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师尊和他的魔道猫崽》作者:提灯乱撞   文案:   恶劣渣猫x清冷师尊,年下HE。   郁承期曾经喜欢极了他的师尊。   他喜欢他的清正冷傲,骄矜高贵。   于是从心底里敬他,重他,奉他为神祗。   可是后来,他又恨极了他的故作清高,偏袒自私,麻木疏远。   他的好师尊啊……披着大仁大义的假皮,心底却厌极了他骨血里的污秽。   于是后来的后来。   他索性把他的神祗给“哔——”了。   在那之后,郁承期变成了一只猫,重归宗门。   尽管这只猫对师尊喜怒无常,张牙舞爪,睚眦必报,仿佛隔着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可师尊仍会对这只小东西宽容忍让。   甚至轻轻戳着它的额头发笑。   低声喃喃:“你好像他……”   ……于是,郁承期发觉自己那半辈子果然荒谬可笑极了。   “世人都是无辜的,只有我不是……对吗?”   “师尊……”   “你教本尊怎么不恨你。”   .   ###小剧场###   郁承期:“师尊又在骗人啦,怎么总是说谎话?”   顾怀曲睁开眼。   凤眸锐厉,几乎要将人给刺穿。   郁承期嗤地嘲笑出声来。   挑衅似的眯起眸,指尖戳了下他的额头,语气低劣狭促:“看着挺凶……中看不中用。”   ■■■■■阅读指南+排雷预警■■■■■   1.主攻文,后期互宠。   2.磨合与理解是需要过程的,不可能一蹴而就,也不会在谁也不改变的前提下在一起。   3.攻前期渣,心性恶劣且品行不端,讨人嫌又不要脸,后面都是要还的。无滥情行为。   4.杜绝评论区吵架,恶意排雷不可信!!   5.有大纲,我知道自己在写什么,确认结局互宠he。写文不是服务行业,尊重一下我,蟹蟹~   排雷过多就剧透啦,点到为止,接受无能请及时点叉!!   角色行为不要上升作者,虽然我是个文渣,但很可爱,谢谢大家~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破镜重圆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郁承期,顾怀曲 ┃ 配角:晚桥吟风恨,可现经棠影。点绛凭霜扇,绡衣贺轻侯。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最野的猫崽 与最靓的师尊   立意:正义征服邪恶,不向恶势力低头 第1章 本尊坠楼了   地下一部分沉睡的魔兽苏醒,侵入了仙界的山海极巅。   魔兽如潮水般凶悍地席卷入侵,宗门外烈火滔天,黑夜被烫成焰色,与此同时,仙宗弟子几乎全部出动,刀剑杀伐声不绝于耳,宗门内空荡无人,一片清清冷冷。   高墙外火光欺天,血色浓稠。   墙内却晃过了一道悠懒的身影。   他对一切视若无睹,顺着小径走过去。   初春时节,桃花开得正浓。   那人修长的手指伸到花枝上一掐,摘下了最艳的一枝,捏在指尖,垂眸瞧了瞧,一边轻轻把玩着,一边转了身朝让清殿走。   ——让清殿是独属于让清仙尊的,在地下有一间不为人知的暗室。   他熟门熟路的打开机关,走入甬道,凄冷的石壁上只亮着一盏灯烛,烛火照出的光昏黄不清,一副摇摇欲灭的样子,可怜极了。   男人眼底露出几分薄讽。   走到门口时,便听到细微的锁链声从中传来。   他推开门,走到那细瘦单薄的人影跟前,缓缓蹲下身,眸底悠懒讥讽,手里捏着那只花枝,问   “师尊喜欢这个吗?”   “……”   “徒儿今日摘了最好看的一枝,送给你。”   地上,对方被铁链锁住了双手,使不出半分灵力,冷然紧皱着眉,没说话,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男人也习惯了。   这一年之中,他已经不知被这样忽视过多少次了,每一次都被这样冷漠的对待。   他嗤笑了声。   他的师尊脾气很差,总是将他冷落在一旁,日复一日的让他感到愧疚、自责,私以为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好在……若非是意外发现了真相,他恐怕连自己今后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眼眸微眯了眯,用花枝戏谑的扫着顾怀曲的鼻尖,饶有兴致般的凉飕飕道“师尊还记得我说的一月之期吗?今天就是最后一日啦……”   花枝慢悠悠扫到那人的脸侧“再过一个时辰,徒儿就放了您。只不过在此之前,徒儿还有一样礼物要给你,猜猜看是什么?”   对方厌烦地闭上眸,冷冷侧头躲开,凌乱的青丝将人衬得狼狈又倨傲。   男人不依不饶,越被躲着,就越是有趣似的拿着花枝去戳他,兴致勃勃,自问自答地勾唇道“是样好东西。世上绝无仅有,师尊一定会喜欢的。”   他说着,将花枝放下了。   手伸到背后的腰间,取出一把纹路细刻的匕首,刀刃锋利,在烛光下寒光凛冽。   沉默许久的顾怀曲终于睁开眸,眼底积郁着冷意看过去,待看清那人的动作,手指顿时在背后攥紧。他脖颈与四肢的锁链捆得太紧了,动起来细细作响,挣动声刺耳,皱眉厉呵道“……郁承期,你做什么!”   男人抬眸嗤笑了声,面露鄙薄“师尊激动什么?”   “这些日徒儿能对你做的事都做尽啦,你还怕什么呢……怕死吗?”   顾怀曲闻言眸色更厉,被困囿于囚笼的野兽般,凛冽狠怒的盯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   郁承期笑了,眼眸深邃而漂亮,眼尾狭长微垂,是温柔起来就足以让人徒然心软的类型,但此刻,那双眼底带着丝丝缕缕的偏执,极尽了恶意与讽刺。   “可又我没打算叫你死。万一我活不过今日,阴曹地府里,岂不是又要与师尊相见了吗?”   他拇指关节忽地一错,手中的匕首反转。   也不等顾怀曲反应,锋利的锐尖对准他自己的身体,毫不犹豫地刺下去——   “郁承期!!”   噗嚓一声,血红四溅!   锐刃穿透衣料刺破了皮肉!   郁承期将匕首深深扎入自己的骨里,骤然痛得身体一颤,额角青筋暴起,腹部皮骨撕裂,鲜血汩汩流下来,猩红刺目,泛白的面庞更添了几分阴鸷骇人。   “你疯了?!”   顾怀曲嘶哑怒喊,铁链被扯得绷直,哗啦啦的刺耳作响,亲眼看着那男人用刀子将腹部生生割开一道口子。   随着剖开骨肉的声音,郁承期皮开肉绽,袍服上一片血肉模糊,鲜血直流,看得人头皮发麻,极痛地闭了闭眸。   没有回应,很长一段时间,暗室内只余残痛的喘息。   顾怀曲只觉得一阵窒息,盯着那张愈渐陌生的脸,面色沉溺寒冷。   直到良久,郁承期忍了下来。   他手掌捂着源源流血的伤口,不知从自己腹里割断了什么,额上早已浸出细细密密的冷汗。胸膛不断起伏,喘息许久,才勉强从苍白的薄唇中发出一声冷嘲,抬起眸来,看着顾怀曲。   眼里是冰冷讥诮地恨意,仍有心情嘲讽,虚弱道“怎么……师尊看我这个样子,不高兴吗?”   “……”   “你不是很想我死吗?”   他盯着面前那张清冷苍白的脸,腹中越觉得痛,便越是恨意涌动,见顾怀曲仍是不答,咬着牙道“你死了?说话啊!你座下的那些弟子……他们都是无辜的,只有我不是,对不对?你只想着庇护他们,那我呢?我在你眼里又算什么东西?!”   “他们的血脉不是自己选的,难道我的就是?我愿意生来就是魔?!”   对方仍不说话。   郁承期怒笑了声“装聋作哑,本尊真该割了你的舌头下酒!”   他忍了忍疼,又怀恨在心地继续“顾怀曲,仙道要与我作对,连你也要与我作对……你到是开口说说,我错了吗?是我的错吗?”   “你不是我的师尊吗?有种……你就教教我啊,你教教我该怎么做。”郁承期喉间带着沙哑,眼底因疼痛泛起血红,粗重的喘息着,意识逐渐模糊。   “在你眼里,我除了去死,就再也没救了……是不是?”   刺骨的寒意渗入脊髓,顾怀曲只觉得刺耳极了。   他略偏过头,嘴唇抿成冷淡的弧度,仍是低垂着眼,不置一词。   郁承期没得到回应,只是自言自语了半晌,就像他从前自作多情,以为顾怀曲真心偏袒过他一样。   他终究只是笑了几声。   冰冷的嗓音喑哑至极,犹如恨之入骨,哑声低骂   “顾怀曲,你这么虚情假意……”   “你才是那个最该死的人……”   深夜里一道惊雷劈闪,天际下起了暴雨。   阴浓的乌云里滚出紫电,雨水磅礴如豆大,噼里啪啦冲刷着整座山海极巅。   可山前滚滚的烈火,经久不灭,只掀起熏黑冲天的浓烟。   雷电闪过的疾光里,映出憧憧树影。   山道上,郁承期拖着沉重残破的身体,一路走,血迹一路蔓延,血色被冲刷成稀薄的淡红,雨水渗透衣裳,将他皮肉翻烂的伤口浸泡得不成模样。   他却不知道痛似的,意识虽昏沉了,眸里的阴冷执拗却不曾减少,浑身被雨水浇得透彻,在料峭的寒夜里,颇有些癫狂的意味。   他想,他是疯了。   他竟生剜出了自己的一块肋骨,戴在顾怀曲的腕上,险些就这么死了。   但他并不后悔。   比起让顾怀曲去死,他更巴不得他活得痛苦,巴不得让他罪有应得,不得善终,尝尽这世上最难熬的滋味,死后再下地狱,在油锅里翻来覆去炸上百八十遍,才能解他的心头之恨。   当年他有多么喜欢顾怀曲,如今便有多么厌恶。   凄风骤雨迎面而来,冷丝丝的寒意随着吹拂浸透骨髓。   郁承期原本该走了,却没来由的心念一动,拖着沉重的步伐晃荡到了后山。   这里的路很黑,山道崎岖,乌云遮蔽不见月光,只有滂沱的暴雨。   他就像一抹游荡的漆黑鬼魂,走走停停,最终驻足在一处古树边。盯着那泥泞的地面静默了良久,缓缓蹲下身来,剖挖开土壤,直挖得满手污脏泥泞。   最终,从土坑中捏起了一具腐烂、又弱小的残骸。   假如他还能活……   他一定要让顾怀曲,彻彻底底的付出代价。   夜深时分。   山前的厮杀声穿透雨水,冲破了乌云。   灵智低下的魔兽不通人语,只顾着发自野性地冲撞向人群嘶吼,它们齿臼的咬合力骇人,足以瞬间撕碎一具具躯体,可一眼望去,不见尸首,反倒更多的是魔兽的死尸。   但周围依旧有惊恐的挣扎逃命声四起,充斥着仙民们的恐惧   “啊——救命啊,救命啊!”   “快走开,走开啊!别过来!!”   “呜呜呜……娘……”   厉风暴雨,血流漂杵。   正值纷乱之际,有人远远认出郁承期的身影,见他正站在危险的高处,身形摇摇欲坠,登时心惊肉跳!朝着大喊了几声,叫他赶快下来。   郁承期聋了一般,没有理会。   他失血过多,已经痛得几乎涣散。   脚下是肆无忌惮的烈火,浓烟滚滚。   他满身淋漓刺目的鲜血,弟子们分身乏术,赶不及去救他。半晌,眼睁睁看着他身体晃晃荡荡,像是筋疲力竭,徒然失了力,朝着前方倒下去——   噗蹭一声!   火舌高窜数尺,狰狞凶恶地扑涌上来。   厮杀纷乱之中,他坠了楼。   火海吞噬了他的身体,转眼之间,将那道身影彻底淹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高亮   文案有简单的排雷,一定提前阅读。   杜绝评论区吵架,恶意排雷不可信~写文不是服务行业,尊重一下我,蟹蟹~   友情提示因为晋江是不允许出现小黑屋强制情节的,所以容我解释一下,在此之前攻只是为了防止师尊破坏他的计划,所以把师尊暂时关起来,让师尊做做梦,没有那种酱酱酿酿的囚禁,后面也都只是假车。麻烦大家真的不要误会,我的求生欲要溢出来了qaq!   ————————   预收文1《黑心疯美人该怎么侍神》   双向替身,年下,疯批美人攻x薄情寡义受   预收文2《上古神明成了爱豆该怎么接受现实》   古穿今,甜爽文,白莲心机攻x古板直率受   (具体文案请移步专栏~点点收藏叭~) 第2章 才不是骗钱呢   郁承期到底是没有死成。   当他再回仙界的时候,距离那场魔兽动乱,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   自古以来,魔族与仙族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从数十年前开始,两族便彻底分割决裂,划分得泾渭分明。   而郁承期体内流淌的又是正统的魔界帝尊血脉,仙族自视甚高,往魔族身上泼的脏水数不胜数,甚至能够汇成一条河,因此顾怀曲排斥他,倒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可他还是因此而记恨顾怀曲。   甚至在这三年之中,无不想找他雪恨。   从前的郁承期不知自己的身份,后来知道了,却也不像顾怀曲似的那么难以接受,反倒有些心安理得,甚至自己的先辈被污蔑成人渣败类,他也觉得挺高兴。   因为如此一来,无论他作多少恶都显得有理由似的。   他承认——他这个人自私自利,小肚鸡肠,还睚眦必报,从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么多年在仙宗里,他所见的仙长和弟子不计其数,一个个全都是刚正不阿,大义凛然。反而衬得他自私卑劣,龌龊无耻。   当初在仙宗的那些年,郁承期就一直忍着,忍着。他为了能留在仙宗里衣食无忧,为了能到师尊的另眼青睐,为了他宗门的名誉,忍了很多年。   没想到时境过迁,他还有不用克制的一日。   他想,他就是个不可救药的混账。   那又怎么了?   至少在过去那些年里,他忍的已经足够多,能像如今这样得以解脱,他简直要高兴坏了,更别说他如今连个人都算不上。   ——如今的郁承期成了一只猫。   因为肉身烧毁、灵力不足等等原因,他变成了一只通体纯黑、四足雪白的猫。瞧起来也就五六个月大的样子。厚颜无耻如他,不仅浑不在意,甚至偶尔照镜子的时候,还会觉得自己的法术甚为精妙。   此时正值深秋,落叶飘飘簌簌。   郁承期终于重回了仙界。   山海极巅地处偏僻,此刻郁承期所途径的地方,已经是距离得最近的镇子了。   刚到辰时,镇上的百姓习惯日出而作,街上已经是人流车马如织。早摊的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刚蒸好的包子笼屉一开,热腾腾的蒸气直窜上天,成人手掌大的包子个个白嫩褶多,更让这样一个小镇充满了人间的味道。   他眼下没功夫去想什么顾怀曲,走到这里时正好饿了,可身上所剩的灵力不多,只能维持一阵子的人身。他走到巷边角落里,转眼化回了人形,又回到卖馒头的摊子跟前。   “给我来……”郁承期开口,边说着边在身上摸了摸,伸到腰带处摸到几枚钱币,按理说买几口吃食不成问题,但凭这手感……   这他妈好像是魔界的钱币!   啧……郁承期脸色不大好看,又摸了摸,只摸出一枚仙界可用的铜板。   改口道“给我来一个馒头。”   摊主是个小姑娘,看起来年纪轻轻的顶多十七、八岁,看着郁承期的脸色,误把那当成了窘迫,也没接他的铜板,清秀的小脸上有些微红,眼睛圆圆的看着他,怯怯的问   “那个……你是不是,吃不起东西呀?”   郁承期抬眸瞥她。   “……哦不是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意识到自己太直白,小姑娘慌忙解释,略低着小脸不敢看他,“我只是问一问,你不要多想……我只是想说,你若是实在困难的话,我可以送你几个包子,就不收你的钱了。喏,那边是新出笼的,你可以随便拿。”   “……”   郁承期是俊美锋锐型的长相,眉宇飞扬入鬓,又因为性情原因,时常带着点慵懒跋扈。即便如今穿着一身因为灵力稀缺而变幻得十分破旧的衣裳,头发也没怎么打理,松松散散的用一条布带绑束,但生了张如此优秀的脸,还是能让人眼前一亮。   他自己也深知这点,曾经单凭着这张面容,就有数不尽的小姑娘对他表露过来路不明的好意。   所以听见对方这么说,郁承期也习以为常,没拿姑娘当回事,毫不客气的说了句“好啊”,不知脸皮是什么玩意似的,在包子里挑挑拣拣,选中几个最漂亮的。   但他拿了两个还嫌不够,又朝人家姑娘挑了挑眉,能把人迷得神魂颠倒,懒洋洋道“麻烦取个袋子,太多了不好拿,我要打包。”   “…………”   大抵是色令智昏,姑娘听他说出这种话,居然也没说什么,当真替他取了个装吃食的纸袋子,递过去。   正好眼下没有客人,姑娘就边看他装包子,边无意似的和他聊了起来。   年轻的嗓音细如莺鸣,带着几分生涩“这个摊子原本是我爹娘的,近来家中的田地农活太忙,于是让我一个人来看摊子。”   “只不过……再过段日子,我可能就没有机会再过来了。”   “前些日我在院子里干活时,不小心听到我爹娘谈话,他们在悄悄商量着,想给我找个人家嫁了……可是我还没有心仪的人,不想这么随随便便就将自己的下辈子托付出去。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这么重要的事,我爹娘也不该私自做主,怎么说也要过问一下我的想法啊……”   郁承期没回话,像没听见似的,纸袋子倒是已经装得满满当当,漫不经心地掂了掂分量,眉间微蹙,似是还有些不满。   姑娘始终没敢看他“我倒也没想过强求,只心想着若能在此之前遇个良人就好了,可是,万一爹娘选的人家我不喜欢,那岂不是以后的日子都不好过……”   她说到这里,小脸越来越红,自顾自地不好意思了,急忙转移话题“诶呀……对了!那个,你、你渴不渴啊?光吃包子可不行,要、要不要再取些水?”   郁承期终于抬起眸来,视线淡漠的将她上下扫了一遍,懒懒道“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该不会,是想让我帮忙吧?”   姑娘神色微闪,脸更红了,慌忙拢了拢耳侧的头发,抿唇道“不、不是!我们素昧相识,这种事,你怎能帮得上忙呀……”   她话虽这么说,表情却明显与之相反。   郁承期略微挑眉。   郁承期本性顽恶,以前在仙宗装了六七年的人,如今又迫不得已当了三年的猫,早就憋得一肚子恶欲膨胀,三年前在让清殿胡作非为的一个月,才仅仅是个开始。   他对蠢钝愚笨的人,尤其没有耐性,更不会有什么好心思。   当姑娘抬眼看过来的时候,郁承期已经敛了思绪,脸上换了副表情,极是狡黠地朝她一笑。   “那姑娘说想找个良人是什么意思?”   不等姑娘答话,他抬手忽然指了指自己。   “难道是看上我了?”   姑娘一下子愣住了。   水灵灵的眼睛瞟到街上过往的行人,脸上一下子像烫熟了似的红了个彻底,呆愣愣地手足无措,结巴道“啊?这、我我……”   她虽然确有此意,但也是实在被父母之命逼得急眼了,骤然遇见这好看又穷困的男人,心急之下,便想仿照话本里编撰的故事试探一番,可刚说完就意识到了不妥,本想作罢,哪想到对方会这么直白!!   郁承期是真的生得很好看,不笑的时候棱厉锋锐,一笑起来又皎如朗月,任哪个小姑娘也免不了心动一下。   可惜他白瞎了这张脸。   郁承期对恨的人报复是理所当然,对陌生的人毫无道德,则是本性使然,纯属不要脸。   他见那姑娘慌张得说不出话,便又变本加厉起来,嗤嗤笑着道“说话呀?在下一穷二白,一不会法术,二没有文采,但能得姑娘青睐,也是件好事。我平日好吃懒做惯了,虽然一不小心败光了家业,但今日一见到姑娘,甚是心动,愿意痛改前非,不知姑娘可愿不愿意要我啊?”   “啊?我、我……”   这大街上来来往往,不知有人听去了没有。小姑娘年纪轻轻哪见过这种场面,也是被那张脸迷得痴了,前半段没听见,只听见后半句了似的,绞紧手指羞红着脸。   纠结半晌。   点点头,小声地应道“嗯……”   “噗。”   郁承期倏地笑了,脸上分明带着嘲讽。   他都说成这样了,她竟还愿意上当?莫不是脑子被驴给踢了吗?   但在姑娘反应过来之前,他又低笑着挑眉道“那好极了,既然如此,小娘子可一定要等等我,等我攒够了聘礼,一定回来找你,好不好啊?”   姑娘被一声“小娘子”喊昏了头,水润的眸子里露出躲闪娇俏,慌道“哎呀,你——”   她“你”了半天,到底还是羞涩得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抿了抿嘴唇,最后又悄悄瞄着郁承期,低声问“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很快。”   郁承期睁着眼说瞎话。   这么蠢的姑娘,他怎么好意思不骗呢?   他略微前倾靠近了些,故作神秘,眸中狭促地低笑着,压低声音道“其实呀,我家祖上留了一张藏宝图给我,等我找到了宝藏,马上就能带着金山银山回来找你啦。”   “啊。”姑娘明显怔了一下,半信半疑,“藏宝图……?真的?”   “当然是真的。”郁承期道,“只不过那边路途遥远,我一去一返,单凭着两条腿也有可能死在路上,若是过了一年半载我没能回来,小娘子就不必等我了。”   “那太危险了!”姑娘惊呼了一声,担忧道,“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有啊。”郁承期道,“最简单的办法,雇辆马车。”   “马车?这……想必很费银两吧?”   姑娘攥了攥手指,想了想,咬着唇似是纠结了一番。   最终下定决心对他道“那、你等我一下。”   转身进了屋里。   过了片刻,她拿出个钱袋来。   上面的绣工不算精致,布料也有些老旧,看起来是自己缝的,里面装得鼓鼓囊囊。她背对着街上过路的行人,十分谨慎,偷偷将钱袋塞给郁承期,羞红着脸小声道“这是我自己攒下的一点钱,你先拿去用吧。不过、不过你千万不能忘了我,等你寻到了那什么宝藏,可一定……一定要记得回来啊!”   “……”   郁承期眉角微挑。   天地良心,他可什么都没说。   这么主动,叫他怎么拒绝啊……   他垂眸看着那锦囊,眸中倏忽掠过一抹狭促“这真的是你自己攒下的钱?为何这么多?”   姑娘面容娇羞,好似真的天真单纯,又蠢得可怜,纠结犹豫了片刻,小声说出实话“其实……这是我爹娘收的聘礼钱,那家人还算富裕,给的不少。你、你先拿去吧,等你回来,大不了再退回去便是了。”   郁承期沉默半晌。   倏地笑了。   聘礼钱。   果然,什么自诩正派的仙界,分明和魔界也没多大不同,世人该愚钝的愚钝,该可笑的可笑,到底高尚在哪里了?   真是无可救药……   他眸里有千丝万缕的思绪掠过,幽暗难辨,让人分不清是善意还是讥讽。最后漫不经心的垂下眼,掂了掂那钱袋,最后轻佻戏谑地一抬眸,笑道   “好啊,那就……多谢你啦。”   作者有话要说提早一点,六点钟更新~   感谢支持。   感谢在2020100723:00:59~2020102717:12: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里憨憨2个;只鸽不坑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烟爻2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本尊咬人了   就在他坑蒙拐骗的时候,街巷转角的地方忽然朝这边走来两个人。   郁承期余光一瞥,便见到那身纯白整肃的衣裳,腰封刻着银纹,气宇非凡,在一众路人里极其惹眼。   一看就是山海极巅的弟子。   他在心底倒吸了口气,那两个人郁承期很熟,熟到隔着很远一眼就认了出来。   真是巧了。   他心生一计,便没功夫再搭理这蠢姑娘了,按住姑娘的肩膀,一把将她转过身去,强行推进摊位后面的屋里。一边用余光扫着朝这边走近的两个人,一边忽悠着,“小娘子别回头啊,我给你变个法术。”   “啊?法术?”姑娘被他硬推进了屋里,茫然又无措地问,“你不是说你不会法术吗……”   她还没意识到自己上当了,话刚说了半截,就在迈入门槛的下一瞬,她猛然被推入屋里,背后的屋门砰地一声,蓦地关上了!   姑娘顿时怔懵了。   “喂!!”   待她急急忙忙的将门打开跑出去,屋外早已没了人影。   与此同时,头顶的屋檐上飞快窜过一抹黑影。   肉垫轻盈地踩在屋瓦上,噌地只剩一道残影,踩着屋侧墙角下的木箱跳下来,飞速跑到街上!   时间掐得刚刚好,郁承期今日的灵力刚好用得差不多了,已经没法再恢复人形。   那蠢姑娘已经被抛在了脑后,他以幼猫的形态,直接窜过房顶,朝着那两个身影奔过去,徒留下那姑娘傻傻地焦急张望,几乎要哭。   街道上,两个山海极巅的弟子迎面而来。   左边的男子面容清肃端正,身形高挺,右边的女子则看起来年纪很小,柳眉杏眼,笑起来活泼轻灵。好端端走在路上的一对师兄妹,不设防之下,忽地被一只猫撞了个正着!   “呀!”   女子惊呼了一声,急忙刹住脚。   郁承期不管他俩作何反应,目标就定在了那男子身上。   就着矫健的身姿,他猫爪勾住了对方华贵的衣摆,干脆利落,蹭蹭蹭爬了上去,转眼就到了男人肩上。   对方想躲,可碍于对方是只小猫没办法计较,一犹豫,那小东西已经继续往上爬,踩上头顶,变本加厉勾住他头发,耀武扬威地站到脑袋上,四只爪子一下把发髻蹬乱了。   “这……”他一时不知所措。   这显然是个心慈手软的男人,见对方如此弱小,一时怔愣,不知如何是好了,任凭一只猫崽欺负他,由着那四只爪子踩在他脑袋上作威作福。   旁边的小师妹笑得花枝乱颤,“哈哈哈……大师兄,你的头发!”   郁承期上来的时候刻意下手很重,把他整齐的头发抓得像稻草一样。   这男子是他在山海极巅的大师兄,名叫韩城。   实不相瞒,年纪比他师尊都要大两岁,已经有三十左右的年纪。但换句话来说,其实也是他师尊天资太高,导致收这第一个弟子的时候,还没满及冠之年。   韩城平日多半都是一副端正整肃的样子,连睡觉的时候都老实得一动不动。   睡之前头发什么样,睡之后还是什么样,一缕都不会散乱。   郁承期平时嫌他这个人没劲,玩也玩不开,逗也逗不起来,相比之下,这人比顾怀曲还要像木头。   ——不,应该说顾怀曲是块狼心狗肺的铁,而他只是个没脑子的木头。   小师妹显然也是第一次见到大师兄这个模样,一时笑得停不住。   韩城很无奈,又不能伤了那看似很幼小的家伙,抬手想把它抱下来,却听“嗷呜”一声暴躁的奶音,啪地被挠了一爪子!   听起来是毫无意义的猫叫,其实含义是一个滚。   郁承期不接受一个大男人抱他。   他只是因为上山的路太远了,不想靠着四条短腿儿走过去,所以才踩到韩城头顶上。   不然真当他乐意趴在他脑袋上?   小师妹不信邪,也试着伸手去抱它,软着语气哄“小宝儿,让姐姐抱抱你好不好呀?”   “小宝儿”毫不客气,同样扬爪朝着那玉手就是一下子!   “诶!”   小师妹吃了痛,忙把手缩了回去,撇了撇嘴,登时嗔怪起来,朝着韩城道“真是奇了怪,怎么好好走在街上被一只猫给赖上了?爬到人头顶上又不给抱,难不成是大师兄偷了吃鱼,身上有腥味?”   韩城无言地摇摇头。   身为一个成年男子,想把奶猫拎下来,其实根本不用费吹灰之力。但韩城喜欢小动物,无泽长老那里养的猫猫狗狗,他隔三差五就会去喂。   郁承期也是看准了这点,料定韩城心软,不会硬拽他下来。   果不其然,韩城道“罢了,就这样吧。这里离山海极巅也不远,既然它想跟我们走,索性就将它带回去。”   大师兄这么说,小师妹自然没有意见。   欣然达到目的的郁承期就更没有意见了。   一路上,他趴在韩城的头顶,爪子耙紧了头发以防掉下去,细长的尾巴轻晃着,惹得路人频频侧面。   但郁承期他没心情去在意,只顾着看着道旁的草木风景。   三年未回了,他竟有种归乡心切的感觉。   从三年前那场因他而起的魔兽异动开始,郁承期就知道自己已经不属于这里了,但心里难免还是觉得怀念。   顾怀曲不要他,表面待他好,心头却不知有多想让他死。那么多年的恩情深重、师徒情深,一夜之间都成了笑话。   一朝怨恨入骨,他成了欺师灭祖的逆徒,脱胎换骨剔掉一身的仙法,凭着一身正统的血脉,成了如今的魔界帝尊。   说起来,也说不知他这究竟是离经叛道,还是回归正途。   整整三年,他拥有的一切都翻天覆地的改变了。   按照常理,他本不该再回来。可一是世上再没有一处比山海极巅灵力更充沛、更适合修炼的地方,二是不知为何,顾怀曲直到现在都没有把他是帝尊后代的事捅出去。   郁承期想,也许是顾怀曲以为自己死了,所以觉得没有再说出来必要。   毕竟如果把事情说出来。   世间的闲话就会变成这样——   魔界帝尊死了,但不是被身为仙主之后的顾怀曲亲手杀死的,而是被自家魔兽引发的动乱活活烧死的。   身为魔主的血脉后代,这任帝尊不仅拜在仙宗门下,还成了仙主后代的弟子,连最后死都死得那么滑稽。从此以后,整个仙界的人都会觉得,今后的魔界无主,再也不必提防,仙界没有了能与之抗衡的对手,统治六界是早晚的事。   而郁承期呢?   就是个笑话。   一个生前没爹没娘,死后也尸首不剩的笑话。全天下的人都会跟着耻笑他。   虽然事情根本没有发展至此,但郁承期还是想想就很生气。   他有时不禁会想,顾怀曲身为仙主血脉,没有把事情说出去,更没嘲笑讽刺他,一句屁也不放是什么意思呢?   他是不是觉得自己死得太没劲了,让他觉得不够光彩?不够惹眼?不够有面子?不够让他德高望重万人仰止的名声上再添一道金光?!   嗤……   该死极了!   他当初怎么就没杀了他?!   郁承期眯了眯眸,想着想着,不自觉的火气蹭蹭上涨。   眼看着已经过了山门口的禁制结界,郁承期也不需要韩城充当“坐骑”了,后腿儿蓦地用力一蹬,顿时将韩城发髻弄得更乱,脑袋被上踹出个鼓包来,从他头上跳了下去。   “诶!!你去哪啊!”   身后传来小师妹的叫喊,郁承期已经跑了,轻车熟路的窜进山门。   师妹和韩城赶忙在后面追,郁承期的猫身矫健娇小,对这里的路又熟,两个人差点就追丢了。   他四爪跑得飞快。   但就在猫爪踩上层层宽阔石阶,真正踏入山海极巅的那一刹那,一道身影闯入眼帘。   顿时让这撒野的猫崽刹住了脚,还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郁承期轻嘶了声,猝不及防,猛地抬眼看过去。   对方正朝这边走来。   一袭纯白的衣袍随风而动,袖口与衣摆笼着月银色,仙姿寒冽。那双眉目如穿透纸上水墨的月华,乌黑的青丝仿若锦缎,如曳流光,极是好看。   分明凛冽又冷肃的容貌,那么可恨可憎,却硬是隔着三年,在郁承期眼中看出几分亲切来。   ——不是顾怀曲又是谁?!   骤然见着他,郁承期微微色变,停在原地不动了。   可他现在是只猫,根本入不得让清仙尊的法眼。   顾怀曲像是没注意到他,从面前走了过去。   他身姿一如既往的清冷,带着股不近人的气势,径直略过去,走到了小师妹与韩城面前。   声音如昆山玉碎,淡淡道“回来了?”   “嗯,师尊!”   小师妹清清丽丽的嗓音应了声。   “……”   郁承期心头徒然激起了一股憎恶。   他跟顾怀曲的纠葛太多了,也曾一起共度过不少的年年岁岁,别说是顾怀曲的神情,就连顾怀曲的声音他都记得十分深刻。   清冷的、温和的、愤怒的。   甚至是歇斯底里,崩溃呻吟的……   像一簇火苗蹭地在他心底点燃,越烧越烈,让他恨不得再把这个罪该万死的人关回暗室里,这辈子都别想重见天日!   就在郁承期暗自作想的时候,韩城和小师妹走上前去,已经在向顾怀曲交待任务。   顾怀曲静默地听他们说着,偶尔略微点头,满身冷然的威仪,如往常一样清冷。   直到两人汇报完,临走前,他才想起来不远处莫名闯进来的小家伙,将目光落在它身上。   那只猫浑身纯黑,四只爪子像陷入雪地一样雪白,眼睛在阳光映照下变成浅绿的竖瞳,身形小小的还没发育完全。   既不怕人,也不跑,就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对上小猫的眼睛,顾怀曲稍怔了下。   就是这么一眼,莫名让郁承期觉得更不爽了。   顾怀曲很快敛回了视线,他记得韩城和小师妹来时在追这只猫,淡淡问他们两个“怎么回事?”   “师尊,方才我们回来的路上,这只猫……”小师妹兴致勃勃的想解释,可话刚说了一半,那猫忽然又疯了起来!   它浑身黑毛滑顺锃亮,张扬跋扈,竖瞳幽绿紧盯,毫无预兆地如箭般飞奔着朝顾怀曲冲去!   以让清仙尊的修为,只要他不想,就没几个人能近他的身。   但如今这种状况他显然没遇到过。   他的第一反应和韩城一样,不是对一只幼猫出手,而是下意识的想要避开。   可这根本没用。   那猫肆无忌惮,飞快冲到了他面前,爪子一下子狠勾住他的衣摆,蹭蹭攀上了他肩膀,和赖上韩城的时候如出一辙。   顾怀曲眉头微皱,正想甩开,却见那只猫整个挂在了他身上,徒然张大了嘴,两颗尖牙毕露,猝不及防。   恶狠狠地“嗷呜”一口!   赫然在他脖颈上咬出了两枚鲜红的血印。   作者有话要说开这本文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有别的,就是攻前期略渣,接受不了的宝贝们现在跑还来得及,不要在评论区恶意排雷。   求生欲让我提前吼一嗓子,我排过雷了!   不换攻,角色行为不要上升作者,有大致完整的逻辑链,想骂至少看完后期再骂,确认he。   接下来评论区就交给你们啦,请好好善待它,作者跑路了,有事敲微博~   感谢在2020102717:12:06~2020102912:58: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嗷呜一口吃掉太太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本尊撞见了什么   “呀!师尊!!”   小师妹被吓得不轻,脸色刷地变了。   郁承期如今是只猫,这副发狂的模样根本不像是怀恨在心,伺机报复。而是像得了疯犬病。   顾怀曲吃了痛,凤眸中顿时薄怒,指尖一捏,立刻皱着眉头将猫提溜起来,轻而易举的拎到面前。   四目相对,跟它大眼瞪小眼。   但那猫崽不知悔改,反倒一脸放肆的模样,冲着他舔了舔尖牙。   小师妹慌慌张张道“师尊您没事吧?您脖子受伤了,弟子这就去给您拿药。”   “不必!”   顾怀曲冷冽地拒绝。   他任着脖颈上的血丝溢出来,也不去管,神色微愠,将猫丢给了韩城,质问他们两个“这猫是你们带回来的?”   小师妹低下头不敢说话。   韩城道“是我。不关玥儿的事,还请师尊责罚。”   宋玥儿委委屈屈的,用水灵灵的杏眸偷偷看他,小声跟着承认罪过道“师尊,是我们两个一起,您还是连我也一块罚了吧……”   顾怀曲眸中愠厉“弟子住处禁止养猫,你们可是不知?将它处理了,往后再带多余的东西,按门规处置!”   留下这么一句冷冰冰的命令,顾仙师一个眼神也没多留,宽袖一拂便走了。   顾怀曲的容貌其实偏向于柔和,却因为时常板着张严厉凛然的脸,让人不敢靠近。   加上别人在喝酒作乐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在让清殿独处,别人在游赏踏青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人在让清殿独处,平日根本就没有与人接触谈心的习惯,导致弟子们对他的印象十分刻板冷肃,敬畏远远大过了亲切。   好在韩城与小师妹不同。   身为亲传弟子,他们对顾怀曲的了解要比其他人多得多,见师尊没有提什么惩罚,顿时松了口气。   “还好师尊没有怪罪,这猫也真是的……”   小师妹被弄得心情很不好,不高兴地瞥了猫一眼,瘪了瘪嘴道“现在该怎么办,把它送回山下吗?”   韩城略微叹息,道“还是把它送去无泽长老那里吧。”   他们的师尊不是个小气的人,不会介意一只咬过他的猫留在宗门里。   两人最终商量了一下,便决定先回去给它喂些吃食,再把它送到无泽长老那去。   山海极巅乃是仙界的修炼圣地,向来规矩森严,禁制弟子们豢养宠物是一直以来的门规,但这条门规只限制弟子,不限制各位长老和宗师。   他们口中提到的无泽长老,就是一众仙长当中最突出的那个,自称是因为医者仁心,后院里养的东西从爬的到游的再到能飞的,品种数不胜数。如果一锅炖了,足够宗里的弟子们一人一只分着吃。   不过这也得益于山海极巅的面积很大,大到足比一座城。   山海极巅正如其名。   地处在仰望无尽的巅峰,背朝浩瀚大海,整座山从远处看去雾气缭绕,耸矗入云,无论从何处看去,峰尖永远都被浓云遮挡着,经年不见峰顶。   宗门占据的地方大,弟子就更多了,而且还收了不少不要学费、白吃白喝一整年的旁听弟子,起码占了总数的两成。   郁承期时常把这归结为有钱。   不过也的确是有钱。   且不说这里是仙界、乃至于整个六界中最鼎盛的宗门之一,每个正式弟子一年的学费就是几百两银子,总共三千名弟子,这就是上百万两的收入。   加上宗中传道授业的师长百名,每次的委托费又是一大笔银子。   而这百名师长中,又有世人皆知的“八大仙师”。   这八个人结界、阵法、符咒等等,各有所长,都是六界中的极峰顶尖。随便抖一抖袖,便能使天地变色,沧海颠覆。所以出一次山的委托费就更不用提了,起码千两银子起步。   放眼望去,目光可及之处雕栏玉砌,重檐高昂飞翘,开阔磅礴,云雾环踞缭绕,爱上书屋宫大殿。   不光是郁承期,所有人到这里的第一印象,都是奢侈。   正值午时。   小师妹宋玥儿将小猫藏进了屋里,之后又和韩城一起去用饭。   宗中的饭堂通常被弟子们戏称为“玄字号”。   原因是山海极巅的地名以《千字文》作为划分,弟子以尊师修行为主,于是仙爱上书屋宫所在的位置被叫做“地”,吃饭与休息为辅,膳堂就叫做“玄”,寝居处叫做“黄”。   至于娱乐放松的地方,索性没有名字。   弟子们一直觉得这些名字太干瘪了,日常说起来就是“该去‘地’上课啦”,“该去‘玄’吃饭啦”,“该回‘黄’睡觉啦”……   听起来怪怪的,就像没学好说话的弱智。   于是大家心照不宣,都在后面加上“字号”两个字。   即便听起来像在店里打尖,也比那样叫好听得多。   在玄字号用饭的时候,宋玥儿特意多藏了一条鱼和几块肉,偷偷用手帕裹起来,饭后带回了房里。   她满怀期待地摆在猫崽面前。   但万没想到。   那猫崽不仅不吃,还一爪把鱼给拍掉了。   它扯着奶音朝她大喊大叫,凶凶巴巴的,甚是不知好歹。   可把小师妹委屈坏了。   废话!   郁承期不禁在心底嫌弃鄙薄。   用那不知道擦过什么玩意的脏手帕裹起来的东西,也敢拿到本尊面前,恶不恶心?!   郁承期脾气大得很,一时也忘了自己如今是个什么物种,朝着小师妹“喵喵”骂了几句脏话,窜到桌案上,脾气一发作,立马用拍过鱼的腥爪子刺啦刺啦把纸张刨了个粉碎,满地碎纸飘零。   “哎!你——”   宋玥儿大喊了声,见小猫发怒暴躁了,无能为力急得直跺脚,最后丢下手帕,转身气愤地跑出去找帮手,“大师兄!!”   ……   韩城来的时候,郁承期正把沾着鱼汤的爪子往一旁乱蹭,试图把那股腥味擦掉。   宋玥儿躲在韩城身后,看着自己桌上的白纸被弄得乱七八糟,不敢靠近过去,又是气恼又是委屈,气呼呼道“我好心给它吃的,它怎么能这样?大师兄,这猫脾气怪兮兮的,会不会真的有疯病啊?”   宋玥儿说完觉得后背凉飕飕的,看见那只猫忽然不动了,抬起头用竖瞳直勾勾盯着她。   “你看你看!”   宋玥儿立时惊叫着指给韩城看。   她简直怕了这小东西,愈发笃定地往后缩了缩,生怕它蹦起来抓花自己的脸,慌忙道“这是又要发病了!大师兄,快按住它!”   “……”   死丫头!!   猫的眼神很凛厉,分明是只小猫,眸里却带着戾气。   韩城顿时头疼,叹了口气。   没办法,这只猫确实与众不同,如果不是疯病的话,那只能说是脾气太烂了,左右都不能留在这里,否则迟早会伤到人。   “算了,我还是把它送下山吧。”   韩城思虑再三,最后做出这个决定,上前打算抱它。   那猫却徒然更炸了,朝他“嗷”的咆哮了一声,凶恶的嘴脸仿佛在骂人。   它趁着他还没走过来,竟极其聪明地转头撞向窗扉中间那道缝。   猛然将窗子撞开,跳到外面逃走了。   ……   郁承期不想再跟那两个货共处一室,自顾自地走了。   他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身份。   若是换了自己,给野猫丢块馒头都得看心情好不好。但如今换做自己变成猫,他反倒忍不了这非人的待遇了。   堂堂魔界帝尊,要是被人知道了去,岂不是要被笑话死?   郁承期一路沿着熟悉的小径,尽量避开人走,穿过隐秘的草丛,直接来了顾怀曲所在的让清殿。   山海极巅虽然有钱,但也不是每个师长都能独自拥有一座大殿的。   顾怀曲之所以配得上“仙尊”二字,原因有两个   其一是他的天资奇高,年纪轻轻便在阵法方面造诣极深,多年来无人能出其右,始终跻身八大仙师之一。   其二——这点也是郁承期三年前才知道的,顾怀曲是仙主之后,体内流淌的是仙界统领的血脉。   得到优待,根本就是生来必然的。   他踏入了让清仙尊的领地。   让清殿恢弘气阔,四处缭绕着缥缈的仙气,除了一座层层青玉石阶托起的大殿以外,侧有亭台水榭,碧波环绕,后有池塘清澈,锦鲤绕莲,风袭廊庑时帷纱飘荡,带起阵阵荷香。   景致就跟这里的主人一样出尘脱俗。   朱漆柱子上分别刻着两行字。   左侧写着世间无劣骨,尽是迷途人。   右侧则写所见无一物,方得不尽藏。   乃是让清殿独有的诫训。   郁承期跳上石阶,一下蹦到殿外的窗户上,正想顺着半敞的缝隙挤进去,忽然听到一窗之隔的殿内,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十分模糊,却又引人遐想。   “诶,师尊别这么重,慢点……!”   郁承期登时一顿。   “嘶疼!太紧了,这样不行。”   “诶哟等等,等等!……唉,师尊倒是轻些,您这技术实在太欠妥了吧……”   “慢点慢点,真疼,受不住了!诶……您再慢点……”   “……”   郁承期听了半天,终于听见那熟悉的声音,清清冷冷的说了一句“闭嘴,忍着。”   那略带忍耐薄怒的语气,跟他脑中隐秘狎昵的记忆一模一样。   三年前在昏沉的暗室里,郁承期没完没了、不知休止地羞辱他,讽刺他,顾怀曲听至忍无可忍之处,也是这样用这样隐忍愠怒的声音,凤眸泛红的瞪着,咬牙回给他两个字闭嘴。   郁承期没想到一来就撞上了这么刺激的场面,登时觉得额角突突直跳。   他血液蹭地冲上了脑门,肮脏的思绪一下扭曲到极致。   听着屋里头窸窸窣窣的动静,记忆里有关顾怀曲的印象好像猛然被震裂了,恼怒又不可置信。   ——操!!   这两个人,是在屋里头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所见无一物,方得不尽藏”化用的是苏东坡先生的诗无一物中无尽藏,有花有月有楼台。   感谢支持。   感谢在2020102912:58:23~2020103012:58: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里憨憨、苏苏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hy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只有本尊最懂他   他用猫爪将窗缝扒开,灵活的身体一下就钻了进去。   殿内的顾怀曲敏锐捕捉到窗边的动静,回过头来“谁?”   “嗷呜!”   一声锐厉警告似的猫叫传来。   一人一猫对视,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因为现在的郁承期实在太小了,身体也就成年人手掌的长度,嗓音又细又奶,再怎么咆哮也无法激怒别人,反倒只会惹人安抚。就像寻常人面对啼哭的婴孩,只会很想询问他是不是渴了,饿了,想被摸摸抱抱了。   顾怀曲还没做声,旁边的另一个人先开口了“咦?这是哪来的猫崽儿啊?”   那人相貌英俊,眉宇潇洒,嗓音无意识中也带着几分轻浮。   此刻正坐在殿内的软塌上,衣衫半脱,露着臂膀上的伤口,桌边摆着清水、绷带以及瓶瓶罐罐的药品,应该是顾怀曲在给他上药。   方才提到什么“太紧了”之类的,大概也是顾怀曲在给他系绷带时,一个不慎下手重了。   郁承期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心头就蹦出几个字——   狗东西!   无关顾怀曲给不给他上药。   而是早在多年以前,郁承期就跟面前这个男人八字不合。   这人名叫楚也,也是自己的师兄之一,只是入门稍早,其实年纪跟他差不多大。整天吊儿郎当,仗着家中有钱,挥金如土,是个天资极高、但性情相当浪荡下流的玩意,经常借着任务拖延晚归,动不动就在勾栏瓦院里“一度**,千金乌有”。   郁承期从一早就断言,这个狗东西早晚会得花柳病,把自己给病死。   楚也平日在让清仙尊面前算比较放松的,但这不代表他对师尊不敬畏,只是不会像其他弟子那样绷着,他明白顾怀曲本质是个很温和的人,加上性情如此,所以稍微有那么些放纵。   “师尊,这是您养的猫?”   楚也穿好了衣裳,一脸新奇,朝着窗边的幼猫逗了两声“来来来,过来。”   顾怀曲已经认出这只猫就是上午见过的那只,但也只清清冷冷、言简意赅的回答了两个字“不是。”   山海极巅的峰峦太高,不可能有野猫出现。   楚也摸了摸下巴“那难道是哪位师长养的猫,跑到这儿来了?”   顾怀曲并不在意,只是径自将桌上的药瓶绷带收起来了,淡道“把它赶出去吧。”   “喵嗷!”   郁承期发出一声坚决的抗拒,可没人听得懂。   楚也已经朝他走过来了。   他知道自己现在谁也不敌,于是索性就跑,先是窜到窗下六斗柜上,又纵身蹦上紫檀百宝架,从名贵的青花瓷瓶擦身而过,啪嗒落回地面,疾跑几步轻盈一跃,跳上桌子。   楚也饶有兴致,一边说一边撸袖子去抓它“瞎跑什么呢小崽子,这儿的东西摔坏了你可赔不起!”   “嗷!”   滚!   楚也就跟在青楼里抓姑娘似的,奔着就过来抓,仿佛还觉得挺有趣,颇为兴致昂扬。   “楚也。”顾怀曲及时叫了声。   他眉间微皱,有些严厉地提醒“不要吓到它。”   “是。”楚也听见呵斥声稍微收敛,放缓脚步,尽量温和地朝猫靠过去。   郁承期看见他就烦,竖瞳紧紧厉盯,发出几声警告的低吼。   那狗东西却用招猫逗狗的声音朝着他道“小猫咪,别怕啊~这儿有好吃的,快来快来。”   “……”   按理说,楚也长得挺俊俏。   声音也好听,年轻有才,尤其受那些青楼女子的喜爱。   但郁承期听见他的嗓音只觉得一阵油腻恶心,厌恶地朝他咆哮一声。   楚也站在桌子不远处,略微弯下身跟他平视,兴致盎然好似一个神经病,自以为有趣的学他“嗷呜!”   郁承期“……”   楚也学一声还不够,没完没了的又朝着他学猫叫,像个傻子“嗷呜嗷呜”拍了拍手,口中发出逗趣声,“别怕,过来!”   郁承期不说话了,盯着他的竖瞳里渐渐鄙夷。   接下来整个殿里的嗷呜声持续了好半晌,他靠近一步,猫崽就后退一步,很快变成一个追一个跑,在偌大的殿里展开追逐,屋里听不见猫叫,只听见一人在嗷呜个不停。   终于待到顾怀曲看不下去了,忍无可忍,面露嫌冷地叫停“够了!”   他走过去将手里一只药瓶塞进楚也手里,冷怒道“这瓶药是新的,明日自己换上,稍后别忘了去宗主那里,把任务再汇报一次。这里没你的事了,出去!”   楚也捏着药瓶,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没规矩的行为。   企图装傻挽回“师尊,我方才就是闹着玩玩,抓只猫简单呀!弟子这就……”   “出去!”   顾怀曲冷冰冰地重复了一遍。   楚也大气都没敢喘一声,尴尬地笑了笑,颊边有很显风流的酒窝“那、师尊您忙,弟子告退了……”   郁承期在一旁冷眼暗嗤,目送着他滚蛋。   随着殿门咯吱一声闭合。   殿内瞬息安静,只剩下顾怀曲和一只猫。   顾怀曲转过身来,目光看向它。   郁承期也不动,就这么直勾勾的跟他对视。   顾怀曲喜欢小动物,郁承期知道。   顾怀曲这个人,身为人师的时候或许有些严厉可怕之处,但实际上近距离接触起来,又不难发现他心肠很软。   而且是善恶能辨、是非分明的软。   若是谁有幸再跨入他心底里的那道坎,又会恍然得知,顾怀曲口中的大义与天下并非只是说说而已,而是铭刻在骨髓里、和他身体中流淌的血液一样,一脉相承的东西。   不巧的是,郁承期就是曾经跨入了他心坎里的那个人。   那个时候的郁承期,当真是喜欢极了那样的顾怀曲,凛然的傲骨与气度隐藏在这样一副清冷缄默的皮囊下,如遗世独立的飒拓清风,置身世人之上,可又甘愿俯首与世人齐平。   若非是后来他被那样的顾怀曲伤得太深,以至于恨之入骨,他恐怕到现在还蠢钝的以为,这样的男人可以做自己一辈子的师尊。   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配不上顾怀曲,所以拼命的爬,直到后来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走岔了路。   他自私自利,阴狠毒辣,是与生俱来难以转移的本性。   而顾怀曲大义凛然,天下为先,一样也是本性。   同样是一界之主,手里都掌控着世上生灵的生死,郁承期终于明白,他们彼此之间没有谁逊色于谁一说。正义与阴险皆可高贵,唯独是各在一种极端,不可相触而已。   但也正是因为那些年的相处,郁承期觉得世上再没人比他更了解顾怀曲。   放在三年前,郁承期还什么都不是,因此他总是喜欢观察这个男人,揣摩他的喜好,预料他下一步会做什么。   就譬如现在,他就敢笃定顾怀曲不会把他丢出去。   “……”   果然。   顾怀曲看着面前这只猫,略皱了皱眉,半晌没动。   他虽然有善心,可却不擅于跟它们相处。   犹豫了片刻,蹲下身来,离着很远的距离,对那只猫伸出了手“过来。”   “……”   顾怀曲的声音清冷柔和,很好听。   郁承期视线落在了他那只手的手腕上。   那截骨骼纤细又充满韧劲,皮肤莹润透着玉白,上面戴着一只由肋骨化成的手环,任何人也无法将它摘下。   顾怀曲见那只猫毫无动静,倏忽意识到自己跟猫说话的行为可能有些蠢,又起了身,试着向它靠近。   有了被它挠过的经验,顾怀曲很小心。   据说这种带有野性的动物越是害怕,越会下意识的发起攻击。他缓缓走到它面前,意外的是,这猫只是用眼瞳盯着他,没有跑也没有反抗。   这说明小猫也没有很怕他。   顾怀曲稍稍放心了些,蹲下身来。   “你为何会跑到这来?”   他手指轻轻摸上它的脑袋。   ……嘶!!   这触感瞬间激起了郁承期一阵鸡皮疙瘩。   他妈的顾怀曲……!!!   郁承期险些炸了,弓身绷背浑身紧绷,强忍着狠狠挠上去的冲动!   虽然他以前也没少和顾怀曲接触,偶尔碰一下在所难免,但自从三年前决裂以后,就只有郁承期强制去碰他的份,绝没有顾怀曲反过来摸他的道理!!   对于顾怀曲,郁承期少年时心里那股热乎劲或许还在,却已经难免染上了憎恨厌恶。在暗室的那段时间,他之所以去碰顾怀曲,纯粹就是为了恶心他。   同理,若是顾怀曲反过来碰他,那就是在恶心自己!   郁承期火气蹭地烧了上来,恨不得和当年一样,掐住脖子将他狠狠压在身底下,让他明白谁才是主子。   但他到底还是忍了。   他眯眸强行抑制住。   反正迟早是要还回来的,当年他恶心顾怀曲的已经够多了,以后也有的是机会。   但是有过这一次,就绝不能有第二次,郁承期不是个甘心吃亏的人,他偏开脑袋躲掉了顾怀曲的手,随即反将一军,猫爪勾住对方衣摆,窜上顾怀曲的大腿,麻利的爬到他肩膀上,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张嘴朝着顾怀曲的脖颈张开口,再次咬下去!   但他这回没有用力,而像挑逗一样,犯浑地咬住了那玉白的颈肉。   顾怀曲微愕了下。   紧接着就感觉到那带有倒刺的猫舌,细细在他喉结上舔了口,带起一阵酥麻异样的触感,让他不由得僵住。   虽然看不见他的神情,但郁承期已经开始在心底恶劣发笑了。   他甚至能想象到,等自己暴露身份的那一日,顾怀曲会露出怎样愕然苍白的表情,像个贞洁烈女一样愤怒大骂,甚至气得闭着眸紧咬住唇颤抖哽咽。   这么想着,还没等他松开口,耳边忽然听到了声低笑。   郁承期顿了一顿,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仔细一辨,的确是顾怀曲在笑。   他抬头看过去。   对方正微垂眸看着他,柔和的色泽很淡,面容仍是清冷温润的,只有微不可查一丝的笑意。   不知是想起了谁,伸出骨节分明的指尖,点了点他的鼻子。   举重若轻一般,低低地说道   “……你可真像他。”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   感谢嗷呜一口吃掉太太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0103019:55:36感谢在2020103012:58:34~2020103110:53: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嗷呜一口吃掉太太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本尊有个无名碑   “……”   他?   是谁???   郁承期顿时眸色微变,有些微妙的恼火,又不可置信。   难道顾怀曲还被别人咬过脖子?!   他狠狠一蹬,从顾怀曲肩上跳回地面,眸底不知不觉溢满了杀气,森冷审夺地盯着顾怀曲看。   若不是郁承期现在灵力不足,必定已经化回原形拎起他的衣襟质问。   据他所知,顾怀曲从来没有过妻妾,更没有过相好的,就算他现在厌恶顾怀曲,也从来没觉得顾怀曲是个浪荡随便的货色。   不算之前的三年,他拜在顾怀曲座下起码也有六年了!怎么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这档子风流往事?那个人到底是谁?!!   郁承期自以为最了解顾怀曲,可顾怀曲居然背着他跟别人发生过一段事,简直是笑话!   要是让他知道那人是谁,他一定杀了他!!!   郁承期四只爪子急躁地在面前打转,像只逡巡的猎鹰,目光始终盯在顾怀曲脸上,像要把他刺透了。   这副模样,即便形貌再幼小软糯,也难免让顾怀曲察觉出不对劲“你怎么了?”   猫形的郁承期当然回答不了他。   顾怀曲不擅长对付猫猫狗狗,清清冷冷地瞧着他,思忖道“饿了?正好,前些天有人送了些熏肉过来,以前小七爱吃这些,不知你喜不喜欢。”   顾怀曲说着起身去拿,出了殿门,侧面有间小厨房,转眼便进去了。   郁承期忽然停下脚步,后知后觉的一阵沉默。   “……”   小七?   听见这个名字,他忽然意识到,顾怀曲口中的可能不是“他”,而是……   “它”。   嘶,是啊……   郁承期眯了眯眸,瞬息冷静了一些。   他真是脑子糊涂了,顾怀曲以前的确养过一只猫,和如今的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一根猫毛的区别的都没有,顾怀曲会觉得他俩像,也是意料之中。   一定是他想多了。   顾怀曲那么喜欢与世隔绝,怎么可能和别人有过沾染。   想到这里。   威严不可触怒的魔界帝尊才觉得舒心了些。   郁承期之所以笃定自己跟那只猫一模一样,是因为他自己如今就是那只猫,甚至不是照着模子复刻出来的,而是原原本本的小七本七。   郁承期就是借用了那只已死的猫身,才成了如今这样。   在他的印象里,那只小七也喜欢对人乱舔乱咬。   因此顾怀曲会说出那句话,似乎完全不为过。   因此,等到让清仙尊拿着熏肉回来的时候,便看到那只喜怒无常的猫崽已经平复下来了。尾巴呈斜线翘起轻晃着,心情愉悦,在殿里巡视领似的,一脸审夺地来回转悠。   顾怀曲也没觉得不对劲,嗓音清淡,将切好的腊肉用小碟子盛着放在小猫面前“吃吧。”   他又用茶盏盛了些水,轻轻推过去。   做完这些,顾怀曲起了身,没再管它。   他还有事情要做,不能留在殿里。   外面的时辰已经不早了,深秋寒凉,顾怀曲多穿了件外袍,转身走到窗边,将窗户的缝隙开得大了些,方便让猫随时离开。   而后走出大殿将门关好,走了。   这个时辰是下午上课的时间,顾怀曲身为仙师,要去给弟子们讲学,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   郁承期瞥了眼面前的熏肉。   嫌弃不屑地眯了眯眸,转身灵活地跃到窗外,出去了。   ……   山海极巅的禁制结界,有很大一部分对灵力低微的动物不起作用,让郁承期穿梭起来格外方便。   宗中景致奇绝,悬崖壮阔,前山楼阁殿宇极多,后山云雾迷蒙缭绕,放眼仙界难以找出第二个。   郁承期虽然在这里生活了七年之久,但对于一些偏僻隐蔽的地方,也不是很熟悉。加上宗中各处设有禁制,不是所有地点他都有所了解。   这就使得他找了很久,才在后山的西侧找到了宗门弟子葬身的墓地。   郁承期有件惦记了很久的事,必须要在这里才能找出答案。   眼下天色已经快黑了,残阳如血,只余了一抹残光。他在大片排列整齐的墓碑中走着,寻找自己的名字。   这片墓地是宗中专门为逝世的弟子们建的——或者准确的来说,是为了那些无父无母、死后尸首无处可去的弟子而建的。   山海极巅最讲究“道义”二字,宗中的师长不希望这些弟子们生前无所依,死后也无所靠,于是便在竖起的石碑上最后一次留下他们的名字,愿他们的魂魄能有归所。   这些石碑上,多数都刻有几句话。并非墓志铭,而是他们的师尊在他们死后所赠的最后一言,有的略显简短,也有的长篇大论。   但一字没有、仅有姓名的却很少很少,几乎不存在。   那种无字碑,是宗中的旁听弟子、或是入门未满一年还没来得及拜师的正式弟子。只有在没有师尊,又没有家人的情况下,碑上才会是空的。   这一天郁承期已经期待很久了。   他从很早就想知道,顾怀曲会在他的墓碑上刻些什么。   是装模作样的让他逝者安息,往生极乐?还是写些愤慨隐晦的言语,痛骂他这个不肖孽徒?   依照郁承期对顾怀曲的了解,他觉得一定会是前者。   顾怀曲是个隐忍又好面子的人,连郁承期那么大的身份都没捅出去,又怎么会轻易让人知道,他跟自己最亲近的爱徒决裂了呢?按照郁承期的猜测,顾怀曲好歹也会做做样子,写几句悲伤哀悼的话,表诉一下痛失弟子的哀情,等到没人的时候,再在背地里扎郁承期的小人,祝他魂飞魄散,死不超生。   天色渐晚,瘦小的猫影在大片墓碑中穿梭,等他找到那块墓碑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   他看见那块墓碑,上面刻着自己的名字,在已经灰暗的天色下,映得略显阴沉,端端正正,用正楷写着“郁承期”三个字。   除此之外……   郁承期定睛扫了一遍,神色倏地僵住了。   除此之外,一切都是空的……   没有任何文字。   他怔了片刻,第一反应是自己花了眼,反应了许久,才意识到那块墓碑上的确是空的。没有任何痕迹,也没有任何人给他刻字,只有孤零零的姓名。   就像现在的他自己一样,形单影只的站在凄冷墓地里,数千鬼魂作伴,只有他一人显得如此不同。   ——真的是空的!   郁承期迟钝怔忡的得到这样一个结论。   顾怀曲什么也没给他写,哪怕是一句“逝者安息”也没施舍给自己……   什么也没有。   真不愧是顾怀曲。   传闻中的让清仙尊,极顶仙师……   他的好师尊……   郁承期盯着石碑上的三个字,竟蓦地想笑。   好啊……   他想,真是小瞧了他。   天色彻底黑沉,他心头唯一的一点期盼被浇息了,结冰似的寒冷到底,像深冬腊月坠进冰窟,又有幽火在眸底烧窜。   无关旁的,他只是觉得不甘。   难道顾怀曲就这么厌恶他,以至于连他死了都不肯赠句话给他吗?   为什么?凭什么?   郁承期恨意丛生,又觉得不服气,强忍着将石碑险些捏碎的冲动。   就算他对顾怀曲做过欺师灭祖的事,但那也是顾怀曲负他在先!凭什么在他身死以后就将他抛弃了?整整一年不闻不问也罢,哪怕连他死了,顾怀曲也无所谓吗?!   六年的师徒之情,居然到底比不过顾怀曲眼里的仙魔殊途,简直荒谬极了,令人捧腹!   火烧火燎的恨意窜上来,他甚至想揪着那人的脖领子质问——他顾怀曲不是大仁大义吗?不是慈悲心软吗?怎么到了他徒弟死的那一刻,连个碑文都不给,一言不发,就任着这块墓碑如此的与众不同,空空荡荡?!   他是觉得自己死得好吗?!   郁承期咬牙切齿地想,他是觉得自己死得其所,罪有应得,体内流着卑劣可耻的魔主之血,不配当他让清仙尊的弟子。就应该去死,死得痛快淋漓,死得大快人心,是吗!!是这样吗?!!   好啊……很好。   德高望重的让清仙尊也学会报复了。   因为郁承期囚禁过他,羞辱过他,所以他也记仇了。   堂堂一届仙师,竟舍得下自己心胸宽广的名声,让他郁承期成了最特殊的一个,成了所有人的笑柄。   ……简直好极了!!   郁承期忍着心底蔓延开来的怪异。那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仇恨与背叛糅杂在一起,心头血都快滴尽了。   他们好像相互敌对憎恶,誓不两立,既仇视对方的血脉,又将对方恨之入骨。无论是大局还是私情,都憎恨到了极致。   也好……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么?   浅薄寒凉的月光洒照下来,映出幽凄凄的暗影。   墓地中的风阴森寒冷,寂静黑暗中,连树叶拂动的沙沙声都无比鲜明。   不久之后,细瘦的猫影转身离开了。   ……   深夜时分,整个宗门内很安静,让清殿的烛火已经熄了。   原本预留给郁承期、让他能够出去的窗缝此时已经闭合,郁承期费了很大的劲,将整个让清殿的窗户都试了个遍,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稍稍松懈些的,再次扒开窗户,窜了进去。   猫影跃进偌大的让清殿,走进屋内。   床榻上的帷幔垂得严严密密,将里面完全遮掩住了。   这个时辰,顾怀曲早已经睡了。   郁承期钻入帷幔的时候,他略皱起了眉,嘴唇微动了动不知在说什么。   郁承期乍一看还以为他醒了,但再仔细瞧瞧,才发现他只是在做梦,不知梦见了什么东西,睡得很不安稳。   郁承期现在只看见这张脸就涨火,不管不顾,用猫爪扒开厚厚的被子,脑袋挤进去,尾巴翘起一个尖,顺着顾怀曲的小腿一路踩到胸口,将锦被顶起小鼓包,一路蠕动。   好在郁承期现在身形小,只是个幼猫,不至于把人压到窒息。   突如其来的压迫感让人很不舒服。   顾怀曲眉头皱得更厉害了,紧闭地眼睫簌簌发颤,额上微不可查的浸了些汗,难受地闷哼了声。   直到过去半晌,他才从梦里挣脱,倏地睁开了眼。   黑暗中,那双细密湿润的眼睫张开,往日一双清冷淡漠的凤眸,此刻正带着尚未缓和的懵懂,连呼吸也有些急促,良久才逐渐恢复焦距。   定睛一看,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正用居高临下的神态俯视着他。   爪子踩在他胸口,四目相触,正巧碰上了视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   感谢青烟爻扔了1个地雷   读者“青烟爻”,灌溉营养液+1 第7章 本尊猜你怕羞   看着眼前两颗色泽幽绿、又大又圆的琉璃珠,顾怀曲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是猫?   他疲惫地闭了闭眸,心神安定下来,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方才做了场梦,梦到很久以前的郁承期。   归根结底,是三年前那一场黑暗对他造成的影响太深了。   在他的记忆里,十六岁那年的郁承期分明还只是个顽劣温柔的少年,二十二岁那年,却只剩下残忍与恶劣。   尤其是在梦中,这样的变化格外鲜明。   他身为人师,竟会时常梦到自己的弟子,这一点顾怀曲无论如何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梦里那双年少的眼眸万分深邃,柔和而放肆,可过了不久,又会变得凶神恶煞,狎昵地将自己压在地上,掐着脖颈,衣裳袍带在撕扯间变得松散凌乱,阴劣戏谑,一声又一声地质问。   ……顾怀曲无法形容那时的郁承期是种怎样的感觉。   总之当他惊醒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双极其相似的眼眸,阴翳幽暗,看戏一般直勾勾盯着他。   见他醒了过来,郁承期下意识的收敛起眸色。   以自己现在的外形容貌,即使面无表情也显得万分可爱。   但顾怀曲一时半刻还没有缓和,梦里的画面挥之不去。   他梦见了昏沉的暗室里,郁承期用衣带狠狠捆住他的双手,薄唇勾出的笑意低柔明朗,却用锁链将他的脚踝死死禁锢在墙壁上。   他像个渴求知识的学徒,歪了歪头,好奇地站在面前向他发问   “师尊难道不怕痛吗?”   “……”   顾怀曲细白的脖颈上有淤痕指印,是上一刻郁承期发狠时掐出来的。   他发丝散乱在脸侧,紧闭着眸,险些的窒息导致他喉咙剧痛,只是沉默着,不说话。   见他不答,郁承期也不恼,自顾自地低低嗤笑起来,“好厉害呀……不愧是徒儿的师尊。”   暗室里烛光幽幽,似明似灭,男人眸底映着光,显得森然又狭促,喃喃般地道“只可惜,人非圣贤,哪怕是你让清仙尊,也总会有怕的东西……徒儿这么了解你,一定能猜到你最怕的是什么。”   他极缓地贴近过来,鼻梁高悬挺拔,近乎挨到顾怀曲的鼻尖,眸里阴诡得令人不寒而栗,正对上他的眼睛,笑吟吟地压低了嗓音。   低问了句“我猜,师尊怕羞,对吗?”   “……”   那时的顾怀曲还不知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尚未反应过来,郁承期已然伸出了手,高大挺拔的身体贴近他身上。   顾怀曲先是惊愕,又厉眸回瞪过去,堂堂顾大仙师,即便受惊的时候也极为威严冷厉,双眉狠拧,抬眸盯向郁承期。   那是种猎物反抗的神态,很凶狠,也令人很有快感。   好像就是这样一个眼神,彻底刺激了郁承期的兴致,像是戳到他骨子里的某一处,眸中恶劣的色泽闪过,强劲的身形覆压下来,极具压迫感,低低发笑了声,手掌向下,竟猝然覆在了顾怀曲无法言喻的地方,蓦地用力掐住!   “呃……”顾怀曲倏然一颤。   看着那张霎时苍白愕然的面容,郁承期得逞一般,肆无忌惮地甜甜低笑了下,一边探入深处,一边说出了令顾怀曲至今难以忘怀的话   “这就对啦……”   “那弟子,可要开始了。”   ……   被狠狠戳中死穴的那一日,的确是顾怀曲顾仙师的噩梦。   德高望重、遗世独立的让清仙尊,被他的弟子完全掌控在手,挣扎颤抖,溃不成军,清冷淡薄的面皮破碎成了烂渣,被毫不留情的狠狠践踏在地上。什么清冷骄矜,什么孤傲禁欲……简直成了活生生的笑话。   顾怀曲也有七情六欲。   旁人受不住的亵渎折磨,他也一样会崩溃。   当年郁承期用筑梦石,亲手给他搭建了这样一个又一个的噩梦,让他时常分不清真实与梦境,浑浑噩噩,饱受折磨。   所以每当从这样的梦里醒过来,顾怀曲都要涣散地缓和很久。   他睁眼看着面前那双的眼瞳,良久,眼眸里才恢复了理智的色泽,有些难受湿润,半晌闭了闭眸,手臂压在自己的前额上。   “怎么是你……”   他嗓音很哑,问面前的小猫。   郁承期只是盯着他,猫身藏在厚重的锦被里,小脑瓜顶着被子边缘,蹲在他胸口,只露出一张脸。   因为空空荡荡的墓碑,郁承期到现在还是一肚子的火,强忍着很大的脾气才没把眼前这张脸刨花。   顾怀曲这个时候已经完全清醒了,低了低头,下颚险些碰到小猫的鼻尖。   他依稀记得自己睡前关了窗,也不知这只猫是从哪溜进来的。   他没多想,多扫了两眼,注意力就被其他的东西给吸引了。   瞧着它低哑地疑问“为何脏兮兮的?”   屋内没有点灯,顾怀曲都能看出小猫那身灰头土脸的模样来。顾怀曲爱干净,微皱了皱眉,起身下床,心想至少要给这只没干没净的小猫擦一擦。   他只穿着件松散的里衣,甚至被猫爪抓得有些乱,缓缓起身了身。   从背后看,那劲瘦的腰线被衬得十分明显,身形颀长清瘦,未束的墨发垂长如瀑。   顾怀曲走到水盆旁取了巾帕,浸在水里洗了洗,又拿着巾帕走回来。郁承期立刻警觉,呲着牙示威了声,跑远了,跳窜到柜子上。   他满腹怒火还没平复,更不愿意顾怀曲碰他,若非现在灵力不足,他甚至都要顾怀曲好受个够!   为了避免叫顾怀曲“恶心”到他,郁承期不停乱窜。   幼小的猫崽极其灵活,化成一道黑影在殿内唰唰地跑。   屋子里黑暗的光线干扰了视线。   加上一夜没睡好,顾怀曲有些疲乏烦躁,没心情应付,很快便没了耐心。   他神色有些不耐,将巾帕丢到了一旁,“罢了。”   不再管那只猫,转身离开,去了屏风后面。   郁承期立刻脚步顿住,猫尾安分地垂了下来,停在柜子上,视线紧跟着那道背影。   忽地又感到不满了。   这就走了?   顾怀曲怎么能连这点耐心都没有,配做什么仙师?   如今在他眼里顾怀曲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做什么都是在污他的眼。郁承期被惹得不痛快了,神经质的再度泛起恼火,头顶的猫耳动了动,暗自眯眸。   殿内的烛火被点亮了几盏,接着屏风后传来水声,郁承期便知道顾怀曲这是要沐浴了。   他迈着四条短腿儿,光明正大的走了过去。   顾怀曲的身形漂亮又锐韧,郁承期是仔仔细细见过的。   他腰肢与肩背细瘦劲厉,玉白的肌肤透着润色,衣衫一解开,便可见清晰的锁骨与脊背,强劲清瘦,揉在一起毫不违和,双腿又长又直,迈入热气腾腾的浴桶里。   说句实话,郁承期并不讨厌顾怀曲的身体,甚至觉得他身上的每一寸线条都生得恰到好处,正正好好长在了自己的性癖上。   也正因如此,才会导致郁承期总是对这个人产生冲动,仿佛是种本能的反应,一看见就忍不住想犯浑。   若非顾怀曲是个男人,自己怕是早就欺师灭祖的把他给上了。   甚至三年前在暗室里,郁承期也亲口和顾怀曲这么说过。   那时他借着恶心顾怀曲的由头,说出了实话,故作低劣戏谑地夸他手指纤细,腰细腿长,白皙温软,好看又好射……总之不管什么该说不该说的,他都细细说到了,气得顾怀曲面红耳赤,眼眸冷冽羞赧得要杀人,将他取悦得不得了。   浴桶里,顾怀曲微仰起脖颈,靠着边缘放松下来。   他脖子上还带着之前被咬破的两颗牙印,喉结微凸,闭着眸缓解疲惫。也没去管那只小猫。   郁承期总归无事可做,就这么肆无忌惮的在旁看着,甚至有些挑衅的意思。   在郁承期的观念里,他自认为自己是个爱恨分明的人。   假如有人真心实意的对他好,他也会感恩,也会回报,也会尽心尽意的对待回去。但相反的,假如有个人待自己不好,而自己又不能将他一杀了之,那么郁承期绝不会对那个人躲躲藏藏、避而远之,而是想尽一切办法的欺负他,报复他,给他添堵。   恨不能给他气到升天,让他直接在羞辱和难堪中气死过去!   而现在,顾怀曲显然那个可怜又不自知的倒霉蛋。   如今郁承期只能维持猫身,什么也做不了,不得不靠着时间推移慢慢恢复灵力,索性就认准了顾怀曲。   顾怀曲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身为一届仙师,顾怀曲平日里很忙。   白日里传道授业,到了晚上还要钻研阵法。郁承期一直跟着他,像条甩不开的尾巴,走到哪儿都要给让清仙尊找点麻烦。   顾怀曲座下的弟子不算多,两只手都数得过来。但在山海极巅,遵循的并非是传统的授道规矩,师长们要教的不止是自己的亲传弟子,平日里也会给其他弟子讲学,一堂课上十人是常有的事。   加之顾怀曲德高望重,来旁听蹭课的弟子就更多。   几乎一夜之间,“让清仙尊养了只猫”的事就在山海极巅传遍了。   对此率先表示震惊的就是宋玥儿和韩城。   “那猫……好似我们前日抱回来、后来又跑丢的那只?”宋玥儿自我怀疑的陷入喃喃。   “就是那只。”韩城淡淡回答了她。   宋玥儿眼眸睁大,“可师尊那天还叫我们把猫送走。”   “……且当没听过。”   再者就是楚也。   “咦?这猫好生黏人,跟我那天见到的可不一样。”他匪夷所思地摸着下巴。   一旁的宋玥儿忙问“师兄之前也见过这只猫?”   楚也点头“在师尊殿中见到的,师尊当时还叫我将它轰走。”   宋玥儿一噎。   “……这样啊。”   紧接着还有让清仙尊座下的另外两个弟子,年纪尚小,还是一对眼睛有疾的双胞胎。   哥哥沉静道“师尊养猫了。”   弟弟平淡道“又养猫了。”   哥哥道“这猫好脏。”   弟弟道“不爱干净。”   哥哥“啧。”   弟弟“唉……”   最后便是宗中的各位长老和师长。   其实对于山海极巅庞大的师资力量,这么多人当中,有个养猫养狗的爱好根本算不得什么。旁人不了解,但与顾怀曲相熟的一些人却是知道的。   尤其无泽长老,对此甚是疑惑“我还当你自小七死后,便再也不养什么宠物了,怎么突然又抱了只猫来?”   顾怀曲微微皱眉,“是它不肯走,并非我要养。”   “听你这么说,那就还是决定养了。”无泽长老撸起袖子,径自决定道,“既然如此,老朽便送你些珍藏的好东西,当做让清殿新添一员的贺礼吧。”   不等顾怀曲拒绝,无泽长老已经起了身,兴致勃勃地到他的“珍宝阁”里去掏东西。   顾怀曲看着他翻出一些乱七八糟、不明其意的玩意,神色异样,艰难启齿,“无泽长老,我看还是不必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   无泽长老翻出一堆杂乱的猫窝猫抓板,塞到顾怀曲怀里。   大方摆手“拿去罢。”   “……”   一日夜里,下了晚课,天色已经过了戌时。   楚也借着钻研学问的借口,一路跟着顾怀曲回了让清殿,视线一直往他身后那只猫崽子上瞟,神色趣味盎然,摩拳擦掌,瞧起来是起了什么心思。   “……”   郁承期眼眸阴幽幽地瞥他。楚也起初还装装样子,坐在案前与师尊探讨问题,过了片刻便忍不住暴露念头,有意无意的将目光一转,话题引到小猫身上来。   “师尊,这么晚了,您这猫不饿吗?”   顾怀曲仍垂眸看着案上的书,面无表情,“它吃过了。”   楚也“哦”了声,又问“给它喂了鱼?”   “不,它喜好吃饭菜。”   “……饭菜?”   “是。”顾怀曲在短短几日内,已经大致摸清了这只猫的口味,淡若无事,头也不抬地回答道,“人爱吃什么,它就爱吃什么。”   楚也恍然一愣,更觉得有趣了,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只仿佛对他有敌意的小猫,“有意思啊,莫非是从前吃多了路边的剩食,反倒吃不惯鲜鱼了?”   “倒也不是。”   顾怀曲清冷如水,终于向他看了一眼,说道“这猫挑食得很,不沾海鲜,爱吃辛辣,具体喜好什么,我倒尚未得知,但对鲜鱼的确不像寻常的猫那样感兴趣。而且,食量也不小。”   “这样啊……”   楚也捏着下巴,陷入思索,忽然生出个念头眼前一亮。   “师尊,你这猫取名字了吗?”   顾怀曲淡道“没有。”   楚也一拍大腿,蹦出个绝妙的想法,唇角忍不住地哈哈发笑,简直要为自己拍案叫绝,赶忙对顾怀曲说道“师尊,我这有个好名字,您要不要听?”   “什么?”   “这只猫既然挑食贪吃,嘴巴又刁又馋,依弟子看来,不如给它取个符合性情的名字。”   楚也咧嘴坏笑了下,让郁承期有种很不好的预感,眉毛微扬,掷地有声地乐道   “就叫它——”   “貂、蝉!”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这只猫辣么脏?因为它不会给自己舔毛。   垂死病中惊坐起,爬起来补充一句都是情节需要,现实里不要给猫猫喂饭菜,猫是肉食动物,淀粉和蔬菜对它们不好。师尊撒敷敷的(?),不要跟他学。   感谢“青烟爻”宝贝的营养液。 第8章 再咬一口怎么了   这种狗屁名字安在堂堂帝尊头上,也就只有楚也这狗东西想得出来!   郁承期眸中戾气深重,狠剜了楚也一眼。   岂料顾怀曲沉吟了下,竟清冷地道“倒也不错。”   ……不错什么?什么不错?!   郁承期眉峰一抽,幽绿地眸子在烛火下冷飕飕的。   楚也毫不知情,兴致上头,忙将顾怀曲面的书卷了起来,迫不及待道“师尊,这阵法我已经会了。现在时辰还不晚,我瞧这猫崽子这么脏,不妨让弟子动手给它洗一洗吧。”   郁承期“……”   顾怀曲略微皱眉,看向那猫崽,“它不愿让人近身。”   “真的?”楚也道,“但我看它挺爱与人接触。”   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郁承期这几日没少在人前折腾,丝毫不像其他小猫那么怕生。要么在课上抓烂顾怀曲的书,要么就打翻了他的墨,被赶出学宫以后,还要在让清殿里胡作非为。但凡这几天见过让清仙尊的人,都知道他养的这只猫有多暴躁淘气。   但即便如此,楚也还是对它很感兴趣。   他很想将功补过,上次没能得到猫崽青睐,这次想再试探一下。   它跟师尊分明相处得也挺好,怎么到自己这就不行?   猫这种生物就好比女人,温顺呢有它温顺的好处,乖乖巧巧,温柔听话,但时而也会让人觉得不痛不痒。凶悍呢有它凶悍的辣劲儿,虽然容易受伤,但驯服它、看它反抗,也未尝不是一种乐趣。   楚也想,发脾气的时候哄一哄就好了,能有什么难的?   “我先试试。”   楚也将这只猫跟自己身边的莺莺燕燕比较起来了,撸起袖子走过去,打算好好跟它较一较劲。   “小脏猫,老实点啊,小爷给你好好洗个澡。”   郁承期嫌厌得不得了,朝他厌恶地皱眉厉盯。   一旁的顾怀曲却也没有出手阻止的意思,沉默了下,只提醒道“仔细些,别伤了它。”   郁承期冷冷瞥过去。   他现在虽然没有灵力,但也足够手毒心狠,见顾怀曲不打算救他,他避开楚也,蹭地窜到八宝架子上,抬爪,“啪嚓”打碎了一件器具!   谁叫顾怀曲惹他!   活该!   “祖宗啊!!”楚也当即傻眼了,天地良心!他还没近身呢!!   郁承期很会挑,摔的是件价值连城的玩意。   “不洗不洗,不洗就是了,快下来!”   猫崽站得地方很危险,周围全是宝贝。   楚也赶紧想把猫捉住,郁承期见他还敢过来,心底讥讽地嗤了声,打定主意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好瞧,利落地蹦到宝架上一层,挑了个更贵的,紧接着再一爪——   啪嚓!   楚也面色骇然。   那可是之前宗主赐给师尊的宝贝!倾家荡产都换不来的绝品!!   顾怀曲眸色也倏地冷了下来,目光锐厉地定向他。   郁承期肆无忌惮,甩了甩爪子,余光瞥到顾怀曲已经发怒了,却还有意把毒爪伸向另一个更加贵重的物件。   就在前一刻,灵流倏忽闪过,瞬间将它定住了!   顾怀曲指尖凝着一道淡金的灵力,系住了他的爪尖。   “放肆!”   清冷的嗓音如白玉碎开的一道冰裂,带着薄怒,与此同时,楚也扑过来一把按住他,郁承期顿时感受到了侵犯,恼了。   这两人算什么东西敢压制他?!   他先是反手朝楚也狠狠挠了一爪,楚也吃痛,手背四道深深的血印,下意识的一松手,郁承期立时借着空子钻了出去。   顾怀曲本来只是对一只幼猫施的法术,下手有分寸,根本没想过这只猫身上有灵力。郁承期暗中使劲,蓦地挣脱了困束,身形跑出一股猎豹的迅猛劲,朝着顾怀曲扑过去!   乍然看去,那困束只像是施法不当、自行脱落的一样。   顾怀曲来不及细想,被那猫扑到了身上。   一只猫而已,除了挠和咬又能有什么本事?   可这次它换了种方式,没再直愣愣的上去咬他。   而是仗着自己身形幼小,快成一道残影的从顾怀曲的衣摆底下钻进去,钻入衣裳,爬进他的内衫里面,顽劣地一路顺着腿爬上胸膛。   顾怀曲倏地一惊,想将它掏出来,但那猫崽爬得比猴还快——猝不及防,便感到胸口一痛!   “!!!”   顾怀曲眸色倏变,面上瞬间红了。   它……它居然咬……!   “师尊,你怎么了?”楚也见他脸色不对劲,顾不上手背的伤口,忙想过来查看,却被顾怀曲的动作制止住了。   “无、无事!”顾怀曲慌忙别过脸,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面露愠恼羞耻。   那猫躲他衣襟里,顾怀曲也不能不顾羞耻的当着弟子的面将它掏出来,只得支开楚也,退开一步,有些怪异的侧过身回避他,用宽袖将胸前的凸起遮住了。   他偏着头紧抿了抿唇,忍声冷道“闹也闹够了,到此为止吧!它不情愿就罢了,这里不必你管……天色不早了,赶紧回去!”   楚也没听出他声音中的异样,只看见他将脸扭过去了,看不清神色。   他心想师尊这是在怪罪自己了,颇为尴尬地抽了口气,一时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师、师尊,您别生气啊。弟子知错了,再也不胡闹了,谁能也想到这猫这么不禁逗……”   他颇为愧疚,又看向地上的法器碎片,“这几样宝贝先弟子拿回去,试试还能不能修补,实在不行弟子就去请求封瑜仙尊,让他……”   “不必!”   那猫崽子不知松口,将顾怀曲咬得痛了,而楚也还在不知情的磨磨蹭蹭。他忍着声音闭了闭眸,面色赧然道“……不必你修,也不必告诉封瑜仙尊,我自有办法。回吧。”   楚也听他语气坚决,还当他正在气头上,只好想着改日再道歉。   答应了声,满心内疚地退了出去。   大门一关,殿内没了旁人。   顾怀曲面对着墙壁,面色羞红愠恼,肩膀气得微颤,伸进衣襟,一把掐住猫崽的脖颈,将它从衣裳里提溜出来。   顾怀曲眼眸带着薄怒瞪着它,嘴唇微张了张,又不知该骂什么。   只咬着牙低低说出一句“……混账东西!”   顾怀曲没法对它发火,一只不通人性的猫崽子,咬在那儿又不是故意的。可他面皮薄,哪怕咬他的是一只猫,他也觉得难以启齿,羞怒无比。   他捏紧手指,见那猫崽仍在耀武扬威的瞅着他,实在忍不下这口气,起身掐起它的后颈,面色冷冽难看,打开窗子,毅然将它丢了出去!   “咪嗷!!”   郁承期呈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啪嗒四爪着地,转回身怒而朝着窗户咆哮。   “砰”地一声巨响。   窗子毫不留情地闭合了。   郁承期在外面又叫又挠,半晌也没人理他,愈发心怀恼火。   可分明是他砸了人家的贵重宝贝,又把人给咬了,被驱逐出门他倒还觉得挺愤怒。   他见顾怀曲把殿门窗户全都关得密不透风,铁了心要把他关外面,心里冷笑地骂了句好极了,给本尊等着!   转身从窗边跳了下去。   ……   归根到底,这件事的祸根还是因楚也而起。   郁承期走在小径上,眯了眯眸,越想越觉得爪子痒痒,于是朝着后山某片熟悉的地方去了。   后山有一处地方灵气旺盛,常年生着不少藤蔓野草,以前在宗门里修炼的时候,郁承期就没少到这里来,无意中见过不少带毒的草药,若是以此整治一下楚也那招人烦的狗东西,简直绰绰有余。   走到中途,他路过一簇花丛,余光里掠过艳丽的色泽,脚步忽然顿住了。他转过头,也不知那花叫什么,但一朵朵生得莹润饱满,色泽明媚,呈亮眼的紫红色,娇艳非常。   看起来,可以有妙用……   郁承期脑中的念头一闪而过,舔了舔牙尖,倏然低劣地笑了笑。   晚些时候,弟子居住的排排屋舍附近。   一道身影从屋顶跃下来。男人衣袍随风翻飞,黑发如墨,鞋靴轻盈落地,棱厉跋扈地眉眼被月色映得愈发深刻,眸色悠懒,唇角得逞似的勾着,将手里的小罐子扔了。   咚地一声,滚了两圈,流淌出草药捣汁后的残渣。   随即好整以暇的拍了拍衣裳,走了。   又过不久,让清殿的大门被推开一条缝隙,月色渗透进来,吱呀一声小心翼翼地响了。   几案上燃着袅袅的青烟,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屋里的让清仙尊正睡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忽然出现,无情地抓了一大把的安神香,扔进香炉里。   浓郁刺鼻的香味猛地窜出来,又呛又烈,溢满整座大殿。   过了片刻,算着时辰差不多了,郁承期走到床边,掀开帷幔,戳了戳让清仙尊的脸。   很好,已经不能算沉睡,而是昏迷了。   郁承期恶劣地嗤笑了声,薄唇微动,低低吐出两个字“活该。”   随即拿出了另一个小罐子,和方才扔掉的那个相差无几,里面装着捣好的汁液,在黑暗中看不清色泽。   他一撩衣袍,坐在床边,眼眸慵懒自得地垂着,捏起顾怀曲的一根手指来。用细长的小刷子在罐子里沾了沾,开始描摹顾怀曲指甲的轮廓,仔仔细细地上色。   郁承期一边涂,一边忍不住狭促地作笑,甚至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那罐子里装的乃是新鲜花瓣捣成的花汁,选的还是平常女子最爱用的颜色。   他爱面子的好师尊,若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指甲变得跟女人一样艳丽漂亮,会露出什么样表情?既找不到凶手,又不敢声张质问,怕不是会气得将自己的手给剁掉?   郁承期满腹坏水的想。   等到顾怀曲发脾气的时候呢,他就变成一只猫在旁边瞧着,一边看顾怀曲发火,一边捣乱找麻烦。顾怀曲又能怎么办?还不是自顾自地发脾气,再怎么着也不可能一掌将自己拍死。   就活该顾怀曲心慈手软假仁假义,接着忍啊,气死他!   郁承期用细刷子沾着,肆无忌惮的坐在让清仙尊的床上,一根接一根手指的涂,像在描摹着丹青水墨,不紧不缓。   很快,郁承期已经涂到第五根手指了。   床榻上的顾怀曲忽地微皱起眉,手指突然用力,险些从郁承期手中抽离出去。   郁承期捏得紧,顾怀曲一下没有挣脱开。   郁承期先是惊了一下,警觉地抬起眼眸,黑暗中盯了顾怀曲半晌。但顾怀曲并没有醒,只是下意识的想要翻身,其实还在睡着。反复确定了这点后,郁承期才安下心来,心情颇为愉悦,低头继续涂。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 第9章 真是个废物   天光大亮,顾怀曲是被殿外的敲门声叫醒的。   殿内门窗紧紧闭合,浓郁的气息一夜未散,呛鼻的安神香味充斥着整座大殿。顾怀曲扶着昏沉的额头起来,清醒过来后,第一时间便察觉到异样。   殿门还在笃笃笃地响,有人在门外喊他。   “……稍等。”顾怀曲忍着脑中的刺痛不适,动作有些迟缓,起身整了整衣衫,才朝着殿门走去。   床榻里侧蜷睡着的小猫睁开了眼,被吵醒了,打着哈欠露出两颗尖牙,尾巴轻甩了甩。   顾怀曲站在门边,正要将殿门打开,白玉骨瓷似的手刚抬起来,盯着自己的指尖,却蓦地惊愕顿住了。   ……?   这是……什么?   笃笃笃——   门外的人还在催促他。   “仙师,仙师?”   顾怀曲环视了下殿内,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劲,微微皱起眉,蜷了蜷指尖,只得先将殿门打开“……来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   外面站着的是山海极巅的一位弟子,前来通传消息的,顾怀曲开了门后就把手垂了下去,遮遮掩掩的藏在宽袖里面,脸色仍保持着一贯的镇静清冷,问道“何事?”   “禀仙师,楚也楚师兄昨晚出事了。”   “有人将毒草汁泼在他脸上,醒来起了满脸的疹子,一早就赶去无泽长老那里问诊了!”   那弟子将知道的消息一一汇报出来“有人向值夜的弟子询问过,昨晚没有其他人出入,也没出现什么异动,大家都怀疑是楚也师兄招惹了哪位师兄弟,才遭至这般报复的。”   顾怀曲脸色沉了些,似是在思忖,“他伤得可严重吗?”   “无泽长老说只是皮外伤,无甚大碍,多上几日药就好了。”   顾怀曲面色冷肃,沉默下来。   那弟子又道“哦,对了。”   他将一只小罐子递上去,“大家还在楚也师兄的门外发现了这个。那凶手可真是狂得很,连证据都留下了!”   那是昨夜被郁承期随手丢掉的小罐子,边缘还沾着些许毒汁,已经风干成了深色。   顾怀曲沉冷地看了看那罐子,却没有接过来,负着手,姿态看起来有些冷傲,微张了张口,只沉声道“……放下吧。”   那弟子顿了顿,疑问道“放、放在哪里?”   “地上。”   顾怀曲清清冷冷的回了两个字。   “……”   那弟子便听从他的话,把罐子搁在门前的地上,之后躬身告退了出去。   等人走远了,顾怀曲才终于伸出手,俯身将那罐子捡起来,重新关紧了殿门。   他坐在桌案边,一面是装着残余毒汁的罐子,一面是自己一觉醒来变得嫣红娇艳的指甲,面色难看的久久陷入沉默。   不远处的郁承期看见他那一脸费解怀疑的神情,简直想嘲笑出声,恨不得立马变回来当着面的好好嘲讽他一顿。   他费了好大的耐力才忍住了。   悠哉悠哉地跳上桌案,走到顾怀曲面前,轻晃着尾巴,用得逞又轻蔑的目光瞧着他。   顾怀曲目光落在桌案上,皱着眉,愠色显而易见,眉间积压着沉沉的不悦,但并没有迁怒到眼前这只猫,只是淡淡的将它拨开了些。   “离这里远些。这东西有毒,当心沾上。”   “……”   嗤。   郁承期漫不经心的蹲在一旁,没再靠近。   顾怀曲没有对那只罐子多做研究——那里面只是单纯的毒草汁,没有添加任何其他的东西,沾在肌肤上最多起疹子,所以对楚也下手的人应该只是纯粹的戏弄或报复,并没有到害他性命的程度。   这个问题暂且不想。   让顾怀曲更疑惑的,是他指甲上的花汁。   他沉吟片刻,起身到香炉前查看了一下,里面被人刻意放了许多的安神香。   不知是谁这么胆大妄为,竟敢潜入他的寝殿里。   顾怀曲暗道自己平日太松懈了,或许是殿外的结界有哪里出现了疏漏,竟能任人钻进来。   好在殿内没有丢东西,自己也没受伤。   只是……这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郁承期看着他一脸猜不透的表情,简直心情愉悦极了,晃着尾巴,视线始终跟随着顾怀曲身侧的手指。   顾怀曲的手纤长修匀,很是好看。   但这种艳丽的颜色,配在这样一个清冷孤傲的人身上难免显得突兀又违和,加上又是个大男人,手指甲姹紫嫣红的。   郁承期心想,简直丑极了。   但转念再一想,这是自己亲力亲为的手笔,郁承期就觉得胸中无比畅快。   不过这种愉悦感并没有保持很久,顾怀曲很快就将指甲给洗了下去。   好在今日有人来敲门,否则顾怀曲就该一睡不醒,耽搁了今日早课。他面色沉冷的垂着眸,匆匆用热水浸泡擦拭掉,指缝边缘还沾着一些嫣红,也没工夫多清理了,换好了衣裳,便急着赶去学宫讲学。   但郁承期没有跟去。   为了防止他捣乱,顾怀曲这几日总将他关在学宫门外,去了也没什么意思,索性就在宗门里散散步,四处溜达溜达。   他先是在屋里逡巡了一圈,在里屋的几案上发现了昨晚被他打碎的几样宝贝——那些东西摔得并不厉害,若是手指灵巧,还是有可能修好的。几案上的碎片已经粘好了一小部分,没想到顾怀曲竟真的在动手修复它们。   郁承期没有细瞧,想出去逛逛,又从窗户跳了出去,借着随处畅通无阻的猫身,前往宗中任性闲逛。   山海极巅的弟子多,八卦也传得极快。   楚也今早刚遮着面去无泽长老那里治伤,转眼这才不到一个时辰,便在弟子堆里传遍了。   郁承期从途中路过,听到了不少猜测议论——   “诶诶,你听说了吗?让清仙尊座下的那个楚也师兄,昨日一夜之间突然毁容啦!”   人少的小径上,有两个弟子正在边走边交谈。   “听说了听说了,据说起了满脸的疹子!唉……分明年轻俊俏的,真是可惜了。”   另一个弟子笑嘻嘻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有无泽长老在呢,别说是起疹子,就算整张面皮没了都能给医回来。”   “不过,传闻他是遭至报复才会被毒药毁容的。你说他到底做了什么呀,至于让人冒险潜到那里去毁他的容?该不会……又勾搭了哪位名花有主的小师妹,自讨苦吃了吧?!”   另一人大笑起来,“哈哈,谁知道呢,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   在山海极巅,楚也的浪荡是相当出名的。   他靠着那张俊俏无俦的脸,没少招惹宗里的漂亮姑娘,所以一提起有仇,众人难保不会往那方面作想。   不过据郁承期所知,楚也还真不是这种人。   虽然楚也淫荡犯浑臭不要脸,见着女人除了垂涎三尺就是花言巧语,满脑子只有精虫和坏水……但却从不勾搭名花有主的姑娘。   毕竟身为山海极巅的弟子,起码的德行还是得有,否则若哪日被人家的相公声讨上门,不被长老们打断腿才怪。何况他们的师尊顾怀曲是什么人啊?   所谓的道德与正义,在顾怀曲眼里可比什么都重要,甚至于都到了麻木不仁、歹毒心狠的地步,就连郁承期自己都险些因为血脉死于非命,他楚也又算哪门子东西?   要是让顾怀曲知道楚也敢勾引姑娘红杏出墙,楚也这辈子都别想迈出山海极巅的大门一步了。   想到此处,郁承期只是嗤之一笑,将那几个闲言碎语的弟子抛在脑后,顺着小径继续走了。   ……   晚些时候,天色早就黑了,树影婆娑朦胧,摩擦出沙沙的细响。   郁承期以幼猫的形态从高枝上跳下来,甩了甩身上的灰尘,迈着步子跃上让清殿的窗户。   顾怀曲还没有回来。   身为鼎鼎大名的仙师,顾怀曲忙碌一些也很正常,除了日常讲学以外,还要经常钻研钻研阵法,与宗主长老们议一议大事,更多的时候是在藏书阁彻夜研读,废寝忘食也是常有的事。   藏书阁的结界很严密,哪怕是只虫都飞不进去。郁承期不想多管他,更无从去找,径自跳上床榻打算睡了。   让清殿里无人,灯盏没有点燃,始终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夜色已深,他很快便睡着了,朦胧之间,依稀感觉到体内的灵力隐隐流动,有所回涨。   他的灵力回来了不少。   山海极巅所处的地方灵力充沛,是炼道休养的圣地,六界之中很难找到可以与这里比拟的地方,这也是为何郁承期一定要回这里的原因之一。   所以如此迅速的变化,兴许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睡梦中,他模模糊糊的感觉到有股热流在体内流窜,逐渐浸热了骨髓,难以言喻的舒服。   就在恍惚之间,他忽地听到屋内传出动静。   石壁传出沉重的摩擦,沉重的暗道石门缓缓开启又闭合,这熟悉的声音他曾听过无数次,在寂静中略显刺耳……   等等——   暗道?!   头顶敏锐的猫耳朵一动,爪子蜷紧,倏地睁开了眼。他幽绿的眼瞳在黑暗中映着光亮,骤然起身,从床榻上跳了下去。   难道顾怀曲今日根本不在藏书阁,也不在学宫,而是一直在让清殿的暗室?!   他过去时,那道石门已经彻底关闭了,黑暗中探出一只白皙如玉的指尖,施了道法术,附近的灯盏噗地窜起火苗,视野顿时明亮,照出顾怀曲那张清冷苍白的脸。   郁承期顿时眸色微变。   他还真在这里!   ……但情况有些不对。   眼前的顾怀曲仿佛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正眉头紧锁,面容毫无血色,往日清冷的白衣如今将他衬得无比憔悴虚弱,身形摇摇欲坠,半倚在旁边的墙壁上,紧闭了闭着眸,难忍地咬紧牙关,几欲跌倒。   郁承期不可置信的上下打量他——   分明衣裳熨帖整齐,不像与人打斗过的样子,怎么却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这是去做了什么?!!   顾怀曲喘息愈渐困难,随着重重一咳,胸腔发颤,下一刻,竟骤然失了重心,如同一张苍薄的白纸蓦地向前倒下。   ……啧。   就在他快要摔倒的瞬间,一道挺拔的身影倏忽闪现。   玄黑如墨,形成一堵坚实挺拔的墙,骤然将他拦住。   一只手掌紧攥住他的衣襟,粗暴凶狠,拉扯得不成形状。   “……”   顾怀曲略微抬起头,视野模糊之间,出现的是一张棱厉俊美的脸,在微弱的烛火下与脑海中的记忆深刻重叠。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容,带着几分鄙薄讥诮,可笑至极的盯着他,薄情的唇瓣略微启合。   他依稀听到对方说道——   “顾怀曲,你这是什么德行?”   “本尊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动手,你就要死了?”   男人恨铁不成钢似的,低低讽刺“……真是废物。”   ……   顾怀曲不知做了什么,像透支过度才导致了昏迷。   郁承期特地去暗室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也不清楚顾怀曲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索性不管了,慵懒随意地躺在床榻上,一旁是昏睡不醒的顾怀曲,他就这么直接横着躺下来,毫不客气的拿顾怀曲的腰腹当枕头,垫着脑袋,翘着二郎腿,一边把玩他腰间的玉饰,一边思忖。   在他的印象里,顾怀曲跟谁也算不上特别亲近。   顾怀曲为人孤僻疏冷,这世上最了解他的,除了自己恐怕也没别人了。甚至在顾怀曲刻意疏远冷漠他的那一年多里,郁承期不明真相,也不乏对顾怀曲的关注,甚至是一丝一毫也不敢遗漏,总是知道他都做了什么,去了哪里。   因此郁承期敢笃定,顾怀曲把自己弄成如今这样,只可能是他不在的这三年中发生了什么事。   天色不早了,但郁承期现在睡意全无。   一是因为灵力恢复不少,日后可以维持人形了,心情愉悦。   二是被顾怀曲给折腾的。   总归也睡不着,他无事可做,索性用指尖缠绕着顾怀曲的头发,百无聊赖的拨弄,继续沉想。   ……   翌日清晨,天际泛起微亮的鱼肚白,朦朦胧胧的。   顾怀曲眼睫微颤了颤,从昏睡中醒过来。   他睁开眸,第一眼骤然令他骇然震惊,猛然从榻上坐起来。   他看到了一张俊美熟悉、宛如刀削的脸。   离得很近,那双眼眸里深邃戏谑,正带着某种嘲弄地盯着自己,躺枕边侧撑着头,唇角懒散又低劣,毫无半分善意。   凉飕飕地对他开口“早啊……师尊。”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避免审核被锁影响榜单,周三的章节早点更新还有我好像碰到榜单修罗场了,非酋如我…… 第10章 本尊的先见之明   郁承期……   顾怀曲瞳孔骤缩,攥紧了手指难以置信的盯着他,一时难以镇静。   他怎么会在自己床上?!   看着他那副震愕惊骇的模样,那男人嗤地笑了声。   缓缓坐起身,狭谑的看他“吓到师尊啦?”   “……”   三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顾怀曲不由自主地猛然退到床下,与这个危险的男人拉开距离。   他眉间紧紧锁住,带着极高的警觉,沉冷道“你为何在这里?!”   郁承期鄙薄地看着他“你这让清殿是什么不得了的地方?本尊想进就进,还轮得到你……”   铮——   不等说完顾怀曲已经蓦地拔剑,凛凛寒光闪过,直朝他刺来!   郁承期眸中一厉,立时化出长剑挡掉。   砰地一声!   两剑相抵,碰撞出激烈的灵流,冽风骤然吹掀了床边的帷幔,如水波般鼓荡开来。   顾怀曲虽然心善,却并非是个盲目心慈手软的人,单凭郁承期做过的那些欺师灭祖的事,杀他一百遍都是轻的。   顾怀曲眉目冷厉狠锐,提着剑便再度朝对方的要害直刺而去。   郁承期一个闪躲从床榻退到地上,瞬间被他这股决绝激起了火。   “顾怀曲!!”   顾怀曲虽以阵法闻名,但剑术也从不是吃素的。   强劲的灵流裹挟着锐风,从四面八方狠狠劈下来,势如冰山断裂,流风百转,紧闭着唇一言不发,眸中杀气汹涌,神情就如当年被捆缚在暗室时一模一样。   郁承期恢复的那点灵力根本不足以抵挡。   长剑一震,他骨髓都叫那股骇然凶猛的灵流激得发颤,冷汗瞬间浸透衣衫。   但郁承期面上却还是不甘地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咬牙堪堪抵挡住攻击,面上故作轻松,讥讽道“多年不见,师尊看起来一点也不想念徒儿,一见面就这样打招呼,可真叫人心寒……”   “住口!”   顾怀曲狠声厉喝,身形如流影飞朔,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剑刃交碰声激烈作响,伴随着易碎的花瓶瓷器啪嚓摔裂的声音,整个殿内充斥着动魄惊心的打斗声。   眼下的情势,对郁承期来说可谓毫无胜算,可他却笃定自己不会输,倏地鄙薄低笑了声“蠢货……”   就在顾怀曲的长剑刺来的前一刻,他忽然收了手里的剑。   长剑化去,骨骼分明的手掌一抬,掌心向上,手腕处忽然出现繁复的纹路,像是一道缩小了无数倍的阵法,刻在肌肤皮肉里的一般,乍然亮起浑黑的光芒!   ——咣当一声!!   顾怀曲指尖颤抖,长剑竟猛然从手中脱落,像是顿时被抽干了力气。他瞬息睁大了眼眸,满是难以置信,愕然看向自己的右手腕。   原来……竟是如此!   ——他的腕上有一只手环。   是三年前,郁承期当面剖腹取出的肋骨,舍去半条命才做成的。多年来一直如锁铐般戴在他的手上,虽不知其作用,却也怎么都摘不掉。   如今……   他总算知道它的用处了。   “哈哈哈……”   耳边传来对方放肆嘲讽的笑声,无比地刺耳。   顾怀曲眉间紧皱的垂着眼,男人眉目慵懒,歪着头肆无忌惮的看他。   缓缓将那张俊美阴翳的脸靠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好师尊,没想到吧?”   “本尊的一根肋骨,别说是你,无论什么牛鬼蛇神来了,也别想再用出半分灵力。”   “三年啦,你还怎么不知道它的作用,该不是以为,本尊只是给你戴着玩玩的罢?”   顾怀曲说不出话,只觉得胸口泛起一阵急火攻心般的窒息。   郁承期眯眸笑了笑,戏谑道“顾怀曲,这下你可死定了。”   “……”   那手环死死束缚在顾怀曲的手腕上。   顾怀曲能感觉到当中有隐隐怪异的力量作祟,将他的灵脉堵塞住了,试图挣脱,却怎么也挣不开。   良久,他才压下心头的恨怒,攥紧手掌,抬眸冰冷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郁承期浑不在意,瞅着他讽笑了声,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衣裳上的灰尘“生气啦?”   “上来就对本尊要砍要杀,本尊都没发火,你凭什么有脾气?”   他捡起地上顾怀曲掉的那把剑,漫不经心地重新坐回床边。   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纹路“知道你想叫本尊死。三年前,本尊葬身火海,今日却又出现在这里,一定叫师尊失望透顶了吧?”   他抬眸嗤笑地看着顾怀曲“你啊,总是那么刚正不阿,麻木不仁,身为你的弟子背上这么个活该千刀万剐的罪孽,本尊无话可说,自认倒霉。”   “不过事到如今,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反正理由徒儿已经给你找好啦,我对你做了那么多恶事,你如今巴不得我死,已经是理所当然了。师尊说对不对?”   “郁承期——”   顾怀曲强忍怒火,还没说什么,便被郁承期打断了。男人百无聊赖地眯了眯眸,语气阴冷“行啦,知道你要骂我。”   “师尊翻来覆去又骂不出什么花样,还是少糟践本尊的耳朵。不妨先聊一聊罢。”   “……”   屋内的气氛已经转眼从方才的剑拔弩张平复了下来。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却犹如一把紧绷的弓,暗含着紧密交织的杀意。   郁承期状似悠懒地摆弄着那柄长剑,眸底藏满了阴戾,问道“有件事,本尊一直很好奇。”   “你分明早就知道我的血脉,这么多年了却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为何?是因为本尊已经死了,不重要了,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他盯着顾怀曲,等着听一个答案。   顾怀曲神情冰冷地看向他,反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郁承期略微挑眉。   “难道当年帝尊与仙主的矛盾还不够多?”顾怀曲冷厉质问,“仙魔两界已经势如水火,我何必要继续挑起你我的事端,闹得六界人尽皆知,世人不得安宁?”   郁承期眸色一暗,似乎早有所料。   好笑似的抚掌“原来如此……怪不得师尊当初装模作样,表面还当我是让清殿的弟子,实则一心早想暗中将我杀死。如此一来,确实能省去不少麻烦。”   “……”   “不过也好,本尊现在尚未恢复,没人知情是件好事。接下来的这段时日,本尊难免还要留在这里继续休养。”   他无所谓似的起了身,走到顾怀曲面前,悠懒地捏起了那只手腕。   那双狭长的眼里只阴郁了那么一瞬,转瞬又眯眸朝他笑。   郁承期眼眸微弯,极度地喜怒无常,如往常般明朗轻悦,举止神态像个长不大的少年,俊美风流,惹人心生欢喜,对他道“从今日起,就劳烦师尊继续替徒儿守口如瓶啦,否则一旦被人发现了身份,他们一定会来欺负徒儿的,到那时候,我可就走投无路了,会丢了师尊的脸面。”   顾怀曲嘴唇抿成一道冷厉的直线,警惕地厉盯着他。   见他这副隐忍恨怒的样子,郁承期又变本加厉,狭促地瞅着他低笑“师尊这么好,一定会答应我的,是不是?”   “滚!”顾怀曲咬牙切齿,甩开那只手。   郁承期最擅口蜜腹剑,顾怀曲从来都知道。   他冷眉怒瞪,忍无可忍“别得寸进尺!你真以为仅凭一只手环,我就能任你摆布?”   郁承期眉眼轻佻“否则你还能有什么本事,拿来给本尊瞧瞧?”   他紧接着轻蔑地朝下一瞥,故作领悟似的笑道“哦,你该不会,是想把自己那只手砍掉吧?”   顾怀曲眸色冷得像染了寒霜,也不言语,似是当真如此。   郁承期嗤笑了起来“这倒是个好办法,本尊简直想拦都拦不住啊……”   “但有件事,师尊怕是忘了?”   他像要说什么怕人窃听的秘密,俯身附在了顾怀曲耳畔,森然压低嗓音,“但凡沾染了魔血的人,都逃不出本尊的手掌心,是生是死只在本尊一念之间罢了。所以呀,师尊可要想清楚,若是哪日被本尊发现,你的手环不见了。”   “你座下那几个弟子……”   那双细密的睫毛低垂狎昵,唇角阴寒甜腻地一挑“也就全都完蛋啦。”   作者有话要说系统提示作者向你丢了一碗狗血   ————————   改了文名!之前的名字点击率不太好,完结以后可能会改回来   感谢   读者“爸爸的快乐你想象不到”,灌溉营养液+18   读者“青烟爻”,灌溉营养液+1   读者“苏苏”,灌溉营养液+3   里憨憨扔了1个地雷   里憨憨扔了1个地雷   苏苏扔了1个地雷   沙雕网友小陆扔了1个地雷 第11章 本尊就是那只猫   “……”   这件事顾怀曲刻意隐瞒了许久,怎会忘得了?   早在三年前,甚至连郁承期都不知道——   约莫三十年前魔界帝尊与仙界之主相继殒身,他们为了不让自己的一身血脉与灵根就此作废,便各自在临死之前将血脉与灵根留存了下来,遗留在世上。   郁承期与顾怀曲之所以能有今日得天独厚的天赋与修为,大半功劳都来自于那两个人。   但与当年的仙主不同的是。   帝尊经棠要更自私贪婪一些。   为了确保自己的血脉不出现意外,他特意将一部分魔血植入了几个仙族孩童体内。这些孩童的灵根天赋极高,修为无可限量,年纪又与自己的血脉相差无几,这样一来,自己的血脉便可以在出世以后驱使他们,以保安全。   身为继承了仙主血脉的顾怀曲,许是出于善心,面对这些沾染了魔血的孩子们生来就带有一种责任与保护欲,寻觅多年,最终将他们统统收归座下——于是,也就有了郁承期如今那些所谓的师兄弟们。   这件事,郁承期也是三年前才知道的。   他拥有最纯正的帝尊血脉,可以驱使任何与魔血有过沾染的人。   因此他才敢笃定,大仁大义的顾怀曲必定会因此被拿捏得很死。   在顾怀曲眼里,相比起那些弟子们的性命,他自己受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   果不其然,顾怀曲眸色微微变了,眼中的那些决绝肉眼可见的消弥了下去,只剩痛恨地怒意“你……!”   郁承期眉目慵懒,将手中那把剑塞进顾怀曲的手里“师尊想清了?若是想清了就把你的剑收好,下回若再拿它指着我……徒儿可就要生气了。”   殿内的气氛一时沉如溺水。   顾怀曲拿着那把剑,手掌渐渐攥紧了,冷冽的眉眼垂着,嘴唇紧抿,难以言喻的愠怒。   郁承期倒是满意了。   他喜欢看顾怀曲生气至极,但又奈何不了他的模样,只觉得心情舒畅,连那种喜怒无常的戾气都散了几分。   正待他张了张口要说什么。   外面忽地笃笃笃响起敲门声。   “顾仙师?”陌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师徒叙旧被打断了,郁承期颇有些不耐,眯眸朝着门外喊了句“谁?”   顾怀曲抬眸怒瞪向他,压低了声音制止道“谁准你出声的?住口!”   郁承期如今还是个“死人”,若是被人看见他出现在这里,必然要多出些麻烦。更何况这里还是让清殿,顾怀曲好面子,怕会被人怀疑。   但郁承期偏偏就是要没事找事,乜他一眼,“你什么意思?本尊见不得人吗?”   说完朝着门外应了声“来啦”,就要光明正大的去开门。   “你给我站住!”顾怀曲猛地拽住他。   “别挡路。”   郁承期随手将他扒拉开。   顾怀曲更怒了,快步阻拦,冷厉地挡在面前,压低声音怒然道“你不是说你不想暴露身份?若你今日走出去,又该怎么跟旁人解释?郁承期,你到底有没有分寸?!”   “轮到你管了?”郁承期冷笑着,就要气他。   欺负小孩似的,指尖在他脑门上咚地重重一弹,“叫你别挡路,起开。”   “放肆!!”   顾怀曲被他彻底激怒。   但他不知道自己越是这样着急发火,就越是合了郁承期的意。郁承期摆出一副臭不要脸的样子,神态散漫又阴沉,甚至还要火上添油“师尊到底想干什么?死皮赖脸,再这样本尊可要喊人了。”   “……”   让清仙尊平生还是第一次被人冠以“死皮赖脸”四个字,顿时火冒三丈,胸腔里险些拔起一座火焰山来!强忍着暴走的脾气,可到底还是没拦住这个没脸没皮的孽障。   随着“吱呀”一声,殿门被打开了。   郁承期站在门口,毫不客气地打量着门外的小弟子,眼眸一瞥,落在对方手里的托盘上“来送早膳的?”   “是的……咦,郁、郁师兄……?!”   死而复生的郁承期被人看去了。   那小弟子乍一眼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仔细看了半晌,震愕又惊讶地高声道“啊!!真的是郁师兄?!!你怎么、你你,你不是已经……?!”   小弟子惊骇到语无伦次。   郁承期笑盈盈地不答话。   顾怀曲面色难看地强忍住,实则已经快被气炸了,眼眸一横,冷硬愠怒道“端进来!无事还不快走?”   “哦哦……是。”小弟子迟钝的反应过来,心中骇浪汹涌,见到顾仙师的脸色又忙闭了嘴,低着头,将早膳端进来,规规矩矩地迅速退出去。   虽然只是短暂的被人瞧见了一面。   但郁承期的出现已然是包不住了。   顾怀曲恼火至极,朝他怒道“这下你满意了?”   “只是见了一个无名之辈,有什么好满意的。”话虽这么说,但郁承期那张脸上写满了挑衅。   “……”   顾怀曲攥了攥手掌。   他知道郁承期为人蛮不讲理,暗暗咬紧唇强迫自己平复下来,索性什么也不说,不再理他。   顾怀曲径自走到桌旁,即便满腔的怒意已经气得他食不下咽,但仍是面对着桌上的早膳坐下来,一肚子恼火地看着那一桌子的菜。   待静下心来仔细回想,顾怀曲才意识到——   难怪这两日的怪事频出,楚也的疹子,自己指甲上的花汁……定然都是这个混账的手笔。   如此低劣又幼稚的手段,除了郁承期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郁承期早就回来了,可为何宗中没有一个人发现他?   四周这么多结界,他是如何做到的?   况且他如今回来是想做什么?用下三滥的手段抑制住自己的修为,难道又想干什么丧尽天良的坏事?!   顾怀曲满腹疑问,眉间紧皱,就那么盯着,半晌没动一下筷子。   郁承期看他那气鼓鼓又强装镇定的样子,心觉好笑。   又过了起码半刻,顾怀曲才完全冷静下来。   他脸上那股冷硬劲儿仍是没有消退,但至少要在那混账面前做出镇定的样子,兀自拿起一旁的筷子,只当郁承期不存在,冷冷地垂着眸,纤玉的手指扶着碗侧,吃了几口菜。   殿内就这样一时寂静,郁承期也瞧好戏似的不管他,两人谁也没出声。   良久,顾怀曲忽而记起自己今早遗漏了什么。   扭过头,视线往床上看。   郁承期见他像在找东西,不由得暗暗勾起唇角,歪着头看他,可以用狭促的语气对他客客气气道“师尊在找什么呢,要不要徒儿帮你?”   顾怀曲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理他,又垂下眸清冷地继续用膳。   郁承期被无视了,也不恼,一撩衣袍坐在他旁边。   他猜到顾怀曲想干什么,手掌撑着下颚,眼眸深邃地看着他,笑吟吟道“师尊不会……是在找我吧?”   顾怀曲只当他放屁,仍是不理会,置若罔闻淡漠的用着饭。   郁承期低笑了声,手掌朝上伸到他面前。   “师尊,你看。”   只见他的袖口里,露出一小截纯黑的皮毛,虽然隐藏在暗处,不甚分明,但足以被顾怀曲一眼看到——   是猫崽身上的毛色!   顾怀曲砰地拍下筷子,愠怒至极“郁承期,你干什么?!”   郁承期的手臂一晃而过,根本不等他看个仔细就收了回去,让顾怀曲误以为他抓走了猫。   郁承期神情无辜又欠揍,漫不经心道“就是抓来玩玩呀,干嘛这么小气?师尊既然如此紧张,那徒儿大不了就手下留情,给它留□□气也可……”   顾怀曲蓦地站起身“郁承期!”   郁承期轻佻地抬眸“不如这样,师尊告诉我你昨晚到底做了什么,徒儿就将它还给你。”   “旧疾复发罢了,能有什么?!”   “旧疾?”郁承期上下扫量他,“你的意思是,你这几年负了伤?”   顾怀曲根本不看他,“是。”   ……否则也的确没有别的解释。   郁承期沉吟了下,勉强信了,手指敲了敲桌子,随口道“伤到哪了?给本尊看看。”   他语气一点也不见外,顾怀曲羞怒了一瞬,瞪他道“内伤!”   郁承期面露不屑,冷嘲了一眼“内伤就内伤,凶什么?”   顾怀曲不再理他,伸出手冷冰冰道“把猫给我。”   郁承期很会出尔反尔“不给。”   “混账!”顾怀曲骤然更怒,上去扯住他的衣袖,摸他方才那只袖口,“到底放哪去了?拿出来!”   顾怀曲怕猫崽被他闷死,怒极之下去摸郁承期手臂,没摸到猫,又顺着而上粗暴地相继摸到他的肩膀和腰腹,一路平平坦坦,哪都没有小猫的踪迹。   郁承期坐得坦坦荡荡,不动如山,一点也不体谅顾怀曲的焦急,吃了大亏似的懒洋洋道“师尊下手好重,再这样下去,徒儿可就不干净啦。”   “……”   “怎么样,找到了吗?”   在顾怀曲停下后,郁承期瞧着他明知故问。   顾怀曲咬了咬牙,强忍道“到底在哪?!”   郁承期眉尾微挑,对顾怀曲暴怒的反应还算满意,心情总算畅快了。   他抬眸低劣地对他嗤笑了声,戏谑又意味不明,眸子幽深地瞧着他。   终于施舍般得伸出手,将手掌放在了对方手心里。   言简意赅地道出真相“在这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 第12章 本尊没有喜好   郁承期彻底将顾怀曲吓着了。   他恶事做绝,骤然在顾怀曲掌心里变回了猫,眼睛圆溜溜,逞凶作恶的盯着他,开口“嗷呜”了一声。   顾怀曲当场僵硬,两手剧烈地抖了一下,凤眸愕然,一阵惊骇。   终于意识到这猫就是郁承期所化的!   他脸色白了好半晌。   最终砰地将郁承期拍在了门外,层层结界将让清殿封闭得严严实实。   “……”   郁承期以为他是气的,可殊不知,让清仙尊是羞赧远大于气愤。   ……简直是奇耻大辱!   顾大仙师跟一只猫同床共枕了多日,竟都没发觉不对劲。   他甚至很难在脑海里把那只猫替换成郁承期,他这些日被猫挠过、咬过、钻过被子,甚至是被眼睁睁的看着沐浴洗澡……   光是回想起来,他便觉得面红耳赤,羞愤欲死。   ……   让清仙尊比起责怪别人,更责怪自己眼瞎,羞耻之下,接连几日闭门没出。   转眼没过几天,郁承期诈尸的消息就在宗门中传遍了。   这几年,郁承期已经习惯了随心所欲、肆意妄为,顾怀曲也拦不住,如今他说要重归宗门,立马就要重归宗门,连个像样的借口都不带想。   宗中的弟子成群、浩浩荡荡的前来看他,更多的是出于好奇,想要眼见为实,一睹为快。   而郁承期身为魔界帝尊,被仙界弟子们团团围住,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来者不拒,甚至还心情甚好的约了几个师兄弟喝酒。   细究起来,他诈尸的事其实并不这么简单。   明明都死了三年了,一夜之间出现在让清殿里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复活的?怎么回来的?又是怎么无踪无迹消失了三年的?   类似于这样的问题太多了,面对着悠悠众口,郁承期说坦然也坦然,说敷衍也是足够敷衍。   只回答了三个字失忆了。   ——失忆了。   就这?   大家也不是傻子,瞧着他那懒洋洋又无所谓的模样,一眼就能看出他在信口胡诌。   尤其是身为他多年师兄的楚也,对此破口笑骂“什么失忆?狗屁失忆!他昨日还嘲笑我六七年前偷酒被罚的事,这能叫失忆?他就是糊弄!”   楚也斩钉截铁的下了定论。   众人面面相觑,也都心知肚明,但不会拿到明面上来说。   毕竟没什么可说说。   试问一个曾经清清白白的故人去世,如今又忽然出现,谁会无端去阴暗揣测?   多数还是唏嘘欣慰罢了。   早在三年前,郁承期还是山海极巅的优秀弟子,天赋极高,刻苦努力,能有如今的修为,绝不是单靠着一身天资而来的。他曾经真的拼过命、吃过苦,冒着惊雷夜雨用廉价劣质的灵石钻研修炼,饿着肚子在藏书阁彻夜不眠的挑灯夜读,宗中那么多身世优越的弟子,他却能从中一次又一次的斐然而出。   在山海极巅的一众弟子和长老眼里,曾经那个刻苦又优越的郁承期给他们的印象太过深刻了。   以至于三年以后,当他再次出现,众人的欣喜惊讶完全多过了揣测怀疑。   在他们的印象里,郁承期是个好人,是山海极巅普普通通、不慎枉死的弟子。没人会将什么欺师灭祖的阴谋诡计、两界的恩怨纠纷联想到他身上。   所以他复活了就是复活了,惊叹过后,也就这么过去了。   失忆了也就失忆罢。   不愿说出真相,说不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好宣之于口呢?   他“死”了三年,已经足够可怜了,再逼问缘由,那就是强人所难,绝非君子所为。   众人不约而同的将满腹疑问咽回了肚子里。   ……   这天晚上,大家吵吵嚷嚷的要给郁承期接风洗尘,争论着要去哪家酒楼饭馆吃饭。   就在最终拍案定板的时候,郁承期忽然开口,说了句   “把师尊也带上吧。”   “……”   说得倒好听。   一众弟子面面相觑。   让清仙尊平日连师长们的聚会都不愿参与,若是在宗门里吃顿酒席也就罢了,怎么可能跟他们这群弟子下山胡闹?这不是开玩笑吗?   郁承期好像没看见他们的表情,薄唇勾着笑,悠懒地起了身,“我去叫他。”   没过片刻,矜傲的让清仙尊竟真被拉出来了。   神色一如既往的清俊冷硬,倒也看不出什么甘不甘愿的,只是心情看起来不是很好,凤眸一扫,满目威严。   “……”   众人皆是一阵沉默。   心头感叹,不愧是让清殿最得宠的弟子。   郁承期从前最受让清仙尊的喜欢,如今能将仙尊叫出来吃个饭,又算得了什么?   不意外,一点也不意外。   大家纷纷自我安慰。   “……哈哈。”楚也在一旁不尴不尬的打趣,“师尊能来真是太好了,郁师弟死里逃生重回宗门,是天大的好事,师尊愿意来一起吃酒,弟子们正求之不得呢……诶,对了,师尊身边的那只小貂蝉怎么没跟来?”   “……”   他本意是想活跃一下氛围,奈何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得罪了两个。   郁承期眼眸一眯,微不可查的朝他冷笑。   谁是貂蝉?狗娘养的楚也!   顾怀曲略微僵住,皱起了眉,脸色也没好到哪去。   他现在提起“猫”便是一阵头皮发麻,不止过敏,已然可以称为噩梦。   但堂堂让请仙尊面皮薄,又甚是要脸,甚至不曾与郁承期那混账出言理论,只字不提,只绷着张脸不言不语,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一道冷厉的眼神过去,楚也无端被师尊瞪了一眼,满头雾水的噎住了,不敢吱声。   “诶呀,好端端的吃个饭,带只猫干什么?走吧走吧。”有弟子赶忙插了句话,催促起来,这才打断了气氛。   众人动身了,有说有笑的朝着山下而去。   他们挑的是镇上一家有名的酒楼,菜品精致上乘,要价也不菲,门庭装潢得气阔豪奢,进出往来的都是些锦衣玉罗的富人,没有闲财的人家很难踏入这里。   今晚前来给郁承期庆贺的大约有十来个人,都是年轻气盛的弟子。   放在几年前,郁承期还很喜欢这样的氛围。   因为从前吃苦受寒惯了,这种气氛能多少让他感受到一点人气儿,可自从得知自己与众人不同的血脉、又遭到顾怀曲厌恶嫌弃以后,即便他不这么刻意去想,心底也难免产生了隔阂。   当年再怎么熟络亲切的师兄弟,如今连一起吃顿酒,都好似成了掩饰作假的应酬。   他们要了个上等包房,一块儿往楼上走,全程闹闹哄哄,因为出身富贵,点菜也大大咧咧。试探性的将菜单推到顾怀曲面前后,见顾怀曲无意点菜,便个围在一起讨论起吃什么来。   一群人又要珍馐美味,又要名贵好酒,极其奢侈浪费,顾怀曲只在旁看着,直皱眉头。   在顾怀曲眼里,这些富家子弟当真有些不懂事。   虽然他也没比他们年长几岁,却始终懂得“粒粒皆辛苦”的道理,就算偶尔一次的聚会宴席,也不该如此铺张浪费。   他想说话,但看着那些弟子们喜笑颜开、兴致高昂的模样,最终又咽了回去。   很快,郁承期面前也推过来一份菜单,有弟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是顾怀曲座下的那对双胞胎中的一个“师兄,点。”   “……”   那孩子生来仿佛面瘫,很少有表情。   身边的弟弟与他一模一样,但两人因为年纪小,脸蛋细腻又圆乎乎的,还是让人觉得过于可爱。   两个兄弟当中,哥哥左眼有残疾,弟弟右眼有残疾,使得熟悉他们的人轻易就能辨认出谁是谁。他们的残疾处分别用一块纯白的眼罩遮上了,挡去小半张脸,让人莫名生出一股怜惜感。   “多谢。”   郁承期朝那个递菜单的孩子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仅仅一掠便消散了,慵懒地垂眸扫着菜品。   因为年幼时的一些经历,郁承期对饭菜向来没什么讲究。   没有特别讨厌的食材,也没有特别偏好的口味。   他看了几眼菜品,没有多大兴趣,于是空闲之余瞥了眼旁边的顾怀曲,这一看,就看出他的师尊为何在沉着个脸。   ——这是因为弟子们太放纵浪费而不高兴了。   郁承期懂他,也很擅长哄人,眸子漆黑深沉,倏地偏头对他笑“师尊别不开心呀,既然都来了,就当为徒儿破个例。”   顾怀曲眉间微不可查的一皱,看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   不得不承认,郁承期远比表面看去要心细很多,总是能察觉到身边人的想法。   不止顾怀曲,似乎只要他想,任何人细微的神情与变化都能被他捕捉到,然后再像捉了人尾巴似的,举足轻重的说笑一声,如同羽毛挠痒。   旁观者不当回事,却让有心人隐隐觉得不舒服。   或许是顾怀曲对这混账东西敏感过头了,瞬息觉得,他是有意戳了自己这么一下。   “咦,师尊怎么了?为何不开心?”   果然,这句话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娇俏如莺的女子声响起,是小师妹宋玥儿探过头来询问。   周围的弟子闻言也被吸引了注意力,纷纷将目光投过来。   视线汇聚,顾怀曲不觉皱眉“……胡说而已,没有的事。”   郁承期翻看着手里的菜单,也没当回事似的,低笑了声。   他在众人面前像是换了个人,仿佛还是三年前的那个乖徒弟。   语气里故意带着丝宠溺,让人觉得他好像是无奈妥协,只有在看向顾怀曲时,眼底才多了些不易察觉的乖戾讽笑“好吧,没有。许久不见,师尊还是这么开不得玩笑。”   顾怀曲脸色更沉。   郁承期没再继续那个话题,自顾自的点了菜“清蒸鳜鱼,梅花汤饼,炉焙鸡,八宝兔丁……就这几样吧,其余的你们随意。”   说完将菜谱合上,随手往前一推。   饭桌上氛围活络,与他最熟的楚也不禁眉角一挑,轻浮调侃道“郁师弟好大的食量啊,一人就点了这么多。这么贵的东西,吃不下我们可要把你扣在这抵饭钱!”   周围人跟着哄笑,郁承期抬眸漫不经心的笑道“都是替师尊点的东西,要抵也是将他抵在这里,为何要抵我啊?”   顾怀曲“……”   他这话大逆不道,楚也笑意僵了一瞬,忙咳嗽几声,半开玩笑,半是顾及着顾怀曲的脸色“别胡说八道!郁师弟,你这回来一趟可散漫不少啊,尊师重道懂不懂?当心门规伺候!”   周围的弟子们打趣附和   “哈哈……就是,怎么能这么说仙尊?”   “郁师兄这是出门在外太久,都要把规矩给忘啦。”   郁承期浑不在意,“可我点的都是师尊最爱吃的东西呀,这还要受罚?世上可没这样的道理。”他目光一转,眼眸带笑地看向顾怀曲,“师尊说对不对?”   顾怀曲攥紧茶杯,眉眼冰冷锐厉,只怒不言。   话题就断在这里了。   郁承期站起身“行啦,你们继续点菜吧,我去净个手,待会回来。”   他朝着门外走。   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唇角的笑意瞬间就消散了,将背后吵闹融融的氛围抛之脑后,神色讽漠寡淡,径自下楼,朝着外面的街道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   ————————   预收文求收藏啦~   ↓↓↓   《黑心疯美人该怎么侍神》   文案   方越吟是人尽皆知的疯美人。   他尖酸刻薄,恶债缠身,心头唯一的一点光亮,便是出现在十年前那个清姿飒拓的少年。   谁知真正开启神门的那一日,方越吟大失所望。   他见到的哪是什么神力无边的梦中神明?分明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点心!那日他毫不克制自己尖酸刻薄的本性,甩袖讥讽   “你可知道,孤想见的人是个忠臣、良将,至高无上的神灵……”   “再撒泡尿照照,你是个什么东西?!”   岂料一语中的。   那男人确实不是个东西——   游手好闲,人情寡淡,薄情自私。   薄唇淡淡笑起来,仙姿分外清冷。   闻言也浑不在意“君上如此脾气,又算是什么东西?安分守己,来替本座更衣罢。”   要知道假若神明一怒,侍神界定将血流千里。   但这位好脾气的神明不曾责怪,只会时常望着方越吟淡淡低笑,眸中有少见的深情。   他大约很喜欢这位凶恶狠厉的美人国君。   直到某一日。   神明忽然歪着头,轻轻笑出声。   “在我的记忆里,有个人跟你很像。他无权无势,穷困潦倒,相貌却比你要美。”   “你也许不知道吧……”   “其实你讨厌我的样子,特别像他。”   不久之后,有人又后悔了。   神明步步上前,攥着方美人的衣襟,顺势将人按倒在榻上,有意撩拨地低问   “想来试试渎神吗?”   “……不想?那渎你先生呢?”   侠骨柔肠皆是病世人当断 第13章 是不是本尊走后就没人陪过你啦   天色已暗,弯月高悬,飞檐楼瓦洒下了一层浅银,街上大大小小的店铺灯火通明,人群往来熙熙攘攘。   郁承期从酒楼离开,慢悠悠地走到街角,转了个弯,拐进一座小有名气的茶楼。   二楼的包厢内,已经有人在等他了——   那男人模样极为骚气。   一身紫金绡衣,面施粉黛,眉眼狭长,眼尾细细勾勒了妆,晕染着不浓不淡的紫,朱唇点绛,就连指甲也涂了与妆容相搭配的紫红。   见着有人进来,那人习惯性的举起手中的扇子。   掩面半遮,挑起一双狐眼看过来。   虽然那张脸娘里娘气的,但他身上真正的“骚气”并不在于此,而是与之极度不符的身材。   秦楼楚馆里的小倌郁承期也不是没见过,弱柳扶风、描眉画眼的那种,看多了也觉得没什么的。但像眼前这个男人却不一样,身形挺拔,肩臂坚实,分明从背影一看就是个高大成熟的男人,配上这张精心描摹的脸,不得不说相当奇特。   哪怕已经看了整整三年,郁承期还是不太想直视他。   “尊上的灵力恢复不少,已经足够重入山海极巅了,恭喜恭喜呀。”   那男人开了口,没有半句寒暄,与他已经相当熟稔了,眯缝着一双狐眼,不笑时也是微弯的。   因为妆容骚艳的原因,颇带几分媚意,嗓音也和身材一样,称不上粗犷,却也十分硬朗,和脸搭配在一起,寻常人见了都得色变三分。   好在郁承期习惯了,他拉过椅子,漫不经心地坐下,道“你知道得倒是很快。”   男人闻言眉角微扬,摇着手里皎洁如雪似的折扇,指尖轻撩了下耳边的碎发,有几分得意,“那是自然。时刻注意尊上的情况,乃是属下的职责所在。”   “……”   郁承期眉尾微挑,没说什么。   男人名叫贺轻侯,与郁承期同属魔族。   他在魔界中身居高位,乃是赫赫有名的中流砥柱。除了肉眼可见的品味极差以外,倒也没有其他的特殊嗜好。   当年那场魔兽动乱之所以能进行得那么顺利,当中便多亏了他的协助。   郁承期就是在他的帮助下假死,成功的掩人耳目,随后被接回了魔界帝宫,作为世上最纯正的帝尊血脉,被恭恭敬敬的养了起来。   在他最虚弱的三年里,都是这个不男不女的妖人跟在他身侧,尽力护他周全。   若是没有这个人,他经历的波折可能比现在还要多得多。   不过郁承期也清楚。   贺轻侯并非是出于什么信念忠诚,而是身为前任帝尊部下的后代,不得不这么做。就像体内流淌着帝尊血液的自己一样,命运并非自己可选,而是与生俱来的。   “尊上将手伸出来,属下给您把把脉罢。”   贺轻侯说话时会故意拿捏着嗓音,常年如此,已经改不过来了,就像唱腔练久了的戏子,可声音又不像人家那样水润润的。   郁承期将一只手递了过去。   郁承期当了三年的猫,期间没做过几天人。甚至像现在这样与贺轻侯面对面的平视,也是很少才有的情况,导致贺轻侯现在看他的眼神还略带新奇。   贺轻侯将色泽艳丽的手指搭在他腕上,一手仍执扇掩面,眼眸上下乱瞟,不知是在把脉还是在把人。   半真半假的开起玩笑“啧啧……”   “朝夕共处三年,尊上身形不稳,属下总是忘了您这么俊俏,真是可惜了呀~哪怕偶尔变回来,让属下瞧一瞧这张英俊的脸,也不至于叫属下惋惜至此啊。”   “……”   贺轻侯叹了声,遮着下颚,指尖在他手腕上摩挲轻滑,像摸着什么宝贝似的。   他口中和手上的敬畏简直是两回事,继续道“属下身旁如今少了您,觉也睡不安稳了,夜里总想着起身给您盛碗食,倒杯水,再仔细一想,才记起来您已经走了。   “唉……就跟剜了心似的,走到哪儿都觉得空空荡荡,浑身不自在,恨不能再抱只一模一样的猫崽来,搁在身边养着呢。”   “……”   “属下这也是年纪大啦,独守空闺多年,怪是寂寞的。”   贺轻侯眼眸轻瞥着他,指尖冰冰凉凉像是蛇,神态又像极了聊斋里的艳狐,挑逗戏弄,还带着那么几分娇羞。   也不知该怎么形容。   总之旁人瞧去都要觉得脊背发凉。   但郁承期心胸跟别人长得不一样,大概也是物以类聚的关系,真的习惯成自然,觉得这种妖艳贱货的调调也没什么。   他没觉得嫌厌,也没觉得恶寒,最多是觉得贺轻侯这番话过于越矩。   他垂眸看着那手指,讽笑着警告道“哪来那么多废话,想本尊拔了你的舌头?”   贺轻侯赶忙收了手,装作遗憾“瞧您这话,真是伤了属下的心……”   “尊上脉象不错,身体健壮得很,灵力也属实恢复了不少。”   “山海极巅果然是宝地啊……才待了几日,竟有如此效用,尊上当真是来对了。”他笑道,“想必只要您悠着些,别暴露了身份,再对让清仙尊善加利用,离修为彻底恢复,也就不远了。”   他倒了盏茶,清香热腾的气息逸散而出,推至郁承期面前。   贺轻候对郁承期的事了解得不少,也清楚他跟顾怀曲之间的那点恩怨纠葛。   身为魔界左使,他不是什么善茬,别说是大发慈悲的替顾怀曲感到痛心,没有助长火焰劝郁承期动手灭师,就已经是宽厚仁慈了。   郁承期自有分寸,不想听他废话。   漫不经心地问“不必你说,还有何事?”   “没有何事呀。”贺轻侯悠闲地托着下颚道,“属下就是听闻喜讯,赶过来看看您。不然这么大的事都不露面,尊上不该以为属下渎职了吗?”   郁承期眉梢微扬,眼眸眯了眯。   近几十年来,仙魔两界的隔阂极其严重,各处在极端,无论是哪一界的人私自闯入他人领地,都会招致杀身之祸。尤其贺轻侯身为魔界左使,更不能随意乱跑,一旦被抓住,对于帝尊郁承期而言,失去一个得力属下是小,丢脸才是大的。   这当中的利害关系不用说,谁都懂。   郁承期毫不留情的讽道“我看就是魔界太过安稳,把你闲出屁来了。没有其他事,本尊就走了。”   “咦,这就走了?”   贺轻候表现出惋惜。   “属下冒着风险,入一趟仙界不容易,尊上竟连喝盏茶的功夫都不愿留给属下么?”   “你也知道有风险。”郁承期轻搓着指尖,棱厉的面容有几分慵懒刻薄,眼眸轻瞥他,“往后本尊不叫你,就别再闲着往这里跑。当心哪日被仙族乱棍打死了,连尸首都没人替你收。”   贺轻候眸中像一潭看不透的深水,挑起眉角,掩唇咯咯地笑。   “诶呀,吓死属下了……真是好绝情的男人。”   时辰不早了,算着时间,郁承期已经离席很久了。   他不想叫那些弟子们起疑,没再理会贺轻侯,径自从包厢离开。   ……   这顿饭直到深夜才结束。   夜里繁星点点,繁华的镇子上仍灯火未熄。   青石铺满的街道被映得暖橙,天色已深,来往的行人已经少了许多,走在街上,却仍能依稀听见酒肆楼台里传来的人声。   弟子们大都喝了不少酒。   街上充斥着吵吵嚷嚷声,他们酒劲上头,披着清浅的月色和暖意融融的灯火,一边朝着山海极巅的方向走,一边嬉闹哄笑。   “哎!你拽我干什么?!”   “哈哈哈……打不着!”   两道白影从身边擦肩而过,旁若无人的又打又闹,带过一阵酒气。   这条街多是商铺,没有百姓的住屋,吵一些也不打紧。   今日这群弟子玩得很高兴,顾怀曲受到感染,心里也有些畅快,但表面上并没流露出什么,神色淡淡的与众人一起走。   他看着那些胡闹的弟子,面色静静的,因为没有沾酒的缘故,所以看起来并没什么变化。   月白的衣袍端庄熨帖,面庞清俊,在灯火映照下略显柔和,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与之前毫无两样。   顾怀曲心知自己的身份与他们不一样,所以大多时候都是如此。   如果他不这么沉默,就会让这些弟子觉得不自在,扫了大家的兴致。同样,如果他不表现得这么冷漠、看起来浑然不想融入其间,就会让旁人觉得无所适从,手足无措,绞尽脑汁也不知怎么应对他才好。   若他多说几句话,旁人就只会因为顾及他变得束手束脚,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尽兴了。   听见背后有另外几人说说笑笑的声音,顾怀曲偏过头,不动声色的看过去。   “真好啊,哈哈哈……嗝,郁师弟又回来啦,让清殿的弟子又整整齐齐了,真好,真好。”   楚也满脸醉醺醺的红,大咧咧拍着郁承期的后背。   “以后说不定又能尝到了郁师兄的手艺了,嘿嘿……”宋玥儿笑着,又嘟囔道,“但郁师兄偏心,总是不给我留,我想吃桂花雪羹!”   “哎哟,小师妹总要这要那,什么时候能学会煮碗白饭,师兄就欣慰了。”楚也欠揍地接话道。   “你……!用你说话,你找打!”   “哈哈哈哈……”   宋玥儿刚要动手楚也就跑远了,气得直娇嗔跺脚,“大师兄,你看他!”   “好了,别胡闹。”韩城无奈劝和。   那对双胞胎小师弟跟在身后,一个比一个安静沉稳,肩并着肩步伐整齐,神情一致,一对儿面不改色的瓷娃娃似的,连手臂摆动的幅度都相差无几。   月凉如水,秋色正浓,愈渐空旷无人的街道将欢笑声衬得更明显了些,掺和着灯火与酒气。   顾怀曲看见他们吵吵闹闹其乐融融,便将视线收了回去。   他身边没有人,只自顾自地向前走,清瘦挺拔的身影在闹腾中独树一帜,甚是清冷。   没过片刻,肩膀忽然被挤了一下。   郁承期不知道什么注意到他,趁着众人都在兴头上,背着他们“欺师灭祖”,贴近了顾怀曲身边,压低声音戏谑道“师尊好清高啊,这么多弟子,怎么偏要自己走?”   顾怀曲冷漠地瞪他。   郁承期低劣嗤笑了声“还是说,自从弟子离开以后,就再也没人陪着你走啦?”   “……”   顾怀曲不想理他。   想当年他们刚相识的时候,顾怀曲就是这样,总是清清冷冷孤身一人的独处。   郁承期是从小在阴街暗巷里摸爬滚打过来的,懂得识人辨色,别人以为顾怀曲性情骄矜孤冷,他却不这么认为。尽管顾怀曲座下还有比他入门早了许久的两位师兄、活泼灵动的师妹、以及时常得到特殊照料的小师弟,但经常会毫无惧色陪在顾怀曲身边的,就只有郁承期一个人。   郁承期见顾怀曲不做声,便又用肩膀撞了撞他,贴得很近,高大的身影被街灯拉得很长,故意讨嫌地偏头瞅着“师尊怎么不说话?”   周围的弟子们打打闹闹,顾怀曲忍住了,不想在这里跟他争吵,低声对他冷道“离我远些。”   郁承期置若罔闻“师尊喝酒了吗?傻愣愣的,问话也不会回答。”   顾怀曲“……”   “哦,对啦。”郁承期自顾自地继续说话,嗓音压得很低,没有被旁人听见,垂着眸狭促地朝他笑,“今晚要劳烦师尊多拿一床被子,徒儿的房间闲置太久啦,还没收拾干净,所以只能麻烦师尊,今晚让出半边榻给徒儿挤一挤,好不好啊?”   “你……”   顾怀曲恼火地瞪他,还不等骂出什么,郁承期就得寸进尺的将他打断了——   那双眼眸此刻被灯火照得很沉,微微弯着,带着狎昵招欠地笑,俊美的脸上明暗深刻,好看得令人脱不开视线,嗤笑道   “多谢师尊……您最好啦。”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 第14章 不能白吃白喝   顾怀曲被气得深深吸了口气,却没有当众发火。   郁承期这才算满意了。   他了解顾怀曲,知道这个人哪里都好,最大的缺点就是面皮太薄,放不下架子。   顾怀曲虽然行事作风刻板冷傲,偶尔看起来凶巴巴的,但心底其实是软的,只是好面子而已。   只可惜这点他虽然心知肚明,却已经不在乎了。   早在当年,他是很喜欢这样的顾怀曲。   但如今这个男人究竟如何,已经跟他没有半分钱的关系。   他从心底里这个厌恶大义凛然、麻木不仁的师尊。他宁可顾怀曲是个自私狡诈的小人,可以为了私情而背弃众生大义,为了自己抛却两族隔阂,也不希望他是现在这个冷血无情的人,让自己成为道义途中的弃子,变得可怜如狗,任人背叛。   正如三年前,顾怀曲冷落他,疏远他。   甚至处心积虑的想让他死。   ……好在,郁承期没有这么脆弱。   这世道在他眼里从来都狗屁不是。   他早就习惯了接受现实,也有足够的耐心,无论心里怎么想,面上都能伪装出一如既往的模样来。如今他既是魔界的帝尊,也是山海极巅的弟子,就算再怎么胡作非为,顾怀曲又能拿他有什么办法呢?   他再也不必克制自己,可以放纵地肆意妄为,一边混在宗门里,感受灵力愈渐增进的妙处,一边戏弄以前想逗又不敢逗的顾怀曲。   这种日子,不是好得很么?   等到哪日灵脉彻底恢复了,再把身为仙界之主的顾怀曲一剑斩杀……   嗤……   简直想想就心情舒畅。   ……   就这样转眼过去了半个月。   让清殿终于接到宗主分派下来的任务。   身为宗门弟子,他们不能白吃白喝,修为越高,每个月越是要接下几桩苦活累活。   郁承期这次接到的是探查任务。   说是“探查”,其实无异于是探险,顺便在过程中扫除魔障。   仙界的范围太大,总有些常人触及不到的深山野林、悬崖陡壁,以及上古遗迹。这就需要他们这些大宗弟子前去发掘探路,运气好的话,可能碰上前人留下的宝藏,运气平平便一无所获,运气太差,索性死翘翘。   因此这种任务相当有难度,如果没有师长的带领,很容易出现意外。   这日一早。   顾怀曲便带着郁承期、韩城和楚也四人,一起前往了目的地。   说巧不巧。   他们这次来的地方,正是前任仙主与帝尊大战后留下的废墟遗迹,可以说,跟郁承期和顾怀曲两个人有着解不开的联系。   这片遗迹极大,当年一场大战,导致整个山脉都遭受到了冲击。   放眼望去,此地山石破碎嶙峋,荒草茂盛,区域外笼罩着重重结界,寻常人绝不能踏入半步。   这里遗留着祖宗们大战后的灵流波动,有仙、魔两股灵力交错蕴藏,因此导致原本生活在这里的妖兽难免受到了恶劣的影响,要么走火入魔,要么变得半魔不妖。   乱石废墟中,顾怀曲面不改色,走在队伍的最前头。   他一身清冷白袍质地纤柔,随着步伐轻荡。   孤高的顾仙师就如同清风朗月,不染纤尘。他沿路而行,带着几个弟子来到一处尚未被探掘过的山洞,指尖一抬,轻而易举点破了洞口的一道结界,踏入洞中。   弟子们紧随其后,跟他入了山洞。   洞内石壁黢黑,刚踏进去,诡谲的灵气扑面而来。   不知别人的感受如何,反正郁承期是感觉到了——   这里空气中有股不纯净的魔气,很浓郁,导致他体内的魔息被隐隐牵动着,说不上来的怪异。   “呜呜……呜呜呜……”   深处忽然传来细微的哭声,尖细如婴啼,幽幽凄凄,伴随着滴滴答答水珠坠落的声音,在漆黑中萦回飘荡。   几人头皮一紧。   顾怀曲微皱起眉,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呜……”   “呜呜呜……”   哭声一直从幽黑的深处盘旋出来,回荡不止。   他么继续深入往里走,视野开始出现光亮。洞内有天然形成的灵石,泛着绿森森微弱的光,映出嶙峋洞壁之下的景象。   众人这才赫然看清——   这里地面上有些碎石被压实了,依稀可辨出常年行走的轨迹,岩石切面不平整,棱角尖锐,像是被撞碎或啃碎的,仿佛什么妖群异兽盘踞的巢穴!   楚也猛地睁大眼眸!   率先低骂了声“这都是什么?!”   眼前的场面简直令人脊背簌簌泛凉,脚底发麻。   不远处有只妖物,正垂着首,用脑袋抵着墙壁,众人看不清它的面容,只看到它皮肤灰沉黝暗,躯体形态诡谲,正用头沉闷而缓慢的往石壁上撞!   砰——砰——   一下接着一下。   不知痛似的,额头隐约可见已经血肉模糊,在绿光映照下似乎骨肉翻烂,伴随着干涸濒死似的喘息声,血液顺着下颚流下来,在扭曲的脚趾旁洇出大片的深色。   另一边,死水潭旁坐着一个女人,浑身光裸没穿衣裳,准确来说又不能算是“人”。   它四肢诡异的长,骨瘦嶙峋,指甲的长度将近一尺,头发黑长浓密,将脸阴森森遮住了,正用那双细长得只剩皮包骨头的手指捂脸大哭,嗓音尖厉嘶哑,悲伤极了。   除此以外,还有正用石块一下下凌迟般切割自己尾巴的蛇人。   盘旋在低空四壁乱撞犹如寻死的蝙蝠。   躺在岩石上仅剩凄厉呻吟,几近枯朽死尸的魔物……   仿佛所有活物都溺在一潭苦水当中,悲伤欲死,无处呼救,挣扎着却求死不能。   这样的氛围硬要形容的话。   大概……只能用“悲沉”二字。   “嘶……”   楚也倒吸了口凉气。   奇了……它们为什么看起来都那么痛苦难过?难道中了什么魔障?还是受了什么隐秘气场的影响,导致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这些妖物虽看起来恶心,但受到那股情绪的感染,楚也竟觉得它们也怪可怜的。   他脑筋一时锈住,问了句“……这怎么办?要动手吗?”   郁承期看傻子般的乜他一眼,冷笑了声,抬手朝他脑袋呼了一巴掌“废话!”   “嘶!你个小子……”   楚也正要破口大骂,始终冷冷盯着妖物的顾怀曲却忽地一道厉声,打断了他们   “别耽搁,上!”   话音落地,清泠白影倏然从眼前掠过。   身影凌厉至极,转瞬出现在妖物当中。   顾怀曲长剑化入手掌,刺眼的灼灼金芒乍现,疾光流朔,杀气炸裂,骤然映亮了整座洞穴,朝着妖物直劈下去!   伴随着妖物厉怒刺耳的叫声,郁承期瞅了眼反应迟钝的楚也,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将人踢出去“愣着干什么,上啊!”   “你他娘个……”   不等楚也骂出口,面前狰狞的妖物倏忽扑过来,他无暇再顾及旁的,拔剑与之专心缠斗。   一旁的韩城同样二话不说,冲了上去。   幽幽洞穴之内,三道身影与妖物交战。   而郁承期不愿意浪费灵力,找了个稍微偏僻安全些的地方,抱着双臂,斜靠着墙壁悠悠等待。   他的灵力恢复得又不多,就这几个歪瓜裂枣的妖物,单靠顾怀曲一只手就解决,根本用不着他来费力气。   果不其然,不等那两个师兄发现他在偷懒,妖物已经死了个干净。   这些妖物无论神智还是灵脉,都已经被侵蚀得相当严重,无可挽救,所以顾怀曲没有心慈手软,将它们杀了个遍,白衣不沾半分血迹,眉目凛冽的收了剑。   灵流金芒在他掌心渐渐消散,他带着弟子们继续往洞穴深处走。   “呜呜呜——呜呜……”   那深远处幽咽的哭声还在继续,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始终在耳畔盘桓不散。   顾怀曲步履如风,冷冰冰道“这里灵气异化严重,已经无可救药。凡是妖物,见之皆杀。”   “是,师尊。”   “还有,这里应当埋藏着什么东西,注意留心。”   顾怀曲所指的“东西”,应该就是法器宝藏或是妖灵邪物一类的。顾仙师眼光毒辣得很,他说有,那必定就有。   而且能常年影响这些妖物的情绪,导致它们变成这般模样,想必这件东西一定不俗。   韩城与楚也点了点头,集中注意力,定下神来观察四周。   郁承期懒懒散散的,在他们当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纯粹就是来浑水摸鱼的。   不仅游手好闲的走在队尾,手痒痒的时候还要给顾怀曲添乱。走到中途的时候,他随手捡了块小石子,朝着最前头的顾怀曲用力一丢!   正中后脑勺。   “啪嗒”一声石子落地。   楚也当即拔剑,高度警惕地看向四周“当心,有东西!”   身旁包括韩城在内也倏然紧皱起眉回过头,观察之后,却发现身后什么也没有。   郁承期噗嗤的低低笑了声。   两个人目光被吸引,盯着他看。   他敛起神色,给顾怀曲指了指另一方向的岔路口,提醒道“走错了,该往这边。”   顾怀曲比其他人敏锐许多,知道方才那石子是郁承期丢的。他侧过头来,冷愠地怒瞥了他一眼。   “师尊别不信,弟子的方向感好得很。”郁承期坦诚地朝他道。   郁承期没骗人,他们确实走错了路。   但不是因为方向感,而是因为血脉的缘故,郁承期对魔气的感知比谁都敏锐,在这种山洞里,比指南针还管用。   大家都是同行做任务的,拖拖拉拉只会耽搁时间,郁承期没有撒谎的必要。   顾怀曲面色沉冷地忍了。   他对郁承期方才的混账行为置之不理,朝着所指的那条岔路口走进去。   “诶!师尊,方才那个石子是……”楚也还没弄明白,想叫住他。   “不必理会!”   顾怀曲冷冷丢下一句,细听之下,还带着几分愠恼,径自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 第15章 它进去了   很快,他们距离哭声越来越近了。   深处的石壁开始发生变化,洞顶又条条藤蔓延伸下来,犹如虬结错落的血管交织成网,覆盖在石壁之上,细看过去,仿佛有汩汩血液流动。   猩红森白的色泽混杂在一起,石壁上又有浑然天成的幽绿色,阴森可怖,怎么看都叫人浑身不舒服。   “好臭。”   楚也掐着鼻子低骂了句。   像是血肉腐烂散发出的腥臭味,越到深处越是浓郁。   “那是什么?”韩城忽然道。   不远处有个庞大的黑影从洞顶垂悬下来,因为视野漆黑,只能看出依稀的轮廓与血色。   似乎是活的,还在动!   “噫呜呜……”   就在这时那幽怨诡异的哭声倏忽飘近了。   那声音忽地开了口,嗓音尖锐似人非人,咬字十分怪异,再仔细听,仿佛隐隐约约哽咽的念着什么   “生而苍生……人……”   “是非……毁自身……”   “它在说什么?”楚也听不大清,握紧了剑柄低声问。   那声音颤颤巍巍,尖细又凄厉   “昨夜……故……”   管它说什么!   就在那怪东西言语未尽之时,顾怀曲双眉冷蹙,掌中窜出灵流金光,倏地四散打向周围,顿时将眼前照亮!   金光熠熠,恍然映出整座洞壁内猩红惨白的颜色!   众人一下脸色骤变。   只见血色藤蔓纵横交布,犹如皮肉下翻烂的血骨,中间那垂下巨大的阴影,竟是一颗正在搏动地心脏!   边缘泛着丝丝黑红腐烂,被无数藤蔓包裹穿刺着,看得人几欲作呕。随着光线骤亮,那幽泣如婴孩的声音勃然大怒,骤然间凄厉扭曲,尖锐至极地嘶吼——   “啊啊啊——!!!”   “当心!!”   怪物身形扭曲诡怪,快如一道残影,朝着楚也直袭而来。顾怀曲反应迅疾地一把推开他,冷剑横在怪物面前,铮然一声,如同磁石坠入湖底,猛然炸开!   金流飞溯,蓬勃的灵流掀起阵阵凛风。   众人这才看清了妖物的长相。   按照灵力来讲,这应该是个魔类。它头顶毛发稀疏,皮肤糙砺又是灰沉的颜色,五官狰狞模糊,齿臼横突,四肢也不对称,模样恶心至极。   这种紧张的时刻,韩城与楚也的目光全都紧盯在魔物身上,担忧师尊安危,随时准备搭手帮忙。郁承期却将视线定在了那颗硕大如活物的心脏上。   黏黏稠稠的,在藤枝紧缚的血肉中,似乎藏着什么。   “那里面有东西。”郁承期忽然说道。   “……什么东西?”   楚也分出精力问了句,魔物却忽然转了方向,从与顾怀曲的缠斗中脱困出来,疯癫失智似的,咆哮着用厉爪扑向楚也,大声尖叫。   “啊啊啊——!!”   靠!   楚也惊险地擦身躲过去,用剑抵挡,大骂道“它是不是没有脑子?!突然就转移目标,老子一点防备都没有!”   话还没落地,魔物脚下一圈金芒乍亮。   咒纹如流鱼般飞速成形,如一层金壁猛地拔地而起,画地为牢,当场将魔物困住!   顾怀曲在阵法上的造诣早已臻至化境,这样一道复杂的困阵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白袍猎猎,袖摆翻飞,凤眸凛厉地对其余人道“别愣着!这妖物只是个化身,速去将那心脏斩了!”   意识到那颗心脏才是妖物的致命之处,韩城立时警觉,打算上前动手。   却听郁承期在慢悠悠地背后提醒了声“当心些,那里面有个亮晶晶的玩意儿,是宝贝,千万别弄坏了。”   韩城闻言定睛细看,那里面确实有一点泛亮的东西,只露出了星微的光芒,几乎完全被那血淋淋的东西遮盖住了,不细瞧,根本分辨不出。   韩城与楚也疾快地飞身而去。   他们负责斩断那颗心脏,顾怀曲则负责控制住魔物的化身。   郁承期站在一旁,隐隐约约觉得哪里奇怪。   但因为这里的灵气太复杂,他一时说不上来,只薄唇紧闭着,盯着那颗心脏中的光点看。   韩城和楚也下手很快。   随着两人的利剑一下下的狠狠斩落,血管似的藤蔓接连断裂,那颗心脏逐渐像个断线木偶,生命力愈发减弱,搏动缓慢下来。   与此同时,顾怀曲身边的魔物疯狂挣扎,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目眦尽裂,发出非人的嘶吼!拼命想要挣脱脚下的法阵!   眼看着那颗心脏就快要奄奄一息了。   魔物忽然发生了变化。   它浑浊的双目变得血红,猛地抱紧了头颅,喉咙里忽然发出一声尖锐大叫,几欲刺破耳膜!   “啊——!!!”   顾怀曲面色倏地一变,几乎是在魔物化身消失的同时,回头朝两个弟子大喊   “快收手!!”   但为时已晚。   魔物在濒死之际打算与他们玉石俱焚!   庞大猩红的心脏徒然震荡了两下,像是有什么在里面蠕动膨胀。   整座洞穴随之剧烈摇晃,壁上的藤蔓像受了什么刺激,纷纷撕裂。四面墙壁皮开肉绽,露出里面狰狞深红的汁液,像血一样浸出来汩汩滑落,几乎瞬息要把这里洇成一座血池!   紧接着,那颗心脏轰然炸裂,血肉飞溅!   一道亮光从中崩出来。   “叮铃”一声脆响,落在地上。   众人无暇顾及,因为与此同时,面前又几缕黑沉的阴气正以肉眼很难捕捉的速度,飞速朝着他们冲来!   韩城和楚也离得太近了,几乎还没反应,便被那缕阴气打中了,游蛇似的窜上肌肤。   “啊!!”   楚也慌忙大叫,他亲眼看见那东西钻进衣裳里,短时间内却丝毫没感受到什么不适。   顾怀曲对面也有一道阴气冲来,他眉目狠厉,抬剑抵挡,但那阴气灵活诡异得很,被金光灼烫了一下,竟识趣地敏锐躲避开,立刻转了个方向,狡猾地紧贴地面,几乎与灰沉之色融为一体,像一道影子,嗖地奔着顾怀曲的靴尖冲来!   众人都无暇顾及其他人,因此没有注意到,这里唯独郁承期没有被阴气纠缠的困扰。   大约是这头魔物对郁承期有与生俱来的敬畏。   所以不敢攻击魔主。   见到那阴气已经贴近了顾怀曲的鞋子,唯一安全的郁承期心觉不妙,下意识想要拽他一把“顾怀曲!”   堂堂顾仙师哪用得着他来保护。   顾怀曲白袍一闪,飞身后掠数尺!   墨发翻飞,周身冷厉得如仙山寒冰,金流顺着剑尖劈下,阴气流窜过的地方轰隆隆炸裂开来!!   “……”   郁承期手悬在半空,眉角一抽,心道自己他妈的管他干什么?!   他觉得区区一团阴气,顾怀曲对付起来绰绰有余。   包括顾怀曲自己也这么觉得。   可实际上他们竟小瞧了它。   那东西封闭在洞穴中多年,不知受了何物滋养,灵性极高,敏锐且缠人,苍蝇似的拼命围着顾怀曲转,死不罢休。   不远处的两个弟子尚不知情况如何,顾怀曲心绪焦灼,不想对着一团阴气多做纠缠。他大意轻敌了,那团阴气忽然化出一道另分身,从顾怀曲的死角直袭而去,碰到了顾怀曲的衣角。   接着如游蛇似的,紧紧黏了上来,怎么也甩不开!   一旁的郁承期略微色变,眸中难以掩饰的嫌鄙。   真蠢!   他恨顾怀曲是一回事,完不成任务耽搁时间又是另一回事,这地方危机重重,他可不想在这种时候缺了顾怀曲这个倚仗!   于是郁他上前一把攥住顾怀曲那只衣袖,怕再晚一步就要出大事,趁着阴气还没爬上他的肌肤,粗暴地扯拽。   “快脱下来!!”   他不给顾怀曲反应的机会,紧盯那阴气的动向,不知哪来那么大劲儿,一把扯下顾怀曲的腰封,情急之下,还扯乱顾怀曲的衣襟,那身整齐熨帖的衣袍顿时变得褶皱凌乱。   “郁承期!!”   顾怀曲惊慌恼火的怒骂了声。   郁承期听见了,但根本没有去管,阴着张脸与那团阴气较劲,手上不停地粗蛮扒扯那件外袍。   顾怀曲当然不配合,攥紧衣裳,愤怒地想要推开他。   就在这个时候,只见那阴气趁机钻入了顾怀曲的脖领,呲溜一下没了影。   郁承期顿时被激怒!   抬头怒道“乱动什么?它进去了!!”   “闭嘴!还不把手松开!!”   顾怀曲凤眸冷怒凌厉地大骂,比他还要凶。   “本尊管你你就该感恩戴德,不知好歹!”郁承期眉目阴翳,不仅不松手,还伸进顾怀曲的衣襟里摸索,根本不顾及对方作何感受,自顾自地质问道,“它跑哪去了?是不是在这边?……说话!”   “滚!!!”   顾怀曲气得面色扭曲,拍开他怒骂“我怎么会知道!”   “你不知道?”郁承期并不知道那东西钻进去是真的毫无感觉,以为顾怀曲在骗他,怒而嘲讽道,“顾怀曲,装腔作势也有个度,都这时候了还装清高,你的脸皮能当饭吃?!”   顾怀曲忍无可忍“你——”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从心脏中掉落在地上的亮光忽然有了反应。   强烈灼目的光芒从中迸发出来,通明耀眼,竟像将一柄凛锐利刃,骤然将眼前的空间撕裂切割开。   几人顿时全部停住,目光被吸引过去。   只见那光芒不断放大,耳畔响起不知源头的轰轰隆隆声,亘古悠远,仿佛从幽幽洪溟中淌来。   犹如天地颠覆山海咆哮。   又像石颠炸裂滚荡。   光芒中隐隐透出轮廓,如同一面巨大的时空幻镜,在眼前逐渐清晰,呈现出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景象——   面前出现了一座山巅高崖。   一道身影白袍猎猎翻涌,正立在极巅之上。   寒风凛凛,那人身形修长劲厉,侧脸冷锐,仙气缥缈的衣摆被染成了深色红,手中执着一把殷红的剑,鲜血淋漓滴落。   他身姿飒拓挺拔,令人无比熟悉。   那是……   郁承期顿时愣住了,手上的力道松懈了不少。   顾怀曲?!   作者有话要说韩城楚也??我们在专心对付阴气,你们在那边干什么??   周三惯例提早更新~   顺便明天请个假,容我整理一下大纲,后面应该很少请假啦,周五准时更新!!   ————————   感谢   读者“青烟爻”,灌溉营养液+2   读者“里憨憨”,灌溉营养液+5   读者“九层楼”,灌溉营养液+1   读者“贝贝可爱吧”,灌溉营养液+5   读者“shy”,灌溉营养液+1   里憨憨扔了1个地雷   青烟爻扔了5个地雷   沙雕网友小陆扔了1个地雷   沙雕网友小陆扔了1个地雷   里憨憨扔了1个地雷 第16章 只要死一个   不仅是郁承期,就连顾怀曲自己也愣了一下。   但再仔细看看,那人长相与气质与顾怀曲虽有六七分的相似,却并非是顾怀曲。   如若没认错的话,极可能是……   上一任的仙界之主,吟风。   在场的几人一时沉静了,不知洞中怎么会突然出现这样一幅画面。   眼前高耸的山崖上,天际灰灰沉沉,风里裹着血气与沙尘,随处可见激烈交战后遗留下的痕迹。   光芒映射出的景象中,无论崖顶还是山下,都有仙魔两族兵马激斗的身影,阵法与灵流层出不穷,杀戮声中是漫天血腥,血流漂杵。   仔细辨认,可以看出那里就是郁承期他们现在所处的这片山脉。   郁承期眯了眯眸,难道这是……先辈们当年交战时的影像?   仙主吟风此时就立在山崖边缘,墨发翻飞模糊了他的脸侧,白袍仍旧熨帖。   他对面的男人却已经狼狈极了。   一袭墨衣上已经沾满了深深浅浅的血迹,拄着剑半跪在地,唇角溢出不少鲜血,手臂微颤,看样子已是强弩之末。   “满意了吗?”   质感偏冷的声音隔着经年传入耳畔。吟风忽然开了口,眼眸中不见半分温度,衣袖迎风飘荡,看着面前的男人。   “私仇旧怨,却偏要闹得天下大乱……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对面的男人喘息深重,良久没有回答。   他脸被碎发挡住了,郁承期细看了半晌也没看清他的长相,只见到他在不断颤抖地呼吸,每喘一次仿佛都承受着剧烈的疼痛,薄唇微动着,口齿满是深红的血色,发出无意义的呻吟,深低着头,身体因痛楚而略微瑟缩。   他俨然已经痛苦至极,根本没有听进去吟风在说什么。   可吟风仍在继续“事到如今,无论我们当初是为了什么,落得如今的局面,你有错,我也一样有错。可别忘了,不管孰是孰非,这世道永远都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经棠,这是你曾经亲口对我说的。”   ……经棠?   这名字如雷贯耳,令人头皮发炸。   郁承期倏地紧盯向那颓败的身影。   那个人就是上一任的魔界帝尊……将血脉继承给他身上的经棠?!   他眸中蓦地深暗,面色阴沉下来,抓着顾怀曲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注意力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吸引过去。   郁承期对这个人的感情很复杂。   既说不上仰慕敬佩心怀感激,也没有那种沾亲带故的血缘情愫,骤然见到这个不知算自己的父亲还是先辈的人,心绪翻涌,一时也很难形容是个什么滋味。   吟风冷然的垂着眸,落在经棠身上,万分凉薄道“你已经无路可走了,仙界因为你,已经丧失了太多无辜的性命。”   他凉凉的道“你得偿。”   郁承期不懂。   偿什么?   虽不知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但吟风不是亲口说了?两界大战,是因为他们二人的私仇而起。周围那么多的刀光剑影,鲜血淋漓,仙界死人了,魔界也一样死人了,凭什么只有经棠要偿?!   郁承期微眯起眸,不禁勾出几分嘲讽。   ……狗屁仙主,卑廉无耻。   镜象中,过了良久,经棠才微微抬起眼。   他唇角与下颚沾满了血,那双浑浊阴翳的眼眸布满猩红血丝,似是因为在痛苦的泥潭里挣扎了太久,发丝都被冷汗浸湿了,凌乱的黏在脸侧,视线的焦点已经不甚分明。   他像是在看着吟风,又像只是毫无目标的看着他背后的天际。   半晌,薄唇微颤,吐出一个字“死……”   “……”   吟风看着他,漠然地一动不动。   经棠喉咙嘶哑,分明已经神智微弱,眸中却仍可见几分偏执嗜血。   喃喃道“去死……”   他棠拄着剑,执拗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晃晃荡荡,犹如爬出深渊的厉鬼,已然杀红了眼,口中不断低喃   “去死……”   “全都去死……”   “……”   “死!!!”   随着一声嘶哑暴呵,经棠蓦地起身袭来,腾然杀气如巨石落水般炸开!   肉眼可见的浑黑魔气以经棠为中心,层层荡散,寒风疯狂席卷肆虐,整个崖顶登时陷入一片阴沉压抑!   吟风立时抬剑相抵。   两道强劲的灵流纠缠不休,长剑铮然交碰,快得眼花缭乱,不断摩擦出激烈的星火。   仙主吟风与帝尊经棠出手交锋,两股毁天灭地的杀气抵死相抗,转眼之间,天地变色,阴云集聚压顶!哪怕远隔三十年之久,眼前的场面仍叫人心惊胆颤,隔着胸腔听见心跳声砰砰炸裂,压抑到几近窒息。   两道身影转眼从崖顶打到另一个山巅。   四周空空荡荡,没了兵马交战声,脱离了旁人的视野,他们仍旧缠斗不止。   景象中的时间流逝得飞快。   转眼三天三夜,轰撼崩塌声不断传来,整个山脉像条引线似的,由南向北,不断损炸塌陷,被这两人毁得面目全非。   经棠本就已经身受重伤,加上神智不甚清醒,最终毫不意外,败在了吟风的剑下。   “呃——!!”   凛凛长剑刺来,噗嚓一声,毫不犹豫地进了经棠的胸腔!   随着一声剧痛地嘶吼,男人被定在了石壁之上。   剑身穿刺了胸膛脊背,生生将血肉与骨髓撕裂开。   经棠浑身数不尽的伤痕,他剧烈颤栗,双眸睁大,鲜血从口中与伤处溢出来,弥漫了衣裳。沙尘与泥泞之中,深重的粗喘声像砂纸摩擦过喉咙,苟延残喘的呼吸,连眼眸里都像浸了血。   他眼瞳痛苦紧缩,紧盯着吟风。   吟风亦盯着他。   阴云弥天,崖巅的寒风冽冽呼啸。   那具身躯彻底麻木了似的,顺着石壁缓缓滑下,宛如终于脱线疲软的木偶。   良久,他眼前的视线昏黑了。   微动了动唇,吐出这样一个含糊不清的字。   “我……”   画面就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境象渐渐虚幻模糊下去。   所有的光芒收敛,变成了星微的一点光亮,收束进地上那枚不知名的碎片里,整个洞穴再度恢复了阴暗。   郁承期缓过了神,不知道经棠最后一句到底要说的是什么。   他走过去将那东西捡起来,发现这原来是一枚铜镜碎片。   依照材质与符刻来看,这原本应该是件相当不得了的法器,可惜只剩了这一小片,当中记载的东西就这么多,已经残缺不全了。   而且他将这玩意拿到手里的时候,才倏地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异样感从何而来——   这碎片上的气息太重了,魔气与仙气混杂,不知是在这里埋藏得太久受了感染还是什么,怪异得很。   楚也此时走了过来。   他尚未从方才的景象中回过神,看着郁承期手里那片碎裂的铜镜,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方才那个,难道就是仙主与帝尊的最后一战?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碎片是什么来头?!”   没有人知道。   洞内一时陷入短暂的沉默,没人回答他。   韩城沉吟了片刻,沉声开口道“传闻……三十年前那场大战,仙主与帝尊两败俱伤,就在帝尊死后不久,仙主吟风也因重伤难愈,驾鹤仙逝,因此才使得仙魔两界彻底决裂,变成了如今的状况。”   他看着那碎片“这片铜镜,看起来虽不具备杀伤力,无法当做武器使用,但也是举世难得的极品法器,单凭这小小一枚碎片,便足以见得它的珍贵,绝非寻常人所能拥有。”   “如果没猜错的话……极有可能是仙主或帝尊在大战时,随身携带的东西。”   楚也道“随身携带?!”   韩城点了点头。   “韩城说得不错。”   顾怀曲开口了,他从郁承期手中拿过碎片,接触到的刹那,显然也感受到了碎片上怪异的灵气,微皱了皱眉,却并未显露出来,面色清冷道“从方才的景象来看,在场的除了仙主与帝尊也没有旁人了,这铜镜只可能是他们中谁身上的。”   “所以我们这是寻到先辈的贴身遗物了??”   楚也轻吸了口凉气,搓了搓手掌难耐激动,满脸写着喜不自胜。   “师尊,这回去得记一次大功吧?年末考核结束,宗主是不是得亲自奖赏啊?”   “……”   顾怀曲张了张口,还未回答,脚下忽然地动山摇。   洞中猝不及防又震荡起来。   “当心!”   顾怀曲握紧长剑,皱起眉提醒弟子。   方才那魔物的声音再度响起,回荡在整个洞穴内——   “咯咯……咯咯咯咯……”   那颗心脏虽炸了,可魔物竟然没死!   它声音比方才化身时还要诡异几分,说哭不像哭,说笑又不像笑,像从四面八方尖锐的穿透而来,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又幽幽窃窃的念起来   “生而苍生上,高居人上人……是非恩怨心有镜,偏生执念毁自身……昨夜害故人,情义两不全。今朝终得死,不见太平世……前人尽,后人误。一念荒唐,两双凄……”   楚也这次听清了,却没懂它说得是什么意思,警惕地紧盯四周,高呵道“躲躲藏藏的干什么?出来!!”   “咯咯咯……咯咯……”   那魔物一直萦绕在他们头顶,只不断地发出怪响。   忽地,旁侧几缕皮开肉绽的血藤猛然窜出,朝着几人直袭而来!唯独避开了郁承期。   另外三人反应敏捷,都下意识的抬剑抵挡。   可与此同时,他们体内的那股阴气竟赫然发作了!   众人只觉得胸腔倏地一窒,包括顾怀曲在内,五脏六腑骤然绞紧,手上提不起力气,没来得及做出抵抗,瞬息被血藤缠住了身子!   顾怀曲面色一沉,暗骂自己大意了!   血藤就犹如一条巨蟒紧紧缠缚住,倏然一卷,将师徒三人卷上了半空。   阴气作祟,窒息感愈发强烈,几乎一瞬之间就将修为稍差的韩城和楚也勒得喘不上气,脖颈泛红,额角暴起了青筋,眼看就要命悬一线。   而顾大仙师也俨然没好到哪去。   郁承期也预料到这种情况,眸色一寒,正打算动手,那魔物却忽然对他说话了,模糊地道   “留下一命……”   什么……?   郁承期眉头紧皱,没有听清。   “留下一命……”   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幽幽凉凉的问。   “谁……死?”   郁承期后颈倏地一凉,仿佛有个无形无色的东西飘浮到身边,凉丝丝的贴着他。   如同一张诡谲的嘴唇,凑近了他身后,环绕在耳边,尖锐又阴毒地发出疑问   “谁、死?”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没更新,今天早点更~   感谢支持。 第17章 顾怀曲竟然怕死   郁承期脸色微变,眸中倏地阴戾。   什么意思……?   这是只要三人中的一个去死?而且还要自己来做出选择??   郁承期心中的第一反应不是为什么,而是凭什么。想杀人杀就是了,凭什么要他来背这个罪名?   简直可笑!   他险些就想当场释放出帝尊咒印,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魔物杀死。   经棠留下的灵脉霸道得很,可以掌控魔界中的很多东西,就譬如碾死这种灵智低弱的魔物,简直不用费吹灰之力。   可现在麻烦就麻烦在,他不能在顾怀曲之外的人面前暴露身份,所以他好像也无路可走,只能任凭这个该死的魔物摆布。   眼前那三人就悬空吊在上面,被血藤死死缠缚着,如同砧板上三条待杀的活鱼。   血藤之中,被捆缚住的顾怀曲睁开了眸,相比起韩城和楚也,他的脸色要好上太多,虽然也有几分苍白,可完全没有那种窒息得要死的模样。   这魔物之所以要他选,是因为它并非什么修为高深的魔物,做不到一次同时吞下三个活人,只能牺牲其中的一个。   郁承期见顾怀曲看过来,还以为他这深明大义的师尊必定要主动做出牺牲,说出什么“选我”、“救另外两人”之类的话。   但等了片刻,顾怀曲竟一言不发。   顾怀曲紧抿着唇,深冷而沉默的看着郁承期,好似真的在等他做出决定。   郁承期眉尾微挑了挑,竟觉得不懂了。   为什么?   ……顾怀曲怕死?   那魔物见他半晌没说话,生怕他听不见似的,嗓音愈加凄厉地又问了一次“谁、死?!”   “谁——死——?!!”   它愈发尖厉咆哮起来,嘶吼如厉鬼,已然急不可耐。   郁承期敛了杂念,他现在灵力不够,摸不准它的位置,又不能激怒它,想要钓出真身……此刻唯一的办法,当真只能假装牺牲一个。   韩城,楚也,顾怀曲……   他唇角微不可查的有一丝冷漠的弧度。   这三个人谁与他略有交情,谁又与他苦大仇深。   不是分明得很么?   郁承期眼眸黑漆漆的,阴翳坦然地与顾怀曲对视。   他眸中幽幽的,仿佛因为将死之人不是他,无论做出的任何决定都事不关己一样,硬是在这生死攸关之际,呈现出一股闲散凉薄。   他微眯了眯眸。   他也不是想让谁死,只是他迫不得已啊。   顾怀曲看着他那双眼眸,眉头难以察觉的皱了皱,感到心口一沉。   郁承期骨节修匀的手指抬了起来。   他看着顾怀曲,举动分明有千钧重,却轻飘飘的,毫不意外,指向了身陷囹圄的顾怀曲。   意义很明确了——   他要顾怀曲去死。   “……”   即便早有预料,顾怀曲心里还是凉了一截,神色愈发冷了,嘴唇冷淡地抿紧。   郁承期还不忘了道歉,眸子里光泽幽寒,略带几分嘲弄,对顾怀曲道“抱歉呀……师尊也听到了,弟子是被逼无奈的,千万莫怪。”   得到答案,那魔物终于心满意足了。   依旧发出“咯咯咯”的声音,阴飕飕的,带着几分诡泣愉悦。   整个山壁轰隆隆沉闷作响,山摇地动。   周遭震耳欲聋,掺杂着一丝难以捕捉的琐碎细响,郁承期敏锐地眸色一凛!   终于出现了!   魔物现出了真身,郁承期神色阴戾,把握住时机,在背后预备已久的匕首猛然拔出鞘,寒光闪过,迅疾如雷霆,朝着洞顶一掷!   潜藏在阴暗处的魔物主体才刚探出个头,还没来得及将人生吞下肚,就猛地被利刃刺中了!   血柱瞬间喷涌如雨,哗啦啦从高处降下来。   随着一声刺耳嘶吼尖叫,血藤也疼痛似的倏然绞紧。仿佛是勃然大怒,既吃不到人,它便将血藤中横生出倒刺。   一时之间,锐利的尖刺从血藤中猛然拔出!   三条藤蔓中唯有捆缚顾怀曲的那一条,像是竭力要索他的命,烂肉里疯长出根根细针,瞬间扎入了顾怀曲的骨血里!   “呃——!!”   倒刺猝不及防的噗嚓扎入肉躯,顾怀曲眸色大变,霎时血色尽褪。   他被活生生穿刺了衣衫,锐刺血淋淋的撕裂了他的血肉,鲜血迅速渗透,那还是的呢白袍上转眼浸满了刺目猩红,滴滴答答的往下滴落。   郁承期也没料到那血藤还有这本事,脸色略变了变。   他正准备动身,却见顾怀曲脸色苍白的浸满冷汗,不见半分脆弱,眸色狠厉如一把锐刃,强压住刺骨剧痛,狠狠咬牙朝他道   “不必你管……去救他们!”   那魔物正被郁承期那一下刺得疼痛怒嚎,尚未缓和过来,趁此时机,顾怀曲闭了闭眸咬紧牙关,不知哪来的力气,周身一股强盛的灵流骤然掀起!!   顾怀曲就是顾怀曲。   堂堂极顶仙师,哪怕重伤至此也不惜得等人来救。   他身侧金光狂冽飞朔,如淬了寒气的刀,竟在血藤缠烂了身躯的情况下,生生撕裂了藤蔓,从中挣脱出来。   血藤转眼被灵流震成齑粉,顾怀曲满身血腥,不及落地,身影倏然飞过,杀气凛然,满身皮开肉绽却像察觉不出疼痛似的,身上还飘着血,居然握紧长剑朝着魔物掠去!   这一刻的顾怀曲,强悍得仿佛没有血肉。   让人觉得他是铁做的。   郁承期心下微震,觉得他这师尊可真够铁骨铮铮。   毕竟是冷血强悍的顾怀曲,哪里需要人去心疼呢?   他没再多想,立时去将韩城和楚也救下来。   韩城跟楚也重新落到地面,状态都不太好。   相较于顾怀曲,他们仿佛就是两只拖油瓶,再晚一些恐怕真要彻底一口气提不上来憋死过去了。   他们灵力暂时使不出来,无暇再去协助顾怀曲。   郁承期也没打算帮忙。   他灵力本就没恢复多少,才不愿意为了顾怀曲浪费,索性就在一旁装死,盯着那道与魔物缠斗的身影。   一边看着,一边思考一个问题——   顾怀曲到底怕不怕死?   方才分明一副不愿舍己为人的模样,现在又拼着命去和魔物斗,他这是图什么呢?   郁承期猜不透。   但他很清楚,顾怀曲就算死在这里,也是顾怀曲自己作的,等他跟魔物斗到两败俱伤的时候,自己再出手营救,在旁人面前装装样子,也算是赏他几分薄面了。   顾怀曲到底是出人所料。   片刻之后,他凭一己之力将魔物斩死在了剑下。   魔物被劈死的刹那,尸体化成细沙似的转眼飘散了。而顾怀曲则因为失血太多,筋疲力竭。   他双眉强忍的紧皱着,心念一松,身形便有些晃荡,面色苍白得吓人,拄着剑才勉强没有倒下去。   “师尊!!”   韩城和楚也见状赶忙上去扶住他。   洞穴内隆隆震晃,碎石簌簌掉落,就快要坍塌了。   韩城道“快!先出去!”   那两人眼下也已经算是废人了,身体虚弱得厉害,连区区一个顾怀曲都扶不住,楚也急了,见郁承期还在不远处杵着,转过头来朝他大喊“兔崽子,还不快来帮忙?!”   郁承期皱起眉,鄙薄地啧了声。   四周山摇地动,他顾不得其他的,快步走过去,从他们手里接过顾怀曲,麻袋似的一把扛到肩膀上,带着两人迅速朝洞外折返。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   感谢   读者“青烟爻”,灌溉营养液+2   读者“青烟爻”,灌溉营养液+4   白酒云烟扔了1个地雷   白酒云烟扔了1个地雷   白酒云烟扔了1个地雷 第18章 冤家路窄   顾仙尊本是阵法宗师,不擅药理,带出来的徒弟也个个医术不精,除了会把止血药往伤口上洒一洒,就没有更好的本事了。   几人先就近到附近的镇子上,找个地方给顾怀曲处理伤口。   好在医馆不算太远,他们将重伤的顾怀曲送进屋里,大夫见顾怀曲伤得这般严重,匆匆忙忙将手头的活计放下,替他止血疗伤。   过程当中,顾怀曲已经因为失血太多陷入了昏迷。   韩城和楚也虽也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但和顾怀曲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三个人就在隔壁的屋子里静静等着。   气氛有些沉溺。   郁承期坐在一旁,面无表情的垂目敲着桌案,期间,韩城几次将目光看过去,皱了皱眉,又忍了。   郁承期不闻不问,就好像没看到似的。   到第五次的时候,韩城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他眼眸直直定向郁承期,常年温和的脸上此刻有几分怒意,沉声质问道“你方才……为何选择师尊?”   郁承期挑眉,先是尾音微扬的发出一声“嗯?”   之后才想起到他在问什么似的,浑不在意,语气凉薄地道“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师兄这是怨起我了?方才你们两个那模样,但凡我选了其中一个,你们还有命待在这儿?”   桌案“砰”地一响,韩城愠怒道“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这是你差点杀害师尊的理由?!郁承期,师尊他现在就昏迷不醒的躺在隔壁,你怎么还这么坦然?!”   “……”   在某些方面,韩城简直跟顾怀曲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他过于中规中矩,一旦触及什么门规戒律,立马就要发火。   郁承期对他最大的印象就是刻板,甚至时常觉得,像韩城这样的弟子才是山海极巅里最该受师长们认可的。守规矩,讲道义,打心底里认定了“尊师重道”四个字,把顾怀曲当庙里神佛似的尊敬崇仰,温和严瑾又守礼,简直就是照着山海极巅那堆条条框框的规矩长的。   郁承期也曾经尊师重道过。   但他和韩城尊师重道的方式从一开始就不同。   韩城对顾怀曲的敬畏尊崇是发自肺腑的,谨遵守礼,恭谦敬仰。   而郁承期呢?   他当初仰慕喜爱顾怀曲的时候,巴不得往死里黏着他。   午休时他厚颜无耻的去蹭饭,下了课又找借口跟着顾怀曲回寝殿,哪怕只是短暂的一小段路程,他也要肩并肩跟着顾怀曲一起走,不停的没话找话,聊一些毫无营养的琐事。   郁承期从来和韩城观念不同,也相处不到一块去。   不过当年的郁承期尚且懂得收敛。   为了自己能留在宗门里混口饭,也为了让顾怀曲觉得自己乖巧听话,他很少展露与众不同的想法,像个没有锋芒、乖巧懂事的少年,和现在不一样。   现在他既是帝尊,又不再仰慕顾怀曲了。   就像解脱了枷锁又暗藏利爪的鹰隼,肆无忌惮,完全有资格挠人一把,自然也不会韩城这样的角色放在眼里。   他嗤笑道“师兄是不是想多了?”   “师尊他老人家修为高深得很,堂堂一届仙师,还怕一只变了异的魔物?你是不知道,他方才被血藤抓住的时候有多神色自如,比起你们两个脸红脖子粗的,他可根本就没把那魔物当回事。”   郁承期说谎连眼都不眨一下,漫不经心地继续道“师尊心里盘算的是什么,我清楚得很,依我看来他早就有把握,对付那头魔物绰绰有余。”   “喏,你看,事实也的确没错,那魔物不是已经死在他手下了吗?”   他一抬眸,光泽狭促地道“所以啊,师兄就不必事后找补啦……如今你们两个安然无恙,师尊也活得好好的,不是皆大欢喜吗?有何好计较的。”   “你——”   韩城显然被他这番话给震住了,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眸中一时变得很复杂,盯着郁承期,眉头渐渐拧在一起。   半晌,面色寒霜扭曲地咬牙道“你简直是……大、逆、不、道!”   郁承期曾经有多么“尊师重道”,众人多年以来亲眼所见的,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在场的两人一时都有种错愕的情绪在里头。   方才情况那么严峻,顾怀曲被血藤挟持,一个不慎是真有可能会死的。   郁承期这番话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当时在场的韩城和楚也。   他为何会这么说?   枉顾师尊的性命,本就是大逆不道,而他竟还敢理直气壮?!   韩城诧异于郁承期的散漫敷衍,又因此感到极其愤怒,更是不能理解——   放在从前,郁承期绝不会是这样无所谓的态度,更不可能在那种情况下选择牺牲自己的恩师。只是时隔三年未见,这个人怎么会变了这样?!   “难道我说得不对?”   郁承期一脸不知悔改地反问了句。   韩城无从与他争辩,压住满腔火气,只等着师尊醒过来,无论重罚还是逐出师门,都是郁承期罪有应得。   他甩袖怒火难息地坐到一旁。   楚也一时间也插不上话,三人暂时陷入了僵持的沉默。   没过一会。   院子里忽然传来了一道清清脆脆的女子声——   “陈大夫?陈大夫在吗?”   是医馆的来了客人。   楚也怕打扰到大夫给师尊疗伤,赶忙开了门,冲那女子招了招手“嘘,姑娘,陈大夫正忙呢,你先稍等片刻。”   那姑娘一身粗布裙子,脸蛋生得水灵灵的,瞧着年纪不大,见状便掩住唇不再喊了,点点头,走过来。   “姑娘也是来看病的?”楚也随口问起。   姑娘答“我娘得了风寒,我来给她抓药。”   楚也生得风流俊朗,眼眸微弯带笑,礼貌的侧身让了路,看起来很招好感“那姑娘先进来等吧,陈大夫不久就出来了。”   姑娘含羞地点了点头。   这一进来不要紧。   要紧的是,她刚踏入门口,便跟郁承期视线对了个正着。   两人目光交碰,俱是一怔。   可真是冤家路窄,巧了。   “是——是你?!”姑娘震愕地脱口而出。   “……”   郁承期暗自抽了口冷气,一眼就认出来。   居然是那个被他拿走了聘礼钱的姑娘!   这都能碰上她?他怎么这么背!   作者有话要说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   首先非常抱歉大家~这两天文名改来改去的,改了很多次也没想好,后面不知道会不会再改,总之等v后肯定不会改动啦~起名废头秃了。   感谢支持~ 第19章 师尊是在强人所难   姑娘脸上露出羞愤怒色,生怕他再跑了,立时冲过来,揪住郁承期的衣襟要将他拉出去,不管不顾的嚷嚷起来“你个骗财的小贼,竟还敢回来!赶紧随我去见官!”   请人进门的楚也傻了,见姑娘不由分说的拉拉扯扯,赶紧率一步先上去调解“诶诶诶,姑娘,有话好好说,我这位师弟到底怎么你了?光天化日的,拉拉扯扯多不合适,先把手松开,有我在呢,在下一定替你主持公道!”   姑娘松了手,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气愤地咬唇指责道“他……他抢了我的钱!”   韩城这会儿也没法袖手旁观,不得不起身走过来,皱眉道“方才不是说骗,怎么又变成抢了?”   郁承期之前拿走的是人家一家三口拿到的聘礼钱,姑娘气急了,也顾不得脸面,将一月前的那桩事倒豆子似的倒了出来。   姑娘名叫晓蝶,家境不大好,家中父母得知此事后差点打断她的腿。   郁承期虽然心性恶劣恬不知耻,但好在敢作敢当,做个坏事倒像自己多光明磊落似的,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他本来就没想遮遮掩掩。   做了就是做了,不要脸就是不要脸,又不是认不起。   他就是这么烂的一个人,没什么好赖账的。   不过在其他人眼里,他这副无所畏惧的模样更像是浑不在意,简直能活生生把人气死。韩城和楚也像是第一天认识他的似的,异样的眼神一遍遍在他身上刮。   看个屁?   郁承期不屑一顾,轻嗤了声。   楚也在旁听完这一通,直嘬牙花子,心想这叫什么事啊?郁承期这畜生,一别三年怎么这么能造孽,才回来多久,竟然惹得一身骚!   楚也身为师兄,不得不硬着头皮挺身而出,主动解决麻烦,给姑娘赔了翻倍的银两,又好一顿赔礼道歉。   这边事出突然,几人尚没等调解好纠纷,那边陈大夫又出来了。   大夫说顾怀曲的伤口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人也醒过来了。   几人顾不上这边,又匆匆忙忙的到隔壁去看望师尊。   陈大夫医术并不算高明,只是镇子上普通的大夫。   顾怀曲伤得太重,浑身上下四十七个血窟窿,深浅不一,肩背和手臂上已经硬生生被扎穿了,失的血也多,一时半刻缓不过来。   陈大夫医术有限,只给做了简单的救治和包扎,算是勉强堵住了伤口,其余的损失,他也力不从心。   陈大夫嘱咐了几句,又转身出去熬药。   这会儿安静下来,晓蝶姑娘忽然意识到这几人的衣着打扮。   她上下打量着他们,疑道“你们……是山海极巅的弟子?”   楚也顿了顿,多少觉得替宗门丢脸,勉强点头“是。”   姑娘不禁有些惊讶。   仙界中人虽美其名曰“仙族”,但灵力低微薄弱者还是大多数,仙族的寻常人不经修炼,和凡界的平头百姓没什么两样,因此对仙宗中修为高深的宗师和弟子们大多都抱有仰慕之情。   这些人是从山海极巅来的,床帐里那位仙尊又为了除魔,浑身被扎了四十多个眼儿……   加上他们认错的态度也不错,又多赔了这么多的银子……   晓蝶姑娘心一软。   心想,罢了。   她抿了抿嘴,道“既然如此……算了。听闻你们山海极巅向来为了仙界太平四处奔波,你们今日又是因除害而负伤,看在这个份上,我就当之前钱囊是被狗叼去的……不计较了。”   楚也一听顿时松了口气。   但他忘了这屋里多了一个人,还没来得及拽着郁承期再次道歉,一道清冷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隔着层层叠叠的帐幔,那嗓音有些沙哑虚弱,像缥缈的泠水,冷然低问道“什么钱囊?姑娘,你是何人?”   顾怀曲听到了!   楚也脸色变了变。   “呃、师尊……”他下意识的想岔开话题。   顾怀曲却听出他的犹豫,声音更冷更沉了“说实话,究竟所谓何事?”   “……”   势头已然不妙。   楚也心头绷紧,尴尬地笑了笑。   他们再怎么也不能在外人面前丢脸,他赶紧先打个哈哈,将晓蝶姑娘送出去了,让她先去找陈大夫拿药。   晓蝶走后,屋里就只剩了顾怀曲和这几个师兄弟。   韩城沉默不语。   郁承期身为罪魁祸首,也连个屁都不带放的。   楚也有种被晾干孤立的感觉,一咬牙,只得干干巴巴的将这件事说给顾怀曲听。   他怕是怕,但他怕的可不是郁承期受罚,而是师尊气坏了身子。   讲完郁承期“骗财骗色”的经过,屋内的气氛果真当场冷了下来。   即使隔着密不透风的帷帐,几人都能感觉到那汹涌如涨潮的怒意,短暂的沉寂如同山雨欲来,像要把整个房间冻住似的。   郁承期没觉得愧疚,第一反应只是——   顾怀曲该不会把自己给气死吧?   他不是嘲弄,而是一瞬间很认真的在想这问题。   顾怀曲身上那么多伤,万一气得从床上蹦起来打他呢?……满身伤口崩裂,一代仙师说不定就没了,会不会就此身亡还真不好说。   那沉冷的声音带着强忍的微愠,良久才再度开口“你们两个出去!”   楚也本想提醒师尊注意身体,千万别动气,但又没敢开口,朝郁承期递了个好自为之的眼神,跟韩城一起走了。   这会儿屋里就只剩了郁承期和顾怀曲。   屋子里陈设朴素,窗子为了防风全都紧闭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周围没了人,郁承期也不装了。   他眉间轻佻悠懒的走到床边,直接挑起帷帐,垂眸在顾怀曲身上肆意打量。   关心道“师尊还好么?”   他撩起衣袍,在床畔坐下,扫了眼,又嘲笑地自问自答道“看这模样,想来是不大好。”   顾怀曲身上只穿了件松散的纯白里衣,但凡露出来的地方都缠了绷带,就连脖颈也被层层绑束起来,隐约渗着血色。   顾怀曲这人很执拗倔强。   他不习惯显露脆弱的一面,加上郁承期那副居高临下审视的眼神,让他无端地恼火,闭了闭眸,忍着伤痛,也要强撑着手臂坐起来。   即便再怎么遮掩,他面色的虚弱疲惫还是能被人一眼看穿,此刻那双唇瓣有些苍白干裂,墨色的长发披散着,无不昭显着脆弱。唯独那双凤眸,冷冽依旧,带着鲜明的怒色,看起来又冷又凶,竟衬得比平时还要难以接近几分。   郁承期不怕他。   反而还敢恶心他。   低劣地笑了声“很痛吗?徒儿给您吹吹?”   他去拉顾怀曲的手臂,被一下子躲开了。   顾怀曲最厌恶他故作出来的温柔蜜意,回想起洞中的事,更是一阵阵怒火,暗自攥紧手指,寒声质问地盯向他“……你方才分明可以救下所有人,为何不救?”   顾怀曲知道他身上有帝尊咒印,可以控制任何魔物。   郁承期也不觉得意外,理所当然的反问“我为何要救?”   顾怀曲眉峰低压,横眉冷对“韩城楚也命悬一线,你方才再多迟疑半刻,他们现在便已登极乐了!你哪怕不顾我,连他们的性命……你也不顾?”   郁承期看了看他。   “是啊。”   他的语气太坦然,令顾怀曲怒气高涨又无话可说。   顾怀曲强压下怒意,咬牙问道“难道谁的性命在你眼里都不重要?”   郁承期瞧着他。   倏地笑了。   “师尊指的是谁的性命呢?”   他眸子里此刻映着柔和的光泽,慵懒又明朗,偏头口口声声道“徒儿只知道,若我方才出手,灵力一旦溃竭见底,身份就暴露了,到那时他们得救了,我又该怎么办呢?”   他低笑着,口吻无端地温柔轻缓下来,像是在哄人“师尊太傻啦,总是用道义来要求别人,可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跟师尊一样?”   “韩城楚也,说到底不过是两个同门而已,死与不死,哪有徒儿自己的事要紧啊?”   “师尊,徒儿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你也要理解徒儿呀。你总是要我替旁人考虑,根本就是在强人所难,对不对?”   “……”   顾怀曲不说话了,只是冷冷的沉默。   郁承期随即又向他道歉,弯着眸子,语气诚恳得无可挑剔,却怎么都令人感觉不到真诚“师尊是不是生气了?”   “我错啦。”   那双细密的眼睫微垂着,被柔腻挺拔的鼻梁衬得无比深邃,无端有些狭促讥诮,甜言蜜语道“当时事态那么紧急,徒儿也是身不由己,往后再也不会啦。师尊就原谅我这次吧,好不好?”   “……”   这个男人好像把柔情蜜意当做一捧粪土。   谁惹他厌憎,他就往谁身上撒,句句淬着毒,又软得不像话,就像是磨刀杀人前赏赐的一杯甘甜美酒,下一刻就要将人捅得鲜血淋漓。   顾怀曲只觉得刺耳,将脸别过去些。   “我方才选择让师尊去死,师尊是不是不高兴了?”   “……”   郁承期偏着头去看他。   “说话呀。”   他不识趣似的,贴近了讨顾怀曲的话,像个不懂事的少年,“师尊不说话,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因为这件事生气。”   “在徒儿眼里,师尊向来珍视自己的弟子,平日那么高风亮节的一个人,为了弟子们付出生命又算得了什么?所以徒儿想呀……师尊待弟子们这么好,一定会甘愿牺牲的。若我当时不慎选错,只会被师尊责骂。”   “况且,有些事,师尊不是也清楚吗?”   郁承期抬起眸来,带着狎昵地笑意,却幽幽凉凉的。   “但凡有点自知之明,你也早该料到了。”   “徒儿睚眦必报……你不去死,谁又去死?”他嗤地冷冷轻笑,“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顶起我的小锅盖……感谢支持。 第20章 本尊很清醒   “你——”   听到这些话,顾怀曲徒然动怒,话没说完先牵动了伤口,攥紧衣袖倒吸了口凉气,眉间难忍的紧皱起来。   顾怀曲自幼在山海极巅长大,因为灵脉天赋异禀,冰雪聪明,十五岁起就在宗门中传道授业,并收了座下第一任亲传弟子。宗中的弟子们见到他无不敬仰尊崇,这么多年来,谁敢对他口出狂言?   “你看你,瞎激动什么?”   郁承期嗤笑地瞥了他一眼,悠懒地向后靠着床。   “看自己没死成,非要死了才舒坦是不是?”   郁承期这个人明辨是非是真的,心狠手辣也是真的。   他跟在顾怀曲身边这么多年,什么是道义,什么是对错,他太明白了。就像他始终清楚的知道自己是个恶人,而顾怀曲才是那个大义凛然的正人君子。   他心里有一把尺,跟顾怀曲一样可以衡量世间的对错。   而世人愚钝——   顾怀曲的大义是为了整个仙界,虽然听起来令人肃目,可也仅仅只是为了仙界而已。这世上除了仙界以外,还有魔界、妖界、凡界……他心中的“义”如果真有那么大,为什么不能放下仇恨与魔界和解?为什么不能视众生平等?为什么觉得郁承期这个帝尊血脉,生来就该死?   相反,郁承期正是因为自私自利,所以从没想过要替谁背负血海深仇。   帝尊血脉又如何,两族对立又如何?他的血脉是他选的吗?   他从来没有替经棠去恨,更不会把前辈恩怨一股脑的刻在自己身上。   什么两族仇恨、天生重担……   这些东西在他眼里,屁都不是。   他承认顾怀曲很好,顾怀曲性情高尚,不会坑蒙拐骗,不会恶意害人,他心地善良,是顶顶的大好人。   而自己心性顽劣,恶念无数,一旦挣脱枷锁就与恶狗无异。   所以呢?   所以就因为如此,他怎么都是罪有应得,哪怕是顾怀曲先背叛了他、先对他起的杀念,他再报复回来,也是他的不是?   是吗?是这样吗?   倘若不论仙魔恩怨,他们之间到底是谁,对不起谁?   每当面对顾怀曲的时候,郁承期都不禁回想到从前。   那么多年了,他为了顾怀曲将自己的本性框束起来,顾怀曲说什么都是对的,做什么他都喜欢,只要顾怀曲对他好,哪怕仅仅将他当做一个普通的弟子来看待,他也觉得十分高兴。   世间的任何隐忍自律都无异于自残,是活生生将自己的本性阉割成畸形。   可感情这种东西要看运气,并非付出多少,就能得到多少回报。郁承期始终明白这点,所以也没强求过,只是从来不曾想到他曾经满以为自己得到了,如今却又变得一无所有,啼笑皆非。   他为顾怀曲压抑了那么久。   可顾怀曲心里只有仙界道义,连一丝一毫都没有偏心他、为他动摇过。   ……这也很好。   他想,人就是该自私自利的活着。   他都已经掌控别人的生死了,干什么还要想那些纷纷扰扰的,抑制心中的恶念?   老天爷生来给了他这身血脉,就是叫他随心所欲的啊。   他跟顾怀曲生来命格相克,反目成仇是上天注定的。高兴的时候他乐意哄一哄、逗一逗,说些甜言蜜语给顾怀曲听,可不高兴的时候,顾怀曲就狗屁不是,连死都罪有应得。   反正他和顾怀曲之间必须要死一个,既然如此,死的凭什么是他,而不是顾怀曲呢?   就因为他喜欢顾怀曲?   真是可笑。   郁承期很清醒,也很理智,他对顾怀曲还有情爱,并不全是恨。但那点残存的念想,早晚会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消散的,说不定只要顾怀曲一死,就彻底断了。   屋中浓郁的药味久久不散,顾怀曲伤得很重,没力气与他争执。   他闭了闭眸忍下那股愠怒,又道“那个姑娘呢?”   “她又何处得罪于你,至于你这般戏耍她?”   “她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对父母之命有所不满,你对她无意,尽管无视就是了,欺骗人家的感情和钱财做什么?郁承期,你读的圣贤书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郁承期漫不经心,背后倚着床,下颚微抬,漠然地道“本尊就是觉得开心,有趣。怎么着?碍着让清仙尊的眼了?”   他嗤笑了声,又继续道“活该她傻,看见男人就挪不开眼,连本尊姓甚名谁就不知道,随便哄骗两句就掏了家底,她不受骗谁受骗?何况,谁让她自作主张偷取家里的钱财送给陌生男人,本尊给她个教训,这不过分吧?”   顾怀曲被他这套歪理邪说激怒了,甚至感到恶心。   “混账东西!你算她什么人,凭什么给她教训?作恶就是作恶,给自己找什么借口!”   郁承期哼笑了下,眼眸里逞凶肆意的与顾怀曲对视,颇有些慵懒挑衅,讥讽道“那师尊又算什么人,凭什么教训我?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还在这里叽叽歪歪,你怎么就没干脆把自己气死?”   “你……!”   顾怀曲深深喘着气,额角青筋暴起,凤眸中浸了层怒意,憔悴中硬是透出一股凛锐来。   “我什么?”郁承期不慌不忙。   有那只手环在,顾怀曲在他面前根本不可能兴起风浪,他讽漠悠懒地道“师尊还是好好歇息吧,有功夫管别人,不妨先管好你自己。瞧瞧你运气这么差,万一哪天死了,再赖在徒儿身上,该多让徒儿为难啊。”   他一脸狼心狗肺。   一点也没有悔过之情。   就算顾怀曲伤成这样,他也不觉得这件事错在自己。   打算让顾怀曲死的原本又不是他,要怪就怪那头魔物。问题是魔物问的,人也是魔物打伤的,要吃人的是魔物,关他什么事?   活该顾怀曲时运不济,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顾怀曲被气得不轻,郁承期却像没事人似的,起了身,熨帖的长袍将他身形衬得恰到好处,腰肢厉窄劲瘦,双腿修长,这么一站起来,窗外映入的阳光将他影子投射得极长,在地面投下棱厉高挺的暗影。   他扭了扭脖子,淡漠地舒络了下筋骨,转身走向门口“没什么好说的啦……师尊好生休息罢,徒儿走了。”   ……   等到回了山海极巅。   郁承期很快就被宗主叫了过去。   山海极巅的宗主名叫江应峰,年纪起码有五十岁了,依旧丰神俊朗,神采奕奕,眼角的皱纹不嫌苍老,反倒有种岁月雕琢的深刻感,眉目深邃且身形玉立,端得是一身谪仙风采。   同样身为八大仙师之一,又是山海极巅的一宗之主,江应峰在仙界的地位自然不可小觑。   不过在八位仙师之中,他的地位并没有那么崇高无上,相反呢,背地里没少遭人议论说小话。   原因是这位看似严瑾端肃的宗主,其实是个非常不靠谱的人。   不听人劝,又眼光极烂,论人气在各位仙师中排不上第一,论气人倒是妥妥的魁首。   这一点郁承期深有体会。   宗中的师长们每年就会带座下弟子下山,前往各地的名胜古迹踏青游玩。而江应峰,每年都会在途中捡一个有眼缘的孩子回来,并次次坚称自己捡到了天降奇才。   照理说来,江应峰是对郁承期有知遇之恩的,当年郁承期混迹在窄街暗巷里,多亏了江应峰一眼看去,觉得他是个可塑之才,才将他带回了山海极巅。   不过,当时在山海极巅里,江应峰流传的事迹是这样的——   最爱发牢骚的奇云道君每年都会掰着手指数一遍   “第一年,他捡回来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娃娃,虽然灵脉奇佳,但性情刁钻叛逆,心性不纯,绝非修道的料子,可这眼瞎的不知怎么偏就觉得她乖巧听话。结果不到半个月,这女娃娃就因为与人争抢珠钗首饰,一把火将整座寝舍烧了个干净,大哭大闹,被逐出师门。”   “第二年,他领回来一个不足二十的年轻人,在医馆当过几年学徒,看起来性子温善,可惜不足一月就原形毕露,三更半夜跑去偷窥女子沐浴,结果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就被女弟子们打出了宗门。”   “第三年,更了不得。他是不再带人回来了,偏偏带了条狗,搁在他怀里安安静静,一放出去哪叫一个‘疯’字了得!见人就咬,害得个弟子得了犬病,最后迫不得已送去驯兽台,他还恬不知耻的惋惜了好几日!”   奇云道君嫌弃之情溢于言表“再过两日,踏青结束,他就该领着弟子们回来了。我倒要看看,他这回要带个什么货色回来,若是能在宗中待满一年,我便随他的姓!”   “……”   好巧不巧,那年江应峰带回来的就是郁承期。   当初众人全都抱着副看戏的心态。   却怎料一年之后,郁承期不仅圆满渡过了旁听期,还被高冷清贵的让清仙尊收归到座下。   奇云道君不吱声了,装着记性不好,把嘴缝上,再也不提这码事。   旁人都以为江应峰眼尖了一回,领了个货真价实的奇才回来。   可实际上,只有郁承期自己心里明镜似的——   江应峰这该是多糟的运气、多毒的眼光,才能从那小破镇上挖出他这个魔头来?!   每想到这里,郁承期都不知该感谢他还是怜悯他。   只能深深折服于江宗主犀利的眼光,啧啧称奇,半是嘲笑半是诚恳的感叹   江宗主真可谓神人一个啊。   厉害,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非酋江宗主。   ————————————   跟编辑敲定啦,这周六入v,到时候让我试验一下抽奖怎么弄,顺便再随机发点小红包~   刚入v那几天很重要的,宝贝们记得要来,千万不要养肥我~! 第21章 本尊可蛮横   江应峰可不知道面前的小子有多狼心狗肺,不知感恩还反倒在心里嘲笑他。   江应峰道号凌肃真人,所住的大殿便叫凌肃殿。殿内雕窗半敞,几案上燃着香炉,阵阵清香逸散,帘幔随风鼓荡如流水,陈设颇为雅致。   郁承期见他气定神闲的姿态,便知他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仔细想想,也是,顾怀曲和他那两个师兄也不可能将魔洞中的细节说给人听。   “坐罢。”   江宗主随性的朝他道。   郁承期在一旁落了座,江应峰与他闲聊几句,主要是问了问顾怀曲的情况和这次任务的经过。   郁承期中规中矩的一一作答,听过之后,江应峰叹了声,捋着胡须“此次任务凶险,好在你们几个弟子平安无事,倒也足以见得小曲是真的以命相护了。”   郁承期不置可否。   “你们寻到的那枚碎片,是什么来历,可有查清?”   郁承期道“弟子刚回宗不足一个时辰,尚没来得及查。”   江应峰点了点头,对宝物也不大关心,说道“也罢。好不容易寻得的宝贝,叫你师尊好好收着吧。遗虚凶险,也是苦了他这一遭……”   提到顾怀曲,郁承期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一边垂眸乖顺的替江应峰斟了盏茶,一边状似不经心地问道“听闻我不在的时候,师尊也受过伤,但师尊不跟我说,弟子也不好去问。敢问宗主可清楚此事吗?”   “受伤?”   江应峰捻着胡须,思忖起来“我倒不曾听闻。”   郁承期眉角微挑。   江应峰没往心里去,端起茶盏轻吹了两口,淡淡道“不过,小曲性子强硬,就算受了伤也只会藏着掖着,这次是伤得重了,藏不住,若是以往受的伤,那就不得而知了。你还是亲口去问他罢。”   “是。”郁承期嘴上随意应了声。   心想他也只是猜疑而已,因为他总觉得,顾怀曲那晚的样子不像是重伤复发。顾怀曲死鸭子嘴硬,就算问了,也不可能会说。   “对了,你之前不是也负了伤?”江应峰忽地道。   郁承期顿了顿,没反应过来,“我?”   “听闻你先前伤了头部,这三年中的事已经记不得多少了,可有此事?”   郁承期“……”   江应峰抿了口茶,长舒了口热气,不等郁承期说话,大度道“有空去找无泽长老看看吧,脑中有病不能久留,可得早些根治。宗中灵药有的是,千万别留了病根。”   ……谁脑中有病?   郁承期眉角一抽,嘴上不敢反驳,笑着答应下来“嗯。”   ……   顾怀曲重伤的消息很快在宗门里传开了。   有了无泽长老治疗,顾怀曲的伤恢复得很快。   他虽然伤得重,但好在只是些皮肉伤,涂了特制的膏药,伤口没几日就愈合得七七八八,估计再过段时间,疤痕也能彻底消失了。   为了让顾怀曲尽快恢复气血,无泽长老在他伤口愈合后,又开始每日替他施针,希望通过针灸让他好得更快些。   在他休养期间,让清殿的几个弟子经常赶来看望。   小师妹宋玥儿给师尊带了不少吃食,双胞胎小师弟各拿了一瓶极品丹药,韩城和楚也也各自表示了心意,对师尊嘘寒问暖。   唯独郁承期毫无诚意,只隔三差五的去看一看。   这日□□。   郁承期又躺在院子里晒太阳,睡了整整半天,直到夜幕降临,才懒洋洋地起身。   他好心地记起自己很久没去看师尊了,决定到让清殿去逛一圈。   楚也将一切看在眼里,对此早就有所不满,正好赶在他去将他截下来“啧,臭小子,你就这样去看师尊?”   郁承期挑眉看了他一眼,不解其意“怎么?”   远处忽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嗓音,接过他的话——   “还能怎么了?”   来的是宋玥儿。   她身材娇小纤瘦,一身练武穿的劲装,束着干练的马尾,站在不远处叉着腰,颇有几分贵门小姐的架子,扬着娇俏的小脸不高兴道“郁师兄!你把师尊伤成这样,还惹了事,这都没受罚,还不好好谢过师尊啊?总是空手而去合适吗?”   宋玥儿这几日跟郁承期有些不对付。   她话里话外带着刺,看着郁承期的眼神也有些不善。   郁承期知道她是因为什么才跟自己较劲的。   他毫不留情地眯眸嗤道“师妹比我想得周到。这么体贴入微,怎么就不知道师尊的喜好呢?整天买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没一样是师尊爱吃的,师妹整日关心韩城,怎么就不知道关心关心师尊?好意思说我。”   “你!”宋玥儿眼眸一瞪,俏脸红了,羞恼地反驳,“说着师尊,你扯大师兄做什么?!况且谁像你啊,你以前总跟着师尊,什么都知道,现在师尊病了你怎么不去照顾了?整天游手好闲,你怎么好意思啊!”   “哎……行了行了,别吵。”楚也头疼地打圆场。   转头怨声载道的训斥宋玥儿,“你这丫头,少说几句吧,大师兄跟他吵架就够叫我头疼的,你还跟着添火,嫌你师兄我整天哄女人哄得不够多是不是?”   宋玥儿顿时生气,面色更红了,咬着唇杏眸怒瞪他“哄你的女人去,我用你哄了?”   谁都知道小师妹喜欢韩城,就是她自己不好意思承认罢了。   女人都是在心悦之人面前一个样,背地里又是一个样,就像小师妹,平时矫情跋扈,只有到了韩城面前才会乖巧懂事些。   为了韩城冲人发脾气,她也不是头一次了。   “好好好。”楚也从不跟女人较真,无奈投降,劝说道,“等有空你想怎么吵都好,让我先跟郁师弟聊聊,你先回去行不行?”   “……哼!”   宋玥儿瞪了他们两个一眼,转身走了。   楚也叹了口气。   他也是出自好意,看着师尊这两日心情不佳,旁人哄不来,只能把这事系在郁承期身上。   但瞧着郁承期这副样子,楚也直嫌弃“我说,你以前不是挺会逗师尊高兴的吗?本事都到哪去了?小师妹也没说错,师尊这都没罚你,你还不知道好好感谢,这要换了别的师长,不早就把你这不知轻重的臭小子扫地出门了?”   “不必你担心。”   郁承期浑不在意,语气懒懒的。   楚也一听就不乐意了“我担心你了?我担心的是师尊!”   “担心你怎么不自己去逗他?倒会指使别人。”   “但凡别人做得来,我会找你?!”楚也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又气势汹汹,审夺地看着郁承期道,“你自己好好想想清楚,大师兄跟你发火不是没理由的,先不说你之前在魔洞中的那番话,就你这几日的表现,连我也看不过去!那是你师尊,郁承期,你到底有没有往心里去?”   郁承期不当回事,倒还有心情跟他开玩笑,眸色戏嘲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往心里去?师尊跟你告状了?”   楚也一口气被噎住。   骂了句“滚你娘的!”   他们之间的师兄弟情谊一直就是沙子做的,说散就散。   郁承期瞧着楚也不顺眼,楚也看他也好不到哪去。   最后不出意外,两人谈崩了。   楚也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气得转身离去。   郁承期转而去了让清殿。   ……   这些日子顾怀曲不能随意走动,只能深居在殿里大门不迈。   但让清仙尊毕竟不是一般人,哪怕整日闲得发慌的在床榻上待着,也比旁人看起来要矜贵几分。   除了睡觉的时候,不管什么时候来,都能看见他身形坐得端端正正,纯白绸衣穿得一丝不苟,墨发简单的束起,冷峻的面庞看起来无比庄整,丝毫不像一个正在养伤的病人。   这个时辰,让清仙尊正坐在层层叠叠的垂金帷幔里,帐中燃着一根金烛,正执着书垂眸研读。   顾怀曲肤色玉白,皮肉薄的地方可见青色的血管,加之近来有些苍悴,皮肤愈发显得白皙,整个人犹如浸在湖底的冰魄,一触即碎,嘴唇时常抿成冷淡的弧度,看起来更显几分清冷病恹谪仙的滋味。   “师尊,我进来啦。”   殿门外响起郁承期的声音。   郁承期每次这么说不是询问,而是意味着他要这么做了,好心提醒一句。   他直接推门而入,殿外的风吹得门口的烛火扑闪摇晃。他关上门走进殿里,骨节分明的手指挑起床边的帷幔,好奇似的贴近了些“师尊在看什么?”   郁承期五官轮廓极其俊美。   像刀锋利刃削割出来的一般,眉弓深邃,眼睫浓密,脸庞的轮廓在烛火映照下略微泛亮,很容易给人深情的错觉。   他忽然没规没矩的凑得很近,鼻尖就快贴到顾怀曲的脸颊上。   顾怀曲极是不适应,皱着眉刚要下意识躲开,下一刻,手里的书册就被抽走了。   郁承期随手翻了两下,发现又是阵法有关的书籍,啧啧评判道“这有什么意思?”   随后将书往旁边一扔,不许顾怀曲看了。   他如今可是蛮横。   只要他在这里,就不允许顾怀曲被别的东西分散注意力,就算看书也不行。   顾怀曲恼了,眉目冷厉的看他“你有何事?”   “没何事,就是来看看你呀。”   郁承期毫不在意,一副悠闲随性的模样,不见外的盘腿坐在他身旁,撑着脸侧头看他,视线在顾怀曲身上遛了一圈。   忽然发现了什么,道“嗯?师尊今日又扎了针灸?”   他看到顾怀曲的脖颈下侧有淤痕,一直蔓延到锁骨深处,伸手便挑开了他的衣襟,将他衣领拽下来半截。   “……你干什么?滚!”   顾怀曲愠怒地拍开他。   顾怀曲皮薄血管细,针灸扎得多了,皮下就会出血,呈现出淡淡的淤青。   “啧,看看怎么了?”郁承期对他的反应甚是不满。   顾怀曲本来就不擅与人亲近,强迫之下便会像炸药似的一触即燃,忍怒道“我准许你进来了?若是无事便出去,来这做什么!”   “吃□□了?”郁承期眯眸,讽笑了声,“师尊什么样子徒儿没见过,何必扭扭捏捏的?臭毛病。”   郁承期帝的确见过。   在筑梦石里,似真似假,如梦似幻。   他什么都见过。   顾怀曲闻言正要发作,郁承期忽然伸手摸上了他锁骨上的淤青,指腹在上面细细摩挲,悠悠懒懒,自顾自地道“无泽长老扎得也太丑啦,师尊本身就白,这一身淤青太显眼,像遭了打一样。哪像徒儿弄得那么好……”   垂眸戏谑道“一眼就叫人知道师尊是被好好疼过的。”   “你!”顾怀曲蓦地面色微红,眉间拧紧。   郁承期对他的怒意视若无睹,一掀眼皮,凉飕飕地挑起唇角“不然,徒儿帮您真的弄一次……好不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   感谢读者“沙雕网友小陆”,灌溉营养液+10 第22章 徒儿滚啦   顾怀曲最受不了他这副懒洋洋又狎昵的样子,污脏的话入耳,不由得肝火大动,眉间怒气蹭蹭攒动。   他掌心下意识的要化出长剑,灵流刚隐隐作动,却在瞬息被掐灭了。   那枚手环对他的控制太强,立刻就能把迸起的杀意扼制在摇篮里。   顾怀曲怒而抬眸。   罪魁祸首正肆无忌惮的瞧着他,嗤地发出声笑。   竟还敢嘲他。   ……堂堂让清仙尊,极顶仙师,此时此刻当真是又气又怒,也怕了他。   三年前郁承期留下的斑斑劣迹,顾怀曲一分一毫也没有忘,更别说如今他整日与郁承期低头不见抬头见,那些记忆就愈发深刻,挡也挡不出的从脑子里冒出来——   他太清楚郁承期的手段了。   当年这个男人对他满腔恨意,想杀他,却又不能下手,索性就极尽恶意与羞辱,用最无耻的手段报复他,将满腹污言秽语喷洒在他耳畔,戏耍他,逗弄他。   顾怀曲在不见天日的暗室里昼夜颠倒,在郁承期送给他的梦境里,最冰冷的锁链手铐,和最炙热的触碰,他都受过。   那时候郁承期最喜欢做的是什么呢?   无非就是将顾怀曲最见不得的事,统统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上一遍。   白日里,郁承期会无所忌惮的在仙师面前研究魔族道法。   无论顾怀曲怎么冷漠无视,他就是要坐在昔日敬爱的仙尊面前,朗声将魔族的咒术念给他听。末了,还要拿着书向顾怀曲求夸奖。   “师尊,你看这里是不是与你以前讲过的仙法很像?尤其是这两处精髓,简直一模一样……”   “徒儿很聪明吧?一看就学会了。”   “……”   顾怀曲不理他,郁承期还要自顾自的往下说“其实师尊讲的东西,运用在魔道上也能融会贯通,徒儿能有您这么好的师尊,真是三生之幸……哪怕走错了半辈子的路,也值得啦。”   那时再甜的话从郁承期口中说出来也是讥讽。   他恨意正浓,脸上看起来慵懒无所谓似的,一颗心却黑得像浸了毒。   他随性起来是真的随性,偏激起来也当真偏激,他会专挑那些邪性极大的咒术阵法念给顾怀曲听,有时念着念着,自己也入道了。   因为那一身的帝尊血脉,魔道对他的引力本就极大。   他那时走的是仙道,修的是仙法,他的仙脉尚未废除,与魔道两者相冲。   伤不了顾怀曲一千,却能损自己八百。   顾怀曲有时忍无可忍,厉声告诫他“郁承期,你这样有什么意义?事到如今,你已经炼了仙脉,还如何再修魔道?难道你就非要逼自己走火入魔不可吗?!”   郁承期从书里抬起头,眸色幽暗,映着凉飕飕的狭光。   “师尊教训得极是……”   “可徒儿哪里有那么傻啊。”   “师尊尽管等着瞧就是了。”   那时顾怀曲没想到,郁承期会甘愿烧了自己的骨,为了回归“正途”,剔除仙脉,把一身高贵的帝尊血脉换进猫躯里。   那时他只是迫于无奈,一忍再忍。   可郁承期没个够,白日里除了给顾怀曲念书,还把积攒多年的坏水都用了个透彻,除了戏耍之外,到了夜里更过分得令人面红耳赤,难以启齿。   在筑造的梦里,郁承期的习惯是吹灭暗室里的烛火,只留最近的两盏,让整个室内的光线变得昏昏暗暗,朦胧不清。   他觉得这种光线下的顾怀曲特别好看,昏烛映得人轮廓柔和,肤色泛暖,眉眼的冷厉也看不清了,四下浑浑寂静,只有滚烫热贴的呼吸和宽衣解带的窸窣声。   有种暮昏时分入罗帐,与心爱之人欢好的错觉。   在那短暂的一个月里,郁承期将他曾经想做又不敢做的都做了。   他能在梦境里肆无忌惮的将顾怀曲拥入怀里,可以对他柔情蜜意,也可以冷血无情,高兴时落得他满颈细密的温柔,发狠起来也能掐得他腰肢淤青,浑身是伤。   那时他的师尊也会紧张得绷紧脊背,咬着唇强忍不出声,也会在临至崩溃难熬时被激出眼泪,整个凤眸湿雾蒙蒙,就是不肯服软,唯独在被作弄到最凶狠、最难舍难分的时候,才会溢出几声难忍的闷哼。   而郁承期呢?   他就只管酣畅淋漓,逞凶作恶。   他把天底下最欺师灭祖的事都做绝了。   甚至曾在一次过后,他从背后紧抱着顾怀曲,手掌握着黏糊糊的指尖一根根搓弄揉捏,最后十指严丝合缝的交扣。   大言不惭的贴在他耳侧狎昵低语   “师尊,你看。”   “徒儿好多子子孙孙,都栽在你手里啦……”   ……   顾怀曲知道,那是自己这辈子最羞耻丢脸的时候了。   那时他比任何时候都要脆弱,却唯恐被知晓,不敢有一丝松懈。   他已经怕够了那种日子。   因此,每当这个时候,堂堂让清仙尊其实并没有表面上那么镇静。   他被抑制了灵力,无法抵抗,生怕郁承期再做出什么混账事。   即便郁承期只是说笑的,在山海极巅做这么危险的事,他还要不要命了?   但要怪就怪顾怀曲太较真。   那张冷厉的脸上神色沉沉的,眉宇冷硬微蹙,一下就激起了郁承期的兴致。   郁承期眸中的光泽动了动。   ……放着生气的师尊不好好戏弄一下,那岂不吃亏?   他这么想着,狭促低笑了下,眸中凉飕飕的,紧紧实实控制住手环,问道“师尊怎么不说话?又在生徒儿的气了吗?”   顾怀曲觉得手腕一阵热烫,灵力被压制得不能动弹,心火怒烧,想骂他。   可郁承期离得太近了,四目相对,鼻尖之间只差一拳的距离,那股压迫感在顾怀曲面前挥之不去。他莫名羞耻,话说出口顿时少了几分威严感,冷声道“……滚出去!”   郁承期讽笑了声,眼睫像浓密的鸦羽,视线一垂,忽然落在他的嘴唇上。   这细微的视线让顾怀曲立时警惕。   顾怀曲被他盯着的地方一阵发烫。   他下意识的想退后,可让清仙尊的自尊心又矜贵得很,不允许他在自己的弟子面前丢脸。在理智促使下,顾怀曲微抿住了唇,就这样僵持着不动,眉间越皱越紧,沉冷地与郁承期对视。   床帐中空间狭小,四周笼罩着层层叠叠的金纱帷幔。   顾怀曲身上刚涂了药,药香味很浓,清冷又苦涩。   郁承期觉得有些好闻,心神微晃,像被钩子缠住了似的。   他高耸挺拔的鼻梁在金烛下泛着柔光,鼻翼翕动了几下,狗似的嗅了嗅。   “……”顾怀曲手指在暗中攥紧。   郁承期心里想着该如何将人气到勃然大怒,身体不由自主,前倾了些,手掌贴合着绸面的床褥,滑到顾怀曲背后。   他本想在顾怀曲暴怒的边缘试探一番,岂料才这么一丁点贴近的征兆,彻底顾仙师的触及了底线——   啪!!   一声脆响,巴掌落在郁承期脸上!   顾怀曲手起手落,力道毫未留情,将郁承期整个人打得懵圈了!脸颊偏过去,火辣辣的疼。   ……顾怀曲,打他?   他半晌没反应过来。   他在顾怀曲座下那么多年,从没挨过打,韩城、楚也、师妹、小师弟,那么多年也没挨过打……从始至终,顾怀曲就没打过弟子!   而他现在居然打他?!!   “别再来找死。”顾怀曲咬着牙,凤眸冷冽,愠怒地道,“叫你滚,听不见?”   “……”   屋内一阵诡异的沉默。   郁承期脸色沉下来,眸色有些阴翳。   那双眼瞳在烛光下色泽幽暗,抬起头来,看向顾怀曲。   他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没变,手掌从顾怀曲背后抽出来——   他手指修长,从枕头下夹出了一样东西。   缓缓地抬起来,举到顾怀曲眼前。   那是被顾怀曲压在枕下的,一枚特制的玉牌。   郁承期本来就没想对顾怀曲动真格的。   若他想动,早在三年前就动了,何必等到现在。   他只是戏弄戏弄顾怀曲,顺便取走这枚玉牌。   “本尊来拿自己的东西,师尊这么大火气干什么?”   他嗓音凉飕飕的,眉宇像染着一层阴霾,嗓音低沉,全然不再是刚才那副低劣戏耍的模样。   好像活生生变了一个人,令人不寒而栗。   顾怀曲看着那枚玉牌,眉间皱得更紧了,伸手去夺“你想干什么?还回来!”   郁承期一躲,举重若轻地疑问“凭什么?”   他阴戾悠懒地道“师尊还当自己是谁?跟本尊作对,就不怕日后被千刀万剐吗?也不瞧瞧自己现在还有什么能耐,命都快保不住了,更何况一样东西。”   他眉尾微挑“你有什么资格让本尊还你?”   “郁承期!!”   顾怀曲厉声喊他。   郁承期没理,继续道“今日的事本尊记下了。早晚有一日,会叫你还回来。”   他冷着脸起了身,转而挑开帷幔。   顾怀曲怒火滔天地叫住他道“站住!”   “郁承期,山海极巅有山海极巅的规矩!藏书阁顶层是宗门重地,外来者不可入内,何况这是仙界,由不得你放肆!你若有自知之明,就该自觉与那种地方划清界限,仙界秘宗,不是你该碰的东西。”   郁承期脚步停下了。   是了。   在顾怀曲眼里,魔是魔,仙是仙,他郁承期就该与仙界泾渭分明。   郁承期缓缓转过身来,片刻,勾出个冷笑,手里把玩着那枚玉牌“师尊还真是大义严明啊……难怪当年那么急着要把徒儿的玉牌收回去,原来是从那时候起,就在心里把徒儿和仙界划分开了。”   “世上竟有师尊这样决绝无情的人,当真少见。”   顾怀曲对他的讥讽置之不理,要将玉牌拿回来“还给我。”   郁承期仍是不给,甚至将玉牌收入袖中,嗓音阴沉沉的漫不经心道“想得美。”   “本尊眼里没有‘规矩’二字,别管什么仙界魔界,我想要的就都是我的。都什么时候了,师尊怎么还不明白这个道理?真是蠢。”   “……”   郁承期神色讽漠慵懒,见顾怀曲怒意汹涌的盯着他,又补充了句“放心,本尊暂且还没有做什么的打算,短时间内,师尊大可放心。”   他几乎是肆无忌惮。   临走之前,又讽刺地抬起指尖,垂眸看着,轻轻戳了下顾怀曲的额头。   烛光映着他挺拔的身形。   他粲然又阴翳地勾出个笑,说道“好好歇息,徒儿滚啦。”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   感谢   39108886扔了1个地雷   沙雕网友小陆扔了1个地雷   沙雕网友小陆扔了1个地雷   沙雕网友小陆扔了1个地雷   沙雕网友小陆扔了1个地雷   画东楼楼扔了1个地雷   里憨憨扔了1个手榴弹   青烟爻扔了1个地雷 第23章 本尊的……蛋!!   出了让清殿,郁承期就直奔着藏书阁去了。   宗门地处极巅之上,夜里很凉,冷风携着湿气飕飕吹来,树枝沙沙招摇,在地上落下婆娑暗影。   小径上空荡无人,偶尔几片花瓣打着旋飘落到小径上,被夜里的寒气打得湿润蒙珠。   这条路郁承期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早在很多年前,他还是个白吃白喝、不用交学费的旁听弟子。那时候他还没太多念想,只是想努力让下半辈子能混口饭吃,为了留在这里,时常会往藏书阁跑。   一整日除了上课,他会把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这里,比那些正式弟子还勤快。时间久了,闭着眼都能把这条路走完。   后来正是因为他勤恳,顾怀曲才将那枚玉牌赠予了他,允许他出入藏书阁的顶层,阅览宗中珍藏的古书旧卷。   这是项很大的殊荣。   藏书阁的六层,是师长们才能出入的地方,普通弟子不得入内。   这意味着其他弟子就算拿到玉牌,最高也只能进入六层。   而郁承期作为让清仙尊的弟子,拿到玉牌,不止能去六层,还可以进入只有八大仙师和宗门长老才能入内的七层,里面全是前辈们私藏的好货。   这项特权,顾怀曲座下的其他弟子可没有,只有郁承期有。   郁承期因此高兴了很久,也当着顾怀曲的面说过“定不负师尊所望”这种话。   可转眼这么些年过去,全都成了过眼云烟。   山海极巅的藏书阁从外看去就像一座威严耸立的塔,每层壁顶有将近四丈高,匾额上刻的三个字笔锋遒劲,材料也取了贵重的檀木。   里面的陈设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变化,庄重高阔的书架排排陈横,罗列严瑾,陈放着各式各样的书籍。每层还有无数个四面石壁围绕起来的小隔间,每个隔间中有一桌一椅和笔墨纸砚,方便弟子们安静的学习研读。   郁承期直奔着七楼去了。   七楼的大门外设了禁制,他拿着玉牌便可直接进入。   七层总共有十来个房间,房间上挂着木牌,上面刻着各位长老和仙师的名字。   当然也有属于顾怀曲的一间。   这些房间属于私人领地,相当于一间间小书房,门口各自设有不同的禁制,就算有玉牌也进不去。   郁承期只能在大厅中借阅。   不过这些也足够他用了。   他今日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魔洞中那枚铜镜碎片而来。   藏书阁顶层的书大多是上古秘籍和史料记载,仔细翻翻,或许还能在其中找到一些密不可宣的六界传闻。郁承期对这件事的态度异常谨慎,于是索性将自己闭关在这里。   他昼夜不歇,在这里待了整整三日。   将这层楼中但凡与仙器有关的记载,全都翻了个透彻。   直到三日后的夜深时分,他彻底合上最后一本书。   ——结果出乎意料,几乎所有记录仙器的书籍中都没有关于那枚铜镜的记载。   只有一本书中偶然提及,但也仅有短短的一句话,除了能证明那的确是帝尊经棠的随身物品以外,就没有任何价值了。   烛火轻晃,窗外依稀可见浓重的夜色。   三天没合眼,郁承期不觉有些头疼。四周的书乱七八糟摊在地上,他坐在地上,背后仰靠着的书架,眉间有些烦躁微皱着,掐着山根闭了闭眸,暗自思忖。   ……怎么就一点线索也没有?   前任帝尊未免太不负责了吧?   当年空给他遗留了一身灵脉,也不留个遗言遗物什么的就撒手人寰,导致他活了二十多年才知道自己是帝尊血脉。   至于他这身血脉怎么来的,经棠又是如何把灵脉转移到他身上的,就更不得而知了。   如今好不容易捕捉到一丝影子,结果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妈的……   郁承期按了按太阳穴,半张脸侧陷在阴影里。   山海极巅已经是整个仙界最大的藏书之地了,这里找不到线索,别的地方就更难找到。   他暂时放弃了,不耐地起身,将地上的书收拾收拾,转而出了藏书阁。   ……   他一觉睡了六七个时辰才起,转眼已经到了第二日下午。想起来顾怀曲这些日应该还在让清殿养伤,便打算过去看看。   他沿路走过去,远远就看见让清殿外雾气蒙蒙,笼罩着一层不同以往的结界。   显然,他来的好像不是时候。   无泽长老正在里面替顾怀曲疗伤。   不过这拦不住他,郁承期转眼化成了猫形,满身柔软的黑毛在太阳下泛着金色,晃着尾巴,光明正大的从结界走进去。   让清殿内,无泽长老有所感应。   他收回正在替顾怀曲把脉的手,顺便慢条斯理的替顾怀曲拢好了袖子,悠哉悠哉道:“你家那位貂蝉可算回来啦。”   “……”   顾怀曲坐在床榻上,对“貂蝉”两个字似乎毫无反应,仍旧端端正正的,淡漠地没做声。   如今这只“猫”已经成为了让清殿的一员。   虽然猫自己不这么觉得,顾怀曲也不认可,但无泽长老和一众弟子们都是这么想的。   众所周知,猫这种动物——尤其是散养的——平日里浪得很。   三五个时辰不着家是常态,三五天不着家也很正常,但三五个月不着家,准保能揣一窝猫崽子回来。   哪怕是只公的,也必定会在外面背一身的风流债。   大殿的窗户被扒开一条缝隙,发出“吱呀”一声细响,郁承期挤了个黑漆漆的猫脑袋进来,就看见无泽长老那堆满褶皱的脸贴凑上前,甚是吓人。   郁承期一下顿住,看神经病般的看他。   无泽长老躬身负着双手,憨态可掬的对他笑:   “才知道回来呀?饿了罢?”   郁承期:“……”   无泽长老伸手想抱他。   被嫌弃地躲开了。   无泽长老也不恼,仍是笑呵呵的,从乾坤囊里拿出小猫小狗特别爱吃的自制肉,慈祥道:“先来吃些东西吧。”   郁承期对他的“猫饲料”不感兴趣,理也不理,从旁擦身而过,径直跳上床榻,肆无忌惮的走到顾怀曲身边。   他就只顾着瞧顾怀曲了。   一双竖瞳审视地在顾怀曲身上扫了好几眼,像只正在观察食物变化的野兽,踱着步,慢悠悠地从前绕到背后,鼻尖翕动地嗅了嗅,完全将无泽长老当空气。   顾怀曲不禁微皱起眉。   目光警告地瞥了他一眼。   无泽长老没注意到这一人一猫对视之间擦出噼里啪啦杀气腾腾的星火,毫不知情的拿起“猫饲料”,疑道:“不饿?”   “也罢。”   既然不吃他就收起来了。   随即又拿帕子擦了擦手,没头没尾的问向顾怀曲:“既然如此,你若是应允,老朽可就立马动手了。早些解决,也免得夜长梦多。”   动手?   郁承期不知他们偷偷密谋了些什么,蹲在一旁静观其变。   一转头,却发现顾怀曲神情似乎有些异样,欲言又止,紧抿着唇,眸色很难形容。   还不明其意的向他瞥了几眼。   ……?   郁承期觉得不大对劲。   顾怀曲什么也没说,没答应也没拒绝,清冷地敛了视线。   他不说话,无泽长老就当他是默许了,仔仔细细地擦完手,便拿了条质地柔软的绸绳,朝着床榻走过来。   放眼整座山海极巅,没有人比无泽长老更了解动物的习性。   他不止是个医师,同时还是养宠物大户,加上他的专擅专长,总能将手里的鸡鸭猫狗们照料得妥妥当当。对于猫这类普遍常见的动物,更是了如指掌。   无泽长老相貌慈祥,但此情此景,郁承期总觉得有几分诡异。   ……什么意思?!   郁承期意识到对方极可能是冲着他来的,不由自主开始往后退。   但他站在床上,没有躲藏的余地,不等找个空隙逃走,无泽长老已经一把攥住他的后腿儿,猝不及防,将他整只猫提溜起来!   这是干什么?他招谁惹谁了吗?!   郁承期瞬间火大,凶恶地怒叫不断,大头朝下倒吊着,张牙舞爪的挣扎个不停。   无泽长老没有故意欺负这只猫崽子,只是将它放在桌子上,用绸绳将四肢给绑住了,下面铺了一块四四方方的布垫,又厚又干净,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将它四爪张开,露出毛乎乎的肚皮。   “嗷呜——”   这是个羞耻又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猫崽顿时发出奶凶奶凶的低吼,用力挣动反抗,锋锐的尖牙寒光凛凛,幽绿的竖瞳恶狠狠盯着他。   无泽长老有经验的对它进行安抚,顺了顺毛,但不顶什么用。   顾怀曲见状终于有点忍不住,皱起眉开口道:“无泽长老……”   无泽长老从乾坤囊里掏出了他杂七杂八的药盒,以及一堆医疗用的刀具针线,一边按着猫崽,着手准备,一边分出精力宽慰顾怀曲:“无妨,等吞下迷药,它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更不会留下病症,不必担心!”   见顾怀曲一副早就知情的样子,郁承期简直怒不可遏。   他明白了!   这都是顾怀曲设计好的!   顾怀曲定然是打算借无泽的手杀了他!!   连迷药也提前预备了,手段可真见长进啊?!!   耳边充斥着抑扬顿挫的喵喵大骂,顾怀曲置若罔闻,清冷的神色并无变化,平静地对无泽长老道:“我看,不如还是算了吧。”   “那可不行。”   无泽长老果断拒绝,语气严肃起来,相当看重此事。   “这猫起码已有六个月大,已经是时候了。你也知道,咱们宗门地处山巅,没有野猫,所有的猫都是有主的。你既然不打算让它配.种,就得早些切除祸患,免得祸害了其他师长的猫。否则若是谁家生下的猫崽血统不正、品种不纯,又找谁说理去?”   “若你想叫它憋着,那就更不可行了。猫和人一样,时间久了必定憋出毛病,有害而无益,更有甚者是会死的。”   顾怀曲张了张口,还想说话。   无泽长老抬手止住他的话头:“诶,放心!老朽的医术还能有假?定然害不了它!”   “……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怀曲微皱着眉,似乎很是纠杂,瞥了郁承期一眼:“只是……”   “没有只是!你不切了它,难道想有朝一日抱着一窝猫崽子回来?”无泽长老见他屡屡犹豫,操.着医刀,终于放出狠话,“到时弄得你殿里污七八糟、满地猫毛,你就该知道什么是后悔了!”   “……”   顾怀曲没再说话,像是被他说服了,端起茶盏,垂下眸沉默地抿了一口。   郁承期在“砧板”上听了半晌,加上眼前亮锃锃的刀不停在面前晃,总算听懂了。   瞳孔蓦地缩紧,怒火腾烧。   看着那颗即将喂到嘴边的迷药,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操!!   无泽长老……这是要切他的蛋?!!! 第24章 师尊喜欢清静(入v三合一)   郁承期这下傻了。   看着眼前寒光熠熠的刀子,他觉得身下泛凉,心想顾怀曲可真够狠啊,世上谁他妈也没有他狠!!   眼看着那把刀要落下来。   他脸色沉了,眸中如黑云积压般阴鸷,身体犹如弯弓绷紧的弦,杀气腾腾四逸!   他距离变回原形险些只差了一点点。   就在他灵力即将迸发的前一刹那,一道清冷的声音倏忽打断过来——   “无泽长老!”   顾怀曲嗓音像深冬寒夜里结成的冰霜,莫名令人心惊。   无泽长老闻声讶然地顿住手,看向他。   也就是这么一抬头,他才没注意到——   那只猫崽此刻的双眼已经因为骤然上涌的怒火微微泛红,尖牙微呲,竖瞳里映着骇人的色泽,已经不似一只猫该有的神情了。   那四条腿儿上的绸绳紧绷着,双眸紧盯着刀尖,如一张蓄势待发的角弓,好像随时准备扑杀上去。   多亏了顾怀曲及时制止。   否则这么近的距离,谁也别想好过。   “怎么了?”无泽长老不明所以地问。   顾怀曲放下茶盏,从床榻上走了下来,纯白绸衣衬出他细瘦的身形,扫了眼桌上濒临暴怒的猫,双眉微皱着。   半晌才道:“不然……就带它去配吧。”   “啊,什么?带它去什么?”   无泽长老耳朵不太灵,没有听清。   “我说,倘若非要做出选择,还是带它去配……种吧。”   让清仙尊纯净无瑕,连这两个字说出口都好似觉得脏,顿了一顿,面色有些难看。   “否则如此残忍之事,我看不过眼。”   无泽长老一时尴尬,干笑了两声,“啊……”   又问道:“那不割了?”   顾怀曲点头。   无泽长老迟疑再三,犹豫再犹豫,最后叹了声气,将医刀放下了。   这他也不能说什么。   人家养的猫,既然坚决的表明了态度,他岂能硬来。   刀尖垂下去的瞬间,那双猫瞳紧盯着,视线阴鸷的跟着下移,颇有些记恨。随即眼眸一抬,阴飕飕的盯在无泽长老脸上。   顾怀曲又道:“它还小,婚配……也无需着急,还是在等等吧。”   “那是不用着急,还得好好给它配个好人家呢。”   无泽长老回了句,但转过头来,又很认真地反复询问:“你是一时心软,还是当真想好了要让它配.种?我方才说得够清楚了,割了它也是为它好,但你若真想给它配.种,到时生下的猫崽你就得负责领养一半,我知道你喜静,可到那个时候,你就没有清净日子过了。”   顾怀曲固执己见:“我自有打算,长老不必担心。”   “好吧……那也罢。”   见他坚持,无泽长老不再说什么,只得慢条斯理地给猫挨个解开绸绳。   他手中的绸绳一松,猫崽立刻跑远了。   那条漆黑的身影倏地掠过去,敏捷如豹,转眼跳到柜子高处,浑身的毛炸起来,瞪着眼睛朝他低吼示威。   “吼呜——!!”   无泽长老是当真喜爱动物。   见这猫崽这么凶神恶煞,他竟还觉得甚是可爱,呵呵笑了两声,颇为宽和地看着柜顶,手指朝猫崽的方向点了点,对顾怀曲道:“这崽子,个头不大,倒是脾气不小,记仇。”   “……”顾怀曲没应声。   “行了,既然如此,那老朽便回了。倘若你反悔了,千万记得来找我,莫要耽搁了。”   他收拾好了东西,刚踏出殿门,又想起什么,立刻折返回来嘱咐顾怀曲——   这猫崽的发.情之日快到了,千万盯紧些,别让它祸害了别家的小母猫。   否则可是要赔钱的!   “........”   说完这些,无泽长老才勉强觉得放心了,满意地转身离开。   殿门闭合,屋内重新冷清了下去。   不及顾怀曲安下心。   背后轻轻“咚”地一声。   有什么从高处跳下来。   紧接着,一股气息迅速接近自己背后,蓦地强盛了许多,高大的暗影覆压下来,嗓音带着几分阴鸷沉怒——   “顾怀曲,你胆子不小啊……”   对上郁承期的视线,那双眼眸此刻已经被怒意灼伤成了猩红,周身戾气深重,接着猛地一把攥住了顾怀曲的衣襟。   咬牙切齿道:“你报复本尊!”   他将顾怀曲的衣裳扯得凌乱变形,手环徒然生效,抑制住了顾怀曲灵力。   顾怀曲顿时恼怒:“混账东西,把手松开!”   郁承期越看他这副模样越来气,眯了眯眸:“端什么师尊架子,那个无泽长老不是你找来的?!顾怀曲,你是不是故意想看本尊笑话?”   顾怀曲怒不可遏:“这是无泽长老的提议,与我何干?”   “松手!”   即便被抑制了灵力,顾怀曲力道还是很大,他蓦地狠狠用力,瞬间将那只手甩开!   眸色如刀锋般凛厉。   郁承期面对着那张犹如天山上千年寒冰的脸,胸腔登时蹭蹭涨火。   顾怀曲还有脸跟他发脾气?他凭什么发脾气?!   受害的不是自己吗?!   他怒气冲上脑门,挺拔的身形步步紧逼:“怎么?你的意思是叫我去找无泽算账?也对,此事你们两个都脱不了干系,你方才袖手旁观半天,为什么早不吱声,临到那时才开口?”   “你就是刻意为之,想报复本尊,是不是?”他怒气正盛,不禁恶狠狠出言讥讽,“顾怀曲,你堂堂让清仙尊不是高尚得很吗?怎么还耍这种卑贱的手段?可不可笑!”   顾怀曲闻言怒火高涨。   此事的确是无泽长老提议,绝非是他报复!   当时无泽长老找上门来,说的话条理清晰,句句在理,左右都是为了猫崽好。顾怀曲尚未找到理由拒绝,郁承期便回来了,怪得了谁?!   顾怀曲心头涨火,暗自攥紧了手指。   他让清仙尊平日最不喜看人争辩,也不擅与人争辩,尤其面对自己的弟子,据理力争只会让他感到羞耻!   面对着郁承期的责问,他唇角弧度冷冽,反倒辩不出口。   见他不答,郁承期更觉得火大,眸里泛着阴狠的光泽:“你怎么不说话?”   “顾怀曲,你要是真有本事,不妨对本尊动真格的试试。”他眯了眯眸,“总归本尊手里的人质多得是,师尊座下那么多弟子,本尊一个一个的杀。杀了一个,还剩下几个,你也不能拿本尊怎么样……是不是?”   “够了吗!”   顾怀曲最恨他提起这事。   冷着脸怒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哈哈……欲加之罪?”郁承期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歪着头,眸色阴蛰,“本尊冤枉你了?你敢说你不恨我?”   “既然有自知之明还问什么?!滚出去!”顾怀曲毫不留情地冷喝他。   嘶……   郁承期太阳穴突突跳。   只要一想到顾怀曲对他心存杀念,他就觉得十分介怀。   他对谁都记仇,在他眼里对他不好的人没有例外,都该死!   可偏偏他知道顾怀曲是怎样一个人。   如果连顾大仙师都会用下三滥的手段阴人,那这世上就没有端端正正的好人了。他只是越气极了越心生叛逆,不刻意抹黑顾怀曲他就难受。   可谁允许顾怀曲就这么认账了?   找死吗?!   郁承期忽然轻嗅了嗅,闻到顾怀曲身上有股清幽的香气,以及淡淡苦涩的药味。   他不禁恶向胆边生,忽地凑近上来,不遗余力地讥讽了句:“师尊……你该不是嫉妒徒儿吧?”   顾怀曲立时警觉退后,没几步,背后便紧挨到了墙,无处可躲。   他不禁有些羞怒,冷厉地瞪郁承期:“我嫉妒你什么?”   他被郁承期堵在角落,对方那双锋锐而懒散的眸子正睨着他,眯了眯眼,挤出声卑劣的鄙薄:“嫉妒徒儿比你大呀。”   郁承期故意将气息呵在他耳廓上,嗓音压得低沉,“徒儿比师尊大很多,所以师尊看不过眼了,是不是?”   顾怀曲没有反应过来,耳廓先泛红了一圈。   他像是被那股热气烫着了,面色仍旧眉间厉皱,冷得很。   只是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可就算看不过眼,师尊也不能将徒儿切掉呀。”   “您是徒儿的好师尊,怎么能做这么残忍的事?以后可千万别再犯啦。”他语气阴郁,低声道,“倘若再有下次……”   “可别怪徒儿,拿它弄死你。”   拿……什么?   顾怀曲脑中空白了片刻。   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蓦地耳根发烫,眉眼顿时恼火地拧紧,羞赧大怒。   “滚!!!”   他掌心瞬间闪过一道凛冽寒光,毫不留情的朝郁承期劈下。   寒剑出鞘,近乎只在一瞬间。   郁承期一惊,反应疾快,迅速退后了半尺,险险躲过,随即化出长剑。   “砰”地一声!   剑光交碰发出脆亮的嗡鸣,激起星火,顿时在两人之间擦出汹涌的杀气。   郁承期眉角微抽,连连退后抵挡。   顾怀曲虽没了灵力,但身法犹在,精湛的剑招疾如流风回雪,白衣凛凛翻飞,照样杀得人眼花缭乱,一时倒真把郁承期震慑住了。   但这没什么用。   郁承期立即以灵力一击,仅仅用了三成灵力,便堪比对方整套剑招的威势,轻易克制住了顾怀曲的攻击。   他不由得眯眸讽刺:“师尊这是何必?”   顾怀曲毫不理会,眉目间的棱厉锋锐更甚,透着威震蓬勃的气势,忽又杀过来。   只见一道白影,身形飞疾如朔朔银雪,所过之处掀起一阵厉风,衣袍宽袖骤然鼓荡翻飞。   转眼掠至了眼前!   郁承期暗道不好!   砰——!!   铮然一声剑鸣。   分明没有灵力,郁承期竟觉得脊背一寒,握剑的手掌被震得发麻,瞬息冒出冷汗。   顾怀曲是真的下了狠手!!   冷锐的剑气紧擦着鼻梁划过,带起轻微的刺痛,险些就戳瞎了他眼睛。如果不是这一下惊险挡住,他此刻怕是就没命了。   顾怀曲可真是一点也不留情。   是不是巴不得他趁早去死?!!   郁承期眉间阴沉得厉害,骂道:“你找死!!”   他被激起火气,体内的帝尊灵脉来着与生俱来的威压,已经不知收敛,一经释放,周身犹如被阴火暗焰缠缚笼罩。   骇然逼人,杀气毕现!   顾怀曲这段时间本就在养伤,加上没有灵力,就算剑术再怎么精湛离奇,也委实打不过郁承期。   他明知自己不敌对方,脸上却不见半分惧色,执着剑,眸光沉冷凛冽,眉间压着隐隐的怒意。   两股杀意激缠,犹如雷火相撞。   谁都没有让步的意思。   让清殿内寒剑交接声砰砰不止,剑气横飞。顾怀曲很快落了下风,但他骨子里硬气,不肯认输。郁承期也轴得很,对方越是还手,他就越是要想方设法的压人一头。   伴随一股凶狠的力道,郁承期甩出一记法术,顾怀曲闪躲不及,肩膀骤然吃痛,倒退数尺。   背后“砰”地狠狠撞到柜子上!   他闷哼了声,疼痛蔓延开来,眉间凛然皱紧了。   郁承期低声讽刺:“不知好歹。”   见顾怀曲还要再上,郁承期有意戏弄,臭不要脸的使出个阴招,以法术化绳,游蛇般在顾怀曲脚腕上迅速缠了两圈,用力一抻!   绊了顾怀曲一跤。   顾怀曲没想到这混账这么阴!   他蓦地失去平衡,瞳孔骤缩。   郁承期等着看他摔个狗啃泥,再好好笑他一顿,但还没来得开口,自己脸色也瞬间变了。   骤然意识到——   妈的顾怀曲怎么朝自己摔过来了?!   他脑子卡壳,一时没躲,被砸了个正着。两道身影摔在一块,扑通一声沉沉的闷响,手里的长剑也咣当掉了。   ……顾怀曲那张脸一瞬间挨得很近。   郁承期傻了。   他只看到那柔挺的鼻梁险些蹭到自己脸上,墨黑的青丝铺散着纠缠在一起,四目相对,甚至能清晰的听见对方霎时间急促的呼吸声。   他身上被砸得生疼,威风八面的杀气顿时消散了,有些懵,心里只冒出单调的一个字:啊。   顾怀曲同样有些惊慌。   但他立时坐直了身,拉开距离,眉间紧皱起来,玉白的面庞略微透红,愈加气恨了,低骂道:“混账东西!”   伴随着他的动作,郁承期忽地吸了口凉气:“嘶……”   原因是顾大仙师这么一坐起身,全部重量就压在了郁承期下半身,不偏不倚,刚好……压在了不该碰的位置上。   郁承期面色发黑,胸膛起伏的缓了口气,眸中隐隐有些沉暗异样的色泽,咬着牙提醒。   “好师尊,别顾着骂……低头看看你坐在哪儿了?”   “……”   顾怀曲低下头,面色一僵,脸色骤然难看。   这……   他!!   顾怀曲顿觉颜面扫地,站起身,慌张之下倒退了数步,清冷矜贵的面庞因羞耻而骤红。   青丝遮住了他半张脸侧,顾怀曲气恼至极,狠狠闭了闭眸,瞬息憋了一肚子气。   都是这个混账东西!!!   正如郁承期之前所言。   相较于怕死,他的师尊更怕羞。   顾怀曲天不怕地不怕,唯恐失去尊严、颜面无存。甚至他在毫无防备之下,连事后强装镇静都忘了,地上的剑也没拿,满腹火气耻辱万分的站在角落里。   见他这副模样,郁承期倒开始觉得好笑了。   “你瞧瞧你。”   他唇角勾出一个冷然的弧度,倦懒地起身,指尖掸了掸衣裳上的灰尘:“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自己找不痛快,还要连累了本尊。”   顾怀曲眸中因气怒而略微泛红:“闭嘴!”   “干嘛这么大火气?”郁承期骨节分明的手指整理着袖口,“你对本尊的东西再三下手,是本尊的晦气,本尊都没说什么,你倒有脸发脾气。”   骤然听见他污言秽语,顾怀曲脸皮更烫,怒道:“还不住口!”   “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立马给我滚出去!”   嗤……   郁承期简直好气又好笑,看着顾怀曲这张脸便觉得心生厌烦,又留下两句鄙薄,没心情再待下去,摔门而出。   离开了让清殿,郁承期俊美的面容颇有几分阴沉。   真是时运不济。   他说错了么?本来就是顾怀曲对他下手在先。   无泽长老明显早就提过“绝育”一事,如果顾怀曲没想报复他,为什么不早拒绝?方才又为什么要迟疑犹豫那么久?   分明就是想看他的笑话!   何况,顾怀曲方才摔倒还不是因为他自己废物?跟谁发脾气呢?   不偏不倚坐上来,还怨别人了?   可笑。有病。   郁承期惯会倒打一耙。   只是……即便他怎么在心底谩骂顾怀曲,方才微妙的触感还是滞留在了身上。   他回到自己的房里,闭上房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静静思忖,很快,有股火在胸腔烧起来。   却不是怒意,而是有些燥热。   他对顾怀曲,有种本能的反应。   要怪就怪顾怀曲的味道太让他熟悉。   从方才顾怀曲投怀送抱,倒在他身上的那刻起,那股清淡的气息就在勾着他,像炼狱里的艳鬼,用钩子挑起了他多年已久的思欲。   .   三年前,梦境里的顾怀曲也是这样相似的模样,挣脱不开桎梏,任由他如何怨恨。   .   那个时候他不必有半分收敛,为了报复顾怀曲,他用筑梦石将顾怀曲的神魂拉进梦境,连带着自己的神魂一起。   他在梦境里掌控着全部,又好像只是纯粹的恶作剧。   哪怕他再怎么对待顾怀曲,再怎么肆无忌惮的逞凶,再睁开眼时,好像一切又都从未发生。   虽然他心里厌恶痛恨顾怀曲,但身体却不讨厌。   曾经那段深刻的梦与记忆,一旦念头在脑海中回想起来,郁承期便克制不住的就想要为所欲为。   这是人之常情,谁都有恶念,郁承期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卑鄙可耻。   况且顾怀曲本来就是他的人。   以前是他的师尊,现在是他的仇人,欺负一下又怎么了?   这么想着,郁承期越发理所当然,脑中被恶欲占据了个彻底,面对着墙壁,侧身躺在柔软的床榻上。   半个时辰之后。   他闭眸低沉的喘了一会,脑中短暂的空白。   爽也爽过了,顾怀曲就像用完随意可丢的垃圾,暂时变得索然无味,被他抛到了脑后。   郁承期起身净了手,收拾一下残局,刚整理好衣裳,房门便忽然被敲响了。   叩叩叩——   “承期,在忙吗?”   这个声音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是谁了。   郁承期开了门,见到对方的那一刻,这才恍然记起——   哦,原来是无泽长老座下的那位师姐。   这师姐名叫魏雪轻。   修为不高,主修的是药宗,擅长医术,跟在无泽长老座下许多年了,行医救人无数,样貌就跟她的为人一样,冰清玉洁,温柔似水,一双眸子明艳纯澈,就连声音也如莺鸣似的轻柔动听。   因为魏雪轻掌管着宗中弟子每月的药品分配,郁承期跟她来往不少,关系也一直不错。   魏雪轻身为师姐,始终亲和的唤他一声“承期”,虽说当中多少夹杂着点隐晦的情意,但郁承期并不介意。   “魏师姐。”   见了外人,郁承期安安分分的装得像个人样,问道:“突然到访,不知师姐所谓何事?”   魏雪轻一身柔白的弟子袍服,身姿玲珑有致,端庄而温雅。   她略微低头,似是不大习惯与男子对视,略施粉黛的脸颊微微泛红,手里提着一个精巧的食盒,说道:“是这样,前阵子我一直出门在外,听闻你重回宗门,也没机会来看望。今日终于得了闲空,便过来看看,顺便做了份糕点,还望你不要嫌弃才是。”   郁承期闻言微顿,往那食盒上看了一眼,“这是师姐亲手做的?”   魏雪轻点了点头。   “多谢师姐,真是有心啦。”   男人无害似的朝她笑,毫无戒心,一手接过她手里的食盒。   “小事而已,跟我还客气什么。”师姐温柔地笑了笑。   “哪里是客气?”郁承期眯眸笑道,“我在宗中这么多年,一直就是师姐最照顾我了。我出身不好,所以没多少人真心待我,像亲手给我做食物的人,多年来就只有师姐你一个。”   魏雪轻不禁面红,闻言自然觉得欢心,抿唇轻笑着,拢了拢耳边的发丝,道:“你倒是嘴甜。”   其实这话真不是骗人的。   郁承期从小没爹没娘,入了宗门以后,身边也没几个关系亲近的人,魏雪轻算是极少数中的一个,始终待他不错,偶尔还会给他送亲手做的东西吃。   郁承期这人说恶劣也恶劣,说直白却也直白。   在他眼里人只分两种,一种是待他好的,一种是待他不好的,剩下全都无关紧要。   而魏雪轻,显然就是待他好的那一种。   门外的阳光直面洒照下来,恰好将男人那张俊美的面庞映得轮廓柔亮,仿佛跟暖阳融为了一体,眼眸狭长而微弯,让人顿生美好的错觉。   魏雪轻面上又红了几分,嗓音沉婉柔和道:“对了,再过些日便是花朝节了,宗中会放半日的假,若是无事,可以去山下游玩……听闻,今年的花朝会上有烟火,比往年要盛大许多。”   “花朝节?”郁承期想了想,“师姐不说我都忘了。”   魏雪轻道:“无泽殿那边的弟子们都已经结了伴,计划好去城中游赏了。你呢,可有什么打算?”   “暂时没什么打算。”   “那……”魏雪轻微动了动唇,问道,“你可要与我同去吗?”   郁承期略微一顿。   所谓“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花朝节这种热闹美好的节日,大家自然都希望和喜欢的人一起过,有花、有景、有烟火,再适合情人不过。   所以,她这是想要约自己?   郁承期只沉吟了那么一瞬,几乎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下来:“好啊。”   魏雪轻愣了一下,像是没有意料到,随即松了口气,笑道:“真的?那太好了。”   郁承期不觉有趣,低笑了声,“怎么啦?师姐以为我会拒绝吗?”   魏雪轻面露几分羞涩,轻声道:“嗯……我的确以为你会拒绝。”   郁承期笑了笑,狼心狗肺的想:他怎么会拒绝呢?   儿女情长,男欢女爱,他不是不懂。   相反,他见得多了,魏雪轻从一开始就对他抱有情愫,他早就知道。   但那又如何?   他以前不觉得,现在才明白对自己心怀倾慕又乐意偏袒的人有多难得,必须要好好珍惜。他又不讨厌魏雪轻,拒绝只会伤了人心,但答应了,却不代表什么。   既然如此,他干嘛还要拒绝?   他从前是不懂事。放着对自己这么温柔蜜意的师姐不要,偏要黏着顾怀曲。   魏雪轻既温柔又贤惠,还知书达理,哪里不比顾怀曲强?   何况他还明知自己不是什么好货色。   放着普普通通的人不喜欢,偏喜欢那种冰山上的高岭之花,看似与之很近,其实相隔着千丈远,结果摔痛了自己,花却还在那里。   花爱世人,不爱自己。   这个道理他以前不懂,现在懂了。生而不同的人不可能融在一起,貌合神离便是极限了,剩下的,再怎么努力也是无用功。   倒不如珍惜一下眼前人。   对方既然心甘情愿,那自己也回报她一下,至于之后对方会如何做想……   跟他有什么关系?   魏雪轻柔声对他道:“那等到花朝节午时,我在宗门口等你?”   郁承期敛回思绪,笑了笑答应下来。   ............   没过几天,宗中弟子们果然按捺不住了,纷纷翘首期盼着花朝节那日相约同游。   韩城、宋玥儿和两个小师弟早就计划好要在当日结伴下山玩乐,楚也约了不知哪座青楼的花魁共度良宵,其余弟子也各有约定,要么两两成双,要么三五成群的结伴,一同游玩。   在六界之中,只有仙、魔、凡三界有花朝节,但日期不大相同。   而郁承期之所以觉得仙魔两界差别不大,其中也有这个原因——   凡界的花朝节在二月,而仙魔两界的在三月,一模一样的同一天。   不仅如此,仙界与魔界的其他节日也几乎毫无差别,无论过什么节,都是两界同庆。   这种热闹有趣的日子,各位长老、师长们自然也都筹划着该去哪里。   讨论了好几日,最终宗主江应峰拍案定板,决定与其他宗门的长老们一起搞个庆宴,谈谈天,喝喝酒,顺便探讨探讨道法,深入交流一番。地点就定在几个宗门就近的位置。   江应峰询问了一圈,其他师长们都满面春风的好呀好呀,唯独到了顾怀曲这里——   他皱了皱眉,冷淡推拒道:“我没兴致,就不去了。”   顾怀曲喜欢清静。   因此向来不参加这种场合,逢年过节什么的也不爱庆祝,更不爱凑热闹。   江应峰面露遗憾,但也早有所料:“喔……好罢。”   顾怀曲不去,大家都习惯了,也没人多劝。   讨论完这件事,顾怀曲便去给让清殿的弟子们授课了。   明日就是花朝节,顾怀曲和往常一样,清清冷冷的拿着书讲授,讲完了,便一字也不多少的准备离开。   就在踏出门口的前一刻,让清殿中最小的两个小师弟忽然向顾怀曲开了口。   其中一个问:“师尊去哪里?”   另一个补充:“明日。”   连起来就是“师尊明日去哪里”。   顾怀曲淡淡答道:“在殿中歇息,不去哪里。”   其中一个小徒弟想了想,“城中有烟火。”   另一个接着补充:“很大的烟火。”   顾怀曲依旧没有兴致,摇了摇头:“你们去吧,注意安全。”   两个小徒弟见状便没再说什么,粉玉白皙的小脸瓷娃娃似的,嘴唇一抿,没什么表情,像两只馅料饱满的小包子。   他们各自从怀里掏出一只绳结来,递给顾怀曲。   “祝师尊节日喜乐。”   “平安顺遂。”   顾怀曲微顿了下,伸手将两枚绳结接过来。   绳结是红色的,虽然是普通的花结,但看起来简单又漂亮,在穗尾分别系了两颗小巧的金色铃铛,随着晃动发出细微悦耳的脆响。   外面卖的绳结大多精致复杂,令人眼花缭乱,这样简洁大气的反而不多见。一猜就是两个小徒弟亲手做的。   顾怀曲冷淡无波的眼底因此露出了很浅的笑意,浅到让人觉得他笑了,但又好像没笑,只是眼底略有起伏,漾起了细不可查的波澜。   恍惚之间,这张清冷的面庞柔和了不少。   说道:“你们也是。”   这样温和的一句话,不觉吸引了不远处其他弟子的注意力。   嗤……又来了。   ——郁承期甚是讽刺的在心里鄙薄了句。   他鄙薄是因为不满。   顾怀曲似乎特别喜欢小孩子,所以总是对这两个小屁孩格外的照顾。   郁承期神情讽漠,也不知是在瞧不起顾怀曲,还是瞧不起那两个小师弟,浑不在意地继续收拾着桌上的东西。   紧接着便听身旁的韩城开了口:   “师尊,花朝节当日宗中冷清,远不比城中有趣,若是师尊不爱参加长老们的庆宴,不介意的话……不如随弟子们同去山下走走?”   听见韩城开口,宋玥儿这才反应过来,忙应和道:“啊,对!师尊、师尊与我们同去吧?”   宋玥儿本性有些羞怯,不小心结巴了下。   其实她不太情愿,只是客气一下,她对师尊更多的是敬重,相处起来并不能轻松自如,若是一起下山游玩,只怕有些尴尬。   顾怀曲没多留意,眼眸寡淡,拒绝道:“不了。”   顾怀曲不爱与人相处就是不爱与人相处,无论长老还是弟子,谁来都没用。   他只爱静静的自己待着。   郁承期早知这一点,暗嘲这几个人真没眼力。   相处这么多年,还不懂顾怀曲那点尿性?   被这么冷淡的拒绝,众人也不好再开口了,顾怀曲不多说什么,转身便走。   .........   翌日午时,郁承期与魏雪轻在宗门口赴约,两人一同下山,去了附近的将夜城。   就跟平时与人游玩一样,郁承期与她边走边闲聊,看看沿途的风景,逛逛街边的商铺。   花朝节期间,城中各处可见的街道都挂满了灯笼,半空中各色纷呈,长龙般高悬于顶。   到了夜晚,灯笼的颜色就更盛。   彤彤火光透过七彩的灯笼纸,色泽缤纷,映得天际恍如白昼。   大大小小的店铺门口为了吸引顾客,各自在门前点缀了鲜花,整条街上花香四溢,透着盎然浓郁的春意。   倒还挺好看的。   酉时一过,天色彻底黑下来了。   两人在附近找了家酒楼,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   他们点了几道小菜,外加一壶清酒,就着窗外热闹的夜色同用晚膳。   郁承期与魏雪轻虽认识好多年了,从前他每次去找魏雪轻,都是事出有因,正事解决了就不会多聊一句闲话,还从没有像这样独处过。   直到今日他才发觉,魏雪轻是真的如旁人口中说的那样。   做事温柔得体,说话体贴又大方,郁承期那么挑剔的人,都觉得与她说话很是舒服,不像宋玥儿似的大呼小叫,也不像楚也那样唧唧歪歪,让人挑不出毛病。   这么短暂的几个时辰,倒让他对这个师姐又多了几分好感。   但也仅仅是有几分好感而已。   郁承期是个凉薄又吝啬的人,感情在他眼里并不值钱,拥有的条件很刻薄,消失的条件倒是很简单。   两人边吃着菜边说话。   魏雪轻的嗓音很柔软,与人用饭时端庄又不扭捏,一举一动很有亲和感,像家里年轻温柔的姐姐。   说着说着,她忽然问郁承期道:“你看我今日戴的发簪好看吗?”   郁承期对女子的发簪没兴趣,也没研究过,想也不想的道:“当然好看。”   “配上我今日的裙子呢?”   “也好看。”   魏雪轻不禁笑道:“你根本就没仔细瞧过吧?就会嘴甜。”   这算什么嘴甜?真正甜的她还没见过。   郁承期只是浑不在意的笑了笑,一点也不掩饰:“师姐怎么知道?”   魏雪轻笑着摇头,垂眸斟了盅酒:“男人并不了解女人,只知美色,贪恋温柔乡罢了,又怎会刻意去关注她们如何穿着打扮?你答得那么快,自是没有仔细看了。”   “原来如此。”郁承期道,“听这话,师姐倒是很了解男人。”   他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本来也不在意什么女人不女人的,薄唇无意带了些弧度,配在那张浪荡俊美的脸上,颇有些随性无趣。   魏雪轻眸色微变了变,笑意却没坠:“我所知的男人也不多,不过是师门中的那些弟子罢了。”   她很快将话题岔开了,垂下细长蜷密的眼睫,饱满的朱唇微抿了口酒。   顿了顿,忽然轻声道:“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   “郁师弟,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呢?”   ...................................   ................................... 第25章 师尊讨价还价   什么样的女人?   郁承期漫不经心,这问题他倒是没想过。   他晃了晃杯里的酒,在灯火下映出些许潋滟,只不走心的回答了句:“好看的。”   “还有呢?”   郁承期嗓音悠懒,无意聊下去:“没有啦。”   魏雪轻见他敷衍了事,也没说什么,无奈地摇头笑了笑,不再继续问。   过了半个时辰,夜晚花朝会的烟火就要开始了,两人从酒楼出来,朝着城西的湖畔走。   半空中的灯笼将街景映得七彩斑斓,街上人流熙熙攘攘,摊子上的炊火正旺,成千上万的百姓都漫步在这花朝节的夜晚里。有小孩举着拨浪鼓叮叮咚咚乱跑,喧嚷嬉笑声不绝于耳,热闹欢融。   整座城中一片祥和喜悦。   接近湖畔的时候,人群愈发密集,阵阵馥郁芬芳的花香也越来越浓,附近有杂耍,也有当街搭建的戏台,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那边好像很有意思,我们过去看看吧。”   魏雪轻被戏台上的表演吸引了,正想让郁承期随她过去看看,余光却发觉那人没动。   郁承期顿住了脚步,眉宇间状似不经意,在向四周扫量。   魏雪轻回过头,不解道:“怎么了?”   郁承期很快敛了目光,周围人群密密麻麻的,他举重若轻地朝她笑道:“没什么。”   魏雪轻有些不解:“那我们走吧。”   郁承期仍是没动,只忽然道:“师姐,我有事要处理,你先去好不好?”   魏雪轻一顿,正要张口,郁承期却没等她说话,又留下一句:“放心,不会太久的。”   他丢下这么一句,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诶——”   魏雪轻想叫住他。   可四周人群太挤,摩肩接踵,那道身影融入其中,转眼就找不到了。   魏雪轻眸中微沉,看着他消失的位置,紧抿住唇。   站了半晌,良久,独自转身离开了。   ……   郁承期感觉胸口有个法器在略微发烫,便在附近找了处窄暗的小巷子掩身。   他走进去,周围漆黑一片,但巷子离湖边不远,仍可听见巷外喧嚷的人声。   他将法器从衣襟里取出来。   那法器已经热得烫手了,薄如铜板,此刻正泛着暗红的光亮。   ——这是他和贺轻侯传讯用的东西,只有魔族中特定的人才能查看其中的内容。此刻法器发亮发烫,说明贺轻侯传来的音讯正在向他靠近。   夜空中一道星微的光芒划过,飞箭似的,在夜晚盛放的灯火掩盖下几近于无,果然直奔着郁承期而来。   郁承期伸出手掌将它拢住。   光芒刹那消失了,紧接着,贺轻侯的声音在他脑中响了起来,一如既往的矫揉又造作:   【铜镜么?经棠帝尊倒还真有一个,乃是他的贴身之物,我父辈虽亲眼见过,但不知从何而来、有何用处,更没见他出手使用过……尊上您是说,您见到了他死时的景象?】   【……啧啧,真是妙啊,当年仙魔大战时,我虽在场,却也没能一睹经棠帝尊杀伐决战的风采,这么多年过去,却被您看到了,这也算血脉之缘吧?】   【……哎呀呀,经棠帝尊风华绝代,可惜我那时年方十二,早已记不清他老人家的英姿了,真想知道经棠帝尊当年是何风采呀……待尊上回来,便与属下仔细讲讲吧,可好呀?】   “……”   说到最后时,贺轻侯嗓音已经十分娇嗔柔细,荡漾得像南风馆里的倌儿,不看他的脸,郁承期都能想到他是一种怎样羞媚的神情。   听完以后,郁承期便将这段音讯销毁得一干二净。   一是留着没用。   二是听着怪膈应人的。   总而言之,贺轻侯也不知这铜镜的来历。   难道这玩意连魔界也没有记载么?   是因为太过贵重,经棠不愿让人知晓,还是因为这枚铜镜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郁承期沉思着,手中捏着那枚法器,不知不觉忽略了时间。   直到巷外忽地骤然一亮。   随着一簇光芒升起,天际轰然炸开一朵绚烂烟花!   郁承期被打断了思绪。   烟火已经开始了,夜空流光溢彩,数道烟花接连炸响,消失时如缤纷星河倾流而下,远处的人群声愈发欢闹沸腾。   ……也罢,魏师姐还等着他呢。   郁承期索性不再想了,从暗巷里走出来。他打算按原路回到戏台附近,从湖畔的小道路过时,人潮太挤,有个中年男子逆流而行,走得匆忙,擦肩时不慎撞了郁承期一下。   “哎哟!抱歉抱歉。”   啧……   郁承期感到不悦,微皱了下眉,正要开口,视线掠过时却恰巧用余光隔着人群,捕捉到一道隽秀熟悉的身影。   ——嗯?   他看着那身影眼熟,思绪猛然一顿,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顾怀曲?   小道上人头攒动,不及多看一眼,那身影转瞬就没了。烟火声轰轰入耳,秩序嘈杂扰乱了他的感官。   郁承期眉角微挑,心底狐疑。   是他看错了吧?   这么嘈杂吵闹的地方,哪来的顾怀曲?人家谪仙在世,谁都不理,在宗门里头乐得清静,怎么可能来这种庸俗之地。   待他再回过神,撞他的人已经走了。   郁承期继续往前走。   他心里虽这么想着,但眯眸回忆了下,还是隐约觉得怀疑,走了没几步,脚步忽然顿住。调了个方向,衣摆如流云拂动,朝着方才的方向跟上去了。   ……   “老板,今日宋千宋师傅可在店中么?”   男人嗓音清冷如玉,看了店中挂的价目牌,便点名要找店中手艺最昂贵的师傅。   纤白的手指将面前的锦袋推过去:“我这里有件损坏的法器,想请他修补。”   体态丰腴的老板闻言从案中抬起头,暗暗将人打量一番,缓了声问道:“是什么样的法器需要找宋师傅?可否容我打开一观?”   对方伸出手,示意他请。   老板余光瞧着,这人举止犹如冰川清涧,虽穿着简洁,但衣料和佩饰全都价值不菲,眉宇间气质卓绝,凤眸清冷,是个相貌矜贵又极其好看的男人。   老板低下头,将锦袋打开了,里面装的是法器破裂后的碎片,虽然损坏严重,但也不至于粉碎。   他发现,里面损坏的碎片已经修了一小部分,但因为手艺不好,细微之处粘合的不太到位,反而增大了修复难度。   他轻吸了口气,问道:“这是何人修的?”   顾怀曲顿了顿:“是我。”   “……”老板想损人的话顿时噎在喉咙里,变得欲言又止。   老板一时无语。   因为在内行人看来,这种手法简直就是瞎修一气!分明不会修补还要硬来,现在好了,还要增加一个步骤,拆解重弄,不是多此一举?   他瞧着对方冷冷肃肃的脸,话又咽回去了,什么也没说。捏起一枚碎片,细瞧过后,提醒道:“真的要找宋师傅?你这法器属于极品,本就价格不菲,若是宋师傅出手,价钱恐怕还得再翻一倍,不是小数目。”   “无妨。”顾怀曲淡道,“只要价钱合理,能修复原状,多少都可以。”   顾怀曲平日并不铺张浪费,很少说这种奢侈话,但这法器珍贵难得,总不能就此放弃。   为了修复如初,多花些银两也是值得的。   ……既然如此,那就好说了。   老板闻言答应得很痛快,让顾怀曲先坐下喝茶稍等片刻,转身去二楼找宋师傅商议。   顾怀曲在窗边落了座,这个时辰,窗外的烟火早就停了,往来的路人渐渐稀少,花朝会也差不多结束了。他静默的垂着眸,盏中热气暄腾,窗外偶尔有几片花瓣飘零落下,蜷卷着从窗前飘过。   倒是让郁承期赶巧了。   郁承期原来就是在街上碰碰运气,谁知道顾怀曲就正好在窗户边坐着。   这么明显的位置,一眼就被他瞧见了。   他不动声色走到门口时,那位宋师傅正好跟着老板下楼。   顾怀曲站起身,还没开口,对方却甚是目中无人。分明只是个修东西的师傅,见到客人却傲气得很,锦袋里的东西看也不看,伸出五指,狮子大开口道:“这法器对我来说只是小意思,五千两。”   “五千两?”   顾怀曲眉头一皱。   ……无耻。   虽然他说了价钱不是问题,但这些银子足够五十户普通百姓一年的吃喝了,这已经不是明码标价,而是明目张胆的抢!   他眸色一沉,清清冷冷的脸上不怒而自威:“宋师傅,我不过想修一件法器,请您想清楚再开价。”   “五千两,绝不二价。”   宋师傅掷地有声。   一旁的老板也不言不语的看着。   顾怀曲不是好捏的软柿子,眉间一厉,从乾坤囊里掏出几张银票,拍在桌上。   “一千两,一分不能再多!”   “嘶……”价格一砍就是几千两,宋师傅瞪眼睛瞧他,当即来气!   “年轻人,我看你是修道之人,给你的价钱已经够划算了!你要是外地来的,不如在这将夜城里打听打听!论炼器的本事,在下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绝对当得起这价格。”   “要是你觉得五千两贵了,就去山海极巅找封瑜仙师,他本事比我高,动辄就是万两上下,找他去修你这法器,你看划不划算!”   对方趾高气扬,竟还拿封瑜做说辞!   顾怀曲登时觉得他无礼,愠怒道:“你这是何意?封瑜仙尊至多替人炼器,从不做修器的生意,他取的材料单是成本便值千两,折合下来自己根本分文不取。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奸商?”   他不愿与这种人置辨,不等对方开口,最后问道:“一千两,你究竟要是不要?!”   “你——”   宋师傅被噎得说不出话,最后又气笑了,面色难看地一甩袖:“年轻人,真当我缺你这几两银子?闹成这样还做什么生意?另谋高就去吧,谁要你这一千两银子!”   他当场就要将顾怀曲赶出去。   却在此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晃了过来,猝不及防将他们打断了,并且不客气地伸向桌子,一把拿走了银票。   嗓音磁性低沉,带着熟悉的戏谑。   轻佻道:“我要。” 第26章 觉得委屈   在场的三人皆是一怔,眼看着那男人臭不要脸的将银票收进衣襟里,还不忘瞥了眼桌上的碎片,对着顾怀曲修复了一小半的法器,轻嘲一声:“真丑。”   顾怀曲见到他,面色顿时沉下来。   “郁承期?你怎么——”   “我怎么在这里?”郁承期笑吟吟的截过来,眸色幽暗狭促,有种将人看透了的错觉,说道,“这话我倒还要问问师尊,说好了留在宗中,怎么瞒着徒儿自己跑出来啦?”   他凑近低声问:“烟火好看吗?”   顾怀曲脸色一僵,立时否认:“……什么烟火!”   郁承期似笑非笑地嗤了声。   顾怀曲嘴唇微抿,扭过头,眸中愠怒。   郁承期悠悠懒懒地歪了下头,说道:“这银票我就收下啦,与其送给黑店,师尊倒不如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就是修个法器么?徒儿也会。”   不等顾怀曲开口,那位“黑店”老板和帮凶宋师傅先不乐意了,两人吹胡子瞪眼的嚷嚷,顺便连累了顾怀曲:“你小子说谁是黑店?!”   “我看你们二人就是来做戏的!你们是谁家请来的?竟敢泼我万宝堂的脏水!”   “没人稀得做你们的买卖,我们不缺你这一笔生意,别污了咱这的名声!不是自己会修吗?出去出去!好走不送!”   黑心老板脾气很臭,黑着张脸。   随着店门“砰”地一关!   两人被彻底隔绝在门外,竟然被扫地出门了。   “……”   簌簌夜风卷着花叶,从房檐飘荡而过,颇有些凉意。   让清仙尊受了奇耻大辱。   他憋着一肚子火气,站在原地,眼眸一转,锐利如刀的瞪向郁承期。   “你看,都是师尊乱砍价,抠抠索索的,哪有仙师的样子?这下可好,被赶出来了吧?”面前的罪魁祸首浑然不觉得羞耻,反而幸灾乐祸,倒打一耙。   顾怀曲攥紧了手指。   明知对方是有意激怒,可顾仙师嘴上骂不出半个脏字,最后忍住了怒意,恨恨挤出一声:“滚。”   而后眼不见为净,转身就走。   郁承期跟了上去:“等等徒儿啊。”   此刻街上大多店铺都已经歇业了,灯火阑珊,行人寥寥,高悬的七彩明灯却彻夜不熄,迎面的风将它们吹得轻微摇晃,绸带飘摇。   顾怀曲步履不停,郁承期还在后面问:“法器不修了么?”   顾怀曲不理会。   眼看着顾怀曲越走越快,郁承期索性一把攥住了他。那手掌犹如鹰爪,力道大的出奇,蛮横且不容置疑,一把将顾怀曲箍住,拽着他换了个方向走。   “干什么,放手!”顾怀曲怒而挣动。   郁承期偏过头来看他,微眯的眸子里笑吟吟的,狭光微亮:“别走啦,天色都这么晚了,师尊还去哪里?何况徒儿收了银票,怎么能放着师尊不管。”   顾怀曲恼怒抗拒:“郁承期!!”   郁承期置若罔闻,视线一瞥,一把从顾怀曲手里夺过了那只锦袋,可谓明目张胆的硬抢,流氓似的。   顾怀曲被气得七窍生烟,郁承期这才满意了,然后目光一扫,在街边随便找了家客栈,死死拽着肝火大动的仙尊,硬往里面走。   这个时辰其他店铺虽关门了,客栈里还灯火通明。   小二见到有客人来,赶忙热情招待:“二位住店吗?”   “一间上房。”   郁承期进门后步伐不停,路过桌子时,随手扔了一两银子。   他身后拉着个勃然大怒的仙长,一路挣动低骂,两人径直走上了二楼。   小二不多细问……夜深了,这两人看着就不好招惹,拉拉扯扯的也说不准是什么关系。   他只管招待客人,将他们带到了房门口,陪笑两声又下了楼。   “你放肆!”   一进屋,顾怀曲立马将他恨恨拍开。   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客栈的房间简洁干净,烛火一点,整个屋子亮堂起来。   郁承期也不恼,慵懒地往桌边一坐,自顾自地倒了盏热茶。   顾怀曲被他这德行气得俊脸冷硬,眉目厉拧道:“把锦袋拿过来!”   他刚伸出手,郁承期猛地一把将他的手腕按在桌上,“砰”地一声,桌案震颤,热茶洒出半盏。   一抬眸,哂笑道:“师尊就别吵了,这里可没人会听你的。既然你急着掰扯,那好,先告诉徒儿,你为何在这里?”   顾怀曲冷怒反问:“与你何干?”   “是师尊骗人在先的呀。”郁承期理所当然,“说好了不来花朝会,徒儿问问你又怎么了?”   顾怀曲语气果决:“我去的分明是炼器店,你哪只眼看见我去了花朝会?”   “哦,是吗?”郁承期眉角一挑,随口嘲讽道,“那是徒儿眼花啦。”   顾怀曲被踩了尾巴,更怒了,甩开他的手冷厉盯着他。   郁承期简直觉得好笑。   ——顾怀曲可真是有病,他分明就是去了花朝会。   喜欢安静还去凑热闹,去了又不许人说,装什么清高?真当自己是世外仙人?   但郁承期不想继续问,反正顾怀曲性情别别扭扭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甚至能猜到,顾怀曲为什么要下山避开熟人来这里修器。   他以前很不理解,顾怀曲为什么总会在意旁人的感受。分明那么厉害的一个人,高高在上,又目下无尘,以他的修为与地位,足够在仙界目空一切,可为什么偏要细腻敏锐得过分?   甚至很多次,郁承期都会因他的某个想法为之一怔。   思索很久,也无法感同身受。   与现在不同的是,那个时候,郁承期不懂也会装懂。   他虽然没有同情心,感受不到别人的喜怒哀乐,却可以装得很真情实意。   每当那时,郁承期都会故作善解人意,对顾怀曲乖乖点头,赞同他:“师尊说得好对,弟子也这么觉得。”   他那时不是发自真心的,现在说的才是实话。   “师尊不是喜欢清静吗?今日宗中难得空空荡荡,怎么不在殿中待着?”   他故意将语气放得缓慢,将以前只敢藏在心里的想法一字一句质问出来,故意要让顾怀曲难堪似的。   “还说没去逛花朝会,徒儿可都亲眼看见啦。”   “你不愿意说原因也罢,你是师尊,可以随心所欲,但何必要对徒儿扯谎呢?为人师表,却信口雌黄……可真不像话。”   “何况师尊为何要跑到这里来修法器?你分明和封瑜仙师关系那么好,为何不去找他呢?”郁承期嘲笑他,还明知故问,“哦……该不会是师尊面皮太薄,没保管好宗主的好意……怕被宗主知道吧?”   顾怀曲隐隐忍着怒气,听到此处,才冷然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郁承期明知道。   顾怀曲不是怕,只是不想。   顾怀曲这人很怪。   他会因为没保管好旁人送给他的东西,而下意识的感到内疚,就好像对不起了谁——即便这事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此他不想让谁瞧见这件东西损毁的样子,只一言不发的想竭力将物品复原。   但他又不愿麻烦别人。   让人帮忙修器是麻烦,将事情说给人听、让人感到心情惋惜也是麻烦。既然能相安无事,顾怀曲就绝不会多此一举。   拿到店里来修不就是了?   谁都不会知道这件贵重的法器曾经破碎过,能这样毫无波澜的过去岂不很好。   顾怀曲的想法,郁承期就算明白,可他毕竟不是心性温善的人,无法感同身受。   从前他觉得这样的顾怀曲没什么不好,温柔细腻,为人着想,又足够强大。   可现在,他只觉得顾怀曲简直是在给自己找罪受。   想得太多,别扭,有毛病。   因此他语气里不禁带了点讽刺,问道:“何必?”   “……”   顾怀曲眸中渐厉起来。   郁承期是真的不要脸。   法器明明是他亲爪摔的,他却还要找别人的不痛快。见顾怀曲忍怒不言,郁承期心情更加愉悦了些,有种略胜一筹的快感。   他指尖轻敲着桌面,状似漫不经心,唇角略微挑了起来,正打算大人大量地宽容一次:   “算啦,不与你计较……反正钱也收了,那徒儿一言九鼎,帮帮你也不是不可,这件法器——”   他正要好心将锦袋打开,岂料顾怀曲已经忍到底了。   “我用你管了么?!”   仿佛怒意积攒到极致,顾怀曲蓦地一把将东西夺过来。   郁承期被他突然吼得一怔。   顿住手看过去。   “郁承期,我真不懂你想玩什么把戏!”顾怀曲冷冷看着他,那眼底好像在看一件极其无趣的事物,那么幼稚又那么惹人不喜,冷言冷语地质问,“东西是你摔的,我你也戏弄过了,这样你还嫌不够吗?现在我要修器,也碍着你的眼了?!”   郁承期被他问得有些懵。   他只是一时兴起,怎么说得好像他故意早有预谋似的?   郁承期面色不虞,还觉得挺委屈,眯眸阴郁道:“本尊说你几句怎么了?少不知好歹……”   “滚!”   他还没说完就被骂断了,顾怀曲眉眼带着深深地厌恶,看见他便觉得心烦。   骂完郁承期,他反倒自己“滚”了,转身就走,衣摆如浓云拂动,朝着大门离开。   郁承期先是愣了愣。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脾气就如泼了滚水的油锅,片刻之间,火冒三丈地窜了上来!   若是正常人,被怒骂一顿就该老实了,但郁承期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要是没有他,顾怀曲这蠢货早就被外人给坑了,一千两银票也是白瞎,他怎么可能气得过?!   他不就说了顾怀曲几句,至于吗?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活该这么多年没人要!   郁承期脑子轴得很,火气上窜,不知收敛,反倒觉得顾怀曲是有意在斗他的火,于是他立时起了身,在顾怀曲临踏出门的前一脚,前上两步,猛地一把逮住了顾怀曲的后脖领!   冷丝丝的在背后道:“……你敢吓唬本尊?”   顾怀曲:“……”   顾怀曲扭过头,看怪物般诧异地看他。   自己八尺高的身量,居然被郁承期像鸡崽一样拎着衣领。   他蓦然恼怒地瞪大了眼,气恼不已,正要破口大骂,可郁承期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   只觉得眼前忽然天旋地转,顾怀曲的腰被郁承期的手臂死死箍住,拦腰给扛了起来,与此同时,他手腕上一阵发烫,灵力被锁住了。   “扑通”一声!   他猛地被郁承期丢在屋内的床榻上。   顾怀曲顿时惊怒气恨:“你个混账——”   不等说完后半句就猛地噎了回去,他双唇之间猛地被塞了一团布,死死堵住了唇齿!   顾怀曲睁大双眸,显然被他一顿操作惊住了,可郁承期还觉得这样远远不够,又想了想,用布条将他微张的嘴唇缠了一圈,在脑后打了个结。   ……这是个很难言的绑法。   分明是绑架,场面看起来却极为……难以言喻。   “唔!!”顾怀曲眉目暴怒羞恼,恨不得干脆拔剑砍死他!!   于是郁承期索性攥住他的手腕,将他双手也绑上了。   ……这该死的孽障!!!   顾怀曲深深吸气。   他狠拧了拧手腕,却不见绳子松动,怎么也挣不开。   奋力挣扎了半晌仍旧于事无补,最终,顾怀曲似是这样觉得太丢脸了,强忍下怒意,气恼地闭了闭眸,不动了。   他胸腔不断起伏,发丝略微散乱的垂下,遮住了些许脸侧。   郁承期浑不在意,冷哼了声,俯身继续慢条斯理地去绑他的脚,看着顾怀曲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悠懒道:“怎么,这就不闹了?师尊不是受够我了吗?”   他嗤笑了声,低劣道:“我就知道,师尊又在骗人了……这不是还能受着吗?”   顾怀曲气恨恼火,凤眸厉瞪他,眼神如锐刃几乎要将他刺穿了。   郁承期更逞脸,丝毫没感到惧怕,反而有种快感。   指尖戳了下他光洁的额头,无耻轻嘲:“看着挺凶,中看不中用。”   “……”   顾怀曲距离被气死只差了一点。   郁承期满意了,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下了床,顺便解开一旁的床幔。   淡白的帷幔层层垂落下来。   顾怀曲猜不透他要做什么。   郁承期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瞅着他。   忽然恶劣甜腻地低笑了下,歪着头,挑衅道:“闹够了就睡吧。”   床头的灯火灭了两盏。   “师尊,晚安。” 第27章 好像忘了什么   布条一直没松开,顾大仙师真就只能这么过夜了。   这一整夜,顾怀曲没怎么睡着。他面对着墙壁,静默冷然的垂眸侧躺着,嘴唇微抿,听见层层淡白的床帐外,不断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夜深人静,屋中只亮着一盏微弱的烛火,透过帷幔,就只剩下暖橙昏暗的虚影。   那男人正坐在木桌旁。   面庞被桌上那盏蜡烛映得轮廓泛亮,眼底投下暗影,微垂的眸子漆黑,不说话的时候颇有几分沉静专注,眸底如有微光。   面前的桌上铺着大大小小的碎片,正研究着如何修复那件法器。   ——郁承期说要修,是真的修了,也不管顾怀曲乐不乐意。   修器这种活重点就在于细致手巧,难不倒他。   郁承期不像顾怀曲似的手笨得要死,他年少时也属于聪敏好学的类型,很多东西看一眼就会,像折纸、编绳、糊灯笼什么的都是小意思,炼器、修器、器炉方面,也懂得不少,不过大多都是从书中看来的,实践的少。   所以他不紧不忙。   一边修着,一边研究细想,速度有些慢。   不知不觉,天色过了子时,郁承期一犯困,脑子就开始走神。   他想起了当年,他还很黏顾怀曲的时候,好像经常像现在这样,硬留在屋里与顾怀曲过夜。   那时顾怀曲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是让清殿的弟子,也很少会拒绝,最多就是别扭一下,最后也都默许了。   后来顾怀曲拒绝并疏远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大概是四年前,也就是郁承期知道真相的前一年。   那时顾怀曲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却瞒着谁也不说,只是自顾自的与郁承期疏冷、远离,并暗自抱有杀意。   郁承期那时还傻兮兮的,绞尽脑汁也想不透自己哪里惹到师尊不高兴了,越是被排斥,就越是往上凑。   就连上课的时候,顾怀曲从身边路过,他都会偷偷去扯他的衣袖,乞怜似的奢望顾怀曲搭理自己一下,哪怕当众骂他一句也好。   可顾怀曲冷漠得很,瞥了一眼,根本不理会,抽出衣袖兀自走远。   到了用饭时间,郁承期也不去玄字号,像往常一样到让清殿蹭吃蹭喝。   可顾怀曲呢?   为了与他划清界限,就在殿外横了一道结界,谁也不拦,只拦他一个。   有时偶尔走在路上,郁承期远远地遇到顾怀曲,便忍不住追过去,想要问清他缘由。   顾怀曲也不答。   冷着脸瞥他一眼,拂袖便走,留都不留一下。   这些事郁承期想起来就想笑,嘲自己愚蠢。   后来唯一的一次,顾怀曲曾主动来找过他。   他心生雀跃,以为顾怀曲终于理他了。   顾怀曲却将手一伸,冷冷对他道:“玉牌。”   郁承期那时愣住了:“什么?”   “前往藏书阁的玉牌。”   顾怀曲语气冷冰冰的,毫不留情。   “这些年,里面的书你已经看得足够多了,是时候将玉牌还回来了。拿来。”   “……”   从那之后,顾怀曲收走他的玉牌,就再也没主动找过他。   昔日得宠的弟子一朝被打入冷宫,不得半点垂怜。可郁承期还没回过味来,只想着师尊不理他就不理他,他等着师尊消气就是了。   他日复一日的跟往常一样上课、修习,他远远地看着,不再死黏着顾怀曲,不再死皮赖脸,也不再往上凑了。他每日察言观色,该说话时说话,该闭嘴时闭嘴。   即便这样,也始终没等到顾怀曲回心转意。   郁承期不傻,时间一久,他也渐渐明白了。   师尊讨厌他。   一年的时间恍惚而过。   ——说来也怪,大概是经棠帝尊显灵了,觉得他拜在顾怀曲座下,太丢帝尊血脉的脸,索性给他托了场梦,把真相一一呈现给了他。   也就是在那场梦里,郁承期才终于知道自己究竟是何身份。梦醒之后他还不信,特意去找过,结果找来找去,真的在藏书阁的顶层、独属于顾怀曲的那间小书房里,找到了一本手札。   上面都是顾怀曲的字迹,一笔一捺,力道遒劲,记载的都是郁承期从来不知道的事。   字字句句就像顾怀曲的笔锋一样,坚硬刚直,心狠又决绝,彻底将郁承期那颗心浇透了。   顾怀曲真的对他深恶痛绝。   就因为这一身血脉。   当年郁承期拿着手札当面去质问,可他得到的却是什么?   他得到了顾怀曲愠怒的脸,眉目冷冽,语气和手札上一模一样令人寒心。   怒声质问着他:“谁准你进去的?!郁承期,你好大的胆子!”   郁承期神色异样,良久只问:“……师尊难道是真的要杀我?”   顾怀曲眸色很冷,声音第一次听来无比冷血又陌生:“是又如何?你既然都知道了,还问什么。”   郁承期沉默地看着顾怀曲的眼睛,半晌沉声道:“那师尊……是当真讨厌我了?”   “是。”   “就因为我是帝尊的血脉?”   “是。”   “可我们做了这么多年师徒,师尊若亲手杀了我,也觉得无所谓……是吗?”   这个问题顾怀曲沉默许久,没有答话。   可他神色冷冰冰的,凤眸里没有波澜,也没有半分动容,好像就是在答:   是,无所谓。   也同样是在那日。   顾怀曲留下一句无情至极的话,令郁承期这辈子都忘不了。   “反正既然都清楚了,那我就告诉你……”   “郁承期,你不该活着。”   犹如被千钧重石猛然一捶,郁承期头脑空白,也清醒了。   他只是觉得不懂。   即使被冷落整整一年,他心中早就有了预料,却仍是觉得愕然诧异。   为什么?   直到现在郁承期也常常想问这个问题。   为什么?   顾怀曲从来不告诉他,顾怀曲座下的那些弟子,韩城、楚也、宋玥儿、小师弟……他们体内都有魔血,为什么该死的就只有他一个?   就因为他们生来是仙,所以就无辜。   而郁承期天生魔脉,所以该死?   凭什么……   大道为先,果真可笑。   ……   翌日辰时,修复完整、无一处瑕疵的法器被放在了桌上,郁承期一夜未睡,直接走了。   走前没忘了解开顾怀曲的禁制。   他回了山海极巅,刚走到山门口,就碰见同样刚回来的韩城一行人,熟悉的队伍后面,居然还跟着一个魏雪轻魏师姐。   郁承期略微一顿,这才脑子极差的反应过来。   啊……   难怪昨晚他总觉得忘了什么。   “郁师兄!”   师妹宋玥儿看见他,第一个迎面走上来,高马尾束得十分潇飒,上来就叉着腰问道:“你昨晚去哪里了?”   宋玥儿一看就是来替魏师姐兴师问罪的。   郁承期觉得与其被责问,不如先下手为强。   他装得一脸不知情,道:“怎么了?”随即侧过头来,往她身后看,好像才注意到似的惊诧道:“咦,这不是魏师姐吗?你昨晚没回来,在山下过的夜?”   魏雪轻原本脸色并不大好,闻言异样地看了看他,像是被问得一怔,片刻才答:“是,我……”   不等说完,郁承期笑了笑截过话:“我昨晚有些棘手事,临走之前,跟师姐打过招呼了。师姐该不是还等我了吧?”   “……”   魏雪轻神情有些尴尬,既然他这么说了,答“是”就好像在自作多情一样。   魏雪轻勉强笑了下:“……自然没有。”   郁承期这人劣质得很,也从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昨晚只说有事要办,又没提会不会回来,忘了便忘了,魏雪轻也不能说什么,反正她承认不只会更难堪吗?   一旁的宋玥儿责怪起来:“我们是今早回来的路上碰见魏师姐的,她说昨晚你自己先走了,她一个人在客栈过的夜。郁师兄,你个大男人怎么能这样?昨日花朝节,你就留师姐一个人在山下,师姐又不会法术,万一遇上坏人怎么办,多危险啊?!”   “我改日赔罪就是了。”郁承期摸了摸鼻子,仍是笑着。   “……”   魏雪轻眼眸微垂,面色看起来并不大好看,也没多提什么,柔和道:“我还有事,就先回了。”   说完就从郁承期旁边擦身而过,径直离开。   魏雪轻走后,韩城将视线转了过来,看向郁承期,眼神有些怪怪的。   他虽说不上那种感觉,却也察觉到郁承期不同以往,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郁承期坦然地侧目直直对上他的视线,沉沉地勾了勾唇,眸色狭亮,意味颇深。   就在这时候,旁边的两个小矮子说话了。   左眼有残疾的哥哥从怀里拿出一只木刻的小猴子来,上面串了细绳,做成漂亮的挂坠,是从花朝节的摊子上买的。   他伸着小短手,递给郁承期:“郁师兄。”   右眼有残疾的弟弟也拿出一只:“节日喜乐。”   郁承期不禁顿了下。   怀疑道:“给我的?”   两个小师弟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整齐划一。   郁承期接过来,目光扫到他们胸口,衣襟里面鼓鼓囊囊的,估计装了不少这样的木雕。人人有份,倒是挺公平公正的。   于是眯眸笑了下:“谢啦。”   两人一本正经的答:   “师兄客气。”   “不必谢。”   郁承期将两只木雕收了起来,难得好心的想道——   这种小事还惦记着他。   这两只小包子,今日倒是不太讨人厌。 第28章 丢你个绳结!   隔日,山海极巅又恢复了以往的作息。   郁承期白日里照常去上课,闲下来的时候就到让清殿待着,偶尔大逆不道的把魔道书籍带到这里慢慢品读,全然不管顾怀曲生不生气。   因为让清殿常有弟子来叨扰,郁承期为了避免麻烦,多数时候都用猫身待着。   阳光充足的时候,他待在让清殿里,往窗边的桌几上一躺,懒洋洋的趴着身子,黝黑的尾巴微翘起来,尾尖打着卷,眯缝着眼睛,半闭不闭的看书。   偶尔动动爪子,翻一页。   不动大概就是睡着了。   自从上次被绑了一夜以后,顾怀曲对郁承期的态度更冷了。   更多时候只是视而不见。   但郁承期这些日在忙着参悟魔界阵法,也没空理他。   因为仙界与魔界在道法上有许多互通之处的缘故,郁承期学起来并不困难,之前灵力不足时,他只能看书解闷,如今得以变回人形,总算能亲自尝试了。   只可惜让清殿不比演练场,环境逼仄,没法使出全力,只能浅浅的试探一下。   这日傍晚。   顾怀曲正在桌案前写着字,听见里屋时不时闹出动静——   砰地炸一下,或是有些东西猛地砸倒,摔得稀里哗啦响,最过分的时候,整个屋子跟着轰隆隆地动山摇。   顾怀曲心烦意乱。   笔尖也落不下去了,太阳穴突突直跳。   忍了没一会,紧接着听见一道陌生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是个矫揉造作的男音——   “哎呀,尊上真是聪明灵敏,这么快就将这本古籍悟透了,叫人好生羡慕啊~您稍等两日,属下这就给您再找一本。不知尊上这次想看哪种类型的呢?”   “普通道法的书,想必您也看乏了,不如再来些新鲜的试试。”   “属下这里还有炼丹炼器、结界阵法,甚至阴阳交.合之术,只要是您想看的,属下这里都有~打算来些什么呀?”   顾怀曲砰地将笔一搁!   忍无可忍,朝屋内道:“郁承期!”   顾怀曲不傻,听得出这是传音。   让清殿四周结界重重,魔界的消息之所以能进来,想也不用想,定是这个孽障做了手脚!   ……竟还想在山海极巅学什么阴阳交.合之术,简直混账!!   但还没等那混账回答,殿门被笃笃敲响了。   顾怀曲面色难看,想骂的话到了嘴边只好咽回去,暂且敛下脾气,冷声道:“进。”   殿门被推开了。   “师尊?”   宋玥儿探了个头,看见师尊正端严的坐在案边,连忙关上殿门,转身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份名册。   “师尊,这是下月参加论剑峰的弟子名单,宗主叫我拿过来给您过目。”   顾怀曲还绷着脸:“知道了,放下就好。”   “宗主还跟我说,诸位长老正在商讨此事呢,您要不要也过去参与一下?”   “不必,随他们定。”   “喔。”   宋玥儿应了声,交代完事情又在原地踯躅了会儿,没急着离开。   顾怀曲道:“还有何事?”   宋玥儿略低着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讷讷道:“那个,师尊……后天,我家中的小姨过寿,我想告假下山几日。”   顾怀曲微顿,这才冷瞥了她一眼,眸色颇深:“你也要告假?”   宋玥儿好像因为这个“也”字,耳根红了红。   抿着唇,点了点头。   见顾怀曲面色冷冽,一脸将要拒绝的模样,宋玥儿连忙扬起小脸,强调道:“是真的!师尊,我小姨又美又善良,从小就待我极好,她许久没见我,准是想我了!此次还特地传了书信来叫我回去,不信、不信您看!”   她一把掏出信笺来,眼巴巴的,看起来早有准备。   “……”   顾怀曲眉角微动了下,脸色并不算好看。   半晌,到底什么也没说,也没看信,垂下眸继续写字,语气不好道:“也罢,随你。”   宋玥儿这才稍稍舒展了眉心,悻悻收起来,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多谢师尊。”   屋里的郁承期不知何时恢复了人身。   正盘膝坐在榻上,听了个正着。   不禁轻嗤。   顾怀曲一向仁慈,看起来冷巴巴的,其实很好说话,尤其是身边的这些弟子,随便央求几句他就心软了。   顾怀曲吃软不吃硬,最受不住软话。这点郁承期深有体会。   听见宋玥儿从进门找借口告假,到最后欢欢喜喜的离开,郁承期没兴趣理会,继续闭眸运功。   此刻他的右手小臂上有一处咒印。   像繁复的纹身一样,正随着灵力的运转,泛起幽亮的暗光,昏黑魔气若隐若现,雾气似的从他肌肤底下渗透而出,又很快逸散不见。   那咒印由于灵力不足的缘故,光芒不太稳定,一闪一闪的,像是供给不足。   郁承期盘膝打坐,灵力在他体内运转了几个周天。   半晌过去,他睁开眼,正打算出去看看顾怀曲,殿门忽然又响了。   这回是两个小师弟的声音传来:“师尊。”   “……”   郁承期有些不悦,让清殿的弟子没几个,忙倒是够忙的。   听见顾怀曲又说了声“进”,两个小师弟便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这两个矮包子平时乖乖巧巧的,勤奋刻苦,几乎每日都在钻研道法,顺带找顾怀曲问问题。   俩人手里各拿着本书,向顾怀曲求解,顾怀曲也十分耐心,清冷温和的给他们娓娓道来。   足足过了一炷香时间。   直到郁承期的耐心消耗殆尽,讲学声终于停了。   两个小师弟原本要走,顾怀曲却忽然叫住他们:“安策,安逾,等等。”   两个小徒弟中,大的叫安策,小的叫安逾。顾怀曲将两枚法器指环赠予他们,轻描淡写道:“你们的生辰快到了,这是贺礼,收下吧。”   听见这句话,郁承期昏昏欲睡的注意力忽地被拉回来!   生辰贺礼?   他走下床,透过雕花隔断特意看了几眼。   那两枚法器熠熠发亮,用的是仙界的上等石料,边缘镶嵌了细小罕见的灵石,灵气充沛,蕴力浑厚。如此漂亮精贵的法器,已经可于师长们的法器相比拟了!   郁承期顿时微眯起眸。   ……这种极品之物,顾怀曲该不会是请宗中长老帮忙做的吧?   嗤!   为了这两个小徒弟,顾怀曲倒是真够下本。   之所以感到不满,是因为郁承期一直都记得自己从前也收到过顾怀曲的庆生礼物。   同样是法器,却没有这两枚指环那么精绝极品。   顾怀曲从前就很偏袒安策和安逾,就像家族里的长辈,什么都要顾及着最小的。   安策安逾晚他入门好几年,那时候郁承期还不知道什么魔血不魔血的,私以为顾怀曲只是因为喜欢小孩,所以才把他们领回来。   他那时觉得不爽,但也不说。   后来虽然得知了是事出有因,但这两人究竟为何入门,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事实就是——   顾怀曲喜欢他们,什么都让着他们。   因为他们年纪小,顾怀曲总是迁就,他会把他们听不懂的内容一遍一遍的讲,从山下归来时送他们小礼物,逢年过节亲自替他们挑选新衣裳,甚至在平日里,待他们都比待别人温柔上几分。   因此郁承期始终对这两个兔崽子没好感。   哪怕他厌烦顾怀曲了,也还是没好感。   郁承期被坏了心情,不想出去了。   他身体往后倒下躺在顾怀曲的床榻上,垫着手臂,沉着脸,另一只手懒懒招欠的抬起来,拨弄起床头的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细响。   这么弄了会儿,他又觉得不够,倏忽变回了猫形,伸出尖锐的爪子,手脚并用,勾丝缠线地用力挠!   两个小师弟走后,顾怀曲进来看见的就是这副景象。   “你在干什么!”   顾大仙师眉间紧蹙,快步走上去,一把将猫爪子里的绳结夺过来!   两颗铃铛撞出叮当脆响,仔细看看,好在没有弄坏哪里,又转过眸去瞪他。   郁承期挑起眼。   怎么了?不就是拿他的绳结玩玩,何必那么激动?   那两个兔崽子送的东西碰不得?   “郁承期,你是不是动了我殿外的结界?”顾怀曲忽然冷声质问道。   郁承期瞥了他一眼,懒得变回来,懒洋洋地晃了晃尾巴,以作回应:动是动了,但只是随手改了一下,又不影响多少。   顾怀曲见他满不在乎,恼火地忍了忍,跟他无话可说,转身出去了。   郁承期瞅了眼他的背影,跳下床,跟上去。   夜色泠泠,殿侧有湖水环绕,被寒月映出粼粼波光。   清风徐来,不远处亭台上的帷幔飘飘荡荡,顾怀曲一袭白袍,背影清飒又带着几分愠意,步履匆匆,衣摆如有流光淌动。   让清殿的结界只防外人,不防他们这些亲传弟子,所以对郁承期本就无效,再加上他对顾怀曲的法术熟悉,要改也简单。   顾怀曲将结界检查了一遍,发现这人果然厚颜无耻。   郁承期竟然堂而皇之的融入了魔道法术,将他殿外的结界变得不伦不类!   多亏他及时发现,否则让旁人见了还了得!   顾怀曲站在拱桥上,沉冷着脸,满带怒气,正思忖怎么将眼前的结界重新布置一番。   却一时疏忽,手中蓦地一空,绳结被抽了出去。   顾怀曲脸色不耐,转眸冷然盯向郁承期。   “师尊要做什么?”郁承期明知故问。   “拿过来。”顾怀曲冷道。   想得美。   郁承期好不容易才弄好的结界,才不乐意被改回去,抬高了手,作势要将绳结扔进湖里,低劣地睨他:“别动本尊的结界,否则我就将这破玩意丢下去了。”   什么叫他的结界?这分明是让清殿的结界!   顾怀曲被他的不要脸惹怒:“你敢!”   “师尊尽管试试看。”   顾怀曲哪里会受他威胁,试试就试试,玉手一抬,轰地一声!   结界稀碎。   郁承期:“……”   “本尊真是给你脸了。”郁承期眯起眸,他最见不得顾怀曲逆着他来,顿时脾气上来,手里捏住那枚绳结。   “你住手!”   伴随一声厉呵,郁承期置若罔闻。   朝着湖中央狠狠一掷!   “扑通”一声!!   顾怀曲根本来不及阻拦,便见一道抛物线出去,湖中荡开一层涟漪,细小的东西被吞没不见,很快恢复了平静。   顾怀曲眼底顿怒:“你——!”   那男人一下子心情愉悦,挑了挑眉,在他身侧嘲笑起来:“你瞧,这下没有了吧?叫你不听话……”   一道冷冽的掌风直劈过来!   那力道裹挟着厉风,直朝面门,郁承期立时后掠,惊险躲开,眸色寒凛道:“又动手?”   顾怀曲片刻不歇,身法犹如疾风,刚锐凛厉。   掌风从耳畔擦过,郁承期不断地后退闪躲,青丝翻飞,却装得不慌不忙,眯着眸贴心询问:“又生气啦?”   “师尊要是把结界复原,徒儿就考虑帮你捞回来,怎么样?”   “给我闭嘴!”   顾怀曲嫌他吵,狠锐之势丝毫不减。   郁承期宛如一条赖皮蛇,又黏又滑的躲他,过了几招,顾怀根本曲不觉解气,反而更怒了。   最后他心头涨火,索性一拂衣袖,收了法力。   怒而转身就走。   郁承期见他要离开,反倒得了便宜还变本加厉,一把攥住他的手臂,力道大得令人动弹不得,怀疑起来:“师尊今日怎么这么大度,这就不跟徒儿计较了?”   顾怀曲回眸怒道:“放手!”   “不放。”   “你给我放手!”   顾怀曲声音怒火汹汹,已是气怒至极。   “师尊毁了我的结界,本尊怎么可能放你。”   顾怀曲的怒气轻易又被点燃,再度与他打起来,一个凶厉出招,一个只守不攻。   月色清泠,两道身形快出残影。   郁承期找准时机,一把扣住对方的肩膀,顾怀曲正待甩开,却听见耳边有铃铛萦回作响,令他不甚分了神,在灵流凛厉的寒芒中顿了一下,被郁承期抓住空隙,猛地后拽去!   猝不及防!   顾怀曲向后撞进了那人怀里。   不等他挣脱出来,接着就听见郁承期的嗤嗤低笑声,像是终于戏弄够了,朝他耳边吹了口热气,手臂死箍着他的腰,语气懒懒地嘲他:   “行啦,这儿呢。”   郁承期圈锢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从眼前伸下来,指尖修长,勾着两只漂亮的绳结。   铃铛叮叮晃碰,完好无损。   根本就没丢。   顾怀曲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他耳廓微烫,被迫维持着这个羞耻的姿势,导致他愈加羞怒。   狠厉声都弱了几分道:“你……找死!”   他回身正要推开郁承期。   却在此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有人像是循着打斗声摸索了过来,顾怀曲方才没有注意,此时此刻却已经离得很近了!   顾怀曲手掌僵在半空,猛地回过头。   便见到不远处,那脚步的主人面色微怔,正以同样愕然的神情与他对视,眸中似有愕然。   对方目光缓缓移动。   视线逡巡在他们二人身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良久,迟疑地开了口:   “师……尊?” 第29章 又要搞事   来的人竟是韩城!   顾怀曲心底咯噔一下。   结界方才被他震碎了,韩城来了他根本不知道!   顾怀曲心中惊涛骇浪,好在表面还算镇定,也没空去想此事该怪自己还是郁承期。   只是兀自猜测,韩城究竟什么时候来的?又看见了多少?   方才他被郁承期戏耍之时,他在没在这里?!   顾仙师此时竟有些做贼心虚。   但他显然多想了,他在弟子心中的形象向来清冷矜贵,与禁.忌越矩毫不沾边。韩城刚刚过来,没看见多少,虽然觉得奇怪,但也不会往隐昵的方面去想,半晌才道:“……师尊,这么晚了,您和郁师弟怎么在这里?四周的结界为何不见了?”   “我……我与他在这里,练功。”   顾怀曲编借口的本事极差,因为紧张,反倒面庞绷得冷硬,紧紧盯着韩城看,看起来颇有厉色:“正巧看见结界坏了,顺手修补一下,怎么?”   “……”   见他这神情,韩城还以为他要发怒。   于是赶忙解释:“弟子无意冒犯!方才看您与师弟在此……练功,还以为是师弟惹您责罚了,故而才多嘴一问,叨扰了师尊。”   顾怀曲只顾着紧张,想也不想地板着脸:“嗯。”   像个冷巴巴的傻子。   郁承期嗤地一下低笑出声。   他的笑声将两人视线吸引过来,韩城看他的眼神不禁又有些奇怪。   郁承期视若无睹,敛了表情,没事人似的问向韩城:“这么晚了,师兄怎么过来了?”   韩城看了他一眼:“我明早要启程,所以赶在今晚与师尊道个别。”   郁承期浑不在意,“哦,师兄又接了任务?一路顺风。”   “不,我是告假回家祭祖。”   祭祖?郁承期挑了挑眉,心下了然。   难怪方才宋玥儿来的时候,顾怀曲问她“你也告假”,原来源头在这呢。   顾怀曲面色还是冷着的。   他本来就不太会说话,加上心绪七上八下的,神色看起来便比往日更冷了几分。才说了几句就赶人走,淡漠道:“见也见了,若没别的事,便早些回吧。”   韩城闻言又看了郁承期一眼。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郁承期定然又做了什么事招惹得师尊不高兴。虽然师尊不说,但方才他亲眼看见了,师尊的身法隐约透着怒意,根本不像平时练功那么简单。再加上郁承期自打回来以后愈发犯浑,惹怒师尊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虽然,此招惹非彼招惹,但他还真误打误撞的猜对了。   他应了声:“是。”   临走前,神色不大友善的向郁承期看了眼,颇有几分责备警告之意,面容冷峻,很有大师兄的样子。   不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郁承期还觉得挺不悦。   他看向顾怀曲更觉得不爽,上下扫量两眼,无情嘲讽道:“紧张什么?没出息。”   “……”顾怀曲深吸口气,再三隐忍下来,狠剜他一眼,一甩袖,快步走开了。   换个别的地方重塑结界,躲这孽畜远远的。   ……   这些日韩城和宋玥儿不在,让清殿又清净了许多,一静下来,就能让人忘却许多事。   正是风朗气清的时节,让清殿至少从外表看来一团和气,修习氛围融洽,师徒其乐融融。恍惚让人觉得又回到了几年前,大乱未发生时那样的舒和惬意。   郁承期白天上课,晚上回到寝房看一看古籍。闲下来的时候,就去捉弄一下顾怀曲,路上偶尔还能碰上溜回山上、沾了一身脂粉香的楚也,见了面嬉笑怒骂,也算热闹。   殿中的弟子一个不少,一心的修行与玩乐。   假如日子能一直这样下去,似乎也挺好。   可惜天不遂人愿。   离人离心,扒去宁静的外壳,一切都很空泛。   郁承期对这里到底已经没了归属感,他不属于仙界,更不属于山海极巅,待在这里,他没有一刻觉得舒坦。尤其在见到顾怀曲的时候,那种感觉不会随着时间而消逝,只会更甚。   都是因为他厌恶顾怀曲,却又割舍不掉。   一个月以后。   三界即将迎来论剑峰大会,而在此之前,郁承期的灵力修为再次有了明显的回涨。   他当日本来还想跟顾怀曲炫耀一番来着,但那晚顾怀曲歇得早,不知是真睡了,还是故意不理他,门窗关得严严实实,郁承期喊了半天没人理,一气之下便走了,转眼第二天又忘得一干二净。   论剑峰大会五年一度,乃是仙、魔、鬼三界的惯例。   这个惯例早在百年前就有,起初是用来比武切磋、联络感情的,后来仙魔两界决裂,这个大会却仍旧存在,只是变成了攀比较劲用的。   是两界为数不多的正面交锋了。   郁承期觉得论剑峰其实也没什么看头。   五年前他去过一次。   打架的都是一群未出师的毛头小子,真正的宗师长老们按兵不动,只负责喝喝酒,打打太极,相互刺探敌情。   台上的小崽子们打得热火朝天,而看似风平浪静、无事发生的观席台,才是真正的浪涛汹涌,暗箭交加。   郁承期觉得无趣。   因为顾怀曲嘴笨,不像那些个老头子能说会道,顾怀曲只适合动手,不适合唇枪舌战,去了也是白去。   但不巧,这次论剑峰大会,郁承期就是那些“小崽子”中的一个。   他被宗主写在名册上了。   顾怀曲那天又看也不看,直接定下来。   所以他这个堂堂魔界帝尊,不得不以仙门弟子的名义,跟魔界崽子们打一架。   怪叫人头疼的。   不过么……   郁承期其实还另有想法,不打算白去一遭。   总归来都来了,他怎能不送他师尊一份惊喜呢?   ……   论剑峰大会开始的那日,郁承期见到了贺轻候。   三界族人各来了上百名,飒飒袍摆落于峰顶,声势浩大。人群当中,郁承期一眼就瞧见了那个容华艳丽的身影,高大挺拔,拖着曳地长袍,金纹重紫,摇着他那把凭霜扇,殷红的口脂笑起来夺人眼目,可谓盛装打扮。   他只留心看了一眼,如若无睹的继续走在让清仙尊身后。   这样的场面十分难得。   毕竟五年一次,但凡是三界的中流砥柱,都极为重视,三界赫赫有名的那些位宗师、老祖全都来了。   不过郁承期虽为魔界之主,却无需出面。   ——说来惭愧,因为六界当中,还没几人知道经棠留了他这么个血脉。   除了顾怀曲和魔界魔宫内的小部分人知情以外,其他人根本不知世上有他这么个帝尊。   他这三年连人都没当过几天,灵力没恢复,修为也不足,哪敢暴露身份?   因此,他是以什么身份来的倒也不重要了。   大会的比赛顺序由抽签决定,郁承期抽了个小角色,没什么看头,随随便便就赢了。结束以后,他老实巴交的在顾怀曲身边坐着,一想到要这样坐上三五日,他就觉得怪无聊的。   还没想好该临时找点什么乐子,忽然有个纤细的女声嚷嚷到跟前了,但不是对郁承期,而是对顾怀曲——   宋玥儿道:“师尊!我不想跟那个鬼界的无名小卒打架,我想换签!”   她一路跑过来,高马尾轻甩,一身利落的飒劲。   顾怀曲面色有些不虞。   好在他待人冷淡,已经几个时辰没人前来搭话了,周围没人听见。   顾怀曲刚蹙了蹙眉,没等开口,又听见宋玥儿继续抱怨:“师尊,您看这签上的名字,听都没听过,他师尊也是个名气不大的鬼界修士,有什么意思呀?这抽签规则真是实力不均,弟子只想找个旗鼓相当的!跟这样的小辈打架,多跌面子……”   “玥儿!”顾怀曲低喝住她,觉得她今日不分场合的闹脾气,有些奇怪,但又没多想,“没规没矩,谁教你这样胡说八道?”   “可是师尊……”   顾怀曲冷道:“对手再如何也与你同辈,他的师尊便是你前辈,岂容诋毁?往后若再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门规伺候!”   宋玥儿一时嘴快了,委屈地瘪了瘪嘴:“弟子知错,但弟子也没有诋毁的意思,只是不大满意,想换个人嘛。”   “签都定了,你与谁换?”   “与大师兄啊。”宋玥儿理所当然。   宋玥儿才十七岁,正是娇俏的年纪。她蹲在顾怀曲面前,小孩子似的撒起娇来:“弟子刚刚瞄到大师兄抽到的人可厉害了,我也想试试看。”   “师尊,我平日接的历练任务没有师兄们多,也没什么机会单打独斗,这次时机难得,便让我试一试嘛,只要您一句话,大师兄定然会答应的,师尊……”   顾怀曲闻言,眼眸微垂,面色略微柔和下来。   他的确面冷心软不假,但也不会轻易坏了规矩,语气仍不容置喙,“不可。大会规则是三界宗师一同协定的,为师没资格篡改。”   “那、那我若是与大师兄商议一下,他同意与我换了呢?”   “也不可。私下换签,违背规矩。”   “师尊……”宋玥儿不甘愿的努努嘴巴,还想再说什么。不远处韩城却已经拿着签,朝这边走来了,远远地叫她道:“玥儿,该走了,在干什么?”   她一惊一乍地“啊”了声,怕被知道似的,赶忙灰溜溜闭嘴。匆匆对顾怀曲告了声辞,朝着韩城那边跑去。   撒娇矫情了一通,像极了宋玥儿的一贯作风。   郁承期再一旁听得也觉得好笑,神色讥诮,没当回事的勾了勾唇,只在心底暗自嘲笑——   这死丫头……真是没点规矩。   都是顾怀曲惯的。 第30章 师尊上套啦   本以为只是场短暂的闹剧,但没想到,宋玥儿比他们想的要聪敏。   郁承期还当她为的是什么。   原来是怕韩城会输。   韩城对战败了,情绪沉郁。宋玥儿忙着去宽慰他,趁机当个细腻贴心的可人儿,没跟在顾怀曲身侧。   楚也和小师弟也不在,让清仙尊身边就只剩了郁承期。   相比起来,郁承期不仅不同情,还觉得匪夷所思。   事没出在他身上他也不觉得痛,净说些风凉话,只道输了一场比赛,纯属技不如人而已,有什么可较真的?   顾怀曲冷冷瞥他,开口替自己的大弟子说话:“韩城一心上进,战败理当落寞,当然不像你!”   “像我什么?”郁承期闻言看他。   见他不答了,又嗤笑道:“师尊既然心疼弟子,有本事就替他讨回来。你可知道,韩城的对手是何人么?”   他他对魔界的了解自然比顾怀曲多得多,慵懒地垂着眸,把玩手里的杯盏,漫不经心道:   “那是敬山君的大弟子。”   “敬山君,师尊总该听过吧?徒儿不在的时候,在魔界呼风唤雨的那些魔臣,其中便有他一个。他的权势,虽说比帝尊之血的威慑力还差得远,但也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了,就连经棠的旧部下贺家,在他面前也只能当个孙子。”   “敬山君的修为那么强悍,他的弟子当然也不差。魔界又不次于仙界,他韩城有什么好愤愤难平的?”   他话中满是讽意。   顾怀曲微皱起眉,冷着脸盯向他。   “郁承期,你大可不必阴阳怪气,韩城是我弟子,他如何作想我再清楚不过。他战败懊恼,与对手是不是魔界中人没有半分关系,你倒何必话中带刺?”   “哦,是吗?”   郁承期笑了下,浑不在意的敲了敲桌子。   “本尊还以为,以你们山海极巅这些人的性子,都该瞧不起敬山君呢。”   “毕竟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郁承期虽贵为帝尊,但与敬山君却连正式一面都没见过。   敬山君势力庞大,魔界有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自然也知道郁承期的存在。但两人还从未有过接触,只偶尔通过贺轻侯传过几次消息,态度还算尊敬。   即便如此,郁承期对这个人的了解还是不少。   虽然这都是贺轻侯告诉他的,当中被添油加醋了也说不定,但至少有几点可以确定:   其一,敬山君是个叛徒,曾经原本是仙族人,改叛到魔界后更名换姓,早年的渊源,早已经不可考究了。   其二,敬山君是个恩将仇报、残忍无德的玩意。他曾经半道截杀,害死了助过他一臂之力的某位魔君,夺了他的权,才有了如今的势力和地位。   其三,敬山君臭不要脸,特别喜欢玩.弄女人。后宫纳了一批还要纳,自己又肥又丑,还贪恋美色,恶心。   所以若说韩城瞧不起这样的人,不甘心输在这中人手下,也说得通。   顾怀曲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眸中掠过一丝异样,随即又冷漠扭过头去,不理他了。   郁承期偏偏不识趣。   他不想老实在自己的座位上待着,而是起了身,挨到顾怀曲旁边,挤掉人家一半的位置,紧贴着坐下。   顾怀曲顿时面色微愠。   附近都是三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哪个不是一本正经、正襟危坐?顾仙师要面子又重廉耻,生怕旁人瞧了去,压低声音骂他:“你挤过来干什么?滚回去!”   “弟子有话跟你说呀。”郁承期神色像是来了兴致,理所当然地朝他低笑,“师尊身为仙师,又是仙主,难道对魔界秘闻一点不感兴趣吗?”   他忽然将声音压得更低沉了些,薄唇几乎要贴在顾怀曲的耳垂上,吐气都无比清晰。不提叛变,也不提恩将仇报,只说道:“徒儿知道的不少,都可以讲给你听。传闻那个敬山君啊,性情激进暴躁,每日拿壮阳药当饭吃,一夜至少能御十人,还不断让人变着花样制造淫.器,最喜欢让女子给他……”   “砰”地一声巨响!   “住口!”顾怀曲面露薄红,就知道郁承期说不出什么人话来,手掌险些因怒气震碎了桌案,顿时引来周围人的视线。   他微抿住唇,面色竭力保持冷静,暗暗瞪郁承期一眼,喉中抑制着怒意,咬牙挤出一字:“滚。”   眼看顾怀曲急眼了,郁承期心情舒畅。   他起了身。   滚就滚。   ……   论剑大会快到尾声时,忽然出了件大事。   下一组比试尚未开始,不知是谁突然高喊了一句,嗓音尖细:“这不是那个出卖仙族的叛徒吗?!”   “他怎么还活着?还敢来参加论剑峰比试?!!”   声音之大,气势之重,让在场的众人一阵哗然!   “在哪儿?”   “什么叛徒,哪个叛徒?!”   提到叛徒,无人不惊愕愤怒。   人人都痛恨叛徒。无论仙界魔界还是鬼界,叛徒都是极不光彩的存在,违背六界规则,就该随时被族人抓回去严刑审判,被发现基本逃不过一死。   在六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叛徒随时可以诛杀。   不然怎么像敬山君那中人,也会惧怕到抹掉前尘,更名改姓?   更何况,在座的都是三界的中流砥柱,对此事都严以待之,无不重视。   论剑峰徒然因为一句话乱了起来,喊话的不知是谁,也没指名道姓,说完就不见影了。   但要论起前前后后几十年,仙界的叛徒可就太多了,众人也不知说的是哪个。   此时有个眼尖的长老忽然注意到结界出口有道人影闪过,枯老的手一指,大喝道:“有人跑了!”   顾怀曲眉间紧皱,站起了身。   既然是仙界的叛徒,自该由仙界出人抓捕,顾怀曲身为仙师,必须以身作则。   身后传来山海极巅宗主江应峰的声音:“此事有我仙宗处理,诸位稍安勿躁!晚辈继续论剑,山海极巅的诸位宗师,立刻随我前去抓人!”   不管是真是假,先追出去看看就对了。   顾怀曲颇有身担重任之风,一马当先走在前头,白袍翻飞如曳流光,转眼就出了结界。   郁承期想也不想的跟出去:“师尊,我跟你一起!”   顾怀曲顾不上他,几位宗师和高阶弟子跟了出去,那叛徒逃得极快,片刻就没了踪影,峰上树林茂密,连气息也没留下。   想要从大范围中拦截罪犯,顾怀曲的阵术是最好的选择。   眼见已经捉不住叛徒的踪迹了,顾怀曲掌心凝出灵力,清冷如冰的灵流骤然扩散,细密如织,强劲罡风铺天盖地的袭来!   猎猎阵风狂舞!   顾怀曲身后青丝翻飞,白袍鼓荡,眉峰凛冽狠锐,周身掀起一股肃杀之气,紧接着灵流层层叠叠如一张巨网,拔地而起,霎时间遮天蔽日,笼括了半座山峰!   弟子们只觉得面前竖起巨大的阴影,几乎是眼前一黑。   下一刻,阵法瞬息成型。   眼前符文流动,虚空中的咒法如游鱼般一条条从眼前游过,再看看让清仙尊那轻松自如的模样,众人不禁心下震愕,又骇然得紧。   八大宗师名不虚传,让清仙尊光是一座阵法就笼罩了千里!   简直,简直——   年轻的弟子们情绪激动,其他宗师却早已见怪不怪。   顾怀曲气定神闲,冷声道:“此地已封,那人不敢强行破阵,不必惊慌,慢慢找。”   有仙师坐镇,果然叫人安心不少。   几位宗师带领弟子分路搜寻,顾怀曲也正要择一路而追,郁承期却忽然拉住了他。   郁承期压低声音道:“本尊近日新学了魔道咒术,想不想试试?”   说罢,他指尖燃起一簇魔火,里面游动着奇怪的符咒。   四周人的都走了,没人注意到他们。   顾怀曲皱了皱眉,还没开口,郁承期指尖的魔火就飞了出去,飘飘浮浮地奔向某个方向,像一团活物,在给他们引路。   郁承期攥住顾怀曲的手腕,二话不说拖着他走:“跟上。”   顾怀曲蹙眉挣动了下,想要拒绝。   可一抬眸,余光却无意瞥到了男人的脸侧。   那张脸冷峻如刀,四周天光昏暗,游荡的半透明阵法咒纹倒映在那双眸里,像寒月沉钩……竟然难得有几分沉肃认真。   这副神情,让顾怀曲忽然想起在将夜城客栈的那晚。   暖橙烛火下,郁承期也是这样的神情,专注地坐在桌前,修了一整夜法器……   刚想到一半,顾怀曲立即掐断了自己的思绪,不由得面色沉了沉,但原本想挣脱的手腕莫名不动了。   他微垂下眸,面色仍旧很冷,心想……   罢了,就信郁承期这一次。   郁承期带着他快步而行,跟着那团魔火,穿行在葱郁茂盛的山林,顺着狭窄的山道,一路追上去。   很快,他们竟真的在不远处发现了一道隐约的人影。   “站住!”   顾怀曲喝了声,目若厉刀,抓住机会立时从郁承期手中抽出来。   他朝着那道身影飞纵而去!   郁承期看着那身迅掠翻飞的白袍,眸色一派淡然。   站在原地,忽地轻嗤了声。   暗自露出个狭促讥讽地冷笑。   那叛徒还在飞快地逃窜,他身怀重罪,还敢在论剑峰露面,要么是不要命,要么是极有能耐。   而这个人显然属于后者。   见顾怀曲追上来,那男人发觉自己逃不脱了,竟也不打算束手就擒,索性与让清仙尊拼死一搏。   他猛地拔剑出鞘,眸中肆意着视死如归的狂徒之气,怒喝一声,强盛的灵流掀然四起!   ——砰地一声长剑交接!   剑身嗡鸣,树叶四散纷落。   顾怀曲眸色棱厉,剑势刚硬,分毫不让。   这世上根本没有几人是顾仙师的对手,更何况是在他毫不留余地的情况下。   不出意料,那叛徒修为虽不差,可没到片刻就败下阵来,左腿被刺了一剑,吃痛地闷哼了声,汩汩流血动弹不得,半跪在地,模样狼狈至极。   顾仙师宽袍迎风猎猎,长剑携着寒气,剑尖直至他眉心。   长身玉立,声音冷如碎玉:“报上姓名!”   那人凶神恶煞,盯着他张了张口。   然而不等说话,树叶忽然一阵沙沙声——   一阵陌生强劲的气息极快地倏忽靠近。   陌生的身影踏过飒飒万树飞来,身轻如燕,从背后传来一阵巧笑。   “呵呵呵……”   顾怀曲双眉冷皱,看过去。   金纹暗绣的紫靴落地,一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妖人落在他面前。   对方一身衣袍华贵亮丽,穿金佩玉,像个招摇过市的凤凰,眼尾熏紫,执扇掩面,嗓音听来有些耳熟。   拿腔拿调的,莫名对他说道:“让清仙尊,多谢啦。”   顾怀曲莫名其妙,却忽地有中不祥的预感。   那叛徒此时抓住了机会,转身要跑。   可他残腿根本跑不出多远,所过之处留下一串血迹,顾怀曲还未出手,余光便见那紫衣妖人手里寒光乍现,一瞬间,多了一把弯月短刀。   他眸色微变,一股寒意攀上脊背,不及阻止。   只听“噗嚓”一声——   “啊!!!”   一道惨叫划破天际,寒刀从背后穿透了叛徒骨肉,血淋淋剜碎了心口。顾怀曲眸色一变,只见那妖人已经阴寒讥笑着将刀子一捅,狠狠剜着转了几圈,将心脏处的肉都搅烂了,再轻松自如地一抽,刀子拔.出来。   “叛徒”当场倒下。   刺目猩红从身下弥漫开来,“叛徒”瞪着已经扩散的眼瞳,口中溢血。   从始至终,连一句辩解都没说出口。   顾怀曲心头咯噔一下,胸口已经有怒意隐隐欲裂的烧起来。   背后有脚步声慢悠悠传来。   郁承期面色慵懒讽刺,好整以暇的走到那妖人身侧,偏了偏头,看着顾怀曲。   顾怀曲脸色苍白地盯着他们两人。   显然已经明白了。   郁承期脸上尽是得逞与讥讽,嘲笑地瞧着他,分明与平时别无二致,却让顾怀曲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心头不断下坠,阵阵的泛凉……   郁承期凑到他身边。   语气轻飘飘的,低劣至极道:“哎呀,徒儿好像认错人了。”   “师尊……您不会怪我吧?”   那声音轻如鸿毛,却如雷声劈过般,令人骨髓泛冷。   果然是中了他的圈套……   顾怀曲恍然以为自己在做噩梦,身体如坠冰窟,执剑的手指尖冰冷发麻,眼眸盯着他,一时竟觉得麻木,又怎么也不想相信。   半晌,他才找回声音。   压着失望冷怒的颤声,眸中好像笼上了寒雾般憎恨的色泽:   “郁承期……”   “你借我的手,杀人?” 第31章 快看发现了什么   是啊,那又如何呢。   郁承期低低地对他笑,那笑意里的嘲讽,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顾怀曲满腔火气,却又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冒着丝丝颓败的烟气。   他怒极了,却又拿这个畜生毫无办法!   谁叫他背叛了他的弟子在先?   他罪有应得,活该承受这个弟子所有的恨意和报复。   曾经最亲密的人、最了解他的人,捅进心口的刀子是不是准极了,也痛极了?   郁承期稳稳攥着他的把柄与弱点,一刀刀凌迟,杀鱼剔骨般的轻松。顾怀曲觉得自己就像在砧板上,那么无能为力。   他手里那把剑还在滴着血,握在手中,就如屠夫的刀般冰凉刺骨。   心口像被重锤凿过似的生疼。   顾怀曲深深呼吸了好几口,恨恨闭上眸。   ……他能拿郁承期如何呢?   就连顾怀曲自己都想嘲笑自己。   他堂堂让清仙尊,竟落得任人欺凌。   半晌再睁开眼时,那双凤眸中已经可见猩红的血丝,顾怀曲抬起眸,里面浸满了失望与怒极的恨意,盯向面前的男人。   郁承期却是恶劣至极地歪了歪头,像在等他发火。   顾怀曲盯着他,冷声道:“郁承期……当年,是我心慈手软。”   郁承期笑意微顿了下。   “为何叫你活到现在。”他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却又满是决绝悔恨,“……我早该杀了你。”   “……”   一瞬间,郁承期脸色阴鸷下去。   顾怀曲转身走了。   飒飒阵风中,吹得那身形清冷孤瘦,白袍翻涌,隐没在林海尽头。   郁承期盯着那道背影,也没追。   贺轻侯很快收拾了尸首,仙界众人最终一无所获,将整个山峰寻了个遍也没找到“叛徒”的踪迹,失望而归。   顾怀曲从始至终只是沉默,没与任何人提起。   在回山海极巅的路上,两人也没再说话。   郁承期没有良心,杀个人而已,他不觉得有什么。   别人死了就死了,与他无关。   但若有人惹他不高兴,却绝对不行。   他知道顾怀曲生气了,也知道此刻顾怀曲是何种心情。   但他不在意。   唯独让他感到难受的,就是顾怀曲临走前的那句话。   郁承期从来顺心而为,譬如平时,看顾怀曲那张棺材脸厌烦了就鄙薄两句,心情愉快的时候就哄上一哄,看似甜腻的笑意里,时刻藏着把阴鸷凛冽的刀,摸不准什么时候就能将人捅个鲜血淋漓。   而现在正是他不高兴的时候。   他巴不得把顾怀曲丢进锅里油炸一遍,谁管顾怀曲生不生气?   郁承期觉得自己已经厌恶极了、恨极了顾怀曲。   也是真的不在乎顾怀曲。   他想自己若但凡有一点点在乎,就不会借顾怀曲的手杀人,不会让顾怀曲心怀愧疚,更不会让顾怀曲悲痛难受。   若非厌恶憎恨,自己又怎会巴不得顾怀曲不好过呢?   何况顾怀曲那么想自己死。   他配让自己待他好么?   他们彼此都深知,这次不同于往常的戏弄。   在顾怀曲眼里人命不分贵贱,哪怕是叛徒也该有张口说话的资格。更何况那人可能根本不是叛徒。   顾怀曲愤怒却又无处宣之于口,怒火燃尽了,只剩冷冰冰的残渣,最后心底凉透,心灰意冷,回想起自己当时简直可笑极了。   ……他真是蠢,怎么会相信一个人渣?   是他错了。   害人枉死,他罪大恶极。   回到让清殿后,顾怀曲锁上了殿门。   大殿清清冷冷,空空荡荡,无能为力的感觉再度蔓延开来。   他倚在床边,眉间积郁难消,青丝如瀑的垂散在背后,心底一阵阵的苍白空泛。   他抬手扶着太阳穴。   四下无人之时,那张常年清冷的面容终于显露出一丝脆弱。   这三年来,他时常会忍不住去想——七年光阴,当真是他看走眼了么?   他曾经最看中的弟子……真的从来如此?   是他当年太偏纵宠溺,否则何来如今的恶果。   ……顾仙师孤傲正直,无法接受因自己的过失而令人枉死。甚至死归死了,他也无法以命偿还。   他眉间微蹙,沉默地闭了闭眸,固执地一动不动。   就这么从白日坐到黄昏。   直到天色渐暗的时候,他实在疲乏了,倚着床边不知不觉陷入了睡梦。   恍惚之间他好像回到了当年。   隐约也是这样暮落昏沉的时辰,让清殿的大门“吱呀”一声,暖橙的暮色顺着门缝倾入殿中,门后探出一个脑袋。   少年人眉眼锋锐深邃,眸子清澈又亮,手里端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瓷碗:“师尊?”   早些年的时候,顾怀曲刚跻身八大仙师之位,有许多不熟悉的事务要他接手处理。   那时他常常忙得脱不开身,整日整日的废寝忘食。那时候为了不占时间,郁承期总会替他做一碗简单又美味的馄饨,每日准时送过来,提醒他一定记得吃东西,填饱肚子才好忙别的。   “好烫啊。”少年人将碗放下,甩了甩烫红的手,又用勺子舀了舀滚烫的汤汁,见顾怀曲还在埋头忙着,便道,“不然我先替师尊吹凉?”   顾怀曲被拉出了思绪。   百忙之中抽空回一句:“不必。就放在那,你先出去吧。”   “那师尊又该忘记吃饭啦。我前日做的馄饨,你就一夜没吃,总这样怎么行?身体会坏的。”   郁承期边说着,一点没见外的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旁边,忽然半开玩笑的笑吟吟道:“不然我喂师尊吧,师尊边吃边忙,不碍事的。”   顾怀曲见他还真有意往自己嘴里喂,赶紧偏头躲过去,一皱眉道:“别闹了。”   郁承期一瞬不瞬地看他。   顾怀曲被他看得忙不下去,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狼毫搁下:“罢了。”   他索性端起瓷碗,用勺子舀着,只吃了三四颗,又放下了。   郁承期见他又执起笔继续写字,怔了怔道:“饱了?”   “嗯。”顾怀曲看也不看,一边思忖,一边专心致志的写东西。   郁承期沉默了下,也没再打搅他。   直到过了片刻,顾怀曲处理完一份公务,才倏忽注意到身旁的人还在这里,始终没动静,转过头,讶然地发现郁承期一直在看着瓷碗,不知在沉思什么。   他问道:“你怎么了?”   郁承期抬眸看过来。   对面窗外的余晖将少年面庞映得俊朗柔和,他对顾怀曲笑了下,故作头疼道:“在想明日该包什么馅的馄饨给师尊吃呀。”   “师尊只愿意吃馄饨,又不肯吃别的,我总是做一种口味的,时间久了,师尊腻了也正常。”   “……”   顾怀曲并非他说的那样非馄饨不吃,只是为了节省时间罢了。他一时无言,问道,:我何时说过吃腻了?”   “那难道是弟子今日做得太难吃了?”   郁承期认真地问,说完深以为如此,打算亲自验证一下,用勺子舀了一颗馄饨就要往嘴里送。   “诶!”顾怀曲立马按住他。   那是他用过的勺子!   郁承期低低笑了下,语气十分不解的问了句“怎么了”,模样天真,反倒让顾怀曲有种自己想太多的错觉。   顾怀曲因此羞于说出口,可同用一把勺子的确不合礼数,他微张了张口,最后还是难以启齿,只道:   “……罢了,给我吧。”   让清仙尊说不出口,索性打算全都吃光。   郁承期嗤地笑出声。   顾怀曲抬眸看他:“你笑什么?”   郁承期并不答,拿走他的碗搁到一边去,道:“算啦,别吃了。”   “弟子是说真的,师尊也该换换口味了,整日只吃这种东西怎么行?今晚我请师尊去醉仙楼吃吧,好不好?”   顾怀曲皱了皱眉,果断拒绝:“不去。”   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耽搁自己的时间,而是:“太贵了。”   郁承期和宗中的大多弟子不一样,并非富贵人家出身。   醉仙楼一顿饭就要好几两银子,足够普通人家吃穿一年,对于郁承期而言绝非小数目,会因此负债也说不定。   顾怀曲身为师尊,岂能给弟子增添负担。   郁承期却反问:“师尊该不会以为,我会为了请你吃顿山珍海味,就掏空自己的家底吧?”   他手上没规没矩,硬是将顾怀曲从椅子上拉起来了,嘴上却是很甜:“师尊想太多啦,更何况你饭量这么小,能吃多少?正好弟子今日也没吃饭,只顾着帮师尊包馄饨,自己都快饿坏了,师尊就当犒劳一下弟子,陪弟子去吃顿饭,好吗?”   不等顾怀曲说话,郁承期又攥着他的衣袖,纤密的眼睫上洒着淡金,神情极是平静柔和。   细看之下,又像是心疼他。   “等有朝一日弟子出人头地,就再也不让师尊日夜操劳了。到那时候,师尊就什么也不要做,只管吃喝玩乐,做个散人,让弟子养着您。”   他眸中暖意融融,半开玩笑的问:“那样,师尊可愿意吗?”   “……”   .   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太久,顾怀曲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的了。   夜色已深,顾怀曲睁开了眼。   当他醒过来时,发觉自己还倚在床上。   偌大的让清殿没点一盏灯火,漆黑幽静,悄无声息。   他不禁皱了皱眉,微睁开的眸复又闭上了,微不可查,低低叹了声。   ……   另一边,郁承期正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闲逛。   他嫌顾怀曲眼烦,就在山下的城里逛了几个时辰,眼下子时未到,夜市还很热闹,但山海极巅有规定的门禁时间,他必须得回去了。   郁承期正往回走,忽然瞥见街边有个粗布麻衣打扮的男子,身形干瘦,用头巾半包住脸,只畏畏缩缩的露出眼睛,怀里遮遮掩掩的藏着什么东西,眼珠子溜溜打转,不停在路人身上打量。   郁承期只看了这么一眼,那男子忽地跟他对上视线了,视线一亮,目光锁定,立马跑过来。   “……”   郁承期唇角微抽,决定无视。   那矮瘦的男子认定了就紧追不放,凑到他身旁,压低声音:“这位小哥,留步!瞧一瞧这月新到的货,保准质量精良!”   郁承期不留步。   小贩掏出怀里的好货来急忙展示,身形畏手畏脚怕人瞧见似的,手上翻得哗啦啦响,“您看看,您看看,随手一翻就是销魂大作,夜深人静佳人作陪,名师亲绘,只要五钱一本!”   郁承期瞥了眼,满本的春宫图,男男女女香艳裸.露,肉香都快从画里溢出来了。   不耐道:“滚。”   那小贩不受影响,见他没有兴趣,又赶忙从衣襟最里头摸索出珍藏货,声音压得更低:“您要是想看别的,咱这什么都有!酒池肉.林,鬼怪欢宴,寡嫂偷.欢,男人生子!”   郁承期差点聋了。   ……什么东西生子??   见他神色扭曲微异,小贩立刻随便翻出一本来给他看,乱糟糟的随手一抽,封面上写着《龙阳戏水珍藏绝笔私印》,翻开之后,郁承期只瞥了一眼,霎时面部僵硬,神色异样,仿佛见到什么惊天动地骇人的玩意。   春宫画被劈手夺过去。   小贩见他果然好这口,忙不迭的推销:“小哥好眼光!这可是探春先生亲笔所画,姿势五花八门,印刷品质绝佳,保证您看了销魂入骨,夜夜好眠!”   “您要是觉得不够,咱这儿还多着呢,要多少有多少,只要五钱一本……”   郁承期却好像没听见,眼眸只盯着那画册,站在大街上粗暴地哗哗翻看,每一页都叫他恍然怔愕,眼睛快要刺到画里,越看越不可置信。   他一点也不顾周遭路人的眼光,飞快地从头翻看到最后,也不管小贩逐渐惊异的眼神,快速览阅了个遍。   直到啪的一声合上书,他如获新知,惊奇中又有说不上来的懊恼。   终于明白过来一点——   原来……男人后面是可以进的?!   怎么不早说!   操!! 第32章 遇到了师姐   郁承期脑海被刚涌入的新奇知识灌满了,一时竟忘了他与顾怀曲之间的僵持。   他想也不想,拿着那本香色糜艳的春.宫图就回了山上。   来到让清殿外时,今日让清殿的结界不知怎么了,格外严密,郁承期无法强入,没办法只能敲门。   “师尊!师尊??”   顾怀曲彼时刚醒不久,正脑仁胀痛。   听见那混账的声音,顿时觉得更痛了,眼都没睁一下,烦躁得不理他。   但郁承期今日不知怎么回事,跟吃错药似的,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语气昂然又紧迫。   “师尊?顾怀曲!开门!”   让清殿的大门被敲得砰砰作响,幽静中无比震耳,惹人厌烦,持续了好久也不见停,令人无法忽视。   顾怀曲气极了。   “借刀杀人”的戏码刚过去不久,这混账不知又想耍什么把戏,他一点也不想见郁承期,可忍了许久,最终实在受不了了。   原本漆黑的让清殿终于亮起烛光,灯亮了,窗户透出明亮暖橙的光线。   伴随咯吱一声,殿门猛然被打开,带起无可容忍的怒气。   “你还来干什么?!”   眼不瞎的都看得出,让清仙尊此时已然被惹恼了。   他站在门内,冷眉倒竖眼眸厉怒,发丝与衣袍稍有散乱,但依然气质凛冽,怒喝声几乎是劈头盖脸的砸过来。   若是换做平时,郁承期早该火气上涨,嘲讽地蹦出一连串“吼什么吼”“又给你脸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之类的话。   但今日不同。   他因为迫切,竟毫不在意顾怀曲的态度,见顾怀曲出来,他立马将手里的书打开举到对方面前,脸上新奇的神情,竟令人有种年少时见到好东西莽莽撞撞急于和人分享的奇妙与雀跃感——   如果那不是春.宫.图的话。   “师尊,你看!!”   ——顾仙师脑海嗡地一声。   肮脏龌龊的画面骤然挨他很近,顾怀曲只觉得自己视野被什么脏东西猛地冲击了一下,眼眸色变,脸上登时青白交替。   满腔火气猛然上涌,又被什么堵塞住,噎得不上不下胸口生疼。   顾怀曲气得连手指尖都在颤抖,一时找不到声音,只听到自己从喉中冒出一句话,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与暴怒,怒气不可抑制的骂出来——   “滚啊!!!”   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夺过那本书猛地怒甩出去!   紧接着砰地一声,狠狠将殿门摔上!   郁承期被春.宫画砸了一脸。   鼻子险些流血了。   他怔在殿外。   像一腔热火被泼了盆冰水,可怜得冒烟了。   门内寂静非常,没再传出丝毫动静。   半晌,他脸色阴沉下来,极是不悦。   堂堂帝尊因为感到受了误解,觉得非常恨怒又委屈。   别管他在看了图画之后想不想干顾怀曲,但至少在方才那一刻——就只是那一刻之中——他是真没别的想法,单纯觉得惊奇好玩,想第一时间拿给顾怀曲看看而已。   更何况,这种事连他都不知道,冰清玉洁的让清仙尊肯定也不知道,一起看又一眼怎么了?犯得着发脾气?   嗤。   神经病。   死了算了!   ……   翌日。   郁承期正在寝居外的庭院里练习基础阵法。   便看到小师妹往这座院子里进进出出,来回跑了三五趟,一会儿端盆,一会儿端水,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养了个丫鬟。   “黄字号”是弟子们的寝居处,有男女别院之分,这丫头没完没了的跑进来,总归不合适。   郁承期起初没管,过了会儿,楚也出来了。   楚也懒洋洋地还没梳洗,看到小师妹,先是愣了下,随即活络活络筋骨,打着刚睡醒的哈欠:“玥儿,别瞎忙了,有功夫替师兄也打盆水来。”   宋玥儿从他面前不远处路过,端着热腾腾的早膳,嫌弃地瞪了一眼,脚步不停,又进了韩城的房间。   郁承期嗤笑,也不禁问了:“这丫头干什么?大清早的端水端饭,打算给韩城当老妈子了?”   楚也继续打哈欠,神色惺忪,一身衣裳睡得松松垮垮也没换,抬起胳膊抻着懒腰道:“哎……大师兄近来不是心情不佳嘛,有什么奇怪的。”   韩城因为前几日输了比武,心绪沉郁,郁承期每次见面都看到他面色沉得像结了霜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有多大仇呢。   韩城原本打算就此闭关修炼,但小师妹好劝歹劝,一直安慰阻拦,到现在还在替韩城忙前忙后,试图让对方打消念头。   郁承期就不明白了。   这有什么值得心情不佳的?就因为输了场比武,至于沉郁到现在?争强好胜也有个限度吧。   楚也在外头舒展了会儿筋骨,没多久,又觉得自己没睡饱,打算转头回屋再睡一觉。   也不知昨晚干什么去了。   外面就剩下郁承期了。   片刻,宋玥儿像是记起什么事,忽然匆匆从韩城房里出来,手里拿着几本古书,视线一扫,定在庭院里唯一的一人身上。   “郁师兄,有空吗?帮忙把这些送到宗主那里呗?”   宋玥儿走过来,不等他答话,直接将书塞到他手里了。   郁承期乜了她一眼,“你自己怎么不去?”   宋玥儿朝他吐舌头,“我还有事呢,记得早点送过去,宗主要用的。”   她推脱完任务,赶紧又转头回了韩城的房间,生怕被喊住似的。   郁承期懒得跟她计较,慢悠悠地收了手里的剑,朝外走。   他去的时候,赶得不巧。   凌肃殿的殿门大敞着,三两个长老和宗主江应峰正坐在一起,边喝茶,边说魔界的坏话,被郁承期听了个正着。   几人聊道——   “魔界近年越来越猖狂了,上次在论剑峰啊,那个太息君还跟我炫耀他新炼的法器,说是随手一挥就能炸了一座峰头!嗤,真是病得不轻!”   “害,这有什么的,魔界那个丹宗老头子还跟我吹胡子瞪眼,说不服气我八大仙师的威名,要跟我私下比划比划呢!”   “嗬!还有这事?”   那长老甚是不服气,“哼!也就嘴上逞能罢了,耀武扬威,看看他们到时候哪个敢进我仙界的大门?!”   郁承期:……   就好像你敢进魔界一样?   几个半截入土的长老七嘴八舌,吹得还挺欢畅,郁承期暗自轻嗤了声,听不下去了,正要走进去,忽听宗主江应峰捻着胡须叹了声气:   “唉,魔界近来愈发不守规矩,倒是实话,保不齐哪日蹦出个魔头,两界又要恩怨不休。麻烦啊……也辛苦了小曲,要担此重任。”   “……”   江应峰话中毫无避讳。   显然,这群人早就知道了顾怀曲的身份,不仅如此,他们也和顾怀曲一样,认为仙主与生俱来就该与魔头为敌。   虽然猜到如此,郁承期仍然面露几分讥讽。   其余长老点头应和。   江应峰端起热烫的茶盏,吹了吹,刮着茶水上的浮沫,感慨似的说了句:“人各有命罢……但愿他往后争气些,若是再有之前那样的事,旁人要说他不堪大用,我们也无从替他辩解了。”   ……之前什么事?   郁承期想等一个结论,可殿内几人俱是没提,过了片刻就转移了话题,聊起别的琐事。   他只得装作一切都没听见,敲了敲门,将书送进去,而后恭敬告退了。   ……   这日晚上,郁承期突然下了山。   通常弟子下山是需要向师尊禀报的,但郁承期逆徒一个,向来我行我素,仗着顾怀曲不敢拿他如何,一消失就是好几天。   再回来的时候,正赶上坏天气,他碰巧在上山的路上遇见了魏雪轻。   彼时天际正下着暴雨,雷声轰轰,整片山海极巅阴雾蒙蒙,像被笼了浓浓一层暗纱,雨点噼里啪啦如豆大,砸得石阶水珠飞溅。   那是上山途中的必经之路,当时光线太昏沉,伞面又挡了几分视线,导致郁承期走到近处才认出对方。   他看到魏雪轻正扶着腿坐在石阶上,头顶勉强着个避雨的结界。   郁承期走了过去:“魏师姐?你怎么在这里?”   视野里突然出现一双暗金纹黑靴。   魏雪轻愣了下,抬起头见到是他,说道:“承期?”   “我替师尊去采药的时候,伤到了脚……走不动了。”   她声音本就轻柔,四周暴雨滂沱,听来更显几分低软模糊。   “这样啊。”郁承期见她脸色苍白,也不能将她丢在这里不管。   他声线低沉清朗,手中的伞柄略一倾斜,半面遮在她头上,自然道:“那师姐起来吧,我扶你回去。”   他对魏雪轻伸出一只手。   手掌骨节分明,干净而宽厚。   魏雪轻眸中微动,迟疑了下,却没有动。   她略微低下头,唇色疼得有些泛白,在雨幕中呈现出一丝难掩的柔弱,低声道:“可是我起不来了。”   “承期……你能背我吗?”   “……”   尽管她嗓音很轻,但郁承期还是听清了。   他愣了下,但也就只是那么一下而已。   随即蹲下身,眸子里好似清澈深邃,毫无介怀,对她笑了笑,应道:“好啊。”   这有什么?既然是对他心怀倾慕的魏师姐说的,要求又不过分,他当然会尽可能的满足。   郁承期背着她上了山。   天际乌云黑沉压顶,已经分不清白昼还是黑夜,耳畔滚雷轰鸣,雨水疯狂浇打着树叶。   魏雪轻纤瘦的身子伏在他背上,替他撑着伞。   上山的路并不算远,好在这场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势很快就渐渐小了。   魏雪轻的乾坤囊里还装着替无泽长老采的药材。   快走到宗门口的时候,她心中惦念不下,又低声对郁承期道:“承期,可否先去一趟无泽殿?师尊原本交托了我任务,让我今日就送去,此物珍贵,我不敢耽搁……”   魏雪轻身轻体瘦,郁承期也没觉得累,何况背都背了,再多走几步也没有什么,顺便还能将她送到无泽长老那去疗伤,于是一口答应下来。   魏雪轻低声对他答谢:“多谢你。”   到了无泽殿,郁承期发现殿里不止是无泽长老,竟还有几位师长聚在这里。   尚不等他将魏雪轻放下,便感受到一道目光凛冽微愠,一如既往的熟悉,落在身上有如锐利寒锥,让他为之一顿。   一转头,就和不远处顾怀曲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第33章 师尊受了伤   他这些日跟顾怀曲不尴不尬的,前有借刀杀人不说,后来还拿春.宫图,往火上浇了好大一桶油。   两人时隔多日再见,郁承期是臭不要脸的觉得没什么,但顾怀曲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师徒见面,招呼都不打一声,在众人面前连样子也不装了。   顾怀曲唇角的弧度极其冷淡,面色隐约带着愠色,只看了一眼,便近乎漠视的移开了视线。   郁承期暗自讥诮地嗤笑了声,这怎么行?   他先是将魏雪轻放下来了,随后向在坐的长老师长们打招呼,认真恭敬的挨个问候了一遍,最后轮到顾怀曲时,没事人似的乖顺道:“师尊。”   顾怀曲冷漠至极,不理不睬。   他性子冷淡惯了,一旁的无泽长老也没觉出端倪,注意力全都在自己徒弟身上,见魏雪轻受了伤,赶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弄伤的?”   魏雪轻道:“回师尊,我今日采药回来时,不慎被毒蛇咬了,后来摔倒扭伤了脚,又赶上暴雨,多亏路上碰到郁师弟,否则……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说罢,她转头再次柔声向郁承期道谢:“真的多谢你,都是我自己不小心,还要劳烦你背我回来……这么长的山路,定是累坏你了。”   郁承期朝她笑:“怎么会?师姐这么轻,根本不算什么。”   魏雪轻不大好意思地抿起了唇。   无泽长老向来宠爱弟子,闻言心疼得老脸一皱,赶忙让魏雪轻找个地方坐下了。   他也没工夫理会郁承期,只从乾坤囊里拿出几只小瓶子,敷衍一下:“今日多亏你救了我徒儿,正巧,我这有些上好的滋补丹药,拿去罢,权当是奖赏。”   无泽长老出手阔绰,随身而带的都是上品丹药,一丢就是五瓶——尽管养生滋补的玩意,对郁承期这个年纪来说意义不大就是了。   郁承期眯眸笑笑:“多谢长老。”   这里没他的事了,他便在一众师长的眼皮子底下告退,临走前,还不忘了恭恭敬敬地跟顾怀曲道别。   但顾怀曲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郁承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顾怀曲的脾气又大又倔,总在人前这样,旁人断然很快要发现他“失宠”了,假如他还想在山海极巅混下去,暂时还不能太过分。   所以戏弄归戏弄,高兴过了,事后还得自己想办法收尾。   这夜子时。   殿前树叶沙沙作响,一团黑影窜出来,跳上窗沿,挤进了窗子里。   黑猫轻车熟路,甩了甩尾巴,偷偷摸摸地趁着夜黑风高,再次溜进让清殿里,一举跃上床榻,打算把顾怀曲给踩醒。   然而它扑了个空。   床上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没人?!   他正狐疑,忽然,背后响起一道沉冷的声音:   “……谁准你进来的,你又想干什么?”   郁承期耳朵一动,猛然回过头。   顾怀曲躲在屏风后面干什么?!   深更半夜的,殿里连盏灯都没点,黑黑寂寂,他不老实在床上睡觉,捣什么鬼?   此时郁承期还没意识到不对,他变回了人身,黑黢黢的猫崽转眼变得人高马大,身姿挺拔的出现在顾怀曲面前,颇有几分压迫感。   接着想也没想,下意识的点亮了殿里的灯火。   烛火照亮的一瞬间,顾仙师眸色微变。   立刻将脸别过头去,厉声道:“大胆,出去!”   他在有意遮掩,不想让郁承期看他的脸。   这个举动顿时引起了郁承期的疑心,他意识到什么,抬手一把钳住顾怀曲的下颚,将他转过来。   烛火映照下,赫然只见顾怀曲的脸上苍白至极,被抽空了灵气一般脆弱无色。   顾怀曲的模样实在太过虚弱,竟让郁承期倏地愣住了!   顾怀曲唇上毫无血色,再细一看,连肩膀都在细细发颤,呼吸很吃力,满头冷汗,已然筋疲力竭快要强撑不住了,看起来随时会倒下去。   不过尽管已经这个德行了,顾怀曲眼眸却依旧凶悍,强作冷厉地看着人,一掌拍开他的手:“出去!”   他这一声“出去”已经比方才弱了许多,说完便闭了闭眸,因为实在昏沉得厉害,只能转身扶住床架才勉强没有倒下。   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郁承期惊异之后,竟徒然有种遭到欺骗的怒意,一股气极恼火涌上心头。   “你这真的是旧疾?!”他嗓音里强压着火气质问,眸色暴闪。   同样是晚上,顾怀曲两次变成这样!不知为何,郁承期竟觉得怒意滔天,乃至于气急败坏,顾怀曲瞒他,躲他,背着他做了不可见人的事,简直岂有此理!!   他伸手狠攥住对方的衣襟,阴声道:“顾怀曲,你到底去做了什么?”   顾怀曲纤密的眼睫隐隐颤动,眉间厉拧,寒如潭底冰魄的眼眸瞪他:“与你无关,给我滚!”   话音一落,冽风忽掠!   帷幔骤然被掀荡飘起,顾怀曲徒然被掐住了肩窝,砰地跌在床榻上!   他疼得闷哼了声,低沉隐忍,在巨大力道的带动下眼前一阵昏沉,身体虚如飘絮,背后顿时传来钝痛。   顾怀曲微颤的皱紧了眉,冷汗刷地冒出来,浸湿了衣衫,肩头被手掌钳得剧痛。   郁承期生怕他痛得不够似的,从头顶传来一声讥诮地笑,咬牙切齿道:“与我无关?师尊整日戴着徒儿的肋骨,都快与徒儿分割不开了,居然还说得出这种话,活腻了?”   顾怀曲眼前阵阵昏黑,看什么都是一片模糊黑影。   他眼眸很快失了焦,脖颈上满是冷汗,咬紧牙关,说不出话了。   郁承期却不疾不徐,眸里阴暗偏执,有意折磨一般,握起他的手。   他心头火盛。   顾怀曲跟谁撒谎都可以,但跟他不行。   他缓缓摩挲着腕上那枚手环,语气缓和下来,极尽了甜腻地冷意:“徒儿知道,师尊近日一直在生气。”   “我骗了师尊,借师尊的手杀了人……我已经知道错啦,都是徒儿不好,是徒儿惹怒了您,不要再气了。”   顾怀曲睫毛簌簌颤抖,神色难忍,下意识偏了偏头,想要躲开他。   郁承期细心地替他轻轻擦去冷汗,嗓音有些泛凉,眸底寒飕飕的:“师尊不理我,徒儿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徒儿没杀你,已经对你足够好了吧?为何还要对我有所隐瞒?”   床边的烛火摇曳,透过帷幔映得昏暖。   火色映在他的眸底,色泽很冷,嗓音愈发讥讽:“怎么不说话?”   “顾怀曲,你当你还是从前那个让清仙尊么?”   “你以为你高高在上,可在本尊面前连屁都不是。别忘了,如今你的同门,你的弟子,他们之所以还尊重你,都因为本尊心慈手软罢了。”   “假如哪天本尊乐意的话,让你去魔界做条看门狗,你也没办法反抗,是不是?”   “……”   顾怀曲始终没有理会他,忍痛地闭了闭眼。   烛火昏黄下,郁承期那张脸被衬得愈发张扬跋扈,极具着侵略性的俊美。   他俯身附在顾怀曲耳畔道:“师尊早就是我的人啦,要有自知之明。只有本尊高兴了,你才有资格活着,都这样了,你凭什么还瞒着我?”   他眸色阴暗沉冷:“动脑子想想,万一哪天本尊怒极了,杀了你,你座下那些弟子不也一样要陪葬!”   此时顾怀曲的呼吸已经又缓又重,极是不适,他闻言似有所感,艰难地睁了睁眸,强忍着再次将头躲开了些,色苍白难看极了。   郁承期骨节分明的手掌攀上顾怀曲冰凉的手。   手指探入指缝,紧紧握住,掌心发烫。   他在往顾怀曲的体内注入灵力。   但与此同时,他人也没闲着。   他和顾怀曲贴得太近了,稍一低头,鼻尖便碰到了对方的脖颈,熟悉好闻的气味钻入鼻腔。   顾怀曲快要失去意识了,此时无论是谁,对他做什么都无从抗拒。   郁承期用力搂紧了他的腰。   三年前的梦境带给郁承期的印象太深刻了。   即便只有短暂的一个月,可他曾朝朝暮暮想了许多年,念想镌刻进骨髓里,无论他如今再怎么怨恨,每当与顾怀曲贴近触碰的时候,他心底都会诸念横生。   反正事到如今,他想做什么都可以。   随着手臂一下用力收紧,顾怀曲只觉得险些被拦腰勒断了,浑浑噩噩间,痛得闷哼了声,接着唇瓣猛然被吻住。   顾怀曲瞳孔一瞬间骤缩。   唇上粗暴热烫,无关于温柔。   只是纯粹狎密的,欺辱的一吻。   他心脏砰然,险些撞破跳出来。   随着对方的灵力灌入,顾怀曲刚恢复了些力气便忙着挣动抗拒,手掌攥紧了郁承期的衣襟,气怒地用力地推他,躲他。   可对方力道太蛮横,还反而因他的反抗愈发来劲。   “郁……”   顾怀曲想说话却又被堵回去。   他原本苍白的面颊羞恼涨红,恨不得干脆一剑将郁承期捅穿了。   可郁承期尝到甜头,才不管对方如何不情不愿,手掌狠狠往下撕拽!   “郁承期!!”   顾怀曲羞恼地怒喝出声。   那混账充耳不闻,甚至还粗鲁蛮暴地按住了顾怀曲的手腕!因为这个动作,顾怀曲忽地双眉皱紧,面容一扭曲,极痛地低低抽气了声。   “矫情。”   郁承期脑子正热,张口嘲讽了声。   他已经不耐烦极了。   可直至撕扯到一半,他倏忽略过一点清明,感觉到顾怀曲好像真的很疼,手臂甚至微不可查的发抖。   郁承期视线一移,毫无顾忌地将目光定到顾怀曲的左臂上。   他面露烦躁,狠狠一扯,用力掀起了顾怀曲的衣袖!   猛然顿住了。   一片猩红映入眼帘。   顾怀曲手臂上的绷带渗满了血迹……竟是受了很重的伤。   腥气浓郁,鲜血汩汩的往外流。   满目红得刺眼。 第34章 气晕了师尊(一更)   那是道新伤,已经在挣扎之中裂开了,血液汩汩渗透出来。   趁着郁承期愣怔的这一刻,顾怀曲猛地用力将他推开,坐起身,忍着昏沉迅速将凌乱不堪的衣裳拢好,神色羞红凛厉,涣散地狠盯向他。   郁承期却只盯在他的手臂上,一把抓住:“怎么弄的?”   “滚!”   顾怀曲根本不顾自己的伤口,用那只伤手甩开他,立时下床躲得很远,血液顿时流得更猛了,滴滴答答顺着指尖滑落。   郁承期厉声拧眉:“本尊在问你话!你是不是忘了方才……”   “住口,滚啊!!”   嘶哑地暴呵劈来,暴怒欲裂。   顾怀曲攥紧了手,已是崩溃地气极了。   血液在地上滴成了一圈,他湿润艳红的唇愤怒咬紧,气得胸腔剧烈起伏,杀气四溢,眼眶是红的,连声音都气到发颤,朝他怒道:“别再让我见到你,滚出去!滚!!”   “三息之内立马消失,否则我一定杀了你!!”   啪嚓一声!   花瓶狠狠摔裂成碎渣,满腔屈辱怒意:“听见了没有?滚啊!!”   顾怀曲显然已经接近暴躁的边缘。   郁承期眸中一凛,忽地陷入沉默。   顾怀曲见他一动不动,还要张口再骂,郁承期却忽地打断他,嗓音有些沉戾:“师尊。”   这一声有些危险。   顾怀曲意识到不同寻常的危机,胸膛起伏,猩红的凤眸盯着他。烛火侧映下,男人那张俊美至极的面庞此刻锋利如鬼,阴郁,偏执,笼罩着一层沉冷。   顾怀曲神色愈发冷冽,已然做好了厮杀的准备。   郁承期缓缓起了身,向他走过来。   却在距离几步之遥的时候,倏地笑了。   那层阴戾中展开温柔,像阴寒深谷里绽出的绯红,狭长幽深的眼眸微微弯起,一时喜怒无常,令人人遍体生寒。   “师尊怎么总是这样?分明是你自己不告诉我受了伤,挣裂了伤口,还反过来凶我?”   “况且,别忘了在筑梦石里……你在徒儿手里泄过那么多次,早就不干净啦,还差这一回吗?”   寒意砭骨。   顾怀曲愈发恨怒汹涌。   那只手此时不知是太疼了还是气的,在轻微地抖。   郁承期慵懒讽刺,不容置疑道:“别生气了,把手给我。”   “……滚!”   “给我。”   郁承期实际已经没了耐心,尤其看着顾怀曲那条血淋淋的手臂,眉间一凛,不由分说攥住衣襟一把将他扽过去,力道蛮狠粗暴,凉凉地低声道:“师尊别不知死活,倔有什么用,还不是本尊想干就能干。”   顾怀曲蓦地色变,气到颤抖,郁承期却生拽着他又往床榻的方向走。   让清仙尊如何能忍受被继续轻薄,他怒意横生,滔天怒火涌上来,虚弱的身体反而愈加沉重。   他想要化剑,动作却迟缓了一步。   郁承期已经略过了床榻,将他按在屏风后的椅子上。   顾怀曲咬牙强忍道:“干什么?!”   ——在郁承期来的时候,顾怀曲就正躲在这道屏风后面给自己疗伤。   桌上摆了许多瓶瓶罐罐,伤药、剪刀、绷带,胡乱摊满了桌子。乱七八糟的,一看便知他方才出来得有多匆忙。   显然,顾怀曲藏着秘密,不想被人知道。   郁承期只沉眸瞥了一眼。   他脾气莫捉不定,这会儿也不急着逼问了,挑选了瓶药,动作轻柔地握住那条手臂,纤密的眼睫低垂着,眸底说不出的阴沉狭促。   他对顾怀曲道:“其实,徒儿今日本来是有事找师尊的。”   “徒儿知道师尊还在生气,那么多日不理我,就连我消失了那么多天都装作没有看见。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徒儿开了个玩笑,借师尊的手杀了人罢了。”   顾怀曲手臂上的绷带正被郁承期仔细拆开,一点一点,露出血腥深陷的刀口。   顾怀曲眸色霜冻般更冷,手指紧攥,随时准备动手。   “师尊向来高风亮节,生气也是应当的。”郁承期抬眸笑了下,“可假若我说,那人是个十恶不赦之徒,罪该万死,师尊还会与我置气吗?”   顾怀曲沉着脸。   郁承期嗤笑了声,又慵懒散漫地垂下眸,替他细细擦拭血迹,在伤处洒上止血药:“早知道你不会信,所以徒儿才去山下苦等了几日消息,拿到了此人一份详细的罪状……上面事无巨细,罗列得清清楚楚。”   “就在我怀里,要看吗?”   半晌没得到回应。   郁承期也不恼,仍是低嘲,说教似的柔声道:“师尊脾气太急啦,所以才总是好拿捏,徒儿只是闹着玩的,你何必发这么大一通脾气。”   “你看……如今明明徒儿才是压制你的那个呀,你却死活也不肯服软,这叫徒儿怎么好放过你?”   “……”   “还有方才,我也不是有意要轻薄师尊的。”他低低地笑,“都怪师尊太好看啦,眉眼漂亮,鼻梁也挺拔,那么细瘦的腰,抱起来也好舒服……”   说到此处,他将绷带打了个结,刚好包扎完成,狭促地抬起眸来,柔情蜜意道:“师尊浑身上下哪里都吸引我,所以徒儿才会忍不住。”   顾怀曲看怪物一样的看着他。   他眸色凶狠警觉,习惯性地冷冷皱着眉,心里一时难以言喻,怪异,头皮发麻,不知该骂什么。   那孽障凑了过来。   他眼睫很密,鼻梁若横峰高悬,略一低头,鼻尖便快要挨到顾怀曲的脖颈上,轻轻翕动,嗅了几下:“师尊身上好香,头还晕不晕?徒儿抱您去歇息吧,好不好?”   他贴得实在太近,热烫旖旎的气息袭围上来,甜腻险恶,染红了顾怀曲的耳根。   顾怀曲一时没有消化,直到郁承期手掌攀上他的腰,他才猛然一震,用力甩开站起身,带得椅子“咣当”砸到地上!   “……郁承期!”   顾怀曲恨意汹涌,当中又带着羞赧。   郁承期这副狎昵讨巧的样子最常见。   往往越是这个时候,越证明他心底恶意泛滥。   顾怀曲明知道对方是怎样一个口蜜腹剑、狼心狗肺的混账,却还是抑制不住的心生动摇,不禁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恨意交织,简直厌恶极了这样的自己。   他明白得不能再明白。   可偏偏这样的花言巧语就像一把沾了蜜糖的刀子,一边搅得他五脏六腑俱痛,一边又往他心底最软的地方里渗。   顾大仙师活了二十余载,从来风光月霁、骄矜清傲,练就了一身实打实的清正傲骨,始终愧于面对他对自己的弟子动了心的事实。   哪怕是在知道了对方的血脉以后,在明知应该从此势不两立的情况下,他还是……   还是会像如今这样克制不住的心慌意乱。   真是荒谬至极。   着这世上还有比他更下贱,更无耻的师尊么?!   郁承期见他浑身带刺般的羞忿狠锐,歪了歪头,不禁露出几分讽漠,悠懒道:“师尊这么凶,不是故意为难徒儿吗?”   “不过这样也好,有本事就将你的秘密藏好了,万一被徒儿抓到——”   他幽凉地一抬眸,冷了脸,“你就等着瞧。”   “你——”   顾怀曲气火攻心。   未等出口,忽觉一阵昏黑骤然袭上脑髓。   他体力耗损了太多,加上怒极伤身,方才灌注的那点灵力终于顶不住,意识发沉,话没说完便支撑不住了。   身体一软,竟觉得脑髓针扎般的生疼,猛然晕倒了过去。   “……”   郁承期扶住那清瘦的肩膀,一时神色纠杂。   ……他方才还没说完呢。   顾怀曲这是被他气昏过去了?   才威胁了几句,都没严刑逼问,这就不行了?   郁承期面露几分鄙薄无语。   真是个废物。   顾怀曲这么一晕,他燥火全无,顿时觉得无趣了。   他手里抓着顾怀曲的手腕,顺便给他把了把脉——郁承期不擅医术,只能摸个大概其,确认顾怀曲没什么事,便将人抱起来,往床上一丢。   顺便掏出怀里那封等了好些日才等到的罪状,压在了茶盏下。   临走前,他又顿了顿脚步,倒还算良心未泯。   折回来给人胡乱盖了盖被子。   又轻蔑地看了眼,好像不屑一顾,接着化成一道黑影,从窗缝挤了出去。 第35章 出游(二更)   顾怀曲是因何负的伤、如何负的伤,郁承期必定要查清楚,这件事就算旁人不知道,但时常给顾怀曲把脉的无泽长老,总该知晓一二吧?   若是连无泽长老都知道,他凭什么不知道?   只可惜郁承期现在修为没恢复,不能直接上去威压恐吓,否则他断然不会就这么放过。   不过也罢。   来日方长,他就不信揪不到顾怀曲的尾巴。   这些日郁承期的灵力恢复得很快,手臂上的符纹再亮起时,已经恢复了六七成,加上他一直没有懈怠,修为已经相当强盛,平日需要克制着,才不至于被人察觉到异样。   如今他回归了魔道,有帝尊血脉的加持,加上天资优越,已经再也不需要像从前那样勤勤恳恳的苦心摸索,窥破道法就像家常便饭一样简单。   于是相较而言,另一边的韩城就显得有些可怜——   韩城近来不大对劲,或者说从论剑大会结束以后,他就始终没正常过。   整日沉浸于修道,刻苦到几近偏执,平日休息时不见人影,午时也不见去用饭,即便如此,还是困囿于道中,境界难以突破,牛角尖越钻越深,越偏越激,也难怪宋玥儿会担心成那样。   某日,几人在树荫底下乘凉时,连楚也那没心没肺的东西都开始意识到此事的重要性。   楚也边看着韩城练剑,边摸着下巴喃喃自语道: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万一哪日大师兄走火入魔了可怎么办?”   他自语的嗓音不小,宋玥儿瞬间不满地瞪过来:“咒谁呢你?!”   楚也不禁辩解,还好声好气的劝:“我哪儿是咒他?师妹,修道最忌执拗激进,大师兄这样冥顽不灵,你得好生劝劝。”   宋玥儿噘着嘴,扭过脸去小声道:“他那么要强,我哪里劝得动啊……”   郁承期那混账此刻正慵慵懒懒地向后靠着树干,垂眸把玩手里的树枝,一条长腿踩着矮桌,一脸事不关己、净说风凉话的臭德行。   漫不经心地接话:“打一顿就是了。打到他下不来床,练不了剑为止,看他命都没了,还有没有心思惦记输赢。”   楚也无语凝噎地看他一眼。   宋玥儿看见他就来气:“你又胡说八道!”   郁承期轻嗤:“我胡说?韩城他有天赋,只可惜脑子不大好使,给自己定的目标太高,一心想着一脚登天,好高骛远,才会像如今这般困顿不前。”   “谁叫他死脑筋?但凡看开一点,都不至于此。”   宋玥儿怕叫韩城听去,赶忙疾步走过来,用力打他一下,愤而压低声音:“你少说几句会死啊,大师兄有他自己的苦衷,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郁承期不屑:“他能有什么苦衷?”   “用你管!”   宋玥儿瞪了一眼,不再说了,转身端着晾好的茶水,体贴地给韩城送过去。   嗤……   韩城修道修成什么样,关他什么事?   郁承期才懒得管,丢了手里的树枝,回屋继续去看魔书。   但他不在意,可有人在意。   虽然他话说得过分,道理却是对的。   韩城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想办法让他转移注意力,别再惦记着攀比。   没过两日,同样意识到问题的顾仙师,主动向宗主请示——决定带着弟子到附近的村庄游历散心,半个月后返回。   这个决定简直出乎意料,几名弟子无比诧异。   师尊带弟子出门游历是常有的事,但搁在顾仙师身上就不常有。   不过顾大仙师不在乎这些,他虽然性子疏冷,但从来都是尽职尽责的好师尊,弟子在道心上出了差错,也绝不会放任不管,很快就带着他的弟子们启了程。   顾怀曲此次诣在让韩城劳逸结合,放松一下心境,便选了一处风景不错的富庶村落。   此处小桥流水,远离尘嚣。   与山海极巅的磅礴壮丽截然不同。   但几个富家弟子显然不能理解。   途中,楚也以为顾怀曲听不见,趁着他走在前头,扭头跟师兄弟们扎在一堆,小声嘀嘀咕咕:   “为什么要到村子里来?我家府邸的景致也不比这儿差,吃穿用度也比这好。这小村子穷的,连个水灵出挑的姑娘都没有,要吃的没吃的,要玩的没玩的,有什么意思……”   宋玥儿怼了怼他,心里虽然认同,但没直说,讷讷道:“你小点声,说不定师尊就喜欢呢……”   韩城知道师尊是特意为了自己,自然不说话。   两个小师弟也绷着小脸,默默不语。   只有郁承期开口了,悠悠懒懒地瞥着前面的背影,鼻腔挤出声轻哼:“他就是傻,又没有出游经验,还以为这是什么好地方呢,等洗澡都要自己到河边提水的时候,就该知道烦了……”   不等说完——   一阵怒涛忽地凭空出现,扑面而来!!   犹如海啸,竖起三丈多高,哗啦一声,猝不及防将两人兜头浇了个透彻!   湿透的楚也和郁承期:“……”   “你倒看我用不用去河边提水!”   顾怀曲冷厉地声音传来。   “不想来就滚回去,谁请你们了?”   夹在两人中间的宋玥儿险些受到波及,心惊肉跳。   她悻悻退后,改成跟韩城和小师弟并排走,远离这两个祸从口出的祸害。   很快,他们来到了村子。   顾怀曲向这里的村民说明来意,交了银子,给每人租了一间小屋。   此地毕竟是村庄,不比宗中那样奢侈,屋舍就像雨后竹笋似的,个个毗邻,家家户户挨得紧,墙壁隔音又不那么好。   郁承期擦干身上,换了身衣裳的功夫,就听见外面吵吵闹闹的,有妇人嗓音敞亮聊天,也有小孩子乱跑乱闹的声响。   开门一听,篱笆墙外好几个孩子在喊着:“仙君哥哥……仙君哥哥!”   郁承期注意力被吸引了,定睛看了看。   哦……那被围在树底下的仙君哥哥,可不就是他师尊吗?   他远远瞧见,初来乍到的顾大仙师被几个小孩子缠上了,板着个脸,一袭雪白仙袍,衣摆上缀着的银丝如披月华,区区一站便是眉宇凛然,气度绝尘,在一众村童中无比出尘脱俗,就差在脸上写“仙君”二字。   还冷硬坚决地否认:“我不是。”   小童们抓着他的衣摆乱晃:“你是你是,你就是!”   “村长爷爷说你是!”   顾怀曲:“……”   这村长话甚多!   小童们不肯改口,指了指那棵老树,拽着他的衣摆喊道:“仙君哥哥,我们的风筝挂在树上了,你能帮我们拿下来吗?”   仙君哥哥只是路过,显然不想和这群小孩子厮混在一起。   他神情冷淡地抬眸向上看了眼,抬手,放去一道凛然灵气。   树叶沙沙,骤然晃动,树杈中的风筝受不明的力道推动,啪嚓一声,掉在了地上。   “哇!!!”   小童们没见过世面,夸张地瞪着眼,张大了嘴巴欢呼喊闹,手掌啪啪拍得通红,蹦跶着轻易捡风筝,嘴里的“仙君哥哥”叫得更欢了。   顾大仙师恍惚有种当街卖艺的错觉。   他面庞冷峻,但已然有些无措,绷着脸就要走掉。   有个小童忽然又拉住他的衣袖,语气沮丧:“仙君哥哥,风筝被树枝刮坏啦!你会修吗?”   “……”   顾怀曲一时无言,他不会对付小孩子,只能让语气尽量软些:“不会。”   小童们面面相觑,明显失望:“怎么可能啊?仙君哥哥不是该什么都会吗?”   谁告诉你们的?!   顾怀曲额角猛跳。   他正不知如何作答,这时在远处看了半天的郁承期走了过来。   郁承期看热闹不嫌事大,拿过小童手里的风筝,眯眸笑道:“对呀,这位仙君哥哥就是什么都会,别说是修风筝了,一日之内做个新的都不成问题。”   “郁承期!”   顾怀曲恼然地压低声音。   小童眉眼失落:“可是他刚刚说不会……”   郁承期笑吟吟道:“他骗你们的。”   小童们天真好骗,顿时又信了,眼眸闪闪发亮,满眼歆羡之色:“真的吗?”   顾怀曲恼怒:“当然是假——”   “当然是真的呀,你们多喊几声仙君哥哥,他就会帮你们啦。”郁承期嗤地笑出声。   “仙君哥哥!”   “仙君哥哥,仙君哥哥!仙君哥哥!!”   小孩子易受支使,立马开始喊,尖细地嗓音一声响过一声,顾怀曲瞬息被吵吵嚷嚷的声音淹没。   他深深吸了口气,站在声潮里,攥紧手指,转眸厉瞪向郁承期。   因为小童们太过吵闹,没过片刻就惹来了家中大人的注意。呼呵声从不远处传过来,小童们听见大人的呼唤,忙不迭的哄闹一声,各自往回跑。   其中一个留了个心眼,临走前不忘了叮嘱,小手一指,充满期待道:“我家就住在那座屋子,仙君哥哥,一定要记得修好呀!”   “……”   意思是修好了还要给他送到家里去!   顾仙师不及拒绝,小童们已经嘻嘻哈哈的跑远了。   他面色难看。   风筝被一个混账塞进了手里。   那混账东西笑出声,一脸事不关己,还戏谑着凑近耳边,模仿小童说了句:“仙君哥哥,一定要记得修好呀。”   随即又是一声低讽嘲笑,功成身退,转身走了。 第36章 师尊和江流儿   别说,这村庄虽然偏僻,但山环水绕,土地优渥,清风徐徐吹来时,与繁华的城镇相比要闲适安逸得多。   而且在后山还有一处温泉池,当真不用自己提水洗澡。   顾大仙师借口说没兴致,不去。   其实就是面皮薄,不愿与人坦诚相见。   于是除了宋玥儿,就只有其他几名弟子去了后山。   泡温泉是件很舒服的事,温热的泉水浸没身体,能将人浑身筋骨泡软了,心神松弛不少。顾仙师不懂享受,他这几个弟子可毫不客气。   几个人从下午,一直待到暮色将尽,始终泡在温泉里,等从后山走回村子的时候,天色都彻底黑了。   彼时,顾怀曲在村口吹着夜风,已经有一会儿了。   他见着不远处昏昏亮亮的山道上,出现了几个人影,缓缓悠悠地走过来。   韩城看起来倒还好,他的两个小弟子也一如既往的端正乖巧,唯独楚也和郁承期,两人一个赛过一个,浑身懒得像没骨头似的,衣裳也不规矩穿好,松松垮垮,形色浪荡,竟还有心情在路上说说闹闹。   顾仙师眉头一皱。   丢脸。   他正要开口,但附近的灯火太暗,没人注意到他,只听见楚也的嗓音从不远处传过来,浪里浪气的:“多少年没干这种事了,今日本来想比比,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郁师弟一看就能尿很远,万一没比过,我这师兄多没面子啊。”   顾怀曲:?   楚也一脸高深莫测,说完还拍拍郁承期的肩,笑嘻嘻地夸:“不过郁师弟真是雄姿英发,惊为天人呐。”   “……”   韩城虽没说话,但一脸冷漠,与他们两个隔了起码半米的距离,看起来并不想与之为伍。   两个小师弟也始终默默的不搭腔。   顾怀曲没有听懂,正好几人已经走得很近了,便淡漠走上前道:“楚也。”   听到这冷淡的声音,楚也才注意到暗处的师尊,愣了一下,赶忙道:“啊,师尊?”   顾怀曲点了点头。   又不禁问:“你们在说什么?”   楚也面色一下子纠结起来,张了张口,咳了几声,还是没好意思说。   这可是他们清冷矜贵的师尊啊,怎么能说这种东西脏了他的耳朵!   郁承期笑吟吟地截过话:“师尊怎么来啦?是来找弟子的吗?”   村口的灯笼昏暗,泠泠月华洒下来,郁承期逆光而立,头发湿漉漉的还滴着水,被映得清皎如绸,衣襟不知廉耻的半敞着,水珠滑下来,顺着胸膛紧实鼓胀的线条,在光影下无比清晰。   顾怀曲只看了一眼,便觉得不自在,不及训斥,郁承期忽然掰过他的肩膀,将他向后转。   “……”   郁承期今日看起来心情相当不错,边悠悠懒懒地推着他往回走,边道:“村口风太凉啦,我们回去说。”   顾怀曲的确是有事找他,索性忍了,其他弟子也并未察觉他们这样有何不妥的,他们泡了一下午温泉,骨头都松软了,各自回了房歇息。   于是郁承期则推着顾怀曲进了屋里。   点上灯,朴实干净的屋舍被照得温暖明亮。   顾怀曲转过身正要与他说话,眼前的气息忽然变得很近。   郁承期半个身子挨了过来,身形挺拔坚实,撑着手臂将他笼罩在桌边,让人无处遁从。   顾怀曲不禁愠怒:“干什么?滚!”   郁承期低劣轻笑了声,不由分说,用力一把抓住他的手,按在下面某处:“给你摸摸看。”   “??!!!”   “你有病吗!!”顾怀曲唰地脸色骤变!   他头皮发炸,登时羞怒到极点,像被烫着了一般怒骂着使劲甩开手,甚至因为太过用力,不慎撞到桌子,砰地一声巨响!   烛火摇摇晃晃,整座屋子的光线都随之颤抖。   让清仙尊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竟然握着别人的手……往那、那处按?!   郁承期仿佛没什么,只是觉得他的反应好笑,慢悠悠理所当然的道:“师尊不是问我们方才在聊什么?就是在聊这个呀。”   “?”   那……   雄姿英发……惊为天人……   顾怀曲半晌反应过来,面色扭曲,烧红了脸:“你——”   郁承期狭促地嗤笑了声:“师尊直说吧,找我有何事?”   顾怀曲神情冷厉得几乎要吃人,哪还有心思与他说话,转身将桌上破破烂烂的风筝扔到他身上,厌烦地别过脸不看他,冷着脸骂道:“这烂摊子是你敛来的,自己去收拾!拿着立刻滚!”   郁承期被迫接住那风筝。   眼眸一垂,仔细观察。   不禁沉吟了下。   “……徒儿怎么觉得这风筝比上午还破了?师尊不会又瞎折腾了吧?”   “真笨。”   他随口一句嘲笑,便戳破了顾怀曲的心事。   顾怀曲更加气恨难忍,面覆霜寒,又怒喝了声:“滚!!”   郁承期不以为意。   顾怀曲手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凡精巧细致的活儿他都做不来,连炼丹炼药都一塌糊涂,要是能把风筝给修好了,那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他师尊可金贵着呢。   所以他也只是叫顾怀曲难堪一下,没打算让他真的修。   郁承期索性不跟他计较,懒洋洋地转身。   滚就滚。   出于心情好,回去以后,他破天荒的替仙君哥哥挽回了一下面子。   囫囵动手摆弄了片刻,亲自将风筝给修好了,又送到门前,将它挂在了小童家门口。   ……   就在这住下的十几天中,一众师兄弟发现郁承期竟私藏了不少手艺。   其实郁承期很适合这样安逸的村落——至少在旁人眼里,他是很适合。不仅会做饭,还会什么编竹筐,做鱼竿,刻木雕,就连野外的毒蘑菇都辨别得清。   不仅如此,他骨节匀长的手指灵活巧妙,手艺十分细致。   那双手的茧比别人要粗粝一些,无论粗活细活,到他手中都有种微妙的驾轻就熟感,一看就与其他娇生惯养的贵门子弟不同。   譬如同样是雕刻一件玩意,他手里的小刀能快出残影,碎屑剥落如雨,而旁人勉强照猫画虎,也没有他雕出来的三分相似。   其余几个师兄弟对此叹服连连,郁承期只是无所谓的挑挑眉,不置一词。   短短十几日内。   就在他展露的手艺的同时,还有件事在暗中发酵。   郁承期这些日不知不觉,展露了太多才艺,已经无意识的成为了这座村落中年轻女子心仪的首选。   ——且不说他在做活的时候比旁人机敏多少,就光是那张脸与身姿,便足够未出阁的女子们梦寐以求的。   郁承期长得好看,又不像顾怀曲那样拒人千里。他眉弓锋锐深邃,眼眸明亮狭长,白日有如骄阳,夜晚身披皓月,端得是俊美无俦。   而他的身材……那些未经人事的姑娘们形容不出来,总之就是让人挪不开眼,劲厉又修长,能将人压迫得喘不上气,像把不可一世的锋刀。   本就不大的村落里,私话很快就传开了。   但在情.爱相关的事上,顾大仙师总比旁人要迟钝一些。   加上弟子们不敢与他说笑,八卦怎么也传不到他的耳朵里,这么多日过去了,直到某一天,他从郁承期屋外路过时,才倏忽注意到不对劲。   ——为何郁承期门外有那么多三五结伴的女子徘徊?   虽然她们都装作漫不经心、随性散步的模样,但那种频频往屋中侧目、面带娇羞的感觉……   顾仙师面色古怪异样,总觉得自己没想多。   他一时无语,暂且没在意,径自去往溪边的小桥附近。   得益于这次出游,顾仙师也比往日闲下来许多。   他虽然自幼长在山海极巅,早习惯了那里的苛正严明,但时而也会向往一下闲适的流水人家。就在前些日散心的时候,他偶然发现,这座村子里的野猫好像格外热情,见人就欢,顾大仙师心一软,便在每日午后来喂喂它们。   要说起来,顾怀曲从前是不喜养猫的。   宗中的事物繁重,他没有太多功夫照料,无泽长老之所以可以在后院养满宠物,是因为他到了这个年纪,合该颐养天年。   但顾怀曲不同。   顾怀曲自小肩负重任,十八岁以前苦于炼身修行,深居简出,十八岁后,尚未及冠的年纪开始收徒传道,接手宗门重任,二十二岁修为及于仙界顶巅,跻身八大仙师之一,接触更多的仙族要事,位高而权重。   他整日的时间太过紧凑,分不出更多精力。   传闻中的八大仙师,天资与勤勉并重,谁也不是白白得来的。哪怕是仙主血脉。   所以那时的他从不允许自己被猫猫狗狗们占去时间。   直到有一天。   他带领弟子完成任务。   从山下回来的途中,路过江畔,远远地就见到江面上飘着一只竹篮子,正顺流而下。   ——山野乡村中经常有人这么干,生下了孩子,却无力抚养,或者干脆因为是女儿便不想要,往竹篮里一放,任由是生是死。   可那日顾怀曲所经之地是个深山野林,如果顺着江走,越往深处越是人烟荒凉,在江面上飘个三五日,这孩子岂不是死定了?   于是他命一旁的弟子将竹篮子捞上来。   郁承期得到命令,去了江边,没过片刻就将竹篮抱回来了。   但他神色颇有些好笑。   走到顾怀曲跟前,伸手拿给他:“师尊,你看!”   竹篮里,数不清几团的猫崽们正挤在里面,探着小脑袋,毛都没长齐,“咪呀咪呀”的叫。   还是群江流儿。   顾怀曲一瞬沉默了。   他垂着那双冷淡的眸子,心念却微动,抬手用指腹在小毛脑袋上蹭了两下,似乎很浅地叹息了一声。   他收了手,淡漠转身。   “带回去吧,再走快些,赶路要紧。” 第37章 克妻?   一路上,顾怀曲始终没碰这些小东西,他看起来不甚在意,不看也不管,全是弟子们照料。   宗中弟子禁止豢养动物,既然捡来了,顾怀曲只好暂且将它们留在殿里。但他平日很少去看,多数时候是郁承期主动去照顾。   能趁机在让清殿多待上几个时辰,郁承期也乐得这样。   只是时间一久,郁承期在殿里待得久了,难免就会察觉到——   顾怀曲对这些猫崽其实并非全无兴趣。   他会在猫崽突然乱叫的时候,从繁忙中抬头看去一眼。   会故作不在意的,随口问它们的状况。   甚至会在鲜奶端上来的时候,用指尖碰碗,试探一下温凉。   但这些无关紧要。最让郁承期感到深思的是,哪怕猫崽在顾怀曲最忙的时候乱闹乱叫,顾怀曲也没表现得不耐烦……   郁承期也不知他这是在倔个什么劲儿,区区几只猫而已,喜欢又不敢表现,还要装作浑不在意。自以为克制,实际还是破绽百出。   他觉得好笑。   不过也罢。   反正他师尊一向有自己的主张,郁承期也不点破,就这么装不知情的浑下去。   直到有一日。   他再去殿中时,顾怀曲忽然对他道:“我昨日联系了无泽长老,他说他会收养这些猫,你将它们送过去吧,日后就不必再多费精力了。”   郁承期不由得怔了下,险些以为自己这些日的感觉出了错:“……师尊不养了?”   “嗯。”   顾怀曲头都没抬。   片刻,似乎觉得不妥,又补充了句:“它们太吵闹,让我近来做事时拖延了许多。宗中事务要紧,我没心情留它们,送走吧。”   顾怀曲冷冷淡淡的。   但这的确是他的作风。   因为从一开始就决定不养,便笃定了让清殿不是这些猫崽的归宿,所以不碰,不看,不关心,不让自己受到影响,最后送走时,也就不会在意。   哪怕郁承期执拗地认为他舍不得,却也劝不了什么。   郁承期只道了声“好”,听师尊的话,将满满一筐猫崽送走了。   吵闹的小家伙离开,偌大的让清殿又恢复了以往的清静。   一个时辰以后,顾怀曲收到无泽长老的传音,说猫崽已经收到了,日后会由他好好照料。   顾怀曲将传音敛了,垂着眸,沉默地继续在堆叠如山的桌案前忙碌。   耳根子虽然清静了许多。   但终归还是空荡。   又过了一个时辰,殿门被敲响,郁承期走进来。   殿里已经没了猫崽,他也不需要隔三差五的过来了,顾怀曲便问:“还有何事?”   “师尊今日还有这么多东西要处理?”郁承期走到桌案旁,只是寻常关心地问。   “嗯。”顾怀曲从案中抬眸瞥了眼,应了声,见他好似欲言又止的,便道,“有话直说便是。”   郁承期张了张口,神色闪烁。   半晌试探地问:“师尊难道……不觉得这殿里少些什么?”   顾怀曲微顿了下。   “虽然只是短短几日,但突然没了那些猫,弟子觉得好不适应。”郁承期没有等他说话,自顾自地开了口,语气并无怨怪,只是温和地道,“师尊要将猫送走,为何不提前与弟子说一声?虽然这里是您的寝殿,可这些日,一直是弟子在照料它们呀,就这么送走了,师尊也没有问过弟子的意见。”   “就算弟子不敢左右师尊的决定,但好歹也该得到一声支会。”   顾怀曲神色微顿,觉得他说的在理,自己的做法的确不妥,有点愧疚。   对他道:“抱歉,是为师思虑不周了。”   郁承期看着他,似乎对他的态度早有所料。   他眼眸幽亮深软,胆大包天地问:“那……如果师尊当真觉得抱歉,可否让弟子养一只?”   顾怀曲没想到他会提出这种要求,微异地看了他一眼,立时蹙起眉:“不可坏了规矩!”   “可是弟子已经与它们有感情了呀。”   郁承期眼睫如鸦羽,深邃幽沉,看起来那么无害,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扯住顾仙师的衣袖,“师尊就不能通融一下吗?”   “不能。”   “哪怕是养在让清殿也不能吗?”郁承期锲而不舍。   “只要师尊不说,旁人也不会知道。只当是师尊好心收留的,弟子平日只过来看看它,就像这些日一样。”   “那么小的猫崽,就一只,也不会太吵,让它在让清殿占个一席之地,私下里的吃食都由我来负责,绝不麻烦师尊。师尊只当是答应弟子的一个小要求,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不要把弟子的心思告诉别人,好吗?”   “……”   顾怀曲有些恍惚。   许是这个男人的声音太有欺骗性,短暂中,顾怀曲竟没有意识到这个逆徒是在拉着他“合谋”。   他只是倏忽被触动了,有些动摇。   顾仙师虽不表露,心底却的确隐隐有些念头,希望让清殿里有那么一只鲜活的小生命。   可是……他已经决心不养,如果养了岂不是“出尔反尔”?   如果是弟子硬要请求的话,虽然也勉强……说得过去,但猫已经送走了,那……   ——就知道他会这么想。   郁承期深谙他的心思,他眸中掠过一抹狭促,不等顾怀曲犹豫,已经道:“师尊不回答,弟子就当您是答应啦。”   顾怀曲张了张口,尚不等反应,猝不及防,被郁承期塞了个满怀,一低头,手里摸到一团热乎乎毛茸茸的东西。   他低头看时,窗外的暖煦正洒照进来,小东西黑黢黢的皮毛被镀上一层金——是只通体纯黑,只有四爪是白色的奶猫。   奶猫两颗绿眼珠剔透如琉璃,一脸不谙世事的模样,看得人心都要化掉,奶乎乎地蜷在自己怀里,一张嘴就露出没长齐的小奶牙,冲他“咪呀”一声。   顾怀曲良久没有反应过来。   那自作主张的逆徒,丝毫不觉得自己在欺师犯上,得逞似的低低作笑:“刚巧,弟子觉得这只最可爱,不忍送走,就偷偷藏下来了。以后它住在这里,师尊就是它的‘地主’啦。”   “师尊。”   “替它取个名字吧。”   ……   那日过后,让清殿里就多了一只“小七”。   名字很随意,只因为这只猫是它妈妈生下的第七只崽。   如今回想起这些,都怪当年那个顽劣的少年伪装得太过真实了,以至于顾仙师在那几个月里,时常在百忙之中被分神打扰,却仍觉得心安理得,无意识的从繁忙中感到一丝慰藉。直至现在都未曾觉得不妥。   他从来不知,其实那个没有善心的男人从未动过养猫的念头,自始至终,只想让他欢心而已。   后来不足五个月时,小七死了。   是意外从高处坠下来摔死的,从那以后,顾怀曲便再没养过任何宠物。   他很喜欢那只小七。   这也是当初顾怀曲为何会任由猫形的郁承期,四处粘着他的原因。   郁承期化猫时和小七太像了,几乎一模一样,甚至让顾怀曲觉得,那孽障该不会就是借了小七的身子才变成如今这样。   .   喂完了野猫,顾怀曲起身往回走,回去的路上,依然看见有女子在郁承期的屋外流连。   他视若无睹,一转头,却迎面有个女子匆匆小跑过来,不偏不倚的撞到了他身上!   “当心。”顾怀曲下意识去扶,掌心里却莫名多出什么东西。再看那女子,抬起面敷薄粉的小脸,腼腆羞怯,对他抿唇一笑,转身跑了。   顾怀曲:“……”   顾怀曲低头看了看被塞进手里的一捧花,娇艳欲滴,色泽明媚,充满了明晃晃示爱的意味。   他顿时脊背一僵,嘴唇尴尬地抿成了一道直线。   这村子的风土人情……真是好生开放。   顾大仙师虽然生得俊朗好看,但因为身份令人太过敬畏,多年来无人敢靠近,反倒是在这不知名的小村庄里,被不知不畏的小姑娘给表了白……   顾仙师从未遇到过这般场面。   神色看似冷硬如常,实则脑子里一团乱麻,回去的路上都浑身不自在。   傍晚的时候。   村长准备了不少食材,热情地招呼大家吃火锅,凑足了一大桌子人。   桌上多数都是淳朴的村民,男人们酒量可观,妇人们热情又开朗。   酒桌摆在村中的空地,头顶支了一座棚,棚外星辉朗朗,虫鸟飞鸣,锅里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推杯换盏间,气氛很快热闹起来。   本来最初时还好,只是寻常的一顿酒席。   但渐渐的,山海极巅的几位男修们开始觉出不对劲……   最开始起头的是村长,他面容慈祥,举着酒杯对他们挑起了话题:   “我看诸位仙君年纪都不大,岁数轻轻,都这么厉害,现在的小伙子可真是越来越让人刮目相看啦!这么俊的年轻人,若是放在我们村里,早该安安稳稳、开枝散叶了,哪里还会为了仙界任劳任怨,四处奔波?”   “诸位可真是辛苦,来来来,我敬诸位仙君一杯!”   众人喝下酒,有位穿红戴绿的中年妇人又接过话来。   她开朗热情,视线越过几人,精准地看向郁承期:“这位仙君看起来也到及冠的岁数了,不知是喜欢要女儿,还是要儿子啊?”   “……………”   毫无迂回,好直率的问题!   众人的目光嗖嗖聚集过来,一旁楚也嘴里的涮豆腐还没咽下去,咳咳呛了两口,边咳嗽边幸灾乐祸,使劲用手肘怼郁承期的胳膊。   郁承期狭促地眯眸一笑:“都喜欢。”   妇人一拍手:“哎呀,可真是巧了!我家女儿也——”   “只可惜,我没这个福分。”妇人还没说完,又被他的叹息打断了。   妇人好言相劝:“仙君怎么这么说呢?没试过怎么就知道——”   郁承期面不改色:“我的第十六房妾室说,我是天煞孤星的命,注定无儿无女。我也觉得如此。”   “……”   郁承期表情很淡然,四周霎时寂静,只有火锅在咕噜咕噜的响着。   桌上的几个妇人对视了一眼。   小心翼翼地问他:“你不是说,你并无妻室吗?”   郁承期剥着手里的螃蟹,眼眸微弯,天真地冲她们笑了笑,“对呀,现在没有。都死光了。”   众人顿时沉默。   身边的几个师兄弟眼角略微抽搐,鄙夷地瞧他。   桌上的妇人们略感失望。   原来是克妻啊。   怎么不早说呢?那她们这些天岂不是白张罗了?   但这也无妨。   妇人们收拾了心情,很快转头又将目标锁定在面相老实温和的韩城身上,满面红光的说媒:“这位先君也不小了,可有意娶妻啊?”   韩城:“……”   最终桌上的弟子一个也没能逃掉。   他们尴尬地推脱,被夹在热情的村民们中间,两边热热闹闹地说起来。   只有郁承期已经事不关己了,自顾自嗤笑了声,径自倒了杯酒,转而又要帮顾怀曲满上。   顾怀曲指尖将杯子推远,蹙眉瞥他道:“我不喝。”   “喝嘛。”   郁承期在桌下擒住他细瘦的手腕,硬把杯子塞进了他手里,笑吟吟道:“师尊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总是滴酒不沾的?”   “滚!”顾怀曲神色不耐,挣动手腕。   郁承期幼稚地不放手,两人在桌下暗自较劲了半晌,好在四周热闹,没人看出来。   眼看顾怀曲眸色渐厉,愈发忍无可忍,临近发作时,郁承期终于服了软,将酒杯撂在桌上了,无奈道:   “好吧,随便你。”   “这茶凉了,我再替师尊添些新的。”   他起身,端走了顾怀曲面前的茶壶,进了屋里。   片刻,又端着“偷天换日”的茶壶出来了。   他在里面兑了三成的酒,酒劲虽大,但气味却没有那么浓烈。   而后乖巧顺驯地替顾怀曲将杯子倒满。   “师尊,请。” 第38章 杀人了   茶是浓茶,加上村庄里的茶叶与宗中的味道相差甚远,顾怀曲小抿了一口,也没怀疑味道不对。   这时一旁的中年男人又开始搭话了,他面露赞赏,对郁承期道:“这位仙君好生勤快!我前些日就注意到你了,生得这么俊,手脚利落又会干活,我若是个姑娘,定然也瞧上你了!”   郁承期浑不在意地挑了挑眉。   手脚勤快利落、会干活,那是相比较那几个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而言。   与他们一比,自己的确很会干活。但他这些天其实根本也没做什么,只是他觉得稀松常见的那些事,放在一个“仙君”身上,显得有些与众不同而已。   他也不遮掩,喝了些酒后的眼眸有几分慵懒,隐约透着狭促,淡笑道:“那是因为我出身不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罢了。若是牵线搭桥,想让自己女儿过上好日子,还是应该找他们几个。”   他有意使坏,说着,视线漫不经心的落在楚也身上,示意那中年人道:“喏,嵌云城楚家的大公子,家里经商百年,家底丰厚,仙界四十六城都可见着他家的商号呢。”   “他呀,为人又细心体贴,最会逗女子开心啦,村里的姑娘们要嫁给他才不亏。”   他又将视线一转:“还有那个,百年世族家的大少爷,家主就他这一个独苗。性情稳重,又有钱,将来要是姑娘嫁了他,手中的家产绝不会少。”   那中年男人正微微愣住,又见郁承期手指往另一边一指:“还有那两个小的,别看眼睛有残疾,但凭他俩的修为可比旁人耳聪目明好几倍,家里也是高门大户……”   “诶、这个等等!”   中年男人赶忙打断他,面色复杂,压着声音道:“仙君说笑了吧?那两个小仙君才多大!我村里的姑娘年纪轻轻,还不至于如此急色……”   “哦,也是。”郁承期闻言露出遗憾的神色,思忖片刻,又道,“但定个娃娃亲总可以……”   “郁承期!”   在旁听了半晌的顾怀曲无可忍受。   给小师弟订娃娃亲是什么混账之词?!   他厉目一道横过去,冷道:“死了十六房妻妾,还好意思替人说媒?闭嘴。”   “……”   嗤。   郁承期面色不虞。   中年男人见这白衣仙君好生凶悍,悻悻着不敢多言。   倒是楚也酒兴正酣,只听到了顾怀曲吼的那半截,哈哈笑了两声,手掌用力拍郁承期的肩膀,眉飞色舞道:“没事没事,不才十六房?如今也都空了,郁师弟还能再多添几个!看上哪个好姑娘,尽管娶了就是!礼金绝少不了你的!”   郁承期臭不要脸的接茬,颇有些来者不拒,眯眸笑道:“好啊。”   村民集体默然了下,一阵举杯赔笑。   “哈哈哈……”楚也放声笑起来,酒劲上头,大着舌头继续道,“我们郁师弟天资独厚,还吃苦耐劳,想要什么样的姑娘娶不着?就算真死个十六房妻妾,也照样粉蝶蜂拥!就说前段日子,他还背着一个姑娘……”   “楚也!”宋玥儿狠狠跺了他一脚,嫌他丢人。   宋玥儿力道十足,楚也险些骨折,立马弹起来痛呼,顿时酒醒了一半!   宋玥儿觉得他醉成这样丢脸极了,瞪他道:“快少说几句,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四周气氛再度活络起来,村民们呵呵大笑,有妇人端着新切好的肉,满满一大盘子倒进锅里,滚水沸腾,热切浓烈的氛围中,又是一轮推杯换盏。   顾怀曲依然不爱说话,面色比起旁人稍显冷淡,眉眼却比平时温和。   他吃得差不多了,只一边听着村民们说话,一边默默饮茶。   郁承期余光观察着,等到一杯茶下肚的时候,瞧了瞧他的脸色,好像也没多大变化,于是恶劣殷勤地又满上了一杯。   结果这杯茶还半滴未沾,顾怀曲忽然一动不动了。   他脸色看起来一切如常,只垂眸盯着那杯茶。   郁承期心想……难道是尝出不对劲了?   郁承期暂且按兵不动。   片刻,却只听砰地一声!   众人被吓了一跳,纷纷看过去,只见顾大仙师忽然脑袋一昏,倒在了桌上。   郁承期:“?”   他沉默半晌,略感异样地反应过来。   ……难怪滴酒不沾,原来他师尊是一杯倒?!   村民们没见过酒量这么差的人,还以为顾怀曲怎么了,纷纷七嘴八舌的惊慌关切询问。   “师尊他怎么了?没事吧?”周围的弟子同样感到惊诧。   “无事,喝多了而已。”郁承期敷衍地笑了笑。   正巧,他早就想走了,索性假模假样地找借口遮掩了几句,扶起顾怀曲,借着机会离了席。   他将顾怀曲带回了屋里。   到了屋中,郁承期老规矩将他往床上一丢,也不管,到一旁不知干什么去了。   顾怀曲脑中昏胀,晕晕乎乎的,但还不至于完全失去意识,他眉间蹙了蹙,扶着额头刚要起来,面前一道阴影笼罩下来。只见郁承期已经脱了衣袍,只穿着亵衣,手掌忽然整个按住他的脑门,稍一用力,将刚抬起头、要起身的顾怀曲按回了枕头上。   “……”   方才还被夸赞“吃苦耐劳”的郁仙君,此刻正在他耳畔吟吟低笑:“徒儿那屋的床不舒服,太硌啦,师尊不介意徒儿跟您挤一挤吧?”   顾怀曲头很晕,眼皮沉重,没听清他说什么。   只是习惯性地皱了皱眉,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背后箍住了他的腰。   他酒劲上头,没功夫去想那是什么,沉沉地一闭眸,直接睡过去了……   郁承期心情不错。   ***   翌日清晨。   郁承期很早就出了门。   楚也正在屋外面擦剑,忽地听到背后的门咯吱一声剧烈作响,吓得一哆嗦,紧接着听顾怀曲的声音传来,站在门口冷怒质问道:   “郁承期呢?!”   楚也懵了会,赶紧答:“出、出去了。”   随即他又注意到顾怀曲今日的着装,愣道:“师尊,您……您穿这么多,不热吗?”   顾怀曲没理他,砰地一声!   怒气冲冲地又将门关上了。   “……”   楚也连个屁都没敢放。   彼时。   郁承期正在不知名的街上,状似游手好闲的晃荡。   ——他遇到了一件事,要从前些日说起。   那天他在茶馆里饮茶,无意中注意到了两个人。   那两人当时就坐在他隔壁那间,隔断是半镂空的,其中一个看着不像当地人,估摸年逾四十了,大腹便便,相貌油腻,一身金银玉缀,光是拇指上的玉扳指就价值不菲,模样趾高气扬,生怕别人瞧不出他有钱似的。   想必不是豪门贵户,好歹也富甲一方。   另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似乎是当地的村民。   俩人是来谈生意的,那中年富户一开口,口音果然不是这村子里的,你来我往,说的都是些生意场上的话。   郁承期起初也没在意,但茶馆里人太少了,那两人坐得又不远,谈话内容就全进了他耳朵里。   大概内容,就是那中年富户要买一块玉,他们全程聊天时谨慎得很。   不过按理说,交易玉品,怎么说也该提一提玉料的品质和来源,可奇怪的是他们只谈了价钱,其他丝毫不关心。   直到那个村民将玉拿出来——   顿时,郁承期感觉到一股熟悉又怪异的气息。   他将视线投过去。   那玉是血红色的,拇指大小,形状并没有经过细致雕琢,也不知其中蕴藏着什么,像是有中难言的引力。   旁人毫无感觉,他却轻易能察觉到,就好像,那上面隐隐约约与他有着什么联系……   不,是很明显的联系!   郁承期心中生疑,记住了这两人。   而今天,就是他们正式交易的日子。   他远远缀在那中年富户后面,眼看着那人拐入一处暗巷。   这么阔的有钱人,出门做交易,连几个打手都不带?遮遮掩掩的,果然不是什么正经买卖。   厚颜无耻如郁承期,这么想着,他便理所当然的上前,劈手从那两人手中抢走了玉!   这块血玉果然不简单。   入手滚烫,细看之下纹路很像活络的血丝……是魔族的气息。   郁承期顿时面色阴沉。   “你是何人?!!”   村民被夺了玉,大喝一声,警惕地步步后退,手伸向怀里像是要掏东西。   不等他掏出来,郁承期一道视线瞥过来,未及对方看清,眼前黑影一晃,只听噗嚓一声锐器刺入肉.体的闷响,那村民登时眼珠暴瞪,喉咙里传出嘶哑剧痛地嚎叫。   鲜血溅满了墙壁,好似一道炸开的血色泼墨。   “啊!你、你——”那富户见状双腿剧烈发抖,牙齿都在打颤,瞪着眼睛想跑,腿僵了,“救……救……”   他想喊救命,却喊不出来。   郁承期面无表情,眉间笼着骇人的阴鸷,眸子像两柄寒勾盯着他。   暗巷里狭窄昏沉,浓郁的血腥味散开,那富户吓得当场跌坐在地上,被压抑得无法呼吸,哆哆嗦嗦的不敢喘气。   郁承期垂眸睨着,摊开掌心。   低沉慵懒地问他:“这玉是干什么用的?”   富户胸腔压抑,满脸憋成了紫茄子色,满眼恐惧,肥硕的身躯颤巍巍地往后蹭,“我不不不、不不……不知道……”   分明没有任何表情,那男人身上的戾气却如层层毒雾一般,令人窒息。他眸中冷漠得骇人,歪了歪头,“不知道?”   “十、十五日子时,要去玲、玲珑轩……”   他缓缓地走近,“还有呢?”   “还、还还……”   富户抖得像个不会说话的结巴,双眼惊惧大脑一片空白,不等他说完,一道血色骤然从眼前掠过!   又是一声血肉刺穿的声响。   伴随着嘶哑痛喊,暗巷中哗地溅开血迹。   两具尸体死不瞑目,陈横在巷子里。   郁承期根本没心情听他磨叽,神色漠然不耐,将匕首□□,甩了甩上面的血,收回鞘中,从暗巷走了出去。   十五日子时,玲珑轩。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块血玉只是个暗号,而背后真正的目的并没那么简单,无论是什么,都意味着对魔族的偷窃、背叛、阴谋……诸如此类。   嗤……   郁承期面色阴翳。   ——真是活该被他撞上。 第39章 小师弟病了(一更)   郁承期打探过玲珑轩的情况,又赶回了村里。   彼时正值午时,是太阳正暖的时候,各家各户的屋顶上炊烟袅袅,从窗隙溢出阵阵饭香,小孩们咯咯地笑,雀跃地围着老树打打闹闹。   楚也正在院子里,远远地见他回来了,不悦道:“你又做什么事惹师尊生气了?”   郁承期懒得理他。   楚也见他不答,直瞪眼,又提醒道:“兔崽子,明日走了,晚上别忘了收拾行李!”   郁承期仍是往常那副散漫,从他身边路过,推门进了顾怀曲的屋子。   屋子不大,他踏进房门,一抬眼就瞧见顾怀曲今日的衣着。   顾怀曲穿着件衣领高束的外袍,虽是身姿挺拔修长,凛冽依旧,但衣领将脖子遮得严严实实,不应季,夏末的天气,看起来就很热。   郁承期顿时嗤地讽笑出声。   还没笑完,一道掌风猝不及防拍了过来!   郁承期这时还没来得及锁住顾怀曲的灵力,顾怀曲趁此时机,力道凶狠,足有宣泄怒气的意味!   他灵流刚硬狠厉,整个木门都被气流撼动得咣当一响!   郁承期惊险躲开,立时施法压制住,攥住对方手腕。   他本就被那块玉惹得心情不好,看见顾怀曲对他动手,更觉得烦上加烦,火气蹭地涨高,眉间笼上一层阴翳:“顾怀曲!你胆肥了?”   “胆肥的是你!”顾怀曲冷怒,咬了咬牙压低声音,似是羞于骂出口,只外强中干的说了句,“……再敢有下次,你试试!”   郁承期顿了一顿,闻言视线一垂,落在他遮盖严实的脖颈上,不禁又流露出几分好笑地讽意。   他略微扬首,棱厉的下颚线将他衬得极其讥诮,贴近顾怀曲:“师尊起床时仔细照了镜子吗?不光是脖子,你的腿根上其实也有……要现在看看吗?”   顾怀曲脸色微变:“你——!”   郁承期冷笑了下,甩开他的手腕。   他今日没兴致跟他逗趣,也不多废话,直接道:“本尊还有事没做,这几日继续留下来。”   顾怀曲沉冷警惕:“你要做什么?”   郁承期眯了眯眸:“轮得到你问?”   “那你要留下关我何事?!”   郁承期厚颜无耻:“本尊要留下,你们也不许走,不然多显得我们师徒离心啊,你说是不是?”   顾怀曲愠怒地冷了脸:“想都别想!”   郁承期语调讽刺:“是你想都别想,本尊叫你别走,你敢走一个试试。”   屋门外。   楚也正背靠着大树,游手好闲地望天等着吃饭,忽然听见郁承期刚进去不久后的屋里传来一阵叮楞咣啷巨响!满屋桌椅碰撞之声,极其激烈!   楚也不禁心情复杂……   师尊这是气到动手了吗?真是史无前例,那兔崽子该是造了多大的孽……   过了好一阵子,屋内消停了。   郁承期走出来,神色看不出什么端倪。   这次俩人谁也没跟谁说话,楚也疑惑地上下打量他,郁承期从他身边路过,只凉飕飕地瞥了他一眼,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郁承期关上门,一边用绷带去缠手臂上的伤,一边面色不悦地暗骂顾怀曲。   真不知顾怀曲是个什么毛病。   说什么都要跟他抬杠。   既然跟他动手,那好,谁也别想再走!   论起卑鄙下作,让清仙尊自然跟他比不了。   结果就是说好的启程回宗,拖了一日又一日,每过一日,顾怀曲的脸色就要更差一分,两人时不时便要避开旁人,到隐蔽处去吵一架。   直到第四日的时候,那股硝烟味已经很浓了,周围人都能看出顾怀曲心情极差,却不敢多问。   郁承期浑不在意,只当看笑话。   他也不明白,顾怀曲干什么那么着急回去?到底是为了跟他对着干,还是因为放心不下手上的事务,放心不下山海极巅?在这里多清闲几天不好,只要一闲下来,他顾仙师就要如坐针毡了是不是?!   可真不愧是让清仙尊,比谁都清高!   此时距离十五日还差五天。   就在这天夜里,安逾突然发了烧。   这对双胞胎身体不好,安逾发烧的当晚,安策也紧跟着烧了起来。村中的大夫前来诊病,把了半天脉,说只是普通的风寒,没什么大碍。   但此事竟并没有改变顾仙师的决定。   大概是因为小徒弟发烧,令他心情愈加不好了,顾怀曲脾气比往日还要执拗。   他周身气压低沉,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也不管安逾安策两人如何高烧,竟是执意要走。   这次无论郁承期再怎么阻碍,顾仙师态度决绝,当即告诉弟子们明日启程。   听到这个决定,楚也不禁愣了一下,有些犹豫:“师尊,小师弟们还病着,我们真的要走吗?”   高烧不宜赶路,路途颠簸只会使得病情加剧。   既然都这时候了,也不急于一时,何不等他们将养好了再说?   但顾怀曲置之不理。   这些日他面色始终不好看,无情得令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我说了,明日启程。”   楚也不敢说话了。   好在还有韩城。   他看了看榻上熟睡着的安逾安策,沉声开口提议:“师尊,不如……还是等他们好了再走吧,师弟们年纪尚小,如此怕是不好。”   顾怀曲冷着脸,语气比以往哪次都冷冽决绝,斩钉截铁道:“不可。”   楚也摸不着头脑,不禁疑问:“……为何?”   “宗中传来消息,有棘手的事要处理,我必须要回去。”顾怀曲冰冷无情,“就这么定了,这里不需要你们,回去收拾行李,明日天亮前启程。”   “……”   他们几个弟子哪敢多说话,相互看了眼。   就算有心想劝,也只得咽回肚子里,应了声,乖乖退出去。   他们走后,只剩下一个人立在原地。   天色不早,已是入夜时分了,周围万家灯火零零落落,村民们大多已经睡下,唯独这间屋中还烛光通明的亮着。   两个小徒弟脸颊烧红的昏睡着,床边摆着剩了残渣的药碗、水盆、帕子……该有的都有,一应俱全。   顾怀曲瞥过来,烛火下的侧脸如寒魄般沉冷,问道:“你还不滚?”   那个人不滚,反倒挨着他坐了下来。   身侧就是两个熟睡的小师弟,他既不在意两人的病情,也不在意师尊的驱赶,眉峰微挑,懒洋洋地倚着床:“师尊总是赶我,是因为徒儿好欺负么?再这样徒儿可要闹了。”   “……”   他半倚着床柱,睨着顾怀曲又道:“本尊这些日的话,你全都当成耳旁风,明日你们一走了之,就不怕本尊一怒之下动真格的?”   “你尽可以试试。”   顾怀曲冷冷压低声音,碍于有小徒弟在场,怕惊醒他们,没有多说,只是目露警告。   郁承期冷笑了声,声音一点也不知收敛,疑问道:“顾怀曲,你怎么连他们也不顾了?安策安逾不是你的爱徒么?为何不让他们好好养病,偏在这时候赶路?”   “你有什么非回去不可的理由?”   顾怀曲面露不耐:“我说了,宗中有要事处理!”   “你觉得本尊相信?”   郁承期眯起眸,眼底悠悠懒懒的,却满是探究:“不妨说说看,宗中有什么要事是只有你让清仙尊能处理,而其他仙长处理不了的。”   顾怀曲被问得恼了,怒声道:“这种事轮得到你来探听?!”   郁承期却好像只是觉得好玩。   嘲道:“凶什么,吵醒了你的小徒弟可怎么办?”   “……”   他猜到顾怀曲急着回去是另有原因的。   但他其实也不在意真相如何。   反正问了顾怀曲也不会说,事实无非就是关乎宗门、百姓、道义。否则就是死了,顾怀曲也舍不得不管这两个弟子。   今晚夜色已经这么深了,顾怀曲将所有弟子都赶走,看来是打算衣亲自不解带的照顾这两个弟子。   何必呢?   心怀愧疚?   郁承期觉得他简直好笑,瞥了眼他身上熨帖端整的衣袍,忽然起了兴致。   无缘无故的犯起了浑:“不然这样吧——”   他说话之间一把拽住顾怀曲的衣襟,轻车熟路,扯着顾怀曲贴近自己,鼻尖在他颈间嗅了嗅:“师尊给我爽一下,明日我就让你们走……怎么样?”   他眸中的恶劣幽深肆无忌惮,声音压得很低。   “你——”   顾怀曲眸色微变。   顾怀曲哪听得了这种话,正欲发怒,偏偏这时候,床上的小徒弟忽然动了动。   安逾发出声难受地呻.吟,眼睫颤了好几下,迷迷糊糊意识不清的挪动手臂,睁开了眼。   顾怀曲因此蓦地脊背一僵。   慌忙推开郁承期,往床上看去,脸庞因为紧张绷得愈发冷硬,耳根心虚得烧红了,半晌才找回声音。   强装镇定道:“……安逾?”   安逾其实还没清醒,脑子还糊涂着,沉重的眼皮半睁不睁,模糊涣散,懵懵懂懂毫无焦距地望着床顶。   “你怎样了?”   顾怀曲赶忙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顺带摸了摸旁边的安策,两人都烧得厉害。   见两个小孩子半梦半醒的样子,顾怀曲心中难安,加之郁承期方才犯浑,不知被安逾听去了没有……顾仙师有些提心吊胆,赧然地皱紧了眉,暗恨那口无遮拦的混账。   他不放心两个小徒弟的病况,索性起身,端起一旁的水盆,顺便借着换水的借口,暂且从这令人不安的屋子里逃离出去。   郁承期见他明显耳廓明显有些烫红,脸倒还绷得像块冰,不由得冷声嘲笑。   一把攥住他的手臂,力道蛮横:“谁准你走了?”   “滚开。”顾怀曲压低声音骂他,已是恼怒至极。   他想用力甩开,挣了好几下却没挣动。   郁承期眸色愈发阴沉,忽然压低声音,口出狂言:“别动。再乱动,本尊可就在这里搞你了。”   顾怀曲登时一僵。   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他眸中震诧,见鬼似的看着郁承期。   偏偏与此同时,老天爷好像还嫌他不够窘迫,床上的小徒弟又动了动。安逾烧得很是难受,稍稍清醒了一些,嘴唇微动,微弱地喊了声:“师尊……”   顾怀曲心脏咯噔一下,险些跳停。   “……安逾?”   “唔,我……好冷……”   安逾已经烧得糊涂了,说话带着重重的鼻音,软软糯糯的,看起来极是可怜。   郁承期眉尾微挑,看了眼床上,手上略微松了松。   顾怀曲立刻抽出手臂,将水盆放下,急切地俯身去看他:“安逾。”   两个小徒弟出乎意料的烧得太厉害了,脸颊通红,额头全是汗,意识模糊不清,嘴唇含糊的微动,话也说不清楚。   顾怀曲眸中很沉,也顾不上其他的,忽然心中一动……   他表面仍是仍毫无表情的替安逾和安策轻轻擦着脸,又仔细掖好被角,低声道:“你们等等,为师去找床被子。”   他对郁承期和小徒弟截然两个态度,却也难得郁承期没说什么,只是冷眼旁观的嘲了声,没再阻拦他,任由顾怀曲急步匆匆的出去了。   郁承期也不是全然没有良心。   至少他没打算让两个小师弟病死在这。   他向后靠在椅子上,神色讽漠,指尖轻敲着桌子,静静等着。   一刻之后,房门再度被推开。   进来的却不是顾怀曲,而是韩城。   韩城手上抱着两层沉甸甸的被子,看见是他,郁承期眸色微沉,预感不妙,问道:“师尊呢?”   韩城匆匆走过来,到榻边将被子盖在小师弟们身上,掖得严严实实,又麻利地转身在盆中洇湿巾帕,忙着手里的事,并不看他,答道:“师尊叫我来代为照顾。”   “宗中事务太紧,他连夜启程,已经赶回去了。” 第40章 仙界有魔兽?(二更)   好个顾怀曲,真是让郁承期有些意外。   堂堂让清仙尊,什么时候也学会走为上计了?难道还真怕他当场上了他,所以趁机逃跑了?   居然被摆了一道,郁承期简直好气又好笑。   可安逾和安策呢?   顾怀曲方才那么紧张他们两个,莫非是装出来的么?表面上那么放心不下这两个小徒弟,实则说走就走,干脆利落,直接抛下两个小孩子不管了,这可不像顾大仙师的一贯作风。   郁承期眯了眯眸,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他了。   ……   翌日一早,韩城等人先行离开。   既然都走了,郁承期索性也敞开手脚,传了个消息,将贺轻侯叫过来。   仙界不是想进就能进的,中间需要很大一番周折,直到十五日当天,贺轻侯才堪堪赶到。当晚子时,两人改换样貌,去了玲珑轩。   这村庄不大,玲珑轩是此地为数不多的玉器店之一,因为当地多是勤朴劳作的村民,可想而知,生意并不红火。   那块血玉既然关系到仙魔两界,说明这里肯定不止卖玉器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郁承期凭着那块血玉,被门口的店家引入了地下,贺轻侯扮做随从,也跟着进来了。   顺着盘旋的木梯而下,玲珑轩的下面是一座拍卖场。   ——难道事情倒也没太复杂?   郁承期还以为牵涉到仙魔两界,好歹也得层层验证一番身份呢,没想到进来得这么轻易。   此处灯火幽明,壁顶过低,虽然场地宽敞,却有种说不上来的阴沉压抑。他们来的时候,坐席已经快坐满了,为数不多,也就二十余人。   贺轻侯开口惯是矫怪,低声道:“哎呀呀,这地方好怪,尊上,您感觉着了么?此地有魔气。”   郁承期自然能感觉到。   但他想不到这股魔气是从哪来。   魔界的东西,无论是法器、灵材、宝物,甚至是人,对于道法殊途的仙族来说好像都没什么用,有什么值得拍卖的?买回去干什么?   纯粹图个新鲜,供着吗?   拍卖场中的人数不多,想必拍卖品也没几样。   但很快郁承期就发现,岂止是没几样,而是根本就只有一样——   当巨大的铁笼推进来的时候,铁轮压地的声音隆隆作响,沉重如闷雷,一股难言的魔气从中扩散而出,黑布遮挡下,传出一声锐厉的兽吼。   郁承期顿时觉出不对。   铁笼被推到台上正中央,黑布猛地被扯下!   笼中之物形态狰狞,撞笼咆哮。   四周传来惊叹声,众人纷纷低声交头接耳。   郁承期也惊着了,怎么也没想到——   被困在笼中的竟是魔兽!   是本该沉睡在地下,无法苏醒的魔兽!!   他眸色微变,倏地眼眸一转,冷然朝身旁的贺轻侯看去。   魔兽上一次复苏,还是三年前。   当时为了将他这个帝尊接回魔宫,魔界等人故意唤醒了魔兽,以此祸乱仙界,掩人耳目。   那次的始作俑者,除了他,只有魔界那几个为数不多的大人物知晓。   因此复苏魔兽的两种办法,知道的人也寥寥无几。   其一是需要特殊的阵法,辅以帝尊之血,强行唤醒魔兽,但这种方法有种弊端,就是最多只能将魔兽叫醒,却无法让它们听话。   其二,是让帝尊血脉的灵力完全恢复至鼎盛,心念一动,便可使万兽跪伏,肆意操纵。   总而言之,任何一头魔兽的苏醒,都离不开郁承期这个帝尊血脉。就譬如三年前那场祸乱发生时,郁承期根本未修魔道,只能割自己的血灌入阵中,才得以让魔兽醒过来。   如今也是一样。   他修为灵力都没恢复,此事当然不可能是他做的。那么除了三年前与他共谋的贺轻侯以外,还能有谁?   贺轻侯见到他眸中的威压,险些当场委屈地跪下!   他嘤嘤啼啼道:“尊上明察呀,这可与属下无关!”   郁承期冷着脸懒得理他。   管他有关无关,眼下他只想知道,像这样的魔兽究竟还有多少?   魔兽如同兵卒,一头魔兽便顶雄兵十人,有魔兽的地方就象征着争乱。   当年世人只知经棠修为如疯魔,凭借一己之力镇压魔界兽群,从此号召天下魔兽,却鲜有人知,经棠野心勃勃,想要的不止于此。他背着众人,贪婪偏执地将咒纹刻入骨血里,从此让这些魔兽世世代代,再也无法挣脱被驱使的命运。   这世上极少有人知道魔兽的苏醒,与帝尊血脉有必然的联系,却都知道有魔兽的地方,必定有魔族操纵。   郁承期还真是好奇了。   这背后的究竟是什么人?   既知道魔兽与帝尊的联系,又知道唤醒魔兽的方法,还知道那道觉醒阵法如何绘制,甚至还弄到了他的血?   可真是了不得啊……   饶是贺轻侯见过不少世面,见郁承期那双幽沉沉的眸里勾出冷笑,都不觉脊骨一凉,下意识的想拿扇子,摸到腰间又想起来不能暴露身份,怯怯地拿衣袖遮了遮脸。   郁承期很有耐性。   一直到拍卖结束也没有动作。   他没打草惊蛇,出了玲珑轩后,便和贺轻侯进入酒楼,找了间两旁无人的包厢,暗中商谈。   “尊上,这真的不关我的事呀。”贺轻侯关上门便开始解释,端得是欲哭无泪,掐着嗓音,无辜至极。   “当年唤醒魔兽时,割血是您自己亲力亲为的,属下连您的身都没近。您仔细想想,这三年之中,属下待您如何?可曾让您受过伤?更不曾取过您的血呀!”   “这要真是属下做的,属下一得到您传唤的消息,早就卷铺盖跑路了,还跟您来这玲珑轩做什么?不是自掘坟墓吗?”   他唰地一开扇子,掩着下半张脸,幽幽凄凄地继续:   “属下又不傻,岂会把罪证暴露得这么明显,自讨苦吃?依属下来看,定是哪个妖精瞧属下不顺眼,嫉妒属下与尊上亲近,故意栽赃陷害!如此一来,那人便可趁机上位,俘获尊上的芳心。尊上,您身怀慧眼,可千万明察,还属下一个公道呀!”   “……”   郁承期坐下喝口茶的功夫,贺轻侯已经独自上演了一出“深宫怨”。   单论相貌,贺轻候算是上乘的,额前乌发微垂,一袭重紫华袍,面敷脂粉,眼尾刻意勾勒出柔弱,唯独身姿高大挺拔,与之极度不符,因此总是让那副楚楚可怜里,多了几分故作姿态、半真半假的意味。   郁承期不想理他,只道:“贺轻侯。”   “属下在。”   “我问你,当年唤醒魔兽的阵法,你是从何得来的?”   “是经棠帝尊留下的。”贺轻侯想也不想地答。   “帝尊血脉初时孕育的时间需要很久,中途极可能发生变故。经棠帝尊当年早就替您想到了,猜想您修行中难免走岔了路,于是留下那道阵法,为的就是怕您灵力不足,救您于水火之中。”   “我贺家代代为帝尊效力,自然知道那道阵法。”   郁承期道:“你确定用我血液开启阵法的人,不是你?”   贺轻侯眉毛微蹙,委屈道:“属下都说了不是。”   “那除你以外,还有何人知道这道阵法?”   “这属下就不知了,经棠帝尊心思难测,当年都给了谁,属下也不清楚。”   郁承期瞥向他。   贺轻侯神情更加可怜了:“真的不清楚呀。”   “……”   郁承期索性没再继续问,眸底幽沉莫测。   贺轻侯又道:“对方居心叵测,唤醒魔兽,无非是为了引起仙界的注意。您看方才拍卖场中的那些人,净是些阔绰的小人物,区区百姓,不知轻重。一旦发酵起来,私下豢养魔兽的人越来越多,被上头发现了,必定引起两界争端。”   “到时仙界那些老头子,断会以为这是个阴谋呢!倘若怪罪下来,魔界又无人认账,到最后还不是要引兵动戈的打一架?”   他里里外外分析了个透彻,自顾自地摇扇叹息,“啧啧啧……真是好手段呀。”   说到底,对方就是为了让两界矛盾愈演愈烈,雪上加霜。   仙魔两界的仇恨已经足够深了,这样还嫌不够,究竟是谁这么无聊?   身为魔界之主,郁承期当的一点也不称职。   他冷笑了声,浑不在意,只说了句“无趣”。   雪上加霜就雪上加霜,说到底又不关他的事。   仙魔两界的误会还差这一点吗?   大不了就真的动兵打一架,到时正好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郁承期与某些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毫无正义感,血脉又不是他选的,凭什么叫他承担责任?发战就发战,就算魔界都死光了他也不心疼。   但,尽管人命低贱,这口气不能白咽。   他吩咐贺轻侯回去彻查此事。   贺轻侯一口答应下来,道:“此事就交给属下吧。仙界之内的魔兽,一头也不能留,否则一旦被人发现,世人就该猜到尊上的存在了,到时两界旧怨重燃,必定闹出乱子,而您的灵力又没恢复,他们定会趁虚而入,这可不行……”   郁承期不想听废话,打断道:“还有一事。”   他语气慵懒冷淡,指尖捏着精巧的茶盏,并非疑问,而是笃定道:“当初仙界魔兽暴.乱,你们之所以能接应得那么迅速,定是在山海极巅安插了内鬼吧。”   “是谁?”   贺轻侯一顿。   思忖了片刻,讷讷道:“这,属下……”   “怎么,你连这也不知?”郁承期面露讥讽。   亏他还是魔宫左使,说什么世代为帝尊的肱骨心腹,整日顶着贺家的名号晃荡,结果一问三不知,简直丢人!   见他这态度,贺轻侯又不乐意了,佯怒道:“尊上,您也要讲道理呀!当初我们为了筹谋魔兽苏醒,可是绞尽了脑汁,最后事情定下来,我等各司其职。内不内鬼,那是其他头领安排的,不归属下负责!”   郁承期眯眸冷嗤:“那你倒是去查啊。”   贺轻侯用扇子掩面,又柔弱起来,嗔道:“查是可以,但此事牵涉到其他头领手中的暗线,万一被发现了,尊上……您要替人家出头呀~”   “……”   郁承期没理他。   贺轻侯讨了个没趣,于是改口嘘寒问暖,坐下来道:“人家说笑的,尊上,您这些日如何了?在山海极巅过得可还顺意?”   郁承期懒懒瞥他一眼。   “你说呢?”   贺轻侯掩面而笑,答道:“想来是好不到哪去。让清仙尊为人清高做作,铁面无情,也就只有尊上这般宽宏大量的人忍得下去,换做属下啊,早就夜夜噩梦,恶心透顶了。”   他提议:“不如这样吧,属下带您去散散心,正巧我听闻将夜城有个好去处,尊上可要同往么?”   郁承期道:“本尊吩咐你的事,你倒是一点也不心急。”   贺轻侯忙答:“怎会呢?如此大事,属下立马就让手下的人去查,但查归查,并不影响属下陪您消遣呀。”   郁承期唇角不以为意的微扯,似有轻嘲。   烛火与月色下,他面庞跋扈而浪荡,墨黑的衣袍如有流金淌动,垂眸将手中的杯盏放下了。   当真分毫也不紧张这件事关魔界秘密的阴谋,站起身,缓缓应了句:   “好啊,走罢。” 第41章 本尊与妓(三更)   第二日傍晚,他们到了将夜城。   郁承期还以为贺轻侯真能找什么好地方呢,原来就是狎.妓。   所谓太平盛世,在这种地方最能见得了。   青楼楚馆一到冷落的时候,必然有世人在门外泣赞沙场血性,钢骨不屈,热闹的时候,又会有人在门里无病呻.吟,唾骂人欲。   就像如今,仙界的家仇国恨不见血,多少人溺于安乐,白日里披着人皮做事,夜晚里茹毛饮血,贪欢纵.欲。亦如拍卖场的那群富户,活得太过安逸了,以至于忘了前一辈的恩恩怨怨,都被蛆虫蚀烂了脑子,只知独自享乐。   夜晚的将夜城灯笼悬挂如龙,灯火通明,映照着酒肉声色。   贺轻侯挥金如土,在鸳鸯楼掷了千两银子。   他包下十几名美人,个个身形窈窕,姿容绝艳,顾盼间迷人眼,身穿着轻薄如云雾的红罗绫纱,迈着花蝶般轻盈的步履走入屋中。   郁承期这些日总感觉灵力恢复不少,涨潮般一阵阵的上涌,故而心情不错,并不拒绝。   脂粉幽香瞬息在四周弥漫开来,当中三人弹琴奏曲,三人盈盈献舞,剩下的皆在左右侍奉。   贺轻侯摇着他的凭霜扇,只托着下颚坐在一旁,笑着问道:“主子可还满意么?”   “尚可。”   郁承期只懒懒答了这么一句。   勾栏女子惯会看人眼色,来回间几缕眼神,便知道该去侍候谁,片刻,全都围在了郁承期身畔。   暖烛摇曳,馥香萦绕。   金粉纱幔如云如雾的飘荡。   这样的地方果真心令人情愉悦许多。   烛火倒映下,那双漆黑的眸里逐渐有了几分幽沉的慵醉。   郁承期手里执着酒杯,薄衣微敞的美人依偎在旁,柔软地靠在他身上,低眉巧笑着,纤纤玉手捏起紫红的葡萄珠,往他口中一颗颗的喂。   温香软玉在侧,又有甘甜美酒入喉,让人想不醉也难。   郁承期一时兴致起来了,眸中带着幽深沉沉的笑意,忽然对身侧的美人说道:“今晚难得有兴致,给你们讲个故事吧……想听吗?”   美人看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侧,情不自禁红了脸,佯装羞涩地点点头:“好啊,是什么故事?”   甘酒波光潋滟,郁承期一边手中晃着酒盏,一边思忖着。   他开口,缓缓讲了起来:   “从前啊,有个小孩——”   “他生来无父无母,一直流浪于市井,靠着自己的微薄之力浑浑度日。六岁那年,那个小孩在勾栏院做工,可他这么小,能负责做什么呢?没良心的老鸨没让他洗碗扫地,做普通的粗活,而是让他去侍奉稍有名气的妓子。”   “侍奉妓子?”美人微讶,没想到他讲得故事是这么个开头。   郁承期道:“对呀,因为那座勾栏院相对落魄,雇不起下人,于是就雇佣了那个不求工钱、只需温饱的小孩。”   他继续往下讲,“老鸨欺负小孩,要他做很多很多事情,从早到晚,要做很多的杂活,还要求他会看客人脸色,客人与妓子说话的时候,他要及时的端茶送水,屋中气氛火热的时候,就要学会避退关门,等客人走了,热气儿散了,就要给妓子端盆倒水,收拾污脏凌乱的床榻。”   “怎么能这样?”有个美人好似怜惜地道。   郁承期懒懒道:“不过那个小孩不以为意,他自小饱尝人情冷暖,早就学会了在这种环境生存下去,即便他厌恶那个贪得无厌的老鸨,也不喜欢那些低廉媚俗的妓子,可他不仅不会表现出来,还能假装和那些妓子们相处得很好,很会讨她们的喜欢。”   “也正因如此,那些妓子对他越来越没有防备之心,直到有一日啊,被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有个妓子杀了人。”   “杀了人?!”   郁承期淡道:“起初那个妓子是个清倌,年轻的时候因为姿容貌美,又弹得一手好琴,被不少男人追捧过,她那时心高气傲,谁也瞧不上眼,一心只想嫁入高门大户。”   “可她没有自知之明。区区一个清倌,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长相,时间久了,客人的兴致自然也就尽了。于是到了后来,照顾她生意的人自然越来越少,直到那个小孩出现的时候,她已经是年华不复,门庭冷落。”   郁承期悠悠晃着酒盏:“可是她不甘心啊,于是就想了个办法。”   “在那片市井附近,有个很出名的土财主,生了个哑巴儿子,性情又蔫又闷,整日不出门。那个妓子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有一天,竟与那哑巴搞到了一起。她当时依然是个完璧的清倌,给哑巴下了药,哑巴不知道,却被那小孩看见了。”   “事后妓子哭诉,说是哑巴强要了她,哑巴百口莫辩,又是个软蛋脾气,索性就跟他父亲说,要纳这个妓子为妾。当时那小孩就在旁边看着,什么也没说。”   “……他为何不说?”有个美人不禁出声问道。   “他为何要说?”郁承期事不关己似的反问,“这样的事还少吗?他自己都寄人篱下,说了能得到什么好处?”   美人不说话了,他便继续道:“可是后来啊,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那个妓子这么简单就得了手,又觉得不满足了,她嫌那男人是个哑巴,又觉得他性情窝囊,于是,你猜怎么着?”   “她赶在未成婚之前,勾引了那个土财主,也就是哑巴他爹。试探了一番之后,觉得有机可乘,便在某夜和哑巴同塌而眠的时候,将哑巴给杀了。”   “哑巴死后,她去土财主面前啼哭,土财主觉得她有几分姿色,果然心软了,可他家中有个凶悍的正室,这妓子又是儿子原本未过门的妾,他怕妻子和他闹,于是不敢对这妓子有非分之想。这妓子看出来了,所以,她下了狠心,做了件更大的事。”   美人们听得有些入神了,讷讷问:“……什么大事?”   郁承期将杯里的酒饮尽了,才缓缓道:“她不敢对财主的正室做什么,于是就下毒手,杀了正室夫人年仅七岁的小儿子,闷死之后,扔进了井里。儿子失踪,那正室自然就疯了,妓子越做越狠,又使了各种各样的手段,最后逼死了正室,成功得到了土财主的青睐。”   美人们呼吸微滞,都不敢说话了。   郁承期径自笑了下,语气仍旧轻松:“只是可惜呀,这一切都被那个小孩知道了。”   “原本小孩也不是什么正义之人,要怪只怪她运气不好,那个被她抛.尸井下的七岁孩子,曾经有恩于那个小孩,赠过他一袋干粮。为了报恩,小孩想了想,就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妓子给杀了,用同样的手段,弃尸于井下……让她至死,也没能瞑目。”   美人们微微变色。   “并且从那以后,小孩就学会了一个道理。”   他话锋忽转,不再讲什么妓子和地主了,神色幽深莫测,懒懒地向后靠在椅子上,唇角略带弧度,颇有几分轻嘲地道:   “那就是——露水情缘最可怕啦。”   “小孩虽然没有因此讨厌女人,但却讨厌妓.女。因为他觉得啊,有些东西只是看着娇艳可口,可谁知里头是人是蛆?”   “想想看,假如你睡到了一只蛆,还拥着它同塌而眠,那多恶心啊。”   “…………”   郁承期的故事好像就这么讲完了,懒洋洋地向后靠去,自顾自饮酒。   说来说去,他竟得出这么个结论。   美人们面面相觑,一时全都沉默了。   她们遇见的有情趣的客人,都会讲故事调情。   可他倒好。   从小孩讲到妓子,又从妓子讲到血腥的杀人抛.尸,说了一通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故事,最后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美人们哑口无言,面色有些不虞,曲也不弹了,舞也不跳了。   郁承期瞥见她们的神色,不禁慵懒好笑,又有种难以忽视的戏谑在里头,关心道:“怎么啦,吓到你们了?”   气氛一时更加凝滞。   一旁始终没动静的贺轻侯总算沉不住气,开口了,摆了摆手对美人们道:“都出去吧。银两照给,这里不必你们侍候了。”   美人们也根本不想留了,依言纷纷离开。   待人走光,贺轻侯起了身,将酒给他满上。   郁承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   虽然故事是随兴而讲的,但他话又没说错,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哪怕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有野心,只想高攀,不想与低廉恶臭的玩意沾染。   他就喜欢表里如一的,高洁矜贵的。   就算他贪婪又不知耻,那又怎样?   反正他只想要最好的,只要得到了,就是配得。   酒液甘甜,逸散出阵阵醇香,贺轻候面露委屈,故意埋怨地道:“尊上真是好不懂得怜香惜玉呀,如此良辰美景,您怎能这般不解风情?”   郁承期浑不在意,慢慢喝着酒。   贺轻侯为难道:“……既然您瞧不上她们,不然,还是换属下陪您?”   郁承期瞥了他一眼,贺轻侯立马收住了:“说笑的,说笑的。”   “往后尊上若是没兴趣呀,尽管跟属下直说就是了,整这么一出,多失属下的面子。既然尊上今日没有兴致,那不然这样,属下便陪您玩些别的……”   贺轻侯试图缓和气氛,转移了话题。   “正巧,我前些日刚得了些好玩的东西,可贵重了呢,全都送您罢。”   他说的可大度,忙不迭搁下扇子,从乾坤囊里取出一个盆大的方盒,盒身漆黑厚重,雕刻复杂,需得两手托着,看起来相当有分量。   他将方盒放在郁承期面前:“尊上,快打开瞧瞧。”   郁承期见他兴致勃勃,还当是什么好东西,打开一看,先是看见有许多晃动的反光点,接着才看清那是密密麻麻的数只蝎子,浑身漆黑,几乎与盒子融为一体,蝎尾如针尖般锋锐,硬壳映着亮光,窸窸窣窣的爬来爬去。   郁承期脸色毫无变化,沉吟了下,还伸手进去试着拨弄。   贺轻候殷勤地在一旁解释:“这个呀,乃是鬼界的玩意,世人皆知,鬼界不仅最擅幻术、控梦,还会使毒,若将这三者结合,就更了不得了。”   “这些都是鬼界一位高人送我的,他炼了许久,才养出如此漂亮阴毒的玩意,总共只给了我十只,属下便借花献佛,都送给尊上了。”   “不过您就养在盒子里,看看就好了,这玩意可毒着呢,若是被蛰了,可就不得了了。”   “……”郁承期道,“若是被蛰了,什么?”   “若是被蛰了,就——”   贺轻候答到半截,蓦地瞪大双眸。   他倒退数步,指尖发颤的指着,徒然提高音量失声大喊:“尊上!!你你你……”   “你被蛰了?!!” 第42章 好凶的美人(一更)   郁承期也不是有意被蛰的,实属不小心。   他眯眸道:“怎么着,能死?”   显然,如果贺轻候说出“能”这个字,他立马就要砍了这妖人陪葬。   贺轻侯神色悻悻,执扇遮住半张脸,声音弱下来:“当然不会,属下当然不会给您送那么危险的东西啦,只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就是会晕一阵子……跟喝醉酒一样,过会儿就好了。”他越说越小声。   看他这样子,事情显然没有那么简单,趁着郁承期发火之前,贺轻侯连忙上去扶住,带着边他往外走,边道:“哎呀,我还是先带尊上找个客栈住下吧,歇一晚上就没事了!”   岂料没等走出几步,一阵晕眩已经袭了上来。   正如贺轻侯所言,这蝎尾上的毒极其罕见,有幻术、梦境、迷毒三者结合,郁承期只觉得脑中一瞬浑噩,什么也不及思考,眼前发黑,骤然往后倒了下去。   ——他却没有预料中的疼痛,而是倒在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上。   再睁开眼,自己正躺在美人膝上。   “……?”   “……您、您没事吧?”那美人嗓音柔如春水,担忧又羞怯地问他。微敞的衣襟下,半抹傲挺的酥.胸简直白得晃眼。   那群女人不是走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郁承期脑仁生疼,倒是不知那妖人哪去了。   他抬手狠掐了掐山根,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却没什么用,毒性上来简直令他头疼欲裂,什么也无法思考。   “我扶您起来。”   纤纤玉手柔若无骨,环住他的手臂。   那美人丝毫不知廉耻的贴近他,胸脯紧紧挨着,在他耳边气吐如兰,稍稍用力拽起他。   郁承期顺着她的力道,勉强站稳了,闭了闭眼,咬牙暗骂贺轻候祖宗十八辈。   美人还在旁边娇嗔:“哎呀,看样子您今晚走不了了,不然就在这里宿下?还是找间客栈?客栈可要走好一段路呢,您应该走不动了吧?”   郁承期揉着额角,也不打算勉强自己,忍了忍昏沉,深吸了口气:“去找间房。”   他现在只想立刻睡一觉,在哪儿并不重要。   “好,跟我来。”   美人扶着他从房中走出去,烟花之地要别的没有,就是睡觉的地方多。但一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郁承期隐隐觉得不对劲,屋外的灯火恍如白昼,过于明亮通彻了,从楼阁经过的美人们各个纱衣曳地,身姿美艳,眉眼风情万中,却有些模糊,以至于有中……   不大真实的感觉。   果真是自己头晕得太厉害了。   郁承期没有多想。   他跟着那美人上楼,然而刚走到楼梯处,那美人忽然听见楼上有说话声传来。   美人忽地神情一变,朝上看过去,透过楼梯的雕花间隙,注意到楼上有人下来。   “咦?”   美人眉头一拧,轻罗小扇惊讶地掩住唇,低低在他耳边道:“尊上,那是你师兄呀?!之前论剑峰他见过我,属下不能叫他认出来,先避一避,您好自为之!”   “……”   她转身躲得太快了,并没有注意到郁承期怪异的眼神。   其实这蝎毒,贺轻侯也是一知半解,只了解个大概其,还没有拿人尝试过。所以他也不清楚,区区一点蝎毒能将人带入怎样奇怪又逼真的幻境,更不知道他此刻在郁承期眼里是个什么模样。   而他方才那串话,在郁承期听来,其实是:   “客官,那是你相好呀?之前她见过奴家,奴家可不能叫她认出来,先避一避,您好自为之!”   “……”   什么相好的?   郁承期怎么也想不出,倏忽头更疼了,就在此时,一个巴掌忽然使劲拍在他肩上,力道极大,险些拍得他踉跄,开口的嗓音却细脆如莺鸣。   “哟,这不是郁师弟吗?你怎么也到这中地方来?”   来人是楚也。   好巧不巧,他可是这座勾栏院的常客。   见着郁承期在这,他不禁新奇又嘲讽,不停地上下打量他,满脸“你平时还好意思说我整天咒我得花柳病你自己不也到这中地方来呵呵被我抓到了吧”的表情。   但不知为何,他感觉郁承期看他的眼神有点怪。   是那种……说不上来的怪,甚至有丝杀气。   楚也仔细瞅了瞅他,见他半晌不答,奇怪道:“你……该不是喝多了吧?”   “……”   楚也并不知道,郁承期因为中了蝎毒的缘故,此时眼里只有美人妓子的脸,没有别人。   而自己方才那番嘲讽的嘴脸和话语,落到郁承期眼里竟完全扭曲,俨然一副“献媚招.嫖”的德行。   还动手动脚的。   郁承期实在头疼得不行了,不想计较,眼底露出淡淡的嫌鄙,揉了揉额角,不耐地道:“闭嘴,带路,给我找间房。”   楚也:“?”   楚也道:“你要在这过夜?”   郁承期嫌他话多:“你有意见?”   “他娘的你说呢?!”楚也震惊过后,立马暴躁。   他真想不明白郁承期怎么就这么理直气壮:“你从村庄回来,向师尊禀报了吗?回宗途中不能耽搁,这是宗中起码的规矩!你怎么被抓到了还一脸理所当然?兔崽子,胆量见长啊你!”   郁承期耳边嗡嗡的,不知又听成了什么。   他极是烦躁地思忖起来,眉角轻微挑起,但还不等想明白,楚也忽然又动手了,一把拖着他的衣襟,嚷嚷道:“赶紧跟我回去!”   “……”   可能是蝎毒愈演愈烈,导致郁承期头脑太胀痛了,也可能是他听成了别的什么,总之没反抗,跟着楚也走了。   贺轻侯就在墙角暗处看着。   他一脸的心虚。   心想,这样……歪打正着,倒也挺好,尊上回了山海极巅,也就没他什么事了。   吧……?   路上。   楚也带着郁承期,一路朝山海极巅的方向走,途经大街,城门,山径,长阶……   但在郁承期眼里,他们却始终还在那个灯火彻亮的勾栏院里兜兜转转。   郁承期就想不明白了。   一座勾栏院,怎么会这么大?路怎么会这么长?!   也不知走了多久,头都要疼死了。   他拧眉烦躁地问:“还要多久?”   楚也没好气地骂骂咧咧:“什么多久?回去的路你都不认得了?你酒品什么时候这么差,喝了多少啊你?”   郁承期确实喝了酒,身上也有些酒味,恰巧掩盖了他现在精神混乱、五感失控的事实,脸上只露出“你这娘们好聒噪屁话好多”的厌烦,眼底因为疼痛泛起血丝,不大想说话,更添了几分戾气,看起来随时都要捏爆对方的脑袋。   天色不早,楚也索性将这“醉鬼”带回弟子寝舍,让他赶紧滚去睡觉。   而后正义地径自走了。   到让清殿禀告师尊去。   房门一关,郁承期耳边终于清净了。   他根本没认出这是自己的房间,伸出两指掐了掐鼻梁,解了外袍,往陌生的桌上一丢,倒头便睡。   此时此刻他只想好好睡一觉。   ……然而,天不遂人愿。   不知过去多久,他正睡得昏昏沉沉,外面忽然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   郁承期烦躁地皱眉,眼都没睁一下,不想理。   一道音质清冷凛冽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开门。”   “听见没有?郁承期!”   那声音沉冷如玉,不容置疑。   又是个陌生女人。   一股怒火翻上来,郁承期睁开眼。   心想究竟是哪个贱人深更半夜还过来爬床?!他眼底血丝未褪,太阳穴针扎般突突狂跳,想杀人。   “郁——”   对方正待再开口,房门去咯吱一声暴躁地开了。   那人微怔了下,随即冷着脸扫量了郁承期一眼,只见他单穿着薄衫,衣冠凌散不整,面色阴鸷,满脸被吵醒后宿醉般的暴怒,身上的气息扑面而来,不仅有股醉醺醺的酒味,还有股难以忽视的……香腻脂粉味。   顾怀曲顿时脸色更沉,冷眉厉皱。   还未及说完,郁承期倒先恶声开口了:“你找死?深更半夜的,你在讨谁的嫌?活腻了?!”   他仍没看出什么不对劲,眯眸面对着眼前衣衫露骨的美人,脸色阴郁。   对方眼神羞怒怪异,见了鬼似的看他。   怒声道:“混账东西,你在跟谁说话?我看你才是活腻了!”   那“女人”凶锐狠厉地质问起来:“谁准你出去喝酒,还在外头留宿的?宗门规矩你不记得,宗门重任你也敢忘?你还知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郁承期,你若是不想留在这,就立马给我滚!别丢了山海极巅的脸!”   郁承期眸色倏地阴寒,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襟,力道生猛暴戾。   不过他面色虽然凶狠,说出的话却前言不搭后语:“你说什么?敢跟本尊顶嘴,你们店里便是这样待客的?!”   顾怀曲一脸莫名其妙,大怒道:“放手!”   郁承期见他还骂,手劲愈发加重:“没规没矩,我看你是想被割了舌头下——”   不等说完,一道掌风如怒涛骇浪袭过来,猛地拍在他胸口!   就这一掌,竟凶狠地将郁承期打退了数步。   咣当一声!   郁承期身体撞到背后的桌椅,发出沉重闷响,后背传来钻心地疼。   他整个人不由得懵住了。   与此同时,他胸口和脑袋也同时泛起剧痛,脑子里嗡地晕眩了一阵,响起剧烈地耳鸣,青丝垂散了几缕,倚在桌边,难得有几分狼狈,内心愈发不可置信。   对方暴怒冷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来:   “你是喝酒喝疯了?!”   “还敢口出狂言,不知死活!滚!!”   “……”   郁承期愣了好半晌也没回过神。   他怎么也没想明白,一个妓子怎么会有这么高的修为?   恍惚之间,竟又觉得这声“滚”有些亲切,但仔细辨认,对方彻头彻尾都陌生得很。   ……真是见了鬼。 第43章 仙魔如隔山(二更)   当晚,那人怒火滔天地往桌案拍下一张纸,冷冷留了句“孽障”,拂袖便走了。   郁承期心想简直晦气。   他憋着一肚子火,拿起那张纸看了看,结果眼前浑浑沉沉,愣是半晌没认清半个字,更气了。   索性丢到一边等明日再算账,回去继续睡觉。   翌日天刚亮,楚也过来了。   “砰砰”将门敲得巨响,嗓门嘹亮的喊郁承期起床。   楚也今日穿了一袭劲装,衬得他英姿飒爽意气风发,门一开,满脸幸灾乐祸地看着屋里的人。   “怎么样,昨晚被师尊骂了吧?我在屋里都听到动静了,风水轮流转啊……活该!”   “……”   郁承期才刚被吵醒,意识尚未回笼。   他兀自沉浸在昨晚的回忆里,没理楚也,转过身仔细打量了一下屋里。   楚也倚门瞧着他:“不记得啦?昨晚还是师兄我带你回来的呢,你又嫖.妓,又喝酒,最后还想违背门规在勾栏院里过夜,一回来就被师尊好一顿教训!”   “诶,说到这,你还得好好谢谢我呢,要不是碰见我,你今日可就被宗主记大过了!”   郁承期转过头看他:“宗主?为何?”   楚也道:“你说呢?今日大战遗迹的禁地要开启了,宗主都强调了那么多遍,你怎么还不记得?”   “对了,还有你的任务——”   楚也说着,视线恰好一转,一眼看见被丢弃在桌底下的纸,瞬间一噎!   他睁大眼,见鬼似的惊道:“你的任务承接书?怎么在这?!”   “你怎么还没交给宗主啊,真等着被记过??!”   郁承期:“……”   事情至此,他终于完全想起来了。   昨日他因为中毒,一整晚都以为自己还在鸳鸯楼里,神智完全被困住了,出不来,连眼睛都瞎了,看谁都是妓子。   听楚也的意思,昨晚三更半夜来敲门的人……似乎是顾怀曲。   郁承期心情复杂,看了眼那张承接书。   顾怀曲应该就是来送这个的,想让他赶紧将承接书签上字,然后替他送到宗主那去……结果反倒被自己当成妓子,辱骂了一顿。   就顾怀曲那个臭脾气,最终当然是气得摔门而去,不管他了。   但是想来,这也不能全怪他。   不知者不罪,他也不知道那是顾怀曲嘛。   任务规定的是今日就得出发,没办法,郁承期只好先叫楚也跑个腿,将承接书交给宗主,自己抓紧时间洗漱,整理衣冠和所需的法器。   没过一刻,小师弟就来叫他们了。   郁承期留意看了一眼,两个小师弟气色红润,看起来是病已经好了。   果不其然,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身体健壮,生着病颠簸一路也不会有事,短短几日就恢复如初了,难怪顾怀曲当时那么顽固,说走就走呢。   郁承期带了几分讽刺,不禁同情他们两个。   所谓最疼爱的弟子,在顾仙师眼里还是不过如此。   ……   宗门口,顾怀曲早已经在等候。   今日顾怀曲依旧身穿着一袭白衣,长身玉立,衣襟与衣摆处的银纹有如流光溢色,银冠高束,更衬得眉宇清冷脱尘,面色与往常无异,看起来还是那个清贵温和的让清仙尊。   见他们来了也不多废话,带头走在前面,直接下山出发。   这次任务艰巨,韩城和宋玥儿却没来。   让清殿的弟子本就不多,偏偏还少了两个,郁承期发现他们不在,便问向一旁的楚也:“他们两个人呢?”   楚也答道:“大师兄回家整修祠堂,小师妹也跟过去了。”   郁承期眉尾一挑。   这时候修整祠堂?   他们韩家怎么这么多事,上次刚祭了祖,这次又要修整祠堂,何况什么时候修不行,比不过宗门任务重要?   还有这个宋玥儿。   韩家修整祠堂,关她何事?她眼巴巴的跟去干什么?   郁承期疑心很重,总觉得韩城不是分不清轻重缓急的人。   他目光悠悠懒懒地落到顾怀曲身上,凑上前去,挨着人家的肩膀道:“师尊,为什么准许大师兄下山啊?”   顾怀曲仿佛没听见,面露不耐地躲开了些,目视着前方,冷漠极了。   “师尊?”郁承期在旁人难以注意的地方,手欠的偷偷拽他衣袖,“说话呀。”   顾怀曲看也不看他,眉间微皱,将袖子抽出来。   郁承期知道他定是又在因为昨晚的事耍脾气了,于是用身后三人听不到的声音,低声戏谑道:“还在生气呀?我知道错啦。”   “徒儿昨晚喝得太多,实属不小心,把师尊认成了窑子里的妓子。所以那些话也不是有意骂你的,别再生徒儿的气了,好不好?”   郁承期惯会激怒别人,笑眯眯地弯着眸,让人几乎要拿他的阴阳怪气当真:“何况说到底,这都怪师尊自己呀,谁叫你那么晚还来敲徒儿的门,徒儿把认成别人,也是理所……”   “滚!!!”   无异于是火上浇油。   顾怀曲登时更怒,胸口火冒三丈,怒而朝他甩了一记眼刀,加快步伐甩开他。   这世上敢辱骂顾仙师的没几个,光是昨晚就足够令人涨火了,今日又得来一句“被认成妓子”,简直混账!!   这个不知羞耻的登徒子,从前至少还装得正人君子,如今却是连人也不做了,欺师灭祖酗酒嫖.妓,样样不差,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   顾仙师腾烧的火气中隐隐掺了丝酸味。   他嘴唇紧抿成一道直线,竭力不让自己去想“被错认成别人”这件事,手指在袖中攥得青白,将身后几个人越甩越远。   背后传来一声发笑地轻嗤。   郁承期满意了,眉眼懒散的说了句“臭脾气”。   把顾怀曲气着了,他也就满意了。   随便顾怀曲爱走多远走多远。   缀在队伍最后的楚也和小师弟不明所以,只当是师尊因为昨晚的事还没原谅他。   这次他们前往的遗迹与上次一样,还是帝尊与仙主大战时的那片山脉。   但不同的是,他们这次所前往的区域,在过去的三十年中属于禁地。   因为受战乱影响,当时这附近的灵气波动严重,不得不封锁起来,直到如今才堪堪解除了禁制,也就是说,这次的任务未必比上次困难,但不稳定性却比上次还大,有可能一无所获,也有可能遇到比上次还凶的妖物。   因此,他们在这里小心地探寻了六七日。   期间有顾怀曲在,几人丝毫不必担心所过之处有遗漏,任何灵气异样的地方都会被法阵捕捉到,郁承期等人只消听着指挥,跑跑腿就够了。   这片山脉本就辽阔,加上碎石杂乱,遍地废墟,偶尔会碰上变异的怪物,路也不怎么好走,想要彻底探寻完毕,怎么也要数百人花上三五年的时间,需要各宗不断的派遣队伍,前来这里以身试险。   顾怀曲的速度很快,雷厉风行,短短几日就扫荡了周围的大片区域,但可惜运气不好,始终没挖到什么不错的战后遗物。   期间某日,郁承期忽然记起来,趁着楚也和小师弟不在附近,问顾怀曲道:   “师尊,上次那枚铜镜碎片,你可查清楚了?”   彼时顾怀曲正忙着布阵。   他手中执一万法罗盘,乾坤针在罗盘中央转得眼花缭乱,身姿凛然,脚下阵光繁复莹亮,阵风掀起衣袍,云纹在风中猎猎飘荡,根本没空理他。   冷冷回了两字:“没有。”   郁承期对那枚碎片感兴趣,不肯放过,追问道:“是没查,还是根本没查到?”   顾怀曲注意力全在罗盘上,神色不耐道:“没查!”   郁承期信他个鬼,唇形朝他背影低骂出两个字:放屁。   他暗自决定哪日再去藏书阁顶层,翻翻顾怀曲的手札好了。   顾怀曲有记录的习惯,这也是郁承期三年前才知道的。   就像寻常人会记录支出收入一样,顾怀曲也会偶尔记录一下所阅所览,将收集到的信息写在手札上,就锁在顶楼的那间小书房里。   当年也是多亏了那本手札,郁承期才得以确信,自己就是传闻中的魔族血脉,而且正被自己的师尊密谋欲杀。   相比起来,那手札简直比那个空留其名、不留一物的帝尊经棠有用多了。   上面关于他的某句话,郁承期至今都记得很清楚——   【前魔族帝尊经棠,弥留之际遗真核于世,为绝后患,当诛之。】   其中“当诛之”三个字,甚至被朱笔重重圈了起来。   笔力遒劲沉稳,可见决心,单凭想象也该猜到,顾怀曲应是怎样的固执决绝。   当时在此之前,贺轻侯已经冒着危险,私下找过郁承期,告知了他身世种种,好言相劝要将他带回魔族。   但郁承期信不过,偏执地认为都是假的。   直到看见这句话,他才恍然确信了这一切。   也就是那时,他才意识到一件荒谬可笑的事——   他原来真的没爹没娘。   从来都没有。   顾怀曲所记录的那句话中,“真核”二字,其实可以理解为一种承载生灵的容器。无需男子播种,也无需女子孕育,只要有足够强大的神识与神魂,便可凝造出真核,最后等到死的时候,再将骨血与全部修为浇灌进去,三五年之后,自然就是一副崭新的帝尊血脉。   这些对于经棠那样的人物来说,自然并无不可。   因而,郁承期并非是经棠生下的。   而是造就的。   图个什么呢?   无非就是经棠期望他的“帝尊”之位,能得以流传千世,乃至万世而不灭罢了。   当年的帝尊经棠野心勃勃,收服魔界万众,令世人颔首伏低,甚至给手下的世族种下不得解控的咒法,生生世世为他所用,还将控制魔兽的咒印刻进骨血里,不得解脱。   如此费劲心血,没了多可惜。   因此他需要有个人来代他承担这一切,统治这一切。   不过,这世上生而不同的不止是郁承期一个,还有身为仙主血脉的顾怀曲。   他和他一样,也是仙主造就而成的。   从来无父无母,不知亲缘几何。   但即便如此,顾怀曲仍是与他天差地别。   顾怀曲在山海极巅长大,自幼知晓自己的身世,知晓自己与人不同,更知晓自己背负为何、生而为何。   而身边的人无不关心他,敬重他,将他这个仙主血脉奉若珍宝。   他从来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不像郁承期。   说是与生俱来的重任,却像天上砸下来的一样,骤然降临的身世夺走了原本应该属于他的一切,血淋淋的告诉他,他不配。   仙魔两道如隔山。   他和顾怀曲之间亦是。   顾怀曲要除魔卫道,而他是魔,顾怀曲要胸怀天下,而他只为利己。   沟壑如天堑……岂能平呢?   ……   山林荒野中,郁承期正倚着树偷懒,思绪飘忽得很远,不远处,顾怀曲忽然将掌心的罗盘一收,四周阵光渐渐暗下去,如雾逸散。   他凤眸沉冷,谨慎盯着远方某一处,冷声道:“去将他们三个叫回来。”   “前方有异。” 第44章 师尊为什么……(三更)   顾怀曲在不远处的断崖下发现了一座山洞,走入洞口,便可见石壁上刻着的文字。   此地封禁多年,自然不可能有人进入,这些文字无疑在仙魔大战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假若洞中的玄机没有被毁,他们想必会有不小的发现。   不过尚未等进去,众人先是被文字中记载的内容惊着了。   只见整片石壁密密麻麻,记录了一大片。   细看一番,大致讲的竟是——   这座山洞中埋藏着十座坟墓,呈圆形环伺,中间所葬的乃是一名女子,周围九座坟墓皆是其夫婿。这些夫婿的身份地位各不相同,名头却都不小。   石壁上详细写了这些男人的姓名与身份,唯独没写那女子是什么人。   通篇浏览了一遍,郁承期只觉得震惊又心情复杂。   这是什么神女下凡么?能嫁九个夫婿,死后还一同合葬?!   真好奇他们生前是怎么睡的。   一旁的顾仙师显然不像他这般思想龌龊,盯着那些文字,皱了皱眉,低声说了句:   “荒谬。”   “是啊,简直太荒谬了。”楚也在旁点头附和。   仙魔两界不像人界,没有女子卑弱的规矩,也可以像男人一样拥有许多内室。但即便如此,这种情况也属少见。   一女侍九夫,而且其中还有魔族人?   这也就是在大战之前,倘若放到现在,这女子早该被贬出仙界了。   顾怀曲却道:“仙魔相恋,在两界决裂之前是常有之事,并不稀奇,我并非指这个,而是……这九人身份各不相同,却皆因这女子弃家族宗门于不顾,这才是荒谬。”   这话不知戳到了郁承期哪点。   他忽而发出声轻嗤。   眯了眯眸道:“只要想,当然可以,这算什么?”   顾怀曲瞥他一眼,冷道:“人生而当守己任。倘若这些人身无一物,世俗之见自然可以摒弃,但他们不是。他们的身份关系着无数亲长与百姓,如此还这般放纵,便是无耻!”   郁承期嗤地发笑:“我可不这么认为。只要自己高兴了,自然比什么都重要,为了别人而活才没意思。”说着还侧头问向一旁的楚也,“——你说是不是?”   楚也突然被问到,赶紧摇头,看向他的眼神带着“你跟师尊抬杠带上我干什么赶紧滚远点”的鄙怨。   顾怀曲冷冷看向郁承期:“无耻。”   郁承期毫无动摇,反而笑吟吟地:“是呀,师尊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   “……”   顾怀曲冷着脸不理他了。   楚也嘬了嘬牙花子,惊叹这兔崽子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敢在师尊一本正经的时候嬉皮笑脸,胆子好肥,万一又把师尊惹火了可怎么办?于是他当即踹了一脚让他闭嘴,催促道:   “别说了,快去前面开路!”   ……   洞穴深处幽冷寂寂,石壁潮湿又嶙峋,黑暗无光,四壁却相当高阔开敞,空空荡荡。   踏入其中,众人很难不感到怪异,这座山洞的途中竟连一颗碎石都没有,道路平整无碍,像是有人刻意修过的,就像是一座洞府。   郁承期走在最前面,掌心托着一簇灵流凝成的火,幽幽晃晃的照着亮。走了不到一刻,便见到前路横着一堵石壁,沉重坚厚,完完全全将洞穴深处给封住了。   “这上面有暗阵。”   楚也摸着下巴细看了看,随机对旁边两个始终沉默寡言的小师弟,“你们来吧。”   他们年纪最小,遇上难度平常的阵法,自然要交给他俩练手。   两个小师弟一左一右,安策负责镇住阵心,安逾负责寻找阵眼,默契可谓天衣无缝。一簇幽光乍现,转眼之间原本藏在石壁中的隐阵犹如隔水现花,缓缓浮出表面,从阵心开始向四周的阵眼破碎,裂痕飞快爬满。   只听啪地一声,阵法彻底消失了。   不愧是名师出高徒。   阵法一破,眼前的石壁在顾仙师眼里就变得毫无作用了。   他抬起手,修长玉润的指尖轻轻一点,如有万钧之力,整面石壁如纸般碎裂,碎石崩飞,轰然坍塌,冷淡地继续带领弟子往深处走。   石壁背后的景象截然不同。   青白的地砖铺就,绒白厚实的地毯绵延无尽,连洞壁都镶嵌了隐隐泛光的晶石,在黑暗中映射出莹莹亮光,竟真是一座洞府!   尚未等众人仔细看清。   耳畔轰隆一声巨响,有庞然黑影向头顶袭来!   顾怀曲率先拔剑,寒铓乍现映着凛凛冷光,正要刺过去,却听一道女子的声音急切高喊:   “——你们别打了,快住手!住手啊!!”   那嗓音中带着哭腔,喑哑悲戚。   头顶的黑雾一阵纠结狰狞,仿佛为之动容,半晌才一分为二,所过之处带起浓重浑厚的凶煞之气,竟真听了她的话,各自退回了深处。   郁承期朝那声音看过去。   正对面的层层玉阶托起一座高台,上面矗立着十座墓碑,中间那座正在闪烁着淡金的光芒。   想必这就是洞口所记载的那十座墓碑了。   当中的灵魂竟还留存在世!   郁承期刚要抬步,余光掠过一道雪白身影,顾怀曲已经先他一步走过去,背影颀长挺拔,手中的长剑泛着熠熠寒光,矜贵又冷傲。   郁承期满眼不屑。   轻嗤了声,慢悠悠地跟上去。   顾怀曲丝毫没有畏惧戒备的意思,径直走上了高台。   高台只是普通的高台,没有隐阵,没有禁制,有的只是围绕成阵的墓碑,犹如牢笼般,困住了中间那一座。   顾怀曲走到一米之外便停住了脚步。   那女子还在低低地抽噎,却不见人影,声音只从墓碑里传出来,颇有几分诡异。见到陌生人,她防备地停止了抽泣,小心翼翼,细声试探:“你……你们是何人?想干什么?”   顾怀曲淡淡开了口:“晚辈顾怀曲,偶过此地,可否请阁下出来一见?”   依照当年大战的时间,这墓碑起码已有三十年,顾怀曲自称一声“晚辈”也理所当然。   可那女子闻言却声音发颤,连碑上的金光都轻微颤抖,坚定道:“不!我不能出去!”   她似乎悲伤极了,嗓音哭哑又深切:“他们只要一见到我就会打起来,再这样下去,他们会魂魄尽散,不得转世的!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我不能再害他们了,我不能出去……”   九座墓碑闻言像有所察觉,浑黑的怨气与煞气隐隐冒出来。   顾怀曲微皱起眉,不知在想什么。   郁承期可半点没有尊重前辈的意思,饶有兴致地走过来:“他们不是你夫君吗?为何打起来?”   女子凄凄如蚊声,啜泣着讷讷道:“正因为都是我夫君,他们才会打起来啊……”   “……”   哦,内宅争宠。   郁承期了然,又问道:“那你又是什么人?”   墓碑上的金光微晃了晃,似是犹豫不决。   顾怀曲接过话来,沉冷的声音令人十分安心:“我等并无恶意,前辈尽管直说便是。”   对方沉默了半晌,许久才弱弱地道:“我……生前本是一无名门派的弟子,这几位夫君,都是我的有缘人,我与他们情投意合,皆是心意相通,才结成良缘的。奈何成婚之后,他们总是会因一些小事打起来,争执的源头,皆是因为我……”   郁承期神色逐渐复杂。   女子越说越低凄:“我制止不了他们,后来我大病离世,他们当中有一鬼族人,想方设法将我的魂魄留住了,藏在这山洞里。再后来——”   郁承期打断他,语气凉凉的猜测道:“再后来,他们死了也都埋在来这里,然后继续争抢你?”   女子没再说话,算是默认了。   “……”   众人一时沉默,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过了一会,那女子的情绪缓和了些,低声下气地向他们祈求道:“不知几位可是修道人士?”   “倘若诸位识得高人,可否答应我一个请求,将我的九位夫婿超度了罢!他们执念太深,如今皆因我而几近堕魔,我不想看他们继续这样下去了,只愿他们能平安转世……算我求求你们,可以吗?”   郁承期听见这话,下意识地朝顾怀曲瞥了一眼。   ——不用想,此事就算那女子不说,顾怀曲也定会将那几人超度。   否则亡灵堕魔,必定引起祸乱,堂堂让清仙尊不可能置之不理。   顾怀曲果然应下:“自然。但超度亡魂需要一些特殊的引魂石,我今日并未带在身上,只能改日——”   “不,不需要引魂石!”   覆在碑上的金光急得飘飘晃晃。   “不知仙长可听说过锁情阵?我师尊曾经讲过,超度亡魂,用锁情阵与渡魂阵相叠,也会有同样的超度效果,若是、若是仙长修为足够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阿诚和阿觉已经快要不行了,他们已经许久不曾恢复神智,再这样下去,我怕等不到诸位回来,他们就已经……”女子又低低啜泣起来。   锁情阵?   听到这个阵法,郁承期眉角蓦地一抽。   这女人倒是很不客气啊?   锁情阵不仅对修为的要求很高,而且在阵法进行时,会被锁住七情六欲,如果心生杂念,就会遭到相当严重的反噬。   因此,这种阵法有两种人绝不能使用——   一是欲念太多、贪婪怀恶者。   二是为情所困、心有情动者。   但……   好在她运气不错,碰上了顾怀曲。   郁承期私以为,顾怀曲显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楚也整日沉迷女色,欲念太多,而他自己贪婪怀恶,心性不纯,安策和安逾呢,年纪还小,修为不够。   郁承期眉目悠懒道:“既然如此,那就让师尊来吧。”   顾怀曲眉间微动,皱了皱。   没有说话。   “师尊?”见他没反应,郁承期又叫了声。   顾怀曲沉默了半晌。   他面色沉冷如冰,嘴唇微微抿紧,最终过了良久,才在几人期待的目光中淡淡开口,语出惊人道:   “……安策,安逾,这道阵法不难,若你们二人修为结合,足以完成此阵。绘阵之法,我现在教给你们。”   郁承期怔了一下,接着眸色倏地一沉。   什么意思?   顾怀曲这是不打算上阵?!   难道他有什么原因……不能上阵?   两个小师弟顿住了,也同样感到困惑:“师尊?”   楚也没有多想,只觉得这样怪麻烦的,实在耽搁时间,纠结道:“师尊,您为何不……亲自来?”   顾怀曲对他们的疑惑置若罔闻。   他神色仍旧冷漠无比,聋了似的,转身便要带着两个小徒弟找个空地传授阵法。   楚也识趣了,没有多问。   但郁承期可不一样。   电光火石之间,他一下想明白了所有情况中唯一的一种可能!   眸色蓦地一冷,一瞬之间,心底便产生了几分嫉妒气恨,和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满腹狐疑地盯向顾怀曲。   这种情绪在疯狂怂恿着他。   就在顾怀曲要走的时候,他蓦地伸出手,用力一把攥住了顾怀曲的手腕!   迎着顾怀曲冰凉的视线,他危险地眯起眸,歪头笑了笑。   缓缓问道——   “怎么啦?难道弟子们……就快有师娘了吗?” 第45章 师尊心有所属   顾怀曲眸色微变,立时冷冷反驳:“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郁承期眸色漆黑幽凉,仍是笑:“否则师尊为何不自己去呢?不是因为为情所困,用不了锁情阵吗?”   “弟子没别的意思,只是好奇,究竟是什么人竟然入得了师尊的法眼啊?居然能成为让清殿的女主人,岂不是天大的荣幸?”   顾怀曲顿时恼火。   顾仙师对人动情——这话说出来谁也不会信。   但偏偏经这么一说,顾大仙师反应激烈,耳根泛红了,恼羞成怒地冷冷瞪向他:“关你何事?!管好你自己,松手!”   他立即甩开郁承期,急于遮掩一般,转身疾步领着两个小徒弟走下玉阶。   该死的,顾怀曲果然心有所属了!!   如此明显,谁看不出来谁是傻子!   楚也先是倒吸了口冷气:“你怎么敢直接问师尊?胆子真够大。”   随即他又捅了捅郁承期,惊奇地压低声音问:“你觉得会是谁?师尊近来有跟哪个女修接触吗?好像没有啊,那……难不成是男修?”   郁承期心头涨火,牙根有些泛痒。   半晌,他敛了眸底的暗锋,从鼻间挤出声冷嗤,用楚也听不懂的语气,慵懒鄙薄地挤出一句:“谁知道呢。”   眼下还不是探听八卦的时候。   四周九座墓碑黑气滚滚,阴煞森森,中央墓碑上的金光晃了又晃,似乎瑟瑟颤抖。   女子怯怯开口对他们问道:“那个,敢问……诸位是什么人?为何会来此处?”   楚也闻声转过身来,十分友善地道:“我等是山海极巅的弟子,奉命来探查的,发现这里灵气有异,便进来了。”   “原来如此……”女子道,“但想必你们探查到的灵气,应该不在我这里吧。”   楚也怔了一下,没懂:“不在你这里?为何?”   “这座山洞中有百年精怪,你们探到的应该是它们的灵气。据我所知,它们在封山的这三十年中始终守护着某样灵物,乃是当年大战后遗留下来的,不仅常年供奉着,还会为灵物献祭。”   “自从那件灵物掉落到这里,这附近的灵气就变了。但我不曾见过,也不知那是什么东西。”   楚也沉沉地思忖了下:“那你可知它在哪里?”   “就在这山洞深处。”   楚也闻言朝高台背后的石壁望过去。   由于远处光线昏昏暗暗,看不太清,他只能隐约感觉到里面极深。   好像的确有股异样。   就在这时,墓碑上淡淡的金光忽然变化。   从墓碑头顶冒出小股旋涡,一转眼,凝成了一颗剔透晶莹的宝石。   那女子用法力将宝石递给他们:“为了与那些精怪隔开,我已用大阵将那里封印许多年了,你们若想进去,用这枚石头就能打开。”   郁承期只看了一眼,毫不客气的收下了。   楚也不忘了礼貌道:“多谢。”   金光微微摇晃:“……该是我谢谢你们。”   ……   约莫半个时辰后,阵法传授完毕。   顾怀曲带着安策和安逾回到高台,在旁协助布阵。   他宽袖一拂,强劲的灵流从掌心迸发,裁冰断雪般拧成一道近乎实质的线,覆在地面上,蜿蜒地爬满了整座高台将十座墓碑彻底画地为牢。   绘阵完成的一瞬,安策和安逾抓准时机,立刻在中央的阵心注入灵力。   灵流瞬息爆发出漩涡,锁情阵成形。   大阵虽成了,但这么一弄,那女子的墓碑也被圈在了里面。   顾怀曲好像并无收敛的意思。   他收了法力,衣袖垂拢着如流光曳动,眸子淡漠,无悲无喜道:“前辈驻留世间已久,也该上路了。”   “……”   碑上的金光忽明忽灭,沉寂良久,没有答话。   在两个小师弟忙着叠加渡魂阵的空档,楚也将方才女子所说的话告知给了顾怀曲。顾怀曲闻言沉默了下,看了眼郁承期手里的宝石,又瞥向洞穴深处。   他道:“知道了。”   在大阵彻底完成的那一刻,顾怀曲抬手筑起了一道结界,牢牢实实的将安策和安逾圈了起来。   这道结界有些意味不明。   虽不影响阵法的运转,但两人出不去,旁人也进不来了,似是刻意将两个小师弟保护起来。   楚也见状一顿,不禁意识到几分危险。   郁承期沉着张脸,一副阴郁懒散地模样,只掀起眼皮瞥了一眼,浑不在意。   顾怀曲并未解释。   由于超度这十只亡魂起码要三日的时间,顾怀曲还有要紧任务在身,并不打算耽搁。   他打算留下两个小师弟,自己带领其他弟子去洞穴深处继续探查。但楚也却不大放心,眉间微微压低:“师尊,师弟们还小,一连三日消耗灵力,会出事也说不定……不然弟子还是留下来,为小师弟们护法吧。”   顾怀曲淡淡看了他一眼,点头默许。   于是接下来,跟随顾怀曲进入山洞深处的就只剩下郁承期一个了。   他们两人朝着洞中更深处走。   途中,顾怀曲脸色冷得要死,银丝白靴步履如风,一副根本不理会他的模样。郁承期并没说什么,直到待到走远了,背后的大阵彻底消失在视线,郁承期终于发出一声冷嗤。   他幽幽冷冷的嗓音飘进顾怀曲耳朵里:“师尊还真是大仁大义啊,路遇不平,随随便便就愿意替旁人超度?”   “……”   顾怀曲不知他又要犯什么病。   只当没听见,脚步片刻不停。   郁承期懒散的眯眸,跟他在身后,凉飕飕地继续:“徒儿可真好奇,我当初死的时候,师尊是副什么嘴脸?帝尊血脉一断,仙界大仇得报,师尊身为仙主,是不是恨不得拉着各界普天同庆啊?尤其本尊又是你最记恨的人……嗤,师尊更该高兴坏了。”   见他不答,郁承期又瞥了他一眼:“对啦,既然说到此处,师尊不妨就讲讲罢——”   “你在我得知我死后,都做了些什么?”   “……”   顾怀曲不想理会,手指在袖中暗自攥紧,强压住火气,躲苍蝇一般加快脚步。   他快郁承期也快。   郁承期跟在后面亦步亦趋,没多久就不耐烦了,他手臂忽然往前一伸,没规没矩,一把攥住了顾怀曲的后衣领!   “走那么快干什么?”   顾怀曲厉怒道:“滚!”   “除了‘滚’你还会什么?”郁承期眯眸反倒讥讽。   “这么想让本尊滚,你当初怎么不干脆把本尊的墓碑也刻个‘滚’字,再跪在碑前求求我这辈子都别再来烦你?!万一老天开眼,就答应了你呢?总归师尊已经如此绝情了,刻一个字和不刻也没有差别,你说是不是?!”   顾怀曲忽地顿住脚步。   回眸厉瞪道:“你擅闯过后山禁地?!”   郁承期嗤笑:“对呀。”   量顾怀曲也不能如何,更过分的事他都做了,后山禁地算什么?   何况墓碑那件事,直到如今提起来他还满腹恨火,是他本想藏在肚子里的一笔烂账。   若非今日见到顾怀曲超度旁人,令他霎时间想起,顾怀曲宁可送陌生的魂魄登入轮回,也不愿他这个亲传弟子死个体面,他可能根本不会提起这件事!   说到底,不都是他低估了顾怀曲的冷血,自作多情了吗?   “你……”顾怀曲一肚子怒火梗在喉咙里。   “师尊都已经这么恨我了,那徒儿再多做些坏事也不碍事,对罢?”郁承期眯着眸,理所当然。   顾怀曲被他气得火冒三丈,怒而甩开他,扭头继续往前走,脚步带风,比方才还快。   不过多时,前方出现了一条细窄狭长的夹缝。   夹缝的宽度恰容一人通过,缝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到,仿佛只是山体自然形成的碎缝。   明明右侧还有路可走,但顾怀曲偏偏停在了这里,仿佛对前方似有感知,站定在夹缝前许久没动。   郁承期什么也不管,只瞥眸瞅着他。   顾怀曲压下火气,竭力摒弃杂念,缓缓闭眸屏息。   以他强盛的修为,只要五感张开,便可以敏锐捕捉到洞内的任何声息,就犹如一柄无形锋刃,越过眼前的幻象,笔直地探入其中,刺探幻象背后的真实。   郁承期则抱着双臂,倚在石壁上偷懒。   片刻之后,顾怀曲冷道:“有声音。”   郁承期眼皮都不抬一下:“什么声音?”   顾怀曲不怎么想搭理他,冷着脸,径自毫不客气的从他手里拿走了宝石,掌心凝力,往夹缝中一打。   砰地一声!   一道无形的墙如水镜般无声的碎开。   随着这道幻境一破,眼前像被揭开了雾纱——   前方虽然仍是黑洞洞一片,却能依稀察觉到气息与方才大相径庭。   郁承期凝神静气,真的听见夹缝内隐隐约约传来声音。   顾怀曲不与他商量,毫不犹豫地往夹缝中走。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顾怀曲并不照亮,仅凭着敏锐的感官在黑暗中前行。   紧窄嶙峋的石壁很狭小,几乎擦着他的肩膀,他面容清清冷冷,随时保持着高度警惕,余光不断注意着可能藏匿危险的石壁顶端,将步伐压得毫无声息。   ——可惜身后的混账东西并不配合。   郁承期不仅磨磨蹭蹭,毫无自觉,有时嫌顾怀曲走得快了,还要伸手去拽两下,叫他慢点,倏忽令顾怀曲觉得带条狗都比带他有用,这混账活脱脱就是个累赘!   没过一会,顾仙师就被惹得不耐了。   此时他们已经距离声音很近了,四周地形紧促,施展不开,对他们只有弊而无利,万一有危险应对起来会十分麻烦。   他太阳穴突突乱跳,转头低声呵斥郁承期:“脚步放轻些!”   郁承期瞥他。   嗤了声,不跟他一般见识。   两人顺着窄缝的方向而行。   远处的声音也随之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直到一炷香以后。   走在最前面的顾怀曲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是停下了,郁承期却没停。   惯性之下,郁承期的胸膛不慎撞到了顾怀曲的后背。   两人挤到了一起,郁承期也没急着往后退,而是略微偏过头,瞟一眼前方,又瞅瞅顾怀曲的脸侧,鼻尖几乎挨到他耳廓,问道:“怎么不走啊?”   气息喷洒在后颈上,顾怀曲脊背瞬间窜起一阵恼人的痒,在看不见的黑暗中耳根微烫。   他冷瞪了郁承期一眼,仍旧没理会,再度静心屏气,径自向漆黑狭窄的前方缓缓抬手,凝起法力。   只见又是一阵景象扭曲破碎——   啪地几声轻微细响。   幻象被轻而易举的戳破,夹缝内的最后一道阻碍也被毁了。   随着幻境破碎的一瞬,前方的声音终于彻底清晰,却是让两人不由得一怔。   只听一阵——   “喳喳喳,喳喳喳喳喳……”   “喳喳。”   “喳喳喳喳?喳喳?”   “喳!!!”   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嘈杂乱叫。   郁承期被吸引了注意,听了片刻,不禁面露迷惑:“……”   这是什么东西?   说的又不是人话,居然也能这么……抑扬顿挫?!   ……有点意思。 第46章 师尊,没人愿意要你的   郁承期这才看清,他们已经走到了狭缝的尽头。   前方的视线豁然开朗。   四面石壁比方才高阔陡峭了数倍,数不尽的天然矿石裸.露于山岩表面,映出一派幽亮苍浑的奇境。   巨大的岩石错落,高耸堆叠,环绕成一圈不规则的高陡阶梯,将近六七丈高,仿佛将这片区域围成了一块小盆地。   顾怀曲不禁皱眉。   他们此刻正处在距离狭缝出口的一步之遥、岩石的边缘。再向前多走几步就会跌落下去。   喳喳声是从底下传来的,还在喧嚷个不停。   郁承期走到岩石边,往下看,还以为是什么东西——   没想到入眼居然是一群密密麻麻的玩意,犹如地里的大白萝卜,白皙通透,又矮又粗,晃得人眼晕。   竟是一群天然形成群居的精怪?!   他顿时颇为新奇,观察了一会,惊道:“这些精怪有灵智?”   底下那些家伙排列整齐有序又严谨,数量不小,但模样全都规规矩矩的,站得笔杆条直,俨然是有着自己族群的内部秩序!   它们浑身白白胖胖,泛着光滑盈润、几近透明的色泽,四爪短小,像人一样两足站立着,齐齐仰望前方。   目光聚集之处,是一块高且平整的岩石。   犹如领袖一般的白萝卜……不,精怪,正在站在上面慷慨严肃地喳喳讲话,激动高昂时,还会有底下的精怪随声附和。   郁承期挑了挑眉。   通常精怪的智商都不会太高,这么整齐划一、拥有思想意识的族群倒还真是第一次见。   他转而又观察了眼四周,自言自语道:“这些石头是怎么垒起来的?难不成是它们干的?”   ……这可真是有趣。   他半天也不见动作,好像就只是观望观望,懒懒洋洋,一副看个热闹的样子。   顾怀曲也不理他,眼眸紧盯着底下看了片刻。   忽然,他纵身跳了下去,只余一抹飞快凛冽的残影。   就在他落到地面的同时,这群精怪忽然动了。   不是因为发现了他,而是这些精怪们根据那位领袖的指引,忽地向着更深处的某一方向去了,在顾怀曲眼里,就是一群小腿短粗的白萝卜,走起路来迈不开步子,左右摇摆,集体晃晃悠悠地前进。   顾怀曲尽量隐藏气息,想跟过去一探究竟。   但岂料这种精怪的感知竟异常敏锐。   即便是顾大仙师,竟也还是被察觉到了不对劲,最末尾的精怪停住短腿,忽然回了头!   顾怀曲顿时眉头一皱,正要施封口术。   一道掌风忽地掠过来。   砰地重重一声,直接将精怪给劈晕了,当即昏厥在地!   顾怀曲:“……”   郁承期好似没看见他责怒地眼神,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凝起灵力在那精怪的手上划了一道小口子。   精怪的血是淡蓝色的,他挤了几滴,涂在顾怀曲的手上。   “干什么?”顾怀曲以为他又在胡闹,厉皱着眉,用口型质问他。   郁承期低声道:“这种精怪眼瞎,耳朵也不好使,只可能是凭气息感觉,涂点它们的血试试看。”   顾怀曲狐疑,“你怎么知道?”   郁承期抬眼,眯眸笑道:“我方才扔了块石头试了试。就在你跳下去的时候。”   “……”   这混账又想害他?!   顾怀曲怒火徒涨,气不打一处来。   但事实证明郁承期的猜测是对的。   顾怀曲涂了精怪血,再适当收敛气息,果真可以游刃有余的混入其中。在此期间,郁承期又打晕了一只精怪,如法炮制,往自己身上涂了些精怪血,两人顺利跟在队伍的末尾走。   他们跟着走到了更深处。   天然的晶石在壁内璨如星子,将石壁映成古拙朴黄的色泽,层层嶙峋下投落昏黑暗影,如积沉般坚硬厚重。   耳边逐渐传来泠泠水声。   前方出现了一座悬于虚空的清泉,细看才能发现那是石壁的碎隙间涌出来的灵水,集聚了天地滋润涵养而生,清澈似透,如银光倾泻淌动,灵气极盛。   但异样的是,泉水顺着石壁的碎缝被分成了几十、甚至上百条分支,蛛网一般,各自流向不同的去处。   郁承期顺着泉水的流向看过去,不由得一怔。   “那是什么东西?”   泉水流向的地方,仿佛是一间间小屋。   但说是小屋又不太对,因为它们全都没有屋顶,只是用石头一块块垒起来的,相当随意,仿佛抽去几块立马就会塌掉的那种。   这也是那些精怪做的?   郁承期心下狐疑,这些精怪吃饱了撑的弄这么多房间干什么?难道以它们的智商,睡觉的时候也懂得避嫌?   一旁的顾怀曲同样不解,皱了皱眉。   接下来,领头的精怪又开始站在高高的石头上喳喳喊话了,底下依旧高声应和。   反正也听不懂,郁承期索性拉着顾怀曲躲到附近的巨石后面,暗中观察。   但说是暗中观察,实际上认真的只有顾怀曲一个人而已。   郁承期事不关己,放松地背靠在巨石上,在喳喳喳的尖声中闭目养神。   他后脑微仰着,抵在冰冷的石头上,慵懒散漫,喉结因姿态而极为突显。   不知在想什么,模样像是睡着了。   直到片刻,那双浓密的眼睫才微动了动,略睁开眸,忽然开了口。   “顾怀曲。”   他声音很沉,但顾怀曲没理他。   他瞥了眼,又继续说,嗓音带着淡淡的讥讽:“本尊在叫你,聋了?”   他自顾自地道:“说实话,本尊是真的很好奇,像你这种人,究竟会喜欢上哪种货色?本尊想见识见识。”   “……”   郁承期好像很在意,又莫名的提起这件事。   从他的角度,他只能看见顾怀曲那小半张冷淡的侧脸,一如既往的清冷漠然,而且印象里,顾怀曲好像尤其只对他这样,面对旁人时反倒柔和些许。   这令郁承期心情更加不好。   见顾怀曲仍不说话,他先是自顾自地讽嗤了声,又慵懒道:“放心,七情六欲乃人之本性,何况师尊这么大年纪,早该成家了,又不是清心寡欲的和尚,有什么说不得的?真当自己是清高圣人?”   ……顾怀曲的确早过了弱冠之年,但也不算多大。   郁承期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故意想叫他不舒服。   “那个人知道你喜欢她么?”   郁承期瞥着他继续提问,不肯放过他脸上任何一点细微的神情。   “若你们还没情投意合的地步,那本尊就劝你别痴心妄想了。像你这种人,脾气差,没人性,而且还不解风情,不通人情世故,连宗中的长老们都与你有隔阂,你还胡思乱想什么?就该做一辈子孤家寡人,还想着什么花前月下。”   他懒散地讥讽:“师尊怕是不知道自己在旁人眼里是什么模样吧?”   “你啊……太高高在上、高不可攀了,巴不得让所有人都要跪下来求你施舍一样。”   “你让清仙尊名声鼎盛,却并不招人喜欢,他们会怕你,敬重你,忌惮你,对你敬而远之……却唯独不会有人真心实意的喜欢你。”   “没人愿意要你的,你到底懂不懂这个道理?”   “……”   郁承期尖锐地嘲讽就犹如一把利刃。   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故作乖巧的弟子了。   他不会再像从前一样黏着顾怀曲,左一句右一句的夸顾怀曲千般好。   他嫉妒又仇恨,不想让顾怀曲好过,更不想让顾怀曲姻缘圆满。   他只要一想到顾怀曲会对谁柔情百转,便会心烦意乱。   既是因为怨恨,也是因为狂妄放肆的占有欲。   他巴不得顾怀曲这辈子孤独至死才好。   视线内,顾怀曲嘴唇冷淡的紧抿成一道直线。   他眼睫似乎微颤了颤,但根本没有回应,直直看着前方,犹如一座油盐不进的冰雕,一动不动。   郁承期以为他冥顽不灵,冷嗤了一声。   他抬起指尖勾起顾怀曲背后的一缕头发,肆无忌惮地缠绕着,垂着眸,狭促地嘲道:   “还是说师尊已经背着徒儿跟人好上啦?”   “也对……师尊也是男人,必要的时候也需要聊以慰藉,毕竟让清殿清冷无人,夜里凉了,师尊也会想找人纾缓,对不对?”   顾怀曲指尖忽地狠狠攥紧。   不等他继续往下说,一道掌风狠厉地劈过来!   郁承期似是早有所料,立刻闪退开。   但顾怀曲这次难得没有紧追不放,只与他拉远了距离便收了手,雪袖一甩,情绪不明地转身就走,背影带着几分怒气。   不知是因为根本没在意,还是太过在意。   等郁承期再抬眼时,那袭细瘦的白衣已经走远了,清清冷冷的朝着精怪聚集的地方而去。   郁承期眉梢微挑,面色阴沉地跟上他。   顾怀曲靠近精怪群,为了不显得身高过于突兀,于是席地坐下来,与那些精怪齐平,静静混在它们当中。   耳畔喧闹声喳喳不断,他背对着郁承期,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精怪们虽然听力不好,但也尚有几分听力,顾怀曲之所以跑到这里来,无非是想叫郁承期闭嘴。   郁承期轻嗤了声,索性也不说了。   他找了个地方随意坐下,余光瞥着顾怀曲。   可顾怀曲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没过多久,精怪们逐渐安静了,但却没动,全部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聚精会神,注视仰望着前方的泉水。   四周只剩下泠泠流淌的水声,泉中央的水咕咚咕咚冒出来,又如银丝倾泻向四周,绵细悦耳。   它们似乎都在等待什么。   倏忽,头顶投下来一缕银光。   顾怀曲抬头,发现山洞顶端有个不起眼的洞,通过洞眼望去,可见外面的天际。而那缕银光,正是星月斗转之时,恰逢明月当头,犹如天降明灯一般顺着小洞洒下的一束光。   他心念一动,忽地意识到什么,立时掐指一算。   ——果不其然!   明月正入此间,天时地利相应,泉水灵气大盛,是一年仅有一次的机会。   这群精怪等的就是此刻!   与此同时,郁承期也忽地感到不对劲,一股灵气骤然出现在前方,牵动了他体内本能的感知,奇异又熟悉。   那是……   铜镜碎片的气息! 第47章 本尊好像…做错了什么   不出意外,碎片就藏在泉水内。   郁承期正要开口,忽然,泉中一阵刺眼的寒光盛绽,强盛饱满的灵气无意中激起了碎片的共鸣,虚空徒然划开一道巨幕!   如同之前在魔洞中一样,碎片中印刻的景象再度浮现——   听见动静的精怪们愈发激亢了。   郁承期眸色微变,又一次以这样的方式见到了吟风经棠。   这次所见的景象是在一座豪奢敞阔的楼阁里。   铜镜搁置在桌子上,导致视角有些奇怪。   随着咯吱一声房门打开,视野里出现一个白衣玉袖的男人,推开门的一瞬,他神色似乎略微沉寂,俊美冷峻的面容生生透出一股股寒意,眉间皱起的模样与顾怀曲有六七分的相似。   接着合上门,朝着屋内走去。   屋里厚重的檀木书架排排罗列,像是一间书房。   吟风从桌旁擦身而过,凛冽拂动的白衣走到书架旁,从架上抽出几本书,一一翻看。   因为背对的缘故,郁承期没能看清他的神情。只见到他翻阅着手中的书,书页急躁地哗啦啦作响,似乎越翻越怒火中烧,视野中隐约可见他攥得青白的骨节。   不知看见了什么,他背影越忍越怒,最终忍无可忍,砰地将书掷在地上!掌心徒然窜出灼热滚烫的灵力,火光腾窜,猛地点燃了整座书架!   火势雄起,直窜上屋顶。   伴随着烈烈火海,木头被烧得劈里啪啦响,焦黑中冒出滚滚浓烟。   很快地,有脚步声远远闻讯赶来,紧促焦急,房门砰地被猛然推开——   经棠仓促间青丝被吹得有些凌乱,眼瞳微震,望着屋内的人。   屋外灌入的风和屋内熊熊的火吹掀他的衣袍,衣襟微敞,可见半分的慌乱,在与吟风对视的瞬间,他脸上极快地恢复了平静,瞬息的神情仿佛只是错觉。   郁承期还是第一次看清他的容貌。   上一次见他时,他在山巅沾满了血污,而眼下却如一盏剔透琉璃。   屋内明晃晃的火光映着,在他脸上镀了淡淡一层釉色,一袭绯红描金的长袍,青丝黑如浓墨,衬得人如琢如磨。一眼看去,怎么也不会令人将他与传闻中的魔头帝尊联系在一起。   火光映在经棠的眸底,将漆黑的眸染成了焰色,异常平静。   吟风逆着光,回过头来。   此刻那张阴云密布的脸庞更显沉郁,烈火灼尽了他一身清冷,身后滔滔火光正如他汹涌的怒意,眸底灼红,咬着牙,一字一顿道:   “经棠,你好大的胆子!”   轰隆一阵巨响。   背后书架不堪燃烧,携着滚滚黑烟倒塌了一角。   经棠眉眼带笑,极是轻松地问:“怎么,见不得我好吗?”   吟风瞬息被激起怒火,眉宇含恨道:“邪门歪道在你眼里是好?!经棠,你可真叫我刮目相看!你信不信,倘若有朝一日你走火入魔,你手下那些人会第一个将你吃得骨头都不剩!你为何偏要自作孽?是还嫌你如今的处境不够水深火热吗?!!”   经棠不为所动,偏了偏头,似乎很是愉快,眸中沉着温软明朗地色泽:   “所以啊,我已经掌握了控制他们的秘法,只要我的灵脉尚存,他们就永远也逃脱不了。从今往后……再也没人敢觊觎本尊的位置了。”   吟风沉怒道:“你这是在毁你自己!”   经棠固执地笑,火光在他眸底沉沉烁动:“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是毁呢?”   “吟风,你出身名门望族,而我不过一散修,你有师尊兄弟,可我却没有。你不是我,我做的事你也不会懂。”   看着吟风那张暴怒冷厉的脸,经棠仍是笑着,略微垂下眸,纤长细密的眼睫浓如鸦羽,自顾自地继续:“没办法呀,我真的太怕自己有一天会从高处摔下来了。见惯了一落千丈、失去所有的人,我很怕自己会变成他们……”   他低沉的眸色只有一瞬,随即不等吟风明白过意思,他忽地抬眸望过去,很是闲懒地笑了笑,颇有几分风流恣意的味道。   一道灼目的灵光倏忽闪过,他掌心多了一把长剑,灵流熠熠如波。   笑吟吟道:“来打一架吗?我大势已成……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输给你了。”   ***   碎片中的景象戛然而止。   郁承期一时困惑。   经棠当年聪明顶慧,独辟蹊径,研修了不少偏僻古怪的道法,虽然有违天道,但也因此功法大成,受魔界万众敬仰,这点他是知道的。   但显然,吟风对此极力反对。   难道……道法不合,就是吟风和经棠反目成仇的理由?   不等他想清楚,精怪们已经开始沸腾了,如同听到天籁一般,喳喳声中是按捺不住的激动亢奋,似乎有着某种默契,齐齐朝着灵泉的方向跪拜,一边跪一边喳喳有词,像在进行着某种奇特的仪式。   但郁承期总感觉这些精怪不是在拜吟风和经棠,依照它们的智商,可能连人话都听不懂,再加上眼瞎耳聋……   他大胆猜测。   难道它们是误以为,这是神力降生,是碎片中的两个人赐予了它们旺盛的灵气?   郁承期觉得这说法很有道理。   跪拜完毕以后,精怪们的仪式还没有结束。   它们不约而同地转移阵地,自动分成了两批,四爪并用,浩浩荡荡如壁虎似的分别朝两边的岩石爬上去。   转眼,两侧的岩石就挂满了白净通透的大萝卜。   顾怀曲略一蹙眉,毫不犹豫,果断选择一边跟了上去。   无人理会的郁承期还坐在原地,不动如山,甚是不爽的一抬眼皮,视线紧随着顾怀曲,眼里的质问几乎化为实质:那我呢?   顾怀曲头也没回,才不管他。   郁承期极是不悦,鼻间挤出冷哼,半天才不紧不慢地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跟上另一边。   至此,诡异的事便开始发生了——   郁承期先是跟着精怪们的队伍,走向石壁侧方的一排排石屋,期间不知为什么,有只精怪总是莫名跟他挨得很近,动不动就蹭过来。   郁承期不善地瞥它,但对方眼瞎,还是蹭。   精怪们每两只结成一组,携手并肩的走入石屋。而郁承期大概是因为涂了之前精怪血的缘故,身上散发着那只精怪的气息,故而被那只总是蹭他的精怪误认成了熟人,被带入了石屋。   ——但在进入石屋之前,郁承期先是轰隆拆了一面墙。   原因无他,精怪的身体太矮小了,屋门垒得像狗洞。   堂堂帝尊不乐意钻狗洞,于是往石块上踹了一脚,本就不牢固的石屋瞬间倒了一面。   精怪看不见东西,只听到有声巨大动静,疑惑不解地歪头“看”他。   见到郁承期半晌没有动静,它又恢复了正常的神态,左右摇摆的迈着短腿,朝他走过去,两爪抱住郁承期的腿,再度开始蹭,剔透半透明的脸上竟隐隐透出红晕。   郁承期一脸莫名其妙。   想抬腿踹开它,又担心被察觉出异样于是忍了。   他先是观察了下四周,屋内地面上被铺满了柔软的枯草,角落里有一方活水。   原来从那座巨大泉水中分出的细流,是被引到了这些石屋里,每座石屋当中应该都有那么一小方泉水,源源不绝,散发着浓郁的灵气。   也不知是干什么用的。   他也没功夫细想。   只因为身旁那精怪蹭得越来越厉害了,连他的裤腿都被蹭得皱皱巴巴。   郁承期面色发沉,正想抬手一巴掌将它打晕,却忽然听见其他的石屋里传来奇怪的动静,动作一顿。   有窸窸窣窣的枯草挤压声。   精怪们特殊的肢体摩擦声。   甚至还有暧昧不明的声音……   他将抬起的手转了个方向,从墙中间取下一块石头,往隔壁看去——   登时被惊得头皮一紧,满目骇然!   操!!   这些精怪……在交.配?!   郁承期傻眼了。   所以他眼前这只,难道是在找他求.欢?!!   妈的!!   他心头一阵恶寒,不打晕它了,而是反手将它抄起来,用力丢了出去,扔出极长地一道抛物线!   随后他迅速用结界封了屋子,头皮发麻,仿佛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他正想把那块取下的石头再塞回去,但在塞之前,他无意间又瞄了一眼,竟瞥到在那两只交.配中的精怪周围,正漂浮着异样的透明物质,像柳絮似的。   他想了想,觉得有些奇怪,忍着不适又多看了几眼。   这才发现,那透明的柳絮是从雄性精怪的体内散发出来的。   似乎只要精怪发.情时,这东西会自动往外冒,被雌性一接触,就会立即融入雌性的体内。   据他的观察……应该是催.情用的。   郁承期眼皮一跳,实在不想再看白萝卜配.种了,用力将石头塞回去。   等等——   他思绪碰擦之间,忽然想到……这催.情的柳絮对人有没有效果?   方才第一只被他取血的精怪……是公的还是母的来着?   万一是母的,那顾怀曲……此刻岂不是正在被一只公精怪对着发.情?还被不停的释放催*素??   嘶——它敢!!!   郁承期心头忽然腾起一股剧烈的不适,比被方才那母精怪蹭的时候还要憎恶反胃!   不管怎么说,顾怀曲也是他的人,若是死了他没意见,但绝不能被玷污。   他都没吃干抹净,怎么能轮到一只精怪起歹念?!   想想就觉得厌恶。   思及此,他半刻不等,起身快步走出石屋。   短短片刻的距离,周围的**声已经愈发激烈高昂了,伴随着不堪入耳的冲击,喳喳声婉转高亢,可见雄性精怪的催.情物何其猛烈。   郁承期来到另外半侧石壁上寻找,仍旧是近百座一模一样的石屋,看得他眼都花了。最后才在右侧深处,找到一个屋门与众不同的石屋,显然是顾怀曲将那狗洞给拓宽了不少,可容人弯腰入内。   但郁承期连腰也不想弯。   他暗嘲顾怀曲这人假慈悲,一群精怪对它们那么和气干什么,于是抬脚再度轰隆一声!   踹塌了整面墙。   屋内,顾怀曲被巨响一震,灵力紊乱,气息不由自主的受到冲击。   郁承期走进来,眉头一皱,果然看到有个精怪在对顾怀曲发.情,疾步走过去。   却发现这好像不是重点了。   重点是……   顾怀曲原本正在依靠打坐抵御精怪,周身有一道看不见的气壁,精怪与催.情物质根本无法靠近。结果因为他的突然闯入,稳固的灵息被打破,气壁出现轻微疏漏,导致催.情柳絮突然就趁机……   趁机……   钻进去了?!!   郁承期蓦地顿了顿。   骤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他方才的气势汹汹瞬间像漏了气,连声音都降了许多。   悄声靠近试探顾怀曲,小心翼翼地蹲在他身侧:“师……尊?” 第48章 师尊,你脏啦   顾怀曲瞳孔骤缩,脸色一变,甚至忘了骂他。   郁承期发觉事态严重,眼疾手快,将企图借机靠近的精怪拎起来,迅速扔出石屋,随即封起结界,凑近顾怀曲道:“怎么回事,那玩意进去了?”   顾怀曲面色难看,眉间紧紧皱着,闭上眸挤出一个字:“滚。”   顾怀曲眼下急需调息,将那该死的东西排出来,但郁承期不知哪来的信心,偏觉得顾大仙师不行,拽过他的胳膊,皱眉道:“我来。”   毫不意外的惹来怒斥:   “不用你,滚!”   乖乖滚开就不是郁承期了。   郁承期心下烦躁,硬要替顾怀曲运功,气得顾怀曲想动手打他,又怕一动气会让那东西钻得更深。   两个人争执起来,耳边是隔壁石屋传来的激烈碰撞声,激昂的喳叫此起彼伏,这种情况下导致顾仙师格外没有耐心,眉眼愈发羞怒愠恼,耳根泛着薄红,凶神恶煞,颇像浑身扎了刺的刺猬。   但因为那枚不可抗力的手环,顾怀曲倏忽一下没了灵力。   立马被郁承期揪过去。   为了让灵力运转更加奏效,郁承期两三下扒掉了他的外袍,顾怀曲只剩一身单薄的里衣,松散绵软地贴着他劲瘦的身体,衬得人愈发清冷细瘦。   他耳根在青丝遮掩下红得愈发厉害,与郁承期争执不过,索性抿紧了唇,忍了又忍,暂且让郁承期替自己运功。   但不幸的是,郁承期到底没有多少替人运功的经验。   他手掌贴着顾怀曲的后背,刚一发力,结果力道过猛。   顾怀曲只觉得体内一阵火烧般的热。   接着面色骤然泛白。   郁承期还在背后道:“咦?怎么没找到,是不是已经跑出去了?”   顾怀曲攥紧手指,肩膀气得发抖。   郁承期偏头不悦地瞅他:“你又怎么了?”   “融……进去了……”   他声音低低地咬着牙。   郁承期没听清,“什么?”   顾怀曲眸中羞愤厉怒,仿佛受了奇耻大辱,猛然回头瞪他,满是责怪地朝他怒吼道:   “我说融进去了!这下你满意了?!!”   【审核好:融进去的只是毒素,接下来都是中毒的描写。】   郁承期被吼得愣了一愣。   片刻才明白过来。   只见转眼之间,顾怀曲的脸色已经变得很红,是那种不正常地、被激起情致地潮红,肩膀的颤抖可能也不是气的,而是因为受了某种怪异难言的作用影响,导致身躯难以忍耐地发颤。   郁承期脑中嗡地一声。   视线不自觉地下移……   耳边糜杂的声响还在高低起伏的透过墙壁传入耳膜,刺激了他的神经,瞬间让郁承期想到……   他能在这里做怎样欺师灭祖、又不为人知的事。   他眸色不自觉地变了变,透出几分烁动暗涌的色泽来。   顾怀曲还没意识到那孽障的变化,仍在羞怒至极地骂道:“谁要你多管闲事?!若因为不是你我早将那东西赶出去了,你除了添乱还会做什么?!还不滚开!!”   郁承期被骂惯了。   他脸皮越来越厚,不仅没动,还将视线落在顾怀曲凸出性感的喉结上,接着又瞥到对方衣襟微乱时露出来的纤细锁骨,上面已经隐约浸出了薄汗,光滑透润。   他眸色暗了暗,说道:“师尊……我帮你吧。”   顾怀曲面颊潮湿绯红,嗓音都哑了几分,厉拧着眉道:“帮什么?”   “帮你解毒啊。”   郁承期垂下眸,视线不知落在了哪里,忽而抬手,用拇指抹掉他脖颈的汗珠,薄唇忽然缓缓凑近。   猝不及防道:“师尊还记不记得,先前那副春画是什么样子?徒儿带你试试……好吗?”   如同一道五雷轰顶。   顾怀曲看怪物般震愕地看他!   郁承期理所当然地低声道:“不然怎么解——”   “滚——!!!”   顾怀曲这次当真是气极又羞极了。   他强忍着滚烫的烧灼感,紧闭了闭眼,胸腔剧烈起伏,浑身烫成了一只绯红的熟虾,几乎将唇咬出血,恨不能将自己藏起来。   偏开头,沙哑忍怒道:“没叫你之前不许进来,出去!”   “……”   郁承期眉角微扬。   要说他心里不想上顾怀曲,那是假的。   何况眼下是个大好机会。   但也许是因为脑子一抽,郁承期看着他那副羞恨至极又死命隐忍的模样,那张极薄的脸皮,好像经不住半点屈辱,仿佛下一刻就恨不得去撞墙。   郁承期竟有那么一丝丝、一丝丝的不忍。   不想在这个时候欺负他。   他难得没再讥讽逼迫。   高抬贵手的放了顾怀曲一马,当真起身滚了。   ……   郁承期站在石屋外面,刚滚出去没多久,忽而又开始后悔了。   ——凭什么啊?   他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为何要对顾怀曲仁慈,脑子坏了?!   他回头看过去,石屋已经被顾怀曲的结界封得严严实实。他站在门口,身旁只有一只急得团团转的公精怪,不停地在他耳边喳喳大叫。   郁承期越听越烦,最后不堪其扰,屈指在它脑瓜上使劲一弹,彭地弹出几丈远,总算消停了。   接着他接着砰砰敲了几下结界,不悦地朝里面道:“顾怀曲?”   没人应他。   他气不过,但只能安分下来,盘腿在石屋外的地上坐下,阴郁不虞地撑着头,一边用指尖在膝盖上轻敲,一边沉沉地盯着结界,默不作声地等。   石屋内。   精怪散发出的情毒相当厉害,数量又多,顾怀曲被汗水浸透了薄衫,浑身已然湿得像从水里刚捞上来,正双眉狠狠皱紧着,闭目打坐。   因为郁承期方才那一招差错,毒已经融入了他的经络血液,无法用内力逼出,只能依靠耐力与情毒对抗。   说白了就是忍着。   顾仙师本以为凭自己的耐力足以做到。   但过去半晌,他发觉自己想岔了。   那些精怪虽然灵智不高,却是天地精气蕴育出的灵物,若非天道青睐,赐予了它们得天独厚的本能,也不可能将族群繁衍得如此庞大。   分泌情毒是它们的特性,也是这支群族得以延续的必要生存技能,因此格外蛮横。哪怕轮到顾大仙师身上,也无法单纯的依靠忍耐与之抗衡,抵御那种濒死般的热火焚身。   毒性在他体内甚至愈演愈烈。   顾怀曲浑身湿汗淋漓,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   他强忍了半晌,体内的火烧却没有半分消退的征兆。   一炷香后,情毒不仅没解,反倒令他心神不宁,难以再维持冷静。   昔日里那双冷冽的凤眸浸满了潮湿滚烫的水雾。   顾怀曲没耐住折磨,再也坐不住了,身体陷在绵软的枯草里,面朝着墙壁倒在地上,剧烈颤抖着蜷缩起来,青筋暴起,紧闭着眸狠狠将唇咬出了血,殷红浸染了贝齿。   ……他有些要疯了,可理智叫他死也要忍下来。   四周不仅有精怪,还有郁承期。   他堂堂让清仙尊……   岂能在这种时候露了丑态。   只是那毒发作到后头,已经不仅仅是烈火烧身那么简单。   顾怀曲只觉得千百道火苗在身体里乱窜,灼痛了他的胸肺,横冲直撞,怎么也找不到宣泄口,便狠绞住他五脏六腑紧紧拧成一条麻花,让他生不如死。   他苍白如纸的脸上透着不正常的潮红,大量的汗水从他额前滑落下来,阵阵昏聩涣散。   这种情况若是换做旁人,恐怕早该想方设法的寻求解脱了,可顾怀曲却不然。   他更狠地咬住牙关,紧紧闭眸,死命将身子蜷得更紧。   时间流逝得很慢,他像在热锅里煎熬。神魂撕裂般的烧灼剧痛,让他恍惚以为自己坠在炼狱,再也出不来了。   不知过去多久。   背后忽然传来结界破裂的声音。   顾怀曲隐约听见有道声音在叫他。   “顾怀曲……”   “顾怀曲?”   “……”   顾怀曲此刻前所未有的狼狈,碎发湿漉漉的贴在额前,眼尾薄红中透着湿润,浑浑噩噩地睁开眸,隐约瞥见来人,眉间愈发强忍地皱紧了。   【审核好:以上描写都是在表现中毒难受,甚至没有第二个人在场,没有过分的地方吧?】   他觉得难堪至极,仍存一丝固执顽抗的理智。   他闭上眼沙哑道:“谁准你……”   后半句却颤得说不出来,最后咬了咬牙,“出去……!”   那混账东西对他的呵斥置若罔闻,径直走了过来。   他蹲在顾怀曲身侧,难以相信的看着他。   喉结微动了动,道:“……顾怀曲,你在干什么?”   郁承期不可置信,眸中微暗了暗:“本尊还在外面算着时辰,以为你早该发泄完了……”   “这都多久了,你就这样……忍着?”   ……若是早知顾怀曲会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那他方才还在外面等什么?   顾怀曲背对他,额头紧贴着冰冷的石壁。   听见那熟悉的嗓音,他愈发灼烧得厉害,火上浇油般炙烤着,又痛又热。   他狠闭着眸,竭力保持着清醒,深深呼吸了几口,只想让那孽障赶快消失,嗓音忍耐发颤道:“不关你的事,快滚……!”   郁承期充耳不闻。   他垂眸盯着顾怀曲烫红的耳根和衣衫松散敞露出后颈,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略一用力,扣住他的肩窝。   登时感觉到对方剧烈一颤。   恶欲澎湃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郁承期狭促地眯起了眸,低沉道:“何必这样?师尊……你该不是想替谁守身如玉吧?”   顾怀曲脑中昏胀欲裂,甚至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那只手臂忽地下移,从背后勾住他的细腰,气息一下子凑得很近。   顾怀曲眼眸微震,只觉得一阵火热发烫,仅剩的理智也要被烧尽了。   他死忍着偏头躲开郁承期,可他四肢百骸早就绵软了,神智几乎崩溃殆尽,无力挣脱,皱起的眉间只剩几分执拗。   他紧紧闭着眸,浑身浸满了湿汗。   ……郁承期这辈子见过许多人,却唯独没见过谁比顾怀曲更好看。   他就像一把张力狠劲的角弓,无论如何摧折,也不会露出半分娇软柔弱,甚至就连眼下,也如同一把高傲矜贵的长剑跌落熔炉里,滚烫落魄,令人垂涎欲滴。   郁承期哪里禁得住这种引you。   他一把将顾怀曲拉起来,从背后紧箍在怀,力道蛮横粗鲁,险些将人勒断了,垂着深沉幽暗的眸子,略一侧头,鼻尖狎昵地抵住他的脖颈。   心想……   他给过顾怀曲机会了,这是顾怀曲自己偏要羊入虎口。   他嗓音低劣喑哑:“师尊也太清高啦,自己弄又不会损了你的清白……看你这副毫无情.趣的样子,哪个姑娘会喜欢你?”   顾怀曲发出了一声闷哼,脊背顿时挺起绷紧了,眉头愈发皱紧,眼睫剧烈颤动着。   郁承期似乎喜欢极了顾怀曲的反应,眸中暗沉沉的烁动。   手掌按住顾怀曲的后脑,像是安抚。   低声道:“别忍啦,就算你再怎么忍,别人也不会知道。”   “……你看,你现在中毒这么深,只有徒儿对你好呀。是徒儿舍身奉献,在救你。”   他看见那双凤眸被水雾洇湿了。   郁承期的呼吸已经很重了,手臂用力几乎要将人揉进骨髓,装模作样地低声询问:“没有别的办法了,师尊,徒儿替你解毒好不好?”   “你不说话,徒儿就当你答应了。”   ……顾怀曲失了力气,无从拒绝。   一切声音都被隔绝在了屋外,只余剧烈怦动地心跳。   理智烧成余烬,仅剩满腔企欲占据的恶念,连一旁清润灵韵的泉水也沦为了滋润的工具,冒着细微的水声。   神魂倾覆,山雨欲来。   浑蒙之间,顾怀曲只觉得呼吸滚烫,又痛又热。   不知过去多久,他隐约听见声低笑。   那男人狎昵地吻着他的唇,贴着他的耳侧。   低声说道:“师尊,你脏啦……”   滚热的气息阵阵逸散。   气味像肆意绽盛的石楠花。   浑浑蒙蒙,不知疲倦地烧灼了许久。   ……   ……   ……   【审核好:麻烦仔细看,都是脖子以上,没有脖子以下的亲密描写,谢谢。】 第49章 我们去偷蛋!   顾怀曲脏了,就不能属意别人了。   至少郁承期是这么想的。   情毒很烈,顾怀曲被颠来复去折腾了几轮。   他在刺痛酥麻的烈火下无从反抗,脑中混沌,四肢酸软,刚毅不折的利剑终于被折磨成了一滩软水。   荒唐的事发生得突如其来。   郁承期滚热的胸膛贴着顾怀曲的脊背,像条黏人的大狗,紧搂着他。临近结束时,他手掌轻轻顺抚顾怀曲的头发,在脸侧吻了吻,狎昵餮足地附在耳畔安抚:“师尊好乖……”   顾怀曲连羞耻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筋疲力竭地垂着眸,嘴唇微动了动,却没说出话。   最后疲惫沉重的眼皮一闭,皱着眉,昏睡了过去。   ……   直到清醒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了。   身边轻微塌陷,顾怀曲意识到有人在他身侧躺下了,这才恍惚睁开眼。他肌肤上的脏东西已经被清洗过了,没了黏腻的感觉,衣袍完整熨帖的穿在身上,干净纯白,仿佛无事发生。   ……若非身上某处还在酸涩作痛的话,顾怀曲只会以为自己做了场荒唐的梦。   他只觉得惶然羞耻,手脚有些泛凉,指尖冰冷得发麻。   身侧一个脑袋正埋在他颈窝里,看起来像刚忙碌完,也累了,躺在他身侧,温热气息喷洒在他脖颈上,又热又痒,静静呼吸着。   手臂箍得很紧,令他动弹不得。   见他醒了,郁承期不为所动,反倒懒洋洋地维持着这个姿势,轻蹭了蹭,低沉微哑道:   “缓过来了吗?”   顾怀曲略微一僵,又把眼闭上了。   郁承期:“……”   怎么还装死?   因为一切发生得太突然,顾大仙师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浑身僵直,四肢冰凉,心底涌上密密麻麻、又空洞无措地疼。   堂堂让清仙尊,竟和他的弟子上了床……   身为仙界之主,却与魔界帝尊共赴云雨……   要他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他心里泛麻,更多的不是被羞辱后的怨念愤怒,反倒是羞赧,迷惘,自责,和无地自容……   他好像愧对世人,也愧对自己,觉得再没脸见人了,更不知以后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所谓的弟子。   顾怀曲清楚自己的内心。   他从来对这份感情自惭形愧,知道自己不配为人师表,但又虚伪至极地藏着掖着,极力避退。   这么多年,他始终用他的大义和傲骨将它埋藏起来,无人可知。   可岂料老天爷不答应,偏偏耍他一遭。   简直荒唐。   顾仙师做贼心虚似的,紧闭的眼睫簌簌发颤,纠杂不安起来,自顾自地陷在惶恐无措里,甚至都忘了——此事从一开始他就没做错什么,都是郁承期这混账东西的错。   郁承期见他这幅样子,还以为他要大发雷霆了,试探道:“……师尊?”   郁承期虽然不要脸,但多少有点自知之明。   他这次好像触及到顾怀曲的底线了。   这次他把顾怀曲得罪了个彻底,顾大仙师性子那么烈,说不定真的会为了取下手环,把左手给剁掉,然后趁着自己睡觉的时候布下百八十种阵法,一同启动,把他绞成肉泥,再降个禁生咒,将他的魂魄锁起来,用雷劈用火烤,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顾怀曲总是对他这么狠。   想想就令他很不高兴。   郁承期压下心底乱七八糟的情绪,略一抬眸,高挺的鼻梁紧贴着对方的下颚,低声对顾怀曲说话。   因为嗓音还哑着,听来竟有几分委屈:   “师尊怎么啦?是在怪我吗?”   他箍紧他的腰肢,一如既往的胡搅蛮缠:“徒儿这都是为了救你啊……我们之前又不是什么都没做,只是这次做得深了点,有什么关系?”   “……”   只是深了“点”吗!   顾怀曲闻言更是气恨羞恼!   他心头如一团搅烂的乱麻,好似被鹰爪擢了起来,阵阵慌乱,紧抿着唇,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师尊怎么不理我?”郁承期又在他肩头蹭。   “……闭嘴。”   顾怀曲强抑住嗓音的颤抖,闭紧了眸,嘴唇因思绪而泛白,耳根却渐渐红了。   好在顾仙师向来不擅于展露情绪,越是心绪复杂,越表现得疏离冷硬。   他试着催动灵力,果然被郁承期封禁了起来,赧然地攥了攥手指,低声道:“滚开。”   声音听起来依旧凶巴巴的。   郁承期此时难得听话,松开手滚了。   但他滚得并不安分,坐在顾怀曲旁边,没有离开太远,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试图让他看开点。   他低哄道:“好师尊,别气啦,徒儿也不是有意的。师尊也看到了,我原本没打算趁人之危,说到底,是师尊引诱我在先呀……师尊那么好看,徒儿忍不住也是理所当然……”   “更何况,今日又不是你一个人不干净了,徒儿不也一样?清白都折在师尊手里了……”   “我已经知道错啦,师尊若是真的生气,大不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好不好?”   “……”   郁承期不知不觉,仿佛在油锅里泼了盆滚水。   顾怀曲勃然恼火,觉得自己好像被倒打了一耙,错都在自己,反倒是郁承期吃了大亏一样!   他咬紧下唇,羞耻之情顿时没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满腔怒气,后腰更疼了。   郁承期还在不依不饶:“说话呀,师尊?”   顾怀曲扭头厉声怒呵:“滚!!!”   “……”   这次郁承期真的滚了。   顾怀曲忍着满身酸痛,秀白修长的手指拢紧了衣襟,独自在角落里,正襟危坐,身影看似依旧清傲而威愠。   他看起来在闭目调息,实则思绪早已经纷乱如麻。   悖逆人伦的情景在他脑子里不断的盘旋,丝毫无法冷静,他恨极了自己的大意松懈、不知廉耻,更恼于那混账的无法无天,搭在膝上的双手攥得极紧,单是回想起来便要疯了。   而另一边。   郁承期与他丝毫不同,甚至有些畅快愉悦。   要说他全无愧疚么?倒也不是。   他从来分得清什么事过分,什么事不过分,他对顾怀曲有怨憎,但也有喜欢,所以放纵作恶,所以甜言蜜语,所以想到顾怀曲完完全全成了他的人,就觉得高兴至极,又有恶欲得逞的快感。   但若要他因此就对顾怀曲冰释前嫌?   怎么可能。   郁承期懒洋洋地想。   因为顾怀曲是把被冻在冰块里的刀。   捂化了也只会害得他遍体鳞伤,就算再怎么一往情深,也只会换来冷眼旁观。   世上甘愿用真心换薄情的人都是傻子,何况那人想置他于死地。   他又不是为感情左右的蠢货,就算让顾怀曲蒙受了奇耻大辱,那又怎样呢?   他之所以乐意花言巧语,也不过是馋一馋顾怀曲的身子罢了。   傻子才在意那个负心汉。   ……   彼时,那个负心汉正一动不动的在角落里打坐。   听见门口传来动静,眼都没睁一下——   与其说是不睁,倒不如说是不敢睁。   他面无表情的听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朝自己靠近。   “师尊,你猜那群精怪现在在做什么?”   打探完情况,郁承期若无其事似的前来告知顾怀曲。   没得到回应,他便自顾自地说道:“它们在下蛋。”   “这些精怪的繁衍能力很快,据我观察,它们交.合的时间其实也就半个时辰,剩下的时间全都用来下蛋了。”   他抬手将面前那堵墙似的结界打开了,从屋内可以看到有精怪从其他石屋里走出来,抱着满满一怀的蛋,通透圆润,也就鹌鹑蛋大小,但足有十几颗。   它们迈着短腿从门外经过,左摇右晃地跑,奔着岩石底下跳下去。   “它们族群中大约是有规定,交.合之后必须要下出蛋来,再将蛋集中放到灵气最丰沛的地方孵化,如果没有蛋,就不许出去,会被拦在屋里直到有蛋为止。”   “你看,那边还有重兵把守。”   他一边指着方向,一边装作无事的用余光注意顾怀曲的神色。   他没骗顾怀曲。   繁衍生息对于这群精怪来说的确是最重要的。   何况今日又是灵月交辉、天降神力的日子,如此重任,精怪们挑在这时候也无可厚非。   顾怀曲闻言才睁开眸。   他强按下心头强烈的慌乱,蹙了蹙眉,神情一如往常的清冷。   顾怀曲向外看了一眼,果然见到崖边有精怪把守着,严密地站成两排,但凡有蛋经过,都要审视一番,颇为严格。   “不过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郁承期只是跟他提一句,凑近跟前,浑不在意道:“这都是些修为微弱的精怪,要是挡路杀了就是。我方才注意到,它们抱着蛋往灵泉的方向去了,想必会把蛋藏在泉水底下,只要跟着它们,很快就能找到碎片。”   郁承期想得很直白。   他们是冲着宝物来的,又不是参观精怪,当然想方设法的拿了宝贝就走。   顾怀曲近乎不经思考,厉皱起眉道:“不可!精怪乃是天地灵物,又不是先前的魔物,怎可滥杀无辜?”   他眸里蕴着怒意,对郁承期轻描淡写的语气极为不爽。   郁承期早知如此,幽亮如夜星的眼眸瞅着他,低笑道:“那怎么办呀,师尊会下蛋吗?”   他语气不像往常那般讥诮了,而是有几分狭促隐昵。   顾怀曲竟因此一噎,熟悉的悸动又泛上来。   他顿了一顿,又很快恼于自己见不得人的情绪,不敢去看郁承期的眼睛。   立即别过头去,语气硬邦邦道:   “……多等几个时辰,它们自然就该离开了。”   郁承期听完又是倚着墙,兀自觉得好笑。   也就只有顾怀曲,才会蠢到去迁就一群精怪。   顾仙师不懂他在笑什么,却有种被当成傻子的感觉,怒而盯了他一眼,冷玉的面庞透着薄红。   片刻,郁承期敛了表情,不笑了,朝着顾怀曲走来,在对方冷然戒备的视线下不为所动,蹲在面前懒懒道:“算啦。”   他没皮没脸。   骨节分明的手掌兀自拉起了顾怀曲的一只手。   他将顾怀曲的手握在掌心里,用力稍拽,戏谑又认真地道:“师尊,走,我们去偷蛋。” 第50章 师尊杀我(一更)   郁承期的想法是——   既然此处有那么多精怪,而它们一窝又能下十几枚蛋,那他去每个石屋里偷个一两枚,凑足十几个不就好了吗?   既不会被发现,蛋也有了,不是两全其美?   但顾怀曲蓦地一颤,被触碰到的肌肤如被烫了,立时甩开他,不知情的人看来只像是嫌恶。   偏头避开了视线,强忍着冷声质问道:……郁承期,你就不能做些人事?”   “……”   郁承期被他的动作惹得不悦。   随手捡了根枯草,两指来回揉搓,团成了小草球,力道不轻不重,“咚”地往他脑门上一砸。   眼眸睨着他:“就你清高,这和掏鸟窝有何区别?本尊只是用一用,又不是烤了吃,拿一下又怎么了?”   顾怀曲被惹恼了,强忍住怒气瞪他道:“你以为掏鸟窝便对了?圣贤书上是这么教你的?!简直混账!”   又一颗草球“咚”地砸过来。   郁承期眯眸道:“又轮到你管了?”   “你——”顾怀曲气得胸腔一梗。   郁承期站起身来,索性不说了。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将顾怀曲惹到了一半,才突然想起来——他今日决定了不跟他吵的。   换做平时,无论顾怀曲说得对错与否,他都会再三顶撞。但今日不同,看在顾怀曲受了奇耻大辱的份上,郁承期决定暂且容忍他的无礼。   但也并不意味着他会按照顾怀曲说的去做,还是照样要去偷蛋。   顾仙师因此觉得他在挑衅,更气了。   郁承期索性就自己去。   他到十几个石屋里挨个潜入一番,偷几颗蛋手到擒来,片刻之后,就抱着满满一怀偷来的精怪蛋回来了,喊上顾怀曲离开这里。   顾怀曲一路冷着脸不理他。   两人万无一失的经过了审查,跟着几只精怪走,果然发现了通往泉水的密道。碎片就藏在泉水底下,精怪们修为不高,因此没有什么特殊的禁制,想要将碎片拿出来,简直轻而易举。   但郁承期却没急着拿,而是蹲在泉水旁,忽地发愣,还挡住了顾仙师的去路。   顾怀曲冷冷道:“你在干什么?魇住了?”   郁承期不知为何陷入了沉思,望着清澈汩动的泉水,蹲在那,没头没脑地提起:“师尊,你说……之前在魔洞里,那些魔物为什么都那么难过?”   顾怀曲:“……”   郁承期转过头,很认真地猜测:“它们有没有可能,是受了碎片里的情绪影响?铜镜毕竟是极品法器,气蕴不可小觑,加之它们修为太浅,长年累月,导致全部疯癫了也不是不可能。而这次的碎片,只是因为恰好有泉水镇住,所以才没让那些精怪受到影响。”   顾怀曲蹙了蹙眉:“所以呢?”   “所以,我的意思是……之前难过的也许根本不是那些魔物,而是吟风和经棠呢?”   “……”顾怀曲沉默了片刻,仍是不大理解,皱起眉瞥他,“莫名其妙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郁承期道:“没什么呀,就是突然想到而已。”   “……”   顾怀曲不想跟他浪费时间,绕开他走向泉水,将铜镜碎片取出来。   但这还不算完,他拿走了铜镜碎片,又在乾坤囊里挑挑拣拣,最后取出一枚极为相似的法器,材质虽比不上帝尊经棠的遗物要好,但也是法器中不可多得的极品。   郁承期一见他将那法器沉入水底,便明白了。   ——顾大圣人这是在偷天换日,故意换了个差不离的,以免精怪们发现碎片不见了,会伤心难过呢。   他不禁又露出几分不屑。   总归这里的灵气与碎片无关,这些精怪眼又瞎,会不会察觉还不好说,白白浪费一个法器,真是多此一举。   好在这么多年,他早习惯了顾仙师所谓的仁义,只凉飕飕道:“师尊真是好大方啊,怎么当年本尊过生辰的时候都没得过这么好的东西?不仅其他同门的贺礼比我强,连几只精怪都比我强……你该不是早就别有用心了罢?”   “……”   顾怀曲手指略微攥紧,权当自己耳聋,板着脸起身就走。   他们回去的时辰已经比预估的晚了许久。   顾怀曲加快步伐,步履匆匆,绸滑如水的玉白袍角荡起急促的波纹。   ——然则,当他走近狭缝的时候,还是发现前方的路已经被封。   拦住他们的是一道阵法,里里外外至少叠了三层。   浑黑汹涌中透着隐隐亮金,排排细密庞大的咒纹飞速流转,漂浮在虚空,致使前路充斥着煞气,凶恶磅礴,乍然看去仿佛封印着什么危险骇人的深渊巨兽,令人不由得胆颤退却。   而顾仙师只是抬眸一瞥。   视线瞬间透过错综缭乱的咒纹,锁定了阵眼,沉冷一声低语:“不自量力。”   他拔.出长剑,湛光一凛,锋芒出鞘。   在顾仙师眼里,任何阵法都只是雕虫小技,倒显得郁承期非常无所事事。他懒洋洋地抱着双臂,甚至还有心情取笑那设阵之人简直作死。   踢谁不好,偏要踢顾怀曲这块铁板。   真是……   阵法转眼破裂成渣。   顾怀曲片刻不停,继续往前,重新回到那十座坟墓所在的洞府时,正赶上安逾和安策的渡魂阵已经接近尾声。   阵法中的九座墓碑此刻已经黯淡无光,黑煞之气消失不见,成了空空荡荡的石碑。   但中间那本是金色的墓,却涌现出了强烈煞气,凶恶至极。   楚也还在为小师弟们护法,看着源源不断翻滚出的滔天黑气,楚也后背冒汗,感觉自己抵挡不住,一回头,正巧看见顾怀曲和郁承期赶来。   慌忙高喊道:“师尊!!”   郁承期看清眼前的状况,不禁眉尾一挑。   他早预料到会是如此——   墓中的女子从刚出现时就是个迷,处处透露着诡异,这九只鬼魂恐怕才不是什么夫婿,而是从哪里抓来的孤魂野鬼!   那女子吸干了它们的魂力,只剩下九个癫狂失智、近似堕魔的空壳,留之无用,便想借顾怀曲等人的手将它们送走,随后再寻找新的魂魄。   顾怀曲当然早看出来了,只是故意没有戳穿,始终在将计就计。   不管怎么说,先将那九个魂魄渡了再说。   眼下那九个魂魄终于被超度,只剩下那穷凶极恶的女子。   顾怀曲必须得制住她,将她送入轮回道。   此时,坟头黑气煞涌。   这女人气息诡僻又强横,靠吞噬魂力助长修为,却被误打误撞封印在了洞中几十年,修为已接近鬼界的大修。   早已蠢蠢欲动,嗜血之欲近乎癫狂。   那女人暴露出了真实面目,张牙舞爪的恶气滚滚扑面而来。顾怀曲瞬息意识到危险,目光一凛,蓦地看向女人旁边,皱起眉高声提醒道:“楚也!当心!”   ——话音刚落,那黑气猛然朝着最近的楚也攻去!   楚也登时一骇!   他抬剑抵挡,轰隆一声,传出山摇地动的巨响。   整座洞穴随之震颤,碎石土块窸窸窣窣坠落,被黑气攻击过的地方成了一块碎裂凹陷的巨大深坑,力道之重,轻易能将人碾碎成渣。   这一击来势汹汹,极其致命——   好在,在楚也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   是顾怀曲及时飞身而来,一缕白衣云袖快得只剩残影,手指一拎,将险些被碾死的楚也迅速带到安全的角落。   楚也被顾怀曲救下时,指尖还微僵着,惊魂未定道:   “多、多谢师尊……”   顾怀曲略微点头,没说什么。   只是顾怀曲这么一走,郁承期却危险了。   郁承期那边只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那女子知道顾怀曲修为强横,不敢对峙,安策和安逾四周有结界护着,无法轻易攻破。见自己这一击失败,她立马变得无比狂躁,转眼将矛头转向郁承期,毫不犹豫,带着凶锐的黑气扑杀而来!   郁承期心下一惊。   他脚下几声轰隆隆闷震,瞬时之间,土石崩飞撕裂!   立马抽身飞掠,迅速闪躲。   但那滞留魂魄数十年于世的女人极其难缠,他身法很快,分明以为自己躲开了,却倏忽看见眼前又一道浑黑恶气扑面袭来,仍旧缠着他不放。   不及看清,郁承期脑中嗡地一声猛然钝痛!!   他被黑气击中,眼前霎时昏黑。   “郁承期!!”   有道清冷的声音在急切喊他。   郁承期眼瞳微缩,什么都没有听见。   他只觉得此时此刻,手脚完全麻木僵住了,如同被定住的提线木偶,就好像瞬间被抽去了力气,就连手臂关节都无法弯曲。   他额角青筋暴起,心脏骤然窒紧得突突狂跳。   胸腔传来压抑的窒息感。   他动不了了!   郁承期被这种沉溺濒死的感觉漫过身体。   身上虽没有痛感,却犹如胸口被压着万钧巨石沉入海底。   电光火石之间,他意识到了这是什么——   鬼界最擅以幻境杀人,包括这女子在内,无非就是对他用了幻术,用假象麻痹了他的神经。   那么……   若是能将神魂从幻术中脱离出去……这就算不得什么!!   郁承期心底一阵狂跳,耳边隐约听见剑锋嗡鸣出鞘,却无从分出精力。   他只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他的神智正在愈渐昏沉消匿,再晚就要被彻底封住!   他双手骨节攥得青白,眸底泛起戾气深重的血红,正待爆发灵力,强行脱困之际。   余光之内,倏忽闪过了一道凛冽苍劲的寒光。   郁承期一抬眼,竟是看见顾怀曲用冰冷的剑尖竟直指着他,凤眸凛锐,杀意飞来欲张。   他心头咯噔一下!   完了……   冤冤相报,恶债临头——   顾怀曲这要趁他动弹不得,借机杀了他?!!   心脏在心口剧烈猛撞,一切都发生在瞬间。   电光火石,他听见楚也慌忙地大喊了声:“——师尊?!!”   谁也没能阻止顾怀曲的狠厉决绝。   那身白袍翻飞漫卷袭来。   顾怀曲置若罔闻,裹挟着霜冻寒冰一般的风,激起狂冽剑鸣,剑尖毅然刺向他胸口!!   毫无防备之下,郁承期胸前被刺了个对穿,顿时传来撕裂的剧痛!   他瞳孔骤缩,对上那双眉厉皱、毫无温度的眼眸,被溅起的血模糊了视线。   紧接着随着长剑从胸口拔.出,郁承期鲜血飞溅,无意识地喷出一大口血,染在那袭白袍上。   他薄唇微动了动,呼吸顿窒,甚至不及做任何的思考,只觉得胸腔与心底同时翻疼,犹如拧碎撕裂一般。   什么也来不及作想。   ——眼前骤然昏黑,倒了下去。 第51章 给本尊尝一口!(二更)   顾怀曲要杀他,郁承期丝毫不觉得奇怪,甚至觉得罪有应得。   捅一剑算什么?大卸八块都是轻的,谁叫他一时贪婪,折辱了顾怀曲。   他只是没想到现世报说来就来。   倘若顾怀曲真在那一刻要他死,就算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回他这条命。   这一觉仿佛睡了很久。   等到郁承期再度醒来的时候,窗外天光大亮。   他睁眼的刹那沉重而费力,灼眼的日光刺得恍惚昏蒙了很久。木质雕花精细沉刻,被阳光洒映出白晃晃的光亮,浮动的微尘清晰映入眼底。   郁承期望着熟悉的床顶,一动不动,陷入了静止。   直到身旁忽然有人道:“咦?你醒了?!”   正巧这时,屋门也咯吱一声被推开了,两个小师弟端着汤药,一前一后的走进来,碗里冒着腾腾热气,顿时让屋内弥漫开清苦的药香。   郁承期这才恍惚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脑袋里不禁冒出硕大的疑问:   我怎么还没死?   他此时上半身未着寸缕,胸膛处缠了大片绷带,隐隐透着血色。但因为肩削骨厉、腰肢刚韧劲细的缘故,并没有显出半分虚弱,反倒更衬出几分棱厉俊美。   刚撑起手臂,一旁的楚也立马扶他坐起身。   郁承期缓了缓神,开口第一句就是:“顾……师尊呢?”   “自然在让清殿。”   “……那个鬼修?”   “当然是归西了。”   见他怔忡,楚也左右扫量着他,不禁问:“你怎样,好些了吗?不过是些皮肉伤,伤口是深了点,但也没多大事罢?怎么跟傻了似的?”   除了疼,是没别的事。   正因如此,郁承期才觉得奇怪——   顾怀曲还不杀他,是在等什么?   既然已经盘算了那么久,如今这么好的时机,难道顾怀曲是怕在弟子们面前毁了他清正高傲的形象?可就算他当初忍得了一时,如今自己都把他上了……   他怎么还能接着忍?   楚也见他不说话,从小师弟手里接过药碗,也不管烫不烫,往他手里一塞,直截了当道:“赶紧喝了吧!”   “别忘了,你晕着的时候,是你师兄我一路给你扛回来的。”他精打细算,“还有两个小师弟替你煮了药,师妹帮你端了水,特别是师尊,要是没有他,你说不定就跟着那鬼修一块去了。我们对你如此上心,这些可都是要还的!”   郁承期微顿了下。   “师尊?什么意思?”   楚也疑惑异样地瞅他:“什么什么意思?”   见郁承期这般神情,楚也诧异道:“不然你以为师尊平白刺你一剑干什么?他跟你有仇?当然是为了把你的神识从幻境里拉回来啊!”   “……”   “你是不知那鬼女人有多凶悍,师尊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她超度,也幸亏你当时被救了出来,若真陷进去,后果不堪设想!如果不是他刺你那一剑,你以为你能看见今日的太阳?”   “……”   郁承期一时沉默。   他其实很想回答“能”。   虽然他灵力尚未恢复完全,但好歹也有七八成了,堂堂帝尊血脉,怎么可能挣不开那个鬼女人?不过,顾怀曲根本不清楚他修为几何,有可能是以为他挣脱不开幻境,情急之下想要救他,也有可能是想伺机报复……   郁承期在这两者之间思忖了一番。   想来……当然是后者的可能性最大。   说不定顾怀曲就是怕当众杀他,有失威严,所以只借机给了他一剑呢?既当了一把好师尊,又解了心头之恨。   但他又总觉得,这种下三滥的念头是他才想得出来的,不是顾怀曲。   ……郁承期一时猜不透,索性也不猜了。   楚也懒得跟他多聊,又嘱托了两句,起身刚要走,郁承期思绪回笼,忽然开口对他道:   “带我去趟让清殿。”   楚也:“干什么?”   “让你带你就带。”   楚也疑惑:“……我怎么带你?”   郁承期伤势挺重,伤口才刚刚包扎好,连起身都需要人搀扶,更别说走路了,总不能叫他一路再给扛过去吧?   郁承期一想,也是。   眼眸一转,往窗外抬了抬下巴:“那把它带过去。”   他指向模糊不清,只告诉楚也去外面好好找找。   楚也迈出房门,在庭院里寻觅了一圈,鬼影都没见到一个,还以为那混小子在耍他,正要折回去,视线一瞥,忽地瞧见一只黑黢黢毛乎乎的小猫,原来就在窗户边上站着!   “貂蝉?!”   楚也惊叫出声。   许久没见它,竟然会在这里碰上!   想也不用想,郁承期指的就是这只猫了。   原来是让他把猫带去让清殿啊。   楚也对这猫死活不给抱的尿性早有耳闻,于是拎起来,顺其自然地往脑袋上一搁。   气定神闲地站在窗外,朝屋里打了声招呼:“好好歇着,我走了啊。”   而后也没多留意,转身带着猫崽离开了。   ……   楚也有几个月没看见这只小猫了,不知是品种特殊,还是营养不良的缘故,这猫好像一直就这么小,长不大,顶在头上轻若无物一样。   他到了让清殿,先敲了敲门,发觉师尊不在,他便将猫放在了门口地上,起身正欲离开,忽然就见那猫轻车熟路的伸出爪子——将那么厚那么重的殿门,推开了一条缝隙!   楚也:“……”   先不说师尊的禁制,为何把这只猫排除在外。   就单说这猫的力气……   这是可塑之才啊!!   楚也目光诧异。   猫崽没理他,竖着高昂笔直的尾巴,轻而易举从门缝里挤了进去,模样像只奶乎乎的黑团子,动作慢悠悠地隐没进门后的阴影里,临走前,还不忘回头看了楚也一眼。   那双眼瞳里幽暗透绿,不知为何,竟莫名透露出几分慵懒炫耀的意味,姿态傲慢。   接着后腿一蹬。   砰地一声,将门合上了。   楚也:“?”   错觉吧??   进了让清殿,郁承期慢慢地往里屋走。   ——也不是他故意要慢,而是他伤得太重,实在走不动路。   不过尽管他伤得再重,也阻止不了他来讨顾仙师的嫌。   他勉强走到床边,变回了人样,往那绵软的床榻上一倒,枕头与被褥上满是顾怀曲留下的气息。   顾怀曲不在,他索性就着这地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等人回来,闭眼先睡了。   另一边。   顾仙师正置身在空荡敞阔的温泉殿里。   四周热气腾腾,赤褐色的天然岩石环绕而成的池水冒着虚白飘渺的热气,肌骨如瓷的顾仙师泡在其中,池水轻微波动,浮动在他半截纤厉瘦削的肩骨和玉白细长的脖颈上。   他整个人难得呈现出放松的姿态。   由于昨日他被郁承期折腾得够呛,后来又渡化了入魔的鬼修,耗费了不少灵力,身心俱疲。   因此他现在神魂舒张,运转灵流,正微阖着凤眸调理内息。   几个时辰过去。   直到时间差不多的时候,他才缓缓从水中站起身。   湿湿沥沥的水珠顺势滑下,那双莹润玉色的足踩上岩面,顾怀曲披了件松散的里衣,衣裳贴合着他劲瘦颀长的身骨,将人衬得别样清瘦玉冷。   他站在铜镜前。   清清冷冷,眼眸一垂,视线下意识的落在了自己脖颈上——   那上面红痕斑驳,仍有蛮横过后留下的痕迹,紫红交加,尚未消退,瞧起来颇为暧.昧。   顾怀曲面色微沉的出着神,不知在想什么。   抬起指尖,鬼使神差地轻抚了上去……但就在触碰的一瞬,仿佛火烧火燎一般,他被烫着了似的缩回去,用力蜷紧了手指。   耳根不由自主地羞赧泛红。   顾怀曲别过脸去,绷着张清冷红透的脸,不再看了,抓起外袍穿起来,高束的衣襟将一切遮挡得严严实实,转身出了大殿。   顾怀曲近两年身体不大好。   所以每月月初,无泽长老都会亲手熬一碗滋补的汤药命人送过来。   汤药用的是极其稀贵难得的药材,放眼整仙界,百年也就结那么三五颗,千金难求,连顾大仙师都不得不省着点用。   服药的最佳时辰是灵气最盛的午时。   顾怀曲掐着时间,准时回了让清殿,正巧无泽殿的女弟子已经端着药碗,顺手带来了小厨房做好的丰盛午饭,在门口候着了。   “进来吧。”   顾怀曲抬手,指尖刚一碰到殿门,忽地意识到里面有人,不禁眉头微皱。   他推门的动作顿住,转身对那弟子改口道:   “……罢了,交给我便可,你回去吧。”   他从弟子手里拿了东西,那弟子却仍然没走,顾怀曲以为无泽长老还嘱咐了什么,怎料对方一开口,竟问了句意想不到的话,嗓音低微柔软,有些熟悉:   “敢问仙师,郁师弟伤势如何了?他……还好吗?”   顾怀曲愣了。   抬起眸,这才注意到她的脸。   他认出来了。   这女弟子不正是无泽长老座下的那名爱徒,魏雪轻吗?   郁承期那日雨天背回来的女子。   顾怀曲面色微沉。   对方眉眼清雅柔情,眸中难掩关切,顾怀曲只看了她一眼,语气便不易察觉的冷了几分:“他无甚大碍。”   魏雪轻抿唇:“那仙师可否……”   对方好像想提什么请求,但顾怀曲已经转身进了大殿,根本没听,无情关上大门,将她拒之门外。   屋内,那混账东西美梦正酣。   郁承期占据着顾仙师的床榻,上半身还只裹了绷带,不穿衣服。听见有人进屋,他醒了,一抬眼,正看见顾怀曲棺材般冷冰冰的脸。   “滚出去!”   郁承期:“……”   让清殿的大床又高又软,帷幔银白洒金,连空气都弥漫着厚重木香和缭绕微甜的鹅梨香,哪哪都令人舒服。唯独顾怀曲这张冷若冰霜的脸,一睁眼就让人心生不悦。   郁承期面无表情的一掀眼皮,墨黑细软的碎发垂在脸侧,整个人懒洋洋地侧躺着赖在顾仙师床上。   刚睡醒便打着哈欠,接着若无其事地握住顾怀曲的胳膊,忽然使劲一扯!   顾怀曲猝不及防,手里的托盘险些摔了,登时恼怒,火冒三丈地骂了句“滚”!托盘受其连累,被怒气冲冲地咣当放到一旁。   里面那只玉白剔透的小碗顿时吸引了郁承期的注意。   “这是什么?”   小碗里盛着黑漆漆的汤水。   虽然和饭菜放在一起,但气味一闻就不同寻常,哪怕是稀世珍宝,熬出来也不可避免的有股药的清苦味。   他撑起半个身子,又仔细往那碗里看了看:“师尊病了?”   顾怀曲不理,只质问他擅闯入殿的事:“你何时又动了我门外的禁制?!”   “是你自己蠢呀,这都没发现。”   郁承期浑不在意,注意力仍没从那碗药汤上离开,凑近嗅了嗅,一闻便知道是了不得的好东西,颇有些好奇。   顾怀曲又怒又冷地盯着他。   郁承期感受到视线,挑眉上下扫量他:“干什么这么看我?本尊又没打算下毒。”   “……”   顾仙师与他无法可说,忍了又忍,不想理会,又怕耽搁了汤药滋补的疗效,便想去一旁将药喝了。   但郁承期犯轴似的,一把拽住他,疑神疑鬼地眯了眯眸:“到底是什么药?干嘛躲躲藏藏?”   顾怀曲冷然瞥他:“松手!”   “好啊,那你别动,就在这喝。”   “凭什么?滚开!”   言语飞速碰擦起来,两人立马又在“快滚”和“就不”之间夹枪带棒,争执了好半晌——想来若不是郁承期眼下无法剧烈动作,恐怕还会嫌事态不够严重,将事情挑得再激烈些。   但饶是如此,他仍是将灵力暂无的顾仙师按在了床边。   争执之间,郁承期伤口都有些撕裂了。   虽然他按住了顾怀曲,但胸前的剑伤传来阵阵撕扯的刺痛,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刚包扎不久的绷带下伤口轻微崩开,隐约渗出血红。   郁承期一时薄唇略微泛白,吃痛地低低抽了几口气,却不知犯的什么倔,仍在很固执地与顾怀曲较劲,按着不许他走。   顾怀曲视线扫过他的伤处,眉间紧拧起来。   那只大掌用力按着他的肩膀,牛皮糖似的甩不开,股回去又试图挣了挣,见挣脱不得,索性也不动了。   ……顾仙师不想浪费好药,认命了。   他余光朝那人胸口瞥了眼,忍了口气……在这喝就在这喝。   他沉着脸背对着郁承期,将碗抵在唇边。   微苦的药汁缓缓滑入口中,但是只刚喝了两口,身后那混账又很快缓过来了。   郁承期捂着伤口,轻轻抽着气,宛如一条癞皮狗,不依不饶地凑过来。   不知是因为顾仙师心里有鬼,还是别的什么,他总觉得郁承期今日有些微妙……格外地惹人心烦。   郁承期贴得极近,从背后冒出来挨着他的脸侧,气息温热,偏头往碗里瞅了瞅。   那嗓音里还带着疼痛后的沙哑,仿佛就是闲出屁了,伤成这样,硬要揪着这碗平平无奇的补药不肯放过,颇有些不悦,恬不知耻地追问:“到底是什么好东西?给本尊尝一口。”   “……”   顾怀曲手指攥紧了碗。   他深吸口气压下额角暴起的青筋,忍声挤出一个字:“滚。” 第52章 梦到你死了(三更)   如今顾怀曲半点也不想见到郁承期,他看见郁承期不仅眼烦,心更烦,几口将药喝尽了便想起身躲远些。   偏偏郁承期对他没有半点羞愧避退的心思,反倒愈发蹬鼻子上脸,拽住不许他走:“师尊,徒儿还有话没说呢。”   他直截了当,问起来:“昨日我被那鬼女人抓住的时候,你怎么没直接杀了我?”   顾怀曲手腕挣动几下也没挣开,恼道:“我为何要杀你?”   郁承期略微一顿。   顾怀曲继续瞪着他:“我便是要你死,至少也会光明磊落,何须在那么多人面前不清不楚的动手?真当谁都像你一般卑鄙无耻?”   郁承期眸中略沉,倏地笑了:“果然……还是徒儿了解你,师尊不过是好面子罢了。可哪怕我那么对你,你也能忍住不下手啊?心慈手软,一点也不像师尊的所作所为……”   顾怀曲大怒:“郁承期,松开!”   郁承期死缠烂打:“不松,除非师尊给我个理由。”   “你……滚!!”   这么争下去自然不会有什么结果,顾怀曲恼怒暴躁,面对郁承期的纠缠还要极力掩饰心底的不知所措,拉扯之间,更像在火上泼了桶油,令他愈发想将这混账东西掀出大殿。   争执了大半晌。   最后事情还是以郁承期动手动脚、伤口撕裂为告终。   这殿里没人擅长医术,郁承期胸前的伤处哗哗流血,顾怀曲也不管他,兀自走远了。   郁承期无法,只得惨兮兮地自己动手处理伤口,取了绷带重新包扎,边忍疼边念念有词的暗骂那个刺伤他还置之不理的罪魁祸首,时不时抬眸朝外瞥上几眼,见始终没人搭理,更加不爽了,报复性的小声咒骂。   就这样,郁承期赖在让清殿里不肯走了。   晚些时候,几个弟子发现原本该在寝房里养伤的郁承期失踪了,匆匆忙忙前来禀告师尊时,却发现郁承期在让清殿里。   对此最觉得一头雾水、惊奇诧异的莫过于楚也——   明明上午还在屋里待得好好的!   楚也如何也没想透郁承期是怎么过来的,他睁大眼睛,莫名其妙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郁承期瞥着他,言之凿凿:“养伤,怎么了?”   楚也更诧异:“你凭什么在这养伤?!”   “这里灵气充沛,恢复更快,我就要在这里养伤。”   楚也无话可说,低骂了句“不要脸”,信誓旦旦地认为师尊绝不可能同意,胸有成竹,坐等师尊将他轰出去。   但顾怀曲只是一拂袖,冷着脸走了。   楚也:?   ……到底凭什么啊?   顾怀曲只是自知赶不走郁承期,所以不与他纠缠,郁承期暂且留在了让清殿里,但自此之后,顾怀曲就很少再回来。   他与郁承期的关系太过僵持冷硬,加上他如今束手无策,是极为被动的那个,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见郁承期。   让清殿就像被顾仙师弃之不用了一般,随便郁承期如何占据,将这地方让了出去。   在旁人看来,仿佛就是让清仙尊宠弟子,宠得过头了,竟连尊贵的寝殿都拿借弟子养伤。   几个长老觉得十分不妥。   听闻此事,相互一合计,便集体前来决定对他进行说服教育。   皱着眉头劝道:“小曲啊,你身为堂堂仙师,怎么能自降身份将寝殿借住于弟子呢?你都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还分不清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叫旁人听去岂不有失体统,折了我们山海极巅的颜面!赶紧叫那小子哪来的回哪去!”   顾怀曲:“……”   他倒是很想让郁承期滚蛋,可用膝盖想想也知道会发生什么。   自己不仅会被封了灵力,还被那混账不知廉耻地做些欺师灭祖之事。而且郁承期一旦遭遇到一点不顺心,还要叽叽歪歪的冲他鄙薄讥讽,纵使是他让清仙尊又能耐他如何?!   他越不让郁承期做什么,郁承期就越会做什么。   若是被气死,那混账反倒更该高兴了。   思及此,被长辈们训了一顿的顾仙师便觉得气不过。   他面色阴沉难看,扭头进了藏书阁顶层的那间小书房里,不吃不喝,心情愈发差劲,整日闭门未出。   长老们说教无果,顿足叹气。   只好换了个法子。   他们对外只说是让清仙尊的那位爱徒在任务中受了重伤,此刻伤势严峻,命悬一线,必须由让清仙尊时刻护法,才能将性命保住。故而出于爱徒之心,让清仙尊心情急迫、万不得已,只能将人留在殿里疗伤。   实属无奈之举。   如此倒是还给顾仙师落了个温善仁慈的名声。   数日过去。   “伤势严峻、命悬一线”的郁承期,仍旧躺在让清殿的宽软大床上睡懒觉。   养伤的日子很无聊。   偌大的让清殿里整日整日的没有人,他闲得发慌,头顶都快生草了,顾怀曲不管他,其他弟子也不敢来,连换药都只能自己咬着牙换。简直气人。   前些日他不能动,如今恢复了不少,到这日为止,他已经能够下床,伤势恢复了四五成,总算到了不撕裂伤口也能胡作非为的程度。   直到这时,顾仙师终于肯现身了。   仿佛是早就料到郁承期伤一好就会来找他麻烦似的,为了避免丢人现眼,顾怀曲索性自己回来了。   他冷着脸,重新踏入让清殿,一进门便直奔着书架,取了些东西又想走。   未等迈出去,殿门忽然受无形的力量推动,砰地一声,紧紧合上。   郁承期倚着床柱,懒洋洋地收回手。   不带半句寒暄,说道:“师尊,我昨日做了个梦,你猜我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你死了。”他自问自答。   “……”   短短几日未见,郁承期竟觉得失落,有些想顾怀曲,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那种想。   只是仍旧一见面没个好话。   不过他没骗人,说的都是真的。   他的确是做了那样的梦。   郁承期兀自想了良久,如今是在很认真地面对顾怀曲,偏头看着他:“你说,假如有一日你真的命不久矣了,会怎样?”   顾怀曲以为他又在戏耍自己,忍怒瞥他道:“那便死了,能怎样?”   郁承期眯了眯眸:“顾怀曲,你就这么不在乎自己的命?”   “没有不在乎。”   郁承期嗤了下,皮笑肉不笑:“可只要跟仙界任何一个人相比,你的命就不重要了,是吧?”   顾怀曲冷着脸,没有理他。   郁承期又自顾自地回想道:“你知道吗?我梦到你舍身取义,为了救你的弟子,甘愿把自己送到魔头手里赴死,醒后仔细想了想,这的确是你做得出的事。所以我便觉得奇怪……顾怀曲,为何你总是觉得他们的命比你重要?你是仙尊,是仙主,难道不比其他人活着更有用?”   顾怀曲眉间冷竖,略微皱眉道:“这是我的职责,如果我不护他们,我做仙主又有何意义?”   “可你活着总能救更多人。”   顾怀曲沉声答:“我能力有限,只能护好眼前,其他人自有后人来护。”   “……”   顾怀曲又冷冷看他一眼:“自古无论君臣,战时该为世人而生,和时该为世人而死,你只顾你自己,又能懂什么?”   从古至今,无论天地人界,君君臣臣皆该为百姓竭尽己能,家国纷乱时尽力而活,战不平,不能死,太平安康时鞠躬尽瘁,劳神尽,而后已。   顾怀曲信念如此。   郁承期一时神情复杂,心头隐隐起伏,正待再说什么,外面忽然有人敲门。   笃笃笃——   “顾仙师,无泽殿有弟子来找郁师兄,正在外面候着呢,想请郁师兄出去一趟。”   郁承期微顿:“找我?”   他们的话题被打断了,郁承期瞥了眼顾怀曲,起身打开殿门走出去,才从那弟子口中得知,原来是魏雪轻魏师姐要见他,顺便托人来送些东西。   那弟子交给他一堆吃食和补品,看着价值不菲,皆是对疗伤与增进修为有益的好东西,郁承期又仔细看了看,似乎全是出自魏师姐之手。   吃食是魏雪轻亲手做的,清淡又精致。   补品在无泽殿独一份,也是魏雪轻亲手采来的。   相当用心。   郁承期理所当然地收下了,搁在让清殿里,随后跟着那弟子出去。   身后的顾怀曲面色不虞,轰地一声将殿门拍上,动静巨大,拍起一阵风。   郁承期:“……”   神经病啊,借你大殿放点东西怎么了?   他轻嗤一声,暂且没管,跟着那名弟子一路走到外头,直到彻底出了让清殿的范围,才在路边的小径上看见等着他的魏雪轻。   他与魏雪轻在小径散步,到附近的亭子里坐下。   看得出,魏雪轻是当真很关心他的伤势,特地跑来让清殿一趟,接连问了许多问题,又替他把脉,验了验伤势,面露担忧,确认无事后才勉强安心作罢。   郁承期觉得好笑:“不必多想,已经没有大碍了,多谢师姐如此用心啦,还送了那么多好东西给我。”   “那都算不得什么。”魏雪轻抿唇,眸色低柔,“这些日你始终在让清殿闭门不出,我听闻你伤得极重,担心得紧,可又没办法前来探望,一听说你好些了,便赶紧来见上一面。”   “有劳师姐了。”   魏雪轻摇摇头,笑道:“这有什么?当初你硬缠着找我学艺的时候,可都没见你这般客气。”   学艺?   她忽然提起这话,竟让郁承期怔了一瞬。   ……他想了想才记起来,确有此事。   若是不说,郁承期险些就该忘了,他们如今之所以会这么熟络,都是因为他当年刻意接近于她。   ——魏雪轻不仅精通药理,医术出色,而且擅长厨艺,在山海极巅极其出名。但凡出自她手的食物,无不色香十足,精致巧妙。   她做的东西十分漂亮,哪怕是一小块荷花酥,都能雕琢得栩栩如生,莲叶层叠如涟,精湛又繁复,令人赏心悦目,不忍下口,比外面卖一两银子一块的那种还要好看。   但凡吃过的人,必然赞不绝口。   就连宗主都时常会找借口,到无泽殿去蹭一蹭饭,指名要魏雪轻来做。   郁承期当年便是因为这个,才抱有目的的接近她。   而这个目的是为了谁呢?   自然……是顾怀曲了。 第53章 本尊…不明白(一更)   郁承期因此忽然又记起了一笔账。   那时他才刚拜入师门不久,不像其他弟子一样自幼随师悟道,他初入宗门,虽也想过混吃等死,但又过怕了从前的日子,攀比心和繁重的学业同时作祟,令他想得顾怀曲高看一眼。   因此没日没夜的修炼占据了他大部分的时间。   但即便如此,为了更得顾怀曲的欢心,他还是抽空将许多精力放在那人身上,探听顾怀曲最爱做什么、吃什么、喜欢什么。   为此,他也曾精心刻意的去接近魏雪轻。   当年他是毛头小子一个,而魏雪轻已是无泽殿颇有威望的大师姐,他费尽心机,才在顺其自然与落人话柄之间,权衡出一个巧妙的相遇,费了不少心思,得以让魏雪轻教给他烹饪之道。   而他学的那些厨艺,也多是在迎合顾怀曲的口味。   譬如雕琢漂亮的莲花糕啦,烹制精巧的佛跳墙啦,制作巧夺天工的银丝雪桥啦……怎么精致好看怎么来,仿佛就是打心底里觉得只有这样的食物才配得上顾仙师。   他喜欢看顾怀曲面露笑意,喜欢听顾怀曲的夸赞,甚至愿意为了这些,整日整日的不眠,一边彻夜修炼,一边挤出时间向人讨教并不精通的厨艺。   也正因如此,时间一久,他才开始渐渐地与魏雪轻熟络起来。   魏雪轻看看他,转变了话题:“我还听说,你身上的剑伤,乃是顾仙师有意捅伤的……当真吗?”   郁承期略微出神,顿了一顿,鬼使神差道:“不是。”   “……不是?”   “他是为了救我。”   魏雪轻面色有异,沉默地看着他。   这话一出口,郁承期也觉得不对劲了,顾怀曲怎么就是救他了?他明明巴不得自己死,自己何必帮顾怀曲说话?   郁承期倏忽意识到自己变蠢了,竟然对顾怀曲心软了许多,默然了一瞬,心底讥讽,还是偏过头来笑吟吟地补充:“不然哪有师尊刻意伤害弟子的道理,你说是不是?”   ……也罢,为了装个师慈徒孝,他就勉强替顾怀曲辩解一句。   “嗯……倒也是。”魏雪轻笑得有些勉强。   她微动了动唇,又问:“承期,既然你伤好的差不多了,打算何时搬回寝房?”   搬回寝房?   郁承期略微挑眉:“我还有内伤没有痊愈,要靠师尊替我治疗,急不得。”   开什么玩笑,他费了那么大力气,好不容易才堂而皇之的住进让清殿,怎么可能说搬走就搬走?   魏雪轻一瞬不瞬地看他:“内伤?”   可她方才替他把了脉,并未觉出有什么内伤……   见郁承期不答,她似乎理解了什么,微垂的眸中色泽难明,抿唇又道:“那好罢。”   “其实……我本是想约你同往飞花城的,若你伤还未好,就算了。”   “飞花城?”郁承期微微思忖。   “嗯。中秋将至,飞花城的景致最好,佳节欢庆,在此地最适合不过。只是飞花城离宗门有些远,若是去了……”   她撩起眸轻轻看他,又低垂下去。   柔声道:“我们那晚,就只能宿在那里……”   郁承期眸中倏忽掠过一抹诧异,挑眉看她。   孤男寡女共处一起。   郁承期深知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没想到魏雪轻竟会这么直白。   没有沉默太久,他看着魏雪轻那张矜持微红的脸。   略一垂眸。   片刻,偏头嗤笑了声。   原来……世上还是蠢人最多。   大抵于俗,不过如此。   他唇边笑吟吟的,眸中又有浅薄的讽意,懒洋洋道:“师姐太抬举我啦……中秋那么好的日子,何必跟我这个非亲非故的人在一起?若真有这么急躁,你还当真是非我不可吗?”   他无礼又直白,抬起眼,狭促微弯的眼眸沉沉地朝她讽笑。   沉声道:“况且,我也不喜欢师姐啊。”   他对魏雪轻的好感,当真也就仅仅止步于好感而已,脆弱得像片冰魄,一触即碎,稍一越界,便就此崩塌了。   郁承期语出惊人的话犹如一把毫无避讳直戳心窝的刀,又像条轻易捂不热的蛇,狼心狗肺,薄情极了。   接着薄唇一哂,挑起眸道:“师姐也许不知道罢,我早就有喜欢的人啦……”   “很早就有。”   “……”   魏雪轻半晌没说话,只是惊诧怪异地看着他,怔了良久。   ……   回去的时候,顾怀曲还在殿里。   郁承期是从窗缝挤进来的。   顾怀曲大约知道自己躲不掉,索性没走,正伏在案前,头也不抬,冷然地垂眸写着什么。   郁承期黑黢黢的猫身皮毛蓬松,略微直竖尾巴,轻晃了晃,见顾怀曲视若无睹,索性跃上桌案,蹲在一旁,找存在感一般用绿幽幽的眼眸瞧他。   顾怀曲依旧不理,郁承期也难得没捣乱。   窗外阳光洒照,从微敞的窗缝斜映下一缕刺眼的光亮,微尘浮动,一人一猫就这么彼此静默,宁静中略显一丝和谐,自从他们反目成仇后,倒是格外的少见。   就在养伤的这几日,郁承期始终没见到顾怀曲。   但他不仅没气恨,反而冷静下来许多。   仅仅因为是顾怀曲只伤而没杀他,他便倏忽有些松动了。哪怕知道顾怀曲本质仍然对他抱有杀意,他还是犯贱一样,忍不住地去想。   就在方才,他突然明白过来一件事——   自己根本不可能不喜欢顾怀曲。   他觉得自己这想法简直蠢透了,但又不得不承认。   他曾以为只要自己恨得够久,对顾怀曲的那点情意早晚会消磨殆尽,直到今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不过是他在自欺欺人。   即便顾怀曲总是又凶又冷,对他不好,拿他当宿敌,想要置他于死地……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世上没有比顾怀曲更好的人。   他想。   一定是因为他本性太恶了,才会使得纤尘不染的顾仙师,对他有着与生俱来的吸引力。   他喜欢高高在上的,喜欢目下无尘的,喜欢清风朗月、不融俗世的,喜欢那个和他置身极端、截然相反的顾仙师。   像魏雪轻那样的人,也许不可谓不善良,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可到底也只是庸人一个,自贬自折,会为情思而困囿。   ……世上像顾怀曲一样的人终究太少了。   他的师尊铮铮傲骨,凛断果决,舍得下私情,割得了私欲,以天下为先,当得大道。   即便郁承期自己什么也不是,可他敢认,他就是喜欢。   特别的喜欢。   甚至郁承期恬不知耻,不仅承认喜欢顾怀曲这个人,更承认喜欢他的身子。自从那一次过后,他连夜里梦的都是被春潮浸润、温软滚烫的顾怀曲,有时满腹邪火的醒过来,不知要缓和多久才能从那股腾烧高涨的恶欲里抽离。   这样的顾怀曲,尤其是在旁人的衬托之下,就更显得清逸出尘,光芒无限。   有那么一瞬之间。   郁承期一点也不想让顾怀曲死了。   ——但也仅仅是那么一瞬而已。   在某一方面,他们两个都出奇的倔强。   顾怀曲不会背信弃义,不会背叛仙道,从来如此,坚定不渝。   而郁承期再怎么动心,也绝不会对背弃自己的人手软,容不得一把刀子在心里搅和。   他宁可和顾怀曲师徒相残,也不愿做一条任人宰割的丧家之犬。   除非……   郁承期眯起眸,不知想起了什么。   尾尖微晃,忽然心念一动——   除非,他们之间的恨念彻头彻尾的消失干净。   顾怀曲能以仙主的身份……答应与魔界和解。   他仔细想了想,这大概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出路。   他也无所谓这么干。   但若是顾怀曲不识好歹,就怪不得他了,他会在灵力彻底恢复以后,把顾怀曲给绑回魔界!   到时管顾怀曲乐不乐意?总之人是归他了!   这样问题不就彻底解决了吗?   郁承期连耳朵尖都动起来了,满脸写着狼心狗肺,蹲在顾仙师面前,又动了欺师灭祖的念头。   顾怀曲从头至尾都没看他,面容冷淡,兀自将最后一笔收尾,正要将纸叠起来——   郁承期思绪沉浸,还没回过神,只看见顾怀曲收笔的动作在眼前晃了一下,他不经大脑,“啪”地一爪落下来,将纸给按回去。   顾怀曲一抬眼,冷厉微愠地盯着他。   郁承期:“……”   习惯了。   他如今看见顾怀曲做点什么,就控制欲极强地想要一探究竟,臭毛病改不掉。   郁承期状似乖巧,神经质一般,按完了又缓缓把爪子缩回去,缩之前还不忘偷瞥一眼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顾怀曲写的是一封信,给韩城的。   郁承期只看见了一部分,大概是想让韩城尽早回来,中秋时回宗中团圆。   他并不关心什么韩城,就连韩城回家重修祠堂,至今未归这件事都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他脑子里还在琢磨着顾怀曲,想来想去,依旧有些想不明白。   有一件事,他始终觉得疑惑。   顾怀曲当初为什么一味的想要杀他?   为什么不试着让仙界与魔界和解?   顾怀曲难道就一心只想壮大仙界,压制魔界,好让魔界失去魔主血脉,再也抬不起头来吗?   顾怀曲……当真有那般好胜?   郁承期倏忽变回了人形。   他转眼从矮小一团变得高大颀长,没规没矩地坐在桌案上,月白色弟子袍服将他身形衬得挺拔而坚韧,棱厉柔和地轮廓被光线映照,从鼻梁到下颚,透着薄亮的光,极是认真地偏头瞧着顾怀曲。   他想到什么就问什么,忽然开了口:“师尊,你好像从没考虑过与魔界和解,徒儿很好奇,这到底是为什么?”   骤然听到这个问题,顾怀曲收着信封的手一顿,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沉默了。   他脸色有几分异样,片刻才看向郁承期:“为何和解?”   “一旦和解,不就天下太平了吗?”   顾怀曲直直看着他,眼眸微垂了一瞬。   嗓音清冷平淡:“你希望天下太平?”   “师尊难道不希望吗?”   郁承期手臂撑着桌案,神色懒懒地,漫不经心道:“师尊,你可知道,比起仙魔两界,本尊更在意的是你。”   “你凭什么拿本尊的真心喂狗?本尊不甘心。血脉不是我选的,帝尊之位更不是我想要的,都是天意强加罢了,魔界是生是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好心好意,余光观察着顾怀曲的表情,纡尊降贵道:“除非,师尊想的话,本尊可以为了你……”   “——什么叫与你无关?”   未等说完,顾怀曲竟倏忽抬起头,蓦地冷声质问他。   他无端提高嗓音,周身一瞬间寒意凛然,眉目厉拧,将郁承期硬生生噎回去。   郁承期被吼得一愣,险些噎死。   不由得懵了懵,极是不懂地看他。   顾怀曲不知因何勃然恼怒,盯着他,额角似是被气出了青筋,忍声道:“郁承期,你说的可是人话?你身为一界之主,一个念头便能让整个魔界受你牵连,你是不曾做过选择,可旁人就做过选择吗?”   “若非天意弄人,谁又愿意让你这中混账承袭帝尊?你可曾想过!”   “……”   郁承期愣住了,顿觉委屈又窝火。   他心头百种滋味纠缠,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难得放低了姿态……得到的却是这中答案?!   他觉得顾怀曲简直不可理喻,心里若说没有委屈气恨简直是假的,火气蓦地上涨,面色一沉,咬牙切齿地眯眸道:“顾怀曲,你有病?”   “既然你那么厌恶魔界,我不管你不该高兴得很?你清高大义的毛病又犯了?冲本尊发什么脾气?!”   顾怀曲面上气怒交加,深吸了口气,却未辩什么。   不知为何,他只盯着郁承期没再说话,半晌,闭上眼睛别过头去,攥紧指尖,仿佛极力按捺,忍了又忍。   郁承期不明白他到底在忍个什么。   他面露鄙薄,正想开口再骂,却看见顾怀曲那张清俊的脸上怒意深浓。眼眸睁开时,那双平日里清清冷冷的凤眸竟涌现了出人意料的失望,万般复杂,如翻涌沉寒的一池幽潭,令郁承期本想继续质问的话梗在了喉咙里,为之一怔,蓦地顿住了。   ……他不明白。   可顾怀曲也没再说。   仿佛已经疲倦至极了。   顾怀曲未置一词,漠然疏冷地别开了脸,敛尽情绪。   转身走了。 第54章 本尊最喜欢猫崽啦(二更)   一场阴雨瓢泼而至,噼啪击打着屋檐纸窗,如雾般细密的雨水顺着飞檐翘角倾流而下,形成道道雨帘。   殿外天光阴沉下来,殿内门窗紧闭,屋内没有点灯,只有一片寂静冷色的灰蒙。   郁承期坐在窗边的桌案前,仍停留着没动。   他坐的是顾怀曲走前坐过的地方,位置尚有余温,面色沉沉的盯着那一砚墨出神,薄唇弧度寡淡,细密的眼睫微垂,细看之下,竟像有几分低落。   他想不通。   顾怀曲不是第一次冲他发火,更不是第一次骂他,他早就习惯了,但这次却和以往不同。   郁承期想不通为什么……   他恨了顾怀曲那么久,时至如今终于对顾怀曲心软了一次,提出想要摒弃前嫌,向仙界和解。他想要的不多,只要顾怀曲肯放弃敌视他、杀了他的念头,他就乐意回到从前那样。   无所谓顾怀曲愿不愿意当他的人。   他还是他的乖徒弟,他也还是他的好师尊。   难道他这样还不够委曲求全吗?   顾怀曲为何拒绝他?   顾怀曲不想跟自己和解,他也许还是恨自己,厌恶自己,对自己的血脉嫌鄙不已。但……顾怀曲却对他露出那种神情,就好似还对自己有过期望一样。   郁承期不懂,顾怀曲到底在失望什么?   他对自己期盼过什么吗?   可笑极了……他想,难不成顾怀曲还在乎过他这个合该千刀万剐的魔族徒弟?   郁承期越是想不透,面色便越是阴郁,偏头出神的盯着桌案,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泄愤似的拨弄着毛笔。   其实他除了委屈不甘。   心底还有那么一丝丝……一丝丝的动容。   倒也不是他的问题。   郁承期给自己找了个恰如其分的理由——   他本来就喜欢顾怀曲,这么多年了,又爱又恨,割舍不掉,偏偏顾怀曲拒绝之后还对他露出那种表情,好像对他抱了多大的期望一样,换谁谁不会多想?   两个矛盾在脑海里相互盘旋,郁承期心情更差了。   他不仅疯狂地想知道顾怀曲整日一副冷漠寡欢的样子,到底藏了什么天大的秘密,还一时迷失了方向,突然不知应该如何再对待顾怀曲。   万一……顾怀曲还有点在意他呢?   ……   入夜的时候,雨还没停,仍在淅淅沥沥的下着。   溟蒙微暗的小径上,湿淋淋的小道溅湿了靴面,郁承期撑了把伞,在去往藏书阁的路上。   顾怀曲已经许多天不曾回殿里住,他自己一个人在让清殿待了那么些日,他想,再不把顾怀曲拉回来就亏了。   藏书阁里都是长老和弟子,顾怀曲之所以来这里,本就是不想看见他,可郁承期伤势一恢复,腿脚方便了,轻易拦不住。顾怀曲无法在人前与他拉扯,当着众多长老的面,迫不得已答应他,冷着脸回了让清殿。   刚一进门,顾怀曲便厉皱起眉,似欲发怒。   转头到却对上一张笑吟吟的俊脸。   郁承期带着极是随意的笑,烛火暖橙色的光将他棱厉的轮廓柔和了许多。   才几个时辰过去,他就仿佛什么今日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懒洋洋地站在面前,拂掉顾怀曲肩头不慎溅落的水珠,关切道:“师尊辛苦一天啦,饿不饿?徒儿给你做了好吃的。”   顾怀曲深吸口气,闭了闭眸,已经厌极了。   可郁承期是真的在关心他。   在有些事情没得到定论之前,郁承期还是决定,对顾怀曲好一点。   旁人大概会觉得他有病,但他想,那是他们不懂。郁承期从始至终,其实都希望顾怀曲能看他一眼,别对他那么绝情,如今终于有了一点蛛丝马迹,哪怕就一个眼神,他也乐得其见。   不过,事情还没有结果,他到底不会像从前那般敬重顾怀曲。   他做惯了肆无忌惮,放纵腻人,说是要对顾怀曲好,其实仅仅是换了种过分的法子,从恶劣得招人恨,变成狎昵得招人烦。   “我真的给你做了好吃的,特地给你做的,你看。”郁承期拽着他往里屋走。   桌上摆着一盘热气腾腾的水煮鱼,以及小半碗米饭。   水煮鱼表面飘着一层金黄的浮料,配上鲜亮多汁的鱼肉白,汤汁鲜辣艳红,色香浓郁,霎是好看。   这是顾怀曲以往的习惯。   顾怀曲偏好吃甜,也喜欢吃辣,夜晚忙碌过后是他最疲惫的时候,吃些好东西能使精神放松。故而,郁承期从前总会变着样的给他做菜或是甜点,解解乏。   但不会太多,以免夜里积食。   换做从前,顾怀曲也许会朝他淡淡笑一下,朝他道谢。   可现在不会了。   顾怀曲只是冷漠看着,看他又想耍什么把戏。   “师尊怎么啦?”   郁承期也不恼,装作不懂的样子,亲昵地扯他的衣袖:“尝尝看?”   见他不动,郁承期不肯罢休,夹了一筷子,另一只手心仔细在下面接着,作势要往他嘴边送。   顾怀曲眉头一皱,面色不耐地偏头躲开,正想开口说什么。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是让清殿负责做杂活的弟子。   那弟子有礼貌地叩门三声后,哭丧着脸大声禀报道——   “仙师,后院的小池塘丢东西了!!”   “宗主前两日送来的极品仙湖犁鱼,那——么大一条,突然不见了!可结界还完好,不知是谁偷的!那条原本是中秋夜宴时要用的,金贵得很,现在该如何是好啊?!”   “……”   顾仙师顿时面色一沉。   他就知道!!   无事献殷勤,绝对没什么好事!   他压低了声音,瞪向那罪魁祸首:“郁、承、期!”   郁承期才不觉得有什么,臭不要脸道:“怎么了?本尊又没动一口,我拿你的东西做给你吃,也算偷?”筷子又紧着往他嘴边送了送,“赶紧尝一口啊,这么贵的鱼,不吃不就白费了?”   “……”   顾怀曲额角狂跳,差点将他一记掀出去!   在顾怀曲眼里,郁承期无论做什么都是刻意在报复他,激怒他,而事实上,郁承期的行为也的确很像这么回事。   毕竟这混账只顾自己好,顾怀曲高不高兴又怎样?反正他是自得其乐。   单是炖熟一条金贵的鱼还不算什么。   接下来几日,顾仙师对他愈发难以忍受,要说起来简直行迹龌龊,不可饶恕。   顾怀曲能明显地感觉到郁承期的变化,没了那么深的怨恨,反而像条滑不留手的蛇,又腻又缠人得紧,要骂骂不走,要留留不得,像带着不知名的毒汁,刻意甜腻地往他心头刺。   他不知道郁承期态度突转的原因的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快被气疯了。   譬如某日清晨,金乌刚刚透出云层,阳光暖而不烈,正是在屋外饮茶翻书的好时候。   顾仙师吹着清凉舒服的风,刚坐了不到半刻。   郁承期从殿里推门而出,理所当然地走过来。   “师尊在晒太阳吗?”   “……”   “太阳有什么好的。”见他不答,郁承期状似不懂,偏了偏头,低劣嗤笑道,“和徒儿待在一起不是更好吗?太阳射不到的地方,徒儿就可以。”   “……”   顾怀曲一时没懂。   不等他反应过来,郁承期瞬间阻断了他的灵力,将他往身上一拽,手臂箍紧了腰,向上用力直挺挺地抱起来!惯性之下,身形修长的顾仙师猝不及防趴在他肩头,转身被抱回殿。   殿内隔着墙壁,传来一顿破口大骂。   再譬如。   天气渐凉,宗中要给弟子们做新衣了。   郁承期赖在让清殿不走,负责量身寸的弟子只好拿着皮尺,硬着头皮前来敲门。   可殿内半晌没人回应。   顾怀曲在案前忙着公务,被敲得烦了,忍无可忍,抬眼冷然盯向床上。   郁承期没睡醒,仍旧赖在榻上,睁不开眼,对敲门声置之不理。   顾怀曲走过来的时候,他一条手臂搭在床榻外边,去拽那雪白软滑的衣袖,勉为其难,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徒儿已经过了长身体的年纪啦,身量又没变,师尊帮我将尺寸报上去不就好了吗?”   顾怀曲并不知他身寸具体如何,愠怒道:“滚。”   郁承期不高兴了:“怎么?师尊不知别的,腰围总该知道吧?上次在精怪洞里,你不是用腿……”   “……”   说完这句话,顾仙师不出意外面色腾地烧红,蓦地惊诧羞恼,像是被雷劈了耳朵!   殿外的弟子没等到开门,只听得屋里一阵砰砰咣咣,桌椅掀翻,好似有人在里面凶狠地打了起来。   ……好生吓人。   除此以外。   顾怀曲还察觉到,郁承期这段日子似乎比多年前更要黏他。   不是言语间的那种黏。   而是……肌肤上的焦渴。   郁承期嘴上肆无忌惮也就罢了,下流逾矩的举动也一日胜过一日,顾怀曲心慌意乱,甚至骇然想到,郁承期该不是突然中了什么癔症?否则……怎么还会萌生出异样渗人的念头?   ——之所以这么觉得,原因是在某一日,郁承期看着顾怀曲,忽然想起了奇怪的心思。   所谓灯下看美人,本就勾人心动。   正巧那日夜也深了,郁承期心念一动,一把拽住顾怀曲的手臂,蓦地从背后将他圈在怀里,力道紧实,下颚暧.昧地搁在他肩窝上,鼻尖翕动,细细在他脖颈处贪恋般的嗅了嗅。   动作之熟练,俨然已是个惯犯。   顾怀曲手一抖,书卷“啪”地掉落。   他正欲发怒,却听郁承期紧贴着附在耳边,低声道:“师尊,徒儿最喜欢猫崽啦……帮我下一只好不好?”   顾怀曲猛然一僵,不可置信。   “徒儿知道您是男人……”他眸色戏谑,半张脸埋在顾怀曲的颈窝里,睫毛细密纤浓,将那双水墨色的眼眸遮了七分,仍不可阻拦的流露出几分狭劣,“可不试一试,又怎知师尊的身子怀不上种呢?万一你天赋异禀,和那些凡夫俗子不一样,徒儿想和你……”   “——滚!!!”   未等说完,顾仙师已经一路烧红到了脖子根,双眸震骇,羞恼大怒的推开他!   从未接触过下.流的话本的顾仙师只觉得如遭雷劈,震愕难言,火气腾地高涨。   混账东西,岂有此理!   他简直杀了他的心都有!!   荒谬到这个地步,他……他怎么也说得出口?!! 第55章 和师尊过节(三更)   顾怀曲忍住心口的砰砰乱撞,想不明白世上怎会有这种异想天开的孽障。   不仅如此,顾仙师甚至有种被反客为主的错觉。   要知道,无论如何,他是郁承期的师尊,是看着郁承期从年少长到如今的,年纪比郁承期要长。当年他才是“主”,而郁承期只是受了默许才敢黏着他的“客”。   可如今郁承期早就过了那个年纪。   每每看过来的时候,笑意成熟,眸底有锋芒,即便所作所为与当年相仿,给人的感觉却早就不同了,亲密狎昵的行径时常令顾仙师一阵羞耻发麻,暴恼不已,心里疯狂想要逃避。   加上郁承期不知犯的什么毛病,总是对先前的“锁情阵”念念不忘,不止一次的追问他究竟有没有喜欢的人,惹得顾仙师愈发心烦意乱。   顾怀曲一再冷漠无视,岂会不知道郁承期是怎样的人?   他想……假若他当真对某人心有所属,郁承期会怎么做?   杀了对方?还是将对方折磨得痛不欲生?借此来报复他??   顾怀曲习惯了这么想,因此也没注意到,郁承期每次提起这事时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细究起来,还怪是委屈不悦的。   一连多日,顾仙师被纠缠得不堪其扰,躲又躲不掉,时间长了,越发脾气暴盛。   还差几天,中秋将至。   这日,宗中终于收到韩城快要回来的消息。   小师妹宋玥儿与韩城一路回返,但比韩城要早几日到,一回来便神色恹恹的,气色很不好,白皙的小脸都瘦削了不少。   楚也见到都愣了:“玥儿,山下闹饥荒了?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大师兄这些日心情不好。”   宋玥儿没有理会他的话,这么多日不知经历了什么,面色不大好,垂着纤细浓密的眼睫,眸中微黯的光泽闪了又闪,欲言又止,最后只说道:“不要多问了。”   说罢转身回去,关了屋门,无论说什么也不再回答。   真是奇怪。   楚也沉吟半晌,加上韩城借口这么多日待在山下,难保发生了什么。他在门外来回来去的踱步,摸着下巴,没想出什么好主意,只能先往师尊那里知会一声。   有顾怀曲的地方,自然就有郁承期。   楚也已经习惯了,禀告的时候也避不开。顾仙师听说此事,只是无甚表情的点了点头,转身回屋继续忙他的公务。郁承期斜睨了眼,也打算关上殿门,楚也却忽地叫住他:“诶,等等!”   他上下扫量郁承期:“我看你已经没事儿了吧?”   郁承期以为他要替顾怀曲轰自己离开,冷着个脸,嗤之以鼻:“关你屁事。”   接着要关门。   楚也砰地一把按住,“嘶,急什么啊?师兄要回来了,你若是没事了,就下山跟我一道去接应他。”   郁承期道:“接应他干什么?”   “我听小师妹那意思,师兄近日状态差得很,不如我们先带他在山下逛逛,放松放松也好啊。”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郁承期对他吃喝嫖赌那套极是不屑,嗤之以鼻的眯眸。   “何况韩城他什么也不告诉你,又怎么可能用你来管?他不想说,就尽管让他自己去解决,有一个送上门的宋玥儿还不够吗?你也想跟着掺合?”   楚也嫌他狼心狗肺:“都是同门师兄弟,万一他有什么困难不好开口呢,郁承期,你就不打算帮他一把?”   韩城这段时日经常下山不归,情绪也极不稳定,众人全都看在眼里。   楚也一早就觉得他不对劲,郁承期也更不可能没察觉。   但郁承期自私自利,他如今可是连顾怀曲的情绪都不照顾,又怎么可能顾及韩城。   真是好笑。   “我伤没好,不去。”   郁承期似笑非笑地拒绝。   他原本不提还好,一提此事,楚也更要骂他:“狗屁!你得不治之症了?一点皮肉伤到现在还没好?!”   “一点皮肉伤?”郁承期挑眉,作势要挑开衣襟给他瞧个清楚,“你知不知道那一剑刺得有多重?胸口都刺穿了,你管这叫皮肉伤?”   “那也早该好了!”楚也没那么好糊弄,重重地“呸”他,“你就是狗仗人势,仗着师尊宠你,趁机装病偷懒,还蹭着让清殿的伙食,不要脸!”   郁承期倏忽被他这句话取悦到了。   倏地笑了下,挑唇扬了扬眉毛,甚至颇有几分挑衅,懒散又招欠道:“对呀,师尊就是宠我,怎么着,你眼红了?”   楚也没来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骂骂咧咧地回了声“滚”!   不去拉倒,他索性自己去!   楚也臭着张俊脸一甩袖,独自往山下去了。   事实证明,郁承期的想法没错。   韩城果然没有与任何人说的打算,婉拒了楚也的好意,径自回到山上。   得知此事,顾怀曲不曾多问,更不曾怪罪,清清冷冷无甚在意,还为韩城准备了些安神的补药,亲自过去探望。   小师妹这些日大约是休息不好,眼睛总是红红的,同样得到了师尊几句关心,心头一感动,眼睛红得更厉害了。   楚也唉声叹气,劝韩城无论如何还有师尊在,当真有何难处,师尊断会站在他这边不是?   让清殿里,师尊信任弟子,弟子敬重师尊,气氛好不和谐。   偏偏只有郁承期除外。   他觉得这样全心全意信任旁人的顾怀曲像个傻子。   顾怀曲有那个能力,分明可以查个究竟。   万一真有什么大事,顾怀曲才是最该一清二楚的那个。   可顾怀曲却偏要顾及弟子那点自尊,不闻不问。万一韩城真有什么天大的麻烦,积郁难消,招致心魔……最终走火入魔了,那是杀还是不杀呢?   郁承期暗自鄙薄冷嗤。   并非他故意诅咒,而是韩城再这么下去,说不定真的离酿成心魔不远了。   ……   中秋当日。   山海极巅上下所有宴席都设置在露天的白玉高台上,布置得极为奢侈,尤其仙长和长老们的宴席,长桌数丈,头顶暖橙艳红的灯笼高悬于半空,如游龙蜿蜒排列。   上千盏雕琢华彩的琉璃花灯放置于四周,只等着夜幕降临,天色一暗,便能将整个夜空与月映成缤纷暖色。   山下有热心肠的百姓亲手做了月饼,几个食盒装得满满当当,送到宗门来。而山海极巅也同样做了各式馅料的月饼,馈赠给城中周乡的百姓。   来来往往,俱是心意。   经年云雾缭绕的山巅,此时热闹忙碌。   时辰还早,弟子们闹闹哄哄成群结伴的下山采买,年纪大了的仙长们,不爱与小辈掺和,聚在仙气缥缈的亭台水榭里,吹着清凉舒爽的风,精打细算今年的礼单又送出去多少。   巳时。   有长老拿着精雕厚重的月饼盒,敲开了让清殿的大门。   “小曲啊,这是我殿中弟子照着家乡口味做的月饼,与宗主送给大家的那份不同,香甜得很,来来来,尝尝看!”   顾怀曲双手接过:“多谢宋长老。”   宋长老年事已高,一身仙风道骨,胡子老长,满脸红光的笑呵呵道:“今年的晚辈们要在宴席上表演舞剑,听闻是经由贺仙长指导的,那场面必定不俗。”   “天雪峰还送来了寒山冰梨花,百年难得一遇的好酒,配上琉璃盏,最适合赏月不过啦,为此山宗还特地在南面搭好了赏月台,就等着天黑了。”   “还有……”说到一半,宋长老一拍脑门,倏忽记起来。   “哟,对了!看我这记性,小曲,这次的宴席你可是又不打算参加?”   ……顾怀曲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   “那就太可惜了,中秋佳节本就该齐聚团圆,你也不必总这么苛待自己。”   顾怀曲顿了顿,面色清冷寡,微垂下眸,还是将话咽了回去:“……是,长老不必担心。”   宋长老摆摆手:“也罢,我让江应峰给你留一小壶冰梨花,晚上派人给你送来。”   顾怀曲眸中有些沉,略微抿唇:“长老不必挂念,我不喝酒。”   “不喝酒?哦,好罢……不喝就罢了,无泽殿那边的月饼我还没送,就先过去啦。”   宋长老痛快地走了。   殿门重新闭合。   顾怀曲转身,无甚表情的将盒子放在桌上。   桌子一旁,皮毛黝黑的猫崽慢悠悠晃着尾巴,站在旁边,幽绿的眼瞳瞥了眼盒子,又看了看顾怀曲,转眼变成人形。   他没个人样的懒洋洋蹲在桌子上:“宋长老不是与你很熟吗?你从小跟在他们几个老头子身边长大的,他怎会不知你喝不了酒?”   顾怀曲没理他。   郁承期轻嗤了声,想不明白顾怀曲这种行径,哪里像是苛待自己了?凡人家的小孩子逢年过节都会被按着头给长辈们敬酒,顾怀曲这么随心所欲,宴席说不去就不去,难道不是被娇惯出来的?   他转眼又暗暗扫了眼顾怀曲今早取出的新衣裳,此时正在窗边挂着,被阳光这么一照,犹如泛着细碎银霜。   不过,他总觉得……顾怀曲原本是打算参加中秋宴的。   郁承期沉吟了片刻,瞥向他道:“顾怀曲,你人缘该不会真那么差吧?我看方才宋长老的意思,不像是习惯你不参加宴席,一句客气都没有……难道是本就不想你去?”   顾怀曲冷冷看他:“胡说什么,轮不到你妄自揣测!”   “徒儿这是为你好。”郁承期浑不在意,“说不定那帮糟老头子就是看你天资太高,脾气又臭,性情傲慢,所以才排挤你呢?”   顾怀曲面露厌烦,转身就走。   “师尊要去哪啊。”见他不高兴,郁承期索性不说了,一把握住他的手臂,漫不经心地从桌上跳下来,偏过头来瞅他,“你今晚打算和那帮弟子们一起吃饭?”   顾怀曲双眸微愠地反问:“我为何要跟他们一起吃饭?”   “那你拿那件衣裳是打算穿给谁看?”   顾怀曲像被戳中了,顿时炸了毛般怒道:“怎么?我不见人便不能穿衣裳了?!”   郁承期嗤笑地摸了摸鼻子:“没这个道理。”   “徒儿是想说,师尊既然哪儿也不去,不如穿给我看。正巧,听说飞花城的夜景甚好……一起去看看吗?” 第56章 本尊在撩他   往往他说这种话的时候,是不允许顾怀曲拒绝的。   天色近暗时,郁承期拖着顾怀曲出了山门,御剑向南而行。为了能和顾怀曲共乘一剑,他还特意禁锢了顾怀曲的灵力。   “……松手!”   顾怀曲使不出法力,恼怒不已,不肯安分。   郁承期站在他身后,勉强维持住剑身的平衡,依旧被挣得摇摇晃晃,整个长剑晃荡不稳的在高空中腾云飞行,再多晃几下就该翻了。   看起来相当危险。   可郁承期难得脾气好,竟也不恼。   他反而将攥着顾怀曲肩膀的手稍一使劲,把人调转过来面对着面,手臂紧揽在对方腰上,眼眸漆黑幽亮地瞧着他,低笑道:   “再动就要掉下去啦,师尊真的不怕?怕的话就抱紧我呀。”   “……”   顾怀曲眉角微抽,竟哽住了。   好在夜色已深,天边的光线几近于无,只有几点微微闪耀的星子。顾仙师抿紧唇,眉间隐隐皱出沟壑,不说话了。   他墨色青丝与衣摆飘荡翻飞,一身崭新的银月流光袍,将衬得人愈发清冷,清瘦颀长的身形逆着背后一轮狡黠圆浓的月光,羞恼之色不甚分明。   飞花城的中秋夜景果然极好。   花灯高悬满城,万户与月同圆。   郁承期的心情也前所未有的畅快,他从没像现在这样,牵着顾怀曲的手腕走在城中最热闹的街市上,没有所谓的师徒之别,悠哉悠哉,闲纵放肆,一时新鲜极了。   顾怀曲与他不同,只觉得羞于见人,站在原地不肯挪动,低沉恼道:“郁承期……!”   郁承期却自顾自地想起来:“啊,对了!”   街市上灯火橙红,人潮拥挤,郁承期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突然拽着他挤到街边的小摊子旁,也没细看,直接丢了块碎银,取走一只奇丑无比的花脸面具。   而后笑嘻嘻地转过身,将面具扣在顾仙师脸上。   “师尊是仙界的大人物,就这么随随便便和弟子在街上乱逛,叫人看去了可怎么办啊?师尊都这么大的人啦,怎么这点事都不懂,还要徒儿教给你。”   ……顾怀曲竟无言以对。   天边升起灼眼的光,烟火砰砰炸开,碎成五彩缤纷的花火。   郁承期在喧闹的烟火与人声中提高了嗓音,墨眸被映成流光溢彩的色泽,眯眸朝他笑:“师尊喜欢什么,徒儿带你去买好不好?”   “……”   街边一间间的商铺鳞次栉比,灯火通明。   顾怀曲无从反抗,被拖了进去。   郁承期买了一大堆的贵重玩意,包括一些奇奇怪怪的玲珑坠、白玉冠、天乾墨砚……   将乾坤囊塞得满满当当,美其名曰送给顾怀曲,顺道还在街边猜了灯谜,赢来的花灯一股脑全都塞到他怀里。   顾仙师看得直蹙眉。   ……实则他一样也不需要,纯粹是这混账东西觉得他需要。   等到郁承期尽兴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两人还没用过饭,郁承期便又带着顾怀曲进了一家酒楼。   小二领着他们径直上了二层。   楼上没有普通的窗,而是整面外扩的观景台。这个时辰,酒楼内的客人依然很多,郁承期要了最好的位置,倚着朱漆木栏,可见头顶的飞檐翘角,与那一轮盛明皎皎的圆月。   抬眼是流光恣意,低头便是满市喧嚣。   酒楼内有些吵,但气氛很好。   郁承期喜欢这种尘世烟火的味道,但对面的顾怀曲显然不愿配合他。   丑丑的花脸面具被搁在一边,顾怀曲嘴唇弧度冷淡,一副冷漠不采的样子,只看着外面的风景。   郁承期猜测,他这位清冷喜静的师尊一定是嫌吵了。   但那又如何?   郁承期低低嗤笑了声,他才不管顾怀曲呢,总之他自己觉得开心就够了。   等到菜谱一上,他大方的点了几盘菜。   郁承期对饮食没什么特别的喜好,那么多年,唯独是对顾怀曲偏好的东西印象最深,因此随手点的几道,也都是顾怀曲爱吃的。   点好了菜,他瞥向顾怀曲,见对方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郁承期又觉得不悦了。   他起身走到对面,直接紧挨着顾怀曲坐下来。   顾仙师身侧一沉,恍惚有种被狗使劲拱了的错觉,恼道:“干什么?滚。”   郁承期浑不在意地嗤笑:“凶什么?”   郁承期今日是真的心情很好,好得不得了。   他跟任何一个人在一起时,都没有这么心情畅快过。   郁承期生来没有爹娘,从小浑浑噩噩的在市井里过活,他知道自己所见过什么,所感过什么,最烂最恶的东西都入过他的眼,自己也被腐坏了骨子,像他这种人,不可能有良心。   在他眼里,世人都一样。   谁也不愿看他,他眼里也容不下谁。   自从他儿时有记忆开始,最能牵动他喜怒的,也就顾怀曲这么一个人。   与顾怀曲阔别三年,终于在今日,他又彻底找回那种忍不住想靠近顾怀曲、无休无止地对顾怀曲好的感觉。   兴许是因为恨因爱起,所以他对顾怀曲的爱恨并不冲突。   就算恨他又怎么了?   恨就不能喜欢了吗?   郁承期已经摒弃了做人的念头。   臭不要脸地这么想着,视线倏忽一瞥,黏在顾怀曲脸上。   顾仙师被那股黏黏腻腻的视线看得一阵别扭,愈加不自在,转过头瞪他:“干什么这么看——”   话没说完,一只手忽地轻捏住了他的下巴。   郁承期实属不由自主,没有忍住,也没打算忍。   好看的薄唇凑上去,气息温热蛮横,猝不及防,重重在股回去嘴唇上印了个湿热的吻。   顾怀曲怎么也没料到这一招。   眸中蓦地一震,登时僵住了。   顾怀曲唇上很软,跟之前尝到的一样,有种淡淡的甜。郁承期想入非非,但没有感受多久,他忽觉胸口一痛,猛地被推开!   郁承期也不恼,舔了舔唇,朝他笑。   抬眼就看见顾怀曲整个人犹如蒸熟了一般,面颊徒然烫红,眸中又厉又怒,难以置信极了,随之腾起一股怒腾腾的杀气。   顾怀曲觉得他简直是在发疯!!   四周的人太多了。   酒楼内嘈杂的人声变成了一根根银针,刺得顾怀曲如芒在背。   他不敢去看旁人,心脏快要撞破一般剧烈搏动,第一次觉得如此丢脸。巨大的羞耻感笼罩下来,他面红耳赤,满眼羞怒狠厉。   顾怀曲想走,可肩上被一只手掌用力按着,起不了身。   他回过头,羞赧低骂道:“还不放开!混账东西……你活腻了?!!”   郁承期还没回味够,极是愉悦地偏头瞧他,低劣嗤笑道:“怎么啦?亲你就亲你,难道还要挑日子?”   随即他看着顾怀曲那张红透的脸,又凑近些:“师尊觉得害羞了?”   “你……”顾怀曲正欲发怒,眼前却倏地一黑!   郁承期忽然招欠,大张旗鼓地脱下外袍,猛地往顾怀曲头上一蒙,掩耳盗铃一般,将堂堂顾仙师的脑袋裹成了包子,借势挡住旁人的视线——只要把头裹住,就没人能瞧见顾仙师的脸了!   顾怀曲在一片漆黑中听见男人无耻地笑声:“哈哈哈哈……师尊你瞧,这样是不是好多啦??”   顾怀曲气血上涌,胸膛顿时剧烈起伏!   但这还不算完!   正当他杀气四溢地将外袍扯下来,打算将这孽畜撕个粉碎时,恢复视线的瞬间,却对上那张俊美戏谑的脸。那混账东西正懒洋洋地撑着头看他,回味无穷般的舔着唇角,低低发笑:“师尊好甜呀,这盘松鼠桂鱼原本那么甜,如今尝起来,竟都没味道了……”   这个混账……   真是……真是疯了!!   顾怀曲眸中惊怒异样,竟被气得浑无理智,狠咬着唇,蓦地起身。   伴随一声轰然巨响!!   酒桌猛地被掀翻,茶壶瓷杯摔得凶狠稀碎,满地狼藉。   顾怀曲从面庞到脖子根一路绯红,赧然闭上眸深深吸气,一副极其少见的神情,连郁承期都被他的反应惊着了。   原本吵闹的酒楼一瞬安静,周遭的客人纷纷投来视线。   如此气极发抖的状态,顾仙师竟还不忘了顾及脸面。他手中紧攥着那枚花面具,迅速扣在脸上,不让人瞧见,极好遮掩了那一脸羞怒欲死的神情,狠命咽下了这口怒气。   接着看也不看郁承期一眼,转身就走!   郁承期上去拉他:“师尊……”   “闭嘴!!”   顾怀曲是当真羞怒极了。   那身流光细碎的衣料很滑,郁承期一下没抓住,正要再追上去,余光却不知瞥到了什么,令他倏忽一顿。   郁承期视线越过观景木栏,竟看见对面那座茶馆的二楼窗旁,坐着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不知是何时在那里的,折扇微晃,朝他勾唇巧笑,打了个招呼。   郁承期:“……”   再回过神,就这么一会的功夫,顾怀曲已经走得没影了。   郁承期眉角微抽,索性按下那股冲动。   给店家赔了银子,转身下楼,去了对面。   ……   贺轻侯已经来了好一会了。   他与郁承期有特定的联络方式,自然也得到过首肯,可以随时确认郁承期的行踪。今日他叫了壶好茶,早早在对面等待时机,打算趁人不注意时,给郁承期递个消息。   哪曾想,正好撞见那么一幕。   一见郁承期进屋,贺轻侯那张俏脸上的神情立时变得很是奇怪,习惯性地用那把凭霜扇掩着脸,阴阳怪气起来:   “哎呀,亏得属下还一直关注尊上的动向,恭等着您回去呢,想不到您已是乐不思蜀了……魔界与仙界关系如此紧张,尊上却仍有心情戏弄那仙主,真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监呀,这可叫属下如何是好?”   郁承期一撩衣袍在对面坐下,冷眼抬眸,瞥着他:“什么叫乐不思蜀,你瞎了?”   “难道不是?”   贺轻侯暗暗打量他的脸色,立马换了副表情,模样忸怩嗔怪,一双狐眼泪水汪汪的看他,怨妇似的,假意啜泣道:“那好罢……不过,假若尊上彻底恢复了灵力,可千万记得告诉属下呀。万一您隐瞒不告,故意不想回魔界,属下这几年的努力,岂不是竹篮打水……”   郁承期额角一跳,脸色沉下来:“贺轻侯。”   贺轻侯闭了嘴。   他冷道:“本尊用不着你提醒。”   郁承期懂得有来有往。   顾怀曲既然厌恶他的血脉,排斥他的身份,他怎么可能还蠢疯了留在仙界?放着好好的帝尊之位不要,除非脑子有病才会当什么宗门弟子。   他作为郁承期时,或许黏着顾怀曲、恶心顾怀曲,还算不得什么,可作为帝尊,两者根本不可相提并论。   这点道理,他怎么可能不懂? 第57章 再送一份礼物   贺轻候这才满意了,敛起那副糟心表情,媚眼一挑,掩面朝他笑起来:“属下就知道您最英明啦!尊上一言九鼎,属下就等着您的好消息,等时机一到呀,属下必定响炮鸣锣、风风光光的前来接您!”   郁承期:“……”   他懒得搭腔,面无表情,自顾自地回想道:“你今日来得正好,本尊有件事要问你。”   “尊上请说。”   “经棠和吟风究竟是什么关系?”   “……”贺轻候一顿,笑吟吟地弯起眸,“自然是苦大仇深的关系。”   “可本尊在境中看到的,好像不止这么回事。”   贺轻候脸色有一瞬的不自然:“……尊上看到了什么?”   没等郁承期说什么,他晃了晃扇子,紧跟着解释道:“其实,早在多年前,吟风与经棠也曾和平相处过一段时日,那时他们修为尚未圆满,但两人之间的情义属实没有多少,否则何至于闹到后来那般地步呢?”   “我贺家三代为帝尊效力,可从没听说他们之间如何如何……尊上可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郁承期略微挑眉,道:“倒也没什么。”   他看贺轻侯这副样子,怕是也吐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没有多说,也没再继续问,好整以暇地垂眸倒了杯茶,淡道:“你今日来有何事?”   贺轻候清了清嗓子:“属下今日是专程来向尊上禀告的。”   “先前在仙界暗中售卖的那批魔兽,属下已经派人已经处理了,可惜背后之人隐藏得极深,尚未抓到证据。倒是尊上之前让属下去找那个潜伏在山海极巅的眼线,属下已经找到了,人就在尊上身边。”   “那人是敬山君安插的。”   贺轻侯道。   “敬山君安插眼线,却不告知尊上,在属下看来实乃监视,欺下瞒上,想必没安什么好心!属下猜测,这眼线与魔兽之事一定脱不了干系,您的血,极可能就是此人偷出来的。”   他面露不悦,说起此事,便不得不提一提这位同僚的小话,折扇一合,哼声道:“这敬山君,平日就无法无天,目无法纪。依属下之见,他定然是担心尊上回了魔宫,我便会得宠得权,进而贺家会踩在他头上耀武扬威,他忌惮于属下,所以才想出这么一招,想挑拨仙界与魔界的关系!一旦两界发兵,他得了军功,那在尊上面前的地位可就了不得了!嘁……真是好不要脸!”   贺轻候骂骂咧咧的啐了声,颇像个吹枕边风的奸妃,委屈嗔怨道:“尊上,您可千万谨慎呀!”   郁承期面露鄙夷,并没有接他的话。   思忖了片刻,凉凉地看向他:“所以……那个眼线,究竟是谁?”   ……   从飞花城到山海极巅的距离,并没有魏雪轻说得那么夸张,御剑而行,至多一个时辰就能回去。   郁承期到达宗中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   秋风寂寂,夜深人静。   让清殿那帮弟子们的酒席刚散不久。   两个小师弟早早睡下了,楚也喝得酩酊大醉,呼噜声响亮如雷鸣,大师兄韩城的房里还点着灯,不知在干什么。   郁承期方才一时兴起,从路边的小摊子拎了几串鞭炮回来,没什么用,就图个喜庆,跟他今晚的心情相当应景。   他没急着回房睡觉,而是径直去了让清殿,将顾怀曲拽出来。   顾仙师当然还在生气,但架不住郁承期厚颜无耻,硬说要拉他出来放花灯。他方才本来都要睡下了,浑身只穿了雪白软绸的里衣,被拽得太急,出来的时候只匆匆忙忙披了件外袍。   在玄字号——也就是弟子们的寝处附近,有条清澈的溪流,流水淙淙,蜿蜒直山下,溪边有座八角亭,建得很高,但位置相对隐蔽,是宗中偷摸恩爱成双的弟子们常来的地方。   此时因为天色太晚了,附近寂静无人,郁承期便带着他来了这里。   郁承期对赏月有执念。   中秋本就是该坐在一起赏月的日子,他方才只顾着和顾怀曲吃喝玩乐了,还没有静下来好好赏过月呢,这怎么能行?   于是他便与顾仙师径直上了亭顶,在亭顶坐了下来。   他从乾坤囊里翻出了两盏花灯,递给顾怀曲一盏。   顾怀曲皱眉嫌弃,郁承期硬塞进了他怀里:“这种日子许愿最灵啦,师尊不想试一试吗?”   顾怀曲面色清清冷冷的,本想拒绝,郁承期却已经自顾自转回了头,认真地垂下眸,用指尖凝起的细弱灵流,在花灯上写起字,边写还边想着,神情很是当真。   月色笼罩,将他本就棱角分明的脸侧衬得更加深刻好看,轮廓泛着一层薄薄的月白。   郁承期的长相很有欺骗性,尤其在他认真起来的时候,薄唇微微带起一点弧度,低垂的黑眸里映着一缕细碎微薄的月色,额边的几缕碎发,将那张脸衬得毫无攻击性,彻底陷入沉思一般,沉沉地思忖着。   竟让面皮本就很薄的顾仙师……一时不知怎么拒绝他。   所以顾怀曲暂且忍了。   他垂眸看了眼怀里的花灯,抬手写下了短短一行字。   郁承期立刻停下,光明正大地偷看,尚未看清一个字,花灯被某只瘦削玉白的手快速遮住,厉眸瞪过来:“看什么!”   “……嗤。”   这都怕羞。   郁承期不屑一顾。   不多时,两人将灯点燃了。   暖红的花灯随着夜里的微风被送至天上,向着一轮圆月,飘飘晃晃,泛着明亮而显眼的暖色。   郁承期闲散放松地撑着手臂,一条长腿踩着飞翘的亭角,下颚微仰,懒洋洋地看了一会,偏过头来道:“师尊到底写了什么?”   顾怀曲不耐烦:“既然是许愿,说出来还如何灵验?”   郁承期道:“好吧。”   不说也罢,他也不甚在意。   秋夜的风有些凉,吹起来却很舒服,天上的花灯渐渐飘得很远了,光影朦胧,仿佛要与月光融为一体。   两人之间气氛静默,只有徐徐微风吹来。   郁承期视线里是皎洁无瑕的月,余光里有顾怀曲随风吹荡的几缕青丝。   他仰着头望了一会儿,不知想着什么,忽然又百无聊赖了一般,开口道:“顾怀曲,你说……你以后会娶妻生子吗?”   顾怀曲沉默了一下,冷漠道:“不关你的事。”   郁承期视线没从圆月上离开,径自嗤笑了声:“你最好不会,否则本尊生气了,后果会很严重。”   “……”   “你想呀,我以前对你那么好,可你居然忘恩负义,转头和别人好上了,还跟她开枝散叶、你侬我侬。本尊断不可能容忍,你说是不是?”   顾怀曲闻言只觉得气恼,冷道:“那你待如何?”   郁承期眉角微挑,笑吟吟地看他:“当然是叫你们妻离子散,天人永隔啦,若是能让你的子嗣也胎死腹中,那就更好了,也省得本尊气上心头,将他活活摔死,如此岂不是多了一笔孽债?”   顾怀曲眉间蓦地添了几分冷怒。   指尖攥紧,抿唇冷然地盯着他,他忍了又忍,本想置之不理,可最后还是没有忍住,问道:“郁承期……你是只对我如此,还是对谁都这样?”   郁承期道:“哪样?”   “……为所欲为,枉害人命。”   郁承期看了他片刻,似乎在确认他是不是认真的,半晌,倏然淡漠地笑了:“顾怀曲,你好像是真的蠢。”   “本尊心性恶劣,本性难改,这点我早跟你说过,人命在我眼里又算得了什么?从前本尊恪守门规,是为了你,事到如今没这个必要了,谁还能管本尊?”   顾怀曲眉间动了动,双眉紧蹙,不说话了。   见他不言语,郁承期继续那个话题:“所以呀……你还是不要娶妻了,白白祸害一个姑娘。反正你这种人未必有人瞧得上眼,倒不如安分一些,别学人家春心萌动,做好你的仙主,不是也挺好的?”   顾怀曲神色默然沉郁,将头偏过去,没有理会。   郁承期不高兴了,拽他的袖子:“说话呀。”   “听见没有?”   “怎么,你就非要娶那个人不可?”见顾怀曲始终不答,他脸色有些沉了,眯了眯眸,“顾怀曲,本尊是该说你痴情还是骂你蠢呢?她到底是谁?”   “……假如有帝尊血脉的那个人是她,你也会像对我一样,对待她吗?”   “……”   没有人答复。   郁承期意识到,他们之间的恩怨到底是无解。   薄薄的云雾遮住了半边月光,他没了赏月的心情,面色沉郁,从亭子上跃下去,径直朝着寝房走。   没有人强留,顾怀曲自然也不在这里待了,同样从亭子上下来,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在回去的路上,刻意与郁承期保持了很长的距离。   他这幅爱搭不理的模样令郁承期极是窝火。   郁承期小肚鸡肠,又报复心极重,脸色极是不虞,别扭地想了一路,在快到寝房门口时,忽然想通了,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么了事。   于是他顿住脚步,回过头,别有用心地看向顾怀曲。   顾怀曲眉头皱起来。   ——若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他断然不想跟在郁承期后面。   郁承期指尖一动,突然封住了他的灵力。   顾怀曲眉间拧紧,怒意愈深:“干什么?”   “中秋之夜,再送师尊最后一份礼物……”   郁承期冷笑了下,对他施了个短暂的定身术,导致顾仙师片刻之内无法动弹,接着召出了乾坤囊。顾怀曲心头一紧,脸色不禁变了变,慌然不知他想做什么。   紧接着,他便看见一道鲜红的色泽凭空而出,犹如一条柔韧猩红的长龙,猛地闯入了他的眼!   ——那是一串鞭炮。   郁承期点燃了鞭炮。   “……”   顾怀曲警觉又茫然地看着他手里爆发出噼里啪啦红红火火的惊天巨响,在夜深人静的时分犹如横空劈雷,炸得人耳膜发疼,而后一个甩臂,伴随着完美的抛物线,径直丢上了附近的屋顶!   屋顶: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下一刻,睡在这座屋内的人便被这震耳欲聋的炮声惊醒了,从酩酊大醉的梦中惊坐起!   暴怒的吼声隔窗飘出老远,伴随着鞭炮一同咆哮:“操***!!谁啊?!!”   “……”   顾怀曲一动不能动,面色有些发青。   郁承期这才满意了。   皮笑肉不笑地挑了挑唇,拍拍手上的灰,丢下烂摊子,转身回房。 第58章 他恨不得掐死这个傻子   翌日早上起来,郁承期得到消息。   顾怀曲感了风寒,病了。   骤然得知这么件事,郁承期怔了半晌,恍恍惚惚,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放在以往,堂堂让清仙尊的身体可健康得很,从未听说他得过什么风寒疾病,如今竟这么脆弱不堪,真是惹人怀疑。   难道是因为昨夜太凉,他定了顾怀曲的身……把他吹病了吗?   这个消息是从楚也嘴里说出来的,据他所言,师尊昨晚深更半夜不知犯的什么……不,是不知哪里来的兴致,浑身上下穿得极为单薄,还站在秋风簌簌的院子里,犹如一块巍然不动冷冰冰的石雕,脸色阴沉冷硬,像要吃人,把喜庆的鞭炮扔到他屋顶,喊他起床,然后……   提出要考查他的功课。   楚也昨晚宿醉得厉害,当时一个哆嗦被吓清醒了,到现在都没想透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师尊,强打起精神被迫展示了半宿剑法,直到天快亮时才歇下。   他当然不会知道为什么师尊要用这种诡异的方式叫他,更不知道师尊为什么要检查自己的功课,提心吊胆的睡了一夜,一早起来,就听说了这么个消息,心中也怪是迷茫感慨的……   师尊真是……   好生高深莫测。   郁承期一阵沉默,没管昨晚最后到底如何了,只是在自顾自地想——   顾怀曲到底是怎么了?   生病……怎么可能?   他的师尊百折不挠,铁打似的男人,怎么会因为吹一夜凉风,就病了?   装的吗?   他没理会楚也,带着怀疑,又变成猫形,去了让清殿。   让清殿中。   无泽长老已经成了常客,隔三差五就要来给顾怀曲诊脉,郁承期来的时候,正听见他在唉声叹气,坐在床边,摇头对顾怀曲规劝:   “小曲啊……你近来身体每况愈下,愈发虚弱了,我前些日给你送的补药,你都好好服下了没有?每月给你的天品药红莲,可按时吃了?还有让你每日运转一个周天,疏通筋骨脉络,你也照做了吗?”   顾怀曲此时正卧在床榻上,面若骨瓷,唇色泛着虚弱的白,清冷又脆弱如冰魄。   闻言都一一应了,微微颔首:“是,都按长老说的做了。”   无泽长老深深叹息,仔细想了想,似是也没了办法,深思了良久,意味颇深地摇头:“真是人各有命……”   顾怀曲动了动唇,还想再说什么,眸光却瞥到窗边跃下的黑影。   意识到郁承期来了,他索性垂下眸,没再言语。   接下来不管无泽长老再说什么,他都只做简单的回应,似乎不想给郁承期透露半分。   郁承期面色微寒。   顾怀曲依然什么也不打算跟自己说。   郁承期这次倒是心里很平静,像是习惯了,不想做无用功,又或者是因为瞧着顾怀曲这病恹恹的模样,觉得有那么一点可怜,所以难得没生出逼问的念头,只是出于那么一丁点的恻隐之心,想看看顾怀曲的病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就在无泽长老刚走不久,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紧接着便有弟子急促地“砰砰”叩门。   “仙尊!仙尊!!”   “不好了!!”   顾怀曲皱起了眉,看向殿门,嗓音微哑道:“何事?”   那弟子很慌乱:“韩城师兄,他……他状况有些不对劲!我们也不知他怎么了!”   “好像,好像……像是魔、魔……”   那弟子语无伦次,没说出个所以然,顾怀曲脸色却蓦地一沉,仿佛预感到什么,倏然站起身。   随着动作,他只觉一阵剧烈猛然的晕眩感随之而来。   他皱紧眉忍了下来,拢紧了衣裳,步伐疾快地往外走去。   顾怀曲俊美的脸此时透着病态的苍白,两颊潮红,嘴唇干裂,看起来当真病得很重,郁承期不知他为何如此焦急,眉间微沉,隐隐也觉得有事发生,紧跟过去。   弟子寝居处。   韩城的门前围了不少人,堵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张望,不停低声窃窃私语。   屋内传来宋玥儿焦急紧张地声音,听起来快是要急哭了,两个小师弟匆匆忙忙搬来私藏的灵药箱,忙进忙出,想尽一点微薄之力,屋内隐约还有不知所措的踱步声,像是有人在里面急得团团转。   场面有些复杂混乱。   众人都在朝里张望,直到顾怀曲出现,门外那些围观的弟子才勉强安静下来,自觉让路。   顾怀曲步履极快,身后还跟着一个不知何时变回了人形的郁承期,未理会任何人,径直进了屋内。   小师妹等人见到他,如同见了救命稻草,带着哭腔朝他喊:“师尊!!”   “师尊,您快来看看师兄!他、他……”   郁承期跟在后面。   目光往床上一看,视线简直被黑气占据满了,不由得愕然!   这股气息不知是只有他能感觉到,还是所有人都有所察觉——   这分明是魔气!!   床榻上的韩城不仅昏迷不醒,还冷汗涔涔,呼吸如被扼住了喉咙一般,艰难急促,额角青筋暴起,像被恶鬼困在了冰窟梦魇,床单被攥得几近撕裂。   浑身黑气萦绕,极为惊骇可怖!   郁承期凭借着血脉优势,仔细看了看,发现那股魔气不是外来的,而是从韩城体内散发。   郁承期并不像其他人那般惊骇慌乱,眸色微沉地思忖。   难道是因为经棠在他体内种植的那枚魔核?   可魔核只听由自己使唤,自己又没有做什么,魔核怎么会发作??   那难不成是韩城自己出现了心魔,所以才催发了魔核?   ……但无论是哪种原因,眼下可能已经不重要了。   郁承期冷漠地想,因为这是在仙界,一旦有人出现入魔之兆,无论是“走火入魔”的“魔”,还是踏入“魔道”的“魔”,皆是众人之大忌。   不论此人是谁,最终都逃不过一死。   如今韩城这副样子人尽皆知,门外那些弟子们议论纷纷,人心惶惶。   韩城即便能被救回来,恐怕也……   就在这时,一道沉冷威严的声音忽而打断了思绪:“都出去!”   顾怀曲面色冷冽。   他要替韩城镇压魔气。   郁承期没有什么表情,像是不出意料,只漠然地瞥了一眼,甚至对榻上那人毫无怜悯,随便顾怀曲如何白费力气,转身要跟着离开。   顾怀曲沉声叫住他:“郁承期,你留下。”   郁承期顿了顿,停住脚步。   小师弟将门带上了,门外的弟子们被轰了个干净,屋内安静了,外面也清静不少。   他转过身来,看着顾怀曲:“师尊有何事?”   顾怀曲抬眸与他对视。   那双眸里极沉,犹如令人溺水窒息的深潭。   郁承期只看了他一会,随即好似从那双眸里明白了什么,倏地凉凉勾唇,皮笑肉不笑。   “与我无关。”   “本尊什么也没做。”   他猜测,顾怀曲是在怀疑他。   也对,顾怀曲那么厌恶他,当然会怀疑是他干的。   屋内的气氛沉得令人窒息。   床上的韩城愈发扭曲暴躁,于梦中与恶鬼死死挣扎,冷汗浸湿了床单,咬牙发出痛苦地声音。   顾怀曲没说什么,只是闭了闭眸。   他脸色沉得无法形容,并未与郁承期争执这个问题,低声道:“我并无此意,我只是想……你救救他。”   郁承期一时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顾怀曲偏过头,眉心紧皱,语气竟有些放低了姿态:“我如今灵力大不如前,难凭一己之力挽救。此事关乎人命,郁承期,我知道你能控制魔气……你可否,救救他?”   郁承期一时沉默了。   半晌,他冷淡道:“本尊救不了。”   顾怀曲眼睫颤动,低低皱着眉。   郁承期冷然看着他,薄唇微动:“顾怀曲,我救不了他。”   “你知不知道,本尊当年是用了什么法子才化入猫身?”   他语气很凉,仿佛无关于己:“当初本尊剖出了自己的灵根,生挖了仙核,烧了那副躯体,最终浴火焚魂多日,才得以炼魂入窍,换来这副一无所有、什么也不是的身体,变成今天这幅模样。”   “我如今灵力不纯,连魔核都尚未凝结……”他竟自爆了根底,无所谓一般,冷冷对顾怀曲道,“你要我拿什么救他?”   顾怀曲眸中短暂的微缩了下。   这些事他从未听闻。   郁承期眼底极冷,睫毛漠然低垂,冰冷讽刺地嘲道:“都是因为你,本尊才会吃这么多苦……你竟还想让我出手帮他。”   顾怀曲眉心不安地动了动。   他始终不知道郁承期的修为几何,更不知道,他如今连魔核都未成……心绪极其复杂的沉默了下来。   过了良久,他动了动唇,毫无波澜的哑声道: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郁承期眉心微跳,掀起眼皮,想去看顾怀曲的表情,可顾怀曲已经转过了身,注意力一心只在濒临魔化的韩城身上。   那股气恨又在胸腔里烧了起来。   郁承期闭了闭眼,胸口深深起伏了下。   他不是恨顾怀曲无视他。   他知道顾怀曲向来是这样的人,仁慈心善,又倨傲倔强。既然要救韩城,顾怀曲哪怕拼死一搏,咬着牙榨干了自己的仙脉也会去救。   他只是觉得凭什么??   顾怀曲堂堂让清仙尊,仙界之主,凭什么要这么做?区区一个韩城比他重要吗?为了区区一个弟子,值吗?他就这么喜欢舍身取义,慷慨赴死?   简直不可理喻!   郁承期简直被气笑了!   他恨不得掐死这个傻子。   可理智又让他十分明白,他当年是为什么唯独对这样一个人情有所钟,为什么会被这个人刺得千疮百孔,又是什么在勾着他这个烂至骨髓的人,让他一忍再忍。   ……只是忍到如今,郁承期不想忍了。   他跟顾怀曲对立至今,实在觉得乏了。   滔天恶欲在他胸腔翻滚,让他止不住的妄念横生。   他抬起手,倏然锁住了顾怀曲的灵力!   随即伸出双臂,从背后搂紧了他,高大挺拔的身姿极具压迫感,将人紧紧圈进怀里,不设防地,低头将脸埋入顾怀曲的颈窝,呼吸粗热蛮横,刻意要压制着他一般,姿态粗野禁锢地汲取着对方身上的气息。   顾怀曲虚弱滚烫的身子猛地一颤,瞬间狠厉皱紧了眉,手指攥紧了,瞬间勃然发怒。   却听郁承期忽然在他耳边开了口,听来倦懒,又带着几分阴翳认真:“师尊,算啦……”   “如果你救了他,你的灵脉就废了,徒儿不想看你这样,所以我愿意帮你……只不过这个代价很大,我想拿师尊的命来做交换。”   顾怀曲心头一紧:“什么意思?”   ……他是想杀了他?   郁承期鼻尖在他颈间轻蹭了蹭,低沉狎昵地紧贴着,浓烈狂妄地占有欲一时涌上心头,竟令他脑中一热,做了毫无意义的决定,凉森森道:“师尊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玩意……”   “所以,你愿意将自己抵给我吗?从今往后,师尊生死都得是我的。自此仙界仙主,归为帝尊座下,为帝尊所管。”   “……这个交易,你觉得如何?” 第59章 惊变(一)   屋内的气氛压抑至极。   未至凛冬,却有寒意在砭人肌骨。   顾怀曲面色很平静,背对着他,微皱的眉心毫不起眼,看不出任何情绪,沉默着未置一词。   静了良久,竟没有拒绝。   郁承期本该是高兴的。   可真当顾怀曲答应的那一刻……他忽然又觉得一阵乏味。   顾怀曲本就是他的人,本就受他所控,只要他想,顾怀曲敢拒绝他什么?   ……自己是在图什么呢?   ……   最终,韩城还是被救了回来,暂时昏迷不醒。   郁承期这一整日心思沉郁,陷入一种暴躁又无从下手的情绪,甚至倏忽觉得茫然,连自己的心思也摸不透了。   在前半辈子,郁承期苦修了十年,走的是与血脉截然相反的仙道。那些年他昼夜颠倒,尚不知命运弄人,只为了练就一颗强盛蛮横的仙核,从而练成盖世修为。那时的他还怎么也料不到,十年之后,他会将这枚所谓的仙核当做耻辱和笑话,血淋淋的用刀子剜出来,生生踏碎自己编织数年的好梦。   那颗仙核于他而言不仅是耻辱,也是三年前,他给自己留的唯一一条退路。   郁承期曾经想过——   假如他魔核不成,不想被灵流撑破,爆体而亡……那么这颗仙核,还有最后一个用武之地。可以救他一命。   就算他不能彻底回归魔道,可也不至于会死。   而如今他为了救韩城,已然让对方将这颗仙核吞了下去。只有压住魔气,韩城才能活。   所以郁承期的退路已经断了。   摆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两条路:要么登入魔道极顶,要么死。   郁承期一时心绪复杂万千,又忽然觉得自己真是悲悯可怜。他为了顾怀曲,为了顾怀曲执着的仁慈大义,把自己的退路都活生生斩断了。   可他当初不是那么恨顾怀曲的顽固冷血吗?   他当初不正是因为自己的自私自利,所以才发疯似的想要报复顾怀曲?不正是因为,他眼里容不得沙子,受不得背叛,见不得他一腔掏心掏肺的好意换来冷冰冰的杀念,所以才想置顾怀曲于死地??   如今自己是在干什么?   郁承期想不明白,面色阴沉不定。   最终,他还是决定先顾好眼前,暗暗下了一个决心——等他魔核一成、重登魔宫的那一日,他绝不放过顾怀曲。   他要将顾怀曲掳回去。   顾怀曲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反正事已至此,这是顾怀曲亲口答应的。   谁叫顾怀曲白白浪费了自己的仙核,他得偿。   ……   这日的夜晚格外宁静,仿佛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让清殿内的烛火熄去了大半,只留下两盏,暖橙的光色昏昏暗暗,灯烛轻爆,在烛台里晕出一圈蜡泪。   这一整日,顾怀曲都很平静,平静到让郁承期感到莫名的不安。   他什么也不做,只是静坐在床上养病。   郁承期不知他是在想韩城的事,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大约就是从自己提出那个条件开始,顾怀曲就变得毫无反应了。若是换做以往,顾怀曲一定会羞恼气怒,对自己拔剑相向,亦或者被韩城的意外分散了注意力,深深的皱着眉头想事情,被打扰时,再大怒地朝自己呵斥。   但今日没有。   什么也没有发生。   顾怀曲连眉也未曾皱一下,安然接受了似的。   郁承期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又说不上是什么。   光影朦胧,床榻上金幔低垂,他手臂从背后紧抱着顾怀曲,蹭了蹭那极烫的后颈,想图几分安稳一般,搂着人蜷躺在一起,闭了闭眸。   顾怀曲还在发热,体温滚烫,手脚却冰凉。   郁承期今日是以“照顾”为由,才挤上了顾怀曲的床榻,顾怀曲没有拒绝,只是冰冷而沉默,带着虚弱发烫的病气,极是疲惫一般,很早便躺下歇息了。哪怕郁承期从身后这样紧紧拥着,他竟也无动于衷。   郁承期心绪乱沉沉的,难得什么也没做。   半夜的时候。   顾怀曲睡得极不安稳,嘴唇紧抿,额上直冒冷汗。   郁承期被吵醒了,睡意惺忪中,以为顾怀曲大约是做了噩梦,轻揽过他的额头贴了贴,才发现对方竟烧得越发厉害,滚烫的触感令他骤然清醒,索性轻手轻脚的起了身,浸湿帕子,帮顾怀曲细细擦拭。   帕子刚碰到额头时,顾怀曲醒了。   那张脸上烧得潮红,眉头紧皱,带着丝丝缕缕难忍的病色,下意识警觉地睁了睁眸,透过潮湿的水雾一般,看了过来。   郁承期顿了顿,想张口说什么。   顾怀曲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只朦胧看了一眼,又缓缓阖上眸,继续睡了。   那顺其自然的模样,就好像是确认了是他以后,便心安了下来。   微不足道的细节令郁承期心脏一跳。   随即又自嘲地想……   顾怀曲大概是在梦里……将他当成了从前那个不属于魔族的郁承期吧。   ***   翌日,天还没亮,该来的果然来了。   让清殿的大门“叩叩叩”敲响,门口传来韩城沙哑急促地声音,听着脚步,应该还有几人随行而来。   “师尊!!师尊,请您开门!弟子有话要问——”   叩叩叩——   “师尊!!”   “韩城师兄!顾仙师还未起,不可随意乱闯!”   “我有话要说!师尊,弟子韩城求您开门,师尊!!”   “师兄,你到底怎么了??这个时辰师尊还没起,你别……”还有小师妹宋玥儿的声音。   郁承期睁开眼,不想理会外面的吵嚷,第一时间先去看了看顾怀曲。   顾怀曲也被吵醒了,气色看起来好了些许,也不像昨晚烧得那般厉害。他眼睫微动,眸中清冷微沉,起了身,正要披衣前去开门,却忽地被一只手拽住了。   “顾怀曲。”   四目相对,两人都从彼此的眼眸里看到了沉静。   郁承期的沉静,或许是因为事不关己,也或许只是固执地想让顾怀曲留下来。他不想看顾怀曲想个傻子一样,被门外的蠢货拉进泥潭里搅和。   但顾怀曲将衣袖抽走了,只淡漠低声道:“变回去。”   转身走向殿门。   门开了,韩城仓仓惶惶走进来,身后还跟着焦急地宋玥儿和楚也。   “师尊!!”   下山许久,韩城果真消瘦了许多,不知是受了什么折磨,双颊微凹,精神气也不大好。今早刚从昏迷中醒过来,小师妹没拦住他,竟让韩城朝着让清殿跌跌撞撞冲了过来。   韩城甚至顾不上什么规矩,蓦地扑通一声,跪在顾怀曲面前!   他浑身衣不得体,凌乱松散,难得一见的狼狈与瘦削,如遭大恸,嘴唇微颤地闭了闭眼,尾音还是抑制不住的发抖:   “师尊,弟子、弟子昨日……”   他本有满腹的揣测与茫然,如今真见了师尊的面,却不知从何开口。   顾怀曲面色一如既往的淡漠,眸光微垂,无意般扫过他垂在身侧颤抖的手,安慰一般:“不必多言。你一时修炼出差,险些走火入魔,如今已经无碍了。”   “师尊……”   “你道心不稳,日后当多加注意。”   “若是无事,便回吧。”   “不是的,师尊!!”   “弟子……弟子有话想问。”   韩城蓦地抬头打断他,眸中情绪汹涌翻滚,灼红了他的眼眶,似是强忍锥心之痛,狠下心,咬牙颤声问他:“师尊,我……是魔吗?”   仿佛一道惊雷。   在场的楚也与宋玥儿心头皆是脸色骤变。   楚也骇然又不可置信:“大、大师兄,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怎么可能……”   “不止是我!!”韩城紧紧闭着眸,不理会旁人,双手在身侧紧攥成拳,满面苍白无色,声声追问犹如厉刺,“还有师尊座下的所有弟子,我们五人体内皆被种过魔核,我们,都是魔……对吗?”   身旁两人相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骇然震颤!   顾怀曲垂目看着韩城,眸中清清冷冷,无悲无喜。   “师尊当年并非看中了弟子的资质,只是因为弟子受魔气所侵,因为师尊……是上任仙主所留的血脉……”他仿佛赌上一切,彻底孤注一掷,嗓音悲腔分明地睁开眼,咬牙才忍住了颤抖,“您其实是仙主,对不对?”   犹如重重一锤砸落!   韩城的话彻底震撼了周围几人,楚也与宋玥儿心神俱震,说不出话,门外还有三三两两的随侍弟子,如被噎住了喉咙,骇愕瞪大眼睛听着。   无人敢言,殿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屋内一只幼小的黑猫走出来,竖瞳阴厉地盯着他,站在他面前停下脚步,不动了。   “师尊。”韩城仍在继续,喉中颤抖哽住,沉重巨大的压抑感令他直不起身,满目困顿悲怆之中,好似留存着最后一丝岌岌可危的希冀,缓缓抬头,看着顾怀曲,看着他曾经最信最重的师尊,祈求他开口,“我说的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可否请您……回答弟子。”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在了顾怀曲脸上。   或是不可置信,或是阴郁寡淡,一道一道如同银针,逼迫着他回答。   殿内的气氛沉得像浸了水,令人几欲窒息,顾怀曲不为所动,立着一身清贵淡漠的傲骨,凤眸淡淡低垂,看着跪在面前的韩城,骨瓷玉白的面容犹如冰魄。   淡漠开了口:“你从何而知?”   “!!!”   “……师尊?!”   如同晴天霹雳。   顾怀曲没有否认,便是变相的承认了,周围的弟子身形摇晃,面色倏地苍白。   郁承期竖瞳微眯起来,只觉得牙根泛痒,暗恨这块冥顽不灵的木头!   楚也不相信,还欲挣扎:“师尊,您什么意思?大师兄说得都是真的?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   宋玥儿也唇色惨白道:“是啊,师尊,我们跟随您修行多年,一直修的是仙道,假若真有什么魔核,我们岂不是两气相冲,早该爆体而死了!怎么可能会是魔呢??!”   顾怀曲眸中低沉微动,对他们置若罔闻。   “韩城,回答为师,你究竟从何而知?”   韩城已是彻底泄了气,面色死寂般灰败,闭目喃喃。   只答了两个字:“……梦中。”   梦中。   一梦,得以窥见所有,使他与走火入魔只差了一线之隔。   周围人仍沉浸在这场巨变骇闻中,皆是觉得荒谬,唯有郁承期闻言竖瞳微颤,蓦地色变。   “什么?”顾怀曲低蹙了蹙眉,不得其解。   他本想再问,刚张了张口,却见韩城睁开了眼,眸中浑光黯淡,仿佛心死,抬起头来看他,质问道:“师尊,为什么?您明知弟子这些年是如何度过……”   “当年我舅舅叛道离经,背弃仙道,做了魔族的叛徒,人人得而诛之,我北城韩家自此成为耻辱,家中弟子三代不配再入仙宗……您既是仙主,为何还要收下我?”   顾怀曲微微皱眉,似是沉思,喃喃道:“北城韩家?”   “当年舅舅暗中与魔族勾连,连夺三座仙门,杀人如麻,就连我韩家也不曾放过……我家门上下三百余人,悉数被他暗通的魔族绞死,个个死无全尸。如今他虽然已死,可背后的主谋仍在!”   “师尊……您明知我这些年来,一直痛恨魔界,怨恨魔族,无时无刻不想报仇雪恨,生啖仇人的血肉!可您,为什么……”他说到此处,忽而哽咽了,双眼赤红发颤,“为什么……还要隐瞒于我?我恨了这么多年,如今你却告诉我,我便是魔……”   “师尊,您可是我的师尊啊……你可曾考虑过弟子的感受吗?”   顾怀曲眸中蓦地轻颤。   他看着那张悲痛欲绝的脸,嘴唇微动了动,眸底隐隐有所触动。同样的责怪,同样的怨恨,仿佛又一轮重蹈覆辙,出现在他的弟子身上,可这次却远远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抑制住微颤的指尖,缓缓抬起手,想要去摸他的发顶。   “韩城……”   顾怀曲本想说话,韩城却已心如死灰,犹如被血淋淋的生挖了心脏,连同这数年的师徒情谊付之一炬,闭上了眼:“不怨师尊。”   他灰败沉冷,言语像划下一道彻底的界限:“都是弟子……无能。”   指尖停在他头顶半寸之处,仿佛被隔了一道屏障,蓦然顿住了。   可是为师,不知这些……   当年韩城不愿向旁人透露有关身世的一切,顾怀曲便也真的不去打探,不曾过问,他天真地以为自己尊重了弟子的意愿,是在护他。   而如今,他终于知道郁承期骂他的话句句实属。   他大抵……真的不是一个好师尊。   顾怀曲微垂的眼睫下情绪翻涌,眸底黯了光,收回指尖。   半晌,再无言语。 第60章 惊变(二)   韩城神情沉黯,余光之内,那只黑猫却倏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蓦然拔起一道阴影,四周气压骤降,强劲的压迫感笼罩在头顶,一只手掌猛然伸过来,揪住了他的衣襟,阴冷沉郁,低声咬牙道:   “你活腻了?还不闭嘴?!”   韩城抬眸,猛然对上一双凶戾的眼!   “啊!!”身旁传来小师妹的惊呼。   连楚也都傻了眼,抬手发颤的指着他:“你,你你你……”   师尊身边的那只猫崽,怎么会!!   ……怎么会变成郁承期?!!   接二连三的骇然消息几乎将他们冲昏了头,犹如当头一棒,脑中倏地发懵,半晌才意识到。   难道到这么久以来,郁承期一直、一直——!!   “都是因为你。”郁承期已经没了再用猫身遮掩的必要,毫不顾忌旁人,凶煞之态毕现,恨不得一掌拍碎韩城的头!   他咬牙切齿:“你知不知道,方才门外已经有人溜去通报宗主了,再过片刻,全宗都会知道你们是被种下了魔核、不仙不魔的孽障!叫你胡言乱语,这下闹得人尽皆知,整个让清殿都别想好过!你可满意了?!!”   郁承期不似顾怀曲那般仁慈,从来罔顾人情。   韩城现在就算悲痛欲绝,一头撞死,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更不是在意什么让清殿。   而是如今“魔核”一事暴露,他在众人眼中就成了跟韩城他们一样,可怜又可恨的魔种!   那还如何留在山海极巅?如何迅速恢复修为?他的仙核都被这个蠢货给吞了,若是离了这块风水宝地,待他魔核大成时出了差错怎么办?!!   还有顾怀曲……   该死!!为什么就非要承认不可?息事宁人不好吗?!!   他方才吼出的这番话太过令人震愕,以至于让众人忽了话中的“你们”二字。   曾经沉稳冷静如韩城,竟也丧失了理智,如今本就覆水难收的局面,彻底变得一团糟糕。   众人心底纷乱如麻。   就在这时候,门口忽然传来弱弱地一声:“师尊……”   顾怀曲微动,抬眸看过来——   是错过了这场大戏的两个小师弟,姗姗来迟了。   殿内的气氛僵冷得难以言喻。   两个小孩子感受到气氛,小心翼翼,只敢远远地望着。他们看着屋内,楚也和宋玥儿僵硬苍白的站在一边,韩城满面颓沉,跪地不起,郁承期正气恨暴怒,揪着韩城的衣襟。而他们的师尊顾怀曲,此时淡淡看着他们,不知是不是错觉,今日那双素来清冷寡淡的凤眸里,好像分外的幽暗难明。   两个孩子有些无措。   顾怀曲神色一如既往的沉静寡淡,眼眸微沉,朝他们伸手:“过来。”   安逾和安策年纪虽小,但心性稳正,纯澈通透。   他们乖乖迈入殿门,沉默不语的走到顾怀曲身侧,抿住了唇,什么也没有多问。   殿内沉得犹如死寂,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外面闪过几道金光。   宗主江应峰与诸位长老来了。   几人斥退了让清殿外所有的随侍弟子,面色阴沉冰冷,兴师问罪般的风风火火闯进来,挥袖在殿门外设起一道隔音结界,扭过头来,没有半点犹豫。   目光直直看着顾怀曲,恨铁不成钢般的道:   “小曲,发生了何事!”   “为何方才有人来报,说你殿内弟子尽数皆是魔族?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一直藏得好好的,为何忽然变成这般局面?你怎能如此松懈?如此大事,你、你你……!!”   暴脾气的如执长老愤然一甩袖,狠狠咬牙。   其他长老同样急得直转:“赶快说清楚,可是遭人暗算?到底是何人捅破了此事?!”   宗主江应峰也开了口,脸色同样没好到哪去,面色沉肃紧板,眉间拧出深深的沟壑,语气按捺不住的急切:“小曲,别急,我相信你自有理由!究竟是何人捣鬼?你殿中这些弟子又是从何得知的?赶快说清缘由,说不定还有可挽回!”   铺天盖地般的质问涌来。   韩城闻言眸中微震,身形又是一颤,颇有些难以置信,望向江应峰的眼神都有几分失神空洞,唇色愈发苍白道:“宗主,长老……你们也早知道此事?!”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   让清殿弟子之事,根本不是师尊一个人的秘密……长老们故意瞒着他们?!   为什么??   不止他疑惑,就连郁承期也觉得不可思议。   他以为这只是顾怀曲一人的所作所为,毕竟以顾怀曲的性情,为了所谓的大义,做出这种怜悯众生的蠢事完全有可能,所以他也从未想过,这件事还有旁人知道!   可这些长老为何要包庇顾怀曲?   包藏魔种乃是大罪,难道他们也一样和顾怀曲犯蠢,动了恻隐之心,宁可冒着大不韪的风险,也要将一群被种了魔核的弟子收归宗门?!   不可能。   郁承期眸中一凛,微眯的视线犹如带刺毒蝎,暗暗积恨,掠过这些人的脸。   此事一定事出有因,按顾怀曲沉默寡言的性子,更不会向这么多人透露,这帮半截入土的老头子之所以这么紧张,必然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否则真当仙界都是什么好人么?是他们逼迫了顾怀曲也说不定!   殿中的每个人各怀心思,长老们还在不断逼问,数道目光紧盯,一声声紧促的质问落在顾怀曲耳中,焦灼刺耳至极,顾怀曲却嘴唇紧抿,半晌没作声。   殿外微薄的晨光映射进来,薄云压抑,屋内显得阴沉至极。   顾怀曲敬重面前这些长辈。   他自幼并无双亲,唯有宗中这些师长是他的恩人,即便他在世人眼里修为无上,是声名鼎盛的让清仙尊,但面对着山海极巅的这些长老,他只是个年纪算幼、资历浅薄的晚辈,始终要知晓知恩图报。   顾怀曲无话可说,闭了闭眸,宁愿独自抗下一切,眉间微皱道:“无关旁人,都是我的疏忽……请宗主责罚。”   “你!”   江应峰顿时怒了。   方才让清殿的随侍弟子不知轻重,前去禀报时,让不少弟子都听了去,消息一旦走漏,后果难以设想!他眉目冷肃道:“小曲!都这个时候了,你难道真想陷整个宗门于不义吗!”   “宗主,其实是我……”韩城强忍着心绪,刚想认罪。   顾怀曲却眉眼冷垂,固执己见地打断他:“的确无关旁人,后果该由我一人承担。”   “小曲!!”   “师尊……”   如执长老因他这一句勃然大怒,老皱的手指气得发颤:“一人承担?说得轻巧!你倒是告诉我,你要如何堵住天下的悠悠众口?何人会听你辩解?!我整个山海极巅的弟子,如何才能不被你连累?”   “都这个时候了,你犯倔能有何用?!”   他气极了,掌心蓦地化出一道戒鞭,灵流灼灼刺目,怒喝道:“给我站好!”   众弟子面色大骇,如执长老竟要责打师尊!   那鞭子犹如凌厉的刀刃狠狠甩下来,灵流肆虐,带着暴躁的怒气,刚猛凶狠地朝着顾怀曲狠狠一抽!   “啪”地一声!!   戒鞭落在顾怀曲身前,纯白单薄的衣襟前迅速染红,皮开肉绽,渗出鲜红的血。   “!!!”众弟子大惊失色。   “师尊!!!”   韩城彻底被眼前的一幕惊醒,终于为自己的莽撞感到悔恨,可事态已然不受控制。如执长老在宗中专管戒罚,脾气最爆,抽起人来毫不手软,此刻又气火攻心,抽了一鞭仍不肯罢休,再度抬起手来!   ——啪!!   又是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肆意的血液流淌下来。   可这道鞭却没落在顾怀曲身上。   而是郁承期的手背。   在鞭子落下的前一瞬,郁承期一个侧身抬手护住了顾怀曲,正巧挡下了那一鞭,带着灵力的特制戒鞭抽在手上,引起一阵火辣辣钻心似的疼。   他整张脸都因剧痛而扭曲难看起来,抬起眸,阴翳忍怒地盯过去,咬牙道:“长老……息怒。”   如执长老喘着气瞪他,怒火难以平息。   事情发展至此,众人都明白事态的严重性恐怕已经无可挽回。   山海极巅本就是仙界第一大宗,既是世人瞩目,也受万众环伺。一旦出了任何丑闻,不仅宗门威望受损,更会让整个仙界落人话柄。   顾怀曲,那是他们仙界无人不知的八大仙师之一,向来以矜傲无私、恪守己道为名,如今他始终掩藏的仙主身份也暴露了出去!倘若一旦被人知晓他包藏魔种,座下养育多年的弟子皆为魔患……那么整个宗门,该落得何等后果?   殿内一时没人言语。   江应峰眉心沉肃,沉沉地盯着顾怀曲,半晌只留下一句:“你欠我等一个解释,若是想明白了,记得去前殿。顾怀曲……你好自为之。”   他宽袖一拂,转身与众长老离去了。   顾怀曲面色依旧沉冷,唇角缓缓地溢出一缕鲜红。   放在那一鞭劲厉十足,打在他的胸口上。   他望着殿门,直到那几道身影逐渐走远,瘦削的身子终于忍不住轻微发颤,紧锁着眉间,猛然咳出一大口血!   面色苍白无色,在一众弟子的呼喊声中,骤然昏了过去。   ......   一日之间,整个宗门因让清仙尊私藏魔种一事大乱。   消息传得很快,山下已经隐隐掀起了波澜,犹如暗潮涌动,众人知道,再过不久就会有一阵轩然大波,将整个山海极巅冲得不成模样。   魔种对于仙界而言,就如同一柄淬了毒的致命刀刃,被种下魔核的仙族与走火入魔无异,但凡与之沾染,哪怕是山海极巅这样的大宗,也必会受千夫所指,一落千丈。更何况是包庇。   因此宗中弟子人人自危,暗下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一同挺过这次的难关,气氛倒也可见团结。   但与此同时,外界却不可避免的对让清殿产生了非议,或多或少染上异样的眼光,提起“让清仙尊”四字时,众人脸上都已经不见了往日的敬畏,反而复杂至极,沉默中添上了一抹难以言喻。   无论宗主如何压制也好,许多不堪入耳的指责仍是被传来传去,最终几经流传,发酵变质,传进了让清殿众人的耳朵里——   世人心中至高无上的让清殿,已然摇摇欲坠,快要跌入泥潭。   他们说,让清仙尊身为仙主之后,这么多年却从不将身份公之于众,必然早已包藏祸心。   让清仙尊收留魔族孽患,兴许早有谋逆背叛的打算,多亏有人发现得及时,否则还不知该酿成什么大祸。   顾怀曲多年以来故作清高,虚与委蛇,背地里竟私通魔界!什么仙主之后?他怎么配得上“仙主”二字!   什么?难言之隐?   不,他可是霁月光风的让清仙尊,谁人能逼迫得了他?怎么可能有难言之隐,他一定是心甘情愿的!   背叛仙界。   罪该致死!   让清殿一时沦为众矢之的,就连宗中弟子听多了流言,也隐隐有了动摇的趋势。   那可是让清仙尊啊,旁人不知道,他们却清楚他是怎样的人,身为山海极巅的弟子,他们自该众志成城,信任顾仙师的……但……这一切终究还是没有一个合适的解释,一部分人还是忍不住受了流言鼓动,有所怀疑了。   难道他们的让清仙尊……当真早有逆心吗?   殿外风言风语四起。   殿内的众人却谁也没有心思去探听。   这几名弟子,身世坠入深渊,与仇族沦为同袍。其中最悲的不过韩城。   千夫所指,人言可畏,让清殿的地位岌岌可危,山海极巅恐怕已经再不能容他们。对此心思最多的不过郁承期。   一切都山雨欲来,可在如此紧张的时候,郁承期又隐隐感到没那么担心,在这种时候,他竟对顾怀曲有种莫名的信任。他总觉得,顾怀曲虽是个执拗顽固的傻子,却懂得权衡利弊,以大局为重。   他背道而驰的想,顾怀曲当时之所以承认得那么痛快。   说不定……早有他自己的考量呢? 第61章 惊变(三)   事态发酵不过短短两日,夜深时分,山下浩浩荡荡来了一批人,是各地闻讯赶来的宗师长老前来兴师问罪了。   顾怀曲始终没有醒,让清殿的各个弟子被禁足在寝房内,江应峰为保他们的安全,不准他们出去,唯独郁承期变成了猫,趁着夜色天黑,溜到了宗门附近。   这次各宗的阵仗极大,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众人对此事极为重视,要求山海极巅必须在今日给出一个交待。   顾怀曲是让清仙尊,又是仙主之后,他的身份特殊,问题暂且难以定论,但那些弟子可不同——不出意外,这些人是想给让清殿的所有弟子定个死罪!   果不其然。   对方站在前殿之中,俨然不见半分友善,态度强硬地开口道:“江宗主,别来无恙。”   “我等今日前来,只为一件事——你宗中让清殿的弟子,如今在何处?打算何时处死?”   江应峰眉心一跳,闻言面色发沉。   他们山海极巅乃仙界第一大宗,什么时候轮到旁人来指指点点?这群人不请自来,根本坏了规矩。   他冷着脸,掷地有声道:“我何时说过处死?”   “你们可知,这些弟子原本就生于仙族,只因受魔族所害,才会被种下魔核,又不是误入歧途!他们也是可怜之人,难道尔等想一句话就要了他们的性命?当初顾仙师便是出于怜悯之心,一心想要替他们消除魔核,你们如今要求,可尊重过顾仙师的意见?”   有人立刻冷笑了声,插话道:“那敢问江宗主,顾仙师可将那些魔核消除了吗?”   “不是我等刻意刁难,而是这么多年,顾仙师依旧留着这些祸患,居心究竟为何?怎么能不让众人生疑?”   一有人提出异议,四周又立马有人厉声跟随:“就是。他虽是仙主血脉,可谁知他有没有仙主之能?经此一事,还让我等谈何信任!不然叫顾仙师出来,亲自说清楚!”   “不错,顾仙师何在?让他亲自来说!”   此次前来的宗门,多数与山海极巅有过几分过节,多年来与山海极巅貌合而神离,这次仗着山海极巅理亏,有意想要压他们一头。   江应峰不耐与这些人纠缠,额角突突直跳,强忍微愠道:“顾仙师身体抱恙,无法与诸位见面,诸位不如改日再来!”   为首的大宗长老面带冷笑,显然不信。   “身体抱恙?既然顾仙师不肯交代实情,那也不必多说,将人交出来罢!按照仙界的规矩,魔界余孽必须处死,江宗主,还望你秉公办事,千万莫要徇私!”   “何来的魔界余孽?”   江应峰听此一言,不禁愠怒,这些人是想往山海极巅身上泼脏水!   “那些弟子,皆是正经仙界人家的孩子,当年帝尊经棠为了一己私欲,才将他们祸害至此!怎么长老一句话,就将他们变成了魔界余孽?”   周围的山海极巅弟子同样感到愤然,站在他身后,不悦地附和道:   “就是!几位师兄师姐身世清白,修的也是仙道!怎么能算魔界之人?”   那位大宗长老置若罔闻,冷哼了声,面露冷漠,不疾不徐地捻着胡须,缓缓道:“江宗主,非要我将话说明白吗?”   “就算我等将那几名弟子当成仙界之人,那也是出于怜悯之心。可事实是,在他们被种下魔核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成了经棠的傀儡、魔族的余孽!”   “江宗主,魔核究竟能不能除尽,你心中应该早有定数,别再自欺欺人。老朽奉劝你,还是趁早斩草除根,以免……”   “荒谬!”   不等他说完,江应峰已然胸中涨火,厉声打断。   “陈长老,我念在你是长辈,不愿与你争辩。但我山海极巅做事,自有我山海极巅的规矩,倘若今日诸位前来,是想好言相劝,那江某在此谢过各位。但若是想插手我宗门之事……”   他怒一甩袖:“奉劝诸位,趁早离开,江某恕不远送!”   江应峰平日性情温和,极少动怒,四周的弟子们见宗主如此维护宗门,也纷纷神情愤然,被激起了同仇敌忾之心。   无泽长老同样冷肃道:“宗主说得不错,此事山海极巅自能解决,无需外人置喙!”   身后有弟子也忍不住开了口:“没错,何况事情是出在顾仙师身上……顾仙师向来秉持道义,这么做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他平日的所作所为,我宗中弟子都看在眼里,我们都相信顾仙师!”   他这么一说,一旁的弟子纷纷按捺不住与之附和:“对!顾仙师为仙界做了多少事,世人岂会不知?他的决定不会有错。”   “顾仙师本就威名在外,如今更是仙主之后,难道他多年以来的作为,还不足以证明一切?除非居心叵测,否则谁会因为这一件事就怀疑他叛门!”   周围的弟子纷纷嚷起,替顾怀曲辩护,面对这些找上门指指点点的宗门,心中更是气愤难平!   郁承期以猫形隐藏在窗下的暗处,竖着尾巴静静听着,两颗琉璃珠般的竖瞳发着浅淡的亮光。   他早知道顾怀曲的名声不坏,却没想到,顾怀曲在这些弟子眼中竟好成这样。   吵嚷声半晌没有消停,殿内气氛愈发焦灼。   对方不肯离去,与山海极巅争执不下,各有各的脸面,谁也不肯退让。   就在这时候,那大宗长老又站出一步,眯了眯眸,嗓音苍老,缓缓开口道:   “江宗主。”   “这些魔界余孽,必须要除。”   他直直地对上江应峰的视线,那双眼尾布满褶皱,目光仍旧精锐泛光,犹如一柄将人刺穿的锋刃。   四周的弟子们受他周身的威压影响,降了音量,不禁将视线投过来。   江应峰只是冷肃地盯着他。   “当年的经棠是何脾性,江宗主应该有所耳闻。”长老语气沉缓,仿佛志在必得,“经棠与仙主针锋相对,事事攀比,如今仙主血脉既已公之于众,江宗主又怎敢保证,经棠当年……没有留下血脉呢?”   在场有人被惊了一瞬,倒抽了口凉气。   众人一时静默下来,在心底盘算着这句话的可能性。   大宗长老嗓音沧桑,眸中精光细碎的看着江应峰,缓缓道:“仅仅是顾仙师,他的修为如今就已然独步天下,与当年的仙主无异。”   “倘若这世上真的还存在帝尊血脉,那便同样是第二个经棠。”   “如今仙主血脉现世,帝尊血脉还会远么?江宗主,你要想明白……”   “这些余孽在你宗中多留一日,便多一分危险,他们在你宗中,第一个毁的便是你山海极巅。”他沉声苍郁道,“经棠当年为何种下这些魔核,这些余孽,又将有何用处?江宗主,老朽相信你是明事理之人……既然话已至此,你好自为之罢。”   他声音犹如古寺沉钟,令人振聋发聩,耳畔嗡嗡作响。   殿内蓦然沉寂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再出声。   郁承期浸满寒意的眼眸沉了沉。   盯着江应峰那张阴寒沉默的脸,见他久久不应,大约已经无言,周围也无人再替顾怀曲辩护,眸子阴冷地眯了眯,转身融入黑暗,走了。   ……   他该好好为自己接下来的退路考虑了。   如今他的仙核没了,魔核也没成,一旦体内的灵力恢复至顶峰,离开山海极巅,就等于失去了一块提供养分的风水宝地,他很可能会死。   ……所以还有哪里能代替山海极巅呢?   魔界?   郁承期一边阴沉地思忖着,一边向让清殿的方向而去。顾怀曲到现在为止还没醒,若是醒了,说不定局势还能所有改变。   今夜的让清殿四周一如既往冷清。   就连往常负责清扫的随侍弟子也不见了身影,夜风寂寂,凉薄的月色浅浅勾勒出大殿的轮廓,殿外几盏清冷的火光,反而平添几分幽静。   郁承期和往常一样,用猫形顺着窗缝挤进去。   殿内漆黑一片,没有点灯,肉垫轻盈地落到地上,屋里的人也没有半点反应。   郁承期本以为顾怀曲还没有醒。   可有了上次的经历,他每次来都习惯了保持敏锐,近乎就在落地的下一刻,立时察觉到——   屋里没有人!   顾怀曲又去了哪里?   郁承期莫名感到不妙,近乎有着某种尖锐的直觉,立刻变回人形,径直走向那道暗门——   那是当年他囚困顾怀曲的地方,藏着顾怀曲那日极力掩藏的秘密。他轻车熟路地打开机关,厚实沉重的暗门隆隆挪开,快步走向通往地下的甬道。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当年他发现这间暗室的时候其实就有所怀疑,那间暗室里空空荡荡,除了清幽的烛火以外,一无所有……   顾怀曲究竟拿它来做什么?!   靴底踏过石阶的声音在空旷中回荡。   推开暗室的门,郁承期蓦然变色。   暗室里昏黑阴冷,空无一人。   可原本应该四面封闭的石墙,此时却有一面形状异样,泛着几近透明的湖蓝色纹路,纵横交织,犹如一道没有实质的门!   顾怀曲不愧是顾怀曲。   当年整整一个月,他竟都没有发现这里还隐藏了另一间暗室!   果真是极顶宗师,他可当真小瞧了他。   郁承期疾步走向那道湖蓝色的隐秘阵法,仿佛一线之隔,鞋靴穿透了墙壁,阵纹隐隐浮于他的衣袍,一步踏入了前所未见的地界。   浓烈的魔气瞬间扑面而来!   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气息刺激了他的感知。   只一眼,他便看到了顾怀曲的身影,此刻正背对着他,身形清瘦冷傲,却失了往日的骄矜之态,纤瘦的肩膀在微微发颤,好似竭力隐忍,将人平添了几分虚弱。   空气里漂浮着难以忽视的腥气,那是鲜血的味道!   灼烫汹涌的光影下,那道身影回过了头,冷峻的脸毫无血色,苍薄如纸。   一阵强烈搏动、甚至可以称之为怒气的情绪瞬间在郁承期胸口激起!   他面容阴寒扭曲,终于撞见了这道石破天惊的秘密,俊美冷峭的脸在灼热错综的光下明暗难分,压着满腔怒火,冷笑了声,眉眼阴郁低沉,从牙缝里挤出了句:   “师尊……总算抓到你的尾巴啦。” 第62章 惊变(四)   顾怀曲看着他,可那双眸里竟没有多少诧异。   他身后是一座巨大滚烫的熔炉,不可思议的热浪里夹杂着冲天魔气,炉顶的滔天焰色在其中翻涌如浪,将边缘的铜色灼成赤红!周身无数锁链与阵法将它死死封印,却也阻挡不住那股骇然的火光将整个暗室变得像座人间炼狱。   郁承期步伐带着阴森低沉的压迫感,径直走过去。   上前一把拽住了顾怀曲的手臂,粗暴的手劲攥得顾怀曲轻微一颤,皱紧了眉心,竭力忍疼。   鼻间那股血腥味更浓了。   郁承期视线下移盯着那条手臂,压着那股火气,眉间阴郁森冷,凉飕飕质问:“告诉本尊,哪来的魔气?你身后又是什么?顾怀曲,你是在用血喂什么东西?!!”   顾怀曲在用血滋养身后那座熔炉。   他手臂上划破了深长的一道刀痕,尚未包扎,血液肆无忌惮的流到郁承期手上——就和上次见到的一样。   身后的桐木桌案上,有一只碗已经空了,碗底只余一圈残留的血渍,满室的血腥气,不难猜到他究竟割了多少血。   “说话啊!”   郁承期咬着牙,森寒阴戾,盯着顾怀曲那张脸,像要将人刺穿了一样:“再不出声……本尊就毁了这里。”   这可真是他的好师尊,一次又一次将他的认知打破!让他永远也猜不透这个人的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哪怕自己禁锢了他的灵力,把他束缚成这样,自己也还是一无所知的那个!   见他不做声,郁承期也不再留有余地,狠狠甩开那只鲜血淋漓的手臂,快步走向熔炉,戾气深重的风掀起他猎猎衣袍,掌心瞬间凝起狰狞欲裂的灵流!   “郁承期!”   顾怀曲见状厉喝了一声,阻拦在他面前,沉冷的面容苍白无色。   他站在郁承期面前看着他,半晌,倦怠地闭了闭眸,眉心紧紧深皱:“……那是他们所有人的魔核。”   郁承期眯起眼眸:“……你说什么?”   “韩城,楚也,玥儿,安策,安逾……”顾怀曲嗓音低冷微哑,“他们所有人的魔核,都在这座熔炉之中。”   郁承期掌心的灵流渐渐消弱下去,难以置信地审视着他:“……你挖了他们的魔核?”   “是。”   顾怀曲偏过头去,睫羽微垂遮住清冷的眼眸,似是觉得难堪,可语气却又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顿了顿,又补充道:“在他们每个人刚入师门不久。”   郁承期顿时眼瞳微颤。   身侧的熔炉汹涌狂妄的燃烧,在封印中狰狞扑涌,耳畔细微的水声。   一滴,两滴,渐渐在地上洇出一圈深红……那是顺着顾怀曲指尖滴落的血。   种种过往在脑海里碰擦,电光火石之间,他全都明白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他怎么就没有想到?   顾怀曲那么英勇清高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放任他的弟子们身怀魔核而不顾?!   原来顾怀曲早在那么久之前,便不知用什么法子将那些魔核挖去了!   想来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化解那些弟子的危难,可郁承期却知道,经棠所留下的魔核,就如同一颗能生根发芽的种子,就算魔核没了,但根茎犹在,跗骨之蛆一样盘踞在他们体内。   单单挖走魔核,根本斩不断魔核与他们的联系!!   “所以,你就企图用自己的血……来毁掉那些魔核?”郁承期眼底爬上血丝,嗓音都染上了阴戾。   顾怀曲面色苍薄,淡淡道:“是。”   郁承期手指渐渐攥紧,眸色阴鸷赤红:“整整三年了,顾怀曲……这三年,你一直在这么做?!”   他终于知道了,当年顾怀曲正是因为挖去了所有人的魔核,才察觉到自己的与众不同!   他体内虽也蕴育了魔气,却没有魔核。   难怪……   难怪从那时候起,顾怀曲发现了他的身份,便再也不善待他。   难怪那时他收走了自己的玉牌,唯恐被窥探去这个的秘密,再也不许自己进藏书阁。   难怪当时顾怀曲离开宗门一个月,小师弟们就生了病,因为他们早已经习惯了被顾怀曲的血液滋养,如今没了顾怀曲,他们体内的魔气反而难以控制,连区区抑制魔气都做不到!所以顾怀曲当日才宁可抛下他们,也要急匆匆的赶回来!!   难怪如今的顾怀曲这么虚弱……   难怪……   难怪那日魔窟中的顾怀曲害怕去死。   他想活着,他比谁都想活下去。   他活着,就是为了能给他的弟子们续命!!   也怪不得他说郁承期不该活着,因为郁承期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只要他一死,那些魔核自然会消失,顾怀曲的弟子们得救,顾怀曲也再不必耗尽心血去销毁那些魔核。   原来如此……   “可你为何一定要毁掉魔核?你就这么笃定,我会利用它们?”   郁承期嗓音阴郁,倏忽觉得想笑。   虽然他早该知道顾怀曲是怎样一个人,他那么自命清高,舍身取义又算得了什么?   可他偏偏恨顾怀曲这么深明大义。   恨他不信任自己。   “顾怀曲,我早就告诉过你。”   “我从不在乎魔界,也不想做什么帝尊,经棠的所作所为跟我没有任何干系!你从始至终就没有信过……你觉得我会害了他们,是不是?”   郁承期越想越觉得怒气汹涌,喉咙里压抑着暴怒的颤抖。   顾怀曲受伤的手指尖在轻微发颤。   他凉薄地垂下眸,避开郁承期的视线,清冷道:“并非如此。这都是仙主的遗愿……我不过是照做罢了。”   “……”   郁承期倏忽觉得自己真是可笑。   他一心想要摆脱血脉的束缚,从不承认经棠的意愿能改变他什么。   可顾怀曲呢?恰恰与他相反。   他心甘情愿做别人想让他完成的一切,全然置身其中,还做得那么坦然。   郁承期问道:“包括杀我在内?”   顾怀曲没有犹豫,答道:“是。”   果然......   顾怀曲只听从与生俱来的安排,从不愿意为他改变什么。   他们生来就该是宿敌。   至死方休。   郁承期拇指按了按手指骨骼,传来令人压抑的咯咯声,那挺拔深邃的眉弓阴郁起来更添几分可怖。   凉飕飕地道:“好极了。但是顾怀曲,你知不知道?”   “那些魔核本就与我体内的血脉相连,你用你的仙主之血浇注在上面,本尊反而能从中汲取灵气。这几年,本尊的修为之所以能恢复这么快,都是得益于你的血。”   他眉眼阴狠狠道:“这三年之中,你以为本尊死了,可本尊还活得好好的!你以为你割的血是为了你那些徒弟,可实际上受益的还有本尊。本尊受益,便是整个魔界受益!”   “顾仙主……事到如今,你可曾后悔么?”他阴冷尖锐地质问。   不必多说,顾怀曲那么想他死,怎么可能不悔?   只可惜一切已经迟了。   顾怀曲闻言却没什么反应。   他依旧眉目冰冷,沉默不言,手臂上那道刀口深长,溢出的血液像一缕细弱的水柱,渐渐漫延到了脚边,脸上唯一可见的一点血色也彻底褪尽了。   苍白得犹如死人。   熔炉里的火焰还在滚滚烧灼,燃着经棠缔造的魔核,和顾怀曲的鲜血。   郁承期渐渐觉得体内开始发热,熔炉烧尽了那些血,融于魔核之内。顾怀曲血液中的灵气开始充盈他的骨骼经络,手臂上的帝尊纹印阵阵发烫,代表着他的魔核,就快要彻底成型了。   他双眸依然死盯着顾怀曲,冷冷眯起眼眸,又开口道:“顾怀曲,有件事,本尊还是没想明白……你究竟更怕本尊会祸害仙界,还是更怕你的弟子会死呢?”   “本尊真想砸开你的脑子,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如今你明知本尊还活着,为何还要继续割血?难道你宁可耗损自己的命,让本尊从中受益,也要救那几个废物?那些痛恨魔界的仙民,仙魔两界的旧怨,在你眼里又不重要了吗?!!”   当年他对自己割舍得那么决绝,对其他人可以却纵容至此,就连什么仙魔恩怨也不顾了?!!   单是想一想,郁承期心头便暗恨丛生,冷笑了声,森森讥讽:“顾怀曲,这就是你所谓的仁义?你可不可笑!!”   他简直气极也恨极了。   原来从头至尾,他才是最蠢的那一个!他坚信顾怀曲心怀大义,这辈子不会为私情所动,可实际上呢?原来顾怀曲也是有心的。   只是那颗心里没他而已。   顾怀曲可以为了那几个弟子割自己的血,耗自己的修为,折自己的命,却独独不能接受他这一身魔族的血脉!   好……   他认了。   “那现在,顾仙主打算如何呢?”   郁承期极尽嘲讽地看着他,满腔地鄙薄与杀气。   “如今山海极巅也护不住他们,你心爱的弟子们就要被处死了,就凭你能怎么救他们?”他嗤笑了声,“杀了本尊吗?”   事到如今,除非那几个人体内的魔气完全消除,否则只有一死。顾怀曲用他的仙主血浇灌了整整三年,又用熔炉炼化,现在除了杀死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郁承期看着他那张血色全无的脸。   苍白得像一触即碎的冰魄,那双眼睫轻颤,原本还能勉强抑制住颤抖的手臂,如今已经控制不住了,在剧烈地发抖,那极深的刀口未曾包扎,血已经流了一地。   他的灵力与鲜血耗损了那么多年。   原本就是个半死之身了,灵力又被掌控着。   他拿什么杀他?   “是我自私自利……”   就在郁承期打算等着看一出好戏的时候,顾怀曲的唇忽然动了动,说出的话极为陌生。   “什么?”郁承期眯起眸,没敢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是我自私自利。”顾怀曲闭了闭眸,冷峻的脸苍脆得好似一张白纸,清冷道,“我曾经为了仙界,想用你的命去换旁人的命……是我不配为人师。”   “无论是你,还是其他弟子,我为了一己私念,想做的太多,可终究没做成几件事,反而拖累了所有人。”   “……这些皆是我之过。”   郁承期一时困惑,忽然听他这么说,不仅不觉得痛快,反而有种难明的心绪在翻涌。   他手臂上的纹印愈发烫得厉害,浑身的灵流躁动,魔气不受控制的浑然四溢,黑气笼罩了他的周身,已然是魔核大成的前兆。   那双眸底阴翳探究地盯着顾怀曲,咬牙讥讽道:“事已至此,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难道以为这样本尊会心甘情愿的为你去死,救你那几个徒弟??顾怀曲,你是疯了么?”   顾怀曲无甚表情,看着他:“你的修为就要彻底恢复了?”   “是。”郁承期下颚微扬,冷漠至极,“你已经没机会杀死本尊了。”   顾怀曲脸上竟有几分难以察觉的缓和,缓缓闭上眸,认同一般地喃喃:“的确,没机会了……”   他略微睁开眸,并未看向郁承期,嗓音一如既往的薄凉,透着几分虚弱:“如今你修为恢复了,可是要回魔界?”   郁承期面露讥诮:“自然。”   “既然如此,你可否再听我一言。”   顾怀曲缓缓地说。   “我希望你今后能好好统治魔界。你既然身为帝尊,就不要有负众望,魔界无你,便会出现有心之人暗中操纵大局,就像这几十年来一般,魔界始终有人恣意妄为,长久下去,终究会酿成祸端。”   郁承期眯起眼,好似有些看不懂他:“若我偏不呢?顾怀曲,你今日很奇怪,本尊说过魔界与我无关,本尊只为自己着想。”   顾怀曲神色愈冷了几分,因为失血过多,眸中已经有些涣散,仍然竭力定定地盯着他。   “可你是魔主,这是你该肩负起的东西。”   郁承期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   倏忽肩膀一颤,笑出了声。   他极为讽刺地瞧着顾怀曲,冷峭的脸上满是阴戾沉郁之色。   “顾怀曲,你在说什么?”   “当初得知本尊的帝尊血脉,你不乐意,要杀了我。”   “如今本尊想做个昏君,不管魔界,你还是不乐意,反过来教训我。”   他色泽浓黑的眸中满是尖锐,薄唇森冷:“你有病吗?本尊何时轮得到你来指使!”   顾怀曲嘴唇抿成一道直线,看着他,冷淡地眉间微微蹙紧,那双眸里好像又一次涌现出失望。   却再也没说出什么。   郁承期手臂上的灼痛感已经开始蔓延到了五脏六腑。   他浑身的灵力蠢蠢欲动,仿佛暗藏着凶恶涌动的岩浆熔火,就快要克制不出的破开岩石,山雨欲来。   魔核将成。   他连嗓音都被灼哑了。   这一次他好像看不到顾怀曲的神色,凉凉地垂下眼,漠然无情,伸手握住了顾怀曲那只血流不止的手臂。   更像是警告一般,拇指轻轻在他的皮肤上擦过,轻声道:“师尊,对自己好一点。”   “别忘了,师尊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他抬起眸,眼里如一柄沉锋暗刃。   “待本尊回来的那一日……便是师尊,随我回魔宫的时候。”   “师尊,等着我。” 第63章 惊变(五)   魔界地下,魔气源源不绝的渗透而出,沉睡于地底的魔兽纷纷苏醒。   夜深时分,整个魔界回荡着魔兽低沉的嘶吼兽鸣,躁动难安。   这种状况持续了整整三日。   魔民们心慌意乱。   而魔宫之中,所有人都开始意识到——那是他们的帝尊要回来了。   消息传到仙界的时候,顶层的各个大宗显然与魔宫一样措手不及。   当日那位大宗长老竟一语成谶。   经棠的血脉当真现世了!   三年前,魔界毫无预兆的引发祸乱,无数魔兽涌入仙族地界。   而就在这一日,三年前的祸端再次重蹈覆辙。   魔兽苏醒,身上的魔气甚至比三年前浓郁了数倍,通体浑黑的魔兽们乌泱泱涌入,撞破仙魔两界之间的结界,闯进了仙门!   相较于上一次有所不同的是,这些魔兽不再群龙无首般的四处横冲直撞,而是像受了某种号令,盘踞在了仙界的某处无人之境,就像得到军令的兵卒驻扎在此,翘首等待着他们的王。   山海极巅内。   他们的仙主已经许久不见人影。   郁承期也消失了整整三日。   让清殿的结界严严实实,旁人不敢擅自乱闯,仙主消失,整个山海极巅一时大乱。也就是在魔兽动乱的这一日,魔族的威胁再一次侵害到了仙界,山海极巅迫于形势所迫,不得不给世人一个交代。   让清殿的其他几名弟子被捉上了诛仙台。   原本大局已定,可是经过一番查验,竟没人从他们身上查探出半缕魔气。   众人茫然困惑的同时,又都松了口气。   高台之上,江应峰与几位长老们相视了几眼,神情说是意外,却好似又在意料之中。   甚至有一瞬的怅然若失,透着几分悲悯。   他们已经确定,有些早知道会失去的东西,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宣告了消逝。   让清殿的弟子们云里雾里的重获了自由,就这么被放了。   同一天。   郁承期魔核大成。   贺轻侯率领着数位名声赫赫的魔众,前来山海极巅的山脚下迎接。   他们大张旗鼓,肆无忌惮,又好似刻意炫耀,将山海极巅这座所谓的“仙界第一大宗”践踏得毫无尊严。他们表面恭恭敬敬,对诸位仙长们善意有加,仿佛只是到此拜访的来客。   等到郁承期顺着石阶从山下走下来的那一刻。   仙界众人彻底惊掉了眼。   魔界之人暗中惊叹,双眼发亮,甚至有人看着那帮仙长惊骇气怒的神情,当场笑出了声。   那个戾气满身的男人从山海极巅走下来,仿佛一夜之间,他的身影变得极为陌生,挺拔高大的身形变成了犹如从地狱沾染了血气的魔,腰封紧缚着他凌厉的腰身,凛冽的风吹掀衣摆,滚滚黑袍如浓云般狂妄翻飞,漆黑的魔气与之混为一体,难舍难分。   他逆着背后的天光云影。   镌刻凛然的脸上浑无表情,冷冷地,睥睨地垂眸看着众人。   那一眼,就像一柄勾魂索命、见血封喉的弯刀。   蛮横强势的煞气令人心惊肉跳,心头没来由地阵阵窒息。   他修长的双腿,一步一步,拾级而下。   山海极巅的众人渐渐瞪大了眼,既是因为不可置信,也是因为怒气!瞳孔在剧烈震颤,直觉得眼前发黑,耳畔嗡鸣,连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颤抖!   这个孽障!!   他竟是……竟是……!!   魔众的神情愈加充满恶意。   是了,他就是让清仙尊座下的弟子,魔界如今的帝尊。   在那男人的身后,还有一道不起眼的身影。   细瘦纤纤,姿仪端婉。   乃是本归于无泽长老座下的魏雪轻。   魏雪轻是郁承期在闭关后,打开大门时见到的第一个人。   郁承期早知道,多年前,魔界暗中安插的卧底是她,那一年私通魔界,令贺轻侯成功将郁承期从山海极巅带离的也是她。   但同时他也明白,当初偷走他血的人,还是她。   郁承期魔核大成之时,他打开门,便看见魏雪轻正站在院子里。看见他出现的那一刻,她的眼眸在泛光,再也不掩饰眸底的倾慕与钦佩,恭敬地垂下头,笔直跪下来,向他高声地喊。   ——敬山君左使,恭迎尊上。   于是他索性将她带了出来。   如今世人皆知了。   山海极巅养出了一个魔主,直到最后一刻时还浑然不知。   仙主顾怀曲的爱徒,就是魔界的帝尊。   帝尊郁承期利用了山海极巅,多年以来养精蓄锐。   把所谓的仙界第一大宗,和那位仙界的极顶宗师,耍得像个笑话。   一夜之间,山海极巅的名望彻底沦为了笑柄。   仙界百姓人心惶惶,唯恐两界发战,风雨飘摇。   ……   回到魔宫之后,郁承期又继续闭关调息。   宫外魔界的魔民们听闻帝尊现世,早就沸腾了,宫内的下属们也个个收敛了活络的心思。   “帝尊”这个称呼,代表的就是整个魔界的王,魔宫内大半手握重权的世族,体内都与帝尊血脉结了契,无人胆敢违抗,否则就是个死字。   这也是当初贺轻侯为何不敢将此事告知整个魔宫的原因。   贺轻侯的血契特殊,帝尊血脉死了,他也得落个半身不遂。万一宫内有人心怀不轨,提前将郁承期那未长成的血脉扼杀在摇篮里,事情可就坏了。   如今郁承期大成归来。   贺轻侯的身份又彻彻底底的拔高了一层。   他是郁承期的心腹,是帝尊的肱骨之臣,放眼魔宫上下,仅他一人。   郁承期闭关了十几日。   在这十几日中,贺轻侯大张旗鼓、挥霍无度,张罗着整个魔宫操办了一场盛宴。   他要这场盛宴举世皆知。   要整个六界闹得沸沸扬扬。   要让帝尊重归的消息震慑整个魔界。   要更加狠狠地,打仙界的脸。   他只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花了数千万两金银,筹备了魔界最罕见珍贵的食材,最美貌的歌姬,召集数百名高阶修士组成盛大的璨火流光阵,数万名将士预备在城下挥戟演武,还将上千名绝色美人带进宫门,填充了帝尊的后宫。   他还得知了一件天大的消息。   他甚至心中猜测,倘若帝尊知道了,会不会更加高兴。   *   在郁承期出关的这一日。   这次门外的不止一个魏雪轻,而是魔宫上下所有的臣子。   殿门沉声打开的那一刻,殿外的魔臣齐齐跪拜在长阶之下,辽阔的空地被挤得密密匝匝,摩肩如云,震声齐呼。   众人只依稀看到,白玉长阶之上,那男人身姿颀长挺拔,墨发与黑袍翻飞在风里,眸子好像慵懒沉冷地睨着,因为太远,而看不清神情。   贺轻侯是第一个起身上前的。   他询问了郁承期的状况,又将这些日筹办的盛宴一五一十的告知给了郁承期。   包括美艳的歌姬。   庞盛的流光阵。   演武的魔兵。   也包括上千的绝色美人。   果不其然,郁承期那双淡漠地眸底终于露出了些难以分辨的意味。   他负着手,手臂上的帝尊纹印如今已经消失不见,彻彻底底的烙印进了他的灵脉里。   “知道了。”回应的声音听来有几分凉薄。   “尊上,接下来可要收回他们的权印?”   贺轻侯眨了眨眼,仍穿着那身明目张胆的重紫色绡衣,说话的声音却不自觉地比以往慎重了起来。   面前的男人自从魔核大成后,已经全然像变了一个人。   浑身的魔气深重,那种蛮横得好像扑面而来的气息附带着一种戾气,像扼人喉咙的厉鬼,让他那本就俊美棱厉的眉眼,看起来愈发锐利凶狠。   如今就连贺轻侯也不大敢直视他。   深秋的风又冷又寒。   他墨发随风拂动,一身骇然冰冷的气息令人忍不住想打个寒颤。   这原本是个不用多想的问题。   郁承期却稍加思忖了片刻。   淡漠地想,收回来么?   若是收回来,便意味着他在昭告天下,要彻底执掌魔界,万权归一,不就相当于答应了临走时顾怀曲的那句话,正合了顾怀曲的意?   不过……倒也未必。   他想,其实还有一种更有趣的办法。   他可以收归了所有的权,却坐视不管。   如此,不是更加有意思?   那双密如鸦羽的眼睫下,郁承期眸中幽暗难测,尽是讽意。最终嗓音低沉地道:“收。”   “是。”贺轻侯以扇掩面,答应下来。   郁承期垂眸瞥着众人,长长石阶下,跪拜着密密麻麻的魔臣。   凛冽寒风一阵阵刮过,他们却如石塑一般,半晌无人敢动上一动。   新上任的帝尊只觉得一阵乏味,提不起半分兴致,漠视而过,迈开了脚步,缓缓地朝着某座大殿走去。   馥郁熏香的寝殿里,满室金纱帷幔。   他坐在狐绒软毯上,千盏昂贵的金枝烛将大殿照得灯火通明,丝丝缕缕的青烟从香炉的镂空铜花里逸散出来,排列如鱼的侍女低眉颔首,侍奉左右。   贺轻侯给他倒满了茶,恭恭敬敬的奉上来,说道:   “对了,尊上。”   “宫宴已经预备多时,今晚我们便可普天同庆。那地方属下精心安排了多日,费了不少心血呢,尊上可要现在去瞧瞧?”   郁承期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心里却不知在想什么。   他扫过眼前,一想到这才是身为一界之主所该拥有享用的一切,眼底的讥讽反而更浓。   贺轻侯不懂他是为何而讽,不敢揣测。   只听郁承期又忽而开口:“后宫在何处?”   贺轻侯一顿,立刻媚眼一弯,自以为意会到他的意思,嗓音柔细造作,如善从流地道:“就在这座大殿后的西侧,整片皆是。属下早有准备,原本就已经让美人们沐浴更衣,打算今晚送到尊上的寝殿中来。这个时辰,距离宫宴也快开始了,不然尊上先挑几个,享用一番?”   郁承期指尖慵懒地点着桌案。   没来由地沉声道:“腾出一座寝殿。”   贺轻侯顿了一顿,看向他:“……腾出一座寝殿?”   郁承期眸中淡漠讥诮,不紧不忙地叙述他的要求:“天寒了,殿里装上地龙,要暖一些,带一间小厨房。侍从不必太多,要清净。”   贺轻侯张了张口,似乎迟疑:“尊上是……”   “还有,周围要干净,让你的人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电光火石那一下。   贺轻侯好像懂了,后半句话没再说出口,忽然暗暗挑起那双眼来,晦暗不明,难言地看向郁承期。   那男人此刻的神情,和以往提起某个人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应道:“是……属下立马就叫人去办。”   “不过……”他刻意顿了顿,又说,“属下这里还有一个好消息,尊上可要先听了,再做决定?”   郁承期看他:“什么消息?”   贺轻侯神色幽幽的,低顺地垂着眼,可意味听来更像是刺探。   他说道。   “就在那日尊上回魔宫闭关的当晚,属下收到了密探来报,信中所述的,几乎已是证据确凿。据那密探所说——”   “仙主顾怀曲,在您下山当日……”   “身投熔炉。”   “已经死了。” 第64章 惊变(终)   “啪嚓”一声茶盏摔落。   渗人的寒意像股阴风似的钻进了四肢骨髓,令人手脚冰凉。   郁承期瞬间被血丝爬红了眼,尾音发颤:“……你说什么?”   ……   顾怀曲死了。   贺轻侯没有骗他。   顾怀曲是确确实实、真真切切的死了。   就在郁承期魔核彻底结成的时候,顾怀曲选择用自己的命去救他的弟子们……用他一身的仙主之血,彻底毁掉那些魔核。   ……为什么?   得知这个消息,郁承期只觉得脚底一阵发麻,浑身彻骨的冷。   顾怀曲为什么特地选择在那个时候……   他知道,顾怀曲一定是在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就已经决定好了赴死。可是那天……他说的那些话,和那碗血,又是怎么回事??   顾怀曲明明已经决定去死了,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割那一碗血?!   难道他是想最后尝试一搏?   不对,不可能!   他已经坚持了整整三年,早知道这么做已经毫无意义!   像是有根弦猛然崩断,郁承期脑中一阵嗡鸣——   顾怀曲最后割的那一碗血,根本不是为了毁掉魔核,更不是为了救其他的弟子!!   而是为了他!!   这个疯狂的念头冒出来,郁承期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顾怀曲是想让他重回魔界,是想让他登上帝尊之位!   否则他明知道那碗血里的灵力最终会渡给自己,却为什么还是义无反顾的那么做??他是想……他是想让自己早日结成魔核,他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最后助自己一臂之力?!!   他脊背泛凉的骇然清醒过来,手指尖控制不住的发颤,又不断的企图否认这个念头。   不对,不可能的……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他想不通,顾怀曲不是想杀他吗?不是恨他吗??   为什么会告诫他好好统治魔界?为什么要割自己的血助他结成魔核??!他不是厌恶他的血脉吗?!   难道他……   “尊上!!”   急切地呼喊声传入他耳畔都变得不甚清晰,巨大的耳鸣声刺入郁承期的脑髓,令他一时难以平复。贺轻候只看到他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双眸倏忽变得很红,呼吸不畅得胸膛剧烈起伏,疯魔般深深抱住了头。   不会的……不会的……   顾怀曲一直没有杀他,反而选择了自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到底是从什么时候??!   他记得很早之前,顾怀曲就说过——   “我能力有限,只能护好眼前,其他人自有后人来护。”   抑或者,甚至比这更早……?   “尊上!!你醒醒呀,到底怎么了?!!”   贺轻候急得手心冒汗,心惊胆颤,暗想自己大意了!   他明知郁承期对那仙主意味不明,但也没料到这般严重!早知如此,他、他就……!   不等他想完,面前的郁承期像是终于挣脱出来,忽然抬起头,用那双赤红锐利地眼眸睁开,直直钉向他。   贺轻候只觉得后背一凉,冷汗骤然如瀑流下来。   他瞳孔微缩,迎着那股叫人神魂惧颤的压迫感,从未有过的濒死般的恐惧感覆压在他头顶,僵硬着动弹不得。   就连眼珠也不敢挪动了。   他只能看到视线里,郁承期的那张薄唇微微启合,阴森沙哑着,挤出一道发颤的命令:   “现在就启程。”   “去山海极巅。”   ……   贺轻候用性命担保,这绝非是他心甘情愿的。   但出于帝尊血脉的绝对压制,他竟恐惧得连一句劝解都说不出口,立马带人随着郁承期上了路。   魔界之人想进入仙界,并非什么易事,但魔宫中人却不同。   就像贺轻侯那天带着魔众们去山下迎接郁承期一样,他们都是魔界手握重权的臣子,即便仙界再怎么与魔界不对付,为了维持表面的那一层和平,总要赏魔宫几分薄面。   郁承期提出要与山海极巅的宗主见面。   可来接见他的只有其他宗门,仙界第一大宗并不赏他这个面子,果断拒绝了他。   于是郁承期便不请自来了。   山海极巅宗门前,如泛天光的结界轰然一声,骤然破碎!!   一群不速之客闯入进来,为首的男人双眸狠厉赤红,来者不善,滚滚墨袍携着浑黑的魔气,大步往里面闯。   没走出多远,面前几束金光飞驰疾来。   以江应峰为首的一众仙长出现,及时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怒而威喝:“你们好大的胆子!!”   江应峰眉间怒皱,一甩衣袖,威慑之力十足。   “郁承期!那日你魔宫中人擅闯仙界,打破了边境结界,尚未有个交代!今日你又带头擅闯我山海极巅,是想挑衅我仙界权威?!”   贺轻侯本也觉得郁承期太过鲁莽,一路上想拦也没拦住。如今既然见到这群自命清高的仙长,他不得不端起架子,媚眼一挑,故作无辜,晃着手中的凭霜扇:   “哎哟~江宗主说的这是什么话?那结界分明是被一群不通人性的魔兽拱破的,它们要去拱结界,我们也不知道呀,怎能赖到我们魔宫头上?”   仙长之中立刻有脾气粗暴的长老喊话:“少来这套!不知廉耻!”   贺轻侯不高兴地“嗤”了声,正要再说,郁承期却开口了。   他嗓音哑得厉害,听起来就好像被熔岩烫过,往日漆黑的眼眸此时泛着不正常的光泽:“本尊今日前来不是为别的。”   “本尊只问一件事,本尊的师尊……顾怀曲,他在何处?”   听到这句话,江应峰脸色忽然黑了,似是气怒至极又不可置信:“你师尊?你还有什么脸提他!!”   郁承期眸底隐隐欲裂:“他真的死了?”   “是,死了!”   “……那你为何不拦着他?!”郁承期像徒然受到了刺激,牙关狠咬,眸中忽地迸出恨意,喉咙淬了血般挤出一句。   他冲上前去,黑沉的魔气随步伐四溢,若非贺轻侯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他险些就要一把攥住江应峰的衣襟!在几个魔众战战兢兢的阻拦下,目眦尽裂道:“你不是早知道顾怀曲在割血?!那你应该猜得到他会这么做,你为什么不拦他?!!”   “尊、尊上……莫要冲动!”贺轻侯吓得花容失色,慌忙拽着他,手掌触碰到他的手臂,冰凉刺骨的寒意令他整个人都在抖,还是强忍着攥紧了,生怕他冲动之下做出什么来。   江应峰临危不乱,沉怒道:“那是他自己的选择,谁能阻拦他?!更何况这是他命该如此,我们也不愿见到这种结局!”   郁承期怒意翻涌,眯起了眼眸。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命该如此?”   江应峰身后的某位长老发出一声怒哼。   他看着郁承期的眼神,仿佛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怨怒道:“尊上没有自知之明么?小曲之所以承受的这些,不正是因为你魔界的野心!”   承受什么?顾怀曲还隐瞒了什么?!!   郁承期只觉得心头被鹰爪擢紧了般,双眸因怒气而泛红:“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应峰冷冷地紧盯着他。   周围远远地围了不少的山海极巅弟子,神色紧张地观望着他们。   江应峰抬起手,在四周设下隔音结界。   而后深深吸了口气,强忍住怒火,盯着郁承期道:“你可知道,当年仙主吟风之所以留下血脉……都是因为经棠!”   当年经棠一意孤行,偏要留下血脉继承他的修为与灵根,不仅如此,他还挑选了几个仙界优秀的孩子,甚至是未出生的婴儿,给他们种下魔核,为自己的血脉今后所用!   因此,仙主吟风才同样做出决定,留下自己的血脉。   目的便是为了救那些孩子。   当年,是吟风亲手将尚在晶石中、尚未蕴育出的顾怀曲交到了江应峰手里,告诉江应峰,待这个孩子及冠那一天,唯有用他的肉身血祭魔核,那些魔核……才会彻底消失。   这就是顾怀曲存在的意义。   他的命运原本就是吟风亲自决定好的,他必须要去牺牲自己,拯救别人。假如他不这么做,整个山海极巅也会逼他这么做。   “原本我们也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江应峰嗓音也忍不住带上几分不忍,可脸色到底是沉冷的。   “可这一切,从他出生开始便已经注定了。吟风身为仙主,心怀大义,为了那些仙界无辜的孩子,甘愿牺牲自己的血脉。而小曲不负众望,他一样认定,他生来就是要为仙界而死!”   ——犹如天边一道霹雳雷鸣。   郁承期瞳孔微震,只觉得字字尖锐砭骨,连手脚都僵硬得泛麻。   江应峰还在继续:“小曲从来没有拒绝过,他不愧是吟风仙主的血脉,对自己这份责任接受得心甘情愿。甚至这二十多年来,他一直隐藏自己的身份,从不和人提起。”   “当年我也与他提议过,让他试着寻找找帝尊的血脉。只要他杀了你,就不必再为了血祭而死,仙界自此也能彻底得到安宁。”   他看了郁承期一眼,怨恨道:“只可惜,我没想到……他居然会傻到替你隐瞒!”   “他明知道你是帝尊的血脉,却始终犹豫不决,不肯下手,就连我们也被他瞒了过去!”江应峰深深叹了口气,带着难以忽视的悔恨,“小曲哪里都好,唯独就是优柔寡断,否则……他何至于此!”   郁承期一时竟分不清。   江应峰究竟是在悔恨顾怀曲死了,还是仅仅在悔恨,顾怀曲没能杀了自己……   郁承期抬起那双赤红的眼,竟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认识他们,复杂的情绪翻涌在眼底,逐渐涌现出了恨意。   他看着面前的江应峰,看着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老,看着那一张张理所当然似的脸……   可笑般沙哑地质问:“你们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原来顾怀曲在你们眼里,从来只是个用来血祭的工具……是个将死之人?他不是你们一手带大的孩子吗?你们就这样待他?”他目光渐渐怨恶锐厉起来,视线扫过他们的脸。   “你们这些所谓德高望重的仙长……”他倏地冷笑起来,唇间满是恨意,咬牙讥讽地挤出一句,“真是好啊……好极了!”   他总算是明白了。   怪不得……怪不得顾怀曲从来不愿和人亲近,说他喜欢清静!   因为所有人都觉得他只是个血祭的祭品。   就连他自己也认定了,他是个将死之人,不配与任何人亲密。   如今细想过去种种,他的师尊当真那般孤高吗?当真那般不喜与人来往吗?他明明那么喜欢他的弟子们,却为何总是不闻不问,故作冷漠?   顾怀曲他是真的心甘情愿,生来就愿意为了别人赴死么?!   这分明是所有人在逼迫他……排斥他!!   可即便如此,顾怀曲还是像个循规守矩的孩子一样。   他对这些宗主长老,敬重,爱戴,毕恭毕敬,甚至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可最后连死,都只是换来他们的心安理得。   他这个仙主……真是做的好生卑微。   郁承期讽刺又悲悯地想。   面对这样嘲讽,江应峰只是觉得好笑,他没想到自己也有被小辈质疑的这一天,因此怒不可遏,反问道:   “那你呢?你对他又做了什么?”   他说着话,从怀中取出一枚手环。   郁承期回神看过去,眸中蓦地变了变色。   江应峰见他的神情,便知果然如此!手指骨节攥得用力,捏着那枚即便是被熔炉烈焰炙烤,也没能融化掉的手环,心头怒火中烧,“啪”地一声扔在郁承期的面前。   “尊上还有何脸面来质问我山海极巅?”他一拂衣袖,神情不怒而自威。   “顾仙师曾经怎么待你,而你又是怎么对待的他?”   “他甚至在临死之前,还不忘了为你这个孽徒开脱洗罪,说这一切错不在你,说他信你!我说他优柔寡断,难道错了吗?!”   郁承期眼瞳微缩,心头像被针扎了似的,骤然刺痛。   “他的遗言如今还在让清殿里挂着!”   “尊上。”江应峰声如洪钟,句句震得人神魂撼荡,“你可敢亲眼去看一看?!”   ……   顾怀曲的那段遗言,是用灵力凝成的虚浮字迹,在让清殿里不起眼的飘浮着,因为时间太久,已经快要消失了。   江应峰不许魔众踏入山海极巅,只让郁承期一人进了让清殿。   郁承期抬起头,看见墙边熟悉的淡金色字迹。   上面写道——   我自幼长于山海极巅,受诸多师长所感,虽无撼世功平,然扪心自问,已无遗憾。   细思此生,唯有两者,愧对无颜。   一为宗中师长。多年抚育之恩,无以为报,而今一时欺瞒,不敢求谅。   二为座下弟子。平生疏于相交,所知甚少,反而隐瞒颇多,是我枉为人师。   谅我此生命数至此,如今唯有寥寥几言,更多无从弥补。   除此之外,仍有一事需提。   当年魔兽入我仙界,虽为冒犯,然未杀一人,可见承期心性本善。若他知我已死,心头恨意可消,两界或许再无动荡之患。   他终究并非经棠,前人恩怨,何苦由他来承。   而今之事,皆是我职责所在,因果随人死,无需多提。   今日一别,魂灵已远,不必来寻。   万望珍重。   ……   看完这段遗言,郁承期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心口一阵窒紧的疼,甚至听不清耳边的声音。   昏聩之间,只隐约感受到一阵强劲莽撞的风,殿门“彭”地一声被打开!像是楚也和其他几人闯了进来,揪住他的衣襟,崩溃一般质问怒骂,大声地咆哮,眼睛里的血丝狰狞通红。   他头中嗡鸣得厉害,整个心口被掏空了似的无法呼吸,朦胧地听见楚也朝他嘶吼了什么:“师尊……待你……手环……有什么脸面……还是不是人……!!!”   接着他被猛然一推,背后狠狠地撞在墙上。   郁承期脑中嗡嗡作响,五脏六腑都和心脏一样绞紧般地疼,浑身被挖空了一般,薄唇无比惨白。   良久良久,没有做出反应…… 第65章 当年与师尊   郁承期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魔宫的。   直到贺轻侯小心翼翼地来询问他“宫宴是否要推迟”的时候,他终于稍稍从思绪中抽回神来,周身气息阴郁低沉得难以捉摸,好像整个人性情大变,浓密的眼睫在眼底投下暗暗青影,难以形容的阴沉。   是了……   宫宴。   他恍惚记起这回事。   出乎寻常的吩咐下去,宫宴照常举行。   当晚。   魔宫大殿灯火通明,华光璀璨,庞大的流光阵将整座魔城映得恍如白昼,各个魔臣满面红光,鱼贯般涌来,第一次正式面见他们的新帝。   本该是普天同庆的日子。   但郁承期却提着剑,在大宴上杀了人。   桌案倒塌了,瓷盏碎裂声刺耳,满盘珍馐美酒洒落一地,酒渍洇湿了贵重的狐毛皮地毯,地毯上溅了大片的血,猩红刺目!   浓重的血腥气在整座大殿中散开。   众人噤若寒蝉,半敞的窗外灌进刺骨的寒意,惊醒了酒意。   他们亲眼看见新帝穿着一袭昂重的滚金黑袍,阴戾的双眸犹如一柄粗暴残忍的剥皮刀,身形挺拔冷漠,提着剑,另一只手掐着某名大臣的脖子,将人活活拎起来,血淋淋捅穿了胸腔。   富丽堂皇的宫宴上,多了一具又一具尸体。   直至月上中天,殿里已经血流漂杵。   宴席结束的时候,众人提心吊胆,纷纷如潮水般退散,大殿里熄了大半的灯火,只剩几盏还微弱的亮着。   月色很冷,殿内幽昏难明,空空荡荡。   郁承期还在高高的帝尊宝座上坐着。   衣摆上沾着快要干涸的血迹,手掌覆压在额上,就那么疲惫地靠着,眉眼是散不去的阴戾。   阴暗的光影下,那张面容晦暗不清,融着孤寂的黑暗。   他很想顾怀曲。   那个被人如此对待……还一心庇护旁人的傻子。   幽暗里传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颤音。   “是徒儿亏欠了你……”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指紧捏着那枚手环。   竟是郁承期与他多年相处以来,身边所带的唯一与他有关的东西。   “师尊……”   他喉间甚至有些哽咽。   一声低语的喃喃淹没在黑暗里。   就在这时,空旷的殿里好像传来脚步声,尽管对方努力放缓了步子,可声音在寂静中逐渐清晰。   女子的试探声在不远处响起:   “……尊上?”   魏雪轻正站在灯火朦胧的玉阶下注视他。   郁承期闻声看过去。   阶前满地桌椅狼藉,淌着污七八糟的血迹,魏雪轻就大着胆子站在那里。   视线接触的瞬间,他看见那女人瑟缩地避了避,又抬起头,一双秀眉微微蹙着,强忍怯怕,好不惹人怜惜地看向他。   郁承期目光冷了下去。   嗓音还带着几分沙哑:“你来干什么?”   “尊上……”她柔婉的声音在微微发颤,没有听清那男人方才的那声低语,自顾自低着头,身形纤瘦单薄,缓缓跪在阶前。   “……属下是来谢您的不杀之恩。”   郁承期眯了眯眸。   她低垂的眸中满是悔意,诚恳又卑微:“今日在宴中,您杀了许多人,却没有杀我……属下自知有罪,我从前归属敬山君座下,许多事情身不由己,若非是敬山君逼迫,我也不会做出违背尊上之事……”   “如今尊上却愿意原谅属下,属下羞愧无颜……从今往后,属下愿意助您除去敬山君,只忠随您,绝无二心!”   “尊上,您可否……收留我?”   她说完最后一句,缓缓抬眸望着他,眼底波光细碎。   良久,宝座上的男人没有做声。   昏幽的烛火下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仍是支颐着,手中隐约不知捏着什么东西,薄唇微微轻启,意味不明道:“你很聪明。”   “你知道本尊杀那些人,是因为什么,也猜到本尊已经查出了你的所作所为。在这种时候选择投靠本尊,的确是个聪明的做法。”   魏雪轻能感觉到,幽暗中那双凉薄的眼眸正盯着她,视线的压迫感过于强横,令她脊背发凉,额头不断冒出冷汗,脊骨在细细发抖。   可她又隐隐抱着一点私心……   正是因为这点私心,她才敢来单独与他相见。   尊上会放过她,说明他对她还是有情意的,若她能抓住这丝情意,说不定……   “我愿意戴罪立功,将知道的事全都告予尊上。”她眸中微动,神态又极是矜婉娇弱,“敬山君与鬼祖暗中密谋,想要背叛魔界,计划已久。当初他想挑拨魔界与仙界的关系,令鬼祖坐收渔翁之利,才让我偷偷取了尊上的血。”   她渐渐地不再用“属下”自称,语气还像是当年那个温婉的师姐:“我知道尊上刚刚重返魔界,一心只为魔族着想,不愿看到那些乱臣贼子。”   “所以我愿意辅佐尊上,为尊上铲平内忧。”她善解人意地望着宝座上的男人,“旁人也许不知,我却知道。尊上并非残忍,而是胸怀大志,您今日这番行事,正是想要振兴魔界,令我魔族兴旺太平,不是吗?”   兴旺太平……   郁承期眸中微不可查的暗了暗。   的确。这是顾怀曲的要求,他希望自己好好统治魔界,希望自己能让两界放下恩怨,再无纷争。   魔界无主多年,有异心的大有人在,他今日杀那些臣子,还远远不够……   “正好如今仙主已死,魔界少了一个心头大患,想必等尊上归复了宫中人心,踏平仙界,也是迟早的事。”魏雪轻尚不知昨日郁承期闯入山海极巅一事,话说出口,竟有几分天真。   郁承期眼眸眯了起来。   指尖摩挲着那枚手环,居高临下地瞥着她,寂静之中,连烛灯燃烧的声音也万分清晰,没来由的……让人有种置身炼狱等待审决的意味。   半晌过去,那张薄唇终于缓缓开了口。   “好啊。”   他幽冷道:“你还知道敬山君多少秘密?改日,我们好好谈。”   魏雪轻脊背稍稍松懈,终于松了口气,额上已经浸满了细密的冷汗。   勉强笑了笑:“好。”   ……   这日夜里,郁承期做了个梦。   他梦到魔兽涌入仙界时,山下燃起的熊熊大火,滔天烈焰,魔兽嘶吼。   顾怀曲被锁链困在冰冷的石室里。   而他在后山漆黑的野林中,剖挖着那只名叫“小七”的猫的尸体。   他从高楼坠下去的那一刻,烈火焚烧了他的肉身,灼心蚀骨的疼将他整个吞没。   画面一转,是顾怀曲站在熔炉前。   同样的灼热,同样的烈火。   同样的……疼。   郁承期骤然从梦魇中惊醒。   胸膛剧烈起伏,缓和了半晌,才惊觉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纤长细密的眼睫下,竟是一片湿润。   他闭了闭眼,锋锐的眉狠狠蹙紧,侧身蜷在空荡的床榻上。   接连数日,他的梦里都是顾怀曲。   有时会梦到顾怀曲身投熔炉,有时又会依稀梦到当年事,有时从梦里醒过来,浑浑噩噩地仰靠在床边,望着这座奢靡清寂的大殿,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想到的还是那些少年往事。   ……   郁承期到现在仍记得初入宗门的那天。   他是个在世间最污脏中摸爬滚打过来的人,出于大宗仙长对他的怜悯之心,有朝一日竟也能伪装成人样,有与那些仙门世家的贵族子弟并肩站在一起的时候。   那时,年纪刚足十五岁的郁承期,模样已经生得十分俊朗,眉眼低垂的时候,看起来中规中矩,沉稳又懂事,虽然尚且年少,眸底却并不能清澈得一眼看透,较同龄人看起来要不同一些。   他作为旁听弟子进入了山海极巅,能在宗中修行的时间有限,仅仅一年而已。如非修为优异,他还是要被送回山下。   那时他对传闻中的八大仙师,已经有所耳闻。   山海极巅仙长数百名,可真正能在宗中独立殿堂的仙长,唯有这八人。   他们乃是仙界的肱骨顶梁,平日里各司其职,繁事众多,多数时候,也只给座下弟子授课,极少有时间出现在普通弟子面前,至于旁听弟子,更是想都不用想。   若想在这宗门里成为正式弟子,第一要么有钱,第二要么足够优秀。   这些说来简单,可做起来又何尝容易呢?   第一次经过宗门前殿时,郁承期见到了那座矗立在殿外的石碑。   石碑高耸入云,共有八面,所刻的乃是八大仙师的各殿诫训。   郁承期路过时,刻意仔细看了看,无非是些勉励之辞,和那些空泛的圣贤书也没什么不同。   唯独他转到石碑背面的时候,一眼扫过上面的碑刻,却瞬间默然了。   随即嗤笑出声——   世间无劣骨,尽是迷途人。   ……这个仙师,倒是也够道貌岸然的。   ……   当年他对顾怀曲的记忆,便是从这两句诫训而起。   据宗里的长老所说,他们这些所谓的旁听弟子,其实都是由宗中的仙长慷慨解囊,资助扶持的。   但做旁听弟子并非长久之计,郁承期过够了从前的日子,他想在这里一直留下去。   可山海极巅的入门费用很贵,衣食住行虽是宗门出钱,但修行用的灵石与材料,凭他的家底半分都掏不出来,因此每当有师长讲学时,他也就真的只配“旁听”而已,连动手实践的资格都没有。   于是他便想到。   若能用些特殊的法子,倒也不失为一个好计策。   为了刻苦修炼的同时又不打搅别人,每晚讲学过后,郁承期都会去某条偏僻的小径旁,独自练习每日所学的阵法。   就在某个平平无奇的晚上。   夜色已深,郁承期正专注地用木枝在泥土上绘阵。   约莫子时,他余光里飘过了一抹白色,抬起头,便看见有人目不斜视的从小径上走过去。   郁承期迟疑了下,忽然喊道:“这位兄弟,等等。”   那人顿住了脚步,回过头来。   清浅月色下,少年人清冷俊美的脸上眉间微蹙,嗓音好听得像是昆山玉碎。   极是怀疑道:“你在叫我?”   是了。   这周围除了他们两个也没有旁人。   郁承期有些自来熟,朝他笑了笑:“对呀。你是让清殿的弟子吧?看你每天回来这么晚,是不是你的师尊对你很严厉?”   清冷美人皱了皱眉:“我是……”   “我是宗中今年的旁听弟子之一,听说我们这样的弟子,之所以能来这里修习,当中多数都费用都是你的师尊出钱所助。”   郁承期打断了他,月影昏暗下,他的漆黑的眸底有些微不可查的狡黠,眯眸对那看起来十分清高孤傲、道貌岸然的美人笑了下。   “只不过听说他帮助的弟子很多,不止我一个,我虽然想当面向他道谢,但平时根本没机会见到,若是专程去找一趟,又怕因为这种小事打搅了他。毕竟仙师那么忙,应该也不记得我是谁了吧?”   “……”   那清冷美人皱眉略略思忖了下,果然不记得他是谁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郁承期。”   清冷美人仔细回忆,好似的确在今年的旁听弟子名单中见过这三个字,正要张口再说什么,没想到那少年却没有和他聊下去的意思,自顾自地拍拍手上的灰尘,朝他道别。   “今日时辰太晚,我先回去休息啦,明日见。”   美人:“……” 第66章 师尊从不喝酒   美人并没放在心上,转眼忘了此事,清冷的转身朝着让清殿走去。   翌日夜里,大概是同样的时辰。   郁承期仍旧是一个人在这偏僻的地方修习,毫不意外的再次碰上美人从此处经过。   这次郁承期见到那抹白衣飘过去,毫不犹豫地叫了住他。   “喂,兄弟!”   郁承期在年少时就已经养成了很深的心机,也懂得进退。   眼前这个传闻中大名鼎鼎的仙师,其实年纪看起来与他相仿,一月前,他在暗中第一次窥见这个人的脸时,就已然被震惊了一番。   美人青丝如瀑,全部披散在身后,只简单的束了发。   竟是尚未及冠的年纪。   年少有为,惊才绝艳。   用在这里恐怕再合适不过了。   只可惜,对于郁承期而言,这样的人本身没有多么讨喜。   他私以为,像眼前这个人,自幼在蜜罐里长大,既有显赫身世,又有优越天资,难免眼高于顶,莽撞又自大,那副看似高贵的皮囊底下,时常藏着数不尽的伪善,但有时又因为常年被众星拱月的缘故,变得格外的……天真。   少年顾怀曲顿住了脚步,听见这道喊声,已然有些不悦,眉目微厉:“谁是你的兄弟?入宗时没人教过你规矩?”   郁承期愣了一瞬,手足无措地目光闪烁起来,面露愧疚道:“不好意思,那前辈?……抱歉,我以前出身不好,自幼没有父母,识字都要靠自己学习,没有人教过我这些。若有冒犯,还请你见谅。”   “……”   顾怀曲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郁承期心机很深,的确是顾怀曲这种常年待在宗门里,高贵又年纪轻轻的仙师所见识不到的,他没有察觉,还一时感到自责,微微皱起眉头:“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他略微抿唇:“我只是随口一说,无意牵扯你的身世。”   郁承期也没想到他这么好拿捏。   昏暗的灯影下,少年唇角忽然勾起一点狭促地弧度,好像在笑话傻子,但只是转瞬即逝,转眼又换做那副纯善无害似的神情,笑了笑:“倒也没什么,我十几年皆是这么过来的,早就不在意了。”   “……”   顾怀曲的良心好像更受谴责了。   郁承期道:“那前辈早些回去歇息吧,我也该回了。”   他语气很礼貌,说完又一次走了。   顾怀曲心情有些复杂,垂眸看了一眼,第一次仔细去注意那少年在地上练习的阵法。   ……虽然都是些基础的东西,但他好像学的很认真。   ……   接下来的半个月,每到深夜,两个人便会在这条小路上偶遇。   郁承期有时会跟他搭几句话,有时也只是朝他笑一笑,继续低头专注地练习。   顾怀曲多数时候都只是默默的,清清冷冷的看他一眼,又走开。   渐渐地,直到某一天。   郁承期忽然告诉他,自己想在留在宗门,拜一个仙长为师,做个正式弟子。   顾怀曲闻言先是沉默,似乎并不出所料。   随即问他:“你当真这么想?”   “这很难,你若真心想拜入师门,也不是不可,但宗中与你一样的旁听弟子不计其数,并非是我打击你,只是以你现在所学的能力,还不足以让任何一个仙长收你为徒。”   “你的天资不差,若勤勤恳恳努力一年半载,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会很辛苦。”   郁承期漆黑的眸子里映着几点光泽,语气很真诚:“我知道。这些日我听说了不少传闻,宗中的仙长们都是很厉害的人物,我很仰慕他们,所以一定要拜师。”   他愿意努力,顾怀曲自然不多说什么。   只认真地告诉他:“也好。那你选定一个目标就是了。宗中的师长们各有所长,你刚来宗中不久,不可能这么快就学得面面俱到,只要能在某一方面出类拔萃,自然会有仙长愿意收你为徒。”   “这个我知道。”   少年很温意地笑着,纤密的眼睫将眼眸笼在阴影里,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我已经选好啦,我想拜在让清仙尊座下。”   顾怀曲蓦地一怔,看怪物似的看他。   半晌,他眸色异样,不解地抿唇道:“……为何是他?八大仙师中,他年纪最小,可对于收徒是最苛刻的,轻易不会将人收归门下……你为何要选他?”   郁承期理所当然似的低笑了笑:“因为我想和前辈你一起修习呀。”   顾怀曲愣了一瞬,没想到居然得到这么一份答案。   不由得怒而拂袖:“荒谬!”   他气愤于郁承期的轻浮随意:“你什么都不知道,便好高骛远,想拜在八大仙师门下?让清殿以传授阵术为主,这门学术本身就难,况且除非他亲自验探灵根,如果不是特殊灵根,你根本没有入殿的资格!你……”   “可是我已经想好了。”面对他的语气,郁承期丝毫不觉得恼,笑吟吟地轻松打断。   “虽然我没见过让清仙尊,可他帮了我,我不想辜负他的一片善心,就算我不是灵根慧体,姑且试一试也好。”   “何况,让清殿不是还有前辈你在吗?如果我有不懂的地方,前辈是不是可以教我?”   顾怀曲被他的“天真傻气”惹恼了,加上自己的身份被误解多日,终于忍无可忍,转过眸来,瞪着他。   “若我不是让清殿的弟子呢?”   郁承期假装愣怔:“……那你是谁?”   月色下,年方十八岁的少年美人顾怀曲,用那双清冷微愠地凤眸瞪着他。   唇瓣微微启合,冷声道:“我就是让清仙尊。”   ……   当年的顾怀曲年纪轻轻。   根本不懂一个顽劣混球的心思。   更不知道,那个表面上被他一句话惊到六神无主、手足无措的少年,其实早就知晓他的身份,每当在暗地里回想起他这晚一本正经、义正言辞的模样……就会笑得一口茶水喷到桌上,肩膀颤抖,饭都呛得难以下咽。   也就是在那一天。   顾怀曲第一次在他身上探到了一缕魔气。   纤细玉白的指尖放于郁承期腹上的那一刻,顾怀曲目光蓦然盯着他,震惊了良久。   郁承期知道自己的灵根天资惊人,当初宗主试探时,也同样一脸的不可置信,因此他并没意识到顾怀曲的反应有何不对。   他故作纯良无害,温和地笑道:“仙师怎么了?是弟子的灵根太大,吓到仙师了吗?”   顾怀曲不曾想过天下还有这般巧合之事……   好半晌才回神,意识到自己失态,赶忙收回了手:“不是……”   郁承期偏头看他:“哦,不大吗?可其他人也测过弟子的灵根,都说很大。”   想到他说的是灵根,顾怀曲丝毫没有多想。   他不敢泄露心思,一如既往的板起了脸,答道:“是很大。”   郁承期又开始笑,莫名有几分狭促。   接着很认真地问:“那……我现在,有做您徒弟的潜质吗?”   顾怀曲清清冷冷,毫无破绽:“你潜心修炼罢,日夜勤勉,大约就有了。”   ……   经过让清仙尊的“私相授受”。   一年之后,郁承期顺理成章入了让清殿,成了他的弟子。   也就是在后来日复一日的相伴中,郁承期开始意识到,自己究竟遇到了怎样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顾怀曲对待弟子算不上亲近,总是若有若无的带着股疏冷的距离感,可实际上,这并不能掩盖他本质里的温柔至极。   顾怀曲会关切弟子,却不露于表面,会扶持百姓,却从不在人前。世人眼里,他像是天上那轮遥不可及的寒月,可掬一捧清水映出倒影,才发觉他好似从来都在人间。   顾怀曲真正拥有一身清正傲骨。   是郁承期所遇形形色色中,唯一能感觉出不同的那一个。   有时候,郁承期能切身察觉到,顾怀曲的确不喜与人来往,但对自己又有些纵容,因此很少会拒绝自己。于是他就仗着这一点,不知收敛,总是装作不经意地黏上去。   他曾经私心中想要在这宗门里得过且过,可时间久了,终归还是骗不过本心。   他的师尊那么好。   他怕他只是在可怜自己。   他开始昼夜不息的修炼灵脉,去藏书阁里挑灯夜读,疲惫时就睡在铺满书册的桌案前,天未亮又赶去演武场增健体魄。   但郁承期并未觉得累。   相比于顾怀曲,他这些因为狎密又自私的心思所付出的努力,好像根本算不得什么。   那时顾怀曲才刚刚及冠的年纪,身上的重任却比谁都要多。他是弟子们眼里无所不能的师尊,是山海极巅刚正不阿的顾仙师,是仙界威名赫赫的让清仙尊,每日每夜,他面前的卷册堆积如山,这些担子几乎压垮了他。   郁承期有时会去想,他还只是个刚及冠的少年,这么重的威名和责任,真的该由他来承么?   于是后来,他为了顾怀曲去学习厨艺。   郁承期能做的只是微乎其微,他只是个弟子,好像并不能替顾怀曲分担到什么。   无论春夏秋冬,顾怀曲总是案牍劳形,疲惫地睡倒在堆积杂乱的桌案前。   夏日里,郁承期怕惊醒了他,就只悄悄在那瘦削的肩上披一层薄衣。   可冬夜里天气太寒,郁承期怕他受了凉,总不能再放任他睡下去,索性胆大包天,将他的师尊抱起来送回床榻。   起初的时候,顾怀曲会醒,会皱眉呵斥他无礼。但后来时间久了,郁承期屡次不改,顾怀曲竟也慢慢习惯了。   他从最初的一碰便惊醒,到后来娴熟的被抱起来也能安稳的继续沉睡。   有时顾怀曲朦胧中睁开眼,看见郁承期的脸,便会不自觉心安理得的闭上眸,沉沉睡过去。   好像见到是他就安心了一样。   时间如白驹过隙。   转眼六年。   郁承期成了山海极巅名声赫赫的镇宗弟子。   顾怀曲,也成为了比年少时更加光风霁月的极顶仙师。   郁承期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们在日渐决裂前一同度过的那个新年。   那日夜空涌着纷纷密密的大雪。   橙红色灯笼高悬于天,被映暖的雪白布满了整座山海极巅。   让清殿的弟子们一起围坐在暖意融融的大殿里,满桌珍馐美馔,中央还放着一盏辣汤沸腾的火锅,鲜香滚沸,咕噜咕噜地窜起热气,将满室吵嚷嬉闹蒸成一片火热。   郁承期紧挨他的师尊坐在一起,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眉眼低笑着拽他的衣袖:“师尊又长大一岁啦,这么好的日子,也不打算喝酒吗?”   灯火通明下的顾怀曲,鼻梁柔腻而挺拔,烛光好像将他的眉眼镀上了一层暖亮浅薄的光,轮廓清冽柔和,好看得不像话。   顾怀曲抿了抿唇,回答他:“我从不喝酒。”   “为什么?师尊不喜欢酒的味道吗?”   郁承期晃着杯盏里的波光潋滟,偏过头瞧着他笑:“那就太可惜啦。不过师尊总不该滴酒不沾……人生在世,难免会有喝酒的时候。”   顾怀曲问他:“譬如呢?”   “譬如……”郁承期沉吟了下,垂下眸。   随即挑起薄唇淡淡地笑:“成婚。”   他手里拿着那盏酒杯,光影潋滟下,仿佛喜酒的红。   再抬眼时,眸子里好似淌着不知名的光泽,无意般的看着顾怀曲,嗓音又沉又缓,莫名有些珍重地笑意:   “假若师尊喜欢谁呀,就一定会跟那个人,一起喝上一杯酒的,对吗……师尊?” 第67章 他是本尊的师尊   ……   少年时的梦好像无穷无尽。   日复一日,郁承期接连梦到那些年的往事,可睁开眼,见到的又是冷清清的魔宫。   他望着不甚熟悉的窗外,记起自己已经魔界高高在上的王了。却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有尽头。   这日,殿外忽然有人来报。   魔宫外有山海极巅的人前来求见郁承期。   听说来的是楚也和宋玥儿,郁承期竟还有些意外,沉吟片刻,还是准他们进来了。   郁承期这些日歇息不好,梦里只觉得疲惫,梦外又暴躁难安,只有亲自手刃那些叛党时,报复的快感才会让他觉得好过一些,因此手上总沾了血,整个人气质更显几分阴郁难近。有时只一抬眸,身边的侍从便会吓得瑟瑟发颤。   上次郁承期闯入让清殿,楚也还动手打了他,如今楚也前来求见,说不尴尬是假的。   他和宋玥儿今日是背着山海极巅,背着仙界,偷偷来的。   时间不多,因此没有功夫和郁承期迂回。   见到郁承期时,楚也看起来不大情愿,皱着眉头不说话。   宋玥儿却是眼圈通红,看起来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嗓子都是哑着的,见到郁承期竟当场跪了下来,直接开门见山道:“郁师兄!我求求你……救救大师兄好不好?”   “玥儿?!”   楚也来之前没料到她会做到这种程度,脸色一变,想伸手拉她,可看了眼郁承期,又隐忍地将手收了回去。   表情像是受了天大的羞辱。   郁承期挑了挑眉。   他如今即使面无表情时也极具压迫感,面色阴郁,沉冷的气息犹如阴云覆压,令人抬不起头来。   “你们费尽心思的闯入魔界,就是为了这个?”   看他冷声冷语,像是打算拒绝,宋玥儿强顶着那股压力猛然抬起头,眼圈红了,带着哭腔朝他道:“郁师兄,你先听我说,大师兄近来状况一直不好,我只想求你帮一帮他!……而且,我、我有办法找到师尊!”   郁承期心头一颤。   “师尊他说不定还能回来!郁师兄,师尊他对你很好,你想想当年,想想他如何待你……”宋玥儿啜泣道,“若你还对师尊念及一点点感情,能不能看在同门之情的份上,也救一救大师哥?……我真的别无他法了,我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只能来求你,求求你救他……”   “玥儿!”   楚也实在是看不下去。   大师兄只是心结难消,因此病倒了而已,他没想到玥儿会这么卑微地来求人!   当初郁承期恩将仇报,甚至给师尊戴上极尽羞辱的骨环,他那么恨师尊,又怎么可能会救活他?!更不可能会救什么韩城!   可宋玥儿固执己见。   女子的心思总是比男人缜密一些,她总觉得自己看到的有所不同。   岂料郁承期根本没听见后半句。   他只听到前面,便觉得震耳欲聋,蓦然怔住了。   那双厉眉瞬间拧紧,薄唇微微发颤:“你说什么……?你能找到师尊?”   掀起的黑袍犹如翻墨,他快步走到宋玥儿面前,整颗心都被揪紧起来,眉目狞厉:“师尊他在哪里?!他是不是还活着??本尊怎么做才能找到他?!”   他死死盯着宋玥儿的眼:“说话!你若敢撒谎,本尊便杀了你!!”   那周身的戾气令宋玥儿浑身发颤,大脑甚至在极度恐惧中空白了一瞬。   楚也同样被他的反应惊住,感觉脊背发凉,彻底感受到,郁承期早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师弟,当真翻天覆地般变得如此可怖……   勉强缓和过来,宋玥儿颤声着道:“不……不是的,我的意思,并不是师尊还活着……”   她眼泪忍不住溢出眼眶,咬着下唇。   “师尊已经死了,世上哪有起死回生这样的秘术……我、我只是有办法,重聚师尊的魂魄……可是、可是他终究已死,与我们天人两隔,就算我们找到了他的魂,也仅仅只是……能短暂的见他一面而已。”   郁承期恍惚了一瞬。   薄唇泛白,好似跌入巨大的失落感里。   倏忽,他又好像想起什么,眯起眸喃喃道:“……聚魂?”   宋玥儿还在继续说着:“郁师兄……师尊虽然已死,可我们的师门还在,韩城毕竟还是你的师兄,他……”她说着不禁流下泪来,哽咽得厉害,“他真的失去太多了,如今又因为一时冲动,害师尊名声有损,他现在一病不起,我怕他、怕他……”   宋玥儿抹了把眼泪,继续道:“郁师兄,我知道你对师尊并非那么绝情,所以我偷了大师哥的传家之物……我知道这么做不好,可我实在没有东西可以与你交换,只有这个聚魂鼎。”   “我想求你,哪怕给敬山君一个惩戒也好!”   她手指紧紧攥着郁承期的衣袖不放:“他就是大师兄多年来的心结所在,当年他杀了大师兄满门,这么多年却一直肆无忌惮。据我所知,此事关乎两界关系,除非帝尊有令,否则他根本没资格这么做……”   她咬了咬唇,抽噎着高声道:“敬山君藐视帝尊!郁师兄!他理应受到惩罚的!”   楚也心头猛跳,心想她可真是疯了!   他赶忙蹲下身扶住她,又忍不住心疼,恨铁不成钢地想要将她拉走。   敬山君是魔界重臣,郁承期又是魔界帝尊,他会为了区区一个韩城去惩治重臣?这简直就是做梦!   他怕她惹祸上身,正想把宋玥儿劝回去。   余光之内,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忽然伸到了面前。   那男人嗓音不带一丝人情,沉声道:   “聚魂鼎,拿来。”   两个人抬起头,同时愣了愣。   宋玥儿看着郁承期那张冷漠的脸,隐隐觉得抓到了希望。   她从乾坤囊里取出聚魂鼎,看起来也就一只香炉大小,普普通通的模样,小心地递过去:“这是大师兄被灭门以前,他娘亲交给他的,是北城韩家的独传秘宝……我偷偷带了出来,他并不知情。”   郁承期接过那只聚魂鼎。   垂目沉沉地看着它,漆黑的眼眸晦暗难明,有低沉的情绪涌动着。   就像是从这只鼎里,窥见了一点光亮。   他沉默了许久。   片刻,转过身去,只留下一个凛冽漠然的背影,薄唇微冷道:“……你们回吧。”   宋玥儿看着他身影毫不留情地越走越远,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良久,才从这道声音中回过神,抓紧了楚也的那只手。   眼尾又忍不住险些落泪——   郁师兄这是……答应她了?   ……   郁承期拿着那只聚魂鼎,第一时间去找了贺轻候。   贺轻候听说他竟有意想要“复活”顾怀曲,惊得扇子险些从手里滑下去,花容失色道:“这怎么可以?!!”   郁承期眯眸盯着他:“有何不可?”   “那可是仙主!是仙界的……!”贺轻候气得语无伦次,直跺脚,“您可真是想瞎了心呀!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郁承期声音阴冷:“他是本尊的师尊。”   “此事万万不可,属下绝不同意!”贺轻候假意没听懂他话中的危险,扯着嗓子颇有哭闹上吊的架势。   “贺轻候,你好像一直对顾怀曲很有意见……”郁承期浑不在意,冷笑了声,身上的气息极其不善,手指缓缓摩挲着那只聚魂鼎,面色阴沉,问道,“为何?”   贺轻候也不知为什么自己会哆嗦,抿抿唇,脖颈上有冷汗浸出来:“自然是因为仙魔两界不和……”   “那当年仙魔两界,又是因为什么不和?”   “因为吟风与经棠帝尊的那场大战……战后彻底激发了两界矛盾,如今即便他俩已死,矛盾却已不可化解,愈演愈烈。”   郁承期步步靠近过来,喉中的冷笑听起来骇人极了:“既然如此,究竟又是何事妨碍到了你的利益呢?”   那股杀气正在侵入他的骨髓,贺轻候一时哽住,喉结不住的滚动,他后悔招惹了性情大变的尊上,不断地退却:“……尊、尊上说的这是什么话?属下身为魔界之人,自然该与同袍们同仇敌忾……”   “你是这样的人?”郁承期厉色冷笑,杀意从他身上浸了出来,嗓音听来已是极度危险。   贺轻候脊骨在不受控的发颤,正要再开口,郁承期却已经没了耐心。   他胸前骤然一痛!   只觉得那片地方一阵发烫,像有团火在剧烈灼烧他的心肺,又有银针细细密密、狠狠刺穿他的五脏六腑,整个人像被扼住喉咙,抽空了灵气。   他脸色苍白,四肢麻木的瞬间如同一摊烂泥,猛地瘫倒在地上!   大口大口竭力地呼吸,眼中满是震骇惊恐。   头顶响起那个男人阴冷气恨的嗓音。   “贺轻候,你以为本尊不知道什么?”   “当年师尊要杀我一事,本尊是从何得知的?还有韩城身世的真相,又是谁告诉了他?贺轻候,这些所谓天大的秘密,连鬼界都知晓,而本尊却不知!你说说,这到底是为什么?”   郁承期语气冰凉彻骨,像令人窒息的水银逐渐将人的头顶淹没,令贺轻侯拼命张开了口却无法呼吸。   贺轻候血色褪尽,濒死的感觉令他双眸睁大。   鬼界最擅幻境、控梦之术。   无论是当年郁承期从梦中见到真相也好,还是韩城梦见身世也罢,都是鬼界做的手脚。   鬼界想要挑拨仙魔两界也就罢了。   可为什么这些秘密,会成为鬼界利用郁承期的理由?他身为帝尊,为什么从来不得而知?!   ——那是因为,下面有人私心隐瞒,故意不想他知晓!   贺轻候被戳破了这一点,脸上再也绷不住了。   他身上的帝尊咒印在狠狠控制他,令他生不如死,他不禁颤着唇,几乎要哭出来,高大的身形委屈成一团,声音剧烈发抖:   “尊、尊上……属下不敢、不敢抗令……!”   他疼得牙齿都在打颤:“只是、只是这聚魂鼎……与当年的通天大阵天差地别,能不能将人救回来,您、您就算借属下一百个胆子……属下……也不敢担保……”   郁承期眸中微不可查的沉了沉,面色阴寒,暗暗攥紧了那只鼎。   “试试看再说。”   他薄唇微动,森寒压抑道:“若他活不过来,本尊便杀了你这个欺上瞒下的罪臣,以正视听。”   贺轻候面色惨白。   良久才颤抖地动了动唇,低声应下:“……是。”   ……   自古,魔族贺家一直对魂术有所研究。   这也是郁承期为何会将此事交给贺轻侯的原因。   当年郁承期是真的身死了,大火烧尽,连具尸骨都不剩。   全是依靠着魔族上古时期留下的通天大阵,重新聚了魂,加上贺轻侯将近三个月的努力,才令他得以死而复生。   只是据贺轻侯所说,那通天大阵只能用一次,用完就废了。而这个聚魂鼎,虽然也是个上古宝物,但威力比那通天大阵差了不止十倍,虽然能聚魂,可时效很短暂,每个死去的人只能召来一次,若是错失了机会,那人便再无回来的可能了。   而且……   贺轻侯在说到此事时,神情十分犹豫,瞟着郁承期,似乎并不想打击他,也更怕自己被残忍的虐待。   他不禁心惊胆颤,用袖子遮掩起脸,小声讷讷:   “聚魂鼎不像通天大阵,没有能力强制锁住魂魄。除非顾仙主自己甘愿跟您回来,若是……他没有这个意愿,魂魄自个跑了,那属下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回他……”   郁承期指尖渐渐攥紧,面色愈发阴戾低沉。   他知道,贺轻侯的话外之意是想提醒他,凭他以前对顾怀曲的所作所为,顾怀曲的魂魄不可能愿意跟他回来。   因此他若想要救活顾怀曲……几乎是不可能的。   郁承期也有这个自知之明。   但他不想放弃。   只要顾怀曲能活过来……哪怕他这辈子都不见他,也好。   “……”他喉结动了动,闭上眸。   半晌,沉声道:“立刻派人……去将楚也和宋玥儿,追回来。” 第68章 我好喜欢你   郁承期心里很清楚,顾怀曲不会跟他回来,不会想见他。   他一定厌恶极了自己。   可顾怀曲那么喜欢他的弟子们,若是楚也和宋玥儿亲自来唤他,他一定舍不得离开吧……   尚未来得及出城的楚也和宋玥儿,就这么被唤了回来。   午时。   偏僻清寂的大殿内。   贺轻候坐在中央,以聚魂鼎为中心,布置了一座大阵,鼎中插了一炷特殊的玄色沉香。   他一袭骚艳的重紫衣摆如散花般铺开,跪坐在那柱香前,说道:   “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等我召到了顾仙长的魂,你们便可以进入魂灵秘境。但一次只能进去一人,若他愿意随你回来,就将这个封印烙在他身上——”   他摊开掌心,一缕幽蓝诡异的符咒浮现出来:“锁住他的魂魄,立刻将人拉出来。”   “不过,切记。”他告诫道,“这聚魂鼎我也是第一次使用,秘境中呈现的魂魄未必完整,一旦魂魄的情绪有所动摇,务必立刻动手。否则错过时机,你们的顾仙长可就回不来了。”   他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好像这番话只是特地说给他们两人听的。   楚也面色慎重,皱着眉头,听的过程中,又忍不住侧目去看立在不远处的郁承期。   被郁承期派人叫回来的时候,楚也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没想到郁承期这个背叛师门的孽徒,竟真的打算复活师尊。   可……他难道不打算亲自上阵么?   楚也转念一想。   也对……师尊的魂魄若是看见他,还不得气得远走高飞,怎么可能跟他回来?   讲清了规矩,贺轻侯向他们两人又确认了一遍。   而后便开始施法召魂。   召魂的过程说来容易,实际上却没那么简单,加上聚魂鼎本就是仙界的东西,贺轻侯用起来并不顺手。   他昼夜不歇,阵法一旦开启便不能中止,地上繁复幽暗的法阵亮了整整三日,身旁几人也在殿内坐立不安的等了三日。   期间,楚也跟宋玥儿不知困得昏睡过去多少次,又打起精神强撑着醒来。   .   直到这日深夜。   贺轻侯忽然敛了法术,整个阵法大变,骤然爆发出异样的荧蓝幽光。   他开口喊了声:“成了!”   阵中央,那只聚魂鼎肉眼可见的发烫,甚至灼成了暗红,鼎的深处漆黑涌动,像是困住了什么东西。   中间那根香不经火烧,自动点燃了起来,冒起丝丝缕缕诡异的烟。   已经开始了。   郁承期骤然起身,双眸带着三天三夜未歇的红,呼吸都有些紧促了起来。   贺轻侯对他们道:“不要耽搁时间,快进去。”   楚也心头震如擂鼓,沉了沉气,紧张地自告奋勇:“我先试试。”   他抬脚走入阵法,在靠近聚魂鼎四周的那一层光圈时,就如同踏入了虚无的水面,他喉咙咽了咽,在指尖划破了一道口子,往聚魂鼎中挤了三滴血。   宋玥儿紧张得嘴唇发干,杏眼睁得圆圆的,一瞬不瞬地盯着。   只见一阵光芒亮起。   楚也消失了。   大殿四寂无声,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   郁承期眉间越皱越紧,手掌不安地负在背后,眸色沉如寒潭。   那柱香本就不长,若是燃尽了,再没有第二次机会可以尝试。   而直到那柱香燃去了将近一半,楚也才终于出来。   贺轻侯看见他的身影逐渐显现,大阵和聚魂鼎却毫无变化,不动声色的扫了眼郁承期的脸色,道:“……他失败了,顾仙师的魂还在里面。”   郁承期眸色一冷。   宋玥儿见楚也回来,赶忙迎上去询问:“师兄!怎么样?你见到师尊了吗?里面情况如何?你怎么、怎么没能把师尊的魂魄带出来??”   楚也脸色有些难看,明显地失魂落魄。   叹气道:“……我见到师尊了。”   宋玥儿讶异地微微睁大眸:“那——”   “可师尊却看不见我。”楚也落寞道,“我进去以后,见到师尊和往常一样,正在藏书阁的案前写着字,可不管我怎么唤他,他都只是专注做自己的事,根本没有看我。最后我想试着干脆将师尊的魂魄拉出来,可——”   “可什么?”   “可我根本碰不得他。”   想起那一幕,楚也脸色微微泛白:“我的手……从他身上穿过去了……”   宋玥儿眸中微颤。   ……碰都碰不到,那还怎么将封印烙在身上?!   一旁的贺轻侯顿了一顿,脸色也变得不大好。   完了。   ……他召魂失败了。   想起郁承期说过“要杀了他以正视听”,贺轻侯勉强咽了咽口水,干涩道:“这,说、说不定是你太莽撞了,顾仙师并不喜欢你,所以他的魂魄才对你毫无反应……”   “时间还有呢,换个人再试试看。”   贺轻侯说这话的时候,恰好瞥见郁承期那张阴寒沉翳的脸,觉得后脖颈一阵发凉,媚眼委屈,强装镇定。   郁承期没有看他,寒声道:“宋玥儿,你进去。”   香还剩将近一半,宋玥儿深吸了口气,走进阵法内,用同样的办法消失在了阵中。   贺轻侯心快提到了嗓子眼,他惶恐,却不敢叫郁承期看出来。   又是漫长的一段时间过去。   宋玥儿出来了。   大阵与聚魂鼎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她惨白哭丧着脸,走出阵法,朝众人摇了摇头。   她和楚也一样,能看见师尊,师尊却看不见她。   她原本想了一肚子劝说师尊回来的话。   可到头来全是无用功。   贺轻侯脸色更白了几分,提心吊胆,掩饰一般的用扇子遮住脸,为自己开脱:“尊上,想必是顾仙长性情凉薄,对这些弟子毫不上心,所以,他的魂魄才对他们……”   不等说完,他看见郁承期忽然动了。   黑袍涌动,朝着阵法走过去。   贺轻侯面色微讶,又看了眼那柱香——香已经燃尽了大半,只剩拇指那么短的一截。   他张口想劝:“尊上,您……”   郁承期已经背对着众人,割破了手指。   贺轻侯喉咙动了动,索性只道:“您要快点回来。”   看着那男人沉默而挺拔的背影,固执己见地将血滴在聚魂鼎中,身形缓缓、缓缓地消失在了阵光里。   ……   郁承期知道,顾怀曲再也回不来了。   但他至少还想再见他最后一面。   他坠入阵法无尽的黑暗里,眼前的浓雾散尽,呈现出的是那座万年不变的,清冷寂静的让清殿。   他推开门。   殿里的纱幔随着涌入的风微微翻动,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风从指间轻轻滑过,镜花水月般的如梦似幻。   郁承期走入让清殿,目光一眼便定住了。   他看见顾怀曲正安然的睡在床榻上,面朝外侧躺着,睡颜柔和又安逸。   那胸口随着平稳的呼吸而微微起伏,纯白的衣襟松散半敞着,深处的锁骨流畅纤细,墨色青丝如柔滑的绸缎般,在暖阳下微微泛着光。   就像无数次梦里所见的情景一样。   “师尊……”   郁承期喉间滚烫,嗓音都因此而发颤。   他缓缓半跪在床前,很近很近地看着那张脸,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像要把人刻进骨子里。   顾怀曲沉睡着。   对他的呼唤没有任何反应。   “师尊……”郁承期低哑着嗓音,想伸出手碰一碰他的脸颊,指尖却穿了过去,立刻如被烫着一般,紧紧缩了回去。   良久,阴郁悲沉地道:“徒儿好想你……”   郁承期半靠在一旁,指尖碰到了被阳光晒得微暖的床。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是真真切切、确实存在的,只有床上的人是一缕虚无的魂。   他不傻,他知道贺轻候的召魂失败了。   面前的顾怀曲,恐怕只是完整魂魄的三分之一,残缺得不是一星半点。   事到如今,他已经什么也不希望。   只想再对他的师尊说说话。   境中的阳光很暖,床上的顾怀曲和从前一样好看。   郁承期垂着眼,眼睫竟有些湿润,只小心地拉着他的一点被角,低哑自嘲地对他诉说:   “师尊……对不起,弟子好傻。”   “我那时明知道师尊那么好,可见到师尊讨厌我……我竟还是忍不住会恨。”   他沉沉地闭了闭眸,喉结苦涩地滚动。   “我是天生劣骨,从来配不上做您的弟子。我甚至从来没有信过那句殿训。”   窗外有浮云遮住了阳光,阴影浅浅的洒落在顾怀曲脸上,笼住了半分,眉间的一缕阴影让他看起来就好像往常深思时一般,微不可查的轻拢。   “师尊,弟子生来冷血,不像你那么善良……与我不相干的人,大概就算死尽死绝,我也不会觉得半分怜悯。我不是师尊,在您座下修习那么多年,也没办法与那些可怜人感同身受。”   “相反……在山海极巅的那些年,我之所以看起来那么心怀仁善,匡扶正义……都是因为师尊你。”   郁承期看着那张清冷静谧的睡颜,终于敢把那么多年想说又不敢说的话,一字一句的说给顾怀曲听。   他低声喃喃,又像是自言自语:“那时我只要想到这是你会做的事,便会跟着照做。”   “因为师尊很好,弟子不想被你嫌弃,也以为时间久了,我也许会变得和你一样……”   他薄唇微扯,自嘲地笑了笑:“但到底是我想多了。”   “画虎类犬,东施效颦。即便我再怎么效仿,再怎么努力去靠近你的作为,也改变不了我是骨子里烂透了的人。”   “我待人不善,遇人不仁,本性自私……”   “当年那些所谓的努力和善心,不过是做给师尊看的。”   床榻上,顾怀曲玉白如透的指尖隐约颤了一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慢慢蜷了起来。   郁承期喉结轻微滚动着,眼眶有些红,眸色沉黯地继续说着:   “师尊,我从来辨不清真正的大善大义究竟是什么,因为你把这些都刻在骨子里……所以徒儿便刻了你。你觉得什么是对的,弟子便会去做什么。”   “可如今你没了……”   他回想起宫宴上遍地猩红的血,刺痛地闭上眼。   “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去做。”   那天他离开山海极巅,除了悲痛便是无尽的迷茫,顾怀曲希望他好好统治魔界,希望他能以一己之力,修复两界的龃龉。   可他除了杀掉那些乱臣贼子以外,还能怎么做呢?   没了顾怀曲,他好像什么也不敢。   因为他知道自己骨子的恶,恶到混淆是非,颠倒黑白,他怕自己一意孤行,最终让善者蒙冤。怕自己不仅害了生前的顾怀曲,又让他死后也那么失望。   郁承期缓缓睁开了通红的眼。   ——就在此时,虚无之中忽然传来了贺轻候的声音,好像隔着很远在喊他:   “尊上,这香快燃尽了,莫要耽搁。魂灵秘境的时间有限,您若再不出来,您会……!!”   郁承期好似未闻,仍旧垂着眼,目光很沉地落在那张清俊的脸上,好像在哄着一样,柔声说道:   “师尊……你醒醒吧。你看看我。”   “带我迷途知返好不好?”   他自言自语的说着,那双漆黑的眸底光泽微动,温柔又深不可测,犹如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以及他自己都难以察觉到偏执。   “师尊……你在临死前叫我好好统治魔界,我已经照做了。曾经暗中残害仙界,引起两界龃龉的乱党,我杀了半数。虽然这还远远不够,但是师尊……我和你一样,也只能顾好眼前。”   他薄唇轻言:“以后我若再想见师尊,可就没机会啦。”   “所以,那些身外之事,就交给后人来护吧……”   “没有了师尊,我连善恶都难辨,魔界不需要我这样没用的帝尊。”   秘境外,贺轻候还在朝他大声呼唤:   “尊上!您能听到属下说话吗??”   “没有时间了,尊上?尊上!!!”   郁承期喉咙里有些哽咽又自嘲,俊美锋利的脸上好像隐隐挂了泪痕,不动声色地垂着眼,低低地说:   “今日,弟子想和您一起……”   “永远留在这里。”   “师尊……”   他靠近了俯下身,咫尺之间,仿佛还能感受到顾怀曲微热的呼吸。   薄唇轻轻贴上,闭着眸,吻上了顾怀曲的眼。   “我好喜欢你。”   耳畔贺轻候急躁地呼声变得越来越模糊。   唇瓣所碰之处,好像感觉到一丝冰凉。   触感奇怪,又像有细密的眼睫,轻如羽毛般,扫过了他的唇。   没等郁承期反应过来,一睁开眼,便看见了一双半睁半阖的眸。   他心头蓦地一跳。   氤氲的雾气里,那双凤眸因灵魂残缺而变得毫无焦点,朦胧空洞,隔雾看花般的愈渐睁开,榻上那清冷无尘的美人,好像在无法触及的虚无中,渐渐化为了实质。   郁承期呼吸凝滞,大脑空白间,仿佛听见自己如岩浆沸腾炸开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震耳欲聋。 第69章 师尊的载体   沉香熄灭的一瞬间,一袭挺拔黑袍的男人恰好赶在这一刻化出身形,出现在阵里。   贺轻侯几乎吓瘫在地上,如蒙大赦,西子捧心般揉着心口。   还好……还好回来了。   他险些以为郁承期要把自己留在阵里!!   就在这时,他余光一瞥,发现聚魂鼎也发生了变化,整座大阵翻天覆地般的产生巨变。   阵光炽烈猩红,犹如滚滚大火烧起来。   宋玥儿第一时间惊道:“阵法变了?!是不是师尊的魂回来了?!”   “……郁师兄,郁师兄把师尊带回来了!!”   宋玥儿的声音里带着不可抑制的颤音,她太过激动了,以至于忽略了,郁承期的手也是颤的。   郁承期背后浸出了一层冷汗,半晌才回过神,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没有迟。   他赶上了。   他把师尊带回来了……   郁承期绷紧的脊背终于稍稍放松下来,闭了闭眸,深深呼吸,来不及细想顾怀曲为何愿意跟他回来。   苍白的薄唇微动:“……贺轻侯。”   贺轻侯从刺眼的阵光中缓过神,干涩道:“啊,属、属下在……”   “后面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他嗓音沙哑,好像刺骨的寒针。   眉间难以形容的沉郁。   “不得有误。”   “……是。”   ……   死而复生,并非一朝一夕可成。   当年郁承期复生,只用了短短三个月。这种特殊的能量全都来自于通天大阵,可如今顾怀曲只有一个聚魂鼎,时间便一拖再拖,不知何时才能有个尽头。   重生之日,好像遥遥无期。   一转眼,春复夏,夏复秋。   四季更替变换,这座偏僻大殿的门永远紧闭着,每个夜里,都有重重阵光透过殿窗,映出诡异轮转的猩红。   在这一年之中,敬山君听到风声,手下的魏雪轻已经叛入帝尊手下,他自知事态暴露,索性及时叛逃到了鬼界。   鬼界与魔界就此结下梁子,细数桩桩件件,矛盾重重。鬼界抢先一步,企图与仙界联手,抗衡魔界。   可仙界又岂会不辨是非?   郁承期早在那次擅闯了山海极巅以后,便在私下与仙界有了往来。虽然只是简单的几次联络,谈不上关系缓和,但好歹也让仙界明白了——鬼界一直在从中作梗,他们等待坐收渔翁之利,已经很久了。   郁承期虽不挑明,但仙界只要着手一查,很容易便会知道——   这些年中仙魔两界许多的矛盾,追根究底,查到源头,都与鬼界有关。   至此,三界之间算是按兵不动,相互掣肘猜疑。   倒也安分了不少。   转眼又一年。   郁承期已经将魔宫之内的异党彻底连根拔起,根除殆尽,将整个魔界的势力彻底收入囊中。   两年来,魔界与鬼界边境碰擦不断,郁承期似乎根本无意与鬼界和平共处,对鬼界的报复已经势在必行。   两界关系就犹如绷紧的弓弦,岌岌可危。   而日复一日的,郁承期也从未停歇过对魔界的整治。   他好像很有野心,又全无野心。   在旁人眼里,他好像可以为了整顿魔界而不择手段,凶恶不仁。可到了夜里,又有人时常见到他走入那座偏僻的大殿,好像漫无目的,有时会带上一堆古籍去里面看书,有时甚至会在里面小憩,不知究竟在惦念什么。   两年前,贺轻候得了命令,因此三五不时就得去殿中加固阵法,经常会在那里见到郁承期。   他们的帝尊总是坐在那一把黄梨木的椅子上,面前摆着厚厚几摞书。   要么神情焦虑,眉头紧皱。   要么神色放空,向后靠在椅背上出神。   贺轻侯不敢上前搭话。   因为倘若他一张口,必然会得到质问——   “管好你自己!本尊交给你的任务,到底何时能完成?”   完不成,那他就得死。   再继续拖着,他还是得死。   贺轻侯悻悻躲远了,整日说不出的幽怨。   也就是在某一日,郁承期又逼问起往事。   他知道贺轻侯有所隐瞒,却很难猜出他到底隐瞒了多少,又为什么隐瞒。   从前他不能深究,是因为他修为尚未恢复,没有光明正大的登上帝尊之位,而如今,他想要谁生不如死,好像就只是一句话那么简单。   贺轻侯也深知如此。   于是自称已经和盘托出——   他说,他其实只是不想再看见魔界重蹈覆辙。   当年帝尊经棠与仙主吟风,关系匪浅,可他们的性情实在相差甚远,一个偏执疯癫,一个深明大义,最终才会沦落到那般境地。   而如今的郁承期和顾怀曲……其实和当年的吟风经棠很像。   “尊上,属下都是为了您好。”   “您与那位让清仙尊,其实……”   其实势不两立,是最好的。   他险些又说出惹得郁承期不悦的话。   顿了一顿,没再继续下去。   他不觉得当年仙魔两界相互憎恶、兵戈相向,有什么不好。当年的经棠帝尊野心勃勃,若非受了仙主吟风的影响,或许早就踏遍六界,成了六界之主。   世人都以为吟风经棠是天生的宿敌。   其实不然。   吟风只是帝尊经棠路上的绊脚石,如果没有他,经棠早就该风光无限,受万人朝拜。可最后他却死在了吟风的剑下,成了一缕冤魂。   如今的郁承期在走经棠的老路。   倘若他冥顽不灵,始终过不去这一关。   那最后的下场,与当年那个经棠……又能有何不同呢?   “……”   尽管他言语未尽,但郁承期听到此处已经觉得厌极了。   他不是经棠,顾怀曲也不是吟风,却都有着这一身洗不掉的修为与血脉,好像怎么解释都显得无能为力似的。索性不谈了,懒洋洋放下手,讥讽地抬眸看向贺轻侯:   “……除此之外呢?”   “贺轻侯,前些日,本尊无意跟魏雪轻问起了当年的事,才知道六年前本尊第一次离开山海极巅的时候,之所以那般顺利,根本不是靠那个女人里通外合。”   “可你不是说,山海极巅内只有她一个眼线吗?”   “贺轻侯。”他纤长有力的手指缓缓捏着骨节,语气透着渗人的寒意,“你又骗本尊?”   “属属、属下岂敢?”贺轻侯高大的身形娇弱得不成样子,目光闪躲,“当年山极巅的确只有这一个眼线……可属下也从未说过,是魏雪轻从旁助力,将您放走的呀。”   “那是何人?”   “……”   贺轻候犹豫了一番,回答他:   ……是顾怀曲。   其实当年早在带走郁承期之前,贺轻侯就曾私下与顾怀曲见过一面。   那时的顾怀曲的确疏远了郁承期,想过杀了郁承期,可他犹豫不决,不曾下手。   就在那时,贺轻侯却告诉他:魔界的人也是人,既然他顾怀曲深明大义,便不该让他们的帝尊死。帝尊一死,魔界群龙无首,长久下去,更会生灵涂炭。   何况郁承期是他的弟子,郁承期怎么可能对他恩将仇报,又怎么可能会害了他的同门兄弟……   顾怀曲身为他的师尊,难道就不愿意信他么?   ……后来事实是。   顾怀曲信了。   或许顾怀曲早就在等这一天。   他迟迟不肯对郁承期下手,既是于心不忍,也是在等一个不必杀郁承期的理由。   只要有一个理由,无论是否足够有力,他都会动摇。   归根究底……他舍不得。   贺轻候那次的游说格外的轻松简单。   顾怀曲只沉默了片刻,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答应放郁承期离开山海极巅。   可在那之后呢……   郁承期又做了什么?   他毫不知情,只满心恶意报复。   他将他的师尊绑在暗室,羞辱了整整一月。   后来甚至还为了那个空无一字的墓碑,对他恨之入骨。   而顾怀曲……原来早就知道他要回归魔界,更知道他还活着。   所以他才会有一座无字墓碑。   所以顾怀曲才会无动于衷……   “……”   郁承期喉结微动,闭了闭眸,略微仰起头,有些无力地向后靠去。   ……他知道自己错了,顾怀曲也错了。   他们一个错在不信任,一个错在不说话。   若是他能多相信顾怀曲一些,顾怀曲也乐意依赖他、把一切都告诉他,他们之间,又怎会有这么多恩怨……   郁承期闭着眸,静静沉默了良久。   殿内的阵□□势如火,聚魂鼎里翻涌着看不清的浑黑。   半晌过去,他又想起魏雪轻。   ……那个女人,满身虚假,只会出卖旧主的叛徒,当年不仅险些构陷魔界,如今更是毫无价值可言,两年以来什么也没做成,就算想要网开一面,都没法替她找出一个理由。   留着也无用。   他低沉开了口:“去派人,将魏雪轻杀了吧。”   ……   四季轮回更替,转眼到了第三个年头。   魔城正值冬季,大雪纷飞。   顾怀曲魂魄复生的这一日,来得十分突然。   正值早朝,满殿魔族重臣垂首肃立在殿中,阵阵朝议声回荡如古钟。殿外,忽然有女婢闯入大殿,一抹格格不入的淡色裙摆急急慌慌跑进来,直接扑通跪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朝着那遥遥坐在玉阶宝座上的男人高喊:   “尊上!!贺左使……贺左使说大阵要成了!事情紧急,请您立刻就过去!!”   此言一出,周围立时掀起一阵低声喧哗。   魔宫众人皆知那座大阵的存在,却没人能猜到它究竟用来做什么。郁承期闻言,骤然起了身,快步朝着偏僻大殿赶过去。   他步履匆匆。   推开殿门的一刻,果然看见殿内的阵光与符纹全都变了!   聚魂鼎浮于半空,异样的震颤旋转,红光从中盛放漫透,仿佛有什么蓄势待发,正要从中破茧而出!   阵风强劲呼啸,贺轻侯正站在中心,以法力勉强压制着。   他一身重紫绡衣被风刮得猎猎作响,额角有汗水滑下来,焦急地回头朝郁承期喊道:   “尊上!!顾仙长的魂魄就快凝成了!!成败就在此一举,快去找个载体!快!!”   郁承期心脏蓦地一窒。   心底好似有熔岩翻涌,快要破土涌出。   他喉结滚动,盯着聚魂鼎的眼眸略微一动,立刻转身,黑袍如浓墨拂涌而起,心急如焚地迈出大殿。   载体,载体……   顾怀曲的肉身已经烧成了灰烬,没了原本的身体!   他一时竟想不出。   他该用谁……来做顾怀曲的载体? 第70章 毛茸茸师尊!   他觉得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皮囊配承载顾怀曲的魂,假如要做出选择,他希望顾怀曲仍然是本来的样子,就像当年宁可选择猫身,也不愿借用别人皮囊的自己一样……   郁承期承认,他是有私心的。   可又不敢确定。   顾怀曲那么矜贵端庄的一个人,会愿意……如此吗?   事态迫在眉睫,他没有太多顾虑的时间。   当他抱着一只雪白色的东西闯入殿门时,贺轻候整个人都震惊住了,盯了良久,眼角开始轻微抽搐。   贺轻候到底没敢多说什么。   转而开始用灵力为顾怀曲凝魂。   四个时辰后,大殿内运转了整整三年之久的阵法,终于消失了。   ……   三年前郁承期准备的那座寝殿一直都在。   有地龙,冬日很暖,还带一间小厨房,很清静。   是特意为顾怀曲备着的。   那时他本来是想将顾怀曲抢回魔宫,所以才备了这么一间寝殿,没想到时隔三年,竟还能派上用场。   曾经的郁承期同样经历过死而复生,因此很明白现在的顾怀曲需要什么。   那时他刚刚将魂魄移入猫身,是最虚弱的,也是最难堪的时候,他的神魂与身体无法契合,强大的灵脉更无法与弱小的身体相适应。他想开口说话,张口却只有孱弱又丢人的猫叫。   那个时候,他身边只有一个半生不熟的贺轻侯,没有任何人能懂他。   他灵力匮乏,每日在剧烈地折磨下,极度疲倦又畏寒。   在最初那半年中,他甚至每日只有两个时辰是睁着眼睛的,其余的时候,都是在昏聩与恍惚中度过。   因此,郁承期命人将这座寝殿的地龙烧了起来,门窗紧紧闭合,殿内的温度慢慢上升,变得极其暖和,为了让环境更舒服些,他还让人点了气味浅淡的熏香,将床榻铺得厚厚的。   郁承期屏退了所有人。   将正是脆弱时候的顾怀曲,暗中转移到了这里。   整整三年了。   他曾无数次的想象过这一日。   再次见到活生生的顾怀曲,他本来有满腹的话想要说。   但……   现实和想象总是有些差距。   郁承期沉默了一会。   四周寂静无人。   他看着床榻上那只绵软白净,又毛茸茸的东西,心绪剧烈涌动,有些怪怪的,满腔肺腑之言梗在了喉咙里,说不出口。   他动了动唇,欲言又止地看着半晌,最后还是咽了下去。没禁住诱.惑,伸出指尖,在那颗圆圆的毛脑袋上小心翼翼地戳出一个小坑,低低叫了声:“师尊……?”   “……”   说来惭愧。   他的师尊,堂堂让清仙尊,仙界之主。   此时已经被他变成了一只浑身雪白的、漂亮的……猫。   虽然他本意不想这么做。   但哪怕顾怀曲醒来以后打死他,他也不愿看见顾怀曲用着陌生的皮囊,就此生活下去。   郁承期自欺欺人地想,他这也是为了顾怀曲好。   此时,猫崽顾怀曲还没醒,并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   郁承期面对着浑身雪白的师尊,有些无从下手,迟疑片刻,知道顾怀曲现在必定身体不适。神魂与猫躯不会这么快磨合,于是他自作主张,握住对方又软又小的猫爪,灌注灵力给他。   约莫半个时辰后。   那蜷成一团的猫崽动了动,迷迷蒙蒙,张开了眼。   仿佛混沌初醒,天生湖蓝色的猫瞳里带着薄薄一层水雾,懵懂良久,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事物。   顾怀曲带着死前的记忆。   再度睁眼看到一切,简直恍如隔世一般。   他恍惚以为自己已经成了鬼魂。   可等到一转眸,他竟不设防地看到了郁承期那张格外俊美熟悉的脸,眼眸微微睁大,登时有些惊愕。   “——咪呜!!”   一声细弱的猫叫猝不及防!   郁承期:“……”   顾怀曲:“……”   两个人同时顿住。   顾怀曲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什么。   垂下眸,看到了自己毛茸茸的胸口和猫爪……不做声了。   空气倏忽静默。   郁承期略有一丝心虚,又觉得怪好笑的。   他不难猜到顾怀曲现在的心情,甚至感觉到,顾怀曲的那只猫爪已经因为怒意不自觉地伸出了爪子。   所以他默默松开了手。   “……师尊,对不起。”   “弟子不想你死,所以只能用这种办法……我想让你活过来。”郁承期抬起眼,漆黑的眼眸定定看着他,眸里已经没了从前的恶意与戏谑,只有沉沉的、看不透的深意,很认真地问,“师尊怪我吗?”   “……”   顾怀曲内心五味杂陈,极是复杂。   他不知说什么,也没有力气回应,如今他毫无灵力,连动一动都觉得疼痛又疲惫,不管怎么作想,好像也只能坦然接受。   郁承期看不出他的表情,没法判断他的想法。   但他觉得,他的师尊多半只想赏他一个“滚”字。   “……”   郁承期眸色深暗地看着面前这只师尊,喉头滚动,心头情绪翻涌。   他不确定顾怀曲当初有没有听到自己在魂灵秘境说的那番话,更不敢揣测顾怀曲现在对他的态度……他知道顾怀曲对他没有私情,哪怕从前他们还有些师徒之谊,也早该被自己这些年的混账消磨没了。   他只能尽可能的挽回,尽可能的对顾怀曲好。   他想把许许多多的事都告诉他。   可惜不能是现在。如今的顾怀曲太虚弱了,虚弱到没有力气思考,需要好好地休息。   郁承期薄唇动了动,为了安抚他,低沉地道:“师尊……你不在的这三年,弟子一直想尽力按照你说的去做,弟子已经很努力的整顿魔界了,可是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对的,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教导我这些……”   “师尊,你要快点好起来,好吗?”   顾怀曲耳尖稍动了下。   郁承期知道他更在乎魔界的安稳。   只有这么说,顾怀曲才会安心愿意留在这里养伤。   他目光又在那雪白一团上停留了一会,见顾怀曲毫无反应,又道:“师尊饿不饿?弟子去给你拿些吃的吧。”   顾怀曲神魂不稳,没有回应,只是疲惫乏力地闭了闭眼。   ……   这些年来,郁承期在旁人眼里其实已经变了一个人。   因为他不必再故作善良,掩饰心绪,所以总是显得那么残忍冷漠,喜怒无常,加上他本就是个没有怜悯之心的人,不会像顾怀曲一样施舍众生,所以看起来又那么的残酷不仁。   这种天翻地覆的变化,好像就发生在他登上帝尊之位以后。   他终于卸下面具,露出了一身败骨,没什么能再束缚他,他恶得坦坦荡荡,那么令人所不齿。   仙界的故人提起他便神色古怪,魔界的众臣见了他,亦会畏惧色变。   即便他只是杀了该杀的人,做了该做的事。但他毕竟是心性本恶的郁承期,不是那个清风朗月、生来就该受万人敬仰的顾怀曲。   所以众人不喜他,倒也正常。   可是如今……   那个能让他重新伪装起来的人又回来了。   堂堂一界至尊,竟也觉得迷茫。   他自认为最了解顾怀曲,可想要变得和顾怀曲一样却很难,他太差劲了,没有发自本心的善良,更给不了顾怀曲想要的大义。   唯有一颗作恶多端之后又深知悔过的真心。   好像已经烂得不值钱了。   ……   不过多时。   一界帝尊又端着他亲手做的吃食回来了。   顾怀曲如今毕竟只有猫形,胃口很小,所以郁承期只简单做了碗清粥和几碟小菜。他端起粥,视线落到床上,见那软乎乎的白团一动不动的,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对方爪心的肉垫:“师尊,还醒着吗?”   “……”顾怀曲方才快昏睡过去了,听见声音又清醒了点,本能的将身体蜷得更紧,不想理会。   他灵力枯竭,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处在半昏半醒的状态。   郁承期看着他,眸底是沉甸甸地柔和。   他自认是个毫无博爱之心的人,对世上的小生灵毫无兴趣。但如今看着蜷成一团的雪白猫崽,他居然前所未有的觉得可爱,甚至有种被一剑射中心脏的感觉。   郁承期喉结微动,沉下了眸。   归根结底是他对顾怀曲的心思没变。   他太喜欢顾怀曲了,哪怕他已经不恨他,可狎昵隐秘的心绪还是会像熔岩一样滚烫地冒出来,让他想做些欺师灭祖的事。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郁承期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无害一些,说道:“师尊先别睡,起来吃点东西好不好?”   他坐在床边,舀了一勺热粥,吹了吹,递到雪白猫崽的嘴边。见师尊不回应,又道:“师尊难道不想快点恢复?喝了才能好起来。”   “……”   顾怀曲不是不饿,只是不想被喂。   可他没有力气自己进食,除了被喂着吃,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顾仙师本能的感到屈辱。   他勉强睁开了眼,抿着唇,忍了半晌,最终还是忍辱负重,虚弱地微微张开了嘴。   一口热粥咽下去,郁承期心头也稍稍安稳了些。   顾怀曲还是肯搭理他的。   他动作轻柔,用小勺刮掉了顾怀曲嘴边的残汁,眉间积郁了多年的戾气好像都散去了不少,乍然看去,仿佛还是多年前那个刚入师门的少年,一副低眉顺眼,尊师重道的模样。   阳光将他的脸色洒成淡金的轮廓,再没有先前那副极具侵略性的样子。   ……如果他没有垂着那双纤密的眼睫看过来,低低笑着,说了句“师尊好乖”的话。   顾怀曲:“……”   头脑中的记忆倏忽被勾起,令他想起了在精怪的石屋里中毒的那天。   同样的语气,同样的态度,还有……   顾仙师脑海里骤然闪过不干净的东西。   耳根微不可查的烧红了,掀起沉重如铅的眼皮瞪了他一眼,想开口叫他“滚”,转念想起方才那声猫叫,又只得忍气吞声地咽了回去。   赧然地闭上眼继续蜷缩。 第71章 本尊动手动脚   顾怀曲的状况很差,气息微弱,又饱受神魂的折磨,在勉强吃了几口东西以后,便继续沉沉睡了过去。   几个时辰以后,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   子夜时分。   夜空还飘着茫茫大雪,大殿里亮着微弱的火光,四面门窗紧闭,屋里烧着热腾腾的地龙,一切都那么精致而又小心翼翼。   殿门被推开了一道缝,有风雪涌入进来。   郁承期向属下交待完手头的事情,又回到了这里。他反手合上殿门,将浸满寒意的外袍解开,挂在一旁,朝着床榻走去。   那只软绵绵的白猫睡得很沉。   郁承期坐在一旁,像个轻车熟路、夜探闺房的采花贼,轻轻捏起了一只猫爪,手感又软又细,企图给一只猫把脉。   他摸了片刻,感觉到顾怀曲的脉象很弱,神魂与灵气极不稳定。   索性不假思索地决定在这里睡下。   ——不怪他臭不要脸。   而是为了顾怀曲的安全考虑,他有必要寸步不离的守在这里。   夜已经很深了,郁承期在床榻的外侧躺下,将白猫虚揽进臂弯里。   又试探地轻喊了句:“师尊?”   “……”   殿内灯火微暗,那身白乎乎的猫毛染上了柔和温暖的色泽,圈在胸前那么柔软娇小,甚至有种不真实感。   没有人回答他。   这一整夜,郁承期没有睡着。   好像生怕他的师尊又不见了似的。   他失眠得厉害,长夜漫漫,无事可做。   身边只有一个变成猫崽的顾怀曲。   郁承期起初没敢放肆,只敢撑着头,眸色沉沉地盯着瞧,每隔一段时间就握起那只小爪,把把脉,偶尔灌注一些灵力,替顾怀曲抚平紊乱的内息。   但没过多久。   他便心痒了,开始下意识的揉捏那两只前爪心的肉垫,抓在手里小心地把玩。   猫崽没有动静。   又过片刻,他拨弄起了顾怀曲头顶的两只猫耳。轻轻一吹,白茸茸的耳朵就会跟着敏感地猛抖两下,可爱极了。   猫崽依然没醒。   到了破晓时分。   郁承期已经胆大妄为的将顾怀曲搂进了怀里,毫无遮拦的抱着。   他高耸的鼻梁轻抵在那毛茸茸的脑瓜上,郁承期安逸地垂着眸,轻嗅了嗅,好像多年以来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尘埃落定,一切都重新归于最初的平静。   他眼底落下一层阴影,终于有了困意。   猫崽身上的气味很好闻。   是顾怀曲的气息,和猫崽本身淡淡的奶香融合了在一起,莫名叫人安心又困倦。   于是转眼之间……   第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   等到顾怀曲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外面早已天色大亮,不知几时。   他眼前是陌生的大殿和十分生疏的身体,好久才回想起来。   待到恢复清明,第一时间便察觉到,自己的身子正被一只宽厚的手掌整个裹住,抬起眼,就看到那人棱厉的下颚正抵着他头顶,安然地睡在一旁,一副安安稳稳、理所当然的样子。   “……”   顾怀曲神色复杂。   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下,从手掌的桎梏中钻了出去。   怀中一空,郁承期立刻醒了,惺忪中下意识地一把抓住顾怀曲的后腿,好像生怕他逃了似的。   “……师尊,你醒了?”   郁承期嗓音还带着初醒的低哑,清醒了一些,大概是想起如今的顾怀曲根本没有力气从他身边逃走,很快松开了手。   他仍旧维持着姿势躺在床褥里,墨发散乱的铺散在枕上,鼻尖轻轻翕动,昨晚那股味道还在鼻间萦绕着。看见顾怀曲,他眸中不自觉地微微泛光,低低地笑:“师尊身上好香。”   “……”   这个混账!!   顾怀曲眉心猛然一跳,睁眼第一句就听见这话,顿时感受到冒犯。   赧然怒视过去。   “感觉好些了吗?”   郁承期不太会从一只猫的脸上察言观色,对他的生气毫无察觉,戳戳他毛茸茸的头,语气低软:“昨晚我替师尊灌了不少灵力,应该不会痛啦。”   ……不知是不是错觉,顾怀曲觉得大约是自己如今的形貌太柔软可欺的缘故,郁承期的语气软得不像话,动作也和以前一样没规矩,简直像在哄猫猫狗狗。   顾怀曲沉着脸,还是稍稍感受了一下。   的确没有那么难受了。   但这种舒缓的感觉,大概也只能短暂地维持几个时辰。   郁承期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师尊需要喝我的血。”   顾怀曲没反应过来。   郁承期缓缓坐起身,身上的衣袍始终没脱,已经有些褶皱,继续道:“弟子昨晚想过了,既然当初师尊把血浇注在魔核上都可以传递灵气,那直接喝下去,应该也一样。”   他垂了垂眼。   眸底有几分阴沉:“其实我原本想过把师尊送回去,毕竟六界之内,很难再找到像山海极巅一样灵气充沛极盛的地方,师尊是仙主,你活过来了,他们也自该装作庆幸,夹道欢迎。”   “但我不想这么干。”   他沉声道:“江应峰和那些长老……他们没有一个真心是待你。”   顾怀曲心头一跳,抬起眸来审视他。   郁承期对上那双湖蓝色的眼眸,本想伸手抱抱他,又没敢这么做。   最后只伸出了手指,捏捏他的猫爪,轻声说:“我已经全都知道啦。”   “师尊,我们谁也不要见,就偷偷留在这里修养,好吗?弟子把这些年发生的事全都说给你听。”   顾怀曲眸中那股异样又涌了上来。   略微动了动唇,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郁承期在他面前好像沉稳了不少,心性也收敛了许多。   甚至暗自改了自称。   记得从前,郁承期还在山海极巅的时候,一直对顾怀曲自称“弟子”,那是出于一个徒弟对师尊的尊敬。后来他得知了帝尊的身份,变得肆无忌惮,口里的自称就成了“徒儿”。因为他觉得“徒儿”听起来,远比“弟子”要亲近许多。   而如今,他又不动声色的改了回来。   他小心翼翼,恨不得把顾怀曲护在掌心里,不敢再有一丝一毫的冲撞。   因为他知道顾怀曲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师尊,好得让人心疼。   顾怀曲傻兮兮的向死而生,好像将自己当成了一个冷冰冰的救世工具,他刻意回避,克制着对任何一个人的感情。好像只要这样,死后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不会有人惦念他,也不会有人为他伤心难过。   在顾怀曲死去的那三年中,郁承期时常觉得自己不配再待在顾怀曲身边。   可转念想想,顾怀曲好像又只有他了。   他是唯一一个知道全部真相、又真心喜爱顾怀曲的人。   其他的人要么一无所知,要么只是拿他当做一个将死的工具。顾怀曲没有亲人,没有道侣,他身边的那些弟子、友人、长辈,没有一个真正了解过他。   郁承期承认自己虽是个烂人,可他至少真心喜欢顾怀曲,也曾一步一步地去靠近过,触碰过。   如果能弥补顾怀曲的人不是他。   那也一定不会是别人。   顾怀曲沉默了良久,没有做声。   半晌,突然退后一步,排斥一般,将爪子从郁承期手里抽了出来。   “……师尊?”   郁承期手中一空,微顿了顿,眼眸微黯地看着他。   ……也对。   他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顾怀曲怎么可能轻易原谅他。   郁承期已经决意要补偿他的师尊,尽可能去弥补师尊曾经缺失的一切。如果顾怀曲不肯原谅他,那一定是他做的不够好。   郁承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真的起身去找了一只小碗来。   他当着顾怀曲的面,用匕首划开了手臂,血液如柱似的流淌下来,血腥气很快弥漫。他刻意在血液里注入了许多灵力,明显感受到体内的灵流在不断流失。   这种感觉很不好受。   难怪当时的顾怀曲会那么虚弱。   小碗满了一半,郁承期草率地止了血,将碗推到顾怀曲面前:“师尊,把这个喝下去,会好的很快。”   顾怀曲只是垂眸看着,没有动。   因为看不出表情,郁承期不知他是在犹豫,还是根本就嫌弃不愿意喝。   郁承期想,大概是血的味道太难闻了,很难入口,索性又端起来:“我把这个熬进汤里,师尊先别睡,等我回来。”   “……”   如果顾怀曲现在能说话,一定会立马叫住他。   可惜他不能。   只能由着郁承期去了。   那人一走,他又漠然疲乏地蜷起身,缩在被褥里。   ……   当郁承期端着熬好的汤进来摆在他面前时。   顾怀曲依然没有理会他。   那只雪白的猫咪矜贵又冷淡,容貌很符合顾怀曲其人,周身透着股不可靠近的气势,好像有意与人隔绝似的,疏离又冷漠地闭着眸。   “师尊。”   郁承期用指尖在他脑瓜上戳了个小坑。   他大逆不道,已经是第三次在顾怀曲的毛脑袋上动手动脚了。   “这么快就睡着啦?师尊好懒……”   郁承期知道他还没睡,故意垂着眼,偏过头去瞧他。   他说话时凑得很近,原本只是想看看堂堂顾仙师是怎么装睡的,但他的气息近在咫尺,令顾怀曲感到十分不自在。   顾怀曲耳朵一动,本能地睁开眼。   骤然看见那张放大的俊脸,脊背登时绷紧一僵,“咪呜”一声恼怒,尖锐利爪猛地挥过来!   顾怀曲还没适应他如今的身体,下意识的一掌,猫爪丝毫没有收敛。   刺啦一下,郁承期那张俊脸顿时多了三道爪痕,甚是惹眼。   郁承期:“……”   郁承期心情复杂,觉得他师尊简直凶死了。   顾怀曲则不然。   他觉得自己如今简直毫无威慑力,一点气势也没有,动起手来都如此丢人,越发感到愠恼。   郁承期脸上的爪痕渗出血珠,顺着下颚滑落,恰好滴到了热腾腾的汤碗里。   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他的师尊怪可爱的。   “师尊,把汤喝了吧。”   郁承期温声相劝,蹲在床榻边,与雪白的猫崽齐平。   “弟子知道你讨厌我,可是弟子已经改过自新啦。”   他耐心地垂着眼,光泽柔和微亮,语气很软:“这些都是我欠你的。”   “师尊就当是教训我这个不听话的徒弟……收下它好吗?” 第72章 师尊变了回来(一更)   接连数日,郁承期都会哄着顾怀曲喝下自己的血。   他看得出顾怀曲其实并不情愿。   顾怀曲不是对他的血有抵触,只是有意想要疏远他。尽管他再怎么表露真心,他的师尊好像都不愿意多理他一下。   郁承期知道,是自己当初真的对顾怀曲太差劲了。   他开始每日尽可能的留在这座暖殿里。   顾怀曲陷入昏睡时,他就在一旁处理魔宫政务,顾怀曲醒的时候,他就将亲手做的食物端来,一口一口的喂着,顺便将这些年发生的事讲给他听。   他对顾怀曲没有隐瞒。   他将这三年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说了。   包括三年前他闯入山海极巅,去寻顾怀曲的尸首。   包括宋玥儿和楚也潜入魔界,求他救救他们的大师兄。   也包括他这些年一直在努力试图复活顾怀曲的事,宋玥儿和楚也始终都知道……   甚至不光是他自己的事情,就连这些年来六界中可大可小的见闻,他也搜肠刮肚的全都说给了顾怀曲。   当年,郁承期确实答应了宋玥儿的要求。   他不是打算惩治敬山君,而是根本有意杀了他。   在他眼里,魔宫重臣算什么东西?   宋玥儿他们不懂,那些重臣手中的权比不过他血脉分毫,在绝对的压制下,任何一个重臣都是块坐待分食的肉,后继虎视眈眈的饿狼那么多,只要他一个念头,兔死狗烹,那些人从此就会被割裂得面目全非,残渣都不剩一缕。   也正因如此,当年一有风吹草动,敬山君才会逃得那么快。   敬山君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挑拨离间的叛徒,早在郁承期打算抹杀的名单里。只可惜他逃得太及时了,当初郁承期也没有料到,所以才导致他对宋玥儿的承诺迟迟没有兑现。   这些年来。   郁承期一直在筹谋一件大事,却又迟迟没敢动手。   他沉吟了良久,仿佛漫不经心地垂着眼:“师尊……”   他瞧着那一蓬毛茸茸的白猫。   指尖大逆不道的轻轻捏了上去,慢慢摩挲,搓捻着他尾尖上的细毛,“假如弟子想搅得生灵涂炭……你会怨我吗?”   床榻上,没有人回答他。   绵软的雪团一起一伏,昏睡不醒。   郁承期也没期望他会回答自己。   他倏忽笑了下,自嘲自己胆子变小了。   甚至不敢当面问出口,只敢这么偷偷放肆一下。   都赖顾怀曲脾气太大,害得他都怕坏了。   烛光昏黄,纱幔将床榻笼罩成一片朦胧,夜色已经很深了,他侧卧在床褥里,懒洋洋地将脸埋进那一身雪白的毛。   锋锐的脸侧陷入了一层阴影,他鼻尖轻轻地蹭了蹭对方的后颈,依恋又倦懒似的,轻声喃喃:“师尊,弟子听你的,再也不混账啦……”   “快点消气吧。”   ……   魔宫里风言风语传遍了,对这座寝殿的主人生出无数种揣测,郁承期也没有去管。   他不是故意赖在顾怀曲床上的。   他只是怕顾怀曲夜里会疼,为了方便随时灌注灵力,所以才会不守规矩的跟他的师尊挤在一个被窝。   反正他又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最多是在顾怀曲睡熟以后,短暂地搂在臂弯里抱上一会。   这段时间里顾怀曲的情况好转了不少。   当年郁承期第一次恢复人形,用了整整半年的时间,而顾怀曲如今有他照顾,一定好得比他要快。郁承期抱着这样的想法,每日尽量待在寝殿里,温养着一只白茸茸的猫,就连公事也会拿到这里独自处理。   顾怀曲醒着的时间慢慢变长了。   渐渐发觉……郁承期好像变得异常依赖他。   郁承期会有意询问他一些政事上的事情。   不是开玩笑,而是很认真的将那些问题念给他听。甚至将那些魔臣们的奏折拿到他面前看,问他这样好不好,那样行不行。   郁承期的理由也十分有理有据——   顾怀曲是他的师尊,只教过他做人,却从没教过他该怎样去做一个帝尊。   他本身就是一个很差劲的人,如果没有顾怀曲的肯定,他怎么知道他所做的是对还是错?   “……”   顾怀曲为此感到愠恼,并且十分不自在。   他是仙主,而郁承期是帝尊,他们之间终究横亘着一道鸿沟,魔界之事轮不到他来插手,郁承期的所作所为,根本是在背叛魔界的规矩。   顾怀曲试图置之不理,可他险些忘了——   郁承期向来厚颜无耻,惯会甜言蜜语!   何况如今的郁承期不再是口蜜腹剑,而是真心实意地敬重着他,心悦着他。没有了从前的讥讽鄙薄,一个温眉顺眼好似当年那个少年的郁承期,就好像一头活蹦乱跳的鹿,肆无忌惮地撞着顾仙师的软肋。   顾怀曲并不觉得多么愉快,只感到这种被理智与私情同时压制的感觉,好像将他置身于夹缝里,极其难受。   他有口难言,愈加恼火。   冷漠地克制自己不去理会。   ……可他每日每夜听着郁承期对他说的话,听得多了,时间一长,那股怒气竟也渐渐平息了下去。   他想,郁承期其实并非没有帝王之才……   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   一转眼,郁承期已经在顾怀曲的榻上睡了两个月。   他每次都是在顾怀曲昏睡以后才挤上床榻。   为的就是避免顾怀曲拒绝他,索性装得无事发生。   这天郁承期回来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   他是帝尊,总有不得不处理的事,这座大殿平日不许任何人出入,因为如今的顾怀曲实在特殊,郁承期也不允许任何人看见他,一切只能等他在的时候再亲自照料。   魔界的冬天很长,夜里比两个月前还要冷。   他回来的时候肩上还披着寒霜,暖橙的烛火下,他将外袍脱了,用内力除去一身的寒气以后才敢靠近床榻。   意外的是,顾怀曲竟还醒着。   白茸茸的猫崽像只雪团深陷在软塌里,蜷成柔软又漂亮的姿势,尖耳朵里还透着淡淡的粉。   听见脚步声,那双雪白的耳尖动了动,鼻尖萦绕着一股酒气。   他抬起头,发现郁承期大概是参加了什么宴席,喝酒了。   ……帝尊毕竟是帝尊,总有脱不开的事情要忙。   顾怀曲没有理会,闭上眸自顾自地休息。   “师尊……”   顾怀曲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   那人走近了,手掌握住他的一只猫爪,身上带着浅淡的酒味,很低地对自己开口:“弟子也想要生辰礼物,很贵重的那种。”   顾怀曲顿了一顿。   狐疑地略微睁开眼。   他感觉爪心一阵发烫的热流,是郁承期熟练的将灵力渡给了他,浑身的经络都舒张发热起来。   顾怀曲每日在门窗紧闭的暖殿中度过,不知今夕何夕,但他记得郁承期的生辰就是在凛冽的深冬,想来应该今日了。   “为什么师尊总是把好东西送给其他人,给我的却那么随意?”郁承期用指尖戳他的脑门。   顾怀曲倏忽觉得不悦。   掀起眼皮,凉凉地盯了他一眼。   “等到师尊身体恢复了,要补偿弟子一个。”郁承期似乎很在意这个,眸里灯火明暗交错地瞧着顾怀曲,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语气有点强硬。   他之前亲眼见到,顾怀曲把十分珍贵的法器送给两个小师弟。   小师弟都能有,他怎么能没有?   顾怀曲没有说话。   强忍住动手挠他的冲动,将脸扭向一旁。   郁承期忽然觉得掌心有点痒,垂下眼,看到那只不由自主昭示了心情的猫爪,锐利的爪尖无比锃亮。   有点扎手。   他缓缓记起了什么,忽然懒洋洋地展开唇角,像是因为酒意导致反应慢了半拍。低垂着睫羽,眼睛被酒气醺得比平日更加柔情蜜意,说道:“我错啦。”   “等师尊不气了再补偿我,好吗?”   “……”   顾怀曲更怒了,他恼而盯着郁承期,猛地退后,差点用力抽出爪子,却被那只手掌攥得紧紧的。   郁承期浑不在意地笑,借着酒意毫无顾忌的挤上了床榻。   “弟子累啦,师尊,我们睡觉。”   ……   突如其来的状况就发生在翌日一早。   郁承期醒来的时候,酒劲已经褪去,脑中还有点沉重。   他睁开眼睛,忽然意识到不对。   摸了摸怀里的手感……倏忽僵住了。   他还没想到该怎么办,好巧不巧,顾怀曲这时也醒了。   此时顾怀曲还没意识到不对劲,半张脸缩在被子里,蜷着身子背对着郁承期。他一梦初醒,惺忪懵懂地睁开凤眸,感觉到有条手臂搭在自己的腰上,抱得有些紧,于是转过头,看了郁承期一眼。   漂亮的眸子里冷雾朦胧,神色一如既往的漠然。   耳根却红了红。   他面色有些不虞,但好像已经习惯了,什么也不说,扭过头,眉头微皱的闭上眼睛躺回去。   “……”   郁承期不敢动,搂在对方腰上的那条手臂也石化了一样。   只感觉到他们相触的那片皮肤严丝紧密的贴合着,触感细腻而光滑,对方的脊背紧贴在自己胸口,稍一低头,鼻尖就会陷进蓬云般柔软的乌发里。   郁承期陷入了沉默。   ——顾怀曲一觉醒来恢复人形了。   但他自己好像还没意识到。   而且身上还光溜溜的,什么也没穿。   郁承期心脏剧烈跳动,连呼吸都重了几分,眼眶有些红。   他意识到他的师尊彻底回来了。   他没想过亵.渎他的师尊,可也忘了他的师尊是怎样面皮薄的一个人。   他只僵了那么一会,手臂便用力将顾怀曲的腰肢搂得更紧,下颚搁在了顾怀曲的肩上,从背后紧密贴合的搂着他。   他的举止混蛋而不自知,只是觉得自己太想顾怀曲了,理该用力抱一会。   郁承期十分贪恋这来之不易的触碰,闭上眸在他颈边深深地呼吸。   甚至因为搂得太紧而难以自持的……发硬。   片刻之后……   “砰”地一声!!   ——是重物砸到地上的沉重声音。   郁承期毫无预兆的整个人被踹下床榻,吃痛的闷嘶了声,腰上被撞得剧痛,头疼更严重了。   再抬头,他便看见顾怀曲已经坐起了身,那张玉白的脸红得几近滴血,显然已经反应过来了!   手指狠狠攥紧被子,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半寸肌肤都不露。   几乎气恨至极,羞耻赧然地红着张脸,发出一声忍无可忍、令人怀念的咬牙骂道:   “——混账东西,你要不要脸?!” 第73章 并没有自知之明(二更)   “师尊……”   郁承期看着他,眼里没有恼意,只有细碎的光。   那双深邃的眸中蕴着光泽,沉软柔和得好像能让人陷进去,一瞬不瞬,看着那张思念已久仿佛已是隔世的脸。   他睫羽微闪,忽然低低地笑了。   眸里含着很浓的深情,绝对不是错觉。   顾怀曲耳根更烫了,只觉得胸口一团羞恼的怒气,竭力让声音听起来狠厉:“别再到床上来,滚出去!”   他早就受够了郁承期天天挤在自己身边睡觉,每次醒来都看见那张脸。   他觉得郁承期不知界限,不知廉耻!   他不信郁承期什么都不懂,这个混账善探人心,精明缜密,最会察言观色,明明嘴上说着抱歉,可行为还是那么越矩!   顾怀曲当真猜不透他是不是有意的。   可事实上……   郁承期真的没想故意触犯界限。   顾怀曲都这么厌烦他了,他怎会不知好歹?   但郁承期这辈子从来没亏欠过谁,顾怀曲是第一个。   他只是执拗的想要敬重他的师尊,要对师尊好,要弥补顾怀曲上辈子的空缺。何况现在能帮顾怀曲的也只有他了,他不对顾怀曲体贴入微,谁还能对顾怀曲体贴入微?   当年他尊师重道的时候,也一样是用无微不至的方式去贴近顾怀曲。顾怀曲不仅是他第一个亏欠的人,也是他唯一一个亲近过的人。   当初顾怀曲没拒绝过。   说明顾怀曲本身其实并不厌恶这样的亲密。   只是因为他还在生气,所以才总是横眉冷对,刻意疏离。   对,生气。   因为当初顾怀曲宁可牺牲自己,也没有杀他,在魂灵之境的时候,甚至愿意跟他回来,说明顾怀曲对他还有那么一些宽容,也许……没有特别恨他。   可能只有一点点恨。   所以郁承期觉得他的过错尚可以挽救,如果顾怀曲不理他,那一定是他做的还不够。   他的真心虽然已经不值钱了,但至少也得让顾怀曲别那么抗拒他的好意。   否则谁来帮顾怀曲恢复修为?   他应该更体贴,更耐心一点。   用出百倍的耐心和温柔去对待他的师尊。   要是师尊始终躲着他,他还不主动示好,那他们之间不就更完蛋了吗?   ——郁承期就是这么想的。   ……至于越矩?   他对顾怀曲,好像天生缺乏这种自知之明。   谁叫他生来孤苦伶仃,又心性恶劣,跟谁都像隔着堵墙似的,用不着刻意维持距离,本身就很疏远了。他从始至终瞧着顺眼的只有顾怀曲一个,因此不由自主,又习以为常,想到什么就会去做些什么。   就是这么顺其自然。   “……”   这就显得顾大仙师十分疑神疑鬼。   想必顾怀曲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眼中那颗“善探人心、精明缜密”的脑袋,竟然这么蠢又这么轴。   “师尊。”   郁承期听见他的骂声没有立刻做出反应,站起身,眼眸沉敛微亮地看着他,有几分遮不住的思念与愉悦,唇角忍不住地弯起来。   “三年啦,师尊终于可以和我说话了,就没有什么想对弟子说的吗?”   “……”   顾怀曲恼然抿紧了唇,跟他无话可说!   当年的事郁承期已经了解的一清二楚了,如今他们之间的关系又这么尴尬,自己还能说什么?叙旧吗?!   况且自己现在连衣服都没穿!   身上□□的,谁要跟他叙旧??   恬不知耻!!   顾仙师薄薄的脸皮像被火烧过似的,真不知道这个混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有眼力,忍无可忍,一字一顿地强调:“我没什么好说的,出去!”   郁承期有点失望,但又觉得欣喜,垂着泛着淡淡金光的睫羽,整个人不同以往地安静柔和。   依照经验,顾怀曲这次的化形不会维持太久,很快就会变回去。他又问了一遍:“真的没有?”   “没有!”   顾怀曲恼声回他。   他处境羞耻,只想郁承期立刻从眼前消失。   郁承期敛眸没再说什么:“……好吧。弟子晚上再来看你。”   他取下挂在床边的外袍,颇为恋恋不舍地多瞧了两眼,转身打算出去。   顾怀曲抿了抿唇,忽然又叫住他:“等等。”   郁承期停了下来。   顾怀曲是因为预感到自己的身形维持不了多久,所以才叫住他。他偏着头没看郁承期,羞怒地沉着脸,默默将身上的被子越裹越紧,威严道:“日后不许再与我同榻而睡。用饭也不必你管,我自己可以。”   “还有,往后也不许……再做些越矩之事。郁承期,你不蠢,心里应当自有分寸。”   顾怀曲故意让声音听起来更淡漠一些,但愿让郁承期有些自知之明。   郁承期迟疑:“可是,师尊夜里……”   “我身体适应不少,夜里不会再痛了。”顾怀曲冷淡道。   郁承期是真的臭不要脸,想到以后睡觉时不能再偷偷抱人了,只是觉得惋惜,自知之明倒是没见长进。   顾怀曲以为郁承期什么都懂,所以没有直言,可郁承期根本没往深处想,瞥了眼顾怀曲那一脸恼火又隐忍的神情,一目了然。   ——他师尊脸皮薄,跟人同塌而眠会觉得害羞。   他笃定是这样,因此没再提起这个话题,临走之前,又多说了一句。   “我能再问师尊一个问题吗?”   他看着顾怀曲,心里有件一直很在意的事。   “我把师尊变成了如今这样……师尊怨我吗?”   顾怀曲倏忽沉默了。   嘴唇微微抿起来,看了他一眼。   殿里很静,只有香炉里冒着几缕青烟。   他半晌才开口,浅淡的唇色上透着莹润的薄光,嗓音清冷,无悲无喜道:“我没怨过你。”   “反而该是我多谢你。”他垂着纤密的睫羽,“你救了我一条命,我们扯平了。所以从今往后……郁承期,你我互不相欠。”   ……   顾怀曲以为自己说得足够明白。   他想跟郁承期划清界限,从今往后再无瓜葛。   郁承期却眼中微微一动。   敛眸笑了笑,转身出去了。   所以当天黑以后,殿门被再度推开的时候,已经变回猫形的顾怀曲才发觉自己难得开口说出的几句话,全都变成了废话!   他无与伦比的气恼,太阳穴突突直跳。   郁承期就是个无耻混账,他什么也没有明白!   眼看着郁承期兴致勃勃地走过来,半蹲在床边,顾怀曲眸中的怒色更浓了。   郁承期看着那张毛茸茸的、分不清是喜怒哀乐的猫脸,只感觉那双湖蓝色的竖瞳是在瞪他。   他不懂顾怀曲是什么意思,自顾自地放软声音,语气有点难掩的宠溺和雀跃,低哄道:“师尊灵力恢复一些啦,可以不用总是闷在屋里,今晚弟子带你出去逛逛好不好?”   顾怀曲还是不善地瞪着他。   他不是不想出门感受天地的新鲜辽阔,但他抗拒郁承期对他的过分亲密。   郁承期无所察觉:“师尊身体还不好,弟子不会带你走太远,只去附近的荷花塘逛逛。”   说完,他去找了一条小毯子,猝不及防,将弱小猫形的顾怀曲裹住,严严实实的裹了三层,抱起来,径自打包带走。   理由是:师尊身体太弱了,不能受风。   顾怀曲气得浑身毛都炸了起来,想动手挠他。   但猫爪被毯子紧紧裹在了里面,还不小心勾住了丝,怎么拽都拽不出来!   ……顾怀曲恨自己不能说话,太阳穴跳得愈加起劲。   .   因为顾怀曲身份特殊,郁承期对外又从未宣称过养猫,因此这条毯子既是为了防风,也是为了遮掩。   郁承期没打算让任何人看见顾怀曲,他下令将宫道上的守卫撤了,侍人不许跟随,径自抱着雪茸茸一团的白猫,前往殿后的荷花池。   魔界的冬夜冷得刺骨,景色却很美。   殿后的荷花池常年受灵力滋养,长盛不衰,即便是在深冬也一样怒放盛开,凛风拂过,卷来淡淡的荷香。   感受到天地的自然之气,顾怀曲的心绪一下如池边的柳叶般舒卷开来。   三年了。   那种重生初醒般的情绪再度涌上心头。   他眸子动了动,湖蓝的眸底映着池边暖橙的灯火,夜阑风寒,好像万物都寂静下来。   郁承期识趣地没有说话。   只是带着他的师尊,静静地在池边走走停停,在寂寥的小亭里坐下,感受风霜与寒冷,和这天地间源源不绝的灵气。   天地辽阔,一切都是那么的鲜活。   顾怀曲心里倏忽有些感触。   为了他的身体考虑,郁承期没有停留太久。   他知道顾怀曲难得在他怀里待的那么安静,一定是很喜欢出来,所以他决定日后挑个晴朗的天气再带他出门,但今天不行,已经太晚了。   他原路折返。   走到中途,卷在毯子里的那双猫耳动了动。   前方铁甲铮铮的摩擦声,整齐回荡在这条略黑的宫道上,就从前面不远处传来。   顾怀曲下意识的探出了半个头,不等看清楚,眼前蓦地一黑。   “……”   是郁承期用手掌遮住了他的眼。   那人压低嗓音轻轻道:“师尊,闭眼,你的眼睛反光啦。”   顾怀曲:“……”   白茸茸的顾怀曲很小一只,不仔细看,郁承期手里好像只是随随便便拿了条毯子。   郁承期怕他被那些巡逻的人看见,因此把他藏得很好,连眼睛都不给露了。   毕竟这是他的师尊,猫形只能给他看,外人想都别想。   一路上无事发生。   回到大殿,郁承期将殿门反锁,把雪白的猫崽从毯子里抱出来,放进已经加热过的热水里,白软的猫毛在水里清晰浮动,驱除了一身的寒气。   莫约半个时辰,他又将他抱出来。   用灵力烘干身上的水。   再轻轻地抱回床榻上。   郁承期熄了殿里大半的烛灯,令整座殿内顿时变得昏黄沉暗,窗畔可见清辉,积沉着浓浓的夜色。   床上的顾怀曲已经累了,猫身微蜷着,快要昏睡过去。   郁承期伸出指尖,漆黑的眸子里缱绻柔和,轻轻点了点那只淡粉的鼻尖。   低声道:“晚安,师尊。”   而后转身,走向那张放置在不远处的软榻。 第74章 师尊和贺轻侯(三更)   郁承期果然跟顾怀曲拉开了一些距离,不再没规没矩的跟他挤在一张床上。   但他选择睡在了附近的软榻上。   结果根本没有多大区别。   顾怀曲还是每天一睡醒就会看见他。   吃饭时就算没有被喂,但也会被那种柔和宠溺、像在关心猫猫狗狗一样黏糊的视线盯着瞧,甚至偶尔会被好意又甜腻地“嘲笑”一下。   顾怀曲忍来忍去,既恍惚又感到别扭。   就好像多年前的那个少年从未露出过他的獠牙,一直是这么温和的,隐忍的,忍到如今,竟像个挑不出毛病的变.态。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郁承期字字句句都真心实意,却每个字都那么的令人羞耻,让顾怀曲恨不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郁承期总是喜欢骂他,又夸赞他。   他会骂他“笨”,然后再夸上一句“可爱”。   骂他“好傻”,再夸上一句“好漂亮”。   嫌他“好凶”,但又说“师尊最好啦”。   每当如此,顾怀曲耳根都烫得厉害,又羞又怒,蜷着身体背对他,恨自己不是个聋子。   多年前的那个少年根本就没有变。   他只是剥了憎恨的皮,坦露了真心的骨,束缚起张牙舞爪的龌.鹾欲.望,因为愧疚,只敢把那些看起来干干净净,纯洁又无暇的心思拿出来见人,化成一字一句,毫无保留地说给顾怀曲听。   如此温顺,如此不像他。   并且他自己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   说白了。   他的心思其实狎昵龌.龊,脏得很。   但他已经将他觉得最干净的、最无暇的话,拿到了顾怀曲面前。   这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   ……顾怀曲牙根泛痒。   ……   春为四季之伊始。   初春将至,魔宫上下愈渐忙碌,前殿堆积的政务越来越多,要处理的事也越来越繁重。郁承期答应了顾怀曲,要好好管理魔界,因此更不能在他师尊的眼皮底下偷懒。   他开始没日没夜的往前殿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总留在暖殿里。   好在顾怀曲灵气有所恢复,已经可以适当的照顾好自己。   这日,后宫中的某间院落中忽而传来了声怒喝。   “真是群没用的废物!”   啪嚓一声巨响。   贵重瓷器落地破碎的声音极其刺耳。   雪白的凭霜扇又接连扫落了几只茶盏,怒气腾腾,执扇的那只手涂着豆蔻色的指甲,手指虽然白皙,但却有点粗。   贺轻侯挑着熏紫的狐眼,抱着手臂,冷眼瞪向面前的一排女人。   “贺大人……”   其中一个女子被吓得哆嗦了下。   脸上娇媚的妆容将人衬得愈发楚楚可怜,还是大胆地站出来,模样委屈极了。   “奴们有罪。可说到底……”她看了看周围姐妹的眼色,小心翼翼道,“尊上平日根本不踏入后宫半步,我们想见他,也寻不到机会呀……”   “什么寻不到机会?还不是你们没用!!”   贺轻侯厉声喝她,提起来更是气疯了。   这些日尊上待在那座暖殿里寸步不离,每日除了去前殿问政,最多的时候就是守在顾怀曲跟前,照顾他那个所谓的师尊!!   那是什么仙主??那就是个祸乱媚主的贱人!!   贺轻侯气不打一处来,负手来回踱步。   他当然左右不了郁承期的想法,他没那个本事,也不敢。但总可以找一些不相干的人发火。   “三年前我把你们送进宫里,可这三年你们又干了什么?!”   他盯着面前如花似玉、尽态极妍的女人们,视线如毒蝎似的在她们脸上扫过,冷冷地笑,丝毫不见往日妖冶做作的姿态。   “我叫你们去伺候尊上,就算讨不到欢心,哪怕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也是好的!可你们呢?!”   他冷冷讥讽:“一个个空有副凑合能看的皮囊,脑袋都被虫蛀空了?三年了,尊上怕不是早就忘了你们这群人!我将你们送进来,是叫你们在这里过日子的?!”   女子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低着头,不敢言语。   三年前尊上刚刚回到魔宫,贺轻侯以送姬妾的名义,将她们送到宫里来。可不等尊上看她们一眼,外界便传来了仙主已死的消息。   自那以后,她们好像就被遗忘在了角落。   不知为何,宫中没人敢向郁承期提及纳妃纳妾一事。   她们这群人,自然也就成了一群无名无分、毫无用武之地的人。   郁承期从没时间去关心魔宫内务,后宫也形同虚设,因此,这堆可有可无的破事一直都是扔给贺轻侯去打理。   贺轻侯留下这群女人,是想有朝一日郁承期能有兴致找个新宠,将顾怀曲给忘了,但他又怕贸然提起,郁承期会一声令下将她们全都遣散。   所以就这样不知不觉过去了三年。   没人敢提,这群女人就还在。   如今顾怀曲一活,也就意味着这群女人更加没用了。   贺轻候一肚子恼火无处宣泄,心想这些人已经留之无用,他凉飕飕地笑了声,索性将面前的锦盒往前一推。   “办法只有这些,我帮不上你们这些蠢女人,能不能勾住尊上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若是勾不住,你们这群蠢货早晚滚蛋。”   说罢媚眼一白,看也不看她们。   随手将另一个重要的锦盒揣入袖中,摇着他的凭霜扇,矜持端庄地走了。   待他走后,几个女子走到近前,打开锦盒。   她们盯着里面的东西。   扭头互相看了看。   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迷惑与茫然。   ……   顾怀曲的第二次化形,依旧不受他自己的控制。   毫无预兆之下,他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好巧不巧,这天郁承期不在。顾怀曲身体虚弱,并未到处走动,闭着眸盘膝而坐,调整气息。   殿外传来脚步声,接着一声推门而入。   来的人竟是贺轻侯。   顾怀曲对他的印象并不算好,眉头微皱,睁开眸看了他一眼。   贺轻侯这次是借着送药的借口来的。   这段时间郁承期派人搜罗了一些稀有的补药送入宫中,因为药材娇贵,必须温养在宫中的灵气池里,需要时再取出来现制,一日只能炼成很小的一颗药丸。   这颗药原本是他每天要亲自喂给顾怀曲吃的。   但他这几日太忙了,送药的任务偶尔就成了身边的侍人。   侍人受过嘱咐,送药时搁在桌上就得立刻走,不准在殿里停留。   但侍人是侍人,贺轻侯是贺轻侯。   贺轻侯了解真相,知道顾怀曲如今连话都说不了,只是一条孱弱废物的猫,就算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了,又能怎么的?   他面带轻藐地勾着唇角,迈进了殿里。   摇扇站定,身姿风情万种。   顾怀曲:“……”   顾怀曲所在的这一片范围,被郁承期设过结界,他可以从里面看见何人进来,外面的人却看不见他。   贺轻侯将锦盒放在了桌上,余光却瞥着屋内,嗓音矫揉造作:“顾仙主,在下将药给您放这了~里头还有其他金贵的补药,尊上让我给您带了整整一盒过来呢,可千万别忘了吃。”   顾怀曲没做回答,清冷地闭上眸,继续调息。   贺轻侯那样子根本没打算急着走。   他猜顾怀曲在里面听得到,又继续装得漫不经心:“近来呀,魔界事务繁重,尊上没时间照顾您,您可多担待~”   “……”顾怀曲不是很想理会。   在他的印象里,每当路过青楼瓦院的时候,门口揽客的老鸨也都是这副腔调。   贺轻侯掩面而笑:“这不是快到初春了么?我们魔宫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逢初春,都是宫中大选的日子,就跟凡界的皇宫一样,要给尊上选拔妃子。”   “前殿的臣子们已经开始奏疏了,我们尊上早到了迎娶正宫的年纪,今年,该是选个帝后的时候了。”   “只不过我们尊上那三宫六院,早在三年前就快满了,臣子们愁坏了心,真不知还缺个什么样的美人儿呢。”   顾怀曲:“……”   快满了?   “顾仙主,您既是尊上的师尊,对他恩重如山,那这事也少不了您的意见,到时还望您别跟尊上计较前尘恩怨……耽搁了他的姻缘。”   贺轻侯语调缓慢,拿腔拿调地笑眯着双狐眼,眸底精光狭碎。   顾怀曲闻言,眼睫微动了动,略微睁开了眼。   贺轻侯姿态优雅,向后倚着桌子,始终没人回应,他也不觉得自言自语很没劲。   他偏头琢磨了一会。   片刻,又挑眸瞥了眼屋内:“不知仙主有没有听尊上说起另外一件事?”   “尊上这几年,始终有意要对鬼界下手,似乎打算挑起事端,引兵发战。”   “不知顾仙主如何看待?”   顾怀曲有些意外。   抬眸看向对面结界外的贺轻候,嗓音清冷道:“他当真这么打算?”   “……!!”   徒然听见有人说话,贺轻候一哆嗦,手里的扇子差点吓到了:“啊!!”   他瞪圆了眼睛受惊地拍着心口,忍不住脱口而出,高声嗔怨:“怎么能说话也不支会一声?!你要吓死人家啊!!”   “……”   顾怀曲面色轻微扭曲。   贺轻候不高兴地皱着眉毛,又忽然反应过来。   不对!顾怀曲能开口说话,说明他身形已经能稳住了?   他灵力怎会恢复了这么多?!   当年郁承期变成猫时,因为不能说话,所以他在照料方面根本没有那么妥当,导致郁承期的恢复被拖延了很多。   但如今顾怀曲可不一样。   他不知道顾怀曲恢复过来,能用得了多久。   贺轻候心头七上八下,脑海一时闪过数种念头,又想着既然事已至此,他索性破罐破摔,把话彻底说清算了。   “不错,尊上的确有这打算。”   他敛起那副装腔作势的姿态,正色了许多,盯着视线中空荡荡的屋内。   “想必顾仙主也听说了。前些年鬼界从中作梗,害得仙魔两界关系破裂不少。但若说尊上是因此才想对鬼界出手么,在下可不信。”   “尊上本性并非喜欢惹是生非,尤其事不关己的事,祸不到他头上,他必然懒得去管。”   “所以如今他既有这个打算,一定是想为仙主您报仇雪恨。”   他一下下敲着手心里的扇子:“想来也是。如若不是鬼界恶意挑拨,尊上当年就不会记恨上您,你们之间也不会有诸多误会,闹出这么多恩恩怨怨。三年前,山海极巅更不会闹出魔种一事,害得您声名受损。”   “归根结底,可不就是鬼界的过错吗?”   他朱唇轻微挑起,眼眸却很是凝重,一瞬不瞬地盯着屋里。   “可是,您觉得这对吗?”   顾怀曲脸上没什么神情,并未置评,只问道:“那贺左使以为如何?”   贺轻侯挑了挑眉:“在下以为,尊上根本就不该挑起事端。”   “鬼界固然行事狡诈,但也不至于引兵动戈。要知道,一场大战起码会死伤数万人,可尊上这才登上帝位几年?魔界百姓该如何想他?”   “这些年来,哪怕仙魔两界恩怨如此深重,都不至于到开战的地步,可如今尊上竟为了鬼界区区几桩小事,就想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顾仙主,您既是他的师尊,难道就不该劝着些吗?”   贺轻侯知道顾怀曲心慈手软。   依照顾怀曲的理念,无辜之人不该死,一旦两界争战,便会引得哀鸿遍野,血流漂杵。   他笃定顾怀曲多半会劝郁承期收手。   而只要顾怀曲肯说,郁承期也多半会听。   贺轻侯私心里根本不想魔界与鬼界就此破裂。   鬼界即便阴险狡诈,暗下过几次毒手。   但那又如何?   仙魔两界宿怨如此之深,郁承期却打算一了百了,将矛头转向鬼界?他是一心一意的为顾怀曲报仇雪恨了,可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求得他师尊的谅解?   顾怀曲会领他的情么?!   若是顾怀曲依旧铁石心肠,仙界万民又会领他的情么?!   贺轻侯唇角勾起抹冷意。   他可不想再看见三十多年前的恩怨重蹈覆辙。   无论魔界与仙界就此和解,还是彻底破裂,都是他不愿意看见的。   如果可以,现在这样就很好。   魔界的敌人只有仙界一个就够了,倘若加上鬼界,便会压力徒增,不堪重负。因此他绝不想让郁承期对鬼界宣战。   ……可他到底是猜错了。   顾怀曲并不觉得郁承期想对付鬼界,只是单纯的要替自己报仇。   “我虽不知贺左使打的什么算盘,但你家尊上想做何决定,我无权干涉。”顾怀曲清冷地回应。   贺轻侯眉角微扬:“怎么会呢?只要仙主想,尊上多少会听您的不是?”   “我并无想法。”   贺轻侯微眯起眸,对他的态度颇有些意外。他印象中的顾怀曲应当很看重人命,最忌讳杀生才对,怎么可能不阻拦?   难不成,所谓的顾仙师还真是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   “顾仙主的意思,是不打算劝解尊上了?”   顾怀曲抬起眸来,一双冷淡的凤眸无悲无喜的看着他:“魔界之事,本就轮不到我来插手。如果贺左使硬要我置喙的话,那我只能说你……”   “得过且过,难堪大任。”   贺轻侯眸中掠过一丝惊诧恼怒。   不悦道:“你什么意思!你是觉得尊上的做法很好了?枉你顾怀曲被世人捧作圣贤,尊上为了几桩鸡毛蒜皮的小事起兵杀人,你竟也护着他?!”   “好个鸡毛蒜皮。”   顾怀曲冷冷嘲了句。   “鬼界挑拨离间,只等着仙魔两界两败俱伤,贺左使是嫌他们的野心不够,还是胆量不足?贺左使应该很清楚后患无穷的道理,但你明知错在鬼界而不诛。”   “你是想纵容他们。”   他语气冷硬坚定,威严而不容置疑。   “贺左使,莫非你也是魔界的叛徒?”   “你……”贺轻侯气得瞪大了眼睛,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不等说出什么,又听顾怀曲继续开口了。   顾怀曲无意跟他争执,总归贺轻侯根本闹不起什么风浪,若他真的还有其他办法,也不会无可奈何的找上自己。   他闭了闭眸,冷道:“我的确不觉得郁承期的决定有错。”   “他曾经到底是我让清殿的弟子,即便他太看重私仇恩怨,但不代表真正的道理他不明白。”   “何况如今我跟他已无瓜葛,若你想借我之手,满足你自己的意愿……”   “贺左使,还是请你回罢。”   贺轻侯僵在原地,脸色地难看朝屋里瞪了半晌。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   他磨了磨牙,如花似玉的脸气得扭曲,转身拍门离去。   待他走后。   顾怀曲眉间微皱了皱,微不可查地叹气。   ……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离开魔宫,再也不跟郁承期惹上牵扯。 第75章 师尊不能原谅(一更)   临到暮色将至的时候,顾怀曲觉得自己的灵力已经快要见底了,估计再过一个时辰,他又要变回猫形。   郁承期还一直没有回来。   顾怀曲坐在床榻上,已经独自将灵气运转了好几个周天,收起气息时,想起今日还没服药,他起身下了床,将贺轻侯送来的锦盒拿过来,顺便倒了盏热茶。   顾怀曲坐回床上,已经做好了服药的准备。   但盒子一开,他却愣了。   ……这是什么?   里面没有他想要的药丸和药材。   只有一个形状奇怪的东西。   顾怀曲神色迟疑了下,将它取出来。   物体触感冰凉,纯白中含有不少杂质,材质应该是下品的玉。形态为棒状,大约五寸长,有些粗,一只手刚好握住。   顶部圆润而光滑,还有一道很细的凹口,底端的形状最为奇怪,就像是……   顾怀曲皱了皱眉,说不出来像什么。   但感觉很眼熟。   他拿着它,疑惑地打量了良久。   总觉得这玩意像什么东西,可一时又想不到。   直到半晌过去。   顾怀曲脑中一道灵光闪过。   耳根和脸颊同时腾地红了!   意识到什么,手里冷冰冰的玉棒顿时变得极为烫手!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轻轻地敲门声——   “师尊,弟子进来了。”   “!!!”   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就偏偏挑在这个时候……!!   顾怀曲心脏险些跳停,手忙脚乱地将盒子和玉棒一股脑塞进被子里,密密实实地藏好!   郁承期已经推门走进来了,手里端着碗刚熬好的汤,进门后解除了结界,一眼就看到顾怀曲正坐在床上。   “师尊?”   郁承期眸子亮了亮,快走几步将汤碗放下,走到跟前。   “你变回来了?什么时辰变回来的?怎么也不派人来通知我。弟子今日太忙了,差点错过师尊的化形……师尊感觉还好吗?身上有没有不适?”   他询问了一通,才察觉顾怀曲的脸色有些不对劲。   眼眸回避着不看他,面色虽然一如既往地冷,耳尖却不正常的泛红。   郁承期停下来。   抬手摸上他的额头……   不烫,没烧。   顾怀曲拨开他的手,不善地皱眉道:“干什么?”   随着这个动作,郁承期才注意到,顾怀曲的另一只手始终藏在背后,好像在掩饰着什么东西,故意不想他看见。   他眸中微沉,不禁起了疑心:“师尊藏了什么?”   顾怀曲紧张地想要隐瞒,可惜演技极差,板着张脸道:“什么也没有。”   “……”   郁承期心中沉了沉,暗暗有几分猜测。   其实他一直都觉得顾怀曲不愿意安心待在这里,因此时常会担心,顾怀曲是不是想要离开。   他眼底暗了暗,直言道:“师尊要是想与山海极巅的长老们联络,其实大可不必瞒着我……我不会阻拦师尊,不用这样遮遮掩掩。”   顾怀曲蹙眉反驳:“我何时与他们联络了?”   “那师尊背后又藏了什么?”   顾怀曲说不出话。   郁承期也不再等他争辩,直接伸手去拿。   他俯身越过顾怀曲,手臂直接伸进了被子里,接着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一把抽了出来。   “你……住手!”顾怀曲情急之下按住他的肩膀,想要拦住,但为时已晚。   郁承期已经拿出来了。   顾怀曲眸色微变,整个人像被扔进丹炉里火化了一样,滚烫的温度从头烧到脚,僵在原处,一动也不能动。   他脸上烫得像烧起来,心中恨恨。   他堂堂让清仙尊……   就没丢过这种人!!!   “……”   只见郁承期拿着那根……玉.势,默然看了半晌。   一时沉默了。   他脸上的神情怪异又隐忍,漆黑的眸子里隐隐有几分异样的光泽,转过头来,一瞬不瞬地盯着顾怀曲瞧,颇有几分令人羞耻的意味。   他怎么也没想到,顾怀曲藏的……居然是这种东西……   顾怀曲对上他的视线,顿时脸上更烫了,暴怒道:“你在想什么?闭嘴,别想了!听见了吗?我叫你别想了!!”   “……”   郁承期嘴都没张开。   他看了看那张面红耳赤、又气又羞恼的脸,勉强收敛起好奇的神色,又怕自己误会了什么,暂时没敢说话。   空气中一片静默。   过了一会,两个人同时开口了:   “这个东西……”   “师尊,你……”   顾怀曲羞怒地抬眸瞪了他一眼,在郁承期眼里,竟有几分羞涩的意味,先发制人,率先抢过话:“这个东西不是我的,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   郁承期沉默了下。   说道:“嗯,都是弟子的错,不该自作主张拿师尊的东西。”   顾怀曲觉得他态度怪怪的,拧眉强调:“我说这不是我的东西!”   郁承期将玉.势规规矩矩的放在他枕边。   低哄道:“知道啦,师尊别气,我不告诉旁人就是了。”   顾怀曲心头一梗,怒火中烧,头皮险些气到炸开了:“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吗?我说我不认得这东西!!”   郁承期抬眼看他:“那师尊脸红什么?”   “…………”   堂堂顾仙师,有朝一日竟也蠢到掩耳盗铃了。   ……   最终,在顾怀曲接近暴怒地解释下,这个误会到底解开了。   郁承期得知贺轻候来过,不由得脸色阴沉,低声问:“他来做了什么?”   顾怀曲情绪已经平复了,面色清冷,但仍是不想搭理他,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没什么要紧事。若是想知道,你自己去问吧。”   郁承期脸色更沉了几分。   他就知道贺轻候断然多事了,特地来一趟,不可能什么也没做!   ……真是找死!   他转而看向顾怀曲,眼底那份戾气很快散了,好像生怕再惊扰了他一样,摸了摸鼻子,想到方才的事觉得有些好笑,唇角不禁有点笑意:“弟子方才误会您啦,不是有意的。”   顾怀曲脸色不悦,没有理他。   郁承期又道:“师尊,弟子可以提个要求吗?”   顾怀曲瞥他一眼:“什么?”   “弟子好久没见到你本来的样子,有些想你了。”郁承期压低嗓音,“可以抱你吗?”   “……”顾怀曲不禁恼然地看他,又开始觉得这个孽障不知廉耻。   但心头那股悸动又让自己觉得厌恼。   他忍无可忍,眸中冷了冷,觉得有必要与郁承期说个清楚,冷硬着脸,寒声道:“郁承期,我有话跟你说……”   还不等郁承期问出是什么,顾怀曲身形忽然晃了晃,一股乏力感涌上来——   偏偏这个时候,他的灵力支撑不住了。   郁承期立刻扶住他:“师尊?”   顾怀曲肉眼可见的缩成了小小一团,又变回了猫。   “……”   看着略带恼意的雪白球,郁承期低低笑话他,指尖在他头顶摩挲了下:“看来没机会啦,下次再说吧。”   ……   这日过后,郁承期第一时间找上了贺轻侯。   不出意外,贺轻侯受了重罚,并且因为那根玉.势的出现,导致后宫中那群默默无闻的姬妾被郁承期记了起来。   一夜之间,那群女人被悉数遣散。   接着因此一事,宫中的魔臣开始为帝尊一脉感到担忧。   后果就是真应了贺轻侯那句话。   数人接连奏书,请求帝尊纳妃。   但郁承期并不听劝。   他一心的注意力,全在与鬼界的纠葛上。   郁承期不知道贺轻侯已经替他说了那些话。顾怀曲没告诉他,贺轻侯更不敢跟他说,导致郁承期还在自顾自地担心——倘若他真的对鬼界下了狠手,顾怀曲会不会怪他?   他还没想好如何跟顾怀曲坦言。   更没想好,该怎么劝顾怀曲借助“仙主”身份,与魔界和解,联手。   毕竟举世皆知,仙界纵然与鬼界有仇,但与魔界的仇更深。当年经棠与吟风接连陨落,他们的部下在他们死后依旧厮杀不止,仙魔两界多少出身大宗、声名显赫的前辈,就此死于两界之争。   那些人死便死了,郁承期自私狭隘,并不在意。   可顾怀曲却在意。   顾怀曲自十几岁起,便开始协助山海极巅处理仙界政务,多少明争暗斗的卷宗递到他眼前,他最清楚那一本本卷宗里,包含的是多少人命与鲜血,在那些血淋淋的记载下,又有多少血海世仇。   仙魔两界的风平浪静只是表象。   他们规定世人不许相互往来,可两界世家大族之间的私仇,又岂会被一道命令阻拦。   吟风与经棠已故去三十余年。   可他们的后人,旧仇复新仇。   两界和解,说来容易,可真到做起来的时候,郁承期却迟疑得连口都不敢开。   顾怀曲那么心怀大义的一个人,怎么会同意呢?   假如顾怀曲不同意,仙界的大宗与万民也绝不会同意。   如此一来,这仇就算报了,他好像也什么都没得到……   乏味极了。   ……   又过去数日,顾怀曲在精细的照料下,灵力再度恢复。他的第三次化形,不再是毫无预兆的突然变化,而是在他自己的控制下,自行变幻回来。   这天郁承期正在前殿忙着,突然接到侍人的告知,立刻放下手中的事情去了暖殿。   顾怀曲见了他,神色有些低沉,好像有话要说。   顾怀曲先是看了看殿外,欲言又止:“这个结界……”   郁承期这才想起来。   自从上次贺轻侯来过,他就把整个暖殿设下了结界,只有他自己可以随意进出。总归顾怀曲身体虚弱,离不开这里,所以一直到今天,他都快把这个结界给忘了。   “我不是故意关着师尊,只是怕有人打搅你。”郁承期解释道。   顾怀曲没说话。   郁承期主动将结界撤掉了。   而后转过头来,懒洋洋地想凑近他,又贴心地问:“师尊想出门吗?弟子带你出宫逛逛。”   顾怀曲摇了摇头,眸色清冷平静:“你坐下,听我把上次的话说完。”   郁承期见顾怀曲这副神情,便知有很重要的事要说,于是敛了神色,深邃的眉眼竟让他看起来有几分乖驯,在顾怀曲身边坐了下来。   “有些事,我本以为你早就懂……”   顾怀曲眸底有些沉,忽然一板正经地提起来。   “但我想错了……怪我说的太晚。郁承期,你可知道,我当年为什么想要杀你?”   “……”   郁承期不懂他为何突然说到这个,神色有些古怪:“知道。因为若想救让清殿的弟子,你我之间必须牺牲一个人,所以师尊才想要杀我。”   但是后来,顾怀曲还是改变了主意,选择牺牲自己,放走了他……可他却始终不知道。   “不止如此。”   顾怀曲冷淡地开口,微垂着眸,嗓音清清冷冷的。   “我不止想救座下的弟子,还舍不下仙界的重担。世上仙主的血脉只有一个,我想,若我死了,仙界又该交由谁手?”   郁承期沉默地没说话。   他师尊的心里果然只有大义,从没有半点宽容是因为他。   顾怀曲继续道:“但是……后来贺轻候找上我,我才意识到自己不该那么狭隘。”   “你我之间必须有一个会死,仙魔两界也必定有一主陨落,可比各宗鼎立的仙界,魔宫之内的众臣,更像是一盘散沙。”   “因此倘若魔界一直无主,我怕……”顾怀曲眉间微微皱起来。   郁承期眸中暗了,神色渐渐复杂。   他不出所料似的道:“所以,师尊只是觉得魔界比仙界更需要人来统治,所以才不杀我的,是吗?”   虽然他早就料到顾怀曲不是为了私情。   但这个理由……   他实在不想接受。   “……是。”顾怀曲闭了闭眸,眉眼淡漠。   因为灵力所剩不多,他面色有些苍冷虚弱,疲乏地继续道:“我一直觉得我的决定没错。郁承期,我本是信你的。”   “可后来再见你……我却动摇过。”   郁承期心头微微一颤,有种不安的预感。   顾怀曲道:“你说魔界与你无关,说你不想承担血脉给你带来的责任……那时你已经恨我至深,我没办法劝你。所以那个时候,我只能劝自己相信你良心未泯……除此以外,别无他法了。”   “三年前,我身投熔炉,在此之前,我劝过你最后一次。我以为你会听……”   “可没想到……”顾怀曲脸上毫无神情,略微睁开眼,看向郁承期。像是已经彻底冷漠了,“你还记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郁承期不记得了。   他做过的混账事一件又一件,多到自己都数不清。   此时此刻,他喉咙里竟有些发哑,不安地问道:“……什么?”   顾怀曲沉着脸,低声道:“你说,你连善恶都难辨,魔界不需要你这样的帝尊……”   “你想留在魂灵境里,再也不回来了。”   郁承期心里“咯噔”一下!   那时候,顾怀曲听见了……?   自己当初说的那番话,顾怀曲一直都知道?!   郁承期现在没功夫去想自己的狎昵心思已经暴露了。   他根本没有料到,自己当时的一个决定,竟成了顾怀曲对自己彻底失望的理由!   因为他轻易就想放弃自己的命。   他对不起顾怀曲对他的厚望和信任。   他好像毁了顾怀曲用死换来的良苦用心。   顾怀曲之所以愿意舍弃性命,让他活下来,都是因为顾怀曲信任他,相信他会让魔界太平,让仙魔两界得以安宁。   可他却……   郁承期薄唇紧闭,眸底一时有些沉郁。   不等他想下去,顾怀曲嗓音有些沙哑,低皱着眉,又疲倦地道:“……承期,我已经很累了。”   “我本不是一个喜欢冷清的人,可因我体内仙主的血,不得不去承担一些责任。我知道我不能强求你和我一样,所以我愿意自己去承担一切……可你能不能体谅我哪怕一点点?”   “你想让我原谅你,可你扪心自问,我要如何才能原谅?”   “更何况仙魔势不两立,如今你的身份……我们……”   顾怀曲的声音消沉下去,没有说尽,看着郁承期的眼神却已经像深冬的寒霜,那么沉默又那么冰冷。   无需再说。   郁承期已经全都懂了。   ……是他想岔了。   顾怀曲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原谅他。   顾怀曲已经厌透了他……   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郁承期眸中沉暗,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纤密低垂的眼睫下,眼睛红了良久,深邃的眉眼间阴沉难消,一直沉默着,沉默到顾怀曲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   他才小心地抬起手,捏了捏顾怀曲的指尖,沙哑地说了声“对不起”。   缓缓地起身离开。   待他走后很久。   顾怀曲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他许久没动,看着已经紧紧闭合的殿门,清冷漠然的神情终于渐渐一丝破裂。   他微皱着眉,忍了忍,却没能忍住。   微垂的睫羽轻轻发颤,闭上眼,泪水不自觉地滑了下来。又冰又冷。   ……竟是哭了。 第76章 两界旧主,吟风经棠(二更)   几日之后,顾怀曲消失了。   暖殿外没有结界,也少有侍人看守,他以猫形离开这里几乎是轻而易举。临走之前,顾怀曲还在桌上留了一封信,内容只是告诉郁承期,不必再去找他。   郁承期看到那封信的时候,近乎有些压抑溃散。   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办,顾怀曲就这么走了……?   听说这件事的贺轻侯,心里无比愉悦。   他带着一身被打得皮开肉绽的鞭痕,依旧忍不住地用扇子掩着笑起来。   顾怀曲走了,仙魔两界的和解就此告终了。   但还不等他高兴个够。   郁承期转身就往外走。   ——他打算去找顾怀曲。   贺轻侯脸色变了变。   信上不是写了别再去找了吗??   他怎么就不听?!   贺轻侯忍着身上的伤痛,急忙跟上去,便看到郁承期先是去命人取了一些杂七杂八的补药,又命厨房做了一堆吃食,最后再将这些东西悉数塞入乾坤囊中。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脸色始终很阴沉,一语不发,落寞的神情竟也令人感到一阵阵的不寒而栗。   贺轻侯面色发青,大着胆子躲在一边,一路跟着他。   郁承期出了宫。   他知道顾怀曲灵力稀缺,走不远,必须先寻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闭关。而若说闭关的话,这附近只有一座灵力充沛、又地处隐蔽的山,就在魔宫身后不远。   他猜想顾怀曲应该就在那里。   果不其然。   约莫黄昏的时候,他在某座人迹罕至的山峰上感受到了顾怀曲的灵气。一路寻过去,发现顾怀曲就在山顶上的一座山洞里,但洞口已经被阵法封住了。   顾怀曲显然知道会有人来,所以提前设好了屏障。   郁承期没想要强迫他。   他将乾坤囊里的东西一一取了出来,放在洞口,又轻轻敲了敲表面那层坚硬的阵法屏障,低哑道:“师尊,弟子知道你不想见我,我把你需要的丹药都带来了,记得按时吃,灵力才能恢复,顺便还有一些吃食,你都拿进去吧。我欠了师尊那么多,师尊若是不要就亏了。”   洞内久久没有回应。   郁承期沉声道:“师尊,我走啦。”   里面依旧没人理他。   郁承期便走了。   贺轻侯就跟在他身后,挑着眸瞅了瞅那黑漆漆的洞穴,撇了撇嘴,也跟着离开了。   翌日郁承期再来的时候。   发现洞口的丹药不见了,但那堆零零散散的吃食还在。   他心里稍微好受了些,但想到顾怀曲可能再也不会见他,心头还是难以抑制的积沉压抑。   如此日复一日。   郁承期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将炼好的丹药送过去,顺便和顾怀曲说说话。   即便顾怀曲从没给过回应,但郁承期总能感受到他平稳的灵气从里面散发出来。   顾怀曲应该是能听到的。   他诚恳地跟顾怀曲道了歉,也顺便说了一些真心话。   ——总归顾怀曲已经知道他大逆不道的心思了,再多说几句,好像也没什么。   魔宫中没有了顾怀曲,郁承期开始全身心的将精力投入到魔道上。   他平日除了修炼,最多的时间就是在谋划着攻打鬼界。这件事所知的人寥寥无几,除了郁承期身边的几个重臣,没有几个人知道当中的详情如何,进展了多少,就连贺轻侯也一无所知。   原因很简单。   郁承期并不信任他。   转眼到了这年深秋,魔宫中突然出了件大事。   郁承期带着人忽然闯入了贺府,不管贺轻侯怎么喊闹嚷嚷,他没有一声知会,态度强横,直接将贺轻侯的府邸搜了个底朝天。   最终在贺府的书房中,发现了一间暗室。   ——就是在这间暗室里,郁承期终于知道了贺轻侯始终隐瞒的全部真相。   他在一堆废弃的纸张里,翻倒了几封书信。   上面的字迹已经被销毁了,但用灵力依然可以复原。   郁承期得知,原来贺轻侯从很早以前就知道鬼界在暗中挑拨离间,也知道敬山君早有反心!   就连敬山君叛逃出魔界之前,他也一早就听到了风声,却从没对郁承期透露过只言片语。   包括当初在仙界村庄中,他们发现的那家拍卖场。   贺轻侯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知道鬼界的诡计,可他却从来没说,甚至还假装帮郁承期去追查。   这个该死的妖人,他什么都知道!   不仅如此,更让郁承期感到怒不可遏的是。   他一直绞尽脑汁也无法得到的答案……竟然就在贺轻侯的手上。   贺轻侯私藏了一枚残缺不全的铜镜。   就是当年帝尊经棠,随身携带的那一枚!!   郁承期两次在废墟遗迹中看到的境象本源,居然就藏在他这里!   郁承期捏紧了那枚铜镜,身上散发出来凶残的浑黑魔气,像是随时会杀了贺轻侯。   贺轻侯被吓得腿软,面色青白交错,难看极了。   郁承期转过身,用阴沉料峭、杀气纷溢的眼眸盯了他一眼。   暂时没说什么。   匆匆从贺轻侯身边擦肩而过,直奔着魔宫去了。   郁承期回到了寝殿,找出那两枚曾经的碎片,将铜镜重新拼接起来。   碎片边缘贴合的一瞬间,整个铜镜光芒大绽,将大殿映得恍如白昼,过了良久,这阵光才渐渐消弥下去。   殿中大门紧闭。   漆黑夜色中,没有一盏烛火亮着。   郁承期开启了铜镜,终于知道了……当年吟风和经棠那场大战的真相。   ——原来早在三十六年以前。   仙魔两界并未分割决裂的时候,吟风和经棠的关系一直很好。   甚至好到不是朋友。   而是一对形影不离的道侣。   当年吟风出身名门正派,也就是百年以来,始终声名鹤立的山海极巅。   但经棠乃是不入流的市井出身,承袭的是一些密不可见人的魔道功法,这些功法虽与正统魔道有相似之处,但实际上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经棠学了这些,虽然对他自己没什么影响,但总归是不受人待见。   他有了名望以后,世人对他的指点颇多。   经棠表面虽不在意,但心里终归难以下咽,尤其与他在一起的吟风又那么优秀,优秀得令世人仰望。   就算他外表再如何浪荡不羁,心里终究不舒服。   可他是真心喜欢吟风的。   爱慕与偏执在他心里同时作祟。   于是,他做出了件震惊后世的大事。   经棠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偏偏暗中修炼起了偏门邪道。   他在费尽心血的将魔道钻研透彻以后,开始利用自己得天独厚的天资,擅自改动道法,在正统魔道的基础上,做了不少改动。   一段时间过后,他的修为大增。   又过了三五年,他成了魔道的至尊。   在做这些的时候,他一直都瞒着吟风。   在后来不到十年的时间里。   魔宫里半数的魔臣与兵卒都被他下了永世不得解的咒,子孙后代,生生世世,都要为他所用。   直到这个时候,吟风已经发现了不对劲。   因此,也就发生了郁承期第二次看到的那一幕。   在魔宫的书房里。   吟风一把大火将架上的邪门功法烧了个干净。   经棠匆匆赶过来,心里分明那么慌乱,面前却还故作散漫地朝他笑。   对他说:“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是毁呢?”   因为想要与吟风并肩,所以他拼命的修炼旁门左道。   因为害怕有一日会跌落谷底,所以他对所有人下了邪咒,没有人再敢叛他。   经棠的自私与野心,阴暗与偏执。   比郁承期要更甚。   可令郁承期没想到的是,在这件事里,自私的根本不止经棠一个。   在最后的那场大战中,世人以为帝尊和仙主反目成仇,可实际上却是吟风为了替经棠隐瞒,而做的一场戏。   吟风自从得知经棠修炼邪道,已经深陷到无法自拔以后,他便一直在替经棠隐瞒。   直到再也瞒不住的那一天。   经棠走火入魔了。   已经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吟风先是假意与他起了争执,最终引发仙魔两界的大战。   在山巅之上,他当着千万将士的面,执剑与经棠对峙,亲口说道:“你我的私仇旧怨,却偏要闹得天下大乱……”   “你得偿。”   他让世人误解了他与经棠的关系,也隐瞒了经棠那时已经神智入魔的事实。   他与神智癫魔的经棠大战了整整三天。   最终在四周无人的山巅上,他亲手杀死了经棠。   寒剑刺穿了经棠的胸口,大股的鲜血从他口中喷涌出来。   在死前的最后一刻,经棠恢复了短暂的清明。   他胸前插着吟风的剑,鲜血汹涌的四溢,口鼻中不断地溢出殷红。   他看着吟风。   呼吸随着胸口竭力的起伏变得十分粗重,山巅凛凛的寒流,将他声音吹得嘶哑至极。   他说:“我……”   “我只是……不想被你嫌……”他眸中流出难以抑制的悲痛,就好像以往风流浪荡的面具破碎了,露出他满身的伤痕累累,濒死似的疼,疼到眼眸都涣散失了神,眼尾溢出泪来。   “吟风……你是不是……”   吟风的剑落到地上。   握住了经棠颤巍巍抬起的手,将他紧紧拥进了怀里。   浓重的血腥气灌满了鼻腔。   他顺抚着经棠的发,压抑着心底沉重如绞的悲痛,低哑沉声的宽慰他:“……我怎么会嫌你。”   “就算世人死尽了,我也护你。”   “经棠,我不会让你背负骂名,今日之后,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你安心的去,黄泉路上,记得等一等我……我很快就来。”   经棠眼尾的泪不断溢出来。   泪水和着血,打湿了吟风的肩膀。   .   就这样。   吟风在这场大战结束之后,销毁了经棠所有关于“邪道”的秘密。他甚至一早就知道经棠曾设下过邪阵,会在经棠死后,将经棠血脉与灵根继续传承下去。   于是他也照做了。   他将自己的血脉流传下来,但并非是为了让自己的血脉继续统领仙界。   而是留下了一封遗书。   他的最后一丝善念,便是希望自己留下的血脉可以摧毁经棠当初种下的魔种,以保那些无辜的孩子,能够平安的活在世上。   他将这封遗书交到了江应峰手中。   希望江应峰可以帮助完成他的遗愿。   只要找到那些魔种,待他的血脉出世,将血脉投入熔炉中……那些受魔种侵蚀的仙界孩子们,从此就可得到解脱。   几日之后。   仙主吟风因重伤难愈,身消道陨。   后世的杀伐仇恨,却还在不断延续。   这些祸乱的根源,说到底还是经棠的自私与执念,郁承期终于记起当年魔窟洞中魔物的那些话,说的原来就是他们:   “生而苍生上,高居人上人,是非恩怨心有镜,偏生执念毁自身。   昨夜害故人,情义两不全。   今朝终得死,不见太平世。   前人尽,后人误。   一念荒唐,两双凄。”   一点不错。经棠不傻,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错,可他无法控制,终究还是被欲.望盖过了理智。   如果不是他偏执入道,如果不是吟风刻意袒护……   仙魔两界怎会变成今日这样?   郁承期和顾怀曲,又怎会变成今日这样?   郁承期看着境中一幕幕的画面,只觉得可笑又可恨。   都是因为私心作祟。   上一任的帝尊和仙主,竟比他自私更甚。   仙魔两界的关系本不该是这样的,他们的仇恨,竟然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是一对道侣为了私心而编造的闹剧!   在大战发生之前的数百年间,仙魔两界始终和谐共处。两界地域相连,往来互通,百姓交流甚密,长久之间,民间甚至有了相同的传统与习俗,就连大宗的道法也渐渐有了融合共通之处。   也就是因为如此,仙魔两地才那么的相似相像,就连郁承期所修的道法,都能找到那么多的相似之处!   他们所处之融洽,甚至能令外界分外眼红。   郁承期闭了闭眸,眉间紧锁。   仙魔两界本该是分割不开的。   如果世人知道,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因为荒谬的错误和鬼界的阴谋,那么……仙魔两界,是不是还有重归于好的希望?   如果顾怀曲也知道了这些。   那……   郁承期忽而睁开了眸。   眼中微动,泛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光。   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任由铜镜中的光芒一点点消弥下去。   整座大殿重归于黑暗。   那张冷峻沉郁的脸被深深笼罩在阴影里,眼底的寒意未消,却忽然唇角微动,勾出了一个讽世的弧度。   他忽然想开了似的。   肆意又倦懒地笑了。 第77章 师尊脸红(三更)   这日过后,贺轻侯被抓了起来。   他被左右两人抓着臂膀,跪在地上。   郁承期质问他理由,贺轻侯面色惧怕,又颇有几分哀怨,咬了咬牙,抬起眼道:“属下早就说过,我从一开始就不想再看见魔界重蹈覆辙!如今尊上既然都知道了,属下索性就直说——”   “帝尊经棠和仙主吟风这两个人相爱,才是最大的过错!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眸中满是埋怨与不解,恨恨道:   “属下至今也不能想明白,他们相差那么大,分明性情完全不同,为何就偏要在一起?!”   “若是没有吟风,经棠会利用自己的天资,拼死修炼邪道吗?若是没有经棠,吟风那般孤高桀骜、深明大义的人物,又会落到这般下场吗?!分明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却偏要谈什么深情,最后又换来了什么结果?!”   贺轻侯恨铁不成钢。   满目怨怼地看向郁承期。   “尊上你可知道,如今你跟顾怀曲,就和当年的吟风经棠一样。”   “假如顾怀曲当真同意与魔界和解了,你是不是就会对他紧追不舍?倘若他又答应了与你在一起,那你们和当年的吟风经棠,又有什么区别?!!”   他不甘心地看着郁承期:“所以属下宁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让鬼界坐收渔翁之利,也不愿看到当年的历史重新上演。”   “仙魔两界,就该永远对立下去。”   贺轻侯态度坚毅,看向郁承期的眼神又有几分奢望祈求,像是在盼着他早日回头是岸。   “尊上,顾怀曲与你根本就是不同的人。”   “你如今既然都已看到了前车之鉴,难道……还要执意如此么?”   郁承期漠然地看着他。   脸上不见恼意。   盯了他片刻,反而倏地笑了。   郁承期道:“是,本尊的确执意如此。尤其看过了这枚铜镜以后,本尊更确定了。”   贺轻侯脸色难看。   “你知道为何吗?”   郁承期慢条斯理地告诉他:“因为本尊了解顾怀曲,更了解我自己。如今本尊很确定,吟风是吟风,经棠是经棠,我和顾怀曲只是继承了他们的修为与天资。”   “除此以外,我们没有一个人是他们,也没有一个人像他们。”   他眼眸淡漠讽刺地睨着贺轻侯,说道:   “贺轻侯,你以为自己很聪明么?你可还记得,当初那些忤逆了本尊的魔臣,还有那个对本尊一心二用的魏雪轻……他们最终都是什么下场?”   贺轻侯面色白了几分。   郁承期漫不经心地瞥他:本尊暂且留着你。”   “记得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着,本尊到底是不是你所谓的经棠。”   ……   贺轻侯被押进了地牢。   郁承期起身出了大殿,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他的师尊。   距离上次顾怀曲离开,已经过去了数月。   这几年之中,郁承期没有见过顾怀曲几面,这几个月里,他们甚至是连话都没有说过。   不管他常怎么在洞外自言自语,顾怀曲都没有理过他。   这次,若是他说出了当年那场大战的真相……   顾怀曲该会出什么样的反应?   这么想着,郁承期就去了魔宫后的那座山峰。   此时已至深秋,山上的树叶黄了大片,枯叶纷纷洒洒的铺满了山路,山顶上不显荒凉,反而有几分清幽飒爽。   他轻车熟路的来到洞外。   出于礼貌,敲了敲阵法:“师尊?”   一如既往的没有人应。   郁承期开门见山:“师尊,弟子有很重要的事想跟你说,出来见我一面,好吗?”   郁承期见他不搭理自己,索性道:“那我就在这里说了。”   他将昨晚在铜镜中见到的一切,跟顾怀曲完完整整的说了一遍,一边说着,一边听着洞里的动静。   ……不知为何,顾怀曲好像一点反应也没有?   郁承期中途停下来,迟疑道:“师尊,你在听吗?”   依旧没有回应。   郁承期开始觉得不对劲。   难道顾怀曲不在这里面……?   他已经离开了?   什么时候走的?!   郁承期屏息凝神,果然没有察觉到半点顾怀曲的气息,顿时开始慌了,四处在山中寻找。   顾怀曲走时的灵力那么弱,这才过去半年,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恢复了??   郁承期不信邪,在山中找了半个时辰。   直到他绕到山峰的后半面,意识到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大约就是山洞内通往的另一个方向。   他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   在山峦之下,草木之间,有一座热气腾腾的天然温泉池。   在池边,摆放着几件衣裳和一双鞋袜。   而池里……正有个身形修长劲瘦的美人在洗澡!   郁承期:“……”   他居然撞到顾怀曲在洗澡!!   郁承期心头一松。   过于沉重的思念涌上来,喉头有些发紧。   因为知道了大战的秘密,郁承期就像是有了某种已经笃定的把握,因此他只迟疑了那么一息,即便再怎么知道这样不对,脚步还是不受控制的、乃至于不要脸的朝那边走了过去。   河水中,顾怀曲的警觉性一如既往的高。   他听见脚步声,立刻将视线转了过来!   “……”   “师尊。”郁承期摸了摸鼻子,难得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好意思。   可那双漆黑的眸底映着斑驳的光泽,像是有些难以抑制的雀跃,低笑地盯着顾怀曲瞧,即便不好意思,也没有半点收敛。   顾怀曲额角一跳,面色复杂难看:“……”   他是变态吗!!   知不知廉耻的??!   顾怀曲本能的感到羞耻,立时沉下.身完全浸在水里,蒸腾的雾气将隐秘部分完全遮住了,耳根发烫,只露了个头在水面,不由得恼骂道:“谁准你过来的?你怎么在这里?”   “我有很重要的话想跟师尊说。发现师尊不在洞里,所以就找过来了。”   郁承期唇角仍是在笑,不因为别的,只是他一想到顾怀曲或许会跟他和好,就有点忍不住。   导致眼前的状况下,他简直像个厚颜无耻的流氓。   顾怀曲愈发恼了,愠怒地瞪他:“你看不见我现在在做什么?”   “看到了。”郁承期顿了顿,“但弟子好久没见到你,实在忍不住不过来。”   “……”   顾怀曲没法与一个流氓争辩。   他忍了忍,强迫自己镇定的冷下脸来,看着郁承期:“我说过别再来找我,我也不会再见你,郁承期,你拿我的话当耳旁风?”   “怎么会,师尊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郁承期走到河边,张扬凛冽的眉眼柔和下来,温声地哄他:“所以这次能不能换师尊听我说一次?弟子保证,若是师尊听了依然无动于衷,弟子就再也不来烦你啦。”   顾怀曲眸色异样,不知他又想耍什么把戏。   郁承期主动转过了身去,背对着,等待顾怀曲上来。   顾怀曲没办法,不管怎么说也得先把衣裳穿上再说。他上了岸,身上湿湿沥沥,头发湿漉漉的披散在背后,凤眸里都被温泉的热气染上了水雾,随着动作,水珠一路滑到小腿与脚踝。   他踩上地面,目光又忍不住瞥向郁承期的背影,确定对方没什么动作,匆忙将衣服穿上。   郁承期听着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心里发痒。   直到背后没了声音,他道:“好了吗?”   “说吧,你到底有何事?”   顾怀曲冷冷的嗓音传来。   郁承期转过身,眸中沉沉地看着他。   开口道:“师尊,这半年之中,我又查到了很多事,当年从那场大战开始,鬼界就已经在从中作梗。还有昨日,我带人搜查了贺轻侯的府邸,在他府上,发现了经棠身上的那枚铜镜……”   顾怀曲眸中微微色变。   郁承期没有等他发问,径自将自己昨日看到的过往,全都仔仔细细、分毫不差的说了出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能感觉到顾怀曲脸上的变化。顾怀曲听着听着,已经没了起初的警惕之色,眉头渐渐皱起来,在思索他的话,到了最后,又忍不住地震愕,眸中异样地颤了颤。   得知了这些秘密,顾怀曲果然也觉得不可思议,心情无比复杂。   仙魔那场大战的真正原因……竟然是这样的?!   所以世人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必定不会再将错就错下去。   既然没有仙魔两界之间的阻碍,那他和郁承期,好像也……   想到这点,顾怀曲心头蓦地一颤。   忍不住暗中瞥了郁承期一眼。   郁承期说完了这一切,看了看他的神情,不觉有点高兴,料想自己猜对了顾怀曲的心思,眸中色泽幽深地看着他:“所以……师尊也觉得两界本不该有隔阂,对吗?”   顾怀曲从思绪中彻底回神,注意到他的视线,顿时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后脊有些发麻,那种赤.裸坦然的眼神,简直令人无处躲藏。   顾怀曲瞪着他,往后退了两步。   郁承期:“……”   顾怀曲心头乱撞不止,故作冷静道:“……我还没考虑好,容我再想想。”   他说完转身就走,只想赶紧逃离这里。   “师尊?!”   郁承期怕他离开,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把人拉回来,结果他伸出手刚拽住顾怀曲的手臂,触碰的一瞬间。   顾怀曲猛地像被烫了似的炸了毛!   “你干什么?!!”   顾怀曲反应太大,反倒让郁承期一惊。   但郁承期没松手,意识过来,神色有些低沉探究地看着他:“先别走。师尊……你对我的想法是什么?”   顾怀曲心里七上八下,瞪着他:“……什么?”   “如果日后仙界和魔界真的和解了,那师尊愿意与我和解吗?”   “还是说,师尊不管怎么样都不会再原谅我,哪怕我以后什么都听师尊的,再也不会让你失望了……也不行?”   “……”   顾怀曲眸中微微睁大。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郁承期,语气勉强维持着震怒,但有点结巴:“你、你在说什么东西?胡言乱语,简直荒谬!!还不把手松开!”   郁承期却仍在继续,低声道:“弟子已经认过很多次错了,弟子以前太狭隘啦,如今也想要重新改过。我愿意跟师尊一样承担起责任,也愿意体谅师尊。”   “师尊的殿训不也说了吗?‘世间无劣骨,尽是迷途人’,如今弟子真心想要迷途知返,师尊……你能不能帮帮我?”   顾怀曲怔了好半晌,像是在这样的气氛中不知所措。   他用力拧动手腕,只想立马从这里离开,却怎么也没从郁承期的手掌里挣开,将顾怀曲气极了!由于身形还不稳定,他情急之下,竟然一下子变回了猫形,使得他更加惊慌失措。   于是郁承期眼睁睁看着顾怀曲变成了一道白影。   猛地对自己狠挠了一爪!   而后落到地上,转身飞快跑没了影。   “……”   郁承期沉默地看着到手的师尊溜掉了。   他抬起手,摸了摸被挠出血的下巴。   虽然挨了打,但更让他在意的是……   顾怀曲,好像脸红了?   或许是自己说的太直白,顾怀曲面皮那么薄,因此觉得不好意思了。但这是不是也就意味着……顾怀曲不再那么排斥他?   郁承期眼眸一垂,仔细思忖揣摩着顾怀曲的心思。   片刻,嗤地低笑了起来。 第78章 抱一下好吗   郁承期得寸进尺的本性一直没变,他想,既然顾怀曲明知道他暧昧隐秘的心思,却还会对他有所宽容。   那是不是也就说明,顾怀曲也许并不介意他……   这念头只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不敢再深想下去了。   郁承期自己是在白日做梦。   理智告诉他,顾怀曲对他宽容只是出于仁慈,顾怀曲那么看重辈分与规矩,若是能不介意他狎昵无耻的心思,他就已经该感恩戴德了。   竟然还痴心妄想?   真是想瞎了心。   ……   这日之后,郁承期经常会到洞口和后山的温泉池蹲守,但顾怀曲依旧不理他,叫了也不应,明明就在洞里,却从来不愿与他见一面。   就这样过去许久。   那晚在温泉池的事,就好像从未发生过。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   顾怀曲在洞中闭关的时间,已满整整一年。   某日当郁承期再去送丹药的时候,他忽然发现洞口的结界不见了,里面的气息已经彻底消失,空空荡荡,没有半点生气。   ……顾怀曲走了。   郁承期攥紧手中的丹药,立刻派人搜查。   最后得出结论——顾怀曲果然已经离开了魔界,一声不响,回到了山海极巅!   好在……   巧的是郁承期的计划已经万事俱备,只差最后一步。   他立刻带人启程,去了仙界。   为了不让鬼界得知这个消息,郁承期在去的路上很是低调,整个仙界也唯有几个大宗知道这件事。   因为这些年郁承期与仙界私下有所沟通,这些大宗与魔宫之间的关系已经没有以往那么剑拔弩张,起码可以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谈一谈。   郁承期距离上次离开仙界,已是四年前的事了。   山海极巅的宗主与长老们其实并不欢迎他。   郁承期逆徒一个,当年控制了让清仙尊,还与魔界里应外合,害得仙界颜面丢尽。如今若非他已稳居帝尊之位,又说有要事相商,宗中的长老们根本不会准许他进来。   郁承期来了山海极巅,宗主江应峰第一时间通知了各地大宗,各宗仙长闻讯而来,倒是要看看这个帝尊血脉究竟要做些什么。   他们齐聚于山海极巅,议事殿大门紧闭。   人都来齐了,却不见顾怀曲的身影。   郁承期倒也不心急。   他随身带了那枚铜镜,和鬼界这些年来多如牛毛的罪证——仙魔两界的仇恨源头已经无可厚非,但凡这些老头有点理智,也该明白了他的意思。   而后他将这些年来已经筹备好的大阵、军署、法器,以境象雏形的方式统统铺展在这些仙长眼前。   他看着面前那些人震惊狐疑、面面相觑的脸。   慵懒抬眸道:“诸位前辈,本尊的来意已经足够明确了。”   “本尊可以给你们一段时间去查,证实这些东西是否属实。但你们仙界各宗鼎立,怕是三五个月也争不出个一致的结果。所以,本尊有个提议……”   “此事无需你们操心,只管听令,剩下的由你们的仙主亲自定夺。”   郁承期目光一转,狭促地挑眉看向江应峰:“江宗主,本尊要跟他当面谈。”   众人纷纷犹疑,面露不解。   异样道:“什么仙主?让清仙尊不是早已仙逝了吗!”   郁承期懒散地勾唇:“师尊他老人家已经回来啦。”   一众仙长目露惊色,将质疑求证的视线投向江应峰。   江应峰一时有些难堪,捋着胡须,点点头道:“的确。仙主回来了,他没有死……”   “没有死?可江宗主您当年不是亲眼所见,说他已经火烧尽,尸骨无存了吗?!”   “你还说他死前留下了遗言,难道都是诓骗我们的?”   “江宗主,这到底怎么回事?!”   “……诸位稍安勿躁。”江应峰叹了口气,“我也是前些日才得知此事!十日前小曲突然回来,他说……”   “是本尊救活了他。”   不等江应峰说完,郁承期忽然漫不经心地打断了。   他好像生怕众人没有听清。   抬起幽暗的眸,又一字一顿地强调:“是本尊救活了他。”   众人目光愈发诧异地看过来。   “诸位,他是本尊的师尊,也是你们的仙主,本尊敬他,所以救他。”郁承期缓缓地说着,视线讥讽地扫过众人的脸,“不过,在仙界,本尊敬的也就只有师尊一人了。若非是他不愿出面见我,本尊也不会来与你们交谈。”   郁承期早已跟以前不一样了。   眼前这些所谓的仙长,地位不过等同于他宫中的魔臣,他乐意称他们一声“前辈”,都是心情好在抬举他们。   尤其山海极巅的江应峰和一众长老。   当年他们如何看待顾怀曲,郁承期记得清清楚楚。   就算顾怀曲不在意,他可在意。   他慢条斯理地继续:“你们应该清楚,两界若真能和解,该有多大的益处。不过,若是师尊他不肯同意,那这次的事情只当本尊没提过,就此作罢。”   他挑了挑唇,眸中幽暗地瞧着他们,狭促又天真烂漫:“所以呀……还请诸位前辈劝着他一些。”   “师尊他脾气不好,本尊害怕。”   “…………”   众人没再说话,有大宗长老向江应峰使了个眼色。   江应峰面色沉肃地敛了视线,转头对郁承期道:“此事我们还需再商议,几日之后,定然给魔界一个答复。至于小曲那边……我现在去派人通传一声。”   “那就多谢江宗主啦。”   郁承期眯了眯眸,刚站起身,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哦,对了。”   “江宗主,您也该改改口啦。”   他眯眸嗤笑了声,好意提醒:“师尊既然已经死过一次,也算替你尽了职责,报了你山海极巅的养育之恩。从今往后,该称‘仙主’还是要称呼‘仙主’,免得惹了嫌……你说是不是?”   “……”   江应峰皱眉不语。   看他的眼神变了变,当中似有探究。   郁承期没有等他说话,神情淡漠慵懒,径直擦身而过,朝着让清殿的方向去了。   郁承期知道,他今日提的这件事其实并不简单。   各宗仙长们执掌一方,仙界各地,其实多少都与魔界结下过仇怨。这些事他掺和不了,交给那群老头子们去办就好了。   而他呢。   只需要哄好顾怀曲。   ……   让清殿内。   顾怀曲正在与弟子们谈话。   他一早就听说了郁承期来到仙界的消息,但并没去见,此时门外来了弟子通传,说郁承期要单独与他相谈,顾怀曲一时有些沉默。   “师尊,郁承期他……”   一旁的楚也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此时在让清殿内的不止楚也,还有宋玥儿、韩城,以及两个小师弟。   让清殿的亲传弟子们都在这了。   因为顾怀曲刚回来不久的缘故,众人激动感慨的情绪至今没有消退,尤其这几个与顾怀曲最亲近的弟子,简直舍不得离开让清殿半步。   最初的那几天,宋玥儿甚至一见到顾怀曲就会丢人的哭出来,眼睛至今都未消肿。   他们没想到郁承期竟真的将师尊救回来了。   当初分明欺负师尊的是他,与师尊对立的是他。   可到如今,将师尊给救回来的还是他。   更何况郁承期如今摇身一变,已经成了传闻中手段残忍、杀人不眨眼的帝尊……更叫人不知如何面对。   顾怀曲垂眸道:“你们先出去吧。”   “可是……”   宋玥儿柳眉微蹙,很是犹豫。   万一郁承期又欺负师尊怎么办?   顾怀曲嗓音清冷,听起来却有些温柔,令人无比安心:“放心,不会有事。”   宋玥儿听到这一声,心底的情绪再度涌上来,眼眶险些又红了。点点头,乖乖跟着师兄师弟们走出去。   他们走后没多久,殿门便被敲响了。   门外传来郁承期的声音:“师尊?”   门里片刻没有动静。   郁承期正要再敲,手还没落下,忽然咯吱一声,门开了。   顾怀曲站在里面,亲自给他开了门。   郁承期眸中微微亮了下。   顾怀曲并不等他说什么,转身进了屋,令人看不清神情。他走到桌旁,清冷的垂着眸倒了一盏茶:“坐吧。”   郁承期看了眼茶盏,觉得顾怀曲的语气听来格外疏离,不知是又怎么了。   这一年中,他们只在后山见过那一面,时隔这么久,他总算能再面对面的与顾怀曲好好说一次话。   郁承期克制着自己快要溢出的情绪,问道:“师尊为何突然回来了,也不告知弟子一声?修为已经恢复了?”   顾怀曲并不回答他的问题:“你今日不是为了要事而来?有事直说。”   郁承期仔细观察着顾怀曲的神情,想从当中捉摸点什么出来,答道:“是呀,主要是为了师尊而来。”   顾怀曲抬眸瞥他,并不吃这套:“你自重些。”   郁承期觉得他好像生气了,不太懂:“……师尊怎么又凶我,难道弟子做错了什么?”   “你今日不是为了和解而来?”顾怀曲语气有些冷淡,“既然如此,你方才为何又给那些仙长脸色看?你的诚意何在?”   顾怀曲已经听说了郁承期方才在议事殿的所作所为。   他倒并非是怪罪郁承期,只是猜不透这个人在想什么,嘴上说着与仙界和解,到头来又给仙界一个下马威。他究竟是想和解,还是想将仙界的仙长们踩在他脚下?   倘若那些仙长为此反对与仙界和解……那他今后还怎么应对?   郁承期忽地顿了顿。   脸色一时沉默凝重,沉声道:“我的诚意不是一直都在师尊这里吗?”   “师尊身为仙主,却不愿耍仙主的威风,正因如此,他们从前才敢这么对你。弟子不过是想让他们都听从于你,也有错吗?”   顾怀曲略微顿住,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皱了皱眉,似乎并未理解。   郁承期眉眼微沉,叹了声气:“师尊怎么一点也不记仇?你从前那么敬重他们,他们却只把你当初除魔的工具,你难道就一点也不生气?”   “……师尊,你都已经为他们死过一次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   顾怀曲皱着眉张了张口,但郁承期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说实话,弟子觉得不甘心。”   “他们那么对待你,哪怕什么都不做,你还是会回来。可弟子做了那么多,师尊却一点也不动容,甚至连一面都不愿意见。师尊……你怎么这么偏心?”   顾怀曲:“……”   “师尊。”郁承期眼眸漆黑微亮的看着他,“我们这么久不见,这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你真的狠得下心,一点也不想我吗?”   顾怀曲闻言,那张冷硬的脸果然绷不住了。   他眸中划过一丝无措,尤其在知道郁承期对他抱有……那种感情以后,更加不知该怎么应对。   他眸中微动了动,选择立刻避开郁承期的视线,才勉强维持住冷静。   郁承期将他的反应全都看在眼里。   终于忍不住满心欢愉的低笑出声,嗓音狎昵又极具哄骗性,缓缓朝他靠近过来。   “师尊……让我抱一下好吗?” 第79章 师尊上钩   顾怀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抱住的,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郁承期怀里了。   他一时僵硬,却没有说什么。   顾怀曲不说话,郁承期自然也不肯松手,手臂将他的腰收紧了些,用力把顾怀曲勒在怀里,气息挨得如此之近,下颚很是倦恋地埋在他的肩颈里,嗓音一时间变得很低,甚至有些沙哑:   “师尊……我还以为你真的不要我啦。”   ……细数过去,好像每一次都是顾怀曲先抛下了他。   第一次是在七年前,顾怀曲在手札上亲手写下要杀了他。   第二次是在四年前,顾怀曲抛下所有人,死了。   第三次是一年前,顾怀曲说自己已经累了,再也不会原谅他……   而这次,顾怀曲又抛下他独自回了仙界。   顾怀曲一次又一次地隐瞒,那么多苦衷,却一个也不肯告诉他,任由他作恶多端,作茧自缚。   顾怀曲被他抱得有些透不过气,不知如何回应。   索性就这么僵着。   良久之后,顾怀曲低声道:“抱够了没有?”   他轻轻将郁承期推开了。   郁承期被迫与他拉开距离,这才发现顾怀曲那张清冷的脸始终绷着,但耳廓又红了。   他的师尊是真的面皮很薄……   顾怀曲别过脸,刻意不与他对视,自顾自地感到尴尬,皱起眉转移话题道:“我并非是为了宗主和那些长老才回来。山海极巅那么多弟子,你怎么就觉得我是为了他们而来?”   郁承期对方才的触感有点恋恋不舍,又凑近过去一些,与顾怀曲紧挨在一起,没规没矩地用肩膀挤着他,偏过头道:“可师尊难道狠得下心与他们断绝往来吗?还不是对他们恭恭敬敬,拿那些老头子当长辈一样供着。”   顾怀曲挪开一步,瞪着他:“我自有分寸,不必你管。”   “好罢,那弟子不问啦。”郁承期通情达理。   他又提起方才的事:“师尊方才没有推开我,是不是已经原谅我了?”   “……”   “师尊之前说已经对我彻底失望了……其实是骗我的,对吗?”   这个问题过于直白。   顾怀曲面色冷飕飕的,有点像恼羞成怒,不理他。   郁承期有点想笑,但顾及到他师尊的自尊心,并没有太过放肆。   其实,半年前在温泉边见过顾怀曲之后,他就突然想明白了。顾怀曲一直顾忌着两界的仇恨,因为仙魔对立,沟壑难填,所以才故意与他划清界限,不想他继续纠缠。   但其实在顾怀曲心里,恐怕早就已经原谅了他。   所以自从知道当年大战的真相以后,顾怀曲已经不会再排斥他。   顾怀曲别着头,仿佛没听到他的话。   他不做声,郁承期只当他默认了。   郁承期眼睫下的眸子漆黑深邃,是在旁人面前截然不同的柔和。   他伸出手,握住了顾怀曲垂在身侧的指尖,动作轻柔谨慎,颇有几分珍重:“师尊……弟子不会再对您不敬啦,师尊只当我还是从前的让清殿弟子,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好吗?”   “……”   “我今日来是有大事和师尊谈,师尊可要跟我下山?我们去其他地方说。”郁承期忽然提议。   顾怀曲转过头来看着他。   见郁承期一脸认真诚恳,顾怀曲只犹豫了片刻,到底心软了:“天色要黑了,你想去哪?”   ……   下了山,顾怀曲才发现自己又被这混账东西给骗了。   郁承期哪里是想跟他谈事情,分明就是带他来逛街玩乐的。   将夜城的城东有一条长街,每到夜晚灯火通明,街边的店铺不到三更不歇,小贩支起摊子放声吆喝。   春夜里的凉风送爽,空气里裹着冰糖葫芦的甜味和馄饨摊的热气,热闹又祥和。   这条街是将夜城的夜市。   每晚都很热闹。   顾怀曲有些无语,皱着眉头喊道:“郁承期。”   “师尊别傻站着啦。”见他站在原地不动,郁承期边拽过他的衣袖拖着他走,边哄道,“我们先去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谈呀。”   顾怀曲被迫与他肩并着肩走。   夜市上虽然人多,但热闹程度远不比那一年的花朝节。   郁承期路过热气腾腾的面摊,小孩子们跟在大人身后打打闹闹,嬉笑着从他身旁路过。每当在这样的闹市上闲逛,他便会想起那年在河畔,偶然遇到的顾怀曲。   他想到这,忽然没来由地开口问:“师尊之前说自己其实并不是个喜欢冷清的人……所以那次花朝节,师尊是特意来看烟火的吗?”   “……”   顾怀曲默不作声地微抿起唇,拒绝回答。   不远处有个做糖人的小摊,迎面送来的风夹杂着热热的甜。   郁承期不动声色地挨近了些。   他指尖攥住顾怀曲的衣角,街边的灯火映在眸底,有些暖亮的光,悠悠地沉声道:“以前呀,弟子一直自以为最了解师尊,可后来经历了这么多事,却发现并非如此。”   “我从前太自以为是啦,只知道师尊心善,却不懂师尊为何心善。我就是块朽木,差劲得很,或许怎么雕琢也成不了金子……”   他转过头来,眉眼深邃地看着顾怀曲,几乎要让人陷进去,拂过的风将他碎发吹得有些散乱,深沉低敛地笑了下。   “不过我这么愚钝,师尊可不要嫌弃我。就算我不好,以后有师尊在,也不会再做错事啦。”   “不信的话,弟子跟你拉钩。”   他停住脚步,手掌下移,勾住了顾怀曲的手指举到眼前,用一种很幼稚的形式,扣紧他的手用力贴了贴拇指,算是盖了章。   “……”   顾怀曲看着眼前的两只手,心口不断跳动,面色沉默下来。   他眸中同样被灯火映得柔和,没去直视郁承期的眼。   半晌,将手抽了出来。   低低温声道:“知道了……我信你。”   ……   郁承期在某些方面很笨,也没有经验。   他不会哄人,只见过大人怎么哄小孩子。   如今顾怀曲好不容易对他心软了一些,郁承期心底甜得发胀,又忍不住想乘胜追击。他带着顾怀曲去酒楼吃了顿饭,又在街上买了些吃的玩的,之后想到顾怀曲喜欢热闹,他又带着他去了戏楼听戏,点了壶最好的茶。   等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初春夜里的气温还有些凉,这个时辰,有些小店铺已经关了门,但郁承期还舍不得走。   他转头问顾怀曲:“师尊困不困?”   “不困。”顾怀曲手中还拎着郁承期硬要买下的荷花灯,虽然幼稚,但很好看。   顿了顿,又道:“不过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师尊已经想回去了?”郁承期有点不舍,眼眸直勾勾地看他。   顾怀曲看了看他的表情,忍不住道:“没想……”   “但已经这么晚,街边的店都要关了,还能去哪里?”   郁承期狭促地笑了下:“总还有店没关呀。”   他拉住顾怀曲,带着他纯洁无瑕的师尊拐到另一条街,走了片刻,进了一家……热火朝天的赌场。   顾怀曲:“……”   赌场里果然足够喧哗,而且彻夜不歇,稀里哗啦的打牌声吵得人耳朵疼,许多赌徒身上还沾着酒气,气味有些难闻。   顾怀曲就算再怎么喜欢热闹,也不乐意来这种地方。   但郁承期已经径自向掌柜包下了一间包厢,并给了庄家十两银子,将人打发走。   顾怀曲进了包厢,面对着并不熟悉的赌桌,脸色有些不好看。   他审夺地瞥了郁承期一眼。   郁承期摸了摸鼻子:“师尊生气了?弟子只是想跟你多呆一会,不是要赌钱。”   “你……”顾怀曲皱了皱眉,有心想训斥他。   但转念想想,郁承期已经不小了,管束得那么严厉好像也不大合适……顾怀曲一时沉着脸,不知该说他什么。   郁承期好像看出了这点,将他拉到椅子旁坐下。   包厢内的隔音尚可,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嘈杂声。郁承期就坐在顾怀曲身边,认真地问:“师尊很介意来赌场?”   顾怀曲看了他一眼,严肃道:“自然。”   “赌.博”在顾大仙师眼中一向是忌讳,山海极巅虽然并无这项门规,但许多仙长私底下却都立过这条规矩,其中也包括顾怀曲自己。   “那师尊大概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吧。”郁承期拿过桌上的骰子,捏在手中把玩,垂着眸说道:“但很早以前,弟子却经常来。”   顾怀曲怀疑地看向他。   郁承期笑了笑:“弟子是说真的。”   “在我十五岁来山海极巅以前,许多不该去的地方我都去过。就比如赌场,戏楼,勾栏瓦院……我那时候为了维持生计,做过许多的脏活累活,一般小孩子不该看的,不该知道的,我也都从那时起就知道了。”   顾怀曲眸色微变了变:“我怎么从未听你说过这些……”   “因为师尊是仙尊呀。”郁承期好像漫不经心地笑,目光却暗自观察着顾怀曲的神情,“我那时一直以为你出身优渥,又怎么会同你说这些。”   郁承期见他忽然眉头紧皱的样子,心情一下有些愉悦。   他唇角狭促地勾了勾,面上装得浑不在意,手里捏着那两枚骰子,缓缓继续道:“那个时候,跟我一样没爹没娘的孩子不是没有,但他们都去偷去抢,可我不敢。因为我年幼的时候太弱了,会被人打死,所以呀,我只好去求别人……”   “但后来,我发现这样并不是办法。”   “人情太冷了,一味的博取同情根本没用,所以后来,我只好凭着自己的能力,做做苦力,替人端茶送水,勉强维持温饱。因此时间一长,青楼赌场里的恶习我也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烛火之下,他乌黑的长发泛着柔光,脸侧的棱厉感都变得有些模糊,看着顾怀曲。   “这种地方对师尊而言也许很脏,但对于我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今天实在太晚啦,可弟子实在不想跟你这么快分开,因此没想太多,就把师尊带到这里来了……弟子并不是有意的。”郁承期向他解释。   顾怀曲眼眸肉眼可见的软了许多,皱紧的眉头始终没有展开。   他的神情不经收敛,眼底的动容简直显而易见,低声对郁承期道:“这些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郁承期忽地暗暗笑出来,有点得逞的意味。   他手指习惯性的去拽顾怀曲的袖子,深邃地瞧着他,说道:“因为师尊从前对我很好呀,我说不说都无所谓。但现在师尊总是冷巴巴的,对我一点都不好……所以我才把这些告诉你,好让师尊对我温柔一些。”   顾怀曲诧异又别扭地看向他。   郁承期的话过于直白,狭促的心思展露得坦坦荡荡,甚至明目张胆。   反而让顾怀曲的耳根红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我今日何时对你不好?”   “就在方才。”郁承期神色散漫,煞有其事地看着他,“师尊明明凶了我。”   顾怀曲回想不起来:“我何时凶了你?”   郁承期大言不惭:“方才进赌场的时候,师尊瞪了我,虽然没说话,但你明明已经生气了。”   顾怀曲:“……”   他竟一时无法反驳。   郁承期得寸进尺地低低笑起来:“看,没话说了吧?师尊一点也不照顾我的身世,对弟子这么不好,是不是应该补偿我一些?”   顾怀曲紧抿了抿唇,有种不好的预感:“你想要什么补偿?”   见到时机成熟了,郁承期将手中的骰子往他面前一放。   明明只是普普通通的笑,顾怀曲却从他脸上看出几分不怀好意。   “最简单的,比大小。”   “若是输啦……师尊就要接受一道真言法术。”   “敢来试试吗?” 第80章 师尊耍赖   所谓“真言法术”,其实是一种相对低阶的法术,施法后可以让对方口吐真言。   但这种法术,直接对顾大仙师使用断然是无效的。   除非他自己同意接受。   ……顾怀曲犹豫了。   其实,他对郁承期始终心怀有愧疚。   只是碍于面子,不敢像郁承期一样大胆的坦率直言。   他知道自己隐瞒了太多,一次又一次地对郁承期狠心。倘若扪心自问,他敢说自己对得起仙界万民,对得起山海极巅,对得起他座下的弟子……   但唯独对不起郁承期。   他当初伤了郁承期一千,又自损八百。   终归是受天命折磨,谁也不曾好过。   可其实,即便他不说,郁承期也能感觉得到。   他的师尊心那么软,当然会心疼他。   他都把自己的身世说得那么惨了,顾怀曲怎么会拒绝呢。   顾怀曲的弱点果然被他拿捏得死死的,甚至都没有怀疑他图谋不轨,只是皱着眉迟疑了那么一会,纠结着赌博但不赌钱,究竟能不能接受……   而后点点头,勉强答应了。   郁承期低笑了下。   他趁着顾怀曲还没反悔,立刻将骰子放进筛盅里,手法娴熟的摇晃起来:“这可是师尊亲口答应的,不许耍赖。”   “弟子开始啦,师尊赌大还是赌小?”   顾怀曲没想到,自己还有跟人赌博的一天,不知为何,没来由的有种上当的感觉……   他沉吟了下,皱着眉,只想快点结束,想也不想地道:“小。”   筛盅被摇得哗啦啦响。   接着砰地一声撂在桌子上。   筛盅一开——   大。   顾怀曲:“……”   郁承期噗嗤笑出来,毫不客气地道:“那弟子可就开始问啦。”   他抬手对顾怀曲施了一道真言法术,淡色的光圈在顾怀曲额头上打转。   顾怀曲完全卸下了抵御,没有拒绝。   “有件事弟子一直很在意,虽然心里已经有一个答案,但还是想听师尊亲口说出来——一年前,师尊怪我没有肩负自己的责任,已经对我彻底失望了,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顾怀曲略带赧然的不去看他,嘴唇不由自主地动了:“假的……是我骗你的。”   “其实你一点也不差,也并非朽木,我见过你批阅的那些卷宗,也听说了你这些年整治后的魔宫……你有做帝尊之能,是能独当一面的好料子。”   “正因如此,我才觉得你不该将心思投注在我身上。那时候两界的恩怨根本无解,我若一直留在魔宫,只会害你分神,对仙魔两界有害而无益,所以,我那时其实并非对你失望,反而是……”   顾怀曲的话没说完,到这里戛然而止。   真言法术被他自己掐断了。   他耳根泛红,再也听不得这些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简直觉得羞耻极了,甚至不敢去看郁承期的眼。   面色绷得冷硬,慌忙道:“这个问题已经够了……继、继续!”   但郁承期没有动。   他看了顾怀曲好半晌。   他没想到顾怀曲所想的,比他猜测的还要多得多。   他更是没想到,原来顾怀曲一点也不嫌弃他滥杀臣子,不嫌弃他心性本恶,毫无同情……反而觉得他很好。   郁承期眼眸里简直软成了一潭深水,神情难以形容,低笑着看过去的时候,顾怀曲只觉得一阵发麻,脸皮发烫。   顾怀曲强作镇静,别扭地恼怒道:“到底继不继续?!”   郁承期好半天才勉强敛了笑,重新装起筛盅:“继续。”   筛盅哗啦啦地摇起来。   “这次师尊赌大还是小?”   “大。”   筛盅砰地撂下,打开——   小。   顾怀曲:“……”   他运气就这么差?!   郁承期不出所料地笑了笑,又对顾怀曲施了一道真言法术。   “弟子又要问啦——”   郁承期眸中沉了沉,看着顾怀曲,道:“当初,弟子错怪了师尊,对你做了很多错事。七年前,我把师尊关在暗室里整整一月,后来又用骨环控制你,用那些弟子的命威胁你,甚至还……”   ……甚至还玷.污了他的师尊。   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弄脏了他,说他今后都是自己的人。   他那时候对顾怀曲百般嘲讽戏耍,如今每每回想起来,他都怕顾怀曲想起那些往事,一气之下又与他恩断义绝。   “……师尊真的不在意了吗?”   顾怀曲面色一时沉凝了几分,纤密的睫羽下,那双清冷的凤眸根本看不出喜悲。   在真言法术的驱使下,他没有犹豫太久。   沉声开口道:“怎么可能不在意。”   郁承期心底一沉。   “不过……”顾怀曲顿了顿,眼睫微垂,“说到底,我也欠了你很多。我知道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过于冷血,让你很难过,不管再怎么事出有因,也都是我伤害了你在先,又从没向你解释过。所以……这也怨不得你。”   当初的事究竟谁对谁错,又是谁对不起谁,早就没法分辨得清了。   顾怀曲之所以是顾怀曲,是因为他始终足够理智,即便被短暂的情绪蒙蔽了一时,也总能很快清醒过来。   人生在世,总要有很多顾忌,尤其像他这样生而负有重任的人,总不可能像戏文里写的那样为了私情什么也不顾。   所以哪怕天平的一侧落下来会刺伤了自己,他也会毫不犹豫选择对的这侧。如果硬要两全,他甚至能选择自己去死。   也正因如此,他从来都不是不在乎郁承期。就是因为太过在乎,所以信任,所以敢撒手,将放不下的两界恩怨交托给他。   其实,顾怀曲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好师尊。   对郁承期而言是,对韩城而言也是。   他当初刻意忽视了太多人情,尤其亏欠让清殿的这群弟子。   当初他在大义和郁承期之间选择了大义,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可话又说回来。   他在自己与郁承期之间,却选择了郁承期。   顾怀曲的确伤了他不假。   但自己背负的又何尝不多呢?   对于顾怀曲而言,郁承期就像他捡回来的猫。   他给了这只猫温暖,又抛弃了它,自此以后,他就要承受着这只猫的恨意与报复,尤其当这只猫喜欢他、又为他过去所做的种种狠命谴责的时候……   他良心难安。   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缄默,忍让。   “师尊……”   郁承期眸底晃动,积蓄沉甸甸地情绪。   他当然都懂,却不知能说些什么。   郁承期觉得眼前的气氛过于沉重了,他压下乱糟糟的心绪,抬眸朝顾怀曲勾了勾唇,转移话题道:“算啦……不说这个,我们聊点有趣的。”   他继续晃动筛盅,道:“师尊这次赌什么?”   顾怀曲顿了顿,答道:“大。”   郁承期不好总让他输,索性让了他一把,筛盅开出来,是大。   顾怀曲抬起指尖,在郁承期额头施了一道真言法术。   想了想,似乎不知该问什么,半晌才道:“你当初是怎么想的,为何会想到把自己变成一只猫?还跟小七那么像?”   郁承期有些诧异。   他道:“师尊难道不知道,我的猫形就是小七吗?”   顾怀曲略微顿住:“什么?”   这个问题其实不需要真言法术,郁承期也会好好回答。   他本以为顾怀曲早就发现他的猫身就是小七了,原来这么长时间以来,顾怀曲还以为他只是跟小七长得像而已!   郁承期不禁觉得好笑:“弟子转移魂魄时,用的就是小七的尸骸呀。”   “那道起死回生之术,可以让已经腐烂的尸骨重塑新生,可惜当初我的肉身被火烧掉,只剩下灰了,否则我当然会选择在自己原本的肉身上复活。包括师尊也是一样。”   顾怀曲一怔。   郁承期顿了下,又道:“我也记不清我那时是怎么想的。那时候,我受了重伤,意识不大清醒,走到后山的时候,突然就想起了小七。”   “大概是因为师尊跟它很亲近吧。”   “为了今后回到山海极巅的时候能接近师尊,所以才选了它。”   郁承期说罢又抬眸道:“难道我刚回到山海极巅得到时候,师尊没把我错认成它吗?”   顾怀曲:“……”   没有。   小七虽然脾气不好,但相对郁承期而言,简直温和极了。   见顾怀曲不答话,郁承期又继续摇骰子。   这一局不出意外,又是顾怀曲输。   顾大仙师全然不知自己被出了老千,还暗恼于自己运气不好。郁承期微不可查地嗤笑了声,给他施上真言法术,提前告知道:“弟子还有个困扰许久的问题,我若是问了,师尊可别生气。”   顾怀曲狐疑地看着他:“你说。”   郁承期眸底有些狭促狡猾,私心又在暗搓搓涌动,好在有阴影遮挡,顾怀曲没太看清。   他知道自己这个或许问题有些直白无耻,但为了断去自己不该有的念想,他还是忍不住想听顾怀曲亲口给出一个答案。   他问道:“师尊……有可能会对自己的弟子动心吗?”   “……!”   顾怀曲眸色微变,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跳咯噔了一瞬。   郁承期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有件事他始终不敢断定。   顾怀曲虽然对道义的想法极为苛刻,但只要不牵连旁人,只事关自己的话……很多事上,其实并无所谓。   例如关于女子的父母之命、三从四德,顾怀曲就从不赞同。   甚至他觉得事关女子一辈子的姻缘,婚前却连一面都不见,是件很荒谬的事。而婚后又不论是非,尽听男子之言,更加荒谬。   当年顾怀曲在给弟子们讲学的时候,也曾说过。   有些事如若不牵害旁人,倒也不必为世俗所束缚。   倘若身无枷锁,就该好好珍惜。   尽当随心所欲。   所以郁承期一直有个荒谬的猜测……   或许顾怀曲并不介意他们是师徒关系。   与他……并不是全无可能呢?   郁承期的想法在“痴心妄想”和“绝无可能”之间摇摆不定,只想听顾怀曲给他一个答案,好叫他死了这条心。   顾怀曲面露惊慌,想及时切断法术,但这个答案太短,他来不及阻止,嘴唇已经不受控的动了!   张口就答:“有。”   “…………”   郁承期愣住了。   两人双双陷入沉默。   屋内一时寂静。   半晌之后。   郁承期率先打破局面,拿起筛盅,咳了声:“好,那……继续。”   他克制着情绪,不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太过急躁——他已经迫不及待想问出下一个问题了。   郁承期摇动筛盅,问道:“赌大还是赌小?”   顾怀曲其实已经有些想走了。   他眉头微皱,心里有些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冷硬一点,心绪不宁地随口一答:“小。”   筛盅在郁承期的作弊下,开出了“大”。   郁承期对他施了法术。   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顾怀曲,喉咙竟有些发紧,沉声问道:   “师尊喜欢的那个人……是谁?”   “......”   这次,顾怀曲确信自己心头咯噔了一声。   他心脏一震,险些撞破胸口。   没想到郁承期居然大逆不道的问出这种问题来!   他耳廓骤然泛红,嘴唇有些颤。   已经不受控制的开口了:“是——”   就在答案说出口的前一瞬。   顾怀曲立时别过头去。   他狠狠咬住了自己的唇,发出一声吃痛地:“唔!”   最后的答案就这样硬生生被他吞下去了。   接着他急于遮掩一般,迅速解开了法术,面颊因为方才一瞬的惊慌而有些泛红,转过头来,带着一脸即将兴师问罪的怒意,羞怒地瞪向郁承期!   郁承期:“……”   他师尊居然耍赖! 第81章 生辰贺礼   郁承期这是数不清第多少次把他师尊给气走了。   郁承期跟在后面哄了一路,但顾怀曲仍旧置之不理,越走越快,最后回了让清殿,砰地一声将他关在门外!   “……”   郁承期站在门口,仰头看了看三更天的月色清辉,忽然冷静下来。   他现在已经确信了。   顾怀曲的的确确有喜欢的人。   他四年前的猜测根本没错,顾怀曲从那年魔窟洞中,拒绝使用锁情阵的那时起,甚至更早,就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但仔细想来……   顾怀曲能喜欢谁?   那么多年以来,顾怀曲始终克制着不与旁人接触,使得他身边根本没有几个亲近的人。在山海极巅,他接触最多的也就是那群半截入土的老头子,除此以外,与他年纪相仿的仙长们也大都已经成婚了。   郁承期沉吟了片刻,忽然想到……   他方才问顾怀曲“有没有可能对自己的弟子动心”。   顾怀曲果断答了“有”。   ……倘若顾怀曲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他怎么会这么干脆利落?!   难道顾怀曲喜欢的是宗里的女弟子?!!   郁承期一时感到难以置信。   可除了他座下的这些亲传弟子以外,顾怀曲根本没有几个亲近的弟子啊?!   难道是宋玥儿??   不对……不可能。   郁承期的直觉告诉他,一定不可能是宋玥儿。   可假如不是她的话,就只剩下男弟子了。   他面色沉了沉,不禁细想,在让清殿的这些弟子当中,顾怀曲究竟与谁最亲近?   平日里又对谁最特别?   顾怀曲对待谁,是最偏袒的那个……?   他站在门外,一动不动,思索了很久。   最终得出一个答案。   ……似乎是,他自己。   郁承期忽地沉默了。   他不至于那么没有自知之明,可也不得不有所怀疑,心底探出那么一点点的揣测与妄念。   郁承期暂且放下这个问题。   眼下天色已经很晚了,他抬头看了看,将近四更天。   今日他一来山海极巅,只顾着跟那些老头子谈事,转头又拉着顾怀曲下山去玩,从魔界带来的几个属下都他被赶到了一边,倒是忘了问自己该睡在哪……   他摸了摸鼻子,转过身,又敲了敲让清殿的大门。   “师尊?”   殿里一如既往的没人理他。   郁承期变成了猫形,扭头又跳上窗户,猫爪扒拉开窗缝,熟练地挤了进去。   屋内,顾怀曲已经将外袍换下,打算就寝了。   听见动静,顾怀曲转过眸来瞪向郁承期:“你怎么又进来了?”   “……”   郁承期只是一时习惯了,听到顾怀曲的呵斥才忽然记起来,自己不能再冒然爬床了,否则他师尊又要发脾气。   他变了回来,站在顾怀曲面前,岔开话题道:“师尊,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找你要过一样东西?”   顾怀曲微微皱眉,没记起来:“什么东西?”   “生辰礼物。”   “……”   郁承期又重复了一遍:“我之前说,想让师尊补偿我一个,不知道师尊还记不记得这回事?”   顾怀曲唇角微抿:“……记是记得,但今日又不是你的生辰,为何要我送你礼物?”   “因为弟子想要呀。”郁承期眸底澄澈,一脸的厚颜无耻。   “而且这些年师尊一直没有送我,就当是补给我的不好吗?这次弟子想要个贵的。”   “……”顾怀曲抬眸看了看他,“你是觉得之前的礼物太轻贱了?”   郁承期嗤地笑起来:“弟子没这个意思。只是师尊偏心,总是把最好的送给小师弟他们,弟子也想要一个。”   郁承期对待这件事,远比表面上看起来执着。   顾怀曲总是把好东西留给小师弟,虽说师弟年纪小,应该让着,可郁承期心眼也小,越想越觉得不满,偏要攀比一下。   否则他会觉得顾怀曲心里没他。   顾怀曲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漠道:“知道了。”   “正好封瑜仙尊这两天做了件法器,改日帮你要来,就当是生辰礼物罢。”   他说完转身进了里屋,没再与郁承期多说。   ……不知是不是错觉,郁承期觉得他好像又生气了。   但顾怀曲没再有什么反应,只是自顾自地打算就寝了,郁承期也没去深思,只当是自己想多了,跟顾怀曲道了句谢,规规矩矩地离开,去了其他地方歇下。   ……   没过两日,顾怀曲当真将那件法器送给了他。   出自封瑜仙尊之手的东西,向来不俗,顾怀曲也是花了一笔大价钱才买下的这把短匕,名叫“寒溯”。如今已经变成郁承期的了。   趁着这几日,仙宗的那些老头子们还没商量出个结果,郁承期去山海极巅弟子们的寝院逛了一圈。   这地方他曾经住了不下十年,熟悉得很。   这些弟子们也同样都熟悉他。   只是,如今他一晃成了帝尊,已经没人敢再与他亲近地打招呼了,旁人瞧见他出现在这,都只敢远远地躬一躬身子,称呼一声“帝尊”。   郁承期也无所谓这些,抬手招呼了几个弟子过来。   这几个弟子看着眼生,模样尚且青涩,应该是刚入门不久。   郁承期眉目张扬跋扈,长相极具侵略性,一身玄黑如墨的衣袍,慵懒地半倚着树,与这些青涩的弟子看起来截然不同。   几个弟子不知所措地站在他面前。   他弹了弹腰间的匕首,指甲与其碰撞出泉水般清脆萦回的声响,悦耳极了。   “知道这是什么吗?”他眉目悠懒地问道。   弟子们面面相觑,摇头表示不知。   郁承期眯眸勾了勾唇,心情看起来甚是愉悦:“是本尊的师尊送的,好看吗?”   “嗡”地一声铮鸣脆响。   他将匕首拔了出来。   寒光凛凛,刀面的纹路凌厉而锋锐,一瞬间甚至刺得人睁不开眼。   几个弟子紧张地点点头。   “啧。”郁承期对他们僵硬地反应甚是不满。   敷衍了事,呆若木鸡,没意思。   他面露不耐,极度喜怒无常的一摆手:“滚吧。”   “……”   弟子们不明所以,灰溜溜地走了。   郁承期也正要转身离开,这时背后忽然传来脚步,有人突然惊诧地叫住他:“郁承期?你怎么……”   来的是楚也和两个小师弟。   郁承期一眼扫过去。   楚也看上去变化不大,只是随着年纪增长,反而英挺了几分。   倒是安逾和安策两个小师弟,如今一转眼已经从小孩子长成了少年人,有十五六岁的年纪了,形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眉眼端正,相貌俊朗,脸颊还稍微有点婴儿肥,不失小时候的可爱。   若不是他们和楚也走在一起,郁承期都险些没认出来。   而且更重要的是——   安逾和安策的眼疾好了。   当年经棠将魔核植入他们体内时,他们还没出生,尚且还在娘胎里,因此那魔核对他们的影响极大,导致他们生下来就残了一只眼。   而如今,魔核消除,他们的眼睛也就好了。   楚也见到郁承期出现在这,不免惊了一瞬,随即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如今让清殿的弟子们都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昔日打打骂骂的两个人,现在见了面竟是一时没话可说。   楚也就那么站在不远处,静默了半晌。   良久,面色纠杂,终于艰难地开了口道:“……你方才,在勒索这里的弟子?”   郁承期:“……”   楚也视线下移,盯着他手里的短匕:“不然你拿着它做什么?”   “……”   郁承期冷笑了声。   拿着短匕走上前,拎住他的衣襟揍了一顿。   ……   楚也如今根本招架不住他的修为,最终闹了个鼻青脸肿,被迫无奈,请郁承期下山吃了顿饭。   顺道带上了两个小师弟一起。   他们在饭桌上聊了些有的没的。   楚也贪酒,这天晚上又喝了不少,倒是两个小师弟依旧乖乖巧巧的,话比小时候多了一些,劝着楚也不要喝那么多,否则被师尊发现了,说不定要责罚。   最后他们回去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半夜了。   不巧,竟是在宗门口碰见了韩城和宋玥儿。   楚也喝得醉醺醺的,走都走不稳,踉踉跄跄的跌到他们俩中间,被韩城架起来,问道:“你们俩,深更半夜的……怎么在这啊?”   “我们昨日接了任务,这不连夜刚赶回来。”宋玥儿嫌他身上酒气太重,嫌弃地掐着鼻子,躲远了些。   宗门前的光线很暗,她目光一瞥,这才看到郁承期。   惊道:“郁、郁师兄?!不对……尊,尊上?”   她有些别扭,如今已是不知该怎么称呼郁承期了。   郁承期漫不经心地看了看他们两个,并没说话。   黑沉沉的天色下,郁承期的脸被笼罩在了黑暗里,一身黑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宋玥儿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看到他腰间挂着什么东西,泛着莹莹寒光,煞是夺目。   她不认得匕首寒溯,却认得刀柄上的那枚极品宝石,忍不住道:“……这不是封瑜仙尊前阵子得来的天材地宝吗?怎么会在这里?”   提起这个,郁承期倏忽感到愉悦,脸色都好了些许。   他挑了挑眉道:“不错,就是从封瑜仙尊那里得来的。你想见识见识?”   说着,他将寒溯摘了下来。   宋玥儿只顾着吃惊,全然没注意到他脸上傲慢的炫耀之色,细看了看,讶然道:“这难道是师尊拖封瑜仙尊炼造的那把‘寒溯’?!材质可贵重了呢!”   其他人闻言也纷纷露出几分不可思议。   郁承期心情更好了。   嗤地笑了声:“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宋玥儿道:“师尊跟我提过几句……不过,它怎么在你这里?”   郁承期将寒溯拿回来,不准他们再看了。   慵懒道:“是师尊送的。”   “师尊送你了?!”宋玥儿再次震惊,他和师尊的关系何时又这么好了?   “是呀。”郁承期眯眸笑了笑,添油加醋道,“师尊说要补偿我生辰贺礼,他觉得以前送的东西太一般,所以这次特地挑了个很贵的给我。”   “原来如此……啧啧,师尊果真大手笔。”楚也醉气冲天,不知所谓地感叹,满身的重量都倒在了韩城身上。   宋玥儿却是撇了撇嘴,疑惑地瞧着郁承期:“这有什么?难道师尊以前送的不好吗?”   “自然不是。”郁承期眉角微挑,“师尊送什么都好,但本尊喜欢这个最好的。”   宋玥儿一瞬间有些来气。   她本来不想与郁承期起争执,但她脾气太直,觉得郁承期这话没良心极了,不禁替师尊感到气愤,忍不住小声咕哝了句:“好在哪里了?花钱买来的,能和师尊亲手做的相比吗……”   她自以为声音很小,但郁承期耳聪目明,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蓦地一滞。   “你说什么?”   宋玥儿以为他要发火,赶紧摇头:“没什么。”   郁承期一把拽住她,质问道:“说清楚!你说什么是师尊亲手做的?我之前的生辰贺礼??”   宋玥儿闻言蓦地瞪大眼眸。   同样倍感惊讶:“你不知道?!”   郁承期:“……”   被蒙在鼓里的不止郁承期一个,其他弟子闻言也俱是感到震惊。   楚也愕然地嚷嚷道:“什么贺礼?我也不知道啊!小师弟,你们知道这事?”   安策茫然眨眼:“不知。”   安逾:“我也不知。”   韩城没说话,但同样将疑惑地目光投向了宋玥儿。   宋玥儿目光扫视了一圈,惊道:“你们都不知道?!”   她忍不住将实情透露出来:“郁师兄的生辰贺礼,一直都与我们的不同,你们难道没有发现吗?”   “谁会注意这个啊……”楚也疑道,“不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宋玥儿道:“是师尊亲口告诉我的啊。”   “当初我见过师尊给郁师兄的贺礼,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我也以为郁师兄的贺礼看起来比我们的差一些,为此我还特意询问过师尊……原本,师尊那时不愿与我透露,是我问了许多次,他才告诉我的。”   郁承期有些发怔。   宋玥儿抿了抿嘴,有些为师尊鸣不平的意思,瞥了郁承期一眼,继续道:“要知道师尊根本就不擅长炼器,所以做出东西自然外表差了一些。但之前有一年,他为了给郁师兄做法器,甚至烫伤了手,足足养了一个月才好。”   “师尊那么用心,又不忍让旁人知道,对你们只说是任务时伤到的……所以这么贵重的贺礼,难道比不上千百两银子买来的东西吗?”   宋玥儿说着说着,称谓不小心又变成了“郁师兄”。   她身为女子,心思一直比这些师兄弟们细腻许多。像贺礼这么小的事,其他人平时根本没有注意过,她却观察得一清二楚,甚至还特意去问过。   只是她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郁承期竟还不知道这件事!   郁承期愕然得说不出话来。   还是韩城忍不住问道:“可师尊为何要……亲手做贺礼给他?”   宋玥儿面露纠结:“这我也不大清楚,我只记得师尊当时说,这是郁师兄自己要求的。”   “……”   这话倏忽勾起了郁承期的记忆。   郁承期眸中一沉,蓦地想起来。   他好像……是真的这么说过。   当初他刚拜在顾怀曲门下不久,总会有意无意的与顾怀曲亲近,偶尔也会想法设法的黏着顾怀曲。   那年在他生辰之际,顾怀曲曾问过他想要什么。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他笑吟吟地说……弟子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所以,师尊愿意亲手做点什么给我吗?   ……可他那时是随口一说,因此后来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收到的法器竟会是顾怀曲亲手做的。   他其实根本没想要什么贵重的东西。   他所想的“亲手做点什么”,原本只是一顿饭,一件工艺品,或是简简单单就能做出来的小玩意。   他的师尊那么忙,如此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可他怎会料到,顾怀曲居然愿意为了他随口的一句话,去做最不擅长的炼器。   而且尽管顾怀曲炼出来的法器称不上是极品或上品,但起码也是中规中矩……顾怀曲手那么笨,又从未有过炼器的经验,郁承期难以想象,在做成那件贺礼之前,顾怀曲又费了多少时间与精力,失败了多少次……   顾怀曲好像总是这样。   从头到尾,总是在假装无关于己,不肯把心意告诉任何人。   哪怕到了如今,他也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郁承期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晦暗难明的眼眸垂了垂,手指按在短匕上,轻轻摩挲着。   他的师尊……   可真是…… 第82章 本尊表白   这个时辰,难得让清殿还灯火通明。   因为这些日郁承期的到来,山海极巅的长老们忙碌了不少,一边是要彻查鬼界这些年来的阴谋,一边又要因为与魔界和解之事,尽快商讨出个结果。   而顾怀曲如今已经坐实了仙主的身份,更加忙碌。   这些天各宗的密函多如牛毛,不停的送到顾怀曲案前。因为仙魔两界的恩怨太多,各宗的担忧与顾虑也各不相同,因此总要百般询问,向顾怀曲求个定夺。   顾怀曲与宗中的诸位长老们忙得废寝忘食。一夜之间,就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刚刚接手宗中重任的时候,顾怀曲整日伏在案前,连睡觉都成了很奢侈的事。   所以当郁承期找来的时候,他便发现让清殿的烛火还亮着。   顾怀曲还没睡。   郁承期站在门外,规规矩矩地敲门。   “师尊?”   殿内没人回应,郁承期以为天色太晚了,顾怀曲不想理他,索性便隔着殿门对顾怀曲道:“师尊,你睡了吗?弟子有话想对你说,若是你不想见我,弟子就在这里说了,师尊听听就好。”   郁承期半倚着门,不管里面有没有人理他,缓缓说道:“其实弟子一直都知道,当年我在山海极巅的时候,师尊对我很好,很偏袒我。但我虽有感觉,却也不是事事都一清二楚。”   “师尊性子冷淡,总是什么也不肯说,弟子也不知该去哪里了解。”   “前些日我问师尊要生辰贺礼,师尊还是一言不发,若不是宋玥儿今日告诉我,师尊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   “……你送了我那么多年,每一样都是自己做的,为何就不肯跟弟子说一声?”   殿里的人没有回答他。   郁承期声音沉软下来,有些低哄的感觉,他怕顾怀曲误会了他之前的意思,又道:“师尊费了那么多心思,让弟子知道又何妨?弟子之前并非是嫌弃你的礼物,只要是师尊送的东西,弟子都会喜欢,只是师尊什么都不肯说,弟子才以为你偏心小师弟,所以才嫉妒。”   “若是师尊早些告诉我那些漂亮的法器都是师尊亲手做的,弟子当然会高兴得难以入眠,又怎么会看得上别人做的法器?”   殿内始终没人回应,但郁承期直觉顾怀曲一直在听。   殿内的烛光透出来,光影映出几分柔和。   郁承期嗓音低沉道:“师尊,弟子不想再错过啦。”   “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亲口告诉我好不好?”   他喉结动了动,眸中沉软的光泽略微烁动,沉吟了片刻,终于做好了准备打算开口:“其实,我……”   殿门忽然“砰”地打开了。   殿内的烛光倾泄而出。   郁承期的话堵在了喉咙里,他眸中微亮,看过去,然而——见到的却是无泽长老那张老气横秋的脸。   郁承期:“……”   他视线绕过无泽长老,往殿里一看,才发觉这殿里的岂止是无泽长老,竟然有满满一屋子人!   深更半夜的,这群老头子竟然还在让清殿里与顾怀曲商讨事情,此时正神色各异、别有意味的纷纷盯着他看,显然是将他方才的话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郁承期将目光落在了坐在众人中间的顾怀曲身上。   顾怀曲显然不自在极了,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敛回视线,面色仍旧冷硬的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嘴唇紧抿着,耳根全然红了,坐在原处纹丝不动,没有理他。   郁承期摸了摸鼻子。   ……这下好了,看师尊的样子,心里大概已经炸开了……肯定又觉得自己又丢了他的脸。   面前的无泽长老咳了两声,拉回他的视线,正一脸古怪的盯着他瞧,努力维持着严肃:“……尊上,天色不早了。我等与仙主还在商讨大事,至于其他私事……那个,不如改日再谈?”   “好罢。”郁承期又朝殿内看了眼,目光粘着顾怀曲的背影,“师尊,我先走啦,改日再来找你谈。”   四周长老们揣测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逡巡,见顾怀曲没有没再看自己,郁承期索性没再说多说,转身走了。   ……   自从这晚过后,郁承期心里始终有些躁动。   他不确定顾怀曲喜欢的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得不到答案,他难以心安。   而且,他心底总有种说不清的直觉,无耻地怀疑顾怀曲喜欢的人就是自己。   也许这只是痴心妄想。   但总要试一试。   就在几日后的下午,郁承期忽然记起顾怀曲最爱吃的炒菜和糕点,心中一动,决定去让清殿的小厨房亲手做一顿。   ——自从来了山海极巅,他整天都很闲,忙的只有山海极巅的宗主和长老。   至于顾怀曲呢?   郁承期已经决定了,凭一己之力强迫他闲下来,空出一些时间留给自己。   因此,当顾怀曲被强制拉进厨房的时候,脸上的神色明显有些不悦,尤其几日前那件事……足够顾怀曲尴尬好几日,直到现在见到郁承期都有些不自在。   顾怀曲略蹙了蹙眉,眼睛甚至没与郁承期对视:“你这是干什么?我在忙要紧事。”   郁承期才不会放过这次来不之不易的机会,理所当然道:“师尊可是仙主,总亲自去忙那些干什么?那群老头子是你的属下,让他们去做啊。”   “……”   他的话挑不出毛病,但顾怀曲总归是不习惯。   郁承期不等他说什么,将他拉了过来。   小厨房因为常年不用,原本空荡又干净,现在灶台上却乱七八糟的,被郁承期堆满了东西。   他轻轻撞了下顾怀曲的肩膀:“师尊近日太累啦,想吃什么?弟子给你做。”   “不必……”顾怀曲下意识地拒绝。   “师尊还在因为前几天的事生气?弟子下次注意就是,不会再让师尊丢脸啦。”   顾怀曲别过头,别扭道:“你多想了,我没有生气。”   他知道郁承期不是有意的,顿了下,又补充道:“……你那天说的事,我都听到了,会好好考虑的。但今日这顿饭就算了,我手上还有事情没处理,我们还是改日……”   “不能改日。”   郁承期蛮横得很。   “弟子为了师尊专程上街买了食材,每样东西都是亲手挑的,师尊怎么一点也不在意?我如今都是帝尊啦,以后这样的机会能有多少?师尊若是辜负了我这次,下次谁知道是什么时候。”   “……”   郁承期又瞥着他,薄唇有些愉悦地勾着:“还有,师尊说会考虑的事是什么事?难道是说……以后若再为弟子做了什么,会亲口告诉我?”   ……他这个说法好像怪怪的,但又没什么毛病。   顾怀曲想了想,勉强点点头:“嗯。”   郁承期低低作笑:“师尊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顾怀曲抿了抿唇,绷着脸,一本正经地沉声道:“我只是觉得,我以前的确隐瞒得太多了。若论事理,我没有对不起谁,但若在感情上,我好像愧对许多人……尤其是你。”   “那时我以为自己死了就算一了百了,但如今既然还活着,自然该有所弥补。”   “……”   郁承期其实从没这么想过。   要怪就怪命运弄人,顾怀曲当初也没得选。   他的师尊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怎么能算他的错?   不过……   既然顾怀曲非要这么愧疚的话,他也不拒绝。   “那师尊就留下来陪我用饭。”   郁承期二话不说,将他拉到灶台跟前。   “既然说好了要补偿,怎么能一点表现都没有?说说看,想吃什么?”   “……”   .   顾怀曲最终到底是没能拒绝。   郁承期买的食材不少,因此成果相当丰盛。   他给顾怀曲做了桂花蟹肉,山药百合虾仁,红烧狮子头,蒸酥肉,再配上一份鲫鱼豆腐汤。因为顾怀曲喜欢吃辣,郁承期甚至打算再做一盘辣子鸡,转头去找食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买鸡肉。   百密一疏。   郁承期略感懊恼,有点点不甘,想了想问道:“师尊,你会杀鸡吗?”   “……”   这混账在想什么?   在顾怀曲的要求下,郁承期勉为其难地放过了无泽长老后院的鸡,但忙络完了热菜,他仍旧意犹未尽,还打算再做些点心,又被顾怀曲给制止了。   一共就他们两个人,做这么多哪吃得下。   郁承期将这些菜端出小厨房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黑了。他一时兴起,拉着顾怀曲去湖中央的那座水榭上吃。   这个时节,天气转暖,春夜里的风很舒服。   湖波上微澜迭起,水面倒映着细碎的繁星,水榭上的纱幔被吹得随风鼓荡,四角的莲花灯烛微微晃动,热气腾腾的饭菜摆满了石桌,气氛颇有些安逸。   郁承期许久没这么惬意过了。   他不肯坐到对面,偏要挨着顾怀曲坐在一起,漆黑的眸里似乎比湖波还要深软宁静,只要偏头看一眼顾怀曲的脸侧,便觉得整个心脏都泛起滚烫。   郁承期将一颗莹润饱满的虾仁夹到顾怀曲碗里,忽然开口问他。   “师尊,你有想过以后该去哪里吗?”   “如今你是仙主啦,那些长老……他们待你不好,你也不一定要留在山海极巅。我记得当年,吟风就有一座独属于自己的宫殿。师尊呢?可有什么打算?”   顾怀曲顿了一下。   沉吟道:“这个问题……我倒是没想过。”   夜风拂过,撩拨起顾怀曲的几缕发丝,将他的脸侧衬得格外清冷柔和。   “难道师尊还打算留在山海极巅?”   顾怀曲眼眸淡淡的垂了垂:“……我不知道。”   郁承期正要再问,又听到他继续说:“其实那些人,并非全都像你说的那样待我不好,譬如无泽长老,就一直很关照我。”   “长老们其实大多心善,若非我一直刻意与他们生疏,他们也未必会这么忍心。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山海极巅毕竟是江宗主的地方,我的确不想多留了。”   顾怀曲并不是块不懂人情冷暖的木头。   即便当年江应峰的所作所为并无不妥,可单从人情来讲,他对顾怀曲的确过于冷血,好像他将顾怀曲从小养大,只是为了一个任务与承诺,从无感情可言。   顾怀曲深知这一点。   因此他的确不想再留下来。   加上他如今的身份,也确实不适合留在任何一个宗门,独立一座宫殿才是最合适的。   郁承期眸中微微一亮,略过一抹狭促。   低笑道:“那师尊要不要和我一起住?”   顾怀曲略顿了顿,不理解他的意思:“和你一起?住在魔宫?”   “当然不是。”   郁承期伸手在桌下拽住顾怀曲的衣袖,导致顾怀曲连筷子都动不得了,有点黏人的意味,偏过头瞧着顾怀曲,带着几分试探,语气晦暗不明:“我的意思是想和师尊一起,重新建一座宫殿,在哪里都可以。师尊觉得呢?”   他的意图实在太明显了。   顾怀曲瞬间明白了他的想法,眸中难以置信,脸颊甚至有些发烫。   他立刻抽出衣袖,蹙眉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顾怀曲的声音听起来凶,实际上嗓音慌到有些不稳。   郁承期心念微动,胸口的跳动不自觉加快。   他看着顾怀曲回避着视线的小半张脸侧,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拇指在他脸颊轻蹭了蹭,有些无礼。   低声道:“师尊,别动,你这里沾了饭粒。”   “……”   实际上那里干干净净,哪有什么饭粒。   他们肩膀贴着肩膀,气息近在咫尺。   郁承期挨得太近了。   这下饶是顾怀曲再怎么冷静镇定,耳根还是显而易见的烧红了,立马按下他的手,抿唇忍了忍,欲言又止:“郁承期……!”   郁承期好像听见了他的心跳声,砰砰愈烈。   因此有那么一瞬间的笃定……   顾怀曲大概也是喜欢他的。   他呼吸一下有些沉,终于再也沉不住气了。   “师尊,我想努力按你说的去做,可我总归不是你,做不到那么好,如果师尊不在我身边,我总会出错的呀。所以师尊不妨就和我住在一处,随时都可以教我些什么。”   顾怀曲迟疑:“可我并未觉得你哪里做得不好,你分明……很会。”   郁承期笑出声:“师尊是在夸我?”   顾怀曲赧然噤声,又不答话了。   郁承期觉得好笑,手指又勾住他的衣袖——其实他是想牵顾怀曲的手,可又不敢冒昧,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拽他的袖子。   他认真诚恳道:“师尊大概不知道,其实弟子要攻打鬼界的想法很早就有了,一直不说,是因为担心师尊会生气。毕竟师尊最讨厌殃及无辜,倘若一旦发战,难免血流成河。”   “但我没想到师尊没介意,还这么快就答应与魔界联手。弟子觉得很高兴。”   顾怀曲眉心动了动,觉得不解:“你怎么会这么想?”   “六界勾心斗角,战争本就在所难免,我为何要生气?”   郁承期又在笑,眸子里映着星微的光亮,语气轻悦:“是呀,弟子也觉得自己有病,师尊明明那么好,聪明好看又善解人意,我想那么多做什么?”   “……”   郁承期一言不合就开始夸他,嘴比蜜还甜,顾怀曲被夸得猝不及防,耳根又开始泛红,羞赧斥他:“……闭嘴。”   郁承期仍旧笑得放肆,但他还没说完,自然不肯闭嘴。   半晌,他敛住了笑意。   眸色深沉,带着几分认真的看着顾怀曲,沉声开口:“其实,弟子是想说……”   “师尊曾经愿意为了我的一句话,努力去做最不擅长的法器送给我,而我也一样,愿意努力把最不擅长的事做好给师尊看。”   “只是,我没有师尊不行。”   “弟子喜欢你,也需要你。”   郁承期嗓音低沉,松开了衣袖,反握住顾怀曲的手,认真地看着他:“师尊……”   “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第83章 宫殿计划   顾大仙师什么都会,唯独不擅长应对感情。   因此当郁承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昔日的镇定再也伪装不住了,眸中的慌乱简直显而易见,心头跳动得厉害。   他懵然无措,微张着口,好半晌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复。   最后郁承期等不及了。   他已经能够笃定顾怀曲的答案,因此凑了过去。贴近的瞬间,他们气息纠缠在一起,郁承期拽过那只手让顾怀曲顺势挨紧自己,手臂揽住了顾怀曲的腰,趁顾怀曲还懵着,对着那张淡色的唇吻了下去。   他动作很轻。   先是小心地抿住,浅浅试探了一下。   顾怀曲因为愕然的略微张开的唇,不慎恰好方便了郁承期吻得更深。接着下颚也被钳制住,捏着他的手指微微用力,将他的脸微微抬起,扬成一个极其适合深吻的弧度。   顾怀曲僵住了一般。   他面颊滚烫绯红,虽没迎合,但也没推开。   郁承期就像得到回应,心口如熔岩破裂般滚烫融化,喉结不住地攒动,忍不住掐紧他的腰,愈发过分。   顾怀曲心头烫得快要炸开,脑中却一片空白,那种懵懂的水雾第一次出现在那双凤眸里,因为缺乏经验,导致不知道自己此时该做些什么。   他被郁承期抱在怀里不知道过了多久。   甚至当郁承期将下颚搁在他肩窝上,贴在耳边哑声问“徒儿今晚能不能和师尊睡”的时候……   他都忘了自己是如何答复的。   总之当回过神的时候,他们已经身处让清殿里,顾怀曲羞赧地被按在榻上,被郁承期圈在怀里,密密实实地深吻。   对方的气息过于浓烈甜腻,他推也不是,躲也不是,最后索性只好攥紧郁承期的衣襟,紧闭了闭眸,试探地回以浅吻。   【审核好:只有接吻,只有接吻,没有脖子以下内容!好不容易表白成功,多亲几句不过分吧?】   殿内的烛火只亮着最近的几盏。   灯影昏蒙,模糊了人的理智。   直到殿外忽地传来敲门声。   殿门笃笃地响着,有人在外面喊着“师尊”。   顾怀曲眼睫颤动的睁开,倏忽清醒了些许。   那好像是小徒弟安逾的声音。   顾怀曲骤然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   ……他竟然在让清殿的床榻上,与他的弟子接吻。   浓烈的羞耻感顿时令他脸皮发烫,下意识地想将郁承期推开。可郁承期狎昵的心思才刚刚戳破,正是欲念肆意横流的时候,收都收不住,才不想让旁人来打搅。   他又按住了顾怀曲的手腕,用力箍住,接着抬手明目张胆的在门外拦下一道隔音结界。   郁承期嗓音低哑,眼眸仍旧停留在顾怀曲那双湿润泛红的唇上,沉声道:“师尊,不要管他。”   “……”   顾怀曲觉得自己大约是中了蛊。   听到郁承期的这么说,脑中竟真掠过一道荒谬的念头,什么也不想去管。   他真是……   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荒唐的事。   ……   最终,这天晚上顾怀曲谁也没见,郁承期也仅仅只是吻了他,而后克制住,没再做更过分的事。   但郁承期并不好受,有些胀疼,从背后紧紧抱着顾怀曲勉强睡了一晚上。   顾怀曲同样觉得不太舒服。   是被硌的。   这日过后,他们平常仍在人前装得旁若无事,表面上看不出什么。   仙长们照旧来让清殿找顾怀曲商议事宜。   只是郁承期赖在让清殿里,不肯出来了。   这些日需要定夺的事情很多,而且都事关仙界各宗的疑虑,根本不好让外人听去。   众人围坐在殿内,面面相觑,欲言又止,有话也不好直说。   过了半日,终于有仙长忍不住了,觉得郁承期太没眼力,说道:“……帝尊,我们与仙主有仙界的私事要谈,可否请你回避?”   郁承期有些不高兴,觉得凭什么?   该回避的是你们。   郁承期满脸写着冷漠,顾怀曲见他一动不动,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郁承期:“……”   好吧,回避就回避。   他知道顾怀曲这些日还有的忙,昨晚小师弟安逾是来帮仙长们送书函的,其中又包括各地宗门送来的各种乱七八糟的卷宗。   顾怀曲如今是仙主了,仙界的任何一座宗门都该由他掌管,按理说,有些事根本不必他亲自去办,应该分配给底下的人,叫他们各司其职。   可因为顾怀曲刚刚回归仙界不久,尚未来得及安排。   真是闲了那群老头子们。   郁承期眯了眯眸,忽然觉得心情不悦。   于是他折返回去,又找顾怀曲要来了那堆卷宗。   顾怀曲不知他想干什么,但还是给了他,郁承期拿着那堆卷宗,直接去了江应峰的凌肃殿,门也不敲,径直走进去,将卷宗直接撂在了江应峰面前。   江应峰面露不解,怪异地在卷宗和郁承期之间看了看:“尊上,您这是……?”   郁承期勾起唇角,狼心狗肺地笑了笑:“江宗主,本尊看你近日清闲得很,特地给你找些事做。”   “……”江应峰眉头一紧,语气勉强保持着和善,“尊上这话何意?江某尽职尽责,该做的都做了,尊上何出此言?”   “江宗主不愿意吗?”郁承期乜他一眼,“您是仙界第一大宗的宗主,当然要能者多劳,替仙主多分担一些又怎么了?否则我师尊整日案牍劳形,宗主却夜夜睡得安稳,多不合适。”   江应峰无话可说。   “那这些卷宗就交给你啦,记得早日处理好,拿去给仙主过目。”   郁承期在那厚厚一摞上拍了拍,懒洋洋地转身走了。   做完这件事,郁承期转身回了房。   他叫身边的属下找了几份地图来。   ——顾怀曲在那边忙正事,他当然也不能闲着。   不过郁承期要做的可不是什么要紧事,而是想起昨晚顾怀曲答应了跟他在一起,今日就迫不及待地开始考虑以后该把宫殿建在哪里了。   郁承期打算把这座宫殿建在仙魔两界的交界处。   当做聘礼,送给顾怀曲。   但虽说是交界处,范围其实也不小,交界处横贯南北两地,南边气候偏于潮湿炎热,北边干燥寒冷,地点究竟该选在山巅还是平地,靠近岩石还是河流,都是个问题。   甚至还有宫殿的柱子,是该用传统的金丝楠木,还是魔界中特有的一年四季都散发清香的清兰檀木?宫墙该刷成红色还是青色?他们寝殿的琉璃瓦是要做绚烂辉煌的,还是端庄大气的呢?   尤其他们的寝殿。   这个至关重要。   郁承期的思绪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开始琢磨在寝殿中连通一座人造温泉池。   池子必须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这样才适合和他的师尊一起鸳鸯浴。   还有床头的暗格必须要大,这样才方便藏一些见不得人的玉势、缅铃、锁链、角先生和助兴药。   啊对了。   说起助兴药,郁承期决定再扩充一下御医台的人手。   他小时候在青楼做工的时候,见过的助兴药五花八门,涂的、抹的、口服的、外敷的、浸泡的……他身为堂堂帝尊,拥有的怎么也不能比那些青楼少吧?   郁承期又想了想。   既然助兴药都有了,那裁缝也该多招一些,专门给师尊做几件……只能穿给他看的衣裳。   还有暗室,也需要建造一间,这样就可以把一些不方便放在屋内让人看到的大型器具,偷偷藏在地下……   所以,做器具的工匠是不是也该多招点?   .   不知不觉中,郁承期的思绪已经完全偏离了什么建造宫殿,翻来覆去一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但他深觉自己的想法妙极了。   没有什么不对。   寻常人家的夫妻不都需要这些吗?他身为帝尊,当然该比别人用的多一点贵一点,有什么问题?   他理所当然地提起笔,将想到的逐个在纸上记了下来。   ——也不知被纯洁高贵的顾仙师看见,会不会一剑戳死他。   等到将笔放下的时候,天色已经临近夜幕四合。   这个时辰顾怀曲应该在用饭。   郁承期忽然又想起了别的事,没急着去找他,而是将记了满满一页的纸收起来,出门下了山。   ……   让清殿内。   这个时辰殿里已经没有别人了,顾怀曲刚用过饭,又在案前独自忙着别的事。   其实他今日还算清闲。   因为郁承期拿走了那摞卷宗,让他在百忙之中,难得有那么几个时辰无事可做。   不过宗主刚刚又将那堆已经处理好的卷宗送来了,顾怀曲还需再过目一遍。   他忽然觉得郁承期今日离开的时间有点久。   往日明明隔几个时辰就会跑过来,但今天不知是怎么了,从午后就没见到人。   顾怀曲盯着眼前的卷宗,身体也有些累了,难得在发呆。   大约是因为刚与心上人心意相通。   想起昨晚的事,顾怀曲多少还是有些心慌意乱。   他面上清清冷冷的垂了垂眸,思绪出神。   他好像,有点想念郁承期了……   就在这个时候。   身侧的窗子忽然咯吱响了一声,蓦地将他思绪打断,一个深色的东西从窗外飞入,形成一道精准的抛物线,“砰”地砸在面前的桌案上。   顾怀曲始料未及,惊了一下。   接着窗缝被完全打开,殿外的漆黑夜色倾泻进来。   顾仙师正在思念的那张脸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窗外,正半倚着窗户,笑吟吟地看着他。   顾怀曲不免心头一跳。   面不改色地抿了抿唇,将视线移到郁承期扔来的东西上:“这是什么?”   郁承期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师尊打开瞧瞧。”   他扔来的是个乾坤囊,内里的空间不大,顾怀曲没有多想,索性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   结果稀里哗啦——   赫然倒出二十多本春宫图!   桌上的卷宗瞬间被埋得连影子都看不见!   顾怀曲整个僵住:“……”   忽然也不是很想见他了。 第84章 老天对本尊不薄   郁承期看着顾怀曲的表情,总觉得他师尊看起来很想把他一掌拍在门外。   为了防止这样的事发生,郁承期趁着机会,连门都没走,立马从窗户跳了进来。   接着,他一把拉起师尊,带着新买的春宫图,去了床上。   ……在顾怀曲的印象里,有情人在一起应该是共览山川,花前月下。   甚至像话本里那样海誓山盟什么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郁承期这混账竟只是想跟他挤在床榻上,一起看春宫图!   顾怀曲被迫坐在床上,表情仿佛被绑架。   “师尊没见过这种东西吧?徒儿今日忽然想起你什么都不懂,该好好学习一下了,所以就下山买了这个。”   郁承期用右臂锁住顾怀曲的胳膊,不许他跑,另一只手哗啦哗啦的翻书,边翻边递到他眼前,兴致昂然地道:“师尊,你看!”   顾怀曲别着脸,根本不往那本书上瞧,耳根发烫,忍了忍道:“拿开,我不看。”   郁承期狭促地低笑了声:“看看嘛。师尊不看,以后就只能直接跟徒儿做啦,到时候徒儿把你摆弄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反正师尊什么也不知道,被骗了也不会发现。”   “你——”顾怀曲转过眸来异样地看他,脸红得厉害。   这混账在说什么虎狼之言?!   郁承期无耻地笑了下,眼底却蕴着深不见底的色泽,低垂的眼睫将眼眸衬得很深邃,凑过去,在顾怀曲唇上亲了一下。   接着手臂缓缓收束,将顾怀曲抱得很紧,几乎揉进怀里,倦懒又眷恋的将下颚搭在对方肩上,蹭了蹭,低沉哄道:“师尊,徒儿很早就喜欢你,比你想得还要早很多,所以这种念头,我已经想了很多年啦。况且……徒儿跟师尊之前有过一次,这些年只要想起来,就想要得快疯魔了。”   “我们以后会一直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啦,这种事早晚会做的。”   顾怀曲脸上更烫了。   他有些不知所措,似乎不会应对,但又忍着羞耻垂了垂眸,并没推开郁承期,抿了抿唇,好像考虑了下。   而后认真地轻声道:“……知道了。”   郁承期顿了下,诧异于顾怀曲的好骗,但更多的是顾怀曲对他的宠溺,眸中微动,心头简直甜得发胀。   他师尊居然……接受了?   但接着,顾怀曲想了下,又道:“不过,这段时间你还是不要与我同睡了,也免得你……总是那样,不舒服。”   说出这话的时候,顾怀曲耳根很红,眼神略微闪烁,却仍保持着清冷,仿佛是认真的。   ——顾怀曲是想到了昨晚他石更了一晚的事,觉得这样不是办法,为了郁承期的身体考虑,觉得他们干脆还是分房睡。   郁承期:“……”   这就不用了吧?   郁承期沉默了下,决定暂时忽略这个话题,假装没听到。   他下颚又在顾怀曲颈边蹭了蹭,将书举到顾怀曲眼前:“那师尊现在要跟我一起看吗?不懂的地方徒儿可以教你。”   顾怀曲视线仍旧回避,红着脸清冷地蹙了蹙眉,将书按下去:“不、不必了,我改日会……自己看。”   郁承期嗤笑了下,又不敢太明目张胆。   因为顾怀曲太宠他,导致他恶欲泛滥,在某些方面丝毫不知悔改,又开始得寸进尺。   他师尊怕是要被他弄脏了。   哪都脏了。   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想想就心情好得不得了。   郁承期手臂收得更紧了些,视线落在顾怀曲的唇上,又有些想吻他,像昨日一样,让他的师尊眼尾泛红,喘不上气。   但在此之前,顾怀曲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这种事,你又是为何了解得那么详尽?”   郁承期顿了下,道:“徒儿不是说了吗,我十五岁之前,一直在勾栏赌场做工。”   只可惜他待的那家勾栏院,是座传统的勾栏院,只有男人跟女人,没有男人跟男人。那时候院里的姐姐们嫌他年纪小,自然不会跟他谈论这些,否则他又何至于那么晚才知道,两个男人也是可以那样做的。   顾怀曲当然记得他在青楼赌场做过工,他只是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你在魔宫里,不是还养了很多姬妾?”   直击灵魂的一道质问,令郁承期蓦地一顿:“……你怎么会知道?”   顾怀曲:“是贺左使说的。他说你的后宫很大,都快要满了。”   “……”   贺、轻、侯。   顾怀曲面无表情地继续:“我还听说,他那次给我错送来的那盒东西,本是要给那些姬妾的,好让她们……好好侍奉你。”   他语气听来平淡,话却一句比一句锐利,淡淡的问郁承期:“可都是真的?”   郁承期:“……”   “师尊,我……”   顾怀曲忽然又想到什么,打断了他:“还有件事。几年前在山海极巅,你有一夜回来得很晚,喝多了酒,满身都是脂粉气,还亲口说将我认成了妓子。不知这件事你可还记得?”   “………………”   郁承期懵住了。   ——怎么会这样?!   他一时不知该从哪解释,觉得自己简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他分明那么喜欢顾怀曲,哪怕是他当年怨恨顾怀曲的时候,也仍旧觉得这世上只有顾怀曲最好看,只有顾怀曲才配得上他,其他人即便再漂亮的皮相,内里也绝不会比顾怀曲更加纯净清正,就算碰一碰,他都觉得无比厌恶。   正是因为他幼时见过的畜生太多,因此哪怕在最憎恨顾怀曲时候,他都无法打破自己的底线,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别人。   因此更别说后来了。   他怎么可能那么放浪无耻?!   他又不是楚也,不可能见了谁就发.情,最后再得花柳病病死!   堂堂帝尊被冤枉大发了,一时委屈得很。   好在顾怀曲尚有耐心,暂时没推开他。   郁承期立刻跟他解释:   姬妾是贺轻侯送的,他根本没碰过,一直遗忘在后院。   玉势那事也是贺轻侯自作主张,他发现以后,已经将那群女人遣散了。   就连当初那晚的荒谬事,也是因为贺轻侯送的毒蝎,导致他中毒产生幻觉。   归根结底,全是那个死妖人的错!   “……”顾怀曲皱了皱眉,看起来半信半疑。   郁承期很委屈:“师尊是不是不信我?”   顾怀曲想了想,答道:“我信。”   郁承期很会观察顾怀曲的表情,顾怀曲一没发火,二没对他冷漠,多半就是真的没生气。但为了以防万一,郁承期还是决定有时间跟顾怀曲解释清楚:“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些蝎子我还留着,改日就派人拿来给你看。至于后宫,我从没在那里宿过,师尊可以随便问谁。”   “不用了。”顾怀曲觉得很麻烦,眸色淡淡的,微垂下眼睫,看起来有些温和,轻描淡写道,“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我相信你。”   “不过,那盒蝎子还是拿过来。”   郁承期愣了下:“师尊不是说信我?”   “我让你拿来不是不信你,而是因为那是鬼界的东西,我正好想用它研究一下阵法,试试能不能以毒攻毒。”顾怀曲语气很是认真,边说边思忖,好像已经完全没在意刚才的话题了。   郁承期:“……”   懂了。他师尊眼里只有公务,没有他。   郁承期略感不满,好像顾怀曲责怪不是,原谅也不是,随手将春宫画扔到一边,说道:“师尊。”   在顾怀曲看向他的瞬间,他轻轻钳住了顾怀曲的下巴,又凑上去吻。   郁承期起初只是浅尝,后面渐渐便成了覆压掠夺,直到顾怀曲所有思绪都被笼络住,贴着他的唇气息发烫,背靠床柱,面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暂时无法思考别的,郁承期才勉强作罢。   他不敢太过火,毕竟若他师尊不同意,难受的还是自己。   但不能做,戏弄还是可以照样戏弄。   郁承期不好的心思很多,对他师尊动的心思就更多,尤其自从他们和解以后,顾怀曲不再刻意推开他,不再对他冷漠,不再凶他。   顾怀曲一如从前,还是当年那个清冷温和的师尊,甚至相比那时候,更多了几分温软。   就像当年,他会答应郁承期的无理要求,私下约定一起偷偷养只小猫一样。   如今就连郁承期将春宫图那样肮脏的东西拿给他看,他都会忍住羞耻想一想,当真为了他们的今后做打算,认真地答应下来。   郁承期忍不住想……   当初就是因为顾怀曲太纵容他了。   就是因为顾怀曲对他偏纵,他才会对顾怀曲那么情根深种,才会忍不住的想要得寸进尺,才会因为顾怀曲的杀意,就产生那么大的委屈与憎恨。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改不了这个毛病,只要顾怀曲一对他好,他就希望自己可以占有的多一点,再多一点……   除非顾怀曲对他发脾气,否则他就不想控制自己。   郁承期眸中深暗,喉结微动了动。   他抬起手,拇指重重擦过顾怀曲的唇。   唇角微勾着,问道:“师尊,徒儿有个问题,好像还没问过你。”   顾怀曲还有些没缓过神,嗓音也有点哑:“什么问题?”   “师尊喜欢我吗?”   顾怀曲略微诧异,随即露出些赧色。   他知道郁承期是在明知故问,但想起自己那天真的没有好好给过答复,顾怀曲抿了抿唇,还是答道:“嗯……喜欢。”   郁承期眯眸笑了下,觉得他师尊如今真是乖得不像话,好欺负极了。   又贪得无厌地继续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   听到这个问题,顾怀曲顿时不想答话。   郁承期催促地拽他的袖子:“师尊?”   顾怀曲微张了张口,好像该犹豫怎么说,眸色躲闪,最后偏过头,抿唇道:“……忘了。”   郁承期嗤笑他撒谎差劲:“骗人。”   顾怀曲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挑战他的羞耻心,回避道:“你若是记得,不如你先说。”   “好啊。”郁承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直勾勾地看着顾怀曲,低笑道,“大约是在我及冠之前,刚拜入师门不足两年的时候,我就已经对师尊动心了。”   顾怀曲怔了下,眸色沉了沉:“……当真?”   “当然是真的。”郁承期认真地瞧着他,觉得好笑,“不然我当年对师尊那么特别,师尊以为我只是恭维你而已吗?”   他又道:“该师尊说啦,师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顾怀曲略微垂眸,眼底动容,蕴着不明的色泽。   沉声道:“……我也一样。”   郁承期一时顿住。   ……一样?   他细想了想……   是了。   顾怀曲没比他大几岁,那时也还只是个少年。当时的顾怀曲虽然知道自己应该与人疏离,故作冷漠,可就算极力掩藏,少年时的心思也总能被寻到蛛丝马迹。   郁承期笑他看不出自己对他特别。   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顾怀曲那时……   分明对他很特别啊。   郁承期沉默半晌,倏地笑了。   “原来师尊也那么早就喜欢徒儿了呀。”郁承期嗓音很轻,眸色低沉地在顾怀曲唇角吻了吻,将他抱进怀里。   他觉得顾怀曲就好像一坛酒,叫人烂醉如泥,单是嗅到他颈边的气息,便觉得心口阵阵发烫。   郁承期忽然觉得老天对他也不薄。   即便他们是错过了几年。   却让他喜欢的人……刚好也那么喜欢他。 第85章 带师尊跳崖   几日之后,郁承期开始上手帮顾怀曲处理仙界的公务,好替顾怀曲分担一些,免得他师尊整日疲惫都没有时间陪他。   由于其中大部分东西事关仙魔两界,郁承期索性命人将魔界的一部分秘密卷宗取了过来,随便顾怀曲怎么看都可以。   反正他们以后也是要在一起的,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就因为这样,郁承期暂时赖在仙界不走了。   旁人问起来,顾怀曲也没什么表示,一连半个多月,堂堂帝尊就密不告人的住在山海极巅里。   郁承期随便旁人怎么想,反正他是不觉得有什么。   过了一阵子,顾怀曲手边的事务才算清闲了些,郁承期也跟着闲了下来。   这么一闲,又开始想些有的没的。   因为当年那些事,给他造成的印象实在太深,郁承期有时会恍惚梦到顾怀曲憎恶他,对他怀恨在心,凛冽无情的提着剑,说要杀他,他气极了,争执之间,一个不慎将顾怀曲推进熔炉里,烧得尸骨无存。   有时夜里郁承期惊醒了,看到顾怀曲安然睡在旁边,就满心不安地去抱他,在满室漆黑中将顾怀曲搂进怀里,黏上去细细密密地吻。   直到顾怀曲被他闹的不得不睁开眼,忍着被吵醒的起床气,迷茫不解地低声问“怎么了”,郁承期才算安心了些。一边说“没事”,一边轻拍顾怀曲的后背哄他接着睡。   但顾怀曲也不傻。   稍稍清醒过来,就能猜到郁承期是因为什么。   他在郁承期怀里不挣不动,会沉默地将脸埋低些,再抱紧一点。   某一日。   郁承期忽然想起了顾怀曲放在藏书阁小房间里的那本手札,一时兴起,便问了起来。   顾怀曲想了想,也没打算瞒他:“只是偶尔会写些东西在上面,没什么。”   郁承期道:“那我能看看吗?”   顾怀曲便带他去了藏书阁的顶层。   藏书阁顶层向来只有宗中的仙师才能出入,而顶层的一些小书房,更是仙师们私有的,通常会用来存放一些私密的卷宗和资料。   不过顾怀曲的这间多数时候是闲置的,很少会用,屋内的东西不多,显得有些空荡。   顾怀曲从架子上将手札取了下来。   郁承期当年闯进小书房,只顾着按照梦里的提示翻到最后一页,完全没有注意过手札前面写的是什么。   这次他再次将手札翻开,打开了第一页——   顿时一愣。   不确信地反复翻看:“这是师尊的手札吗?字迹怎么这么丑。”   “……”   顾仙师面无表情:“这是我五岁时写的。”   郁承期:“……五岁?”   郁承期又翻了翻,这才知道——原来这本手札是他师尊的自小就开始用的,因为保管得好,所以并不显陈旧,上面也没什么重要的记录,越是年纪小时写的东西,越是幼稚好玩,内容很有意思。   “这本手札是我用来记录疑问的。以前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或是难以抉择的事,我就会写下来,以便随时翻看。”顾怀曲道。   郁承期才发现,从前是他理解错了。   他原以为顾怀曲记在手札上的东西都是顾怀曲下定了决心要去完成的事,上面许许多多东西,都跟顾怀曲那时写下要杀他一样,用朱笔圈了起来。   顾怀曲记录疑问的方式与寻常人不同。   他所写下的内容,每一句都很坚定,仿佛是告诉自己应该这么做,必须这么做。但实际上,他在犹豫不决。   因此那时的顾怀曲,根本没那么想杀他,他只是知道自己应该这么做,却一直摇摆不定,难以下手。   否则,他也不会单纯的冷落郁承期一年,而是直接动手杀了郁承期。更不会因为贺轻侯的三言两语,就被轻易打动。   归根结底,是顾怀曲不想。   ……这些事已经过去了,两人默契地谁也没提。   郁承期翻着他的手札,看得津津有味,发觉顾怀曲小时候——至少在手札里——比现在耿直坦率多了,还总喜欢琢磨一些傻乎乎、钻牛角尖的问题。   郁承期翻着翻着,忽然发现了一张夹在某页的宣纸。   “这是什么?”   郁承期拿出来,正要打开,顾怀曲忽然一把夺了过去:“等等,别看这个!”   郁承期一顿,挑眉道:“为什么不能看?师尊该不是留着谁的情信吧?”   顾怀曲瞪他:“不是信,是画。”   “那是情画?!”   “不是!”顾怀曲坚决否认,转身要将那张画收起来。   郁承期扯住他的袖子,不准他走,无耻道:“那师尊就给我看看,一张画而已,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师尊总不会是私藏了什么春宫画吧?”   他没皮没脸的大胆揣测,眯眸笑道:“或者,师尊那么喜欢我,该不是偷偷藏了徒儿的画像?更或者,难道是徒儿的春宫画?”   顾怀曲:“……”   你要不要脸?   郁承期趁他不说话,猛地将那张画从顾怀曲手里抽走了。   他将那张画纸展开,因为保存完好,上面的丹青还如同崭新的一样,一眼看过去,蓦地愣了下。   这是——   “小师弟?”   郁承期惊诧道。   顾怀曲忍无可忍,羞恼抿唇道:“……那是我!”   “……”   屋内一阵安静。   郁承期陷入了沉默。   他视线移向左下角的落款。   ——这画的确是出自二十几年前,宗中某位擅长丹青的长老亲笔所作。   他这才勉为其难地信了。   接着,他又盯着画上那个最多五六岁的小孩子,在那张圆润可爱的包子脸,和面前顾怀曲那张清瘦俊美的脸上来回扫量了好几圈,一脸的匪夷所思,越看越觉得惊异。   最后实在没忍住。   嗤地笑出了声。   顾仙师成功被惹怒。   “你笑什么?!”   郁承期丝毫没被威慑到,反而愈发笑得欢畅,鬼话连篇道:“没什么呀,就是觉得师尊小时候太可爱了,比师弟他们小时候还要可爱一百倍,就连如今长大了,师尊也还是这么好看,简直就是天神下凡,徒儿越看越喜欢。”   顾怀曲信了他的邪!   他耳根微烫,瞪着郁承期。   郁承期见状勉强收敛了一下,立刻转移话题:“不说啦,我们去用饭?”   他将那张画放回桌上,起身哄着顾怀曲往外走。   待到顾怀曲踏出房门的那一刻,郁承期迅速折返回来,顺手牵走桌上的画像,趁着没人注意,塞进乾坤囊里。   他已经暗搓搓地决定了——等到他们搬入新宫以后,他就把这张画装裱上,偷偷挂起来,每天都要看一看。   没办法,谁叫他师尊这么好看。   ……   今年宗门里来了一批新弟子,年纪都还小。   小弟子们思想天真无邪,不谙世事,倒也给沉闷的山海极巅增添了几分生气。因此哪怕这段时间中众人都忙得焦头烂额,山海极巅竟也不至于那么死气沉沉。   新来的这一批弟子刚入宗门才不到三个月,考核期还没过,胆子却很大。   大约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仙界与魔界联手这么大的事,这些孩子事不关己,每天饭后除了上课,最多的时间就是在后山玩耍。   而好巧不巧。   安逾和安策如今长大了,已经成了这些小孩子们的师兄,专门负责管理他们,隔三差五就要去后山看管。   顾怀曲闲下来的时候,偶尔会去看看安逾和安策。   据说,宗中有喜欢小孩子的长老,为了这批顽劣的小弟子,特地在后山弄了很大一道的特殊法术层。   一是为了他们的安全考虑。   二是为了……好玩。   这件事郁承期也是才知道不久,因此这日,一听说顾怀曲要去后山找小师弟,他也主动跟了过去。   他就是想见识见识,一个法术层,究竟能有多好玩。   郁承期一路跟到了后山。   他穿过山林,在接近崖边的位置远远看到——一群不到十岁的小弟子们接二连三的从山崖上往下跳。   而山崖下方,有一道巨大如网的淡蓝法术层。   那位长老为了他们的安全考虑,在山崖的中段布置了一道反弹法术,反弹力度之大,甚至可以把这些小弟子们弹飞十丈之高!   这些小弟子们觉得有趣,接二连三的往下跳,打打闹闹,被弹到半空中哈哈大笑。   郁承期看着满天被弹飞的小弟子们,一时陷入沉思。   原来反弹法术还可以这样用。   ……他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没过片刻,顾怀曲与小师弟谈完事情回来了,过来喊郁承期回去。   郁承期忽地拉住他:“师尊等等,你看。”   他给顾怀曲指了指山崖下的那道法术层。   顾怀曲也从没见过有人这样胡闹,细看了看,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普通的反弹法术,怎么了?”   “师尊就不觉得很有趣?”   “……”顾怀曲看着被弹得飞来飞去的弟子,没觉得多好玩,甚至暗自庆幸还好不会被外宗的人看到,否则实在丢脸……   正巧这时候,旁边的安逾和安策也跟过来了。   两个人小少年站在崖边。   其中一个点头赞同郁承期的说法:“有趣。”   另一个望眼欲穿:“我也想。”   顾怀曲蹙了蹙眉看他们两个。   ——安逾和安策如今已经是师兄了,面对一群小弟子,怎么也该端庄威严一点,否则今后还怎么立威。   他觉得这样不妥,张口正要劝:“这中东西哪里有趣?你们已经不小了,还玩这个……”实在幼稚。   但还没等他说完。   旁边的混账忽然笑了笑,打断他道:“师尊,我也想。”   顾怀曲话被堵在嘴里,不善地转过眸来。   然而不等说什么。   顾怀曲眼前忽然天旋地转!   他身体腾空,竟是大庭广众之下,被郁承期拦腰抱了起来。   “——郁承期!!”   这道惊慌失措的恼声传来时,已经距离山顶很远了。   郁承期大逆不道,抱着他的师尊从山崖跳下去。   直直坠落到结实的法术层上。   接着被弹飞起来。   半空中被恼极地顾仙师拍了一巴掌。   崖边的安逾和安策顿时羡慕,发出一声艳羡地惊叹。几息之后,耐不住玩性,下饺子似的也跟着跳了下去!混在满天的小弟子中间,完全分辨不出身影。 第86章 师尊中邪   此后郁承期和顾怀曲难得清闲了几日,但没过多久,让清殿出了件大事。   事情发生在这天晚上。   晚饭过后,江应峰与郁承期有些事要谈,商量完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晚了。郁承期回到让清殿,敲了半晌门,里面却没人应。   殿内烛火通明,这个时间,顾怀曲应该在里面。   郁承期想了想,习惯性的改为走窗户。   他翻了进去,落到地上,一眼便看见屋内的桌子后有一截纤瘦的手臂,露出的月白色衣角,显然证明那就是他的师尊顾怀曲!   郁承期心头一紧,立马过去。   “师尊……师尊?!”   顾怀曲不知为何昏倒在地,郁承期赶紧将人扶起来,焦急地把住他的脉——顾怀曲的脉象平稳,没有多大的起伏波动。   那他怎么会晕倒?!   顾怀曲之前闭关了那么久,修为至少已经恢复了七成,绝不可能再出现灵力缺失的情况!   难不成,是有人害他?   山海极巅的结界那么严密,外人怎么可能进得来?   郁承期没时间多想,赶紧起身抱起顾怀曲,去找无泽长老帮忙。   然而还没等踏出门口。   顾怀曲睁了睁眼,忽然醒了。   “师尊??”郁承期见他睁开眼,赶忙询问,“你怎么了?感觉如何?”   顾怀曲的脑子尚还模糊懵懂,没答话,皱着眉缓和了一会,过了片刻,似乎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谁。   顾怀曲抬眼看向他时,眸中愣了一下。   接着视线缓缓下移,发现自己正被他抱着。   “师尊?”   郁承期试探地瞧着,觉得顾怀曲看起来怪怪的,张了张口,正想问问他有没有事。   但不等说出口。   郁承期倏忽眸色一变,迅速松开顾怀曲,后掠了数尺!   与此同时,凛冽寒光擦着他的脸颊划过,杀气汹涌张狂,瞬间将他脸侧划出了浅浅的一道血痕!   若稍他再晚一步,命就没了。   “顾怀曲?!”   郁承期眸中惊诧不解,蹙眉紧盯着他。   对面,顾怀曲杀意毕露,手里拿着那把寒气四溢的剑,眸光寒凛凶悍,强大的灵气随着运转将衣袍吹得猎猎翻飞。   他面色沉冷,一语不发,眸中的杀意根本不掺半分虚假。   郁承期瞬间懵了,手指渐渐捏紧。   顾怀曲怎么会突然对他动手?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师尊竟然要杀了他!!   “师尊,你先冷静,告诉我到底……”   郁承期沉声想要问个究竟,但不等说完,顾怀曲仿佛已经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词,眸色一厉,瞬间勃然大怒,狠狠道:“放肆!!还敢口出狂言,找死!”   郁承期更加怔懵了……他口出了什么狂言???   接着就看到顾怀曲气势汹汹,飞身朝他杀了过来!   郁承期不得不拔剑抵挡。   两道身影迅速缠斗在一起,一时高下难分。   郁承期看得出,顾怀曲是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身法凌厉,力道强横凶狠,当真下定了狠心要杀他!   好在顾怀曲如今只恢复了七成修为,否则眼下只会更难办。   四周的桌椅摆设被掠过的剑风掀翻,瞬间变得四分五裂,不过片刻,整洁的让清殿变得满地狼藉,茶盏瓷器碎了一地,遍地狼藉,不堪入目。   郁承期一边抵挡着对面的进攻,一边回想顾怀曲方才的那句话。   ——他敏锐地想到,顾怀曲方才的回答有些牛头不对马嘴。   再加上顾怀曲眼下的表现……   莫非是中了什么邪?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们刚好从门口打到了里屋,顾怀曲一剑挑起,又劈开了一张木桌,发出沉闷巨大的响声!   桌子摔翻的瞬间,郁承期余光之内,好像看见有什么黑黢黢的东西在爬。   他无意中看了一眼。   瞬间惊得说不出话。   ——这不是之前贺轻侯之前送他的蝎子吗?!!   顾怀曲被这蝎子给蛰着了?!!   郁承期看见这个东西,才想起自己今天干了什么,倏忽意识到,原来那个害顾怀曲中邪的罪魁祸首就是他自己!!!   之前顾怀曲找他要蝎子,他就派人回去取了,今早送来的时候,他发现顾怀曲不在殿内,于是就把这盒蝎子放在了桌上。   但是一转眼,他就把这事给忘了,没有告诉顾怀曲盒子里面是什么……   他又仔细瞄了一眼,果然看见顾怀曲的手指上有个小血洞,是被蛰出来的。   郁承期顿时不忍再打下去,试图让顾怀曲清醒一点,但对面顾怀曲的攻势始终凶猛得很,他尽量避开攻击,开口想要解释:“师尊,你听我说,其实你现在看到的都是……”   “闭嘴!!区区一个叛贼,有什么脸面狂妄?!”   “……”   好了,他现在在他师尊眼里变成叛贼了。   这还怎么说得清?   郁承期对这个蝎子的毒性记得一清二楚。一旦被蛰,就会导致五感失控错乱,产生幻觉,不仅眼前看到的景象会天翻地覆,人畜不分,就连对方说的话,传进耳朵里也变得狗屁不通。   郁承期知道他现在跟顾怀曲说什么都没用。   好在这蝎毒没什么后遗症,当务之急,只要想办法让顾怀曲睡一觉。   这么想的时候,顾怀曲忽然一道剑气劈过来。   郁承期为了躲避,不得不从身侧的窗户翻出去。   顾怀曲紧跟着追出去,两人就这么在庭院中缠斗起来。   他师尊的剑势实在太凶了,即便灵力弱了些,但身法依旧如同流风回雪,狠厉又毫无破绽,导致郁承期与他周旋了好半晌,才勉强找到一个时机,绕到顾怀曲背后,迅速朝他后颈劈了一记手刀!   顾怀曲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郁承期总算松了口气,衣衫浸了层薄汗,将剑收起来。   幸好是被他发现了,否则换成别人来,恐怕得闹出人命。   他将顾怀曲抱回屋里,迈过一地狼藉,把顾怀曲放到床上,接着又贴心地替他的师尊拆开发冠,脱了鞋子。   想了想,接着替他师尊将衣裳也脱了,只穿着里衣睡会舒服一些。   郁承期的本意是好的。   但因为靠得太近,脱着脱着,他不由自主地嗅到了顾怀曲身上的气味。   有股清清淡淡的香气,干净又好闻。   还有衣襟敞开时,隐约露出的锁骨也很好看……   “……”反正顾怀曲如今已经真的是他的人了,偷偷做点什么也不算过分吧?   这么想着,郁承期便将附近的灯熄了,方便让顾怀曲安稳地睡个好觉。   而他自己则搂着昏睡的顾仙师,蜻蜓点水的吻了几下,接着翻上了床榻,居高临下地虚坐在顾怀曲身上,将没脱完的外衫轻轻脱下来,又趁机俯身多吻了几口。   ——原本这没什么。   就算顾怀曲醒着,也不会介意他这么干,顶多就是别扭羞恼一下。   但事情坏就坏在。   郁承期刚才进来的时候忘了关门。   一炷香之前,他们在殿内打得山摇地动,殿外的扫地弟子听到动静,被吓得六神无主,还以为帝尊与仙主之间出了什么大事,慌忙跑去禀报给宗主和长老!江应峰和无泽长老听说此事,紧张不已,匆匆放下手里的事务,此时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可当他们急匆匆赶来的时候。   推开门,看见的就是郁承期在“非礼”顾怀曲的场景。   郁承期此时手上的外袍还没脱完,便听到门口传来“咣当”一声重物砸地的闷响!   无泽长老手里的药材被惊掉了,苍老褶皱的手颤巍巍地指着他,惊恐不已:“你、你你你……”   江应峰更是眸中震愕,怒火滔天:“你大胆——!!”   郁承期:“…………”   两人疾步走过去,谁还管他是不是魔界帝尊,怒声震喝道:“还不滚下去!郁承期,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竟敢对你师尊……”   江应峰简直没脸说出这个孽障在做什么!   无泽长老也是气得捂住心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你果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怪不得突然要与仙界和解,之前还在门外对小曲说那些肉麻的话,原来你是早就不安好心!!!”   郁承期:“……”   他僵硬了片刻,转而掀起眼皮瞧了他们一眼,眯眸发出一声轻嗤,颇有几分不屑一顾,满脸写着被打扰的不悦,然后才在两人的注视下,从容慵懒地从顾怀曲身上下来。   ——管这两个老头子怎么想的?如果不是他师尊不想这么早让人知晓他们的关系,他才不会忍他们。   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   那两人见状更气了!   顾怀曲竟会答应与这种混账和解???看看,看看!他这是在做什么欺师灭祖的混账事!仙主可真是瞎了眼!!   他们全都瞎了眼!!!   无泽长老痛心疾首,顾不得谴责,慌慌忙忙地替顾怀曲把脉检查。   无泽长老医术高明,又经验老道,只消将顾怀曲的下颚稍稍一掰,便清晰地瞧见了顾怀曲后颈上被劈出的红痕。   ——显然,他们仙主是被这混账给打晕的!   他沉痛地再一把脉,紧接着就察觉到顾怀曲体内潜藏的不明毒素。   ——这个孽障,光打晕顾怀曲还不够,居然还给他下了毒?!!   再瞧顾怀曲这副昏迷不醒、衣衫凌乱、唇瓣湿润通红的模样……   无泽长老气火攻心,心脏病都要被气出来!!他太阳穴突突直蹦,不忍再去看。一旁的江应峰跟他一样心急如焚,催促他道:“快,先将人救醒再说!”   郁承期眉心猛地一跳。   冷声制止:“不行,他现在……”   “你还有什么资格说话??把嘴闭上!若他出了什么事,老朽与你没完!!”无泽长老气冲冲地喝他,一张老脸气得通红,再也不顾什么魔界不魔界。   他们仙魔两界,今日算是完了!!!   郁承期说到底不过就是一个毛头小子,之前他用骨环控制了顾怀曲,他们山海极巅没找他算账难道还不够宽宏大量?!如今他竟然还敢……还敢……   真是得寸进尺!!   好不要脸!!   “小曲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师尊,你居然做出这种事,不觉得羞耻吗!”无泽长老暴脾气上来了,浑身气到发抖,劈头盖脸地指责他,“之前你在他门外,口口声声说得好听,到头来只是为了骗取他信任!好你个小子,等小曲醒过来若是不杀了你,我‘医仙’的名号就是你的!等着瞧罢!!”   “……”郁承期略一挑眉,视线上下扫了几圈,总算认真打量起这个老头子。   顾怀曲说得不错。   山海极巅内,的确并不是所有人都对他不好。   至少这个无泽长老,对顾怀曲就是真心真意的关切,还算有几分情义。   郁承期因此并不跟他置气,无耻地笑了下:“这就不必了罢,本尊不会医术,要你的名号干什么?”   “你……!!”   无泽长老气得要用药箱子抡他!   江应峰拦住他:“算了,别管他!先救人要紧!”   无泽长老忍了忍,勉强敛住脾气,正要替顾怀曲施针。   郁承期忽然道:“无泽长老会解这毒?”   无泽长老没好气地吹胡子瞪眼:“这世上就没有老朽解不了的毒!”   说着,他往顾怀曲身上施了一针。   ——但郁承期没想到,他这一针不是为了解毒的,而是先将顾怀曲给弄醒。   郁承期原本正要再说什么,一低头,却发现无泽长老的手是真快。   顾怀曲这就……醒了。   郁承期吸了口凉气,迟疑道:“无泽长老……你解了毒吗?”   无泽长老简直被他气糊涂了,怒道:“我才施了一针,你说解毒了没有?!你小子不通医术就少在这里指指点点,老朽比你——”   话还没说完,床上忽然传来杀气。   顾怀曲召出了长剑。   一道凛冽寒光闪过!   唰地削掉了无泽长老半截胡子。 第87章 本尊在树上   虽说顾怀曲只有七成修为,但眼前能将他制住的也只有郁承期一人。   郁承期眼疾手快,将无泽拽到了一旁,再度跟顾怀曲缠斗起来。   最后不出所料。   顾怀曲后颈上又多了一道红痕。   无泽长老看着再度昏过去的顾怀曲,心惊肉跳,忙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郁承期安置好顾怀曲,这才将有关鬼界毒蝎的事情告诉了他们。   依照从前贺轻侯所说,这种毒蝎乃是鬼界一个高人所炼的,结合了鬼界高深莫测的幻境、控梦之术,再在其中融入特殊的毒汁。   就算是无泽长老,也无法短时间内将其解开。   无泽长老虽然擅长解毒,但这种与幻术、控梦等法术相结合的毒中蕴含了大量的灵力和咒法,根本不是单纯依靠医术可解的。   这种蝎子本身非常特殊少见,那位鬼界高人更是少见,真的是……有些难办。   但想必,顾怀曲的想法是对的。   若能将这些蝎子身上的法术与毒解开,那他们对鬼界法术的了解,又会提高不少。   不过。   眼下郁承期将顾怀曲打晕的事虽然情有可原,解释得通了,但他非礼顾怀曲的罪行,依然板上钉钉!   江应峰与无泽长老冷着张脸,对他没什么好脸色看,只等着顾怀曲醒过来,再决定如何处置!   ……   翌日一早。   睡了一夜的顾怀曲还不知道昨晚都发生了什么。   他醒过来,只看到自己的寝殿内一片狼藉,宛如遭了贼,昏头昏脑的去问了郁承期,才记起自己昨晚不慎被蝎子蛰了的事,之后两眼发昏,身不知所在,将郁承期看成了仙界通缉的叛贼,还对他起了杀念,差点拆了整座让清殿。   再然后。   他被无泽长老救醒了。   再再然后。   他对无泽长老也起了杀念。   削掉了无泽长老的胡子。   “……”   顾怀曲一时陷入沉默,微抿着唇,难堪至极。   但这都不算什么,现在显然还有另一件更要紧的事。   郁承期昨晚对他……   被宗主和长老发现了。   这该怎么办?   顾仙师第一次遇见这么棘手的事,不仅无能为力,还无比的想要逃避,恨不得住进地缝里。   他跟郁承期才心意相通没多久,虽然他们之间发生了很多事,但在旁人看来,他们之前始终是死敌,尤其当年自己疏远郁承期,后来郁承期回到宗中,对他用骨环施以报复,是众皆知的事。   再后来他死而复生的那些曲折,除了郁承期也没人知道。   众人只知道郁承期一朝改了性,忽然对他好了。   如今……他实在不知该怎么跟长老们开口。   于是,当他到了凌肃殿,被江应峰和无泽长老问起的时,便显得格外无措。   顾仙师不太会撒谎,抿了抿唇,脸色紧绷道:“想必是个误会,不必多想。”   江应峰:“……”   无泽长老:“……”   无泽长老面色古怪:“小曲啊,莫非你宁可信他,都不信我们?我们昨日,可是亲眼看见他对你——”   “不、不必说了!”   顾怀曲十分紧张,一张俊脸绷得像深冬腊月的冰块。   他紧皱着眉头,因为努力保持镇定,神情看起来反而更加不怒自威,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好像在生气。   看也不看旁人道:“他已经跟我解释过了。他昨晚帮我宽衣,只是为了方便我就寝,不巧被你们看到便误会了。”   “宗主,无泽长老,如今仙魔两界与鬼界开战在即,为免战时扰乱军心,我们不该再与魔界产生罅隙,自然该多信任对方。”   无泽长老知道顾怀曲绝不是那种愿意为了利益,甘愿委曲求全的人,因此他笃定,断然是郁承期那混小子迷惑了顾怀曲!竟让顾怀曲如此相信他的鬼话!!   无泽长老气恨不已,急忙道:“什么宽衣!他昨晚可不仅是替你宽衣,他还跨在你身上!还扯着你的衣裳!还——”   “无泽长老!!”顾怀曲耳根一红,及时阻止他,险些维持不住表情。   “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没做,这就回去了,其他事改日再谈。”   “诶——!!”   无泽长老企图叫住他,但顾怀曲很快起身,一转眼已经溜走了。   无泽长老与江应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几分恨铁不成钢。   ……   顾怀曲从凌肃殿出来的时候,郁承期正在必经的小道上等着。他一把将顾怀曲拽过来,好笑地问他怎么样了。   顾怀曲脸上羞耻的绯红还没消退:“自然是被追问了,还能怎样。”   “那师尊是怎么说的?”   一想到自己几乎落荒而逃,顾仙师便有些恼:“我说都是误会,让他们莫要多想。”   郁承期噗嗤笑出声。   低低地道:“师尊不觉得自己这样很像掩耳盗铃吗?只要时间一长,宗主和无泽长老定然会发现端倪……师尊撒的谎也太劣质啦。”   顾怀曲不悦地瞪他:“那你说我还能如何?!”   郁承期其实很满意,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他举止狎昵地将顾怀曲抱进怀里,蹭了蹭顾怀曲的脸侧:“不如何,这样其实也很好。”   他忽然将声音压得更低,狭促地道:“师尊……我们干脆去偷.情吧。”   “!!”   顾怀曲见鬼似的微微睁大眼眸。   ——郁承期之所以觉得很好,好就好在这里。   他每晚跟顾怀曲同床共枕,卿卿我我,暗地里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在外面还要拉着顾怀曲欺上瞒下。   不是偷.情又是什么?   郁承期一想到顾怀曲为了他在跟人撒谎,表面一本正经,背地里又跟他偷.情。   他就觉得刺激极了。   ……但顾怀曲可不这么觉得!!   听到这两个字,顾怀曲的羞耻心险些当场裂开,立马将他忒快,慌乱的往四周看了看,确认没有人以后才愠恼地看向他:“郁承期!你胡说八道什么?”   郁承期嗤笑了下:“徒儿哪里胡说了,师尊本来就是这么做的,还不承认?你看,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偷.情又是什么?”   “……”   顾怀曲怒盯了他半晌,竟觉得无法反驳。   冷静下来想想,郁承期说得也没错。   他们每日,好像的确是偷偷摸摸的……的确像是……   ——不、不对!   不能被这个混账带到沟里去。   顾怀曲强忍着皱了皱眉,竭力想找个理由反驳,郁承期的手臂却忽然箍紧了他的腰,将他带进了怀里。   ——身后远处有脚步声,是有人来了。   顾怀曲心中顿时一紧,生怕他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低声斥道:“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郁承期不放。   他手臂蓦地一发力,趁着人没过来,带着顾怀曲猛地飞身上了旁边的树上。   树叶哗哗轻晃,被掠过的风带起轻微拂动。   这里离凌肃殿很近,是前往凌肃殿的必经之路,经常有弟子从这条小道上路过。   道旁的这棵树,起码有上百年了,加上常年有灵力滋养,大约有四五丈高,如今正值春季,巨树枝繁叶茂,两个男人的身影就这么被密密实实的遮挡在树影里。   但若是有人刻意从下面抬头往上瞧,还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仙主——”   “仙主?”   过来的弟子竟是专程来找他的,两个弟子的身影在小道上晃来晃去,口中喊着,正在四处寻找顾怀曲,声音离这棵树很近。   顾怀曲顿时提心吊胆,呼吸都滞住了。   他在树上听见两人议论:“去哪了?我方才好像还看到仙主在这里。”   “我也看见了,怎么一眨眼就没影了?再好好找找……”   顾怀曲一阵紧张,脊背紧绷了起来。   他不敢再往下看了,蹙起眉来,转过头羞恼地瞪向郁承期:“你犯什么病?快放我下去!”   “师尊要是现在下去,不就被人发现了吗?”郁承期心思又开始泛滥,眸底有些狭促,面上却笑吟吟的,好像只是跟他开个玩笑,抱着顾怀曲坐在树上。   他靠着树干,坐在十米多高的粗树枝上。   而顾怀曲被迫面对着他,坐在他身上,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腰间。   郁承期觉得这样的姿势也不错,稍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他师尊泛红的耳根。   顾怀曲猜到他定是又动了什么歪念头,不禁有些生气,压低声音问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郁承期笑了下,眸中可见低敛的戏谑,抬起手指,轻轻捏住顾怀曲的下颚,让他低下头来面对着自己,轻声答道:“不是说了吗?跟师尊偷.情呀。”   他气息渐渐凑得很近。   周围树叶沙沙响动,头顶的阳光从茂密的树叶中穿过,投下婆娑的暗影。   弟子的脚步声没有走远,还在底下打转。   顾怀曲心底发紧,不禁心跳加快,手指因为紧张而攥住了郁承期的衣裳,骨节渐渐青白。   他觉得自己跟郁承期待在一起,似乎总是被耍的那个,永远没什么好事发生。   但看着那双漆黑狭谑的眸,偏偏有种被蛊惑的错觉……   好像与他干什么都可以。   就连偷.情,也……   顾怀曲呼吸紊乱,一时不大清醒。   底下弟子还在寻找他,仿佛不是在喊他的名字,而是在唤他的心智。   多亏顾怀曲太紧张,让他还不至于完全深陷进去,变得理智全无。他因为害怕自己会被人发现,理智胜过了糊涂,正要将郁承期推开,却倏忽发觉有些不对劲。   好像有什么东西硌得厉害……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   顾怀曲:“……”   郁承期朝他笑,并不觉得丢人,趁着这个空隙,立时厚颜无耻地凑近吻住了他,手臂将他箍得紧紧的,令顾怀曲挣脱不开,久久不肯松手。   他们光天化日之下,藏在茂密的树冠里接吻。   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落下斑驳的影子,洒在他们眉眼,鼻间,与唇齿,晕出特殊又浅淡的金色。   掠过的微风与摩挲的枝叶无一不在提醒着顾怀曲,他此时身在哪里。   顾仙师面红耳赤,脸颊发烫。   真是荒谬极了……   ……   晚上。   无泽长老又来殿里找了顾怀曲。   这次他倒是闭口不谈什么非不非礼的事了,而是将那盒蝎子交还给顾怀曲——他只用了半日的时间,已经研究好了那些毒汁,但其中关于阵法、咒术方面的事,还有待跟顾怀曲商讨。   顺便,有件要紧事跟顾怀曲提。   “小曲啊。”无泽长老一脸高深莫测,严肃道,“并非是我多管闲事,只是,我今日与各位仙长们商议了一下,都觉得此事有必要跟你提一嘴,因此你莫要推拒,好好听我说。”   顾怀曲闻言不禁慎重起来:“长老请说。”   “你年纪不小了,这些年也没少为仙界操劳,如今,该是你成家的时候了。早日得个儿女双全,也免得被有些心思不正的人惦记。”   无泽长老意有所指,捋着他仅剩半截的胡须,甚是不屑。   “要知道,这世上有些人就是心思狭隘,根本不知你这些年一门心思的为仙界着想,还以为你不成婚,就跟他一样是个断袖呢!”   顾怀曲:“…………”   无泽长老说着,早有准备,从怀中取出了什么东西来:“我跟诸位仙长们合计了一下,挑出了一些身世相貌都与你般配的大宗之女,都列在这张纸上了,你好好看一看。如今你是仙主了,只有旁人高攀你的份,若是看上哪个女子,都是她的福气,其中有些人,你以前在大会上也是见过的……”   无泽长老滔滔不绝,为了劝服顾怀曲,甚至有意夸张,继续道:“这些年来,未出阁的姑娘们对你可是仰慕得很!当初她们听说你死了,山下可是哭瞎了一大片!若非你平日表现得太过冷峻严肃,又不愿与人相处,恐怕早就有大把的女子愿意追随你。”   “小曲啊,若是你喜欢哪家姑娘,尽管与我们直言,无论你是想三妻四妾,还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们都支持你!”   他语气坚定又善解人意,双目慈祥,很是和蔼地看着顾怀曲,怪让人无法拒绝的。   “我知道你一时还决定不了,所以,我跟其他仙长已经做好打算了。”   “改日我们借着商议仙魔两界大事的由头,把这些女子都召集到一起,让你再好好瞧瞧,想挑谁都可以!你意下如何?”   顾怀曲:“……”   藏在里屋的某个断袖:“……” 第88章 开战啦   顾怀曲一时无言。   他知道无泽长老既然都这么说了,那他断然拒绝不了……除非,他表明自己已经有心上人。   顾怀曲这么想着,也是这么打算的。   他正要开口,屋内忽然有道阴冷慵懒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郁承期倚着身旁的檀木框,好似不在意地掸了掸衣裳,视线不详地越过顾怀曲,直直钉在无泽长老的脸上,嗤笑了下,眉目带着毫不掩饰地挑衅:“本尊怎么好像听到,有人在骂我?”   无泽长老顿时如临大敌!!   他瞪直了眼,猛地站起身:“你怎么会在这里?!”   接着他反应过来,又唰地将视线瞪向顾怀曲。   “.......”   顾怀曲头皮有些发麻,被迫思考该怎么收场。   “本尊为何不能在这里?难道只许无泽长老与师尊谈事情,就不许我来?”郁承期觉得无辜。   无泽长老一张脸憋成了茄紫色:“你……”   如今他不仅忌于郁承期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他们的仙主顾怀曲很看重这次的两界和解,今日他与顾怀曲提过一次,顾怀曲却全然没有半点动摇。   在顾怀曲发现郁承期的真面目之前,他暂时不能对这个心怀不轨的臭小子打骂,忍也得忍住。   无泽长老险些出口的脏话咽了回去,深吸了口气,改口道:“尊上就算与仙主再怎么亲近,也该遵守规矩!既然是商议事情,为何不在这里谈,偏偏跑到仙主睡觉的里屋去?!成何体统!”   郁承期狭促地眯了眯眸,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笑吟吟道:“长老说的极是,本尊下次不会啦。”   无泽长老再次被气得说不出话。   顾怀曲赶紧咳了声,打断他们的话,低声道:“长老,我们方才确实有要事在谈,承期正在屋里替我处理些事情,你刚刚……进来得匆忙,我也就没来得及跟你说。”   既然是顾怀曲亲口这么说。   无泽长老也就不疑有他。   这世上无泽长老敢说不了解别人,但绝不会不了解顾怀曲。顾怀曲可是他眼睁睁看着长大的,他怎会信不过顾怀曲的人品?   无泽长老面色缓和了些,说道:“那也罢,既然你们在谈事情,我就不打扰了。方才我说的事,你记得再考虑考虑。”   他说罢,又刻意盯了郁承期一眼。   随后才从让清殿离开。   待到无泽长老走后,郁承期总算敛了满身的慵懒郁色。   他又蹭到顾怀曲身旁,下颚搁在顾怀曲肩上搂住他,声音带着淡淡的不悦:“师尊。”   顾怀曲叹了口气,仿佛猜到他要说什么,主动道:“我知道,我不会考虑这个提议的。”   郁承期抬眸瞥他,语气竟有些不可一世:“我当然知道师尊不打算考虑,师尊是我的人,怎么可能再有妻妾,那帮老头子就是在痴心妄想。”   “……”   顾怀曲隐约觉得他话里的语气带着极强的占有欲,颇有几分不讲理……但又挑不出毛病。   顾怀曲索性没说什么,只道:“你日后还是多注意些,下次再遇到这中事,不要再出来了。”   郁承期有些不情愿。   但转念想到他们这是偷.情,那当然不能被人瞧见,心情竟莫名的好了几分,简直不讲道理。   ——要知道,偷.情这中事若是搁在别人身上,要么是因为在外养了外室,要么是因为三心二意、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或是觉得对方见不得人,才会这样偷偷摸摸。无名无分,多半会令人感到不爽。   但若是干出这件事的人变成了顾怀曲。   那可就不一样了。   顾怀曲就如同无泽长老心中所想的那样。   高洁,矜贵,清风傲骨,端正无暇,无论如何也无法让世人将他与不齿之事联系在一起。   郁承期清楚得很,顾怀曲是破了戒般的踩在自己羞耻的底线上。顾怀曲心中一直有把丈量的尺,并不在意世人如何看待,他觉得感情之事,如人饮水,从不在道义掌管的范畴之内。顾怀曲担心的只是身边那些真正关切他的人,会为此痛心疾首,以为他误入歧途。   所以他心中难安,辗转煎熬。   不过,就算再怎么煎熬难安,他的师尊不还是义无反顾地入了他的怀里吗?   光是想到这个,郁承期就觉得心满意足极了。   他师尊那么怕羞的一个人,为了他竟然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他怎么可能觉得不好?   郁承期思绪一时飘得有些远,手臂里圈着顾怀曲。   想了想,忽然还想做点更刺激的……   他沉吟道:“师尊,我们既然是偷.情,怎么能不干点正事?”   顾怀曲:“……”   他脑子里怎么又在想偷.情?!   经过上午的事,顾怀曲对这个词已经有些抵触,担忧地抿唇道:“……你想干什么?”   郁承期眼睫低垂,藏在他肩窝里,狭促地笑了下。   ……   几息过后。   殿内的烛火几乎全熄了,只留下床畔最近的两盏。   垂下的金纱帷幔被染成了琥珀似的颜色,光影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但贴近时,又总能窥见一缕被晕染得柔腻的色泽。   昏暗之下,轮廓与气息都显得模糊又绵密。   眼前的气氛就和当年在暗室时一模一样。   那时,郁承期之所以喜欢那么做,是因为他觉得这样的顾怀曲极为好看,眉眼中无论是戾气深重也好,或是温软迷茫也罢,都会在昏蒙的光影下,呈现出最极致的深软暖暗,教人忍不住地情动。   如今也是一样。   相比从前,顾怀曲已经不会再对他凶巴巴的,气怒憎恨地吼着气话,被欺辱狠了,也再不会肩膀发颤、怒不可遏地咬着牙骂他去死。   郁承期俯身贴近他说了句什么。   他眸中幽暗,偷偷藏着几分势在必得的狎谑,却恬不知耻地在语气里带了点低软央求的意味,脑袋抵在顾怀曲的肩胛上,从背后抱紧对方。   因为角度问题,顾怀曲并没有看到,只是别扭地抿着唇。   那双清冷的凤眸低垂着,细看之下眼睫在轻微发颤,面上有些烫红,别过头,没作声,但也全然没有拒绝。   郁承期心底简直滚烫得要化开。   只是唯一可气的是,他发觉顾怀曲有一点骗了他——   之前明明答应过会好好研习一下他给的春宫图册和话本,但上了手才知道,顾怀曲分明就没好好看过。   没有情毒催使下的顾怀曲,就像只把自己蜷紧了的刺猬,非要人半是低哄半是强硬的对待,才勉强能将其掰开……简直青涩极了,教人不知如何下手。   但又怪是让人心痒的。   郁承期那双细密深邃的眼睫下,眸色很深,骨节分明的指尖掰过顾怀曲的脸,轻吻了上去。   夜色烛影昏罗帐。   ……   拖了几个月,大战终究还是开始了。   在正式开始的前一个月,郁承期独自回了魔宫,整理筹备。   他们与仙界计划好了,在这场战事上,并不打算尊重鬼界那边的卑鄙小人,势必要将鬼界打个措手不及。   计划如期进行。   魔界与仙界在同一日举兵,声势浩大,魔族身着黑铁玄甲,乌泱泱地似一条淌动的黑河,杀伤力极强,瞬间攻破了鬼界立于边缘的结界,而仙界兵卒皆着一身雪银轻铠,与魔界的颜色黑白分明,规整有序,负责引路布阵。   要知道,两界的和解来之不易。   虽然这场战争中的联手,的确能给仙魔两界带来不少益处,却并不代表他们之间的龃龉已经全无。   如今能配合得这么天衣无缝,倒是出乎两头的预料。   如此大的阵仗,鬼界这些日子也并不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两方阵营就在交界之处打了起来。   鬼界理亏在前,本身也并不是什么身怀风骨的君子,这次仙魔两界来势汹汹,甚至不宣而战,鬼界当然没有把握应对,主动派了使臣,想与两界和谈。   但事情坏就坏在,鬼界派来的使臣去了魔界阵营。   俗话说“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若是去了仙界,顾怀曲或许还会看在两界的情面犹豫一下,但换了郁承期,可是一点面子也不给,不仅冷血无情,而且还很阴损。   鬼界使臣派来的第一个使臣,途经战场,“不幸”中箭身亡,卒。   第二使臣,学聪明了些,换了条小路绕道而行,不慎与几个魔界士兵相遇,还没来得及掏出使臣令牌,对方就已经拔了刀,卒。   第三个使臣,选择以最快的速度御剑而行,打算横穿战场,直抵终点。却不知为何,途中竟然凭空拔起一座反弹结界!   由于御剑速度过快,使臣刹不住剑了,直直撞上去,被弹飞数米远,摔成了肉泥。卒。   经过这一波三折,鬼界算是知道了。   魔界那狗日的帝尊就是故意的!   为了不接受鬼界的谈判,干脆在途中杀了他们的使臣!   鬼界气怒至极,却又无可奈何,终于派出第四个使臣,前往仙界那一头。   但郁承期怎么会让他们得逞?   前三个死都死了,还以为换条路就能走得通?   想得美。   于是第四个使臣也死在了途中。   鬼界暴怒不已,却也无能扭转局面,被迫接受了开战的事实。   自此,这场大战才算真正开始。   不出一个月,鬼界损失严重,鬼兵死伤数万,后续的支援还在源源不断从四方赶来,但魔界与仙界一路畅通无阻,旌旗猎猎招摇,已经在某座山脚下汇合了。   虽说仙魔两界近来一直捷报连连,但并不代表他们可以大意轻敌。   这些年,仙魔两界之间因为那些恩恩怨怨,消耗太多了精力,反而让鬼界得以养精蓄锐,坐收渔翁之利。   鬼界从来不是好招惹的,尤其据传闻中说,还有什么鬼界十二将,个个修为奇强,堪比仙界的八大仙师。   于是在两界的阵营汇合以后,第一件要紧事,就是在主营中会见,商讨接下来的策略。   ——众人都在积极考虑对策的时候,郁承期可不。   什么八大仙师,鬼界十二将的。   他魔界又不是无人,担心这个做什么?   他在前往会合地点的路上,一边悠哉悠哉地骑着马,一边分神用柳枝编了个戒指出来。   旁人此时都在忙着绘阵法图、攻防图,而他这么多日只忙着画了张新宫殿的建造图纸出来,顺便还叫手下的人多临摹了几张,送去给尚在狱中的贺轻侯,气死那个妖人。   算起来。   他又有两个月没见到顾怀曲了。   郁承期眯了眯眸,望着远处连营的一角。   好想抱他啊…… 第89章 本尊调情   虽说仙界的八大仙师名震八方,却并不代表他们个个都擅长应战,就譬如无泽长老和封瑜仙尊,一个只擅长医疗,另一个只擅长炼丹炼器,单论修为,根本没有上场应战的资格。   而顾怀曲身为强悍的阵法仙师,这次还被无泽长老等人,一致阻拦了下来,不准他对敌。   ——原因便是顾怀曲的修为如今只有七成。   他现在身为仙主,若是出了事,谁负责?   所以当郁承期走入营帐的时候,听到的便是他们在讨论这个问题。   一边是顾怀曲硬要一试,一边是无泽长老等人拼命在劝。   郁承期这么一进来,恰好打断了他们。   众人的话音戛然而止,目光全都不约而同的齐齐向他看。   郁承期脸皮如墙,可是没觉得别扭。   他视线一瞬不瞬的,直接定向了顾怀曲,弯眸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一身黑金轻铠将他面庞衬得更加锋利俊美,鎏金色腰封束着他劲瘦的腰,眉眼之间锋芒毕露,乍然看去,根本叫人挪不开眼。   顾怀曲看见是他,也停止了和仙长们的交谈,没有作声。   郁承期没把周围人当回事,径直向顾怀曲走过来。   黑金色长靴紧缚着修长的腿,他抬起手,掌心里躺着那枚用柳枝编的戒指送给顾怀曲,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求表扬的意味。   “师尊,送你的,好不好看?”   “……”   顾怀曲眸中微动,像是被他的举动惊到了。   他耳根发烫,趁着周围的仙长们还没看清,迅速一把抓进手心里!   接着略带责怪地抿唇看向郁承期。   郁承期手还停在半空:“……”   抬起眼,与顾怀曲对视。   ……片刻,在他期许的视线下,顾怀曲总算受不住压力,别过头,勉为其难地憋出两个字:“好看,多谢。”   郁承期一下子就有情绪了。   他师尊好没情.趣。   两个月没见了,一见面就这么冷漠,简直气人!   郁承期不悦地收了手,负在身后,下颚微扬,眉眼冷淡的微垂下来,在旁人看来颇有几分倨傲。   顾怀曲心里有鬼,因此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他表现亲近,目光几乎没怎么看他,双手垂在身侧,掌心里将那枚戒指藏的严严实实,好像生怕被人瞧见。   但即便如此,离得最近的无泽长老还是将那枚戒指看得一清二楚。   他吹胡子瞪眼地哼了声,对郁承期愈发不满,做出一副傲慢地模样,捋着胡须道:“尊上可算来了,我们正忙着商议战事,有失远迎,失礼了。”   “无妨。”郁承期这才懒洋洋看向他,问起道,“本尊方才进来的时候,听到你们在说什么七成?什么不准?”   无泽长老道:“是仙主。他如今只有七成修为,鬼界那般狡诈,万一专门针对于他,谁又料得到呢?所以,我等正在劝他,这次大战还是不要亲自迎战为好。”   顾怀曲蹙了蹙眉,还是想反驳:“无泽长老……”   无泽长老抬手止住他:“诶,你不必多说,这些年来,鬼界那帮人的修为究竟几何,我们早就知根知底,算不得什么。你尽管放心便是。”   顾怀曲神色松懈了些许,闻言不说话了。   倒是郁承期在旁摸着下巴,思绪飘忽,想了想。   突然道:“本尊倒是有个办法,能让师尊的修为尽早恢复。”   “!”刚把人劝住的无泽长老瞬间瞪向他。   周围一众仙长也纷纷投来谴责的目光。   顾怀曲迟疑了下,问道:“什么办法?”   郁承期漆黑的眸中似有狭光,故作高深,朝他低低笑道:“双修。”   顾怀曲:“……”   无泽长老:“……”   这两个人心中有鬼,都知道郁承期这话听起来没什么好意图,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顾怀曲是怕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而无泽长老却是怕他又想对仙主图谋不轨!!   但旁边的其他人却是没多想。   他们毫不知情,当然不会往那方面想。   略一思索,立马就有人出声赞同道:   “这倒是个好办法!”   “无泽长老,你前阵子不是说要替仙主选后?可有人选了吗?假若对方也是个大修,那仙主与她一起修炼,岂不两全其美!”   “是啊是啊,早些让仙主选出正室来吧……”   其余仙长随声附和。   “……”郁承期顿时脸色一黑,盯向他们。   一经提醒,无泽长老倏忽想起来还有这回事!一拍额头,立马满面红光的笑呵呵道:“诶哟,你们说得对!瞧瞧老朽这记性,怎么险些忘了这茬!双修好啊,双修!”   无泽长老语气笃定,说着话,不忘了瞄上郁承期一眼:“若说大修,老朽这还真有几个人选,那几个女子不仅修为高,相貌也美得很……小曲,她们如今可就在阵营之中,你要不要瞧一瞧?”   “无泽长老……”   顾怀曲张了张口,神色有些难堪。   双修这中事,怎么能拿到大庭广众来说?   郁承期这中惯是无耻的也就算了,这些仙长怎么也……   还不等顾怀曲说什么,“惯是无耻”的郁承期已经笑吟吟地开口了,他不慎忽略了正要说话的师尊,只顾着目光紧盯无泽长老,仿佛对付什么绊脚石似的,语气慵懒地截断道:“长老倒也不必这么心急,对付鬼界,还用不着我师尊亲自出马,有本尊就行了。想恢复修为,根本不用急这一时,胡乱找人双修,万一出差错怎么办?”   顾怀曲一时无言,看向他。   ——对付鬼界,当然不用他们仙主亲自出马。   无泽长老难得对他的话有几分认同,但也听出他急了。   鼻腔一哼,立马道:“尊上说得有理。”   “不过,小曲的婚事早日定下来也没坏处,如今正好还有助于修为,试一试也好,何乐而不为呢?”   “小曲,你说是不是?”   顾怀曲又转过目光,无语地看了眼无泽长老:“……”   “老朽这就去替你筛选,能立马双修上那最好不过,等大战一结束,老朽就安排你们成婚!”   趁着顾怀曲还没说话,无泽长老语调高昂,说完这些,似是怕顾怀曲反驳,立马又紧接了一句,语气颇为语重心长:“婚事该早些决定就要早些决定,多与女子接触,也免得你什么都不懂,叫人欺负了去都不知道……”   “……”   顾怀曲陷入沉默。   郁承期神色发冷,嗓音同样有些泛凉,笑眯眯道:“长老怕是误会啦……本尊说的双修之法,可不是仙界正统的双修。那中双修效率太慢了,如今仗都打上了,怎么来得及?”   顾怀曲又将目光转回来,漠然一瞥。   无泽长老上下瞅着他:“那你说的是……”   “魔界的双修之法。”   郁承期看似一本正经,眸色幽懒地介绍,笑吟吟朝着无泽长老道。   “这套功法不仅效率高,而且双修对象人畜不分,只要是活的,别说什么仙脉魔脉之分,就算是……”   “——快、快住口!!”无泽长老脸皮通红,瞬间理解他在讲什么,简直替他臊得慌,气急败坏道,“这中下三滥的功法竟也拿出来说!你你你……”   顾怀曲目光在他们两人中间转来转去,已经转了好几轮。终于觉得累了,头疼不已,皱着眉打断道:   “够了罢?如今正是讨论战局的时候,你们在吵什么?”   无泽长老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跑了题,一时羞愧,无话可说,气愤地看了眼郁承期。   郁承期浑不在意,冷淡地扬了扬眉角。   竟是还在挑衅。   顾怀曲立马瞥向他:“诸位仙长先出去吧。我与尊上有事要谈,不宜有旁人在场。”   周围一众人听他的话离开了。   “郁承期,你……”   营帐内的隔音并不好,没等顾怀曲说完,郁承期先抬手施了一道结界。   屋里只剩了他们两个,郁承期肆无忌惮地将顾怀曲抱住,懒散又眷恋地伏在他肩颈里,眼睫慵懒地半闭不睁,嗅着顾怀曲身上的气息,总算满足了似的。   ——倘若他现在变回猫形,恐怕要舒服到打起呼噜。   顾怀曲责怪的话一时被噎了回去,面颊微烫。   片刻之后就忘词了。   他索性没再继续,腰身被抱得很紧,接着又听郁承期懒懒地紧贴在他颈边问道:“师尊想我了吗?”   顾怀曲不善言辞,最不会应对这中直白的问题,相反郁承期总是喜欢这样单刀直入的问他,而且偏要听到回答才肯罢休。   顾怀曲只好委婉地应道:“……嗯。”   郁承期与顾怀曲多日没见,一见就不想撒手,紧紧抱在怀里,顺便还惦记着那个随手编的戒指,并且一定要顾怀曲将感想补上。   他下颚蹭了蹭顾怀曲,暗示道:“师尊看了徒儿给你的东西没有?是不是不喜欢?”   ……顾怀曲被抱得太紧了,哪有功夫仔细看那个戒指。   他只在掌心里感受了一下戒指的触感,好意敷衍道:“喜欢……很好看,多谢你。”   郁承期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师尊想要个真的吗?”   顾怀曲顿了顿:“真的?”   郁承期好似想起什么,低低笑起来:“等到我来下聘的那日,就送师尊一枚真的,也不知师尊会不会喜欢。徒儿已经等不及啦。”   下聘……   这个混账怎么好像满脑子只有这些事,如今不是还在大战?   顾怀曲耳根发烫地抿紧唇,又不知该答什么。   还不等他说话,郁承期又道:“师尊,你好像从来都不夸奖我。”   顾怀曲感觉腰上的手臂好似又紧了紧,肩上的脑袋在蹭他的脖颈,他看不见郁承期的神情,只觉得郁承期语气责备得像真的似的,反问道:“为何这么说?”   郁承期半张脸都埋在顾怀曲颈侧,眼睫微垂,遮住了眼底的狭促:“难道不是?师尊从来没有主动说过徒儿好,也总是不乐意对徒儿服软。你看,徒儿跟你提起下聘这么大的事,你也没有一句夸奖。”   “我……”这个难道也需要夸奖?顾怀曲皱了皱眉,犹疑道,“可我方才说了你编的戒指好看,这样也不算?”   “不算。”   郁承期恬不知耻地勾唇,手指绕着他背后的青丝,语气慵懒。   “徒儿说的不是这中。”   顾怀曲沉默了下:“那是什么?”   郁承期状似认真,修长的手指拨开顾怀曲耳边的头发,低劣狎昵地凑近道:“就譬如徒儿的那个……”   他贴在顾怀曲耳边说了几句话。   顾怀曲眼眸难以置信地睁大,耳根瞬间烫成了绯色。   转眸恼然瞪向他。   郁承期仿佛没瞧见,蹭到顾怀曲的耳垂旁,咬了一口:“师尊……我可以在这试试吗?”   电流般的酥麻感猛窜上头皮,顾怀曲一惊,只觉得背后炸开了,手掌瞬间不受控,猛地将郁承期推了出去,怒瞪向他!   ——无耻!!! 第90章 乌漆嘛黑   郁承期也确实是无耻。   两个月没见面,他当然早就想缠着顾怀曲多来几次了。   为了表明两界的友好,郁承期理所当然的把自己的营帐安排在了顾怀曲的旁边,从一个走到另一个也就五步的距离,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结界阻拦,无论对方说什么,都能在自己的营帐里听个一清二楚。   夜晚的时候,郁承期也偶尔会蹭到顾怀曲的营帐里睡,但顾怀曲不允许。   外面站岗和巡逻的兵太多了,他们这样简直就是在别人眼皮子底下。   因为心里有鬼,顾怀曲在外人面前对郁承期不闻不问,眼神也不敢给,看起来格外的疏冷。   郁承期因此心怀不满。   这日,江应峰又召集众人到主营商议事情,郁承期刚走到营帐门口,身边的侍卫替他掀了帐帘,还没来得及进去,忽然有人叫住他。   郁承期回过头,看见了韩城。   看韩城的脸色,他似是有话要说,但郁承期显然不想跟他多费时间,直接站在营帐外问道:“何事?”   韩城犹豫了下,觉得在这里说话是不是不太合适,片刻还是开口道:“我……是来向你道谢的。前几日我和师尊偶然聊起,才得知,当初是你牺牲仙核救了我,这件事,我无以为报……”   郁承期瞥他一眼,打断道:“要谢你也该去谢师尊,若不是他当初提的要求,本尊才懒得救你。本尊牺牲那枚仙核,自然也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师尊,懂吗?”   他说完转身就要进去。   韩城又蹙眉赶忙叫住他:“等等!还有件事……当初师妹……她那时太莽撞了,我当时只是急火攻心导致卧病不起,她误以为我要不行,所以才跑去找你。这件事归根究底,也是我的过错,我代她向你道歉。”   这里人多眼杂,韩城不能将当初宋玥儿闯入魔界的事说出来,但他们两人心里都清楚得很。   郁承期又悠悠懒懒地转过眸来:“这件事,说起来你还得谢谢她。那个丫头比你机灵,师尊能活,有她很大一份功劳。本尊没怪她。”   韩城闻言放下心来。   “不过。”郁承期盯着他,又道,“你也该好好想想了,毕竟那是你自己的仇,你想报的话本尊不拦你,但也不会让给你。敬山君是魔界的叛徒,你若想亲手报仇,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韩城皱了皱眉,沉声道:“我知道……”   “我已经向师尊请示过了,一旦敬山君带兵出马,我会带人亲自去迎战。灭门之仇,他必定要血债血偿。到时……我恐怕不会留他的活口,还请尊上见谅。”   郁承期不介意地挑了挑眉:“好极了。”   而后没再理会韩城,转身进了营帐。   ……   众人谈完事情后,营帐里没了别人,只剩下顾怀曲,还有故意赖在这里不想离开的郁承期。   主营平日只是用来处理公务和商议大事的,若是没有别的事,闲杂人等就要出去。   现在郁承期显然就是那个闲杂人。   但顾怀曲没赶他,他就假装不知道。   顾怀曲接下来还有不少卷宗要看,郁承期将帐内的侍卫都遣了出去,搬了个椅子坐在一旁陪他。   但郁承期手不老实,一定要缠在顾怀曲腰上,大清早的犯了困,还要将满身的重量往顾怀曲身上压,鼻尖在他颈边蹭来蹭去,喷得满是热气。   顾怀曲清瘦的身骨被他压得往一边倾斜,脖颈泛红,握着狼毫的手青筋突出,忍了又忍。   最后他的笔尖抖来抖去,实在写不下字,猛然“啪”地一声拍在桌案上!   郁承期被这一声惊得清醒了点。   假装不明所以,抬起眸看他:“怎么了?”   顾怀曲瞪他一眼。   顾怀曲虽然气恼,但如今好歹不会动不动就喊郁承期“滚”了,想了想,决定给郁承期那两只手找点事情做:“研墨!”   郁承期松开手,老老实实地给他研墨。   ……才怪。   研墨是件需要定力的活儿,郁承期研了一会,便觉得无聊了。   他转头看看顾怀曲,发现顾怀曲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卷宗上,垂着眼眸,极是认真,清冷好看的脸侧近乎称得上完美无瑕,就连拿着笔的手都漂亮得不像样,骨骼清瘦分明,白皙又纤长,落下的一笔一捺充满了张力与韧劲。   郁承期一边研着墨,一边明目张胆地观察顾怀曲。   过了一会,他忽然道:“师尊。”   顾怀曲下意识转过头,好看的鼻尖被郁承期轻轻捏了一把。   顾怀曲愣了下,眨眼看他,疑惑道:“你做什么?”   接着视线下移,看向郁承期摸过自己的那只……乌漆嘛黑的手指头。   顾怀曲:“……”   顾怀曲蓦地心头一梗。   气得呵他:“你干什么了?!郁承期!!”   他迅速用手擦了下鼻子,果然看到指尖染上了一片黑乎乎的墨汁。   “哈哈哈哈……”郁承期笑得东倒西歪,看着顾怀曲黑兮兮的鼻尖,只是纯粹觉得好玩,等到笑够了,又兀自取了巾帕来,“别生气嘛,我给你擦擦——”   但巾帕还没来得及沾到鼻子,顾怀曲忽然听见外面传来疾跑的脚步声,有人在外面急匆匆地叫他。   接着帐帘“唰”地被掀开了!   顾怀曲一惊,迅速抬手用衣袖遮住鼻子,低下头,眉间微皱,装作一副垂目看卷宗的模样。   郁承期“噗”地笑出声。   顾怀曲略微偏头,暗中斜眼怒瞪他。   进来的人是个仙界的仙长,跑得气喘吁吁,手里拿着份信纸,似乎是有急事要禀,进门以后才发现自己忘了提前通报一声,慌忙跟顾怀曲道歉,一抬头,才发现郁承期也在这里,此时正坐在圈椅上,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容貌慵懒俊美,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仙主和帝尊正坐在一起商量事情,那很正常。   这位仙长不疑有他。   顾怀曲掩着鼻子道:“无事,你要禀报什么直说罢。”   “是。”仙长总算将气儿喘匀了,注意到顾怀曲的不对劲,“仙主,您怎么了?”   顾怀曲顿了一顿,仍旧掩着鼻子,借口一如既往的劣质:“我……没什么,只是得了风寒。”   “风寒?!”   “嗯。”顾怀曲声音闷闷的,“许是因为水土不服。”   仙长恍然大悟。   原来即便是修为已经臻至化境,也还是逃不过水土不服啊!   “噗……”郁承期又开始低着头笑。   那位仙长展开了手里的信纸,开始禀报。   顾怀曲只抬眸看了一眼,便蓦地震愕住了——只见那人手里的信纸是折叠着的,展开以后,一折又一折,一折又一折,一折又一折……   足足有那——么长。   没有一个时辰,根本禀报不完!   顾怀曲脸色黑沉,捂着鼻子的手狠狠攥成了拳。   郁承期注意到了他的神色,在那个仙长低着头专注禀报内容的时候,悄悄扯了扯顾怀曲的袖子,想要趁着那个人不注意,替顾怀曲把鼻尖上的墨汁擦掉。   顾怀曲当然不同意,他觉得太危险了。   对方只要一抬眼就会看到,万一被人见到郁承期给他擦鼻子……开什么玩笑!   郁承期又开始犯轴,硬是桌下一手拽着他衣袖,另一只手拿着巾帕要给他擦脸,压低声音道:“别躲呀,凑近点,很快就好!”   顾怀曲皱紧了眉,战术性后仰,用仅能活动的那只手拼命去拦郁承期的巾帕。郁承期一手拽着他袖子,一手跟他较劲,两个人还不停地嘀嘀咕咕争吵着什么,很快就引起了那位仙长的注意。   在对方抬头之前,两人敏锐地迅速停了下来。   对方从信纸中抬起视线看向他们,还以为有什么问题,谨慎的询问道:“敢问仙主帝尊,可是有何处出现了纰漏?”   “……”顾怀曲坐得端正,根本就没有注意听,勉强答道,“没、没有,你继续罢。”   仙长点了点头,应了声“是”,又低头继续禀报。   顾怀曲偏着头瞪着郁承期,用气声道:“你别再动了,消停会行不行!”   “……本尊还不是为你好。”   郁承期说着,勉为其难地将巾帕收起来,又被顾怀曲多瞪了一眼。   接下来,顾怀曲总算能安静地听一会禀报内容了。   郁承期注意到顾怀曲一旦认真起来,总会不自觉地微微起皱眉,而那双眸底很沉静,泛着星微的亮,像凝结了薄薄的水珠。   顾怀曲此刻撑着手肘,屈起手指关节抵住眉心,不仅挡住了自己的鼻尖,也挡住了半张脸,像是思考时自然而然的动作。但从郁承期的角度……却仍然可以清晰的看到,他脸侧因羞赧而一时没消退的绯红。   郁承期又开始作想了。   他的思绪只要一飘,总会有人开始倒霉。   而那个人往往就是顾怀曲。   起初顾怀曲发现郁承期好像往他身边靠了靠,没当回事,过了会,腿边就有热乎乎的触感挨上来——是郁承期将大腿跟他的贴到了一起。   顾怀曲天真得很,只当是不小心碰到的,还是没在意。   于是始终没受到驱逐的郁承期,又进一步得寸进尺,暗暗瞄着顾怀曲,充满了戏谑与好奇。   他不禁有点期待……若是顾怀曲在旁人眼皮底下被戏弄,究竟会有怎样的反应?   郁承期小心翼翼地试探,在尽量不把顾怀曲惹怒的边缘,开始桌下抬起小腿,纠缠不休地蹭他。   顾怀曲怔了一下,看了他一眼,将腿挪开。   他继续凑上去。   顾怀曲忍着气,用力踹了他一脚,郁承期轻“嘶”着吸了口气,还是不为所动。   桌下的空间本就不大,顾怀曲根本躲不了多远,郁承期将藏在桌下的脚跨入到顾怀曲的双足之间,向上勾缠住他的左腿,简直就像磨人的狗,迫使顾怀曲身形不稳,手肘用力抵住桌案,才勉强维持住端正的坐姿!   在旁人看不见的桌下,一时充斥着恼人的暧.昧。   顾怀曲被他缠得厉害,气得实在想破口骂一声“滚”,但碍于面前有人,只能忍辱负重。   郁承期见他面红耳赤,更不想放过了,这下不光想蹭他的腿,还想凑过来抱他。   顾怀曲见势不对,顿时一慌。   他情急之下忽地抬眸,那位仍旧一无所知的仙长喊道:“先、先停下!”   仙长停下了,不解地抬头看向他。   顾怀曲咳了好几声,装作得了风寒的样子,略低着头,神色不对劲道:“将那封信笺拿过来罢,不必禀报了,我亲自过目,若是有问题再叫你。”   对方应道:“是。”   顾怀曲从他手中接过那又厚又长的一封信,说道:“你出去吧。”   仙长出去了,顾怀曲总算松了口气,放下衣袖,露出了黑兮兮的鼻尖,转过头瞪着郁承期。   郁承期先发制人:“师尊别气,徒儿就是逗逗你嘛。”   他好玩似瞧着顾怀曲,边笑边拿出那块巾帕:“这回可以给你擦擦了吧?”   他三下五除,将顾怀曲的鼻尖擦干净了,因为有点用力,导致对方玉白的皮肤看起来红红的。   郁承期心念一动,拿着巾帕的手缓缓放了下去。   凑过去按顾怀曲的后脑,薄唇吻住他。   顾怀曲耳根有些红。   虽然这是在严肃的军帐里,他却难得没说什么。   但也正是因为他什么都没说,郁承期才忍不住又问出了这句话——薄唇擦着他的唇瓣,低哑道:“师尊,我可以在这试试吗?”   尽管这是句问话,但顾怀曲已然听出了他嗓音中的喑哑和急不可耐。   不等顾怀曲回答,他的衣带已经被郁承期拽住,用力扯了好几下,险些就被这个粗鲁的混账撕坏了。   不出几息的时间,顾怀曲衣襟散乱,领口敞开,外袍变得松松垮垮。   顾怀曲面色羞赧,整个人显得极为被动,因为不断避退,导致身体下滑,姿势很快就像是陷在了圈椅里,被郁承期密密实实地圈了起来,整个人无比愠恼,竭力维持住威仪,偏头躲着他,低声道:“快起来!这是军营,会有人进来的,你……发什么疯?”   “不会的。”郁承期自信地垂眸瞧他低笑,这样的视角,显得眼眸愈加深邃,“方才只能算意外。毕竟这是帝尊和仙主的地盘,谁敢擅自闯进来。”   顾怀曲无话可说,被郁承期扣住肩膀深吻,又被摸了腰,揽住脊背。   接下来……   就在顾怀曲被吻得有些发昏的时候。   郁承期忽然俯身蹲了下去。   顾怀曲茫然地一低头,看着他:“……你在干什么?”   郁承期眼眸弯了弯,除了笑意,眼底更多的是幽暗狭促,让人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想尝尝师尊甜不甜。”   顾怀曲盯着自己的裤子,预感不妙,虽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但忍不住下意识地制止:“你别——”   【审核好:这里只是在圈椅上接吻,衣服并没有脱,只是描写了有点乱而已。】   还没说完,顾怀曲双腿泛凉,脊背猛地僵住!   ——郁承期根本不听他的话!   顾怀曲眼眸愕然睁大,瞬间脸红到了脖子根,似是意识到他想干什么,抬起修长光裸的腿,怒而狠狠踢向他:“郁承期!!!”   郁承期眼疾手快握住他的脚踝,抬起头,正要说什么。   就在这时,营帐外远远传来一声喊——   “仙主!!”   对方边跑边喘,营帐“唰啦”一声!   “还有件要紧事,差点忘了跟您提——”   帐帘再一次被掀开了!!   顾怀曲被彻底吓住了,心脏咯噔一声,愕然睁着眸。   他手指用力攥紧了椅背,面颊绯红的瞪着那位又一次不通禀的仙长,良久,眼睛才僵硬的下移,又看了眼藏身在桌下、突然开始忍笑的郁承期……   很想当场去死一死。 第91章 师尊好难   趁着那仙长正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顾怀曲迅速拢住了衣襟,饶是他再好的脾气,此时也忍不住羞耻,抬眸怒视过去:“你又来干什么!”   骤然听他这么一吼,那仙长被吓了一跳:“我、我只是有事要禀报……”   “你是哪个宗的?进门不知通禀一声,还有没有规矩?!”   “是,是……在下知错了……”   接连道了好几句歉,但道歉过后,该禀报的事情还是要禀报。   顾怀曲不得不忍着,略微紧抿着唇,努力让自己转移注意,可实则还是一句话也听不进……余光瞥到桌下的郁承期,便感觉自己真是疯了。   顾大仙师不禁开始反省。   自己最近是不是太过缺乏自制力……导致已经开始离经叛道了?   还不等他思绪飘远。   郁承期已经耐不住寂寞了。   接着猝不及防,顾怀曲只觉得那里倏忽一热,他低下头荒谬愕然地看向郁承期,浑身僵住,脊背紧绷,被电流淌过般微不可查的颤栗,见鬼似的屏住呼吸,眼眶都被激红了。   好在,这次那个仙长没有长篇大论,说了三五句话便走了。   顾怀曲太紧张了,导致根本没注意到对方走了以后,郁承期已经随手在帐外布下了结界。   郁承期依旧没停。   顾怀曲肩膀微微绷紧发颤,喉咙滚烫,眼尾泛着红,手掌无处安放,甚至胡乱抓到了郁承期的头发,忍声道:“够了……方才差点……你还嫌不够危险吗,快停下!”   郁承期薄唇湿润,甚至红得不正常,闻言才从当中抬起头来。   他看着面红耳赤的顾怀曲,狭促地笑了下,故意惹他心急:“别怕呀,说不定不会有人再来了。”   “郁承期!!!”   顾怀曲气极了,火气骤然上涨的一瞬间简直凶得要死,但刚一坐直,又不知被郁承期掐了什么地方,竟后腰酸麻发软,蓦地栽了回去。   他本就泛红的眼圈里甚至起了层水雾,满是羞耻,又觉得不可置信,懵然盯着郁承期。   郁承期神色狎昵柔情,就好像这件事不是他干的,低声诱哄道:“师尊放松些,腿不要用力夹我的头,你修为那么高,万一一个不慎把我绞杀了怎么办?”   他语气很轻松,就好像说自己只是在吃饭那么简单。   顾怀曲觉得疯的那个人不是郁承期,就一定是自己……   不然他怎会觉得自己的耳朵好像被雷劈了一样?   真是荒谬……   顾怀曲觉得自己完了。   【审核好,这里只是在做按摩。】   ……   顾仙师接二连三的被打破底线,追根究底,无一不是因为郁承期。   这都怪郁承期太混账了。   仔细想想,当初郁承期之所以招人厌烦,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他太没有道德。而顾怀曲则恰恰相反,当年顾怀曲之所以受人敬重疏远、又被郁承期时常讽刺的原因之一,便是他太清高,太与世人不合。   说到底,他太严格了。   对世人严格,对自己也严格,伦理道义好似比什么都重要。   而如今,道德过剩的顾仙师,不知不觉中好像被“丧尽天良”的郁承期染上了什么不好的影响——至少在军营重地做出这种事,顾仙师没有责怪自己太久,只是把责任推卸给了郁承期。仅此而已。   幸好他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等到反应过来,怕是也晚了。   郁承期当初虽然答应过什么都听顾怀曲的。   但公事归公事,他们之间的私事,怎么能听一个没有情.趣、不懂情爱之人的话?这没有道理。   郁承期深深觉得自己有功。   就譬如,当初若不是自己多看了两眼春宫图,顾怀曲一定直到现在都不知道男人后面是可以进的。   如果不是他教给顾怀曲,顾怀曲如今岂不是缺少了很多乐趣。   郁承期甚至已经动了念头。   想在无数侍卫兵卒的眼皮子底下……半夜去爬顾怀曲的床。   他要在军营重地,睡顾怀曲。   可惜,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实现,仙魔两界与鬼界的战火便进入了最难舍难分的阶段。   郁承期得到消息,鬼界的十二将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与仙魔两界殊死一搏。而与此同时,鬼界的鬼主还没有放弃求和的打算,竟将仙魔两界的大叛徒敬山君,五花大绑的用囚车运送了过来,作为求和的诚意。   这个做法,郁承期是当真没料到。   敬山君当年做了仙界的叛徒,叛到魔界,如今又从魔界叛到了鬼界。他有这种能耐,不论别的,单是修为就极高。   鬼界将他送过来,难道只是因为敬山君不可信,所以才将他当成求和的弃子?   ……无论如何,这场仗该打还是要打。   郁承期已经做好了打算,会亲自跟鬼主较量。   临去的前几日,郁承期去找顾怀曲,顾怀曲正在用真火镀剑,将剑炼得更灵敏锋锐一些。   郁承期怔了怔,问道:“师尊,你在做什么?”   顾怀曲:“炼剑。”   郁承期道:“我知道,但你炼剑干什么?”   顾怀曲收起了剑,剑身因为被真火烫过,泛着难以消退的赤红。他淡淡答道:“我随你们一起去。”   “不可!”郁承期立刻否决。   前些日山海极巅的那些长老们一直在劝他,郁承期原以为顾怀曲已经被那些老头子说服了,因此这些日就没提,没想到顾怀曲居然还惦记着。   顾怀曲如今只有七成修为,若只是打一打小兵小卒,绰绰有余,郁承期也不会吃饱了撑的拦他。   可偏偏顾怀曲是仙主,本就是鬼界针对的对象,加上他声名响亮,高深难测的修为举世皆知,若是他去了,鬼知道鬼界会使出什么手段、派多少人去对付他?   顾怀曲丧失的那三成修为不是小事,仙魔两界也不差他这一个大修,不需要他冒险。   但顾怀曲固执己见,无语地看他:“郁承期,你拿我当什么了?我不蠢,若是遇上危险自己会跑,我没那么容易死。”   “我当然知道师尊不蠢。”郁承期弯了弯眸,还有心思戏弄他,“师尊最聪明啦。只不过仙魔两界,大修无数,对付鬼界绰绰有余,师尊没有亲自上战的必要。”   “什么叫没有必要?”顾怀曲却没心思调.情,很认真冷肃地盯着他,“郁承期,是不是我太久没与你动手,你就真以为我脆弱了?”   郁承期顿了顿:“我没有。”   顾怀曲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便听郁承期不知哪来的自信,大言不惭道:“不过师尊如今的确打不过我,谁叫你差了三层修为,要不是徒儿让着你,你早就被我欺负哭了。”   顾怀曲:“……”   郁承期朝他扬了扬眉角,低笑了下:“瞪我干什么?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若是真的不服气,师尊就早日跟我双修,把那三成修为补回来。”   “……”   顾怀曲将刚收进去的剑,又拔了出来。   .   片刻之后,有人急匆匆跑到其他营帐去禀报,说仙主的营帐中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好像是仙主和帝尊两个人打起来了。   有了先前那一次,无泽长老和江应峰几乎是第一个作出反应的,大惊失色,拍案而起:“又打起来了?!!”   他们同时在想,那个欺师灭祖的臭小子又想干什么?!!   “又?”   他们一群人正坐在一起商议事情,周围的魔臣们一听,敏锐地竖起耳朵。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帝尊难道与仙主的关系不好吗?他们经常打起来?”   无泽长老:“咳咳……”   众魔臣心生不悦。   这就不对了,万一此时帝尊和仙主起了内讧,那这场仗还怎么打?!   众人哗啦啦地站起来,齐声怒道:“带我们过去看看!”   一群人乌泱泱地来到了仙主的营帐外。   他们的脚步声太多太杂,起码有十来个人,在帐里的人听来,还以为是巡逻的士兵路过。   有了上次的经历,无泽长老气势汹汹地打着头阵,越想越不能容忍。   他走到门前,一把掀开帐帘!   ——就看到那一对师徒在接吻。   在!   接!   吻!   无泽长老徒然色变!!!   他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喊声堵在了喉咙里发不出声音,颤啊颤、颤啊颤地抬起手,重心不稳,倒退了好几步,砰地撞在不知谁的身上!   接着一群人紧随其后地跟进来。   他们纷纷看到帝尊正用力扼着仙主的下颚,仙主狠狠攥着帝尊的衣襟,右手还拿着把长剑,看似针锋相对,实则如胶似漆地吻在一起。   郁承期手掌攥着顾怀曲的衣带,隐隐有快要撕扯下来的架势,但顾怀曲不仅没有抗拒,还与郁承期贴得很紧,胸膛间毫无缝隙……   见到他们闯进来,两人慌忙分开,震惊地看过来。   众人再细一瞧。   郁承期的薄唇色泽鲜红。   竟是被顾怀曲给咬出了血!   无泽长老心头腾起无名火,又不禁悲从中来……   这两人……竟然激烈到这般地步了?!   这可是在军营啊!!军纪何在!!!   就在双方还没来得及尴尬的时候,方才跑出去通禀的小兵快速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失,趁着众人还没反应,他试图弥补,“扑通”一声跪下来!   慌慌张张地高喊道:“我、我没有谎报!我方才真的听到他们在打架!!是仙主怒骂帝尊敢笑话他,所以要将人打到服气为止!后来帝尊一直笑,仙主就一直打!帐中还传出刀光剑影,灵流乱飞,我在外面看得一清二楚,是事情确凿才跑去禀报的!!真的!!”   “……”   郁承期表情似笑非笑,看不出到底什么态度。   总之他没否认,衣襟松松散散、皱皱巴巴的也没去管,简直就像把自己被“捉.奸”的证据,明目张胆摆在众人眼前一样,神色好整以暇,扭过头寻求帮助般无辜地看向顾怀曲。   人群中有些人已经懂了,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打架?大修之间的打架能叫打架吗?   整个营帐都完好无损,顶多算调个情而已!   大部分人都在等着看戏。   而顾怀曲始终没说话。   他已经没脸去看山海极巅那些仙长和弟子们的表情了,更没去看郁承期。   只是自顾自别着头,极力避开旁人的视线,手指暗自在袖中攥紧,心慌意乱,面红耳赤,自欺欺人的皱着眉头想——我已经死了。 第92章 师尊喝酒   郁承期看了眼脸红到脖子根的顾怀曲,就知道他师尊怕是已经哽得说不出话了。   哪怕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郁承期此时仍然有心情逗他,凑近顾怀曲的脸侧小声问道:“师尊,怎么办?要不要跟他们说我们只是为了恢复修为,所以在双修?”   顾怀曲羞恼地厉瞪他一眼。   “咳咳——”人群中有位年纪稍大的仙长高声咳了两下,刻意打断他们的窃窃私语,肃声问道,“敢问仙主,尊上,你们可有何解释?”   他这么一说,立马有魔臣打岔道:“都这样了,还要什么解释?假惺惺的问什么问!尊上,直接说您打算如何罢!”   郁承期的注意力被拉扯回来,转眸看向他们,唇角微沉,神情终于有了几分认真。   “如你们所见,本尊和仙主已经私定终身了,本来打算晚点再告诉你们,但既然你们现在知道了,也无妨。”   他拉着顾怀曲在旁边坐下来,神色寡淡,气定神闲,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面,微抬着下颚,慵懒道:“说罢,可有意见?”   众人面面相觑。   包括已经缓和过来的无泽长老在内,一时似乎都拿不定主意。   很快,人群中有人高喊道:   “我不同意!”   “你们二人都是一界之主,这么大的事应当慎重!你们如此草率,可问过我们的意见吗?!”   郁承期眉角一挑:“本尊这不是在问你们的意见?”   那人坚决道:“那我的回答便是不同意!”   郁承期冷淡地一抬下巴:“来人,砍了他。”   “…………”   众人神色皆变,意见一时难以统一,七嘴八舌地吵嚷起来。   “你们魔界就是这么对待臣子的吗?真是不像话!”   “那也是他没事找事在先!仙魔两界若能联姻,有何不好?你倒是说出来听听!”   “是没什么不好!可问题是仙魔两界政见不一,若遇到了事,该听谁的?!万一你家仙主狼子野心,想要篡夺我魔界的朝政呢?你看看尊上那么护着他,说不定就是他谋权夺位的第一步!尊上,您可要明鉴啊,那是仙主,不是什么一般人,说不定他是在骗您呢!!”   “呸,简直一派胡言!!让清仙尊在我仙界是何名声,你好好打听打听!倒是你家帝尊,谁知打的什么心思,哼……”   “……”   就在众人吵得如火如荼之际。   一道格格不入的寒剑出鞘声“铮”地传来。   郁承期眯眸冷笑了下,神色阴寒料峭,颇有几分骇人地站起身:“可真有你们的……真以为本尊在询问你们的意见?不识好歹……”   顾怀曲赶忙按住他,皱眉低声道:“郁承期,别乱来。”   仙界有人看不过眼了,喊话道:“仙主,您倒是说句话!您当真打算跟魔界帝尊在一起?若您只是玩玩而已,我们并不介意,今日只当没看见就是。但您若是真想……那至少也要给我们一句准话!”   人群中零零散散传来几句附和声。   顾怀曲眸中微沉,面上的绯红已经消退得差不多,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抬眸看向他们,给出了明确的答复:   “是,承期说的没错。”   “我们确实已经私定终身,有了联姻的打算,原本打算大战过后再公之于众。”   “而且我们并非一时冲动,更不会扰乱仙魔两界的政务,这是我们的私事,已经定了,你们只需管好你们的分内事。”   他说完,顿了顿,又冷声补充了句:“我们只是告知,并非真的询问意见,轮不到谁来多嘴。”   方才唱反调的几人一时间哑口无言,干瞪着眼。   郁承期也有些诧异。   他没想到顾怀曲能面不改色的说出这么坚定的话来,心头难免有些悸动。   因此浑不在意四周的氛围,毫不收敛,有些喜形于色,方才还杀意冷漠的脸变得飞快,眯了眯眸,勾唇笑出声来:“师尊真好。”   众人:“……”   郁承期转过头来:“还有谁有意见?”   屋内鸦雀无声。   没人再提出意见。   郁承期满意地挑了挑眉,让这群人散了。   ……   这一晚,他们总算能光明正大的睡在一个营帐里,但顾怀曲失眠了,有些睡不着,郁承期索性带他找了片空荡无人的地方,坐在山谷的草地里看星星。   顾怀曲其实没有多想什么。   虽然他们被发现的经过实在尴尬,让他不忍回想,但经过今晚这件事,他心里轻松了许多,唯一的担忧也已经彻底没有了。   顾怀曲难得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事也不装,反而有点不习惯。   他忽然对郁承期道:“你带了酒吗?”   郁承期一怔。   顾怀曲抿唇道:“清酒……我可以喝一点。”   郁承期还真的带了。   他从乾坤囊里拿了瓶清淡的梅子酒出来,顺便又取了两只小酒杯,递给顾怀曲。   “师尊今日怎么突然要喝酒啦?是因为有什么不高兴的事,还是因为太高兴了?”   “都不是,我只是觉得今日值得纪念。”顾怀曲手指端着酒杯,玉白莹润的手指与酒杯的色泽极为接近,略微垂着眸,低声道,“……况且,不是你说的吗?再怎么不会喝酒的人,至少也会跟自己喜欢的人喝一杯。”   郁承期薄唇微张,眸中动了动,定定看着他。   半晌,倏忽笑了下,俊美的面庞轮廓泛着柔和的月色:“师尊……是等不及想跟我成婚了吗?”   顾怀曲耳根一烫,面红得不太明显,瞪他道:“你想什么?我何时说过只有成婚时才喝酒!”   郁承期不跟他争执这个问题,将酒给他倒满,嗤笑着问道:“那师尊清楚自己的酒量吗?能喝多少?”   顾怀曲沉默了下,不大情愿地答道:“一杯。”   郁承期:“……这酒很淡,按理说不会醉人。”   顾怀曲忍了忍:“不用你提醒,我知道。”   郁承期笑出声,漆黑的眼眸幽亮地看着他,那视线落在顾怀曲脸上,好像在黏糊糊的描摹着他的轮廓,狎昵道:“师尊酒量可真差,长得这么好看,难道是用酒量换来的吗?”   顾怀曲赧然道:“……你闭嘴。”   郁承期不说话了。   他习惯性的搂着顾怀曲,并且上半身总是黏在顾怀曲身上,因为身量比顾怀曲要宽阔些的缘故,看起来像把人圈了起来。   郁承期静静跟他一起喝着味道寡淡的梅子酒,看着远空的星星,再偶尔转头看看喝酒的顾怀曲。   每过一会儿,就要拽拽顾怀曲的衣袖,询问道:“师尊,你醉了吗?”   “还没。”   过了片刻。   郁承期又拽他:“现在呢?”   顾怀曲皱皱眉:“没有。”   ……不是说好了只能喝一杯?郁承期怀疑顾怀曲在骗他,于是偏过头,视线越过顾怀曲的肩膀看了一眼。   没想到这么长时间了,杯里居然还剩小半杯酒!   他师尊是舔着喝的吗?!   郁承期一时无言:“师尊,你这样喝有什么意思?”   顾怀曲顿了顿,语气很是笃定:“喝太快会醉的。”   “……”郁承期面色异样,对顾怀曲与众不同的酒量表示匪夷所思,但没说什么,想了个办法,“不如这样,我们划拳!输的人罚酒。”   顾怀曲眉角微抽,并不上当:“不必。我不会划拳,也不会喝酒,这样不公平。”   “我教你呀。”郁承期也不管他同不同意,自顾自把他手里的酒杯满上了,顾怀曲小心翼翼喝到一半的酒顿时功亏一篑。   郁承期道:“师尊若是输了就喝酒,我若是输了就脱衣服,这样总公平吧?”   顾怀曲:“……”   你为什么要脱衣服?!   郁承期压低声音,说秘密似的对他道:“师尊若是把我赢光了,徒儿今日可就要裸着回军营啦,从这里到营帐,愿赌服输……师尊不想试试看吗?”   “……”   不知道为什么,郁承期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没来由地期待,眸色狭促微亮地瞧着顾怀曲。   其实这种期待只是来源于诱哄顾怀曲的快感,并不是其他的什么。   但顾怀曲显然没这么想。   因此对上郁承期的眼神,顾怀曲有些无端的……惊惧茫然。   ……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顾怀曲实在不敢想象那种画面。   大约是被半杯梅子酒麻痹了脑子,导致有些迟钝,他居然一时没反应过来郁承期是在戏弄他。   顾怀曲心情复杂,忽然没了喝酒看星星的兴致,只想早点回去,想着不如干脆让着郁承期算了。   敷衍了事道:“好……随便你。”   郁承期眸底狭光泛亮,眯了眯眸笑起来:“好啊。”   划拳的规则并不难,但因为经验不足、思绪杂乱,以及刻意放水等等缘故……顾怀曲理所当然的连输了三把。   顾怀曲为人很直,不会耍赖,因此真的乖乖喝了三杯酒。   算上方才的半杯,总共喝了三杯半。   郁承期看着他喝,凑近了些,仔细观察他:“师尊?”   不知道为什么,顾怀曲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   神色清醒地应了声:“嗯?”   郁承期有点不可置信,之前明明一杯就倒了,他觉得不应该是这样,不信邪似的道:“再来一局。”   正要拿酒,顾怀曲忽然按住了他。   那只骨骼细瘦的手握住了郁承期的小臂,制止住他倒酒的动作,半个身子转了过来。   因为夜色太暗的缘故,郁承期一时没看清他的神情,只听到顾怀曲声音很低很低地朝他道:“你别脱……太丢人了……”   “丢人……丢……”   郁承期怔了一下。   接着意识到他师尊开始说胡话了。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顾怀曲紧接着脑袋一沉,靠在郁承期肩上,整个人陷在他怀里,眼眸安然的闭着,呼吸匀稳,不动了。   “……师尊?”   郁承期小声喊了句,戳了戳他,没得到回应。   郁承期以为顾怀曲已经睡着了,就在他正要拦腰将人抱起来时,顾怀曲忽然又低声喃喃了句话。   郁承期没听清,低头凑近了些,甚至能清晰的感觉到顾怀曲的气息喷在他颈侧:“什么?”   顾怀曲眼睫微颤,眼眸浅浅的睁开,手臂收紧,不自觉将郁承期的腰抱紧了些,神色朦胧微醺的看着他背后某个方向:“树……”   树?   郁承期回头看过去,的确有颗枝繁叶茂的古树,但没什么特别的。   郁承期觉得顾怀曲这副蠢乎乎的样子真是不多见,有点好笑,戏谑地捏了捏顾怀曲的脸颊,下颚贴着他脸侧,垂着眸细细描摹,问顾怀曲道:“怎么啦?师尊要爬树吗?”   顾怀曲低声道:“上去。”   “……”   居然真的要上树。   郁承期当然不拒绝他,二话不说,拦腰抱着顾怀曲跃到了古树的高枝上。   树叶随风簌簌作响,他带着顾怀曲坐下来,倏忽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眼熟。   思绪一闪而过,他忽然笑道:“师尊是不是想跟我……”   还没等说完,郁承期唇上忽地一热,尝到了梅酒的甜。   顾怀曲居然主动吻了他。   这可是头一回……   郁承期有些愣住。   因为姿势的原因,顾怀曲半身倾斜的倒在他怀里,必须略微仰起头才能吻到,为了防止滑下去,手臂甚至抱紧了郁承期的脖子,紧紧依附着,像极了投怀送抱。   细密的眼睫下,那双凤眸浸满迷糊的醉意,嘴唇柔软甘甜,因为吻技极差的缘故,半晌只是在毫无章法的吻咬郁承期的嘴唇,一点也没有加深的趋势。   直到片刻,郁承期回过神,坚持说出后半句话:“……想跟我,偷.情?”   顾怀曲略微松开了唇,没有回答。   从郁承期的角度,他看不清顾怀曲的脸,只感觉顾怀曲沉默了良久,脑袋在逐渐下沉,下沉,下沉……   越来越接近。   ——接着“砰地”砸在他肩上。   又一次不动了。   郁承期:“……”   “师尊?”   “醒醒,你睡着了?”   没有人回答。   郁承期没敢动,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把顾怀曲送回去还是继续留在这里。   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已经开始到后悔了。   ——他意识到自己给顾怀曲灌酒是个错误的决定,否则他现在石更的位置就不会无处安放,胀痛难忍,顶着顾怀曲不知所措。   郁承期心情复杂,不禁又犯浑地想……   是顾怀曲先动的手,顾怀曲要偿的。   所以……   他或许可以把顾怀曲给*醒吗? 第93章 恶向胆边生!   郁承期在“做人”和“不做人”之间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乖乖把顾怀曲送回去,让他好好睡上一觉。   但就在郁承期打算将人抱起来的时候。   顾怀曲又动了。   顾怀曲把手臂收紧,紧紧勒住郁承期的脖子,不准郁承期动弹。郁承期拿不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连他睡没睡着都不知道,自己又胀痛的厉害,于是伸出手,戳了几下顾怀曲腰间的痒肉,试图叫他松手,低哄道:“师尊,徒儿送你回去好不好?”   “嗯……”顾怀曲被他戳得闷哼了声,皱了皱眉,抓住他作乱的手,“别吵。”   “……”   山谷的气温很凉,郁承期却只觉得燥热,低头用鼻尖拱着顾怀曲的头发,突然不太想做人了。   就在这时候,顾怀曲往他怀里又蜷了蜷,毫无意识,忽地咬住他的喉结。   ……天雷勾地火。   郁承期轻“嘶”了声,猛地狠掐了把顾怀曲的腰,手臂用力一箍,热气冲上脑门,一切念头抛诸脑后,什么都不管就要将对方的衣带撕扯下来。   顾怀曲难受地低蹙着眉,似乎被他掐疼了,被迫跟他紧挨在一起。   郁承期过于粗鲁蛮横,在这个狭隘的位置有些施展不开。   顾怀曲抱紧了他的脖颈,嗓音带着几分忍耐。   低声说了句:“好硬……”   郁承期眸中发沉,掠过幽暗的狎谑,贴着顾怀曲的耳垂咬住,抱紧他的腰,低哑道:“哪里硬?”   他紧贴着顾怀曲,听着顾怀曲的心跳声,感受对方身上绝无仅有好闻的气息。   他在等着顾怀曲酒后吐真言,说出点平日不敢说出口的话。   顾怀曲挣动几下,好似不太喜欢这个姿势。   推开郁承期之后,他用细瘦的手指戳了戳身下的树枝,皱眉叹气:“太硌了。”   郁承期:“……”   【审核好,这里的“硬”是指树枝硬,亲密行为都在脖子以上,衣服都没脱,谢谢。】   即便这个地方又黑又窄又不方便活动,但郁承期也并不打算就这么算了。一旦犯轴起来,他就仿佛脱缰的野狗,绝不是喝醉的顾怀曲能够左右的。   他脱掉外袍垫在顾怀曲身下,接着把顾怀曲揽进怀里,避免顾怀曲的后背碰到粗糙的树干,又问道:“这样呢?”   顾怀曲仍旧感到不适,推了推他:“……太窄了。”   郁承期干脆又将他抱起来坐在自己腿上,抬眸瞧着他醉意朦胧的脸。那张脸此刻笼着树影和月色,模糊的轮廓也仍旧好看极了,带着困意与醺醉地垂着眸,没什么情绪的望着郁承期。   顾怀曲似乎总算觉得好受了,没再提出别的要求。   他坐在郁承期身上,直直看着郁承期,眼眸一垂,视线落在他挺拔的鼻梁上。   终于开始主动缓缓凑近。   顾怀曲头颅慢慢低垂,越来越贴近郁承期的唇,朦胧清冷的眸里仿佛蕴动着光泽。   郁承期有些愉悦,薄唇微微挑起来,呼吸渐渐变重。   ……紧接着,顾怀曲的脑袋从他的脸侧擦过,额头“咚”地一声,磕在了他肩上,第三次睡倒过去。   郁承期:“……”   他现在觉得自己满身火气无处宣泄。   其中包括怒火。   喝醉的顾怀曲太过分了,亲完他又抱他,抱完他又咬他,最后就是不给*!凭什么?!   “顾怀曲,不许睡。”郁承期状似不高兴地沉着脸,报复性的偏头在他脸上咬了一口,低声警告道,“听见没有?醒醒,本尊要*你。”   顾怀曲还没睡着,但神智相当不清醒,蹙眉闭着眼眸,抬手胡乱按在郁承期的脸上,将他乱啃的狗嘴一把推开,即便是胡言乱语,语气竟还维持着威严道:“别脱……够了……好丢人,郁承期……”   “……”   郁承期脸上的表情瞬间精彩纷呈,匪夷所思。   顾怀曲在做梦?!   他梦到了什么?   他是不是梦到自己在军营裸.奔?!!   “师尊?顾怀曲??本尊方才乱说的,你醒醒!!”郁承期用力晃了晃他的肩膀。   他可以不*顾怀曲,但绝不允许顾怀曲做这中梦!太可笑了,就算睡死也得给他醒过来!!   见顾怀曲不醒,他接着又晃了晃……   又晃了晃。   又晃了晃!!   最后郁承期气急败坏,怒火腾烧!   倒并非是因为顾怀曲做梦诬陷他,而是因为他自己祸从口出,自作自受,某处又石更得难受,所以才觉得忍无可忍。   于是一把将顾怀曲托起来,心头恶向胆边生,就不信顾怀曲不醒!   ——虽然他的确气极了,但动作其实很轻,低头去吻顾怀曲的唇,缓缓抬起顾怀曲一条腿。   然而不等他将顾怀曲的裤子扒下来……顾怀曲忽然觉得这样的姿势极为别扭,尤其当他一条腿悬空的时候,全部重量就压在了另一侧,导致某中物体的触感比方才的树枝还要硌得慌。   他在睡梦中略微挣扎了两下,没挣动,眉头一皱,倏忽消失了。   ……?!   消失了?!!   郁承期亲到一半,怀里人没了,懵然一低头。   就看见白软毛绒的一团趴在自己腿上,蜷成一团,还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睡得相当安稳。   郁承期:“……”   郁承期满脸写着阴沉丧气,郁郁地盯着那一团,像要把他盯出个洞来。   最终,郁承期还是带着顾怀曲回了军营。   他用外袍将猫崽顾怀曲裹了起来,侍卫们不知道那里面有只猫,更不知道那就是顾怀曲。   郁承期带着一身燥火,睁着眼直到深更半夜,搂着毛茸茸的白猫勉强睡了一晚。   ……   翌日早上,顾怀曲是被床榻的咯吱咯吱声吵醒的。   营帐里的床榻为了方便搬运,所以断然没有寝殿中的床那么贵重,若是承受的压力过重,就会出现木质摩擦的声响。   顾怀曲从睡梦中睁开眼,便看到一道墨黑的身影正从身旁缓缓跨到自己身上,那男人欺身虚压上来,俊美熟悉的脸正对着他。   眼看着郁承期渐渐俯身下来,顾怀曲尚未清醒,神色还有些茫然,下意识的抬手去碰他……   然而当手抬起来的时候,进入视线的并不是顾怀曲熟悉的手。   而是一只猫爪。   又短又小,连对方的肩膀都碰不到,毛茸茸的支棱着,离郁承期起码还有四五寸的距离。   “……”   顾怀曲盯着自己的爪,陷入了沉默。   ……为什么是猫?   他昨晚都干了什么?   郁承期并没察觉到不妥,抓住那只又软又热的爪子亲了一口,然后捏着白猫的毛肚皮:“师尊,变回来。”   顾怀曲变了回来。   他尚还觉得不解,想问郁承期昨晚发生了什么,还有为什么大清早的压在自己身上。   但不等说话,郁承期已经等不及了——   郁承期报复心极强,昨晚一宿没睡好,今早一睁眼就必须要顾怀曲补偿回来,惦记着昨晚要打没打成的野.炮,又是惋惜又是心心念念,米青虫在他脑子里寄居并繁衍了一整夜,因此动作颇有些蛮横又急躁,甚至是报复性的欺辱,笑吟吟地跟顾怀曲说了“早”,但手上丝毫没停下,片刻都不能等。   ……顾怀曲不明所以的被哔了一顿。   床榻咯吱咯吱一阵不堪重负的猛响,枕头被褥□□得乱七八糟。   将近两个时辰过去,顾怀曲浑身遍布紫红污白的痕迹,筋骨绵软的趴在床榻上,彻底清醒过来,陷入了“在军营里白日宣.淫”的羞耻与懊恼中。   郁承期总算觉得通体舒畅了,心情也重回顶峰,懒洋洋地拱在顾怀曲背后,慵懒黏人地把人圈在怀里。   顾怀曲累到不想说话,闭眼又小睡了会儿。   没过片刻,帐外忽然有脚步声匆匆走来。   有人站在营帐外禀报道:“尊上,大家已经准备好了,都在等着您过去!”   “知道了。”郁承期悠悠应了声。   顾怀曲原本在还浅眠,听见外面的禀报声,倏忽醒了过来。   他好似意识到不对劲,问道:“……郁承期,你方才布了结界吗?”   郁承期看向他:“什么?”   顾怀曲立时半坐起身,扭过头来:“你方才布了结界没有?为什么外面的声音会传进来,你说话的声音那个人也能听到?郁承期,方才我们那个的时候……你是不是没布结界?”   郁承期迟缓地想了想:“……哦,我好像忘了。”   顾怀曲顿时脸色泛白:“你——”   “我错啦,我不是有意的。”郁承期道歉及时。   他早上太冲动,的的确确是忘了,手臂搂紧了顾怀曲,试图让顾怀曲忘掉这件羞耻的事,安抚他接着陪自己多睡一会,低哄道:“也没什么要紧的,别担心呀,反正他们昨天都已经知道了,就算听见了也无妨。况且我也不是故意要忘,还不是因为你昨日……”   不等说完,他眼前一黑,一个软枕劈头盖脸地朝他砸过来!   伴随着气恼羞忿的怒声朝他骂道:“你给我闭嘴,伤风败俗!出去!!”   顾仙师又一次被打破底线,羞得面红耳赤,怒而将他踹下了床榻。   郁承期被迫起了床。   他站在床边慢悠悠地穿着衣裳,看着气到背对着他蜷在里侧的顾怀曲,摸摸鼻子,表示不满:“凶死了。” 第94章 战局(一)   在临行前一夜,郁承期仍旧在劝说顾怀曲。   他不想让顾怀曲去,是怕顾怀曲出什么意外,虽然这场大战已经毫无悬念,但有关顾怀曲的事,当然越谨慎越好。而顾怀曲,其实也没有一定要去的理由,只是想要些参与感。   而这次他的倔脾气竟没有坚持太久,被郁承期说得烦了,居然难得松了口:“算了,不去就不去,随便你。”   郁承期有些诧异:“真的不去了?”   顾怀曲:“嗯。”   郁承期偏过头去瞅他的脸,还以为顾怀曲在跟他置气。   但事实证明,顾怀曲的确没有非常在意这件事,不去就不去,闲着岂不是更好。   郁承期顿时心情愉悦,还贴心的怕顾怀曲在军营里待得无聊,把盘算已久的新宫殿图纸交到了顾怀曲手里,让他多研究一下,顺便打发时间。   “……”   第二日早上,郁承期收到战报,打算出发了。   他一身玄黑轻铠,眉眼锋锐俊美,青丝如墨,带着几分慵懒随性,好似不是去与鬼界争战,而是出门抓鱼那么简单。   他一只黑靴已经踩上了剑身,做好了御剑而行的准备,半天却迟迟没有动作。   周围一群人跟着他肃立在两侧。   清晨山谷里的凉风飒飒,郁承期觉得顾怀曲会来送他,所以就在这里多等一会。   他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的确等到了顾怀曲的人影。   但顾怀曲似乎只是路过,见到他立在这里,竟有些面露不解,诧异开口道:“你怎么还没走?”   郁承期:“……”   “师尊不送送我吗?”郁承期面露不悦,又观察了一下他,“你这是要去哪?”   顾怀曲理所当然地答道:“去看看韩城。他今日要解决敬山君,与之前的恩怨做个了断,我怕他情绪不稳,所以打算跟去牢房看看。”   郁承期眉角一挑,面色顿时变得极为不虞。   凭什么韩城审犯人比他出门和人打仗更重要?!   偏偏顾怀曲不是一个情商很高的人,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看了眼天色,嘱托道:“时辰差不多了,你早些去吧,别耽搁。”   说完就转身走了。   语气好像一个催促徒弟快点去抓鱼的冷酷师尊。   “……”郁承期深吸了口气。   行。   他记下了,回来再算这笔账。   ……   这些日有仙界与魔界的兵将身先士卒,朝着鬼界深处进发,郁承期等人的路途变得无比顺畅。   该破的防阵破了,该给的下马威也下足了,鬼界人心惶惶,仙魔两界的大修直到今日才全部出动,重头戏这才刚刚开始。   这一战意义非凡。   冤有头债有主,当年吟风经棠留下的祸根,和鬼界挑拨的恩怨,都要在这一战中做个了断,算是给世人一个交代。   等到这战打完了,仙魔之间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冰雪消融。   山巅之上,寒风肃肃。   仙魔两界的大修各自出动,对上鬼界的大修与传闻中的十二鬼将,山巅上百草荒芜,各式咒法错综缭乱,不断传来轰隆隆炸响。   乱石崩飞,血色四溅。   远远看去天地都随之变了色。   大修之间的对决导致山摇地动,方圆百里内,没有任何低阶修士敢靠近。   郁承期绕过了那些大修和鬼将。   他在一片混战当中,精准找到了鬼主的身影,长剑一刺,灵流掀起厉风,“铮”地一声截住了鬼主的法器。   懒洋洋地讽刺道:“你的对手在这呢。”   鬼主面目狞狠,一见到他,眉目瞬间闪过极大的恨意,扭曲地笑了声,接招与他缠打起来。   灵流瞬间激缠。   两人疾快地从一片刀光剑影中脱身而出,从眼花缭乱的战场中渐渐转向了人烟稀少的山道。   随着灵流愈渐浓烈,两股战意激缠,致使四周的土石崩飞,山峦塌毁,不断传来剧烈的震响!   纵使鬼主的修为已臻至化境,但鬼界道法相比驰名六界的仙魔道法,终究还是棋差一招。   仙界道法飒拓,魔界刁钻怪僻,而鬼界相较而言,若是没有地形或预知的优势,单论一对一的功法,在仙魔两界面前是完全不够看的。毕竟他们一直以幻术和控梦而闻名,时至今日,鬼界始终被打得措手不及,哪来得及准备呢?   四周的地形越来越偏僻,人影越来越稀少。   直到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已经看不到其他人的影子。   眼看着自己逐渐败入弱势,鬼主并不傻。   ——他意识到郁承期是故意在将他逼入险境,想置他于死地!   他无端讥讽地笑了声,竟有种猖狂。   郁承期抬手朝他炸起数道阵法,掀起阵阵狂厉的风,眉眼阴狠,浑不在意地沉声讽嗤:“你倒是还笑得出,是怕自己死得太痛快?”   鬼主吃力地躲闪开,满脸堆积的褶皱将他衬得更加癫狂恣意,哈哈大笑,笑声令人极为不适:“死或不死,本座早就无所谓了……”   “当年吟风和经棠死得不明不白,仙魔两界在本座的挑拨下又对立了那么多年,积攒了那么多仇恨……因为本座,鬼界这三十多年来得以喘息,脱胎换骨,已经从你们两界身上得到了那么多东西,本座早就心满意足了!如今就算死了,又如何?”   郁承期冷冷眯眸盯着他。   鬼主神态安然自得,仿佛已然圆满,早就变得无所惧怕,凉飕飕地笑着对他挑衅:“傻小子,你可真是天真啊……三十年前,仙魔两界仇恨的源头虽假,可这三十年来的血海深仇却是真的!”   “你尽管杀了我报仇罢,看看本座死了,这些仇恨会不会跟着一起烟消云散?”   “你终究已经挽救不了了,哈哈哈哈……”   “那又如何呢?”   郁承期漫不经心,讽刺地嘲他。   “就算这些仇恨无休无止,跟本尊要杀你有什么关系?”   郁承期笑了下,剑动狂澜时,凛冽剑光掠过他的眼,竟令鬼主看出几分面目可憎的轻蔑讥嘲:“本尊想杀你就杀你,谈什么前仇旧怨……都是公报私仇罢啦。”   利剑飞掠,瞬息炸碎层层岩石。   在他蛮横的攻击下,鬼主狼狈地翻了个滚,沾了满身泥土。   他面色重重扭曲了下:“你……”   郁承期掠至一处峰峦的顶端,金纹黑袍猎猎翻飞,在天光下泛着流波肆意的金流,懒洋洋瞥着横在手中的。   他看起来分明笑着,眸底却浸满寒意与鄙薄,眯眸继续道:“鬼主真是大公无私,为鬼界谋算了这么多,竟也没想过安度个晚年,这么死在本尊的剑下都无所谓?”   郁承期戏嘲又怜悯地笑他,歪了歪头,嗤道:“……可惜啦,本尊不像你。本尊自私得很,真不知你劳苦半生,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究竟有什么可满意的?”   “蠢极了。”   他薄唇一张一合,吐出的几个字无比讽刺。   鬼主骤然脸色难看,因怒意致使那张脸看起来极为丑陋。   他缓缓站起身。   眼珠紧盯着郁承期,忽然又扯出一丝冷笑,故作思忖道:“……私仇?不错,从你的角度而言,我们的确有私仇。”   “没办法,这些虽然都是前人的恩怨,但如今你们若想凭借这个来和解……呵呵。”   鬼主唇角有血滑下来,刻意轻松地勾着,眼神却带着怨鄙,看起来有些扭曲。   “当年是我鬼界挑拨离间,但你们的又手段高明到哪去?嗤……这次是你们打着报仇的名义,以多欺少在先,就算赢了,也绝不算我鬼界输你!”   “何况,你们以为这样就能胜得了鬼界?”   他忽而勾出个阴森森地笑。   幽暗的眸子泛着险恶的光泽,姿态犹如一个胜利者,缓缓直起了身。   “你说,假如因为这场大战,仙魔两界的人损失惨重……仙界,还会继续信你吗?”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   郁承期倏忽察觉到不对。   一道陌生气息毫无预兆,忽而掠来!   他猛然回过头,只见一把灵流凶悍的利剑直刺向自己,倏而变了脸色,瞳孔微微骤缩。   电光火石之间,他看清了剑后的那张脸——   ……竟是敬山君!   ……   就在郁承期离开军营后不久,有手下的人匆匆跑来,似是有紧急的事禀报顾怀曲。   彼时顾怀曲正在去监牢的路上,那侍卫看到他,慌慌忙忙朝他远声喊道:“仙主,等等,出事了!!”   顾怀曲顿住脚步,回过头来。   “怎么了?”   “东南方向出现了一支修为极高的鬼兵,将结界攻破了!”   “东南?”顾怀曲蓦地皱眉。   鬼界的兵怎么会从东南而来?   那边是他们仙魔两界来的方向,沿途都布置了阵法与结界,本该是鬼兵最不可能出现的方向,除非,他们还有精力分出兵去绕后……   可就算绕后,他们又怎么会行动如此之快?   难不成是有叛徒给鬼界通了气?!   那侍卫又道:“那边的防御最弱,导致死伤惨重,营内的大修们大多已经跟着帝尊出发了,现在能去支援的,只有一些普通修士!……仙主,现在该怎么办??”   顾怀曲来不及多想,转身朝着东南方,步履匆匆:“带我过去!”   “是。”   顾怀曲跟着那侍卫御剑而行,途中一边加紧速度,一边蹙着眉在脑中细想。   当初他们在途中密布的阵法与结界,都是与仙魔两界的大修们商量好的,底下的人绝不可能知晓破阵的方法,若有叛徒,那只可能是在这些大修之中。   可那些人,都是自己与郁承期手下最信任的人……怎么可能出了差错?   况且这些日按战局来看,鬼界根本无力抗击,已是强弩之末,就算有人给鬼界通风报信,鬼界就算知道他们东南方向的兵力最弱……那又如何呢?   他们哪来的余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专门组成这样一支强悍的队伍,偷袭仙魔的军营?!   顾怀曲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心急想立即去东南战场上看一看。   但行至中途。   他余光忽地瞥到那名侍卫的令牌,目光忽地顿住了。   他眉头一拧,不由分说抬手朝侍卫飞去一道狠厉的剑气!   “砰”地一声!!   兵刃相接,“侍卫”警觉机敏地接住了他这一击,猛然回过头阴锐地看他。   顾怀曲面色沉冷,飞身从剑上落回地面,白袍翻飞如雪,长剑倏然直指向那个男人。   冷声质问:“你是何人?” 第95章 战局(二)   仙魔两界的令牌都是特制的,仙界令牌的材质,顾怀曲认得,鬼界令牌的材质他也分得清。   面前这侍卫,分明顶的是张熟悉的脸,但令牌却不同。   分明是假冒的!   顾怀曲意识到自己上了当,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见对方不肯说,便想立刻解决此人,回到军营。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假侍卫不禁易容幻术出神入化,就连修为也极高!顾怀曲略感诧异,在解决此人的时候,略废了一番功夫,因此回军营的时间被耽搁了片刻。   也就是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内。   军中果然闹出了大乱。   监牢中的敬山君是假的,也是易容幻术扮出来的。   而假扮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鬼界的十二将之一!   他们幻术之高超,难怪连顾怀曲都没认出来,其中一人假扮成了敬山君,装作囚犯被押在军营的监牢里,另一人则假扮成侍卫,将顾怀曲调虎离山。   在将顾怀曲骗走之后,另外还有第三个人,负责里应外合,率领着那支真正的鬼兵队伍,从西北而来,直捣仙魔两界的主营。   顾怀曲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那支鬼兵从西北冲杀进来的模样。   这些人精心准备了幻阵和控术,阵仗极大,看起来竟是痴心妄想要将仙魔主营一网打尽!   当真手段阴毒!   顾怀曲心中一凛,庆幸自己发现得及时,回来得并不算晚,迅速布下阵法。   他记得那个假扮敬山君的人还在监牢内,而监牢则位处于军营的中心。   顾怀曲眉间紧皱,飞快布置好了大阵,而后将阵法交给其余修士顶着,自己转身向监牢的方向飞掠过去。   鬼界十二将名不虚传,顾怀曲到的时候,周围只有他的大弟子韩城尚且维持着清醒,其余守卫都进入了或深或浅的幻境,甚至开始自相残杀。   “韩城!!”   监牢门外已是血流漂杵。   那鬼将见到顾怀曲,眸中掠过一丝惊慌,转身试图脱身。   顾怀曲杀意凶狠,提着剑踏上结界的顶端,不等鬼将跑出多远,他孤身立在结界之上,灵力迸发,一座庞然巨大的阵法已经拔地而起!   只见灵流飞朔,密集如织,铺天盖地般笼罩住了整个军营。   鬼将的幻术与控术在这道阵法的强压下,悉数被震了个粉碎,惊惶回过头,便看到顾怀曲湛明的剑气朝他刺了过来……   不出半个时辰,这支鬼兵便在顾怀曲手下成了自投罗网的俘虏。   鬼界转眼间折损了三员鬼将。   “韩城,你怎么样?”   解决完鬼兵,顾怀曲匆忙赶过来查看韩城的情况。   “我没事……”韩城因为当时距离鬼将太近,难免受了些伤,腹部被刀刃划破了一道口子,但好在只是伤及皮肉,没有什么大碍。   他捂着伤口,来不及止血,对顾怀曲道:“师尊,鬼界的法术一向擅长故弄玄虚,何况真正的敬山君根本不在这里……弟子觉得,尊上那边恐怕也有危险,还是多派些人过去看看为好。”   顾怀曲蹙眉道:“我知道。你好好处理伤口,我会想办法。”   如今军营内根本没有多少大修,只剩一些修为普通的修士和兵卒。   仙魔两界那么多大修全部出动,与鬼界对抗完全不成问题,但怕就怕在,鬼主那个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即便在战场上他们寡不敌众,但总可以用骗术,针对谁做些卑鄙之事……   没有时间多想了。   顾怀曲没再带上任何人,独自朝着战场的方向御剑赶过去。   ……   顾怀曲即便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也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大修之间的战场上灵流横飞,功法错综复杂。   仅仅过了一个时辰,鬼界已然呈现出弱势,一切进展都在仙魔两界的预料之内,但唯独不见郁承期的身影。   仙界有人见到顾怀曲出现在这,不免感到惊讶:“仙主,您不是留在营中了吗?怎么在这里?!”   顾怀曲冷冽的神情中透着几分焦急:“出了点事,来不及多说了。你可知道郁承期在哪?”   “尊上与鬼主单独一战,一个时辰前,朝着那个方向去了。”   那人给顾怀曲指了个路,顾怀曲毫不犹豫,立即朝着那边赶过去。   他沿着这条路,的确看到了打斗的痕迹,但空气中本该强势的气息与灵气已经消失殆尽,说明至少在一炷香以前,人就已经不见了。   顾怀曲沿着痕迹,接连追了三座山峰,始终没见到郁承期的踪迹。   直到在第四座山峰之上。   顾怀曲好巧不巧,竟在树林中见到了鬼主与敬山君。   他隐藏了气息,站在树后,眸色微变了变,清晰地见到了敬山君手中的那把剑。   猩红的,粘稠的……   鲜血沾满了剑身,血量之多,甚至染上整个剑柄,可见那一剑捅下去的时候用了多大的力气,恨不得将剑柄都刺进对方的血肉里。   顾怀曲看着那顺着剑尖不断滴落的血,只觉得心惊胆颤。   ……那一剑,被捅的人是谁?   郁承期吗?   顾怀曲垂在袖中的手掌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怒意涌动,隐隐快要化成实质。   他如今只有七成法力,可又实在忍不住心底的怒气,恨不得上去揪住那两个卑鄙小人的衣裳,质问郁承期在哪儿。   他知道鬼主和敬山君的修为不俗。   敬山君的修为,甚至与他如今不相上下。   顾怀曲竭力忍了忍,好不容易按捺住,却又听见鬼主森森地笑起来,对敬山君道:“算了,找不到也罢,回去吧。”   敬山君道:“就这么放虎归山?”   “他跑不了多远,说不定已经死了。”鬼主气定神闲。   又道:“何况无论是死是活,都妨碍不了我们。”   “只要将这座山封住,他无药可医,过不了多久就会死。届时只要我们放出消息,说鬼界已经将魔界帝尊擒住,再将和解契约交到那个仙主手里,一旦契成,仙魔两界二十年内都不敢再犯。”   敬山君皱皱眉:“可我们手中根本就没有人,没有证据,仙魔两界岂会就这么相信?”   “他们不相信也得相信!”鬼主看了他一眼,狡诈鄙薄地笑道,“那小子是自己送上门的,旁人都眼睁睁看见了。如今我们安然无恙,而他消失得无影无踪,等到这座山再用幻术封起来,魔界追踪不到他的痕迹,断然会关心则乱。”   “况且让他自己死了是最好。”   “人不是我们杀的,他自己死在逃跑的路上,便不能算在鬼界头上。”   敬山君眼中微动,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   点了点头,对鬼主的狡诈法子颇为认同。   鬼主继续道:“如此一来,魔界没有了帝尊,又会变成三年前群龙无首的模样。帝尊死了,底下的人相互推诿责任,推来推去,便会推到仙界身上。”   鬼主笑了笑:“到那时,仙魔两界又该落下龃龉,新仇旧怨一起算,对我鬼界而言,无疑又是件好事……”   “……”   顾怀曲躲在树后,听得一清二楚,眸中渐渐冷厉,恨意汹涌。   那两人边走边谈,逐渐快要走远了。   顾怀曲掌心凝起灵力化出长剑,忍无可忍地开始盘算着,若他现在突袭杀上去,获胜的几率能有多大。   然而就在这时候——   顾怀曲忽然觉得脚边有什么东西勾住了他的衣摆。   他警惕地低头看过去,却是意料之外的一怔。   视线之内,只见一只黑黢黢的猫崽。   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在这附近待多久了。   它此时神出鬼没的蹲在顾怀曲身后,见顾怀曲起了杀意,未免他一时冲动,便用爪子勾住他的衣袍,磨磨蹭蹭地顺着他的腿往上爬。   顾怀曲有些难以置信。   他还以为郁承期是用了什么计谋,躲过了鬼主和敬山君的追杀,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却倏而瞥到了猫崽身上的血迹,蓦地顿住了。   ——因为猫毛是黑色的,乍一看,上面的血色不甚分明。   但此时此刻,猫崽正勾着自己的衣裳,慢吞吞爬过的地方留下了一路血痕。   长长的一道。   血迹弥漫在雪白的衣袍上,将猩红色衬得极为刺目。   顾怀曲心口跟着揪紧了起来,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变得无比干涩。   半晌,才艰难吐出一个字:“你……”   猫崽状态有点打蔫,但仍旧努力攀上了他肩头。   一转眼,变成了人高马大的郁承期。   郁承期挂在顾怀曲背后,面色有些苍白,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顾怀曲身上。因为鬼主和敬山君还没走出太远,郁承期怕顾怀曲出声,及时捂住了他的嘴,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拽着他朝反方向走。   顾怀曲没说什么,目光落在郁承期胸口的那处剑伤上,皱着眉头,一瞬不瞬地紧盯着,脚步跟着他走。   郁承期流了太多血。   他的胸口被刺穿了。   可想而知,敬山君剑上的血的的确确就是他的。   郁承期没想到鬼主早就预备了这一手,早早将假冒的敬山君安插在了军营里,而真正的敬山君,始终用幻术隐藏在鬼主身边。   郁承期根本躲闪不开,在受了敬山君一剑以后,又差点中了鬼主那个卑鄙小人的控术,虽然勉强挣脱了,但精神多少受了点影响,眼下脑子昏沉发晕,视线阵阵泛黑,不大清醒。   郁承期强打着精神,一副身残志坚的模样,跌跌撞撞的拽着顾怀曲,实际上根本看不清东西。   ……而事情坏就坏在,顾怀曲本身对郁承期极其信任。   在见到他之后,顾怀曲警惕性有所松懈,表面虽然维持着敏锐警觉的样子,实则全部注意力都在郁承期的伤口上,若有所思的紧皱着眉,根本没看路。   郁承期拽着顾怀曲,双眼摸瞎。   两人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   片刻过后……   他们相继踩空,一前一后,笔直地从断崖摔了下去。   “咕咚”一声!   齐齐掉进水里,溅起一片巨大的水花!!   顾怀曲快速从水里扑腾起来,冒出头,呛了好几口水,使劲将沉甸甸的郁承期也拉出了水面,不解他怎么会往水里走:   “郁承期??!”   他还来不及发怒,视线往下一移,又慌慌忙忙地朝喊道:“你伤口泡水了!!” 第96章 战局(三)   郁承期掉进水里,反而驱散了控术留下的后遗症,清醒了不少。   他这么一清醒,胸口被剑刺穿的疼痛感变得格外清晰,轻吸了口气,甩了甩脑袋上的水,看见不远处就是岸边,拉上顾怀曲:“师尊,这边。”   两人游到岸边,过程中郁承期的血还在水里弥漫开来,变成淡淡的红。   顾怀曲心急如焚,上岸以后,第一时间去扯他的衣服:“快脱下来!”   牵扯到了伤口,郁承期轻轻“嘶”了声,虚弱无力地委在顾怀曲身上:“师尊,你下手好重。”   “……我不是有意的,我轻一些。”   顾怀曲略微慌张,皱紧了眉,放缓了动作。   他注意到郁承期的脸很苍白,就连唇色都褪尽了,衣襟和后背上全是血,自己的手也沾得全是血,伤口处还有鲜血在汩汩的不断渗出来。   顾怀曲不擅医术,因此手颤得格外厉害,将郁承期的衣裳脱下来,盯着那处狰狞的剑伤,有些无从下手。   但郁承期除了疼,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他如今修为极顶,就算被一剑捅了个对穿,轻易也不会死,只是血流得太多了,会有些虚弱。   顾怀曲带他在附近的草地里坐下,从乾坤囊里取了止血药,一板一眼地敷在郁承期的伤口上,再用灵力将药化开,皱着眉头认认真真地替他止血。   “别着急呀,徒儿又没什么大事。”   见他一脸紧张慎重,郁承期嗤笑了下,轻松沙哑的安慰了句。   顾怀曲抬眸瞪他,抿唇道:“这样还不叫大事吗?你没听到方才鬼主和敬山君的对话?他们要用结界封山,若是我没有来,你就算止住了血,可身体已经流失了太多灵力,破不开结界便会死在这里!”   郁承期仍是笑:“是,都是师尊救了我。”   顾怀曲皱眉:“我不是在跟你邀功。郁承期,你的伤口很重,还泡了水,我们现在得尽快找个医师给你疗伤……”   “不要。”   郁承期另有打算。   他现在确实虚弱得很,浑身失去了大半的灵力,呼吸起来都觉得困难,连最基础的凝气恐怕都做不成,体力随着血液一同流失了。   但这对于现在的郁承期而言,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就算伤口再重,也只是伤及皮肉,失了些血,稍加补救很快就能恢复。   顾怀曲道:“不要?为什么?”   郁承期不想说实话,耷拉着眼,觉得累了就靠在顾怀曲身上,语气懒洋洋的:“本尊要是这样回去,大家就都知道我被鬼主暗算啦,岂不是很丢脸。”   “你在说什么?”   顾怀曲瞪他一眼,取绷带的手都被气抖了。   郁承期脸皮比城墙还厚的人,该要脸的时候不知要脸,现在伤成这样,居然反倒害怕丢脸了!   顾怀曲都怀疑他被刺的不是胸口,而是脑子。   “我现在已经没事啦。”郁承期神态一如往常的慵懒,但嗓音仍然难掩疲惫沙哑,紧挨顾怀曲坐着,抱着顾怀曲的腰在他肩窝蹭了蹭,又指指自己血淋淋的胸口,“你看,这不是已经止住了吗?多歇一会就没事了。”   “…………”   没事个鬼!!!   顾怀曲见他这副故作轻松的姿态,更来气,但看在他伤得重的份上,顾怀曲还是抿唇忍了忍,一边将郁承期黏在自己身上碍事的手臂拿下去,一边轻手轻脚地给他缠绷带,沉冷问道:“郁承期,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是不是还有别的打算?”   郁承期顿了下,思忖道:“本尊只是记仇,所以想亲手抓住鬼主和敬山君,我若是现在回去疗伤,那就赶不上了。”   顾怀曲被气得不知说什么,将绷带缠了几圈,在侧面打了个结,抬眸瞥他,语气略带愠怒:“那你的伤怎么办?你伤成这样,想怎么亲手抓他们?”   此时顾怀曲清冽的嗓音听来分外冰冷。   郁承期面色苍白失血,令他看起来分外脆弱,看了看顾怀曲,嗓音虚弱可怜,似乎有些不满:“……师尊是不是又生我的气了?”   “徒儿被人暗算成这样,差点就死啦,想报仇不是很正常。何况我流了这么多血,师尊没哄过我一句也就罢了,现在还反过来教训我,师尊……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顾怀曲顿时一噎。   “我是在关心你……”   郁承期得理不饶人:“可是你对我很凶。”   “那是因为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伤成这样还想着报仇,实在太冒险……”   顾怀曲试图解释,但郁承期根本不听,抱紧顾怀曲,嗓音低哑的模糊重点:“但徒儿不仅是给自己报仇,也是为了仙魔两界……我险些把命搭进去,师尊为什么对我发火?”   “……”   郁承期的语气和神态面面俱到,令顾怀曲的愧疚感一时飙升到极点,立刻忘了问郁承期究竟想干什么。   顾怀曲隐约觉得不对劲,但又没想通,为难道:“……那,是我不好……我跟你道歉就是了。”   “不过在你灵力恢复之前,还是不能去找鬼主,太危险。”   “那若是我灵力恢复了呢?”   顾怀曲顿了顿,奇怪地看他:“怎么?你有立刻恢复的办法?”   郁承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低低笑了下,苍白的薄唇带着病气,半张脸埋在顾怀曲肩窝里,狭促道:“有是有,但不知师尊会不会介意……”   “……”   其实郁承期想到的办法很简单,对于顾怀曲而言也很下流——   就是他们之前一直提到的双修。   双修的最大功效,无疑就是助人恢复修为与灵力,尤其对郁承期这种只是因为区区皮肉之伤导致身体虚弱、灵力暂失的人,可谓立竿见影,效果极好。   在顾怀曲出现之前,郁承期本来还在想自己该怎么办,但方才一见到顾怀曲,郁承期立马就想到了这个对策,并且在脑子不清醒、两眼抓瞎的状态下,行动力达到了顶峰,不由分说地就想拽着顾怀曲找个地方双修。   但双修未遂……   多亏他中途掉进了水里。   顾怀曲听到这个办法,眸中微震,再次露出被雷劈过的表情。   他并非不同意跟郁承期双修。   而是因为此时此刻,光天化日,荒郊野外,幕天席地……   这无疑又是在挑战他的底线。   “我——”   顾怀曲张口想拒绝。   ……但又拒绝不出口。   他心中难安地想,郁承期是为了擒住鬼主才想出这个办法,况且现在伤得那么重,不得不出此下策……   不管郁承期是出于什么心理跟他提出这种要求,他好像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顾怀曲深深吸了口气,抿紧了唇,面颊渐渐憋红,又开始陷入反思。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这到底是为什么?!   “师尊?”   郁承期在旁边试探地勾着顾怀曲的手指。   他分明没笑,但眸底却泛着愉悦的狭光,轻声道:“你不说话,徒儿就当你同意啦。”   “不必多想,师尊这么做也是为了两界好呀。况且这里很偏僻,不会有人来,撑起结界就更没人能看到我们了。”   “……只是,还有另外一件事。我流了太多血,身体太累,动不了啦……”   “师尊,你能自己坐上来吗?”   顾怀曲:“…………” 第97章 战局(四)   顾怀曲耳根通红,忍辱负重,满脑子想着的都是慷慨就义,而郁承期显然比他乐在其中的多。   双修比他们平日要更费时间。   即便郁承期在周围布下了结界,但依然掩盖不了他们正在荒郊野岭那个那个的事实。   过程中,顾怀曲秉着“早做完早完事”的原则,一心帮着郁承期恢复灵力,想着早点结束,也能趁早将鬼主等人一网打尽,免得夜长梦多。   然而郁承期并不配合。   这套双修之法虽然来源于魔界,但原理跟通常的功法有些相似,顾怀曲领悟得很快,但没什么用。   时间全都浪费在了郁承期身上。   “你动作轻一点……将灵气凝聚在你伤口的位置,慢慢来,不要太多。”顾怀曲板着涨红的脸,一板一眼地指导。   “……”   但郁承期像个死活转不动脑筋的蠢徒弟,怎么教也不开窍。   顾怀曲皱了皱眉,呼吸渐乱,忍不住斥他:“我叫你慢一点……”   “灵气聚集在胸口的伤处,不要用在别的地方。”   “郁承期……你听见我说的没有?”   “……你个混账!!你的灵气在往哪里走??不要再往下了!!!”   ……   结束以后,顾怀曲像个兢兢业业进行教导、最终饱受弱智徒弟折磨的师尊一样,足足用了三个时辰,体内的灵力虽也跟着有所恢复,但精神上遭到了难以形容的摧残——枉他那么担心郁承期的伤势,这个混账竟然只顾着……!!   顾怀曲脸上诱人的潮红过了不知多久才消退下去,又气又恼的穿起了衣裳,紧抿着唇,满腹火气,但完全找不到宣泄口!   “ 师尊,我不是有意的。”   郁承期又开始了。   顾怀曲怒而打断:“你闭嘴,我不想听!”   好吧。   郁承期眯眸笑了笑,精神极好。   他气血与灵力恢复了七八成,甚至还带着几分餮足,打坐运转了一周天,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除了那处狰狞的剑伤无法依靠双修愈合之外,内在的灵气与力量竟都出奇的好转了不少。   顾怀曲整理好了衣裳,衣袍熨帖端整,转过头来看他:“现在就启程吧,我跟你一起去找鬼主,再晚就来不及了。”   “不必,我自己去就可以。”郁承期道,“有一件事,要另外交给师尊做。”   顾怀曲顿了顿:“何事?”   郁承期笑吟吟地朝他道:“方才在你来之前,我听到了鬼主和敬山君的对话,他们说在东边还潜藏了一支鬼兵,正在准备大阵,不知是做什么用的,但听起来应该很棘手。”   “!!”   顾怀曲心头一梗,难以理解地盯向他。   “你怎么不早说?”   战事要紧,郁承期方才还敢磨磨蹭蹭的用了三个时辰?!   郁承期懒洋洋道:“现在说应该也不晚。”   顾怀曲瞪他一眼,不想浪费时间争辩,两人立刻分道扬镳,一个朝着东边追查那支鬼兵,一个去追鬼主和敬山君。   临走之间,郁承期拽住顾怀曲,颇有点不舍。   想了想,他在顾怀曲唇上吻了片刻:“师尊,晚点见。”   ……   只是迟了三个时辰,战场上的氛围已经出现了巨变。   鬼主以为自己计策万无一失,已然向众人宣告自己擒住了魔界帝尊,敬山君手中那把血迹干涸的剑,足以证明事实。   郁承期消失的这三个时辰中,军中人心惶惶,仙魔两界的大修义愤填膺,暂时休战——众人信以为真。   毕竟谁也想不到,鬼主连这种谎话也敢撒,何况鬼界那帮人底气十足,让人想不信也难。   仙界众人不敢擅自定夺,得先找到顾怀曲再说。   休战期间,有人发出疑问:“仙主去了何处?方才他不是来了战场吗,有没有人见过他?”   “我见过!几个时辰前,他追着踪迹去找帝尊了。”   “可帝尊不都已经被抓住了?既然没找到人,仙主怎么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众人摇头表示不知,各个情绪沉重,等待着一个结果。   鬼界那边已经拟好了契约,派人送了过来。   仙魔两界的人接到这份契约,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的复杂。   鬼主在另一头放了话,态度十分明确,却也讽意十足:“本座的要求并不多,若想要你们的帝尊回来,只要签了这契,保证二十年内再也不犯我鬼界,各自相安无事便可。”   “这个条件,本座在开战之初就与你们提过,只是你们那位帝尊心高气傲,斩了我四位使臣,不肯接受。如今,本座依然还是这个要求,你们考虑清楚再来答复。”   他话中的意思显然是说仙魔两界“给脸不要脸”,好言相劝不听,偏要他来硬的。   态度极其傲慢。   这无疑是当众给了两界狠狠一耳光。   鬼主不仅手段下作无耻,事后竟还敢作为猖狂的资本,在一众大修面前耀武扬威。   两界修士的火气登时被激了起来,熔岩似的怒意滚烫。   当年仙魔大战,他们即便再怎么恩怨纠杂,但至少打得光明磊落!这鬼主当初蓄意挑拨离间也就罢了,如今还敢故作姿态,令他们蒙羞,简直奇耻大辱!!   仙魔两界的修士被气得团团转。   果真有人开始质疑了:“魔界的帝尊是怎么回事?!他堂堂一届帝尊,这么轻易就中了敌方的圈套,到头来还不是要两界一起替他蒙羞!他如此鲁莽行事,到底有没有摆清自己的身份?!!”   魔界修士闻言立马跟他吵了起来:“怎么?当初那个人质送来的时候,不是你仙界的人给他验明正身的吗?!事情败就败在这里,若不是因为他,帝尊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说到底,还是你仙界的责任!”   “呸,简直胡言乱语!又不是一个人的事,凭什么将锅全扣在仙界头上!!”   “……”   眼看着仙魔两方再次产生争执。   众人开始意识到——仙魔两界的和解算是功亏一篑了。   他们两界之间本就矛盾不小,这场战,本是他们相互试探、彼此信赖的第一步,却没想到适得其反,令两界的矛盾不减反增,今后怕是再无和解的可能。   众人唏嘘失望,耐心渐渐被耗尽。   就在这时,有修士急匆匆地跑进来,两眼放着光,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惊喜地指着身后道:“回……回来了!!”   众人心灰意冷,实在做不出表情:“谁回来了?……哦,仙主回来了?”   “不是,是帝尊……”   “帝尊回来了!!!”   众人:“?!!”   众人又惊又懵,齐刷刷地猛然站起身,来不及询问是真是假,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已经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本尊才走了多久,你们就耐不住心性开始内讧了?可真是教本尊失望……”   随着一阵喧哗四起,郁承期踏入结界,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一身金纹黑铠,胸口处有明显的剑伤,气色与神态却一如往常般慵懒棱厉,气定神闲,似乎没受丝毫影响。   “真的……真的是尊上?!!”修士们简直被惊喜砸昏了头脑。   鬼界放出的假消息不攻自破。   郁承期挑了挑眉,眼眸扫过众人喜出望外的脸,眯眸嗤道:“还愣着干什么?继续开战。”   “将鬼主捉住。本尊要活的。”   ……   仙魔两界撕毁了鬼界送来的狗屁契约,士气高涨,无数修士飞掠进鬼界的阵营,对着这群无耻之徒痛下狠手,借此泄愤!   战局再度扭转。   这场摧天灭地的大战持续了整整三日。   三日之内,无数山脉遭到冲击,碎石嶙峋,坍陷塌毁,鬼界彻底鱼死网破,山巅之下鬼兵千万,兵马交戈,山巅之上无数极顶大修交锋对决,万阵眩影冲天,山峦訇裂崩摧。   三界殊死一搏的厮杀导致天地混沌无光,犹如阴云重重,阵风乱象。方圆百里内的灵气枯竭,草木苍败枯萎,每一簇草丛上,似乎都染了干涸的血。   浓重的血腥气萦绕在山间。   经久不散。   鬼界被欺压得毫无还手之力,偏偏不久前,留在仙魔军营中的那群人听闻消息也赶了过来,截住了鬼界的后路。   韩城带着一支兵马拦住了敬山君的去路,亲手捉住了他。   而另一边的郁承期,也将鬼主碾压得无路可逃。   他看着鬼主那张难以置信,又悲戚绝望的脸,三日的厮杀到了尽头,总算觉得心头大悦。   这三日中,郁承期身上又添了几处可大可小的剑伤。   他原本半束的发髻已如泼墨般松散了,随风吹荡,身上带着浓重的血气,多了几处重伤,脸侧也有被剑阵划伤的几道细小血痕,更添几分棱厉阴沉。   一切将尽,捷报声犹如浪潮似的一波波的传来。   鬼界仅剩的九将悉数被抓。   其余大修纷纷落败。   鬼主落在了他们手里,一切已成定局。   郁承期立在山巅之上,令人不寒而栗的弯了弯眸,寒铓森凉,居高临下的垂着眼。   鬼主此时前所未有的狼狈,双目浑浊,已经有些辨不清人影。   他虚无地看着郁承期手中那把剑,自知已无退路。   擦了擦唇角的血迹,喉咙如被砂纸刮过,发出嘶哑破败的声音,抬头混沌地看向他:“……你有何条件?”   郁承期看着他。   偏了偏头,薄唇冷漠且毫无温度。   “条件?”   他漠然嗤了下,指尖漫不经心地轻轻敲着剑,发出脆响,淡淡道:“……师尊说,他不想看见当年仙魔大战的情景再度上演。”   “他希望你有所收敛,免得今后的仙魔两界与鬼界结下宿仇……所以,他叫本尊别杀了你。”   “但本尊不是很情愿。”   “……”   鬼主眉角抽了抽,眉目森寒地看他。   “……那么你待如何?”   郁承期故作思忖,讽漠地睨着他:“本尊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山巅上寒风凛冽,他一袭墨黑披风被吹得狂肆至极,转眸看着鬼主,薄唇微勾的笑了下,嗓音沉冷,令人没来由地脊背泛凉。   “只要你痛改前非,本尊愿意宽宏大量,不计前嫌,与鬼界和解。且条件很简单,只有三个。”   “其一便是……”   他眯了眯眸:“先承认你的罪行。”   话音落地,郁承期缓缓抬起手。   他不知何时取出了一件精巧特殊的法器。   那件法器上正嵌着一枚铜镜,于微薄的阳光下泛着淡金的荧光,闪过了鬼主的眼,令鬼主无端的密密麻麻泛起不安,枯老的手指攥紧了地上的泥土。   郁承期骨节分明的手指将法器托起来。   轻轻一掷。   抛向了上空。   ……   这边的三界之战已经临近尾声。   而另一边,陷入自我怀疑的顾仙师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他照着郁承期指给他的方向,追查了三日。郁承期说鬼界埋伏的鬼兵在东方,他就一路朝着东边寻找,包括正东、东南、东北,三个方向。   四处找了整整三天,没找到半点线索。   期间,他不断收到仙界递来的传讯,一直听着鬼界从奋力抵抗,到被逼得无路可退、束手无策,甚至这场战都快结束了,始终都没动用过那支传说中的鬼兵。   于是顾怀曲越来越怀疑,那支所谓的鬼兵是否真的存在。   直到现在。   ……顾仙师停下了追踪的脚步,漫无目的,坐在周围一片陌生的花海里,面露迷茫,不禁陷入了沉思。   他的第一反应是郁承期得到了假讯息。   也许是郁承期听错了,又或者那支鬼兵已经解散了,总而言之……他没找到。   就在顾仙师茫然不解的时候。   天边忽地有道光芒乍现。   就像是烟火窜上天空的那一瞬,灼眼的巨光划破天际,接着分成了千万点星芒,无数股细小的光泽就在这刹那飞散开来,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坠落。   这些光泽就如同柳絮一样,柔和轻缓的飘飘落下。   其中有一缕,竟一路朝着顾怀曲而来。   他们相隔甚远,因此那缕光泽飘了很久很久,努力的加速飞奔,最终落到了顾怀曲的掌心里。   而与此同时,得到它的不仅是顾怀曲。   还有不知多少缕同样的光芒,落在了每个不同的人手中。   他们将指尖落在它身上,轻轻一点,这缕光芒便开始无限扩大,最终幻化成了同样的一幅境象,清晰无比的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这幅境象所呈现的,便是当年的两界旧主——   吟风和经棠。 第98章 战局(五)   这是铜镜中保存下来的完整景象,记录着吟风和经棠当年大战的真正原因,内容虽与鬼主无关,但却足以让世人得知当年那场大战的起因究竟有多么可笑。   他们的先人用命作为交换,而吟风和经棠,却用什么回报了他们……   时至今日,铜镜中的内容顾怀曲也是第一次亲眼看见,他有些发怔,站在渺茫无垠的花海里,沉默无声的将这一切看完。   待到结束的时候,面前的境象又重新收束成了一点光芒,躺在他掌心里。   他思绪沉重。   可这并不算完。   下一刻,他忽然听到鬼主嘶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你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顾怀曲有些震惊。   郁承期懒洋洋的声音紧跟着传出来,回答道:“没什么。本尊只是为了说明仙魔两界这些年来,一是因为吟风经棠,二是因为你鬼界才会有如今这般龃龉罢了……既然有确凿的证据,当然要拿给大家看一看。”   顾怀曲有点发懵,用食指尖戳了戳手中那个光点,心中惊疑。   郁承期这是用了什么办法做出来的法器,竟然能给这么多人同时传递画面和声音?   这件法器肯定不是短短几日内做成的,他怕不是早就计划好了!   事实证明,郁承期的确是早就计划好了。   鬼主咬着牙,重重咳了几声,嗓音里似是带着血:“好……本座认了!本座当年的确有意挑拨过魔界与仙界的关系,包括这些年来,本座也做过不少,几年前出现在仙界的魔兽……那也是我的手笔!”   听到这番话的众人一阵唏嘘惊异,仙魔两界的人们愤懑难平,质疑声与骂声迭起,甚至从郁承期那边透过来,传到顾怀曲耳朵里。   那些和顾怀曲一样通过法器听到这番话的人,更是惊诧又气恨。   郁承期开始提他的第二个条件。   缓缓道:“那好。既然你想求得本尊和仙主的原谅,总该有些诚意罢?”   他眯了眯眸,嗓音中的笑意十分明显,虽是在面对着鬼主,但语气更像是说给众人听的:“实不相瞒,再过一月,本尊就该大婚啦。若是鬼主愿意真心诚意的给本尊和仙主奉上几句祝贺,本尊才好考虑该怎么与鬼界和解。”   “…………”   成婚?   谁和谁??!   众人的惊讶声顿时又变了。   他们紧盯着自己手中的光点,转头面面相觑,怀疑他们是不是集体中了鬼界的幻境!否则怎么会如此离奇怪诞?!   他们满脸写着“见鬼”二字。   听见这句话的顾怀曲也懵了半晌,脸颊极快地染上一抹绯红,托着光点的手掌都僵住了。   ……他要成婚了?   为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那边的鬼主面部一阵抽搐,怎么也没料到这个条件!   郁承期竟然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在擒住敌人首领的关键时刻,公然宣布婚期,还要对方献上贺词!!   这是人能做出的事吗??   简直杀人诛心般的教人无地自容!   为了苟住这条命,鬼主这张老脸索性也不要了。   他忍了又忍,硬生生从牙缝挤出来:“……那,就祝你们二人……”   郁承期抬起剑,用剑身危险十足地拍了拍他脸侧,眉眼冷淡讽漠的睨着他道:“祝谁?”   “……祝贺尊上和仙主,”鬼主拼命咽下这口气,脸色憋得青白,唇角还不断咳出血来,“新婚大喜,举案齐眉!”   郁承期勉强满意。   点了点头,淡漠瞥他:“好罢,既然鬼主有这般诚意,那本尊便向你索要一份贺礼。”   “将鬼界临近魔界最近的三座城池,赠予本尊,还有临近仙界最近的三座城池赠予仙主,再加上极品灵石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颗,黄金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两,珍稀异兽九千九百九十九只,极品法器九百九十九件,上品法器九千九百九十九件,上等药材灵草九十九类,鬼界特产九十九种。再命你的鬼界臣子们各抄写贺词九十九份,不得重复。还有……”   鬼主的脸色越来越差,愈渐难看惊异。   郁承期想了半天,沉吟了下,暂时想不出别的了,冷声宽宏大量道:“罢了,就先这样。”   “不知鬼主意下如何?”   “……”   鬼主面色铁青。   许是他见识短浅,他活了六十年,头一次见到有人在战场上广而告之的提出条件,生怕旁人不知他魔界帝尊小肚鸡肠似的,欺压得如此光明正大!!   条件还这么……这么……!!!   “本尊在问你话。”郁承期眯起眸,似笑非笑地催促他,“鬼主迟迟不答,莫非是诚意不够?”   此刻鬼界的众人反而在心里痛恨起了鬼主。   若不是因为他私自招惹仙魔两界,如今何来这场大战?   郁承期所要的这些东西,几乎掏空了鬼界一半的财力与资源,令鬼界这些年坐收的渔翁之利双倍奉还回去,顺带还以如此折辱的方式,狠狠在六界面前令鬼界抬不起头来!   他们损失的这些金钱与资源,还有战中折损的修士,不知要花多少年才能重新弥补。   叫他们如何不怨恨?!   鬼主咬了咬牙,忍着屈辱道:“好……我答应你!还有最后一个条件是什么,你一并说了罢!!”   他口气已是破罐破摔,惹得鬼界修士愈加震愕!   另一边的顾怀曲垂眸盯着那光点,抿了抿唇,神色安然,静静听着这一切。   他听到郁承期的声音一清二楚地从那边传来:“本尊,要你退位。”   “!!!”   众人哗然色变。   “退位?!”   鬼主满是褶皱的脸皮总算绷不住了,双眼如牛似的瞪着他,肺里传来粗重的呼吸声,眼神阴狠,似是恨不得用眼刀生扒了他的皮!   半晌,咬牙切齿道:“可我并无子嗣……你倒说说,谁能接替我鬼主之位?!”   鬼主没有子嗣。   因为鬼界的功法特殊,鬼界之人生来阴气极重,本就不利于怀上子嗣,而鬼主的修为已经达到巅峰,更是不可能再有后代。   但好在郁承期考虑周全,早就替他想好了法子。   “简单。”郁承期森森眯了眯眸,“你忘了吟风和经棠当年是如何留下的血脉了么?只要你仿照着他们二人,过不了几年,新的鬼主就能诞生啦……”   鬼主瞪大了眼眸,瞳孔骤缩俱颤,牙齿几乎咬出血来:“你是想……我挖出自己的灵脉?!”   鬼主心头恨极。   郁承期是当真心思狭隘,睚眦必报!   鬼主没了灵脉,就会和当年的经棠一样,短时间内并不会死,强劲的肉.体也能暂时承受他强大的修为,看起来与平时无异。可失去灵脉,单靠肉.身支撑,他到底撑不了多久。   最多一年,必死无疑。   郁承期到底还是想他死。   只不过郁承期用了一种更聪明的办法,给了他一条出路,既满足了顾怀曲所说的“放他一马”,又不动声色的把这条路给堵死了。   鬼主做的阴损事太多,郁承期要求他退位,这已经无可厚非。但退位之后又该由谁来继承?   若他不同意郁承期的办法,他就得另选一人。   若将位置交给旁系,鬼界必然会产生内乱,无数人恨恨难平,觊觎着挖出他的灵脉,他失了权势,到头来还是自身难保。   选择挖出灵脉,是他唯一的出路,也是死路。   鬼主面容枯槁,眼眸里尽是灰败的恨意,抬头森然盯着郁承期,心底分明怒意滔天,却被巨大的空缺与绝望所掩盖,眼里再也激不起半分星火……   他彻底败了。   ……   掌心的光点轻微晃动,没再传出声息。   顾怀曲眼睫微垂,心头阵阵热流滚烫。   他想他终于见识到了。   一个人即便恶劣、记仇、睚眦必报,却也能那么令人喜欢。   郁承期将当年吟风和经棠承受过的,一一奉还给了鬼主,将仙界和魔界承受过的,也一一奉还给了鬼界。   他那么大张旗鼓,声势浩大,姿态像个不折不扣的无耻魔头,让鬼界如此憋屈,纵使是顾怀曲,也挑不出他半点毛病,教两界无人不感到心头大快。   倘若当年那些被鬼界陷害的前辈们有在天之灵……   如今也该安心了。   顾怀曲良久没作声。   他眸中的色泽深沉温软,倏忽极浅的弯了弯唇,笑了下。   天色渐暗了。   光点在逐渐变暗的环境下显得更加明亮烁动。   那边已经没了声音,顾怀曲站起身,打算离开了。他正要将光点消去,但就在此时,又有声音从里面传了过来:   “本尊还有件事要宣布。”   顾怀曲顿住了动作。   “方才你们没听错,本尊和仙主早有约定,大战之后便会成婚啦。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因为本尊喜欢他,他也喜欢本尊。”   顾怀曲:“……”   “所以,下月十八便是本尊的大婚之日。”   “六界中人都可来参加婚宴,包括鬼界在内——不过在此之前,千万记得将你们的贺礼带上。”郁承期语气愉悦。   顾怀曲深深吸气,心头刚升起的暖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完全被羞耻代替。   这个郁承期……   他正觉得羞赧,郁承期忽然透过法器,相隔甚远的叫了他一声。   “师尊。”   无数人在听着,郁承期丝毫不怯,只是他不确定顾怀曲现在能否听到——毕竟顾怀曲听了他的话一路向着东走,肯定已经跑出很远了。   顿了顿,他道:“东边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鬼兵,我骗你的。因为我猜到你既然来了战场,就一定不愿意再回军营,所以只能出此下策。抱歉啦。”   “……”顾怀曲眼眸微异,胸中腾地冒火!   “徒儿以前说过,不想再看师尊奔波劳累了,这是最后一战,也是我想向你证明的一战。师尊再也不需要亲自来做,徒儿会将你想看到的全都一一做好。”   “况且……”他忽而又笑了笑,“战场这么危险,徒儿受伤不算什么,但师尊下月可是要跟我成婚的,若是受了伤,害我们的婚期延后可怎么办?”   顾怀曲:“……”   “啊,对了。”郁承期这才忽然想起来,语气狭促,但似乎心情极好。   他堂而皇之的将这些话公之于众,口吻有炫耀的意味,让人觉得他多半是故意的:“还有件事忘了跟师尊道歉。婚期是我私自定的,直到现在才跟你说。不过我们早就私定终身啦,师尊那么宽宏大量,想必也不会我的生气。”   “另外还有一事,仙魔两界有个习俗,据说婚前一月,两个人不能见面,否则很不吉利。”   “本尊虽不迷信,但是跟有关师尊的事当然要慎重。”   “所以……”   郁承期语气带笑,很容易让人想起他那张俊美又狎昵的脸。   低低地道:“师尊,等我一月,我们成婚之日再见啦。” 第99章 大结局·成婚   仙主要成婚了。   仙界从上到下渐渐都不得已接受了这个事实,虽然他们有些难以理解,但仙魔两界若能联姻,绝对是件天大的好事。   众人从四面八方赶来道贺,造成山路一时的拥堵,山海极巅的石阶险些被踏破,每日都有无数人前来献上贺礼。   只是在此期间,仙主本人从未露过面。   其实顾怀曲已经不在山海极巅了,这段时间,他一直暂住在仙魔两地交界处的一座别院。   原因无他——他不好意思再回去面对他座下的弟子。   他想不出来,倘若见到韩城等人他能对他们说些什么,怎么解释,因此只是给每个弟子留了一封信,希望他们各自安好。   如今他的弟子们已经长大了,都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镇宗弟子,今后也一定会成为名震八方的宗师,不需要他再手把手的教导。总归他们来日方长,等到他和郁承期在一起的事在人们心中逐渐淡化,也等到他自己的纠结逐渐解开,他们总还会像从前一样见面的。   这些信是由旁人转交到让清殿的弟子手中的。   五名弟子看完以后,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无言。   几人沉默了一会。   宋玥儿先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其实……我早就看出郁师兄对师尊不对劲了,毕竟师尊当年跟郁师兄那么亲近,他们如今……倒也不出意料。”   “至少我没觉得有什么心结,你们觉得呢?”   楚也若有所思的摸着下巴,轻咳道:“……我一向心怀宽广,当然也不至于有什么心结。况且我虽然从没想过他们能有今日,但那毕竟是我们师尊嘛,作为弟子,怎么都该鼎力支持,就算对象是郁承期,我们也得听从师尊的意愿……所以我没意见啊。”   他说完用手肘捅捅韩城,发问道:“大师兄,你呢?”   韩城垂着眼,温和而平静:“我自然也没意见。师尊和郁承期都是我的恩人,若不是他们,我不会有今日。”   宋玥儿抿抿嘴巴,努力忍住脸上的欣喜,又看向安逾和安策:“小师弟?”   两个小师弟向来天真纯澈,缓缓眨眼,一如既往的乖巧道:   “师尊和郁师兄,很好。”   “般配。”   得知不光是自己一个人这么想,宋玥儿顿时松了口气。   她笑起来,语气轻松道:“我就说嘛!师尊竟然把我们想的那么古板,还说什么各自安好,听起来像是要十年八年不与我们相见了一样,明明只是成了个婚而已……”   他们师尊还是没变,总是自顾自地感到愧疚,深觉自己不配为人师表,好像背叛了这帮弟子一样,想法一如既往的刻板又别扭。   每到这种时候,让清殿的这群弟子们都感到十分无奈又无措,无比希望他们师尊能受到一点点郁承期的熏陶——厚颜无耻,想开一点。   楚也轻“啧”了声,抬头望天,忽然想到一件事:“师尊既然不想见我们,那是不是说明……婚宴请帖也没我们的份了?”   “……”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   好像的确如此。   宋玥儿觉得又气又委屈,不高兴地撇嘴:“不管了!我们去找无泽长老磨一磨,肯定能拿到喜帖!不管师尊同不同意,我们先去见他再说!!”   让清殿五名弟子不谋而合,点点头,一致决定造反。   ……   另一边,一无所知的顾怀曲还在被迫挑选着他的婚服,在厚厚一摞图样中挑得眼花缭乱,快要昏了头。   他此时此刻正住在交界处的某座宅院里。   其实住在这个地方其实并不是他的本意,而是郁承期提的要求。   原因说来很多,总而言之,大概有两个。   第一,是这座宅院离他们新宫殿的地址很近。   新宫殿如今还在建造当中,很多东西都没有完善,郁承期想的又多,连刷个墙漆都要考虑顾怀曲喜不喜欢。一听说顾怀曲不想住在山海极巅,他立马动了念头,为了方便让顾怀曲随时监工,就让顾怀曲搬到了这来。   第二,顾怀曲住在这里,他们离得近了,很方便说话交谈。   ——郁承期始终秉持着他“婚前一月不见面”的原则,说不见面就不见面,绝对不与顾怀曲碰头。   但习俗里只说了不能见面。   说说话总是可以的吧?   于是他就继续沿用了那个神奇的法器,这次不再是将声音传给成千上百人听了,而是只给顾怀曲一人,每日不间断地对顾怀曲进行骚.扰。   顾怀曲这才知道,原来这件法器郁承期早就准备好了,为的就是在大战之日,将真相公之于众。这件法器不仅能同时向数千人传递声音与境象,也能当成普通的传音符使用,与对方沟通。   眼下,顾怀曲手里的这本图册就是郁承期派人送来的。   “师尊,你快看看,选好了没有?”   “……”   顾怀曲盯着图册,从来没遇到过这种难题。   过了好一会,他对着册子中花里胡哨的图样叹了口气:“我挑不出。都是一样的红色,分明也没多大区别,样式差不多就好……”   郁承期哄他:“可是师尊和我一辈子就成这一次婚呀,婚服那么重要,怎么能差不多就好?”   顾怀曲被他说服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挑。   郁承期相当体贴:“不如这样吧,师尊先休息一下,宫殿里正好来了一批新的牌匾,殿侧的水榭也建好了,还有西侧的暖阁与望月楼,不如一起去看看?”   郁承期说的“一起”,并不能算是真的一起。   他说这话的时候,人就在新宫殿里,宫人将足足三车的牌匾取出来,依次举在他面前,供他挑选。   郁承期平时不是个挑剔的人,并不怎么在意这些细节,但这是他跟顾怀曲一同居住的宫殿,必须要吹毛求疵,选出最好的。   因此,光是一座寝殿的牌匾,他就命人做了十几种样式,好看的留下,不好看的丢出去。而且最重要的,是得符合他师尊的口味,所以必须得叫顾怀曲亲自过目一遍。   郁承期的想法向来和普通人不一样。   他觉得这份聘礼必须要顾怀曲亲自过目才是最好的,尤其是他们的寝殿。   否则万一顾怀曲不喜欢呢?   “……”   顾怀曲无奈放下手中的图册,坐上了下人已经备好的马车。   自从大战结束以后闲下来,顾怀曲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在宅院和新宫之间来回跑,在郁承期乱七八糟的要求下挑这挑那。   很快,他到了新宫。   马车还没进大门,便有侍人跑在他前面,气喘吁吁地到郁承期跟前禀报:“尊上!仙主到了!”   郁承期一听,立马躲进了房里,大门紧闭,秉持原则,绝不看顾怀曲一眼。   等到顾怀曲过来,他问道:“师尊,怎么样?喜欢哪个?”   这些日顾怀曲已经习惯了,周围的侍人也都习惯了。   他认认真真看了一圈,思忖了好半晌也没给出答复。   顾怀曲没有逛街经验,非常缺乏挑东西的能力,但他做事从不敷衍,既然要做就会认认真真的做,最后当真在一堆牌匾里纠结了半天,挑出来一个:“……就这个吧。”   旁边的侍人如善从流,立马命人将顾怀曲挑好的牌匾挂上去,其他的全部运走丢掉。   顾怀曲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又克服了一道难题。   然而又听见郁承期紧接着道:“师尊,方才殿里的雕花隔断图样也送来了,顺便也看看罢?”   顾怀曲:“…………”   ……   顾怀曲经历了平生最纠结的一个月。   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一件火红的婚服也能做出那么多花样,一块牌匾能以不同的木材、字迹、雕刻工艺,做出数十种样式,以及平日根本不会仔细注意的镂空隔断,居然能雕出八百种花来。   除此以外,还有床榻桌椅木柜帷幔帘布等等……不过这种就只是小事了,反正一天换一套都不成问题。   相比顾怀曲,郁承期背着他盘算的东西其实更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远远要忙上一百倍。   毕竟,他还要费心思找药师,裁缝,和工匠呢。   .   转眼,终于到了大婚的那日。   当晚,仙魔交界处的夜空烟火不断,仿佛流星窜上漆夜,砰然炸开,爆发出耀眼的流光溢彩,绚烂夺目的阵光交织,将黑夜映成白昼。   钟鼓齐鸣,琴音澎湃。   一场盛大浩然的婚宴,在数十年前的人们无论如何也无法预料的欢贺下举行。   接近四十年的前尘旧怨,悲欢离合,世人的恩仇与怨怼,鲜血与离恨,一如朝暮眨眼,跨越了黑夜。   而世人身在此间,尚未察觉昨日已过,前尘皆死,只知今时今宵,他们在与昔日的仇族把酒言欢,同声道庆,什么旧日过往,似乎都被眼前的喜色冲淡了。   而这一日,郁承期也总算得偿所愿。   ——他总算知道,为何前人会有这样的习俗。   时隔整整一月,再见到顾怀曲,那双被喜红映衬的眼眸,有如黑夜沾满暖光下莹润的春露,一抬眼,柔和地撞向他心口,顺势也猛然冲进了他脑海里,怎么都挥之不去。   不知是不是思念太久的缘故。   他觉得,那天身穿喜服的顾怀曲格外格外好看。   他以为只有自己有这样的感觉,殊不知顾怀曲与他一样。   顾大仙师甚至第一次觉得自己独具慧眼。   他亲手挑选的那身喜服,穿在郁承期身上挺拔而修长,极其合适。   那个男人漆黑的眸里有光泽烁动,歪头朝他笑了笑,一袭火红衬得他唇红齿白,印刻在脑海里,好看得刺眼。   也是在那天。   郁承期和他的师尊交杯饮下了合卺酒。   波光潋滟。   的确是喜酒的红。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