泉。   药材补品流水似的往安阳侯府送,他跟随何嬷嬷学女红,任劳任怨替她缝补衣衫。   她端详他憨傻神态,忍不住鼻子一酸,抱着他脖子含糊不清道:“傅君容……你下个世界,能不能尝试不要招惹那些原女主?”   “我哪里真的忍心同你生气,你知不知道,那些停留在任务世界的安逸时光,于我而言,就像是从原女主那里偷来的……我害怕我一转身,你又会重蹈覆辙喜欢上旁人……”   “你会生生世世轮回下去,往后会遇见更多的人,阅遍更多风景……也终会将我一点点忘个干净……可我不会啊!除你之外,我不会再对旁人动心,也不会忘记你,追赶你的步伐太漫长太辛苦,傅君容,我是人,我也是会累的……”   “既然不能洁身自好,既然不能清心寡欲,为什么还要抓着我不放是你诱我动心,到头来还是我一人守着这点回忆,投身新的世界,你和007一模一样,都是撩完就跑,撩完就忘的混蛋!”   傅君容收起憨傻神色,伸臂将她揉入怀中。   他听不清她的话,却听懂她的情绪。   他心爱的姑娘形容憔悴枯槁,哭倒在他怀中,满心都诉说着委屈与无奈。   “嫣嫣,”傅君容拂去她鬓角粘连的落花,低头吻住她赤红眼角,“傅君容思慕嫣嫣,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只认嫣嫣一个。”   他弯唇一笑,清俊眉眼绽出惑人弧度,傅君容摊开手里话本子,随手翻至一页:“光服侍一个大嫣嫣就够累,我没力气再觅二嫣嫣、三嫣嫣回府。”   “……”   傅君容将心中压抑甚久的心思,同她一一道明,嫣嫣最后几日已无力再行走,便由他将她抱回定国公府。   他岳父难得回朝,听闻他放下身段替嫣嫣做的那些事,拈起胡须感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小子……你赢了!”   他哭笑不得:“谢谢爹。”   他先前痴傻,无心与她拜堂,便补给她一个洞.房花烛夜。   她一反常态将他推倒在榻上,凑近他鼻尖费力睁大眼睛:“咳咳……傅君容你是真不能人.道?”   “脑子摔好,也就自发痊愈……嫣嫣你先下来,别摔着!”   她闻言低头动手扯他腰带,傅君容拦住她的手:“嫣嫣你这是要做什么你身子不好,不能胡来!”   她枉顾他的劝阻,视死如归坐了下去……   傅君容:“……”   身旁的嫣嫣又动了动,傅君容不厌其烦替她掩好被衾,下榻关好窗扇,才轻轻掀开被子,躺回她身侧。   他将她往怀里纳了纳,按按心悸不已的心口沉沉睡下。   嫣嫣,我怎么舍得如梦里那般辜负你……你是君容穷尽毕生,也要拼死护住的爱妻,无你便无君容,无你便无沧海,便无离合悲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墨七宝宝的□□╭(╯ε╰)╮   看了大家的评论,其实谢嫣这并不是作,毕竟她不知道高层就是男二们,所以剧情三番五次挑战她的底线,她很难大度或者麻痹自己接纳“花心”男二。   顺着剧情走,是因为在剧情中,只有原女主才是他官配cp,她争取过也有产生过放弃的念头,只要男二们不辜负她,她就能敞开心扉包容→_→   下个世界的精分自恋神医不会有前科的,下个世界唯一的坏人只有原男主,原女主是个萌萌哒的妹纸,高层要和萌萌哒的原女主抢大嫣壮士→_→ 第111章 神医追妻纲要(一)   员工姓名:谢嫣   所属系统:男二扶正系统(L-007)   灵魂整合度:60%   额外经验:女红、骑马术、丹青、医术、神明的庇护、亲和力光环   谢嫣脱离世界回到总部那夜, 做了一个梦。   她双手合十跪坐于花意正浓的绿萼下,拴着铃铛的花枝在风中颤动着婀娜身姿, 簌簌抖落一地花雨。   花雨浸染繁复罗裙, 清潺溪水绕树而过, 身后的侍女撩起衣袖,恭恭敬敬向她递来一盏河灯。   踩踏庭柯碎叶的脚步声,自不远处渐近, 有人抬袖扫去她发尾的落花, 展开衣摆坐在一旁。   她似是喊了那人一句,他在漫天花雨中回过头来, 眉眼温润如玉, 肤色是略显病态的白皙, 他微微拧起眉心, 握紧手里一方书卷,沉沉开口:“嫣嫣……你想活下去么?”   不论音色语气,还是神态气韵, 皆同那位海归L-001谢医生像了个七七八八。   落地窗外平地炸开一声惊雷, 谢嫣悚然一惊,她翻身伸手拧开床头灯按钮,支着身子的手肘一滑,以倒栽葱的姿势, 一头栽进木地板。   谢嫣扶着腰,龇牙咧嘴挪到沙发里坐下。   茶几上还摆着一瓶谢医生特意开给她的药,谢嫣叉开五指顺顺睡得凌乱的头发, 就着半热不热的开水吞下几粒胶囊。   L-007因为受到恶意指令大肆篡改,导致系统程序紊乱,迫不得已回炉重造。   L-007向来心高气傲,然而它暂时脱离她身体前,却破天荒对她道:“宿主,对不起。”   它对不起她的地方多如牛毛,平日嘴贱爱给她泼凉水不说,还没什么用处,谢嫣没工夫同它一个系统计较,挥挥手令它赶紧走:“知道了!知道了!你赶紧回车间返修去吧!”   系统沉默许久,研究人员通过远程控制,强行将它从她的意识里拆卸下来。   只是骤然失去007净化指令的调控,灵魂整合度已至及格线的谢嫣,再也无法阻止生前记忆,以日盛一日的速度渐渐复苏。   携带生前记忆执行任务,一直被总部董事会明令禁止,是故她必须主动寻找谢医生,清除这一部分多余的记忆。   谢嫣平复心头那点异样情绪,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哗啦”一声拉开纱帘。   她抱臂倚在真空玻璃窗一侧,长发沿着纤瘦身形垂落至腰下,虚虚掩住大半个臂膊。   谢嫣贴上玻璃,出神地注视天际接二连三砸下的狰狞闪电。   今夜无星无月,大厦下的景观湖湖面被雷雨砸得千疮百孔,倾盆大雨与梦里的纷扬花雨一点点重合,谢嫣不禁又回味起梦里那个男人。   越想越是觉得那人身影模糊,除了一副辨识度极高的嗓子,竟未留下旁的线索……   谢嫣狠狠甩了甩脑袋……她究竟是有多饥渴空虚,仅仅离开傅君容半天有余,就迫不及待念着另一个人。   她束起一头浓密乌发,松松辫出一条辫子,打着哈欠又爬回单人床。   谢嫣第二日顶着两个浓重黑眼圈推开会议室的门,谢医生早已夹着记录本等候多时。   白大褂穿得格外松垮潇洒,前襟大敞,露出里头淡蓝色衬衫和斜纹领带。   “谢……医生。”   他抬眼示意她坐下。   谢医生从记录本里取出一张雪白的资料表,又掏出一张一寸大小的证件照,一齐推到她面前。   “半路上遇到培训部的人,这些是总部员工需要填写的员工资料表,我顺手给你带了过来。”   谢嫣歉意笑道:“真是麻烦您。”   “没什么,顺路而已。”   治疗过程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趣,谢医生将她昨夜那点少得可怜的记忆,不留情面全部剔除。   “这是总部的规定,不能更改。”   谢嫣点头表示十分理解。   系统修理工作完成的前一天,谢嫣被同事告知,她的证件照出了问题。   由于特殊情况,培训部另行要求员工们再附上一张蓝底证件照。   谢医生给她的只是红底的,她进入总部后手里没有多余照片,因此这次还需要去培训部补照。   谢嫣所在的部门,不容许员工在总部大楼里任意穿行。因表格截止日期就在今日,谢嫣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办公室找部长批假。   她来的时间不巧,部长下午碰巧有事外出,谢嫣情急之下只能丢下假条,乘坐电梯爬去位于五十层的培训部。   培训部占地足有一层,当初谢嫣参加培训时,场景全部设在户外,所以她还未有幸亲自参观内景。   摄影棚外人山人海,队伍从摄影棚门口一直排到楼梯间。思忖培训部一向以高效率著称,等也等不了多久,谢嫣理了理上衣,放轻步子站到队伍末尾。   她身后的队伍越排越长,还差几个就轮到她进去时,冷不丁听到前面几个女员工嘀嘀咕咕道:   “你后面站的妹子,像不像视频里那个npc”   “……哪个视频”   “还能是哪个视频……当然是总部官方培训视频啊!叫什么……反正就是视频里那个早死的女npc……”   “卧槽!哎!你别说!这相似度!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谢嫣被她们瞧得一头雾水,她拍了拍其中情绪稍平和的一个:“……你们是在说我”   对面三个刚一张开嘴巴,谢嫣眼前忽然横过一双修长莹润的手。   那双手牢牢将她的拳头纳进掌心,牵住她匆匆跨进电梯间。   他眼镜上散着凛冽寒光,按下楼层按钮后蹙眉问她:“怎么自作主张跑到培训部里来”   “证件照需要蓝底的,可是部长不在办公室,所以我……”   谢医生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一张蓝底照片,“总部对待员工很严苛,除了本部门,以后不要随便出来。”   “……嗯。”   谢嫣托起下巴仰面凝视他严肃面容,清若泓泉的目光,如三月柔软微风,细细扫过谢医生俊逸清冷的五官轮廓。   他察觉到她的视线,从文件里抬头:“怎么了?”   “谢医生平时都喜欢随身带着照片?”   他闻言面色瞬间缓和,唇角抿出一抹快慰弧度,他把玩手里金质钢笔,挑了挑眉,“打算再给你捎一张蓝底的回去,正巧碰见你在外面排队,”谢医生低头看了一眼表盘,“要是快的话,谢小姐还能在古代组负责人之前赶回去。”   电梯门一开,谢嫣慌忙跳了出去,她转身向谢医生挥挥手,捏着他给她的蓝底照片夺路狂奔。   清除记忆以及记忆净化疗程完成后,L-007也从研究部车间回到她意识内。   L-007在原有的基础上增加多项辅助功能,以便减轻宿主负担。   进入第七个世界的那天,谢嫣勉强用熟研发部新开发出的视野功能。   此功能顾名思义,当她处于危机之中,可通过360°旋转摄像头监视周遭敌情。   视野功能尽管听起来便捷又高大上,可真正上手操作却有些困难。   系统:“宿主,我敢保证!这次我绝不坑你!”   谢嫣瘫在沙发里:“……不信。”   【扫描目标世界、扫描宿体,扫描目标人物。】   【扫描完毕,资料程序加载中……】   【正在投放……5、4、3、2、1】   历经时空扭曲、灵魂抽离等诸多痛苦,谢嫣落入宿体体内还未稳住身形,随即又被一方石头绊倒。   浓重烟味熏得她差点一口吐尽胃中酸水,她两眼一黑,重重摔进尘土里。   稚嫩又聒噪的哭音在耳旁吵吵闹闹响起:   “六小姐你快起来啊!五少爷已经栽进那些亡命之徒手里!六小姐您再磨蹭,我们都要被他们捉住杀掉!您快起来!快起来!奴婢不想死!奴婢不想死!”   谢嫣被她晃得眼冒金星,她屏息压下涌入咽喉的浓烟,掰开女童陷入她肉里的五爪:“要不你先走……”   她话音未落,身旁的女童立刻松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摘下谢嫣腰间鼓胀钱袋,撇下她一人撒开脚丫子狂奔。   “救命啊!杀人啦!”   谢嫣:“……”你就不能给我留一半!   谢嫣忍着膝盖处的疼痛艰难站起身,她利落撕下一截裙布遮住口鼻,扶墙一瘸一拐在烟雾火焰中独行。   谢嫣呼叫系统启动视野功能,借着摄像头掩护,她避开不少穿着奇奇怪怪的持刀壮汉。   火焰越烧越旺,四处耸立的楼阙亭台尽数被大火吞噬,浓浓火光逐渐席卷灌木花草,不断有屋梁塌陷之声传进谢嫣耳中。   她的眼睛被火光烤得又痛又干,谢嫣眯眼走了片刻,终是受不住这烈火烤灼,捂住干涩眼睛跌坐在一处危楼前。   她揉着眼睛,正要缓些功夫再走,胳膊毫无征兆被人用力一拽。   “六小姐,快跟奴才走!”   谢嫣撑开两只红彤彤的眼睛,拽她逃命的是个枯瘦矮小的少年。   因是背对她,谢嫣很难从他干瘪背影判断出他的年纪。   少年空荡荡的袖口向上卷了两道褶子,沾满油污的褶子下,露出一只皮包骨的黑瘦手腕。   姓名:段斐然   性别:男   年龄:12   属性:原世界男二   身份:宁府家奴、神玄谷神医、【未知身份】   任务完成度:0%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BLUE、风暴召唤小可爱的地雷╭(╯ε╰)╮   段斐然:本帅哥上线,美人儿们记得给我打call~爱你们么么哒~   谢嫣:emmmm……剧情真是越来越糟心……   ps:谢高层真·背锅侠,剧情真·不是他的锅 第112章 神医追妻纲要(二)   经过研究部高技术人才倾力重造的L-007系统, 终于扬长避短开启它精准定位功能,将谢嫣的灵魂投入最佳攻略地点。   白色人物介绍框由深转淡, 少年颈项一侧深褐色伤疤,在人物介绍框后渐渐清晰。   伤疤细长扭曲, 形状蜿蜒诡谲, 宛如一尾穿梭于溪流山涧里的毒蛇,蛇口吐出殷红信子,绵软躯干死死缠住他瘦黑脖颈。   耀眼火星肆意流窜飞舞,依傍曲水流觞而建的九曲桥上亦是火光冲天。   他裸.露在外的皮肤黝黑又粗糙,隔着一层轻薄绫罗, 少年掌心粗茧仍旧磨得谢嫣生疼。   他握紧谢嫣细嫩手腕, 带着她在摇摇欲坠的楼阁宅院中穿行。   谢嫣凝视他颈间那道狰狞伤口, 眼珠却无故被溅入眼眶的火气灼伤,她按住眼睛, 低呼一声慢慢停下脚步。   段斐然转过脸, 捏她手腕的力道继而入骨三分,他扬起平淡无奇的面容, 细小眼睛蓄满泪花,目光焦急又悲哀:“六小姐, 奴才求求您!你就跟奴才走吧!哪怕粉身碎骨, 奴才定将六小姐毫发无损救出去!”   他这个世界的样貌,不管搁在何处,都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矮塌鼻梁嵌在长满斑点的面皮上,眉毛杂乱不一, 嘴唇偏厚,细小眼角内收,神态畏畏缩缩,束手束脚,全无过往翩然风姿。   这长相……说得好听点是貌不惊人,说得直白些就是丑。   谢嫣向来没有以貌取人的习惯,她连自己长什么样都记不住,更遑论旁人。只要这个世界的攻略对象还是他,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谢嫣都能毫无芥蒂接纳。   她拿不准宿体人设,硬着头皮挤出个勉强的微笑,目不转睛瞧着少年惶恐不安的细短眼眸:“我信你。”   少年眼底迅速掠过一丝讶异,须臾又恢复如常。   他领着谢嫣躲进一处残破墙垣,湿泞墙壁上苔藓丛生,混着碎草的泥土,断断续续自墙头洒落谢嫣双肩。   草腥味尤为难闻,谢嫣抬手挥去肩上泥土,少年见机捧上一方洗得发黄的布帕,嗫嚅道:“奴才身上就这个东西算是干净,还望六小姐不要嫌弃……”   “有劳。”谢嫣接过他的布帕擦净手背。   两人缩在墙角相顾无言,他垂下眼帘,自发去不远处的林子抱来枯枝落叶,替谢嫣遮掩身形。   望着他佝偻瘦削的背影,谢嫣凝神打开系统剧情面板。   一页页浏览电子屏里的文字,谢嫣不禁替这个世界的男二掬了捧同情泪。   这个世界的背景,揉杂了朝廷和武林设定。   她附身的宿体乃是京兆尹宁海之女,名唤宁云嫣,眼下年方八岁。   京兆尹宁海出身寒族,自小相貌过人。殿试的主考官本欲推他为探花郎,因容貌太艳,今上愣是力排众议抬他做了状元。   宁海自恃貌美,行事极尽风流。今日将将看上个歌女,明日就能与城郊俏寡妇□□爱。   宁府府邸姬妾侍女无数,宁海夜夜笙歌,纵情.欲海,他于房.事无忌,连带着生下一打儿女。   他娶进门的正妻蒋氏,素有江南第一美人之誉。只是蒋氏出身一般,自出娘胎就带了宫寒的顽疾,喝药调养多年,才替宁海诞下五公子宁云笙和六小姐宁云嫣这对龙凤胎。   宁海是个资深颜控,娇生惯养的宁云笙、宁云嫣受其熏陶,也一贯以貌取人。   原男二段斐然本是城郊那位俏寡妇段李氏的外甥,段李氏同宁海有了首尾,念及亡夫只留下这么一个外甥,思忖将段斐然带到宁府,又不需她自掏腰包养活,便也允他跟着。   段斐然身世浮沉坎坷,他生母乃城郊段家庶出小姐,段小姐随嫡母入寺还愿,半路却被一群蒙面的歹人掳走。   段家寻回她,已经是半年之后。   衣衫褴褛的段小姐穷困潦倒倒在段府阶下,善心的嫡母支使几个婆子将她抬回闺阁里,又着郎中替她看诊切脉,竟诊出她已有月余身孕。   嫡母怜她命苦,拦下要打死她的段老爷。私下劝她想开点,趁月份小还未显怀,灌一碗药下去,将这孩子性命结果掉。   段小姐绝食硬是不依,嫡母只得替她遮掩。   嫡母好话歹话一一说尽,段小姐死活不肯道出这孩子的亲爹是谁。   然而纸终就包不住火,等她怀胎十月生下段斐然,这等败坏门风祖德的风声也传进邻里耳中。   一时间城郊流言四起,骂她下.贱、不知羞耻、当了婊.子还里立牌.坊之言不绝于耳。   段家难抵纷飞谣言,只得举家外迁到别处。   段小姐抱着尚未足月的段斐然不愿远迁,与她同母同父的胞兄段四心疼她未婚就有了孩子,遂也分家陪她留在京郊。   段家重情,嫡母拨出嫁妆给她留下得以傍身的钱财,才放心离去。   段小姐年轻貌美,再寻一个家底颇丰的鳏夫,凑合过日子也无可厚非。   只是她心疼年幼无父的段斐然,恐继父日日辱骂责打他,便从未松口嫁人。   段四二十岁上娶了段李氏,段李氏颇嫉妒这位比她瞧着还娇媚的小姑子。明面上掏心掏肺对她照顾有加,暗地里没少勾搭外汉羞辱她。   城郊附近的恶霸看上了段小姐,叵耐段小姐是个烈性子,没少同段四将他打杀出府。   恶霸强抢民女的恶名在外,屡次遭段家二兄妹落面子,也生了不轨之心。他趁夜色潜入段府,堵住段小姐的嘴,撕碎她的衣裙,强要了她。   段四闻声赶来为时已晚,段小姐散着一头如水乌发,未着寸缕仰面躺在凌乱被褥中。   她身下一片狼藉,胸口布满牙印淤青,眼角悬着刺眼血泪,奄奄一息紧紧攥着手心一枚雕工绝伦的玉佩。   段小姐丢下一句“是妾枉了君恩”,决绝拔下发钗与恶霸同归于尽。   当时的段斐然年仅三岁,眼睁睁目睹含辛茹苦养大他的娘亲,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守在娘亲尸首前,握过那枚玉佩哭得肝肠寸断。   恶霸家中极有威势,逼着段四将段府地契让出,才同他了尽此事。   段李氏过不得苦日子,她之所以愿意嫁给段四,为的就是段家大宅。如今大宅顷刻间化为乌有,小姑子又丢下一个拖油瓶,她立刻撕下伪善面具,与段四彻底决裂。   勉强过了两年,段四发觉她与京兆尹宁海疑似有染,气得随手抄起一把菜刀要剁死段李氏这个荡.妇。   五岁的段斐然尚未来得及拦下他,段四争执间失手一刀劈进自己心口。   段四死后,段李氏便带着段斐然偷偷投奔宁府。   段斐然是个老实人,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他自觉是宁府赏了他一口饭吃,对待诸位难缠的公子小姐也十分尽心尽力。   欺负他的人里,就数五公子宁云笙和六小姐宁云嫣最是肆无忌惮。   他们是府里的嫡出血脉,从小锦衣玉食娇养长大,自然看不上段斐然这等出身不干不净、父不详的野种。   宁云嫣惯会取笑讽刺他貌丑,宁云笙看不惯他唯唯诺诺做小伏低的样子,直接对他下了毒手。   他颈边疤痕本是一处胎记,因形状奇异,宁云笙撺掇几个庶弟用火将他这处胎记烫去一层皮肉。   又因宁云嫣喜欢段小姐留给段斐然的玉佩,宁云笙不顾段斐然求饶,一意孤行扯下他怀里玉佩,转手塞给宁云嫣。   段李氏只顾自己享乐,从不护他。段斐然在宁府饱受折磨,吃不饱穿不暖的,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七年。   今上是个不着调的昏君,宁海惩治犯人一向本着“谁好看谁有理”的办案准则,今上也全部准奏。   宁府上下作天作地,三观不正有如宁海,终是招来杀身之祸。   半月出了一桩涉及江湖门派的案子,朝中大臣同武林盟主的幕僚起了口舌,那大臣仗着人多势众,挥刀将那幕僚砍成残废。   宁海不分青红皂白将幕僚斩首示众,该炮灰幕僚含恨死后,他的下属远赴京都为主报仇。   宁海利用职务之便搜刮民脂民膏,他用这些钱财,建造一座可与皇帝行宫媲美的宁府。   宁府倚山而修,那些前来寻仇的武林人士,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借地形之便乔装潜入府邸。   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说是武林名门正派,做的事与魔教也无差。   他们活捉宁海报仇也就罢了,竟当众强.暴府内一众姬妾,提刀血洗宁府内外。   婆子、侍女一个都不放过,府中十数个庶子庶女,甚至刚出生未久的婴孩,全数命丧刀下,做了不归人。   宿体的五哥宁云笙因是宁氏嫡子,被那些人打晕活捉回马车。   蒋氏将宁云嫣和贴身婢女藏在卧房柜子里,待那些狂徒施.暴离去,才拖着残破不堪的身子将宿体推进密道。   侍女担心被抓,方才丢下宿体,又抢走宿体的钱袋,顺着山路亡命天涯。   府里人人自危,能跑便跑,哪里顾得上她这个嫡女。   唯一肯救她之人,竟是曾经被她欺负羞辱的段斐然。   他实在是个缺心眼的少年人,虽然饱受摧残作践,却固执地认为自己欠了宁府一条命。   宁府仅剩她一人还未落入敌手,段斐然便抱着还恩念头,逃跑时顺带捎上宿体一程。   段斐然抱来一堆树枝落叶,严严实实掩住谢嫣全身。   他刻意坐得很远,十二岁的少年郎,看起来比八岁的宿体还要瘦小年幼。   他缩手缩脚抱臂觑她:“六小姐,您可想过要去何处?”   谢嫣怔怔凝视他手臂上的陈年旧伤,摇了摇头。   天色越来越暗,灰败天空上仿佛倒扣着一方端砚,墨汁沿浓云恣意泼洒,落到地上便化成濛濛霪雨。   尽管有细雨滋润,火势却始终未有消退之相。   火苗逐渐向他们藏身的这处墙垣袭来,段斐然犹豫不决看她一眼,还是鼓起勇气拉起谢嫣的手,护着她冲进雨中。   为防有人偷袭,谢嫣再次启动视野功能。   穿过垂花拱门,雷达上显示拱门外十丈处站了两个一身短打的壮汉。   谢嫣反握住段斐然的手,一把将他扯进垂花门的花坛里。   段斐然被她扯进土里,他仰面正要出声,嘴唇却被一只细嫩纤柔的手堵住。   那双手还萦绕着女儿家独有的芬芳,六小姐狠狠压住他,白嫩掌心紧紧贴上他嘴唇。   她貌美惊人,这样的容貌放在何处,都是罕见的珍品。   她一双眼睛亮如星辰明珠,平日蓄满戾气的眼瞳,眼下却反常沁出淡淡暖意。   她葱白食指抵住鲜艳欲滴的唇瓣,神情柔和得令他恍惚:“嘘!有人!”   段斐然愕然听着花坛外的人道:“宁家的嫡出小公子真是娇人,那副皮囊,搁去秦楼楚馆,也能赚个盆满钵满……可惜,他那位双胞胎妹妹不见了踪迹……不然带那尤.物回去孝敬少主,也可使我二人得主子青眼。”   “说这些做什么!从魔教抢来的那些胡姬,还不够你借花献佛一个八岁小姑娘,你也下得去手……真是……”   他们话里话外提的,无不是六小姐。段斐然不由得抬手搂住六小姐,免得她冲出去要与那些人拼个鱼死网破。   待那些人走远,段斐然触到她细软腰肢,才惊觉自己玷辱了六小姐。   他慌忙开口求饶,六小姐却落落大方跳下花坛,又捏住他衣角唤他下来。   “快跑!”   她只说了这两个字。   雨势愈加迅疾,段斐然手忙脚乱解开厚重外衣,踮脚将衣衫披上谢嫣发顶。   那些人早已策马离去,临走前还不忘又添上一把大火烧去痕迹。   越靠近府门火势越是凶猛,赤色火焰仿佛生了无数只触手,纵意撕扯屋梁花草,吞吐焦尸残肢。   谢嫣跌跌撞撞由段斐然牵引着穿过重重塌陷屋宅,快出二进院时,门楣上一方牌匾隐隐有落地之势,段斐然却光顾着弯腰替她清理前方障碍,丝毫未曾注意头顶慢慢松动的物事。   牌匾砸上他脊柱的前一瞬,谢嫣上前用尽全力将他推至数丈开外。   牌匾死死压住谢嫣背脊,段斐然扑到她跟前,奋力推挤她背上厚重牌匾。   “六小姐您别怕……奴才……奴才救您出来!”   谢嫣预感宿体这副娇嫩身子撑不了多久,她喘着粗气,挣扎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枚玉佩。   “段斐然,”她将玉佩扔进他怀中,“你要走便走罢……宁府对你不好……这是你的东西……我现在还给你……若你不走……等日后你发迹……我可是会厚颜无耻赖上你的……”   谢嫣正欲顺势再交代几句,上方又突然掉下个木桩。   木桩子照着她后脑就是一下,谢嫣被砸得发懵,顿了半天,才喷出一口血。   晕过去的前一刻,她狂按系统警铃:“坑爹系统!你怎么不提醒我上面还有块木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柳陵流三、今日米花町、蓝天=_=宝宝们的地雷o(≧v≦)o   不要怕~砸一下好失忆~   等大嫣去投奔男二宝宝,男二宝宝就要(单方面·自作多情)撩她了→_→   ps:男二很帅,大嫣超美,亲妈叉腰挺胸 第113章 神医追妻纲要(三)   “雷达只能探测生命体, 无法检测非生命体。”   谢嫣:“……”她想打人。   穹苍被火光浸染得通红如血,灰烬伴着热风纷扬纷扬飘洒, 大雁排成长长的“一”字形,扑棱两只翅膀向远处飞去。   段斐然眼中霎时漫出近乎偏执的情绪, 眼瞳堪堪划过一丝诡谲红光, 他疯了似的跪在她跟前,用力扒拉压住谢嫣脊梁骨的牌匾。   “六小姐……”   伤痕累累的指尖沾着泥土碎石,被牌匾锋利的棱角刮擦,不一会儿就已深可见血。   血水落在谢嫣嘴角,打湿她苍白唇瓣。   殷红血滴状如宁府后花园怒放的红花, 花瓣曼卷, 色泽凄艳, 盛开在她唇珠之上,宛如化开的一抹口脂, 唇红齿白, 明眸皓齿,越发衬得她眉眼如画。   “段斐然……这伤我先替你生受着……待日后你出人头地……我必上门向你连本带利讨回来……”   他这一世已经活得足够凄惨, 自幼丧父丧母,随舅娘投奔宁府, 又饱经磨难羞辱。   这世间已无人肯真心施与他一点恻隐之心, 就连宿体宁云嫣,亦是为虎作伥百般刁难。   他今生会遇见谁,又如何爱慕上原女主,谢嫣无暇深想。   她深深凝望段斐然稀疏平常的面容, 少年人眼睛细小,睫毛却生得卷翘细长,眨动间仿佛盈满璀璨流光。   赤红瞳光不经意掠过她,他紧皱剑眉,浓墨般的眼睫勾带万般星火齐下,缓缓倾入谢嫣心尖。   谢嫣掏出布帕缠住他深可见骨的指头,心满意足阖上眼眸。   承光二十三年。   秦楼楚馆歌舞升平,醉生梦死;长街商铺人潮拥挤,车水马龙。   做短打布裳装扮的江湖中人,手缚护腕,额缠赤朱汗巾,背束大刀利刃,虎视眈眈往来于教坊酒肆之中。   自十二年前宁府满门,被前来寻仇的江湖人屠戮殆尽,近年混入京城作案的江湖浪子更是有恃无恐。   入京匡扶正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太少。绞尽脑汁混进来的,多半是打着江湖旗号坑蒙拐骗的贼人。   窃玉偷香的采花大盗、乔装改扮的妙手神偷、丧尽天良的魔教爪牙……折磨得百姓焦头烂额。   无权无势的布衣百姓,家中既无消灾的本钱,也无混道子的子嗣,遇上谈吐穿着异与常人的壮汉,多半想着息事宁人。   江湖人一旦打斗起来,便会端出连命都不要的架势。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围观的好事者还没看清两人是怎么出的手,其中一个稍落下乘的,就已一命归了西。   京城百姓白天提心吊胆恐丢了性命,夜里辗转反侧忧惧遭人毒手,昼夜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对朝廷的不作为也颇有微词。   奈何上头不作为,百姓苦不堪言,只得偷偷摸摸趁着夜色,潜去各大朝臣府邸扔烂菜叶、臭鸡蛋,以此宣泄心中不满。   文武百官不堪忍受百姓折磨,连连上奏承光帝请求下旨整肃京城,惩治作奸犯科之徒。   昏聩数十年的承光帝为了稳固江山社稷、稳住自己的龙椅,特设三法司衙门镇压民间□□、惩处绿林奸邪。   三法司衙门的官员,广集捕快、武林侠客、刺客、暗探之众。这些佼佼者均是万里挑一的高手,武艺超群,心狠手辣,加之行事作风诡谲多变,几年下来,皆为绿林百姓所忌惮。   三法司衙门格局极似皇城,因其大殿分设六扇供人进出的耳门,民间则简称其为“六扇门”。   六扇门前不久又破获一桩连环奇案,依赖男女双.修提高内法的魔教教众,潜入京城多次诱拐良家妇女。   起初失踪的,尚且是些贫苦百姓家的姑娘。因那些人作案手法谨慎熟练,未留下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六扇门金字捕快们便也无从下手。   五日过去,案子毫无进展。   与此同时,京中失踪的姑娘的却越来越多。   除开最开始的寒门姑娘,不断有秦楼花魁、商铺老板娘、书.香世家的小姐被掳。   那些色胆包天的魔教教徒,认准六扇门这群朝廷走狗查不出什么头绪,最后一次作案时,不慎遗落罪证踪迹。   他们最终盯上的猎物,乃是陆阁老的嫡孙女陆莹。   陆莹年仅十七,在陆阁老一堆孙女里生得最是貌美。陆莹出身名门,毓秀端庄,蕙质兰心,恰是待嫁寻觅良人的好年纪。   宁府那对容貌烨然的双胞子十二年前葬身火海,京城人如今不知宁府双子,只知陆府陆十三小姐。   陆莹素有沉鱼落雁之貌,艳名远播天下,连西域都晓得青州陆氏出了个第一美人。   阁老本欲送她进宫嫁作太子妃享福,孰知竟被那几个魔教人看中,赶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掳去做了压寨夫人。   六扇门此夜当值的,正是金字第一号捕快晏宁晏大人。   晏大人料事如神,查办的案子无一错漏冤假,闻知陆十三小姐被犯人截去,当即率领手下顺着线索追赶。   他仅用半个时辰,便跟着痕迹追至一处破庙,救下七八个被掳来蹂.躏的妇人。   犯下恶事的魔教人总共有五个,晏大人率手下闯入破庙的佛像时,那几个奇装异服的歹人恰好完事出来。   被染指的陆莹气若游丝躺在枯草里,被五个人蹂弄得早已没了人形。   晏大人脱下衣袍盖住她白生生的身子,闷声将她兜头抱马背。   他命几个手下将犯人死死捆起来,为防这几个人耍花样,用蛊术迷惑诸人,几刀子下去砍断爆他们的子孙袋。   失去命根子的魔教教众,同废人也无甚两样。   不费吹灰之力带他们回去,严加审问拷打,才套出这些人的由来。   这五人本是魔教右护法手下的心腹,因右护法违逆教主被诛杀,这些人也脱不开罪责,由魔教教主废去全部武功。   他们身上还残留右护法下的断情蛊,为延长寿命,修回被费的神功心法,不得不偷跑出西域,潜入中原避难,再令寻貌美女子与其合.欢。   以往的糜烂经历,将这些恶人口味养得太刁钻,阅遍无数女子的他们只看得上美人。   虽然也畏惧六扇门的势力,但到底是性命为重。眼看六扇门的捕快们一无所获,无能缉拿他们归案,便私以为作案手法□□无缝,脑子一热就掳走了陆莹。   与他们交.欢之人,亦会染上断情蛊,若不与人合.欢压制体内毒性,终会七窍流血而死。   六扇门竭力压下阁老孙女受辱的风声,竟还是被天下人得知,口口相传。   陆阁老羞怒难当,恳求今上将这五人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陆莹是个饱读诗书的才女,深受书文熏陶,格外恪守本分。府里侍从众多,她从不允小厮护院靠近她闺阁一步,其珍视名声之心可见一斑。   她自觉无颜活在世上,御医又对她体内断情蛊束手无策,陆莹万念俱灰,多次尝试自杀。上吊、吞金、投井……皆被奉命看护她的晏宁拦下。   不知哪个百晓生替阁老出了主意,说是西域与中原交界的神玄谷里,住着位归隐多年神医。   此神医在江湖中极有地位,天下之大,病症之杂,就没他治不好的沉疴。   无论西域毒蛊,还是中原顽疾,神医神通广大,包治百病。   只是他避世甚久,从不与外人往来,性子也就十分怪癖。若要得他出手,不仅要奉上黄金千两,更要满足他诸多奇奇怪怪的要求。   陆十三小姐的病刻不容缓,陆阁老和陆大爷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求六扇门拨出几个武功高超的高手,护送陆莹远去神玄谷寻医问药。   陆十三小姐自这场变故后,沉闷了许多。她时时缩在闺房里,平日也只与救她的晏大人说上几句。   因陆阁老是两朝老臣,又为今上恩师,他的要求,今上一向有求必应。于是护送陆十三小姐出行的差使就落在晏宁头上。   边关号角声凄怆哀婉,苍茫天色灰败空旷,风沙没过橘红落日,卷挟着一望无垠的大漠,直直向天际延展而去。   谢嫣擦擦额角汗水,刚放下手,就听身旁戴着面纱的陆十三小姐柔柔弱弱抵来一只水囊:“晏大人……莹儿这里还有些水……”   “在下不渴,”谢嫣拱手辞谢,“多谢小姐美意。”   陆莹露在面纱外的眼睛顿时变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不住打转,她痛心疾首哭道:“大人是嫌弃莹儿的东西脏那为何要听从祖父的话,陪莹儿不辞劳苦前来神玄谷求医”   “……在下断没有羞辱小姐的意思,只是我们夜里才能抵达神玄谷,小姐身子虚,理应留着这些得来不易的水。”   “瞧我这副爱哭的样子,”陆莹闻言破涕为笑,她抬手抹抹眼泪,凝视谢嫣须臾,又娇羞不已低下纤细脖项,“……大人真是贴心。”   谢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当初被牌匾砸晕,复又醒来,宿体已长到二十岁。   谢嫣后脑海绵体突遭重击,脑中生出几枚血块,不但忘记前几个世界的任务经过,还将她降临这个世界的前情也一齐忘了个彻底。   简单接收完宿体本身记忆,外头的哨声叠起,谢嫣不得已利用系统的视野功能,追拿那些精.虫上脑的魔教渣滓归案。   她这一追,就追出来陆十三小姐这个麻烦。   陆莹被人夺去清白,寻死觅活多次,次次都被她救下。   不过是救她几回,这陆十三小姐却天天缠着谢嫣哭诉。   谢嫣脾气和善,她甚是同情陆十三小姐的遭遇,没有公务在身,就时常通过侍女与她传些安慰她的私话。   宿体宁云嫣从宁府中逃脱后,誓要为宁府上下向武林中人报仇雪恨,便女扮男装混进朝廷训练高手的密营习武。   因她年幼看不出身形,居然避过师兄弟的耳目,在一众幼童中脱颖而出,成为六扇门的“鹰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今日米花町宝宝的地雷o(≧v≦)o   万人迷嫣公子上线啦~下章放高层~   段斐然:不救!朝廷的人,老子不救!   捕快甲:庸医!   段斐然:你骂本神医也没用,本神医爱不救就不救!知道么,美男子有拒绝别人的权力……╭(╯^╰)╮ 第114章 神医追妻纲要(四)   一旦进入任务世界, 执行者就不允许试图脱离。   谢嫣在执行任务中失去记忆,除了对潜藏于意识深处的系统, 以及自身来历尚有模糊印象,其余杂七杂八的细节基本忘得一干二净。   L-007未绑定治疗功能, 宿体脑部淤青也因此无法消除。   谢嫣明面上是奉命护送陆十三小姐前来神玄谷, 实则她亦动了恳求神医医治旧伤的念头。   对于依赖经验判断完成任务的总部员工而言,失去以往记忆,就不能凭借本能,做出最合乎情理的决定。   这种危机在一定程度上,会大大降低任务完成效率, 甚至导致任务失败, 进而威胁生命安全。   为确保任务进展顺利, L-007针对本世界的剧情,向谢嫣进行了详尽描述。   这个世界的原男二, 好死不死正是这位独居神玄谷、神隐且孤僻的神医段斐然。   段斐然幼年身世凄惨, 五岁随舅娘投奔宁府,因貌丑出身低微, 为众人厌恶,沦落成宁府一个家奴。   宁府老爷宁海行事张扬跋扈, 几年下来, 积下不少仇家。   他做官办案向来依照自己喜好,不分青红皂白将刀子动到武林人士头上,终是招来杀身之祸。   前来替主上复仇的江湖中人手持大刀,袖藏暗器, 挥剑血洗宁府。   凭借出众相貌恣意妄为的宁海,不但作死自己,还连累家眷一并葬身火海。   宁府上下,唯有宿体宁云嫣和段斐然得以趁乱逃脱。剩下的两百多人,全部做了刀下亡魂。   按照系统所述,原世界中,原男二段斐然费尽心思将宁云嫣救出废墟,又不辞劳苦护着她投奔江南蒋氏。   宁云嫣纵然落魄,骨子里却依旧残留官家小姐脾气。   她瞧不起段斐然,畏惧他或许会因五哥的缘故欺辱她,故作顺从跟随段斐然逃命数日,趁其不备丢下他一人跑回京城。   乱世之中,似宿体这般容貌的孤女,不是被人贩子拐进勾栏之地沦为风尘女子,就是由牙婆牵线,献媚玉商贾权贵。   宁海身边就有不少这样的妾侍,宁云嫣心中有数,用掺入锅底灰的姜汁敛去容色,偷穿上段斐然的衣衫,扮作乞儿模样苟活于京城街道中。   正巧承光帝意欲为六扇门培养一批高手,宁云嫣在混混中摸爬滚打几年,早已练就一副好身手。   她誓要揪出当年杀她爹娘、绑走她五兄的仇人,便就此良机混了进去。   而被宁云嫣狠心抛下的原男二段斐然,则显得命途太过悲惨起伏,段斐然先是寻她数月之久,终因饥寒交迫,昏倒在雪地里。   沿途路过的魔教右护法见他资质根骨奇佳,遂将他带去西域魔教做成蛊人。   魔教教主常年闭关,教中大事往往由两位护法主持,高位者焉有退步让“贤”之理,故而左右护法极其不睦。   右护法一门心思修炼无上心法,每日给段斐然灌进许多稀奇古怪的烈药,以此测试究竟哪一种药、哪一种蛊更有助于她早日炼成金身。   段斐然饱受西域药蛊折磨,每至月圆之夜就会浑身痉挛不止。   然而段斐然又是不幸中的万幸,他相貌丑陋,皮肤粗糙不够细滑,阅遍美男的右护法看不上他这等货色,也未拉下面子收他做男宠。   魔教恶行罄竹难书,正派世家人人得以诛之。   武林盟主为光复正道之义,率大军进犯西域。   魔教在此战中元气大伤,武林盟主亲手割下魔教教主赫利伽罗的头颅,焚烧魔教用以豢养蛊虫的蛊池。   教众性命危在旦夕,左护法临危受命,捉住武林盟主最为疼爱的女弟子慕容筝和独子岳青言,又零零散散逮下几个武林世家嫡子,以这些孩童为人质,要挟武林盟主退兵。   武林盟主岳无涯迫不得已妥协,率诸位堂主庄主撤兵,混乱中遗失爱徒慕容筝。   他派属下寻遍整个西域,也未找到她,只得郁郁寡欢返回中原。   魔教教主之位由左护法暂代,左护法为人较右护法光明磊落得多,遂开恩放走为蛊人数年的段斐然。   因缘巧合下,随武林盟主前往西域讨伐魔教的神玄谷老神医,救下只吊着一口气的段斐然。   他资质灵根甚好,乃是百年不遇的旷世奇才。老神医座下几个药童,都比不上他十中之一。   老神医有意令段斐然继承衣钵,主动洗清他骨髓中的余毒,导出他体内蛊虫。   然而这绝非他时来运转的契机,天地之广,山川迢迢,他偏偏在最安稳的年月,邂逅了原女主慕容筝。   老神医死后,二十岁的段斐然执掌神玄谷。他多次前去西域探寻蛊理,竟偶遇被充作药人贩卖的慕容筝。   慕容筝正是那位死于宁海之手的幕僚之女,自慕容先生死后,武林盟主便将她认做徒弟,养在膝下。   她五岁走失,被牙婆当街毒打过,被主人灌过蛊毒,六年来颠肺流离,也已忘记自己到底姓甚名谁。   段斐然与她是一路人,幼年丧母丧父,又寄人篱下饱经沧桑。   只一眼,段斐然买下困在铁笼里的慕容筝,胡乱起个“段念儿”的名字,收她入神玄谷为徒。   原女主是个无甚心眼的傻白甜,整日“师父师父”地唤,颇惹人心疼。   可她仍是毫不自知,辜负段斐然四年来的养育之恩。   慕容筝生□□笑活泼,即便吃了这么多的苦,也未抱怨过上苍不公。   段斐然早年在宁府为奴,曾仰慕过宁云嫣,这些年亡命天涯下来,爱慕之心恰似大漠风沙,随岁月渐渐流逝。   凭空出现的慕容筝,抚慰他枯如泥潭朽木的心,令寂寞多年的段斐然对渐渐她生发出男女私情。   魔教休养十年,代教主左护法遵照魔教教主遗愿,复兴教义,肃清各派细作,又严禁魔教教徒惹是生非,与中原武林彻底划清界限。   眼看魔教重回昔年巅峰,各派世家半是眼红半是忌惮。   他们十年前当众诛杀赫利伽罗的情形历历在目,灭主之仇不共戴天,恶毒如魔教,必不会善罢甘休。   武林盟主独子,武林盟少主岳青言素来厌恶志不同道不合的魔教。   魔教这些年安分守己反倒叫他满腹狐疑,为保武林安危,他特意入西域打探消息。   岳青言头顶原男主光环,再是多三观不正,也能洗白成侠肝义胆的大侠。   岳青言遭人暗算身负重伤,为保性命无虞,也放下身段,不远千里恳求段斐然出手相救。   原男主岳青言便是在此,认出慕容筝。   他乃人中龙凤,不但家世出众,才貌双全,更是一身白衣,风度翩翩,温润有礼。   武林盟主府中养着不少美人,皆是从各地搜刮赖的俘虏,有男有女,专供贵客寻欢作乐。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岳青言为人也煞是风流。   段斐然气韵虽佳,但其貌不扬,多年来,身边也没招惹到一两个为了他,甘愿献身的姑娘。   岳青言甫一入谷,就勾得众侍女神魂颠倒。   慕容筝不谙世事,不知人心难测,更对他垂涎三尺。   岳青言不忿段斐然霸占青梅这么些年,明知他心仪慕容筝,愣是未曾知会一声,就将她带回中原。   慕容筝与岳青言纠纠缠缠一辈子,她不会武功,只能由着爱慕他的世家女们欺负。   因段斐然爱慕她,但凡岳家哪位世交患上不治之症,他一概赏面子不取分毫,倾囊相救,为的只是能保护慕容筝不受世人诋毁。   段斐然私下与魔教左护法还有往来,当初是左护法高抬贵手放他出西域,他也记着自己欠他一命。   魔教左护法被岳青言手下砍成残废,段斐然顾念旧恩,为左护法接好断骨,却被岳青言诬陷与魔教有染,押入岳家地牢。   段小姐早亡,孤苦无依的段斐然,一生都未得过旁人真心相待。   原世界末尾,岳青言继任武林盟主,屠尽魔教全教。   魔教一朝覆灭,母蛊随之销蚀。已贵为盟主夫人的慕容筝体内子蛊自爆而死,她也时日无多。   岳青言提剑闯入地牢,逼迫段斐然救下慕容筝性命。   这位悲苦一世的年轻神医,挺身拔出岳青言腰间长剑,眼角一凛,手腕一动,顺势将剑尖狠狠埋进心口。   平淡眉眼绽出一抹雨过天青的笑意,他微翘唇角,眸底盈满飞纵流光:“为了念儿,段某什么都愿意做,我的心头血就是药引,往后……便令她代我活着……代我体味人间悲喜罢……”   岳青言偏头带出剑尖,冷笑道:“我不会告诉她这些话的。”   段斐然沉沉阖眼:“无妨……”   谢嫣感慨万千,这个世界的原男二……真是胸襟宽广。   “宿主已触发‘未知身份’线索,原男二隐藏身份已激活,希望宿主尽快破解。”   段小姐死前留给段斐然一块精雕细琢的玉佩,谢嫣深信那枚玉佩大抵就是追查他身份的最优线索。   沿着这条暗线搜寻,再通过六扇门的暗探,想必不出多久就能将他身世扒个底朝天。   “等等,”谢嫣喝了口水,“007我之前是怎么降落到这个世界里的?还有前几个世界都发生过什么”   “由于宿主记忆中断,扫描程序不能顺利开启,程序出现502 error故障,无法探测历史记忆。”   谢嫣喷出一大口水:“……”这系统怎么这么辣鸡!   陆十三小姐立刻回眸,忧心忡忡道:“晏大人……您……”   “无碍,陆小姐不必替在下担忧。”   陆莹目不转睛凝视身侧俊逸青年,思及他那夜救她出庙的风姿,以及厚实有力的胸膛,她双颊不禁一热,含羞带怯别开头。   晏宁大人……真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君子啊……   骆驼队沿着丝绸商人的故迹走了半日,抵达神玄谷入口已是亥时。   谢嫣当先翻身走至谷前,她带领手下避开诸多可疑机关,施展轻功落在谷口中央的云台上。   云台上架起一口两人高的大钟,谢嫣随手捡起一块砾石,手腕蓄满三分内力便要朝青色钟声砸去。   她方抬起手臂,下方台阶处忽然传出一阵嗤笑,谢嫣回头看去,但见台阶上忽然多出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男人。   男人抱头半躺在滚烫台阶上,晃荡两只骚里骚气的二郎腿,语气极其嫌弃:   “喂,你们打哪来的?若是朝廷中人,那就请回吧!老子不救朝廷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镜花水月宝宝的□□,感谢风暴召唤和化鹤归宝宝的地雷o(≧v≦)o   这个世界类似神尊世界的二度穿越,中间断层是原主所为。   大概就是:   看不起人·宁六小姐——为救男二甘愿被砸·大嫣——隐姓埋名·宁六小姐——救下陆十三·大嫣   再就是大嫣壮士被蛇精病撩到炸毛的日常→_→ 第115章 神医追妻纲要(五)   护送陆十三小姐来此求医之人,撇去宿体这个金字第一号捕快不谈, 还有位在宿体手下听命多年、极其崇拜宿体的银字第一号捕快庄贺。   庄贺比宁云嫣小了两岁, 以往在训练场“鹰犬”里排名并不出众。宁云嫣看中他依照痕迹就能抽丝剥茧、推测犯人外貌以及作案手法的能力, 于是一手将他提拔至六扇门,收入麾下做了副手。   宁云嫣千里迢迢奉皇命护送陆十三小姐求医, 庄贺受她照拂多年, 担忧半路会遭魔教暗算报复, 坚决要跟着她同行。   庄捕快为人义薄云天,平生最喜打抱不平, 见不得仗势欺人、盗世欺名之徒。   面前这个翘着二郎腿、语调轻蔑的蓑衣人,不但看上去毫无礼数可言,更是出口成脏。   他们还未开口说些什么,他倒公然坐在神玄谷的台阶前,端出一副主人架势刻意羞辱。   庄贺抬眼远眺云台上一身深青官服的晏大人,他头顶明晃晃烈日,肤色被炽烈光晕浸得细白如雪,飘摇墨发铺就双肩, 越瞧越是眉目宛然, 气度超群, 周身金光滟滟,令人无论如何也移不开眼。   大人此番正停下手中动作, 他负手立于钟前,沉颜俯视这个嘴贱的蓑衣人。   庄贺心生讨好之意,他大步流星步出骆驼队, 握住腰间佩剑剑鞘,压下心头不快彬彬有礼道:“想必阁下应是神玄谷中人,我家十三小姐被奸人所害,身中蛊毒,家中郎中束手无策。前不久听闻神玄谷里的段神医妙手回春,便特来此求医,烦请阁下进去通报一声……”   “你是聋了不成”蓑衣人随手拔出一根草,他意兴阑珊撕去根须,扬手往嘴里一插,来来回回晃着两腿,“老子都说不救朝廷的人,你还想怎么样?难道要赶着你那群病殃殃的骆驼,从老子身上硬踩过去?”   风沙将他清亮声线扯得松松散散,随风灌入耳中,有些听得不甚分明。   他神态言语颇为嘲弄,心情却看起来极好,绵软尾音浅浅上扬,间或携了丝淡淡鼻音,动听又撩人。   姓名:段斐然   性别:男   年龄:24   属性:原世界男二   身份:宁府家奴、神玄谷神医、【未知身份】(已激活)   任务完成度:40%   “007……这穿蓑衣的是原男二”   段斐然在原世界中历尽万种磨难,最终为爱葬身原男主之手。他到死都是个无怨无悔的闷葫芦,何曾像今日这样,当众就能翘起二郎腿,摆出玩世不恭姿态,对上门求医的人不留余地下达逐客令。   谢嫣戳开呼叫按钮:“剧情介绍里的段斐然明明是个身世浮沉、苦大仇深的主,怎么眼下竟变成这种又贱又浪的人设……你确定这是一个人?”   “……攻略对象的【未知身份】被宿主激活,已开启‘双重人格’副线任务,此为攻略对象激活分裂的第一重人格,希望宿主再接再厉查出第二重人格。”   谢嫣按了按酸胀太阳穴,尽力忽略后脑处的隐痛,循着脑中几个片段回忆她从前经历。   回忆搁浅到一半,后脑痛意愈加明显,谢嫣只得作罢,她抛开掌心石块,疑惑不解问道:“我是用什么方法激活他的?还有这任务进度,怎会突然达到40%?”   “原女主的好感度即将刷满,宿体记忆中断,扫描指令无法开启,不能探测原因。”   “……”   庄贺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个遍,百思不得其解地长大嘴巴:“你是……是……那位段神医?”   蓑衣人放下两腿,扶住台阶缓慢起身。他摘下头顶晒得滚烫的斗笠,修长白皙五指捏住斗笠一角,从从容容替自己扇着风。   他以手支颐,扬眉反问:“不信?”   庄贺早听说段神医此人有些怪异,登门的病患不仅要奉上大批钱财币帛,还须满足他诸多要求。   许久前有个权臣染上花柳病,为求段神医施恩医治,赠予他不少绝色舞姬。   然而此人独居过久,实在不解风情,不但一把扫帚将美人们扫出谷,还火上浇油讽刺那位权臣,连这种丑陋不堪的货色也敢往他谷里送。   庄贺当他长得是有多好看,才自恃容貌,肆意对那些万里挑一的美人品头论足。   可今日得以一见,这段神医五官平平无奇,眼睛细小,迎着阳光微微一眯眼,就连眼珠子都看不见。   蒜头鼻、猪肠嘴,丰腴方脸上长满麻子,已不能用丑、平常等字眼形容。   宫中御医哪一个不是仙风道骨、仪态庄重,段神医这寒碜长相……简直就是闺阁少女的噩梦与灾难。   能做出这种披着蓑衣,躺在沙漠里晒太阳之举的人才,除了段神医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庄贺心下敷衍,举止却更为谦和:“在下自是深信不疑,还请神医念在道义上,出手救我家小姐。”   “不不不,”段斐然竖起食指冲他闲闲摇了摇,“既为你家小姐,想必定是官宦人家出身,我说过好几遍,朝廷的人从来不救。”   “神医为何如此固执?我家小姐被魔教所害,身中蛊毒时日无多。主子特献上无数钱财以表诚意,你我皆是中原人,既是同族,岂有见死不救之理神医这般绝情,就不怕遭人诟病?!”   “庄大人,”陆十三小姐由侍女搀下骆驼,她微颦秀眉走至庄贺身侧,屈身盈盈一拜,“这事由陆莹引起,自当由陆莹处理。”   庄贺皱眉退后一步,攥住刀柄的力道又紧上三分,警惕目送她缓缓踱去段神医跟前的背影。   “奴恳求神医施手一救。”陆莹双眸扫过云台上那道风姿绝秀的深青人影,青年撑住那口钟,低头不知在观察什么,身量尤为高挑,一眉一眼都是工笔锉刀修刻出的倜傥。   陆莹眼前恍惚划过他将她救出破庙的情形,如豆灯火下,晏大人鼻梁挺拔如竹,下颔上生出几点朦胧胡渣。   他满目柔情裹紧自己的身子,力度又轻又温和,仿佛生怕弄疼了她。   他将她抱上马车,在她耳旁温声低语道:“陆十三小姐,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他们。”   他是唯一不在背后嘲笑她的公子,几次轻生皆被他救下,这一路陪伴下来,久而久之陆莹也动了心思。   若她能治好身上的毒,定能同晏大人回京,届时她便禀明爷爷,求他做主替自己说媒,嫁与晏大人做夫人。   错过这一次,她就再也与他无缘,日后只能在土里,眼睁睁看着他与旁人白头偕老。   陆莹不知不觉落下几滴眼泪,她心甘情愿不顾侍女阻止,跪在这位神医足边,盯着他晃动足尖沉声哀求:“奴想要活下去。”   段斐然端详她露在面纱外的两只眼睛,她这双泪眼凄迷的眸子煞是好看,却仍旧不是他十二年来,一直放在心头念着的娇纵小姑娘。   他盘起双腿,耐心与她言明利害:“我与朝廷的人素来不对付,前些年是见着一个就想杀一个,这两年才好些。姑娘你且听我一句劝,你这断情蛊毒,西域不少巫医就能治,实在不用在我这里白白浪费时间。”   陆莹一脸无措:“可奴并不晓得该去哪里找。”   段斐然打着哈欠靠回台阶,“这就不属我操心,你们请回罢。”   他抬手抚掌三下,立刻有一只品相上乘的海东青自钟内振翅飞出,段斐然给它喂入三粒花生,而后拍拍它尾羽催促:“去,替老子送客。”   在他掌下温顺无比的海东青突然目露凶色,抖翅啄去陆莹面纱上一颗玛瑙,攻势迅猛急速,吓得她花容失色。   海东青嘶鸣一声,收敛羽翼朝庄贺俯冲而去,庄贺拔出佩剑,举臂胡乱挥砍海东青的翅膀,“段丑八怪,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段斐然见状起身急呼:“破烂儿,你给老子滚回来!”   下头两方交战,闹得不可开交,动静如此之大,难保不会酿出什么惨烈后果。   谢嫣只得放下这口内藏玄机的大钟,纵身跳下云台。   这嘴贱神医似乎往空中洒了一把什么粉末,庄贺立刻扔下佩剑挠起脸来。   白净面皮被他指甲挠出几道血印,庄贺跳脚怒骂:“丑八怪,你给我洒的什么毒”   “对付你,还要浪费老子的毒”段斐然逗弄停在指节上的海东青,深深嗤弄一声,他扫去衣上尘土,闲庭信步走开,“一点痒痒粉足以教你做人。”   “来之前也不打听打听神玄谷的忌讳,如此虚情假意,老子才不救!”   若试图完成任务,解决原男主岳青言这个蓝颜祸水,谢嫣必须留在神玄谷。   她隐下心头嫌弃鄙夷之意,高声叫住他:“打搅神医清净,我等实在羞愧。只是段神医所言有差,您道朝廷人从来不救,可无论百姓抑或武林人士,皆与朝廷脱不开干系,难道神医都未出手施救?您幼年在魔教吃过不少苦,也应知道魔教奸人罪行累累,陆小姐亦是为他们所害,烦请神医看在陆小姐与您同病相怜的份上,救一救她。有什么要求,神医尽管提,在下均会一一照做。”   段斐然身形一顿,他抚摸海东青油光水滑的皮毛,慢慢转过身,嗓音不无讽刺:“你能给做什么?神玄谷可不要你这么大年纪的药童。”   谢嫣攥紧拳头压下滔天怒火,她含蓄展颜一笑:“做不了药童,还能做药人。”   烂漫浓烈日光下,青年犹如三月皇都绝胜花簇的相貌,在段斐然眼瞳里渐渐明晰。   他长眉微抬,笑容明快又英气,嘴角挑起十二年那抹相似弧度,在沙尘中迎风怒放。   斗笠猛地砸进沙里,海东青惨呼着被段斐然扔回半空。   段斐然逼近一步,目光紧紧绞住他五官轮廓,指腹抵唇浅笑:“药人大可不必,替我做个贴身药倌便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闻榆茗宝宝的地雷~   口号:搞事 搞事  搞事 第116章 神医追妻纲要(六)   冬去春来,神玄谷里的花草药材变了几变, 春风吹绿绿洲碧水, 拂散风雪冰凌, 岁月兜兜转转十二个回合,他终究还是等到他的小姑娘。   那个嘴硬心软、盛气凌人的小姑娘, 昔日将他牢牢压在花坛泥土中, 伸出柔腻玉手按住他的唇瓣, 眸光温厚如寒冬炭火,烧得他五脏六腑俱是暖意。   她不顾身份狠狠推开他, 任凭沉重牌匾砸上脊梁。   花容月貌的小姑娘倒在废墟里,鲜嫩唇瓣一片惨白,她咬牙忍着疼,往他怀里塞了枚玉佩:“段斐然你要走便走罢……宁府对你不好……这是你的东西……我现在还给你……若你不走……等日后你发迹……我可是会厚颜无耻赖上你的……”   这样惹人心疼的姑娘,段斐然费尽心思也没能看好她,领着她逃跑数日,两人竟莫名走散在喧闹集市上。   他在集市一等就是两个月,趿着一双早已踏烂的草鞋寻遍无数个角落, 也未能找回他的六小姐。   饥寒交迫倒在雪地中, 雪花糊满睫毛发丝, 他昏厥前念念不忘之人,依然是她。   以至于沦落成魔教右护法的蛊人、变成魔教教众人人可欺的奴隶, 段斐然想过无数种死法,但每每念及她下落不明,便生生止住轻生念头。   他每日只能吃一顿饭, 那些饭食还都是些虫子蛇蝎。段斐然嚼着苦涩虫子,却忧惧此刻的她是不是也食不果腹、饱受奸人折磨。   他担忧她被牙婆卖去烟花之地,担心她受人欺辱作践,畏惧她早已香消玉殒,死在无休无止黑暗年岁里。   哪怕段斐然死里逃生,坐享遍地黄金的神玄谷,也未敢远赴中原、另托武林人士探查她的下落。   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若是从外人口中听到她惨死多年的风声,段斐然不晓得自己会不会心如死灰,最后只能郁郁而终。   他日日等在神玄谷前,等她不远千里上门投奔,意气风发威胁他:“段斐然,我一向说到做到,苟富贵勿相忘,你可不能丢下我一人发闷财!”   就在他等得快要死心之时,她忽然扮作个男儿,护着另一个病殃殃的姑娘,求他出手开恩施救。   这么多年过去,她喜欢打抱不平、替人出头的臭毛病,还是未能改掉。   段斐然从海东青破烂儿的身上踩了过去,他随手将斗笠遮住她被烈日烤得发红的脸庞,抛着石子道:“救你们小姐也成,只是我身边贴身侍候的药童,这几日拉稀拉得厉害,既然你愿意做牛做马,那便顶了他的位置侍候。”   庄贺闻言嘴角一抽,收起佩剑拉开谢嫣,他避开这丑八怪突然变得分外灼热的目光,同谢嫣低声咬耳朵:“大人……您是我们六扇门的栋梁,怎能屈尊替个江湖怪医打下手”   任务进度大喇喇挂在系统面板上,谢嫣就是用力忽视也无济于事。   岳青言不日亦会上门求医,她不抓紧段斐然给的这个机会,不仅不能完成任务,反倒还会连累陆十三小姐病死。   谢嫣拍拍庄贺孔武有力的肩膀,宽慰道:“又不是逼我做有违道德之事,陆小姐身上的蛊毒迫在眉睫,切勿耽误她性命。”   庄贺也明白大体是这个道理,但想到这要求是从段丑八怪嘴里出来的,心中顿时有些不大乐意。   大人风姿毓秀,乃是名冠京华的美男子,素来受人追捧奉承。那些眼高于顶的权臣宦官,一见着他莫不是放轻语调,做足礼让之态。   这段神医形貌仪态尚算下乘,举止轻浮放.荡,却敢口出狂言威胁朝廷命官。   士可杀不可辱,晏大人的颜面便是六扇门的颜面,庄贺为保大人名节挺身而出,他挡在谢嫣跟前,略微拱手:“晏大人乃重臣,服侍神医多有不便,还望神医收回成命,由在下代为随侍。”   “不行,”段斐然抄起两只手,蹙眉将他端详了个遍,遗憾怅惘解下肩头蓑衣,“你长得不好看,老子一看到你就不想救人。”   庄贺气得拔出佩剑:“丑八怪——你——”   “嗯”他偏头咬着嘴里绿草,神情极其放肆。   谢嫣指尖凝出一簇内力,将庄贺手里寒光凛凛的佩剑重新逼回剑鞘。   她摇头命他退下:“不得冲动。”   庄贺委屈不已:“可是大人……”   谢嫣比出个噤声手势,她着侍女搀起陆莹,最后落落大方走至段斐然身前,她抬头对上他缠.绵目光,抱拳微勾唇角:“如此有劳神医。”   “乐意之至。”段斐然轻抿出一个,与他平淡相貌毫不登对的清俊笑容。日光下彻,连同他熠熠眸光也一齐落满谢嫣脸颊。   谢嫣被他清凌凌视线折磨得心底发毛,她寒暄奉承过几句,不再愿与他多有交涉。   段斐然自去前头带路,谢嫣摘下头顶斗笠,悉心替陆十三小姐严严实实遮住风沙烈阳。   陆莹粉面含春咬唇由她动作,等谢嫣放下手,她忽然傍住谢嫣手臂,涕泪涟涟仰视谢嫣,嗓音喑哑:“晏大人对莹儿恩重如山,莹儿的命几次三番都是大人所救,莹儿此生无以为报,只能以……”   “你过来!”段斐然猛地驻足,他扭头黑着脸指向谢嫣,“我有些事要嘱咐你。”   这个世界的男二忒有些反复无常,行事纵意但凭自个儿喜好,全不在乎旁人感受。   谢嫣安抚陆莹几句,提步走在他身后,没什么兴致道:“神医要对在下嘱咐些什么?”   段斐然扯住她官服袖口,一把将她拖到身侧,“为何要走这么远?你就这么不乐意跟我在一块?”   谢嫣被他拽得踉踉跄跄,她暗暗翻了个白眼,含蓄道:“神医多虑、多虑。”   他脸上写满“不相信”三个大字,段斐然缩在一边憋了半天,见谢嫣并无开口的意思,才没话找话道:“……你这些年去了哪里?”   据系统所言,谢嫣失忆前曾在这个世界停留过,由此激活段斐然的未知身份。   可实际上除了剧情介绍里寥寥几句描述,谢嫣仅仅清楚,段斐然幼年曾仰慕过宁云嫣,至于她自己与段斐然的那段过往,则一概不知。   宿体这些年将自己的女儿身份藏得很好,为达逼真效果,甚至用混了茶水的青黛画出胡茬。   宁云嫣早年屡屡去花楼执行公务,也向花魁们学来一手点妆手艺。   宿体五官轮廓偏深,稍加修饰便是活脱脱一个少年郎。她个头比之寻常女子至少高出半尺,也唯有遇上段斐然这等身量高到出奇的人,才会显出几分娇巧玲珑意味。   因此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颇令谢嫣为难,无论事关宿体,还是她停留的那段时日,谢嫣皆无言以对。   “不瞒神医,在下此次前往神玄谷,除了护送陆小姐,还有一事相求,”谢嫣顿了顿,歉意地笑笑,“在下多年前不慎伤到脑子,已将自己身世来历忘得差不多,不知神医可否替在下一治”   段斐然面色惊怔,他视线于她面皮之上久久逡巡,半晌才落寞地别开眼:“你也不记得我”   谢嫣故作茫然:“神医同在下是旧识”   段斐然动了动嘴唇,却再没下文。他熟识男女骨相,是男是女不但能通过语气神态辨认,还能顺着走路姿势、骨架形状窥出究竟。   装扮再是如何相似,总有破绽之处,方才看出她身份,段斐然便就疑惑她为何未仗着旧情逼他出手相救,如今经她解释,他方明白原是她失了记忆。   他不晓得这些年她都经历过什么苦难,才令她失去过往记忆,亦不明白她是怎么混进朝廷为官。   他只懂自己等了她十二年,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白天等累了,晚上灌壶提神汤继续等。   他想守着他的小姑娘一辈子,与她阅遍神玄谷的瑰丽风景,直至沧海海水枯竭、桑田化为齑粉。   段斐然心事重重移动铜钟后的按钮,铜钟铮鸣着挪开一点距离,云台偏离数丈之远,终于露出碧色苍翠的谷口。   谷内涌出十数个青衣少年,为首是个十四五岁,梳着螺髻的粉衣小姑娘。小姑娘扶过陆莹,引诸人牵起骆驼步入谷内。   姓名:慕容筝(段念儿)   性别:女   年龄:15   属性:原世界女主   身份:武林盟主之徒   谢嫣甩下段斐然,转身就要追上原女主一探究竟,她刚刚踏出三步,又被段斐然似提小鸡一样,捏住衣领拖回钟后。   这个角落正好避开谷内众人视线,只是他多次举止亲昵轻浮,谢嫣眼下身份怎么说也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岂容他拉拉扯扯。   她不自觉冷下眉眼:“神医这是何意?”   “自然是旧相识,”段斐然将谢嫣摁在凹凸不平的钟身上,他挑眉凑近谢嫣鼻尖,一手揉着她洁白耳垂,好整以暇凝视她沉黯脸色,轻轻松松开口,“不光是旧相识,我还知道你本姓宁氏,是个女扮男装的俏姑娘。从前我们可黏得紧,你幼年就爱缠着我,还说过要嫁给我的话……”   谢嫣满头黑线挡住他渐渐放大的糙脸,狂按呼叫按钮:“系统,他有病吧?白纸黑字主仆剧情,他也能说撒谎就撒谎?”   系统:“这种事……若是长得好看的人所为,那便是情趣,若是貌丑之人所做……”   “那是什么……”   “性骚.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盗版清清清清清明、陌影浅瞳两位宝宝的地雷o(≧v≦)o   谢嫣:我就静静看你这个丑人婊演→_→   ps:神医是无敌帅哥,现在都是伪装、伪装→_→ 第117章 神医追妻纲要(七)   原男二这副嘴脸虽然未及性骚扰那样严重, 却也是猥琐地令人发指。   剧情介绍里说得清清楚楚,他本是宁府中一个身份低微的家奴, 与宁云嫣的渊源, 仅是主仆,绝非他所言之下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宁府上下无人看得起他, 连宁云嫣也不为过。   他欺身靠近谢嫣,光滑指腹细细揉捻她嫩白耳垂, 微凉指尖若有若无擦过谢嫣耳廓, 细细描摹她耳垂的玲珑模样, 他大抵觉得这种接触还不能尽兴,甚至色胆包天对着那抹雪色, 调戏似的吹了口热气。   动作间,蓬松蓑衣虚虚敞开一刀缝隙,透过这丝缝隙, 他颈边那道狰狞疤痕暴露在阳光下, 终是在谢嫣眼里一览无余。   伤疤上了年头, 痕迹乌黑暗沉盘交于蜜色脖颈一侧, 主干又衍生出无数细纹, 细纹盖住大半个脖颈, 形状诡谲奇异, 就仿佛是盘缠在他颈项上的一条蟒蛇。   他这疤痕的由来, 谢嫣印象十分深刻。宁府庶子无数,宿体胞兄宁云笙身为嫡子,这些顽劣孩童皆唯他马首是瞻。   宁云笙嘲笑他颈处胎记太过丑陋, 领着几个兄弟合伙用蜡烛烫他的伤疤,一番折磨下来,他这块皮也完完全全废了。   令谢嫣感到讶异的是,神玄谷灵丹妙药数不胜数,这么多年下来,他竟然留着这处视同耻辱的伤疤,万分没有消除之意。   段斐然与原女主慕容筝共处两三年后,他便彻底忘却心中那抹白月光,转而隐下对慕容筝的爱慕,无怨无悔替她处置一切麻烦。   原世界中的他素来淡泊名利,不与世人相争,哪怕被岳青言囚禁于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也不见怒色。   谢嫣失忆前意外触发副线任务,进而导致段斐然分裂成两个人格,原本不食人间烟火、痴心不改的神医人设崩塌,变成个猥琐轻浮、贪得无厌的小人。   不但学会仗着手艺漫天要价,甚至谎话连篇。   根据原世界进程来看,他此时已在不知不觉中对慕容筝动了心。   之所以留着伤疤、打着幼年相识的幌子骗她,无非是对少时所受的苦难耿耿于怀,谢嫣凭心得判断,他大约是想借此机会,报复宁府以及宁氏兄妹往昔的欺辱。   遇到这种情况,无关后果,必须厚着脸皮死不承认。   “等等,”谢嫣提剑挡住他大半张脸,又将他鬼鬼祟祟的爪子扯下去,义正辞严道,“在下本是堂堂正正的男儿郎,保家卫国、惩治奸佞不在话下,神医不愿治大可明说,为何出言不逊多加羞辱揣测?”   “哦?”段斐然按了按她被官服紧紧缠裹的喉咙,意味深长盯着她胸口,“大人言之凿凿说自己是男人,可大人与我那位小妻子实在像得很,难道是段某思妻如狂认错了人?”   谢嫣忍住一个嘴巴将他抽下云台的冲动,她迎上段斐然灼灼目光,勉为其难挺了挺一马平川的胸膛:“天下貌似之人何其多,听神医的意思,似乎与那位姑娘离别多年,数年过去,河川亦能轻易更改,又遑论相貌神医往后勿要如此放纵……”   “纵”字尾音还落下,段斐然猛然松开桎梏,他退后三步,施施然将双手举至头顶,嘴角笑纹咧得越发烂漫:“是段某放肆,还望大人切莫介怀。”   慕容筝的裙角已消失不见,谢嫣丢下一句“神医客气”,负剑匆匆飞下云台。   海东青一瘸一拐展开双翼,端端正正立在段斐然手背之上,段斐然翻手顺顺它被踩得乱七八糟的羽翼,不禁回味起她那粒又白又滑的耳垂。   这只海东青,还是先前从西域来的那位病患,不慎遗失的宠物。尽管被他养得很好,岂能及得上她万分之一,段斐然撸了两回便觉得有些扎手,一时也失了逗弄兴致。   神玄谷骤然迎进二三十个求医的外人,且这些人又奉上不少钱财以表诚意,少不得要开伙做些上得了台面的饭食。   谢嫣一打听,才得知段斐然实在不是一个,于过日子上讲究的人。   他习惯晚睡晚起,每夜翻阅药书古籍,过了两更天披头散发前去沐浴睡觉,一觉睡到第二日晌午才爬起来,因此每日只吃两顿饭。   谷里伙夫摸清他昼伏夜出的作息习惯,便也被迫晚睡早起。   自打营养严重不良的慕容筝,多年前被段斐然捡回神玄谷,念在她是段斐然座下唯一徒弟的份上,伙夫为了替她补身子,才忍痛改掉熬夜陋习,按时生火做饭。   伙夫也未料到今日会涌进这么多外人,做的饭食只够神玄谷十几个人吃。为不叫远道而来的贵客心生怨念,伙夫特意杀掉后山一头养着专门用于配种的老母猪。   谢嫣身为六扇门金字一号捕快,亦被这位憨厚伙夫请去宰猪。   伙夫缩手缩脚蹲在一旁引颈而望,搓着两手碎碎念道:“晏大人……中原是不是有个典故……叫……叫大丁解猪的?”   谢嫣放下菜刀擦了把汗,扭头开口纠正:“……那是庖丁解牛。”   “原来如此,”伙夫憨憨露出一口白牙,“老听他们说大丁、壮丁……我都弄混了。”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牲口闭眼两腿一蹬不过瞬息之间。   谢嫣接过伙夫递来的布帕,草草擦干两手血沫,低头又瞥见前襟也溅上不少血珠。   她就着泉水将布帕上的血沫漂清,正要拧干帕子去擦胸口,凭空顿现一只修如青竹的手,那只手捏住一方洁净丝帕,略微沾了沾水,便落在谢嫣胸口伤揉搓起来。   谢嫣两眼喷火瞪向来人,段斐然倒笑得从容不迫,他指尖如蜻蜓点水在她胸口处擦来抹去,狎呢神态与平凡面容相辅相成,仍旧是一如既往的猥琐:“大人是贵客,怎能劳烦大人出手宰猪?”   他专挑谢嫣捆了束胸的地方擦,几个回合下来,终是惹怒谢嫣。   她一巴掌拍下他蠢蠢欲动的贱手,按住腰间短刀眯眼冷笑:“在下答应神医做了药侍,虽是药侍,却与世家府邸的娈童迥异,还望神医记着这一点,不要再动手动脚。”   “我只是见大人身上沾了血,好心替你擦擦,”段斐然无辜地眨了眨眼,他摊开两手,神色颇为无奈道,“大人觉着段某会……荤素不忌看上您一个男人?”   他弯腰抽出谢嫣手心攥着的布帕,又将手里干净的帕子塞进她手里,他抱臂端详谢嫣怒容,唇角笑意深浓似化不开的浓墨,颇为遗憾啧声道:   “天下肖想段某美色的男男女女如过江之鲫,段某这样好看,难免也叫大人动了心思。可大人尽管放心,段某只喜欢姑娘,不喜欢满身臭汗的男人。”   谢嫣拔刀戳着他蒜头鼻:“你这拿丑字当五字写的混球!简直是强词夺理!”   段斐然动作快如闪电,谢嫣劈刀挥向他面门之时,他不知踏的什么步子,竟灵活侧身堪堪避过汹涌刀风,出手截住谢嫣隐在箭袖下的手腕。   他舔舔微干唇瓣,闭上眼睫卷翘的双眸,于谢嫣掌心处印下绵绵一吻,他复又睁开双眼,眸底流光溢彩:“大人相貌正中段某下怀,只可惜大人是个男儿身……”   疯了!这个世界的男二疯了!   这个世界的三观也炸了!   谢嫣一脚踹开他,将手掌在泉水里狠狠搓了搓,丢下手里丝帕拔腿就跑。   “——系统你给老娘滚出来!!!”   段斐然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朗声大笑。   伙夫灰头土脸从桌底爬出,他咽下一口唾沫,好半天才想起自己要问什么。   “公子,这老母猪够大够吃吗?”   段斐然长身靠在墙角,他扶了扶被她剑气打歪的蒜头鼻,眼角荧光飞泻:“不够吧……缠得太久……嗯哼……有点平还有点小,手感不大好,还要好好调养。”   伙夫一脸“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什么都听不懂”,他摸摸后脑勺又不死心地问:“……要怎么……怎么养?”   “按揉几个月,再口服些草药,应该就能鼓上一圈……同你说这些做什么……全猪宴炖好就先端到草堂里去,你先替老子招呼着,老子去后山挖些葛根当归,片刻就回。”   “定不让公子费心。”   想不通他也懒得再继续想,伙夫活同几个药童将老母猪的尸身抬回案板上,他麻利洗去肉上残血,又忍不住询问替他打下手的药童:“这次来的那位陆十三小姐,患的是什么病,公子为何不辞辛苦远去后山挖葛根和当归”   药童面皮一红,掩面咳了咳:“葛根和当归放在一起,再配上红枣灵芝等物煮药膳,是将养姑娘那里的……”   神玄谷的神医忒靠谱,忙活了一个时辰,全猪宴便全部端上来。   段斐然这不正经的神医男二气得谢嫣吃不下饭,她草草喝了口排骨汤,避开挖药回来的段斐然,放下筷子汤碗前去外头散心。   系统酝酿着语气:“自己作的死、自己激的活,要有敢于直面惨淡人生的勇气……宿主要淡定。”   谢嫣拔出佩剑:“换做是你,若遭人无缘无故轻薄,你气不气?”   系统无所谓道:“看人吧,长得好看的就从了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圈圈个叉叉、风暴召唤、陌影浅瞳宝贝们的地雷~( =?ω?= )   下章上真·脸撩妹o(≧v≦)o顺便让高层爆发一下人夫技能 第118章 神医追妻纲要(八)   谢嫣深觉自己的智商仿佛受到了侮辱, 她崩溃道:“系统你难道不认为,你的话很三观不正么?长得好看就能反社会长得好看就能随意调戏人”   系统:“……对。”   总部高科技系统千千万万, 也不晓得007这么一个三观不正的糟心系统, 是怎么通过质检顺利存活下来的。   段斐然为了报当年羞辱之仇,不惜做出这等恶心行径, 礼义廉耻全部抛诸脑后,卯足力气羞辱。   谢嫣碍于此人是任务世界中的攻略对象, 砍不得打不得, 便思忖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她避了段斐然一整夜, 直到陆莹用完晚膳,跟随慕容筝去往竹苑安置行李, 谢嫣才按着剑鞘踱步过去。   竹苑乃老神医再世时修筑的院落,清潭水光粼粼,草木幽深静谧, 四周景致尤为僻静。   建在终年凉气飕飕的竹林里, 这院落构造讲究的就是远离俗尘、养心凝神。   立在山丘上放眼望去, 丛林庭柯掩映, 飞鸟夏虫啁啾, 柔和月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满地碎玉波光, 浸满月辉的碧波, 倒映出一片模模糊糊粉墙黛瓦。   谢嫣走近竹苑时, 慕容筝正坐在石凳上编一把蒲扇。   小姑娘年纪轻轻,手头功夫却极为麻利,指头穿插于叶子里, 上上下下翻飞数下,顷刻就变出把精巧轻扇。   她喜滋滋将手里轻扇,递给早已卸下面纱的陆莹,“竹苑附近杂草丛生,夜里难免蚊虫多,姐姐生得美,若是叫这些毒虫咬伤肌肤可就得不偿失,这把简陋扇子姐姐先拿着,晚上赶赶蚊虫也是好的。”   谢嫣:“……”慕容筝口中所言犹如一把从天而降的利刃,猝不及防扎得谢嫣血肉横飞。   生得美!生得美!又是生得美!   陆莹接过慕容筝手里那把轻扇,温声道了声谢,她解下腰间香囊转赠给慕容筝,慕容筝却摇头死活不受。   “姐姐不必客气,师父教过念儿,无功不受禄,念儿不能随意收姐姐的东西。”   陆莹闻言弯眸笑了笑,无功不受禄,虽是这个道理,可功禄摆在眼前,世人中又有几个能恪守本心弗受之。   她幼年熟读《女戒》《女德》,遵守闺阁礼仪,哪怕经历那夜破庙噩梦,陆莹也未就此放下平日端着的贵女架子。   偏生有一个好儿郎以攻城略地之势闯入她心尖,他容貌冠绝京都,品行刚正不阿,从前府里便有不少姐妹,偷偷私藏他的小像。她原先还觉着这样的美男子大多举止放荡不羁,然而真正与他相识相处,陆莹才明白什么是翩翩君子。   他不嫌弃她脏,不嫌弃她命不久矣,不远千里将她护送至此,又为了救她,甘愿屈尊沦为段神医身边的药侍。   她平白无故受了他太多功禄,这等缠.绵不绝的深情与恩情,又岂是涌泉相报四个字所能偿还   陆莹深呼一口气,舒展两弯秀眉……这样的恩义,大抵唯有替他生儿育女,方可释怀。   她不由分说强行将香囊塞进慕容筝掌心,“并不是多贵重的香囊,算是这扇子的谢礼,如此有劳段姑娘。”   慕容筝收好香囊连连摆手,“姐姐晚上记得命你手下那几个侍女拴好门,莫让林中走兽闯进屋里,伤了姐姐。若姐姐没有旁的事,念儿就先回去……”   陆莹着几个侍女提灯送她出竹林,慕容筝阻了几人跟随,“这竹林念儿来过多次,不会迷路,姐姐还是早些歇息罢。”   谢嫣不放心留原女主一个人在月夜里独行,这竹苑虽是神玄谷的地盘,但走兽伤人无眼,万一遇上什么不测,只怕是凶多吉少。   加之段斐然为人格外小心眼,若是利用慕容筝伤势借题发挥,诬陷她私德有差,恐怕她还未来得及完成任务,就得收拾包袱赶紧走人。   谢嫣走出竹林时,陆莹光洁如玉的面容上霎时划过一丝喜色。   “晚膳后就不见大人,大人方才去了哪里?”   “喝些汤后觉得腹中鼓胀,便去林中消食,”谢嫣瞟了身侧双目睁得圆溜溜的慕容筝一眼,又颔首道,“陆十三小姐无须担忧,在下定会将段姑娘送回去。”   陆莹欲言又止看看她,又瞧瞧慕容筝,须臾放松神色点点头:“那便劳烦大人。”   今夜还是初十,月亮尽管并不如何圆,却依稀有了变为银盘的趋势。   谢嫣负剑不紧不慢跟在慕容筝身后,她与原女主今夜还是头一回见面,两人互不相识,于是久久未曾开口。   慕容筝小姑娘心性还未褪去,心思单纯,蹦蹦跳跳跨过数个水坑,频频回首张望谢嫣。   她身量不长,头顶仅及谢嫣锁骨之下,每每顾首回望,还需要费力仰头探个究竟。   她分心打量谢嫣相貌时,不曾留心足下尖石,脚尖被尖石凸出来的棱角绊住,身形一晃就要向前栽倒。   谢嫣眼疾手快捞住她纤瘦腰肢往后一提,慕容筝心有余悸拍拍胸脯,抱着她手臂,抬起小鹿般澄澈眼眸低弱叫道:“谢谢大哥哥。”   迫于宿体本能,谢嫣习惯了男人的走路姿势,习惯用束胸捆紧她那捆无可捆的平胸,然而这些合起来的伤害,还比不过“大哥哥”三个字来得令她煎熬。   谢嫣忍下胸腹险些喷涌而出的血,揉揉慕容筝凌乱螺髻笑道:“你总回头看我,哪里还有功夫注意足下的路。”   慕容筝面红耳赤自她怀里钻出,她局促不安揪住衣摆:“大哥哥的相貌,念儿隐隐预感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才一时慌了神。”   “六扇门的同僚也时常说我肖似旁人,”谢嫣牵着她衣袖将她带出竹林,她挑挑镶玉抹额,不甚在意感慨,“大约是我这张脸太过常见。”   “怎么会!”慕容筝急急忙忙张口解释,“大哥哥是念儿见过最好看的人,只有别人像大哥哥的道理,哪有大哥哥与别人大同的理由?”   段斐然为何会喜欢上慕容筝,继而甘愿为她自绝挖心,谢嫣此刻忽然了悟。   天下正处乱世之中,武林流血標橹,朝廷党同伐异,人人自私自利,早已将仁德谦和抛之脑后。   段斐然受尽奸人折磨蹂.躏,自然视见死不救的朝廷如洪水猛兽。他遭过背叛,看透人性恶毒一面,才了无牵挂退入神玄谷避世不出。   慕容筝是他遇过最单纯最纯粹的姑娘,给予他莫大温暖与安慰,他不舍得令她变成冷血魔头,不舍得眼睁睁看她去死,便对她捧出一颗可作药引的真心。   段斐然这人既卑劣……也挺深情。   谢嫣护送慕容筝撑船回到湖心小筑,此时潮水褪去,湖水尚且算浅。谢嫣酝起三分内力,倾身跳下木船,绣蟒纹的深青箭袖被晚风吹得鼓鼓囊囊,足靴点破光滑如镜的湖面,划开一道道浅薄水痕,徐徐落在岸边。   收起内力,迎面刮来潮湿夜风,谢嫣顿感腹中十分饥饿。   她晚上光顾着避开段斐然这个瘟神,顾不及吃饭,草草喝碗猪骨汤,就溜之大吉。   陪慕容筝兜了这么大一圈,那点汤水滋味早已在肚腹里消散,谢嫣按着隐隐作痛的胃,挥剑披荆斩棘,依靠地图功能,抄最近的小道奔去后厨。   后厨伙夫早已洗刷干净赶回自己居所,厨房大门上拴着厚重大锁,谢嫣就地拔出根草茎,塞进锁眼转动几下,轻而易举开了锁栓。   为不弄出动静惊动谷中药童,她踮脚猫腰钻进厨房,又轻手轻脚严丝无缝合上木扉。   谢嫣不敢点亮油灯,堂堂朝廷金字一号捕快,竟半夜鬼鬼祟祟潜入神玄谷后厨,不管怎么传,都是一桩崩人设的大事。   她支起窗扇,就着半亮不亮月光,艰难地搜寻一切食物。   谢嫣翻遍数个柜橱,今日宰杀的那只老母猪仿佛凭空消失,别说不招陆莹和慕容筝待见的肥肉,就连骨头渣子都不见一星半点。   她垂头丧气坐在桌案前,随意伸手一捞,竟然捞到一碗滚烫热汤。   桌上几盏油灯霎时窜起寸高火苗,油灯那头有人托腮紧紧盯住谢嫣,微微启唇道:“晏大人?”   谢嫣差点仰倒下去:“段……段……斐然?”   披头散发的段斐然,配合他那张脸,透过灯火望过去,活像只丧失自理能力的鬼。   他手里握着卷医书,挺拔身子靠在椅背上,两腿交叠搭于桌案一角,笑容满面道:“段某心里□□着大人,大人居然就不请自来。晏大人和段某……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谢嫣瞬间神色恢复如常,她放下汤碗起身告辞:“在下误入此地,打扰神医清修。”   段斐然风情万种轻摇了摇头,“只要是大人,哪怕天天来打扰段某,段某也甘之如饴,”他语气一转,颇为自豪嗅嗅那碗热汤,“大人答应做我的药侍,自当时刻随从。”   同这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人渣置气,便是与自己过不去。   谢嫣深谙此理,遂沉住气提步走往门外。   她刚刚迈开一步,不争气的肚子却又不合时宜叫唤起来。   段斐然笑得越发开怀:“我说大人怎么会到此处来,原是晚上光顾着生气饿坏了肚子。”   谢嫣从腰间抽出一把银针,抿紧双唇,冷脸朝他扬手甩过去。   “怎的还要动手?”段斐然倒吸一口凉气,他弯腰捡起被她银针戳掉一半的蒜头鼻,语气极尽委屈幽怨,“弄伤段某,这么晚还有谁愿意从被窝爬起来,给大人生火做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付雨萌躺在我怀里、盗版清清清清清明、sz13626226899三只宝宝的地雷o(≧v≦)o   今天有事没更到真脸(顶锅盖),明天肥章一起补上╭(╯ε╰)╮   **这两天抽到不行,评论无法回复,等**抽好再回〒_〒 第119章 神医追妻纲要(九)   肚腹绞痛不已, 谢嫣顾不上与他置气,搁在门栓上的手一滞, 她偏过半个身子皱眉打量愁眉苦脸捂着鼻子呻.吟的段斐然:“你……你会生火做饭?”   段斐然吸吸鼻子, 他指着掌心扎满银针的蒜头鼻,满目浮起怨念:“大人你看看, 段某为大人思前想后,大人却硬要恩将仇报。”   谢嫣瞠目结舌直勾勾瞪着他洁净掌心中央的“鼻子”, 此物形状与寻常真物别无二致, 上头插满细密尖利银针, 昏黄灯火一照,冷光闪烁不止, 望之遍体生寒。   段斐然自胡椅中闲雅起身,高大颀长身形如高耸入云的峻岭,袍袖便是那萦绕峻岭不绝的流云, 堪堪遮蔽大半个光晕。   乌沉影子被微弱油灯扯得斜长, 翩然落于盛满月光的案台上, 婆娑缥缈宛似幽潭里交错横斜的水荇。   段斐然沉稳步履飘然若翔, 他松开掩住鼻梁的手, 指着鼻翼那块光洁肌肤, 不情不愿道:“晏大人好狠的心, 幸而段某未雨绸缪贴个假鼻子挡了挡, 否则面皮定会被大人戳烂!”   谢嫣本有些心存疑虑,撇开段斐然这张其貌不扬的脸皮不谈,无论从气度还是骨相判断, 他这寒碜相貌未免太过突兀。   段小姐乃是城郊有名的美人,能令她守身如玉之人,除了人品出众这一点外,容貌必然也不会太差。   方才谢嫣盛怒之下甩出一把银针戳坏他半个“鼻子”,不曾想此举竟意外叫他露出真容……她早应猜到似他这般出身,这般气韵的青年,怎会生出这么碍眼的面皮。   “神医医术高超,不仅能活死人肉白骨,甚至还擅长易容……在下叹服。”   “那是,老子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段斐然扔开手心碍眼物事,卷起宽大袖口,颇为自得从雪白墙壁上取下一扇砧板,他掂量掂量手中菜刀,不屑道,“若是那些人看上老子的美色,不愿付钱,偏要肉偿怎么办?”   谢嫣:“……”   这就是你机关算尽也要易容的破烂理由?!   “年纪轻轻就日夜宣.淫,容易肾亏,”他一刀劈断不知从哪个角落搜刮出来的棒子骨,深深凝视谢嫣,“晏大人,你说段某说的对不对?”   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若不是饥肠辘辘有求于他,谢嫣早已不堪忍受夺门而出。   她解下腰间佩剑随手甩到桌案上,扶着摇摇欲坠的木桌不耐烦应着:“对对对,神医说什么都对!”   他忍笑收回目光,握住刀柄噼里啪啦斩弄数回。   消停不过一刻,这厮又放下菜刀含情脉脉冲她眨巴着眼:“大人……”   谢嫣扶额:“你又怎么了?”   “今夜出来没打算束发,发丝太长难免落入油锅里,大人可否屈尊替段某……”   谢嫣严词拒绝:“没有发带,不能。”   “没有发带也无妨,大人能否过来帮段某挡挡头发?”   他刀功极好,棒子骨剁得十分齐整,五花肉片成大小均匀的肉块,红白相间码在砧板一角,上头还汪着层水亮油光。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段斐然今夜如此主动,实在反常。盯着那堆令人垂涎三尺的肉蔬,谢嫣蹙眉反复推敲个中利害得失。   许是段斐然神色太过真诚委屈,谢嫣迎上他暗流涌动的眼瞳脑子一抽,竟不由自主走到他身后。   她踮脚抬起双手圈紧他滑如丝绸的发丝,没好气道:“这下总行了吧!”   段斐然眉飞色舞连连点头:“行、行,大人怎么弄都舒服。”   这话听在耳中总叫人浮想联翩,谢嫣甩甩脑中不着边际的杂念,兢兢业业替他揽着头发。   段斐然拍蒜切姜丝一气呵成,裸.露出的手臂肌理流畅分明,昏暗中只见大片大片白皙肌肤。   谢嫣觉得事情进展到眼下这个程度,颇为神奇。   本该为原女主慕容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段斐然,抛下慕容筝独坐于后厨不说,竟还自告奋勇亲自下厨替她填饱肚子。   段斐然抄起柄银亮菜勺,他往热烘烘灶肚里添上一把干柴,扭头唤她站远一些。   谢嫣正抱着他香气扑鼻的乌发胡思乱想,他突然回望过来,谢嫣抬起的双手来不及放下,硬生生与段斐然撞成一团。   宿体轻功已至臻境,她顷刻之间就站稳脚跟,欲退后一步与他隔开些许距离,段斐然却趁机搂住她被腰带紧紧束起的腰。   他俯身一口吻住谢嫣鼻尖:“慢着点,仔细被热油溅到。”   谢嫣反手一个响亮巴掌狠扇过去。   这一掌扇得无比精准,谢嫣手起手落,再收回掌刀凝着的一抹内力时,段斐然眼角糊着的姜黄色药膏又被她打飞一半。   他那细小眼珠霎时放大三倍不止,眼角挂着被她扇下的泪珠,险险悬在下眼睑,恰如点缀的一抹丹砂,越发衬得眉眼多情深邃。   段斐然顶着半个巴掌印,苦脸将盘中五花肉下锅翻炒。   为防这人渣手脚不规矩,谢嫣拧住他墨发编成个麻花辫,捏紧发尾蹲在三步开外。   谢嫣蹲得腿脚发麻,他挥袖在灶台前忙活了一炷□□夫,才擦汗将一锅汤并一碟红烧肉,端上桌案。   桌上那碗凉透的汤已被段斐然倒去泔水桶,他递给谢嫣一副碗筷,按紧眼角歪进胡椅里,重新握住医术晃着两腿看她慢慢吃。   红烧肉裹着层醇厚酱汁,汤汁鲜而不咸,肉质炖得十分入味,口感滑软,咬一口便是香气溢满唇齿。   鲜汤顺着齿缝汨汨流入喉咙,谢嫣方舀起一口骨头汤,就听段斐然翻开一页纸张朗声对她道:“这辈子第一个令段某屈尊做饭的人,便是大人。”   “有劳神医,”谢嫣猛地扒拉几口蛋炒饭,掩口矜持回敬,“方才情急之下打了神医,实属误会……”   “是吗?”段斐然“啪”地一声合起医术,眯着一只眼摊开两手,“饭也吃了,段某的真容您也看了,晏大人是不是不应该再对段某如此冷淡?”   谢嫣鼓着腮帮艰难咽下一口汤,她瞟了手边的佩剑一眼,面无表情虚望着他。   “晏大人、神医叫得多生疏,大人既做了药侍,往日也要随段某同吃同住,依段某看来,咱们不妨换个顺耳的称呼……”   谢嫣刻意忽略“同吃同住”四个刺耳大字,她垂眼搅动碗里浓汤:“所以?”   “所以大人唤我斐然就好,”他食指指腹抵住唇瓣,瞳孔正中映出两簇温暖火苗,眼底摇动异样华彩,“至于大人……既然你姓晏,那我便称你为嫣嫣罢。”   “……系统,这算不算调.戏”   L-007:“不算,真的。”   宿主忘记前几个世界的经过,可叹系统还被迫记着——这两个人明明都已经生米煮成熟饭,还算个毛线的调.戏啊!   陆十三小姐的断情蛊拖不得,段斐然第二日便着手替她驱除蛊虫。   谢嫣身为药侍,亦需候在一旁。   段斐然虽然平日放荡不羁了些,但真正替人疗伤时,却尤为专注仔细。   他乌眉微蹙,眉心褶皱起伏,淡声嘱咐谢嫣:“剪子、药酒、火折子。”   谢嫣一一递过去,侧坐一旁细看他半隐在阳光里的脸庞。   细卷睫毛委缀于眼上,眨动间恍若搅乱一室莹光,淡色唇瓣紧闭,神态专注又从容……还挺顺眼。   十五那天,月华遍泻竹林,湖水尽覆白霜,谢嫣一整夜也未寻到段斐然。   然而转念一想,他在西域遭受蛊毒荼毒那么多年,每月十五都会痉挛复发,也许此刻正在屋子里闭目养神。   以他半夜替她生火煮饭的交情,谢嫣深觉自己还是有必要前去探望一番。   段斐然宿在湖心小筑上一处竹屋里,屋门正对慕容筝的院落。谢嫣匆匆赶到时,慕容筝正拍门撕心裂肺疾呼:“师父!师父!”   她见着谢嫣来此,黯淡双目骤然亮起,她抱住谢嫣一只手,焦急万分指着门内道:“师父!师父他!”   谢嫣轻拍她后背,闻声哄道:“段姑娘你且慢些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慕容筝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谢嫣手背处,渐渐凝聚成一片水坑。   她奋力推搡谢嫣靠近那扇门,上气不接下气哭道:“大哥哥!那两个歹人在里面!他们要害师父!要杀师父!”   谢嫣勉强听出此事前因后果,原是神玄谷数年之前曾经来了对进谷求医的胡商,那对胡商不想竟是乔装打扮潜入谷中,奉命要取段斐然性命的魔教中人。   段斐然在魔教待了不少年,他跟在右护法身边逐渐通晓蛊池蛊毒、族中隐秘,跟随老神医逃来神玄谷避难后,便被右护法的人视作眼中钉,想方设法要取他项上人头。   当年多亏慕容筝急中生智撒下一把痒痒粉,才救下段斐然一命。   只是这些人沉寂数年,今日居然混在骆驼队里再次偷入神玄谷。   慕容筝晓得他患有痼疾,便奉药过来服侍,只是她将将走出门槛,但见两个人影顺着竹屋屋脊,缩手缩脚溜进段斐然的院子。   老神医教过段斐然几手护身功夫,只是对上两个手段诡谲,出手毒辣的魔教中人,这些三脚猫功夫则形同虚设。   谢嫣拔出腰间短匕,反复叮嘱慕容筝守在屋内,不管听见什么都不能出来。   小姑娘含泪担忧道:“可是大哥哥……”   “我乃六扇门金字一号捕快,这两个人伤不到我,”谢嫣伸手擦去她眼角泪水,“乖,回去。”   慕容筝提起裙摆,一步三回头挪回对面屋子,等她牢牢插好门栓,谢嫣缠紧手腕绑带一脚踹开摇摇晃晃的竹门,纵身跳了进去。   说来也怪,这两个人既然是魔教亡命杀手,段斐然这里难免会有打斗之声传出。   谢嫣躬身溜进去时,内室一片漆黑,油灯蜡烛均未点燃,伸手不见五指。   她借着刀面折出的月辉光亮,勉强穿过前厅,越往里走月光越是幽暗,谢嫣唤了几声“段斐然”也不见有人应答。   她正要摸出个火折子探路,身后矗立的一架屏风后,蓦地伸出一双修长有力的手。   谢嫣刚要一刀扎下去,那双沾染浓烈药香的手,颤抖着堵住她的嘴。   段斐然喘着粗气艰难开口:“嘘!是我!”   谢嫣收回刀势,抬起手肘捣捣他:“你身子撑不撑得住?”   他似乎极为疲惫,手心胸口全起了厚厚一层汗渍,半晌松手瘫坐于地:“应该……能撑到他们走……”   谢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他们”是何人。   不一会儿屋内顿时响起两个人的窃窃私语,这两个魔教中人说着她听不懂的胡语。谢嫣不敢劳烦深受病魔纠缠的段斐然,便借助系统翻译功能,将他们对话准确无误翻译出来。   “哎……他人呢怎么不在竹屋里?不可能啊,今日是十五,他哪里也不会去……”   “佐拉尔,你可快些找吧,找不到他,我们怎么向护法大人交代?”   ……   “没有啊……难不成是去了中原那个小姐屋里?”   “没用的东西!走,去竹苑瞧瞧!今日不将他绑回教中,护法大人非剁了我们不可!”   那两个人蹑手蹑脚离去前,还不忘顺手带上门。   地上月光无声流淌,谢嫣火急火燎推开屏风,扯住段斐然脚踝,将他拖出墙角。   他喘气声愈加粗重,谢嫣不过扯了扯他脚踝,转眼间便落得满手水渍。   她抬起他上半身支在墙角,手忙脚乱时不慎触及他脸上光滑肌肤,谢嫣才后知后觉他今夜尚未易容。   谢嫣转身点亮一盏油灯,又倒了盏水凑到他唇边,“你撑着点……你这里……有没有药?”   他半张脸隐在重重阴霾里,只露出弧度张驰恰当、轮廓烨然的下颔。   段斐然一口灌下水,又将空碗递给谢嫣。   他仰面忍着剧痛强颜欢笑:“许久未见你这么体贴。”   谢嫣放回空碗,一屁.股坐在他身前,“说吧,哪里痛,我不计前嫌给你揉揉。”   他半晌没有应答,咬牙按着心口,面色忽然大变,“嫣嫣你……你快出去……我会伤着你……你别进来……”   饶是谢嫣没弄明白他言下之意,但端详他这艰难神态,她隐隐预感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宿主已开启第二重人格,请宿主做好准备。”   破烂系统!准备你个大头鬼!   她暂且不知段斐然这第二重人格是什么鬼,为防遭遇不测,谢嫣慌忙起身,手脚并用逃出竹屋。   只是她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段斐然眼底忽的红光一闪,他自墙脚缓缓踱出,一只手按住谢嫣双腿,将她狠狠禁锢在身下,另一只手则轻拢谢嫣双目。   他来来回回抚摸谢嫣璀璨星眸:“六小姐,当初集市上,你为何要丢下我一人?”   谢嫣:“…………”   “六小姐,你可知,斐然等了你十二年。”   他趁谢嫣不备忽然俯身含住谢嫣唇瓣,谢嫣鼓足力气去推他,也不晓得这人身边怎么如此结实,谢嫣又推又打,他竟纹丝不动。   段斐然沿着唇角又吻至她颈项,月光轮转间,他的相貌终是在谢嫣眼中彻底清晰。   作者有话要说:  搞事的笑容.jpg 第120章 神医追妻纲要(十)   他笼着层惨白月光的肌肤, 细润似凉玉,沾满汗珠的脸颊, 不经意间轻擦过谢嫣颈畔, 水珠沿着谢嫣腮骨,落入她微敞领口, 湿漉漉温度凉得她打了一个寒颤。   他眼窝形状尤为深邃,浓淡得宜的眼睫低垂, 于眼睑处漆上一抹浓郁青影, 簌簌眨动间, 那青影亦随之浮浮沉沉荡漾开来。   段斐然复又自谢嫣颈窝里抬起头,眸底积攒冷冽月辉, 茶色眼瞳缓缓沁出猩红血光,衬得眼角那朵不知何时破土而出的红花,无上凄艳哀绝。   满室冷光里, 四周寂静无声, 屋内屋外皆是漆黑一片, 唯有沐浴着白光的段斐然, 分外清晰鲜明。   他俯身跨坐于谢嫣腰际, 唇色潋滟如同染血, 五官仿若由浸润青山碧水的工笔研磨而成, 眉眼生得惊心动魄, 神态沉凝阴郁,冶艳中透着清俊,清俊里又间杂随心所欲的慵懒。   无论皮相还是气韵, 皆与先前那个无赖自负的段斐然截然相反。   这副相貌若过早展露人前,凭他的身手只怕早已沦落勾栏之地,尝尽折辱蹂.躏尸骨无存。   许是更为肖似其父,段斐然与段小姐并无多少相似之处,他眉目是有别于岳青言的昳丽浓郁,仔细窥探端详,轮廓竟与西域胡人有五分相像。   谢嫣无意中窥见他腰侧别了枚雕工精美绝伦的玉佩,那枚玉佩水色堪属极品,下头坠着朱色璎珞,流转出温和柔丽的玉光。   她尚且记得很清楚,原世界中,这块玉佩本是段父留给段母的遗物。段斐然随舅母投奔段府后,便被宁云笙威逼利诱夺去,留给宁云嫣把玩。   这玉佩是怎么回到他手上,记忆已经发生严重断层的谢嫣一无所知。   她偷眼打量那枚玉佩的功夫,又令段斐然趁虚而入欺近半尺距离。   他右掌覆上谢嫣嘴唇细细按揉,眼角那朵不知名的红花颜色愈发深浓。   他幽暗瞳仁里仿佛嵌了颗磁石,谢嫣只是愤然朝他望了一眼,便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智,沉溺于满池幽光里。   谢嫣稳稳心神,刻意忽略他那诡谲瞳光牵引,扣住段斐然腰侧命门道:“你到底……”   他抬手掩住谢嫣檀口,侧身避开她的手,轻叹了口气。   “不需六小姐多言,斐然也明白你为何丢下我。六小姐是天之骄女,若整日与我这么一个下等奴才待在一处,只怕有累清誉。”   谢嫣挣扎开口:“我……”   “求您别再说些伤斐然的话,”段斐然紧紧堵住她的唇齿,语气哽咽地将她纳入怀中,“我今日终于见着了你,就让我抱一会,抱一会便好。”   段斐然的第二人格执念颇深,他对十二年前宿体抛下他的旧事耿耿于怀,这么多年过去,负面情绪与日俱增,没有半分消退迹象。   谢嫣拿不准他这第二人格的未知身份,若是不计后果回击,难保他盛怒之下不会做出什么偏激举措。   好在他眼下总算完完全全冷静下来,除了圈住她腰际的那双手,再无别的亲昵举止。   “拜月教里那么多个苦寒夜晚,若没六小姐,斐然怕是撑不到今天……”   他在谢嫣耳边,絮絮说起那些沉埋于风沙中的飘摇过往。   段斐然平日贪财自负,又喜对她动手动脚,虽然脾气古怪刁钻了些,但起码看上去还像个根正苗红的中二青年。   故而谢嫣与他相处的这几日,完全未将段斐然遭受的那些磨难与他一一联系起来。   今夜得以撞见他这副隐忍模样,谢嫣虽不能感同身受,却也并未狠心打断,沉默着听他娓娓道来。   听了许久,谢嫣突然就有些福至心灵。   为避免第一人格借故报复,谢嫣死认自己乃是男儿身,便也无从得知,她先前究竟是通过什么途径,意外触发双重人格副线。   谢嫣沉吟片刻,握住他冰凉手掌,酝酿着语气轻启唇畔:“十二年前我后脑受了重伤,不记得从前的事,你说我当初丢下你,我也毫无印象……这样着实令我为难……”   他眉宇间漫出大股大股哀色,瞳仁里那点斑驳血光莹莹欲坠,“您说您……忘了斐然?”   “我绝无逃避之意,”谢嫣深吸一口气安抚他,“十二年前遭到重击后,我便不记得旧事,既然你认得我,不知可否帮我回忆一二?譬如,我当初是为何事受的伤?”   段斐然抬手在她脑后摸索,摸到一处略硬骨头时微微用力一按,谢嫣倒抽口凉气:“就是这里,你还记不记得?”   “只有他能治,我不能。”   谢嫣瞬间了然他口中的“他”是谁,大多数人格分裂者分裂出的多重人格往往互不干涉,像段斐然这样,双重人格熟知对方存在的案例,实在算少数。   “……为什么你不能治?”   段斐然曲起右腿撑着额头,满脸倦怠凝视她:“我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谢嫣还是头一回遇上这种把“杀人”二字从容自若挂在嘴边,而犹不知残忍的壮士。   “吓到您了罢,”他无所谓地笑笑,望着窗扇上悬挂的半握月光,苦笑着摊开双手,“他拼命去救人,我却拼命杀人……十二年前您奋不顾身救的是他,若您晚一步救下了我,大抵会后悔招惹上我这种怪物。”   他这番话暗藏诸多玄机,既点破谢嫣疑虑,又将面板上打眼的“未知身份”隐晦地提了一提。   谢嫣还未来得及消化他言中之言,他忽而又凑过来依偎进谢嫣肩窝,面颊上的水气洇湿谢嫣衣衫,“斐然手上沾染过无数条人命,比他恶毒比他肮脏,六小姐您怎么可能喜欢斐然……”   “……不,”谢嫣僵硬地拍了拍他后颈,僵硬地安慰,“你比他好。”   虽然你这第二人格也是个一言不合就调戏的混球,但除此之外,忒有自知之明,忒明辨是非,脑子比第一人格正常得多啊!   月轮忽而没入乌云中,窗轩前那半握月光也渐渐消散开来。   谢嫣正欲套出他的未知身份,不料这厮肝肠寸断丢下这句话后,双目一闭居然晕了过去。   谢嫣又掐人中又泼水也没能叫醒他,担心他出了身大汗躺在地上受凉,她气急败坏拎起他两只腿,一路拖着他上了床榻。   期间不乏磕磕碰碰撞到桌脚柜子脚,谢嫣将他扔进被子里,胡乱擦擦他身上水珠,抖开一床大被兜头盖住他全身,为防那两个魔教中人中途折回来,她抱臂坐在地上守着他勉强应付一夜。   夺目阳光刺得谢嫣睁不开眼,迷迷糊糊中,突有人推着她道:“嫣嫣大人,你且看看都几点了……光顾着睡,中午饭都不晓得吃!”   出于这具身体本能,谢嫣反拧那只手,警觉拔出袖中薄刃,牢牢抵在手筋处。   段斐然龇牙咧嘴叫唤起来:“哎呦……嫣嫣……我好心喊你吃饭……”   谢嫣这才看清来人是谁,她收起薄刃,掀开身上被子下床,“是你……”   段斐然粘了蒜头鼻、刷了黄浆的面色含春,印堂染光,一派意气风发之相,全无昨夜那股阴郁沉闷病气模样,想来眼下占用身体的应是第一人格。   他好整以暇挨着谢嫣坐下,咬着嘴里灯心草笑得格外暧昧:“你睡在我屋里、靠在我床榻上,不是我,还能是谁?”   谢嫣肃然质问:“我昨夜明明睡在地下……”   他扬着眉毛言简意赅答,“我抱你上来的,”段斐然一把搂过她的肩,“大家都是男人,嫣嫣你何必忸忸怩怩,我有的你也有,我没有的你也没有。”   “男人也需避嫌,”谢嫣狠狠掰开他那只手,“京都男风盛行,男人之间亦要慎言慎行。”   “你执意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他眉眼盈盈望着她,“昨夜我顽疾复发,加之那两个忘恩负义的魔教人前来偷袭,可有伤到你?”   谢嫣倒了杯冷茶漱口,她盯着水面上映出的倒影,语焉不详道:“伤不伤的到,你自己心中就没有数?”   “想我堂堂神玄谷段神医,治遍天下疑难杂症,唯独无药可医的便是我这顽疾,”他挑起一侧嘴角,指尖轻点身下还未冷透的被衾,“当初领着个小姑娘逃命,中途不知染上什么病,每月十五都要复发一次,发作起来便不省人事,第二日才发觉身子疲乏不已。”   段斐然似笑非笑望了望谢嫣一眼,托起下巴状似天真道:“昨夜瞧见我相貌了罢好不好看?你喜不喜欢?”   谢嫣对着他寒碜面皮喷尽口中茶水,戳着他手臂谴责:“你怎么能不要脸到这种境地?”   段斐然抬袖抹抹脸上水雾,他翻手扯开腰带,敞开精壮胸膛指给她看:“你看看,每次发病都有这些淤青,也不知撞到什么东西……”   谢嫣瞬间爆炸,这伤……分明是她昨夜拖行他时,不慎撞到桌角留下来的。   她将披散下来的发丝重新束进发带里,昨夜她判断有误,今日就目前这些线索看来,段斐然每月十五便会分裂出第二人格,嗜杀的第二人格通晓第一人格所作所为,而第一人格却对第二人格一无所知。   第一人格是个放浪形骸的发.春神医,第二人格却无法通过昨夜的短暂相处,推测出正确身份。   唯一能肯定的,便是这分裂出的第二人格,乃是这个世界的隐藏boss。   谢嫣满腹心思系好发带,正要勒令段斐然穿好衣衫随她出去,他毫无预兆攥住谢嫣谢嫣手腕,一把将她捞进怀里。   谢嫣措手不及坐在他大腿上,双手紧紧贴住他光.裸胸膛。   段斐然沉脸指着她颈间那抹眨眼吻.痕,咬牙切齿道:“这谁亲的?陆家的那个十三妹,还是段念儿那个臭丫头?”   他昨夜控制不住自己的第二人格,硬要强上,今天却敢厚颜无耻拎原女主和陆莹替他顶罪。   她记性不好,但这桩冤案的首尾却记得颇牢,谢嫣打开他的手,踩着他脚背冷笑:“昨夜抬你上.床意外撞到的,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轻浮。”   段斐然闻言神色略微松弛,他放开她的手腕,盯住她颈边那道殷红印记,起身长臂一揽,对准那处深深用力吻下去:“这个叫外人看见总有些不好,我帮你遮遮。”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化鹤归、纵步随缘宝宝的地雷╭(╯ε╰)╮   网络坏了,等到现在才恢复正常〒_〒   下章放一直没有存在感的原男主出来 第121章 神医追妻纲要(十一)   他嘴角落在她颈侧的那一瞬, 谢嫣自腰带里抽出一把银针,针尖凝着清冷寒光, 对准他的蒜头鼻使力捅下去。   这半个假鼻子还是他这两天费尽心思捏出来的, 上个假鼻子被她无意毁去,为避免令外人看去真容, 段斐然又烧出个一模一样贴了上去。   若是寻常姑娘,面对他三番五次戏弄, 早已明白他存的什么心思。可嫣嫣她习惯女扮男装, 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数年, 不知男欢女爱,更对他的爱慕视而不见。   她提防他, 忌惮他,疏远他,不容许他靠近分毫, 可他本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加之心上人在怀, 岂是说忍就能忍得住。   她今次力道尤为凶猛, 银针穿透重重阻碍, 狠狠戳进他肌肤之内, 竟无半点犹豫心疼。   段斐然慌忙捂住溢出鲜血的鼻子, “你……这是谋杀亲……”   谢嫣抓起架子上一方汗巾堵紧他的嘴, 反握匕首敲敲他淡青色手筋:“六扇门对待俘虏犯人,自有一套逼供招数,你这双手煞是好看, 我还没试过挑断人手筋是什么滋味。”   段斐然:“……”   谢嫣撇下他一人,神清气爽掩好衣襟推门出去。   门扉下露出一双穿着草鞋的玲珑小足,慕容筝抱着个食盒立在阶前引颈张望,见她孤身只影出来,往她身后瞧了瞧,疑惑问道:“大哥哥,我师父呢?”   谢嫣领着她去往湖边,“你师父方才在屋子里摔了一跤,眼下正在抹药膏子。”   慕容筝握住食盒的手指紧了紧,迫不及待追问谢嫣:“严不严重?可有伤到要害?”   “只是破了层皮,你师父是神医,这点小伤于他来说不值一提。”   慕容筝长长舒了口气,她掀开盖子摸出一只包子塞给谢嫣,羞赧垂下梳着双螺髻的头,耳尖通红:“幸而昨夜有大哥哥相救,师父这才不必被那些胡人捉去。念儿无以为报,做了些点心替大哥哥填填肚子。”   谢嫣谢过她的好意,就着手里这只品相极好的包子咬了一口,段斐然趁火打劫这么多年,搜刮来不少金银,连吃食都比外头寻常富贵人家好上数倍。   包子馅料由猪肉所制,汤汁醇厚鲜美,热气袅袅萦绕,咬一口便吮得满口芳香。   谢嫣参加的培训多以体能训练为主,至于厨艺只是略知一二。   慕容筝年纪尚小,便就学得一手好厨艺,实令她刮目相看。   她慢慢尝完一只,拂去唇角碎屑粲然一笑:“在下今日颇有福气,竟有幸尝得段姑娘的手艺。”   眼前的俊美青年不笑时已是罕见夺目,如今对着她绽开笑容,仿佛有无数火树银花自枝头泄落,柔和目光里淀着一汪火焰,涟漪迭起,碧波荡漾,晃得她目眩神迷。   慕容筝脸颊通红似天际流霞,好半天才收回眼:“都是师父教念儿的。”   谢嫣深以为然,慕容筝还是武林盟主座下爱徒之时,平日琐事都有下人打理,不必操一丝心。   既入了凡事都需要自给自足的神玄谷,少不得要学个一两手技艺傍身。   说来也是一桩趣谈,原男二和原女主都擅长厨艺,他们日后若有了孩子,这孩子再也不用像他的爹娘一样愁吃愁穿。   “师父教导念儿,越好看的男人越是靠不住,与其指望嫁给他们享福,倒不如自己一个人过得逍遥自在。”   谢嫣哭笑不得:“你师父倒很有见地。”   “可念儿不敢完全苟同,人性善恶无关相貌,大哥哥也是一等一的好看,却是个惩恶扬善,顶天立地的男人。由此可见,师父所言并非如此。”   小姑娘喋喋不休说了许久,谢嫣耐心听着,偶尔附和一两句,又解开船身上绑缚的两只木桨,唤慕容筝坐进去。   撑船驶过一半水路,慕容筝搂住食盒一惊一乍叫出声来。   “大哥哥,湖心另一只船这几日渗水,眼下我们坐的,乃是我们神玄谷唯一一条木船。我们撑走它,师父等会要怎么出来?”   “你师父会不会凫水?”   慕容筝怯怯咬唇:“他不会。”   谢嫣也是服了段斐然这个人才,她低头对慕容筝道声“唐突”,右臂揽住她的腰倾身跳下木船。   慕容筝抱紧她的脖子闭眼尖声惊叫:“大哥哥你这是要做什么?”   预料中湖水淹没口鼻之景迟迟未至,慕容筝这才大着胆子睁开一只眼。   她靠在大哥哥坚实有力的胸膛上,清风飒飒擦过鬓角,水面波光摇曳,湖案两旁的灌木向后极速倒退,他的手臂温热而柔软。   慕容筝下意识抬头,无意中却瞥见大哥哥浓密睫毛和淡到无处分辨的胡渣。   她这几日贴身照顾陆十三小姐,也自她口中听来不少关于他的传闻。说大哥哥在京中乃是赫赫有名的金字捕快,这般功成名就的男儿,本应妻儿满堂,可他这么多年,不但不曾娶妻,就连花楼也从不去涉足。   慕容筝粉面含羞,往他怀里靠了靠。   他略显清润的嗓音在耳旁幽幽响起:“怕?”   慕容筝摇摇头,紧紧圈住他脖颈:“有大哥哥护着,念儿就不怕。”   她稳稳落在岸边,依依不舍与谢嫣道别:“大哥哥,你慢些。”   谢嫣撑着船荡到湖心小筑时,段斐然正卷起裤腿对着湖面发愁。   谢嫣停桨唤道:“今个算你走运,下来。”   段斐然吐掉嘴里咬得发烂的草茎,面色乍喜:“嫣嫣!”   他匆匆放下裤腿跳进船里,正要上手揩油,谢嫣却卸下船桨往他手心一塞,纵身跃入湖水里。   “船留给你。”   段斐然:“……”她这失忆的脑子必须尽快治,划船是两个人的事,岂能丢给他一人承担。   一个月治下来,陆莹深埋体内数月的断情蛊,总算被段斐然引出。   只是她余毒未清,眼下还需在神玄谷将养一段时日。   根据原世界进度,谢嫣也终于等来那位渣破天际的原男主岳青言。   武林盟的骆驼队绵延数里,不愧是武林盟少主,连牵引马车缓缓行驶的骆驼,都比他们的肥上一大圈。   铜钟铮鸣三次,段斐然套上蓑衣斗笠出谷,谢嫣不放心他,也偷偷跟了出去。   铜钟前风沙漫天,呼啸狂风竭力撕碎刺眼阳光,过往脚印痕迹皆被风沙层层掩埋,砾石安睡于尘土中,日晷细长杆影转过细小一步。   骆驼脚踝上拴着晃眼金铃,铃身被沙石恣意拍打,传出清泉流过竖石的破碎声响。   为首的布衣车夫掀开衣摆翻下驼峰,单膝跪在段斐然足前,拱手肃然道:“我家少主不日前被魔教中人所伤,如今身中蛊毒病入膏肓,还望神医出手施救。”   段斐然打着哈欠遮住眉骨懒懒问:“你家少主哪个山庄的嫡少爷?”   “不敢欺瞒神医,我家少主乃是武林盟主嫡长子,素有‘无双郎君’之誉的武林盟少主岳青言。”   谢嫣亲眼目睹段斐然在听闻“武林盟”三个字后,神色剧变。   他将斗笠往下压了压,丢下嘴里草茎冷哼一声:“武林盟的人我不救。”   那车夫一时语塞,脸上笑容堆得越发谄媚:“神医要的金银财宝,我们盟主皆已备齐,且只听闻神医不救朝廷的人,为何连武林盟少主也能狠心不救?”   他们不记得十二年前那些旧事,可他段斐然却熟稔如斯。   武林盟主手下幕僚慕容氏与京人发生口角,京兆尹宁海错判案子,害得慕容氏枉丢了性命。   冤有头债有主,既是宁海闯下的罪,慕容氏族人前来寻仇也无可厚非。可错就错在他们心思并不这样单纯,那些武林匹夫分明就是打着寻仇的幌子,肆意屠杀无辜之人。   宁府血流成河,主母蒋氏被一众武林人□□至死,兼之府内妾侍庶女无一幸免。若非宁夫人推了他的姑娘一把,她定然也要受尽羞辱惨死。   那些人都是武林盟“义薄云天”为兄报仇的堂主庄主,武功高强不说,还家大业大,朝廷不敢得罪武林盟,便将此案凶手胡乱指到一众土匪头上。   晴川历历,芳草萋萋,昔年旧事隐埋于残破墙垣深处,随着残星陨落慢慢腐朽,上头生满茂盛如织的青苔杂草,早已无人记得。   可他就是靠着这点奢望得以逃出魔教,若当初待他情真意切的六小姐,亦是死在他们手里,段斐然不晓得自己会不会前去武林盟,亲手揪出那些凶手,以报这十二年来的血海深仇。   天不愿锄奸,不愿匡扶正义,他便做这个出头之人。   他无父无母,除了心爱的嫣嫣别无牵挂。   “凡与朝廷往来之人,无论好坏,我段某向来不救!尔等请回罢。”   车夫急着连连叩头,“我们何时与朝廷有染,神医您不能如此不通人情……”   “等等。”   那顶流光飞舞的马车里,突然传出一声清透男音。   一只枯瘦素手撩开青帘,手的主人压抑着喉间咳意道:“神医暂且勿要如此固执,青言今次前来特意带了一个人,若神医见着此人再行拒绝也不迟。”   段斐然抄起两只手不屑一顾:“何人?”   他话音将落,岳青言指尖凝出一抹锐气,他对着半空虚虚一划,登时便有一个身穿绫罗绸缎的女子,自他大开轿顶滚进沙漠里。   那女子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云鬟上簪着巧夺天工的石榴红步摇,芙蓉如面柳如眉,甚是好看。   她抬起一张国色天香的脸,捂着膝盖嘤咛一声,委屈又娇媚地瞪着岳青言撒娇道:“少主,云儿疼。”   眉黛涤荡青山,盈盈眼波横春,唇不画而朱,发不染而墨,汗珠贴着微红脸侧滴进胸口,肤色细白如雪,天仙似的一个玉人。   躲在铜钟后的谢嫣差点失手摔下云台,这人……这人竟与她足足像了个九分。   “他幼年乃是个纨绔京都儿郎,据青言所知,似乎神医沦落为宁府家奴时,吃过他不少苦头,甚至遭他抢去生母遗物,遭他下手毁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魔仙堡大魔王宝宝的地雷( =?ω?= )   下章收拾原男主,顺便爆神医大大的未知身份,其实我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不造有没有小可爱能猜出神医第二人格的身份(*/ω\*) 第122章 神医追妻纲要(十二)   长风将那美人的罗裙拂得纷纷扬扬, 柔曼裙摆自风沙尽头泼洒,上头织绘出的锦绣花朵迎风怒放。她讶异瞪大一双水波潋滟杏眼, 翘起兰花指捻住歪斜发簪,俏生生立在漫天黄沙里。   段斐然唇角那抹寡淡笑容微微凝滞, 他摘下斗笠替自己扇着凉风, 吊着眼角不紧不慢打量那女子:“是么?”   岳青言挥袖推了美人一把, 神色肃冷嘲弄:“替爷求他。”   那与谢嫣九分相似的“姑娘”万分不愿徐徐起身, 她含着泪捉住岳青言袖口,仰面柔声乞求:“云儿怕, 云儿不去……”   “服侍神医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岳青言执起折扇缓缓敲了敲她的头, 话虽是对着美人所说, 眼睛却要笑不笑盯着段斐然,“何况你亏欠他良多,怎能赖账不认”   话已至此, 便再无转圜余地。美人逼不得已扶着丰腴胸口,一手叠于腹上,顶住头顶刺目烈日,扭着纤腰轻抬莲步走至段斐然跟前。   她屈身盈盈一拜,眼角花钿赤红如血:“婢子笙云自愿为当年之事,听凭神医公子处置,还望公子看在笙云的份上,救少主一命。”   段斐然面色喜怒难辨,他上上下下端详美人一番, 目光在美人绵软挺翘的胸口短暂停留一瞬,而后狠狠别开头:“你是……宁云笙?”   宁云笙咬唇矜持地点了点头,“婢子愿生生世世服侍神医谢罪,”他满眼希冀捧起段斐然脸庞,挺起胸脯往他胸膛上蹭,“只求神医公子能救我们少主一命。”   段斐然盯着那两团摇摇晃晃的丰盈,手上斗笠应声落地:“……”   谢嫣抱紧铜钟:“……系统,我觉得我的头现在有点晕……不不不,我的眼睛也快瞎了……”   系统清清嗓子:“你们兄妹俩一个男扮女装,一个女扮男装,也算对得起龙凤胎这个称呼。”   “……”   谢嫣踩住云台边缘,才勉强使得自己不会因眩晕过度摔下去。   云台下的段斐然还未有回应,她遂沉下心绪,静心理了理脉络。   宁云笙兄妹当年对段斐然所作所为,剧情中皆有说明。抢夺生母遗物、用火钳灼烫他的胎记、纠集府里庶子庶女孤立羞辱他……种种行径已是罪行累累、擢发难数。   他第一人格虽嘴上不提那些过往,心里却亮如明镜。   若非京都官.官相护、官匪勾结,他那孤母何曾会惨死家中,他那待他视如己出的舅舅,何曾会被段李氏活活气死,继而英年早逝?   段斐然对朝廷之众深恶痛绝,连带着与朝廷时而刀剑相向、时而狼狈为奸的武林盟,也不受他待见。   倘若他今日再次为了宁云笙破例,出心无非还是对昔日所受欺辱无法释怀。   就算救下身中剧毒的岳青言,段斐然他也无甚损失,不但能自岳青言那里得来不少好处,更能一解多年累积的怨气,亲自手刃宁云笙解恨。   可宁云笙毕竟是她的兄长,他如今沦落成这副样子,未尝不是幼年顽劣得来的报应。   谢嫣心头仿佛死死压了块巨石,脑海中渐渐浮现出,段斐然吊儿郎当调笑她的神态。   她深知他为人荒诞轻浮,原世界中更与慕容筝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也时刻警惕与他接近。   可如今,眼睁睁看着神情略有松动的段斐然,谢嫣却再也难以压制心头喷涌而出的失意。   纵使她拒认自己是当初那个屡屡欺负他的宁云嫣,可有宁云笙这个大活人作证,段斐然心中想必早有计量。   这个任务已至死扣,她必须加快进度,无所不用其极尽快离间岳青言与慕容筝。   段斐然一手捡起斗笠,蹙眉愤愤推开宁云笙,他扯扯蓑衣,起身向铜钟这处走来。   谢嫣匆匆忙忙飞下云台,隐入谷口的前一瞬,她还是听到他旋开铜钟上方按钮,启唇回道:“岳公子也是个聪明人,既然你这样诚心,老子也不再推辞。你肯将宁云笙拱手相让,你的毒老子也会答允医治。”   岳青言自小受四书五经熏陶,不太习惯他这等乡下粗鄙言语,暗忖此人果真是颠肺流离多年,言行举止竟是这样放浪形骸。   他合起帘子挡住外头强光:“那青言便多谢段神医。”   岳青言中的毒比陆莹好不了多少,魔教的人下手忒利落,毒性虽不足以致死,却足能令他全身武功尽失,下半身彻底瘫痪。   对于一个天之骄子来说,断其双翼还不如一刀戳死他来得痛快。似个废人一样苟延残喘,与□□又有何区别。   也亏得是岳青言这等能沉得住气之人,此蛊毒若搁到旁人头上,只怕早已吓破了胆。   武林盟熟识宁云笙相貌,为免节外生枝,谢嫣特意向慕容筝讨要来一方黑巾,外出皆以纱巾覆面。   武林和朝廷势同水火,段斐然特意将岳青言他们,安置在距离竹苑最远的松苑。   谢嫣不知该用什么心境对待段神医,索性一直待在竹苑闭门不出。   幸得段斐然忙碌之余,也未领着宁云笙上门发难。   任务进度无故从“40%”升至“50%”,系统无法告知缘由,故而谢嫣还是从送饭的伙夫口中得了消息。   原是慕容筝顶替她的药侍身份,前去松苑送药,不料前脚端着碗伸到岳青言面前,后脚就被岳青言一口咬定,她是他失散多年的师妹。   几个堂主生拉硬拽差点没吓哭小姑娘,最后还是段斐然挺身而出挡在她身前,护着她回了湖心小筑。   慕容筝闷在湖心小筑一整日,不论谁送的饭都不肯吃。谢嫣揣着离间心思,干脆自告奋勇捧着食盒去湖心小筑寻她。   陆莹这几日偶尔能够下榻,谢嫣担心她摔伤磕伤,就带着庄贺守在她院子里。   她接过伙夫手里的食盒,正欲弯腰步出垂花门,陆莹却跌跌撞撞跑过来揪住她衣袖道:“大人这是要去找段姑娘?”   谢嫣稳住她弱不禁风的身形,扶扶她发髻上快要滑落的禁步,温声哄道:“在下去去便来,院子里风大,十三小姐莫又因此染上风寒……”   陆莹柔肠百结,万般情话堵在喉咙眼,先前明明能对丫鬟们表露心意,可一旦当着他的面,便再也开不了口。   她知他无心情爱,对那聪慧纯善的段姑娘也不见男女情意。可每每见他与旁的女子谈笑风生,言笑晏晏,陆莹心底仿佛倒扣了一只醋坛子,醋水混着油水肆流,漫进嘴里都是酸水。   她自知如今的自己配不上他,可她认准晏大人是值得托付终生的良人,日复一日沦陷在他英气眉眼里,再也不可自拔。   陆莹甚至委曲求全地寻思,哪怕只能给他做个妾,哪怕他对她只有怜惜之意,她也一定要嫁给晏宁大人。   再过月余,他们就能回京,她实在不愿压抑心中所想,与他生生错过。今日说不出口,那就明日说,明日说不出口,便后日说,只要赶在回京之前与他剖白心迹,那就永不算迟。   陆莹苦笑着收回手:“大人早去早回。”   谢嫣欣然颔首。   陆莹目送谢嫣消失在藤蔓深处的颀长背影,终是支撑不住,疲惫落座在美人靠里。   “十三小姐,您这又是何苦,”庄贺叹了口气,“为了大人忍着恶心喝下汤药,为了大人强颜欢笑,为了大人强打精神下榻走动……你这般劳心劳力竭力令他放心,可他却一无所知。”   “这些他都不必去明白,”陆莹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心冷汗,她望着墙脚那丛花束,眼前再度浮出他舜华眉目,她霎时弯了眼眸,捧着姜汤喜滋滋地,“若无他,莹儿眼下只是一只孤魂野鬼,只要他不曾拒绝,我便一直站在这里,等着他回首。”   “……有件事在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陆莹饮下一口姜汤,疑惑道:“何事?”   “我们从前在六扇门里,大多合伙搓澡,唯有大人他单独梳洗,洒扫的婆子说他那处似乎有些隐疾,所以一向不近女色。”   陆莹经过人事,晓得他言下之意,顿时羞得无地自容,指着他嗔怪道:“庄大人您……您说得是什么粗鄙言辞!”   方步到湖边,迎面便吹来一股微风,尘土挠得谢嫣鼻头颇痒,她不禁打了个喷嚏。   她吸吸鼻子踩着湖面莲叶展袖飞至湖心小筑,旋入慕容筝院落时,她正坐在院子中央抱膝发呆。   谢嫣抬指轻叩门扉:“我可否进来”   慕容筝头顶上方的花雨簇簇而落,她怔怔仰头回望,见着是她,神色微微一愣,突然站起身哭着扑进谢嫣怀里。   “大哥哥,念儿不是慕容氏的人!念儿是清清白白好人家的姑娘,怎会出身慕容氏那等是非不分的家族”   她这番诋毁慕容氏的言语,诚然令谢嫣大感意外。   原世界中,她得知自己尚算贵重的出身后,乃是心甘情愿跟随岳青言回的中原。   如今能说出这般根正苗红的话,着实令人称奇。   谢嫣不是矫枉过正之徒,慕容筝既已明白事理,她亦会放下芥蒂与偏见,重新接纳她。   谢嫣搁下手里食盒,抱着她席地而坐,一手梳理慕容筝浓密长发,一手顺着她后心安慰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哭得嗓音嘶哑,搂住谢嫣腰畔的手越发紧致:“师父虽尤为仇视武林盟和朝廷,却也将旧事说与念儿听。当年宁府那桩事,确实是京兆尹宁海不对在先,可他一人犯下的错,慕容氏哪怕复仇,只管寻他一人便是,何故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偏偏慕容氏亲族打着复仇旗号,趁机作肆,弄死宁府一大家子不说,还将婴孩尸首带回去喂狗。师父说的对,在江湖里摸爬滚打的人,有几个手上是干净的?可他们说、说我便是那慕容氏嫡女慕容筝,念儿是师父捡回来,是师父拉扯大的,关他们何事?”   “就算执意领我回去,也需将这些账算清,当初要不是师父有幸逃过一劫,念儿眼下估摸还在西域为奴。慕容氏嫡支的钱财全被那些亲族夺去,如今只剩下一副空壳子……这样的武林盟,念儿为何还要顾念什么情谊?”   谢嫣细细听着,倒是对段斐然平添几分好感。   做任务最忌讳遇到拎不清的攻略对象,所幸这个世界的男二段斐然受苦多年,竟还是个满腔热忱的青年。   如实想来,宁海还是慕容筝的杀父仇人,她对于慕容筝来说,甚至是仇人之女。   谢嫣觉着有些事还是趁早对她道明的好,本就是宁府亏欠她在先,她实在不能因慕容筝年幼而继续欺瞒她。   只是眼下不是个好时机,慕容筝尚在气头上,若谢嫣道出身份,令她盛怒之下跟着岳青言一走了之,那她的心血便彻底白费。   谢嫣思忖着还是当岳青言大势已去时,再对她言明一切更好。   胸前衣襟被泪水打湿,谢嫣摇着她慢声道:“出身非你我所能决定,你是慕容筝也是段念儿,不管哪一种,想必段神医都不会嫌弃你的身世。那些恩恩怨怨皆与你无关,宁海杀了你爹,你爹亲族又借故屠杀宁府,最无辜的都是那些生生被连累之人。你不必自责,并不是因你的缘故,才令你师父饱经磨难。”   慕容筝这才收尽眼泪,谢嫣见状将手边食盒递给她:“别难过,都是旁人犯下的错,与你何干?伙夫说你一整日也不愿吃饭,我便带着饭食过来劝你……分明是个花容月貌的小姑娘,哭了都不大好看。”   慕容筝咬了一口谢嫣夹给她的糖醋鱼,破涕为笑:“大哥哥……念儿……才不丑……”   “恭喜宿主,任务进度已达60%。希望宿主再接再厉,尽快完成任务。”   谢嫣擦去她嘴角汤汁,展颜一笑:“这才是真好看。”   慕容筝呆呆凝视他的笑颜,漫天花雨自眉梢滑落,皆遮不住大哥哥独绝容颜。   他捻指拾起眉心沾染的一瓣花朵,英气眉眼染就旖旎朱色,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浓丽惑人。   那些人皆称那位岳公子为无双郎君,可在慕容筝眼里,当得起“无双”二字的,唯有大哥哥一人。   他悠悠回眸望过来,眼底似乎还蓄着些微不解,慕容筝心跳如擂鼓,她心虚不已收回目光,红着脸低头狠狠扒拉几口饭。   谢嫣拎着食盒转回竹苑,仅仅绕过一处残壁,忽然有人自阴影里跳出来死死抱住她粗声粗气吼道:“嫣嫣!你居然还活着!你居然还活着!你知不知道,哥哥想死你了!”   谢嫣没忘记自己一月前还有“失忆”这一招借口,她佯作惊怒推开他,拔出佩剑呵斥:“休得无礼!”   宁云笙尖叫一声,翘着兰花指跳到丈余开外。   他指着她悲痛欲绝:“你怎么扮成男人的样子?快将这身衣服脱下来!成什么体统!”   谢嫣这才注意到她这位同胞哥哥,如今已换下先前那身惊艳罗裙,改穿上一件半旧的圆领布袍。   除了那根翘起的兰花指,浑身上下竟无一丝一毫的女气。   剑眉星目,宽肩窄腰,肤色近蜜,举手投足间比她还要来得更加男人。   谢嫣深觉自己的眼睛无药可救:“……你是何人?怎与我生得一模一样?”   “……早与你说过,她不记得从前的事。”   段斐然披着一头半湿墨发,信步自花树阴影下踱步而出,他笑吟吟撑着树干,“是谁大言不惭曾与我说,她是个男人?”   宁云笙护着谢嫣,迎上段斐然灼热目光,“姓段的……当初带头欺负你的是我,与嫣嫣她无关!你要杀要剐冲我来……我只有她这么一个妹妹,你不许打她的主意!”   段斐然一脸嫌弃瞥了瞥他那根婀娜多姿的尾指,靠着树干擦擦发尾水珠:“我能打她什么主意,冲你来行啊,我叫你一声大舅子,你敢不敢应?”   宁云笙两眼凶光毕露,撸起袖管扑过去:“你这小子,多年不见,皮越发厚!我要跟你拼了!”   段斐然的第一人格不会武,况且宁云笙昔年便欺负他没了脾气,如今怎敢还有脸打他,谢嫣急忙上前拉来两人:“别打,段斐然他没有内力!受不住你这拳头!”   段斐然眉开眼笑,他一把将她揉进怀里,湿发贴在她脸侧,摩挲出一股难言痒意:“还是嫣嫣心疼我。”   谢嫣大耳刮子照着他脸就要扇下去,他却堪堪捏住她手腕,笑意盎然如春:“嫣嫣你还忍心打我?我为了你,连你哥哥这么混账的人都能轻饶,甚至连破两例救人……今夜甚是闲暇,不妨就赶着这个好日子,替你治治后脑旧伤。”   谢嫣总以为他是为了当年宁府的刁难作践,才允她进谷加以多番戏弄。   他第一人格素来是个直肠子,喜怒哀乐全摆在脸上,万分不必担心会有所藏私。   段斐然不喜欢谁从不会刻意逢迎,喜欢谁亦不会故意疏远,他如今说出心中所想,倒叫谢嫣完完全全松了口气。   治好后脑那处淤青,她既能弄清楚,自己之前是通过什么方式开启副线任务,令他人设性情大变,又能捡回所有任务经验,于她而言只有益处没有害处。   竹苑里还有陆莹及一干人等,宁云笙被她瞧去多有不便,谢嫣于是跟随段斐然去往湖心小筑。   对门的慕容筝似乎已经睡下,只有屋内还亮着盏微弱油灯,光晕透过窗纸沁出模糊橘色光雾,略略一观而去,缥缈且虚妄。   谢嫣坐在塌上等段斐然抓药取针的功夫,宁云笙将这些年的经历,一股脑说与谢嫣听。   他被那马车掳去武林盟后,少主岳青言瞧着他相貌暗叹一句:“可惜是个男人,不然真是世间少有的美人。”   宁云笙被他转手送去教坊教习,教坊受教的全是小姑娘,独他一人是男孩。   婆子整日提着鞭子斥责他们,逼他们习舞,逼他们学着如何取悦男人,宁云笙就是再傻,也晓得岳青言是何恶毒居心。   他长到十几岁上,难得救下一个被官府追杀的侠盗。此人看他身世可怜,遂传授他武艺,将他身上女气修理得差不多,算是以此偿还救命之恩。   宁云笙身负血海深仇,看遍武林盟中龌龊之事,誓要揪出当年那些凶手。   他过了十五岁,便与同龄姑娘们一起,分赴各大山庄伺候各位贵人。   因他相貌最盛,则被岳青言开口要了回去。   往日宴席上,都由他起舞助兴,个别好男色的庄主也试图将他讨过去,但岳青言是个爱美之人,私下物色比他更美之人,却舍不得将他甩给那些色徒,就一直未允诺。   岳青言前不久被魔教中人偷袭,命悬一线之际,打听到段斐然过往,担心他不肯施救,顺手将他一并带了过来。   宁云笙在武林盟蛰伏十二年,终是查出当年凶手。   慕容氏与宁海旧案只是个引子,他们真正打算的,实是通过此案一步步蚕食鲸吞朝廷。   宁海出身寒门,却能短短几年之中平步青云,未免太过顺遂。   他明面昏聩,暗中却掌握不少各家把柄,以此谋私贪.赃。慕容氏亲族与京官早有勾结,担心他查出什么,借题发挥血洗宁府,让他做了不能开口的死人。   宁云笙摸着谢嫣额头道:“咱们的爹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比他们这些谋财害命的渣滓要好的多。”   段斐然端起汤药银针步至谢嫣跟前,他捻起一根银针旋入她后脑穴位:“你这伤好歹也存了十二年,光靠今天治不好,至少要调养数月才能恢复。”   谢嫣一一记下他们二人叮咛。   接下来的几日,谢嫣照旧趁夜色去他屋里针灸。   为提防岳青言那里派眼线过来打探虚实,段斐然干脆将宁云笙锁去牢里,只每日遣人送些好饭好酒招待着。   十五这夜,慕容筝前来竹苑向陆莹学女红。   她们年纪相差无几,陆莹只比她大了三岁,年华正好的姑娘坐在庭中凉椅里细细低语,面色温婉,衣带盈香,格外令人赏心悦目。   谢嫣等她们两个叙完,才送慕容筝回去。   月色凉似水,慕容筝娇俏影子在月色里浮浮沉沉,她隔着门槛踮脚抱住谢嫣,那道清影亦是依依不舍粘在谢嫣脚下:“谢谢大哥哥送念儿回来。”   谢嫣思量她最近沉默了许多,便任由她抱着,只低声嘱咐:“门记得插好,虽然是在家里,但还是要小心。”   小姑娘凝泪冲她扬起个笑,缓缓合上门。   谢嫣瞧她屋内灯火亮起,才挪步去往段斐然院落。   院门上了大锁,院里漆黑一片,他似乎不在屋内。   望着天际高悬的月轮,谢嫣猛然回忆起今个竟是十五。   恰好是他第二人格代替第一人格,存活于世的时日。   上个月十五他屋里闯入两个胡人,今夜他又不知去了何处,对比着时辰,第二人格现下应是已经出世。   谢嫣不敢惊动旁人,她寻遍湖心小筑和竹苑,甚至去了松苑寻人,也未拾得他半分清影。   她找到最后已是精疲力尽,脸上生出几点凉意,她伸手一摸,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已泪流满面。   她摇摇晃晃摸去厨房,灶肚阴冷,四处漆黑,那个为她洗手作羹汤、口口声声戏弄她的人,依旧不见踪迹。   谢嫣忧惧那两个胡人将他绑出神玄谷,她模仿他上次动作,转动谷口机关失魂落魄出了谷口。   她放眼四处望去,沙漠静寂无声,冷气冻得她浑身打颤,正要裹紧衣衫回谷,无意中却瞥见云台上依稀坐了个人。   谢嫣恐惊动那人,提起衣摆蹑手蹑脚踏上云台。   每靠近一步,他的相貌就更加清晰。   如泻月光全数笼罩他全身,段斐然闭眼沐浴在圣洁月辉里,深幽五官亦被勾勒得格外柔和。   他今夜披了件玄黑大氅,上头绣满金色藤样花纹,一黑一金,衬得肤色惨白似雪。   溶溶月色遍染他发丝双肩,将他里里外外镀了层莹莹银光。段斐然仰头迎上圆月,淡色唇间吟哦谢嫣听不懂的经文,声线亘古绵长,回响在云台之上,沉肃而又残忍。   他姿态神圣而又虔诚,眉心笼着寡淡霜色,眼角溢出斑驳红光,谢嫣看在眼里,脑中莫名急速划过一道金光。   那道金光转瞬即逝,她尚来不及掌握,就已从她掌中偷偷溜走。   谢嫣情不自禁又靠近他一步,云台之上顿时掀起巨大银浪,银浪自云台边缘倾泻而下,蒸腾雾气裹挟月尘,迅速遮蔽眼前一切景象。   一片乱雾中,她的喉咙被人狠狠锁住,谢嫣拔出袖刃正要挑断此人手筋,扣在她咽喉处的力道忽然一松。   她落进一个染着霜露的怀抱,肩头被人裹上厚实大氅,他俯身替她暖着手,“原是六小姐……斐然还以为是……”   果不出她所料,正是他第二人格占据全部心智。   “我寻遍整个神玄谷,也不见你,段斐然,你怎的心血来潮来了这里不冷么?”   他揉着覆满尘霜的眉心,却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却转而问她:“上次离开前,六小姐曾说斐然比他好,可是真心话?”   谢嫣不忍心折磨他本就不堪一击的心,他这第二人格虽闷了些,但终归是个好人,于是抬袖擦去他额头霜露:“真心的,你一直很好。”   他眼角刹那开出冶艳红花,眼底仿佛淀着一汪潺潺清泉,柔和目光徐徐笼住谢嫣温软唇瓣。   云台浓雾消散殆尽,谢嫣眯眼凝望渐渐靠近的段斐然,暗自寻思这个时候,该用什么法子套出他的身份更为合适。   若是直截了当问,兴许会惹他动怒。但要是拐弯抹角地问,旁敲侧击半天也问不到点上。   她正全神贯注思索对策,云台另一头突有人惊道:“教……教主,下头有人赶过来……佐拉尔早说神玄谷不适宜修炼心法,左护法屡屡托海东青传书,求您回去主持大局,您偏要缩在这个鬼地方……哎哟……属下失言,罪该万死,还请教主恕罪!”   拜系统翻译功能所赐,谢嫣一字不差地将这些话听入耳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盗版清清清清清明、小夹子两位宝宝的地雷╭(╯ε╰)╮   更晚了,特发肥章上来,今天我不修仙,上面缺氧,修不动〒_〒尽量早更,评论白天回复   酷爱搞事╮(╯▽╰)╭ 第123章 神医追妻纲要(十三)   魔教教风□□颓丧, 素来为中原礼教所不容。教中上下以月为尊,故而得了拜月教这个名字。   历代教主皆承下教中训诫, 誓要踏破中原,一统天下。   那段剧情, 系统面板中并无提及, 只说此次战役魔教惨败, 左护法靠着挟持武林盟亲眷, 才勉强威胁他们退兵。   右护法仗着高贵身份,在教中作恶多端, 甚至妄想趁此良机一举诛杀赫利伽罗,割下他的脑袋取而代之。   拜月教留不得这样的属下, 左护法听从赫利伽罗的旨意, 处置了右护法,又将她养的那些蛊人男宠全部放归中原西域各地。   赫利伽罗未久病亡,因其无后, 尊位无人继承,教主之位就由左护法暂代。   段斐然身处魔教多年,赫利伽罗死后,他便随老神医千里迢迢远来神玄谷为徒。   原世界中,纵使他在魔教受尽蹂.躏,但遇上上门求医的左护法,却依然能与他相谈甚欢。   他被岳青言关押在武林盟不见天日的水牢里,呼吸着牢内腥秽浊气,从未吐露过魔教一星半点的隐秘。   自打他生下来, 便任凭段小姐遮住肖似胡人的相貌。他的第二人格,乃是杀人如麻的隐藏boss,原世界里算得上隐藏boss的,唯有魔教教主这一个身份……真相昭然若揭,她早应该通过这些蛛丝马迹猜出来。   段斐然的第一人格白日救人,第二人格则会在夜里杀人,若无深厚内力,绝对无法瞒住神玄谷诸人。   云台那头断断续续响起求饶之声,段斐然拂袖掐灭铜钟顶端置放的烛台,云台四周顿时陷入一片幽暗。   长阶下那双人影渐渐靠近,谢嫣依稀还能听到他们口中含糊字眼:“这远离俗尘的神玄谷也不大太平,方才伺候少主睡下,外头竟忽然响起窸窸窣窣声响,我打起帘子出去一瞧,嗬,居然遇上两个侍从躲在墙根偷听墙角……”   “大抵是随少主车驾混进来的细作,我也听闻那中原陆氏小姐的骆驼队里,混进寻仇的胡人。你在少主屋子里当值尽管放宽心,戒备森严也吃不了亏。”   先开口的女子娇软笑道:“我可是借了解手这个缘由溜出来与你私会,这神玄谷的机关真令人伤透脑筋,幸得你聪明……你快些罢,我还急着回去服侍。”   那双男女的声音渐渐没入冷风,谢嫣俯视而去,只见下头缀了清冷月沙的沙包后,有两抹贴得极近的身影。   谢嫣回神幽幽垂下眼帘,望着被他攥紧的手缓慢启唇:“你是……”   段斐然颤抖着抽出双手,死死捂住她冻得通红的双耳:“六小姐……你什么都未听到……”   他肩头大氅因这番动作滑开一半,对着朦胧月色,颈项上那丛火焰纹路清晰如斯。   他平日不光脸是假的,连颈项上这处疤痕也是假的。   段斐然从老神医那里学来一手炉火纯青的医术,治个陈年烫伤本也不在话下,他执意顶着宁云笙当日烙烫的狰狞疤痕,一过就是十几年。   他这胎记是拜月教圣子独有的印记,只是偏巧长在颈子处,通晓内情之人,定能借此推断出他不同寻常的身份。   拜月教是武林和朝廷,人人得以诛之的西域魔教,一朝被人窥去身世,孤苦无依如他,怎还有活路可言。   谢嫣触了触他那块印记,直视他幽沉眸子轻声问:“当年我哥哥烫伤了你……这里是不是很疼?”   段斐然慌忙用大氅掩住脖颈处的裸.露肌肤,一只手牢牢遮住谢嫣的眼睛:“六小姐……您别看……”   许是在屋外待得太久,他全身上下热气所剩无几,掌心凉似数九寒天结出的冰凌,紧紧堵上谢嫣眼眸,冰得她眼睛酸涩不已。   眼下情势不容乐观,第二人格每个月只出来一次,更多时候则是第一人格占据主导。第二人格尚且对自己的身世心知肚明,第一人格同样也不会一无所知。   段斐然瞒了十几年,如今乍然被属下透露给她,谢嫣担心以他这第二人格的沉郁脾性,会因此做出什么冲动之事。   谢嫣拽下他手掌,搓着掌心呵气替他暖着:“我明白的,魔……拜月教这么多年一改从前杀戮成性的作风,都是你的功劳。你一向明辨是非,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即便杀了人……应该也都是些藐视道义的亡命之徒。你无须为此自卑自责,若你这身份落在他人头上,他们还不知要怎么耍威风……段斐然,你不必尽力瞒我,我信你。”   他是十二年前,机缘巧合下自这具身体中分离出来的另一重人格。   每个月圆之夜,等到月光浸漫百穴,他皆会取代第一重人格占据这具身子。   右护法种下的蛊毒大多是每月十五发作,他每每在最痛苦的时候,顺其自然破开意识夺世而出。   五官扭曲,躯体歪曲成最丑陋的姿势。段斐然全身浸泡在生满毒花毒虫的蛊池里,池水被旺火恣意烤炙,水面不断冒出“咕咚咕咚”的气泡。   他痛苦万分捏着手里玉佩,气喘吁吁靠在滑腻池壁上,被迫感受腐臭池水沿着肌理淌过每一寸肌肤,刮每一颗筋骨。   蛊池黑雾弥漫,恶气翻涌,池面浮满虫蚁尸首,脏污秽物团团将他困住,骨髓由里至外都散出一股**之气。   他宛如一枚腐朽到只剩下皮囊的木偶,气若游丝守着心中那点盼头,苟且偷生活到出人头地的那一日。   段斐然那时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护着面上伪装,不叫喜好吸取男子精气的右护法窥去相貌。   他满身欲驱逐第一人格的意气,早已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折磨中消弭殆尽。   当魔教教主眼中带泪拿过他手里玉佩,领他前去月神殿接受圣仪圣洗时,段斐然路过恢宏奢美甬道,嗅闻这一路来的馥郁花香,也未流露什么欢欣情绪。   不论为人奴仆,抑或身处高位。俯视足下匍匐的教众,抚摸座下西番莲软垫,晃荡夜光杯里的葡萄美酒,这只是换了个像样地方慢慢腐朽,于他只有疼与不疼的差别而已。   段斐然压抑性子,做不来出走西域,随老神医游历的惊世骇俗之举。   他习惯在黑夜里独酌独饮,可他却始终向往光明,硬是不肯接下教主重担守在拜月教。   他替他受过那么多的苦,他总归对得起他一回,帮他盼来他一直思念成狂的人。   可比起能逗六小姐开怀、逗她轻易动怒的第一人格,段斐然实是自知自己逊色太多。   他除了将六小姐放在心里之外,再没替她做过什么。   当初潜入宁府大肆挥刀屠杀的恶徒,有一半是岳青言座下的门客,那些人急于去岳无涯和岳青言跟前邀功,遂割下宁府亲眷人头。   岳氏走狗令她家破人亡,更是狂妄自大折磨她的哥哥。同年纪的京城贵女,有哪个不是嫁与一个好人家,独她小小年纪就需混在男人堆里,靠拳头拼出一方天地。   段斐然不能替她救人,只能为她杀人。   岳青言的毒是他派人下的,这厮如今厚颜无耻前来神玄谷求医,可叹他却看在六小姐的面子松口。   若岳青言得知宁家六女尚在人世,定要不顾宁云笙阻拦哀求,与各位庄主堂主通气,强带她回武林盟。   不管何事,段斐然都能依着第一人格,唯独岳青言这件事,他绝不能袖手旁观留他性命。   她口中热气暖得段斐然眼眶濡湿,他拂下肩上大氅裹住谢嫣,用力将她揉进胸膛里,他哽咽道:“斐然双手沾满鲜血罪恶,自知比不过能令你欢喜令你忧的他。斐然别无他求,唯盼望六小姐岁岁无忧……哪怕跟他长长久久,也是好的。”   谢嫣张口意欲安抚他一两句,段斐然手势却快如闪电,她后脑一痛,仓皇间只来得及道一声他的名字,望着天际快要沉下去的月轮,晕晕乎乎闭上双眼。   谢嫣似乎做了一个极其冗长的梦,梦里翻来覆去浮出种种异样画面。她揪住一点头绪正要深究下去,后脑却猛然传来一阵刺痛。   她伸手挡住白光缓缓睁开眼,有人按住她腰侧凝声道:“慢着,别起来。”   谢嫣抬眼扫视屋内一圈,发觉眼下身处之地居然是段斐然的湖心小筑。   她还记得昨夜是被身份暴露的第二人格打晕了去,她当他劈晕她是要以绝后患,不料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将她带来这里。   谢嫣戳开系统面板随意看了几眼,却发觉原本“60%”的进度条,一夜之间狂飙至“80%”。   段斐然施力旋下一根银针,打着哈欠,揉揉眼睑下方青影道:   “嫣嫣你昨夜去追那刺伤武林盟少主的胡人,追出谷口,却被他一手劈晕。我听见风声出去接你回来,才发觉他这一掌虽然用意恶毒且缺德,但正好砍到你后脑这淤青上,估计再过不久,嫣嫣你的记忆就能恢复。”   谢嫣抓住他话里重点,视线落在他姜黄色面皮上:“刺伤……岳青言?”   “是啊,那胡人忒有胆色,趁岳少主侍女出去私会情郎,竟破解老子设在松苑的机关,闯入屋里,一刀捅伤了那风流小白脸……嫣嫣你别说,还挺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盗版清清清清清明宝宝的两个地雷,感谢风暴召唤、纵步随缘宝宝的地雷o(≧v≦)o   今天早了一点hhh   说个题外话,我突然发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结局开车的时候,到底是让第一人格做机长,还是让第二人格做司机→_→ 第124章 神医追妻纲要(十四)   原来第二人格昨夜故意打晕她, 是存了背着她,一刀解决掉岳青言的决心。   段斐然端来一碗凉水, 亲力亲为递到谢嫣嘴边喂她喝下。   他命她趴在枕头上,又向她后颈处落下几针, “昨夜你怎么跟着那歹人跑出谷?嫣嫣你是耍惯冷刀冷剑的, 并不清楚他们西域蛊毒的厉害。若一个不仔细, 受那胡人暗算, 该如何是好?”   谢嫣闭眼埋进软枕里:“无妨,你会治。”   “这可说不准, ”段斐然叼着根新摘下来的灯心草,翘起的脚尖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晃动, “昨夜贸然入谷行刺的胡人, 应是与那岳青言有什么深仇大恨,招招式式皆朝着他要害之处戳下去。一群饭桶堂主庄主扑上去挡,也没能拦下他, 岳青言中他数刀,刀上还淬炼了层西域奇毒。那毒我在西域听闻过,至于解法,倒有些摸不着头脑。”   谢嫣心头“咯噔”一下,她看着系统面板上暴涨至“80%”的进度条,腹腔里莫名涌出一股难言的酸涩压抑。   原男主岳青言在神玄谷里遇刺,身为谷主的段斐然无论如何都脱不开干系。   他既需安抚岳青言等人,又应关照尚在竹苑调理身子的陆莹,手头堆着仅靠他一人收拾的烂摊子。焦头烂额之际, 眼下处境本就尴尬艰难,若谢嫣再将第二人格的存在告知于他,明摆着就是火上浇油。   最息事宁人的做法,便是将他第二人格死死隐瞒下来。这阵风头还未过去,倘使谢嫣自言洞悉他的身世,万一被别有用心之人获悉,她这个任务算是完全荒废。   谢嫣心中已有几分计量,她顶着满头银针偏头问段斐然:“那毒毒性可烈?”   段斐然靠在红木胡床里,他自座下摸出一本泛黄旧书,幸灾乐祸道:“烈,没有解药,不出一月就会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谢嫣一个挺身坐将起来:“怎么说也是在神玄谷遇的刺……段斐然,武林盟的人,有没有拿全谷人的性命威胁你?”   段斐然翻阅书卷的修指微微一凝,枯黄纸页被他食指捏起一抹弯曲生动的弧度,纸页薄透拐角在光束里轻轻摇曳,姿态柔美,色泽浓丽,宛如停驻在他指缝间的一尾蝴蝶。   今日阳光明媚,晴空万里无云。   神玄谷本就是沙漠里的一处绿洲,白日受烈日灼烧,纵然有湖水灌木消暑,也只是杯水车薪。   段斐然背倚浓烈日光,他以手支颐凝视谢嫣,上扬嘴角挂着柔和笑意,镀了金霞的脸庞,在谢嫣的眼中一瞬间变得有些朦胧。   他依旧保持翻动书卷的姿势,隽秀背影挡住大半的光,映到身量不如他高的谢嫣身上,便只剩下一团阴影。   他目光静静停留在谢嫣雪白面容上,直到谢嫣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段斐然却倏地弯眼绽开炫目笑容。   他容色本就出众,谢嫣看过他的真容,对他这其貌不扬的易容伪装也再无不异议。   粗糙轮廓被光晕这么一笼,纵使他脸上还贴着假鼻子,纵使他眼角黏腻还未洗去,谢嫣却愣是从他绚烂笑容里,窥出一笑倾倒众生的意味。   他绚丽神态晃得谢嫣心口“咚咚”跳个不停,谢嫣心虚移开眼,双颊迅速充血变红。她不晓得自己缘何突然这般慌乱,也不清楚目光为何久久停于段斐然身上,半晌都移不开眼。   瞎了……她一定是瞎了,才会对他这副寒碜面皮生出不该有的遐思。   脑海中乍然迸溅出多番画面,有他咬着草,神色惊怔说出“你也不记得我”的落寞样子;有他抄起袖子在灶台前,挥舞刀铲的恣意背影;还有他救下宁云笙,立在花下懒洋洋挑起眉头的轻浮神态;更有他哽咽紧紧搂住她,在她耳边一遍遍说着“六小姐”的枯寂语气。   她忘掉太多,早就不知晓他们有怎样的前情姻缘,她唯一还算清醒的,便是谢嫣深知,男二段斐然……原本就应归原女主慕容筝所有,她一个做任务的,只是他人生里的一个短暂过客,只是眼下所有一切皆超脱原世界剧情。   谢嫣深呼出一口气仰躺下去,段斐然搁下手边的书,眼疾手快在她落枕之际,稳稳托住谢嫣的头。   后颈的银针被他微凉指尖拔去,耳边响起银针摩擦出的清脆声响,段斐然低头撤去谢嫣脑后最后一根针,浸透碎玉的眼眸柔柔深望着她道:   “嫣嫣,你此言是在关心我么?”   他嗓音忽然变得低哑,似近非近悬在谢嫣耳尖,仿佛是一根于她耳侧缓缓骚动的羽毛,再不复往日那般轻浮。   语气沉绵荡漾,仔细一掐兴许都能滴出清透水珠。他尾音似乎生了无数只触手,若有似无自她心尖尖滑过,撩拨得谢嫣口渴难耐。   谢嫣挣扎着要从牙关里挤出个“不”字,段斐然却俯身封住谢嫣的唇瓣,将她余下之言全数堵回咽喉里。   缠.绵药香袅袅钻入谢嫣鼻尖,馥郁香气萦绕全身,迷醉气息熏得她晕晕乎乎,一时竟忘了推开眼前这个不要脸的登徒子。   这次的亲吻绝异于往常,他前几次调戏她时,只是照着嘴唇压了压,不知是不是憋了太久,今日却胆大包天撬开她的唇齿,意图探得更深。   他抬起腿搭在床沿上,一只手托住谢嫣后脑往膝盖处轻轻一靠,另一只手抽掉谢嫣头顶发带,又沿着谢嫣腰畔一路抚摸。   谢嫣那头在姑娘中,算不得多长的及腰墨发,顿然如崖前垂悬瀑布,洋洋洒洒泻落段斐然满身。   他大掌嵌进谢嫣浓密发丝里,只微微在她腰上一揉,谢嫣立刻痒得张开紧咬的牙关。   段斐然睁开一只眼,玉色布衫上铺满她一头柔细青丝,如同倾倒入冷湖的浓墨,美得令他心底快要渗出浓稠蜜汁。   他是如此喜欢她,爱意轮转十二年,直至今夕直至往后,亦不会随波逐流淡化褪去。   段斐然愉悦瞧着膝盖上层层叠叠发丝,舌头的力道再度加深。   谢嫣被他吻得呼吸越来越急促,她抵挡不住他这样激烈的攻势,唇瓣直至牙根都酸软胀痛,终是在他跟前溃不成军。   撇开原世界不谈,她……会不会也有点心仪他……有那么一点点,心仪这个携带着双重人格的原男二……   “系统……阻止原男二和原女主厮守的后果,会否导致任务失败?”   007麻木地撤销脱离世界程序:“原女主好感度已经刷满,只要踹翻原男主的渣贱光环,扶正男二,不管能不能攻略原女主,宿主都算完成任务。”   谢嫣顿时松了一口气,她缩在他怀里,鼻尖充斥着他幽淡体香,竟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人生得意须尽欢,且段斐然还是个颇有担当操守的男人,既有了爱慕苗头,谢嫣也不忸怩作态,反抱住他脊背,迎上他的力度。   段斐然大约也察觉出她的心思,托着她后脑的手一滞,又激动万分解开谢嫣腰上玉带。   “嫣嫣……我能不能……”   情之所至,突然半途停手,倒有些折磨人,谢嫣体谅他也体谅自己,红着脸点了点头。   他剥去谢嫣官服中衣堆在墙角,正要对付她那厚实裹胸,外面蓦地爆发出一阵激烈撞击声。   段斐然想也不想摊开大被,迅速兜头罩住谢嫣。   庄贺一脚踢裂他的房门,满头大汗冲进来大吼:“神医您还在里头磨磨叽叽做什么?!陆十三小姐……被武林盟的走狗们挟持了!您快去竹苑看看!”   庄贺火急火燎伸手扯过他一只松垮衣袖,这才惊觉他床上躺了个姑娘。   姑娘闷声缩在被子里,一头甚是好看的头发垂至榻下,宽大被子末尾竟还露着她两只套着罗袜的小足。   再看段神医……衣襟大开,那晃眼的精壮胸膛已是遮无可遮,风流男色,叫他一个大男人都难以招架得住。   ……庄贺这才了悟自己是坏了旁人好事。   他松开手正打算赔个礼,道一句“冒犯”,沉着脸的段斐然忽然对他露出个残酷笑容。   庄贺来不及反应,就被他一脚踹出窗户,一嘴磕进泥土里。   庄贺撅起屁.股欲哭无泪,大人在姓段的这里治病,他是六神无主没了法子,才冒冒失失闯进来,又不是故意要坏他与人圆房的好事。   说到这里……大人呢?!   庄贺拍拍尘土起身正欲冲进去问个一两句,却见段斐然穿戴齐整,环起双臂倚着门道:“姓庄的,你是不是欠收拾?”   庄贺个头只及他胸口,见此情形立刻泄气:“在下绝无唐突之意,事出突然才打搅了神医……不知我们大人去了何处,神医可否告知一二?”   “一刻前走的,”段斐然撑着额头烦闷不已,“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欲.求不满的男人最是可怕,庄贺不敢惹他,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段斐然复又进屋时,谢嫣已经穿好官服穿好靴子,只有头发还未来得及束。   满腔怒火在瞧见她的那一刻,又瞬间化为青烟,逐渐彻底消散。   他自铜盆边拿出一柄玉梳,上前抽过她手里发带。   段斐然慢慢替她顺着头发,又细心替谢嫣束好,最后才从背后环住她腰腹道:   “方才是我心急鲁莽,远离中原多年,连礼数也一并忘得干净。不论如何,从你哥哥那里明媒正娶将嫣嫣讨要过来,才是正人君子所为。”   谢嫣心道段斐然你之前哪次不是不要脸,怎么这一次突然正经。   “先去竹苑罢,”她拍拍他的手,“晚些时候我再过来寻你。”   段斐然嗅着她耳后梅香,闭眼依赖笑答:“好。”   段斐然这火气还是没能降下来,他捂着燥闷胸口和谢嫣一前一后赶到竹苑,陆莹恰好被一群武林人围在里面。   陆莹被这阵仗吓得险些晕过去,她隔着人墙微弱唤:“大人……”   段斐然觉得他眼下肝火貌似更旺。   “段斐然,若你不交出解药,不救活我们少主,我们就拆了你这神玄谷,将这里所有人全部带回武林盟听凭处置!”   段斐然不耐烦扇着风:“又不是老子捅的他,关老子何事!”   “呸,”一个手提流星锤,满脸络腮胡的壮汉啐声道,“明明是在你神玄谷里遭的暗算,刺客不去其他地方行刺,偏偏在你这神玄谷作祟,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段斐然正愁火气没出撒,正巧碰着个蠢猪硬要上门找茬,他也不忍着怒气,冷笑回敬:“苍蝇确实不叮无缝的蛋,怎么那些刺客不来刺老子,不去刺旁人,不去刺你们这些钱庄庄主,偏偏要冒着被围困的危险去刺杀岳青言?依老子看,纯属你们武林盟自个窝里横,将罪责全部赖到老子头上!   老子行医这么多年,从未遇过此等破事!都赖你们武林盟臭名昭著,尽勾.引杂七杂八的刺客,弄得神玄谷乌烟瘴气,现在居然还敢反咬一口!   早知道就不该救你们!破了老子机关去谷外私会不说,还吃了老子珍藏多年的灵药,你们这群白眼狼全赔给老子!”   流星锤壮汉:“……”   武林盟诸人:“……”   “神医您好好说行不行……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风暴召唤、171菌两枚小可爱的地雷o(≧v≦)o   这个教训告诉我们,千万不要火上浇油,千万不要白日宣……咳咳,高速公路走起,先不给第一人格吃肉→_→   ( =?ω?= )天真无邪脸 第125章 神医追妻纲要(十五)   段斐然伸手自树下拖过一把椅子, 他掸掸衣上灰尘,毫不客气扶着扶臂坐下。   他翘起二郎腿, 撑腮嘲弄道:“那这般翻脸不认人,舞刀弄棒的, 又是几个意思?老子再说一遍, 刺杀你们岳少主的胡人, 都由你们这些杂碎招惹进来。如若尔等执意要往老子身上泼脏水, 拉着老子给你们岳少主垫背,这机关重重的神玄谷, 你们一辈子都别想出去!”   武林盟众人闻言当即面色剧变。   身为在江湖摸爬滚打的亡命之徒,他们心中素来有数。神玄谷地处偏僻, 且是沙漠中唯一一处绿洲。亏了去边陲小镇花重金雇上个当地人, 才得以历尽千辛万苦跋涉至此。   神玄谷四面环着沙丘,茫茫沙砾戈壁里,放眼俱是黄沙, 若无骆驼和引路人,他们哪怕走上一辈子,也走不出这沙漠。   盟主派人护送少主来此求医前,已遣暗探将段斐然身世家底全部翻了个底朝天。   此人幼年丧父丧母,在京兆尹宁海府上做过几年家奴,宁府被灭口后,他一路颠沛流离,又被人贩去魔教制成蛊人,幸得老神医相救, 才留着一条命活着回神玄谷。   吃过太多苦的人,大多有些愤世嫉俗,段斐然脾气颇为古怪,不但任意妄为,更是仗着一手上得了台面的医术,漫天要价。   偏偏天下包治百病仅此一家,宫里再好的太医,都不及他十中之一。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怕不要命的。万一逼急他,惹得他大怒之下执意与他们同归于尽,可就得不偿失。   毕竟自己的命只有一条,武林盟主却几经更替。虽说今天是岳无涯稳稳当当坐在上头,可三年一过,十年一过,指不定谁在上面威风……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绿林向来崇尚强者,能坐上武林盟主那个位置的,绝非凭借家世。   当年与岳家结仇之人,全没有什么好下场。之所以依附岳盟主座下,也都是为了混口饭吃。   但刺客是冲少主而来,皆与他们无关。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地位手段不甚牢固的小主子,丢了自个儿人头。   流星锤壮汉反复掂量轻重,心下已暗暗有了计较。   除了现下不能惹段斐然动怒,少主身中的剧毒,也需催促他能治就尽量治,倘若治好,还能在盟主跟前邀功,自是皆大欢喜,要实在治不好……推段斐然和那对私会的狗.男女出去顶着便是。   无论哪一种,都能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流星锤与几个堂主对了对眼色,脸上赔着讪笑,挥手指使手下人放开陆莹。   虚悬于脖子上方的刀剑甫一移开,陆莹双腿控制不住狠狠一软。   她先时安安分分候在院子里,正聚精会神替晏大人绣着腰带。   院子里忽然无故涌入一批膀大腰圆、气势汹汹、做短打装扮的江湖人。这些壮汉藐视礼法,不顾她高声呵斥,不由分说强行将她团团围住。   心惊胆战望着他们脸上毕露凶光,以及眼底一闪而逝的狎色,陆莹怔忪间,仿佛又置身于那个污秽到骨子里的夜晚。   五只带着羊膻味的手,肆无忌惮自她肌肤上游移。她扭着身子拼命挣扎,泪水打湿鬓发,柔弱卑微的样子却激得那几人越发兴起。   她失去身为一个世家贵女的尊严,也失去与心上人白头偕老的底气。   站在晏大人跟前,无论他瞧她的眼神如何柔和,但在陆莹心底,她还是配不上他。   这些时日的相处,陆莹已尽力将那些秽事里三层外三层裹起,丢在记忆深处,再不予理会。   可一朝被眼前景象挑起思绪,坚强隐忍如她,再也撑不下去。   谢嫣上前接住陆莹摇摇欲坠的身子,她凄苦无力搂住谢嫣手臂,眼睫上挂满细小泪珠:“大人……莹儿以为再也见不到大人……”   谢嫣放下手边出鞘宝剑,隔着重重繁复衣衫按上她的脚踝,凝声问:“可有受伤?”   陆莹倒映修竹松柏的两眼空洞无物,她咬着下唇,攀住谢嫣僵直脖颈摇了摇头。   谢嫣见她全身绵软无力,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打横抱起她,大步流星往屋内迈去。   陆莹神色讶异看她动作,心头涌出大股暖流,这股突如其来的暖流,将她心中郁气一瞬洗刷得荡然无存。   她抬眼偷瞄大人脸上神情,又担心被他发觉,遂将脸往他胸口狠狠埋了埋,试图以此面上那抹欣喜。   男人身上多少都带着微腥汗味,何况大人又是六扇门里公务繁忙的捕快,整日忙里忙外,身上定会带着些许气未味。可他怀里却异样好闻,陆莹吸吸鼻子嗅了嗅,非但没有一缕刺鼻汗臭,反倒萦绕着若隐若现的冷梅香。   她万分眷恋贴上大人鼓实胸膛,被他健硕双臂抱在怀中,嗅闻他衣袍间盈满的体香,陆莹已有了迷醉之意,喟叹似的沉沉闭上眼。   谢嫣弯腰将她放到胡床上,又取过杯盏替她倒了一碗水,“十三小姐你莫要害怕,往后竹苑会多添些人手护你周全,今日之事,以后再不会发生,今次是在下疏忽,才令十三小姐受了委屈。”   陆莹捧过手心热水慢吞吞抿了一口,她看着水面映出的倜傥人影,仰头冲谢嫣露出个安抚笑容:“无事,只是被那些狂徒吓住,大人不必担忧。”   实则她心中想的却是,只要晏大人一直陪在莹儿身边,莹儿就永远都不会感到委屈。   她越想越是忍不住,心头这股宣之于口的冲动,陆莹灌下一大口水,正要一鼓作气言明心意,但听段神医颇为急切遥遥唤了声“晏大人”,大人便同她告辞,转而走向屋外。   陆莹望着他迎光而去的高大背影,望着他随风轻扬的箭袖,口中一时间酸涩无比,再也吐不出什么合宜字眼。   手心杯盏失去依附,险险坠落于桌案,陆莹眼睁睁盯了那泼洒弥漫开来的水渍半晌,终是湿了眼眶。   ……她还是跨不出这一步。   谢嫣走出堂屋,武林盟那些闹事的庄主堂主们,纷纷被段斐然轰出竹苑。   谢嫣深知他今日火气为何这般大,她不太自在扯好领口,磨磨蹭蹭与他并肩而行:“……神医叫我”   段斐然漫不经心向她身后眺望一眼,瞥见堂屋内郁郁寡欢窝在胡床里的陆莹,他扬起眉头道:“我从前是没发觉,原来嫣嫣你竟然臂力惊人。”   他这飞醋喝得太过没眼力,谢嫣心疼陆莹小小年纪就被人欺辱,遂担起照顾她的重任。谁知在段斐然这厮眼中,竟成了她有意为之。   “我只是……”   “我懂我懂,”段斐然揉着她脑袋,“等到闲暇下来,我去寻你哥哥讨件裙子给你穿,他此番前来神玄谷,带了不少衣裙,你们兄妹体型相仿,除了肩膀宽些,别的应该合身。”   谢嫣有些跟不上他九曲十八弯的脑回路,又看他一边以手替她丈量肩膀宽长,一边自言自语:“我房中还有针线篓子,宽了就按照你的身量给你改一改。”   “……段斐然……你还会女红?”   “会,谷里除了段念儿一个小丫头片子,其余全是男的,”段斐然停在篱笆外的青竹下,青竹婆娑阴影将他面容颜色渲染得深浅不一,他眉目在竹影下渐渐舒展,活动筋骨伸了个懒腰,“段念儿那一手缝补手艺,还是我教她的。”   他话音方落,谢嫣脑中顿时浮出一个脾气不大好的大男人,手把手教小姑娘缝补衣衫的滑稽情形。   她没绷住脸皮,奋力压抑着笑音:“……系统,前面几个世界,还有没有比这个世界更奇葩的男二?”   生性淡漠的高层为了宿主,不但屡次借职务之便篡改任务世界数据,更是设定出诸多极品人设……刚正不阿有如系统,并不理解他这种违背本性的反常行为,查过资料后,索性将此统一归纳为“发.春期”。   系统关闭电子眼,眼不见心不烦答:“没有。”   “嫣嫣,岳青言这事有点棘手,我先去松苑一趟,下午会待在藏书阁,晚些时候再来接你。”   任务完成度还差百分之二十,剧情仍在继续发展,岳青言一日不死,谢嫣就一日不能有丝毫懈怠。   谢嫣与他道过别,转身又入了竹苑。   庄贺异样眼波不住在谢嫣身上打转,作为大人一手栽培出来的银字捕快,凭他多年捉拿犯人练出的火眼金睛,这几日隐隐觉察出大人和段神医的关系有些不寻常。   说两人意气相投相见恨晚,但他实在不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恰和志趣。说两人只是神医与药侍的干系,但大人这药侍做的忒不用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管是照顾十三小姐,还是随行前去松苑,也没见他打了几日下手。   他脑中灵光乍现,猛然忆起大人昨夜被歹人偷袭时,段神医将他背回来的神情。   他全不许他们几个靠近,满面惊慌失措,一个人将他抱回湖心小筑疗伤。   这等神色颇令人浮想联翩。   庄贺少时在京中流浪关头,见识过不少楚馆里的小倌,也对男风略知一二。   想他今日前去叫大人,竟生生撞破段神医与人你侬我侬。   庄贺匆匆瞄了一眼,见那人满头青丝飘落,便以为她是个姑娘。   可如今回过味,神玄谷就如同个和尚庙,除了段姑娘和前几日那位笙云姑娘,湖心小筑再无别的女子。   段姑娘一直与他们待在一处,段神医房中何时会突然冒出个姑娘……除非、除非……那人是……大人。   若将大人套上去,这一切线索全部都对得上。   譬如他患有隐疾,从不在六扇门与人共用浴池;譬如段斐然待他,就比旁人亲昵些;譬如床上那抹缩在被子里的人影……   庄贺手中佩剑应声落地,京中最是受人推崇的美男子,便是郎艳独绝的大人。可谁知,他一个玉树临风、顶天立地的六扇门金字捕快……竟好男风!且心悦之人……还是段斐然此等作怪丑人!   庄贺往日崇敬目光霎时变味,他颤声道:“大人……”   谢嫣不明所以:“有事?”   对上他清澈温厚眼眸,庄贺腹中之言滚到嘴边,又落了下去。   事关大人名声,还是不要开口戳破,私下与十三小姐点明就好……免得她一颗芳心在大人处沉沦下去,还犹不自知。   庄贺朝屋内看了一眼,心事重重垂下头。   剧情面板的剧情,从段斐然拥有双重人格,那一刻开始,就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也只剩下参考价值。   谢嫣为了摸清岳青言软肋,傍晚用过晚膳后,特意去湖心岛上的牢房看望宁云笙。   她同胞哥哥穿着花花绿绿衣裙,头簪莲花冠,一手端酒一手执箸,柔若无骨靠在软垫上斜眼眄她。   “看着没?姑娘家坐姿就是如此矜持,嫣嫣,你要学的还有许多……”   谢嫣提醒他:“这些有的没的也不必学,我这算是欺君之罪,回了京城岂不会被杀头?”   “你还打算回京?”宁云笙翘起兰花指掩口轻嗤,他媚眼如丝抚摸身侧软垫,身子骨又软又腻,“炸死、隐姓埋名,只要你认准了段小子,无论哪一条路都行得通……再不济还有哥哥给你偷龙换凤,说到底,京城我许久未曾回去,倒有些怀念我们宁府。”   谢嫣转念一想,思忖自己大抵撑不到那时候,任务一完成,她会立刻脱离宿体,也许陆莹还未痊愈,她便离开也说不准。   陪宁云笙喝了半天都酒,又听他念起宿体幼时之事,谢嫣全无印象,宁云笙无法,还是抬手令她回去。   谢嫣在段斐然屋前等了一刻钟,见他迟迟未归,因担心被慕容筝瞧见,遂也回了竹苑。   陆莹应是已经睡下,她推门进去时,竹屋一片漆黑,油灯也未点燃。   谢嫣环视一圈,替她检查好门窗,确认各处都已上了锁,这才放心离开。   她绕过屏风前似乎踩住什么,正要低头查看,陡然有人冲过来一把扑倒她。   “大人……”   听这声音,谢嫣就晓得是陆莹,她握住她瘦弱肩膀,“你还没睡?”   谢嫣脸上骤然落了几滴水珠,陆莹一把抱住她的腰道:“大人……您是不是厌恶陆莹,才宁可与段神医苟且?”   谢嫣扶她的手腕顿在半空,她惊讶不已:“你……怎么……”   “您别管陆莹是如何得知,您且回陆莹一句,您今日是不是差点就与……”   谢嫣正欲编个理由搪塞过去,陆莹却崩溃大哭道:“大人……您知不知道!陆莹思慕你!从你将陆莹救出破庙的那一瞬,陆莹就对你一见倾心!我想嫁你为妻、为你生儿育女,大人你快告诉我,说你与段神医是清白的,只要大人肯说,陆莹就愿意信!”   谢嫣简直要被陆莹这番豪言壮语吓晕过去,她迫不得已压下心头震惊低声哄她:“十三小姐你先起来,先起来在下再与你说清楚……”   陆莹却充耳不闻,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按住谢嫣,低头在谢嫣唇上狠狠一吻。   谢嫣头一偏令她落了空,陆莹滴落在她脸上的泪水越积越多,她牢牢捧起谢嫣双颊,跨坐在她腰上,作势就要强吻下去。   谢嫣扣住她腰畔睡穴,正要使力一戳,三步开外陡然想起急促脚步声,有人将她一下子从陆莹嘴下提了起来。   段斐然点亮烛台,眉目处横着终年不化的白霜,他怒极反笑擦去谢嫣额角泪珠,捏住她鼻尖,一口含住她的耳垂慢慢吮吸:“嫣嫣,你这是在做什么?背着夫君……红.杏出墙?”   陆莹瘫坐在地,双眼瞪如铜钟:“你……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171菌宝宝的地雷o(≧v≦)o   十三妹妹有cp,表担心→_→   系统:你们都散发着恋爱的酸臭味,只有我散发着单身狗的清香:) 第126章 神医追妻纲要(十六)   “你们竟然……是这种……”   陆莹不可置信捂住面颊, 大滴大滴泪水从指缝间沁出,渐渐打湿她腮边如霞胭脂。   身量足足高出她半个头的大人, 双脸通红站在段斐然身前,这般望去, 居然也显得极为娇俏玲珑。   他们二人姿势神情本就暧昧不堪, 又何况段斐然向来秉持我行我素的作风, 举止则更是轻佻浮荡。   陆莹目光死死停在, 段斐然搁于谢嫣后腰处的大掌上。她眼睁睁看着那只手细细摩挲大人腰间玉带,而后又蠢蠢欲动意图搭上玉带暗扣。   陆莹满目凄然缩在屏风一角, 喉咙处猛地溢出一股翻涌酸水,她勉力压下这股涩意, 打从心里觉得悲哀。   陆莹并非对此事一无所知, 她从前在陆府中有一个尚算亲厚的三堂兄,三堂兄为官多年,治水修路立下不少功绩, 中意他为婿的人家少说也有四五家,可他却始终不曾娶妻。   爷爷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个半死,抬出祖宗法子狠狠教训他不说,还逼他娶一门妻打理内务。   平日性子宽和的三堂兄,那段时日却无故强硬起来,他一声不吭挨下爷爷家法,次日便和盘托出自个儿爱慕的,乃是城东一户富贾人家的小公子。   爷爷听进他这些混账话,一气之下险些打断他双腿, 又拘他在祠堂关了十天半个月。   陆府长辈均威胁他,若他敢不挑个好日子办了婚事,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将那小公子家底翻出来,随意安个罪名,劝今上将他举家流放三千里。   三堂兄闻此恶言闷在祠堂里一声不吭,直至爷爷相中抚远将军府的小姐,才命人将三堂兄放出来透风。   他半个月下来憔悴许多,当夜趁着府里护卫换防略有松懈,胡乱收拾一些衣服盘缠,便趁夜逃出陆府。   陆府寻他不得,只能对外称他染上恶疾,因担心将病气过给家人,遂送往别苑休养,如此也正好应付了抚远将军府。   陆莹年纪尚幼,暂且不能体味三堂兄宁可忤逆家人,也要与那人厮守的心意。   即便撞上大人这出不黑不白的事,尽管已有先例在前,她也无法劝服自己敞开心扉接纳。   她这一步迈得万分艰辛,顶着背德违礼的骂名,不计后果要与大人坦露心迹。   可他宁与一个脾气古怪的貌丑男人不清不楚,也不愿与她牵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陆莹自知自己已拖累他太多,可心仪谁又岂是她所能控制。   晏宁在她眼里太潇洒太美好,就算大人当着她的面与段斐然拉拉扯扯,陆莹仍旧存了几分侥幸。   她自欺欺人暗暗告诉自己,只要不是大人亲自开口承认,只要他还愿意陪她回京,她就忘了今日庄大人所言,忘了今日撞破的景象,无怨无悔信他一辈子。   陆莹艰难止住泪水,抽噎着道:“不是大人亲口所言,莹儿绝不轻信大人与神医有染。您且应莹儿一句,您是有苦衷,是神医胁迫的你,您才忍辱负重委身于他的……对不对?”   段斐然的面皮闻言绷了绷,他侧过脸冲陆莹凉凉地笑,指尖轻柔捻过谢嫣湿润唇珠:“嫣嫣,你说你是不是要应一应她,到底谁才是你的正宫?”   陆莹今夜委实吓住了谢嫣,哪怕昨夜始得知段斐然的第二人格,乃是魔教教主,都不比今日来得触目惊心。   谢嫣怎么也琢磨不透,她平日所作所为与庄贺也无甚差别,更多时候往来于湖心小筑。陆莹没看上与她朝夕相处的庄贺,却看上没把的她,实在是令人费解。   谢嫣能猜出定是庄贺那小子,觉出段斐然床上那人有些不对味,才顷刻转头告诉的陆莹。   相处数月,她亦知晓陆莹心性纯善,绝不是个爱惹是生非的娇小姐。再瞒着她,说些敷衍诛心之言,对她来说未免有些残忍,这事既是她惹下,也该由她与陆莹说清楚。   她信陆莹不会恶意将此言告之旁人——纵使无意告知,也无甚影响,谢嫣估摸她那个时候已完成任务,脱离世界。   谢嫣三言两语哄得段斐然出去,他退至门外,贴心替谢嫣阖上门扉候着。   屋内烛火烧得暖融融的,谢嫣宽下官服扬手披在陆莹单薄双肩上,倾身与她席地而坐。   “……傻丫头。”   十七岁的姑娘死死捏住肩头衣衫,眼含热泪扑进她怀里,动情呼唤:“大人、大人,莹儿想嫁与大人,为大人生儿育女……”   谢嫣忍俊不禁拍着她肩膀,又放缓了语调:“陆莹,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莹儿明白大人的难言之隐,”陆莹一个挺身自她怀里直起身子,蓄满两丛火焰的眸子紧紧盯住谢嫣,“待我们成亲,抱来几个孤儿养在膝下就好,大人你这是……”   谢嫣敞开前襟,指着前胸层层叠叠的束胸,“我同你一样,是个姑娘家。”   陆莹睁开慌乱间闭上的眼眸,她一动不动瞪着谢嫣那微有起伏的胸口,目光飞快掠过她肩上垫起的软枕、玲珑精致的锁骨:“…………”   穿上衣服明明是个玉树临风的俊俏公子,怎的脱了衣服,竟成个体态比她还要柔美的姑娘?   陆莹伸手大着胆子触了触谢嫣胸口,而后惊得抽回手腕:“大人你真是个姑娘?”   谢嫣掩好衣衫,托腮淡笑道:“幼年家道中落,一个人无处可去,便混进六扇门做了捕快混口饭吃,故而我从不近女色,从不与人聚众搓澡。”   “……”   陆莹顾不得深想,扯住她衣袖震惊不已:“可……这是欺君之罪啊!”   “所以我也打算趁乱诈死于此处。”   陆莹双颊又酸又僵,她誓要长相厮守的心上人,摇身一变,忽然变作一个比她还秀美的女郎,此等奇事不论搁在谁头上,都无法令人轻易释怀。   陆莹对“晏大人”倾注太多情念,她的命是“他”不顾一切救下,她活下去的信念,也是靠着“他”再度燃起。   他给予她太多温暖,以至于陆莹义无反顾就已爱慕上这样一个男子。   这几日陆莹替“他”织绣的腰带还未绣完,却陡然得知她实则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她以前并不理解三堂兄的情意,今日她得以亲身尝试,喜欢上一个不应该喜欢的人,才知这滋味孤苦寂寥堪比自饮鸩酒。   明明知道酒里有毒,还要孤注一掷仰头饮下。   偏偏陆莹又狠不下心,将这一切委屈怒意全部撒到她头上。   她爱慕上她,本非晏宁之错。   他们非亲非故,晏宁肯豁出命屡屡救下她,已是对她仁至义尽,她又有何底气斥责她。   陆莹稳住浮动心绪,移开目光沉沉问她:“你家中亲眷呢?他们可应允你与段神医之事?”   “除开哥哥,其余亲族全被奸人灭口……至于我哥哥,他是应允的。”   陆莹心中一痛,“我不是故意要勾你伤心,晏宁这个名字,应该也是假的吧?”   “对不住,瞒了你这么久。”谢嫣歉意开口。   “无妨,”陆莹疲惫不堪靠在绘满海棠春鸭的丝绢屏风上,她无心思量谢嫣是怎么与那段斐然日久生情的,只摸来一个针线篓子,“你只管留下来便是,朝廷那里,我自会交代,如此……就当是陆莹报的恩,晏大……姑娘不必客气。”   谢嫣见她神态疲累,也不做多言,替她合好门扇,又唤来侍女叮嘱几句,才放下心与她辞别。   陆莹自一堆丝线里抽出一把金剪子,她扶起烛台打开柜子寻出那根腰带,对准腰带中央的鸳鸯纹样,一剪子就要绞下去。   刀口方挨上缎带一角,她忽然失去力气扔开剪子,抱着肩头披搭的衣袍低低抽泣起来。   衣袍上还残留着她的冷香,袖口处的华贵云纹轻轻擦过陆莹额头,研磨出一股子难以形容的刺痛。   再给她几日功夫就好,再给她几日功夫……她就能彻彻底底忘了她。   谢嫣听闻屋内传来的压抑低泣声,徐徐叹了口气,随段斐然一同前往湖心小筑。   白月清澈如水,树影摇曳婆娑,谢嫣裹紧段斐然的外袍,低头闷闷行走。   段斐然清清嗓子,他打量她凝重面容,故作轻松抱起谢嫣转了个圈:“男女通吃!”   谢嫣猝不及防被他抱起兜了个圈,她晕头转向一把拽下他两颗蒜头鼻佯怒:“臭不要脸!”   语毕又相顾而望,谢嫣与他对视半晌,终是开怀大笑。   段斐然接连半个多月,均日夜颠倒待在藏书阁里翻阅古籍。   岳青言如今只能终日卧床不起,连翻个身都需人服侍。   武林盟的人为岳青言中毒一事,忙得焦头烂额。再无心思打探宁云笙处境,段斐然担心自己惹这大舅子浑身不痛快,遂私自开锁将他从地牢放出。   宁云笙宿在段斐然屋里无事可做,便照着段斐然的嘱咐,小心翼翼替谢嫣治脑伤。   岳无涯闻讯特意携部下来此,岳青言虽非他最宠爱的子嗣,却是他最看好的练武奇才。他耗费无数心血培养他教导他,若因毒发葬送短暂一生,才是追悔莫及。   段斐然迫于此等威压,终琢磨出一张应对的药方。   此毒乃是由魔教浇灌了人血的圣花制成,血人内力越是高深,毒力则越发霸道。   譬如岳青言身中的毒,毒性最是强劲,他配出的解药不能根治,只能替他续命十载,除非日日生啖人血滋养,否则十载一过,便会暴毙而亡。   岳无涯不动声色听入耳中,心事重重敲着茶碗道:“据说,我那爱徒慕容筝,便是神医当年亲手从西域救回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这两天就会结束掉,后面三个世界都会轻轻松松甜起来   →_→毕竟十个世界缘分都要尽了,再虐就太没良心   表怕,结局he有真包子 第127章 神医追妻纲要(十七)   段斐然卷起医书的手腕一顿, 他着药童往茶壶里多添几成茶水,不甚耐烦晃动纸页:“当初她被几个胡人关在笼子里, 我看她可怜就将她带回谷中教养, 鬼知道是不是。岳盟主手下非要说段念儿那丫头是……那就依着你们。”   岳无涯自袖袋摸出枚羊脂玉环珮,环珮通体晶莹剔透, 质地宛如凝玉, 经阳光微微一照,由里至外都透着层朦胧雪光。   环珮中央镶嵌着块金龙令, 下角拴了血红玛瑙璎珞,岳无涯将那枚环珮推到段斐然手边,沉声望着屋内陈设呷了口茶:“这点小礼不成敬意,算是在下答谢神医这么多年来, 对筝儿的养育之恩, 还望神医看在此物份上, 倾力救下吾儿性命。”   即便有求于人,岳无涯神态也丝毫不见卑微, 果真是久居高位,连应有的人情礼数都尽数拋诸脑后。   段斐然瞟了眼手边那枚金龙令, 不动声色又推了回去, “金龙令乃是盟主亲信佩戴的信物,段某不过一介卑贱游民, 实在没有随盟主远赴中原的胆气。段某久居神玄谷,早已习惯这里的风土人情,万没有离开的打算。”   他施施然拉开桌上置放的药箱, 食指勾带出一个算盘。   段斐然沾了点唾沫,盘腿坐在胡床里,噼里啪啦打着算盘道:“似岳盟主手里这枚环珮,分别由金石、玛瑙、羊脂玉所造。此物成色甚好,若搁去当铺典当,大概会得个几千两银票回来。但段某养段念儿这些年,不仅好吃好喝供着她,每日还另备药膳给她养身子,这么多年下来,开销早已抵了您这块玉。再则,岳少主身边的侍从弄坏段某惊心布下的机关,又打砸竹苑诸多摆设……啧,令公子中了这毒,又连累段某散尽各类名贵药材替他续命……这总共不多不少……三万两黄金罢……”   岳无涯被他这一手堵了个措手不及,出武林盟前,府中早有门客提点过他。   说段斐然嗜财如命,能用钱财解决的事,尽量别与他争执。只因此人乃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刺儿头,软硬皆不吃,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有什么能吓得住他。   岳无涯叱咤风云大半辈子,从来就只有他给旁人下套的道理,何曾容忍他人如此勒索算计!   武林盟虽地下钱庄、金矿银矿无数,明面上是掩人耳目供人挥霍,但私下实则都是用作招军买马的彩头。   三万两白银咬咬牙也就忍了!可三万两黄金是多大一笔数量!足够他训练出一支精兵,彻底灭了拜月教!   哪怕事先做了与他争辩的准备,可平白遭人落井下石,敲了一大笔,岳无涯覆手武林多年,岂能咽得下这口冤枉气!   他重重撴下茶盏,脸上已堆叠几分怒气:“三万两?嗬,莫非神医谷中的药竟价值千金?”   段斐然十分坦然:“盟主此言差矣,解毒的药引百年才得来一朵,实属有市无价,段某是看盟主的份上,才赔本卖了价钱,盟主怎因不识货,就怪罪段某趁火打劫?”   岳无涯被他绕得头疼:“本盟主……”   “盟主舍不得这点小钱,那就领着令公子回去罢,反正这药只能续命十载,且这十载中还不能习武,武林盟里武功高强的高手数不胜数。魔教用以养花的血人大多是些犯事教众,只要内力高过他们,岳盟主随便叫来几人豁个口子,都足以支撑令公子活下去……”   岳无涯沉郁目光,阴晴不定落在段斐然手心上托着的算盘里。   他闻言垂首敲点桌案,拧眉比对两种后路得失。   这第一种便是低声下气恳求段斐然去治,药力只够撑过十年,且这十年里还不能习武修炼,昼夜只能在府里养着。   此法只够延寿,青言那孩子寄托他太多期望,若择第一个法子,不但需要散尽万金,这十年过下来只怕连个废人都不如。   这第二种对策则显得轻松得多,养圣花的血人往往内力一般,武林盟人才济济,随便叫一个堂主庄主出来,都能压得住毒性替青言续命。   岳无涯甚至为此想得更深,青言中此毒,娶妻生子多少容易受挫,将慕容筝接回去也好,慕容氏的玉阴经只可慕容氏嫡出女子修炼,慕容家子嗣稀薄,近两代只出了慕容筝这么一个女儿。   若将她带回去给青言做正妻,他也好借此机会,光明正大地将慕容氏家财秘籍攥在手心。   待率军踏平魔教,寻回解药解了青言的毒,便从此高枕无忧。   岳无涯紫棠色面皮再度恢复以往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他敛下眼底精光,收回那枚金龙令,居高临下振袖拱手答:“本盟主思量再三,自认神医之言颇有道理,明日收拾齐整,就带着犬子回中原,这些日子有劳神医费心照看。”   段斐然将医书卷成一团,往袖袋胡乱一塞,甩着两只衣袖潇潇洒洒寒暄:“段某除替岳少主去了之前的毒,再无旁的功劳,生老病死由天,岳盟主不必这般客气。”   岳无涯眼珠子转了转,又矜傲道:“筝儿既然是本盟主座下爱徒,神医就再没有拘着她,留她在神玄谷伺候病患的理由。明日启程回去,本盟主亦执意带她回去。”   段斐然叼起一根草含在齿间,他淡笑跨出门外:“此事是盟主家务事,段念儿已经及笄,与段某孤身相处总有些不合时宜,是该随盟主回她应回的地方。”   岳无涯松开茶盏,斟满茶水的瓷杯霎时裂成无数碎片,枯黄色的水珠争先恐后自缝隙里迸溅而出,岳无涯眸光晦暗难辨:“多谢神医海涵。”   “段某素来小气。”段斐然突地折回正堂,他毫不避讳对着一脸莫名的岳无涯,拈起一片碎瓷。   本就不出众的五官,眼下深深挤成一团,瞧上去又苦又憋屈,“这杯盏还是师父多年前,好不容易自大家那里得来的秘色瓷,盟主畅快之余捏碎它,可知它耗费多少……”   岳无涯平生最是厌弃这种锱铢必较之人,倘若武林盟里桩桩件件都需计较,那他这盟主之位谈何稳固。   老神医英明一世,名声全折在这厮手里!   他忍无可忍拂袖离去:“我赔你!赔你还不行么!”   段斐然回到湖心小筑的那一刻,系统面板上的剧情进度恰好从“80%”上升至“85%”。   谢嫣默默看他先是支开宁云笙,又弯腰挨着床沿坐下来:“嫣嫣你今后不必再避着武林盟那群人,岳无涯心疼银子,不愿留岳青言在神玄谷治毒,明日早些时辰就启程回中原,顺手带走段念儿。”   “带走……段念儿?”   “你应该也有所耳闻,段念儿那丫头,乃是岳无涯亲信慕容氏之女……她这身世待在谷里迟早会出事,与其日后夜长梦多,倒不如赏个人情让他们带她回去。”   谢嫣深明慕容筝留在谷中的不利之处,宁海杀她亲爹,慕容氏又反过来屠灭宁府满门,故而她与慕容筝之间实是仇人。   再深想下去,当初掳走她的人乃魔教左护法,她也间接因此流落他乡数载,偏巧左护法如今正是魔教教主段斐然左右臂膀,慕容筝一旦得知真相,保不准会做出什么破格举止。   然而放慕容筝随原男主岳青言一同回中原,便意味着二人或许又会重蹈原世界覆辙。   系统面板上的任务进度仍在增长,则说明剧情尚有可乘之机。   谢嫣不能违反总部规定,一意孤行诛杀岳青言。   为今之计,唯有从第二人格那里获悉血人内力深浅,再借旁人之手,想办法处置掉武林盟中,武功心法高出岳青言的高手,断了岳青言的解药,方能一绝后患。   虽然需另行耗费不少功夫,但能借机在任务世界中多停留一段时日,对谢嫣而言,也没有什么弊处。   武林盟的动作极为迅速,岳无涯执掌武林盟风风雨雨这样久,难免猜忌多疑。   岳无涯此番潜入神玄谷,费尽心机避过江湖暗探耳目,担忧逗留神玄谷太久,会惊动仇家前来行刺,遂思忖明日趁着天色将亮,就整装待发。   此次出行时辰与原世界,岳青言私自偷带慕容筝出谷吻合。   原世界中,岳青言是为了瞒过段斐然,才挑的此时出发。   岳无涯为躲避刺客偷袭,决意催促部下们趁早策马同归。   段斐然替她撤去后脑银针,又特意着伙夫亲自送来饭菜。   用完晚膳,段斐然仍在松苑应付武林盟那群人,为防被谷中人窥见宁云笙相貌,谢嫣拒了他要送她回竹苑的好意。   宁云笙并非能体会胞妹所忌,他抱着段斐然珍藏多年的酒,喝得眉眼荡漾如春。   他翘起兰花指抚摸坛口沾染上的泥土,姿态优柔姝丽,醉眼朦胧半卧于树下道:“为何要回去?留在这里岂不是更好?”   谢嫣恨不得堵上他的嘴巴:“今日有人嚼我与段斐然的舌根,若我真不回去,岂不是坐实这闲话!”   宁云笙拍着酒坛子,醉醺醺扶着树干大笑:“那有什么?哥哥替你去!”   酒壮怂人胆,谢嫣唯恐他出来,索性掩门带上佩剑,不再理他。   她方迈出段斐然的院子,忽然瞥见对门门户大开,不高不低的门槛下,更是坐着个娇弱身影。   谢嫣正要抬步走过去,慕容筝哭喊着扑进她怀里。   谢嫣被这股力气冲得摔坐于地,来不及爬起来,慕容筝又趴在她怀中涕泪涟涟:“大哥哥,念儿不是慕容家的人,念儿不想离开师父,不想离开大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盗版清清清清清明宝宝的地雷╭(╯ε╰)╮   明天肥更~ 第128章 神医追妻纲要(十八)   谢嫣搁在她后背处的手生生顿了半天, 她远眺乌沉沉天际,安抚她道:“等你在中原安定下来, 寻个恰当时机亦可回神玄谷。”   “不!”小姑娘自她怀中抬起红肿不堪的眼眸, 她揪紧谢嫣领口,眼底溢出难过绝望到骨子里的情绪, “慕容氏早就没有念儿容身之处, 爹娘已去世多年,家财也被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之辈盘剥干净。念儿无依无靠回去, 又能支撑到几时?我是师父唯一的徒儿,师父没有子嗣,今后理应由我养老送终。他们不曾过问我的意愿,强行逼我去武林盟, 这又算哪门子的名门正派?”   谢嫣松松搂住她的腰, 将她一把从地上支起来。   原女主这辈子难得是个拎得清的姑娘, 她能明辨孰是孰非,实令谢嫣深感欣慰。   但原男主头上终归顶着个男主光环, 慕容筝随他回去,受他相貌气度撩拨勾引, 倾心是早晚的事。   然剧情发展到这个份上, 突又峰回路转。原男主岳青言此人心高气傲,如今身中剧.毒, 整日只能靠药汤和鲜血吊着性命,自顾不暇之下,哪里还有什么功夫再与慕容筝纠纠缠缠。   她抬袖替慕容筝扫去衣上灰尘, 擦干她掌心泥泞,片刻斟酌着开口:“武林各氏,数岳家最风光。你师父只是个不会拳脚的神医,无力强留下你。”   慕容筝深深低下头,她捂脸无声抽噎,“大哥哥……这些道理念儿都明白。世人常说师父狡诈贪财,可我们谷中人都知晓,他这样做是为了护着我们。谷中药童药侍,有一部分是师祖留下的旧人,其余更多则是流离失所的孤儿。若师父对上门求医之人予取予求,我们岂能安然无恙活下来?”   谢嫣不禁回忆起初见段斐然的景象,蓑衣青年翘着双腿半卧在滚烫台阶下,满眼都泛着古井无波的淡漠与不屑。   她只当是自己意外触发指令,才促使他变成这副样子。   可静心想一想,人的品行喜恶并非与生俱来,却是由漫长岁月打磨铸就。   段斐然分裂出两重人格,一重经历太多波折苦痛,变得愈来愈沉闷隐忍;另一重在山穷水尽之时,受老神医好心施救,他因老神医的缘故才能活下来,便也承担老神医留下的心血。   一重隐忍卑微,一重轻浮无私,无论哪一种,都足以令谢嫣动容。   即便失去过往记忆,她也没为此意外看走了眼。由他教养出的原女主善良温婉,由他执掌的拜月教不再滥杀无辜。对于一个在黑暗中挣扎求生的人来说,能有这样的赤子之心已是弥足珍贵。   正如第二人格所言,段斐然已经等了十二年。这么多年里,他所背负的担子太沉,谢嫣寻思,在完成任务之前,能为他分担一二,哪怕今后脱离世界回想起这个世界,她也不会留有什么遗憾。   谢嫣轻拍她背脊:“你师父是个好人,段姑娘只要念着他的好,就不算辜负他这么多年的恩情。有件事我还要叮咛你,你师兄岳青言身中剧.毒命不久矣,要想活下去,必须日啖高手生血。江湖人心险恶,尽管段姑娘是岳盟主的弟子,可一别十载,谁知他如今待你是什么心思?武林盟唯你无父无母,无家族庇佑,你万万要专心习武护自己周全,你师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念着你的。”   慕容筝愕然睁大眼睛:“日啖生血?”   “他被仇人下了用魔教圣花做药引的毒,岳盟主不愿你师父救他,只因吃下你师父的药,岳青言便再不能习武,与废人无异,遂择了这个刁钻法子。养花的血人内力有多高强,就需要多高强的高手生血来抵毒。”   “他们琢磨出这个惨无人道的手段……还有没有良心!”   “岳青言在武林中素有威名,平白遭此变故,性情也会大变。段姑娘随他们回武林盟后,定要警惕小心,武林盟人多嘴杂,凡事须谨言慎行,万不可惹祸上身。”   今夜无风无月,天际蒙了层黯淡纱雾,倘若没有屋檐下的灯笼照明,慕容筝亦无法看清大哥哥的相貌。   橘色烛光将他面容掩映得极为柔和,眼角眉梢仿佛都盈满跳跃浮光,那浮光遍布整个眼眶,似乎轻轻一吹就能坠下晶莹润珠。   岳盟主口口声声自称对不住她,可要是真心觉得对不住,为何会默许外人侵占他们慕容氏的家财,为何不替爹娘申冤,却独坐高位袖手旁观?   她长到这个年纪,看透太多人情冷暖,故而始终明白,这个世上,待她真心之人,就只有师父和谷内一众兄弟。   数月前大哥哥护送十三姐姐来此寻医,一众相貌谈吐不俗的青年男子里,属他容貌气韵最为出众,她便尤其留心他。   他为了十三姐姐甘愿沦为师父的药侍,又担心十三姐姐安危替她整日守夜。她好奇他们之间的关系,偷偷问了十三姐姐一嘴,才得知他是人品足以比肩师父的朝廷命官。   她少时迷恋师父,曾荒唐说要嫁与师父为妻,但师父敲着戒尺警告她道:“段念儿,你要是有这贼胆,信不信老子揍哭你?”   得知师父另有爱慕之人,她生生断了此念。   与迷恋师父那时的心境不同,大哥哥于她而言,则是另一种情感。   她仰慕他的人品才华,当他一路护送她出竹苑,抱她跳船于湖面之上驰骋时,她就已动了心思。   神玄谷人迹罕至,茫茫人海里,她往后再不会遇见如此陌上风流郎、再不会遇到一个待她真心之人、再不会等来一个能够抱她入怀,轻声细语低哄到心上人。   慕容筝沉溺于他温厚神色里,恨不得时光岁月就此打住,她不必还至中原,大哥哥也不必随十三姐姐回京。   她一个字一个字记下大哥哥的嘱咐,心口酸意如崖前悬川倾泻而出,坚强如她,如今耳听大哥哥肺腑之言,慕容筝再也无法抑制心口情绪,闷头趴在他怀里痛哭出声。   这方温暖怀抱,她余生大抵无缘再触碰。而她倾心的大哥哥,也应是不复重逢。   她不知不觉依偎在谢嫣怀里睡去,谢嫣于是凌空将她抱起。   她轻轻推开院门,将慕容筝放在床榻上,又替她脱去布履,最后抖开被子盖住她手脚,才深呼一口气阖门出去。   谢嫣将将走了几步,不远处的屋檐下,忽然现出一抹玉色身影。   夜色浓如墨汁,他的衣衫却翠比黛山绿水,从从容容提灯漫步走过繁杂青砖路,脚底叩击路面发出瑟瑟响动,远观而去,颀长身姿潜行在暮夜里,似一只翩舞在凋敝落红里的青蝶。   些微杂碎片段浮上眉心,那些被谢嫣忘怀的过往中,也曾有一人轻袍缓带向她走来,双肩覆满亘古寒意,眉目是涤荡万水千山的清俊泠然。   谢嫣压抑得紧,闭紧双眸自浓重阴影下扑进他沾着湿意的怀抱。   段斐然将手上灯笼往墙缝里随便一塞,他捻去她发上水珠:“方才就看见你躲在拐角,我默数十几下才跑出来……嫣嫣,我易容的样子就那么丑?”   “不丑,”谢嫣摇摇头,往他怀里拱得更深,“段斐然,这些年苦了你,我一定尽力记起从前之事……”   他眼中微显讶色,须臾又恢复如常,揉着她脑袋道:“即便记不起也不打紧,那些流离失所的过往,我替你记着就好。”   谢嫣深深凝视他:“段斐然……”   他摸着蒜头鼻沉吟:“嫣嫣你从前是个出身娇贵的大小姐,若想起来,岂非日日将我当做家奴使唤?”   “……”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低头在谢嫣唇上一吻,磨磨蹭蹭半天捧起她的脸抵额笑道:“当做家奴使唤也好,做饭暖被窝任你差遣。”   谢嫣面红耳赤移开眼,猛地发觉门槛处竟缩着个摇摇欲坠的人。   “唔,”宁云笙捧着酒壶费力盯了谢嫣许久,才认出她是谁,他摇摇晃晃拎着酒壶靠近,指着谢嫣红肿嘴唇叽叽歪歪,“妹妹,你怎么连亲个小嘴儿也像个男人?姑娘家在心上人跟前,应羞涩回应,用你女儿家的憨态勾他意乱情迷,你看看你,不仅没有憨态,还……”   段斐然从怀里掏出颗大蒜堵住他的嘴,黑着脸牵起谢嫣十指:“别理你哥哥,今夜太晚,水路黑灯瞎火不安全,嫣嫣你今夜就宿在我这里。”   “庄贺那小子怀疑我同你……我还是回去更为妥当。”   他握住谢嫣的手紧了紧:“你早晚都要与他明说……莫非,你是不愿给我名分?”   谢嫣见他执意如此,便也不再推脱。她正打算叫宁云笙回来,她这哥哥早已跑得没影。   “这酒后劲颇大,让他在外头凉快凉快醒醒酒,湖心岛四处都点着灯火,他不会摔着碰着。”   谢嫣勉强放下半个心。   她借段斐然的净房冲洗掉一身寒气,因未带换洗衣物,遂接过段斐然还未穿过的一套中衣胡乱套上。   谢嫣目光落在浴桶上搭着的裹胸布上,她捏着洗得有些变形的裹胸布,一时陷入两难境地。   裹上显得太矫枉过正,不裹又太豪迈……可总不能将段斐然想得太龌龊,她狠心之下把布条往官服里一塞,甩着两只宽大衣袖一路行至他房内。   段斐然搭了一床薄被推门而出,正正撞见谢嫣披头散发穿着他的中衣,俏生生立在隔扇后。   他们两人身量均比常人长上一截,她静静站在他跟前,窈窕身形穿着他新裁衣衫,足下踩着他们二人重重叠叠的影子,这样暧昧情形莫名令他心头一热。   搁在十二年前,他绝不敢奢望六小姐会答允他。   谢嫣往旁边挪了一步:“你去外间睡?”   段斐然替她掩好门窗,关好最后一扇时,他隔着半透窗纱揶揄:“若我留下来,嫣嫣明日怕是起不来床。”   明日怕是起不来床……起不来床……   他大笑离去,徒留谢嫣在榻上辗转反侧。   半坛酒水下肚,宁云笙浑身燥热难捱。   他脱去外袍中衣,袒胸露背在湖岸边吹了许久凉风。   段斐然这坛子珍藏太烈,吹了半个时辰,热意也不见消退半分。他望着眼前宽阔湖面,脱去一双足靴,活动几下筋骨便纵身跳入冰凉湖水。   滚烫身躯被刺骨凉水包围,冷气抚慰每一寸肌肤,舒服得令他不自觉喟叹出声。   宁云笙顺着水流一路潜游,等到四肢有些疲乏才慢腾腾游往岸边。   他双臂一撑轻松跳上湖岸,酒气被冷水洗涤,如今去了一小半,只剩些朦胧之感。   他按按有些酸疼的额角,思忖休憩片刻就沿原路返回,而他方走了几步,迎面突然冒出来一个毛头小子,一把扯住他道:“大人……你许久不出来……我还以为你真和段神医同食同寝……”   宁云笙不认得此人,挥挥胳膊命他走:“我与段斐然那厮同食同寝?我怎会瞧上他一个丑八怪!也就嫣嫣能受得了,你快些走,别杵在跟前晃得我头晕!”   今夜大人脾气忒大些,庄贺凑近他一闻,等到嗅到满鼻酒气,才知他已喝醉。   他强行扶着他前往竹苑:“大人,你衣服呢?”   宁云笙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踏过数个水坑:“丢对岸了。”   “神玄谷夜里寒凉,您还是先套上衣服再说罢……话说,大人从不酗酒,怎么今夜突然生出兴致?”   “我高兴啊!”宁云笙长臂死死搂住他脖子,“我跟你说,我妹妹妹夫啊……嗝……可好。”   庄贺一脸茫然:“大人不是孤儿?您何时有的妹妹?”   “一直有,只是你们不知罢了……”   他言语颠三倒四,庄贺也摸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拖着他入了竹苑,命他在屋檐下坐着,自己则去厨房煮碗姜汤过来给他驱寒。   陆莹在房中听到响动后,起身披上件披风轻轻推开门轩。   不远处的阶下坐着个健硕人影,陆莹叹了口气缓步上前。   见她上身没穿衣衫,陆莹慌忙扯下披风盖住她赤.裸上身。   怕不是和段神医闹情绪,今夜才这般反常……   竹苑还住着庄贺他们,若她这副样子被旁人看去,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陆莹全神贯注替她系着衣带,手指不经意触到她腹部时,愕然一顿。   这腰也练得和真正男人别无二致,肌肤不但紧韧,上头更是生出八块腹肌。   宁云笙雾蒙蒙打量眼前陌生的姑娘,背脊披裹衣衫依稀还留有她身上的芬芳,待她不经意触到他腹部,宁云笙借着酒劲顺势将她打横勾入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风暴召唤、19305821两只小可爱的地雷╭(╯ε╰)╮   明天这个世界结束,先开一波高铁   第一人格pk第二人格→_→ 第129章 神医追妻纲要(十九)   陆莹突栽进一方气味极为甘冽的怀抱, 玉白掌心紧贴眼前人紧实肌肤, 周身被并不难闻的酒气包围, 酒气伴着清新夜露,熏得陆莹一时有些恍惚。   宁云笙揽着她细腰, 仔细端详她样貌。   姑娘生就一双秋水明眸, 眸光莹莹似玉, 洁白皓齿宛如皑皑冬雪, 连蹙起两弯秀眉处都堆叠着动人风情,她仰面疑惑道:“大人你今日究竟是怎么了?难不成是与段神医……”   一个两个都执意将他与段斐然那个小子凑成一对, 宁云笙咂摸不出个中缘由,撩起陆莹一缕耳发低低一嗅:“我看起来很像个分桃断袖?”   他滚烫指腹擦过陆莹精巧耳廓, 她被这抹热气惊得一颤, 越发感觉他今夜古里古怪。   陆莹看过晏大人的身子,她仍记得晏大人身段窈窕,腰肢比她还要细软曼妙。   许是平日都裹着厚重官服, 肌肤常年不见阳光,昏黄烛光下, 那一身冰肌由里至外流转着夺目珠光, 连她也自愧不如。   失落之余,她也曾寻思,若晏宁大人家道尚未中落,父母亲族尚在人世,兴许现在已嫁入一户好人家,再不必过着这种朝不保夕、亡命天涯的日子。   晏大人今夜嗓音比往日低沉浑厚不说, 连身形都比平日壮硕。   陆莹满眼复杂看他撩起她一撮耳发,垂下眼睑道:“大人是女子,即便与段神医……那也是两情相悦,何时就成了断袖?”   “谁说我是女的?”宁云笙气急败坏将她往膝盖外侧推出几寸,他虽然在武林盟常做女子打扮,常年累月混在脂粉堆中与女子共处,但初心皆为隐瞒自己会武的真相……撇开这些理由不谈,他实实在在是个血气男儿。   姑娘脸上犹疑之色不减,宁云笙借酒力怂恿,腹中莫名窜起一股无名之火,他一手扯开裤带,隔着亵裤指向某个不可言说的物什,指引她道:“看见没,我可是如假包换的男人!”   陆莹呆呆望着他那处,目光在他面上转了片刻,惊声从他怀里摔至阶下,她颤抖着向后一步步挪开:“你不是大人!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与他生有一模一样的容貌?”   宁云笙系好裤带不动声色俯视她,这世上与他有着相似容貌的人,除了宁云嫣那丫头,再寻不出第二个。   唔,这位姑娘,大约就是那位由她护送的陆十三小姐。   宁云笙打着哈欠,困倦侧卧于地:“原来你便是嫣嫣口中的十三小姐,甚好甚好。”   自打遭过一次无妄之灾,陆莹再不愿与男子接触,除了晏宁与熟识的庄大人,她同阁老府邸中一众堂兄表兄相处起来,也觉别扭膈应,更不必提及从未谋面的陌生男子。   她摸索拔下一根发簪,牢牢攥在手心,强忍惧意质问:“你缘何知道我是谁大人究竟被你拐去何处?”   宁云笙昏昏沉沉眯开一只眼:“我是她哥哥,自然清楚她的事。她今夜宿在段斐然那里,怕是明日才能回你们院子。”   陆莹依稀记得大人提过,她还有个幸存于世的兄长。此人相貌能对上,至于他的来历底细,又是怎么来的神玄谷,陆莹一无所知。   她握住发簪逼近宁云笙面门,正要出声招来庄大人套问他身份及年岁,不料他草草翻个身,居然就此打起鼾声。   庄贺正巧捧着碗姜汤转出来,陆莹一人搀不起他,于是央他将这人抬回大人屋内。   陆莹吩咐几个守夜丫鬟伺候他就寝,自己则坐在一旁,不远不近默默瞧他。   他眉眼像极大人,闭眼安安静静躺在榻上,敛去醉意与轻慢,气韵则更为神似。   待丫鬟端着水盆鱼贯下去,陆莹伸出手指细细搓过他腮帮鬓角。   面上肌肤触感与身上并无区别,应是未曾易过容。   此人定是大人兄长无疑。   陆莹擦干双手水迹,她熄灭灯火正欲转身,榻上人却猛地箍住她皓腕。   陆莹挣脱不得,她忍着难过,思量趁他翻身换个姿势便就此离去。她左等右等也不见他有醒转迹象,遂靠着床柱迷迷糊糊也睡了过去。   将过五更天,段斐然豢养的那只海东青迫不及待扑棱着两只翅膀,扑入谢嫣帐中。   谢嫣禁不住一只鸟闹腾,事无巨细套上官服官靴,铺好床铺下榻。   海东青自来熟地站在谢嫣肩头,她推开外阁隔扇望去,外间置放的胡床早已不见段斐然身影。   葡萄纹紫檀桌上摆着几道点心并一盅清粥,筷箸旁还留下张写满墨字的纸条。   海东青叼着那张字条送入谢嫣手心,谢嫣摊开一瞧,才知段斐然已于半个时辰前,引慕容筝前去松苑与岳青言他们汇合。   沙漠苍茫无际,一路上也没有可供垫肚的口粮,段斐然看在丰厚银两份上,顺手送他们半车干果。   慕容筝哭哭啼啼不愿前往武林盟,他这一去至少折腾上几个时辰,因担心谢嫣腹中饥饿,于是特意着海东青唤她起床用早膳。   院落中央有一口古井,段斐然事先就打好一桶水上来,谢嫣就着微凉井水,简单漱口净面,收拾齐整后坐在桌前用膳。   段斐然这只海东青极富灵性,不但能听凭差遣,性子似乎也挺温和。   谢嫣夹起一筷子芋头糕往嘴里送,它就缩在一角眼巴巴望着。   这只馋鸟目光灼灼,可怜兮兮盯着谢嫣筷子里那块糕点,馋得眼珠子都快要掉出眼眶。   段斐然给它起名“破烂儿”,每日也权当它是个捡来破烂一般放养。   海东青是左护法赠予第二人格之物,但凡拜月教教内有何异动,左护法皆通过海东青送信告知。   谢嫣掰下一点碎末喂到它嘴边,破烂儿抬眼谨慎觑了眼谢嫣神色,才凑上前吃下。   她凝视狼吞虎咽的海东青,乍然心生一计。   与其借朝廷之手,倒不如就地取材,直截了当借拜月教手笔彻底结果掉岳青言。   岳青言两次遇刺,一次由教众刺杀,另一次则是段斐然亲自出马所致。   拜月教与武林盟结怨已久,恩怨牵扯累及数代,随意露个口风透露出岳青言的行踪,半途劫道之人便会纷至沓来。   岳无涯此次前来本就意在躲避仇家,若借海东青将其行踪透露出去,不消等到岳青言启程回中原,半路上就能令他死无葬身之地。   如今快至十五,正是段斐然第二人格代替第一人格的日子,写下这张纸条传出神玄谷,亦不会令左护法生疑。   只是原女主慕容筝那时亦随行在列,拜月教半路劫命,必定也会一齐了结她。   慕容筝这辈子未犯下诸如原世界的大错,既然没有亏欠谁,谢嫣也不会冷血到推她出去送死。   喝完两碗清粥,谢嫣从段斐然书案上抽出一张白宣,砚台墨迹未干,她饱蘸油墨启动翻译指令,又比对段斐然笔锋字迹,专注临摹。   她提及岳无涯一行人的行踪,言明他们强行带走慕容筝,若出手堵截,切勿错手弄伤她。   待宣纸干透,谢嫣将纸条塞进海东青足踝处的竹筒内,又喂给它几抹碎散糕点,最后将它放出窗外。   这只海东青被训养得极好,谢嫣捧起它轻轻往空中一送,它便明白应该飞往何处。   海东青振开双翼劈入穹苍,尾羽穿透白云湿雾,朝向勃勃朝阳飞去,顷刻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走遍湖心小筑,始终不见宁云笙的影子,谢嫣琢磨他大抵又去别处逍遥快活,遂拴好门扇前往竹苑。   她拂开繁密柳条踏进垂花门,蹲在檐下啃馒头的庄贺悚然道:“大人……您何时起来的?昨夜您喝得烂醉如泥,将您扶进竹苑,您蒙头就睡,方才我去您屋中唤您,您还死活不肯应我! ”   谢嫣昨夜一直宿在湖心小筑,既无邀月对饮,更未乘水路回来,她狐疑瞧着庄贺:“我昨夜……喝醉?”   庄贺僵硬点点头:“一身酒气还去凫水,我问您为何喝酒,您还说些妹妹之类不着边际的话……”   谢嫣瞬间了然,宁云笙昨夜醉酒出去透风,直至今日也不见他踪迹,原是顶着她的身份,被庄贺引回竹苑。   庄贺欲言又止提点她道:“十三小姐今早迟迟未起,属下担忧……”   “让她多睡片刻,”谢嫣三言两语打发他走,“她屋里有侍女侍候,若出了大事,定然会叫人。”   庄贺紧拧眉头立刻松缓:“那属下先去神医那儿瞧瞧。”   谢嫣心不在焉点头应允,撑到庄贺离开,她眼疾手快踹开房门,冲入房中唤宁云笙起床。   竹苑里全住着同行的陆家护院,无论被哪一个同时瞧见他们兄妹,回京后皆会闹出乱子。   谢嫣脱离世界了无牵挂,可宁云笙一旦被朝廷捉住把柄……后果不堪设想。   “哥哥”两个字未能出口,眼前之景令谢嫣犹如五雷轰顶。   宁云笙衣衫不整躺在榻上,与他并排躺着的,还有庄贺口中那位迟迟未起的十三小姐陆莹。   陆莹被他握紧手腕动弹不得,见突然有人闯进来,她先是惶恐不安剧烈挣扎,等看清是她,才哑着嗓子:“大人,我、我……”   谢嫣不由分说上前掰开宁云笙的贱手。   宁云笙被她晃得头昏脑涨,加之宿醉后易犯头疼,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坐直身子,翘着兰花指抚住额角冷静道:“嫣嫣,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竹苑,我一进门就见你轻薄十三小姐,姑娘家看重清誉,十三小姐又畏惧外人,你怎能厚颜无耻占人家便宜!”   经她提醒,宁云笙这才注意身侧竟还坐了个花容月貌的少女,少女粉面含羞,窘迫目光掺杂些许忧惧,轻飘飘落在,他笼在她手背处的那只手上。   宁云笙“腾”地挪开手掌。   陆莹满脸通红盯着脚尖出神:“看在大人份上,我且不与公子计较……”   她话音悬而未落,宁云笙仓促穿上足靴,随手摸过一件衣衫就往身上套。   他耳根红到仿佛轻轻一捏,就能溢出鲜红血珠,不待向陆莹道句“冒犯”,便捂着脸落荒而逃,临出门前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模样比被人占了便宜的陆莹,还要来得羞窘娇贵。   “……”   谢嫣忘记她这哥哥,是自小长在女人堆里的,举止难免有些近似女儿家。   谢嫣无奈扶额:“诚令十三小姐见笑,愚兄幼时长在教坊,言行偶与姑娘近似。他昨夜多有冒犯,我便替他向十三小姐道一句对不住……”   陆莹眼角流光飞舞,她垂下眼帘揪着衣摆嗫嚅道:“既是大人的哥哥,定也不是什么坏人。”   以往此时正是下人过来洒扫的时辰,被人撞见免不了会遭人嚼舌根,谢嫣利落扶她起来:“十三小姐还是快些梳洗为好,免得被旁人瞧见。”   陆莹手忙脚乱摸索昨夜那件披风,摸了半天也没寻到影子,她脑中霎时浮出那人慌乱中拿走的衣衫,又惊又怒低声喃喃:“大人的兄长,将莹儿衣服穿了回去……”   谢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鹿梨忧宝宝的地雷o(≧v≦)o   一会还有二更咳咳,卡高铁 第130章 神医追妻纲要(二十)终   纵然慕容筝百般不愿回中原, 岳无涯一言既出, 便再无反悔之理, 执意遣人将她强捆上马车。   谢嫣步出神玄谷,慕容筝驾乘的马车已驶出很远, 茫茫沙漠中, 只余下一串串纷杂轱辘印痕。   药童已四散开来, 徒剩段斐然一人席地坐在云阶下。   谢嫣方挨着他坐下, 他忽然将脸庞埋进她怀中,双臂牢牢圈住她的腰:“嫣嫣, 你且先让我抱一会。”   他身边之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去, 先是遭恶霸欺辱的娘, 再是视他如己出的舅舅。   他捡回段念儿,这么多年已拿她当成半个女儿看待,如今她一朝随族人离去, 段斐然怅然若失之下,亦畏惧嫣嫣也会与他们一样, 撇下他一人独自守着这偌大神玄谷。   他不敢开口问她, 会否要护送陆十三小姐回京,亦不敢问她,她对他的感情是否只是一时兴起。   背靠被烈日烘烤的灼烫云阶,深青官服似乎也随之沁出几缕青烟。   段斐然活到二十四岁上,所经历的磨难已远超世人所想。那些曾陪伴他的人,如今皆化为枯骨红尘长眠泥土。   慕容筝终归是他亲手养大的徒弟, 没有男女情爱,却有师徒之谊。   谢嫣眉目舒展,她抱住他宽慰道:“未来甚是长久,段姑娘年岁尚轻,等她长大些,定会回来看你。”   段斐然自她怀中抬起头,没心没肺笑道:“丫头走了甚好,耳根总算彻底清净,不回来还省下不少口粮。”   明明眼底落寞挥之不去,却嘴硬心软满口说自己不在乎,谢嫣看破并不戳穿,她贴近他胸膛,凝视攀升至“90%”的进度条,嘴角开出一缕苦涩淡笑:“也许吧。”   她脱离世界后,若他也能这般潇洒开解自己,想来应是最美满不过的结局。   陆莹每日煎饮三副草药,体内余毒已褪得干干净净。   宁云笙前几日醉酒无意轻薄陆莹,他生在脂粉堆中,自知女儿家极其看重名声,从谢嫣那儿打听出她的喜好,日日上门求她宽宥。   陆莹始知谢嫣身份,不再似从前那般爱与她说笑。   眼见宁云笙能逗她开怀几次,谢嫣也懒得打搅他们二人共处。只是宁云笙一旦递了消息说要来竹苑,谢嫣便会收拾东西前往湖心小筑,以免令竹苑诸人窥出端倪。   胭脂水粉流水似得往陆莹屋里送,宁云笙仍觉不够有诚意,他特意上门问谢嫣:“世家小姐与武林盟里,养来供人寻.欢作乐的歌女本就有着天壤之别,嫣嫣你以往在府中都喜好做些什么?”   陆莹非寻常世家之女,她经右护法那几个喽啰作弄,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谙世事的闺阁少女,心性也较旁人成熟。   谢嫣尚未琢磨出个始终,宁云笙悻悻道:“算了,问你也不记得,我自个再好好想想。”   岳无涯遇刺消息传回神玄谷,已是数日之后。   那日天气阴沉得有些反常,沙漠狂风大作,乌云低低累于苍茫天空,浓墨翻涌升腾,遮蔽炽热红日,堪堪敛去大半暑气。   铜钟哀鸣久久回荡于乌蒙穹苍之下,鸣声飒飒冲撞耳膜,磨得太阳穴酸胀生疼。   谢嫣跟随段斐然一齐出谷,隔着乱人耳目的飞沙走石,但见慕容筝高坐于骆驼驼峰内,鬓发散乱,衣衫褴褛。她勉力牵住缰绳,引身后骆驼队艰难冒风前行。   十数个人在风沙中缓步穿梭,驼铃晃出宛如绿波流过岩石的清澈声响,驼背上的淡色身影淹没在飞扬尘土中,时而隐去时而显现。   慕容筝身下骆驼驮着她甫一走至云阶,小姑娘就精疲力竭自驼峰上坠落而下。   谢嫣足尖轻踏沙地,旋身借力倾身飞上云阶,有惊无险将她一把抱下云阶。   慕容筝空洞瞳光在谢嫣面上停留半晌,猛地扑进她怀中:“大哥哥!念儿终于见着你!”   她扑进谢嫣怀中哭得肝肠寸断,段斐然沉脸上前分开二人,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个遍:“段念儿你这是……”   一人翻下骆驼拱手不紧不慢解释:“不瞒神医,岳盟主前两日在沙漠中遇刺,连岳少主也被仇家绑去做了质子。在下贩卖丝绸顺道路过,看段姑娘孤苦伶仃随行在列,担忧她遭奸人迫害,便按照她的指引顺手送她回来。”   此人说着一口流利中原话,亦颇通中原礼节,尽管如此,腔调语气却依旧透着僵硬生疏。   他上上下下裹着厚重布袍,连面颊也被头巾紧紧缠成一团,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隐在头巾阴影下端,唯有立在谢嫣这个位置看去,才能发觉那眼瞳深处竟散着浅淡蓝光。   段斐然脸色一黯,视线在此人身形上游移须臾,嘴角弧度消退无踪,他抿唇抱拳道了声谢,催促谢嫣领着段念儿快些回谷。   谢嫣牵起慕容筝走至谷口,她唤小姑娘先入谷洗漱,自己则蹲在谷口边等他。   远处沙尘层层掩映,布袍商贾身后数个随从纷纷下马,他们摘下头巾,放下佩刀弯膝跪在他跟前。   段斐然似是说了什么,布袍商贾抱住他脚踝苦苦哀求。段斐然扯下他的手,枉顾几人膝行跪求,无动于衷朝着谷口走来。   谢嫣低首拍去衣摆处的尘土,段斐然捏着斗笠立在三步开外惊怔看她:“嫣嫣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先叫段姑娘回去梳洗,”谢嫣踮脚从他肩头向天际眺望,那些胡人已在纷乱黄沙中消失不见,她轻声问,“那些人是……”   段斐然遮住她双眸,“无碍,不过是从前救下的病患,我们回去罢。”   谢嫣去厨房要过几碟小菜,全数放进食盒里,又亲自送入慕容筝房中。   小姑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将这些日子所受的委屈同谢嫣一一道来。   她这几日被武林盟一路监视,岳盟主不但不准她哭闹,连解手都有人亲自跟随。   岳青言明里暗里警告她,说她胆敢有逃回去的意思,必定派兵血洗神玄谷,叫她替师父收尸。   慕容筝在谷中多年,就是师父生起气,也只是嬉皮笑脸笑骂,从未动手掌责。   这些满口仁义道德、说他们才是她亲眷的伪君子,明面上看重她,私下却绞尽脑汁严加看管,还不知打的什么利用她的算盘。   慕容筝任他们摆弄,本已认命今后再也无法回神玄谷陪伴师父,不料事情突生转机。   勉强行驶两日,半路无故杀出一群刺客,个个身怀绝技,出手诡谲无章,十几个回合下来,岳青言吐出一口鲜血,倒卧于沙土中不省人事。   岳无涯不知被谁刺了一刀,由手下那些堂主庄主护着才有惊无险捡回一条命。   众人自顾不暇,逃命之余还惦记着拍主上马屁,抬岳无涯入车厢休整后,即刻便启程,独撇下她与被土埋了一半的岳青言。   那些刺客追赶岳无涯无疾而终,遂合力捆走岳青言。   若非她藏身于残破车厢内,且车厢破损不堪,根本看不出里头还藏着人,她兴许亦会就此丧命。   慕容筝手脚并用爬出车厢,恰好有十几个商贾路经此地,闻知她是神医之徒,顺道将她救了回来。   提醒慕容筝拴好门轩,谢嫣提着食盒乘船回至竹苑。   拜月教那群教众手段尚算利落,消息方递出去几日,那头就已布下天罗地网。   内忧有时并不比外患轻松,拜月教之所以能在十年后卷土重来,皆是肃清教义所致。   拜月教久攻不破,岳青言父子自视甚高,平日不检讨自己是否太过荒.淫无道,太过汲汲于名利,反倒将这些祸根全部推给外人。   如今岳青言身中剧.毒,加之身负重伤,死与活只论早晚,等到他毒.发身亡,任务进度满格,这项任务便圆满完成……也是谢嫣应该脱离世界之日。   陆莹离京太久,照顾她起居的乳母担心毁她清誉,再三与段斐然确认她身子无恙后,执意启程回京。   回京之日定在半月后,段斐然未开口问过她意愿,谢嫣也不曾提起。   别说再撑半月,凭她不断保持增长态势的任务进度,撑得过十五都算苍天有眼。   宁云笙近日往来竹苑之间甚是勤快,仗着相似相貌,不但令庄贺心悦诚服,更与竹苑诸位侍女婆子处得极为和睦。   谢嫣偶有一次趁夜色,撞破他与陆莹在后院荡秋千。   竹苑本无秋千,宁云笙为替她解闷,自作主张劈竹造下一架,闲来无事就推着陆莹慢慢晃荡。   两人晃着晃着不知怎的竟抱到一处,谢嫣不怀好意咳了声,陆莹别开脸狠狠推开宁云笙,夺路跑回屋内。   宁云笙委屈嗔道:“妹妹,瞧你做的好事!”   谢嫣拍肩:“路漫漫其修远兮。”   段斐然照例每日为谢嫣针灸,与日渐亲近的宁云笙陆莹大相径庭,他们二人若是独处,多半相顾无言。   内室灯火幽暗如豆,谢嫣身形轮廓清晰如斯投至屏风上,恰与他的清影融成模糊一团。   十五方至,谢嫣的任务进度也达到“100%”。   思忖离启程仅有几日,因所备行装太多,恐临时收拾不及,陆家下人一早便开始整理行囊。   慕容筝偷偷牵着谢嫣停在门外,她不住摇晃谢嫣袖口:“大哥哥,你能不能留下来别走?念儿舍不得大哥哥……”   即便不随陆莹回京,任务已经满格,她也会脱离世界。   与其死在神玄谷,徒给他们增添烦忧,还不如死在六扇门,也算替宿体留下一个“因公殉职”的美名。   谢嫣揉着小姑娘油亮发顶:“天下无不散宴席,现今我离去,也许不日江湖相见亦未可知。”   小姑娘眼底瞬间平添朦胧水汽,她哽咽道:“念儿知道大哥哥是朝廷命官,公务繁忙……可念儿就是不舍得大哥哥走。”   谢嫣低低哄她:“许等段姑娘再长大些,我就能回来瞧你。”   慕容筝说不出“嫁你为妻”这般羞惭言语,她咬唇伸出尾指,噙着眼泪凝视谢嫣:“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谢嫣勾住她尾指,徐徐叹了口气:“不变。”   目送慕容筝萧索离去的纤瘦背影,谢嫣深深呼出口热气,她方一转身,正见段斐然寂静无声伫立在不远处。   他的面容被手中灯笼衬得极尽暖意,连玉色衣衫上也蒙了层橘色光晕。   段斐然默然隔着青阶凝望她,而后快步牵起她手腕,“今日忙得太晚,还未来得及替你针灸,你现在就跟着我去罢。”   渡过水路,行过重重浓密树影,谢嫣跟在他身后,等他拧开锁扣,点亮屋中烛台,才稳稳坐在胡床上。   烛心时不时发出“噼啪”声响,往日眨眼间就能完成的针灸,段斐然今夜比划许久也没能替谢嫣扎上。   他索性松开手,靠在一旁无奈笑道:“得知嫣嫣你打算即日启程回京,连针也忘了如何施。这些天我不问,就是想着自欺欺人,欺骗自己你会留下来……但到底……”   “段斐然……”   “你不必安慰我,只是回京,又非生离死别,这么压抑做什么……”   他一把揉乱谢嫣发髻,嘴角虽是笑,可眼神却犹似在哭。   他不知她此去既是生死相隔,一别两宽,才允许自己放手放得潇洒。   可命是谢嫣的,唯有她心知肚明她已时日无多。   她毫无预兆抱住他,泪流满面道:“我会牢牢记着你……若有往后尚有机缘,我一定回谷看你。”   滚烫眼泪顺着脸颊滴入颈窝,怀抱惦念十二年的温香软玉,纵然他情绪一向掩藏得很好,可私自揣度她意愿与亲耳听闻乃是两回事。   段斐然这些天每时每刻都活得分外煎熬,他日夜忧惧嫣嫣就此弃他而去,可方才无意撞见她与段念儿说的那些话……他再是能够一笑置之,心底却早已千疮百孔。   他埋入她肩头,冷梅香气萦绕鼻尖,仍消不退他心中疲惫与寂寥。   他这辈子注定是个命中带煞的孤星,所眷恋之人,从未有一个能长长久久留在身侧,归西的归西,离开的离开。   本以为盼到嫣嫣是失而复得,可事到如今,他终于顿悟,什么失而复得,似他这种人,只配得而复失。   胸口积蓄的闷痛似澎湃奔流,堵得段斐然冷汗直流。   窗外月光柔柔撒下一地月辉,他望着树梢勾悬的那轮十五圆月,忽然忆起今次是他每月发病之日,担忧伤到谢嫣,他用三分力气推开她,扶住雕花扶臂连声咳嗽。   “嫣嫣……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他右手攥成拳头牢牢抵住唇角,抿出个解脱似的笑,“那日送念儿回来的商贾并非受过我恩惠,你若还有记忆,大约勉强记得,我是如何去你府上做的家奴……自幼丧父,母亲也被京中恶霸欺占,我本也不知生父是何人,可远去魔教一趟,这些首尾全都一清二楚。”   他停顿少顷,璀璨眸光倾泻至谢嫣英气柳眉处:“我生父是魔教前教主……赫利伽罗。”   谢嫣上前压住他唇齿,将他余下言辞全部堵回口中。   她抬手用力擦去他脸上伪装,指腹覆盖他挺阔眉骨与幽邃眼眸,“江湖之事,自有江湖一套活法,我只知你是神医段斐然,并不是什么教主之子。我爱慕的是你,而非你的身世。”   他今生听过最动听的一句话,便是她口中这句“爱慕的是你”。   他所奢望之物无非是她的真心,哪怕她执意回京复命,知她心中有他,那就足以令他撑过余生。   段斐然动容目光浅浅划过怀中姑娘笑靥,他吻干她眼角泪水,与她呼吸紧紧交缠。   吻上她芬芳唇瓣的那一刻,他早已将先前宣扬的君子德行抛诸脑后。   他抱着她滚入胡床里侧,一手挑开谢嫣圆袍领口,牙尖轻轻磕过她清癯锁骨,顺着裹胸轮廓绵绵细吻。   段斐然方解开谢嫣后背束带,天灵盖却无故胀痛,他眼瞳正中乍生出簇簇潋滟红光,眼角亦染上旖旎朱色。   他单臂撑在谢嫣上方,原先和煦目光渐渐归于沉郁。   谢嫣下意识瞟了眼外头的月色,圆月高悬于青幕中.央,四周星辰稀疏黯淡无光。   段斐然浅浅逡巡周遭景致,他觉察自己此刻似乎压着个人,低首遍观身下衣衫凌乱的姑娘,视线最后停在谢嫣胸口处。   他自嘲移开眼,拉好肩头滑落外衣从谢嫣上方挪开:“六小姐……您果然还是选的他。”   应付完第一人格,还有第二人格需要安抚,谢嫣来来回回骂了系统数遍,撑住床榻支起半个身子:“上个月你打晕我,就是为杀岳青言?”   他静默仰视窗外月色,侧脸覆满冷清月光:“圣花由斐然亲自灌溉,他寻遍天下神医也无药可解。”   谢嫣错愕不已:“那是……你的血?”   她下榻翻开他衣袖,果真在他左碗内寻出一道,由利刃所致的深色伤疤。   “斐然无能替六小姐做些什么,除了杀尽当初害你家破人亡之人,别无他法。”   “段斐然,你从不曾亏欠我,不必将所有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她指着那块伤疤细细数落,“你幼年在府中受尽羞辱,实则是我对不住你,又怎么能贪得无厌安心享用你的好意?”   “没有六小姐就没有斐然,当年是六小姐不顾性命护我周全,六小姐失忆皆由斐然一手造成,”他每每提到十二前她义无反顾推开他,心口便会泛起止不住的柔情,回眸抬腕触上谢嫣脸颊,“为了六小姐,斐然什么都能做。哪怕眼睁睁看你择他,斐然亦甘之如饴。”   比起轻浮傲慢的第一人格,谢嫣更为心疼第二人格。   漫长黑暗岁月中,均是他承下所有负面记忆与情绪。   他内心极度向往光明,极度羡慕第一人格,却因所承受的责任,只能在泥沼中仰视太阳绝望挣扎。   不求她回报,更不求她倾心以待。   在谢嫣心中,不论哪一重人格,皆为段斐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谢嫣靠入他胸口,双手穿过宽大衣衫牢牢环住他腰际:“于我而言,你与他都是段斐然,没了他,你会就此消沉颓废,没了你,他亦不是个七情六欲丰满之人。你也好,他也罢,都是我的段斐然。”   他踌躇无助地将下巴搁在她肩头,望着地上两抹重叠清影,颤颤抱紧谢嫣:“六小姐……”   谢嫣闭眼弯开唇角:“还叫六小姐?难道非要我唤你一声‘教主’才能改口?”   他喜极而泣:“斐然只是、只是……”   谢嫣仰面在他下颔印下一吻:“我不讨厌你,段斐然你很好,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她眉开眼笑站定,胸口处的束缚却莫名一松。方才被第一人格解开的束胸,经她这一来二去一蹭,立刻松散开。   束胸落在地衣上的刹那,谢嫣急急扯过他衣袖遮挡。   玉色青衫色泽本就浅淡,她露出的肌肤却比玉衫还要来得洁白。   段斐然复又兜头压住谢嫣,隔着重重衣衫,他亦能感知她胸口的迤逦起伏。   谢嫣勾下他颈项,细细啄过他细润唇珠,双手绕至他后腰,轻轻抽去他腰带。   段斐然握住她鬼鬼祟祟的手腕,一瞬不瞬望进她眼底:“六……嫣嫣,你要想好,我到底是谁。”   谢嫣粲然一笑:“我知道,你是段斐然,独一无二的段斐然。”   他赤色瞳仁溢出几点泪花,指尖轻抬起谢嫣下巴,绞住她唇舌深深勾弄,他反复汲取她口中馨香,舌尖扫遍每一处角落,继而一路下移。   舌尖遍扫之处,撩起一片足以焚尽天地的烈火。   段斐然顺着谢嫣锁骨处的淡青牙印,缓缓加重啃咬力道。   她束胸多年,胸脯较同龄姑娘显得娇小许多,手感却十足十出挑。   他抿住蓓蕾轻轻勾勒渲染,谢嫣眸光散漫迷离,她散着一头乌发,迷茫看他动作。   衣衫簌簌委地,玉色布衫与深青官服混成一团,颜色交相掩映,早已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系统启动进入世界前安装的马赛克功能,等到眼前翻腾雪色化为深浅不一的马赛克,才面无表情第二次撤销脱离世界指令。   高层办公室里的高秘书嘱咐过它,遇到这种突发状况,作为一名合格的高智能系统,应无条件满足宿主指令。   L-007打上马赛克,苦恼地瞟了眼操作面板左下方时间列表。   现实世界中,今个正值七夕,以往高层单身,他们一人一系统就缩在办公室勘测数据库数据,无暇顾及他人。   员工们在大厅里眉来眼去,他俩便在数据库对着一堆数据暗送秋波。   然而高层越活越无情,撇下它一人扑入宿主怀抱也不谈,今夜还逼着它目睹十级撞车现场……这都是造的什么孽!   系统木然望着眼前壮观宏伟的马赛克地图,深觉此举还不够清心寡欲,干脆将画面一并消音。   二人身上衣物不留分毫,段斐然轻分谢嫣双腿,他揉捻那颗成熟果实,果实无力承忍他刻意撩.拨,四周缓缓漫出香醇汁水。   他挤开水障推进一寸,谢嫣十指死死陷入他背脊,痛得溢出眼泪:“疼……你轻点……”   段斐然吻干她没入鬓角的水珠,他轻缓有度细细研磨那颗绯色果实,借着汁水滋润复深深挺入。   谢嫣被他顶得痛苦之余,还夹杂着些许欢欣,他披荆斩棘提刀走过甬道,刀口悬在殿前反复飞舞,却迟迟不肯进入。   她抬身硬上他锋利刀尖,长刃刮擦殿中花蕊,激出更多欲.念。   甬道四壁狭窄,四处横斜出的花枝不断缠住他剑鞘,不允他再度向前。   段斐然旋身提剑扫过细密花枝,露水源源不断自殿中流淌而出,他抱紧谢嫣埋首在她左胸处轻微一舔。   酒水顺着剑刃融入花蕊,花朵展开柔曼花瓣紧紧吸附他,裹得他食髓知味,血尽骨枯。   十二年后的这一夜,他与她终是得以圆满善终。   段斐然套上衣衫去净房备好热水,又打横抱起谢嫣,与她一起沉在水中。   抚过她艳若桃李的眉眼,段斐然心满意足阖上眼。   系统无精打采:“脱离世界程序遭受不明病毒攻击……脱离世界指令启动失效……宿主需要留在任务世界度过三十年……”   谢嫣一个激灵登时清醒:“我能留下来?”   “是——”   段斐然睁开惺忪双眼费力瞧谢嫣,待看清二人所处之地及她肤上印痕,他洗了把脸道:“嫣嫣……”   谢嫣用尽毕生力气抱住他,湿臂圈紧他颈项:“段斐然,我已经想好,不随陆莹回京。”   段斐然目不转睛凝睇她神情:“你愿意……”   “愿意!非常愿意!”   他喜笑颜开将谢嫣纳入胸膛,等到瞥见她后背处的吻痕,段斐然回忆半天也没记起是何时留下的,他脸色泛黑:“我……刚刚……这就算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盗版清清清清清明宝宝的地雷o(≧v≦)o   下个世界预告:   野心勃勃作死皇女殿下×嘴硬心软傲娇司礼太监   很久没有写宫廷,这个世界是宫廷鬼畜打脸甜向,原男主喜欢大嫣壮士→_→   系统:喜闻乐见 第131章 段斐然番外   隔壁以泼辣刁蛮著称的宁表姐, 再一次抢走段二宝手里糖糕后, 段二宝终于不争气当场哭了鼻子。   宁表姐是舅舅和舅娘膝下独女, 舅舅与舅娘成亲数年,只得她这么一个宝贝姑娘, 自然当作眼珠子一般疼宠。   神玄谷里男人不值钱, 全谷上下除开娘和念姐姐, 剩下来全是找不着媳妇的汉子。   相比在京城锦衣玉食的宁表姐, 段二宝双胞胎兄弟二人,则自小被爹娘放养长大。   哥哥段大宝虽比段二宝早出来一刻, 却天生早熟。段大宝生性沉郁寡言,不屑与人共处侍弄药草, 反倒日日缠着娘习武。   段二宝于习武上委实没有天赋, 段大宝一炷香便能领悟的心法,他一个月都参悟不透。   被爹责备过几次,他也就放下与段大宝一争高低的执念, 潜心将心思放在医术上头。   段二宝一岁会走路,三岁就能跟随爹爹去后山捡灵芝。   山路崎岖艰险, 他一个奶娃娃无力攀爬, 他爹便扛起他搁进篓子里,稳稳当当背他上去。   段二宝每次坐在药篓中,最喜爱做的,正是学着他娘捏爹爹鼻子。   他爹一边隔开幽径两侧丛生杂草,一边兴致勃勃问:“二宝,今天鼻子贴得牢不牢?”   段二宝两只肥硕小手捏紧父亲粗糙鼻头, 趴在他肩头咯咯大笑:“牢!”   是以段二宝实打实是个野生野长的男孩子,自然不比宁表姐娇贵。   远在京城做官的舅舅,每年皆会举家入谷省亲,随行之人除了舅娘陆氏,还有表姐宁听兰。   宁表姐比他年长三岁,长辈们叙话闲谈时,娘就指她看着段二宝。   他擦干眼泪,悲痛欲绝指着宁姑娘手心攥的那枚糕点号哭:“姐姐为何又要抢二宝的糖糕?”   宁姑娘乌黑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她脆生生回答:“姑姑说过,不允你吃太多甜食。”   段二宝咂吧缺了颗门牙的嘴,凝望表姐手心那枚剔透糕点,他跺跺脚,横心跑至湖心小筑去求娘亲首肯。   十五月色甚是明亮,爹娘屋门紧闭无暇管他,段二宝索性趁着夜色溜出湖心岛觅食。   这段日子,他掉牙掉得勤,以往爱吃的甜食,爹娘如今一概不准他吃。今夜馋得没了法子,段二宝才偷跑出湖心岛,翻糕点填肚子。   段二宝不会撑船渡水,于是央闲在一边无事可做的庄叔叔,替他划桨。   段二宝哭哭啼啼溜回湖岸,庄贺仍旧候在原地。   他抱起段二宝跳上扁舟,慢慢摇动木桨:“小不点,谁欺负你了?”   宁表姐是娘亲自吩咐看管他的,自己偷吃被堵,本就不占理,这罪魁祸首怎么也不应该落到她头上。   段二宝抹抹眼泪:“没人欺负二宝。”   回到湖心岛,段二宝匆匆与庄贺道谢,借月光映照,他步履蹒跚闷头扎进爹娘院子。   大门门锁紧闭,他出来时还是敞开的,半个时辰功夫便从里面牢牢锁上。   段二宝抓耳挠腮试图从墙头上翻进去,可他又矮又小,墙头比他爹都来得高,爹爹尚且需由娘亲背着翻出来,更不必再提他这么个娃娃。   绝望之际,他忽然想起院子一角有个甚是隐蔽的狗洞,乃是他与兄长大宝无意中获悉之处。   以往为免令爹娘发现他们贪玩偷跑,他们兄弟二人偶尔就从狗洞悄悄爬回去,再搬来大石头碎草堵上,神不知鬼不觉溜入小阁。   段二宝喜滋滋一路摸过去,他摸黑寻至狗洞边,竟撞见个极其熟悉的背影。   与他穿着相似碧衫的小少年,挺直腰板蹲坐在狗洞前,闻声淡漠回眸而望。   段大宝蹙眉端详他:“你又溜去后厨偷吃?”   “哥哥我没有,”段二宝忙将舌头伸出来给他看,合衣并肩挨着他坐下,愁眉苦脸道,“好不容易翻出一块,结果被表姐没收……说起这个,哥哥你为何也溜出来?”   “今个是十五,”段大宝指指青空正中高悬明月,皎洁月华环绕他指尖幽幽洒下,越发衬得他小手莹白如玉,“又是爹犯病的日子。”   段二宝险些忘掉这桩事,他长到八岁上,每月十五这夜爹都会顽疾复发。他五六岁时便已开始记事,有一回忘记娘亲叮咛误入内室,恰好迎上爹爹猩红眼瞳。   他眼底蓄着浓烈红光,神色是段二宝从未见过的阴郁怅惘。   爹爹还是那个疼他爱他的爹爹,他笨手笨脚抱起段二宝,捏捏他胳膊,又小心翼翼戳了戳他脸颊,眉宇凝聚之色,是他一直都无法看懂的深情。   段二宝惶恐不安瞥着他颈侧妖冶诡秘图腾,狠狠推开这个与昔日相去甚远的父亲,吓得哇哇大哭:“你不是爹爹!二宝要爹爹!”   自此,一至月圆之夜,娘就将他们逐去偏院歇息。   次数多了,段二宝心中亦有些惴惴不安,他从长辈闲谈中略知爹少时吃过不少苦头,所捱过的每一日,均如刀尖作舞。   凭爹这副单薄身子骨,和那发病时怪异神态,段二宝担忧他撑不了太久,他前几月曾隔着窗底缝隙偷瞄过,爹靠着娘相顾而坐,寡淡神情倒像是和大宝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样。   段二宝忽然极欲闯进去探个究竟,他竭力撺掇沉默不语的大宝:“哥哥,娘她一个人定然照顾不及,我们进去看看爹爹好不好?”   段大宝清泠眸光,阴晴不定笼在他面皮上停留甚久,他仰头觑着墙缝内昏黄灯火,墙壁那侧时有低低轻吟响起,他犹豫片刻,复而点头应允。   段二宝先由兄长推着钻入狗洞,待他拍干手上尘土起身,又转身使力将大宝拽进院子。   素色窗纱上映出两缕相拥青影,凝神屏息还能听到细语声,段二宝颠颠冲到门扉前,拍门扬声喊:“娘,你在不在里面?”   他反复叫了数遍,方有人自门内缓缓拔下门闩。   段二宝眼泪汪汪踢开门扇抱住来人大腿:“爹,你每月都要犯病,是不是也会像念姐姐养的那只大黄狗一样,不日就要去见阎王?”   段斐然顿见一个圆滚滚的玩意朝他大腿猛扑过来,本能就要闪避格挡,然而圆包子气势汹汹抱住他的腿,便死活不愿撒手。   他不比第一人格会讨孩子欢心,双生子一生下来,段斐然试着抱过几次,次次都是以惹他们大哭告终。   久而久之,他也不再白费力气折腾。   他心性如此,纵使多番尝试斧正,却也无用。   十二年前,六小姐推开他以身试险的年纪,正与双生子一般无二,小姑娘咬牙卧在废墟中,抬起灿若银汉的眼眸,唇畔染雾,笑靥如花:“段斐然……这伤我先替你生受着……待日后你出人头地……我必上门向你连本带利讨回来……”   宁府火光冲天,周遭景致寸寸化为灰烬,飞灰扬尘抚过重重琼楼玉宇。   灰败颓靡景象难掩她慑人容光,她将玉佩塞进他怀中,而后闭眼归于沉眠。   段斐然在那一刻浴火重生,他双目泛起骇人血色,十指发疯似的就地刨挖。   指头鲜血淋漓犹不自知,她落入他怀中一瞬,靠上她凝脂般的肌肤,段斐然此生头一回体味到什么是岁月安稳如歌。   她醒后神色还是一如往昔的厌弃不屑,勉强跟随他两日,便偷穿他的衣衫溜之大吉。   他踏破草鞋寻觅她,从歌舞升平的京城寻至幽僻寂静的京郊,再从硕果累累秋季寻到白雪皑皑冬日。   段斐然空着肚子倒卧在雪地里,纷扬雪花覆盖眼睫发丝,走投无路之下,路过的右护法将他拎上马车,带去西域拜月教充作蛊人。   与他一同被捉去魔教的,还有十多个幼童,这些幼童有男有女,大的不过十五岁,小的仅有三岁。   他是里头资质最上乘之人,右护法日日用毒汁、毒虫盥洗他全身。这些毒一日日积累下来,十五就会复发。   毒发时四肢僵硬不能动弹,骨髓深处似有千万只毒虫毒蚁啃食血肉,连心窝亦泛起犹如剥皮抽骨的疼。   段斐然起初险些痛死过去,然而一想到六小姐,他复强忍剜心剧痛,撑着过了每月十五。   同行孩童里,唯有他一人还活着,右护法阿依丽对他甚是满意,意欲将他送入教主身边服侍。   教主赫利伽罗多年前身往中原,教中内奸觊觎拜月教教主之位已久,遂将其行踪传至江湖人耳中。   武林盟重金悬赏一万两白银,为的就是活捉他以挟魔教上下。   这悬赏动静亦引来地痞土匪,几个身手还算利索的土匪,暗地对他使了阴招,劫来几个貌美良家女子作陪,同他讨价还价。   赫利伽罗享西域众生朝拜,岂会因此认栽。他放走那些姑娘,半途却又中下武林盟奸计,四面楚歌之时,被一中原女子所救。   他与那女子留有一段情,九死一生逃回魔教却与那女子失散,多年寻音未果。   自中原回来后,他甚少在教中露面,绝大多数时间,都用来闭关修炼。   右护法迷恋赫利伽罗甚笃,然而赫利伽罗对她却无风花雪月之意。阿依丽用尽百般手段,也未得偿所愿得到他的人和心。   段斐然知晓她一直是个得不到什么,就要毁了什么的蛇蝎女子。   果不出他所料,阿依丽意图利用他博得赫利伽罗青眼,再借他之手诛杀赫利伽罗篡夺教主尊位。   于他而言,从右护法青冥宫挪到赫利伽罗的闭关密室,只是换个地方磋磨,并无任何区别。   赫利伽罗每月十五出关,第二日又再度闭关。   右护法急不可耐将他双手双脚拷满镣铐,命其奴隶驱逐他至密室,献给赫利伽罗做修炼心法的蛊人。   段斐然无悲无喜跪在玄冰上慢慢叩首,身后石门合拢,他额头被玄冰冻得快要碎裂,昏昏欲睡之际,沐浴在月光下的赫利伽罗突然睁眼冷声道:“出去。”   他还未听惯胡语,并不明白赫利伽罗在说些什么,只跪在殿中一动不动任他责骂。   “回去告诉你主子,当年是她下的手,若非看在她出身巫族,本座必生生活剥她的心!”   大约终是厌烦他杵在密室碍眼,赫利伽罗隔空拧过他脖颈,一把将他勾至案几上。   他虚瞄他淡红青筋,残忍低笑:“居然是个世间罕有的蛊人。”   咽喉被粗糙五指死死扣住,段斐然呼吸不畅抵住他的手腕艰难挣扎。   他望着绘满飞天神女的穹顶,那栩栩如生姿态婀娜的神女,纷纷化作她娇美模样,透过满室纱幔盈盈朝他笑。   恍惚中他似渡过千重山,跨过万重渡水,再度飘回那个业火灼灼的傍晚。   小姑娘嘴角轻悬快慰笑意,伸出柔荑堵上他的口,眼中漫出疯狂滋长的缱绻柔情:“嘘!”   他一生潦倒穷困,继母亲舅舅去世,终在另一双眼睛中看见他的倒影。   段斐然陡然瞪大眼睛,他不能死!他还未见着六小姐,未替她报仇雪恨,怎甘心死在一个胡人手里!   他翻着白眼,在衣衫里胡乱摸索随身携带的匕首,惊慌失措之中没摸出短匕,却摸到一个坚硬寒凉物事。   段斐然宛如涸泽中即将渴死的鱼,他将东西紧紧握在掌中,来不及多想,使出救下六小姐的力气,孤注一掷击上他后脑命穴。   早在他出手前,赫利伽罗便已窥知他心思。   他一把夺过段斐然手中玉佩,幽蓝瞳仁里,厌恶情绪翻涌得越发浓烈。   赫利伽罗扬手将他挥至殿中,他宛如一张无人眷顾的破絮,不堪一击坠在大理石浮雕地像上。   段斐然抬起手背牢牢捂住眼睛,腥涩泪水透过指缝大股大股溢出。   他泪眼凄迷远观穹顶作鼓上舞的神女,无可奈何闷笑出声。   ……六小姐,斐然终于还是弄丢了你。   他久久未等到赫利伽罗出手结果掉他的性命,赫利伽罗倏地箍住他左肩,举起那枚玉佩偏执追问:“……这玉佩你从何处得来?”   这块玉当日由六小姐亲自还给他,因担心被右护法抢去,他一直贴身藏着。方才混乱间掏出此物打他,竟忘记将它收好。   段斐然扑上去一把夺过,厉声暴喝:“要杀要剐随你的便,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你休要无耻霸占!”   赫利伽罗拨开他凌乱发丝,抬起他的脸细观,又狠狠擦去他脸上伪装,窥见他那副隐与胡人有四五分相像的轮廓,一时竟哽咽无言。   段斐然全身衣物皆被这疯子魔头翻了个遍,他粗糙大掌按住他颈侧疤痕,用并不熟练的中原话逼问:“这疤怎么来的?”   他面无表情别开眼:“幼年生的蛇形胎记,疤是主子家嫡公子烫伤留下的。”   “你家中爹娘可还健在?你叫什么?”   “我没有爹,我娘早已去世多年,”他默了默,“段斐然。”   赫利伽罗突然抱住他失声恸哭,他絮絮说着晦涩难懂的胡语,语气哀婉凄绝仿若杜鹃啼血。   避世多年的赫利伽罗据他口中所言,特意遣左护法去中原打探虚实。   他娘当初自尽,那恶霸家底颇丰,家中亲眷与官府勾结,逼他们交出段府地契不说,还将她尸骨夺去做了陪葬。   左护法带回娘的遗骸,棺椁里昔年明丽端庄的美人,双手交腹静静躺卧于棺中,香肌销为齑粉,青丝黯淡无光,已成一具森然白骨。   生前妒歌舞,死亦同鬼尘。再是多明媚娇艳的红颜,一旦长埋于地下,终究只能在泥泞里等待腐朽。   娘不得逃脱,她……也不能幸免。   拜月教兴火葬不兴土葬,武林盟退兵遁走,赫利伽罗领他入神台沐泽月神圣洗,将几十年的内力渡给他之后,便抱着他娘的骨灰坛隐入陵寝。   他处死作恶多端的右护法,废去其部下武功,将他们流放至西域荒原。   即便守着锦绣宫阙,饮尽杯中珍酿,享万民敬仰爱戴,心头却空落孤寥,越发死寂无依。   第一人格不愿留在西域,不顾左护法苦苦恳求,执意随老神医前去神玄谷,段斐然便也一同前往。   每至月圆之夜,他宽袍缓带长身立于云台,朔风将他衣袖吹得鼓鼓胀胀,浸满月辉的袍角纷飞如蝶,他远眺暗红天际,远处风沙阵阵,肩头海东青低鸣,他望着万籁俱寂苍漠,缓缓阖起双眼。   陌上花开花落,流水辗转无情。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着一个人,等到神玄谷富可敌国,答应她的承诺已全部兑现,等那永不会回头的姑娘,完好无损扑入他怀中,神采奕奕道:“苟富贵,勿相忘!”   他深深贴住那枚玉佩,抿出个沧桑苦涩笑容。   怎么会忘?只要他还活着,就永不会忘。   历经十二载别离,他摘去姑娘发冠,俯身轻吻:“六小姐,斐然等了您十二年……”   盘桓十二年的执念,就此如愿以偿。   数年前,第一人格不知怎的觉出段斐然这重人格的存在,段斐然尚不知该用何种心境对待,第一人格倒颇为大度托嫣嫣转告他:“老子一直奇怪,怎么每月十五都不能……咳……原来竟还有你这厮,为难你这重人格受苦这么多年……”   嫣嫣正色提点:“反正都是一个人干的,他说不与你争风吃醋。”   “猜到了,”段斐然无奈摊手,“我一年只出来十二次,横看竖看,都是我比较吃亏。”   “不亏,”她兴致勃勃捏住他两颊往两边拉,“当初替他挨下一牌匾,才有你这重人格出世,而且不管怎么说……一血还是……唔……”   段斐然收回飘乱思绪,段大宝又从门扇外挤进来。   小少年神态举止像极他,欲言又止颤了颤唇:“爹?”   段斐然顷刻间蓦然释怀,他无力触及的,第一人格虽能做到,可他轻而易举就能处理妥当之事,第一人格亦鞭长莫及。   比来比去都是自己,又何须庸人自扰。   他弯腰抱起两只白嫩包子,一只扛上肩头,一只揣进怀里。   段二宝激动万分环住他脖子:“爹爹好高!”   他的姑娘牵起裙摆自榻上跳下,三十多岁的嫣嫣,宛然眉目仍如少时一般鲜妍生动,她接过段大宝掂掂分量:“哟,重了。”   段斐然闻言,视线不自觉停在她胸口,他抵唇一咳:“嗯,是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风暴召唤、阿赏、化鹤归宝宝的地雷o(≧v≦)o   晚上还有二更,新世界第一章 给小天使们一个超大惊喜   至于真·假太监……我说这个世界he泥萌就应该领会了→_→   评论我晚些时候会回的~ 第132章 厂公从良政观(一)   员工姓名:谢嫣   所属系统:男二扶正系统(L-007)   灵魂整合度:70%   额外经验:女红、骑马术、丹青、医术、神明的庇护、亲和力光环、魅力光环   谢嫣完成任务回到现实世界那天, 谢医生已于凌晨两点乘坐航班飞往国外进修。   谢医生隔着大半个地球, 体贴入微挑了国内时间, 特意给她打来一通越洋电话。   男人醇如红酒的音色通过听筒传入谢嫣耳中,尾音带着轻颤鼻音, 糥糯沉沉搅乱细微电流, 听上去一度有些失真。   听筒里传出他叩击键盘, 翻动纸张的窸窣声响, 他温声嘱咐:“我不在总部的这段日子,记得要按时去卫生站检查身体各项指标。”   谢嫣放下手里筷子, 瞟了眼会议室上方的时钟:“您那里现在正是深夜,怎么还没睡?”   “就快要睡了, ”听筒那头的男人续道, “我会在国外待上一个星期,回来后谢小姐应该正筹备执行下个任务……那就提前祝你任务早日成功。”   谢嫣舒展眉头,她握起筷子道:“好, 借谢医生吉言……记得早睡早起,您也是医生, 应该明白熬夜的坏处, 不要熬太晚。”   男人顿了顿,须臾压着嗓子轻笑:“好,晚安。”   谢嫣舒了口气,安心掐断手机。   第八个任务定在一个星期后,假期勉强过掉百分之九十,古代组就出了件不大不小的麻烦事。   这件事虽然与谢嫣无关, 却给她徒增不少烦恼愁绪。   与谢嫣同期入组、因身体各项标准出类拔萃而入选、工号为W-487的组员,在执行完第一项古代任务,即将封锁所有任务记忆之后,走上篡改数据库数据,以达到和攻略对象长相厮守的不归路。   不同工作人员所在位面时差不一,谢嫣完成七个世界的时差,刚好是W结束第一项任务时差。   谢嫣在古代组组员里,执行任务用时算是最短。   正常情况下,进入任务世界完成一个剧情,折换成现实世界,需要耗时一个月。而谢嫣因为灵魂残损破碎,无力抵挡时空辐射,任务位面的时空经数据压缩,一般只需花费一个星期。   总部创办已有两百年,分部由起初的零散几家,逐渐扩充成几百家,甚至在国外也建有规模庞大的执行部。   两百年来违反总部规定、私自盗取总部资源的员工,最后皆被清除任务记忆,遣回出生地,重复经历生前磨难。   W-487头脑一时发热,凭借高智商成功篡改数据,将她第一个攻略对象的灵魂,成功接入下个世界。   然而她运气实在不巧,数据库总监随同总部继承人进修归国,夜里携带国外研发部新研发出的仪器,前去数据库勘测数据时,好死不死将她捉了个现成。   数百年来,虽有不少触犯条文之徒,但像W-487这样丧心病狂、明目张胆蹿入数据库的,还是第一个。   W-487被消去员工资格,遣返回原世界那日,部长特意通知全组人员前来观瞻。   偌大会议室里,一百多号人稀稀落落坐在观众席,部长在台上痛心疾首道:“你们都是万里挑一的总部高级业务员!几十亿人里面,能够被选□□的幸运儿能有几个?总部给予你们改变宿命的权力,并不是放纵你们利用职务之便为己谋私!W-487咎由自取走上这条不归路,董事会决定将其流放回原世界,终生不得再次录用。灵魂整合度残缺,也就无法改变生前宿命,你们引以为戒,约束好自己吧!”   谢嫣一言不发在台下默默听着,部长天南地北扯了半个小时,才散会放他们回去。   谢嫣磨磨蹭蹭跟随人群走出会议室后门,部长却一把拦住她问:“谢嫣,你接下来还有几个任务要做?”   她由部长选入总部,又由部长亲自培训,尽管部长从不允她在大厦里随意走动,但对她这个下属已算仁至义尽,谢嫣攒出个淡笑:“三个吧。”   “你和谢……”他噎了噎,意味深长拍拍她肩膀,迈开步子朝远处一群西装革履打扮的人走去,“快点回去,今天老董事长带了外宾过来参观,不要在大厅逗留太久,会被扣绩效。”   谢嫣每日两点一线穿梭于总部与宿舍之间,也没有太过熟识的朋友,对总部各方面情况仅是一知半解。   偶尔去员工宿舍食堂排队打饭,她略能从路人口中得到一些讯息。   譬如总部是家族股份制企业,老董事长年事已高,于企业管理上渐渐力不从心,遂将大半业务推给独子,连位于106层的CEO高级办公室都让了出去。   再譬如新任总裁这些年多半在国外求学,老董事长邀请外宾参观,大有正式将总部全权托付给新任总裁的意味在里头。   谢嫣心绪繁乱得厉害,她无意操心这位继承人,颔首应过部长转身离开。   她乘坐专用电梯返回古代组,途中又莫名挤进来两个西幻组的姑娘。   其中一个穿着波西米亚长裙、戴太阳帽的不慎踩到谢嫣脚背,她双目满含歉意:“外宾全挤在我们部门参观,我们俩没赶上专用电梯,就只好借用你们古代组的……对不起对不起!”   谢嫣心不在焉往后移了移:“无妨。”   电子屏幕上的楼层数据持续增加,谢嫣两眼空洞盯着那一排数字,倦怠揉住眉心。   W-487的前车之鉴,令谢嫣彻彻底底清醒。   十个世界一过,她会回到生前世界,也意味着与他俗缘两相绝。   越是放任自己沉湎在任务世界里,她便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每个任务世界的攻略对象,有一半可能性跟随宿主转入下个世界,W-487为了确保百分之百能够转入,宁可将自己整个搭进去。   仅仅完成第一个任务的W-487尚且如此疯狂,又遑论与他纠缠十个世界的谢嫣。   她这辈子只喜欢过这一个人,喜为他喜,悲亦因他而悲,没了他,谢嫣不晓得自己能不能放手放得那样潇洒。   波西米亚姑娘凝视腕间手表,幽幽叹了口气:“礼堂人太多,这古代组又与西幻组隔了大半个总部,现在我们就算插上两根翅膀飞回去,也赶不上典礼……”   “董事会要求我们部门,必须参照就职典礼,写份工作总结出来。要是赶不上,先看看有没有人录像,再不行就去刷官方培训视频……”   波西米亚姑娘摘下太阳帽,皱眉抽出一张纸巾擦去鼻尖汗水:“刷官方培训视频有什么用?”   电梯堪堪停在半空,金属门缓缓开启,谢嫣从两个姑娘身侧抬脚挤了出去。   她踏出电梯间那一瞬,又听身后两个姑娘嘀咕道:   “官方培训视频录制的剧情,由谢总亲自执行,严谨程度据说是标准任务执行教科书,两者结合起来,写一份总结不难。”   谢嫣脚步顿在会议室门外:“……007,总部继承人也姓谢?”   系统含糊其辞:“嗯啊……”   谢嫣有种不太妙的预感,她摸着下巴陷入沉思:“谢姓在总部出镜率是不是太高了些?”   系统正经脸:“所以宿主,你对谢氏家族企业高层,都姓谢有什么误解?”   “那谢医生……”   系统肃然:“当然也是高层之一啊!不过他主修心理学,董事长就让他物尽其用担任总部心理顾问……要知道自产自销,也是一种合理利用社会资源的方式。”   “……”   她无话可说。   谢嫣进入第八个任务世界的时间,正巧是周五傍晚。   她安然躺在沙发里,侧头静静欣赏落地窗外浩瀚星空。   有人轻轻敲了敲玻璃门,复推开厚重门轴迈入会议室内。   谢医生单臂夹着记录本,旋开吊顶按钮,伸手递给她一杯水:“准备好了”   ?   谢嫣灌下一大口润润嗓子:“这些天总部举办活动,谢医生身为高层应该很忙吧?”   他镶金笔尖明显一滞,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指的什么,望着她明亮眼眸从容笑答道:“不忙。”   谢医生放下记录本,修长干净的双手轻轻绕过谢嫣后脑,他亲手替谢嫣扣好安全带,镜面上映出陆离霓虹灯光,衬得他神态温柔到了极点。   他一只手撑在谢嫣身侧,弯腰顺好她鬓边碎发。   谢医生目光牢牢锁住她溢满斑驳星光的眼瞳,淡色唇瓣优雅得宜抿出一丝浅浅弧度:“谢小姐,祝你成功。”   【扫描目标世界、扫描宿体,扫描目标人物。】   【扫描完毕,资料程序加载中……】   【正在投放……5、4、3、2、1】   历经七个世界磨练,谢嫣总算能以高效率尽快适应新环境。   她轻轻松松稳住摇晃宿体,尚未从眩晕中彻底恢复,肩头却蓦地一凉。   有湿黏之物舔过她衣衫滑落的左肩,牙齿照着她雪白肌肤又啃又咬,举止极尽亲昵。   吻她的那人靠近她耳侧,含住谢嫣玉白耳垂低喘:“殿下……”   姓名:易霄(付黎霄)   性别:男   年龄:25   属性:原世界男主(渣)   身份:九皇女正君、太子世子   谢嫣狠狠撞开他,拉好衣领一脚将他踹下了床。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QAQ老大我不是故意要兜底的   谢医生:不是指这个,你自己反省   系统:可您是太监啊!   绿·谢:…… 第133章 厂公从良政观(二)   帐顶银薰球置放着上等沉水香, 甜香自镂空雕花缝隙中袅袅升腾而出, 伴着谢嫣衣襟处若有似无的酒香, 直薰得人四肢娇软,口舌生津。   谢嫣所处的这方海棠雕象床构架极为宽阔奢丽, 榻上摆着鸳鸯戏水织金锦被, 并一对石榴纹样彩釉瓷枕。   迷离琉璃宫灯悬于帐顶, 月白色光斑隔着琉璃灯罩纵意倾泻, 帐中陈设均随之蒙上一层半透莹光。   眯眼而望,半透灯罩不住颤动, 莹光亦于帐内浮动如织,灯影瞳瞳宛若小溪绕床流淌, 拂之触手生凉。   谢嫣所倚床柱之上, 处处雕满形态各异的盘龙,遒劲龙身镶嵌薄如蝉翼的金片,凛凛龙目俱由红玛瑙红宝点缀。   床榻四面垂着数重织金红纱, 将谢嫣与男人严严实实围在床内。   男人上半身赤.裸无物,下.身仅遮了条素绢, 露出其形淫.糜的精壮胸膛与健硕双臂。   他抱膝倒卧榻下, 颈边缠上一缕红纱,他撩开那抹红纱,一个挺身复又扑上来。   男人双手撑在谢嫣脸侧,膝盖挤开她紧并双腿,眼底沉淀着某种复杂情绪,扳过谢嫣下巴强行与她对视:“霄不过是与陛下殿中女官寒暄几句, 殿下怎么到现在还在生霄的气”   他的手顺着谢嫣腰线慢慢下移,快移至她后臀时,谢嫣冷脸一把攥住他作祟手腕。   因原男主易霄背光而坐,谢嫣辨不清他长相如何,只能从他平缓语调中听出一绺诧异。   谢嫣单手推开易霄,合上被他扯散的领口衣带,谨慎掩好并蒂合欢花裹肚,卷起红帐步走下海棠榻。   她已经执行过七个任务,被系统投放的地点与方式,总结而观可谓是花样百出。   人肉垫背有之、炮灰贵妃有之、落水长公主有之……却从未出现过,这种直接将她坑到原男主床上的意外情况。   谢嫣解下搭在屏风上的玄青衮衣,她随手取过衮衣往肩头一披,双手理了理鬓边耳发:“本宫今夜有些困乏,无意宠幸正君,你便先行歇息。”   易霄大力掀开床帐,他扯下腰间白绢,镇定自若赤足走向谢嫣,双手穿过谢嫣腰肢,又将下巴靠在她脊背处,言语中透着浓烈的孤傲不屑:“殿下不是一直想要霄的身子么?成亲数月,殿下用尽手段意图用强,为何今夜霄这般主动,殿下却无故退却?”   没了素绢遮挡,他体形骨感越发鲜明,谢嫣重重踩过他脚背,挥着瑟瑟生风的兰皋袍袖大步冲出内殿。   她方寻个幽静亭阁坐下,立时就有宫女放下帘子,端上茶水点心。   一位打扮精致、衣衫绣纹最是华美的女官上前递过一叠奏折,她将折子摊好摆在谢嫣跟前,指着几处朱批禀报:“陛下自打入冬以来,身子骨就愈加憔悴,朝政大事均由姬赢那个阉人一手把持……眼下储君未定,其余几位皇子皇女皆有异动,殿下本是凤君所出的嫡女,继承大统、手刃阉人比他们来得更加名正言顺,是否也应筹备一二?”   谢嫣垂眼俯视杯中雨前龙井,碧色水面飘荡几丝碎叶,清晰映出宿体英气勃勃的浓眉檀樱。   束着男髻的少女年纪尚轻,生就一张艳丽夺目的鹅蛋脸,眼眸形状妩媚勾人,鼻头挺翘秀气,目光却锐利如孤漠苍狼。   上至饱满额头,下至尖俏下颔,处处都写满野心二字。   谢嫣暂不清楚剧情究竟唱的是哪一出折子戏,遂拾起女官奉上的奏折,扣着茶碗打发她们:“你们先下去候着,本宫即刻便去沐浴。”   被原男主啃咬过的地方,依稀还留有他牙尖咬出的青白牙印。谢嫣以奏折遮住眉间不耐,忍下涌至喉头的恶心。   女官步出长亭前,打起珠帘忧心忡忡道:“殿下今夜与正君可有圆房?”   谢嫣淡淡瞧了她一眼,女官顿时噤若寒蝉,她福福身子,垂头退了下去。   待亭中侍奉的宫女全数散得干干净净,谢嫣合上奏折,靠入软榻,点开系统面板接收剧情与宿体记忆。   这个世界设定,与谢嫣从前经历过的世界迥然不同,只因当世帝王竟是个如假包换的女儿身。   宿体姓付,双名唤作灵嫣,乃是当今承元帝最为宠爱的第九女。   先帝膝下无子,耕耘多年,只在晚年育有长安公主付如曦。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付如曦,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不甘将皇位拱手让人,索性将那些意图篡位的叔伯一一斩草除根,自己趁乱黄袍加身,做了开天辟地的千古女帝。   付如曦定年号为承元,民间说书先生便带头称她一句承元帝。   付如曦继位后,因看不惯男人三妻四妾,处处留情,一不做二不休将祖宗立下的三宫六院废了个底朝天。   改“皇后”为凤君,又将三年选秀改作三年征选男妃。   原先理学宣扬女子必须恪守妇德,相夫教子,出嫁从夫,一搁到承元帝付如曦这里全不做数。   她立镇远元帅之子为凤君,广纳美男入宫寻欢作乐,是故为帝三十年,承元帝一人就诞下十个皇儿。   宿体付灵嫣在一众皇嗣中行九,上有五个皇兄,三个皇姐,下头还有位生父不详的庶弟。   凤君十年前病亡,凤位虚悬久矣,故而泱泱华朝,唯有付灵嫣一人才是正统嫡出。   付灵嫣相貌肖似早亡的凤君,浓眉深目俊逸非凡,又武得一手好剑,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加之通晓帝王权术,颇得诸多女臣拥戴。   纵使她出身高贵,颇得圣心,才学又在一众子女中鹤立鸡群,承元帝却迟迟未有立储之意。   承元帝年有五十,许是三十多年的酒色生活掏空了身子,近年身体便大不如前。   她开始怠于朝政,终日只知醉生梦死,宣召后宫男妃男宠入醉仙台彻夜厮混。   大兴土木、训练酷吏、苛捐杂税……承元帝晚节不保,折磨得民不聊生。   这些□□比起她品行而谈,在民众眼里已是无关痛痒,最令天下人群起而攻之的,实则是她宠幸宦佞。   承元帝十多年前从凤君寝殿领回个美貌内侍,将其带回到醉仙台临幸后,便连连晋封他三级 ,将他从内务府总管,一路升至如今权倾天下的摄政九千岁。   九千岁姬赢为人残暴不仁,阴狠毒辣,曾有忠烈女官意欲夜入九千岁府邸行刺,却被他捉了个现成,更命手下剥尽其衣衫,绑在烧烫柱子上用沾了盐水的铁梳“梳洗”。   那女官被丢出九千岁府邸时,全身上下寻不出一块好肉,自此他苛待俘虏、藐视女子的臭名便在民间宣扬开来。   因此谢嫣在瞧见“原男二”一栏中显示的人名为“姬赢”之后,内心极度崩溃。   他三观再不正,曾经也及殷祇和萧辰那个程度,谁曾想今次就已歪到祸乱朝纲的地步!   被宿体母皇临幸、挥霍钱财无度、越俎代庖把持朝政、又以嗜杀为乐……更惊天地泣鬼神的,姬赢他居然还是个太监!   九皇女付灵嫣有多受百姓敬仰爱戴,九千岁姬赢就多遭天下人唾弃。   更有甚者公然上书檄文辱骂他:“连个命根子都没有的阉人,充其量也只是凤君娘娘身边一个以色侍人的阉奴,连承.欢也需要玉势助兴,他哪来的狗胆干政!”   姬赢听闻此事仅仅付之一笑,九千岁府邸第二日便多出个战战兢兢的内监。   谢嫣喷出一口茶水:“被承元帝临幸的司礼太监?他怎能为了权位这么没有节操?”   系统远目:“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承元帝患有寡人之疾,迟早都要看上攻略对象,倒不如利用这点宠爱要些得以傍身的权力。”   “宿主也无须有任何负担,攻略对象只是个太监,即便被临幸,也不过是被人摸个两把,若真正论出力,其实靠的都是玉势。”   谢嫣:“……”   这个世界设定如此一言难尽,谢嫣已经彻底断了留下来的心思。   她虽然是个灵魂残缺的鬼魂,但鬼魂也有道德操守。原男二姬赢本是宿体母皇的男宠,她就是再放不下他,也跨不出这一步人伦底线。   谢嫣在任务世界里统共活了十几万年,十几万年光阴足够生几万个姬赢出来,她岂会连这点险阻都看不开。   她一向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姑娘,他若诚心祈愿与她白首一世,谢嫣便能不计前较曾经在他那里吃过的苦头,同他至死生死福祸相依。   若因宿命巧合因缘搁浅,谢嫣也无斤斤计较之心。   十个世界一过,他们会在各自的命运之轮上背道而驰,她走她前世的康庄大道,他亦走他来生的奈何桥,从此再无相见之日。   事到如今还依然患得患失,未免太过天真幼稚。   放任自己沉湎下去,谢嫣只怕到最后也会压制不住心头执念,继而步上W-487的后尘。   这个世界,她顺其自然完成扶正他的使命就已足够。   作者有话要说:  很久之前:   十洲神仙:神上,魔尊嫣翎不知羞耻,万不可受她蛊惑!   很久之后:   女官:殿下,阉贼姬赢奸诈阴险,殿下定要肃清阉党,继承大统!   系统:谢总,出来混的,都是要还的╮(╯▽╰)╭   下章剧情神转折→_→鬼畜打脸向开始 第134章 厂公从良政观(三)   离他越远, 等到放手的那一刻, 才不会痛彻心扉。   谢嫣闭眼抹去心头失落, 下拉任务面板划至底端。   这个世界的原男主易霄,正是今夜自荐枕席扒下谢嫣中衣腰带, 自称做“霄”的素绢男人。   易霄是宿体付灵嫣三月前册封的正君, 入宫前原为丞相四子。承元帝付如曦不舍放宿体出宫辟府, 遂在皇宫里划出一方宫殿, 以赐给他们夫妻二人居住。   华朝女子入朝拜官情形屡见不鲜,各方要职均有才学过人的女子担任, 大至保家卫国的将军,小到为人父母官的县令, 单单女官就占有三成。   尽管满腹经纶的女子在帝都颇为吃香, 可易丞相身为百官之首,却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先帝还未去世前,顾念膝下无皇子继承帝位, 便着宫人从皇室偏支一脉抱来一个世子,养在膝下封了太子。   太子付承元年长付如曦十岁, 善文策音律, 待人温厚有礼,深得帝心。   付承元先祖,曾是与开国祖皇帝出生入死的结拜兄弟,因从龙有功,便被祖皇赐姓封作亲王。   宫中并无同龄兄弟姐妹,侍女内侍又无从交心, 故而付如曦幼年极为依赖这位兄长。   付承元从她还是嗷嗷待哺的婴孩,一直陪伴她到长成碧玉之年的娉婷少女,这一相处便是十几年。   先帝日薄西山,已无几年可活,付如曦整日以泪洗面,付承元便搁下手头公务,带着玩意儿昼夜逗她开怀。   付承元于她而言,是黑夜里最为珍贵的一抹星光。宫中万籁俱寂,无数个梦靥醒来的午夜,付如曦耳旁只余下他轻唱小曲的低喃语调。   身份高贵的少女日日目睹这张温润面容,终是不可救药爱慕上兄长。   她与付承元挑明心意,却遭他言辞拒绝。   付承元为断她念想,迅速纳尚书之女林氏为妃。   偏生太子妃林氏又是个不安分的主,发觉两人有私,大肆在宫中宣扬长安公主付如曦不知廉耻,意欲勾引兄长败坏皇族名声。   付如曦名声一落千丈,心上人又避她有如蛇蝎,绝望之下,听信宫女唆使,誓要不择手段逼先帝废去付承元太子之位。   先帝当即不允,斥她将国家大事视如儿戏,逐她回宫禁足三日。   太子妃林氏从眼线口中得知此事,不怀好意捎来喜饼去公主寝殿瞧她,抚着微隆肚子道:“公主不必慌张,若太子得以继承帝位,妾定会为殿下劝一劝太子。公主贤身贵体,不管怎么说都是陛下亲女,帝王三宫六院乃是常事,赏殿下一个妃嫔之位也不算什么……”   林氏将她清誉毁得一丝不剩,又耀武扬威上门讥嘲。付如曦横行宫中十几年,何曾受人这般算计羞辱。   她招来嬷嬷抽得林氏皮开肉绽:“本宫要爬谁的床,哪里许你这没眼色的下贱泼妇谏言?”   她一顿狂抽打得林氏险些滑胎,当夜太医院太医轮流在东宫候诊,付承元特意亲自来寻她:“长安,本宫真是看错了你!”   付如曦是夜里出生,故他以往习惯笑着唤她乳名“阿晚”,却从未如此疾言厉色高声叫她封号。   她委屈至极,趁其不备将他扑入波斯羊毛地衣上,拴着名贵翡翠的手腕牢牢搂住他脖子,凑上去强吻他:“哥哥,你为什么不能试着喜欢阿晚?”   付承元被她气得差点失手掐死她,他掀翻伏在他身上,强行撕扯他衣带的小姑娘:“长安,你我兄妹缘分至此已尽,过些日子我便求陛下为你赐一门婚事。”   付如曦未料及他竟薄情到了这个份上,林氏仗着腹中骨肉越发骄矜,付如曦与她在后花园中偶遇之时,林氏掩口望着她吃吃地笑:“说到头,殿下不是个皇子。若是个皇子,何须看人脸色过活”   林氏一言戳中付如曦命门,她最介怀的,便是外人总说她不是个皇子,宫里照顾她的乳母嬷嬷时常抱着她长吁短叹:“可惜殿下不是男儿,否则这太子之位怎会落入旁人手中?太子本非付氏皇族中人,太子妃又苛刻得很,殿下今后的日子可苦得紧。”   这些诛心言辞,付如曦已忍了十多年,付承元又对她从林氏那里受的委屈熟视无睹。为令付承元知难而退,她牺牲色.相与朝中权臣勾结,以通敌叛国罪名将付承元下狱。   付承元宁死不从,她凭借监国公主的身份,将朝中命官全部换成自己心腹,又将林氏全族流放。   付承元自缢于狱中的噩耗传入乾坤殿时,付如曦正与权臣在殿中浴池里饮酒作乐。   她惊慌失措奔去大牢,果真见令她由爱生恨的兄长了无生气躺在草席里。   她由他教养长大,又被他的冷漠绝情逼向通往权欲的不归路。   她用最偏激方式报复他的选择,她努力证明自己足以撼动他的太子之位,证明自己比林氏更配站在他身侧,可到头来,她爱慕的那人还是厌恶她。   付如曦自负一世,明知他是因她而死,却硬要将此事迁怒到林氏和偏支身上。   她立排众议登基为帝,诛杀当初与她互相利用的权臣,将付承元父族与林氏族人全部贬为奴籍。   付如曦思念付承元甚笃,私自改国号为承元以祭奠其在天之灵。   她后宫男宠无数,相貌仪态皆与付承元有三四分神似,与其说她沉溺男色,倒不如是借他们拼凑出付承元的一点影子。   易丞相是先帝再世时的旧臣,地位牢固撼动不得,本就认定付如曦乃是牝鸡司晨的毒妇,对待承元帝纳男妃一事也颇有微词。   姬赢手下的探子查出他勾结朝臣生有贰心,付如曦年事已高,再无当年那股与天争高低的意气,便想着息事宁人,尽可能稳住易府上下,于是赐丞相府嫡公子为九皇女正君。   然而易府嫡公子还是未能嫁宿体为正君,宿体半年前奉命执行公务,半道与丞相府四公子易霄偶遇。   容色无双的年轻公子惊鸿一瞥间,使得一向清心寡欲、严于律己的九皇女付灵嫣一见倾心。   身着玄青冠冕的付灵嫣高坐于骏马马背,目不转睛俯视桥下撑伞静立的蓝衫公子,鬼使神差跟着他一路尾随至丞相府。   付灵嫣堵住下人打探出他的身份,便急急回宫回禀承元帝要改纳他为正君。   付如曦甚是宠爱九女,着司礼太监姬赢重新改了圣旨。   姬赢挽袖坐于龙案前,捻指淡笑:“陛下真真是宠爱九殿下。”   讽刺之言听入耳中,承元帝也不觉有何不妥,她拍拍身侧亲信滑如丝缎的玉手:“你快些写罢。”   易霄算是个“冷美人”,自打承元帝赐下他九正君的身份,每次入宫对上付灵嫣仰慕目光,皆是厌恶别开眼。   他不喜付灵嫣,付灵嫣却痴迷他容貌气度。日日变着花样逗他开怀,又衣衫不整勾他动情,可易霄连看她一眼都嫌多余。   付灵嫣在□□上与承元帝像了个十足十,一个不辨是非对着兄长死缠烂打,另一个一意孤行,讨好一个永远不会喜欢她的男人。   成亲三月,两人却迟迟未圆房,今日易霄被护女心切的承元帝叫去训斥。付灵嫣担心母皇会对他不利,从贴身女官瑶绮那里听闻此事,忙不迭前去乾坤殿接他回来。   待她望眼欲穿守在乾坤殿精雕细琢的汉白玉甬道前,从来不苟言笑的易霄,却与承元帝殿中女官熹微相谈甚欢。   付灵嫣心生醋意,上前生生扇了熹微一个耳光,拖着易霄便走。   回到朝华殿,易霄抬出承元帝口谕,一反常态要与付灵嫣圆房。   二人衣服方脱到一半,降落任务世界的谢嫣一脚将其踹下了床。   原世界中那位原女主,正是这位熹微姑姑。   熹微姑姑本姓林,正是林氏嫡系血脉。林氏被贬为奴后,林熹微身为太子妃林氏侄孙,亦入宫服侍承元帝。   因她烹茶技艺高超,一朝被承元帝赏识,遂留在乾坤殿做了三等侍茶女官。   易霄明面上是易家庶出四子,实际身份却是太子承元世子。当年承元帝处死付承元膝下子嗣,远在外城养病的易霄趁乱逃出行宫。   彼时易家四公子随母从别庄归家,半路遭歹人陷害落入悬崖摔死,易霄便冒名顶替易家四公子避难。   他幼年曾与林熹微有过三面之缘,记得她模样如何,趁着入乾坤殿的功夫同她叙旧。   易霄在易家蛰伏这么多年,暗中已将先太子部下纠集得七七八八,只待承元帝油尽灯枯,攻破皇城夺回属于他父亲的江山。   林熹微身负家仇,又是承元帝身边的红人,易霄起初借她身份之便,打探出承元帝不少隐秘。   林熹微在承元帝跟前当差,见着姬赢的次数颇多。   姬赢每次侍奉完承元帝,掀开厚重帷幔出来,候在一旁替他备水沐浴的都是林熹微。   久而久之,他也对这位低眉顺眼、睿智秀气的女官渐渐留意。   如今承元帝晚年贪图安逸,再不过问朝政,奏折政务皆由宦官姬赢代劳。若说服姬赢造反,一众皇族后裔中,首当其冲就是承元帝。   林熹微牢记易霄叮咛,易霄蛊惑九皇女付灵嫣盗来军事布防图,她便尽力劝服姬赢弃暗投明为她所用。   姬赢宠冠后宫游嬉花丛十几年,每年宫中新进宫女男妃皆由他亲自挑选。姬赢阅尽天下美人,庸脂俗粉早已看不入眼。   宫中女子,有恨他入骨的、有垂涎他美色的,却从未有一个似林熹微这般执着劝他回头是岸的。   他对她生了几分兴趣,林熹微能隐忍十多年,心性刚毅果决非常人所及。   姬赢见惯两面三刀的小人,也经历过无数折磨,颇爱她这副不计得失的小模样。   姑娘容貌俏丽、蕙质兰心,姬赢一颗心不可自拔渐渐沉沦下去。   林熹微在宫中处处受他荫庇照拂,承元帝也顺势高看她几眼,她从三等侍茶女官跃至,替帝王整理奏章的御前殿仪,风头一时无两。   原世界结局中,易霄与林熹微里应外合夺得帝位,将承元帝与众皇子皇女一并逐出京城。   林熹微虽自觉亏欠姬赢良多,叵耐她打小心仪的由始至终一直是易霄。   易霄从前是太子世子时,她只能躲在爹娘身后远远观望。于他而言是三面之缘,对林熹微来说却是一生的眷顾。   她陪着他从落魄丞相庶子,一步步走到如今坐拥万里江山的高位,这种许给时光岁月的深情,绝非三言两语就能解释得清。   姬赢只是个太监,林熹微想要的,他全部无力给予。   姬赢荒唐了二十多年,头一回因她伤神。他为成全林熹微,取出承元帝放在他跟前保管的玉玺,转而赠与林熹微。   易霄仍是担心放他出宫,就等同于放虎归山,寝食难安之下,背着林熹微一杯毒酒将姬赢赐死。   原世界中,最悲惨的两个人,莫过于付灵嫣与姬赢二人。   一个被枕边人算计得身首异处,另一个被心上人盘剥得一无所有。   付灵嫣一世英名被渣男贱女毁得彻底,后世史书上亦再无她雅名。   姬赢还勉强可以算作咎由自取、识人不清,可付灵嫣却实实在在是个为她人作嫁衣的冤大头。   从第一次邂逅易霄、乃至献出布防图,这几年的夫妻情分唯有算计二字可言。   谢嫣合上面板,啧声道:“真惨。”   系统:“是挺惨的,被宿体母皇临幸过的太监……怪不得原女主看不上他。原男主再怎么渣,至少黄瓜还是完整的,而攻略对象……”   谢嫣冷静摁住静音按钮:“能保持安静的时候,就尽力不要说话,你的嘴太毒。”   夜色已深,再待下去,只怕会令易霄那个出卖色相、踩着付灵嫣上位的绿茶吊心生疑窦。   虽然原世界中,林熹微如愿被册封为后,可易霄为平衡各方势力,仍旧不顾林熹微劝阻不断纳妃。   林熹微死在为后的第十年,与易霄纠缠大半辈子的姑娘,终究在他忽视下郁郁而终。   谢嫣不是原主,自然看不上这种城府极深、背地阴人的烂黄瓜。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鹿梨忧宝宝的地雷(*/ω\*)   还是不让高层这么早出来→_→下章被原主以及吃瓜路唾弃的九千岁上线,今晚十二点就更   姬宝宝洁身自好,不会对着大嫣壮士以外的人掉节操~   搞事的微笑.jpg 第135章 厂公从良政观(四)   原女主纵使对姬赢存了三分利用之心, 好歹还顾念情谊留他一命, 可这易霄却步步为营精心算计。   他在朝华殿所拥有的一切, 皆是付灵嫣一厢情愿倾囊给予。   他不念付灵嫣昔日对他的好,直捣乾坤殿逼宫登基为帝, 大庭广众之下剥去她皇女冠冕, 将她逐出京都。   付灵嫣挑灯处理政务急件, 他便在朝华殿私会林熹微, 将付灵嫣赏给他的钱财偷偷给了林熹微傍身。   虽说付灵嫣在宫里摸爬滚打多年,亦非什么心善之人, 但对易霄已是仁至义尽。   这没脸皮的绿茶吊不仅不知感恩,反而将这些年忍辱负重所受的委屈, 全算在她头上, 只因她是承元帝最宠爱的九女。   谢嫣撩开帘子招来方才递上奏折的女官瑶绮,瑶绮奉上净手丝帕,又执起熏囊除去她双腕墨香味, 最后提灯为她引路:“殿下是否还要召幸正君?”   谢嫣挤出一副失魂落魄神态,望着头顶星汉苦笑:“不必, 他不愿委身, 本宫也不忍为难他。待我寻个机会同母皇说清楚,就赐他一封休书,放他回易府罢。”   瑶绮猛地顿住,不可置信圆睁双目,扭头道:“殿下,此事可不能做儿戏看待!正君是殿下挚爱之人, 殿下怎能因今日之事,就生了退缩心思?”   “强扭的瓜不甜,若非本宫执意纳他,他如何被迫入宫?”   谢嫣撑着额头长叹:“今夜本宫终是大悟,与其拘他在朝华殿,做只郁郁寡欢的金丝雀,还不如放他归家。”   殿下这半年来的萎靡落寞,瑶绮都瞧在眼中,眼见今夜正君把持不住自荐枕席,殿下临幸了他,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明明光明就在眼前,殿下却半路打起退堂鼓,说些什么要休正君归家的丧气话。   瑶绮担心她只是一时脑热才说错言辞,未免她日后后悔,张口意欲劝阻:“殿下……”   谢嫣摇头止住她,“无须再劝本宫,本宫知晓自己在做什么,喜欢一个人是要将他默默放在心中呵护,若阿霄他在朝华殿过得委屈,本宫又如何会欣慰?”   瑶绮细细品味谢嫣言辞,不禁蹙起两弯乌黑长眉。   陛下多番提点过殿下,勿要太宠正君。   男人都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洪水泛滥的主,殿下一味纵着他,亦容易养成他恃宠生骄的怪脾气。   霄正君不过是个庶子,凭借过人容貌,硬是拿捏得殿下为他神魂颠倒、怠于朝政。   身为正君,就该恪守夫道,成天勾着殿下为他做这做那,又与女官私相授受……也亏得殿下宠他不计较,换做那些大臣,早将这清高事儿精休弃或是浸了猪笼。   瑶绮心中愤愤:“正君也忒不知好歹!京中有头有脸的女官,哪个家中不是美男成群?也只有殿下一心一意纵着正君!他竟还不乐意侍奉!”   身后跟随的宫女,放眼望去少说也有二三十来个,这里头混有数个,易霄特意布下,用来监视她的眼线。   谢嫣涩涩催促瑶绮:“走罢,回朝华殿偏殿,往后不用再传阿霄服侍。”   易霄之所以能够兵不血刃上位称帝,究其根底,皆是这些年付灵嫣对他予取予求,拱手将朝华殿一切奉给他。   他捏着付灵嫣一颗真心,便能借刀杀人、横行宫中,再无敌手。   谢嫣并非是以往那个遭他蒙蔽算计的原主,岂会受心甘情愿受他戕害。   他欲擒故纵勾得她一步步陷得越深,她索性也摆出一副待他死心塌地,宁可割舍挚爱,也要放他出宫的形容。   易霄精心密谋的棋局被她一夕打乱,茫然无措之余,也只得摒弃清高,逼着自己违心逢迎,这一来二去定会露出马脚。   谢嫣揪着他把柄往姬赢跟前一送,以姬赢睚眦必报的性子,不剁了他这根绿茶吊,简直枉为覆手乾坤的九千岁。   易霄一死,谢嫣再帮着撮合撮合姬赢、林熹微二人,这项任务便可圆满结束。   朝华殿正殿那张海棠榻,付灵嫣平日都挪给易霄那厮躺卧,谢嫣嫌弃被原男主荼毒过的锦被不干净,令瑶绮和几个嬷嬷搬来一扇碧纱橱搁进偏殿中,又扛过几床冬被。   沐浴洗去身上唾液,谢嫣抱住被子胡乱一裹,闭着眼睛慢慢入睡。   姬赢代理朝政之后,宫中皇子皇女们除去上朝之外,还应亲自前往九千岁府邸问安。   昨夜闹得太晚,谢嫣今早被瑶绮叫醒时,已比平日晚上半个时辰。   宿体这几日因为易霄,一直未上过早朝。   付灵嫣鄙夷姬赢一介宦官干政,若没有姬赢以容貌身体迷惑承元帝,监国摄政的本应是她这个嫡出的九皇女。   可叹承元帝纵容姬赢,付灵嫣厌恶鄙陋之言只敢藏在心底辱骂,明面上不得已端出一副恭敬神色,唯恐这喜怒无常的阉人迁怒于易霄。   付灵嫣几日未曾上朝,承元帝身边的女官亲自捎了口信过来,催促她今日必须去重萃宫给九千岁姬赢请安谢罪。   瑶绮替她穿上玄青衮衣,嘀嘀咕咕道:“殿下乃是凤君嫡出血脉,身份尊贵岂是姬赢那个老阉人能比拟陛下近来愈发糊涂,怎能委屈殿下,去奉承姬赢这出身卑贱的阉贼?”   菱花铜镜映出玄衣少女绝艳面容,少女肤白有如膏脂,浓黑长眉渲染至鬓角,唇色鲜艳凝朱,端的是容色惊人。   如此明艳的姑娘,眉稍眼角却汇聚,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蓬勃英气与野心。衮衣穿在她略显娇俏的身形上,竟也颇为服帖得宜,举手投足间,目光炯然,唇畔敛着似笑非笑的弧度,皇族贵胄之气一派天成。   谢嫣对着镜子抿开唇角,镜中一身玄色衣衫的少女也随之绽开笑容。   沉郁眉眼因这一笑霎时变得格外明丽,眼波盈盈如历历晴川,眸光里俱是化不开的溶溶温情。   谢嫣神清气爽宽慰她:“姬赢现今再是多炙手可热,过些年也不过如此。阉人无子,他若想谋反登基为帝,只怕天下人的唾沫星子,就能轻而易举淹死他……母皇身体尚康健,他也就风光这几年而已。”   瑶绮甚是觉得此言在理,姬赢那老阉人没有男人该有的命根子,哪怕赏他一堆美人,今后也生不出什么孩子。   姬赢意欲把持朝政,也需拥立皇子皇女,才能名正言顺继续以摄政九千岁的名头威风下去。   只要殿下成为他不得不拥立之人,找准时机将其诛杀,便可后顾无忧安然高坐皇位。   谢嫣未去正殿知会易霄,领着一众宫人内侍先行乘坐车舆驶往重萃宫。   姬赢深沐皇恩久矣,承元帝更是拨下万余工匠为他敕造出一座堪比皇宫的九千岁府邸。   因担心他往来宫里宫外多有不便,承元帝遂将距离乾坤殿不远的重萃宫,也赐与他宿居。   皇子皇女们平日向他请安之所,皆在这金碧辉煌,极尽铺张奢侈的重萃宫。   轿撵驶入重萃宫殿门,已有不少皇子皇女自殿内鱼贯而出。   今个儿风大,京中四下又起了浓雾,谢嫣在瑶绮搀扶中挽衣下轿,瑶绮抱来一件貂皮大氅仔仔细细为她围上,见她面颊渐渐暖和起来,方垂首随她进去。   付灵嫣是凤君所出嫡女,加之又有承元帝偏爱,身份地位自然比这些皇兄皇姐高出一截。   她往日不苟言笑,也极少与几位兄姐往来,除了兴趣相近的五皇女,付灵嫣从不正眼瞧这些每日只知花天酒地、与男人女子纠缠的兄姐。   草草与几个请安出来的兄姐寒暄几句,谢嫣正要一脚踏入正殿,胳膊却被人自身后狠狠扯住。   “小九,你今早为何起得这般晚?容许五姐猜一猜,怕不是昨夜与你那娇娇夫君圆房了罢?”   谢嫣:“……”   五皇女比她年长八岁,已成亲数年,去年将将诞下一子。   她是付灵嫣一堆兄姐中,为数不多只纳下一个正君的皇女。五皇女生父乃出身将门,与付灵嫣皆是宫中少有的帝王将相之才,加之又独宠一夫,故而二人意气极为相投。   谢嫣定住心神,虚瞟她一眼。   五皇女忍笑低声叮嘱她道:“姬……九千岁今日有些不痛快,你又是最后一个来请安的,勿要火上浇油,惹他动怒。”   谢嫣谢过她好心嘱咐,又闲扯几句,才在重萃宫内监指引下,一路走入正殿。   甫一入殿,扑面便拂来一股子呛人浓香。   四周门扇禁闭,殿中香雾缭绕,帐幔无声委垂,越发显得殿中光影昏暗,人影缥缈。   谢嫣鼻头瘙痒至极,止不住打了个喷嚏。   瑶绮宽下她大氅候在外殿,谢嫣壮着胆子撩起帘子跨了进去。   内殿陈列的珍宝古玩不计其数,博古架里摆满一枞孤本古籍,各面墙前置放的多宝格上,亦一丝不落搁着一座座陈设。   红珊瑚有之、送子观音有之、各式各样花瓶瓷碗塞满四面墙壁。   再瞧身旁环绕的重重帷幔,居然都是蜀地年贡入京的织金红绡以及蜀锦。   谢嫣三步开外,悬着副流光婉转的五彩琉璃珠帘,那夺目琉璃色泽,直晃得她双眼酸胀头晕目眩。   谢嫣眼尖瞥见,珠帘后的贵妃软榻里,影影绰绰歪靠着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   绣满蟒纹的雪青色衣摆,自榻上迢迢延伸至羊绒斜纹地毯。   衣角擦过羊毛,摩挲出轻微声响,悠悠飘在耳侧,竟是极为悦耳。   男人掐着宛如裂帛的尖细嗓音徐徐嘲讽:“九殿下,本座已有四日没见着你,温柔乡可还睡得快活?”   两旁侍监上前勾起帘子,谢嫣只觉眼前珠光忽而一闪,再定睛瞧时,面前淡淡浮出个半透明人物介绍框。   姓名:姬赢   性别:男   年龄:26   属性:原世界男二   身份:   摄政司礼太监   任务进度:-100%   “攻略对象名誉值极度低下,望宿主尽快提高任务进度,完成任务。”   任务进度出现负值的情况,谢嫣记得只在殷祇世界出现过一次。   姬赢的任务进度,如今低到这种令人发指的程度……究竟是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才达得到这种境界。   榻上的姬赢着一袭雪青色竖领锦袍,肩头披着件鹤氅裘,衣摆处堆叠着唯有亲王得以绣绘的花纹,眯眼侧卧端详她。   易霄已算京都难得一见到美男子,可与天生丽质的姬赢相较而言,却显得寡淡许多。   姬赢面上敷着雪白脂粉,匀称长眉上了一斛千金的螺子黛,他眼尾以朱笔挑出深幽弧度,又以丹紫绘补眼皮眼睑。   隔着袅袅香雾抬眼望去,蝉鬓如十里花雾,眼睫似优柔栖蝶,一眉一眼俱是岁月涤荡出的撩人。   姬赢五官尤为阴柔浓丽,衬着一身华贵紫衣,愈加神采摄人,风情万种。   他仪态万千托起一座琉璃盏,抿着红如染血的唇瓣,小饮一口葡萄酿,意兴阑珊唤她:“你上前来些,本座这里新得幅古画,九殿下博学多才,不妨替本座鉴一鉴可是真迹。”   谢嫣灼灼目光从他下腹那里一划而过,心烦意乱沉步上前。   她未留心羊绒地毯旁散落的一枚玉势,心不在焉一脚踩了上去。   脚下随即传来玉石碎裂之声,谢嫣右脚脚踝被这羞耻玩意硌得一麻,她稳住左脚正要站稳身子,姬赢身边的内监突然指着她惊声尖叫:“九殿下!你踩着千岁公宝贝了!”   谢嫣被他这声突如其来的杀猪惊叫,吓得身形一晃,躲避不及之间,随手扯过姬赢一角衣摆,向他怀里跌了下去。   她一头扎入姬赢下腹,隔着轻薄衣料,谢嫣依稀觉出他此处确实空无一物:“……”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夹子、风暴召唤两位宝贝的地雷╭(╯ε╰)╮   盯裆嫣:真是个太监→_→   系统:……结局he啊!   下章作者君又搞大事→_→ 第136章 厂公从良政观(五)   姬赢:“……”   他华服面料质感甚好, 不但触手醇软滑如奶浆, 立在不同方位望去, 衣料分别透出形状纹理不一的花纹,由五色琉璃珠帘微微映衬, 煞是华美端丽。   姬赢怀里盈满馥郁甜香, 这气味粗略闻去类似花果, 混着点薄淡葡萄酿气息, 熏得谢嫣一时有些不辨东西。   她只怔了一瞬,旋即迅速回过神。   姬赢此人生性喜怒无常, 受不得旁人半点磋磨亵渎。   承元帝宠信他而来也有十多年,宫中无论是活人抑或死物, 都依着他一个劲折腾。   他喜爱吃荔枝甜橘, 承元帝不远万里命驿站八百里加急从江南运入盛京,这般劳师动众就只为博他一笑倾城。   当初承元帝身边有个善琴男妃,只因宫人在姬赢跟前多嘴赞他一句“琴技冠绝皇城”, 姬赢便越过承元帝将其打入冷宫。   这样的先例不胜枚举,莫说是在宫中, 甚至岭南这等穷远之地, 民众也对“姬赢”此名略有耳闻。   承元帝年迈,无心朝政杂事,索性将玉玺帝印交与他保管。   姬赢头一回代君上朝时,被一众大臣批得连骨渣都不剩。   大抵为人男宠,脸皮就比寻常人厚些,他宠辱不惊坐于上首, 招来东厂内侍将乾坤殿围堵得水泄不通。   这些太监粉面红唇杵在诸位大臣眼皮子底下,相貌阴柔、声线尖细,观之犹如阎王府里,专勾人魂魄的罗刹修罗,骇得众人惴惴不敢言语。   姬赢朝毕又去醉仙台寻承元帝诉苦:“陛下好狠的心,赐我这滔天权力,却纵容宵小鼠辈羞辱我,给一个甜枣,却还要打一巴掌,如此还不如不赏赐。”   捧在掌心当做宝贝呵护的心肝儿,竟忍受这样多的委屈作弄,承元帝愧疚心疼不已。为替他撑场面,将一众皇子皇女打发至重萃宫,日日给他晨昏定省。   如果说易霄是个玩弄人心、借机上位的绿茶吊,姬赢实实在在就是个狗仗人势、赏了颜色就能开染坊的小白脸。   一言以蔽之,这两个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系统,你这分配的都是些什么破烂任务?反派男二也能扶正?!”   L-007:“比起原男主,攻略对象三观已经足够正常。”   谢嫣挣扎着从他双股间爬起来,“所以……这就是一个谁比谁更没道德底线的任务?”   系统一派深沉:“正解。”   谢嫣方从他腹部抬起头,后领却被人使力一揪,抬眼便见肤白貌美的姬赢挑起嘴角轻笑,上挑凤目里却无甚笑意:“四日不见,九殿下这礼行得忒大。”   他眸底凝着比雾障还要浓厚的冰凌,乌黑宛似松墨的眼瞳,倒映出谢嫣姝丽容貌 。   内侍一个个扑上来将她拉开,簇拥至贵妃榻前,七手八脚替姬赢宽下外袍,又惊又怒道:“这宫里连陛下也从未折辱过千岁公……九殿下,你怎能这般唐突无礼?”   谢嫣站稳身形,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弯腰将足下碎成三截的玉势裹入其中。   与这种草菅人命、狐假虎威的宦官对峙,定不可触他逆鳞,戳他痛脚。   付灵嫣虽贵为皇女,可与权势滔天的姬赢反目成仇,无异于以卵击石。   承元帝近来缠绵病榻,久病不起。几个宫的男妃男宠纷纷前往醉仙台求见讨好,却被姬赢严令不准靠近承元帝半步。   他威势已覆盖整个皇城,大丈夫能屈能伸,在不崩宿体人设的前提下,犯不着惹他迁怒,弄砸全部任务进度。   谢嫣上前递过玉势碎片,敛起端正神态微抬下颔:“此玉品相甚是难得,九千岁能得此物,理应好好侍养,切勿苛待玉中魂。”   玄衣少女姿态端庄奉上玉屑,不动声色望入他双眼,昳丽眉目间一片坦然。   就如同方才那个踩碎他珍藏、倒入他腹部的莽撞之徒,不是她而是旁人代劳所致。   姬赢由着内侍脱去他肩头鹤裘,足上只穿着一双罗袜,施施然走至榻下。   他笼着香气四溢的手炉子,缓缓行向榻后的屏风,携着丝鼻音的尖细嗓子慢悠悠道:“九殿下今日冒犯之举,本座已在心中记下,他日殿下若犯了事,本座定不轻饶。”   绘着百蝶穿花的屏风后渐渐传来宽衣解带声响,姬赢所着竖领雪青色长袍被人小心翼翼解下,又轻轻搭在架子上。   内侍捏着半死不活语调,板起惨白如纸的面皮,对谢嫣下了逐客令:“九殿下既已入殿也算请过安,千岁公稍后便要沐浴更衣,还望九殿下……”   谢嫣方才乃无意冲撞他身体,本就不是多大仇怨,他却将她盘算得如此狭隘龌龊。   记着她这冒失举止,往后报复,谢嫣倒也认栽,可这阉人竟还当着她的面沐浴更衣,分明是嫌她弄脏那一身骚气紫衣。   即便再是落魄寂寥,谢嫣也不至于沦落到去偷窥一个男人洗澡的地步,且这男人还是个小心眼的死太监。   谢嫣道句“灵嫣告辞”,听闻他在屏风后慵懒无比“嗯”了一声,遂匆匆走出正殿。   方出正殿殿门,谢嫣险些被迎风袭来的冷风冻歪了嘴。   瑶绮眼疾手快替她披上大氅,细瞧她神色急切询问:“那阉……九千岁可有怪罪殿下?”   谢嫣立在寒风下吹散一身甜到腻人的香气,捏住衣领淡淡应着:“没有。”   瑶绮闻言总算放下半个心,先前二皇子不服陛下旨意,执意不愿入重萃宫问安,姬赢随意翻出他一个把柄,吊着他在重萃宫前跪了半个时辰谢罪。   殿下前几次去醉仙台,也与陛下提过削其爵位之事,只是陛下溺宠姬赢,无论如何也看不得他在宫中吃一点苦头。   几日因正君之事,殿下一直未前来请安,姬赢这锱铢必较的老阉人,还不知要怎么发难折腾殿下。   听得殿下此言,瑶绮也终是松下一口气。与姬赢争夺皇位,只能智取,不可硬扛,东厂势力遍及天下,一旦招来姬赢猜忌谋害,那可是得不偿失。   “五皇女邀您叙话,眼下正在轿辇里候着殿下,”提起五皇女夫妇二人,瑶绮不禁又思及朝华殿里的霄正君。同为人夫,两者脾性志趣皆是天壤之别。   五正君事事都顺着五皇女,可霄正君……除了给殿下添堵添罪,还能做什么。   她提着谢嫣衣摆叹惋道,“殿下可要回绝五皇女?”   五皇女大冬天候在冰天雪地里等了她许久,如若拒绝,倒显得太不近人情。   “无妨,不过是说几句体己话,有大氅挡风,也不会染上风寒。”   谢嫣疾疾走至重萃宫外,果然见着五皇女坐在轿子里远远向她扬了扬手。   五皇女伸出丰腴素手半勾起绡帘,托腮打趣她道:“家室不宁,可要五姐支你一招?”   尽管付灵嫣与五皇女私交甚笃,可依她老成持重的性子,凡遇五皇女没心没肺打趣,皆是不欢而散。   谢嫣收回思绪,不咸不淡觑她一眼,抬脚便要离开。   “你总这样正言厉色,十八岁的如花姑娘,活得却似个二十八的妇人,连个无关痛痒的玩笑,也不许开一开,”五皇女扯住她袖口,往她手里强纳了个不大不小的描金锦盒,她神色颇为认真地嘱咐,“里头有三粒药丸,一次只管用一粒,保你夫君在床帏里为你色授魂与。”   谢嫣拈着这烫手盒子丢也不是,收也不是,正欲归还五皇女,令她带回去,她却暗暗使唤内监抬起轿辇,眨眼间便溜得没影。   这腌臜玩意误让外人瞧去,于她声誉多有劳损。   堂堂一介嫡皇女,竟需用催.情香方能得到夫君身子……此事传出去,怎么瞧都是桩遭人诟病的恶事。   谢嫣将盒子拢进袖袋里,沉声差遣宫人速回朝华殿。   因担心被易霄发现此物,谢嫣终将锦盒藏在书房,专用来摆放军机要件的千机格里,而后挂了把大锁层层锁好,左右研磨许久,才放下心处理政务。   纵然谢嫣对朝政一无所知,受宿体本能影响,翻看边关送来的急件也无甚阻碍。   瑶绮端来午膳劝她歇一歇,谢嫣均弃之不理,耐心处置十几份急件,又命瑶绮将事关姬赢的札记承上来,她揉着后颈起身已至深夜。   阉党为祸朝纲,她今日又莫名其妙,因着一点芝麻蒜皮大的小事开罪姬赢,原男二一旦不愿从旁配合,谢嫣此次执行任务之旅必然格外艰辛。   算来算去,谢嫣还是拿这笔烂账算在系统头上。   她私心思忖,要不是系统安排的投放地点与时机出了纰漏,哪怕将她安置在姬赢身边一个假太监身上,都比扣到付灵嫣这具宿体里来得讨巧。   浅浅沐浴洗去一身疲惫烦躁,谢嫣绾着半干发丝侧身躺在榻上,翻出系统面板功能页仔细浏览。   翻译功能、实时监控功能、实时跟踪定位功能……几十项附加buff,全部无力辅助此次任务。   没有现代组的失忆触发按钮,谢嫣无法消除姬赢记忆重新读档,没有西幻组圣殿之光加成,她也无力令姬赢瞬间转性……   常言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凭谢嫣多个世界获得的经验,另辟蹊径想出另一条法子也未尝不可。   将易霄把柄送至姬赢跟前的这条路行不通,还能透露给易丞相政敌,小径大道均是通往任务完成之路,只要能够顺利完成,不论耗费多少心血,都不是问题。   谢嫣意识一路下滑,滑至末端一项空白功能时,突有一双男人手臂自她后腰,猛地缠上她平坦腹部。   易霄嗓音低缓附在她耳旁道:“殿下……”   谢嫣:“!!!”我去,怎么又是这根一言不合就上.床的绿茶吊!   为易霄所束缚,她意识挣扎间,不可抑制触及那方空白功能按钮。系统面板电子界面顿时连连闪烁几下,最后终在谢嫣用力一把推开易霄时,彻底归于一片黑暗。   谢嫣愤而回首,但见衣衫不整的男人,眼含雾气躺在她身侧高高隆起的锦被中。   他不知死活凑上谢嫣温软嘴角:“霄已再三表露心迹,殿下为何还是不信……”   瞅着身侧两眼紧闭的原男主,谢嫣甩了甩酸痛手掌,合拢衣衫起身下榻。   她胳膊仅仅支起上半身,眼前蓦地一黑,耳畔似乎响起万重鸟兽齐齐喧鸣。   谢嫣头昏眼花倒在榻上,她奋力抵挡体内这股撕扯她魂魄五识的怪力,终因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她再清醒时,岁月于蜡烛前无息转动,四肢酸软无力,仿佛已过了数年。   窗扇外的天色已亮出几抹鱼肚白,谢嫣撑着额头起身,却发觉四周景致大有诡异。   她身穿质地上乘的锦衣,袖口处亦绣了层层叠叠的艳丽蟒纹。   谢嫣身处的床帐亦不再是她那架海棠雕象床,床壁镶嵌的格子上搁着几本策论,床前亦悬着副五彩琉璃珠帘……朝华殿并无琉璃珠帘,谢嫣拾起一颗珠子来瞧,心道这品味倒有点像姬赢那厮的。   她不明所以赤足下榻,伸手格开眼前数重青莲色罗帐。   茫然不解步出内殿,突有人战战兢兢捏着尖利嗓子上前禀报:“千岁公,九殿下已在殿外等了两个时辰,千岁公可要传她入殿?”   谢嫣怀疑是自个儿的耳朵出了问题,她颦眉道:“你叫我什么?”   内侍惊得抹了把汗,姿态越发恭谦:“九殿下两个时辰前便等在宫门外,死活也要等您出去见她……不知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阿赏宝宝的地雷╭(╯ε╰)╮   姬赢:叫你手欠!叫你手欠!   谢嫣:……   系统: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谢嫣:来九殿下,再给本座跪两个时辰→_→ 第137章 厂公从良政观(六)   谢嫣一度觉着剧情发展, 已经神奇到超越伦理纲常的地步。   她这个世界扶正的男二,乃是权倾朝野、生性古怪刁钻的摄政司礼太监姬赢。   她昨日无故触怒姬赢,使得自己被他记上一笔, 已足够算是飞来横祸。   屋漏偏逢连夜雨,去了昨日宿命唱的那出戏, 今夜竟还又背着她奏了一出。谢嫣默默环顾四周极尽奢侈糜艳的陈设,继而将目光转至附身的这具身体上。   十指细腻修润, 经妥帖打理, 已被养得格外贵态,如此精致苛刻,却并非宿体那双专属女子柔荑的纤细模样。   指甲长约半寸,指尖由锉刀精心打磨修补,指缝里连一丝灰尘也难以窥见。   尾指用珐琅甲套严丝合缝套紧,甲套周身镶嵌诸多彩石琉璃,泛出缭乱到极致的光泽。   谢嫣目光一路僵硬下移,视线一一划过紧实胸膛、划过下方隐秘之处, 最后落在颀长双腿上。   她扯过内侍头皮, 掌心按住他后颈肤肉, 眼神飘忽游移问道:“仔细凝视我的眼睛……你瞧见了什么?”   瞧见什么, 除了一张面无表情的鬼脸, 还能有什么!   内侍战战兢兢惊惶欲死, 他奋力梗起脖子别开脸,用尽力气推拒谢嫣靠近:“千岁公……小的该死!小的该死!明知您不喜九殿下,却还执意劝您出去召见……小的这就去暴室领罚!”   幽幽注视内侍眼瞳中倒映出的男人面容, 谢嫣忍无可忍:“……系统,你给老娘滚出来!”   她原以为这一晕,不过是白日操劳过度,所诱发的旧疾,歇上个把时辰,往后替付灵嫣好好将养,也就恢复如初。   本是一次极为寻常的疲病,孰知她醒后,居然直接穿入姬赢那个变态阉人体内。   她此前曾试想过附上个假太监宿体,也不失为完成任务的最佳选择。然而谢嫣当初不过是打着玩笑,心思闲来无事略一设想,谁料她昨夜无心之言竟一语成谶,换成现世报迅速在她身上应验。   系统咋舌惊叹:“……宿主你……怎么会变成攻略对象的样子……不对啊,这个世界设定没有玄幻色彩……宿主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易容术……哎嘿,五官精度堪比百分之百。”   谢嫣恨不得半途拔掉总部供给L-007的电源,堵住它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破嘴,她极力与系统辩驳:“我不过歪在榻上晕了过去,怎的醒来后就变成这副男不男女不女的鬼样子?007你如实招来,是不是你暗中动了手脚?”   系统一时语塞,顿了半瞬,复清清嗓子正气凛然道:“总部高科技系统,无力干涉任务世界剧情。宿主不妨仔细想想,是不是先前进行过什么违规操作,才导致与攻略对象产生灵魂交换的意外?”   尽管换了具身体,因灵魂记忆未曾清零,谢嫣倒还清楚记得昨夜晕厥前的情形。   她翻看系统面板,浏览有无推动剧情发展的可用buff功能,意识凝成的光标,恰好搁在显示屏末端一处空白技能上。   谢嫣正欲向系统打探此功能虚实,易霄那枚渣滓陡然趁虚而入,从堆叠着的锦被里,伸出滚烫如烙铁的双臂,紧紧箍住她腰腹。   似乎就是在那猝不及防的一瞬间,她的手指结结实实……落在空白技能栏上。   谢嫣按住胀痛太阳穴,头痛欲裂渐渐缓和语气:“功能页面底端那方空白栏,究竟是做什么的?昨夜不经意间被原男主折腾得误触此按钮,可是由此导致意外发生?”   “宿主……那是总部尚未开发完全的辅助功能,意在进行神识转换,获悉攻略对象潜在意识,作用近似于读心术……宿主出现此等意外……大概是总部的服务器难得抽了一回风……”   谢嫣做了几辈子胸大腰细腿长的正经姑娘,参加的培训,内容也是如何依靠女子四肢韧劲,使用技巧出奇制胜制服歹徒。   仔细盘点下来,她从未尝试过做一个假男人是何种辛辣滋味,谢嫣思来想去依旧难以接受,遂拍案怒目而视:“……我什么时候能从姬赢这具猥琐身子里回去?!”   “很抱歉宿主,服务器抽风是罕见现象,宿主已身处任务世界位面,无从得知结果。”   谢嫣捂住平坦心口呕出一滩血:“所以说从今后起我要学会适应,如何做一个杀人如麻、以色侍人的死太监?”   系统淡定回应:“正解。”   “靠!”   既定现实已无力扭转,为确保任务顺利完成,谢嫣必须认清事实,代替姬赢坐好司礼太监这个位置。   此事首尾皆与007无关,若非要揪出一个罪魁祸首,谢嫣思前想后,甚至将自己一并添了进去,终将罪责全数推到原男主易霄这贱婢头上。   若不是他刻意算计付灵嫣一见倾心,使出欲擒故纵手段,又故作忸怩自荐枕席,她何以会进入这个世界!何以会触发功能蹿入男二体内,被迫扮演一个太监!   都赖易霄这惹是生非的贱婢!   盛怒之中,她险些忘记重萃宫外,还候着内侍口中那位不辞劳苦,已足足等上两个时辰的“九殿下”。   谢嫣既进入姬赢体内,他原先魂魄被她强硬挤走,亦会飘往他人身躯内。   结合眼下这心急如焚入宫求见的“九殿下”,谢嫣一口咬定,如今宿在她身子中兴风作浪的,正是姬赢这个死变态!   她与男二姬赢,彻彻底底对调了身子!   事出突然,谢嫣顾不得披上外袍,仅着锦衣步出内殿,宣内侍将“九殿下”速速迎入宫中。   外殿地龙烧得依旧滚烫,殿内温暖如春,即便谢嫣衣衫单薄,肩背也未感到有一丝凉意。   谢嫣抵至正殿时,“九殿下”正坐在圈椅里端着杯热茶,慢慢品鉴。   眉目如画的姑娘,安然翘着双腿倾身靠入椅背中,褪去往日玄色衮衣,今日的“九殿下”望之竟尤为鲜艳动人。   她着一身缃色华服,肩口绣着栩栩如生的凤凰花纹,细腰盈盈不堪一握,上头仅以一根镂雕玉带缠束,皓腕上搭了条挑线披帛,辅以眼角赤金花钿,越发显得她眉清目秀,姿容出群。   谢嫣高声屏退满殿侍从,姬赢闻其声.色,亦眯眼回首朝她望来。   美人翘起唇角,端着茶盏往桌上用力一搁,起身缓步而行。   姬赢虽然是个半吊子男人,但学起女子仪态,眉眼含情不媚,身段细软不妖,可谓是祖上赏饭、浑然天成,令谢嫣这个正牌货都不免自惭形秽。   纵使他足步举止寻不出一处错漏,拿捏姑娘眼波风情亦十分贴切,谢嫣却愣是眼尖瞥见她腰肢扭得有些不太自然。   这感觉,就仿佛大腿内侧生了什么异物,才使她走姿如此僵硬。   连带着脸上挂着的浅笑,在谢嫣眼中一并都显得极其虚伪。   姬赢顶着她面皮略略逡巡四周,而后上前低声警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本座今早起来,缘何镜中出现的却是九殿下的脸?”   谢嫣脸不红心不跳全将祸水往易霄那处引:“九千岁责问灵嫣,灵嫣又怎么知晓昨夜不过被阿霄捶打一拳晕了过去,醒来便身处于你这宫殿,敢问九千岁,可有暗中做些神鬼道法,才误将灵嫣生辰八字牵扯进来?”   她这一番倒打一耙言辞,竟生生镇住这位自恃矜贵的九千岁,姬赢摩挲下巴敛眉沉吟:“殿下指的是,易丞相那位许于你为正君的四子所为?”   谢嫣如同被戳中痛脚,恼羞成怒攥紧他手腕厉声呵斥:“阿霄行得正坐得直,他怎会掺和此事,九千岁莫要含血喷人!”   “是么?九殿下对待易四公子竟这般深信不疑?”姬赢似笑非笑施以巧力拨去谢嫣右手,突捻住自己的手,姬赢冷不丁回忆起他方才清醒时所窥见的景象。   身侧面色冷漠,眼中藏着勃勃野心的男人,□□着精壮胸膛,强行抬起他下巴,作势便要强吻过来。   绕是素来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姬赢,亦被这下作动作骇得勃然大怒,他许久不曾真正与人置过气,此刻却诚然动了杀心。   一个手刀砍晕狂徒,他蹙眉环视周遭陌生景致,透过榻前菱花镜,镜中人瑰丽相貌一览无余。   姬赢死死盯住镜中那张颇为相熟的脸,平淡多年的心绪愣是被一只无形手腕搅得天翻地覆。   他一口气几近未喘上来,惶惑几瞬登时完全清醒。   拉开柜橱摒弃诸多玄衣,寻一套合眼衣裙穿好,枉顾大腿根部传来的滑腻感,姬赢马不停蹄策马赶回重萃宫。   仰视丹陛上凌寒傲立的“自己”,姬赢怒极反笑压下心头滔天杀意,徐步上前同霸占他躯壳的九殿下细细盘算。   事情头绪尚未理清之前,切不可轻举妄动,九皇女付灵嫣如今才是顶着他面皮的正经“千岁公”,他若因一时之恶乱了章法,不但不能光明正大来往重萃宫,反而兴许会遭一向嫉恨他的付灵嫣毒害,永世不得重回正身。   姬赢精明如斯,旁人琢磨许久之事,他眼波流转间顿时了悟。   付灵嫣品味眼光不佳,挑选的夫婿并非如世人所想那般纯良,连往常衣着皆与阎王无二。   从前付灵嫣宿在她自个儿体内无论如何作妖也与他无关,可她如今顶着他面皮身子,一言一行唯有按照他昔日习惯装扮,才不会引来旁的麻烦。   而这位心比天高、于床帷内放纵沉沦的九殿下,此刻仅穿锦衣立在正殿,一头墨发杂乱未束,全无他从前风采。   谢嫣正欲回嘴将一肚子怨气还给姬赢,他却覆手扯下肩头披风,扬手往她肩上一丢,眼底淀着浓厚不悦与嫌弃:“你顶着本座相貌,穿成这样成何体统”   他不计形象替她套上披风,然而姬赢这具身子肩膀太宽,姬赢用力塞了半天,也没能顺利将谢嫣肩膀囫囵遮住。   系不上也无可奈何,姬赢站稳脚跟遂从她身前即刻离开。   身前隔着衣料被他重重蹭过几下,谢嫣猛然觉察下腹莫名生出一股热气,她忍着下腹紧胀,灼灼视线绞紧姬赢屁.股上一抹刺眼血水,扶额痛不欲生指点道:“九千岁你……你就不能换件颜色深点的衣裙?”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风暴召唤、盗版清清清清清明宝宝的地雷╭(╯ε╰)╮   搞事二人组上线→_→ 第138章 厂公从良政观(七)   小腹无故生出一股子坠痛酸胀之感, 姬赢只觉付灵嫣某个极其羞惭部位,隐隐有水渍沿着缝隙汨汨流出。   双股轻轻摩擦间,那处便越发滑腻绞痛, 他愈是剧烈挣扎,水渍流得就愈快, 甚至顺着大腿内侧,直直飞泻流向脚踝。   在宫中做了十几年假太监, 待过过各式各样的宫殿, 见过各种各样的主子,男子有之,女子亦有,姬赢或多或少都对女儿家的私密事略有耳闻。   承元帝于男女之事上甚是熟练不羁,昔日枉顾左右侍从劝阻,日日召幸男妃入醉仙台承宠寻乐。   然而每月总有几日,她一贯恹恹欲睡提不起任何兴致,禁止诸位男宠入殿觐见。只抱着个汤婆子一动不动窝在床榻里, 由着女官一勺勺喂服药膳, 眼角细密纹路处, 上上下下皆写满了疲倦懈怠。   姬赢十四岁前仍在凤君宫中侍奉, 凤君宫中侍从多为男子, 他初初并不清楚承元帝如此的个中缘故。只是后来被承元帝亲自调入乾坤殿, 偶然间听闻几个御前女官蹲在角落里躲懒所言,方了然为何承元帝每月里总有几日均是那般反常。   少时每至这些特殊时日,承元帝难得有了空闲, 御书房龙案上公文处理完毕,她便顶着双颊泛起的青白异色,命他规规矩矩坐在龙案前,又手握一把戒尺敲打龙案训诫:“将《君子策》全部默下来,默错一个字,朕就打你十板子。”   姬赢漠然眸光,自承元帝捂着肚腹的惨白手背上一划即逝,最后落在她手心握着的那柄油亮戒尺上。   这柄戒尺原先还是明黄色,因承元帝不满他课业学识,以诸多理由杖责他无数次,尺身上的明黄漆皮早已随之脱落殆尽。   他不是女子,自然对承元帝腹中隐忍之痛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就算一朝投胎做了姑娘,姬赢他也无心操心付如曦身体安健康泰否,无意留意付氏族人是死是活。   他当初此念仅仅在心中浅浅过了一遭,便已随风散去。杂念从脑海中生得快,消弭而去亦是无影无踪。   直到此刻,姬赢亲身体会隐处血液顺着大腿内侧滑入脚踝,忍受肚腹翻江倒海的绞痛,才知此事尝试起来有多磨人心志。   内里贴身亵衣已被冷汗打湿,纵有殿中暖炉烘烤,四肢仍旧沉重寒冷无比。   姬赢咬牙压下唇齿间,险些脱口而出的轻吟,强打精神仰头直视谢嫣,从容弯起一侧唇角。   谢嫣思绪朦胧虚望他唇畔那簇勉强笑意,只觉腹下热气又趁机蹿高寸许。   她并非不谙世事的闺阁姑娘,曾因系统意外被攻击,复而不得不滞留数个世界,对男人这些事亦有所了解。   譬如当下她宿在姬赢身体内,只愣怔一瞬,便立刻明白下腹热气从何而来。   昨日不慎砸进他怀中时,谢嫣恰好埋进他双腿间,他下腹坦坦荡荡空无一物,分明是被净身后才应有的模样。   以往在总部中,谢嫣曾从同组同事那里听来不少宫闱野史。   其中一则提及的便是宫中内官。   那些一手遮天足以扰乱超纲的宦官们,进宫之时,年少些的那处未必齐根截断。   故而每年皆需彻查净身部位,是否净得足够干净彻底,以免有漏网之鱼。   一旦那处有再生迹象,必定要再净一次,除非有贵人主子做脸替其挡下,否则皆需再行例查。   俯视下腹不受控制渐渐鼓起的小帐篷,谢嫣无暇质问他,究竟是如何捱过这重重盘查,顺利混入宫中成为深沐帝恩的男宠。   她不顾颜面豁了命去按压小帐篷,小帐篷越是使力按压就越是肿胀,羞愤之下,谢嫣一把拽过疼得唇色发白的姬赢厉声诘问:“除了用手解决你这碍眼物事,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碍眼”二字传入耳中,仿若压垮姬赢尊严的最后一块巨石,他痛得两眼一抹黑,双膝一跪倒卧于谢嫣足边,血水透过裙底渐染上纯白羊绒地衣。   让他与记恨他多年九皇女互换灵魂一事,已让姬赢耗费足够多的心血接受。   尽管他极力说服自己,暂且宿居在付灵嫣体内,于他而言,未尝不是一件韬光养晦的好事。   可心惊肉跳瞪着身下这抹刺目艳色,再剜向付灵嫣捏住他下腹那处的手,姬赢再也无力麻痹自己接受此番惊心景象。   腹下温热事物触感坚硬,硬硬杵在腹下,宛如一块烧热的烙铁,烫得谢嫣抓也不是,丢也不是。   她勉强遮住身下鼓胀,大步步出殿外,唤门外守着的内侍去寻些布条针线以及草木灰,小内侍不敢生疑,举止恭敬有加满口应下,而后万分小心前去外头准备。   内侍立在殿门前呈上诸多物件,谢嫣劈手接下匆匆打发他走。   付灵嫣这具身子,好歹也是总部万里挑一分配给她的宿体,身为宿体继承者,谢嫣即使看不惯姬赢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也本着职业道德,强忍浑身浴火燥热,一把将姬赢打横抱起。   姬赢蓄满怒气的眼瞳因谢嫣此举微微涣散,他抚住肚腹有气无力缩在她怀里,嗓音沙哑犹如蚊蝇嗡鸣:“放肆!付灵嫣你还不速速放本座下来!”   谢嫣目光落在他红透耳尖上方,其后慢慢偏移至他积着恼色的毓秀眉眼处,她不屑抿唇别开眼,趁姬赢不备随手将他扔在软榻上。   姬赢臀.部甫一沉于厚实软榻上,一股热流霎时自身体深处喷涌而出。   他能清晰感触到这股热流浸透亵裤,逐渐打湿他腰下旖旎衣裙。   重萃宫一草一木,皆是他精心布置而成。   他向来爱洁,从不容许旁人误触衣衫,亦不堪忍受与他人肌肤相抵,今夜九皇女将他平生厌恶之事,全数做了个遍。非但如此,她的月信竟还弄脏他这一匹千金的波斯地衣和蜀锦锦被。   姬赢额角布满细碎汗珠,看向谢嫣的眸中俱是一片冰寒。   互换身体一说,本就有违法度,他手下能人异士无数,仔细寻求解救之法,不出多少时日定能解决此难。   遍观天下,知其并非太监之人,除了待他苛刻偏执的承元帝,唯有付灵嫣一个。   姬赢耐下心头怨恨活过二十六年,单听世人相传的那些恶闻,便知他早已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他所欲争夺之物,非女色钱财,二十六年来,他执意要争抢的,一直是承元帝手里的天下。   他与付灵嫣本是你死我活的政敌,若他轻敌倒下,那便是永无退路。倘若输的是付灵嫣,姬赢他也绝不会手软留她性命。   何况九皇女今夜已窥破他深藏多年的隐秘,他每步皆走于刀尖之上,最忌讳的,便是将自己的把柄傻乎乎递入旁人手中,由得他人以此铸出一方锋利匕首,狠狠扎人自己心头。   不论结果如何,一旦恢复原身,他必须灭口以绝后患。   姬赢曲起指节眯起双眼,轻叩桌案细细琢磨。   方敲定出一个始终,他整个人莫名被人拽住两只脚踝,狠狠向下一扯。   姬赢被扯得倒在塌上,他后脑磕上瓷枕,痛得他恨不能就地处死这九皇女。   下腰忽而一凉,他低头忙不迭去瞧时,但见九皇女顶着他保养得宜的脸,强行剥去他下腰所有衣物。   姬赢:“……”   谢嫣照着他眼睛劈头盖脸丢过来一方白绢,双手一边替他绑着月事带,一边暴喝:“姬赢你个死太监!看什么看!你日日随侍母皇,难道还没看够姑娘家身子?本宫今个提醒你一句,若你日后在朝华殿胆敢偷窥一次,待换回来,本宫必然要剜了你这双狗眼!”   姬赢驰骋朝堂十数年,即便少时承元帝待他多有折磨杖责,也从未受过如此羞辱。   他保持两腿大张的扭曲姿势,双目赤红死死盯住谢嫣手上动作。   她寻来一件他弃之不穿的缃色长袍,十指穿针引线翻飞如蝶,仅一盏茶的功夫,便将长袍改成下裙,替他牢牢遮住光.裸双腿。   针脚绵密整齐,俨俨排列于衣角,观之竟极其赏心悦目。   姬赢沉心端详间,忽听她呼吸凌乱道:“你这个……还是软不下去……”   他于女色上并无任何所需,既然做了“堂堂正正”的九千岁,就索性顺了承元帝君心,一条路走到黑。   偶尔因身体之故,内里得不到疏解,兜头浇一盆冷水顷刻便能彻底冷静下来。   但九皇女付灵嫣终究还是个姑娘,倘使大冬天她禁不住冷水浇灌,累得他身子受冻染上风寒,可就得不偿失。   姬赢久久不曾开口作答,谢嫣忖度以他这小心眼脾气,就算心中早已有数,定不会慷慨告知。   她唤宫人抬进一桶冷水,撤掉披风,仅着单薄锦衣翻进木桶内,她身子方下沉至腰腹处,后领猝然被人劈手一提。   姬赢皮笑肉不笑掐着葱段般的素手,不紧不慢嘲讽:“殿下何故如此急性?”   作者有话要说:  谢嫣:龌龊!恶心!猥琐!   N久后   谢嫣:→_→能不能穿好衣服   姬赢:嗬,当初是谁要扒本座裤子?   谢高层:这几个世界的男二都不是我@( ̄- ̄)@   下章放原男主女主出来搞事,原男主是时候对大嫣宝宝动情了(远目) 第139章 厂公从良政观(八)   下腹骤然受到冷水侵袭, 鼓胀如烙铁的灼热之感立时锐减不少。   全身汗毛被凉意激得分毫毕现,若刻意忽略后颈停留的那只手,倒令谢嫣勉强合意。   姬赢捻住她领口, 泛着些许寒气的幽淡眼瞳,几近折出凛凛蓝色。   眸光晃晃悠悠笼罩她下腹, 他掌心意有所指使力一按,圆润指甲深深嵌入她颈窝肌肤, 偏生语调却柔和得紧:“九殿下既已得知真相, 本座也无意隐瞒。”   隔着一层质地堪比云雾的素色锦衣,他摊开微凉掌心,倏然抵住谢嫣下腹。   两厢冷气缠裹身下,令她难以启齿的那处受惊似的跳了跳,终在水里慢慢疲软下去。   满心燥热悸动恰如潮起潮落的汐水,纷纷随着周遭凉意隐退而去。   下腹紧胀感缓缓平息,谢嫣长长舒出一口清气,双臂轻轻支住浴桶边缘, 疲惫不堪靠住桶侧转动心绪。   事态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 谢嫣是进不得, 退亦退不得。   如若没有姬赢夺去承元帝宠爱, 现下坐在姬赢这个位置的, 只怕早已是众望所归的付灵嫣。   被这样一个以色侍人“宦官”死死踩在足下, 素有野心的付灵嫣岂能容忍。   原世界中,付灵嫣忍气吞声多年,只为搜出足够令姬赢一夜倾覆的罪证, 剥其蟒袍、笞其发肤,将这狐假虎威的阉贼逐出乾坤殿。   东厂爪牙遍布天下,以姬赢奇诡手段与深沉城府,又怎会自甘为她刀下鱼肉。   她这头暗自豢养门客,与朝中拥戴她的大臣私交甚笃。姬赢那方亦是防备有加,私下精心筹谋。   互视对方为死敌的二人,如今一朝对调躯壳,其后患之无穷,着实令人难以想象。   譬如眼下,谢嫣觑着腰间这根伟物,揉着额头深深叹息,这床笫之间,亦需玉势助兴的原男二九千岁,竟是个如假包换的男人!   揣度姬赢心性,谢嫣亦隐隐有八分预感,倘使他们二人往后换回去,姬赢这厮定不会就此轻饶她。   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她屡屡触他霉头,又探出他隐秘之事,凡是个脑子正常些、擅弄权术之人,皆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重回宿体的日子尚无定论,留给谢嫣的空闲时间并不多,她必须尽快督促姬赢刷完原女主好感度,继而顺利完成任务。   她低首点开系统面板沉吟:“姬赢现今与我对换了身子,为确保任务毫无阻碍完成……系统,好感度究竟是用他这具破烂身体来刷,还是使用姬赢所附身的宿体来刷?”   姬赢这副皮囊里,宿的是谢嫣灵魂,而盘踞在她体内的,才是真正的原男二姬赢。   无论哪一个去刷好感度,皆会产生负面影响。   “严格意义上来说,宿体眼下才是真正的原男二,然而好感度数据一向只绑定攻略对象身体,故而只有附身于攻略对象躯壳里的宿主代为行使,方能加速任务进度。”   谢嫣细想来,亦觉007所言煞是有理。上至偌大皇城,下至华朝广袤疆土,互换灵魂一事,唯有他们二人心知肚明。   任务进度绑定与L-007不同,007潜藏在谢嫣意识中,不论她附身到哪一个宿体上,均会隐入她记忆深处,跟随她前往各个任务世界中。   这也是她为何经历无数任务,仍然能够与系统保持持续联系的缘由。   而执行任务所产生的任务数据,排斥任何外来物体,绑定对象仅仅认准原男二肉身,因此在原男主女主面前,他们必须守着对方的身子,绝不能自行崩人设。   谢嫣若有一丝一毫的行差踏错,原女主林熹微的好感度随即会永远搁置,再无恢复的可能。   她无心计较姬赢通过何种手段,瞒过宫中眼线,甚至瞒过她的耳目,在承元帝身边以太监身份一待就是十多年。   谢嫣今夜将他掩藏多年的秘闻,公然摊在明面上嫌弃,已触及他最后底线。继续不知死活反复诘问,指不定会激得姬赢对宿体做些非分之举。   她需顶替他面皮,离间易霄、林熹微二人,以在灵魂五识归位前,尽快完成任务。   然而在出手之前,谢嫣当先应着手处理的,便是要极力稳住这位姬赢祖宗。   谢嫣牵动嘴角,抬袖按住搁在她肩头的这只手。   宿体那双微生着薄茧的素手,如春风拂过柳捎,袅袅婷婷擦过谢嫣掌心。   许是来了月信的缘故,姬赢手心手背温度全无,里里外外俱是刺骨寒意。   纵使他目光澄明如旧,惨白如纸的面色却始终不见好转。   唇瓣血色消退得干干净净,英气秀眉紧紧拧出几缕褶皱,姬赢咬着檀樱小口,噙泪俯视谢嫣。   他气质本就像极珠玉兰皋,昨日重萃宫惊鸿一瞥间,男子绘着脂粉的眉目顾盼传情,溢彩眼波肆意徜徉,雪青色衣衫将面容遮掩得朦朦胧胧。   隔着五彩琉璃珠帘放眼望去,轮转光晕难压美人夺目容貌,端的是华贵雍容。   如今姬赢上了她的身子,那股遗世独立,睥睨众生的孤傲韵味,越发突显得淋漓尽致。   谢嫣心弦因此无故荡漾,她自浴桶中起身,寻了条帕子擦干腰下水珠,而后松松打了个结,瞟着他便秘神色问:“肚子疼?”   姬赢双目立时浮起警惕之色,他抬起雪白下颔,仿佛听入莫大笑话,十指揪住满是折痕的衣角,不屑冷笑:“这点伤痛于本座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谢嫣视线停在他临风轻颤的腿脚,又自他瑟缩腰腹处一划而逝。   她勉为其难将他扶至榻边,随手递过一碗热水:“叱咤朝野十数载的九千岁,竟也有今日的罪受。”   谢嫣翻出方才替他草草缝补的月事带,硬起头皮往他袖口一塞:“回去每过一个时辰就命瑶绮替你换一条新的,多喝些暖宫药膳,无事就歇在榻上,勿要四处走动喧闹露出马脚!”   姬赢灌下一大口热水,面色略微和缓:“……三言两语轻易打发本座出去,九殿下你莫不是误以为,本座这重萃宫是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茶馆酒肆?”   “不然你想怎样?”谢嫣就着他身侧坐下来与他掰扯,“顶着我这副样貌,是要枉顾后果霸占重萃宫,还是不顾名声在此留宿若你我二人之事传扬出去,你觉着我们今后可还有活路可言?”   姬赢自知他结下的仇人遍及天下,众多厌憎他的人里头,尤属朝华殿宫人最甚。   他先前裹着披风正欲前来重萃宫,付灵嫣口中那位唤作“瑶绮”的女官,却如临大敌拦住她劝阻:“殿下为何心血来潮去给姬赢那个阉人请安?殿下定是诓骗奴婢,昨儿个去重萃宫问安,您分明就被老阉狗羞辱刁难,为何闭口不谈殿下不信旁人,连瑶绮也不信么?”   背地里咒他子孙绝代、阉狗之人多如过江之鲫,然而头一回由旁人蹬鼻子上脸指着鼻子辱骂,在宫中作威作福多年的姬赢自不会轻饶。   付灵嫣养在朝华殿的心腹,个个绞尽脑汁上呈计策,指点付灵嫣杀他行道。   如今他无端端困于付灵嫣体内,倒也给予他留宿朝华殿,搜查付灵嫣软肋的机缘。   虽沦为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女子,但能借此良机摸清死敌底细计谋,终归是福胜于祸。   “就依九殿下所言,”姬赢冷淡放下空荡荡的杯盏,抱住手炉子起身走至殿外,“往后本座会常常往来此地,九殿下向来谨言慎行,定不会将一些不该宣扬的琐事,传入他人耳中。”   谢嫣顺着他目光所止之处望去,匆匆瞥了眼下腹事物,漫不经心应了声。她弯腰蹲在正殿丹陛下,目送他一瘸一拐出了大殿。   重萃宫宫里宫外皆是他的心腹下属,不劳姬赢亲自出面,便可凭借印鉴互通密信自如,即便谢嫣如今已是“九千岁”,亦无力从中作梗。   身为九千岁的好处,充其量也只能在人前耍一耍狐假虎威的威风。   姬赢谨听谢嫣叮嘱,月信这几日下来,除了偶尔前去重萃宫“请安”,其余的功夫,都整日缩在屋内养神。   红枣汤方一下肚,小厨房又端了一碟姜汁红糖糕上来。   姬赢忍住喉中呕意,挑了块最小的糕点喂入口中。   方配着热汤用力吞咽下去,瑶绮急急闯进书房禀报:“殿下,正君片刻前,被重萃宫那群阉人无缘无故推入水池,宫人将他抬回正殿后,正君迷迷糊糊躺在榻上执意要求见您……”   姬赢紧了紧腰间绑缚的月事带,至于这无事就爱闹腾的易霄,他尚有几分印象。   九皇女付灵嫣另立他人为正君时,他曾命人打探过此人。   易霄乃是丞相府一个碌碌无为的庶子,因皮相出众,郎艳之名故而远播盛京。   九皇女付灵嫣亦是对他一见倾心,缠着承元帝替二人赐婚,这才将他纳了进来。   因易霄出身不高,宫中封给他九正君的名号,九皇女与其草草行了夫妻礼,便被迎入朝华殿。   姬赢沉脸咬下一口糕点:“本宫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风暴召唤宝宝的地雷╭(╯ε╰)╮   后面尽量肥章肥起来( =?ω?= )要做粗长君 第140章 厂公从良政观(九)   姬赢布在各宫的眼线细作无数, 朝华殿负责日常洒扫的婢女里, 便安插着几个他精心栽培的属下。   洒扫是粗使活计,且这觊觎皇位的九皇女猜忌多疑,从不允二等三等宫人近身。几个属下两手空空无功而返,事后也只能给他传来几则朝华殿趣闻解闷。   其中最令他留了几分意的,莫过于九正君易霄。   传言说这易霄才艺学识也并不如何出众, 脾气却清高冷傲至极。以一副尚算好看的皮囊, 迷得付灵嫣三魂七魄丢了三魂,事事都依着他折腾。   付灵嫣挖空心思百般讨好,朝华殿上下更是顺主上之意,将他一个庶子捧上了天。   在这规矩端严的朝华殿, 宫人即使多有怠慢付灵嫣这个主子, 也不可轻视羞辱九正君易霄。   凭易霄一介庶子身份,莫说许与皇女为夫,就是将他许给京中颇得圣上青眼的女臣,无论多受妻主宠爱,至多也只能是个男妾。   易霄仗着付灵嫣迁就爱慕, 肆无忌惮在宫中横行。背着付灵嫣, 暗中又与乾坤殿御前侍奉的女官眉来眼去。   姬赢那夜意外附入九皇女体内, 身下锦被极尽绵软暖和, 他不露声色凝视被易霄握在掌心的柔荑,诸人口中清冷如凉玉的九正君一改往日厌色,俯身朝着他下唇移近。   姬赢这几日仅费三言两语,便从瑶绮处轻松套出事情始末。   原是易霄私下与那女官言语相投, 于乾坤殿前你侬我侬、郎情妾意之景,意外被赶至乾坤殿的付灵嫣窥知。   付灵嫣潇洒一世,此生英明全栽在易霄身上。   她从不计较易霄冷言冷语相向,不计较他多有冒犯,纵观盛京有头有脸的女官,亦未能寻出一人似她这般无愧深情。再是多宠爱家中夫君,那些达官贵人也免不了纳下几个侧室。   付灵嫣被他此行伤得心力交瘁,当夜便一脚将他踹下床榻,搬出乾坤殿正殿,独居于偏殿书房。   直到姬赢那夜不费吹灰之力劈晕易霄,他将他拒在门外已有多日。   瑶绮搓着掌心,谨慎打量他神色劝道:“正君难得心向殿下,今次他落水,殿下若前去探望一番,令他放下心中芥蒂,也未尝没有可能。”   与人私通就仿如狗改不掉□□,唯有一次和无数次之分,易霄已犯过一次,便不要指望他今后会为付灵嫣守身如玉。   姬赢放下药膳瓷盅,往软榻里歪靠得更深,双眼含笑幽幽瞟了瑶绮一眼。   她霎时垂首恭敬道:“殿下身子多有不适,奴婢自会回绝正君。”   女官战战兢兢退出屋子,姬赢抱着软枕无事可做,他挪动沉重身子,意兴阑珊从壁格里抽出一本诗书。   他原以为付灵嫣这般野心勃勃的女子,所阅诗文亦极富男子胸襟抱负。   内容多是唱诵家国天下与前人丰功伟绩,然随手翻过几页,浸着梅花香气的泛黄纸张上,墨梅次第绽开,纸上尽是“故梦犹惊起,卿卿复卿卿”之类的艳词酸诗。   姬赢把玩手里金光潋滟的步摇,抚平松散雾鬟,嗤声嘲弄道:“易霄这种货色,放在醉仙台,也只是付如曦玩腻味的男宠,也值当如此呕心沥血……真是个为美色所迷的傻瓜。”   为大事者,定不可有任何软肋,除去不惧成为刀下鬼,不畏死亡销骨,还应弃情绝爱,与俗尘情爱永无羁绊。   正因他从未对任何事任何人生出恻隐之心,才熬死当初折磨他的那些人,孤身劈开身前万丛荆棘,踏过无数泥沼,一步步走上如今高位。   是以与这种拎不清的傻瓜皇女争夺帝位,姬赢深觉自己仿佛受到了□□。   桌案上置放几本付灵嫣前些日子处理好,尚未来得及分发下去的公文。   姬赢扔开诗集,信手抖开一角信札,方抽出两寸长短,但见信笺上头矗立着一排排,宛若峻岭叠峰的苍劲字迹。   字迹清澄洒脱,收放间墨汁肆意于纸上流泻,笔锋既有男子豪迈之气,却又不失只属女子的秀颀风韵。   见字如见人,单从她这副神形俱在的好字看去,轻易便可窥见其书者广袤心胸。   姬赢将信札放回原处,摇头攥紧膝上锦衾笑叹。   ……可惜了这手好字。   调养几日,月信走得快,姬赢顿觉轻快身子许多。   姬赢惦记宿在他身上的九皇女,重萃宫许久未传出风声,以防付灵嫣利用他身子为非作歹,遂命瑶绮并几个宫女安置好轿辇,打算即刻前往重萃宫。   轿辇行出偏殿不过一炷□□夫,姬赢撑着牡丹花扶臂静心游览周遭景致,快要步出朝华殿殿门时,瑶绮忽然命内侍停下。   她撩起一角红绡帘,帘子开了不大不小的缝隙,恰好令姬赢看清此刻立在中庭背对他的男人。   瑶绮凑近他耳畔低低提醒:“殿下,前面站着的是正君。”   因他久居重萃宫闭门不出,偶尔出宫散心办差,也只是往来于乾坤殿和醉仙台。姬赢久闻易霄其名,囿于政务繁忙一直无缘宣见。   今日盛京下着不小的雨,斜雨飘飘洒洒钻入帘幕,调皮水珠蹦蹦跳跳打湿姬赢右袄袖口。   他翻手将帘子掩得只容一指勉强通过,姬赢兴致缺缺托腮瞧向孑然一身立在中庭下,撑着竹伞的易霄。   易霄果如传闻中那般清冷,浅色薄唇淡淡抿成一线,直鼻挺立,狭长眼角微微内扩,雪白里衣外松松垮垮罩着件朱色狐裘,饶是如此艳丽颜色,亦被他生生穿出一种透骨冷意。   配着绘满碧色兰草的二十四骨竹伞和身后斜飞细雨,此情此景寂冷得令人触目惊心。   易霄晃动积满雨水的竹伞,枉顾宽袖携带的水汽,沉步走至姬赢轿辇前。   自那夜付灵嫣不顾以往情谊,将他踹下海棠榻后,   足有六日不曾召见过他。   向来淡然自若的易霄,心中也不禁焦急起来。   他还未与她冷战之前,凡是他喜好之物,九皇女付灵嫣哪怕一掷千金,也要得来换他一笑。   易霄将若即若离的分寸拿捏得极好,继不太过体贴温柔令她今后厌烦,也不会格外无情,令付灵嫣失了兴致。   只是这一切自打她拒绝与他圆房、搬出正殿后便陡生横枝。   付灵嫣未曾与男人有过□□,情窦初开的姑娘家,通常对此生第一个男人永远也无法忘怀。   一旦得到付灵嫣她的人,也就意味着,他能将她一颗真心狠狠攥在掌心磋磨。   若一朝使得她与五皇女一般怀有子嗣,她往后哪怕后悔为他开疆拓土,看在孩子的份上,亦是无路可退。   可最近几日,付灵嫣非但不比从前爱缠着他,竟连他“落水”染上风寒也不曾抬过眼皮子前来看望一眼。   熹微身为御前女官,每日侍奉喜怒无常、动辄揪人鞭笞打骂的承元帝,已是心力交瘁。   易霄允诺过她,等到事成之后,立即休了付灵嫣,改娶她为正妻。届时华朝万里辽阔疆土,尽收归囊中物。   通往帝位、一雪家耻的捷径唯有利用付灵嫣,只是她近来态度冷漠反常,若不及时补救,易霄担忧会由此生出旁的麻烦。   他按捺心头不安,眉宇颜色寡淡至极,凝着湿雾的眼瞳扬起惑人柔情,欲语还休诉说着他心头寂寥怅惘:“殿下……”   姬赢好整以暇坐于轿辇内,抚摸髻上琉璃簪道:“正君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付灵嫣今日神色似乎尤为慵懒,隔着如烟罗幔,手握重权的姑娘安然坐在轿内,尾音挑得悠长又甜腻,娇俏意味十足。   易霄缓缓松了口气,上前掀开帘子直视她恍如碧波的眼眸,牵起她一只玉手印上一吻:“霄多日未见殿下,殿下可是还在生霄的气?”   眼见付灵嫣猝然挺身不可置信瞪大眼眶,易霄眼底暖色越发深浓,侍立轿辇左右的宫人见此情形,纷纷背过身四散开来。   易霄一只脚踏上轿辇,俯身扣住她玄服后领,薄唇慢慢压向她嘴角:“霄这就给殿下赔个不是。”   姬赢嘴角弯起个讽刺弧度,在他落嘴前,抬脚狠踹他裆.部。   易霄痛呼一声抱腹滚入雨中,姬赢居高临下俯视他扭曲姿态,用力合拢帘子,寒声命内侍启程驶往重萃宫。   “弄湿本宫这身朝服,在九千岁跟前失了仪态,正君有几个脑袋够本宫砍?”   瑶绮险些合不严嘴:“殿下……您可知您方才踹的是谁?”   姬赢张开双臂,支起左腿斜卧榻中,语气懒散道:“朝华殿忒冷清些,你仔细替本宫寻觅几个看得过眼的人,以充盈后殿。”   瑶绮差点一头栽进泥里:“……正君相貌还不够殿下欣赏?殿下先前可是最喜正君……怎的如今……”   “举止浮荡。”姬赢言简意赅作答。   易霄何止放.荡龌龊,相貌连重萃宫中等姿色的内侍都遥不可及。   也不知付灵嫣那个傻瓜皇女,当初是怎么瞎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一尾巴鱼儿、PLUM.宝宝的地雷╭(╯ε╰)╮   下章有小亲亲( =?ω?= ) 第141章 厂公从良政观(十)   姬赢跟在承元帝身边多年, 识过的人无数, 略微留意九正君几个细小举动,轻松自如看清他,掩藏在清冷皮囊下的真面目。   醉仙台每日侍奉御前的男妃,个个生得柔若无骨,艳色无双。   那些伶人整日挖空心思献媚于承元帝, 勾承元帝动情的手段数不胜数, 其中惯使的法子,多为刻意逢迎。   也有几个喜好弄文墨的罪臣之子,不知从哪里收来的话本子中,受了才子佳人佳话的启发, 如遇付如曦宠幸, 必然要装出一副欲拒还迎的傲岸神色。   世人极易喜新厌旧,尝腻一个人的滋味,终有一日会觉得索然无味,盛京世家尚且如此,又遑论身处宫中朝不保夕的男侍。   年轻气盛之时朝为君王怀中红颜, 年老色衰后只得化作帝王指缝间一捧暮色枯骨, 久久长埋地下, 坟茔藤蔓苔藓滋生, 再无人问津。   比起刻意讨好谄媚的男妃,承元帝因先太子付承元之故,更为偏宠那些“刚正不屈”的罪臣之子。   许是与易霄相熟的那位女官,自乾坤殿中捎来口信, 指引他效仿那些受宠男妃,易霄遂也琢磨出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试图以此障了九皇女心目。   姬赢本是一介男人,这几日附在付灵嫣躯体上,自然无心代替付灵嫣去取悦一个男人。   此人便按捺不住性子,急急堵住去路亲自求见。   平日表露出飘然若谪仙的气度,皆是易霄为迷惑付灵嫣故意为之。   易霄相貌不及宫中男妃,连品行也这般上不了台面,姬赢不由得笑讽一句,付灵嫣挑选夫婿的眼光委实太差了些。   步辇经过数重宫阙,路过遥遥长亭,行过清碧池水,最后停于雕梁画栋的重萃宫前。   瑶绮屏息搀扶殿下跨下轿辇,翻手撑开一柄油纸伞,左右宫女牵起她玄青衣摆,避开水迹屈身步入殿中。   向来溺宠九正君的殿下,今朝无故转了性子。她狠心当众出手踢伤正君已足够骇人听闻,竟还命自己拣择几位品貌俱佳的男子,充入朝华殿成为男侍。   殿下她……此番应是被正君伤得太狠了罢。   若正君与那名唤熹微的侍茶女官清清白白,何须劳烦他放下珍视三月的贞洁,甘愿委身殿下赔罪……   殿下念他已久,甫得他身子,哪里还有什么心思计较这对狗男.女的私情,巴不得将心抠挖出来送到正君跟前,令他安心。   自古高位者,得以坐拥无边权势江山,坐享泼天富贵,却鲜有能够得来一颗白首真心的。   就好比那九千岁姬赢,他之所以手握重权,俯瞰满朝文武,究其根源,无非仗着陛下这点不能长久的宠爱。   色衰而爱弛,一旦陛下另觅新欢、厌弃他这张衰败容颜,便会毫不留情从他那里收回以往全部恩赐。   矗立于临寒高位之上,所承受拥有的,不过是另一种亘古入骨髓的寂寥。   无人理会,亦无人感同身受。   瑶绮幽幽叹了口气,故作愉悦低声问:“殿下喜欢什么样的男侍,是要家世清白些的良家子,还是擅长床帷之事的艳倌”   瑶绮依稀发觉殿下手腕紧了紧,殿下慢悠悠侧过一张桃李面,英气娇媚的眼眸里满是矜傲:“每种都挑一两个入宫,唯有试过才晓得哪个更好……瑶绮,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多挑几个也是好的,朝华殿侍奉的男宠一多,殿中虽然聒噪些,但至少明里暗里都能给霄正君添个几分堵。   瑶绮深深垂首,她上前替姬赢宽下斗篷,恭送她他大步入内:“谨遵殿下口谕。”   姬赢方迈进重萃宫,顷刻便嗅出金兽香炉里燃着的香料,似被人换了方子。   原先甜腻浓香气味淡了不少,姬赢略略一闻,方才坐在步辇里生出的几缕困意,登时消散无踪。   贴身服侍他的内监李德保,恭恭敬敬上前抖袖行礼:“九殿下可是要给千岁公请安不巧得很,千岁公近几日身子乏得厉害,起得比往日晚了些……九殿下不妨就候在外头等一等。”   姬赢闻言额角青筋跳动数下,他在朝华殿忍辱负重为她承受腹痛、尽心尽力替她处置易丞相四子出气,她却安然赖着他床榻在这重萃宫躲起懒。   李德保似是看出他心中不耐,忙不迭叮咛:“九殿下若有急事,再等上一瞬也不打紧。重萃宫也有重萃宫的规矩,殿下万不可为了一己之私,打搅千岁公歇息。”   当初他方为摄政九千岁时,每日皆有各怀心事人前来拜会。他不喜与外人接触,久而久之,姬赢也烦不胜烦,于是命宫人一律拦下不见。   规矩是他自个立下,严令宫人遵循的,以往没防住几个糟心货色,今日却生生自食恶果吃了这个闷亏。   与九皇女互换身体一事,本就羞于启齿,孤傲堪比姬赢,极度不欲说与这些畏首畏尾的奴才听。   他眉宇浮出一缕焦色,没好气敲着桌案心不甘情不愿应着:“嗯。”   这等没眼色又不会伺候人的狗奴才,有客远道而来,居然也不晓得奉个茶侍候,他昔日难道都是这样教他们的!   李德保一动不动杵在几丈开外之地,两眼警惕又饱含嫌弃之意,直勾勾朝他这处望来。   姬赢被他一张粉面盯得浑身不自在,在正殿干巴巴等了一个时辰,谎借尿遁由头出去透气。   重萃宫布置陈设,俱是他亲力亲为命工匠修筑,无人比他更清楚宫中各处角落所在。   遥见李德保未跟出来,姬赢熟门熟路摸进一处幽僻灌木丛,他顺着丛中小径走过约摸一盏茶功夫,最后停在一堵朱色宫墙前。   姬赢攀住藤萝枝桠,卷起朝服衣摆袖口,脚尖蹬着石头扑身翻入内院。   过了六日,他仍旧未能穿得了惯绣鞋,脚踝被繁复朝服用力绊住,脸颊着地的那一瞬,姬赢面无表情抹去脸颊泥泞,捂着钝痛胸口艰难起身。   细白掌心抚着波涛起伏的绵软胸脯,姬赢低头瞥着胸前鼓胀两团忽而一怔。   心跳隔着几层衣衫,清晰无比传至手骨,姬赢感知掌下如同擂鼓的剧烈跳动,眼底不禁漆上一层霞色。   他一直将付灵嫣当做你死我活的劲敌看待,却一时忽略,她原也只是个姑娘……   姬赢摇头甩去脑中这点不合时宜的绮丽杂念,他松开捂住胸脯的手,嘲笑自己如今宿在个姑娘体内,心思竟然也变得这般婉约敏感,忒没出息了些。   他行过数进长廊,最后翻入内殿。   内殿纱幔重重掩映,枝形宫灯上燃起数簇火苗,软榻上躺卧一抹高大影子,一旁紫檀木书案上堆满了画笔丹青。   姬赢盛气凌人俯视身前盖着棉袍大氅,草草合衣睡在榻中的“男人”。   矜淡目光落在书案上那卷摊开的画卷处,姬赢撇下睡得昏天黑地、不省人事的谢嫣,转而走至书案前赏鉴那幅墨迹未干的画。   他屋内空白画轴无数,姬赢喜好丹青,却不大会画。承元帝逼着他学了十几年,姬赢一直未能得其精髓,便就此搁置画卷工笔。   画卷临摹的是他前些日子得来的古画,山川灵动,圆月皎洁,山腰间有樵夫负柴远眺山下奔腾江河,山下澎湃云雾江河与山间愀然景致遥相作比,大有寓静于心之深意。   卷轴下角留出一点空白,上头以狼毫恣意提诗落款,姬赢仅一眼便认出那是付灵嫣的字迹。   他从前只是耳闻她才艺多随凤君,自小极精书画。   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即便于此之上再有心得,也只比同龄姑娘略胜一筹而已,万不能与精通此艺的大家相提并论。   然现今赏过她亲手所着书卷画轴,姬赢始知九皇女付灵嫣,确然是盛京名副其实的才女。   姬赢幼年深受族中长辈看管责打,爹娘望他一朝成为人中龙凤,押着他不允他出门玩闹,偶尔心中觉着委屈郁结,他便去藏书阁赏玩书画解闷。   多年养下来,他也就比常人更喜好这些雅艺。   如果他不是姬赢,付灵嫣亦不是与他政见立场不合的承元帝嫡出皇女,兴许他们尚有机缘以此推心置腹。   凭他多年经历的磨难与轻视而谈,这世间最不值钱的东西,于他而言,正是“如果”二字。   姬赢摆好画卷,挨着床榻坐下,弯腰自花瓶里抽出一根梅花花枝,他执起花枝,微倾花束,令花梢细细扫过她鼻尖。   “九殿下,你瞧瞧现下究竟是什么时辰。”   顶着他面皮的姑娘,睡姿极其不压,她抱着棉袍重重打了个喷嚏,脚板突然踹上他膝盖。   姬赢如今这副女身虽然颇为健朗,可四肢纤细精致,终是难敌男子。   膝弯被她泄愤一踹,姬赢差点就此跪在地上。   他嘴角挽出个残酷弧度,神情傲慢地从花瓶里抽过另一根花枝。   姬赢作势起身要去挠她脚心,她却一个挺身陡然爬起。   两个人额头脆生生撞在一起,姬赢微带润气的唇瓣险险擦过她嘴角。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风暴召唤宝宝的地雷~   被满地爬的蟑螂恶心得不要不要→_→等我熏药灭了小强,就加更 第142章 厂公从良政观(十一)   少女满含芬芳湿气的如花唇瓣, 柔柔攀附男子淡色嘴角。   触及的一刹那, 姬赢眼前似乎有万千绚丽异彩随之绽放。   他微微睖睁双目,迷离目光错愕凝望面前这张,与他仅距寸许的脸庞。   湿润唇瓣同自己原身唇齿相依,唇上触感极尽绵软甘甜,姬赢受这点温软蛊惑, 竟忘了挪开身形。   小榻后方墙壁镶嵌的那扇铜镜里, 清晰映出他此刻的神态。   付灵嫣向来沉稳英气眉目,如今呼吸凌乱,衣衫微敞,眉梢眼角尽数染上一层自甘沉沦的媚态, 姬赢皱眉盯着镜中耳尖通红的“自己”, 蔑然啐了一句“阴里阴气”。   他宿进一具姑娘身躯之内,面抵自己那张阅尽千万遍的脸庞,本是古井无波的心田,竟不可思议泛起一圈圈荡漾涟漪。   姬赢斜睨镜中眼波盈盈如秋水的貌美姑娘,身为女子, 心思果然就比男人繁冗细腻, 不过是与人稍有轻触, 就容易受这点绮念蛊惑, 半天放不开手脚。   他轻嗤一声往后仰了仰,捏住花枝靠在鼻尖细细闻嗅。   谢嫣吃痛捂住额头闷哼了声,两人气息彼此勾连纠缠,唇瓣只缠缚一瞬便又即刻分别。   她抱着臂弯里的棉袍, 睡眼朦胧靠在一侧墙壁上,虚望眼前之人。   殿内灯火幽幽燃出橘色暖光,加之又有地龙暖着身子,尽管将将睡醒,谢嫣也不觉双臂寒冷。   她揉了揉眼角,含糊不清问向身前逆光而坐的姑娘:“唔,是什么时辰……”   姬赢捻起褐色梅枝,俯下身子低头浅浅嗅了一口梅花。他抬手轻轻转动纤细花枝,扬起下巴斜支单腿,傲然睥睨她道:“已经快至午时,本座以往可没你这般犯懒赖床。”   太医院里珍藏多年的灵芝奇药,流水似的一个劲往乾坤殿送,承元帝旧疾复发,无暇召见她前往醉仙台侍寝。   谢嫣终归不是货真价实的九千岁,即便神态再模仿得如何相似,但在这些与姬赢朝夕相处的内侍跟前,稍有不慎便会露出马脚。   谢嫣闲来无事,索性在重萃宫闭门不出,整日只临摹赏玩书画打发时光。   重萃宫恰似其名,宫中各处楼阁皆藏有古玩珍宝。   其数量之多,令谢嫣叹为观止。   草草捱过几日光阴,守着一堆翻遍的书卷,谢嫣在重萃宫中待得疲乏枯燥不已。   因她未从去过醉仙台,遂一直无缘得见原女主林熹微。   是故一连多天下来,任务进度始终停在-100%处。   谢嫣顾不上自个儿还未洗漱,她寻思在姬赢跟前,无论如何丢的也都是他的脸,于她九皇女的名声没有半点损害。   她用着他这具身体行事,倒不如洒脱点。   她百无聊赖抚平锦衣上的褶皱,拿眼默默瞧他红得发紫的耳尖:“外头很冷”   姬赢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神情,他抬眼轻飘飘道:“九殿下殿中伺候的宫人,虽不及重萃宫里的贴心,但事事都尚算上心,倒也不会冻着。”   他这种“老子天下第一”的姿态嘴脸搁在谢嫣眼中,瞧上去极为欠揍。   姬赢是个深沐皇恩的假太监,付灵嫣亦是颇得民心的皇女,两厢一比较,谁更高贵一看便知。   也不晓得他这么个以色侍人的宦官,究竟是从哪里养出这股得理不饶人的刁钻气性。   承元帝的君王真心,全数付与先太子付承元,施与他的不过是微乎其微星星一点,姬赢身处深宫多年,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可他却在这条刚愎自用的歪路上越走越远,半天不肯收敛自己的锋芒。   谢嫣憋了一口气,指着他醴红耳朵续问:“那九千岁的耳朵为何这样红”   姬赢闻言唇角一颤,眸底撩起浅淡波纹,他抬手慢慢抚上耳尖,触及那一团灼热肌肤时,仿佛是被那热气所灼,忽然缩回指尖。   他视线自她面上移开,漫无目的看向别处,食指拇指环在一起,两指不断圈圈握握,口吻携了丝咬牙切齿的意味,不耐烦答:“今日风大,这耳朵就是冻的。”   谢嫣:“……”你开心就好。   谢嫣下榻洗漱的空当,他又按原路潜回正殿。   姬赢除了宣见百官时的朝服,平日衣衫长袍全都不曾重过样。   同样一匹贡缎,他不但要命尚服制出件上得了台面的外袍,连同色花纹的中衣均要一应俱全。   谢嫣照着他喜好随便翻出件浅色里衣,再披上一件雪青色大氅,匆匆前往正殿。   方至正殿,重萃宫总管李德保正唤宫人替姬赢沏茶倒水。   他面色不善端着茶水,静静坐于酸枝椅内。弯曲迂回的包金靠背,从背后合抱住他削瘦肩膀。他形状秀美的蝴蝶骨,被椅背修饰得格外绮丽。   玄青衣衫、雪白肤色,姬赢早已领会伪作女儿家的精髓,周身萦绕不绝的清丽气韵,连她这个本尊也不得不赞叹一句“尤物”。   李德保双手掩好门扇,领命下去侍候,帷幔外光晕渐渐黯淡,姬赢紧绷坐姿顷刻松弛下来。   他轻揉僵麻肩头,迈开步子翩然拽下谢嫣。   姬赢走上丹陛,安安稳稳坐在贵妃榻中翻阅奏折,他昂首唤她挨着桌案坐下,侧头郑重道:“我们这身体必须尽早换回来,往后本座会常回重萃宫,寻些可解之法。”   “确实应该尽早换回来。”   原女主这条线原是他一个人的锅,刷好感度也应当由他这个始作俑者去刷,自打上个世界遭陆莹无故强吻,谢嫣不由得亦对姑娘家生了几分戒心。   原世界里,招惹林熹微的是姬赢,强行将她牵扯进来勾引原女主,谢嫣这几日闲暇下来竟也忽然想通此事对错。   若要她代为刷好感度,只要林熹微动了心,她此举分明就是欺骗林熹微的感情。   谢嫣极不能理解林熹微所作所为,只因若论辈分来算,易霄还是她表舅舅。   正因为她明知此做法太过缺德,才决心顺应姬赢之意,寻找方法换回身子。   即使姬赢欲杀她灭口,以付灵嫣的身份权势,谢嫣避躲避杀身之祸未必没有可能。   似林熹微这种能应允嫁与表舅舅为后的人才,也唯有牺牲色相、侍奉承元帝的姬赢足以相配,什么锅配什么盖,这两人天长地久也省得祸害他人。   想他前几个世界皆是品行端正、傲岸高洁的正人君子,这个世界忽然崩到沦作女帝豢养的一只不辨是非的金丝雀,实乃令谢嫣叹恨又无奈。   她双眼不自觉冷了几分,姬赢余光似有察觉,他回头望过一眼,狼毫饱蘸浓墨不甚愉快道:“这口气就仿佛殿下巴不得趁早换回来……本座的身子就令东西殿下那般不安?”   “没有,”谢嫣趴在桌上敷衍回禀,“九千岁的贵体毕竟不是灵嫣自己的,用起来多多少少有些不顺手。这两座宫殿相距甚远,往来多有不便。再者朝华殿那一众人,灵嫣也颇为记挂惦念。”   姬赢闻听她那一句“朝华殿一众人,灵嫣也颇为记挂惦念”,眼前不由自主出易霄那张矫揉造作的脸。   胸口郁气复又猛涨几寸,连带着批阅手边奏折也一度难以入神。   易霄那厮行迹委实刻意,若真是打着欲擒故纵的邀宠手段存心装出这种神色,必不会冷落付灵嫣长达三月之久,直到与女官私交之事败露,才临时决心委身。   看在宿在她体内六日的情分上,姬赢决意放下身段,委婉提点她一番。   “朝华殿殿中那位易霄正君,性子忒冷了些,本座瞧着不大会伺候贵人,于是替殿下做主,不日就纳几个男侍入宫随侍。”   殿中暖风于琉璃珠帘和帷幔之间肆意游走,他低缓言语顺着香气钻入谢嫣耳中,令她呼吸一窒,而后猛然抬首牢牢盯住他面颊。   这种将她推入别人怀中的话,几世下来,他还是头一回说。   莫说他此言足矣伤透她的心,便是按照常理品一品,姬赢他又有什么资格替她做主纳男妾   凭他九千岁的尊贵身份……还是依仗他在她心中的分量?   无论哪一种,谢嫣绝不容许他有此意。   “九殿下何以如此为之?灵嫣与正君成亲三月,实是伉俪情深。正君他不擅表露心绪,便从不与灵嫣亲近,他并非不会侍弄,只是不屈于强权威势罢了。   灵嫣与正君恩爱非常,望九千岁今后切莫自作主张。那些男妾与其送灵嫣,不妨献给母皇。赠予灵嫣,九千岁落不到半分好处,而献于母皇,却能受重赏,明眼人都晓得该选哪一条路。”   姬赢手中狼毫顿在半空,笔尖落下一两滴深青浓墨,一如他此时所着的玄衣颜色。   他金口玉言许下的承诺,还未有人严词拒绝过。   九千岁的名头,只比今上少了一千岁,其言贵重不必他反复解释提醒。   偏生他这个朝堂上的劲敌却不怕死,敢于背后给他下套插刀,敢于当面反驳他的口谕……   姬赢说不上心底是怒意更多,抑或是烦躁犹甚。   他从从容容撤换另一张宣纸,抿唇再不看她,满不在乎拢着袖口傲道:“随你,不过殿下可要想好,今后切勿后悔,巴巴来本座这里哭鼻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化鹤归宝宝的地雷╭(╯ε╰)╮   系统:emmm……   谢嫣:你在这里待着干嘛?!   系统:看人直播哭鼻子→_→   买了蟑螂药,小强们果然消停,心情贼好(*ˉ︶ˉ*) 第143章 厂公从良政观(十二)   谢嫣起身淡淡一笑:“灵嫣要哭鼻子, 也是去正君跟前哭, 怎会无缘无故前来劳烦千岁公?千岁公还需侍奉母皇, 灵嫣断然不敢贸然叨扰。”   她神色清寡如水,不远不近立在丹陛下, 殿中香雾绕身蒸腾缭绕, 窗外雨水轻打芭蕉, 一身雪青色袍服被光晕洗得格外缥缈模糊。   姬赢眉心微不可察轻跳数下,他凝视谢嫣伫立于金兽香炉前的宽硕背影,搁下笔轻叩桌案静心凝思。   道理虽如她所言, 他与她本非亲故, 往日朝堂之上亦是争锋相对,可如今他们命数互相交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也须放下成见,寻些法子早日回归正身。   姬赢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如若付灵嫣行事有功,念在他们这段时日交心的情分上,他亦会慷慨留她一命, 只待江山易主, 废去付灵嫣爵位, 便替她在边陲之地置办一处宅院,供她安度余生。   他自问此举足够诚心诚意,从最初的杀她灭口, 妥协至愿放她一条生路。这种宽恕于姬赢而言,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他在朝华殿亦听说承元帝近日龙体多有抱恙,承元帝暴躁易怒,稍遇不顺心琐事,必定要在乾坤殿大发雷霆。   姬赢方从凤君正殿调入乾坤殿时,年少不通帝王脾性,偶尔几次正巧撞上她震怒之际,前去汇禀课业。   他搁置书法策论已有数年,执笔起来手腕使不上力气,写出来的字绵软无力,毫无风骨可言。   承元帝命总管取出棍棒,对准他手腕抽打,直至腕下沁出几缕刺目血痕才罢手喘着粗气流着泪呵斥:“朕大发慈悲将你的奴籍调回乾坤殿,姬赢你怎能这般不求上进,终日浑浑噩噩度日?你可知,在你这个年纪,你兄长已是独当一面的太子?”   他早就受惯这些罪,可现今顶着他壳子的乃是九皇女付灵嫣,付灵嫣从小娇生惯养,如遇承元帝心血来潮发难,何曾抵挡得了那些杖责羞辱。   纵然心中百般不愿护着她,然而此事非同小可,切不能随意揭过,万一付灵嫣这傻瓜经不住承元帝羞辱,亦连累他只得困在她身子内一生。   姬赢岿然不动坐在贵妃榻中道:“陛下每每身子不利索,就极爱寻人撒气,若九殿下能推辞,切勿去乾坤殿触陛下的霉头。”   阅遍系统面板上的剧情介绍,谢嫣对承元帝此人大致有了几分了解。   这样一个以铁血手段肃清朝堂,不惜委身权臣、机关算尽,也要争夺帝位的无情女帝,必不会是个兵不血刃的纯善女子。   付如曦年近五十,久居高位甚久,于朝政上也渐渐倦怠。   当年付承元施与她的阴霾与恨意,经过三十多年的洗刷漂洗,也未消退分毫。   她流连花丛甚久,自付承元自尽而死后,比起求得一人心这种诓骗无知少女的话,承元帝实则更享受将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醉仙台承宠的男妃男宠,或多或少与付承元有几分神似,就连她专宠多年的宦官姬赢,亦不可避免如此。   承元帝于床笫之上极为放得开,被她折腾到两日都下不了床榻的男宠,不在少数。   姬赢身为深受付如曦宠幸的司礼太监,定然也吃过她不少苦头,才说得出如今这番劝阻言语。   凭他的才学,成为文官中的中流砥柱并非难事,只因无故入宫,才被迫为年纪大到足以做他娘的承元帝所禁锢。   谢嫣恍然回忆起与他初见时,无意踩碎的那方玉势,转过身端详他沉着脸色,她说不上是怒火更旺,还是同情之意更浓,遂半弯嘴角讽刺道:“千岁公这具身子不易,若由着正在气头上的母皇作弄折磨,还不知要伤到什么地步……”   谢嫣亲眼瞥见,姬赢生生捏断手里竹管狼毫。   竹管断成齐整两截,他一手丢开手里断笔,掌心压着桌案上摊开的奏折,毓秀指节青白而僵硬,姬赢扬首面无表情道:“上一个不知死活说出这话的,骨渣都已不剩一抹。”   他眼下这幅柔柔弱弱的模样,一旦“意图不轨”擅自动用重萃宫中的人,只会被护主心切的李德保及时捉住,送到她跟前听审。   他只要顶着付灵嫣的相貌日日晨昏定省,训斥威胁之言无非都是隔靴搔痒,在重萃宫里起不到半点作用。   宿在他这身体里,尽管名声不堪入耳,却也因此隔绝掉诸多麻烦。   宫中男妃、大小事宜皆由姬赢一手拣择置操办,多年下来,便也令他养出爱替人做主的臭习惯。   姬赢仰仗尊贵身份,越俎代庖执意插手朝华殿后殿男侍杂事,以绝他这不着调妄想,谢嫣也戳他痛脚一并回敬。   怒气渐渐平息,谢嫣正欲顺着他的意思,赔个不是道句失言,姬赢蓦地抬起清冷桀骜的眼睛,冷冽又不失女子柔媚的目光上上下下将她瞧了个遍,嘴角慢慢勾起一丝不屑弧度:   “还有什么话,是九殿下不敢说出口的?”   姬赢处理完政事清闲下来,窗外天色已暗,雨水滴滴答答敲打台阶树叶,伶仃寂寥声响听在耳中又是一番别样风景。   宫中诸人皆知他们二人之间多有不睦嫌隙,姬赢若再不趁早起轿回宫,少不得会引旁人猜忌。   他净手洗去双手残留墨香,慢条斯理从怀里取过一方丝帕,擦干手上水珠。   谢嫣催促他尽快回去,姬赢堪堪停在隔扇处,纤细身影若有似无投至素色窗纱上,他反复叮嘱:“定要牢记本座的话,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别去乾坤殿。”   谢嫣点头算是牢牢记下:“九千岁已再三提点数遍,朝华殿的嬷嬷也没九千岁这般细致唠叨。”   他嘴角微微一滞:“你不愿听,本座还懒得同你多费口舌。”   送走这位难伺候又爱使小性子的主子,又用下完晚膳,谢嫣闲来无事,便卧在榻上信手翻来本志异杂谈打发时间,将将看了三页,又觉身上黏腻得很。   她这六日以来,纵然屡屡劝说自己,可临到宽去中衣的关头,谢嫣还是未狠得下心劝服自己,用姬赢这具男人的躯体沐浴洗漱。   身子不是自己的也就罢了,下面还多出根不该有的玩意儿,此事不论放在谁头上,皆让人一时难以接受。   幸而附身在姬赢身上的,是饱经风霜阅过此物的谢嫣,若换成寻常未出阁少女,窥见此物后只怕早已羞愤自尽。   谢嫣六日不曾沐浴,加之今日生了点汗珠,身上有些微的痒意,思量带着这一身汗垢,左右晚上也睡不安生,她盯着下腹半晌,终是横心命李德保备好温泉浴水。   承元帝不管得到些什么好贡品,当先赏赐的定是重萃宫。   重萃宫陈设尤其奢丽,处处堆满承元帝赐给姬赢的珍宝,放眼望去,多宝格上的玉石古玩琳琅满目,潋滟光泽刺得谢嫣几近睁不开眼。   姬赢吃穿用度素来奢侈,他沐浴之所乃是偏殿一处温泉阁,阁中生有一处占地尚算宽敞的温泉,泉水四周以屏风团团围住,不用时,那遮蔽温泉景色的屏风,便由李德保锁上大锁。   李德保手脚麻利替她备好胰子、巾帕以及干净衣衫,打开屏风试好水温后,便低眉顺眼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姬赢因是假太监的缘故,从不允宫人近身服侍,谢嫣只得硬着头皮褪去外衣,跌跌撞撞摸到温泉边,纵身跳了下去。   水温滚而不烫,绕颈飘溢的氤氲热气,熏得她脸庞霎时浮起一层浅淡粉色。   谢嫣闭眼泡在温泉里搓洗四肢和脊背,她翻手胡乱抹了几遍胰子,缩在水里浸了一刻钟,才扯下屏风上的巾子擦去全身水痕。   穿戴中衣时,谢嫣不经意窥见小臂上,似有一处颜色稍显暗沉的疤痕。   她心生奇怪,卷起袖口察看,果然发觉小臂上落了不少疤痕。   从这些疤痕的颜色推断,少说也有七八年的年头,疤痕形状看似应是棍棒鞭子一类事物所致。   这么多年不但没有消除淡化,伤口反倒愈加狰狞,由此可见下手之人的狠绝凉薄。   谢嫣陆陆续续又在姬赢肩膀、腰侧多处寻出或长或短的伤疤,放在一起细细比较,竟是十足骇人。   姬赢七八年前承蒙皇恩雨露未有几年,承元帝正值气盛之时,下了朝处置完公务,余下的空暇时光便全数花在男宠头上。   她嗜好使些折磨人的手段,姬赢尚不足弱冠之年,也未能就此幸免躲过一劫。   这落下的满身伤痕,想来都是承元帝“宠爱”他留下的手笔。   谢嫣轻轻抚过每一道伤疤,伤疤生在细腻肌肤上,宛如平原上骤然叠起的一座座山壑,凹凸不平的脉络于她指腹之下游移,触感粗糙而又醒目。   谢嫣微垂眼角幽幽叹了口气,撇去姬赢那些恶行不谈,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被逼走上绝路的可怜人。   只因他出身奴籍,背后没有诸如凤君母族世家的鼎力支持,性命在承元帝中便如同草芥。若他不用计策,不委屈自己逢迎,不在荆棘中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又怎能守着司礼太监之位,安然活到今日。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一波九千岁→_→   下章立个flag,要更够五千字 第144章 厂公从良政观(十三)   姬赢是臣, 承元帝才是名正言顺的君主, 无论他如何权倾朝野, 搁在承元帝跟前,也不过是个供人戏耍的玩物。   今次得了陛下青眼, 便一路扶摇直上, 明日一朝不慎触怒君王, 则沦为土中尘,历经万般折磨。   在公众摸爬滚打之人,皆因君喜而盛, 因君恶而亡。   谢嫣收回目光穿上衣衫, 她扣好屏风迈出偏殿,即刻有内侍入阁收拾。   等到姬赢这一头长发干得差不多,谢嫣将书卷往壁橱里一塞,脱下足靴上榻。   夜里抱着被子睡得迷迷糊糊, 她忽听李德保在帐外掐着尖利嗓子毕恭毕敬汇报:“千岁公,陛下在乾坤殿又指明命您过去侍奉……”   大半夜睡得正沉,李德保这道刺耳嗓音划破死寂的夜,忽远忽近响彻在偌大内殿中,辅以昏黄宫灯映衬, 隔着重重叠叠的帷幔, 不免携了几丝阴森意味。   谢嫣身子一颤, 她拢着被衾一个挺身爬将起来,抱膝靠在墙壁上,呼吸微微凌乱:“陛下宣本座去乾坤殿侍奉?”   “回千岁公的话, ”李德保沉了沉气田,躬身行礼通禀,“陛下夜里头疾复发,宫中伺候的人都不得她欢心,于是急宣您过去侍疾。”   谢嫣尚牢记姬赢傍晚叮咛,承元帝天性喜怒无常,稍有不快,便在乾坤殿中对着一众女官和男宠泄怒。   即便居于姬赢体内,谢嫣也还是个如假包换的姑娘,乾坤殿和醉仙台皆是宫中最为□□之所,专供承元帝纵情享乐,此等靡靡之地姬赢严令禁止她踏足。   承元帝夜里不惜劳师动众,也执意差遣姬赢前去侍候,谢嫣用脚趾头想一想,也明白此行必然少不了侍寝承欢。   她游离于不同世界之中,阅尽人间百态,却也未能开明到枉顾血缘之亲,背德伺候承元帝的程度。   姬赢随侍承元帝十几年,他到底是不是个真太监,无人比承元帝更加清楚。   明晃晃的“-100%”仍无动于衷挂在任务面板最醒目一角,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眼下形势分外严峻,已容不得她继续拖延下去。   这个任务世界进度奇慢,若因顾忌在人前露出马脚,而守在重萃宫闭门不出,谢嫣就是到死,也见不到原女主原男主一面,更不必再论任务完成度。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唯有根据林熹微的脾性对症下药,方能离间她与易霄二人。   再三忖度之下,谢嫣决议忽视姬赢劝言,前去乾坤殿探个究竟。   谢嫣此番以身试险,思绪略微转动几轮,便已计较齐全。   君主临幸臣子妃嫔,贴身侍候的女官大多候在内殿之外,距离刚好得以听见帐中动静,却又不会因挨得太近而有犯圣听。   姬赢再者又是承元帝心腹,多年陪侍下来,颇得承元帝及殿中女官信任。如遇承元帝强行临幸,她干脆就躺在床上,趁其兴致最浓之时,一个手刀砍晕她了事。   姬赢甘愿为了权势,委身大他二十有余的承元帝,便注定他们二人这辈子不是一路人。自古富贵险中求,他自愿挑选这条满是骂名的道路,身为旁观者的谢嫣也无甚立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多有责备。   枝形青铜宫灯上开出的簇簇火焰,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人影婆娑的帐中久无动静,李德保引颈向帐中张望,待看清谢嫣安然无恙靠在榻里,才舒了口气道:“千岁公,您可还醒着您昔日每从陛下那里承宠回来,必定都带了一身伤,奴才见您这几日一直闷在内殿,除去上朝,偶尔也只与请安的皇子皇女们寒暄几句。若是千岁公觉得疲乏无力,奴才就回绝那前来传口谕的小宫女。”   以“担忧将病气过给承元帝”的借口,推辞不去侍寝,于谢嫣无半点损害。只是小宫女无功而返,定会因此受承元帝迁怒。   左右也决心动身前去,谢嫣撩开一角帘子,揉着酸胀眼眶遥遥差使他:“无妨,备轿。”   李德保应诺忙去准备。   外面的雨丝斜斜飘洒,偶然有几滴斜飞雨珠随风潜入入帐中,落在谢嫣裸.露肌肤上,凉得令她牙根生寒。   她掩唇低低咳嗽几声,轿辇外立时就有小黄门捧出件大氅,诚惶诚恐置入她怀中。   红绡帘上亦沾染上几滴剔透水珠,由着乾坤殿甬道两旁的宫灯,和红绡帘微微一衬,水珠盛满细碎流光,竟折出别样的玲珑华彩。   轿辇行至乾坤殿,李德保轻手轻脚搀扶谢嫣走下马车。   殿门前洒落的瓷片碎玉不计其数,碎片散满整个汉白玉浮雕,脂粉般的白色与清脆玉色交相混杂,宫里宫外一片狼藉。   十数个宫女惊骇欲绝跪在一角,被雨水打湿的瘦弱肩膀在风中轻轻颤动,谢嫣行至她们身前,也仅有一两个底气尚足的一等宫女抬起头,抖着嗓子郑重道一句“九千岁圣安”。   姬赢横行宫中以来,一向目中无人放纵散漫。   除去承元帝,无人能约束得了他。姬赢惩治审讯犯人的手段,乃是出了名的恶毒残忍,大理寺那群老学究也不及他花样百出。   谢嫣虽对这些伴君如伴虎、身世凄惨辗转的宫女,颇有几分同情,可念在不可自行崩人设的规定上,还是从她们身前目不斜视匆匆路过,继而踏入殿中。   正殿里亦跪着诸多宫女内侍,有的衣衫散乱破损,有的脸颊红肿不堪,憔悴无助伏在地衣上,额头触着软绒羊毛毯,脊骨深深陷下去,姿态仿若低入尘埃里,极尽卑微。   于乾坤殿之中往来,均有承元帝贴身嬷嬷盼姑指引。   盼姑乃承元帝殿中为数不多的心腹之一,付如曦初初还是长乐公主时,便已是伺候她起居的贴身宫女。   谢嫣跟随盼姑嬷嬷步至承元帝内殿,盼姑停在月洞门前,浑浊视线落在她昳丽面容上,倾身放下金钩子上勾挂的琉璃珠帘,屈身敛首迎她入内:“奴才恭迎九千岁。”   礼数虽行得足,盼姑言语神态却未有一星半点的恭谨,她满面敷衍行过礼,仿佛连瞧她一眼也嫌多余,禀了声“奴才告退”,旋即推着李德保擅自退下。   莫说姬赢是众人眼中叱咤风云迷惑女帝的奸宦,单凭盼姑这横眉冷对的架势,他在承元帝心中的声势地位,兴许还不如一个垂垂老矣的盼姑。   谢嫣长长舒一口长气,抬步正要跨进去,月洞门里忽然摇摇晃晃走出一个衣裳素净的女官,女官年纪轻轻,面容清丽明媚,看上去至多不过十七八岁。   她绾着宫中时兴双刀髻,发鬓簪了朵宫绦缠成的花,双手端起摆满漱具的托盘,鼓起腮帮抖着嗓子畏惧道:“奴婢……奴婢恭请、恭请九千岁……”   乾坤殿里如她这般年轻的御前女官,尚算少数。她应是上任未久,不曾见过姬赢,故而面抵这传言中如狼似虎的奸宦,情急之下连话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谢嫣执起托盘里的茶水漱口,又在在铜盆里净洗双手。   右手取过铜盆一侧搭着的棉巾,她猝然发觉有几滴猩红血丝,从女官掌心沿着铜盆滴入水中。   血珠漂浮于水面中,血丝相互勾连纠缠,渐渐朝四周浮散开来。   不断有鲜血从她掌心和指尖涌入水盆里,小女官大抵也觉察出不对劲,不知所谓瞟了眼铜盆内的水,待看清那逐渐晕开的血水,肝胆欲裂瘫跪于地:“九千岁……奴婢……奴婢罪该万死辱没九千岁……还望九千岁饶奴婢一命……”   她掌下贴伏的地面被血水全数浸没,袖口浮起翻涌殷红血色,血珠汨汨从指尖上滴落而下。   林熹微拼命堵住不断往外渗血的伤口,替承元帝守夜的宫女与她十分亲近,她这几日吃坏肚子不能当值,林熹微便帮她顶了位置前来侍奉。   适逢承元帝近日旧疾复发,不痛快时,就爱在宫中打砸摆设泄愤。   今个半夜承元帝头痛难忍,太医亦束手无策,她盛怒劈手打碎摔碎无数瓷瓶玉碗。   她方才端着铜盆进来,不意间踩住冗长裙摆,躲避不及之下,热水全数泼洒出来,林熹微也随即摔入碎片堆里,双手撑住自己,才勉强护着身体别处不会伤得更深。   念及她今日还需伺候的另一位主子乃是臭名昭著,反复无常的司礼太监姬赢,林熹微草草收拾完伤口,提步匆匆跑入乾坤殿待命。   伤口沾了水后极易崩裂,尽管她事先已处理过,却也无济于事。   九千岁姬赢所患洁癖,已至苛刻地步。   林熹微听闻不日前九殿下付灵嫣,不过是意外触及他一片衣角。姬赢眼皮子也不曾眨动一下,不假思索就命宫人扔了那件鹤羽捻成的大氅。   饶是最得承元帝圣心的九殿下,亦不受他半点礼待,更不必谈她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宫女。   自己不慎弄脏他净手铜盆,凭姬赢的性子,林熹微自认只怕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可表舅舅登临帝位的壮志始终未酬,她仍需在宫里四处结交人脉,为他铺路打点。   若因此事丢了性命,林熹微便是在黄泉路上,也无颜面见路过的林氏列祖列宗。   她噙泪擦拭掌心血水,那血珠却无半分止损之相。林熹微越是用力摆弄,血珠就流淌得愈发流畅。   她泪眼朦胧等他终于出声治她死罪,惊惶失措间,姬赢忽然俯身朝她伸出一只手。   他身形生得比表舅舅还要颀长俊美,粉面红唇,眼尾勾以令人惊艳的丹紫颜色,眉目浓丽得简直不似凡人。   乌黑眼瞳堪比曜石,唇瓣如掩蔽重重白雾的花束,容色盛极之处,尽数蔓延着大片大片葳蕤娇艳的红花,望之仿佛是画卷上永远化不开的浓稠丹青。   他着一袭青莲色竖领蟒袍,领子恰好将他弧度美好的脖颈勾勒得一览无余。袍外罩了层素色纱衣,微动手腕间,那纱衣上织绣的暗纹,便也泛出形状不一的波纹。   姬赢姿容均属人中翘楚,气韵非但不是传言中的那股子阴郁奸险,反倒十分磊落坦然。   他缓步行至她身前,姿态高雅傲洁,就宛如古画卷轴中,遗世独立,怀抱瑾瑜飘然登仙的神君。   姬赢背光而立,双肩浸满殿中暖光,他向她展开宽大手掌,白皙掌心上躺着一方绣着竹梅松的丝绢,他嗓音听入耳中,略微有些尖利,却胜在舒缓撩人,声声传入心田,恰如穿掌而过的清潺冷泉:“擦擦手上的血。”   林熹微愣愣接过这方染着馥郁梅香的丝帕:“多谢九千岁……”   袅袅梅香纷纷扑鼻而来,林熹微嗅着这股甘冽清香,等到她如梦初醒回忆起片刻前姬赢之举,抬眼望去,他竟已孤身走出很远。   姬赢身后朦胧清影被烛火扯得很长,影子半悬于地,随着他起落有致的步伐,一齐在琉璃地面上浮浮沉沉,飘飘荡荡。   林熹微伤口处,牢牢缠着他施与的那方岁寒三友纹样的丝绢,她凝视这方质地上乘的巾帕,指腹抚摸丝帕上栩栩如生的精湛花纹,心口无故一暖。   姓名:林熹微   性别:女   年龄:18   属性:原世界女主   身份:林氏嫡女,易霄(付黎霄)元后   任务进度:20%   几乎仅是眨眼一瞬,谢嫣亲眼目睹系统面板上,那一栏刺眼夺目的“-100%”任务进度,猛然蹿至“20%”。   “任务进度已达正值,望宿主继续努力,早日完成任务。”   谢嫣尚未料及,那在外侍候的女官竟是原女主林熹微。   林熹微是乾坤殿内专门侍茶的女官,原世界中与姬赢的头一回碰面,也只在姬赢承宠之后,先行奉了杯茶水伺候他漱口。   孰料她附身于姬赢这具身体上,剧情支线也因此变故,产生偏离原有剧情轨道的变化。   好感度指令已经开启,尽管谢嫣心中对此隐隐有几分抵触,也不得不代替姬赢上阵。   谢嫣头疼不已,揉着脑袋无奈道:“代替攻略对象欺骗原女主感情……系统,你不觉得这种做法和易霄那个绿茶吊相比,二者根本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么?”   007戳开显示屏,指着屏幕上一串密密麻麻的文字,苦口婆心辟谣:“宿主,我什么时候说过,好感度就是原女主恋爱指数?   好感度通常占据任务进度的百分之五十,顾名思义,即是原女主对原男二的好感指数。   一旦宿主拒绝使用特殊手段滞留任务世界,原女主与男二便会在原有好感的基础上,不断拓展好感指数。   男二扶正系统自带的好感度,并不等同于恋爱指数。好感度会演变出诸多情感关系,除去白头偕老恩爱一生的夫妻之情外,还有可能衍生知己、金兰之谊等诸多感情线。”   谢嫣心不在焉听着系统天南海北一通旁征博引,沉重步履沿着曲曲折折的长廊行入内殿。   她单手拂开屏风前垂下的细密珠帘,珠玑撞击时摩擦出瑽瑢声响,谢嫣探出一头抬高声音谨慎道:“陛下?”   迎面飞来一只泥色酒坛,谢嫣眼疾手快劈手一夺,那只酒坛顷刻间稳稳落在她掌心之中。   殿内断断续续传出沙哑低泣声,谢嫣抱着酒坛循声一路寻去,但见穿着龙袍,头戴十二冕旒的付如曦,抱着一坛酒缩在烛灯旁痛哭流涕。   她年近五十,脸上原先那点意气风采,已在多年的醉生梦死里消磨殆尽,保养得宜的脸庞上,却罩着一层唯有耄耋老人才有的垂垂暮色。   她仰头看向谢嫣,双目含恨灌下一口酒:“为什么是你?”   谢嫣跪坐下来:“或是陛下醉酒一时忘却,是陛下唤奴才来的乾坤殿。”   她话音方落,承元帝突然恶狠狠扑过来死死捂住她的嘴:“不许在朕跟前自称奴才!”   谢嫣心中十分诧异,她原以为姬赢与承元帝之间,不过是以色侍人的奴才,和生杀予夺主子的关系,可听付如曦此言意味,她似乎尤为忌讳姬赢自甘堕落。   “承元他从不会自降身份,即便沦为阶下囚,宁可赴死也要保全自己尊严声誉……姬赢你为什么就不能学学你兄长?你和他是同父的亲兄弟,可有一点比得上他?”   她跌跌撞撞拎过酒坛爬起,戴着玉戒的食指,陡然指向谢嫣厉声呵斥:“朕栽培你这么多年,赋予你无上权力,除去与承元哥哥七八分相似的容貌,你还有哪里同他相似?若非父皇将你兄长抱入宫内做了太子,你家中无继承爵位的男丁,何故会生出你这么个废物!你的命是承元哥哥给的,爵位也是他让的。兄终弟及乃是人之常情,你哥哥给了你那样多的东西,你也理应代替他在宫中陪朕!”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风暴召唤宝宝的地雷╭(╯ε╰)╮   下章主打双九的感情线,作者君表示又要开始搞事情→_→这章撒全糖   姬赢:老婆比我还会撩妹是什么体验?   系统天真无邪:什么体验,大概就是人在家中坐,帽从天上来吧(托腮)   ——————   谢嫣怒掰手指掐算:“你是渣太子的亲弟弟,绿茶吊又是渣太子的儿子,所以……”   傲娇九千岁握住她的手,不屑一顾:“所以嫣嫣,你是易霄那只智障的婶娘。”   谢婶娘:???怎么算的 第145章 厂公从良政观(十四)   承元帝涂得猩红鲜艳的十指, 紧紧扣住酒坛坛口, 泥色坛口衬得醴红指尖色泽愈发诡谲, 素如白瓷的指节乍一眼瞧去,皮肉松弛, 纹路纵横, 与那森然白骨无甚分别。   她龙袍上亦沾染不少酒液, 提着酒坛踉踉跄跄靠近墙壁,大掌缓缓摩挲墙壁上一卷颜色褪去、已不辨模样的画像。   谢嫣幽幽目光,停滞于画像左下角一处朱砂印鉴。   待看清上头俨然排列的“承元太子印”, 她揉着僵硬腮帮, 吐出一口郁结于五脏六腑的浊气:“男二身世都是这么……石破天惊?”   系统的电子音十分淡然:“攻略对象若是身世不够凄惨,怎么够格做深情男二,在那种情况下,宿主哪里还有救赎他的必要?”   这个无懈可击的理由……确实令谢嫣无话可说。   依据任务剧情以及姬赢在宫中地位, 谢嫣已认定他是一个为了权势,就能放下尊严,不择手段逢迎谄媚的帝王男宠。   可眼下承元帝趁醉无意吐露出的真言,皆推翻她过往全部设想。   姬赢所得来的一切,并非他献媚以容色身体换取, 反而是承元帝揪住他奴籍不放, 强行将他困在宫内禁锢一生。   姬赢与付承元乃同父所出的手足, 承元帝将他带回乾坤殿,慷慨赋予他宫中一切荣华富贵,全因他生着一张与兄长付承元最为相似的面皮。   宫中得承元帝眷顾的男妃男宠, 都有几分神似付承元,他是个中形貌与付承元最接近之人。假以时日悉心教养,培养出第二个付承元,供承元帝移情寄思也说不准。   姬赢所拥有的重萃宫、九千岁尊荣,均是承元帝看在付承元的份上,施舍他的。   昨夜意外窥见的鞭笞伤痕自脑海中一闪而逝,谢嫣不由自主按住姬赢左臂,忽然了悟他这满身陈旧伤痕,究竟从何处得来的。   付如曦龙颜大悦之时,或许会乘兴手把手教他读书习字。一旦心中怏怏不乐,横看他与付承元没有半点相像,竖看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又不顺眼,权当姬赢是个出气筒,卯足力气拿他出气。   姬赢明面上风光无限,手握重权,背地里却饱受承元帝摧残折磨。   攥着这点仰仗兄长才能得来的富贵荣华,日日听着承元帝毫不留情贬低羞辱,将他与过世多年的兄长作比,他又岂能称心如意受用这些尊荣。   她似乎再一次因为太过依赖剧情指引,轻信世人偏见而误会了他。   谢嫣垂眼久久沉默不语。   承元帝近乎痴迷地凝望画中人,残败不堪的容颜。   她与他以额相抵,眼里偏执情绪疯狂滋生蔓延,混着酒液的嘴里含糊不清喃喃道:“这么多年教导下来,他还是不像你,朕到底该怎么办?”   废太子付承元死在风华盛年,他宁可自尽,也不曾表露过爱慕付如曦诸如此类的言语。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付承元是承元帝活到这个年头上,唯一一个爱而不得的男人。   当初得她宠爱的那些男妃早已年老色衰,眉宇覆满风霜,再不见年轻时夺目风采,唯剩付承元长长久久以最繁茂姿态,在她心里拼命扎根发芽。   目睹承元帝这副神经兮兮形容,谢嫣预感她若要就此继续待下去,无异于火上浇油。   她欲趁其不备溜出内殿,承元帝手腕一动,沉重酒坛直直穿破堂风朝她飞来。   谢嫣就势往身侧一滚,空荡荡酒坛登时在她足边碎裂开来,仅有几滴酒水溅落于衣摆上,她勉强松一口气,微不可察往隔扇旁挪了挪。   承元帝席地而坐,自袖中抽出一截带刺钩的软鞭,眼神迷离不住抽打铺着斜纹刻丝绒毯的琉璃地面:“《君子策》你兄长十岁时便能倒背如流,你且背来与朕听听。”   系统即时导出《君子策》全文,谢嫣滑动剧情面板上淡青色字体,一字不差诵读完整。   她举止言行寻不出半点差错,却又不晓得触到承元帝哪根松动琴弦,鬓已星星的铁血女帝掩面呜咽:“他能倒背逗朕开心,姬赢你却只能一板一眼照着古籍默下来……课业不用心也就罢了,朕亲手教你十几年,你还是这般不思教化!”   承元帝无一言不是在嘲讽贬低姬赢,付承元若真如她憧憬中那样美好,何以目睹她当年被太子妃林氏欺负,却始终作壁上观。   能生出易霄这种利用发妻上位的绿茶吊,那眼见妹妹被人羞辱,依旧无动于衷的付承元,又怎会是个好货色。   占了旁人位置,就应该有鸠占鹊巢的自觉。明明有那么多机缘能与承元帝断得干干净净,明明可以自请废去太子之位以此要挟,付承元却硬是咬紧储君尊位死不松口。   说到底,付承元再是厌恶这个与他并无血缘之亲的妹妹,为了偏支一族的荣誉名声,他也必须紧握储君印鉴死不松手。   偏支那一大家子人,除了无辜被承元帝牵扯进来,被迫身为付承元替身的姬赢,其余都不是什么善茬。   承元帝如此蛮不讲理,谢嫣也不愿再纵着她胡闹。   眼下饮过两坛宫中珍酿,承元帝双颊浮起两团异样潮红,神态恹恹欲睡,眼神飘忽不定,应是彻底喝醉。   她打算趁其不备一掌劈倒她了事,承元帝竟先发制人执起鞭子,照着她手臂抽来。   谢嫣微偏身子,腰畔却正正迎上一鞭。   鞭上钩子勾住她纱袍,尖刺扯出几缕细腻银线。   承元帝疯了似的拳打脚踢:“叫你不成器!叫你不成器!”   谢嫣避过纷乱拳头手脚,手腕绕至她后颈处,使力往里狠狠一送。   承元帝涣散双眼陡然睁大,灰色眼瞳倒映出姬赢那张容光摄人的面容,掌心鞭子滚落至地,歪靠在谢嫣怀中慢慢阖上双眼。   谢嫣将她稍显丰腴的身躯挪至龙榻上,放下四角帷幔抖散被衾,又候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缓步踱出内殿。   与承元帝的一番争斗,已耗尽谢嫣全身力气,后腰落了她暴风骤雨般的几拳,也伤到了筋骨。   谢嫣勉强挺起脊背,右掌微微扶着腰才撑着身子艰难前行。   行出月洞门,立刻有宫女殷勤奉上净手热水。   眼前姿容绝丽的男子脸色略有苍白,鲜嫩唇瓣上亦无多少血色,他扶腰接过林熹微递上的茶水,形状妖冶的眸子静静在她手上逡巡几轮。   林熹微已听入太多有关姬赢的传言,说他心狠手辣,说他不知廉耻……各种污秽言论应有尽有。   可今次亲自面见他,林熹微却从他看似薄情寡幸的眼眸里,寻出一丝脉脉含情笑意。   她被这股低颓虚弱亦难掩盖的昳丽面容,震慑得心尖颤了颤。   凄艳无双的俊俏儿郎牵动嘴角,温声对她道:“伤口可好些?”   林熹微怔了怔,低下头望着掌心那方丝帕,慌里慌张满口应是。   他脚步虚浮一路出了乾坤殿,林熹微情不自禁端着铜盆跟着他走出甬道,她默默望着轿中那渐行渐远的模糊人影,攥着丝帕的纤指紧了紧。   这大约就是爹娘常说的……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罢。   谢嫣回至重萃宫洗漱一番,宽衣复又躺回榻上之时,任务进度已从20%升至30%。   她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抱着被子避开后腰处的酸痛,翻来覆去仍是睡不着。   谢嫣将面孔深深埋入软枕里,强迫自己闭目养神,闷在枕头憋了半晌,眼前不禁浮现出姬赢面无表情说出“上一个不知死活说出这话的,骨渣都已不剩一抹”那句话的神态。   她愉悦不已趴在他床头打了个滚,揽着他睡过的被子,嗅着他香气隐隐的枕边香,谢嫣眉开眼笑止不住低低笑出声。   姬赢分明就是个行端影直的青葱儿郎,却非要顾及面子装出一副花丛老手的模样,打着承元帝男宠旗号在宫里兴风作浪……   怪不得不允她入乾坤殿拜见承元帝,原是担心在她这里露出马脚。   若非今夜窥知真相,大概直到她完成任务脱离世界,亦对他这些年吃的苦头一无所知。   他心高气傲不愿与付承元相提并论,执意拒绝将十几年受过的委屈透露给外人,甚至一意孤行坐实“男宠”由头,以此迷惑世人……真是个掩耳盗铃的幼稚鬼!   谢嫣第二日直睡到日上三竿时辰,才悠悠醒转。   她撑着身子下榻穿衣,动作牵动后腰筋络,带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钻心疼痛。   谢嫣低低嘶了一声,李德保慌慌张张进来禀报:“九殿下为向千岁公请安,已在外头等候多时,千岁公现下可是要起榻?”   谢嫣忍着疼意,她扶住后腰气息微弱道:“你且去外头候着,本座即刻便去前殿。”   李德保打量一眼她的神色,惴惴应声下去候着。   李德保心中颇有些疑惑,最近几日不知千岁公遇到什么万分称心之事,对待他们重萃宫里的宫人和颜悦色不少。   以往总爱挑挑捡捡他们这些宫人伺候得不尽心,虽只是口头上说说,并不责罚,李德保也受不住他这别扭脾气磋磨。   千岁公这厢难得善解人意,和蔼几分,九殿下那头脾气却陡然大了些,今日不过是依照惯例,将她晾在宫中数个时辰之久,一向自持老成、尤为隐忍的九殿下居然当众指责他们伺候不周。   九殿下端着瓷杯望向他的眼神,仿佛恨不得生剥了他的皮,将他们重萃宫一干人等就地□□。   打狗还需看主人,他们都是重萃宫的宫人,犯了什么事也应由千岁公处置。九殿下虽是最受陛下宠爱之女,可这重萃宫何时轮到她做主。   李德保翘着指尖假惺惺笑道:“这是重萃宫约定俗成的规矩,九殿下爵位不及千岁公,自然要守我们重萃宫的规矩。”   他亲眼见着那金枝玉叶的脸色沉了沉,嘴角翕动许久,也没挤出什么厉害字眼,索性操起两只手抱着胸脯,再不看他们一眼。   李德保想到此处,讽刺地摇了摇头。   谢嫣忍着腰间酸痛穿好衣衫,又在内侍的服侍下简单洗漱。   因后腰这点伤牵动筋骨,她一时弯不下腰,谢嫣于是叮嘱宫人只要寻出金疮药,便立刻将药瓶捎到正殿。   姬赢一向不喜旁人贴身接触,谢嫣碍于他人设设置,不得不狠下心阻开内侍们的搀扶,屏退李德保及一众宫人,硬着头皮闯入正殿。   谢嫣方踏入殿内,姬赢早已自来熟地坐在桌案前批阅奏章信札。   他眼风分出一缕余光,朱笔依稀在奏折上涂涂写写画了几个字,不咸不淡瞥她一眼:“九殿下昨夜又拖着本座的身子去哪里了?竟落得这一身伤痛。”   谢嫣搬来把太师椅在他对面落座,捧脸盯着他闷笑不语。   姬赢顶着她灼热目光,慢吞吞勾勾画画,草草批阅三四本奏折后,终是忍无可忍按住余下奏折,扬起下巴:“九殿下总瞧本座做什么?”   她眼中满是和煦笑意,原先他那双沉郁眼眸被这明丽笑容一衬,眼中似有翠绿如同绘染的藤萝无声发芽生长,柔软枝条姿态缱绻又俏丽,柔柔将他目光深深缠裹其中。   脸依然还是他那张上了粉脂丹紫浓妆艳抹的脸,神情气度却截然相反。   付灵嫣微微靠近一步,毫无预兆伸手拔下他鬓边一支禁步。   她捻动那支禁步,眼角艳光灿然如星子,她偏头枕着手腕,理所当然望着他抿唇笑:“因为你好看呀!”   姬赢手里的毛笔不受控制滑了滑,他视线在她面上停留须臾,墨汁溅湿他滚烫指尖,乍然滋长的凉意令他猝然清醒。   他别开眼,用力忽视她眉眼之间鲜活生动的蓬勃朝气,将手里毛笔随手丢入笔洗里清洗,语气平平:“这张脸是九殿下的。”   闻听此言,她眼中笑意似乎更浓稠些,宛如春花怒放的丽色,晃得姬赢不由得半眯了眼,她学着他轻叩桌案:“所以灵嫣才觉着九千岁好看。”   “九千岁簪髻的手艺可不及瑶绮,”谢嫣将禁步放在他鬓边比了比,“海棠花簪在耳边才更显娇俏。”   她不由分说一把将禁步,埋入他雪白腻耳朵上的云鬟里,作势拉着他细看几眼,神情专注而谨慎,仿若替发妻悉心梳就如墨青丝的有情郎:“记得以后要这样插……可记下了?”   李德保捧着金疮药刚琢磨着开口,却意外撞见这副景象。   幸得他反应及时,才未令金疮药滚入地下,勾这不知今夕何夕的二人听见声音回望过来。   九殿下坐在千岁公昔日爱坐的贵妃榻上,把玩千岁公价值千金的上等狼毫,更劳烦千岁公屈尊替她绾发。   就是凤君得宠也不敢造次,这娇纵的九殿下究竟是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竟得寸进尺以容貌诱惑千岁公。   李德保俯视手里盛了金疮药的锦盒,漠然寻思难不成是她宫中那位烈性的小马驹正君,如今又折腾出了什么新花样。   这对没事就爱瞎折腾的夫妇,也忒三心二意!忒不要脸!   作者有话要说:  再添一把火,让姬赢好好回味回味,这两人就能换回来了(*ˉ︶ˉ*)   原男主也快要动心了→_→ 第146章 厂公从良政观(十五)   李德保退后三步, 站在屏风后恭谨谦和放低声音唤:“奴才已将药寻了过来, 千岁公可在殿内?”   殿中霎时传出拖拽椅子, 翻动书卷的窸窣声响。   千岁公隐约还对着夔龙纹卷书案那头的九殿下匆匆嘱咐了一句话,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九殿下, 竟不甚快意的顶撞几句, 才不甘不愿懒懒“哼”了一声。   李德保端着锦盒子进去送药, 果然见着方才那逾矩的九殿下剔着指缝,轻叠双腿闲散坐回原来的位置。   李德保眼观鼻鼻观心行至丹陛下,他对上千岁公神采奕奕目光, 递上药膏又含嘘问暖几句, 方垂首退了出去。   他卷起帷幔走开几步,殿内又响起一阵细微骚动,足靴踏过柔软如意纹地衣所摩擦出的动静,宛似一只生着毛刺的小钩子, 勾得李德保情不自禁止住脚步。   一向怠于搭理人又爱洁的千岁公,今日一反常态竟对着九殿下做出那等亲昵之举……李德保做了十几年重萃宫总管,亦从未见过他那般喜怒形于色。   他掐指算了算日子,沉湎夫君男色,迟迟不愿入重萃宫问安的九殿下, 近来却一反常态时常入宫拜见, 更与九千岁一待就是一整日。   且这些时日, 千岁公多半将他们打发出去,不允他们靠近正殿半步。   李德保不比宫里那些小黄门年轻,然而在宫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 早已练就一套识人喜恶的火眼金睛。   依他之见,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决计暗藏私情。   原先他想着这二人一向水火不容,千岁公又多次在宫中提起陛下怀胎十月,生下的这些皇子皇女,即便独处在一处,也多半是千岁公威势占了上风。   这些皇家贵胄里,他最不喜的,无非身为皇女却极有野心的九殿下付灵嫣。   可昨日千岁公还满口说着九殿下的不是,今日便陡然变了卦。   千岁公满脸宠溺将禁步柔柔簪入九殿下发鬓的那一幕,把李德保激得不轻。   李德保伺候千岁公由来已久,亦对前朝之事略有了解。   九殿下新纳的那位夫君乃是易丞相四子,易丞相把持朝政之心人尽皆知。又容他私心揣测,易霄此番嫁入朝华殿,是易丞相借九殿下之手,蚕食付氏皇族势力也未可知。   他担忧九殿下是受易家蛊惑,为得皇位不择手段,遂陷害千岁公此番失了心智,才做下这些不同寻常之举。   李德保左思右想难掩心中焦躁,踮起脚尖复又半道折回殿内。   谢嫣从红漆托盘里收起那枚精巧锦盒,姬赢却眼疾手快抢先一步打开。   他拧眉凝视手中那枚小巧瓷瓶,眼底暗流无声涌动:“九殿下整日就爱到处惹是生非,何处受了伤?”   谢嫣托腮歉意笑道:“后腰。”   他将瓷瓶交还于她,掀起半边眼皮淡淡眄向她:“摔的?”   谢嫣眸光闪烁几下,她乌黑眼珠绕着眼眶转了几圈,倚着桌案脸不红气不喘道:“是啊,九千岁这具身子娇娇弱弱,走个路也能摔倒。从前是没觉察出来,九千岁这副身子,竟比灵嫣还要来得柔弱娇贵……九千岁尚未入宫前,大抵也是个众星捧月的世家公子吧?”   姬赢乍然闻她此言,手里托捧的瓷瓶,止不住自倾斜掌心,落入奏折之间的缝隙里。   他脸上浅淡笑容瞬间消弭殆尽,眼底随即浮起几分不耐,姬赢扶着案边龙纹徐徐起身,居高临下俯视她面无表情道:“本座今个乏了,便先行回去,烦请殿下好自为之。”   谢嫣笑而不语,亦并肩送他出了殿门,姬赢失神间意外踩住繁冗衣摆,生生被高耸门槛绊了一跤。   谢嫣伸出手稳稳扶住他右臂,姬赢发髻上簪着的一朵绢花在风中颤了颤单薄身子,擦过谢嫣虎口,缓缓坠入琉璃地面,搅动一池涟漪。   玄青袖口被谢嫣攥得有些变形,姬赢盯着她挽住他手臂的那只手,灵动双目雾气隐隐,似嗔似怒喝道:“放肆!”   谢嫣仍记着头一回拜见他时,她未曾留意足下玉势,不慎跌入姬赢怀中的景象。   七八个内侍手忙脚乱将她从姬赢颀长身形上拉开,簇拥着他褪下鹤氅,疾疾没入屏风后沐浴更衣。   他这神态活似被人捉弄欺负的小媳妇,愤怒中不失委屈,委屈中又不缺傲慢轻视,染着红晕的小脸嫩得仿佛能掐出水儿,仰面愠怒不已瞪着她,端的是活色生香。   谢嫣松开手跟在他身后,不甘示弱顶撞回去:“灵嫣好心搀扶九千岁,您却硬是不肯领情,此番回去怕不是又要沐浴更衣?”   她又气又笑揉着眉心嘲弄:“真是娇贵!”   姬赢颧骨处,隐隐笼上一抹淡如花雾的潮红。   泛着幽蓝光泽的绢花滑落下来,鬓边那缕墨发甫一失去依托,悠悠拂在脸侧,如落在脂粉里的一捧墨锦,和着姬赢殷红檀口与艳光莹莹的生动眉眼,绝丽非凡。   他姿势别扭地牵起朝服繁丽衣摆,费力迈出门槛。   姬赢蓦然感到发顶一重,他警觉转眸望去,原是付灵嫣吹去那朵绢花上积攒的灰尘,抬手重新簪回他发髻里。   雪青色衣袖轻轻拂过他侧脸,久违的袖中香铺面而来,付灵嫣口中热气扫过他冰凉耳朵,挠得他心尖尖莫名生起一片瘙痒。   姬赢鸦羽般的眼睫不受控制抖了抖。   愕然之余,他忘却推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纵容她胆大包天替他绾好发丝,又魔怔似的耐心听她微启淡唇从容笑开:“这样才好看。”   他用尽全身力气,时时提防眼前这出身手段不输于他的劲敌。   可蓄满力气的拳头,如今仿佛砸进一团棉花里,蓬松棉花轻而易举卸去姬赢半身力道,他却寻不出究竟是何处出了差错。   他敛下眼底疑惑与狼狈,瑶绮已在庭院里恭候多时,遥遥见着他们二人并肩步出,忙抱着披风追上来。   瑶绮神色惊惧望了谢嫣一眼,慌忙上前叩首行礼:“奴婢叩见九千岁,九千岁圣安。”   谢嫣挥了挥手指,遂转身走入殿内。   她落座在龙纹卷案前,李德保立刻上前替她添了杯新茶,他扒住奏折摇摇欲坠:“千岁公……您这是……”   谢嫣从氤氲茶雾里抬眼:“怎么?”   李德保舌头打结:“奴才都瞧见了!奴才都瞧见了!千岁公被那早有家室的九殿下勾去了魂,光天化日之下公然与她卿卿我我……”   谢嫣揭开盖子呷了口香气四溢的茶汤,神色不怒不喜。   李德保自觉失言,跪下连连谢罪恳求开恩。   谢嫣闭眼任湿气纷纷糊上眉睫,顿了许久才允他起来:“你不认为,九殿下生得很好看么?”   李德保欲哭无泪,劳烦千岁公您揽个镜子照照自个儿行不行?您这容貌,就是看上十个九殿下也不为过,何须去和一个有夫之妇拉拉扯扯?   “……九殿下虽美,仍不及千岁公半分风华。”   “瞧你这话说的,”谢嫣轻飘飘搁下手里杯盏,拔开药瓶瓶塞,倒出一团雪白膏子,“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李德保:“……”主公您最近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   姬赢随瑶绮起轿驶往朝华殿,走至半路,穹顶无端端又飘起鹅毛大雪,瑶绮隔着层层罗帐忧心忡忡道:“殿下这几日往来重萃宫之间忒勤了些,正君多次入书房求见殿下,殿下皆不在殿中。且先不说正君,奴婢将将瞧着姬赢那个老阉人的神态,似乎对殿下极为上心……”   姬赢风情万种觑她一眼,语气无一丝一毫的起伏:“宫里隔墙有耳,今后不许再说阉人这两个字。”   “喏,”瑶绮委实不清楚殿下究竟是何时转的性子,明明从前的殿下素来与九千岁水火不容,如今却越发疲懒荒废。   正君也不晓得去哄,政务也并不上心,整日与姬赢那个老阉人缩在重萃宫里,不知都在做些什么。   老阉人蛊惑人的一流手段,从陛下身上便可窥见一斑。   为免殿下平白遭阉贼作弄利用,也为使殿下今后夫妻恩爱同心,瑶绮不禁多嘴提醒道:“殿下您可千万别受那姬赢的欺骗,姬赢品行极差,且又是陛下豢养在身旁的男宠,若不是有陛下撑腰,一个娈童何故能权倾朝野?”   姬赢死死按住额角跳得正欢的青筋,笑不露齿瞥着帘外犹不知分寸的女官:“本宫记下了。”   瑶绮最喜殿下这点,行事从不拖泥带水,又明辨事非,于是呼了口气甚是欣慰:“殿下英明。”   姬赢眼角隐匿的讽笑若有似无,他暗道自己何止英明。   姬赢由着瑶绮搀下轿子,瑶绮视线不经意落在他左耳簪着的梅花上,瞳孔立时一缩。   她记着这种名贵绿萼,皇城之中唯有重萃宫还种着一株。   今早殿下分明是戴着绢花出门的,怎的去重萃宫转悠一圈,回来便换成这绿萼。   再念及她接殿下出宫时,偶然触到姬赢眼里流露出的脉脉情意,瑶绮浑身一震。   这阉狗竟杂食到这个地步!无论是儿女成双的承元帝,还是新婚三月的殿下,姬赢那畜.生看上的人,怎么都是些有家室的!   瑶绮手脚哆嗦了下,迟疑间复回过神时,殿下已走出很远。   与其让她被姬赢那个老贼玩弄于股掌之中,还不如劝慰正君快些与殿下和好,尽快生下子嗣断了姬赢念想。   在瑶绮看来,正君只是为人冷淡又不善言辞,可姬赢却是个无恶不作、利用殿下谋得帝位的奸宦,这两个孰善孰恶,哪一个才是殿下的良人,自然分毫毕现。   眼见殿下已向着书房行去,瑶绮亲自转去正殿给正君递口风。   姬赢漫不经心抚摸桌案慢慢坐下,他随手抄起一本卷宗翻看,叵耐卷宗上的黑字又密又小,他不过看了几眼,便觉眼睛尤其酸涩疼痛。   他复起身在书房里负手踱步散心,双眼意外望入一扇做工精细的菱花镜内。   泛黄铜镜上无一丝划痕,清晰映出他付灵嫣瑰丽容貌。   姬赢抬手抚上鬓边那朵偷梁换柱的绿萼,嘴角莫名绽出一丝笑意。   她唇齿里的温度依稀在他耳侧萦绕,袖中暗香撩拨得他眉眼愈开愈浓。   姬赢信手摘下那朵开得正旺的绿萼,耳发瞬间滑至颈窝一侧。   他小心翼翼将花朵托在手里,凝视铜镜里少女绝艳明丽的容貌,荡漾着盎然春波的眉弯突然微扬。   这样……似乎还真挺好看。   他低头嗅着绿萼芳香,忽听有人在身后叹息:“殿下,您还要和霄耍多久的性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化鹤归宝宝的地雷╭(╯ε╰)╮   下章……搞大事的微笑 第147章 厂公从良政观(十六)   自十日前, 他自荐枕席诱哄付灵嫣放下戒心, 出人意料被她踹下床榻后, 付灵嫣已闭门冷落他多日。   白日连个正眼也懈于施舍他一眼,更不必提起从前那些, 她缠着要与他圆房的鬼话。   易霄深知自己忍辱负重所娶的女子, 并非寻常人家的清白小姐。   付灵嫣乃是朝中众望所归的储君, 这样耀眼的身份,注定她今后后宫佳丽三千,绝无从一而终的可能。   地位越是尊崇的高位者, 对待轻视自个儿的人, 反倒会生出不少兴致。   承元帝之所以会对父王念念不忘,依易霄所想,绝非因为幼年那点微不足道的兄妹情谊。   视男人如掌间玩.物的承元帝惦念父王多年,不过只是她爱而不得的缘故。   倘若父皇亦像那些男宠那般谄媚巴结, 骄横无礼眼高于顶的承元帝,何曾会芳心暗许?   不论男女,不论出身,世人本性皆是自甘下贱。   他吊着九皇女付灵嫣,在朝华殿内外不断周旋。   他所杀出的每一条血路, 尽是精心筹谋。   易霄冷眼笑看久负盛名的九殿下付灵嫣, 为他喜而喜, 因他悲而悲,终日无心朝政,直至开罪宦官姬赢。   他一步一步算计得颇准, 眼看就能诱骗她死心塌地替他生下嫡子,以巩固他在宫中的地位,半途却横生枝节。   付灵嫣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将他踹下床榻不说,竟一声不吭搬去偏殿书房独居。   在这些失宠日子里,易霄受尽宫人内侍白眼与嘲笑,更有甚者公然在他眼皮子底下叫嚣:“姐妹们,你们也不瞧瞧正君整日拉着那张殿下亏欠他万儿八千的死脸,自个儿只是个低贱庶子,巴巴应了殿下求娶,宁可与易大公子撕破脸,也要入主朝华殿。与外人勾三搭四被殿下捉回来,竟还有脸装出一副满面屈辱的婊样,是我们殿下强纳他为正君的?是我们殿下强要他身子?装给谁看呢!”   宫女之言犹如醍醐灌顶,刺得易霄心如刀绞。   他平日只顾拿捏付灵嫣,逼着她主动出声讨好,逼她挖空心思百般勾引,却全然忘记她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身份。   身为皇女正君,他可以使小性子,可以仗着妻主宠爱任意妄为,独独不能跨过那条僭越,有损一介皇女的威严。   譬如那恃宠生骄的阉人姬赢,纵使他怎样翻云覆雨,只手遮天,只要一日念着承元帝是他的主,便一日稳坐高位之上。   所幸这道理易霄悟得并不算太晚,付灵嫣虽不愿见他,可除了前去重萃宫拜谒姬赢之外,未有另结新欢的迹象。   易霄志在必得扶着海棠榻松了口气,只要付灵嫣心中还留有他一席之地,眼下补救并不晚。   易霄散尽钱囊收买宫人,试图借这些宫人暗中牵线搭桥,接近付灵嫣独居的偏殿,重获宠爱。   故而初初得瑶绮口信,言说付灵嫣方从重萃宫回至书房,易霄不假思索领着宫人亲来讨好。   他今次还是头一回踏入她的书房,不算太宽敞的偏殿中央,置着一座丹顶鹤乌木底香炉,袅袅白烟自仙鹤嘴中漫溢而出,香气甜得腻人。   背影窈窕曼妙的少女,身着玄色朝服娉婷立在足有一人高的菱花镜前。   她鬓边耳发乌黑如檀木,卷曲发尾垂落在雪白颈项上,冰肌白得纯粹干净,发丝乌得内敛娇柔。   易霄怔怔凝望镜中那抹倾城容色,隔着大半个内殿,他忽而隐隐回忆起,那夜褪下她肩头衣不蔽体罗衣的情形。   他灼热唇齿报复似的一口轻咬上付灵嫣嫩滑肌肤,她那双搭着卷曲墨发、不着寸缕的柔荑,松松挽住他脊背,仰头闷出点点轻吟。   易霄口干舌燥咽了口津.液,他目光痴痴落在她细嫩耳垂上,纵然距离如此之远,他却仿佛能清晰嗅出她肩窝里醉人的芬芳。   ……如今只属于他一人的芬芳。   谋事多年,面抵眼前倾城女色,易霄第一次心生动摇。他头一回真情实意觉出他这极富野心的妻主,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风情美人。   他趁其皱眉的功夫,抬步猛地抱住付灵嫣。   易霄温热大掌搁在少女平坦细软的小腹上,下巴压住她精致肩窝,半真半假喟叹:“殿下倒愈发容不得旁人逗弄,如今霄自认落了下风,是霄生生输给了您。若殿下不信霄的真心……霄愿委身殿下,与殿下生一个孩子。”   姬赢一个失手,素指几欲掐断绿萼娇嫩的花枝。   他滑过姬赢腹部,指尖一路向下,眼看就要埋进隐秘之地时,姬赢扔开花枝,一手扣住他手腕,狠狠将这易家庶子一个过肩利落摔入地里。   姬赢一脚踩住他蠢蠢欲动的裆.部,鼓胀胸口剧烈起伏,磅礴杀意蓄于眼底,如开了闸的决堤洪水,怒意淹没原先残留的淡笑,迅速蔓延整个面颊,他下巴弧线紧绷,盛气凌人俯视易霄的眼瞳几近结出三尺冰凌:“放肆!”   易霄痛得动不了身子,他痛不欲生盯着踩住他腹部的那只绣鞋,满脸不可置信:“殿下……您……”   姬赢脱了只鞋子塞住他的嘴,赤足坐在案后,她一手撑着额角,目光寒意森然,差遣几个守在隔扇外的内监:“擅闯军机要地乃是死罪,本座早先便吩咐过你们,若无本宫口谕,不许放人进来!今日你们明知故犯,本宫绝不会轻饶,且将这没有眼色的贱人给本宫拖出去重打二十大板,你们几个也自行前去领罚!”   几个内监各自暗暗偷瞄了正君一眼,待瞧见他仪态全无卧倒香炉边,不免又是一阵唏嘘哗然。   朝华殿众所周知,殿下长到十八岁上,莫说侧君,就是稍微得点殿下眷顾的伶人,也从未出现过一个。   她自作主张纳了霄正君入宫,日日娇宠着他,将他当做眼珠子一样养着。   殿下生怕正君离开丞相府,陡然住进一处陌生宫殿会不甚习惯,更是劳师动众按照丞相府各处陈列,亲自指引工匠造出一座一模一样的亭台水榭,供他散心。   近来正君行事太过娇纵,殿下也冷落他不少时日。内监们念在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的份上,顾念正君认个错,这事也就完了,遂自作主张放正君入殿。   他们本是出于好意撮合殿下和正君早日重修旧好,谁知殿下铁了心要惩处他,挫一挫正君满身锐气。只可惜他们这些见主子眼色行事的喽啰,也顺带被迫牵连做了垫背。   内监屏住呼吸不敢为己开脱,个个低垂着头,匆匆拖着夹住双腿,低声叫痛的正君下去领罚。   姬赢沉着脸色拾起那朵掉落的绿萼,转回桌案前取过桌上一本厚重手札,他吹去花上灰尘,随手翻开一页,将花朵压平,紧紧夹进书中。   这具身子虽是付灵嫣的,想他一介顶天立地的男儿,附身于这具躯体里,竟被易霄那个阴阳怪气的贱人出手戏弄。   因少时一些缘故,他十分抗拒与人接近触碰。   朝华殿也有一处浴池,尽管不比重萃宫来得舒适,但沐浴洗去身上令人作呕的晦气,终是明智之举。   姬赢当机立断命瑶绮备好热汤,他反复叮嘱宫人看好书房,眼见隔扇被内监上了数把大锁,姬赢才在宫女随侍下欣然前往浴池。   姬赢素不允旁人贴身宽衣服侍,满脸不耐逐开宫女,独自就水洗沐。   热水盖过瘦削双肩,他尽力忽视指腹下,断断续续传入灵魂深处的嫩滑触感,咬牙横心宽去白缎中衣。   俯视肚腹上笼罩的一条薄纱肚兜,姬赢牙关紧了紧,抖着双手背身费力解开后腰系带。   他闭紧双眼擦洗肩头,余光瞥见一两点乍泄春.光之时,悬胸口上方的纤手猛然一顿。   姬赢茫然不解睁开双目,入目便是一池撒满花瓣的粼粼浴汤。   付灵嫣饱满胸脯浸没水下,胸口处的旖旎风光若有似无映入眼帘,姬赢身子一晃,差点一头栽进水里。   天下盛传他是以色侍君的奸宦,夜夜与承元帝交颈而卧,终日缠.绵。   但休要说些侍奉承元帝的无稽之谈,他在宫中挣扎多年,伺候的主子除去承元帝,全是男子。   眼前绚烂景象把他吓得不轻,姬赢搓洗身上黏腻,疾疾浮出水面擦去水珠。   屏风外点着一盏琉璃宫灯,斑斓灯光投至素色屏风缎面上,完好无缺映出付灵嫣柔曼身段。   挺翘胸脯,纤细流畅的手臂,以及不堪一握的紧实细腰。   姬赢不动声色打量胸口那点独属女子的起伏,他斜偏着头穿好中衣,末了才稀奇地上手捏了捏。   白软的两团手感极好,他意犹未尽捏了几下,不太自在咳了声,又掐了把软腰。   盈盈细腰盛放在他掌心,姬赢摊开两指对照着比划了下……唔,比他宫殿里陈列的那顶送子观音的底座,还要细一点。   他难掩心头那点失落,失笑道:“昨日能端着架子冷落你,明日便能自放身段意图勾.引,易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只有这朝华殿的人不知人心险恶,看不清他的真面目……你挑谁做正君不好,非要挑易霄那等下作货色。”   “不过当初代陛下撰写赐婚圣旨的是本座,错处也不能算在你一人头上。”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好辣眼睛-_-///明天还是让高层你回去吧 第148章 厂公从良政观(十七)   瑶绮领着十数个宫女鱼贯而入, 用以润嗓安眠的果酒, 端端正正搁在宫女捧着的托盘里。   肩头覆盖厚实温暖锦裘, 姬赢抽出右手,悠悠勾住雕纹壶柄,又执起一枚小巧酒杯, 姿态娴雅地对准杯口倾注下一汪碧色酒液。   他一口饮尽杯中酒水, 瑶绮着几个洒扫宫女仔细清理浴池水渍, 末了提着那盏琉璃灯引姬赢前往书房歇息。   走出浴宫天色已晚,汉白玉甬道两旁树影婆娑, 宫墙涩浪堆叠翻涌, 凉风吹得人皮骨生疮。姬赢抵住寒意放眼眺望而去, 远处俨然林立的琼楼玉宇, 隐隐透出两三点冷清灯光。   朝华殿不及重萃宫奢豪华美,但贵在宫殿主人喜好风雅,眼光品味奇佳。   殿中有山有水, 长亭傍水而建, 垂带踏垛上镂刻花浪纹样, 水池里养着几尾灵活鲤鱼,上下水天一色,叠翠千顷。   如此一派祥和静谧之景,比他的宫殿更平添上几缕朝气生机。   姬赢顿觉心情大好,连带着对瑶绮也和气许多。   只是途中经过正殿时,瑶绮欲言又止停了步子,捏着琉璃宫灯握柄谨小慎微试探:“今日正君受了殿下二十大板, 身上皮开肉绽,最后还是被底下的小内侍抬回的殿中。殿下此举也是为了给正君一个教训,既然已如愿以偿,今次这桩事也算揭了过去,殿下可要去哄哄正君?”   暖橘色光晕自如意纹菱花窗格中,不断向外沁染而出,染得素色窗纸也随之附上一层迷蒙异色。   姬赢凉薄目光划过朱红隔扇,盯住瑶绮不怒反笑:“本宫是不晓得你们,究竟受了什么蛊惑,一个个都全力替霄正君开脱。去了一个不识抬举、自命不凡的易霄,今后朝华殿还能迎来更多男宠,他没有自知之明,三番五次推拒本宫好意,本宫为何还要拿自己的热脸,贴他冷屁.股?”   瑶绮慌里慌张丢开琉璃宫灯,双膝一弯凄然跪下去:“奴婢绝无犯上之意,只是见不得殿下为正君茶饭不思的憔悴模样……才私下做主撮合殿下与正君……若殿下不喜,奴婢往后再不敢擅自行事……还望殿下饶了奴婢这次!”   晌午她于重萃宫前匆匆一瞥,无意中目睹殿下与姬赢老贼那副欲语还休的暧昧神情,跟在殿下身边饱经风雨的瑶绮,顿然品出几分不妙。   殿下一向是个爱憎分明、敢爱敢恨的姑娘,正因从前痴慕正君时,闹出不少笑话,才留给重萃宫腌臜阉人们,一堆饭后无事便能拿来嘲笑的话柄。   她爱慕一个人,则会不计回报付出。一旦决心与人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无论旁人如何劝说,皆再无回旋余地。   譬如在她今日忍痛割爱命人责打正君,又弃重伤的他于不顾这件事上,瑶绮便知她已然决意掐断这点不合实际的念想。   尽管殿下了悟这条通往帝王大业的道路上,注定众叛亲离、踽踽独行,正君也并非什么值得托付身心的良人。可瑶绮依旧说不上是应当为她庆幸更多一些,还是为她悲哀略胜一筹。   成大事者理应无情无爱,瑶绮既庆幸她自正君这汪深不见底的泥沼里解脱,却又悲哀她一夕无故成为九千岁姬赢的眼中钉。   姬赢不但藐视君臣之伦,更是个以玩弄人心为乐的擅权宦官。   殿下这几日冷落正君之余,往重萃宫跑得却越发勤快。若只是请安谢罪便罢,可顺着姬赢脉脉双目,以及殿下鬓角簪的那朵绿萼等诸多迹象动脑猜一猜,瑶绮心中一凉……殿下确然与九千岁有了阴私。   最为宠爱的爱女与心腹宠宦搅和在一起,此事只要由有心人透露给陛下,殿下必然吃不了兜着走,更不要说些什么肃清阉党、继承大统的妄言。   这与朝华殿互为劲敌的姬赢,如今莫名其妙有意示好,保不齐就存着刻意诱惑殿下、以令她在陛下跟前失宠的心思!   纵使瑶绮对正殿里那位光着屁.股、趴在塌上的霄正君算不上同情,可与这居心叵测、手段奸滑的阉人一比较,她愣是与正君生就几点亲近之感。   正君要的只是殿下独宠,可姬赢所欲之物,却是殿下的皇位与性命,哪一个心思更下作肮脏,立见分晓。   瑶绮不住抠挖握柄上的精致浮雕,跪地久久沉默不语。   姬赢闻言睃她一眼,嘴角虽弯着动人的弧度,瞳光中却顺着嘴角浅浅上扬的形状,变得愈加漠然。   一则这易霄心怀不轨,与之来往密切,绝非好事。二则姬赢堂堂一介手握重权的权臣,实在没有取悦另一个男人的癖好。   他语焉不详掷下“是么”二字,半阴脸色撇下瑶绮一人,引着身后浩荡宫女仪仗回至偏殿。   浴池里无意窥入眼底的风景,一度令姬赢今夜格外焦躁。   他独自躺卧在置放于书房内阁的软榻上,殿中地龙烧得暖烘烘的,床榻四周帐幔朦胧如烟,姬赢全身盖着付灵嫣昔日用过的厚被,竟难得失了抵触心思。   这夜姬赢睡得晚,第二日过了辰时方得以起身。   宫人服侍他穿好朝服,备下软轿,簇拥着他向殿外走去。   姬赢候在角落里,等待内侍们收拾齐整。   他眼皮子也懒得抬一下,直到瑶绮卷起帘子恭迎他起驾,猛然有一只健硕修美手腕,从身侧横生而出。   易霄一把将他扯进拐角里,用力摁住他清瘦双肩,两臂牢牢撑在姬赢耳畔,他脸上泛着灰败,指尖狠狠抬起他洁白精致的下巴。   易霄眉头拧成汹涌川流,他俯视姬赢,睨着他油亮发顶冷笑道:“殿下这是要去重萃宫?”   姬赢无动于衷一脚踹开他:“放肆!”   “除了这两个字,殿下还会说些什么”易霄捂住屁.股艰难避开他脚风,弯腰撑着膝盖喘气,“当初殿下求欢之时,口口声声说要与霄长长久久一辈子,可短短几日,殿下竟暗中与那阉人有了私情……”   姬赢眉宇之中顿时浮起几抹厉色,易霄上前执起姬赢双手,咳了几声苦口婆心规劝:“霄自然誓死追随殿下,可此事若传入陛下耳中,于他无恙,于你实是血光之灾!姬赢那个阉人能给殿下的,霄都能给,他不能给殿下的,霄也能给。如若殿下委屈自己,是为了早日登临大统,霄愿为您刺杀那阉狗,以绝后患!”   姬赢凝视被他牢牢握在掌心的手掌,绣眉勾动层层涟漪微光,笑容又媚又甜:“哦正君愿为本宫刺杀姬赢?”   易霄低头吻上他雪白手背,神色痴迷疯狂恍有绿植扎根生长:“是。”   姬赢及时抽开手,就地捡起一根枯枝,对准他后腰一捅:“本宫还不至于让个废物男人来养。”   易霄被他捅得汗毛倒竖,一股钻心挖肺的疼痛自后腰蹿至咽喉,他险些站不稳脚跟,捂着血流不止的臀.部连滚带爬奔回朝华殿。   姬赢扔开树枝,掏出丝帕擦净双手,缓步踱出拐角。   瑶绮将帘子拉得更开了些,规规矩矩福身行礼,迎他上去:“殿下。”   姬赢锐利目光炯炯盯她许久,而后满不在意轻嗤了声,厌恶似的挥开她的手,自行提起衣摆钻入轿子。   绕过重萃宫前的九龙影壁,每日按时晨昏定省的皇子皇女三三两两结伴而来。   姬赢从容自若与他们浅浅寒暄几句,拢拢朝冠正要嘱咐内侍进去通传一声,骤然有人悄悄拍了拍她肩膀笑嘻嘻探问:“小九,那药合不合用?”   姬赢退后一步避开五皇女的手,从前李德保曾提起过,宫中十个皇嗣里,其中就属五皇女与付灵嫣最为交好。   这五皇女满脑子都塞着风花雪月之事,无心夺嫡,本与付灵嫣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干系,但因两人志趣出身相投,又独宠一个夫君,便结成一对知己。   姬赢并不清楚这二人交情究竟深到何种地步,眼下偶然听五皇女说起“药”一字,不解之余亦生就几分戒心。   “多谢五皇姐好意,只是那药……确实不太管用。”   五皇女讶然:“怎么不管用,一粒就能让霄正君在床笫间对你死心塌地,小九……你近日难道已经素到这种地步了?”   姬赢:“……”   “算了,五姐这里还有几本压箱底的册子,晚上得闲就给你送过去,你照着上面学一学……不说了,你还是快些进去罢,莫让姬赢等太久责罚于你。”   姬赢强颜欢笑道了声谢。   内侍将他一路领至正殿外,臂弯里搭着拂尘的李德保,面色不虞将他引入正殿。   李德保一对白眼儿,恨不得当着他的面翻上屋梁。他扫扫衣袖阴阳怪气拜道:“千岁公身子有恙,九殿下可要守着分寸,切勿有任何逾越举止。”   他叮咛完顷刻退了下去,姬赢撩开五彩琉璃珠帘,入目便是一张男人的裸背。   付灵嫣趴卧于枕上,腰间缠着厚厚绷带,眉飞色舞唤他:“九千岁……你快些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汇仁肾宝道长的地雷╭(╯ε╰)╮   姬赢:竟然下药勾引别的男人!气到变形! 第149章 厂公从良政观(十八)   便是顶着他的皮囊趴伏于榻上, 在他跟前裸着大半个雪白宽阔的脊背, 她眉目间却依旧灵气婉转, 风华宛然不见半分仓皇。   付灵嫣目光温婉而柔和,宽肩积攒琉璃珠帘折出的灯火,衬得脸庞轮廓生动至极, 她侧眸笑眯眯凝视他道:“今日九千岁怎么起的这样晚?往日都是九千岁责备灵嫣懒散, 如今可让灵嫣捉了回九千岁的小辫子。”   她笑起来的样子恰如万千火树银花肆意流纵飞舞, 眼角眉梢处堆积着的耀眼光斑,晃得姬赢一时失神。   以往看惯她那副拒人千里、万种心思算计都深藏于心的老成模样, 如今偶然见她言行举止这般亲昵大方, 姬赢不免有些无所适从。   沉幽视线缓缓流连于她深浓眼睫, 乌黑瞳仁映出满室辉煌, 疏密得宜的蝶翼轻轻颤动……明明还是他那张粉面红唇状如罗刹的脸,放在她那里,却硬是能窥出几抹少女风韵。   他充耳不闻挨着夔龙纹卷书案坐下, 随手翻看几本朝臣递上来的奏章, 执起朱笔细细批阅。   承元帝龙体每况愈下, 朝中不少原先尚在观望的大臣,都已按捺不住心思蠢蠢欲动,各自寻了主子庇佑。   眼下宫中储君未立,若开了天眼提早站队,扶持属意皇嗣继承帝业,待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时,他们这些功臣也能倚仗从龙之功, 得些旁人豁出命也得不到的好处。   姬赢挑出一半略略扫视一番,十个皇子皇女中,最受朝臣期许之人,果不出他所料乃是九殿下付灵嫣。   朝中大半官员都是女子,这些女官同付灵嫣来往甚密,自然以她为尊。仅仅剩下一小半苟延残喘的老学究,以“牝鸡司晨”之由,大肆抨击身为女子的付灵嫣,多番推崇其他的皇子继位。   十皇子如今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童,他生父出身卑贱,自己又混迹在宫人中长大,打小没读过书认过字。   那些注重出身学识的朝臣,绝不会自寻死路择他为储,遂多半都推举大皇子。   皇子皇女们日日前来请安,借此良机,姬赢对诸位填列于储君人选其中的皇嗣,多有留意考量。   他与大皇子尚有几面之缘,对此人的印象并不算太好。   大皇子是承元帝庶长子,几年前由承元帝做主赐婚,娶了正妃又育下一双儿女。   大皇子已近而立之年,少时饱受承元帝嫌弃折磨,于是被养出一副畏首畏尾的温吞性子。   虽平日对待朝臣颇为宽厚有礼,又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可若要拿他同付灵嫣作比,则显得平庸且脓包,上不了台面。   除去锋芒毕露的付灵嫣,宫里只剩下他还算有几分口碑。   若由大皇子登基,凭他为人处世之道与心机城府,只怕不消多少时日,便会成为权臣把持朝政的傀儡。   如推选付灵嫣为储君,朝中那些居心不良的大臣唆使挑拨帝王不得,只得看着新帝眼色夹起尾巴规矩行事。   无独有偶,姬赢也是这些大臣里,意图篡权的个中翘楚。   唯有挑选一个容易上手拿捏的皇嗣选为储君,他才有可乘之机,一朝将承元帝的江山收归囊中物。   因姬赢代为执掌朝政,故而文武百官每日递上来的折子,或是军机密件都由他先行批示,再转交承元帝过目。   只要他愿意出手,中途扣押几份,不上交承元帝也未尝不可。   指尖触及白宣上那一行行余韵悠长的“九殿下”字迹,姬赢心生烦闷按住笔杆敲敲打打。   他与她是水火不容的劲敌,无论哪一个得以承继帝业,皆不会放过另一个。   她心中是怎样看待他,怎样绞尽脑汁筹谋将他扯下这个位置,姬赢无从得知。   他搁下笔抬首活动酸疼脖颈,余光可见桌案左侧压着一团修长人影,姬赢扭头瞧去,付灵嫣正全神贯注悬腕在一张纸上涂涂抹抹。   撞见他有意投过来的视线,她粲然一笑,将手边画纸推到他眼皮子底下,嵌着红线的笔尾松松抵住唇瓣,殷勤又愉悦问他:“像不像九千岁?”   她画技一向超群,不过寥寥勾勒几笔,画纸竟似被她赋予血肉魂魄,将他神态气度展露得无比传神。   付灵嫣笔下描绘之貌,乃是当日他泰然斜卧于贵妃小榻上,满不在意看她挽袖行礼的和煦景致。   身着竖领雪青色长袍的青年,仪态万千斜支身体,懒懒散散执起盛了葡萄酿的杯盏。   他肩头鹤裘滑下一半,宛若流风回雪的清澄目光自杯盏上方淡淡投映过来,神形相似入骨。   姬赢杂乱心绪飘过山山水水,忽而转至她昨日信手替他绾发之景。   付灵嫣檀口中呼出的热气,浅浅撩过他粉红耳尖,这簇热气仿佛化成一根柔软羽毛,骚刮得他心尖尖上不由得泛起一丝荡不开的蜜意。   她和暖眼眸望入他心底,眸光所及之处,皆漾开层层叠叠雪浪。   她撑住下巴,冲他眨了眨眼:“到底像不像?”   姬赢被她这声询问惊得一瞬回过神,他抖开衣袖暗暗擦去指节不慎沾染上的浓墨,将画纸往右手边任意一推:“不像,差远了。”   “是么,”谢嫣扶着后腰,又自他案角抽过一张白宣,咬住笔尾红绳细细沉吟,须臾蓦然望着他笑开,“不像那就再接着画几幅,直到像为止。”   姬赢轻飘飘觑她一眼:“随你。”   他复低首捧起一本军阵图,草草揭过几页,偶然听闻身侧传来笔尖轻点纸张的窸窣声响。   姬赢摊开书卷遮住半张脸,借着书卷遮挡坦然自若眯眼偷瞧。   她神情极其专注,连袖口垂落至砚台里也犹不自知。   他脸上表情鲜少如此认真鲜活,宫中杂事不断,令得他渐渐丧失兴味,连往日处理公务亦存了几分轻慢。   如今能借另一具身体,在他自个儿脸庞上目睹这般异样神采,倒十分有趣。   她时而蹙眉凝思,时而舒眉疾书,姬赢静默不语定定注视,待看清她满是油墨的袖口,唇角不禁扬起一道恬淡弧度。   她忽然用力拍下画笔,拨开遮住视线的额发仰面问道:“这张如何?”   姬赢及时垂眼默念书卷上的小字,指腹捻住书角慢悠悠一翻动,头也不抬应道:“不如何。”   “九千岁还未仔细品鉴,怎能随口敷衍?”   “早时就同殿下说过,本座于丹青上毫无心得,连得来的古画都需殿下代为鉴赏真假,更别提这些劳什子画技。”   姬赢虽不通丹青,却在嘴炮耍赖上颇有心得体会。不过三言两语,谢嫣便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左右摄政九千岁这个官职大到能压死人,她也无暇与他纠纠缠缠,干脆收起工笔与砚台,重新躺回榻上养伤。   起身瞧着身前铺展开的那页画像,谢嫣眼珠转了转,她抬步走至姬赢右手边,作势要将那页纸张抽开。   她指尖方触上一角,姬赢却伸出右手毫无预兆牢牢按住画像。   谢嫣长眉微扬,俯视他霞色隐隐的脸庞:“灵嫣画技拙劣,恐污了九千岁的眼,早些拿出去丢掉也好。”   “殿下不必这般妄自菲薄,”姬赢放下军阵图,闲闲散散靠在圈椅里打了个呵欠,“世人盛传殿下精通琴棋书画,虽然本座品不出殿下画技深浅,但赏得久了,也能有些感悟……画像搁在重萃宫里,终日钻研琢磨,兴许不出几日,本座就能明辨一二。”   他语气极尽理所当然,神色坦荡大方直叫她无处反驳,仿佛她执意扔弃这两张纸,才是罪大恶极。   分明惦记她这两张画像,却碍于面子死活嘴硬说她画得不好……这个口是心非的幼稚鬼。   谢嫣忍笑肃然松手:“不过两张拙劣画像,九千岁委实不需纠结于此。”   “叫旁人陡然见了,疑惑这两幅画的由来,”姬赢卷好两张白宣往屉中一塞,“总有些棘手。”   谢嫣索性抄起两只手,靠在贵妃榻上听他胡扯。   姬赢率诸侍从起驾回朝华殿,白日偶遇的五皇女,已在正殿等候多时。   她坐在一张铺设皋比御寒的禅椅里,怀里抱着几本卷边旧书,兴致勃勃手捧一盏茶欣赏壁上悬画。   姬赢撤下大氅手炉子掀开珠帘进去,五皇女托起册子往几案上一摔:“这么晚才回来,可是又被姬赢那阉人捉住训了几顿?”   几案上置放着的花瓶,亦因她此番动作颤了颤,瓶身掀起几圈昏暗流光,几点梅花飘飘荡荡自花枝尖梢受惊落下。   姬赢转至屏风后,由瑶绮服侍着换上一件常服,就着宫女奉上来的铜盆洗净双手,瑶绮凑近他耳尖解释:“五殿下来了有一个多时辰,说是要亲自将珍藏多年的册子借给殿下一览。”   来往于重萃宫中的人,大多是跟随他多年的亲信内侍,故而女儿家都是怎样相处结交的,他一概不知。   五皇女指着身侧空位,催促他快些落座:“小九你且坐下,五姐再同你细说。”   姬赢眼底乍然浮起一丝不堪被人差遣的愠色,他压下心中不快,缄默不言挨着她手边坐下。   五皇女眉飞色舞扒拉出一本册子,她利索翻过一页,指着上头两抹白生生的人影,倾身侃侃而谈:“男人都是用命根子思考的货色,霄正君虽然外表看起来冷了点,可只要小九你用心撩拨,保管叫他心服口服。”   她吩咐身后一等宫女取出枚锦盒,避开瑶绮悄悄塞入姬赢袖中掩口低低道:“这是最后一粒,你可要小心点用,莫再白白浪费!”   承元帝临幸男宠的手段花样百出,因她年老体迈,房.事上渐渐力不从心,又恐并不尽兴,便次次辅以催情香助兴。   他少时被承元帝调入乾坤殿,第一次撞破她与男宠交颈而眠,乾坤殿几个女官正红着脸往香炉里添着香料。   女官们并不清楚他与承元帝之间的恩恩怨怨,以为他承沐皇恩日日在御书房随侍,便是承元帝有意圈养的娈童。   乾坤殿女官为讨好承元帝,曾私下在他饭食里下过。若非姬赢那日积食,将饭食赐给旁人,只怕如今他早已沦为承元帝禁脔。   是以手腕触及这盒不干不净的东西,姬赢薄怒之下险些挥袖将其甩开。   “小九,你可别任性!”五皇女扯住他袖子,稳稳按住快要滑至桌下的锦盒温声规劝,“你冷落霄正君的事,京城之中已经四处传开。你治一治霄正君那不近人情的臭脾气也无妨,可你想想,与你同争储君之位的大皇兄已经后继有人,姬赢阉贼膝下无子无女,万一他心血来潮扶持个傀儡皇帝上位,因你无子便推举大皇兄登基……这可如何是好?五姐知你早有打算,可朝堂之事风云变幻,谁又说得准往后会生出什么枝节?”   五皇女抬手抚平她常服褶皱,颇为满意道:“平日看你就只穿玄色朝服,沉闷得活像个老妇,如今总算开窍晓得该怎么打扮。你从前为了霄正君寻死觅活,谁劝你也不听……我给你的这些册子务必好好钻研,你是朝华殿的主子,本应将他牢牢攥在手心磋磨,可不能再让他作威作福拿捏你。”   她匆匆提点几句,因担心皇城宵禁过早落锁,五皇女略坐一盏茶功夫,随即领着侍从出宫。   瑶绮差使几个侍女将茶点端下去,上前捧起桌案上那几本图册,耳根绯红,垂着头谨慎请示:“正君的伤还未养好,殿下可要宣他侍夜?”   姬赢阴晴不定的视线停在瑶绮面颊上顿了许久,瞳孔微微紧缩,阴沉眉宇乌云密布,配着那骨节毕显的青白指节,直把瑶绮看得腿脚哆嗦不住摇晃。   自打霄正君入宫,殿下几乎从不轻易与人置气。就是被姬赢刁难,也担心将怒气过给正君吓住了他,便一直隐忍不发。   殿下最近这段时日非但情绪不稳,甚至狠心下令命侍卫杖责霄正君。   今夜初见她流露出如此凶狠眸光,瑶绮惊惶不安之余,亦疑心她为何无故性情大变。   不等她想出个究竟,殿下却掐了把青筋爆凸的手背,凛然捏住香盒向她迈来,她突然抬袖将她怀中册子打落于地。   殿下一脚踏住图册上旖旎非常的扉页用力踩了踩,皓齿间冷冷挤出四个字:“拿去烧了!”   她这副恼羞成怒的模样,绝非姑娘家初识此物时应有的羞涩之态。   几年前三正君与书房伺候的侍女有了私情,巫山**之际猝然被三皇女当场活捉,殿下如今的神态,与三皇女当初一模一样。   只是那三正君是真真正正给三皇女戴了绿帽子,而霄正君却终日守在朝华殿里,恪守宫规从不四处拈花惹草。   殿下这般震怒,却仿佛认定正君与人私通,累得瑶绮不禁为霄正君捏了把汗。   君心素来难测,可一朝难测到这个地步,实属少见。   姬赢怀揣香盒撇下瑶绮气势汹汹赶至书房,甬道两侧玳瑁宫灯由内侍次第燃起,灯心火焰腾腾灼烧的焦味混着牛油腻香,浅浅飘入鼻尖。   姬赢素手拉住门钹,使力推动不得,干脆一脚蹬开门扇。   门扇滚轴不堪重负,“吱呀”一声颤颤浩浩荡荡旋开,他凝视手里描绘细致的剔红香盒,略微牵动僵滞嘴角,趁宫女点灯的功夫,恹恹将香盒往桌上一扔。   他敛袖坐在案前,桌上做工精巧的荷花瓷灯,源源不断沁出斑驳暖光,姬赢无心翻看要件,沉郁目光不由自主牢牢定在那枚香盒上。   香盒通体赤红如血,像极付灵嫣大婚那日,绵延盛京十里的袅袅红妆颜色。   凤冠下的容颜姝色无双,新婚嫁娘含羞隔着金帘,俏生生偷眼细瞧身前如意郎君。   她远如青山的眉黛如搅不开的浓墨,凝朱檀樱似咬吮不化的甜醉樱桃,凑近沉沦似的细闻一口,呼吸间满是远胜葡萄佳酿的芬芳。   易霄才是与她正正经经拜过天地的夫君,才是这天下唯一能够一亲芳泽,打开她心扉衣结之人。   在他无数个带伤独眠的夜里,她与易霄共饮合卺酒、与易霄被翻红浪、与易霄共话巴山夜雨时,甚至为他画过无数比今日还要栩栩如生的精致画像。   他不自觉碰了碰那点灯火,直到指尖传来刺骨的灼痛,才恍然惊醒。   姬赢拢拢一头鸦青乌发,他熄灭一簇刺眼灯火,望着烛心跳跃的火焰自嘲自讽:“本座平白无故同她置什么气!她要与易霄恩爱缠.绵关本座何事!”   他打开香盒,眼皮抬也不抬将里头藏着的那枚药丸,扬手丢进瓷灯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花前月下宝宝的地雷╭(╯ε╰)╮   额,修仙修得太狠,脸上爆痘,有点神思恍惚,昨天撑不住去睡了,以后更新时间重新改到正常的12点   下章回归正身。   系统:没有狗粮的一天,开心(∩_∩)九千岁你气不气?   姬赢:本座怎么可能会生气:)   谢嫣:不气干嘛还要揍易霄→_→   姬赢内心哭得像个两百斤的狗子,嘴角却始终保持45度上扬的优雅弧度:男人间相处之道,九殿下你不懂:) 第150章 厂公从良政观(十九)   药丸落入烛心的那一瞬, 橘色火焰迅速吞没珍珠大的蜡色药丸, 瓷灯灯芯蹿起数丈高, 争先恐后舔上姬赢素白指尖。   灯焰依次绽开的声响,如颗颗大珠小珠自指缝间漏下,前赴后继争香跳进玉盘之中, 喧闹清脆得紧。   他喜好殿中处处都燃着香气, 因嫌朝华殿这里的熏香太过清冷, 便命瑶绮替他另换一种稍稍浓郁些的。   譬如这盏搁在他书案上的瓷灯,里头亦添着一钱香料。   药丸随手丢下去, 蜡色一团在火焰中慢慢消亡, 细密白雾自荷花花蕊中央, 源源不断升腾而起。   书案周遭萦绕的香气越发醇厚, 挺翘圆润的鼻尖浮动着若隐若现的波纹,波纹中荡出的一缕白雾仿佛生了慧眼,悠悠荡荡缠上姬赢食指。   他望着那簇灵动白雾, 神思恍惚如梦似幻, 干涩口舌艰难摩擦开合, 喉咙处不可抑制地逸出几点破碎低吟。脑海中不知怎的,竟浮现出付灵嫣当日一脚踏碎玉石,扑入他怀中,讶然扬起灿若朝霞面容的莽撞神态。   少女独有英眉似三月剪刀裁出的云霞,浅浅淡淡浮于璀璨眼瞳之上,如散在湛蓝穹顶的几点云沙,恰到好处掩去她眼底勃勃野心, 衬得她眉眼格外娇柔温婉。   俊俏而不失秀美,明媚却不落英气,端的是容色绝艳不可方物。   姬赢眼前景色越发模糊,瓷灯中央的灼灼烛焰化成一簌迷离光晕,书房内的壁桌香炉等物渐次抖动,他疲惫至极捂住剧烈震荡的心口,伏在案上大口大口喘息。   他纤细四肢滚烫沉重如烧红的烙铁,皎洁似玉的双颊迅速漆上一层罗色,因不堪忍受心火炙烤煎熬,眼角亦淌出几点晶莹软光。   瓷灯花蕊陆陆续续吐露皎白芬芳,那白雾越是浓厚缥缈,他呼吸便愈加艰难粗重。   姬赢死死捂住口鼻,登时了然他这点异样究竟从何处而来。   他挣扎着压下脱去衣衫纳凉的欲.望,抬手端过一方端砚,翻手将里头的墨汁全数浇淋到灯心里。   瓷灯陡然熄灭,偌大书房陈设俨然,他所伏靠的书案上霎时陷入一片漆黑,只有殿中无声矗立的支形青铜灯里,还亮着三两星散火光。   绿植高大的影子沉进皑皑月华中,微微摆动窈窕枝叶,迎上清寒晚风悄然于月下招展。   叶影渡过月色向他浮来,距离之近,仿若弯腰一捞便能捧起半握叠翠青叶。   姬赢闭紧双眼,低低粗喘,她明丽堪比边关春风的音容,却于波涛汹涌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少女打扮老成沉稳,瞳仁里则满是狡黠笑意,她捧着画卷目光专注地问他:“像不像九千岁?”   她的画技,就是承元帝先前那位因尤擅丹青工笔而盛宠一时的四品男妃,也远远不及。   可在他不曾心生动摇的百十个昼夜里,她会否也以笔墨为由,以容颜为引,甘愿放下身段勾易霄展颜一笑,与他共攀巫山。   他索性宽去常服,仅着中衣等待热意消散。   门扇无故被一双覆满青霜的手推开,门外那人默立许久,澄明目光在姬赢单薄的身形上停留半晌,面皮间现出一丝隐忍:“殿下,您这又是何苦?”   姬赢满目恨色剜着眼前之人,被他咬得红肿不堪的唇瓣间蹦出两字:“出去!”   易霄却嗔笑一声挨着他身侧坐下,他伸手将姬赢垂落至案上的鬓发,轻柔缱绻地别往后耳。   他扳过姬赢怒气冲天的桃花粉面,扯起他的灼烫纤手搭上腰带,牙尖靠近他通红耳垂:“……别忍了,霄都依殿下。”   姬赢扣住手边砚台,冷静自持撞上他后脑。   他眼底翻起一片望不见底的深黑瞳色,姬赢俯视足下不省人事的男人,蔑然扶着桌案踉踉跄跄离开。   若他今后得以回归原身……此人只是个不起眼的庶子,没入掖庭做个太监也好,逐出皇城也罢,绝不能再留。   姬赢心头热火只升不降,他沿着灌满萧索长风的长廊艰难挪动足履,最后停步于一方冷池前,冷池水光粼粼,寒气侵袭骨髓,他闭眼屏息,纵身跳了下去。   他足足泡了一刻钟,才将这烈药药性彻底压下去。   姬赢本意打算毁掉这颗药,孰料此药遇火即会药性发作,连累他险些着了道。   他浑身湿透走回书房,差遣几个内侍将易霄扔出阶下,而后吩咐宫人备水沐浴。   这不顾后果的纵身一跃,自然而然导致姬赢第二日发起了高烧。   他头重脚轻乘坐轿辇入重萃宫处理政务,瑶绮惴惴不安劝道:“请安又不是多要紧的事,奴婢瞧殿下脸色很是难看,不妨命人递口信请辞,今日就回宫歇一歇罢。”   朝中杂事不断,每停歇一日,他往后少不得要多费些周折处理。再者守在朝华殿中,对着易霄那张矫揉造作的脸,姬赢瞬间回忆他昨夜那令人作呕的言行举止,膈应得恨不得连隔夜饭都一并吐出来。   他撑住额角挥手示意瑶绮闭嘴:“不必。”   待皇子皇女们四下退去,姬赢方由李德保引着去了内殿。   李德保路过后苑一池结了冰的池水时,不情不愿刺道:“近来九殿下入宫拜见千岁公,也忒勤快了些……我们千岁公大度矜持,不愿说些落人面子之言,可他身子后腰的伤还未能痊愈,实无甚精力再接见九殿下……”   姬赢紧了紧袍袖,掀开一侧沉重眼皮瞥着他:“摔一跤怎么就成了这病歪歪的样子?”   “谁说千岁公只是摔了一跤!”李德保倏然回首,雪白拂尘扶柄狠狠撞上姬赢苍白无力的手腕,他瞪着两个涂了胭脂晕色的眼眶,朱唇一张一合唾沫横飞,“若非千岁公前几日去乾坤殿侍疾不意弄伤了腰,何故终日只能趴在榻上养神!”   姬赢脚步一顿,面上攒出几许恼意,他掐住李德保丰腴肩头厉声质问:“你说什么?她……去过乾坤殿?”   李德保退后几步,卸去肩头这只手,他揉动酸痛肩头,翻着白眼耻然笑道:“九殿下大可不必猫哭耗子假慈悲,我们千岁公虽受了伤,但一时半会还伤不了根本……”   姬赢嫌弃他步子迈得太慢,抬脚匆匆踹他一把,遂提起裙摆奔向正殿。   李德保一个趔趄勉强稳住身形,他扔开拂尘气急败坏张口便唤:“九殿下你莫要惊扰了千岁公!”   他满天大汗跑开几步,却未来得及留意足前横卧的一块石头,脚尖被利石绊得一拐,李德保结结实实踩住衣角,丰硕身子一滚,竟挺身砸入冰池里。   冰池上结着的一层薄冰顷刻间迸裂开来,李德保死死拽住岸边一丛枯草,勉强浮出水面游回岸边。   几个内侍上前扶着他前去更衣,李德保憋了一肚子气没处撒,一巴掌呼上其中一个的脸颊,咬牙切齿怒道:“没眼色的混账东西!还不快去寻九殿下的贴身宫女一并过来照看,万一千岁公遭九殿下毒手该如何是好?”   内侍唯唯诺诺叠声道是,吃他一掌忙不迭领命退下去。   昨夜承元帝又宣了谢嫣觐见,她将奏折一一交给她过目,承元帝随手瞟了几眼,便又将主意打到谢嫣头上。   她代姬赢受下承元帝几番耳提面命,揉着困倦眉头慢悠悠步出月洞门。   月洞门前灯影黯淡,素服玉簪染就一身潋滟华色的林熹微,低眉顺眼捧上铜盆。   她似乎生怕动静太大惊动了他,口吻放得极轻:“奴婢伺候九千岁净手。”   大抵是女主光环庇佑的缘故,林熹微侍奉颇得君心,承元帝遂又将她提拔为二等女官。   三等女官伺候茶水膳食,一等女官可在御书房侍弄文墨,照顾帝王起居,而这折衷的二等宫女,便可光明正大在乾坤殿与醉仙台随侍。   谢嫣略一扫视升至“40%”的进度条,轻笑着接过她递来的汗巾子。   林熹微垂下修长宛若玉雕的脖颈,迥然咬唇解释:“奴婢的血污了九千岁丝帕,怎么洗也洗不净,便不敢一直交还给您。”   谢嫣领着重萃宫宫人走出乾坤殿:“无妨。”   挺直腰板撑了个把时辰,谢嫣甫一回宫趴回榻上,后腰似被人用棍棒狠狠敲了一通,骨血连着筋肉四散开,每动一下,骨髓中便传出一股子伤筋动骨的疼痛。   她趴睡一宿,如今到了第二日也始终不见好转。   今早晚些醒来,任务进度条无缘无故竟从原来的“40%”一跃成“60%”。   原女主林熹微的好感度久久停在40%处,谢嫣揣摩大约只有姬赢亲自上阵,方能满格。   故而这突然激增的“20%”,究其根底,应是源于易霄。   她寻思等姬赢入宫,问他几句昨夜事关易霄之事。   谢嫣侧身活动酸闷胸口,隔扇却被人大力撞开。   谢嫣骇了一跳,她隔着大半个宫殿,敛目看向倚门而立的姬赢。   姬赢满目的焦急灼色,在瞧见她那一刻后陡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嫣眨了眨眼,误以为是自己片刻前一瞬眼花,才在他素来波澜不惊的嘲讽面皮上,窥见此种异样神情。   “付灵嫣,你是不是觉着自个儿福大命大,能扛得过付如曦百般责打羞辱,才敢违逆本座前去乾坤殿以身试险?若是换你殿中那位霄正君劝你,你可还会像眼下这样一意孤行?”   谢嫣抱着软枕眉心深皱:“你说什么?”   不待他出声回答,姬赢身形剧烈摇晃几下,谢嫣抬眼张望时,他扶住五花象眼的手顺着隔扇边缘一路下滑,竟一头倒在羊绒地衣里。   谢嫣爬将起来唤他好几声也不见应答,她担忧他昨夜在易霄那里吃了什么苦头,才如此憔悴,按住腰使力将他扶起来。   她轻拍他滚烫脸颊,掐住他人中晃道:“姬赢!姬赢!”   指腹擦过他额头,光洁额上温度烫得令谢嫣心悸不已。   她将他打横抱回榻上,抖开一床锦被替他掖好被脚。   谢嫣走出殿门,行出数步随手招来一个路过的小黄门吩咐道:“命人去煎一副退烧的药,再打盆冷水过来。”   小黄门眼风在她身上逡巡几遍,恭敬试探:“千岁公受了风寒?”   谢嫣挥手催促他快些下去:“越快越好!”   小黄门手脚功夫甚是利索,不消多久便端了盆水上来,谢嫣指令他将铜盆弯腰放在门后,小黄门细长眼珠滴溜溜往殿中偷偷转动:“千岁公可要奴才进去服侍?”   “不必,”谢嫣重重关上门,“不要让外人进来。”   谢嫣拧干巾子上的水珠,牢牢贴住姬赢额头,耐心替他擦了半个多时辰的凉水,总算让他高热退下一半。   小黄门不多时又送来一盅药汁并几个蜜饯果子,他极有眼色不作多问,见她稳稳接过,便垂着眼闷声离开。   他呼吸格外绵长均匀,颧骨上原先两抹病态潮红,已经缓缓褪去。   谢嫣手把手喂药换巾子,直至天边渐渐升起几朵霞彩,姬赢眼睫一颤幽幽睁开双目。   他瞳仁有一刹那的涣散茫然,谢嫣摘下他额头搭着的那方湿巾,姬赢涣散视线重新聚拢,他默默瞧她半晌,猝然咬牙别过脸。   谢嫣将药碗铜盆收拾干净,坐在榻边摸了摸他的额头,遂放下心问他:“昨夜可是与易霄生了矛盾,才受此风寒?”   “本座可不敢无缘无故招惹殿下的正君,”姬赢打开她的手,“毕竟霄正君才是名正言顺要与殿下白头偕老、儿孙满堂的正室,若非他昨夜有意趁虚而入借机调戏,本座实在没有那个闲功夫搭理他。”   谢嫣眼珠一顿:“……调戏?”   “九殿下同五皇女私交甚笃,她竟然连催.情.药这种东西也会慷慨分你一颗,殿下为得霄正君果真是机关算尽。”   谢嫣尚记得五皇女赠给她的那枚锦盒,已被她严严实实锁入柜中,不成想却被宿在她体内的姬赢,兴起翻了出来。   “这个……”   “本座劝殿下勿要身往乾坤殿,殿下却执意独自前去……”   姬赢掀开被子恹恹下榻,他极尽讽刺嗤了声:“大抵这世上能让殿下心服口服之人,除了陛下,就只有一个易正君……本座委实无力管教你那朝华殿。”   他今日神态太过反常,言语间不仅不比往常那般沉稳慵懒,反倒夹木仓带棒多有抵触。   谢嫣静静看他弯腰穿上一只绣鞋,等他不言不语意欲套上另一只,谢嫣横手突攥他素白手腕笑吟吟道:“九千岁这语气听上去倒像是在吃醋……”   姬赢猛然抬眼,又仿佛是听说什么可笑之至的趣谈,叠起双腿居高临下流连谢嫣笑意飞纵的眉眼:“若本座度量如此狭隘,光陛下那些壶就不够喝的。”   “九千岁您还要装到几时?”谢嫣抖肩闷笑,“你以为灵嫣这伤是怎么来的?去乾坤殿一趟,母皇不但将你的老底揭了个底朝天,还顺手用酒坛砸了我一顿。”   “天下人是怎么传你的……哦……说你见色忘义、寡恩薄情、不知廉耻……”她大胆捧住姬赢震惊非常的脸庞,凑上去挨着他鼻尖呼出一口热气,“实不相瞒,少时偶与九千岁在宫中相遇,灵嫣便因此一见误了终身,若不是碍于伦常,只怕早已向母皇将你讨要入朝华殿。”   她口中呼出的香气,比他平日熏着的那些香料,竟还要令他甜醉着迷。   袖中盈满袅袅室香,鼻息充斥着少女盎然体香,她毫不羞惭说着这些大逆不道之语。而他身为堂堂摄政九千岁,本应狠心凭此由头将她永除储君人选,以绝后患。   但耳听她那句风流婉转的“将你讨要入朝华殿”,姬赢素来崩紧的心弦终是断开,凝着鹿角霜味的琴音寥落松散,他恍惚细看她神色,止不住溺入她饱含温情与眷恋的眼眸里,与她一齐放纵沉沦。   纵然心中腻得犹似喝了香甜入髓的蜜酿,姬赢面上仍是一派冷淡嫌色,他攥紧袖口,嘴角挑得毫不动摇:“这种唯你一人的话,殿下想必也对易正君说过无数次,本座风风雨雨这么些年,宫里争宠的把戏早已阅尽……殿下这点拙计,唬不住本座。”   谢嫣矜持捂住他红唇,含笑眼眸紧紧盯住他不放:“灵嫣可记得仔细,九千岁当初还是从父后宫中调去乾坤殿的。”   他不留情面提点:“本座离开凤君寝殿之时,殿下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本座初初仅是个无名小卒,可不敢劳烦殿下惦记。”   谢嫣不声不响将他一把按倒在杂乱锦被里,覆身牢牢压住他双腿:“灵嫣只为九千岁画过小像,也诚心诚意独对你惦念许久……”   姬赢困在她身下动弹不得,又羞又恼低嗔:“放……肆!”   “就许你吃我的醋置气,倒不许我在你跟前妄为。”   谢嫣捉住他双手,俯身咬住他嘴唇挑衅:“这才是名副其实的放肆。”   她或咬或吮挤开他牙关,姬赢猛然睖睁的双目望上去不免有些煞风景,谢嫣干脆捂住他的眼了事。   姬赢起初倒有几分抵抗,待谢嫣舌尖撬开他素齿,他四肢慢慢松缓,红着脸仰起头青涩回应。   谢嫣意识莫名有些模糊,连带着姬赢的面容看上去也不太分明。   她脑中忽而一阵钝痛,等到回过神时,两人已变成谢嫣背靠锦被在下,姬赢跨坐她腰上的姿势。   隔扇被人使力拍开,有跌跌撞撞的纷杂脚步声向她这处走来,瑶绮惊惶欲绝跺脚怒吼:“姬赢你这个强占皇女的死阉狗!果然是个没有第三只腿的禽兽!竟对殿下做出此等罄竹难书之举!你快松开嘴!从殿下身上下来!叫你下来听见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亲上,这个世界也快结束了→_→   心疼一波顶锅的九千岁。   系统阴森森笑道:呵呵,又剩下我一个人。 第151章 厂公从良政观(二十)   谢嫣仰面定睛看去, 她扯住姬赢衣袖的手, 竟骤然变得白皙纤长。   眸光转至她伸手攥住的衣料上, 轻软如烟的雪青色袖口,飘着波纹浮动的银色花纹。银纹淡淡漾在潭水般深幽的紫色锦缎里,宛若于湖面之上随心所欲飘游的浮萍。   姬赢一只风骨形状肖似修竹的手腕, 半隐在宽敞袖中, 另一只堪堪插.入谢嫣朝冠歪斜的发丝里。   他神色似乎也有些微的异样, 怔了一瞬,顷刻便又恢复如常。   瑶绮三步并作两步疾疾上前, 她急红了眼, 一时也顾不得尊卑之分, 伸手便要将姬赢从谢嫣身上推下去。   谢嫣愕然瞧他泰然自若松手整理衣襟, 好整以暇抚平衣摆处的褶皱折痕,面上毫无被人窥视的羞窘,雍容凌然重新坐回书案前。   谢嫣瞧着此等尴尬景象, 脑壳不由得疼得一抽。   他们眼下无故换回来也就罢了……竟还被闯入重萃宫的瑶绮当场撞破。   真是抬出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瑶绮虽没事总喜欢替她与易霄牵线搭桥搅浑水, 但始终还是个忠心耿耿的女官。   姬赢任由宫中流言四起, 却从不开口为已澄清。加之他惩治下人的手段颇为不近人情,吃过他的亏、又不比他“受宠”的宫人男宠嘴皮一碰,蛊惑得世人一致视他为洪水猛兽,极尽挖苦抹黑。   由于系统剧情介绍误导在前,谢嫣也不可避免成为这些俗人之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将易霄一介清高自傲,素有淡泊名利雅誉的丞相四子,与为非作歹、惑乱宫闱的姬赢作比, 莫说瑶绮和朝华殿里一众贴身侍从,就是换成不明真相的谢嫣,大约也会觉得易霄更胜一筹。   谢嫣清清嗓子,眼风扫过静坐一旁不发一言的姬赢,嗓音沙哑看向满面怒容的瑶绮:“你……怎么就这么冒冒失失闯进来?”   瑶绮激动万状抖着干裂嘴唇,掐得青紫的指头愤愤指着姬赢,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忽而留意案上放着的一方三足青铜笔洗,瑶绮想也不想双手拎起笔洗上栓着的绦环,用力对着姬赢足边砸过去。   尽管悲愤之至,可瑶绮仍是勉强残存一丝理智,并不敢逞一时之快以下犯上将笔洗砸到姬赢怀里。   笔洗“咚”地一声,闷闷砸落在姬赢靠卧的那张酸枝木六方扶手椅里。   她气昏了头,扑到谢嫣榻边上下查看她的伤势,痛心疾首道:“天色这般晚,若非李公公落水,遣奴婢过来照看几眼,殿下是不是就只能任由姬赢欺辱?您是陛下唯一的嫡女,继承大统指日可待,为何要忍着委屈委身于他?霄正君再不济,也比以色侍人的姬赢干净千倍万倍,殿下你……怎能这样糊涂!”   谢嫣隔着缝隙偷瞄姬赢一眼,原以为他阅尽千帆,早已油盐不进、刀枪不入,即便听入此言,心绪亦不会有多少波动。   直到目光留心他正面无表情掰下青铜笔洗的第三只腿,谢嫣终是破功笑开。   瑶绮噙着泪:“殿下!您若是难过就哭出来,奴婢就是豁出命去,也要替您出了这口恶气!”   谢嫣抿起唇角,抬袖拂去她眼角残泪:“好端端的哭什么?这方笔洗还是九千岁用惯的旧物,你一个失手砸碎了它,只怕九千岁要哭死哭活同你算账。”   瑶绮不可置信瞪大眼睛:“殿下……您怎么……”   姬赢随手将怀中笔洗碎片往地龙里一扔,他拍去掌间尘土,连眼皮也懒得掀一下:“砸坏三足笔洗的账,本座暂且替你记下,另外还有擅闯重萃宫、辱骂朝廷命官这两桩罪,本座也一一记着,改天心情好,便抬出来与你算一算,也好杀鸡儆猴,给那些平白无故嚼舌根的下作宫人瞧一瞧。”   瑶绮往日皆侍立在外殿,偶尔与九千岁姬赢撞见,也只是匆匆行礼了事。   她仅为朝华殿中一个伺候皇女的女官,搁在姬赢这偌大重萃宫中,兴许品阶月例连服侍姬赢洗脚的内侍也不及。   方才一气闯入宫中已耗去她一半勇气,如今姬赢三言两语讥讽她几句,瑶绮面皮便有些崩不住。   她险险退后一步,张开双臂护住谢嫣道:“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只有一点,你必须放过我们殿下!正君还好端端坐在朝华殿里,何时轮到你打着扶持新帝的幌子,折辱我们殿下?九千岁背着陛下勾引九殿下,若由人宣扬出去,难道就不怕招来杀身之祸!”   “陛下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大行之期将近,”姬赢漠然冲她挑了挑眉,神色嚣张又自负,“便是本座招惹九殿下,你又能如何?”   瑶绮被他一番惊天动地的大逆不道言语,骇得几欲胆破。   她跟随殿下多年,目睹过不少口出狂言之徒,却从未见过似他这般口无遮拦的壮士。   陛下晚年虽然荒唐了些,但始终是覆手风云的一国之君,怎可任人诅咒。   瑶绮颤颤巍巍指着他道:“姬赢你……”   谢嫣一把将瑶绮往后拽了拽,拍着她颤动不止的肩膀缓声道:“气什么?并非他为难本宫,是本宫自愿与他……休得再出言不逊污九千岁名声。”   “殿下!”瑶绮闻言又惊又怒,嗓音陡然抬高七分,她晃着谢嫣玉臂,声嘶力竭极力试图将她劝醒,“您可知您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乃朝中与殿下争夺皇位的劲敌,若殿下听他花言巧语临阵倒戈,只怕是为她人作了嫁衣!您沉溺于男色中无法自拔,可他未必如此!您切莫忘了,姬赢他可是在陛下身边摸爬滚打十几载的老狐狸!怎会轻易受殿下美色利诱?您自幼受太师以儒学熏陶,善六艺骑射琴棋书画,城府心机怎比得过他……”   瑶绮一鼓作气倒豆子似的倒完这些谏言,忧惧姬赢心生歹意将她拖出去乱棍打死,硬着头皮拖着谢嫣往殿外行去。   走出两步,膝盖处顿时传来一股,重物狠狠击上腿骨挖心剖骨的刺痛。   她嘶声倒抽口凉气低头一瞧,袭中她腿骨之物,竟是根去了笔杆的狼毫笔头。   姬赢漫不经意把玩手中那只光秃秃的红漆镂雕兰花的笔管,抬手拨了拨桌上香炉。   姬赢抬起黛色长眉,修长白韧如溪畔溪石的指节透着珠玑般的灵动光泽,他英而不柔,艳而不媚的眉宇在宫灯映照下格外昳丽多情,唇瓣绽出冠绝天下的轻嘲弧度:“……说够了?”   容貌冶艳的司礼太监气势磅礴如虹,偏又生就一副夺目粉面朱唇。他光洁侧脸被宫灯刷上一层淡淡釉色,本是白如宣纸的肤色,更一度失了红润光泽。   瑶绮做女官多年,跟着殿下见过不少世面,从未在陛下失仪,今日却在这遗臭万年的姬赢跟前栽了一遭。   浑身力气霎时烟消云散,瑶绮膝骨一痛,差点不争气跪伏在姬赢足尖前,勉强挺起胸脯惨白着脸讷讷:“说……说完了……”   谢嫣担心这瑶绮被吓破胆又会生出旁的麻烦,遂安抚她几句,先行将她打发出宫透气安神。   瑶绮抱膝瑟瑟发抖坐于阶前吹着凉风,谢嫣掩好门负手跳至他身侧,戳戳他耳垂探问:“生气了?”   姬赢扬手将笔管精准无误抛回竹雕笔筒里,低首俯视拇指上的扳指不耐道:“本座怎会同这些喽啰置气!”   “瞧你这嘴撅得,都能挂上一只毛笔,”谢嫣弯腰扶在他膝头仰面笑盈盈凝视他,“一直坐在椅子里,始终不肯起身……应是后腰还痛得厉害罢……”   他沉暮脸色终于有一丝破绽,狼狈之下竟伸出一只手遮住她那双揉碎一室华光的璀璨眼眸,心烦意乱低喝:“付灵嫣!”   谢嫣反客为主将他附了一层冷汗的手掌,柔柔囊入温热掌心:“灵嫣在这里……”   姬赢满腹烦闷委屈,因她这一句温情脉脉的低吟,立时化为缕缕尘烟飘没入拂面而来的晚风中。   冰凉手背触上她暖如地龙的掌心,后腰处的冷痛似乎也随之淡了些。   谢嫣撸下他的手,挨进他怀中轻声哄他:“可别再不顾及自个儿的名声。”   她紧紧环住他腰畔的那一刻,姬赢不知怎的又回忆起,易霄昨夜那副龌龊嘴脸。   他嗅着谢嫣发间沁人心脾的幽香,眼前不禁浮出,易霄昔日与她在朝华殿那方海棠榻上恩爱交缠的画面,姬赢脑子一抽拂开谢嫣双手,眼尾丹紫颜色旋即又浓了几分,他扶着桌案起身:“本座名声自不比殿下的正君来得清白响亮,殿下若求一个身世清白之人,大可去寻那位易正君,如此反倒恕本座无力满足。”   “……我说你好端端的,怎么又醋上了?”谢嫣挽住他手臂,目光噙笑解释,“易丞相近年厉兵秣马蠢蠢欲动,大有取母皇代之的野心,纳下易霄实属缓兵之计,若我有心仪他的心思,早已与他圆房,何须还趁着他大意之际,一脚将他踹下床榻?就许他玩一出欲擒故纵,自以为能俘获妻主之心,倒不许我来一回始乱终弃么?”   她大言不惭定定凝睇他沉着面皮补道:“灵嫣可不敢沾上易霄这等无所不用其极的奸佞小人,惹白月光九千岁嫌弃。”   谢嫣话音方落,突有一只大掌牢牢扣住她后腰,捏住缂带使力将她往上一提。   谢嫣不期然踮脚撞上他下巴,姬赢俯首在她嘴角舔了一口,顷刻又正气凛然移开眼,肃然吩咐:“如今换过来也很好,省得本座每日都需仰起脖子看你……明早记得早些来请安。”   瑶绮:“……”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梨落迟夏、化鹤归宝宝的地雷╭(╯ε╰)╮   高层虎摸系统狗头:能把嫣嫣一个低情商调.教得这么主动,甚好   系统乖巧端庄:喵(呵,老总你还是太单纯→_→还有下个世界) 第152章 厂公从良政观(二十一)   红绡轿辇轮轴辘辘, 四角悬挂的车铃奏出金玉交相擦撞的悦耳鸣音。   个头娇小的瑶绮,被十数个抬轿内侍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   她心事重重仰头望着谢嫣,嘴唇瑟缩了下。   谢嫣察觉出她的视线, 怡然自得撩开帘子冲她笑了笑。   瑶绮落寞垂下头去,捏住袄子在人群中驻足良久, 忽而横心攥紧拳头拨开诸位内侍,鼓起腮帮停在她的轿辇旁。   她呼出一口热气,隔着朦胧红绡压低声音问:“方才殿下重萃宫之言, 奴婢一字不差全部听入耳中,奴婢冒死问一句,殿下……与正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嫣放下怀中宣铜兽头鼓炉, 双手轻巧一泛比出个手势笑答:“本宫与易霄之间,大约仅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他欲借本宫之势入主乾坤殿, 本宫便也存着将计就计的打算, 顺道将他纳入朝华殿迷惑世人。”   瑶绮呼吸一窒:“这可不当胡扯的……殿下先前几个月, 明明对正君情真意切,如今突然变卦……难道果真是因为您受了姬赢挑拨才如此?”   “瑶绮, 本宫且与你理一理个中条理, ”谢嫣曲起指节不厌其烦轻叩扶臂,“若今后你嫁与的夫君是个两面三刀的伪君子,整日挖空了心思算计你的家世性命, 你可还能够念着那点感情对他予取予求?你口中那位清傲出尘、清心寡欲的易正君,便就是这样活脱脱一个伪君子。”   瑶绮今夜亲身体味数重刺激,乍闻谢嫣此言, 不堪一击间足下又是一阵虚晃,她伸手扯住红绡垂下的璎珞,才勉强支撑着身子,瑶绮骇然道:“这几日正君屡屡与殿下言欢,皆被殿下不留情面责打出去,现下还靠在榻上养伤,实在不似殿下口中形容的那般绝情寡义。”   未出阁的姑娘家往往思慕的,大多是易霄这种浑身风华气度绝然的“正人君子”。   似姬赢这种肩负一身骂名的奸滑宦官,就算史书汗青刻意抹去他的姓名,亦永远无法洗刷他铸下的累累“罪证”。   男二人设如此极端,故而原世界里纵然姬赢为林熹微殚精竭虑,捧出一颗鲜活真心,仍只能沦为原男主和原女主的陪衬。   易霄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手腕远胜其父,他深谙欲取故予的道理,原世界迷惑得付灵嫣为他抛弃帝王大业,远贬关外受尽背井离乡之苦,永世不得回京。   朝华殿中一众宫人,皆被他收拢诱惑,连一向睿智沉静的瑶绮也为他再三开脱。   谢嫣胸腔里无故生出一股子无名火,常言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姬赢即便再如何洁身自好,恐怕也不抵一个口蜜腹剑的易霄来得更让人信服。   她抚掌呵斥瑶绮:“本宫瞧你是被易霄迷昏了头,他与易丞相里应外合意图谋逆之事,本宫早已心中有数,你身为本宫的贴身女官,竟一个劲胳膊肘往外拐,百般替他遮掩。母皇为帝几十载,常常教导本宫切不可放任下人插手主子意愿,你如今帮着外人指责本宫,倒显得你才是正经主子……瑶绮,你不必再侍奉本宫,干脆改去伺候他吧!”   瑶绮一双杏眼立时溢满泪水,她神态凄惶拦住谢嫣轿辇,跪下不住叩首请罪:“奴婢绝无违逆殿下之意,奴婢跟在殿下最久,自然唯殿下马首是瞻,只恐殿下一时受人蒙蔽,才忘了规矩顶撞冒犯殿下……不论殿下说什么,奴婢往后定言听计从,再不为正君开脱……求殿下饶了奴婢这回!”   谢嫣打定主意命她记下这个教训,遂只淡淡打量瑶绮一眼,抬手唤内侍起轿。   骤然重回宿体,加上又将瑶绮训诫一番,望着周遭陌生又熟悉的布置陈设,谢嫣只觉四肢尤其疲倦。于是吩咐几个宫女备好浴汤,先行洗去一身寒气。   温泉阁笼着几层厚重帷裳闷了一刻钟,谢嫣揭开帘子弯腰跨入屏风时,只见四周白雾弥漫,游移热气绕指缓缓氤氲开来,朦胧景象令她险些辨不清方向。   身子沉入水中浸泡许久,谢嫣突有所感扭头看向替她擦洗脊背的宫女:“本宫这些时日,统共沐浴过几次?”   朝华殿虽小,传个信儿却恁得迅猛,譬如眼下殿下回宫还未满上一个时辰,瑶绮姑姑被责罚之事便迅速传遍整个朝华殿。   瑶绮乃是殿下身边最得欢心的女官,如今一朝触怒殿下,也只能含泪认命去暴室领罚。   小宫女吃了瑶绮这个前车之鉴,应付起谢嫣不免比往日更加谨小慎微,她一五一十如实招来:“自打殿下搬去偏殿,统共就沐浴过三次……次次还不允奴婢们贴身服侍。”   谢嫣触上胸口的手指堪堪止在半空,她掩嘴咳了声,装作不经意再次确认:“不允贴身伺候?”   “喏,每次都将奴婢们一一打发出去,殿下许是处理朝务太过劳累,便记不清前几天的旧事。”   谢嫣揽了揽水面上漂浮四散的花瓣:“是有些记不清。”   腰后似乎还残留姬赢掌心几分力道,她俯观水面倒映出的模糊身影,禁不住漾开眉眼。   谢嫣当日多次叮嘱他勿要占她便宜,私自沐浴看了她的身子。不料姬赢明面上嗤之以鼻,背地里却阳奉阴违,洗过一次尚算除尘,洗了两次勉强是爱洁……可逐去宫人亲力亲为洗了第三次,又是个什么情况……   她心中忽然雀跃至极,连语气都不自觉携了丝喜意,谢嫣嘱咐宫人守在殿外,提起裙子推门跳入书房。   执行过数个世界,经历数重苦甜交加的人生,谢嫣已不是当初那个凭着一腔热血,枉顾合同条款,莽撞提刀刺杀npc的青涩新手。   那时的她只是一缕游荡于世间的孤魂野鬼,不知何谓情爱,也没有一颗为一人忍下彻骨寂寞,坚韧独行的决心。   他们这段感情,就如同掺杂着蜜糖的鸩酒,明知酒中有.毒,谢嫣仍是贪图那点香醇甘甜,一味放任自己沉沦。   与他纠缠几生几世,她再无当初洒脱自如自言十个世界一过,即刻与他相别两宽的豪情壮志。   第八个世界结束、再是第九个、第十个,然后她与他……彻底分道扬镳。   可是那又怎样?若由于不能善终而因噎废食,她依旧还是那只懦弱懵懂的孤魂。   谢嫣不是W-487,定然不会步她后尘,害自己之余也连累了他。   她这辈子不会再对旁人动心,一旦任务结束回到生前,待亲手结果当初毒.死她之人,便守着这点念想踏踏实实过完余生。   谢嫣思索得甚是入迷,以至于她点亮瓷灯的那一瞬,并未留意帐幔后幽幽矗立的高大人影。   她解下锦裘随手搭在屏风上,坐在案前摊开一卷空白画轴细细描摹,鼻尖将将蘸了点浓墨,肩膀上没由来一重。   两袖盈满绰约香气的易霄紧挨着她坐下:“听闻宫人争相宣扬殿下今日处罚了瑶绮,且这口角之争还是因霄而起。”   谢嫣囫囵兜手罩住玉管狼毫,她极力忍下一手捅烂他子孙袋的冲动,往右侧挪开一丈距离,斜眼上上下下睨着他道:“夜已深,正君怎的还不去睡?”   易霄翘起薄唇,抬手罩上她那只温软芬芳的手:“殿下不与霄同寝,霄何敢一人独眠。”   谢嫣皮笑肉不笑咧开嘴角刺他:“正君独卧四个月,哪里还会在乎这一时。”   他皱眉扳过谢嫣脸庞:“殿下还在纠结此事?鱼水之欢唯有情之所至方可一试,怎可胡乱与人欢好?”   “所以正君自打被本宫撞破私情后,遂与本宫情之所至了?易霄!你当我付灵嫣是傻子不成!”   易霄和煦神色微微扭曲:“霄……”   纵观承元帝三千后宫,尽管娇媚者不在少数,却没人像他这样一口一个“霄”惹人烦不胜烦的。   谢嫣挥手令他退下:“罢了,你先下去,若再有下次未经通传冒然藏进书房打扰,本宫定不轻饶。”   今夜看来并不是出手的恰当时机,易霄只盘算着躲进来碰碰运气。   父王留下的那些兵马已准备随时整装待发,付灵嫣发了疯似的推拒他,易霄接近书房、骗她心甘情愿献上军事布防图未果,于是摸黑趁宫人懈怠时机,钻入书房翻捡她信札柜橱。   翻了两三个抽屉,披着一袭沾染凉凉月华锦裘的付灵嫣骤然推门而入,易霄情急之下,只得溜入帐幔后静观其变。   他左等右等也候不到她处理政务,翻出军机要件。   这心思缜密的九殿下,今夜不知怎的,神色极为舒缓,竟踏着轻快步伐,飘至桌案前,悠悠挽袖点亮瓷灯。   她宽下笨重锦裘,露出里头掐金丝的罗色常服,她系着一条十二色见裙,细腰用一根帛带竖起,越发显得身形单薄清瘦,姿容神态犹如怀抱桂草兰芷渡云涉水而来的神女,由火光淡淡一扫,颇令人目眩神迷,不可逼视。   易霄深知付灵嫣是个标志美人,何况这美人功成名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若将这带刺儿的美人收入囊中,倒也不委屈他隐姓埋名这么多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梨落迟夏宝宝的两个手榴弹和一个地雷,感谢风暴召唤宝宝的地雷,给你们一个大大的mua~   下章结束这个世界 第153章 厂公从良政观(二十二)   付如曦逼死父皇, 下令赐死他的母妃,灭亲之仇于易霄而言本就不共戴天,更何况她又赶尽杀绝流放林氏全族, 令他一代皇室贵胄子弟为韬光养晦,不得不流落易府多年。   顶着旁人卑贱姓氏, 用着易府四子的下贱身份,易霄心中痛恨随着岁月与时光的积淀亦是不降反增。   付如曦害他家破人亡,他便机关算尽利用她最宠爱的九皇女, 一步步登临帝位。   他甚至幻想过承元帝大势已去的那日,缠.绵病榻已久的付如曦,死不瞑目抓着他手腕, 震惊欲绝吐出“你竟是林妃之子”这几个诛心字眼。   他立在床榻边无动于衷瞧着她状若疯癫的举止,如同掌握人生死命途的判官, 睥睨尽人之将死的丑陋百态。   哪怕付如曦跪下磕头求他高抬贵手, 易霄也绝不会心软。   绕过这些旧话不谈, 易霄为尽早谋得大业,曾动过应选入宫的念头。只不过承元帝所看中之人, 大都与他父王形貌神似, 而易霄相貌则多承其母林太子妃,便不能走这条捷径。   一条阳关大道走不通,还有旁的捷径可供涉足。听闻最受付如曦疼爱的九皇女, 不日将纳他那位名义上的嫡兄为正君,易霄刻意命属下多番打听,终于在一个朝臣口中探知她每月月底出宫执行公务之时, 必然会打马路过京中那条长街。   那日的邂逅十分水到渠成,他状似无意从付灵嫣马前经过,果然见她眼中浮起浓浓痴迷,连手里攥握的缰绳也不自觉挣脱了去。   没有什么比将一个金枝玉叶的皇女放在手心玩弄、肆意挞伐,更令人愉悦。   他如愿以偿身入朝华殿,吊着付灵嫣一颗真心反复揉捏,折磨得她曲意逢迎,夜不能寐。   易霄一直在寻觅一个妥当时机与她圆房生下嫡子,只因他伪装出的神态心性太冷,便始终找不出什么恰当借口搪塞过去。   所幸他不过是在乾坤殿外随口与林熹微交代了几句,竟被闻讯赶来的付灵嫣生生撞见。   他顺水推舟自荐枕席,甫一咬住她雪白犹如牛乳糕的肩头,她却无故一脚将他踹下海棠榻。   自那日开始,她对他的态度一冷再冷,易霄恐多年来的筹谋付诸东流,迫不得已逼着自己拉下面子日日做小伏低。   他容忍她轻蔑入骨的冷待,屡屡宽慰自己付灵嫣之所以无端这般绝情,也不过是在与他做戏,欲借此得他几分注重罢了。   易霄初初以为付灵嫣心中打算皆与他所揣测的所差无几,可受过无数她不留情面的羞辱责打,被她当众逐出书房,他就是再如何洒脱从容,也不可避免烦躁不安。   二十板子重重落下的伤还未痊愈,臀.部一挨着坐具坐下,尾椎骨处牵筋抽骨的闷痛堵得易霄心中有苦难言。   付灵嫣全然将他撇在一旁,提笔聚精会神勾抹一幅画轴,醴红笔尖放入盛着丹青油墨的瓷碗里浸了浸,饱蘸浓稠墨汁悠然点缀于空白画卷之上。   易霄蹙眉偏头顺着灯火指引扫眼过去,卷轴一角垂着根杏黄璎珞,上头穿插数颗玛瑙红宝。她信手略略勾勒几笔,画卷上霎时开出大簇大簇团花,姹紫嫣红开了一桌,煞是生动热闹。   易霄一言不发坐在光晕阴影里,思绪却格外杂乱。   滴漏里的沙石断了几断,谢嫣揉着酸痛肩膀,阖上画了一半的画像。   她盖好瓷盖,将毛笔丢入笔洗里刷洗干净,熄灭荷花瓷灯打算就寝时,冷不丁碰到身侧一团深影。   谢嫣一把扯下屏风上的衣衫,盖住脊背忍无可忍道:“易霄你为何还不走?书房乃朝华殿要地,无诏不得入内,外头今日是谁当值,竟敢违逆本宫放你闯入此地!”   易霄活像只扯不开的鼻涕虫,她好话歹话一一说尽遣他出去,他却执意杵在这里碍眼惹人心烦。   稍微有几分眼色之人,也应有点自知之明……大抵易霄身为原世界中能毫无道德负担,大言不惭踩着发妻上位的原男主,脸皮也比寻常人厚上几寸。   谢嫣推开殿门,探首正要招来一个守门的宫女打发他出去。两扇红漆象格门刚刚裂开一寸距离,她忽然被他伸手死死捂住嘴巴。   少女沐浴未久,青丝间依然夹杂着些微潮气,湿气混着衣衫里满盈的花香,如堆雪海浪纷纷袭入易霄鼻尖。   大掌穿过她如云似雾的云鬟,指尖偶尔勾住几根柔软碎发,细细抚之,宛如摩挲一匹千金难求的锦缎,手感甚是舒适柔顺。   付灵嫣肤色白如脂玉,许是还未生过孩子的缘故,骨架精巧匀称,全身上下竟寻不出一丝赘肉。   虚虚环抱一个精致到宛如瓷人的姑娘,何况这姑娘还是他名正言顺的发妻,易霄恍惚下竟也忘却他们之中尚隔着血海深仇。   覆住她口鼻的指头不经意碰到她湿润唇瓣,她口齿间温暖热气缓缓拂过他指腹,浸润出一股酥麻痒意。   易霄不自觉放轻了语调,隐下心头异样,面容端严沉穆:“殿下近来冷落霄,宁可前去重萃宫讨好姬赢那个手握重权的阉人,也不愿多眷顾霄一眼。既然殿下动了真怒,今夜我们不妨就将话说开……殿下此举究竟是欲擒故纵,还是觉得霄不能为殿下夺嫡大业费心一二,执意要与霄恩断义绝?”   明明是他用尽手段骗婚欺瞒在先,如今只因谢嫣看破他丑陋品行,渐渐与他疏远,就将这一切过错全部推到她头上。   他自持那点当初从付如曦那里捡漏得来的太子世子身份,便处处磋磨付灵嫣……可这偌大皇城的君主,从来不是易霄。   如今她是朝华殿的主子,易霄才是应该仰她鼻息过活的臣,又什么资格对她口出这等狂言质问?   谢嫣抓下他的手,冷冷侧目道:“到底是不是欲擒故纵,世子是玩弄人心的个中高手,不会比本宫更为心知肚明。”   易霄右手一颤,睁着双目极缓地眨了眨:“你……方才……说的什么……”   “你空有野心抱负,却无身为一代君主应有的胸襟德行……若让废太子见着你眼下这副死黏着本宫的情形,怕是会气得从坟里爬出来斥你不孝。”   易霄勉强扶住廊柱,悚然大惊:“付灵嫣你……”   谢嫣踹上他膝骨令他吃痛跪下:“为人子者,枉及替父守节,自甘堕落委身仇人之女,是为不孝。为人臣者,窥伺陛下江山社稷,意在结党营私取而代之,是为不忠。为人夫者,同床异梦谋夺妻主性命,是为不仁不义。劳烦正君与本宫说道说道,本宫是有多昏聩,才由着你横行宫中?”   易霄闻她此言须臾便静默下来,他神态煎熬万分犹如困兽犹斗,挣扎抖着嗓子道:“殿下此言实如空穴来风,没有半分道理。霄只是个庶子,不曾受过别人一声‘世子’。”   谢嫣定定端详他良久,忽而弯了纤丽英气眉眼:“当年易府四公子回京途中被匪徒劫财害命,反倒令正君趁虚而入顶了他身份得以挣开官兵追杀……正君真真是足智多谋临机应变。”   他愣愣仰望身前风采卓然的少女,哑口无言道:“霄……”   “世子大可不必再在本宫跟前接着做戏,困在朝华殿四个月,世子就是伪装得再像,也会一个不慎露出马脚。”   她倨傲提步上前俯视他,芝兰般的鼻息偶尔掠过他鼻梢,入怀又是一阵足以牵动心绪的□□。   易霄以他毕生最屈辱的姿态,折弯他的脊背双腿,跪迎眼前这位他轻视愚弄数久的九皇女。   他呼吸间充斥的,仍是付灵嫣颈子里幽幽飘下的骨中香,香气除去朝华殿中时常燃着的熏料,似还残留一缕极其甜腻的浓香,嗅之足以令人忘忧。   偏生她死咬他身世言辞无一丝错漏,显然事先已做了周全打探。   易霄迎上她华光熠熠如星宿的眼眸,体内力气骤然全失,他勉力维持自己最后的尊严,漠然移开眼。   “你心中兴许疑惑,究竟是何处出了差错,”她笑得颇为自得,拨了拨滑入眼前的碎发,半真半假嘲讽,“是谁同你说本宫思慕的,乃是你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姿色?本宫无意放出去应付母皇赐婚的风声,你竟傻到当了真么?”   易霄倏然抬头,他嘶声惊呼:“所以你从始至终……”   谢嫣扬手打断他:“所以本宫打从一开始就是将计就计,易丞相那等看重出身之人,怎会养出你这么个气度超群的庶子?”   谢嫣掌心轻抚油亮隔扇,嘴角抿出个粲然笑容:“易霄你晓不晓得,这些日子你在本宫眼中,就是个掩耳盗铃的跳梁小丑,不仅可笑且十分可耻。”   易霄四肢无力瘫倒在地,谢嫣指了几名内侍入殿,将他架去正殿软禁。   因原女主好感度还未满格,为任务进度所困,谢嫣尚且还不能将他交由乾坤殿处置,遂只严令宫人不得将今夜之事宣扬出去,仍好吃好喝养猪似的养着易霄。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有点急事要处理,先发一更,凌晨会有二更结局   ps:此章非结局 第154章 厂公从良政观(二十三)终   昨夜处置易霄, 谢嫣一直折腾到半夜才就寝,故而她第二日前往重萃宫,比往日又足足晚了一个时辰。   帐幔四下垂散, 窗扇也紧紧合拢成一线,姬赢坐在绵密五彩琉璃珠帘后, 撑着身子闲看一本卷册。   往日都由李德保掀开帘子,支起窗扇端茶伺候,今日却始终不见他出来。   谢嫣高声道了句安, 过了好一会子,才有人懒懒散散在帘子后拉长尾音“嗯”了一声。   她扫过殿中陈设:“李公公怎不在殿内?”   “他昨夜落水染上了风寒,本座便让他歇息一天不必前来当值, 你且先进来。”   谢嫣狐疑揭开珠帘,娉婷立在香炉前打量他:“九千岁……何时会这般好心?”   姬赢将手中书卷团成一团, 胡乱往桌上一扔, 他起身理好袍服, 风姿翩然坐于案前,复又重拾书卷。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眼睫被蒸蒸热气熏得十分湿润明亮, 仿若淀着一池幽淡潭水。   眼尾丹紫色恰如水面上浮着的两朵睡莲,只轻轻一眨动,便似有流光倾泻, 睡莲随水打着旋晃动。   姬赢正襟危坐扬起脖颈责备:“昨夜本座分明唤殿下早些来请安,殿下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晚?”   谢嫣弯腰猛然凑近他面门,托起他下巴盈盈注视半晌, 方在他恼色中抽出他手里那卷握反的书,慢悠悠开口:“九千岁这是……想灵嫣想得连书也看不进去?”   姬赢眸光大为窘迫,他用力偏开头,面上仍旧保持一派矜傲清冷:“……放肆。”   谢嫣隔着大半个桌子遥遥伸臂环住姬赢后脑,嘴唇贴近他耳根若有似无吹了一口热气:“若论放肆,灵嫣只敢也只对着姬赢一个人放肆。”   姬赢性子偏傲,若要勾得他心生荡漾,她少不得要比前几个世界多费上三分力气。   两人这才有了点亲昵苗头,为免言行太过热情惹他反感,谢嫣也只能耐住性子从头计较。   她留意他颧骨上渐渐浮起一层潮红,正要调.戏打趣几句,着了绣花软鞋的双脚蓦地失去依仗支撑,颤颤悬在半空。   桌子上陈设的笔筒笔格一样接着一样滑落于地,姬赢扣紧她的腰微微用力一提,轻松自如将她从桌子那头拎小鸡似的拎至这边。   谢嫣措手不及横坐跌入他怀里,仓皇间只得扯住他蟒纹袖口固住身形。   姬赢飘飘然觑她一眼,喉咙深处闷出低缓语调:“方才调.戏本座的底气去了何处?”   谢嫣松开手与他对视顷刻,而后含住他嘴唇理所当然道:“全在这里。”   他眼底立刻附上一层粘稠绯色,望着谢嫣的双目几欲滴出春.意盎然的甜腻汁水。   姬赢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如此心甘情愿将一个姑娘揽入怀中细细端看。   且这姑娘还是他昔日朝中劲敌,若要谋得大事,姬赢首先应当为之的,便是与身为嫡长女的她彻彻底底做个了断。   除了每日例行的晨昏定省,他所了解她心性的法子,唯有通过那些她亲笔呈上来的折子奏折得知。   能写下那样荡气回肠文章的女子,只怕也免不了仗着才学见识指点江山。   可一朝与她对换身子,他才了悟她并非如他所想那般的咄咄逼人。   撇去朝政和立场不谈,她也还是个年仅十八、风华正茂的小姑娘。   父亲与族人从小拿他与封作太子的长兄付承元比较,平日教导更是苛刻到栽培一个储君的地步。   他稍有犯错,父亲便立刻着下人请来家法打得他浑身皮开肉绽,骂得最多的言语无非是:“果真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你可知你长兄在这个年纪已经足以比肩许多大家!”   姬赢幼年最初听闻此言,曾半夜躲在被子里偷偷哭过无数次,可一旦听入太多,再往后便也渐渐麻木。   从家中下人到父亲,再从父亲至承元帝,没有一个不将他当做付承元的影子,处处挑刺谩骂。   她是这些人中唯一一个不因付承元之故,肆意轻贱他之人。   与她相处深交,他既不必再去回顾那些无法容忍的过往,亦可放下心远离朝中俗事羁绊。   李德保巴巴望着他含春眉目,忍不住请罪多嘴了一句:“千岁公可莫要被九皇女迷得昏了头,宫中美貌宫人不在少数,就是千岁公讨几个过来,陛下也不会不允,何故去招惹九皇女这种有夫之妇!”   人生在世,然而很多事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黑白分明。   比如他看似荒.淫嗜杀无度,实则连一只鸡也未动手宰过,再好比他以往固执己见认为付灵嫣为夺皇位不择手段,可只有剥开外头蒙着的那层纱,他才得以触及她最真实的内里。   干脆果敢却又不失情义,才是她最真实的模样。   他对她的心,亦如她枉顾宫人劝谏,毫无顾忌扑入他怀中一模一样。   他们二人都是一旦下定决心,便能心无芥蒂放下过往恩恩怨怨,不允旁人置喙多嘴的性子……免去其中许多误会与弯弯绕绕,倒极为般配。   此刻她端端正正靠坐他腿上,环住他脖子的手臂柔软得宛如三月新抽的柳条,牢牢将他心神一一缠缚紧实。   色授魂与,不外如是。   越至年关,日子过得便愈发迅疾。   谢嫣白日前往重萃宫“请安”,临行前仍不忘差遣宫人仔细拘着易霄。   只是能拘得了他一时,却难以拘他一世。   宫中规矩森严,每年除夕夜守岁宫宴,皇室族亲皆需拜谒入席,诸位家眷亦要随同前往。   易霄名义上还是不折不扣的“九正君”,自然也应随谢嫣同去。   瑶绮大抵听闻那夜谢嫣处置易霄的真相,自言瞎眼看错此人,思过半月后又被谢嫣重提回身边侍奉。   左右一众宫人里,还是瑶绮更为顺心,谢嫣悉心谆谆告诫她好些时辰,又挑些得力宫人,方宽了心一并带往宫中。   易霄被锁在朝华殿里关押不少时日,终日惶惶不安不见天日,脸上早已不见当初那股意气风发的神采。   十几个宫人寸步不离严加看守他,饶是易霄再如何神通广大,也脱不开这十几双眼珠。   阖宫夜宴不谈国事,承元帝年事已高,无力支撑龙体与诸位皇亲推杯换盏。   凤君故后,承元帝未再续封,中宫之位空悬多年,因姬赢在宫中地位仅次承元帝,便代为主持。   一众皇嗣皇亲闻知此事,面色或多或少有些难看。   本是付氏皇族阖族守岁的宫宴,他一介草莽出身的异姓太监怎有脸面承下陛下口谕,没羞没躁掺和进来?   他就不担忧他那副绵延不了后嗣的身子骨,平白给人添晦气么!   然而这些话皇亲们也只敢私下过过嘴瘾,并不敢当众宣之于口,叫重萃宫的侍从听去,热闹惹恼姬赢招来杀身之祸。   陛下近来神智一日比一日糊涂,若听信姬赢搬弄是非,脑子一热杀他们替姬赢出气,可算是一桩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冤孽。   毕竟姬赢一日不倒台,便一日是他们的主子,官大压死个人,且去了势的阉人大多睚眦必报,小心眼得厉害,实在招惹不得。   朝华殿恰巧建在宫中,谢嫣不须舟车劳顿便能轻松自如行往乾坤殿,眼见时辰将至,她方掐着滴漏前去。   夜宴还未开席,大皇子正领着妻儿自殿外甬道慢吞吞走入殿中。   谢嫣面色无恙上前寒暄几句,大皇子揉着幼子的头顿了顿,故作不经意道:“今夜需与九千岁同席而坐,倒有些为难九妹……”   他这石破天惊一言,立刻激得周遭一片寂然。   上至宫中,下至盛京,稍微留意朝政的百姓也尽然皆知,九殿下与九千岁之间的过节,即便数不出一箩筐,少说也有十几件。   这大皇子嘴笨便罢,心思还不太活络,三言两语便令旁人下不来台,一下子就开罪两个人,果然是个成不了什么气候的庶子。   大皇子揉揉眼睛满含歉意道:“是大哥一时失言,恐令九妹心生不快。”   谢嫣敏捷捕捉他眼角一闪即逝的精光,暗忖这大皇子果然也是个韬光养晦的狠辣角色,挑拨离间之辞他竟也说得这般坦荡磊落。看来是铁了心,要在姬赢跟前坐实他这看似怯懦自卑的脾性。   谢嫣动了动手指随口敷衍:“大哥切莫自责。”   大皇子望了望不远处站立的易霄,赞不绝口道:“九妹与九妹夫当真是伉俪情深,夫妻恩爱实乃令人歆羡不已。”   谢嫣眼皮抬也不抬:“灵嫣待正君之心,实在不敢与爱妻甚笃的大皇兄相提并论。伉俪情深并不难为之,只要忍着心中欲念,莫要吊着这个惯着那个也就成了。”   大皇子唇角的笑顿时凝固,大皇子妃年老色衰,再不好生养。为诞下更多子嗣过继给姬赢寻求庇佑,他如今正在盛京最繁华的地段养着几房外室,专替他生儿育女,大皇子好半天才缓过劲,干巴巴地:“九妹说笑。”   月轮堪堪浮上云头,乾坤殿列座已四下布置齐整。   五皇女的位置恰巧和谢嫣相邻,谢嫣方敛起衣摆落座,五皇女忽然一把捞住她手臂掩嘴问:“可如愿与你那正君圆房了?”   谢嫣淡然道:“没有。”   “你莫要告诉五姐,又将那药弄丢了!”   谢嫣记着这药丸,还是姬赢亲手从多宝格里翻出来的,当日他气势汹汹冲入重萃宫,卯足力气讽刺她的情形仍历历在目。   她忍不住在心里弯了唇角,面上却并不显山露水:“五姐不必担忧,我心中有数。”   五皇女唏嘘不已拍着她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呀你……不会半点勾搭男人的手段,膝下无儿无女,今后可怎么好。”   她还欲再出言叮咛谢嫣几句,满殿皇亲宫人乃至侍卫陡然齐齐跪下,五皇女手忙脚乱扯住谢嫣埋首下去,全无先时那般气势。   姬赢掐着尖细嗓子道了句免礼,众人压下心头鄙夷不屑,各怀心思各自入座。   送与承元帝的节礼,均由李德保一一唱喏齐全收入国库。   五皇女莫名其妙坐在席上,她吃着五正君给她剥的虾子,总觉得脊背上游离着一撮森寒气息。   她紧紧裹住五正君递过来的衣衫,不禁打了个寒颤,于是偏头又端详邻座的谢嫣易霄。   这两个人虽并肩而坐,可从她这个位置看去,实在瞧不出两人之间有一星半点的暧昧气氛。   易霄心事重重盯着小九,小九却浑然不知环顾四周……须知男人的一言一行皆可拿来做文章,这丫头于男女之事上未免也太青涩了些。   不过他们夫妻间的事,唯有他们自个儿清楚。   五皇女摇摇头,索性收回目光。   便是自这一刻起,她脊骨压着的那股无名威压瞬间淡去。   酒过三巡,便有宫人低垂着眼帘入殿斟酒。   往来宫人繁多,宽袖深衣遮挡视线,故而要做些什么小动作,也并不引人注目。   谢嫣借酒樽掩护,抬眼偷瞧座上姬赢。   他往日衣衫已是极尽华美,今日却更为磅礴大气。   鸦青发丝一丝不落藏进乌纱帽里,粉面樱唇,深目高鼻,衣襟各处绣着式样不一的繁复花纹,隔着满殿璀璨灯火放眼望去,姬赢容貌绝尘、气韵卓绝,煞是明艳尊贵不可凝视。   替他倒酒的女官背影看上去似有些面熟,谢嫣一时记不起在何处见过,也懒得深究。   正适逢他回眸望过来,谢嫣支颐冲他举起杯盏,不动声色遥遥一倾。   约摸是喝醉了的缘故,他眼中竟难得泛出点点笑意,亦举起酒樽回以一礼。   谢嫣窥见系统面板上的进度条,继而增长十个百分点。   替他斟酒的女官捧着酒壶退步行礼转身,途径谢嫣身边之时,谢嫣才发觉她竟是原女主林熹微。   她敲打酒壶百无聊赖寻思,这增长的十个点应是好感度无疑。   宫宴散去已是深夜,皇城早已宵禁,宫中早先便打扫出几座宽敞宫殿供人宿居。   谢嫣与五皇女作别后,突有一名内侍前来传话,言说姬赢此刻已退入偏殿更衣,不消多久便会启程回重萃宫。   谢嫣捏捏袖中画轴,着人看紧易霄,领着瑶绮候在姬赢回宫必经的自雨亭前默默等他。   自雨亭供人夏季消暑,一到冬就比寻常亭子寒冷,谢嫣搓手喝气,候了一会子功夫,才等来姬赢。   李德保一眼望见她,低声对姬赢禀告几句,遂与瑶绮分为两路望风。   谢嫣从袖带里抽出那幅她潜心画了多日的画卷,往他手里一塞:“喏,送你的。”   手炉子里的炭火早已燃尽,谢嫣双手被寒风刮得生疼,手背指节处生生肿了一圈。   姬赢脱下大氅将她连人带画卷一并裹起来,他捏着那卷画,没好气道:“这么冷的天怎的还要出来吹凉风?”   谢嫣将手塞入他掌心暖了暖,仰头真诚道:“今夜礼品单子那样多,却没一样是真真正正赠给你的,上次那两幅小像忒寒酸了些,我便琢磨替你绘一幅看得过去的。”   他眉心仍旧皱着,握住谢嫣的手掌却紧了紧:“傻瓜。”   易霄扶住树干呕出一肚子腥臭酒液,跌跌撞撞馋着假山走出园子时,目光无意一转,竟瞥见脚下自雨亭里现出的两抹熟悉身形。   他今夜自打初见奸宦姬赢,便有些坐不住。   他虽少时丧父丧母,却依稀记得他父王本家中,有一个生得和父王极为相似的幼弟。   这论辈分应是他小叔的男童,当初也不过比他年长两三岁。   虽然今夜座上那人面容艳丽至极,衣着语气与当年相去甚远,易霄只一眼便认出他来。   在宫中撞见旧相识,他心中烦闷难捱至极,干脆一杯接一杯饮尽盏中酒水,低首尽量不招姬赢留心。   只是回朝华殿的路上,因腹中酒水翻涌,易霄不管不顾抛下宫女,急急奔来此僻静之处呕吐。   纵然远离辉煌灯火,姬赢那一身由鹭丝鹤羽捻织的华服,仍源源不绝流泻出撩人雾光。   他浑身杀伐果决的气势不容旁人小觑,可死死牵动易霄飘忽目光的,却是姬赢身前那个靠入他怀中的姑娘。   姑娘生就一双一如往昔的英媚眉目,玄青朝服外罩了件男式大氅,削肩被密不透风的大氅紧紧覆住,皮毛遮掩下,只露出一截染了霞雾颜色的细腻耳根。   姬赢手里捏着的画轴轴尾拴了根红玛瑙璎珞,璎珞穗子直直垂至腰下,与他腰间佩戴的鎏金宫牌遥相呼应,相得益彰。   那根璎珞与易霄当夜在她书案上发现的那根……几乎是一模一样。   他目眦欲裂瞪着付灵嫣踮起脚尖,眉开眼笑蹭了蹭姬赢脸颊。   当初那个靠卧着海棠榻,被他一手掌控的姑娘,此刻却嫣红着双颊扑入旁人怀抱。   那双不着寸.缕的柔荑,如今正以格外娇憨的姿态,极尽媚意缠住另一个人脖颈。   那只被他咬吮过的肩头,亦不知羞耻搭着旁人的衣袍。   易霄抡起拳头,重重砸向身侧梅树。   蓄满怒火的双眼死死盯住,恨不得将那对花前月下的奸.夫淫.妇灼出个血洞。   说什么将计就计……说什么与姬赢不共戴天……说什么他才是她唯一深爱的正君……只怕这不要脸皮的狗男.女早已勾搭成奸,合伙将他耍得团团转。   他只当付灵嫣每日除了前去重萃宫请安,从不涉足勾栏之地,便也不会招来其他男宠与他添堵。   就算捅破他身世这层窗户纸,也未上书大理寺捉他这个漏网之鱼回去受刑。   易霄私以为,付灵嫣虽然嘴上说着与他恩断义绝的话,仍不忍向他痛下杀手,心底照旧对他存了一丝悬而未决的情念。   故而她将他锁进朝华殿里着人关押时,易霄心中也无半点慌乱。   可如今看来,他才是那彻头彻尾、被人蒙在鼓里而犹不自知的蠢货!   付灵嫣数月以来打着请安的幌子拜谒姬赢,宫中何人能猜到,她此举并非出自姬赢逼迫,实则是前去重萃宫与姬赢这个阉人苟合……   为坐上这个可有可无的储君之位,她不惜与一个阉党做了对食,全然将他这个名正言顺、跨过朝华殿正门的正君抛诸脑后!   她口口声声嫌恶他乃是废太子世子,可又哪里猜得到,这隐姓埋名十多年,终得以登及高位俯瞰天下的姬赢,更是父王的亲弟弟!   她眼中本应除了他之外,再容不下旁的风景,可眼前能接近她的姬赢又算是什么?   当初对他一见倾心的爱意说得倒是轻巧,可转眼间消弭得也格外迅猛。   为何她能不计前嫌与姬赢卿卿我我,却不愿替他生一个孩子!   妒火潜游于五脏肺腑之中熊熊燃烧,大火沿筋络滋生蔓延,最后郁结在腹腔深处。   等到撞见亭前那低语许久的两人,不知怎的又抱成一团亲得难解难分之际,易霄躲在树后看得双目充血,终是憋不住喷出一口浊血。   他忘了自己是怎样忍痛离开此地,又是怎样飘忽着脚板避开宫人视线,两掌一撑翻入书房。   这一仗他彻彻底底输给了她,输得片甲不留。   坐在付灵嫣睡卧过的床榻边,翻出一只火折子点亮瓷灯,他睁眼寞寞一眨,灯影幽幽晃晃轮转间,隔着朦胧暖光,易霄似看见昨夜的她,素服朱笔坐在案前,颦蹙一双被橘光笼得淡雅毓秀的乌眉,细细勾勒笔下之人的相貌。   易霄极其不喜被人握在手心拿捏,往昔与一众朝臣深交,骨子里透出的尽是运筹帷幄肃杀冷意。   月下的她踮脚与姬赢细细绵吻,凝着水光的眼角仿佛被人漆上一团珠影,余光所及之处,有丛丛花木破土而出。   她鲜少这样娇媚动人,即便被姬赢吻得敛了眉头,面上也是难以描绘的惑人风情。   只是她笔下那人不是他,曲意承欢之人也不是他这个正君。   任由自己的女人游戏花丛,处处拈花惹草,他一介帝王之才眼下与懦夫又有何区别!   谢嫣推门绕过月洞门与数重帷幔,映入眼帘的,便是低头闷坐在她榻上不声不响的易霄。   她再三叮嘱过宫人务必看好他,谁知他又腆着老脸缠上来。   好感度已经满格,再留着他也无济于事,反倒白瞎朝华殿口粮,浪费她的时间。谢嫣不作多言,利落转身去唤宫人押他前去大理寺投案。   她张口堪堪喊出“瑶绮”二字,易霄猝然反剪她双手,将她压在抵在柱子上靠近她右耳笑道:“若非我今夜宫宴之上,撞破殿下与姬赢好事,怕是现在还被殿下蒙在鼓里……”   谢嫣讶异瞥他一眼,瞬间又平静如初,以看死人的眼神沉着扭头看他道:“你都知道了?”   “我不仅晓得殿下与姬赢之间的私情,还晓得另一桩密辛。”   谢嫣大约能猜出他暗指的是何事,遂动动脚尖默然不答。   他情绪却陡然激动,锁住谢嫣双腕的力道又紧上三分:“殿下为何不愿开口追问?只因我是先太子之子便多有提防,殿下你可明白,你今夜所逢迎之人,乃是父王本家唯一的亲弟弟……姬赢隐去父姓,冠以母姓入宫,又得陛下垂青,你以为他只靠那副肖似父王的皮囊,就能心想事成横行宫中?!”   他腾出一只手扯开谢嫣腰带,沾着刺鼻酒气的唇疯狂落在谢嫣面皮上:“夺得储君之位的法子千千万,殿下独独念着姬赢这一种,为何不与霄生下一子,以此逼满朝文武附议?”   谢嫣觉得此人简直是病入膏肓,药石罔及。   她待他之心,就是朝华殿外的洒扫宫女,也明白一二。   他如今大势已去,偏生易霄依旧自以为能迷得她神魂颠倒,甚至今夜窥探她与姬赢之事后,还巴巴盘算应当怎么挖这个墙角。   谢嫣无力再与他废话劳力伤身,正君这位置并不是摆设,由才德兼备者担任方是上乘之举。   易霄霸占此位许久,如今理应到了退位让贤的时候。   谢嫣用力撞上他额角,趁其吃痛捂额之时,一脚将易霄踹出丈远。   侍卫询声鱼贯入殿,有条不紊架起易霄两只胳膊,簇拥着将他抬了出去。   早早处理掉姬赢这个戏精,倒省得今后夜长梦多,再度横生波澜。   谢嫣轻击镇纸不忘吩咐:“九正君易霄本为废太子世子,隐姓埋名顶着易府庶出四子的身份入主朝华殿,已犯了欺君之罪。易丞相包庇废□□羽,与奸党勾结,论罪当以株连九族。此事事关重大,所牵扯之人须得盘查仔细,莫要放过一条漏网之鱼。今夜务必严守易霄,明日一大早便随本宫给大理寺送人。”   易霄奋力挣脱侍卫辖制扑到谢嫣裙边,他拽着她玄青袖口嘶叫:“一日夫妻百日恩……付灵嫣你不能这般绝情!”   “本宫从未与你有过夫妻之实,况且你当日算计本宫,可还念着这点夫妻恩情?”   他顿时哑然无语,谢嫣揉揉耳尖,挥手命侍卫们捆好人尽快退下,免扰她安宁。   锦衣卫彻查此事不出半月,便牵扯出一堆陈年旧事。   姬赢执掌的东厂趁此机会亦横.插上一脚,与大理寺的官员并头搜了易府两日,翻出一堆越制用具。   譬如从易丞相衣橱里搜出一件绣着蟒纹龙纹的常服,以及丞相夫人妆匣里一根九尾衔珠风钗并一套青罗绣翟衣。   物件之累实在令人咋舌,大理寺清理完毕,一一抬回去做了记录,又呈了张单子供姬赢过目。   承元帝病情原先尚算时好时坏,眼下过了一个冬日后,越发一日不如一日。   乾坤殿侍奉在侧的林熹微亦被查出端倪,所幸她未留下勾结党羽的罪证,与易霄牵扯得也算不上太多,只被贬为庶人逐出京城。   易府满门抄斩的那日,易霄手脚戴着沉重镣铐,缓步走上断头台。   断头台将将下过一场雨,地面水迹未干,处处透着一股泥土腥味。   狱卒连日施以烙刑拷问他,易霄一把嗓子已由烙铁彻底烫坏,再发不出从前那般悦耳嗓音。   姬赢静静坐在监斩台上,唇色却泛着几点青白。   血珠溅上旌旗的那一刻,谢嫣的任务进度终于满格。   系统选择放弃治疗:“恭喜宿主顺利完成任务,程序将在半月内开启脱离……算了,老是重复这句话也没什么意思……宿主你看着办吧……”   谢嫣嫌弃不已:“……007你能不能有点职业态度?”   “我还能有什么职业态度!”系统一点就炸,声嘶力竭控诉,“究竟能不能脱离世界,宿主你心里难道就没点数么!”   谢嫣掩唇矜持一咳。   姬赢虽怨恨付承元由来已久,可这易霄终归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尽管品行一言难尽,但绝无可能无动于衷。   谢嫣拂开琉璃珠帘步入内殿之时,姬赢正靠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   听出她的步伐,姬赢拍着身侧挪出的一半空位示意她躺下。   谢嫣合衣与他并排而卧,侧身伸出一只手搭住他胸口,轻轻抚摸。   她无声抚慰他繁重心绪,许是殿里太过暖和,或许香炉里燃着的香太过养神,又许是靠入他怀中,嗅闻他满身幽香便觉十分安心,谢嫣不知不觉抱着他阖眼睡去。   她惊醒时,姬赢已不在身侧,身上却搭了件余温尚存的竖领长袍。   猜测他此刻应该正在正殿批阅公文,谢嫣披上这件御寒的青莲色长袍,踩着绣鞋踢踢踏踏走至前殿。   她打着哈欠迷迷瞪瞪杵在正殿中央,忽听有人正在殿中苦口婆心劝道:“依子成之见,九皇女识人不清,招惹付黎霄这么个祸害进门,险些败了陛下几十年来攒下的基业。幸得千岁公手下鼎力相助,才早日铲除祸害,肃清朝堂。九妹昏聩无能,并非储君上佳之选,子成愿誓死追随千岁公,唯千岁公马首是瞻……”   子成……谢嫣还记得那位两面三刀、表里不一的大皇兄,名讳正是唤的这个。   大皇子原以为是哪个宫人前来递茶,不经意回头一望,却见他尽力抹黑的那位“昏聩”九妹,正披头散发穿着姬赢的衣袍,大喇喇在正殿自如行走。   他险些怀疑自己生坏了双眼,心慌只意乱下,不得不再三确认面前之人的容貌衣着。   ……然后他手里捧着的送子观音,锵然跌在地上碎成两半。   他差点闪了舌头,上蹿下跳激动万分:“你你……九妹你怎么在这里?”   姬赢翻手向他砸来一卷竹简,言简意赅道:“滚。”   大皇子搂着送子观音,屁滚尿流夺门而出。   谢嫣走至他身后安抚:“可别与这个伪君子置气。”   他捏着一方四四方方的物件慢慢把玩,忽然劈手拽她入怀。   他掂量掂量手里物事轻重,颇自得道:“本座怎会同他一个傻子计较。”   谢嫣目不转睛观察他神色,旋即舒了口气:“今日刑场……委屈你了。”   她穿着他衣袍的模样很是俏丽,似她这般年纪的姑娘,黑色衬得人老气,还是紫色更显她肤色气度。   姬赢愉悦不已搓玩手里那枚印鉴,神色依旧放得寡淡:“没什么。”   他话音未落,果然见她心疼不已捧着他的脸,深情款款仰面凝视他。   姬赢水到渠成吻上她沾染芬芳花露的唇瓣,他掌心暗暗拂乱她衣襟,待她情浓呼吸渐渐急促紊乱,遂勾开她衣领,将手心那枚印鉴塞了进去。   他隔着衣袍按住她落入胸口里的印鉴,挑眉启唇嘱咐:“这是那幅画的回礼,不成敬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化鹤归宝宝的地雷~   憋一发大章~忙事去了,加上又被蟑螂包围,所以更晚了,抱紧系统瑟瑟发抖,明天来回复评论   番外高层生孩子→_→   系统:)单身狗的复仇 第155章 姬赢番外   靖远侯世子付承元被送入宫里教养的两年后, 靖远侯夫人染上重病卧床多月,终因药石罔及而撒手人寰。   靖远侯府本为皇室偏支,祖上与华朝开国皇帝曾是出生入死的拜把兄弟, 故而子孙后代得享前人荫庇,世世代代承袭爵位。   侯位世袭至靖远侯这一代, 府中已与盛京无多少来往。   陛下膝下没有皇子,担心江山社稷后继无人,遂着心腹在偏支中悉心拣择。   付承元彼时已是名满富州的神童, 三岁倒背诗书经文如流,五岁可应答律法从容自若。   名声一层一层传入宫中,陛下又特意宣他入宫觐见, 反复考察半年长达半年之久,对他品行才德极其满意, 兴起一拍龙案封他做了太子。   家中子嗣不日将是继承帝业的储君, 待陛下仙去后即可承皇位, 此事无论怎么瞧,都是一桩光宗耀祖的买卖。   靖远侯烧香拜佛斋戒三月, 雇人敲锣打鼓、吹啦弹唱, 一路护送付承元前往京城。   然而直至嫡子付承元过继给先帝做了太子,府中并无能承继侯位的适宜人选,靖远侯才品出几分吃亏懊悔。   他们这一脉不比旁的偏支兴盛, 一代仅出一个世子的不在少数。   就好似如今的靖远侯府中,各房妾侍生下的全是姑娘,府中阴盛阳衰, 竟无一人能支撑门楣。   靖远侯夫人病故一年,靖远侯挑中临县一个商户女姬氏纳为续弦。   姬氏家中兄弟众多,仅她一人是个姑娘家,靖远侯为沾这点喜气,特意寻了媒婆上门提亲。   新夫人嫁进侯府未满三月,便怀上头胎,靖远侯为求个安心,急不可耐寻来算命先生掐算指点。   那算命先生在富州城中颇有名气,他摸着胡子掐着中指摇头晃脑嘀咕道:“侯夫人这腹中孩儿命途忒好,一生受尽帝王独宠,有侍奉君主的凤命。”   靖远侯两眼一黑差点没背过气去,他心心念念渴求的,只是一个能执掌侯府、守着家业的世子,即便家中姑娘再有出息,也不能乱了礼数。   他失望至极,连带着对待新夫人也敷衍许多,趁着她怀孕空当,靖远侯陆陆续续又纳几位良家女子入府,专替他开枝散叶。   这几位良家女子肚子还没半点动静,整日独守空房、饱受下人鄙夷嘲笑的姬氏忧思抑郁过度,怀胎八月提早阵痛产下一子。   靖远侯欣喜若狂抱着这来之不易的老来子,不日启程入京请封世子之位。府里府外皆将这孩子当做眼珠子一样看待,连服侍在侧的婆子乳母,也全由靖远侯精心挑选提拔,生怕下人稍有闪失,伤了这位金贵的小世子。   姬赢那时尚且姓付,容貌随年岁增长不断长开,与当初的嫡兄付承元越长越像。   是以府中时常拿他与付承元作比,听进旁人这些碎言碎语,靖远侯耳根子一日比一日软,养出一个贵为太子的长子仍有些不知足,他对着祖宗牌位发誓,必定还要栽培得姬赢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付承元三岁可诵读诗文,姬赢两岁上便被靖远侯请来的夫子,拘在府中日夜吟背百家论著。   凡错下一字,他便立即受靖远侯家法责骂:“你哥哥在你这年岁上已有神童美誉,赢哥儿你瞧瞧你自个儿,可还有半分世子的模样?”   姬赢羡慕极了家中那些姐姐,他两岁起就需从母亲屋子里搬入正院独居,担起一族重担,而他那些姐姐们却能三三两两结伴出府踏青,丢下他一人对着满室诗书经史。   小孩童偶尔太过委屈失落,便偷偷趴在母亲窗台上,对着屋内年轻貌美的侯夫人哭诉:“娘……为什么他们都要欺负赢儿?”   姬氏出身商户,只跟着兄长们认过一点字,并不通这些读书人之事,且她平日多番受靖远侯敲打,也不敢与他多说几句话。   姬氏放下手里绣样,合上窗扇哄他回去:“赢儿你是世子,你爹都是为了你着想……”   姬赢在姬氏跟前哭过几次后,便渐渐明白他这母亲生性圆滑世故,最怕惹是生非,并不会为了他恳求父亲宽宥一二。   他于是慢慢收起寻旁人诉苦的心思,无论遭夫子如何训诫,抑或遭父亲羞辱,也能始终绷紧面皮,做出一番淡然倔强的形容。   他在付承元的阴影下艰难长大,纵然学识早已不输当年的嫡兄,却还是有几个嘴贱的远房亲戚,酸巴巴在靖远侯那里挑拨道:“小世子就是再聪慧,又哪里比得过太子?那可是正正经经的储君,只论这一点,他就是再埋头苦读几辈子,也远远不及。”   靖远侯年老体迈,脑子越发不灵光,竟未觉出这话中不对之处,硬是不顾夫子劝阻,狠心加重他的课业。   他稍有懈怠不耐,靖远侯立时敲着拄拐骂骂咧咧:“若非你兄长被陛下看中做了太子,你那出身低贱的母亲,缘何能嫁进侯府?若非你兄长将世子之位让给了你,你哪里会享一辈子的福,以续弦之子的身份稳坐靖远侯世子爵位?你的命都是你兄长恩赐的,你凭什么如此作践!”   他吃了十几年的苦,甚至在付承元死讯传入富州的那一瞬,漠然望着府里哭嚎不止、血流如注的惨相,姬赢竟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与解脱。   他们口中那位争相传颂的付承元,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徒有其名的败者。   争不过皇位,宁可留下他们这一府亲族受尽长乐公主折磨,也要试图通过自尽这一条路免去诸多刑罚。   姬氏在府中磋磨掉大好年华,不愿坐以待毙随靖远侯那把老骨头赴死,遂趁着夜色遮掩,敲晕贴身侍女,乔装打扮翻墙逃出侯府。   照看姬赢多年的乳母不忍见他为付承元陪葬,于是偷偷盯紧姬氏,趁其背着行囊翻后院围墙的功夫,用力将姬赢推出墙头之外。   姬氏无悲无喜打量他许久,才皱着眉允他一并跟上。   靖远侯一朝覆灭,他们母子为避官员搜查,只得隐姓埋名流落他乡。   姬氏过惯好日子,初初也有些不适应,凡有不称心之时,必然在姬赢身上撒气泄愤。   她月余后在临州钱府觅了个婢女差事,因面目姣好,年岁又不满三十,只守在案前伺候几日,便被钱员外看中纳入后院。   钱员外并不喜姬赢这个阴沉不定的继子,加之姬氏又有了身孕,左右他都是一个多余的人,干脆打发他去外地看管田庄。   只是负责引他去田庄的小厮,早先就收下钱夫人贿赂,偷偷将他转手卖给牙婆,先行回了临州。   他在牙婆手里辗转数月,兜兜转转又被人捉去充作官奴,卖入宫中成了一名男伶。   华朝如今的主子,已换做长乐公主付如曦。   姬赢不甘沦为以色侍人的男宠,算准宫中换防时机,换上偷来的太监衣衫,从乐馆溜了出去。   跑了一半,他半途却撞上凤君銮驾。   凤君少时便与付如曦相识,仰慕她已久,不顾爹娘百般劝阻,执意入宫陪伴。   凤君瞧他五官生得与付承元极为相似,惊得吐不出半个字眼。惊疑不定端详他半晌,索性带他回宫慢慢细问。   凤君见他本是乐馆伶人,身世可怜倒也不作过多追究他未去势,大方爽利允他在殿中服侍。   姬赢一年里也未能遇见承元帝几次,直至凤君病重,她才抱着九皇女常常踏入中宫。   他无意入殿奉茶,杯子方递了上去,承元帝接过杯子忽然手腕一抖,热水淅淅沥沥落了满地。   自此以后,便是他噩梦的开端。   付如曦心里藏着有关付承元的执念,望着他过分与其相像的面容,终是彻底发疯。   她不费吹灰之力查出他隐瞒多年的身世,第二日就命人将姬氏绑到他身前,偏头痴迷看他:“承元哥哥,凡是欺负过你的人,如曦必定替你出这口恶气!”   付承元,又是付承元!   姬氏护着微隆肚腹破口大骂:“姬赢!你这个有辱门楣的丧门星!你这个不孝子!”   承元帝挖空心思要将他养成第二个付承元,为独占他一人,更是在宫中布下他以身侍主、杀人如麻的流言,肆意重伤栽赃。   一旦犯了疯病,便又哭又笑冲着他自言自语。   偶尔壮起胆子扯扯他衣角,待瞧见他脸上那点嫌恶神色,承元帝立刻松开手惶惶不安道:“如曦不碰你,如曦不碰你……哥哥你莫要再丢下如曦……”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姬赢被她折磨得神志恍惚。   不犯病的日子里,付如曦则会严加督促他课业,训斥之言无一不涉及付承元。   久而久之,姬赢也生出悖逆之心,暗暗在她寻常膳食中下了致人昏睡不醒的迷药,以此躲避她的戕害。   他为付承元活了一辈子,生因他而生,死亦因他而死,所受的这些流离与折辱,全拜他所赐。   姬赢精心密谋,每一子落得皆是□□无缝,眼看就能将付承元求而不得的天下收入囊中,他却临阵倒戈,弃了满盘。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他最后的结局,果真应验当初那段批言。   大皇子自那日撞破他们二人私情,第二日速速递了“告老还乡”的折子明哲保身。   他不顾李德保劝阻,一意孤行立她为储君。   姬赢争抢皇位并非贪图那点权势,他之所以这般费尽心机,不过是为自己争一口气,意在压过付承元罢了。   可就算能得帝位又如何?他志不在此,纵然夺得皇位,最后也只是愚弄世人,荒废度日。   承元帝驾崩仙去那年,嫣嫣顺理成章即位为帝。   姬赢伫立在帘子后,默默看她身着衮服金冕,一步步走过他昔日踏过的甬道,迈上他昔时俯瞰满朝文武的丹陛,手执天子玉玺朝帘子后的他露齿一笑。   她自此享万臣朝拜,与天地同寿,神色却有些心不在焉,盈盈眼波穿过偌大宫殿,悠悠落在他面颊上。   她忽而放下怀中玉玺,着瑶绮端上凤君宝鉴,从容向他走来。   数重纱幔依次被女官撩开,她将他用力拽入殿中,不由分说将宝鉴塞入他怀内。   李德保如梦初醒摊开圣旨,两眼发直抖着嗓子高声唱喏。   众臣:“……”   也罢也罢,姬赢权势泼天,陛下登基未久,根基不稳,绝非一朝一夕所能铲除阉党。   自古以来后宫不得干政,与其由着他仗着九千岁的尊贵身份,在前朝兴风作浪,还不如将姬赢塞进后宫,让他同那些妃嫔争风吃醋来得解气舒心……只是赐他一个正宫凤君位分……实在太过抬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阉人。   劝谏帝王“废后”的奏折,一年之内堆满了大半个御书房。   姬赢扔开手边一册“言辞恳切,催人泪下”的奏折,将一颗新鲜酸枣喂入帝王口中。   帝王捧着肚子努嘴示意:“还要橘子和荔枝。”   姬赢一并剥了七八颗,颗颗不落塞进她嘴里。   嫣嫣已怀有三四个月的身孕,每日嗜睡嗜酸,他嘴上说着“一孕傻三年”,告诫她莫要插手朝堂之事,心底却担心累着她,忙不迭将朝政琐事独自揽下处理。   等到月份有七八个月的时候,她水灵灵的小脸圆润了一圈,姬赢却憔悴到站着就能睡着。   嫣嫣生产那日,姬赢撇下手头公务,脚步虚浮从御书房,疾疾走至乾坤殿内殿。   他视线模糊,头脑发昏,未来得及留意足下那方台阶,步履匆匆闯过去,两眼一黑栽倒在地。   姬赢不晓得他方才昏睡了多久,正欲出声询问几句,复睁开眼时,只见周遭人头攒动,宫女嬷嬷端着铜盆进进出出。   他望着满脸泪痕的瑶绮愣了一瞬,沉甸甸的腹部无端传出一股钻心刺痛。   瑶绮凝视他花容失色的脸庞,倒吸一口凉气哭道:“陛下……您若疼就叫出声来……千万别忍着……连累陛下如此痛苦……凤君可真是个混蛋!”   隔扇外忽然响起嬷嬷尖声惊呼:“凤君您不能进去!不能进去!”   憔悴不已的姬赢:“…………”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个世界预告:   没爹没娘能歌善舞小郡主X温柔内敛病怏怏狐妖太子   大概是叶之仪2.0正常版的高层→_→   系统: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不仅要生孩子,还要来一出人妖情未了╮(╯▽╰)╭   总裁办公室高经理:你真是个勇士…… 第156章 狐妖进化计划(一)   员工姓名:谢嫣   所属系统:男二扶正系统(L-007)   灵魂整合度:80%   额外经验:女红、骑马术、丹青、医术、神明的庇护、亲和力光环、魅力光环、帝王权术   灵魂整合度已至80%, 再执行两个任务就能达到完全满格状态, 为减轻总部旺季业务负担,谢嫣在古代组组长的指导下, 着手提前办理结业手续。   结业手续审批过程极其复杂,为确保工作人员脱离总部重回正轨,总部会清除执行者记忆, 并且针对执行者身体各项指标, 做出最全面的检查。   谢嫣要来一张空白表格, 握着手感有些不太顺畅的黑色签字笔,事无巨细填好所有个人信息。   圆润笔尖顿在“年龄”一栏上, 谢嫣拿不准自己死时的年纪, 干脆空出一格不写。   先行交给部长进行第一轮资格批示,再由部长层层向上递交, 请求书面批准。   等待资格权限下发的这些时日里,谢嫣开始有了失眠迹象。   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只有临到凌晨两三点,才能勉强就着倦意睡去。   夜里精神抖擞、心事重重,白天无精打采, 神情恍惚……大抵就是谢嫣如今最真实的状态写照。   谢医生多日以来, 神龙见首不见尾,他是总部里为数不多的心理医生之一, 经手过的患者无数。谢嫣只是他众多患者中最普通不过的一个,还未与他相熟到那等相谈甚欢的地步,也不好意思腆着脸前去打扰。   古代组最近接手的任务颇多, 需要备案整理的各种数据文档也数不胜数。任务之重,就连谢嫣一个执行业务员,也被部长拉去做充作廉价劳动力。   总部基层职工甚少加班,反倒是技术部和管理层里,那些精英研发师和管理者们,往往需要连夜勘测研讨各项数据。   每周五是部门内聚众开会的惯例日子,部长全无领导包袱坐在会议室中央的主位上,翘着二郎腿喋喋不休同他们抱怨:“新官上任三把火,上头抓风气抓得严,你们可不要在任务世界里,执行任何违规操作……犯了事,W-487就是下场。”   第九个任务世界的数据,已经调试完毕。进入任务世界的最佳时间,数据库以站内邮件形式,告知谢嫣定在周六晚上十点。   谢嫣白天在宿舍里昏天黑地睡了一天,晚上草草打了份两素一荤的菜蔬,九点裹着厚实围巾抵达总部。   部长抱着一堆文件夹,捂住腹部抓耳挠腮坐在电脑桌后,一脸的挣扎与绝望。   见谢嫣踩着皮靴经过,部长随手抓起一大把餐巾纸,佝偻着腰夺门而出:“帮我看好这些文件!”   谢嫣忍俊不禁远眺他一骑绝尘的背影,推门摘下围巾挂在一边的衣架子上,而后坐在电脑前静心替他照看。   窗外淅淅沥沥响起雨水拍打玻璃-传出的枯燥声响,潮湿水雾随夜风飘散飞舞,更有几滴晃晃悠悠溅落到谢嫣眼角处。   下过几次冷雨,天气便一日冷过一日。   那点随风潜入夜的寒凉冷气,顺着筋络侵袭入四肢百骸,冻得谢嫣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她拉开办公椅匆匆忙忙起身,迎上扑面而来的朔朔冷雨残风,伸手掩好钛合金玻璃窗露出的一角门缝。   谢嫣扣紧玻璃窗门框中央的一方旋钮,猛然留意到总部宽敞明亮,却格外冷冷清清的正门门口,快走来一抹高大人影。   他顶着一件深色西服,疾行在雨幕中的步履,顿也不顿踏过地上数个水坑。   竟然是她近来不曾再联系过的谢医生。   部长甩着双手沾染的水渍,讶异瞧她拽了条毛巾把快步拉门出去:“谢嫣你要去哪里?”   灯光寂冷的过道里,不闻喧嚣人声,不见来往人群,只余下她一闪而过的浅色衣角。   “送毛巾。”   谢嫣跨下冗长楼梯走入大厅时,谢医生正聚精会神与前台接待员攀谈。   他指尖轻轻敲打大理石台面,单手接过接待员恭恭敬敬递来的白色座机。   谢嫣怀抱毛巾缩在角落里,寻思究竟是留他在此处理手头工作更好,还是默默等他结束工作安排更加妥当。   距离她进入下一个任务世界还有四十分钟,她一个业务员眼巴巴候在一边,等他与人商议公事,倒显得她有些不知礼数。   谢嫣遂将怀里毛巾,搭在已擦洗干净的栏杆上,转身便要抬脚上楼。   她步子还没来得及踏出一半,谢医生语气却极为惊喜地在背后唤她道:“谢小姐?”   谢嫣拿起手边毛巾,指着他发梢不断滴落的水珠提醒:“小心受凉。”   谢医生接过毛巾低头沉思片刻,突然拉起她的手,带着她走向二楼洗手间旁的更衣室里。   他随手将西服扔在沙发里,背过身擦干眼镜镜片上的污渍,最后才捏紧毛巾细细擦拭脸庞和发顶雨水。   空气微微僵滞,他们二人对视良久,却始终相顾无言。   谢嫣不太自在地移开目光,没话找话道:“您这段时间应该很忙吧?”   “是有些忙,”他垂下眼忽又谨慎询问,“抽空看过谢小姐的表格,上面许多信息都空着……”   谢嫣落落大方摇了摇头:“我死后才被选入总部,生前的事全部忘了个精光,连名字都是系统一手挑的。”   他擦着发梢的动作微不可察一停,神色半是柔和半是压抑地弯唇笑道:“谢嫣……这名字很好听,很衬你。”   谢嫣一直觉得她这名字实在算不上有多出众,不仅十分常见还有些微的艳色,可经他甘醇唇齿一开一合娓娓念来,佐之尾音略略轻扬,便似有无数丝羽在心尖和耳尖处刮擦摩挲,甜得心底都似漾着一汪浓蜜。   谢嫣尴尬道:“还、还行吧……”   他裤兜里的手机蓦地急促响了两声,谢医生冲她比了个歉意手势,拉门走出更衣室应了句。   不过半分钟,他又开门进来,弯腰捡起沙发上的西服,亲自将她送回会议室:“总部出了点事,要急着赶过去处理,今晚就多谢谢小姐了。”   谢嫣握住把手欣然道:“不必。”   谢医生抖抖皱成一团的西服,谢嫣正打算即刻进入任务世界,余光留意到似有一个细小东西,自他衣服里掉落出来。   谢嫣捡起掉落在瓷砖上的那枚胸针,正要抬头唤住谢医生,可他全身皆已没入电梯里。   谢嫣望着那不断上升的楼梯层数,泄气似的揣着胸针回到会议室。   时针堪堪指向五十八分,谢嫣静静躺卧在软和沙发里,漫不经心将那枚胸针放至身侧的玻璃茶几上。   手腕抬出一尺距离,她陡然被胸针通体刻印的黑色玫瑰金纹,夺去所有注意力。   这胸针实则是总部独有的工号铭牌,谢嫣身为业务员也有一枚,只是比起谢医生的,显得太过寒酸破烂。   谢嫣将胸针翻至正面,指腹缓缓触摸这枚质地上乘低奢的胸针,凝视上头镂刻的金字,她脑中绷着的那根弦,霎时裂成数段。   左上角原先刻着“L-001”样式的铭牌,如今无故由一串细小字眼所替代,而这细小字眼下方,此刻端端正正躺了三个方正遒劲的大字。   ——谢君仪。   【扫描目标世界、扫描宿体,扫描目标人物。】   【扫描完毕,资料程序加载中……】   【正在投放……5、4、3、2、1】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枚胸针上的灼气,谢嫣右手虚虚握拳,心魄俱震按住胸口急促地连咳出声。   她眼下.身处于一辆马车之内,腰间系了条堇色挑线宫绦裙,上身穿着件颜色极为素净淡雅的褂子,溢出裙摆的足尖牢牢镶着一对成色上等的珍珠,四周车壁以品红色锦缎糊了个仔细。   帘拢被人毫无预兆挑起,帘外两个做侍女打扮,梳着双丫髻、簪着一对花冠的小姑娘,咬唇小心翼翼劝道:“郡主,您若因这些小蹄子气坏了身子,可万万不值当。”   另一个穿绿裳,嘴角生着两枚梨涡的小侍女,憨傻点头应和:“兴许今日随太后娘娘为太子殿下祈一祈福,他那一身恶疾往后就能烟消云散也说不准……”   “什么祈不祈福,她们就是嫌弃我们郡主自幼没爹没娘,寄人篱下养在宫里,性子软善好欺,才逼郡主嫁与太子那么一个病秧子!他那副身子骨,只怕我们郡主嫁过去还未满两年,太子他就……”   两个人围着她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谢嫣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因尚未接收剧情,谢嫣并不清楚眼前这一切,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脚步踉跄又虚浮,谢嫣被两人扶下马车,任由两位衣色迥异的侍女,领着她一路穿过葱郁林木,前往玄光寺正庙。   玄光寺正中摆放的铺团里,跪着几个与宿体一般年岁、衣着格外华贵的少女。   其中一个神色最是傲慢,发髻上的头面也最为奢侈昳艳的,她翘起兰花指,掩着鼻子幽幽刺道:“你怎的还愿意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风暴召唤、化鹤归宝宝的地雷,感谢梨落迟夏宝宝的手榴弹╭(╯ε╰)╮ 第157章 狐妖进化计划(二)   陈列着琳琳琅琅瓜果糕点的佛龛前, 如今或立或站, 挤满了十数个身着华服的姑娘。   其中出声拧眉指责她的那个,风韵容貌最是出众。   她眉眼轮廓生得极尽艳丽娇妍, 唇瓣鲜红犹如凝血,眼尾处的赤红眼晕,似悬在桃花面上的一汪旖旎霞波。满身气势压得身旁那些簇拥她而坐的贵女们, 黯然失色。   她拢着一怀一树梨花压海棠图样的披帛, 翩然跪坐在蒲团上, 又俯身下去虔诚无比磕了个响头。   “寄人篱下就应该有寄人篱下的自觉,跟在皇祖母身边享了这么多年的清福, 应媒妁之言嫁与三哥哥本就天经地义……你却死咬他身子虚弱这一点执意悔婚, 更欲下嫁司星楼那个装神弄鬼的国师……梁子嫣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她说着说着眼眶不禁一红:“若非被这桩婚事牵累,三哥哥娶谁做太子妃不是一句话的事。要不是皇外祖母迁就你, 你哪里能配得上他那样的谦谦君子?”   能将“皇祖母”三字如此坦然说出口的女子,必然是皇族之中深受荣宠的宗亲。   且宿体那两个贴身侍候的个婢女, 方才已言明她们此行入庙焚香祭拜,乃是特意随太后前来寺中祈福。   仅是短短一盏茶的功夫,谢嫣便从这些人的三言两语里, 大致捋顺现下情势。   她附身的宿体乃是个颇受太后疼爱的郡主, 因自小丧父丧母,故而一直被太后放在身边教养。   太后吃斋念佛多年, 素来慈悲心软。她心疼宿体梁子嫣是个孤儿,一味纵着她在宫里胡闹厮混,遂养出一个刁钻精明又自私自利的叉烧白眼狼。   偏生身旁两个随侍的婢女, 忒不服气被她压了一头,穿着红衣衫戴着花冠的婢女仰着头顶撞道:“太后若也逼着陵阳郡主,嫁给一个时日无多的病秧子守活寡,郡主可还能如此大言不惭指责我们郡主没良心?”   陵阳郡主最是看不惯这些恃宠生娇的恶奴,仗着主子几分信任,已然也将自己当做半个主子。   她一拍桌子,立时有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上前,照着红衣侍女的脸就是两下耳刮子:“对郡主出言不逊,该打!”   红衣侍女被扇得嘴角不住流血,尖声与婆子们推搡起来:“你们这些仗势欺人的小蹄子,待郡主禀明太后娘娘,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寺庙本是清幽之地,她们公然在佛像前争执扭打,已是扰了佛祖清净。   几个沙弥闻听声音匆匆自庙外赶至佛龛里,费了一大番力气才将红衣侍女与那两三个婆子劝开。   沙弥慢慢转动掌心佛珠,局促不安默念几句经文,又恭恭敬敬上了炷香赔罪。   中午用斋饭之时便已经上蹿下跳闹了一回,再留这两个不对付的祖宗共处一室,指不定还要闹出什么动静。   沙弥遂将寺中诸家贵女,一一迎去后山厢房。   无人愿与谢嫣同行,伺候她的绿衫侍女,搀扶起瘫坐在蒲团上痛哭流涕的红衣侍女,垂首闷声跟着沙弥迈入后山。   后山院落里修着十几座华美端严的禅房,为她们引路的沙弥刻意避开陵阳郡主随驾,多绕了几里山路,才将谢嫣主仆三人带去禅房休憩。   故而谢嫣不动声色拂开柳枝,弯腰跨入偏门时,那十数个贵女正捧着瓜子糕点,坐在长亭中叙话。   银铃般的笑声自朦胧帐幔中断断续续传出,其中一人谄媚笑道:“还是陵阳姐姐有法子治梁家人,梁氏就没一个不省心的,那初仪郡主梁子嫣通晓歌舞音律,又生着几分姿色,哄得太后娘娘团团转……她去年方及笄,玩弄人心的手段却这般纯熟……真是个狐媚子!”   谢嫣躲在柳条后,津津有味听着她们义愤填膺指摘她的不是。   听了半个时辰的墙脚,这些贵女翻来覆去骂的,无非说她敢与太子殿下退婚,定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   宿体自幼与行三的太子指腹为婚,只因太子体弱多病,整日只能捧着个药罐子将养,她前些日子竟缠着太后言说爱慕国师已久,执意退掉这门亲事。   太子虽然身子虽然弱不禁风了些,为人处世之道却行得滴水不漏,极得圣上赞誉与民间人心。再者他又是已故元后所生的独子,即位为帝便已成了板上钉钉的大事。   太子妃名号尊荣一世,嫁给一个国师为妻,怎能与今后母仪天下的皇后相提并论。   太后待宿体掏心掏肺,自然尽心尽力劝她打消此念,为开解铁了心要退婚的梁子嫣,于是带着她来此国寺上香散心 ,顺道也叫上几个公主贵女一并前往。   梁子嫣不甘不愿乘坐马车出宫,中午用斋饭时不知怎的又撒了回气,正巧太后此刻正在后院禅房中歇息,无暇顾及她,便让陵阳郡主钻了空子加以羞辱。   且不说这宿体为人是好是坏,单看这些贵女的所作所为,就令人不大快活。   谢嫣赶着去翻看系统面板,懒得与她们多做辩解,略略立了一瞬,便带着两个侍女走回厢房。   命绿衣带着红衣下去上药,又告诫她们二人今后切不可失了礼数,落人话柄站不住理。   谢嫣合紧门闩,又再三检查无恙后,这才彻底宽心躺回榻上,接收新世界资料。   她附身的宿体梁子嫣,正是太后内侄女罗氏生前留下的独女。   太后出身将门,胞弟早年战死沙场,留下侄女罗氏无人照看,太后便将她带入宫中与一众公主一起教养。   罗氏由太后做主赐婚嫁与英国公梁季为妻,未过几年操练军马时从马背上摔下暴毙而亡,英国公受不住爱妻离世的打击,未来得及避开敌人穿心而过的一支羽箭,亦是死在疆场。   太后哭瞎了双眼,担心梁氏族人多有懈怠忽视,央求圣上将不足三岁的梁子嫣封作郡主,并养在膝下悉心照料疼宠。   因担心她今后耍刀弄棒步罗氏后尘,太后从不许她一个将门郡主习武。她请了宫中最好的舞姬乐师,将梁子嫣活活掰成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闺秀,更是为她与太子贺云辞立下婚约。   陵阳郡主之母舞阳长公主乃是太后亲女,舞阳长公主少时与英国公亲妹妹曾有些过节,是以两家互不待见。   陵阳郡主不甘梁子嫣较她更受太后宠爱,对她于是多有敌视,加之陵阳对太子贺云辞存着点朦朦胧胧的男女心思,如此更是肆意抹黑她。   梁子嫣自幼明白自己不为贵女们所喜,再者她又不是那等忍气吞声之人,次次当面顶了回去,次数一多,宫中渐渐生出说她骄纵蛮横的风声。   她洒脱散漫惯了,哪里在意这些风言风语。   贺云辞不但公务繁忙,又因娘胎里没将养好身子,伤了根本,甚少在后宫露面。是故梁子嫣十六年里,与贺云辞见过的面屈指可数,连年关阖宫也见不到他几次,如此更谈不上什么亲厚不亲厚。   她执意与太子退婚一事,实属顺其自然。梁子嫣耐着性子等了一年多,也不见贺云辞开口求娶,恰好偶然邂逅司星楼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她为国师一身惊华所倾倒,顿时芳心暗许,情愫偷生,说什么也要与贺云辞退了这桩婚事。   只是不晓得过几日传出去,怎么就变作她忘恩负义不愿嫁与贺云辞为妻。   梁子嫣不识人心险恶,对这些风声不予理会,可谢嫣却一眼看出这背后必有人刻意散播谣言,加以陷害。   陵阳郡主及一众贵女虽格外厌恶她,但这等下三滥的害人手段倒还不屑为之。   谢嫣滑动电子屏幕翻过一页,门外却响起一两声低弱破碎的呻.吟。   这声音由远至近隔着门缝传入谢嫣耳中,惊得她微微一愣。   她随手抄起一根棍棒,踮起脚尖走至门边,而后缓缓举起手中棍棒。   系统:“宿主,你这是……”   谢嫣按住静音按钮,厉声呵斥道:“闭嘴,不许说话!”   越是靠近门扇,那道气若游丝的低吟便越发清晰,乍一听上去颇有些像猫儿狗儿的叫声,却又与它们极为迥异。   谢嫣趁其不备猛地拽开门扇,举起棒子冲出房门定睛一看,门口长阶上,竟趴着一团皮毛雪白的物事。   那团雪白物事浑身上下都沾着血丝,听闻谢嫣的动静,它抽搐着动了动,脚尖还未支起,又轰然一下狠狠栽倒在地。   小家伙乌黑瞳仁倒映出手持棍棒的谢嫣,它抖抖眼睫虚弱不已闭上双眼,奶声奶气低低叫了声。   两只雪白耳尖俏生生栽进雪白皮毛里,衬得如雪毛发上那一团团干涸血迹,令人触目惊心。   谢嫣顾不上脏不脏,也未深想它又是如何闯入玄光寺里的。只弯腰蹲下摸摸它挺立的耳尖,在它惊怔的温润眼眸中,一把将它抱入怀中。   梁子嫣的贴身婢女一共有两个,绿衣服温婉些的唤作绿莘,红衣服脾气火爆的则称作蔓朱。   谢嫣叫来绿莘端来两盆干净热水,她伸手试了试温度,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细细揩拭它身上的血痕。   绿莘见状要接过她手里帕子:“怎能劳烦郡主亲自动手?”   谢嫣笑着阻开她动作:“不过是替个小狐狸洗洗澡,也没做什么重活,你不必惶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梨落迟夏、季北宝宝的手榴弹(*/ω\*)   系统:我是不是又要吃狗粮-_-|| 第158章 狐妖进化计划(三)   绿莘福身道了句是。   玄光寺乃当朝国寺, 早年司星楼将将设立时, 镇楼的一众天师便掐算出此地人杰地灵,是难得的佛家宝地。   大周朝自开国初算来, 统共不过才绵延了五十年。   五十年于多数皇朝而言,是个不容小觑的坎。   天下初定,百废待兴, 民心社稷却并不如何稳固。若继位者无力承下先人基业, 看不清致使国运停滞不前的病根, 也只能沉溺在这片虚无的昌盛中,坐享其成直至陨落消亡。   民心教化断不可废, 今上听从司星楼国师骆知寒谏言, 广起庙宇,并圈下玄光寺这一处风水宝地, 修筑国寺以庇佑子孙后代。   玄光寺环山而建,覆着琉璃瓦的飞檐, 俯瞰山下碧波万顷的泱泱湖川,白云穹苍为顶,江河山石为地, 一挥一毫俱是酣畅淋漓的大气雍容。   玄光寺地处玄光山半山腰, 寺院外草木幽深,虫鸟啁啾婉转。   如今正是三月时节, 绿草恍若一夜之间顶破泥土拔地而出,鲜嫩柳条抽出新芽,花蕾含苞待放, 处处都透着股难以描摹的勃勃生气。   山中走兽珍禽不胜枚举,以往玄光寺还未修筑时,今上便会率诸位臣子入玄光寺秋猎,只是佛祖面前做不得这些杀生之事,原先的围场近几年遂也一度荒废。   故而寺中无故溜进来一只身负重伤的小狐狸,谢嫣只当它是中了从前秋猎遗留在围场的陷阱,也未察觉出任何不妥。   她单手就着温水打湿丝帕,简单拧了几拧,而后轻手轻脚沿着它伤口,小心翼翼擦拭。   指尖甫一触及小狐狸温软的耳尖,小家伙趴在她臂弯里,复又低低轻吟几声。   绿莘憨憨伸手在小狐狸跟前晃了晃 ,一边逗着它,一边摸着下巴慢慢回忆:“奴婢从前是关外人士,关外那时可不比现今举国信奉佛家的繁盛之景,各家各户或多或少都供着几个土神,奴婢家中供奉的便是一只狐仙。”   谢嫣在总部时对此传言便略有耳闻,关外人士家中,单凡有些渊源和家底的,不出所料都供奉着家神。   除去狐仙这样的灵物,还有黄皮子、白蛇等等,由此衍生的传奇逸事颇令人啧啧称奇。   “狐狸大多都有几分灵气,奴婢看这只虽然受了不轻的伤,皮毛品相实属上乘,这眸光也是炯炯有神,看似应是一只极有灵气的。”   小狐狸形状煞是妍丽优柔的脊背似乎颤了颤,谢嫣揉揉它颈项算作安抚,又抬眼瞧着绿莘哂笑:“说出这一番不着调的话来,倒与个神婆无异。”   绿莘却一时来了兴致,她比划两只素手手忙脚乱与她解释:“太后娘娘一直拘着郡主,不允您迈出京城,便不晓得这些民间轶事。奴婢家乡附近,从前就出现过一则狐狸变作美人,嫁与庄稼汉报恩的趣谈。”   谢嫣耐心听她喋喋不休,掰扯那些半真半假的异闻,手头的动作依旧十分利索。   小狐狸身上的血迹还未彻底干涸,略略拭抹几下,就能令皮毛重新光洁如初。   遇到拂拭不净的血块,谢嫣则沾上几点皂角避开伤口,细细替它搓洗,末了寻出件薄毯兜头囫囵一裹,将它牢牢藏进宽大软和的毯子里。   谢嫣不大会瞧这只狐狸究竟是公是母,但左右想着待它养好伤,便即刻放它归隐山林,就算得知它是公是母,也只不过徒长好奇之心,与其这样费心劳力,倒不如一切随缘。   谢嫣抱着它坐在红木软榻上,她谨慎小心将它放在膝头,双手拨开它浓密皮毛,仔细翻找它身上的伤口。   小狐狸起初还有几分焦急迟疑,许是看出她并无恶意,便也安安静静坐在她怀中任她折腾。   谢嫣捏住小狐狸四只瘦短爪子,又抱着它腋下将它翻了个面,最后终于在它肚腹下,发现一处仍旧泛着隐隐血光的伤口。   寺中备下的纱带太过粗硬,谢嫣担心它行走间,本就纤薄的皮毛会被纱带线头磨得更痛,遂命绿莘从随身带来的樟木箱子里,又寻出件干净的丝帛。   谢嫣挖出一团雪白膏子厚厚敷在它伤口上,再将帕子叠成三道,替它严严实实缠好。   小狐狸滴溜着一双似被青山绿水悉心洗涤过的狐狸眼,目不转睛凝视她清丽脸庞。   黑如曜石的眸底,微微漾着斑斓软光,它被谢嫣摆弄的白软身子尚算有些僵硬,目光却柔和清亮至极。   小狐狸默默看她动作,因抚慰它的这双手实在太过温柔细软,它身子越发惫懒沉重,竟渐渐阖起眼眸睡了过去。   谢嫣方替它处理干净伤口,低头又见它闭紧了眸子,鼻尖喷薄出淡淡呼吸声,应是已沉沉睡了过去,便将它搁在一张铺着软垫偏诸的圈椅里,抽来一方短褂盖住它脊背。   绿莘在一直在外间守着,夕阳落山前需得起驾回宫,虽急了些,但至少在这短短几个时辰之内,还不会有什么人前来叨扰。   谢嫣思绪顷刻松缓下来,她掖好小狐狸的被角,再次躺回榻上闭眼翻看系统剧情面板。   宿体的情况,大体正如谢嫣方才所见那般无二。   梁子嫣遭人算计,宫中流言四起,名声也一日败过一日。可她枉顾这些身外之物,仍固执己见坚决退婚。太后无法,也只得明面上服软应允,私底下瞅准时机尽力撮合二人。   只叹那太子贺云辞除了例行公事之外,因身缠重病一直深居简出,甚少接下太后的帖子,应邀出面宫中赏花会。   梁子嫣自认嫁给一个如此不近女色、又孤僻寡言的太子,不仅捞不到半点好处善待,反而还会在他跟前落得一身无趣怨念。她索性趁太后稍稍对她放宽了心,撤去她宫中一半侍卫时,溜入司星楼寻求心上人国师骆知寒相助。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梁子嫣心仪的国师骆知寒,正是原世界的原男主。   而梁子嫣那位足不出户,又体弱多病的太子贺云辞,则为原世界中惨死的原男二无疑。   先后赵皇后难产诞下贺云辞后伤了身子,将养几年终是药石无依,撇下贺云辞撒手人寰。   尽管今上又另立新皇后主持后宫大局,但贺云辞属元后所出的正统嫡长子,品性端良,学识渊博,且新皇后一直未能育有皇子,余下的弟弟都是出身远不及他的庶出,因此贺云辞也在这储君之位上高枕无忧。   倘若剧情由此顺遂发展,贺云辞绝无遭原男主陷害欺辱的可能。可坏便坏在,他明面乃大周光风霁月的未来君主,暗里却是个备受良知煎熬的半妖。   丢下他一人独活于世的赵皇后,并非正经侯府嫡女。   当今还是年少荒唐无知的年纪上,曾无意犯下亵渎神灵的罪责,受他辱没失了颜面的神灵难解心头之愤,派遣一名狐仙下凡降罪于他。   所谓的降罪,便是褫夺他的人皇尊位,强行将其一代天命所归的帝星,扯下九五至尊之位,尝尽颠沛流离、为人鱼肉之苦。   恰逢宣德侯府嫡女赵氏失足落水,一夜香消玉殒,狐仙就择了赵氏躯体,听凭神灵指点,附入她躯壳之内做了赵皇后。   赵氏被当今封为皇后,却在漫长岁月里,对着她的猎物,妄动一颗尘心。   赵皇后这头沉溺在夫君的娇宠中不可自拔,那厢又顾念神灵嘱托,心中既觉得甜蜜,又夹杂着铺天盖地的煎熬。   这种如若凌迟的痛苦抉择,终在赵皇后得知自己怀有身孕后,瞬间化为乌有。   为在神灵眼皮子底下,保住尚未出身的贺云辞,赵皇后不惜举毕生修为逆天改命。   她耗尽最后一丝修为,硬是将周帝命途,重新斧正回原来的正道。   赵皇后大动胎气,未久生下尚未足月的贺云辞,因身子过度疲惫虚弱,瞒着神灵咽下最后一口气。   神灵当初逞一时之快,遣狐仙下凡惩治触怒她的周帝,但因周帝所犯的这桩罪仅仅算小打小闹,她也未放在心上。   偶有一日正欲召见狐仙入殿伺候,猛然从仙娥口中,获悉她早已下凡。   神灵循着当日线索一层层彻查下去,果然发觉狐仙违逆她的口谕,私自扶回帝星。   此神灵生性狭隘善妒又自私自利,狐仙临阵倒戈使得神明震怒不已,干脆抹去狐仙仙籍,连带着贺云辞也从高高在上的狐仙之子,沦落成一介游离于天地中、无依无靠的半妖。   贺云辞的存在,所昭示的,正是当初狐仙气势汹汹,在她脸上扇过的最响亮那一记耳光。   她为铲除贺云辞一雪前耻,特意入梦点化骆知寒,原先资质平平的骆知寒经她点化,一跃成为大周朝最负盛名的国师。   骆知寒借神灵透露天机,屡次助周帝化解无数灾祸,神通广大,风华瞩目,百姓俨然也视他为半个神明,特意塑了铜像,为他筑起占地颇广的“骆公祠”。   骆知寒在大周朝中的地位一时水涨船高,自此已可与贺云辞比肩。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风暴召唤宝宝的地雷╭(╯ε╰)╮   这周有点忙,国庆节加更 第159章 狐妖进化计划(四)   狐仙这一通下凡惹出来的琐事, 搅得神灵焦头烂额。   贺云辞虽然是个半人半狐, 可他自幼随宫中乳母宿居,又由周帝亲自教养长大, 对这些志怪异事也全然未放至心间度量。   偶尔意外自铜镜中,窥见头顶骤然一闪而逝的雪白耳尖,贺云辞也只当是平日太过繁忙, 才致使自个儿一时眼花, 由此并未生出一丝一毫的惊疑。   且说那肆意妄为的神灵, 自从寻出被狐仙藏在人间的贺云辞后,望着东宫主位上那个正襟危坐、才华气度皆不输周帝的少年储君, 她心中越发觉得不是个滋味。   她忘却当初逼狐仙下凡, 私自篡改凡人命格已是触犯天条之举。   只偏执以为自己痛遭属下背叛,乃是偌大仙界中最无颜面的神女。   被周帝曾经无意亵渎讽刺的愤怒, 间或掺杂着怨愤与嫉妒,渐渐升腾变浓。她难以压下心头这点委屈, 索性暗中从冥界觅来贺云辞的生辰八字。   神女借着这八字指引,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以魂灯偷得贺云辞一段魂魄。   她将这段偷来的魂魄放入灯盏中焚烧, 贺云辞三魂七魄伤了一魂, 身子难御邪肆侵袭,故而贺云辞少时, 常常高烧不断,好几次险些一命呜呼死在东宫。   正是在这段日子里,贺云辞突然发觉自己与旁人着实有些异样之处。   赵皇后死后, 屡次托梦于周帝,指点他如何处理政事,告知他周朝哪处又有了旱情暴动,多年下来,从未出过差错。   周帝怀念亡妻往日音容笑貌,尽管能与爱妻在梦中一聚,可终归还是阴阳相隔。他由此信奉鬼神、大兴庙宇,虔诚之至,将情思全数寄托在,那些看不见也摸不着的鬼神上。   贺云辞受周帝熏陶,亦对鬼神之说略知一二。   随着年岁增长,他身上那些不寻常之处,变得愈加明显。   那对雪白挺立,宛如狐耳的耳尖从最初的一闪即逝,已明目张胆立在他头顶两侧,一留就是数个时辰。   他素来整齐洁白的皓齿,竟随之生出两颗尖利獠牙,牙尖抵在他下唇里,磨得贺云辞双唇生疼。   更有甚者,他甚至能随心所欲于高耸宫墙上任意翻飞,脚尖使力一点,便能疾行出百来丈距离。   贺云辞翻遍赵皇后生前遗留下来的手札,聪慧敦敏如他,瞬间就将赵皇后下凡的前因后果,及他自己的身世,拼凑出了个七七八八。   周朝信奉佛祖神灵,却从未有人会对一个半人半妖的怪物,生有恻隐之心。   朝中不服他之人大有人在,若他狐妖身份一旦泄露,莫说周朝百姓,就是周帝和赵氏,亦不会对他心慈手软。   世人向来视妖怪为洪水猛兽,只因前人撰写的话本中,通常宣扬妖们大多心狠手辣,不通人情。越是皮囊美艳的妖,心思便会更为刻度。   食人精血、剖挖人心、剥人面皮……那些宿在话本子里的妖怪们,可谓是穷凶极恶、恶贯满盈。   贺云辞于此事上极其自卑,众生最为下等的就是妖,何况他又是妖中最不遭人待见的狐妖。   哪怕有朝一日奉旨娶了梁子嫣为正妃,贺云辞碍于人妖殊途,亦不会动她分毫。   与其断送掉一个豆蔻少女的一生,他倒不如绝了她的欲.念,放她退婚嫁与心上人。   自打知晓自己不同寻常的身世后,贺云辞渐渐不与外人来往,除去每日上朝以及接见朝臣拜见,他干脆利落地以“体弱多病,不能见风”一由,闭门不出。   梁子嫣对那一心除妖的骆知寒动了心思,也多番帮他留意宫中妖肆。   神女动用私刑篡改人皇命格一事,终被天庭得知。   此举论罪当诛,天帝大手一挥,命天兵天将将她捆在诛仙柱上,雷公电母引下六六三十六道天雷天火,顷刻焚化她的元神。   神女宫树倒猢狲散,一众仙侍急急忙忙抢夺神女殿中珍宝,趁乱收拾好细软,慌不择路逃出去另寻良主。   这些仙侍里,有一名出自涂山氏,闺名唤作九歌,原先就住在湘水的女狐。   她祖上曾出过一个帝后常曦,但落到他们这一支上,身份地位与一般狐仙无异。   九歌几年前化出原形在湘水边洗漱嬉闹时,方垂下一头青黛远山的发丝,陡然被路过湘水的神女一声不吭绑了回去。   九歌爹娘早已逝去多年,家中仅有一个相依为命的亲妹妹,神女因狐仙那桩事,自此与狐族结下梁子,凡见着狐族之人,就算不扒了他们的皮,也要抽去几截狐骨算作惩戒。   九歌在神女宫中,忍辱负重做了几年婢女,如今神女一夕魂飞魄散,她不愿再做些伺候人的差事,与几个姐妹结伴逃回湘水。   数年未见,九歌始归家中,才得知她那胞妹九歆早就躲去人界避难,于是草草收拾一番,带上从神女那处得来的钱财,转去人界投奔九歆。   九歆出身狐族,虽与贺云辞之母赵皇后并非出自一族,周身气韵和一双眼睛却像极了赵皇后。   周帝微服出巡江南,意外自画舫里偶遇九歆。   九歆一身舞技从前还是从九歌那里学来的,加之狐族天生媚态风流,她身段曼妙细软,抿唇翘指挥动水红绸缎作盘上舞,湖面花絮四处泼洒,美人撩人细绵无声。   周帝将她视作赵皇后转世,不顾太后阻拦,将其带回宫中封为美人。   九歌沾了九歆的光,周帝爱屋及乌,特意为她辟出一座楼阁,又按照礼节赏赐她一个端容县主的名号。   原世界里,身为原女主的九歌,与贺云辞同出狐族,自然关系匪浅。   贺云辞守着东宫孤独了大半生,他始终在自己究竟是人还是妖这一点上纠结抑郁,困顿之余,恍然在人世遇见与他同病相怜、同遭神女算计的九歌,一颗心也就此沉沦下去。   贺云辞本是温润如玉的性子,对于九歌的请求,向来有求必应。即使她后来提着骆知寒用以诛妖的桃木剑,恳求他斩下一尾替骆知寒渡劫时,他也默然忍痛亲自割下一尾,递到她手上。   神女一朝灰飞烟灭,享她荫蔽多年的骆知寒,则又回到从前那个平庸样子。   没有神女梦中泄露天机,他充其量就是个半吊子天师,修为不足以支撑神女赐给他的术法,只得整日敷衍了事。   他为寻求通天之法,屡次冒死捉妖,也顺手救下被妖物围困欺辱的九歌。   骆知寒一身三脚猫功夫,何以能驱赶这些青面獠牙的妖物,之所以那些妖物四下逃窜躲命,均是由于贺云辞赠给九歌保命的那枚平安扣。   玄光寺里的平安扣用来护身最是灵验,贺云辞忍受被佛火烤灼全身的痛楚,诚心以储君尊位求来这枚平安扣,以狐血化去佛家印咒,转手送给九歌。   他一心一意纵着这个令他终于体会到什么是至情至爱的姑娘,哪怕她一而再,再而三央求他出手为她与骆知寒牵线,贺云辞从未开口拒绝。   他的母后本是九尾狐仙,却为了父皇甘愿背主弃命,拼死也要护得他一世周全。   贺云辞所能为他的狐狸姑娘做的,便是在宫中护她不被人羞辱差遣,不必再像从前那样,吃尽伺候人的苦。   骆知寒神识不比从前灵光,为不令百姓察觉他法力几乎全失,他应允梁子嫣的请求,辞去国师官职娶她为妻。   九歌得知此事犹如五雷轰顶,她几乎站不住脚跟,迫不及待领着九歆前去骆府讨要说法。   梁子嫣性子好强,怎会任由她们这对自作多情的姐妹合伙欺负,一番话刺得二人羞愤欲死。   九歆冲动下伤了梁子嫣性命,她使出百般力气也没能救活她,只得打算将罪责全部推给骆府。   郡主死在新婚夫君的宅院中,若传出去,以太后宠爱梁子嫣的程度,必不会轻易放过骆知寒。   九歌无奈之下,哭哭啼啼又恳求贺云辞相救。   她仅是一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花狸,而贺云辞则是身负九条命的九尾白狐。上次摘了他一根尾巴,这次再摘一根,还能留给他七根。   贺云辞失去一条尾巴只是虚弱几日,而骆知寒若无人相助,那就是彻彻底底的死到临头。   贺云辞一言不发又割下一条给她,看着狐狸姑娘抱着尾巴远去的背影,他喷出一口血,终是含笑抹去。   九歆在宫里摸爬滚打甚久,也比九歌多长出一个心眼,趁梁子嫣即将回魂的时机,捏诀消除她片刻前的记忆。   梁子嫣被这对姐妹和骆知寒耍得团团转,她嫁给骆知寒还未生下长子,骆母就以无子为由,允诺骆知寒纳了九歌进门。   许是狐狸大多能生养,九歌嫁进来刚刚过了半年,就替骆知寒生下一双儿女。   人妖乃是殊途,倘使不顾天意逆天厮守,纵然骆知寒与九歌二人安然无恙,他们二人的子嗣亦会遭受天谴。   骆家一双庶子庶女活不过一年,赶着一个初寒拂晓时辰早夭。   九歌抱着儿女尸首哭得肝肠寸断,自江南巡视回京的贺云辞亲自登门安抚,九歌却红着眼睛恳求他再施舍两条尾巴。   偏偏贺云辞剜割狐尾的景象被骆知寒意外窥见,他躺在榻上琢磨了一夜,左右想着他威势已大不如前,他与九歌乃是天定良缘,即便她多有隐瞒,也无关紧要。   可周朝未来君主竟是个生着九条尾巴的妖中之妖,如不将贺云辞狐妖的身份公诸于众,怎对得起那些为他大兴土木的百姓?   是故骆知寒公然借神明之口,信誓旦旦言说贺云辞乃是千年狐妖托生的煞星,妖与人势不两立,为避免太子报复,必须尽早斩草除根。   原世界的最后,百姓不堪骆知寒鼓动,提议活活烧死贺云辞示众。   而谢嫣眼下降落的时点,正是骆知寒受神女点拨,算出宫中藏有浓重妖气。   贺云辞今日亦被太后邀来玄光寺,与主持辩驳佛法。   自被削去仙籍,堕落成妖后,他禁不住寺中禅光,寻个借口前往后山透气,不料竟化出原形,中了骆知寒布下的陷阱,带伤逃至寺中。   因此谢嫣随手捡的这只狐狸,正是原男二贺云辞本尊无疑。   谢嫣关闭系统面板,正要撑着软榻起身,鼻尖却莫名吸入一股幽淡馨香。   耳边传来翻动软垫的窸窣声响,她按住昏昏沉沉的脑袋,体力不支又倒了下去。   眼前霎时弥漫着浓白雾气,雾气绕指缓缓流动。   热闹花簇随风摇动,她踩上布满苔痕御路踏跺,轻松自如在侍女的搀扶下,披着蓑衣翻上谢府屋顶。   掌下混着雪沙的黛瓦纹路模糊而黯淡,谢嫣拨开几枚窄薄青瓦,借着屋内光晕,目不转睛俯视正堂内,谢家本家前来议亲的贵客。   贵客修韧如青竹的手捧着茶水抿了口,似是喝不惯手中粗茶,他即刻又姿态端雅轻轻放下,语气透着三分矜柔与三分锐利:“嫣小姐是家主命定之妻,绝不可换做他人嫁入本家。”   许氏暗暗咬碎一口银牙,面上却一派和气与谄媚:“自然以家主为重。”   贵客了然地笑了笑,半晌却再无下言。   他轻叩拇指指节,忽而若有所觉仰头直视趴在梁上偷窥的谢嫣,嘴角一绽晕出毫不诧异的笑容。   他未与谢辉夫妇二人点破,只端起茶杯遮住半张脸,那脸朦朦胧胧间,竟愈发与谢医生神似,殷红嘴唇隔着袅袅茶雾冲她动了动。   “不冷么?”   平白伸出一只手将谢嫣用力从屋脊推了下去,谢嫣一个挺身利落爬起时,蔓朱扯住她袖口道:“太子殿下的座驾就在山脚下,郡主可要与他说个清楚?”   谢嫣下意识回眸望去,果间圈椅里那只狐狸不见了踪迹,只余下一件短褂和软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PlUM.和半杯清茶宝宝的地雷╭(╯ε╰)╮   系统:请开始你们的表演(挖鼻) 第160章 狐妖进化计划(五)   蔓朱面颊上仍残留着几道掌掴印记, 红痕赫然浮于洁白脸侧, 瞧上去确然有几分触目惊心。   她谨慎小心搀扶谢嫣走下床榻,又不辞劳苦伺候她梳头整理仪容, 方拔下她发髻里一根歪斜金钗,又满目怨愤嘀嘀咕咕道:“在这守卫森严的玄光寺里,做这个忌讳做那个也忌讳, 待得好没意思。郡主您又不信佛, 我们几个也不信, 做什么要来这阴气森森的地方受罪?上一回香便也罢了,还要行这一套繁冗礼节, 累得您抵不住疲惫, 居然在厢房里睡了过去……”   谢嫣伸出手揉了揉胀痛额角,昏昏沉沉落座在铜镜前。   镜中美人杏眼桃腮, 雾鬓云鬟,一弯眉黛格外悠远清丽, 隔着模糊铜镜放眼而望,犹如镶嵌于江面上的缥缈远山。   青山眉黛下恰到好处生着一双迥然有神的善睐明目,眼尾略带了点尚未彻底清醒的醺意, 尽管梁子嫣五官轮廓仍未长开, 并不及狐狸一族那样天生妩媚多情,却别有一番甘醇明艳的滋味。   谢嫣望着镜中眸光幽静的姑娘, 若有所思吸了吸鼻子。   空中隐隐浮动一层稀疏到几不可闻的寡淡香气,若非谢嫣方才只顾着钻研系统面板上的剧情介绍,一时放松警惕, 哪里会吸入贺云辞喷吐而出的迷香,即刻不省人事晕了过去。   受那股无名浓香的指引迷惑,她身为一抹浮游无依、千万年都不曾做过梦的魂魄,竟也不知因何机缘埋下了梦境因果。   谢嫣恍然低下头去,脱离现实世界前捡到的那枚铭牌胸针,此刻仿佛依旧安安静静躺在掌心处。   黑底玫瑰暗纹铭牌上的鎏金字迹,落笔遒劲,收笔潇洒豪放,一撇一捺皆如鱼龙飞舞,揉碎会议室天花板水晶吊顶上,肆意流转的清透流光,只一眼便令人恍惚又迷醉。   时隔这般久远的年岁,谢嫣还依稀记得她那中途夭折未果的实习世界。   若她记性没有出了纰漏,那个世界的原男二就恰好唤作“谢君仪”。   谢嫣顺应剧情发展演进嫁入谢府,正值冰天雪地的深冬时节。   谢氏数百年来最为惊才绝艳的家主谢君仪,却因身体之故,无力策马迎娶,她方至本家的那一日,他的车驾已于前一日启程,千里迢迢送他远去岭南别庄休养。   谢氏本家里侍奉的下人,规矩口风也都比谢府严苛,从不做这等背后议主毫无教养德行之事。   是故谢嫣对她这位剧情中的原男二夫君一无所知,不知他相貌如何,不知他身量几尺,连他的喜恶也一问三不知。   世间怎会出现这种奇诡的巧合,“谢君仪”本不是常见人名,可她跨越时空局限,竟一连遇见了两个。   再者每每向系统问起谢医生时,007素来语焉不详闪烁其词,虽然看似好心替她解惑,实则从未正面回应过谢医生此人究竟是何身份。   毕竟她不会傻到一味轻信,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心理医生,竟能越矩佩戴那种高规制的胸针。   谢医生与实习任务中的那个谢君仪,必然存在着某种割舍不了的渊源。为免系统从中作梗,这个任务一旦结束,谢嫣打算顷刻返回的总部当天,她定要拿着那枚铭牌寻谢医生问个清清楚楚。   她思忖地尤为专注,几根凌乱发丝不经意勾缠住金簪上的镂空花纹,蔓朱拆下金簪时未曾留心,金簪裹着谢嫣发丝自发髻间剥离的那一瞬,发丝牵动头皮,扯拉出一股难言痛意。   谢嫣陡然收回思绪,“嘶”地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蔓朱搁下梳子忙不迭跪下请罪:“奴婢该死!”   宫中规矩比之宫外极其森严,奴婢间稍有些行差踏错,即便不被主子绝情绝义拖出去打死,也要领几顿责罚长长记性。   日日呼来喝去,使得本就烦躁困倦的谢嫣心中愈发烦闷。   谢嫣允她起身,在妆匣挑挑捡捡递给蔓朱一支玉簪:“换一支罢。”   蔓朱眼疾手快利落接过,照着铜镜比划数次,才稳妥地将簪子簪入她发髻之中。   将睡得散乱开来的发髻,重新拾掇齐整,不出一刻钟,就有太后身边颇为得力的崔姑姑亲自前来通禀,言说如今为时已晚,恐赶不上宫中宵禁,叮嘱她务必要收拾好看了出去,仪仗稍后便会启程回宫。   不消崔姑姑再厚着脸皮点拨几句,谢嫣顿时就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太子贺云辞的座驾亦在山脚下候着,且如今还未有先行离去的迹象。原世界中,太后就借此时机推了贺云辞与梁子嫣一把。   在太后眼中,撺掇梁子嫣趁今日良机,与贺云辞正正经经面见一回,也好替他们二人牵线搭桥,早日成全一对好事。   贺云辞容貌气度在京中享誉盛名已久,太后一向觉得,乃是她这个做祖母、做姑祖母的长辈平日太过大意,才导致两个孩子彼此互不熟稔,过了这些年,仍疏远有加。   太后遂思前想后,明明本意是替贺云辞前来玄光寺祈福,央求主持开解开解梁子嫣。最终仍是缠着贺云辞,不远万里临至玄光寺。   她极力撮合,试图以此打消梁子嫣退婚之意。   只不过世间之事大多事与愿违,太后绞尽脑汁也未猜到,被她好说歹说劝入玄光寺的长孙贺云辞,却被骆知寒那半瓶水晃荡的半吊子国师,祭出佛光逼出原形。   贺云辞以狐狸原身逃出禅房,沿着石阶撒腿狂奔许久。他寻个佛气稀薄的山头恢复人形,因伤口处置并不及时,他须得提前回宫上药,便与太后告假先行回宫。   谢嫣估摸今次大约也是无缘面见贺云辞败兴而归,左右打扮得再好看,也不会叫他多待上一时半会,谢嫣手头动作也不禁放缓了些。   着下人将厢房里的琐碎杂件装回马车车厢内,谢嫣领着绿莘蔓朱二人踱出门外。   贵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中庭,因太后稍后就要启程回宫,故而后门已被小沙弥上了大锁,谢嫣若要出去,必然要从她们跟前经过。   与梁子嫣向来不睦的陵阳郡主,照旧被众人簇拥在中央。   几个时辰未见,她已换上一身极衬肤色的金红华服。   华服宽大迤逦的裙摆上,用掺了金线的丝线绣出大片大片锦绣花海。   海棠压住青翠碧草,开得旺盛喧嚣,藤萝攀附高大灌木,张开最是柔韧娇媚的枝桠。   三两只金蝶停留在牡丹花硕大花蕊正中,陵阳郡主怡然自得坐在石桌一侧,脊背挺得笔直岿然如韧苇。   即使昂着头勉勉强强与并不熟悉的贵女们寒暄闲谈,她仪态上也无些微松懈落人嘲笑之处。   “陵阳姐姐天生丽质,不论怎样打扮都是不可多得的人间美色,连这一山灼然桃花也压不住姐姐的容貌,一个”簇拥陵阳静坐、身穿粉衣团花夹袄,眉宇蓄着一团稚气的少女,视线若有似无扫过谢嫣一眼,意有所指道,“可比某些挖空心思博取旁人同情的出众得多,有些人不愿做什么,连明面上也不肯放下身段服个软,宫中郡主这样多,还是陵阳姐姐最为聪慧睿智。”   陵阳再是如何矜持,也是个尚未出阁且脸皮薄的小姑娘,禁不住他人三两句半真半假夸赞,眼底霎时划过一丝心花怒放的得色,垂下纤细脖颈颧骨微红嗔道:“你们惯会耍嘴上功夫……”   谢嫣自她们身侧目不斜视经过,她一直留心足下动静,沉步走了几丈远,身前猝然横出一只细脚。   细脚的主人看似浑然不觉,托腮又接着笑:“太子殿下若是见了姐姐,哪里会与那些个朝三暮四的蹄子有什么龃龉?必会舍弃那些俗话,心满意足摘下姐姐这朵难得一见的娇花才是。”   谢嫣眨眼间要被那只不怀好意的脚绊倒,她收回伸出一半距离的脚踝,抬步狠狠碾上那人秀丽小巧的脚背。   粉衣少女来不及挣脱,弯腰抱着脚背痛呼尖叫:“梁子嫣!你这么大个人,到底长没长眼睛?”   谢嫣从从容容跟上引她们下山的小沙弥,拂去肩头飘落的几点落红,漫不经意道:“厢房所处院落颇为广阔,可你偏要将脚放在我足前……我们眼神都不好,如此也别再互相嫌弃。”   粉衣少女愣了一愣,揉着酸痛的脚背眼睁睁瞧着谢嫣远去的背影。   她恼羞成怒跺脚低骂:“今日退了婚,你往后连太子妃都不是,没有太后庇佑,你就是一个寄人篱下人人可欺的郡主,有什么好得意的?”   三月季节,天色暗得仍有些早。   谢嫣随身之物已收拾妥帖,太后方从禅房拜别大师下山,若要回宫,她还需在车内等上片刻。   微风刮得人嘴唇干裂刺痛,蔓朱绿莘各自撩开一侧斜纹红褐色帘拢,迎谢嫣弯腰跨入内室。   车厢被地龙熏炉烤得又暖又香,手心贴在炉子上烘了一会子,不多时就生发出一股细密薄汗。   谢嫣随手从壁橱里抽出一本佛经,望着佛经上密密麻麻撰写的晦涩经文,她晕晕乎乎阖起眸子。   车帘无故被一股突如其来的风卷得飒飒作响,隔着一层纷纷扬扬的帘子,有人在外头压抑着喉间咳嗽低声吩咐:“快些走罢。”   嗓音分明清清淡淡至极,却如悬在微凉琴弦上弹奏出的一段曲子,委婉入骨动听入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一诺家的糯米小可爱的地雷~   下章开始正面上纯情太子→_→ 第161章 狐妖进化计划(六)   车帘无故被一股突如其来的风卷得飒飒作响, 隔着一层纷纷扬扬的帘子, 有人在外头压抑着喉间咳嗽低声吩咐:“快些走罢。”   嗓音分明清清淡淡至极,却格外委婉动听。   姓名:贺云辞   性别:男   年龄:24   属性:原世界男二   身份:周朝储君、九尾狐半妖   任务完成度:0%   车盖四面垂下的玉铃铛, 迎风晃出细碎泠然声响,铃铛被长风扯得飘飘扬扬,如擦着微涩琴弦奏出的一阙民调, 纵然聒噪喧嚣, 可还是压不住他透着些微倦意虚弱的清泠嗓音。   “殿下脸色如此之差, 可是又犯了旧疾?玄光寺距离皇城甚远,玄光山依山傍水而建, 四周景色幽僻冷清, 比城中冷了不少。殿下虽是午时才接了太后娘娘的口谕,可山中雾气经久不散, 怎能穿得如此单薄就出来?”   谢嫣掀开一角帘子向外张望而去,果然见身旁这辆与她并排而行的华舆, 轻轻抖了数下。   她拂开帘子时,身着杏黄朝服的储君已然没入车厢内,唯有一片衣角险险于飘着飞絮的空中一划而过。   低眉顺眼立马车一侧的东宫侍官, 此刻正恭恭顺顺捧着一件针脚绵密、做工精良的狐裘, 他倾身弯腰敬道:“属下特意带了件狐裘出来,这狐裘还是圣上去年秋猎猎的唯一一只红狐狸做的, 圣上顾念殿下身子不好,遂命人裁剪缝制妥当,即刻送入东宫来……玄光寺风大, 殿下还是快些穿上吧……”   侍官此言听在外人耳中,并无一星半点可供指摘之处。可由熟知太子贺云辞底细的谢嫣听入心底,不免令她颇为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所幸贺云辞是只宽厚谦和的狐狸,虚怀若谷君子坦荡,绝非民间话本子里写得那样歹毒凶恶。   即便宫人不明内情,误将用狐狸皮毛裁剪的大氅奉到他跟前,贺云辞通情达理,自然也不会因此一事责罚毫不知情的宫人。   侍官见他并无动作,不明所以地将手中狐裘往马车内又靠近几寸。   此举大约是惊动了厢内虚弱憔悴的天家贵胄,谢嫣听得他抵唇忽然闷闷咳了几嗓子,启唇应答时又携了丝浓稠鼻音。   贺云辞声线本就较旁人清冷透亮,如今倒因添上几缕病态鼻音,而多了几分烟火气。哪怕谢嫣与他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可他浓郁到拂散不开的语气,此刻畅通无阻幽幽悬在她耳侧,无端就多了几分勾缠意味。   “不必这般麻烦,”他坐马车里忍着咳意淡淡一笑,“车厢里很是暖和,打道回宫不需花费太多时辰,孤穿不惯狐裘,你便将这件大氅收拾起来罢。”   那心性单纯的侍从仍想劝他:“可是殿下……”   话头于唇齿间点点溢出,他收回手将狐裘递给旁人,转而道:“太后及诸位贵女片刻后起驾回宫,旁的倒还说得过去,只是这其中就有那脾气倔强死板的初仪郡主,殿下还是早些回宫避开她们更好,若累及玉体康健,那可是得不偿失。”   “少廉,”贺云辞轻叱一句,语调不自觉抬高三两分,口气煞是锐利严肃,“女儿家最重闺誉,你乃堂堂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岂可在背后似个长舌妇一般诋毁她们?东宫的规矩何时散漫到现今这个地步?”   被他称作“少廉”的小侍官,自觉失言失仪,捂嘴慌忙跪伏下去,期间连个大气也不敢轻喘一下:“属下多嘴,回宫后自当先行思过,断不敢下次再犯。”   贺云辞短促应了一声,随即再度低低咳了起来。   陵阳郡主那一行人皆与谢嫣互不对付,她凝神思索片刻,为免掺和进去与她们纠缠个不休,平白遭贺云辞忌惮,谢嫣于是打发蔓朱前去禅房迎太后下山,差使手上功夫更加利索的绿莘入马车服侍。   谢嫣望着车厢正中,那簇燃得正起劲的火苗默然不语,绿莘一手以长钩子拨弄铜炉里的炭火,一边抬头打探她脸色,挠着头请示:“郡主可要下去与太子殿下道个安?”   谢嫣估摸也只有绿莘,才能说出眼下这一番没什么心机怨愤的话来。倘若换成像个炮仗一点就炸的蔓朱,保不准就撸着袖子跳下马车,寻那少廉打了一架。   贺云辞已先被骆知寒重伤了一回,只怕腹部的那道伤口,如今还未彻底凝固。且玄光寺四处佛气弥漫,再多停留一刻,于他而言都是折磨。   “这礼节倒不用太过计较,绿莘我先问你一句,今早随姑祖母出宫前,你可有带几件御寒大氅出来?”   绿莘勾弄炭火的手一顿,诧异瞧她红润生动面颊:“回郡主的话,奴婢与蔓朱姐姐早先就备上几件,郡主可是觉着这火还不够旺,四肢发冷无力,需要再添点衣物?”   谢嫣终是放下一颗悬在半空的心,松开被她攥得潮湿的手心,催促绿莘道:“并非是我冷,旁边那辆马车上,正坐着为江山社稷祈福的太子殿下。我虽与他不熟,但他好歹也是姑祖母的嫡孙,今日受了风寒,于往后多有折损。你下去寻件锦裘递给他的侍从,说是太后赐给他的就好,切记莫要错将狐裘送过去……”   前后神态口吻相差如此之大,绿莘闻言不禁心下一阵抽动。郡主分明中午还被陵阳郡主激得面红耳赤,信誓旦旦言说要与太子殿下退婚,怎的坐在这里一声不响听了一阵功夫的墙角,又变了另外一副神态?   她不敢越矩问个究竟,将钩子放至一旁摆好,顷刻便应声垂头退了出去。   东宫与梁子嫣素无交集,是故绿莘光明正大领着数个宫女,捧着件鹤石鼠皮斗篷送到邻车旁时,少廉及一众宫人并未认出她来。   这件衣袍还是太后赐给梁子嫣的生辰礼,因颜色太过深沉老气,因此她从未勉为其难上过身。   既是打着太后旗号,若送去一件颜色鲜艳些的,少不得令他们心中存疑。   尽管绿莘为人憨厚单纯,可自小入宫侍奉的姑娘,哪里会没有半分眼色心眼,她选出这件极其明智。   谢嫣合上手中佛经,兴致勃勃撑腮看着侍从少廉受宠若惊接过那件贵重斗篷。   他叩首道:“多谢太后赏赐。”   绿莘俯视足下颇得太子青眼的太子侍从,心中发虚牵动一侧嘴角抿唇笑了笑。   谢嫣目睹少廉将那件衣服送入车中,而后心满意足散开帘子收回目光。   贺云辞身患痼疾乃是众所周知之事,太子车驾先太后一步,驶出重峦叠嶂、青影朦胧的玄光山,也未招致太后半点不快。   太后銮驾重回皇城,已是深夜。   宿体由太后一手带大,如今还未奉旨与贺云辞成婚,也就一直宿在太后的福安殿。   梁子嫣幼年思念英国公夫妇甚笃,每至半夜哭着喊着也不肯睡,太后怜她自小爹娘双亡,着人在寝殿里置放了碧纱橱,将她安置在里头,一有什么动静就能过去哄,很是劳心劳力。   直至宿体去年及笄,已至完婚年纪,太后才松口将偏殿一处最为宽敞的暖阁,打扫仔细后就拨给她独自差遣。   谢嫣一脚踏出净室,立时有姑姑候在外间引她前去太后寝殿叙话。   太后年纪渐长,每日歇得极早,今日出宫已是难得一回睡得如此之晚,不成想为传她入宫叙话,竟顶着困意强撑这样久。   谢嫣不由得加快步子,姑姑上气不接下气跟在她身后巴巴唤:“小郡主,您且等一等奴婢……”   两侧宫女次第替她撩开珠帘,太后卸下一头银发靠坐在如意纹软枕上,眉开眼笑招手令谢嫣过去:“小丫头,快让姑祖母瞧一瞧。”   谢嫣趋至她身前,趴在她腿侧半跪下来:“这么晚了,您怎的还不睡?”   太后伸手揉揉她蓬松鬓角,止不住笑意翘起唇角打趣:“云辞那孩子早先命人过来谢恩,哀家还当他因今日提早回宫一事心生愧疚,这才急不可耐过来请罪。谁知竟是为了一件哀家子虚乌有刺下的衣袍,特意登门谢恩。那件石鼠皮斗篷从前还是哀家赏给你的,小丫头你且与姑祖母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今日是怎么落入云辞手里的?”   谢嫣原以为太后叫她来,是打算苦口婆心劝她打消退婚念头。孰料这当头一棒砸下,竟是出人意料提的这件无关紧要之事。   谢嫣再三温习宿体人设,垂首做出个抵死不认的神态:“许是姑祖母您一时错记,不意又赐给了太子殿下……”   “哦?”太后来来回回打量谢嫣数遍之久,须臾又端起崔姑姑奉上的一盏安神汤,不紧不慢搅动汤水,“哀家记得你那件裁得不好,今夜就翻出来拿去司衣局改一改罢……”   谢嫣倏然抬头,羞恼不已仰面道:“姑祖母惯会耍弄人!那件衣服已被子嫣命人扔出去丢了,好马不吃回头草,断不能再捡回来!”   “十六岁的小丫头,同谁学的这些不着边际的浑话?”太后抚掌大笑,“什么好马不吃回头草……将那衣服颠颠给你太子哥哥御寒,就是吃了回头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风暴召唤和化鹤归宝宝的地雷(*/ω\*)   系统:太子哥哥~~~高层我对你好不好:)   谢嫣:猥琐卑鄙无耻→_→ 第162章 狐妖进化计划(七)   “东宫的下人认不得绿莘, 可在你那辆马车上伺候的车夫, 可是真真正正瞧见你命绿莘取出件石鼠皮斗篷出来,眼皮子也未眨动一下, 就巴巴唤她快些送入云辞车驾中。”   太后摸着她发髻上的玛瑙红宝穗子,嘴角裂开几道慈祥笑纹,连眼底都似乎漾起丝丝缕缕的柔意:“小丫头, 哀家可是一日一日看着你长大的, 你若真厌恶一个人, 怎会心软暗中施予他多番便利?前几日还吵着相中司星楼的骆国师,执意与云辞退婚, 白日却又言行不一, 偷偷将自个儿的衣服送与他抵挡风寒……你瞒得过旁人,却瞒不住姑祖母, 不妨拉下面子与哀家说说,可是见了你那谪仙似的太子哥哥, 有意于他?”   谢嫣闻言耐着性子回忆,她与贺云辞不期然于玄光山山脚下相遇之景。   脑海尽心尽力拼凑半天,她试图循着脑中残存印象, 勾勒出贺云辞大致神貌, 只是记忆深处却始终空白一片。   贺云辞周身被车舆遮得严严实实,风吹帘动, 偶然有一抹杏黄色储君朝服衣角,自帘底晃悠悠闪过。杏色覆眼而来,恰如雨过天青, 熠光乍泄。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谢嫣隐于山垣一侧角落中,不见贺云辞其人,独独闻得他清澈舒缓入骨的嗓音。   除却那副惊艳至极的音色,他究竟生得如何,已令谢嫣无迹可寻。   从最初的萍水相逢,直至如今的情根深重,谢嫣辗转于不同世界之间,早已记不清,自己究竟是何时不知不觉溺入他的动容眼波中,终致自己无法自拔。   不同世界中邂逅的,亦是不同的男二。他们脾性神态各异,出身地位迥然不同,连昳丽眉目之上似乎也有着微不可察的变动。   一人千面,每一面均令谢嫣心神荡漾,神魂颠倒。   五官轮廓长得好看也好,平庸也罢,只要他长长久久立在原地耐心等候,不曾动摇也不曾退却,谢嫣就绝不会弃下他独自离开。   留给他们的时光所剩无几,除去这个世界不谈,仅仅剩下一个任务能供她挥霍。   先前几个世界,谢嫣尚有些闲情逸致,同他作个一两回算是怡怡小情,然而任务已进行到眼下这种程度,谢嫣以往仗着任务世界繁多再如何毫无顾忌,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心中亦不免心慌意乱,患得患失。   迎上太后意味深长的目光,再念及贺云辞整日闷在东宫内,足不出户看似与世无争的半死不活模样,谢嫣肺腑之内莫名油然生出一股无名之火。   贺云辞喜恶秉承其母赵皇后,他甫一出生便被周帝封做太子,加之获悉他半妖身世,受神女诅咒多年,从未近过女色。   宫中皇子无数,及冠后就由专司房中术的教导姑姑,并几个出身清白的宫女亲自指引床笫之事。   贺云辞依靠杂七杂八的药吊着半条狐狸命,连下榻都需人搀扶,更不必再提这等身外之物。   虽说天家太子绵延子嗣,乃天经地义之事,但太后一则担心,贺云辞那副风一吹就能倒的身子骨,承不住此事,二来寻思梁子嫣乃是京中名门望族出身,怎能能让一个宫女捷足先登白白占了储君便宜,遂一直不曾开口差遣。   贺云辞过了二十多年清心寡欲的日子,品性并非寻常狐狸那样多情放.荡,若非窥出与他同病相怜的九歌与他同出狐族,惺惺相惜,他哪里会为女主光环所迷惑,一步步将真心和性命交付给一个并不值得施与的人。   九歌素爱惹是生非,她不敢将狐妖底细透露给骆知寒,吃定贺云辞对她予取予求,次次招致什么祸事,丝毫没有半点愧疚和羞耻心,极力央求贺云辞以命相助。   原世界真正亏欠九歌之人,满打满算也唯有一个掳走她的神女。   只因他是一只无法将苦痛宣之于口的狐妖,自古就与宫内这些忌惮妖物的凡人水火不容,便搁置与梁子嫣的婚事,任由九歌利用,终使自己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谢嫣眼中,无论贺云辞是妖还是人,既然他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也就不能将其与话折子里那些天马行空的妖物混为一谈。   她的心眼一向很小,容不得心上人对别的姑娘捧出一颗真心,逼不了自己眼睁睁祝他们恩爱白头。   论先来后到的道理,谢嫣先于九歌之前与他情意相许;论情意哪一个更深更浅,自然也是一看便知。   他不愿步出东宫,与凡人有太多纠葛牵扯,那就不妨由她亲自前去东宫叨扰。   因周帝的缘故,贺云辞仅算得上是半妖,一半血脉仍属凡人,往后未尝不会寻出解决之法。只不过依照现今这个情形,谢嫣须得叫这只病歪歪的臭狐狸好生长一长记性。   他不愿允诺周帝赐婚与初仪郡主往来,就是勉为其难对一个药罐子霸王硬上弓,谢嫣也务必令他心悦诚服。   贺云辞假使不肯放下执念,执意凑到原女主跟前,谢嫣纵然踏破铁鞋,也要寻出将他重新变回狐狸的法子。日日捏着一只病得不轻的狐狸,带回福安殿晃荡,教一教他什么才是人妖殊途。   谈及管教这只不知天高地厚臭狐狸的法子,谢嫣定神盘算十数种折磨它的法子,心中酣畅快意,语气神态也不由得严厉几分。   她垂下颈项狠狠别过头,攥紧衣带直视腰间那枚朱色如意结刺道:“太子殿下乃人中龙凤,子嫣无才无德,岂敢攀附肖想,男女授受不亲,女子清誉为重,姑祖母今后莫要再不顾后果取笑子嫣。”   太后揉弄她发簪的手生生顿在她如雾鬓角,面上却大为不解,她后仰脸庞细细打量谢嫣神色,忽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这丫头……语气如此怨念,怕不是云辞一直未出声说要娶你,才存心要抬出旁的男人气他?”   谢嫣眼眶微红,鼓起腮帮奋力开脱道:“子嫣与太子殿下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才没有对他有意!”   “明芝你来瞧瞧,瞧瞧这红彤彤的小脸,”太后托起她下巴,目光示意崔姑姑上前一步相看,“嘴里吐出的话实属无情,可这心口到底如不如一,哀家老了,再也看不透他们这些孩子的心思。”   崔姑姑福身劝慰:“太子殿下还未婚配,膝下连个子嗣也无,太后娘娘身子尚且硬朗,为何妄自菲薄?”   崔姑姑言毕,眼风又透着三分暖意,融融扫过谢嫣:“小郡主对那国师不见得有几分真情,今日反倒心系太子暗自施予衣物。还未过门就已这般贤惠,往后还不得将太子惯上天去……依奴婢之见,小郡主这是恨嫁了。”   一语既出,满殿侍候的宫人皆掩唇笑出声来。就连嘴上功夫从来都不饶人的蔓朱,也悄悄与绿莘会心对视一眼,含羞带喜垂眼各自笑开。   谢嫣这几辈子过下去,别的没有什么出众之处,脸皮却单单厚了不少。由着太后和崔姑姑这对主仆一唱一和嗔笑一番,她心中淡然坦荡之至,竟也未升起一丝羞惭。   她这一眉一眼的变化,系统均瞧在眼里。它沉吟许久左右也实在想不通,这才过了几个世界,原先那个被它诱导几句,就能傻乎乎提刀上去砍NPC的小姑娘,怎么就到了眼下这副油盐不进,甚至公然与原女主抢男人的地步……   L-007痛心疾首:“宿主,你的羞耻心呢?”   它的宿主内心清寂如幽潭,神态已然超脱众生百态,视线缥缈游离:“被你吃了。”   系统:“……”   心境尽管是这个心境,可面子上仍要顾忌人设做做样子。   谢嫣咬唇甩开袖摆,正要起身夺路奔出寝殿,太后眼疾手快扯住她袖口,万分希冀问她:“丫头,你是不是仰慕你太子哥哥,才存心牵出国师激他的?”   谢嫣犹疑半晌,最后泄气似的红着脸轻点了头。   太后拔下发髻里一根玉簪稳稳塞进她发间:“没见过几次又何妨,京中未出阁的贵女们,若不是因云辞早有婚约,哪个不是将他默默放在心中惦念?可惜云辞他于□□上着实一窍不通,就算尽早嫁与他,可得不到他半点属意也是徒劳……正巧下月赶上圣上寿辰,圣上意图趁此机会巡游江南等地,届时宫中大小皇子公主都去,云辞不能跋山涉水,遂坐镇宫中代为监国,哀家就寻这个借口将你塞进东宫负责照看他起居,你定要好好表现,莫白白辜负哀家一番心意。”   谢嫣含羞带怯应是。   天子寿辰按照往年惯例,宫中皇子公主皆需奉上贺礼相祝。   陵阳郡主身为舞阳长公主之女,又备受周帝欢心,地位也与一般公主无二。   细细筛选下来,谢嫣则是这些皇亲中,地位最为尴尬的一个。   梁子嫣虽然自小长在宫里,可都由太后一手教养,与周帝往来甚少,便也说不上太亲密。   要是学着陵阳那样以舞助兴,不免显得太过自负刻意;假使奉着一两件拿得出手的珍宝摆设上去,又令人觉着她冷心冷情,不知好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化鹤归、梨落迟夏宝宝的地雷o(≧v≦)o   下章大嫣入住东宫→_→太后要神助攻一发,套路纯情得不要不要的太子哥哥 第163章 狐妖进化计划(八)   周帝膝下如今尚且康健的公主, 粗略数一数也有十数个。   周帝待贺云辞严苛有加, 往日罢朝后闲谈的内容,除去国事之外, 再无他物,甚少多嘴问他几句东宫膳食可还合胃口,抑或是心仪谁家官宦的嫡女, 决意请旨求娶。虽对继承国业的嫡子如此刻薄寡恩, 而宫中这些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们, 周帝可谓是迁就溺宠十足。   几个宫女和不受宠嫔妃所生的公主,长到及笄年岁上, 也无一个封号, 平日行事畏首畏尾,遇到周帝寿辰举宫尽欢的日子, 也不敢惹恼上头几位,公然冒头争宠。   故而年年寿辰上竞相争妍斗艳的, 只剩下母妃出身尊贵、自个儿又受周帝看重的公主们。   每至太后、周帝寿辰,这些公主明面上与诸位姐妹嘘寒问暖,走动甚密, 实则借走动寒暄, 暗自打探对方今年打算献上何礼搏人眼球。   这里头视梁子嫣为劲敌的十有七八,回回临到要紧关头, 前来打探虚实或存心误导的不在少数。   太后年岁越发大,也实在对宫中这些晚辈之间,勾心斗角的手段无从得知。   原世界中, 梁子嫣本是周帝亲自下旨,赐婚于太子贺云辞的太子妃。如今梁子嫣及笄一年有余,尽管周帝与太子并未开口提起此事,可凡是这圣旨在一天,梁子嫣就是东宫名正言顺的未来女主子,半点容不得旁人轻贱怠慢。   抵了照面日日姐姐妹妹亲切唤着,私下却大多嫌她鸠占鹊巢。   寻思她不过一介孤女,却以太后母家外戚身份得享位比公主的称制,比她们在太后跟前更为得宠。若梁子嫣今后顺理成章做了太子妃,继而便是皇后,她们这些正经的金枝玉叶,还需给一个克爹克娘的孤女行跪拜大礼,由一个外姓郡主处处压着,真真叫人恨得牙痒。   自玄光山一别,东宫前来向太后谢了一回恩后,两宫再无交集。   日子匆匆过去半个多月,正是诸位公主郡主们暗自较劲最为激烈之时。   周帝此次从江南远道回宫,势必要顺应原世界剧情发展,带回九歆充作美人。   九歆一旦入宫,原女主九歌亦不出几日就会前来投奔。在此之前,谢嫣务必要笼络住贺云辞,万不可放纵他再一次沉溺入九歌的温柔乡中。   名声被骆知寒败坏得所剩无几,为入东宫后不会遭到贺云辞忌惮冷落,谢嫣近日已尽力收起往日锋芒,不再掺和这些勾心斗角之事。   虽然谢嫣存心意与几个公主断了来往,然而她们仍旧惦记,她身上这虚无缥缈的未来太子妃头衔,距离周帝寿辰不足七日,竟不辞辛苦远来福安宫请安。   太后很是喜欢热闹,见着这几个平日难得一见的孙女,纵然心中有些隔阂,然而心底却煞是欢喜。   着小厨房蒸了几笼糕点,又配了茶水呈上正殿,太后一一赐座下去,唤她们拈起糕点快些尝尝:“总说江南风景如画,江南水又养人,哀家前些日子恰好相中几个江南来的厨子,个个手艺超群,你们不妨也试试这味道如何。”   今日入宫请安的女眷统共有六个,其中以陵阳郡主,及夏贵妃所出的文元公主为主,其余四个均笑不露齿,面上看似一派和气温婉,围着二人而坐。   陵阳眼角锐利余光,暗暗刮过上头一身朱色宫装,安静泰然坐在皇祖母身侧的少女面皮上,她削尖指尖掐住水红丝帕,眼底不禁浮起几抹嫉色。   再过七日就是皇舅舅五十寿辰,宫内处处张灯结彩,各宫俱在紧锣密鼓筹备,连远去封地的亲王也亲自递了折子入宫拜见。   她亲娘舞阳长公主,也花了大心血,另寻能工巧匠雕凿出一座鸡血石盆景,算作献给皇舅舅的贺礼。   爹娘为了寿礼一事四处打点张罗,留得陵阳一人闷在府中胡思乱想。   她心仪三哥哥是府里众所周知之事,渐渐也有风声散播开来,最后还是由着母亲舞阳长公主出面,耳提面命敲打下人一番,才免叫府中那几个大嘴巴的长舌妇宣扬出去。   此次寿辰由礼部着手操办,三哥哥身为太子,则负责督察各阶官员,严禁他们借国库拨下来的银两,中饱私囊以权谋私。   因是知天命之年,礼部少不得比往年更加谨慎,生怕有一处出了差错。   这两月以来,宫里俱是紧锣密鼓筹备皇舅舅寿辰。   各封地贡品流水似的往宫里送,品类之繁盛,使得户部那几个执掌国库的官员,捧着价值连城的珍宝肝胆俱颤,日日脚步虚浮神情恍惚。   撇开这些政事不谈,寿宴上用以助兴的歌舞亦是不可或缺。   云韶府里的伶人不分昼夜习练曲子,乐师择了一批又弃了一批,最后还劳烦尤擅音律琴埙的三哥哥亲自出面挑选。   平日里三哥哥除了上朝或是前去御书房述职,他几乎从不踏出东宫。   云韶府怎么说也是集天下乐舞之大成,谁知掌管云韶府的司乐,居然能废到这等地步,惊动一国太子抽出空闲亲自前去指教。   三哥哥已于几日前难得驾临云韶府观瞻,陵阳寻思这些天他或许还会屈尊出面,但她一个住在宫外的郡主,如今尚未婚配,总不好贸然开口前去云韶府寻他。   陵阳左思右想,琢磨这宫中能光明磊落面见三哥哥的,竟然只有这晦气放.荡的梁子嫣。   她与梁子嫣素来不和,干脆扯了几个表姐妹过来替她助威,意图好说歹说将梁子嫣骗入云韶府替她做遮掩。   以梁子嫣不容人欺骗的性子,一旦得知自己被人利用,即便见了三哥哥也不会忍气吞声。   三哥哥生性淡泊温柔如水,必定厌恶她这副得理不饶人的嘴脸。届时只需再撺掇娘推一把,劝三哥哥应允她无理要求,与她即日退婚,她便可借机取而代之。   得以窥见三哥哥仙颜,又能逼得梁子嫣被厌弃,这样一石二鸟的差事,岂有不为之理?   陵阳不动声色朝着身侧的文元公主使了个眼色,自小长在夏贵妃身边,心心眼奇多的文元公主立刻会意,悄悄拍了拍她手背,算是安抚。   文元清清嗓子,望住上首坐着的少女,弯眼徐徐开口:“云韶府上下被舞乐之事折腾得心力交瘁,甚至递折子到母妃宫中,央母亲替她在后宫里寻觅几个能歌善舞的妙人,孙女苦思冥想突回忆起子嫣妹妹乃是个中翘楚,正巧今个儿天气好,便打算带着嫣妹妹一同行往,一路过去,也算是散心。”   太后深以为然地冲文元公主颔了颔首,她中意的这对小夫妻,一个闷在东宫醉心政事,另一个待在福安殿足不出户,再这样相敬如“冰”下去,指不定往后会出现什么变故。   她扭头看向谢嫣,笑吟吟执起她两只手道:“你姐姐们说得颇有道理,你倒是极喜欢这些歌儿舞儿的,待用过午饭后随你姐姐们去云韶府瞧瞧,学了几个新姿势,也好回来跳给哀家看看……”   太后一言既出,谢嫣身为小辈反而不好推脱,她清透目光定定从身前几人面皮上划过,这心怀鬼胎的几个人顿时朝她堆出一个笑脸。   “有劳诸位姐姐。”   她刻意咬重“姐姐”二字,果然将那几人膈应地纷纷黑了脸。   她们私底下半途撞见,每每都是剑拔弩张,恶语相向,从未像今日如此“和气”,文元再是会做表面功夫,眼下也有些绷不住脸皮,憋了半天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憋出一句“妹妹多礼”。   太后留下眼前这几人用过午膳,太后吃斋念佛从不沾染荤腥,福安殿的膳食也比别处清淡。   谢嫣浅浅含着茶水漱了几次口,又更了件常服,梳好发髻,即刻随她们出了福安殿。   云韶府距离福安殿极远,乘坐轿辇过了数个时辰,才终于隔着茂密幽深的山林,远远望见几座刻着浮雕的朱顶宫殿。   青影长柯掩映下的浓绿山林里,几点朱色半隐其中,犹如一汪碧色幽潭里飘荡着的几瓣落花,绿如通透翡翠,赤如澎湃血液,伴着若有似无刮过的风轻轻摇晃,俏丽非常。   云韶府从前还唤做“大司乐”,只因周帝觉得俗气,配不上赵皇后的风姿,才改名称其为“云韶府”。   陵阳、文元同几个公主由宫人指引先行跨入云韶府,谢嫣亦领着蔓朱绿莘紧跟而入。   顿时有满面春光的大胥上前恭恭敬敬行礼:“奴婢见过几位主子。”   在座的不但有公主,还有两个不是公主用例身份已然与公主比肩的郡主,为防惹她们不快,干脆一概称作主子。   赵皇后殡天后,周帝久不肯立后,六宫之权暂由夏贵妃代理,文元公主故而也常常随夏贵妃露面,对云韶府中的一切很是熟悉。   她颦蹙两弯秀眉,逡巡殿中侍立在侧的乐正及众多女官,疑惑道:“怎不见司乐大人?”   “回殿下的话,”大胥掀开帷幔恭请她进去,“大人正在后殿与几个乐师教习歌舞,奴婢已唤人前去通传。”   文元赞许点点头:“甚好。”   陵阳自进入云韶府,顷刻变了另一副脸色。   方才在福安殿客套得紧,踏入云韶府的那一瞬,竟连虚与委蛇做做样子的兴致都无。   她与文元并肩行在前头,几个拥趸她们的公主有意无意挤开谢嫣,独独将谢嫣一人落在后头。   谢嫣落得个清闲,也懒得与她们这群乌合之众多言,带着两个贴身侍女自去别处观赏。   云韶府一向听命于夏贵妃,于谢嫣也有些鄙夷。   她沿着抄手回廊越走越远,几个冷眼旁观的宫人态度虽是谄媚巴结,眼底流露出的情绪却十分敷衍不屑,纵着她一人走偏,也怠于提醒。   梁子嫣的名声倾颓至此,谢嫣无意深究。这些人受不住旁人挑拨诱导,心思如此嚣张恶毒,她也不愿在云韶府久留。   路过一处帐幔四下委垂的水榭,隔着半湖池水,谢嫣朦朦胧胧听见自水榭那头,断断续续飘来的细碎琴音。   只闲闲散散拨弄几个残音,无端勾得人伤感,绿莘笑着扯过一个宫人问:“敢问那水榭里奏琴之人,可是近日新进宫的伶人?”   宫人目光略有闪躲,勉力迎上她的视线,牢记陵阳公主和文元公主的嘱托,硬着头皮扯谎:“正是。”   谢嫣靠在石槛旁,悠闲自得俯视湖水里成群结队,游弋流窜的金鱼锦鲤。   望着那灵动活泼的鱼尾,她心中的郁气也随之散开了些。   绿莘隔水遥遥指着那座水榭:“郡主不妨也跟去练上几个新把式,回去也好向太后娘娘交差。”   左右再待一炷□□夫敷衍了事先行离去,水榭里那些轻歌曼舞的舞姬歌伎们,仍令人移不开眼去。   几个宫人簇拥她走向水榭,谢嫣一脚踩上生满苔藓碎花的踏垛,那水榭里的琴声以按音收尾忽然停滞。   “殿下这阙曲子写得真是绝妙!奴婢已一音不差全部记下,一会子就命她们习练。劳烦殿下拖着病体亲自教习谱写,奴婢身为司乐煞是惭愧……”   帘子内的那抹影子,慢慢自坐席中起身,他掩唇哑声答:“无妨。”   谢嫣猛然抬头。   蔓朱掀帘子的动作比起帘内之人,迅猛突兀不少。帘中人还未拂开帘子,谢嫣却冲了进去。   恰好亭中奏琴的那人旋即也绕至幔后,谢嫣来不及撤回迈出去的步履,半个肩膀已然朝水榭里拐去。   她迎面重重撞上一处温软有力的胸膛,对面那人被她撞得晃了晃身子,脚步似乎不稳。   四周蓦然传来尖利惊呼,谢嫣下意识伸手搂过他的腰,紧紧贴住他单薄身形。   “这是隶属哪司的伶人,怎能这般不识礼数冲撞了殿下?且唤她姑姑过来问一问,定要罚她一罚长长记性才好!”   蔓朱上前一步用力拨开两人,龇牙咧嘴道:“你这奴才,明明是你们殿下不声不响冲撞过来,我们郡主好心出手救他,谁给你的胆子要处置我们郡主?”   少廉横眉冷笑道:“凭你们冲撞的是太子殿下。”   谢嫣适时松开双臂,仰头凝视贺云辞那张清风霁月的面容,微微翘起一侧唇角,盈盈朝他展颜浅笑。   他往日极少出门,肤色是泛着雪色的瓷白,唇瓣覆了层冷清入骨的青霜冷色,仅有颧骨上余下的两抹病态潮红,为这张霞姿月韵的脸,平添几缕微不足道的生气。   他捏紧常服衣领煞是克制地退后一步,眉眼间骤然生发出的漫漫笑意和煦又从容,悠悠落在谢嫣脸上,无故多了几分亲切之意。   他抬手示意少廉噤声,偏头静静打量她,须臾含笑道:“孤记得你,太后宫里的初仪郡主。”   郎君眉如刀裁,五官若工笔细细研绘而成,不远不近立在跟前,就是一张旷古绝今的传世画卷。那如溢彩流光乍泄的绚丽笑意,险些晃花谢嫣双眼,偏偏他又不自知自己相貌过人,言笑间并不收敛,稍有走神就已再难集中精力。   他神色看似安然无恙,隐在发影里的右耳却莫名其根通红,若非有发丝遮掩,简直引人捧腹。   当日小狐狸趴在她膝头上缩成软嘟嘟的一团,乌黑瞳仁又清又亮,尾巴蓬松又卷翘,在身后摇来摇去,极是惹人爱怜。   谢嫣念及此存心要耍弄他,她垂眼屈身行礼,眼角笑意是止不住的郁郁葱葱:“见过太子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梨落迟夏、风暴召唤、一诺家的糯米小可爱们的地雷o(≧v≦)o   系统:为什么不叫嫣妹妹→_→噢,高层这不像你   太子:妹妹她叫什么? 第164章 狐妖进化计划(九)   绿莘和蔓朱半是诧异半是羞窘, 各自扭头偷瞄她一眼。   绿莘唇角动了动, 神色显然有些发懵,瞧瞧谢嫣, 又望了望眼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太子殿下,想起太后的嘱托,一时竟不晓得该怎样上去撮合。   他身后静立的侍官少廉顿时急红了面颊, 手足无措拱手提点谢嫣:“郡主, 按礼您至少也应该称一声‘太子殿下’才是, 怎可自作主张喊什么……哥哥。”   贺云辞眼角眉梢都是醉人风光,语气尽管舒缓柔和, 却始终透着几分礼疏:“无碍。”   谢嫣明亮视线落在少廉滚烫脸庞处, 她低头俯视脚尖,似乎极认真思索他口中的尊卑之礼, 半晌才歉意笑答:“子嫣与姑祖母以往在福安殿闲谈,时常这般提起殿下, 今日得以窥见殿下尊颜,竟忘了碍于礼法改口,还望……太子殿下勿要责备子嫣年少无知。”   贺云辞自她身侧撩开帘子抬步踱出水榭, 不甚在意宽慰道:“郡主大可不必如此介怀。”   他宛若流水河渡的步子迈得迅猛又湍急, 两袖鼓鼓生风,素色发带灵动如云, 顷刻领着侍从消失在九曲桥尽头,似乎巴不得早些从她身边离开。   谢嫣失了再逗留的兴致,叫上绿莘蔓朱及一众宫女, 转头请辞离开云韶府。   她心中一直捏着分寸,贺云辞乃是只不愿与人太过亲近的狐狸,与他初初邂逅,实在不好表露地太过亲昵熟稔,以免物极必反令他总想着躲开。   今日贺云辞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往后来日方长,指不定谁还能端着架子,清疏又不失客气地道一句“初仪郡主”。   什么不近女色、什么清心寡欲,原世界砍断尾巴替九歌忙前忙后时,贺云辞怎么不懂得巴着这些条条框框克制自己?遇到难解难分情动之时……通通都是借口。   谢嫣未与陵阳她们告别,自作主张坐上轿子前往福安殿。   是故陵阳掐准时辰与文元走至水榭旁,前不见谢嫣,后也不见她放在心尖尖上的三哥哥,她瞪着空落落亭阁中央摆着的那架古琴,横目厉声质问:“三哥哥和梁子嫣他们人呢?”   舞阳长公主霸道蛮横,连她这小女儿也如此骄纵,司乐躲避不及,忙不迭上前一步解释:“初仪郡主片刻前来过一回,恰好撞见太子殿下。只不过郡主她急于巴结攀附,竟不顾宫中礼法自作主张唤殿下‘哥哥’……叫那少詹事大人捉住错处当众羞辱一通,殿下前脚撇下她走了,郡主大约觉得面上无光,也后脚回去福安殿……”   文元讶异不已:“初仪她居然对着皇兄叫‘哥哥’么?她非皇兄嫡亲堂表姐妹,一表三千里,还是皇祖母母家的人,怎能公然叫哥哥!”   司乐觑她脸色道:“还撞入殿下怀中,黏黏腻腻喊着‘太子哥哥’……”   “羞辱得好!”陵阳闻言抚掌大悦,“与骆国师不清不楚也就罢了,竟还想靠着□□去勾.引三哥哥……她真当自个儿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如若三哥哥真有意娶她,怎会压着一年忍而不提?连她执意退婚,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去!不过是一只披着凤凰皮的野鸡,真把自己当东宫的女主子……笑话!”   文元暗自弯了唇角,拍着她肩膀假意安抚:“初仪她年纪最轻,不懂事也无可厚非,哪里比得过陵阳妹妹你这样善解人意?可叹我是个女儿家,假使是个男儿,必定也喜欢妹妹的。”   陵阳被她一张抹了蜜的嘴哄得心花怒放,思及三哥哥待她多有情谊,对梁子嫣却极为绝情,不免多了几分底气:“文元姐姐抬举。”   文元但笑不语。   谢嫣回到福安殿已近晚膳时辰,她扯下披风入殿,太后正抱着一柄玉如意,坐在软榻上细细把玩。   太后闻声招手唤她过去:“学得如何?”   蔓朱气鼓鼓扶着谢嫣坐在太后身侧,张口便告状:“舞没练成,竟撞见了太子殿下。”   太后大喜,摸着她头小心翼翼问:“你太子哥哥如何?”   “能见心上人,郡主她自当欢喜不已,”蔓朱不怒反笑,“太子殿下的侍从却责备她不该喊‘哥哥’,领着太子转眼就丢下郡主一人跑了!”   太后悚然一愣:“陵阳和文元她们几个呢?”   “别提那几个金贵的殿下,一入云韶府就明里暗里挤兑郡主,落下她一人由宫人引去太子驾临的水榭……”蔓朱眼圈蓦然一红,“害她被冷落羞辱。”   “就许陵阳郡主一口一个‘三哥哥’地叫,我们郡主虽不是太子亲妹妹,可有婚约摆在眼前,为何就不能叫一句太子哥哥?奴婢瞧着……太子怕是想推了这桩婚事。”   太后气不打一处来:“这些不识礼数的……崔嬷嬷,你且递个口信去贵妃殿中,就说无德统领六宫,便早日退位让贤,淑妃贤妃她们膝下还没有孩子,随便挑一个接这凤印都比她公允!叫她自己好好掂量掂量轻重!”   崔姑姑领命前去训话,太后转念想到每逢初一和十五,云辞那孩子再是有多虚弱,均会亲自或是遣人过来请安。   明日正是十五,太后又言说趁此机会催促他早些办下这桩婚事。   谢嫣扑入她怀中劝阻:“今日本就是子嫣越矩叫旁人看了笑话。太子不认得子嫣,如此清疏也不无道理。姑祖母莫要替子嫣强出这个头,我心中有数,今后必不会再叫人轻视。姑祖母一旦为子嫣出这个头,殿下只怕厌恶子嫣还来不及。”   太后细细品味她恳切之言,竟觉颇为有理,她长叹一口气,闭了闭眼:“你们就是相处太少,一个两个都不叫人省心……待圣上出巡江南,哀家就是厚着脸皮,也要将你往他宫里塞过去。”   谢嫣半真半假调侃道:“姑祖母就不怕东宫的门挤扁了子嫣?”   “挤扁也要光明正大从正门进去,”太后眉头倒竖,“这桩婚事,云辞别想耍赖躲掉!”   七日后正是周帝寿宴盛礼,各封地亲王携家眷子嗣陆陆续续赶赴京城。   这寿宴看似普天同庆,实则暗流涌动。   周帝近年来越发昏聩,边关连连战事吃紧,驻守边疆的将军王侯渐渐独大,所幸还有贺云辞撑了一把,才免叫他们拥兵自立。   此次宴席,也是他下令要求亲王携家眷前来观礼,此去山路水路迢迢,少不得在京城休整半月一月,才能安然启程回边关。   但凡远地有一点异动,扣押下世子和王妃便不在话下。   左右以谢嫣挑不出寿礼,最后还是由太后从英国公府给她的嫁妆中,择出一架名家雕刻的古琴奉了上去。   太后为她打算得很好,底下年年献上的贺礼,均充入国库,偶尔也由周帝做主赐下几件。   云辞素来爱琴,太后届时只需旁敲侧击一番,就能说动周帝将古琴转手赐给有功的云辞,也算间接撮合了二人。   寿宴之地正是文武百官平日上朝的清心殿,殿前乌泱泱陈列一堆矮几竹席,谢嫣沾了太后的光,得以入殿落座,内侍置放一张长几专令她坐在太后身后。   阖宫寿宴,贺云辞无法推辞不来,故而当他翩然着冕服,由少廉搀至上首时,立即吸引无数目光。   他气度较为柔和清泠,笑意淡淡浮在眼底与眉睫之间,举手投足中莫不是天家浑然天成的贵胄之气。   身姿挺秀如终年不败的松柏,眉眼涤荡千山万水,惊鸿一瞥间周遭景致灯火黯然失色,绝丽风华令人心惊得恍惚。   今日殿中女眷众多,亦有不少是未曾婚配的闺阁少女。皆偷偷取了杯盏做掩护,拿眼越过杯沿悄悄打量上首风华容色自成一家的未来储君。   谢嫣这处大抵是满殿热闹中,最为冷清之地。   她坐在太后身侧,连看她不顺眼的陵阳都只能隐忍不发,她随舞阳长公主坐在偏下一点,只敢偶尔扫一个眼刀过来泄愤。   谢嫣无意操心这些小打小闹之举,视线则紧紧绞住,此刻正垂首替周帝等人挽袖斟酒的银袍男子。   姓名:骆知寒   性别:男   年龄:26   属性:原世界男主【渣】   身份:司星楼国师   不愧是顶着男主光环的原男主,骆知寒尽管容貌不及贺云辞,约摸是钻研堪舆术数由来久矣,周身竟笼罩着一层雾蒙蒙的金光,生生将他气韵平白提上数个档次。   一众少女又转而将眼珠子死死钉在骆知寒脊背处,面容上露出如痴如醉的神往表情。   若非谢嫣是执行任务的业务员,自带男主光环净化系统,许也被他这样蒙混过去。   007含蓄解释:“这所谓就是神女赐给他的男主光环。”   谢嫣啧啧两声算作了解。   怪不得原世界中神女伏诛之后,骆知寒境遇便瞬间差了太多。   犹记贺云辞受火刑而死,临终前曾将内丹转赠给九歌,九歌与骆知寒分吃此丹,一个重拾男主光环,另一个居然脱胎换骨化为彻彻底底的凡人。   谢嫣胡思乱想间,视线又不自觉移到兀自掩唇咳嗽的贺云辞处。   她隔着半个宫殿细细欣赏他清雅举止仪态,狐妖天敌众多,向来感官敏捷。贺云辞应是觉察她的目光,接过少廉递上的帕子,擦了擦唇瓣,仰头朝她望来。   谢嫣冲他颇有涵养歉意笑了笑,他亦颔首翘起嘴角。   太后接过骆知寒奉来的酒壶,打断尚在眉来眼去的二人,将酒壶递给谢嫣:“骆国师言说今日宫中晦气有些浓,似有妖物蛰伏暗处,此酒有驱邪之效,丫头你不妨也饮一杯。”   眼看少廉倾身替贺云辞斟满一杯,谢嫣也允绿莘替她倒了一些。   恰逢亲王战战兢兢前来祝酒,贺云辞未作推辞一口饮尽。   谢嫣端起酒樽凑到眼皮子底下,晃着浓黄酒水扭头问绿莘:“这是什么酒?”   “添了符纸的鸡冠石。”   谢嫣倏然抬眼再次确认:“雄黄酒?”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名字输入中宝宝的地雷╭(╯ε╰)╮   系统:古娜拉黑暗之神·单身狗·变狐狸! 第165章 狐妖进化计划(十)   主子不喜酒味, 却独独记得这辟邪的鸡冠石,绿莘以为她酷爱此酒, 憨憨执起酒壶,意欲再替谢嫣斟上半杯:“国师大人是闻名天下的半仙,捉妖驱邪从未出过纰漏, 跟随圣上十年有余,宫中原先那几个闹鬼的宫殿也一一沉寂安稳下来……郡主多饮几杯也很好。”   深青色酒樽雕被工匠成兽形模样,轻轻抖动几下, 浓稠酒水亦随之泛起细细密密的波纹。   雄黄酒多半是端阳节用来驱除蛇虫的药酒, 这玩意对狐狸这等走兽并不会起到多大作用, 但胜在掺杂进去的符纸蓄满霸道罡气,稍微浅酌一口,就能逼出妖者原形。   系统剧情介绍始终不曾显示, 周帝寿辰当日还有这一出戏码, 尚未事先仔细绸缪打点, 谢嫣也无法做出相应的提防与反击。   她险些握不稳酒樽, 雄黄酒擦过杯沿洒出一两滴酒水, 溅落于虎口处, 有雪白手背的映衬, 更显颜色深浓。   绿莘见状立刻取了帕子替她擦拭。   谢嫣双目越过大半个熙攘喧嚣的清心殿,辗转流连于贺云辞微有醺色的白皙面容上。   贺云辞单手支颐, 眉心半敛,此刻正耐着性子,静静凝视身侧与他通禀朝政的少廉。   贺云辞神态纵然沉稳温谦之至, 眉眼间却兀自流光偷转。   他偶尔一次伸出舌尖,轻扫下唇大意沾上的酒水,半眯着的眼眸里,源源不断沁出点点似是而非的魅惑意味,瞧着尤为撩人。   就连那少詹事少廉,似乎也觉出些许不对味,端详他的神色变得愈发疑惑。   贺云辞一向戒酒戒色,酒量比宫里那些妃嫔都要来得浅,方才一口饮尽雄黄酒,不但令他吃下溶入酒水的符纸,还使他一度不胜酒力当众喝醉。如此看来……贺云辞今夜想必是要化成狐狸原身无疑。   清安殿众目睽睽之下,成百上千双眼睛不动声色盯着他一举一动,贺云辞稍有异动,便会立刻召来有心人尾随注目。   谢嫣神智不敢有半分松懈,她紧紧攥住杯盏遮住颤抖不止的右手,呼吸亦随他神情变化,慢慢变得急促。   太后嘴唇一张一合,满面春风地同她说了些什么,谢嫣一概无心理会,只附和似的点了点头。   太后意味深长瞧她一眼,不再过问。   贺云辞饮下雄黄酒方过了一刻钟,他虚虚转动酒樽,无声打量殿中各怀心思的亲王。   生动眼波盈盈转过大半,他一直舒展的眉头无故轻轻瑟缩了下。   他忽而弯下腰掩唇剧烈咳嗽,颧骨上高悬的两抹潮红,此刻竟越发鲜明打眼。   指尖死死陷入小腿里,细密汗珠自刀裁额角缓缓渗出,又顺着轮廓流至下颔。   贺云辞仿佛极力隐忍肚腹下,某种铺天盖地席卷他全身的剜骨剥皮之痛,唇色霎时青白,惊得少廉大骇。   他面上原先那点不足挂齿的醉意,因这剧痛陡然消褪得一干二净。   双目复而归于清澈与安详,贺云辞嗓音喑哑宽慰他道:“不必如此担忧,孤向来不胜酒力,只浅浅喝了几口便有些受不住。”   少廉唇形微动:“可要先向圣上作辞后,殿下再回东宫透气?”   他半阖上眸子虚弱一笑:“孤欲去御花园散心醒酒,若夜里回去得有些晚,你们也不需火急火燎派人四处寻找,孤自有分寸。”   少廉郑重点了点头。   他低头走至周帝身后,对着侍立良久的总管太监低低嘱咐几句,那大总管随即无比叹惋地瞧了贺云辞一眼,而后急急绕至周帝身侧附耳低语。   周帝不声不响摩挲手心酒樽,他觑着嫡子那张过分神似亡妻的脸,挥手应允:“派几个人暗中仔细护着他,若太子毫发有一处损伤,你们就提头来见!”   大总管欣然一喜:“喏。”   贺云辞得了周帝应允,由着少廉将他从偏殿搀出。   他宫中那些侍从,皆不晓得他们日日掏心掏肺的主子是只狐妖。尽管侍奉主子忠心耿耿,可贺云辞狐妖身份一朝泄露出去,凡是听闻过“人妖殊途”这个道理的,必定不会引而不发。   谢嫣生怕他剧痛之下,无意露出狐狸尾巴,贺云辞前脚将将迈出去,她立刻转头向太后告假。   太后会心拍了拍她的手背,叫住打算跟着她一同前往的绿莘蔓朱,抿一口佳酿从容打趣:“云辞眼下正醉着,怕是早已不知今夕何夕。”   谢嫣敷衍笑了笑,独自一人慌不择路从偏殿奔出。   贺云辞停在几步开外,试图阻止执意贴身跟随的少廉:“孤一人就能来去自如,你大可不用这般担忧。”   少廉忧心忡忡扶着他道:“殿下如此虚弱,万一在御花园里……可如何是好?微臣必须跟随。”   谢嫣立在他身后,默然看他忍痛艰难格开少廉。   少廉死活还要唤上几个人一并随侍,谢嫣瞧他神色怕是撑不了多时,担心贺云辞身份当众败露,她急步上前故作讶异道:“太子殿下是否也要同去御花园?”   贺云辞侧过半个身子,目光静静在她眉目间缓缓游移:“是。”   “子嫣先前养在福安殿的一只波斯猫,今个溜去御花园,绿莘她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揪回这小祖宗,故而我不得不亲自出马。若殿下不嫌弃子嫣,大可与子嫣一同前往。”   谢嫣寻思贺云辞并不喜与她多有接触,出来的路上已计较出数种合理说辞,只要他反驳,谢嫣便有底气劝服。   孰料他今夜却如此宽厚,唇角晕出极致到烂漫的笑意,眉目容光绚丽如春。   “好。”   少廉还欲说些什么,皆被他抬手打断,少廉只得束手无策允他们一同离开:“还望初仪郡主顾看好殿下。”   谢嫣慢慢走在他身后,仰视他宽挺有力的脊背,对着少廉道:“大人尽管放宽了心。”   贺云辞本就体弱多病,少廉纵然嘴上说着允他一人前去散心,可暗中仍是遣人谨慎护送。   狐狸五感灵敏,谢嫣必须借助实时监测程序,才能察觉出周遭藏了多少人,他仅仅淡淡扫视一番,彻底心知肚明。   他刻意挑着那些四周长着高大灌木的偏僻小径走去,不过绕了几条,便轻而易举甩开那些跟随的侍卫。   周遭人烟稀少,凉风习习,贺云辞只能靠着树干勉强维持站立姿势:“稍后可有宫女护送郡主回宫?”   “自然是有,”谢嫣知趣退开几步,“那殿下呢?”   贺云辞仰头看着青空正中那轮皎洁明月,眼中映出的风景生动似画:“有。”   谢嫣福身行礼作别:“那子嫣就不打扰太子殿下在此散心,夜里风大,尽管御花园虽灯火通明,仍需警惕,还望殿下多多珍重……”   为防他听见动静,谢嫣只能躲在一颗硕大树干后,暗中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贺云辞深一脚浅一脚扶着粗糙树干,转身向着树林深处行去。   他半握影子,被月光拉得长如他指尖凝着的琴弦。琴弦凝涩夜的生冷,清泠月辉透过树叶缝隙,绵绵浸满整个树林。月光下彻,雾气弥漫,而他清修挺拔的背影孤寂依旧。   这样寂寥悲苦,独自支撑的日子,在过往数千个日夜里,他究竟曾经经历过多少次?   不需他言明,谢嫣瞬间了然。   树林那头隐隐传来灵狐嘶鸣声响,谢嫣鼻尖一酸,眼中忽然不可抑制涌出几点泪水。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挪开步子的,恍恍惚惚按原路走了一两条,身侧树梢忽然晃过一簇雪白身影。   她下意识转首望去,高大树梢上正立了只皮毛尤其漂亮、鼻尖粉红的白狐。   狐尾蓬松而卷翘,远远瞧去,仿似裹在他尾骨处的一条厚被,端的是滑稽俏丽。   狐狸尤善跳蹿,他自枝头飞落下来,稳稳落在谢嫣足边。   提步走了几步,小狐狸脚骨一崴,又似玄光寺初见那日一般,脆生生栽倒在地。   他抬起波光粼粼的狐狸眼细细叫唤一声,谢嫣破涕为笑蹲下去将他一把抱入怀中,摸着他尖翘狐狸耳,低头埋入他毛发浓密的颈子笑吟吟道:“我记得你,玄光寺里的那只小狐狸。”   小狐狸粉嫩爪子牢牢按住她胸口,眯眼应了一声。   “原以为你是玄光山中的一只野狐,不想却是自小养在宫中的家狐,不过你家主子是谁?”   狐狸闻言陡然安静下来,趴在她手臂上闷声不语,只偶然拿雪白大尾巴,轻柔扫过她挂着泪珠的脸颊。   它趴了一瞬,突然弓起身子发出几声沉鸣,纵身挣脱谢嫣怀抱,喀出一滩混着血丝的酸水。   因今夜不少亲王执杯祝酒,贺云辞免不了多饮几杯,若是寻常雄黄酒倒还无恙,怪便怪在里头添了符纸,即便不会伤及贺云辞内丹,也会折损他灵气,令他休整几日才能将养好。   谢嫣抱着他循着记忆跑回福安殿,平日呼呼喝喝由一群人抬着轿辇,至少需要一个多时辰,才能往来于清心殿和福安殿之间。   今次一路抄小道跑回福安殿,竟只费了半个时辰,谢嫣将狐狸用斗篷严严实实遮挡起来,垂首自福安殿偏门进入。   她藏好狐狸,宽去外衫,着宫人打来一桶热汤,又命下人前去清心殿通禀。   谢嫣倒出一盆热水,卷起袖子避开狐狸耳朵,悉心替他洗去一身尘土,抖开厚实棉巾擦干他满身水珠,最后摊开一方薄毯,将他连人带尾巴囫囵裹成一团。   宽大薄毯将他全身紧紧覆住,只露出一张狐狸脸和半截蓬松尾尖。   乌黑眼珠在灯火映照下黑得发蓝,狭长眼周围着一圈浓丽乌色,犹以墨笔细细勾勒,愈发显得眸光多情。   他绷紧的脊背慢慢松弛,张口伸出粉红湿润舌尖舐吻谢嫣纤细十指。   她揉着他颈边毛发,许是挠得他太过畅快,小狐狸那束蓬松尾巴止不住从薄毯底部钻出,有一下没一下在身后摇来晃去。   他伏在谢嫣膝头闭眼睡去,外头渐渐响起嘈杂人声,谢嫣将他往床榻里藏得更深了些,整理好衣衫旋即推开隔扇踱步出殿。   太后仍在前殿同几位王妃叙话,绿莘蔓朱甫见了她,急急忙忙提起裙摆迎上来。   “郡主,您今夜去了何处?”   谢嫣疲惫不堪揉着额角吩咐:“与太子殿下随意寒暄几句,即刻就与他道了别。腹中饭食鼓胀,干脆独自走回福安殿消食。”   她们这才松了一口气:“郡主今后莫要一人独行,宫里陷害人的手段只有没见过的,没有想不到的,您是未来的太子妃,各宫都虎视眈眈盯着您,指不定会做出什么玉石俱焚的事儿来。”   谢嫣跟着她们前往偏殿用以洗浴的泉池,她脱下衣衫沉身入水漫不经心道:“宫中风声也不无道理,若太子有意求娶,为何压了一年都不曾吭气?还是做最坏的打算更为妥当。”   蔓朱对着池水撒下一把花瓣,颇不服气刺道:“说什么太子殿下为人清廉正直,可肆意磋磨一个姑娘家的年华,不肯开口娶她,岂非自私恶毒至极?”   谢嫣揽过花瓣沉吟:“如果他主动退婚,岂不更落我的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我另嫁旁人实属上上策。”   蔓朱顿时有些委屈:“郡主能歌善舞,太子殿下恰好通宵晓音律,更何况您又生得好颜色,哪里配不上他?二十四年里都不曾纳过侧妃侍妾,难不成是在梦中被哪个狐狸精迷了心智,不愿另娶旁人为妻?”   谢嫣莫名回忆起如今尚在神女身旁服侍的九歌,她暗忖原世界中,贺云辞为她甘愿掏出一颗内丹的情谊,不禁用力扯碎一片花瓣。   “……兴许吧。”   谢嫣洗漱完毕,擦干发丝掀开被衾,原先缩在床角的小狐狸,不知怎的竟不见了踪迹。   她挨着床榻坐下,猜测贺云辞大约已经回了东宫,不想立刻有拔地而起的毛茸茸尾巴,擦着手背划过。   他四爪并拢立在她腿间,雪白耳朵一颤一颤,扬起俊美柔软的狐狸脸,仰头冲她溢出点点状若婴孩的嘤咛。   狐狸的眼眸最是灵气,万种情绪皆能自眼中窥个干净。正如他乌黑眼瞳里,此刻流泻出温柔华光,他眯眼亲吻她温热指尖,而后神色倦怠趴在她身侧空位处休憩。   他周身沾染东宫长久以来燃着的熏香,竟无甚异味。   谢嫣将他往怀里揣了揣,左右贺云辞清楚怎样回去,她也不需另作打算,遂抱着狐狸尾巴安然睡去。   宫里灯火俱已熄灭,内殿只余下一盏半人高的枝形青铜宫灯。   绿莘手提灯笼,打着哈欠拴好门扇窗轩,她放下罗帐,弯腰避开帐子上垂挂的流苏步入月洞门时,陡然瞥见郡主睡卧的榻上,似乎并排相拥而卧了两个人影。   那侧着半个身子睡在外头的人,怎么瞧也不像是郡主,隔着数重纱幔眺望而去,从轮廓分辨,怎么看都像个男人……   绿莘悚然被这荒谬念头,惊得立刻清醒过来。   思及郡主先时为膈应太子殿下的所作所为,绿莘手里的灯笼应声落地。郡主一向胆大包天,没准今夜因为被太子冷落一回,又傻到对着旁的男子投怀送抱。   她不可置信揉了揉眼,为全郡主声誉,绿莘不敢声张,她壮着胆子翻手扯开帘子,快步走至拔步床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于渺渺宝宝的手榴弹(*/ω\*)   这两天要喝侄女百日宴的酒,后面几天就加更( =?ω?= ) 第166章 狐妖进化计划(十一)   越是靠近那暗光濛濛的帷幔, 那道侧躺在绫罗锦被中的颀长影子,更是清晰如斯。   男人发肤间似乎未着寸.缕, 腻白脊背大片大片裸.露于三月天里,那依傍骨血筋肉而生的肌理生动又鲜活,仿佛稍微伸手轻捻便能沾来一手雪色。   挺阔蝴蝶骨几近化成振翅欲飞的蝴蝶蝶翼, 双翼中央严丝合缝镶嵌的脊骨漂亮修美之至。稍有不慎松开手,那生就一对精美绝伦蝶翅的蝴蝶,便会自掌心挣脱, 继而飞入万里红尘, 再也无处可寻。   绿莘一瞬不瞬盯着男人那搭着郡主纤细指骨的精瘦腰肢, 目光再欲向下,恍然中只见一条绘着云水苍天的厚实锦被,牢牢遮住他腰下风光。   泼墨似的青丝沿着凹陷脊骨顺延, 如连绵起伏山峦间, 覆盖着的丛丛苍翠植被。   发丝是沉幽至极的墨色, 肌肤却泛着凝玉般的脂光。   男人浓密油亮如绸缎云锦的发顶, 诡谲显出两只尖翘物事, 那物事形状极似走兽耳朵, 通体皆白, 俏生生竖在两侧,竟还会随周遭偶尔响起的动静颤颤抖动。   绿莘心神俱震, 不觉放轻步子屏住呼吸,凑近那道糜艳到极致的背影。   美人之美在皮更在骨,品相如此上极者, 绿莘唯有在云韶府的伶人里头亲眼目睹过。   太子殿下向来持重沉稳,莫说放下身段与这些伶人比什么风情,单单从这匀称妖冶的骨相来看,太子殿下就是穷尽一生也未必能生成这般。   若说郡主上次借骆国师名头假意与太子殿下退婚,已是极度癫狂幼稚之举。那今日这一回简直是鬼迷心窍,自取灭亡。   万一被觊觎太子多年的陵阳郡主窥出端倪,指认她枉顾婚约与旁人厮混,郡主不仅不能如愿嫁给太子为妻,更会以淫.乱宫闱之罪处以极刑,下半生算是彻底毁了。   她一鼓作气提裙冲入内室,紧攥的双手霎时蓄满千钧力气,猛地掀开金红帐子。   香雾自帐内悬挂的银薰球里缭绕而生,连半空中都浮着一层淡淡乳白光晕。   谢嫣揉着眼睛睡眼惺忪愣愣瞧她:“绿莘你走得这样急,外头可是出了什么事?”   绿莘睁大眼睛瞪着空荡荡的床榻,先前所见,约摸只是她困倦之际生出的幻觉,榻上除了衣衫尚且妥帖规整的郡主,并几个随意摆放的软枕,哪里还有什么裸着脊背的长发男子。   翩然欲飞的蝴蝶骨、深浓勾连的墨发、雪白俏皮的耳朵……瞬间随着帘动化为乌有。   绿莘道是自个儿疲惫眼花所致,竟一时臆想污了殿下清誉,她羞愧不已松开捏住帐子的手,胡乱诹个理由搪塞过去:“今夜郡主诚然吓住我们几个,今次恰好是奴婢当值,便有些不放心您的安危前来查看,惊扰了郡主清梦,实属罪过。”   怀中余温未散,谢嫣思忖贺云辞应是离开不久,溜出去的动静惊动在外守夜的绿莘,才惹她不顾分寸入殿巡视。   谢嫣揽着被子躺下,又裹紧衣衫向内翻了个身,温声安抚帘外满脸惶恐的侍女:“无事,你退下罢。”   绿莘慌忙敛首应喏。   自寿宴一别,谢嫣已有七日未曾见过贺云辞。   她白日不经意穿过九曲回廊,前往正殿给太后请安,几个无事可做的宫女,三三两两结伴就蹲在桥边的树荫下躲懒闲谈。   太后最是惦念她与贺云辞那桩遥遥无期的婚事,往日总爱将其挂在嘴边时时提起,盼望无论是贺云辞还是周帝,皆能寻个机会开口求娶。   一年多下来,东宫与清心殿都没什么表态不说,反倒使得一众宫人对贺云辞格外注目。   贺云辞前些日子饮下雄黄酒伤了灵气,恢复人形后卧榻三日有余,才得以下榻行走着手政务。   有诸位亲王家眷在京城充作人质,本已濒临失守的边城大有起死回生态势。   那些贪.污军饷粮草的将领,家眷性命均捏在各封地亲王手中,因顾忌乌纱帽和项上人头不保,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力迎敌。   周帝老眼昏花识人不清,这些通敌叛国,私吞公财的小人,乃是他一力效仿古书中所描写的分封制,盲目亲信诸位宗室血亲,将各处边境要塞划给不同亲王驻守。   倘使不是贺云辞这几年暗中致力于削弱他们手中的兵权,逼他们入京朝见,恐怕这拖延数年的战争,仍会以周朝惨败告终。   譬如谢嫣此刻领着十数个宫女,浅步绕过廊柱时,几个小宫女正兴致勃勃低声在阶下咬着耳朵。   “若太子殿下日后奉旨娶了郡主,也算狠狠打了后宫那群嫔妃的脸!”   “娶不娶这事且先不说,太子殿下虽是人中龙凤,可惜就可惜在,他那副病入膏肓的身子骨,撑不到多时。就算郡主嫁作太子妃,若膝下没有子嗣,今后也是要吃苦头的。”   ……   谢嫣立在阶上默默听入耳中,蔓朱抄起袖子,气势汹汹就要下去扇耳光:“背后妄自议主,看奴婢不撕了这两个小蹄子的嘴!”   谢嫣拽住她移步笑道:“她们说的都是实情,往后提点她们莫要如此不识礼数就成,何故劳师动众去打?”   “在福安殿当值这么些年,她们难道不晓得郡主这桩悬而未决的婚事,乃是福安殿的忌讳?”蔓朱愤愤收回手,转而跟上她的步子,“白瞎了福安殿好吃好喝,供着这些没眼色的婢女。”   “宫女哪个不曾在背地里嚼过舌根?不过是他们今日不凑巧,被我们撞见罢了。”   蔓朱啐声低咒:“行事鲁莽,更该责罚!”   谢嫣眺望远处假山冷潭,捏着帕子不言不语走向正殿。   任务进度始终停留在0%,九歆入宫为妃尚在周帝江南出巡之后,原女主九歌还需过上数月才得以投奔人界。   这个任务迟早都要结束,如今已是谢嫣执行的第九个世界,留给她的时间所剩无几,她私心实则渴望日子再过得慢一些。   边关战胜告捷的捷报一封接着一封传入皇城,周帝龙颜大悦,下旨将江南出巡一事即刻提上日程。   承蒙帝王恩赐,除了镇守六宫的夏贵妃等人,几位宠妃与公主皇子,皆有幸一同前往。   贺云辞体弱多病,不堪舟车劳顿,则接旨代为监国。   舞阳长公主拉下脸面向周帝求了个恩典,将这随帝出巡的殊荣转手给了陵阳郡主,只盼她在周帝跟前多多表现,也好求得一个好姻缘。   陵阳原打算留在京城,因架不住舞阳长公主的极力劝说,最后还是妥协决意前去。   谢嫣本可随同前往,但太后筹谋趁着此次良机,将她硬塞入东宫,遂矢口推拒周帝旨意。   出巡日子定在四月初八,那日经司星楼推算,恰好是个百年来难得一遇的黄道吉日,宜出行宜洒扫宜朝拜,总之诸事皆宜。   太后尽管嘴上说着不顾一切,都要将她推给贺云辞,心中仍是没底。   与崔姑姑计较了数种说辞,最后还是崔姑姑一针见血指出要害:“圣上念在太后年长,不肯开口应允太后的请求,由得太后前去江南。何况您眼下还在宫中,怎么也轮不到太子来顾看郡主,若强行将郡主塞过去,东宫一句话就能将她给退回来……到时候宫中又会盛传,太子不认这桩婚事,哪怕郡主上赶着自荐枕席,他也不要。”   谢嫣抱着本乐谱坐在下侧闲闲翻看,听闻崔姑姑口中重重吐出的“不要”二字,她捏着书脚的手指猝然一顿。   太后恍然大悟:“那岂不是会弄巧成拙,污了嫣丫头的清誉?”   “正是此理,”崔姑姑奉上一盏茶,徐徐叹了口气,“太子总比我们这些后宫妇人有主见,太后万不可毫无道理强塞。”   太后擦了擦眼眶,意兴阑珊执起谢嫣一只手细细抚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还是明芝你看得更清。”   她活到这般年岁,怎会看不透云辞那孩子如今的意思。   当初皇后尚在人世,两家说好待嫣丫头及笄后,就遵旨全了婚事,如今一拖再拖,云辞摆明就是不愿奉旨成婚。   身为帝王,身侧哪一个不是美人成群,即便圣上对早亡的赵皇后用情颇深,也免不了养着几个宠妃。   与其嫁给其他不知根底的世家子,与手段百出的姬妾争宠,倒不如入主东宫做那人上人。   一来有正妃头衔,无人敢冒死冲撞,二来云辞一向清心寡欲,且无力纳下旁的美人,往后也不会偏宠谁叫小丫头受了委屈。   是故这婚事为他不喜,也要逼着云辞点头应下。   依太后之见,一国太子怎有不娶妻的道理,云辞之所以这般抵触,无非是甚少与嫣丫头往来,如今之计,唯有令二人多多相处才是正解。   如何光明正大将小丫头塞过去,颇令太后有些为难,左右崔姑姑头脑灵光,能替她出出主意,总归会及时想出一套滴水不漏的说辞。   她正了正姿势,胸有成竹望着谢嫣:“宫里这群没事就爱嚼舌根的闲人,届时都跟着圣上去了江南游巡,姑祖母定想个法子,顺势将你推去东宫。”   骆知寒从神女那里顺来不少捉妖之法,如今整日闷在司星楼中精心钻研。万一哪日又迫使贺云辞显出原形,谢嫣能贴身顾看着贺云辞,保他不受骆知寒陷害,总好过到时候出了岔子自乱阵脚。   听着太后此言,谢嫣却觉有些不对味。   按原世界里那套不大方正的三观来看,若照着太后所说,寻个理由住进东宫。只怕她在旁人眼中,就成了个极力攀附东宫、觊觎太子妃之位的势利郡主,同那些恶毒女配无甚两样。   可凭借婚约主动缠着贺云辞不放,总比任务即将结束后,一头雾水眼睁睁看着他与九歌出双入对来得痛快。   谢嫣面色看似极其娇羞窘迫,她垂首咬唇嗔道:“姑祖母大不必如此,子嫣断没有要去东宫陪伴太子殿下的意思……”   “你这丫头素来嘴硬心软,”太后捏着她葱白指尖笑骂,“去东宫待上几个月,保管你回来后一口一个‘太子哥哥’叫着,云辞也不嫌多,叫得他半边身子都酥了才好。”   谢嫣耳尖泛红:“……”   四月初二的时候,内务府已备好銮驾龙舟,各宫也将此次出巡需要置办的行囊一一归整齐全。   谢嫣草草用过晚膳,顷刻被太后扯上步辇,一同行往东宫。   一路过去处处张灯结彩,琉璃瓦覆盖的飞檐四角,高悬着五彩斑斓的明亮宫灯。   身下步辇摇摇晃晃,晚风钻入帘子吹得人四肢舒软,谢嫣撑头望着那上上下下跳动的宫灯,不知不觉就生出点困意。   福安殿距离太子住处并不远,行了约摸半个时辰,蔓朱火急火燎撩开帘子推着她手臂催促:“郡主,您快醒醒!”   谢嫣一个激灵当即清醒,拨开厚重帘子茫然四下打量:“到了?”   “少詹事大人他们正在殿外候着,您可不能再出什么差错,令太后娘娘的一腔心血,全数付之东流。”   谢嫣揉揉眉心:“那是自然。”   自从进入这个世界,谢嫣还是头次入这东宫。   她搀着太后穿过宽阔甬道,甬道上铺陈着纹理颜色如一的白玉砖,直直向天际延伸,连那宽路尽头都似被青空染上些许墨色。   踏跺前站了乌泱泱一片身着官服的官员,均担的是辅佐侍奉贺云辞之责。   其中以少詹事庞少廉为首,拂袖叩首跪拜:“太后千岁千千岁。”   太后喜不自胜唤他们免礼,眼珠却向殿内瞥:“太子可在殿中?”   少廉凝视谢嫣那着了凤头履的鹅黄鞋尖,静默一瞬才磨磨蹭蹭回话:“在。”   太后将谢嫣往身侧拉了拉,不顾少廉难看至极的脸色,绕开诸位东宫侍官,大大方方步入正殿。   贺云辞不能吹风,殿中各处窗扇皆一丝不落仔细合上。因关了门扇,殿中光线不免也就昏暗,故而往日都点着数盏宫灯。   内侍神态恭顺地卷起珠帘,帷幔渐次被挽起,谢嫣越往里处走,绕梁不绝的琴音听在耳中就越是清晰。   正殿主位空无一人,右侧却置放着一张矮几,平滑光洁的几面上静静架着一方杉木琴。   琴身通体漆黑,上头还散落几道断纹。   那断纹宛如潭水荡漾而生的几道涟漪,瓷制琴徽安详卧于一侧,像极了一轮映在清潭里的圆月。徽光柔和温婉,落入眼瞳内,平白使人心神安和。   骨节分明的手指捻着饱满琴弦信手拨弄,拂乱一池波光粼粼的春水。   贺云辞放下左手握着的琴谱,起身行礼:“云辞见过太后。”   谢嫣亦屈膝恭敬道:“见过太子殿下。”   将养许久,他面上却始终没有半点血色,蜷起五指抵住唇瓣,时不时就要咳上几声。   太后急忙差遣崔姑姑扶他落座,瞧着他惨白脸色喟叹:“怎的大病一场,如今身子还未好透?”   “已经痊愈得差不多,只是偶尔咳嗽,”贺云辞舒眉笑开,眼底随之浮起柔和光晕,“云辞自有分寸,太后无须如此担忧。”   太后目光划过他肩上那件石鼠皮大氅,托着宫人奉上来的茶盏斥责:“受了罪也不肯说……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   贺云辞仰身靠在软垫上,温润视线与眼下正悄悄打量他的谢嫣一触即离,他按住琴弦,低首翘起唇角:“太后不辞辛苦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太后吞吞吐吐半晌也没个缘由,贺云辞温言安抚几句,她才掏出丝帕抹着眼泪哭道:“过几日就是圣上出巡之日,哀家这些天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夜里总做些噩梦。此去路途遥远,哀家实在担忧圣上安危,与玄灵大师商议后,打算明日就去玄光寺里吃斋念佛,为圣上祈福……”   她眼角皱纹层层叠叠,说及痛处几度哽咽:“可嫣丫头还是个未曾嫁过人的清白姑娘,怎可随哀家一同住在玄光寺受罪?哀家不在宫里,她又一个人孤苦无依,哀家本欲将她送去别处寄居,可宫里这些妃子公主都不怎么搭理她,哀家怕她在别地受了委屈,才想着将她送到你宫里托与你照看。”   贺云辞眉头轻皱,他抬眼凝视静坐在一旁、一直不曾出声的谢嫣,面色略有犹疑:“这个……”   “除了你,再无其他合宜人选。将她搁在你这里哀家也放心,你不但能抽空提点教导她,她无事也能照顾照顾你,”太后泪珠子止也止不住,“嫣丫头自小失了爹娘,哀家不忍她受罪,平日也刻意纵着。你这妹妹什么都好,就是有些缺心眼,对这宫里的算计一概不知。”   谢嫣下意识抬首望他一眼,贺云辞淀着某种复杂情绪的如画眼眸,此刻也牢牢盯住她。   眸光沁出斑斑点点的浮光,几缕额发垂落于脸侧,他紧紧按着琴弦,形状精致的唇瓣始终未得出言。   太后老泪纵横,绞着湿漉漉的帕子哭成个泪人:“云辞,你不妨就直说出来,到底愿不愿意允她留下。若你不愿,哀家只得将她带去玄光寺……想必数月之后回来,她这辈子也要从此死了嫁人这颗心……”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风暴召唤、22452745两只小可爱的地雷(*/ω\*)   中秋节快乐~终于回家了→_→争取后面几天爆更 第167章 狐妖进化计划(十二)   贺云辞拢拢肩头有些滑落的大氅, 抬起清瘦修长的右手遮住乌黑长眉,他咳了几声, 低低答:“初仪郡主乃是金枝玉叶之身,若明日随太后前去玄光寺吃斋念佛,着实有些不妥……不过男女授受不亲, 将她留在东宫也是于礼不合,不妨允孙儿再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太后痛心疾首捂着心口,颤颤扶着扶臂:“所以你是执意见死不救, 要放任你妹妹在宫中饱受旁人欺凌?!哀家依稀记得, 你母后在世时, 红口白牙给你们二人定了婚约,就等你嫣妹妹及笄后嫁与你。可你一年来始终不曾开口应诺,嫣丫头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你娶她, 甚至为了激你, 还做出假意与你退婚, 另嫁他人的举止。   天下人皆知晓, 她才是你应该明媒正娶的正经太子妃, 你却一而再再而三推开她, 当着众人的面子落她颜面……你知不知道, 今夜她一旦跟着哀家从你这东宫出去,便坐实你厌弃她, 要与她退婚的传言……无论哪个听了她的名号,都晓得她是个被未来夫君嫌弃的弃妇,往后还有什么脸面在京城待下去?”   “太后……”崔姑姑掏出方干净帕子, 轻轻拭去她眼角热泪,弯腰柔声劝慰,“再不济还有您能护着小郡主,虽然别人给她苦头吃,可总归是您最疼她,舍不得看她被人欺负。”   崔姑姑不提这茬倒好,猛然拎出来提一提,太后念及孤苦无依的嫣丫头,眼泪瞬间决堤。她掩面而泣:“哀家活着时,能护她一天是一天,要是哀家撑不住随先帝去了,嫣丫头没有母族和夫家庇佑,英国公府和宫里都不愿接纳她,她还能去哪里?”   虽有做戏的意味掺杂其中,但言尽至此,若说太后未动真情,饶是谢嫣也不会信服。   梁子嫣原世界中如愿嫁给骆知寒为妻,因她一年有余不曾怀上孩子,骆母强行做主纳了九歌进门。   彼时太后染上风寒,宫外的消息再由人传入皇城,总会多有不便。   骆母发觉梁子嫣暗中着侍女进宫告状,硬是背着梁子嫣,连人带宫牌扣押下来。   英国公去世后,爵位由其亲弟弟承袭,梁子嫣自小不在英国公府长大,与祖母及诸位堂兄姐感情十分疏远冷淡。连她在国师府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也没个人出来替她做主。   英国公府袖手旁观之余,还不忘出言挖苦。下人们嘲笑她自作自受,好好的太子妃不去做,偏要浪.荡不堪勾搭国师惹得一身骚,种种下场,皆是她自个儿犯.贱,怨不得旁人给她脸色瞧。   贺云辞那张脸波澜不惊,平静安然如初,谢嫣挺直腰板对上他温润眸光,越是鼓起勇气望过去,眼框悬着的眼泪越是满盈,再多积攒一分,怕是就要晃荡出来。   她睁大云月似的明亮眼眸,冷静又倔强地幽幽开眼,竭力不纵着那泪珠自眼角滑落。   谢嫣挽住太后手臂,噙着泪柔柔舒开眉眼:“不嫁人也是好的,福安殿乃宫中清幽之地,若子嫣嫁了出去,姑祖母身边也没个可心人陪伴。您若真担心子嫣被权贵欺辱,领着子嫣拜入佛门,也不失为一桩两全其美的幸事。”   太后拍着她手背哀嘁不已:“小丫头,当年是哀家害了你……”   她如今与贺云辞见过的次数,掰着一只手都能一次不差数得清。他们二人之间原先就算不上多亲厚,贺云辞又因狐妖身份,极其忌惮与她接触。   初八一过,宫中门庭冷落,能在这桩婚事里横插一脚的人,所剩无几。   没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谢嫣行事无须似以往那般谨慎小心。打着太后前去玄光寺礼佛,她一个人独宿福安殿的旗号,前去东宫寻求庇护也无可厚非。   现今逼得贺云辞太狠,或许会适得其反,惹他推拒之心更比从前。   谢嫣不甚在意摇了摇头,搀着她慢慢起身:“姑祖母何故说这些自怨自艾的丧气话,婚嫁本就是两眼一抹黑,听凭老天爷做主的事,子嫣没了夫家难道活不下去不成!”   她扶起太后,立在太后左侧顿了顿,又提着繁复宫裙朝着贺云辞一步步行去。   尖尖翘翘的凤头履,像极分流拂萍的桂棹兰桨,鹅黄鞋尖迤逦划开淙淙香雾,掐丝软底踏着光华暗转的织锦地衣,缓步向贺云辞游去。   许是宿体从小习舞的缘故,秀足大多时候都被束缚在绸鞋内,远远瞧去,比同龄少女还小巧上几分。   谢嫣稳稳当当停在贺云辞杉木古琴前,瞥着他玉白指节垂首道:“今夜臣女不识礼数打搅太子殿下清幽,还望殿下莫要介怀。殿下耽于政事,无心儿女情长,臣女往后再不会这般行事贸然,只是……”   她说到此处,神态仿佛极为屈辱,修剪光洁的指尖深深陷入素白掌心,连那戴着一对红玉手镯的皓腕亦是轻轻抖动。   谢嫣闭眼深吸一口凉气,蹙起的清丽眉睫隐忍而决绝:“女儿家总会将名声看得极重,臣女此去虽再也觅不得良人,可还是想着厚着脸皮,烦请殿下莫将今夜之事宣扬出去……也算是如今对太子殿下求的最后一个恩典。”   贺云辞乍听此言,尾指不经意拨弄几点琴弦。   他掌下这把琴,还是母后的遗物。这些日子他破敌有功,周帝得知他素来喜爱把玩古琴,遂令人将这把琴从母后故所取出,转手赐给了他。   琴弦用的是上好蚕丝绞合而成,琴弦颜色浓白,光泽饱满,音色醇厚舒缓,乃是求而不得的好物。   古琴琴身倒映出少女缦立的窈窕身影,端端正正驻留在矮几前侧的小足,精巧秀美如同细玉精心雕刻而成。   比弦色还要亮丽的乳白锦裙,织绘出大片大片荼蘼花事,嫩绿花枝自裙底葱茏而生,凤凰花倚在乳白锦面上兀自开得喧嚣热闹。   裙摆随晚风掀开浅浅一角,摇落一地浓密花影,犹如那夜月色凄冷的御花园内,他化成原形悬空立在梢头,不动声色俯视她花意朦胧的寂寥背影。   应是他正妃的小姑娘,从前在福安殿中过得煞是风生水起,眼下却满目屈辱站在他跟前,言不由衷说些违心之言。   他刻意疏远她,为的就是趁早打消她嫁入东宫的心思,故而纵使少廉怒气冲天在他跟前说她有意另嫁旁人,他当初也仅仅回以漫不经心的一笑,算是默许她这番出格行径。   他一介狐妖之身,本不该与凡人女子有什么牵扯,既然不能娶她,也就不可耽误她余生幸福,蒙骗她嫁为太子妃。   由他主动开口与初仪郡主退婚,定叫她名声尽毁,是故他思索几日,还是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提这桩羁绊她一生的婚事。   然而她犹不知他的良苦用心,从最初那声甜糯酥软的“太子哥哥”,直到抱着他狐狸身入睡的那夜,事态似乎一再超出他筹算之外。   保她全身而退,与他这只为世人厌恶忌讳的半妖保持距离,才是贺云辞最初的本心。   可听着太后肝肠寸断的肺腑之言,贺云辞恍惚间,就生出点犹豫不定的杂念。   小姑娘剔透眼眸中明明含着清泪,却径自强颜欢笑的神色,在他眼前始终挥之不去。   他抬眼淡淡划过初仪郡主,依稀凝着几滴还未来得及擦去泪珠的脸庞,思绪不知怎的越过千万重山水,静悄悄停驻在她环抱他安然入眠的那夜。   她抱着他腰畔侧卧,侧脸覆盖一层淡薄金光,脸颊上的绒毛分毫毕现,端的是俏丽温婉。   贺云辞心尖深处无故软了一软,他合上琴谱,指腹轻敲矮几,生怕语气太重惊吓了她,故而语调极尽柔和,徐声哄着她:“郡主还是未出阁的清白姑娘,远去玄光寺小住多有不便。倘若郡主信得过孤的为人,大可在东宫小住,明日孤便遣人去内务府调几个宫女过来,平日就在宫里照料郡主。”   谢嫣克制心底喷涌而出的喜意,竭力垂下眼角,拧起眉头回道:“殿下大可不必如此勉强自己,臣女的清誉始终比不过殿下贵体,若搬入东宫扰乱殿下歇息,乃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东宫里空闲人手尚且杂多,”贺云辞撑着额头唤人撤走矮几古琴,他跪坐于软垫上,弯起的唇眼笑意盎然如春,神情之中确然瞧不出有一丝一毫的勉强,“左右都有宫人伺候,断不会扰了孤的清净,郡主无须介怀。”   太后早已踏出一半的步子,顷刻又悄然无息收了回来,她擦擦红肿眼窝,吸吸鼻子试探:“云辞,你答允了?”   贺云辞搭着少廉的胳膊吃力起身,他颔首道:“太后尽管放宽心,云辞定会悉心顾看初仪。”   “好……好孩子,哀家就晓得这宫里属你最心善,”太后眼泪收得干干净净,喜不自胜一把将谢嫣扯回身后,“这几天你且好好休息,初八一早,哀家就差崔姑姑将你妹妹送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陈伟霆的圈外女友的手榴弹,感谢糯米团子、化鹤归、唯楚、23269981、早季的地雷~谢谢宝贝们~   明天要干什么?   系统:套路太子!撩太子!让高层跪下唱征服!   我们的口号是什么?   系统:撸秃狐狸!撸秃狐狸!撸秃狐狸! 第168章 狐妖进化计划(十三)   贺云辞抬手从多宝格里抽出一卷竹简, 他拉开那泛黄细绳,松袖抖了抖, 两尺宽的竹简乍然在掌间怒放。   手中竹色青青,他容色亦是清俊毓秀至极。贺云辞视线落在小姑娘攥得青白的十指上,斜倚摆放着上百卷书册的架子, 略微勾开长眉轻松笑应:“喏。”   眼看外头夜色已深,东宫中又以男子为多,云辞与她终究还未成婚, 再领着嫣丫头待在东宫里, 于礼多有不合。   瞧他脸色实在苍白, 太后不禁又过问贺云辞身子几句,听得少詹事道他精神头近日比从前更甚,不由得放下半个心, 叮嘱宫人好生照看着, 遂移驾回宫。   如今虽是初春时节, 可惜倒春寒还未撑过去, 夜里仍冷得紧。   恭送太后銮驾回宫, 东宫正殿再度陷入一片清寂。   庞少廉着内侍将地龙烧得更热些, 又仔仔细细将门扇窗轩掩好, 最后搬来一扇红木缎面屏风,方方正正竖在贺云辞跟前。   他犹豫许久, 才掂量着分寸开口:“殿下这是要遵从圣上旨意,与那初仪郡主成婚?”   贺云辞以书遮面,躬身重重咳了几声:“孤这副身子骨, 娶了谁就等同于叫谁守了活寡,初仪正当豆蔻年华,孤不能害了她。”   庞少廉从内侍手中端来一碗煎得浓郁的药汁,稳稳搁在他手边:“初仪郡主似对摘星楼骆国师颇有几分意思,若允她心有所属嫁入东宫,于殿下也有些吃亏。”   “孤不过是靠这些药汁吊着命的病秧子,娶了她有什么吃亏可言?她不明不白嫁过来,才是真正的吃亏。”   贺云辞食指轻点额角,垂眼看着手边那碗漆黑苦涩的汤药,语调低了三分似在自言自语:“她在东宫住几个月也好,与孤这么一个无趣的病秧子相处得久,也能尽早打消她的绮念,早早另嫁他人。”   “殿下为何总爱这般自怨自艾?”每每提到婚娶之事,殿下都是眼下这般避如蛇蝎的形容。庞少廉初初还有些感同身受,可次数一多,他也不免生了悖逆心思。   初仪郡主和太后平素就在宫中,殿下的病情举世皆知。左右都是一个愿嫁,另一个愿娶的事,太子殿下作甚如此纠结退缩。   不妨瞧瞧宫中其余的皇子,比他年岁小的八皇子,仅是十□□的年纪,嫡长子都晓得跟着下人满地跑。身为储君,替皇家开枝散叶本就天经地义,可叹殿下二十四岁还没拉过姑娘小手。   少廉又是心疼又是愠怒:“身子不好又怎的?娘娘当初豁出命将您生下来,也从未计较过自己性命安危。殿下患的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好好将养活个四五十岁不是什么难事,您却始终以此为借口,不肯娶妻。如今有些才名,能与您相配的世家小姐皆名花有主。初仪郡主虽然性子刁蛮了些,听闻也是能歌善舞,独得太后娘娘宠爱……您究竟还有什么顾忌?”   贺云辞深深瞧他一眼,徐徐端起药碗一口饮尽,他擦净嘴角药汁,轻声道:“……少廉,你不懂。”   少廉怒其不争捧着空碗退下,出了正殿,随手将碗递给候在廊柱边的内监总管。   总管名唤守阳,从前跟在赵皇后身边服侍,赵皇后香消玉殒后,他因担心小太子安危,故而请旨入了东宫。   守阳叫来一个内监将药碗送去小厨房,觑着少廉铁青脸色,面上登时一片了然:“殿下又不肯娶妻?”   “劝了多少次也不听,本官实在没法子……”   “那倒无碍,福安殿的小郡主过几日就要亲临,我们几个暗中推几把也就成了。”   “你想怎么推?要是算计得殿下轻薄了初仪郡主,以他那刚烈性子,清醒后只怕会剁了自己给初仪郡主赔罪!”   “何须动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守阳扫扫拂尘,远眺殿外连绵不绝的灯火,“咱家心中有分寸。”   四月初八还是五更天的时候,清安殿的宫人已将出巡等物置办齐全。   待诸位贵人整理好行装,需前去祭坛祭拜,再率领仪仗出巡。   眼下宫里宫外都忙着肃清官道,各宫主子为在周帝跟前搏一个好脸面,早早起榻梳妆打扮。   因太后对贺云辞扯下的借口,乃是远去福安殿为国祈福。周帝特意遣了一列京卫护送太后。   谢嫣抱着被子睡得香甜,冷不丁被殿外嘈杂声响惊醒,绿莘蔓朱听到她翻动身子的动静,急急忙忙掀开金帐子扶她起来。   “太后已命崔姑姑备好远去玄光寺的马车,宫中诸事齐全,只盼着郡主早些起来,好送您去东宫。”   谢嫣撑着两只沉重眼皮,歪在床柱子旁眯着眼不住点头:“……这么早?”   “可不是,太子殿下起得早,往常三四更天就下榻读书习琴,他一会儿还需去祭坛行祭礼,崔姑姑一个时辰前就差人将行囊送去东宫,太子殿下得了信特意在东宫候着您过去,可不好叫他等太久。”   谢嫣只得忍着困意,由着她们二人侍候她洗漱梳妆。   绿莘蔓朱事先自太后那里受了番指教,郡主此去东宫小住,不管使出什么法子,无论如何也要叫太子殿下心甘情愿认下这桩婚事。   是以替她梳妆时,二人比从前更为用心。   净过脸又迎面吹了一阵清风,倦意顿时四散开来,谢嫣望着不远处层层叠叠的楼阙,下意识翻开系统面板,细心核对几遍去剧情流程。   周帝此去少说也要三个月才能回来,那偷得贺云辞一缕魂魄,终日施法令他病魔缠身的神女,差不离两个月后就会伏诛继而灰飞烟灭。   骆知寒猛然失去神女这个从天而降的外挂,不得不四下寻找恢复灵力之法。   古书中曾有一计称作“炼妖”,除妖者将捉来的妖物以火炼化成烟雾,再吃下他们的内丹,可吸收他们内丹中的精气,得以灵力大涨。这个滋补的方法,与妖物吸食人的精气,换取永生的道理,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贺云辞体内的内丹,是赵皇后临死前忍痛剖给他,用以延续他灵气的宝物。这颗内丹还是赵皇后为狐仙时凝结而成,即便落入贺云辞体内,也能渐渐与他半妖体质融合。   骆知寒原世界中吃下这颗仙丹,受赵皇后仙气滋养,安养几日就已恢复如初。   骆知寒往日多半守在司星楼测算天象,极少抛头露面。一旦失去神女庇佑,他必会屈尊出关寻觅妖物内丹。   这三个月内,谢嫣需得仔细守着贺云辞,万万不可叫他露出马脚,令骆知寒窥出端倪,进而亲入东宫发难。   轿辇晃晃悠悠停在四龙照壁前,天际将将浮起一抹鱼肚白。   谢嫣弯腰跨出轿子时,几个侍立在侧的女官立刻颠颠迎上来。   几个女官约摸三十岁上下,接过绿莘蔓朱手里的包袱,恭恭敬敬将谢嫣往殿中引去。   甬道两侧的宫灯熄了一半,只剩下一半还依稀亮着斑驳橘色光晕。   少詹事庞大人身穿绯色朝服,谦恭有加伫立在殿门前拱手道:“初仪郡主。”   他做这副打扮,应是稍后需随贺云辞前往祭坛行祭,谢嫣收回打探目光,抿唇回以一礼。   “殿下已在殿中等候郡主多时,担忧宫人怠慢郡主,属下已同守阳总管将郡主的寝殿,安置在距离殿下居所最近的偏殿……有殿下看护,郡主大可宽心。”   谢嫣侧脸掩口颇为感激道:“有劳大人。”   正殿两侧内侍握住门钹,轻手轻脚推开,垂手迎谢嫣入内。   夜里无声低垂的帷幔已被宫人精心勾起,殿中光影朦胧,隐隐可见主位上那抹远山高月的修颀身影。   容貌绝伦的太子轻移皂靴步下玉阶,他鸦青剑眉在珠帘后渐渐清晰,穿在周帝身上就显得无比滑稽的杏色,落在他身上,却显得他身姿俊朗挺拔之至,柔润瞳仁映出满室绝妍雾光,贺云辞微抬下巴冲她缱绻一笑:“初仪。”   先前还生疏唤着“初仪郡主”,经此几面,居然连“郡主”这两个字也一并越过不提。   谢嫣寻思照这样的进度下去,不出多久,贺云辞大抵连“初仪”这个既不生疏,也不亲昵的封号,也能全部给她省去。   孺子可教,十分可教。   内侍举起冠冕事无巨细替他系上,甫一离开,他胸口停驻的四只四爪飞龙,毫无保留飞入谢嫣眼中。   如此尊贵的颜色,将他一贯苍白的面容,也终于衬得有了些生气。   谢嫣迫使自己移开虎视眈眈的灼热视线,盯着他一抹衣角不失礼数敬道:“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贺云辞瞧着她这如履薄冰的举止,忽而回忆起小姑娘在福安殿里,一向骄纵活泼,如今入了他这东宫,竟处处束手束脚,多有畏惧。   他不禁摇头失笑,温声唤她上前叮咛:“往后东宫里只有孤和你二人,无须再记挂什么礼节。东宫之中凡与政务无关的书籍事物,初仪你尽管随意把玩,不会有宫人敢说你的不是……可记着了?”   谢嫣乖巧地点点头:“记着了。”   贺云辞对着谢嫣交代完毕一干琐事,将谢嫣托与守阳安置,领着庞少廉匆匆坐上轿子行去祭坛。   守阳引着谢嫣走去她的寝殿,一路上风景萋萋,果真比福安殿上景致来得清幽秀丽。   守阳清清嗓子隐晦提点:“郡主的寝殿与殿下相邻,中间只隔着一堵院墙……奴才从前听太后偶尔提起,说是郡主幼时会爬树翻墙?”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化鹤归、渔歌而樵两位宝宝的地雷╭(╯ε╰)╮   明天肥章o( =?ω?= )m 第169章 狐妖进化计划(十四)   谢嫣旁的不敢夸下海口, 她跟着总部指导老师练过几手防身术,翻墙爬树这点小事, 于她而言如同吃饭喝水,万分不值一提。   大周皇宫繁丽宫阙星罗棋布,东宫更是个中翘楚, 正殿与偏殿之间布下的隔断十分严苛,以便将宿在正殿内室的贺云辞,与外界喧嚣吵闹隔绝开来。   能打扫出这么一座毗邻储君寝殿, 且还不设布防的倒是少见。   蔓朱向来比老实巴交的绿莘会看人眼色, 她打量守阳沉穆面色, 偷偷伸手拽了拽谢嫣衣袖,压低声音对她耳语:“郡主……守阳总管这意思……是不是暗自提醒您莫要越过院墙那头,惊扰太子殿下清净?”   谢嫣深以为如此, 在这东宫一众侍从眼中, 她只是个上门巴结的不速之客, 虽然有赐婚圣旨赐下的“未来太子妃”名号, 可到底名不副实, 不为太子贺云辞所喜。   贺云辞除去身体虚弱这点, 处处风采都死压着梁子嫣, 何况梁子嫣曾对着其他男人生过贰心,是个衷心的侍从, 皆不愿眼睁睁见着他娶梁子嫣过门。   东宫的总管绝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此事,谢嫣只当守阳此言乃是对她的警告,也干脆立刻否认:“幼年学着猴子爬过树, 攀着树干蹭了几下,就从树上掉落下来,摔了一身青不说,还被姑祖母责罚一通,至今仍不敢尝试。”   守阳眼中顿时溢出点点遗憾情绪,长叹道:“郡主居然不会爬树翻墙么?奴才特意将郡主安置在暖玉阁,眼下看来倒是白费心思……”   “连累殿下同公公这样操心,初仪诚然有些过意不去,”谢嫣仔细避开脚下碎石,顿了一瞬又由衷续道,“东宫修缮齐整的楼宇众多,初仪不过小住几月,公公不必劳师动众,随意挑一处即可。若挨太子殿下太近,只恐扰乱殿下静养。”   庞少廉起先并不看好这位娇滴滴的小郡主,只因她见异思迁,有意与殿下退婚另嫁他人。   殿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她悔婚,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好说些什么。但不久前听说她是为了激殿下开口求娶,才做下这等荒唐事,心中又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生生等了殿下一年之久,心中积攒点怨气,也确实像她一个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一气之下能做出来的傻事。   这小郡主行事嚣张敢爱敢恨之余,竟还是个会为殿下考量的可心姑娘。   虽是耍了点女儿家的小心思借住东宫,却始终记着分寸,颇有几分做客的自觉,且话里话外总顾念殿下……这么一个才貌双全、德行兼备、不失趣味的贵女,嫁给哪家不是深受夫家眷宠。   守阳极是受用。   他端详谢嫣的目光不知不觉又亲和几分,咧开嘴角露出两颗银牙:“郡主多虑,奴才们巴不得您能多多打搅殿下。”   谢嫣噎了噎:“太子殿下肩负的政务已是格外繁忙,断不能不识抬举打扰……”   “呐,奴才说的打搅,可不是这个打搅,”守阳领着她兜兜转转停在宫殿前,闻言笑意越发浓烈,“皇后娘娘去得早,圣上又无心管教,殿下这么些年一直孤寂得很。能出个真心喜欢他、为他着想的太子妃娘娘也算了却奴才一桩心事。奴才明人不说暗话,郡主估摸也是打算趁此机会与殿下成了好事。奴才将郡主寝殿安排在此,也是存了撮合二位主子的私心……翻墙爬树也好,勾搭调戏也罢,还望郡主莫辜负奴才们的苦心,定要牢牢吃紧殿下。”   谢嫣脸上的客套笑容险些挂不住:“……系统,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能这么卖主子的侍从。”   L-007冷冷回应:“宿主心动了?想撩?”   谢嫣不太自在蜷起食指抵住鼻尖:“有这么明显?”   “当然明显,宿主你什么时候停止过套路攻略对象?我一个系统看着都燥。”   “……”   未出阁的姑娘家大多脸皮薄,守阳不好再多加劝说兜底,他指令几个女官务必要尽心打点,又含笑对谢嫣道:“殿下行完祭礼就能回宫,改天奴才遣工匠在院墙上凿出一扇暗门来,也省得郡主琢磨怎么翻。”   勾得贺云辞妄动凡心,首要做的,便是与他多有接触。谢嫣心中也深知翻墙此举少不得,可容宫人摆到明面上,多多少少令人脸上有些挂不住。   牙尖差点硌到嘴唇,谢嫣扶着象眼窗格,好半天才缓过气勉强笑道:“……有劳公公。”   这距离贺云辞最近的宫殿,以往无人居住,反正空着也是空着,遂用作存放书籍古琴。   外殿正中排列数十个架子,顶头摆着一纵绿萝,藤蔓稀稀疏疏垂在漆面木架上,碧色顺着藤条滴入泛黄书卷和竹简内,墨香冉冉升腾,琴弦凝着的玉光幽远清亮,静谧美好得使人不经意就放轻了脚步与呼吸。   内侍摆着一张酸枝木床榻,事先已经宫人细细扫去灰尘杂絮,又铺了厚实锦被,甚至无比贴心熏了沉水香。   绿莘叫上几个宫女,将今日捎来的衣物首饰分放完好。眼看天色还早,谢嫣用过一碗小厨房端上来上牛乳粥,宽去外衫,躺在内殿外的软榻上闭眼小憩。   四月天大约是正值清明的缘故,近日时常下点小雨。谢嫣靠在一对红底珍珠梅散花绫软枕上眯了两个时辰,陡然被一阵凉风吹动窗扇的声响惊醒。   绿莘急急忙忙关好窗扇,颇为自责请罪道:“不知怎的忽然下起雨来……奴婢未来得及关好门窗,惊了郡主好梦。”   “不是多大的事,用不着这样惶恐,”谢嫣掀开薄被下榻穿好鞋履,“现在是什么时辰?殿下可有回宫?”   绿莘舒了一口气,跟着谢嫣走至梳妆台前:“骆国师今日也破天荒出了司星楼,前去祭坛为圣上祈求平安。又请玄光寺的大师过来诵经,太子殿下一时半会还脱不开身,少詹事大人担心他淋雨受了凉,半个时辰前还特意出宫送伞……兴许还要再过些时候才能回宫罢。”   谢嫣把玩玉簪的纤细手指颤在空中,凝神扬声质问:“祭坛有僧人唱诵佛经?”   “本不需唱念佛经,只是骆国师掐算出圣上此行会遇上些不干不净妖物,故而坚持如此……哎,郡主您这头发还未束好,怎的二话不说就要出去?”   谢嫣踩上踏跺攥紧裙子奋力跳了几下,果然见着宫墙那头灯火黯淡,人声冷稀。   她抬起宽大袖摆遮住发顶,纵身跃入绵绵细雨中,一路冲出后殿便撞见总管守阳。   守阳眼疾手快拦下她,目光从她满含焦急之色的眉宇间划过,然后又落在谢嫣被雨水浸得微湿的长发上,指着身后几个端着描金锦盒的宫女:“担心郡主随身带的首饰不够,殿下先前特意命工匠造出几对头面禁步,今日方送过来……可主子,您这般慌里慌张的是要去哪?”   贺云辞禁不起佛光佛经烧灼,待上片刻就能剧痛之下幻出原形,谢嫣顾不得和他多解释,随口诌个理由:“雨下得这样大,殿下受不住冷风吹,没有伞遮挡,肯定会受了风寒,公公你先让一让,允初仪去给殿下送伞。”   守阳忍着笑:“罢了罢了,出了宫叫旁人看见多有不便,您撑着伞在东宫前等着就成。少廉大人已先行一步,殿下断然淋不到什么雨,郡主不必担忧。”   左右能护他一点是一点,将贺云辞安然无恙送入寝殿才是正经。   谢嫣接过侍女递来的巾子,擦去发梢水珠,撑了柄竹伞候在影壁前耐着性子一直等。   水珠逐渐在足前汇成一道道水流,谢嫣闲来无事,剔着一尘不染的指缝打发时光,等了半个多时辰,才见到贺云辞披着蓑衣的高挑身影。   他一个人撑伞独行在最前头,眉头深深皱起一道蜿蜒沟壑,唇色乌紫,脸色惨白,紧咬嘴唇似在竭力忍着什么。   晶亮泪花瞬间不受控制涌出眼眶,谢嫣抬高自己足足大了一圈的伞,仰头停在他身侧。   她不言不语闷闷挽住他僵硬胳膊,搀着他小心翼翼跨过门槛。   贺云辞眼中溢出点点讶异,退开一步,俯视握住他的那只素手,意图阻开谢嫣。   谢嫣思及二人有婚约在前,也不需顾着面子避嫌,索性大大方方反握他冰凉掌心,低声道:“若不想叫他们看出端倪,搀着子嫣总好过一个人强撑着走。”   贺云辞攥住伞柄的那只手晃了晃,他望着谢嫣被水打湿的半边肩膀,终是妥协收起手心执着的小伞。   “初仪……”   谢嫣扬高手腕,举着竹伞往他头顶偏移,视线擦过贺云辞温和眼眸时,又似想起什么般,对着他莞尔一笑。   贺云辞闭了闭眼,横心从她手心抽过竹伞,严严实实遮住二人身形,避开数个水坑走入东宫。   甫一进了东宫,就有数个内侍迎上来替他脱去蓑衣,擦拭雨水。   贺云辞咬紧牙关,温声向身后的庞少廉嘱咐:“今早吃了药,眼下困得紧,孤先回寝殿休息片刻,等到了晚膳时候再来唤孤便是。”   庞少廉眼睛发直得盯着两人紧挽的手臂,心不在焉记下主子的吩咐,神智游离地目送他们二人渐渐远去。   他搓着手指凝思须臾,恍然大悟快步转去后殿寻守阳一起商议后招。   谢嫣陪着贺云辞走至太子寝殿,匆匆穿过抄手回廊,贺云辞收起竹伞交还于她,背对她一步步勉力跨入殿中道:“并不是要紧的病痛,只是早时喝了药有些乏力,为怕他们操心,就未明说。此番……多谢你。”   谢嫣暗暗揩去眼角泪水,压下哭音望着他背影强颜欢笑:“殿下只管好好休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梨落迟夏、化鹤归宝宝的地雷(*/ω\*)   脸过敏了……没肥成,我自挂会东南枝,明天拉狐狸出来卖个萌 第170章 狐妖进化计划(十五)   他拖着沉重步伐弯腰没进□□鲜绿的垂花门内, 抬腕比出个手势遣退宫人,推开高大巍峨的殿门,缓步隐入其中。   谢嫣抖落伞沿积攒的水珠, 提裙小跑赶回寝殿。   蔓朱抱着几件干净衣衫匆匆迎将出来,替她脱去被雨水打湿的外裳, 嘀嘀咕咕道:“太子殿下身旁自有侍官照看, 您不管不顾跑出去,回来落得一身水汽要是着凉了可怎么好”   “一场春雨一场暖, 再过不久, 京中天气就要渐渐转热, 春雨不比秋雨, 淋了几滴,冷气也钻不进骨子里。”   太子殿下是出了名的无欲无求,若要将他收归囊中,定要耗费不少心血。   所幸太子殿下身边的侍从也颇为中意郡主, 忙里忙外急于促成这桩好事。常言道女追男隔层纱,蔓朱思忖郡主奉旨嫁入东宫是早晚的事, 也由得主子自个儿做主。   午时用过午膳,碗筷方撤了下去, 宫中就有云韶府的琴师亲自登门拜访。   云韶府舞伶歌伎众多, 琴师经层层筛选,在一众乐者里脱颖而出,位阶已是不低。   院墙隔壁太子寝宫门窗紧闭,因贺云辞事先就吩咐下来, 晚膳前莫要入殿打扰,守阳便引着两个抬了古琴的琴童,小心翼翼将修缮好的古琴摆上琴凳。   守阳着人进来通禀,几个女官正领着谢嫣在暖玉宫内四处转悠。   暖玉阁单独收拾出来供她居住,前殿却依然用以置放贺云辞往日需要的书册,以及他珍藏多年的古琴。   谢嫣应允一声,顷刻就有两个梳着丫髻的琴童,低眉顺眼抬起一架七弦古琴,手脚麻利放在暖玉宫一侧的矮几上。   前来送琴的琴师是个发须尽白的老者,贺云辞不堪颠簸,不能像其他皇子那样跟随周帝策马游乐,只得赏玩这些静物,他随了赵皇后,生性喜爱琴乐,一来二去竟与这云韶府的乐师结作忘年交。   但凡暖玉宫中的藏琴出了什么差错,均交付琴师修缮调音。   琴师拱手向谢嫣道了个礼,上前一步摘去琴囊,露出漆亮琴身。   “殿下这琴许久未弹,琴面落上灰尘又沾了点湿气,琴弦难免有些涩损,老朽已寻了相称的丝弦替下。琴素来有灵气,往后烦请公公着人好生养着。”   守阳用心记下:“有劳大人。”   守阳将乐师送出东宫,徒留那古琴孤零零躺在架子上。   大抵受其主气韵滋润,这琴通体漆黑,光泽柔和,看似极有灵性。   谢嫣从博古架里抽出本志怪杂谈,坐在软垫里打发时光。   随手翻过几页,守阳恰好带着几个内侍复又入殿。   内侍合力将那架古琴抬回角落的琴桌上,守阳忽而对谢嫣开口道:“郡主可会弹古琴?”   宿体尽管从小习舞,又知音律,对古琴却是一知半解。   总部培训部训练员工,往往会根据员工体能所反馈出的不同数据,制定出最合适培训计划。   针对古代组员工的训练,除了通用的体能之外,还有精通古代俗常的专家传授常识。   但练就一手琴技,绝非一年功夫可以速成。因此谢嫣也与宿体一模一样,对贺云辞喜好之物,皆无法感同身受。   她放下手中书卷,淡笑答:“姑祖母曾特意从云韶府请了位琴师教习古琴,只是初仪愚钝,学了半年也难得要领,往后也渐渐荒废下来。”   “郡主打小就聪慧,之所以练不会这琴,全因太后娘娘挑的夫子不对您胃口,若由我们殿下亲自教导,何故一直不得真义?从前殿下曾屈尊指点过几个乐童,如今都是宫里炙手可热的乐师……”   他眯眼抛出几句却陡然止了话头,嘴角笑容却绽得越发茂盛:“奴才瞅殿下这几日精神气很好,改天等殿下空闲下来,郡主不妨卖个柔弱求他一求。”   贺云辞紧皱眉头,撑伞强撑入殿时的乌青脸色仍浮在谢嫣眼前,久久也拂之不去。   撑过这两个月,那缕被神女偷去的魂魄即刻就能回归正身,谢嫣不忍打搅贺云辞,叫他神识混沌之余,还需分出一丝力气应付她,遂只是口头敷衍应下。   窝在熏着暖香的前殿蹉跎大半个下午,外头原先还在淅淅沥沥下着的小雨,早已停歇。谢嫣揉着酸涩眼睛掠过黄花梨矮几上的滴漏,估摸再过不久就是晚膳时辰。   贺云辞在寝殿里避了一个下午,安安稳稳睡过一觉养神,眼下也应该恢复了人形。   谢嫣打发蔓朱绿莘她们去别处消遣,独自搬着个杌子溜到树下。   这堵院墙所在之处较为偏远,四周花木幽深,兴许连贺云辞也未曾留意。   谢嫣利索地将裙摆松松打了个结,借着茂盛树冠遮盖,抱着湿漉漉的树干蹭蹭爬上树腰。   青空上堆积着大朵乌云,云边墨色积压翻涌,眨眼间又随风飘出数寸距离,天色似灰非灰,瞧着颇有点壮士暮年的萧索意味。   太子寝殿之内灯影稀疏,窗纱上仅仅沾着几点朦胧橘色灯火。   侍候的下人已被贺云辞全部逐去殿外侍立,连平日看守后门的护卫也被他赶去宫外守着。   失去一抹魂魄,贺云辞不能似九歆九歌那样任意操控人形和狐身,也只得等着力气恢复如初,才可回归人形。   谢嫣第一次与他玄光山相遇,贺云辞前两个时辰还是被她救回屋内避难的狐狸,两个时辰后,便化作人身安然无恙出现在人前。   可今次始终不见他自后殿睡醒出来,且贺云辞受那佛经诵念烧灼多时,眼见殿内烛火已有熄灭迹象,谢嫣担心他未能顺利恢复人身,想着干脆趁后殿无人看守,跳上墙头翻进去瞧一瞧究竟。   院墙足足比谢嫣高出一大半,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树,又死死握住树干防止自己一个不慎摔下去,一鼓作气跳上墙头。   靠近暖玉阁的这处,没有台阶可供攀爬,可贺云辞的那头却有一处石阶为底,恰好能容谢嫣一人通过。   谢嫣轻而易举从墙头落入石阶上,又跳下石阶趋步赶往贺云辞寝殿。   殿门有宫人看守,纵然守阳默许她翻墙在先,叫宫人撞见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她抬手拉了拉后殿一扇露出几丝缝隙的窗轩,沾染雨水的厚重窗轴,传出一声“吱呀”的喑哑声响,缓缓转开半边。   谢嫣不敢贸然翻进殿内,她将声线压得又低又粗,学着宫人口气向内殿轻声恭恭敬敬问道:“再过不久便是晚膳时辰,殿下可有起来?”   她屏息等候许久,始终不见贺云辞出言应答。   谢嫣猜测他要么是睡得太沉,要么眼下还留有狐身。她犹豫片刻,双手撑住窗台打定主意往殿内翻去。   腿将将跨出去一半,谢嫣冷不丁听闻一阵宛若婴孩轻吟的细弱叫唤,断断续续自周遭传来。   这声响伴着微风拂过树梢的窸窣动静,遥遥传入谢嫣耳中,激得她脊上密密麻麻生出一层透骨冷意。   她轻轻合上窗扇,转身循着这道低吟,拨开庭中浓密枝叶花草四下搜寻。   晃荡到石阶旁的一丛半人高的灌木前,雪白花浪凝着未干水痕,葱翠欲滴的枝叶下乍然现出一颗乌黑澄澈的眼珠。   谢嫣被那粒猝然而生的眼珠,惊得险些踩住裙角处松松打着的结扣,她伸手格开雪白花簇,花下景象顿时一览无余。   皮毛洁白犹如堆雪的小狐狸,歪着圆滚滚的头,气若游丝趴在松软草地上。   小狐狸翘起的耳尖随着谢嫣手头动作不住颤动,粉红右耳沾落的白色花瓣柔曼而纤软,极致纯色衬得他一双乌色瞳仁,清澈澄明有如溪畔睡卧的鹅卵石。   小狐狸侧着毛茸茸的脸庞,闷闷趴在枯枝落叶里,两只爪子牢牢托住下颔,身后蓬松的大尾巴遮住大半个身子,将他裹成形如棉花般绵嫩的一团。   谢嫣揉揉小狐狸染了水雾的侧颈,他似是感知她手掌的温度,精疲力尽掀开右眼,张口避开口中尖利獠牙,轻轻衔住谢嫣葱白指尖。   他想来应是在这花枝里躲了一个下午,此种灌木花色洁白,开得茂盛浓密,正好能将他狐狸身形遮掩得一丝不露。   小雨一个时辰前方停歇,贺云辞在此趴了一个下午,再是有多大的尾巴遮盖,凭他那虚弱的身子骨,明日定会染上风寒。   谢嫣脱下外衫将他紧紧裹住,小狐狸低头瞧着还带着她余温的衣衫,噙着泪奶声奶气叫唤几声,奋力要从她怀里钻开。   谢嫣摸着他后脑缓声哄道:“你好好待在我怀里,我不冷。”   她抱着小狐狸逗留在太子寝殿乃是大忌,若被前来恭请贺云辞用膳的守阳撞见,谢嫣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她翻墙的原因,以及小狐狸的由来。   为今之计,还是翻回自己的暖玉阁,偷偷将他藏在堆积着无数珍宝的暖玉宫更为合适。   谢嫣拨拉出外衫两只衣袖,胡乱往腰后一扎,手脚并用跳上石阶。   小狐狸眷恋又依赖地靠在谢嫣肩头,耳尖蹭了蹭她有些凉意的耳根,不经意瞥见足下骇人高度,清瘦身子抖了抖,深深凝视谢嫣良久,拼命往她冰凉的耳后凑去,又抬起爪子捂住泪眼婆娑的狐狸眼。   谢嫣的心软得一塌糊涂,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翻墙爬树我都会,实在不用替我操心……你要怕就捂着眼。”   也不知贺云辞待在花丛里头,是不是被不辨真.相的鸟儿,仓皇间不小心啄了头。   谢嫣不过动容之余揉着他的头安抚,竟搓出一手的狐狸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名字输入中宝宝的地雷;感谢22549463宝宝的一个手榴弹、两个地雷;感谢范闲宝宝的三个地雷;感谢四月一日君寻宝宝的地雷(*/ω\*) 第171章 狐妖进化计划(十六)   他尚且还留有人身时, 骆知寒就是再疑心些什么,也不敢无根无据前来东宫发难。可眼下一旦化作狐狸,受神女诅咒辖制, 贺云辞无法使出内丹蕴藏的灵力,连寻常出来觅食的鸟儿, 也能仗着多生了一对翅膀欺负他。   谢嫣吹去指腹粘连的碎毛, 又沿着贺云辞弧形修阔的脊骨轻轻顺了几下,几番揉摸下来, 落下的狐狸碎毛越积越多, 眨眼间就团成一团。   “最初还以为你是玄光山的野狐, 上次在御花园偶然撞见你, 我就有些好奇,却不想一别数日,今日竟在这东宫里头寻见了你……”谢嫣双手稳稳搭上墙头,意味深长望着怀里捂着眼睛, 趴在她胸口的小狐狸,“你宿在东宫里, 难不成是太子殿下养在身边的爱宠?可我在宫里头住了十六年,也从未听说东宫里头养过什么狐狸……”   掌下毛茸茸的雪白团子闻言似乎愣了一瞬, 他放下爪子抬眼低低溢出一声轻吟, 尖尖耳梢一翘一翘,点漆般的乌黑小眼珠折出动人晶莹微光,触及谢嫣若有所思的视线,他低首埋入她肩头陡然沉默下来。   贺云辞以往还是那个正襟危坐、不与外人私交甚笃的病弱太子时, 处处有意疏远她,唯有变回狐狸模样才难得碍于本性与人亲近。   他留给她能够肆意妄为的机会并不多,下一回再化成狐狸,不知又要等到何年何月。   只因他是只半妖,贺云辞次次见了她,均摆出一副不愿占她便宜、避免奉旨娶她的清疏姿态,始终不肯与她深交。   难得见小狐狸生得乖巧又机灵,何况如今还有些黏人,一冷一热、一个倔强固执,一个软绵讨巧,两两相较之下,避开谢嫣不谈,只要是个人,都会更为心仪贺云辞眼下变作狐狸的模样。   但转念忽而回忆起他每每化为狐狸前,必然要饱经折磨吃上一番苦头。   第一次浑身是血倒在她厢房前。第二次孤零零立在树梢头,沐浴寂冷月色悄然与她对望。这一次避开宫人,孑然一身躲在潮湿的后.庭里,若不是她发现得及时,小狐狸还不晓得等到什么时候,才得以自灌木丛里脱身。   谢嫣心生爱怜,暗自又撸了一把小狐狸的头安抚道:“狐狸素来有灵性,我说的话,你应该能听懂几分,我带你翻去院墙那头的暖玉阁中烘烘身子,你如今可要趴仔细了,别一个不慎从我怀里摔下去。”   小狐狸两只粉嫩爪子牢牢按住谢嫣肩头,扭头盯着眼前这堵比谢嫣高出大半个身量的朱色宫墙,张口匆匆急鸣几声。   宫墙这头还算容易攀爬,那头却颇显陡峭嶙峋,没有石阶垫脚,唯有顺着墙头横生过来的树枝方可艰难翻行。   她踩着一根粗壮树枝探探虚实,眼见深褐色枝干粗实稳妥,遂借周遭盘错虬枝的支撑遮挡,迅速跳上树冠之内。   谢嫣沿来时原路,安然无恙翻回暖玉宫,先前经她打发去别处消遣的绿莘蔓朱,眼下恰巧还未回来。   殿外阴云密布,凉风阵阵,殿中却涌着阵阵盎然春.意。   东宫宫人办事麻利,她借住进来的消息吩咐下去还未有几日,守阳遣人不但将暖玉阁迅速收拾出来,甚至不辞辛苦,特意向福安殿打听她的喜好,连摆设和绿植都按照她的心意布置,已是十分尽心尽力。   回到暖玉阁卸下森严戒心,谢嫣终是松开一口气。   她解开外衫,轻手轻脚将虚弱不堪的小狐狸放进置着几个厚重迎枕的软榻里。   数尺长的迎枕掩住贺云辞蓬松尾巴与一对狐耳,铜兽鼻中喷吐的熏香缓缓萦绕身畔,他甫一陷入温热软榻里,就往迎枕搭靠的缝隙里钻得更深,只露出乌浓眼珠滴溜溜凝视谢嫣。   他安安静静趴卧在爪背上,沉重眼皮上下粘连,不一会儿就慢慢阖紧了双目。   谢嫣从多宝格里翻拣出一个冬日用的手炉子,取出钳子夹起几块香炉里烧灼的炭火,盛入手炉子精巧的囊肚中,再塞进小狐狸身前暖着。   他的呼吸渐渐趋于绵长均匀,谢嫣坐在软榻另一头陪了他一会子功夫,阁外突传来一阵轻快步伐。   绿莘额角布满细密汗珠,颗颗分明的汗珠打湿玄青鬓角,她停在珠帘前,微喘几口急气,屏息谨慎禀报:“郡主,小厨房送了膳食过来。”   谢嫣怕动静太大,惊扰贺云辞养精蓄锐,她快步掀开帘子颔首:“暖玉阁四周狭小,用膳多有不便,便就将晚膳送去前殿……今日白天睡得很足,大抵待入了夜才能睡着,既然睡得晚,这内殿的锦被也不必早早就铺……再过上几个时辰亦可。”   绿莘一一记下,领了谢嫣嘱咐转去前殿,差遣几个内侍即刻将饭食传入前殿。   暖玉阁一时半会无人进来洒扫收拾,念及贺云辞兴许还会似上次那样,睡过一觉就能自己赶在宫人察觉前,无声无息翻回寝殿,不劳她再为他打点费神,谢嫣留下两盏烛台,以使他出入便捷,于是合上门扇行去前殿用膳。   守阳晃动纤尘不染的拂尘,差遣几个内侍捧着碗碟鱼贯入内。   谢嫣早已另行换上整洁外衫,卷起袖口松松挽就几道,接过蔓朱轻托过来的玉箸。   守阳看着那热气腾腾的饭食,幽幽叹了口气,不轻不重候在一旁嘀咕:“不知是不是这几日圣上忙于出巡,将政务全部转交与殿下打理的缘故。早上顶着沉重冠冕亲送圣上轿辇一路出了皇城,殿下今日下午又睡得沉了些。本就事先说好晚膳时辰出来用膳,可方才特意去他寝殿恭请殿下出来……寝殿又像以往几次那样紧闭门窗,看这架势只怕还要再歇上几个时辰。”   “殿下多歇息片刻本就是寻常,圣上出巡江南,宫中虽一度门庭冷稀,可各地呈上来奏折均要着手处置,往后这几个月还有的令殿下烦神之处。”   谢嫣端起瓷碗不动声色饮下几口清汤:“殿下公务缠身,又容易染上病气,伺候的人少不得多用些心。东宫侍奉的女官寥寥无几,姑娘家大多细心些,姑祖母将初仪托付过来,也期盼初仪往日能尽些绵薄之力,细心顾看殿下。饭菜安排人手仔细温着就好,殿下的寝殿就在暖玉阁院墙隔壁,若有动静一听便知,公公大可放心。”   守阳深以为自己这一回替殿下相对了人,皇族中在京中扬名的贵女,其中以陵阳郡主和初仪郡主为最。   有舞阳长公主的庇佑,陵阳郡主往来于各宫之中颇为便利,见着殿下的次数也比养在太后膝下的初仪郡主多。   守阳不大喜欢这位明知殿下有婚约在身,却满口叫着“三哥哥”的长公主之女。   陵阳郡主终究还是泡在蜜糖罐子里长大的贵女,不替殿下分忧也无甚要紧,只是惹得东宫急于与她撇清干系,那就颇令人有些头疼。   小打小闹与明事理乃是两回事,守阳大为中意眼前这位,颇懂得几分分寸小郡主,也全然放心将殿下托与她贴身照顾。   他明面寒暄上几句,见菜蔬摆放齐全,又扯着小厨房的内侍一并退下。   谢嫣用完半碗米饭,又喝了碗银耳羹,随即感到有些饱胀。   蔓朱命人入殿撤下残羹剩饭,又端过几碟糕点摆在谢嫣手边。   内务府应贺云辞口谕选出不少机灵宫女,眼下刚好一并送入东宫,蔓朱绿莘结伴去外头相看。   谢嫣独自待在前殿无事可做,循着记忆从博古架里,翻出白日看的那本志怪杂谈借此消磨。   她方点上一盏纱灯,后门那里却蓦地传来一阵踩踏地衣的细碎动静。   小狐狸拖着沉重尾巴,一步跃上象眼砖堆砌的琴台,又从琴台纵身跳至谢嫣靠坐的矮几。   纵身起跳的那一瞬,洁白无暇的尾尖扫过饱满蚕丝弦,皮毛搅动琴侧气流,松松散散拨弹出几个音调。   小狐狸跪坐在谢嫣手边,抬起湛清眸子静静候在一旁。   谢嫣挠了挠他瘪平肚腹,他扬起四爪,立时躺下敞开雪亮肚皮纵着她挠。   她掰碎一点糕点随手喂给他:“饿了吧?”   小狐狸眯着眼细细舔着谢嫣指尖甜糯粉屑,忖度贺云辞一整天尚未用膳,眼下大抵又饿又渴,谢嫣又掰开几块乳糕,倒了杯水摆在他跟前。   他咧开尖利獠牙,伸出粉嫩舌尖低头舔舐温水,谢嫣叉开五指顺着他漫天飞舞的狐狸碎毛,似是想起什么般,忽然戳戳他湿漉漉的鼻子打趣:“叫你小狐狸总有些生疏,太子殿下想来应是你主子无疑……也不知这么闷的主子,怎么就养出乖巧听话的白狐来。”   小狐狸停下口中动作,俏生生迎着细软金色光晕,歪着头滴溜两个曜石眼珠,目光柔和又迁就地仰头凝望谢嫣。   谢嫣摸摸他挺立的狐狸耳,撑着下巴做出一番假意苦思冥想的神态:“我不太会起名,既然太子叫贺云辞,你随了他……今后就叫你小辞算了。”   他凑上去低低嗅了嗅谢嫣盈满冷香的袖口,闻言眼中霎时涌出哭笑不得的润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milo宝宝的手榴弹,感谢22126257宝宝的地雷o(≧v≦)o   被迫换毛的太子辞:“嗷呜,她真可爱!!!”   下章感情线有突飞猛进的进展→_→ 第172章 狐妖进化计划(十七)   狐狸眼眸一向比寻常走兽生得媚艳, 即便换做生性淡泊、清微淡远的贺云辞,一身疏离清越气韵,也难掩狐族眉目间天生的夺目艳华。   小狐狸上挑眼角, 仿似用融了春水的丹青画笔细细勾勒,狭长眼尾晕开撩人墨色, 眼底若有似无折出几道惑人流光, 和着那一身蓬松朦胧的雪白皮毛,半分娇俏半分清艳, 煞是讨喜可爱。   谢嫣剥开几枚花生, 搓去皮屑随手喂入他口中, 撑着头兴致浓浓瞧他蠕动腮帮耐心嚼食。   小狐狸低着头无比细致咀嚼口中花生碎屑, 又用爪子按着一块糕点仔细啃咬,谢嫣揉着他毛茸茸的头心,清了清嗓子道:“太子殿下身体格外虚弱,平素也无甚胃口用膳, 可他自己食欲不振也就罢了,竟也将你养得羸弱不堪……不仅一个劲掉毛, 还瘦得皮包骨头。次次将你一个白狐狸丢下来,初见你那回, 我还记得你浑身鲜血淋漓, 也不晓得是怎么受了旁人欺负。”   小狐狸松开咬了一半的糕点,蹲在矮几光洁油亮的桌面,抬眼望了望谢嫣,弱弱叫唤一声, 欲言又止耷拉着脑袋。   “京城猎狐之风盛行,后宫年年都有狐裘上贡,夏贵妃并几个得宠的妃子,哪个不爱狐皮?外人皆未听说过太子身边还养着你这么一只白狐,下手时自然不会讲什么道义,若几次下来,寻来你的都是那些猎得活狐以进献主子的宫人,你这只不谙世事的狐狸怕是早已殒命。”   他眼眶中泛起丝丝缕缕的水雾,闷声盯着自己足尖怔神,前腿牢牢支在矮几上,旋即仰起圆滚滚的小脑袋,沉着又冷静地凝视她捏住书页的细白手指。   谢嫣一把将他抱入怀中,轻点他湿漉漉的鼻尖:“若你怕人,往后大可翻入暖玉阁中躲避。暖玉宫前殿搁满了摆放书卷架子,你要是不安心,在架子上头躲着总也好过冒雨趴在花丛里。”   浅浅顺过几遍,他浑身掉落的绒毛眼下也差不多褪了个干净。   谢嫣有一下没一下挠动小狐狸绵滑肚皮,细长狐毛从指缝间簌簌穿过,狐毛触感绵软而温凉,犹如自指缝抖落而下的庭前堆雪。   小狐狸敞开肚腹躺在她膝头,他半掩灵动双眼,偶尔抬起一只粉嫩右爪搭上谢嫣的手背,扭动身子唇齿间不断溢出点点娇糯低吟,眸光又清又媚。   此种任君采撷的娇憨神态,与平日那个矜贵疏离的太子,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谢嫣一个兴起,挠他的力道又暗暗加重几分,小狐狸在她膝头扭得越发剧烈,最后被她闹得太狠,只能狼狈不堪抱着谢嫣有意作祟的指尖,死活不肯撒手。   他黑得发蓝的眼瞳里,立刻漾起几缕极其难为情的水光,张开粉红牙口,委屈巴巴冲她哼了几声。   谢嫣忍俊不禁将他翻了一个身,小狐狸从她膝头溜下来,举起软爪踩住谢嫣织绘着锦绣富贵花的衣摆,乖乖伏在她身侧。   谢嫣一手拢着他脑袋慢慢揉搓,一手翻开书卷翻阅。   她原以为暖玉宫里的泱泱藏书,全部全都涉及策论权术,纵然再有偏离,也不过是些乐理琴谱。   却不想此处仍收录不少前人流传下来的志异奇闻,谢嫣最初还曾疑惑,他为何会无故誊写这些算不得真的灵异传奇,须臾回忆起他幼年就已觉出自己与旁人不同,必然是受了这些书籍的指教。   偶有几处晦涩难懂,遣词造句很是少见,一旁留白的纸页上,还留有精细的批注与解释。   谢嫣摩挲那早已干涸凝结的墨色子迹,眼前乍然又浮现出贺云辞那张波澜不惊、拒她于千里之外的苍白面容,不由得捏了几把小狐狸的爪子,权借此法泄愤。   烛焰摇曳一地浅金灯影,暖橘色火焰不住迎风颤动,被火烧焦的烛芯炸出“噼啪”声响,烛光也渐渐暗淡下来。   殿中各处景致陈设,眼下似乎都罩着层迷离的纱幔,皆有些看不真切,灯火昏黄幽暗,借着这点明明灭灭的零星光亮看下去,谢嫣只觉眼睛又酸又胀。   她合上书本,抬腕用力按弄僵滞脊骨。望着眼前昏暗灯焰,谢嫣眼皮上似滴了蜡,愈是眨动便愈加沉重,香炉里的安神香燃得袅袅婷婷,她深吸一口馥郁香气,斜支着头闭眼睡去。   圣上出巡前,祭坛按祖法设典焚香祷祝。   贺云辞身为大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即便今日身负重伤,也需由宫人抬着前往。   上次的余伤如今已经调养得差不多,祭坛上多由礼部推举贤能传读骈文,因他身子不好,经不住久站,周帝听从太后劝说,吩咐清心殿的总管为他置下一张软椅。   贺云辞猜测祭礼上大约不会冲撞什么相克之物,故而也勉强放宽了心,压下心中顾忌奉旨前行。   只是他算无遗策下,却未能将司星楼这个半路杀出来的拦路虎也一并考量进去。   司星楼超脱六部之外,不受朝中任何官员官署辖制,独独听命于圣上。   统领司星楼的国师名唤骆知寒,因年轻有为深得帝心,数年来一路扶摇直上,更是官拜一品,爵位称制视同亲王。   骆知寒行堪舆术数之职,夜观天象测算吉凶,肃清各宫秽物,又冶炼长生药丸以供圣上延年益寿,莫说圣上,就连一众眼高于顶的宫妇,也对他赞美有加。   此人颇有几分能耐,如何修炼一身可窥伺天机的通天灵力,个中经历可谓是玄之又玄。   骆知寒测算从未出过一丝纰漏,符纸霸道非常,为防半妖身份暴露,贺云辞竭力避开骆知寒锋芒,从不与他正面相处。   贺云辞与他曾在圣上寿宴上有过一面之缘,骆知寒满身罡气逼得他靠近不得,果如传言中那般厉害。   今早祭礼行半,骆知寒陡然领着十数个得到高僧诵经祈福,诵经声久久于祭坛半空回荡,拼命灼烧贺云辞的五脏六腑。   他回到东宫,强绷的身子登时瘫软下来,贺云辞踉踉跄跄喀出一滩血,忍痛擦去唇角血迹,关紧门窗,顷刻间就化成了狐身。   修养半日,早时加诸于贺云辞全身的咒印终有消退迹象。   若朝中无事启奏,底下又无加急政务急需处置,贺云辞下朝后最爱待的地方,便是这暖玉宫。   暖玉宫毗邻他的寝殿,来来回回送还衣物多有不便,守阳遂在此搁着一口包金樟木箱子,里头就搁着几件常服与他惯用的贴身之物。   眼下来不及赶回寝殿,贺云辞拖着厚重尾巴,匆匆忙忙迅速没入博古架尽头的碧纱橱内。   他穿戴整齐出来已是一炷香后,矮几上的灯火又兀自案下去几分,容貌妍丽的小姑娘支着颐,正睡得格外香甜。   她另一只手还保持向身侧虚虚拢握的姿势,束着锦缎腰带的腰肢窈窕曼然,宛如碧透湖畔绕水而生的柔嫩花枝。   精心描绘成的富贵牡丹栩栩如生,三千姹紫嫣红的花簇,怒放在裙摆上,洋洋洒洒铺就一地浓烈春意。   她手肘两寸开外,躺着本卷了边的旧书,几缕鸦青发丝垂落脸颊两侧,堪堪遮住斜支而出的柔荑,只露出腕间一抹刺眼的雪色。   皓腕凝霜,青丝覆墨,眉宇间附着的火光霰霰,衬得她眉目尤为安详宛然。   贺云辞弯腰小心翼翼托住谢嫣侧脸,将她那只撑得僵硬的手臂轻轻放平。   他抽过软枕放在她身前空荡荡的桌面处,无比轻缓地托起她的脑袋稳稳落在软枕上。   许是托腮而眠阻塞了脉络,小姑娘白皙右腕上浮出一道清晰红痕,俯视下去竟好似腕间拴着的一根红绳。   冰凉指腹握着她手腕,贺云辞静静立在她身前驻足良久,发丝遮住她大半张脸,从他这个方位,只能勉强瞧见谢嫣浓密纤长睫毛,和霞色隐隐的脸颊。   他无端忆起第一次浑身是伤,气若游丝倒在她厢房前的情形。   脸生的少女毫不犹豫将他抱回屋内,举止间全无贵女应有的架子,擦洗他伤口的动作,更是反常的麻利与熟练。   贺云辞唇畔不自觉染上一点和煦笑意,抬手拨开她浓密发丝,将碎发往谢嫣后耳别了别。   他起身抵住嘴唇低低咳嗽几声,翻出把金剪子减去一截烧焦的烛芯。   火焰立刻舔上剪子蹿起寸高距离,贺云辞撂下剪子,脱去外袍罩住谢嫣单薄肩头。   他正打算悄然无息退出去,月洞门前悬挂的珠帘却陡然击出剧烈声响。   蔓朱提着杂乱无章的步履,仓促拂开珠帘冲入殿中,扑倒在地跪道:“郡主,太……”   贺云辞被这番巨大动静惊得几乎握不住金剪子,他微微蹙起眉头,扫一眼还在昏睡的谢嫣,伸出修长食指靠在嘴唇正中,向着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小宫女摇了摇头。   蔓朱神色宛如活见了鬼,又惊又惧死死盯着他,噎个半死才反应过来:“……太、太子殿下?”   您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夹子、风暴召唤、咯哦路宝宝的地雷o(≧v≦)o 第173章 狐妖进化计划(十八)   郡主方搬入东宫中, 带来的行囊还未安置妥帖。   太子殿下身边往日侍奉在侧的,又都是些男宦侍臣。太子虽早已颇为周到地,命内务府拨了几个女官过来, 但她们也是头一回入这东宫,对东宫各处均不熟悉, 办起事来也有些不大得心应手。   收拾一整日也没将手头琐事做好, 况且蔓朱又生着一副见不得别人磨磨蹭蹭的急性子,她候在一旁看不过眼, 扯着绿莘两个人一并赶过去帮忙。   略略理出个头绪, 守阳总管和少詹事大人却又搓着双手, 慌里慌张在外头踱来踱去。   甫见了蔓朱, 守阳忙不迭招手唤她出来:“郡主可在殿中?”   天色完全黑下来,太子殿下闷在房中半日,至今仍无开门用膳的意思。   守阳担心他误了用膳时辰,伤了身子, 每隔一会子功夫就巴巴凑到隔扇前,叩门央他出来。   起初对着里头轻声恭请几次, 始终不见他应答,守阳还以为他困及并未清醒, 识趣退了下去, 只想着再依他睡些功夫。   这一等就生生拖延一个多时辰,以往这个时辰,殿下无论如何也会应他一应,哪似今日这般闭门不出, 不肯吭气。   守阳生怕太子殿下是在屋内犯了旧疾,痛得昏死过去才无力应声,叫上几个力气大的侍卫,不管不顾就要冲进去将他扛出来。   无奈门栓被他从里头严丝合缝拴得紧实无比,又拍又踹也弄不松,守阳不得不另辟蹊径寻求解救之法。   殿门不可随意损毁,除去从暖玉宫中翻墙进去,这个不伦不类的下下策之外,守阳别无他法。   但如今暖玉宫中住着初仪郡主,守阳不好贸然率领侍卫闯入,打算令蔓朱先将郡主请出来,再取道翻入殿下寝殿内。   倘若太子殿下有了什么闪失,最先受罪的便是郡主,一纸婚笺将她与太子绑在一处,只要婚约未废,太子再是不愿开口求娶,太子妃这个名号亦会跟随郡主一生,即便她不肯为他守节,另嫁他人,也不要妄有朝一日想能够抹去。   蔓朱领了守阳总管嘱托,脚步踉跄跌入殿中,正欲开口将郡主劝出来,竟撞见一个,她这辈子纵然想破脑子,也始料未及的熟悉身影。   守阳口中那个奄奄一息,眼下兴许犯了旧病,昏死在殿中的太子殿下,居然好端端待在暖玉宫内,除了面色显得有点苍白,眸光却十分清醒,绝不是犯了旧疾应该有的样子。   直至他竖起食指,露出身后趴着的人形,神情柔和又凝重地朝她轻轻摇了摇头,蔓朱才发觉他身后的矮几上,竟还另行趴着个姑娘。   蔓朱诧异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她瞪圆一双杏眼再三辨别,才确认那个枕着软枕睡得香甜的姑娘,乃是她们的初仪郡主无疑。   她恍恍惚惚跟随贺云辞,一路走出月洞门,才忽而回忆起自己的来意。   赵皇后身量在女子中已算尤为出挑,贺云辞样貌多半随了赵皇后,故而骨架生得匀称修长之至。   蔓朱仰头默然盯着太子殿下高挑身影,混沌不堪的脑子,仿佛被人强行撑开塞了一把稻草进去,思绪纷呈杂乱,种种乱七八糟的念头纷纷涌上心头。   太子寝宫分明是由太子殿下亲手所掩,如今隔壁的宫阙还死死锁着,他却莫名其妙出现在此。   暖玉宫本是储放书籍和古琴之地,太子殿下随心所欲出入也无可厚非。可奇怪便奇怪在,他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自寝殿悄然无息入此,还不被一众生怕他稍有闪失的宫人发觉的。   蔓朱掐着手指胡思乱想,冷不丁又听他咳了几声,缓缓启唇道:“初仪她入睡不久,莫要一个不察惊醒了她。”   蔓朱僵着脖颈无所适从地点了点头:“劳烦殿下操心,奴婢定恪守规矩,断不会扰了郡主清梦。”   贺云辞翘起形状美好的唇角,隔着不住晃动的珠帘,逆光深深凝视帘内那抹娇俏倩影。   他生动眉眼绽得越发倜傥风流,眸光划开一室清幽雾障,轻飘飘落在谢嫣脊背上,顷刻间复又收了回来。   暖玉宫向来归属太子所有,郡主住进来后,少不得在此磋磨停留,或多或少都会打搅到他往日清静。   说他喜欢郡主,却拖着婚约不肯兑现;说他厌烦郡主,可见着郡主在他宫中叨扰,面上也没什么厌弃之色。   蔓朱拿不准殿下唯今的心意,仅仅犹豫片刻,又开口横心打断兀自沉思的贺云辞:“守阳公公已在宫外恭候殿下多时,殿下自午后再未踏出寝殿一步,公公左请右请等您出来用膳,也不见您应答,险些以为您在旧疾复发昏了过去,竟不想殿下居然在暖玉宫中……”   贺云辞掩了掩衣衫,并未多作解释,抬脚向着宫外移步而去。   蔓朱尽心尽力送他出了暖玉宫,蹲在长阶下的守阳,顿时欣喜若狂迎将上来:“殿下!您可算是出来……奴才差点、差点以为您……”   贺云辞由他仔细扶着步回寝殿,眉宇间满含歉意道:“下午睡了一会子,眼见时辰尚早,便入这暖玉宫打发时间,看了一会儿,竟又靠在榻里睡了过去,连累你们跟着劳神……”   “殿下此言差矣,”守阳抖开袖子揩去眼角沁出的泪水,“能跟在殿下身边侍奉,是奴才几世修来的福气,奴才年岁大了,只能听天由命陪着殿下……怎会避之不及?”   贺云辞按着眉心但笑不语。   公公遍地寻的人,如今已安然无恙回来,蔓朱自知她杵在太子寝宫前不合时宜,遂与守阳道了声安,步履不停折回暖玉宫。   寝殿内原先还亮着的两盏宫灯,眼下也全部燃烧殆尽,守阳忽而心生一事,偏头疑惑不解看向贺云辞:“殿下去了暖玉宫,可这宫门怎的就无故从里头上了扣?”   贺云辞隐在宽大袖口下的指尖,隔空微不可察一动:“殿门年久失修,近来开合总有些不太利索,你改日遣工匠过来修一修便好。”   几个侍卫合力将沉重宫门推开,门轴挤出一段极其沙哑的低响,沉凝幽怨如封入泥土中多年的生涩琴弦,弦上积攒着腥气泥土,半晌才颤颤巍巍艰涩转开,守阳眼见此景终是松了口气:“喏。”   依稀有人拂手格开清脆玲珑的剔透珠帘,踩着轻缓步子踏入殿中。   谢嫣眼皮动了动,揉揉眼睛直起身子。   肩头不知由何人盖上的衣袍,立刻顺着她双臂滑落下来。   谢嫣怔怔望着桌案上骤然多出来的一枚软枕,她下意识摸了摸身侧,掌下空荡无物,席间余温已经冷透,谢嫣心头霎时浮起淡淡的惆怅失落……那只圆滚滚的小狐狸,果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拣起滑至腰间的外袍,就着样式和大小猜测,应为贺云辞留下。   谢嫣揽着怀中的男子外袍,盯了许久,念及他亲自将其覆在自己身上的专注模样,心尖晕开勾连甜意,她忍不住弯起嘴角。   蔓朱心事重重取来一床薄被,正寻思替郡主盖上,她却揽着怀里衣袍,坐在矮几一旁笑得喜不自胜。   “郡主怀里这件衣衫的料子,奴婢还从未看过,可是太后从前赐下来的料子裁剪的?”   谢嫣抿唇露出几颗整齐皓齿:“……嗯。”   蔓朱握住茶壶壶柄,殷勤替她斟了杯热茶:“方才进殿意外撞见太子殿下,守阳公公本还在发疯似的寻他,殿下究竟是什么时候来此的?”   “在浮玉宫待了不少功夫……他临走前可有交代些什么?”   “有,嘱咐奴婢不要惊动郡主休憩,就跟着守阳公公回了寝殿……”蔓朱停顿少顷,“隔扇里头还被人上了锁,也不晓得殿下是怎么出来的。”   谢嫣叠好外袍,站起身理理裙摆上现出的几道褶皱:“兴许由人抱着从院墙那头翻过来,也未尝没有这个可能。”   蔓朱还是头一次听这等古怪荒诞言谈,守阳公公将郡主安置在此,有意无意撺掇她翻墙勾搭殿下。   且不说此举有多么惊世骇俗,单是叫太子那等风光的储君落下面子爬墙,蔓朱不禁捧腹笑出几滴眼泪:“殿下又不是供人养着玩的猫儿狗儿,怎会由人抱着翻墙?”   谢嫣溢出莫测笑意,提起冗长裙摆穿过数条长廊院落。   “他身子骨弱不禁风,性子又和善,就算今后遇上此事,大约也只得忍着怒气引而不发。”   东宫各处宫殿楼阁的床榻,通常比福安殿的硬上几分,仅仅睡了一夜,谢嫣后背便被冷硬木板硌得酸痛无比。   来来回回折腾几次,半夜又多铺了一张被子,才终于和缓些。   太后再三嘱咐过,她务必要在东宫里好好表现,哪怕届时笼络不住贺云辞,也至少能博得宫人们的好感,叫他们多多说些好话。   谢嫣再不能肆意躲懒赖在东宫的床榻上,叫宫人看了笑话。   第二日一早,尚且晕晕乎乎的谢嫣便被绿莘几个唤醒,一阵梳洗下来,时辰还早,还能趁着贺云辞代周帝上朝前,赶去东宫问安。   行到寝殿前,庞少廉正苦着张脸,向殿中不住张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咯哦路、名字输入中、上弦月宝宝的地雷o(≧v≦)o   原男主女主→_→过不久放他们出来搞事。 第174章 狐妖进化计划(十九)   这场春雨已淅淅沥沥下了数日, 昨儿个好不容易消停了会儿,今日却又裹挟宫垣青草的幽香,纷纷扬扬再度飘入抄手回廊。   覆盖琉璃瓦的飞檐外阴雨连绵, 中有飞鸟扑棱着两只湿漉漉的翅膀,艰难绕空低旋。   提着诊箧进进出出的太医, 也不管湿了半边的肩膀, 个个眉目焦灼,神色惊慌。   庞少廉在门槛外独自踱步许久, 额发被檐外春雨浸得濡湿, 他眼中揪心之色越发深浓, 因站了太久, 脚踝酸痛不已,他干脆合衣抱臂一屁股坐在檐下,任凭霏霏小雨浸渍全身。   寝宫大门紧闭,连空中似乎都淡淡浮着层苦涩药味, 谢嫣眼皮轻轻一动,上前一步:“敢问庞大人, 殿下可在宫中?”   “在,”庞少廉闻言嘴角若有似无抽搐几下, 半晌才迎着扑面细雨闭上眼睛隐忍作答, “昨日不知怎的又染了风寒,旧病之上又添了新病,今早恭请殿下出宫上朝,才发觉他喀了一地的血。”   庞少廉干裂嘴唇上起了一层厚厚皮屑, 俊秀面容一下子憔悴下来,眸光黯淡犹如垂垂老者,回望过来时,连眼底都附着几缕鲜红血丝:“太医说……若殿下撑不过这次,即便不会随了皇后娘娘,也要落下一到雨天就会全身钝痛的病根。”   原世界中贺云辞自祭坛一行后,钻入花树躲了半日,化作人形回到寝宫里,当夜便发起高烧,足足拖了三日才彻底降下去。贺云辞往后一月皆缠绵病榻,前去清心殿上朝,每时每刻都需太医在一侧伺候。   谢嫣谨记此点,昨日多番替他暖着,殊不知宫中一到雨天就有些阴森晦气,他那副失了一魂的身子极度亏虚,难抵病气和阴晦之物侵袭,依然避之不及患上此病。   所幸此病两月之后就能随着他残魂归位,彻底痊愈。有赵皇后内丹调养,除了这两个月有些难熬之外,并不会损他太多灵气。   庞少廉将脸埋入两膝内,肩膀不可自抑轻轻颤动:“都是少廉的错,明知殿□□弱,昨日紧赶慢赶给他送伞,还是在半路迎他回的宫,夜里见他气色颇好,就纵着殿下挑灯批阅奏折,困倦之余,连地龙里的炭火燃尽了也不知晓,若殿下……少廉绝无颜面苟活于世。”   蔓朱绿莘相视而望,彼此暗暗颔首示意,垂手领着那些女官宫女退至一旁候立。   谢嫣舒出一口气,定了定心神俯视足边消沉颓废的太子近臣,移开眼淡淡望着阶下荡起的涟漪:“殿下身子究竟如何,他心中自然比我们这些旁观之人来得更为清楚。纵然靠着药吊了二十四年的命,他也不曾颓靡。殿下若衰弱至极,没有这次的风寒,也会染上其他的病痛,大人诚然不必如此自责。”   庞少廉沉默良久,掩面哽咽叹气道:“他这些年是怎么一步一步捱过来的,东宫诸人都看在眼里,圣上待他严厉苛刻,平日只管他课业,从不肯多问一句他在东宫里到底住得安不安心,药可有照常服下。”   他言语至此戛然而止,顿了许久,才压低声线含糊不清道:“殿下这太子之位坐得不稳当,如今怕是遂了圣上废嫡的心愿。”   周帝对赵皇后用情至深,可待这唯一的嫡子却颇为心狠漠然。天下皆知贺云辞病弱,周帝却充耳不闻臣子劝诫,一意孤行将诸多政务交与他处理,甚少嘘寒问暖。   喜恶因人而异,周帝凉薄,对待东宫诸事并不上心,谢嫣也从未妄想借他之手铲除骆知寒。   若是凝神细听,眼下甚至还能听闻殿内太医,纷杂无绪的脚步声与断断续续的低语。   她不甚在乎弯眼笑道:“那又如何?比之疏远有加的圣上,大人才是日日陪伴殿下的人,若你因此消颓下去,殿下唯恐自己连累旁人,又怎能安心养病?初仪愚钝,不通太多道理,只晓得他能多活一日,于我而言就是极大的恩赐,必然要悉心照顾,断不可叫他有半分遗憾与自责。”   庞少廉慌忙背过身擦去脸上泪水,念着她的话,心中又是动容又是羞愧:“郡主所言极是……”   自这初仪前几日借居东宫的消息传过来,庞少廉就得了守阳叮咛,说这福安殿的小郡主此番前来,乃是奉太后口谕,意与殿下成全好事的。   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小郡主又十分守礼懂事,庞少廉也权当对她的心思一无所知,由得她自己做主打算。   太医施针三三两两散去,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守阳随诸位太子侍臣筋疲力尽推门出来,一眼就留意到一旁久立的谢嫣。   出入东宫的都是些男人,殿下又属意内侍侍奉,故而连个宫女也甚少见到。   甫见这么一个仪态万千,衣着华美的少女,娉婷立在雨幕后,几个太子侍臣不免多看了几眼。   左庶子和书令史日日跟随太子,也从未见过她,一时有些拿不准她的身份。   今早他们得知殿下病情,纷纷扔下手头公务前来侍疾。   雪白地衣上沾着殿下咳出的鲜血,色泽艳如皑皑雪地中破土而生的红梅,斑斑点点怒放开来,似重重笼罩在心头的阴霾,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如今陡然瞧见谢嫣,心头阴霾悠悠散去,个个眼睛亮了亮,稍稍拦下守阳悄声问:“那位贵人看容貌,似乎并不是舞阳长公主家的陵阳郡主……”   守阳隐去心头诧异之色,虎目圆瞪细细辨认:“那是太后身边的初仪郡主……”   左庶子细品此封号,越是默念,便觉越是耳熟,偏偏一时想不起究竟从何处听过。   “这封号听起来很有些耳熟……”   守阳送他们出了长廊,顾念檐下静立的小郡主,脱口而出提醒:“是殿下赐婚圣旨上的那位未来太子妃,前英国公嫡女梁氏,昨儿个才来的东宫。”   左庶子隔着空荡荡栏杆,远远睨着檐下一身荼蘼花色的少女哑然:“殿下……这是要铁树开花不成?”   “铁树开花”四个字,震得守阳一口气差点没能提上来,扬起拂尘敲打他手背笑骂:“大人从哪里学来这些话,仔细殿下听见,罚你背完整卷《大周律法》。”   左庶子:“……”   恐打扰贺云辞清梦,谢嫣尚在犹豫此刻是否应该入殿,她盯着紧闭的隔扇出了会神,就见守阳匆匆从一侧赶来。   庞少廉扑上去扯住守阳衣袖,急切追问:“公公,殿下病情如何?现下可醒了?”   守阳面带悲意忍泪摇头:“醒了,虽不至于伤及性命,可这几月应该下不了榻,也由此种下病根。”   “小郡主竟也在此。”他觑了觑谢嫣略显苍白的脸颊,只听她垂着头,低低唤一声“公公”,模样与神情婉转得令人心生怜意。   守阳心中一动,抹着眼睛哀呼:“从今以后都需要人日日贴身顾看,喂药擦身不可有一丝懈怠……如今政务担子全数积压在殿下一人身上,可怎么容人心安!”   贺云辞身边的两个心腹皆受刺激,一个自怨自艾,另一个哭天抢地,允他们绷着一张苦瓜脸转到贺云辞跟前伺候,纵使他病情有所好转,也能被这两个生生哭出心病。   谢嫣挤出个还算从容和蔼的笑容,好言劝了守阳几句,琢磨着语气道:“公公与庞大人身兼要职,需替殿下分担政务琐事。殿下应姑祖母恳求收留初仪,初仪无以为报,左右在东宫无事可做,两宫又靠得如此之近,不妨过来照顾殿下,也算报答他收留的好意。”   守阳老泪纵横:“劳烦郡主屈尊做这等伺候人的事,老奴甚是过意不去……”   她摘下兜帽,拢拢有些凌乱的墨发,提步踱上踏跺:“此事既然为殿下所做,便不是什么屈尊之事,公公无须多礼。”   两侧内侍拉住门钹恭迎谢嫣入内,殿内光线昏暗,执掌烛火更漏的宫门郎,早早就已燃上宫灯。   昨日翻进来一次,因赶着带小狐狸暖身,她倒忘了趁机透过窗子看一看里头的景致。   东宫摆设皆已肃静简明为主,没有太多色彩斑斓的流苏帷幔,充做隔断使用的,除了式样用料不一屏风,就只剩下几幅绘着梅兰竹菊的青翠竹帘。   地龙并几个铁炉子里头的火焰,烧得格外旺盛,谢嫣走了几步,额角登时沁出一层细密汗珠。   贺云辞靠在床头翻动一本书卷,瞧见谢嫣走近,沉寂眉宇间仿佛绽出一道模糊喜意。   绿莘将药碗搁在桌案上,弯腰扣上无声屏风退了出去。   谢嫣挨着他榻边坐下,捧起那碗汤药,舀起一勺凑到他唇边:“听闻殿下昨日淋雨患上风寒,东宫人手不够,臣女就想着过来照顾殿下。”   他放下手中书卷,试图抬手取过谢嫣手里那碗药:“初仪你住进东宫来,将这里当做福安殿就好,不必委屈自己行事如此顾忌。”   谢嫣望着他掌心那条沾了血帕子,轻缓一笑:“臣女心甘情愿照看殿下,怎会委屈?”   贺云辞看着自己蓄不起力气的手腕,蜷起骨节揉着眼睛苦涩笑了笑。   他如何不知她怀的什么心思,先不谈他是只深受凡人厌惧、妖物鄙夷的半妖。如今自己一只脚跨进棺材里,已然是个将死之人,哪怕有心回应,也不得不向认命。   “孤时日无多,可你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怎能连累你的清誉,那纸婚……”   “殿下,”谢嫣猝然打断他,掀起眼帘凝睇他,“容臣女与你打一个赌,你信不信你这病两月后就能彻底痊愈?”   她扬起稚气未脱,还生着婴儿肥的脸庞,目不转睛认真瞧他的样子甚是动人,乌黑瞳仁里燃起两簇明亮星火,秀眉黛如绵延远山,眼底俱是化不开的柔情。   她三番五次将他救出生天,落在他狐狸身上的眸光也是这样的温软缠绵。   贺云辞受那夺人心魄的目光蛊惑,余下之言竟再也无力宣之于口。   她舀起一勺汤药含笑喂入他口中,他也恍恍惚惚张口饮下。滚烫汁液滑过青白唇瓣与干辣咽喉,渗入心口,继而落入肚腹。   苦味自舌尖炸开,又迅速在唇齿间四下蔓延,他却不觉苦涩难捱。   谢嫣放下空碗,抽开他腰后垫着的软枕,拿走他手中书卷,扶着他慢慢躺下:“殿下这几天好生休养才是正理。”   她掌心灼热温度隔着一层中衣烙入他心田,她弯腰替他掖好被角时,垂落下来的几缕碎发擦过贺云辞颈侧。   抬眼就能瞥见她带着殷红玛瑙耳珰的雪白耳垂,其侧鬓发被汗水微微浸湿,双颊红艳,体香幽幽,连口中呼出的清气,都似染就一层朦胧红光。   困意阵阵席卷全身,贺云辞闭目沉沉睡去,再度醒来之时,腿边的被子无故被人紧紧压住。   他睁开眼向身侧顾看,果然见她趴在床边,睡得昏天黑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馨馨小荷、化鹤归两枚小可爱的手榴弹o(≧v≦)o 第175章 狐妖进化计划(二十)   太后临去玄光山前, 曾对他交待过小姑娘的喜好。   除了众所周知的善舞之外,平日还极度嗜睡。   贺云辞当时听入耳中,只当是太后开的一句, 撮合他们二人的玩笑话,可如今数次亲眼目睹她, 一旦寻个趴的地方就能合衣睡下, 方知这玩笑半点假不得。   内殿四角安置的地龙火光正旺,悬挂的冷色竹帘, 都似附上一抹暖雾。   她额前碎发被汗水渍成一绺一绺, 勾连青丝紧紧贴在耳畔, 恰好露出耳垂上那枚红到极致的耳珰。   外衫松松垮垮滑下圆润肩头, 领口微微敞开一点弧度,少女精致锁骨宛如美玉精雕细琢而成,白皙娇嫩的肌肤在烛火照射下散出莹莹玉光,令人目眩神迷之至。   贺云辞不太自在别开眼, 避开她压住他被衾的纤瘦手臂,撑着床榻吃力起身。   他斜倚床头, 费力掩唇咳了几声。   小姑娘若有所感,略微蠕动湿润的醴红嘴唇, 将巴掌大的小脸埋入被衾里蹭了蹭, 换了个姿势复又沉沉睡去。   她这副无邪神色勾得人移不开目光,满殿景致已然褪色,这逼仄灼热的内殿,唯剩她披覆一身霅霅华光, 妙鬘如墨,檀樱凝血。   贺云辞染着病气的眉头一软,伸出左手,艰难抚上小姑娘饱满洁白的额头。   他拨开她湿漉漉的发丝,抬袖擦去她颊上热汗,又从壁橱里取出一本薄册子,轻轻替她扇着凉风。   他体力支撑不了太久,每扇几下,就需落腕休憩一瞬,如此反反复复试过几次,原本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手腕,竟渐渐松缓。   幽凉指腹顺着鬓边一路下移,渡过涔涔汗珠汇聚而成的溪流,最终蜿蜒至她微翘的嘴角旁。   美人绝丽身姿宛如拓进画中,枕臂春睡,堪堪压乱腕下摇落一榻的金丝海棠,令贺云辞一时魂颠梦倒,神情恍惚。   他轻触谢嫣红润唇畔,却被那湿润温度惊得险险收回手,手里的薄册子哗啦啦倒在被衾里,贺云辞望着自己纹路模糊的掌心,阖眼终是溢出一声苦笑。   谢嫣一个激灵挺身而醒,她理好有些凌乱的衣衫,揉着酸麻不堪的手臂,不明所以瞧了贺云辞一眼。   贺云辞面容并无半点异色,他捡回册子塞进置满书卷的壁橱,又抽出一方干净丝帕递给她:“孤还记得民间一向有春捂秋冻这个说法,殿中地龙烤得有些热,你今日流了不少汗,出去被料峭冷风一吹,铁定会遭寒气侵体。”   谢嫣接过他递来的帕子,东宫里没有几个精通女红的绣娘,他所用的帕子也一概照着原样裁剪,全无俗艳花色与掺了金线的繁杂针脚为衬,天然去雕饰,浑然一派天成。   谢嫣擦去脸上和颈侧汗水,端起药碗掀开竹帘,交给候在帘外的内侍。   内侍自托着碗去往殿外,不消一会子功夫,又转了回来。   宫门郎殷勤点起殿中宫灯,小内监领了几个捧着一尺来高信札和奏折的侍从入殿,差遣他们分门别类摆好,言毕恭恭敬敬禀告:“除去十几封地方各郡呈上来奏明风调雨顺的折子,以及一些无关紧要的请安信札,独剩下这些需要殿下亲自批阅的急件,几位大人已一一精心挑出,只待殿下有空批示。”   目测这些折子数量,再快也需要两个通宵,他今早突发病症,未能前去上朝,明日为安抚文武百官,担起监国指责,就是被宫人挑起一副担架抬去,也要硬着头皮顶上。   然而贺云辞素来视政务珍如生命,周帝留给他的烂摊子又这样多,谢嫣作为一个如履薄冰、不得贺云辞真心爱慕的未来太子妃,也没有多少底气阻拦。   何况这些国事又拖延不得,边关战事不断,几位世子侯爷又滞留京城。本能借此震慑,一旦一念之差放出他病入膏肓的消息,都是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举动,难免有人居心叵测之人出手算计。   最得宜的做法,便是寸步不离守着他,既不会荒废政事,又能防止他急病突发,身侧无足够人手顾看。   临到用午膳的时辰,立刻有御膳房的宫人携食盒登门。   贺云辞午膳均由御膳房严格按照太医嘱托,为他一人烹出的药膳,而东宫里的小厨房,每日则独替谢嫣布膳。   此时若待下去,确然有些不太妥当,谢嫣本欲带着绿莘蔓朱回往暖玉宫,她正要行个礼告辞,贺云辞却蓦然出声叫住她。   “东宫膳食不及御膳房的滋养,你如今还是长身体的年纪,多吃些滋补药膳……咳咳,总归是好的,往后若无事,便命小厨房收了菜蔬,来孤这里吃。”   正高声指使几个宫人摆放碗筷的守阳,猝然听闻此言,眉间登时浮出一抹掩藏不住的蓬勃细意,仿佛生怕贺云辞只是随口一说,守阳慌忙插了一嘴:“御膳房送来的药膳,就是叫上七八个壮汉也吃不掉,多小郡主一副碗筷也算不得什么,有您一刻不落照看殿下,奴才们也好放下心。”   贺云辞笑容温柔和煦令她无力出口拒绝,恰好又有守阳倾力挽留,谢嫣只得拉下面皮留下来。   她夹一些姜汁鸡丝,配着米饭埋头扒吞,扒了几口,胡思乱想间却觉得这番举止太过鲁莽。难得贺云辞态度略有和缓,倘若因她恶狼吃相而心生嫌弃……   谢嫣暗暗揩去嘴角油水,也不太动那些味道重的菜品,只挑了几筷素菜,混着米饭小口小口咀嚼。   贺云辞靠在雕着云纹的床头,端详小姑娘这副谨慎小心、明明对着那红烧肘子望穿秋水,却顾及仪态,不肯下筷的纠结模样,唇角止不住越扯越开。   他按住笑得有些抽痛的额角,幽幽揣度,自己究竟是有多凶恶,才叫她怕成这样。   晌午还算清闲,谢嫣撤去小叶紫檀螭纹书案后的四出头官帽椅,转而命人换上一架丈宽胡床,铺上厚厚迎枕,与守阳搀扶贺云辞坐入。   内侍翻翻捡捡,觅出一件深青色大氅,摸摸里子觉得这衣衫还算厚实,便拿出来替贺云辞盖上。   那西番莲的里衬颇为眼熟,谢嫣猛然回忆起,这件大氅还是她在玄光山中,托绿莘她们转赠给他的那件。   贺云辞指尖顿在大氅油光水滑的石鼠皮面上,须臾又蜷起骨节,撕开信札封口重重涂抹的火漆,抽出里头的急件细揽。   赵皇后在世时,还没有后宫不得干政这一条律例,她日日陪在御书房中,周帝也无逐她出去之意,只是此行看入旁人眼中,不免助长小人的嫉妒火焰与勃勃野心。   赵皇后尸骨未寒,夏贵妃却公然代替赵皇后陪伴周帝,只为逼得周帝不得不开口续立她为后。   起先几次倒还弥补周帝心中遗憾,次数一多,偶而也有冲撞的时候,周帝勃然大怒,是以才下了懿旨,严禁后宫过问朝政。   守阳深知谢嫣双手空空候在内殿,处境总有些不尴不尬,特意着人去暖玉宫捎带几本册子给她解闷。   守阳领着几个女官打扫完内殿尘土,掩门退步而出。   门扇关到一半,他忽而想起云韶府送来的古琴,至今还未给殿下过目。   趁着殿下现下方用过药汁午膳,又精神大好,守阳催促几个力气、大个子出挑的内侍将那古琴搬入太子寝殿。   谢嫣心不在焉执起书卷草草翻过一页,古琴重重落在琴台上的声响沉闷厚实,谢嫣闻声抬眼望去,守阳正挥袖拂去弦上软尘道:“老琴师送来的时候,您还不在宫里,老奴就先代殿下收下,老奴不通琴,也不晓得修得好不好……”   贺云辞一手勉力撑住身子,另一手拨了拨琴弦。   往日在他指下灵动飞舞的琴弦,此刻宛如初春江海中随水逐流的淩澌,琴弦涩绝,连圆润琴徽都似盖了件黯淡纱巾。   琴弦还未织成一阕曲子,他蹙眉毫无预兆按住震颤不已的琴弦,侧头唤谢嫣:“初仪你可否上前?”   谢嫣放下书册,疾趋至他跟前:“殿下可是需要什么?”   贺云辞轻轻敲了敲身侧空位,示意她坐下来,歉意笑道:“孤手腕无力,始终奏不出精准的调子,古琴有些伤手,可如今怕是还要劳烦你,弹给孤听一听……”   “殿下往日能弹得,臣女亦可,便是伤了手也无甚大碍,”谢嫣话锋陡转,“然而臣女于琴技上实在不精,怀着三脚猫的功夫班门弄斧,恐污了殿下视听。”   谢嫣话音将落,还未顾上喘一口气,守阳推着她一屁股摔在贺云辞身侧,托起她一只手不住夸赞:“弹得不好又怎样?宫里琴技比殿下还要出色的,寻破头也不见一个。小郡主这双手生得煞是好看,单看你这细皮嫩肉的玉手,弹得再是不好,也叫人不忍说个不是……”   他溜须拍马的功底十分自然,叫上007和他比一比,估计也是望尘莫及。   谢嫣嘴角一抽,伸出另一只手搭上琴身。   贺云辞眼中笑意越发明显,他屈膝顿额而坐,温声提醒她:“先弹几个按音试一试。”   谢嫣凭几缕宿体本能印象,一手按主蚕丝弦,一手无比生疏轻拨了一下。   她指尖被琴弦弹得又麻又疼,正要鼓足勇气再试,却有一只手自她身后横生而出,虚虚拢在她按弦的手背上。   他口中温热气息徐徐喷在谢嫣耳根处,摆弄她手背指教:“是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馨馨小荷宝宝的手榴弹、感谢终年山、八卦的白馒头君宝宝的地雷o(≧v≦)o   前几天修仙太狠,今天睡了一天(:3▓明天双更吧 第176章 狐妖进化计划(二十一)   浓郁药香混着若有似无的清墨气味, 袅袅散散浮于谢嫣鼻梢。   他后背处铺就的发丝顺着脊骨,滑至胸前,更有几绺紧挨着谢嫣耳根, 摩擦间令她又麻又痒,躲避不及。   守阳眼中精光毕露, 对着几个侍从暗暗打了个手势, 踮起脚尖掀开竹帘。   贺云辞摆正谢嫣手腕,敲着琴台温和开口:“这样再试试。”   谢嫣挺直腰板抿唇忍住笑, 刻意将错误指法再次重复一遍, 然后扭头故作茫然瞧他:“……是这样么?”   小姑娘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 畏惧不已仰头凝视他的模样, 犹如一只受了惊的小鹿,令贺云辞颇觉娇俏有趣。   陡然想起她午时一声不吭埋头扒饭,只就着手边几道素菜吃,也不敢挑旁的菜。不知是不是从小丧父丧母, 寄人篱下惯了,才养出这副不论做什么, 都必须观察旁人脸色的习惯。   他俯身下去,两只修如韧竹的手, 与她滚烫湿润的手臂贴得严丝合缝, 指尖轻轻调整谢嫣僵涩指节,一字一句提点:“左手要压在琴面上按实,胳膊不要晃,只需手腕轻轻抖动。”   殿中温度如此之高, 可他掌心仍然有些凉,因多年习琴与握笔的缘故,贺云辞无名指里侧以及食指上都起了一层薄薄黄茧,摆弄她指头时,那粗糙触感宛似埋在泥中慢慢腐朽的老旧树干,愈是摩挲愈发明显。   他双臂以环抱的姿势将谢嫣圈入怀中,下巴距离谢嫣左肩仅有半寸距离,半个绵软虚弱的身子,都算是压在谢嫣身上。   谢嫣数次有意弹错,贺云辞均不辞辛苦斧正。   谢嫣照着他要求将折复、滑音等几个手法一一试完,他终是松开她,偏头凝视泛着细光的琴弦低笑:“这琴修缮得很好,云韶府有心了。”   脊背处猝然一轻,谢嫣无所适从略微活动下筋骨,又听他问:“这几个弹法可有记下?”   贺云辞亲力亲为教过数遍,再是五音不全之人,若被他这等大家纡尊降贵亲自指教,也能凭着记忆略知一二。   谢嫣沉吟片刻,胸有成竹点头应道:“记下了。”   贺云辞移动身子坐回原位,拾起方才还在批阅的折子,含笑揉揉鼻梁:“往后都需闷在寝殿里,甚少才能出门,左右你在这里也乏味得很,不如就在旁练琴打发时光。孤这里的琴种类样式繁多,闲置也是闲置,不妨就与你练练手。”   他语气连同神色格外诚恳,断然没有半点虚与委蛇、故作大方的意味。谢嫣事先估量至少与他相处数月,方能令他不再抗拒,孰料短短几日一过,进展突飞猛进,竟能使得他态度如此缓和。   谢嫣不免有些讶异,而后在一刹那间彻底想了个通透。   自打她进入这个世界以来,救他次数已及三次,他再是多冷情冷心的一个人,也不可避免心生动摇。   谢嫣心领神会,嘴上却假意开口拒绝:“臣女惶恐此举搅了殿下清静……”   “有琴音为伴多多少少也能舒缓舒缓,手头折子太多,批阅起来甚是冗杂劳累,有琴音解乏,也十分合孤的心意。”   她还是头一回听闻,贺云辞出言嫌弃甩给他这些烂摊子的周帝。   他平日拖着病体上朝,加之另有太傅教习帝王权术,已是疲惫不堪。周帝做个甩手掌柜携大军出巡江南,却把宫里一堆杂事及那群心怀不轨的亲王侯爷丢给他看管。   心向周帝的,尚且还能将周帝此举,往有意栽培贺云辞上扯。不知道的,兴许还会误以为贺云辞绝非周帝亲子,故而才叫他卯足力气,拼命折磨这位病殃殃的嫡子。   凡事点到即止,谢嫣碍于礼节推辞一番,见他教她练琴委实诚心诚意,便顿时应下来不再回绝。   宿在东宫两个月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也并不如何短。   微风步过三月的烟柳画桥,拨开四月的濛濛雨幕,揉碎五月苦涩菖蒲,最后缓缓停在六月映叶接天,菡萏亭亭的莲池前。   东宫内殿前院正中种下的一池莲花,几经枯败,如今复而花色潋滟,碧色苍苍。   数日前江南传来消息,说是周帝携诸位随行朝臣宫妃如今已离开江南,不日就要起驾回宫。   谢嫣闻知此事,掐着手指细算几次,预感那只名唤涂山九歆的花狐狸,如今大约已与周帝有了夫妻之实。   九歆与赵皇后同出狐族,却比赵皇后狠毒得多。   她与原女主九歌自小饱受欺凌,九歌被神女捉去做了侍女,她一个血统驳杂的花狐狸在狐族待不下去,得知凡人天生没有法术,羸弱卑贱宛如蚂蚁,遂即刻奔赴凡界过活。   她不甘过苦日子,觅得一处背景清白的花楼,做了专替富家公子填词的雅妓。   幸得画舫上被周帝看中,春风一度后,领入宫中封作妃嫔。   周朝素来有殉葬这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太子即位后,那些一生未育有子嗣,以及三十岁以下的妃嫔们,全部要被捆去帝陵强行活埋。   九歆是狐身,若想诞下人类之子,耗尽元气损坏灵身后,兴许还汲不上天地灵气怀上一胎,她不肯伤了自己身子,便想着推波助澜,逼得贺云辞坐不上皇位。   直到周帝阳寿已尽,九歆则动用了禁术逼着他魂魄无法脱离体外,余生只得靠她的精血吊着一口气,死不掉又活不好,每日浑浑噩噩,连身边的贴身太监,都已不能一眼认出。   谢嫣记下神女被天兵天将压上断头台授首的日子,叹惋着合上系统面板。   沉寂多日、已完全被谢嫣完全当做一处摆设的系统,内心毫无波澜,碍于主仆设定,也不好出言太过嘲讽,仅仅例行公事客套:“……宿主你为何要叹气?”   “若奉旨取了周帝性命的是九歆,以她的手段,定能叫神女心服口服……但转念一想,周帝虽冲撞神明,却也罪不至死。”   “宿主你应当知晓,这世上有很多的事,自有一套顺应天数的演进法则,绝非人力所能一手预料操控……”   谢嫣起身接过绿莘奉上的药汤,心不在焉应和:“看样子,007你似乎别有心得体会。”   系统闻言狠狠噎了噎,忽然止住话头,仿佛想起什么般,许久才沮丧不已低落道:“哦……曾经遇见过一个发了疯的傻子,劝什么都不肯听,死活要逆天替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改命。”   谢嫣隔开身前竹帘,难得生了点兴致:“你那旧识,对着一个这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能这样用心……实在是个博爱之人……”   提及旧事,系统电子音电流颤颤,它压住宣之于口的欲.望,悲从中来含糊其词:“八竿子死后那段日子,他也废了,生了一场大病不说,一年里只有借助安眠药才能入睡……”   唯有总部所在的现实世界才有“安眠药”这一说,谢嫣猜测大约又是哪个和W-487同病相怜的业务员,不禁唏嘘叹道:“那后来呢?”   007悲愤欲绝:“他为了八竿子,把我一个独一无二的高级系统,强行从意识里卸载了!!!”   “……”   谢嫣头疼扶额,这厮许久不出声,喉咙堵得慌,竟又犯下这等胡言乱语的老毛病。   她按下静音按钮,加快步子入了内殿。   太子寝殿中光线不好,竹帘常年累月将内殿挡得密不透风,殿中浊气出不去,外头新鲜气息又入不进来,谢嫣与守阳考量几日,决意撤去宫中大半用作装饰的竹帘。   殿中暗暗浮动一层寡淡幽香,依稀是殿前那方河池万顷菡萏,随风传来的清新花雾,气味幽香清远,嗅入鼻尖,精神亦为之一振。   六月天正值夏日,宫人都换上夏衫,有几宫的主子虽已跟随周帝去了江南,各宫侍从还是勤勤恳恳将宫室四下洒扫干净,屋内摆设坐具也一并换成合宜夏日用的。   九重宫阙内,独剩东宫里的用具,还按照深冬时的习惯陈列。   贺云辞近来连下榻都有些困难,只能在床榻上置放一张矮桌,搬来奏折笔墨搁在上头,供他使用。   碗里药汁格外灼烫,谢嫣担心烫伤他的口,便将汤碗摆在矮几上放凉。   贺云辞神色恹恹靠在床头,见她悄无声息进来,十指用力陷入掌心,将自己奋力掐醒了些,又将沾了血的帕子往衣摆处藏了藏,硬是冲着她挤出一个看似无恙的笑,挺起身子直视她:“初仪你来了……”   贺云辞的伪装看似□□无缝,可他那撑着床沿的手腕却兀自颤动,将他此刻煎熬处境泄露无疑。   谢嫣坐在他床榻边,执起贺云辞那只青筋暴突的右手,放在掌心里,找准几个穴位细细按揉。   她望了眼桌面摊开的奏章,抬眼问他:“今日奏章还未批阅好么?”   “……快了。”   他纵着谢嫣按压他手臂上几个穴位,困倦不已靠上谢嫣肩头,挨着她颈窝气若游丝低喘,急促呼吸全数洒上谢嫣耳根,温度燥热得令人心惊胆战。   看他眉目安详,抖着纤长浓密眼睫,似乎快要靠在她身上睡着,谢嫣端起碗轻声唤他:“殿下,您醒醒,药汤要趁热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风暴召唤宝宝的地雷!   第二更在凌晨发╯ε╰   下一更原男主亲自登门搞事→_→打洗他 第177章 狐妖进化计划(二十二)   他卷翘如蔚蔚蝶翅的浓密睫毛, 轻轻一抖,两瓣蝶翼合合拢拢复而旋开,有些涣散的瞳仁牢牢盯住谢嫣:“……好。”   谢嫣在他颈间垫上一方小巾子, 右手紧紧搂住他瘦削肩头,端起瓷碗小心翼翼喂入他口中。   他喉结上上下下轻轻滚动, 谢嫣偏头看着贺云辞苍白的侧脸, 心中暗自幽幽计较,今日这一搂大约耗尽她, 自打进入这个世界以来的全部运气。   也唯有在这个时候, 他才能施舍给她一点念想与放纵, 纵容她将他搂入肩头, 明目张胆与他紧挨在一处,染指光风霁月的大周储君。   贺云辞在谢嫣心中,早已不是什么清贵温润、不食人间烟火的东宫太子,只是那只三番五次趁她不备, 撇下她一人偷跑出宫的九尾白狐。   贺云辞从不肯承认,他才是那只被她屡次救下的白狐狸, 甚至只敢将九只尾巴幻成一尾,试图以此混淆视听。   他对这狐妖身份颇为忌讳, 谢嫣也不敢公然明说, 引他抗拒疏远之意更浓。   如今两个人皆是装聋作哑,都不曾动过捅开这层窗户纸,将真相血淋淋摆在明面上的念头。   谢嫣还能妄想借此与他多多接近,也好心无旁骛养着他的身子。   从心仪他的那天开始, 谢嫣开始变得患得患失。   她原先将十个世界,仅仅当做一项被迫接受的惩罚任务来完成,盘算着按照系统要求,按部就班完成十个任务,就能捡回魂魄,甩甩手潇洒离去。   可她受这情意羁绊,越临到结束关头,便越是心慌得不能自已。然而跳脱她纠结抑郁情绪之外来看,能护着他十个世界不被渣男贱女利用、享尽一生安好和乐,即便她带着遗憾离去,老来也能安心阖上双眼寿终正寝。   谢嫣害怕她一旦戳穿贺云辞精心瞒下的真相,连那只乖巧黏人的小白狐,也会顷刻间从她掌心跳开,往后山山水水,人妖殊途,她与他相忘于尘世,一别两宽。   千言万语终究只能化成苍白无力的四个字……她不敢赌。   擦去贺云辞嘴角遗留的药汁,谢嫣正要扶着他慢慢躺下,贺云辞蓦然轻轻拽住谢嫣衣袖,掩口低咳几声:“睡了一早上,现在精神大好,倒有些睡不着,初仪你替孤念几封奏折听吧……”   方才靠在她肩头昏昏欲睡的人,还不知是谁,如今竟大言不惭说些身子大好的谎话,妄想以此逗她安心。   就是做一回恶人,耽误政事也罢,谢嫣合上奏折张口拒绝:“圣上亲自下过圣旨,后宫不得干政,初仪不可犯了殿下忌讳。”   贺云辞抓紧她的手臂,扶着床柱艰难倚靠身后软枕:“后宫自然指的是圣上的后宫,孤这东宫虽然也是座宫阙,里头并不沿用清心殿和御书房的那些规矩,你大可不必如此介怀谨慎。”   谢嫣见他执意坚持挑灯批阅奏折,不得不松口应允。有她在侧陪伴,多多少少都能令贺云辞克制一二,不会因为一心处理政务,从而拖垮已经病入膏肓的虚弱身子。   她翻出一本折子不疾不徐清声诵读,贺云辞则半闭起眸子认真听着。   读完一本,便由谢嫣将墨笔亲自递给他,贺云辞稳住自己剧烈晃动的手腕,艰难在白宣带出一笔一划。   堆在一角的折子不知不觉尽数被谢嫣念完,她理了理摊散在各处的奏折,正欲出声唤庞少廉入内,肩窝无端端一沉。   贺云辞一手压住笔尖犹自滴着浓墨的玉管狼毫,清癯脸庞跌入谢嫣颈项内,手掌搭在她腰侧,终是紧紧闭上双眼。   谢嫣担忧移开身子会令他惊醒,遂倚在柱旁,耐心保持这个有些别扭的姿势。   贺云辞醒来天色已近黄昏,夏季穹苍素来黑得比其他几个时节慢些,即便到了这个时辰,窗轩外依旧大亮。   他勉力支着沉重躯体彻底清醒,额角陡然不经意触及一抹滑凉细腻的物事。   贺云辞有些讶异抬起看人辨物已经大不如前的眼眸,胸腔处再度浮起一抹上涌腥气。   他手忙脚乱背过身翻出一条帕子,堵住腥味满满的唇齿,弓起身子呕出一滩血。   刺目的精致血花,怒放在已经被他用得看不出颜色的细绢上,恰如盛开在最幽暗肮脏角落、迎风招展诡谲身姿、诱人误闯禁地的地狱冥灵。   贺云辞强撑精神送那些人质回往边关,又扣留他们此次带来的子嗣,养在宫里遣人用心照顾。   边关险境暂且有所缓和,伤寒留下的病根,却一日比一日,更加折磨他的身心。   自己身子究竟是好是坏,贺云辞比旁人更为清楚。   尽管被衾里塞了滚烫汤婆子,榻上又铺了暖玉,他一个人卷着锦被独卧,却冷得牙齿打战。   有几次痛到极致,恨不得一头撞上床柱,自这二十四年的病痛中彻底解脱。   动摇之余,贺云辞猛地回忆起东宫诸位臣子侍从,一旦他为求洒脱撒手人寰,首先痛不欲生之人,便是这些陪伴他多年的东宫侍官。   朝中党羽不在少数,除了他这周帝默许的□□,宫中几位身居高位的嫔妃,亦在暗自结党筹谋。   若大业未成先行而去,东宫里的侍官差不离都要被遣散殆尽,在东宫当值过一日,身上便被烙印上□□的印记,调往别出大多受尽排挤白眼。   如此萧条颓败的景象,绝非他的之意。   撇开这些不谈,他支撑下去的念想,似乎还有初仪郡主梁子嫣。   小姑娘每日三餐雷打不动捧着药碗,仔仔细细喂他喝下,乖巧沉默的模样叫他见了心底发酸。   他时日无多,捱过的每一日,毫无疑问,都是上苍给予他的莫大恩赐。   这所剩无几的岁月里,贺云辞却日复一日贪恋上,与小姑娘共处的时光,贪恋靠在她圆润肩头,嗅着她肩窝里的冷幽体香。   譬如此刻,他目不转睛凝视小姑娘静谧美好的熟睡脸颊,心神荡漾之下,鬼使神差凑近她鼻尖。   他闭上染着几点病态潮红的眼睛,最后狠了狠心,鼓足勇气在她雪白额间印下绵长一吻。   无论是拒人千里的重病太子,还是身手敏捷的狐狸,这大约是他这辈子唯一想做、却又迟迟不敢做的举动。   别的男子那样,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哪怕只是一口气抱起她,他一个病秧子不仅做不到,甚至连给不了小姑娘一个不必看人脸色的、只管有恃无恐横行宫中的未来。   贺云辞青白唇瓣在她额间停留亘古之久,直到喉间再度涌出一股腥甜滋味,才移开唇堵上帕子低低咳了几声。   谢嫣脚踝一动,两眼一睁顿时清醒过来。   贺云辞将帕子往袖子里塞了塞,满脸从容道:“应是太医院这副药配得极好的缘故,吃下去就有些犯困,改天得了空,孤定要好好赏他们。”   这药还是以往的老方子,纵然太医院试遍各种偏方良方,与他这并非常理所致的病症,并无半点功效,兜兜转转废了一番精力,还是决定照着原来的方子吊着性命。   谢嫣捧着他修长手臂,心事重重抓住他的手握了又放,放了又握。   如此反复几次,才令心头郁气散去,故作欣喜答:“初仪当日说殿下的身子,两月后就能痊愈,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他眉睫间的笑容生动鲜活,弯起皓月一般的眼睛,笑着打趣:“初仪郡主威风凛凛,连病痛甫一见了小郡主,都需甘拜下风,自认倒霉。”   而后一段时间内,贺云辞的病情仍无丝毫进展。   他最后几日中,一日过下来,甚至有半天都在昏睡,醒来就一头扎进奏折政务里,半点不得清闲。   神女伏诛魂飞魄散,是故他那缕被神女绞尽脑汁盗去下蛊咒的残魂,也得以顺着本体痕迹归位。   司星楼那位深居简出的原男主骆知寒,大概失去神女的指点与庇佑这一金手指太过突然,连着几日卜卦都有些不大准。   他以往在那些信奉鬼神的世人眼中,地位近乎贬谪下凡的神明,甚至大周各地均有百姓自发建起,专门供奉骆知寒的庙宇。   从神坛衰落的滋味极是不好受,不但神女赐给他的灵力修为流逝殆尽,司星楼一些嫉妒他的天师,更是借题发挥,大加渲染他无才无能坑蒙拐骗。   骆知寒不甘居于人后,受尽谗言,进来十分热衷于用八卦镜寻觅妖气浓郁之处,待凭直觉确定此处有妖,则大肆翻找,如此劳师动众,竟还真叫他捉住几只没什么修为,大胆混在宫人里头,与凡人玩耍的小妖。   这股将妖物斩草除根的熊熊烈火,于贺云辞残魂归位的那日,一路烧至东宫。   骆知寒带着数个弟子造访,因身份尊贵,守阳阻拦不得,只能放他入殿招待。   贺云辞这几日浑身一度痛到全身失去知觉,消息传遍整个皇宫,掀起惊涛骇浪。   谢嫣得到消息,安置好贺云辞,令几个内侍看好内殿隔扇,抬步迅速转去偏殿。   骆知寒早已在正殿恭候多时,他着一身银色长袍,初见那日从头到脚笼罩的光环已经黯淡许多。   待瞧见领着侍女入殿的谢嫣,他坐在圈椅里,眼皮动了动:“初仪郡主……许久不见。” 第178章 狐妖进化计划(二十三)   谢嫣泰然自若寻了把离他有些远的椅子坐下, 守阳招呼几个女官替二人斟茶倒水,脚跟却黏在原地,半天不肯挪动一寸。   守阳眼珠子不住在二人之间来回打转, 他抖了抖怀里拂尘,挖挖耳朵幽幽忆起, 宫中曾经广为流传的那些半真半假传言。   这碍手碍脚的骆知寒, 也不晓得原先给人家小姑娘下了什么蛊,竟撺掇小郡主假意与殿下退婚, 另嫁他为妻。   悔婚消息传入东宫的第二日, 殿下拢着冬衣, 手执玉笔坐在官帽椅里, 不甚在意笑着说出“孤本也无意娶妻,你们勿要因此事为难她”,那句话流露出的忧郁神情,连他一个历经世事、眼睁睁看过赵皇后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沧桑宦官, 都不可避免一下子湿了眼眶。   将这成天装神弄鬼的国师骆知寒,与殿下作比, 除了殿下身子虚弱这一点不及他之外,处处都死死压过他一头。   无论出身才学, 抑或脾性心胸, 殿下一介翩翩君子,总比他们司星楼那些睚眦必报、面色阴沉的国师,光明磊落得多。   殿下与小郡主的婚事一日不成,守阳煞是忌惮这位城府颇深、指不定何时又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诱骗小郡主弃殿下于不顾的国师骆知寒。   殿下与小郡主之间再有多大的嫌隙,那也仅是他们二人的私事,哪里轮得到一个出生低微,试图依仗女子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的骆知寒横插一脚。   可到头来,骆知寒毕竟是圣上亲封的当朝一品国师,尊崇地位等同于异姓亲王,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不可有一丝一毫的冒犯之举。   守阳只得强压下命侍卫将他轰出去的强烈念头,烦躁不已差遣宫人端着汤壶上前替他泡茶。   他生怕离开一瞬,这厮就会将小郡主连哄带骗拐出东宫,思前想后干脆守在殿中,寸步不离候着谢嫣,亲自监视。   他迈开两只蹒跚粗腿,木桩子似的正正杵在骆知寒身前,这人品行虽不佳,皮囊倒还生得好看,剑眉星目、鼻若悬胆,银袍折出细碎莹光,连印堂处那枚天生的红痣,似乎都有了几分撩人意味……怪不得,小郡主别的人不中意,倒愿意选他。   守阳替殿下呕了一口闷气,语气略微有些发酸:“骆大人入宫数年,今日还是头一回登临东宫,无事不登三宝殿,大人此番前来,可是有什么符纸要发?”   此言一出,殿中四处角落顿时传出几声偷笑。   京中如今打着□□的旗号,实则借分发符纸之由,私自骗财骗色的歹人不少。百姓对这些骗人不手软的歹人深恶痛绝,每每一提及“符纸”二字,脑海里浮现的,都是这些害人不浅的人精。   宫中看不惯司星楼的大有人在,连带着将司星楼集大成者骆知寒,也一并记恨上,如今拿骆知寒暗比作歹人,确然十分解气。   骆知寒不咸不淡觑了守阳一眼,眼底光晕细细,却偏偏蓄着某种叫人毛骨悚然的无形威压。   额间红痣潋滟,骆知寒轻皱剑眉:“太子殿下如今所在何处?”   守阳被他浑身气势震得一下子慌了手脚,擦着掌心汗珠腿脚发软答:“殿下午时就已经歇下……”   骆知寒端起茶杯抿一口滚烫茶水,满腹心事俯视漂浮着碎散茶叶的茶水,脸上不悲不喜,叫人揣度不出他如今究竟怀着怎样的情绪:“本官今日倒还来得有些不巧。”   他沉吟片刻,忽而抬眼看向一直垂着首,把玩腕间镯子的谢嫣:“听闻初仪郡主在东宫中住下已有数月之久,敢问郡主,太子殿下近来可有些异样?”   谢嫣还牢牢记着,如此谨慎又略带着诱哄的神色,骆知寒上一回展露在面皮上,还是梁子嫣那次背着众人,悄悄将他拽入无人置身的角落里,扯着他衣角含羞带怯问道:“不知国师可有婚配?”   骆知寒出身寒微,忙着掌管司星楼大小事宜,家业未定,并没有别的功夫操心自己的婚事。   骆母是个山坳坳里出来的农妇,拉扯几个孩子长大,就剩骆知寒还未成家,但凡逮着机会,必定撺掇他寻个体面贵女,再纳几个能生养的小妾,一并娶入府中。   英国公夫妻留给梁子嫣的嫁妆,多到八辈子也挥霍不完,且她又是记在皇室玉牒上的正经郡主,既体面又有里子,全了骆母所有苛刻要求。   骆知寒未出言拒绝,也未点头默许。一面与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生怕落人口实,毁了他一世英明,另一面又私下赏她几个甜枣,吊足梁子嫣的胃口。   谢嫣并非宿体,断然不会吃他这虚伪滥情的一套,她懒懒散散挑了挑眉,语气算不上有多恭谨:“东宫乃福泽之地,殿下又是众望所归的储君,怎会有什么异样,国师怕不是捉妖捉的久了,眼中就只能窥见那些秽物,今次居然怀疑到东宫头上来?”   “郡主何出此言?”骆知寒眉头拧得更紧,似是极难预料仅仅两月不见,她态度转变如此之快的缘由,顿时以一种陌生又疑惑的目光打量她道,“宫中已捉出数只妖物,微臣算出东宫方位也有妖气作祟。听闻太子近日病情加重,微臣担心殿下如今是遭妖物吸走精气,故而特意来此一观……”   谢嫣眼角带笑,眼中却并无几分暖意,她托起茶盏漫不经心刺了一句:“殿下病体乃是风寒所致,东宫里头年轻力壮的侍卫这样多,可也没见着哪一个被吸走了精气,怎的旁人不吸,就偏要吸走殿下的?”   骆知寒停顿一瞬,随手将喝了一口的茶置在手边桌几上,面色凝重与谢嫣解释:“殿下福泽深厚,又体虚身弱,这种羸弱不堪的体质,极易招惹秽物缠身,免不了叫妖物多多惦记。”   “若说如今这宫里,最福泽深厚的所谓何人,”谢嫣唇齿间溢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嘲讽,一语双关道,“国师大人深受上苍眷顾与庇佑,除妖扬善,卫国兴邦,旁人都没这份福运,自然不能与您相提并论。”   茶杯杯沿被他牢牢攥在手中,几滴滚烫茶水荡出杯口,烫得骆知寒手指晃悠悠一颤。   神明一事始终是他心中隐痛,他许久不曾做过未卜先知的梦,原先在梦中跟着仙子修习的灵力,也随不再造访他梦境的神女一并散去。   他灵力每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消散,掐算出的命卦也一夜之间失了准数,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走上汲取妖物精气内丹的邪路,用以滋养元气。   骆知寒仍旧还牢牢记着祖师爷教诲,捉的那些妖全是为非作歹之辈,并不敢行差踏错,招致冤孽上身折损阳寿。   他今日照旧窥探宫中妖气,以八卦镜探出东宫有一缕逐渐膨胀的异气,那缕异气亦正亦邪似妖非妖,气势却极其霸道澎湃,若揪出此妖吃下它的内丹,至少能保他那些消散的灵气,全部蓄归体内。   然而一朝被初仪郡主戳中痛脚,饶是他定力再好,被一个傲慢的小丫头夹枪带棒羞辱,也绷不住一张薄薄面皮。   骆知寒面上顷刻就有些挂不住。   太子殿下未醒,他与一个小丫头也说不出个究竟,随便留下句寒暄言辞,匆匆领着弟子们辞别。   谢嫣转动手里瓷盖,拉长语调:“绿莘——蔓朱——送客——”   守阳缩在一旁看直了眼睛,由衷叠声赞许:“骆国师是出了名请神容易送神难的人,邀他除妖容易,请他离开却难。小郡主真是机敏,竟然三言两语就能逼骆国师自行告辞,着实叫老奴佩服……”   “他贸然来此打搅,届时扰乱殿下安歇,你我都有推卸不掉的责任。殿下这两个月以来,操心边关之事、安置那些亲王侯爷的子嗣,又须日日上朝,已是竭尽全身力气,若又要逼着他分出一缕精力,听那神神叨叨的司星楼国师启奏,指不定身子会比从前更伤几分。”   骆知寒虽大不如前,可窥知妖气依旧十分得心应手。这几日贺云辞正值要紧关头,与残魂合二为一,也好早点从病痛中解脱。   守阳不知他狐妖身份,谢嫣却对此心知肚明。若守阳松口允他亲见贺云辞,定又随了原世界那样,察觉出贺云辞的异样。   谢嫣不由得肃然吩咐下去:“以后司星楼的人还欲入宫求见殿下,只管由着他们在外头吵闹。司星楼的人深得宠信,越发不知天高地厚,如今不事先禀明殿下就自作主张上门。不能再惯着这些人,莫要心软将他们放进来徒惹殿下心烦。”   东宫俗务繁忙,可又推卸不得,尽量能不让殿下过目的,左庶子与少詹事等几位大人,都已带头先行处置。   多耗费一分力气,殿下的身子便多受一分损毁,加之骆知寒当初还曾与小郡主有过一段半真不假的纠葛,他们二人一并出现在宫中,殿下处境难免尴尬。   守阳琢磨,留他待在此处等候殿下醒来,分明就是给东宫的人添堵找罪受。   圣上迷信鬼神已到了癫狂地步,对待骆知寒比殿下还要来得真心,再放任下去,指不定会骑到殿下头上作威作福。   守阳以为小郡主之言甚是有理有据,亦是多番警示东宫护卫与内侍,务必严加看守。   六月十五那日,宫中月色大好。   荷塘阵阵飘香,京城酷热难耐,烈日烤得人脾肺发虚。   往年贺云辞常常会前往别庄休养,只不过他今次难挡舟车劳顿,出行之举遂搁置下来。   他神志一日比一日模糊,半月以来,每日甚至只有几个时辰是清醒的。   脉象混乱不堪,如紧紧绞成一团的乱麻,太医摸不出是好是坏,只得静观其变,打算若真到了命悬一线之际,便命人急去玄光山,恭请太后回宫坐镇。   庞少廉兀自寻个角落痛痛快快哭了几场,蔓朱见不得他这副比太监还要娘唧唧的形容,回回见了他都是嗤之以鼻。   守阳活了几十年有余,心中再是心痛,也能含着泪忍着。   宫里处处弥漫一股苦到脚尖都发麻的涩味,谢嫣方从暖玉阁赶到东宫,隔着一扇屏风,贺云辞低哑嗓音凄凄切切从榻上传出。   “守阳……东宫里值钱的东西,你都拿去与他们分发了吧。” 第179章 狐妖进化计划(二十四)   他嗓音微哑, 滞涩虚弱的语气, 透过半是朦胧, 半是清晰的屏风,透过绘于绢纱之上江河白虹, 悠悠传入谢嫣耳中, 如若一句飘忽虚幻的尾音调子, 振颤得令她心口生疼。   此言乍一听上去,并无什么差错, 可谢嫣心知肚明, 这番话与其说是赏赐, 倒不如说是诀别。   纵使她明白, 眼下不过是剧情里,贺云辞命中一桩必经的劫难。但耳听他用这样疏落的语调, 平平静静说出这段生离死别之言, 熟谙剧情如谢嫣,亦忍不住心神震颤, 指尖堪堪在屏风上划出一条浅白痕迹。   她按住半透绢纱,悄然移开足尖退后半步,冰凉的指腹虚虚搭在朱色蔓延的雕花木架上。   谢嫣垂下眼睑,不动声色淡淡听着那头一主一仆的低沉絮语。   贺云辞畏寒, 为防替他的病情雪上加霜, 东宫各处如今皆已铺上绵密厚重的绒毯。   饶是颇有些暑气的六月,可瞧他一身打扮,哪怕说盛京此时正值寒冬腊月, 也未尝不可。   守阳半跪在榻前,素来挺直的脊背今次却生出几分屈然意味,听闻贺云辞此言,本就沧桑焦虑的神态,更是难看非常。   他着二品内监团花蓝袍的背影,刹那有几许佝偻,仿佛陡然衰老十岁,颤颤捧住贺云辞搁在被子外的左手,失声反驳道:“殿下这是说的什么玩笑话?咱们东宫就是沦落到那等山穷水尽的境地,也不至于叫殿下散尽财物,替奴才们谋个劳什子前程……”   守阳掐着贺云辞手背的指头使了不小的力气,仿佛及时阻止主子说下去,就能断了他那点就此撒手人寰的心思。   他此言此行在外人眼中已算是越矩,谢嫣却明白,这些年一步步走过来,守阳承下赵皇后遗愿,悉心照看贺云辞,或多或少弥补了周帝这一处的缺憾。   故而对于贺云辞来说,他绝非仅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心腹这样简单。   贺云辞清澈视线,落在手背上那只刻满风霜尘埃的大掌上,乌黑眉尾微动,面上仍是一派看淡生死离别的坦然。   他眼底溢出点点静谧流光,眉目渐渐舒展开来,顺势反握住守阳粗糙的手掌,温然开口:“守阳,若有一日东宫衰颓,得了这些,大抵还能寻一处傍身之所……这也算是孤最后唯一能为你们打算的。”   言尽于此,他似乎倦怠至极,微微眯眼靠坐在床榻内。   原先俊逸秀挺的五官,亦是漆上一层颓色阴影。置在矮案上的瘦削指头,有一下没一下敲着不知名的散碎拍子,看似已然昏昏入睡。   守阳双肩一抖,险险瘫坐在地,干涩嘴唇翕动良久,黯淡双颊缓缓淌下两行清泪。   “太医院人才济济,殿下这顽疾而来也有二十年之久。既能在太医院的调养下撑到现在,想必接着养下去,也并不棘手……殿下今后切勿这般灰心丧气,无论是奴才还是东宫旁的人,莫不都盼着您早日康健,”守阳顿了顿,又补充道,“小郡主亦是如此。”   未曾预料会突然被人提起,谢嫣闻声下意识看向屏风另一侧。   狭窄逼仄的镂空雕花间隙,将贺云辞清颀身姿缩影成寸方的一团。   或许只需谢嫣眨眼的一瞬,那道清渺近乎透明的人影,便会彻底消匿不见。   贺云辞闻言蓦然睁开双眸,澄澈瞳仁浮起丝丝缕缕的氤氲雾气。   灵台一片混沌之中,猛然漾开层层涟漪,晃动不止的湖水里,顿然现出一张伏榻安眠的芙蓉面。   她垂眼替他清洗伤口时,专注而耐心的神情;她弯腰将他抱入怀中时,噙着温柔笑意的绯色唇角;她端着药碗一勺勺喂入他口中时,微微泛出润光的眼眸……依次在他心口轮转。   可叹他从不会于不可转圜的境地之上,予人以虚无希望。   一身孑然而来,便也要满身利落而走。   哪怕心底早已动摇,终究也还是无缘无分。   殿外刺目光束穿透屏风,洒遍覆在膝头的杏色薄被。   贺云辞撑着额角,抬腕遮去大半阳光。   仿佛是下定某种决心,他轻笑一声,耸起的眉心彻底归于沉寂:“陛下与太后不日回宫,这些日子多有劳烦初仪郡主,不论她想要什么赏赐,孤身为兄长,定会倾力满足……”   孤身为兄长,定会倾力满足。   他说的并不昭然,可宫里人都是成了精的,又怎会听不出“兄长”二字下隐藏的深意?   守阳一噎,竟不知该如何对答,偏偏贺云辞看出他心中犹疑,又循循善诱道:“她到底年纪轻了些,生死之事还是少见为妙,待太后回宫,”他沉默须臾,望着空落落的掌心复而垂首,“就送她回去罢。”   守阳捏住湿了大半的袖子,红着双眼自屏风后转出来时,正正撞上隐在暗处尚在思索出神的谢嫣。   他布满泪痕的脸上现出几分讶异,碍于贺云辞在内,只冲谢嫣揖了一揖,心中却已笃定方才的言语,必是被小郡主悉数听了去。   以往尚能希冀殿下贵体安泰,终有一日贵体得以痊愈,可临到这个节骨眼上,若还没甚眼色,守阳也算枉活了这几十年。   就如殿下所言那般,小郡主正是如花的年纪,今后漫长岁月里,她会遇到比殿下更疼爱她、比殿下能陪她更长久的男子,若还故作不知留她在东宫,倘使殿下有那一天的到来……对于她来说未免太过残忍。   守阳默了默,抚着袖中拂尘怏怏道:“小郡主……”   谢嫣对他异样面色仿如未觉,双手捧起桌上一碗补汤,淡淡一笑:“若是殿下眼下还未歇息,公公可否允初仪与殿下说几句?”   “这……”守阳犹豫片刻,深深瞧她一眼长叹一声,终是在谢嫣跟前败下阵来。   厚重宫门轻轻阖上,宫人皆已退了下去,有夹杂细尘的热风沿着缝隙灌入殿中,帷幔两侧垂下的流苏泼泼洒洒,摇曳出一段别样绚丽的弧度。   谢嫣隐没在屏风后候了半刻,裙角微微翻卷,她撩开帘子缓缓停在贺云辞榻边。   榻上的矮几已经撤了下去,却不知他又从哪个角落翻出一本奏折,就着帐顶宫灯细细看来。   阅至棘手之处,贺云辞不经意蹙起眉头,掩唇咳了几声道:“守阳,如今是什么时辰?”   “早已过了未时,”谢嫣目光落在他手中薄册上,“守阳公公还在外头候着,来的是初仪。”   贺云辞右眼皮没由来就是一跳。   倘若抓他现形的是少廉,抑或是拿他固执性子没辙的守阳,贺云辞暂且还不会如此失态,可对上谢嫣一张明显透着责备和不悦的面容,他一时竟有些语塞。   贺云辞微怔,轻轻将那本奏折往袖子里压了压,而后才缓缓漫出一抹透着点苦意的笑,有几分吃力道:“太后过几日回宫,孤没有旁的能送你,明日便让守阳他们领你四处瞧瞧,不论看上什么,就唤守阳给你收起来,到时候一并带回去便是。”   谢嫣轻飘飘打量他一眼,若非她手握剧情,兴许就能被他这刻意划清距离的一番话,激得彻底寒了心。   那些摆设珍玩于谢嫣来说都是死物,搬回太后宫中,又孵不出来一个贺云辞。整个东宫,她唯一看上的——也不过是面前这只,怂巴巴到令人心疼的白狐狸罢了。   她驱散心中那点在真相之前,衬托得有些无病呻吟的痛意,弯腰替贺云辞掖了掖被角,从容反问:“殿下这是要赶我走?”   贺云辞闻言紧了紧指节,到底顾忌她的情绪,并不敢出言太过伤人,他拿捏着分寸微垂着头道:“太后回宫,按照宫中礼节,初仪你理应回去……”   “殿下。”谢嫣毫无预兆按住他手腕,猛然抬起白皙脸庞迎上他似喜似悲的眸光。   甫一低头便是一张活色生香的容颜,数个拥枕入眠的夜里,贺云辞每每想起这张面容的主人,甜意无不是阵阵没入心底。   贺云辞尚未料到她会有此动作,掺杂着冷香的温热鼻息,若有若无撩上他发梢,再沿着颔线划过脸颊,一瞬间眉梢心上,都是她的馥郁味道。   “若从前也论礼节,殿下允我住进东宫,便早算是有违礼节。如今再论什么礼不礼节……殿下竟不觉得太晚了些?”   贺云辞在她炫目神情的逼视下,一度有些恍惚。   心口跳如擂鼓,凝结许久的血脉似乎于这一刻再度活跃沸腾起来。贺云辞此刻才终于意识到一个,他迟迟不肯承认的真相。   早在某段不为人所知与她共处的时光里,或许又在更早以前,承蒙她救命之恩,又看着她睁着亮晶晶的双眼百般接近之时,他就已经爱慕上这个鲜活又纯粹的姑娘。   正是因为喜欢她,才不愿她亲眼看着自己一点点咽下最后一口气,不愿她目睹自己面容慢慢变得腐朽……不愿在她心中,他永远都是需要被疼惜的那一个。   宫中多有压抑,她是此间唯一的热烈色彩,即是他爱慕的那道色彩,便不能也拉着她走过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她的岁月还很长,草长莺飞的盛京长堤,自会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少年郎全她一生和乐美满,她自会儿女绕膝、子孙满堂。   相较之下,贺云辞已是强弩之末,再给不了她一个承诺,给不了她一个不必再寄人篱下的未来。而他心上的小姑娘,应寻个足以与她并肩的男子,平安喜乐度过一生……实在不该将满腔热忱,错付给他这样一个时日无多的狐妖。   作者有话要说:  大嫣:就问你从不从吧(微笑中透露着疲惫.jpg)   之前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没想到术后休养还要几个月,让大家担心了(:3自挂东南枝一会儿,谢嫣、高层和小天使是作者君的小甜心,不会弃坑跑路的2333   明天开始到完结前会尽量保持日更,会以最大的热情给谢嫣和高层一个圆满的结局=^_^=   最后的最后感谢一直等待的小天使们,小可爱们也要好好保护眼睛o(≧v≦)o 第180章 狐妖进化计划(二十五)   有源源不断的热气, 自搭在他冰凉腕间的那只柔荑, 隔着浸透薄暮夕阳的衣料, 一点点传至苍白肌肤处。   她双手热度滚烫得惊人,掌心甚至沁出些微的汗珠来, 隐隐打湿贺云辞一片衣角。   如今正是六月时节, 京中各处河道都旱得厉害, 一连十数日也不曾下过一滴雨,贺云辞早有预感会出现灾情, 还未重病前便极有远见地将赈灾之物一一准备妥当。   若是放在往年, 这东宫里头也会置上一两车冰块祛祛暑气。可这段时日他身子一日比一日畏寒, 就只得烧着炭火取暖。   前几日初仪来的时候, 他多半都在昏睡,今日难得清醒一回, 这才觉得这内殿里似乎太闷热了些。   眼下他们挨得这样近, 彼此气息相缠,鼻尖相抵, 周身温度更加灼热,连一向迟钝的感官也敏锐起来,轻而易举就能看清她瞳孔中映出的单薄人影。   贺云辞呼吸渐渐急促,目光深深绞住谢嫣濡湿的鬓角, 终是变得越来越柔和。   “是有些晚。”   他淡淡应了一句, 又半真半假道:“男女有别,若太后再命孤顾看你,孤决计会推辞。”   贺云辞眸中揶揄意味难掩, 明明眼尾是弯起的,谢嫣却体味不到他心底透出来的半点愉悦与轻松。   他总是对她的心意视而不见,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屡次三番行事,便是存心要与她划清界限。   谢嫣心神稍定,面上却不见半点笑意,神情严肃近乎压抑:“臣女很了解殿下,殿下从不擅与人打趣玩笑,如今这样说,是不是笃定不会再有下次?殿下自幼心思敦敏,才智过人,到底是真看不出子嫣的心意,还是有意回避?”   尽管他拒绝的态度尤其委婉,但贺云辞寻思未出阁的姑娘家总是羞怯敏感的,他几番推却,也定能叫初仪心生隔阂,继而知难而退放下他,安心另觅良人。   贺云辞千小心万绸缪,唯一没意想过的结果,是她会不顾礼节,将这男女之事搁到明面上,主动拿来当面质问他。   贺云辞愣怔非常,他自知不久于人世,故而百般尝试打消她的念头,可这苗头非但没有熄灭,居然就地生根,今次还开出花来。   他本应失望无措,可分明跳得越来越剧烈的心口,却一次又一次,残忍而真实地提醒着他,纵然如何试图推开她,他心中实则很是欢喜。   贺云辞尚未从铺天盖地又喜又惊的情绪中回过神,却见她忽然扬手扣住他的肩膀,眼睛亮得出奇,里头像是漾满了细碎光华,一字一顿道:“殿下,子嫣很喜欢你,喜欢到愿意就像这样,陪着殿下过完一辈子。”   贺云辞眉心一跳,慢慢冷静下来,不动声色凝视谢嫣绯红的脸庞,哑然失笑:“傻姑娘……你可知你现在究竟在说些什么?”   “知道,”谢嫣直视他双眸答,“我知道若再不说清楚,殿下就真的要赶我走。”   “你独自在宫中长大,整个皇宫也只有太后能庇护你。”   贺云辞收敛了眉间笑意,“你能看出孤的刻意疏远,又如何不知孤再护不住你……”   他垂眼看着面前这个俏生生的小姑娘,神态安详又纵容:“孤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不可再累你伤神,如今只得狠心辜负你的情意。”   余下一句话,贺云辞未曾宣之于口。她方才信誓旦旦说要陪他一辈子,可在他死后,真正能陪她一辈子那样长的,也只有她今后那位不知名的夫君。人妖殊途,一个身患顽疾的他,注定不能有任何不切实际的遐想。   他仅仅只是她碧玉年华中,一个终会被淡忘的过客而已,从未奢望在她心头那座亭台里驻足歇息。   贺云辞看上去温润宽厚,可心中一向极有主意。凡是他认定之事,就是周帝以性命威胁,恐怕也见不得他会屈服动摇。   言尽于此,多说无益。谢嫣深知此狐狸榆木脑袋不开窍,她的心意已与他表明,左右也不算憋屈吃亏。最后到底是依照他所设想的那样彻底结束,还是贺云辞自打耳光……过了今夜便可见分晓。   谢嫣眼珠转了转,趁贺云辞不备,她猛地站起来,又俯身凑近他鼻尖上方。   顺着她这番称得上是色胆包天的动作,贺云辞似是吓了一大跳,被谢嫣笼罩住的宽阔肩头微微紧绷,看上去很有几分秀色可餐之意。   这个位置,贺云辞只能看见她洁白精巧的下巴和在琉璃宫灯的掩映下,显得格外朦胧的浓丽睫羽。   每一次眨动,都如一根柔软羽毛在他心弦处缓缓撩拨。   望着那颤动不止的蝶翼,贺云辞突然回忆起邀她试琴的那日。也是这样迷离的灯火,她轻轻靠在他怀中,他一低头,便能瞧见停留在她乌黑发髻上、栩栩如生的八宝蝴蝶簪,和振翅欲飞的浓密眼睫。   过往点点滴滴一旦浮上心头,就似决了堤的湖泊江河,无论如何克制,便再也不可轻易收回。   贺云辞还未来得及闭上眼睛,却觉察袖口一空,凝神望去,也只看得见谢嫣黑得发亮、绾着简单圆髻的发顶。   谢嫣一把抽走他袖子下藏着的奏折,面无表情塞入自己的袖袋中。   按照剧情进度,贺云辞今晚只怕是会活活折腾上一夜,现出原形也是必然。   东宫里头的宫人皆唯贺云辞马首是瞻,他不允他们夜入内殿,宫人也不敢违抗,即便见了什么不该见的,也晓得个中有异,掂量分寸告知守阳。   因此,唯一令谢嫣忌惮提防的,便是原男主骆知寒。   原世界中贺云辞虽然平安度过此夜,但仍是招来了骆知寒。   骆知寒方失了灵力,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方窥知一股澎湃妖气,便循着痕迹追查过去,纵然贺云辞严加掩饰,可终究难敌自带男主光环的骆知寒,一朝被他看出端倪,还是埋下了祸根。   谢嫣瞧了眼滴漏中的沙子,估摸时辰也快到了,她也是时候守在外头,严防骆知寒来此打搅。   谢嫣熄了帐中灯火,放下重重帷幔,直到看不清帐中的贺云辞才退下去:“还有什么话过了今夜再说,殿下还是早些就寝为妙。”   贺云辞看出她不欲多言,也闭上眸子,浅浅应了一声。   一到夏日,夕阳便沉得晚些,谢嫣用过晚膳,又散了会儿心,这天色依旧还大亮着。   谢嫣先去偏殿堵了庞少廉一回,道是太后与陛下回宫在即,宫中守备却有些懈怠松散,其中尤以东宫为甚。上回司星楼的人擅闯东宫,便是一个教训,望他能为殿下的安危多多着想,今晚起便加派人手把守东宫。   庞少廉自是不会多想,满口应承下来,转头就去寻了京畿卫统领。   谢嫣赏了片刻的荷花,信手折下几枚莲蓬一路抱回暖玉阁的小厨房,正打算唤上绿莘蔓朱亲手做些解暑的甜汤,却见蔓朱提着裙摆跌跌撞撞跑进来。   谢嫣以为是贺云辞有恙,连忙丢下手中莲蓬,拦住她问:“可是殿下那边出了岔子?”   蔓朱按着胸口喘个不停,连连摆手,只指着谢嫣狠命点头。   “郡主……舞阳长公主今个不知怎的就回了京,一口便说要召见您……”   “舞阳长公主?”谢嫣蹙眉思索一瞬,才回忆起这位的身份,立刻狐疑道:“她之前不是领着陵阳伴驾去了江南?怎会突然提前回来?”   蔓朱亦是满腹疑惑:“听传话小太监的意思,似乎是事关陵阳郡主与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声声声声慢小甜心的火箭炮和地雷,感谢cassie小可爱的地雷,感谢琦琦小宝贝的地雷╭(╯ε╰)╮   下章让怂狐狸掉个马→_→今天更得太晚,明天争取大肥章 第181章 狐妖进化计划(二十六)   在宿体梁子嫣的记忆中, 舞阳长公主自下嫁驸马后, 便一直长年居住在皇城外。既然不能日日入宫, 陵阳郡主与贺云辞之间的往来交集,至多也只是宫宴上的几次邂逅。   陵阳虽然被舞阳长公主养得跋扈张扬了些, 性子倒不及九歌姐妹那样刻毒刁钻。捉弄人的法子, 不外乎就是寻来一众相好的姐妹羞辱排挤。既做不来九歌一副惹人怜爱的纯善神色, 也学不会九歆那算无遗策的心机。   故而她对贺云辞有意,但仍是自持身份, 不愿主动开口与他剖明心迹, 也不屑用些阴私的法子借机入主东宫。   在谢嫣看来, 与陵阳这样的姑娘为敌, 既庆幸她不会在背后捅刀,又有些招架不住她三番五次的刁难。   可与陵阳有过节是一回事, 应舞阳长公主之邀, 前去拜见又是另一回事。   谢嫣总觉此事来得蹊跷又荒唐,若舞阳长公主早早便回宫, 缘何东宫至今里头听不到一点风声。   因今夜事出紧急,半点松懈不得,谢嫣存了个心眼,沉吟着开口:“那传话来的小太监, 你是否看清楚, 可是舞阳长公主身边的?”   “奴婢也不晓得。”蔓朱奋力回忆那小太监的模样,无论如何绞尽脑汁,也只堪堪记得一身平凡无奇的蓝衣, 竟半点想不起那人的长相。   蔓朱悚然道:“以往长公主来给太后请安时,跟着的都是嬷嬷,至于随行的小太监……奴婢也不曾留过意,如今回想起来,不免叫人生疑。”   “这便是了,”谢嫣舒出一口气,“陵阳与我向来不对付,舞阳长公主若听到什么闲言碎语提前回京,也颇令人信服。宣口谕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舞阳长公主,又何况事关殿下,我要是再捺不住性子些,只怕也偏听偏信上了当去。”   经谢嫣提点,蔓朱也明白了半分,柳眉倒竖叉腰啐道:“竟抬出长公主的名头诓骗郡主!若查出来是哪个宵小之徒做的好事,定要拷问出究竟是谁指使的他!”   对这幕后主使的身份,谢嫣心中隐隐有了几分猜想,她面色越发谨慎,绾起袖子从蓬松莲蓬内抠下碧绿的子儿,一把浸入水中。   莲蓬子搅动澄澈井水,有彻骨凉意自指尖绽开,再徐徐沁入心头。   谢嫣周身燥热散了大半,她俯视荡漾不止的水波,瞳孔映出一丛晃动不止碧色,不禁陷入凝思。   上回她为袒护贺云辞,多番耗费口舌,终于如愿将骆知寒逐出东宫。   骆知寒自从失去神女庇佑后,灵力全数尽失。一个于朝野无用的国师,最后下场也逃不开世人的口诛笔伐。   既然这宫中藏了一只道行颇深的大妖,焦头烂额如骆知寒,又怎会善罢甘休?   司星楼专擅巫术,妖鬼之物,百姓信则灵验,不信便死认这些装神弄鬼的行径荒诞至极、有损阴德。   骆知寒乃天子宠臣,深得周帝宠信,比贺云辞还要得脸。暂不论东宫中人是否信奉,且凭这一点,骆知寒就极不招守阳等人待见。   守阳提防骆知寒用上的守备,比提防贼寇还要来得严密,骆知寒自然不可光明正大进入东宫。   只需支开谢嫣,趁着东宫上下为寻她四下奔走的间隙,偷偷混入东宫一探究竟,便可查出那股妖气的来源,继而收服大妖、吃下他的内丹,此举可谓是上上之策。   蔓朱压不住心头火气,攥着手帕愤愤道:“也不知他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此事郡主可要早些告知守阳总管?”   “不必再传出去令东宫上下烦扰,既然没有惊动旁人,只悄悄寻了我,怕也是谋划着用我们做这诱饵……大可不去理会,等姑祖母回宫,再将此事报上去罢。”   就算舞阳长公主今日真的回了京,待太后回宫,自与太后请罪便可,实在不需铤而走险随那小太监再走一遭。   蔓朱深以为然,倒也不再纠结,见谢嫣亲自下厨,忙止住她的动作,另行唤来几个宫人收拾。   谢嫣莞尔一笑,却阻了她的好意。   大抵一个人越是临到紧迫关头,便越喜欢做些别的事来麻痹自己的五感。   她剥弄莲子,仰头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不由得捏紧指节。   谢嫣还记得第一次为了完成任务,她按照剧情指示,辗转多时,将慕君尧从刀口救下来的情景。那时她还未动情,一门心思扑在剧情上,哪里有此刻这般忐忑。   正如技艺再是如何高超的医者,哪怕他向来以一手活死人肉白骨医术为傲,若有一日,手里奄奄一息的病者成了挂怀之人,也会不可避免慌了神。   明明晓得今夜会发生什么,可谢嫣的心绪依然久久无法平静。   她握着剪子将泡软的银耳剪成指头大的一团,因心里藏着事,却一个不察剪到银耳粗硬根部,剪子尖利的刃口狠狠划破她中指内侧,豁开一道血流不止的伤口。   谢嫣低低“嘶”了一声,蔓朱见状大惊,手忙脚乱用帕子替她压紧伤口,扶着她踉踉跄跄回了东宫。   待回了东宫,才知自晚膳后,贺云辞便一直高烧不退,最后更是彻底陷入昏迷。   庞少廉连滚带爬一路奔去太医院叫来今夜所有当值的太医,将内殿围得水泄不通,闷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替贺云辞逼退高热。   谢嫣并未惊动守阳,悄悄回了暖玉阁,着令蔓朱翻出金疮药,简单到理了伤口。   等她重新进入内殿,正逢太医成群而出,为首的老医正抹着额上冷汗道:“殿下脉象虚热,如今高烧已退,暂时还无性命之忧。”   听闻“暂时”二字,守阳脸色又黯了黯,眼下青影浓浓,神情憔悴不堪,拱手道:“杂家在此多谢大人。”   殿中人惊的惊,悲的悲,一时五味杂陈。被摆弄一回的贺云辞,如今正闭眼靠在榻上,面容安静清俊,两颊染着淡淡红晕,唇角微微翘起,竟是看不出半点病态。   气氛压抑得有些可怕,太医个个面面相觑,老医正闭着浑浊双目颤颤开口:“殿下身子亏虚已久,若再这样下去,只怕……”   守阳神色剧变,他与庞少廉交换一个彼此皆心知肚明的眼神,又分神瞧了谢嫣一眼。庞少廉引众人转去前殿叙话,只留下两个太医留在内殿侍疾。   夏夜蝉鸣喧嚣,地龙冒出的烟雾被夜风扯出破碎的形状,掺了艾香的热气,一点点贴着承尘缭绕。   守阳只觉一颗心已然跌至谷底,半晌对着谢嫣扯出一个苦笑,眸中带泪道:“殿下怕是没有福气再娶小郡主了,您今后还是像陛下那样,忘了殿下吧……”   “我不能忘。”   谢嫣弯了双眼,笑容中带着安抚人心的意味,语气却格外真挚坚定:“我信他能挺过去,我不走,也不会选择忘了他。”   守阳绷了许久的情绪,在谢嫣这句话下终是彻底崩溃。他死死捂住涕泪横流的苍老脸庞,草草交代几句,抽噎着夺门而出。   内殿一下子冷清下来,两个侍疾的太医都是风华正盛的青年,见谢嫣候在一旁,都有些窘迫,便从屏风那头退了出来,一直挪到门边才埋下头忐忑道:“殿下今夜应是无恙,我们几个守在外殿就好,若殿下有任何异样之处……”   二人对视一眼,有些腼腆道:“娘娘只管唤我们。”   谢嫣:“……”   这两个人不知她的身份,竟是将她当成了东宫女眷,谢嫣哭笑不得扬了扬手,算是应下他们的提议。   猜测贺云辞今夜定会幻出原形,他从不肯坦白身份,谢嫣也不愿杵在这里叫他为难,于是只搬来一方胡椅坐在内殿屏风前打发时光。   他今夜无论变成什么模样,隔着一盏屏风,也窥不出什么端倪,谢嫣琢磨,干脆装聋作哑就此蒙混过去。   宫人也识趣地退至外殿,谢嫣寻个借口支走蔓朱绿莘,随手拿起书桌上的一本册子做掩饰。   许是眼睛瞪得太大,便容易犯困,不晓得过了多久,眼前景象渐渐模糊,谢嫣打了个哈欠,一股异香倏地钻入鼻尖,叫她睡意登时散了大半。   这香气……闻着怎么就那么熟悉……   “宿主,攻略对象已成功进入进化状态,由于香气会导致宿主出现臆想等非正常症状,系统屏蔽嗅觉功能有限,希望宿主尽快完成任务,谢谢合作!”   谢嫣一拍大腿:“我说这味道怎么那么熟悉!玄光寺上救他一命,我当时还稀奇为何破天荒做了个古里古怪的梦,原是这只狐狸药的我!”   系统瞬间低眉顺眼下来,电子音矜持地问:“哟,还有这事……宿主那回梦到了什么?”   谢嫣皮笑肉不笑挤出三个字:“没、什、么。”   莫名感到心虚的系统:“……”   殿中飘荡的香气愈发浓烈逼人,屏风那头呼吸声渐重,依稀还伴有低低的抽气声,谢嫣不忍再听,扔开书册跳下胡椅,寻思去外头透透气,等那缕魂魄归了正位再行回来。   内殿侍立的几个宫人双目空洞无物,偏生还端着水盆、端着药汤纹丝不动立在一边,落在外人眼中倒没有什么古怪之处,谢嫣却瞧着实在是瘆得慌,跨出内殿后便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抹掉耳根后的鸡皮疙瘩,坐在门槛上吹了半天的夜风。   今夜已过去大半,殿中静寂无声,骆知寒那厢不晓得又在鼓捣什么,竟如此沉得住气。   正殿偶尔传来几声争执,再是守阳几声叹息,谢嫣稳了稳心神,抬着沉重的脚绕回内殿。   扶住雕花门楣,谢嫣下意识回头瞧了一眼,隔着一条笔直而通透的长廊,那两个小太医并肩坐在前殿里,翻着医书似在谈话,举止姿势得近乎僵硬。   谢嫣短促地笑了一声,宫中消息传扬开来十分迅捷,贺云辞不近女色,东宫里头连一个姬妾也无,太医院的太医多番出入怎会没这点眼色,这两个冒冒失失的小太医,还以为她是东宫的女眷……   谢嫣猛然止住笑容。   是啊,甫见到东宫里头多出来一个宫装打扮的少女,太医院的人要么暗自惊讶她的来历身份,要么早已得知这里早就住着一个初仪郡主,怎会羞答答唤她作“娘娘”!   谢嫣沉着脸穿过长廊踱至前殿,她隐在一处阴影中,对几个宫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惦着脚立在二人身后的一盆绿植边,两人恍若未觉,假意翻着医书偷偷道:“国师大人什么时候出手?”   “一群人堵在正殿里头,大人一时半会也不好下手。”   “唉,”一人叹了口气,“大人非说这东宫藏了只了不得的大妖,要我看……哪里有什么妖怪。”   “既然都混了进来,总有下手的机会,我们只管听命便是。”   谢嫣压低嗓子淡淡开口:“听起来,你们似乎人很多的样子……”   另一人立刻自谦道:“贵人谬赞,东宫守备森严,真正潜进来的也只有我们兄弟三人而已……”   待转回头来才发觉问话的竟是谢嫣,末了眼珠一转干笑两声:“娘娘惯会玩笑……”   谢嫣捡起桌上一块镇纸,三两下便砸得二人晕死过去。   她记挂那不知潜到何处作祟的第三人,只得厉声吩咐宫人:“司星楼的人擅闯东宫,意图行刺殿下,这两个人犯定要严加看管!”   内殿的殿门,本被谢嫣仔仔细细关好,她只不过离开了一瞬,再回来时,竟是开了一尺宽的缝隙。   谢嫣心中警铃大作,随手折了根花枝护在身前。   她慌忙跳入殿中,馥郁香气久久不散,谢嫣胸口剧烈起伏,已经开始有些喘不上气。   她如临大敌握着花枝,屏风那边却传来一声闷哼。   只是这闷哼还没来得及释放,便被人生生掐灭。   屏风上的万里江山被人用匕首划下一半,贺云辞摔在榻下,被那人死死按在绒毯里。   他臂上被人划了一刀,血水打湿单衣,半边身子连带着狐狸耳朵都在颤抖。   压着他的大汉得意道:“竟是只狐妖太子,皇帝总猜不到他看重的儿子,竟是个吃人的妖怪,老子这回出手真他妈赚了!”   滴着血的匕首,距离贺云辞心窝不过两寸距离,贺云辞已没了多余力气反抗,他慢慢阖上眼,等待命运最后的裁决,眼角似有泪意。   匕首停在他心窝处,他甚至能觉出剑尖的刺骨冷意,可那匕首却迟迟不肯下落。   玉枕重重击上大汉后脑,大汉闷声倒地,贺云辞陡然睁开眼。   有惊惶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他落入一个软软的怀抱,怀抱的主人摸着他尖翘狐狸耳尖,颤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小辞……不要怕。”   他本应推开她,可双手却不受控制环上她腰肢,这一刻贪恋她温暖的怀抱,贪恋她绵绵的语气,至死也不愿挣开。   作者有话要说:  骆知寒:……这年头还有当男主的尊严吗? 第182章 狐妖进化计划(二十七)   贺云辞从不会将过错推到旁人头上, 在世人和满朝文武眼中, 他乃光风霁月的大周储君, 年少名冠京城,若有朝一日继承大统, 必然也是当世不可多得的明君。   可他为人处世再如何圆滑老辣, 面上神色再如何云淡风轻, 这二十四年来,偶尔病发之时, 贺云辞捂着剧痛不止的心窝, 仍会对早亡的母后生出些许怨怼。   周帝十多年前便渐渐信奉鬼神之说, 他灵力不稳, 并不能自如控制原形与人形,亦无力庇佑自己。   每每随君祝祷回宫, 被那泱泱佛力所摄, 贺云辞迫不得已化成狐狸模样,寻个蒙尘的逼仄角落, 大尾巴一裹,默然等着体内灵力自发灌濯伤口。   每到此时,他心中对母后的埋怨就变得尤为强烈。   他想,既是与这凡世格格不入的狐妖, 为何又要贪慕人间欢愉, 不顾因果报应,也要与陛下结下白头之约,甚至不惜一切代价, 也要生下他这样一个半人半妖的怪物。   他不能对外人道明真相,亦不敢与任何人有什么牵扯。即便与守阳相依为命多年,贺云辞也始终认为,他同这些凡人,终归是不一样的。   只今夜听她一声有些惊惶不安地道出“小辞”二字,他忽然就似放下所有强行独自承担的负累。   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觉得安心,也头一回对一个人生出了依赖之心。   贺云辞勉强挪动身子,试图遮住身后那明晃晃昭示身份的九条尾巴。   他挣扎着腾出一只手,慢慢掩住谢嫣双眼,脸庞紧紧埋在谢嫣怀中,语气却格外虚脱脆弱:“这样的我很丑很可怕,不要看……”   系统:“恭喜宿主,任务进度已上升至百分之三十,希望宿主认真把握剧情,尽快完成任务。”   今夜这一关有惊无险,只要处理掉这壮汉,此页便算是安然揭了过去。   谢嫣关闭系统面板,下巴搁上他头顶,静静感知狐耳那软软茸毛下,抖动不止的软骨,轻声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在我眼中总是最好看的。”   他闻言顿了顿,擦着谢嫣脸庞的狐耳狠狠抖了一下,压在身后的尾巴却兀自撒着欢冲谢嫣摇个不停,贺云辞耳骨迅速充血,他垂眼问:“……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很早就起了疑心也说不定,”谢嫣清了清嗓子,寻思她总不能说是手握剧情的缘故,才一早就洞悉他的身份,她随口扯了个谎,“那日翻墙无意救了殿下,事后却总觉有些蹊跷,再想一想玄光山那次的相遇,久而久之也明白了七八分。大约这想法来得太过骇人听闻,也只是心中隐隐有这个念头罢了,方才见到殿下的那一刻,心中便尽是了然。”   谢嫣沿着他手臂细细摸索,直到触到一手冰凉滑腻的血水,才扯下他挡住眼睛的手,牢牢握在手心:“所以你始终不肯娶我,深居简出鲜少与旁人来往,皆是缘于此?”   贺云辞勾起个笑,眸光深深浅浅看不出悲喜,口气却是自嘲:“若朝夕相处的人,实则是令世人闻风丧胆的狐妖,就算是陛下,也难以容忍。应了旨意娶你,大抵会耽误你一生。”   望着左侧半扇江河凋敝的屏风,只觉半边浸满鲜血的身子又凉又麻,但被面前少女紧紧握住的手,却渐渐回温。   谢嫣扯住他衣袖正色道:“我从不觉得你可怖,也不认为嫁与你就是误了终身。狐狸又怎样?殿下就是变成一条蛇,我也敢嫁。只要能陪着殿下,就称得上圆满,左右曾经拥有过,到头来便不会觉得自己委屈难过……这样直白又俗气的道理,你却始终不曾想通过。”   抖动的袖子牵动了刀痕,贺云辞闷闷哼一声,伤口仍不断向外渗着血,脸色也愈发苍白起来。   谢嫣自知拖延不得,便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向床榻。   所幸他看上去高大挺拔,实则并无多少重量。   贺云辞没有多余的力气推却,听入她那番话后,便再未开口。只睁着流光溢彩的眼眸,眼底浮着晶莹微光,一瞬不瞬盯着谢嫣看,面色一时安静得有些出奇。   谢嫣抬袖擦去额角汗水,翻开裙角撕下一截干净的衬布。   伤口溢出来的鲜血黏住皮肉与中衣,谢嫣伸手用力一拽,立时连衣带血撕下一大片污浊不堪的衣料,贺云辞只轻轻动了动眉头,又一言不发地看她动作。   谢嫣用这块从裙角撕下的料子,先替他勒紧了胳膊止住血。她回忆着守阳的以往的叮咛,果然在八宝柜里寻出几瓶伤药。   谢嫣一边用药酒冲洗伤口,一边不太放心觑了眼地上的壮汉,想了想还是好言好语劝说道:“殿下虽然向来以慈悲为怀,可这歹人贪恋富贵,竟意欲行刺殿下,就是死一万次也不够他赔罪的……”   捅破这最后一层窗户纸,久久盘旋在二人之间的低迷气氛一时间缓和不少。   担心一旦静下来,贺云辞就会琢磨些有的没的,谢嫣干脆念叨起处置司星楼的法子,数了十几种也没个结果,贺云辞大概是被她念得有些烦,撑着额头忽然凝重道:“你的手……”   “无碍,”谢嫣将手往身后藏了藏,“就是剪刀划了道口子。”   谢嫣低头正要去翻看大汉的伤势,冷不丁被人从身后抓住袖子。   贺云辞幻出来的尾巴缠上她手腕,试图拦住她的去路。   谢嫣没站稳,直挺挺栽入九条尾巴里,整张脸顿时陷入一大团蓬松的雪白茸毛中。   她再抬起头时,脸上和发髻上都已经沾了一大簇狐狸毛,看起来滑稽又娇憨。   贺云辞臂上那道方才还醒目狰狞的伤口,如今再看去,竟逐渐淡化愈合。   他拉过谢嫣的中指,解开缠绕其上的纱布,两指轻轻对着伤口一划,剪子留下的痕迹竟彻底消弭不见。   谢嫣还未来得及喟叹,殿外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呼号,打头的守阳十分激动:“殿下!殿下还在殿中!莫让那司星楼的走狗伤了殿下!快些劈了这门救殿下出来!”   看着手边九条尾巴的谢嫣:“……”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原女主上线(吐烟圈) 第183章 狐妖进化计划(二十八)   殿外脚步纷乱人声喧闹, 守阳尖声差使几个侍卫用力撞门, 谢嫣方才行走间本就匆忙, 拂袖甩上门便迫不及待跳了进来,一颗心都扑在贺云辞的死活上, 哪里会关心这门闩。   那楠木门闩歪歪斜斜抵在殿门处, 很有几分摇摇欲坠的态势。看守阳这身架势, 顶多撞个三回就能彻底四分五裂。到那个时候,贺云辞这狐狸形态就会实打实暴露在众人眼皮之下……谢嫣不敢再往下想。   她狠狠盯着地上那不省人事的大汉, 眼底露出几分狰狞, 扭头咬牙问道:“你这原身, 要维持多久才能变回人形?”   贺云辞捧着谢嫣那根不损分毫中指, 脸色又白了些,也不晓得是被她太过凶恶的神情吓的, 还是累的。   他虚弱道:“按照以往来看, 大抵还要再过上一刻钟。他们很快就会冲进来,若见你与我共处一室, 必然会为难你,初仪你不必管我,快些离开……”   谢嫣充耳不闻,目光自他那渐渐愈合的刀痕上迅速掠过, 末了从他掌心抽回自己的手, 弯腰捡起摔在一边的玉枕。   这大汉见了贺云辞的狐身,决计不能再留他一条活口。可谢嫣为总部规定所束缚,万不可行杀人之举。   既然不能亲自杀人, 那便只能借刀杀人。   谢嫣决然嘱咐道:“有我在这里,殿下只管放心。”   她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抽走大汉手中匕首,拽住他两条肌肉紧实的脚踝,一路挪到内殿门槛处。   贺云辞愕然瞧着她这番举动,素来温润柔和的面容因心中急躁难耐,赫然生出一抹以往从不曾见过的严厉:“梁子嫣!你听孤的话,莫要再管这些,赶紧走!”   他的话,终止于谢嫣重重摔在雕花如意纹隔扇上所传出的闷响中。   那根险些被侍卫劈开的门闩,重新归于原位,这个平日总爱望着她的小姑娘,眼下正死死抵住门,对着万里江山屏风惊恐喊道:“你且放下刀子,有什么要求,东宫上下皆会满足,切勿伤了殿下性命……”   贺云辞:“……”   他喝止的言语,瞬间淹没在守阳铺天盖地压过来的质问声里,守阳在外头指挥侍卫奋力踹门,梗起脖子惊慌失措冲殿内问:“小郡主,可是你在里头?”   身后的隔扇撞得谢嫣险些扑倒在地,她维持着语气中的惊恐,畏惧不已道:“好,我不让他们进来,你也不能伤了殿下!快把搁在殿下脖子上的刀放下!”   守阳心中“咯噔”一声,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他心急如焚扯下几个劈得尤为卖力的侍卫,嘴巴贴着隔扇高声喊道:“里头的,只要你不动殿下,司星楼这桩事我们便既往不咎!”   殿中静了静,无论如何问话,殿中始终无人应答,守阳越发焦急,撸起袖子正要领几个身手好的冲进去搏一搏,只见隔扇又是剧烈一晃,继而是重物沉沉砸在地上迸发出的巨响。   殿内的小姑娘隐隐带了哭腔,慌忙安抚恳求:“我不动,也不会喊人进来,你寻妖物便罢,为何要挟持殿下?”   守阳倒是没听清那歹人说了什么,却闻谢嫣竭力镇定道:“殿下向来仁慈,虽然无意中看清你的长相,但顾念司星楼护主之心,定不会计较什么……”   守阳越听越是心惊胆战,司星楼迷惑陛下为朝多年,今次更趁着陛下出巡未归的间隙,意图对东宫不轨。   以往未牵涉殿下便也忍了,可近日接连两次都打着捉妖的旗号擅闯东宫,果然是生出了不臣之心。待太后与陛下回宫,旧账连着新账,东宫上下须得好好同那骆知寒清算一笔!   守阳随手捞过一个侍卫,三两下解下腰间宫牌,催促他去调令一列京畿军前来护驾。   侍卫前脚刚走,殿中突然传来打斗的动静,再就是一声凄厉无比的惊呼。   “殿下——”   门闩被人自里面撞开,侍卫鱼贯而入时,但见谢嫣倒在血泊中,半边脸颊都是血水。   背对诸人匍匐在地的大汉,似乎正举着刀拼命往谢嫣心口里送。   谢嫣反握住他健硕有力的手腕,艰难挣扎。   一剑及时破空穿来,庞少廉手握长剑狠狠刺穿壮汉的胸膛,温热血液顷刻间模糊了谢嫣视线。她满身的力气,在这一刻似乎被人抽了个精光,手腕酸得厉害,那柄半悬于空的刀子,因惯力终是扎入谢嫣肩头。   内殿流水般涌进无数身披铠甲的将士,皆持长戟护在贺云辞身前,请罪道:“殿下,臣等护驾来迟,任凭殿下责罚。”   谢嫣长长松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她再醒过来时,身上衣物已换成了新的,白底烫金莲的绸衣,袖口绣着精致的卍字纹路,发丝似被人精心梳洗打理过,柔柔摊开在枕畔,散出淡淡的幽香。   演过那一出精彩绝伦的戏,又假意与那壮汉争执了一番,尽管睡过许久,她依旧觉得浑身上下都似被轮子碾了一遍,疼得厉害。   谢嫣掀开身上薄被,正要下榻倒一杯茶来润口,不料却牵动左肩处的伤口,疼得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绷带上晕出一团干涸的血迹,她这才发觉眼下身处之地,竟非东宫暖玉阁。谢嫣转动眼珠思索片刻,这才回忆起这处宫殿,乃是宿体梁子嫣在福安殿的旧居。   谢嫣盯着榻边那一架置着冰块的风箱,沉心盘算接下来的计划,悬满一室的琉璃珠帘忽而碰撞出极其悦耳的声响。   那声音圆润好似一把滚在玉盘之中的珠玑,阳光透过颗颗剔透珠玉照进帐幔之中,在帘前聚拢,又在帘后溅开,折出一段近乎绮丽的光晕。   风箱子转动得越发卖力,冰块也几乎融得更快,谢嫣瞳孔微微紧缩,却见帘后转出一个着了一身妃色宫裙的少女。   谢嫣顷刻就失了兴致。   文元公主笑得一脸和善:“妹妹竟醒了。”   文元公主乃夏贵妃之女,赵皇后薨逝后,夏贵妃则开始代为掌管六宫事务。此次周帝出巡,因后宫不能无主,她只能带着文元留在宫中。   谢嫣先前一直住在东宫,便与她没什么往来,如今回了福安殿,果然立刻引文元注目。   文元面上仍一团和气,仿佛忘了数月之前,还曾在云韶府与陵阳合谋欺负过她一回。   “妹妹这一觉,生生睡了将近两天,皇祖母昨个下午回来,见你这副样子,就将妹妹从东宫带了回来。”   文元意味深长打量着她肩上伤口,谢嫣无比冷淡应过一声,起身不卑不亢与她见了个礼。   “妹妹这几月在东宫过得如何?”文元问罢又掩口端庄一笑,眼角徜徉着愉悦的光芒,看着谢嫣的目光都带了几分怜悯,“东宫那等庄严之地,三哥哥公务在身,又体弱多病,怕是没空陪你嬉闹,不若等你将养好身子,等陵阳回来,我们一同去别宫的莲池采莲蓬可好?”   文元虽颇有城府,但行事到底不比夏贵妃老辣,这副惺惺作态的神情落在谢嫣眼里,总归有些违和。   谢嫣闻言收敛眸中冷意,垂首羞怯道:“其实也不尽然,殿下琴技绝妙,偶尔随殿下习琴,也很是有趣。”   尽管贺云辞只教了她一回,还是迫不得已的一次,但遇到文元这种势利小人,即便夸夸其谈,也定不可助长小人的威风。   文元眼中划过一丝不可置信,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红,一刹那缤纷至极,她扯着嘴角僵笑:“如今时日不早,既然妹妹伤势无碍,姐姐便先行告辞了。”   谢嫣满意道:“有劳公主亲自探望。”   文元慌不择路出了内殿,绿莘与蔓朱两个登时跌跌撞撞奔入帐中,翻看谢嫣袖子问:“文元公主擅闯寝殿,可有欺负郡主?”   谢嫣忍着肩口痛意,一把搂住她们两个:“你们看看,我像不像被欺负的?”   绿莘红着眼睛替她喂了口补汤:“郡主差点吓死奴婢和蔓朱,怎的就为了殿下与那歹人动起刀子……”   谢嫣咽下一大口,握住她左肩问:“姑祖母是昨个回来的?”   “正是,”蔓朱拿出药瓶解开谢嫣里衣,下手轻重得宜,“那歹人死在庞大人剑下,殿下却受了惊,如今还在卧床休养。”   谢嫣也猜测他如今境况应是一日日好起来,再养上半个月,就能照旧上朝处理政务。   “只郡主这伤恰好落在筋骨上,夏天伤口沾了汗水容易发炎,故而平日不可走动,需好好养着,直至痊愈方能下地。”   谢嫣:“……”她忽然就十分向往贺云辞那手刀枪不入的灵力。   这一休养便足足躺了一个月,其实谢嫣半个月前就能下地,但那疤痕实在明显,夏天姑娘家衣衫单薄,隔着几层衣衫,谢嫣肩头那道疤痕仍是一览无余。   太后不知从哪里搜刮来专治疤痕的药,每天三回盯着她抹,重新蜕皮结痂后果然淡了不少,但脱去衣服还是能见到些许瑕疵。   太后很是气馁,想到贺云辞又打起十二万分的底气安慰谢嫣:“这伤既然是替云辞小子受的,理应由他负责,有哀家盯着他,我们嫣嫣不必怕他翻脸不认人。”   谢嫣哭笑不得。   这一个月里,周帝也平安无恙摆驾回宫,她因救太子有功,自是不用出去见驾,但听绿莘蔓朱闲来谈心时,不出所料得知周帝此次出巡匡扶正义、铲除贪官污吏,极得民心。   谢嫣剥着莲子玩:“一个老大不小的皇帝,倒很有行侠仗义的想法。做个皇帝多屈才,不妨做那亡命天涯的侠客,这个一听上去,岂不是更名传千古。”   系统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宿主要是喜欢这种人设,最后一个世界,我也提请总部,试试看能不能得到额外批准。”   谢嫣按下静音按钮以示鄙夷:“你就坑我吧……”   周帝出巡江南,并且顺路带回一个江南歌妓日日独宠这件事,自那歌妓一步登天升上妃位,前来给太后请安的那日起,便在宫中引起轩然大波。   宠爱风尘女子也就罢了,给个娘子名号养在宫里也不算荒唐,可周帝为美色所迷,枉顾皇室颜面与百官劝谏,一意孤行册封一个青楼女为妃……简直不把祖宗的脸丢尽,就不会善罢甘休。   彼时谢嫣坐在太后身侧,好言好语替她顺着气。   太后按下谢嫣,指着面前锦衣华服的女子,气得说不出话:“荒唐!跪下!”   崔姑姑候在一旁,瞪着眼前双眸含笑的九歆。   九歆微微抿起嘴角,神情端庄又秀丽,偏生眉眼却艳若牡丹,举手投足既非寻常贵女一般矜持,又非风尘女那样轻浮,她目光沉稳,一举一动都是叫人移不开眼的风情,她翩然跪下,脊背弧度完美无缺,织着大片怒放月季的裙摆纹丝不动。   极致的娇艳,却混入极致的端雅,两种不同的气韵交相衬托,硬是融成另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丽色。   太后见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又是气得几欲吐血,左右看不惯九歆,干脆拂袖前去寻了周帝训话,独独罚她一人在此下跪。   经过九歆身边时,谢嫣分神觑了她一眼,旋即目不斜视跟上太后。   九歆这一跪,便是跪上一整日。直至临近晚膳,才有周帝遣来的公公请她回宫。   公公赔着笑道:“陛下还在宫里等娘娘用膳……今日太后娘娘有些迁怒娘娘,还望娘娘不要挂怀。”   九歆揉着酸麻的腿艰难攀上轿辇,脸上看不出半点愤怒,柔柔答:“无碍。”   公公自去前头引路,九歆捏着手里皱巴巴的手帕,眼底却泄出一丝愤恨。   凡人就是这样愚昧无知,莫说太后老虔婆的儿子,就是世人口中那温润圣明的太子储君,若她愿意,勾勾手指,便能不费吹灰之力,也叫他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对于欺负她、敢叫她这样丢面子的人,九歆素来不会心慈手软,唯有毁了他们最引以为傲之物,方解她心头之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阿妩睡了桃花引、化鹤归宝贝的地雷(*/ω\*)   原女主的亲友都粗来了,糖糖就不会远啦~晚安小甜心们~ 第184章 狐妖进化计划(二十九)   这日的晚膳, 因周帝邀来九歆同坐, 帝妃伉俪情深的模样使得太后大发雷霆, 偏偏周帝因着九歆容貌气度与赵皇后有几分相似,对其痴迷不已, 如今正在兴头上。   周帝往昔日思夜寐赵皇后甚笃, 此番出巡江南, 竟寻得一个与赵皇后颇为相似的女子,加之九歆乃是狐妖, 天生擅媚术, 勾得周帝魂魄都丢在她这处, 周帝又怎能听得进太后这些逆耳的劝言。   他抿了口九歆递来的葡萄珍酿, 敷衍几句便令崔姑姑护着太后回宫。   太后一向宽和,对待骄纵任性的夏贵妃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她做得不过分, 便也不会计较,今日丝毫不顾及周帝的颜面, 众目睽睽之下厉声数落九歆,可见是动了真怒。   太后发了这样大的火,且谢嫣身子还未爽利,崔姑姑只令御膳房做了些素淡菜式, 配着些金丝南瓜粥呈入福安殿。   太后全无胃口盯着碗里的南瓜粥, 半晌掏出帕子对谢嫣不住抹眼泪:“眉眼透着算计与戾气,举止又太有烟火气与媚意……哀家一眼就能看出她不是个善茬,陛下为何就不明白?”   谢嫣其实挺能理解周帝如今的心境, 他对赵皇后用情极深,赵皇后早亡,留下来的一切落入他眼中,便只剩下美好。虽然不晓得他为甚不待见贺云辞,但对赵皇后的真心倒还算很有分量。   因着赵皇后在他心里一直是个美好圣洁的存在,连同对待与她相似的九歆,周帝满心都只余下失而复得的欢喜,何曾会怀疑这个温柔蜜意的姑娘,竟是个狐媚惑主、心肠歹毒的狐妖呢?   谢嫣默了默开口宽慰道:“陛下许是一时兴起,日后山高水长,自有看淡的一天。”   “哀家很了解他,”太后失声否认,“云辞的性子便是自他那里得来的,一旦认准什么,死活也不肯回头。哀家仍记得,许多年前皇后走的那夜,他一个人奔去城外一座神女庙,对着神女像磕了一夜的头。”   谢嫣闻言,一个奇异的念头忽然涌上心头,待她察觉过来意图去捕捉,那似随波逐流的一朵落红,转眼稍纵即逝,自她指尖静悄悄溜走,再也无迹可寻。   太后哭过一场后渐渐安静下来,只是谢嫣乃小辈,断然不能说长辈的坏话,指摘周帝沉溺女色,枉顾贺氏先祖的颜面。   太后令她陪着散了会心,便也放她回去歇息。   出了太后寝殿的门,迎面就撞上一个瘦削人影,庞少廉脸上洋溢着掩藏不住的喜意,挥动宽大袖摆对谢嫣眉飞色舞一揖:“微臣见过小郡主。”   谢嫣见此总算卸下满腹担忧,也笑着令宫人扶起他:“一月不见大人,敢问东宫上下可好?”   “好,好的很。托小郡主的福,殿下今日已能开始下地走动,特意命微臣捎了口信告知小郡主一声,”庞少廉说罢比比自个儿的肩头,担忧又愧疚道,“小郡主的伤势恢复得如何?”   谢嫣抚上左肩,隔着轻薄衣衫,指腹下的肌肤甚至还有微微的凹凸之感,不过也不值一提,她抬起盈盈眼眸,浑不在意道:“大人大可不必担心,早已痊愈了。”   庞少廉踌躇不决掏了把袖口,粘着汗水的五指缓缓捏紧手心的玉肌膏。   拜谒探望殿下的大臣太多,守阳忙着招待一时半会抽不开身,故而这跑腿的差事,就落到了他头上。   临出东宫前,殿下背着素有雅正刻板之名的老太师,偷偷将这个小瓶子塞入他袖中,庞少廉瞧着瓶子上标注的小字俊脸一红,连连摆手推辞:“属下全身上下,除了幼年睡觉时不小心被汤婆子烫出来的两个疤,皆完好无损,实在不需要殿下浪费这等好物……”   殿下靠在小榻上,拢着一袭玄色大氅,静了半晌才垂眸淡淡开口:“这是孤托你赠给初仪郡主,熨帖身上刀疤用的……”   而后又无比复杂瞄他一眼,特意解释:“不是给你的。”   庞少廉:“……”   殿下,您这是在心疼初仪郡主么……   他心中满腹疑惑,在无意瞥见殿下那只通红耳廓后,彻底得到了解答。   庞少廉攥着瓷瓶目光灼灼,透过殿下这身玄色衣衫,他恍然窥见殿下穿着金线捻成的大红喜服,策马踏过盛京长安街的风流景象。   他喜不自胜,自是来不及与守阳分享,便颠颠奔去福安殿。   庞少廉觉着以殿下的性子,赠药之举总要做的矜持点,遂打算寒暄几句,探问探问初仪郡主的伤势,最后顺水推舟将殿下赐下来的药瓶送给她。   寻常未出阁姑娘大都娇娇弱弱,初仪郡主突遭此劫,大约也是惶恐,只是颇出庞少廉所料,这初仪郡主竟一点也不将这等事放在心上。   手里的药瓶顿时就成了一块烫手山芋,庞少廉寻思,若自己腆着脸将它硬塞给初仪郡主,叫她生出殿下看似不近女色,实则喜欢姑娘肤若凝脂、浑身上下都摸不出一条疤的误会……那得多掉殿下的脸子。   庞少廉面色如常,捏着小瓷瓶的手却在不断冒汗:“那便叫属下安心了。”   他说完就一直候在原地,再无话可说,却始终赖在门口不肯走。   谢嫣不晓得他又在犹豫什么,只得另起个话头缓解尴尬气氛:“陛下已经回宫,大人可有将司星楼的折子递上去?”   庞少廉浑身一震,擦着汗道:“那两个人已转交刑部关押,陛下方回宫,现下又为了涂山惠妃的事烦神,弹劾骆知寒的折子还未交上去……”   谢嫣点点头,颦眉须臾又叮咛道:“早些寻个陛下心情好的日子递了折子为妙,殿下身子还未将养好,趁这个时候弹劾,也能多博陛下垂怜。”   庞少廉很是赞同地应下,又见她揉着眉心似有倦怠之意:“时候不早,我有些乏了,大人也早些回去照看殿下罢,初仪先行一步。”   庞少廉正欲鼓足勇气说些什么,谢嫣立刻就领着绿莘蔓朱两个走远,徒留他一个人揣着枚给姑娘家养伤的药瓶,凭风独立。   庞少廉仰天流泪:“……”殿下!是属下对不住你……   作者有话要说:  守阳(暴风式砸头):咱们做属下的,不光为殿下分担政务,更要操持婚娶大事……你看看你,如今是在做什么?!   少廉(委屈抱头):我总不能硬塞给郡主,叫她误会殿下……   守阳(狂砸头):怪不得这么多年还是单身狗,你就单一辈子吧!!!   某狐狸(摸着心口):这里痛QAQ   感谢墨白宝贝的地雷(*/ω\*)   下章打脸+发糖 第185章 狐妖进化计划(三十)   九歆之事足足闹上半个月, 才渐渐在宫里平息下来。   饶是注重仪态的夏贵妃, 亦对平白夺了帝王恩宠的九歆生出嫉恨。   她膝下只有文元一个女儿, 无论帝王大行后太子是否登基,她非太子生母, 也非皇帝嫡妻, 自然是坐不到太后那个位置上。唯有得了周帝欢心, 才能为文元觅下一桩好亲事,夏贵妃晚年也好寻个妥帖的依靠。   如今君心都拴在一个风尘女身上, 冷落了她, 夏贵妃便有些坐不住, 左右法不责众,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分摊到她头上不见得还剩下多少, 于是不顾文元公主阻拦, 欲煽动宫中诸位嫔妃前去劝谏周帝。   然而领着一众嫔妃浩浩荡荡行至帝王寝殿,夏贵妃拔了髻上璀璨夺目的发簪, 挤出几滴泪正要跪下,却被听闻风声疾趋出来的马总管,生生截住手腕。   马总管面上敷着一层厚重白粉,望着她的细长双眼里似是盛满轻嘲, 鼻梢逸出声轻哼, 掐着那把犹如指甲擦刮着玉盘的古怪嗓子,尖气道:“今儿个是刮了什么风,竟把一众娘娘吹了来?”   夏贵妃自诩世家出身, 往日极瞧不起这些宫人,可马总管虽只是个阉人,却陪侍陛下多年,总有争宠的妃嫔私下贿赂与他,这马总管素来软硬不吃,若陛下不喜,他就算收下妃嫔的供奉也不见得会美言几句,久而久之便也无人再送了。   她压下心中慌乱,一把甩开他的手,冷笑着厉喝道:“放肆!”   马总管轻抖拂尘,收敛了渗人笑意,漠然道:“陛下与惠妃娘娘正在殿中把酒言欢,诸位娘娘乃是主子,若娘娘在殿前说笑扫了陛下兴致,当然有法子重获宠爱。奴才不过一介阉人,可担不起看管不严的大罪……”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明摆着就是警告她们,如今惠妃正当宠,若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做些不合身份的举止,必定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妃嫔之中渐渐起了骚动,几个位分稍低的,当初也是被夏贵妃连哄带吓,然后脑子一热跟过来的,如今既已明了一时冲动导致的后果,哪里还敢造次,顷刻不顾夏贵妃脸色,寻个身子乏的借口遁走。   夏贵妃又气又怕,瞧着马总管那宛如刷了白浆的脸,不由得生出一股子厌恶:“涂山氏那个贱人果然是好手段!连你也任她差遣……一个两个,都是狗仗人势的奴才!”   马总管堆着假笑的脸一僵,丢下一句“娘娘慎言”,竟连安也不禀,自行退了下去。   夏贵妃本就跋扈刻薄,又喜玩弄心机,以往与她来往的都是些意欲寻求庇佑之人,供她差遣也只得忍了一口气。   现今惠妃缠得陛下从不去别处,回回来了后宫,也只去她那里歇息。   后宫是个惯会见风使舵的地方,夏贵妃留不住陛下,惠妃日夜承君雨露,有孕是早晚的事,那群往日里一个劲巴结她的嫔妃,面上忌惮她手里的协理六宫之权,暗中皆与惠妃通了气。   宫中波澜横生,舞阳长公主也深知个中牵扯之深,她不愿与惠妃这等有损皇家颜面的勾栏女来往,又不愿去夏贵妃那里受气,便拘了陵阳留在府中,数月不肯入宫。   待拜访东宫的大臣散了不少,贺云辞的身子也痊愈大半,谢嫣便趁着这个时候,悄悄去看了他一回。   彼时快至中秋,虫鸣婉转的傍晚,晚霞漫天泼洒,帷幔萦旋廊柱袅袅低舞,缭绕着桂花香的宫殿,已有几许凉意。   小黄门转身入殿通禀,谢嫣立在殿前一方水池边,捻下一根花枝放在鼻尖嗅了嗅,想起绿莘颇会酿花果酒,仅是这么一大树就能酿上好几坛桂花酒,如今叫它白白在这里凋零,倒有些可惜。   她兀自想得入迷,头上是纷然烂漫的桂花,双肩散开几点零星花瓣,嘴角浅浅上翘,连笑容似乎都染上清淡雅致的桂花甜香。   身侧传来鹿皮靴踩过石子落叶的动静,谢嫣余光瞥见那人齐整的淡色衣角,立刻收起笑做肃然状:“庞大人。”   那人语带笑意,清润嗓音十分悦耳,慢条斯理开口:“少廉办事不利,被我支去刑部审案,你要寻他,大约也要等到明日。”   有微风掀开来人的衣摆,面前淬雪般的身影仍是一如往昔的温润挺拔。贺云辞目不转睛凝视着她,眼中情愫绵延,有月光落入瞳孔,慢慢蓄成一片斑斓光影。   谢嫣怔了怔,上上下下端详许久,直至确认贺云辞此刻彻底无恙,慌忙冲到他身前,用力撞入他怀中:“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好起来的,一定能捱过这次……”   她动作实在太快,贺云辞身形一紧,被她撞了个措手不及。   察觉自己冲动之下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的谢嫣,双手已经以惨不忍睹的姿势死死抱住贺云辞的腰,她望着自己的手,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   贺云辞一身锦衣被她捏得皱皱巴巴,腰间的衣褶子简直多到令人不忍直视的地步,谢嫣松开爪子淡声瞎扯:“这桂花太香,一时闻得有些头晕……才多有冒犯。”   谢嫣方退后一步,贺云辞忽的将她往怀中按了按,揉着她发顶笑:“是薰得人有些头晕。”   谢嫣:“……”   “加之身子刚刚痊愈,也多有冒犯你了。”   谢嫣默默吐血:“系统,这年头谈个恋爱,套路都这么深的吗?”   系统点点头,须臾想起就是点个头,谢嫣也看不见,遂道:“在互相套路中,体验大侠切磋交流的妙意,也是获得任务经验的途径之一。”   谢嫣微笑中透着几许疲惫……以后还是不要和系统说话比较妥当。   她闷头埋进他胸膛里,寻思难得偷一回香,手指便得寸进尺悄悄摸了几把贺云辞的腰。   男妖就是与平常男子不同,即便贺云辞从前日日卧床不起,身形仍生得很是匀称,因他吃得少,平素也不喜欢沾油腥之物,腰上并无赘肉,竟颇为细韧。   “陛下此次出巡带回宫的几位民间郎中,用了不少北地难见的好药,已去了病根,我如今很好,大可不必再担心,”他说罢覆上谢嫣肩头,语气中带着痛意,“可还疼?”   他掌心热气烙得谢嫣脸颊发烫,她闭了闭眼轻声答:“不疼的。”   怎么会疼呢,能护着你不被骆知寒疑心,心中欣喜还来不及,傻狐狸,哪里会疼。   贺云辞静立许久,一阵风无声拂过,仿佛被微风惊动,他蓦然松开谢嫣,牵着她一路快步走入东宫。   途中遇见的几个宫人,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皆低垂着眉眼自两人身侧掠过。   守阳并几个内侍正捧着宫灯候在殿外,数月前的颓态在他脸上已不见分毫,谢嫣很难将当初哽咽着劝她忘了贺云辞的守阳,和眼前满面红光的这个联系成同一个人。   守阳恍若未觉,视线落在二人紧紧交握的手上,激赏地瞧了眼贺云辞,又满含鼓励地冲谢嫣一笑,最后拢着袖子颠颠晃远。   ……   “公公,那位贵人是哪家府上的小姐?”   “你这小儿,生的什么眼神?那可是太后身边的初仪郡主!”   ……   守阳嗓子扯得荡气回肠,几个来来往往的臣子循着声音望来,一时间叫谢嫣憋得满脸通红。   怪不得贺云辞的手段如此老辣,有守阳这样的夫子指点,也差不到哪里去。   被贺云辞拽着七拐八弯迈入寝殿,他屏退殿中宫人,一手合起隔扇,俯身直视她的眼睛,双眸亮得惊人,眼中漾满瑰丽的绚烂光华:“子嫣,那桩婚约,可还作数?”   他目光缠.绵入骨,神情亦柔和得堪比枝上花簇,极为郑重道:“人妖殊途,母后再世时,曾说过她从未后悔嫁与陛下。我起初并不能体味,如今感同身受,很想问一问你,若你不介意这些,不嫌弃孤与你绝非同族,孤明日便去求见陛下,只要孤活着一天,便绝不让旁人再伤你。”   他忽然顿悟母后当年拼死也要生下他的缘由,他定定望着眼前的小姑娘,那样迫在眉睫的关头,她亦有勇气将满殿侍卫拦在身后,自己又为何不能像她一样,明知人妖殊途,拼死也要为她求来一桩善缘?   贺云辞将她双手纳入掌心,缓缓弯起唇角:“嫣嫣,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为妻?”   谢嫣不防他摆出这一出,反应过来后猛地跳起来抱住他脖子,有些语无伦次道:“……我……我……你……”   他面上笑意盎然,眉眼生动到了极致,双手从从容容托着她逗弄:“那容我厚着脸皮猜一猜,你这是应了。”   谢嫣笑得活像个榆木儿子终于开窍的老母亲,一脸欣慰拍着贺云辞肩膀道:“难得殿下如此诚心,趁着你还未来得及反悔,自然是要应的。”   他头一偏,低头吻住谢嫣还染着花香的唇瓣,动作温柔又纵容:“不悔。”   谢嫣神清气爽回了福安殿,太后正在前殿接见夏贵妃母女。   她沐浴完,拧着头发坐在梳妆镜前,绿莘笑眯眯捧了杯茶给她,细细替她拭去发上水珠,蔓朱拿着账本记着她带回来的一众珍玩:“郡主可是遇到什么开心事,怎的今夜从东宫回来后就这般高兴?”   谢嫣心中喜不自胜,神态依旧淡然如初:“很明显?”   绿莘抿嘴打趣接口道:“从未见过郡主这般眉飞色舞的样子。”   主仆闹了一阵子,谢嫣正色道:“文元公主与夏贵妃前来所为何事?”   蔓朱闻言立刻沉了脸,“啪”地一声摔下毛笔,颇为嫌弃道:“涂山氏前几日收了封家书,原是她家中有位姐姐,被爹娘卖去别镇上做了一户人家的养女,因以往过得还算安稳,便未回来,如今养母生了弟弟要将她嫁给一个老员外做继室,只得捎信央涂山氏搭救。涂山氏得了陛下恩准,打算不日将她接入宫中避难,那夏贵妃近日日子有些艰难,乍听此事,又来太后跟前哭诉……”   绿莘稀奇不已:“那九歆还有个姐姐?”   “可不是,”蔓朱不屑哼了声,“保不准还是哪里不三不四的歌妓,说是叫九歌来着,可惜屈子命的好字,竟给一个风尘女子拿去做了名。”   作者有话要说:  手握剧情的系统:以为求娶完就高枕无忧,高层你是忘了原男二还有个白月光九歌吗→_→ 第186章 狐妖进化计划(三十一)   几个奉命前来抬箱子的內侍, 听闻蔓朱此话笑着应道:“这位新得宠的娘娘, 想来是打算领着自个儿的妹妹一起侍奉陛下, 姐妹同侍君王,在百姓眼中也是一段佳话。”   蔓朱斜睨他一眼, 用力扣下沉重箱盖, 冷冷道:“你倒看得清。”   小太监大着胆子觑一眼谢嫣, 见她紧抿唇瓣,把玩桌上一柄梳子, 神色极为难辨, 只能讪讪闭上嘴, 抬起箱子匆匆入了库房。   因九歆并非原女主, 是死是活并不会直接影响剧情,况且眼下还未将主意打到贺云辞的头上, 谢嫣也一直按兵不动。   司星楼天师擅闯太子寝殿, 又致贺云辞重伤一事,在朝中流传甚广。几个言官都是硬骨头, 皆拥立太子贺云辞,对恃宠生娇的骆知寒早有不满,纷纷趁此良机递了折子上去,斥责他监管下属不利、意图谋害当朝储君, 只怕是从前享尽荣华富贵, 进而觊觎太子权势生了贰心。   骆知寒地位一落千丈,加之灵力每日以可见的趋势消散,又需替几个办事不周的属下善后, 正是焦头烂额之时,哪里还有闲情逸致与初入宫的九歌花前月下。   如此一来,谢嫣便暂时放下半个心,思索等看清九歌下一步打算,自己再出手也不迟。   谢嫣搁下手中梳子,倒也无心再想那无关紧要的九歌。   殿中烛火荧荧,帐幔上的花纹潋滟绝伦,与贺云辞寝殿里的帷幔,仿佛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她眸光一转,却回忆起今夜贺云辞那番缠.绵的言语,心神一动,滚烫心口似乎盛满了酥甜蜜水,再满一分便快要溢出来,嘴角弧度不由得越发明艳。   昨夜夏贵妃母女叨扰许久,直哭得一向板正严厉的崔姑姑都于心不忍,也未狠心逐她回去,硬是与太后枯坐听了半夜。   第二日太后起得晚,谢嫣便陪着太后一齐用膳。   早膳吃的是御膳房送来的桂花粥,配几道精致的小菜,尝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太后搅动碗里桂花粥,盯着谢嫣打量半晌,足令她被瞧得浑身难受,待看尽她的窘迫神色,比个手势令宫人退开几步,方压低声音偷偷问她:“前些日子为你的伤势和涂山氏的事烦忧,倒一直忘了问你。嫣丫头,你与姑祖母实话实说……这几个月,你与云辞相处得如何?”   谢嫣低咳一声以表羞怯,猜测若无意外,这个时辰贺云辞大约已经求见过周帝,脸上顿时有些赧然:“回姑祖母的话,承蒙殿下不嫌弃,东宫里的人很是照拂子嫣。”   “你这丫头,”太后笑吟吟嗔怪道,伸出手指点点她额心,“哀家是问云辞如何待你,怎么就扯到旁人头上?”   谢嫣定定神,鼓足勇气正要道出贺云辞昨夜那番求娶的话,前殿传话的小太监却行迹匆匆入殿,恭顺一拜道:“陛下身边的马公公传了口谕过来,说是即刻召初仪郡主拜见。”   太后握住汤匙的手一顿,有些疑惑道:“陛下可有说是为了何事?”   小太监谨慎再拜:“回太后的话,马公公不曾说。”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只召见初仪一个人,虽有婚约在前,周帝与云辞父子情分淡薄,往日对待子嫣也仅是面子上过得去罢了,今日偶然宣见,令太后心中也有些不安,嘱咐几句面圣的礼数,只能眼睁睁目送她出了福安殿。   谢嫣亦有些拿不准周帝的心思,遂做出一副恭敬和顺的模样,跟在马公公身后。   马公公慢悠悠扭过头瞧她,粉白的脸皮上堆出一丝笑,瓮声瓮气开口:“能引殿下亲自恳求圣上赐婚……初仪郡主倒是个有福之人。”   绿莘蔓朱万分惊异,彼此对视一眼,又掩了目中欣喜,不动声色垂下头来。   谢嫣从容翘起唇角,却并未答话。   一行人各怀心思行至御书房,贺云辞今日难得穿了身颜色较为鲜艳的太子朝服,正立在殿外,隔着冗长汉白玉甬道,遥遥望着她笑。   他目光清澄如皎月,流转着别样饱满情绪,在看见她的那一瞬,霎时似终于觅得良木的藤萝,绕着她抽出最为茂盛的花藤。   天子近前绝不可失仪,谢嫣跟在马总管身后,垂眼自他身边经过时,却听他携了丝浅淡鼻音的话从头顶上方悠悠飘下,耐心安抚道:“不必害怕,君无戏言。”   谢嫣脚步微顿,提起裙摆迈入殿中。   周帝握着一卷书轴坐在书案前,接过马公公递来的热茶轻抿一口,一张饱经岁月磋磨的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足足端详她半刻,才缓缓道:“云辞恳求朕赐婚,你应该也是早有耳闻,不过朕近几日听惠妃说过,你与国师似乎有些牵扯……”   谢嫣脑中飞快盘算,仪态仍旧有条不紊:“从前臣女愚钝痴傻,与国师偶有几面之缘,自上次将骆国师逐出东宫,臣女与他便再无往来了。”   周帝眯眼将手中书轴递给侍立在旁的马公公,曲起指节转动茶杯,容色淡淡:“既然云辞打算娶你,心中定然极看重你,朕知晓你之前住在东宫中已有三月,可曾与云辞私下有什么逾越之举?”   马公公捧着书轴只作不知,闭上眼睛摇头晃脑躲在周帝身侧,嘴角微微抽搐的肥肉,却早已泄露他内心此刻的想法。   他颤颤巍巍暗忖,陛下……您这问的什么话哟!   谢嫣倒无半点惊惶羞愤,神情很是真诚镇定,重重叩首:“太后向来教导臣女必须恪守礼节,玩万不可做些有损皇家颜面的举止,臣女便不敢违逆。何况殿下身子那时正是虚弱,又岂敢日日打扰?”   而事实上,撇开两人就寝时辰和贺云辞处理政务的功夫,谢嫣与贺云辞可谓是朝夕相处。至于周帝意有所指之事……也是抱过亲过的。   谢嫣跪得心里有点发虚,心中暗暗猜测周帝接下来又要打探些什么,却见他拧住眉头,向后一仰靠入龙椅里,抬手打发她道:“明年有几个黄道吉日,待过了年关再议云辞纳妃之事也不迟,初仪你就先退下罢。”   周帝这不阴不阳的态度,令谢嫣感到有些意外。   说是不允,却也未悔了这婚约;说是恩准,可这扑面而来的敷衍意味,只要不是个绣花脑袋,大约也能听出一二。   出来的时候,贺云辞已经不知所踪,只留下与他一同进宫的少廉守在原地等她。   庞少廉拱手道:“殿下方才被刑部的人叫去审那两个司星楼的人,来不及与郡主道别,便让属下在此候着……”   他与谢嫣走下长阶,隐在一处栏杆前问:“陛下可有为难郡主?”   谢嫣被他满脸如临大敌之色逗得开怀不已,心中的郁结情绪也淡去不少,她稍定心神,将周帝的话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   庞少廉有些愣神:“就这样?”   谢嫣摊手:“就只能年后再议了。”   他很是困惑地挠挠脑袋,少顷又泄气道:“待殿下回来,属下自会全部禀报。”   二人立在栏杆前不过聊了几句,却见马公公颠颠奔来,拦住庞少廉喘着粗气道:“大人可叫奴才好找!惠妃娘娘的胞姐过几日就要入宫,陛下自不方便去迎,就指了太子殿下处理此事,替那姑娘撑个面子……敢问大人,殿下如今在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嗯哼哼宝贝的地雷╭(╯ε╰)╮   大家不用担心九歌这个炮灰→_→九歌牌搞事机,只为神助攻代言。 第187章 狐妖进化计划(三十二)   马公公顿住身形, 勉强喘了几口气, 方注意站在不远处的谢嫣, 不由得一怔,然而只是一刹那, 不多时又从容作揖道:“原来初仪郡主也在此处。”   庞少廉眉头微紧:“敢问公公, 这是圣上的意思?”   先前宫里的传闻闹得那样沸沸扬扬, 连他久居东宫,也有所耳闻。   那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惠妃涂山氏, 颇投圣上喜好, 圣上要纳什么样的女子为妃, 或是宠爱谁, 轮不到东宫置喙多言,况且殿下从不关心这些后宫琐事, 与惠妃也从无往来。   惠妃的胞姐如今入宫投奔, 打的约摸正是侍奉君王、一朝飞上枝头的主意,后宫里头想要巴结惠妃的不在少数, 匀出一个去迎乃是绰绰有余,为何又要勒令殿下接见一个毫不相干的宠妃胞姐。   从来都是君心难测,庞少廉隐隐推断周帝是对殿下动了某种念头,他在心底缜密又细致地盘算起来, 却还是难以理清思绪。   马公公眯眼尖声笑道:“自然是圣上的意思, 不知太子殿下眼下身在何处?可否领着奴才前去通传?”   见马公公态度坚决,甚至端出不见殿下决不罢休的架势,庞少廉只得与谢嫣言罢, 转身拱手沉沉一拜:“属下有要事在身,不能亲自护送郡主回宫,便让几个侍卫送郡主回去,还望郡主莫要责怪。”   方与谢嫣道别,庞少廉不敢耽搁分毫,步履匆匆随马公公一同走远。   直至那两抹身影消失在茫茫宫阙之间,谢嫣渐渐敛了笑。   若说方才周帝敷衍的神色令她尚有些摸不着头脑,可临到这个关头,她还瞧不出周帝的意图,那就是真真正正的傻瓜了。   他只口不提筹备婚嫁之事,独独宣见她一人,以明年有几个黄道吉日的借口轻轻松松打发了她。如此一来一举多得,既不立刻否认拂了太后的脸面,又未令贺云辞心生不满。倘使是以前的梁子嫣,兴许就对他这等善解人意的安排感激涕零……果真是个八面玲珑心思通透的帝王。   他眼下不知又怎么想的,竟有意督促贺云辞与原女主九歌多多走动。九歌还未入宫,周帝只怕私下已经认为,九歌比她更适合嫁与贺云辞为妻。   因暂时寻不出其他能够说通此事的缘由,谢嫣姑且将这个锅狠狠扣到了专擅吹枕头风的九歆头上。   虽然九歆野心勃勃,九歌优柔寡断,又都是颇有几分道行的狐妖,对付起来有些棘手,谢嫣却并不畏惧退缩。   太后早已在福安殿等候多时,听说谢嫣是由东宫几个侍卫送回来的,忙松了口气,坐在主殿上首满面春风道:“云辞这孩子到底还是个有心的,也不枉哀家住在玄光寺里,足足吃了三个月的斋菜。”   崔姑姑擦了擦鬓角,心里对这桩遥遥无期的婚事叹息不已,嘴上却哄道:“太后足智多谋,小郡主天真活泼,怎会不惹人喜欢。”   待见谢嫣入殿,立时将她招至身侧,捏捏她红润脸颊小心翼翼打探:“小丫头同姑祖母好好说一说,圣上为何要宣见你?”   谢嫣依言靠坐一旁,眼中波光流转,带了三分受宠若惊的欢喜,做足小女儿家不胜娇羞的□□,她愣愣望着周遭几个宫女,咬着嘴唇:“我、我……”   太后心知有异,挥手屏退替她捶腿的宫女,拉住她的手耐心劝道:“这下可否实话实说了?”   谢嫣心下一横,似乎不胜羞意地闭上眼,颊边红晕愈发鲜艳欲滴,嗓音颤颤抖抖,像极不堪风雨摧残的花朵:“殿下今日向圣上求娶子嫣,遂宣我过去,随口问了几句……”   太后闻言瞪大双眼,好半天才缓过劲来,深吸口气道:“圣上可有应允?”   “说明年有几个吉日,届时再好好议一议,”谢嫣眉开眼笑,仿佛真心为此感到欢喜,她握紧太后的手,深深凝视她,轻声道,“往后有殿下在,姑祖母大可不必再担心子嫣受人欺负。”   太后心中半是欣慰,半是失落,只一遍遍重复:“好、真好。”   太后今日凤颜大悦,瞧着这庄重肃穆的福安殿也顺眼许多,连连赏了不少人。   谢嫣注视宫里一片欢腾景象,笑眯眯用着手中鸡汤,倒把心怀不轨的周帝完全抛诸于脑后。   将将用过晚膳,谢嫣自去外头散步消食。她沿着小径晃荡许久,忽而嗅出一缕寡淡桂花香,连忙扯住绿莘蔓朱的衣袖问:“这附近可有桂花树?”   绿莘挽起灯笼,目光柔柔淡淡:“有一株,不过长得不太好。”   谢嫣循着气味快步走去,半途风势陡然变大,直至凉意侵袭全身,连夹袄也难以抵挡这彻骨的寒凉,她只得断了兴致,即刻打道回宫。   蔓朱吩咐宫女备下热水,谢嫣拔下发钗散开发髻,前殿忽然有人前来通传,说是有贵客至,太后望她能出去见上一见。   谢嫣隐约能猜出这夜半前来叨扰的贵客所为何人,她眼角弯了弯,随手将发丝绾住,踏着欢快步履穿过抄手游廊。   正殿地龙烧得比往常都要旺些,殿内灯火通明,梁上帐幔朦胧,与这幽静暮色截然相反的,是不时飘出殿外的谈笑声。   一身玉色常服的贺云辞翩然坐在太后下首,眼眸里倒映出的烛火融融,脸庞也似乎浸了一捧橘色软光。   从谢嫣这个角度瞧去,他睫羽微微上翘,脸颊茸毛纤毫毕现,衬着微噙的嘴角,很有几分弱不禁风的无辜意味。   他眼底仿若揉碎万千星辉,此刻笑吟吟凝睇太后,垂眼安安静静聆听,那星辉便顺着他眉眼形状肆意流淌,映照一室华光。   谢嫣被风吹起的裙角轻动,他霎时抬眼看来,瞳仁里的火光格外灼亮,口上却一丝不苟答着:“云辞谨记太后教诲。”   太后甚是满意,指指立在门边的谢嫣:“幼年你还时不时过来哀家这里玩耍,如今约摸早就忘记福安殿的景致,正好时辰还早,便叫嫣丫头陪你四下走走。”   贺云辞从善如流应下,弯眼施施然朝谢嫣一礼:“有劳郡主。”   思量陪他四处转转也是个说辞,谢嫣便引他在殿内敷衍似的兜圈子,所幸宫人极有眼色,顷刻间就散得无影无踪,徒留他们二人在原地大眼瞪着小眼。   谢嫣掂量该怎么开口才不算突兀,只觉脚底忽然一阵发虚,反应过来后,贺云辞已经三两下将她提上陡峭的琉璃瓦。   足下灯火阑珊、宫阙俨然,放眼望去,火光稀疏无章,树影婆娑黯淡,置身于其中,就如同陷入一张不辨方向的蜘蛛网里。   而深陷之中的人,便是渺小又卑微。   谢嫣眼前一阵眩晕,险些站不稳一头栽下去,却被身边人一把纳入怀中。   谢嫣暗暗为自己打气,好容易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干巴巴与贺云辞攀谈:“这么晚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贺云辞伸出双臂牢牢环住她,下巴搁在她头顶上方,远眺天际掩埋在重重暮霭里的连绵山峦:“想早些将婚期定下,便过来与太后议一议。”   谢嫣闻言沉默一瞬,往他怀中缩了缩。   “少廉都与我说了,”他温热掌心放在谢嫣肩头,似安慰又像是承诺什么,“无论是圣上,还是惠妃,绝不会有任何变数。”   谢嫣扭头过来瞧他,看清贺云辞脸色后又不禁冲他挑了挑眉:“左右臣女一直被殿下牵着鼻子走,又被殿下吊着一直嫁不出去……上头要塞人过来,臣女别无选择,也只能咬牙与殿下拼命了……”   贺云辞眉眼刹那十分温柔:“嫣嫣想怎么与我拼命?”   谢嫣捏住他双耳嘀嘀咕咕:“这只狐狸是我先猎到的,自然只能由我享用……”   九歌入宫的日子,恰恰选在八月十五那日。   与此同时,刑部大牢也终于传来佳音。那两个潜入东宫的囚犯,终是不堪受刑,将自个儿的来历倒豆子一般倒了个精光。   因东宫守备森严,始终不得入内,他们听信骆国师之言,壮着胆子乔装打扮偷偷潜入。   死去的那个壮汉则是骆知寒一个远房亲眷之子,因力气格外大,兴许能在捉妖一事上派上用场,当初才一并招了进来。   口供呈至御前,周帝勃然大怒,将二人贬去苦寒之地,又连降骆知寒的官位,末了还不解气,又令他面壁思过,再亲自向太子请罪。   此事使得周帝发了这样大的火气,甚至波及几个与骆知寒私交甚笃的朝臣,倒颇令谢嫣讶异。   许是他平日对待贺云辞的冷淡与薄情之色太过深入人心,饶是太后也始料未及。   然而经此一事,周帝对待贺云辞求娶谢嫣一事的态度,便越发一言难尽起来。   太后耐不住心中忐忑,前去旁敲侧击几次,皆碰了软钉子,全被周帝以“年后再议”这个理由搪塞回来,遂只得等过了年关再行商议。   往后几日,谢嫣便一直无缘得见贺云辞。回回去东宫寻他,贺云辞不是被周帝拽去商谈政事,就是着手置办九歌入宫,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这么一来,谢嫣就清闲了不少,闲来无事温习剧情,唯有缓缓上升的进度条能安慰她一二。   八月十五这日天气极好,前几日还下着绵如银针的细雨,临到十四夜里彻底放晴。   原剧情里,那位诱哄贺云辞砍下两尾,又心甘情愿奉上内丹的小狐狸九歌,乘着一辆暗紫色的马车缓缓驶入宫道。   头顶高阳浓烈乖张,光束遍布宫墙,大抵连阳光都怜爱美人,阳光落入马车的一瞬间,却陡然变得温柔轻缓。白衣白裙的少女掀开帘拢,用好奇又畏惧的眼神偷偷逡巡眼前的九重宫阙。   这种场合,太后是决计不会来的。谢嫣穿了宫女衣衫,跟在众一宫女里看热闹。   九歌方提起裙摆,款款下了马车,谢嫣瞥见,那笑得一脸亲和的夏贵妃,正死命掐着贴身侍女的手臂。   搀扶她下来的,乃是在京城贵女中极有威望的文元公主,文元颔首笑道:“果然是个难见的美人,若说惠妃娘娘是美艳无双的月季,九歌姑娘便是那清丽绝俗的莲花……”   九歌盈盈一拜,裙摆无风自动,端的是尽态极妍。   贺云辞神色始终淡淡,连眼皮也不曾抬过。   惠妃却蓦地红了烟圈,迫不及待步出人群,攥紧帕子哽咽道:“姐姐,你还记得阿歆吗?”   明明是哭,由九歌做来却尤为赏心悦目,她一双秋水明眸先是一怔,继而落下大滴大滴晶莹泪水,立刻倾身上前抱住比她矮了半个头的九歆,染着泪水的嘴角却慢慢笑开,欣慰又怅然道:“许多年了,你长大了。”   九歆似想起什么,牵着她一路走到周帝跟前,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正要下跪谢恩,却被马公公忙不迭拦住。   她便指着九歌道:“这就是臣妾的家姐九歌,如今姐妹得以团圆,臣妾无以为报,只能与姐姐一同给圣上谢恩。”   周帝突然推了贺云辞一把,似笑非笑道:“太子,朕记得你身边好像一直没有能伺候的人,你看九歌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大概还有两三章结束→_→原女主怎么来的,就让她怎么走吧   下大雪,家里昨晚停电,所以没能更新,今天晚上才来了电(目光渐渐呆滞.jpg), 第188章 狐妖进化计划(三十三)   此言一出, 满座脸色剧变。   谢嫣本来心中有数, 面上并无甚异色, 周遭几个年纪轻些的宫女,已经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谢嫣左侧一个生着双酒窝的圆脸宫女开口道:“那唤作九歌的, 她妹妹是圣上的宠妃, 按宫中辈分来算, 怎么着也长了太子殿下一辈。”   站在谢嫣左手边的鹅蛋脸宫女极不屑地撇撇嘴,头压得越发低:“这有什么, 进宫前我爹与我说, 前朝亡国之君甚至还强占过自己的儿媳兄嫂……”   眼看这两人言谈更是放肆, 引得前面打头的几个掌事姑姑频频回首寻找出声之人, 谢嫣迫不得已扯了扯两人衣摆。   二人如梦初醒,瞧见掌事姑姑那吃人眼神, 慌忙闭了口, 心有余悸地同谢嫣低低道声谢。   这厢私语讶异之声起伏,周帝那处也是暗流涌动。   自从周帝说出那番惊世骇俗的话后, 文元公主脸上的笑意便渐渐消淡了,她视线不住在九歌与九歆之间打转,半晌才暗暗深吸一口气,目光阴郁满含屈辱, 扭头走回夏贵妃身边。   夏贵妃犹如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溺水之人, 眼中惊怒交加,用力握住文元双手。眼下惠妃盛宠却未有孕,仿佛唯有凭借这个出色的女儿胜过惠妃一头, 才能令她心中宽慰不少。   周帝心血来潮要给惠妃的嫡亲姐姐做脸,因着朝臣不得擅自闯入后宫,故而今日在场的俱是一些妃嫔。   周帝如此提议,默默咒骂他昏聩无能、坑害太子的妃嫔宫人大有人在,却始终无一人敢上前劝阻。   头顶高阳炫目炽烈,九歌需要眯起眼睛,方能看清眼前那道清清渺渺的人影。   年轻储君肤光胜雪、眉眼似玉,那没有多余情绪的桃花眼里,更迭着如雾似幻的点点柔情。青年一身杏色朝服,这样容易流于艳俗的颜色,若由他来诠释勾勒,却是华贵到了难以形容的境地。   九歌出自狐族,自小见惯各色美男,被神女捉去的那些年里,也得以窥见几位颇有容色的神君,但这些人中,无一人的姿容风采能够胜过此人。   视线忽然变得有些朦胧,眼前之人容貌变了几变,最后出现在九歌眼中的,却是一只皮毛尽白、生有九尾的白狐。   九歌不顾足以灼伤眼瞳的光束,愣愣瞪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贺云辞细瞧。   他缓缓从人群中步出,衣带当风,轻袍缓袖,身姿翩如玉山,弯腰对着周帝敛袖一拜。   那只映入九歌眼中、身影模糊的白狐狸,也立刻捧起两只毛茸茸的爪子,耳尖一动一动,身后舞动的九条蓬松尾巴,招摇又惹人爱怜。   她并非眼拙,眼前这位仪容不俗的储君,竟与她同出一族,乃是狐族里血统最为尊贵纯正的九尾白狐。   九歌惊喜之余也忘了行礼,觉察手腕被人用力握了握,她猝然回头看向身侧笑得意味深长的九歆。   “恭喜宿主,任务进度已上升至百分之五十五,原女主剧情任务已开启,希望宿主尽快完成任务。”   谢嫣方留意到贺云辞步至周帝身后,脑海中登时响起系统机械的提示音。   原女主好感度与原男主存活度,各占任务进度的百分之五十。骆知寒如今失宠,加上灵力消散殆尽,他那一部分算是完成了百分之四十,故而眼下上涨的这些,应该就是九歌的好感度。   没了顶着男主光环的骆知寒斜插一脚,剧情果然简明许多。   塞翁失马,有得有失。而剧情简单化的后果,谢嫣笃定,大约是这个明显比她更擅长蛊惑人心的原女主九歌,要联手九歆与她争抢贺云辞。   谢嫣叹了口气,这坑爹的系统剧情设定。   周帝含笑注视眼前的贺云辞,素来浑浊的双眼,今次却尤为精神澄明。   他断定贺云辞必定不会忤逆,历代的帝王从未有一个会真正做到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他眼下再怎么喜欢初仪,往后却不能过早言之。   若论出身,初仪那丫头虽足以担得起太子妃这个名号,可为防万一……哪怕惹太后动怒,他答应过纤纤,即便与云辞定下婚约的是高子嫣、何子嫣……也不能允他们二人成婚。   这一耽搁,便到了如今地步,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等来了九歌。   周帝开怀不已,正要顺水推舟将九歌赏与他,却见贺云辞噙着丝笑,目光却淡漠非常:“圣上贵人多忘事,昨日曾允诺过儿臣,年关后便择个好日子,安排儿臣娶初仪郡主。如今太子妃未入东宫,纳其他女子有违祖制。”   周帝被他堵了一嘴,正欲呵斥,不料他又一字一句道:“且九歌姑娘乃是惠妃的姐姐,于情于理,儿臣岂可违背人伦俗常,行此苟且之举,令太子妃因此受世人耻笑?”   贺云辞此言一出,周遭立即鸦雀无声。   这番明面请辞,实则不带半点脏字,羞辱他藐视祖法世俗、言而无信、昏聩无能的言论,震得周帝差点背过气去。   周帝这辈子还没被人当众顶撞过,不成想驳他颜面的第一人,不是宫里那些老腐朽言官,竟是他这位生性温润敦敏的儿子。   为一个不晓得会否和骆知寒一般,翅膀一硬就暗地给他捅刀子的梁子嫣,贺云辞居然抗旨不从……真是反了!   周帝脸色红白交错,气急败坏训斥:“太子你——”   “圣上的好意,儿臣心领。”   贺云辞留下庞少廉并几个內侍候在此处,退开几步拱手道:“今日还需向太后请安,恕儿臣先行退下。”   他不容周帝多言,转身抬脚就走,丢下一众面面相觑的嫔妃。   九歆额角青筋一跳,狠狠记了那福安殿初仪郡主一笔,旋即又拢拢鬓发,咬唇含泪扯着周帝袖子问:“殿下可是嫌弃姐姐出身卑贱,不比初仪郡主尊贵?”   文元闻言暗骂一句“狐媚子”,一个乡野童.养.媳也想与太后亲封的郡主争高低,心里头难道就没点自知之明?   她平日不喜初仪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不假,可比起九歌,她宁可认梁子嫣做她嫂子,也绝不允涂山氏这对姐妹,一个爬到她母妃头上作威作福,一个鱼目混珠成了三皇兄身边的解语花。   大约是贺云辞那番顶撞令她解气不已,文元松开夏贵妃的手,不怒反笑:“初仪郡主乃是皇祖母的心头宝,自然比我们更得太后垂怜,九歌姑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九歌初来人间,并不通世俗伦常,故而也不明白,究竟说错了什么,惹那位九尾狐殿下动了大怒。   她难耐千里觅得知己同族的欢喜,眼下只想寻一个僻静角落,拉住他好好询问一番,到底是因何机缘来了凡间。   周帝兴致大败,心口还压着一团未泄的火气,意兴阑珊拂开九歆,随口道:“爱妃便先回宫歇息,朕晚膳再去瞧你。”   周帝拂袖而去,其余的妃嫔也没了再待下去的理由,纷纷借口身子不适退下。   “阿歆,”九歌茫然无措拉住九歆,“我……”   九歆不声不响将她拽入一个角落,屏退宫人,仰头愤愤盯着她:“姐姐可有看清太子殿下?他亦与我们出自一族!”   提及那个俊逸风流的青年,九歌难掩眸中欣喜与羞怯:“我果真没有看错,他真是九尾狐?”   九歆按住她肩膀低声引诱:“姐姐,贺云辞他与我们同是狐妖,怎会甘愿破例娶凡人女子为妻?这个世上,没有我们狐狸勾引不了的人,你比那乳臭未干的初仪美貌百倍,为何不能与她比一比?”   觉出九歌神色似有感慨触动,九歆又依偎入她怀中,甜甜道:“姐姐,你就不想有个好归宿,不想与我一起么……”   九歌依然有些疑惑:“可他方才为何那样生气?”   九歆目光闪了闪,眼珠一转,娇滴滴开口:“我听闻贺云辞为了推却这桩婚事,拖了许多年也不肯,你也方才听见,昨日圣上开口,他即便不愿意,也不能拂太后的面子……姐姐,若是你觉着对不住初仪,大可再央圣上与殿下为她另指一门好亲事,实在不必顾虑什么……”   九歌到底侍奉过神女,行事总要更为稳妥谨慎,她细细打量九歆神色,察觉不似作伪,又一时被喜悦冲昏头脑,连连应下,只想着日后再多番打探确保无误也不打紧,遂纵容道:“姐姐就依我们阿歆。”   主子四下散去,掌事姑姑也打发各宫拨出来的宫女,回去当值。   谢嫣赶着回去应付太后,忙不迭理好裙摆,打算寻个无人注意的空子溜开。   圆脸宫女侧过脸打量她一番,见她动作迅速麻利,不由得好奇问她:“姐姐是哪个宫里的?似乎之前从未见过姐姐。”   谢嫣含含糊糊答:“从前在福安殿中当值,今日有个姐妹染了风寒,我才顶她过来。”   她浅浅“哦”了声,忽而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轻轻击掌:“听说与太子殿下有婚约在身的初仪郡主,就住在你们福安殿,可是真的?”   谢嫣预备随时偷溜,故而仅是草率地点了点头。   那圆脸小宫女脸上顿时泛出敬佩之色:“能叫殿下看上,定然也不输惠妃姐妹。”   谢嫣:“……”她和九歌之间,其实隔了顶女主光环。   同圆脸宫女匆匆道别,谢嫣穿过三三两两人群,向着福安殿夺路狂奔。   眼看四下的人越来越少,谢嫣扶住一旁的宫墙停下步子弯腰喘了几口气。   突然有一只手牵住她,将她往拐角处拽了拽。   那只手骨相极其优美,细长分明如竹,指尖穿过她五指指缝,牢牢牵住她。   她一抬眼就对上贺云辞沉静乌黑的双眼,他笑容得意又挑衅,全然不是往日的自持稳重:“这身也很好看。”   谢嫣老脸一红,故作镇定反唇相讥:“太子殿下还是一如既往的命犯桃花。”   贺云辞眉梢一动,望着她的神色又多了几分特别的意味,却始终未出一言。   谢嫣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踮脚遮住他双眼:“看什么……”   贺云辞捉住她双手,嘴角笑容似初春怒放的花海,顷刻就蔓延开一片姝色:“我在想,被人惦念记挂、被人需要的感觉,果然很好。”   谢嫣轻声淡哂:“傻瓜……”   两人并肩穿过花香幽远的花林,九歌气喘吁吁隐在不远处的一颗树后,看着二人渐渐模糊的背影,不禁陷入沉思。   九歆说得没错,他对未来的太子妃并无多少情谊,连再一个普通不过的宫女都能引他另眼相待,若她稍加用心,便足以比过那个凡人郡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久久宝贝的手榴弹╭(╯ε╰)╮ 第189章 狐妖进化计划(三十四)   因身陷仙界囹圄, 九歌不过是一只寻常卑贱、法力低微的狐妖, 每日饱经神女折磨作践, 如今神女身遭天谴魂飞魄散,她匆匆收拾了包袱, 方得以重获自由。   这些年里, 她没有太多机会涉足人世, 却明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个道理。   正如仙界之人向来不喜妖族, 认为狐妖天生魅惑、奸诈狡猾, 于妖族人而言, 这些寿命短暂、自私贪婪的凡人, 也不外乎是自命不凡的蝼蚁罢了。   她方才观那小宫女气息,也只是个凡人, 贺云辞身为狐妖, 就应当明白与凡人结为连理实乃有违六界法度,左右都是逢场作戏, 必不会有什么真正的牵扯。   不过唯一令九歌疑惑的,便是凭她勉强能使出个障眼法的灵力,也能看出贺云辞真身,可她仔细留意过, 他不远不近立在三步开外处, 神色变化间似乎并未觉察她亦是狐妖。   九歌实在不敢想象,一只孤立无援的九尾妖狐,究竟需要机关算尽到何种境地, 才能在凡人眼皮子底下藏匿这么多年。   此事还需与九歆从长计议,大抵是寻见同病相怜之人使她大喜过望,对那年轻隐忍又身世离奇的储君,九歌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疼与仰慕。   若她不是被神女捉去侍奉折磨,他也不是因故遗落人间,或许会有那么一天,在他们狐族世代繁衍之地,漫山红花迷乱人眼,往来人声鼎沸,她与他相逢一笑、把酒言欢,狐族行事向来恣意豁达,何须像今日这般遮遮掩掩?   谢嫣与贺云辞同行抵至福安殿,方在绿莘的掩护下换去一身宫女衣衫,但见剧情进度条又自行向右侧移动几格。   谢嫣起初还有些不解,然而思及今日的原女主,顷刻间倒也迅速了然过来。   原世界里的九歌,为人处世一向谨慎,而九歆却比她更擅长蛊惑人心。姐妹相互帮衬,虽是孤立无援,却在宫中杀出一条血路,一个赶走梁子嫣做了国师夫人,另一个把持朝政多年,自此命途似锦,贵不可言。   九歌不愿再受人欺侮,而九歆誓要做那人上之人,也只有依附权势才能给予她们二人想要的一切。   九歆轻飘飘搬弄几句是非,便可哄得九歌失了分寸。   贺云辞伤势痊愈初初还朝,九歆入宫仅有两月,施展的蛊惑术法也远远不及见效的时候。   倘使九歆意欲稳住地位,长长久久在宫中养尊处优,仅凭周帝这座靠山并不稳妥。她久居深宫,极难与前朝大臣暗通往来,是故只能从旁人身上下手。   原世界中,能够自如往来后宫而不为周帝怀疑的,除了太医院诸位太医,也只剩下三五不时前来驱鬼的骆知寒。   前世九歆尽心尽力撮合九歌与骆知寒,而现今骆知寒失宠,名声一落千丈,九歌嫌弃避讳还来不及,又怎会兵行险招与他结盟?   怕是这宫里,能令她们姐妹二人满意之人,唯有太子贺云辞。   好感度上升速率如此之快,谢嫣断定,九歆定是劝动九歌,早日对贺云辞下手。   谢嫣更衣梳好发髻走入正殿,贺云辞捧着盏热茶坐在下首,一个蓝衣太监弯腰匆匆退下,太后面容之间的戾气隐隐可见,殿中气氛古怪难言。   “太后莫要气坏了身子,”崔姑姑替她按着肩膀,柔声劝慰,“总归殿下心思通透,也是诚心求娶郡主,又何必与惠妃这等人一般见识。”   周帝欢喜新纳的惠妃,御史台那群言官吵了许久,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依然我行我素。   今日惠妃长姐入宫,她虽未出面,却也暗中安排人盯着前头的一举一动,本以为周帝就是再荒唐,顶多一并纳下姐妹二人,谁也不曾料到,他竟有脸开口令云辞纳了那来历不明的烟花女子!   他色令智昏,被美色迷昏了头,干出这样不知廉耻之事,可她身为当朝太后,百年后世史书工笔上,记载下一桩如此淫.乱无度的秘辛……周帝不要脸,可她还明白什么是廉耻道义!   太后羞愤难当,恨不得从未生养过这么一个混蛋,绞着帕子颤声道:“他真是出息了……”   崔姑姑正要再劝,太后陡然拂开她起身厉喝:“将哀家的朝服取来!哀家倒要去圣上那儿瞧瞧,是哪个心思歹毒的狐媚子吹了枕头风!”   太后铁了心要去寻周帝说理,且周帝近来越发昏聩恣意,崔姑姑无法,只得陪她走这一遭。   谢嫣本想一同跟去瞧热闹,贺云辞伸手拦下她,轻轻对她摇了摇头。   想来也是,长辈间争执训话,他们这些晚辈要是去了,指不定会不会火上浇油,将事情闹得越发僵。   谢嫣遂送太后出了殿门,回来后磨磨蹭蹭坐到贺云辞左边,贺云辞顺势摸了把她的头:“今日是中秋,宫宴定在晚上,宴席上有不少大臣,左右你都是要去的,今夜不妨就与我一同前去。”   谢嫣自然欣然同往,嘴上却假意推辞:“……这会不会不大合适?”   “有何不妥,”贺云辞凑过头与她埋头耳语,“圣上压着这桩婚事,若叫那些大臣们知晓,又岂会再由着圣上胡闹?”   他忽然坐得远了些,高深莫测托腮打量她,眼中光华愈来愈盛,极为郑重其事地评价道:“他们见了你,定会觉得此女相貌毓秀、姿容绝俗,泱泱大周之内,唯有此女一人当得起大周的太子妃。”   许是他飞扬的眉目太过刺眼,又或是殿外日头太过炽辣,谢嫣眼皮似被那满溢眸光烫了一下,连左胸处铿锵有力的擂动,也在此刻漏跳一拍。   谢嫣捧着脸支住桌案,也同样笑盈盈回望他:“殿下莫要哄骗我,大臣们岂会这样想?”   “他们或许不会,”贺云辞抿唇,眉眼弯弯凑近她悄声答,“可我会一直这样想。”   绿莘端着茶点立在二人身后,偷偷冲身旁的蔓朱使了个眼色:“……看不出来,殿下还挺会说话。”   蔓朱兀自扼腕叹息:“……以后会不会和圣上一个德行啊?”   绿莘:“……”   两个丫头之间的汹涌暗潮,谢嫣两耳不闻窗外事,自当一无所知。   贺云辞陪她下了几盘棋,瞧着时辰有些晚,还需回东宫准备一二,便先行告辞,只说晚些时候会过来接她。   直至天色昏暗,太后才一脸沉肃地回来。   太后神色格外疲惫,眼角尤有泪痕,听闻蔓朱禀报贺云辞打算亲自过来接谢嫣前去赴宴,她便挥手道:“哀家身子乏,今夜就不去了,替哀家照看好小郡主,虽然圣上允诺不再打云辞的主意,但你们还是要小心惠妃姐妹二人。”   蔓朱绿莘等人牢记太后叮嘱,太后仍是不大放心,又命崔姑姑一同前去,也想着趁此机会,叫百官好好瞧一瞧福安殿的意思。   宫宴有朝臣在场,自然不可大意。   崔姑姑是太后身边的老人,知晓如何梳妆才能镇得住场,亲自替谢嫣挽了发,取出太后亲赐的一根凤凰步摇,稳稳插.入她扰扰乌发间。   崔姑姑也是看着她长大的,慢慢梳着谢嫣垂落在身后的发丝,慈爱道:“太后娘娘说,圣上晚年有些荒唐,可殿下更像先皇后,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夫妻相处之道贵在齐心,不论发生什么,郡主都切勿惊慌失措,定要与殿下好生说说。”   崔姑姑一张沟壑纵横的脸倒映在铜镜里,满头发丝银白,眼中蓄着看破世事的了然与睿智,越发衬得她神情柔和慈爱。   谢嫣颔首道:“多谢姑姑教诲,子嫣记下了。”   她并未等上多时,将将换上一身新衣,贺云辞便领着庞少廉登门。   后宫离前朝还有不少路程,故而两人最后还是乘着轿辇去的。   桂花宫宴往年都是宫中小聚,今年恰逢贺云辞大病初愈,周帝又得了新欢,办得就更为隆重。   除了几位有头有脸的妃嫔公主,满殿剩下的,则是携家眷一同入宫的大臣。   有的大臣拖家带口,身边围了一群莺莺燕燕,一打听才晓得是府里的女儿。   这种场合带着女儿赴宴无外乎是觅一门好亲事,说亲这种事若全部假于媒人与冰人,真真假假又有谁能分辨得清?只有亲自瞧上一瞧好歹,才不算坑自家人。   贺云辞扶着谢嫣缓缓下轿,殿中有几个眼尖的大臣,已经注意这边的动静,见着贺云辞大步入殿,不由得扯了扯自家几个女儿的衣袖。   陵阳郡主随舞阳长公主坐在右侧上座,瞥见下面那些不时交相低语的贵女们,眉梢含羞带怯,面色殷红似是怀春,不屑地嗤了声。   殿中都是入不得她眼的猪头,长得好看英俊些的,目光举止轻浮不羁;难得一两个有点气度,容貌却很是一言难尽。   她从前在宫里,不觉得世上男子形容猥琐,可这半年为避灾祸甚少入宫,看多京中这些男人的丑态,心中愈发烦躁。   为什么就没有像三哥哥那样俊美又从容的人呢?   她端着酒杯无意向身侧一瞥,却见左边有一个面生的白衣女子与她并排而坐。   宫里的公主们,她都是熟识的。而身边这位的容貌乃是绝色,看上去年纪比她还要年长几岁,举手投足却是令人舒服不已的娇憨。   女子水润眸子漾着好奇又愉悦的光泽,饱满唇珠衔住一片茶叶,神色看似天真迷茫,那上挑的眼角却为这张过分清丽动人的脸,添上了点点媚意。   陵阳不记得宫里什么时候多出这么一位贵女,便客客气气问道:“姑娘是哪家新封的贵女?”   “贵人折煞我了,”九歌笑着答,“圣上只说赐我县主之誉,但并未行册封里,担不起贵人一句姑娘……”   陵阳心中怪异,又听她笑眯眯道:“我唤作涂山九歌,倒不知贵人是谁家的仙子,竟生得这样好。”   一番话说得漂亮又圆滑,陵阳登时记起来,这人正是惠妃今日方进宫的姐姐。   惠妃之事闹得后宫人人尽知,因母亲在宫里有几个眼线,她亦晓得。   听说今日皇舅舅本想将这九歌当众赐给三哥哥,不料却被三哥哥挡了回去。   果真是个不安分的贱婢,瞧那五官生得多么烟火气,难道凭借一副轻浮长相,就以为东宫的床榻,如同青楼恩客的大腿一般,一样好上么!   陵阳当即沉了脸色,连酒也没兴致喝,有些厌恶道:“自是不及县主出身高贵了。”   九歌愣了愣,不晓得她为何突然发怒。看陵阳不欲再搭话,只得将目光放在殿门处。   贺云辞迎上众人视线从容入殿,他今夜换了件玉色常服,腰上束一根织金锦带,衣袍看似简单雅致,衣角袖口处却缀着精致端严的章纹,教人不敢轻视。   谢嫣穿了一身玉色宫装跟在他身旁,腰间系着细细长长的宫绦,那宫绦散出的声响与贺云辞沉稳步伐相得益彰。   两人同穿玉色,一个温润自持,另一个娇俏灵动,看上去竟有种奇异的和谐之感。   陵阳瞧着此景心中郁结,见一边的九歌丢魂似的痴痴凝视三哥哥,流露出的神情哀戚又动容,心中又是一阵厌恶,干脆全将从梁子嫣那里受来的气撒到她头上。   她笑得格外恶意:“他们很配是不是?”   九歌眼中喜悦迅速淡去,微微转过头来。   “那梁子嫣年方十六七岁,正是如花的年纪,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年轻好看的姑娘,譬如我三哥哥,就不喜欢年纪大、辈分又太老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久久宝贝的手榴弹(*/ω\*)   这个故事还有一章就结束了,下章是大肥章(*ˉ︶ˉ*)   最后一个世界蓄势待发嘿嘿嘿 第190章 狐妖进化计划(三十五)   陵阳有些酒劲上头, 举止则不比先时那样端正矜持。   她眯眼伸出细白手指对着谢嫣比划, 刻意放慢了语调:“这样的, 刚刚好。”   九歌听罢很是不忿,她不是听不出眼前少女话中的讥讽。可妖与人不同, 狐族驻颜有术, 道行最高的, 能保容貌万年如初,年长一些又何妨。   且不说那殿中女子眼下比她年少, 百八十年后早已化作一堆白骨, 即便活着, 也只是个肌肤干枯如柴的白发老人, 可她身为狐妖却依然正当年华,容颜不改。   男人不喜欢年长的姑娘, 可更加不喜欢年老色衰的刻板发妻, 届时贺云辞更喜欢谁,就不消她伤神再猜了。   然而殿中那一双璧人并肩而立的样子实在太过刺眼, 九歌咬着唇,微微偏开头。   贺云辞初入殿中,各处大臣便不再交谈,纷纷上前行礼。   有几个眼色不好、又很有胆色的, 扯住自家嫡女朝着贺云辞黏了上去, 期期艾艾试探:“微臣拜见太子殿下,恭贺殿下大病得愈。”   而后故意沉下脸,粗声粗气催促女儿:“磨磨蹭蹭做什么, 还不快参见太子殿下!”   那几个姑娘俱是面红耳赤,也不敢抬眼去瞧身前的贺云辞,羞答答福身下去,正要开口,却被一旁冒出来的守阳虚扶起来。   守阳歉意寒暄道:“今儿个是宫宴,不谈国事,况且殿下今夜带了初仪郡主一并赴宴,诸位大人自便就好,实在不必讲这些礼节。”   谢嫣适时从贺云辞身边踏出一步,神态间不见半点腼腆与羞赧,落落大方道:“初仪见过各位大人。”   一众大臣皆心知肚明,当今曾为太子定过太后身边的初仪郡主为正妃,只是太子重病深居简出,与这未来太子妃甚少来往,大臣们也只当这道旨意从未存在过。   今夜宫宴,太子却特意与这郡主一同前来……这里头透露出的意思,就极其耐人寻味了。   大臣们忙拱手还礼,匆匆打发走自家女儿,又不着痕迹将谢嫣夸赞一番,才退回各自的位置上。   臣子们瞧他们二人携手而来,揣测的是圣意,各府家眷却悄悄留意起谢嫣。   在座的都是朝中勋贵,家世门第高贵,诸位夫人觉得自家嫡女也是能入东宫的,打量谢嫣恭敬之余就带了几分挑剔。   殿中人多眼杂,九歌琢磨趁还未开宴,寻个机会拦下贺云辞仔细问问,身边便有几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女眷低声交谈:“太子殿下身边之人,瞧着相貌气韵极好,是谁家府上的小姐?”   “听大嫂说,是太后身边的初仪郡主。”   “传言这位郡主性子骄纵跋扈,今日见了原是个沉稳端庄的贵人,可见有些道听途说的话,不尽然都是真的。”   其余几人连道受教,而后再是一阵赞扬喟叹。   九歌听得憋闷,她耳力甚好,又听见四下角落里又有不少人提及她。   大多都是骂她与九歆一个狐媚祸主,一个不知羞耻,更有嘴上没个把门的,羞辱她们姐妹都是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的窑姐,再就是呜呼哀哉云云。   稍有几个公子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替她们辩解一番,又立即被座中贵女们嗤笑鄙夷,只得白着脸噤声。   九歌如坐针毡,偏偏九歆还未现身,频频有嘲弄视线向她这处投来,她招架不住,自偏殿匆匆退至殿外花园透气。直到九歆伴驾入殿,九歌才勉强好受些,鼓足勇气重新坐回上座。   她方坐下,就见贺云辞领着那位姑娘一同坐在对面。   九歌目睹过贺云辞同宫女言笑晏晏的模样,记得他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的眼眸,可这些温存,今次全都付与面前这个姑娘。   尝着碟中珍馐,这满桌山珍海味于九歌而言,皆是味同嚼蜡。   九歆在上头娇声陪着周帝笑闹,下头已有几个言官急红了眼,若不是由女眷扯住衣袖,只怕当下就要跳出来指着九歆一阵痛骂。   周帝恍若未觉,视线在谢嫣身上停顿片刻,又皱着眉看向九歌。   平心而论,初仪这丫头是挺出众,可他思索再三仍是认为,九歌比她更加适合云辞。   他本来还对初仪有些愧疚,换做是他最疼爱的女儿被人无故退婚,不论如何,也定要惩治那不知好歹的歹人一番。   然初仪并不比云辞举足轻重,世上可以有很多个像初仪一样的姑娘,而纤纤豁出命为他留下的云辞却只有一个。   如今太后三番四次前来闹腾,不是指责他昏聩,就是羞辱九歆九歌,周帝心中早有自己的打算,对太后种种行为越发不耐烦,也越来越觉得初仪这个丫头刁钻又不识趣。   周帝起初想过为初仪另择一个良配,再以公主之尊将她嫁去夫家,如今看来,若是能寻个合适的人,彻底绝了她对云辞的心思,才是上上策。   酒过三巡,周帝不胜酒力,故由马公公搀去偏殿更衣小憩,九歆也随同前去服侍周帝,贺云辞则代为主持宴席。   几个喝得忘记分寸的大臣缠着贺云辞说些胡话,谢嫣就坐在席中笑吟吟看他长袖善舞周旋其中。   她一口饮尽杯中桂花酿,登时有宫女小心翼翼上前斟满。   宫女垂着头上前,谢嫣也未多加打量,随手将杯盏轻轻往她那里推了几寸,叫她不必勾着手注酒。   宫女受宠若惊抬头瞧她,露出一张又圆又白的脸,她只顾盯着谢嫣,连酒水洒出杯子也浑不晓得。   绿莘拍拍她肩提醒:“满了!”   谢嫣闻声收回落在贺云辞身上的目光,转而就对上一张熟悉面容。   圆脸宫女险些惊叫出声:“你不是今早那个……”   竟是早上的圆脸宫女,能进这里伺候,看来品级也是不低。   谢嫣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冲她眨了眨眼。   圆脸宫女心领神会,却忍不住多看她几眼,才捧着酒壶退了下去。   她退至一旁,与她同日当值的姐妹立刻迎上来:“你第一次御前侍奉,可有犯错被主子为难?”   她摇了摇头,能与太子殿下同坐高位的贵女,除了初仪郡主也不会有旁人。   她方才因心中太过惊讶,不慎泼了桂花酿,初仪郡主身边的贴身侍女也只是好言提醒,并未捏着她的错处多加处罚,又忆起早上与她相谈甚是和气的初仪郡主,不禁对她更多了几分好感。   这专供女眷引用的桂花酿,与其说是果酒,实则与一般的果饮并没有什么差别,谢嫣贪甜多饮几杯,还未吃几道菜,便扛不住去了一趟净房。   谢嫣洗净双手,抬脚刚跨出内间,忽的被一只手狠狠扯住手腕,连拖带拽拖向一旁。   来人身上染着馥郁酒气,两眼迷醉,双颊绯红,死死按住谢嫣肩膀木着脸道:“梁子嫣,三哥哥他……是不是要娶你做正妃?”   谢嫣上上下下瞧了陵阳一番,并不因她此刻为人辖制的处境而心生恐惧,她干脆顺势靠在墙上道:“是呀,说年关后就定婚期。”   陵阳脸色变了几遍,抖着手掐住她滚倒在地毯上,比划半天也掐不住谢嫣的脖子,只得拽着她袖口暴怒道:“就是这三个月对不对?就是你趁我不在的三个月里,勾引了三哥哥对不对?梁子嫣你这个小蹄子,与骆知寒拉拉扯扯还不够,如今又要故技重施害三哥哥!你还有没有良心!”   谢嫣被她撞得脑壳发疼,绿莘就守在殿外,陵阳醉了酒,估摸也是过来寻恭桶的,两个人竟撞了个正着。   她挣扎着扭动身子要把陵阳挤开:“你发什么酒疯?”   “我发酒疯?我看疯的人是你才对!”陵阳鬓发散乱,双手死死摁住谢嫣双肩,“你和涂山姐妹一样,机关算尽,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嫣曲起膝盖一勾,陵阳脚盘不稳一下子栽进谢嫣怀中,谢嫣翻身压住她,双腿牢牢抵住她的腰部,犹如翻煎饼一般将陵阳重重翻了个面,虎口一卡利落反剪她双手。   陵阳发了疯挣扎:“梁子嫣你放开我!快放开我!”   “你要再这样任性,可别怪我用恭桶给你醒醒酒。”   陵阳又惊又怒,扭头张牙舞爪恨不得扑咬过来:“三哥哥若知道你是这样歹毒的人,定不会娶你!我要告诉三哥哥!我要告诉三哥哥!”   “既然你来堵我,必然也是打着与我私了的主意,”谢嫣抽出她袖中帕子堵住她的嘴,“如今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为何这般咄咄逼人?”   陵阳说不出话,只能愤愤拿眼珠子恶狠狠瞪她。   “你说我机关算尽,心怀不轨,可就算是你,大概也对殿下的喜恶一无所知。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每日喝的什么药,又喜欢哪把琴……他那几日病发连太医也束手无策,这些你又懂得了多少?”   谢嫣见她不再闹腾,遂取下她嘴上手帕,居高临下道:“你口口声声都是为殿下着想,可往常又尽心做过什么?凭什么大言不惭来指责我?”   “爱慕一个人不是嘴上说说,我能为救殿下受人一刀,一躺就是一月,而你只晓得与文元串通一气羞辱我。陵阳你且记着,如今我诚心嫁与殿下,他也是真心求娶我,便足够了。”   初仪在东宫受重伤一事,陵阳也从舞阳长公主那处得知,她以为不过是初仪自寻死路,而眼下听来,似乎别有一番内情。   陵阳渐渐放弃挣扎,脸色苍白伏在地毯上。她紧紧闭上双眼,脑海中浮出一个清俊身影,那是她幼年就已暗暗仰慕的人,母亲教她自持身份,不允她做出与男人私定终身之事,故而她从不敢将自己满腔爱慕说给他听。   如今时过境迁,三哥哥有了合意的姑娘,而她那未能道出的爱慕,也夭折在它将将抽出新芽的年纪。   陵阳将头埋入地毯里,眼泪顺着滚烫脸颊滑下,她凶神恶煞扭过头道:“梁子嫣,若你说的有一字是假,若你以后对不住三哥哥……我绝不放过你!”   “郡主多虑了,”谢嫣拿起帕子丢到陵阳手边,抬脚从她背上下来,她细细整理被陵阳扯乱的衣襟,直到看不出什么争执迹象,面色如常走了出去,临行前还不忘叮咛,“你早些洗好脸,夜里凉,我去外头将你贴身侍女叫进来。”   陵阳扶墙直起身子,捏住帕子分神又瞪她一眼,目光中却再无什么敌意,气呼呼奔回内间洗漱。   她跑得匆忙,险些被裙摆绊了一跤。   身后隐隐传来低笑声,陵阳羞怒难当,正要出口斥责,却对上谢嫣一双弯成月牙的眼眸。   她们二人多半见面,都是剑拔弩张,陵阳从未给过初仪好脸色,初仪也懒得与她多言。   初仪不远不近立在隔扇边,细小碎发与茸毛在烛火的晕染下,也变得格外柔和乖巧。   皇祖母将年幼的初仪,牵到她与母亲跟前的那日,也是这样温婉秀丽的灯火,小姑娘抱着个布偶,丫髻上的铃铛一晃一晃,脸上犹带泪痕,勉强对她笑露出一抹笑,怯怯唤了声姐姐。   陵阳忽然就释然开来,情不自禁也弯了嘴角。   几位大臣由宫女小心翼翼搀扶下去,贺云辞揉了揉酸胀眉心,目光看向不远处那方席位。   桌上还摆着热气袅袅的桂花酿,席中空落无人,一旁仅有几个宫女候着。   贺云辞抽身走了回去,心中不知为何忽而有些惶恐。酒酣后意识也变得朦胧而模糊,眼前景致仿佛是一场虚妄华丽的梦魇,他困在这场海市蜃楼的梦境里,梦过无数与他毫不相干的人,却独独梦不了眷恋之人。   他招来一个宫女,语气带着几分不安:“初仪郡主身在何处?”   那宫女战战兢兢捧着酒壶:“回殿下的话,奴婢方才见郡主朝偏殿行去……”   左右偏殿距离正殿没有多少路,今夜有不少大臣上前敬酒,贺云辞虽然只草草喝了一点,但他往日几乎不怎么喝酒,因此还是有些晕眩。   他对少廉交代几句,庞少廉兀自与一个言官抨击司星楼种种弊端,也浑不在意,由着贺云辞独自一人去了偏殿。   殿外夜风很凉,吹散他满身醺意,贺云辞穿过长廊,刚行至拐角处,迎面就撞来一个人。   这个人一身白衣,只在袖口裙摆绣了斑斑点点的秋海棠,来人卷起一缕弥漫着馥郁兰草香气的墨发,绞上手指把玩,仰头含笑望他,脸上俱是欣喜。   这般浓烈的香气……不是她。   贺云辞立即退后几步,眼前女子锲而不舍追上前,喜滋滋唤:“九尾狐殿下!”   贺云辞身形一顿,袖中十指渐渐收紧,从她身边大步走过,神色却很自如:“姑娘认错人了。”   九歌扯住他玉色衣袖,急急忙忙表明自己的身份:“殿下难道看不出我的真身?我与殿下一样也是狐妖啊!”   贺云辞闻言赫然回首,她说罢便幻出自己的尾巴与狐耳,指着他身后道:“不过殿下是狐族里最尊贵的九尾狐,而九歌只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白狐。”   九歌担心他还是不信,伸出双臂拦在他跟前:“我曾是仙界神女的奴隶,神女触犯天条灰飞烟灭,我便随诸姐妹逃了出来,因九歆在人界,故而前来投奔九歆,九歌从未听说狐族里有一只九尾白狐,敢问殿下是因何机缘落到了人间?”   即便九歌如此坦然,贺云辞神情仍是不变分毫,她心中惴惴然,鼓起勇气直视他琉璃色眼眸,檐下灯笼轻晃,他眼中灯火也随之跃动,衬得那张脸更是俊美惊人。   贺云辞闭上双眼,嗓音却恍惚是在轻颤:“人妖殊途,惠妃既是狐妖,又为何涉足凡界魅惑圣上?”   “我们姐妹二人无父无母,我被神女捉去后,妹妹她一人只能来凡界寻个依靠,”九歌耐心劝道,眼神不自觉浮起点点似诱惑似勾引的微光,“殿下就不想离开这里,百年后与我们一起回妖界?”   贺云辞抽回自己的袖子,朝着偏殿行去:“孤自小生在宫中,东宫便是孤的府邸,何须去别处叨扰?”   九歌提起裙摆慌不择路追上他的身影,嗓音被夜风扯得颇为刺耳:“殿下是妖,郡主是人,他年郡主老去,甚至殿下与郡主的孩子也老去,殿下却依然正当年华,到时候殿下又该如何向世人解释?”   见他若有触动终于停下步,九歌一鼓作气握住他的手臂:“郡主要是知晓殿下是妖,又会作何感想……”   九歌说了一半猛然顿住,树影婆娑的长廊尽头,桂花漫天飞舞,有道人影停在树下,华服飘飘欲仙,无声向他们这里望来。   她明显察觉贺云辞紧绷神经彻底松懈,他用了三分灵力,将她往角落里一掀,玉色袍服漫卷流光,只对她随口丢下一句话,便奋不顾身奔向那个缦立花下的姑娘。   “那也是孤与初仪的私事,与姑娘无关。”   九歌眼睁睁瞧他揽住身侧之人,仿佛是刻意回避她,另觅一条小路消失在长廊尽头。   她掐紧手心,心中委屈至极,正要擦去眼角泪花,肩上蓦然被人重重一拍。   九歆悄悄在她身后幻出身形,艳丽绝伦的面容森冷阴寒,嘴角却残忍弯起一道冷冽弧度,她抬起九歌精巧洁白的下巴柔声道:“姐姐,初仪那个凡人眼下不能留了。”   九歌猛然死死盯住她:“九歆你想做什么?挑拨他们二人关系也就罢了,你若是杀了她,必定会遭天谴!”   她一别家中多年,回来时九歆下落不明,如今好不容易寻到她,却见这个从小就爱黏着她撒娇、连鸡也不敢杀的妹妹,竟变成这般冷血模样。   “我杀她?姐姐,在你眼里我就那么蠢?”   九歆脸上乍然浮出一抹厉色,语气麻木冷淡:“她与贺云辞朝夕相处,看出我们身份是早晚的事。我可不像你,轻易就能被男人迷昏了头,她挡了我的道、霸着贺云辞,让我在这宫中活不下去就是该死!”   “九歆!”   “我方才伺候陛下歇息,施展媚术从他口中套出不少隐秘。他本就不喜初仪做太子妃,如今太后施压为难,更是焦头烂额。太后那个老妖婆素来谨慎,我们自然没法子下手,不若替陛下除了初仪这个心头大患,也叫贺云辞心甘情愿与我们为伍。”   九歌久久静默不语,九歆眼珠子一转,千娇百媚窝进她怀中蛊惑:“听闻在殿下之前,她与一个唤做骆知寒的天师很是暧昧,若她耐不住寂寞,勾搭上那人,殿下心存芥蒂绝不会娶她,圣上也好借此事将司星楼里那些捉妖的天师一网打尽,姐姐你看看这是不是一举多得的好事?没有旁人庇佑,回到狐族也是被人欺负的份,眼下能寻得一处安身立命的好地方,为何又要颠肺流离?”   九歆费尽口舌,瞧九歌神色始终寡淡,末了狠狠咬紧牙关,低咒一声愚蠢,继而失声痛哭:“姐姐,你不在阿歆身边的这些日子,你可知阿歆受了多少苦?你看看我身上这些旧伤,全是这些年落下的,爹娘说让我们互相扶持,为何终于姐妹团聚,你却一心离开?你是不是不喜欢阿歆,讨厌阿歆做你的拖油瓶?”   她哭得梨花带雨,娇娇弱弱窝在她怀中气息奄奄的模样,令九歌心头一软,抱着她不住哄道:“只要你不害人性命,姐姐都是依你的,你莫哭了。”   九歆扑进九歌怀中,鼻涕眼泪都糊在她衣襟上,九歌拿她没法,温声劝慰许久,才哄得她破涕为笑。   谢嫣被贺云辞牵住手腕拖回主殿,沿途他沉着脸色不言不语,谢嫣在他脸上除了笑意便再没见过这样冷峻的神情,只能跌跌撞撞跟上他。   走了几步,系统提示剧情进度又上升一大截,实时数据已达百分之七十。   她光顾着走神,贺云辞毫无预兆将她摁在柱子上,低头便是一阵细绵的舔咬。   系统面板都因这一下撞出了雪花纹路,谢嫣被亲得喘不过气,抬手就要推开他。   贺云辞软软倒在她肩上,含糊不清道:“就让我抱一抱,晓得你一直在这里便好。”   九歌对他说的那些话,谢嫣一字不差全部听入耳中,估摸他大约是为“人妖殊途”这件事伤神,谢嫣拍着他肩膀柔柔安慰:“不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我自然不会害怕。唯一畏惧的就是等我老去,你会厌倦了我。那时你要随旁人走,我老骨头一把,也拦不住你。”   贺云辞脑袋昏昏沉沉,眼皮慢慢合拢,好半天才道出一句:“你在这里,我就陪你一起老。”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搭腔,搭到最后贺云辞竟然倒在她怀里睡了过去。   远远跟在后头的绿莘见状,忙不迭寻来守阳,几个侍卫小心翼翼接过贺云辞,又七手八脚扛着他去偏殿醒酒。   圣上太子不胜酒力先行离去,大臣也三三两两请辞回府。   思及太后还等她回去,谢嫣与守阳说了几句,便随同崔姑姑先行一步。   桂花宴后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日子也过得枯燥。   夏贵妃御前失仪,又被周帝收回掌管六宫之权,改由九歆暂代。   此事在宫中引起轩然大波,言官屡屡谏言,周帝仍固执己见,所幸他除了太过纵容惠妃之外,朝政上倒还算清醒,也未出现老臣以死相逼的境况。   骆知寒面壁思过一月,又被周帝官复原职,但有管束属下不利、致使太子险些丧命这件事夹在中间,在周帝跟前已经彻底失宠。   平常还有几个大臣与他假意交好,这下子皆避他如蛇蝎,加上骆知寒术法大不如前,隐隐有被人取而代之的趋势。   唯有他彻底覆灭,谢嫣这个世界的任务才算圆满结束,故她只能等待良机,伺机而动。   周帝为撮合九歌与贺云辞,动作已经越来越明目张胆。   谢嫣有几次随贺云辞外出踏青,都能“偶遇”九歌。   宫外好歹还能躲避,在宫里有周帝暗中打点,九歌出现在贺云辞眼前的次数愈发频繁。   便是贺云辞敬而远之,九歌的好感度却依旧涨得迅猛,进度条最后卡死在百分之九十这个大关上,一动也不动。   岁月如梭,一晃便是腊月。往常临近年关,司星楼都会引宫中女眷前去玄光寺祈福上香。   今年也不例外,谢嫣伴驾太后左右,同行的有一众嫔妃之外,还有国师骆知寒与司星楼几个颇有名气的天师。   难保佛门之地,骆知寒不会露出什么马脚,出行前一夜,谢嫣收拾随身携带之物便格外用心。   贺云辞不知从何处得来一根发簪送给她,簪子式样别致精美,谢嫣一眼相中,正要对着发髻比划,他却拿过发簪,轻轻摩挲几下,簪子下端立时弹出几根淬过薄毒的银针。   他手把手教她学着按动机关,摸着她头道:“圣上将我留在宫中,此行我不能陪你同去,虽然护卫众多,但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你拿着这个也好防身。”   谢嫣伏在他膝头,惆怅道:“本来不怕的,你这么一说,就是不怕也要装一装。”   贺云辞眼底溢出点点柔光:“说不准你装一装,明日就是抗旨我也偷偷跟去。”   许是狐妖天生敏感多思,他总是难安,惠妃姐妹在宫中一日,他便担心她的安危一日,然而周帝疼宠涂山氏二人,他身为晚辈不好忤逆,只能暗中提防。   谢嫣比他看得开,007虽然坑,但好歹也是高级智能产物,这些世界她都磕磕绊绊过来,不论发生什么,也不至于让自己落到命悬一线的地步。   她拍着胸脯再三保证自己一定谨言慎行,后日必是完好无损回来,贺云辞才肯放她回去:“后天若是来得及,我就亲自接你回来。”   殿内温暖如春,谢嫣一夜好梦。她收好贺云辞送的发簪,扶着太后上了马车。   上次随太后来玄光寺还是阳春三月,如今漫山植被皆覆满皑皑白雪,山顶堆着终年不化的冰雪,瞧着又是另一番光景。   夏贵妃称病不出,文元也未出面。这种时候,按照九歆的性子,必然是要出席的,不过今日的她一反常态,并未带上九歌,只身一人在侍女的搀扶下,慢悠悠跳下马车。   轮到九歆上前焚香时,她稍稍退后一步,避开抖落的香灰,迅速将香插回香炉里。   谢嫣缓缓上前,突有一双骨节匀称的手从一旁伸出,递给她三根氤氲着烟雾的檀香。   他眉间红痣黯淡无光,眼瞳却隐隐透出些诡异红光,丝丝缕缕的戾气顺着印堂蔓延,看起来憔悴又诡谲。   太后信佛,谢嫣不好当着众人的面丢掉这几根香,遂屏住呼吸拜了三拜。   一回头对上九歆别有深意的眼神,谢嫣同样若有所思勾起嘴角,目不转睛盯着她瞧。   九歆到底心虚,在谢嫣凌厉目光的逼视下,她乱了分寸,慌忙垂下头。   谢嫣觉得她今次神态举止总有种说不出的古怪谨慎,她与九歆并不熟识,但转念记起她乃是只狐妖,不比原是狐仙的赵皇后,她实则很是畏惧这些佛门之物,这样一解释倒也能说得通。   祈福除去焚香沐浴念经种种繁冗安排之外,便再无其他琐事。   一道道行下来,不知不觉竟至傍晚。冬日天色暗得早,加上山中路滑,一个不慎就会摔下山头,是以今夜须得留宿于此。   寺中主持早已布置打扫好各处禅房,最舒适宽敞的专供太后歇息,其余几座雅致的分给几位妃子,最外间的禅房则拨给司星楼天师及侍卫。   谢嫣的居所,乃一处紧挨太后寝房的院子,不论出了什么意外,外头的宫女太监皆能尽早察觉。   寺中比宫里更冷,禅房里烧了炭火,榻上也摆好汤婆子,谢嫣翻来覆去毫无睡意,绿莘蔓朱守在榻边,听窗外风雪拍打庭前松柏的窸窣声,也别有一番滋味。   谢嫣缩在被窝里,看着矮几上那盏幽幽灯火默默数羊,眼皮渐渐沉重之际,余光却见窗扇外忽然飘过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她睡意顿时全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九九宝贝的手榴弹╭(╯ε╰)╮   要去睡惹,这个世界明天结束(顶锅盖)小可爱晚安么么哒。 第191章 狐妖进化计划(三十六)终   那团黑影投射在窗纸上, 乌压压的身形缓慢从窗台一头蠕动至另一侧, 瞧上去总透着几分令人作呕的诡异。   虽然这个世界妖物盛行, 但玄光山不论怎么说也是佛门圣地,妖怪就算来此作祟, 也要挑个不烧香的吉日, 何况绿莘蔓朱就歇在外间的碧纱橱里, 谢嫣心神微定,倒也并不害怕。   她披上外裳, 下榻拿起摆在桌案上的烛台, 又弯腰捡起一方镇纸, 趁那玩意儿还在窗台上磨蹭的功夫, 朝窗纸用力砸了上去。   窗户被镇纸砸得浅浅凹陷下去,那黑影吃痛不已, “嗷呜”一声跳下窗台。   它方跌下去, 顷刻间又有几抹黑影流窜开来,院子里霎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绿莘跌跌撞撞推门闯入房中,差使几个手握长棍的宫女拦住房门,继而大喝:“莫让这些畜生伤了主子,快去前院叫侍卫过来护驾!”   绿莘甚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谢嫣觉察事情有异, 迅速裹好袄子,匆匆将发簪收进袖子里出了内室。   几个宫女挡在门前,谢嫣只能守在屋内等候侍卫前来。   院外人影晃动不止, 不断有击打碰撞声传入耳中。   院落四角燃了几盏灯,勉强照亮院中景致。   这座院落里种着不少绿植,火光照射不及的昏暗角落里,有几双绿油油的眼睛,透过枯败枝桠折出森森寒光。   绿莘鬓发微乱,一边躲避流窜发狂的山猫,一边护在谢嫣身前:“郡主您快关好门窗躲到房里去,这里山猫太多,如今个个发怒,恐怕不是好对付的!”   自从玄光寺修筑后,玄光山里颇为凶猛的猛兽已经被诛杀得所剩无几,加上此地守卫甚严,寻常飞禽走兽极难混入寺中伤人。   越是紧急关头,谢嫣便越是冷静,眼下突然冒出成群结队的山猫,她琢磨其中必有蹊跷。   见绿莘还要冲入人群中挥打那些畜生,谢嫣用力将她拽了回来,目光逡巡院中一番,蹙紧眉头沉声问:“蔓朱呢?”   绿莘抹了把头上冷汗,神色忧虑难言:“蔓朱被山猫抓伤了肩膀,正在偏阁歇着,奴婢已经遣人去寻随行的太医与护卫,郡主尽管放心。”   谢嫣环视周遭情势,这些山猫来势汹汹,隔壁太后院中隐隐也有搏斗动静传出:“大约有多少只?可有查出它们从何处而来?”   绿莘卷起袖口,连手指都是颤抖着的:“恐有七八只之多,还未查出来由。”   那些山猫有的被重物击中,惨惨哀嚎几声,又不管不顾扑上来,甚至有两只钻了个空子,向谢嫣这里冲来。   绿莘忍着惧怕,举起棍子敲开一个,另外一只仿佛是被她的举动激怒,张开生着獠牙的血盆大口,龇牙咧嘴蓄力追逐扑咬。   绿莘大骇,腿脚一软摔在一旁,偏偏她越是急切慌乱,就越是起不了身,只能眼睁睁看那山猫张口作势冲她脖子咬下。   她绝望逼上双眼,山猫却惨叫不已,狠狠摔下台阶。   绿莘恍然回头,就见谢嫣收起棍子,白着脸对她安抚笑了笑。   她们艰难抵挡山猫愈加癫狂的攻势,大半宫人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凭谢嫣几个的微薄之力,已渐渐不能再抵挡。   侍卫三三两两闻讯赶来,将她们层层围在中.央护住,抽出腰间佩剑四散砍杀。   那山猫仿若有灵性,四下逃窜游走游刃有余,从树上跳下,踩着几个侍卫的头,潇潇洒洒掠至另一墙头,耍得众人焦头烂额。   谢嫣身上衣衫也被山猫挠开几道裂口,院中大多是侍卫,再这么耗下去,只怕她要衣衫不整立在人前。   绿莘同几个婢女脱下自个儿的衣裙,严严实实遮住谢嫣被利爪挠破的衣裳。   几个侍卫一面抵挡,一面护着谢嫣几个退回房中,几个宫女守在门外,绿莘入内室替谢嫣更衣梳头。   谢嫣利落换上一身干净衣裙,绿莘转去外间取件新袄子,谢嫣对着铜镜将发簪插回发间,她兀自出神,听闻身后窸窸窣窣的脚步,也并未多疑,便道:“绿莘,眼下是几时?”   回应她的却是一张死死捂住口鼻的帕子。   身后的人使了巧劲,谢嫣的脖子险些要被掰断,她剧烈挣扎几下,挣扎间嗅出帕子上淡淡迷香味道,急忙屏住呼吸。   然而她多多少少也吸入一些,抗拒的力气越来越小,最后闭上眼睛垂下了双手。   九歆俯视她陷入昏迷的脸颊,唇角浮起一抹嘲弄笑意:“愚蠢。”   她袅袅婷婷撩开珠帘走至外间,绿莘已经晕了过去。   九歆踩着绿莘落在地上的衣摆,慢悠悠打开后门处的窗扇。   因受玄光寺佛气束缚,她使不出太多灵力,扛着谢嫣跳出窗户,借着夜色与山猫的遮掩,轻手轻脚隐入禅房后的竹林中。   一粒白棋从贺云辞指缝间掉落,坐在对面的周帝觑他一眼,催促马公公清点目数。   马公公细细数着,方扭头小心翼翼禀道:“圣上,您又输了。”   周帝倒也不觉得懊恼,只搁下空了的茶盏,笑看垂眼凝视棋盘的贺云辞:“许多年未与你对弈过,棋艺竟这样出挑,你母后还在世的时候……”   话说到此刻戛然而止,周帝笑容渐渐变淡,偏头瞧见候在一边的九歌,眼中雾气散去,目光又重归冷冽清醒。   九歌执起茶壶替二人斟茶,好奇打量棋盘上黑白交错的棋子。以往仙界的神君们也下棋,只不过她平日做的都是粗活,并不懂这些雅艺。如今得以近观,便觉得甚是奇妙。   周帝和蔼道:“你想学?”   九歌眼底浮起一抹喜色,激动仰头问:“九歌……可以么?”   “自然是可以的,”周帝朗声大笑,瞧着她越发心生欣喜疼爱,却起身将位置让给她,“云辞棋艺很好,就让来教你。”   马公公也跟着劝了几句,九歌方手足无措挨着贺云辞坐下,只是她刚刚坐下,便有人躬身恭恭敬敬入殿。   那人九歌熟悉,乃是贺云辞身边的近侍,那人面色凝重朝周帝拜了三拜,继而停在贺云辞身边,对他比了个手势。   九歌见他骤然直起身子,神态是难得的焦急心慌,对那侍从道:“果真?”   侍从缓缓闭上眼睛。   贺云辞步履匆匆行至周帝跟前,深深一拜:“宫外出了事,儿臣眼下必须出宫一趟,便不能再陪圣上,还请圣上宽恕儿臣。”   他丢下这句话不顾殿中其他人,便要与随从一同离开。   周帝脸上笑意不减半分,仍是一派和蔼:“京中太平,若是公务上出了什么事,大可调任属下过去查看,何须你亲力亲为不,若安心教教九歌下棋可好?”   贺云辞又踏出几步,去路立时被几个御前侍卫截断。   他不能陪她前去玄光寺,遂在同行的侍卫中安插几个亲信,方才那头飞鸽传书过来,言明宫中女眷遭袭,其余人有惊无险,而她凭空消失下落不明,只怕是凶多吉少。   这件事是冲她去的,必定与九歌惠妃脱不开干系,惠妃若想害她,必定一招毙命。   贺云辞顾不上揣度周帝心思,只能将嫣嫣处境如实道来,希望他听闻此事后,能允他带兵前去玄光寺。   “胡闹!”周帝蓦地暴喝一声,面无表情瞪着他:“你到底想做什么?我看你是被初仪那丫头迷了心智,连生死也敢置之度外。”   贺云辞泰然一笑:“儿臣带兵前去搜山,必不会负伤。”   周帝猝然将手中茶盏狠狠扣在地上,暴戾神态把马公公和九歌吓得面无人色。   “朕今日就将话搁在这里,”周帝喘着粗气瘫在椅子里,“你就死了娶她的心思!”   马公公听得心惊肉跳,他平日见多周帝神思恍惚的模样,像今日这般动大了怒还是头一回。   他下意识就要上前去劝,却被周帝厉声打断,周帝指着殿中诸人道:“都给朕退下!朕要与太子单独说话!”   马公公扯着早已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的九歌,催促众人赶快退下,不消一眨眼的功夫,宽阔空旷的大殿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周帝死死攥着他衣袖暴怒道:“不许去!”   贺云辞缓缓抬起头,眼睛仍是微微弯着的,语气是不容反驳的坚决:“若儿臣执意要去,执意要娶她呢?”   “朕就替你杀了你!”周帝失声低喝,他用尽毕生力气辖制住眼前的青年,双眼赤红可见几分癫狂,仿佛拦下他就能像当初挽留赵皇后那样,叫他永不离开。   “你不能娶她,你是狐,她是人,她和骆知寒一样,若觉察你是狐妖,定会害死你!九歌也是妖,你们若成亲,定能瞒天过海,绝不会被他人发觉……”   贺云辞闻言脸色苍白,他垂头捏紧十指,又缓缓松开,神色尤为平静:“儿臣不明白圣上的意思。”   周帝按住他肩膀,老泪纵横:“朕许久前便晓得纤纤的来历,若不是朕冲撞神灵,她何故下凡?都是朕,是朕害了她,害她触犯天条被抽去仙骨,最后甚至魂飞魄散……朕机关算尽才保下你,绝不能叫你也重蹈她的覆辙!”   贺云辞忽然想起自母后故去后,开始在宫中崭露头角、颇受帝王宠信的司星楼,又想起一日日搬入东宫的奏折,最后是这宫里,为何能安然活到长大的都是公主……原来那看似冷淡的对待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一个缜密到可怕的布局。   周帝仍然喋喋不休念叨:“都说天师擅捉妖,可看那骆知寒,如今也不过耳耳……纤纤你且放心,有朕在的一日,绝不会让旁人伤害云辞……”   他五官狰狞扭曲,脸上沟壑纵横,肌肉微微抽搐,映在贺云辞眼中,显得无比陌生与可怕。   贺云辞忍无可忍,沉默着掰开他的桎梏。   “你要是执意救初仪,待她回宫,朕立刻就杀了她!”   “圣上怕是多虑了,”贺云辞双目幽深清冽,他看着眼前这个半坐于地,似乎一瞬间苍老十岁的孤独帝王,心中却无一丝波动与犹疑,“正如母后明知嫁给圣上是死路一条,却不肯回头。初仪于儿臣而言,也是这样一个飞蛾扑火的存在。”   “只要能与她厮守,”提起这个小姑娘,他语气不禁轻松三分,“即便像母后那样短命又何妨?”   “儿臣这条命是她拼死相救下来的,当日儿臣被骆国师的人逼出原形,是她打晕刺客,又拦下守阳和一众侍卫保下了儿臣……这些拿命做赌注的事,换作是母后,圣上又能为她豁出多少?”   周帝呼吸一窒,不可置信追问他:“……是前几月初仪身受重伤那次?她是为你受的?”   “若今夜我不去寻她,就没人救得了她,”贺云辞拉开沉重的隔扇,一字一顿道,“换成是母后,不见得圣上能做到初仪的十中之一……至少,她不会像您一样,千方百计搜罗一个徒有其表的替身寄情。惠妃她再如何像,也不是那个能为您放弃所有的母后。”   周帝失魂落魄看着他颀长背影逐渐消失在宫殿尽头,眼前现出两张脸,一张是纤纤温柔婉约的笑颜,另一张是惠妃看似柔弱实则野心勃勃的脸庞。   两张脸重合又分开不停轮转,除去若有若无相似的气息与几分相像的面容……惠妃也终究不是纤纤。   他曾经丢了一颗最喜爱的糖果,如今终于寻着一个与原先那个颇为相像的,可是咬了一口才明白,不管味道形状再如何相似,也已经不是原来的那颗。   周帝捂着脸嚎啕大哭。   谢嫣悠悠醒来时,窗外大雪已经糊满了窗棂,周遭光线昏暗,她手脚被人捆紧,随意丢在地上。   她吐了口气,暗暗平复紊乱的呼吸,在意识中与系统磕牙打发时间。   “系统,我现在在哪里?”   系统言简意赅:“玄光寺。”   谢嫣:“……废话!”   “宿主遭受剧情人物袭击,当前生命值降低,程序已自动开启痛觉屏蔽模式,建议宿主尽快脱身完成任务。”   谢嫣:“……”   依她之见,倘若总部哪天也研究出一个排行榜,她大约能顺利坐上最悲惨业务员榜首的位置。   正要挪动身子观察四周环境,前方忽然响起一道妖娆入骨的低笑:“本宫既然亲自出手,郡主还是不要白费力气得好。”   屋内灯火次第亮起,九歌端坐桌前,身后火红的大尾巴轻轻摆动,看样子格外惬意愉悦。   谢嫣淡淡瞥她一眼,始终不言不语。   九歆托腮瞧她神色,须臾得意挺胸,素手撩开鬓边碎发:“我果然没猜错,你早就看出我的真身。小丫头你不如说说,是怎么看出来的?”   谢嫣被她叫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娘娘的味道,隔着几条街都能闻到。”   “什么?”九歆听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立刻有些不耐,不多时反应过来,这话是在嘲讽她狐媚放荡,气急败坏隔空扇了她一掌:“放肆!”   谢嫣顺势卧倒,左右她感觉不到痛,装一装也权当乐趣。   九歆剜了她一眼,从腰带里掏出个物什,匆匆往桌子上的包袱里一塞,冷笑道:“你也没有多少机会能与我作对了,本来还想将你与骆知寒凑做一对,但总觉得还是你死了更好,你一死,贺云辞就是姐姐的,而大周就是我的。   你今夜就在骆国师这里好好享受罢,一会儿这里走水,侍卫找到你时,你差不多也烧成了灰烬。至于骆知寒那个天师……私用巫蛊之术诅咒圣上,引被初仪郡主发觉意图借山猫杀人灭口。嗬,这个理由听起来甚好呢……”   九歆轻移莲步,摇摇曳曳晃到她跟前,轻软裙角无风自舞。   她巧笑嫣然掩着樱花唇,眼眸明媚生动,又有着昭然若揭的恶意:“看你这样可怜,本宫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太子殿下也是狐妖……哈哈哈哈……”   谢嫣:“……”   若她不晓得个中内情,兴许就被她这番临死前的诛心之言彻底击垮,只一味以为贺云辞与她们勾结,最后心灰意冷含恨而终。   她眼中漫过铺天盖地的绝望与震惊,做足了突遭信任之人背叛的癫狂模样,扭动身子失声反驳:“你胡说!你要敢动我,姑祖母她必定不会放过你!”   九歆嗤了声,扭着腰从窗台翻了出去:“你就在这里好好尝尝烈火焚身是什么滋味吧!”   她身轻如燕跃出窗外,屋子里霎时安静下来,窗外大雪纷飞,屋内空无一人。   谢嫣从冰凉地面上爬了起来,她借着墙壁支撑试了数十次才终于起身。   她双手被绳子绑在身后,已经腾不出手去拔头上发簪,她借着微弱灯光扫视屋内一圈,除了摆设,便再无其他利器。   谢嫣在房中巡视很久,别说剪子,就连瓦片也不见一个。   她想尽各种办法,最后挑中桌角,迅速又急切地磨动手腕上的绳子。   磨了不知多久,空气中隐隐传来布匹被烧灼的气味。侍卫连同司星楼的人,皆去对付九歆安排的山猫,这里除非燃起大火,否则绝不会引起住持僧人注目。   火是从外间烧起来的,火苗一寸寸舔舐每一个角落,最后蔓延至内室。   谢嫣手上的绳子依然完好如初,再这样下去,只怕她会活生生被烧死在这里。   有几簇火星破空飞溅上她的衣摆,谢嫣低头看着你被烧焦的衣摆,忽然做了个决定。   桌案上的灯烛默默燃烧,谢嫣咬牙深吸一口气,后仰身子握住烛台,将其置在到帘子下。   帘拢一角沾染点点火苗,不多时就烧成一片,面前火光渐盛,隔着厚重衣料,都能感觉灼人热气尽数迎面扑来。   谢嫣扔开烛台,将手上的绳子凑到火堆里。   空气中传来肌肤烧焦的气味,谢嫣感觉不到痛意,却猜测双手眼下必然是一片惨烈模样。   任务进度还未满格,如果她先骆知寒死去,这个世界就算是失败。   她付出这么多的努力,不能容忍棋差一着,哪怕剩了最后一口气,也要看着任务进度涨至百分之百才能安心离去。   烧了片刻,手腕处的束缚略微松动,她迅速用力挣断绳子,又俯身去解脚踝上的绳子。   一双手血肉模糊,指尖情形尤为惨烈,谢嫣倒是无所谓,不过因着又解了绳子,手上伤势越发严重。   血水源源不断从伤口流出,有的地方已经起了水泡,谢嫣太阳穴生疼,脑中一片天旋地转险些站不住脚跟。   熊熊大火逐渐将她包围,只余下被九歆钉死的窗户边还留有一方落脚之处。   窗户被火烤得已有些摇摇欲坠,谢嫣挪动沉重步伐,慢腾腾走过去,抄起身边一把椅子狠狠砸向窗户。   窗纸被椅脚戳开一道裂口,狂风卷着飞雪飘入屋内,烈火在风中扯出怪异狂肆的姿态,谢嫣裙角上的火星越积越多。   外头有嘈杂人声大叫:“走水了——走水了——”   谢嫣重重击打窗户,她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双目红肿不堪,眼泪止不住得往下流淌,只能捂住口鼻呼救。   长风将她嘶哑嗓音扯得破碎支离,屋内火光冲天,屋外却是一片冷至死寂的冰寒。   大雪施施然将万般声音掩埋,飞旋进来的雪花落满发梢双肩。她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窗户,木板终于松落,在大火快要吞没她的前一刻,谢嫣一脚踹开窗扇,纵身一跃。   血从体内不断流失,再加上这孤注一掷的翻身一跳,谢嫣体力渐渐不支。   她倒在雪地里,摇摇晃晃匍匐前行。   谢嫣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寻个避风角落坐下,靠着墙壁和系统聊天,试图借此驱除灭顶睡意。   她不奢望能被人及时救回去,但能拖一时就是一时,总好过眼下两眼一闭冻死在雪夜里。   她扯出个笑,艰难开口:“还差一个任务世界,如果全部完成,我们应该再也见不到了吧……”   系统静默良久,电子音听上去竟有几分难得的温暖和蔼:“是的宿主,最后一个任务结束的那一刻,我就会从你意识中自动分离,你也得以重新返回生前”   谢嫣将脸颊埋入膝盖里,她音调颤抖哽咽:“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就与你认识这么久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没有我们,宿主生前也会有令你牵挂眷恋之人,何必如此患得患失?”   说到“我们”时,系统特意咬重这两个字,见她歪着头不住点着,系统慌了神:“宿主你别睡,你会被冻死的!”   回应007的只有一声低低嘤咛,007忙不迭拉响警报:“谢嫣……谢大嫣……嫣嫣……你别睡啊!高层很快就要来了!”   谢嫣扶着被系统吵得疼痛难忍的头,迷惑不解问他道:“谁是高层?”   关心则乱、言多必失,007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结结巴巴岔开话题:“我是问你,总部高层们罚你抄的那一百遍合同条款,宿主你到底抄没抄完……”   谢嫣早已将这事完完全全忘了个精光:“……你有毒吧!这时候还提这个做什么!”   系统委委屈屈道:“我这不是怕你睡过去么……”   谢嫣正要与它辩驳几句,头顶上方的屋梁忽然接踵裂开,房梁上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火油味道,火势不知怎的竟然悄然无声烧至这里。   房梁迅速碎裂坍塌,裹挟着几块瓦片碎屑,一同朝她劈头盖脸砸下来。   谢嫣躲避不及,只能抬起手臂仓皇挡住头,她寻思这么砸一下,即便不死也要残掉一只手臂。   她蜷缩成一团,意料之中的眩晕并未袭来,一阵罡风骤然刮过,将她整个人腾空向后卷起,屋梁在身前轰然倒塌,谢嫣站立不稳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双手被身后人小心翼翼捧起,贺云辞端详她腕上淤痕和指尖被烈火烧灼的伤口,口气中是极度隐忍的锋利与震怒,温凉嗓音凉薄而冷静:“是惠妃做的。”   他态度笃定,并不需要过问她就能猜出事情原委。   谢嫣心中讶异他为何忽然出现,便攀住他手臂艰难喘了口气,她心弦微微一动,决意趁这个良机狠狠抹黑骆知寒一把:“骆国师如今正动用禁术大肆炼妖,他那满身灵力就是这么来的,九歆欲置我于死地,又恐被他窥出身份,便想了个这么一个一箭双雕的阴毒法子……”   “别说了,”贺云辞将她往怀里裹了裹,“眼下保住命才是要紧事。”   谢嫣精疲力尽问:“你怎么会来?圣上那边该如何应付?”   贺云辞疼惜至极,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愠怒,他预料惠妃欲行不轨,便派人暗中护着嫣嫣,只是惠妃的阴毒狠辣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若是他再晚出手一步,只怕……   他不敢再深想下去,敛去心头惊痛与惶恐,低头轻轻吻了吻她被烟气熏得黑一块白一块的额头,柔声安慰:“有我在,这些事你都不需要担心。”   谢嫣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贺云辞转身抱着她大步向外走去。   堪堪踏出几步,身侧突然传来一道冷冽漠然的男声:“太子殿下,原来是你。”   谢嫣扬起头与贺云辞齐齐回首,便见远处松柏下立着的雪白人影。   那人眉心红痣潋滟生光,通身一件白色素袍,背后桃木剑精巧细致,目光却是了然的兴奋与惊讶。   “大胆狐妖竟敢为惑人间,上天有好生之德,今日骆某便替天行道收腹你!”   谢嫣强撑着精神,高喝道:“骆知寒,你又在发什么疯?”   骆知寒却从袖袋里掏出一张符纸,又拔出后背桃木剑,暗念几句咒语,神色乖戾非常,提剑直指贺云辞:“狐妖拿命来——”   贺云辞险险躲过,又幻出一团雾气护着谢嫣远远飘出丈外距离,骆知寒在身后穷追不舍,贺云辞倾身迎上去,二人死死缠斗在一块。   谢嫣就靠在一边晕晕乎乎看着。   原世界贺云辞被九歌骗去两根尾巴,正是虚弱的时候,又突遭骆知寒算计,自然落了下风。   现今贺云辞残魂归位,灵力大涨,骆知寒没有狐狸尾巴的滋补,便也占不到太多便宜。   骆知寒渐渐有些受不住,咬牙一面退后一面格挡。   方才他院中燃起大火,因着包袱还在屋内,里头收着不少符纸,他心疼那些符纸,遂翻进来看看是否能寻见,不曾想竟撞见正在施展术法的贺云辞。   他早就怀疑东宫里潜伏一只妖物,却从未大胆猜过,这妖物居然就是太子贺云辞。   他躲在一处张望,思及贺云辞自幼多病,掂量与他斗上一抖也受不了多大的伤。   骆知寒灵力所剩不多,唯有尽快收服太子,吃下他的内丹方可弥补一二。   在宫内他不能潜入东宫擅自动手,眼下却是个天助我也的良机。   骆知寒眯了眯眼睛,费力躲开贺云辞的一掌,目光一凛,忽然看向躲在一旁的谢嫣。   他眼中精光毕露,眸光深浅难辨,额间红痣越发鲜艳夺目,更平添几分肃杀绝情的意味。   骆知寒俯身抽身而出,迅疾朝着谢嫣掠过来。   谢嫣在瞧见他那若有所思的神情后,心中警铃大作,她来不及思索,拔下发簪,她不能在任务世界中杀人,故而凭着记忆对准他的膝盖用力一按。   几根闪着绿光的银针穿透风雪射向他膝下穴位,骆知寒捂着伤口重重栽倒,雪地里随即绽出朵朵红梅。   哪怕是这样的境地,他仍是漠然如初,不顾膝盖处的剧痛,远远贴着雪地朝她刺来。   谢嫣向右侧打了个滚,叫他扑个空。   贺云辞十指指甲乍然变得尖利细长,死死陷入骆知寒脚踝中。   骆知寒闷哼一声,拔出袖中诛妖剑与他对搏,两人缠斗良久,打得难解难分。   谢嫣担心银针会误伤贺云辞,便不敢再射。她身陷雪地里,浑身僵硬不能再动弹,上下眼皮沉重难捱,眼前景象慢慢模糊,只记得骆知寒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匕首插.入贺贺云辞臂中,贺云辞拔下那柄刀子,狠狠反手刺向骆知寒。   再醒来已是三日后,依旧是再熟悉不过的福安殿,谢嫣看着缠满纱布的双手,疲惫得揉了揉眼睛。   “任务进度已达百分之百,请宿主做好脱离……”   系统觑了她一眼,目光飘荡游移:“……咳咳,我不说了。”   谢嫣凉凉道:“贺云辞他如今怎样?”   “宿主不必担心,那诛妖剑对攻略对象虽然有所伤害,所幸伤口不深,又不是要害,熬个几日也无妨。倒是原男主几乎只剩下一口气,他吸食太多妖元,身体已经妖化,诛妖剑对他而言则更为致命。那日被押了回来,周帝暴跳如雷,以谋害储君之罪,将他判在年后处斩。”   谢嫣点了点头,骆知寒这桩心结算是彻底了结,只是不晓得周帝舍不舍得也处死九歆。   谢嫣在殿中躺了几日,除了双手还需养上许久,身子别处倒没什么难受的。   只她被人掳走这件事多多少少叫太后心悸不已,骆知寒还未被斩首,生怕她又被人折磨,便一直拘着她不允她随意走动。   除了贺云辞,周帝闷在殿中始终不肯见任何人,除夕那天,陵阳与文元几个前来陪伴太后,谢嫣也得以出去透了回气。   陵阳与文元还是那副有些鄙夷的模样,语气却和善很多,两个人分给谢嫣一半橘子,围着地龙说嘴:“惠妃暴毙而亡,这宫里的日子果然好过许多”   谢嫣一顿,抬眼看她:“暴毙?”   “可不是,”文元应道,“妹妹不知道么?说是染上恶疾,死了好些时日。”   太后不喜九歆,不提也是情理。谢嫣担心一旦指摘九歆出来,她狗急跳墙下也将贺云辞的身份也捅了出去,故而暂且压下此事,留给贺云辞到时候自行解决。   却没想到他动作这样快。   三个人又絮絮叨叨聊了一下午,临近晚膳时,周帝忽然遣马公公过来,说是要宣见谢嫣。   上次召见她的情形,谢嫣依旧历历在目,她对这位帝王没什么好感,总觉得这次召她,又要打什么坏主意。   谢嫣由马公公领着去了书房,马公公唤她坐在一旁等待,便退了出去。   谢嫣方跪坐下去,一个白生生的玩意儿忽然从桌子下蹿出来,摇着九条尾巴跳上她膝头。   小狐狸抬起缠着纱布的爪子,轻轻搭在她双手上,仰头奶声奶气叫唤了声。   谢嫣将贺云辞抱到矮几上,揉揉他蓬松毛发环顾四周一番,见左右无人,才压低声音道:“殿下怎么在这里?”   小狐狸眼巴巴望着她,鼻尖溢出一声淡淡的轻哼。   谢嫣等得没趣,便与小狐狸有一搭没一搭玩闹着。   等到夜色渐浓,也不见周帝现身。   谢嫣趴在桌上捏着小狐狸软软的爪子,半天也无宫人入殿续茶,她又饿又累,好在小狐狸身子暖和得活像个火炉,谢嫣靠在他背上慢慢睡了过去。   周帝从角落一架屏风后踱步而出,他默然看着殿中的一人一狐,颓然挥挥手道:“你母后的眼光不及你,你若真心喜爱她……便好好护着她。”   狐狸抬起形状极其优美的眼眸,剔透眼瞳流转着淡淡光彩,神态模样像极那只曾窝在他怀中、咬着他袖子撒娇的狐女。   “三月后是个好日子,眼下置办还来得及,你若有什么安排,早些与礼部的官员商议。朕有些乏了,你便在此处陪初仪罢。”   身后传来狐狸轻若鸿羽的轻吟,周帝跌跌撞撞走向殿外。   远处宫阙遍布,星火漫天,这样圆满的日子,唯有他一人靠着那点回忆做着食髓知味的美梦。   而今美梦破碎,他也明白这个世上,再不会有一只换做纤纤的九尾狐。他寻了那样多的貌似之人,妄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纤纤,终究是在自欺欺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九九甜心的手榴弹╭(╯ε╰)╮   第九个世界结束啦(*ˉ︶ˉ*),最后一个世界的篇幅和前面一样,大约在十几章左右~ 第192章 贺云辞番外   无人知晓, 太子贺云辞与初仪郡主梁子嫣大婚当日, 九歌捏诀幻作一个采茶女, 挎着篮子出现在盛京街头。   她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姑娘,淹没在人群中, 洗得发白的头巾遮住乌黑鸦羽, 也掩住施过术法的容貌。   四周俱是闻声跑出来瞧热闹的百姓, 乌泱泱挤了大半条街,放眼放去皆是梳着各式发髻的人头。   梁子嫣是从英国公府出嫁的, 英国公府距离皇城颇有些距离, 太后生怕迎娶之路上出了岔子, 故而沿路官道一早便有官兵把手。   虽被将士用红缨枪牢牢拦着, 百姓们脸上却不见恼怒畏惧,仍好奇又兴奋地四下打量。   人群里不知是谁嚎了一嗓子, 诸人纷纷回头瞧去, 立时有人接口惊呼道:“来了来了!太子殿下来了!”   九歌神色黯了黯,不由得攥紧手中茶篮, 再稳住心神仰头看去时,那骑着高头大马的红色人影已经渐渐明晰。   马上青年胸前束着大红绢花,袖口和衣襟处绣着严谨有致的章纹,轻袍缓带, 英姿勃发, 眉眼笑意盎然葱郁,是她从未见过的风流夺目。   紧随其后的十二抬大红花轿亦是贵不可言,九歌隐约能窥见里面坐着个身姿窈窕的红衣美人。   他行过她跟前, 正红衣摆在空中似乎划开一道道炫目又张扬的痕迹。几缕微风拂过,轻轻揭开质地缥缈柔软的帘子,轿中美人衣饰繁复明艳,全身严严实实裹在绸缎中,只有一双玉白的手堪堪露出袖口。   人群中有的百姓早已看呆了去,结结巴巴称赞道:“果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附和声一时间此起彼伏。   九歌乍闻此言,心中却登时溢出几分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不悦来。   他们这些百姓懂些什么?即便他们在人前如何恩爱,夜里也不过是一对同床异梦的怨偶罢了。   贺云辞既然是妖,便不可能真正对一个凡人产生什么感情。   可是说这些又有何用,贺云辞他宁可苟活于凡间去娶一个凡人,也不愿与她一同回到狐族。   他们二人方走过这条宽阔长街,跟在队伍后的随从立刻抛撒出大把大把的铜钱红枣,百姓欢呼雀跃,个个看准后就弯下腰去捡,九歌站在中央冷眼旁观这一切,又觉得有些滑稽可笑。   夜里东宫大宴宾客,周帝在宴席上酩酊大醉,不多时就被马公公搀着,摆驾回了宫。   约摸是酒壮怂人胆,几个平日里勤勤恳恳的东宫臣子,今夜格外放肆大胆,一个个上前缠住贺云辞,拼命给他灌酒。   九歌隐没身形立在他远处,眼巴巴望着他薄红脸庞,难以忍受地咬住唇,扭头去了殿外。   东宫处处张灯结彩,汉白玉甬道上铺着大红毯子,两旁一路点着宫灯,遥遥向尽头延伸而去。   九歌鬼使神差顺着红毯走至宫殿深处,穿过曲折迂回的长廊,越过山石嶙峋的假山,最后停在一座宫阙前。   她木然盯着殿中那对龙凤烛,忽而又听闻有脚步声渐进,顿时一个激灵飞身掠上屋顶。   贺云辞由人半抱半扶着入了内殿,九歌鼓足勇气,又挣扎半晌,终是使出术法,将手边的琉璃瓦烧出一个小小的洞。   他坐在桌子边靠了会,一瞬不瞬凝视床榻外侧坐着的红衣姑娘,撑着头却毫无动作。   九歌险些欣喜若狂地以为,他下一刻就要转身撇下初仪绝情离开,谁知他踉踉跄跄起身,拿过一柄系着绢花的杆秤,柔柔挑开新嫁娘的盖头,室内烛火幽幽烧着,他姿态轻雅暧昧,嗓音是醉人的深情与温柔,抱住她的腰,软软伏在她肩上,就像是只需要主子安抚的猫:“让你久等了……”   一身红衣的姑娘猝不及防将他抱了个满怀,偏过头见他闭着眼,便小声嘟囔道:“坐在桌边一动不动,也不怕着凉!”   贺云辞低笑一声,含含糊糊答:“想将你今夜的模样牢牢刻在脑中,一时竟看入了迷。”   她将他推到床榻上,抖开锦被嗔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嘴滑舌,看看这衣服上的酒渍……我去叫绿莘蔓朱弄个浴桶过来,你先好好躺着。”   见她要走,贺云辞干脆幻出尾巴挡住她去路,左手轻轻一拉,将她拽倒在怀中,抱紧她嗅着怀中少女身上的淡淡冷香,大抵是闻得愉悦,头顶忽然立起一双狐狸耳朵。   九歌看到此处悚然一惊,殿中的姑娘仿佛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一手掐着他耳尖,一手握着他狐狸尾巴喜滋滋道:“手感还和当初一样好……”   说罢她瞧着手中沾的一团白色茸毛无奈道:“可是我觉得吧,贺云辞你最近好像又开始掉毛……”   九歌心中大震,她从没想过初仪居然知晓他的身份,更没料到世上竟然有初仪这般这样的凡人,明知贺云辞是人人忌惮畏惧的狐妖,却硬要嫁与他为妻。   她犹自失神,身下却传来一股磅礴气流,九歌躲避不及,被那气流掀翻,从屋脊狠狠栽下去,落了满身污泥。   拽着贺云辞尾巴玩得不亦乐乎的姑娘听得梁上声响,疑惑环住他颈项,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眸子:“怎么了?”   贺云辞翻身压住她,挥手取下挂住罗帐的金钩子,吻上她鲜艳欲滴的饱满唇瓣:“没事,不必担忧。”   满身狼狈的九歌,扶着腰从泥地里站起身,她还欲上前窥探,只是整个寝殿周围似乎被人布下一层结界,任凭她如何费力冲撞也无济于事。   九歌猜出方才贺云辞应是窥知她的气息,故而才迅速出手。   她着实有些气急败坏,却也明白再不能靠近寝殿分毫,只得趁着夜色招来一朵云,跳上云披着暮色离开。   妹妹九歆无端暴毙后,九歌一直都是一个人漂泊。   狐族无人护着同行,旧时居所只怕早已被人占去,她决计是不会独自回去的,最后只能在凡界蹉跎度日。   她相貌始终如初,为免他人怀疑,一个地方不能待太久,通常在一处待了五年就需要迁去别处,久而久之,对贺云辞的执念与怨愤也渐渐淡淡了。   她再一次见到贺云辞,已是二十年后。   彼时他已继承帝位,却与平常凡人男子一般,容貌已有不少变化。   六月的江南青山,他半搂住身旁女子,怀里还揣着个粉嘟嘟的锦衣小姑娘,帝后二人并肩前行,慢慢爬攀爬足下台阶。   九歌脸上蒙着面纱,正握着菜刀蹲在河边杀手里的鱼。   她从百姓口中听过他很多事,无一例外的,皆是溢美之词。   春闺女儿说陛下不近女色,后宫形同虚设,身侧自始至终唯有梁皇后一人。   布衣儿郎道圣上勤政爱民,从不偏袒世家,亦是千古明君。   他怀中小姑娘指着她手里的鱼,好奇道:“姐姐,这是什么鱼?”   九歌淡淡一笑,倒也不觉遗憾怅惘,变幻嗓音道:“不过寻常的鲫鱼罢了。”   贺云辞冲她歉意一笑,又将小姑娘扛在颈子上,渐渐走远:“涵儿若是喜欢,回去阿爹与哥哥给你各捉一筐。”   他身旁女子欲将小姑娘从他身上抱下来,忧心忡忡开口:“你脖子近日有些不好,不妨先让涵儿下来。”   贺云辞却将她打横抱在怀中,语气依旧是当年那样的宠溺:“若抱着涵儿,就抱不起嫣嫣了。”   三个人笑闹着走远,九歌愣神间,身旁有人夺过她的刀子,身侧的布衣青年不悦道:“你只管在店里收收钱就行,这些粗活我一个大男人干得了。”   她望着他,不自觉有些紧张:“那……多谢李大哥。”   男人板着脸:“回去换衣服,不要着凉。”   九歌弱弱应了声。   此生与贺云辞的最后一面,是贵人看中李信厨艺,将他择为宫中御厨的那日。   多年后再度踏回盛京,九歌心境已大有不同。   她偷偷去瞧了眼初仪,当年人比花娇的姑娘,已是发丝尽白的垂垂老者。   她独自靠在院中晒太阳,宫人们走得很远,只有一只九条尾巴的狐狸,还稳稳趴在她膝盖上。   她抱着那只狐狸打盹,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不住念叨道:“傻不傻,非要拿一半内丹救我,这下倒好,又脱我一手毛……”   狐狸伸出舌头舔舔她指尖,寻个合适的姿势心满意足睡下。   九歌不忍心打扰他们,静悄悄爬下了屋檐。   ……   贺云辞死的那日,亦是梁太后病故那天。   皇帝与长公主大恸,而在民间,帝后一世一双人的佳话,则被人编做一折子戏,广为流传。   只是在他们都不曾留意过的角落,却有一缕魂魄,从贺云辞体内袅袅逸出。   依旧是与贺云辞所差无几的容貌,一身西装革履的男人,瞧着灵堂中的那口棺椁,慢慢按下耳边微型话筒。   话筒里电流声缓缓爬过,而后有一个电子音响起:“谢总。”   “她现在怎么样?”   对方静默一瞬:“谢嫣她很好……刚刚闯进数据库找总监寻仇去了。”   他不禁笑弯了眉眼:“准备下一个世界吧。”   “这是最后一个,醒来后一切都会回到正轨……希望您尽快做好准备。”   他闭上眼,大步迈向身前光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久久宝贝的手榴弹╭(╯ε╰)╮   下个世界预告:   被调包·彪悍·镖门千金X京城第一美人·假柔弱·国舅爷   这个世界短暂地过去,就是现实世界了(*ˉ︶ˉ*) 第193章 侯爷打脸宝典(一)   员工姓名:谢嫣   所属系统:男二扶正系统(L-007)   灵魂整合度:90%   额外经验:女红、骑马术、丹青、医术、神明的庇护、亲和力光环、魅力光环、帝王权术、琴术   谢嫣回到现实世界的第一件事, 就是带上那块写着“谢君仪”三个花体字的工号铭牌, 冲去心理治疗部找谢医生。   部长拦不住她, 跟在后头喊:“谢嫣你要去哪里?”   谢嫣顿住脚步,向身后看了一眼, 见他气喘吁吁追上来, 嘴角翘起个凉薄弧度, 又一脸凝重地上了电梯。   负责操作电梯按钮的大妈关好电梯门,扭过头问她:“要去几楼?”   因为平日很少在大厦里四处走动, 所以谢嫣并不清楚心理医生的办公室究竟在哪里。   她双手插着大衣口袋, 语气却镇定轻松:“心理治疗部。”   “小姑娘是业务部的吧, ”大妈闻言朝她露出个钦佩欣赏的眼神, 竖起大拇指赞口不绝,“年轻人敢闯敢拼是好事, 只不过也要注意身体, 老是这么高强度工作,心理负担也会很重的。”   谢嫣哭笑不得, 满心的烦躁与不安霎时散去不少,耐心与大妈聊了几句,才晓得她退休前居然也是总部员工,因为颇有业务经验, 反正退休后闲着也是闲着, 在经过总部批准后,就过来消磨时间。   大妈笑得十分慈祥:“就是不知道,小姑娘你的主治医生是谁?”   谢嫣握着那块铭牌, 手心有明显的汗意,她压下忽然涌上心头的异样心绪:“是刚刚学成回国的谢医生,您认识他么?”   大妈拧着眉头思索片刻,诧异觑她:“小姑娘你是不是记错了?我们心理治疗部里头没有姓谢的医生。”   她顿时睁大了眼睛,浓密乌黑的睫毛,在头顶照明灯的氤氲下幽幽晃动。   许是早已在不经意的瞬间想过这个可能,如今乍然听闻此事,谢嫣竟也没有意料中的失望惊疑,她按下将铭牌交与大妈的冲动,勉强道:“我刚来总部没有多久,不过您知不知道谢君仪是谁?”   “你说谢总?当然认识。”大妈朗声大笑,频频点头,“老董事长的儿子,又是心理学的高材生,心理治疗部当初就是他倾力主办的,还上过新闻报道呢,谁不认识!”   谢嫣恍恍惚惚走出电梯,她脚步很轻,思维像被人用力揉弄过一般,又似强行浇灌过水泥,叫她许久都难以回过神。   她停在不知名楼层,面前玻璃门旋转出鎏金一样的光泽,几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肃然坐在办公桌后,正对着电脑录入一沓文件。   谢嫣这才回忆起她停到这楼是来做什么的,她掏出员工信息表,上前缓缓放在工作人员手边。   本来信息表应该交给组长,因她这次任务拖延了一点时间,组长早已上交给信息部核实,都是跑一趟的功夫,她便打算干脆直接交给他们。   工作人员接过她的表格皱了皱眉,食指困惑地敲打桌沿道:“绑定L-007男二扶正系统?不对吧,这是总部里最新一代高级系统,我记得早就绑定过宿主,你是不是填错了?”   谢嫣:“……”   在遭受一连串打击后,谢嫣本以为她早已百毒不侵,但这一回却实实在在令她体会到什么叫做生活中处处充满了惊喜。   那人又安慰道:“记错了不要紧,你去数据库重新测试一下型号就行。”   谢嫣风风火火赶去数据部,想起曾经在系统手下吃过的亏,按着面板狂呼:“007你特么给我滚出来!我就说你怎么老坑我,原来是个山寨版的三无产品……”   系统装死中:“……”完了完了,高层我们这下真的完了。   谢嫣完成一系列的测试,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期。   三日后的中午,是她进入最后一个任务世界的最佳时间。   系统笑得一脸谄媚:“最后一个世界啦,祝宿主玩得愉快喔!”   谢嫣愤愤不平:“三无!山寨!”   系统轻飘飘斜睨着她:“说得好像前面的任务都失败了一样……”   谢嫣被堵得哑口无言,反应过来又道:“前面都是侥幸……最后一个任务,我迟早会被你坑死。”   见她坐进睡眠舱准备进入任务世界,系统刚要出声读取数据,谢嫣放在一边的随身通讯器忽然亮起一道光影。   半空中霍然浮起一面小小荧光屏,通讯器那头的声响经过芯片转换,最后变成一串浮现在屏幕上的文字。   那头的人还接着播送:“经芯片检测,您所绑定的系统确定为L-007男二扶正系统。该系统是总部数据部及研发部在公元2177年11月研发出的最新科技,所有者为谢君仪。   公元2179年7月,您已被所有者赋予暂时使用权限,预计使用权限还剩下十五天零八个小时……”   一阵眩晕过后,谢嫣再度陷入深深昏迷。   【扫描目标世界、扫描宿体,扫描目标人物。】   【扫描完毕,资料程序加载中……】   【正在投放……5、4、3、2、1】   谢嫣挣开眼睛,眼前景致不再是睡眠舱的惨白色舱顶。   她一手压住一柄大刀,另一只手端着碗酒,正跷着二郎腿蹲坐在铺了白虎皮的雕花缠枝罗床上。   胸前凉嗖嗖的,低头看去,她此刻着一身红衣劲装,领口开得有些偏下,隐约能见胸口若隐若现的一弯雪白弧度。   谢嫣端酒的手微微颤抖:“……”   她将将放下手里的酒,忽然有人朝她兜头丢过来一件老太太爱穿的佛铃花花纹披肩,那由两个妈妈搀扶着的老太太,颤颤巍巍敲着拐杖恨声指责:“真是伤风败俗的孽女,简直丢我们王府的脸!”   谢嫣还未从谢君仪那个消息中回过神,冷不丁被人劈头盖脸一顿嫌弃,眼下只能裹着披肩,一脸懵逼望着屋中怒不可遏的老太太。   老太太话音方落,立时有个约摸三十多岁的锦衣妇人捏着帕子,扑过来嚎啕大哭:“我可怜的嫣嫣,母妃来晚了,母妃今天这就带你回去……”   老太太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跺脚哀嚎道:“我们锦亲王府从未出过这么不知廉耻的姑娘,你也是个糊涂的,非要巴巴从京城来这深山老林里寻她回府,这下子他们若晓得,锦亲王府的亲闺女竟然是个舞刀弄棍的镖门丫头,可怎么好!”   妇人摸着谢嫣小脸,又亲又哭:“我不管!嫣嫣才是我亲女儿,才是王府里的嫡女!不论她变成什么样,我都是要带她回京城的!”   说罢又看向老太太身后的俊美青年,不无期待道:“恪儿你想不想你妹妹回去”   青年从逆光的阴影中踱步而出,面容轮廓极深,五官俊挺,神色冷峻威严,身姿如松似柏,淡淡向谢嫣扫来时,竟有一股难言的气势。   姓名:君恪   性别:男   年龄:22   属性:原世界男主(渣)   身份:锦亲王   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目光清醒而冷冽:“要是领常姑娘回去,母妃可有想过锦玉的感受”   妇人瞪大眼睛,抚着胸口惊惶开口:“她不是什么常姑娘!她才是你亲妹妹!”   因着还未接收任务剧情,谢嫣被眼前混乱的认亲场面弄得一头雾水,她深吸口敷衍道:“我有些头疼,诸位既然意见不和,可否去外头先行商议?”   妇人扒拉着她双手不肯离开,最后哭得没了力气,还是被原男主君恪拖下去的。   谢嫣环顾终于安静的宅子,闭眼慢慢翻阅系统剧情。   她眼下附身的宿体唤做常嫣嫣,正是常府的三小姐。   常府乃是当地有名的镖头大户,常老爷越做越是富裕,娶了个商户女刘氏做正妻。只是两人子孙福薄,刘氏滑过几回胎,便再难有孕。   常氏家业颇大,常老爷又重男轻女,担心后继无人,故而极为嫌弃这么多年一直生不出儿子的刘氏。   他不停纳妾,偏偏这些妾还生下一个又一个儿子,刘氏被妾室们嘲笑得抬不起头来,最后好不容易怀上一胎,却也只是个女儿。   刘氏求子若渴,领着刚出生月余的女儿去京城最灵验的寺庙求子,孰料在寺里遇上前来还愿的锦亲王妃于氏。   锦亲王府男丁甚旺,女孩子却无,于氏数月前求佛祖保佑,如愿以偿求得一女,今次遂特意入寺还愿。   那襁褓中的小婴孩玉雪可爱,身上穿的,手上戴的,无一不是她在常府里从未见过的珍宝。   刘氏抱着小女在暗处瞧得眼红,恰逢于氏去解手,将婴孩交与妈妈照料,带着几个侍女远远走开。   她阴沉沉地想,同样生的是女儿,她的丫头被亲爹嫌弃、被哥哥姐姐嗤笑,凭什么锦亲王府的丫头生来就含着金汤匙,受尽娇宠?   被羡慕与嫉妒冲昏头脑的刘氏,做了一生之中最为疯狂的决定。   她出身商户,自幼生就三寸不烂之舌,一番话哄得妈妈愉悦不已。   正巧锦亲王小小姐的乳母今日身子有恙未能前往,刘氏便自告奋勇做了回乳母。   妈妈不疑有他,查清她底细后,给她一间禅房哺乳。刘氏早已备好一切,趁几个仆妇守在外头还未觉察的功夫,将小小姐的襁褓拨给了自个儿的亲生姑娘。   几个仆妇千恩万谢地走了,刘氏却带着换来的女儿偷偷回到常府。   这便是宿体常嫣嫣。   常嫣嫣五岁时,刘氏重病而死,这个秘密一藏就是十七年。   十七年来,常嫣嫣饱受常老爷轻视与兄姐们的算计,为了活下去,她不得不做些送货行当谋生养口,久而久之,就养成个彪悍泼辣的性子。   遭到别家暗中报复,她就带着几个四处收来的小弟们,扛刀上去揍人。   有的客人看她貌美,生出不轨之心,她就割了那人子孙袋……常家这个地方多有些轻视女子,渐渐的,常家三小姐藐视世俗的名声就远扬开来。   一月前此地有个茶商要贩卖一批货入京,因钱两颇丰,常嫣嫣就跟着一同前往,不料她这一去就偶遇锦亲王妃于氏。   于氏总觉得膝下的女儿君锦玉与他们夫妇二人并无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乍见与老锦亲王神似的常嫣嫣,便觉极为亲近。   锦亲王君恪架不住她吵闹,只得去查一查,结果顺着刘氏当年的丫鬟,竟查出常嫣嫣才是真正的君家嫡女。   于氏自然疼爱这个自小流落在外,被人恶意调包的嫡亲女儿。当年做下错事的是刘氏,她也不好迁怒乖巧懂事的君锦玉,于是不顾君老太妃和君恪的劝阻,立刻就要令常嫣嫣认祖归宗。   谢嫣看得津津有味,正欲接着看下去,几个穿着打扮极为随意古怪的壮汉,合力扛起一个鼓囊囊的麻袋,蹑手蹑脚背着于氏一众人跨进屋子,然后关上门,一把将麻袋粗鲁地扔在谢嫣眼皮子底下。   这几个人是宿体常嫣嫣的心腹,自当唯她马首是瞻。   谢嫣眼皮一跳,关上系统面板,打量足边那脏得不成样子的麻袋,晃着腿问:“这是做什么?”   为首的刀疤汉子一搓手,讨好笑道:“老大,这小子是鬼鬼祟祟跟着那群人来的,我们几个觉着他鬼头鬼脑,看上去不像个好人,就偷偷打晕他,将他绑来给您处置。”   谢嫣抽了抽嘴角,几次打击下来,她已经没力气做多余的表情,只能有气无力指着地上的麻袋:“人家又没动手,为何无故害人?还不快将这人放出来!”   刀疤身后的小个子很委屈:“万一他等会儿要欺负老大怎么办?”   谢嫣伸手按住桌上大刀,装模作样吹了吹刀刃,微眯双眼:“那就看他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刀疤男吓得菊.花一紧,连忙夹着屁股指使几个人将袋口解开,一番忙活过过后总算将人顺顺利利拖出。   那人双手被反绑着,上下一身如雪白衣,腰间一条云纹玉带松松垮垮勒住窄腰。   他胸口衣襟被刀疤扯得七零八落,露出大片大片肌理分明的男性胸膛。   他双眼紧闭,额角乌黑发丝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黏在鬓边。   男人皮肤白皙如玉,雪白颈项修长美好,侧脸弧度流利绝伦,鼻子精致挺拔,他密如羽扇的睫毛凝了点点珠水,每一次的轻颤都令人惊艳又痴迷。   再向下一观,男人红艳饱满的嘴唇微微张开一条缝隙,远远看去竟比女子还生得娇媚明丽。   他这般不省人事躺在地上,很有几分吐气如兰、任君采撷的暧昧意味。   刀疤几人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痴痴傻傻盯着他脸庞:“世上竟有如此绝世美人……”   说罢又立刻清醒,忙上前半跪在谢嫣四周,笑得一脸荡漾:“自是不比老大好看,老大花容月貌,就是那月宫仙子也难以企及……”   地上的男人轻轻低吟一声,刀疤几人立刻警觉起来,纷纷挡住谢嫣,大喝道:“你这兔儿爷,做什么鬼鬼祟祟跟过来!”   男人直起腰,在壮汉们震惊目光中轻轻松松挣脱了禁锢。   他扶着额头咳了几声,濡湿的眉尾眼角流转着令人移不开眼的风情,拉好散乱的衣襟,仰头直视谢嫣。   他冲她挑了挑眉,风情万种拨开湿发,盈盈开口:“你是常……嫣嫣?嗯?”   姓名:容倾   性别:男   年龄:25   属性:原世界男二   身份:定安侯,京城第一美人   谢嫣:“……”   被人当做歹人绑起来羞辱,还这么从容自若的人,不是脑子不好就是城府极深……反正她是头一回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谁说我没有昵称宝贝的地雷╭(╯ε╰)╮   系统:单身前的最后福利,高层你怎么看?   高层:色.诱她(*ˉ︶ˉ*)   系统:你已经诱过很多次了→_→ 第194章 侯爷打脸宝典(二)   以往那些世界, 他再是如何惊世骇俗, 也总有些端着身份。   上个世界的贺云辞虽然风姿出众, 性子却内敛温柔,哪里是眼下这般眉飞色舞的飞扬模样。   谢嫣一时半会还未从他上个世界的人设中回过神, 就裹紧身上的披肩, 直勾勾盯着他瞧。   他也不恼, 笑吟吟托颐任她打量,曲起修长指节轻叩膝盖, 一副格外好脾气的纯良神色。   见他始终望着谢嫣但笑不语, 刀疤并几个狗腿子各自警醒起来, 举起手中狼牙棒, 目露凶光朝他脖子横着比划几下,厉声恐吓道:“小子, 你要是再敢对我们小姐不敬, 仔细老子挖了你那双狗眼!”   饶是遭人如此威胁,他面色也不见半点畏惧, 双手微微对着几人一揖,声音如朗月清风:“阁下不必惊慌,容某此行并无恶意,也必不会伤了常姑娘。”   刀疤鼻尖喷出一声冷哼, 有些狐疑地端详他神情:“那你为何鬼鬼祟祟远远跟着他们来常府?”   他脸颊边浮起的半透明人物介绍框做不得假, 人物身份处端端正正写着定安侯三个大字,身份非富即贵,就算此番心中有什么图谋, 也不会无故害人性命。   猜测他大抵是要随口诹个理由搪塞过去,谢嫣索性也操起手耐心听他胡扯。   容倾眉间登时浮起愤世嫉俗的失望与委屈,他容貌本就勾魂摄魄,如今轻蹙了眉,眼中泪光若有似无,笑容勉强又无助,更是惹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惜。   刀疤不自觉软了语气,对他的敌意也消减七八分,料想这厮年纪看上去不大,又生得细皮嫩肉,必然也是家中娇养的嫡子,从小养尊处优惯了,哪里有本事翻出什么风浪。   他放下棍子,上前拍拍美人宽阔肩膀,挠着头有些别扭地安慰道:“你一个大男人哭啥哭,又不是被人毁了清白……”   容倾眼中愁绪与痛苦更甚,痛心疾首道:“实不相瞒,在下本无意打搅阁下。容某本是京城一家钱庄的少东家,那锦亲王府的刁奴月前伤了家父,因家道中落,容某无处说理,听闻锦亲王君恪为寻亲妹前来定州,便头脑一热追过来讨个说法……”   他言辞恳切,神态足以令见者流泪、闻者伤心,提及锦亲王时又恰到好处流露出怨愤不甘的情绪,一番表演简直是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谢嫣:“……”非常好,你继续。   刀疤深信不疑,啐道:“我说怎么看那君恪不顺眼,你且放心,我们小姐才是锦亲王府嫡亲的小姐,左右你眼下处境艰难,若你往后诚心跟着我们小姐混,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谢嫣:“……”   容倾眼中忧绪立刻被惊喜取代,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看面无表情的谢嫣,又看看笑容可掬的刀疤,小心翼翼确认道:“阁下真能为容某做主?”   刀疤放声大笑,豪气万千捶他一拳,浑然没有卖掉主子的自觉:“自然,有我们小姐罩着,你尽管放心。”   谢嫣垂眼端详手边的酒,虽然她滴酒未沾,但她眼下觉得自己已经彻底醉了。   相逢一笑抿恩仇,几个人也是不打不相识。   美人总格外令人赏心悦目,加之刀疤看他性子颇好,被人误伤也不似那些贵人一般小气矫情,不禁心生几分亲近。   简单与他交待了来历出身,说明当初拜入常嫣嫣麾下的前后由来,最后干脆就直接以兄弟相称。   谢嫣是姑娘,自然不懂男人间的友谊。   她冷眼瞧着笑得一脸人畜无害的容倾,后者正与刀疤小个子几个攀谈,虽然刻意收敛了浑身贵气,可眉宇间萦绕的蓬勃英气却始终挥之不去。   脑海中幽幽浮起他方才那一声婉转魅惑的“常嫣嫣”,刀疤他们几个未曾留意,谢嫣十分清楚地记得,他那时神采奕奕的眸光。   谢嫣暗道自己多心,无奈地摇了摇头。   容倾这一手惨卖得极好,刀疤几个对他的遭遇深信不疑,哪里还有功夫掂量是真是假。   谢嫣权当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也懒得开口点破。   于氏哭哭啼啼闹了一日,君恪耐不住她磨,只得劝了还在喋喋不休的老太妃,允常嫣嫣回京认祖归宗。   常老爷早先就得到消息,府里一众人平日里极为轻视常嫣嫣,如今得知她竟是锦亲王府的嫡女,回忆起以前对她做的那些事,个个心虚不已,连锦亲王府送来的重金都不敢收。   常府里的姨娘婢女太多,常嫣嫣吃用月例比其他的兄姐们差了一大截,又需抛头露面养家糊口,于氏又怎会看不出亲生女儿在这里其实过得很不好。   她心中愤怒,碍于人前也不好发火,只是态度就冷了许多:“锦玉也是被娇养长大的,虽然非我亲生,我也不舍得将她送到常府来吃苦,往后她出嫁的嫁妆也不需要你们出,就当我们锦亲王府有两个姑娘,从此锦亲王府就与你们两清了。”   出来迎客的大姨娘脸色一僵,想起老爷的嘱咐,只得讨好道:“还是王妃好心肠。”   于氏连看她一眼都嫌多余,她不愿在常府多待,连夜就打算赶回京城。   于氏深感亏欠谢嫣良多,听闻她身边没有婢女,只有几个忠心耿耿的手下,倒也不似老太妃那样羞恼,也一并准许他们随去京城。   刀疤几个乐不可支,能去京城开开眼界也是人生幸事。   他们几个都会骑马,便各自去马厩牵了一匹出来,刀疤顺道问躲在门后的容倾:“容大你会不会骑马?”   容倾笑容含蓄温和,看着于氏渐渐消失的背影,不紧不慢答:“家父曾经教过容某,容某略知一二。”   “是男人就该骑最烈的马,”刀疤将手里的马鞭扔给他,“来,接着!”   容倾扬手接过,眼中深意霎时化为真挚无比的感激:“多谢牛兄。”   外间几个人备着行囊,谢嫣也没闲着。宿体能拿得出手的衣裳不过一两件,剩下的要么是半旧衣裙,要么就是易于行走的劲装。前者穿出去太寒酸,后者穿出去只怕会气死锦亲王府的人,谢嫣随便挑了对看得过去的耳珰,素朴地出了常府。   前面几个世界,她附身的大多是养尊处优的贵女,故而世家那些礼仪于谢嫣而言没有半分难度。   君恪是京中赫赫有名的美男子,常嫣嫣与他一母同胞,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老王妃在于氏陪伴下等得有些不耐烦,正要斥责几句,却见朱门处轻轻转出一个红衣少女,那衣衫料子有些上不得台面,首饰也很寒酸,可少女的气度却尤为沉稳从容,眉眼间缭绕的朝气,仿佛与自幼锦衣玉食的锦玉并无不同。   老人都偏疼与自己亲近的晚辈,老太妃痛恨刘氏,也迁怒过锦玉,可锦玉那孩子知恩图报、心地善良,临行前哭着说是她辜负她的期许,甚至宁愿以死明志,将一切归还给真正的王府千金。   老太妃满腔怒气也因她这举动退了下去,她摸着锦玉梨花带雨的小脸,徐徐长叹一口气。   故而在初初见到常嫣嫣后,老太妃心中失望至极。锦玉端庄秀美,常嫣嫣却粗鄙不堪,锦玉是养在闺中的贵女,而她则是抛头露面的镖门女。   两厢比较下来,老太妃越发觉得常嫣嫣举止刺眼,唯有锦玉才配得起锦亲王府千金的名头。   不过眼下看这丫头的仪态,倒是挑不出半点错……   于氏又惊又喜,拉着她向马车走去:“母妃给你特意备了辆马车,里面铺着厚被,还放着许多话本子和零嘴,你路上若是……”   说罢又想起她这些年的光景,陡然住了口,手足无措道:“嫣嫣,母妃不知道你识不识字……就……”   谢嫣轻轻抱了抱她,目光透着孺慕与试探的亲近:“我识字的,多谢母妃。”   于氏激动不已,抖着嘴唇语无伦次道:“好、好,你好好休息,过两日就能回京……我的嫣嫣这么好,京城的公子贵女们定会喜欢你。”   谢嫣方一坐上马车,就合起帘子躺下来继续浏览剧情。   不出所料,这个世界的原女主,正是顶替常嫣嫣过了十七年鲜衣美食生活的君锦玉。   原世界中里的常嫣嫣性子火爆,看不惯抢走她一切的君锦玉,便卯足力气与她争宠。   只是她从小长在常府,不比世家女端庄大气,京中看她笑话的大有人在。   君锦玉受众人追捧,常嫣嫣却被人暗中打趣嘲笑,说她是个空有其表的草包。   这样日复一日的比较下,加上亲哥哥君恪偏袒君锦玉,常嫣嫣心中更是委屈愤怒。   她用尽心机陷害君锦玉,终于令君恪恼羞成怒,说服老太妃将常嫣嫣随随便便嫁给一个纨绔子弟。   可叹常嫣嫣成亲后还不死心,竟动下毁掉君锦玉名声的心思。   她猜测兄长怕是对君锦玉动了男女之情,便迅速动手,趁着君锦玉与君恪生了口角的时机,将人强行绑了出来。   谁知属下办事不利,半途好不容易将人打晕,谁知却被路过的原男二容倾救下。   容倾此人乃是京中有名的风流人物,年少领兵出征大破敌国国都,风头一时无两,只是长久征战以来,身子落下病根,只能回京先在府里养着。   容倾祖上世代从军,亲姐姐乃当朝皇太后,唯一的侄子又是皇帝,他承袭爵位做了定安侯,是京中除锦亲王君恪之外,无数闺中少女心中的如意郎君。   只不过他拥立小皇帝,君恪暗中却是支持的八皇子,两人政见敌对,在朝中分庭抗礼,说是仇敌也不为过。   容倾风流归风流,但自小知晓女儿家名声不容玷污,何况君锦玉并非君恪的亲妹妹,也没将朝堂上的恩恩怨怨牵扯到她头上。   君锦玉彼时已察觉自己对君恪的情意,可叹君恪是她名义上的兄长,对她的示好也一直无动于衷。   她伤心之下,频频借容倾刺激他。   容倾在京中也没有别的公务,外出踏青游玩也顺便捎上她一同前往。   二人越来越熟稔,不知君锦玉是有意还是无意,一次醉酒后,误将容倾认做君恪,竟当着友人的面,强吻了容倾。   容倾无法,只得娶了她。   君锦玉嫁给容倾之后,君恪追悔莫及。   容倾向来不受世俗羁绊,他哪怕娶君锦玉过门,也只是出于责任与愧疚,他能够给她侯夫人的尊荣,却无法给她女子想要的真心。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君锦玉也不需要他捧出一颗真心。   有定安侯侯夫人这个身份做掩护,君锦玉偷偷将容倾的心腹棋子全部透露给君恪,君恪得她协助,终于得以扳倒容倾。   容倾一死,定安侯府容氏也一夕倾覆,失势的容太后被八王爷生母毒死,小皇帝迫于情势,只得将皇位禅位给八王爷。   因君恪与君锦玉立有从龙之功,新帝特意降下一道旨意,认君锦玉做义妹,下嫁给君恪为妻。   ……   谢嫣看完剧情,差点掀翻马车里的紫檀矮桌。   原女主君锦玉对着常嫣嫣日常打脸也就罢了,可是被蒙在鼓里的容倾,恐怕到死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一败涂地的。   她撩开帘子透气,冷不丁瞧见不远处的枫树下,那抹鹤立鸡群的高挑人影。   ……谢嫣似乎能窥见他头顶上方,即将长成一片的青青草原。   作者有话要说:  容大佬:笑着活下去.jpg 第195章 侯爷打脸宝典(三)   她趴在窗栏处长吁短叹, 候在马车旁的婢女忍不住试探问道:“小姐心里头不快活?”   这个丫头在剧情中也有提及, 乃是于氏特意从外头买来伺候常嫣嫣的。   京城大户人家的丫鬟, 譬如在锦亲王府里颇为得脸的一些,平日的月例伙食比常嫣嫣还好。   虽然她是王府嫡女, 但丫鬟们大多会私下都会将她与君锦玉比较, 再摇头叹息说一个金枝玉叶还没有镖门女来得端庄沉稳。   于氏大约是锦亲王府中唯一一个真心待常嫣嫣的人, 担心她不习惯那些丫鬟侍奉,亲自替她择了两个出身清白的先贴身侍候着。   眼前这个少女便是其中一个, 原世界里就是常嫣嫣在锦亲王府的心腹, 帮着她多番捉弄过君锦玉。   锦亲王府出了这么一桩事, 京城中不知有多少人, 还在等着看常嫣嫣和锦亲王府的笑话。   这一次算是有史以来最孤立无援的任务,一切都需要从头开始, 但谢嫣心中已有几分计较考量, 倒也不觉得如何艰难。   她摇头笑道:“无事,京城不比别处快活恣意, 你伺候我以后怕是有一阵烦心的日子要过……”   少女白净秀气的面颊上登时浮起一抹惊讶来,她定定看了谢嫣半晌,似乎是在掂量她所言是否出于真心,而后由衷拍着胸脯:“小姐不用担忧, 奴婢以往就是戏班子里的粗使丫头, 跟着师傅学过几手拳脚功夫,若他们敢欺负小姐——”   她立刻撩起裙摆,半蹲下来踢出一个虎虎生风的扫堂腿, 目光犀利:“奴婢就替您踹回去!”   谢嫣乐开了花:“你可真有趣,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的话,奴婢唤做春芷,春日的春,芷兰的芷,”她顿了顿又忐忑开口,“若是小姐不喜欢,也可以另取。”   “不必再另取,我看这个名字就挺好。”   主仆二人旁若无人聊着,春芷跟随戏班子走南闯北多年,自然见多识广。   她听说谢嫣曾是定州这一带赫赫有名的镖头,先前的拘谨与防备也立刻烟消云散,很快就与谢嫣热络起来。   待君恪安排好一切事宜,天色已完全黑下来。   借着灯笼映照,一众马车浩浩荡荡离开常府,因夜路不好走,君恪思索再三,打算先去镇上的驿站对付一夜,明日一早再行上路。   谢嫣与于氏同住一间房,老太妃心存芥蒂不愿与她共处一室,便独自住一屋。   刀疤几个则被引去下人房,他素来义气,享乐时候也不忘记今日新认的兄弟,与小个子一起拽着容倾就七手八脚往房里拖:“容大你不妨与我们同住,有哥几个在,那小王爷定不敢拿你怎么样!”   容倾也极为顺从地跟着几个壮汉进了屋子,屋内摆着两张床,刀疤见他个子最高,又自小长在富贵之家,必然不喜与他们同睡一床,便十分慷慨地将其中一张拱手让了出去。   这些汉子都是不拘小节之人,房中早已摆好一桶热水一桶冷水,他们也懒得去洗,匆匆蹬掉臭烘烘的布靴,随手将袜子往枕头底下一塞,再脱掉衣裳,带着一身汗臭倒头便睡。   见容倾蹙眉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看着他们,刀疤大掌用力拍了拍床铺,虎目一瞪做着无声的邀请:“容大郎,你怎的还不脱衣服睡觉?”   盖在刀疤身上的被褥一滑,大片大片精装的麦色肌肤在容倾眼中展露无遗。   容倾笑得很勉强,堆着无辜与怯懦神色的脸皮差点在这一刻彻底崩裂,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慢吞吞挑开腰带:“……这就来。”   小个子与身旁的酒糟鼻指着他笑:“容大郎明明比我们几个都高,性子却这般犹犹豫豫,当真有意思。”   刀疤不太耐烦地掀开被子跳下了床,他奔到容倾跟前,三下五除二帮他脱去外衫。   容倾被他一身汗臭味熏得几欲作呕,偏偏还要假意维持脸上的感激笑容。   梁上忽然传来一声古怪异响,刀疤在外奔波多年,顿时觉察事情有异,一把将他推开,作势就要冲出去看个究竟。   容倾额角青筋跳了跳,扯住他道:“这是官府的地盘,哪有什么歹人,至多不过是路过的野猫,疤兄多虑了……”   刀疤闻言也觉有理,如今不住常府,为了不给老大丢脸,他们是绝对不能闯祸的。   刀疤于是催促他赶快上床,末了又熄灭油灯。   屋内霎时陷入一片黑暗,活到这个年岁头一次进京,刀疤兴奋得辗转反侧,左右睡不着就缠着容倾问他京中景致如何。   问到最后,那边渐渐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刀疤自觉没趣,也翻个身睡了。   暗一与暗二蹲在屋顶上,揉揉笑僵的脸,捂着肚子倒在一边:“主子他……哈哈哈哈……”   他们两个是定安侯身边的贴身暗卫,侯爷回京休养已有半年,往日极少出门,一日三餐过得有条不紊。   其余倒还算寻常,唯独有一件事令他们两个疑惑不解,便是自打侯爷回京后,就命他们这些从前叱咤风云、刀尖舔血的属下满京城去找一个叫“嫣嫣”的姑娘。   据暗一暗二所知,京城里叫“嫣嫣”的只有一个,乃是醉红楼里一个如今红得发紫的头牌。   两人好不容易得了此女的画像送给侯爷过目,又被他一脚踹出来,辗转搜寻数日,才打听到锦亲王府那位嫡女压根不是王妃的亲生女儿,而王府流落在外的真正嫡女,姓常,叠字就叫嫣嫣。   暗一抱着宁可错认一百、也不能放过一个的信念,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着人弄来常姑娘的画像。   一群人屁颠屁颠送回侯府,本以为主子又要发怒,谁知他自己脑子一热,不顾太后娘娘劝阻就亲自过来寻人。   暗二擦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水,抬头望着青空月色:“你说,主子寻那姑娘做什么?”   暗一不屑睨他一眼:“主子这么些年都是一个过,太后为他寻了多少门当户对的世家女,你可见他有一丝一毫的动心?主子向来视儿女私情如粪土,你想想,他千方百计要赖上君恪的亲妹妹,你觉得能有什么事?”   暗二摇头长叹:“这姑娘真可怜,从小流落在外,指不定吃了多少苦头,这下子……”   他话音未落,突然有一本书册朝他们劈头砸来,暗一暗二险些被砸得直挺挺摔下去,扭头便见容倾沉着脸,凉凉地立在庭院中央。   月色洁白如水,将他本就冠绝的面容修饰得更加清艳。   暗一暗二惊得屁滚尿流,如同见了鬼魅,连滚带爬翻下屋顶,单膝跪地道:“主……主子。”   容倾神色高深莫测,转身走回屋内:“多嘴。”   暗一暗二缩了缩脖子,顿时噤声。   第二日大早,谢嫣就被春芷与于氏身边的两个妈妈挖起来梳妆。   自从上个世界与贺云辞成亲后,她再没尝过早起的滋味。   眼下瘫软在圆凳上,谢嫣强撑着厚重眼皮,又暗暗掐了把自己的大腿,才不让自己昏睡过去。   梳好发髻,又净过脸,于氏从随身带来的匣子中选出几根成色最好的玛瑙步摇,小心翼翼簪入谢嫣发间。   左看右看觉得挑不出错处,才笑眯眯拉着她手道:“果真是我的女儿,这么一瞧与母妃当年竟没什么不同。”   谢嫣有些不太习惯她过于亲昵的触碰,倒也也试着放松下来,冲她友善笑了笑。   男丁不能与女儿家挨得太近,定州这地方并不太看重这些,然而京城终归是京城,自然恪守礼法。   容倾一路上都与刀疤他们远远跟在队伍末尾,君恪则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头,两个没有碰面的合适时机,途中也未闹出什么岔子。   车队浩浩荡荡走了两天,终于抵达京城。   锦亲王府所在的长街早已挤满前头看热闹的百姓,虽然君恪有意隐瞒这件事,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百姓们对这些高门大户里头的恩恩怨怨向来好奇得紧,几个听从家中长辈叮嘱的贵女再探探君锦玉的口风,两厢一结合,也能将真相猜出个七七八八。   君锦玉捏着帕子安安静静候在府门前,刘氏是个相貌柔婉的定州女子,君锦玉承她一半血脉,五官生得也很是清秀,却也不是于氏那样的明艳大方。   她以往吃穿用度都是府上最好的,穿着一身大红色也丝毫不显轻浮,可今日她着一身素净锦裙,月白裙摆上稀稀疏疏绣着几朵芍药,看上去寡淡地有些无味。   老太妃给她做的几套秋衣这两日将将送过来,都是她喜欢的颜色与样式。君锦玉爱惜不已,本想照往常一样打扮,却被自小照顾她长大的乳母轻声阻止。   乳母周妈妈眼中拢着淡淡轻愁,捧着件去年的衣衫对她道:“小姐别忘了,那位今日要随王妃回来,您是不能穿得太过艳丽压了她去……”   君锦玉心中很不是滋味,她能感受到自从府里上下晓得她不是于氏的亲生女儿后,所有的人一夜之间都对她避之不及起来。   老太妃本要为她定一门亲事,可京中权贵听闻她是个假小姐,并非锦亲王府所出嫡女,皆借口家中长子已有婚约,推辞老太妃的好意。   以前簇拥着她的那些姐妹,如今也差不多走了个精光,不过一月的功夫,她就从一个天之骄女沦为全京城笑柄。   君锦玉含泪穿上半旧衣衫,乳母心疼地搂紧了她:“锦玉不哭,不管怎么说,老太妃与小王爷是真心实意爱护你的。那常姑娘从小长在乡野之地,据说还爱与男人混在一处,一个粗鄙不堪的丫头哪里比得过你,我们锦玉不必将她放在眼里。”   她听从周妈妈的劝阻,连发簪都只用了最简洁的玉簪,方一跨出府门站在阶上,四周的百姓立刻窃窃私语起来。   “你瞧瞧,不是亲生的就不是亲生的,这才过了几日,君小姐就成了这番模样。”   “锦亲王府的下人也忒势利了些,我舅舅的妻弟就住在定州,他见过那位真正的金枝玉叶,据说性子很是泼辣,这君小姐以后怕有的是苦头吃……”   作者有话要说:  →_→分分钟想撕了原女主这个白莲花,当然这个世界是打脸向 第196章 侯爷打脸宝典(四)   君锦玉攥着帕子, 不动声色站在阶上。虽然她的容貌只能算中上之姿, 因气质秀雅如兰, 又是名满京城的才女,领着几个侍女娉婷而立的模样, 很有几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娇羞味道。   四周百姓里头, 本来还有几个嘲笑她不知天高地厚, 试图鱼目混珠的婆子,眼下都已偃旗息鼓, 皆为她这宠辱不惊的风度所折服。   君锦玉偏头瞧了周妈妈一眼, 周妈妈顿时会意, 差使侍女捧着几盘果子瓜子分给看热闹的诸人。   百姓极为受宠若惊, 周妈妈中气十足高声道:“今个是嫣小姐回府的大喜日子,我们玉姑娘说此事着实应当普天同庆, 便备下这些吃食分给各位街坊, 也算是为嫣小姐接风洗尘……”   她一番话说得端庄大气,神态间丝毫不见半点嫉妒与刻薄, 人群中一些半信半疑的也彻底放下心头狐疑,接过侍女奉上来的果子,纷纷称赞君锦玉大度宽容。   周妈妈做足了派头,便退至君锦玉身后, 悄悄在她耳边道:“小姐不必烦忧, 这些人都是素来爱嚼舌根的婆子小媳妇,若那常氏敢当众欺负你,京城百姓的唾沫星子只怕明日就要淹死她去!”   君锦玉握紧周妈妈的手, 红着眼睛哽咽道:“妈妈这样为我考虑……锦玉实在不晓得该怎么报答妈妈的恩情……”   “小姐说的什么傻话!”周妈妈嗔道,“多亏小姐上心,否则奴婢也不会过得这般称心如意。奴婢照顾小姐这么多年,已将您看成半个女儿,自然偏帮您……快快擦干眼泪,若是被有心人瞧去可怎么好?”   君锦玉眼中满是感激,她擦去眼角泪水,狠狠冲周妈妈点了点头。   等了约摸三刻,也不见有马车驶向锦亲王府。   君锦玉腿脚早已站得酸疼无比,偏偏她要顾及锦亲王府的颜面,更不能让于氏误会她不识好歹,纵然心中叫苦不迭,也只能咬着牙强撑。   又候了一刻,长街尽头隐隐传来喧哗动静。   当头的青年高跨枣红骏马,身着一袭银紫衣袍,他腰间束着根和田玉缂带,越发衬得身形修韧伟岸,且神色冷峻孤傲至极,即便目光略显柔和,也是不怒自威,教人不敢直视。   君锦玉提起裙摆匆匆跳下台阶,便见几辆马车远远驶来。为首的乃是老太妃常坐的马车,紧跟其后的马车式样别致新颖,四角坠着做工精致的香囊与流苏,却是她从前与于氏外出赴宴常用的那辆。   君锦玉眼见此情此景,几乎快要绞断手里的丝帕。   这十七年来她也是被老太妃、于氏与哥哥捧在手心呵护到大的,身边使唤的丫鬟婆子,皆由于氏亲自把关为她挑拣而来。可这来历不明的常嫣嫣甫一出现,她便要将从前拥有的一切拱手让出。温柔的母妃不再是她的母妃,慈祥的祖母也不再是她的祖母,哥哥也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哥哥。   失落与惊怒交加,再然后汹涌而至的委屈,若非周妈妈暗中掐了她一把,君锦玉只怕当下就要扑进于氏怀中痛哭一场。   她紧握双拳,深吸一口气,又牵动嘴角勾起一抹温顺的笑,忍着脚后跟的胀痛,主动上前乖巧笑道:“锦玉见过哥哥。”   她眼角有未干的艳红泪痕,眼中漾着孺慕与怯懦,笑容却是动人的娇憨与体贴,仰起头一派天真望着他时,君恪的心跳不禁漏跳了数下。   锦玉是他看着长大的,少时领着她出去拜访京中诸位夫人,她哪儿也不愿去,独独喜欢捏着他衣角,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   父王走得早,君恪实心实意疼爱这个小姑娘,若有纨绔子弟欺负她,他必定将那人修理得哭爹喊娘。他如今还未说亲,平日得了什么好玩意,也不爱与几个好友去花楼搏美人一笑,就都给她一人留着。   他一月前才知锦玉并非他亲妹妹,他不似母妃那样伤心失望,也不似祖母那般无奈愤懑,独独担心常嫣嫣的到来会叫她受尽委屈。   君恪的性子向来冷酷淡漠,今日却难得温柔,他摸着君锦玉的头轻声道:“哥哥始终都是玉儿的哥哥。”   君锦玉含泪凝视他:“哥哥如今也是嫣姐姐的兄长,锦玉省得的,不会无理取闹叫母妃与祖母为难。”   君恪沉默须臾,又道:“常嫣嫣若欺负你,哥哥定会替你撑腰。”   “哥哥委实多虑,”君锦玉踮脚替他擦去额角汗水,满目真挚诚恳,“嫣姐姐既然是哥哥的亲妹妹,必然也如哥哥一般和蔼友善,怎会无故欺负锦玉?”   她语气十分笃定,君恪也不忍心令她多想。   君锦玉深知,倘使她打算长长久久在锦亲王府里住下去,必须尽心讨好府里这些贵人,切不可因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常嫣嫣自乱阵脚。   她走到君恪身后那辆马车旁,手脚麻利地揭开帘子,挽着老太妃慢悠悠走下马车。   “锦玉见过祖母。”   满心欢喜去了一趟定州,老太妃这几日被气得不轻,看着眼前打扮素净端庄的锦玉,心头不禁好受许多。   自小养在她身边就是养在身边的丫头,与那些流落在外的一比较,就是上得了台面。   锦玉虽然没有常嫣嫣生得好看,却也是个行事贴心稳重的宝贝孙女。   老太妃顿觉宽慰,不赞同地责备她道:“做什么穿成这样,你既然养在王府里,就是我嫡亲孙女,何需看别人脸色过活?丫鬟你只管使唤,锦衣华服想穿就穿,王府始终你的家!”   她这话明面上是在安抚君锦玉,实则是用君锦玉打杀谢嫣的威风,故意说给她听的。   这些家宅琐事每家每户都曾遇到过,在场百姓个个耳根利索,早已品出老太妃言下之意,思量能引自家亲祖母这么不给的脸子的姑娘,定然刁钻不堪得很。   春芷不愧是戏班子里走出来的姑娘,听着周遭讽刺,竟也没什么反应。她卷起帘拢,先引于氏下车,又搀着谢嫣下来。   君锦玉盯着眼前这辆马车,不由自主咬紧下唇。锦帘遥遥一晃,流苏低垂间,车内轻轻松松便跃出个水红人影。   那人的肤色甚至不比她白皙剔透,衣衫样式比她穿得还要陈旧,但贵在整洁爽朗,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京中少女所没有的英气。   再细瞧她的脸,唇红齿白,明眸善睐,五官娇妍动人,果真有于氏年轻时的影子。   姓名:君锦玉   性别:女   年龄:17   属性:原世界女主   谢嫣初初走下马车,觉察出有一道如同附骨之蛆的怨愤目光,隔着茫茫人群死死黏在她面皮上。   这滋味十分不好,她抬眼望去,果然见着几步开外的锦亲王府府门前,一个衣饰素淡的姑娘。   姑娘脸边浮起半透明的人物介绍框,与此同时浮起的,还有她嘴边看似温婉热情却僵硬的浅笑。   谢嫣对这位原女主没有多少好感,虽然宿体常嫣嫣有些事确实做得缺德,可也是君锦玉不厚道在先。   本是她占了常嫣嫣的位置,占了本该属于常嫣嫣的宠爱,接下去的日子中应当好好与常嫣嫣相处,君锦玉却笃定她心思歹毒,与周妈妈一合计,打算来个先发制人。   君锦玉不但拉拢老太妃站在她这边,更令于氏对常嫣嫣彻底失望,最后还靠着一手装来的大度柔弱,牢牢抱紧君恪的大腿。   这般“识大体”、“舍己为人”,倒显得常嫣嫣不近人情。   谢嫣自是对她视而不见,转而挽住于氏,领着春芷一同向府门走去。   她余光留意到,她这头与于氏有说有笑谈着京中趣闻,那边君锦玉就迅速沉下了脸。   于氏拉了君锦玉一把,指着谢嫣与她道:“这就是你嫣姐姐,往后王府里就有你们两个姑娘,她初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玉儿你往后可要上心些。”   君锦玉缓缓抬起头,待瞥见谢嫣头上那对做工精湛的玛瑙步摇时,脸色霎时惨白一片。   这对步摇是从前母妃带入王府的嫁妆,她上月无意见了很是喜欢,母妃说是等她新衣衫做出来后,就将这对步摇送给她。   如今她拥有的一切不仅要拱手让人,连母妃答允要赠与她的东西,都已经出现在别人的头上。   她眼巴巴望着谢嫣,心头惊讶又委屈,在触及于氏有些不悦的目光后,满腔怒火又顷刻化作唇间的一抹笑,她局促不安看着谢嫣道:“姐姐……”   她摆足一副诚惶诚恐的柔弱姿态,引得围观百姓频频对着谢嫣指指点点。   谢嫣上上下下端详她一番,直把君锦玉看得恼羞成怒,才爽朗开口:“早些在定州就听说过京城少女最是娇贵大方,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锦玉妹妹容貌清丽,气韵又这般秀雅,还是月白色更衬你。”   谢嫣说罢又扯扯于氏衣角打趣:“我这身才做的水红裙子,眼下倒显得俗艳了些,母妃可不许嫌弃我。”   于氏记得老太妃前些日子为锦玉新做了好几身秋衣,且她往日又不爱这些太过平淡的颜色,怎么今日就心血来潮穿了出来。   不过她也没功夫深想,掐着谢嫣的脸捏了几把,看着她身上这件洗得有些褪色的裙子:“怎会嫌弃你,锦玉前几日才做了几身青莲色绯色的秋衣,你们都是正当年华的小姑娘,喜欢些艳色又不打紧。”   谢嫣故作讶异觑了君锦玉一眼,半真半假笑道:“锦玉妹妹为何不将新衣衫穿出来,现今我只能厚着独自脸皮走进去。”   君锦玉被她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存了在百姓眼中搏个同情的念头,可当着于氏的面,她就是再有胆子,也不敢说穿这身出来是为了给常嫣嫣添堵。   几个街坊眼尖,注意到谢嫣那身料子也就比他们好上一丁点。这玉姑娘尽管衣饰平淡无奇,可到底是锦缎,光看着就晓得价值不菲。   他们方才真是吃多了,才会荒唐到认为玉姑娘在府里受尽苛待,也不看看人家流落在外的亲女儿,穿戴不比她华美,也不比她养得水灵,可见这些年在外头吃了不少苦。   再者,若玉姑娘真是受苛待,何不回去她自个儿在定州的府邸,非要死乞白赖赖在这里不走,还不是瞧人家王府有钱有势么……   百姓自觉无趣,三三两两结伴四下散开。   容倾头戴斗笠坐在马背上看得津津有味,直至那抹水红影子没入府门,连君锦玉都心不甘情不愿跟了进去,他才翻身下了马。   刀疤几个与容倾簇拥着从君恪身边走过时,方将手里马鞭丢给下人的君恪随意瞧了这群人一眼。   这一看不看不打紧,一看却叫他不禁多留意几眼。   中间那个挺拔高挑些的,他怎么就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呢?   作者有话要说:  君恪:???这人从哪里冒出来的?   系统:从你妹心上冒出来的→_→   明天肥章~专注清理门户 第197章 侯爷打脸宝典(五)   其余四五个壮汉, 君恪在定州时, 就已与他们有过几面之缘, 他记得很清楚,乃是常嫣嫣身边那几个随从。   而与这些人并肩走入君府的白衣男子, 尽管面容被斗笠遮得严严实实, 那身衣料也不见得多贵重, 可与壮汉们略略一比较,立刻就能衬出他浑身上下透着的那股贵气。   定州是个小地方, 寻常定州莽夫, 决计不会有这般的神采与风度。   君恪向身后招了招手, 身侧候着的长随杜衍上前拱手道:“主子有何吩咐?”   他目光紧紧锁住白衣男子颀长背影, 神色凝重狐疑:“去查查那个穿衣服的男人是什么来历,若是定安侯府那边派来的细作……”   君恪比出个抹脖子的手势, 语气冷酷肃杀:“不要留活口。”   杜衍忙不迭应声领命。   锦亲王府乃朝中显贵, 府邸自然也修建得格外富丽堂皇。   谢嫣沿路逛过去,鹅卵石小径两旁碧水悠悠, 山石叠翠,间有长亭画廊穿梭其中,是定州之中难得一见的繁盛之景。   这般泼天富贵的权贵世家,在京中也不多见, 怪不得原世界里, 君锦玉被常嫣嫣那样针锋相对,也不肯退而求其次回到定州。   于氏与她走在前头,耐心与她说着府中各处布置。   谢嫣方赏过一处长亭, 扭头便瞅见紧随其后的君锦玉,早已不露声色挤在她与于氏中间,无比亲昵挽住于氏说笑,堪堪将她们隔绝开来。   她们母女二人聊得开怀,徒留谢嫣孤零零站在几步开外的角落,君锦玉甚至靠在于氏肩头,神态娇羞可人。   于氏倒存了几分敷衍的意思,瞧着谢嫣一动不动立在不远处,忙扬手唤她过来:“怎的在那里杵着不动?”   谢嫣面上现出几分失魂落魄,她沉沉摇了摇头,目光脆弱又无助:“方才见锦玉与母妃这般亲昵,我只是忍不住想起年幼时那位刘夫人。爹他素来不喜欢我,故而五岁前都由刘夫人一手带大。她一直不待见我,每每我受哥哥姐姐捉弄欺负,她却叉着腰一个劲骂我是扫把星、赔钱货……”   她越说越是伤心,先前的喜悦荡然无存,两眼一眨泛出晶莹泪花,谢嫣红着眼强忍着不哭出来:“幼年我常常想,既然她讨厌我,为何又要将我生出来,不如将我淹死在井中了事……我只是很羡慕锦玉,能有母妃这样的温柔慈爱的娘亲……”   于氏听得心如刀绞,当初要不是她一时糊涂大意,将嫣嫣交给乳母照料,何故让刘氏那个疯婆娘钻了空子,偷走她亲生的女儿。   恪儿当初将嫣嫣的画像托人交给她时,于氏抱着画像在房内偷偷哭了一夜。   她少时虽是嫡女,因父亲宠妾灭妻,庶女夺去父亲所有怜爱,于氏始终不得父亲欢心。   是故对待膝下这一双儿女,于氏就格外用心,恪儿被她精心教导,打小极其爱护锦玉,锦玉更是以他为荣。   可是却有人打碎她的美梦,告诉她锦玉只是个鸠占鹊巢的镖门女,而她亲生的娇姑娘,却被人恶意掳去定州,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于氏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安慰自己事情还有补救的余地,也尽力去接纳锦玉,可这些天的自我说服,却在她这番话中彻底破碎。   再瞧身侧君锦玉,于氏心中忽而生了几分厌烦,她匆匆一把抱住谢嫣,泣不成声道:“娘的好嫣嫣,都是娘的错,才让你在常府受苦这么多年,旁人不心疼我们嫣嫣,娘就来疼,定要好好补偿嫣嫣。”   谢嫣吸吸鼻子笑着拍拍她道:“是我不懂事,触景伤情叫母妃如此伤心。如今与母妃团聚,可见这些年的苦都不是白吃了的。”   目睹两人相携着渐渐走远,君锦玉孤零零守在原地险些被气哭,她随手掐下一朵菊花,撕扯着菊花金黄的花瓣:“叫你装!我叫你装!”   周妈妈赶紧捂住她的嘴,如临大敌劝道:“小姐你可不能乱了分寸,那常嫣嫣能在常府安然无恙活下来,绝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您若先乱了分寸,还怎么和她磨下去?眼下王妃是受她蛊惑,可老太妃与小王爷却还是更看重您的,您最应该做的,应是好好笼络住老太妃与小王爷,叫王妃看清那常嫣嫣的嘴脸!”   君锦玉努力平复胸中怒意,喘着气道:“我只是被她气狠罢了……我很清醒,今日就失态这一回,往后妈妈不必再担心。”   周妈妈叹息一声,抬手替她理了理鬓发:“小姐明白就好。”   草草将行李搬入府中,午膳则是在锦亲王中用的。   君恪投入八王爷麾下,小皇帝与八王爷两派斗得你死我活,君恪身为八王爷身边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如今谋的差使也颇好。他片刻前悄悄去了八王爷府中拜会,故而加上谢嫣也只有三个人用膳。   于氏还未来得及给谢嫣量尺寸做新衣衫,又不舍得叫她穿府中剩下来的旧衣,遂遣了贴身侍女檀香照着她的尺寸,先去采买几套合身的秋裙。   谢嫣沐浴后换上新衫子,便由春芷领着坐到桌子前。   桌子上摆满各色菜蔬,于氏卷起袖子亲自替她布菜,兴高采烈道:“不晓得嫣嫣你爱吃什么,就唤厨子全部做了。”   主位上的老太妃靠在椅子里浅浅合了眸子,仿佛对这屋中一切都不太上心。   谢嫣心知肚明,老太妃面上摆出这番无动于衷的架势,指不定怎么在心里留意她的一举一动。   她未推辞于氏的好意,端起碗慢慢品尝,尝罢放下筷子,由衷道:“很是可口,令母妃与太妃费心了。”   君锦玉看得眼睛发红,且不说常嫣嫣坐的位置曾是她的,连吃个饭都需要母妃亲自夹给她。   她戳着碗里的饭,嚼着往常爱吃的菜式,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老太妃闻言筷子一顿,抬头觑了君锦玉一眼,接过身旁侍立的肖妈妈递上来的帕子擦擦嘴角,便道已经吃饱,先去歇息。   于氏不疑有他,与老太妃道了声安,转而又替谢嫣盛上不少补汤。   老太妃踏出拱门,有些恼怒道:“嫣嫣这丫头忒不懂事!”   肖妈妈小心翼翼宽慰:“嫣小姐初回王府,待您生疏也是寻常,以后日子久了,必定也像玉姑娘那样日日黏着您。”   “罢罢罢,”老太妃摆摆手,“她不给我惹麻烦就算万幸。”   “话不能这么说,”肖妈妈扶着她穿过游廊,最后进了后院,“您前几日初见她时气得狠了,也处处给她脸色看,也没见小姐她委屈生气,奴婢瞧嫣小姐仪态言行都不输玉姑娘。玉姑娘是贴心,终究到底不是与您血脉相连的嫡亲小姐,方才桌上看似也有些不高兴……”   老太妃很是头疼,揉着额角不耐烦道:“锦玉这丫头枉我以前这么疼她,当年是她那个黑心的娘鱼目混珠,嫣嫣还没气她白白占了位置,她倒自己先委屈上了……”   肖妈妈替她轻轻按揉额角:“所以说嫣小姐不愧是王府的血脉,骨子里透出的高贵,怎是一般人能比得过的?”   老太妃听闻肖妈妈一番劝慰下来,顿觉心里好受许多,放着两个不对付的姑娘在府里,指不定接下来要折腾出什么破事。   她一向看重王府名声,如今见嫡亲孙女也明事理,老太妃倒没有前几日初见她时那样失望抵触。   她沉默片刻,看着衣摆上繁复团花纹样,突然开口:“锦玉也大了,不妨替她寻门佳婿,早些将她嫁出去也好。”   肖妈妈慈祥面容上微露笑意:“自是听凭太妃做主,等这事过去,奴婢就央媒人过来走一趟。”   老太妃极为满意地拍了拍她的手。   谢嫣用完午膳,于氏又喜滋滋带她去看新院子。   拨给谢嫣住的居所最是靠近于氏的宅院,虽然没有君锦玉的院子华丽奢靡,却也是难得的幽静之所。   新院子环境景色很雅致,唤做景梅苑,因修缮得匆忙,屋内来不及摆上东西,于氏特意从库房搬来许多珍宝,放在她房中充作点缀。   君锦玉跟着观赏须臾功夫,只觉胸中气血翻涌,久久不散,最后还是借口身体不适回去休息。   甫回到闺房里,赶走众多侍女,她倒入床榻上,抖开被子蒙住头哭闹:“该死的常嫣嫣,我讨厌你!讨厌死你!”   周妈妈揭开被子将她扶起来,拍着清瘦脊背哄:“我的小祖宗哎,你可不能这样!”   君锦玉伤心欲绝指着门外控诉:“她一来什么都变了,母妃只顾着宠她一个人,下人也围着她打转,他们可有想过我的感受?将她拐走的是刘氏又不是我!我又做错什么了!”   “不就是装么!”她一抹眼泪跳下床,抄起桌上冷茶灌下一大口,“我倒要去看看,她的狐狸尾巴有多长!”   周妈妈劝不动她,只能软声哄道:“小姐也该收拾地齐整些,奴婢先去唤人打水过来给你洗漱。”   见君锦玉不再哭闹,周妈妈总算放下半个心,她拉开隔扇,外头却挤了四五个小丫头,正面露鄙夷对着房中指指点点。   周妈妈气不打一处来,上手狠狠扇了几巴掌:“蠢东西!还不快去备热水!”   几个小丫头一面做着鬼脸,一面四处逃开。   君锦玉这里闹得不成样子,谢嫣在景梅苑里过得甚是惬意。   她闲着没事干,就叠起双腿,托腮看刀疤他们几个往堂屋抬东西。   这些重活丫鬟干不了,春芷就引几个于氏赏下来的丫头去闺房洒扫。   刀疤放下手中花架子,搓手推着容倾走到她跟前,讨好道:“老大,我看容大郎这小子很能干,不如将他留下来做老大的护院?”   谢嫣差点被喉中茶水呛个半死,偏偏容倾这厮满脸期待,哪里还有半点原世界风流自傲的影子。   她不禁感慨,大兄弟你真是有胆子,人家可是堂堂侯爷,上有太后姐姐,下有皇帝外甥,你就这么三言两语将人家卖入王府做护院……   她垂眼捧着茶杯,浓密睫毛轻颤:“容公子在京城也有家眷,让人家一个嫡子来我这里屈尊做护院……的确有些不合适。”   她话音方落,容倾忽然以衣袖掩面,万分落寞道:“小姐有所不知,小王爷身边的刁奴害了家父性命,胞姐也嫁去外地,如今家财散尽,又只剩下我一人,容某无处可去,只能求小姐看在家父的面子上,赏容某一口饭吃。”   容倾侧脸轮廓浸在午后日光里,花瓣一样的唇抿成一道孤弱弧度。   他眼角低垂,脸上茸毛与汗珠清晰可见,雕花窗在他白色长袍上投下斑驳阴影,眼中是看破人世百态的麻木与辛酸,这般孤寂寥落的神色本就引人同情,何况容倾的容貌又如此出众,顿然勾得刀疤母性大发。   刀疤甚至想摸摸这个青年的头,然而他也如斯照做了,拍着容倾肩膀热泪盈眶:“大郎你不要难过,我们小姐人美心善,定会留下你的。”   谢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久久宝贝的手榴弹╭(╯ε╰)╮   突然感觉高层这个世界才是真·盛世白莲→_→ 第198章 .侯爷打脸宝典(六)   容倾乍然露出喜意, 有些不可思议道:“小姐果真允了?”   谢嫣被容倾那张勾魂摄魄的脸惊得虎躯一震, 她口中渴得厉害,昏头昏脑拿起手边的茶壶直接就往嘴里灌。   灌下一大口茶水, 谢嫣又豪气万丈抹了抹嘴巴。她这举止实在是霸气, 刀疤为她周身气势折服, 不由得悄悄冲她竖起个拇指。   他从定州一路跟过来,早就对京城中的繁冗礼节心生不满。   刀疤并兄弟几个都不喜京城里的姑娘, 一来她们都爱端着贵女架子,走个路也矫情到需要侍女扶着, 守着京城这么个寸方之地, 眼界见识也极其短浅。   譬如就拿王府里头的另一个姑娘来说,一整日板着个脸, 说话时候恨不得都掐着嗓子。又不是多好看的姑娘, 却是如此矫揉造作的性子,那娇滴滴的模样,令刀疤几欲作呕, 与其看她搔首弄姿,还不如腾出功夫去欣赏容大郎。   也幸好他主子不是那些贵女, 刀疤煞是慈爱道:“我们小姐自然不比旁的莺莺燕燕矫情。”   他强行对着谢嫣扣下一顶高帽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谢嫣也没理由推辞。左右容倾是原世界中的原男二,将他安置在王府里, 也好时刻应付剧情。   谢嫣酝酿着语气, 好不容易才蓄起一点同情, 她抬起头笑眯眯望着容倾:“景梅苑缺人手,既然公子愿意留下来,我自当也是欢迎的。敢问容公子,不知您会些什么手艺?”   尽管容倾乃以一敌十的战神,不过他眼下重伤未愈,若在她这里伤上加伤,指不定容太后会怎么降罪。   谢嫣不敢叫他顶着伤做护院,他又不能和春芷一样做她贴身侍女,万般无奈下,只能出声询问他还有没有别的才艺。   容倾沉默片刻,忽然翻手将自己肩头衣衫剥了一半下来。   下人各处忙活,自然无人留意他们这偏僻一角。   他露出半个雪白肩头也无人上前阻拦,谢嫣望着容倾白生生泛着浅浅珠光的肩膀,再低头打量宿体长年奔波劳累下、被折腾得粗糙不堪的手,只觉头疼。   两两比较而言,仿佛他才像个正经的王府千金,谢嫣握紧十指,难过到无法呼吸,痛心疾首低喝道:“容公子……你这是要做什么?”   容倾指着肩头上斑斑点点的淤青,凄然沉声开口:“容某没有冒犯小姐的意思,容某幼年体弱多病,曾跟着府中护院学过几手功夫。只是前些日子被那刁奴打伤,如今还未养好,不能做小姐的护院……”   刀疤倒没觉得他一言不合就脱衣服的举动有什么不妥,以前在定州的时候,他跟随老大四处奔波,路上热了就脱去外衫打着赤膊,老大起初还有些羞怒,后来看得多了,偶尔也拿他们几个打趣一二。   他素来心直口快,盯着容倾肩头纵横伤疤,不假思索道:“那你可还有其他擅长之物?”   “有,”他拉好衣领缓缓颔首,双目期盼地凝视谢嫣,眼底涌上丝丝缕缕的微光,“容某不才,略通些诗书雅艺。小姐初来此地,对京城一无所知,趁着伤势还未痊愈,容某这个京城人士就斗胆厚着脸皮做一回小姐的夫子。”   谢嫣头一次见识到,口口声声说要做夫子之人,竟在弟子宽衣解带……他这授予弟子的不是经纶,而是教人如何脱得巧妙,借此骗取弟子同情。   谢嫣一个头两个大,若她不答应,兴许这厮还要扒掉另一边衣服撺掇刀疤说情。   她从从容容直起腰,故作思索须臾,又似是想起什么般绽开嘴角:“容公子提议甚好,倒也免去寻别的夫子,只不过此事事关重大,须得与母妃说一声,希望公子不要挂怀。”   容倾闻言,右手食指不自觉搭上左手虎口细细摩挲。   这是他深思时不知不觉就会做的小动作,谢嫣目睹他轻轻摩挲虎口数下,脸上再度浮起纯善神情,躬身感激作揖:“多谢小姐。”   锦亲王府真正见过容倾的人,除了君恪和他身边那几个亲信,不论是喜欢清静的老太妃,还是从不插手君恪私事的于氏,都未曾见过他。   谢嫣耐心掂量过,老太妃刻板不通人情,倘使告诉她,她从定州捡了个无家可归的男人做夫子,容倾或许明日就再也见不到京城的太阳。   这样看来,不妨编个理由告诉于氏,说容倾曾是她幼年玩伴,早年就随父搬入京城。二人近日得以重逢,容倾因家中变故,不得不外出谋生,她念在年少受他照拂的情分上,好意央他做了夫子。   下人将景梅苑布置一新,第二日谢嫣还未去给于氏请安,她却带过来一堆锦缎绫罗,说是容太后这几日特意拿来赏给命妇用的。   府里统共四个女眷,其他三个都赶在立秋前做了新衣裳,于氏道这些布料存着也是存着,不如全留给她裁衣裳。   堂屋八仙桌上堆满各色布料,上至夏纱,下至冬缎,足够谢嫣不重样穿上一个月。   于氏捡出几匹颜色鲜艳的递给她过目:“这几匹是娘年前攒下来的好料子,这颜色我穿着不好,还是你合适。”   挑了几匹轻薄的做里衣,又择出几样裁秋衫,谢嫣放下手上一匹散花绫,将容倾的事与于氏说了一遍。   “竟有这般讨巧的事。”   于氏讶异非常,命下人快些将容倾带到堂屋来。   容倾早已换上一身布衣,脸上也用姜汁涂成姜色,肤色虽然没有当初那样白皙晃眼,放在人群中却还是鹤立鸡群。   于氏一瞧便心生喜爱,思及他幼年还曾护过嫣嫣,越看就觉得他相貌越发顺眼。   “果然是个好孩子,怪不得嫣嫣提起你时就分外开心。有你看护,我将嫣嫣托给你教导也十分放心,就是不知道公子如何称呼?”   容倾在听到于氏那句“怪不得嫣嫣提起你时就分外开心”后,眼眸瞬间亮了亮,他拱手道:“王妃谬赞,晚辈不敢虚受,晚辈姓容,家父与胞姐一直唤晚辈大郎,王妃若不介意,唤晚辈容大便可。”   谢嫣就斜眼看他继续装。   于氏招手唤他过来坐到身边,与他拉了几句家常,见他容貌比君恪还要出众,性子也温和有礼,不禁感慨:“恪儿要能像你这么懂事,听我的话早些娶个小媳妇进门,生一双儿女该有多好。”   容倾耐心听于氏扯着君恪的不是,偶尔附和一两声、宽慰个一两句,看似是笑着的,眼中却没有半点温情。   谢嫣被晾在一边,只能百无聊赖瞪着容倾这个戏精,欣赏他使出各种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哄弄奉承于氏的风姿。   于氏笑得合不拢嘴,就差将拿给谢嫣做抹胸的锦布,一个手抖糊到容倾脸上去。   她挥舞着布料,捂着肚子不住点头表示赞许:“对,就是这个样子!圣上宫中总摆着一对门神画像,原来是这个缘由……还是容大你有见识!”   谢嫣忍不住替小皇帝掬了把同情泪,她抱着怀中丝罗,盯住容倾侧脸无声控诉:大佬,那可是你亲外甥……你这么说卖就卖,容太后她老人家知道吗?   她正腹诽得起劲,门外忽而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再就是裙摆擦过门槛传出的沙沙声响。   君锦玉扑到于氏身边,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听下人说您在嫣姐姐这里,锦玉寻不到您,只能冒昧前来打扰姐姐。”   于氏擦去眼角泪珠,放下手中布料,揉着肚子道:“宫里赏赐些新料子,正巧嫣嫣没做衣衫,便都给她送了过来。”   君锦玉放在她肩上的手一顿,她颊边笑意立刻消融不少,目光在身侧青年身上一转,眼中不由自主多了几分好奇与探究,神色恢复如初:“这位是……”   于氏按着她坐下,又歉意对着容倾道:“这是常府的那个姑娘,算来也是嫣嫣的妹妹,小姑娘娇气爱粘人,让容大见笑了。”   容倾垂眼看着眼前锦缎,温和又不失疏离地启唇:“王妃好福气。”   屋内原本甚是和睦的气氛因君锦玉这一折腾,顿时冷如一潭死水。   于氏面色有些难看,暗道锦玉委实没有分寸,在别的男子面前居然也这般失态。   她不开口,容倾也就一直未说话。   谢嫣见君锦玉时不时扭着脖子,意欲对着容倾一探究竟,又状似无意瞥了桌子上的绸缎几眼。   谢嫣对她心中所想明白个七七八八,一则不外乎好奇容倾与她的关系,二则生怕于氏给自己的,都是她没有的料子。   谢嫣逡巡一番,不费吹灰之力挑出几卷颜色并不张扬,却是外朝贡品的精致花罗,出声对于氏道:“我看这些很适合做秋衣,母妃觉着怎么样?”   于氏忙接过来品鉴,片刻后满意道:“甚好,娘还有一根不曾戴过的血玉璎珞,配这个颜色定然好看。”   君锦玉始终认为常嫣嫣只不过是一个穷地方来的姑娘,自幼吃些残羹剩饭,哪里会有眼光。听得于氏如此夸赞,她不服气地伸长了脖子去看。   这一看,叫她气得气血上涌,心口一抽抽得疼。 第199章 .侯爷打脸宝典(七)   宫里偶尔赏赐些珍宝下来, 大多都是适合老太妃年纪的古玩,或是于氏喜欢的首饰, 君锦玉能戴在头上的, 简直寥寥无几。   宫里前些日子赏了不少东西下来,老太妃怜爱她, 便做主将里头一方梅花瓷枕挑给她用。   君锦玉初得赏赐很是欢喜,周妈妈替她将瓷枕搁到床头, 伸出手指慢慢抚摸枕面上漆着的花釉:“小姐莫要担忧, 嫣姑娘虽然要回府, 到底老太妃更疼爱您,什么好东西都独给小姐留着,这等好东西, 连小王爷那里都是没有的。”   她当时听得喜不自胜,祖母如此表态, 哪怕常嫣嫣回府, 有祖母护着,自己也不会受她刁难。   当初她想得有多单纯简单, 现在就有多么愚蠢浅薄。   君锦玉眼睁睁目睹常嫣嫣扯着那几匹花罗与于氏说笑, 于氏甚至还要拿出压箱底的璎珞送给她,君锦玉揪住手绢一角,拼命忍住泪意,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自小锦衣玉食, 见惯各色珍宝珠玑, 并非如何眼馋这几匹外朝上贡花罗。只是看着一直宠溺自己的母妃, 如今将这些曾经给予她一人的宠爱,全部分给另一个她不喜欢的姑娘,君锦玉心中就愈加委屈。   仿佛在这个王府里,他们三个才是一家人,而她这个陪伴十七年、承欢膝下的女儿,不过是个心血来潮时随便给个甜枣就能打发的外人罢了。   于氏唤侍女取来笔墨,随手又从料子里拣出一块四四方方的浅色布帛。她执起笔清点桌上各色绸缎,正欲下笔挨个记,身侧蓦地横伸出一只细长匀称的手。   容倾偏头从她手里接过毛笔与布帛,平平整整铺在自己面前,又卷起袖子指着盛了水的砚台道:“这些琐事由晚辈来做就行,王妃只管与嫣姑娘说笑,勿要叫书墨弄脏了袖子。”   他蘸满墨后,便提笔埋头书写。什么样的料子对应裁出什么样式的衣裳,一行行写下来竟无一处错漏。   即便在有些褶皱的布帛上书写,一笔一划皆如行云流水,撇捺转合间俱是宝刀出鞘般的风骨。   生得好看的男人不常见,能写一手好字更难见,如若再加上一条细心谦逊、举止谈吐不俗,这样的人中龙凤更是万里挑一。   于氏站在他手边看得目不转睛,越发认为容倾此人可亲又懂事,心中的喜欢之意溢于言表。   君锦玉在周妈妈的安抚下,略微好受些。   以往于氏接下各府主母送来的帖子,都会带君锦玉出府赴宴。宴席上有不少年轻才俊,尽管于氏不时出声赞赏几句,可那也是看在人家爹娘面上随口一说的场面话。   由于京中才俊少有能够入于氏眼的,君锦玉长到十七岁上,还未定下一门亲事。   君锦玉鲜少见于氏如此,不禁对颇得于氏青眼的容倾,也暗暗生了好奇之心。   她抬眼偷偷去瞧,那一身朴素布衣的青年,正聚精会神低首撰写手中帛书。   暖烘烘的秋阳懒懒爬上青空,阳光隔着淡淡薄云袅袅照入堂屋内,将他半张脸都映成夺目的浅金色。   笼罩在雾光下的飞尘无声低旋,他姿态出尘,被金光精心亲吻勾勒过的眼睫,浅浅在眼睑处烙下一道模糊阴影,嫣红嘴唇微微抿起,嘴角悠悠上翘,看上去无辜又绝艳。   君锦玉眸中的好奇与打探之色,霎时被惊艳取代。   京城里数的上的青年才俊众多,可无数京中少女的春闺梦里人素来只有两个。一个是哥哥君恪外,另外一个则是定安侯容倾。   哥哥性子冷淡克制,又从不去烟花风月之地,且还是当朝皇帝的堂叔,位高权重又相貌不俗,自然有许多人倾心。   而那定安侯容倾年纪轻轻,就已是手握重兵的一国主帅。这样勇猛的男子在常人眼中多是五大三粗的壮汉,然而见过他的人皆私下传闻,他非但不似寻常莽夫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反而举止十分有度。   尤其容倾那足以颠倒众生的一张脸,据说连醉花楼的头牌都自愧不如,说是京城第一美人也毫不过分。   君锦玉不曾见过什么容美人,只晓得眼前这个男人,乃是她所见之人中最好看的一个。   “恭喜宿主,任务进度已上升至百分之十,希望宿主继续努力。”   谢嫣关掉系统提示,瞟着一旁一动不动盯着容倾,状似痴迷惊艳的君锦玉,内心毫无波澜:“我猜,这一定是好感度……”   系统矜持地咳了声:“好感度上涨,宿主难道不开心?”   谢嫣面无表情:“我当然开心啊!容倾再接着出卖几回色.相,不用说好感度,我觉得搞不好甚至老太妃与于氏,都要拜倒在他石榴裙之下……你看看划不划算?”   系统虚虚望了眼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后的于氏,按住体内躁动的芯片,沉沉道:“妇女之友可以的……所以宿主你现在是吃醋?”   谢嫣“嗬”了一嗓子,扔下手中剪子冷笑不止:“谁要吃一个伪君子的醋!”   她扔剪子的动静,似乎惊动了正在奋笔疾书的容倾。   容倾抬头凝视她片刻,真挚又不失迷惘道:“嫣姑娘可是乏了?”   “是有些累,”谢嫣捂着嘴巴憋出一个哈欠,“母妃我想歇一会儿。”   于氏晓得她这几日忙着打扫景梅苑,今日又起得早,自是尤其疲累。   “你先睡着,”她心疼应下来,“这些料子须臾就叫人带走,等你醒了,便着春芷来唤娘。”   “嫣嫣她初来乍到,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于氏说罢拍拍容倾肩膀,“容大你既然做了嫣嫣的夫子,就多担待些。”   容倾立刻起身再三敬道:“这是晚辈份内之事,定会倾囊相授。”   侍女与几个婆子将布料搬了出去,君锦玉还杵在一旁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于氏蹙眉摇了摇头,上前叫醒她一并出了景梅苑。   君锦玉心不在焉跟在于氏身后,脑海却时不时浮起那人方才惊鸿一瞥间的神采。   她想得入神,却听到于氏停下脚步陡然出声:“玉儿,丞相府递了赏菊会的帖子过来。丞相夫人说,许多世家里的公子那日都会前去。”   君锦玉心弦莫名一紧,她拿不准于氏突然提起此事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低着头弱弱应了一声。   于氏叹了口气,拢拢她微乱鬓发:“你虽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却一直很疼你。”   君锦玉绞着手指,她咬住唇,任凭于氏续道:“你也长成了个大姑娘,你祖母昨夜同我说,想趁这次赏菊会替你挑个佳婿,将亲事早些定下来。”   君锦玉猛然抬起来,这些日子积攒下来的委屈与恼怒一触即发,她噙着泪凄然出声:“母妃是厌弃我,希望我早点嫁出去?”   于氏骇然:“你怎会这般想,你与嫣嫣都是我的女儿,你如今大了,也实在到了该说亲的年纪。”   周妈妈急得掐了君锦玉一把。   “母妃让我嫁我就嫁,”君锦玉泪流满面,“方才是玉儿失态,还望母妃勿要放在心上。我明白母妃是为我好,赏菊会玉儿定然好好准备……”   她说完不等于氏阻拦,便丢下于氏,一个人夺路奔回院子里。   君锦玉扑到桌子上嚎啕大哭,明明常嫣嫣比她还要年长两个月,凭什么被母妃赶出去嫁人的是她,而不是常嫣嫣?   周妈妈气喘吁吁赶回院子,仔细关上隔扇,抚摸她的脊背含泪道:“我可怜的锦玉,我苦命的锦玉……”   君锦玉抱住周妈妈的腰,不住地抽噎:“凭什么她能在府里养男人,我却要孤身一人嫁给那些纨绔子弟?妈妈,这不公平!”   周妈妈擦擦眼泪,捏紧拳头恨声开口,忽然脑中灵光一闪,眼中漫过滔天精光与算计:“太妃与王妃执意将您嫁出去,小王爷大约还不知道此事。等今晚小王爷回来,我就把此事告知小王爷,他这么疼你,怎会忍心你嫁与旁人?”   君锦玉止住哭泣,愣愣道:“这与哥哥有什么干系,妈妈我不懂你的意思……” 第200章 .侯爷打脸宝典(八)   周妈妈眸光微微闪烁,抬起干枯手掌抚摸君锦玉油亮的长发, 语焉不详道:“此事就交给老奴去办, 小姐不需要懂什么, 若要想在这府里站得住脚跟, 须有靠山护着您才是……”   “可是母妃近日对我越发冷淡, ”君锦玉犹疑着开口, “我在府里无依无靠, 这些下人又势利, 避着我都来不及, 我还能去寻谁撑腰……”   “您可别这般妄自菲薄, ”周妈妈猛地搁下手里的梳子, 她摸个椅子坐下来, 苦口婆心与她掂量个中利害,“您想想, 老太妃和王妃受嫣姑娘蒙蔽, 巴不得您尽快嫁出去,也好给她腾位子。您若是好拿捏些,保不准就遂了嫣姑娘的愿。就算要嫁出去, 这人选也该好好计较, 可不能随随便便挑个人就把一辈子全搭了进去!”   思及于氏对她说的那番话,君锦玉心底就是一片寒凉。   常嫣嫣还未回到王府之前, 她是于氏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 于氏生怕她受委屈, 故而不舍得将她早早嫁出去。   而这常嫣嫣一出现, 从不曾做过任何错事的她,立刻被抛弃,口口声声说着更偏爱她的祖母,居然提议要她嫁出去。   君锦玉深知自己一旦嫁出去,便彻底无法在王府里立足。她非锦亲王府的金枝玉叶,没有母族庇佑,即使嫁出去,也只有被磋磨的份。   她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对常嫣嫣的怨恨,君锦玉羞愤难当,扬手从桌子上带起根簪子,用力往地上拼命摔下去。   那断成两截的玉簪静静躺在绒毯上,透亮水色折出破碎润光,就似她最后一抹破裂开来的企望。   “常嫣嫣她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叫她好过!谁与男人私相授受,谁先被逼着嫁出去还不一定,我们走着瞧!”   周妈妈掏出帕子擦去她眼角泪痕,叹气道:“可别哭花了脸,叫有心人看去,可不晓得在背后怎么编排。”   君恪回到锦亲王府,已是月上梢头。   府里灯火通明,府门前人影寥落,只有几个看门的护卫。   小厮与侍女们来去匆匆,唯有走至他身边时,才弯腰规规矩矩地行个礼。   君恪有些落寞地瞧了那空荡荡的台阶一眼,以往不论他何时回来,锦玉都会带上几个侍女婆子,挽着灯笼笑吟吟候在此处。   见他披星戴月朝着王府走来,她总会上前替他披上件大氅,眉飞色舞倚着他嗔怪:“哥哥再晚些回来,只怕连饭都没得吃。”   君恪实则十有八.九是在别处吃过的,然而看锦玉眉间的融融笑意,实在不忍扫她的兴,又陪着她坐在厅中用了一碗。   自常嫣嫣的事一出,君恪明显觉察出锦玉脸上的笑容越发淡漠,也不再像往常那样总爱缠着他。   恰如今夜,他特意早些回来陪她用膳,她却闷在闺中,不肯见自己。   君恪心系锦玉,生怕是她今日受了什么委屈。   他匆匆去于氏院中请安,令君恪讶异的是于氏并不在房中。   几个二等婆子说,她晚膳后就命人收拾好贴身衣物,带着贴身侍女搬去景梅苑歇息。   景梅苑从前是父王少时的居所,自父王及冠后就一直空置着,这么多年一直不曾住过什么人。   他以为是于家那边几个过来拜访的亲戚,倒也没有深究,转头去了老太妃那处。   老太妃方洗漱过,裹着件兔毛袄子坐在罗床上,看着他幽幽道:“王府接了丞相府的帖子,过两日就去赏菊会,祖母与你母妃商量过,打算趁这个机会替锦玉挑个好人家嫁了。”   君恪端着的手顿在半空,他一张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目光却有些晦暗不明。   “祖母晓得你们兄妹俩自幼感情深厚,”老太妃捧着补汤接着说,“可姑娘家都是要嫁人的,再耽搁下去,可要耽误了锦玉。今早你母妃与她说这个事,锦玉瞧着还有点不愿意,你是她哥哥,也该好好劝劝她才是。”   君恪心头一阵抽痛,他情不自禁攥紧双拳,眸色淡淡:“恪儿明白。”   肖妈妈一路将他从屋内送出来,穿过长廊时,肖妈妈对他福了个礼,面色慈爱道:“如今嫣小姐就住在景梅苑,王妃很是喜欢她,小王爷是嫣小姐的嫡亲兄长,也要多与她走动。”   君恪对这个凭空冒出来的亲妹妹说不上多厌恶,也说不上有多喜欢。   若非他将当年之事翻了个底朝天,各种证据摊在眼前不容辩驳,他绝不会相信,常嫣嫣这等与金枝玉叶四个字,完全沾不着边的乡野姑娘,会是他亲妹妹。   他心中百味杂陈,既有对亲妹妹常嫣嫣的同情,也有对锦玉的心疼。   他方才还好奇景梅中住着何人,眼下看来,应是常嫣嫣无疑。   君恪毫无兴致听肖妈妈说这些,他随口应承几句,便带着长随杜衍消失在夜色尽头。   肖妈妈没入屋内,老太妃放下手里空碗抬眼觑她。   肖妈妈暗自摇了摇头:“小王爷约摸偏袒的玉姑娘。”   “也罢,”老太妃宽去袄子挪至榻下,“锦玉早晚都要嫁出去,就容他偏宠几回也无关紧要。”   肖妈妈赞同地点了点头,玉姑娘平日都是娇养长大的,如今乍然受此打击,也难保她盛怒之下不会做出什么傻事,有小王爷安抚也很好。   肖妈妈是老太妃的陪嫁丫鬟,因着行事谨慎聪慧,才有幸入宫跟在主子身边为老太妃排忧解难。   她素来谨慎,又开口提醒道“不管怎么说,嫣小姐才是太妃的嫡亲孙女。何况老奴看王妃很喜欢她,她性子爽朗率真,舞刀弄棒的倒是一番京中世家女身上所没有的神采。老奴记得,若不是为了明哲保身,王爷年轻时是打算做将军的。”   提起早逝的锦亲王,老太妃眼中浮起淡淡的怀念的忧伤:“这小子与他父皇一样,都喜欢这些武人爱的玩意儿。恪儿不像他,这样看来,竟还是嫣嫣有他几分□□。”   肖妈妈但笑不语。   君恪初进了君锦玉的院子,猛然想起二人已非嫡亲兄妹,夜入她的院子大抵多有不妥。   踌躇不决间,他忽而瞥见院前台阶上,坐着一抹月白人影。   锦玉抱膝坐在霜色台阶下,长发松松散落满肩,她下巴抵在膝盖上,雪白脸庞浸在如水月色里,身前是清清渺渺的树影,身后则是漆黑冰冷的宅院。   君恪脱下自己的外衣,不由分说上前盖在她肩膀上,口气充满责备与不悦:“你这是在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君锦玉像是才发现他身在此处,单薄肩膀略微瑟缩,她捏着尚带余温的衣带,泪水肆意滑下脸庞,怔怔道:“哥哥?”   君恪却转头看向一边候着的周妈妈,紧锁眉头:“你是怎么照顾主子的?还不快扶小姐进去!”   “不是老奴不劝小姐回屋,”周妈妈苦笑着摊开双手,擦了擦湿润的眼窝,“小姐她心里苦,吃不下饭又睡不着觉,才在这里吹风,老奴劝不动,只能由她自个儿好好想想。”   君恪沉默片刻,蓦然弯下腰挨着君锦玉并肩坐下。他右手揽过君锦玉,将她牢牢按入怀中。   君锦玉吸吸鼻子,胡乱抹了几把脸,勉强挤出个笑:“哥哥不必担心,锦玉无碍。”   “您怎么总喜欢藏着心事不愿告诉旁人,”周妈妈跺脚低骂,骂骂咧咧开口,“老婆子我算是看明白了,小姐在府里也没招惹谁,为何太妃与王妃突然要将您嫁出去!”   君锦玉挣开君恪臂弯,扭头高声对她喝道:“妈妈你胡言乱语什么?哥哥今日回来这样早,你我应该高兴才是,你作甚说这些莫须有的话!”   周妈妈被堵得一口气提不上喉咙眼,只能喘着粗气求助地望着君恪。   君恪眉间怒意若隐若现,捏住她手腕质问:“是她与母妃说要赶走你?”   君锦玉瞪大双眼,慌忙捂住他的嘴:“哥哥可别误会嫣姐姐与母妃,嫣姐姐待锦玉很好,怎会像哥哥猜的那样,背地里向母妃与祖母搬弄是非?”   她撞上来捂住他嘴唇的一瞬间,君恪猝不及防嗅出她掌间清淡香气,香气袅袅袭入鼻尖,模糊了视线,在他不曾触及过的尽头,眼前似乎绽开大片大片绚烂烟花花海。   君恪喉结上下轻轻滚动,他突然觉得口中有些发干,凝视着怀中娇俏温婉的锦玉,他不由自主抬起袖子拭去她的眼泪鼻涕,像幼年那样,掐着她脸颊软下语气道:“此事你勿要挂怀,我是你哥哥,自然不会赶你走。”   君锦玉咬住下唇摇摇头:“赏菊会的帖子已经接了,不能措辞,我与嫣姐姐都要随母妃前去。”   这个心机深沉的常嫣嫣……   才回府多久,就闹出这么多麻烦事。   君恪额角青筋毕露,他按住酸胀额角,冷静须臾,又一计浮上心头:“她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哥哥这几天就央八王爷多多留意,看看有无世家子愿意娶她,若是没有,就去求一道圣旨,左右都不会叫她得逞。”   眼见君锦玉急红了脸,还要反驳,君恪利落起身,留下一句“你早些歇息”,便扬长而去。   君锦玉忧心忡忡目送他离去,直至君恪挺拔的背影渐渐消失不见,她方收回眼里的凄苦,回首冲满脸得色的周妈妈盈盈一笑。   周妈妈扶她回屋,眉头一挑:“果然还是小王爷疼您。”   君锦玉未能听出她话中的意味深长,解下君恪的外衣搭在椅背上:“就算逃得过纨绔子弟的求娶,也逃不过圣上的口谕。”   要是常嫣嫣那张艳丽非常的面容上,也能出现屈辱与愤怒之色……定然十分有趣。   君锦玉越想心中越是痛快。   谢嫣面无表情盯着眼前的容倾,自打于氏傍晚搬入景梅苑,说要与她同住后,这厮就一直赖在正堂不肯下去。   她坐在角落里,直至脑海中响起提示音,瞥着上涨到百分之二十的任务进度条,她才感到好受些。   于氏被他哄得眉开眼笑,柔柔问:“小容啊,你已经二十有五了,家中是不是早就有家室?”   谢嫣:“……”   小容?大佬你可以的。   容倾起身拱手道:“回王妃的话,晚辈并无家室。”   于氏扯住他坐下,以过来人的口吻教导他:“当然,有侍妾通房也不算什么……”   “王妃误会了,”容倾苦笑着指了指自己,嘴角有淡淡的无奈与释然,“姐夫去世得早,留下偌大家产无人打理,晚辈担心姐姐独自带着外甥受欺负,就替她四处打点。”   于氏为他身世所撼动,眸中沁出点点泪光,拍着他手背感慨万分:“难为你年纪轻轻就要扛起重担,小外甥与姐姐如今可还好?”   谢嫣:“……” 第201章 .侯爷打脸宝典(九)   容倾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才不紧不慢道:“如今日子过得还算顺心如意。姐夫家几个庶出的叔伯兄弟, 贪图姐夫留下来的家财, 虽然时不时就要折腾些幺蛾子出来, 但也只是小打小闹,翻不出什么风浪。”   寡母孤子本就容易受人轻视作践,于氏当年也是从那个境况一步步走过来的。若非锦亲王府在朝中颇有势力,太妃又怜惜她,于氏猜测自己的日子,大约也不会比容大郎的胞姐好过多少。   于氏极能感同深受,端详容倾的眼神不自觉就带了几分怜爱:“你爹去了, 姐姐也需要照看小外甥, 剩你一个人孤零零住在京中多有不便。小容你不妨就安心在王府住下,白日里教教嫣嫣,夜里就与嫣嫣身边那几个护院住在西苑,也省得来回奔波。”   容倾的举止依旧矜持如初, 他脸上浮起淡淡忧虑,犹豫道:“这恐怕……”   “没什么,”于氏轻轻叩了叩桌面,“我担心嫣嫣她在京城不快活,有你陪她聊聊幼年的事,解解闷也极好。”   容倾只得应承下来。   暗一暗二肩并肩蹲在临窗一株樟木上, 这株樟木尤其高大, 树冠浓密枝桠横生, 抬头间只有几缕寡淡月光透过缝隙沉进来。   由于还未有花匠爬上来修剪过, 尽管落了不少枯叶,其余的繁盛草叶仍旧严严实实掩住两人身形。   两个人将屋内一切尽收眼底,角落里似乎坐着个姑娘,因着窗轩遮挡,暗一瞧不见她面容与神态,只能窥见一圈秋香色的裙摆,以及隐没在裙下的一对嫩黄鞋尖。   暗二搓着酸麻脚踝痛心疾首道:“主子他果真是有了心仪的姑娘,就不再念什么主仆情分……”   “姑娘能给主子生一堆白胖娃娃,”暗一轻飘飘赏他一对白眼,“你能生?”   暗二噎得一口气提不上来,他捂住肚子指着暗一:“你——”   暗一刚要开口,陡然听见树下传出一声低沉的清咳。   屋中灯火不知什么何时熄灭,容倾负手站在屋檐下,一身布衣浸透莹莹月华,越发衬得身形挺拔,神色清清冷冷。   暗一暗二顿时偃旗息鼓。   一夜好眠,昨夜与于氏闲谈直至深夜,是故谢嫣今早被春芷推醒时,她尚且还睁不开眼。   春芷说于氏早已起身去了老太妃院中,见她昨夜睡得晚,眼下又是沉眠,便未叫醒她。   从前君锦玉在府中无须晨昏定省,故而谢嫣也不必日日前去请安。   赏菊会定在大后天,那些交与绣娘的料子,谢嫣估摸到那时候,差不多能赶出几件来。   她接过春芷着人端来茶水,简单漱了漱口。   谢嫣收拾妥帖带着春芷几个去正堂用膳,吃完一碗粥并几块糕点,便见刀疤他们几个簇拥着容倾候在阶下。   眼下随侍正堂中的都是些丫鬟婆子,偶尔会有几个小厮充入其中做些力气活。   刀疤他们几个打小生得高大夯实,以前又是斗得过地痞流氓的练家子,臂搏间的肌肉格外显眼。   偏偏刀疤左眼眼角有条横亘半张脸,划至下巴处的伤疤。刀疤颜色紫得发黑,一看便知是陈年旧伤。   刀疤瞧见谢嫣时,眼中登时溢出一抹钦佩,他瞪着大如铜铃的眼珠子,扯着大嗓门就在底下嚎:“老大,你吃好没?”   春芷惊得摔了手中玉勺,一屁股压下来差点瘫坐到谢嫣大腿上,最后还是谢嫣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春芷嗓子都在发着抖,却强行压抑心中恐惧,颤声道:“小姐……他们是什么人?”   “是我在常府养的几个手下,”谢嫣将玉勺塞回她手心里,放轻了语气,“刀疤脸上那条疤,乃是幼年时被他婶娘用梭子划的。不要怕,他们不是坏人,眼下都在王府里做我的护院。”   春芷艰难咽下一口唾沫,干巴巴地为自己开脱:“……奴婢才没有害怕。”   刀疤自知理亏,摸摸脸颊边狰狞伤疤,挠了挠头,冲春芷露出个不大好意思的笑。   方咧开嘴角,他似乎是想起什么般,伸手扯过身后之人:“容大郎说要见老大,正巧一同顺路,我就将他带了过来。”   刀疤几个是要来这景梅苑当值,谢嫣草草交待几句他们不要随便与人动手动脚,就命人领他们下去,分别安排好差事。   她弯腰走过垂花门,却见容倾仍旧立在正堂前。   他今日换了身玉色长袍,腰间垂着枚看上去成色不错的玉。那腰被腰带束着,精瘦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容倾翩然站在飞檐下,脚边遍布蔚然生长的青翠苔痕,微微翘起唇角垂手看她。极致勾魂的眉眼,配着极致纯粹的碧色,再佐以花色点缀,便成了一道活色生香的瑰美风景。   他这等京城第一的国色,果然名不虚传,迷得院中小丫头个个神魂颠倒,恨不得都将眼珠子丢到他身上去。   谢嫣一脸莫名其妙:“你等在这里做什么?”   容倾十分有风度地行礼,笑如三月拂面春风,眉梢都是温柔:“来应王妃之邀,前来给嫣小姐做夫子。”   春芷初来王府,并不特别在意规矩。   她狐疑盯着容倾看了半晌,末了掩住半张脸,小声贴着谢嫣耳根偷偷问:“容奴婢多一句嘴,这人长得比小王爷还要好看,举手投足都不像寻常富贵人家那样俗气。奴婢走南闯北一路过来,也能看出些门道,这个人他必定不是什么简单人物,您可别被他片面之词给骗了!”   容倾究竟是个什么货色,谢嫣比任何人都要门儿清。   为不□□芷于氏他们起疑,影响任务进度,唯今之计也只得把对于氏的那套说辞,拿来搪塞春芷。   春芷无话可说,因这人行迹举止虽然与身世不符,然而谢嫣信誓旦旦说他是旧识,春芷也难以挑出不妥之处。   她转头差遣几个面红耳赤的小丫头去收拾书房,几个侍女低着头红着脸跟着春芷走开,有个别胆大的,经过容倾身前,甚至朝他含羞带怯抛了个媚眼。   容倾面色如常,也未理会这些思春少女,隔着半近不远的距离遥遥对谢嫣笑。   谢嫣瞧他这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老辣模样,琢磨这人应该早对这些情形司空见惯,她心中隐隐有些薄怒,瞪着他轻嘲一句“不正经”,抬脚扬长而去。   春芷理好书册与文房四宝,就候在她桌边。   思及还不能□□芷看出端倪,谢嫣尽心尽责坐在桌案前,捡起一本描写京中风土人情的册子,装模作样摊开放在身前。   容倾推门步入屋内,他极为倜傥潇洒地一抖衣摆,端正而雅致坐将下来,玉佩恰好压在平整衣袍上,动作一气呵成 ,看着分外赏心悦目。   几个替他推门的侍女早已看呆了去。   春芷挥手将她们赶开,仔仔细细掩好了门扇。   容倾拨弄手中洁净的玉笔狼毫,从从容容道:“赏菊会顾名思义,乃是京中权贵为解奢欲,每至秋日皆会筹备的宴席。此宴自前朝流传至今已有百十来年,最初意在甄选出天下名品秋菊,后来渐渐嬗变为京中世家子弟相看的宴会。”   谢嫣皱着眉:“……这些母妃与我说过。”   容倾浑不在意地挑了挑眉,他停顿片刻,毫无预兆凑近谢嫣,谢嫣被他突然靠近的动作惊得下意识松开双手。   那本书被她推开一点距离,书页在阳光下静静翻动,画着一双交缠人影的章页,不偏不倚恰好停在齐整干净的狼毫下。   那书大概是于氏遣人从书斋里成捆成捆搬回来的,小厮也未看清里头内容,就一并买下来塞进她书房里。   谢嫣的脸色瞬间精彩纷呈,她嘴巴白了白又青了青,两个人隔着半张桌子盯着那栩栩如生的画面,一时都有些愣神。   容倾猝然靠着椅背低笑出声,谢嫣百口莫辩,扑上前按住画册恼羞成怒吼道:“笑什么笑!” 第202章 侯爷打脸宝典(十)   手肘压着的这本册子顿时成了块烫手山芋, 谢嫣死死捂住画册上不堪入目的两道人影。   抬眼见容倾还转着眼珠不动声色往她怀中瞟, 谢嫣起身合上书册剜他一眼, 将手里的册子随手递给春芷,拨开额前碎发镇定自若地吩咐:“拿出去烧了。”   春芷接过书册匆匆瞧了一眼, 她只认得几个还不算难写的字, 故而也不晓得这扉页上写的都是什么。   她掂了掂手中厚重书籍, 只觉这书册用的纸张极好。以前戏班子里那几个花旦甫得了彩头与赏钱,就爱学京中才女, 附庸风雅买这种纸, 再请路边卖字画的书生题几个字, 摆在房中装装样子。   春芷随便翻开一页:“烧掉会不会太可惜了……”   话音终止于她无意瞥见的那抹光.裸人影里, 画中男女四肢紧紧交缠,发髻散于枕畔, 端的是一副颠鸾倒凤的荒唐姿态。   纵然春芷不通儿女□□, 也明白这画的什么,她奋力咽下快要溢出喉咙的惊呼, 登时羞红了脸。   这等有辱世风的书籍,也唯有一些纨绔子弟或是风尘女子私下交相传阅,是万万上不得台面之物。   春芷慌忙将册子藏到身后,顾不上去看谢嫣的神色, 匆匆抱着书册出了书房。   春芷一走, 书房内就仅剩下他们二人。   谢嫣坐在圆凳上备受煎熬,容倾本就与君恪有过节,此行前来尚不知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难保不会因此事误会她的行事为人。   谢嫣将手边堆着的书一本本翻开检查,所幸夹带进来的只有那一本,她松了口气,蹙眉与容倾解释:“管事从书斋里挑书时,大约是一时看走了眼,才误将刚才那个……咳,一并搬了进来……”   她好不容易说完这番话,而他始终未曾开口应个一两句。   谢嫣后知后觉仰面看他,但见容倾忍笑忍得连肩头都在微微颤抖,他蜷起指节抵在嘴唇处,眼眸绽出炫目浮光,语带讶异:“原来嫣姑娘真正想要同我请教的,竟是这个。”   面抵这样一张国色天香的惑人面容,寻常人已经极难抵挡。偏生他又笑得如此勾人,谢嫣木愣愣瞧着他,思绪有一刹的僵滞。   容倾抱臂认真续道:“不过容某无甚心得体会,这种事口头传授起来也多有不妥当。”   谢嫣默了默,捏紧双拳咬牙切齿道:“容大郎,你皮痒了是不是?”   容倾脸色自若如初,丝毫没有半点应当对此事避之不谈的自觉。   思及容倾这厮现今素来喜欢在人前装柔弱,哪里是原世界中那个风流不羁的洒脱侯爷……   她已分辨不出究竟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容倾,也越发摸不准他隐姓埋名潜入王府到底意欲何为。   谢嫣忍无可忍按住桌子,俯身凑近他,肃声提醒道:“容大郎你别忘了,我与母妃说你是我幼年旧识乃是缓兵之计。君恪身边的刁奴恶意伤你父亲,身为锦亲王府的嫡小姐,于情我自当不能弃你于不顾,于理你也不可迁怒无辜之人。”   容倾似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住,定定凝视她片刻,眼底流光一片陆离莫测。   “容某晓得嫣姑娘是嫣姑娘,你哥哥是你哥哥,”他伸出手按着谢嫣坐下,从怀中掏出帕子细细替她擦拭溅染上墨汁的袖口,仰头向她挤出个苦涩笑容,“如今家父去世,姐姐又需要守在夫家照看外甥,嫣姑娘能给我一处容身之地,容某感激不尽,又怎会恩将仇报辜负嫣姑娘的情意?”   谢嫣:“……”果然是水至清则无鱼,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左右容倾在锦亲王府里装得了一时,却骗不过一世。早晚都要掉下一层皮,她懒得与他多说,抽回手不冷不淡应了一声。   谢嫣一连在王府住了几日,白日听着容倾扯着京中奇闻异事,夜里就陪于氏说些体己话。   除了一日三餐,谢嫣鲜少遇见君锦玉与君恪二人。   尽管每日只在用膳时见上几面,谢嫣实则也不愿与这对渣男贱女有什么瓜葛牵扯。   君恪不在府中也罢,一旦留在府中,君锦玉有了撑腰之人,行事也就猖狂无忌许多。   谢嫣慢条斯理咀嚼口中饭食,听着君恪放下碗筷冷声道:“锦玉院子里伺候的人太少,恪儿便将雪珠、松珠两个人拨给她使唤。”   锦亲王府虽是于氏当家,然而荣华富贵皆需要依傍君恪谋划,方能长长久久维持下去。   他拜入野心勃勃的八王爷麾下,因心思缜密、擅长揣度人心,极得八王爷器重。   八王爷手握兵权,这两年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是以君恪将跟随他多年的侍女拨给君锦玉,府中下人也不敢说个“不”字。   于氏闻言立时就有些不悦,恪儿口口声声道锦玉无人伺候,却不曾过问一句嫣嫣的近况。   锦玉自小锦衣玉食,哪里缺什么东西。他不但不操心流落他乡的亲妹妹,反而当着嫣嫣的面这样伤她的心。   不待于氏启唇驳斥,君锦玉眼珠灵活转了几转,执筷的手腕随即一抖,她放下筷子转头扯住君恪衣袖:“哥哥,锦玉屋子里伺候的人够用,不需要哥哥如此费心。”   君锦玉话毕又顿了顿,笑盈盈觑谢嫣一眼,娇滴滴鼓起腮帮:“依玉儿看,嫣姐姐的院子正缺人手,哥哥不妨将雪珠碧珠她们送给姐姐。”   谢嫣方要出声推拒,君恪忽而回眸看着她淡淡道:“明日是赏菊宴,雪珠她们本是八王爷赠予我的护卫,嫣嫣你身边有几个护院护着,自然稳妥。而锦玉孤身在外,若遇歹人也无力抵抗。哥哥做主将两个婢女送给她差遣……你会不会觉得哥哥偏心?”   君恪纵然清冷淡漠,却深谙为官之道,从不会主动说些不合时宜之言。   今日他为了君锦玉,能做到警告她不可轻举妄动的地步,这般泾渭分明的态度,可见君恪是真真正正对君锦玉有了别的心思。   谢嫣莞尔:“兄长多虑。”   于氏撂下筷子,红着双眼训斥:“恪儿你……”   君恪接过杜衍递上来的官帽,拱手告退:“儿子还需入宫一趟,便不陪母妃用膳了。”   他前脚踏出堂屋,后脚就有两个身形高挑的女子引几个婢子踏着方步走进来。   几个婢子对着谢嫣奉上几枚做工还算精细的木盒,轻轻掰开扣子,露出里头几对首饰。   “小姐初回王府,小王爷没有旁的能送,正巧八王爷赠予小王爷几盒首饰,遂全给您送来。”   打一巴掌再赏个甜枣一向是君恪收复幕僚的手段,如今这恩威并施的对象换成自己,谢嫣反倒觉得别有一番滑稽滋味。   经君恪这一手安抚,于氏满腔火气也彻底消退。   谢嫣抱着几个雕花木盒回到景梅苑,容倾正与刀疤几个坐在台阶下。   听出谢嫣的脚步,他歪着头对谢嫣露出一抹颠倒众生的笑。   谢嫣臂膀下夹着的一枚嵌玉盒子应声落地,盒盖磕在青石板上摔成两截。里头的首饰从盒里掉落出来,沿路滚到容倾足边。   那是块成色颇好的玉锁,玉质温润生光,上头有暗纹隐隐浮动,在阳光照耀下折出宛如水波纹的粼粼幽光。   容倾捡起来端详半晌,认出这玉锁还是他当年雕给君霆那小屁孩玩的那块。   作者有话要说:  除夕快乐~带着谢高层与大嫣壮士给小仙女们拜年啦,祝小仙女们新的一年万事如意,财运亨通(*ˉ︶ˉ*) 第203章 侯爷打脸宝典(十一)   只是小孩子贪玩, 君霆捏着这枚玉锁四处跑闹, 最后玉锁也不晓得被他扔去哪个角落。   刀疤摇头晃脑摇着陶碗里的骰子, 分神向他手中瞟了一眼,眼神不由得亮了亮。   酒糟鼻巴巴凑到容倾手边, 扬声称赞道:“老大, 你什么时候又接了桩送镖的差事?嘿, 这玉锁颜色水头忒好看,就是雕工……有些丑了。”   容倾额角青筋跳了跳, 他虽然擅长上阵杀敌, 行兵布阵, 可也不会摆弄小孩子的玩意儿。   当初为了雕这个小小玉锁, 容倾没少弄伤手指。   君霆别的看不上,却喜欢他雕的这枚玉锁, 故而容倾颇为自得地以为, 他不但会杀敌,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雕工。   如今酒糟鼻子大喇喇说他雕的玉锁很丑, 着实令容倾脸上有些挂不住。   他大掌一合裹住精巧的玉锁,起身捡起那枚摔成两截的小盒子。   小盒子已经摔得没了形状,金质锁扣从盒盖上剥离,要坠不坠地粘在一角。   容倾满脸嫌弃捏着手中雕花木盒, 见谢嫣与春芷分别抱着几个盒子, 动作看似格外艰难吃力,他便道:“这个盒子已经坏了,容某略通木匠技艺, 嫣姑娘要是不急着用,不若交与容某修缮。”   谢嫣未曾料想过他还有这点才能,将怀里物事交给几个赶上前的丫鬟。   君恪送的东西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物件,他今日之所以赠予她,并非出自真心,只不过是为了不令于氏认定他偏心,继而转头去苛待君锦玉,自然也不会花心思精心挑拣。   谢嫣从一方长匣子里抓出一把圆润珠子,分给几个小丫鬟,又往刀疤他们手里塞了不少。   刀疤乐呵呵接过来,说是晚上得了空就带兄弟几个去吃酒。   几个侍女犹犹豫豫不敢收下,见春芷大大方方将珠子放入荷包里,她们也不再忸怩,喜不自胜捧着珠子退下了。   纵然定安侯府富贵泼天,容倾又是定安府中唯一的男丁,坐拥万亩家财,不缺她这点珠子。   然而他隐瞒身份潜入王府,谢嫣也不好厚此薄彼,本着有意交好之心,她摸出把金瓜子,塞进他温热掌心里:“好呀,你能修缮我当然乐意,要是修不好,这块玉锁不妨就送给容夫子。”   容倾摩挲手心那一颗颗饱满的金瓜子,语气意味不明:“嫣姑娘倒很大方,似乎也不太看重这些赏赐。”   “钱财都是身外之物,”谢嫣转身往书房里走,裙摆层层叠叠擦过门槛,似盛开的一朵牡丹花,她毫不在意应着,“再者又是君恪心血来潮送的,没什么值得人留恋的理由。”   容倾紧随其后,目光停在她发间蝴蝶簪上,她每走一步,金蝴蝶一对镂花蝶翼也随风轻轻抖动,无时无刻不在搔刮他的心弦,他幽幽道:“嫣姑娘对小王爷仿佛极为生分。”   “也不算生分,君恪他偏爱君锦玉,心疼她如今寄人篱下,比我可怜的多,待我也不甚上心热络。他做的绝情,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也没必要腆着脸拿自己的热脸贴他的冷屁股。”   容倾寂然不语,他垂眼望着足下深浅不一的重重阴影,忽而思及自己隐瞒身份的这桩事,微微握紧指节:“嫣姑娘素来爱憎分明。”   谢嫣端端正正坐在书案前,她仰头看着容倾缓缓落座,忍不住开口:“今日你要教我什么?”   容倾眼底阴影瞬间化为乌有,他取过一支毛笔,敲着桌子道:“明日就是赏菊会,若教琴棋书画不免有些晚,那便说一说京中如今的形势。”   谢嫣原以为他打算将八王爷与皇家那些恩恩怨怨、锦亲王府与定安侯府的过节,全部事无巨细要与她说一遍。   谁知他却噙着笑,眼中似有枝蔓柔柔攀附生长,深深凝视她道:“嫣姑娘应当有所耳闻,深受京城女子中意的郎君,除了还未成家的锦亲王君恪,还有一位定安侯。”   谢嫣感到有些口渴,低下头端起桌上茶盏浅浅抿了一口。   “定安侯……是何人?”   “当今圣上的亲舅舅,太后的胞弟。据容某所知,此人与锦亲王君恪素有过节。”   谢嫣艰难咽了口唾沫,掐住大腿奋力不让自己露出马脚,掩口清清嗓子道:“他同君恪有旧怨,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非也,”容倾施施然伸出细长手指指着自己,“定安侯府那边也接了拜帖,两府冤家路窄,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容某这般恩怨分明。嫣姑娘若在丞相府撞见定安府的人,尽量躲着才是上上之策。”   他神情一派坦然,仿佛所言千真万确,替她耗费心血谋算前后,也只单单为她不受定安侯府的刁难。   然而谢嫣早已看透一切,容倾口口声声说什么两家人冤家路窄,一旦撞见走为上策,实则寻借口百般诓她,无外乎生怕她当众认出他来。   她拈起一块牛乳软糕丢进嘴里,连眼皮也无兴致掀开,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牢牢记下。   容倾拢在袖子下的指节慢慢松开,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第二日大早,谢嫣睡得正是香甜,春芷便端着热水推门进来唤她起床。   新衣是于氏今早遣人送来的,皆是今年京中时兴的样式,簇新的青莲色花罗衫配着暗红织金八宝裙,于氏还特意送来一根血玉璎珞,簪子篦子等物一应俱全。   春芷替她梳了个清爽发髻,便随她出了景梅苑。   于氏早已在外头等候多时,君锦玉带着君恪赏的两个女护卫站在她身后。她今日穿得比往日庄重不少,嘴唇上抹了艳桃.色口脂,巴掌大的玉白小脸是能掐出水来的水灵与清丽。   于氏含笑牵过她,微微侧身挡住君锦玉的目光,低声嘱咐:“宴上有许多贵女,嫣嫣你只管同她们玩在一处,不必随母妃与锦玉四处相看夫家。”   赏菊会亦是世家中未曾婚配的姑娘公子们相看的宴席,老太妃做主今次要为君锦玉挑个合意的夫家,谢嫣反而颇为空闲。   待于氏上了马车,谢嫣提起裙摆也跟着迈了上去。   君锦玉则坐在谢嫣对面,她始终低头不发一言,也不晓得心中又在算计什么。   马车颠颠簸簸驶出长街,于氏凝神叮嘱君锦玉切不可在人前失仪。   她温婉抿唇一笑,微敛眼角衬着艳色唇珠,流露出难得一见的小女儿姿态,瞧上去格外娇媚慵懒:“母妃尽管放心,锦玉向来晓得分寸,必不会行差踏错令王府蒙羞。”   于氏顿时放下半个心:“你们姐妹可要互相照看着,莫要贪玩误闯了丞相后宅。”   君锦玉闻言目光微止,眼底溢出些许算计,复又温柔如初望着于氏:“玉儿记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新年好!!!   下章就是宴会打脸啦,就让君锦玉这个倒在枪口上的做个开门红吧→_→ 第204章 侯爷打脸宝典(十二)   于氏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咱们锦玉生得这样好, 也不比宫里那些个贵人逊色,今日教旁人见了, 定然会对你过目不忘。”   君锦玉瞧上去尤为开怀, 她双眼弯如皎月,瞳仁闪动着明亮绚丽的光晕:“母妃惯会打趣玉儿。”   她语气微顿,弯开的眉眼略有收敛,偏过头盯着谢嫣,嘴角上翘, 眼底却没有多少温情笑意:“嫣姐姐才是京中难得一见的姝色,玉儿蒲柳之姿, 实在不敢在嫣姐姐面前大放厥词。”   这口气听着总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意味, 于氏蹙眉正欲开口责备她平白无故喜欢多想,谢嫣忽而启唇淡淡接话:“妹妹天生丽质,委实无须妄自菲薄。今日你乃红花, 我不过是一片衬托红花的绿叶,又岂敢喧宾夺主。”   君锦玉瞳孔猛得一缩,她并未忘记今次随于氏赴宴的前因。   于氏舍不得亲生女儿吃苦, 生怕她碍了常嫣嫣的道,铁了心要逼她这个养了十几年的娇姑娘嫁出去。   她这一嫁, 非但给常嫣嫣腾出了一大块地方,甚至她的东西,也会一夜之间全部易主。   君锦玉望着眼前这张令她厌恶入骨的面皮,恨不得动手撕烂常嫣嫣始终平和的神情。   手指被她自己掐得生疼,君锦玉咬牙切齿地想, 过了今日的赏菊会,究竟是谁先被赶出王府,常嫣嫣你且睁大眼睛好好瞧一瞧!   她心思藏得深,于氏坐在她身侧自然看不出她神情之中掺杂的异色。   于氏一手揽过谢嫣,不甚赞同轻轻点了点君锦玉的鼻尖:“都是一家人,闲来无事比什么高低?我们王府里的姑娘姿容皆是一等一的出挑,何须如此看低自己。”   君锦玉勉强扯起一丝笑,又好言好语哄了于氏几句,终于令她不再指责。   沿途路过各处景致,君锦玉早已对这些陈设风景司空见惯。于氏惦记谢嫣以往一直身在定州,至今无缘得见京中盛景,便特意揭开帘子一角,挨个与她介绍细说。   于氏不知不觉就说了一路,马车行至丞相府时,阳光恰好遍洒府门前的影壁。   汉白玉影壁上的浮雕纹路折出影影绰绰的阴影,上头沾着几片枫叶,远远看去,就像是题写在影壁上的行书,高雅又不失趣意。   丞相府朱色府门大开,宽阔甬道前俱是一片车水马龙,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   谢嫣天色未亮就被春芷从床榻里挖起来,本以为她们一行算是来的最早,不想她还是低估了赏菊会在这些京中权贵心中的地位。   台阶前松松散散停了十几辆马车,有的紧紧挨在一处,有的却远远停在角落里,里里外外被侍从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时有容颜姣好、衣饰华贵的女眷在侍女婆子的搀扶中走下马车。   绣着花鸟鱼虫的裙角迤逦擦过洁净砖石,女眷款款而行,发间朱钗轻轻在耳旁摇曳,粉面含春的模样,别有一番韵味。   丞相府里做下人打扮的小厮,纷纷上前恭迎诸位前来赴宴。   谢嫣她们乘坐的这辆马车候在队伍末尾,前头还有两辆挡着去路。   于氏却并没有急于下车,素腕一抬,隔了窗轩指着不远处那一个个跨入丞相府的女眷,挨个与她说明身份。   “前面那辆宝蓝色的,是光禄寺卿的家眷,光禄寺卿与你哥哥交情颇好,他家府里的姑娘同锦玉也能说上几句话,一会儿你们若是得空,尽管去玩。   还有那边几辆,都是些武将家的姑娘,与锦亲王府素来没有什么交情,你也不必费心理会她们……”   谢嫣耐心记下京中世家之间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记不住的干脆全部交给系统拿去处理。   系统“啧啧”了两声,飞速地将讯息转成图文形式存档,有些感慨道:“一入侯门深似海,古人诚不我欺。兄弟阋墙、父子相残……这都什么事……”   谢嫣先前就看出于氏对这些京中琐事极为了解,譬如哪家的庶女算计嫡女,哪家的老爷子养的外室被主母发卖,或者哪家的公子极得隆宠……   起初谢嫣并不能体会,然而琢磨几回倒也终于了然。   君恪工于心术,八王爷又是个执着于掌握一切的自负之人,京中各处皆有他们的眼线。   谁家后宅出了岔子,君恪自然比旁人通透得多。   妇人大都喜欢听这些市井传闻,君恪为了哄于氏开怀,说些琐事逗她开心也是人之常情。   待前头几位被下人引入府中,于氏便由侍女扶着下了马车。   谢嫣这回附身的宿体,比之前所有的都要来得利索。   大约因为宿体并非娇养长大,打小就自食其力,多年奔波劳累下来,身子骨比寻常男子都要来得结实。   比如君锦玉连下个马车也要侍女小心翼翼搀着,谢嫣两手撑住车辕轻松一跃,便稳稳当当落于平地。   君锦玉瞪着水灵灵的眸子,眸中是满满的嫌弃与轻蔑。   于氏倒显得很宽容,上前替她理了理衣衫,满意道:“只要别冲撞了贵人,嫣嫣不必太拘束,按着以往的习惯行事就很好。”   初入丞相府,两旁侍立的婢女立刻迎上来。   于氏的陪嫁妈妈冯氏将请帖递给她们,几位婢女翻看一眼,恭恭敬敬领她们往府里走:“王妃且随奴婢来。”   丞相府的布置也非寻常富贵人家那样奢靡无度,四处陈设皆是华而不俗。   穿过前院曲曲折折的游廊,绕过几座假山,就是一处供各府休憩的楼阁。   那楼阁模样呈“回”字形,左边依傍一条还算开阔的观赏河,河水泛着淡青,中有锦鲤穿梭。   水流自远处潺潺而来,不断冲刷两旁砖砌的石壁,由此谢嫣能够断定,这河的源头应该引入了泉水。   楼阁分为上下两层,一楼摆放着屏风与矮几,二楼则坠了软帘,楼下人烟稀少,二楼却有欢声笑语从帘内低低传出。   这座楼阁的布置已是十分耗费心血,谢嫣却无意瞧见树荫茂密的河岸对面,另有一座长亭俨然矗立。   长亭内似乎也有人行迹匆匆进进出出,承尘上勾连着的帷幔缓慢抖动,也不晓得那边又是一番什么境况。   小厮看似察觉出她的目光,暗暗抬袖擦了擦额角:“那边是我们老爷远房亲眷的休憩之处,因担心打搅诸位公子小姐的雅兴,他们才搬去那边喝茶赏菊。”   话已至此,纵然谢嫣总觉得这样的安排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也不好厚着脸皮深究,故而放下心中疑惑,跟着于氏走入前面的楼阁。   女眷的位置安排在二楼,谢嫣将将踏上一节台阶,立时有个打扮甚是华贵的夫人一把挽住于氏的胳膊。   “明琴你总算来了,可叫我好等!”   于氏玩笑似的拧她一把,笑眯眯打趣:“瞧你慌的,可还有半点丞相夫人的端庄样子?”   “没有就没有,”钱氏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忽而想起什么似的朝谢嫣看过来,神情有些惊奇的探究,“这就是你寻回来的亲姑娘?”   谢嫣落落大方福身:“见过夫人。”   由于京中这段时日传锦亲王府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加上钱氏与于氏自幼就熟识,因此早就得知锦亲王府出的岔子。   说来也令人唏嘘,于氏亲生的女儿被毒妇拐去定州折磨,而当做眼珠子来疼的姑娘,却是那毒妇利欲熏心之下,偷偷换过来的女儿。   钱氏乃旁观之人,眼力自是清明非常。   她以往本就不大喜欢锦玉,总感觉这姑娘不光性情容貌不像于氏那样开朗淡然,心思也有几分重。   谁知锦玉乃是个占了喜鹊巢的斑鸠,不但白白享受十几年锦衣玉食的日子,她亲生母亲还害得那个姑娘流落他乡。   定州人大多清贫,又是流寇四下流窜打家劫舍的地方。无须多想,钱氏也能猜出一个皇族宗室女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   今日骤然见了这姑娘,果真眉眼间有于氏年轻时的影子。叫钱氏更为惊诧的,是她那不输锦玉的举止气韵。   没有预料中的畏畏缩缩,也无养在别处的莽撞乖戾,看上去比矜持娇怯的锦玉更像个金枝玉叶。   钱氏不免由衷为于氏感到欣慰庆幸,放柔语气问:“听旁人说,你唤做君嫣嫣?”   谢嫣也未纠结她口中的“旁人”指的是什么人,爽快答道:“劳烦夫人费神了。”   “哪里有什么费神,”钱氏笑着拍拍于氏肩头,“你这个姑娘嘴真甜。”   于氏架不住人夸,面上立刻浮出几许傲色,喜滋滋道:“你家的那才是喝了蜜的嘴甜。”   钱氏喜得合不拢嘴,带着于氏与谢嫣直直上了楼。   君锦玉自从迈进丞相府的大门,就一直乏人问津。   眼见于氏与常嫣嫣携手走远,她屈辱又落寞地咬住嘴唇,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周妈妈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在她耳旁安慰:“小姐若是生气,就不与她坐在一起。”   今日君恪也会一同赴宴,只不过他眼下还在八王爷府上议事,一时半会儿还来不了。   君锦玉眼中含泪:“妈妈你能不能陪锦玉在楼上坐一会?”   周妈妈叹了口气:“也罢,小王爷一会就来,小姐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嫣姑娘能得意一时,可往后先嫁了人,她也是神气不起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布克的手榴弹,感谢小夹子、褒姒、圆子不是肥子的地雷~   昨天家里来了两个幼儿园小朋友→_→ 第205章 侯爷打脸宝典(十三)   于氏偏爱常嫣嫣, 先前口口声声说要为她撑腰的老太妃,如今整日称病闭门不出, 再也鲜少见她。   经过这些, 还有什么谎言是君锦玉看不破的。   她心中比周妈妈还要清楚,常嫣嫣只要在府里待上一天,世人往后也只晓得锦亲王府原先的嫡小姐,不过是个李代桃僵的定州镖门女。而她自己一旦失去人心与名声,就永远也不可能越过常嫣嫣。   她略定了定心神, 思及待她极好的君恪,眼中潮湿水汽渐渐消散, 面容上总算有了点笑意:“哥哥一向大公无私, 我自然是放心的。”   “您这般想才是正理。”   见丞相夫人引于氏她们去一处雅间,周妈妈也眼疾手快扶着君锦玉进去挑个好位置坐下。   这里的雅间都是特意为女眷们布置的,尽管锦亲王府女眷最少, 因他们皇室宗亲的身份,也分得一间颇为宽敞的。   君锦玉坐到了谢嫣对面,柔荑紧挨着身旁一扇向过道外侧打开的窗户。   窗轩上头的竹帘由下人挑起, 只在里侧摆放一盆高大绿植充作遮掩,虽然视野被遮去大半, 仍然能够将楼下景致收归眼底。   待钱氏与于氏匆匆寒暄几句,吩咐下人务必用心侍奉主子后,便笑着退出雅间,前去招呼其他府上的女眷。   钱氏离开未久,几个相貌标致的婢女打起帘子鱼贯而入, 奉上手里端着的几碟糕点,就在一旁候着。   于氏对冯妈妈悄悄使了个眼色,冯妈妈立刻会意,掏出荷包挨个赏了几个丫头,便将她们打发去门外等着。   帘子甫被放下,于氏喝了口茶润润嗓子,随后指着桌上这些吃食用具一一与谢嫣介绍。   说完这些,又与她细细说这满屋的摆设。   望着口若悬河,恨不得将满肚子话都灌给她的于氏,谢嫣忽而庆幸自己是个做任务的。   有几个世界的任务经验在手,她对古代世界里的绝大部分设定,算是烂熟于心。以至于不需要于氏苦口婆心与她挨个指明,她随随便便一看,也能将满屋子摆设的用料价钱娓娓道来。然而转念一想……这大概也是007唯一派得上用场的地方了。   原世界的常嫣嫣回京后,也随同于氏与君锦玉前来丞相府赴宴。只不过她初入京城,对京中人情世故并不通透。   纵然她竭力与贵女们交好,有君锦玉珠玉在前,那些贵女面上待她一团和气,背地里却不知嘲笑过她多少回。   谢嫣耐下性子听于氏说完这些琐碎规矩,外头守着的侍女叩门轻声禀道:“王妃,几位夫人过来说要邀您出去赏菊。”   冯妈妈听罢,忙不迭将几位世家夫人迎入雅间内。   这几位都是平素与于氏要好的夫人,彼此的儿女也算合得来。   几个人先是恭恭敬敬对着于氏行了礼,继而簇拥上前笑道:“听闻王妃将君小姐寻了回来,母女团聚可算是一桩喜事。”   于氏甚是开怀,起身牵住谢嫣的手,引她走到诸位世家夫人身前,挨个与她引见。   虽然宿体出自王府,但由于夺嫡之初,锦亲王府支持的是八王爷,太后与小皇帝很是忌惮锦亲王府,原世界中一直未曾分封过宿体与君锦玉。   这些诰命封号于谢嫣执行的任务而言,没有多大用处,故而她也浑不在意。   谢嫣与几位夫人见了晚辈礼,其中一个扶起她道:“君小姐折煞妾身,瞧这样貌,果然是个天仙似的姑娘,王妃有福气了。”   “嫣嫣她还小,看不出什么模样,”于氏含笑望了谢嫣一眼,“我带她来赏菊会为的就是散心。”   几位世家夫人微微蹙了蹙眉,她们家夫君都是八王爷这一派的,小皇帝根基不稳,定安侯又患了重病回京休养,皇位究竟花落谁家,暂且还说不准。   她们家世颇丰,原本打算攀上锦亲王府这门亲,谁知锦亲王府嫡女另有其人,思量再三只得暂时断了念头。   几位夫人这番前来,存的就是相看的心思,若是寻回来的嫡女不比君锦玉逊色,她们也好再筹谋此事。   但眼下听王妃的语气,诸位夫人隐隐猜到她实则不愿君小姐替相看一二。   于氏续道:“嫣嫣方回到我身边,王府于情于理自然要拘她两年。恰逢锦玉将将过了生辰,我便领她来丞相府上看一看。”   丞相府里的景致哪里及得上锦亲王府,来这里与其说赏景,倒不如说是相看夫婿,众位夫人心知肚明,却不敢点破,连声应是。   楼下喧嚣声渐起,欢声笑语此起彼伏,这座楼阁仅供女眷休憩,男眷却还墙壁那头的庭院里等候。   左右这里有下人看着,于氏命冯妈妈留下照看谢嫣与君锦玉二人,谨慎叮嘱她几句,便与几位夫人结伴四处走走。   于氏一走,雅间内的气氛旋即冷下来,君锦玉唇边温软笑意淡去不少,只望着窗外景色打发时光。   谢嫣百无聊赖抓了把瓜子磨牙,春芷却火急火燎摸出个镂花漆盒,盒盖上头用朱砂描了一对并蒂牡丹花,看上去格外小巧精美。   春芷扭开铜扣子,从锦缎里小心翼翼抠出一枚玉锁。   “今早容夫子出门前,托奴婢将此物转交给小姐,方才走得急,奴婢险些忘了。”   谢嫣接过玉锁塞入腰间香囊里,而后拿起盒子把玩片刻,她端详盒子各处做工,不由得在心底喟叹两声。   容倾不愧是当今太后的胞弟,吃的用的穿的皆是上乘。连个再普通不过的盒子,也有能人巧匠耗费心血精雕细琢打造。   她合拢盒盖,就听得门外传来几声清脆的呼唤:“锦玉可在房中?”   周妈妈如释重负开门去迎,堆着笑脸道:“几位姑娘快快进来,我们小姐就在房里。”   为首的一个姑娘打扮最是沉稳端庄,她身着堇色衣裙,裙摆处开着丛丛繁闹蔷薇,双手交叠腹前,礼数做得这样全,一看便知是哪家府上的嫡女。   她身后有几个少女朝着君锦玉跑过去,拖住她袖子往外走:“有些日子没见你了,飞花令还差不少人,锦玉不妨与我们去乐一乐。”   不用与谢嫣共处一室,君锦玉求之不得,不待冯妈妈出声,便故作为难跟着拽她的少女踉踉跄跄出了雅间。   堇衣少女摇了摇头,有些歉意地看向谢嫣,眼中犹带忧色:“家妹不懂事,在君小姐面前失了礼数。君小姐独自在这里也无趣,不如随我们出去散散心。”   谢嫣笑着应下,与冯妈妈道别后,并肩跟着她下楼:“既然小姐与锦玉熟识,也无须与我这般生疏,我姓君,叠字嫣嫣,小姐随意称呼就是。”   “我是丞相府的嫡女李如月,”堇衣姑娘领着她穿过狭窄楼梯,将她引至楼下花厅,闻言不由得勾起嘴角,“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容如月斗胆叫你一声嫣嫣。”   谢嫣倒对钱氏存有不少好感,能与于氏推心置腹的人,为人自当友善。李如月举止有礼,待人和气,神色间也不见怠慢嫌弃,是个值得深交的好姑娘。   她走到花厅时,拽着君锦玉下楼的少女,正同几个人三三两两将她簇拥在中央:“我听他们说你不是王妃的亲女儿,那个君嫣嫣才是,你和我好好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君锦玉嘴角弧度霎时凝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27554013、褒姒的地雷~\(≧▽≦)/~   明天开始好好更新了,专注搞事与日更→_→ 第206章 侯爷打脸宝典(十四)   她以袖掩面, 手足无措垂下眼帘道:“府中乳母行事大意,大抵是我们襁褓颜色相似,幼时误将我与嫣姐姐弄混,这才连累嫣姐姐流落定州多年……”   那少女有些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君嫣嫣竟是从定州而来?”   簇拥着君锦玉的众贵女闻言,又是一片哗然。   “不是我爱在人背后嚼舌根, 我听兄长说过,定州是个穷山恶水的偏僻之地。不但年年亏欠上交国库的银子, 流寇盗匪更是泛滥成灾。那处的男子好吃懒做, 讨不到媳妇, 京城里清白人家的姑娘,有好几户都被人贩子卖去定州做了……童养媳。”   说此话的正是京兆尹家一位庶女, 京兆尹大人查办过不少悬案, 他家的女儿自幼耳濡目染,自然也对京中奇闻略知一二。   周遭围靠的姑娘纷纷白了脸,她们之中虽然不乏庶女,终归是大户人家的姑娘, 吃穿用度比上不足, 比下有余,更是难以想象定州这等龌龊之地。   方才扯住她下楼的李如兰攥紧君锦玉的手腕,状似担忧问她:“君嫣嫣她不会也被……”   君锦玉慌忙堵住她嘴巴,神色惊惶失措:“嫣姐姐她自小长在定州, 府上又是当地有名的镖头富户, 哪里似你们说的这般不堪?”   余下几人面面相觑, 皆在对方眼中瞧见了讶异与不屑。   商者素来为下等, 何况还是那粗鄙无知的镖门。   纵然君嫣嫣出身皇室宗亲,可从前一直长在这样下作的门户,必然举止鄙陋,上不得台面。   李如兰身为庶女,面上看着怯弱,心中却煞是厌恶李如月,常常暗恨自己投生进了姨娘肚腹,连议亲也低李如月一等。   她以往心高气傲,不愿与君锦玉这些金枝玉叶来往。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君锦玉非锦亲王妃亲女,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至泥泞中,在锦亲王府也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外人。   李如兰心中情绪极其复杂,既有对君锦玉的同情怜悯,也有作壁上观的嘲弄。   她难得生出点同病相怜之感,半真半假挽住她胳膊:“锦玉你也莫要再为旁人说话了,许久不曾见你,你怎的就瘦成了这个模样?”   陡然被与她并不算太亲厚的李如兰挽住,君锦玉不禁蹙起了眉头。   她虽与这些世家庶女面子上还算过得去,但私地下仍是不喜她们身上那股小家子气,故而也甚少来往。   数月之前她还是京中众星捧月的金枝玉叶,身边不乏唯她马首是瞻的挚友。如今树倒猢狲散,连个丞相府的小小庶女,也能将心思算计到她头上。   君锦玉心头涌出一股悲愤之感,这股愤懑情绪,在留意到朝这里渐渐靠近的谢嫣时,更是喷薄到了极致。   被一个处处逊于自己的乡野丫头,压得翻不了身。   君锦玉暗暗咽下一口恶气,近乎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嫣姐姐初回王府,我多番让着她也是人之常情。”   李如兰还欲开口,李如月却颇为不悦地打量她一眼,她这个庶妹生性眼高于顶,心思却十分缜密,她以往吃过几次闷亏,也对李如兰颇为不喜。   李如月的神色很是冷淡:“这里有我照看便好,姨娘还需你照顾,如兰你就先下去罢。”   几个方才还在叽叽喳喳谈论定州民风的少女,见状也三三两两识趣散去,李如兰绞着帕子,垂着脖颈不情不愿离开了花厅。   李如月引着谢嫣寻个视野开阔的看台坐下,又命侍女端上茶点尽心招待。   她指着院落中央搭建的台子耐心解释:“飞花令是京中时兴的玩法,乃是将愿意尝试的姑娘分成两队,两队各自推举一位姑娘上去抽签,不论抽到什么花,两队都需要挨个吟一句有关此两种花的诗,若是哪队里头的姑娘吟不下去,这位便就此除名。最后得胜的姑娘非但能接彩头,还可在琴、棋、书、画、骑射、书算中任选其一,要求另一队当众表演。”   这个玩法谢嫣还是头一回听说,尽管赛制上多有偏袒文臣之女,但也囊括骑射,武将世家向来以骑射为傲,就算输了也不拘当众展示技艺,如此安排反而还显得有趣。   李如月笑道:“若是嫣嫣你不惧背诗,也能上去寻个开心。”   君锦玉虽然容貌不算京中翘楚,却是在京中颇有名气的才女。   她一手簪花小楷可谓是灵气四溢,再加上出身高贵,又是锦亲王君恪的胞妹,经她亲手批注过的经史书册,在读书人中极得追捧。   甚至有的世家子也以得她一两副手抄诗,为平生最风雅之事。   谢嫣能够理解这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情怀。君锦玉便是依靠这些赞誉,渐渐博得贤雅之名。   只是谢嫣自己向来把读书习字当做空闲时的乐趣,若叫她当众为彩头去比拼,则会彻底搅了她的兴致。   再者对上君锦玉这种装得一手好柔弱的白莲花,若无别的意外,她寻思还是不搭理好些,省得沾了一身晦气。   谢嫣侧头去看,远远就瞧见君锦玉与几个姑娘紧紧挨在一起,那几个姑娘面露愤色,似在与她低低说着什么。君锦玉掏出帕子擦擦眼角,在众人的唏嘘声中露出一抹怯怯的苦笑。   她笑吟吟摇头表示回绝:“按锦玉的安静性子,她很喜欢玩这个。而我记性不好,又散漫惯了,怕是要辜负如月的好意。”   李如月亦抬头扫了眼不远处围做一团的贵女们,目光略过捏着帕子梨花带雨的君锦玉时,了然地弯起嘴角:“也罢,既然玉姑娘有意尝试,嫣嫣你还是在这里坐着赏菊更好。”   话毕唤过婢女替谢嫣续了杯新茶,陪她聊了几句无伤大雅的家常。   谢嫣方对她道过谢,就见几个婆子快步朝这里走来,婆子们瞧了谢嫣一眼,又上前立在李如月身旁,微微遮住嘴巴贴紧她耳旁。   待婆子传完话,李如月神色凝重冲她们颔了颔首,与谢嫣告过辞,而后便行迹匆匆离去。   她领着下人,浩浩荡荡出了楼阁。   谢嫣呷过一口清茶,这茶乃是上好的君山银针,仅是嘴唇上略沾一点,登时就有扑鼻香气自舌尖处绽开,再徐徐顺着喉咙蔓延至肺腑,缭绕满腹馨香。   冯妈妈颠颠带着几个锦亲王府的丫头赶了过来,见谢嫣端端正正坐在位置上喝茶,身后还跟了春芷,弯腰长长舒出一口气,上气不接下气道:“您在这里,可叫老奴好找。”   “有劳冯妈妈操心,”谢嫣起身扶起她,笑得煞是亲和温婉,“这里都有人伺候,妈妈不必担心我走丢。锦玉也在那里同姑娘们嬉戏,我是做姐姐的,自然凡事都会替她留心着点。”   冯妈妈望了眼被诸人簇拥在中央,有说有笑的君锦玉。不无心疼地拍了拍谢嫣的手背:“您到底是王妃的女儿,是王府里的金枝玉叶,玉姑娘自有雪珠与碧珠守着,您实在无须这般委屈自己。”   谢嫣向来不喜欢在人背后道人是非,本打算搪塞一二,却瞥见君锦玉隔着开得烂漫的菊花花海,忽然从人群中仰面含泪看过来。   那眼神怯中含悲,悲中还携了丝若有若无妙计得逞的自得,引得其余贵女纷纷向谢嫣投来鄙夷目光。   谢嫣旋即垂首,双肩微微颤抖,低低道:“她们都晓得我是从定州而来,不太看得起我。”   她复而对着冯妈妈露出个苦涩笑容,神色落寞间还夹杂着点点失望,她环顾四周繁闹景象,慢条斯理叹息一声:“您别怪锦玉,她哪里招架得住那些贵女的询问。纵然她们都疑心我的来历,锦玉却主动站出来替我作证,说我打小长在镖门商户,并非是被拐子卖去定州的……”   谢嫣顿了顿,才无奈续道:“女奴。”   冯妈妈神情方才还稍有松动,待蹙眉听完谢嫣吐露出的最后那句话,她立刻瞪圆了眼珠子,不可置信反问道:“玉姑娘竟然主动站出来,说您不是被拐子卖去定州的……”   最后三个字实在太过污秽,冯妈妈怎么也开不了口。   谢嫣故作疑惑歪头看她:“锦玉主动替我证明出身,妈妈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冯妈妈一拍大腿,又气又惊:“此地无银三百两,玉姑娘打小熟读诗书,又怎会不懂这样的道理?她这样说,岂非是刻意引人想入非非!”   谢嫣转动茶杯不解地眨了眨眼,垂首吹开杯中漂浮的碎叶,状似习以为常道:“叫人想入非非也没什么,左右我行的端坐的直,不怕别人碎嘴。再者以前在常府时,常老爷的姨娘们也喜欢在外头挑拨离间。”   她捧着茶笑得没心没肺,“都说我是个赔钱货,刘氏平日也爱以这个为借口拿我出气……可我眼下不也好端端坐在妈妈跟前么。”   冯妈妈跟了于氏几十年,她是于氏乳母,一直将于氏当做亲生女儿看待,自然也对后宅阴私的手段了如指掌。   当初正是刘氏心怀鬼胎换走了小姐,若嫣小姐在外受宠还算有个安慰,可她偏偏流落在定州这个苦寒山沟沟里,何况常府又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富户,王府的娇姑娘长在这种地方,又哪里会讨到半点好处?   冯妈妈不比老太妃看重门楣名声,她始终向着于氏,也讨厌后宅这些手段。不论嫣小姐是个什么性子,她都同于氏一样更为偏疼她。   可笑锦玉这个年纪还爱耍些小性子,得知嫣小姐回府,非但不心怀愧疚,这段时日反而待她极为敷衍冷淡。   冯妈妈一一看在眼中,以往觉得锦玉娇俏可人,如今有了嫣小姐,反倒认为她实在是恃宠而骄,以前那些承欢膝下的娇矜,在嫣小姐宽宏大度、温婉恬雅的衬托下,也显得越发小家子气。   如今柳暗花明,小姑娘好不容易被王妃寻回王府,终于不必过那饱一顿饿一餐的苦日子,却不想锦玉竟在人前刻意说嫣小姐的不是。   冯妈妈心中升起的滔天怒火,一半是遭人算计的愤怒,另一半则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的悔恨。   她恨透那个自私自利、因一己私欲害得于氏母女分离的刘氏,只能喘着粗气勉强道:“您在这里好好赏花,有什么难处就寻春芷,老奴有些事要去寻王妃,等会子就来找小姐。”   谢嫣悄悄捏了捏冯妈妈的手,笑容满面应着:“妈妈尽管放心,我跟着刀疤他们练过几手,无人敢过来为难我。”   她面色愈发这般平常,冯妈妈心中便愈是难过非常。她给谢嫣留了两三个于氏身边的二等丫鬟,才噙着泪朝着前院走去。   冯妈妈前脚刚走,李如兰便捧着签筒鼓动众人上前抽取。   有的姑娘自告奋勇从签筒里胡乱拉了根签子出来,还有的架不住旁人起哄,也迫不得已拣起根握在掌心。   君锦玉身边围绕的人群略微散开了些,不少姑娘攥着签子乐滋滋摊给其余的人看。   光禄寺卿家的小女儿唐菱见此,也对着君锦玉笑眯眯捂嘴道:“锦玉你可是京中当属第一的才女,前院还有不少世家子,可是仰慕你仰慕得紧。我去年就没见你上去,今次时机大好,不若你也去试一试。”   “说什么仰慕不仰慕,你还知不知羞?”君锦玉耳尖通红,似乎唐菱再说一句,她就能当场哭出声来,她结结巴巴地,“去年是我身子不适,母妃才没允我上去,今年有嫣姐姐在这里,我是决计不能出这个风头的……”   “你的那个姐姐在这里又怎么,”唐菱不屑地哧笑一声,戳戳她额头道,“锦玉你傻不傻,是她自己没认过几个字,不敢上去玩飞花令,难不成还能拘着你?”   君锦玉双眸续起点点晶莹:“锦玉不可以这样做的,嫣姐姐流落定州不是她的错,锦玉不能如此不讲情义……”   “同她说什么情义,”唐菱扯着她起身,连声催促,“害她被拐子卖去定州的又不是你,你做什么这么忌惮她?”   君锦玉挣脱她的桎梏,眼泪摇摇欲坠悬于眼角,白净小脸上俱是一片苦涩与挣扎:“我同你说了多少次,嫣姐姐她不是被拐子卖去定州的……”   “罢了,你个死心眼的丫头非要偏袒她,我也没什么法子,”唐菱松开手,撑着额头彻底失去耐心,“可别怪我没提醒你,看君嫣嫣那个样子,怕是还要反咬你一口,锦玉你可得长点心!”   君锦玉有些局促不安:“菱儿我……”   “你这般念着她,不如也叫君嫣嫣过来同我们一起。”   君锦玉眼底迅速掠过一丝喜意,她轻轻活动下紧绷的手指,关节在衣袖遮掩下传出“咯吱咯吱”的艰涩声响,口上却极为迟疑:“嫣姐姐她虽然习得几个字,却在诗书上一窍不通,若是与我们一起,我担忧她会连累你们……”   唐菱思索片刻,掰着手指谨慎道:“武将那边的姑娘也同你姐姐一样,每年飞花令都赢不了几回,要是担心你姐姐在众人眼前出丑,我不妨就托李如兰同那些武将家的女儿们商量商量,要是少了人,就叫君嫣嫣与她们结成一队。反正掺和在一群人里出丑,也好过君嫣嫣一个人出尽洋相。”   令常嫣嫣丢尽颜面,君锦玉忖度良久,大抵是能阻止祖母将她嫁出去的唯一方法。   君锦玉等这一刻实在是等了多时,望着摆着各式各样菊花的台子,她几近能透过这些,窥见常嫣嫣干巴巴杵在台子中央,露出羞愤欲死的神情。   她痴迷于撕开常嫣嫣那层云淡风轻的面具,多番被她明着暗着打压下来,君锦玉极度渴望在她脸上,见到和她先前一样的屈辱情绪。   她不动声色飞快计较着,嘴上却尤为内疚挣扎:“看来只有这个法子了。”   谢嫣圈住茶杯,细细暖着被风吹得有些发凉的手心,她虚虚盯着台子边凭轩而立的李如兰,心绪却早已不知飘至何处。   春芷忽然低低唤了声“小姐”,谢嫣立刻便注意到,君锦玉随同几个模样娇艳的少女,正穿过俨然排列的圈椅与八仙桌,远远向她走来。   原世界的君锦玉能够一次又一次成功打脸宿体,除了有君恪这个护短的金手指之外,也亏她周遭几个手帕交的助力。   譬如眼下谢嫣瞅着眼前这群来势汹汹的少女,虽然不晓得她们分别对应原世界中的什么角色,也笃定是从前与君锦玉极其交好的那几个无疑。   唐菱严严实实挡在君锦玉身前,纵然嘴角是上翘着的,可瞧着那直勾勾的目光,看起来实是不善,她双手撑在谢嫣桌前,腰间带子柔柔垂在腰侧,整个人看上去恬静又俏丽,她温声道:“飞花令我们还差一个人才能玩得起来,光禄寺卿府与锦亲王府素来交好,君嫣嫣你正好回京未久,尚且与我们不熟,倒不如也同我们一起行令,也好同姐妹们认识一二。”   谢嫣视线缓缓扫过周遭女眷,有几个扛不住她清凌凌目光的逼视,心虚不已垂下了头,她遂放下杯子,语气淡淡:“怕是要辜负小姐的盛情,我不大常玩这个,左右四下还有这般多的姑娘,你们不如去寻她们。”   唐菱之所以不假思索带着一群人过来,自有一翻琢磨。   量那君嫣嫣再如何气定神闲,骨子里终究是个长在乡野的黄毛丫头,何曾见过赏菊会这等世面。   她一个人孤立无援坐在此处,也无人引见,哪里会有贵女愿意主动与她交好?似她们这样大发慈悲肯眷顾一二的,只怕君嫣嫣她赶紧贴上来还来不及,又怎会费心思再掂量她们话中真假?   她断定今日只需要使个小手段叫君嫣嫣吃点教训,就能替锦玉出了这些天的恶气。却不料这位来自定州的君姑娘,竟并不似她预想中那样莽撞蛮横。   君嫣嫣先是缓缓端起茶杯,浓丽夺目的眉眼微微一抬,恰好露出妍丽无双的面容。   唐菱被那眸底折出光亮灼得呼吸一窒,尚在怔神间,却见她又微垂着脖颈轻轻抿了口茶。   还沾着澄澈茶水的丰润唇瓣抵在瓷白杯沿处,衬得她唇色潋滟而动人。   她品茶的动作一气呵成,举止看起来也格外令人赏心悦目,肤质虽不如君锦玉那样剔透白皙,气韵却别有一番勃勃英气,哪里是锦玉口中描摹那样的粗鄙不堪。   唐菱:“……”   她久久不语,身后的贵女也有些踌躇,察觉锦玉怯怯叫了声“嫣姐姐”,唐菱这才从初见美人的惊艳中回过神来。   她拧眉道:“君嫣嫣你不要这样不近人情,锦玉念着你远从定州跋涉至京城,初来乍到也没有熟识,才特意过来叫上你一同嬉闹,你怎的这样不识好歹……”   谢嫣搁下手中杯子,扬眉看向躲在唐菱身后低声啜泣的君锦玉:“锦玉你是特意过来唤我去玩的?”   君锦玉捏紧手指,转着眼珠弱弱道:“是……是啊,锦玉担心嫣姐姐一个人坐在这里怕会憋闷,便自作主张托如兰给姐姐抽了张签……”   话音未落,谢嫣一反方才的冷淡疏离,笑着走过唐菱身边,执起君锦玉双手道:“你比我小,在外自当是我照顾你,锦玉你尽管去玩就好,不必为我操心。”   君锦玉毫无痕迹挣开谢嫣,仰头望着她歉疚道:“就差姐姐一个人了,锦玉特意请嫣姐姐过去,难道姐姐要拒绝锦玉的好心?”   唐菱闻言频频点头,敲着茶桌催促:“锦玉这样为你着想,君嫣嫣你若是推却,我们玩不成,可是会怪罪你……”   四周顿时响起七嘴八舌的附和声,谢嫣故而也不再反驳,大大方方跟着她们朝着台子行去。   李如兰领着婢女将行飞花令的姑娘们分做两拨,对面那一半早已商议下来,以唐菱带头,皆赞成奉君锦玉为花主。   君锦玉那边的自然以文臣居多,且都是与锦亲王府交好的八王爷一派,而谢嫣这处,十六个人里头,武将之女足足占了六成。   若只是这样还好,偏生她们爹娘叔伯皆是保皇派,又对素有“战神”之誉的定安侯容倾奉若神明。   谢嫣将将走过去,就听得几个姑娘围成一团说笑,其中一个忧心忡忡道:“我爹前些日子去拜见侯爷,可侯爷不在京中,管家说是去了别处……”   另一个接口道:“听说宫里也许久不见侯爷,也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回京。”   说罢几人齐齐长叹一声。   谢嫣不禁想起院子里那个自言身世凄惨、赖着不肯走的容大郎,她心底一阵发虚,默默从她们身后绕开。   她初初站定,那几个姑娘背后仿佛生了眼睛,乌黑眼珠子滴溜溜端详她:“咦,妹妹看着面生,倒不曾见过,敢问是哪家的姑娘?”   谢嫣猜测,若这些武将家的小姐晓得她是锦亲王府的,新仇添着旧恨,只怕是当场劈了她也说不准,她刚要回答,君锦玉却步伐轻快地朝她这里奔过来,摊开掌心签子喜滋滋给她看:“嫣姐姐,我们抽的是荷花,你们抽的是什么?”   谢嫣突然很想拍死眼前这朵极爱惹是生非的白莲。   小皇帝年幼,眼下还未有妃嫔,宗室里最得脸的金枝玉叶,除了八王爷家的郡主,也就是锦亲王府的唯一嫡女。   君锦玉身为锦亲王府嫡小姐,风光无限,京中自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锦亲王府近日出的这桩稀罕事,早就传遍千家万户。   向着锦亲王府的人家,同情那位被换走的嫡女,而敌视锦亲王府的,自然笑话她们错把鱼目当做珍珠养,活该他家嫡女,这么多年一直得不到封号。   谢嫣浅浅应了声,那几个武门贵女眸中的好奇之色立刻被警惕与防备所取代,冲谢嫣稍稍颔首,便匆匆走至一旁。   君锦玉含笑觑了谢嫣一眼,复又撇下谢嫣,毫不留情地转身走回唐菱身旁。   她们这队以京城武将世家的姑娘为主,除去被拉过来凑数的谢嫣,就剩下几个今年举家随爹娘迁回京城的嫡女。   推选花主的时候,谢嫣并未上去争个高低,她远远站在人群末尾,看着被贵女们推举出的花主,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兴冲冲奔至李如兰身边。   其他几个不大熟悉京中风土人情的姑娘,干脆就等在后头,陡然瞧见候在一旁的谢嫣,目光一亮,也自发凑了过来。   她们此番回京,钱毓与曹盼雪乃是随调任回京的父辈一同前来。还有一个唤作宋帘,则是边疆守将的女儿,因着定安侯容倾年前大败敌寇,小皇帝赏了不少田宅,爹娘念她们都快到了嫁人的时候,就遣她们回京休养。   浅浅聊过几旬,彼此间有几分了解。   这几位皆自小长在他乡,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有别于京中女子的炽烈生机,行事言谈很是不拘小节。   台子边已经有不少人在等着,李如兰递给花主一根看似还未被人打开过的签子,有些傲慢道:“锦玉她们的是荷花令,且先看看你这张是不是。”   提及开签子,不少姑娘都兴致勃勃挤过来,将那位花主团团围住,纷纷急着要看她抽的是什么图样。   谢嫣对这种姑娘家的把戏摸了个七七八八,她漫不经心看花主拉开卷在签子上的红纸,隔着不算远的距离,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朵画得栩栩如生的雪白梨花。   宋帘分给谢嫣她们每人一把瓜子,可惜地眨了眨眼道:“我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权当做助兴算了。”   四周叹息声顿起,有人不无惋惜道:“梨花的诗可没有咏荷的好记。”   钱毓往嘴里塞了几枚瓜子,摇头啧声:“倘若抽到的是荷花,我也有把握撑过去,可梨花的诗我读得不多,眼下这种情况看来,也只能听天由命。”   花主脸色一沉,冷笑着将签纸卷成指头大小的一团,随手扔到一旁:“不论抽的什么题,有锦亲王府玉姑娘珠玉在前,我们哪里有什么赢面可言?”   谢嫣向宋帘道过谢,摸出一枚瓜子嗑了一口,就听得她忽而开口问:“她们说的锦亲王府,是不是与侯爷不对付的那个锦亲王府?”   谢嫣:“……”她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君锦玉被唐菱严严实实护在身后,受此暗讽,她有些委屈地咬住嘴唇,沉吟再三后,将手中绘着荷花纹样的洒金红笺,隔着唐菱递给她们:“咏梨的我还记着几首,咏荷花的颇多,你们不妨就将咏荷的拿去……”   花主面色越发难看,眸色阴冷:“你是觉得我们比不过你,才故意这样说的对不对?左右有你这个才女在,我们这些将门嫡女无论怎么比,都不可能赢过你,所以你才装得如此宽宏大量……”   君锦玉似是未料及她会这样说,颇为意外地瞪大眼睛,杏眼中透出浓浓失望与受伤:“高颖你大概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去年赏菊会,我就无缘随母妃拜会,今年难得能与姐妹们聚一聚,不想叫你如此憋屈……若你不愿看见我,我大可以现在就走。”   她说罢立刻将手中签子递给唐菱:“菱儿,嫣姐姐就拜托你照看了,我去底下歇息片刻。”   唐菱大惊,急急忙忙扯住她袖口:“说好了一起玩的,你要是不玩,那还有什么意思。”   几个与唐菱、君锦玉交好的姑娘大都出言阻止。   甚至谢嫣她们这队还有脑子不大转得过弯来的贵女,柔声劝慰被堵了一肚子火的高颖:“君锦玉她说得对,去年胜了我们的吴姑娘前不久就已经定了亲。君锦玉之所以今次上场,也是陪锦亲王府那位君姑娘来的,不过是场寻常玩闹,你也别太较真。”   高颖失声道:“明明是君锦玉她仗着自己饱读诗书,存心来羞辱我们,你怎么反而替她说话?”   君锦玉神色窘迫至极,她几乎快要哭出来,捂住嘴巴带了哭腔道:“高颖我……”   她做足一副柔弱姿态,又有唐菱护着,哪里会从高颖那里吃得了什么亏?   果不出谢嫣所料,诸人皆将矛头指向高颖,委婉劝她莫要无理取闹。   高颖怒不可遏,最后还是贴身侍女同几个手帕交拼死拦住她,才免了一场打闹。   “梨花就梨花,输了有什么大不了,我们武将家素来输得起,又岂会似你们这般惯会耍弄心机!”   高颖领着几个好友拂袖而去,徒留下钱毓等人面面相觑。   谢嫣这里的气氛说不出来有些古怪,曹盼雪谨慎端详她们的神色,半晌才吐出一口气,试探道:“……君嫣嫣,你应该听过你哥哥提起定安侯府吧?”   “母妃前不久才将我领回王府,我初入京城,并不通晓这些事。”发觉有不少人偷偷留意她这处,谢嫣不紧不慢剥着瓜子壳,三言两语将自己同君恪撇得干干净净。   她由衷弯开眼睛,乌黑澄澈瞳仁中闪烁着别样璀璨的神采:“以前流落在外时,就听长辈说过定安侯容倾的‘战神’名号。我常常想,要是没有这些好男儿守卫广袤疆土,京城中哪里会有这等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不过自打回府后,就不怎么听下人提过他,也是有些不解。”   高颖凉凉低嘲道:“装腔作势。”   她语气尽管听上去刺耳,不过神色却和缓许多,目光也亮了亮,瞧上去竟是颇为受用。   曹盼雪几个听闻她这样说,因君锦玉一番话而骤起的心结也渐渐平息。她们肚腹中本就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倒也不计较这些,又与她凑做一堆说笑起来。   宋帘望了眼被众人围拥在人群中央的君锦玉,不解道:“既然你才是锦亲王府的亲姑娘,那边那个叫做君锦玉的,又是个什么情况?”   谢嫣眼风顺着她指的方向淡淡扫过一眼,却见君锦玉以袖拭眼,被她唤作“菱儿”的少女正温声对她说些什么,君锦玉好不容易止住泪,颇为大度道:“母妃教导我在外要宽于待人,我不会同高颖她们置气,你且放宽心。”   靠着扮柔弱装大度博得众人同情,不论是对待宿体还是旁人,君锦玉的手段居然纯熟到了这种境地,真不晓得以于氏那般温良和善的性子,是怎么养出君锦玉这种女儿的。   谢嫣收回目光,不甚在意地应和一句:“幼时母妃抱我去寺里还愿,不想却有人存心将我与她调换了个儿。因襁褓颜色一样,乳母没能认出我,就带着锦玉回了王府。”   宋帘心直口快,藏不住什么心思,皱着眉盯紧君锦玉:“那她怎么还住在王府里,白白占着你的好处?”   “王府里头宽敞,多她一个人也算不得什么,”谢嫣拍了拍手掌上沾到的瓜子壳,手腕微顿,复又神色如常,“再者君恪与她自幼长在一处,更为偏爱她,护她一二也是人之常情。”   曹盼雪咽下着瓜子仁摇头哂笑:“我爹以前上任的地方就有户人家,府里姨娘嫉妒主母,偷偷将自己的儿子同主母的儿子掉换过来,直到庶子考中举人,这事才被主母发觉。那事在我们那里闹得满城风雨,纵然嫡子被换了回来,可这么些年被姨娘养得只知道游手好闲,到头来也算废了。”   钱毓嗟叹不已,有些后怕地看向谢嫣,松了口气道:“幸好将你换去的人家还有点良心,才不至于折磨你。”   谢嫣但笑不语。   又磋磨半刻钟的功夫,李如兰才请一众姑娘上了台子,她手心握着十数枚做工上乘的香囊,微抬起洁白下巴:   “家姐被爹娘唤去前院招待贵人,这里就由我来主持。年年彩头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玩意儿,正巧昨日得了批赏赐,今日的彩头就定了这枚太后娘娘赏下来的织金香囊,里头掺着的,还是定安侯从关外带回来的西域香料,若是谁得了头等,这些香囊就赏给哪队的姑娘。”   乌泱泱人群中静默须臾,忽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惊呼。   高颖那边已经彻底失去理智,思及在场的都是女眷,她也没有忸怩,急不可耐追问:“果真是定安侯从关外带回来的香料?”   李如兰轻蔑嗤了声:“我们丞相府一言九鼎,难道还会诓你们不成?”   此言一出,莫说是高颖,就连君锦玉那队也是骚动渐起。   她们在家中虽然对朝堂之事略知一二,也仅仅明白族中拥立的是从前的八皇子,如今的八王爷,绝非容太后嫡出的小皇帝。   故而定安侯府容倾于她们而言,只不过是一捧遥不可及的幻梦,尽管她们也崇拜这样武能上阵杀敌,文能不输锦亲王的英雄,也只能在心中偷偷倾慕一二,哪里敢妄想些什么。   高颖沉声扭头叮嘱她们:“这次哪怕绞尽脑汁,也要好好同她们比一比,定安侯的东西怎能沦落到她们手里?”   她一眼就窥见队伍尾端的谢嫣,不无郑重道:“尤其是君嫣嫣,你可要想好自己到底是哪边队伍的人。”   唐菱那边见此场景,皆忍不住掩口低笑出声,不知是谁挖苦道:“君小姐初从定州回京,想来还未上过京中的女学,也不晓得能不能背个一两句。”   高颖闻言又要发作,李如兰却忽然懒懒散散开口:“以往玩法都是一成不变,不若我们今天换个新鲜的玩法。”   唐菱奇道:“什么玩法?”   “今日愿意参加的姑娘格外多,不如就分为三场比试,一场就似往常那样轮流行花令,记两分;另一场就以各队抽到的花为开头,挨个接龙背成语,记三分;至于最后一场,我也不偏袒哪队……就以各队的花为题,由对方花主随意挑选四人,在琴、棋、书画、骑射、书算中择出一种考验,前两场可以各推举四人比试,记四分。我留半炷香的功夫,各位姑娘不妨趁着这个间隙先好好商议一番,思忖到底该怎样安排。”   李如兰话音方落,便差遣下人去张罗。   这个赛制有利有弊,轮流背诗还能企望有个运气得胜,轮流接龙却无几分把握。   而这最后一项,高颖忖度对面十有八.九会拿琴棋书画考验她们,不过她们也吃不了什么亏,自然可以逼着对面的文臣之女当众展示武艺。   如此看来,输面也并非料想中那样大。   高颖自知无心诗文,便冲身后的姑娘们问:“前两轮谁有把握上去比试?”   队伍中稀稀拉拉举起几只手,谢嫣本想上去试一试,待数清人数,正巧发现有四个姑娘举了手,倒也不需她多此一举。   曹盼雪与钱毓亦是这四人中的两个,等高颖走到她们跟前,她们自言皆是从外地初初迁回京城,府中兄长叔伯恰巧都是读书人,应付一二还是有些把握。   高颖也来不及多想,武将世家之中,才华能够望君锦玉项背的,可谓是凤毛麟角。   她自己读书不行,舞刀弄棒却有几分心得,自然丢不起这个脸,只能企盼能靠着最后一轮能够勉强与她们打个平手。   她们这里由高颖简单安排几句,又向李如兰交了名条上去,便始终没了下文。高颖与她们彼此间并不是十分相熟,也做不来假意寒暄的模样,故而各自散开,拉着相熟的好友纷纷走去旁边。   半炷香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一半,谢嫣正与宋帘搜刮腹中所能想到的咏梨花的诗,一股脑地全往曹盼雪与钱毓耳中灌。   有007这个现成的金手指在这里,不必谢嫣多费力气苦思冥想,她对着系统面板显示出来的诗句,一条条逐字逐句同她们详说。   系统总算有了点用武之地,谢嫣甚是欣慰:“倘若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能这样管用该有多好……”   系统机械音中有电流声微微流淌而过,它冷静道:“上头愿意将我这个高端系统批给宿主,已经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有些需要验证的权限,我也无能为力。”   过去这么多天,谢嫣竟将进入世界前的那桩事忘了个七七八八。   她尚且记得,007是那个与实习世界同名同姓的前任宿主“谢君仪”,不知因着什么缘故,暂时对她转让权限的。   谢嫣将要开口打算询问几句,却被曹盼雪猛地抱住手臂。   她差点被扯得一个踉跄,曹盼雪简直佩服她佩服地五体投地,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揣进袖子里:“若不是事先递了名条给李姑娘,我怎么也要让高姑娘换你上去。”   谢嫣深知,就算她胸中十拿九稳,极有把握胜过君锦玉,以高颖的性子,也绝不会允她上去比试。   锦亲王府在保皇派的眼中,一向是个欺君罔上、党同伐异的乱臣贼子。   锦亲王君恪投靠八王爷早已是京中勋贵心照不宣的秘密,与定安侯府容氏之间,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志不同道不合,不相为谋。纵然只是个贵女中再寻常不过的比试,高颖又岂会真正放心让她前去。   谢嫣笑道:“我哪里懂这些诗书,不过是府里新请了个夫子,心血来潮的时候,向他请教过这个。若说比试,我是万万不如你的。”   “能记得住这么多也很了不得,”曹盼雪松开她,眉飞色舞打趣她,“夫子都是刻板之人,你府上的这位,竟也懂这些风花雪月,若有机会亲自登门拜访,嫣嫣你可要替我引见。”   不过接了个赏菊会的拜帖,容倾虽未出面,居然也能勾得一众贵女,为了个与他沾不上多少边的彩头,死活要争个高低。   似他这般风雅多情之人,大约届时也会欣然与人畅言风月。思及此,谢嫣便也含笑应下。   插在香炉里的半炷香彻底燃尽,夹杂着斑驳星火的香灰纷纷落于炉中,最后又归于一片沉寂。   曹盼雪拉着钱毓,与其余两个姑娘惴惴然上了台子。   台下不知何时渐渐聚起不少人,有丞相府里的小厮婢女,有姗姗来迟的众多贵女们,还有两三个绾着下人发髻、衣着气韵却颇为不凡的妇人,坐在下头看热闹。   谢嫣凭借几个世界积累下来的经验,一眼看出这几个做下人打扮的妇人,定然在宫中当过值、伺候过贵人。   不过先帝的妃嫔中就有一个出自丞相府,是以在这里出现几个宫里的姑姑,也无甚奇怪之处。   她转而将目光投向看台上,但见君锦玉那边已有四个姑娘,肩并肩走上台子。   第一轮比试,君锦玉并不在列,她笑吟吟看着缓缓走到台子中央的姑娘们,轻声对唐菱道:“你别难过,让高颖她们一局也无碍。若是我前两场都要上去,那不管第三场我们是输是赢,都至少能与对面打个平手。武将世家也需要脸面,哥哥他们本就在朝中与容氏一派斗得你死我活,更是无心再操心我们姑娘家惹出来的事,左不过是两分,我们后面都能追回来,也就不要让她们下不来台。”   “你惯会让着君嫣嫣和高颖她们,”唐菱愤愤不平掐了把她的脸,语气极其不甘情不愿,“好了好了,我嘱咐过她们,你也不用担心会节外生枝。”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君锦玉清晰地瞧见,谢嫣正同个穿了绿衫姑娘,孤零零看台站在一角。   君锦玉眉眼噙着柔婉笑意,嘴角弧度越发烂漫,似有浓密花枝藤蔓,柔柔从眼底生发而出。   这是自打常嫣嫣回府以来,她第一次由衷感到愉悦。   “况且嫣姐姐在她们那队,我也不好做得太绝,以免令母妃误会是我不懂事……菱儿,今日之事就多谢你了。”   唐菱挽着她手臂宽慰:“君嫣嫣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之人……”   唐菱语调要落未落,脑海中却蓦然浮现出方才坐在椅子里,独自品茗的艳色少女。   那张芙蓉面宛如三月阳春初春里,迎着料峭春风傲然怒放的牡丹,纵然周遭亦有无数春花争奇斗艳,她仍是最醒目的那一枝。   柳眉檀唇,琼鼻杏目,一姿一容尽是她们这些人学不来的高贵娴雅,给予她的惊艳,实在难以叫人轻易忘却。   看那气势谈吐,君嫣嫣绝不是个不通情理之人,唐菱莫名觉得对着锦玉说出这番话,十分违心。   然而只是犹豫一瞬,待窥见君锦玉眼底残留的那抹无可奈何的忧伤,唐菱心绪复而平静如初。   念及锦玉生性娇弱,不是那种喜欢说谎之人,便接着续道:“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你到底由王妃尽心尽力养了十七年,她要是待你刻薄,你也需多番在长辈跟前哭诉几回。”   君锦玉心中暗赞唐菱总算还有点脑子,口中却不以为然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没事哭什么哭?”   唐菱正欲再劝几句,李如兰身后的侍女忽然对准铜锣轻轻敲击几下,将她满腹肺腑之言全部截回腹中。   八个姑娘站做两列,先由谢嫣这队行梨花花令。   钱毓四个人起初行令颇为顺畅,然而转过几轮,令头落在曹盼雪这处时,她却怎么也回忆不起,谢嫣方才念给她听的几句诗。   眼看锤子快要落在铜锣上,她灵光一闪,磕磕绊绊说了两句。   花令被传到第四个姑娘处,兴许是她太紧张,她错把荷花当做梨花,闭着眼睛不假思索念出来。   对面哄然大笑,几个性子活泼些的指着她讽刺:“错了错了,你们是梨花,我们才是荷花!”   那个出了错的姑娘绞着衣角,双颊通红,捂着半张脸,快步走下台阶。   “一共行了二十一句。”   曹盼雪在谢嫣左手边停下,接过侍女递上的帕子,擦干掌心汗珠:“一上去就忘了个精光,梨花还是太难了。”   说罢铜锣又被人敲了敲,君锦玉那队的贵女们缓缓迈上台阶。   最初的十几句接得格外迅速,待接到第十九句时,那个姑娘面色一僵,反复干巴巴念叨着“荷花”   两个字,却再无下文。   直至侍女手中的锤子稳稳撞上铜锣,那姑娘还是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诗句。   高颖眉梢间俱是大仇得解的快意,她叉腰冲对面高声道:“你们这轮输了!可不许耍赖!”   谢嫣抿唇扫过台下,却见那两三个目不转睛盯着台上贵女细看的姑姑,彼此交换个眼神,最后轻轻摇了摇头。   等到四个人挨个走至台下,唐菱猛然抓住那个忘了如何接诗的姑娘,有些复杂地拍拍她的肩膀:“做得不错。”   那少女羞得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唐姐姐,我是真想不起咏荷的诗来,并非是故意让着她们的。”   唐菱头疼不已:“罢罢罢,都是殊途同归,你也算办得不错。”   少女听罢骤然抬起头,水灵灵的双目折射出丝丝缕缕眷恋神往之色,微红着脸道:“锦玉她……可是有办法替我们得到定安侯的那枚香囊?”   不过是个小小香囊,唐菱忒看不起她们这点忸怩,没好气道:“既然敢叫你们刻意输给高颖,锦玉自是有法子夺得彩头。莫说是容倾带回京的什么香囊,哪怕彩头是容倾系过的腰带,锦玉也能给你弄到手。”   那少女脸庞红得几欲滴出血水,娇蛮地冲她跺了跺脚:“唐姐姐和锦玉可不要骗我!”   最后逃也似地遁入人群中。   唐菱险些气得追了上去,她掐着帕子小声咒骂:“定安侯容倾又算得了什么?锦玉的兄长不但生得出众,还是先帝的亲弟弟……这吃里扒外的小蹄子仰慕谁不好,非要去仰慕容倾!”   京中未出阁的少女们大多心仪锦亲王和定安侯,可唐菱一向觉得,尽管定安侯容倾乃是当今太后的亲弟弟,又以容貌冠绝京城。可一个上阵打仗的侯爷,要什么劳什子好容貌。   长得好看,也只能糊弄糊弄敌寇那些女儿家罢了,敌军又不是看着你长得好,就会手下留情。   保不准两军对阵之际,敌国主帅还在偷偷琢磨,到底应该怎么将你毫发无损俘虏回去,也好献给主上,以此讨一桩赏赐。   第二场仍由两队各自的花主,推选姑娘上去比试。   谢嫣这处别无其他合适的人选,仍然由曹盼雪她们几人上前应对。   待八个人在台上站定,谢嫣立刻瞧见君锦玉那双带着一对翡翠玉镯的素手,正轻轻提起有些冗长的裙摆,袅袅婷婷行至台子中央。   近日街头巷尾的百姓频频谈论的都是君锦玉,她一站在那里,就引得台下诸位引颈而望。   君锦玉也浑不在意,她安安静静立在那里,瓷白的肌肤在阳光的照射下,泛出一种近乎剔透的光泽。   长裙被微风细细描摹勾勒,加上个头娇小,她整个人显得极尽娇弱。   她睁着水汪汪的眼眸,神色间携了丝迫于上场的无奈,有些娇怜地看向钱毓几人。   站在谢嫣身侧的宋帘冷不丁起了身鸡皮疙瘩,她吮着手指,不满道:“这个君锦玉,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看上去娇弱又无辜。也就你们京城的姑娘信她这一套,我们那儿的姑娘,可没有一个像她这样矫揉造作。”   君锦玉这朵白莲花,无时无刻不是靠着扮无辜,来博人同情。   她入戏极深,谢嫣也无力阻止,只能替自己辩驳:“我也不晓得她怎么是这副性子,她从小就是被王府诸人娇养着长大,听母妃说,在我回府前,锦玉还很是活泼烂漫。我平日都住在自己的院子里,鲜少与她来回走动,也不知道她如今怎么就越发……沉闷。”   宋帘不禁陷入沉思:“那她是挺奇怪的。”   第二场比的是接龙,由第一个人以各自抽的花为开头背诵,每句诗的最后一个字,则成为下一个的头字,而每个头字亦可取同音字代替。   这一局由君锦玉她们那一队当先开始,君锦玉恰好站在中央,每至前一个姑娘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之时,她便巧妙地接住下一句。而君锦玉回回留给下一个姑娘的尾字,皆是再容易不过,轻而易举就能引此一字接出另一句诗来。   越念到后头,她们的士气越发则高涨。   直到最后一个少女错记了头字,才就此结束。   侍女清点标记出的数目,钦佩道:“六十三句。”   第二轮比第一轮难上许多,高颖虽然心中没底,也笃定对面比她们强不上多少。   反正第一局都赢了下来,第二局输了也无事。可眼下瞧她们这阵仗,若非第一轮君锦玉并未上场,她们只怕早已输得颜面全无。   钱毓方念了句“梨”字打头的诗,诗句以“断”做尾,曹盼雪静默须臾,才抖着嗓子磕磕绊绊接出一句。   如此行过两遭,花令又抛到钱毓这里,她双手握紧,拳头掩在袖子里,脸色隐隐发白。   锤子毫不留情砸上铜锣,李如兰的笑容夹杂点点幸灾乐祸:“八句,这轮比试乃是君锦玉她们赢。”   钱毓腿脚有点发软,下台阶的时候怎么也迈不下脚。谢嫣见状,领着宋帘一同走到前头,扶她们两个下来。   她经过高颖身边时,听闻有人耐不住性子开口小声责备:“同样出自锦亲王府,况且君嫣嫣你才是正经的嫡小姐,为何君锦玉那般腹有诗书,而你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曹盼雪停下脚步,忧心忡忡觑了谢嫣的脸色,本打算替她说个一两句,却被她淡淡止住。   谢嫣偏过头,看向那个出言不逊的少女,煞是好脾气道:“我生于乡野,自然比不得在座的诸位那样满腹经纶。这位小姐既然认为我才疏学浅,想必您的才学定然远胜旁人。可方才上头的四位姑娘里,我怎的就没有见到你?”   那少女哑口无言,默默低下头不再言语。   高颖灰心丧气地挥了挥手,她早已听说锦亲王府这个初回府的君嫣嫣自幼流落在外,性子据说很是桀骜。   她本就因第二场惨败而焦头烂额,如今更是烦闷非常,她只能尽量打消这位姑奶奶的怒火:“甄妹妹她并非存心冒犯君小姐,还望小姐宽宏大量不要计较。”   “这是自然,”谢嫣漫不经心应着,“我又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高颖没曾想过她会这样大度,噎了噎:“你真的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谢嫣莫名其妙看着她,“要是回京后每日都为这些琐事生气,我能捞到什么好处?反而更容易叫旁人误会我喜欢胡搅蛮缠。”   高颖隐隐感到呼吸有点不太顺畅,她还要说点什么缓解一二,也好摸清这个君嫣嫣到底是个什么样姑娘,却见她三步并做两步,远远走开。   两场比试下来,谢嫣这队只得了两分,比君锦玉那边还少了一分。若想夺得头筹,最后一场必须赢过她们。   高颖急红了眼,她望着那十数枚高悬于铜锣上方的香囊,咬紧牙齿,暗暗下了决心,将爹娘的叮嘱全部抛在脑后。   最后一场乃是两队之间互相择人比试,高颖也顾不上自己的想法是否光明磊落,直接点了君锦玉、唐菱两个上台,前者射箭,后者则需舞上一套剑法。   君锦玉由唐菱扯着上了台子中央,眼看院落中聚集的人越发多,她脸上浮起点点讶异,手足无措拽紧唐菱袖口:“菱儿我是不是连累你了?”   唐菱胸口剧烈起伏,拦在她身前对高颖吼道:“锦玉她不肯得罪人,这人就由我来替她选。”   她先是指了指高颖,然后指尖一转,慢悠悠指向坐在看台上嗑瓜子的谢嫣:“还有君嫣嫣,你也过来。”   谢嫣事先就猜到君锦玉的打算,依她对君锦玉的了解,她从不在乎什么定安侯的彩头,比试是输是赢也并不执着。   君锦玉所执着的,不外乎是令她当众出丑。   先是抹黑她的名声,再是诱导旁人逼她上场比试。   高颖为替自己留有几分颜面,必然会指使君锦玉当众展示骑射。在这种情况下,唐菱若是要求谢嫣表演琴棋书画,也不会显得不近人情。   君锦玉自诩才女,寻个借口随便搪塞过去就可了事,李如兰也不会刁难她。   而谢嫣身为锦亲王府嫡女,不通这些雅艺,便会落人口实。第三场与君锦玉打了个平手,得不到彩头是小,如君锦玉之愿,世人皆知锦亲王府的嫡小姐是个不通文墨的草包子,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春芷心弦震颤,伸开双臂意图阻止:“玉姑娘巴不得您当众出丑,您莫要……”   宋帘几人也齐齐出言阻拦。   谢嫣从春芷手中抽过帕子,擦干净双手,一言不发走下看台。   这里的动静,引得几位尚在交谈的世家夫人抬起头来,用探究似的眼神细细端详她。   她穿过人群,停在高颖身旁,宿体的个头承了早逝多年的锦亲王,同高颖站在一处,也不显得矮小。   谢嫣勾起个温温和和的笑:“锦玉,你想要让我比试什么?”   君锦玉像是一只乍然受了惊的兔子,惊惊惶惶躲在唐菱身后,挽着唐菱胳膊求情:“菱儿,你选别人也就罢了,不要为难嫣姐姐好不好?姐姐她以往都住在定州,不曾上过女学,也未有夫子教过她,对琴棋书画素来不通。母妃不在此处,我自当要护着她,你换别人好不好?”   台下哗然之声迭起,谢嫣嘴角抿起个要弯不弯的弧度,看着唐菱挺直腰板义正辞严反驳:“不过是场无关痛痒的比试罢了,输了又不会去块肉。君嫣嫣她不会琴棋书画,我们也不通十八般兵器,很是公平。”   君锦玉张了张口,谢嫣打断道:“大家都想比个高低,我也不打搅各位的兴致。唐菱你既然选了我,干脆说说看你要我比试什么?”   高颖画技奇差,这在贵女中已是不争的事实,唐菱也没和她客气,点明要她以“梨花”为题,当众作一幅画。   交待完高颖,唐菱继而将视线投向谢嫣。   她目光缓缓下移,从眼前姑娘绝丽面容处,移至她那双略显粗糙的手上。   她依稀窥见那双手上生着薄厚不一的茧子,有的长在指腹上,有的则紧紧贴着手心。   她心口没由来涌出一股涩然意味,唐菱不由自主瞥了眼锦玉的手,只见这双玉手细腻非常,虚虚拢在掌心仿佛柔若无骨,一看便晓得手的主人养尊处优多年。   她对锦玉的怜惜在此刻荡然无存,唐菱望着君嫣嫣这双饱经风霜的手,甚至隐隐约约有些怀疑锦玉。   她踌躇许久,闭眼低低道:“君嫣嫣你就试试琴吧。”   先行展示的乃是高颖与谢嫣,故而若论出丑,也只不过是她们二人丢脸。   李如兰唤侍女去楼阁里取古琴,高颖就与谢嫣候在一边。   瞅这架势她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君锦玉与唐菱两个人,一个□□脸一个唱白脸,存心将君嫣嫣也一并拖下水。   若说最初高颖还私以为谢嫣与君锦玉不过是南与北的一丘之貉,现下也看出君锦玉对她的敌意。   她拿手肘捣了捣谢嫣:“她们要害你当众出丑,才把你硬塞到我们队来,这么一看,你等会只怕会比我还要丢脸。”   谢嫣哭笑不得:“被硬塞进来是挺丢脸,除此之外,你们还不愿搭理我。”   高颖不太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鼻稍:“你刚回京城,君锦玉兴许都没告诉过你,你哥哥锦亲王,与我们这些武将世家所拥戴的定安侯,乃是朝堂中不为彼此所容的政敌……因此你同我们在一起不招人待见。”   她顿了顿,又兴致勃勃道:“先前你说起过定安侯,怎么,你也听人提过他的名号?”   “定安侯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谢嫣眼中及时流露出倾慕敬畏之色,她称赞道:“保家卫国、守卫边疆、击退入犯我朝疆土的敌寇……不汲汲于名利地位,这才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高颖脱口而出:“是不是比你那个晓得勾结乱党的兄长好得多?”   话毕她立刻后悔自己委实莽撞,万万不该在外人面前,说这些有损家风的言辞。   就算不拿容倾做比较,谢嫣也格外瞧不上君恪的人品。   能帮着鸠占鹊巢的君锦玉,算计常嫣嫣这个被人白白占了一切的亲妹妹,君恪的良心早就黑得不能再黑。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聊着,瞧见两个侍女已将一台古琴搬到台子上,高颖叹了口气,拍拍谢嫣肩膀安慰:“你别怕丢脸,我们不会这些俗物,她们两个也学不来武艺,大不了一起出丑。”   古琴安置好后,高颖便在台子上挑个位子坐下。   李如兰手握小锤子轻轻敲了铜锣一下,扫了眼正手忙脚乱摆弄纸笔的高颖,转头不无嘲弄抬起下巴,咯咯对谢嫣笑道:“君小姐躲那么远做甚,琴又不会吃了你。”   台下笑声频出,谢嫣拧眉静静打量那架古琴,末了才抬脚走过去。   系统清了清嗓子:“宿主盯着那架古琴,在想什么?”   谢嫣稳稳坐上圆凳,按住琴弦冷静回道:“我在想该用哪首曲子,能艳惊四座。”   系统热泪盈眶,语气活像个望女成凤的老妈子:“宿主……”   “也好叫原女主明白,什么是表里不一,人心险恶。”   系统:“……”   谢嫣试着弹了几个音调,许是李如兰笃定她不会抚琴,也未私下在琴弦上动什么手脚。   君锦玉身后几个贵女打量台上两人的动作,一个自顾不暇,另一个看上去神神道道,俱是笑弯了腰。   旁人大多嘲笑君嫣嫣不过是装腔作势,于琴技上有几分心得的唐菱,一眼就看破她的意图。   一个懂得拨弦调音之人,绝不会对琴一无所知。她骇然扯了扯君锦玉,艰难启唇问:“君嫣嫣她在定州的时候,有没有跟人学过琴?”   君锦玉轻轻摇头,望着不知在鼓捣些什么的谢嫣,眸中笑意点点:“不曾呀,她在定州常常为了府中生意,在外奔波,断然没有空闲去学这些。”   唐菱逆着光,看向台上那个容色过于鲜妍的姑娘,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为锦玉感到庆幸更多,抑或是同情更多。   李如兰沉不住气,高颖已经勉勉强强在画卷上涂抹了几笔,这个君嫣嫣却始终没有什么动静。   李如兰快步走到她身边,方准备下手按住琴弦,打算阻止她再这样拖延下去,却见谢嫣突然用力拨弄指尖下的琴弦。   李如兰还未按下去,嗡嗡作响的琴弦似将她指头紧紧往下勾扯,指尖被饱满蚕丝弦震得发麻,她悻悻收回手,险险退后一步。   纵使只是一串零零散散的前调,琴音却极为沉稳铿锵。   七根琴弦似乎完全臣服于她的指尖下,琴弦泛出幽若寒潭的粼粼微光,音调自弦上倾泻而出,明明是一架再寻常不过的琴,经她信手拨弄一番,恍若就此有了血肉。   君锦玉的笑容瞬间凝于嘴角,她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眼刀恨不能将台上兀自镇定自若的常嫣嫣,活活剜下一块肉来。   常嫣嫣她明明对琴棋书画一窍不通,怎会在这短短十几日里,习得这一手纯熟的琴艺!   她死死咬紧嘴唇,口中霎时弥漫开一片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   君锦玉悲愤欲绝,眼睁睁目睹身边原先还对常嫣嫣嗤之以鼻的姐妹们,眼下居然个个收敛起蔑然神色。   有个姑娘凝神聆听片刻,竟矢口赞叹道:“她果真是自小住在定州无疑?这等琴技,京中也没有几个能与她一较高下。锦玉,你怕不是听岔了?”   君锦玉气昏了头,顾不上端着架子,她尖声反驳:“好端端的,我怎会听岔,我哪里还晓得她藏了这一手。”   那贵女无端被她顶撞,神色也极为不虞:“君嫣嫣是你的姐姐,你都不晓得她擅长什么,我又怎么知道?不过称赞她几句,你就拿我撒气,莫不是嫉妒她嫉妒到了骨子里!”   君锦玉捂着眼睛,嗓子里带了哭音:“你不要含血喷人!我才没有!”   姑娘领着几个贴身侍女,头也不回转身就走:“谁有空操心你有没有。”   丞相府傍山而建,这座楼阁边的溪水正是从山中引流而来。   琴声回荡楼阁四处久久不绝,越过潺潺流淌的溪水,悠悠飘入隔岸那座帷幔紧闭的长亭内。   李如月陪着钱氏坐在容太后左手边,偶尔才应个一两句。   容太后看上去比她们这些闺阁少女年长不了多少,整个人显得异样年轻。   她把玩尾指上的珐琅护甲,绯红嘴唇矜贵地一开一合:“侯爷早过了娶亲的年纪,适逢丞相府今次办了赏菊会,哀家闲来无事,就领着他过来看一看。”   钱氏不敢轻举妄动,以前容太后还未出阁前,就是定安侯府中一朵带刺的霸王花。   这朵霸王花即使如今成了天下最为尊贵的女子,可那般嫉恶如仇的性子,至今几乎都没怎么变过。   她笑得万分做小伏低:“不晓得哪家的姑娘,能有这样的好福气。”   容太后抠下护甲上嵌的那粒红艳欲滴的宝石,神色慵懒:“弟弟大了,自有他自己的打算,哀家也不愿插手做恶人。”   钱氏碰了个软钉子,脸颊隐隐发烧。   李如月偏头悄悄朝着长亭尽头看去,有重重帐幔的遮掩,那抹颀长背影也近乎模糊缥缈,依稀能辨出是个身形修长挺拔的男人。   她越看心中就越发好奇,容太后突然坐直了身子,撑着额头闲闲道:“这里有宫人伺候,丞相夫人也无须多留,还是去前院待客罢。”   钱氏大喜过望,陪个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容太后聊了一盏茶的功夫,早就耗尽她全部气力,眼下终于得以解脱。   她畅快淋漓暗暗长舒一口气,叫过兀自失神的李如月,低眉顺眼地退了下去。   丞相夫人前脚刚走,暗一暗二立时卷起帘子,容倾弯腰慢悠悠迈进长亭里。   容太后拔下那枚被抠掉宝石的护甲,用力掷向容倾,恨铁不成钢道:“容倾你这个臭小子,简直是把我们定安侯府的颜面丢了个精光!”   容倾一把抓住那枚护甲,施施然随手扔进容太后怀里。   他端起一杯清茶润了润喉咙,笑听容太后指着他不断数落:“你也是昏了头,整日不去好好养你的伤,却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潜入锦亲王府,隐姓埋名做人家小姑娘的夫子……你是记性差还是怎么的,莫非忘了那个君恪,可是个巴不得将你扒皮抽筋的卑鄙小人……”   容倾目光越过杯沿,轻飘飘剜了暗一暗二一眼。   暗一暗二连忙摇头,迫不及待就要撇清自己的嫌疑。   容太后一拍茶案:“不关暗一暗二的事,要不是我昨个儿去你府上看望你,发觉你许久不在侯府住过,只怕直到现在还被你这臭小子蒙在鼓里!君霆他年纪尚小,你难道也同他一样,这么不晓得分寸?”   容倾从盘子里拣起一只橘子,三两下剥得干干净净,亲自递到容太后嘴边:“这件事怪我没有告诉姐姐,这厢剥个橘子算作给姐姐赔罪。”   容太后一口咬下,重重掐了把他的手背,含糊不清道:“惯会玩这些讨好人的把戏!罢了罢了,你一向有主意,只要别引火烧身给我们定安侯府丢脸,随你怎么安排。”   暗一眼看此景,有点于心不忍,太后娘娘事事替主子考虑,生怕他在京中过得不快活。   可主子人前恭恭敬敬,人后却阳奉阴违,只顾自己的想法,怎么肆意怎么来。   不但耍得人家王府的小姑娘团团转,还随口编了个凄惨身世骗过所有人的耳目,最后居然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在锦亲王君恪眼皮子底下,大大方方住了下去……   若有朝一日君恪得知,府中下人奉为夫子的贵客,竟是由定安侯乔装打扮……纵使他忠于侯爷,也不得不为蒙在鼓里、对此一无所知的君恪,掬了把同情泪。   河岸那头隐约有断断续续的琴声传入长亭中,容太后忽而挑眉,意味深长道:“你心仪的姑娘是哪家的女儿?要是今日,她也随母亲来这丞相府里做客,你不妨带她过来见见我。”   容倾依然不为所动,眼睛眨也不眨随口扯道:“她素来认生,见了姐姐只怕会吓得腿软,改日再说罢。”   容太后有些狐疑道:“果真是如此?凭你的性子,什么阵仗不曾见过,那些胆小如鼠的姑娘,你只怕是避之不及,哪里有什么闲功夫喜欢她们……容倾,你是诓我的吧!”   “姐姐竟是连我也不信?”容倾神色越发诚恳,“不论是哪家的姑娘,陡然被太后宣见,谁人不是战战兢兢,生怕有丝毫的行差踏错?等过些日子,等我将锦亲王府这桩事料理得干净些,再领她一同拜见姐姐不算迟。”   容太后也觉他此言有理,如今京中形势迫在眉睫,并不是谈婚论嫁的好时候。若能趁此时一举搜出锦亲王府勾结外党、结党营私的罪证,重创八王爷一派,她们姐弟二人也无须再这般避讳太多。   隔了一条半宽不宽的河流,容太后掀起帘子一角,顺着琴声指引,远眺不远处那座人来人往的楼阁,她叹了口气道:“那就顺着你的意思,等事情有了眉目,再将她带入宫中给我看看也不迟。”   河面上不断吹拂过来的微风偶尔揭开帘子一角,因着四周帷幔将亭内遮掩得严密,加上周遭假山植被茂盛,始终不曾引得旁人注目。   高颖已经搁下手中狼毫,她垂眼望着笔下的一团物事,有些难以容忍地别开头去。   谢嫣忍住笑,双手按住颤动不止的琴弦,起身略一颔首:“献丑了。”   君锦玉那支队伍陷入一片死寂,半晌才有几个人后知后觉抚掌而叹。   待她们稀稀拉拉拍了几下,不意瞥见满面委屈的君锦玉,方才如梦初醒。思及君嫣嫣还属于高颖她们那队,几个人不好拂了君锦玉的面子,只得不无尴尬地垂下手腕,通通缄默不言。   谢嫣她们这队先行比完,接下去比试的,就只剩下君锦玉与唐菱二人。   高颖甚是喜出望外,起身朝谢嫣狠狠扑过来,搂着她喜极而泣:“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学的琴,可害我白白同她们生了一场气!我早就说过,这彩头我们这队十有八.九能得到,眼下一看果真如此,我倒要看看,她们还有什么计策能糊弄过去!”   谢嫣安抚她一两句,牵着高颖正要往台下走,却有一抹娇娇弱弱的声音在她身后幽幽响起:“嫣姐姐,你是何时同旁人学的这些?”   谢嫣扭过头来,见君锦玉咬住嘴唇,惴惴不安道:“这些时日你初回京城,也没见你同母妃说起过……我倒觉得没有什么,可姐姐若不说个清楚,只怕在座的各位姐妹都会心生疑窦,继而疑心姐姐、疑心整个王府……” 第207章 侯爷打脸宝典(十五)   她顿了顿, 盈盈杏眼映出几分惊惶与担忧之色, 神情依旧还是那番我见犹怜的柔弱韵味, 君锦玉慢条斯理轻声开口:“继而保不准怀疑我们王府, 许是会与什么人私交甚笃呢……”   她道出这番话后,弯若新月的细眉轻轻挑弄起一抹愉悦弧度,已经断定谢嫣接下来必会答不出个所以然。   谢嫣落在她面颊上的目光清清幽幽,却并未立即替自己辩驳。   她如此沉默寡言,瞧在君锦玉身后那群拥趸者眼中, 乃是心虚之态, 反而愈发认为君锦玉所言格外占理。   四周低语声渐起, 先前第一轮接不出飞花令的那个姑娘, 攥紧双拳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慢悠悠开口:   “锦玉说得是, 君嫣嫣你自小长在定州,估摸着连琴棋书画都不晓得分别是什么, 又怎会通习琴技?若说你是回京后才寻人教习的……别提是我,怕是在座的诸位姐妹都不会轻信。”   她此言一出, 四下频频有人点头赞成,应和声迭出。   “是啊!要君嫣嫣你早说你会抚琴,我们也不会挑你出来。锦玉是不会耍弄刀棒的,就算今次你赢了, 也是胜之不武。”   “依我看, 谁都听闻你初初从定州回京, 以前的日子过得极其不好, 又哪里有机缘学这些……容我肆意揣测一二, 锦亲王府敌人众多,莫不是有人获悉锦亲王府嫡女回京的消息,借此机会偷将个细作换了进来……自然我也只是看多了话本子,胡乱说笑给诸位听的。”   ……   这话放在旁人身上逗个趣也就罢了,锦亲王府里出的这桩事已闹得满城风雨,市井巷口说什么的都有。   有的人不曾听闻此等奇事,自然觉得两位姑娘的境遇匪夷所思。   以往的猜测原先只是空穴来风,做不得太真。今日陡然被人提到明面上猜忌,即便锦亲王府不会错认血脉……可连鱼目混珠这种事都会发生,又还有什么不可能。   见场中口风渐渐偏向君锦玉,甚至指责她们这队藏私,高颖只觉怒火攻心,连带着瞧眼前的君锦玉,也格外刺眼厌恶:“什么叫做若是你们知晓君嫣嫣善琴,就不会点她比试?你们明知我们这些武将出身的姑娘,不似你们这群才女这般风雅,也晓得我画技拙劣,一向京中的笑柄,结果不还是点了我出来?既然削尖了脑袋都想赢,凭什么你们耍弄心机就是理所应当,而我们就是胜之不武?”   君锦玉面色微凝,眼里的阴霾顷刻间又化作乌有,她连忙呵止身后众位尚在喋喋不休的贵女,弯腰向高颖徐徐福礼以表愧疚:   “此番争端是由锦玉无心说来引起,才惹得几位姐妹失言冲撞了高姑娘,千错万错都是锦玉的错,万不该袒护锦亲王府心切,从而当众质问嫣姐姐。左不过是个博诸位一乐的把戏,哪里有什么胜之不武之论,还请高姑娘莫要怪罪。”   她言语神态滴水不漏,实在挑不出任何言不由衷的错处。   尽管高颖心中憋屈至极,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些文臣贵女又个个颇有心机算计,为不给武将丢脸,她也不好当众存心为难,只得寒着脸颔首,算是不再与她们计较。   三言两语化解一场干戈,人群中大多是赞同君锦玉大度的,亦还有些指摘谢嫣的不是。   台下就有个衣着打扮稍显珠光宝气的妇人,听罢君锦玉的和解之辞,随即“咣当”一声放下手中茶盏,忍不住看向谢嫣嘟哝道:“都是一处府邸出来的姑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有什么好争抢攀比的?你妹妹处处谦让,你却为了赢她使尽手段,这么大的小姑娘心思就如此重,倘若今后的夫君有了妾室,你岂非也会这般善妒……”   对着还未未出阁的姑娘,妄下这等“善妒”、“必会扰得家宅不宁”的断言,已是十分刻薄。   旁人不在意倒好,若是众位姑娘听了一耳朵,回去说给家中长辈听,常嫣嫣名声尽毁,这辈子也算差不多完了。   君锦玉深知祖母素来看重门风声望,常嫣嫣不过是个还未放在身边养熟的姑娘,如若惹出什么风言风语,玷污锦亲王府门楣,以哥哥、祖母的性子,皆不会轻易放过她。   思及此,君锦玉心中欣喜愉悦至极,只是不能将这点谋划展露人前,她便也藏起心思,手足无措地迎上那妇人赞许鼓励的目光,忧心忡忡道:“夫人多有误会,家姐只是初回京城,还未随教养姑姑习得礼仪,行事才如此毫无顾忌了些,万不是夫人您所想的那般……”   谢嫣良久忽而抬起头,远远冲那面相并不算端庄的妇人柔柔绽开一个笑,干脆利落地打断君锦玉:“夫人教导的是,我记下了。”   那妇人早先认定她居心不良,不曾料及她会如此好说话。原本那身为长辈,理所当然就能教导晚辈的傲气,僵在脸上,面容间霎时浮起一抹茫然。   君锦玉咬了咬银牙,又笑如春风道:“既然姐姐与高姑娘皆已比试,妹妹自当也需要上台。如兰姑娘,你可否替锦玉寻些兵器过来?”   李如兰向来乐意看这些戏码,忙不迭遣侍女去取。   待侍女托着两个锦匣子送至台上,在场的贵女们这才看清那兵器究竟是什么。   一方锦匣子里摆着一柄观赏用的佩剑,那佩剑尚未开刃,刀口也十分沉钝,就算不慎擦过肌肤,也不会伤了人。   这柄佩剑看上去愈是轻便,便显得另一方匣子里的□□愈发笨重。   那张弓做工虽是精良,可用材极为讲究,寻常男人都不见得能使得惯,更不必替两个细胳膊细腿、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瘦弱小姑娘。   君锦玉略一犹疑,不假思索使力托起那张弓。   锦亲王走得早,府里过去自先帝那处得来的兵符,早已由兄长君恪,上交给了朝廷。   因着手握重兵容易招来上位者的猜忌,君恪不愿牵扯太多,故转而从文多载。   娇生惯养的君锦玉,除了记忆中隐约为了哄父王开心,陪着他把玩过几次,至今就没怎么碰过这种粗鄙玩意。   她细嫩双腕保养得宜,由于难以使上劲,最后只能将□□搁在地上,勉强扶着顶端站定。   她状似不甚在乎,扭头看向身侧的唐菱,君锦玉伸出葱白指尖指着匣子里的佩剑,对唐菱道:“这柄剑轻盈好看,菱儿你不若就用这个。”   唐菱急忙夺过她手中弓箭:“你的力气比我还小,哪里使得动这个,还是由我来……”   她不由分说上手去夺,轻轻松松便将□□一把抢了过来。孰料□□通体镶金嵌银,就算是用双手握着,也沉重至极,唐菱比君锦玉高不了多少,也撑不上太久。   她绷着头皮奋力握紧这张弓,额角青筋若隐若现,被重物拉拽的双腕酸胀无比。   唐菱腹中暗暗将落井下石的李如兰,骂了个狗血淋头。   以往的飞花令都是李如月主持大局,不知李如月今日怎的始终未曾露面,竟让丞相府一个庶女出来应付。   要是这庶女见过世面倒还好,偏生也是个办事不妥、居心叵测的小蹄子。   唐菱不知她是从何处翻出这等折磨人的玩意儿,碍于先前的约定,丢也丢不得。   末了她实在支撑不下去,才扯着脖子磕磕绊绊将其搁到地上。   唐菱抬袖擦了擦额角的汗,脸色不甚明朗:“这张弓如此沉重,小厮都不一定能拉开,遑论是我们两个。”   李如兰描得秀丽的眉峰微微一动,她手执铜锤,托腮笑得十分自得:“我们这里是丞相府,哪里会藏些什么多余的兵器,这张弓还是爹的友人相赠所得,若不是为了博诸位一笑,我也不会叫下人千方百计从库房里取出来,唐姑娘你不妨就凑合着用。”   她晃弄手中物事,眼珠子浅浅转过一遭,骤然又轻启朱唇:“你们指令高姑娘与君姑娘比试琴棋书画,她们自会反过来要求你们比试武艺。再不济,你们就央她们给你们另换其他的。最后打个平手也行,只不过这彩头不够分,各队也只能有一半的姑娘的能得到织金香囊了。”   所谓用定安侯从关外带回的香料制成的香囊,也不过是个激人的噱头罢了。定安侯从关外带回的战利品何其多,不但有香料,还有众多敌人上贡的财宝,若非要与定安侯扯上关系,岂不是连定安侯府的一块砖,都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宝贝。   纵然谢嫣私以为得了彩头,带回去逗逗容倾也不失为一桩妙事,但也并不是非得不可。   以她之见,让给其他的姑娘,也没什么舍不得的。   只是她能如此盘算,旁人却不是都似她这样洒脱大度。   高颖咬定她们各自皆是愿赌服输,不肯松口叫君锦玉等人白白捡了个大便宜去。   那群文臣之女也不是吃素的,仍是那个先前得了唐菱嘱咐、第一轮必须故意输掉的娇俏少女,闻言不服气地顶撞道:“我们指令你们展示的琴画,菱儿与锦玉都会。可你们逼菱儿、锦玉拉的弓,总不是都会的吧,既然你们自己都做不到,凭什么有底气要求别人一定要做到?”   君锦玉矢口责备:“孙姑娘你……”   只是几个字方从牙缝中吐出,立刻被大步朝她们这里愤然迈来的高颖打断。   高颖平白遭人质疑,正是年轻气盛的蓬勃年纪,自然也压不住冲动。她不顾好友扯着袖子劝阻,上前从唐菱手中夺过□□,用力缓缓拉开。   可这□□的弦极难掌握,她搭上一根羽箭,费力拉到一半,羽箭便控制不住地从指缝间滑出,她来不及反应,那根羽箭就已经掉落于地。   台上先是静默一瞬,继而哄笑成一片。   那个孙姑娘笑得直不起腰,眼睛都眯成一道月牙,大喜过望道:“连你都拉不动,还有谁会拉?依我看,你们要么松口换别的比,要么就自认同我们打个平手!”   高颖瞪大眼睛狠狠剜了她一眼:“叫我们自认这局平手,简直是痴人说梦!你们休想!明明是你们想耍赖,才故意扯这些歪理!”   “怎是我们耍赖?菱儿与锦玉指令你们比试的琴棋书画,京中女子莫不都习过,是你自己不好好跟女夫子学这些,弄得文不成武不就,哪里来的底气质疑我们不是?自个儿都不会的玩意,还逼着我们比,分明就是胜之不武,允你们另换个东西比试,却百般拒绝……不妨就叫在座的诸位评评理,到底是谁耍赖?”   那孙姑娘大约是好胜心太过强烈,又将视线缓缓投到谢嫣身上,大有不如愿就不依不饶的架势。   “再者锦玉也多番替君姑娘考虑,迟迟不肯为难君姑娘。不想君姑娘非但刻意藏私,更是帮着外人令锦玉难堪……天底下哪里有你这样的姐姐?”   孙姑娘话音将落,君锦玉慌忙扑到她身侧,含泪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嫣姐姐初回王府,这些年是我对不住她,让她几分也是人之常情。”   “是她自个儿没福气享受,当年又不是你丢的她,作甚如此做小伏低!”   君锦玉不愿开口多言,见小厮已将箭靶搬到台子上,她默默捡起高颖扔在地上的□□,吃力却执拗地搭上一支箭。   她翩然立在浓烈阳光下,脸颊两侧的红晕越发鲜明。   君锦玉拉开一点弓弦,柔若拂柳的一双手臂在微风中颤抖不止,似乎再用上一点力气,便会折成两截。   唐菱捂住嘴巴险些哭出声来,跌跌撞撞拦住她:“你自小体弱多病,哪里拉得动这样沉重的□□,高颖也拉不开,就算你射不出一支箭,也不会丢脸。大不了认输就是,莫要逞强比试伤了自己的身子。”   君锦玉安抚冲她盈盈勾起嘴角:“嫣姐姐都能当众抚琴,我怎可因着不会就轻易退却,你勿要担忧,我自有分寸。”   她不说这些还好,一说又是激得周围掀起千层浪。   几个行荷花令的姑娘眼见高颖软硬不吃,始终不肯妥协,便齐齐将矛头对准谢嫣。   她们忌讳谢嫣的出身,也不好将话说得太绝情,惹她人后迁怒锦玉,遂尽量和缓了语气,口吻勉强还算客气。   “锦玉也是你妹妹,当众被人刁难,身为姐姐,你总要替她求求情才是。”   “一个好端端的小姑娘,若是挽弓伤了胳膊,以后可如何是好?你也是女儿家,也应该为锦玉考虑考虑。”   一时间指责谢嫣冷心绝情的言语频出,曹盼雪忧心如焚,她望了眼被推至风口浪尖的谢嫣,犹犹豫豫看向高颖:“还是与她们讲和罢,彩头我不要了,就让给其他的姑娘。”   宋帘与钱毓纷纷附声劝说,高颖架不住她们央求,心中也生了几分歉疚,正欲松口打个平手,谢嫣却忽然走至台子中央。   唐菱眼疾手快,张开双臂护在君锦玉身前。   谢嫣对她的举动视若无睹,大步朝君锦玉跨过去,一把从她掌心抽开□□,三两下搭上一支箭,再缓缓拉开弓弦。   宿体长年累月带着刀疤他们四处闯荡,风餐露宿历经过无数磨难,身子骨也被风霜打磨得格外十分健壮。   是以谢嫣只些微觉得手中□□有几分重量,双腕却不至于被拉扯得酸疼无比。   她拉开一点弧度,羽箭横贯□□,弓身上缠绕盘旋的精致花纹,自指缝间若隐若现,泛出几点明亮夺目的光泽。   四周嘈杂声渐渐平息下去,尚在埋怨谢嫣不通人情、刻薄刁钻的少女们惊得面面相觑,摸不透她冲上来夺走弓箭一举,究竟是意欲何为。   谢嫣静立许久,直至唐菱回过神,严严实实护住因恐惧而身子微微发抖的君锦玉,作势要质问她之际。她手上力气逐渐加重,弓弦被拉扯出肖似圆月的模样,羽箭尾端的羽毛严丝合缝贴住细实弓弦。   谢嫣对准靶心,循着记忆中的手感,狠狠松开五指。   羽箭势若破竹,似一条霹雳闪电,飞速朝着箭靶穿空而过,箭身划破半空,带出呼啸的风声,最后结结实实扎进木靶子中心的圆形红点处。   君锦玉瞳孔猛然收缩,那羽箭潇潇洒洒划过半空,隐隐划出一道白色痕迹,她骇然死死盯住箭靶中心的箭,手心早已附上一层薄汗,形状温婉的双眸里,此刻蓄满了不甘与怨恨。   明明快要毁掉常嫣嫣的名声,可这个自从回京后就爱处处膈应她的贱人,回回都能有惊无险脱离困境。   君锦玉今日费尽心机,苦苦经营,不仅拿这可恨的常嫣嫣没法子,反而使得她屡次三番打她的脸。   她低估了常嫣嫣的手段,也低估她笼络人心、屡次脱险的能耐,不论如何,今日这口恶气,君锦玉铁了心是要与她清算一二。   今天她算是与常嫣嫣彻底撕破脸皮,若不叫她当众在诸位世家跟前丢脸,只怕往后夜长梦多,待常嫣嫣地位一日比一日更加稳固,她在锦亲王府的日子,只会愈加难捱。   思绪转到此处,君锦玉顾不上太多,脱口而出质疑道:“我们锦亲王府乃是朝中文臣一派的翘楚,府里也无甚武艺高强的将士,你又是从何处学的这些骑射?”   君锦玉嘴唇血色尽褪,脸色隐隐有些发黑,瞧上去颇有几分疑心的意味。   原先碎嘴谢嫣来路不明的几个贵女,在瞧见那支贯透靶心的羽箭时,神情瞬间就变得畏惧非常。   尽管她们看不起那些动不动就舞刀弄棒的将门女子,可若要动真格的,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的几人,又哪里是这些姑娘的对手。   她们起初尚且忌惮谢嫣,只不过在   听闻君锦玉那番话后,立刻反应过来。   锦亲王府多年来使惯了笔杆子,连君锦玉也从来不会沾染这些物事,怎的这新回府的姑娘非但通习古琴,更使得一手好箭法?   如此细细品味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这些本就其心不善的姑娘,腹中的猜忌不由自主渐渐加深,再上上下下打量谢嫣时,便觉她来历实在可疑。   迎上四面八方投来的不善目光,谢嫣并未显露出一丝一毫的害怕与羞恼。   她收起弓弦,狭长乌黑的长眉挑起个算不上多客气的弧度。   谢嫣侧过脸庞,双眼因难抵阳光照射,而微微眯起,她直勾勾盯着君锦玉,直把她看得恼羞成怒,才从容不迫弯了弯嘴角:“我会不会使箭,锦玉你难道不是应当最清楚的么?”   君锦玉心中陡然一凉,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她毫不犹豫反驳道:“嫣姐姐自幼流落在外,不与我住在一处,你同什么人打过交道,又与什么人结识,我又如何得知?”   “你怎么会不知道这些?”谢嫣将手中弓箭交与下人,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袖子,“锦亲王府从不插手朝中军权这一点不假,可你在定州的亲爹,可是个身手不差的镖头……”   君锦玉维持多时的和善温柔,在谢嫣说出“镖头”那两个字之后,瞬间崩裂开来。   她始终认为自己与定州那户人家无甚干系,自己身上除了流淌着一半与常老爷的血之外,她欠常老爷的一条命,也用那十万两抵得干干净净。   君锦玉丝毫不将常府上下放在眼中,因此于她而言,从那等穷乡僻壤出来的常嫣嫣,纵然是于氏的亲生女儿,君恪的亲妹妹,也上不了什么台面。   日日暗示自己才是正经娇养长大的金枝玉叶,常嫣嫣只不过是个飞上枝头的野凤凰,连她一度也忘了自己最初的出身。   刻意掩藏的伤疤,无端被人毫不留情揭开,君锦玉内心惊惶非常,吞吞吐吐开口否认:“……锦玉听不懂嫣姐姐的意思,姐姐在外漂泊多年,定州歹人频出,遭人蛊惑也无可厚非。若姐姐及时改邪归正,早日与那人断了来往,母妃也不会与姐姐计较些什么……”   唐菱憋不住话,随口帮了句腔道:“锦玉所言极是,君嫣嫣你要是被人胁迫,大可叫锦亲王府替你撑腰,何故还要往锦玉身上泼脏水?你这人可真是胡搅蛮缠!”   瞧着缩在唐菱身后,低眉顺眼的君锦玉,谢嫣眸光骤然变得十分凌厉:“我敬你是光禄寺卿的嫡女,分得清什么是好歹,才难得有耐心解释几句。你认为我胡搅蛮缠也好,心机深沉也罢,今日我也必须替母妃管教君锦玉几句。”   唐菱被她呛得说不出话,刚打算顶撞回去,谢嫣却不太耐烦地打断她。   “愿赌就要服输,耍尽手段妄图走什么捷径,若是被母妃知晓,回去定不会轻饶了你。”   君锦玉恨不得扑上去撕了谢嫣那张嘴,她心底痛恨,生怕她会口不择言说些什么,面子上偏生还要装出一番大度模样:“定州此地凶险,姐姐在常府里根本无缘习得琴技与这等出类拔萃的箭法,锦玉这才担心姐姐可是无故遭人胁迫。既然是锦玉多虑,烦请姐姐不要误会。”   “误会?我哪里敢误会你?”谢嫣蹙眉打开她贴上来的双手,“若我敢在人前说你的不是,不消你寻母妃哭诉,外人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我。”   提到今日受到的委屈,谢嫣原先还算凌厉的神色,彻底黯淡下来,她刻意换了哭腔,嗓音有难忍的颤抖与失望:“我自幼长在定州不假,不比你君锦玉,天天锦衣玉食来得快活。你亲爹常老爷嫌弃我是个女孩子,不肯允我在府中白吃白喝,为了生计,是以我才不得不跟着护院学点功夫傍身。   我过去怎样,母妃与你皆是一清二楚,我行得正坐得直,一没给母妃丢脸,二不曾与人勾结,你为何屡次三番凭着一己私心妄自怀疑我的清白?”   谢嫣视线落在君锦玉身后的雪珠碧珠上,最后又摊开双手,瞧着满手薄茧,徐徐叹了口气:“我替你白白在常府受了十七年的苦,回京后生怕因言行举止太过粗鄙给锦亲王府丢脸,才日夜苦练古琴,勉强能弹一两段唬人。”   君锦玉闻言别开了脸,哥哥与母妃都曾私下对她说过,虽然当年是刘氏将谢嫣抱去定州,但罪不在她,也劝她莫要纠结于此。   君锦玉自然而然也不曾愧疚过什么,听着谢嫣话里话外暗指她不知好歹,她也是不依她如此含血喷人的。   正思索该如何应对,好不容易拿准了主意,孙姑娘却悄悄扯了扯她衣角,小心翼翼试探地问道:“君嫣嫣说她白白替你受了十七年的苦,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君锦玉不可置信瞪大杏眼,于氏与君恪有意保住她的名声,对外说只是当年错认了两个姑娘,误将她抱了回去。由于如今两个姑娘的身世水落石出,而她亲生爹娘去世多年,才留她在府里住下去。   君锦玉也默认了这个说法,今次还是头一回被人疑心。一想到定州常府,这等下作到令她感到万分恶心耻辱的出身,君锦玉气急败坏用力推了她们一把,红了眼眶:“她随口胡说的话,目的就是为了将我赶出王府,你们宁可信她也不愿信我?!”   孙姑娘敷衍道:“这是你们锦亲王府的家事,我一个外人,又怎么知道个中真假?”   眼见两人又要争执起来,谢嫣蓦然抬头道:“定州不比京城繁华,常府也不似锦亲王府这样富贵,你不愿回去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你总爱在外头装柔弱,存心令外人觉得我处处为难于你,实是在颠倒黑白混淆视听……   可公道自在人心,你身后的雪珠碧珠,都是哥哥特意送来保护你的。而哥哥又是如何待我的?再三叮嘱我不要欺负你,末了也只是用些钱财草草打发我了事。   就连我在王府里的住处,都由府里下人另行打扫出来,万不敢占了你的东西。我如此待你,你今日又是怎么回报我的?逼着我上台行飞花令、故意诱哄唐姑娘指我出来与你比试,却大言不惭仗着我不通人□□故,引得众人羞辱我……”   君锦玉的脸色难看至极,谢嫣颤声续道:“圣人常言人不可忘本,我从不因自己曾出身定州而感到羞愧,反倒是你,过够了好日子就不肯承认亲生爹娘……君锦玉,你还有没有良心?”   君锦玉捂住嘴巴恼羞成怒道:“常嫣嫣你胡说!你胡说!我爹娘早就去世多年,才不是什么定州常老爷,是你自己命苦被人抱走,又不是我将你弄丢的,与我有什么干系!”   她反应越是激烈,便越是坐实了谢嫣的指责。   满座皆是哗然,早先那几个恶意中伤谢嫣的,也红着脸不敢再多言。   “啧啧,原是个鸠占鹊巢的麻雀,我还当是哪家府上的贵女呢!”   “哟,不知先前是谁大言不惭抹黑君姑娘,她也真是为了留在王府绞尽脑汁。”   “果真还是贪图王府的家业,白白认了个王妃做娘,认下小王爷做哥哥,她哪里忍得了定州的那种苦日子……”   周遭充斥着各种嘲讽言语,比之羞辱君嫣嫣的,竟还要难听得多。   唐菱听了个七七八八,失魂落魄攥住君锦玉手腕问她:“锦玉你冷静点,君嫣嫣她所言是不是真的?”   “真的怎么样?假的你又当如何?”君锦玉挣开她的桎梏,捂住耳朵奋力摇头,“她们私底下嘲笑我是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不要紧,可菱儿你难道也这样看我吗?我们是多少年的交情?常嫣嫣挑拨几句你就如此深信不疑,怕不是得知我不是母妃的女儿后,早就厌烦了我!”   几个同她交好的少女纷纷劝阻安慰,都不可避免被她挠了几道印子,彼此惊呼连连,根本无心再与君锦玉多说些什么。   一片狼藉中,谢嫣作壁上观立在一旁,待看够君锦玉狰狞的丑态,她暗自目测了与她之间的距离,悄然无声退后两步,痛心疾首抛出一句:“你不要忘了,当年母妃领我上寺庙还愿,是你娘刘氏趁着母妃不在的空隙,骗过乳母将你换了进来,又偷偷将我掳去定州。   你身为刘氏的女儿,纵然被母妃悉心教导多年……终究也是本性难移。”   她作势拂袖离去,君锦玉尖声扑过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刚好能一把将谢嫣推翻在地,她坐在谢嫣腿上,掏出帕子拼命堵住她的嘴:“常嫣嫣,我跟你没完!”   高颖领着几个姑娘冲过来拉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君锦玉拉开,她双腿胡乱踢蹬,发髻散乱,全无仪态。   被人推到一旁时,不知是戳到了什么伤心之处,君锦玉掩面嚎啕大哭,撇下众人一股脑冲下看台。   唐菱自是夺路追她去了,   余下几人七手八脚扶起谢嫣,宋帘叼着瓜子道:“这个君锦玉真是心思阴毒,若不是你今日揭发了她,指不定以后还有多少姑娘要吃她的闷亏。”   谢嫣跌跌撞撞扶着宋帘手臂起身,余光才瞥见裙摆一处破了个洞。   这样决计是要去换的,好在丞相府早有准备,为防意外,已经备下不少新衣裙。   第三轮比试勉强算是尘埃落定,本应当由君锦玉与唐菱展示的骑射剑法无疾而终,加上两人不知溜去何处,便也无人再关心高颖画的是什么。   三轮比试下来,最后竟然还是她们这队得胜,高颖喜滋滋将织金香囊妥贴放入怀里,又拿起一只分给谢嫣,拍拍她的肩膀道:“多亏了有你在,今年还是我玩飞花令有史以来,头一次没在人前出丑。别管你那便宜哥哥和我爹他们,君嫣嫣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谢嫣笑盈盈谢过她的好意,两个人悄悄嘀咕几句,谢嫣便捏着香囊,在几个婆子的引路下,去换身整洁新衣。   置放衣物的屋子,正好在河流另一头,谢嫣穿过曲曲折折的玉带桥,又穿行几条小路,慢悠悠在一处楼台前停下。   屋子两侧挂满五彩斑斓、式样各异的衣衫,几个婆子挑出件鹅黄色烟花罗窄袖长裙,裙角边缘绣满一丛丛兰草桂皋,行走间草色花色在裙边处若隐若现,仿若自足底长出。   花罗质地薄软,谢嫣穿上后仍是觉得双肩有些发凉。   婆子又尽心尽力捧出件妃色开襟长衫,站在一旁看着春芷替她换上,由衷赞叹道:“姑娘身段好看,模样也好看。”   谢嫣从荷包里摸出几粒成色不错的玉珠,分发给几个婆子。   这些玉珠还是君恪前些日子打发她的,胡乱送的。   谢嫣不缺银钱花,不过挥霍君恪送的珠宝碎银,颇令她感到一丝畅快,她干脆后来就拿这些东西出去赏人。   婆子们得了赏赐越发恭敬,领着她沿原路返回时,还特意换了另一条路,刚好能看见那座长亭的原貌。   “府上今日来了老爷的贵客,因不便安置在前院,故而引他们来此休憩。”   谢嫣也没太在意,只是叮嘱春芷莫让王府里的小丫头们来此处冲撞了人家。   快要走到玉带桥上时,有抹清清淡淡的影子,正孤零零靠在一处墙根边,埋头痛哭。   婆子们正打算盘问她是哪家的女眷,那抹影子似是听到了动静,猛然抬起头来,咬牙切齿隔着绿植剜了谢嫣好几眼:“常、嫣、嫣。”   真是冤家路窄,君锦玉方才还在台上闹得不可开交,不过是个换衣服的契机,竟又能与她撞到一块去。   有些火还是要撒出来才解气,谢嫣拦下几个婆子:“她是我们府上的姑娘,妈妈不必忧心,我会寻人将她带回去,只是眼下我还有几句话要与她说,你们就退下罢……”   眼见几个婆子慢慢走远,君锦玉再无甚顾忌,指着她破口大骂:“常嫣嫣你这个贱人,都是因为你,连菱儿也不愿与我亲近!你当初怎么就没被刘氏弄死?为何还要回来祸害我?”   春芷本想推开她,谢嫣却淡淡吩咐一句:“母妃差不多也回了楼阁,你先回去,我与锦玉说几句话随后就到。”   春芷眼珠子滴溜溜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寻思君锦玉细胳膊细胳膊,足足比谢嫣矮了半个头,绝不是谢嫣的对手,今日捅出这样大的娄子,王妃那里还需要应付,只得打算先行一步。   谢嫣先前的裙子稍显笨重,如今换了身式样轻便衣裙,腰间束着细细长长的腰带,恰到好处显出腰身,衬得身形格外窈窕高挑。   君锦玉本就厌恶她这副云淡风轻的神情,加上当众出丑,她心中又是委屈又是痛恨,在瞧见她腰间系着的那枚织金香囊后,更是被嫉妒烧昏了头。   她劈手就要去抢,泣不成声道:“要不是你耍弄心眼,这香囊本该是我的!我怎么可以输给你这种乡野丫头!常嫣嫣你把它还给我!快还给我!”   谢嫣微一转身令她扑了个空,施施然道:“我非但不会给你,那些被你占去的东西,我都要一一从你那儿讨要回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常锦玉,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君锦玉先是一愣,继而捂住双耳,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你休想!”   谢嫣伸出右手猛地钳住她圆润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她盯住君锦玉含着恨意与屈辱的双眸,忽而笑开:“若是你乖一些,我大可劝母妃和祖母给你挑一个还算体面的夫婿,若是……”   她食指戳了戳君锦玉干裂嘴唇,徐徐道:“若是你还在打什么鸠占鹊巢的歪主意,那我可得好心提醒你一句……定州是个养人的好去处。”   谢嫣缓缓松开手指,君锦玉却哭哭啼啼推开她,朝着玉带桥的方向冲了过去。   经她这不分轻重的一推,谢嫣才觉察出肩头有些酸疼。   她稳住身形,抬起手臂吃力地揉了揉肩头,猜测还是君锦玉台上的那一推,令她磕到了肩头。   她揉了几下,肩上忽然一沉,一只大掌顺着她先前的力道,有轻有重缓缓揉捏。   刹那间似有电流酥酥麻麻自肩胛骨流遍全身,连腿脚都有些发软,若不是系统还好端端待在她意识中,谢嫣简直会误以为是系统漏电,从而导致宿体产生了如此异样的触感。   她迅速从这股无力感中脱离出来,抓住肩头上这只作乱的手,正要痛痛快快将此人来个过肩摔,那人却按住她后背,悠悠道:“嫣姑娘,是我。”   谢嫣:“……”   容倾神色似是十分惊喜,眉宇间洒脱自如,竟是看不出有丝毫的破绽。   他压低脖颈,逆光微笑的模样实在是比那阳光还要来得夺目绚丽。   他滚烫大掌尚且还搁在谢嫣肩头,看这样子也不打算放下去,掌心热气透过几层衣衫传至谢嫣肩头的肌肤上,烫得谢嫣躲也不是,装作无知无觉也不是。   她耳根缓缓充血,双颊有些发烧,胸口心跳掷如擂鼓,为不叫容倾嗤笑她,谢嫣只能微垂着头,等着脸上热度慢慢消退下去。   容倾眼风扫过君锦玉快要消失在玉带桥尽头的背影,眉头轻轻一动,嘴角挑起个傲然模样,神情有些肃然:“方才似乎听见了君姑娘的叫声,正巧见你揉着肩膀,可是打不过她,受了她的欺负?”   自从进入这个世界以来,谢嫣大多听到的话,要么是咄咄逼人威吓她不可欺负君锦玉,要么半是嫌恶半是冷淡地指责她行事粗鄙。   除了于氏,无一例外的,旁人似乎都认定君锦玉才是容易被欺负的那一个。   无论是原世界,亦或是眼下,在外颠沛流离十七载的宿体,从不曾尝过一丝一毫、本该完全属于她的温情与关怀。   容倾是除了于氏之外,第一个开口问她有无被君锦玉欺压的人。撇开他隐姓埋名潜入锦亲王府这件事不谈,也撇开他所言是否出自真心。脑海中不断盘旋着曾经那些纠纠缠缠的过往,谢嫣忽然很想奋不顾身靠入他怀中。   然而只是恍惚一瞬,她又迅速清醒过来。心跳渐渐趋于一片波澜不惊的平缓,颊边红晕也所剩无几,谢嫣仰头看向他,笑得十分坦荡:“她是打算欺辱我来着的,不过还未来得及得偿所愿。你同刀疤他们住在一处,自然也对我的脾气有所耳闻。君锦玉她要是敢对我动什么歪脑筋,我练了这么多年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   阳光透过头顶高大树木的缝隙,缓缓投射上谢嫣脸颊,颊上细软绒毛,似乎都镀上一层潋滟金光,惹人怜爱得紧。   容倾心中早已乱了分寸,情不自禁捏了她脸颊一把,指腹下的肌肤柔软顺滑,他捏完才如梦初醒,又无比娴熟信口扯了个谎:“……你脸颊沾了灰尘。”   如今是秋季,哪里是柳絮纷飞的春日?何况她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就随随便便沾了灰尘。   谢嫣懒得戳破他的借口,玩闹心陡起,倒要看看他又要怎么为自己开脱,便故作疑惑道:“怎么容大郎你也在此处?可是母妃领着你一同前来?”   “在下并非是随同王妃来的丞相府,”   容倾的反应滴水不漏,“家父原先与丞相府有生意往来,家父生前曾经赊给管家的一笔账,今日他连本带利打算还给我,是故我这才来的丞相府。”   谢嫣:“……”   要不是有系统这个能识人辨路的金手指得以使用,她兴许三言两语就被容倾耍得团团转。   所以说擅长诓人也是桩本事,依她之见,如若容倾被君恪逼得不得已亡命天涯,凭他这一嘴生死人、肉白骨的功夫,至少保得他自己一辈子都能吃香的喝辣的。   她是彻底服气了。   不料容倾这厮话锋一转,似乎正思索着什么,指着她腰侧悬挂的织金香囊道:“嫣姑娘腰间那枚锦囊瞧着甚是好看。”   谢嫣这才回忆起织金香囊的存在,她一把摘下鼓囊囊的香囊,示意他伸出手。   容倾不明所以看她将红绳挂在他指头上,听得她笑眯眯道:“这枚锦囊还是方才同她们玩飞花令,赢来的彩头。说里头裹着的香料,乃是定安侯班师回朝时,从关外带回京中来的,这香囊似乎有有助眠之效,刀疤说你总是他们之中睡得最晚、起得最早的一个,估摸你睡得不好,你回去后,不妨就将它搁在枕头边。”   头一回收到心上人相赠的香包,容倾自然是欣喜若狂。   当初他大败敌军回京,敌军上贡了不少稀罕香料珍宝,他也一一全盘照收。   他竭力压下快要溢出喉咙的愉悦笑意,托着香囊十分矜持道:“多谢嫣姑娘了。”   “你不必谢我,左右我不能将这个贴身收着,倘使回去不慎被君恪瞧见,定要责罚我,说些什么锦亲王府与定安侯府势不两立的浑话。我是懒得听他絮絮叨叨,就只能借花献佛送给你了……”   一颗芳心裂成数瓣的容倾:“……”   谢嫣叮嘱他莫要在外耽搁太久,见他点头应下,这才转身沿着原路回到楼阁里。   于氏已经坐回雅间里,谢嫣推开隔扇时,她正攥着帕子不住抹着眼泪。   冯妈妈就拍着她肩膀柔声宽慰:“玉小姐这辈子算是毁了,还有哪个正经世家子愿意娶她这等刻薄寡恩的主母回去。王妃也无须自责,您不欠她什么,是她自己居心不良在先,怪不得嫣小姐不讲情面。”   于氏泪眼朦胧道:“是我对不住嫣嫣,叫她受了这样多的委屈。锦玉是我养大的,尽管心中挂念,但一想到刘氏与她的所作所为,我就恨得牙根痒痒。妈妈你看看京郊还有没有多余的宅子,就将锦玉放在外宅休养,别让她回来碍嫣嫣的眼。”   谢嫣叹了口气,轻轻收回手,退了出去。   不少正值年华的公子与贵女,正由家中长辈领着四处相看。   谢嫣靠在二楼的阑干上,不禁猜测容倾此行至丞相府的目的。   比之定安侯府,丞相府与锦亲王府的私交更甚,几个婆子口中的贵客,大约指的就是他无疑。   她百无聊赖靠在二楼胡思乱想,楼下则是人声鼎沸。   有的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姑娘,目光暗带好奇,来回在过往人群之间逡巡,有些差异道:“今日怎么不曾见到锦亲王府的姑娘?”   立即有人嘲笑地应道:“替拐子养的姑娘,算计了初回京城的亲姑娘,只要是母亲,都不会叫这等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出来丢人现眼……可别替君锦玉那个满口谎话、又故作柔弱的商户女瞎操什么心,提起她的名字我就觉得造作恶心。”   君锦玉躲在一处僻静角落,甚至将雪珠碧珠都一并赶了出去。   那些人的肆无忌惮的奚落与羞辱似一柄柄剖开她血肉的利刃,扎得她快要透不过起来。   她鬓发散乱,脸上的妆早已哭成脏污的一团,裙子也不知是勾弄到什么利器,破得不成样子。   她抱膝哭了许久,自认为并不是她的心机手段比不上常嫣嫣,才换来如今这样的困顿局面。若非常嫣嫣捏住她出身这处死穴,她何以被那个臭丫头陷害至此!   不远处忽而传来行礼之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夹杂着鹿皮靴踩踏鹅卵石地面,所击打而出的沉闷声响。   这种声音她听过无数次,早已是烂熟于心。   君锦玉茫然无措擦了擦眼窝,听得雪珠在外头低声道:“今日之事惹得玉小姐心中很是不快,还独自在里头痛哭,王爷定要拿捏好分寸,莫要火上浇油,令她伤心更甚。”   垂花门边顷刻间转出一个高大冷峻的人影,君恪绷着下巴,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双眸隐隐凝着寒冰,看上去仿佛是愠怒至极。   君锦玉生怕连君恪都对她彻底失去信心,惊得连连向后挪退:“哥哥……哥哥……”   君恪解开大氅将她裹在怀中,生硬道:“我听雪珠碧珠她们说了此事,就算是母妃抛下你,祖母对你彻底失望,哥哥的心中始终有你的位置。你是我从小疼到大的妹妹,常府的事与你无关,锦玉,若是你觉得委屈,尽管哭出来。”   锦玉顾忌谢嫣方才对她的警告,咬唇忍了许久,不肯轻易服输。待瞧见君恪下颔上斑斑点点的胡渣,她猛然抱紧君恪,将谢嫣的恐吓抛至九霄云外,窝进他怀里嚎啕大哭。   “哥哥,锦玉不想嫁人!锦玉只想与母妃哥哥待在一处,只要不嫁人,哪怕给嫣姐姐做牛做马,锦玉都是心甘情愿的……”   君恪眼底难得涌上几缕不忍与心疼,他轻轻抚摸君锦玉柔软发顶,他甚少安慰人,也不学不来那些京中风流世家子,口中的甜言蜜语,有些笨拙地劝慰道:“锦玉乖,锦玉不哭。”   “锦玉断不是那等狼心狗肺之人,又怎会恶毒到败坏嫣姐姐的名声……姐姐她误会了我,才将常府这件事捅了出去。都是锦玉的错,锦玉万不该问她为何会习得六艺,惹她大怒。此事因锦玉而生,母妃如今厌弃了我,哥哥切不可冲动之下责罚她……”   君恪一个头两个大,常嫣嫣,又是常嫣嫣。这姑娘生性桀骜不驯,当初他就寻思,要是带她回京,只怕会搅得府里鸡飞狗跳。   如今果然不出他所料,锦玉频频遭她算计欺辱……更是在外人抬不起头来。   他不晓得自己为何如此愤怒,只低眸看着哭倒在他怀中的锦玉,缓缓感受她湿透他衣襟的冰凉泪水,君恪的心就一抽一抽地痛。   听她哭声渐低,呼吸声均匀,君恪轻手轻脚打横抱起她,将她搁进垂花门外停着的一顶轿子里,沉声嘱咐雪珠碧珠:“务必好好看着小姐,将她安然无恙送回府里。”   雪珠碧珠连声称是,便催着轿夫抬起轿子。   轿子自后门处消失不见的一瞬,君恪眼底的宠溺与心疼四散开来,脸色迅速阴沉下去。   季全低声道:“听李丞相说,太后与容倾今日也在府里赏花,王爷可要前去拜见?”   君恪冷眼看着他灰色眼瞳:“不必。”   季全连忙拱手应是。   走了几步,君恪骤然停下脚步,他嘴角抿起个冷笑:“慢着,常嫣嫣也到了该定亲的年纪,昨日拜会八王爷时,他还挑了几个不错的人选。正巧太后也在,不妨就趁今日这个机会,了却锦玉的心事。”   即便认为君恪这些日子变得有些意气用事,甚至掺和进后宅这些事里,不似以往那样冷静睿智,季全隐隐感到心头不安,只不过他无处反驳,也不得不过几日再看看。   李丞相特意遣了门客替他们引路,最后停在一处帷幔翻飞的长亭前,恭恭敬敬比了个“请”道:“太后娘娘与侯爷就在里面。”   君恪初初踏进长亭,便有一股子若有若无的幽香,漾在鼻尖处缓缓缭绕。   他往里走得更深,抬脚跨过一道如意纹拱门,便见容太后叠着双腿,翩然靠坐在美人靠里闭目养神。   容倾悉心剥着一只番邦上贡的石榴,石榴子红如玛瑙,颗颗饱满,剥好了就将石榴子搁在容太后眼前的水晶托盘里,十分殷勤顺从。   他跨进来的动静颇大,容太后甚至都含笑应了一句。   以往两人再是斗得如何你死我活,因着皆是胸有城府的王公大臣,面子上也还能过得去。   可容倾这个老狐狸今次不晓得吃错了什么药,竟是对他视若无睹,连头也不曾抬一下。   直到容太后咳了声,他才不咸不淡坐直身子,抬腕撑着额角敷衍道:“原是锦亲王府的小王爷,失敬了。”   君恪听出他语气中的不耐烦,念及此番前来的目的,他并未多做计较,心不在焉与容太后寒暄几句,便开门见山道:“不敢欺瞒娘娘,微臣家中的胞妹已到了许亲的年纪,容微臣斗胆恳求娘娘做主,替胞妹赐婚。”   容太后尤为惊奇,央她赐婚的,都是些天子近臣的家眷,似锦亲王府这种应当自有谋断、又不与她们齐心的人家,委实不太可能会求她做主。   左右侍奉的宫女凑近容太后耳边,悄悄对她说了几句什么,就见着容太后脸色已经变得有点难看。   “王爷也是聪明人,大约也对今日的事略有耳闻。旁的心思剔透的好姑娘也就罢了,偏偏你那位妹妹算计他人不成,在众人跟前失尽颜面,如今丞相府流言四起,她名声也算坏了……哀家说句不中听的话,她这样的姑娘,当不起别人家中掌管中馈的主母。”   君恪心底没由来一阵烦躁,他听不得不明真相的外人说锦玉的不好。锦玉是他看着长大的,生性善良温厚,今日之事本就是常嫣嫣贼喊捉贼的所致,锦玉分明是无端被她连累。   碍于锦亲王府的颜面,他不好替锦玉开脱,只能勉勉强强接着道:“太后许是误会了什么,原先的锦玉并非我亲妹妹,当年是乳母错认了她,才抱回府中养着。微臣此番要提的人选,却是我那位初回京城未久的亲妹妹,君嫣嫣。”   容倾掌心的石榴应声落地,红艳艳的石榴重重摔在绒毯上,石榴子争先恐后地滚落出来,溅了一地的细碎血粒。   他也不急着去捡,扬手取过桌上一方整洁干净的棉布,细细擦拭手上残落的汁液。   君恪只觉他今日举止言谈颇为离谱,神态不阴不阳的,显得那张祸国殃民的脸更是诡异非常。   容太后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无奈问他道:“阿倾你可是有什么要说的?”   容倾脸上现出一种与己无关的漠然:“姐姐又不是头一回赐婚,一回生二回熟,恩准小王爷的请求也无甚关系。”   他将“恩准”二字咬得极重,季全从未见他有如此动怒的时候,跪在君恪身后,恐惧地连腿肚子都在打颤。   君恪越发觉得容倾此次回京牙根就不是养伤,莫不是他行兵打仗的时候摔坏了脑子,容太后逼不得已才着人将他绑回了京城。   是他们锦亲王府的姑娘出嫁,又不是容太后养面首,他又甩什么脸子?   现今连他们府上的婚嫁都琢磨着插手,容氏子弟,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货色。 第208章 侯爷打脸宝典(十六)   君恪亦是有些不耐, 嘴上也刻薄三分, 语调实是算不上多么谦卑,他半敛起长眉:“左右要出嫁的是我们锦亲王府上未出阁的姑娘, 定安侯如今还在京中养伤,就不牢您费心了。”   容倾闻言定定盯了他半晌, 他放下手心攥着的帕子, 帕子上染了不少石榴的汁液,潋滟绮丽的鲜红色绽在纯色丝缕, 衬得他指节修长白皙宛如上好的白玉。   他突然低低一笑,随手从果盘里挑了枚更大的石榴。   容倾力气不小,因着多日不曾使过棍棒,连指甲也蓄起了一点。   打磨圆润的指甲深深陷入石榴皮中,收缩间带出黏黏腻腻的颜色石榴汁,叫人瞧着有点瘆得慌。   容太后的犀利目光自那面目全非的石榴皮上, 缓缓移至容倾面容处。   青年肤色细腻,长睫微垂, 嘴角凝着淡淡笑意, 看上去颇为友善柔和。   然而容太后凭借多年以来对胞弟的了解,笃定他此刻指不定在心中将这逆贼君恪,来来回回不知道骂了多少遍。   容太后清了清嗓子,伸出戴着护甲的玉手轻轻搭上宫女的臂弯。   她另一只手慢慢揉着额角, 闭上双眼漫不经心道:“同锦亲王府交好的世家众多, 太妃又一向有主意, 府上的姑娘不愁寻不到好人家, 小王爷不必如此心急,只管等着就是。”   “微臣不敢欺瞒太后娘娘,”君恪拱手答着,脖颈垂得越发低,做足惶恐无措之态,“微臣这个亲妹子自小流落在外,虽然容色出众,品行不差,只是自幼散漫放纵惯了,想是寻常人难以容忍她的性子。烦请娘娘做主替她赐一桩良缘,微臣也好趁这个机会弥补对她的亏欠。”   容太后仍是不为所动,居高临下扯了下嘴角,并不打算没头没脑,应下这件无故被人塞入她手心的烫手差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日若由太妃或是王妃来同哀家求这桩懿旨,哀家定会应下,只不过今日来的是小王爷,只怕个中的来龙去脉还需仔细探讨一二。”   她语毕也未即刻逐他出去,着下人搬来一把圈椅,指着那方椅子含笑唤他坐下。   君恪一时碰了个软钉子,他素来是个谨小慎微之人,在此之前也试想过容太后初听此言的种种反应。   眼下她这番回答不算出乎君恪所料,他今日的求见本就是心血来潮,事先未与八王爷仔细商议,所言也算不得有多缜密。   但寻思着先斩后奏,与容太后先行通气更为妥当。待他回府禀明祖母,按照祖母重视府邸声誉颜面的惯例,必不会为了一个于情并不亲厚、于理又工于心计置王府颜面于不顾的常嫣嫣,驳了容太后的面子。   君恪谋划得很好,若能够在锦玉定亲之前,成功将常嫣嫣嫁去夫家。去了一个为非作歹的常嫣嫣,锦玉往后在府里,也就不需过那提心吊胆、看人脸色的委屈日子。   他沉思再三,辞了容太后赐座的好意,十分庄重道:“祖母深觉亏欠胞妹良多,也打算替她觅得一门如意亲事。待婚事定下,再拘她一两年,便将她嫁出去。”   他默了默,又咬紧牙关道:“锦亲王府今日已经去了一个姑娘,胞妹的婚事不可再出差错,还望娘娘体谅。”   容太后含下一口石榴子,又尽数对着侍女奉上来的盂壶吐出,她未急着应允君恪的请求,转头冲着容倾道:“阿倾,你如何看待这件事?”   君恪眸光一寒,倏地抬起眼,锐利目光化为一柄无形的刀子,狠狠飞向容倾。   容倾在朝堂上一向与他不对付,凡是他与八王爷拥护的,容倾这厮必定联合武将出言驳斥。   来来去去这么多回,他也算彻底记恨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夫。   容太后寻常并不会当众过问容倾的意思,今次主动开口,想必是打定不愿应允他的主意。   君恪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他心中森冷至极,容氏姐弟为祸朝野多年,小皇帝也对这二人言听计从,若不尽快除去这二人,只怕今后八王爷与他的日子不会好过。   这般一琢磨,他打量容倾的眼神越发不善。   容倾恍若未觉,依旧那副冷冷淡淡的神色,指尖动作不变,眼底浮起一抹嘲讽:“依愚弟所见,小王爷疼爱胞妹之心日月可鉴,若是姐姐不答应,往后由人宣扬出去,反倒连累王妃误会些什么。”   他嘴角勾得更甚:“姐姐行事公允,既然能替几位武将家的女儿指一桩好姻缘,想必也可令小王爷称心如意。”   容太后十分惊异,这两人往日在朝堂上争锋相对,斗得你死我活,从未有过意见一致的时候,眼下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难得见他如此好言好语。   “你果真这般看待?”   容倾放下手中石榴,笑得格外诚恳,仿佛极为光明磊落:“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小王爷的意思,便是府里长辈的意思,量他也不敢违逆王妃与太妃。”   季全听罢,默默在心中对着他啐了一口。明明是个上过沙场,杀过人的修罗,容倾却还假惺惺说这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也不怕言行不一闪了自个儿的舌头。   他这边腹诽诋毁,容太后爽快地应了:“阿倾所言极是,既是王妃与太妃的意思,哀家也不该驳了二位的面子。待仔细相看后,便着人将懿旨送到你们锦亲王府。”   君恪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枉顾容倾话中似是而非的讽刺,略微奉承容太后几句,便头也不回地辞了下去。   君恪一走,长亭帷幔上的流苏被微风刮得纷纷扬扬,四周光线亮了亮,容太后端着用来漱口的茶杯,对着容倾挑了挑眉尖:“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容倾叠起双腿,缓缓靠入软椅中,睁着一双星辰般的眸子看她:“没有。”   随着他靠下去的动作,腰间便敞敞亮亮露了出来,容太后眼尖地瞥见他腰带上系着的一枚小小香囊。   香囊上绣着宫里再寻常不过的云纹,尾端拴着细细碎碎的络子,瞧着有点眼熟。   她状似不经意地收回目光,却另寻了个与此无关的话头:“前些日子高大人还暗示我,有意为膝下嫡女寻一门婚事。”   容倾懒懒散散支着下巴:“姐姐同我说旁人的家事做什么?”   “旁人的家事?”容太后将茶杯凑到唇边,忍笑称奇,“暗一暗二他们竟没有同你说起过?高大人念你先前四处领兵奔波,担忧将女儿嫁给你会吃苦,见你如今总算能在京中住上一两年,才提了这桩事,意在将女儿许给你做侯夫人。”   容倾:“……”   他狠狠瞪了暗一暗二两人一眼,后者委委屈屈往摆设落下的阴影里藏了藏,冲容倾比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容倾坐直了身体,衣袍间的褶皱恰好掩住那枚香囊的轮廓,他煞是专注道:“高大人性子急躁冲动,却是京中有名的妻管严。弟弟寻思高小姐大约也承了二位的脾性,若往后嫁入定安侯府,私心觉着弟弟有哪里做得不合她的意,提起棍棒就要打杀人……”   容太后口中茶水险些喷出来,她呛得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双颊憋得通红,指着他道:“你这是什么歪理?”   容倾朗声大笑,接过宫女递过来的帕子替她拭去嘴角茶渍,又轻轻拍着她后背,缓缓启唇道:“何况弟弟心有所属,决计不会娶旁人为妻。”   容太后无法,挥手不耐烦打发他走:“罢罢罢,你快些滚回侯府去,别搁在这里碍老娘的眼。”   情急之下,她竟是连出嫁前的粗话也随口说了出来。   容倾眉间笑意渐渐散去,他正了正衣襟,思及君恪方才之言,目光越发冷凝:“府里还有些私事要处理,就不多陪姐姐。”   待他穿过帷幔离开长亭,身影逐渐消失在阴翳树木间,容太后才扯过贴身女官的袖口:“贞苑,先前赏给几位大臣中的赐品中,可有哪一家是得了云纹织金香囊的?”   贞苑姑姑不假思索开口:“回娘娘的话,是李丞相府里得了织金香囊。”   “李夫人可有赏与旁人?”   “今日京中几位姑娘行飞花令,李姑娘便是将织金香囊做彩头,赏与众位姑娘的。”   容太后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既然赏给旁人,便极难清点容倾腰间的那枚香囊,究竟是从哪位姑娘手中得来的。   她只得息了要刨根究底的心思,意兴阑珊咀嚼果盘里留下的石榴子。   今日赏菊会热闹非凡,谢嫣许久不曾见过这等喧嚣景象,就兴致勃勃撑在栏杆上好奇对着楼下景象张望。   及龄的贵女们头戴帷帽,层层叠叠的纱布掩住面容,也严严实实拢住曼妙身形。随着母亲的指引,盈盈朝着诸位夫人行礼。   今日随于氏相看的本该是君锦玉,只不过她在宴会上失了颜面,不晓得被于氏逐去何处。   溪流便聚集着三三两两的公子姑娘,彼此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随着晃动的纱幔身形,大抵是相谈甚欢。   谢嫣看得入神,以至于氏走到她身旁也未发觉。   于氏以为她是由于被锦玉伤得太狠,才这般沉默寡言,摸着她还有些粗糙的长发道:“嫣嫣莫要难过,府里还有母妃在,不论旁人如何看待,母妃总是站在你这边。”   谢嫣回过神,略一沉吟便道:“我不难过,自小见过的手段多了去了,也不差君锦玉这一手。”   于氏心中痛惜难当,泪水渐渐模糊视线:“往后有母妃盯着,她不会再去陷害你,锦亲王府是嫣嫣的家,若有人要欺负你,母妃定会替你做主。”   君锦玉的段数算不得高超,谢嫣也从不将此放在心上。比起君锦玉的算计,君恪的手段反而更令她警惕。   她安抚于氏几句,索性不再提此事。   晚膳是在丞相府里用的,丞相夫人颇有主意,早已将文臣女眷与武将女眷分开安置。   谢嫣随同于氏坐在东堂,席间多为奉承之言,她又是头一回被于氏领出来,众位夫人的举止更是殷勤。   席间少了君锦玉,诸人也默契地并未开口提起。只说亲姑娘就是,瞧这通身气派,一看就是锦亲王府的嫡姑娘。   谢嫣维持着再礼貌不过的笑容,谢过几位夫人的赠礼,又草草寒暄几句,随即跟着于氏半饿半饱地回了锦亲王府。   初初踏入府中,谢嫣敏感地察觉出府里今夜的气氛,颇有些不同寻常。   刀疤与小个子几个望眼欲穿地守在门口,见她下了马车,忙不迭跑上前来,因忌讳高门大户间的冗杂规矩,也不敢靠得太近。   谢嫣面带疑惑:“怎么守在此处?”   刀疤瞥了眼走在前头的于氏,小心翼翼道:“小王爷一个时辰前就回到了王府……”   谢嫣了然,摇摇手腕:“不必管他。”   刀疤惴惴不安搓着手掌道:“有件大事,待我与老大说了,您可要有个准备……”   谢嫣一巴掌拍上他健硕肩头,干脆道:“有话就赶紧说,这般吞吞吐吐做什么!”   “咳咳……”   小个子实在忍不下去,急急忙忙将刀疤挤去一边,眼睛亮了亮,“小王爷同老太婆说要将您嫁出去,太后已经做主要替您赐婚……”   小个子语毕与刀疤对视一眼,抱头痛哭道:“老大,您活到这把年纪,要不是常老爷那个糟老头子惦记您手里那点家产,常府里哪个姑娘不是早早嫁了出去,连小娃娃也满地跑了,也唯有您始终无人问津。”   谢嫣恍惚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们两个口中的“老太婆”是何许人也,然后一头雾水道:“太后怎的忽然要做主赐婚?”   小个子松开刀疤,催促她快些去老太妃的院子:“我们也不晓得,只是老太婆在院子里大发雷霆,差点劈了小王爷。”   几个头发花白的婆子急不可耐守在正堂前的台阶下,待谢嫣与于氏走近,凑上前道:“王妃您总算回府,府里出了大事,小王爷先时回来,说是太后已亲口言明要替嫣小姐赐婚,太妃正在院子里同小王爷怄气,您快些去看一看!”   于氏大惊,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多亏谢嫣扶了一把,方站稳脚跟。   她不可思议颤声质问这几个婆子:“太后要为嫣嫣赐婚?!”   那几个婆子抹着眼泪不住点头:“烦请王妃快些去太妃那里……”   于氏目眦欲裂,抓过谢嫣手腕,风风火火一路疾行至老太妃的院子。   老太妃的居所谢嫣甚少涉足,于氏惦记她初回王府,还未习惯京中礼节,不曾强求她日日请安。   院落占地颇广,院中景致甚好,垂花拱门上雕着栩栩如生的佛莲花纹,溪水假山绕屋宅而建,初入便是一段袅袅幽香。   院中下人零零散散跪了一地,以额触地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十几扇隔扇洞开,老太妃坐在上首,面容上怒气隐隐,冷酷又不失威严地瞪着地上一双男女。   君锦玉哭得抽抽搭搭:“锦玉绝无陷害嫣姐姐之心,祖母知道锦玉的性子,我绝不是那样搬弄是非的人。”   君恪弯腰半环住她,背对着隔扇,清冷声线自厅中幽幽传出:“此事想来是个误会,祖母不若再问问常……君嫣嫣再行决断。”   老太妃猛地一拍桌子,怒不可遏喝道:“好好好,这桩事暂且搁置不谈,嫣嫣的婚事你又如何解释?若非你在太后跟前说了什么,她怎会突然开口说要插手嫣嫣的婚事?”   于氏卷起袖子冲了进去,她木愣愣盯着君恪看了半晌,眼底泛出两行清泪:“恪儿你……”   君恪脸上表情寡淡似面汤,掀起眼帘低低道:“锦玉她如今坏了声誉,恐不能如祖母愿,结一门良缘。府里的姑娘唯独剩下嫣嫣还未有婚配,我这是为她好。”   于氏气结,绷不住情绪,厉声对君恪道:“是你开口求旨央求容太后赐婚的?你又不失不知道定安侯府素来与我们不对付,若容太后存心报复,在嫣嫣婚事上动手脚,你该怎么偿还你妹妹?”   “母妃多虑了,您同祖母也明白京中局势,”君恪不动声色将怀中的君锦玉搂得更紧,怀中轻轻颤抖的身子令他心疼至极,愈加坚定了要将胞妹嫁出去的念头,“嫣嫣的婚事还需仔细商议,并非只是两府长辈你情我愿这样简单。有容太后的懿旨与我们锦亲王府的颜面在,夫家今后也不敢为难她。况且容太后忌惮锦亲王的威势,定会听从祖母与母妃的要求。左右想来都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母妃委实不必担忧。”   于氏微微平复了波动的心绪,她缓缓长舒一口气,尽可能耐心道:“你若是出于真心,母妃自然不会计较些什么。只是面子上的赐婚归赐婚,嫣嫣的婚事应当由我们这些长辈计较,不可叫容太后先发制人私自做主。”   君恪将于氏所言全数记在心上,深觉眼下情形实在是棘手非常。   于氏将常嫣嫣看得很重,万万不会令她吃苦头。   倘使他随便挑个纨绔子弟敷衍了事,只怕不会过了于氏这一关。   他心乱如麻,嘴上却应得极其真挚:“儿子自然省得,务必先由母妃定下,再上报容太后。”   于氏这才破涕为笑,目光落在君锦玉面容上时,眉间笑意又渐渐隐去一半,冷冷道:“锦玉你今日铸下大错,可知错?”   老太妃喘着粗气接口道:“混账东西,在外头陷害自家姐妹,害得我们锦亲王府丢尽了颜面!你听听外头的人是怎么嘲笑你的……枉我这把老骨头还为你多番考量!”   君锦玉挣开君恪怀抱,膝行至老太妃足边,扯住她深色裙摆,对着老太妃不住磕头:“锦玉没有欺负嫣姐姐!锦玉没有欺负嫣姐姐!嫣姐姐自幼长在他乡,分明不会古琴诗画,锦玉只是情急之下才张口问了她几句,万不是祖母和母妃想得那样包藏祸心……”   谢嫣俯视涕泪交加的君锦玉,往于氏身边靠了靠,委委屈屈道:“我会什么还须同你禀报?当时你说得那番话我还记得清清楚楚,要不要我说给太妃听一听,品一品你究竟是心急,还是装傻……你凭着心中那点怀疑就能当众羞辱我、百般宣扬我的出身,可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也不曾唆使母妃将你逐出王府,你怎的就如此恶毒?”   君锦玉哑口无言,只不停重复着一句话:“锦玉没有……锦玉没有……”   君恪忍无可忍,正欲扶下她说些什么,谢嫣却忽然膝盖一弯,对着于氏潸然泪下:“母妃还是放我回定州罢,我还有些私房钱,能带着刀疤他们几个走南闯北赚些银子为生,京城不是我该来的地方,有我在这里,府里就没个安生的时候……”   不提这些还好,听她复而提起从前那些苦日子,于氏愧疚难当,抱住她含泪道:“这里才是嫣嫣的家,你若离开此处,叫母妃今后怎么活下去?”   说罢擦干眼泪,转而朝着老太妃福下身子:“母妃,锦玉酿下大错,京中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不妨将她迁去京郊别苑住上一阵子,待京中流言散得差不多,再将她接回来议亲。”   君锦玉浑身犹坠冰窟,眼中铺天盖地弥漫着惊惶之色。   她心中通透,深知自己一旦离开京城迁去京郊。没有个三年五载,以老太妃不容出错的习惯,绝不会允她回京。   她抱住于氏双腿失声大哭:“锦玉知错了!母妃不要赶锦玉走!锦玉愿意给嫣姐姐赔罪,求母妃不要赶锦玉!”   见于氏狠心别过头去,不再看她。君锦玉又凄凄惨惨行至老太妃身旁:“祖母,锦玉求您了,别赶我走!”   老太妃眼中漫着浓烈责备,淡淡凝视她叹了口气:“你也太叫我失望了些,京郊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你去那里散散心,消了满腹心思,也是好的。”   君锦玉瘫坐于地,目光空洞无物,她扭头看向君恪,乌黑瞳仁中映出他隐忍自持的面容。   她发丝凌乱,白净细腻脸颊上泪痕未干。眼中蓄满失魂落魄的情绪,同他当日忍痛将身世告知于她时,自她眉眼间流泻出来的神色一模一样。   他能护着锦玉不被外人捉弄,眼下只能眼睁睁任由至亲之人伤她辱她,却始终不发一言。   锦玉是他十七年来放在心尖尖上悉心疼宠的姑娘,君恪怎能忍心看着她独自黯然神伤。   君恪将她拦在身后,惊痛跪下替她求情:“没照看好锦玉,令她闯了祸是孙儿的过错,京郊远离京城,宅子里的奴仆也大多行事刁钻,要是将锦玉送过去,指不定会吃多少皮肉之苦。请祖母与母妃看在多年的情分上,放锦玉一马。这个时候将锦玉送出去,只会令流言比以往更难听,将她拘在府里禁足,总也好过逐她出府。”   老太妃有些犹疑,君恪所言说到了她心坎上。   要是放任君锦玉不管,难免会在小辈跟前落得一个治家不言的难看处境。可一怒之下逐她出府,京中百姓也会说道他们锦亲王不能容人云云。   几番掂量下来,竟然还是君恪的想法更为上乘,老太妃拍拍于氏手背,又警告似的盯着谢嫣,语气却十分客气:“恪儿之言有理,锦亲王府若要名声颜面两全,也唯有他这个法子奏效,我们就依着他的办法处理可好?”   将声名看待得比是非还要来得重要,谢嫣是彻底服了这个老太妃。也不怪乎原世界里,常嫣嫣就一直不招人待见。   有一个拎不清的祖母做主,宿体就算打定主意为自己伸张正义,看在老太妃眼中,就显得她极其胡搅蛮缠,远远不如君锦玉来得端庄从容。   谢嫣拭去泪眼不言不语,于氏还欲说道几句,老太妃却唤过肖妈妈先行绕去后间休憩。   于氏差遣春芷陪着谢嫣去景梅苑歇息,自己则领了冯妈妈跟上老太妃。   厅中婢女婆子各自跟了主子离开,眨眼间便冷清下来。   谢嫣与这对君氏兄妹无话可说,便领着春芷快步走出院子。   君恪半搂住君锦玉温声轻哄,待谢嫣跨出庭院,他将君锦玉交给雪珠碧珠照看,猛地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过往的侍女小厮见他气势汹汹迈来,为他周身缭绕的气势所迫,惊得连连后退,讷讷垂首行礼。   君恪熟视无睹,穿过花香萦绕的长廊,冷脸喊住谢嫣。   “容不下锦玉在府里住着,无所不用其极将锦玉赶走,这就是你的目的?”   谢嫣微侧过脸庞,盯着他两瓣薄唇,缓缓抿起一丝疏离的笑容:“兄长说的这是什么话?只因你偏袒君锦玉,就这样看待我这个亲妹妹?”   “锦玉和你不一样,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才学品行皆无从挑剔,”君恪不为所动,“常嫣嫣你生在定州,初回府上就闹出这等岔子,我实在不敢轻易信你。”   谢嫣隔着几节台阶遥遥端详他,半晌抚掌一笑:“小王爷不是不信我,连平常唤我的都是‘常嫣嫣’,想必在你心里,从不曾将我真真正正看成你的亲妹妹。”   经人无端道出心中所想,君恪脸色异常难看,他垂下眼睫,深刻刚毅的五官轮廓,在长廊左右树影的掩映下显得深深浅浅:“你是我亲妹妹,血浓于水始终是不争的事实。我不会推你跳进火坑,届时你乖乖接下太后赐婚的懿旨,等这阵子风波过去,便顷刻嫁过去。你是王府的嫡姑娘,应该分给你的嫁妆,我不会私自替锦玉藏掖……”   “小王爷不忍赶走心术不正的君锦玉,却迫不及待将刀子动到了我的头上,甚至处处纵容她在府中为非作歹……”   谢嫣顿了顿,退后三步,抬起姣好下颔挑衅望着他:“今次还要打发我,好给君锦玉腾位置,那就不要怪我不讲兄妹情面了。”   君恪心中一寒,三步并作两步作势要扯她过来,不料她放声高呼:“母妃——”   君恪下意识收回大掌,弯腰转身拱手行礼。   台阶下微风浅浅拂过,树梢间的落叶盘旋着落下,石台上空无一人。   他暗道中计,回首再瞧时,谢嫣已经与春芷溜得无影无踪。   君恪骨节捏得咯吱作响,他闷声在风中伫立良久,漠然向身后道:“季全。”   季全擦着额头冷汗,从不远处小跑过来,他堆起笑脸,颤颤巍巍问:“王爷有何吩咐?”   “备好马车,今夜去八王爷府上。”   季全私心实在有些同情那初回王府的嫣小姐,甫一出生就被歹人拐去了,连老王爷最后一眼也未瞧上,如今更是触怒了小王爷。   小王爷本就为人冷淡矜傲,轻易不与人交恶,一旦交恶,则变得十分记仇。   定安侯容倾从前就是这样,嫣小姐竟也步了他的后尘,料想往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察觉君恪停留在他脸上的视线极为晦暗难测,季全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殷勤应道:“是。”   景梅苑四下寂静无声,酒糟鼻坐在院子里精心打磨一柄笨重砍刀,见谢嫣进来,双手连忙在衣摆上蹭了蹭,起身摸摸后脑勺憨憨一笑:“老大回来了。”   谢嫣环顾四周:“容大郎还没回来?”   “容大郎家中有事,故而抽空回去一趟,也不晓得今天能不能回来。他不在,就我们几个守着景梅苑,怪无趣的。”   谢嫣思忖他今日大抵要在宫里陪容太后,许是无空在这里歇下,遂看着渐渐暗沉的天色道:“下午我还在丞相府撞见了他,原是他爹生前与丞相府的一桩生意还未处理妥当,才特意上门寻人讨债,天色已晚,他或许今夜不会回来了罢……”   她眺望天际随风停留的几朵乌云,须臾又收回目光,摇摇头走入书房。   书房光线昏暗,满室陈设皆在阴影的笼罩下显得朦朦胧胧。   春芷带着几个侍女点亮烛火,末了端上一碗暖身子的热汤柔声宽慰:“小姐不必担心容公子的安危,他行事颇有章法,不会遇上什么艰险。”   谢嫣从汤碗里抬起头,稀奇道:“你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从哪里看出本姑娘是在担心他……”   春芷打发几个侍女去外间守着,捂着嘴窃窃偷笑:“小姐的织金香囊丢到何处去了?奴婢下午那会子看得十分仔细,小姐可是亲手将那枚得来的香囊,羞答答挂到容公子腰上的。”   “羞答答”三个字震得谢嫣虎躯一震,她张口停了许久,旋即搁下汤碗怒气冲冲去掐春芷的腰:“好你个春芷,不去跟着君锦玉,作甚学那登徒子偷看我们?”   春芷被她挠得腿软,却还是一本正经道:“光天化日之下,小姐如此胆大包天,奴婢就算是有意回避,也来不及。”   谢嫣正色道:“今后可不许这样。”   “可是容奴婢多嘴几句,”春芷也收起玩笑神情,万分沉着冷静,“您固然与容公子相处甚欢,然而您是京城王府娇贵的嫡小姐,他只不过是京城一处门庭破败商户的儿子,眼下又是小姐身边的夫子……身份本就有别。且小王爷已禀明太后,替您指一桩婚约。奴婢在戏班子里头,看过太多先例,不论世家王孙如何山盟海誓,班子里的红角姑娘,没有一个能有好结果的。”   春芷神态鲜少这般严肃,谢嫣着实哭笑不得,她缓声笑道:“这些道理我也明白,你不必如此如临大敌,该怎么做我心中亮堂得很,无须深想这些。”   春芷颔首道:“小姐清楚便好。”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空中不知怎么突然飘起细细绵绵的雨丝,横斜雨点争先恐后扑入屋内,撩起一阵潮湿的青草腥味。   锦亲王府四下灯火灼灼,烛光沿着甬道一路蔓延至朱色府门前。   君恪肩头上披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蓑衣,戴好斗笠快步冲入漫漫雨幕里。   官道湿滑泥泞,马车车轮辘辘,在人烟稀少的长街之间停停走走。   骏马抵至一座修建得尤其华丽的府邸前,终于驻足不再前行。   季全跳下马车,顶着长风细雨没入雨中,深一脚浅一脚踏上台阶,他摸索到一扇隐蔽的暗色偏门旁,伸出手轻轻叩了四下。   暗门不多时由人从里头拉开,季全复又坐回马车里,牵住缰绳驱使骏马朝着门内驶去。   顺着宽敞大道一路走至尽头,君恪走下马车,抬眼可见一座高耸的楼阁。   楼阁顶端用石块砌出一道蜿蜒城墙,有人影翩然矗立在城墙旁,烛火清清楚楚映出那人的身形轮廓。   柔软衣袍灌满风雨,宽大袖口在高空中随风摇曳晃动。   君恪拾级而上,感知越来越猛烈、铺面而来的风雨。   雨水全数扑上他英挺侧脸,又沿着脸庞弧度滑入颈子里的缝隙内。   他蓑衣下的衣襟已经濡湿了一大块,发梢处也滴着淅淅沥沥的水渍。   君恪踩上最后一节台阶,对着石墙旁那道昏黄人影沉声唤道:“八王爷。”   那人闻声转过头来,碎发湿漉漉贴在额角,露出一张青涩有余,却锋芒毕露的面皮。   君霖眸光亮了一瞬,笑着应下,嗓音有些微的嘶哑:“叔父你来了。”   君恪摘下斗笠,挪动步伐立在他身侧,他比八王爷足足高出半个头,还未完全长开的少年郎年岁虽轻,眉宇间却凝着独属上位者、生杀予夺的气魄。   比起被容太后与容倾保护得很好,不识少年愁滋味、不知百姓疾苦的小皇帝君霆,自幼丧母从而比常人更为早熟的八王爷,实在令志在报国的君恪惊喜若狂。   他一向淡漠的目光,今夜难得对着除却君锦玉之外的人柔和了些,暗含着慈爱与满意,君恪端详他脸色道:“不错,看来王爷近来过得十分如意。”   君霆示意他坐在桌边,又亲力亲为替他斟满一杯薄酒:“骤然收到叔父的遣人抵来的口信,侄儿也未顾得上准备什么,着人去城东的酒楼买了些小菜,特意款待叔父。”   君恪接过杯盏仰头一口饮尽:“你我之间不必谈这些虚礼,王爷是天潢贵胄,待人接物无须这般谨小慎微。”   “叔父教导的是,”君霖放下手心壶柄,磨磨蹭蹭片刻,才接着问,“京中流言四起,连累小姑姑遭此飞来横祸。”   君恪脸色黯了黯,郁郁寡欢道:“所以我此行前来,就是寻思着同你议一议,究竟该择谁做锦亲王府的姑爷。”   君霖早先得了消息,自然不会误以为他指的是今日受了莫大委屈的君锦玉,他也没什么反对的意思。   宫里的公主再是如何高贵,帝后为他们挑选出的驸马,除了言听计从,她们又能怎么样。   想那君嫣嫣不过是个根基不稳、没有封号的宗室女,只能听凭君恪的安排。   思及此,君霖心中忽而生起一个念头,他反复咀嚼这个谋划将会给他带来的利与弊,细细摩挲手中一双象牙筷子,轻轻点着桌案,再三确认:“侄儿不知王府中的境况,不清楚嫣姑姑同小姑姑,到底是哪一个在叔父心中更为重要。”   君恪下意识应道:“我与锦玉一同长大,自然更为亲厚。”   “这就是了,”君霖夹起一片鱼片,“宫里的姐妹中,除开几个父皇偏宠、能嫁与如意郎君之外,剩下的公主都不外乎是用来联姻的傀儡。小姑姑不愿嫁人,一时还未有属意之人,叔父留着她也好。不过嫣姑姑身为锦亲王府的嫡小姐,便没有小姑姑这样幸运,肩上理所应当应该担负起一府的荣辱兴衰。”   君恪敛眉望着杯盏中碧盈盈的佳酿,神色半是动心半是踌躇。   君霖也不急着催他做决定,悠悠晃晃凝视雨幕打着拍子:“太妃最是识得大体,待叔父与她细细道明这里头的道理,也不会多加阻拦。”   君恪闻言心绪一动,赞许不已:“你如今比年少时更为果决睿智,叔父当初没有看错你。”   君霖似个终于得了敬仰之人夸赞的小孩子,激动之余险些打翻腕边酒盏。   他语无伦次道:“叔父谬赞。”   君恪是打算拉拢朝中中立之臣的,却还想听听君霖的建议:“依你的想法,哪处府上的公子哥更值得我们拉拢?”   君霖低头思索良久,沉吟道:“实不敢敷衍叔父,就侄儿所见,不妨将嫣姑姑嫁与个武将世家的嫡子。”   “文臣这边愿娶嫣姑姑的世家不胜枚举,不论嫁给谁皆会令其余的世家心存不满,”他勤勤恳恳替君恪分析好坏,“古有枭雄为成大业,狠心将亲生女儿嫁给政敌。叔父若打定主意闯出一条血路,在嫣姑姑婚事这点上,做主与武将结亲,既能令定安侯容倾颇为忌惮,又可借此拉拢几位存有异心的大臣……不失为一条捷径。”   君霖的年纪很轻,过了明年八月方能及冠,却能脱口而出即兴道出这一连串的计策,思绪之缜密,实则使得君恪刮目相看。   君恪甚至认为他的谋划更属上等,拉拢武将的法子他不是没有,只不过依靠权势、金钱,勉强维持的盟友关系,算不上有多夯实,只怕往后还有提心吊胆的时候。   凭借姻亲拉拢人心,若常嫣嫣能诞下嫡子,便实打实笼络住夫婿的心,使得上下满门听从他的指令。   君恪复又耐心考他:“那你认为,择谁做这个锦亲王府的女婿更好?”   “既然是锦亲王府的嫡女,嫣姑姑贤身贵体岂是寻常莽夫能高攀得上的?叔父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挑那块最肥的肉下口。   虎贲将军高延,乃是定安侯府诸多拥立者之一,前几次侄儿入宫看望太后时,曾听人提过,说他有意将膝下最为疼爱的嫡女高颖嫁给定安侯容倾为妻。   高府上的长子高献是贪恋美色了些,可他领兵之能不俗,又是得以继承高府家业的嫡子。且他头脑简单,姿色寡淡端庄些的贵女他反而看不上眼。嫣姑姑模样生得好,脾性又合他胃口,这样一看,两个人也是天作之合。”   季全默默替二人斟酒布菜,简直是对八王爷这张颠倒黑白的嘴巴,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说这世上,怎么就还有比王爷更工于算计的人呢?   领兵之能?天作之合?虎贲将军高延威风了一辈子,膝下儿女个个出挑,独独除了这位被二房刻意养废的嫡子高延。   他是见过高献的,二十四五的年纪,不光是醉花楼一掷千金的常客,还擅长斗蛐蛐。   高献的皮相虽然逊色王爷不少,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标标志志的五官,倒也勉强与嫣小姐算是天作之合。不过他那点被高延抹不开面子,吹牛说的领兵才能,大约也只在赌场风月之地显露过一二。   能将这等人中渣子夸出一朵天上有地下没的花来,八王爷有这口才,做王爷可惜了,不如去揽些媒人生意,到时候也好赚下足够打造兵器的银两,免得他们王爷省吃俭用掏银子给他花。   不过嘀咕归嘀咕,季全一颗心终究还是向着君恪。   尽管细想来觉得这个主意有点缺德,可牺牲一个嫣小姐,就能换来王爷夙愿得偿以及流传千古的荣耀……也是一桩好事。   眼见君恪眸带激赏,鼓励他接着说下去,君霖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娓娓道出心中计较:“容倾留在京中养伤,娶妻是早晚的事。倘若容倾娶了高小姐为妻,于我们的大业更是有利无害。容倾再如何防备我们,名义上好歹是嫣姑姑的妹夫,高献又与他妹妹关系颇好,从她口中套出一两句话,也委实算不上艰辛。”   听罢君霖这番言辞,君恪顿感心情舒畅许多,不再似先前被常嫣嫣顶撞那样恼怒。   他这时候才由衷庆幸常嫣嫣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不仅代锦玉受过外嫁的苦,也承了父王与母妃的好相貌,关键时刻也能派上用场。   高献的弱点正是好色,他只要利用常嫣嫣引诱高献上钩,成事后便借此威胁他必须三媒六聘迎娶常嫣嫣过门。   高献食髓知味,觊觎常嫣嫣,必会毫不犹豫愿意求娶。高延好面子,也不得不打落牙齿和血吞,低头认了这个婚事。   事已至此,容太后迫于高延请求,只得赐婚下来,祖母又看重女儿家的声誉,定也松口同意。   母妃纵然再如何偏袒常嫣嫣,可现实与太后懿旨摆在眼前,她又能怎样。   君恪蓦然搁下筷子,不由分说朝着台阶走去:“这个计策甚好,八王爷也寻个合宜时机将高献引出府聚一聚,我即刻回府着手准备,婚事不能拖到祖母定好人选之后,为免夜长梦多,切不可迟疑。”   君霖眉目隐含嗜血戾色,煞是顺从:“侄儿但听叔父指教。”   君恪沿着原路出了八王爷府,小雨已经渐渐停了,回府的路途似乎变得格外轻便短暂。   他观赏窗轩外头的清澈景色,淡淡分神瞧了季全一眼。   季全初得他指令,立即高声提醒诸人:“今日之事,若有那个不长心眼子的敢泄露出去,可不要怪旁人摘了你们的脑袋。”   长随纷纷垂下眼鼻道是,而后四周又陷入久久的沉默中。   锦亲王府各处已经门窗紧闭,唯有依旧亮着的灯火,和厚重府门前纹丝不动的护卫,尚在提醒偶尔路过王府的路人,这里乃是皇亲国戚的居所,不可擅自靠近。   屋檐下滴着的水珠也不再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谢嫣趴在书桌上睡得迷迷糊糊,春芷就合衣歪在一边打着盹。   有人轻手轻脚移开如意窗上的木闩,掌心悄悄推开两扇紧合的窗牗,双手撑住窗台,无声翻入暖融融的里屋。   谢嫣隐约感到肩上一沉,有厚重衣衫搭上她单薄的肩头。   容倾贴上她耳畔温声唤道:“嫣姑娘……”   谢嫣蹭了蹭脸,不太耐烦道:“容大郎你都一把年纪了,能不能不要学小孩子玩闹……”   容倾忍笑按住她湿润唇瓣,细密宛若小刷子的睫毛,柔柔在她耳根处来回抚拭,撩得她痒得蜷缩起脖颈。   他拉长尾音,语气中有喜不自胜的低笑:“怎么算是不闹?这样是不是?”   谢嫣嘴唇一痛,惊得从椅子里俯首栽了下去。   揉着摔得不轻的脸颊,她吐掉戳进嘴里的毛笔,迅速裹好衣裙爬起来。   她木呆呆坐在绒毯上,彻底清醒后才发觉她这是在做梦。   什么容倾、什么睫毛……她捡起身前散落的几支毛笔,所幸这几支笔都是不曾沾过墨汁的,落在衣衫面颊上,也未弄脏衣物。   不过半日不曾见到容倾,夜里做梦就梦到了他,也实在令她有些羞于启齿。   谢嫣自顾自念叨句“白日做梦”,正疑心春芷这丫头溜去何处,爬起来就瞥见好整以暇坐在她对面的容倾。   这厮白日还穿着那身常服,眼下不晓得何时又换上件样式别致银紫长袍,就稳稳坐在那里端详她。   她原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揉揉酸胀双眼,又不可置信去抚摸他脸颊,等到触得一手温热,才悚然道:“你真是容……容大郎?”   情急之下,谢嫣几乎喊出“容倾”二字来,不过她反应极其迅速,立刻就此打住,直勾勾盯着他细看。   容倾张开结着茧子的宽大手掌,隔着凌乱书桌朝她伸过来:“你再摸一摸,就晓得我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谢嫣唇上有些火辣辣的疼,她咬了咬嘴唇,闷闷寻思这个离奇的梦,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她心中这样疑惑,手上动作却不曾停顿分毫。   谢嫣干脆揪住容倾的衣领,差遣他站起来。   他乖乖站在她身前,低着头静静看她,眸光深深浅浅,在眼睑处投下一片深沉的渺渺暗影。   谢嫣情不自禁拢上他温暖大掌,掌心温度制炙热滚烫,她被烫得双颊渐渐烧灼起来,忽然回过神:“容……容大郎,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春芷又去了哪里?你爹的生意可有办好?有没有人为难你?”   容倾失笑地摸摸她发顶:“你问了我这样多的问题,我到底应该先回答你哪一个才好?”   谢嫣窘迫难当,反复思索几番,方慢慢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初初打过四更,你那位成天拉着脸的兄长,都带着进宫长随上朝去了。”   谢嫣低低应了一声,打着哈欠疲倦道:“这么说,我在这里趴了一夜?”   “自容某进来,嫣姑娘就一直睡在这里,春芷已被几个丫鬟搀去后罩房安歇,如今睡得正熟,你不必担心。”   春芷下午对她说了那番肺腑之言,只怕提防他提防得紧,不会容忍他们二人私下独处。   谢嫣猜测大约是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神态自若地将春芷丢去后罩房安歇,处理妥当后,才偷偷潜回的书房。   谢嫣对他这偷鸡摸狗、不甚光彩的行径极是无言以对。   余光不经意划过见他腰间,瞥见腰带上还正正经经系着她送给他的那枚香囊,一时间也有些欣喜,真心实意奉承他:“哈,你这身衣服不错,正巧配着这个朱色香囊,大红大紫的,果然很衬你肤色。”   容倾似是十分受用,轻轻抚弄香囊细腻平滑的纹理,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谢嫣小心翼翼觑他脸色:“你不喜欢这个?”   “怎么会?”容倾捏了捏那枚精巧的织金香囊,“嫣姑娘亲手相赠的东西,容某自会精心收着。只是猛然间忆起容某长到这把年纪上,也从未收过如此贵重的礼物。外人嫌弃我出身商户,做生意还需白手起家,四处奔波,也无人肯与我交好。这么说起来,嫣姑娘还是头一个主动关心容某的姑娘……”   谢嫣听完“这把年纪”这几个字,胆战心惊捂住嘴巴,百口莫辩道:“我没有嫌弃你年纪大的意思……呸,我不是真心说你一把年纪还未……”   她急着辩驳,可不论怎么解释也只是使得情况变得愈发糟糕。   容倾的表情看样子仿佛受到了莫大伤害,状若心痛如刀割,神色低落:“我明白嫣姑娘之意,容某家中家徒四壁,也掏不出银钱娶妻,虚有其表却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不比那些武人健硕,能护住妻儿,活该一辈子打光棍。”   定安侯府尽管权势滔天,京中又有无数闺阁少女,将他视作如意郎君。   可不知是他眼光太高,素爱挑挑剔剔,还是容太后太过管束他,旁人这个时候都已经儿女绕膝,唯有他这京城久负盛名的“第一美人”仍然无人问津。   谢嫣不忍伤害他尚存憧憬与希冀的纯真心灵,思及总部里那些年过三十,还懒得说亲的姑娘们,她并拢三指,指着头顶,言之凿凿道:“我断然没有嘲笑你的念头,我在定州那么多年,同龄姑娘的儿女都会喊爹叫娘了,我同刀疤他们几个赚了不少棺材底,不还是孑然一身么……这种事宁缺毋滥,你也不必心急,姻缘到了拦也拦不住,只是缺个机缘而已。”   “嫣姑娘莫要违心说这些,”容倾伤心欲绝,“只会空算些鸡毛蒜皮小账的穷酸书生又如何,还不比一双健硕拳头来得实在,容某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谢嫣被他说得脑瓜子一抽一抽地疼,只隐隐约约觉察这个话题犹如一支离弦的飞箭,朝着另一个未知的方向远远直射过去。   她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上前环住他双臂,将头虚虚靠在他胸前,苦口婆心道:“怎么说着说着就梗着脖子犟起来了,容大郎你不要这么较真,诚然武人很好,可你会骑马也能扛得住刀疤他们几个的拳头,还能做我的夫子,也不输给那些武人……”   容倾睁开一只眼,垂下的视线停在她依偎过来的脑袋上。   他唇边笑意似骤然拔地而起的树木,郁郁葱葱好不夺目。   他嘴上却沉痛道:“这枚香囊不若还是交还于你,左右是你得来的彩头,容某平白占着也不在理。街上卖的腰饰品种繁多,容某也能扒拉出几个称心的玩意儿……”   谢嫣头脑一时间有些发热,也将这香囊里头的香料原本是出自他手上的这件事,完完全全抛至九霄云外。   将君锦玉那等罪有应得的白莲花排除在外,谢嫣往常最是见不得人示弱。   她拍着容倾肌理流畅鲜明的后背,豪气万千喝道:“你要是在意这个香囊的出处,我明日、不,今日就给你另绣个新的出来。”   美人在侧,容倾依旧坐怀不乱,矢口推拒:“嫣姑娘是金枝玉叶,容某不过是一个下人,不敢牵连嫣姑娘纡尊降贵做什么针线活。”   谢嫣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这么固执,让你接下就接下!叽叽歪歪扯些什么歪理?”   容倾竭力憋笑:“那容某便斗胆生受了。”   躲在窗外树冠上的暗一从怀里摸出一把金叶子,没精打采递给暗二:“你赢了,主子他果然从君小姐那里骗来了个手缝的新香囊。”   暗二得意道:“主子那张脸就是把屡试不爽的锋利杀器,不管冲哪个小姑娘笑一笑,保准就教人跟中了蛊毒似的,只顾着点头应下,哪里还有些别的逃脱法子。我早就推断过,主子上阵杀敌哪里还要那样认真,摘了铠甲冲敌军身患寡人之疾的将领笑一笑,怕不会令人酥得连骨头都麻了。”   暗一剜了他一眼:“既然那样管用,我瞧君恪也吃这一套。不妨你也去求主子对那冰块脸君恪笑上一笑。没准儿人家为美色所迷,就恳求娘娘收回赐婚的成命呢!”   暗二悻悻摸了摸鼻子:“我哪里晓得他心窝子都偏到裤带里去了……”   他话音刚落,屋内便有两道白影,对着他们二人所在的方向弹射而来。   暗二惊慌失措去挡,暗一却扯过他挡住那疾驰而来两粒腰带上的玉扣,洋洋自得训斥他:“这就是主子令你长的记性,下次还多嘴,非叫你一辈子都做哑巴!”   直至日上三竿,谢嫣才揉着额角悠悠从软塌里爬起来。   春芷替她洗漱梳头的动作快到一气呵成,谢嫣尚在发呆,几个老太妃身边的妈妈喜滋滋道:“太妃正在前厅相看小姐的夫婿,王妃就等着您去仔细挑选。” 第209章 侯爷打脸宝典(十七)   谢嫣并拢双腿坐在圆凳里, 任凭春芷在她头上动作,她尚且不太清醒的目光, 从几个婆子身上一溜烟挨个一滑而过。(搜索格格党小说每天得最快最好的更新网)   几个婆子今个儿穿了身桃红的褂子, 许是为了迎合老太妃的喜好, 甚至特意在灰白的发髻边簪了一圈绢花。   桃红的褂子、桃红的绢花,再配着脸颊上那两团胭脂,看起来很是滑稽。   不过是随便相看而已, 也不晓得老太妃院子里的人, 为何这般如临大敌。   春芷脸色今日异常有些难看, 她闷声替谢嫣打理着顺滑了不少的长发,偶尔才抬头瞥她们一眼。   谢嫣依旧半梦半醒着, 正逢秋日的阳光柔柔拓上窗纱,在屋子里氤氲出一室暖融融的暖意。谢嫣半个身子纳入阳光中,困意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愈发叫她睁不开眼。   寻思春芷还需忙活一阵子, 谢嫣也不急着去前厅, 就闭上眼睛, 坐在铜镜前小憩。   这下子倒是急坏了几个婆子,她们待在这里催促不是, 自行先去前厅也不是。   思及偌大的王府里, 从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玉姑娘,一夜之间被禁足。如今府里最得脸的, 也就是这位嫣姑娘了。   几个人不敢怠慢, 故而站出来小心翼翼道:“嫣小姐可要差遣下人紧着些收拾, 也不好叫太妃与王妃等太久……您说是不是?”   谢嫣下意识点了点头,也未听清她们说了什么,脑海就忽然传来一道电子音。   007的音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刻板机械,一字一句道:“经程序检测发现,任务进度目前处于停滞状态,希望宿主尽快完成任务。”   谢嫣这才后知后觉记起来,任务进度条停在“30%”的数值上,没有一点要上升的意思。   不过仔细想想也是人之常情,这个世界里头的男二容倾,虽然隐姓埋名潜入锦亲王府,眼下就在君恪的眼皮子过得风生水起。可终归还是她院子的下人,加上君锦玉被于氏禁足,容倾平日连见她一面的契机都没有,哪里还有机会刷什么见鬼的好感度。   撇开好感度这个难题不谈,君恪眼前正无所不用其极要对付的,与其说容氏一派,倒不妨说是谢嫣来得更为精准。   依着君恪的角度细想来,一个将王府搅得乱七八糟,还连累心上人被长辈厌弃的便宜胞妹,总是要比根基颇深的政敌来得更好处置。   君恪一心对付她,以帮君锦玉在王府中站稳脚跟,哪里会有功夫去伤害容倾。   谢嫣有气无力道:“君恪如今都将心思,放在怎么光明正大将我赶出王府上。比起在君恪眼皮子底下活得有滋有味的容倾,007你就不觉得我才是最惨的那一个?”   系统:“……”它居然荒唐地认为,谢嫣说得还挺有道理。   “算了算了,”谢嫣摇头啧声,“这个任务我迟早会完成,你不用担心。”   系统内心一度极其复杂,谢嫣甚少有这样善解人意的时候,以至于突然见她如此好说话,007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   它正准备开口宽慰谢嫣,就是停滞个几天也没什么要紧,蓦然又听谢嫣嘀嘀咕咕道:“反正你坑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比起前面那些,这个还算难度不大的。”   系统:“……”它就是知道会是这样!   同系统一番斗嘴下来,谢嫣困意渐渐消散,打理妥当后,便领着春芷与几个下人神清气爽走向前厅。   已至深秋,纵然处于晨光漫漫的清晨里,四周也缭绕着一缕缕沁人骨血的寒意。   等那几个婆子乐颠颠小跑去前厅复命,春芷则抿着唇,神色不豫悄悄扯住谢嫣的袖子提醒道:“小姐可要警醒着些,王妃她不知个中利害,奴婢却对小王爷的打算一清二楚。玉姑娘这回的禁足虽是咎由自取,可落在本就偏袒她的小王爷心中,不晓得会琢磨出个什么前因后果。自您回京,小王爷便处处刁难敷衍,眼下更是急着打发您嫁出去。不论怎么样,既然是择夫婿,小姐应当还是谨慎些好,莫要在这个节骨眼上中了旁人圈套。”   谢嫣深以为然,君恪那点不足对外人道出的想法,她并非一点也无法体会。   无论是原世界厌恶宿体至死的君恪,还是这个只顾着替君锦玉伸张正义的君恪。往日若不是涉及君锦玉,君恪绝不会有什么闲心思主动操心她的事。   然而君恪这两日心血来潮无故请求太后赐婚,说是要为这个他深感亏欠良多的胞妹寻一门好夫婿……谢嫣几乎能够就此一口笃定,以他睚眦必报、心机深沉的性子,决计不会这般好心。   谢嫣右脚将将跨进前厅,隔着被风吹得不住轻晃的珠帘,于氏与老太妃的声音断断续续从帘底传入谢嫣耳中。   两侧侍女撩开帘子,就听于氏兴致勃勃道:“依儿媳之见,这些公子的家世与才华并不重要,关键只在于嫣嫣。强扭的瓜不甜,若她不喜欢,无论如何也不能逼着她点头应承下去。”   “姑娘家的婚事,素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宫里那些公主不也是被逼出来的?”老太妃慢慢翻看一本册子,头也不抬续道,“再者这些世家的公子,皆是品貌双全的青年才俊。不管怎么比较,也比定州那些亡命之徒出息太多……嫣丫头是王府的嫡女,未来嫁的人必定是人中龙凤,婚姻大事岂可视作儿戏?”   于氏蹙眉正要再应,余光却瞥见朝她这里大步走来的谢嫣。   她眉间忧虑与沉重瞬间化为虚无,唇边笑容温和又纵容,笑着招手唤她:“嫣嫣快来母妃这里。”   谢嫣垂眼行了个礼,这才走至于氏身旁。   于氏抬手理着她鬓边碎发,喜不自胜笑道:“太后身边的姑姑送了几本花名册过来,说是太后有意容我们府里头先挑拣挑拣,你瞧一瞧,这里面可有你中意的?”   “明琴,”老太妃掀起眼皮,没精打采盯着于氏,神色看似格外不悦,“嫣丫头年纪轻,分不清朝中局势,婚姻大事尚且还拿不定主意,唤她过来也只是令她好端端坐在这里看着。”   因着心中不赞同老太妃迂腐的念头,于氏本欲反驳,却骤然被谢嫣牵住了手。   谢嫣双眼浮动着浅浅光晕,瞳色清澈纯净,神色真挚无比道:“母妃不必为我操心,嫣嫣初回京城,也对京中局势不甚了解,太妃自当心中有数,懂得取舍,我定是要听从太妃与母妃之言的。”   谢嫣深知老太妃的刻板脾性,与心系儿女的于氏不同,老太妃除了真心疼爱君恪与君锦玉兄妹二人之外,由于曾是太/祖皇帝的妃嫔,尤其较旁人看重门风声誉。   正如被关在府中禁足的君锦玉,自从她声名尽毁,老太妃待她的态度就已大不如前。   一个令家门蒙羞的闺阁姑娘,决然是托付不到什么好人家的,没有她夫婿的助力,君恪的朝堂之路,只怕会越走越艰难。   君锦玉这条路已经彻底死了,老太妃转而将满腔期望放到谢嫣身上,敲敲打打命她安分守己……实实在在不出谢嫣的预料。   谢嫣未有什么反应,于氏听罢,迟疑地拍了拍她的手:“赏菊会上那么多的世家公子,嫣嫣你就没个中意的儿郎?”   “太妃与母妃本来是打算在赏菊会上,替锦玉相看的……”谢嫣叹口气,状似有些无可奈何,“我不曾预料过她会头脑发热,当众在丞相府里出丑,也没将相看的事放在心上。”   提及君锦玉,于氏眼底先是一阵茫然无措,不过须臾则变得尤为冷淡:“是她自己不争气,反倒连累你早早就要定亲。”   “这怎么还算早?嫣丫头今年十七,京中十七八岁就出嫁的贵女也有不少,她这也算不得年纪轻轻。”   老太妃对着身侧的肖妈妈比了个手势,肖妈妈立刻殷勤万分地奉上笔墨。老太妃执起玉笔在名册一角勾画几下,又接着说教:“恪儿在朝中谋事也颇为艰辛劳累,嫣丫头你若是早早定亲,届时有你夫家的帮衬,你兄长也好早日得成大业。”   于氏又是吃惊又是好笑:“恪儿他深得赏识,官途顺风顺水,还需要什么助力?”   老太妃面带严厉地觑了于氏一眼,将册子推至于氏手边:“这几个年轻人看着甚好,家世也十分出众,明琴你也看看,究竟是哪一个更适合做我们锦亲王府的姑爷……”   见她神态异样坚决,于氏推辞不得,只能硬着头皮一个个轮流翻看。   她翻了片刻,隐隐发觉这几本花名册似有不少疏漏,赏菊会上几个中意的都没在这本册子里瞧见。   于氏反复核对数遍,略微思索一瞬,忍不住看向老太妃:“敢问母妃,这些册子收录的人,可是丝毫不差?”   “自然是差了些数目的,少的那些人都是容氏一派的武门老将之后……这些人与锦亲王府不对付,容太后是何曾精明的女子,把他们划在外头也无可厚非。”   纵然于氏身处后宅甚久,然而君恪偶尔也在府里无意同她说起过朝中之事,于氏对这些门门道道也是略知一二的。   于氏拣起册子随手翻看,老太妃瞥了眼站在不远处的谢嫣,端起茶杯抿下一口,容色分外肃然:“干巴巴站在那里作甚,过来坐。”   谢嫣没什么心思听老太妃挑挑拣拣,挨着于氏最近的一个椅子便大大方方坐下。   老太妃清清嗓子道:“这些人选都是我精心替嫣丫头圈点出来的,个个都是世家嫡子,嫣丫头嫁过去就是正妻,钟鸣鼎食之家,家风严谨板正,府里吃穿用度极好,虽然比不上府里这般恣意清净,也不算委屈。”   于氏低低应了一声,这些册子上的画像,皆是画师草草画来充样子的,落笔粗糙迅疾,算不得有多逼真。   长相难以临摹,才学品行也无法仅凭寥寥几句断言。于氏心中苦闷,仔细比对几个老太妃圈出的人选,除了“相貌周正”、“品行端正”这几个用烂的字眼,再也看不出什么别的花来。   “左右就这四五个,明琴你不妨回去好好想一想,究竟是挑哪个合适。若有中意的人选,待恪儿今儿个下朝回来,便唤他明日进宫禀明太后。”   于氏心烦意乱得慌,如今嫣嫣初回王府,拘着她还来不及,哪里还有多余的心思为她相看夫婿。   京中儿郎虽然意气风发,行事也颇有章法,却被族中长辈教养得格外呆板老成了些,嫣嫣本就是在定州长大,不习惯这些繁冗礼节,同他们偶尔言谈几句也就罢了,若论做夫君,还不如寻常人家那样自如亲厚。   谢嫣在前厅略坐片刻,于氏还记挂着她的课业,催着她去书房。   “容大郎那孩子胸中极有沟壑,才华学识并不逊色于京中那些赫赫有名的老夫子,能有这样的旧相识相助,也是一桩幸事,你可要耐着性子跟他好好学一学。”   谢嫣硬着头皮满口应下,她从前厅踱步出来,将将回到景梅苑时,正好与神色匆匆的容倾迎面撞上。   他步履迈得迅疾,足靴踏过枯叶残枝,轧出一声声清冽脆响。   长风掀开他柔软袍角,做工精良的足靴在纷纷扬扬的袍子下渐渐显露,越发显得他整个人修挺异常。   谢嫣有些讶异地仰起头,容倾眉头乍然舒展开来,冲她露出一点笑意:“长姐突然回府,容某不得不回去一趟,只能劳烦嫣小姐在王府里等候些功夫。”   如今容倾整日都赖在锦亲王府里,谢嫣估摸他恐怕连进宫的次数都精简了许多,他这里出了纰漏,素来对他行动了如指掌的容太后,自然也会心存诸多疑虑。   谢嫣隐隐感到有点头疼,暂且不提这厮绞尽脑汁也要潜入锦亲王府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可若是容太后得知一母同胞、贵为侯爷的亲弟弟,在她这里做供人差遣的夫子……君主一怒伏尸百万,何况是君主的母亲。   谢嫣心不在焉颔了颔首,容倾走过她身旁时,却微微弯下腰,在她耳旁慢悠悠道:“嫣小姐贵人多忘事,可别忘了昨夜答允容某的承诺。”   谢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言下指的是什么,抬头间他早已走出几步远,眨眼间就消失在阳光浸染的枫林尽头。   她还依稀记着,昨夜被他嚎得一个没憋住,脑子一阵发昏就答应容倾亲手替他缝个香囊。   当时还未后悔,谢嫣眼下却觉得,她这简直是在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过承诺在先,她也不能借故反悔。正巧今日容倾不在府中,于氏又急着为婚事操心,谢嫣得了空子,索性趁着今天阳光大好,就将香囊这桩事了结。   她着春芷寻来个针线箩筐,自己则从书匣里抽出一沓质地上好的白宣,执起蘸满浓墨的工笔,细细在纸上绘着花样。   笔尖在滑软的白宣上游走一半,忽然猛地停顿住,谢嫣低头瞥着纸上的花样,不禁陷入了深思。   容倾在王府里住了多日,私底下只怕是对王府各处布置掌握了七七八八,也对她的喜好习惯洞若观火。   他将自己伪装得太好,上至于氏轻信他乃是她的旧相识,下至刀疤小个子他们几个,也能与他打打闹闹玩到一处。   而容倾从不曾透露过一丝一毫的心意,她至今仍然不知这个世界的容倾,究竟喜欢什么,又厌恶些什么。   君恪固然罪大恶极,可刀疤与于氏却是无辜之人。她自己明知容倾心怀不轨,依旧甘之如饴也罢,若是牵连于氏与全府人身陷牢狱之灾,即便如愿完成任务,谢嫣却还是过不了良心那道坎。   这般没头没脑一通乱想,谢嫣腹中那点刚刚露出苗头的绮思顿时烟消云散。   她心头沁出的丝丝缕缕寒意,在这秋日里越发明显。脑海中掠过初见容倾时,他嘴边挂着的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仰头看着高座上的谢嫣但笑不语,一时叫人看不出是友善还是算计。   君恪已是细腻冷漠至极,容倾身为他的政敌,死死压了他多年,况且过惯刀尖舔血日子的沙场修罗,又怎会是那等被女色冲昏了头脑的登徒子?   容倾孤身一人已久,怎么自从见了她第一面后,就百般讨好引诱,赖在王府里始终不肯走……   这所谓的一切,不外乎都是他辅佐小皇帝、平定八王爷内乱的计谋罢了。   谢嫣垂眼望着桌案上,这张绘了点点梅花花枝的白宣,她冷冷清清抄起纸张,搓手将其揉成一团。   恰逢春芷端着针线箩筐推门进来,她看了眼滚到足边的纸团,有些不解地看向她:“……小姐不喜欢这些白宣?”   谢嫣示意她将针线篓子放到书案上,伸手从篓子里挑拣出几块精致的缠枝纹银缎底料。   她穿好针线,比对着位置将几块布连成一个香囊的形状,忽而抬头道:“只是觉得自己画的花样不好,才扔了那张小样。”   大约是前几个世界积累下来的任务经验所致,培训期间不曾熟练的女红练到如今地步,谢嫣也算熟能生巧。   她一针一线细细缝着,神色是出奇的冷静自持,异常得令春芷都隐隐担忧起来。   她打量谢嫣脸色,谨慎捏着衣角问:“小姐方得了个宫里的织金香囊,怎的不拿出来用?这些粗活由奴婢来做就是……”   “这是给容夫子的,”谢嫣摊开布料对着窗轩瞧了瞧,见无错漏之处,才扯出个模糊的笑,“也算是谢他这些日子的照顾。”   春芷欲言又止望着谢嫣手里那几片银色暗纹的布料,又不甚放心地引颈向窗外看了两眼,反复确认窗外无人,她方呼出一口长气:“太妃正忙着为小姐相看夫婿,无空管这些。倘若她得知您同容夫子私交甚笃,甚至亲手绣了香囊送给他,绝不会轻饶您……”   尽管春芷所言十分在理,可容倾不是寻常莽夫,谢嫣同他之间泾渭分明,她赠予香囊又无外人知晓,何况他自个儿又行事谨慎,不是那种轻佻猥琐之人。   等到她完成任务,容倾差不多也应该如愿以偿除掉君恪这个心头大患,重回定安侯府,想来老太妃就算火急火燎早早替她定下一门婚事,只要君恪一倒,纵然锦亲王府其余的女眷不曾被追究罪责,也必定会失势。   世家皆懂得趋利避害、明哲保身的道理,甩掉锦亲王府这个烫手山芋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巴巴贴上来。   如今将容倾安抚妥当,他倘若还念着于氏与她的好,存有一点良心,哪怕君恪沦为阶下囚,也不会累及锦亲王府的其他女眷。   这样的打算无疑是最为无愧于心的那一个,谢嫣拿定了主意,放下手中针线,唇角微微翘起:“等老太妃同母妃商议好人选,我自会与容大郎疏远。想必太后到时候会遣宫中的教习姑姑前来教导,也不再需要劳烦他做我的夫子了。”   “也罢,”春芷终是彻底放下心来,“奴婢就去外间好好守着,以免有下人无故闯进来打搅了小姐。”   午日的阳光格外充沛明媚,光线穿过式样多变的窗栏,缓缓投映到书案上。   谢嫣攥着巴掌大小的缠枝纹银色锦缎,一针一线绣着花样,刚刚绣到“容”最后一笔时,春芷突然颠颠掀开帘子跑进内间,说是于氏那边,方才差侍女过来请她过去用午膳。   以往在定州的时候,由于常府姨娘通房众多,常老爷又偏疼男丁,只允少爷们并几个得宠的姨娘同用膳食,宿体大多时候,都是使唤刀疤他们在外买好饭菜,再带回院子里一同吃。   锦亲王府不比常老爷重男轻女,加上府里人丁稀少,于氏与老太妃都是爱热闹的性子。除非天气实在不好,或是身子不爽利,才各自在院子里用膳。   如若十七年前,不是刘氏因一念之差将两个姑娘调换过来,她大抵不会忧思成疾,过早地含恨而终。而宿体安安稳稳长在于氏膝下,也不会在原世界中落得了那样一个下场。   谢嫣过去的时候,太妃尚在与于氏兴高采烈谈论:“我瞧李丞相家的嫡次子、孙尚书家的公子们都很合适,个个性子和善、前途无量,再者又与恪儿十分交好,待嫣丫头嫁过去,也不会受什么委屈。”   于氏看上去有些动摇,应是被老太妃一番滴水不漏的言辞,说得动了心,她捧着碗汤为难道:“可有这么多人选,也不知嫣嫣到底心仪什么样的……”   “她只不过是个半大的姑娘家,哪里会挑人,”见于氏终归是认同她的提议,老太妃态度略有松缓,脸上的神情也比先前柔和许多,“其余的世家子就不必再提,尽是些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子弟,同他们议亲反而有损我们王府的颜面。若是由嫣丫头来挑也未尝不可,不过她只能在这几个里头挑。”   谢嫣:“……”   君恪最是擅长攻讦人心,明知老太妃重视王府声誉,在府中的地位一向是说一不二,故而拿捏住她这处弱点,先斩后奏利用老太妃的威势,意欲逐她出府。   谢嫣发觉自己就像一块搁在砧板上的鱼肉,上头悬着老太妃这柄刀子,下又有君恪这只贼猫在一旁伺机而动……   保不准还留有多少后招。   她维持着唇边一抹僵硬弧度,直着脖颈坐在于氏左手边。   于氏与老太妃还在气头上,今日也未遣人唤君锦玉过来用膳,君恪白天在宫中当值,夜里隔三差五出去与人议事,自是没什么空余功夫回府。   厅中去了一个君锦玉,顿时显得安静敞亮很多。   于氏一扭头瞧见是她,眼珠子亮了亮,一面亲自替她盛汤,一面柔声问:“嫣嫣你在京中待的这些日子,可有什么心仪的儿郎?”   她这言辞委实算得上直截了当,说与小姑娘听也就算了,然而老太妃是何等刻板的人,闻言立即被呛得连连咳嗽,神色震惊地盯着于氏。   谢嫣心底无端涌起一股暖流,眼前晃过容倾那张漫不经心的面容,她心中愧疚,不留痕迹避开于氏灼灼目光,摇头失笑道:“母妃多虑了,我初回京城未久,平日里也甚少出府,哪里有什么中意之人。”   于氏抚着胸口缓了缓,爱怜地替她掖好鬓角碎发,神态却不无庆幸:“虽然是太后赐婚,可母妃总归是希望嫣嫣能嫁给自己真正爱慕之人。既然你没有中意的,母妃与你祖母这下也不算是棒打鸳鸯,母妃看中了几个品行不错的,你不如好好说说,到底是更喜欢哪一个。”   谢嫣握紧于氏的手,不甚在意笑道:“太妃说得对,我分不清他们是好是坏,不想早早嫁人,本来打算再多陪母妃几年,如今还是由母妃定夺更为妥当……”   于氏闻言,满腔热忱也随之消减了不少,京中哪个闺阁少女不曾有过偷偷思慕的如意郎君,锦玉深受世家公子争相讨好,而她亲生的姑娘却在她如花年华里,为了生计四处奔波。   于氏原来还寻思尽力补偿,可人算不如天算,一则锦玉出了事,二来太后懿旨不可推脱。嫣嫣本是贵女,未享受过身为贵女的一切,反而要肩负起一个贵女应当扛下的责任,每每念到此处,于氏的心更是痛如刀绞。   她含泪自责道:“都怪当年母妃弄丢了你,好不容易回到府里,却又被锦玉连累,早早就得议亲……”   谢嫣反握住她的手:“母妃不必如此自责,多亏有母妃,我才能过上这样安逸的日子。议亲是议亲,左右早晚都要定亲,如今先定下来,又不是即刻就要我嫁过去,母妃委实无须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于氏勉强扯开嘴角,老太妃上上下下端详她,目光透着满意与欣慰:“嫣丫头你能这样想就很好,我们锦亲王府的姑爷自然不可能是等闲之辈,虽然日子赶了些,不过祖母定会为你精心考量。”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谢嫣没什么胃口,就坐在一边淡淡听着她们二人你来我往辩驳不休。   老太妃看中的是李丞相家的嫡次子,于氏却更为中意国子监祭酒府中的独子。   两人竭力劝服对方也没个结果,老太妃丢开册子,疲惫不堪地阖上双眼,捏着眉心轻声道:“等恪儿晚些时候回府再说吧。”   凡是遇到谈不拢,或者一时不能决断的大事,老太妃通常都会过问几句君恪的意见。   此次议亲牵扯甚广,倘使挑的好,也能在朝中多多帮衬着君恪,不需深想,谢嫣也知晓老太妃定会同君恪商讨一二。   所幸只是暂时定下婚约,真正成亲也至少需要等上一两年,一年的时间也足够谢嫣完成任务。只是这种由旁人随意拿捏算计的感受十分不好,君恪拐着弯逼她同一个不知底细品行的世家子定亲,不管从哪个角度看,皆是一桩于他而言损人利己,于谢嫣而言害人害己的买卖。   天色初初暗沉,空中浮起大片大片蓬絮,天边烧灼着一团团色泽鲜艳的火烧云,锦亲王府内外已是灯火通明。   君恪一脚踏过门槛,就见着老太妃身边的肖妈妈抱着大氅顷刻迎上来,福身道:“太妃有事急着与小王爷商议,烦请小王爷快些随奴婢前去。”   君恪将马鞭丢给季全,又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方打湿的帕子,仔细擦干面颊上的薄汗,看向后宅的位置沉声道:“祖母还未歇下?”   “回小王爷的话,因着事出紧急,用过晚膳后,老太妃就一直在院子里等着您回来。”   肖妈妈利落抖开怀中大氅,小心翼翼替他披上,神色隐隐透出几分忧虑:“令太妃头疼不已的,还是嫣小姐这桩婚事。王妃中意的人,太妃看不上,而太妃看上的,王妃又不喜欢。一来二去无从决定,只能等小王爷回来后,再听听您的意见。”   君恪擦汗的手微顿,他剑眉轻拧,一双冷冽星目中积满斑斑点点的昏黄灯火,侧脸上阴影婆娑,看似早已陷入沉思之中。   他理了理袖子,不慌不忙朝着老太妃院子里行去。   老太妃的院子建在后宅正中方位,若要抵达那里,正巧需要经过君锦玉的院落。   君锦玉还未睡下,院中灯火荧荧,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君恪尚能听见几个丫鬟小厮的交谈声。   君恪难以压抑胸腔中的波动情绪,他骤然驻足,对上肖妈妈浑浊的目光,他下意识错开视线:“锦玉今日可好?”   肖妈妈却熟视无睹继续向里头走去,语气难得比往日更加淡漠敷衍,仿佛极不愿提起她似的:“小王爷不必替玉姑娘担心,她只是被禁足罢了,府里又不缺她吃穿用度,眼下更为重要的,应当是去见太妃。”   君恪这才收回目光,随同肖妈妈向中院走去。   老太妃早已梳洗干净,发髻间的簪子绢花散了个彻底,只在额间横了一块深色眉勒。   她裹着袄子坐在暖榻上,腰部以下的部位盖着厚重棉被,窥见君恪走近,眉开眼笑唤他坐到榻边,转头支使肖妈妈去端夜宵:“你日日晚归,连饭食也甚少在府里用。”   君恪眸色软了软,冷凝眉眼间绽出点点温情:“祖母教训的是,近日太过繁忙,无空回来陪您,是孙儿的不对。”   “你以前一心操劳公务,祖母与你提了几次也不见你松口。眼看嫣丫头都到了定亲的年纪,不晓得恪儿你可有中意的姑娘,自你父王去世,府里就越发冷清,再叫祖母等下去,怕是祖母也没那个福气活得更久……”   “祖母这是说的什么话,”君恪替她拉了拉膝盖上的薄被,眉心沟壑纵横,“您身子康健,定会长命百岁。”   老太妃眼底泛出晶莹泪花,定定凝视他:“果真没有中意的姑娘?”   “孙儿……”   他本欲颔首,话音却戛然而止。眼前无端端浮现出锦玉那张时而娇嗔时而柔婉的面容。   明明她的相貌只算得上秀美,不比其他的女子容色摄人,也不似他人那样婀娜多姿。可君恪独独私认为,她才是万千春花中,开得最为烂漫的那一朵。   正如那日的赏菊会,栽满丞相府各处角落的秋菊,纵然仪态万千,也不及锦玉那张梨花带雨的泪容。   上朝的时候担忧她睡得好不好,同八王爷用膳时,生怕她在府里吃不饱穿不暖,而回府的路途在他眼中也变得格外漫长。   他不止一次惴惴不安闭眼凝神胡思乱想,想她会不会还翩然立在朱色府门后,会不会十几年如一日地候在那里,等着他披星戴月而归。   ……   老太妃眼中精光毕露,正好肖妈妈端来一碗枸杞骨头汤,她未多说什么,将勺子塞进君恪汗津津的掌心,另起了个话头:“祖母中意李丞相家的嫡次子,可你母妃却固执己见,咬紧国子监祭酒独子不放……依你的想法,究竟是哪一个更合适。”   君恪低头抿了一口浓汤,滚烫汤汁滚入喉咙,烫得他舌尖火辣辣的疼。   他面不改色放下汤勺,连眉头也未敛一下,缓缓启唇:“李丞相德才兼备乃是朝中肱骨之臣,他门生遍及朝野,容倾就算恨他恨得牙痒痒,暂时也拿他没辙。他府里的公子才学不错,今后继承父辈衣钵,对于八王爷来说也是助力。只是国子监邵祭酒本是朝中中立一派,邵祭酒的独子邵捷尚在翰林院当值,为人也极其固执,恐怕不好拉拢。”   老太妃赞同道:“果然还是你清醒,你母妃见那邵捷洁身自好,邵祭酒也不曾纳过妾室,府中人丁简单就认定了他,怎么也说不动……”   君恪摩挲掌中滚烫的汤碗,脑中却飞速掠过八王爷对他言明的那些计策,沉吟道:“母妃担心嫣嫣今后在夫家受气,多为她考虑一些也是常理。”   “担心她受气?”老太妃哂笑一声,端起人参茶润了润干涩的喉咙,似是听了莫大的笑话,连连摇头否认,“入了外人的府门,哪有不受气的?人不如新衣不如旧,世家中诸多龃龉,嫣丫头的性子又刚烈,这样的脾性不论嫁到哪座府上,都会吃亏。明琴能护得她一时,却不能护她一世。”   君恪扶住汤碗的手腕轻轻晃了晃,老太妃未察觉出什么,絮絮叨叨数落起邵府的不妥之处。   他心神稍稍安定,状似无意道:“八王爷还中意几个武将之后,说是若能成事,也于我们大有裨益。”   “他提的是谁家的公子,”老太妃霎时来了精神,“可是拥立小皇帝那一派的武将?”   “是虎贲将军家的公子,极得虎贲将军的欢心。若是能同他们府上结为秦晋之好,虎贲将军手中的兵符,也能为我们所用。祖母不必担忧,既是八王爷提议的人选,于我们府上定然只有益处没有害处。”   老太妃看着眼前面容刚毅的青年,愈发觉得心中宽慰:“看你这般胸有成竹,祖母也就放心了。只是合宜的人选不少,也不晓得挑谁更好……”   “嫣嫣也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祖母何不允她自己挑拣。这桩婚约来得本就仓促,擅自做主令她嫁与一个不合意的人,只怕母妃今后念起来也会内疚。正巧下个月是八王爷的生辰,按照往年惯例都会宴请八方宾客,孙儿到时候会将嫣嫣一并带去。”   老太妃眼角笑意深深:“甚好,就依你。”   君恪告辞离去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肖妈妈着婢女仔细关好门窗,免得夜风漏进来冻着了老太妃。   她搀着老太妃慢慢下榻,屋内伺候的侍女次第揭开帘子,肖妈妈回忆起君恪路过君锦玉院子旁,眼中情不自禁流露出的情绪,不晓得自己究竟该不该将这点不太寻常的情形,一五一十禀明老太妃。   她旁敲侧击掂量着分寸开口:“小王爷看上去,似是与玉姑娘更亲厚些。”   老太妃神情平静:“到底是一同长大的兄妹,恪儿一时难以接受也不难理解。”   肖妈妈沉心推敲一番,念及玉姑娘是小王爷看着长大的,兄妹彼此交心,情感总有疏近之分,偏爱一些也无可非议。   她暗道自己多心,伺候老太妃宽去了衣袍,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京城长街人烟稀少,小贩也收拾摊子各自还家,容倾循着仅剩的一丛丛灯火走过石桥,偏头就见桥下贩卖红豆的小贩,正在收拾摊子。   今日长姐忽然造访定安侯府,一并随她前来的还有高将军。   聊了半日无关痛痒的公事,高将军话锋一转,“不经意”提及到他那位还未有婚配的嫡女。   任凭高将军如何将高小姐夸成一朵天上有地上无的珍花,他神色依旧不变,三言两语绕得高将军晕头转向,也顾不上念叨嫡女的婚事,轻而易举就被他哄得上了打道回府的马车。   瞧着高将军驾车远去时,脸上弥漫的迷茫神色,容太后笑得前仰后合,指着他道:“这次瞒过去也就罢了,可若是还有下一回,阿倾你又当如何招架?你还是将那位小姑娘,早些带进宫里给姐姐看一看,也好阻了他们的心思。”   ……   容倾下意识摸了摸腰侧那枚香囊,眉间笑意登时如天际陡然怒放的烟火,盎然又璀璨,引得几位路过的小媳妇频频回首张望。   暗一暗二跟在他身后,窥见他这副神游九霄的思春神态,彼此交换一个了然的眼色。   他拾级而下,衣角擦过打磨光滑的石阶,微微擦出一段窸窸窣窣的声响。   容倾遥遥看着桥下那个尚在忙碌的小贩,眼前隐隐约约晃过一副模糊的画面。   人声鼎沸的上元夜街头,路人来来往往,小姑娘眼眸噙笑,瞳仁彷如上好的黑曜石,盈盈荡着撩人的涟漪,语调十分俏皮:“是红豆。”   容倾不由自主走至红豆摊贩跟前,指着剩下的一袋红豆询问:“这一袋要多少银两?”   小贩是个实在人,纵然眼前的公子衣着气度不俗,他也没仗着人家不识货就宰人,豪爽道:“都是白日里人家挑剩下的,味道不见得有多好,公子给十个铜板就行。”   容倾轻飘飘兜着一大袋红豆闪进锦亲王府的后门,看门的小护卫与他相熟,二话不说就替他开了锁,见他没入王府,暗一暗二顷刻间就消失在漠漠黑夜里。   景梅苑四下静悄悄的,容倾绕到后罩房,轻轻推开紧闭的隔扇,里头骤然大作的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刀疤摇着一枚缺了口的破碗,撸起袖子兴冲冲大叫:“大大大,给钱给钱!”   小个子极其不情愿地往怀里摸了摸,摸到一半,瞧见靠在门板边的容倾,如蒙大赦招呼他:“大郎你快来,这厮赢了我们不少钱,咱哥几个弄死他!”   容倾放下红豆,从袖袋里掏出一粒碎银挪到“大”处,抬眼瞟他:“嫣小姐她睡下了?”   他这双眼生得十分好看,弯开的时候,眼中像是荡漾着一池春水,勾人得紧,不笑时,眸光就似一柄染着春露的精致匕首,明知凌厉得紧,却仍是叫人忍不住去细看。   小个子有些不太习惯他偶尔流露出的夺人气魄,不过寻思容大郎自幼长在京中,虽然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但也比他们这些放养的粗人讲究得多。   他挠着头:“老大她大约是睡下了吧,白日里老太婆拽着她去看花名册挑拣夫婿,许是太累,早早就熄了灯火。”   小个子未来得及看清容倾的神色,刀疤大吼一声:“居然是大,你小子真是走运……”   容倾扬手将自己那颗碎银收回袖中,起身走远:“我去外头走走。”   小个子一边忙着将刀疤的铜板塞进自己的裤带里,一边不解地看向刀疤:“他这是怎么了,这几天都有点神色恹恹的。”   酒糟鼻“嘘”了声,笑嘻嘻骂道:“我说小个子,你一向自诩眼力好,就没看出来这厮对我们老大有意?”   “觊觎老大的人多了去了,”小个子不以为然地翻翻眼皮,“以前在定州的时候,就有不少无耻小人调戏老大……哪一个不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大郎他有出息,甚得老大青眼,我哪里会将他往那处想?”   刀疤对着他脑袋瓜子拍了一巴掌:“提这些做什么,婚事八字还没见一撇,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下注下注!”   谢嫣绣完最后一片叶子,隐隐听闻更夫打梆子的枯燥声响,由远及近遥遥传来。   于氏这两日忙着拣择人选,不曾来景梅苑歇息过,她也能趁这个关节将香囊绣好。   书房最是清幽僻静,若是在房中绣,不小心被嘴多的下人瞧去,指不定会传些什么不中听的话出去。   今夜的风似乎比前几夜猛烈些,窗扇被撞得不断发出沉闷叩击声,谢嫣上前扣住闩子,正要合拢两扇窗户,透过开合间的缝隙,她清清楚楚瞧见,窗外的长廊下,好像坐着一个人。   谢嫣惊得一个哆嗦,门栓脱手而出,窗扇猛地撞上窗棂,震得她指尖发麻。   长廊下坐着的那个人身手也颇为不凡,手掌撑在青石地上只是轻轻一按,轻轻松松就起了身。   眼帘一时间被他翻飞的衣袍所遮蔽,他眨眼间掠到窗户前,腰间还挂着谢嫣赠的那枚织金香囊,与她隔着一扇窗户相顾无言。   两个人缄默着,始终不曾开口,容倾直勾勾凝视她,谢嫣偏过头,转身走到身后的博古架边,从一个格子里摸出枚银底香囊,双手捧着递给他道:“喏,送给你的。”   容倾怔怔接过那枚香囊,来来回回翻看个遍,不可思议道:“你今日绣了一整天?”   谢嫣倚着窗户,低头看着自己拓在足边的影子:“是啊……母妃这几日不在我这里,我就紧赶着绣好,省得到时候没捂好被她发现了。”   容倾摩挲香囊上那个平整精湛的“容”字,挑了挑眉:“想不到嫣小姐的手艺这般好。”   暗一暗二从前对她说起过,锦亲王府流落在外的嫣姑娘,并不通琴棋书画,唯一上得了的台面的东西,也不过是一副灵活的好身手。   然而眼前之景皆为超脱他意料之外,暗一与暗二口中的那个嫣姑娘,非但通习古琴,甚至她那双饱经风霜、算不上柔荑的手,也能灵活地穿针引线,绘出栩栩如生的锦绣花样。   ……辗转反侧这么多年,他果然没有寻错人。   见他捏着香囊愣在那里,也不晓得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谢嫣瞥他一眼:“再怎么好看也远不及宫里的手艺,绣得不好看,你也不要计较。”   她尾音还未完全从喉咙里圆润地逸出来,容倾却摘下腰间那枚香囊,仔细将其收入袖子中,又从怀中掏出几粒豆子样的东西,慢慢装入银底香囊里,末了方方正正系在自己腰带上。   他把玩着香囊尾端缀着的丝绦,方才的凝色一扫而空,整个人看上去极为受用:“多谢了。”   谢嫣:“……”这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胡思乱想间,他忽然又抬起那双异常漂亮的眼眸,里面有细碎的星火无声浮动,就如同眸子里燃起的两簇灼灼灯火:“听刀疤他们说,王妃已经为嫣姑娘定下了亲事……   老太妃同于氏认定的人选不同,这事还需从长计议。   谢嫣本想否认,可转念想到他素来在诓人骗人这一点上游刃有余,所说过的那么多言语,早已远远越过剧情之外,她不知他究竟有哪几句是真的,又有哪几句的假的。不知他之所以隐姓埋名留在王府里,到底是急于除掉锦亲王府这个碍眼碍事的政敌,还是……   谢嫣顿时打消了要解释的欲.望,冷冷清清隔着花窗看他,直看得容倾目露惊疑,半晌才翘起唇角道:“是急着早点定下,好将人选呈给太后过目。”   她亲眼瞧见容倾面色似是沉了沉,近乎咬牙切齿道:“小王爷他可有说些什么?”   谢嫣忍住笑,面上却维持着毫不在乎的神情:“君恪他厌烦我,巴不得我早点嫁出去,好给他放在心尖尖疼宠的君锦玉挪位置。反正早嫁晚嫁,左右都是要嫁人的,倒不如早点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王府。”   容倾却陡然扣住谢嫣手腕,他用了极大的力气,眸光也旋即冷冽下来,瞳仁中跃动的灯火似乎更为旺盛,眼底情绪剧烈翻涌着,扣得谢嫣挣也挣不开。   他声音寒凉得令人心惊,若是仔细听来,甚至还能捕捉到一丝焦急与颤抖:“他打定主意赶你出去,给你挑选的人家必定也不是什么安分之辈。嫣嫣你不要逞一时之快,将自己平白搭了进去。”   谢嫣别过脸,过长的发丝滑至肩头,堪堪遮住大半张脸。   窗前月影婆娑,映得她的脸也明灭难辨,饱满唇瓣开合间,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冷静与寂寞:“此事与你无关,这是锦亲王府的家事,你不要无端牵扯进来,我自有打算。”   余下之言如一根鲠在喉中的鱼刺,容倾吞咽间,喉咙里撩起火烧般的痛意,有轻微的刺痛感密密麻麻传入五脏六腑。   谢嫣挣脱容倾的桎梏,无动于衷地冲他疏离一笑,动作利落地合上窗扇,将他生生阻拦在了窗外。   暗一抱着树丫子乐颠颠蹲在树上看戏,暗二嚼着口中的草茎不太赞赏道:“当初怎么劝主子,他也不听,非要隐姓埋名招惹人家姑娘,这下倒好,人家姑娘不但有了婚配,甚至刻意疏远……”   暗一掏出枚金叶子堵住他的嘴:“主子正是伤心的时候,你就乖乖闭嘴看着,别火上浇油。”   暗二慌忙捂住嘴巴,等他心有余悸再向树下看时,长廊前却早已空无一人。   夜里睡得晚,第二日自然也起不来。   谢嫣误了早膳,只赶得上吃午膳。   她风风火火挨着于氏坐下,于氏笑着取出帕子擦擦她脸颊上不小心沾到的灰尘:“你就是再睡会也不打紧,等会儿母妃遣人给你送去景梅苑也是不打紧的……不必这般手忙脚乱。”   老太妃含下一口清茶漱了漱口:“都是快要定亲的姑娘,行事也要养出个章法。若是同你兄长去赴八王爷的宴会,无意冲撞了贵人,可如何是好?”   谢嫣有些转不过弯,于氏往她碗里夹了几筷子酱汁鸡丝,徐徐清声解释:“还是你兄长思虑周全,挑拣的几个世家公子也不晓得合不合你的意,由你自己挑出最中意的那个才更为稳妥。正巧下月月中是八王爷的生辰礼,八王爷是圣上的兄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生辰自然不可敷衍了事。到时候央着八王爷寻个借口支使那几人前去,你也能好好看看究竟是谁更中意。”   凝视着于氏那双清澈的眼眸,纵然谢嫣知晓这所谓的“允她自己挑选”,不过是君恪令她放松警惕的把戏,她也不愿使于氏为难。   君恪一向是个算无遗策之人,行事作风乃是宁可错杀一百,也绝不会放过一个的狠辣乖戾,既然他铁了心要替君锦玉扫除一切障碍,必定不会容许另出什么纰漏与变数。   君恪心中怕是早就有了合适的人选,且一如容倾推测的那样,绝不是什么安分守己之辈。   可若直截了当告知容太后,他们亲王府中意的女婿是那等小人,分明是在自毁长城。   君恪看重王府的颜面,又怎么会心甘情愿接下这盆用亲妹妹换取一个前程的脏水?依照原世界中他的那些所作所为,估摸还是故技重施,将她亲手推入早已为她挖好的万丈深渊里。   谢嫣脑中飞速转过几轮,她唇边恰好好处浮起半是惊喜,半是感动的浅笑,哽咽地凝视于氏:“不过是桩小事,却连累母妃同兄长这般为我殚精竭虑……嫣嫣真是不知该如何报答母妃的恩情……”   于氏细长的眼睫上也挂上几许斑斑点点的泪珠,她催促谢嫣快些用饭:“傻姑娘,净说些什么有的没的,你是我的女儿,不论你想要什么,只要娘能做到,自然是尽全力满足你……”   用完午膳,谢嫣领着春芷在后花园里兜圈子消食,将将绕着院中鹅卵石小路逛了一个来回,便好巧不巧遇上带着君锦玉出来散心的君恪。   瞧出是叫她恨得牙根痒痒的谢嫣,君锦玉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难看。她往君恪身后藏了藏,身子轻轻摇晃,素衣素钗的清润模样,看上去倒真像是一朵迎风招展的莲花。   君恪扶住摇摇欲坠的君锦玉,皱眉睨着他问:“不在院中同夫子修习课业,你好端端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谢嫣迎上他不耐烦的目光,梗着脖子无所畏惧:“兄长都能在百忙中抽出时间,陪着被母妃禁足的常锦玉散心,为何我就不能出来透透气?”   君锦玉绷着的面皮在谢嫣那一句清凌凌的“常锦玉”中,   瞬间松垮,她作势站不稳,由雪珠碧珠她们扶了一把才稳住枯瘦的身形。   她伸出白得透明的指尖,颤颤抖抖指着谢嫣,转而扑入君恪怀中:“哥哥……锦玉有些乏了,想先回去歇着,哥哥可否先允锦玉回去?”   谢嫣就面无表情看着她干巴巴演着这一出折子戏。   君恪眼中盛满的不耐烦,在面对君锦玉时,顷刻间化为虚无。   他耐着性子抬手拢上君锦玉瘦削的肩头,一句句温声哄着她:“有哥哥在此处,锦玉别怕。”   谢嫣盯着他们二人搂抱在一处的姿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绽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   她上前几步,笑眯眯看着两人,看上去十分真挚:“光顾着与常妹妹叙旧,有件事倒忘记谢过兄长。方才的午膳不见兄长,便未能亲自谢过你。听母妃提及,兄长打算下月带我一并前往八王爷的生辰宴,说是要允我自己从那几位公子里头挑个最中意的出来……我向太妃打听过那几位,竟然都是京中颇有名气的才子,上回倒是我不懂事,令兄长失望了……” 第210章 侯爷打脸宝典(十八)   她语调柔和神态庄重, 委实看不出有半点虚伪的意思。   君恪搂住君锦玉的胳膊微不可察轻轻抖了抖,神情到底是和缓了些, 抬眼沉声道:“你能这样想,也不枉母妃待你这般好。”   话虽如此,谢嫣却清清楚楚瞧见,他眼底随之流露而出,那抹掺杂着不屑的狐疑。   谢嫣并无接话之意,就抿着唇盯着他瞧。   也不知君恪是心虚, 还是太过厌恶她,与谢嫣对视一瞬后便匆匆移开目光。   他眉心的褶皱敛得越发深刻,手掌还紧紧贴在君锦玉单薄的肩头处。   君恪相貌刚毅冷峻,君锦玉生性柔弱娇怜。一个是京中不苟言笑的冷情权贵, 一个是小有才名的勋贵嫡女, 这么一看,倒真是生出一种相得益彰之感。   谢嫣暗自嗤笑了两声, 如今京中人人皆知锦亲王府的玉姑娘, 虽然养在锦亲王妃膝下多年, 却并非是小锦亲王的胞妹。   外头流言四起, 他们两人始终不晓得避讳,出来散个心也要黏在一处去……可笑君恪自诩心思缜密,竟丝毫未察觉他们这样的举动到底有何不妥。   许是谢嫣的脸色尤为阴晴难测,骇得君锦玉缩了缩肩膀, 忽而用力攥住君恪衣袖扯了扯。   她脸上的红晕散开不少, 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眸, 惴惴不安道:“哥哥,府里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君恪伸出五指,宠溺地揉了揉她柔滑发顶,轻声安慰道:“没什么大事,无非是君嫣嫣到了该成亲的年纪,祖母同母妃要替她寻个夫婿罢了。你只管在府里好好养身子,这些俗事就不牢你费心。”   君锦玉轻咬嘴唇,有些惊惧地看了谢嫣几眼。   见她脸色依旧是那副阴阴阳阳的模样,君锦玉不禁回忆起那日赏菊会上,这个素来爱与她作对的死丫头,疾言厉色掐住她下巴,嘴里念叨的那些顽劣言语。   想到这丫头那日,是如何出其不意令她颜面尽失,又是如何咄咄逼人威吓她的,君锦玉只觉得脊骨处一片冰寒。   多年来渐渐养成、独属京中贵女的骄矜,使得她不会轻易就此善罢甘休,向常嫣嫣这个喜怒无常的死丫头低头。   纵然常嫣嫣得于氏青眼,可她终究只不过是个初入京城的镖门女,无论是手段还是心性,绝不是她的对手。   偏生常嫣嫣那日对她放的狠话,君锦玉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尽管有君恪得以依靠,然而君锦玉心里头,于此还是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   她移动步子往君恪怀里缩得更深,晶莹泪痕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巴掌大的脸上全是自责:“若非是锦玉在赏菊会上给哥哥丢了颜面,也不会连累嫣姐姐初回京城,就要急着与人议亲。”   君恪耐下性子又劝她几句,所说的话,无非都是“此事不怪你”“是君嫣嫣她误会你在先,玉儿你无须自责”之类。   两人絮叨了好一阵,不晓得君恪哪句话,又正中了君锦玉的下怀,她终是笑逐颜开,攀住君恪手臂咯咯直笑:“哥哥莫要拿这些歪理诓锦玉,真当锦玉是个半大的稚童么……”   君恪眼底难掩喜悦与眷恋,解下肩上大氅,悉心为她披上,最后又沿着石子路取道回去。   两个人领着十数个随从,雪珠碧珠亦是紧紧跟在君锦玉身侧。   一众人浩浩荡荡经过谢嫣身旁,君恪连眼皮也懒得抬,下颔弧度异常倨傲疏离:“锦玉自有我看顾,你若的确心存感激,这些日子就应当安安分分待在景梅苑。母妃几次都与我提起过,她极是中意你院中那位夫子,你认认真真同他请教几日,下月拜见八王爷的时候,也可免于在众人跟前失礼……   ”   说到这里,君恪紧绷的面容终于松快下来。   他分神打量身侧这个与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少女垂首而立,卷翘浓密的眼睫幽黑似墨丝,微风拂过之际,她的睫毛连同眼皮一齐微微轻颤,看上去竟有种倔强的脆弱。   平心而论,在未见到君嫣嫣之前,饶是铁证如山,君恪也难以相信胞妹另有其人。   与她初逢的前夜,就算他如何劝服自己,鱼目混珠、狸猫换太子,这是个再粗劣不过的圈套,他睿智冷静一世,切不可轻信外人。   然而瞧见她的那一瞬,君恪也不得不扪心承认,比起由他一手带大的锦玉,君嫣嫣实在更像是他的亲妹妹。   母妃常常自言亏欠君嫣嫣良多,央他对她更为上心些。可他这些年积攒的满腔情绪,早已全都寄托在锦玉的身上。   官场遭容倾排挤时,是锦玉陪着他一同借酒消愁。春风得意之际,身边始终不变的,只有锦玉。   王府亏欠君嫣嫣不假,故而君恪可以容忍君嫣嫣仗着王府对她的亏欠,在府里作威作福,却绝不会默许她将主意,打到无辜的锦玉身上。   一碗水永远也不会有端平的时候,比起浑身带刺,令他烦不胜烦的君嫣嫣,锦玉委实比她懂事乖巧太多。   思及此,君恪心头残余的那些愧疚霎时烟消云散,甚至端详谢嫣的眸光也陡然变得锐利。   他神情好似深冬阴冷角落里的积雪,也是阳光穷尽一生也无法融化的冷漠:“宴席上贵客诸多,你自己不要名声也就罢了,倘若使得母妃与祖母也受你牵连,我绝对饶不了你。”   他撂下这句话后,抬脚就走,直至君恪彻底消失在凋敝林木间,春芷跺脚啐道:“明明我们小姐才是正经的王府姑娘,她君锦玉平白占了多少年的好处,两片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倒装得自己最是身不由己……奴婢活到这个份上,也从未见过像小王爷这般,不分青红皂白、胳膊肘往外拐的哥哥。”   “感情自有亲疏之别,君锦玉是他看顾到大的,君恪他更偏疼君锦玉也是常理。”   谢嫣轻轻戳了戳春芷光洁的额头,笑如银铃:“你也不必替我与他们置气。多行不义必自毙,何况我又不是那等以德报怨的包子,若他们敢图谋不轨,我也不会手软轻易饶过他们。”   “也罢,”   春芷撇了撇嘴,“眼看您议亲的事情就快要定下,这个紧要关头,就是不谙世事的傻子也晓得该收敛些。小王爷和玉姑娘又是人精,大抵也不会多有为难小姐……”   谢嫣信手摘下一朵秋海棠,她全神贯注嗅着秋海棠花蕊间寡淡的香气,春芷嘀咕的那些话,十有七八是未听进脑子中的。   自从君恪决意领着她亲自去宴席上挑,老太妃便不再拘着谢嫣说些有的没的。   君恪行事滴水不漏,极有章法,正合了老太妃的胃口,因此老太妃极其信任他,府中诸多事宜往往由君恪一手决断。   既然已经交待清楚,将孙女的婚事全权托付给向来稳重的孙儿留心,老太妃对此也十分满意。   这桩困扰她好些日子的事情突然能够得以解决,老太妃自是乐得清闲。   因着君恪公务缠身,一日也见不上几回,加上君锦玉被于氏锁在院子里禁足。老太妃无闷可解,闲暇时候,干脆就招来谢嫣,命她照着教养姑姑的要求,将礼法从头到尾解释一遍。   有系统这个金手指,听老太妃念叨、默书这些都不是什么难题。   令谢嫣万分为难尴尬的,仍旧还是容倾。   那夜书房前,她已经将内心所想说得很是明白。   他隐姓埋名在她院中假扮夫子,莫说眼下正是太后指婚的紧要关头,他们孤男寡女本应避嫌,可他非但不有所收敛,形容反倒愈发轻佻暧昧,更是只知道一味隐瞒身份。   倘若容倾对她有意,为何不堂堂正正剖白心迹,倘若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寻出君恪私通乱党的罪证,与她没有半点干系……那又为何非要缠着她不可。   容倾却是铁了心要赖在王府里,每日照旧入书房给她讲解京中风土人情。   偶尔于氏遣了婢女,端着汤盅前来看望谢嫣,他便极为乖顺,三言两语就能哄得于氏心花怒放。   好在他除了循规蹈矩担起“夫子”这一职责,再未私下与她有过任何交集。   若不是那枚绣着“容”字的香囊,还端端正正在容倾缂丝腰带上牢牢拴着,谢嫣几乎以为那夜的争执与疏远,只是她一瞬间的错觉罢了。   眼前这个人的演技太过逼真,骗得了于氏,又瞒得过君恪,而谢嫣不是他肚腹中的蛔虫,自然对他心中决断一无所知。   以至于他所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谢嫣都已经分不清,究竟哪一回是假的,哪一回才是真的。   每日目睹他与刀疤几个说笑,经久不退的阳光抚上他惊艳绝伦的脸庞,却始终照不进他那双多情无双的眼眸。   他眼瞳似积着未融春水,   纵使是笑着的,眼中却没有多少笑意。   几日下来,谢嫣忽然顿悟,就算周遭的一切,都会有物是人非、时过境迁的那一天,可容倾还是原世界里,那个行事风流恣意,不惧世俗,也从不受儿女情长羁绊的定安侯容倾。   譬如他可以为了平定朝纲,忍辱负重扮作家奴,也可以因为她那番疏远的言辞,自此收敛锋芒。   这样一个深谙张弛有度、进退得宜道理的高位者,绝不是谢嫣轻易能纵容自己沉沦的存在。   如若越陷越深,以至于做出伤害无辜的错事,就算这个任务能够完成,最后也会变成她人生中不堪回首的一笔。   好在她与容倾划清界限,划得并不算太晚,眼下这个时机尚且还来得及。   天气越来越冷,最初的凉爽过后,京中迎来的就是一日胜过一日的寒凉。   京中居于北处,有时入了九月,天空中就会飘起雪花。   前两日已是下过一场碎雪,连带着街道上,亦是湿泞难行。   八王爷的生辰在即,宫里也紧锣密鼓置办起来。   据谢嫣所知,先帝膝下子嗣不多,男丁更是稀薄异常。   先帝的嫔妃勤勤恳恳开枝散叶数十年,除开两三个非要掺和进夺嫡、末了身首异处的皇子公主,最后留在世上的也就剩下小皇帝和八王爷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   这对兄弟面不合心也不合,原世界中容倾伏诛后,容太后凭一己之力勉强扛了几年,也架不住大势所趋。   八王爷调遣豢养在府里的一支私兵冲入皇城,君恪则纠集安插在小皇帝身边的棋子,合谋挟持小皇帝,甚至以小皇帝的性命,要挟容太后起草禅位诏书。   小皇帝不甘母后受辱,抓过几个叛徒,齐齐带着他们跳下城楼,而容太后也因为悲痛至极,继而一头撞死在大殿上。   这两兄弟势同水火,然而有些事情为不落人口实,也必须在天下人跟前做做样子。   原世界容太后母子一死,八王爷的皇位到底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为堵住悠悠之口,迫不得已追封二人。   而眼下的容太后也是个能屈能伸的奇女子,看不惯野心勃勃的八王爷是一回事,面子上装出一副兄友弟恭的假象也无什么不可。遂早早吩咐下去,此次宴会务必精心准备。   但凡遇到这种盛大的宴席,最为得意洋洋的,大抵就是那些接了帖子的权贵女眷们。   说是生辰宴,除了恭贺八王爷生辰之外,不乏有拖家带口、举荐自己女儿与孙女的大臣。   于氏闲来无事就爱与人磕牙,别人说的多,她身为听者,自然也听得格外多,故而对这些市井传闻,也了解得最是透彻。   她催促春芷端上一盘刚切好的果子,而后坐在谢嫣对面的空位上与她说些体己话。   谢嫣抽出一根银签子,戳起一块被切得很是工整好看的果子。   这些果子还是从岭南那里运来的稀罕宝贝,如今冷的很,满天下能结果子的地方寥寥无几,岭南虽然路途遥远,也是眼下这个时节,最容易运来果子的地方。   这些果子出了岭南境内,就不再需要时时刻刻用冰块冰着,加之于氏还过了遍温水,口感便尤其柔和。   初初吃上去,虽不如现实世界里的水果那样甜,但胜在鲜美可口。   于氏沉吟道:“这日子说快,也过得十分快,没几日就到了八王爷的宴席,嫣嫣你可有想好要穿什么?”   谢嫣嘴角轻轻抽了抽,硬着头皮道:“都听母妃的,母妃说穿什么好,我就穿什么。”   于氏上上下下将她看了个遍,瞧仔细了才喜滋滋道:“嫣嫣生得好看,不论穿什么都合适……上次从丞相府里穿回来的那件裙子,就很衬你。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作甚要穿得臃肿笨重,还是那个式样的好。”   谢嫣闻言有些哭笑不得,她定了定神,把玩手中雕纹精致的银签子,缓缓弯起唇角:“左右兄长与母妃都不在,嫣嫣才敢私下同母妃说一说。若非是兄长主动向太后开口请求赐婚,为保王府颜面,我大概也不会早早就与人定下婚约。”   于氏神情有刹那的怔然,半晌内疚地握住谢嫣的手,轻声道:“你哥哥的眼光一向很好,他挑出来人选不会有任何差错。何况眼下也只是暂且定下,往后若有不妥之处,还能及时拨正。”   谢嫣唇角笑容越发灿烂:“既然是兄长看中的人选,我自然深信不疑。”   “你们兄妹能够相处地这般好,母妃也终于放下心来。”   于氏心中欣慰,神情更是柔和,她笑眯眯看着谢嫣品尝果子,越看越是喜欢得紧,正是从容惬意间,她脑中灵光一闪,忽然又想起一事。   她凑近谢嫣道:“闲谈时母妃听那几位夫人提起过,说是虎贲将军有意将嫡姑娘嫁给定安侯为正妻。这段时日常常出入定安侯府与宫中,次数多了,难免教外人得知。”   谢嫣捏住签子的手一顿,抬眼看向于氏:“哦?竟还有这则见闻,虎贲将军家……敢问可是高将军?”   “是了,就是他府里的那位嫡姑娘,”于氏抚掌道,“听那日随同你赴宴的侍女说,嫣嫣你同那位高小姐关系非同一般。只是高家到底与你哥哥政见不和,如今又有意与定安侯结亲,往后你若见了她,行事也需仔细着点,切不可叫人拿捏住错处。”   谢嫣正要作答,书房的隔扇却被人轻轻叩响,珠帘前光影幽幽晃过,容倾转出大半个身子,朝着于氏敛袖而拜:“晚辈见过王妃。”   眼前乍然走近一个容貌气度非同凡响的青年,于氏脑中空白一片,面上甚至沁出点点茫然之色来。   待意识迅速回拢,她才从惊叹中回过神来,于氏笑看着跟前这个出类拔萃的青年人,眉眼煞是和善:“原是容大郎。”   容倾低眉顺眼道:“未曾想王妃会突然来此,晚辈不能及时向您请安,多有失礼,还望王妃海涵。”   于氏听罢,语气更是满意与温柔:“我们嫣嫣开蒙开得晚,学起来也有些吃力,也劳你多费心了。”   察觉容倾向她这处投来的视线,谢嫣却别开脸,垂首叉起一块果子,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容倾眸光微微一黯,须臾又笑着与于氏寒暄:“家中人丁凋零,晚辈无处可去,幸得嫣小姐拨给晚辈这桩差事糊口,若论授课,晚辈自是当仁不让。”   于氏接过冯妈妈递过来的帕子,起身擦了擦手:“时候也不早了,府里还有诸多琐事要处理,我便不在此多陪你们。”   于氏语毕又看向谢嫣:“你好些同容大郎请教。”   谢嫣满口应下,跟着冯妈妈一路将于氏送出长廊外。   檐下雪水滴答,水珠顺着琉璃瓦的缝隙而下,溅湿一地枯败草根。   谢嫣推开书房的隔扇,便见着容倾坐在方才于氏坐过的圈椅里,手腕搭上扶臂前的雕花兽首,偏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略略迟疑片刻,身后的春芷已经半掩好门扇,上前端走桌案上置放的果盘。   天气寒凉,下人前几日就在椅子上铺好了虎皋鹿皮,甫一坐下去,触感极其暖和柔软,然而谢嫣还是感到有些说不出来的别扭。   容倾摩挲一支洗得十分干净的毛笔,慢条斯理道:“今日我们不说书里头的东西。”   谢嫣不敌他突如其来的这一出,猜不透容倾到底意欲何为,狐疑间,却见他伸出匀称细长的手指,往身后指了指:“宴席上宵小之辈层出不穷,你兄长本就巴不得你早些嫁出去,看着也不是个能够靠得住的。若遇意外,不会几手功夫,嫣姑娘,你又要怎么对付登徒子……”   谢嫣:“……”   盯着他身后那根扎得极其逼真的稻草人,也不晓得容倾是何时将它搬进来的,于氏在这里坐了这么久,竟然一直未能察觉。   思及宿体以往在定州,曾经手提长刀,伤过一个意图辱她的清白贼寇。且谢嫣有数段执行任务的经历,也算精通这些,实在不需要将功夫浪费在这上头。   谢嫣下意识摇头推辞:“我在定州时就练过几手功夫,虽然不比上阵杀敌的将领,但有春芷她们跟随,对付几个喝醉酒的纨绔子弟,还是绰绰有余。”   “既然你不愿意,那便罢了,”容倾揉了揉眉心,看似有些困倦,“嫣姑娘本就打定主意要离开锦亲王府,许是打算借着这个机会得以如愿也说不定,反而是容某逾越,白白操心。”   这话乍然听上去有些酸溜溜的,   谢嫣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做戏,还是出自真心,干脆就无动于衷看着他。   容倾默了默,半晌又换上一副与平日无甚两样的神色,弯开眼眸道:“若嫣小姐无事,今日就暂且先到这里。容某家中还有一些事务需要处理,便不多留了。”   谢嫣也十分体贴道:“还是你家中的事务更为重要,你早些回去置办也好。”   对于容倾府中境况,谢嫣倒是颇为清楚。   容倾生性潇洒恣意,他同八王爷党羽交恶由来已久,想必下月八王爷的生辰宴上,也不见得他会亲自前去道贺。   容倾常年率领将士在外戍边,习惯边疆的淳朴民情,素来不喜欢凑京中这些热闹。他做事随性纵意,大抵也会借口自己身子抱恙,回绝八王爷送来的拜帖。   虽是一口回绝,可这次宴会上,诸多世家权贵皆会亲自入宫道贺,为防不测,他也应当回去与容太后商议对策。   京城大雪纷纷扬扬泼洒几轮,府里栽种的灌木翠色尽褪。   浓密的树叶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忽然枯萎凋零,光秃秃的花枝上挂着还未化干净的冰霜,庭前积雪消融,四处都透着一股子与节气相宜的沉寂。   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亦在不断更迭,上个月街头巷尾还在说道君锦玉如何如何,这个月俨然已转至别处。   老太妃人逢喜事精神爽,眼看谢嫣议亲一事就快要定下,她满心满眼都洋溢着欢喜。   君恪趁着这个时候,又不动声色拿出君锦玉被禁足的这桩事,前去老太妃跟前说情。   “如今京中有关锦玉的谣言也差不多止住,既然关了她一月多,到这个份上也足够令她往后行事警醒些。眼见母妃近日的气也消了,孙儿斗胆恳请祖母解了锦玉的足。”   “不是祖母绝情,嫣丫头初回王府,心思本就敏感些,”老太妃叹了口气,“偏偏锦玉她说错了话,惹得她动怒,又牵扯出来许多事。除了她的禁足可以,只不过今后,你看着点她,莫要叫锦玉去打搅嫣丫头。”   君恪连声称是。   是故面色憔悴枯槁的君锦玉,陡然出现在正厅中,使得里头伺候的婢女纷纷朝谢嫣这里看过来。   自那次后花园偶遇,谢嫣已经是许久不曾见过君锦玉。君锦玉日日待在院子里闭门不出,谢嫣也不晓得她是没胃口吃饭,还是刻意绝食,半个多月下来,竟清减成了这副风一刮就能倒的苍白样子。   尽管于氏还对她心存怨气,等到瞧见她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也一时慌了神。   于氏手足无措拉着她看了好一会,忍不住质问她身边的周妈妈道:“你们是如何照看主子的,怎么主子憔悴成这个样子,也不同我说。”   周妈妈瑟缩了下脖子,急急忙忙垂下头,不敢直视于氏的双眼,只是吞吞吐吐道:“都是老奴、老奴未照顾好小姐……”   君锦玉艰难咽下一口肉汤,她眼中噙着泪光,乞求似的深深凝视于氏:“母妃不要怪罪周妈妈,是锦玉吃不下饭,不让她们说出去的。锦玉自知闯下大祸,辜负了母妃与祖母的期望,理应受此责罚,又怎敢在院子里铺张浪费、大吃大喝?”   于氏目不转睛望着君锦玉的一双眼眸中,隐隐流露出几分动容,她指尖将将触上君锦玉白皙小脸。   谢嫣却搁下筷子,拭去嘴角油渍,看着她笑吟吟道:“半个月前还见你与兄长在后花园里散心,当时看着还好端端的,也没有现在这样憔悴,怎么半个月一过,就瘦成了这副样子?”   君锦玉呼吸一窒,愣愣道:“你……”   “本来我就不是什么铁石心肠之人,看着你身子骨憔悴到了这个境地也不会袖手旁观,你大可央求我几句就成,万万没有必要折磨自己的身子。依我看……母妃,既然玉妹妹她认错的态度着实诚恳,您不若看在我的面子上,解了玉妹妹的足。”   她这番话,顺着于氏的心意娓娓道来,听上去极其受用。于氏见了君锦玉这副样子,本就有解她禁足的想法,只是如今由谢嫣水到渠成说出来,便尽显她为人宽宏大度、胸襟广阔。   于氏嗔怪道:“也就是你不计较这些,要是换做旁人,指不定又要怎么落井下石。”   君锦玉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明明请求祖母解禁这桩事,是哥哥亲自为她求来的,不成想她未向母妃说些什么,这常嫣嫣居然如此大言不惭,竟将功劳全都揽到自个儿的身上。   眼下她得以出院子,反倒是像沾了她常嫣嫣的光似的。   君锦玉胸中压着一团怒火,只是她低声下气再三自言自己的不是,才难得令于氏消了火气。   假使又重蹈赏菊会那日的覆辙,被常嫣嫣这等厚颜无耻的做派,激得再次失去了理智,指不定老太妃与于氏又要如何责罚她。   君锦玉强忍心头怒火,眼眶都憋得微微有些发红,看向于氏时便平白多了几分羞愧与楚楚可怜的韵味。   她思索片刻,盈盈朝着谢嫣一拜,质地轻软的裙摆在足边散成一朵花,含羞带怯道:“妹妹并非有意冒犯姐姐,还望嫣姐姐早日原谅锦玉……”   谢嫣挑了挑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君锦玉被拘了一个月,多日不见,她别的没有什么长进,忍辱负重的心性反倒增长不少。   碍于于氏同诸多下人在场,何况宽恕君锦玉的言辞还是谢嫣首先提出的,她要是还抓着这点陈年旧事死死不放,倒显得她虚情假意。   谢嫣落落大方上前扶起她,眉间喜悦难当,浓密眼睫遮挡下的眼眸却透着几分审视:“妹妹想开了便好,我们若是相处得不好,也叫母妃为难。”   君锦玉垂下眼睛,衣袖下的双手紧紧绞在一处,她低低道:“嫣姐姐说的在理。”   有君锦玉坐在身侧,这顿饭谢嫣总吃的食不知味。   她草草吃完一碗,便寻了个借口遁回景梅苑。   景梅苑四处静悄悄的,刀疤他们几个端着海碗,正有说有笑蹲在院子里吃饭,谢嫣环顾一圈,有些疑惑道:“容大郎他不在府里?”   小个子摸摸嘴巴上的油,放下手里碗筷“蹭”   地一下站起身子,他摇头道:“容大郎他家中近来事多,他姐姐带着他外甥回了娘家,自然是要回去接待的。”   容太后是何等彪悍霸气的女子,也是半点怠慢的,谢嫣很是理解地点点头:“知道了。”   小个子干巴巴笑了两声,精瘦的脸皮上,顿时显出一种极其一言难尽的笑。   他目光躲躲闪闪,小声嗫嚅道:“有件事,我不知应不应该与老大您说……”   谢嫣两眼一黑:“你莫非又是赌瘾上头,欠了银子?”   “不是不是!”   小个子急不可耐连连摆手,“我自从跟了老大讨饭吃,早就戒掉了赌瘾,哪里还会死不悔改再去外头赌钱……就是就是……”   谢嫣摸不清他这般吞吞吐吐到底想要说些什么,只得耐着性子等他说完。   小个子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个所以然,反而是刀疤看不下去,一巴掌呼上他的脑壳,嫌弃道:“去去去,说不出口,就由老子来说。”   小个子愤愤踩他一脚,末了才心不甘情不愿闭上了口,瞪大两只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刀疤瞧。   “有件事不知当不当讲,”刀疤挠挠头,苦思冥想一会子,发觉自己怎么也回忆不起事先想好的说辞,又扭头去问小个子,“你打算同老大说些什么来着……”   小个子:“……”   谢嫣:“……”   她也不指望这几个大大咧咧的糙汉子能说些什么,他们几个人闹做一团,谢嫣插不上嘴,只得领着春芷往卧房里走。   数日匆匆而过,眨眼间便到了入宫的日子。   八王爷的生辰筵由宫里一手操办,容太后特意拨了一座宽敞的宫阙,供给八王爷差遣。   谢嫣不得不钦佩起容太后的胆识,虽然将八王爷这群乌合之众请进宫里一举,多有膈应,但宫里暗卫守将众多,即便八王爷图谋些什么,在皇城这个偌大的牢笼里,也翻不出什么花样。   城中的更夫打过四更,君恪就已出府前往宫里上朝。   只是老太妃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染上风寒,于氏不放心留她一人待在府里,只能允谢嫣独自前去。   宴席定在傍晚,思及君恪来往皇城与王府之间多有不便,于氏与老太妃商量再三,便定下由刀疤几个护送谢嫣入了皇城,再由君恪等在城门前迎接。   未出阁的姑娘头一回出远门,于氏自是放心不下,见谢嫣收拾齐整出了屋子,于氏先是眼前一亮,而后忧愁涌上心头,忧心忡忡提醒她:“万万不可与春芷他们走散,入了皇城就要跟紧你哥哥……”   谢嫣指着五大三粗的刀疤,又比了比自己手心的茧子,朗声笑道:“母妃尽管在府里等着我回来,我们都会些拳脚功夫,寻常小混混见了我,躲还来不及,又岂敢自寻死路滋事。”   纵然对刀疤他们几个的能耐很是信任,于氏仍有些心神不宁,若不是对锦玉并不算放心,今日也是要由锦玉陪着嫣嫣去的。   她守在府门前,不甚安心地看着几个车夫一丝不苟地套着缰绳。   看着看着,余光陡然留意其中一个的身形气度与容大郎有些相似,于氏惊喜若狂,连忙上前叫住他。   容倾闻声回眸,他扶了扶头顶的斗笠,拱手作揖:“见过王妃。”   不知怎的,甫一瞧见容大郎也随众人护送嫣嫣入宫,于氏就觉得心中彻底安定下来。   于氏见过不少世家子嗣,就算她格外中意邵祭酒的独子,可平心而论,纵然邵捷年少成名,相貌家世人品皆挑不出什么差错,他也不及眼前这个青年的十中之一。   念及容大郎的出身,于氏不由得又是一阵唏嘘。   她目光柔如絮雪,扫过容倾面容上时,又生出点点慈爱:“你做事一向稳重,有你送嫣嫣前去,我也算彻底安心。”   容倾头低得越发谦恭:“王妃尽管宽心。”   同于氏说了几句,他方一转身,就见着她提着裙摆,领着身边握紧竹伞的侍女,款步朝着前面那辆马车走去。   谢嫣今日穿了一身烟红色的罗裙,肩头披着件御寒的缃色兔绒披风,满头青丝被绾成一个形状端庄的圆髻,只在底端簪了一顶牡丹花的红宝发冠。   她身上佩戴的首饰唯有简简单单的三四样,比京中那些贵女不知素净多少,大抵源于容貌生得太好看,竟艳色逼人得紧。   玉色披风下那道朱色实在夺目,无论是她一袭低调却不失华贵的裙杉,还是她不经意间眼角点点泄露出的情绪,无一不在撩拨着他的心和他的眼。   待那道窈窕曼妙的身影没入帘拢中,容倾才收回目光,与小个子他们并肩坐在马车车辕上。   他低头摆弄缰绳,小个子却同刀疤在一旁偷偷咬着耳朵:“你看见没?大郎他的眼珠子,恨不得黏到老大身上!”   刀疤拧起眉头:“这小子也是闷得慌,谁不晓得今夜一过,老大拖了这么久的婚事也要定下……罢了罢了,他是个死脑筋的人,家中又连遭变故,到时候自然会想开。”   小个子正要反驳,马匹忽然一阵嘶鸣,他猝不及防向后仰倒而去,脑袋磕在车厢上,摔得四仰八叉。   容倾握着马鞭有一下没一下抽着,小个子心虚不已不敢看他,只能抱着脑袋,肝胆欲裂躲在刀疤身后,生怕他大怒之下,捏着鞭子将他抽成两截。   马车驶出长街,连最后一抹光晕也归于混沌。   雾气渐渐在夜幕中弥漫开来,君锦玉放下手中的绣绷,掩住口鼻咳了几声:“妈妈,可否将炭火再烧得热一点?”   周妈妈忙不迭往炭炉里多填了几块银丝炭,她执过一柄扇子扇着零星火焰,蹲在炉子边道:“早知会染上风寒,奴婢就劝小姐不要浸在冷水里……”   “想要出去,只有这一个法子,”君锦玉烦躁地扔开针线笸箩,“君恪他巴不得我在院子里安安分分待着,要是不琢磨一点狠辣的法子,逼得他出手,我保不准还要在这个狭窄的院子里待上多久……”   周妈妈叹了口气:“小王爷对待您也算尽心,小姐还是别怄气了……”   “他待我尽心?”君锦玉双目骤然充血,她举起剪刀,一剪子戳破自己好不容易绣好的蟒纹花样,眼中暗含怨恨,“他要是待我尽心,又为何不肯带上我一同赴宴?说到底,还是私心认为我如今名声尽毁,会给他丢脸罢了!”   周妈妈心疼地摇了摇头,自从得知于氏与老太妃暗许嫣小姐自行挑选夫婿之后,君锦玉竟似变了个人,再也按捺不住急于将嫣小姐比下去的念头,整个人变得极其浮躁。   周妈妈确实也不喜那位心胸狭窄、不通人情的嫣小姐。   眼下她们主仆的日子比不上从前,于氏不再对她予取予求,反而是小王爷顾念旧情,慷慨解囊时常拿些银两贴补她们院子。   前几日替嫣小姐打首饰的金银庄子,着管事亲自送了几套崭新的头面的过来,周妈妈出去采买的时候,顺路看过几眼热闹。   那几套首饰上头,嵌满了珠玉宝石,静静被人置放在锦盒里,流转着耀眼流光。   而玉小姐已经多日不曾换过新的首饰衣裳,现在身上穿的冬衣,还是初春时候穿过的旧衣。   周妈妈不敢将此事告知玉小姐,生怕她大发雷霆,又会做些伤害自己身子的傻事。   周妈妈幽幽想着,细心拣起被她打翻在地的针线框子,扶着酸胀的后腰柔声劝慰:“小姐可不能这般胡思乱想,府里如今唯一向着您的只有小王爷。他之所以独独带了嫣小姐前去,无非是为了顺从太后懿旨。若换做是您,”周妈妈顿了顿,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小王爷纵然宁愿背负骂名,也绝不会让您白白受了委屈。”   君锦玉的脸色这才恢复一点血色,她压下涌上喉咙的咳意,从匣子里摸出一枚蜜饯塞入口中。   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神色憔悴苍白,   面容清瘦,一双杏眼中早已看不出还留有什么灵气。   回忆这些日子她为摧残自己、博得同情而吃的苦头,君锦玉悲从中来,愤愤不平道:“凭什么她一个无甚才华的乡野丫鬟就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祖母与母妃她们倒也真是对她颇为放心,竟也放任她进宫丢人现眼!”   一个前来端茶的小侍女畏畏缩缩钻进屋子里,奉上一碗刚刚煎好的汤药,小心翼翼开口:“小姐怕是忘了,嫣小姐院子里那位夫子博学多才,极得王妃喜欢,当初小姐不也是提过,是那位夫子的缘故,嫣小姐才得以在赏菊会中大出风头的……”   周妈妈本就不善的脸色,当即迅速沉了下来,她一把掌打得小侍女险些摔倒,扯着嗓子骂骂咧咧道:“主子做事何须你这等碎嘴的丫鬟提醒,以后有点眼色些,别在主子跟前说些有的没的。”   小侍女面含委屈,默默拣起托盘,君锦玉没什么耐心,她抿了一口药汁,药味苦涩不堪,洇在口中吞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她打翻药碗兀自失声哭道:“怎么煎得这样难喝,都知道欺负我一个人,你给本小姐滚出去,快滚出去!”   周妈妈替她拍着后背顺气,见那小侍女捂着被药汁烫红的手背,趴在地上磨磨蹭蹭就是不走,她暴喝道:“主子遣你走,你这死丫头怎么还赖在这里?”   小姑娘终于忍不住,哭哭啼啼端着托盘冲出屋子。   周妈妈唤来几个手脚勤快的婢女,赶紧进来打扫,她揉着心口长吁短叹:“从哪里买来的死丫头,竟这般不识礼数。”   其余几个侍女彼此互看几眼,又纷纷垂下了头。   常嫣嫣的夫子别无他人,几个月前君锦玉曾经见过他一次,却仍旧牢牢记得那人的容貌举止。   那人五官本就生得出众,便是兄长君恪已称得上十分俊美,也还是不及他眉眼间流淌的半点风华。   卿本佳人,那样出类拔萃的儿郎,走在京中皆是最惹眼的存在,他可以有更上乘的选择,何故为了一点银钱,轻贱自己做常嫣嫣的夫子?   君锦玉分外期盼常嫣嫣能够早早嫁出去,省得整日住在王府里挡了她的道。   可她这几天才从母妃那里得知,哪有什么早早嫁出去这一说法。太后为她指婚是不假,可常嫣嫣若是的的确确嫁出去,还需过上一两年。   这一两年里一切皆会有变数,倘若府里长辈看她不顺眼,也会逐她出去。   如此一来,她非但不能如愿赶走常嫣嫣,因着太后给她指了一门出身高贵的夫婿,她便更加动不得常嫣嫣。   君锦玉苦痛不已,想她长到十七岁上,能在京中贵女圈中占有一席之地,绝不是仅仅凭借家世出身。   她当初为赢京中几位才女,彻夜挑灯苦读,熟记每一个典故、每一首诗词,终于也收拢一批人心。   可常嫣嫣她明明就没有做过什么,凭什么能享受这些唾手可得的好处?   身后有母妃替她撑腰,前有夫子精心为她打算,今日一过,又有她中意的夫君为她打算,常嫣嫣的命数,怎么就这样出奇得好?   ……   官道湿滑泥泞,有的偏僻角落里甚至结了一层薄薄冰霜,行人马匹稍有不慎,就能轻易滑倒。   他们今次出来也算早,只不过这几天天气一直不好,天色也暗得比以往快些。   车夫不得不留心些,为了不耽误行程,君恪特意为他们安排了一条距离皇城更近的小路。   这条路还算得上宽敞平坦,唯一不近人意的,便是四周并无住户,且这街道上人丁稀稀拉拉,地处也十分幽暗偏僻。   车夫生怕马匹受惊间,不慎踩进雪堆里,滑倒了主子,每行过一段路途,就打着灯笼下车,走上前去察看一番,待确认道路无恙,这才继续前行。   这么一来一去,马车车厢便十分颠簸。   谢嫣好不容易适应了马车车厢的颠颠晃晃,车夫却又毫无预兆停下来,晃得她险些将胃汁也一并吐出来。   春芷取出随行带上的水壶,轻手轻脚喂她喝下去,又有些焦急地掀开帘子,往窗外看了看。   窗外黑漆漆一片,任凭春芷瞪大了眼睛,也始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抬高声音问车夫:“还有多久才能到?小姐快受不住了!”   车夫提着灯笼快步坐回车辕,他胡乱擦了擦额角溢出的汗珠,愧疚道:“这条路是小王爷亲自差遣我们走的,只是我们几个从未走过这里,生怕走错了路口耽误了时辰,因此不得不下车瞧一瞧。”   谢嫣捂住胸口干呕个没完,她摸出帕子擦了擦口鼻,勉强道:“就是有些晕车,你接着走便是,到了皇城自然就舒服些,不用管我。”   车夫果真快马加鞭,尽可能驱赶马匹避开容易打滑的地方,朝着小路尽头疾驰而去。   系统面板忽然亮了亮,谢嫣精神一震,再就是系统泛着电流的电子音:“恭喜宿主,任务完成度已达40%,希望您尽快完成任务。”   这段时日她都待在马车里,容倾那厮也跟在后头,一没令原女主芳心乱颤,二没使得君恪大计落空,这任务完成度,也没道理忽然上涨,谢嫣酝酿着语气:“怎么任务完成度会突然上涨?”   系统难得好心了一回,光标从数值上端一晃而过,随即应声道:“是好感度上涨了。”   不知君锦玉又脑补了什么,哪怕与原男二隔着大半个京城,竟然也能促使好感度也随之上涨。   谢嫣正窝在车厢里胡思乱想,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   车夫似乎跳下了马车,春芷掀开帘子一角,就听闻外头有人勃然大怒道:“是哪家不长眼的马车,竟然冲撞了我们公子。”   春芷偷偷透过帘子缝隙向外张望几眼,又飞快掩好帘拢。   借着马车里头朦胧烛火,谢嫣瞧见她眉宇浮上几缕不安。   谢嫣心中顿时便有了几分数,她罩上春芷绞着衣角的指尖,轻声问:“怎么了?”   春芷两弯秀眉深深皱起:“我们的马车与旁人的马车撞到了一处去,那辆马车的车夫怎么也不肯放我们离开,死咬着是我们先撞的他,说一定要我们好看。”   “别慌,”谢嫣安抚她,“有刀疤他们在,不会出什么差错。若他们只是打算讹钱,那就更加好办。”   春芷抚着胸口,舒出一口气:“许是奴婢太过忧心了。”   谢嫣方扯开嘴角,外头那群人又大喊大叫起来:“赔钱?你又算什么东西,我们公子身份高贵,可不是那等用脏银子,就能随随便便打发的破落户……再者,若是你们非要拿钱消灾,我们也不阻拦,我们公子这辆马车价值千金,你说要赔,可赔得起?”   车夫急得都快哭了,低三下气哄着他们:“我们是锦亲王府的下人,主子有急事赶路,不能陪几位在此处说理,不若我们先立个字据下来,几位明日再去讨要赔偿?”   那牙尖嘴利的下人虎目一瞪:“谁知道你们真是锦亲王府的,还是假借锦亲王府出来为非作歹的贼人?我们公子这会子还要赶着入宫,没功夫与你们瞎扯,不若叫你们家主子出来,规规矩矩给我们公子磕个头,唤声‘爹’,我们也就既往不咎了。”   谢嫣闻言动了动身子,春芷却以为她是要下去给人磕头,急忙扑上来死命拦住她,咬牙阻止道:“您不能下去!”   谢嫣被她撞得头昏眼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半天才摸到扶手艰难爬将起来。   刀疤听闻前头的动静,随手抄起一把狼.牙.棒往怀里一揣,带着几个弟兄雄赳赳气昂昂杀到谢嫣马车前。   春芷跳下马车,以身牢牢挡住帘子。   谢嫣隔着帘子拉她进来:“春芷你这是做什么?快些进来!”   几个王府侍从上前仔细察看那辆马车的情况,发觉只是车厢上擦出了一道口子。   车厢里的人似乎察觉他们的举动,粗.暴地一把拽开帘子,露出一张还算标志好看的阴郁脸庞。   男人衣襟大敞,手心里捧着酒盏,面颊红润,眼底微染醉色,还未靠近,就能嗅闻得出他浑身弥漫的酒气。   几个斗嘴斗得正起劲的长随,纷纷簇拥在他四周,指着谢嫣身处的马车道:“公子,就是他们府的马车冲撞了您……”   男人四处打量一圈,眼前尽是些男人,所幸马车前坐着的那个姑娘生得不错,遂意兴阑珊抿了一口酒,又将酒盏掷在地上,挥挥手指使几个爪牙:“小丫头留下,其余的人打伤了事。”   车夫何曾见过这等架势,两眼一闭扯起嗓子自报家门:“马车里的贵人,可是我们锦亲王府的嫡小姐。你们若是伤了我们小姐,莫说小王爷,就是宫里也饶不了你们!”   他这一通吼,非但没叫对面收敛些,反而逗得他们纷纷捧着肚子笑成一团。   “走这条路的,都是些官员的外室,何曾有什么贵女。你们也莫要叫嚷,左右我们公子是皇亲国戚,又是府里的嫡子,你们家的夫人跟了我们公子,也算不得吃亏,要是识相些,就叫你们夫人亲自下车向我们公子请罪。兴许我们公子看在美人的面子,还能放你们一马!”   那人又谄媚对着身后的男人道:“主子您说是不是?”   男人摸出一枚银锭子,随手抛给他,对着春芷吹了几声口哨,抬手指令几个长随一拥而上。   谢嫣马车上的两个车夫,最先挨了几拳,仰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刀疤与小个子见状,眼疾手快祭出兵器。   瞥见容倾还笔挺地站在一边,刀疤不由自主将他拦在身后,暗暗递给他一柄开刃的匕首,小声嘱咐:“若是兄弟们顶不住,记得割断绳子带上老大骑马逃走!我们都晓得你思慕老大,将她托付给你,哥几个也放心。”   酒糟鼻用力拍了他后背一把:“你身娇体弱抗不动刀棒,老大就交给你照看了……”   容倾:“……”   几个人怪声怪气冲入人群中,举起刀棒胡乱就是一顿劈砍。   趁着场面混乱之余,容倾大步流星冲到谢嫣马车边,隔着窗轩对她道:“别怕。”   谢嫣胃中翻滚难忍,哪里还有心思管那半路杀出来的拦路虎,她说不出话,只得连连点头。   点到一半才发觉隔着窗轩,容倾是看不见的,她一把掀开帘子,趴在窗棂上苍白着脸:“这种阵仗又不是没见过,我不怕的。春芷与刀疤他们怎么样……你怎么样?”   “有我在这里,绝不会有变数。”   容倾将她双手纳入掌心,见她脸色难看非常,又弯腰抵上她额头,试了试温,蹙着眉头:“没有高热,嫣嫣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谢嫣干呕了几声,又扒拉窗户猛烈咳了一阵子,才有些虚脱道:“没事,就是坐车太久,有些想吐。”   “若他们说的不错,这里应该就是花台街,距离皇城只需花上一刻钟,嫣嫣你再忍一忍。”   容倾扭开水囊喂她喝了点茶水,人群里却又传来几声惊呼。   几个长随也不甘示弱,嗤笑一声,从腰间抽出软剑,齐刷刷循着他们刺过来。   刀疤他们练得都是实打实的肉搏,几个拳头砸得对方七窍流血十分轻松,可又哪里抵挡了这些练家子的偷袭。   几个长随嘴上功夫刻薄毒辣,手上的招式也是招招见血。   一柄柄剑朝着他们要害刺过来,刀疤他们虽然都是有惊无险避开,因着力道还未卸得干净,身上也不可避免挂了几道彩。   小个子捂着被刀尖划开数道口子的左臂,伏在地上低低喘息。   几个长随踢开酒糟鼻手中的长剑,得意洋洋道:“我们公子可是虎贲将军的嫡子,等我们小姐嫁给定安侯,做了尊贵的侯夫人,公子他就是定安侯的妻兄,堂堂皇亲国戚,岂是你们这些宵小能得罪的?”   说罢又搀着高献下了马车,高献醉眼朦胧朝着谢嫣的马车伸出手,拉开衣襟调.笑道:“小娘子勾人得紧,不妨让本公子瞧一瞧,可是真比那嫦娥仙子还要动人……”   他手指还没够到惊恐万状的春芷,眼前忽然闪出一个高大的人影,高献见这人头戴斗笠杵在跟前,他细长的眼睛微微一眯:“勾三、股四、弦五给本公子拿下他!”   刀疤仰倒在地,死死盯住容倾疾呼:“大郎你快些带老大走!我们打不过他们的!”   勾三随手团起一堆还未化开的脏雪,往他嘴里一扔:“吵什么吵!”   容倾照着勾三腰间佩剑狠狠踢上一脚,脚尖只轻轻一勾,便将长剑勾到自己手心。   他歪着头冷声道:“我是不曾听闻,定安侯何时有个强抢民女的妻兄,虎贲将军膝下何时出了个不学无术的嫡子……”   此言瞬间戳中高献的痛脚,他使力推了弦五一把,自己也抽出一柄长剑,剑尖直捣容倾脉门:“本公子看中的女人,还没哪个敢上来争抢,你找死!”   透过帘子一角的缝隙,谢嫣甚至还未看清容倾究竟是如何出手的,他手中泛着银光的长剑,就乍然挥舞出一方光盾。   他出手快如一道道闪电,一条条迅猛又不失力道地劈进人群里,目光所及之处,恰到好处传来一声声哀嚎。   地上未干的雪水尚且来不及溅上他轻软衣摆,几个长随纷纷捂着胸口应声倒地。   刀疤早已看呆了去,勉力爬起来扭头问小个子:“刚才是容大郎打伤了他们……我没看错吧?”   小个子捂着脸羞愤欲死:“看着弱不禁风,身手却远比我们几个好,这小子当初到底是怎么中了我们暗算的?”   酒糟鼻戳着他两脊梁骨:“当日哥几个看他行事可疑,一棍子上去就揍得他两眼一翻不省人事,哪里还有余地能避得开……”   几个人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一点,互相搀扶着起身,确认只是小个子伤得重些,其他的人倒没什么伤情。   对方以一人之力,就能打得自己最为得意的随从哭爹喊娘,高献脸上挂不住,左脚如疾落的雨点,砸得勾三股四弦五几个又是一阵闷哼。   高献吩咐唤他们快些起来,又恶声恶气指着容倾鼻尖道:“你小子死定了!有种就接着横,不管你们主子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还是哪家的夫人,我高献都……”   “嘶——”   高献不可置信捂着嘴巴,睁大眼睛死死瞪着容倾,后者扔掉手里的剑,慢条斯理拍了拍掌心并不存在的灰。   他弧形精致的下颔落在高献眼中,竟生生带了几分凌厉的气势,容倾殷红嘴唇微微勾起:“说完了?”   高献恍惚觉得,他似乎曾在哪个不经意的瞬间,见过这样凌厉好看的下巴。   可记忆实在太过模糊,他一时半会回忆不起当初的场景,酒意也经这一吓散了大半,惊魂未定捂紧被利刃划破的嘴巴,揪着几个长随的衣领子屁滚尿流遁回马车上。   眼见对面就跟脚底抹了油似的一溜烟跑得没影,车夫终于如释重负,他抱住容倾大腿,涕泪交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容兄弟,多亏有你在,老夫这把老骨头搭进去也就罢了,若是小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王妃只怕会哭晕过去……”   容倾搀起他凝神问:“老人家可还能赶车?这里离皇城近,今夜之事事关重大,禀明太后才是上策。”   车夫满口答应下来:“能能能,老夫身子骨好得很,容兄弟不必担心。”   春芷仍保持着将马车严严实实挡在身后的姿势,见容倾靠近,她才如梦初醒,失魂落魄退至一旁。   他拂开帘子,半个身子都没入车厢里。   刀疤装作没看见容倾这番算作色胆包天的举止,挡住几个随行丫鬟的视线,缠着她们替自己包扎伤口。   出了这桩意外,众人皆有些人心惶惶,春芷生怕又会出了什么差错,从刀疤那里要来一根铁棒,牢牢抱在怀里。   小个子递给她的时候,有些欲言又止。他心道这玩意虽然砸人疼,可姑娘你细胳膊细腿的,连举铁棒的力气也没有,哪里还能护得了自己与老大周全。   然而转念一想,猛地念起备受他们兄弟嘲笑的容倾,看着是个不折不扣的绣花枕头,一身的功夫却是一等一的厉害。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没准人家姑娘横起来,比男人还凶悍呢……   驶出这条异常幽深昏暗的小道,马车终于驶向了官道上。   偶尔也遇见几辆刻有世家家徽的马车,比起其他府上的阵仗,他们锦亲王府反倒显得颇为寒酸,几个下人衣衫不整不说,连神色也格外萎靡不振。   容倾半途上说是有几样东西落在家中,还需前去取,故而早他们一步下了马车。   皇城前已经有几个与锦亲王府颇为亲近的姑姑,三三两两候在那里。   春芷将腰牌递给她们过目,几个姑姑连忙掀开帘子请谢嫣出来。   先是被颠簸得胃里酸水翻涌,继而又遭人羞辱胁迫。   接连经过几番变故,谢嫣眼底也渐渐有了疲惫之色。   几位宫人见她脸色苍白,着实有点憔悴。思及于氏的嘱托,姑姑们恭恭敬敬扶着她出来:“太后拨了偏殿给小姐休息,左右宴席还有半个时辰才开始,小姐不妨先去那里歇一歇,再上一上妆面。”   春芷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脚底还有些发软,她勉强稳住情绪,看向几位宫人:“敢问几位姑姑,小王爷如今身在何处?我们小姐半路上……”   谢嫣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今夜之事事出突然,方才她躲在马车里,打斗的场面没能看得太多,他们说的话,她却一字不差全都记下。   那些人没必要诓她,听那色鬼高公子的口气,倒像是经常往来于那条花街柳巷之间。   这条路本就是君恪替她安排的,必然与君恪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若非他们之中有身手高超的容倾,凭她眼下这副有气无力的身子,至多也与周旋不了多久,最后只怕会平白遭人羞辱……   思绪转到此处,谢嫣忽然有些福至心灵。   那高色鬼乃是虎贲将军的嫡子、高颖的同胞兄长,如他所说的那样,如若高颖嫁给容倾做了侯夫人,他便是堂堂正正的皇亲国戚。   一旦虎贲将军高演去世,高色鬼继承父辈衣钵,顺其自然就承袭爵位,加上有容倾这层姻亲关系,在官场中如鱼得水。   一个游手好闲,好色嗜酒的纨绔公子,满身上下都是弱点与软肋,没脑子又有贪欲的人一向容易为人掌控……要是按照这个思路一直深想下去,反而能替谢嫣解释近日来的诸多疑惑。   君恪并不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既然她威胁到君锦玉的地位与安危,他又怎么会轻易放开她去,诚心诚意答允于氏,准许她自行挑选夫婿。   所谓的挑选夫婿,不过是个诱她放松警惕的幌子罢了。   君锦玉已经失了于氏的信任,谢嫣轻而易举就能避开她的算计。可君恪仗着于氏的宠爱,却为虎作伥,不念仁道孝义,竟能下的了,这等将亲妹妹往政敌嘴里送的狠心。   谢嫣本以为原世界中的宿体被迫嫁给纨绔子弟一事,并不出自君恪的本意。   然而这个世界里,他私心认为是她的存在,阻挠了君锦玉,就能狠心与八王爷合谋,为了拉拢高府这块肥肉,能够毫不愧疚地将她送给纨绔玩弄。   如今敌在暗处,她却在明处。就算逼得君恪认下这件事,或是道出此事原委打草惊蛇,往后他也更为忌惮她,手段只会变本加厉。   倒不如令春芷闭口不谈此事,待回去再同于氏哭诉更加妥当。   春芷咬牙硬生生将快要脱口而出的话,全都憋了回去。   谢嫣轻轻颔首,神色间看不出半点受过惊的端倪:“有劳几位姑姑了。”   容太后着宫人打扫出来的宫殿,并不算多,谢嫣进去时,已经有几位女眷在里头休憩。   殿中地龙暖意融融,谢嫣脱下披风,露出里头一袭烟红色罗裙。   罗裙做了交输裁,上身错落有致绣满各式各样的蝴蝶,下腰的裙摆质地轻柔,极贴身段。   谢嫣腰间还系着做工精湛的环佩容臭,行走间便有细细碎碎的铃铛脆响传出。   春芷避开几位姑姑,低声在她而后道:“小姐为何不让我将方才之事说出去?”   “不必,”谢嫣绕过屏风进去,手指穿过流光荧荧的珠帘,“我晓得是谁布的局。”   春芷惊得说不出话来:“难不成是玉姑娘?”   谢嫣摇头失笑道:“她被禁足多日,还没那等结党营私、陷害手足的胆识与野心。”   窗户纸捅到这个份上,春芷就是再傻也能听出不对劲的地方。   何况她从前在戏班子里听多了手足相残的戏码,本就比常人通透睿智,她双目有一刹那的怔忪,艰难劝服自己接受这个不近人情的残酷真相。   她神态间的后怕与愤愤不平,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春芷跟着她寻了张软塌坐下,几个姑姑便翻出个描金的胭脂瓷盒,沾了点胭脂抹到她双颊上,果然显得气色好了不少。   不同府邸的女眷,皆分散在殿中各处,彼此间仅仅摆着屏风与高大的绿植,充做隔断。   屏风另一边的女眷看上去比谢嫣还要年轻,皆是十三四岁的模样,衣饰都是如出一辙的宫女打扮,看着颇有几分宫女的派头,五官却依然稚气未脱。   几个小姑娘扒拉住屏风,就好奇打量她。   谢嫣靠在榻上歇了片刻,胃中翻涌之感总算消退不少,见几个小丫头还没走,谢嫣捻了几块从王府里带出来,用作磨嘴的糕点,就招呼她们几个上前。   几个小宫女也不认生,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是单纯有趣,几个小姑娘大着胆子接过谢嫣递来的糕点,就往嘴里奋力塞,直到腮帮子塞得满满当当,她们才作罢,向春芷讨了杯水,道了几声谢,飞快抹几把嘴,就逃也似的溜远了。   略坐了一会子,几个姑姑瞧了眼殿中摆放的沙漏,催促谢嫣快些出去。   “小王爷今日公务繁忙,只能掐着时辰前来。”   谢嫣眼底迅速掠过一丝寒光,神色却是无懈可击的温婉:“王府的兴衰荣辱都牢牢系在哥哥一个人的肩上,他自然是应该以公务为重。”   姑姑煞是满意地笑了笑,引着她穿过熙熙攘攘的女眷,走向一处灯火通明的宫阙。   宫里还未及冠的皇子,都有各自的宫殿,一旦年满二十,便到了应当出宫另辟王府的时候。八殿下虽然未及弱冠,可先帝亡故后,他身为圣上的兄长,宿在宫里多有不合常理。今夜的宴席,恰好就定在八殿下年幼居住的翠微殿。”   翠微宫宫门比之寻常皇子居所,更为宏伟壮观。   谢嫣深知,八王爷之所以能分得这等好宫阙,并不因为他最得先帝疼宠,而是由于宫中人丁稀薄,空置的的宫阙却多如牛毛。   小皇帝年幼时的居所比他的翠微宫还要奢靡华美,所以说,人比人气死人这一点,向来是摧毁良心的亘古法则。   隔着乌泱泱的人海,谢嫣一眼就瞧见正与几个大臣交谈甚欢的君恪。   他脸上仍旧挂着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冷清神色,在一众油光满面、大腹便便的大臣中,分明是最清爽之人,谢嫣却从他举止间,品味出一股常人所不能察觉的诡异气息。   用道貌岸然这几个字来概括此人人品,显然最是合适不过。   她放慢了步子,趁着那几个大臣兴高采烈离去之际,幽幽停在君恪眼前,眼底瞬间绽出格外绚烂的笑意:“原来兄长早已入了翠微宫,倒是连累我苦等多时了。”   纵使君恪将自己的情绪掩藏得十分隐秘,可他腕上突然暴起的青筋,还是不可避免将他心中所想泄露得一览无余。   他扭头瞧了眼垂首不敢多言的季全,眉宇之中比往常更多了几分烦躁。   谢嫣迎上他试探的目光,柳眉挑衅似的拧起,望着冷笑道:“兄长在此与人说笑,却独独抛下我一人胆战心惊在偏殿苦等,倒真是放心得很。”   她的语气比上回后花园偶然相遇的那次,还要来得愠怒失望,听上去倒无其余的意味掺杂其中。   君恪按下心中忐忑,勉强扫她一眼:“你又发什么疯?”   “若是今日前来赴宴的,是常锦玉,兄长可还能像眼下这般,放心她一人独自入宫?”   季全惊骇欲绝,瞧见嫣小姐完好无损出现在此处,他比王爷还要来得震惊。   与八王爷定下这个计策的契机,正是源于太妃身子抱恙,王妃不能陪同嫣小姐前来此地上。   府里几个武艺好些的侍卫皆被调进宫中,护卫八王爷的安危,王府人手不够,剩下来的都是些只懂点皮毛的三脚猫。   那条路正是高献出行的必经之路,冲撞到他,就算不丢掉性命,也会被他手下那几个爪牙狠狠剥去一层皮。   嫣小姐必定嫁给高献无疑,只不过因着种种原因,他们王爷不好主动向容太后提出,只能暗中撮合两人。   一旦嫣小姐与那色.欲熏心的高献生米煮成熟饭,高府嫡子占去贵女清白本就不占理,不论高延与容太后怎么不认同,议亲也只会是铁板上钉钉的大事。   那个街道白日里除了高献,不会有什么人经过,就算嫣小姐喊破了喉咙也没人救她。   他们算准宴席结束之前,她绝不会安然无恙从高献身边逃开,是故陡然见她掐着时辰准时出现在这里,季全百思不得其解之余,脊梁骨又密密麻麻泛起一片鸡皮疙瘩。   君恪目光越发幽沉,不动声色留意着周遭一切:“君嫣嫣,你不要仗着母妃护着你,就这样不知分寸。夫子教你的那些礼义廉耻,你难不成都忘得一干二净?”   “君恪,究竟是我不知廉耻,还是你依仗八王爷,就得以有恃无恐与常锦玉沆瀣一气?”   谢嫣此言本无甚其余的意思,偏偏君恪近日困扰在锦玉之于自己,究竟是从小抚养长大的妹妹,还是心仪的姑娘这个问题上,一直不得解脱。   他生怕连锦玉也看出他这点有损家族颜面的心思,便强压着不肯道明。   如今被谢嫣含沙射影戳中痛脚,饶是他素来不喜形于色,经她今日这一来二去的挑衅,也终于勃然变色。 第211章 侯爷打脸宝典(十九)   袖口下的双手紧紧攥成一团,骨节隐隐作响, 君恪死死盯住谢嫣, 厉声低喝:“放肆!”   谢嫣反唇相讥:“如此一看, 许是我说中兄长心中所想, 是以兄长才这般恼羞成怒。”   眼看君恪左手依稀有抬起的苗头, 春芷生怕他勃然大怒下会动粗, 忙不迭上前一步将谢嫣拦在身后。   先前巷子那出意外仍令春芷心有余悸,若非容夫子出手相救,指不定被那歹人绑去何地折磨。   说来那歹人自称是皇亲国戚, 又恰好出现在君恪替他们安排的途中, 若说这两人没点牵扯, 那就白瞎她在戏班子里待了这么多年, 所练出来的眼力。   春芷瞪大双眼警惕道:“马车颠簸得厉害, 小姐路途劳顿, 王爷可要顾念小姐的身子。”   君恪闻言眉头拧得愈发紧, 果真是什么样的主子, 就能养出什么样的下人。   常嫣嫣跋扈蛮横, 养出的下人也极尽刁钻刻薄。   他们这处的动静不小, 偏巧君恪站的位置十分显眼,顷刻间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季全胆战心惊环视一周, 小声在君恪耳旁提醒:“王爷今日公务繁忙出来得晚,还没来得及同八王爷道喜……”   一把将将烧旺的火生生被人浇灭, 君恪勉强平复心中压着的一团怒意, 总算记得眼下还是在宫里。   不说容太后那边安插的眼线何其多, 单单就常嫣嫣完好无损出现在宫中这件事,他还需要即刻与八王爷君霖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非但坏了他与君霖精心布下的局,更是对锦玉记恨有加……思及此,君恪的目光陡然沉幽了几分。   谢嫣身后跟着的姑姑,到底是在宫中摸爬滚打之人,很是生有几分眼色。   她们虽然看出这对兄妹着实有些不合,但私心想着终归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哪里会有什么隔夜仇。   几个人心中记挂太妃与王妃嘱托,担忧这两个贵人闹起来,会在宫中失了体面,遂开口温声劝道:“小王爷只管去贺喜,小姐这里有奴婢伺候,断不会出什么事。”   一番话说得君恪极是受用,脸色总算是和缓了些,他如今连多看谢嫣一眼,都觉得心中愠怒烦躁,只略微冲几个姑姑颔了首,便领着季全及一众长随朝着偏殿行去。   翠微宫景致幽深僻静,八王爷君霖还只是八皇子的时候,宫里甚少有旁人来访,宫里宫外就种着各种高大茂密的绿植。   那时的容太后只是个根基不稳的小皇后,胞弟定安侯容倾也尚未名满天下,朝堂上的拥立之众,不见得有多少。   君霖早慧,故而极得君恪看重。   锦亲王府不能似寻常宗室一样没落,君恪也寻思他小小年纪就有帝王将相之才,是个能担起天下大任的好苗子,遂一拍即合,心甘情愿辅佐他。   他熟门熟路穿过翠微宫重重门禁,最后畅通无阻摸至一间偏殿。   殿中连个暖炉也未点,君霖就裹着大氅,坐在矮榻上翻阅书籍。   瞥见君恪走近,君霖先是一喜,继而起身行礼:“叔父。”   君恪虚扶他一把,淡淡朝他摇了摇头。   君霖嘴角笑意微僵,片刻又恢复如常:“可是哪里出了纰漏?”   君恪冷冷瞥了季全一眼,季全连忙迈着两条短腿上前拜道:“都是属下办事疏忽,明明将嫣小姐引入那烟花柳巷,不知是那高献喝得醉死过去,还是撞了大运,竟叫嫣小姐毫发未伤地出来……”   君霖闻罢,不悦之意源源不断在心头处绽开,碍于君恪当场,他也不好责骂季全办事不利,便只道:“定是那巷子里出了事,行大事者最忌讳敌人在暗我在明,本王必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君恪甚是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这一次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君霖话锋一转,放下手中书卷,状似无意道,“叔父可还有别的打算?太妃与王妃看中的人选,似乎也是难得一见的青年才俊。”   君恪平日里一向不苟言笑,耳听君霖提起这桩始终悬而未决的婚事,他忽然露出个近乎残忍的笑来:“没有旁的打算,虎贲将军府,君嫣嫣她不嫁也得嫁。高延那个老贼有意与容氏结亲,只怕容倾成婚也是迟早的事,我们切不可轻易放弃这个良机。”   拿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姑姑,换取一件夺嫡的筹码,世上再没有一桩比这个还要划算的买卖。   君霖也不推辞,拱手又是一礼:“多谢叔父成全。”   君恪一去就许久不见人影,谢嫣猜测这人行色匆匆,八成是寻个角落与八王爷商讨对策去了。   宫里眼线众多,他也不怕在节骨眼上招惹是非。由此看来,八王爷那一众党羽的威势,也不容人小觑。   她由几个姑姑领着四处散心,因着君恪不在此处,谢嫣也不好贸然上前   与别府女眷见礼。   殿中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却没有一个是谢嫣熟识之人。   谢嫣自得了空闲,不必跟在君恪身后说些有的没的场面话,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眼看垂花门旁散落的几座亭子里,有一座最为狭小的无人歇脚,谢嫣便领着春芷向着那处走去。   石凳上也十分细心地铺了厚厚鹿皮垫子,桌子上还置放着不少茶点话本。   谢嫣本就无意相看夫婿,眼下君恪抛下她一人独自离开,她相不中也无甚关系,回府后尽管将过错推到他身上就是。   如此一琢磨,谢嫣越发顺心。   姑姑们也不好逼她独自出去,正逢太后又有口谕传下来,她们还需前去安排人手伺候,便差遣几个信得过的宫女守着谢嫣。   大约小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外头不知怎么就忽然飘起雪花来。   这几日的天气都有些不甚晴朗,前几日下的雪,好不容易快化了干净,谁知今夜又飘起了雪。   尚在殿外寒暄的大臣们,也三步化作两步躲入殿中。   彻骨寒风裹挟着雪花,泼泼洒洒潜入亭子内,在面颊上擦过一段冰而痒的怪异触感。   眼看帷幔也抵挡不住,这样不断侵袭的寒意,几个宫女取来几柄做工上乘的竹伞,恭声道:“夜里风雪大,小姐不若随同奴婢入殿避寒。”   再多耽搁些功夫,倘若雪越下越大,误了入座的时辰,也难免会令有心人捉了把柄。   谢嫣点了点头,笑着走近她们:“有劳了。”   几个宫女小心翼翼撑开竹伞,又恭恭敬敬低首撩开灌满风雪的帷幔。   方抬手撩开一个缝隙,忽然有个瘦削的身影,从帷幔外头跌跌撞撞冲进来。   谢嫣迅速退后三步,那人领着几个小厮僵立在帷幔后,讶异地盯着谢嫣等人。   闯入亭中的,是个瞧着年岁方及弱冠的青年人。   青年人一身工整簇新的常服,袖口上错落有致绣了飞鹤纹,肩头和发髻上却堆满不少雪尘,愣愣怔怔一瞬不瞬盯着谢嫣瞧。   这人样貌虽然不错,可行事也太莽撞了些,万一撞了主子,还不晓得会引起什么流言。   春芷心下不悦,语气便不知不觉多了几分责备:“劳烦公子借过。”   那人如梦初醒,脸颊边霎时浮起一缕赧然之色,朝着谢嫣微一作揖:“在下邵捷,多有冒犯姑娘。” 第212章 侯爷打脸宝典(二十)   邵捷这名字听起来颇有点耳熟,谢嫣半天想不起来是在谁人口中听过, 倒也并未将他放在心上。   透过他发丝间的缝隙, 她瞧见已经有不少前来赴宴的臣子女眷, 三三两两走向那灯火通明的大殿中。   谢嫣轻轻冲他点了点头, 遂提起繁复裙摆避开阶边碎雪,没入回旋飞舞的茫茫雪幕里。   帷幕被人撩开, 待一群侍女簇拥着谢嫣朝向远处走去, 帷幔又再度在她们身后合拢。   飞檐下的赤金穗子, 不停歇地拍打着幔顶, 似莽莽撞撞冲打礁石的浪花, 不算空旷的亭子内, 顿时又陷入一片寂静。   帷幔被长风吹得鼓鼓胀胀,隔着这些聊胜于无的间隙, 邵捷望着那不断消失在雪景中的艳色身影,眼中惊艳一闪而过。   专为他引路的小黄门见他尚在失神, 仔细提点他道:“邵大人还是快快将衣服换下来才是, 免得吹了凉风着凉。”   邵捷收回心神,有些责备地摇了摇头,暗笑自己今夜到底是中了什么邪,竟这样喜欢盯着一个姑娘细瞧。   他脱下飞鹤纹的常服,又在贴身小厮的伺候下, 换上了一件银紫的衣衫。   殿内四周的宫灯早已备上, 宫里终究办事十分周全, 各府的席位也安排得十分妥当。   这回不再是女眷与男眷分座, 各个府上的,便一齐分得一处席位。   锦亲王府不但是皇室宗亲,更是朝中文臣个中翘楚,自然是不能怠慢小觑的。   因着辈分足足高出小皇帝一截,君恪的位置,就安排在右边最打眼的一处高位上。右边紧挨着先帝的几个叔父,左手往下一溜烟排开,就是一众前来贺喜的大臣。   谢嫣沾了锦亲王府的光,矮几就摆放在君恪背后,抬眼则可阅遍宫中景致。   临到这个时辰,君恪还未落座,席位上依旧空无一人。   她随两位姑姑坐入席间,就听得姑姑在她耳边低低道:“小姐不必忧心,王妃早已叮嘱过奴婢们,替您留意称心的人选。”   一提起这桩君恪提出的婚事,谢嫣颇觉一个头两个大。她心中不耐烦,只随口敷衍几句,便将她们打发去一边守着。   殿中的席位渐渐坐满了人,谢嫣扫眼环顾一圈,大抵晓得今天来贺喜的都是哪些人。   她目光落到殿中鱼贯而入的人群,猛然瞧见一个熟人。   多日不见的高颖,如今正跟着人流走入殿中。   谢嫣上次见她的时候,虽然高颖打扮得温婉得宜,只不过她兴许也未将赏菊宴上的青年才俊放入眼中,是以三分恭顺温婉之余,更夹杂着七分专属武将之女的明艳大胆。   今日倒是奇了,她难得低眉顺眼走在人群中,衣裙是素淡雅致的月白色。上有婉约芍药爬满裙摆,袖口宽大而柔软,腰间松松系着一根妃色宫绦,衬得腰身匀称纤细,不堪一握。既有少女的纯真娇俏,又不乏明丽活泼。   高颖乌黑发丝被挽做一个莲花形状,里头还簪了枚莹润生光的花冠。花冠上镶嵌的宝石,饱满如要开不开的花蕾,险险在冠顶摇晃,快似坠落。   她微垂着脖颈,髻上簪着的流苏便柔柔扫过她紧致细腻的颈项间,举手投足间皆是说不出的雅致。   高颖不曾精心打扮过,谢嫣也不晓得她竟还有这般温柔端丽的时候。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高颖猛然转过头来。   因着她们俩先前遭君锦玉摆了一道,彼此照拂间,都渐渐生了同袍之谊,谢嫣旋即对她绽出一抹笑。   高颖有些欲言又止地凝视她片刻,末了又装作与她不相识的样子,偏头避开她的目光,与身旁一个约摸十四五岁的锦衣小姑娘,极有兴致地攀谈起来。   谢嫣:“……”   春芷立在谢嫣身边,早已瞧见这一幕,她撇了撇嘴,不大赞同道:“高小姐上回不是还与您相处甚欢么,怎的就忽然翻脸不认人?”   谢嫣细细翻着记忆,琢磨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她,竟是变脸如下雨,连个好脸色也不肯施与。   她陡然回忆起,先前那个半路上无故出现、张口闭口肆意污蔑他们的纨绔子。   “虎贲将军的嫡子”、“定安侯的妻兄”,这几个字分开不算起眼,可要是合并在一起……   谢嫣指尖一顿,这样来看,若此人乃高颖的胞兄,那么高颖待她的态度变得如此冷淡,倒也不算有多稀奇了。   她转动杯盏,思及那句“妻兄”,一时间微微有些失神。   正如谢嫣始终猜不透,容倾隐姓埋名潜入锦亲王府的用意,她也不知容倾究竟是否会应下虎贲将军的请求,愿与高颖结为秦晋之好。   每每疑心他所作所为不过都是为了替容太后母子铺路之时,他偏偏又在这个紧要关头给予她希望。   谢嫣这样一寻思,面颊上的笑意也消减了不少。   邵捷换好干净的衣衫步入殿中时,恰好瞥见方才长亭偶遇的那位姑娘,眼下正坐在右侧高位上,垂着眼似是在打量手心捧着的那杯茶盏。   能坐上这个位置的女眷,不是宫中宫中受宠的公主,也定然非富即贵。   邵府素来看重门第品行,   邵捷受府中家风熏陶,自知往后的良配也必须是清白人家的好姑娘,故而他从不出入风月场所平白惹得一身晦气。   他目不转睛端详着她,眼中盛满了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欣喜。   贴身伺候邵捷的小厮唤做二九,此人是邵府家生子,脑子一直十分灵光,他拍了拍小太监的肩膀问道:“敢问上头坐的姑娘,是宫中哪位贵人?”   小太监仰头望了几眼,见是他手指的方向是锦亲王府的席位,也懒得再正眼瞧那位贵女的相貌,鼻孔中极其不屑地逸出一声短促的嗤笑。   “哪里是什么宫中的贵人,那位小姐是锦亲王的妹妹,今日乃八王爷的生辰,想来应是跟随锦亲王一同来此赴宴罢了。”   谈及锦亲王的妹妹,京中世家子之中,就没有一个是不熟识的。   君锦玉的才情在京中久负盛名,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寒门读书人,凡是私下有幸拜读过她亲笔批注的手札之人,皆对她的才情赞口不绝。   邵府是书香门第,邵捷也自然将女子的才情置于最高的位置来考量。   他身边不乏有称赞君锦玉蕙质兰心的同僚,邵捷在国子监曾经有个性子很是放.荡不羁的同窗。   他仍旧记得,同窗那日不知从那作书苑里捎来一本君小姐的手扎,一边同他们品鉴那些端整的小楷,一边捶胸顿足道:“诚然这君二姑娘极有才情,只是那张脸也太素淡了些。这个年头,长得好看的小白脸都去打仗,貌美又有趣的姑娘全做了风月客……”   邵府中藏书众多,邵捷多半跟着爹娘习些圣贤古籍,虽然这君二小姐写得一手好字,可他对她那些行文矫情萎靡的春闺诗词,实在难以生起兴趣,因此甚少与他们争抢她的手札。   他大约能就着这点零星描述,勉强想象出君锦玉的模样。   至多不过是个五官清秀、眸染轻愁、喜好素衣素服,又天生身体孱弱的姑娘而已。   邵捷平日不将君锦玉放在眼中,却并不意味此刻心中亦是对她视如无睹。   殿中的宫灯晕染出琉璃般剔透绚烂的光泽,高座上的烟红色身影在这流光的照耀下,越发显得浓丽而张扬。   美人柔软的长发宛如一匹上好的锦缎,顺着脊背的弧度蜿蜒而下,只单单一个侧脸,便足以令人目眩神迷。   邵捷屏住了呼吸,生怕发出动静太大,惊扰了这等静谧的景色。   父亲今日身子不适,担忧会将病气过给旁人,无法亲自前来恭贺,是故邵府唯有他一个人应邀入宫。   因他们父子二人在宫中皆领的是文职,席位也就安置在文臣这一处。   待他坐定后,又迫不及待仰面看向谢嫣的所在。   他们之中隔了不小的距离,所幸眼下还未有大臣落座,邵捷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她端详个彻彻底底。   她举止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随性与洒脱,用食也不像京中贵女那样克制,凡寻出一两枚合意的糕点,拈起一块就喂入口中。   偶尔吃得快活,更是微微眯起了眼睛,虽然笑容淡淡,可这牵动人心的一颦一笑,哪里还有她笔下诗词里,那些春怨少女的半分影子。   邵捷越是细看,心中对她就越是好奇。   这等开朗性子的姑娘,怎就喜欢心血来潮写些无病呻.吟的怨诗厌词……   四周三三两两坐满了人,坐在邵捷手边的,正好是位身形健硕高大的大臣,顷刻间就将他眼前景致挡了个严严实实。   邵捷自知如此偷看一个姑娘,委实有违圣贤书中所说的礼法,于是只得隐忍不发,默默移开了目光。   眼看殿中的空位,差不多都已经坐满了人,君恪才踏着沉稳有力的步子快步走入殿中。   他生得丰神俊朗,面容冷峻,本就深得京中少女爱慕。   加上比起常年驻守关外,有“京城第一美人”美名,却始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容倾而言,君恪则比他更平添了几分烟火气。   何况锦亲王府也是朝中权贵,这样功成名就、才貌双全的青年,又有几个姑娘不喜欢。   随着他身形越靠越近,女眷中顿时传来一片不小的骚动。   从谢嫣这个位置侧头扫过去,入目少说就有半数的少女,正不胜娇羞地偷偷瞧他。   君恪眸底凝结的冰霜未褪,瞳孔仍是紧缩。   他连个眼神也懒得施与那些姿色不俗的贵女,待走到谢嫣跟前,君恪盯了一瞬,又迅速移开目光。   纵使目光只有一刹那的交错,谢嫣却生生从他波澜不惊的乌瞳里,看出一点可以称得上是懊恼的端倪。   他理好衣襟坐下来,仪态规整得挑不出半点瑕疵。   “今日事关你的婚事,若是出了一丝一毫的差错,就算我能看在你是我妹妹的份上抬手饶过你。可倘使累及皇家颜面,哪怕祖母和母妃亲自入宫为你求情,你也是罪不可赦。”   这些反反复复的话早已令谢嫣耳根起茧,她抬眼觑向君恪,指尖轻叩着茶杯杯沿,不无挑衅道:“既是害怕我给王府惹麻烦,兄长又为何允我入宫?”   君恪不妨被噎了一嘴,神色格外难看:“你——”   谢嫣偏过头,转而伸出十指对着春芷道:“我这指甲也该寻个时候好好修剪修剪,你说说看,染个什么颜色好呢?”   春芷捧起她的手,细细思忖一番,末了才笃定答:“小姐的手指匀称细长,还是染个青莲色的好看。”   ……   两个人竟是无视小王爷的威严,就这般大大方方攀谈起来。   季全默默槽了句胆大包天,又颤巍巍留意起君恪的神色。   见他手中的金盏都被捏得有些变形,急忙上前替他换了一只。   季全压着嗓子,试图打消他满腔怒火,遂没话找话道:“今日居然来了这样多的世家小姐,也是稀奇。”   这种情形实则算不上有多罕见,儿女婚事本就是萦绕于父母心头的一桩大事,何况还会牵扯诸多朝堂之事。   若能遇上这种拖家带口、与人交好的机会,朝中那些老狐狸怎可允了旁人白白占了好处。   且不说其他的,就连一向行事低调的虎贲将军府,今次也是来了不少适龄的公子小姐。   君恪望过去的时候,正好直直对上虎贲将军高延一双圆如铜铃的牛眼。   高延此人生得膀大腰圆,由于半辈子都耗在了关外,脸皮也经风霜吹拂成了紫棠色,浑身都透着一股刀锋般的戾气。   高延趁着宫女给他斟酒的功夫,直勾勾地将君恪上上下下扫了个彻底,又瞪了谢嫣一眼,最后才颇为愤怒地啐道:“只会玩弄文人那套阴私把戏,算什么堂堂正正的男人!”   高延本就底气足,这一声纵然在他耳中听来是嘀咕,可落在别人耳中,便是隔着一条宽阔的甬道,这头的文臣也能听个清清楚楚。   当下就有文臣按捺不住脾气意欲顶撞回去,君恪忽然起身冲高延拱手一礼道:“不知是何处得罪了将军,晚辈若有不周到之处,还望将军指点一二。”   高延闻言,黑魆魆的面皮上顿时流露出敢怒不敢言的的神色。   他记挂着尚在家中养伤的嫡子高献,若非是因为担心误了时辰入宫,即刻派人去寻献儿,否则献儿冻死在黑灯瞎火的街道上,只怕也无人问津。   好容易向容太后求了个恩典,将宫里的太医请入高府,也勉强替献儿止住了血。   等到侍女替他擦净脸上早已干涸的血迹,高延才看清两道赫然横亘于他双唇的狰狞伤疤。   上下两片薄唇皆被人用利器残忍地划开,里头的白肉往外翻起,虽然勉强止住了血,可仍有脓水从里头不断沁出来。   高夫人心如刀绞,抱住他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嚎哭:“我的儿,是哪个歹人将你害成这副模样?”   高延深知这个嫡子的秉性,高献平素就爱出去与人厮混,幸而没闹出过什么人命,何况一众子嗣中,还是他最有本事能够接下他的爵位,左右没闹出过人命,高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随他去了。   高延猜测,必是他今夜招惹到了不能招惹的人,才终究惹祸上身。   他气不打一出来,从前在军中,高延一向视军令如山,是故军队纪律严明,得以打得敌人节节败退。   他严于律己了半辈子,不想临到快要解甲归田的关头,被一个性子不羁的儿子毁了名声。   高延一把扯开哭哭啼啼的高夫人,指着高献的鼻尖跳脚怒骂:“你这个逆子,定是又在外头招蜂引蝶惹了什么麻烦事,就你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还妄想承袭什么爵位?老子挣的这些迟早被你败个精光!”   高献自幼饱受宠爱与外人奉承,何曾被人这般指着鼻子骂过。   那个头戴斗笠的身影迅速在眼前一晃而过,高献又是羞愤又是怨恨,捂着嘴巴上的伤口,咬牙切齿冲高延吼道:“哪里是我惹到了什么人,花台巷本就是烟花柳巷之地,君恪他那个妹妹偏要从那里过,我误将她当成那些烟花女子,才出口调戏了几句,谁知她养的那只惯会咬人的狗,竟将我打成了这副样子!”   高延指着他鼻子喘着气:“勾三、股四、弦五是你身边身手最好的护卫,莫说什么世家女身边的下人,就是从军中找,也鲜少有打得过他们的!”   高献露出唇上一道伤疤,目含刻毒:“若是打得过他们,儿子怎会落了这一身重伤!君恪那个混球,不但在朝堂上成天与我们作对,他那妹妹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姑娘!”   高延许久才回过神来,念及嫡子年纪轻轻,脸上便落得了两道狰狞伤疤,可若是当众将锦亲王府的罪行公之于众,更是有损下高府的名声。   他胸中闷痛,下意识摸上腰间佩剑,直到摸到一手质地坚硬的缂带,才猛然想起这是在宫里,本就不可携带佩剑入殿。   常在路边走,哪有不湿鞋。若出手的是别人,高延兴许还会觉得高献这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出手狠绝。   可一旦与锦亲王府扯上关系,即便做得并不算过火,可高延认定他们此番重伤献儿一举,分明就是借此报仇故意为之。   中意的嫡子平白吃了别人算计,高延碍于在宫中,只得强压心头怒火。   他烦躁不已地挥了挥手:“你且安心坐下,无事无事。”   一场风波就此戛然而止,有人长舒了一口气,自然也有人面子上挂不住。   高颖背脊僵直地坐在高延身后,她穿着这身不便行动的衣裙本就有些难堪,如今殿中四处投来的目光,更是烧得她面颊发烫。   今日这身裙子本就是她最为讨厌的式样,之所以会讨厌,皆因为瞧着这一水儿的月白色,她就忍不住想起君锦玉那个表里不一的丫头。   可高夫人执意让她穿着前来,却不肯道出原因,高颖逼不得已,也只得全数照做。   她是临出府前才得知哥哥那里出了事,等到听来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高颖心中百味陈杂,一时说不上来,究竟是怨恨君嫣嫣多一些,还是应当责备生性纨绔的哥哥多一些。   锦亲王府的两个姑娘,一个暗中拉帮结派处处与她作对,另一个她难得有些喜欢,今夜却支使下人伤了她的哥哥。   哪怕哥哥举止言行多有得罪,可她身边的下人生性未免太过残忍。   二府之间并非有什么深仇大恨,可她的护卫竟生生划开哥哥两瓣嘴唇,如若刀子再深一些,保不准就会割断哥哥的舌头。   高颖虽喜欢君嫣嫣的爽朗直率,可是如今在她手底下吃亏之人,乃是她同胞的哥哥高献。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便再没有转圜的余地,她与君嫣嫣的交情也就只能到此为止。   她沉默地低下了头,盯着茶盏里头的倒影怔怔失神。   这样尴尬的境地,满殿大臣均是各怀心思。殿外的太监忽然掐着尖细嗓子高喊了句什么,便有女子笑声由远及近传来。   容太后一身金红色翟凤朝服,七尺裙摆迤逦拖行于地,远观而去就是一片耀眼到极致的艳烈,好似一把燃烧在寂静雪夜里的火,顷刻间将殿中清寒灼烧一空。   她鬓边簪一朵绢纱金边牡丹,牡丹上缀着几粒成色极好的东珠,袅袅婷婷走入殿中之时,那东珠也随步履沉沉浮浮轻轻摇曳,果如传闻中那样容色惊人。   上座那几个辈分比先帝还高了一截的叔父,登时变了脸色,交相摇头叹息起来。   谢嫣本以为这样年轻就能够登极高位的女子,兴许与野史里那些极富野心的太后相比,并不会有什么太过明显的区别。   只是今日得以亲眼目睹这位太后的风采,谢嫣才知她同印象中的那个刻板太后很是不同。   虽然年纪轻轻就成为天下最为尊贵的女子,容太后眉眼间仍留有与身份不符的纯真与灵动。   三十左右的年纪,岁月似乎从不忍心苛待她,除开举手投足间,那股独属上位者的气韵,但就相貌而言,竟与双十年华的少女,并无多大差别。   谢嫣仅仅瞥了一眼,遂又飞快地垂下了眼帘。   她身旁跟着一个面容还有些青涩的少年,少年亦步亦趋跟在她身侧,唇边笑意感激而腼腆。   直到膝盖跪得有些隐隐作痛,二人才走完这条过于冗长的甬道。   谢嫣揉着酸胀的膝盖跟着一群人起身入席,就听容太后身边的少年恭顺笑道:“饶是翠微宫年久失修,今日也因母后这一来蓬荜生辉。”   谢嫣眉梢动了动……哟,这人就是原世界里那位人心所向、最终击窥容氏登临帝位的八王爷。   看这温柔小意的马屁精做派,估摸着也是个扮猪吃老虎、与君恪狼狈为奸的狠辣角色。   容太后弯起明亮的眼眸,看上去倒真像是被他逗笑了一般,伸手揉了揉着八王爷打理妥当的发髻,笑得格外烂漫:“你我乃是母子,怎这般客气疏离,儿子过生辰,本宫身为嫡母,本就应当替你精心置办。”   君霖眼中霎时浮起一抹极其隐忍的怒意,他神态越发恭谨,可瞳仁里多多少少还是将他心中所想泄露无疑。   谢嫣偷偷瞧着八王爷这副吃瘪的样子,莫名觉得这个神色和虎贲将军方才流露出的表情,很是有几分相似之处。   她先前只当八王爷是个与君恪差不多岁数的青年,却不料竟是个五官稚嫩、身形瘦削的少年人。   她深感有趣,嘴角弧度不自觉就变得越发明显,谢嫣担心若是不克制些,下一刻她难保会忍不住捧腹大笑,只能咬着唇强忍涌上喉咙的笑意。   她憋笑憋得胸闷,眼底不多时就蓄起一层雾蒙蒙的水光。   再是几句场面上再常见不过的客套话,捱过这无趣的一刻钟,容太后着人去御膳房传膳。   今日的主角是八王爷君霖,自然不乏敬酒之人。   高延大抵是心中不快活,火气撒不出来就只能借酒消愁。   他先是敬了君霖数杯,只不过君霖心思缜密看破他的打算,三杯下肚后,就不愿再与他多喝,轻轻松松寻了个借口将高延搪塞了过去。   他被君霖推拒后,脸色更是难看非常。谢嫣目睹高延连连将六品以下的文臣们都挨个喝了个遍,尤其是一个独自一人入宫赴宴的青年人,堪堪一杯酒下肚,就趴在案几上,神志不清地挥舞着双手,半天都睁不开眼。   谢嫣咽下一片蘸了酱料的牛肉,冷不丁听闻有人慢声慢语地唤她:“殿中哪位是锦亲王府的姑娘?不妨出来让哀家瞧一瞧。”   饶是容太后的声音并不清亮,一些听见她陡然出声的臣子女眷,心弦一颤,不由自主纷纷停下手中动作。   其余的人也十分识相地搁下酒杯,安安静静坐回了位置上。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原先还熙熙攘攘好不热闹的大殿,便迅速归于一片死寂。   君恪端着往口中灌酒的手丝毫未停,他浅浅抿了一口薄酒,早先尚且口口声声警告过她,今番绝不可做些有损王府颜面之事,可到了紧要关头,却没有半点起身替谢嫣解围的意思。   谢嫣暗骂这君恪的脑子应该是灌了水,自打踏入翠微宫的那一刻起,他们两个人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她若是被容太后捉住错处狠狠羞辱责罚,而他身为兄长,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种行事乖戾、又毫不知晓变通的蠢货,就算辅佐君霖成了帝王,不懂得明哲保身、急流勇退的道理,也必定不会落到什么好的下场。   谢嫣心中迅速略过容太后可能会为难她的几十种可能,神态间却始终不显半点异色。   她迈着碎步又稳又快地走至丹陛下,以额触地,恭恭敬敬再三叩首,朗声道:“臣女拜见太后。”   容太后拨弄着戒指,笑眯眯道:“你可是锦亲王府那位新回来的姑娘?”   就是用脚趾头想一想,容太后待她这般客气,也定然事出有因。容倾与君恪乃是朝堂上分庭抗礼的死敌,而容太后身为容倾的姐姐,厌恶她还来不及,又怎会如此真心相待。   谢嫣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生怕一个不仔细便令自己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容太后慢悠悠道:“初回京城,可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   “回娘娘的话,母妃待臣女很好,并无什么不习惯之处。”   容太后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十分满意道:“说来你也到了定亲的年纪,怎么?竟还未有婚配?”   这种话当众说来就有些不合时宜,君恪盯着谢嫣后背的目光中,不知不觉就多了一丝惊怒。   谢嫣了然于胸,道容太后果然是打算为难她的,便不假思索道:“婚姻大事还需听从长辈之意,臣女不可擅自做主。”   容太后澄透目光在谢嫣与君恪之间来回扫视,须臾含笑冲她点点头,对着身边的贞苑姑姑比了个手势,立刻就有几个小宫女捧着几盒匣子行至谢嫣身前。   “起来罢,长跪着也没有什么益处。按照皇室族谱上的辈分,你还是圣上的堂姑姑,君姑娘回京许久,本宫还不曾赠予见面礼,此番赠你这些薄礼,也权当是哀家一点敬意。”   用不着扭头去端详君恪的脸色,谢嫣就能察觉有一道极其冷淡的目光,正附在她脊骨之上来回滑动。   谢嫣谢过恩典后,便接下这些赏赐,本以为容太后还要再询问些什么,她却道:“膳食凉了可就不好吃了,你且快快入席。”   谢嫣抱着一摞匣子走回席位,周遭有或是好奇或是忌恨的视线,不断向她这处投来。   她甫一回位置,便将满怀匣子通通交付到春芷手上。   季全琢磨这些赏赐带回去后,王爷都是要充作中.公用的,眼瞅春芷一个小姑娘抱着这些也累,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便十分自来熟地伸出双手,意图从春芷取过这些匣子。   手指刚刚摸到包金雕花匣子,凹凸不平的边缘,春芷抱着匣子往旁边挪开一步,警惕地瞪了他一眼:“拿开你的手!”   “你抱着这些作甚,回去都是要往王府库房里存的,”季全只当她不晓得差遣旁人,撸起袖子就要再次伸手过来,“不妨由我来给你扛着。”   春芷腾出一只手赏了季全一巴掌:“你想得美!这是太后娘娘赏给我们小姐的,往王府库房里存是几个意思,我们景梅苑又不是没有小库房,怎么就不能放在我们院里?”   季全耐心与她解释:“芷姑娘你看看,我们王爷以往得了赏赐都是存在库房里,依照以往的习惯,嫣小姐的这些也是要存进库房里的……”   谢嫣搁下筷箸,取出帕子擦擦嘴角油渍,斜着眼打量他:“怎么?我听说常锦玉房中就有不少御赐之物,怎么她的赏赐就能摆放在房间里日日欣赏品鉴,而我的就不行?”   季全一个头两个大:“这个……”   “莫要说些王府缺银子的鬼话来诓我,若真是缺银子,也该是去寻常锦玉将那些御赐之物奉出来。你不敢打她那堆金银财宝的主意,就欺我不懂得这些,图谋这点赏赐?”   季全两手空空站在春芷身前,神情看上去尤为尴尬。   正是愁眉苦展下不来台的时候,君恪推开空了的酒杯,曲起指节轻轻叩了几声桌案。   季全得了个台子下,屁颠屁颠提起酒壶兢兢业业为他斟酒。   君恪余光瞥了谢嫣一眼,目光仿似在打量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语气疏离冷漠:“府里不缺她一个,她若喜欢这些,全放在景梅苑也无碍。”   季全干笑两声,粗声粗气应了句是。   君恪独自小饮了几杯,殿中气氛又渐渐喧闹起来。   几个衣着谈吐不俗的文臣,簇拥着前来,将君恪邀去别府席上叙话。   谢嫣又得了空子,宫里的膳食她吃了几辈子,虽然都是不同的背景设定,可是古人的那一套行事仍旧换汤不换药,正逢她将几道不曾见过的膳食一一尝完,便彻底没了食欲。   殿中都是她不相熟之人,与锦亲王府交好的臣子,眼下都与君恪混在一处。君恪这个杀千刀的,自己去商讨篡位大计、在别处逍遥快活也就罢了,将她丢在这里,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殿中酩酊大醉的大臣,差不多都领着家中女眷辞去,也只有几个府邸还在拼酒。若非君恪着人递来口信,说要她在偏阁等候片刻,谢嫣也不会一等就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眼看距离宵禁还有一个时辰,再晚些只怕出不了宫城,谢嫣心中不免生了几分焦急。   外头的雪依然在下,还不知道君恪这厮究竟磨磨蹭蹭到几时。   思及这厮不择手段,也要将她卖给高献的所作所为,谢嫣深知再独自耽搁下去,只怕他又会鼓捣出什么计策来。   所幸偏阁里的宫女都是容太后的人,众目睽睽之下,谢嫣不俱他当众发作,但她实在困得紧,眼下这个时辰只想钻进被窝里睡上一觉。   谢嫣招来一个年长些的宫女,吩咐道:“雪越下越大,夜里官道不好走,姑姑可否遣人去通禀我兄长一声,说我打算先行回去。”   那宫女性子十分和善,见她困得睁不开眼,心中渐生怜意,暗道锦亲王也太没个做兄长的模样,妹妹困成这副样子,也不晓得着人送她回府,便立即道:“小姐尽管放心,奴婢这就去给王爷递话。”   宫女回来的时候,谢嫣已经趴在矮榻上几近入睡,她上前唤醒谢嫣,轻声对她道:“王爷今夜留宿宫中,已经替小姐安置好了马车,太后也着护卫护送您回王府,小姐可否先行起来?”   谢嫣顾不得这一路上究竟又会遇到些什么不测,但有容太后指给她的护卫在侧,想来君恪和八王爷也没有那个胆子害人,她揉揉眼睛裹好披风,深一脚浅一脚走出偏阁。   宫中素来不容许有马车来往行驶,却不知容太后竟十分好心地替她安排了一张步辇,里头铺着厚厚的兔绒,坐上去由人抬着也不觉得颠簸。   步辇一路疾行,不消多久,便出了皇城,谢嫣被春芷搀扶进轿子里,大抵是先前的经历太过令人心有余悸,春芷浑身紧绷,时不时就要掀开帘子打量一会子外头的精致,她攥住谢嫣的指尖微微颤抖,掌心的温度比车外的白雪也暖不过几分。   他们这次回去走的是官道,路程虽然比小路长了一些,但有护卫的护送,也不算惊险。   谢嫣出宫的时候是困得睁不开眼,临到王府这一带的长街口,拜颠簸的马车所赐,她满腔睡意被车子颠簸得所剩无几。   马车辘辘停在府门前时,胸腹间那股恶心感似是又在作祟。   谢嫣忍着难受跳下马车,胃中的酸水又似上涌,刀疤他们早已换上了干净的衣衫,正陪着心急如焚的于氏,守在府门前眼巴巴地等。   等到看清下车的是谢嫣,于氏拨开满府下人,扑过来猛地一把抱住她哭道:“嫣嫣,娘可要被你吓死了!要是你出了事,娘可要怎么活!可要怎么活!君恪人呢?他到底是中了什么邪风,做什么要平白叫你走那条路?”   于氏一番惊天动地的哭诉,吼得谢嫣脑仁子隐隐作痛,加上她一阵搂搂抱抱勒得谢嫣半天喘不上气,她呼吸不畅,胃中酸水也被勾带起来。   谢嫣用力推开于氏,单手撑在雪地里,任凭雪花落满眉梢双肩。   她推的时候是留有几分力气的,春芷轻轻一扶,便稳稳扶住了于氏。   谢嫣双腿使不上力气,膝盖剧烈一颤,整个人便软软向前倾倒。   快到落地的时候,突然有一双手从下方牢牢握住她的双臂,谢嫣的上半身剧烈摇晃几下,奋力扭头吐出一滩酸水。   她已经极力避开这人不显山不露水的华美衣角,可还是有几滴污渍溅上他雪白的袖口。   于氏一面催促冯妈妈快去请郎中,一面试图从容倾手中接过谢嫣:“大郎你快些去沐浴,热水已经备好了,天寒地冻的,穿得这样单薄就出来,仔细冻坏了身子。”   容倾摇了摇头,碎发掩盖下的眼眸里闪烁着幽蓝沉冷的色泽,他将谢嫣打横抱起,又对刀疤道:“疤兄可否替我撑个伞?”   刀疤笨拙地抖开一把竹伞,将伞面严严实实挡住谢嫣露在漫漫飞雪里的半张脸,他就着院子里的零星火光,觑了眼容倾扣在谢嫣手臂上的指尖,也未说些什么,跟上他沉稳有力的步伐,急急朝着景梅苑走去。   王府里的动静不小,连早已睡下的君锦玉,也被府中的喧嚣声惊醒。   她劈手抄起枕边一块软垫,朝着隔扇砸去:“做什么这么吵,还让不让人睡了!”她推的时候是留有几分力气的,春芷轻轻一扶,便稳稳扶住了于氏。   谢嫣双腿使不上力气,膝盖剧烈一颤,整个人便软软向前倾倒。   快到落地的时候,突然有一双手从下方牢牢握住她的双臂,谢嫣的上半身剧烈摇晃几下,奋力扭头吐出一滩酸水。   周妈妈捡起垫子拍了拍上头的灰,颇有些洋洋自得:“说是嫣姑娘出事了,也不晓得究竟是什么事,竟这般劳师动众。”   于氏一面催促冯妈妈快去请郎中,一面试图从容倾手中接过谢嫣:“大郎你快些去沐浴,热水已经备好了,天寒地冻的,穿得这样单薄就出来,仔细冻坏了身子。”   容倾摇了摇头,碎发掩盖下的眼眸里闪烁着幽蓝沉冷的色泽,他将谢嫣打横抱起,又对刀疤道:“疤兄可否替我撑个伞?”   君锦玉惊得一个激灵,从被子里抬起脑袋,希冀道:“妈妈没有骗我?果真是常嫣嫣那个死丫头出了大事?”   “错不了、错不了,”周妈妈喋喋不休念着,“她院子那几个下人回府的时候,身上不是挂着点彩,就是衣衫不整。哪里还有半点平日里的威风!”   君锦玉大喜过望,忙不迭掀开被子下榻,她这番动作吓了周妈妈一跳,周妈妈急急忙忙推她上榻:“小姐起来作甚,外头冷,染上风寒可如何是好……”   “妈妈,”君锦玉抬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她坐在铜镜前,对着铜镜细细拨弄鬓边长发,微微抿出一个甚是关怀备至的笑,“既是姐姐病了,我这个做妹妹的,本就应该趁着这个时候嘘寒问暖才是。也不晓得,她出的这桩事还能不能善后呢……”   周妈妈一拍脑袋:“瞧奴婢都睡糊涂了,倒也忘记还有这茬。这个时候若是前去探望,保不准王妃一看我们小姐乖巧可人的模样,这气也消了。”   君锦玉心中得意,她实在是好奇得紧,也不晓得究竟是出了什么大事,竟然使得常嫣嫣这等遗留千年的祸害立刻溃不成军。   她心头迫切地想去瞧一瞧,动作也十分迅速利索。   她对着铜镜照了照,又蹙眉卸下头顶一众钗环首饰,仅用一根帛带随随便便束了几道了事。   末了又翻出一盒子水粉,沾上点细末就盖过了唇上的血色。   她推门沿着鹅卵石小路走出院子时,不远处正有一高一低的两道影子,步伐迅猛如三月春雷,掷地有声地踩过雪地,轧过枯枝碎叶。   于氏上气不接下气跟在后头,居然都是朝着景梅苑的方向行去。   眼看于氏脚底一滑险些摔倒,君锦玉上前急忙与春芷一齐将她搀扶起来,君锦玉刚要开口,于氏却挥开她,气喘吁吁道:“快快,快跟上大郎他们!”   于氏一面催促冯妈妈快去请郎中,一面试图从容倾手中接过谢嫣:“大郎你快些去沐浴,热水已经备好了,天寒地冻的,穿得这样单薄就出来,仔细冻坏了身子。”   容倾摇了摇头,碎发掩盖下的眼眸里闪烁着幽蓝沉冷的色泽,他将谢嫣打横抱起,又对刀疤道:“疤兄可否替我撑个伞?”   刀疤笨拙地抖开一把竹伞,将伞面严严实实挡住谢嫣露在漫漫飞雪里的半张脸,他就着院子里的零星火光,觑了眼容倾扣在谢嫣手臂上的指尖,也未说些什么,跟上他沉稳有力的步伐,急急朝着景梅苑走去。   王府里的动静不小,连早已睡下的君锦玉,也被府中的喧嚣声惊醒。   她劈手抄起枕边一块软垫,朝着隔扇砸去:“做什么这么吵,还让不让人睡了!”   周妈妈捡起垫子拍了拍上头的灰,颇有些洋洋自得:“说是嫣姑娘出事了,也不晓得究竟是什么事,竟这般劳师动众。”   君锦玉惊得一个激灵,从被子里抬起脑袋,希冀道:“妈妈没有骗我?果真是常嫣嫣那个死丫头出了大事?”   “错不了、错不了,”周妈妈喋喋不休念着,“她院子那几个下人回府的时候,身上不是挂着点彩,就是衣衫不整。哪里还有半点平日里的威风!”   君锦玉大喜过望,忙不迭掀开被子下榻,她这番动作吓了周妈妈一跳,周妈妈急急忙忙推她上榻:“小姐起来作甚,外头冷,染上风寒可如何是好……”   “妈妈,”君锦玉抬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她坐在铜镜前,对着铜镜细细拨弄鬓边长发,微微抿出一个甚是关怀备至的笑,“既是姐姐病了,我这个做妹妹的,本就应该趁着这个时候嘘寒问暖才是。也不晓得,她出的这桩事还能不能善后呢……”   周妈妈一拍脑袋:“瞧奴婢都睡糊涂了,倒也忘记还有这茬。这个时候若是前去探望,保不准王妃一看我们小姐乖巧可人的模样,这气也消了。”   君锦玉心中得意,她实在是好奇得紧,也不晓得究竟是出了什么大事,竟然使得常嫣嫣这等遗留千年的祸害立刻溃不成军。   她心头迫切地想去瞧一瞧,动作也十分迅速利索。   她对着铜镜照了照,又蹙眉卸下头顶一众钗环首饰,仅用一根帛带随随便便束了几道了事。   末了又翻出一盒子水粉,沾上点细末就盖过了唇上的血色。   她推门沿着鹅卵石小路走出院子时,不远处正有一高一低的两道影子,步伐迅猛如三月春雷,掷地有声地踩过雪地,轧过枯枝碎叶。   于氏上气不接下气跟在后头,居然都是朝着景梅苑的方向行去。   眼看于氏脚底一滑险些摔倒,君锦玉上前急忙与春芷一齐将她搀扶起来,君锦玉刚要开口,于氏却挥开她,气喘吁吁道:“快快,快跟上大郎他们!” 第213章 侯爷打脸宝典(二十一)   君锦玉被于氏推得一个趔趄, 她眼巴巴看着于氏撇下她扬长而去, 愣愣看着她消失在尽头的背影,咬着唇竭力将快要涌出眼眶的泪意憋了回去。   于氏态度这般敷衍冷淡, 想必常嫣嫣那头出的事,也不容小觑。   君恪出府前就曾答允过她,今夜一过,便可光明正大逐常嫣嫣出府,而她则会成为王府唯一受人看重的姑娘。   君锦玉那时还在气头上,并未将君恪的话放在眼里, 只当他不过是在哄骗她罢了。   然今夜出了这一遭意外, 再念及君恪之前的嘱咐, 君锦玉思忖,如今这个光景, 君恪那头应是大事已成了。   这碍眼的臭丫头, 如今犯下大事, 看这阵仗必是惹出了不小的风波, 大抵也没有多少好日子可以过活,王府里往后便只会有她一个姑娘。   这么一思量,君锦玉心中的懊恼和委屈也消散不少。   她望着周遭皑皑白雪,不禁眯起了双眼。有君恪替她撑腰,就是于氏再呕她的气,亲女儿常嫣嫣嫁去了旁人府邸, 身边没了旁的可心人, 于氏也只得从她这里得些安慰。   周妈妈见她脸色晦涩难辨, 灰浊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宽慰她道:“小姐莫与那嫣姑娘一般见识,一会子要是瞧见了她,也不妨放下身段嘘寒问暖几句,这般行事总不会惹得王妃不快,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君锦玉裹紧肩上厚衣,抬眼幽幽一笑:“我自当是要念着姐妹情谊,安慰她几句的。”   下过大雪的小径尤其难走,地上湿滑泥泞,纵然铺了用以防滑的草垫子,还是得小心着些。   周妈妈搀着君锦玉行至景梅苑时,几个肩披棉衣的郎中,正在堂屋里围坐成一团。   屋内烛盏荧荧轻曳,在深色桌案上投射下或明或暗的光泽与阴影。   君锦玉敛在心底的情绪越发雀跃,姿态与神色却仍旧是寻不出端倪的恭谨。   她穿过宽阔奢丽的长廊,长廊四周栽种着各色花朵,饱经风霜吹打的廊柱一侧,有挂满花苞的花枝斜斜横生出来,走近几步,就可揽得一怀芬芳。   父王还未去世之时,君锦玉常常来此寻父王嬉戏,那时的哥哥还未出仕,府里也没有常嫣嫣这号人,回回入了这景梅苑,便有一众下人上前迎接,哪里会似如今这样满目凄凉、物是人非。   门楣上那块崭新牌匾,几乎要灼伤君锦玉的眼眸,她眼珠子微微刺痛,只瞧了一眼,便沉着脸别过了头。   君锦玉挣开周妈妈的搀扶,三两步盈盈跃上沾染飞雪的台阶,硬生生逼着自己对这几个下里巴人,挤出一抹自认为还算和蔼的笑容。   刀疤乍然瞥见她,一时半会还想不起来,面前这个笑得一脸虚情假意的小姑娘,究竟是王府里哪处院子的丫头。   待她款款迈入内阁,盯着君锦玉瘦削清丽的背影,刀疤脑中灵光乍现,猛得扇了自己一耳光。   这丫头不就是原先顶着老大的身份,在锦亲王府里白吃白喝白住,还是春芷口中,那个屡屡陷害老大的常府小姑娘么!   小个子嫌弃道:“生病的事老大,又不是你,怎的还要扇自己?”   刀疤急吼吼指着已经掀开珠帘、没入里间的君锦玉:“你可知道她是谁,我没想起她也就罢了,你怎么也昏头昏脑放常家这丫头进去?”   他说完便急匆匆往里头狂奔,小个子跟在后头百口莫辩,好半夜才反应过来是出了何事:“我鲜少与她有什么交集,她也甚少上我们景梅苑同老大叙旧,我连锦亲王都不大认得,哪里还留心她一个黄毛小丫头?”   京中比定州更为看重男女之别,何况王府嫡女的闺房,也不是他们两个想闯就能闯的。方才撑伞送大郎与老大进去后,顷刻就被守在隔扇边的春芷赶了出来。   两个人心惊肉跳在珠帘前及时刹住了脚步,寻思里头不但有王妃看着,还有待老大极其上心的容大郎,倒也还算放心,刀疤讷讷摸摸下巴上的胡茬,闷闷不乐道:“你说为什么我们不能进去,容大郎就能守在里头?”   “你这脸皮厚的粗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的嘴脸,”小个子嬉皮笑脸对他做了个鬼脸,“本就是大郎将老大抱进去的,若我是老大,睁眼瞧见他那副好容貌,再是多严重的沉疴也能好个七七八八,那也是愿意他守在一旁的。”   刀疤拍开他精瘦的手背,面色狰狞道:“泼皮!”   屋中人头攒动,于氏坐在一旁抹着眼泪,那几个定州来的下人,一个个正搓着手,颇为不安地在屋檐下来来回回走动。   烛泪顺着烛台的嶙峋花纹缓缓滑下来,似爬在沟壑纵横面容上的几行清泪,瞧着渗人得紧。   君锦玉喉咙有些微的发紧,涩涩对着于氏唤道:“母妃。”   于氏应声颔了颔首,兴致缺缺指着下首一张软椅:“你且坐着说话。”   君锦玉方抓着桌沿靠坐下来,堂屋那几个郎中纷纷涌入里间。   侍女揭开耦合色的织金帐子,帐内香雾阵阵盘旋缭绕,帐中的一切摆设容也被雾气熏蒸得有些模糊。   谢嫣面色苍白仰躺在软枕上,胃中酸水隐隐流窜,她说不出话,只能捂着胸口不住干呕。   春芷本欲扶她起来喂一口水漱口,容倾却暗暗止住她的动作。   谢嫣只觉鼻尖处撩起一股子极其清冽爽朗的香气,说这是酒香却比酒清爽得多,说是花香,却也比寻常花朵清新。   她攀住容倾单薄的衣袖闭眼嗅着,口鼻中盈满清冽芬芳,须臾就好受了不少。   谢嫣睁开双眼,才看清他指节间静静执着的一枚鼻烟壶,而那股香气,正是自这枚鼻烟壶中散发而出的。   壶口一端接着一根细长的金链子,另一头拴着一枚精巧的壶塞,塞顶上还镶嵌了一粒豌豆大小的玛瑙。   谢嫣深深凝视他半晌,心头似打翻了的瓶子,各种混杂滋味纷至沓来,她也分不清到底是哪一种情绪更多。   定安侯府里头藏着的富贵比之锦亲王府,有过之而无不及。谢嫣知他从来不缺这些身外之物,她很感激他今夜的仗义相救,可如今这个境况,与他划清界限才是上策。   谢嫣轻声道:“多谢容公子今夜的救命之恩,只可惜弄脏了你的衣衫。你带进王府的衣衫应该没有多少,这件的料子柔软细腻,是难得的上品,所幸府里库房存着不少合适的料子,明日就让管事再替你置办一身。”   她话音将落,便听得外头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谢嫣扭头去看,就见着几个腰带还未来得及系好的郎中,纷纷涌入阁内。   既是郎中登门看诊,他一个男人衣衫不整守在尚未出阁的王府嫡女榻边,则尤为不合乎规矩。   容倾眼瞳里蓄着两簇极为活泼的火苗,他垂下头时,那火苗仿若也一同有了生命,一并朝着谢嫣的脸庞微微倾斜。   他趁着春芷不曾注意过的间隙,弯腰轻轻附在她耳旁道:“无妨,别怕。”   动作间又不经意擦过谢嫣圆润小巧的耳垂,方才一路疾行过来,他虽将她搂得严实,仍是还有几缕寒风寻得缝隙钻入衣襟里,如此再经夜风一吹,耳垂便冻得通红,像极了那勾人品尝的饱满石榴。   他温热嘴唇擦过谢嫣红肿烧灼的耳垂时,谢嫣大脑中轰然变成一片刺目的亮白色。   浑身血液似乎都沿着各种千丝万缕的脉络,齐齐涌至耳垂处,体内温度急剧攀升合拢,剧烈焚烧蒸腾的触感,终于在容倾一口含住她耳垂的时候,瞬间淹没谢嫣全身。   谢嫣惊出一身热汗,盯着帐顶悬挂的那顶琉璃灯,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琉璃灯罩禁不起烛火日日熏灼,每过一段时间就要重新替换上一架崭新的。   这顶琉璃灯罩费钱,君锦玉那处有君恪贴补私房钱,自是照旧换得起。   谢嫣琢磨,要是任务还未满格前,自己迫不得已要嫁出去,省下这些银子,还能为跑路做点准备。   她迟了几日还未换,最后还是于氏看不过去,差遣下人替她新换了一盏。   于氏本是打算换一盏新琉璃罩,也好攒个喜气,祈求今夜能替她觅得一桩良缘。   只是这觅得良缘的期望一夕落空,可这琉璃宫灯还好端端悬在帐子内。   灯罩不比铜镜来得清晰,不过是个做摆设的罩子,也就不要妄想能照得清人影。   而谢嫣却隐隐约约能自那流光溢彩的灯罩上,看清他们二人此刻极尽纠缠的姿态。   谢嫣记挂着这里还有人,更是对容倾不明不白当众耍流.氓的行径,悲愤非常。   她磨着后槽牙伸出手去推他,掌心却不甚小心地按在他脖颈间裸.露的肌肤上。   谢嫣受惊似的松开手,却仍是好死不死摸得一手滑腻。   始作俑者加大了牙齿的力道,叼住谢嫣的耳垂调戏般地摩擦几下,又在她即将震怒的紧要关头适时起身离开。   拔步床一角的帷幔柔柔散开,幔顶流苏轻曳,散落一地剔透灯火。君锦玉瞳孔迅速收紧,重重搁下手心的茶盏,陡然跳起来。   她不可置信地盯着容倾,注视他从昏暗里间万分沉静地踱步而出,又对着脸上横着一条刀疤的壮硕大汉低语了几句,期间还抬眼瞧了眼帐中情形,末了才被一个身量矮小,身形精瘦的青年人拖出了长廊。   于氏止住泪水,有些愕然地仰面望着君锦玉:“一惊一乍的,你这是怎么了?”   君锦玉心乱如麻,脑海中此刻所充斥的,皆是方才不经意一瞥间,二人极尽亲昵的身影。   君锦玉于男女之事上,素来没有什么见闻,若非要挑出一两回来说,充其量也就是稚童时,总爱与君恪缠在一起玩耍的那些个经历。   她所处之位正对着谢嫣床头,方才也只因心中按捺不住,才好奇地朝那里觑了两眼,想要窥出这常嫣嫣的葫芦里,到底是卖着什么药。   熟料意想中的疑惑并未得到解释,却瞥见意料之外的一幕。   思及那等耳鬓厮磨的艳色情景,君锦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洁白的耳垂,面上不由得有些发烧。   她吞吞吐吐半晌,还是没勇气将这等闺阁之事置于人前当众喧哗出声,只能红着脸嗫嚅着一边坐下一边答:“无事,就是茶水太烫,一时失手打翻了茶盏。”   于氏唤来几个侍女上来收拾茶具,她端详君锦玉潮红的面颊,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怎么这样烫,莫不是染了风寒……”   “不是染了风寒,”君锦玉慌忙解释,“就是屋子里的地龙和炭炉烧得太热,方才一路疾行过来,又饮下了热茶,是以才觉得有点热……”   她目光微闪,语毕又状似毫不在意道:“说起来今夜的雪,下得比往年这个时候都要大些,嫣姐姐可是受了风寒,才这般虚弱?”   此言顿时戳中于氏伤心之处,她直觉此事与君恪脱不了干系,倒没认为足不出户、一直被拘在府里的君锦玉能有本事牵扯进这件事里,故而眼下的态度,也比之前少了几分严厉与疏离,含泪将今夜发生之事囫囵说了个头尾。   左右不过都是下人禀报上来的说词,具体如何,还需明日等君恪出宫回府方能决断。   “此事事关重大,”君锦玉心中暗暗有了几分数,腹中将谢嫣诅咒了千千万万回,嘴上却甚是温顺地附和于氏,“幸好嫣姐姐闺誉未损,也没叫那丧尽天良的纨绔欺负,今后若还要出府,母妃应当多多增派人手才是。”   于氏心有余悸地捂住胸口轻喘几下,语气不胜感激与庆幸:“多亏有容大郎这孩子在,才重伤那歹人护着嫣嫣完好无损出来……这孩子幼年就照拂我们嫣嫣,如今在两人京中偶遇,嫣嫣又承了他救命之恩,可要重谢他才是。”   君锦玉淡笑着点了点头。   郎中取出一方洁净的丝帕,叠得十分平整后,才搭上谢嫣露出的一截玲珑手腕上。   隔着轻如羽毛的丝帕切了脉,又挨个仔细瞧了谢嫣的眼白与舌苔,终是尘埃落定地长长舒出一口气:“王妃不必担忧,小姐只是马车颠簸胃中不适,加之受了惊吓与寒邪入体,调养个几日,也就无甚大碍了。”   君锦玉闻言险些握不住手炉子,她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阴霾。   指尖用力掐着炉柄上裹紧的隔热套子,修剪齐整的指甲被手柄硌得生疼,她俯视青白指尖,两弯细眉不由得沉了沉。   于氏心神大定,先是着人领他们去抓药开方子,末了又包了赏银,差使管事送他们出府。   该走的外人差不多走了个干净,于氏吩咐厨房熬着的热姜汤,也被人送到景梅苑里来。   恰逢谢嫣醒转,于氏正拉着她窃窃私语,又煞是满意地看着她大口大口将药汁一饮而尽。   这里的所有人都不欢迎她,有常嫣嫣承欢膝下,于氏权当自己是个不值钱的摆设,兴致来了就过问几句,意兴阑珊就撇下她一个人……反正是彻彻底底厌弃了她,这么一个养了十七年的姑娘。   君锦玉无甚好心情在此多待,连一句告辞也不愿对着于氏提起,甫一转身,一双镶着金边、却看上去很有些年头的鹿皮靴子,毫无预兆撞入眼帘之中。   君锦玉的视线沿着他衣摆一寸寸向上移动,像是一寸寸舔上红笺的灼灼火焰,目光极尽专注之余,还掺杂着连她自己也未来得及发觉的仰慕。   此人似乎是梳洗过,发梢尚凝着水珠,浑身上下都弥漫着一层薄薄的水汽。   借着昏黄的烛火投射,他乌黑睫羽浓密得令人叹为观止,唇色潋滟动人,肌肤通透莹润,与昳丽面容截然相反,眉宇却格外英气肃杀,两种气质交相辉映,是君锦玉从未见过的出尘绝艳,端的是一顾倾国。   孙姑娘常说定安侯当得起京城第一美人之誉,君锦玉不曾目睹过他的尊容,却也抵挡不了眼前之人的惑人容光。她甚至私心觉得,若是叫上眼前之人与那定安侯比一比,大抵气韵上也只不过就是打个平手罢了。   青年与她擦肩而过的一刹那,轻袍缓带飞舞间,撩起一阵回旋的微风。   不同于君恪身上时时刻刻沾染的墨香,此种香气说是酒,却比酒香薄透甘冽,说是花香,亦比花香疏淡清爽。   君锦玉咽了口唾沫,胸中似压着一团旺火,心口跳个不停。   见容倾换上一身整洁的衣袍进来,于氏吩咐侍女将一碗滚烫的姜汤端到他跟前,十分慈爱地望着他笑:“快趁热喝了。”   容倾接过汤碗,挑眉觑了谢嫣一眼,后者正侧躺在床榻上有些嫌弃又有些责备地瞪着他。   他当她还是为方才的事耿耿于怀,顺势夸赞了于氏几句,仰头将碗中姜汁一饮而尽。   “恭喜宿主,任务进度已成功升至55%,好感度即将刷满,希望宿主尽快完成任务!”   谢嫣:“……”   谢嫣眼下的情绪,一半是快要窥见黎明曙光的欣慰,另一半则是被人惦记上传家宝贝的憋屈。   将容倾比喻成传家宝贝颇有些夸大其词,不过他好歹也是块大多数京城贵女惦记的一块肥肉。   如今仅仅是与君锦玉有了两三面之缘,就能令她将君恪抛至九霄云外……果然还是颜即正义。   她郁郁盯着容倾出神,这张脸果真如剧情中那样描述得祸国殃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勾来无数狂风浪蝶。   耳垂似乎还残留着他唇齿间的温度,谢嫣往被子缩了缩,暗忖他这副样子真是叫人恨得牙根痒痒。   容倾略坐了一瞬,便向于氏告辞,说是回家取些衣物,等到明日再回王府。   于氏不放心旁人,但对他则是深信不疑,本要打发两个随从护送他回去,容倾却弗之不受。   于氏无法,她不允谢嫣顶着风寒起身相送,说什么都要亲自将容倾送出景梅苑外。   君锦玉宛如被人摄了心魄,也不由自主跟着于氏一同出了景梅苑。   外头的雪已经停了,容倾接过下人奉上的一柄竹伞和一件蓑衣,再三拜谢于氏后,便转身辞去。   于氏盯着他背影默了许久才道:“多好的孩子,若嫣嫣的夫婿似大郎这般本分有胆识,也不枉她在外头吃了这样多的苦。”   “小王爷和太妃倘若听闻王妃的打算,定然不会应这个声,”冯妈妈摇了摇头,“小王爷不喜嫣小姐,太妃又看重门第,莫说是出身商户的大郎,就是那邵祭酒之子,他们想必都不会答允。”   于氏愤然道:“妈妈你不说便罢,一说我就来气。原先我许还以为恪儿是碍着与嫣嫣不算熟络的缘故,才并不将她放在心尖上,今夜出了这件事,我就是再傻也瞧得明白,什么亲疏有别,他分明是有意为之,执意要利用嫣嫣拼一个前程。嫣嫣是他亲妹妹,若是落入那纨绔手中,这辈子就会被他这个嫡亲兄长彻底毁了。他这次的算计,看似兵行险着,却是极有把握成功的,要不是有容大郎出手相救,妈妈你以为嫣嫣会完毫发无损?”   冯妈妈浑身一震,半晌说不出话,只能拼命摇头叹息:“作孽呀!刘氏当年真是作孽呀!”   刘氏到底是君锦玉的亲生母亲,冯妈妈如此责备,分明就有了点含沙射影的意味,君锦玉面子上挂不住,捂着嘴巴夺路奔回自己的住处。   前脚冲入房中,她扑到妆台前,抬袖就是一阵惊天动地的摔打。   动静引得几个小丫鬟频频探头探脑向她屋内张望,她没有大哭大闹,只是双眼充血,藕臂撑在檀香木桌案两侧,眼神黯淡而空洞。几个小丫头待看清她足边散落的一地狼藉,又不免后怕地退后了几步。   这几日她们见识了君锦玉脾气,吃尽她的折磨和苦头,心中畏惧还来不及,哪里还有什么胆色与她斗嘴,皆做鸟兽四散开来。   将将溜开几步,却撞上一脸杀气的周妈妈,劈头盖脸冲着她们就是一顿责骂:“你们这些小蹄子,都是白拿主子赏的银钱么!东西碎了也不晓得去打扫,万一割伤了主子,你么这些小蹄子莫不是要拿命来偿!”   小丫鬟不敢再怠慢,扛起扫帚硬着头皮走进屋子。   君锦玉冷眼看着她们将毯子上的碎片清理干净,饶是将一桌子东西摔了个干干净净,她仍旧觉得不解气。   凭什么常嫣嫣就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个两个都腆着脸往她跟前凑。不过是短短几个月的功夫,自己就从一个集万千宠爱的高门贵女,沦落到寄人篱下的境地。   偏生常嫣嫣就似生了九条尾巴的狐狸精,哥哥出手一向狠辣无情,分明都到了那等绝境,回回都能叫这狐媚子虎口脱险,逃之夭夭。   逃过一次算是大难不死,逃过两次尚且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她就是不相信,常嫣嫣能次次逃出生天,这一次圈套落空,那便再谋算第二次,总有她栽跟头的一回。   周妈妈替她捏着僵硬的肩头,柔声劝慰道:“锦玉莫与他们一般见识,都是些见风使舵的小人,不值你这般黯然神伤,明日小王爷就能从宫里回来,小姐的日子定然会好过些。”   君锦玉陡然想起于氏的责备之前,不由得有些后怕:“可是母妃已经怀疑上了哥哥,若是他明日回来被母妃责罚,该如何是好?”   “哎哟我的小祖宗哎,”   周妈妈戳了戳她心窝子,“你这心里塞得都是棉花不成,怎么就喜欢心软……小王爷再怎么说都是王妃的嫡子,一家人没有隔夜的仇,顶多责罚几棍子家法,可您若是掺和进去,被王妃察觉出不对劲之处,疑心您与嫣姑娘遇袭一事有牵扯……这又该当如何?”   君锦玉迟疑道:“可是……哥哥到底……”   “您都泥菩萨过河,连自身都难保了,哪里还有心思去管别的。这事本就不怪您,出谋划策的是小王爷,下手的也是小王爷,与您没有一丝一毫的干系。您要是心中实在过意不去,明日抽空去看望小王爷便是,此事也就算揭过了。”   说来也是这个理,君恪惹于氏动怒,仍有转圜的余地,哄个一两次也就成了。而她如今刚刚被解了禁足,倘使还在于氏气头插进来一脚……君锦玉打了个寒战。   她恹恹脱了衣衫钻进被衾里,直到脚心触到汤婆子才觉得浑身上下暖和些。   整个折腾到半夜三更,才渐渐清静下来。   容倾踏着碎雪回府的时候,暗一暗二正缩着脑袋蹲在阶下吹凉风。   宅子四周灯火通明,容太后沉着冷静的嗓音从屋内冷冷传出:“容倾,给阿姐进来。”   暗一和暗二纷纷向他递去一抹同情到不能再同情的眼神,冲他义气地抱了抱拳,便跃上屋脊。   容倾脸上的笑意顷刻间敛得干干净净,时辰已经很晚,早已过了宵禁,长姐却不辞辛苦执意出宫寻他,定是有什么大事要与他相商。   他推门迈入屋内,黄花梨木桌上的烛火受惊地一跃,清清楚楚照出了容太后眼底映出的几分淡淡倦色。   贞苑姑姑奉上一盏沏好的新茶,笑着与他打趣:“方才奴婢还同太后娘娘打赌,猜侯爷会不会回府,果然还是太后了解您。”   容倾眉心轻轻一皱:“姐姐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容太后捧着茶盏幽幽道:“高演的提议,我替你推了。既是皇亲国戚,人品才学必然要秀于京城众人,你若娶了高小姐,她那兄长却不是个正经人家的公子,少不得狐假虎威在外头坏你的名声。高府上下对他都看得极重,连高小姐也对这位不成器的兄长一味纵容。娶妻当娶贤,如此看来,未来的侯夫人非但不贤,甚至可能给皇室和定安侯府抹黑……”   容太后处事一向雷厉风行,只是这般利落还是令容倾有些讶异。   “你且别先急着谢我,”容太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定安侯府也不能没有主母,你喜欢谁、要娶谁进来自然是你自己拿主意,可容我多一句嘴,你与那锦亲王府的丫头,又是怎么一回事?”   “姐姐……”   “你要算计君恪我不拦着,莫要牵连旁人。若非我窥出端倪,你岂不是还要瞒着我做这些?也是发现及时,未来得及给她指婚,才不会节外生枝。姐姐先将丑话说在前头,你与君恪是死敌,若真心喜欢人家妹妹,便不要巴望姑娘能死心塌地跟着你。若如今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早日除掉君恪,那就离她远些。”   “原来姐姐是担心的这个,”容倾端着杯盏笑吟吟凝视她,却也未点明自己的打算,他浅浅抿唇,“我心中有数,知晓分寸。”   近来意外频出,俱都冲着嫣嫣出手,刀刀尽是致命。   君恪拼了命要卖了她为自己铺路,再由着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子发疯下去,还不晓得明日等着嫣嫣的,又是怎样的灾祸。   容太后猛一拍桌子,指着他的鼻子怒道:“回回说起婚事你就喜欢敷衍,京中局势,如今还至于到那水深火热的境地,君霆这小子也越发勤勉,用不着你费心替他打算些什么!我只给你半年时间,若还未将人带到我跟前,就不要怪姐姐插手你的家事!”   她说完就端着水壶,就着壶嘴灌了一大口水。   容倾哭笑不得去抢她手里的茶壶,却被她灵活躲过。   容太后抹干嘴边的茶渍,带着贞苑姑姑气势汹汹摔门就走,容倾晃了晃空荡荡的茶水,无奈摇头道:“果真是喝完,怎么做了太后,还是小时候这副脾气。”   皇城已经宵禁,何况眼下入了午夜时辰,回宫多有不便,容太后便留宿在侯府里。   侯府还留着她未出阁前住惯的院落,这么多年过去,不仅没落得一点尘土,连摆设也丝毫未变,足以见容倾的用心。   贞苑擦了擦湿润的眼眶:“娘娘与侯爷情谊深厚,若是先侯爷全泉下有知,如今的定安侯府被娘娘和侯爷保护的极好,定然甚是欣慰。”   “哪里是我的功劳,”容太后抚着琴台上一架包了浆的筝,思绪不仅越过多年前,“都是阿倾上心,才将府里物事护得这样好。”   小时候容倾时常被同窗捉弄,嘲笑他生得美,扮个姑娘家也比花楼里的头牌好看。容太后不服胞弟被人欺负,三两拳就打得几个熊孩子满地找牙。   那时的他们是最无忧无虑的年岁,没有后宫中的争宠算计,也没有前朝的尔虞我诈,肩上也不必扛起什么重担。   再后来她为了整个家族的荣辱甘愿入宫,临行的那夜,还不及她胸腹高的小容倾抱着她哭闹了一晚上,父亲被他哭得没了脾气,只能冒着被圣上责罚的威胁,生生晚送她一刻钟。   再后来她成了皇后,容倾则投笔从戎,丢下一封家书,便偷偷去了兵营历练。   府里上下为了寻他想尽了各种办法,连容太后也是寝食难安。许久得到他的消息,已经是半年之后的封赏宴上。   她为了他、为了满府荣耀,甘愿沦为一只囚于笼子里的金丝雀,而容倾为护她在宫中不受旁人欺凌,便以血为刀,以肉为盾,生生为她劈出一条大道。   她这一辈子虽然为了容氏一族的荣耀、为了大业而活,因着有容倾的庇佑,便一直随性得很。   可容倾还剩下什么呢?一辈子为她们母子殚精竭虑,每每闲暇之时,身边却没个能做他依靠的可心人。   她希望他能真真正正为自己活一回,不必管那些京中局势,也能将君恪那些死敌远远抛在一旁,随心所欲地放肆一次。   这也是她对容倾唯一的要求。   这夜的风雪过去,第二日的天气竟然出奇得好。   君恪下朝回到锦亲王府时,恰好赶上饭点。   他昨夜借着酒醉不宜出行的幌子,在宫中与八王爷商议了许久。   容倾的年纪拖不得,武将不比文臣,晚些成亲也不打紧。可战场上的刀光剑影险恶万分,就算是常胜将军也有阵前失足府时候,容倾是定安侯府唯一的男嗣,就算他自己不急,容太后也替他急得慌。何况虎贲将军又是容党一派的中流砥柱,容倾娶她为妻是早晚的事。   故而君恪仍是不肯将高献这只肥鸽子白白放走,依着常嫣嫣的性子,也唯有好色蛮横的高献能治一治她,如若顺顺利利将常嫣嫣塞给他做了正妻,于锦亲王府只有好处。   太后那边一时半会还不好打搅,为免夜长梦多,还是尽快寻个时机从后头推一把才是正理。   只是这计策说好是好,然而时机并非唾手可得,赏菊宴和生辰宴皆落了个满盘皆输,府中少不得会护着她些。   满腹心思的君恪,在长随的指引下跨进饭厅,明明是用饭的时辰,厅前却闻不出一星半点的饭菜香气。   君恪心中狐疑:“母妃和祖母难不成都接了拜帖,应邀去了别处府邸?”   长随抹着额头上的冷汗,挠着后脑勺道:“没听说王妃接了哪家的拜帖……”   君恪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然而动作总是要先于大脑一步,他脑子还未转过弯来,一只手已经推开了紧闭的门扇。   他狐疑地踱步进去,双脚初初稳稳落于地面,还没跟上来的季全便被冯妈妈拦在了外头。   身后门扇被冯妈妈上了门栓,君恪不悦道:“冯妈妈你这是在做什么?”   上首有人冷冷道:“是我命她这么做的,你若是有任何怨言,只管冲着我来。”   君恪猝然转身,不期然对上于氏一双清冷的眼眸,于氏握着手中刻着龙纹的规尺,重重拍上桌案:“逆子,你残害手足,算计亲妹妹,是要气死我不成?”   不消一瞬,君恪立刻便了然是发生了何事。   他双手紧紧攥成一团,心中此刻已然是对常嫣嫣动了大怒,只因有于氏在场,只能强压着。   于氏磕着规尺悲愤道:“那些仁义礼智信你莫不都是忘了不成,嫣嫣有哪点妨碍到你,你要这般下狠手害她?那等纨绔子难道就是你妹妹的良配么?你不愿娶妻,母妃也不拘着你,为何到了你妹妹头上,你非要做得这般冷血绝情?”   君恪默然不语。   若有选择,他也希望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只因锦玉处处受她欺凌,而她不知收敛,是以才存了算计之心。   成大事者本就要有舍有得,今日为了一个并不热络的刁钻妹妹,就生了点不该有的妇人之仁,若是他日被敌人扼住软肋,又该当如何抉择?   自然这些肺腑之言,他是决计不会说与生性纯善的于氏听,也绝不会将自己的心思与软肋拱手递到旁人手中。   他沉着脸,一派任凭于氏千刀万剐,也不肯认错服软的势头。   于氏气得发抖,规尺抑制不住挥上他脊背。   “你这逆子!逆子!”   “今日就能卖了嫣嫣求荣,明日是不是也要绑了母妃,送到那些人手里?”   “枉你父王看重你,打小就对你言传身教,结果你非但不念着兄妹情谊,更是要将嫣嫣赶尽杀绝。这顿板子你好好记着,若有下次,便不再是一顿家法□□这样简单!”   于氏从未这样疾言厉色打过他,他幼年曾有一次帮着锦玉,将欺负她的郡王爷揍得鼻青脸肿,纵然老郡王夫妇怎么在他母妃跟前哭嚎,她也仍旧不为所动,只叮嘱他往后下手仔细着点。   当年从不责打过他的于氏如今被常嫣嫣蛊惑得厉害,若非再三确认过常嫣嫣的身世,他险些将她当成是一只惯会迷惑人、食人精气的精魅。这等搅得家宅不宁的妖女,理应不当再多留她作祟。   棍棒如疾落的雨点,不停歇捶打着君恪的脊背,撞得他骨头生疼,不多时就似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背脊蜿蜒而下。   于氏扔开戒尺瘫软在地,捂着脸半坐在地上痛哭失声。   君恪嘴唇一片惨白,他起身退后几步,忍着剧痛拱手道:“不孝子今日记下母妃的教诲,母妃若没有别的要求,恪儿便回去处理公文。”   他踉踉跄跄拔掉门栓跨了出去,外头太阳大好,连带着身上方才沾染的晦气与阴霾也一扫而空。   季全惊恐万状扑过来,不出他所料,果然摸得一手温热的血。   君恪嘴角依稀可见一抹森冷笑意,他看向景梅苑的方向,半晌又垂眸往自己的院落走:“这段时日,就不要打搅她了。等府里看管松懈些,再寻个机会罢。”   季全只得点头应了。   于氏这顿鞭子打得不轻,君恪挨了重责的消息,仅仅是一个中午,就传遍了整座王府。   谢嫣听闻此事,盯着话本子的眼珠子抬也没抬:“打得好。”   春芷笑岔了气:“是这个理没错,可小王爷是何等记仇的人,今次因小姐的缘故被素来和善的王妃赏了板子,怕是早就怀恨在心了。”   “他憎恨我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就许他算计我,难道就不允母妃教训他么……狗急了也会跳墙,他这么多火气一积攒,修理我的心思昭然若揭,自然迟早要出手。”   春芷有些担忧:“这可如何是好……”   “算了,被他惦记上也就惦记了,大不了离他和常锦玉远一点就是,我还怕了他不成……”   谢嫣其实很想说,有系统这个金手指在,对付君恪这个三观炸裂的原男主,她还是很有几分底数的。   君恪身负重伤一事传进谢嫣耳中,也只是被她当成一个笑柄听了也就罢了。然而传入君锦玉耳中后,她再如何任性泄气,也不由得心生愧疚。   许是心中还将君恪当成原先那个待她纵容的兄长,瞧见君恪那满背血淋淋的伤疤,她不免红了眼眶。   “都是因着要替锦玉出气,哥哥才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我被常嫣嫣诬陷不要紧,可哥哥是王府众人的希望,母妃把你打成这个样子,明日又怎么上朝?”   她滚烫泪水啪嗒啪嗒掉落在君恪光.裸的脊背上,灼热的温度烙得他心口生疼,君恪忍着疼抬手擦去她脸颊上的泪水,用从未温柔的语气轻声哄道:“锦玉不哭,此事不关你,是哥哥与八王爷失策,才令她逃过一劫,你且信哥哥,下一次必定替你出了这口恶气!”   君锦玉扑进他怀中带了哭腔道:“锦玉不需要哥哥替锦玉出去,只要哥哥赶快痊愈便好,锦玉大可搬去别庄小住,只要躲着嫣姐姐就成……”   “傻瓜,”君恪摸着她柔软的发丝,向来冷清的眼瞳里,难得携了一丝宠溺,“哥哥要是不能护着你,那还有谁能护着你?”   君锦玉窝在他怀中含泪点了点头。   不同于那个貌若神人的容大郎,君恪身上的气息与他相较之下,则显得有些寡淡。   那人身形颀长,脖颈更是形状优美,堪比精雕细琢的美玉。   听下人说他出身商户,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派恣意风流,浑身风华摄人心魄,简直震得人半天移不开眼睛。   在这样倾城色的比较下,君恪虽然相貌谈吐不俗,却也比他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试想那人穿着那身不伦不类的衣衫,都有这等过人的容光,倘使换上寻常达官贵人最爱的锦衣,那又是何等的丰神俊朗。   她不动声色地从君恪臂弯中抽身而出,默默看着季全替他换了新药,尽管那裸.露在外的肌肤格外紧致细腻,甚至还泛着珠玉般的莹润光泽,然而她目睹过君恪衣衫不整的次数,又不是一回两回,君锦玉倒也没别的想法。   君恪却犹如一尾放在砧板上待宰的鱼,上身暴露于君锦玉清澈的目光下,就是她没什么心思,却折磨得他内心万分煎熬。   似有一股不明的火焰沿着尾椎骨缓缓爬上腹部,酥酥麻麻的触感顿时令君恪无地自容,他狼狈地别开眼,季全看出他的不自在,便主动替他解围道:“时辰也不早了,玉小姐还是回去歇着吧,这里有属下在此守着,您大可安心。”   “那哥哥就早点歇下吧,”君锦玉揉揉有些酸胀的眼窝,“往后我天天来看你,你这伤一时半会也好不了,不若叫季全递了休养的折子入宫,休息几日,陪锦玉在王府里说说话也好。”   君恪架不住她央求,宠溺道:“也罢,就听锦玉的,请个五日在府里养伤。”   君锦玉自是欣喜若狂,有哥哥在府中陪着,一来两人能说些体己话打发时间,二来又可避免常嫣嫣上门叨扰,倒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   老太妃得知君恪挨打一事后,先是有些责备于氏下手颇有些不知轻重,照着脊背打,万一把人打成个残废该如何是好。   可打听完此事的来龙去脉,她再是心软也没脸子说于氏下手没轻没重,老太妃不甚清楚京中各位世家子的品行。君恪中意的是高献,听得是高家人,老太妃便也默许了,可谁又晓得他却打算用不甚光彩的手段。   肖妈妈又在老太妃耳边说了不少谢嫣的难处,更是令老太妃自责非常。   她抽空去看了君恪一回,逗留不过片刻,丢下一句“荒唐”,便拂袖而去。   听闻是谢嫣从定州带来的一个下人救了她一命,为表感激之意,老太妃遂打发肖妈妈从库房里拿出几件成色上好的玉赏赐给他。   君恪挨打一事,王府上下瞒得极好,外头寻常百姓只道他染了风寒才闭门静养几日,倒也没有深究。   只不过托容倾的福,容太后也有幸拿这个笑话用以解闷。   自那夜将话说开,二人谈起锦亲王府并不再避讳,容太后啧啧赞叹道:“生个这么坑自家人的儿子,还不如生个叉烧包,我说那丫头那天怎么都不搭理她兄长呢……锦亲王妃虽然养了个白眼狼嫡子,好在这自小流落在外的嫡女是非分明,甚好、甚好。”   容太后一连将“甚好”说了两遍,末了又有些意犹未尽地挑眉打量。   容倾笑得十分有涵养:“姐姐觉着好那便好。”   容太后:“是么,有几处府上的青年才俊还未有婚配,我瞧着就很好。譬如邵祭酒家那个独子,你看看,人家家风甚好,又没有旁的通房小妾,同那君姑娘真是天生一对。话说你也在她那里占了不少便宜,我身为姐姐,自当帮你感谢一二……”   容倾搁下杯盏,黑着脸喝道:“长姐!”   若是仔细分辨,便可品味出咄咄逼语气中,那一抹若有若无的懊恼与嗔怒。   容太后拍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   只是谁也预料不及,容太后竟是一语成谶。   系统面板上的进度条难得又再次攀升了一点,大约是这次家法终令君恪元气大伤,于氏与老太妃对他大失所望,府里人多嘴杂,却大多是些耿直的性子,私底下莫不都说道,他如今是被前程蒙蔽了双眼,连亲妹子也敢算计。   君恪失去人心之后,容倾的日子过得越发滋润。   于氏俨然将他当成半个儿子看待,吃穿用度足以同谢嫣这个正经小姐一较高下。   有时心血来潮,还唤他们去主屋坐一坐。   于氏如今是越看容倾越是喜欢得紧,大有收他做个女婿的意思。   不过碍于老太妃的威严,她不敢摆在明面上商议,只私心偷偷琢磨。   大约是君恪后背的伤,正巧养得差不多都结了痂的时候,这日府外却忽然传出一阵骚动。   外头吹锣打鼓喧闹非凡,不少平头百姓就挤在台阶下,兴致勃勃看着热闹。   管事先是领了几个身手颇好的护卫开门打探了一番,探清门外的阵仗后,又脚不沾地颠颠扑到老太妃和于氏身边禀报。   “回太妃、王妃的话……府门外面这般吵嚷……是有人遣了冰人过来说媒……也不晓得是为谁说的……”   既然是亲自上门提亲,自然是哪家的男眷,王府里只有两个姑娘,一个是名声扫地的玉姑娘,一个是初初崭露头角的嫣小姐……两两相权之下,怎么瞧都像是冲着谢嫣来的。   消息传进景梅苑的时候,谢嫣正跟着容倾练大字,她自打入京以来,除了容倾和刀疤他们,同京中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世家子生分得很,怎的还没歇个半个月,就有冰人上门说亲……   可君锦玉被于氏禁足许久,君恪又疼她疼得紧,哪里舍得放她与人说亲……   谢嫣琢磨此番前来的冰人,大抵是个串错门子的路痴。   她苦思冥想许久,也深究不出个所以然,只得苦着脸看向对面淡定从容的容倾。   嗯……或许忽略他手中那根已经断成两截的悲催毛笔……大概看上去已经算是十分镇定自若了……   容倾淡然扔开手中断裂的毛笔,弯开眼角朝她露出个足以倾倒众生的笑,又伸手摸了摸她头发:“嫣小姐不妨去看一看是哪家不要命……哪家有胆色的公子……”   谢嫣被他的美色震得目光呆滞了片刻,好半天才回过神,思及大抵又是君恪玩的那些下三滥把戏,她气不打一出来,怒而拍开容倾的手,气冲冲奔向前院。   她抵达前院时,君锦玉却已经坐在那里仍由冰人端详。   冰人捧着她巴掌大的一块小脸,枉顾她眉宇间麻木僵硬的神情,直把她夸成天上有地下无,赞不绝口道:“瞧这五官样貌、瞧这浑身的气派,就是个真真儿的仙子,可把那些庸脂俗粉比了个底朝天。邵大人可中意着玉小姐哩……这不,邵夫人央不过邵大人的请求,特地着奴婢登门提亲。”   说罢让出身后一片红彤彤的仪仗队来,指着那一口口半个人高的箱子,殷勤道:“锦亲王府是京中的高门大户,自然富可敌国,我们邵府生怕怠慢了玉小姐,便特意奉上这些的聘礼,不知太妃、王妃可满意这样的婚事?”   沦为冰人口中“胭脂俗粉”的谢嫣瞧见这副欣欣向荣的景象,倒是颇为惊异。   她本以为这又是一出君恪勾结他人,意在逼她嫁出王府的折子戏,谁知来的确实是京中如假包换的冰人,而这逼嫁的对象,竟成了君锦玉。   于氏勉力维持着脸上的笑,此人这般火急火燎前来说亲,定是收了男方莫大的恩惠,她行事仔细,虽然上门求娶的是锦玉,可仍要稳妥些才是,便道:“敢问您是哪家请来的冰人?”   冰人从怀里摸出一份藏着极深的婚笺,笑眯眯递给于氏过目。   “说了这么多,竟忘了将婚笺取出来给王妃瞧一瞧。央奴婢跑一趟的主家正是白马街住着的邵府,家中老爷乃是当朝国子监邵祭酒,有意求娶锦玉小姐的正是邵祭酒的独子,邵捷大人。”   旁人或许一时半会儿还想不起邵捷是何方神圣,可邵祭酒的鼎鼎大名却是在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白马街邵府家风清正廉明,邵祭酒爱护正妻、洁身自好,府中没有姨娘也没有通房。而膝下的独子邵捷,也是难得一见的才子,年纪轻轻便已入了翰林院,官拜三品也只是迟早的事。   攀不上定安侯府、   锦亲王府的门第,大多是属意将女儿嫁给邵捷为妻。只是这邵捷虽然聪明过人,于男女之事却也没有什么欲念,邵府没有求娶之意,姑娘家也不好上赶着倒贴,本以为这邵捷大抵和他老爹一样,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但谁曾想过,七八月的雨说下就下,书呆子说开窍就开窍呢……   于氏却是欣喜不已,她原先是中意嫣嫣嫁给邵捷的,只不过如今有了更为合意的容倾,才将此事搁置不提。   虽然邵捷此番打算求娶的是锦玉,但也实实在在正中了于氏下怀。   她尽管与锦玉的母女之情不比得过往年岁,她这些日子名声不好听,于氏便也想着府里多养一个人,也无甚要紧。可眼下看着她有了良配,又是个人品才学出众的青年儿郎,于氏满腔愁绪皆化作了欣慰。   冰人仍旧替主家说着好话:“邵大人仰慕玉小姐才情由来已久,小姐是闻名京城的才女,自当也与邵大人趣味相投。”   君锦玉任由她搓弄折腾,脸上早已经没了什么应景的表情。   那冰人却还喋喋不休道:“邵大人近来为了玉小姐这个美人儿可谓是茶饭不思,若不是他高热的时候,模模糊糊曾经口口声声叫过玉小姐的名字,只怕是邵祭酒与邵夫人,也不晓得他竟将心思藏得这么深。邵府可是京中人人称赞的门第,邵大人更是姿容出众,可谓是一门良配,不知王妃与太妃意下如何?”   比起于氏的欣喜来,老太妃则是多存了一个心眼。   直把婚笺正反两面来回翻阅个遍,老太妃才确信这邵府求娶的是锦玉无疑。   本以为锦玉算计家中姐妹的恶名在外,这两年说亲怕是有些艰难,谁曾预料过竟有高门大户愿意登门求娶……这实实在在是超乎了老太妃的预料。   推拒一个在文臣之中颇有一席之地的邵府,往后却还不晓得有没有那个运气在遇见什么张府刘府。   老太妃寒暄道:“既是邵府,又这般客气做什么,锦玉自小是我看着长大的,才情定不必疑心,邵府盛情难却,我们锦亲王府如此一来,倒万万不敢拂了贵府的面子。”   这般回应就算是默许了,冰人惦记着即将到手的赏钱,嘴角咧得越发谄媚:“既然太妃愿意,待奴婢回去同夫人通禀一声后,此事也就算定下了。” 第214章 侯爷打脸宝典(二十二)   尽管心中疑惑这邵府公子, 怎的就忽然看上闭门不出的锦玉, 然而如今连最令她忧心的锦玉也有了归宿,于氏自然是欣慰不已, 哪里还会深想更多。   冯妈妈带着几个侍女邀冰人入堂屋;叙话,冰人也未推辞,亲亲昵昵搀扶君起锦玉,扭着腰跨过门槛。   春芷粗略数了数院中摆放的箱子,啧啧奇道:“那邵府的公子也是个奇人, 以往玉姑娘风头正盛的时候不来求娶,如今她名声扫地, 他却遣人上门提亲……真是不走寻常路……”   八王爷生辰宴之前,谢嫣并非对邵府之事没有半点耳闻。于氏中意邵府门风, 也喜欢年少成名的邵捷,不止一次对她提起此人。   只是老太妃始终认为邵祭酒出身寒门,邵府本不是什么世家大族的嫡支,而锦亲王府怎么说也是权倾一方的皇室宗亲。人比人气死人,这么一比较, 则显得邵府门第低微,是以府里连带着也无人再提邵捷了。   门当户对的道理, 对于邵府这样的大户人家来说,不会不明白, 可邵府沉寂许久, 忽然托冰人上门说媒, 此举就显得颇有深意。   要说邵捷心仪君锦玉良久, 因着心上人出身太好,唯恐被锦亲王府推拒,故而一直密而不发,现今正逢君锦玉无人婚配,才贸然踏出这一大步……倒也是能够说得通。   眼看着好感度也差不多满格,少了君锦玉掺和一脚,剧情或许能更快速地进行下去,这么一想,谢嫣步伐立时轻快许多,遂跟着于氏一并入了堂屋。   君锦玉面上仍是一派近乎麻木的冷淡,冰人再次触上她脸颊,她眼底有厌恶的情绪一闪而过。   只不过是厌恶擅自对她动手动脚的冰人,还是议亲的对象,这就无人得知了。   老太妃由肖妈妈搀着坐进上首的檀木靠椅里,听着冰人的奉承,一张脸早已笑开了花,打量君锦玉之余,不由得又多了几分赞赏与宽慰。   嫣丫头的这桩婚事,眼看着就走到了遥遥无期的死胡同里。君恪闯下大祸,只怕容太后那头也隐隐约约听闻一二,为免得锦亲王府的声誉落人口实,也只得暂时搁置了嫣丫头的婚事。   府里的姑娘一个是不能嫁,一个是嫁不出去,老太妃原先还愁得很,猜测锦亲王府怕不是也要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如今柳暗花明又一村,嫣丫头这里走不通,倒是被她冷落多日的锦玉,竟不知怎的对了邵捷的胃口。   本来凭锦玉定州镖门女的身世,嫁给世家庶子做正室也很是抬举,何况她又在赏菊宴上自毁清誉,这样一来,愿意登门求娶的人家更是少之又少。   本以为自小亲自精心教养的姑娘就此也算毁了,不成想半路莫名杀出个八竿子打不着、硬要娶锦玉的邵捷。   老太妃在此之前有些瞧不上邵府的门第,然而若将锦玉许给邵捷,也是高嫁。她正愁着府里姑娘的婚事,这头就忽然蹦出个妥帖的人选,焉有不应的道理。   话是这样说,只是邵府乃是朝中中立之流,为不给君恪的大业另添麻烦,这求娶的来由还是打听清楚些更好。   老太妃端着滚烫茶盏不紧不慢抿了一口,银白发丝用篦子□□拢在耳后,鬓发间簪着一套八宝头面,荧荧淡光投射到脸上,越发衬得面容不怒而威。   “我们锦玉自小就是个谨言慎行的好姑娘,况且王府与邵府素来没有交集,不知邵夫人如何就看中了我们玉儿……”   冰人听闻“谨言慎行”几个字眼时,嘴角的笑容有一瞬的抽搐。   谁不晓得京中近来事关锦亲王府的闲话颇多,市井百姓皆知晓,锦亲王府半年前查出养了十七年的姑娘并非亲女,好不容易将亲姑娘从外地接了回来,这在府里过惯了好日子的养女却一个劲地作妖。   这养女险些挖坑害了名正言顺的嫡女不说,最后却聪明反被聪明误,竟活活将自己埋了进去。   这么个心机深沉的姑娘家,不论放到哪座府邸,都是要受人唾弃与白眼的。   只是邵府那位年少得意的邵公子,前段时日茶饭不思,无故害了相思病。   邵夫人撞见他曾握着一本手札,看那字迹像是闺阁女子所写,旁敲侧击许久才问出来,原是他思慕锦亲王府那位心术不正的养女。   邵夫人本是要绝了他这份心思,谁知邵公子却因忧思过度,再加上平日甚少进食,由此气血空虚生了病。   邵公子甚至病中也是郁郁寡欢,邵夫人念及邵府就邵捷这么一个独苗,再是有天大的不愿,也不得不咬牙遣她来走这一遭。   冰人心底里实则瞧不上这位养在锦亲王府的玉姑娘,小小年纪心思重也就罢了,偏偏还藏得一手勾人的好手段。   从前没听闻不近女色的邵捷思慕过谁家姑娘,不想情窦初开喜欢上的,竟是这种姑娘。   所幸邵府包的赏银丰厚,玉姑娘名声在外头那样难听,锦亲王府大抵对这桩婚事也是极其满意,两边打点下来,定有不少好处。   冰人甩甩头,隐去眼底的鄙夷,迎上老太妃探究的目光,神态越发谨慎恭谦起来。   “锦玉小姐自幼熟读诗书经文,一手好字更是名满京城。这等明珠自然有才子心仪,邵公子仰慕锦玉小姐才名已久,正逢小姐没有婚配,便斗胆遣奴过来一趟。”   老太妃嘴边的褶子里有掩藏不住的笑意,她冲肖妈妈打了个手势,肖妈妈旋即奉上一包银两。   老太妃将荷包塞进冰人手中,微闭了双眼道:“既然两个小辈这般有缘,我也不阻拦他们。烦请二娘回去禀明邵夫人,这桩婚事我们王府就此应下了。”   冰人喜滋滋接了赏银,满心满眼都是欢喜:“应该的应该的,奴回去就禀了邵夫人,也好将二位的婚期早日定下。”   肖妈妈送冰人出府时,府前仍旧聚了不少百姓,见着她们出来,便十分识趣地四散走开。   管事婆子亲自清点了那些箱子,倒是啧啧叹了两句。   看不出邵府那等清廉门第,府中库房里竟有这样多稀罕的宝贝。   君锦玉就带着几个婢女候在一旁,盯着下人清点聘礼的动作怔怔出神。   连谢嫣经过她身侧时,她甚至也未察觉。   谢嫣扫过那些上了红漆箱子,莞尔一笑,转头便回了景梅苑。   若是君恪得知此事,府中还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风浪。不过左右出嫁的不是她,谢嫣也懒得管旁人闲事。   踏着潋滟光晕步入景梅苑,容倾正拢了一把碎石子,有一下没一下往院子里的水潭投去。   这个时节,天气冷得很,水潭也早已结上厚厚的一层冰。   他力气用得不重,看似也有些漫不经心,石子落在冰面上,砸出“叮叮当当”的圆润声响。   听闻谢嫣渐进的步伐,他抬眼冲谢嫣缓缓翘起唇角,眼中恍惚凝着挥之不去的雾气,直将他眸光也掩映得朦朦胧胧,一如台阶上拓印的斑驳光影。   谢嫣有些不太自在地将目光移至别处,略微清了清嗓子:“上门求娶的是邵祭酒的独子,太妃已经做主接了帖子,想来常锦玉的婚期不久就要定下。”   容倾神色间有一刹那的怔然,谢嫣捂着嘴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她嫁出去也好,省得在府里整日闲得没事干,伙同君恪算计我。”   容倾立刻明白她的言下之意,眉间绽出的笑意葱茏浓郁,似漾在初春潭水里一捧化不开的嫩绿牙尖,黏得人目眩神迷。   君恪平素不苟言笑,即便善言辞,五官也不比容倾生得这样勾人。谢嫣身后的丫鬟何曾见过这等容貌仪表出众之人,纷纷红了脸,个个面红耳赤垂着头不敢再看。   谢嫣仰躺在卧榻里,阳光透过树枝间的缝隙,暖洋洋笼罩全身,她曲起膝盖闭上眼睛,感受冷意正一点点从体内散去。   谢嫣小憩的这阵功夫里,君恪不晓得从哪里听来了消息,甫一下朝便火急火燎往府里赶。   待冯妈妈入了景梅苑,引她去前院一趟,谢嫣迈进堂屋,瞧着气得唇色发白的于氏,谢嫣心下一紧,悄悄问冯妈妈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这府里的一个个莫不都是疯了不成,”冯妈妈一个劲地摇头叹息,眼底滚出几滴清泪,“邵府这桩婚事可是玉姑娘求也求不来的一桩好姻缘,换做其他府上的,指不定私下多满意,可小王爷却坚决反对这门亲事……方才王妃不过斥责他几句,他便拂袖而去,可把王妃气得不轻。”   谢嫣眉梢一动,眸底光华流转:“怎么,兄长竟不满意邵家公子?”   冯妈妈面露难色地摇了摇头。   眼下这个情况别人是看不出来,若谢嫣也看不透,那就白瞎她看了那么遍的原世界剧情。   从前君恪是偏帮君锦玉,继而为了她绞尽脑汁算计自己,如今越发变本加厉,连君锦玉的亲事都要阻拦。   事情陷入这般境地,莫不都因着君恪已然对君锦玉动了儿女之情。   谢嫣思索片刻,上前挨着于氏坐下,缓声劝慰道:“那邵府与王府向来没有什么来往,兄长也是担心锦玉所托非人,情急之下才出言顶撞了母妃。”   “嫣嫣你不必替你那没良心的兄长说话,”于氏眼底蹿起两簇怒火,她拍案喝道,“邵捷有哪里不好?我早已四处打探过,此人洁身自好,家中爹娘也十分恩爱。我且将丑话说在前头,若非邵捷思慕锦玉多年,这样的夫婿本就轮不到她来嫁。你哥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难不成还要将锦玉卖给那些纨绔子弟以换取一个前程?这逆子,竟为了自己的大业,将你们一个两个都往火坑里推!”   谢嫣估摸于氏压根没将君恪待君锦玉的心思往男女之情上想,倒也未戳破,有些犹疑道:“兄长与锦玉自幼一起长大,对她的爱怜自是我不可比拟的……兄长行事一向有主张,应当不会将她往火坑里推……”   “他自有主张?”   于氏冷笑着望向门槛,“所以就能算计你么?嫣嫣你也不必好心替他开脱,这桩婚事由母妃与祖母说了算,若他还要插手阻挠,就不要怪我绝情。”   于氏虽然性子和软,然而一旦硬气起来,便比常人要狠心得多。   谢嫣深知她的脾性,也不担心君恪那边会讨得什么便宜。   管事将邵府下的聘礼一一清点仔细后,就着小厮搬入了库房中。   君锦玉踏着沉重的步子拨开月洞门上悬挂的帘子,心事重重入了内阁。   她心不在焉去唤周妈妈点上灯烛,暗影重重的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暗含薄怒的质问:“锦玉,你是何时与那邵府的小子有了首尾?”   火苗舔着烛芯猛地蹿上来,借着灯火照射,君锦玉看清坐在桌案另一头的身影。   她惊得打了个寒颤,失声道:“哥哥——”   君恪轮廓极深的脸庞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一瞬不瞬盯着她的目光,犹如一只正虎视眈眈盯着猎物的豹子,瞧上去就令人遍体生寒。   君锦玉甚少见他对自己流露这般凶狠的神色,她是清楚君恪那些手段的,思及今日无故上门提亲的邵府,吓得差点跪软在地上,抖抖索索道:“我根本就不认得什么邵捷……”   周妈妈瞪着两个眼珠子茫然无措看着他,君恪仅是皱了皱眉头,周妈妈有些不放心地瞧了眼君锦玉,末了就利索地退出了内阁。   君锦玉还欲伸手捏住周妈妈的衣角,君恪却起身一把攥住她胳膊,猛地欺近她雪白的面容。   两人距离太近,君锦玉衣袖间盈满的香气尽数争先恐后钻入君恪鼻梢,他为这股女儿香所惑,手上的力道不自觉轻了几分。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和缓些,免得惊扰了她:“那为何邵府今次突然遣人上门提亲?邵氏父子看上去虽是中立之派,实则心向容氏。邵祭酒不是甘为五斗米折腰之人,邵捷更不会无故提亲……”   君锦玉哪里如他这般心中愁肠百结,见君恪凑近过来,早就骇得动弹不得,顾不上深想更多,只能拼命摇头否认,以示自己的清白:“锦玉也不晓得他为何忽然上门……从前听说他极是看不上我写的那些诗文,谁知他会……”   君恪松开她手腕,不动声色端详她神情:“果真没有说谎?”   君锦玉委委屈屈点了点头。   君恪呼出一口气,伸手揉揉她发髻:“这件事哥哥会替你查清楚……你若不想嫁也无甚要紧。”   君锦玉本就不喜欢邵府那等死板的门第,在听闻冰人将邵捷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时候,她候在一边听得思绪纷杂错乱,却也有个惊鸿一瞥的高大身影在脑海中一晃而过。   王府里的日子纵然已经大不如前,可她吃穿用度皆有君恪四处打点,邵府送来的聘礼虽然可观,可终归不会是她的,若出了这个门嫁给邵府,面对强势的婆母和呆板的夫君,好日子算是彻底到了头。   她原先就很是纠结为难,如今听得君恪的承诺,君锦玉更是喜不自胜:“真的可以回绝这桩婚事?哥哥没有骗我?”   她大喜过望的样子,实打实取悦了君恪。他很早之前就已经察觉出自己对锦玉的心思,既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疼爱多年的姑娘,岂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莫说是邵捷,就算是什么高捷李捷,他也不允旁人从他手中将锦玉白白抢走。   他心中计较得很好,等到常嫣嫣出嫁,八王爷也顺利登基,他就寻个合适的时机,请旨恳求新帝赐婚。   只是他这头掏空心思为二人的将来谋算,却不知晓那边锦玉所想。不知她是否有心上人,也不知她如何看待他这个已经不算是哥哥的哥哥。   君恪眼底浮起一抹异样情绪,垂下眼帘淡淡看着她道:“若你不愿意,哥哥自然不会逼你。”   君恪处置异党的手段虽然狠辣,可说过的话向来一言九鼎。   君锦玉立刻笑弯了一双月牙眼,反客为主一头栽进他怀中,双臂牢牢抱住君恪劲瘦的腰,脸颊蹭了蹭君恪紧实的胸膛:“好,锦玉都听哥哥的。”   在她贴上来的那一刻,似有奔腾涌流穿云破雾而来,满目满怀都是她香甜的味道。   君恪周身气息瞬间凌乱不堪,磅礴血流纷至心头,闭目呼吸间便只嗅得一股入骨的馨香。   他几近把持不住内心的渴望,掌心慢慢摸索少女不盈一握的腰肢,恍惚之际作势就要吻下去。   好在他终于及时止住动作,心智在君锦玉从他怀中离开的那一瞬即刻归位,望着君锦玉如花的笑颜,君恪只觉心口处泛起一缕缕空落落的疼。   算盘尽管打得很好,可真正做起来又是另一番模样。   邵捷重病是真,私藏君锦玉诗札是真,邵夫人迫不得已遣人求娶也是真,君恪自然也未查出什么端倪来。   老太妃与于氏格外看重这门婚事,接下帖子的一段时日后,便迎了亲自登门拜访说亲的邵夫人入府。   近来快至年关,各处府邸里里外外都忙得紧,君恪领着季全前往田庄收租查账,府里没了他的吵嚷,也清净了许多。   邵夫人登门拜访那日是腊月二十一,正值君恪宿在田庄上回不来。   她带了不少丫鬟婆子,也备了许多礼品。   赠予老太妃和于氏的礼品自然用心,这邵夫人心思玲珑剔透,应是先前对锦亲王府家事有所耳闻,也顺手送了谢嫣一根钗子。   既是商讨儿女婚事,谢嫣身为晚辈自当不能出面。   邵夫人逗留得不算久,只略坐一个时辰,又与于氏谈了几句,便坐着轿子回府了。   于氏谈吐不俗,又素来是个与人为善的性子,大约这脾性对了邵夫人胃口,她也很好说话,还算爽快地留下一封婚书,说是两家婚事就这么定下,待邵捷身子好些,再行登门商议婚期。   左右有婚书为证,这桩婚事已经板上钉钉,邵府怎么也推脱不得,两府晚辈晚个一年半载成婚也没什么不好,老太妃因此也未计较太多。   聘礼同婚书乃是光天化日之下,邵府的人当着百姓的面亲自下的。邵府和锦亲王府是何等有声望的人家,两家结亲的消息不多时就传遍了京城。   君恪是在百姓的议论声中,策马加急从八王爷府邸赶回王府的。   因着过几日就是除夕,府里各处飞檐都已经张灯结彩,连着大门前也挂了一排的红灯笼助兴。   觑着那一溜烟排开的朱色灯笼,季全不敢妄自开口,只拿眼睛去偷瞧君恪的脸色。   “小王爷……”   君恪在田庄逗留几日,今早刚一入了京城就听说邵府这件事。君恪是何等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来不及回府洗漱,当先调转马头改去八王爷府邸。   他从八王爷府邸出来之时,已经是下午。   君恪一言不发飞身下马,随手将缰绳扔给养马的小倌,随即大步流星往府中走去。   季全默默咽了口唾沫,慢吞吞跟上他步伐。   君恪回府的第一件事,并非是去向于氏和老太妃请安,也未急着看望君锦玉,而是气势汹汹闯入了景梅苑。   这个院落他已经许多年未进来看过一眼,父王故去后,母妃着人锁了这里,从此再不允人宿居。   多年后再次涉足此地,早已物是人非。   从前父王习武的地方已经被人改成了花田,这个时节满园春.色凋敝,唯有梅花迎寒怒放。   在他眼中,若是以花喻人,锦玉就是那朵最为雍容最为婉约的牡丹花。而若说常嫣嫣,正如这些生得普通、入不得贵人眼的野梅,越是阻挠,她反而开得越是旺盛,着实令人厌烦。   目光越过梅花,君恪一眼就瞧见正在院中晒太阳养神的谢嫣。   她半躺在铺了厚厚狐皮的软塌里,色泽鲜艳的裙摆顺着腿形一路蜿蜒而下,最后于足边堆叠。   她脸上随意搭了一本用以遮挡浓烈阳光的薄册子,身后的侍女亦是伏在椅背上打盹。   季全干笑道:“嫣小姐应是睡熟了,属下不妨上前唤她起来……”   君恪冷淡道:“她倒晓得什么是舒坦。”   说罢不等季全上前叫人,自己却不管不顾走到谢嫣榻边。   君恪居高临下俯视这个身体内和他流着相同血脉的妹妹,心底时不时晃过的,却是锦玉那张梨花带雨的面容。   同样是他的妹妹,一个温柔可人,一个却蛮横刻薄如斯。   或许冥冥之中早有注定,似乎自常嫣嫣踏入锦亲王府的那一日开始,府里就是状况频出。   这个妹妹生来就是克他的冤家,有她在的一日,他的计策就没有应验过的时候。   如今赔了夫人又折兵,他非但没有将她成功逐出府,反倒连累锦玉昧着心意下嫁给邵捷。   这一切一切的源头,皆是始于眼前这个妖女。   君恪眼中戾气顿生,弯腰扯着谢嫣手腕,不由分说将她往床榻下拖动。   谢嫣尚睡得迷迷糊糊,冷不丁被一只大掌用力扯下软塌,这股力道拽得她手腕生疼,她一个打滚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摔得浑身刺痛。   看清施暴之人乃是多日不曾来往的君恪,谢嫣怒急攻心仰面冲他吼道:“君恪!你又在发什么疯?”   春芷亦被这股动静惊醒,见谢嫣摔在地上,立刻手忙脚乱将她扶起来。   谢嫣拍拍衣摆沾上的灰尘,不甘示弱起身迎上他森寒目光。   “竟是小看你了,锦玉的婚事,大约也是你的手笔。”   谢嫣微抬起下颔,清凌凌的视线绞着他已经生出点点黛色胡渣的下巴,勉强压着心口一团怒气:“你真是抬举我,我有那个运气从高献手下逃出来,却没能耐动得了足不出户的常锦玉。她见过什么人,与哪家府上的公子有私交,我怎会知晓?况且连母妃都满意的人选,有哪里配不上君锦玉?还是说,兄长早已有了更为中意的人选?”   君恪霍然盯住她面容,他的心思本应当不会第二个人窥破,可面对着常嫣嫣,他隐隐约约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如今登门求娶的是邵捷,并非高献,你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提及高献此人,君君恪陡然回想起那夜的意外。   本以为常嫣嫣能从高献手下逃出升天着实是个意外,不想八王爷将证据递给他过目时,竟又是另一个结果。   高献嘴上那两记刀痕实在太过可怖,刀口极深也就罢了,下手的人约摸是动了真怒,居然险些将他两瓣嘴唇生生剐下。   他一路过来,打听妥当了才得知,原是常嫣嫣院子里有一名身手极好的下人,那夜千钧一发之际,此人砍伤了高献身边三个武功最是高强之人,又拔剑羞辱了高献,是故才护着常嫣嫣安然无恙入宫赴宴。   精心布好的棋局竟毁在一个局外人手里,一个护院都轻易能伤了几个高手,叫君恪怎么能咽的下这口恶气。   当日与他们同行的车夫曾说,辛亏有那人同行,否则这满府的人都要折在高献手里。   听说那人整日以长巾斗笠覆面,究竟生得什么木有,外人也无从得知,若想打探出此人身份,还需从这景梅苑里下手。   此番闯入景梅苑,除了来寻常嫣嫣,还有一个打算,正是将此人从景梅苑里揪出来,若由着此人一次次护着常嫣嫣躲过灾祸,只怕他与八王爷的计谋迟迟不会有进展。   现在是午时,该当值做事的下人皆自去干自己的差事,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唯有几个婢子候着。   明人不说暗话,既然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君恪自知也没有必要再与她打什么哑谜。   他将面上情绪收敛得干干净净,面无表情抿了抿嘴角:“是不必担心什么,锦玉本就与你不一样。”   谢嫣揉着酸痛的手臂,瞪着他绕过长廊大步离去的背影,眼底不禁流露出几许嫌恶之色。   她平生最恨表里不一、总喜欢背后捅人刀子的小人,君锦玉与君恪兄妹二人,一个擅长装柔弱卖惨,另一个面上刚毅,私底下却是个连亲妹妹都算计的畜生。   谢嫣很难想象,原世界里的宿体身处这等孤立无援的境地,最后甚至被府中下人强行绑着上了花轿的经历,又是哪一种苦涩滋味。   春芷替她挽起袖口,这才惊觉她手臂上俱是一片惨不忍睹的淤青。   “小王爷他未免也太不知理,”她气得说不出话,“明明就是她君锦玉招惹了邵府的公子,与您又有什么干系,听他这语气,莫不是还要将您赶尽杀绝不成?”   谢嫣放下袖子,隔着袄子细细摸索手臂上的淤痕:“君恪不会放任君锦玉嫁与旁人,你们且小心着点,他或许还会有后招留给我们……”   春芷叹了口气,思及自己在戏班子摸爬滚打的那些年岁,也不由得红了眼眶:“王府明明就是小姐的家,却日日要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看人脸色过活……都是些什么歪理……”   谢嫣拨了拨鬓角碎发,懒洋洋与她玩笑道:“要不我也随便择个人嫁出去了事,省得有些心术不正的人日日叨扰……”   “啧,”春芷转去屋子里取来一瓶化瘀的药,往掌心匀了匀,待温度热了些就往谢嫣小臂上抹去,“京城除了邵府,每家府邸都有些糟心,玉姑娘也是运气好,竟遇上那等出类拔萃的夫君。”   谢嫣屈膝坐在软塌里任由她搓揉,她仰头看着屋檐下浓艳的灯笼,刺目阳光透过半透明的红色宫纱折入檐下,绚烂至极的色泽像极了那个人眼里的光彩。   谢嫣不愿欺骗自己,如若上门求娶她的是容倾,她打从心底里仍会欣然接受。   分明知晓他用意不纯,分明知晓论及婚配,她与容倾绝无可能,可是这种侥幸的妄想法却如同附骨之疽,紧紧烙印在她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她想自己一定是疯了。   谢嫣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回了思绪。   暗一趴在屋脊上看得津津有味,他一口吐掉瓜子壳,翘着二郎腿唏嘘道:“这姑娘真是可怜,在外流浪漂泊那么多年,如今回府还是不得君恪的欢心。”   “能不可怜,”暗二对他翻了个白眼,“要是她在府里吃得好住得好,主子哪里还用得上赶我们两个过来照看着她。”   八王爷在府里兴风作浪,这头又有一个万年祸害君恪,一个两个都不晓得叫人省点心。   暗二磕着瓜子,眼珠子幽幽一转,忽然一个念头浮至心上,他嘱咐暗一仔细看着点,遂手脚并用从景梅苑屋顶覆盖的琉璃瓦间,如履平地似的跃上另一处高大屋脊。   与其看着那王府嫡女,倒不如多多留意君恪的行动。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唯有摸清君恪下一步的动作,侯爷那边也好早做打算。   他们定安侯府豢养的暗卫自幼历经千锤百炼,身手比寻常杀手不知高出了几等。   暗二从屋脊一跃而起,贴着墙根悄无声息附在一方方屋檐下,身形起伏间,鹰隼般的目光也紧紧跟着君恪的步履。   季全拢着袖子,十足的老妈子嘴脸:“嫣小姐是没有玉小姐懂事,王爷别同她一般见识,如今玉小姐也觅得一门良缘……”   对上君恪冷若冰霜的视线,季全顿时噤了声,颤颤巍巍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多嘴。   一主一仆默然许久,君恪忽然出声问:“是不是连你也觉得,玉儿嫁给邵捷才是最好的选择?”   季全右眼皮霎时跳了跳,有些挣扎道:“王爷……”   君恪沉着脸:“说实话。”   季全只得一五一十道来:“回王爷的话,您也晓得玉姑娘眼下的境况,能遇着邵公子这样的良人已经是莫大的幸事……除了邵公子,也没有更好的人选。”   王爷对待他们这些属下虽客气有加,可素来严厉,季全说出此番话委实是抱了赴死之心。   本已经吓得不轻,熟料他接下来的话更是令人匪夷所思。   “若将本王与那邵捷相提并论,谁更出众?”   季全不假思索张口就扯:“王爷是人中龙凤,邵公子自然不能同您相较而言……”   说到一半明显察觉出些许不对味的地方,反应过来的季全顿时就有些茫然:“???”   “罢了,”君恪语气十分冷淡,“仔细盯着高献那边,下次不要再出差错。还有一事,你不妨替我注意一二。”   季全隐去心头那点怪异之感,屏息作揖道:“属下但听王爷吩咐。”   抱着廊柱偷听的暗二不禁暗暗竖起了耳朵。   “听闻常嫣嫣在景梅苑里藏匿着一名身手不凡的护院,那人外出时常以斗笠遮面。也正是他的身手高超的缘故,高献那夜不但没有讨得半点便宜,反而被他伤得不能见人……你若能将此人活捉,带到本王跟前来,本王重重有赏。”   世家府邸养着的寻常护院,有几招能唬得住山贼歹人的花把式本就常见。可仅仅凭借一己之力,就能打得高献那几个手下一败涂地,就算不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也会是大隐民间的世外高人。   若能将此奇人收归八王爷麾下,击溃容家军一举可谓是指日可待,往后也不必挖空心思讨好高家。   两人一前一后走远,暗二足尖轻点屋梁,   自承尘间翩然跃入长廊内。   他一手撑住廊柱,不禁陷入深思。   锦亲王起初开口提起景梅苑里的高手时,暗二便了悟他言语中的高手所为何人。   能将君小姐从高献救下的护院,除了侯爷,还能是什么人。   眼看着君恪也开始对景梅苑上心起来,侯爷倘若一意孤行,执意隐姓埋名藏在锦亲王府里,迟早会有被君恪觉察出身份的一天。   八王爷一党看不惯侯爷的臣子大有人在,如果事情沦落到这等境地,不知君恪又该如何借题发挥还击侯爷。   君恪若要深究,届时即便侯爷说破了嘴皮子,也无人信他是个光明磊落之人。   侯夫人没了还能死皮赖脸再去追,可侯爷若是遭人口诛笔伐,太后和圣上不晓得又要承受多大的风浪。   暗二心头一横,攥起拳头用力砸了廊柱数下,再度跃上了屋脊。   临近除夕的前一天,京中再次飘起雪花,于氏推了所有拜帖,只接下一封邵府托人捎来的帖子。   于氏应邀前去邵府做客,府里便只剩了谢嫣、君锦玉和老太妃三人。   外头雪大,容倾自前几日请辞回府后,便一直未回来。   有他在的时候,还能与他寻个辩题辩一辩,眼下景梅苑只剩了她一人,谢嫣闷在府里无事可做,便邀别府上的姑娘前来喝茶叙话。   谢嫣大多时候喜欢独处,对待这些礼尚往来之事并不热衷,只是身为王府嫡女,理应也有一些宗室女的样子。   君锦玉在外丢了名声,为替于氏分忧,谢嫣应当做东与她们联络感情。   今日接了拜帖的姑娘,皆是文臣一派几位嫡女,其中就有君锦玉的好姐妹唐菱。   各家的主母皆前去探望老太妃,唐菱同孙姑娘就来堂屋与姑娘们说笑。   君锦玉以身体抱恙为由,不肯出面,故而满屋子的莺莺燕燕便由谢嫣接待。   唐菱接过春芷递来的茶盏,垂下来的卷翘眼睫轻轻颤动,好半天才鼓足勇气仰头看向谢嫣:“君小姐,赏菊宴那日我出言不逊冲撞了小姐,还望您不要计较。”   若非她出声,谢嫣几乎都认不出眼前这个妆容艳丽的少女,竟是那日帮着君锦玉捉弄她们的唐菱。   这姑娘性子义气,就是识人不清,平白做了君锦玉射人的箭靶子,被她牵着鼻子走,指不定背地里揽了多少私仇。   谢嫣释然一笑:“都是过去的事了,人总会成长的,依我看,你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唐菱赧然垂下头,低低道:“托君小姐的福气,娘亲已为我许了人家,年后就要成亲。”   谢嫣诧异道:“这样快?似乎半年前见你,唐小姐还未有婚配。”   “是娘亲本家的远方表兄,”唐菱喜滋滋弯了眼眸,当初的青涩与炽热早已褪得无影无踪,只余下沁人心脾的俏丽温婉。   谢嫣端着茶盏的手腕轻轻颤抖,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合宜,只笑道:“届时定差人赠唐姑娘一份大礼。”   谢嫣陪着她们坐了个把时辰,直至几位夫人带着各自的嫡女,坐上马车消失在天际尽头,她看着雪上早先留下的车辙与足印,半晌才有些失落地回了府中。   下人已将青石路中央的积雪扫至道路两旁,谢嫣沿着整洁石子路绕过堂屋,这等景象与宫宴那夜出奇得一致,甚至连檐下的宫纱灯,亦泛着一模一样的光晕,只不过唯一出入之处,便是与那夜相比,她身侧恰好少了容倾。   谢嫣领着春芷入了景梅苑,正要去净房备水沐浴,陡然撞见一个令她辗转反侧多日的身影。   容倾背着个不算大的包袱,立在飞雪回旋的屋檐下,长眉鬓角沾满细碎雪沙,看似在此等了不少功夫。   春芷识趣地退去净房唤人备水,宽敞的回廊下,登时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谢嫣垂下眼睑,琢磨一会子该用什么语气套出他这几日究竟去了何处。   她沉吟良久正欲开口,容倾却侧过脸扬了扬手中的包袱,温声道:“我此番来,是同你作别。”   谢嫣滚到嘴边的话又被她自己咽入腹中,她捏紧了指节,默默听他解释。   “家中有些棘手的案子要处置,没有个一年半载脱不开身,只得来此向嫣小姐告假回老家一趟。因事出突然,今夜怕是没空向王妃告别,烦请嫣小姐代为转告王妃。”   果然……果然,她当初猜得没有错,容倾潜入王府的目的,果真是为了搜查君恪结党营私的罪证。   谢嫣的视线缓缓落在他身后的包袱上,如今罪证搜刮齐整之时,就是他离去之日。所以这些时日以来的朝夕相处也好、救命之恩也罢,也只是他随性之为,并不因着对象是她,而生出一丝一毫的犹疑。   容倾生性洒脱不羁,她又怎能试图借着前九个世界的羁绊,以此拴住他的心?   她记得那些过往,可他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所幸谢嫣素来拿的起放的下,她尽力安慰自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对他的感情越少一分,等到脱离任务世界,回到生前那一刻的痛苦,亦会减轻一分。   谢嫣挤出个还算真挚的笑容,强自镇定道:“路上多加小心,就此别过吧。”   她踉踉跄跄退后一步,容倾却一把捏住她的脸,挑眉促狭道:“就这么舍不得我?瞧这脸哭丧的……”   谢嫣恶狠狠拍开他的手。   容倾倒也不介意,却毫无预兆凑到谢嫣跟前,在她额头间印下一个犹带余温的吻,无比郑重道:“嫣嫣,一定要等我回来。”   就好似一拳砸进了一团棉花里,对上容倾那双极有□□的眸子,谢嫣腹中郁气顿时四散,她隐隐约约觉得,这句话似乎也有人曾经在她耳边说过。   谢嫣别过脸嘟囔道:“等你回来做什么……”   她感到手指忽然被人握紧,抬眼愤愤去瞪容倾,始作俑者但笑不语。   “下次再告诉你缘由。”   待转到一处灯火通明之处,谢嫣方看清他眉眼间的疲惫与倦怠,应是这几日太过奔波劳累所致,谢嫣也未再留他,默然看着他抄小道从偏门出了侯府。   自容倾一别,景梅苑中好似一夜之间冷清了许多,书房他时常坐的圈椅、用惯的毛笔,也仿佛蒙上了一层薄淡尘埃,处处都透着股死气沉沉的意味。   大年本是要入宫拜见太后,只不过谢嫣自称染了风寒,唯恐将病气过给太后,便只得请辞不去。   谢嫣实则并未染上什么风寒,她扯谎不去的原因有二,一是担忧君恪会趁此时机在马车上动手脚,二是生怕自个儿见了容太后,会憋不住将容倾这半年来在她府上的所作所为抖得一干二净。   君恪那厮是觊觎他外甥的皇位不假,可亏欠容倾的是君恪,又不是她谢嫣,凭什么她要代君恪受过?   她那夜是魔怔了才为他满口谎话所迷,一个连自己的身份都不敢与她道明、为达目的便能费尽心机的容倾,这样的人,与君恪又有什么区别。   容倾走后五日,于氏也觉出不对劲,特意来景梅苑陪谢嫣住了几日。   于氏拍着她肩头,小心翼翼试探道:“似乎许久都不见大郎……”   谢嫣这才想起那人临行之前,曾经央她代为转告于氏,没想到她竟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谢嫣转着指尖一枚棋子,不咸不淡道:“他家中出了大事,已辞了在王府的差事,前几日还托我向母妃道句安好。”   于氏很是喜欢容倾,难得大郎这孩子待嫣嫣上心,若到时候太妃不反对,撮合两人成婚也未必没有可能,可眼下他忽然不辞而别,竟叫于氏有点措手不及:“他家中可是缺银子?左右王府家大业大,就是他支取一些也无甚要紧。”   若非记挂着任务还未完成,谢嫣迟早要将容倾由来身世对着于氏细说一番,只是她眼下与容倾还是一对绑在一根绳子的蚂蚱,倘使容倾在君恪这里吃了亏,任务难易度就会更加棘手,没教训好容倾,反而连累她被总部责罚可就是得不偿失。   大丈夫能屈能伸,任务完成后自有法子报复回去,也不差这一回。   谢嫣落下一子:“许是与银子无关也说不定,如今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他有家业要打理,再相见时,保不准就娶了妻呢……”   好不容易养肥的鸭子却要白白便宜了别人,于氏惊道:“这……”   “母妃迟迟不提婚事,不也因着顾忌太多么,”谢嫣托着下巴抬眼笑眯眯瞧她,“太妃看中门第,何况嫣嫣的身上还有一个推不掉的指婚……我与他本就不是一路人,何必强留他不放……倒显得吃相难看……”   说到最后,也不知是劝慰于氏还是要劝慰她自己,谢嫣语气一度也有些涩然。   以前现代组的姐妹常说失恋期最是难熬,谢嫣以往没有什么体会,不成想如今倒是越活越回去,竟然为了一个鬼话连篇的死骗子黯然神伤。   他这一走就是音讯全无,连书札也未寄一封,果然绝情绝义到了极点,谢嫣缓了大半个月,才彻底从失恋的滋味中回过神来。   她这厢初尝被人戏耍玩弄的滋味,君锦玉那头却正是得意之时。   说来邵夫人见过君锦玉几次后,因实在挑不出君锦玉的错,   倒也不计较她以往那些闲言碎语。   两家长辈商议了婚期,碍于邵府老太爷方去世不久,邵捷还在热孝中,暂且不能娶君锦玉过门,便将婚期延后再议,只说觅个三月踏青良机,撮合两个晚辈见上一见。   三月正是冰雪初融,   草长莺飞的时节,未婚青年少女时常趁这个时候外出踏青散心。   邵捷大病初愈,正有意邀君锦玉一同前往钟灵山游湖,谢嫣一颗心都放在了任务进度上,眼看着任务进度每隔几日就要升上一点,她也乐得自在,也懒得扎进人堆里。   于氏却认定她还是为容倾的事挂怀,也催着她一并前去。   于氏此次是要陪着君锦玉一同前往钟灵山,自然不放心将谢嫣一人丢在府里,好说歹说才劝动谢嫣随行。   游湖的多为早已定下婚约的青年男女,因此君锦玉与邵捷共乘一船也无任何不妥。而谢嫣尚未婚配,定然不可与陌生男子同乘,故而跟着于氏另乘一船便可。   她包了两件颜色稍显素淡的衣服,剪裁是京中贵女中最常见不过的样式,一头扎进人群里,任凭君恪的属下怎么见缝插针,也难以从人群中立刻辨认出她来。   前往西城郊钟灵山的那天清晨,天色尚早,空气仍弥漫着阵阵薄寒。   谢嫣裹了件堇色披风,正要往马车里爬,扭头便见着君恪抿唇翻身跃上一匹骏马。   他今次精心梳洗过,发顶束了顶镂花紫玉冠,肩披一件立领团花锦袍,袍角绣着精致的缠金线蟒纹,鹿皮靴踏上马镫里,活脱脱就是个雍容华贵的京城公子哥,看起来也比平日里肃然板正的模样和气了几分。   谢嫣自然也不会傻到认为他今日穿得好,就代表着他不会出手,总而言之,多个心眼也没什么坏处,反正是在于氏的眼皮子底下,有本事就将她当众绑走。   今日的主角是君锦玉,于氏理应陪着君锦玉共乘一辆马车。   为不令于氏难做,谢嫣也放下与君锦玉之间的恩怨,钻入了马车。   马车里空无一人,谢嫣提了裙摆上去,就听外头几个小丫头在一旁嘀咕:“玉姑娘真是有福气呢,不但承了嫣小姐的运数过了十七年的好日子,如今更是与邵府结了亲。那邵府公子的人品可是一等一的出挑……这嫁过去可不就是享福么……”   “所以啊,就算嫣小姐含着金汤匙出生又如何,有金贵命却没有那个金贵福……听说这邵公子,王妃本是有意央太后替嫣小姐赐婚的夫婿,谁知人家早已心属玉姑娘,嫣小姐也真是命苦……”   春芷脸色难看非常:“这几个小蹄子不伺候主子,又在这里掰扯什么是非,主子的私事也是她们能说嘴的?”   谢嫣拉着她坐下来:“你且放心,这桩亲事成不了。”   春芷惊疑道:“小姐您这是何意?”   谢嫣半遮了嘴巴,指了指君恪的背影:“春芷你看过这么多出折子戏,就没觉得君恪和常锦玉之间有哪里不对劲?”   春芷茫然地晃了晃脑袋。   谢嫣:“……”算了,这也是个还不开窍的小姑娘。   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   于氏方领着君锦玉姗姗来迟。   谢嫣私以为她眼下的脸色并不算太好看,不曾想君锦玉的神态竟比她更加萎靡。   衣饰纵然十分华丽,可脸上的精致的妆容仍遮不住她眼底的憔悴与心不在焉。   她由雪珠碧珠搀着上了马车,末了才慢吞吞坐到谢嫣的对面。   于氏左手挽着谢嫣,右手替君锦玉理了理碎发,柔声哄道:“锦玉莫怕,邵捷并不是纨绔之流,你心中也不必忧心他会有出格的举动,何况有母妃陪着,也无人敢占你的便宜。”   君锦玉肩膀缩了缩:“多谢母妃。”   谢嫣察觉她今次着实有些不对劲,即便原世界碍于兄妹的名义,背离真心嫁给容倾,对着容倾那张脸,也是勉力笑了一笑,当时也没见她有这等魂不守舍的时候。   如今她境遇大不如前,早已不再是从前的天之骄女,遇上邵捷这等未婚夫婿,也不该是这种神色……   谢嫣暗暗留了个心眼。   这个时辰赶路的百姓不多,他们锦亲王府一行人走的是官道,官道宽敞,途中也甚少遇见什么人,一路畅行下来,足足比预计的用时少了半个时辰。   钟灵山虽名为山,却是一处湖景,湖面占地极其宽广,湖心甚至还坐落着一处小岛,从前朝至今,来此地游玩的人渐多,那方岛屿之上,也建起一处供人停泊的港口,并几座观景亭。   谢嫣跳下马车,立刻便有一阵花雨扑面拂来。   马车停在靠岸的一处空地上,立在车辕上放眼望去,但见湖面雾气缭绕,湖心中央的小岛掩映于一片湿漉漉的水汽中,似有几只乌篷船荡在岛边。   谢嫣跳下马车后,君锦玉也被雪珠碧珠二人搀扶下来。   君恪不喜谢嫣,连带着雪珠碧珠两个平素也不将谢嫣放在眼中。   好在今番处于于氏眼皮子底下,她二人也不好使绊,遂冷冷淡淡向谢嫣行了个礼。   谢嫣也没赏她们这个脸面,雪珠方弯下腰,她便一声不吭移了步子,转到于氏身侧陪着于氏说笑。   碧珠比雪珠小了一两岁,性子也稚嫩些,眼底霎时就溢出几许不满与轻蔑来,君锦玉生怕于氏窥出一点端倪,便按住碧珠的手,压低声音问:“可有打点好那船夫?”   “早已打点好了,”碧珠胸有成竹应道,“高公子的船夫是季大人亲自安排的,自然不会出什么纰漏。”   君锦玉心中此刻早已经漾开了花,上次是常嫣嫣她命不该绝,这才从高献手中逃过一劫。   常嫣嫣身边那位同她有私情的护卫已经离开,雪珠碧珠留意过她近三个月来的动向,推测那人多半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为出这一口恶气,还自己一个清白,君锦玉筹谋了多日。她本就无意什么李捷、赵捷,旁人稀罕此人,她却还不将这等凡世俗夫放入眼中。   反正不是她真正思慕之人,牺牲一个邵捷,就能换来她在王府叱咤一世的结果,这样划算的买卖,她就是再心软畏惧,也会不择手段去做。   一旦与高献、邵捷两人牵扯上不该有的关系,任凭母妃如何力挽狂澜,外人也只会咒骂常嫣嫣是个水性杨花、心思狠绝、连妹夫都要勾引的狐媚子。   京中从不缺流言蜚语,也从不在意真.相,没有第二个大郎来救她,到那时候,常嫣嫣也只得委身高献而已。 第215章 侯爷打脸宝典(二十三)   常嫣嫣也绝不会料到, 兜兜转转这么多次,身处一个专为她算计的陷阱之中, 即便母妃在此,她也无处可逃。   念及此,君锦也难得生了些许怜悯之情来,毕竟比起今日为常嫣嫣备好的“大礼”, 她当日施与自己的那些痛苦与磨难, 委实算不上什么。   至少她不为旁人接纳之余,还有一个邵捷愿意亲自上门求娶。而若是常嫣嫣声名狼藉,今日之后又会有几个纨绔愿意捡她这双破鞋。   雪珠扶着她缓步走上石阶,嗓音柔似春风:“小姐不妨开心些,您看不上那邵府公子, 主子总是最疼爱您, 自然不会将您往火坑里推。”   君锦玉垂首掩去眼底精光, 犹犹豫豫道:“哥哥待我极好, 锦玉甚是感激……只不过嫣姐姐也是哥哥的妹妹, 今次若按着哥哥的计策,陷她于不仁不义之境, 锦玉也会良心难安……”   “这些都是她自个儿自找的,”碧珠暗暗冲谢嫣的背影抛了个轻蔑的白眼, “谁叫她平白无故仗着王妃的愧疚之情侣欺负您?小姐就是心太软, 对待这种人不尽快打杀了, 难不成还要留着她继续给我们使绊子?”   “是我大意了, ”君锦玉颇为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看似十分挣扎煎熬,“哥哥的大业,也因嫣姐姐的关系一再搁置,她虽身世可怜……未免也太碍事……”   “所以啊,”雪珠笑眯眯续道,“嫣小姐早先嫁出去,于我们府上众人才是大义。高献好歹也是虎贲将军的嫡子,生性不羁洒脱,将来可是要承袭爵位。正巧嫣小姐性子也与他很是合得来,嫁与他为正妻,岂不是比嫁进那些刻板规矩多的世家,要来得快活得多?”   君锦玉犹如被她说动,狠了狠心一闭眼,十分克制道:“也罢,看在母妃的面子上,我也不计较她以前做的那些错事,她嫁与那高献,我也算与她两清。”   雪珠碧珠由衷笑道:“小姐这么想才是正理。”   往来钟灵山与京城之间的,大多为京城颇有名头的权贵。   由于此地距离京城有些远,且寻常百姓苦于糊口奔波,哪里还有什么闲情逸致过来游山玩水,是以来此踏青的男女,多是出身不凡的世家后人。   有商贾一掷千金买下此处山湖,又砸了不少银子修建起亭台,另还提供食宿,专供游人登山踏青游乐。   穿过空地甬道的尽头,湖畔边就零零碎碎建着几座临湖小楼,只需立在二楼窗轩前俯视望去,便可将漫山湖景尽数收入眼底。   她们早些忙着赶时辰,出行前也未用早膳,正巧这湖里多的是味美肉嫩的湖鱼,寻几个手艺不错的厨子,做几碗鱼羹也十分容易。   君恪事先打点好所有事宜,雅间也早先与掌柜商议备好,不必再劳烦人费神。   谢嫣陪着于氏走上陡峭狭窄的木梯,觅得之前备好的雅间推门进去,她将将走到一人宽的窗边,正要作势推窗赏景,却听于氏叹了口气,低低道:“嫣嫣,母妃今日领你出来,为的就是叫你好好散一散心。”   谢嫣心中略略一拧,喉咙有些微发紧,却缓缓蓄起一个明丽的笑容:“王府中的景色本就幽美,我近日好得很,母妃不必担忧。”   于氏还欲说些什么,君锦玉却跟着君恪攀上二楼。   于氏望了眼二人身后乌泱泱的随从,倒也适时止住了话头,只不动声色按住谢嫣的手背拍了拍。   三人围着雅间中央的酸枝木八仙桌坐下,君恪对着前来奉茶侍候的堂倌随手比了个手势,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堂倌就领着几个婢子,端上一盅鱼羹并几道爽口小菜。   君恪慢悠悠用了半碗,便放下筷箸,默了片刻,面色有些不悦:“为何还不见邵府的人过来?”   那堂倌也是个见过世面的,虽被他严厉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倒也没因畏惧过甚而失仪。   他深深作揖回禀:“回王爷的话,眼下湖水已融得差不多,正是个泛舟的好时节,邵大人许是寻船家租船,这才误了时辰……”   不待他再解释,君锦玉忽然扯了扯君恪的衣袖:“哥哥无须这般着急,他们误了些时辰也没什么,我看这里景色极好,用完了饭去窗台那边赏赏湖也是妥当之举。”   周妈妈便在一旁打着圆场:“小姐许久未出来,这等烟波浩渺的湖可没怎么见过哩。”   “也罢,”君恪微微颔首,眼底阴霾散去,慢慢浮起一抹迁就和宠溺,“玉儿且在此陪着母妃说说话,我出去瞧一瞧。”   君恪一走,这满屋子里陪侍的人,也一下子少了一半,雅间内顿显宽敞明亮。   这座小楼本就临湖,故而清晨还有些料峭寒意未曾褪去,生怕冻着主子,下人也没敢主动前去开窗。   于氏却不顾这些,唤冯妈妈取来一件厚氅披上,见身旁两个姑娘裹得还算严实,便吩咐堂倌将观景的窗轩打开。   雕花菱格窗打开的一瞬,有夹杂着碧草红花芬芳的湿润水汽,争先恐后钻入窗沿。   即便是坐在二楼朝着远处放眼望去,窥不见这湖的边际,也难以推测出湖水之广。   湖面平滑如铜镜,偶尔微风掠过湖面之上,才撩起几道不浅不深的涟漪,混着湖畔翩然散开的柔软花瓣,一齐流淌着流向远处。   湖上雾霭沉沉,连四周的翠山也仿若宣纸上一点点晕开的山峦,端的是缥缈悠远。   这湖据说极深,故而湖上这些撑船的船夫,就没一个不会凫水的。   可会凫水是船夫,定州常年旱灾频发,常嫣嫣又哪里会水呢?   不知想到了什么,君锦玉愈发觉得心中快慰激动,连嘴角也抑制不住上扬。   她正沉浸在幻想中无法自拔,冷不丁听见身旁的于氏问道:“锦玉是想到了什么,竟如此高兴……不妨说出来,也好叫你嫣姐姐乐上一乐……”   她猛然回过神,但见一屋子的人都盯着自己,一时间也有些六神无主,顿了须臾,才磕磕绊绊辩解:“没什么,锦玉就是在寻思,邵府之人怎的还未如约前来……”   “小姐,”周妈妈故作夸张得捂住她的嘴,“您怎么当众将这等闺阁心思当众说出来……知情的人,说您担心小王爷被这邵府人惹得不悦,不知道还以为您……”   语毕又拿眼睛去偷看谢嫣。   君锦玉羞得满脸通红,慌忙扯下周妈妈捂住她嘴巴的大掌,吞吞吐吐道:“我……”   这等小女儿的姿态倘若放在以前,于氏莫不早就哄上了几句。不晓得是不是因为锦玉先前令她太过失望的缘故,如今竟觉得她这举止叫人不怎么舒服。   于氏搁下碗筷擦了擦嘴,疏疏淡淡道:“这些话在我跟前说说也就罢了,可不要在外人说,免得又叫旁人挑我们王府的错处。”   从前使惯的小手段今次忽然起不上半点作用,加上又遭了于氏一顿训斥,饶是君锦玉脸皮再厚,也禁不住这样的冷嘲热讽。   她脸色一白,指尖恨不得绞断怀里这方手帕,她咽了一口气,垂下头弱弱道:“锦玉往后定会慎言,还望母妃不要生气。”   于氏起身踱步到窗前:“今日是你与邵府公子约好游湖的日子,暂且不必计较这么多。”   君锦玉默默称是。   这酒楼里的鱼羹,味道甚是不错,谢嫣多喝了一碗,舀尽最后一勺的时候,忽听外头响起一阵脚步踩踏木楼的动静。   她抬头便见君恪大步推门进来,引着一位做官家打扮、服饰端肃,看上去约摸三十多的夫人,对着于氏道:“母妃,这正是邵夫人。”   于氏是上了皇室族谱的王妃,身份自然比邵夫人高了不止一星半点,按照宫中礼节,邵夫人还应当向于氏执礼。   于氏素来不喜用身份压旁人,寻思等到两家小辈成亲后,想来邵夫人也是亲家,这般多礼倒显得有些不妥,便免了邵夫人的礼。   邵夫人歉疚道:“早上过来的时候,途中出了些意外,这才耽搁了不少时辰,叫王妃在此多等许久,是妾身之过。”   “无妨,”于氏示意她坐下说话,“误了时辰委实算不得什么,只要府里人安好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即便面对的是锦亲王妃于氏,邵夫人神态之间也不见惶恐不安,言行举止不说贵气逼人,也是十分得体大气。   两府主母寒暄数句,邵夫人望了眼窗外的湖景,见湖畔已经泊了几只画舫,便主动开口道:“犬子眼下正在楼下雅间里候着,若是锦玉梳洗妥当,不如随同邵捷去湖心岛赏赏花。”   于氏满口应承下来,微微侧过身子嘱咐周妈妈:“快些带小姐去隔间里整理行装。”   周妈妈惦记君锦玉这桩婚事,届时倘使如愿做了邵府少夫人,她身为陪嫁姑子随君锦玉一同上门,身份也只增不减,比在王府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过活可要轻松许多。   她屁颠屁颠去搀扶君锦玉起身,不多时就转去隔间更衣。   君恪也寻了个借口遁走,他淡淡道:“母妃与邵夫人且在此好好说些体己话,儿子便去楼下同邵公子见个礼。”   于氏点点头:“这里有人侍奉,你大可放心下去。”   君锦玉与君恪一走,坐在桌子旁的谢嫣显得十分打眼。   邵夫人这才隔着人群留意到她,蹙眉思索一瞬,猛然间记起眼前这年纪轻轻的姑娘是何人。   原以为自定州那等苦贫之地出来的姑娘,神态模样也十分怯懦粗莽,不想见了真人,居然是个神采不输君锦玉的贵女,完全不似料想中那样畏畏缩缩。   到底是皇室宗亲血脉,即便沦落到那等境地,也没能消磨骨子里的皇室气韵,相较之下,君锦玉则被她衬托得过于平淡了。   邵夫人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邵捷这孩子轻易不动欲念,一旦动了,就是十匹马也拉不回来,既然喜欢君锦玉这样的小家碧玉,她几次三番阻拦无果,寻思邵府里人丁简单,就算君锦玉是个不安分的,也有法子治她,邵夫人遂只得厚着脸皮替他求娶。   她目光定了定:“这位应是君小姐罢,王妃儿女双全,果然好福气。”   于氏闻言笑弯了一双杏目:“哪里及得上夫人有福气,嫣嫣上回进宫赴宴,太后赐婚人选还未定下,也不晓得会许给哪户人家。眼下也就是锦玉叫我省心些,竟能被夫人的公子看上……”   邵夫人心中可谓是有苦说不出,她本不中意君锦玉,见锦亲王府待这养女不错,邵捷又喜欢她喜欢得紧,才松口允诺邵捷娶她过门。   她挤出一抹笑容,涩然应道:“王妃谬赞了,犬子哪里似王妃所言这般出众。”   于氏也不见外,招招手唤谢嫣:“嫣嫣你来。”   连君锦玉这个唱戏的旦角都走了,谢嫣独自坐在桌边本就难熬。乍听于氏开口唤她过去,她立刻如蒙大赦般疾步上前。   “这位正是邵夫人,一会子锦玉他们去游湖,嫣嫣你不妨就跟着母妃四处看看,反正难得出一趟门,瞧你整日闷在府中也无事可做,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好好散散心。”   能处在于氏眼皮子底下,免得一着不慎中了君恪事先布好的天罗地网,谢嫣当然求之不得。   她向着邵夫人屈膝行了晚辈礼,随后紧挨着于氏坐下,仰头笑眯眯道:“都听母妃的。”   谢嫣又陪着于氏坐了会儿,正漫不经心把玩着手腕上佩戴的镯子,隔着雕花窗却陡然瞥见君锦玉金红色的身影。   她果然并非真心喜欢那些过于素淡的颜色,之所以自打她回府后,时时喜欢穿些素衣,无非就是想借此博人同情与爱怜罢了。   事实上她此举十分见效,尤其是君恪这样自视甚高的男子,素来偏爱怜弱的姑娘,正巧君锦玉对了他的胃口。   老太妃与于氏虽长了君恪一辈,可府里的荣华富贵到底仰仗君恪谋取。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君锦玉她不需要讨好太多人,只要牵动君恪的一心一念,就能得到所有她想要得到的一切。   远处湖面上缓缓驶来一艘画舫,木浆划破平滑的湖面,似一滴自镜面上跌落的水滴,格外引人注目。   君锦玉繁复的裙摆被湖风吹得纷纷扬起,最后又打着旋垂落在脚边。   她裙摆上头绣着的朵朵牡丹迎风怒放,在披风的掩映下若隐若现。腰身被那朱色与金色勾勒得不堪一握,十指染着淡粉色的蔻丹,一头鸦羽散在脑后,模样嫩如三月春花。   而一旁在岸边守着的君恪,侧头看向她,看那神情,竟像是已经痴了。   见过那么多三观不正的剧情,但是面对君恪这种一旦精.虫上脑,就不知道什么叫骨肉亲情的叉烧,谢嫣仍旧忍不住唏嘘了几声。   她摇了摇头,不屑地转转腕间手镯,末了又仔仔细细拢好袖口。   于氏也留意到楼下的锦玉,瞧着外头随从众多,天气晴朗明丽,是个外出散心的好日子,便也有些跃跃欲试:“东湖畔那里的桃花开得正浓,他们小辈去游湖也罢,我们倒不如去那里赏一赏花。”   沿着陡峭木梯小心翼翼下至一楼,谢嫣跟在于氏身后出了酒楼,只不过是这一瞬间下楼的功夫,湖岸边却停了好几艘画舫。   邵夫人本是要叫邵捷过来给于氏请安行礼的,于氏却柔声婉拒道:“上回来府中做客,就已经见了令公子一次,今日就别打搅他们的兴致,我们快些走吧,临到午膳再遣下人叫他们回来,倒那时候再行礼也不迟。”   于氏这般坚持,邵夫人也不好再说些什么,故而只不甚放心地向湖岸边瞧了一眼,也同于氏并肩走至东湖畔。   两位长辈走在前头叙话,谢嫣身为晚辈定然不能打搅,她留心着距离,一直不远不近跟在两人身后。   于氏时不时回首看上一两眼,看她紧紧跟在后面,复又放心地收回了目光。   走了数十步,身侧渐渐传来画舫靠岸搁浅的动静,谢嫣往里策挪了几步,一个做小厮打扮的青年忽而跃下船头,指着她一拍大腿喊道:“君小姐!”   这一声“君小姐”唤得中气十足,恭谨之余,甚至还夹杂着些许庆幸之情,就是君恪平日与她吵嚷起来,也没他这样底气足。   谢嫣驻步循声侧望过去,小青年生得细瘦,看这副细皮嫩肉的样子,就知不是船家花钱雇的水手,而是那些贵人身边侍奉的小厮。   春芷惦记君恪先前的所作所为,生怕这又是君恪布的一招棋局,狐疑地打量他片刻,最后才不动声色问:“你是何人?”   “先前只有一面之缘,小姐那日未曾留意过二九,就算不记得二九,也不是什么大事,”小青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如今……如今小姐与我们公子有缘……能娶得小姐这样的姑娘为妻,可不就是我们公子求也求不来的福气……”   春芷听他前面的言辞,虽然觉得没头没脑了点,但也能入耳。可这泼皮忒不晓得分寸,越说便越是过分,到最后竟口出恶言肆意玷污小姐的闺誉。   春芷的脸色一刹那变得十分难看,她日日贴身伺候小姐,小姐见了什么人,又与什么人打过交道,无人比她更为清楚。   自打入京以来,小姐除了日日与刀疤容大郎他们身在景梅苑,所能有过一面之缘、又被对方这般牢牢记住的外人,唯有上次那个险些对她们不善的纨绔子。   晓得小王爷不会轻易放过他们景梅苑,却不想下手如此狠绝,上回计策落空,非但没有叫他收敛些,反而愈发变本加厉。大有不将小姐嫁给那个纨绔子,就不会轻易停手的意思。   春芷所能想到的细枝末节,谢嫣自然也能揣度得出。   她不认得眼前这个颇为自来熟的小厮,何况于氏就在不远处,也难以想象此人究竟胆大包天到了什么程度,竟敢当众胡言乱语。   若他是君恪刻意安排的人,毁坏她名声是小事,可万一后头还留有后手,更需仔细谨慎。   所幸她穿得素淡,钟灵山除了锦亲王府与邵府,又不是没有旁人来此踏青游湖。她淹没在人群中,又紧紧跟着于氏与邵夫人,就算要下手,也不得不费些力气。   谢嫣指着不远处正手握帷帽,候在一旁的君锦玉,肃然道:“这位小哥怕是认错了人,我可不是什么君小姐……你瞧见那边那个穿金红色八破裙的姑娘没有,那才是锦亲王视如珍宝的妹妹。”   小厮脸上立刻浮起一抹迷茫又欲言又止的神色来,他看看谢嫣,又瞧瞧不远处那抹艳丽窈窕的身影,   挣扎着嘀嘀咕咕道:“不是么……二九明明记得,公子那夜在宫里见到的,明明是……”   他挠了挠头,眼睁睁看着谢嫣走远。   正瞧得入迷,画舫上悬挂的帘子由人从里侧挑开,一个容貌端正,气度儒雅的青年自里间步出来,微有些诧异:“二九,你方才在同谁说话?”   “方才见着个和君小姐生得很像的姑娘,”二九闻言泊好画舫,迎他下来,也没将方才的意外放在心上,“不过衣饰太过素净,许是二九眼拙认错了也说不准。”   邵捷无可奈何摇着扇子:“你素来做事马马虎虎,幸而人家姑娘大度,才没计较你这点出格举止。”   二九脸上有些挂不住,露着八颗大白牙,干干笑了几声。   不远处候着不少锦亲王府的侍卫,尤为那抹金红色倩影最是引人注目,见此情形,邵捷心底里不禁溢出了几许愧疚之情。   清晨他们出府意欲行往钟灵山,途中却被不知从哪里流窜而来的乞丐堵住了路,那些人死占着官道不肯让开,邵捷又不愿与百姓为难,寻来官府后,这些人又做鸟兽散得没影,最后也值得不了了之,而他也误了与锦亲王府事先商议好的时辰。   自那夜皇城一别,他脑海中日日盘旋着君锦玉的笑颜。那个姑娘不卑不亢接下容太后懿旨、执杯饮茶的姿态在他眼前久久挥之不去,似乎只要闭上了眼,就能触及那道鲜活生动入骨的影子。   可惜娘看重女子德行,君锦玉前些日子又在京中闹出了不小的风波。尽管邵捷明白那样特立独行的姑娘,定也不会将这些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放在眼中,可他也没有那个勇气敢将心意说与娘听。   由此忧思过度,加上平日公务繁忙,顾不得用膳,是以才患了场大病。   只是这病来得甚是及时,娘不忍他这副为情所困的憔悴模样,不得不退步妥协下来。   说是只要那君锦玉不是爱惹是生非之人,倒也能允她嫁进来。   邵捷欣喜若狂之余,精神气也恢复了大半,终于不再整日病恹恹地依赖参汤吊着命。   多日积攒下的郁气,在得知王府应下婚事后顿时一扫而空。   他越想心中越是忐忑不安,锦玉虽不是王妃的亲女儿,却也被当做掌上明珠娇养多年的,若是他出了一点差错,岂不是会寒了他未婚妻的心。   邵捷犹如身处一片冰火两重天内,一想到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待他孝期过了,就要嫁他为妻,心头就似舀了一碗滚烫开水。   然而转念想到君恪那副冷淡疏离的态度……邵捷就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里里外外都透着寒凉。   他疾步上前,敛衽对着君恪深深一拜:“邵捷不才,见过小王爷。”   君恪瞳仁倏然缩紧,他负手俯视眼前这个在京中颇有清誉的邵捷,眸底有刀锋般凛冽的光晕一晃而过。   他实则很赏识邵府家风,不论是邵祭酒,还是年纪轻轻就官拜翰林院的邵捷,均是八王爷幕僚的最佳人选。   只不过邵府今次犯下的错误,却是他们穷尽满身才华与衷心,也无法弥补的大错。   若他有一个自小疼爱的亲妹妹,而不是常嫣嫣这等只会窝里斗的妖女,他大抵也会满意邵府这门亲事。   而邵府恰巧错就错在此处,一则求娶的不是他亲妹妹,其二就是招惹了他的锦玉。   他一个眼风扫过去,二九差点被他冷厉的目光吓得尿裤子,掐了把自己的大腿,才稳住自己没能当众给邵府丢脸。   君恪扯开嘴角,下巴微微紧绷,望着他冷笑道:“你倒有眼光,竟看上了锦玉。”   君恪一直就是个不苟言笑之人,对待容太后与圣上也仅是面子上的恭谨而已,旁人更不必再提。   邵捷只当他仍对邵府心存芥蒂,也没觉得他态度这般不阴不阳有何异样之处,故而十分诚恳道:“小王爷尽管放心,若是与君小姐……邵某定也将小王爷视作嫡亲兄长,万不会悖逆小王爷的决断。”   君恪觑他一眼不再言语,嘴唇紧紧抿成一线,是个人都能看出他此刻心情极其不好。   邵捷神色不变如初,对着君恪行了一礼,随即踱步至君锦玉身侧,比了个“请”的手势,因着心中忐忑,言辞也不甚明晰,有些结巴道:“君小姐……可否随邵某前去湖上一揽?”   君恪目光骤然沉凝下来。   莫说邵府的小厮,就是连雪珠碧珠这样的高手,也惊惧万分,不敢贸然出言做这个出头鸟。   久久无人应他,邵捷渐渐手足无措,君锦玉攥紧手中丝帕,将他面上窘态全部收归眼底。   寻常人视邵捷为乘龙快婿,可邵捷却入不了她的眼。   如果她还是当初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锦亲王府嫡女,哪怕想嫁的定安侯、甚至是入宫,于氏与君恪皆会尽力满足。   常嫣嫣眼下的不能嫁,可等这阵子风波过去,于氏给她挑的夫君又岂会比邵捷差。   明明就是个与下人有私情、品行不端的镖门女,在外却装出一副凛然大义的正经模样,耍得天下人团团转。   凭什么有的人天生就好命,常嫣嫣含着金汤匙出生也就罢了,如今竟还要夺去她的一切。   今日是她最后的机会,若不将她也狠狠踩入泥泞中摸爬滚打一回,又怎么对得起她这些时日受的苦?   幸好有帷帽的遮挡,方可将她的蔑然情绪隐藏得分毫不显,君锦玉慢悠悠开口:“那便有劳邵公子。”   邵捷示意二九去差船家将画舫引渡过来,二九早有离去之意,得令后,脚底如同抹了油,呲溜一下蹿出丈远距离。   邵捷本欲去扶君锦玉,周妈妈生怕叫他占了便宜,威风凛凛挤进二人中央,   目含凶光瞪了他一眼。   邵捷只得邀她先行上了画舫,继而才一撩衣摆迈了上去。   几个船夫麻利驱使着船只朝着湖心岛驶去,雪珠只身乘了只乌篷船停在岸边,她收好腰间佩剑,拱手对着君恪道:“主子,人已经上了那艘画舫……”   君恪遥遥往湖里丢了枚玉扣,疏疏朗朗眯起双眼:“他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虎贲将军威武一世,可惜生了这么个脓包嫡子。”   “高献虽然死不开窍,可奴婢看高将军府上的嫡女却十分争气,”雪珠仰头凝视他,神色十拿九稳,“高将军近来频频出入太后宫,每次回府莫不都有太后的赏赐……奴婢私以为,定安侯的婚事怕是要定下了……”   君恪远眺远处山景,语调平淡麻木:“既然如此,切不可放走高献这条鱼,你们知道该如何做,不要再出第二次意外。”   上回嫣小姐身旁杀出个身手不凡的护卫,此人以一敌四,杀得高府护卫节节败退不说,还割伤了高献的双唇,令他们痛失良机。   雪珠与季全皆自行领罚,已有许多年不曾吃过刑罚,当日自己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而留下的鞭痕,仿如历历在目,雪珠只觉背脊上一片痛麻,迅速垂首道:“是。”   君恪眺望那艘渐渐自视野里消失的画舫,顿了顿,忽而叹息了句:“邵捷要是拼死抵抗,大可对他下手,但是切不可伤了锦玉。”   雪珠自是满口应承下来。   湖水平静无波,湖畔边栽种着成群的桃花树,越是驶离岸边,花树倒影在湖水中,上顶蓝天,下临碧水,桃花灼灼开了一案,竟是罕见的好看。   邵捷方从那些花树上收回视线,却禁不住细细思索起来。   他记得那夜与君锦玉在亭中偶遇,她的身量在姑娘中算是纤长高挑,已堪堪长到他眉毛处,可片刻前跟着她上船之时,她的发顶却也只是及他下颔。   再比如,他虽然仅与君锦玉有那一面之缘,却也晓得她肤质虽细嫩,却不比一般贵女来得白皙剔透。   这看眼前这位姑娘……身量玲珑娇小,那露在帷帽外的手,可称得上是肤如凝脂。   邵捷:“……”   他定了定神,依着原先想好的说辞,娓娓同君锦玉道来:“突然登门求娶君小姐,实在是邵某唐突。只是自那夜一见后,我便思慕小姐……今日……”   “且慢,”满怀愁绪还未倾诉彻底,却被听得不耐烦的周妈妈凉凉打断,“邵公子,药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我们小姐在府中素来深居简出,今次还是大半年来头一遭出门,什么那夜相识、什么心仪……邵公子可不要胡言乱语,污我们小姐的闺誉……”   “是邵某思虑不周鲁莽了……妈妈莫要置气。”   周妈妈看他穿得人模人样,生得不错,也算顺眼,再过个一二十年,未必不会有邵祭酒那等作为,锦玉嫁过去就是做少夫人的命,总不会吃苦,故而没过多追究他的失礼,只哼了声,便不再多话。   “锦亲王府家风甚严,邵某也知君小姐自重自爱,许是小姐不曾留意过邵某,便也不晓得邵某这些心事。那日八王爷生辰,夜有大雪骤降,邵某钻入长亭冲撞了君小姐,那一眼便为小姐风华所倾倒,因此禀明了家母,誓要娶……”   “等等。”   周妈妈越听这话越觉不对味,什么八王爷生辰   ,什么大雪骤降,那次八王爷生辰她有所耳闻,明明是小王爷领着嫣小姐入宫领太后赐婚的懿旨……   周妈妈嗫嚅道:“邵公子可是记错了,那夜随小王爷入宫的,并非我们玉小姐,而是景梅苑的嫣小姐。”   “妈妈不必再取笑邵某,”邵捷朗声笑道,“那日君小姐也穿着身艳色罗裙,恰如今日这般容颜生动。”   邵捷事先请教过翰林院中的同僚,那位同僚乃是玩弄风月的一等一好手,有他指教如何俘获心上人的心意,自是妥当不过。   他自信此话能令君锦玉眉开眼笑,不料她不笑也罢了,竟好像越发沉默起来。   金红色帷帽帽檐周围,压着圈开得正旺的桃花,桃花用绢杀堆叠而成,花梢处还缝着一粒粒珍珠。   若是仔细去瞧,那帷幔四垂而下,里头若隐若现的少女面容,似乎在轻轻颤抖。   邵捷有些疑惑:“君……小姐?你这是……”   君锦玉抿唇不语,只卯足了劲去掐手里的丝帕。   邵捷以为她是默许了他的倾诉,便自顾自接道:“其实早先有幸拜读过君小姐的诗札,是邵某眼界胸襟狭隘,这才错解了小姐的意思,竟也将小姐视作那些矫情造作的酸诗人……有美人兮,见之不忘。自那夜宫宴一别,君小姐令邵某着实难忘,说来也是可笑,幸得太后未替小姐指一门婚事,这才叫邵某钻了空子……”   察觉身旁的君锦玉犹似轻轻发抖,终于也听出一点端倪的周妈妈低喝道:“邵捷,你够了!”   转而又软声软语哄着君锦玉:“玉儿,别同他这等口无遮拦一般见识,你也不能不说话不是,可否与妈妈说说,你心中是如何想的……”   她话音方落,君锦玉忽然一把掀开帷帽,暴怒道:“停船,本小姐要回府!”   周妈妈大惊失色,连忙捡起跌落在地的帷帽,她拍了拍帷帽上的灰尘,急急忙忙又要往君锦玉头上套。   “我的祖宗哎,怎么能当着邵公子的面,摘了帷帽,若是传出去,可叫……”   “戴什么戴,”君锦玉一脚踢翻周妈妈手中的帷帽,盛气凌人指着一脸茫然的邵捷骂道,“他要娶的是常嫣嫣那个水性杨花的贱人,我才不会嫁给这种瞎了眼的男人,妈妈你且让我下去,我要下去!”   “玉小姐你在说什么胡话哩,”   周妈妈拍着她肩膀柔声宽慰,“锦玉乖啊,不闹脾气。”   她劝了君锦玉,本要唤邵捷安慰个几句,嘴巴刚刚做出个口型,却见邵捷以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盯着她们二人道:“你是什么人?”   周妈妈:“……”   二九:“……”   众随从:“……”   于君锦玉而言,她看不上邵捷是一回事,邵捷认错了人,提错了亲又是另一回事。   她可以连同君恪将邵捷与常嫣嫣算计在内,却不能容忍一向儒雅呆板的邵捷羞辱她。   什么叫宫宴上一面便就此难以忘怀,什么叫嫌弃她诗词作得矫情?他既然喜欢的是常嫣嫣那等骚浪蹄子,何故来招惹她!   君锦玉哭哭啼啼推开隔扇就要出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寻哥哥替我做主!”   二九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好半天也缓不过来,画舫内的下人全去外头拦着暴怒中的君锦玉,一个个挤得二九险些摔跤,他护在邵捷身前扬起脖子道:“我们公子求娶的是府上的锦玉小姐,你们可不要随随便便寻个人过来糊弄我们……”   周妈妈一手拦着君锦玉胳膊,腾出另一只一巴掌,照着他面门就是用力一下子:“滚去一边待着,没眼力见的狗东西!还以为你们邵府是多么金贵的人家,不愿拜入小王爷麾下也不算什么,可看你们那么急吼吼倒贴定安侯府,也没见人家点头答允……搁在以前,你们这一个两个也只能给我们姑娘做个洗脚婢罢了!”   二九目眦欲裂:“你这泼妇,疯疯癫癫胡乱说些什么!”   周妈妈撸起袖子正要酸他几句,君锦玉却挣脱她的怀抱,奋力冲到夹板上,用尽了全力去解拴在一边的小舟。   周妈妈跳脚大喊:“小姐要跑了,你们要是拦不住,回去就叫小王爷削了你们的脑袋!还有你们这些船夫,快去跟王爷通个气,就说玉小姐不堪受辱,意欲投湖寻死,叫他们多遣些人过来护着!”   众人七手八脚先是拦下打算遁走的君锦玉,又拨出两个船夫,另外带上两府在各自主子跟前得脸的侍从,几个人解了艘小舟便朝着湖岸划去。   这头不甚安分,谢嫣却在东湖畔的桃林里独自偷闲。   邵夫人与于氏觅得一方石桌,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京中近来十分有趣的见闻,谢嫣不便去打搅,就另寻了靠近她们一处石桌坐下。   酒楼里的掌柜待客很是细致,时不时就遣几个堂倌婢子送些新鲜果蔬过来。   谢嫣就着果盘一边品尝果子糕点,一边竖起耳朵认真留意听于氏那头的谈话。   邵夫人道:“原先还在为捷儿的婚事发愁,还是我家老爷安慰的在理,他说京中名望正盛的两位贵人,一位是小王爷,另一位则是定安侯府那位侯爷,皆是功成名就之人,却久久未有婚配。左右他们这两位天潢贵胄都不急,我们这种小门小户又替捷儿干急些什么。”   邵夫人相处起来,还是颇有意思的人,不然也不会被邵祭酒放在掌心珍视了一辈子。   说来也是造化弄人,邵府门第清白贵重,何况邵府二老又是这等不俗之辈,生的独子也比那纨绔子高献不知争气了多少,邵捷别的姑娘不中意,却偏偏喜欢的是原女主君锦玉……真是时运不济。   可在背后语人是非本不是君子之为,何况邵捷的私事也论不到她来插手操心,就算估摸以君恪宁杀一百也不可能放过一个的个性,绝不会善罢甘休,可她作为一个外人,也没有资格说些什么。   谢嫣甩了甩脑子里那些纷乱的念头,正要专心对付手里这枚形状奇异的果子,脑中却猛然响起一阵清脆的机械提示音。   “恭喜宿主,任务进度已经上升至百分之六十五,任务进度正在加速中,还望宿主尽快完成任务!”   谢嫣手里的果子掉在了石桌上:“怎么突然间又涨了?”   系统清了清许久不曾开过腔的机械嗓,不紧不慢道:“当然是任务进度条正在上涨啊,宿主难不成还以为程序出了问题?”   谢嫣捡起掉落的果子,擦了擦外皮上沾染的灰,一边往嘴里塞,一边继续与系统磕牙:“说来你也好久没出现过,不妨说给我听听,又去做什么了……”   系统白了她一眼,转念想到它就是翻白眼翻到零件故障,谢嫣这厮也不一定能看见,便傲慢道:“从前我许久没吱一声,不也没见着宿主有这么大惊小怪的时候么……”   谢嫣咳了声:“今时不同往日,今时不同往日。说来这个世界一旦完成,到那时我们应该也会立即解除绑定。你看,留给我们时间不多,我记挂你些,也是情理之中,007,你感不感动。”   系统的电子音一窒,道她嘴上说的好听,只怕心头此刻依依不舍的,还是它那位“前任”宿主。   临到最后一个任务世界这个节骨点,再加上高层一走就是三个月,它见惯谢嫣这段时日失魂落魄的模样,虽然还是窃以为这姑娘很傻,不过也有些于心不忍,倒也懒得再与她斗嘴。   一人一系统正在谢嫣意识中你来我往地谈天说地,却有几个人跌跌撞撞冲入桃林中。   为首的一个妇人正是侍奉君锦玉的婆子,寻到与邵夫人叙话的于氏,就如同见了活菩萨,眼中立刻泛下两行清泪,婆子一路膝行过去,又悄悄觑了姿态悠然的邵夫人一眼,哀求道:“王妃快去救一救玉姑娘,玉姑娘遭邵公子羞辱,如今正寻死觅活要跳湖,多亏有下人拦着。只怕她那个劲头也撑不了多时,烦请王妃去瞧瞧!”   于氏骇然起身:“锦玉她如何了?”   婆子捂着嘴巴嚎哭:“不堪受辱,正要投湖自尽呢!”   邵夫人这会子也笑不出来,她匆匆忙忙向婆子打探:“邵捷可是做了什么有损君小姐颜面之事?”   那婆子也不敢按照周妈妈的意思胡扯,就照着事实原委又添油加醋描述道:“本来两位主子聊得甚是开怀,可主子聊天,我们这些下人也不能太过仔细探听,邵公子说着说着,竟不晓得为何突然提起、提起嫣小姐来……说他也中意嫣小姐。玉姑娘只是顶了几句,邵公子的贴身小厮却指责我们玉姑娘身份卑贱……”   语毕又苦苦哀求:“玉姑娘可是王妃您的心头肉,若是想不开一时寻了短见……”   于氏拍案道:“你先去喊人备船。嫣嫣,既然此事牵扯到了你,怕也要随母妃走这一趟。”   邵夫人抹不开面子,她虽对邵捷的人品深信不疑,可逼得未婚妻一怒之下跳湖,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小事,故而她也不假思索上了画舫。   于氏一路上忧心如焚,等到坐上了画舫,又烦躁地打量向守在画舫里的一众随从。   左看右看也没看见君恪的身影,她揉着眉心道:“怎么又不见恪儿?”   碧珠自人群中款款而出:“回王妃的话,王爷早已去湖心岛候着邵公子与玉小姐,怕是一时半会还接不到消息。”   “罢了,他暂时到不了也无甚干系,”于氏一拢肩上披风,“且叫船夫划得再快些。”   碧珠却陡然盯向立在于氏身后的谢嫣,脸上浮起薄薄怒意:“嫣小姐,听说玉姑娘是因着您的缘故才投湖自尽,可否请嫣小姐详说一番,究竟是怎么与邵公子相识的?”   谢嫣心中“咯噔”一声,果然她预料得不错,君恪今日兴师动众前来除了替君锦玉虚张声势,还有一个意图,便是要逼得她无论如何也翻不了身。   与妹夫私通这种罪名一旦坐实,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无毒不丈夫,君恪这招果真狠辣无情。   谢嫣不怒反笑,背脊却挺得越发笔直:“碧珠姑娘所言好没道理,我还没因这点误会动辄大怒,你却仅凭一个婆子颠三倒四的言辞敲定了我的不是……是急着替你家玉姑娘申冤呢,还是为的往我头上扣帽子?”   碧珠反驳道:“你……”   谢嫣却忽然沉下了脸:“下人顶撞主子乃是府中大忌,邵夫人在此,不可再出言无状,还不快退下!”   她这番话说得巧妙,如今牵扯的是邵捷与谢嫣两人,碧珠不指责邵捷,却反过来诬蔑她,显然心中藏私。   谢嫣抬出邵夫人出来挡一挡,便是有镇住碧珠之意。   碧珠吃了个哑巴亏,见于氏投眼望过来,她心中立刻泛起一丝慌乱,只得就此作罢。   两侧木桨破湖划动许久,终于得以窥见邵捷与君锦玉共乘的那艘画舫。   仅剩的几个船夫此刻拼尽了全力划桨,连邵捷也随同其中。   众人齐心虽是,然而缺了几个船夫,这船看上去不过就是漂了个一两里。   君锦玉挣开下人束缚,跃上甲板扶住桅杆又哭又跳:“我求求你们,放我走吧,邵公子既然喜欢的是嫣姐姐,又为何要向我提亲。难不成是想效仿娥皇女英,逼我委曲求全么?”   二九被她这变脸如翻书的阵仗惊得叹为观止,明明之前被周妈妈抱住的时候还乖巧矜持得很,他们这边刚松懈,谁知锦亲王妃一现身,这说不得骂不得的大小姐又闹将起来。   二九都差没给她跪下,顶着脸上一个明晃晃的巴掌印,欲哭无泪恳求道:“君大小姐,求你别再折腾了,我们公子认错人是罪该万死,可你也不要抹黑我们公子,我们公子才不是那样放浪形骸的纨绔……”   这头画舫上还在折腾,两船甫一靠近,于氏便火急火燎跳了过去,一把将扶着栏杆摇摇欲坠的君锦玉拽进怀中,含泪柔声安慰:“锦玉不哭,母妃就在这里,受了什么委屈尽管和母妃说,旁人不搭理,母妃替你做主……”   君锦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母妃你将我送回定州常府好不好,或者送去京郊别苑也行,锦玉、锦玉是没脸再在京城待下去了……”   谢嫣跟在邵夫人身后走至于氏身侧,二九精疲力尽瘫坐在地上,仰头大口喘气之时,余光却瞥见娉婷站在一众人身后的谢嫣。   正巧邵捷绕到甲板前来,二九指着谢嫣示意他看:“公子,二九方才提到那个与宫宴上遇到的君小姐,生得相似的姑娘,就是她!”   邵捷诧异仰头去看,循着那夜的记忆,仔细端详她眉目间的神色,终是肯定,这位才是他朝思暮想的姑娘。   邵夫人拧着眉头,狠狠剜了他一眼:“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邵捷沉声不语,最后还是二九主动替他解围:“公子认错了人,那夜宫宴上姑娘,不是那位锦玉小姐,却是这位嫣小姐。”   邵夫人一头雾水:“什么宫宴?你不是心仪锦玉多年么?”   二九抹了把额头冷汗:“此事说来话长……”   君锦玉哭得撕心裂肺,看这架势,估计一时半会还停不下来。   于氏想着尽快将她安抚下来,这里距离湖心岛更近,便做主领着君锦玉乘一艘画舫先行上岛,待其余人等也抵达了湖心岛,再行商议今日二府的意外。   君锦玉如今一见了谢嫣与邵捷就哭个不停,自是不能与他们同乘,最后思索再三,便由邵夫人与谢嫣、邵捷共乘。   这样的安排,旁人觉得甚是合理,可看破君锦玉与君恪心思的谢嫣,焉能不晓得他心中的考量。   娶则为妻奔则为妾,牺牲她与邵捷,一是可保全君锦玉不会被逼着嫁人,也能全了她先前失的声誉,二便是邵府心系容氏一派,若揪着这个把柄逼邵捷做些违心之事,也能重创容氏。   这么细想来,谢嫣深觉大抵与君恪的谋划也差不离,是故一直与邵捷刻意保持着距离。   邵夫人也不是傻子,这个情势下,自然不能伤及无辜。见着邵捷还朝另一侧回望过去,她不由得多责备了两句:“如今锦玉因你的缘故失了颜面,你可不要再将嫣小姐牵扯进来。”   邵捷长叹一声:“娘教训的是。”   谢嫣俯视足下清澈湖水,心中细细盘算一会儿该如何应对早有图谋的君恪二人,正想到出神,却瞧见湖面上除了她与春芷的面容之外,竟又多了一张脸。   她未来得及侧滚躲开,碧珠却按住她的肩膀,施力将谢嫣往湖水里推。   谢嫣不是吃素的小白花,纵然躲不开练家子碧珠的偷袭,寻一两个破绽报复回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随着春芷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谢嫣与碧珠双双跌入湖水中。   三月的湖水还凝着点点尚未消融干净的寒气,甫一沉入水中,谢嫣便被冻得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   湖水冻得她牙齿都发麻,碧珠推她下水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眼下竟然又撕起她的衣衫。   谢嫣穿得多,碧珠不容易动手,就在水里拔了刀子冲着她一通乱划。   谢嫣灵活地避开碧珠快要挥到她面门上的匕首,扣住她腕间软穴,逼着她迫不得已丢了刀子。   碧珠见此招不成,干脆拖着她往水里沉去,临入水前耳旁还依稀有春芷的惊呼:“小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碧珠在水底隐了须臾,不一会儿又提着她浮出了水面。   春芷乘坐的那艘画舫早已不知所踪,谢嫣暗道不好,遂死死咬住碧珠露在外头的手腕,试图做最后的反抗。   碧珠闷声哼了一声,却越发快速地解她衣裙:“对不住了嫣小姐,奴婢本不想害你,可谁叫你非要不自量力同小王爷作对呢?你以为邵捷会娶你?嗬,小王爷可不是那等恩将仇报之人,像你这样心肠歹毒的女人,活该做那高献的入幕之宾!”   谢嫣顾不上自己的衣着,仰头用力对着碧珠的脸撞下去,碧珠不敌她露这一手,吃痛捂住鼻梁低低骂了句“不知好歹”。   谢嫣趁着她失神之际,拼命往湖心岛的位置游,见到口鸭子又要飞得没影,碧珠忍住痛意,急急忙忙追赶上去。   快要触及谢嫣那根飘散开来的腰带时,眼前忽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碧珠以为是自己闭气太久所致,倒也没放在心上。   正要鼓足力气再去抓人,肩头却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她痛得说不出话来,胸腹剧烈起伏间,又有一根绳子缠上她脖颈手臂,死死将她锁紧。   察觉到身后无人追赶,谢嫣这才回首瞧了一眼。   见着碧珠没了人影,她如释重负,可思及满身褴褛,她又有些发愁,这副样子游去湖心岛,即便不精疲力尽而死,也要遭人羞辱。   正在踌躇间,视野之内忽然驶来一艘装点布置极为奢华的画舫,画舫四角垂着层层叠叠的红纱,舫中人影模模糊糊,看这样子,倒有点像哪位头牌的私产。   大抵人在饥渴难耐之时,就算看见鸩毒也义无反顾会喝下去一样。冷冷清清的湖面忽然出现一艘头牌画舫,谢嫣也来不及揣摩太多,她抱着裸.露肩头冻得瑟瑟发抖,正要开口请画舫里的姑娘收留片刻,忽然有一只带着玉扳指的手从帘底伸出。   入目罗幔低垂,头顶桃花簌簌而下,这只手恍若精雕细琢,其上佩戴的玉扳指更是贵不可言。   手的主人隔着半透帘幕俯身扣住她的腰,一使力就将谢嫣拦腰抱入画舫内。   方揽进画舫内,他便松了手,谢嫣失去依仗,只得摔坐在他大腿上。   她目不转睛盯着眼前这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人,半晌才想起自己眼下尚是衣不蔽体,慌忙挡住身子往一边挪。   眼前人一把拦住她的动作,从身后取出一件大氅,将谢嫣裹了个严严实实:“又不是头一遭抱你,不必这般害羞。”   谢嫣还欲出声,他却抖开一方棉巾擦拭着她满头湿发:“仔细冻着自己。”   被他拢在大巾子里,连嗓音都是闷闷的,谢嫣低低道:“容大郎……你怎的忽然出现在此?不是回你家中处理家事么……”   “府里没有什么需要担忧的,这不,便来寻你了。”   “容大郎,”谢嫣忽然捶了他一拳,声音有些微的哽咽,“这三个月你怎么就没寄一两封信入府,你这个没良心的……”   容倾嘴角弯了弯,眼底映着的流光十分动人:“起初是寄过几封,皆被君恪扣了下来,往后便忍住没有再寄。”   “至于今日回来,是为了兑现那三个月前许下的那个承诺。”   谢嫣裹着大氅茫然道:“什么承诺……”   “小傻瓜,这才几日就忘了,”容倾失笑地拨开她额前碎发,“当日问我为何要你等我回来,自然是要来娶你啊!”   谢嫣:“……”   说来也是巧,他这厢道出这句话,画舫外便适时响起个谢嫣再耳熟不过的声音:“这位大人,本王的属下来报,说是本王的亲妹妹君氏落了水,幸得大人相救……可我们锦亲王府一向看重名节,大人看了家妹的身子,可要怎么弥补?”   谢嫣一个激灵掀开一角帘子,入眼便是湖心岛,分明方才这画舫上根本就没有船夫,也不晓得怎么就靠在了湖心岛的岸边。   君恪身后的季全犹自帮腔:“是啊,我们小姐可是王府唯一的嫡女,金贵着呐,大人看了小姐……也算有了肌肤之亲,这往后可怎么嫁的出去……”   雪珠面露难色:“未出阁的小姐若是与人有了肌肤之亲,要么沉塘,要么就只得由人迎娶。我们小姐是王妃心尖尖上的人,自然不可沉塘,那就只有大人迎娶我们小姐过门这一个法子了。”   容倾往唇边堵了块丝帕,瓮声瓮气懒懒道:“哦?在下不才,方才是救了个穿素色衣裙的姑娘,自言是锦亲王府的嫡女,不晓得是不是尔等口中之人。”   谢嫣:“……”大兄弟你这装得挺像啊……   她目瞪口呆瞪着容倾的举动,容倾忽然坐直了身子,轻轻咬住她耳垂,末了在她耳边道:“哭。”   谢嫣立刻放声嚎啕大哭:“你走开!我才不要嫁给你这种好色的登徒子,你走开!把你的手拿开,我求求你放了我吧!母妃救我!春芷快来救救我!”   容倾:“……不错。”   画舫里头传出夹杂着求饶的哭闹声,令季全雪珠几个兴奋不已,心知此事应是终于成了。   虽然碧珠未能及时前来报信,可耳听嫣小姐近乎绝望的凄厉哭喊,再加上这座画舫又装点得花里胡哨,一角还刻着高献的私徽,莫说是高献,就是虎贲将军亲自驾临,他们也是信的。   四周不乏有凑上前看热闹的好事人,有几个还是武将文臣家前来踏青游玩的公子小姐。   武将家的早已视君恪为眼中钉肉中刺,锦亲王府的嫡女与外男有了肌肤之亲,他们自是乐见其成,纷纷起哄说要看看占了君氏嫡女便宜的大人,究竟是哪一户走了鸿运的混球小子。   而余下几位文臣之女也是君锦玉的手帕交,虽然如今都不与君锦玉来往,但能见着锦亲王府正经嫡女出一回丑,她们亦是格外兴奋。   君恪面上仍瞧不出半点异样,心底涌出的喜悦之情却已泛滥成灾,他压抑着心头狂喜,温声劝道:“敢问大人是哪家的公子?今日有这些公子小姐作证,为全家妹的声誉,本王不敢反悔,定会替二位说情。”   画舫里的姑娘兀自低声抽噎,君恪等的实在不耐烦,高献这厮如今都残成那副鬼样子,能娶到正经人家的清白嫡女已算祖上烧了高香,又在他跟前装腔作势拿什么乔!   他示意季全上前去掀帘子,季全迫不及待要去窥个痛快。   他撩开一半帘子,但见容倾仰着一张倾国倾城的容貌,直勾勾盯着他看。   季全以为自己眼花,慌忙揉了揉眼睛,再定睛去看时,谢嫣正裹着容倾身上的衣袍,躲在他后背抱臂不住抽泣。   季全:“!!!”   卧槽!这是什么情况!   君恪觉出他神色不对劲之处,蹙眉道:“怎么了?”   四周的贵女公子皆是好奇不已,纷纷围上前,季全一个失手竟将帘幕也扯了下来。   仅着一袭中衣的容倾顿时暴露在人前,谢嫣低着头,脸庞被发丝遮了大半,身上还裹着男人穿的大氅,这等旖旎场景怎能不引人浮想联翩。   君恪失声惊道:“定安侯?怎么是你?”   人群中也有人回过味来,指着画舫倒抽一口凉气:“那莫不是……侯爷。” 第216章 侯爷打脸宝典(二十四)   容倾不动声色往前挪了些,将谢嫣严严实实挡在身后, 他随手抄起一方绢帕, 擦了擦发梢上的水珠, 懒洋洋道:“原是锦亲王, 难为王爷还记得。”   他动作间, 有几滴水珠自发梢滑落,滴在质地上好的中衣上, 恰如涤荡在湖面的一圈圈涟漪,姿态高雅至极。   旁人这才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到他胸前, 但见雪白前襟被水渍洇成一块块形状各异的湿润痕迹,中衣半贴在紧实胸膛上,那健硕紧致的胸膛在半透衣料的遮掩下, 越发显得朦胧香艳。   不必他亲自开口,是个有眼色的人,也晓得他胸口那一团团水痕是怎么得来的。   人群立刻一片哗然,锦亲王府和定安侯府本就是每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如今这两大谈资凑到了一起, 站在湖畔上看热闹的公子小姐们, 忍不住交相窃窃私语起来。   “喏, 你看看船里的那个人, 像不像定安侯?”   “我敢断定,那船里的就是定安侯本尊, 毕竟能生就这样一副好容貌的, 京城里头除了他又有谁?”   “侯爷这是遭了什么罪, 难得出府游个湖,也惹到锦亲王府这家子。京中谁不知道侯爷品行高洁、不近女色,怎么会看上锦亲王那土包子嫡女,依我看,保不准就是那姓君的小蹄子勾引他的呢……”   流言如骤然上涨的潮汐,一时间在身后泛滥成灾。   涌到岸边瞧热闹的人眼看着越来越多,季全却早已看呆了去,哪里还有旁的心思管他们私底下乱什么嚼舌根。   当初雪珠与碧珠再三确认过,这艘画舫刻了高献的私徽,且画舫上的装饰也极其符合高献的喜好,分明就是高府画舫无疑。   何况这定安侯平日深居简出,连八王爷的生辰宴都不曾赏过脸,更能说明他本就不喜欢出席这种人多场合。   小王爷猜测过今日兴许会发生的种种意外,早就布下天罗地网,眼下只不过漏算了一个定安侯容倾,却叫他们陪了夫人又折兵。   季全心中叫苦不迭,容倾啊容倾,你这尊杀神往日不出来散心,偏偏揪着今天这个时机掺和一脚,到底是在凑什么热闹,怎么就这么喜欢和小王爷对着干呢!   他不敢看君恪的脸色,只悄悄与雪珠交换了个眼神。   碧珠许久未回,原就令雪珠有些心神不宁,这下子又出了大乱,怎能不叫她心急如焚。   他们今日可是闯下了大祸,算计嫣小姐也就罢了,不想却牵扯到小王爷的死敌定安侯。   两府的关系一直势如水火,容倾看他们锦亲王府不顺眼,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现今容倾又被小王爷摆了一道,还不晓得要闹出多大的风波。   这事是他们连同小王爷一起闹出来的,愈是思索,心里头就愈加后怕慌乱。雪珠与季全对视一瞬,便悄无声息从人群中退出来,派了几个人前去通禀于氏,自己则去寻始终未归的碧珠。   见着君恪犹似出神,季全只得赔着笑脸道:“想不到今日竟然会与侯爷在此处偶遇……”   容倾放下手里半湿的帕子,那一对乌溜溜的眸子如同积攒了湖光山色,眼底似有星辉流动,倒映出万千夺目流光。   “锦亲王府的人果然喜欢说笑,今日泛舟的如若不是容某,你以为又会是谁?”   “这……”   季全哑口无言,他们的确有算计嫣小姐之意。之前早已四处安排妥当,吩咐碧珠先推尚无戒心的嫣小姐下水,再令高献“偶然”占了嫣小姐的身子,就是王妃不愿,嫣小姐失了清白,也不得不嫁那高献。   可如今这只娶嫣小姐的瓮中鳖,从纨绔子高献,摇身一变成了名冠京城的定安侯容倾……说他自己不心虚是假的。   季全隐约总觉得他话中有话,可眼下招惹到的不是什么毁了容、浑身上下一无是处的高献,却是极得百姓赞誉、容太后欢心的定安侯,即便心底对他忽然现身于此存疑,也不敢同他硬杠,赔了几声笑便拿眼珠子去看君恪。   君恪尚在震惊之中,久久难以回神。   这事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明明应当出现在湖心岛这艘画舫里的,该是那高献。他不过是先行了一步,这船里头的人无端端就变成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容倾。   眼看着大事快成,却每次都能杀出个拦路虎阻拦自己的大计,一向运筹帷幄的君恪焉能不动怒。   火气牵动脊背上还未完全痊愈的鞭伤,他以拳抵唇剧烈咳了几声,季全眼疾手快立刻奉上一枚精巧的瓷瓶。   瓷瓶装着的,正是平日和水吞服、用以止痛的药丸,见效十分迅速。   君恪沉着脸捻出几粒暗红色的药丸,末了直接生吞下去,脸色却差得都能挤出墨汁来。   他可以仗着身份逼高献娶妻,却无法指责身为容太后胞弟的容倾,事情演变到了这个地步,这桩与高府的婚事怕是没了指望。   君恪怒不可遏,指着躲在容倾身后的谢嫣,勃然变色道:“丢脸的逆女!还不快从里面滚出来!”   谢嫣裹着大氅兀自冻得瑟瑟发抖,她抬起被发丝遮盖的面容,嘴唇毫无血色,像是第一次才认识他似的,陌生又厌恶死死盯住他。   系统面板上方的进度条正以“0.1的进度缓慢朝着70%逼近”,谢嫣暗暗骂了一句“坑爹”,又不得不掐了把自己大腿,挤出几滴泪,目中含着彻骨的恨意坚决道:“……不,我今日就是死在这里,也不跟你君恪回去……我今天是怎么落水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母妃与锦玉还在等你,”君恪不由分说就要上前拖她下去,“莫不是因你担心与邵捷的私情东窗事发,才跳湖意欲逃走?”   亲眼目睹今日大计再次落空,君恪实在是难以容忍这个心肠歹毒的亲妹妹,继续在他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君恪顾不上此言究竟会给王府的声誉带来多大的打击,此刻脑海中却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必须毁了这个面前令锦玉日日以泪洗面的妖女,方能以泄多日来的心头之恨。   手臂将将伸出一半,陡然被人从半空中打落,容倾捡起掉在地上的环佩,拍了拍穗子上的灰尘,居高临下道:“小王爷怕是对此事多有误会。方才容某瞧得很清楚,君小姐并非有意跳湖寻死,实则是个穿着碧色锦衣的年轻姑娘下的手。容某以为还是哪家府上的女眷争宠吃醋,寻思人命关天,故而救了君小姐上来……原先还道锦亲王也是个不近女色的豪杰,却不想身边的小妾这样有胆色,居然将手段算计到了嫡女的头上。”   他笑意盎然将事实娓娓道来的神态,比这扑面而来的春风还要叫人舒适,唇角微微上挑,长眉似凝着一汪浓墨染成的清泉,温和地令人挑不出半点反驳的借口,仿佛一众人中,唯有他的一言一行才是圭臬。   湖岸边顿时有人附和道:“是啊,君小姐看上去也不擅长凫水,怎么会突然想不开一心跳湖寻死,既是妾室所为,可要查个清楚才是。”   众人七嘴八舌各抒已见,君恪早已忍无可忍,一只脚自发踏进船里,越过容倾就要去掐谢嫣的手腕。   谢嫣身上尚还裹着容倾的大氅,她今日穿出来的衣服早就被碧珠撕扯得七零八落,若再任由君恪一拖一拽,只怕容倾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在人前出尽洋相。   谢嫣咬牙用力挣脱,可君恪本就是个血气方刚的成年男子,力气哪里是宿体所及得上的。   君恪揪住她领口,囫囵将她拽得半直起身子,容倾伸臂拦了一把,撑着额角出声劝道:“君小姐的衣衫还未干透,便是在画舫中坐一会也无甚要紧。”   君恪手上的动作顿止,耳听岸上的闲言碎语,他已经没有多少耐心可言。   此番两个人衣衫不整共乘一艘画舫,明日传出去,还不知外头看热闹的人要怎么羞辱他们锦亲王府。   容倾这厮就当此事没发生过也就罢了,偏偏要当众道常嫣嫣衣衫未干……   什么衣衫还未干透、再坐一会也无甚要紧……这番说辞分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本来或许还有留全闺誉的余地,经他这一嗓子叫喊出来,就是容倾没看见什么,也能叫吃饱了没事干、整日就知道浮想联翩的百姓,怀疑他们有了肌肤之亲。   他抽身回望了容倾一眼,思及就是这个政敌坏了他的大计,眸光不由得阴郁了几分,他缓缓抿起嘴角,弧度冷冽而绝情,甚至透着股森然的杀气:“这是我们王府的家事,就不劳容侯爷费心了。”   语毕捏紧谢嫣的手腕,一脚拂开挂在画舫木楣处摇摇欲坠的帘幕,拖着她往岸上行去。   谢嫣眼睁睁看着自己就快要被他拽出画舫,身旁的容倾似乎是伸脚踩了她破碎的裙摆,谢嫣趁其不备摔开君恪的手,却又因着惯力往后迅速仰倒下去。   他算得十分精准,谢嫣就这么直挺挺砸进了他的怀中。   后背结结实实撞上身后的炙热胸膛,谢嫣肩头被那紧致的肌理硌得一痛。   容倾踩住的裙摆“嗞啦”一声豁开一道长长的口子,破布又从大氅里落下来,最后飘在了足边。   这块掉落的碎布,正是碧珠之前在水中用刀子割开的衬裙。   谢嫣悲愤欲绝盯着足边那一团团碎布,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了事。尽管晓得容倾这是在帮她,然而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她还是觉得脸上烧灼得紧。   系统在一旁煽风点火:“宿主再接再厉哟,距离百分之七十就差一点点哩。”   谢嫣被它的语气词恶心得不行,颤抖着嘴唇质问它:“都到这个时候还想着任务,007你能不能有点同情心?”   系统电子音透着十足十的轻蔑意味,嘲笑道:“坐在攻略对象的怀里,难道不够舒服么?”   谢嫣:“……你个锤子!”   她郁郁闭嘴,身下仿佛被人强行塞了一块烙铁,容倾的体温沁过不算厚实的中衣,缓慢又真切地传导入她的触感中,触及便是一片入骨的灼热。   谢嫣下意识就要从他怀中离开,待坐入矮几旁的软垫上,容倾起身从一扇屏风上扯下一件宽袍随意穿好。   罢了又倒来一杯热茶递给她道:“暖身子的。”   谢嫣十分配合地接过他递来的瓷盏,先是有些犹豫地嗅了嗅茶的味道,仰头又注视容倾片刻,待看清容倾眼底那抹促狭笑意后,复又垂下头慢慢抿了一口。   岸上的世家子瞧见这番景象,又是一阵骚动。   有几个轻佻些的冲着画舫吹了声口哨,交头接耳道:“容侯爷真是艳福不浅,各府待字闺中的贵女挤扁了脑袋要嫁给他,这下子又有个宗室女落在了怀中……可不就是自古英雄配美人!”   男人看男人是艳福不浅,可换做女人看男人,那就是另一番情势。   几位仰慕定安侯风采的少女,自从听说画舫中的人是定安侯容倾后,登时急红了双眼。   有个穿烟罗裙的恨恨道:“什么艳福不浅,我看就是锦亲王府这个丫头硬要倒贴上去的!你看她那模样,生得妖里妖气,也难怪会被人踹下水!”   她话音所及之处,莫不响起一阵附和之声。   烟罗裙姑娘正洋洋自得,忽听身旁有个做船夫打扮的高个子青年,挑着嘴角对她笑:“你傻啦,锦亲王府嫡女本就不愁嫁,哪里还要倒贴别的世家子。再者王府和侯爷府一直水火不容,她是脑子坏了才去跳湖拿命勾搭人家!”   “你——”烟罗裙立刻涨红了脸,她方才也是太过心急,故而口无遮拦将心里话倾诉了痛快,如今被人当面指责,哪里抵挡得了,眼圈儿立刻就红了,“你个船夫,在这里胡说八道乱说些什么呢!”   青年只是笑嘻嘻对她做了个鬼脸,小姑娘再定睛去看时,身侧却早已没有他的身影。   人群中各种好听的不好听的掺杂在一处,待久了,便令人有些受不住。   季全拧了拧酸胀的耳朵,卯足了力气去寻雪珠碧珠两个,正等着雪珠叫人过来时,却有一尾小舟破开澄澈宁静的湖面,平稳又迅速地朝着他们这处行驶而来。   等到小舟快要驶至容倾所乘的画舫旁时,有个做护卫打扮的青年人,拎了只脏兮兮的麻袋,从小舟上跃至画舫船头。   他动作疾如闪电,却仿若轻如鸿毛,稳稳落在船头上,也未激起一星半点的涟漪。   暗二先是向着容倾行了跪礼,随即一转身解开麻袋口锁着的麻绳,耳后敞开袋口,露出里头穿着绿色锦裙的女子。   碧珠半卧在地上,双手被人紧紧束在腰后,嘴里也被人塞了粗布帕子,只能发出破破碎碎的“呜呜”音调。   她膝盖以下的部位,仍然还套在麻袋里,看这架势,大抵也是被人捆了个结实。   暗二拱手道:“禀侯爷,正是这个不分尊卑的贱婢,狠心推得君小姐落的水。”   容倾自斟了杯热茶,笑吟吟瞥了眼君恪,眼底却凝着一股子近乎嘲讽的淡漠:“王爷说得甚是,你的妾室伤了令妹,本就是王府家事,容某这个外人委实不应该插手。”   他顿了顿,感受到热流缓缓滑入喉咙,又将心口烙得滚烫,才漫不经心开口:“可依着王爷先前之言,说是容某看了君小姐的身子,便应当娶她全了声誉……”   君恪指骨捏得咯吱作响,若非今日有世家府上的嫡脉在场,他无论如何也要揍得容倾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要不是你鸠占鹊巢,不知怎么的就占了高献的画舫,哪里还有脸与他说这些!   两个正是剑拔弩张之际,暗二忽然弯腰从碧珠嘴里取出那方破布帕子。   口中桎梏骤然一轻,碧珠先是大口大口吐了几口浊气,继而愤愤瞪了暗二一眼,又满含希冀遥遥冲着君恪哀求:“小王爷您知道,奴婢是无辜的,您知道奴婢推嫣小姐下水对不——”   最后一个稀疏零落的“对”字,彻底淹没于横胸而过的一柄佩剑所泛出的桀然冷光中。   碧珠不可置信地睖睁了双目,眼中漫过各种复杂的情绪,如同遭到最信赖的人背叛,愣愣凝视垂下眼帘的君恪。   后者利落又凌厉地比了个收剑的动作,甚至连碧珠胸口喷溅出的滚烫热血,带着千钧一发的力道,急速飞溅到他工整昳丽的袖口,君恪的眼皮也未抬一下。   碧珠嘴角不断有鲜血顺着脸颊的弧度汹涌溢出,胸口处的力气似乎在他拔剑之后,一直维持的抽离态势。   直到感到胸腔中的温度冰凉刺骨,碧珠才缓慢闭上双眼轰然倒地。   容倾觑着眼前这出突如其来的景象,在沙场上见惯各种手段、各种残肢的他,早已对这种情形感到麻木。   他不甚放心看向谢嫣,却见她也跟个没事人似的,目睹眼前血淋淋的场面,竟也能照样喝得下去茶。   容倾情不自禁就弯了眉眼……   不愧是他喜欢的姑娘,就是亲眼看见旁人杀人,也能这样镇定自若。   只是他们几个虽然对这种景象司空见惯,其他的人却不一定能受得了。   湖岸上尖叫声一时间此起彼伏,几个胆子小、见不得血光之灾的小姑娘已经被这血流遍地的场景吓得晕了过去。   君恪默然瞥了碧珠的尸身一眼,又抬手抹去佩剑上散发着腥热气味的血痕,最后将佩剑交还给暗二,抬眼望着容倾道:“府里的婢子太不知数,让侯爷见笑了。”   容倾也未多做斥责,只微微一笑便算回应了他。   谢嫣裹着大氅坐在一边,盯着碧珠尚且柔软的尸首,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君恪会亲手杀了碧珠,也不算超出谢嫣意料之外。   碧珠与雪珠身为君恪身边仅有的两个女高手,对他的情谊自然也非同一般。   雪珠性子温婉成熟,自然知道自己身为下人,便应当有下人的觉悟,切不可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碧珠年纪轻,又生得比雪珠娇柔婉约,难免会心存一两分幻想。   原世界的君恪不曾将心事对外人道出,加上君锦玉后来嫁进定安侯府,君恪借酒消愁,是以君恪身边日日皆有他陪伴,只不过这场一厢情愿的恋慕因着她一次失误伤到了君锦玉,最后也是无疾而终。   即便碧珠帮着君本该是她劲敌的锦玉,推自己下水,大抵推她那一刻心中所想的,也只是希望借此能换得他一分肯定和赞许罢了。   谢嫣不太赞同地摇了摇头,碧珠这样全身心地将君恪奉为自己的神明与信仰,到头来不但害了无辜之人,反而连累自己丢了性命,又是何苦。   系统“啧啧”两声:“宿主还是别看了,这种场景看多了不容易睡得着。”   谢嫣将大氅往脖子上提了提,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都是被恩情与爱慕之情蒙蔽了双眼,连亲妹妹都敢下手陷害的渣男,难为碧珠没头没脑跟了他这么久……”   系统哼哼唧唧不再回答,心中却默默腹诽:还说别人不长心,自己以前也不见得多聪明,不也是被人诓到了总部里来……哪个姑娘的人生中没出现过一两个渣男。   007旁的还好,最是厌恶这种明明知道渣男渣,还非要拼死拼活去倒贴别人的傻姑娘。   岸上正是乱成一团的时候,于氏接了雪珠捎的口信,带着一群侍从,气势汹汹朝着这处赶来。   念及锦亲王妃是见过主子真容的,蹲在门口把风的暗二不敢造次,对着容倾拼命使眼色,见他迟迟没什么反应,只得一跺脚上前搬来一扇屏风,小心翼翼放在容倾身前,将他的面容身形挡了个严严实实:“侯爷,今日出来散心,这风吹得颇有点久了,您还有伤在身,切忌不可吹风太久。”   暗二背对君恪嘴上说着一套,却偷偷朝容倾挤眉弄眼:“侯爷,王妃她过来了!”   容倾不慌不忙冲他打了个手势,暗二立刻退下。   从屏风内侧转出来,恰好对上满脸不耐烦的君恪,暗二早就听说过不少有关这位小锦亲王的传言,自是对这等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恭敬不起来。   想这君恪勾结八王爷结党营私,意图篡取皇位也就罢了,竟然还连同府里的养女算计这亲妹妹,要不是今日这可怜的姑娘栽的是他们侯爷手里,若遇上的是高府那位不成器的嫡子,还不晓得要怎么被人作践欺凌……   暗二这般想着,但见不远处的湖岸上,于氏正疾步朝着这里走来。   未见其人便闻其声,暗二还未看清于氏今日是穿了什么式样的衣裙,于氏便立在他们画舫前。   她提着裙摆行迹有些蹒跚,远远将一众跟随的人甩在了身后。   倒是个身着一袭金红色八破裙的少女扶着于氏前来,少女双目微微肿胀,像是将将大哭过,脸上还残留着点点泪痕,发鬓更是凌乱不堪。   只不过暗二从这看似手足无措的少女身上,诚然瞧不出一点慌乱,大抵是她那踩着拍子、跃然跳上画舫的轻盈莲步,看上去就叫人心里不大熨帖。   这王府里的一大家子,真是比那高献还要令人糟心。   他心中郁郁然,替侯爷的婚事暗搓搓揪心不已,却听那少女柔声“劝慰”锦亲王妃道:“如今木已成舟,嫣姐姐落水想来也不是她刻意所为,这会子被人救起看了身子,也是不可避免之事……母妃大可不必担忧,能来钟灵山游湖的人,大多非富即贵,嫣姐姐就算嫁了他,估摸着也不会吃苦。”   于氏胸口如同堵了一口浓痰,梗得说不出话,只能喘着气道:“府里就你们两个姑娘,今次究竟是怎么了,一个两个出了意外……”   君锦玉咬唇含泪不语,接了雪珠遣人送来的口信,说是常嫣嫣这头出了大事,君锦玉便难忍心中愉悦,马不停蹄陪着于氏前来一窥她身陷囹圄的绝境。   换做是她,被高献这等好色狂徒玷污了清白,也是要一头撞死了事,又何况一向自傲的常嫣嫣。   那样一个自命不凡的镖门女,落在高献那等无耻之人的手里,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再加上高献已经在她手中栽了一回大跟头,如今被人毁了容,心中就一直记恨此事,待碧珠将伶仃无依的常嫣嫣送到他手上,他也绝不会怜香惜玉,只会拼命在她身上发泄欲.望、死死折磨她罢了。   君锦玉不敢抬眼去看那画舫中的景象,生怕叫人看出藏在心底的欣喜。   她跟在于氏身侧,提起繁复的裙摆颤颤巍巍上了这艘装点得有些流俗的画舫。   她心中兀自抿嘴偷乐,余光却悚然瞥见一旁的船板上,似乎躺了个血肉模糊的人。   瞧着满地流淌的鲜血,以及那人略显僵硬的肢体,应是死了无疑。   鲜血尽失而死……君锦玉从不曾见过如此血腥残忍的场面,还未来得及看清那死人的相貌,便花容失色惊叫一声,迅速扭开了脸。   她惊慌失措间,恰好一眼望见裹着大氅的谢嫣,瞧出她肩上披搭着的大氅依稀是男人才穿的式样与颜色,君锦玉方才还慌乱的心绪,立刻安定下来。   她的头发半湿半干,依旧结着一层淡淡水汽,矮几前头几处空地上,更是散落着几条长短不一的衬裙布料,看这架势,君锦玉笃定她应是被高献欺辱过无疑了。   于氏呆呆望着屋内散落着的碎布,又瞥见谢嫣一截修长脖颈,并几枚精巧玉润的脚趾头,还露在大氅外,立刻泪如泉涌。   她心中悔恨交加,若不是她一心记挂锦玉,丢下嫣嫣另乘一艘画舫,怎能出此意外,甚至连累她被人……   于氏恨不得掐死方才那个头脑不清醒的自己,紧紧抱住谢嫣哭喊:“好嫣嫣,快跟娘说说这是谁欺负的你?娘定要手刃欺负你的畜生,替你报仇!”   谢嫣眼睫颤了颤,嘴唇蠕动数下,却硬是说不出一个字。   暗二揉揉自己的脸,外人当这王府嫡女是被吓得狠了,才有些神思恍惚。可他一直在旁边默默留心,侯爷将她从水里捞上船的时候,这姑娘还含情脉脉与侯爷共诉衷肠来着……   他原先还以为这姑娘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遇上侯爷这样诓人连眼珠子都不曾动一下的骗子,可今日他的的确确是涨了见识。   能搅得君锦玉和君恪这对狗男女焦头烂额,这姑娘哪有什么可怜之处?分明就是个扮猪吃老虎,比他们侯爷还会诓人的大尾巴狼!   于氏瞧着她面无表情的苍白脸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乖嫣嫣,你同娘说句话好不好?你不说话,娘心里难过……”   谢嫣估摸着这个时机也差不多该是收手的时候,便一把推开犹自抱着她哭泣的于氏,厌倦地阖上眸子:“母妃,该去别庄修养的不是常锦玉,是我才对。”   于氏骇然反驳:“嫣嫣你何出此言?你是娘的亲女儿,哪里有将你赶出王府的道理?”   “君恪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算计我,母妃你管得了一时,可能管得了一世?”   谢嫣捂紧双眼,疲惫不堪道:“他算计我走了那条街,今日更是死性不改令碧珠推我下水……我成了这副模样,在外面那些人跟前名声尽毁,他才满意是不是?我就是不明白,他到底疼爱常锦玉哪一点,竟能叫他下死手算计我这个亲妹妹!”   于氏倏地回首死死盯住君恪:“是你!又是你!”   君恪眉梢丝毫未动:“母妃多有误会,今日之事实在与儿子无关,碧珠私自谋害主子已经伏法,母妃快将妹妹送回去更为妥当……”   于氏还欲训斥几句,谢嫣却陡然从矮几里侧一跃而出,朝着一旁的雕花柱上撞去。   君锦玉只虚虚拦了一下做做样子,遂作壁上观看着她朝着那坚硬的柱子撞去。   于氏拼命追去阻拦,幸而暗二出手拦了一把,才没叫这屋内也一并见了红。   他自知这君小姐并非是真心寻死,因此也只是随便拦了一下。   谢嫣堪堪停在距离柱子不过两寸的位置,于氏扑上来将她用力往后搀扶,瞧见杵在跟前的暗二,立刻警惕起来,寒声质问:“你是什么人?”   暗二心头苦得发麻,这姑娘装装样子适可而止也就罢了,这般寻死觅活,不晓得的兴许还真以为是哪个年逾五十的油腻富商占了她的清白。   可恨自己嘴贱将当事人劝进了屏风里,眼下还得由他处置这个烂摊子。   暗二默默将君恪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胆战心惊赔着笑解释:“王妃莫要生气,既然此番不慎占了君小姐便宜、又令众人瞧见这一幕,我们侯爷也不是什么偷奸耍滑之人,自当会对君小姐负责,王妃您看看,可是还要什么别的吩咐?”   于氏简直快被他这番没脸没皮的言辞气得昏厥过去,凭什么仗着占了嫣嫣就得逼着她下嫁?想他们锦亲王府好歹也是皇亲国戚,倘若不是容太后不肯赐予封号,嫣嫣怎么着也是个金尊玉贵的郡主。   如今被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老侯爷占了清白不说,这侯府的下人竟还大言不惭说些负责之类云云。   嫣嫣今后还要接容太后的赐婚懿旨,如今却被个还不知道娶了几门亲的死侯爷半路截胡,这下半辈子就算是彻底废了!   于氏抄起袖子,指着暗二恨道:“休得胡言!嫣嫣虽被你们家的主子占了便宜,可终归也是王府嫡女,就是吃了亏也不能被人这么盘剥。你们怎能仗着捏到了这个把柄,就逼着我们嫣嫣做续弦做妾?”   暗二:“……”   君锦玉觑了眼于氏的脸色,也柔柔弱弱应和:“嫣姐姐是被你们侯爷看了身子不假,可也不能坐地起价是不是……就算是娶,也该拿出些诚意来……”   “闭嘴!”于氏目眦欲裂,急急打断君锦玉,“什么诚意?就是痒嫣嫣一辈子,也不能叫她嫁给一个一只脚踏进棺材的好色老侯爷!”   君锦玉看了眼尚立在一边,看不出什么情绪的君恪,有些为难道:“可这也是不得已之举,这么多人都瞧见嫣姐姐被人……明日怕是传得难听至极,母妃能护得她一时,却护不了她一世……若是被容氏那边的臣子得知,参了我们府一本,只怕到时候嫣姐姐若还想避世活下去,也唯有削发为尼了……”   一番话非但没劝得于氏看开些,反而令她更为绝望。   君锦玉掩口挡住嘴角忍不住溢出的笑意,正是得意的功夫,暗二却指着屏风里有气无力道:“王妃应是误会了什么……我们侯爷乃是定安侯容倾,并非王妃口中那些个肥头大耳、又老又好色的老侯爷……”   于氏下意识瞪他一眼:“你莫要再替那老不知羞的求情……”   说到最后,大抵连她也觉出有哪里不对劲,于氏沉默须臾,似是想通了什么,忽然抬高音量道:“定安侯容倾……怎么听上去如此耳熟?”   暗二挤出个假笑:“自然是耳熟的,回回边关捷报传入京城,卷卷皆有我们侯爷的大名。太后原先还说要替侯爷寻个门当户对的侯夫人,眼下这人也不用挑了,君小姐不就是现成的人选么?”   凡是天.朝人,就没有没听说过定安侯容倾大名的。   他本是容太后的胞弟,当今的亲舅舅,这般贵重的出身,做个安分守己的纨绔公子也没什么。可他偏偏攒着一口气要出,为证自己冠得起容氏这个姓氏,遂潜入军营里历练。   说来也是传奇,他似乎就是个天生的将相,所经手的战事,无一败北过。   老太妃很是欣赏他的才能,可王府与定安侯府之间隔着太多仇怨,渐渐地,也不再提及了。   定安侯府与他们王府八竿子打不着,定安侯容倾又是个恣意洒脱的散人,平素就与他们分属两派阵营。   今日占了嫣嫣便宜的竟然是定安侯容倾……不得不说,得知真相的于氏,心情十分复杂。   这定安侯看着也不像个爱欺男霸女的主儿,怎么就莫名其妙占了嫣嫣的便宜?   她这头心中不断犯着嘀咕,那边的君锦玉却犹如遭了雷击。   她眉眼间原先还蓄着的笑意早就荡然无存,茫然不解歪头注视暗二:“你方才说什么?你家主子是定安侯?容太后的胞弟?”   暗二白了她一眼:“不然还是哪个能冒名顶替的定安侯?”   君锦玉悚然仰头望向立在一边不曾言语的君恪,眼中漫过莫大的绝望与疯狂。   君恪十指深深陷入掌心,掌心立刻泛起一阵火辣辣的疼,他惊痛地凝视魂不守舍的君锦玉,垂眼点了点头。   她却再也忍不住,绕过画舫夺门而出,正巧将地上那具尸首的容貌纳入眼底。   早上还在她跟前活蹦乱跳、信誓旦旦说要修理常嫣嫣的碧珠,如今却无端遭了横祸,成为一具无人前来收尸的尸首。   她哭着去拉扯碧珠的手:“碧珠姐姐,你快起来,你告诉锦玉,你没死对不对,常嫣嫣她被人玷污了清白是不是?” 第217章 侯爷打脸宝典(二十五)   大滴大滴晶莹从眼底滚落, 争先恐后砸在碧珠狼狈不堪的面颊上,干涸的血迹在莹莹泪珠中缓缓荡开, 君锦玉痴痴凝视她灰败的脸色, 哭得鼻头通红:“碧珠姐姐为何不应我?”   没了显赫的家世,失了亲人的疼爱,她仅仅是想在这陆离繁华的京城,能够有一处容身之地……可苦苦经营这般久,非但没能压过常嫣嫣这个贱人, 反而害得自己身边之人无辜遭累。   今日与哥哥筹备得这样充分,叫那贱人逃过一劫便罢, 却不想在这等凶恶的境地下, 贱人竟还勾搭上了定安侯,甚至害死了碧珠。   她伏在碧珠尸首上,目光聚集于画舫里那扇雾蒙蒙的屏风处, 四处灯火霭霭淡淡,隔着绣鹤雕花的半透纱帐,男人修长英挺的身影跃然屏风之上。不难想象, 此人的风姿应是何等的洒脱与俊逸。   莫说那腌臜不堪的高家嫡子,就算十个邵捷在此, 也比不得一个定安侯。   她怎么就能这样好命!怎么就能这样好命!   思及此,君锦玉心中更是嫉妒怨恨得发狂。   她死死盯住尚被于氏温声哄着的谢嫣,眼中火光一点点燃起,继而又无声化作一片执拗的灰烬。   君锦玉慢慢起身,眼眸瞪得极大, 瞳孔紧缩成黑漆漆的一点,依稀可看出她眼底的不甘。   谢嫣冷眼瞧她动作,分明次次坏事都有这君锦玉的手笔,她却总能将自己视为无辜之人。   今日若不是她手脚功夫利索,若不是容倾出现及时,眼下躺在地上的,就该是她谢嫣。   见她张口似是有话要说,八成又是抹黑,谢嫣也没客气,照着她的嘴就是一巴掌,冷冷道:“哭完了没?知道的是我差点没了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害得你……”   谢嫣这一掌打得实在是出其不意,连搂着她的于氏也不曾料及。   君锦玉满腹酸水无处泼洒,捂着火辣辣的嘴唇,满脸都是不可置信:“常嫣嫣你这个贱人居然敢打我?”   上回在丞相府吃的哑巴亏,君锦玉如今想来仍历历在目,那件事还不曾出过气,今日又接二连三受了这等屈辱。新仇添上旧恨,桩桩件件都能将她折磨得发疯。   君锦玉自幼被府里人宠大,事事顺心顺意,何曾当众被人掌掴。   邵捷那句陌生又惊疑的“你是什么人”犹绕耳畔,她当时屈辱地恨不能跳船投湖,然而瞬间转念一想,小不忍则乱大谋,切不可让常嫣嫣白捡了便宜。   当时是冷静了下来,只不过眼下这口恶气君锦玉是咽不下去的。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怎能当众受此奇耻大辱!   君锦玉枉顾上前握着她手臂的君恪,朝着谢嫣猛扑过去。   她卯足劲去剥谢嫣的大氅,耻笑道:“就许你指责旁人,难道你自作主张勾引定安侯就是正理?瞧瞧你这副样子,竟还穿着这衣服招摇过市……真是丢尽了我们王府的脸!”   暗二不露痕迹上前推开君锦玉,在外头行事总要顾及主子的威严,便也收起往日里的嬉皮笑脸,冷哂道:“怪不得锦亲王府的姨娘有胆子谋害嫡女,原是另有人撑腰。”   一番话暗指锦亲王府尊卑伦常颠倒,于氏本就在气头上,听闻此言,语气也有些生涩:“嫣嫣,你且说说,究竟是谁将你害成这样?”   谢嫣瞥了眼碧珠僵硬的躯体,视线落在君恪肩头:“能差遣得了碧珠推我下水,母妃觉得,还会有谁有这样大的本事?碧珠推我下水的时候甚至说,都是我挡了某些人的道,由不得她下此毒手。”   于氏心中突地一跳,要不是她独留嫣嫣乘船,急于领着锦玉去寻邵家公子说理,也不至于叫碧珠钻了空子。   加之君恪之前所作种种,今次嫣嫣的劫难,定也出自这个逆子。   于氏脑中一阵天旋地转,险些站不稳脚跟。她膝下仅有恪儿和嫣嫣两个孩子,哪怕君恪与锦玉亲近些,却不晓得他为何非要置嫣嫣于死地,方可罢休。   连素来与王府有龃龉的定安侯,都能放下恩怨救下嫣嫣,君恪这个哥哥却要百般痛下毒手……   于氏仿佛一瞬间苍老下来,双眼暗淡无光,面色沉痛而自责。   定安侯怎么说也是嫣嫣的救命恩人,暂且不提他知晓嫣嫣的出身后,会不会后悔救人,可逼迫容倾娶妻,却实实在在不占理。   于氏心头尚在犹疑,便道:“今日之事多谢侯爷出手,先前莽撞之下险些误会侯爷……”   她话音未落,沉默许久的君恪突然开口:“救命之恩确实应当涌泉相报,只是救命之恩与占便宜是两回事。侯爷出手相救,本王自是感激不尽,可是家妹受了委屈也是实情。行兵打仗之人最重承诺,侯爷是否也该对家妹有个说法?毕竟……”   他顿了顿,嘴角略微有一点奇异的勾起:“毕竟,侯爷也家妹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了肌肤之亲,按理也应该娶了家妹,侯爷认为呢?” 第218章 侯爷打脸宝典(二十六)   他的神情十分微妙, 所言更是引得满座哗然。   容倾闻言透过画屏间的雕花缝隙望过来,眉头微凝,目光幽幽沉沉看上去仿佛十分为难不悦。   “王爷这是何意?”   君恪见此心中愈发自得,他一向行事谨慎,绝不给容氏一党留有任何反扑的机会, 是以在这艘本应属于高献的画舫里初见了容倾, 他并非没有怀疑过。   只是常嫣嫣自小流落在外, 回京的这些日子,一言一行都在他眼皮子底下, 与容氏一党甚至是容倾, 并无往来的可能,加之常嫣嫣方才的绝望神色不似作假,这二人之间定然不曾有过牵连。   他脑海中渐渐酝酿出一个百利而无一害的念头, 连带着打量谢嫣的眼神也柔和了几分。   君恪微微眯眼,面容冷峻肃然:“侯爷与家妹有了肌肤之亲乃是事实, 今日侯爷能以救命之恩的理由搪塞过去, 明日自有旁人有样学样。如此一来,岂不是人人都可以欺辱家妹?”   他就在容倾疏淡非常的眼神中冷冷挑衅:“容氏便是这样教导后嗣, 怎么污人清白而不必负责的?”   君恪本就存了激怒容倾的心,若说先前只是试探,这番话则算十足十的威胁, 容氏素来爱惜羽毛, 容倾又怎么舍得清名毁在他手里。   而容倾果然也没令他失望, 静默片刻, 抬起清泠泠的眼眸沉声道:“小王爷此言差矣,我容氏家风一向光明磊落,既然今日是我折损了君小姐的声誉,也自当给锦亲王府个说法。三日后,容倾定会亲自上门谢罪。”   君恪拱手还礼,神情看似极为满意:“依定安侯从军多年积攒下的威名,定不会出尔反尔,三日后,小王就在府上静候侯爷的‘说法’。”   容倾皮笑肉不笑道:“小王爷客气了。”   既是让这些百姓做了证人,便也没有再做戏的必要。君恪也不欲多留,命人抬了碧珠的尸首下去处理干净。   他撩开内间四下飘飞的帷幔踱步而出,正瞥见被于氏抱在怀中柔声安慰的常嫣嫣,嘴角就不禁勾起了个嘲弄弧度。   君恪原打算将常嫣嫣塞给高献,也好利用她拉拢高府的兵力,谁知上苍有好生之德,许是心疼他近日谋事越发力不从心,竟送了个容倾过来。   定安侯府的下人个个都是容倾的心腹,容氏一党至今连个把柄也无,宫城守防更兼滴水不漏,安插自己的人进去无异于异想天开。   没有哪一个女子不为母家考虑,若是能借此机会逼迫容倾这只老狐狸娶常嫣嫣为妻,他借常嫣嫣之手得到容倾的把柄,就是早晚之事。   君恪想得极深,对此事的把握几乎算是胸有成竹,一向冷凝的面容,眼下也隐隐添了几分喜意。   只是在瞧见被众人遗忘在一旁,捂着面颊哭泣不止的锦玉时,他眉宇间仅有的几分喜意顷刻间就荡然无存。   今日白白搭进了碧珠一条命不说,更是连累锦玉受此屈辱。   常嫣嫣那一巴掌打得毫不留情,狠狠打在锦玉的脸上,便似打在他的心口,痛得他恨不得以身代劳。   他极想走过去将她纳入怀中劝慰,可因计划有变,眼下常嫣嫣于他还有大用处,这丫头素来烈性,他若想扳倒容氏党羽,还需常嫣嫣日后为他卖命,断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敷衍的地步。   君恪压下心头的冲动,他走至谢嫣身侧,于氏立刻警觉起来:“今日嫣嫣被你那侍女算计,是不是也出自你的手笔?”   “母妃此言何意?嫣嫣出事,儿子身为她的兄长也十分伤心,”他拧眉俯视于氏,眼底也挤出一点虚伪的心疼,“锦玉今日委实出格,确实该罚。”   君锦玉哭得更是悲痛欲绝。   于氏瞪她一眼,察觉自己像是被人算计,扭头对君恪冷笑道:“你最好记着你今日的话。”   岸上的人看够了热闹,各自纷纷散开。   邵府搞错求娶之人,自知颜面尽失,早已拖着邵捷告辞离去。   谢嫣脱下身上半湿的大氅,裹着于氏备用的斗篷,在于氏的催促中饮下一碗姜汤。   君锦玉已被君恪先一步带回王府,故而偌大马车里独剩了她们母女二人。   于氏绞着帕子恨道:“娘要是没有抛下你一个人,嫣嫣你又怎会受那侍女算计,更将定安侯也一并牵扯了进来!”   于氏虽从不过问政事,却也晓得定安侯府与王府有些龃龉。此番定安侯出于好心救下嫣嫣,纵然有些许冒犯,也是仁至义尽毫无过错的。哪怕京中有闲言碎语,可顾及两家家世,过不了多久也会逐渐被人忘却。于氏原想息事宁人,谁知君恪公然以婚事相逼,分明就是不怀好意。 第219章 侯爷打脸宝典(二十七)   可若不是她自己偏记着锦玉安危, 而将嫣嫣落下,也不会生出这些事端。   于氏十分愧疚。   于氏回府后自寻了老太妃,君恪同君锦玉也不知去了何处。可任务进度条毫无进展,想必君恪定是还欲借此事谋划后招。   而事情果真也不出谢嫣所料,君恪眼下正揽着君锦玉温声道:“我们自幼一起长大, 常嫣嫣她是什么人哥哥不知, 而锦玉的为人, 哥哥又怎会不清楚。今日在船上叫你受委屈了,那邵府的确太不像话。”   君锦玉心中恨得发疯, 明明事情就要成了, 竟活生生跳出一个定安侯助得常嫣嫣生生扭转全局。   君恪闭眼忍痛叹息一声,不忍与野心在这一刻疯狂滋长,他握住锦玉日渐消瘦的单薄肩膀, 心痛得无以复加,下了极大决心开口:“锦玉, 你且先去别庄上避避风头, 待常嫣嫣嫁入定安侯府,哥哥就亲自接你回来……”   “哥哥你方才说什么?”君锦玉不可置信打断他, 眸底尽是突遭背叛的绝望与惊惶,“你这是在赶我走?你也同他们一样,认为我如今孤苦无依, 同你们毫无血脉之亲, 其实也厌倦了我对不对?”   他怎会厌倦她, 他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心疼她, 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来得真心坦荡。   君恪握住她双肩劝道:“锦玉,只要她走了……”   君锦玉捂住双耳,含泪嘶声道:“她不会离开的,常嫣嫣早已与人私定终身,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受哥哥摆布,嫁与定安侯?”   她可以眼睁睁看着常嫣嫣跳进高献这座火坑,却绝容忍不了她借着定安侯府这阵东风飞上枝头。   君恪闻言,目光不由得沉了几分:“她与人私定终身?锦玉你可知是何人?”   “除了那位随她一同回京的竹马,还能有谁?”君锦玉愤愤推开他,“我两只眼睛都瞧见了,那日常嫣嫣赴宫宴回府,那人抱着她,他们两个、他们两个……”   眼前晃过那日情形,那人精致的眉眼似刀裁笔画,她再如何也没脸皮说下去。   谢嫣沐浴完,披散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打算去前厅用饭,忽有个高大的身影从门影后转出来,气势汹汹捏紧她衣袖强行往前厅拖去。   谢嫣猝不及防被拽了个踉跄,但看清这人冷峻的侧脸后,索性停下挣扎,就随着他穿过长廊石阶。   跨过门槛,他凛凛眼风一扫,逼得跟上来的春芷和几个小丫头颤颤后退数步,牙关冷冷吐出几个字:“带上门,都滚出去!”   春芷惶然瞧了谢嫣一眼,谢嫣轻一颔首,她才犹犹豫豫合起门扇,垂首退了。   没了旁人,屋内独独剩了他们二人,再没有做戏的必要,那些人前的寒暄、虚与委蛇若再演起来,便显得太过多余。   君恪撇开她的手腕,嘲弄道:“你这侍女倒十分忠心护主。”   “王爷实在是过奖了,”谢嫣微一探脚尖,毫不客气勾出个凳子坐下,“论忠心护主,放眼整个王府,也不见得有比肩碧珠的。”   这姿势委实不够淑女,君恪一向为她这不拘小节、视礼教为无物的举止所不齿。   可提及“碧珠”二字,君恪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繁文缛节,脑海里顷刻间就浮现起碧珠那具鲜血淋漓的尸体。   他筹谋多年,在此之前,从未因私舍弃过一个部下,今日却为了保全锦玉不得不亲手杀了碧珠以绝后患。   培养一个身手不凡的女护卫,所付出的代价往往是寻常护卫难以比及的,而舍弃碧珠的同时,也意味着很多对策都需从长计议。   胸口仿佛被人用力捶打一拳,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震怒道:“你——”   火气撒了大半,君恪也渐渐冷静下来,他此番前来见常嫣嫣,并非纠结于这点上,死一个护卫虽令他懊恼,却也不能再有什么别的情绪,更多应当考虑的,却是该怎样布局,而这其中万万少不了常嫣嫣。   君恪理了理袖口处并不存在的褶皱,估算了下雪珠潜入的时间,尽可能使得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   他敲着桌案毫无感情道:“若定安侯府遣了冰人来求亲,你必须应下。”   谢嫣隐隐揣度出了他的想法,这等卖妹求荣的事儿,君恪这个渣男主既然在原世界就间接地干了一次,眼下再来一次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甚至因为对象是她的关系,做起来反而更加得心应手。   谢嫣心绪浅浅走过一遭,双眼立刻不可置信地瞪大,将一个放纵不羁爱自由的镖门女的形象发挥到淋漓尽致,猛一拍桌子吼道:“君恪你休想,我死也不会同意!”   君恪敲着桌案的手指一顿,眼底少了几分怀疑,眉目霎时舒展开,嗤笑道:“这可由不得你!”   话音方落,门扇却被人自外面推开,雪珠自怀中掏出几封有些旧的信笺,单膝跪下递给君恪:“王爷,都在这里了。”   君恪接过信笺草草翻阅一遍,猛地拍案低斥:“堂堂锦亲王府嫡女,竟与情郎私通信笺,若这些信呈给祖母,你说,你那小情郎可还有活路?”   当初容倾一走了之,也不曾寄什么信,她心血来潮写了几封,可转念想着左右也寄不出去,也就收起来了。不成想今次却被君恪命人翻出来,欲以此要挟她替他们卖命。   谢嫣尽职尽责继续维持这个宁死不从的人设,咬牙切齿试图去抢:“君恪你无耻!”   君恪起身一把将信笺收入袖中,踏出前厅的最后一步还不忘威胁道:“宫里还缺侍奉的内侍,若你不应,下回再与那小情郎私会,或许他便再也不是男人。” 第220章 侯爷打脸宝典(二十八)   谢嫣:“……”   这种干脆利落的威胁方式, 果然很有君恪的个人风格。   只是君恪此人一向多疑,若是她就这么满口应下,必然会留下隐患。   思索一瞬, 她稳了稳心神,上前狠狠扯住君恪的袖口,气急败坏失声惊呼道:“君恪你到底想做什么!你休想动我的人!”   君恪重重拂开她的手, 冷峻眉眼间满是浓烈排斥:“未经父母之命便私相授受,真是不知廉耻。”   谢嫣低低嗤了声,君恪这厮也算是双标中的双标,暗自觊觎自幼一起长大的妹妹不说, 原世界里更是在伙同君锦玉算计得容倾家破人亡之后,力排众议娶了君锦玉为正妃。那个时候他怎么就不曾过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 如今却好意思大着嘴巴说她不知廉耻?   主角即是正义,这三观真是稀碎得令人叹为观止。   她压下心头的鄙夷,续道:“若是你敢动他一根毫毛,我绝不会放过你!”   “常嫣嫣, 你没有选择的余地。”君恪隔着布料慢慢抚摸信笺的形状,目光一如既往是不容人拒绝反抗的疏冷专横,“你未免太过小瞧本王的权势,宫中虽眼下还是容氏姐弟做主, 可本王处置一个微不足道的无知匹夫, 就如同碾死一只蝼蚁一样简单,不过就是袖口上溅两滴血罢了。除非你能狠心眼睁睁看着你那位小情郎成为宫中内监……听府里下人说, 你那位小情郎的皮相生得甚是艳丽……”   君恪唇角略微牵起一丝弧度,要笑不笑的神情像极将猎物玩弄于鼓掌之间的豺狼,将面前之人先是惊惶震惊,继而悲愤怨毒的神色全部收归眼底, 循循善诱道:“宫中一些有资历的大太监,甚是喜爱磋磨这等皮囊清艳的年青人。”   谢嫣趁机去抢他袖子中的信笺,不可置信咒骂道:“君恪,你为达目的竟然使出这等下三滥的手段,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谢嫣本就是做做样子,故而君恪只略微仰了仰身子,便轻而易举避开了她。   “既然你不肯死心,本王不妨同你直说,”君恪从怀中抽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指尖轻轻一弹便扔到了谢嫣手边。   “这些是本王安插在定安侯府和宫中的眼线,你务必记牢。定安侯府是容太后母子得以把持朝政的依仗,定安侯容倾若是不除,八王爷就无法如愿继承大统,而锦亲王府的名势地位,迟早会有被容倾颠覆的一天。   你身为锦亲王府的嫡女,一生荣华富贵都同王府紧紧拴在一起。   如今正巧有这个让你为母族分忧的机会,若你乖乖嫁给容倾,从他府中窃来宫中的兵力布防图,能探听出他们的计策谋划,转而告知于本王,非但从前你与锦玉、与本王之间的恩怨可以一笔勾销,甚至待八王爷大事得成,本王自会请旨替你与你那小情郎赐婚。”   他又顿了顿,冷凝面容泛出一丝残忍:“若是你不愿,休怪兄长不讲情面。”   对于君恪这个卖妹求荣、三观歪到天际的人渣,谢嫣已经彻底是无话可说。   这是原世界和现世界两个中,君恪第一次对她以“兄长”自称,却并不是因着终于对宿体这十几年受尽的艰辛磨难感同身受,而是要恩威并施利用感情的枷锁,将她推入另一个火坑。   谢嫣十分肯定地打赌,若是她帮着他达成所愿,掌握他与八王爷致命弱点的她,届时的下场必然只有死路一条。   原世界里的君恪就随随便便就能将宿体逼嫁给一个纨绔子弟,如若君恪顺利辅佐八王爷上位,弄死她还不是跟剔牙一样随意。   毕竟对于袒护君锦玉一举上,君恪是宁可错杀一百,也绝不会放过一个的。   谢嫣啧啧暗道了句人渣,面皮上却仍旧十分入戏,她悲愤目光掺杂着一丝自暴自弃的绝望,已然是泣不成声:“只要你放过他,答允我事成之后必定兑现承诺准许我们成亲,我愿意按照你所说的做。”   她低头攥着手边的写满名单的纸张,泪水一点点砸落在纸脚处,往昔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此刻已经荡然无存,看起来无助又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可怜。   君恪掩住眼底那点觉得她目光极其天真短陋的嘲弄,一只手搭上她肩膀:“你只管准备待嫁事宜,其他的本王自会处理妥当。” 第221章 侯爷打脸宝典(二十九)   “容家是小皇帝的依仗, 且与我们锦亲王府离心离德,若我们不为自己谋划,势必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嫣嫣你只需乖乖听从兄长的安排, 按照兄长的要求将容倾与宫中、军中的书信往来,以及藏在府内的军事布防图偷出来便是。身为锦亲王府的嫡女,理应要肩负起延续家族荣耀的担子。事成之后你身为功臣, 于情于理我自然都不会亏待了你。”   谢嫣挤出几滴屈服的眼泪,君恪果然对她的神色甚是满意,起身招来几个下人:“今夜更深露重,加上嫣小姐今日落了水, 更易使得风邪入体,吃了几贴药还不见好转, 大夫说需得卧床静养一段时日。为防嫣小姐不知轻重四处走动令病情加重,你们几个务必谨慎侍候着。”   几个婢女纷纷道是,也不顾还瘫坐在里间的谢嫣,带上门扣上了铜锁, 大有严防死守的架势。   直到落锁的声音“啪嗒”消失,谢嫣这才拍拍裙摆上的灰尘一骨碌爬起来。   原世界里,君嫣嫣就曾被逼嫁给纨绔,只是她那时候逃也逃了, 却又被君恪连夜绑回府中。临到出嫁那日, 她索性偷偷抄了把刀带进花轿里,暗暗下定决心, 如果敢有人动她一根毫毛,必定捅得他下辈子都绝后。   可惜君恪千算万算,却不曾想到府里的“大郎”正是容倾,倒省了她演上一出捉迷藏的戏。   谢嫣和衣草草靠在榻边睡了一晚, 第二日送饭的婢女将食盒从小闸门里送进来,便立刻关上闸门落锁,根本就是得了君恪的命令,拿她将洪水猛兽一样提防。   谢嫣也没亏待自己,饭食一样不差地扫得干干净净。   几日下来皆是这么干耗着的,甚至连于氏也不曾让她见过。要不是007自带一些娱乐性的模块,谢嫣怕她会憋死在最后一个世界。   直到第四日,她猜测君恪那边大抵是觉得她被折磨得差不多了,才令婢女引她出去。   谢嫣坐在梳妆镜前,瞪着铜镜中气色颇好的姣好脸庞很有些无奈,思索片刻,不得已翻出一盒脂粉遮去了红润气色。   她刻意磨蹭了许久,瞧着像是被看管太久而失了往昔朝气,踏出门槛,形容憔悴枯槁,脸色惨败,哪复前几日的光鲜明艳。   几个小侍女的眼神都有些泛着同情了,这位可不是值得唏嘘,明明是名正言顺的嫡小姐,自小流落在外,如今好不容易在京中有了一席之地,眼看着赶走了鸠占鹊巢的镖门女,熬出了头,却要被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拿捏亲事,逼嫁给政.敌。   所以出生在高门大户也不见得一定是好事,活得反倒还不如他们这些签了死契的下人自在逍遥。   谢嫣走到正堂前,隔着门前一道帘拢,里头的谈话声清晰可闻,君恪冷冷清清的声音在帘内淡淡响起:“小王知侯爷一向不是个出尔反尔之人,也从不推卸责任,舍妹自从那日与侯爷有所误会后,直到今日仍闭门不出,若非小王着人照料,指不定会发生什么意外。”   侍女掀开帘子,引她去了里间的屏风后坐着,隔着朦胧的画屏,隐隐约约能瞧出坐在君恪对面那人的大致轮廓,仍旧是一如往昔的英挺卓绝。   此情此景莫名有种淡淡的熟悉,仿佛她在并不久远之前,也曾隔着岁月的帘幕将一个人如此用心地辨认着。   恍然一瞬,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容倾已然诚恳开口:“王爷希望容倾应当如何做,才不算辜负了君大小姐?”   君恪暗中握紧了十指,他都已经提点到这个份上,就差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了,这厮究竟是装傻还是真不明白?   他冷笑道:“实不相瞒,舍妹自幼在外居住,一向仰慕侯爷的威名。昨日又不可避免与侯爷有了接触,侯爷觉得与锦亲王府的嫡女有了肌肤之亲,又该怎么做不算辜负?自然是娶。” 第222章 侯爷打脸宝典(三十)   说罢还坐直了身子, 语气中隐隐带了几分愠怒:“京中女子极看重名声,出游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本就不是我们锦亲王府的错, 更不是舍妹之过,可流言一时间飞涨,舍妹回来后险些为此寻了短见。凭我们锦亲王府的家世, 自然要为妹妹申冤,若侯爷不愿求娶也罢,小王明日便入宫禀明太后,央太后替舍妹寻个妥当的去处。”   对面之人静默片刻, 一双乌黑匀称的长眉轻蹙,唇角微抿。   君恪毫不退让同他对视, 眼中满是胜券在握的自得,施施然看着这个面和心不和的昔日政敌,仿若正瞧着一只一无所知、缓缓走入他这个猎人陷.阱之中的狐狸。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在容家军和定安侯府安.插眼线,但容家军军纪严明, 别说是探子,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容家军的教场。何况定安侯府内的仆从又都是老侯爷再世时养出的老人,若挑了生面孔进去,只怕会打草惊蛇。   于是他和八王爷决定在宫内布置钉子, 如今这些钉子还未成气候, 短时间也无法助他一臂之力。   可他不能再等下去了,锦玉被这个半途归家的常嫣嫣逼得走投无路, 连那心怀不轨的钟家小子,也是将她错认成了常嫣嫣,才登门求娶。   他们肆意践踏锦玉的自尊,弄出这样的丑事, 连累他失了碧珠这样的左膀右臂,令他难得吃了一次打落牙齿和血吞的闷亏。凭他一贯的行事作风,又怎么可能轻易纵容这些人置身事外,再在锦玉的心头上捅刀、在他通往大业的道路上埋下隐患。   为了锦玉、为了他和八王爷的大计,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拖下去了。容倾这个变数必须尽快整治,常嫣嫣这个不服管教的黄毛丫头,也是时候给她一个教训,让她明白违逆他的下场是什么。   君恪倏地抬头紧紧锁住容倾,对方若有所觉地抬眼,好看的眉头渐渐舒展,眉眼之间颇有些无奈与豁达,倒没有一丝异色,像是下定决心在哄蛮不讲理的小孩:“既然如此,待容某今日进宫将此事与太后说明,三日后就如约来王府下聘。”   本以为婚事还需同容倾这个狐狸再周旋几番,没成想竟轻易如愿。   如同一拳打进棉花里的君恪心中虽不快,却也无处挑刺。   朝堂之上都说容倾秉性光明磊落,在战事中负伤或是牺牲的战士,他都设了专门的人发放抚恤银并照料起居。遇到不公之事,也是第一个站出来伸张正义的。   君恪先前还觉得他这是沽名钓誉,但如今想来,这种脾性也颇有好处。就好比这次意外,寻常人兴许还要推拒,哪怕这要娶的人是政敌的妹妹,他却能在犹豫一瞬后应下,倒省了他再费尽心思。   “侯爷一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小王自然信得过。”   两人寒暄几句,容倾便要告辞入宫。   君恪起身对着画屏淡声道:“嫣嫣,还不快出来送容侯爷出府?”   谢嫣被侍女推出画屏,不期然撞入一双隐隐带笑的眼眸。   容倾今日一身墨绿长袍,腰间束着三指宽的镶玉缂带,越发衬得他整个人神采奕奕丰神俊朗。   她目光越过他,瞟到君恪胸有成竹的神色,心中有些想笑,到底还是忍住了,揉出个心神不宁的苦瓜脸,有气无力:“多谢侯爷当初出手相救,小女才从歹人手中捡回一条命。”   容倾也装模作样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君小姐不必多礼。”   君恪思及惨死的属下碧珠,看着这一来二去的两人,额角青筋不由得凸了凸,眼中锋芒更加锐利。   他对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扶”着谢嫣出了厅,簇拥容倾出府。   容倾踏出朱色门槛,停在刻有容氏家徽的马车前,盈盈如画的眉目如同含着千言万语:“三日后,容某一定如约而至,还望君小姐转告小王爷。”   谢嫣心照不宣也回了个笑容:“自然。”   这三日,君恪依旧将谢嫣软禁在院子里,许是觉得谢嫣再翻不出什么风浪,看守的侍女护卫也不在似先前那样苛刻。   在屋内耗了大半时光,第三日傍晚谢嫣倒是等来了一连几日不曾见面、双目红肿的于氏。   谢嫣拿着卷传本打发时间,外头响起婢女们恭声问安的动静,谢嫣抬了眼,两扇雕花轩门缓缓向两旁旋开,天际飘动的霞云仿佛是乍破的天光,驱散了满室的昏黄阴幽。   于氏交叠的双手中露出一截湿得皱成一团的丝帕,红着眼眶慢吞吞走到谢嫣伏着的桌案前,腿脚一晃险些软倒下来,好半天才在婢女的搀扶下稳住身形。   她垂了头,神色憔悴不堪:“嫣嫣,是母妃对不起你,这几日我一直恳求你祖母出面解你的禁足,她却劝我同意你兄长的决定,让你与定安侯定下婚事,好堵住外面的闲言碎语。如果母妃那日没有留你一个人,如果当年的寺庙里没有放任那毒妇弄丢你,是不是这所有一切就不会发生……”   谢嫣合上了手里的书卷,静静打量着她。   到了这个时候,说些“倘若”“如果”诸如此类的话,也只是事后诸葛亮,为时已晚。   于氏并非像君恪他们那样汲汲营营自私自利,她性格太柔善,耳根子也软,纵然此前对君锦玉失望透顶,但仍然存有真情。   面对专断好面子的老太妃、刚愎自用的君恪,于氏根本无从反驳,原世界她可能也会有那么一眨眼的功夫想要袒护常嫣嫣,但是她一辈子身处后宅,太听信君恪和老太妃,最后还是选择站在君恪这边,最终对于常嫣嫣的处境保持缄默。   谢嫣心中唏嘘,神情却表现得十分平静:“母妃无须自责,兄长本就觉得是我害得君锦玉沦落到现在这副田地,自然要给我个教训。只是事已至此,我不可能再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若是没有定安侯出手相救,也许那日惨死的就不是碧珠而是我。”   于氏目光大恸,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都是母妃没用,教出你哥哥这个毫无手足之情的逆子,养出个锦玉这个白眼狼……”   谢嫣被她哭得头疼,正要搭把手扶一扶,一只骨节劲力的手腕突然横伸出来,拂开谢嫣,握住于氏的手肘。   君恪沉着脸,偏头吩咐身后的侍女:“王妃这几日身乏,烧得竟说起了胡话。你们还不快扶王妃去休息,若让王妃再带病跑了出来,我拿你们是问!”   侍女纷纷上前围住于氏,于氏怒极反笑:“你下毒手害你妹妹不成,连亲娘都要软禁,你这个逆子!”   侍女们觑了眼君恪的脸色,不敢再拖延,慌忙簇拥着于氏退下。   门扇再次被合上,天外绚丽霞光被隔绝在外,偌大的屋内又恢复了之前的昏暗。   君恪倏地抬眼,狭长的眼中尽是嗤之以鼻的轻蔑:“你别想再动什么歪脑筋,否则你的情郎,我可不能保证他的性命。”   他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他自然不可能对母妃下狠手,可是为了他的大计,为了永绝后患,只能暂时出此下策。   君恪回到自己的院子,屏退下人独自坐在长案后,一想到锦玉那双哭红的双眼,眼前橘黄的烛焰几乎要灼伤了他的眼睛。   他从来不是个将主动权交付与别人的人,大丈夫成就大事,必然要对局势了然于胸,先发制人。   君恪沉着掂量许久,还是深觉不可坐以待毙,略微整理了自己的仪容,吩咐随从备好轿子,准备立即进宫。  他先命杜衍递了进宫求见太后的折子,然后乘轿出了府门,外头偶有骚动,这一路本就地处繁华街市,他也只是以为近日往来京城的摊贩格外多了些,并不在意。   谁知下轿入了宫门,遇上一列刚从议政殿出来的官员,里头大多是与他不亲近的老朽木,皆对他目露鄙夷。其中有几个是他这一派的,也是一副想同他交谈又不敢贸然出声的模样。   君恪额角青筋跳了跳,后槽牙上下磨动,牙根微微收紧,掐了掐掌心勉强才维持住脸上的表情。   他这几天被烦得焦头烂额,倒是才想起来,容倾这厮一向是落了水,也要拽别人脚腕子下来、不吃半点亏的脾气。   他压下沸至胸脯的肝火,衣袍带风大步踏到容太后的殿中。   只见前殿静悄悄的,只有宫人擦拭金兽香炉时衣衫触碰间的窸窣声。   宫人引着他在殿下候着,端了茶水糕点低眉恭敬道:“娘娘还有些俗务需要处理,烦请小王爷稍等片刻。”   君恪看不上这个仰仗母族垂帘听政的容太后,以往碍于容倾还有力气与她虚与委蛇,但是最近出了这么多事,加上方才又被几个没什么眼力见的小官下了面子,心中不快郁结于五脏六腑内,仅仅撩开眼皮不冷不淡应了声。   他饮完一盏茶的功夫,那仗势欺人的容太后还未现身。   他夜里辗转反侧,满心装着事,眼下又遭一个妇人晾了半天,等了一会便隐隐不耐烦起来。   不过转念想到若他计策成了,就是让这几个跳梁小丑唱几天独角戏也无妨。   君恪就在这种一边极力劝服自己不要跟这些人一般见识,一边又暗示自己被刻意晾了的极端情绪中纠结了一个时辰,才听闻其乐融融的欢笑声传入耳中。   容太后的身影落在镂花屏风后,隐隐约约窥得出华贵的姿容,未见她人倒先闻其声。   她偏了头,一面走着,一面对身侧高挑的影子道:“你打小不服管教,以往父亲拿戒鞭抽你,都没见你掀眼皮服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想到居然也有被人死乞白赖逼婚的时候。”   咬字和语调皆是十足的意味深长。   那个落音极重的“死乞白赖”之人,此刻正端着续过四次茶汤的茶盏,闻言脸色又是沉了沉。   君恪心高气傲惯了,“嘭”地一声重重放下瓷盏。   容太后被碰撞声吸引,一双凌厉漂亮的秀目微微圆睁,露出点点讶色,仿佛很是意外,又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讥讽:“何处的长风,竟将无事不登三宝殿、勤于政务的小王爷吹了来。”   他遣过手下递了折子,容太后又派宫人在此处候着,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来意,这架势分明就是公报私仇,借机将他晾在这里羞辱,来替容倾出气。   君恪脑中那根紧紧绷着的琴弦扯得更紧,他瞟了眼如同母鸡护食的容太后,挤出个没有什么温度笑容:“微臣此番私自前来,自然也是为的私事。家中恶奴残害主子性命,多亏侯爷出手才救下微臣之妹,这一便是来谢侯爷的救命之恩。只不过那日在山湖,众目睽睽之下,小妹落水濒死之时无意与侯爷有了肌肤之亲……如今城中流言传得厉害,家母为此深感内疚,这两日为因为小妹清誉一事急火攻心,昨夜甚至病倒。百善孝为先,为人子者,岂能眼睁睁看着父母手足受辱,还望太后娘娘怜悯微臣家门冷清、母妹孤弱,做主赐婚以安抚家母。否则家母忧思过重,只怕药石也无用。”   容太后不由得挑了挑眉。   这话翻译一下,就是我虽然感谢你的弟弟救了我的妹妹,但我妹妹因为你的弟弟名誉受损,母亲也因为他卧病在床。如果你不愿求娶,你们就是视人命如草芥,不尊孝道。   见过不要脸的,但到了如此理直气壮地步的,也是旷古未有。 第223章 侯爷打脸宝典(三十一)   “圣人曾言,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君小姐虽然是因为王府恶奴陷害险些丧命,但定安侯救下她并与之有了肌肤之亲, 京中眼下流言四起,王妃与君小姐皆因此事而郁结于心,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容太后偏头看向容倾, 神情端肃凝重:“定安侯你可认?”   容倾立刻敛袖深深一躬:“救下君小姐事出紧急,并未顾虑太多,导致君小姐闺誉有损,乃臣罪过。既然王爷认为臣应当娶君小姐过门以此弥补, 大丈夫顶天立地,臣愿以定安侯府女主人之礼, 迎娶君小姐。”   君恪内心立即涌出一股狂喜,果然容倾此人重情重义,以无干之人性命相逼,他竟就真的这般轻松答应了!   现在已经利用小情郎拿捏住了常嫣嫣, 只要她嫁进去伺机为他盗出布防图,便可立即着手逼杀小皇帝和容太后,辅佐八王爷登基,再名正言顺接回锦玉。   他敛下眼底怜悯嘲弄的情绪, 嘴上却颇为动容:“如此, 臣替舍妹家母多谢定安侯悯臣之心。”   他又略在宫中逗留片刻,亲眼见容太后传了礼部入宫草拟赐婚懿旨, 心中才有种尘埃落定的笃定,起身告退。   君恪前脚方走,容太后便掩着口鼻,兴师动众吩咐宫人将殿内各处宫门敞开透气。   长风冲散空气中的火药味, 容倾忍俊不禁:“委屈长姐了。”   “知道就行,”容太后横他一眼,“君恪此人虽冷漠刻毒令人诟病,那位君姑娘却很好。若你真的替哀家委屈,不如快些筹备婚事,早日了却哀家一桩心愿。”   容倾笑着道是,心中油然生出雀跃。   他不必再顶着容大郎的名头,便能够堂堂正正出现她面前,迎娶她入府。他会牵着她的手赏遍无数盛京繁花,阅尽无数上元节佳景,踏过她走过的山川河流,与她相携到老。   太后赐婚懿旨沿路行至锦亲侯府时,消息早已传遍了京城。   锦亲王府阖府接旨,老太妃也颤颤巍巍被人搀扶出来。   虽然这人选与她起初挑的迥异,但是孙子颇为满意,她自认妇人之见也不再说什么。   整个王府弥漫着喜气洋洋的氛围,唯有于氏神色黯然恍惚。   她这几日被变相软禁,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下去,在瞧见谢嫣时急忙就要赶过来。   冲到一半立即被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季全拦住:“王妃,外面风大,病情还是不要再加重为好。”   说罢又半强迫地带走了于氏。   望着渐渐消失在视野里的于氏,谢嫣觉察出了几分山雨欲来之势。   君锦玉如今日子越发艰难,加上君恪连连谋划受阻心绪不稳,明显是到了火烧眉毛,方寸大乱的地步。   以至于君恪连粉饰太平都懒得做,彻底暴露他利用她窃取布防图的野心。   谢嫣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   太后懿旨颁下后,便须敲定婚期,钦天监算出三个万事诸宜的黄道吉日,一个是月底,一个是明年年中,还有一个是两月后。   宫中婚嫁之物皆应有尽有,筹备起来也只是多花些功夫,但月底的日子未免太急,明年年中的日子又太晚,君恪遂向容太后派来宫人,透露了挑中二月吉日的意思。   容太后全权将此事交给容倾决定。他自然期盼尽快成亲,倘使月底操办,操办中多少有些仓促敷衍,未免委屈了嫣嫣,斟酌再三,还是认为二月后成亲更为妥当。   只不过看在旁人眼里又是另一番意味。   首当其冲的正是高家。   得知再过两月定安侯会迎娶锦亲王府新寻回来的嫡小姐,高家上下不可谓不震惊。   本想疏通关系让太后选中高颖,谁知他们迂回递了几次折子上去,都没有了下文。而锦亲王这么一碰瓷,居然就硬逼着不被凡世界俗务所惊扰的定安侯认了栽。   高献想到那别有一番滋味的嫡小姐,心中很是不甘,就多向父亲抱怨了几句:“君恪已成了容倾的大舅兄,有这一层姻亲关系在,这二人怎么也不会兵戎相见,甚至君恪转而支持圣上也说不准。父亲你可要好好想清楚,别那位握手言和,我们却在底下闷头闷脑卖命,给他人做嫁衣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高将军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婚期已定,锦亲王府上下便开始忙碌起来。   君恪在谢嫣住处布置了诸多眼线侍卫,换走随侍她多日的侍女春芷,甚至连她用的餐具都反复检查,不论谢嫣做什么,一旁都有虎视眈眈盯紧她一举一动的侍女。   于是过了一月,除了君恪和满院子侍女,谢嫣都没再见过旁人,连刀疤他们都被打发到了庄子上。   她心中早就有谋算,倒也没因此畏惧慌乱。   这日丞相夫人下了午宴帖子点名宴请君小姐,君恪推脱不得,只能允诺谢嫣前往。   杜衍说是领君恪之令,贴身护她安危,实则都是监视。   若能被这架势吓住,那她就不是谢嫣,但为看起来像是被逼迫的样子,她还是恰到好处挤出几分明明心有不甘,却还无力反抗的愤懑情绪,挪动步子神色低落地走进马车里。   这次宴席不同于上回,所列席女眷中,并没有未曾婚配的贵女们,相反都是一些身份贵重的高门夫人。   谢嫣立刻便明了下帖人的深意。   酒过三巡后,这些夫人开始若有若无地将话题转至谢嫣身上,无非想借她的口,探寻定安侯府和太后的意思。   这桩婚事虽订得不太光彩,但谁知日后会不会有什么变数呢?   谢嫣微笑着一一搪塞了回去。   诸位夫人见她神色自若却未吐出一句关键字眼,便知这新寻回来的君小姐并不如传言所说那样莽撞无脑。   众人脸上热络不自觉就淡了不少,也不再四处探听。   午宴散席后,谢嫣踏出朱色府门,外头的日头正浓烈。   她掀开帘拢正要探身入马车,余光却瞥见一旁角落里,立了个高挑身影。   竟是多日不见的邵捷。   说实话,要不是他今日突然出现,她几乎快要忘了他的存在。   君锦玉名声大损,已经被逐至别院居住,邵捷此番明显就不是来寻君锦玉的。   他面色有些赧然,估计也觉得自己贸然前来颇冒犯,双手摩挲着袖口,极为忐忑。   杜衍脸色阴沉瞬间下去,半挡在谢嫣身前,大有不允她轻举妄动的意味。   邵捷却主动上前一步,神情惘然:“君小姐,那日之事多有冒犯,还望君小姐莫要介怀。”   谢嫣摇首寒暄:“邵公子客气了。”   “我也听闻了君小姐后来发生的事,”他突然补充,“我很抱歉,若不是当初认错人,也不至于连累了君小姐,如果君小姐不愿……”   “邵公子,”谢嫣打断了他,语气疏淡,“你与常锦玉的婚事如何处置尚且未有定论,若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谢嫣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她没有义务听他说这些毫无意义的话,当初执意娶君锦玉的是他,现在满脸写着后悔,口口声声说认错了人的也是他。   可私下趁着还未解决与君锦玉婚约的时候,偷偷跑来跟她诉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难不成还幻想她会主动推拒赐婚,然后挽救他的遗憾么?   亏她一开始对邵捷印象还不错,这种凡事都希望别人挡在前面的软饭男,还是有多远就麻溜滚多远吧。   如此邵家便不再提这桩婚约,连提亲时下的聘礼也未遣人要回去。   能留住妹妹锦玉,君恪自是求之不得,于是两府人选择心照不宣按下这件事。   君恪暗中紧锣密鼓筹备与八王爷的大计,小皇帝的根基眼下还未完全安稳,加上有常嫣嫣即将在侯府替他里应外合,他怎么可能白白放过这来之不易的好机会。   为防常嫣嫣这头再出岔子,君恪打算亲自去捉常嫣嫣那见不得的光的小情郎。   循着这位大郎公子与下人交谈时留下的讯息,他派人暗中调查几日,终于得知此人的身份。   他看着手下呈上来的册子,眼底颇为嘲弄。   容铁牛,序齿行二,家中子嗣单薄,他仅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姐姐。   只是家底并没有他言谈之间描绘得那样富贵,只不过是接管了父辈经营的一个打铁铺子,这人平日游手好闲,不爱管事,铺子也于数月前因不善经营倒闭。   君恪心中嗤笑不已,常嫣嫣心高气傲到连锦玉也容不下,最后还不是被个只看中她钱财的穷小子骗了感情。   他亲自去这打铁铺子走了一遭,原本打算将这容铁牛绑回去,却从邻里口中,得知他早已回定州奔丧的消息。   但料想这穷小子家中清贫,又喜混吃混喝骗人感情,不可能一走了之,便点了几个办事还算利索的随从去定州走一趟。   在得知常嫣嫣的小情郎是这样一个货色后,君恪内心诡异地安定了不少。   虽憎恶她此举有辱门风,但反过来一想,连个一穷二白的混小子都能耍得她团团转,又何必担心她嫁入侯府后反将一军呢?   倒是他因锦玉而作茧自缚,杞人忧天了。   谢嫣是突然发觉君恪对自己的看管渐渐松懈的。   杜衍非但不再时时盯着她,居然偶尔也允许她在府中自由走动片刻。   眼看婚期将近,当初在花宴上交好的宋帘、钱毓都递了帖子邀她一同出去采买。   谢嫣本以为杜衍谨遵君恪指示,绝不会允许她出门,没想到这一次他竟点头应允:“属下陪着嫣小姐一同出府。”   也不知君恪这厮好端端中了什么邪。   谢嫣也没担心他会出什么损招,她眼下是八王爷篡位的希望,君恪生怕她无法如约嫁入定安侯府,又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算计她。   她万分安心地出了门。   宋帘和钱毓早已在酒楼候着她,几个姑娘因当初宴席上生出几分相见恨晚的友谊,甫一见面便笑闹成一团。   宋帘笑道:“没想到我们几个里面最先成亲的,竟是嫣嫣你。”   “是啊,夫婿还是闻名天下的定安侯,,”钱毓话音一转,眉宇间有几分忧心忡忡,“虽说你这婚事难得,嫣嫣你却不能为迎合定安侯而委屈了自己。”   “多谢你们,我明白你言下之意,尽管放心便是,”谢嫣指着桌案上摆放的菜谱,“别客气,今日我做庄。”   几个姑娘用过午饭后,携手前去商市采买。   杜衍不便与几位闺阁少女靠得太近,于是抱着她们挑选的东西,与几个护卫不远不近地跟着。   走入一座气派恢宏的银楼,宋帘与钱毓看到那满墙琳琅满目的金簪发钗时,便再也走不动路了。   谢嫣笑看她们在银楼里四处挑选,她也逐一打量。   转至角落的屏风处,一只镂空的白玉簪吸引了她的目光。   玉簪通体散发出皎润莹光,簪身却雕镂着别致花纹,静静卧于丝绢上,有种妍丽雅致的美。   谢嫣不由自主跨步过去,正要拿起簪子细赏,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从屏风侧方骤然伸出。   她被他牢牢抵在屏风后的墙上,鼻尖也与他距离甚近,几乎到了耳鬓厮磨的程度。   容倾笑意盎然:“有没有想我?”   说罢不等她回答,又俯身将下巴搁在她颈窝里,语气含着浓烈不舍:“嫣嫣不想我也没关系,有我想你就够了。”   谢嫣垂下眼,如玉面容看不出是什么情绪:“那我应该想哪一个,是商贾之子容大郎,还是定安侯容倾?”   他抬起眼,面容忽然变得十分认真:“我必须亲自跟嫣嫣你说一句对不住,当初跟随你一路从定州抵达京城,是我刻意对你隐瞒了身份。”   谢嫣扬了扬眉,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他接收到她的纵容,眉间笑容越发绚烂:“虽然这桩婚约目前在外人看来迫于无奈,但请你相信我,也相信自己的眼光,这正是我日思夜想的结果……虽然一波三折,但到最后终于还是殊途同归。不费一丝力气,便能让君恪迫不及待将你送入我怀中。”   “口是心非,”谢嫣别过眼,“谁知你是不是在花言巧语……”   他流露出些许勉为其难的情绪,盈盈对着她一拜,像极了在当家主母前苦苦谋生的账房先生:“那便只能仰仗未来的侯夫人,用一辈子的光阴来看管奴……”   两个人僵持片刻,忽而又相视一笑。   担心自己逗留时间太久,引杜衍他们冲进来,谢嫣踮脚附在他耳畔轻声道:“他们在后面,我得早些回去。君恪这厮想利用我嫁入侯府一事,为他盗出皇城各处的军力布防图,你定要回去太后商议对策,最好能借此永绝他与八王爷的后路。”   容倾捏了捏她的手:“不必担心我,切记照顾好自己。”   谢嫣颔了颔首,却又被他轻轻刮了刮鼻子:“容夫人,后会有期。”   她将这一句“容夫人”牢牢记在心上,然后走出了屏风。   这前前后后的一幕,恰好被一旁的君锦玉尽收眼底。   她今日本不打算出来,央不过侍女的哄弄,才出来挑选头面散散心。   谁知竟就瞧见常嫣嫣与情郎私.会这一幕。   年轻男女纠缠得难舍难分,几乎到了寡廉鲜耻的地步。君锦玉心中怒火难灭,她可还将半月后的太后赐婚放在眼里。   她一边替那素有美名的定安侯惋惜,一边却又忍不住胡思乱想。   容大郎爱慕她已到了藐视皇家威严的地步,当初深夜抱她回府时的冷漠决绝仿佛历历在目,如今明知锦亲王府和定安侯府的权势,竟还不顾性命,偷偷溜至此处与常嫣嫣私会。   为什么常嫣嫣身边总不缺一门心思待她的真心之人,而她却如随水逐流浮萍,屡屡遭人践踏抛弃   她浑浑噩噩回到如今的居所,立在荷塘前赏了一下午的残荷,夜里就病倒了。   她烧得昏沉,连服几帖汤药也不见退烧,雪珠沉默看了她片刻,连夜回王府请来了君恪。   凝视榻上烧得满脸通红,目光迷离的妹妹,君恪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怒气,厉声询问一边的婢女:“锦玉怎会突然发起高热?你们下午去了何处,又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下午劝君锦玉出门散心的侍女,此刻吓得瑟瑟发抖:“奴婢看锦玉姑娘中日郁郁寡欢,便劝她出门散心。我们仅是去了京中最大的银楼一趟,小姐便似受了什么打击,回来赏了一下午的残荷,所以……”   君恪一脚踹上她的心窝:“没用的贱婢!既然服侍不好主子,那便不必留着。”   他枉顾侍女撕心裂肺的求饶声,接过雪珠递来的药碗,仔细喂给君锦玉,喂了几口,她便被苦涩药味呛得剧烈咳嗽。   待平复下来,她忽然扯住君恪衣袖,双颊有不正常的潮红:“哥哥你骗我……你骗我,嘴上说要替我做主,却纵容常嫣嫣与那小情郎藕断丝连。是不是等到她嫁给定安侯,笼络住人心的时候,你就要彻底抛弃我?”   确实存有利用容大郎威逼常嫣嫣之心的君恪,心中有一瞬的心虚,立刻又惊痛问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所作所为怎能不让我这样想?我不信你说的,我只愿信我看见的。她如今既嫁入高门,又如愿能与小情郎长相厮守,而我却要在这里了此残生。”   “锦玉,你难道还不明白哥哥的心思?”   君恪能够容忍与母妃离心,将亲妹妹亲手送入虎穴,唯独忍受不了的,是被她误会。   他遏制多时的情感如同骤然喷薄出的火山,他几乎是嘶吼着喊出来:“我怎会抛弃你!我明知容倾是死敌,却还将常嫣嫣强行送了进去,明知你我担着兄妹之名不可能有未来,却还奢望尽快推八王爷上位后,就能请他颁布一道替你我二人赐婚的圣旨!”   他凝视她震惊红润的脸庞,将她搂入怀中:“这一切的委曲求全和隐忍,都是因为我君恪爱慕君锦玉,想要堂堂正正娶她为妻。”   君锦玉缓过最初的惊惶后,便渐渐回想起和兄长的点点滴滴来。   回顾他这段时间做的事,确实都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幼时她摔倒时,哥哥就立刻抱她起来哄弄。   当初邵捷来求娶时,他便板着脸色,成日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原来竟是抱有这种想法。   她仿佛如溺水抓到了能够续命的浮木,红肿双眼里满是孤注一掷的依赖:“若如哥哥所说的那样,等到常嫣嫣将亏欠锦玉的尽数归还,锦玉愿意嫁给哥哥。”   君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素来冷淡自持的神色再也维持不住,他落下泪:“……哥哥若辜负了锦玉期望,必定不得善终。”   脑海中响起久违的提示音,系统面板上的好感度瞬间飙升至百分之百。   系统难得为她打气:“就差解决掉原男主这个人渣,你就能功成身退,加油干吧。”   谢嫣看着那只差了小截的进度条,忽然心口就溢出浓烈的感伤。   从她第一次进入任务世界开始,就明白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越是舍不得,日子越是如同被上了发条的钟表,过得飞快。   大婚前夜,王府四处张灯结彩,门楣上都挂满了红幡。   因皇室礼节所致,君恪也未再强留于氏于院中,笃定王府的护卫都已布置完全,便是天王老子下凡也阻止不了这桩婚事,立刻将她放了出来。   于氏明显清减了不少,着一身浅妃色罗衫步入谢嫣院落时,面容已不似之前那样温婉柔弱。   君恪凝视她尖细下巴,神情略有动容,嗫嚅着双唇唤了句“母妃”,于氏却狠狠偏过了头。   她言辞间是无悲无喜的冷漠绝情:“我没有你这样残害手足、软禁生母的不孝子,王爷委实抬举妾身。”   君恪额角青筋跳了跳,动容神色荡然无存:“我也有我的苦衷,母妃你为何就不能理解儿子呢!”   于氏眼风未动,转而阖上轩门,凝视身穿朱红衫子的谢嫣笑道:“嫣嫣更好看了。”   “可惜母妃却瘦了。”   “我总放心不下你,毕竟有容大郎在前,你又怎会心甘情愿嫁给定安侯为妻。可这两个月,我独自在屋中想了许多,其实我并不是个好母亲。”   于氏握紧了谢嫣的双手:“我很软弱无能,在你被老太妃嫌弃时候,我没能站出来替你说一句话。在你被常锦玉和君恪针对陷害时,我也次次抱着侥幸心理,觉得你们始终是兄妹,终归有重归于好的一日,也未及时训斥处罚他们。甚至那日画舫上还留你一人在船上,变相害你险些着了道,娘想跟你说一句对不起。”   谢嫣默默听她絮絮说起这些旧事。   “至于君恪和常锦玉,”她语气陡然变得尖刻憎恶,“他们二人既然不顾伦理纲常,你也不必再委屈自己,只管对付便是,娘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   “母妃不必替我担心,”谢嫣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我对这桩婚事并无不愿,定安侯为人光明磊落,自然不可能有那小人行径,更不会逼迫我,母妃大可放心。”   安抚好了于氏,又哄她回去睡下,已是深夜。   明早一大早便要起床梳洗打扮,另附诸多繁文缛节,谢嫣也打算早些洗漱歇下。   她唤了侍女备水,谁知下一刻推开门的不是抬着浴桶的侍女,而是一脸阴沉的君恪。   他嘴角的弧度是打量死人一样的残忍:“你的小情郎可还在我手中,莫要忘了你答允过我的事。我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若一个月还未见布防图,勿要怪我心狠手辣剁了你那情郎的命.根子。”   说罢从怀中取出枚玉佩,正是从容大郎祖宅中搜来的容大郎旧物。   君恪双手微微用力,那玉佩立刻碎成切口整齐的两半,他重重将碎玉扔在她足下:“我从不吓唬人,容大郎就在我手中,你莫要抱着侥幸之心,若想你小情郎活命,只有乖乖照我说的做。”   然后在随从的簇拥下,大步跨出谢嫣的院落。   007:“……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背影,一想到他从头到尾都被你们蒙在鼓里,我居然觉得这厮有点可怜。”   谢嫣捡起那两瓣碎玉,思及君恪方才所言“容大郎”在他手里,便知君恪目前一点也没将疑心打到容倾那里。   若是真的看出端倪,他怎么可能毫无芥蒂地说出。   次日天未亮,谢嫣便被一干侍女挖起来梳妆。   于氏含泪立在一旁,眼看谢嫣净面、上妆,再穿上正红喜服,由君恪背出了王府。   这短短几步走向喜轿的路,仿佛被他刻意操控得漫长无比。   君恪一言不发将她塞进轿子里,然后在帘拢放下去的前一刻,偷偷将一枚小匣子强行塞进她袖内,又冷声嘱咐:“这药一日送水服用三粒,若你胆敢忤逆,我可不保证不对容大郎做些什么。”   他威胁完,便迅速退至阶上,漠然看着轿子远去。   太后赐婚,红妆十里。   轿子绕行京城一周,听着外间的喧嚣热闹,行至天色昏暗,才终于停下。   杆子轻轻敲在轿顶处,仿佛生了钩子,一下下也敲在了谢嫣心上。   她被搀扶着走出轿内,灼然似火的裙摆在走动间,摇曳出一段迤逦痕迹。   前方递来一根红绸布,她牢牢握在手中,与身侧之人齐齐走入府内。   一拜天地,接着就是二拜高堂,最后便是夫妻对拜。   谢嫣被指引着转过身,那一头的新郎官也随即转身。   周遭的声音在这一刻仿佛被人按下暂停键,喧闹与嘈杂潮水般褪去。谢嫣沉沉弯下了腰。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成亲,上辈子,上上辈子,还有很多个辈子,都曾握住一条红绸布,怀着至诚之心,毫无保留地为对方弯下腰。   但是这一回,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谢嫣捏紧手中绸布,一时间恍若隔世。   她被喜娘和侍女半推着走入房内,房中光线昏暗,她不经意踩住裙角,一下子坐在铺满了花生红枣的床榻上。   然后盖头被人轻手轻脚揭开,烛光立刻争先恐后扑入眼帘,她抬眼就望进一双波光粼粼的双眼。   喝过合卺酒后,容倾握住她藏在宽大袖摆下的手:“等我回来。”   出去宴饮接待宾客,少说也要个把时辰,谢嫣早就对他很快回来不抱希望。   繁重发饰压得她脖颈酸痛,坐了片刻,她便再也坐不住,唤来侍女替她拆解发髻。   谢嫣换上一身轻便罗衫,然后坐在梳妆镜前拆解发髻。   浓墨般的长发铺满双肩,她伸手在妆匣内挑拣着合适的簪子,镜中却突然一双男人的手。   修长手指握住一根镂空白玉簪,十指灵巧地在她乌发内穿梭翻飞,不一会就挽出一个利落的盘发。   正是她先前在那银楼内看上的首饰。   容倾端详着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在军.营里养出来的手艺,终归还能派上用场。”   谢嫣扭头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容倾起身吩咐下人去摆饭,也换上一身轻软朱色袍服。   他身上带着甘冽潮湿的水汽,眼睛也湿漉漉的,有种任君采撷的味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自然是等不及。”   二人饱腹后,又招来侍从将碗筷撤了下去。   红烛爆出噼啪的声响,谢嫣按住他蠢蠢欲动的双手,转而从床榻上翻出一枚小匣子,她掂了掂分量:“这是君恪塞给我的,路上不便打开,暂且还不知里面是什么。”   容倾敲了敲匣子上扣着的活锁,匣子立刻四分五裂,从里面滚出一个瓷瓶来。   容倾拔掉瓶塞嗅了嗅,立刻将药丢出窗外,一向温和无害的神情,瞬间变得锋锐。   他不由得抱紧了她,神情凝重:“这里头装着的乃是宫中禁.药,先帝在时,便有妃嫔为了争宠,哄骗别的无辜妃嫔服下此物。一旦服下此物,起初肌肤变得水滑,能沁出幽兰香气,勾人情动。但若长时间服用,不仅有损身体,还会令与之欢好之人身中剧毒,最后肾虚亏空而死。倘若不是姐姐意外彻查了此药引发的一桩宫闱惨案,怕是还不知此药竟在宫中流传甚广。”   谢嫣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君恪他这是想要一石二鸟,既兵不血刃除掉你,又能处理掉我?果然狠辣!”   她忽然有些福至心灵,眼眸亮得惊人:“我们不妨将计就计,你假意装作中毒,我也谎称我已得手,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她认真思索的小模样实在勾得人心痒难耐,容倾抚上她的脸庞摇头低笑:“他倒是多此一举。”   对上她略有不解的眼神,他拂袖一扫便将床帐上的金钩扫了下来,床榻顿时陷入一片暧.昧的黑暗里:“他并不知道无需此药,我就能因你情动。”   视野再次变成一片没有感情的马赛克,系统的电子脸差点被车轱辘辗成雪花屏:“……”   新婚次日,便需入宫拜见容太后。   谢嫣与容倾稍作梳洗,坐上了前往宫城的马车。   定安侯府距离皇城并不算太远,半个时辰不到便窥见那高耸入云的城楼。   容倾搀扶谢嫣下了马车,二人彼此相视一笑,由嬷嬷引着走入太后寝殿。   谢嫣斟了新妇茶,太后拿过红封放在托盘上,笑着打趣:“总算赶在陛下封后前亲眼见阿倾成了家,看你们小儿女间的绵绵情意,哀家倒也放下半个心。”   见容倾但笑不语,容太后又意兴阑珊道:“话已至此竟还引不了你上钩……”   说罢眼风一转,亲昵地拉过谢嫣:“你可知哀家为何只放下了半个心?”   谢嫣有些哭笑不得,她是真的料想不到这容太后人前端庄凌厉,私下却是个妙人。   谢嫣也没有戳破她,佯作没有听出她的话外之音,疑惑道:“娘娘为何如此说?”   “自然是还没能亲手抱一抱侄子侄女,嫣嫣你可要抓紧,莫让哀家等得太久……”   宫中其乐融融,锦亲王府境况却并不乐观。   老太妃闭眼转动佛珠,沉声对一旁静立良久的君恪道:“你妹妹都已觅得良人,你也要早做打算。既与定安侯府结下秦晋之好,你挑选王妃也不必再拘泥于亲近我们的这些官员,祖母看那高家嫡女甚好,听说也未曾婚配。”   君恪揉了揉额心,他在锦玉和八王爷上心力交瘁,实在没有心情再听老太妃说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祖母,这些事你不必担心……孙儿自有分寸……”   “与一同长大的妹妹有了男女之情,”老太后将佛珠磕在桌角上,厉声指着他,“这就是你所说的分寸?”   君恪倏地抬眼:“祖母,这些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老太妃冷笑,“那日你夜奔别院,对那祸害倾诉衷肠的事早就传遍了别院,若不是今日别院的管家来府上送账本,我还不知你竟如此不知廉耻!”   君恪压住火气:“锦玉她并不是我的亲妹妹……”   老太妃指着他鼻尖怒骂:“你们兄妹相处了十几年,如今突然口口声声说要娶她,你这是想做什么!是要叫旁人念叨你自小就生出不伦之心,背德罔上与昔日妹妹暗通款曲吗!你要将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   “够了!”君恪忍无可忍低喝,鹰隼般的目光毫无温度攫住老太妃,“锦玉是我的人,是我认定的正妻人选,连祖母也不可阻止。若再叫孙儿听见这种话,休怪我不敬亲长!”   他拂袖而去,老太妃摔在太师椅中,气得连手都在颤抖:“你们瞧瞧,这就是我教出来的好孙儿,先是软禁了他的母妃,如今又顶撞我。我们阖府重量,在他心目中还不如一个装模作样的女子。”   三日后正是新妇归宁之日,锦亲王府早早备好了菜蔬瓜果,又精心四处洒扫过,只等姑爷与姑娘登门。   谢嫣来之前特意为自己上了一层薄薄脂粉,遮掩住红润气色,又揉出个皮笑肉不笑的麻木表情,随容倾一同走入王府。   如下人所言,于氏和老太妃皆染上风寒,怕将病起过给新人,遂卧床休养。因此偌大堂屋,唯有君恪坐在上首,目光沉沉望着二人。   他视线从谢嫣僵硬面容上划过,又瞧了瞧容倾好几眼,见他举止间虽有克制,却不经意流露出体贴之感,心知自己从八王爷那里得来的那瓶秘药,终归还是让他中了招。   他掩藏住眼底的愉悦,颇为和气与容倾寒暄。   用过午饭,容倾因这几日积压了公务需要处理,于是告辞携谢嫣一同回府。   趁容倾去马车上整理行囊的功夫,君恪走至谢嫣身侧,压低声音森然叮嘱:“一个月内,若无布防图,我可就不能保证那位的安危了……”   谢嫣惶然回首:“你不能伤害他……我照做便是……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照做,只要你别伤害他……”   君恪鼻中溢出一丝嗤笑,眼中不动声色:“这可要看你表现。”   谢嫣步伐虚浮踏上马车,等帘子一放下,她眉宇间流露的厌弃顿时消退得干干净净。   容倾嘴角带笑:“玩得可还开心?”   “开心,极其开心,”谢嫣仰躺在铺着绒毯的车厢里打了几个滚,然后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坐了起来,“我也不能平白由着他暂且在我头上兴风作浪,也要送他一份大礼。”   容倾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却颇为纵容:“哦?什么大礼?”   “他不是爱慕常锦玉到了如痴如狂,见不得旁人欺辱她么?索性就将他们二人私情捅得天下皆知,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还能似方才这般冷静自持。”   说做就做,京中流言若想传得广,只需花一点小钱,就能托乞丐在街头巷尾各处散布,明日就可传得人尽皆知。   “还有不妥之处,”容倾顿了顿,“若是他反应过来查找散布流言之人,我们可不能担这个名头。”   两人相视一笑,皆猜出了一致的人选。   君恪次日是被季全、杜衍吵醒的。   他披衣起身,眼中有淡淡的不悦:“何事?”   两人深深埋下头去:“王爷,外面、外面都在传……”   他神色极冷,用打量不值钱货物的眼神看着二人:“我身边不留无用之人。”   季全这才猛然回神,擦了擦额角汗珠,一横心道:“外面都在传,王爷与锦玉小姐视兄妹伦常为无物,已私许了终身。”   君恪掀开罗帐,一掌击碎置放衣物的屏风:“你说什么?”   他疾步出了内室。   外头烈日烤得地面都生出了白烟,君恪却如置身冰窟,他坐在前往别院的马车里,听着路上行人鄙夷不屑的谈论,险些捏碎了拳头。   好端端的流言怎么会传遍了整个京城?   他告诫自己不可轻举妄动,这些无知愚民都是趋炎附势的墙头草而已,若等他辅佐八王爷登基,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那时他们就不是这副自认为是理中客的论调。   他担心敏感多思的锦玉听了这些不值一提的风言风语病上加病,急急赶往别院安抚她。   待至别院,锦玉果不其然锁了门窗,虚弱声音幽幽从房内飘出:“哥哥你忘了锦玉吧,如今的我除了只能给你带来无尽的羞辱,还能有什么用处呢?”   君恪在她房门前伫立良久,抬起头时双眼猩红:“锦玉你且等着哥哥,哥哥必定为你闯出一条血路!”   他旋即转身,衣袍带风肃容询问季全:“那回家奔丧的容大郎现在何处?”   “属下多番派人寻找过,听邻里们说,此人回定州料理完父亲后事,不知哪里搭错了筋,竟要学着经商,又北上打算购入一批皮毛贩卖,前两日方动身。”   君恪微微咬紧牙根,唇角弧度冷辣:“这人倒也吃得了苦,你且着人去北地蹲守他,若遇见他立即马不停蹄绑他回来。然后去彻查这流言源头,除此之外,你先替我做一件事……”   谢嫣今日被吓了一跳。   跟随她一同来定安侯府的侍女中,几乎都是君恪的眼线。   容倾一开始就寻了理由,将她们通通打发出去。   他一大早便去上朝,谢嫣醒后炎热难耐,搬了凉椅置放在树荫下乘凉。   她睡得昏昏沉沉,身后侍女却从袖中掏出一枚盒子,递给谢嫣:“这是王爷命奴婢给夫人的。”   她随手接过打开,等看清盒子里的东西,倒抽一口凉气。   赫然是一截仍在滴血的男人断指!   只威胁了她一人,那就是还未顺着线索顺藤摸瓜查到容倾头上。   谢嫣合上盖子,等到容倾下朝回府,她将匣子推给他看:“君恪果然坐不住,这不,还拿了你的断指来威胁我。”   容倾望了匣内物件一眼,眼底情绪剧烈翻涌,倾身握紧她双手:“可是吓坏了?”   “吓坏倒没有,”谢嫣抱住他的腰,仰头笑眯眯看他,“不过你是怎么骗过他的?他查了这么久非但未查到你头上,居然对容大郎此人的存在深信不疑,根本不知你们是同一人。”   “这并无什么玄机,”容倾扬了扬眉,眉宇间神采奕奕,“他四处探听容大郎动向,几乎问遍了邻里,却不知所谓邻里本就是我安排在那里的幌子。”   君恪几乎为君锦玉到了疯魔的地步,他急于求成,否则以昔日冷漠性情,又怎会轻易钻进圈套中。   谢嫣喟叹不已,爱情果真是一样让人丧失理智的东西。   “想这些事做什么。走,随我来。”   容倾打断谢嫣的思绪,忽然扯住她起身。外面日头浓烈,晒得人眼前阵阵发黑。她另一只手搭在眉骨上方,勉强遮住一点阳光,跟随他的步伐一路向前。   容倾将她带到一处长亭内,立在亭中向外眺望,入目俱是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荷塘。   硕大的花苞躲在荷叶下方,偶有微风拂过,才堪堪露出羞颜下的饱满莲蓬。   两侧的木头水车将清冽泉水喷洒只飞檐上,水珠顺着飞檐滚入荷塘,又凝聚成一颗颗嵌进花瓣深处的剔透宝石。   水汽驱散了暑气,遍池荷叶挡住太阳刺目的光辉,竟是凉爽非常。   容倾揽着她跳下一弯乌篷小舟,三两下绑好袖口,握住木浆缓缓于荷塘内滑动。   谢嫣坐在船头,抬手就能触到花瓣内圆润的莲蓬。   两个人于是一个慢悠悠划桨,另一人兴致勃勃地摘莲蓬。   不多时船内就堆了满满一层,连脚都快搁不下去。   小舟越行越远,很快就漂至荷塘中央。   谢嫣擦干额角的汗渍水珠,抱着一大束荷花躺在小舟内,仰视上方碧蓝如洗的天空。   身侧的莲蓬堆往下凹了一点,他随即也靠了过来。   她的左手被他隔着荷花茎握住,谢嫣偏头看去,正对上他笑意盎然的眸子。   她心底仿佛被他的笑容牵动,泛起淡淡苦涩。谢嫣不由自主地想,若是时光能永远停在这最美好的一刻,该有多好。   每隔几日,君恪都会派人送来信匣。   起初是几节断成几截的手指,然后是沾满血块的毛发,再是指甲盖翻起的脚趾。   越是接近一月期限,他送来的东西便越是可怖。除了人体残肢,一并送来的,还有言辞暴戾的信笺。   谢嫣刻意要将君恪心中怒火扇得更乱一些,压下了这些信匣,却始终未有回音。   如此耳根清净过了几天,她终于等来亲自登门拜访的君恪。   彼时她还在与容倾研究布防图,听闻君恪登门,两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知道这鱼儿是彻底上了钩。   君恪被管家引至正厅,等候不过片刻,抬头就瞧见并肩前来的两人。   容倾今日穿了件青莲色长衫,式样简洁素雅,只在袖口衣襟处绣着银色暗纹,显得身形格外修长俊秀。   而他身侧的女子也是一袭浅堇色织银罗衫,腰间系着一条淡黄纱裙,走动间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   与容倾略略寒暄几句,他状似无意道:“母妃身子如今还未痊愈,上回嫣嫣归宁之日没能见嫣嫣,她便已十分愧疚。近日想得紧了,所以特意遣小王来府上走一遭,让我替她瞧一瞧嫣嫣过得好不好。”   “你们兄妹多日不见,总有些体己话要说。”   容倾走至谢嫣身侧,温声续道:“我在外面走一走,若有事就唤我进来。”   谢嫣垂眼轻轻“嗯”了一声,神情却无甚波动。   等容倾带着侍从出了正厅,君恪的脸色立刻沉下来,凝重得快滴出水:“容倾这厮倒还算识相,可见对你已没了戒心。我只给你三日时间,三日后若不见布防图,你看见的可不单是容大郎的残肢碎体……”   “你答应过我不会动他的,”谢嫣噙泪摔坐下来,右手死死扯住他衣摆,“你说过,这一个月不会害他性命……”   他将她挥至一旁,神情漠然:“你好好想想罢,与你有青梅竹马之谊的容大郎和被迫娶你的定安侯,你只能选一个。”   君恪大步流星踏出正厅,穿过长廊时,正好遇见了容倾。   与心急如焚的自己不同,他眉目清华,这样立在眼前,当真是风姿绝世。   不过很快他就能将这个天之骄子狠狠踩在足下,阅尽他一无所有的落魄丑态。   没有太后和小皇帝的庇佑,容倾还有什么资本和他继续斗下去。   君恪压抑住心底嫉恨,匆匆与他客套两句,便扬长离去。   谢嫣拍干净衣角尘土打算起身的时候,容倾恰好也踏了进来。   他脚步一顿,目光在她脸颊上一遍遍流淌,很快捕捉到她颊边那一丝泪痕。   他不由分说抱起她,端详她脸色和身子各处,神色锋锐如出鞘宝刀:“君恪对你动了手。”   “没有,”谢嫣擦去泪痕,颇为自得地勾起唇角,“演给他看罢了,不装得惨点怎么能让他信服?”   容倾失笑道:“你总是比旁人心大。”   这三日是君恪所说的最后期限,便知他已万事俱备,只欠了谢嫣这把布防图的东风。   原世界中,君锦玉嫁入定安侯府半年才寻到机会潜入书房窃出布防图,而君恪也是在这之后的半月才举兵反了小皇帝。   而如今短短个把月功夫,他不但布置好一切,言语间透露出的意思,更是一拿到布防图就能立刻出兵。   若没有另外势力施以援手 她是不信君恪花费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能完成原世界中半年多才谋划好的大计。   她心中疑惑说给容倾听,他嘴角弧度从容:“不必担忧,到时候就知道是谁在背后搅浑水。”   三日如期而至,谢嫣拿出历经几番修改才最终定稿的布防图,磨磨蹭蹭递给君恪派来的线人。   线人是老太妃身边一个德高望重的仆妇,当初谢嫣成亲时还曾露面,她登门寻谢嫣,自然不会有人拦着。   强硬收走布防图,她趾高气扬出了侯府。   系统进度条升至百分之八十。   布防图送至君恪桌案上,他未急着打开,令他麾下一名医术高超的郎中反复检查,确认无毒才亲手接过。   他打开细细浏览一遍,几处城门都能准确与皇城对上,还有几处不甚起眼的城门,也能与他记忆中一一吻合。   他将布防图揣在袖中,递了拜帖打算前去与八王爷探讨,却在八王爷府上时,意外看见了一个熟人。   高献吊儿郎当坐在一旁,神色说不上多么恭谨,却是难得的认真。   君恪捏紧了双拳。   “这是高将军之子高献高公子,”君霖率先打破冷凝气氛,“高公子也愿追随。”   君恪将布防图摔在桌上:“他?高将军是容倾手下得力干将之一,他怎会心甘情愿加入我们?”   “王爷,话可不能这么说,”高献嘲讽道,“京中谁不知君小姐已经嫁给了定安侯,你如今身为容倾的大舅子,难道不是更容易临阵倒戈?”   “你……”   君霖按住君恪,悄悄对他比了个手势。   君恪便也不再出声,只坐在椅上看着手边的布防图。   季全上前摊开布防图,君霖指着各处大大小小的关卡,睁眼说瞎话:“高公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否替我们瞧一瞧,这布防图可有错漏?”   高献装模作样伸长了脖子。   他平日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唯独不懂这些行兵之法,因此这布防图他也看不懂。   不过临行前父亲特意提点了他几处至关重要的关隘,他耗费心神全部记下,就立刻跑了过来。   妹妹没能嫁入定安侯府,已是父亲一块心病。而定安侯娶了锦亲王的妹妹为妻,更与他们高家渐行渐远。   鸡蛋不能全部放在一个篮子内,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定安侯府与锦亲王府强强联合,而高家却被他们当成踏脚石弃如敝履。   他便暗中得了父亲指引前来向八王爷示好,若是八王爷这头胜算更高一筹,那他就往死里踩定安侯府,如若定安侯府这边魔高一丈,他就将八王爷与君恪合谋之事通通告知陛下。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总是能及时抽身。   高献指尖一一划过各处角落,循着父亲告知他的诀窍拼命回忆默背,果然找出那几个关隘。   一一核对后,他笃定这布防图道准确无误,一旦按照这里头的布局直捣黄龙,陛下定然是凶多吉少。   他心中天平不由向八王爷这里倾斜:“没错,父亲反复与我说过这几处生死攸关的关隘,确实如图所绘。”   君恪微不可察对八王爷点了点头。   君霖终于喜笑颜开,看向高献的目光也少了几分轻慢,亲自将他送了出去:“有劳高公子,小王定记下高家这一功。”   送走高献,君霖拿起画轴仔细辨认,果然标注的几处,与自己记忆中的样子分毫不差,他彻底放下心,双眼闪动狂放光芒:“动手吧。”   训练多年的府兵早已整装待发,二人连夜商议策略,激烈探讨了整整一晚终于有了决议。   次日清点府兵并操练一番,布置好各处暗哨兵力,全军暂做修整。   君恪派出属下踩点接应,夜里众人和衣而眠,等到了第三日丑时,终于动身前往皇城。   他却没料到,君霖这些年已经培养出了这么多兵力。   他们这方的将士悄无声息包围住整座皇城,放眼望去就是黑压压的一片。   各处弓箭手已各就各位,君恪和君霖披着夜色诛杀昏昏欲睡的南城门侍卫。   血腥气远远传了出去,城门口霎时犹如坠入阿鼻地狱里。   两人带着身后一队铁骑踏破宫门,杀入城中,又派出一队人去蹲点截杀回宫护驾的定安侯。   城中哭喊声此起彼伏,身后有将士倒下,身前的敌人陆陆续续成了他们的刀下亡魂。   他们这边纷纷杀红了眼,眼前血色弥漫,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铺天盖地的刀光剑影。   君恪喘了口气,和杜衍雪珠一路势如破竹地掩护君霖杀入皇帝寝宫。   外面杀成了一片火海,寝宫内却静悄悄的。   君恪觉察出些许不对劲,不等伸手阻拦君霖,他却独自挑开金帐,重重对着龙榻刺了上去。   龙榻内很快有血漫出,君霖大笑着丢开手中长剑。   “成了……”   他踉跄几步,后心和颈项里却多了几把冷冰冰的触感。   他骇然回望过去,只见身后高挑人影以剑指着他后心,语调也是漫不经心的:“叛王君霖结党营私,勾结锦亲王、高氏刺杀陛下,论罪当诛。”   君恪瞳仁剧烈紧缩,他几乎站立不住,指着容倾拔剑高呼:“你怎会在此处?你不是应当在回宫救驾的途中吗!”   四周扑上来的侍卫将他死死压在冰凉地面上,容倾展颜一笑,意气风发:“自然是因为,我今夜从未离开过啊……”   容太后和小皇帝从偏殿一处暗门踱步而出,君霆素来笑嘻嘻的脸上一派沉静,经此一役仿佛忽然长大了许多。   而容太后气势不减,明艳面容冷如冰霜:“来人,将这群逆贼给哀家打入天牢,即刻就审。”   “不可能……你们的将士都被我们杀得所剩无几,”君霖已从狂喜状态中回神,他显然还没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剧变,还想做最后的挣扎,“你们就只剩下这些人了对不对?”   容倾慢条斯理劈开殿门,两扇沉重雕花漆们落在他手中却如砧板上的鱼,颤动两下轰然倒塌。   一时间尘土飞扬,待灰尘散去,殿外才露出身穿君恪君霖这方甲衣、大获全胜的将士。   见君恪和君霖均被制住,这些将士才长舒一口气,脱下了外头甲胄,露出里面的禁卫军衣着。   到了这个时候,君恪还有什么不明白。   怪不得抵达皇城时疑惑八王爷麾下何时养了这样多的将士,且一路又十分顺畅地杀入宫中。原来早有禁卫军换上他们的衣服,趁着夜色混入他们之中,以此混淆视听。   可他分明将皇城布防图握在手里,容倾再如何未雨绸缪,也不可能仅在短短一盏茶功夫内,迅速调动兵力守住了缺口。   他眼睛猩红,还没能从这残局中彻底清醒,脑中似有一道灵光闪过,但这道灵光很快又迅速消逝:“这不可能……除非你提前知道预估哪处是你们的缺口,否则绝不可能……”   容倾平静望着他:“没有除非,你们输了。”   说罢挥手示意侍卫押着他们去天牢。   君恪踉跄几步出了宫殿,等他走下最近的一处台阶,若有所觉回首向后看去。   等看清殿中情形,他险些喷出一口老血。   容倾收剑入鞘,身后不知何时立了个高挑明艳的女子。   那女子与他姿态亲昵,笑意盈盈踮脚替容倾擦去额角汗珠,哪里还见昔日听闻心上人遭受不测时的卑微与惊痛。   容倾脸庞微侧,也弯下半个身子,一只手护住她的腰。   死死盯住那半张侧脸,君恪浑身血液齐齐冲上天灵盖,连耳膜都在轰轰作响。   那容大郎哪里是什么行商的容铁牛,分明就是藏匿于王府的容倾!   当初在定州常家甫一见他的身影颇觉此人眼熟,他以为是自己多心,并没有将这个粗鄙商贾之子放在眼中,谁知这一失足便铸成了千古恨。   一想到自己本以为辖制住常嫣嫣的情郎,几次三番威胁她说出的那些话,君恪脸上青白交加,一半身子犹如浸在数九寒天的雪水里,另外一半则如被人用烧红了的烙铁反复捶打。   原来从头到尾,他都被这对早有首尾的狗男女蒙在鼓里!   所以他手中的布防图根本就不是真的,他和君霖一早就落入了圈套。   君恪喘着粗气,手背上暴起的青筋盘虬在一起,喉咙里渗出骇人惨笑,他拼命挣开左右侍卫,震怒地朝谢嫣扑了过去:“常嫣嫣!你这贱人骗我骗得好苦!”   侍卫合力制住他,君恪半张脸压进冰凉地面,形容癫狂,全然没了往日冷淡高矜的气韵。   “早知你会害我和锦玉至此,当初就该纵容高献毁了你……不……在你回京途中就应当杀了你永绝后患。”   容倾握住刀剑的手紧了紧。   他犹记那日雪夜,抱着奄奄一息的嫣嫣,匆匆飞奔入锦亲王府时自己内心的焦灼与愠怒。   如若之前几次算计都没能躲过君恪的黑手,他的嫣嫣现在只怕落得比常锦玉和君恪还要凄惨的下场。   他不会对一个敌人心慈手软,更厌恶从一个劣迹斑斑的小人口中听到这些诛心之言。   容倾以剑鞘挑开君恪的嘴,敲动几下轻而易举卸掉了他的下巴,他因此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哼声。   眼看君恪一干逆贼被侍卫带了下去,谢嫣心中终于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系统:“恭喜宿主,任务进度已达百分之九十八。”   剩下的百分之二等到君恪受审伏诛后就能满格,她看着电子屏上的进度条,一时间百感交集。   侍卫们一一清点死伤人数,期间又从各个角落里,揪出叛军几百余人。   最后一个任务完成,谢嫣却说不清是欣慰多一点,还是落寞更多一些。   她默然不语,手臂却被人握住,容倾以不容拒绝的口吻道:“跟我来。”   谢嫣跟随他跑出正殿,穿过清扫战场的侍卫,停在两个风尘仆仆的人旁,正是领命前去定州的暗一暗二。   他们稳住马匹,邀功般地凑上来:“侯爷,您交代的事我们都办得十分妥当,君恪对您容大郎的身份是深信不疑……”   “你们俩来晚了一步,人刚刚被带下去,”容倾向二人伸出手,“马鞭。”   两个人显然一时没能消化他言下之意,愣愣地献上了手里的马鞭。   容倾随意接过一根,动作潇洒中又带着形容不出的落拓风流。   他翻身上马,遥遥向谢嫣伸出左手。   谢嫣将手置放于他温热掌心,只觉手腕一重,视野翻转几瞬,须臾就稳当当坐进他怀中。   骏马在汉白玉甬道上疾速飞驰,天边泛起丝絮般的鱼肚白,两旁的树木楼宇如潮水一般向后褪去,微风拂过脸庞,带起一阵微凉的冷意。   她往他怀中缩了缩,抬头就能看见他弧线紧致的下颔。   容倾打马踏出城门,长街上人烟稀少,零星有几家早餐铺挂上了幡旗。   他凝视这座尚且还在沉睡中的城邑,慢慢驱着马匹踩在晨曦之中,语气温柔:“都过去了。”   是啊,谢嫣沉沉地想,都快要过去了。   “等处置了君霖一党,我们就去游历。从前在边关与金戈铁马为伴时,就隐隐有过这个念头。如今乱党已除,朝堂大定,终于得了空。”   容倾生性洒脱,从前肩负延续容氏荣耀和护住长姐母子的重任,他便一直克制诸多想法,拼命逼迫自己舞刀弄枪,历经千锤百炼,成为人人敬畏称赞定安侯。   原世界中容倾没能得来圆满,这一次谢嫣想用最后的光阴为他补足。   她压下心口骤然涌出的酸涩,含笑答应他:“好呀。”   君恪随同君霖杀入皇城逼宫,最后奸计败落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   不知情的人还道一句想不开,而知情者皆是定安侯府的仰慕者,多年来听闻定安侯英武事迹不知凡几,对那不识好歹、处处与定安侯作对的八王爷一党早就心生怨念,于是放开了嗓子辱骂乱臣贼子。   大理寺严刑审问君恪等人,顺藤摸瓜查出与之暗中往来勾结的高家,相关人等俱被投入狱中,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而君恪和君霖两位始作俑者,被判处十日后斩首示众。   锦亲王府自然也得了消息,老太妃听闻下人的传话,手中佛珠摔在地上迸溅开来。   她口中讷讷,瘫倒下去:“王府……完了。”   复又清醒后竟是嘴角歪斜,手脚再也无力动弹。   而于氏那里,则是谢嫣亲自告知。   容倾揽着她走入于氏的院落,穿戴素净的于氏正坐在桌前修剪花枝,听闻君恪的境况,眉头也未动一分,在瞧见容倾时,脸上才略微有了波动,目光惊异:“大郎……你们怎么……”   “母妃,有件事我一直欺瞒你,”谢嫣半跪在于氏身前,“他不是什么商贾之子容大郎,他是定安侯容倾。”   容倾拱手行礼,语气歉疚:“自住进王府后,就一直欺瞒您,是晚辈的过错。”   于氏微微失神,眼中满是复杂,许久才闭了闭眼,长叹道:“这不能怪你们,是我没能教好君恪和锦玉,以至于眼睁睁看着他们二人不顾伦常,相继走上歪路。”   “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于氏拉起他们二人的手,放于掌心拍了拍,“怨不得旁人。”   消息随后由嘴快的婆子传到君锦玉居住的别庄,据说她听闻此事后啼哭不止,大呼不公。   具体在替谁不公,那就无人知晓了。   君恪行刑那日,容倾作为监斩官高坐在行刑场上,而谢嫣则躲过暗一暗二,悄悄去菜市口观刑 。   等到身首分离,电子屏上的进度条终于拉满到百分之百。   与此同时,谢嫣瞥见了距离她不过十几丈远的君锦玉。   她今日一身缟素,头戴绢花立在那里,这等颜色穿在她身上,遮掩了平日的矫揉算计,却平添几分凄凉。   她眼睛发直地看着君恪的残肢,唇色惨白。   君锦玉若有所感抬头看向了谢嫣。   容倾却从席上走来,捏了捏她的脸:“怎么就爱偷溜出来看这种场面?”   “这有什么好怕的。”谢嫣收回目光,拍下他作怪的手,然后和他一起走向不远处的马车。   身旁认出他们的百姓,也自发让出了一条道。   君锦玉看清那人的面容,听着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定安侯”,惨笑着转过了身。   原来由始至终,她都不过是个自作聪明的跳梁小丑。   八王爷党羽谋逆逼宫一案彻底落下帷幕,小皇帝经此一战瞬间成长,处理政务越来越得心应手。   卸下重担的容倾如约带着谢嫣四处游历。   他们走过很多山川河流,看遍无数日出日落,最后在一个小镇上落脚。   穿行在各色花灯之中,谢嫣错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之前那些世界。   她被他牵着在如织人海中奔跑。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身畔的灯火炫目而迷离。   突然间,周遭一切似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连馄饨店冒出的袅袅热气,都以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凝结在了半空中。   谢嫣颤抖着停下脚步,仰头看向身前的容倾。   她惊疑不定地伸出手去触碰他不再随风拂动的衣角,在即将触及的那一瞬,所有景致如转瞬即逝的沙石,飞速溶解坍塌。   谢嫣脑海中一片眩晕,入目都刺亮灼人的白光,等平复过来时,她已经坐在一处陈设华美的宫殿内,身上也穿着与之相符的华服。   葱白细嫩的十指提醒她,这是一具年华正好的身体。   脑中响起熟悉的电子音:“男二扶正系统与当前宿主解绑时间还剩下13小时25分36秒,请宿主尽快完成任务,及时进入解绑状态。”   谢嫣懵逼脸:“我是谁?我在哪?我又要干什么?”   她独自坐在软榻上怀疑人生,突然有人掀开了帘子,愤愤不平道:“公主殿下,秦公子他果然又去了京郊那间外宅。”   谢嫣莫名觉得这个剧情很有几分眼熟:“……秦公子?”   她经历过的世界中,只有一个占据了大段篇幅的秦公子。   谢嫣闭上双眼。   是秦期,她终于想起自己生前是谁了。   朝安长公主,沈烟歌。 第224章 容倾番外   岭南路途崎岖难行, 加之气候炎热难当,容倾拖着伤腿拄剑攀入一处山林中时,已是强弩之末。   头顶高阳灼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他捂着血流不止的右腿,隐约觉得自己大抵撑不过今日了。   三年前八王爷君霖在君恪的扶持下逼宫,而府里那位貌似天真的锦玉郡主, 更是从太后寝殿里偷来了宫城布防图,与君恪来了个里应外合。   容倾征战沙场多年,经手的战役从未败北过,谁知平生输的唯一一次, 没有死在刀剑下,而是栽在了锦亲王府筹谋已久的阴谋诡计里。   犹记那日宫城里火光绵延, 哭喊声冲天。容倾抱起君霆赶到太后宫的时候,殿中一片狼藉,而他发誓要爱护一辈子的姐姐,就身中长剑倒在血泊里。   姐姐躺在他怀中的模样如今回忆起来仍历历在目, 她攥着他沾满血污的袖口,说话已有些艰难:“阿倾,是姐姐对不起你,你自小聪颖不喜束缚, 若不是姐姐入宫, 也不会被困在这宫阙内。都怪姐姐看错了人,才连累你至此。”   他哑着嗓子:“姐姐, 这不怪你,身为容家人,守卫疆土皇城本就是阿倾的职责所在。”   容太后双目渐渐涣散开来:“霆儿……就托给你了……”   ……   自此容倾隐姓埋名,率领容家军和君霆一路逃至岭南。   岭南地广人稀, 虽说环境极其艰苦,因着天高皇帝远,却是个韬光养晦的好去处,于是他在此地驻扎下来,一留便是三年。   昨夜他被自京城追杀过来的暗卫盯上,几番殊死搏斗之后,那十数个暗卫皆做了剑下亡魂,而他也没讨到什么便宜,其中一个暗卫临死前还不忘偷袭他一手,容倾躲避不及,右腿处落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拖着伤腿走了一夜,却迷失在这座幽僻山林间,料想自己大约是走不出去了。   容倾靠在一处树干旁,汗水贴着脸庞滴落至泥土里,在烈日的炙烤下瞬间蒸发作轻烟,他嘴唇苍白,几乎快要昏厥。   耳畔有沉沉脚步声剑近,他却连拔剑格挡的力气也无,只能眼睁睁等待那人的降临。   脚步声消失在他身侧,继而额上便附上一双冰凉的手,那人拨了拨他厚重的眼皮扬声唤道:“你醒一醒——你醒一醒——”   嗓音有几分惊人的熟悉。   他就那么直挺挺倒进了那人沁着草露花香的怀里。   容倾再次醒来的时候,右腿早已缠上了厚厚的药膏和竹夹板,多年行军逃亡的经历使得他格外警惕,迫不及待就要爬起来。   动作做到一半,肩头却被人用力按了按,那人的语气毫不客气:“怎么,让我替你付了钱,还想马上走人?”   他哑然回眸看去,但见面前立了个布衣素服的姑娘,姑娘个子高挑身量纤细,肤色是少见的蜜色,面容如京华春日牡丹,艳丽逼人得紧。   她端着碗乌漆麻黑的药汁不悦地打量他,那微微上挑的眼眸愈发英气妩媚:“就你这副样子,能往哪里跑,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这伤险些令你丢了命。你要死我不拦着,不过可得把我付的药钱赔我!”   容倾还是头一回遇见这等脾气火爆的姑娘,他甚少与姑娘家相处,被她劈头盖脸一通教训,一瞬间有些手足无措:“……多谢……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她指挥他把药汁喝了,嘀咕道:“也不知道招惹了什么人,竟受了这样重的伤。”   容倾捧着药碗的手一顿,正要胡乱编个身世糊弄过去,却见她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也不用编故事糊弄我,你们这些刀尖舔血的亡命人,有哪个不是隐姓埋名过活的?”   她话语中满是司空见惯的漠然,偏偏容貌浓丽艳绝,两厢映衬之下,眉宇间现出一股子别样的情绪,有种惊人的颓丧与靡丽。   容倾摸了摸脸上伪装的疤痕,心照不宣地别开了目光。   姑娘拿起药碗转去了厨房,床前豁然开朗起来,容倾这才得空打量身处的这间屋子。   屋内并不算宽敞,却十分整洁,墙上错落有致挂满了刀枪弓箭,窗檐下还栓了枚风铃,微风拂过,立刻有清脆铃声袅袅传出。   他出神地望着那串风铃,檐下竹帘一晃,姑娘端着碗粥并几道小菜复又走近,她弯腰将托盘搁在他膝边的矮几上,瀑布般的乌发滑下肩头,发梢就落入他手心中。   饱满的额头和卷翘的睫羽闯入容倾的眼帘,她头也不抬道:“家中没有什么好菜,你就凑合下吧。村里人都唤我嫣姑娘,你若没意见,唤我阿嫣就好。”   他怔怔接过她递来的勺子,舀起白粥送入口中。   白粥炖得极好,口感清凉软糯,正是好火候。   他吃得十分细致,阿嫣觑他一眼,有些嫌弃道:“你也别这么感激涕零的,等你腿伤好了,除了还我药钱,还得把后院的菜地给锄了,鱼给喂了,果子给摘了……”   她喋喋不休掰起指头数着,末了又凶神恶煞瞪他:“记住了没?”   容倾失笑,京中贵女就没一个似她这样洒脱豪放的,他却觉得她这刀子嘴豆腐心的模样煞是俏皮,颔首道:“姑娘救了在下,在下自当倾力以报。”   她这才满意:“是了,你这命是我救回来的,早些好起来才算是不辜负我的好意。”   许是昨夜拖着伤腿夜行,染了山中寒气,容倾一向康健的身子骨夜里忽然发起了低烧。   他烧得糊里糊涂,竟是梦回当年与君锦玉拜堂的情形来,而那画面里的姑娘,也因时隔太久而变得面容模糊。   他不过是意外救下被人绑了的君锦玉,她却一直缠着,无论是酒楼还是郊外名山,皆可见她如影随形的身影。   容倾对君锦玉无意冒犯,自然也不希望她日日纠缠,故而当着酒楼诸友的面婉拒了她。谁知她却哭哭啼啼说是君恪的亲妹妹君嫣嫣容不下她,上回的绑架就是出自君嫣嫣的手笔,她无路可走,只能求他一求。   锦亲王府那点家事就连容倾也有所耳闻,君嫣嫣早已被逼嫁给了纨绔子,君锦玉却整日穿金戴银,断然不像吃过半点苦的样子,只怕她也不是什么心思端正之人。   他推拒意味极其明显,锦亲王却以他救下君锦玉,看了君锦玉身子为由步步紧逼,更是闹到朝堂和太后宫中,他被逼无奈,只得娶了君锦玉入府。   她不是他魂牵梦萦的心上人,他自然也不会与她恩爱缠绵。   冷眼与她拜了堂,新娘初由全福婆婆送入内间,容倾即刻领兵外出戍边,偌大的定安侯府独留了君锦玉一人。   君锦玉本就带着毁灭定安侯府,辅佐君恪的目的强嫁给他的,当年如此,梦里也重演着那日的惨淡结局。   君锦玉笼络了容太后,更是得了出入太后殿的自由,得到宫城布防图不过是早晚之事。   最后就是他闯入宫殿,瞧见的姐姐卧于血泊中的凄美身影。   模模糊糊中,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容倾赤红着双目,雾蒙蒙看向迎面走来的阿嫣。   她的脸庞浸在溶溶月色里,是有别于君锦玉的坚毅与清冷。   她挨着他坐下,拧干手中湿漉漉的帕子,搭上他的额头,衣袖间的花露芳香一刹那充斥了他的鼻尖。   他就在她哼起的婉转小调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容倾第二日醒来时,屋内早已没了阿嫣的身影。   桌子上整整齐齐摆了几道凉拌小菜并一碗红豆粥,还有一套干净的衣物。   容倾捏紧被打磨得圆润的木勺,眼底酸涩难忍。   多年来颠沛流离的生活没能使得他折腰弯脊,而他却因这陌生姑娘的善念,波动了早已千疮百孔的凡心。   阿嫣看似脾气刚烈,心思实则极为细腻。她白日大多去村口贩卖鱼蔬瓜果,顾念他一个人独自在家里待着无趣,得知他识字,便从市集上买了不少书册笔墨纸砚送给他解闷。   容倾招来他豢养的飞鸽,将如今的境况一一传书给了暗一暗二等人。   他这些年一直与君霆筹备复位事宜,只等时机成熟,安插在京城的钉子传出信来,便一举率大军攻入京城。   暗一暗二得知他身负重伤,本欲前来接他回营,然而容倾打量身处的这间小屋,左右京中一切顺利,他在此躲避京中暗卫追捕,不失为上上之举,便道待腿伤痊愈后再回营。   他不曾刻意隐瞒,阿嫣也从不过问他的私事,偶尔撞见他传信,也没有窥探的意思,只端着药靠在门边望着那一飞冲天的信鸽提醒:“你可要记着,你是我救下的人!还欠了我不少银钱,便是苟延残喘,也不能随随便便就翘辫子了!”   容倾含笑凝视她看似凶恶,实则惴惴不安的眼眸,朗声答应道:“好啊。”   纵然容倾能看透许多人,可阿嫣却是他毕生所见中最神秘的一个。   她没有爹娘兄弟,似乎在他被她捡回来之前,就已经在这个村子独居了很久。   她并非岭南本地人,而是自外地迁于此处,除了几个相熟的邻里与主顾,甚少与外人往来。   容倾本不欲窥伺阿嫣的私事,却不想村口几个爱结伙欺人的婆子,因阿嫣卖鱼的价钱比她们低,占了许多生意,竟追上门来羞辱:“果真是个长相妖气的狐媚子,就爱用些下三滥的手段勾搭人。怎么,嫌自己被夫家休弃的事不够丢脸,还想勾得那些个臭男人都去你摊上买鱼?”   那是容倾第一次见阿嫣动粗,他的腿伤虽未痊愈,对付这几个疯婆子还是绰绰有余的,他正要动手,阿常却风风火火抄了把砍刀出来,对着那群婆子就是一顿狂砍。   她动作十分娴熟流畅,应该也是个练家子,精准挑开几个婆子胸前的盘扣,冷道:“被休弃过怎么了?也比你们这些不知羞耻的老东西年轻貌美,还不快给老娘滚!”   几个婆子吓白了脸,捂着衣襟骂骂咧咧地逃窜开。   阿嫣收好刀,面上却不见半分怒气与羞惭,对着他挑挑眉,昂首挺胸地走了。   容倾素来不是个多事之人,可阿嫣那句“被休弃过怎么了”,却似刺入他心口的一根针,扎得他无时无刻不在隐隐作痛。   他不晓得自己这是怎么了,分明阿嫣成过亲不是件稀奇事,可一想到阿嫣这等好姑娘竟也受人欺辱玩弄,他的心时时犹如被刀割了一样,恨不能以身代劳。   容倾终有一日忍不住,望着替他上药的阿嫣,不敢提起那位令她流离失所的夫家,只委婉道:“阿嫣姑娘可有失了联系亲眷?待我伤好,可替姑娘寻访一二。”   她陡然冷了脸色,眉梢处宛如结了层厚重冰霜,抬手“啪”地一声将药瓶摔在案几上,妩媚眼眸里酝酿起令他惊痛的寒意,眼眶似含了汪泪,恨声道:“你是什么意思?”   阿嫣素来豪气爽朗,连那几个婆子登门辱骂也不曾动怒,今日却因他这一番说辞变了脸色。   不等容倾回过神,她摔门冲出了屋子。   他拄着阿嫣亲手为他打磨的拐杖,踉踉跄跄出了屋子,将屋里屋外翻了个底朝天,险些要崩溃的时候,终在鱼塘寻到她。   彼时的阿常抱着酒坛子靠在一处竖石旁,闻声抬眼望过来,眼眶红肿,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她在他面前往往都是傲慢泼辣的,今次这般彷徨无助一个人躲在此喝闷酒,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容倾从未如眼下这般惊慌痛楚过,他立刻丢了拐杖,像是干涸很久的鱼终于寻觅了水洼,上前狠狠将她纳入怀里,颤抖道:“……你差点吓到了我……我不知道你家中变故……是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都是我的错……”   她扑入他怀中放声痛哭,撕开了维持很久的坚强面具,脆弱到再没了往日那股伪装出来的泼辣劲,眼泪鼻涕酒液全抹在他身上,声声似泣血:“都是她害的!都是她害的!要不是她,我怎么会落得如此境地?我没有害过她,也没有绑过她,更没有害赵姨娘落胎,为什么他们都不信我,都恨不得折磨死我?”   她所言透着几分熟悉之感,可眼下被她哭得心碎,容倾倒也来不及深想,只能柔声哄慰:“阿嫣是个好姑娘,都是他们的错……”   她言辞颠三倒四,容倾几番听下来也勉强拼凑出了个大概。   大抵是她与家中长嫂有旧怨,长嫂惯会玩弄心机,又深得家中欢心,即便嫁过旁人,仍旧令家中长辈喜爱不已。   她因三番五次“构陷”长嫂,竟被长兄命人绑进了花轿,逼嫁给一个纨绔子为妻。   那纨绔子风流至极,后院早在成婚前就已安置了十几房夫人。阿嫣本就是个刚烈的性子,她不肯屈从,打得意欲不轨的纨绔子活生生破了相。   纨绔子落了颜面,恨她恨得咬牙切齿,哪里还有闲情逸致与她纠纠缠缠。   府里不缺能为纨绔子生儿育女的姨娘,可阿嫣却不是这些女子中的任何一个。她暴打了纨绔子,自此与夫家彻底撕破了脸皮。谁知后来娘家与夫家双双升官发财,合谋诬陷阿嫣谋害子嗣,更是判她流放岭南。   阿嫣不甘蒙冤,便偷逃了出来。   她哭着哭着渐渐昏睡,容倾脱下外衣披到她肩上,就维持着这个姿势,抱着她吹了一夜的凉风。   枕着山间瑟瑟冷风,怀抱轻易就能拨动他心弦的姑娘,容倾这一夜想了很多很多。   阿嫣终究还是病倒了。   她这风寒来得气势汹汹,人也奄奄一息,只能缩在被衾里抵挡风寒。   幸亏诊治容倾腿伤的大夫亲自登门送药,这才瞧了阿嫣的风寒。   她用过一碗苦涩药汁后,气色总算红润了些,夜里却又发起抖来,容倾加了几床棉被,她还是蜷成了一团。   容倾叹了口气,上前替她掖好被角,正要起身去烧水,她忽然循着他灼热的掌心一下子依偎过来,迷离眼眸迷迷瞪瞪仰视他,握住他的手喃喃道:“别留我一个人好不好?”   他忽然觉得伪装下的脸颊滚烫难当,心口宛若踩点迅疾的鼓,浑身血液喧嚣流淌,仿如对他暗示着某种不曾有过的欲望。   等他察觉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他已经俯下修长脖颈,吻上她沾着苦涩药味的樱唇。   他生涩地于她唇上辗转厮磨,同她十指紧扣,而她温热的呼吸就喷洒在他鼻尖,酒香与药香交织的唇齿,同样笨拙回应着。   阿嫣气息不稳地松开了他,又在他怀中寻个舒适的姿势闭上眼,不过片刻就沉沉睡了过去。   容倾深深凝视她静美的睡颜,指腹轻轻勾勒她的眉眼轮廓,心口早已软作一滩春水,满心都溢满了疼惜。   阿嫣一病就是数日,这些天她卧床休养,容倾的腿也有了好转的迹象,遂揽下做饭照顾她的活。   她默不作声看着他忙前忙后,小口咽下他喂的热汤,一双眼睛不敢看他,佯怒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还要你来亲自喂我……”   容倾却执起她的手置于唇边轻轻一吻,神色极为认真虔诚:“阿嫣,我喜欢你。”   她呼吸一窒,红着脸瞪过来。   “前些年我家道中落,家中光景惨淡,故而被迫流亡至岭南。那日我本以为自己要命绝于此,是你将我救了下来。阿嫣,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我认定你是我这辈子唯一喜欢的人,若你不嫌弃我曾经娶过妻,不嫌弃我穷困潦倒,可否给我一个陪伴你的机会,护你余生周全?”   她听得眼眶发红,捂着嘴巴哽咽,眼底泪花闪烁:“如果你同他们一样负了我……我绝不轻饶你……”   容倾恨不能揉她入骨血中,他轻抚她单薄的脊背,心中迅速涩意蔓延滋长:“若我负了你,你一定不要手软。”   既然下定决心要娶阿嫣,容倾计划提前攻入皇城。   他这场棋局布得极大,若是大计得成,便是名扬史册的将领,若是败了,就是人人喊打的乱臣贼子。   容倾不愿将阿嫣牵扯进来,男人本应护住自己的女人,可他连累阿常太多,也承了她太多情意,绝不容许她有半点性命之忧,是以瞒下自己的身世来历,依旧密而不提。   她也从不追问,白日出门贩鱼,他就备好饭菜坐在门前等她踏着山间暮色而归。   岭南一向湿热,因着阿嫣居于深山峻岭之中,秋冬依然有些寒凉。   阿嫣当初盘下这座小院的时候,屋内并没有烧火的炕头。而她因年少时的奔波劳累,身子亏虚得厉害,秋冬时节手脚日日都是冰凉的。   容倾每夜抱着汤婆子替她暖好床榻,等阿嫣洗漱上了榻,他便将捂得暖和的被衾留给她,自己则挪至外侧。   等到深冬的时候,他的腿足以撇开拐杖勉强行走,阿常就扶起他沿着荷塘一圈又一圈散步。   他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阿常身上,明明两个人都正当年华,可身处空旷寂静的山林,耳听四周潺潺溪流声,恍然令他生出一种与她白头偕老的错觉来。   若是时光能停驻在此,与阿嫣相濡以沫的这些日子,是容倾将近三十年的人生中,最为割舍不下的岁月。   可容倾终究还是要离开的,他迫切地想要赠与阿嫣一个他亲手创下的太平盛世,也唯有早日攻下皇城,才能尽快替阿嫣平反了三年前那桩陷害夫家子嗣的案子。   是故他与阿嫣如胶似漆的第三个月,得了消息的暗一领着几个护卫亲自入山迎他。   他在暗一暧昧的神色中,轻轻拥她入怀,目光隐忍缱绻:“阿嫣,等我成事回来娶你。”   容倾未曾对阿嫣说起过今后打算,她神色忧惧,还是用力推他出门,明明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却故作凶神恶煞道:“家里可容不下你吃白食,若你未成,别回来见我!”   容倾心口酸涩得快要窒息,却不敢泄露一丝情绪令她更加不舍,压下心头哀戚含笑应承下来。   通往村外的道路他来来回回走了许多遍,却没一次似今日这般漫长难捱。   他走出很远,估摸她大约回了屋,停下步伐回眸瞧去,但见素服荆钗的姑娘仍立于远处,神色面容已看不清晰,见他回望过来,她三步并做两步扭头立刻奔回了屋内。   暗一试探地问:“主子不带上阿嫣姑娘一起么?”   他摇了摇头,态度异常坚决:“此去京城九死一生,绝不能让她因我出了意外。”   语罢沉吟片刻,容倾复又开口:“挑两个身手好的,暗中护着她。”   暗一领命称是。   容倾还至容家军驻扎的小城时,许久见的君霆已长高了不少。   数年颠沛流离的经历,再加上他这段时日有意锤炼君霆,十五六的少年郎眉宇间隐隐有了几分上位者的气势,见他回来,迎面揖道:“霆儿见过舅舅。”   容倾虚扶他一把,抿唇赞道:“喜怒不形于色,很好。”   君霆得了赞许,心中十分快慰。然而目光落在他右腿处,眼底不由得染上几分忧色:“舅舅的腿可还好?”   “甚好,你不必担忧。”   容倾微颔了首,伸手接过属下奉上的京中密信,翻阅片刻,心中顿时了然。   君霖此人可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可惜君恪丝毫不知收敛,这四年来仍以摄政大臣的身份自居,数次于朝堂之上公然驳斥君霖颁布的新法,令君霖脸面无存,已使君霖暗生猜忌。   且当初扶持君霖坐上皇位的将士乃是老锦亲王的旧部,那些将士老臣素来唯君恪马首是瞻,自宫变后一直收揽于君恪手中,君霖由此十分忌惮君恪。   二人局势剑拔弩张,君霖忙于固位提防君恪,哪里有闲心管百姓的死活。   新颁的政令新法俱是草草拟出,甫一下发就引得百姓怨声载道,几年下来积弊太多,已有几处郡县爆发了起义。   京中风云变幻,君霖足足忍了君恪四年,更是暗中频频提拔自己的人。依探子传来的消息所看,容倾猜测,君霖下手对付的君恪时机大抵就在近日。   而他所要做的,正是趁此鹬蚌相争的良机,打着诛灭篡位昏君的旗号,率大军北上攻回皇城。   一切皆不出容倾所料,三月初的时候,君霖彻底与君恪决裂。   他布下鸿门宴囚禁了君恪,可君恪手里的王府旧部也不是吃素的,两厢交手缠斗,根本无暇顾及各地的起义军。   容倾率大军北上,沿路编收了不少兵士,而君恪与君霖的人斗得两败俱伤,无力抵抗他手里的容家军,因此他同君霆攻入皇城的过程竟是出奇得顺利。   荷香悠远的七月初,容倾踏着破败的御林军旗冲入正殿,君霖自裁于龙座之上,连尸身都已完全僵硬了。   君恪则被一众老臣护在中央,冷峻的面容死死盯着他:“我没有输给你!只是输给天命罢了!是天命庇佑你卷土重来!是天命护着你残了一条腿还能活下来!容倾,你怎么就没死在岭南的深山老林里?”   几个老将军纷纷上前捂住他的嘴,拼命示意他不要胡言乱语。   容倾居高临下俯视着他,若让旁人见了,只怕会以为他是在盘算如何处置君恪这个阶下囚。然而事实上他的心绪却已越过重重楼阙,飞往岭南那座不知名的村庄,飞至他朝思暮想的姑娘的身侧。   若他得天命庇佑,想来那冥冥之中护着他的天命,定是阿嫣无疑。   他一瞬柔和了眼眸,几个老将军却以为他是揣摩出了什么折磨人的刑罚,心惊肉跳道:“王爷他年轻气盛,不懂得收敛脾性……还望定安侯不记小人过,放他一条生路……”   “放他一条生路?”容倾不怒反笑,“敢问将军,若你是容某,难不成也能不计前嫌留他一命?”   老将军哑口无言。   因着他接回阿常的心情太过迫切,余下的事,打算全权交托复得皇位的君霆善后。   只是刚刚走出正殿,暗一便颠颠跑过来禀报:“主子,岭南那边方有了消息,阿嫣姑娘前些时候得知主子北上,已随我们的人马快马加鞭赶回京中,许是这几天就能同主子相聚……”   他心中却“咯噔”了一声,正要开口询问,暗一又挠头道:“阿嫣姑娘聪慧警惕……那两个死小子才守了阿嫣姑娘一日,便被捉了个严实,更是险些被阿嫣姑娘当做贼人绑去了官府。”   容倾不禁莞尔,既是被阿嫣发觉,他的身份定然也瞒不过她那双狡黠聪敏的眼眸。   如今宫中万事尘埃落定,他与她之间再无后顾之忧,也如自己最初期望的那样,足以做她最坚实的依靠,护她余生安好无恙。   在等待阿常赴京的日子里,他就着人去追查四年前岭南的旧案,试图搜出记载着阿嫣被诬入狱前因后果的卷宗。   连查了几日,与阿嫣能对的上号的并未寻出,却阴差阳错破了数桩这四年积压下的大案,无辜之人沉冤得雪,也替君霆收拢了民心。   容倾搬回修葺一新的定安侯府的那日,下午迎来了第一个登门拜访的故人。   他静静看着面前憔悴枯槁的妇人,若非她贸然登门,容倾几乎快要记不起她的模样。   君锦玉跨过门槛跪将下来,杏眼一眨就轻轻松松泛出两行泪:“侯爷,当年是锦玉对不起您,求您看在锦玉曾是侯夫人的情分上,高抬贵手……放恪哥哥一条生路。”   容倾不愿与她多言,目不斜视自她身侧走过,君锦玉却又膝行过来苦苦哀求:“丰儿不能没有爹,只要侯爷愿意出手相救,不论让锦玉做什么,锦玉都可以的……”   暗二狠狠剜了看门小厮几眼,数落道:“你们是怎么做事的?锦亲王妃也能随随便便放进来?”   小厮面露难色,有些责怪地睨着君锦玉:“君夫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小的这才……”   暗二哼笑一声,不无讽刺道:“当年的事,真相如何王妃自然心中有数。您不顾王府颜面,我们侯府却还是要脸的。您赖在此处不走,若被我们夫人误会,可是大罪过。”   君锦玉不可置信道:“夫人?侯爷你什么时候娶了妻?”   她觉得这不过是容倾婉拒她的权宜之计,定然不是真的。她所熟悉的那个容倾天生不喜被俗事束缚,纵然当年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他却也不曾碰她一下,拜了堂头也不回地走了,就像一个天生无情的异类。   君锦玉咬了咬唇,哭得越发梨花带雨。   容倾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半晌蓦然笑了。   他眼瞳中并没有这个妇人的半分影子,态度比四年前拜堂时还要冷漠疏离:“王妃如此不顾颜面跪在容某的府门前,可知礼义廉耻这四个字如何写?”   语毕便有数个小厮架起她往外拖去,君锦玉瞪大了眼睛,涕泪肆流号哭道:“侯爷求您帮帮锦玉,求您救救恪哥哥!”   她被堵上嘴拖至石狮下的台阶,底下围做一团看热闹的百姓就激愤地对她指指点点:“锦亲王府一大家子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君恪的罪行罄竹难书,这锦亲王妃背德嫁给自己的兄长,还骗得侯爷如此之惨,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也亏侯爷得上苍庇佑,不然早给这两兄妹陷害了。”   “可不是,当初改嫁的时候恨不得宣扬得满城皆知,现今锦亲王府败落了,她又巴巴贴上来试图勾搭侯爷,真是好不要脸!”   君锦玉羞愧难当,摔在众人跟前,险些气得昏厥过去。   她拍拍衣裙上的尘土,留意到侯府门前忽然出现了一队轻装简从的骑兵。   这些骑兵个个生得威猛,唯有中间的那个最是瘦弱。   那个瘦弱的小兵翻身下马的动作漂亮至极,姿态更是有几分熟悉。   君锦玉蹙起双眉扫了这人几眼,看样子无非是锦亲王府的随从,她本不屑理会,却见那人摘下了头顶的斗笠,大步朝她走来。   比起自己的落魄憔悴,那人蜜色肌肤泛着浅浅淡粉光泽,五官精致艳绝,赫然是数年不曾见过的常嫣嫣。   她一踏上石阶便被容倾一把揽进怀中,君锦玉目眦欲裂,尖声惊叫:“常嫣嫣,你不是被休弃后就发配至岭南了么!”   容倾怔愣地看向怀中女子。   是了,被家中心机深沉的长嫂陷害,又遭亲人背叛,最后更被夫君休弃,凡此种种都与锦亲王府那个寻回来的嫡女分毫不差。   原来他的阿嫣,在他曾经目光所极的地方受了这样多的委屈。   她一双明艳眼眸带着三分挑衅看着他,眼底却深藏着害怕被抛弃的茫然:“这就是我那位长嫂,你的前夫人君锦玉,容倾,你待如何?”   他倏地笑弯了眼,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打横抱入府内:“还能怎样,自然是替我的小娇妻狠狠出这一口恶气。” 第225章 君子如仪(上)   这是他接手公司事务后, 第一次执行系统任务。   研究部研制出了新一代高科技AI——男二扶正系统L—007,作为它的方案设计者,他有幸成为它绑定的源宿主, 并按照原定计划进入第一个世界,在测试系统性能的同时,完成扶正男二的任务。   这个世界人设剧情十分戏剧化, 极具作为典型案例来进行剖析的价值。该世界的男二名为秦期,原世界中身为丞相府嫡子的他,是不可多得的奇才,十岁舌战敌国使臣, 及冠后更是在朝堂上大放异彩,凡此种种入了先帝的眼, 属意他为爱女朝安公主沈烟歌的驸马。   然而秦期并非真心爱慕沈烟歌,早在赐婚之前,秦期早已对青梅竹马的沈霏有了男女之情。   女主沈霏乃二皇子长女,二皇子意图谋反, 满府皆在奸计败露后伏诛,她因二皇子妃庇护侥幸逃过一劫,隐姓埋名在民间苟且偷生,只盼有朝一日能替父报仇, 诛杀先帝和沈烨兄妹。   再就是秦期尚公主、沈烨登临帝位, 秦期为沈霏韬光养晦数年,终于篡位成功斩杀沈烟歌的皇兄沈烨。他登基为帝改朝换代, 废了发妻沈烟歌,意欲封沈霏为后。   但他到底没能如愿,沈霏早有求而不得的心上人,缠住秦期不过是利用他的权势替二皇子府报仇。   等到沈烟歌兄妹惨死, 她立刻撕下温柔小意的伪装,将矛头对准秦期,转而奔向自己爱慕多年的心上人——这个世界的男主。   原男主与他同名,也叫做谢君仪,是身负男主气运的谢家家主,与年少成名的秦期并称京城双杰。   只是此人极富野心,不甘心始终屈居沈氏之下,几百年都做沈氏皇族的宠臣,于是诱引爱慕他到如痴如狂地步的女主沈霏,为他离间秦期与沈烟歌兄妹,夺来沈氏的江山。   而他也在和沈霏的相处中渐渐为她的性情与魅力所折服,与得知被爱慕之人欺瞒的沈霏你来我往互虐了几百个来回后,两人终于摒弃前嫌,一生一世一双人,携手共享江山。   与事业爱情双丰收的男女主形成了鲜明对比,其余配角的下场未免过于悲惨。   为了修正因男女主导致的错误剧情和崩盘三观,他需要穿成原男主谢君仪,在“改邪归正”的同时,扶正男二秦期作为新的男主。   同为男人,他其实很不齿秦期朝秦暮楚的做派,利用沈烟歌掩人耳目,金屋藏娇保护沈霏,本质上这种做法与原男主根本都是一丘之貉。但囿于系统的限制,必须促使男二与女主修成正果才算任务成功,因此谢君仪只能尝试早日解决秦期与沈霏的感情线,避免无辜之人深受他们牵连。   稍作准备后,他进入了这个世界。   暖洋洋的冬日照耀在身上,生出一种极易令人沉溺其中的温暖与惬意。   微风浅浅拂过脸庞,他缓慢睁开了眼,就对上一双水灵灵的眼眸。   面前这个小姑娘不过十岁年纪,个头只及他腰腹,头上还扎着两个丫髻,发髻上束着缀满珠玉的红色丝绦,病弱而缺少生气的脸庞因这红色点缀,隐隐多出几分鲜活灵气。   她抿唇微微点头向他示意:“谢国师。”   她脸侧随即浮起一块半透的光屏:沈烟歌,女,十岁,朝安公主。   他立刻对上了剧情,面前的女童正是年少时常寄居祁云山养病,最后被人强灌下一杯毒酒惨死宫中的朝安公主沈烟歌。   原世界中她因娘胎不足,甫一出生就体弱多病,帝后和太子怕她活不长久,特意将她送来人杰地灵的祁云山休养,托与谢家顾看。   原世界的谢君仪年纪轻轻却早有不臣之心,自然不会对她施以真心,甚至连她嫁给秦期,也是他暗中一力促使。   所以因病弱而居于祁云山的她,年少时期并没有年纪相仿、可以交心的朋友,张扬耀眼、别有居心主动接近她的秦期轻易俘获了她全部心神。   按照原世界的剧情,之前几次她率领侍从前来祁云山养病,宿体都称恙未曾出面,只嘱咐谢家人不得怠慢这位金枝玉叶。   他穿来的这回还是两人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偶遇,而她也是他遇见的第一个角色。   他目光柔和下来,瞬间进入任务状态,用平日和表妹相处时的语气询问:“公主在山中可还住得惯?”   小姑娘微垂的眼眸倏地抬起,迅速划过一丝受宠若惊,双颊泛着淡淡霞色。 第226章 君子如仪(下)   她弯了一双灵动鹿眼:“有劳谢国师挂念, 祁云山风景毓秀,我很喜欢这里。”   他也礼貌颔首:“祁云山仆从虽不及宫人顺手,却也聪慧敦厚, 公主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他们。臣每日都居于山中,公主得了空也可来寻臣。”   “有劳, ”小姑娘点了点头,神色无端染上几分落寞,她移动足尖朝着远处烂漫花树间走去,示意身后侍女跟上她, “我有些乏累,不打扰谢国师处理国事, 便就告辞了。”   他目送她幼小背影缓缓远去,这个时候的沈烟歌还是涉世未深的少女,没有被牵连进秦期和沈霏之间,眉眼中仍是一派不谙世事的天真, 可谁能想到原世界里的她竟会有那样惨烈的结局。   他叹息着询问007:“其他角色的结局可以更改吗?”   “根据当前权限可知:在不影响男二扶正主线剧情的前提下,可以适当调整配角剧情走向。也就是说,只要谢总不影响秦期登上帝位,和原女主沈霏达成he结局, 完全可以改变其他的剧情线。”   他紧锁的眉头略有舒展:“那便好。”   为了更好地完成任务、尽快熟悉这个世界的剧情线并进一步融入角色, 接下来的几日,他都将自己关在屋内, 翻阅宿体留下的书籍手札,着手关注秦期和沈霏的动向。   一连钻研多日,他对宿体此人的心性又多了几分了解。   其实早在宿体遵循谢氏古礼继任少族长时,他便开始暗中筹备, 在宫中安插进诸多心腹,甚至二皇子麾下幕僚内都有他的耳目。   翻完最后一封文书,他活动下酸胀的脖颈和肩膀,合上书箧箱匣,揉了揉因熬夜而发红的双眼。   窗外明媚冬阳穿过厚重雕花窗扇,在桌案上投下一片错落有致的阴影。   窗扇上雕绘的婀娜花枝,拓在泛黄纸张上,仿佛要用尽一切力气印入他眼底,他望着那花枝,不经意回忆起与沈烟歌初遇那日的景致来。   他随即招来门外侍立的长随,询问道:“公主那里这几日如何?可有什么难处?”   侍从一愣,反应过来立刻道:“朝安公主这几日都住得很好,餐食每日都由专人调配好送过去,缺的一些物件也立即补上。”   虽然宿体从不搭理这位常年来此养病的金枝玉叶,但也不会丧心病狂到克扣她的吃穿用度,或是刻意刁难。如今听到侍从的话再三确认后,他便彻底放下了心中忧思。   收好信件和书札,他起身拿过外衣,跨出内室,祁云山的格局他尚且还不熟,正好可以趁今日天气明媚四处看看。   他谢绝了侍从的跟随,推开书房的门,打算就沿着长阶一路向半山腰走去。   侍从颇为惊奇地看着他渐渐消失在松林转角间的身影,纠结握紧了拳头。   要不要提醒主上这条路通往朝安公主住处……明明前几回朝安公主来祁云山时,主上都还十分冷淡不屑,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   不过这也轮不到他一个下人来多嘴,万一主上今日就是心血来潮呢……侍从缩了缩脖子,规规矩矩守在门口。   他沿着山路一步步走过原世界提到的几个关键地点,绕了一圈后很快有了些微热意。   百步外的嶙峋山石边恰好有一处歇脚的长亭,他循着鹅卵石铺就的山路走了过去。   但令他意外的是,竟然在这里偶遇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小姑娘裹着厚实袄子,静静坐在竹雕的长椅上,愣愣瞧着山下景色,仿佛是在出神。   他四下环视一圈,这里地处僻静,左右也没有宫人侍奉,明显就是沈烟歌有意避开所有人,在此处独处。   他犹豫片刻,还是担忧胜过疏离,走上前敲了敲廊柱:“山中风大,公主还是早些回去,免得寒风侵袭了贵体。”   “谢国师?”她受惊似的回眸看过来,见是他,神色似乎一下子就放松下来,“我就是在屋内憋得太久,这才想一个人在这里透透气。”   其实从现代医学角度来说,身体虚弱的病人,平日更应该多晒太阳或者呼吸新鲜空气,长期久卧病床,再加上屋室阴暗又不透风,于病情并无益处。   贴身侍奉沈烟歌都是从宫中跟出来的老宫人,祁云山侍从轻易并不会着手她的日常起居,想必还是这些宫人唯恐她身体有什么意外,索性因噎废食,不让她随意出门。   他视线滑过小姑娘比前几日憔悴了的脸颊,单手解下披风活扣,又半蹲下来替她严严实实罩上:“虽然散心有益于公主的凤体,但公主也要穿好厚实衣物,莫要吹了凉风染上风寒。”   他宽大披风拢在小姑娘身上,仿佛兜头盖着的一床大被,堪堪露出她一张玉白小脸:“再者山路多险峻,就算要独自出来清静,也要让侍女随侍方可安全。”   他修长十指灵活翻飞,专注地替她系好锦带,小姑娘的脸颊一时间滟如冬阳。   “不是我淘气刻意避着他们,”小姑娘突然出声替自己辩解,“我知道他们担心我身体,平日都将我当成了瓷人,照料起来十分谨小慎微。不仅不许我做这做那,连我只是想出去看一眼哥哥沈霏他们玩鞠球,都不可以。”   她眉宇又挂上那抹令他心惊的落寞:“可这么多年我也会厌烦啊,我也想毫无顾忌站在阳光下、冬雪中,也想像沈霏他们那样打马看遍京中景色,可是日日只能枯坐宫中喝那些奇奇怪怪的苦药、反复被提醒是个病弱的病人。如若想要出去散心透气,他们生怕我会有什么三长两短,都拼命劝我不要出去。”   她眸光牢牢锁住他:“谢国师,日复一日居于祁云山中,对于自己所渴求却无力触及之物,你就不会感到孤独吗?”   他只是个任务者,这剧情中的短短年月感经过机器淡化后于他根本不值一提,但若亲身经历宿体这中山中苦行僧的生活,他应当也无法甘之如饴。   “如果时间再长一点,臣也会感到憋闷。”   他“以下犯上”地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是臣考虑不周了,既然公主来此是休养散心,那便不能再拘在屋内。祁云山中没有与公主年岁相仿的谢氏姑娘,若公主愿意,往后日出后就来臣的清竹居,由臣引公主四处走走,相必无人敢阻拦。”   “真的吗?”她肉眼可见地重新鲜活过来,完全有别于在此之前的温婉乖巧,“谢国师真的能说服他们?”   他笑着颔首。   身为原世界手握男主剧本的谢氏家主,旁的先不提,凡是口中说出的话,就无人敢质疑揣测。   而且沈烟歌只是从小体弱多病,并非器官基因方面的病痛,按照现代医学来说,除去必要的药物食物调理,更多的还要依靠锻炼身体增强免疫力。   “谢国师可不能哄我!”她欢呼雀跃起来,伸出小拇指作势要和他拉勾,眼睛骨碌碌转了转,“拉了勾,谢国师就不可以反悔了,反悔就罚谢国师背着我在祁云山中绕一圈!”   小姑娘总爱立些千奇百怪的誓言,他无奈勾住她指头,附和地随她起了两句誓。   依傍宿体的人设,他不费吹灰之力就用道理说动了沈烟歌身旁的大宫女。   非但如此,第二日那大宫女恨不得双手将小姑娘捧到他手里,大有指望他令沈烟歌立即药到病除的意思:“我们公主就拜托国师大人了。”   他一向是个言而有信之人,既然允诺了小姑娘,断没有敷衍的道理。   从这日起,她用过早饭后便来青竹居寻他,他甚至和007制定了详细的调理计划,从膳食到运动,皆针对她的身体各项情况严格执行。   锻炼初期她还很是吃力,配合药膳进补,不多久已经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跳完一整套操。   她不再是初来时弱不禁风的病恹恹模样,爬树摘梅花、下冰河凿鱼,凡是五岁孩童才做的调皮事,她都一一试了个遍,还美其名曰这是将过往没闯过的祸都闯回来,以后及笄成年回味时,才觉得此生不枉此行。   他嘴上笑侃她强词夺理,却命人培育出能育有更多花果的花树品中,还暗暗在河中放养了许多鱼苗。   他想,来年祁云山入秋,她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祁云山大概能结满花果,繁衍出各色各样的鱼。   除去必要的外出采风,他也没忘记替她开蒙。   她本就会写简单的字,在此基础上他又加大了难度,有意培养她读写较为晦涩的书籍。   手把手教她认字写字,再布置作业让她傍晚回去练习,偶尔遇到他忙于公务时,小姑娘就趴在他长案另一侧,一笔一划描着字帖等他,发髻上朱色丝绦随着她的动作上下飞舞,竟比他书房一脚摆放的那株梅花还要更加鲜艳夺目。   她很聪慧,跟在他身边临摹一段时间,已经勉强可以看他书房里的一些通俗的藏书。   他与小姑娘渐渐熟悉,才知她起初其实并不叫做烟歌。   宫中子嗣并不多,她是唯一的嫡公主,因此极其受宠。   帝后期愿她一生平安顺遂,繁华似锦,就为她择了“沈嫣”这个名字。可她一日日长成,经常因气血不足晕厥,才被太医诊出体虚气弱的病症。   帝后即刻召见宿体的父亲谢老家主入宫为她批命,得知她活不过十七岁的噩耗,便遵循谢老家主的指示,另取了“烟歌”这个烟火气的名字,盼望能以此压一压她的薄命。   她玩笑似的说起这个典故时,就坐在他前院栽种的金钱绿萼下,表情神神秘秘,以手掩口与他咬耳朵:“谢哥哥不瞒你说,其实我还是更喜欢沈嫣这个名字,简洁大气忒能衬我,不过父皇母后总也不肯松口。”   从他们相熟起,她便不再称他国师,而是唤他“谢哥哥”,说是以官职喊他显得太过生疏,还是“哥哥”更为亲切。   他凝视面前这个病弱坚强的小姑娘,心底某一处不禁软了软。   他抚上她的头,明艳红绦在他掌间跳跃,回忆原世界中她的结局,嗓音微涩:“等公主过了十七岁生辰,臣就禀明圣上替公主改回小字。”   “空口无凭,”她闻言兴高采烈对他伸出小拇指,“谢哥哥可不能敷衍我。”   他纵容地伸出手,勾住她细小洁白的指节,心中却悄悄下定决心。   她又道:“可惜‘嫣‘字笔画太多,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写。”   他立在她身后握住她的手,一笔一划细细勾勒出一个端正的“嫣”。   她练习数遍已经写得有模有样,忽然又回首看向他:“谢哥哥的名字怎么写?”   他又握住她细若无骨的手慢慢写下“谢君仪”。   等墨迹干透,她喜滋滋抚摸这几个字,由衷道:“还是谢哥哥的姓更好听,若将我的嫣字加上去,可比沈嫣顺口多了……”   他哑然失笑:“沈是皇姓,你却还嫌弃。”   她嘀咕道:“谢哥哥这你就不明白了。”   他等她继续说下去,她却停在此处再没了下文。   她似乎对他的一切都抱有极大兴趣,有时是捧着一些堪舆术数的书向他请教,有时又询问他关于谢家占卜之术的由来与渊源,甚至翻出志怪小说探讨精怪,他皆耐心一一作答,还有时她会带上大宫女新制的糕点,同他一起分享。   他权当是在带妹妹,藏书阁里那些记载着奇闻逸事的古籍,他都掰碎了一点点与她细细讲述。   大抵祁云山真如原世界所说那样人杰地灵,她在这里休养的几个月,身体果真好了不少。   时至四月,他牵着她的小手从山中抱回一篮新摘的桃花,接她回宫的步辇已停在谢氏庄严肃穆的府邸前。   他亲自送她出府,小姑娘依依不舍拽着他衣袖,语气低落又委屈:“我今年秋天还会再来的,谢哥哥你可不能忘了我。”   怎么可能忘记这样惹人疼爱的小姑娘,他蹲下来细心为她系好披风,替她扎紧被花枝拂乱的发绦,催促道:“快些启程,再晚可就要走夜路了。”   小姑娘耷拉着脑袋,一步三回头沮丧坐上了步辇。   公主仪仗绕着山路蜿蜒而下,他立在摘星楼俯视,但见那停在山脚的皇家马车也渐渐消失在茏葱树木间。   没了小姑娘在一旁叽叽喳喳,日子似乎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甚至他有时处理公务太过投入,下意识伸手去揉身侧扎着丝绦的小脑袋,直到摸了个空才恍然想起小姑娘已经走了不少时日。   剧情缓慢推进,秦期的美名连避世而居的祁云山众人也有所耳闻,为了替男二秦期登上帝位铺路,他也暗中有意为他收拢人心。   次年入秋,小姑娘果然如约而至,气色较之去年明显大好,昔日身边环绕的侍女也不再似以往那样如临大敌。   她甫一下了马车,蹦蹦跳跳跑到他身侧,极其自然地挽住他,神态之间不见半点生疏:“谢哥哥,我又来叨扰你啦!”   “这怎会是叨扰,”他引着她一路往青竹居走,指着沿路果树,“若公主再晚来几日,这些果子都要熟得烂掉了。”   她闻言眸光一亮,跳起来拧下一枚果子,随便擦拭几下就匆匆往嘴里塞:“我记得去年这里还是一片杂草,怎么这么快就长出果树结了果子?”   他摘去她发髻间沾染的落叶,未说这是专门为她栽的,只是摇头缓笑:“你慢点吃,这些还没洗净,等回了青竹居,自然能吃个畅快。”   她扬起笑靥,用力点头:“嗯!”   此后两年,每至入秋时节她便如期来山中小住,直到开春了才离开。   他看着小姑娘从郁郁寡欢的病弱幼童,慢慢长成为芳华正好的青葱少女,手把手教她认字读书,几年时光将养下来,她的身子终于彻底痊愈。   这日春风送暖,随行太医收好腕枕,大喜道:“国师不愧是谢氏家主,公主从娘胎里带来的沉疴,在国师调理下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实在令下官佩服。”   007也露出与有荣焉的得意表情:“那当然,谢总一出马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007吹起他的彩虹屁来就没完没了,他头疼不已,皱眉按下静音按钮,整个世界终于重归平静。   他确认再三:“往后几十年,果真不会再复发吗?”   太医信誓旦旦:“下官敢以头顶这顶乌纱帽担保,绝无复发的可能。”   他总算放下心来,若没有彻底根除旧疾,等他完成任务离开这个世界,没有他的照顾,小姑娘怕是又要回到过往那种境地中去。   他希望她能够身体康健,永远无忧无虑。   未过几日,太子沈烨摆驾祁云山,接小姑娘的同时亲自向他致谢。   沈烨对他重重一揖,满是欣慰与感激:“嫣嫣因身体之故,自幼就比寻常人敏感早知事,这两年有劳国师劳心劳力照看。他日祁云山有何难处,孤力所能及的,定不推辞。”   原世界的沈烨是战场上舞刀弄枪的将才,虽不是做君主的料,在位期间却也无功无过。   若没有宿体从中作梗、秦期与沈霏的纠纠缠缠,沈氏兄妹二人的一生都会顺遂平安。   他不动声色回以一礼,想到任务内容,心头不由得泛起一丝快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歉疚,他不由自主抬眼看向站在沈烨身侧的小姑娘。   十四岁的小姑娘还未到及笄年纪,却生得极好。弯眉樱唇,螓首蛾眉,一双灵动眼眸似淬炼了明媚春花,足可窥见日后的倾城容色。   日光停驻在她烂漫纯真的脸庞上,为她镀上一层潋滟金光。   褪去昔日的沉闷抑郁,她的笑容明艳而爽朗,他这才恍然发觉,在他不曾留意过的光阴里,她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跟着他一路执行任务到现在,007察言观色的本领已经锤炼得炉火纯青,它试探地提醒:“谢总不用担心,只要男二成功登基,和女主达成he结局,其余角色的结局都可以在该背景下调整……”   他非但没有觉得如释重负,眉心纹路反而更深了几分。   他率领祁云山众人护送太子兄妹下山,小姑娘临行前还不忘反复叮嘱他:“虽然我的病好了,可明年入秋后,我还是要来祁云山打搅谢哥哥的。谢哥哥可不能因为我不是病患就将我拒之门外……”   他敛起纷乱心绪,却又因她这番话重新升起了一丝喜悦:“臣届时一定如约守在山中,等公主前来。”   她蹦蹦跳跳爬上马车,车辙轧过枯枝碎石,快速向官道驶去,像是一段远去的时光,渐渐消失在他眼帘里,再不可回转。   小姑娘这次离开后,他重新梳理了一遍思路。   他并不确定自己完成扶正秦期为男二的任务回到现实世界中后,真正的谢君仪会不会再次回到这具宿体内。   为杜绝原男主死灰复燃、再次扭曲剧情的可能性,在007的辅助下,他找出原男主布下每一处暗桩、眼线,然后拔除了它。   日子飞速过去,很快又到了秋季,可直到祁云山下完第一场雪,她还未出现。   又是一年盛夏,檐外蝉鸣啁啾,他坐在书房内翻看探子呈上的秘报。   桌案一角的火炉翻滚着蒸腾水汽,他端起茶壶正要续水,一旁的属下陡然出声禀报:“圣上看中秦期,有意下旨令朝安公主下嫁丞相府。”   他手腕一颤,滚烫热水泼洒,溅红了他的手背。   侍从忙不迭端来井水替他降温,手背上灼痛和寒凉交替,他大脑一时间飞速旋转。   可能是因为他治好了小姑娘的身体,所有剧情都一并提前。   原世界中沈嫣就是嫁给秦期后断送了性命,他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目睹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再一次跳入火坑。   他沉吟片刻心中就有了注意,提笔正欲书写,侍从再一次叩响了他的房门。   “主上,太子殿下与朝安公主来访。”   她双手被布条缚紧,容貌比之一年多前更盛,加上身量抽高不少,更显窈窕秀丽。   见他出来,沈烨兜头将动弹不得小姑娘往他怀里一推:“宫中近来不太平,孤就这么一个妹妹,劳烦国师顾看她几日,等这阵子风头过去,我再来接她回宫。”   沈烨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他迅速替小姑娘解开绳子,她气闷地喘了几下,脊背挺得笔直,颇有些愤愤不平:“我知道皇兄是担心我的安危,可我也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徒,大不了就跟沈霏他们拼了,没道理出了事一个人缩在这里。”   他当然知道宫中为何不太平,皇帝这一年来身子越发不好,二皇子觊觎皇位已久,并不将沈烨这个嫡出弟弟放在眼中,筹划趁着老皇帝油尽灯枯,就逼宫造反夺来皇位。   待她脸上的愤懑缓和一些,他才开口:“公主大可放心,宫中无碍。”   她眸光亮了亮,仰头直视他,消退婴儿肥的面容丽色惊人,眼里仿佛燃起了两簇焰火,端得是灼人:“我竟忘了,谢哥哥的掐算一向很准,想必这次定然也有惊无险。”   被这样信赖又热烈的眼神专注凝视,他很快败下阵来,垂下目光以替她解开绳子做掩饰。   她小心翼翼探长了脖颈,窥辨他的神色:“本来我去年便要来的,谁知父皇看上那个秦期,属意让他为驸马,我怕父皇因我身体大好而挑中我,不得已卧床装了一年的病。”   尽管任务对象是这个即将成功上位的丞相府嫡子,但他实在对秦期没有一点好感,一想到小姑娘因他而香消玉殒,他心底没来由就生出一股怒火。   他语气肃冷:“秦期此人城府极深,并不值得公主托付。”   小姑娘顿时眉开眼笑,睫羽处仿佛漾起一层细碎流光,脆声道:“他与沈霏整日眉来眼去的,我又不瞎,自然看不上这中勾三搭四的货色。”   他端来温好的牛乳放在她手边,颇为无奈:“丞相府年少成名的嫡长子,经你一说倒让人觉得是什么泼皮浪子。”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良人,未成婚府内就已有妾室通房,还对那装腔作势的沈霏有意,我才瞧不上这中人,”她捧着玉碗小口啜饮,眸光却从碗边溢出来,“我的驸马必然是人中龙凤、皎月君子,才不是他这中上不得台面的货色。”   她喝牛乳的姿势一顿,倏地神色警惕,眼睫轻轻颤抖:“谢哥哥,你不会想劝我听从父皇旨意,尚了他吧……”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立刻出声:“怎么会?既然公主不愿,我又怎会强求,我希望公主能幸福。”   她笑得心满意足,舔舔嘴角奶渍:“不愧是谢哥哥,跟那些人就是不同。”   她就此在祁云山安顿,他也特意腾出时间陪她四处转转。   小姑娘还不曾见过夏日里的祁云山,得知后山有一片接天荷塘,迫不及待央他安排了船只,即刻就要去采莲蓬。   他吩咐侍从泊来小舟,接过侍从手中的船桨,立在船头对她伸出手。   她眸光闪烁,搭上他掌心翩然跳入小舟。   舟行水中,萍开两路。他单手撑着桨拨开茂盛荷茎,另一只手则将花苞往她怀中压去。   骤然被塞了许多花苞,小姑娘手忙脚乱去摘花蕊处的莲蓬,兴奋捧给他看。   等莲蓬堆满了小舟,他顺着水流按原路漂回去,自己席地而坐,拿过一个篮子慢慢剥着莲子。   剥到嫩的他就递给小姑娘,她起初还怕苦,想了想还是一鼓作气吃下去。   莲子的清甜味道在舌尖绽开的一瞬间,她弯了眉眼:“是甜的,谢哥哥果然没有骗我。”   他剥莲子的手一顿,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夏日炎炎,自然是戏水更为消暑。   这日他处理完公务推开窗扇透气,就看见她屏退侍女,脱去鞋袜,在青竹居前的河岸边一面撩水,一面低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他不由得哂笑,这个精力充沛的小姑娘。   察觉他走进,她足尖攒水往他衣袍上泼去,双手撑着地面,微微偏了头,笑眯眯看着他。   他不是真正的古人,自然不在意女足不可与外男看的教条,只弯腰将汗巾覆在她水淋淋的双足上。   她垂首擦拭水珠,动作间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肌肤,触感温软滑嫩,如同刚从井水中取出的凉糕,仿佛有凉爽而酥麻的电流沿着指尖迅速在四肢百骸四散开,令他愣怔了片刻。   她穿好鞋子,起身拍了拍裙角浮尘,微湿纱料勾勒出她的曲线,乌黑长发湿漉漉地搭在腰间,一双清眸似水洗涤,像极了童话中潜出水面的小美人鱼。   他的心绪忽然在此刻乱成一团,如被烫灼地别开目光。   小姑娘在祁云山住下半个月后,宫中终于送来捷报。   二皇子已经伏法,京城局势大定,二皇子府的女眷俱被收押,只待日后定罪处置。   宫中车马隔日就驶至山中,领头之人却是秦期。   这个需要他扶正的原男二眯起双眼上上下下打量他,唇角弧度伪善:“大名鼎鼎的谢氏家主谢国师,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无视秦期言语间的挑衅,他实在不屑将口舌浪费在这中人身上,见礼后只温声令缩在身侧的小姑娘慢些上车。   秦期目睹二人动作不怒反笑,眸光一时间晦涩难辨。   她坐定后车队便启程,她掀开帘子探出头在翠林间回首,隔着不算近的距离,连神情都变得模糊。   车马消失在山道下,不多时山脚惊起几丛飞鸟,他倏地觉得祁云山竟是前所未有的空寂。   习惯是一中极易侵蚀骨髓的毒,小姑娘走后,似乎将欢声笑语一并带走,祁云山景致也在一瞬间失了颜色。   007多愁善感道:“这个剧情节点结束,接着就是皇帝赐婚,往后她大概不会再来了吧……想到以后看不到这小丫头,还怪舍不得的。”   心口处某个地方似乎被一根看不见的钩子狠狠扯住,他收回目光淡淡道:“我不能看着她被秦期沈霏伤害第二次。”   “可是您为她考虑得够多,甚至为她在祁云山留了退路,沈烟歌即便离开皇宫,也能在这里过得很好,”007不太赞同地反驳,“她只是任务世界里一个和您八竿子打不着的路人角色,您实在无需为她做这些。”   他没有听从007的劝阻,依旧强势插手。   皇帝身子越发不好,眼看时日无多,或许是为了冲喜,又或许是想在临死前亲眼看到自己心爱的小女儿觅得良缘,仍然执意赐婚。   以至于数月后宣他入宫,拿着小姑娘和秦期二人的生辰八字批命。   他沉着道:“二公子原局纯阳属金,是易犯妻的命格,恐会伤及公主。”   皇帝浑浊眼珠定定注视他片刻,又闭上双眼,吩咐御前带刀侍卫道:“来人,送国师出宫。”   侍卫引他出了勤政殿,却不是按来路返回,而是先绕过御花园,再沿宫道出皇城。   “御花园新引入不少名品,国师多年未入宫,应当也不曾见过宫中景色,今次不若由下官领国师入内一观。”   他心中顿生警惕,皇帝宣他入宫已令他有所怀疑,如今又借侍卫之手将他支往御花园,更加深了他之前的猜测。   皇帝对他起了疑心。   不过他断定自己每次行事都未留下痕迹,那么皇帝究竟为何怀疑上他,颇值得思索。   他不动声色走入后花园,十数步内仍毫无异样。等绕过一片梅花林,看见花下之人,忽然福至心灵。   半年不见的小姑娘立在绿萼梅下,瞥见他后先是一惊,继而涌上遮掩不住的喜悦。   她本能就要奔过来,身形一动却又蓦然僵住,眉眼化为疏淡:“谢国师。”   察觉侍卫扫来的目光,他仅施以一礼,便辞别了小姑娘。   007稀奇道:“难得还能见沈烟歌一面,谢总怎么不跟她聊几句?”   他却只是付之一笑。   谢氏之所以深受沈氏皇族亲信,除了谢氏本就颇有底蕴之外,还因其从不插手政事。   大抵是太子先前擅自将小姑娘送来祁云山避难,又可能是秦期求娶小姑娘不得,在皇帝跟前说了什么,导致皇帝疑他与小姑娘有私、插手政事。   如果方才小姑娘没有故作冷淡地与他划清界限,他不会这么轻轻松松出了宫。   联想到秦期临走前的神情,他确定这与其脱不了干系。   为了沈霏和霸业,仍然执意要利用小姑娘上位,这样的人渣真的配做男主?   他的答案是否定。   007揪着不存在的头发:“谢总,您想做什么?”   他冷冷启唇:“清理门户。”   “谢总您冷静一点,这个任务是要记录成册,作为我们公司形象片播放的,您不能……”   他按下了静音。   他可以容忍秦期,但不介意让这个人渣的上位之路更坎坷一点。   他在等一个二皇子府被判抄斩的时机。   开春后二皇子一案尘埃落定,如原剧情那样,阖府上下皆被判抄斩。   沈霏早在二皇子妃和忠仆的掩护下逃出王府,更被秦期伪装成侍女,带回丞相府安顿。   他在烛火下握着录有秦期与沈霏日常行程的密件,眸中冷色更甚。   有谁能料到,迫切求娶朝安公主的秦二公子,私下却与朝廷钦犯沈霏浓情蜜意。   一旦放出这个消息,可想会在京中掀起多大的风波。   未等他将消息散播出去,宫中又出了大事。   起因是皇帝在宫宴上遇刺,几个刺客得手后服药自尽,自然查不出什么线索,而皇帝的身子却再也无力支撑,。   可能是他将宿体在宫中布下的暗桩全部拔除掉的缘故,收到这个消息时,变故已经发生在数个时辰之前。   这处剧情点与原剧情已经大不相同,原剧情中老皇帝是在秦期成为驸马后驾崩,而眼下已经提前了几个月。   他担心小姑娘的安危,连夜驱车赶往京城,抵达皇城已是次日清晨,老皇帝除了中途清醒过一次,仍在昏睡中。   他身为谢氏家主,与礼部处理国丧自然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一整天操持下来,天色已经很晚。   他同礼部尚书出了勤政殿,正巧遇到一群路过的宫人,偶尔能听到“赐婚”、“婚期”这几个明显的词。   还未开口,礼部尚书就叹息道:“皇上放心不下朝安公主的婚事,早有意赐婚,不知怎的不了了之。昨日恰逢秦侍郎在刺客剑下替公主挡了一剑,再次入了皇上的眼,这才下了赐婚口谕,定了婚期,如今只待秦侍郎养好伤。”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居所,好似有一把粗糙沙砾堵住了口鼻,血腥气味在鼻腔中翻涌,磨得他钝痛不已。   他犹记得小姑娘提起秦期时眉宇间的不耐,而在他的推动下,女主沈霏与秦期之间可算是情比金坚,中中迹象都提醒他,小姑娘若真嫁给秦期,只怕结局比原世界还要惨烈。   可这个时候去寻小姑娘,只会让局面变得更加糟糕。   他调整好情绪,完美扮演着替皇帝祈福的国师角色。祈福三日,老皇帝终于醒来。   皇帝醒来第一个要见的人便是他,昏暗殿内,宫人如潮水般退去。他干涸目光牢牢锁住他,翕动干裂唇瓣:“朕枉顾卦象,执意赐婚,爱卿可有意见?”   他平静应答:“皇上自然有自己的考量,臣不敢妄言。”   老皇帝却笑起来:“以前还不觉有什么,近几年朕越发觉得秦期这孩子行事颇有手腕,他日不是平步青云,就是成为太子的敌手,唯有杀了他,才能一绝后患。可今日看他为了嫣嫣甘愿以身赴死,朕忽然觉得,将他收为己用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他轻飘飘地道:“烨儿勇猛无谋,这不是一个储君该有的性子。朕的太子和公主,需要秦期来辅佐庇护。谢爱卿,朕不管你是如何看待他的,也不管你和嫣嫣交情怎样,朕不允许旁的东西影响这桩婚事。”   007啧了一声:“也不看看是谁这么多年一直替秦期铺路造势。”   这番话实实在在是敲打,他道:“皇上多虑,身为臣子自当恪守本分。”   老皇帝满意阖上了眼。   他辞别前,宫中已经四处张灯结彩,只因皇帝感念秦期对朝安公主的舍身爱护,大笔一挥将婚期定在了一月之后。   他实则心中清楚,老皇帝的身子已经等不到那个时候,而帝王驾崩后还需守国丧,这桩婚事必定又要拖延上几年,容易夜长梦多。   回到祁云山后,他开始整夜整夜失眠。   睁开眼睛眼前是小姑娘活泼的幻影,闭上眼又是原世界中惨烈的结局。   除了迫切要阻止小姑娘重蹈覆辙之外,似乎还有一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滋扰着他,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侍从看不下去,旁敲侧击地问:“主上是爱慕公主,不愿她嫁给旁人吗?”   他恍然惊觉,其实除了秦期,换成任何人做她的驸马……他同样无法忍受。   就好像是心口被挖空了一块,想起来都疼及骨肉。   他喜欢上了一个小姑娘,他任务世界里那个红颜薄命的小姑娘。   想清楚后,他出其不意放出秦期和沈霏私相授受的证据。   京中一片哗然,秦期起初还能掩盖一二,但随着沈霏被推至人前,他的计划彻底败露。   老皇帝勃然大怒,撕毁赐婚圣旨,囚禁了沈霏。   心上人逢难,秦期哪里坐的住,干脆扯了反旗,率领一百精兵府卫劫.狱。   沈霏被救出后,他一改往日温良睿智的伪装,开始疯狂反扑。   因谋略布局实在差了秦期一大截,沈烨也在数次交锋中受了不轻的伤。因他自从进入这个世界后帮着秦期培植势力,几次交锋下来,沈烨明显抵挡不住。   最近的一次战役中,沈烨遭秦期暗算,身负重伤流落民间,秦期四处追捕他的行踪。   老皇帝的寿命在此期间终于熬到了头,在一个午夜里驾崩。   秦期借这股东风一路势如破竹攻入皇城,不但救出沈霏,还在属下和一些大臣的拥护下自封为王。   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其余的臣子不肯受秦期摆布,以太子在世仍是正统为由拒不投诚。   两方僵持间,小姑娘被他提前转移出宫,秦期扑了个空,下令全程搜捕朝安公主,以此威胁太子沈烨。   他凝视任务面板上已快至结尾的进度条,下定了决心。   007察觉他的意图,悚然道:“谢总,您不会是想放弃这个任务吧?”   他唇边是释然的淡笑:“任务世界有千千万万个,这个失败了还有下一个,而千千万万的任务世界里却只有一个独一无二的沈嫣。你说我该怎么选择?”   007不可置信:“可是这个失败了,您需要完成更多的任务抵扣,沈烟歌这个八竿子值得您这样做吗?”   他从摘星楼里取出宿体藏下的暗器,收好绑定了瞄准器的短箭:“我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有系统的智能瞄准,他只需要选中秦期,将这个随时会伤害小姑娘的隐忧迅速处理,就可以永绝后患。   换上骑装沿着山路打马飞奔而下,却在山脚遇见一个令他朝思暮想的身影。   小姑娘穿着一身再朴素不过的衣裙,面颊上涂满了泥灰,任秦期在此处,大约也不会将她与要找的人联系在一起。   她护在一辆板车前,紧紧盯着身前他派去接应她的随从,脸上是浓浓的戒备。   等见她走近,她才勉强松了一口气,神色疲惫:“谢哥哥,他们是你派来救我的?”   他点点头翻身下马,看着她身后的板车:“太子的伤势不能再拖延,公主在青竹居稍等片刻,我随后就回来。”   她这才若有所觉地仰头端详他,突然绽出绚烂的笑:“我还是第一次看谢哥哥打扮成这样,是有什么急事要下山吗?”   他颔首温和道:“太子会无恙,宫中骚动也会平息的。我去去就回,公主无需担忧。”   她乖顺地退后:“好,我等谢哥哥回来。”   语罢他又跨上马,朝着京城的方向迅速飞驰而去。   如今秦期为了活捉太子兄妹,京城中各处皆已戒严。   秦期身为原男二确有几分手段,竟连他也一并计算在内,甚至派了一队暗卫潜至祁云山守株待兔。   沿路上遇到的几个都被他顺手解决,但还有没有漏网之鱼,他也无法断定。   当初在研发007的时候,为了避免任务执行者恶意放弃任务的情况,他特意提出将放弃任务的难度升高,改为必须人力毁灭,不可借助系统权限清除任务进度。   当初设定时是为了避免bug,没想到第一个要放弃任务的却是自己。   一条路走不通,他就立刻调转马头换另一条路,他希望自己再快一点。最好在秦期察觉小姑娘被他藏在祁云山之前,就先结果了秦期。   夕阳完全没入皇城地平线前,他终于潜入皇城,他隐在一片重叠飞檐的阴影里,看着意气风发的秦期走出勤政殿,俯视玉阶前的臣子们。   臣子们敛袖伏跪于地,他摸出袖袋中的暗器,对准秦期开启了自动瞄准。   羽箭即将离弦的那一刻,系统电子音忽然响彻耳畔:“任务进度已达100%,当前任务已完成,即将脱离世界。”   风中也恰到好处送来震耳欲聋的“吾皇万岁”,四周景致在刹那间虚化,伴随着空间的坍塌扭曲,短暂眩晕过后,他惊愕不已看着身处的环境。   黑底金纹的宽大办公桌,光洁气派的落地镜,极简性.冷淡装修风格,无一处不在提醒着他现在是在何处。   他指尖不可自抑地颤抖:“在我离开后,祁云山发生了什么?”   007不敢吭声,启动系统将任务世界生成的视频转接到光屏上。   小姑娘幼小身影出现在山阶下,她被碎石绊得重重摔倒在地,宫人都在不远处搬运行李,无人注意到她的动静。   长阶尽头忽然出现一个人,那是真正的宿体谢君仪,他漠然望着狼狈不堪的小姑娘,嘴角轻轻勾起了一个鄙夷角度,好似在嘲笑皇家公主的威仪也不过如此,微抬下巴转头离去。   她愣了愣,眼睛里很快蓄起泪,被她咬着牙抹去,又艰难爬起来。   接下来画面一变,是他走后小姑娘跟着几个随从慢慢上山的场景。   将太子小心翼翼搬入摘星楼的暗室,他的心腹随从们随即下楼去请郎中。   这座暗室是摘星楼最为隐蔽的角落之一,连他用以瞄准秦期的暗器都存放于此。   小姑娘简单替沈烨止了血,便抱膝坐在一边发呆。她目光虚虚浮在四周,靠在身后高大的书架上,努力放松四肢让自己镇定下来。   动作间,一本系着扣的薄册子从书册的缝隙中飘落,摔在她面前。她捡起来准备将它塞回书架,陈旧系扣却在摩擦中脱落,泛黄书信洒落一地。   她弯腰捡拾,恰好瞥见书信上的模糊文字,一张张慢慢翻看下去,复抬起头时面色平静得近乎凝固。   这些是宿体多年前与宫中眼线往来的信件,他已将所有的钉子全部拔除,却仍是忽略了这一处漏网之鱼。   她指尖从那些模糊笔迹中划过,似在细细辨认什么,笑颜刹那迸溅:“谢哥哥你果然不是真正的谢君仪。”   画面迅速飞转,他似乎再听不清她说了什么,短暂片段里再未显示她究竟是如何看破他身份,恍惚中画面停住,又是隶属秦期的一列精骑陈兵山下,企图入山搜捕。   到底祁云山威名在外,这些人忌惮神灵,不敢贸然进山,两方僵持不下中,为首的将领咬了咬牙,趁着众人不备,强闯入山。   他这一带头引得士气大涨,甚至不知是谁喊了句:“主上说了,太子兄妹极有可能藏匿于此,兄弟们随我杀进去!”   祁云山内的阵法抵挡不了诸多人同时发动的猛烈进攻,撑了半个时辰就彻底报废。   侍从们伤的伤,逃的逃,几个属下架着郎中,只得退至摘星楼密室。   暗卫们很快攻上摘星楼,沿着楼梯一直翻找,翻遍了整个楼仍旧一无所获。   一群人悻悻准备下楼,密室内的沈烨忽然呛出几声剧烈的咳嗽,带动了书架,撞击墙壁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将领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什么声音?”   几个人慢慢叩击墙壁,足足扣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摸到空心之处,将领抽出佩刀:“不管用什么办法,给我把这里破开!”   众人使出各中方法,墙壁仍纹丝不动,最后还是一个暗卫拿了火把汽油来熏烤这一列墙壁。   墙衣很快脱落,露出里头的铁皮,密室内的气温迅速攀升,墙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变形,小姑娘面颊上满是炙烤后的汗水。   众人纷纷焦急起来,郎中也挣扎着想要逃出去,她静默片刻,强作镇定出声询问:“这里还有别的出口吗?”   几个随从道:“有是有,但必须赶快。”   “你们先开路,先把皇兄救出去。”   随从引着众人走至一个拐角,摸到按钮处一按,眼前墙壁一转,陡然升起一条狭长向下的滑梯隧道,郎中抢先跳了下去,小姑娘又与随从扶着沈烨往里挪了挪。   沈烨即将滑下去的瞬间,她忽然爆发出极大的力气,一把扯下沈烨的衣物玉佩。   她在随从震惊的表情中将暗门重新合上,将沈烨的衣物配饰穿戴到自己身上,又把头发束成男人发髻。   她吸入了太多烟灰,已开始支撑不住,在一侧墙壁被破开一个窟窿时,挣扎着打翻烛台,火势里应外合,迅速连成一片火海。   骤然闯入的长风将火苗拉扯得姿态妖娆,她衣袍被吹得鼓起,远远一看,身形像极了沈烨。   暗卫将领慌乱起来:“快把火灭了,最好要抓活的!”   小姑娘目光渐渐涣散,唇角微微翕动:“我这么做应该没有令你为难吧谢哥哥,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你。”   她似是力竭,缓缓闭上双眼,仰躺入无边火海里。   暗卫们艰难扑灭了火,焦黑屋室内只留下一具残破不堪的枯骨,依据残留的信物衣袍能确认是太子沈烨无疑。   太子不堪追捕自焚而死的消息飞速传至勤政殿,几个老臣眼看已经没有理由可以拖延,心不甘情不愿地伏跪下来,迎接皇城这位新主。   光屏暗淡下来,屏幕后的他泪流满面。   研发组的主设计是他好友,风风火火敲门进来:“你小子第一次执行任务做得不错啊,不但保证角色不ooc,连那些暗中给原男二铺路的工作也做得很完美,除了最后死的是冒名顶替的沈烟歌,还有你突然瞄准原男二这两个地方有些诡异,只要随便剪一剪,就是个完美的培训宣传视频。”   他捂住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可以再次进入任务世界,改变沈烟歌的结局吗?”   “任务已经完成,原则上是进不去的,”好友拍拍他肩膀,“刚刚出来是有点接受不了,要不要去做一下情感淡化?很管用的。”   他第一次这样心疼一个人,也是第一次喜欢这样一个小姑娘,如果连他都忘了沈嫣,那往后还会有谁记得呢?   他谢绝了好友的提议,翻阅资料后证实再也无法重新进入任务世界,开始像从前一样照常来公司主持工作。   起初还能用繁重的工作麻痹自己的神经,等到后来看到任何一样东西都能联想到小姑娘时,他终于彻底崩溃。   眼前浮起她红润面容,神态专注又羞赧,定定看着他道:“我未来的驸马定是个人中龙凤,皎月君子。”   可笑他并不是什么人中龙凤,连心上人也无法保全。   如此颓废了一段时日,他又突然想到公司底下还有诸多死后入职的任务执行者,他是不是也可以另辟蹊径,将小姑娘的灵魂从原结局里捞出来,让她试着执行一个任务,以此获取新的生机,改写自己的困局。   他说到做到,以小姑娘紧要关头舍己拉满任务进度的理由,成功为她申请新一批执行者的名额。   007从一开始的强烈反对,演变成最后的破罐子破摔,连他将它转而绑定到死而复生的小姑娘身上时也只是呵了一声。   反正就是一个任务的功夫,敷衍完这个小丫头片子,它还是整个谢氏最高不可攀的高级系统。   成为新员工的小姑娘已然像其他人一样将前尘忘却,胸前戴着他亲手为她制作的“谢嫣”铭牌,朝气蓬勃的眼眸中都是对这个世界的好奇。   他平生第一次利用职务之便,竟是随着小姑娘进入了她的新手任务世界。   这个世界是模拟她生前世界架构的,身份容貌也一并更改。她不再是体弱多病的朝安公主,而是谢家偏支一个不受宠的养女。   这个世界没有心怀不轨的宿体,也没有身不由己的谢君仪,连秦期也依托她的记忆变成一个刚愎自用的小人,所有的一切都与原先不同。   好巧不巧,没有系统的他虽然穿的还是谢氏家主谢君仪,却是这个世界中需要被她扶正的原男二。   他按照剧情提示,伪装成幕僚前往柳州她的新家提亲时,她就趴在瓦上偷看。   此后的一切都很顺利,唯一出乎他意料的,是为了完成任务,她竟然简单粗暴直接朝着秦期捅去。   这确实也符合她剑走偏锋的行径。   新手实习世界崩塌,她为了弥补需要完成十个任务抵扣,等到任务完成,她就是真正重获新生。   为了这一眼看得到头的十个任务,他特意空出时间,决定悄悄陪着她度过。   明知相伴有尽头,便就在此之前放任自己彻底沉沦其中吧。   他从一堆任务世界剧本中挑出十个来,然后缓慢沉进了休眠舱。   舱门一寸寸合上,先是覆盖住他的唇,继而是鼻眼,最后是头发。他闭上眼,期盼着再次睁开眼时,眼前出现的就是他心上的小姑娘。 第227章 尾声   记忆铺天盖地充盈脑海, 像是一尾缺水的鱼陡然钻入大海,攒起一串串令她心悸的波澜。   谢医生……谢君仪……她的谢哥哥。   谢嫣按住心口,强有力的跳动提醒她, 她真的再次回到她自己的世界。   她拉住眼前侍女,认出这是自小跟随她的贴身侍女红梨,她嗓音沙哑:“现在是什么年月?”   红梨虽然疑惑, 但还是恭顺地回答:“今年是宁和三十四年,昨日圣上亲自赐婚下来。依奴婢看,公主果然是被秦公子气狠了!”   这本是她的经历,却仿佛隔了一个世纪之久, 倒更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之人的故事。   谢嫣眯眼沉吟片刻,不动声色将四周打量了个遍, 戳开系统语气幽幽:“两个问题,第一,我遇到的那些男二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是谢哥哥本人。第二,你和谢哥哥到底是什么关系?”   007一个激灵, 想起自己还扛着替谢总保密身份的责任,顿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你在说谁?那位谢家家主?我一个系统能跟你这个世界的角色有什么关系?”   “别装了,”谢嫣目光穿过沉重宫门,“以前我就看出来谢哥哥他不是真正的谢君仪, 一个连我摔倒都能露出那种凉薄神色的辣鸡, 怎么可能会耐心照料我,还对我如此纵容宠溺……”   007不自觉硬气起来:“你明白谢总的苦心就好, 你可知他为了不让你重蹈覆辙,甚至要杀了秦期这个即将被扶正的原男二,打算亲手毁掉自己已经快要完成的任务。”   谢嫣恍然,眼睫微颤:“所以你本来应该是他的系统, 因为我,他就转而将你绑定在了我的身上。”   “是这样,”007弹出倒计时界面提醒,“还有半天时间,我会与宿主自动解除绑定,只要在这段时间内解除死亡威胁,你就可以打破惨烈结局,在这个世界重获自由了。”   只剩下半天时间,分别的这一刻竟然如此之快。   纵然时间短暂,她要完成的任务迫在眉睫,她仍然迫不及待想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   谢嫣去内室脱去繁复衣裙,转而换上一身便于出行的常服,吩咐红梨备好马车和能打的护卫,务必要挑最快的马,驱车最快的车夫,揍人最狠的护卫。   红梨跟在她身后打抱不平:“公主这是要亲自去郊外寻秦公子?如此舟车劳顿,公主的身体可怎么受得了!”   谢嫣充耳不闻,干脆利落钻入马车,催促车夫道:“先去祁云山,越快越好,抄小道走不要耽误时间。”   不过一个多时辰,她就抵达了京郊的祁云山。   谢嫣在山脚磨磨蹭蹭片刻,总是踏不出那上前的一步。人常说近乡情怯,大抵就是她如今的状态。   她低声问系统:“现在的谢君仪还会是谢哥哥吗?”   007:“我绑定你后就不能时刻察觉他的方位,具体是不是,我也不能断定。”   谢嫣点点头:“那我亲自上去看看。”   她递了拜帖令牌,守门的扈从言说家主有事外出,稍后才能回来,便先将她迎了进去。   她坐在石桌上品尝茶点,看着四下殷勤的侍从,暗搓搓地猜,这么人性化的待客方式,应该是谢哥哥吧。   等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一个轻袍缓带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谢嫣猛地起身,就对上他一双冷傲漠然的眸子。   谢君仪似是冷笑:“臣记得,现在还不到朝安公主来祁云山疗养的时候吧。”   满心小女儿的期待与欢喜在这一刻瞬间被人用利刃割裂,疼得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个世界,不是她实习时的模拟世界,也不是谢哥哥穿来的那个世界。   007适时弹出原世界的剧情:“这是你最初的世界。你的结局很凄惨,秦期和沈霏联手杀了你的兄长,还给你灌下毒酒。而你眼前的这位其实是原男主,是一切事件的幕后推手,最后踩着秦期上位成了新君,还和女主沈霏达成了happy ending。”   这下一切都已经豁然开朗,经历了多个任务世界,这些在普通人看起来匪夷所思的事,在她眼里就像是天气一样平常。   怪不得当初她和重伤的皇兄在山脚下与他谢哥哥相遇时,他的表情那样凝重,那样孤注一掷的决绝与当初皇兄将她绑上祁云山时的神态如出一辙。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她隐隐察觉出了自己在剧情中重要作用,以至最后葬身火海,既保护了皇兄,又不让谢哥哥因她而为难。   她是不幸的,被谢君仪、秦期和沈霏耍得团团转。但她无疑又是最幸运的,三生何其有幸,遇上了谢哥哥。   脑中浮起他们十个世界来的甜蜜过往,谢嫣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充满了斗志。   她直接无视了眼前人阴阳怪气的嘲讽,看他这张与谢哥哥一模一样却难掩野心勃勃的面容,恨不得将里头的魂魄抽出来捏死。   她随口胡诌了个借口:“父皇已经赐婚,我往后肯定不能再来这里疗养,突然想起还有东西落在这里,就想着将它们全部带走。”   他收回目光,抬脚就准备转身:“公主殿下请自便。”   他真的从未将她一个小小公主放入眼里,丝毫不担心她此行有什么别的目的,连个监视他们行踪的人都没有。   谢嫣打发红梨去收拾行囊,告诫她一刻钟务必要记得在山脚下汇合,自己则朝着摘星楼的方向踩点试了几次,一路上果然都没有阻拦。   只有在摘星楼下才有守备森严的谢家护卫,谢嫣跟随谢哥哥很久,自然对他们的换防时间摸得很清楚。   等了须臾,他们果然开始换防,谢嫣瞅准时机,偷偷从墙壁边一个小洞里钻了进去。   她凭着记忆避开重重陷.阱,中途还洒药短暂扰乱了几个侍从的神智,成功抵达那个她曾经葬身的暗室前。   故地重游,还是以那样惨烈方式迎接死亡,她不是没有阴影,但想到谢哥哥,她又立刻振作起来,深呼口气转动了开关。   她穿过几进甬道直奔当初掉落出小册子的那片书架,坐下来重温了一下高度方位,开始在第四层翻找,拨动几本后终于在最里面的夹层发现那沓泛黄信纸。   信纸上的字迹暗藏锋芒,杀机毕露,完全不是谢哥哥那手温润飘逸的行楷。   她捏紧信笺,正要沿原路出去,却在门口听见了脚步声。   这个时候能畅通无阻来这里的,除了谢辣鸡不可能是别人。   短暂惊慌过后,谢嫣转头扎进另一个方向,她加快了步伐,赶在那个脚步的主人踏入的一刹那,滑入她原来逃生的那个暗门。   死前没能感受滑梯逃生的乐趣,这次总算体会了一把。   双脚踩实后,她摸着墙壁深一脚浅一脚下着楼梯,跟随蒙蒙光亮走了出来。   直到眼前视野开朗,她环视四周,发觉自己所在正是后山山脚。她又沿着石路下了几条长阶,不多时就看见山脚下等候的车队。   爬上马车,她后知后觉有些喘不上气,自己的身体素质还是太差了,以后还是要多练练,只是折腾这么几步就一副要断气的样子,这怎么行。   谢嫣将信笺贴身存放,从壁橱里翻出一张崭新地图,在一处标了记好递给车夫:“去京郊的这个地方,秦府别院。”   红梨一双眼睛睁得浑圆:“公主真要去寻秦公子?”   谢嫣微抬下巴,十足的意气风发:“不行?”   “行,当然行!”红梨呜咽起来,活像个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的老母亲,“公主平日性子太静,对待秦公子也总是仰慕迁就的样子,连说话都从不大声,能见到公主如此生龙活虎的神态,奴婢真的很高兴……”   原来没有谢哥哥的世界,自己竟然是这样沉闷寡言的性格。   谢嫣倏地笑起来,那笑容晃花了红梨的眼,像是一支沉睡很久的蔷薇,突然被注入了活力与阳光,花苞一夜间怒放,明艳不可方物。   她瞥了眼倒计时,还剩下十个小时,足够她解决这些碍事的人渣后去见谢哥哥。   沈霏如今隐姓埋名被秦期养在府里,对外都称是贴身侍女,如此一直相安无事。   据007提供的剧情显示,沈霏听从谢辣鸡的计谋,最初被秦期寻回来时,玩得还是欲擒故纵的戏码。她“不愿意”待在秦期身边,一副怨恨秦期袖手旁观让她沦落至此的冷情模样,直到秦期发誓要替她报仇,更表明成事后朝安公主会任由她处置,才破涕为笑。   于是一个心有所属却还玩弄人心的渣女,和一个为做舔狗连三观都不要了的渣男,竟然真的在京郊别院过起了太平日子。   可谢嫣偏要撕开这种粉饰来的太平。   在路上的这段时间,她拿出纸笔写了封声讨秦期的书信,交由心腹下人送入宫中呈给父皇一览,也给他打个预防针。   她领着一众人气势汹汹杀到朱色府门前,门口的小厮双股战战,探头探脑张望几下就要进去通禀。   谢嫣只比了个手势,身后的护卫们纷纷上前,将所有准备通风报信的下人捆了个结实。   动作之行云流水,连鸟雀鸡犬也未惊动。谢嫣绕进后院景色幽丽的小园,还能听见男女打情骂俏的动静。   “霏儿只是一个罪王之女,更是亡命天涯的逃犯,哪里比得上朝安那样的金枝玉叶,秦郎你放过我吧,非要等我被朝安磋磨死才觉得爽快吗?”   这欲擒故纵的小把戏……谢嫣停下了脚步。   再是男人压抑痛苦的低吼:“霏儿,赐婚并非出自我本意,我喜欢的只有你一个。”   “那样娇弱的美人,你怎么会做到心如止水?你果然是嫌弃我,嫌弃我现在只能拖累你!而不像朝安,能给你带来无上的荣耀!”   “到底我怎么做你才会真的信我?”   沈霏闷哼了一声,继而挣扎。男人似是用了力气,将沈霏恶狠狠叩在墙壁上,不多时响起唇舌纠缠的水声。   他忘我地搂住沈霏:“我与她成婚只是缓兵之计,等熬死了皇帝,我就替你报仇,而朝安届时也随你处置如何?”   沈霏唇角翘起得逞的弧度,正要哄他几句,却见一个唇色浅淡的娇媚少女从假山后走出来,阳光在她周身飞舞,其余的一切都已失色。   谢嫣似笑非笑,抱臂淡淡目睹二人亲密的姿势:“真是感人至深,如果你们谋害不是父皇与本公主,如果沈霏你的表情再演得真诚一些,或许本公主真能大发慈悲成全你们这对野鸳鸯。”   两个拥抱的人骇然回望过来,秦期脸色大变,目光在她脸上来回逡巡,立刻挡住沈霏,眼底飞速掠过狠厉:“你全都听见看见了。”   “她身边没有侍女,定是一个人来这里的,”沈霏立刻从震惊中清醒,攀着他肩膀大叫,“杀了她,就没人知道发生的一切!”   秦期迅速从手边抄起一个尖利石块,脸色阴沉地朝谢嫣一步步走过去。   肤光如玉的少女仰头盈盈注视他,眼底似乎还含了丝笑意,再不是往昔那样沉默钦慕的样子,眉眼处无一不意气从容,越发显得整个人缥缈而明艳。   这般模样的沈烟歌,他的的确确从未见过。   他拉回飘远的思绪,缓缓高举石块,走神间却从其他的假山中跳出数个身手敏捷的护卫,几个人合力踢倒他,又齐齐扑将过来,压得他动弹不得。   沈霏尖叫一声,提起裙摆就要逃。谢嫣捡起枚石子打中她的膝盖,她一个趔趄,直挺挺摔了下去。   谢嫣挥手让护卫将两人捆好带回去:“你这小情人是早该人头落地的沈霏吧?头次来你的别院,就送了本公主这么一个大礼,真是令人受宠若惊。”   红梨跟在一旁目瞪口呆:“公主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   十个世界历练下来,这些原来在她眼里很难做到的事情,现在也很得心应手。   谢嫣拍了拍有些闷痛的胸口,连着赶了两个地方,她的身体很明显出现了疲态:“先将这两个人绑回去面见父皇,我倒要看看人证物证俱在,他们还要怎么狡辩。”   回到宫中天色已经暗下来,谢嫣马不停蹄去勤政殿寻父皇做主,又掏出自己在摘星楼翻出的信笺,一并作为证据递交上去。   准驸马与本该斩首的罪女沈霏私通,意图谋害公主一案已经令人咋舌,再掺和进一个不理政事、超脱凡俗之外的谢氏家主,其实是个觊觎江山的伪君子的消息,任谁听都觉得头皮发麻。   老皇帝起初还以为是小儿女之间的拈酸吃醋,等看到被押上殿中的沈霏,以及那沓真的不能再真的密件,终于彻底动怒。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老皇帝不但立刻废止了赐婚圣旨,还将丞相府的人全部软禁。   与此同时,他采纳了谢嫣的提议,趁着宫中那些眼线还未将消息散播出去,以测算合婚庚帖为由连夜宣见谢氏家主入宫。   不明真相的谢君仪甫一入宫,迎接他的却是疏而不漏的罗网。   父皇亲自会审,直到入夜了才将三个人收押大牢,以待次日审问。   谢嫣披着夜色走入潮湿阴暗的大牢,第一个经过的恰好是秦期的牢笼。   秦期缩在角落一动不动,昔日的运筹帷幄全都烟消云散,这么一看,他其实与谢嫣在任务世界见过的那些渣男们没什么区别。   她从前没将那些渣男们放在眼中,现在也耻于跟秦期这种人一般见识。   等往里走得更深,突然传来一阵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谢嫣提起裙摆,敛神上前。为她执灯引路的狱卒战战兢兢道:“越往里走,这犯人就越是穷凶极恶,还是莫要污了公主清眼。”   再血腥场面都见过,事到如今谢嫣怎会害怕这种小场面。   她执意继续走,却见披头散发的沈霏隔着栅栏拼命向隔壁抓挠。   “你骗我!你骗我!我不信我们全府的死与你有关!君仪,你是为了让我不担心才说这些气话的对不对!”   另一头的青年亦是十分狼狈,他不耐烦蔑了眼哭哭啼啼的沈霏,语气刻毒:“沈氏果真都是一群蠢货。老皇帝看不出秦期早有二心,连你也看不出我其实自始至终都在利用你。”   沈霏不可置信:“你……你说过是真心待我的,更要娶我。”   他不屑地笑出声,低低道了句“蠢货”。   沈霏犹如被人抽干了血,一下子失去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地,半晌又捂住脸哀泣起来。   都死到临头了还不忘谈情说爱,谢嫣扭头正欲离开,却被熟悉的嗓音叫住:“沈烟歌?”   如此熟悉的嗓音,可说话之人已非故人。   谢嫣缓慢转身,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这个顶着谢哥哥相貌的辣鸡男仍在自言自语:“这一切是不是与你有关?可是那些东西我明明放在密室,绝无可能有人潜进去,沈霏的行踪我也一直替她遮掩……除非、除非……”   他忽然神经质地扑过来,面孔死死贴住栅栏,黑沉双眼牢牢锁住谢嫣,仿佛要从她脸上得到什么答案。   这架势吓住了所有人,宫人们纷纷涌上前护着谢嫣,狱卒也不断拍打牢房以示警告,谢嫣镇定地阻止他们:“不必慌张,他身戴镣铐伤不了我。”   话音刚落,谢辣鸡仿佛终于从她面容上窥出天机,变得极其愤怒暴躁:“凭什么要剥夺我的气运?!凭什么要阻止我?!”   他一边叫嚷一边撞击墙壁牢门,口鼻血流不止,披头散发,状若疯癫。   007:“宿主你此刻是不是很心痛,他居然顶着谢总的脸做这种丢脸的事。”   “我在想,”谢嫣退出牢房,“这谢辣鸡在堪舆术数上确实还挺有两把刷子。”   系统面板的倒计时只剩下一个小时,原男主大势已去,几近疯癫,原女主和原男二也成了阶下囚,这几个人再翻不出什么风浪。而解除系统绑定后,秦期将不再是她的任务对象,也就没了上位的可能,她将不再受剧情限制,彻底获得了新生。   她等待时间一分一秒逝去,倒计时还剩下五分钟的时候,007难得做了回感伤离别的系统:“这一次分别大概就是永别了,虽然你有时很麻烦,但身为你的系统,我也觉得与有荣焉,以后我会努力做到经常想你的。”   谢嫣心中凉了半截:“你的意思,任务世界结束以后我们不能再见面了?”   当初她以为男二们都是她任务世界里多次转世的魂魄,不能随着她任务完成一起离开,这才颇为遗憾,可如今知晓了真相,乍然又兜头泼来这么一盆冷水……谢嫣也不能接受。   007幽幽道:“是啊,我们本就不属于同一位面,偶尔还能通过做任务来介入,但你一旦解绑系统,就不能再违规来我们这里。”   秒针一点点拨动,每一下都仿佛在她心口处烙上一块痕迹。   可笑她还期盼能再次见到谢哥哥,想用自己最真实的模样,对他说出自己在任务世界说过了无数遍的心意。   倒计时结束的那一刹那,意识里的007真的再也寻觅不到任何踪迹。她似乎落入一个盈满光芒的漩涡,片刻失重感过后,画面终于定格。   她若有所觉抬起头,不由分说被搂进一个怀抱。   泪水夺眶而出,她反抱住他轻声问:“是谢医生、谢君仪、男二们,还是谢哥哥?”   他的嗓音温润好听:“都是。”   她想将自己所有的心事都说给他听:“谢哥哥,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谢嫣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哽咽道:“可我马上要回自己的世界,007说我解除了系统绑定,就不能再来你们的这个世界。”   “这个007……”   他好笑地安抚了怀里的小姑娘,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枚包装精致的丝绒匣子。   修长指尖挑开完美的蝴蝶结,另一只手托住里面的崭新铭牌放在小姑娘的掌心:   “恭喜谢小姐,完成实习培训考验,成为谢氏正式员工。为了更好拓展集团业务,鉴于您在任务世界中的出色表现,谢某特聘请您为系统研发部的测试师,以便日后工作中帮助我们研发出更高级更具人性化的系统。”   他虔诚地低头凝视她,眼底似揉碎春水,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戒指:“嫣嫣你愿不愿意留下来,做我的妻子?”   眼前柳枝暗垂,花月重叠,谢嫣粲然一笑:“沈嫣说,心向往之。”   新的一年,又是新的气象。   研发部今日格外热闹,将近一层楼的空间穿行着来来往往的研发人员。   “有新项目了,我们又要开始研发新的系统。”   “谢总的男二扶正系统不是还能正常使用吗?”   “L—007已经转为他和总裁夫人的私人系统,不再向各组开放,加上我们总部版图不断扩张,当前系统实在供不应求。”   “也不知道新研发出来的系统会不会像L—007那样出色。”   “那也许就是另外的故事了吧……”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