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养成暴君后悔录》作者:城前   文案   韩时卿被捡到的小兔崽子吃干抹净并被害得家破人亡郁郁而终之后重生了,他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这只小兔崽子,可是他没想到这小兔崽子也重生了……   本文年下攻,属性渣,隐性小变态,会黑化,占有欲极强,总之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包含双重生,扮猪吃老虎,追妻火葬场,黑化,养成啥的,相爱相杀,是我喜欢的味道~ 第1章 把你揍成猪头   韩时卿重生了。   在知道自己重生回捡到江煜的前一天的那一刻,他抄起木架上的剑,不顾大哥二哥三姐错愕的表情,推开拦着他的贴身侍卫韩山,伞都没打,顶着瓢泼大雨冲出了门外。   韩时卿就这样从昌华坊的长街一路向东,踢踏着脏水,走到了东市的街角,从乞丐们躲雨的窝棚里把年仅十二岁,瘦骨嶙峋的江煜拽出来,一巴掌乎在少年脸上,又拽着他的衣领左右开弓,当着追上来的家人的面,顶着整个东市乞丐恐惧错愕的眼神,将小江煜打成了猪头。   接着他将人拖进了巷子里,拔出腰间的宝剑架在猪头江煜的脖子上,锋利的刀刃划破江煜隐藏在污泥下的细白皮肤,被雨水冲出一缕淡红。   这雨下的出奇的大,大到砸的人睁不开眼,撞在身上都能溅出水花。   韩时卿就这么保持着将刀架在江煜脖子上的动作,与江煜那双漆黑的眼睛对视,不过两个呼吸的时间便感觉到了酸涩,有什么东西从眼眶里滚出来,又被极快的水流冲散。   良久,只听得哐当一声,宝剑落地。   这位在将军府被宠上天的小少爷第一次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   回顾韩时卿的前世,十八岁之前过得富足安康,吃喝玩乐样样精通,问起永安城的百姓,没一个不知道镇北大将军家有个性子野的像驴的小少爷。   十八岁到二十六岁的八年里,他收养了个小乞丐,取名韩煜,天天搁在身边养着,就跟养了个宠物一样,玩闹的心思全部转移到了韩煜的身上,后来两人竟是暗生情愫,渐渐走到了一起。   可从二十六岁开始,直到他三十五岁死的那年,他的境遇可算是超乎想象的急转直下。先是蛮奴来袭,大哥二哥战死疆场,父亲遭官场小人诬陷,母亲病倒,入宫为妃的三姐久年无子,受到后宫势力的排挤针对。   远安帝听信奸臣谗言,刻意孤立曾经扶持他上位的镇北大将军,朝中势力分散,蛊惑圣听,整个官场乌烟瘴气。   就在这种情况愈演愈烈之时,韩煜突然站了出来,借着替镇北将军府讨回公道的理由带兵占领永安城,表明自己的皇子身份。   原来他就是在远安帝上位时被肃清的几位皇子之一,本名江煜,皇子中排行第九。   当年侥幸逃脱之后的江煜一心复仇,最后借着将军府这座跳板成功完成心中所愿,顺利登上帝王之位。   事已至此,一切真相大白。   江煜恨得不止是当今皇帝,更是曾经暗中带兵对皇子们赶尽杀绝的镇北大将军。   他的计划将韩时卿一家算了进去,韩时卿大哥二哥的死,导致三姐不孕的寒疾。   都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自始至终都在复仇,更是在继位后立刻将曾经肃清事件的涉及到的所有人都下了大狱,自然包括了将军府。   得知了真相的韩时卿无法接受现实,眼睁睁看着亲人们被江煜这么折磨,深刻的痛苦和罪恶感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自杀过几次,可江煜对他说,他若死了,便叫整个将军府给他陪葬。   于是他就那样苟延残喘地活着,直到旧疾复发,身体每况愈下,终究是死在了正月初八的雪天。   所以,带着记忆重生,韩时卿理清思路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把江煜杀了。   在江煜还没复仇之前杀了这个人。   让他没有机会,也不能再伤害自己的家人。   可是现在……   他发现。   他做不到。   他竟然做不到。   对这个披着羊皮的白眼狼,对这个将他逼入绝境的混蛋,他竟然还是下不了手。   上一世他到死都以为自己恨透了江煜,那时想着,如果有来世,如果可以重生,他一定要在江煜羽翼未丰的时候杀了他。   可现在呢……   他像个废物一样跪在地上哭着。   狼狈不堪。   ————   雨很大,砸在巷子的青砖上,啪的一声开了花,脏水浸透了韩时卿的青色衣摆,乌黑的发湿湿的贴着他的脸、脖颈和胸膛前的布料,让他看起来瘦削又脆弱,一点儿也不像平日里那个将整座永安城闹得鸡犬不宁的将军府小少爷。   跟来的人都吓傻了,甚至不知道这时候该做什么。   被晾在雨里的小江煜就那么站在原地看着坐在地上狼狈哭泣的男人,一双漆黑的眸子渐渐生出些光亮来,直至点亮了整张脸孔。   他伸出手去摸肿起的脸,刺痛从脸颊一直蔓延到心里,手掌一片火热。   仿佛感觉不到疼,江煜狠命地掐着自己的伤处,直到眼角泛泪。   他踉跄着往韩时卿的方向走了两步,然后不受控制地扑通一声跪在韩时卿的面前,先是笑,后来闷声哭起来。   像个疯子一样。   他发狠地咬着手指,咬出鲜红的液体,嘴里满是血腥味儿。   黑亮泛红的眼眸死死盯着韩时卿,不甚清醒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韩时卿还活着!   他没有死! 第2章 韩时卿这个人   韩时卿比江煜大六岁。   韩时卿死的时候三十五岁,那日正是新历五年正月初八,窗外飘着鹅毛大雪,江煜的寝殿底下铺了地龙,觉不出冷,他就坐在隔间外铺设的桌案前批折子,腿上盖了条稍显破旧的薄毯。   薄毯是他十五岁临入伍前,韩时卿亲手给他织的,说是北境寒冷,多条毯子,没坏处。   那时候江煜挺震惊的,毕竟韩时卿的性子他是知道的。   脾气野,心不静,好动不消停,就是韩靖宇老将军下令都不能让他安安静静待上半日时间。   这么个人竟然为了他去学女子才做的针织手艺,耐着性子给他织了一条薄毯。   那是江煜第一次对韩时卿动心,也是第一次承认韩时卿在他心里所占的位置,是相当重要的。   于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便他早已不再是那个为了军功上阵杀敌,从尸体堆里踩出一条血路的落魄皇子,这条毯子也没被他扔掉,就这么一直留在身边,天冷了就拿出来盖着,已经成了习惯。   前天是他的生辰,他去找过韩时卿,以为那人还能顾着往日情分,与他道一声好话,可惜并没有如愿。   他是被韩时卿骂出来的,小臂长的瓷枕砸在他额角,撞出一片青紫,落在地上碎成了几十片。   瘦的就剩一把骨头的男人因为太过用力跌下了床,却固执的不让他扶,只单手撑着床沿对他喊“畜生,你滚”。   那张曾经鲜活的面孔此时呈现出将死之人才会有的灰白之色,韩时卿红着眼睛,哑着嗓子只想叫他滚。   滚得越远越好。   面对这样的韩时卿,江煜当时只觉得恍惚。   他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到韩时卿,不是韩时卿记得的那个大雨天,而是更早,更早的时候。   他只有六岁,韩时卿十二岁,陪着韩靖宇将军进宫,一身青衣短打,头发扎成马尾,那是与这里锦衣华服的皇子们都不一样的打扮,足以让人眼前一亮。   江煜的母妃出身卑微,他又是早产儿,排行老九,比其他皇子的个头小上好多,在宫里少不了被欺负。   那天他被推下水,被众人嘲笑,狼狈不堪的时候,是韩时卿把他从水里捞了上来,上下扫了眼池子边上站着的七皇子和八皇子,用手比对了这俩人,毫不避讳地说道:“两位殿下以大欺小,以多欺少,无耻!”   他至今还记得七哥和八哥的脸色,可谓万分精彩。   只是他一个将军之子敢这么侮辱皇子,自然要受罚,领了二十板子,屁股差点儿开花。   被抬出宫里的时候江煜跑过去看他,却见他虽然脸色苍白,表情却依旧鲜活,一边嗷嗷叫疼,一边嚷嚷着,“小爷就是没错,你打死我我也没错!”   韩靖宇将军听到这话,眉头一皱,抽出腰间的短***就要往韩时卿的脖子上招呼,少年赶紧服软,大叫道,“爹!爹!儿子就是开个玩笑!您别当真!儿子错了!真错了!您先把刀放下!”   怂的一批。   把躲在一边的江煜都看笑了。   时过境迁,拜他所赐,彼时那个嚣张跋扈,个性鲜活的韩时卿早已消失不见,留给他的只这一具残破的躯壳与恨他入骨的灵魂。   那日之后,江煜便没再去看过韩时卿,直到正月初八的深夜,静心殿传来了韩时卿去世的消息。   几乎同时,江煜从梦中惊醒,出了满头的冷汗。   宫人来通秉消息,江煜安静地听完。   后来宫人问他要不要去看看韩时卿,江煜拒绝了。   他遣退宫人,缩回被子里,将自己裹紧了,闭上眼睛,却清醒到了天亮。   韩时卿是罪臣之子,自然不能厚葬,只草草裹了草席,埋在了永安城外的一处矮山上。   江煜给他立了碑,却没刻字。   就这样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年头,直到第六年的正月初八,三十五岁的江煜独自一个人,攥着一柄刻刀走出了皇宫,走出了永安城,爬上那座矮山,踩着刺目的白雪,跪在韩时卿的墓碑前,用冻僵的手指一笔一划地用力刻出那一行他一直想要刻的字。   “我的韩时卿”   他用的力道很重,由于天气太冷,手指多少有些颤抖,字迹倾斜,刻刀划破了手,有血渗进沟壑,触目惊心。   艰难刻完后,他细细地抚摸着墓碑上的纹路,想说的话一大堆,最终却一句都没说出口。   第二日金甲军寻到江煜的时候,只见他紧紧拥着那块石碑,身体早已僵硬,竟是活活冻死在了这荒郊野外。 第3章 跪下叫爸爸   雨哗啦啦地下。   韩时卿和江煜一个跪在地上捂着脸哭,一个啃着手指头又哭又笑,俩人身边围着一圈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乞丐们指指点点。   跟过来的韩时卿的大哥韩锦峰和二哥韩乙铭撑着伞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赶紧上前用伞把韩时卿罩进去。   韩时卿的大哥韩锦峰比他大了十二岁,二哥韩乙铭比他大了十岁,平日里都疼这个小弟疼的要命,谁都说不得骂不得,闯了祸也他们兜着,以至韩时卿自小就没受过什么气,也没因为什么事儿掉过眼泪,这次看到自家小弟哭成这副德行,这两个在北境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大男人第一次犯了难。   慌得不知道要说什么安慰的话才好。   “那个……额……小弟啊。”鉴于韩时卿哭的太惨,韩锦峰生怕自家小弟把嗓子哭哑,终于没忍住,指着那边神经病似得江煜问道:“这小子是谁啊?惹到你了吗?”   韩乙铭从旁听着,恶狠狠地接了一句,“要真是这小子害你哭成这样子,二哥替你办了他!”   说着还拍了拍自己腰侧悬着的佩刀,手搁在脖子前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这段时间北境安宁,这俩人便抽空回来了永安,但腰间悬佩刀的习惯却依旧没改,时刻跟兵器为伴,更添几分肃杀之气。   江煜比韩时卿更早冷静下来,他听清了韩锦峰与韩乙铭的话,目光扫向那二人,漆黑的眸子微微下垂,敛下情绪。   他对韩锦峰与韩乙铭的感情其实很复杂,前世如果没有这两人从战场上将他救起,他根本活不到称帝的那一天。   当初被蛮族围城,也是这二人拼死将他送出城,并嘱托他照顾好韩时卿。   可即便这样,他却直到最后都没有替镇北将军府正名。   不止是因为镇北大将军韩靖宇杀死了母妃,更是因为当初朝政不稳,几乎整个江氏王朝的人都知道镇北将军府是拥护先帝的左相派,若是不剥夺其兵权,恐难以令拥护他的右相派安心。   再次面对这两个人,江煜没剩多少的良心也难免生出些愧疚来。   只是现在更重要的问题摆在面前,为什么韩时卿会这么对他?   江煜虽然很快就接受了重生,还惊喜韩时卿还活在这个世界,但他无法接受韩时卿这么对他。   如果这次是让一切重来,那么韩时卿明明应该是在明天逛街的时候扛着把油纸伞,生龙活虎地站在落魄讨饭的自己面前,居高临下地对他说:“嘿,你这个小乞丐长得可真好看,以后就跟着小爷走呗,小爷养你!”   可现在,自己不仅被揍成了猪头,还目睹了韩时卿百年难得一遇的绝丑哭脸。   他觉得这事不对劲儿,非常不对劲儿。   那么现在只有一个可能。   韩时卿和他一样,也重生了。   带着对他刻骨的恨重生在了一切的开端,并对自己动了杀心。   韩锦峰和韩乙铭的声音传到韩时卿的耳朵里,韩锦峰的手按在肩头的感觉,是温热和宽厚,直冲到心里。   韩时卿如梦方醒,他抽噎着把手从脸上移开,目光转向身边的两个高大的男人,刚止住的眼泪又开始哗啦啦地往下掉。   “啊呀!小弟,你到底是在哭什么呀!”韩锦峰更慌了,英气的眉毛皱成一团。   “果然是这小子惹到你了对吧!”韩乙铭心头一紧,直接拔刀,一边喊一边要对着江煜砍过去,“让二哥给你出气!”   韩乙铭性子莽,说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这刀没留手,看样子是真要给江煜些颜色看看。   韩锦峰没拦着。   江煜抬眸瞅向韩时卿,正与看过来的韩时卿目光交汇。   一颗心猛地凉了下来。   那双眼睛里表露出的意思很明显。   韩时卿想让他死。   方才的痛哭与留恋仿佛镜花水月,拥有前世所有记忆的韩时卿永远不会原谅他。   可是,他会这么轻易放弃吗?   他会就这么甘心死在韩乙铭的刀下吗?   他江煜会把即将到手的,还活着的韩时卿再从手里放走吗?   答案当然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于是只见苍茫雨帘下,就在刀锋近在咫尺的瞬间,这货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做了个决定,而后猛地往前一扑,不偏不倚地抱住韩时卿的大腿,用尽全身力气大叫一声,“爹——!!!!” 第4章 尊严什么的不重要   略带稚嫩的凄惨喊叫响彻整个小巷。   那一瞬间。   刀,停了。   人,惊了。   韩锦峰手一抖伞都给吓掉了。   瓢泼大雨把他连同韩时卿浇了个透心凉。   饶是敌军在前都面不改色的韩乙铭张大嘴巴,握着刀的手僵住,错愕地看向用两根细瘦的胳膊死死抱着韩时卿大腿的小孩儿,心里狠狠地打了个突突。   半晌才找回声音,结结巴巴地问韩时卿,“小弟,他、他说的是真的吗?你、你什么时候有了个这么大的孩子?”   “对、对啊。”大哥韩锦峰也不顾衣服被淋湿了,捏着韩时卿的肩膀都在无意识地收紧,语气里除了难以置信,竟然还带了些谴责,“你老实和大哥说,你是不是趁我们不在的时候祸害了谁家的姑娘,孩子这么大了还让他苦哈哈地在外面讨饭,这可真是、真是造孽啊!”   说着,他拨开韩乙铭的刀,就要把江煜扶起来。   伸出半截的手被韩时卿拦住。   “等等,大哥、二哥。”韩时卿沙哑着嗓子开口,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才得以做到抑制住见到这二人喜极而泣的眼泪。   他虽然知道大哥二哥一遇到有关自己的事就容易智力退化,青红皂白不分,但这时候也不禁有点儿无奈想笑。   不管怎么说,能够再见到这么疼爱自己的家人,能够拥有这样健康的身体,能够为将来即将发生的不幸做准备,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重生。   这是上天对他的恩赐。   至于江煜……   韩时卿冷冷地瞥了眼扒着自己衣袍不放的瘦弱孩子,揪着江煜的衣领把人提起来,对韩锦峰问道:“大哥,依你的眼力,你觉得这小乞丐多大了?”   韩锦峰的理智稍稍回来了些,他定睛打量江煜。   一身灰扑扑的破烂麻衣,赤着脚,身长四尺多点儿,虽然手脚细长,身体瘦弱,但单看骨架,这孩子至少得有十岁的年纪了。   韩锦峰如实回答,“大概十岁左右。”   韩时卿笑了,他又问,“那大哥说一说我多大了?”   “啊。”韩锦峰突然明白过来,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答道,“小弟你前些时日刚过完六月初十的生辰,而今当是十八岁。”   十八岁能生出十几岁的孩子,纵然韩时卿再早熟也是断然不可能的。   “大哥,你也真是昏了头!”韩乙铭拍了下韩锦峰的肩膀,大笑道:“小弟对咱俩无话不谈,怎么可能欺负了人家姑娘都不说?我看这小乞丐就是个小骗子,不是个好种,欠教训!”   说着,他解气似得对着江煜的脑瓜顶拍了一巴掌,把江煜都打懵了半秒。   “他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韩时卿拎着江煜的衣领,将人提到身前,与那双漆黑的眼睛对视。   半晌才开口问道:“小乞丐,你为什么要对我喊爹?”   韩时卿和江煜不同。   江煜会在瞬间理清思路,判断出韩时卿的重生,但韩时卿向来就是无鬼神论者,他自己重生已经够离谱的了,他压根不会联想到江煜和他遇到了同样的情况。   不过他直觉现在的江煜和多年前他在街边捡到的那个小乞丐有些不同。   前世的江煜接近他一开始就带着目的,是自己被这孩子伪装出来的外在所骗,才着了道,被江煜耍的团团转,还让整个镇北将军府陷入了危机。   这次他相信自己不会再轻易受骗。   所以他要提前戳破江煜的所有伪装,即使不杀了他,也不能让江煜有把镇北将军府当登帝跳板的机会。   他要看江煜怎么回答。   他就不信他一个心理年龄三十五岁的人,还斗不过一个十二岁的小屁孩儿!   可是,事实证明,他错了。   有这么一种人,脸从来都是不重要的。   当他们认准一件事之后,尊严亦可以不要。   只见那瘦弱的少年,伸出细长的手指,两只手轻轻握住韩时卿揪着他领子的手,黑亮亮的眼睛在雨幕里眨啊眨,水汪汪的,极其纯真地看着他,声音委屈,“爹爹,您真的不要我了吗?”   他还尽力把脸贴上韩时卿的手,扁着嘴巴,“爹爹,娘亲去世之后,我找了您好久,今日终于找到您了,求求您,别不要我啊……”   他的模样像个痴儿,谈吐却清晰正常,还真让人一时分不清他是真傻还是假傻。   对方凉凉的皮肤贴着手,那细长的手指瘦的只剩骨头,让韩时卿觉得硌得慌。   他记得那时候刚把江煜带回将军府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瘦,一声不吭的,看到吃的就像饿狼,眼冒绿光,吃相难看的一点都不像一个曾经当过皇子的人,也就是那个吃相才让他坚信自己捡来的就是个普通小乞儿。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骗了十几年。   “爹爹,求求您了……”江煜毫无羞耻心地蹭韩时卿的手背,声音哭腔很重,“别不要我……”   其实说白了,他的眼泪也确实没掺多少假,整场戏下来,只有纯真的眼神是装的。   毕竟前世的时候他已经有好久没有近距离触碰到韩时卿的皮肤了。   他曾对这人用过强,导致韩时卿病情加重。   之后就一直小心翼翼,韩时卿让他滚,他就滚,不让他碰,他就不碰。   像现在这样,站在自己面前的,健康的韩时卿,鲜活的韩时卿,即便只摸到一只手,他就已经幸福到哭了,那眼泪都是喜极而泣的。   说白了有点变态,但江煜从不觉得自己变态就是了。   “小弟,这……”不得不说江煜的演技向来逼真,糙汉如韩锦峰都觉得心里发堵,忍不住问道:“你看这,这孩子好像认准你是他爹了,要不,我们把他带回去再做打算?”   他看了眼周围越围越多的看热闹的人,又加了句,“毕竟你和二弟都打了他,再让他这么胡言乱语下去,我们将军府是要被人诟病的呀。”   “大哥,我看这小子明显就是装的。”韩乙铭虽然心里也开始打鼓,可他还是站在韩时卿一边,认准江煜是个居心不轨的小混蛋,毕竟在他心里,敢让他小弟哭的,砍死都不为过。   韩锦峰皱眉,“他年纪还小,应该没那么多心机。”   韩时卿的手被蹭的发麻,恶心的感觉从手背一直渗透到脑瓜皮,他一甩手丢开江煜,瞅向跟来的随从韩山,“大哥说得对,不管他是不是装的,总在这里停留也不好,韩山,你将这小子的手脚绑了扛回府里,等晚上,我再好好问问他。”   听到这话,像个垃圾被扔在地上的江煜垂着头,借着乱发和雨水的遮挡,非常开心地笑了。 第5章 镇北将军府   韩时卿和江煜在巷子里闹腾的时候,将军府的马车已经到了,一妙龄女子撩开车帘,观相貌竟是与韩时卿极其相似,只是比之更多了几分女性的柔美。   她便是韩时卿的龙凤胎姐姐韩芸畅,只比韩时卿早出生半刻钟。   她对巷子里站着的人指着她这辆马车后面的那辆,催促道:“大哥二哥小弟,赶紧上车吧!阿爹阿娘让咱们赶紧回去呢!”   她是即将入宫的女子,本不该再出来抛头露面,可双胞胎之间的感应让她觉得韩时卿这次反常实在怪异,实在担心,便紧跟着出来了,现下见到狼狈的哥哥弟弟们,韩芸畅更确定了韩时卿确实遇上麻烦了。   “三姐……”韩时卿牢牢地盯着韩芸畅的脸,本来就红的眼睛又红了一圈。   在前世,被江煜关在静心殿的那几年,若不是韩芸畅常来看他,韩时卿觉得自己肯定会崩溃。   本身过得已经够苦的韩芸畅一点儿也没有怨过他,反倒在来看他的时候经常满眼带笑,还端着他最爱吃的槐花糕,拉着他的手开导他,只字不提导致将军府沦落那般下场的罪魁祸首就是韩时卿。   “小弟,你在那儿傻站着做什么?”韩芸畅示意韩时卿,“快点上车呀!”   “哦,好、好。”韩时卿回神,拉着大哥的手上了马车,坐好后才想起江煜还在外面,他对韩山招手,“你也上来。”   马车宽敞,坐下四个大男人外加一个小孩也不显得拥挤。   时至盛夏,天气虽热,但贸然淋了这么久的雨,本就身子骨弱的江煜肯定是受不住的。   毕竟他现在虽然重生了,但十二岁的他可不顶二十四岁称帝的他,长年挨饿受冻,整个人瘦的像麻杆,只一张脸还好看点儿,能够骗骗人,内里早就弱的不行了。   江煜只觉得浑身上下忽冷忽热的,脑袋也昏昏沉沉,心里登时明白自己这肯定是染上风寒,要开始发热了。   身旁是抱着剑的韩山,江煜看了那边坐着的韩时卿一眼,却正与那人对上眼,清楚地见着那双浅褐色的眸子里装满了对他深刻的厌恶与恨意。   江煜垂了头,打消了靠近韩时卿的念头。   韩时卿此时应是正在气头上,他即便借着生病去对那人身边扮可怜,也只会让韩时卿更讨厌他,对他们的关系没有任何帮助。   现在对于他唯一的优势就是韩时卿并不知道他重生了。   他得利用这一优势让韩时卿明白自己是无害的,让他重新信任自己。   这样的话,将军府的一切也能再次为他所用,只是为了得到韩时卿,他必须在称帝的策略上稍稍改动,至少要给两人之间留出一条路。   在江煜眼里,如果有个天平,那么权力的重量绝对是和韩时卿相等的。   他从小就对权力有种奇怪的热衷。   即便身为出身最卑微的皇子,他的野心也不曾输给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他深刻明白自己吃过的苦受过得罪,都是归结于手中没有实权。   如果他能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那么他便能将所有人踩在脚下,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所有东西。   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韩时卿死。   韩时卿死之后,他明白了韩时卿是他唯一用权力得不到的东西。   所以天平出现了。   韩时卿与皇权各占一边,缺一不可。   ————   大雨中,马车徐徐轧过青石路,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将军府,府里的下人去通报,不多时便见一行人鱼贯而出,为首的正是年近五十的镇北大将军韩靖宇,脸型方正,五官英挺,目含精光,不怒自威,不难看出年轻时杀伐果断的风采。   他旁边站的妇人身段纤长,簪珮用的很少,一张脸稍施粉黛,明明是四十多岁的年纪,却令人看不出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仍旧秀美平和,让人不由得产生亲近感。   她便是当今左相之女何怡然,韩靖宇明媒正娶的夫人,也是镇北将军府唯一的女主人。   韩锦峰、韩乙铭、韩芸畅和韩时卿都是她所生,皆是嫡出。   何怡然瞅见自家淋得浑身湿淋淋的三个儿子,惊得捂住嘴巴,赶紧招呼他们进去,吩咐了下人去烧水,准备干净爽利的衣服,又拿布巾亲自给韩时卿擦头发,拉着韩时卿到身边问东问西好一阵,等水烧好了才放他离开。   期间韩锦峰和韩乙铭向韩靖宇说明了小巷里发生的一切。   韩靖宇听完,眉毛都皱成了一团,表情吓人。   “卿儿平日虽是顽皮了点儿,却从不做欺压弱小之事,今日这般反常定是有什么内因。”   韩靖宇让韩锦峰和韩乙铭先去洗澡换衣,自己则撑了把伞来到了关押江煜的柴房。   江煜此时因为身体不适,正阖着眼倚着柴堆休息,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他立刻绷紧了神经,眼睛睁开条缝隙,正看到韩靖宇开了门走进来。   身形魁梧的男人将伞靠墙立着,江煜顺势闭眼。   现在是远安帝登基第五年,五年前那场皇室肃清事件,韩靖宇当着他的面杀死了他的母妃,虽然这些年他颠沛流离,模样也变了很多,但难保这人不会将他认出来。   记得前世的时候,韩靖宇对他的态度就不似将军府其他人那般亲近,如今韩时卿又拥有之前的所有记忆,若是那人真的狠心将自己的身份戳穿,那么他大概只有死路一条。   想到这儿,江煜眼睫微颤,竟忍不住猜测韩时卿会对他容忍到何种程度。   “睡着了?”韩靖宇走近江煜,观他脸上的红肿和淤青,皱了眉,手摸上去,皮肤滚烫,鼻息火热。   “没想到卿儿会对你下这么重的手。”   见韩靖宇似乎没认出他,还对他生了恻隐之心,江煜心思一转,继续保持呼吸平稳均匀,克制住眼珠的转动,微皱了眉,可怜地小声呓语道:“爹,娘,别不要我……”   韩靖宇闻言心中一梗。   他本着审问的念头来的,但见着江煜这惨状,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便暂且撇下对江煜的怀疑,叫了下人过来,给江煜换了身衣服,又差人叫来了大夫,给他看病熬药。   江煜全程装睡,心里却已经有了更为清醒的思路。   韩时卿没有暴露他的身份。   韩时卿也许比自己想的更在乎他。 第6章 曾经的江煜   韩时卿在烧好的热水里泡了很久,直到将雨水的寒气都泡出来,才起了身,穿好衣服,细细地擦自己垂到腰的长发,扫向屋中一人高的铜镜,见着里面反射的人影,目光微微发沉。   他的两个兄长相貌随了父亲韩靖宇,他和姐姐韩芸畅则是随了母亲何怡然。   何怡然曾经是永安城公认的美人,容貌自然差不了。   韩芸畅继承了何怡然的温婉柔美,韩时卿却在那份柔美上又渗透了几分艳丽。   他自幼眉间就生了一颗美人痣,在两道细眉正当中,是惹眼的绛红色,再加上那双形状漂亮的桃花眼,笑起来尤其好看。跑出去玩的时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的小女娃穿了男装出来逛街。   后来长大些,骨架长开,开始习武,才让眉宇间多了几分英气,至少不至于让旁人再认错了。   前世临死前,他瘦到脱形,皮包着骨头,头发干枯如杂草,一日梦醒,见着镜中的自己,还以为是从地府里爬出来厉鬼,委实恐怖。   而此时的镜中人长发垂鬓,是乌亮的黑色,皮肤白皙,面色红润,绛红色的美人痣点亮了整张脸。   他上前走了几步,抚上镜中的影子,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如果不是重生。   韩时卿都要忘记他也曾有过英姿飒爽,意气风发的年华。   十八岁的他,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将军府小少爷,所有人都疼他,所有人都让着他,所有人都宠着他。   一提到镇北将军府的名头,整个朝廷都得抖上三抖。   就是当今的远安帝都要敬他们几分。   这时候的自己,怎么也没想到十年后这里的一切都会被一个叫江煜的混蛋摧毁,而那个混蛋正是由他韩时卿一手领进门的。   吩咐府中下人撤了热水,韩时卿没有急着去找江煜,而是将那柄之前带出去的长剑拿出来,坐在桌前,用一块干布将上面的水珠擦干,又沾了些黄油,一点点给它上油。   镇北将军韩靖宇的儿子皆是自幼习武,韩时卿也一样。这把长剑是韩靖宇在他十二岁那年请了永安城的铸造大师陆启明着手锻造的一把好剑,名为青朗。   也是陪伴他这么多年的好搭档。   他心里有事的时候便喜欢擦擦青朗剑,头脑也会更清醒些。   韩时卿在梳理他对江煜的感情。   问他爱过江煜吗?   自然是爱过的。   从收养江煜,到被那小子告白,到战场上替那人挡了一刀,伤了心肺,落了病根,他一直是真心喜欢江煜的。   那时候江煜是他很重要的人,在他心里占据着和家人一样重要的地位。   所以在知道自己被江煜背叛的那一刻,他最先不是破口大骂,而是不敢相信,并且否认了江煜的背叛,他无数次开导自己,江煜肯定没那么重的心机。   江煜不是狼心狗肺的人,即便自己的父亲参与了那场皇室肃清事件,看在这些年将军府养育他的情分,他也不会对自己的家人赶尽杀绝。   可事实证明,江煜这人是没有心的。   他对韩时卿的感情能够和他对将军府的恨完全分离,冷静到可怕。   韩靖宇在新历二年被斩于西市,何怡然自饮毒酒,追随夫君而去。   镇北将军府韩大将军从此在永安城除名,一大家子的韩家人最后只剩了他韩时卿和姐姐韩芸畅。   江煜的狠绝毒辣一点点磨灭了韩时卿对他的喜欢。   所以直到最后万念俱灭,郁郁而终之时韩时卿都认为他该是恨透了江煜的。   可现在,江煜就站在他面前,手无缚鸡之力,瘦弱矮小,背后没有任何势力支持,除去在逃皇子的身份加持,这人一无所有。   只消他一个念头,就能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杀了江煜。   他却犹豫了。   今天江煜说的话也让他很在意。   平白无故抱着他的大腿喊爹,还用那双透亮的黑眸瞅着他,说的话就好像真的将自己当成了家人,寻求庇护,目光单纯,还充满了依赖和期待。   这样的江煜和上一世那个江煜不太一样。   前世江煜十二岁时虽然看起来也无害,但细想起来,眼中多少带着深藏的阴狠。   称帝之后的江煜彻底暴露本性,手段果决,狠厉毒辣,曾经拥护远安帝的左相一派全部被罢官抄家,流放北境,编入奴籍,世代不得再考取功名。   直接参与肃清事件的官员则是更惨。   株连九族,当街问斩,没一个能有好下场。   那时候的江煜一双黑眸深邃可怕,仿佛无时无刻都在算计着什么。   他没法把性格差异这么大的两个人联系到一起。   即便恨,他也暂时没办法做到对一个无害的孩子直接挥剑。   那该怎么办呢?   他又该如何对待江煜?   正想的出神,门外响起敲门声,韩山的声音透过门板传进来。   “小少爷,将军把那小乞丐带回了西厢房,还差人请了大夫过来,说是要给他诊治风寒。”   韩时卿心头一惊,皱了眉。   他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   他可是记得前世他爹可是将军府里唯一一个对江煜不冷不热的人啊?   莫非是江煜说了些什么?   想至此,他收了青朗剑,开了门,从韩山手里接了伞,湿发也没扎,便径自出了自己的院子,由韩山带路,向着西厢房的方向走去。 第7章 会考虑不杀你   韩时卿走过湿漉漉的青石路,目光扫过将军府里既熟悉又陌生的一草一木与亭台楼阁,心绪微微波动。   走廊的下人见了韩时卿皆俯身行礼,面露微笑,还有娇俏的丫头们对着他红了脸。   府中人人亲善,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花草植物照顾的清新漂亮,整座府宅人气鼎盛,生机盎然。   这才是他心中真正的将军府。   不会败落,不会穷途,不会走向末路。   这里承载着他的一切。   这次,他必须守护好自己的家人。   推开西厢房的门,将伞交给韩山,韩时卿由下人引着来到江煜的床边。   “卿儿,你来的正好。”韩靖宇招呼韩时卿到跟前,斟酌着语气开口询问,“你老实和爹说,这孩子到底是你什么人?”   “反正不是我儿子!”韩时卿生怕韩靖宇误会了什么,赶紧摆手澄清。   “这我当然看的出来!”韩靖宇拍了下他的脑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捋着自己的小胡子道,“你爹我眼睛不瞎,你俩年龄差在这里摆着,也就你那俩哥哥会信了那番说辞。”   “我是奇怪你为什么和他过意不去,睡了个午觉起来就跟中了邪似得顶着雨往外冲,见着他就打。”韩靖宇皱眉问道,“我听乙铭说,你还哭了,为什么要哭?难道这孩子是你心仪的姑娘所生?   “也不对呀,我看着你长大,也不见你对哪家大龄姑娘动心……”   “爹,哎,爹!”韩时卿见韩靖宇脑洞大开,眼见刹不住车了,赶紧打断他,“你别乱想行不行!”   韩大将军知道自己没猜中,满脸写着不高兴,问他,“那你自己说,你和这孩子到底是什么关系,又为什么打他?”   韩时卿盯着韩靖宇,有点想笑。   他这个爹虽然身担将军一职,也曾纵横疆场,上阵杀敌毫不留情,可对自家人却好的不得了,不然也不会一辈子就娶了何怡然一个女人,家里连个小妾和通房丫鬟都没有。   韩靖宇只在他们练武,学兵法,修骑马剑术时才会严格要求,平日里很多时候都可以不分尊卑的开玩笑。   有这样的爹无疑是幸福的,韩时卿虽觉得无奈,但心里却是暖的。   他没有急着回答韩靖宇的问题,而是看向床上闭着眼睛的江煜,问坐在床边的大夫,“大夫,他病得重吗?”   大夫闻言回答,“这位小少爷身形瘦弱,气血不足,应是长时间忍饥挨饿所致,今日淋了这么久的雨,寒气入体,而今发起了高烧,若是喝了老夫开的药还长时间不退烧,恐怕会烧坏脑袋,严重的可能造成痴傻。”   “哦,这样啊。”听到“痴傻”两个字,韩时卿眼睛亮了亮。   “爹,今日是我唐突了。”他缓声编排着谎话,“前几日儿子逛东市的时候与这小乞丐起了冲突,这几日越想越气,今日睡醒便一时冲动,跑去打了他一顿。”   “那他为什么管你叫爹?”韩靖宇不怎么信。   “大概是想搞坏我的名声。”韩靖宇自吹自擂,“毕竟你儿子我可是永安城里众多待嫁姑娘的心头好~要是被传出有这么大个儿子,岂不是要让姑娘们伤心欲绝?”   “那你为什么哭?”   “谁说我哭了?那是雨水进了眼睛!”   韩靖宇盯着自家小儿子红肿的眼圈,沉默了。   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说:“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也不问了,今日你当街殴打乞丐的事传出去肯定会对府里有影响,我这就派人去安抚那帮看热闹的,你以后自己也注意点儿,别再像今日这么冲动了!”   “嗯,儿子会注意的。”韩时卿推着韩靖宇离开,“我自己闯的祸自己负责善后,你就别在这儿跟我着急了,这小子我会照顾好,再把他送回去,不会落了人口舌。”   送走了韩靖宇和大夫,屋中就只剩了江煜,韩时卿与一直站在韩时卿身旁不远处的侍卫韩山。   “韩山。”韩时卿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目光打量着江煜,却是开口喊了韩山。   “属下在。”   “你去告诉采购药材的小厮,给这小子买的药都给我拿到这房里,我亲自给他熬。”他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毕竟我可要好好照顾他。”   “好好”俩字还被他咬的极重,听得床上装睡的江煜睫毛颤了颤,差点绷不住。   “属下遵命。”   等到韩山也走了,韩时卿脸上的笑容收敛,视线停留在江煜烧的通红的脸上,他当时打江煜用的力道不轻,导致他嘴上也有破口,眼周也破了小口,一张脸青青紫紫,看着有点可怜。   可这副模样并没有激起韩时卿的同情心。   韩时卿只在专心做着自己的思量。   “江煜。”许久,韩时卿盯着床上少年微微颤动的眼皮,意有所指地说:“如果你真的因为这场病烧成了傻子,我会考虑不杀你。” 第8章 留给我们的退路   屋子里静悄悄的,除却韩时卿说话时的极低回音,便只剩了二人的呼吸声。   韩时卿微微俯身,靠近江煜。   他伸出手轻轻捏了捏江煜肿起的脸,浅色的眸子里的光很亮。   “你没睡着吧?”他另一手托着腮帮,手肘撑着床沿,有意无意地加重了揉捏江煜脸颊的力道,咬重字音道出了江煜想要隐瞒的另一重身份。   “九皇子。”   江煜浑身一僵,韩时卿立刻察觉到了他肌肉的僵硬,嘴角勾起抹讽刺的笑。   “既然没睡着,就睁开眼睛吧。老这么憋着,可别把咱尊贵的九皇子给憋坏。”   自从进到西厢房的门,他便一直在用余光在观察江煜,一个人装睡的时候即便能保持呼吸时刻平稳,也不能长时间克制眼球的转动。   江煜一直在偷听他们的对话,即便发热到这么严重的程度,依旧在用顽强的意志力在强撑,单这一点就绝对不是一个连爹都能认错的痴儿做得出来的事。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韩时卿明白即使是十二岁的江煜,也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他得和江煜好好“谈谈”。   江煜被戳穿,心里只慌乱了一瞬,很快便又冷静下来。   他缓缓睁开眼睛,高热烧的他两眼发黑,他扶着床沿坐起身,向后倚着床栏,枯草一样的中长发挡住了半张脸,让他整个人显出了些许阴郁。   既然韩时卿已经叫出了他的名字,那么,他与这人再对峙,藏着掩着,哭爹喊娘已经没有用了。   他打算换一个方法。   “韩时卿,我认识你。”干裂苍白的嘴唇开合,江煜拨开挡住眼睛的头发,对着眼前的青年笑了笑,“镇北大将军韩靖宇的小儿子,生性不羁,快人快语,能文善武,才华出众,却甘于一辈子当个逍遥浪荡子……”   韩时卿拧眉,眼神复杂地看着江煜,“你什么意思?”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江煜想要收买他。   可是这样想又觉得有点可笑。   江煜一没财二没权,有的只是个在逃皇子的名号,他拿什么引诱自己帮他?   再说他当是知道镇北将军府归为左相派系,要是自己把江煜的身份公布,他爹第一个便会拔剑杀了江煜,一点余地都不会留。   果然还是年纪小,学来大人那一套虚张声势罢了。   可是江煜接下来说的话却完全颠覆了他的这套猜想。   只见那身形瘦弱的少年叹息一声,眸中似有水光攒动,“我是在羡慕你,羡慕你能够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我却要永远在被追杀的担惊受怕中度过余生。”   说到这儿,江煜顿了下,看向韩时卿,“今日遇到了你,我怕是真的要折在这里了,连余生都没有……”   他说的情真意切,眸子里的苦痛与悲戚似乎要溢出来,肩膀竟也跟着发抖,带出了两声咳嗽,整个人因为高热打了个摆子,委实可怜。   韩时卿静静地看着他,心里起了几层波澜。   他在想他要不要同情江煜。   人非草木,谁能做到真正的绝情?   可是江煜这个人,说的话十句有八句假,而且极擅长骗人,即便是十二岁的他,也会让曾经被骗的团团转的韩时卿感到难以信任。   “你想活吗?”半晌,韩时卿终于开口说了话。   江煜心中暗笑韩时卿对他果然容易心软。   他急忙点头,“想!”   “你还记得我方才说过的话吗?”韩时卿眸光微动,声音却平静,“今日你生的病,便是你的劫数,我不会给你药,若你能扛过去,不至于痴傻,那我便给你一笔盘缠,你自去逍遥,若你因这场病烧成了傻子,那我便留你在将军府吃住,养你余生。”   上一世他几次午夜梦回都在幻想如果江煜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小乞丐,他们是不是就可以携手走完余生。   所以,这一世若江煜当真痴傻,他愿意养他一辈子。   这是他留给江煜和自己唯一的退路。 第9章 我想喝水   “好。”江煜点头,眼中透露出的是感激的光,“谢谢你肯给我这个选择的机会。”   不管怎么说,听韩时卿的意思,应是不会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任何人了。这是对他能活下来的最大保障。   现在困扰他的是,韩时卿给的这两条选择,他究竟要选哪一个。   前世的这个时候,他已经规划好了自己的人生。   要想从低往上爬,他必须有个足够华丽的台阶。   兵行险道,从军入伍,若是有将军府的引荐,他日后的路必定好走百倍。   所以他找上了韩时卿……   远安帝的性格他清楚,刚愎自用,暴戾冲动,好大喜功,远贤亲佞,势力衰弱是迟早的事。   届时,羽翼丰盈的他便可趁虚而入,坐上那把宝座。   由于母妃是先帝从民间带来的风尘女子,没有任何背景,所以江煜自幼便见惯了皇室后宫的险恶。   教会他这些的不仅是那些后宫嫔妃与欺软怕硬的皇子,还有他的亲生母亲。   他的母亲看似软弱,背地里却也不是什么善茬,不然也不可能“顺利”把江煜生出来。   毕竟那时候可是有不少人想着让江煜胎死腹中,连母凭子贵的机会都不给她留。   江煜的母亲对他并不好,甚至说只把他当成个争权夺势的工具,在任何方面对他的要求都极其严格,做不好事的时候,非打即骂。   小时候的江煜袍子下经常是青青紫紫,一片连着一片。   可即便他再怎么努力,就出生时间来说还是晚了其他皇子太多。   没有背景,没有势力,没等他崛起,当今的远安帝便逼迫先帝退位,激进地接手皇权,发动了肃清事件。   一直虐待他的母妃也在混乱的屠杀中死在了韩靖宇的长剑下。   他永远记得,这个女人直到死都紧紧地挡着他藏身的木箱。   那双瞪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浓到化不开的不甘和怨念,在那一刻深深地印在了江煜的心上。   想至此,江煜心中已经有了选择。   他不会放弃将军府,也不会放弃韩时卿。   答案显而易见。   ————   临近夜幕,雨势却不见小,韩时卿从韩山手里接过小厮采购的药材,沉默了片刻,却是叫韩山把熬药用的简易灶台和煮药的工具一并带来了西厢。   他搬了张板凳,坐在灶台前,熟练地生火,拿着小扇,熬起了药。   他摆设灶台的地方与江煜的床隔着一道屏风,不远处窗户打开,烟飘出窗外一部分,却还是让江煜呛进去了一部分,引得他咳嗽了几声。   “你不是说不给我药吗?”做完选择的江煜稍微放松了些,神智被烧的有点迷糊,说出的话也带了些鼻音,沙哑软糯,“如今这又是做什么?”   他心中还是有那么点希冀的,希望韩时卿改变主意,对他更退一步。   可只见那在熬药的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噗嗤笑出了声。   “我只是在熬药,谁说这药就是给你熬的了?”韩时卿站起身,倚着屏风,小扇搭在肩膀,对江煜说:“我答应了阿爹要亲自给你熬药,自然要做做样子,告诉你,这药我熬好了就往外面一泼,雨那么大,肯定一冲就散,你想喝?没门!”   “……”江煜被他这话噎到,又咳嗽了几声,一张脸已然红的发紫了。   韩时卿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药一熬好,他便开了门,往门外一泼,边泼边嘟囔道:“给狗喝都不给你喝。”   熬了大半个时辰的治病良药就这么随着雨水散开,消失在淤泥里,渣都不剩。   夜更深了,高烧持续发酵,江煜只觉得整个脑袋瓜子嗡嗡的,身上又冷又热,眼球干涩,嘴巴也干的要命,声带抖了半天,才抖出一句不算完整的句子,“水……喝水……”   韩时卿就坐在床旁边的桌子前,啃着块将军府郝大厨最拿手的糖醋排骨嚼得津津有味,听到江煜猫叫似的请求,吐出根啃干净的骨头,拿筷子敲了敲桌沿,对江煜问道。   “你说什么?大点声儿,我听不清。”   “水……”江煜烧的都快不知道自己这是身在何处了,只能听到韩时卿在叫他,便又重复了一遍请求。   “时卿,我想喝水……”   韩时卿敲击桌沿的手一顿,一些久远的记忆涌上心头。   那是江煜去北境的第二年,率领小股骑兵去城外的山涧谷地探路,结果遭遇蛮族埋伏,二十人的小队几乎全灭,江煜不知所踪。   韩时卿听到这个消息,当即启程,跑死了三匹马,日夜兼程赶到北境。   当时所有人都说江煜死了,在那种情况下没可能还活着。   即便没死在蛮族的弯刀下,也躲不过山涧里那帮饿疯了的猛兽。   只有韩时卿不信,凭着一股冲劲钻进山涧里,红着眼睛,拼了命地找人,秉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信念,一直撑到在山洞里看到倚着石壁面色苍白的少年。   那时候的江煜与他对视,眸子里似是承载着星星点点的光,笑弯了去。   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时卿,我想喝水。” 第10章 没有韩时卿怎么活   记忆就到这里,韩时卿眸光稍暗,抿了抿唇,倒了杯温茶水,走到江煜床头,对着那张脸往前一泼,满杯的茶水便全洒在了江煜的脸上,一滴都不剩。   有些正冲进江煜的鼻孔,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不过也多亏这杯水,江煜快烧成浆糊的脑袋瓜子终于稍稍清醒了那么点儿。   他努力侧过身,压低咳嗽声,右耳朵嗡嗡作响,整个身体似乎在发出超出负荷的哀鸣。   他细瘦苍白的手撑着床沿,勉强将身子撑起一半,水滴顺着润湿的头发滴落,有部分滑进衣襟,在脖颈处留下浅浅的水痕,在摇曳的烛光下分外晶莹。   江煜心里不仅没有恼火,反倒还笑了笑。   他不是受虐狂,他只是觉得如今的韩时卿才是他想象中该有的样子。   “水来的很及时。”少年笑容真挚地抹了把脸,极好脾气地对韩时卿说:“要是能装在杯子里给我,就更好了。”   “……”韩时卿嘴角抽了抽,心里的气突然就给散了。   以前就是,在江煜身份暴露前,俩人还挺好的时候,即使有了矛盾,江煜也能用一句话就化解他所有的脾气。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韩时卿再恨江煜,现下人家都赔笑脸陪到这种程度了。   再说这还是不知道前世那些事情的十二岁江煜,于情于理,他和这一世的江煜斗气都不值当的。   想到这里,韩时卿转了身,抄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满满一杯茶,递给江煜,“喝吧,就这一杯,再想喝,自己倒,我先睡了。”   说罢他转了身,脱了鞋,去屏风隔起来的软塌上一趟,抱紧自己的小被子,翻了个身,没再说话了。   从江煜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露出屏风边缘的一截白袜子,有点可爱。   江煜瞅了眼木桌上的酒菜,又望了眼窗外的夜色,推测出此时应是已经到了亥时。   他摇头无奈地笑了笑,心道韩时卿这个爱吃宵夜的毛病可算是找回来了。   充满活力的韩时卿最喜欢吃东西,别人一天三顿饭,他能吃五顿。   这还不算上糕点零食,要是加上了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他那个食量几乎能赶上人家东洋来的摔跤大汉了。   可是前世韩时卿卧病在床的那几年,却吃得少睡得少,还经常做噩梦,要不抱着从将军府带出来的小被子,能整夜合不了眼。   现在见着韩时卿能吃能睡,江煜也算松了口气,从心里感到踏实。   他用指腹缓缓摩擦着茶杯的杯壁,将上面残留的韩时卿手指的余温揉进皮肤,而后咬着杯沿一饮而尽。   感觉恢复了些力气,江煜挪动双腿,向下光脚踩在地上,努力想站起身。   谁成想冷硬的石灰地与火热的皮肤相贴,激的他打了个寒战,脚下一软,险些跌倒。   江煜咬牙扶住床柱,轻晃了下脑袋,把眩晕感驱散,摸索着走到桌前,给自己又倒了杯茶,灌进肚子里。   又觉得不解渴,后来直接端起茶壶对嘴灌了整整一壶,才觉得那份燥热少了半分。   韩时卿吃相一向不好,摆好盘的菜总是被他扒拉的东倒西歪,净挑“长得好看”的吃。   尤其是排骨,他只吃看得顺眼的,被韩大将军训斥的时候也能找出一大堆歪理,比如“吃饭也要看眼缘”,“只有肥瘦相间,骨肉均匀的排骨才配进小爷的肚子里”等等。   目光锁在韩时卿用过的碗筷上,江煜瞥了眼屏风那边的白袜子,见袜子没动,便伸出手拿起了那双散落在桌上的木筷,轻车熟路地夹起一块瘦肉很多的排骨,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吃饭才会有力气,没有药的情况下他必须吃饭才能顶过去这场病。   虽然高烧让他的身体对进食产生本能的恶心感,可只要是韩时卿用过的碗筷,韩时卿吃过的东西,江煜无论何时看到都会食欲大增。   当初韩时卿和他在军营相处过一段时间,军粮告急,将士们的饭菜差的出奇,可江煜照样吃的津津有味。   就因为韩时卿在他旁边。   这样想起来,他那上一辈子,若是没有韩时卿,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 第11章 你就说你喊的   把饭菜咽进肚子里,江煜拿起桌上那壶韩时卿喝剩的竹叶青,起身从房间的架子上拿过干净的布巾,提着酒壶和布巾坐回床上时,额前已然出了层热汗。   他缩进床脚里,脱了上衣,用布巾沾酒,用力搓自己的脖颈和胸膛。   这是目前对他来说,最好的降温方法。   他知道持续高热的危险,那大夫说的话并不是玩笑。   就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若任由这样持续发热下去,烧成傻子是迟早的事,虽然那样就可以得到韩时卿的照顾。   但对于江煜来说,变成傻子还不如让他死了去。像个人偶一样活着,当真没什么意思。   装傻还行,真傻不行。   可自己给自己搓,始终达不到很好的效果,而且这事还特耗体力,没一会儿江煜就觉得手上没什么劲儿了,右耳朵的耳鸣也没消停过,他敏感的察觉到他对右边声音的听力减弱了。   将酒壶放到床下,江煜盖紧被子,将脑袋以下全部缩进去,强迫自己睡过去。   他已经把目前力所能及的事情都做了一遍,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但愿自己能熬过这场病。   夜更深了,西厢房隔着一堵墙就是昌华坊的街道,窗外传来丑时三刻的打更声。   屋中的红烛早已燃尽,屏风那一侧的白袜子动了动,韩时卿披着月光坐起了身。   他睡不着。   因为受到前世记忆的影响,他只要一闭眼就能看到亲人们悲戚的脸。   他能看到大哥二哥的头颅被蛮族挂在北境守城的城头上,鲜血淋漓。   三姐的巧笑嫣然变作重重的指责控诉。   会看到自己跪在西市的刑场前,对着即将被行刑的阿爹哀嚎痛哭。   “哈、哈……”脑子里的记忆揪成一团一团,缠绕在一起,韩时卿双目赤红,努力地喘气,眼泪滴在手背上,烫的烧手。   突然,他猛地给了自己右脸一巴掌,力道极重,又缓缓吐出几口浊气,眸子里这才清亮了些。   韩时卿知道,自己这大概是生了心病了。   从在刑场目睹阿爹死的那一刻,他便开始日日做噩梦,愧疚压得他抬不起头。   有一日他险些在梦里用双手把自己掐死,这还是伺候他的小太监与他说的。   “嘶……”嘴角撞到了牙齿,磕破了。   韩时卿舔了下破口,疼的缩了缩肩膀。   他下地穿鞋,知道自己铁定睡不着了,便来到江煜的床边,往椅子上一坐,就那么瞅着他。   瞅着瞅着,就把手伸出去了,两只手比划着江煜的脖子,小兔崽子。   要是现在掐死了这小子,那后面他铁定不用掐自己了。   以绝后患。   可是手上几次用力之后,韩时卿又收了回去。   和江煜皮肤相贴的触感告诉他,江煜这高烧怕是一时半会儿下不去了。江煜用的办法无疑是聪明的,用酒降温,吃了饭喝了水,还盖紧被子发汗,可这对于体质本就弱的他而言,也不过是增加点抵抗力,没别的用处。   让他自生自灭,也省的脏了自己的手。   用理由说服了自己,韩时卿又瞅了江煜几眼,站起身打开门走出了西厢房。   门外还是星夜,雨却已经停了,韩时卿低喊一声。   “韩山。”   “属下在。”他话音刚落,身着玄色短打的侍卫韩山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模样就好像一直待在这附近一样。   “去我房间帮我把青朗剑拿过来,在这院儿里陪我练练剑。”半圆的月亮低悬,柔和的月光洒了韩时卿满身满脸,衬得他俊雅出尘,唯独眉宇间比往日多了抹不符合年龄的愁色。   瞥见韩时卿嘴角的伤,韩山瞳仁缩了缩,问道:“少爷,您的嘴角……”   “没事,睡觉的时候摔到床下去,磕破的。”   想问的话被韩时卿一句话堵在喉间,韩山敏锐地察觉到自家主子变了。   可是他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该多问的决不能问,便应下,快步离开了。   片刻后,韩时卿从韩山手里接过青朗剑,将镶金嵌玉的剑鞘放到一旁,右手持剑,舞出一个漂亮的剑花,抬高,左腿在前,右腿在后微微弓起,矮下身体,面上漫上些肃杀之气,对着韩山说道。   “以往都是我进攻,你防守,这次你来进攻,我来防守。”   韩山是被父亲卖进将军府的奴隶,是没有户籍登记的黑户。吃惯了苦的人习惯将对他好的人当成家人,把这里认成自己的家。   所以当韩时卿的师父要求他成为韩时卿的影子时,他是心甘情愿的。   他此生的任务便是要保护好韩时卿的安全,他可以死,但小少爷绝不能伤到一根手指。   他自幼跟随韩时卿,年龄上只比韩时卿大了两岁,但相对于无忧无虑的韩时卿,他确实要坚毅了太多,身手也极强,但凡动手,必定是快狠准的杀招,防守还能保证不伤到韩时卿,若是进攻……   “少爷,我……”   “尽管来。”韩时卿知道他担心什么,便笑笑,道,“伤了我算我的。”   韩山自然不敢违背韩时卿的吩咐,只得拔出身侧的短刀,右腿发力,短刀划过空气,带动风声呼啸,对着韩时卿劈砍过去。   韩时卿退后半步,长剑横在身前,剑身朝上,挡住短刀的瞬间,借巧劲儿向上一顶,而后左手握住韩山的右手腕,右手长剑斩向韩山腰侧。   韩山反应极迅速,脚尖点地,身体迅速翻转,借力挣脱束缚,短刀再次抬高,直指韩时卿面门。   韩时卿身体后倾,腰背弯成一个漂亮的弧线,剑尖杵地,借力避开攻击,而后又一次格挡,稳稳地挡住了韩山的下一次劈砍。   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几十招过后,韩山竟然仍没有突破韩时卿的防守,短刀只斩断了对方的衣袖,伤不到他分毫。   墙外传来打更声,天边泛起鱼肚白,寅时初,即将迎来黎明。   出了一身汗的韩时卿望着那天色,心中有什么东西在发酵,又酸又涩,满满涨涨。   蓦地,他将青朗剑插在地上,对着那望不到边际的天空大吼起来。   “啊——————”   “啊——————”   “啊——————”   他就这么拼命喊,把喉咙喊得发疼,喊得惊起了整座将军府的飞鸟。   韩山在旁边看的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自家主子这是犯的什么病。   喊了快有半柱香的时间,韩时卿终于累了。   他不顾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剧烈地喘了会儿气之后,突然面色凝重地看向站在那边呆若木鸡的韩山,哑着嗓子开口道。   “韩山,如果我爹待会儿起来,问你谁喊的,你就说是你喊的。”   韩山:“……” 第12章 活着的感觉真好   韩时卿猜的没错,不过一会儿韩靖宇就披着件袍子,腰带都没系,气势汹汹地冲进了西厢。   韩山见状,迅速单膝跪地,垂了头,拱手拦在了韩靖宇前面。   “将军!是属下喊的!”   他沉声道:“吵醒了将军是属下有罪,属下会去东厢领罚!”   谁知韩靖宇理都没理他,径自绕过韩山,粗糙宽大的手掌展开,对着韩时卿的脑袋瓜子就是一下,骂道:“让你叫那么大声!大清早地,都把你娘吵醒了!”   他边打韩时卿边骂:“还敢让韩山帮你顶罪!长本事了啊?让你叫!让你叫!”   “哎呦,哎呦,爹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韩时卿被打的跳起来绕着院子跑,“是我错了,我再也不喊了,你别打我了!待会把我打傻了小心我娘找你算账!”   “还跟我提你娘!你个不孝子!”韩靖宇追在他屁股后面,“知不知道现在才几时?吵醒了你娘,今天你这顿揍免不了!”   韩山被这两个人夹在中间,眼见着太阳升起,淡金色的阳光照进小院儿,他迎着日照的方向细细地思虑着什么,良久,终于开口打破了两人无限转圈的循环。   他道:“将军,您该上朝了。”   韩靖宇:“!”   送走了自家爹,韩时卿投给韩山一个感激的目光。   “这是属下该做的。”韩山生来一张面瘫脸,虽然英俊,却给人一种不好接近的感觉,可韩时卿了解他其实是个很细心体贴的人。   韩靖宇离开后,韩时卿也收敛了情绪,他捡起插在砖缝里的青朗剑,抖掉上面的脏水和污泥,收剑入鞘,发出的铿锵声,清脆动听。   院子里设有石桌石墩,韩时卿把青朗放在桌上,自己则坐在石墩上瞅着远处的橙红色日头发起了呆。   那模样就真跟被韩靖宇打傻了一样。   韩山有点担心。   又过了好一会儿,太阳出来了大半边,金色撒了韩时卿满身,他似乎才回神,轻声说道。   “韩山,你知道吗,直到现在我才明白。”   笑容在他清俊的脸上展开,是别样的漂亮,他说:“活着的感觉,真好。”   韩山一愣,想要再问些什么,低头却又瞅见韩时卿仰头对他呲出一口白牙,笑道:“我饿了,要吃饭。”   话题太跳跃,韩山反应了一会儿才清醒,赶紧答道:“属下这就告诉厨房去准备。”   “去吧去吧~”韩时卿把手里的青朗剑递给韩山,“顺便帮我把青朗挂回剑架上去。”   赶走了韩山,韩时卿猫一样伸了个懒腰,又活动了活动因为剧烈运动而酸痛的四肢关节,走回了西厢房。   晚上刚下过雨,他又和韩山在外面切磋了那么久,早就弄的满身泥泞,西厢房里有给客人准备的衣服,他便站在屋子里一层层解了弄脏的衣服,露出瘦削却不干瘪的白皙后背,背脊线条极流畅,弧度优美,肌肉均匀,肩胛骨隐在耸动的乌发下,骨感漂亮。   江煜一夜梦醒,一睁眼,一偏头,刚好看到韩时卿的裸背正对着他,着实刺激。   身上热的难受,右耳嗡鸣,江煜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唇瓣,目光紧紧锁定在韩时卿裸露的皮肤上,干吞了口唾沫。   他舍不得移开眼睛。   这么火热的视线韩时卿自然会有所察觉,他穿好中衣,扭头正好与江煜对视。   “呦。”轻佻眉毛,韩时卿居高临下地对江煜打招呼,开口便是一句,“还没死呢?”   江煜:“……” 第13章 傻一辈子就好了   江煜知道韩时卿想让自己死,可是真切听到这话的时候,心里还是有那么点不舒服的。   可能是发烧太久了,把江煜的智力烧退化了,还烧出了点儿小情绪。   他把目光收回,转了身,脸朝着墙,留给韩时卿一个后背,不和他说话了。   只有十二岁的江煜后背瘦削,肩膀裹在白色的中衣里更显单薄。   韩时卿瞅着他的后背,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曾经那些搂着江煜睡觉的日子。   他睡觉的习惯不好,总喜欢搂着抱着什么东西,没捡到江煜之前是搂着自己的小被子,腿夹着被子骑上去,脸靠在上面睡。   捡到江煜之后,具有冬暖夏凉体质的江煜就顶替了小被子的位置,他就整夜抱着江煜睡觉,起初是头对头,后来江煜岁数大点儿了,坚决用后背对着他,久而久之也习惯了。   以至于后来有段时间,他一看到江煜的后背就犯困,有事没事就喜欢从后面抱住江煜蹭一蹭,打个哈欠之类的。   “哈……”这么想着,韩时卿真的打了个哈欠,一夜没睡的疲惫涌上脑海,搞得他眼睛泛酸,泪花攒动。   放弃穿剩下的衣服,韩时卿只着一件单衣又躺回了屏风外的软塌,把他娘亲手给他缝的碎花小被子抱进怀里,闭上眼睛,打算眯一会儿。   时间静悄悄地流淌,过了十几个呼吸的时间,韩时卿又猛地坐起了身。   他抱着小被子,面色凝重地绕过屏风,走到了江煜的床边。   此时江煜头昏脑涨,还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江煜?”韩时卿突然叫了他一声。   他声音太小,江煜一时没听清,也没睁眼。   可下一瞬,韩时卿身上那股清冽的冷香便压了过来,木床吱呀一声,能感觉青年的吐息离自己极近。   “江煜?”左耳韩时卿的声音清晰好听,江煜眼皮动都不动,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在猜韩时卿要做什么。   难道终于要下手了吗?   他要违背之前与自己定下的约定,致自己于死地了吗?   心中百转千回间,腰间突然伸过一只手臂,穿过他的腋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腰上,接着便是一条长腿压在他交叠的两条腿上。   他听到韩时卿缓缓吐气的声音,又听到韩时卿打哈欠的声音,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颈后,痒意透过皮肤一直钻到他的心坎里。   本就发热发胀的脑袋更晕了,江煜激动地眼睫轻颤,废了好大的心神才克制住自己身体的颤抖。   算起来,韩时卿已经有好多年没用这种姿势抱着他睡觉了。   不对,应该说自他坐上皇位那天,韩时卿便已经开始拒绝他的靠近,避他如蛇蝎,像今日这般亲密地对他,是江煜想都不敢想的。   发着高烧的江煜像个小火炉,大夏天的这么抱着肯定会觉得热,可韩时卿却像察觉不到一样,确认江煜又睡着了之后,他便兀自收紧了手臂,闭上眼睛,以极快的速度进入了梦乡。   习惯这种东西有的时候真的可怕。   他本该讨厌江煜讨厌的想把他弄死,可现在这家伙的后背却成了他最好的安眠神器。   实在讽刺。   临睡着前的那刻,韩时卿发自内心地希望江煜烧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连流鼻涕都需要别人给擦的那种。   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江煜当成小被子,抱着睡一辈子了。 第14章 我不想走   韩时卿这次睡得极沉,期间韩山端着早饭来过一次,见到韩时卿像只八爪鱼紧紧抱着江煜睡得口水直流的时候,一向面瘫的脸上出现了一道裂纹。   他将桌上昨天韩时卿吃剩的饭菜收拾装盘,再把热腾腾的白粥小菜和鸡蛋放在上面,上前轻轻推了下韩时卿的肩膀,喊了一声,“少爷,醒醒,早饭做好了。”   韩时卿睡得雷打不动,嘟囔了一声,用脸颊蹭了蹭江煜的头发,十足的亲昵。   韩山觉得这事有点不对头。   毕竟昨天自家少爷还对这小子喊打喊杀的,怎么今天突然就抱着对方睡觉了呢?   这转变也太快了吧?而且他跟随少爷多年,明白韩时卿睡觉的坏习惯,能被他当成被子抱着睡觉的就只有小的时候养的那只鸳鸯眼大白猫。   如此看来,即使少爷再怎么撇清关系,这小乞丐的身份都绝对不可能只是个和韩时卿没关系的小乞丐。   “少爷,饭菜我放在桌上了。”韩山贴近韩时卿的耳朵,说道:“巳时我会再来看一遍,若是凉了,我再去热。”   他俯身的那瞬间,江煜便醒了,注意到韩山亲昵的动作,不自觉冷下了脸。   靠的太近了……   前世的时候他便看韩时卿身边的韩山不顺眼。   因为韩时卿对韩山的信任甚至超过了自己,而且一想到韩山与韩时卿朝夕相处了几十年,他便觉心头火起,生出几分暴虐的想法。   要不是前世的韩山随韩乙铭死在了北境守城,他早晚也会除掉粘在韩时卿身边的这块狗皮膏药。   韩山只当他睡着了,与韩时卿交代完,便端着收好的木托盘出了房门。   江煜睁开因为高热而红血丝遍布的双眼,右耳的耳鸣已经好很多了,但他却有种怪异的感觉。   就好像右边耳朵的听到的声音比左耳小很多,听力比发烧前下降了不少。   这么想着,他轻轻坐起身,右手合上左手,在自己左耳朵边上拍了拍,停了会儿,又在右耳朵边上拍了拍。   他的脸色越发凝重。   窗外传来清脆的鸟鸣声,江煜伸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左耳,鸟鸣声戛然而止。   他抬开耳朵,声音才又回归。   手放下来的时候,有点抖。   冷静如江煜此时也有些想要苦笑。   右耳听不到了。   一只耳朵的听力完全丧失对一个需要行军打仗的人来说,是一场很恐怖的灾难。   这绝对不是个好消息。   但失聪已成事实,他不想接受也不行,比起伤春悲秋,不如先顾好眼前的事。   江煜从被子里钻出来,将被子团成一团小心翼翼地塞在韩时卿的怀里,见着青年一脸幸福地骑着被子呼呼大睡,没忍住凑上去轻轻吻了下韩时卿的额头。   而后细瘦的手指覆在韩时卿眉间的绛红色美人痣上,轻轻摸了两下。   他一直觉得韩时卿的相貌十分惊艳,尤其是这颗长得当当正正的美人痣,勾的人挪不开眼。   恋恋不舍地拿开手,江煜扶着床柱下床,脑袋还是又热又晕,他踩着鞋子缓步挪到桌前,端起韩山新换的热茶灌了几大口,而后毫不客气地将白粥从托盘里端出来,挪到自己跟前,就着小菜,不时看一眼床上的韩时卿,一口一口地把粥吃下了肚子。   吃饭能治病,不能不吃。   再说美色在前,即便让他吃整捅的白饭,他也吃得下去。   吃完了饭,江煜又上了床,轻手轻脚地把韩时卿抱着的被子展开,钻进去,背对着韩时卿摆好动作,还把人的手搭在自己腰上,扣紧了,舒舒服服地窝在韩时卿的怀里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可怜韩时卿睡到午时起来,见着桌上空荡荡,大喊大叫地把韩山找来,说韩山咋不给他准备饭,这把韩山委屈的。   这屋里就俩人,韩时卿瞅了瞅床上睡得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像是从没有醒过来的江煜,拧紧了眉毛。   最后这事不了了之,起身穿好衣服去正厅找一大家子人吃了午饭,席间自然少不了被追问江煜的情况。   他搪塞而过,只说了要自己照顾江煜,不让家人插手。   大哥韩锦峰早已成家,夫人是当今礼部尚书的长女。   他不能在将军府常住,吃过饭又与韩靖宇到书房谈了些北境边防的事,便离开了。   临走前还不放心地叮嘱韩时卿有什么事别憋着,告诉大哥,大哥帮你解决!   韩时卿挺感动的点了点头。   晌午过后,天又阴沉下来,与昨日一样的暴雨倾盆而下。   韩时卿搬了张小板凳坐在西厢房外的走廊上,托着腮看雨珠连成串顺着房檐往下落。   击打在青石砖上,溅出大片水花。   他就是在前世的这个时候捡到的江煜。   那时候的江煜瘦瘦小小,表情怯生生的,乖巧的让人心疼。   因为韩时卿出生的时候,何怡然岁数已经不小了,韩芸畅和韩时卿还是双胞胎,韩靖宇特意请来了萧神医给接生,就这样,还是废了好大力气才保住母子三人的平安。   后来韩靖宇说什么都不让何怡然再生孩子了,就连床笫之事也收敛了好多,这就导致韩时卿一直都是家里最小的。   他那时候就总想着要是自己也有个弟弟或者妹妹就好了,总是偷摸去求何怡然,然后再被气急败坏的韩靖宇给打出来。   之后韩时卿长大点儿,不再提这事了,这个心思却一直都没消失。   于是,那天他看到了江煜,也不怎么的,就看对眼了,晕头转向地把狼崽子领回了家,疼的跟亲弟弟一样,最后倒霉的却成了自己。   “哎……”长长叹了口气,韩时卿往背后大开的门里看了一眼,见江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过来了,也正在看着他。   “韩时卿,我好像不烧了。”因为右耳朵失聪,江煜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些,带了些嘶哑,与雨声交融到一起。   “我没傻。”他微微笑起来,说道:“但是我不想走,怎么办?” 第15章 想都别想   韩时卿愣了下。   而后缓缓的、深深地皱起了眉。   他从小板凳上站起来,走进屋子里,坐在江煜的床边,非常认真地看着他,问道:“九皇子,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此时此刻,他没有把江煜当成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而是把江煜当成了与自己拥有同样心智,心思甚至比之自己更缜密的对手来看待。   “你误会我了。”江煜模样颇有些委屈,他捏了捏自己的右耳朵,说话的声音有点大,“我虽然没烧傻,可是我烧聋了。”   他把手按在左耳,凭着感觉说出奇怪发音的字,“就是右耳,我听不到了。”   他说的很轻松,韩时卿的脸色却变了。   他自然知道听力对于江煜这种人的重要性,失去右耳听力,在战场上的存活率便是削掉了一半,这是相当危险的事。   “你在说谎。”韩时卿眯起眼睛,“你想让我可怜你。”   “我想让你可怜我是真的,可我没有说谎。”江煜在某种事情上其实是个分外“耿直”的人,他有想过要装成傻子死皮赖脸地缠着韩时卿,但前世的种种在脑中闪过,韩时卿说的那句话他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韩时卿问过他,到底对他说过几句真话。   韩时卿很讨厌自己骗他。   那么这一世他想换种方式来对待韩时卿,首先从尽量不说谎开始。   “所以你的意思是。”韩时卿顿了下,皱着眉问江煜,“你发烧,烧聋了耳朵,很可怜,所以我作为不给你药的‘罪魁祸首’,就必须把你留在将军府,把你当个宝贝一样照顾一辈子?”   韩时卿每说一句,江煜的眼睛便亮上一分,待到韩时卿说完,他忙不迭地点点头,对韩时卿的理解能力表达了十足的赞赏。   韩时卿嘴角抽了抽,而后蓦地,露出个笑容,他欺身压近江煜,修长温热的右手覆在江煜的额头上,两人的吐息交融在一起,空气逐渐升温。   “我看九皇子的烧怕是还没退,这时候正说胡话呢。”说罢,他直起身,手也收了回去,对门外喊了一声,“韩山!”   韩山疾步进门,拱手行礼,“属下在。”   “去老张头那儿取些银钱来交给我眼前这位‘债主’,今晚过后,我不想再在将军府看到他!”   “是!”韩山压下心底的疑问,退去办事。   韩时卿面沉如水,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一脸错愕的江煜,冷笑道:“我实话说了吧,九皇子你脑子里想的什么,我一清二楚,今日之所以不揭穿你的身份,只因念你岁数小,可怜。他日若再作纠缠,可就不是给你些银钱让你滚蛋那么轻松了。”   话毕,韩时卿不给江煜反应的时间便决绝地拂袖而去,再不看他一眼。 第16章 他的王朝   韩山是个非常尽忠职守的侍卫,主子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即使他知道江煜身体还没恢复,也不会有丝毫怜悯,当天晚上就按照韩时卿的吩咐取了整整一百两碎银装在钱袋里扔给江煜,毫不留情地把江煜推出了将军府的大门。   外面还下着雨,江煜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站在高大的府门外好久没缓过神来。   叹了口气,江煜挨着房檐下的台阶坐下,望着房檐上连成串滴落的雨珠,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以前的事。   现在是旧历七十七年,远安帝是江氏王朝的第三代皇帝,第一代皇帝推翻了前朝的统治,改国号为江,修改历法,轻徭薄税,在位四十二年,击退蛮族,收服南族,让江氏王朝发展壮大,史称江高祖。   后来继位的是远安帝的父亲明成帝韩晋元,坐享其成,治理国政资质平庸,但也无功无过,安安稳稳坐了三十年帝位,可唯独失策在了偏心眼儿上。   远安帝并未逼宫之时,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当今皇后的亲儿子,也是所有皇子中的大哥,可韩晋元并未立他为太子,而是因为疼爱祺贵妃,将祺贵妃的儿子四皇子立为了太子。   这就成了梗在远安帝心中的一根刺,也是他五年前逼宫的最主要原因。   因为远安帝继位靠的并不是正当手段,所以他便没有急着改历法,而是沿用旧历,并假传明成帝的禅位口谕,将其软禁在长岭山上的寺庙里,毫不客气地坐上了现在的位置,继而开始扫清一切有可能威胁自己帝位的障碍,发动了残忍的肃清事件。   然而当上皇帝的远安帝却并没有专心理政,而是成为了像他父亲一样坐吃山空的花架子。   就这几年他遍罗王朝三十五城的美女,纵情于歌舞声色,早朝说不上就不上,很多时候都是官员们起了个大早收拾妥当进宫等在殿内,一等就是半个时辰,再由细声细嗓的公公传话来说远安帝正在休息,只由内侍官收了折子,宣布退朝。   也不知道那些折子里的内容远安帝看进去了多少。   江煜七岁逃出皇宫,混进车队装载的马饲料里一路颠簸出城,那时候他想的是一定要活下来,只有活着才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将一身金贵衣服换给一个同岁的小乞丐,穿着草鞋涂黑脸,摸着黑向南走,路上经过一个小村庄,有对好心的老夫妇见他可怜,便邀他进门吃饭,留他住了一晚。   那是他第一次吃到那么难吃的饭,说是猪食都不为过。   草籽饼,绿野菜,粗糙的让人难以下咽,唯一让他熟悉的米粥里全是淡白色的清水,只有零星十几粒米,肉眼都可以数清。   那对老夫妇说连年大旱,粮食收成不好,朝廷那边不仅没有发下来赈灾的救命粮,就是那赋税都没减轻,他们活着已是不易,如今也只能用这些粗茶淡饭招待他,希望他别介意。   江煜自幼勤学好问,五岁便是个小书痴,在他母亲的严加管教下更是往脑子里填补了很多东西。   所以一些治国的道理他早就了熟于心,自是知道治国之道,应是以民为重,百姓若是连肚子都吃不饱,这个国家又当如何兴盛。   第二日,他辞别了这对老夫妇,去到万象城,洗干净自己被的脸,找了家不起眼的衣服铺子,用从宫里带的碎银,买了件得体的衣服,又去典当行,将宫变时胡乱捡到的玉镯便宜点当了,最后在老板没有反应过来他身份之前再次混进车队出了城。   这次他不再入城,而是恢复了乞丐装扮,一路向南,沿街乞讨,开始了长达五年的流浪。   这五年里他见识了很多次生死离别,他看过受到台风与洪水侵袭的南方村落,山洪爆发,岩石跌落,孩子的哭声响彻山谷,泥泞的路边瘫坐着抱着亲人尸体哭嚎的妇女老人。   他看过百姓跪在官府门口求官老爷发放赈灾粮食,跪了整整五天,却不见那大门打开一条缝隙。   他看过远安帝为了来南方避寒,大兴土木,将南族身强力壮的男人抓来修建华丽的观景楼。   那观景楼高三十二层,为了赶工,男人们夜以继日,不眠不休,最后楼盖起来了,死伤却无以计数。   五年,足够让江煜在脑海里把书本中展现的富足繁盛的江氏王朝全部颠覆。   他其实是个既聪明又自私的人。   皇位一直是他努力的目标,这些人的生死也与他无关。   但如果他真的坐上了那个位置,他不介意让这些百姓免受痛苦,重现曾经江氏王朝的太平盛世。   于是,流浪的最终目的地,他定为了永安城。   回到这座表面繁盛,内部腐朽的皇都,利用韩时卿和镇北将军府达到他的目标,创造属于他的王朝。   所以,其实前世的韩时卿没有说错,他对那人从一开始就是欺骗。 第17章 有多远滚多远   如果江煜没有记错的话,这次的大雨将会持续半月,届时北部十二城外,靠近越江中下游的粮田村庄将会遭遇有史以来最大的涝灾。   这次灾害因为离着永安城这座皇都不远,灾情又严重,远安帝若是处理不好,必成大患。   所以,远安帝现在即便再怎么昏庸,脑子还是有的,若是官员们坚持上奏,这事他也不会置之不理。   江煜的前世大概在今天往后数一个月后,远安帝会下令让工部派出都水监带人去勘察灾情,修补堤坝,疏通沟渠。   当时派出的都水监便是正四品官员王良,归顺于右相一派,也是帮助江煜上位的一颗小小棋子。   旧历七十二年,扶持远安帝上位的是左相一派,右相一派推崇的则是被封为太子的四皇子,后来远安帝登基,右相一派遭到严重打压,此时势力早已大不如前,在朝中也基本说不上话。   但江煜知道,如果给右相那个老家伙找到自己,他必定会想方设法地来支持自己,并把还年幼的自己当成傀儡培养,届时若是推翻远安帝,那这江氏王朝的名字便要改成他右相的“李”姓了。   所以,右相这根线他暂且还不能联系,但至少要透露给对方一些自己尚在人世的消息,让谋反的种子在他们心头扎根。   这般想着,江煜站起了身,掂了掂手里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嘴角勾起,笑了笑。   一个普通百姓一年的开销也不过十几两银子,韩时卿一下就给他一百两,这出手当真阔气,说明他对自己还是心软的。   他兀自回忆着韩时卿的模样,一直紧闭的将军府大门突然从内打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江煜立刻抬头去看,看清来人后,眸子里闪过失望的光。   “我是替少爷传话的。”面瘫脸的韩山手里攥着把油纸伞,递到江煜面前,“他说这伞给你,让你用完就帮他扔了,并且以后别再来找他,有多远滚多远,不然他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几乎在他接过伞的同一时间,韩山嘭的一声关上了门,劲风吹飞了江煜额前的碎发。   江煜:“……”   他将黄褐色的伞打开,目光在伞面上绘着的翠竹上停了片刻,蓦地想起了这伞正是前世韩时卿捡到他时为他撑的那把。   那时候韩时卿从居高临下的位置蹲下身,撑着伞捏了捏他脏兮兮的脸,笑着说:“小乞丐你放心,小爷不是什么坏人,就是缺个弟弟,我觉得你当我弟弟挺合适的,跟我走,我宠你。”   咯吱、咯吱……   左手抚过伞面上的绘制的翠竹,江煜握着伞柄的右手用力到发白,青色的血管突出覆盖在苍白瘦弱的手背上,看着有些可怖。   连这把伞都扔了。   韩时卿,你是真的想和我一刀两断吗。 第18章 入朝为官   韩山推开韩时卿房间的门时,看见韩时卿正坐在桌子前擦青朗剑。   “少爷您又在烦心什么?”韩山从小和韩时卿长大,知道他只有心不静的时候才会抱着柄青朗剑擦来擦去。   “是因为那个被赶出去的小乞丐吗?”   “跟他没关系。”韩时卿手一顿,补充道:“我只是在想这些年我是不是过得太悠闲了,无所事事地像个废物。”   “!”韩山震惊的瞪大了眼睛,面瘫脸都差点绷不住,他赶忙道:“少爷您别这么想!少爷你能文能武,非常优秀,虽然有点儿……有点儿……”   韩时卿扬眉,“有点什么?你有话就说,不必藏着掖着。”   “有点儿活泼好动,调皮闯祸,但这都遮挡不住您的才华,我韩山保证您绝对不是废物!”   韩山武夫出身,本就没读过几本书,让他传达几句话还好,像此时这般说出一大堆话,还是劝慰韩时卿的话,可真是难为他了。   “哈哈哈……”韩时卿被他窘迫的样子逗笑,两颊显出浅浅的梨涡,桃花眼弯成月牙,分外明媚。   韩山心头一动,默默垂下头,不敢再看韩时卿。   “我并没有妄自菲薄的意思。”韩时卿止了笑,收了青朗剑,缓缓说道:“我只是觉得我不能当一辈子将军府里无忧无虑的小少爷。   “我被大家庇护着长大,如今也应该为大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上一世他一直生活在爹娘兄长为他构筑的安全堡垒里,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吃喝玩乐,逍遥自在,直到大哥二哥战死沙场,父亲被奸臣陷害,他才幡然醒悟,自己原来这般没用,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重来一次,他必须要为这个家做些什么。   “我韩家满门皆是武将,却少有文臣。”韩时卿笑了笑,对韩山问道:“韩山,你觉得我考个功名,入朝为官如何?”   韩家人多是耿直性情,习武出身,往前数,先辈更是辅佐江高祖击退蛮族的得力干将。   他们子孙世代从军,守护北境十城,直到韩时卿这代都没人走科举考试入朝为官的。   也就是这个原因才导致韩靖宇稀里糊涂被扣了罪名,弄的君臣两心,让江煜这个小人趁虚而入,搅混了整个朝廷。   韩时卿天生聪明,思想活络,习得一身武艺,却也不惧与文臣打交道,韩家这一代他能打入朝廷内部,再适合不过。   “少爷当真想入朝为官?”韩山皱了眉。   “我听人说科举考试要学的东西特别多,少爷若想学,定要坐在书房里整日出不了门,这您哪里能受得了?”   在韩山的印象里,韩时卿还是那个坐不到半刻钟就像浑身长虱子一样浑身难受的小少爷,如今听他竟然要主动坐在书房里学习,打死他都不信。   韩时卿冲他眨眨眼睛,“这你放心,现在把我锁在屋子里半个月我都受得了。”   前世他被江煜锁在静心殿三年,生了三年的病,净在床上躺着了,多好动的性格也给掰正了,哪里还怕吃不了这点苦。   韩山无奈,只得去禀告韩靖宇与何怡然。   于是,第二天早晨起来,韩时卿要参加明年科举考试的消息就传遍了整座将军府。   何怡然吃早饭的时候,一脸担忧的把手覆在韩时卿的额头上,超级担心地问他,“我的卿儿呀,你是不是淋了雨也生病了?让娘看看发烧了没,发烧要赶紧看大夫啊!”   韩时卿握住自家亲娘的手,无奈道。   “娘,我没生病。”   “不可能没生病。”三姐韩芸畅舀了勺白粥放进嘴里,纤纤玉指指向韩时卿,“没生病的话,以你的性子又怎么可能会说出要参加科举考试的胡话来?”   “我真的没……”   “你三姐说得对!”何怡然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抬手便喊,“韩山!快请大夫过来给少爷看看!”   韩时卿:“……”   大夫前脚到,韩靖宇后脚就下了早朝跟着回来了。   进门张口对着韩时卿就是一句:“卿儿,听说你要参加科举,入朝为官?”   韩时卿以为韩靖宇也要兴师问罪,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叹了口气,道:“是啊,爹,我想入仕。”   “挺好!有志向!”没成想,韩靖宇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这才是我韩靖宇的儿子!”   他看了看身边要给韩时卿把脉的大夫,道:“把大夫送回去吧,帮我把永安城最好的教书先生请过来,助我儿金榜题名。”   “老爷,你是怎么了?真信这孩子的话呀?”何怡然一脸惊讶,“咱们卿儿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他能静下心来学那些枯燥的东西嘛?”   “夫人放心,我心里有数。”韩靖宇拉了拉何怡然的手,让她放心,而后看向身后的韩时卿,说道:“卿儿,你随我到书房来。”   ————   “坐吧。”韩靖宇让韩时卿与他面对面而坐,那双虎目紧紧盯着韩时卿,精光内敛。   “卿儿,这里只有你我,你与我说实话,你为何想要入朝为官?”   到底是自己的孩子,韩靖宇能够察觉出从前天开始,韩时卿就变得有些古怪了。   如果不是他天生不信什么鬼神,还真以为韩时卿被什么不好的东西缠上了。   韩时卿丝毫不惧韩靖宇的审视,他反问,“爹,那你与我也说实话,如今皇上待我韩家如何?”   韩靖宇面色一僵,冷声道,“你还小,不需要知道这些。”   “爹,我不小了。”韩时卿抿了抿唇,“您十八岁时已经成为了让蛮族闻风丧胆的少年将军,大哥十八岁时也跟着您上北境上阵杀敌,二哥十八岁时将北境十城的城防做的滴水不漏。我韩家为守护江氏王朝拼死拼活,最后却要落得奸臣口舌,这是我不想看到的。”   韩靖宇心里惊讶,“你成天只知道调皮捣蛋,惹是生非,为何会知道这些?”   韩时卿被噎住,心道自己这是重生了,但这事绝对不能对不相信怪力乱神的亲爹说出口,不然他怕自己得当场被韩靖宇一刀砍归西。   于是韩时卿故作一脸凝重,给自己扣了顶高帽子,“爹,您真当我平时那是惹是生非吗?我那是在打探消息啊,就说这永安城,我的眼线也是不少的。”   韩靖宇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韩时卿万分认真地与韩靖宇对视,“爹,信我。”   须臾,韩靖宇无奈一笑,大手向前,盖在韩时卿的脑袋瓜子上,揉乱了他的头发,“我的卿儿终于长大了,知道替我分担了,挺好,挺好。”   至此,韩时卿参加科举考试的计划彻底敲定。 第19章 月老庙   江煜这次没再纠缠韩时卿,他拿着韩山扔给他的钱袋,撑着黄褐色的油纸伞垂着头在雨中缓步行走,一路走过昌华坊的街道,横跨整个东市,拐入明德坊,再钻进僻静逼仄的小巷,最终在一处破落的小庙前停了下来。   小庙原是明德坊的百姓筹钱建的月老庙,许多青年男女都会来这里求姻缘,只要心诚,几乎都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后来明德坊扩建,工匠们来拆除这小庙,刚砸碎右半面房檐,大晴天的天边竟响起了阵阵惊雷声,不一会儿就下起了雨。   人们纷纷说是月老显灵,这月老庙不能拆,但明德坊扩建是先帝下旨,要在旁边修建哨楼,哨楼不能停止修建,所以工匠们就商量着将月老庙东边的住户全部遣散,哨楼往正东面稍稍再偏一些,这样便将这小庙留下来了。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月老庙香火鼎盛,直到远安帝登基。   远安帝不信神佛,觉得月老庙是无稽之谈,后来又有官员上奏祭拜月老的人太多,哨楼附近监管困难,于是他一道圣旨下来,禁止所有人再祭拜月老,五年之中也没有再对此庙进行过修缮,任凭其遭受风吹日晒,逐渐显出沧桑斑驳。   对此,江煜觉得应当好好谢谢自己这位哥哥。   因为,他在进入永安城之后便悄悄地把自己身上最重要的东西藏在了此处。   前两年这里还有京城守卫银甲军看着,后来见百姓们真的不在来祭拜,便收了兵,去别处站岗了。   所以江煜出入此地简直易如反掌。   走进庙里,江煜收了伞,将其倚着墙放,而后抬眼望向那尊泥塑彩绘,手持缠绕红绳木杖的白胡子老翁,目光沉沉。   “月老,以前永安城的人都说你灵验,我不信。”   他言:“可现在重生一次,我却不得不承认这许是你给我的机会。”   新历五年正月十五,韩时卿死去的第七天,上元节,举国欢庆,整座皇宫张灯结彩,大摆宴席,席间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江煜在众官员的奉承下大笑着喝了很多酒,酒气熏得他双目迷离,脸颊通红,最后竟是于笑声中落了泪。   宴席过后的深夜,亥时三刻,江煜提着佩剑与酒壶出了宫。   经过几年的摸索,整个永安城的格局早就被他了熟于心,他依着记忆找到这座被明德坊百姓推崇的月老庙,将路上喝光酒水的酒壶狠命一扔,砸碎在门框上,而后晃晃悠悠地走进庙里,望着那尊月老像,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却又扑通一声跪在了脏兮兮的蒲团上。   “月老啊!神仙——!是神仙对吧?管得了姻缘对吧?”他像个醉汉,语无伦次地边说边用手指一会儿指着自己,一会儿指着天空,“我你认识吧?我是江氏王朝的皇帝!是九五之尊!是这世间最厉害的人,可你…你为什么把我给忘了啊……”   他一开始嚣张的语气越来越低,最后竟是低到卑微的程度,“你怎么就……把我给忘了呢……”   他垂着头,跪坐在地上,由于喝了太多酒,脑子已经不大清醒,心中对韩时卿的思念一窝蜂的涌上来,堂堂七尺男儿竟是像个孩子一样不可控制地大哭起来。   这几日他一直不信韩时卿已经死了,只道是他生气了,不想见自己,宫人们没得到他的命令,不敢动韩时卿的尸体,一直放在静心殿,以为这样就能永远自欺欺人下去。   月光皎洁如水,清清冷冷,照进小庙里,倾泄了跪在地上的男人一身。   “月老……我想要韩时卿,我只想、只想要……韩时卿……”江煜哽咽着对月老像拜下去,就像抓着棵救命稻草一样给月老磕头,“求你、求你把韩时卿还给我……”   江煜摇了摇头,将过往的记忆甩去,对着月老像恭敬地拜了拜,而后走到泥塑的脚掌位置,在其踩着的铜皮台面后方抠了两下,打开了一个一指宽,两指长的暗格,露出里面那块鼓鼓囊囊的黄色绸缎。   江煜拿出绸缎,打开,入眼的是一块温润洁白的上好羊脂玉雕件,雕刻成如意的形状,雕工细致,在如意的背面可以看到篆刻的小字。   正是江煜的“煜”字。   这块玉是江煜出生时先帝赐给他的,从小带到大,是唯一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手指抚过如意的纹路,确定玉雕完好,江煜将其重新用黄色绸缎包好放进暗格,再从钱袋里拿出十两银子,把钱袋也放进了暗格。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乞丐,拿着这么多钱财,早晚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他需在永安城待到都水监王良出城,这段时间住在客栈里,十两银子足够。   至于之后要如何接近韩时卿,他还得再做计划。 第20章 小人韩煜   再说韩时卿那边,既然决定了要参加科举考试,就必须要全力以赴了。   只是这科举考试可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他之前逍遥惯了,并没有深究这考试的规矩,如今见到那筛选流程,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差点就反悔不想考了。   江氏王朝的科举考试是先让学生参加一年一次的考试考取童生,再由童生考取秀才,成了秀才的第三年再去考举人,考完举人转年才能考贡生,贡生发榜之后五天,合格者再去参加殿试,由皇帝审阅试卷,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称为状元、榜眼、探花;二甲赐同进士出身。   这家伙,若是一通考下来至少要用四五年,这还不算上学习的时间,还得说都能过。   韩时卿十分丧气,瞅着眼前堆的半人高的书册,还没看呢,脑仁就开始隐隐泛疼。   “少爷,您放心。”韩山知道韩时卿在想什么,他赶紧把今早得到的消息告诉自家少爷,“左相大人已经联系了主持历年乡试(江氏王朝三十五城每个城范围内的考试,江氏王朝的城池面积非常大,包含城外的村镇,相当于一个省)的翰林学士李岩李大人,他说以您的才华和在嗯……”   说到这儿,韩山停顿了下,才继续说道:“和您在永安城的名望,可以直接获得秀才的评级,到时候可以有资格参加明年九月的永安城乡试。”   “这还行!”韩时卿一听这话,乐了,“还是我外公办事痛快,省了好多麻烦!改天要好好谢谢他老人家。”   提到左相,韩时卿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江煜。   当初的将军府有多惨,左相府只会比他更惨。   江煜为了安抚将他推上皇位的右相一派,把将军府连同左相府直接连锅端了。   可叹左相何正兴堂堂三朝元老,最后却落得个于大牢中孤独病死的凄苦下场,并且在他病逝之后,江煜将关于左相的史书全部改写,给其扣上了一顶谋乱朝政的罪名,让他背负着骂名入土难安。   江煜啊江煜,有的时候韩时卿真想拿把刀插进江煜的胸口,破开血肉骨头,看看里面是不是空的。   这几日接连大雨,韩靖宇体谅先生往返辛苦,便将韩时卿的学习时间改为了隔一天上半天,先生每到上课的日子便申时来到府里,未时离开,算算时间,应该也快到了。   韩时卿放下手里的书卷,推开书房的窗户,一抬腿便轻巧地坐在了宽平的窗框上,开始百无聊赖地伸手……揪那棵大槐树垂到窗前的叶子。   人人都说槐树与官位相连,是三公宰辅的象征,也是科举吉兆的象征,将军府书房这棵槐树有些年头了,如今刚好应了韩时卿参加科举的念想,图个吉利。   再说韩时卿从小就爱吃槐花糕,枯燥的学习中有棵大槐树作陪对他来说也挺不错的。   想一想,到时候槐花盛开,阵阵花香飘进书房,可真惬意。   思绪至此,韩时卿笑了笑,正巧被冲进院子里的韩山撞见。   心头猛地跳快了一下,韩山压下悸动,上前与韩时卿说道。   “少爷,先生出了点事……”   韩时卿听他语气古怪,随即问道:“出了什么事?”   “他被一群小乞丐堵在门外进不来了……其实也不是堵在门外,是他自己停了……”   听到乞丐这个词,韩时卿嘴角抽了抽,心里蓦地涌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跳下窗户,找来油纸伞,与韩山说:“走,带我去看看。”   等到了将军府门外,见着那个浑身是伤,半抱着先生大腿被其他小乞丐拳打脚踢的江煜,韩时卿闭了闭眼,又深吸了口气才压制住把那王八蛋一脚踹开的念头,只冷笑着看台阶下的江某人演戏。   “你们这些孩子,做什么要这样打他?”韩靖宇给韩时卿找来的教书先生名为卢德申,曾任职翰林院大学士,还当过科举考试的主考官,后来年岁大了,便退了官职,教起了学生,如今在朝为官的青年人才有不少还是他教出来的。   他为人和善,每逢节日都会拿出自己府中的粮食施舍城中乞丐,穷人。所以这些小乞丐有两个还是他面熟的,见到他们这么欺负江煜,自然没办法坐视不理。   谁知那些小乞丐根本就不理会卢德申,反倒是一把抓住江煜的衣服领子,甩给他一巴掌,恶狠狠地说道。   “你这臭小子,快把银子交出来!”   “没有……我真的没有银子……”江煜这几天刚养出点人色的脸此时又被打的嘴角破裂,红红肿肿,在大雨的冲刷下,他浑身湿透,脸色,唇色皆惨白,看着像是被小乞丐吓破了胆,十分可怜。   “我那天看到你拿着一袋子银钱!还敢说没有!找打!”   说着,眼睛一瞪,又是一巴掌打下去,把江煜打倒在泥水里,开始上脚踢。   他身边的同伴也跟着边骂边踢江煜,“今天不把钱交出来,就把你打死,尸体丢到东市肉场喂狗!”   “不想死就赶紧说把钱藏在哪儿了!”   “快说!”   江煜抱着脑袋艰难地往卢德申那边挪,细瘦的手指紧紧抓着老人的裤脚,抬头的时候,那双湿润可怜的眼睛正隔着雨幕与老人对视。   他小声向卢德申求救,语气里包含着满满对生的渴望,“大人,救我,救救我……”   卢德申今年已经五十六岁了,孙子刚好和江煜一般大,此时被江煜这般恳求,一颗心登时软了。   于是,他冷下脸来,对身边跟随他的侍从吩咐道:“宇通!给老夫将这帮逞凶作恶的小子赶走!”   那高大的侍从听令,动手赶人,等到把乞丐们都赶走了,卢德申把伞交给侍从,亲自俯身扶起“弱不禁风”“浑身是伤”“无比可怜”江煜,拍拍他的肩膀说道:“那帮小子都是混人,今日既是没从你身上得到好处,他日定饶不了你,我看你生的聪慧,我身边正缺个伶俐的书童,你看你愿不愿意伺候我这个老家伙,留在我身边?”   他用的都是问句,语气温和亲善,一下子就让身前狼狈的小乞丐江煜双目湿润,哭了出来。   他扑通一声跪下,对卢德申拜下,“呜呜……感谢大人救命之恩,小人韩煜以后必定尽心尽力服侍大人!用一生来报答大人!”   因为右耳失聪,雨又大,江煜用的声音几乎是喊出来的,让那将军府台阶上站着的青年听得清清楚楚。   一时间,韩时卿只想笑。   他也真的笑了出来,并且还为眼前这场谋划的天衣无缝的闹剧轻轻鼓了鼓掌。   韩煜?   可真是有脸了。 第21章 死了也甩不掉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江煜会自称“韩煜”,但这称呼却确确实实地与前世韩时卿收养江煜之后给他取的名字一模一样,这样的巧合让韩时卿心里不由得升起一份怀疑。   怀疑江煜也重生了。   可这念头只闪过一瞬,便被韩时卿排除了。   因为在他印象中,江煜如果重生则必定会第一时间认出自己的重生,他也必定知道自己恨不得杀了他,所以不可能再像现在这样用热脸贴冷屁股,拼命往将军府凑。   除非他脑子有病。   只是他没想到江煜不但脑子有病,而且还病的不清。   “先生。”想归想,既然见到了先生,该有的礼数不能丢。   韩时卿走下台阶去对卢德申行了个礼,话里有话地说道:“我知先生您心善,可您与这小乞丐只今日这一面之缘,就收了他做书童,恐怕不好吧?”   说着他喊身后的韩山,“韩山,咱们府里应是还有几个聪明伶俐的书童,待会儿带给先生看看……”   “不用了。”卢德申打断他的话,笑着摇了摇头,“他看着不像会做坏事的孩子。”   韩时卿:“……”   不像会做坏事的孩子?   应该是不像会做好事的孩子吧?   但卢德申这么坚持,韩时卿也不好无凭无据就说江煜是在演戏博取人同情,只得将人恭恭敬敬地请进门,末了,还得咬牙切齿地让下人们准备热水和换洗的干衣,送江煜去沐浴更衣。   毕竟师命不可违,既然卢德申这么护着江煜,他只得对那人好言声色,有气也得憋进肚子里。   客房里,江煜把自己整个身子浸到浴桶里,享受着被热水包裹的温暖,等待寒气从骨头缝里排出去。   他伸出手掌按了按肋骨的位置,那块皮肤青紫相见,显然受了不轻的伤。   “嘶……咳咳咳咳、咳咳……”因为触碰,他倒吸了口气,却不小心着热水呛了嗓子,引得本就伤风没好的喉咙疼的厉害,剧烈咳嗽起来。   好半天才平复咳嗽,江煜喘着气,有些狼狈地笑了笑。   这一世他为了接近韩时卿可是没少糟蹋自己这副身体,右耳聋了,肋骨险些被不知轻重的小乞丐们踢断,一张脸更是连翻两次破相,任谁看都觉得惨。   说起来这次机会还是韩时卿给他制造的。   毕竟前世的韩时卿可没说要参加科举,更别提请先生来家里教他学习了。   将军府小少爷的名头在永安城远近闻名,他那么野的人突然说要参加科举,自然很快就传遍大街小巷,江煜也是两日前听说的。   后来又听说了韩靖宇请了卢德申这个人给韩时卿当老师,卢德申他认识,天生一副软心肠,是个清官也是个好老师,这种人最好下手。   只需用些小手段,必定能让卢德申对他生起怜悯之心。   年龄小是他当前最好的伪装,也是最好的优势,不用白不用。   小乞丐那里更简单,给二两银子就能让他们美得找不着北,省心省力。   将胳膊搭在木桶上,江煜缓缓吐出口浊气,望着头顶那结构复杂的褐色屋顶,眉头舒展,惬意地闭上了眼。   韩时卿是甩不掉他的。   活着甩不掉,死了也甩不掉。 第22章 谎话连篇   江煜换上一身干净爽利的衣服,又将半长的头发用布带扎成简单的马尾,推开房门,由下人引着去到先生讲课的书房。   毕竟前世和韩时卿在这里生活了八年,镇北将军府的格局他早就了熟于心,如今沿着回廊一路向东,进入花园,穿过花园入眼的是那个种有大槐树的书房,而再穿过书房的拱门便是韩时卿住的地方,一个坐北朝南的小院。   小院子里有用栅栏圈起来的花圃,里面都是韩时卿自己种的花花草草,泥土底下埋着一具鸳鸯眼大白猫的尸体。   韩时卿是个极重感情的人。   那只大白猫是他五岁的时候在街上屠夫肉铺的旁边捡来的,叫下人洗干净了之后喜欢得不得了,自己吃什么都想喂给大白猫,睡觉的时候也不叫奶娘和丫头陪着了,就抱着大白猫睡觉。   大白猫特别喜欢去花园扒拉那些花花草草,扑扑蝴蝶蜜蜂,所以它死了之后,韩时卿就让韩山给他找来花草种子,特意在自己的小院里捣鼓出了一个小花圃,亲自动手给大白猫种了这些植物。   这些都是前世他与韩时卿闲聊的时候问出来的。   就像给江煜亲手织的那条薄毯一样,韩时卿对待喜欢的人或物,是真的会掏心掏肺地好,即使性子再野,他也会为那些人改变自己。   这样至情至性的人,没有人会不喜欢。   江煜也是一样。   他承认自己一开始是带着目的接近的韩时卿,但八年相处下去,他被韩时卿感动了不是一次两次,在彻底了解这个人之后,他便当真舍不得了。   镇北将军府上下,他只要韩时卿。   他人生死与自己无关,他只要韩时卿活着。   可他忽略了一点。   这样至情至性的人,最难忍受的就是被欺骗和背叛。   韩时卿有多重视家人,就有多憎恨江煜,他当初有多信任江煜,在得知真相之后就有多厌恶自己。   而这一点恰恰是江煜到现在都不能明白的。   因为他自幼就没有被任何人疼爱过,生存在冷冰冰的皇宫里,家人对他的态度比外人对他还恶劣。   再加上他母亲给他灌输的争权夺位思想深种于脑海,又在临死前给他真真切切地上了一课。   那个女人对皇位的执念和对死亡的不甘早就透过那双眼睛深深烙印在了江煜的心里,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令小江煜无法入睡的噩梦。   所以前世的时候,直到死他都觉得自己没有错。   他认为韩时卿若是真心喜欢自己,将自己当成家人,他就应当原谅自己。   只在乎他一个,难道不好吗?   江煜是这样想的。   雨势渐弱,打在伞上发出“滴答滴答”细碎的声响。   “到了,你进去吧。”下人把江煜带到书房门口,神色古怪地看着眼前露出沉思表情的小小少年,总觉得他的气质与当前的年龄完全不符,但那张脸又确实稚嫩,透着股怪异感。   “知道了。”江煜眨眼间恢复纯真的目光,对身旁的人歪头笑了笑,笑容有些生涩,却也真挚,“谢谢漂亮姐姐带路。”   那姑娘愣了下,被江煜的变脸震惊,一时间还以为之前江煜的表情都是她的错觉。   “不、不用谢。”   江煜垂头轻笑,兀自敲了两下门,听到屋中传来卢德申的声音,恭敬地回了声,便推门进去,端端正正地对卢德申行了个礼。   “大人,小人虽然没做过书童,但会努力学习,您若是现在有用得上小人的地方,尽管吩咐便是。”   少年着一件褐色连身短袍,外披靛蓝短袖交叉襟上衣,腰系同色系腰带,长裤塞进小黑靴子里,头扎高马尾,面上虽有伤口,五官却清秀干净,整个人显得十分利落,比之方才在雨里的狼狈模样可要好看多了。   韩时卿微愣,脸色白了白。   在前世,韩时卿是看着江煜长大的,见证着他从一根小烂葱长成挺拔俊俏的少年郎,再变成一个六亲不认的狗男人,这段过程俩人共同经历的种种喜怒哀乐,哪是那么好忘得?如今看着这样的江煜,不禁让韩时卿的心肝脾胃肾都跟着揪的难受。   都让他滚了,结果这混蛋竟然滚了一圈,又他娘的滚回来了,当真有病。   “哼。”韩时卿冷笑,用书卷遮住下半张脸,小声嘀咕,“这小人倒是叫的顺溜,毕竟本来就是个‘小人’…”   “在我面前不用自称小人,只需称呼‘我’便好了。”卢德申越看江煜,越觉得顺眼,便说道:“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大人,只是个普通的教书先生,你与时卿一起喊我先生就行。”   “哼。”韩时卿翻了个白眼。   “你叫韩煜是吧,竟是与时卿一样的姓氏,当真巧合。”卢德申捋了捋自己的小胡子,招呼江煜过来,问道:“我见你有几分机灵,谈吐也像知晓些礼数的,为何会做了街边乞儿,还被那帮混小子这般欺负?”   听了这话,韩时卿从鼻孔里出气,瞪着江煜小声磨牙,“堂堂九皇子能不机灵吗?”   他声音小,另外两人都听不到,但那露骨的敌意,江煜倒是感受的非常真切。   他抿了抿唇,神色转为凄苦,对卢德申说道:“不瞒先生说,我是一年前才流浪到永安城的,我家住在永安城外的万和村,家父身子骨弱,前年才考中了秀才便患了痨病,一病不起,家里的积蓄全部用来给爹爹看病,却也没能将他救回来,娘亲与爹爹伉俪情深,在去年悬梁自尽追随爹爹而去。我人小,在家也没有人帮衬,便想着跟商队来永安城讨个生路,没成想刚到永安城便被商队拿走了所有的盘缠当路费,将我一个人扔在了这里,我只得以乞讨为生,流落至今……”   江煜说着,鼻头一酸,一双眼睛竟是又红了起来。   卢德申听得认真,一时万分心疼眼前的小小少年,他拍拍江煜的肩膀,“现在好了,你跟着我吧,不用再去街上讨饭了。”   韩时卿在旁边目瞪口呆地听着江煜毫无羞耻心地把这么大串谎话声情并茂地讲出来,惊得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就看卢德申这反应,韩时卿突然确信不是自己当初傻,是这小子演的太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再加上那张脸,试问谁能不被骗?   沉淀了沉淀情绪,卢德申想起个事,心中好奇,便问,“之前那几个混小子非说你手上有银子,可是真的?”   “是真的……”江煜抬眼看向卢德申旁边的韩时卿,神色犹豫,牙齿咬了咬下唇,才说:“大约七日前,我……我被这位少爷给打了。”   “嗯?”卢德申狐疑地看向韩时卿,问道:“时卿,你还干过这等混事?”   韩时卿一脸懵,“我……”   “不是的,不是的,先生不要误会。”江煜“惊慌”地摆手,手指搅在一起,忐忑地说:“那天雨大,应当是少爷将我当成了别的什么人,将我打了一顿,后来少爷也对我道歉了,还给了我一袋银钱才让我离开。”   “可是,我刚出将军府没多久,银钱就被人抢了去,后来就被那帮人堵住了,非要让我交出银钱,我这几日被他们又打又骂,实在没办法才向大人求救,给大人添麻烦了……”   说着,他又要对卢德申拜下,德申拦住了。   此时在卢德申眼里,江煜耸然一个懂事懂礼貌还不记仇心胸宽阔却境遇悲惨身世凄苦的小可怜。   给他心疼的不要不要的。   “孩子你没有错。”说着,卢德申瞪了一眼韩时卿,“是时卿这小子有错!不管不顾乱打人,还想用点银子就糊弄过去,这些年的圣贤书当真都白读了!”   韩时卿:“……” 第23章 你舍不得   瞪着江煜那张可恶的脸,韩时卿终究还是看在卢德申的面子上,点头应道:“是、是,先生,是学生错了。”   天知道他现在就想掐死江煜,立刻、马上!   他不明白为什么江煜要这么执着于缠着他,这怎么看都有点不合常理。   首先自己喊出了江煜的名字,还称呼了他九皇子,对他态度那么恶劣不说,还差点杀了他。   这人再怎么心大也应该懂得趋利避害的道理吧?离自己远点儿不好吗?何必再来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悠?   有这么个膈应人的东西在旁边,韩时卿根本学不下去,卢德申在前面讲,他便从桌案上找了张纸,用细毛笔沾了点墨汁画起了画。   先画出一个椭圆,然后画出一个头,两个点作为眼睛,一条尾巴,四条腿,接着在椭圆正面画几道方格纹路,最后在尾巴的地方(pp眼的位置)拉出一个小椭圆,一道横线指着那个小椭圆,横线另一端写上四行大字,龙飞凤舞,潇洒自如——王八下蛋,蛋名江煜,咕噜落地,为祸人间。   大功告成!   韩时卿拿书卷遮着嘴巴憋笑,瞅着自己的“大作”,油然而生出一种自豪感,果然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的画功还是这么好,就瞅这用笔、这造型、这题字,这寓意,简直绝妙了啊!   江煜本来负责磨墨,后来卢德申让他一并坐下听讲,这对他来说是个绝好的学习机会,江煜听得认真,一开始没有察觉韩时卿的小动作,在先生转过身喝水的时候他抽空看了身旁不远处的韩时卿一眼,刚好看到他压在书卷下的一页纸。   心里好奇,江煜偷偷往韩时卿那边挪了挪,凑到他身旁将那纸上的内容看清楚了。   一张脸顿时变得十分精彩。   韩时卿是习武之人,自然对别人的靠近十分敏感,他故意让江煜看到,一边欣赏对方吃瘪的脸色,一边讽刺意味十足地问道:“九皇子觉得我为您画的这幅肖像画,可得您的神韵?”   江煜何等人?那情绪不稳定只是一时,眨眼间就调整好了。   再说前世他也没少从韩时卿嘴里听到各种骂他的话,早就习惯了,只见他笑容真挚地点点头,对身旁的青年说道,“少爷您画的确实好,只是这题字出了些问题。”   韩时卿眉心一跳,问他,“什么问题?”   江煜倾身,靠他更近了些,冷不丁地握住了韩时卿拿笔的手,让笔尖对着那江煜的“江”字狠狠划下,墨晕染开,“江”字面目全非,江煜就这样握着韩时卿的手,转而在那片墨渍下方写了个清瘦的“韩”字。   韩时卿的字,笔触长,有轻有重,笔画迅疾,整体连下来行云流水,字迹龙飞凤舞,自有一种潇洒自由的韵味。   而江煜的字却每个笔画都压的极重,横平竖直,行文严谨,字体清瘦却暗藏锋锐,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和束缚感。   江煜写完字之后,身子已经离着韩时卿极近了,转头说话时,嘴唇几乎贴到韩时卿的右脸,他小声提醒道:“少爷莫要忘了,我现在姓韩,名韩煜,不是什么九皇子,只是先生的一个小书童。”   “江煜。”韩时卿将手从江煜手里抽回来,又把这小子的脸往外推出去一大截,才问道:“你为何一定要缠着我?你就不怕我将你的身份告诉阿爹,到时候你可真就是死路一条了。”   “我不怕呀。”江煜笑的灿烂单纯,他说:“因为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你是不会看着我死的。”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韩时卿几乎咬牙切齿地询问。   “直觉。”   ***直觉!   “啪!”韩时卿将书卷扔在江煜的身上,揪着江煜的衣服领子把人拎起来,粗重地喘了几口气,拳头都举起来了,却到底没有落下去。   “时卿!你做什么?!”卢德申见状,赶忙制止,“快将他放下来,好好的,怎的突然打起来了?”   韩时卿与江煜对视,一双眼睛几乎要望到江煜黝黑的眸子深处。   他真是恨透了江煜这种游刃有余的态度,他真的很想杀了这小子,但又确实下不了手。   旧历七十二年,远安帝下令让镇北将军府对皇子们执行肃清,当时韩时卿才十三岁,精力旺盛,晚上不睡觉,就偷偷跑去看难得穿铠甲的韩靖宇,结果却看到那银灰色的铠甲上遍布刺目的红,他见着何怡然给韩靖宇卸甲的时候满眼泪光,那铠甲丢在地上,露出韩靖宇的内衫,里面也全被血浸透了。   他听到娘不住地说:“真是造孽啊,我们这做下的罪,如何还啊?”   那日之后的好长时间,爹和娘的脸色都不太好,后来何怡然就经常跑去庙里烧香拜佛,看着就像真的去赎罪一样。   发动肃清事件的时候,江煜只有七岁,如今流浪五年,生存已是不易,而且他现在还什么都没做,让他动手把江煜杀了,他做不到。   颓然地松开江煜的衣领,韩时卿秀丽的眉眼染上浓重的疲惫。   “方才是学生鲁莽了,还望先生见谅。”他对卢德申说道:“学生突然有些不舒服,先生今日的课能否就上到这里?实在抱歉了。”   这时候是个人都能看出韩时卿状态不对了,卢德申没有多问,只是点头应允,留了些作业给他,便宣布下课了。   韩时卿没等卢德申和江煜离开就先行走出了书房,韩山在旁边为他撑伞,一路回了自己的小院。   江煜目送他离开,轻笑了下,将自己的领子整理整齐,而后将桌上韩时卿的“画作”卷成卷,塞进自己的衣袖里,才上前帮忙卢德申拿东西,随着对方离开了将军府。 第24章 不是小白花是黑心莲   雨势已经小多了,江煜一只手缩进宽大的衣袖,紧紧抓着那张韩时卿把他画成王八蛋的纸,掌心都热热的。   这是时卿给他画的,即使是在骂他,也比没有强。   江煜对韩时卿送的东西都极珍重,珍重到有点病态的程度。   前世的时候,韩时卿特别喜欢送他东西,大到名匠打造的镶金嵌玉的短刀,小到幼稚到极点的火柴人字画,小青蛙折纸,柳条帽子,狗尾巴草小兔子等等。   江煜会把这些东西分类,用得上的必定随身携带,用不上的便会搁在一个箱子里,放到床下,谁动跟谁急。   后来他去行军打仗,不管多沉多重也要带着这些东西,若是有一日不带,心里就像缺了些什么,空荡荡的。   新历二年,将军府败落,韩时卿被他关在静心殿里,他便睡在偏殿的床榻上,守着他,那些东西也自然随着他搬到了床榻底下。   然后,被韩时卿发现了……   江煜忘不了那一天。   他处理完政务,回到静心殿的时候,韩时卿正穿着一件白色的单衣,赤着脚坐在地上木然地翻看箱子里的东西。   他看着韩时卿将那些磨损严重的动物折纸,字画,本子,小陀螺一样样地拿出来,表情空荡荡,让他无端心里发紧。   “江煜……”那身形单薄,乱发披肩的人喃喃念出他名字的瞬间,泪就落下来了,无声地往下掉。   “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他肩膀缩着,侧脸瘦削,弧度清浅的让人心疼。   但这份脆弱只在韩时卿身上持续不到片刻。   他猛地站起身,快步向寝殿中点着的烛台走去,将那燃烧着的红烛拿在手上,重新走回箱子前,蹲下身,神色冰冷地将那一样样他送给江煜的,承载着两人记忆的小玩意儿统统点燃,看着那燃烧的火苗,韩时卿恍惚了一会儿,突然走上去,竟是打算跨进火坑。   可惜,被江煜拦住了。   江煜从后面抱住他,抱的死紧,并在韩时卿要对他动手之前,扣住他的右手,将人压在寝殿的石柱上,狠狠地堵住了男人的嘴唇。   发狠的啃咬,饿狼一样。   他扣着韩时卿的手腕,力道极重,青筋暴起,恨不得把眼前的人捏碎。   他怨韩时卿把自己珍藏的东西烧毁,他也恨韩时卿要当着自己的面舍弃性命,他更为自己那可耻的恐惧感感到愤怒。   过了很久,他才放开韩时卿,赤红的眼睛盯着眼前的人,咬牙切齿地说道。   “东西可以烧,但、你不能死。”   肩膀被人拍了下,江煜抬眼看向右侧站着的卢德申,敛去眸中情绪,问道:“先生,有什么事吗?”   说话的时候他几乎对着卢德申转正了身体,刻意用左耳去听。   卢德申问他:“我方才叫了你好多声,为何没回应?”   江煜恍然,慌忙道:“抱歉,先生,我前几日发热,烧坏了右耳,如今只有左耳听得见声音,方才怠慢了先生,还请您别怪!”   听到这话,卢德申皱了眉,“可曾请大夫看过?”   江煜摇头,“并没有。”   “你这孩子……”卢德申本想训他不注意身体,却想到江煜的凄惨身世,这话就压下来了,说道:“我方才在书房听见你时不时的咳嗽,应是那伤寒症还未好全,一会儿我让宇通给你请个大夫看看,拿些药来,以免日后落下病根。”   江煜愣了下,没想到卢德申竟是个这么好心的大善人,不由得心里生出些异样感。   “先生对我太好了,韩煜真不知道以后要如何报答先生!”他满脸感激。   “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你只需好好给我做书童便好。”   卢德申笑笑,对江煜说:“来,我们到家了,待会儿进去你就先跟着宇通去你住的地方,到时候吃过晚饭就乖乖让大夫给你看病,明日早起,管家会告诉你,你都需要做什么。”   “嗯嗯,韩煜明白。”江煜随卢德申往卢府里走,刚走进门,卢德申突然回了身,对江煜问道:“差点忘了,方才我就想问问你,在书房时,你可做了什么,怎么惹得时卿发了那么大的脾气?”   “这个……这我也不知道。”江煜一脸苦恼,开始睁眼说瞎话,“那位小少爷似乎就是看我不顺眼,我只好好坐在那里,他便说我碍了他的眼,揪着我的衣领要打我。”   “哎……时卿这孩子以前不是这样的啊……”卢德申皱着眉,思索了会儿,道:“那以后我去给他讲课的时候,你便留在府上吧,也省的再生事端。”   “不要!”江煜突然抬高了音量拒绝,让卢德申有点错愕。   “怎么了?”   江煜羞涩地笑起来,“不瞒先生,虽然那位小少爷似乎很讨厌我,但我却很喜欢他,待在他身边都觉得很开心。”   卢德申百思不得其解,“你就不怕他再打你?”   “不怕。”江煜整张脸写满了我是小白花,风吹雨打都不怕的坚决。   “你这孩子……”卢德申叹了口气,回了句,“随你吧。”就算答应了。   只是卢德申不晓得,眼前这朵看似天真无害的小白花剥开花瓣,整个芯子都是黑的,让他跟着去教韩时卿,吃亏的永远不会是江煜,而是那个看似脾气爆炸实则倒霉透了的韩时卿。 第25章 我是你舅舅   “少爷,用不用属下去查一查那小子的身份?”在将军府门口再次见到江煜的时候韩山便开始对他产生了怀疑。   江煜是故意的。   故意在将军府的门口缠上卢德申,故意跟随卢德申进入将军府。   这样的心机看似不属于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但细细观察江煜,韩山能断定,今日的一切绝对不是巧合。   “不用查。”韩时卿一回屋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皱着眉揉自己发疼的额角,他摆摆手,“这事你不用管,下去吧。”   韩山向来以韩时卿的命令为准,只深深看他一眼,便下去了。   屋子里只剩了韩时卿一个人。   他垂头看自己修长白皙的五指,那上面覆着着一层薄茧,显得有些粗糙。   方才与江煜的手掌相贴的触感仿佛一直留存着,让他后背升腾出一阵细密的寒意。   在书房里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江煜的气质实在太过接近前世已经称帝的那个男人,那种压迫感透过书面上的“韩”字传达到他的心里,不由得让他想起些不好的记忆。   “因为你舍不得我死。”江煜信心满满的笑脸在脑中一闪而过,韩时卿皱紧眉头,突然抓住桌子上的茶杯狠命一摔,听到咔嚓的声响,心里才稍稍痛快了些。   后来,韩时卿抽风一样把自己的屋子能砸的都砸了个遍,直到将那股郁气都驱散了,才气喘吁吁地倚在门边休息。   酣畅淋漓地发泄之后,韩时卿的脑子达到了极其清醒的程度。   自重生以来发生的事在脑中一一重现,让他发现了江煜言行上的一些不合常理的地方。   首先,两人的见面,如果他没记错,在他打完江煜之后,那小子咬着手掌,哭了。   接着还抱他大腿喊爹,在看出自己浓重的敌意之后还选择进入将军府,接着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博取他爹的同情,高烧的时候还亲昵地喊了他“时卿”,生生扛过高热,失去了右耳听力,却看不出一点儿怨恨他的迹象。   这虽然可以归结于江煜演技好,但韩时卿怎么说也和江煜相处十多年了,对方的情绪波动他还是能够感受到的。   他们两个现在只是陌生人,试问一个虐待自己的陌生人,即便你有算计他的计划,或多或少也会在情绪上表达出对他的怨恨与厌恶。   再说此时只有十二岁的江煜,掩饰的再好,也应有暴露的时候。   但江煜没有。   江煜不怨他,不恨他,反而像是料到了自己会得到这样的对待,不急不躁,只这样固执地缠着他,并吃定了自己不会暴露他的身份,更不会真的置他于死地。   锋芒内敛,游刃有余,像前世一样将他圈在名为江煜的圈子里,让他被牵着鼻子走,却毫无办法。   这可能吗?   “少爷莫要忘了,我现在姓韩,名韩煜,不是什么九皇子,只是先生的一个小书童。”   韩时卿灵光一闪,猛地坐起身,伞都不打,走出小院,冲进书房,跑到他曾写字的桌案前,翻看着那几张宣纸,却怎么都找不到之前画的那张王八图。   韩山追着过来,前脚刚进屋,便听到韩时卿对他问:“韩山,方才韩煜和先生走之后可有人来过书房?”   韩山摇头,“不曾有人来过。”   寻找无果,韩时卿从桌案底下钻出来,还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突然就扶着额头笑起来,那声音带着几分自嘲和恍然。   韩山一脸懵,担忧的问道:“少爷,您还好吧?”   韩时卿兀自笑着,自言自语道:“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是啊,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江煜也重生了。   十二岁的江煜虽自幼炼字,但到底年幼,字体未成大气,再加上在外漂泊五年,没有那么多纸张笔墨供他炼字,如今摸笔顶多可以写出端端正正的字,想要达到今日跃然纸上那种蕴含着压迫感的成熟字体,是断然不可能的。   前世的时候,来到将军府后,江煜才重拾书法,经年累月练就出一手好字,那字体正与今日在那张王八图纸上写着的别无二致。   到底是巧合,还是那人真的重生了,韩时卿更倾向于后者。   因为只要带入江煜重生这个假设,之前所有的疑惑都可以迎刃而解。   韩时卿叹了口气,扶着桌案站起来,一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恼怒。   江煜可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还是那么自以为是,自私自利,满口谎言。   他记得江煜对他说过,大哥二哥的死,自己应该怪的不是他,而是蛮族;又因为阿爹曾经执行了肃清,杀死了他的母妃,所以阿爹被斩于西市,无可厚非;阿娘追随阿爹香消玉殒,那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在江煜眼里,将军府败落之后,他和自己之前的仇怨才算是彻底两清了。   自己应当原谅他,应当与他过完余生。   当真是无可救药了。   ————   是夜,卢府。   江煜问眼前的老者,“大夫,我的右耳还可能恢复吗?”   大夫沉吟一会儿,摇了摇头,“因高热失去听力的孩童老夫从医多年,也见了不少,也尝试过施针医治,可从未有过成效,着实遗憾。”   江煜垂下头,看不出喜怒,只回了句,“好吧。”   大夫叹了口气,安慰道:“你的伤寒,我开个方子给你,到时候抓了药,早晚各一副,煎煮服用,约莫四五天便能好全了。”   “谢谢大夫。”   送走了大夫,江煜关好门窗,于小桌前铺开韩时卿给他画的图,手指抚过干透了的墨迹,轻轻点了点小王八的眼睛,勾了勾嘴角。   啪——   关好的窗子突然被一股力道从外面推开,随着咕噜咕噜的声响,一块拇指大小的石块滚落到江煜脚边,惊得他立刻站起了身。   “谁?!”   能用这么小的石子破开关严的窗户,此人的内力绝对不容小觑!   难道是左相发现他的存在了?   还是韩靖宇识破了他的身份想要杀他灭口?   不可能,他行事向来小心,那如意雕件也藏得稳妥,如今放眼这全永安城也就只有韩时卿知道他的真正身份。   而……韩时卿不可能告密。   这般想着,江煜的心绪也稍稍稳定了些,他将宣纸收到枕头底下,一双眼睛警惕地环视四周,肌肉绷紧,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   “看把你吓得。”窗前掠过一个黑影,下一瞬,一个身穿黑色夜行衣的俊美男人便稳稳地蹲在了木质窗沿上,一只手扣着窗框,弯着眼睛对江煜笑,狐狸一样。   看清男人的脸,江煜一颗悬着的心扑通落地,脸上的紧张也散了不少。   但那股子敌意却并未消散。   男人名为廖云凡,医术高明,武艺非凡,是整个江氏王朝人尽皆知的神医,也是江湖豪杰榜上有名的高手。   至于江煜前世为什么会和他扯上关系,是因为……   廖云凡是他母妃的亲哥哥,与此同时,他更是从小传授韩时卿武艺的师父。   江煜能够彻底融入将军府,顺利登上帝位,廖云凡功不可没。   只是江煜虽然感谢廖云凡,却从未彻底信任过廖云凡,甚至有些厌恶自己这个亲舅舅。   这其中有部分原因是,韩时卿对廖云凡的依赖。   廖云凡暗地里帮自己做了很多事,却在自己功成名就的时候身退。   廖云凡只求过他一件事,那便是不要告诉韩时卿自己的身份。   江煜自然信守承诺,但这件事却成了江煜心头梗着的一根刺。   他怀疑廖云凡喜欢韩时卿。   猜忌最深的时候他甚至想满城通缉廖云凡,将此事问个明白。   可到底还有些良知,忍下去了。   新历五年,韩时卿去世,廖云凡来过,却也只是在静心殿韩时卿的遗体前站了会儿便离开了,之后直到江煜死去他都没有再来过。   “你是谁?”戏要做足,虽然这一世与廖云凡的见面有些意外,但对廖云凡的芥蒂让他不能吐露自己重生的真相。   廖云凡从窗沿上跳下来,一身黑色束腰装扮将他颀长的身形勾勒的清晰养眼。   他生的俊美,却不似韩时卿那种艳丽,而是带了些玩世不恭的痞气,明明已经是三十五岁的人了,却让人半点看不出年龄。   “我是谁?”廖云凡长得高,却不喜欢居高临下地与人说话,便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上面,对江煜笑眯眯地说道:“我是你舅舅。” 第26章 跟我装傻好玩吗   廖云凡将自己的身份与江煜坦白,谈话间目光一直观察着江煜的反应,直到将所有的话都说完,他拿起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一口灌下。   “江煜,现在你有两个选择。”廖云凡神色认真,“第一个,不要去报仇,跟着我,以后就以韩煜这个名字过上闲云野鹤自由自在的生活。”   “第二个,放弃你最重要的东西,当皇帝。”   江煜蹙眉,觉得廖云凡话里有话。   他问:“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廖云凡靠他近了些,用修长的食指在江煜胸膛前的布料点了点,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的感情和良心。”   江煜没说话。   “小外甥,你相信人能重生吗?”廖云凡盯着他的眼睛。   江煜心头一惊,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廖云凡握着茶杯的手用力,只听咔嚓一声,那茶杯碎成几半,却控制的很好没有伤到他的手。   甩出残片击中大开的窗户,将其关紧。   廖云凡目光再次转向江煜,已然带了些沉重。   “十二年后,你会称帝,但称帝后的第十一年,你会死,你好不容易重现繁荣的江氏王朝也会落入他人之手,直到灭亡。”   江煜眯起眼睛,他没有想到除了他和韩时卿以外还有其他的重生者,而且这个重生者还是廖云凡。   一个他信任却又信不过的人。   “我为什么会死?”,他故意问:“病死的吗?”   “是你自己不想活。”   “原因。”   “韩时卿。”   “……”江煜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他才对廖云凡说道:“我知道,因为我也重生了。”   廖云凡并没有露出太过惊讶的表情,他仿佛一开始就猜到了这个事情,听到江煜坦白,竟舒了口气。   “韩时卿也重生了。”   “……”   这是廖云凡没有想到的,他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问道:“那你……是怎么从他眼皮子底下活下来的?”   问完不等江煜回答,廖云凡苦笑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我怎么把他这性子给忘了,他心软啊……”   当初韩时卿和韩芸畅出生,何怡然难产,韩靖宇请的就是廖云凡给何怡然接的生,何怡然大出血,还是廖云凡妙手回春,给救回来的,从此将军府就欠了他一个大大的人情。   后来他收韩山和韩时卿为徒弟,几乎是看着韩时卿从小豆丁长到这么大的。   所以,韩时卿什么性格,他知道的很清楚。   江煜抿了抿唇,没答话。   “以前我没给过你选择,只一味地想让你代替那昏君的位置,坐上帝位。”廖云凡说:“重活一次,我想让你自己选。”   他问:“你会怎么选?”   “帝位。”江煜目光深邃。   廖云凡垂首,眼底藏着些失望和暗下的决心。   “还有……韩时卿。”   廖云凡猛地抬头,眸色瞬间冷下来。   “既然选择了帝位,就别再招惹时卿,这道理我想你应该明白。”   “我不明白。”江煜毫不避讳地与廖云凡对视,信誓旦旦地说:“时卿心中有我,今次我只需不对将军府赶尽杀绝,他总有一日会原谅我。即便他一时想不通,我也能将他关起来,关到他想通为止,到时候……”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在狭小的屋子里,打断了江煜的话。   廖云凡凤眼眯起,克制地咬紧后槽牙,努力控制情绪。   “江煜,你还没长大吗?!”   上一世,廖云凡不是没有后悔过,甚至可以说他的后半生都是在对韩时卿一家人的悔恨中度过的。   江煜是一头养不熟的狼,这一直是他清醒认识到的事实。   重新来过,他想开了很多,首先不再将自己的复仇摆在首位,然后要着手摆正江煜的性格,结果通过观察意识到了江煜也是重生,他心中忧虑的同时也松了口气,他清楚上一世江煜是因为什么寻死的,所以他认为江煜多少会对时卿产生些愧疚,明白自己的错处,或者从一开始就不去招惹那个人。   可是,江煜却对他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这样幼稚、自私、偏执的话。   江煜的脸被打的偏向一侧,他吐出口血沫子,看向廖云凡时的目光浸着些阴狠,周身气质陡然凛冽,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坐在冰冷王座上指点江山的年轻帝王。   他道:“舅舅,你太多事了。”   一场谈话最后不欢而散,廖云凡无意与他再聊,开了门,打算离开,却被叫住。   江煜站在他身后,说道:“舅舅,约莫半月后,都水监王良会出城治理水患,届时我需你帮我办几件事。”   “呵。”廖云凡今日被他气到了,语气并不好,“你当知道我若不帮你,你连那皇位的边缘恐怕都摸不到。”   “你不会不帮我。”江煜展露出笑容,说出的话却直插进廖云凡的心窝子,“舅母的死,让你憎恨远安帝,你恨不得手刃了仇人,可惜终究势单力薄,所以你才找上了我。”   “若不是想报仇,你何必过了这么晚才想起来你那娼妓妹妹还生了我这个儿子?”他笑容扩大,言语上毫不留情,“所以,你和我也别谈什么感情,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廖云凡沉下脸,“你为何会知道?”   “查过而已。”江煜信不过廖云凡,所以登基之后刻意查过他的底细,看到督查监递上来的资料,他只是冷笑了下,心道果然如此。   前世除了韩时卿,没人会真心实意地帮他。   ——————   隔了一日,便又到了卢德申上将军府讲课的日子。   韩时卿自知道了江煜也重生了之后,每日那张脸就跟中了邪一样,有事没事就冷笑,看起来特别阴森,让跟在他身边的韩山都觉得瘆得慌。   韩时卿的秘密都憋在肚子里,没和任何一个亲人说过。   他想自己解决和江煜的事。   “先生。”韩时卿开门,将卢德申迎进来,余光瞥了眼他身后跟着的江煜,冷笑了下。   江煜被他瞪了一眼,故意瑟缩了下肩膀,往卢德申那边躲了躲,引起对方注意之后,又转变态度羞涩地对韩时卿笑了笑,“韩、韩少爷好。”   卢德申见状,对韩时卿生出些不满,道:“时卿,你别老吓他,前日,小煜还对我说过他喜欢你,你对他态度好些。”   “小煜?”韩时卿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笑完又觉得失礼,赶忙对卢德申道:“失了礼数,先生莫怪。”   话音刚落,韩时卿垂头的时候,刚巧看到明显盯着他发愣的江煜,他皱了眉,笑意也全部敛了下去。   这还是江煜重生之后第一次看到韩时卿露出这样轻快的笑容,他自然看愣了去。   半晌,轻声赞美,“韩少爷长得可真好看。”   韩时卿不吃他这套,没理他,倒是卢德申听了这话,无奈地摇了摇头。   原来这小子是喜欢上韩时卿的容貌了,怪不得挨打都喜欢他。   科举考试的内容涉猎范围很广,涵盖了法令、算术、书法、文才和政论,距离明年九月还有一整年的时间,韩时卿需要用这宝贵的一年时间把所有的科目都学会,熟记,还要学会扩展思维,提出自己的见解,着实不易。   所以事先,卢德申便给他制定了学习计划,紧紧凑凑地顺下来,应当能过明年乡试。   卢德申讲课,每堂课一个时辰,讲完后会有一段休息时间,用来吃午饭。   韩时卿给了韩山一个眼色,示意他引着卢德申向用膳厅走,自己则是扣下了江煜。   待那两人走远后,他才转过身来看江煜,眉宇间升腾出森冷的杀意,点缀其间的美人痣显得越发红艳。   江煜似是注意不到他的杀意,单纯发问,“韩少爷作何这样看着我?”   韩时卿没跟着他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他道:“江煜,重生之后跟我在这儿装傻好玩吗? 第27章 是我的错   江煜心头一颤,露出些许迷惑的表情,“重生?什么重生?”   “还装?”韩时卿紧紧盯着江煜的眼睛,对他伸出手,“那日我给你画的肖像画呢?还给我。”   江煜摇头,“我没拿。”   “不可能!”韩时卿大力拍了下桌子,“那日你走之后,我找遍了书房,都没找到,不是你拿的还能是谁拿的?”   “小点力。”江煜突然拉过他的手,揉了揉发红的掌心,“你看都把手拍红了。”   “……”韩时卿脸色僵了僵,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也没抽回手,就这么任江煜拉着。   “你是怎么看出我重生了?”江煜放下他的手,与韩时卿对视,眸中并没有任何慌乱。   韩时卿不想他说谎,他这一世便不对他说谎。   “那个‘韩’字。”韩时卿回他,“你前世十二岁的时候写不出这样稳的字。”   “原来你还记得。”江煜眼睛亮了亮,心中涌出些暖暖的情绪。   “……”韩时卿没想到两人的谈话会如此平淡。   不知道为什么当江煜用这种真诚的眼神看着他,与他说实话的时候,他便莫名其妙地生不起气来了。   但这样的江煜会不会是他的另一层伪装?   韩时卿不敢轻易相信。   “你既然重生了,就应该知道我不会原谅你。”韩时卿抿了抿唇,继续道:“我能忍住不杀你已经很难了,你若再这般缠着我,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好歹与你也有过些愉快的记忆,我就求你离我远点儿,别让我更讨厌你。”   江煜打断他的话,问的问题驴唇不对马嘴,“还会做噩梦吗?”   韩时卿浑身一僵。   “会梦到什么?”江煜瞅了眼隐在窗外的人影,靠近韩时卿,良善的面具似乎在缓缓撕开,露出那张青面獠牙的鬼脸,他问道:“梦到韩靖宇被行刑?还是何怡然上吊?或者是你两个哥哥的头颅高高挂在北境守城的城头上,昔日英勇神武的将军沦为蛮族笑柄?还是你那姐姐……”   “够了!”韩时卿猛地揪住江煜的领子将人推倒在地。   嘭的一声,江煜的后脑勺磕在石砖上,痛感随之而来,他却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他继续说:“你那姐姐被远安帝打入冷宫,终日受人欺辱……”   “闭嘴!”韩时卿掐住江煜细细的脖子,双目泛上赤红,他用了力道,后牙咬紧,竟想就这么把江煜掐死。   “我知道你恨我。”江煜脸色已经泛青,可他依旧勾着嘴角,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可时卿,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年来我又是如何想的?”   “母妃虽对我不好,可她是我的母亲,你的父亲杀死了我的母亲,这笔债难道就不该还吗?”   “蛮族大军压境,战事紧张,援军迟迟不到,你大哥二哥,身死,这也要怪我吗?”   “还有你的姐姐,自愿进宫为妃,图的不就是让你们镇北将军府的势力扩大,可以巩固地位吗?入了宫,受了什么委屈,那都是自找的,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每说一句话,韩时卿的手便松懈一分,直到江煜全部说完,他钳制住江煜的力道已经所剩无几。   江煜抓着他的手腕坐起身,与他说:“时卿,你只是在恨我欺骗了你,我承认我这一点确实做得不对,但其他的罪责,你不该扣在我身上。”   他的声音很轻,但敲在韩时卿的心上,就像一柄重锤,砸的他五脏六腑都在震荡。   室内很安静,两人靠的近,几乎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良久,韩时卿抬起头,直视江煜的眼睛,说道。   “那我现在知道你怎么想的了。”他神色平静,眸子里却空荡荡的。   江煜皱了眉。   “对,你没有错。你该为母亲报仇,杀了我爹,你该向将军府复仇,让这个养了你八年的地方倾覆,你该夺回你想要的一切东西,你一直都没有错。”韩时卿提高了声音,他用手指指着自己的胸口,喉咙阵阵发紧,“这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把你带到将军府,是我不该让你这么容易就接近我的家人,是我不该、不该……喜欢上你。”   如果江煜当初没有接近韩时卿,而是走另一条路去争夺帝位,那么即便是在称帝之后对将军府大开杀戒,株连九族,那韩时卿也会认了这条命,因为新旧政权更替,流血牺牲是正常。   他们将军府站错了队,被满门抄斩也是自己的命。   可他恨就恨在,江煜利用了他。   他像是间接帮着江煜伤害了自己的家人,他才是最大的罪人。   他憎恨江煜也是想有个感情寄托,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歇斯底里,才能任意发泄,不至于彻底被压垮,变成一个疯子。   可现在江煜将这些挑明了与他说,便是掰断了他的救命稻草,将他逼上了绝路。   他错了,是他错了。   韩时卿停了手,跪坐在地上,喉咙哽咽,唇瓣发紫,呼吸都变得艰难,他干涩地说着,“是我错了,我错了……”   江煜有些怔楞,应该说他自从韩时卿嘴里听到那声喜欢,整颗心便开始飘忽,可现在韩时卿的反应实在太不正常,他皱了眉,扶住青年的双肩。   “时卿?”   韩时卿只垂着头,喃喃地念着,不见呼气,脸色苍白,唇色越发的紫。   “韩时卿!”江煜终于急了,他喊道:“呼吸,呼吸!”   “你让开!”一粒石子打在江煜的手背,廖云凡翻窗进来,快步跑到韩时卿的身边。   他一把推开江煜,对着韩时卿的几处穴位点下,而后将昏过去的人揽在怀里,手指探了探鼻间,确定已经能够正常呼吸了,才舒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要这么刺激他?!”廖云凡瞪向身边尚有些不知所措的江煜,“嫌他命长了是吗?”   “你别看他现在看起来生龙活虎的,可他早就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将军府小少爷了。”廖云凡眸光颤了颤,说道:“前世的记忆对他来说有多沉有多重你能明白吗?”   说到这儿,廖云凡又觉得有点可笑,他否定自己,“你怎么可能明白,你这么自私的人,只管自己好受,别人怎么想的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为什么会这样?”江煜稍稍冷静了些,任廖云凡如何骂,也不恼火,眼里只有韩时卿。   “心病太重。”廖云凡叹了口气,“我是当大夫的,给人治过很多病,讲求对症下药,但唯独这心病我治不了。”   “一般的心病,顶多会影响心情,时间长了才会连累身体,但时卿不一样,他受到太大的刺激会出现短暂的呼吸困难,如果不能及时清醒,很容易昏厥,严重的更可能成为木人,直到死都醒不过来。”   “那他现在……”江煜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慌乱的表情。   “没事,只是睡着了。”廖云凡的胳膊穿过韩时卿的腿弯,将人打横抱起来,放到书房的小榻上,轻轻揉了揉青年细软的头发,才对江煜说道,“你跟我来,我们谈谈。” 第28章 加更啦   西市的斩头台,阳光毒辣,刀斧手手中的大刀被映的晃人眼,镇北将军韩靖宇当当正正地跪在台上,微微曲着身体,乱发遮了双眼。   行刑官的令牌被抛出一条弧线,大刀斩下,头颅与令牌一起落地。   咕噜噜、咕噜噜……   老将军的头颅滚下斩头台,一路滚到青年的脚边,鲜红的血染过这条路,清晰的让人发晕。   韩时卿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他抖着手将头颅上遮住面目的乱发拨开,却见老将军紧闭的双眼陡然瞪大,血丝蔓延,怒意横生。   “就是你!是你害了韩家!”老将军声音极大,仿佛响彻整个西市,震怒的声音将韩时卿团团包围。   “如果没有你引狼入室,我韩家怎会落得这般境地!你大哥、二哥又怎么可能死在北境!!都是你!都是你!”   “不、不是,不是这样……不对,爹,爹,你听我说……”韩时卿被滚动的头颅逼得后退,脑袋针扎一样的疼,他努力喊着,努力辩解。   “爹!”猛然惊醒,韩时卿睁开眼睛,浑身的衣服都被汗浸透了。   “时卿!”   “少爷!”   “小弟!”   耳边传来不同人的呼喊,韩时卿被韩山扶着坐起身,看向守在他床前的人,眼圈快速红了起来。   韩靖宇担心地问他:“卿儿,你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昏倒在书房了呢?”   何怡然在旁边戳了他一下,埋怨道:“肯定是学习太累了!我早就说过咱家卿儿不应该去考科举,你偏要支持他,你看看,你看看,现在把孩子逼成什么样了?”   说着,何怡然坐到床前,心疼地摸了摸韩时卿苍白的脸,“看我的卿儿,脸这么白,这几天也没好好吃饭,都饿瘦了……”   “娘……”韩时卿突然一把搂住何怡然,把头埋在何怡然圆润的肩头,不出来了。   何怡然一愣,赶忙伸手拍了拍自家儿子的后背,轻声说:“卿儿啊,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了?跟娘说说,娘和你一起想办法,别自己憋着什么都不说。”   韩时卿在她肩头,摇头,也不说话。   何怡然见他这模样,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喉咙发涩。   知子莫若母,何怡然知道韩时卿自小就喜欢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给家里人的性子,自己受了委屈也不会说,真正伤心的时候也会自个躲起来,等到什么时候好了再出现,然后又是那个活力满满的将军府小少爷。   所以她对这个小儿子既是喜欢,又是心疼,却又毫无办法。   这样想着,何怡然也忍不住流眼泪了,把旁边的韩靖宇看急了。   “臭小子!你快起来,你看你把你娘都惹哭了!”   “啊?”韩时卿被他爹吼了这一嗓子,也清醒了不少,抬头一看,何怡然真哭了,赶忙开始哄自家娘亲,“娘,你怎么哭了?我没事的,真的,你看我这不是好了吗?”   何怡然一哭,还停不下来了,“呜呜呜,你长大了,什么都不和娘说了,呜呜呜,娘太伤心了……”   韩靖宇看向韩时卿的眼神越来越危险。   “啊呀,娘,我真没事!”韩时卿赶紧辩解,还挤出笑容来,两只手胡乱摆着,“你看,我能有什么事?”   “真没事?”   “真没事的!”韩时卿两只手抓着何怡然的胳膊,摇了摇,撒娇道:“娘,我饿了,您让厨房给我做饭好不好~”   一听韩时卿饿了,何怡然的心思果然被转移了,也不哭了,赶紧去叫厨房做饭去了。   韩靖宇本来想留下对韩时卿问话,但被再三保证自己没事的韩时卿赶了出去,韩芸畅也跟着出去了,临出门前神色复杂地看着韩时卿,看了会儿,叹了口气。   韩山刚关好门,便听到韩时卿问他。   “先生和韩煜去哪里了?”   “先生见少爷昏迷,关怀了几句,便回去了,倒是那个韩煜,似乎有些心事,脸色很不好。”   韩山想起件事,说道:“对了,还有韩煜让我传话与少爷。”   “他让你说什么?”   “他说,以后他不会再跟着先生来我们府上了。”   韩时卿愣了下,旋即叹了口气,低声道,“不来最好。”   韩山看出他心情不好,也没打扰,伺候韩时卿吃过晚饭,便退到屋外守着了。   白天睡多了,晚上就睡不着了。   但他现在又什么都不想做,脑袋放空的厉害。   叩、叩、叩。   有人敲了三下窗户,把韩时卿不知道飘荡到哪里的游魂叫了回来。   韩时卿顺着声音看去,却见着廖云凡用一只胳膊钳制住瞪着眼睛的韩山,手掌捂着他的嘴巴,另一只手扶着窗棂,冲他笑。   “小徒弟,有没有想师父呀?” 第29章 一个满身谎言的人   “呜呜呜……”韩山用手去扒廖云凡的手,眼见就要不能呼吸了,廖云凡终于放开了他。   “小山,让你来保护时卿,你怎么连我一招都顶不住?”   “要不是师父你从后面偷袭,我也不会……”   “还敢狡辩!”廖云凡指头点了下韩山的脑门,语气倒是听不出责怪。   “师父,您怎么来了?”韩时卿终于回了神,急忙站起身。   廖云凡瞅向他,停了与韩山说闹,快走几步,一把将韩时卿抱进了怀里,胳膊紧了紧。   “因为担心你啊。”说着,他轻轻拍了几下韩时卿的后脑勺,压着他靠在自己肩头,半开玩笑地说道:“我的傻徒弟呦。”   廖云凡长得很高,比韩时卿足足高了半个头,正好将韩时卿圈进去,温热的体温熏得韩时卿鼻尖发酸。   “师父。”韩时卿咽下纷乱的情绪,回了廖云凡,“我没事。”   韩时卿很依赖廖云凡,前世最无助的时候他找过好几次廖云凡,却一直找不到人,那时候他也没想过廖云凡一直在帮助江煜,他还以为廖云凡出了事,非常担心。   “我带了酒,要喝吗?”廖云凡解下挂在腰间的酒囊,在韩时卿眼前晃了晃,“上好的秋露白,陪师父喝一口?”   韩时卿点点头,韩山给两人布了下酒菜便站到了远处,给两人留出独立空间。   几杯好酒下肚,韩时卿苍白的脸上也有了几分血色,抿了抿被酒气蒸的发红的唇,他终是对廖云凡打开了心扉。   “师父,我喜欢过一个人。”   “嗯?我的小徒弟什么时候有心仪的女孩子了?”他故意问道:“哪家的千金?性格如何?”   韩时卿摇摇头,“是男人。”   “一个……无药可救的男人。”   廖云凡没有说话,韩时卿便自己接下去。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就觉得他长得好看,眼睛特别亮。那时候我想,我要是有这样一个弟弟该多好。   “于是我把他带回了家。   “他很听话,只说该说的话,只做该做的事,我晚上抱着他睡觉的时候他还会脸红,后来他说他想入伍,我不仅求着大哥二哥照顾他,还怕他去了北境冷,给他织了条毯子。   “之后一年,他遭遇敌袭,生死不明,就连大哥二哥都放弃了,可我找到他了,你不知道我那时候有多高兴。   “再后来,他对我说喜欢我,我也接受了,当时就觉得每天只是见着他便是开心的,心思飘得不行。”   说到这儿,韩时卿又给自己灌了口酒,突然笑起来,自嘲地笑起来。   “可是,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这些都是假的,他都是装的,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为了他的野心,为了他的欲望!”   他显然喝醉了,胳膊肘撑在桌上,手指拿着酒杯在廖云凡眼前晃悠,他信誓旦旦地说道:“师父,你绝对猜不到我现在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韩时卿笑的明媚,“我在想啊,江煜他,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喜欢过我啊?”   旋即,他又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一个浑身都是谎言的人,感情又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现在还想着他是不是喜欢过我,我也太贱了啊……”韩时卿趴在石桌上,对廖云凡傻笑,“我可真是太贱了,太贱了!”   说着,他扔掉了手里的酒杯,听到酒杯碎裂的声响之后哈哈大笑,像个疯子。   廖云凡默默看着,搁在桌下的手握紧成拳,用力到青筋暴起,也没有接韩时卿的话。   直到韩时卿彻底醉倒,他才上前,把韩时卿抱回床上,叫韩山离开,自己在他床前守了一夜。   ————   那晚之后,韩时卿的生活恢复了正常,江煜不再干扰他上课,他乐的清闲,还能集中精力听先生讲课,渐渐也就将那些糟心事看淡了,专注为明年的科举考试努力。   半月之后,越江中下游堤坝被冲开一个豁口,洪水淹没良田、房屋,难民纷纷涌向北部十二城,严重破坏了城内治安,烧杀劫掠的亡命之徒也渐渐增多,远安帝将此事交给工部办理。   都水监王良出城的同时,廖云凡也跟了上去。   江煜让他做的事情有三,第一件是隐晦地告知王良九皇子尚在人世;第二,在民间谣传自远安帝以不正当的方式继位后,天灾人祸不断,这是天之怒;第三,打着九皇子江煜的名号寻找追随者,即便没有,也要让所有人明白九皇子动了争夺皇位的心。   以廖云凡的人脉,办成这三件事不费吹灰之力。   短短一月时间,关于九皇子的传闻便响彻北部十二城,谣言也向着江煜预料到的方向发展。   他的形象被塑造为了正义的复仇皇子,一时间成了穷苦百姓心里的期许和希冀。   这些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右相府,右相李德生是个老狐狸,几乎立刻明白了江煜的意思,开始搜寻江煜踪迹的同时重新布局,慢慢将自己的势力发展上了朝堂。   但万事都是有利有弊,一些麻烦也找上了江煜。   远安帝开始查他了。   全城悬赏万两黄金通缉,永安城银甲军全员出动,上至富家少爷、官宦子弟,下至街边乞丐,只要是年龄在十二岁左右的,统统彻查。   那些富家少爷和官宦子弟好歹还能有办法澄清,街边的小乞丐则是全部被抓捕到了牢里,哪天远安帝被逼急了,没耐心了,那这些少年就是死路一条。   于是,风口浪尖上,廖云凡只能带着没有户籍的江煜出了城,在城外的万和村生活,避难的同时,教他些武功,调理调理他弱鸡一样的身体。   前世的江煜便是随着廖云凡学的武,虽然身手及不上韩时卿和韩山,但至少自保没有问题。再加上他本就是一动手就下死手的人,还会用些阴损的招式,性子里带着份戾气,即便和身手比他好的人交手,谁生谁死还真不一定。   时光飞逝,转眼便过了一年。   韩时卿终于迎来了让他忐忑无比的乡试。 第30章 在下林世成   考试分为三场,内容有试帖诗、表、判、论、策等。   考场定在永安贡院,位于元化坊,和将军府所在的昌华坊就隔着两条街。   距离考试大约半月前,就已经陆陆续续地有永安城周围村镇的学子带着书童,背着行囊进城赶考,让平素就十分热闹的永安城更添几分活力。   因为要连着考三天,即便贡院离着家里近,韩时卿还是选择提前住到了永安贡院周围的客栈里,住的当然也是事先定好的天字间,所有条件都是顶好的。   不过他住到这里也是有些别的原因。   那就是!明明是他考试,但他爹娘、大哥二哥,就连已经入宫为妃的姐姐都比他紧张,一个个的整天嘘寒问暖,尤其是他娘,连着好几天吩咐郝大厨给他煮各种补品,给他喝的都上火了,前天半夜醒过来,鼻血把枕头都浸湿了。   所以说不好听的,他这纯粹是出来避难的。   吃过早饭,韩时卿从背篓里拿出一卷诗集,坐在木凳上,一双长腿则是交叠着搁在书桌上,单手握着书卷,闲闲地看。   学了一整年,距离考试还剩三天时间,韩时卿多少有点看不下去了,心思飘飘荡荡,眼见着走神就要走到天外边去了。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把他的魂给叫了回来。   他来了兴致,扔下书卷,推开房门,胳膊撑在三楼的雕花木栏杆往下看热闹。   “说了没房就是没房!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店小二挥着手里的布巾赶人,“赶紧走,赶紧走!去别家吧!”   韩时卿顺着布巾的方向看去,看清那人面目,眼睛亮了亮。   那少年生的文雅俊秀,作书生打扮,头顶平角两穗帽,身着月白交叉襟宽袖长袍,腰带勾勒出瘦削的身形,脚上的白靴染了些灰尘,看得出来是走了很多路来的。   他总觉得这书生好像在哪里见过,有几分眼熟,却又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说话很有礼貌,也很客气,对小二粗鲁的行为也没生气,而是继续追问,“店家,在下方才还看到有位公子领了牌子上了三楼,怎的到我这里就没有了呢?”   小二从他的穿着和口音,就能猜出来这人不是永安城内城人,看着也不像腰缠万金的,所以并不怎么尊重,他道:“三楼那是天字间,不是给你这种人住的!”   少年眉头微蹙,“什么叫我这种人?于在下眼中,人与人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吼!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那小二讥诮地笑了声,问道,“你可知道在天字间住一日的价格?”   少年摇了摇头。   小二伸出五根手指头。   少年抿了抿唇,猜测道,“五两?”   “狗屁!”小二笑他,“是五十两!你个穷货!”   他接着嘲讽少年,“我看你这打扮,就是来考试的吧?都说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还来考什么试?说白了不就是想当官,把别人踩在脚底下吗?装什么装?”   他声音挺大,让整座酒楼三层楼出来看热闹的人全都听了进去。   少年眸光暗了暗,脸上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生气的迹象,只是明显比方才冷多了。   他没说话,而是将自己一直背着的背篓放下来,蹲下身在里面翻找了一会儿。   找到一个布包,打开,里面包着数十张纸。   他抽出一张,递到小二眼前,说道,“这是一千两的银票,在江氏王朝的三十五座城内的任何钱庄都可以兑换现银,我要一间天字间,可以给我吗?”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那小二在看到那明晃晃的银票的瞬间,就差点儿把眼珠子瞪掉,站都站不住了。   还是有眼尖的人去叫了客栈老板,那老板匆匆自房内赶来,伸手接过少年手里的银票,态度极其恭敬。   只是少年的眼睛依旧盯着那小二,也没计较他之前侮辱人的言辞,而是平静地说道:“在下从未觉得自己高于别人,此次来考取功名也并不是为了穿着那身官服招摇过市,而是因为想要做一个好官,为你口中所说的穷人做些事。”   说完,他重新背起背篓,从点头哈腰的老板手里接过门牌,一步一步,迈着沉稳的步子走上了三楼。   韩时卿一直盯着少年,见他上楼的动作和步伐,一眼便看出这人是个练家子,并且身手绝对不低,不然也不可能连书童都不带,独自带着这么多钱财来进京赶考。   看来楼下那帮对他钱财动心思的人要倒霉喽。   少年的房间在韩时卿的房间后面,他经过韩时卿的时候,脚下微微一顿,目光在韩时卿的脸上定格了片刻,又忽的闪开。   韩时卿扬了扬眉,心里一动,便拦住了他。   下一刻,简单粗暴的自我介绍便出了口。   “我叫韩时卿,想和你交个朋友,你看怎么样?”   少年一愣,错愕地看向眼前五官精致的甚至有些美艳的青年,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韩时卿见状,用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   少年回神,轻声答道:“在下林世成,永安籍,幼年在南部长大,所以说不太好永安话。”   原来他就是廖叔提到的韩时卿,当真是个很漂亮的人。 第31章 抓贼啦   “说不太好永安话又怎样?”韩时卿不解,“就因为口音问题,咱俩这朋友就不能交了?”   “公子误会了。”林世成急忙辩解,“因为在下一路走来,见过很多永安城的公子,他们大抵都不喜与我交谈,所以我想公子……”   “我和他们不一样。”韩时卿摆摆手,“我是因为见你人不错,相结识一下,你若觉得麻烦,不理我便是。”   “不是,在下很想和公子交朋友!”林世成这话接的急,韩时卿一愣,笑起来。   “我看我应该比你大两三岁,以后你也别公子公子的叫了,叫我一声……”   “时卿哥哥。”韩时卿一句“韩大哥”还没说出口,就被林世成这句称呼给把话堵在了喉咙口。   这亲昵的称呼让他皱了皱眉,但见林世成眸光清澈,真诚地望着他,拒绝的话又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只得默认了这种叫法。   两人互通姓名称呼之后,约了一起吃午饭。   畅聊了一中午,韩时卿知道了林世成还是个少年天才,小小年纪就考了秀才,如今进京考举人也不过才十五岁。   期间林世成向韩时卿坦白了自己家里是在南方做生意的,所以才会随身携带那么多大额银票。   韩时卿暗叹一声阔气,随口问了句,“什么生意?”   林世成只是笑,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并没有回答他。   韩时卿也并没有往下问。   回了客栈,两人道别之后,韩时卿躺在床上,想睡个午觉。   他回忆着今天发生的事,将林世成这个名字在自己脑中搜索了一阵,猛地坐起了身。   他想起来了!   林世成可不是一般人!   他前世并未太过了解朝堂的事,后来虽然也随着江煜去北境当过一段时间的兵,但那里天高皇帝远,身边还是一帮只知道打蛮族的铁血男儿,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所以那些个文臣都叫什么名字,他真的不清楚。   可后来江煜当了皇帝,对朝堂进行过重新洗牌,将左相的势力清理的干干净净之后,破例将一个四品官直接提拔坐上了左相的位置。   据说那文臣是旧历七十九年科举考试的状元,通过努力一步步当上的四品官,因为在江煜最困难的时候偷偷帮着他出谋划策过,所以才会得到那般重用。   而那个文臣的名字,就叫林世成。   现在是旧历七十八年,如果今年林世成考中举人,那么隔年他就可以考贡生,同年参加殿试……   绝对是一个人!   想到这儿,韩时卿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心里一阵不痛快。   他看林世成挺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看中江煜了呢?   林世成说过他想做一个好官,做一个清官,为穷人做事。   这样的人,选择了支持江煜,让他觉得惊讶。   *   入了夜,林世成并未入睡,而是悄悄将匕首藏在被子里,闭上眼睛支起耳朵听屋内的动静。   他白日露了财,晚间定少不了麻烦,做些准备也是应该的。   约莫过了半刻钟,林世成屋中的窗户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接着便有轻到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传来。   林世成握紧了匕首,在来人走到床边的那一刻,将手中的被子对着那人一扔,待到薄被滑下,那锋利的匕首已经近在贼人咫尺。   只是他这一刀终究是没伤到人,而是被来人抓着手腕,稳稳地停在了半空。   “少主,反应不错。”有着细长丹凤眼的男人挑了挑眉毛,笑着说:“有长进。”   “廖叔。”见到廖云凡,林世成松了手腕,“下次来能敲门吗?我还以为是哪个贼人想要谋财害命。”   “谁那么不开眼,敢打你的主意?”廖云凡清楚林世成的身手,要不是自己早有准备,这匕首没准真能扎在自己身上。   “出门在外,小心些总归是好的。”   “我猜猜啊。”廖云凡调侃他,“是不是你那身穷酸书生打扮把他们都给骗了?借机羞辱你,你终究气不过,所以用银票甩了人家一脸?”   林世成皱了眉,“廖叔,你又派人跟踪我。”   “跟踪不跟踪的,别说的这么难听。”廖云凡把人按在凳子上,自己坐在另一边,“我这也是关心你嘛。”   聊了几句闲话,廖云凡给自己倒了杯茶,指了指隔壁房间的墙,“你见过时卿了吧?”   “嗯。”   “怎么样?”   “他人很好,长得也很好看,我们很聊得来。”   “你喜欢他吗?”   林世成被廖云凡过于直白的问话噎了下,缓了会儿才道:“有点喜欢。”   说完,耳朵尖还红了一小块。   “那就行。”廖云凡喝了口凉茶,把被子往桌子上磕了下,认真地对林世成说:“我想让你帮我保护好他。”   “嗯?”林世成一时没听懂。   “意思你大概可以理解成以后不管在他身边发生什么事,你都必须护好他,如果可以,连同他的家人也一并保护好,别让他难过。”   “将军府……”林世成目光闪了闪,“那是远安帝的人。”   他顿了顿,又说:“九皇子那边不好解释。”   虽说现在那位九皇子想要扩展势力,招兵买马,必须依靠他们玄金楼的财力支持,但江煜毕竟是皇族,若是他执意要站在将军府一边,恐怕不好。   “我只需你一个承诺,具体如何做,到时候我会告诉你。”廖云凡笑笑,“出了事,你大可以将我供出去,那小子不会对我下手太狠。”   “我明白了。”林世成点点头,“我答应你,廖叔。”   廖云凡起身,揉了揉他的发顶,“真是好孩子。”   说罢,他跳下窗户,稳稳落在客栈的旁侧,一抬头便见着江煜正站在韩时卿住的那间房的正下方,仰着脖子盯着那扇窗户看,动也不动。   这次他本想一个人来,是江煜要求跟随,到了韩时卿住的地方却又不进去,就这么站在下面默默地看,目光出神。   他还记得一年前他和江煜的谈话。   江煜第一次表情迷茫地问他,“舅舅,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廖云凡本来想说他做错了,可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   因为,他知道江煜和韩时卿之间发生的一切都是由于两个人的立场不同,所在的位置不同,思考的东西不同,才会产生分歧,才会产生仇怨。   在他眼里,将军府的败落,远安帝的下台都是必然。   江煜是毋庸置疑的帝王之才,他若不称帝,不推行新政,百姓的苦难便会一直持续下去,这是他身上的责任。   而韩时卿恰恰不懂得这些。   时卿是无忧无虑的小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看到的都是王朝好的方面,并不知道这层繁荣的下面盖着怎样的一层腐肉。   非要算起对错,只错在两个人都付出了感情。   无情才最是坚强,可惜没几个人能做到。   “江煜,该走了。”廖云凡拍了拍江煜的肩膀,让他回了神,“再不走,被银甲军发现,就麻烦了。”   “嗯。”江煜收了视线,随着廖云凡离开。   可没走几步,他突然转头,目光直直地射向那扇徐徐打开的窗户。   廖云凡忙以黑布掩面。   江煜和韩时卿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夜色深沉,月光皎洁,韩时卿静静地盯着江煜看了会儿,旋即,张开嘴,清了清嗓子,对着街道那两人站的地方喊道。   “有贼啊——抓贼啦——那个小鬼偷东西啦——”   江煜&廖云凡:“……” 第32章 林世成的心思   韩时卿一把落井下石玩的极溜,他冲江煜冷笑了下,趴在窗台上,坐等外面喧闹起来,最好银甲军真能抓着那小兔崽子,这样还能以绝后患。   没成想,江煜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对他勾了勾嘴角,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喊了一句。   “好好考,我信你考得过。”   说罢,转了身和廖云凡一起飞奔逃命去了。   韩时卿被他那句话噎了下,心中梗梗塞塞的。   江煜他什么意思?   自己考试,那是去当官,帮将军府的,到时候肯定得妨碍右相扩展势力,给他制造麻烦,他开心个什么劲儿啊?   不过,一年没见,江煜长个儿了,气色也好多了,看起来健康了不少。   ……   他为什么要关心这个?   疯了吗?   韩时卿啧了一声,关了窗户,上床抱着自己的小碎花被子往床里面拱了拱,强迫自己睡了过去。   考试当天,朝廷下令封锁了贡院外的一整条街道。   整整考了三天,韩时卿走出贡院门的时候,被头顶的阳光一照,脑袋直发蒙。   韩山见他出来,立刻撩开马车帘通知何怡然等人。   何怡然堂堂一个将军府夫人毫不顾忌形象地跳下马车,捏着手绢就冲自家儿子跑过去了,一边给韩时卿擦汗,一边说:“哎呦,我的乖儿子可受苦了,考个试受这么大罪,考不好没关系,你要实在想进入朝堂,我就让你爹爹和外公帮你通通关系,总会进得去的!”   “娘,我看着就那么像考坏的样子吗?”韩时卿扶了下何怡然的手,假装生气道:“还有,娘,我自己能考,就不想麻烦别人,那样对别人也不公平。”   他想起林世成,那是真凭本事考上的状元,很强。   这样想着,他转头去看,正巧看到林世成出了贡院往外走。   注意到侧方的视线,林世成停了步子,转而向着韩时卿这里走来。   他问,“时卿哥哥,如何?”   “还行,你呢?”   林世成谦虚道:“我也还行。”   韩时卿笑了笑,拉过他给何怡然和韩靖宇介绍。   几人攀谈了几句。   别看林世成年纪小,阅历方面,还有对王朝大事的了解甚至比韩时卿还多,更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这点从言谈举止上便能看出来。   韩靖宇对他很有好感,便问道:“小林,你此番来永安,在城里可有住处?”   “只在岳宏客栈定了间客房。”   “客栈终究不如家里舒服,你若愿意,不如到我府上来,同时卿做个伴,届时一起去看榜,也更方便。”   “可以吗?”林世成看了眼韩时卿,有些不好意思道:“恐怕不太合适吧。”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韩时卿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不好意思,我爹说的没错,你来我们府里再方便不过了!”   “那便麻烦了。”林世成脸红了红,抿着唇笑了。   *   五天之后,榜单发布,林世成与韩时卿一同中举,整个将军府里一派喜气。   韩靖宇十分高兴,为此还大摆宴席,请了许多朝中显贵来参加酒宴,其中就包括了左相何正兴与右相李德生。   其实韩靖宇本意是不想请右相来的,但若他只招待了左相,忽略了右相,难免引得外人嚼舌根。   最近朝堂上的气氛不太和谐,因着关于九皇子复仇的传闻泛滥,远安帝对韩靖宇当初没有斩草除根的行为大为震怒,连带着对他的态度也变得冷淡了些。   如果此时有人说他借大摆宴席的机会,和左相结党营私意图联合九皇子谋反,那他可真是跳进越江都洗不清了。   所以,说白了,请来右相,就是避嫌的。   可是韩靖宇没有想到,右相来到将军府,倒是一不小心遂了林世成的心意。 第33章 人世难   设宴当天,将军府外门庭若市,马车最多的时候占了半条街。   韩家人站在外面迎接客人,韩时卿也趁此机会将这些人认了个眼熟,毕竟他以后也是要与这些人打交道的,早些了解也好。   开席的时候,林世成只寻了个角落坐着,安安静静地吃菜喝酒,用余光悄悄打量着那些与右相坐在一起的人。   他如今只是个和韩时卿有几天交情的无关紧要的人,身份甚至连同窗都算不上,能和这些人坐在一起已经算是韩靖宇给他的很大面子了。   指腹摩挲着杯壁,林世成默默记下这些人的脸。   “韩家这孩子倒还真是各个都是人中龙凤。”右相李德生捋着自己稀疏的山羊胡,不知真假地对着一桌人称赞了韩时卿。   “韩将军有福气啊。”李德生与左相一个年纪,如今已年过花甲,只是那双小眼睛里却丝毫不见浑浊,精光四溢,他继续道:“长子韩锦峰和二子韩乙铭都被封了西北少将,他自己又身兼镇北大将军和兵部尚书两大官职,这整个王朝的兵都被他攥在手里呢,如今那小儿子又考中了举人,怕是来年就能上殿试,跪在陛下跟前受封了。”   他似是也不怕旁的人听见,脸色不见异样,面上带着笑,等着别人接话。   “李相说得是啊,这韩将军可真是过得顺风顺水,让我等羡慕不已啊。”接他话的是礼部尚书赵阔,正二品官,岁数只比李德生小一些。   他感慨道:“想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为官二十年,也才不过堪堪做到中书侍郎的位子,今年方才升到正四品,四十多岁才穿上大红袍。”   说到这儿,他举起酒杯,对着李德生半开玩笑地说:“谁都知道如今中书省是李相在管,日后还望李相帮我看着点犬子,别让他闯祸,这杯酒我敬您了。”   说着他一饮而尽。   其实他这话说是让李德生帮他盯着点儿自家儿子,但话里有话,说白了就是想让李德生多多提携他儿子,让他仕途更好走些。   “赵尚书客气了。”李德生笑笑,没答应也没拒绝,低头抿了口酒,眸子微动,提到最近的一件事。   “我听闻最近南族有意向陛下进献一位绝色美女,赵尚书你是管理礼部的,可知道这消息是否属实?”   赵阔微微一愣,心头不由颤了颤。   他本来想偷偷拒绝南族的进献,所以向尚书省隐瞒了此事。   右相是怎么知道的?   但李德生既然提了,那便是已经清楚缘由了。他若是一味隐瞒,到时候被右相抓了把柄,会很危险。   党派之争上,他本处于中立,可是最近政局变化,圣上整日不做正事,贪图声色,还故意冷落了左相和将军府,他便想着能不能提前向右相这边靠拢,所以刚才才接了他的话。   于是,他回道:“确实有这件事。”   “那为何不上报?”李德生似笑非笑。   “我……”   “哈哈哈哈,赵尚书不必紧张,我只是开个玩笑。”李德生大笑,“我心知赵尚书是不想陛下被那女子迷了眼睛,蛊惑圣听,用意是好的,可自作主张终归不好,下次可不要再这般做了。”   说罢,他又调侃了一句,“赵尚书既是这般谨慎,那这女子怕是得有倾国倾城之色,我都想见识见识了。”   周围一些官员听到这话,也笑出了声。   赵阔被他这么连珠炮的说了一通,脸上血色褪去,心里直打鼓,好半天才回神,接道。   “李相说的是。”   那消息本该是保密的,他真不知道右相是怎么知道的,但他这般提出来,便是给自己安了顶高帽子,若是日后有人说与陛下听……   后果不堪设想。   林世成听力极敏锐,此番将这二人的话听进去,抿着唇笑了笑。   这右相果真是个老狐狸。   赵阔是个真心实意为王朝考虑的,不想远安帝走上一条不归路。但他拦下南族的进献便是犯了欺君之罪,这事又被右相当众捅出来,他不想站在右相这边都不行了。   而且赵阔大概也没想到,那绝色美女早就被他们玄金楼的人掉了包。   美色惑人,妖孽祸国。   只要那女人俘获远安帝的心,昏君便不会再有醒来的时候,届时九皇子再站出来,想要掌控天下,可就轻松多了。   *   宴席进展到中段,林世成将一些消息也听得差不多了,便起了身,向着门外走去,途中路过右相身边,左手轻轻用拳心顶了李德生三下,又在对方视线投过来的时候回了他一眼。   李德生皱了眉,站起身与一桌人说了神,便追着林世成的背影跟了上去。   林世成一直走到花园的隐蔽处,才转了身,对着右相行了个礼,称赞道:“李相好气魄。”   李德生见眼前的少年浑身书卷气,气质温和,心下稍松,问道,“你是什么人?”   “在下林世成,至于身份,您应该认识这个。”说着,他从袖袋中拿出一块巴掌大的墨金色令牌,中间镶嵌着深红色的虎头血玉,老虎面相凶恶,似浸着戾气,令人胆寒。   玄金雪铁,刮骨刻毒,虎头鬼面,恩仇必偿。   这是玄金楼高层才会拥有的令牌。   “你是玄金楼少主。”李德生先是一愣,继而神色严肃起来,“没想到玄金楼的少主竟如此年轻……”   “南族进献美人被赵阔扣下的消息用着还顺手吗?”   “那封信竟然是你们送的。”李德生冷静下来,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你们江湖人士为何也要来掺和这朝堂之事?”   “李相,你看不出我们这是来帮你吗?”林世成笑笑,“不,准确来说,应该是我们都在帮九皇子。”   “九皇子?!”李德生震惊,忙道,“你可知九皇子殿下现在何处?老臣一直很担心他……”   这一整年,他都在寻找江煜,可因为掌握的关于江煜的消息实在太少,至今仍未找到。   林世成在心中冷笑,心道李德生这担心的模样倒是装得挺好。   他面上并无表露,只回道:“九皇子现在由玄金楼秘密保护,他很安全。至于李相您,只需做好自己的事,替九皇子铺铺路,便是莫大的功绩了。”   林世成这话说的直白,大致意思可以理解为:一来你别想着把江煜抢回去当傀儡,二来你好好网络实力和我们联手,以后江煜坐上皇位,少不了你的好处。   李德生人精一个,自然明白,便答应了林世成的要求,并与他定下了日后的联络地点,这才告别朝着会客厅走去。   目送李德生离开,林世成收了令牌,刚要出花园时,突然转身,藏在臂鞘里的刀片运了内力射过去,削断几片草叶的同时,只听得一声利器入肉的噗嗤声,接着便传来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震得草丛晃了晃。   林世成快走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倒在地上的年轻丫鬟。   刀片直直地插进了她的喉咙管,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她尚还有一口气,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瞪大了眼睛看着头顶那个俊雅冷漠的少年人,那里面盛满了震惊与恐惧,她手脚冰凉,颤抖着去摸自己的脖子,想把刀片拔出来,却只能摸到满手黏腻。   “咳、咳……”血从口中呛出来,眼泪划过稚嫩的脸颊,小姑娘的瞳仁渐渐失了神采,却直到死去都没有闭上眼睛。   从刀片命中到丫鬟死去,其实只有十几个呼吸的时间。   林世成薄薄的唇瓣抿成一条直线,他蹲下身,将手覆在少女的眼睛上,帮她闭合的时候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林世成并不是毫无感情的人,他只是过于冷静理智。   他知道他私会右相的事如果传出去,之前谋划的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所以他不敢赌,也不能赌。   既然玄金楼已经跳上了九皇子的船,那就得一路走下去。   路上难免有牺牲,他需要学会适应。   *   宴席结束,韩家人在外面送客,直到都送走之后,何怡然松了口气,叹道:“果然还是老了,才招待了这么一天我就觉得腰酸背痛的。”   “娘,您看您说的什么话,您可不老!”韩时卿笑道,“您又年轻又美,永远都是十八岁!”   “你这孩子,嘴跟抹了蜜似的!”何怡然点了下小儿子的嘴巴,笑的开心。   “腰又疼了?”韩靖宇倒是听到了这里,说道:“回去我给你按按。”   “不用你,你一天也挺累的,我让小琴给我按按就行了,她就擅长这个!”说到这儿,何怡然四下看了看,喊了声,“小琴?小琴?”   没人答应。   “哎?这孩子哪去了?”何怡然问起旁边的丫鬟,“小柳你今日有看到小琴吗?”   “回夫人,奴婢中午还见她去了花园,可下午就找不着她了。”   “奇了怪了,小琴呢……”   *   东市,肉场。   几只杂毛野狗聚集在散发着腐肉味儿的大坑边上,舌头伸长,止不住的口水往外流,不一会儿就在地上积了一小滩。   看到那大肚子屠夫扛着个背篓走来,野狗们兴奋的大叫。   “今天你们有口福喽~”屠夫将背篓冲下,数十个肉块倾泻而出,滑进大坑里,野狗们立刻扑上去,凶猛的撕扯着肉块,囫囵吞下肚,再无暇顾及其他。   屠夫背起背篓,晃晃悠悠往回走,嘴里哼出一首难听的调子。   “人世难,人世难,生前纵有千般事,死后亦为臭骨肉,难啊,难。” 第34章 守岁酒   将军府平白无故少了个人,若在平常,韩靖宇自然要好好彻查。   但这次刚好是在宴请宾客的时候,丫鬟无故失踪,若真查起来会牵连的人太多,只得在背地里小心查。   江氏王朝有买卖人口的交易,被卖的多是无家可归的孩童或因家庭拮据被家人卖了换钱的可怜人,这些人以前可能拥有户籍,一旦被卖,户籍会被剥夺,变成奴隶。   小琴是红月楼一个三等妓*女偷生的孩子,养到五岁,那女人得了花柳病,死了,老鸨便将小琴卖给了人贩子,后来几经波折终于来到了将军府。   何怡然是个心善的,她给小琴上了户籍,而且从未嫌弃过她的出身。小琴跟了她十年,相当于半个女儿,此番失踪,何怡然急的不行,嘴边都起了泡。   韩时卿看着心疼,也叫韩山去查过,一直没有结果,气得他甚至想把那群大臣都抓起来,挨个问一问。   *   韩时卿看书看累了,翻身坐上窗台,一条腿曲起踩着窗户边,另一条腿自然垂下,晃悠了两下。   他偏过头看着盘坐在桌案前的林世成,问他,“小林,你实话实说,你那日有没有去过花园?”   考中举人之后,来年二月便可参加贡生的考试,所以热情的韩靖宇直接将林世成留在了将军府,林世成象征性地推辞了推辞,便住下了。   如今正在和韩时卿一同备考。   “去过。”林世成神色自然。   “那你可曾看到小琴?”小琴的事都快成韩时卿的心病了,他现在总是在想如果没有这次宴请,小琴是不是就不会失踪。   看到他阿娘着急的样子,他心里更加不好受。   “并未见过。”   韩时卿目光凛然,语气也变冷了些,“那你为何中途离席,哪里都不去,却偏偏去了花园?”   对于小琴来说,将军府就是她的家,她不可能会连个招呼都不打失踪。那么消失了这么久都找不到,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小琴已经死了。   可到底是谁能有这么大本事能让小琴不发出一声惊呼就死去,又能在那么多双眼睛下把尸体运出将军府?   右相不可能会做这种得罪将军府的蠢事。   其他大臣就更不可能了。   如今缩小范围,韩时卿终于把矛头指向了他认为不可能却又的确有这个本事的林世成身上。   这是种直觉。   直觉这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并不如他的表象那般纯善。   林世成平静地反问韩时卿,“时卿哥哥是在怀疑小琴姑娘的失踪和我有关?”   他这么直白的把话说出来,韩时卿微愣了一下。   “只是猜想。”   林世成放下手中的书卷,抿了抿唇,“原来我在时卿哥哥的眼中,是这样一个吃里扒外的人吗。”   他说:“韩将军韩夫人对我这般好,我又如何要做出对不起他们的事?”   “若是时卿哥哥信不过我,我走便是,来年春闱有缘再见吧。”   说完,他起了身,抖着手收拾桌面上属于自己的书,收拾着收拾着,一滴泪砸下来,落在光滑的桌面上,摔散了去。   林世成赶紧用衣袖去擦眼泪,咬着唇不让它们再往下落。   他这一哭,韩时卿登时就蒙了,他慌忙跳下窗台,走到林世成面前,语无伦次地哄他。   “我就是怀疑你,我没说真的是你做的啊!哎呀,我爹娘要是看到你走了,肯定得骂我的!好了好了,你先别哭了行不行,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总行了吧!”   他最害怕的就是看人哭,别人一哭,尤其是林世成这种看起来超乖的类型掉眼泪,他就慌得不知道怎么办。   看来是他误会林世成了,这孩子虽然看起来成熟,一身秘密,但到底才十五岁,怎么可能干出那种杀人抛尸的狠事来?   “不了,我还是离开吧。”林世成并不理会韩时卿的劝阻,而是背起收拾好的背篓,推开韩时卿,大步向着门外走去。   韩时卿一看他这样子,更着急了,他真是怕极了他爹娘找他算账,于是疾走几步,嘭的一声把林世成抵在了书房的木门上。   他的胳膊就搭在林世成的肩膀靠上的位置,手掌大力关死了门,与一脸错愕,尤挂泪痕的林世成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心里想着,小爷都说了别走别走了,你还跑个屁,面上韩时卿不敢表露。   他咬了咬牙,小声说:“我错了,我不该误会你,给我点儿面子,你别走了行不行?”   青年白皙的脸上多了抹薄红,桃花眼水润润的,望着他的时候,装了些无奈和恳求,再也没了一开始质问他时的那种冰冷和猜忌。   真是个容易拿捏的人。   林世成缩着肩膀,终于在韩时卿的恳求下,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韩时卿如蒙大赦。   *   小琴的事到底还是不了了之了,只是何怡然终究在心里留下了遗憾,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韩靖宇都禁止府里再谈论小琴的事。   旧历七十八年年末,趁着除夕夜宴,礼部将南族进献的绝色美女悄悄送进铸造大师陆启明铸造的剑舞莲花中。   在宴会舞台上,莲花盛开,配合悦耳丝竹声,美人身着南族特色极浓的艳红衣裙,手握细剑,身姿翩翩,一招一式将柔美与飒爽两种特质融合的完美无痕,一时惊艳四座。   远安帝龙颜大悦,当夜便将美女留下,并重重赏赐了南族的使臣。   礼部尚书赵阔也被远安帝好好表扬了一番,右相看在眼里,举起杯盏祝贺远安帝得此美人,心里不禁暗嗤一声。   果然是个昏君。   *   而且正值冬季,北境更加寒冷,牧草缺失,粮食几乎断绝,他们必定要骚扰边境,即便不明着开战,也定会干些烧杀劫掠的恶事。   所以韩锦峰和韩乙铭并没有归家,坚持守在了北境,这个年便算是陪着军营里的兄弟们一起过了。   不过他们倒是送来了书信和北境的一些特产,大部分都是风干类的吃食,都是韩时卿爱吃的。   三姐韩芸畅需初二才能回来省亲,所以一个除夕夜,将军府能够陪着爹娘过年的就只剩了韩时卿。   韩靖宇参加完除夕夜宴后,回了家,他的脸色明显不太好。   他坐的离远安帝近,他分明看到那女子出场的时候,远安帝的眼睛都看直了,甚至杯中的酒都没拿稳洒在了桌案上。   身为帝王,如此贪恋女色,这明显是错的。   可他身为臣子,又不能明说,这让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当初与左相联合将此人推上帝位,是否真的是对的?   “爹,想什么呢?这么出神?”韩时卿往韩靖宇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再不吃饭就凉了。”   “没什么。”大过年的,韩靖宇不打算说这些影响心情的丧气话,捧起手里的碗,回了句,“吃饭吧。”   韩时卿皱了皱眉。   一旁的林世成低垂着眉眼,心中了然。   一家人吃过丰盛的年夜饭,何怡然和韩靖宇给韩时卿包了好大一个红包,又拉着他说了好多话。   其中还提到了要给韩时卿提一门亲事,韩时卿满口拒绝。   他反问何怡然说要是他也成了亲,那可就要从府里搬出去了,你可舍得?   何怡然登时就不再提要给他寻亲事了。   不过韩时卿很清楚,他自己这边的感情还是乱糟糟一团,而且如今局势这么乱,他又放过了江煜那小兔崽子。   若是前世的结局重现,江煜称帝,留给将军府的下场必定十分凄惨。   他若是成了家,便是连累了对方,想想还是算了。   *   韩时卿有守岁的习惯,除夕夜基本都是不睡觉的,如今又时不时地会做噩梦,便更睡不着了。   纵然外面寒冷,他还是搬了个矮凳坐在自己房门外的台阶前,开始想他爹刚才为什么会露出那种表情。   韩靖宇那副心事重重,眉间带着忧愁的样子他在前世的时候也见过,可是那时候他兀自逍遥,没注意过韩靖宇的烦恼到底是什么。   重来一世,才发现原来他忽略了这么多细节。   正想着,一个下人穿过拱门,走进了韩时卿的小院,手里还端着一个木托盘,上面装着一壶酒,两个杯,和一叠糕点。   韩山拦在他身前,神色冷漠,“我并未吩咐厨房准备这些,是谁让你来的?”   那下人比韩山矮一些,头低的很低,并不说话。   气氛陷入片刻的僵持。   “有刺客!”外院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接着便是一阵混乱的脚步声。   韩时卿眯了眯眼睛,对韩山说:“你去看看。”   “可少爷,他……”韩山对这个身份不明的下人警惕心极重。   “交给我。”   “明白。”韩山只得离去。   那下人没把托盘放到院里的石桌上,而是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到韩时卿跟前,将托盘放到了地上,把烫的热滚滚的酒倒进瓷杯,递到了韩时卿面前。   他终于抬起了头,一双清亮乌黑的眸子弯起,里面倒映的是满满的韩时卿。   他像前世的很多次除夕一样,蹲在他身前,对他说:“时卿,来,守岁酒。” 第35章 我想见你   酒是好酒,被人用心烫过,冒着淡白的热气,寒冷的冬夜里喝下一杯,必定舒爽。   端酒的少年长得也颇为赏心悦目,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黑眸里亮晶晶的,仿佛点缀着星子。   这一年半,江煜过得很好。   这是韩时卿将人打量了一番得出的结论。   “外面那刺客是你的同伙吧?”方才韩时卿就猜到了,偏偏在江煜端着东西来的时候出现,而且若不是事先串通好的,什么刺客想不开要闯将军府,脑子坏掉了吗?   “是上次那个陪你站在岳宏客栈下的男人?”韩时卿神色冷淡,嗤笑一声,“你倒是好手段,走到何处都有人上赶着帮你。又是苦肉计?还是别的新方法?”   江煜没有回答他,而是盯着韩时卿看了会儿,继而抓过他的手,固执地将温热的酒杯放到他的手上。   然后,他又筷子夹起一块槐花糕送到韩时卿嘴边,“知道你爱吃槐花糕,我便在六月份的时候将槐花晒干,放在罐子里密封放到了地窖里,这些糕点是我自己做的,你且尝尝。”   少年脸上是讨好的表情,似乎很迫切地想让眼前的人尝一口。   可惜韩时卿并不领情。   “敬前世死了的韩时卿!”他拿着酒杯的手抬高,在身前的土地上洒出一条直线,而后重重地将酒杯磕在托盘里,大声说道。   “你这个傻*逼就在阴曹地府里陪着你瞎了眼看上的小兔崽子一起喝守岁酒吧!”   说完,他打掉了江煜手中的筷子,雪白的槐花糕掉在地上,滚了几个滚,沾了不少土。   “还有这个,在地府里吃啊,别饿着。”   接着,他站起身,搬了凳子,开了房间的门,嘟囔道:“大过年的,你就过来给我添堵,真是晦气!赶紧走吧,别再让我看见你。”   可刚走到一半,胳膊便被身后的人拽住了。   韩时卿一个眼刀扫过去,却见那之前总与他装委屈的少年此时却一声不吭地,只目光阴翳地盯着他,就像终于褪去了伪善,露出了埋进骨子里的阴狠,令人胆寒。   “终于暴露本性了是吗?”韩时卿冷笑。   前世在静心殿的时候,江煜就是这逼*样,用将军府威胁他,拿条铁链子把他像狗一样拴起来,为了让自己屈服用了不少下三滥的手段。   “我不许你说死。”江煜手掌用力,将韩时卿的棉服掐的凹陷,“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江煜死死地盯着他,脸上没有笑意,语气却极坚定,像是做出了一个重要的承诺。他的眸子如墨般漆黑,霸道地吸收了全部的光,却从深处渗透出了些许极浅的恐惧。   前世,他没有怕过什么。   他深知自己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即便是在复仇夺位这条路上丢掉性命,那也是他技不如人,活该。   本就是亡命之徒,所以他将除目标之外的所有东西都看的极淡。   在他眼里人只分为两种,一种是可以利用的棋子,另一种便是敌人。   可是韩时卿不同。   他不要韩时卿死。   韩时卿微愣,被江煜的眼睛盯着,他心中生出些烦躁感,又憋又闷,遂冷冷地蔑着江煜抓着他的手,开口道。   “放手。”   出乎意料的,江煜似被他这一声给唤回了神智,用力到发白的手掌倏地张开,不太自然地垂到了身侧。   韩时卿不再理他,后脚也跨进门里,转了身便嘭的一声关了门,把江煜关在了门外。   江煜站在紧闭的门前,手抬高又收回,又抬高又收回,最后反复了几次,终于还是敲了敲门。   “时卿,初六是我的生辰。”他声音干涩,喉咙里压抑着渴望和恳求,“那天,我想见你。”   去年的生辰他一直在躲避远安帝的搜查,没有机会也不敢来见韩时卿。   这次他终于能够借助舅舅和玄金楼的帮忙留在永安城,便想着与韩时卿一起过。   即便是待在一起什么也不做,他也是极开心的。   屋里没有声音,江煜手指蜷起,从门上滑下来,又说道。   “初五亥时六刻,我在平乐坊的天风茶楼一楼等你。”   在永安城,从除夕一直到上元节结束,都不会开启宵禁,城里整夜都热闹的很。   说完这话,江煜心知韩山也该回来了,便转了身,翻出墙去,与廖云凡等人会和,离开了将军府。   韩山一进院子便看到被打翻到地上的槐花糕,酒杯也歪倒在一边,心里一紧,忙大喊。   “少爷!少爷你在哪儿?!少爷!”   “得了得了,我没事。”韩时卿打开门,露出半个脑袋,“你喊的这么大声干嘛?”   他问,“根本就没找到刺客吧?”   “少爷怎么会知道?”韩山想起来方才发生的一系列怪事,心头震动,“难道刺客就是刚才那个下人?”   “你别多想了。”韩时卿见韩山的面瘫脸都纠结成了一团,觉得好笑,“没大事,我都解决了。”   “爹娘那边怎么样?有没有被惊扰到?”   韩山摇头,“老爷和夫人没事,夫人睡得沉,老爷不让我们吵。”   “嗯。”   “少爷,你有心事?”韩山见他有点心不在焉,直觉他不对劲。   “没有。”韩时卿打了个哈欠,将韩山推出去,“我就是困了,你先回去吧,早点睡。”   “可是少爷,你不守岁了吗?”   “不守了,今天累了。”   韩山走到台阶那儿,看到木托盘,说道,“那这个,我帮少爷收下去吧。”   韩时卿的目光落在槐花糕和酒壶上,沉了沉,一句话没经过大脑,就从嘴里冒了出来。   “留下吧。”   还是留下吧。   *   韩山走了,韩时卿也没睡。   他现在有了新的忧愁,那就是眼前这盘看起来卖相十分不错的槐花糕。   江煜的手艺是他调教出来的,那是和郝大厨比起来都不遑多让的好厨艺。   因为他特别喜欢吃东西,一天能吃好几顿,但是嘴巴特叼。   前世的时候他去北境找江煜,最苦的时候连树皮虫子都吃,把肠胃吃坏了,江煜心疼他,就在北境的几座守城里到处请教大夫和酒楼的大厨,苦学做菜和配药,将两者融合到一起,做出的药膳相当合韩时卿的胃口。   就慢慢的,又把他给养肥了,嘴也更叼了。   重活一世,想来,他已经很久没吃过江煜给他做的吃的了。   这槐花糕又是他最爱吃的……   “啧。”韩时卿苦恼地抓了抓头发,瞅着眼前散发着阵阵香气的糕点,浑身难受。   要不还是扔了?   韩时卿抓着盘子,打开门,站了会儿,没舍得。   最后他还是没有抵挡住诱惑,抓起一块放进了嘴里。   只一瞬间,他的眼睛就亮了,这糕点入口软糯香甜,带着槐花那股沁人心脾的清甜,好吃的不行。   吃了第一口,后面的就毫无顾忌了。   韩时卿卡巴卡巴地把一整盘槐花糕就着热酒都吃进了嘴里,之后就感觉牙齿碰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   拿出来一瞧,是一枚小小的银元宝。   老话说,在吃食里放进元宝和铜钱,吃到的人会获得一整年的福气,没病没灾,顺顺利利。   “哼。”韩时卿把银元宝揣进腰包,打算明天就给他花掉。   *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丑时四刻,屋外有红灯笼照明,屋内也点着蜡烛,韩时卿抱着被子躺了会儿。   江煜在门外的请求他听得一清二楚,初五亥时六刻,天风茶楼。   那王八蛋想让他去赴约。   他自然是不想去的。   江煜前世做的事到现在他还历历在目,他对那人的感情相当复杂。   一看到人就想骂他想揍他,不然就觉得对不起前世的家人。   可这一世,自己已经明确地与他划清了关系,他却仍不放弃地贴上来,一次又一次。   “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江煜这话说的又重又狠,却能让了解他的人听出他这是害怕了。   他没见过江煜害怕过什么,所以今天对方的表现他还是颇有些意外的。   自己是死后重生的,那江煜呢?   也是死后重生的?   那他是怎么死的?又是在多大年纪死去的?   韩时卿有些好奇。   可也仅仅是有些好奇而已。   *   大年初一吃饺子,韩靖宇早早把刚闭上眼不到一刻钟的韩时卿从被窝里拎出来,把一堆小竹筒扔到他怀里。   “一家子都等你下饺子呢!赶紧给我收拾好出来!”   韩时卿自然知道要干嘛,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哈欠连天地走出自己的院子,跟在韩靖宇后面,走到厨房那边,郝大厨已经烧开了一大锅的水,此时正咕咚咕咚地冒着泡泡。   升腾的热气似是把整个院子都熏得暖融融的。   何怡然穿着深红色的棉服,妆容浅淡,笑容却是极美的,旁边站的下人多是无家可归被将军府收留的奴隶。   过年了他们没有家可以回,将军府就是他们的家。   韩时卿走到燃烧着木柴的火盆前,对郝大厨说:“郝师傅!准备好了啊!”   面皮黝黑,身材壮实的男人挥了挥手中的勺子,笑着回他,“好嘞!”   听到这声回答,韩时卿将怀里的小竹筒一股脑地全部扔到火盆里,在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响起的同时,郝大厨已然把包好的饺子下了锅。   “爹,娘,过年好!”   “老爷夫人过年好!”   “少爷过年好!”   “祝老爷夫人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祝少爷今年能金榜题名,高中状元!”   “……”   热气缭绕的小院里,一声声吉利话与爆竹声混在一起,将新年的气氛烘托到了极致。   韩靖宇与何怡然将早就准备好的红包发给下人们,眉眼带笑。   韩时卿静静地看着,鼻子莫名有些发酸。   如果以后的每年过年都能像今年一样该多好,不对,应该要比今年还好。   大哥、二哥、三姐都在,所有家人都在,将军府的大家都在。   “真热闹。”不知何时,林世成已经走到了韩时卿身边。   他叹了口气,说道:“只不过如今这永安城里可不是哪里都像将军府这般热闹的。”   韩时卿愣了下,转头看他,“小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世成没有回答他,而是笑着问:“时卿哥哥,今日吃完饺子可有时间陪我出去逛逛?” 第36章 墨区   大年初一,春寒料峭,但永安的街道上却依旧热闹。   不时还能听到人家的院子里传出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惊起几只行动迟钝的小麻雀。   孩子们穿着厚厚的棉袄,梳着童子头,跟在爹娘的身后,三两个凑在一起,撒了欢的跑。   有几个认识韩时卿的,还和他打招呼。   韩时卿早就准备了红包,装的钱不多,数量却够,一路上没少发出去。   他穿的是何怡然给他找成衣店订做的大红色麒麟暗纹棉服,领子处有一圈极暖和的白色狐狸毛,腰部收紧,勾勒出身形,腰带中央镶了块翠绿色的椭圆形主玉石,边上各缀三颗小玉石,侧边还挂着个香囊,端的是富家公子的骚包打扮。   可碍不着他长得实在好看,柳叶眉桃花眼,红色的美人痣点缀眉间,肤色白皙,唇形也漂亮,笑起来的时候眼波流转,几乎能将人的魂吸进去,即便穿这一身红,不仅不显得艳俗,倒是更把他活泼热烈的性子给烘托了出来。   林世成看了韩时卿一会儿,突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如果韩时卿生为女人,那必定是个足以祸国殃民的妖精。   压下心中的古怪念头,林世成眉尖挑了挑,对韩时卿问,“时卿哥哥,你对永安城了解多少?”   “我自小便在永安长大,永安的近一百个坊间,我熟悉的大概得有五十个。”韩时卿问他,“你说让我带你来城里逛逛,可是总得有个想去的地方吧,咱们已经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条街了,我都困了。”   说着,他打了个哈欠,眼角泪光点点。   林世成有点想去摸摸他的眼角。   忍住了。   “有想去的地方。”林世成收敛心神,对韩时卿笑了笑,说道,“我想去的地方在升平坊,可不知道该怎么走,时卿哥哥可以带路吗?”   “升平坊?!”韩时卿惊了下,几乎立刻皱了眉,“你去升平坊做什么?”   今早林世成说的话让韩时卿很在意。   话里有话说的就像知道永安城的秘密似的,结果现在出来,瞎逛了半天不说,一开口就要去升平坊,他真的被林世成弄的一头雾水。   升平坊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永安城有名的花柳坊。红月楼,送春阁就开在那里,满条街都是脂粉味儿,让众多纨绔子弟流连忘返,恨不得夜夜留宿,享受美人在怀的美妙生活。   年少的时候,他只被早年结交的狐朋狗友拉着去过一次,之后便再也没去过了。   他自来讨厌女子身上浓重的脂粉气,而且他本身欲望也没有寻常男子强烈,犯不着来这里解决问题,后来捡到江煜,又开始致力于养孩子,养着养着把自己搭进去了,就再也没想着来升平坊了。   “只是想去看看。”林世成对他眨眨眼睛,眸光清澈,“怎么了,时卿哥哥,不可以吗?”   韩时卿顿时觉得大概是自己思想太过龌龊了,赶紧压下念头,大步迈开,回他。   “好吧,跟我来。”   林世成将韩时卿别扭的表情看在眼里,笑意泛上嘴角,快步跟了上去。   *   两人一直向南走,到第三条巷子,往东拐,便到了升平坊。   升平坊位于东市的东南角,右边就是华方门,门口有银甲军守着,出了门有条护城河,河上架了可通行的索桥,绳索连着高耸的城楼,若有敌人攻城,便可拉起索桥,届时可将敌人拦在城外,是个易守难攻的布局。   此时还是白天,升平坊的街道上没有多少人。   比起一路走过来听到的爆竹声,这里倒是一点儿都没有新年的气氛,反而让人感觉有些萧索。   有方才睡醒的女子披着轻薄的单衣倚着红月楼二楼的楼栏,肩披乌发,拿着把小圆扇遮着自己打哈欠的嘴巴,漫不经心地往下望。   瞧见了走在路上的林世成和韩时卿,杏眼亮了亮,一声娇俏的呼喊便传了来。   “这是哪家的公子,长得好俊呀~”她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衣衫不整,粉红的肚兜若隐若现,便轻提裙摆趴在了栏杆上,撑着下巴笑,“两位公子怕是第一次来吧,我们这里白日是不开门的,要想过来玩,怕是要等到日落西山喽~”   韩时卿被那抹粉红色晃了眼,忙别开了头。   在某些方面,韩时卿是个非常保守的人,这也是他不爱来升平坊的原因之一。   用他爹的话来说就是,女子衣不蔽体,那是不知羞耻,成何体统。   对比他,林世成倒是显得淡定多了,他仰着头对那姑娘行了个礼,笑容自然,带着抹少年人才有的羞涩,说道。   “姑娘,我们不是来这里玩的,只是路过此处,与姑娘问个路。”他问,“姑娘可知道墨区怎么走?”   那姑娘一听到墨区,脸色沉了沉,调笑的表情也收了起来。   “小女见两位公子衣着不凡,是为何事要去墨区自找不痛快?”她拿扇子捂住口鼻,眯起眼睛,“那地方可脏得很呐。”   墨区?   韩时卿皱起眉。   他在永安城生活了这么多年,怎么没听过还有墨区这么个地方?   而且林世成明明说过自幼在南部长大,如今来到永安城一开口就说出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   他身上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林世成只是笑,“这不是过年了吗?我想去那里看个故人。”   女子微愣了下,旋即笑了,“公子的那位故人可真是交了个好朋友,过年过节的还有个人惦记着,实属幸事。”   她敛了衣裙,手中圆扇往街前面指了指,“公子只需顺着这条街直走,走到空旷处往东拐,那墨区就在升平坊的东南角,不过多久就到了。”   “多谢姑娘指路。”林世成点点头,与她道别,却又半路顿住,转了身与那姑娘说:“姑娘,初春寒气重,日后出来还是莫要再穿的这般单薄了。”   他说完便走,韩时卿却眼尖的发现那倚着栏杆的姑娘先是一愣,接着面上一红,直红到了耳根。   *   “小林。”韩时卿追上他,“墨区是什么地方?你说过在南部长大,又怎么会知道永安城里连我都不知道的地方?”   “时卿哥哥。”林世成面上不见慌乱,而是问道:“在你心目中的永安是怎样的?”   韩时卿皱了眉,不明白他问这个什么意思,   “四方格局,占地两万三千亩,共九十八个坊,商铺林立,百姓安居乐业,世人不知愁滋味,永安一酒解千愁?”没听到回答,林世成只自己说下去,“这是你眼中的永安,繁华的大城市,没有忧愁没有烦恼,人人都过着神仙般的好日子。”   “可你知不知道,自己看到的都是些表象,在这繁华的背后,埋着的是穷人血淋淋的骨血,掩盖的是贪官作恶的腐臭。”   他说这话的时候后牙咬紧,声音森冷异常,眼底纵横的戾气令韩时卿心头一惊。   说话间,两人已经穿过了街道,来到了升平坊的东南角,墨区。   “到了。”林世成站定,与韩时卿道:“时卿哥哥你看,这便是墨区。”   入眼的是一片连成一片的破落窝棚,堆满了脏兮兮的稻草,由泥土砌成的矮房上遍布裂痕,仿佛随时都可能倾倒。   往里看去,是拥挤的窄路,一条脏水沟穿过整个墨区,此时结了冰,上面却仍旧盖满了散发着恶臭的新旧垃圾。   瘦骨嶙峋的老狗被拴在一家门口,看见他们来了,也不过是吠出几声有气无力的狗叫,便又卧在了地上。   零星几个人从屋子里探头向外看,见到韩时卿的穿着,眼神不由得变了变,目光警惕。   如墨般漆黑,被掩藏在城市的最角落。   由肮脏、破落、疾病、贫穷组合而成的墨区,是韩时卿这种富家少爷从未踏足的地方。   这地方的景象让他触目惊心,脸色也跟着白了白。   “时卿哥哥,且随我来。”林世成见他出神,便主动抓住他的手,将人拉着向前走,“我领你见见我的朋友。”   韩时卿被他拉着,少年的手温热有力,五指修长,骨节却粗大,掌心和关节处覆着层薄茧,应是长期练兵器所致。   想到这儿,他蹙紧了眉,用了力抽回了手。   林世成脚步一顿,却没停下,而是径直顺着臭水沟向前走,不多久便到了一座矮房前,他敲了敲破烂的木门,对里面喊道:“张叔,张婶,开门来,是我,小林。”   韩时卿听到里面传来又急又快的脚步声,片刻的功夫,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一个面善的女人探出头来,见到林世成,立马笑开了。   她说:“小林,我这儿正想着你呢,你就来了,可是赶巧了。”   说着,她把目光转向旁边的韩时卿,被韩时卿的模样着实惊艳了一把,眨了几下眼睛,才问道:“这位公子是?”   林世成直接对着妇女挑明了韩时卿的身份,“他是镇北将军韩靖宇韩将军家的小公子,名为韩时卿,也是我的朋友。”   听到镇北将军四个字,妇人脸色微变,她拉过林世成到一边,小声问:“小林,你将镇北将军府的人带来是何意思?”   “张婶且放心,我这次带他来只不过是想让他看些东西,别的不会透露。”   “那好吧。”女人叹了口气,推了他一下:“你可真是个胆子大的!”   说完,她开了吱呀吱呀响的木门,对韩时卿笑道,“原来是将军家的公子,若是不嫌弃我这陋室,就快请进吧。”   韩时卿忙摆手,“不嫌弃,不嫌弃,是我叨扰了。” 第37章 对和错   “你看我也不知道你今日要来,也没准备什么。”张婶邀着他们二人向屋里走,林世成快走几步,从钱袋里拿出几块碎银,交到张婶手里。   他露出笑容,语气柔和,“张婶,你拿着这个去置办些年货,过年过节吃饱穿暖最重要。”   “小林,这我不要!”张婶将碎银推回去,摇头,“你之前已经派人来给了我们不少银钱,我们有手有脚能自谋生路,这你还是收回去吧。”   林世成执拗地将银子塞在张婶手心里,“张婶,你应当知道这点银钱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我既是给你便是份心意,今天又是年初一,就当图个吉利,你就收了吧。”   张婶见推脱不开,只好将银子塞进腰包里,道了谢,转身去搬放在墙根的木桌子。   林世成赶紧上去抢过桌子,帮着她搬过来,摆上,又主动拿过小凳子摆上,用抹布擦了擦,叫韩时卿坐下。   他穿的是月白色长衫,在这脏乱的环境里忙活一阵,不免沾上些灰尘,却毫不在意。   “哎呀,你是客人,跟着我忙活什么!”张婶把林世成按在凳子上,自己去拿茶杯茶壶,将烧开的热水倒进装了干茶叶的大肚茶壶里,泡开后,给韩时卿和林世成各倒了一杯。   “谢谢。”韩时卿接过土黄色的陶杯,注意到杯口上细密的小缺口,目光扫过屋子里简陋的布置和张婶粗糙布满老茧的手,一时心里五味杂陈。   他低头抿了口茶水,不禁皱了皱眉。   在将军府他喝的都是好茶,味道清淡,细品唇齿留香。   现如今这茶却苦的令人咋舌,实在难以下咽。   可这到底是人家大婶招待他的,多苦也要喝下去。   所以他也只是初时皱了眉,最后还是一点点儿将茶水喝下了肚子。   林世成唇角勾起,他道,“时卿哥哥,茶太苦,喝不惯不喝就是,别勉强自己。”   说完,他捧着茶杯一饮而尽,表情都没带变的,甚至还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韩时卿:“……”   莫名不想输给林世成,韩时卿便紧跟着他,也给自己的茶杯满上了。   林世成脸上的笑容更明显了,不过他没再逗韩时卿,而是转头问张婶,“婶儿,张叔怎么还没回来?”   张婶将手里端着的油饼子放到桌上,自己也坐了下来。   “他放心不下烟儿,昨日跟着那帮人一路走到……”张婶看了眼韩时卿,继续说道,“走到那里面,晚上就住下了,估摸着也快回来了。”   她话音刚落,便传来敲门声,张婶忙跑出去开门,将风尘仆仆的老汉拉进来,替他掸去灰尘,又攥着他的手暖了暖,给他倒了杯热茶捧着。   “张叔。”林世成起身打招呼。   “小林?”张叔见到他,眼睛一亮,上前拍了拍林世成的肩膀,感慨道,“几年未见,都长这么大了。”   林世成又给张叔介绍了韩时卿,四人这才落座。   “张叔张婶。”林世成先起了话头,说道:“青烟姐姐的事你们不用担心,她有分寸,知道进退,应该出不了事。”   “嗯。”张叔压下对青烟的担心,点头应下,问道:“小林,你这次要在永安住多久?”   “我如今暂住在镇北将军府。”他看了眼韩时卿,笑道,“正在和时卿哥哥一同准备迎接春闱。”   “住在将军府……”男人迟疑了下,随即收敛了情绪,说道:“你住得惯就行,也别太过叨扰人家了。”   韩时卿将几人的脸色尽收眼底,心中的迷惑越来越多。   只是他明白现在不能表露太多情绪,也不能冷不丁的发问。   便一直等到与这对夫妇道别后,他才停了步子,对林世成问:“小林,你现在可以和我说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了吗?”   他说:“我承认我从没听说过墨区,也从没有来过这种脏乱的地方,这里确实颠覆了我对永安的印象。但人活一世,本就不存在绝对的公平,每个人的境遇也不会一样。你带我来这里,让我看到这些,难道是想告诉我,就因为这些人过得不好,我就要憎恨这个王朝,憎恨上位者吗?”   林世成也停了下来,他安静地听完韩时卿的话,目光再次射向韩时卿的时候,已经带了些凛然。   “时卿哥哥,方才我带你看的人是三年前被罢官流放的户部左仆射(ye)张德明,你可知他被流放的原因?”   见韩时卿摇头,林世成继续说:“只因当年远安帝要去南方避寒,要求兴建三十二层高的观景楼,身为户部左仆射的张大人以国库空虚,此举劳民伤财,请求驳回这一要求,结果陛下大怒,随手便判给他一个谎报财政,以下犯上的莫须有罪名,将其抄家,剥夺户籍,流放南部,终生不得再踏入官场。”   “这几年南部先是大旱,后是洪涝,去年北部越江堤坝出现豁口,淹没良田百亩,导致粮食收成极低,淹死的、饿死的难民不计其数,可是即便这样,远安帝仍在大摆宴席,夜夜笙歌,国库没了银钱,他便听信佞臣建议提高赋税。   “可百姓哪里来的钱?那税说白了就是他们的命,要走了便是让他们死啊。”   林世成说:“时卿哥哥,你过得好,你从小便衣食无忧,所以你只当别人过得不好是因为他们没有这份境遇,没有能力过好日子。但我可以这样与你说,你们将军府拿到的俸禄就是他们这些人靠自己的辛苦劳动赚来上交给国家的赋税,如今他们过成这般模样,你们的俸禄却丝毫不见减少,那说明了你们喝的是他们的血,吃的是他们的肉,要的是他们的命!”   说完,他向韩时卿走过去,站到与他并排的时候,才轻声问道:“所以,你说身为上位者,远安帝这样做,对吗?”   林世成的一席话深深震撼了韩时卿,让他僵硬在原地,半天不能动弹。   初春的风干冷,有人拎着桶泔水倒进臭水沟,臭气随着风将整个墨区包围,熏得人犯恶心。   “公子!好俊俏的公子!”一披头散发的女子踉跄着跑到韩时卿面前,骨瘦如柴的脏手抚上他白皙的脸,痴痴的笑,“公子,你是来娶我的吗?”   她问,“你是来娶云儿的吗?”   她趴在韩时卿的胸膛前,闭上眼,“云儿等你好久了,好久了……”   话音未落,她又猛地推开韩时卿,细瘦的十根手指揪着韩时卿的衣领,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恨声道,“你个负心汉!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韩时卿的脸被她的手指抹了块黑色,雪白的狐狸毛也在拉扯间变脏。   他没见过这种场面,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疯癫女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做。   还是林世成将拉扯的两人分开,又从钱袋中拿出碎银扔给那女子,口中说着,“公子叫我送些银钱给你,他心里还记挂着你,过几日便来看你。”才将她哄好。   他拉着韩时卿冰凉的手,向墨区外走,这次韩时卿没再挣脱。   “若我说,时卿哥哥,你心里怕是看不起这些风尘女子吧。”林世成握紧他的手,放慢了脚步,好让韩时卿慢慢回神,“可在我眼里,她们也只不过是在为能够活下来而拼命努力罢了。”   “我今日与你说了这般多,心里说不害怕你与你的爹爹,与陛下告密是假的,但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如今的江氏王朝早已不再是我们在史书里学到的,看到的那个江高祖治理下的繁荣盛世。   “他在走向衰败,而导致这种情况发生的便是如今在位的陛下,远安帝。”   韩时卿静静地听着,直到林世成全部说完,他才抿了抿唇,干涩地问道:“那你的意思是,想造反吗?”   墨区的出口已经近在眼前了,林世成却停了下来,他转过头与韩时卿对视,轻轻笑了。   “时卿哥哥,你说的不对。”他道:“我们这不是造反,而是要去营救被软禁在长林寺的先帝,名正言顺地将假传圣谕的远安帝伏诛。”   韩时卿突然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东西,他随即问道:“名正言顺?你们想打着谁的名号这么做?”   “九皇子。”林世成捏了捏韩时卿的虎口,说出了那个名字。   “江煜。”   果然。   韩时卿脑中一清,顿时将事情明白了个大概。   原来从这么早开始,江煜就已经收揽了林世成。   “林世成!”   正想着,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怒喝。   接着韩时卿便觉身前吹过一阵风,下一瞬林世成握着他的那只手便被来人给抓住,猛地抬了起来。   江煜犹带几分稚气的脸上此时戾气缭绕,眼中阴霾如暴雨将至。   他狠狠攥着林世成的手腕,甩到一边,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才能将那份暴躁遮掩。   如今尚才十三岁的他,身高不及林世成高,但气势却丝毫不逊色对方,甚至隐隐有压过的趋势。   他冷声质问林世成,“谁让你自作主张将他带来这里的?” 第38章 谁也别笑话谁   手腕被攥的生疼,林世成挑了挑眉,却也没生气,反而对江煜行了个礼,说道:“殿下,这里说话不方便,若有事,我们找个酒楼要间雅间慢慢谈如何?   经他这一提醒,江煜才终于清醒了些,他同意了林世成的提议,让林世成前面带路,自己则退到了和韩时卿并排的位置,面色依旧阴沉。   韩时卿本就没睡好觉,今天听到的看到的又太多,这会儿正在脑子里梳理,跟在林世成后面,也没说话。   升平坊是烟柳之地,并没有正经酒楼,三人需要走到平乐坊,这段距离不近。   江煜在韩时卿右侧走着,手握成拳,又松开,几次后,才小声与身边人问道。   “你为何允许他牵你的手?”他的语气甚至带了些委屈和别扭,“以前你并不喜欢别人碰你。”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刻意压低,但由于右耳失聪,字音咬的不是很清晰,韩时卿想了会儿,才理解他的意思。   他本想回那是林世成自己上赶着拉着他,他并不喜欢对方的靠近。   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他对这狼崽子解释干嘛?俩人现在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自己的事江煜压根管不着。   想到这儿,他冷哼一声,故意说:“牵就牵了,我就乐意让他牵着又怎么了?难不成你还能把他的手给砍了?”   江煜一愣,接着那双眼睛刷的就红了,气的。   他从牙缝里挤出俩字,“我能。”   “什么?”   “我能砍了他的手。”江煜直勾勾盯着韩时卿的眼睛,眸子幽深。   韩时卿:“……”   林世成后背蓦地一凉。   “疯子。”就因为知道江煜真做得出来这种事,韩时卿才觉得不寒而栗。   他能看得出如今林世成是一心向着江煜的,这人既聪明又有能力,还知道审时度势,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可江煜只因为自己赌气的一句话,就要惩治林世成。   足以见得他确实没变,还是那个把所有人当成棋子的狼崽子。   和江煜在一起这么多年了,韩时卿直到现在都猜不透江煜到底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之前俩人在一起的时候,韩时卿真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会和江煜一起过了,那爱的要死要活的,特别热烈。   可后来江煜的背叛就像当头给他浇了盆从十二月结了冰的河里捞出来的冰碴子水,从脑瓜顶凉到了脚底板。   那时候他看的最多的就是面无表情处置左相府和将军府的江煜,这小子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没给过他笑脸。   可当真把卸磨杀驴玩的顺溜极了。   韩时卿觉得这人,大抵是不喜欢自己的。   江煜对他的感情更像一种控制欲,喜欢看他被耍的团团转却仍旧为了这段感情要死要活的狼狈样子。   江煜太擅长伪装,有的时候让他分辨不清从他嘴里说出的真话还是假话。   但有一点,韩时卿清楚了。   这狼崽子眸子里戾气尽显的时候说出的话,基本都做不了假。   *   大年初一,小酒楼都关张歇业了,三人找了家有名的大酒楼进去,由小二引着上二楼雅间入座。   正好也到了午饭时间,林世成看了眼身边这两位,招呼小二道,“你们这里可有什么招牌菜……”   “我来点吧。”谁知他话未说完便被江煜打断,江煜从善如流地点了五道菜,每道菜都是韩时卿爱吃的,想了想,他又点了壶烧刀子,叫小二烫好了再端上来。   林世成默默将这些细节收进眼底,目光在韩时卿和江煜之间流转,意识到两人的关系绝对不简单。   廖云凡并没有对他说过韩时卿和江煜的关系,所以这方面他了解的不多。   只单看这一路,韩时卿身为镇北将军府家的小少爷,见着在逃的九皇子,竟然连个惊讶的反应都没有。   他可是知道前些时间远安帝闹得很凶,非要说是韩靖宇将九皇子放跑,还要追究其罪责。如果韩时卿此时将九皇子交到远安帝手里,那便是大功一件,没准还能惹得那昏君红颜大悦,给他论功行赏。   可韩时卿确实没有那么做,这一路上他和江煜的气氛甚至可以称得上平和,十分古怪。   再说这位九皇子就更有意思了,对待韩时卿的态度完全可以称得上小心翼翼了,甚至还有些讨好的意味在里面。   “林世成,我应当告诉过你,不要和韩时卿走的太近,你为何不听?”江煜目光锁定林世成,态度冷硬。   “殿下,我信得过时卿哥哥的为人,有些事情他应当知道,若是他能想开,镇北将军那里……”   时卿哥哥……   江煜放在桌下的手紧了紧,眸光泛冷。   “你觉得可能吗?”他打断林世成的话,反问道,“镇北将军府如今如日中天,他何故要与我们站成一路?”   上一世,韩靖宇直到最后都在保护远安帝,他的确是个忠臣,但败在选择的主子不是个好主子,最后忠臣变罪臣,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这一世,自上次韩时卿晕倒之后,江煜便在心里放弃了走将军府这条捷径。   他不会再利用韩时卿,但这次他要让韩时卿亲眼看着,即便自己没有利用他,远安帝也注定当不久这个皇帝。   因为他那个大哥不配做帝王。   “过高易折。”林世成笑笑,“韩将军最近看不惯陛下的做派,写了好几封暗含批判意味的折子,陛下本就是个心高气傲听不进去话的人,被这般说上几次,再加上因九皇子您的事对将军府起了疑心,如今对韩将军的态度可是大不如前了。”   他看了眼韩时卿,继续说:“时卿哥哥你也应该看到昨日将军的脸色了吧?”   韩时卿皱着眉看他。   林世成兀自说:“昨日宫内除夕夜宴,南族进献给陛下一个绝色美女,陛下当即封她为妃,连出身都不问,只道是被那女子迷了双眼,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晓得了。”   他道:“时卿哥哥的姐姐入了宫,贵为将军嫡女,也只不过封了个妃子名号,如今那女子只因容貌绝色,跳了支剑舞便令陛下神魂颠倒,得了这封赏,可真让人开了眼了。”   “再说,陛下平素连早朝都很少上,这女人一来,恐怕就更分不出功夫来治理国政了。”   “韩将军是心系国家的人,见到这样的帝王,他怎能不愁?”   “够了,林世成。”江煜拦下林世成的话头,说道:“这些话还轮不到你告诉他。”   这一世,他认识林世成比前世还要早,他也确实欣赏这个人,能文能武,头脑聪明,是是非非分的很清楚,说白了他和林世成是一类人。   自己当前应该做什么,以后应该做什么,林世成想的很明白。   他懂江煜的抱负,并发誓要效忠于他,一起重现江氏王朝曾经的盛世。   但,江煜也清楚,就因为这人和自己太像,所以面对韩时卿的时候,自然而然会被吸引,从而……沦陷。   所以,他不想让林世成和韩时卿有这么多的交流。   再说,他也不喜欢林世成这种对韩时卿咄咄逼人的态度。   这让他有些烦躁。   “原来是这样。”林世成的话有理有据,韩时卿联想韩靖宇的表情行为,几乎立刻就信了这种说法。   “原来我爹也开始怀疑自己了。”   韩靖宇做官几十年,年轻的时候待在北境保家卫国,岁数大了就回来领导永安城的银甲军和金甲军保护城中百姓和远安帝,他从未有所懈怠过。   可是他记得远安帝下令肃清皇子的那天,他爹是顶着多大压力去的,又在事后多少次借酒浇愁,情绪憋闷。   人心都是肉长的。   韩靖宇再是个忠臣,也是个人,他也会质疑拥护远安帝到底是对还是错,这位皇帝又值不值得自己再如此为他拼命……   说话间,菜已经陆续上齐了。   韩时卿将自己的酒杯满上,一口烧刀子下去,脸色也红了半分。   他说:“江煜,你放心,你们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对我爹提。”   说完,他对林世成笑笑,“小林,你是个聪明人,你跟的这个人也是个聪明人,你们两个在一起肯定能实现你们的目标。”   “但是这条路,我不会和你们一起走。”他说:“或者说,至少现在我不会和你们一起走。”   林世成率先发问:“为什么?”   却见韩时卿笑呵呵地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喝下去,才伸出修长的指头指了指江煜,又指了指林世成。   “因为待在你们两个身边,我一句真话都听不到。”   说到这儿,他攥着酒杯的手猛地用力,只听咔嚓一声,那白色瓷杯便碎成了零星的几瓣。   他抓着一块碎片抵在林世成的脖子咽喉处,敛去笑容,眸中只剩料峭的冷意。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林世成。”   “小琴是不是你杀的?!”   江煜和林世成同时愣了愣,片刻后,前者眸中闪过隐晦的精光,唇角甚至幸灾乐祸地向上勾了勾。   韩时卿最恨有人对他说谎,他早就尝过后果,如今让林世成也试试,正好绝了他的心思。 第39章 我懂了   韩时卿之前只是猜测林世成是杀害小琴的凶手,后来被林世成演的那一出戏给迷惑了,觉得他这个年龄大概还做不出那么残忍的事。   可是今天林世成明确表明了他已经和江煜站到了一边。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一开始的猜测应该没错,林世成和小琴的死绝对脱不开关系。   韩时卿用的力道不轻,瓷片划破了林世成的皮肤,一条血线蜿蜒而下。   江煜不动声色,林世成抬了头与站起身的韩时卿对视,知道这次与上次不同。   韩时卿心里已经肯定了他是凶手,这时候否认也没用了。   “是我杀的。”林世成面色平静。   “为什么要杀她!她一个姑娘家能做什么惹到你?!”   “因为她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听到的不该听的话。”   韩时卿一下子就明白了,那天有人说看到右相去了花园,他又晓得林世成去过,这两人肯定聊了些什么,小琴不过是路过,偷听了去,便无端端惹上了杀身之祸!   “你本可以、本可以告诉我……”手中瓷片松了松,韩时卿眼眶发酸,小琴是因为他将林世成引进府里而丢的性命。   如果他早点看透林世成的本性,也不至于会发生这种事。   林世成接着说道:“时卿哥哥,我信得过你,却不代表我信得过将军府的所有人。”   “留她性命,便是拿我们所有人的性命开玩笑,你应当知道这个道理。”   韩时卿沉默。   片刻后,再开口,他声音里已经带了些嘶哑和哽咽。   “尸体呢?”他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要好好安葬她。”   林世成愣了下,旋即回答了他,“东市肉场,喂了野狗。”   韩时卿错愕地看向林世成,似是不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你再说一遍。”   林世成这次当真说了实话,重复道:“她的尸体喂了野……”   啪——   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他的话,韩时卿气的浑身发抖,脸色红的不正常。   “畜*生!”他骂道,“小琴做错了什么,死了要被这样对待?你哪怕将她带到城外掩埋,掩埋了也好啊!”   林世成用袖子擦去唇角的血,舔了舔破口,默默听着韩时卿对他的指责,没有说话。   江煜依旧是看戏的态度。   他还不知道林世成干过这等事,如今看来,自己没有必要担心时卿会对林世成有好感了。   “林世成。”韩时卿已经不会再亲切地称呼他为小林了,他冷声道,“今日你必须搬出将军府,以后也别想再踏进我的家门半步。”   林世成和江煜背地里做什么他不管,他也暂时管不到他们造反的计划,但是他不允许林世成再因为被府中下人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而将无辜的人置于死地。   不然这一笔一笔的人命账压在他心头,会沉重地让他喘不过来气。   说完,他转身欲走,江煜却抓住了他的胳膊。   “都是你爱吃的,吃完再走吧,时卿。”他对韩时卿眨眨眼睛,语气诚恳。   看林世成吃瘪,他可谓心情舒畅到了极点。   他早就看不顺眼林世成住进将军府了,如今可算看着他被赶出来的,可当真是风水轮流转,报应不爽。   “不必。”韩时卿气的浑身发抖,“我回家吃。”   和这俩狼崽子坐在一起,他吃不下。   他挣了下被抓着的胳膊,没挣开。   江煜已经站起了身。   他靠近韩时卿,捏着右手衣袖动作轻柔地把白净脸上的黑灰擦干净,而后说道。   “初五的约定,别忘了,我在天风茶楼等你。”   在韩时卿出手之前,他识趣地放开了对方的胳膊,目送他气鼓鼓的离开。   *   “殿下,你与时卿哥哥到底是什么关系?”江煜刚坐回位置,便被问了这么个问题。   他眼皮也没抬,端着饭碗给自己夹菜吃。   “是你想不到的关系。”   林世成皱了眉,没有动饭菜,只管给自己倒酒喝,一杯接着一杯。   直喝到双颊飞红,才堪堪停下。   “我们玄金楼干的本就是杀人的买卖,我虽立志做个清官,手底下握着的人命却也不少。其中自是有穷凶极恶之人,也必然有无辜良善之人,我也迷茫过,但只要一想想这些只是任务,便也就释然了。”   “可是……”他垂下头,两只手搭在腿上,姿势像极了犯了错事的孩子,“可是,今天我释然不了,我真的、我有点后悔杀了那个姑娘,因为时卿哥哥看我的眼神变了,他之前不是这样看我。”   林世成记得韩时卿一开始是如何对他的。   目光真诚,笑容真挚,他们一起学习,一起备考,他是真心将自己当成了朋友。   江煜看着他的样子,知道他已经有了醉意,这些话多半是他的心里话。   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林世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前世的时候,在他九皇子身份暴露后,韩时卿看他的眼神就全变了。   一开始他没觉得什么,后来才逐渐意识到,当一个深爱你的人开始憎恨你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   想到这儿,江煜只闷闷地对林世成说了句“吃饭吧”,便没再理会他了。   *   韩时卿回到家也没有吃饭,而是脱了衣服鞋子,滚进床的最里面,抱着被子闭上眼睛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这一睡,一直睡到半夜,被噩梦惊醒后,只觉得浑身没力气,口干舌燥,喉咙也痛,一摸额头,才知道是发起了烧。   他对门外喊了几声“韩山。”   没有人回应,门却被推开了。   “我让小山回去休息了,我来看着你。”   廖云凡端着装药的托盘,放在桌上,目光转向韩时卿。   “我记得你身体挺好的,怎的大过年的还生起病来了?”   “师父……”盯着眼前的男人,韩时卿扁扁嘴,委屈的心情涌上头,不免更加难受起来。   廖云凡揉了揉他的发顶,将药碗端在手上递给他,“先喝药吧,喝了药再睡一觉就好了。”   韩时卿听话地喝完药,嘴里苦的咋舌的时候被塞进去一个蜜饯,甜丝丝的感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廖云凡注意到他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忍不住笑了笑。   今日江煜去墨区的时候他也跟在一边,见到韩时卿之后才藏了起来,但他深知林世成和江煜都是怎样的性子,放他们和自家徒弟相处,廖云凡自己都提心吊胆,生怕对时卿刺激大了,又会发生之前那种情况。   幸好没出大问题,不过还是病了。   廖云凡轻叹了口气,伸手捏了捏韩时卿的脸,“你生病的事我没对夫人和将军说,也省的他们担心,不过你自己以后也要细心点儿,这段时间注意增减衣服,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再生病了。”   “嗯。”韩时卿点点头,问道,“师父你这次要在永安待多久?”   廖云凡想了想,回他,“大概要待到明年秋天。”   韩时卿的眼睛瞬间亮了,他说,“那我可以经常去找你吗?”   他知道廖云凡在永安城有座宅院,若是常住,肯定是住在那里了。   “你找我做什么?”廖云凡笑,“我来找你不就好了?”   今日他是看着林世成住进自己宅子里的,那里还住着江煜,有的时候还会私会玄金楼的人,时卿过去肯定不方便。   “也行。”韩时卿乖巧地点了点头。   “那师父你今晚住在哪里?”他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已经过了子夜,夜很深了。   不等廖云凡回答,韩时卿突然说:“要不师父和我一起睡吧。”   说完,他还打开了被自己捂得热乎乎的被子,招呼廖云凡进来。   廖云凡:“……”   他这徒弟是烧傻了吗?   可这话到底他也没问出来,面对韩时卿期待的小眼神,他只得答应,无奈地脱了外衣鞋子躺在了床边上。   指尖弹出劲风熄灭了蜡烛,廖云凡背对着韩时卿,绷紧后背说,“好了,睡吧。”   俩人也不是没一起睡过。   韩时卿刚开始一个人睡一间屋的时候,在没找到大白猫之前的那段时间特别难熬,所以他总缠着廖云凡一直到深夜,然后顺理成章 地让廖云凡陪他一起睡。   他对廖云凡有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有这个人在身边,他会很安心。   廖云凡躺了没一会儿,便感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腰侧,紧接着韩时卿温热的身子就贴上了他的后背。   廖云凡身体绷得更紧了。   “师父。”韩时卿的声音闷闷的。   “嗯?”   “我现在脑子很乱。”他说:“注意到的事,以前不知道的时候还能置身事外,如今知道了,我便再没办法过得安心了。”   他这话说的驴唇不对马嘴,但廖云凡听得懂。   “也许那个人说的是对的,这个王朝需要改变,我们将军府……也需要改变。”   “但我信不过那个人。”他说,“他擅长欺骗,他能将谎言说的天衣无缝,我从未猜透过他。与这样的人合作,让人胆寒,我不放心让我的家人冒更大的险去追随一个不真实的人。”   韩时卿并不是一个说不通道理的人,他能意识到远安帝确实做错了很多事,前世的经历也告诉他,江煜确实会是个好皇帝,除了刚称帝的时候对之前肃清事件的官员进行过严厉的惩治,之后他在国政上的处理上,已经远远超过了之前的任何一代帝王。   所以今天他动摇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劝说韩靖宇站到江煜那一边。   但是,他害怕,害怕江煜依旧不会放过将军府,会在彻底利用之后让他们摔得更惨。   “时卿。”廖云凡任由韩时卿的手扣在他的腰上,开口说道:“眼见为实,时间可以让你明白所有事情的真相。你现在要想的是在这不安定的世道上,你能做什么?你既是打算进入朝堂为官,那便努力去做,只有真正站在一个高度上,你才能看透很多事,才能给你的父亲分忧,才能真正判断出该站在谁的身边。”   两人心里都通透,知道说的是什么,但谁都没有真正点破。   听完廖云凡的话,韩时卿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沉默。   就在廖云凡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收紧了胳膊,更加贴近了廖云凡,小声说道。   “谢谢你,师父。我懂了。” 第40章 秘密   韩时卿的发烧本就是因为心中郁结,有廖云凡陪着,睡好了觉,第二天就退了。   梳洗收拾一番,除了脸色有点苍白,倒是看不出什么其他问题。   初二是韩芸畅回来省亲的日子,他要开开心心地迎接三姐。   自韩芸畅入宫以来,这是第一次回家,回来一次不容易,韩时卿也想她想的紧。   迎着一身宫装的韩芸畅进门,何怡然和韩靖宇虽然也开心,但明面上却不敢和韩芸畅太亲近,称呼上还要尊称对方一句“娘娘”。   韩芸畅有点不高兴,但她深知这是宫里的规矩,要是自己不愿这样,只会给爹娘填不必要的麻烦。   在一家人寒暄的时候,韩时卿敏锐地注意到韩芸畅带来的两个宫人面色有异,眼睛从进门开始便四处打量,不禁皱起了眉。   他眼神询问韩芸畅,双胞胎之间即使分开很久依旧默契十足,韩芸畅以手拂面,用口型告诉他,那是远安帝的人。   韩时卿了然,心里却更膈应了。   他叫来韩山,低声吩咐了他几句,韩山立刻明白,找了个借口推搡着那两个宫人出了门。   接着他示意厅中的下人都离开,叫韩山守在门外,这才开口问韩芸畅。   “三姐,你实话实说,你在宫中是不是过得不好?”   韩靖宇听到这话,皱紧了眉头,训斥韩时卿一句,“卿儿,这种话别乱说。”   “爹娘,这里没外人,我就是想知道三姐有没有在宫中受欺负,关心她也不行吗?”   何怡然叹气道:“卿儿说的是,芸儿这一走就是一年半,也没个信儿,皇宫那么大,陛下那么多妃子,哪里管得了芸儿,若是受了气连个听她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想想就觉得难受。”   “爹娘,小弟,你们不用担心,我虽然不受陛下宠幸,但也没人敢欺负我。”韩芸畅看了眼门外,说道:“只是多少还是能听到些风言风语,这次回来也是想提醒爹爹多加小心,暂避锋芒,别再触陛下的霉头。”   何怡然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   她问韩靖宇,“老爷,你是不是又顶撞陛下了?”   她记得前些时日韩靖宇上朝回来脸色都不怎么好。   但他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方便问,如今韩芸畅也在,她刚好也可以问问。   “我现在连见陛下一面都难,何来顶撞陛下?”提起这事,韩靖宇便觉心中有火,“我不过是上述了几篇奏折,望陛下勤于国政,另外上报了北境军情,请求陛下尽快发放粮草军饷……”   “粮草军饷还没发?”韩时卿惊讶,“不是年前就该发了吗?”   他记得王朝的军饷发放应该是在每年的腊月初,这是为了给将士们将银钱寄给家人的时间,让他们即便人没回去,也可以让家人过个好年。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韩靖宇猛地攥拳敲了下桌子,差点将茶杯震落。   “之前你大哥将这事情告诉我,我还说怕是因为国库紧张,会推迟发放,让他再等两天。可是户部那边一直没动静,我折子都递上去几次了,陛下却连一句话都没说。”他咬牙道,“可我见前日那除夕夜宴,好酒好菜,歌舞歌姬,极尽奢靡,根本就不是国库的问题,就是陛下他故意克扣北境将士,让人意难平!”   他对韩芸畅说:“芸儿,你让我暂避锋芒,我何尝不知道陛下已然对我有了意见,但有些话我若不说,便没有人说。你外公倒是知道暂避锋芒,但他到底没去北境打过仗,没见识过战场的残酷。   “你可知北境将士们过得都是什么日子?他们多是少年参军,家中贫寒,靠的就是每年的军饷补贴家用,北境严寒,蛮族又各个彪悍,一旦开战那便是实打实的劣势,死伤不计其数,让他们战斗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背后守护的家人,如若国家连他们的家人都照顾不好,又如何能让这些将士们安心战斗?”   韩靖宇平日并不是多话的性子,今次却将所有的心里话如同倒豆子一样都说了个干净,一双往日精光肆意的眸子都泛上了些许湿意。   他是个当兵的,最能明白那些辛苦,也便更加心疼镇守边疆的士兵们。   “该死。”韩时卿低骂一声,眸中已燃起怒火。   原来从这么早开始,远安帝就已经开始克扣北境的军粮军饷了,怪不得六年后,蛮族攻城,赢得那么容易。   那一战,大哥二哥殒命,城破后,数万百姓被屠杀,这惨痛的事实他永远不会忘。   “哎……”韩芸畅清楚韩靖宇的性子,明白自己再劝已经没用了,便说道,“爹,最近陛下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估计这次回来也是为了让他们查查咱们将军府的情况,我不能再多与你们说了,不然于将军府不利,还有……”   说到这里,即便知道屋中只有他们几个,韩芸畅还是压低了声音,对韩靖宇问道:“爹,您与女儿说实话,九皇子是不是您故意放走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皆是一惊。   数韩时卿心中最为震动,他错愕地看着韩靖宇,既期待又害怕他的回答。   “芸儿,你为何要问这个问题?”   “女儿只是好奇,当初九皇子那般年纪,是如何能在爹的眼皮子底下逃跑的。”她说,“宫中的风言风语很多,更有些宦官在陛下耳边说闲话,但他们的话也不是并无道理,很多谣言传多了也许就更靠近真相了。”   韩靖宇沉默了片刻,最后终是叹了口气,苦笑道。   “是我故意放走的。”   有什么东西在韩时卿的脑子里炸响,他的思绪因为韩靖宇的一句话全乱了。   前世的种种在他脑中闪过,韩靖宇对江煜的态度,还有韩靖宇在目睹江煜称帝后对他说的话一字字一句句连在了一起。   “卿儿,王朝重回繁荣我是无缘看到了,但我希望你能看到,你替爹好好看着,回头你也来了地府,记得告诉爹,那是个怎么样的繁荣昌盛。”   他这个爹何其聪明,又怎么会连当初见过的九皇子都认不出来。   没准他爹早就认出来了,只是没有点破罢了。   韩靖宇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见证着江煜的成长,直到有能力有本事坐上那个位置,他才放手,甘愿赴死……   想至此,韩时卿呼吸都变得急促艰难了些,他手握成拳,紧到绷出青筋,指甲陷进了肉里都浑不在意。   “爹你为什么……”韩芸畅之前只是猜测,等到真猜对了,她难免有些慌乱和不能理解。   “是月宝林求的我。”韩靖宇的心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屠戮的夜晚,眸中沉沉,浸透着很深的悲哀。   他说:“那时候九皇子还那么小,月宝林死死抱住我的长剑,求我放过她的孩子,我实在……实在不忍心。”   他这件事一直憋在心里,没对任何人说过,即便是何怡然也不知道。   何怡然将掌心覆上韩靖宇的手背,感觉到他皮肤冰凉,便攥紧了些,帮他捂着。   她板下脸,认真说道:“好了,芸儿,这件事莫要再提了,今日我们知晓了这个秘密,便要烂在肚子里,到死都不能说出来,明白吗?”   见韩时卿和韩芸畅都点了头,何怡然挥挥手让他们下去了。   *   韩时卿魂不守舍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掌心早被他掐的通红一片,几欲渗血。   前世经历的那些事的违和感因为韩靖宇说出的这个秘密都变得合理了起来。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他爹放过了江煜。   坐在桌子前,他抱着脑袋,咬着下唇,没一会儿眼泪就流出来了,止都止不住。   说他自私也好,在震惊之后他心里剩的竟然全都是释然。   折磨了他那么多年的自责终于稍稍消散了一些,他就像落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棵浮木,这个秘密成了让他脱离谴责与噩梦的救赎。   他用手背抵着鼻子和嘴巴,痛痛快快地流泪,心中淤堵的郁气也好似被冲开了一个豁口,让他好歹喘上了一口气。   “啊、啊……哈……”从喉咙里哽咽出的字节短促可怜。   韩时卿的眼睛通红,他仰头的时候,泪就会顺着下颌往下滚落。   他咬着牙,又咬上自己的手背,用疼痛告诉自己真实。   就这样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哭了整整一个上午。   *   韩芸畅在将军府没有待很长时间,初五便离开了,临走前她把给韩时卿求得的护身符交给了他,保佑他今年春闱有个好成绩。   韩时卿点点头,与韩芸畅说了一切保重。   林世成走了之后,韩时卿便没了一起学习的人,卢德申先生也要等上元节结束才能来给他讲课,韩时卿便自己拿了书坐在书房里温习。   韩山本是站在门外守着,韩时卿让他进门坐着,监督自己不能睡觉。   可能是因为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下去,他已经很少再梦到韩靖宇在西市斩首台被斩首的血腥场面,所以最近总容易犯困。   看了约莫半刻钟,韩时卿便打了两个哈欠,他揉揉眼睛,招呼韩山过来。   他用的是长桌案,座位也长,并排坐三四个人都行。   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对韩山说:“来,坐这儿。”   “少爷,这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叫你坐就坐!”   韩山只得坐下去,双手平放在两腿上,动都不动一下。   韩时卿笑笑,脑袋一歪,便靠在了韩山坚实的肩头上。   韩山身体猛地一僵。   韩山比他高一截,这样倚着最舒服。   韩时卿拍拍他胳膊,“放松。”   韩山被迫放松,一句少爷没出口,就被身边的人打断。   韩时卿拿着书本,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看了会儿,突然对韩山说:“我晚上要出去一趟,你不用跟着,在家帮我应付好爹娘就行。”   “少爷要去哪里?”韩山有些担心。   韩时卿抓起桌上何怡然给他准备的核桃仁,放进嘴里一个,随口道,“去见一个王八蛋。”   韩山:“……”   他抓了两个核桃仁,自己吃了一个,把另一个递到韩山嘴边。   韩山本来想拒绝,可韩时卿都把东西抵上他唇畔了,不吃也得吃,便张了嘴。   正嚼着核桃仁,就听自家少爷补了句,“好了,吃了我的东西,就是答应我了,今晚上别跟我,也别告密,不然你就是吃里扒外,忘恩负义。”   韩山:“……” 第41章 臣韩时卿   韩靖宇的坦白让韩时卿松一口气的同时,也让他大抵明白他爹在骨子里其实是支持江煜的。   其实也不是单指支持江煜,而是只要对王朝对百姓好的人,他都支持。   他爹的忠诚并不是迂腐不化的愚忠,这样就好办多了。   至少日后若是他们逼不得已需要投靠江煜,他爹那一关也算是过了。   至于他为什么要来赴约,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这段时间他想了很多。   前世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了解,只觉得一切的不幸都是江煜造成的,可如今,就连江煜之所以能活着,都是因为他爹故意放过了这小子。   那么是不是有种可能,自己之前所看到的一些事情其实都和真相差了那么一点儿。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和江煜的关系还有必要剑拔弩张吗?   是不是合作比起一味的憎恨要更好一些?   夜深了,江煜偷偷出了将军府,顺着长街走到了平乐坊,远远看到天风茶楼中灯火通明,隐约听到几声喝彩。   原来是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大半夜都不睡觉,给这群夜猫子茶友讲故事呢。   他讲的是前朝九子夺嫡的故事,描绘的栩栩如生,令茶友们听得眼睛都不眨。   江煜是这群人中的异类,他独独寻了个靠窗的角落,心不在焉地喝着茶水,眼睛时不时地瞟向街道上,心中又急又燥,是与他平静外表下截然不同的忐忑非常。   “那大皇子早早派人埋伏在了沿途的官道上,只等张怀一行人带着密信通过此处,便一举将其拿下,一个活口不留。   “冬日寒冷,官道上人迹罕至……”   夜里冷,茶楼的一楼门关的严实,屋中暖炉上坐着开水,热气缭绕。   冷不丁地有人推门而入,灌进一阵冷风,引得在座的人纷纷去看。   看清来人,江煜猛地站起身,目光牢牢盯着韩时卿,心中发酸发胀。   他没敢喊人的名字,只对着韩时卿招手,示意自己坐在此处,待韩时卿落座之后,他紧张的连呼气都忘了,一只手在腿上攥紧,另一只手拿起茶壶给韩时卿倒热茶,没出息的抖落了两滴。   相比于韩时卿解开了心结,终于睡上了好觉,江煜这几天真心过的像个游魂一样,吃饭心不在焉,做事心不在焉,睡觉也总是惊醒。   他想的都是韩时卿如果不来,他要怎么办?   有种毁灭的情绪在心头激荡,又被强行压制。   这种明知道会失败的等待将他逼得几欲发疯。   可相对的,当你认为不可能发生的事他发生了,得到的满足感和惊喜足以抚平心里的所有不安。   活了两世,江煜的年龄明明也不小了,但此时他的表现却更像他这个外表下孩子气的不稳重。   他将茶杯推向韩时卿,干巴巴地说:“我、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他所有的强势在这一刻皆化为了软弱,甚至显得有些畏缩。   “想来就来了。”韩时卿难得的没有嘲讽他,而是唤来小二,让其给他们上了几盘糕点。   他是踩着点儿来的,如今正是亥时六刻,距离初六子时只剩两刻钟。   “江煜。”韩时卿吃着糕点喝着茶,说书先生的声音离两人不近,却足以盖过他们的谈话。   “嗯?”   “说说你的计划。”他与江煜对视,说道:“你要如何重现江氏王朝的繁荣?说与我听听。”   江煜一愣,“你以前从未问过我这些,你当真想听吗?”   前世他治国自有一套办法,从土地税制的更改,官员选拔的更改,后宫制度、祭祀制度,提倡廉洁清正,这些是他的大致思路,再由林世成等文臣共同商议,敲定,最后实施。   他在位十一年,百姓安乐,王朝的的确确在一步步走向繁荣。   只是,这些事情,他的抱负他的理想,韩时卿从来没有过问过,也似乎并不在意,两人一见面便总是争执不休,闹得你死我活,剑拔弩张。   他便无意再与韩时卿说道了。   “想听。”韩时卿点点头。   这将会成为他要不要告诉江煜那个秘密的关键。   江煜在他眼中看到了认真,一时竟有些无措。   准确说是感动伴随着无措。   今晚的时卿不仅对他没有恶言相向,还说想要了解他的想法,说实话,他觉得有些不真实。   但这既是时卿给他的机会,他就一定要把握好。于是,他开口小声的,努力咬字清晰地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   时间过去的很快。   外面打更人又敲响了铜锣,已经到了亥时七刻。   韩时卿听完江煜的计划,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又往怀里揣了两块绿豆糕,站起身向外走,并示意江煜跟上。   “跟我来。”   “怎么了?”江煜不明白韩时卿怎么突然起了身,他分外忐忑韩时卿内心对他的看法。   韩时卿没有回答他,而是顺着平乐坊的街道往前走,沿途有卖些小玩意儿的摊贩,他走在前面,在摊位前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个巴掌大的圆形铜镜,背面很厚实,镜面微黄,却也能照出人像。   他将镜子收进袖兜,继续往前走,又买了个孔明灯抱着,一根兔子形的糖人,叼在嘴里。   江煜乖乖跟在他身后,并没有出声打扰。   但这不妨碍他偷偷观察韩时卿。   青年今天穿了一套深青色棉服,缎面上绣的竹子纹路很精细,长发用两根簪子绾了一半,留了一半于胸前,背后,随着他走路的动作轻轻晃动,很清新飘逸的感觉。   他喜欢这样自在洒脱的韩时卿,像初见时那样充满了活力。   两人一直走到空旷无人的小石桥处,明月高悬,韩时卿掐着时间点儿掏出火折子把孔明灯点燃,在初六的子时来临的那一刻将灯放了出去。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他把铜镜交到江煜手上,又合拢他的掌心,笑容明媚轻松。   “生辰快乐,江煜。”   说完,他看向那飞走的孔明灯。   “上元灯节我不能陪你过,便提前将这灯放出来,我们就一起许个愿吧。”   江煜脑中有什么炸开了,那种又酸又胀的感觉这次将他整个胸膛填满,甚至叫他眼眶都跟着酸涩起来。   他握紧铜镜,唇瓣抖了抖,良久,才说:“好。”   半晌,韩时卿许好了愿,转头询问江煜,“你许的什么愿,说出来听听。”   江煜眸子里倒影的全是韩时卿的影子。   他说:“我愿称帝之后,你能心甘情愿地成为我的皇后。”   韩时卿微怔,而后忽然笑起来。   他说:“那咱们这愿望倒是差的很大。”   江煜好奇,“你许的是什么愿?”   “我愿你称帝后,能放过将军府,并允许我们一家人解甲归田,自在逍遥。”   他咔嚓一口咬掉兔子糖的头,说:“江煜,我们将军府从不贪图什么兵权,你只要承诺我一家人平安,合作成功之后,我们定会全数奉上。”   “至于我和你之间的感情……”   韩时卿已经咬断了整个兔子,卡巴卡巴在嘴里嚼。   他将木头签子横过来,一只手抓一边,咔嚓一声掰断。   “就这样断了吧。从此只是君臣,不再越界。”   话毕,他单膝跪地,对江煜行礼道。   “臣,韩时卿,参见九皇子殿下。”   江煜的理想和抱负他已经听到了。   这让他明白了江煜并不是彻底被仇恨缠身的复仇暴君,他的确有一颗为国为民的心,他的聪明用在了对的地方,所以这样的帝王,他韩时卿,认。   可是,这并不代表他能原谅江煜作为爱人对他所作的一切。   他和江煜不适合在一起,也不能在一起。   他宁愿做臣子,为其赴汤蹈火实现霸业,也不想再将自己的整颗心交给江煜,任由他碾踩践踏。   江煜听完他的话,愣在原地好久没能回神。   心中的满足和惊喜瞬间被冲的一干二净,只剩令他喉咙发紧的空荡和难受。   他明白韩时卿想表达的意思。   他这次是真的不想要自己了。   他承认了自己的能力,却放弃了对自己的感情。   脸颊被冷风吹的发疼,江煜伸手摸了摸,摸到了眼泪。   他不动声色地将其擦干,抿了抿唇瓣,将韩时卿从冰冷的地上扶了起来。   他说:“你换个愿望吧,这个愿望我答应你了,不用依赖孔明灯,我也能帮你实现。”   “好。”韩时卿往后退了半步,与江煜道。   “臣全听殿下安排。”   *   送走了韩时卿,江煜自己走回廖云凡位于康元坊的宅院。   廖云凡给他开了门,刚要问什么便被江煜推开。   少年冷着脸进了自己的屋子,过了一会儿却猛地一脚踹开了门。   他手中抓着把剑,扔掉剑鞘,快走几步,到院中的樟树前,举剑劈砍树干,力道狂猛,毫无章 法可言,一时劈的木屑纷飞,树皮落了一地。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他低沉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血丝尽显,手上青筋暴起,虎口因为劈砍力道过重被磨得通红,不一会儿就见了血。   林世成被他吵醒,开了门便见着这副情景,着实吃了一惊。   “廖叔。”他不敢贸然阻拦,走到廖云凡身侧,询问,“殿下这是怎么了?”   说实话,这也是廖云凡第一次见识到江煜抽风,毕竟这孩子不管前世还是这一世都表现的极为冷静,那是一种极度的自信。   但如今的江煜却一反常态,丧失了平日的从容,像一头暴躁的野兽,凶狠疯狂。   廖云凡心中蓦地生出个念头。   也许这才是真实的江煜。   不安、狂躁、自卑也可悲。 第42章 他坚强吗   廖云凡并没有让林世成阻止江煜,而是一直等到江煜自己停下来,锋利的剑刃上已经多了不少划痕,剑柄上沾着虎口磨出的血。   江煜紧紧攥着长剑,双手都破了口子,血流了半个手掌,滴落在地面、滑落至剑身。   伤口被冷风吹拂,刺痛感令他忍不住颤抖,这份刺痛提醒他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韩时卿的理解,韩时卿的妥协,韩时卿对这份感情的决断。   在铜镜被交到手里的时候,对方露出的那个笑容便是对他前世所作一切的原谅和释然,他终于不再对自己恶言相向,但这份君臣间的疏离却比指着他痛骂还要让他难受。   抽痛由心脏处蔓延至全身,江煜有些无措。   他不太能理解这种痛感的来源。   与之前相比,今日的韩时卿显然是对他极好的。   准时赴约,生辰礼物,对他微笑,听他说话,最后还毕恭毕敬的向他跪拜行礼。   可,他不喜欢。   一点都不喜欢。   韩时卿注视着他的那双眼睛里没有爱,亦没有恨,有的只是恭敬与释然。   单纯的君臣关系……   “什么狗屁的君臣关系!”江煜重重将长剑砸在地上,转身疾步回了屋子。   廖云凡紧随其后,提着林世成给他拿来的药箱进了江煜的房间。   轻轻关紧房门,廖云凡用火折子点燃室内的蜡烛,江煜就坐在桌前,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廖云凡叹了口气,把江煜的手拿到桌上,找出药粉给他上药,又找出干净的布条给他包扎。   他问:“时卿来了对吗?”   江煜没有说话,但点了头。   廖云凡像是知道了江煜经历了什么,他笑起来,“他是个明白的孩子,上辈子最糊涂的便是吊死在你这一棵歪脖子树上,现在放下了也是好事。”   说完之后,便见着江煜用森寒的眸子盯着他,刚包扎好的手狠狠抓着他的指节。   “是不是你背着我与他说了些什么,才使得他这般对我?”   他的语气激进,凶狠的表情似是廖云凡一旦承认,便要将其千刀万剐。   “看来是我猜对了。”廖云凡并没有被他吓住,用另一只手把江煜扣着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放平。   他说:“时卿当真不要你了。”   江煜一怔,忽而咬紧了牙,竟无法做出反驳。   他垂下头,拳头攥的死紧,浑身肌肉绷紧以控制随时可能失控的情绪。   “江煜。”廖云凡对他说:“你有没有想过时卿为什么要这么做?”   “前世你们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不了解。但时卿为什么会死在静心殿,你都对他做了什么,你自己不可能不知道。   “你有在骗局被揭穿后,真心与他解释过吗?还有称帝之后,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将军府?那时候的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还记得吗?时卿把真心给了你,你给了他什么?他又从你这里得到过什么?”   他说:“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相互的,他曾经把真心给了你,得到的只是欺骗、伤害和痛苦,他又不傻,重活一世,你觉得他还有可能与你在一起吗?”   廖云凡将药瓶和剪刀放进药箱,盖上盖子,说:“江煜,放过时卿吧,你的执着只会给他负担。而且……”   “你的目标也不在于此,不是吗?”   廖云凡开了门,最后与他说道。   “高处不胜寒,你既然选择了坐上帝王宝座,就应该学会适应孤独,早些放手会让你变得更坚强。”   门被廖云凡从外面关严,屋子里积蓄了些热气,逐渐升温。   江煜却觉得浑身彻骨的冷。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却也是凉透的,喝进嘴里只觉得冰凉苦涩。   他脱掉鞋袜,躺进床里,缩进被子里仍觉得冷。   就像前世听到韩时卿死讯的那个夜晚,他闭上眼睛,却无法入睡,冷意从脚心往上包裹全身,又渗进骨子里。   他从没有这么软弱过。   从很小的时候他就应该知道,没有人会疼他,会喜欢他,他所有想要的东西只能靠自己争取。   追根究底,他一开始想要皇位的目的十分单纯。   想要娘亲开心。   想要娘亲对他笑,对他好。   娘亲死后,他设计了一系列圈套,披荆斩棘踏出了一条称帝的路,却让韩时卿成为了他生命里唯一的光。   现在,连时卿也不要他了。   他该怎么办?   坚强。   他坚强吗?   在这一刻,他只明白了自己是如此的软弱。   *   春闱在二月份,一晃就到了。   韩时卿被按着喝了一个多月的大补汤,整个人都肥了一圈。   上元灯节他是叫韩山陪他一起过的,虽然这家伙像个木头,没有什么情趣,但至少不显得他形单影只,过于孤独。   这段时间,江煜没有再来找过他,林世成倒是将他约出来几次,告知了韩时卿一些打听到的消息,和他们当前计划的进程,提到江煜要去北境当兵的时候,韩时卿愣了下,却也没说什么。   江煜的右耳失聪是他造成的,有这样的伤残再去当兵,还是在北境,并不明智。   可他也清楚,江煜必须要给王朝百姓还有北境军队营造一个完美的九皇子形象,这样他称帝的胜算会大幅度提高,也会更加容易。   一个军功赫赫,懂得百姓和将士疾苦的皇帝和一个昏庸无能,整日窝在金碧辉煌宫殿里纵情声色的皇帝作比较,高下立判。   只是,他多少有些心虚,若是江煜因为失聪影响,受了伤,他会觉得内疚。   *   春闱的地点仍定在元化坊的贡院,韩时卿再一次住进岳宏客栈,林世成跟着他住在了隔壁。   之前因为韩靖宇的话,韩时卿选择加入了江煜一行人,与林世成的相处也多了。   他依旧对林世成的手段狠辣发自内心地抵触,与他虽是合作关系,却再没有了刚认识时的熟稔真诚。   他对江煜,对林世成还存在戒心,这是本能的戒心。   毕竟他从骨子里就讨厌别人对他说谎。   一旦说了谎,再想让韩时卿彻底信任对方,他做不到。   *   春闱分三场举行,三日一场,第一场在初九日,第二场在十二日,第三场在十五日,需要先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   考生入场后会看到一排排的小单间,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进去先搜身,每人发三根蜡烛,进去后房门马上封锁,考生就在里面答题,晚上也在里面休息。   韩时卿考前没敢多喝水多吃饭,生怕进去之后不方便。   考试题目分发下来,他便心无杂念地埋头苦写,先打草书,后再用漂亮洒脱的字体书写整齐,等到全部写完后,第一根蜡烛刚好全部燃尽。   他将第二根蜡烛点燃,卷纸整齐地摆在一旁,却没想睡觉。   他前面的考生似乎染上了风寒,一直在咳嗽,很吵。   韩时卿倚在单间的隔板上,仰着头向上看,能瞧见贡院的横梁。   他开始发呆。   江煜的事,他还没和韩靖宇提过,因为没有找到好的机会,如果贸然提起,他怕他爹不能接受。   其次就是江煜从军。   江氏王朝,最低从军年龄为十七岁,最低身高要求为六尺二寸,江煜现在才十四岁,明年参军也就十五岁,如果想成功入伍就必须把年龄作假,再买一份军籍。   前世的时候,这些事都是韩时卿找大哥二哥给他办了,但是现在,江煜在兵部并没有认识的人,而且若是买军籍被发现,追根究底查到江煜头上,身份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他也不能拜托右相,毕竟他现在能用的只有玄金楼,背后虽有财力和一半武力支撑,对上右相那个老狐狸,也肯定是斗不过的。   若被右相知晓了他的行踪,以李德生的性子,必定要把江煜软禁起来,夺走他的信物之后,暗箱操作,推举傀儡上位,让江山易主。   韩时卿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要尽早将与他爹坦白的事提上进程。   *   在又冷又硬的地方,没人能睡得好,第二日交完了卷纸,韩时卿出了贡院的门都在打哈欠,只觉得浑身酸痛。   林世成在后面追上他,笑道,“时卿哥哥,我们去喝一杯怎么样?”   他说:“我听说凤阳楼的梨花白不错,刚好给我们解解乏。”   韩时卿懒懒地看了他一眼,再次感叹一声少年人长得可真是快,原来林世成已经不声不响地高出他半指了。   他毫不客气地说:“你有钱,你请客。”   “好,我请。”林世成欣然接受。   *   韩时卿酒瘾不小,这点,认识他的人都清楚。   刚好他也有事要找林世成谈,去喝一杯倒也无妨。   这段时日因着春闱来到,永安城比往日还要热闹,这个时间又正赶上考生考完试出来,街道难免拥挤。   韩时卿和林世成走在去凤阳楼的路上,一辆马车迎着两人的面行来。   林世成走在韩时卿左手边,目光从马车的特殊家徽上划过,手里捏着刚从地上捡来的石子,用了内力,对着马的前腿狠狠扔了出去。   咴——   这一下极疼,马儿受惊嘶鸣,加速往前跑,车夫都拉不住。   街上一下子全都乱了,行人们赶忙四散而逃,尖叫着避开马车,车厢剧烈颠簸,里面有人想出来查看情况,却不小心跌倒,眼见着就要摔下来。   “小姐!”   韩时卿施展轻功,当即坐在马身上,从车夫手里抢了缰绳,身体后倾到了极低的程度,终于止住了马儿的步子。   而林世成则与他配合默契地接住了那从马车上摔下来的姑娘。   他揽着姑娘的细腰,将人放在地面之后规矩地收回手,温和有礼地问,“姑娘,你没受伤吧?”   那丫鬟还惊魂未定,见着自家小姐平安落地,赶忙哆哆嗦嗦地爬下马车,眼圈都红了。   “小姐,您是要吓死奴婢啊!”她上去仔仔细细前前后后地检查那女子的身上,见没什么大事,这才松了口气,对林世成连连道谢。   可她说了半天话,也没见自家小姐回应,一扭头,却见她家小姐直瞅着林世成,脸颊绯红,模样竟是含了几分娇羞,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完了,她家小姐似乎对这位公子一见钟情了…… 第43章 参加殿试   丫鬟拽了拽自家小姐的衣摆,小声提醒她。   那姑娘这才回神,忙对林世成道谢,“小女名柳瑶,多谢公子出手相救,敢问公子名讳为何,改日定要登门答谢。”   她生的一双杏眼,身材娇小纤细,着一身鹅黄衣衫,双颊绯红,笑起来的模样明媚动人。   “区区小事,姑娘不必挂心。”林世成对她笑的温和,“在下林世成,家住南部,如今在永安参加春闱,方才要去吃酒,碰巧见着姑娘的马车失控,帮一个忙而已。”   车夫在那边检查马车和马儿究竟哪里出了问题,韩时卿把缰绳交给他,走到林世成身边,目光扫过那姑娘和丫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韩时卿?”不等韩时卿开口,那姑娘便率先叫出了他的名字。   “嗯?”韩时卿微微挑眉,“姑娘认识我?”   “啊,是,算是……见过吧。”   柳瑶只在画像中见过韩时卿,是从她娘拿给她看的永安城有名富家子弟的画像里见到的,说是她快到岁数了,想给她寻一门亲事。   那时候她可并不想嫁人,就胡乱看了看,结果一眼就瞧上了韩时卿……的美人痣。   她还和娘说,据说这美人痣生在女子身上,能旺夫,那生在男子身上呢?   男子哪里来的夫?   可今日一见,这将军府的小少爷当真生的极美,自己身为女子都觉得有些自惭形愧。   她抬头瞅了瞅,发现韩时卿和林世成站在一起,一个温文尔雅,一个艳丽无双……   柳瑶突然有点儿自卑了,不着痕迹地退后了半步。   韩时卿仔细打量着柳瑶,蓦地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下身高,“你是户部柳尚书的女儿,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见过你。”   户部尚书柳旺海是个典型的女儿奴,家中四个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小的时候都很少带出来见人,只有那次升迁宴请上,将柳瑶带出来见了人一面。   韩时卿也不过是匆匆扫了一眼,如今能记得已经很不错了。   “原来我们这么早就见过?”柳瑶也觉得惊讶。   她问,“我听林公子说你们方才要去吃酒,能不能带上我呀?”   “小姐,马车并没有大事,只是马儿的前腿似被什么东西击中,肿了一块,方才恐怕也是因此才受了惊。”   那车夫走过来禀报情况。   “哦,这样啊。”柳瑶并未在意是什么击中了马匹,她倒是觉得有这么一场能结识眼前两人的意外也挺好的。   她对那车夫说:“张伯,你先回去吧,我要请这两位公子吃顿酒以表达谢。”   “小姐,小姐。”丫鬟在旁边揪了揪她的袖子,小声说,“这不好吧,你是未出阁的大家闺秀,岂能和两名男子外出吃饭?老爷知道了,会骂死我的!”   “放心啦,我心里有数。”   说完,柳瑶与韩时卿和林世成商量好,随他们一起进了凤阳楼。   韩时卿本来想拒绝,毕竟方才救人不过是举手之劳,而且他爹和户部尚书也不怎么熟,自己和柳瑶走在一起,若是被人告诉了他爹,难保两家人不会多想。   所以一场酒吃下来,韩时卿为了避嫌,没太怎么和柳瑶说话。   倒是林世成和柳瑶相谈甚欢,林世成的外表本就很具有欺骗性,再加上他有意挑姑娘家喜欢说的话说,还很体贴地点了柳瑶喜欢的菜式,以至于后来柳瑶的视线便全部黏在了林世成的身上,被他逗得笑容就没从脸上消下去过。   吃完了酒,两人送柳瑶和丫鬟小莲回去。   直到走远了,林世成才看向旁边打哈欠伸懒腰的韩时卿,说道:“时卿哥哥,我们再去天风茶楼坐一坐吧。”   “可算想起来我了是吧?”韩时卿笑他,“方才看着柳瑶,我见你眼睛都直了,怎么?看上人家姑娘了?”   他走在前面,兀自说:“看上了就好好考试,回头拿个状元,身份地位才好配的上人家。”   林世成追上他,只是无奈地笑,“时卿哥哥,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喜欢柳姑娘?”   “啊?难道不是吗?”韩时卿惊讶,“我第一次见你对别人那么殷勤,柳瑶好像也喜欢你,被你逗得笑颜如花的。”   林世成闻言,更无奈了。   他道:“那马腿是我用石子打伤的。”   韩时卿脚下一顿,转头看林世成,脸上调笑的表情没了,只剩错愕。   林世成没打算隐瞒他。   “今日这个时间,户部尚书之女柳瑶乘坐的马车会路过平乐坊,走的正是我们方才走的街道,这是玄金楼的探子打探到的消息。”   “你的目的是什么?”   “让柳瑶喜欢我。”林世成笑的纯良,他对韩时卿说:“户部尚书的女儿,对我们很有用。”   “……”   韩时卿沉默了半晌,心里翻涌的火气才堪堪被他压制住。   他问,“林世成,玩弄别人的感情对你来说很好笑吗?”   “时卿哥哥你说的不对。”林世成回他,“我并没有玩弄她的感情,若只因今日这些事,叫她倾心于我,那也是她的选择,我无从干涉。”   韩时卿惊讶于林世成的回答,他蹙眉问道,“那你喜欢她吗?”   “还好吧,不讨厌。”   韩时卿蓦地发笑,他道。   “不怪我没提醒你,你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后悔的。”   前世,林世成与柳瑶没有交集,所以韩时卿不清楚现在两个人接触,会有什么后果。   但是他却明白,一段感情的开始,如果其中一方是带着目的和想要利用对方的想法去开始接触,那等到谎言败露的一天,绝对有他受的。   他虽然加入了江煜等人的阵营,但总也做不到林世成这种,可以肆意摆布别人的情感。   林世成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反而觉得他的时卿哥哥想法过于单纯。   这样日后即便入朝为官也只有被别人耍着玩的份儿,自己得多护着他点儿。   *   又考过了两场,韩时卿自认答得都不错,等到榜单贴出来后,录取人数两百零三人,果然有他。   榜单很长,用正楷书写着所有人的名字,韩时卿仰着脖子去看第一名是谁,入眼的是“林世成”三个黑体字。   他撇了撇嘴,心道这小子是真的聪明,考科举跟闹着玩儿似的,整天见他跑出去与柳瑶私会,结果考出来仍旧是第一,真让人既生气又佩服。   不过毕竟知道林世成是能当上状元的人,韩时卿也没什么落差感,他半路出家,学到现在,考上贡生已经感天谢地了,接下来的殿试,只能全凭运气。   殿试只考一天,时间是在春闱(会试)的榜单发放之后的第五天,由远安帝亲自出题,题长二百到三百字,考策文,限定文章 在两千字左右。   考试地点则设在皇城里的和宝殿,应试者自黎明入场,历经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礼节,然后颁发策题,日暮收卷。   清晨,韩时卿穿着何怡然给他准备好的整洁衣袍,打扮的干净利落,由着宫人引着进入和宝殿。   “林世成!”宫人依次序点名。   林世成答道,又过了一会儿,念到了韩时卿的名字。   宫人的语气微微一顿,看了韩时卿一眼,殿中的八名考官也将目光投向了他。   在场的基本都知道韩时卿是镇北大将军韩靖宇的小儿子,有两位考官还受过左相的嘱咐,此时便多多注意了几眼韩时卿。   韩时卿并不在意他们的视线。   毕竟他能走到这里,除却一开始外公帮忙弄来的秀才身份,其他的都是他自己靠本事一步步考上来的,他不怕这帮人看。   点完名,考官将密封的考卷开封,打散。   “皇上驾到!”   门外传来宦官尖细的通报声,随之便见一身着明黄色龙袍的中年男人跨过高高的门槛,步入殿中,后面跟着两排共十二个宫女太监。   还没等韩时卿仔细看看远安帝,便听的那宦官又喊。   “跪!”   他急忙跟着和宝殿的众人一同下跪。   “山呼!”   众人齐喊,“万岁!”   “山呼!”   “万万岁!”   “再山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韩时卿跟着大家喊完,等了片刻,才听到远安帝懒洋洋地念了一声,“平身”。   众人起身,考官示意考生跪坐于桌案前,韩时卿这才有时间用余光去打量远安帝。   今年是旧历七十九年,远安帝已年过不惑,英俊的面庞上也有了细微的皱纹。   他身为大皇子,比江煜大了足足二十八岁,当年继位的时候已经三十五岁了。   也怪不得他当初着急逼迫明成帝退位,毕竟再熬下去,等他的弟弟们势力发展起来,对他来说都是威胁。   韩时卿注意到远安帝眼窝下的青黑色,脸色也并不红润,倒显得有些苍白,双目浑浊,步伐也比寻常人重。   一副被酒色掏空的面相。   哎……   韩时卿暗暗叹了口气。   其实今日来殿试之前他是有些期待见到远安帝的,毕竟廖云凡对他说所有的人和事都是眼见为实,林世成与江煜把远安帝说的再昏庸,他不亲眼见到,仍旧不能死心。   可今日一见,当真从这气色上就暴露了远安帝的生活习惯。   正人先正己,至少这一点,江煜比眼前这位强了太多。   试卷发下来,远安帝挥挥手,道,“开始吧。”   这就算是开始考试了。   宣布考试之后,远安帝便转身离开了和宝殿,就好像他来到这里就是勉为其难地走个过场,一刻都不想多待。   韩时卿对远安帝虽然失望,但他没让这种情绪影响他答题,他审题用了半个时辰,打草稿用了一个时辰,总结论据论点,结合最近的旱灾涝灾治理,最后将这些洋洋洒洒地跃然在卷纸上,用了足足两个时辰。   期间有考官路过他身旁,注意到他写的内容,眼睛多有亮色,显然觉得不错。   写完之后,他抬眼,却见着林世成已经写完了,正在对面瞅着他。   见韩时卿看向自己,林世成也笑了下,用口型询问“怎么样?”。   韩时卿点点头。   日暮十分,考官收卷,将卷头封紧成册,之后宣布结束考试。   众考生再由宫人带出皇城外,解散,各回各家。   韩家的马车在皇城外的太平坊等着。   韩时卿却没有急着回去,而是望着那即将落下去的夕阳看的出神。   那日头红的滴血,仿佛要在黑夜来临前燃烧完自己最后的生命力。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想见江煜了。 第44章 能活多少年   韩时卿先回了家,与家里人吃过饭之后,走出了家门。   他没让韩山跟着,而是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   他没有问林世成江煜现在住在何处,只自己转着,放空自己,也当是考过试之后的放松。   殿试之后的茶会他给回绝了,他暂时不想看到官场上的人。   虽然进入了二月,进入了春天,可永安还是冷,冷的让人有些烦躁。   他不知道为什么烦躁,就是今日见过远安帝之后,突然有些理解了江煜这些人的行为。   前世若是没有他们精心谋划了那样庞大的计划,又如何能让这样的蛀虫皇帝下位,早日让百姓从苦海中脱离?   他觉得对方欺骗人感情的行为肮脏,但当初那场肃清事件,他们韩家的手又哪里是干净的?   正想着,韩时卿走过一个小巷,右侧突然伸出一只手猛地将他拉进了巷子,接着一个温热的身体便牢牢抱住了他。   霎时驱散了寒冷,温暖的让他眯起了眼。   “时卿。”江煜紧紧拥着他,用变声期略带沙哑的声音喊他,听起来委屈极了。   韩时卿破天荒地没有推开他,但是也没有回抱住他,只是轻叹了口气,喊了他一声殿下。   “我不想放手。”江煜说,“那天是我的生辰,我许的愿望一定能实现,等我当上皇帝,身边一定要有你。”   韩时卿提醒他,“殿下,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可我不想和你散。”江煜恳求他,“这次我不会再难为将军府,我也不会再做你不喜欢的事,所以,你能不能别……”   他顿了下,更紧地揽住韩时卿,脑袋埋在他的肩膀,“别不要我。”   韩时卿心头蓦地颤了颤。   江煜这是第一次求他。   以前的江煜即便做了再对不起他的事,都不会用这种低声下气的语气求他,尤其前世做了皇帝之后,他似乎觉得有了皇权就是拥有了一切,自己该服从,该原谅他。   现在江煜没有在作戏,他是真的……真的在害怕。   喉咙有些涩,韩时卿突然觉得自己以往的坚持似乎在江煜对他恳求的这一刻土崩瓦解,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一直在冲击着他的意识,让他不得不去面对江煜,然后试着去理解江煜。   他该怎么做,要心软吗?   如果心软了,再次被骗怎么办?   他赔得起吗?   可这犹豫终究还是在江煜一声声委屈的恳求声中化为了无奈和心疼。   许是今日考过试太累了,或者知道江煜要去当兵了,亦或者突然想开了。   韩时卿轻轻把手放在江煜的背后,拍了两下。   “好,我要你。”   两人之前也不是没有过美好的时候,现在本就生在政局不稳定的乱世,四年后蛮族还会大举进攻北境,谁能保证北境守城的士兵有几个能安然无恙?   即便他经历了前世,也是明白战争是何等的残忍,没人能在敌军压阵的时候笃定地说自己能活着回来。   就是他大哥、二哥也不行。   他又何必在他临走之前还让他这么难过呢?   江煜似乎没想到韩时卿会这么回答他,毕竟他将人拽过来的那一刻便已经做好了会被韩时卿推开的准备,见他没推开自己,已经是十分高兴,这时候又听到他说,他要自己,他没有抛弃自己。   一种酸胀的情绪在胸腔里发酵,江煜只觉得喉咙哽咽了一声,眼眶也湿了。   前世的十几年加上这一世的两年,他似乎一直等得就是韩时卿的这句话。   他之前一直在尝试用各种办法让时卿接受他,比如装傻,比如想过再次利用,把将军府捏在手里,又或者将当初的责任推卸给时卿自己,可是最后没想到,却是以这样一种平淡无奇的方法,得到了对方的谅解。   “谢谢。”好半天,他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道谢,“谢谢你,时卿。”   *   江煜还没有吃晚饭,韩时卿便带着他在凤阳楼定了一桌菜,看着他吃。   两个人就像有默契一样,彼此爱吃的东西都记得清清楚楚,江煜捧着碗,丝毫不敢浪费,将韩时卿给他点的菜全吃了个遍,后来吃不下了,还要打包带走。   时卿难得笑话了他一下。   问起江煜的住处,江煜犹豫片刻并没有告诉他自己具体住在何处,毕竟廖云凡的身份不宜公开,需让那人自己找机会对时卿说清楚。   两人吃过饭,又在永安街道上逛了逛,韩时卿估摸着再晚回去韩山要出来找他了,便与江煜告别。   谁知江煜抓着他的胳膊,半天没说话,但那意思明显是不想放他走。   韩时卿是懂他的。   他轻轻拍了下江煜的胳膊,“日后你可以托林世成来找我,我不会不见你。”   江煜这才放心,他松开韩时卿,回了个“好”。   是特别符合他这个年龄的乖巧。   韩时卿蓦地就有点时空穿越的错觉,就好像前世那个少年站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对他乖巧的笑,那时候江煜眼里倒影的也是他。   果然折腾了两世,他还是和这小子纠缠在了一起。   他没忍住用手揉了揉江煜的发顶,“回头见。”   人活一辈子,能有多少年,且珍惜这段时间吧。   *   殿试榜单出来了,有流传阅卷的并不是陛下,只是那几位考官和翰林院的学士,不过也有人说这是谣言,不可信。   韩时卿去看榜,本来没抱着多大希望去的,结果那明晃晃的第三名上就写着他的名字。   他考中了探花……   他竟然考中了探花!   这……可能有黑幕。   不过他也没有脑抽地去直接问他外公是不是给他打点出了这个名次,他原本的计划便是入朝做官,实在落榜倒也无妨,他们家是世袭制将军,大不了和江煜和大哥二哥一起去当兵。   到时候还能有个照应。   现在倒是不必,那他便在永安待着,在朝堂待着,帮衬他爹斗一斗佞臣。   殿试前三名会被陛下亲自封赏。   韩时卿与林世成还有榜眼那位四十多岁的男人一同走进明正殿,跪在远安帝前受封。   远安帝似乎是难得对他们来了兴趣。   “抬起头来。”他双手放在龙椅的扶手上,目光在林世成与韩时卿的头顶流转。   三人闻言抬头。   见到韩时卿的脸,远安帝眼中亮了亮。   “你是韩将军家的小儿子韩时卿对吧?”他道,“朕听芸儿提起过你,你们当真长得很像。”   其实并不像,远安帝很清楚。   殿下站的青年姿容要更加艳丽,眉间的美人痣红的刚刚好,肤白如雪,眼波流转,比韩芸畅多了不少风情。   即使他并无龙阳之好,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韩时卿无疑引起了他的兴趣。   韩时卿不懂本该严肃的环境下,为什么远安帝会说出这种话,但他知礼数,便回道。   “回陛下,臣与家姐生于一胎,自然生的像些。”   “福德海。”远安帝突然叫了身边的白面宦官一声。   “晨儿是不是还缺个老师?”   “回陛下,是。”   “那让时卿做吧。”远安帝丝毫不在意他说出这话之后在场所有人的反应,他只自顾自道,“任命韩时卿为太子太师,明日起即可来宫中任职,教授太子功课。”   这不好吧?   几乎所有人脑袋里都是这样的问号。   韩时卿才多大?太子那是以后要继承皇位的啊,他一个刚通过科举的探花郎哪有资格来教太子?   以往科举考试前三名基本都会被任命翰林院编修或翰林院学士,先熟悉公务,慢慢摸索着往上升官。   韩时卿这可好,直接被封太子太师,从一品官职,虽然没有实权,但也够恐怖了。   远安帝这是要干嘛?   可,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皇帝说话,金口玉言,谁反驳,那是嫌命长了。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敲定了,韩时卿成了太子太师,从此以后随便出入皇宫,而另外的林世成和榜眼被分到翰林院,林世成为编修,从五品官。   江氏王朝,能够来明正殿上朝的最低要达到从四品,林世成暂且没有这个资格,还需慢慢努力。   *   韩时卿被封为太子太师的消息一天时间传遍了整个永安城的官宦世家,震惊了左右相府,包括镇北将军府。   就连韩靖宇都觉得不真实,当天回来抓着韩时卿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时卿如实将今天明正殿发生的一切都对家里人说了,韩靖宇还是想不通,倒是敏感的何怡然察觉了一点不对头。   可她没敢当着韩靖宇的面说,私底下拉着韩时卿,嘱咐他,“进了宫要离陛下远一点儿,尽量避开陛下来见太子的时间。”   她这么一说,韩时卿就全明白了。   点点头,韩时卿让何怡然放心,他能进宫也是好事,可以照应三姐,再说没听说过远安帝网罗男宠,他又有武功傍身,惹不起还可以跑,出不了事。   *   “太子太师?!”江煜在听到林世成带来的这个消息后立刻与何怡然想到一起去了,一时怒由心生,恨不得立刻将那狗皇帝拽下皇位。   “你先别急。”廖云凡让他冷静,“也许是你想多了。”   林世成:“但是太子太师这个位置给时卿哥哥确实有些勉强,远安帝这一步棋走的令人摸不到头脑。”   “嗯。”廖云凡接道,“他最近应是对韩靖宇生出些戒心才是,如今却让时卿去教导太子,那太子才十岁,这时候成为他的老师,日后远安帝想动韩家都难,他不应该没想到这一点。”   “不对。”江煜冷笑,“我那个大哥可不像舅舅你想的那般聪明,他做事向来随心,就从他今日说的话来看,怕是真的想对时卿下手。”   他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看来有些事情,要提前做了。 第45章 他有这个能力   入了夜,皇城后宫静谧安宁,几个守夜的宫人困得打了个哈欠,倚着门柱昏昏欲睡。   一宫女提着一盏宫灯疾步走在廊道上,向着玉幽宫行去。   现下居住在玉幽宫的正是除夕夜被南族进献给远安帝的美人烟妃娘娘,这两月来颇得远安帝喜爱,几乎日日留宿在玉幽宫。   今日倒是没来。   宫女轻扣三下殿门。   殿中并未掌灯,却能听到窸窸窣窣的起床声音。   不一会儿,门开了,伸出一只手将宫女拉了进去。   殿门关严,面容秀美的女子面庞映着月光,好看的紧,她只随意披着见外衣,里面是单薄清透的里衣,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材,皮肤细腻白皙,端的是美人如玉。   青烟问那宫女,“殿下终于打算动手了吗?”   宫女是名哑女,也并不识字,她点点头,从袖兜里拿出一封书信和几包药粉。   信封上封了蜡油,没被人拆开过。   见青烟接过东西,那宫女便去点燃了桌上的灯盏,找来了铜盆,放在青烟身旁,垂手立在一旁等着指示。   青烟坐于桌前,将信开封,细细读完,默记下来,而后将其点燃,放入铜盆,直到亲眼看见那纸张化为灰烬才叫宫女拿出去倒了。   玉幽宫重归平静。   *   除却殿试考试,韩时卿只有在十二岁那年随韩靖宇进过一次皇宫,还因为辱骂了皇子被打了一顿板子,屁股开花在床上趟了半月才能下地。   如今时过境迁,他以太子太师的身份再次入宫,昔日那些皇子却都已不见,只剩了远安帝一派血脉。   二月,天气已经回暖,宫中沿途可见的迎春花冒出了一簇簇小朵小朵的花骨朵,含苞待放。   一座座宫殿楼阁造的金碧辉煌,仰头看去,就连廊道的顶端都雕刻着细密反复的花纹,宫中绿植也修剪的整整齐齐,看上去一片欣欣向荣。   可韩时卿知道,就在七年前,一场肃清事件曾让这整座皇宫变作人间地狱,血水浸湿泥土,哀嚎传遍回廊,那是一段被史书抹掉的记载,却是整个江氏王朝所有人都明白的事实。   设身处地地去想,他若是江煜,他也会仇恨,他也会不甘。   他又如何能怪他?   所以,总归是一报还一报,远安帝不愿放过同胞的兄弟,面对他的就不会是笑脸,而是屠刀。   *   “韩太师,请。”福德海将韩时卿带到东宫,恭敬地将他请进去。   福德海现在是远安帝身边的红人,远安帝所有的要求几乎都是由这个大宦官去传达,就连不上早朝,那大臣们的折子都是福德海给收上去交给远安帝。   而这福德海外表和善,实则心机深重,以笑迎人,背后捅刀子的事可没少干。   韩时卿进入太子殿,拜见了太子。   见着那生的清秀的少年太子,一时心里有些恍惚。   前世他和太子没什么交集,只知道江煜称帝的时候将远安帝的儿子全部软禁在一处,后来太子病死,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一岁。   已经知道了对方的结局,韩时卿抿了抿唇,多少有些心疼眼前不过十岁的小小少年。   韩时卿虽没给任何人上过课,却也是永安城的名师卢德申教出来的学生,讲起来倒也没有多费劲。   约莫给小太子上了一个时辰的课程,便到了太子用午膳的时间。   韩时卿不打算留下了,便告退了。   他不愿和太子有太多交集,以免日后会不忍心。   福德海将这些看在眼里,心里大概有了个数。   *   接下来的几月,皆平安度过,远安帝也没主动找过他,看来是他想多了。   韩时卿心下松了口气。   只是似乎江煜这段时间更忙了起来,以为是军籍的事,韩时卿还想帮他。   江煜笑着拒绝了,他说林世成已经帮他打点好了一切。   韩时卿觉得奇怪,毕竟他可不觉得林世成一个从五品官能瞒着右相和左相的眼睛解决好户部和军部的事。   然而,九月份,他爹韩靖宇收到户部尚书柳旺海递过来的喜帖之后,他就全明白了。   林世成和柳瑶定亲了。   想起半年前林世成对他说的那番话,韩时卿觉得心里有点发凉。   定亲宴上,他将林世成拉到一边,问他是否是要真心待柳瑶。   林世成目光闪烁,抿下酒水,却是回了他,“也许是吧。”   这是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感情。   这让韩时卿想起他的三姐韩芸畅,与远安帝也没什么感情,进了宫这几乎很长时间都在独守空房。   他从三姐的脸上看不到幸福。   林世成的事给他的触动很大。   因为韩靖宇和何怡然十分恩爱,所以韩时卿自小时候就想以后娶一个自己爱的,也爱自己的姑娘为妻。   后来遇到了江煜,他便觉得男子也无妨,只要是互相喜欢就好。   遭到江煜背叛,他便认为自己所托非人,临死前都觉得一生何其不幸。   如今呢……   如今他选对了吗?   *   旧历八十年开春,江煜应招征兵,收拾行囊,带上韩时卿送给他的铜镜和那张王八图,前往了北境。   他没有问韩时卿这次为什么没有给他织薄毯。   因为他知道两人的关系并不像他眼中那般平静。   他能感觉到时卿还在提防着他,所以他尽量不提前世的事情,也不再求什么,只盼他日凯旋而归,韩时卿能站在永安城的城门前等着他回来,给他一个拥抱。   这就够了。   *   江煜顺利到达北境后,给韩时卿去了一封信。   这封信到达韩时卿手里,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书房内,韩时卿将看完的信纸折好,放回信封,又装进一个实木小箱子,落锁。   “韩山,随我去见我爹。”他起身推开书房的门,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对韩山说:“一会我说完了话,他要是想揍我,你记得拦着点儿,不然我真怕他今天要谋杀亲儿子。”   “少爷要和老爷说什么事?”韩山奇怪,“能让老爷发这么大火?”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韩时卿去见韩靖宇的时候他正在房内看韩锦峰和韩乙铭送来的书信,眉头不时松开,又收紧。   心中忐忑,韩时卿手心都冒汗。   “爹。”他喊了韩靖宇一声。   “嗯?有事?”韩靖宇见他样子不对,便收了书信,一双虎目盯着他看。   韩时卿心又跟着颤了颤,示意韩山跟上,而后大步走到韩靖宇面前,一把抓着他爹的手,小声,但认真地说:“爹,我们叛变吧!”   韩山:!   韩靖宇:“什么?!”   韩靖宇暴起,一巴掌就劈过来了,“你小子在说什么胡话!”   韩山赶紧拦住,战战兢兢地说:“老爷,您还是先听少爷说完吧。”   他直觉这只是韩时卿的开头,既然少爷让他拦,他就舍命拦一下吧。   韩时卿立刻抱住头,后退半步,“爹你不叛变也不行了,你儿子我已经叛变了,要是被人查出来,你们都脱不了干系!”   “你、你!你这个小兔崽子!”韩靖宇急了,“胡说八道些什么!张口闭口叛变,是真不想活了是吗?”   韩时卿终于收敛起看似玩闹的态度,停在那里,目光认真地盯着韩靖宇,说道:“爹,我见过九皇子了。”   他这话说完,韩靖宇突然就停了动作,韩山也一脸错愕。   “韩山,你去外面守着,别让任何人靠近这里。”   韩靖宇将韩山支出去后,对韩时卿招手,“你靠近点儿,咱们爷俩儿好好聊聊。”   韩山永远记得这一天,镇北大将军的书房里传来了怎样杀猪般的惨叫声。   *   一顿胖揍免不了,但韩靖宇却并没有彻底否认韩时卿的做法,他说他需要考虑。   毕竟他身上背的是一大家子的性命,而且造反这种事不管做没做成,他们将军府的声誉都算是毁了。   还有左相那边,毕竟是何怡然的娘家,若是因为他们倒向九皇子而政权倾斜,到时候九皇子不放过左相府,这便是他们的罪和遗憾。   更关键的是,他不清楚江煜这个人。   在韩靖宇眼里,对江煜的印象还只是停留在那年肃清,七岁少年透过木箱的缝隙,那眸中闪烁的狼性的光。   那是一个被仇恨养大的孩子。   他若上位,这江氏王朝真能好转吗?   韩时卿没有与他说自己重生的事,所以韩靖宇只能根据自己的猜想去考虑问题。   “给他三年。”韩时卿笃定地看着韩靖宇,“他现在在北境从军,我不便将他的身份告知您,但只要等三年,我相信他会做出些功绩给您看。”   三年后是蛮族大举进攻北境的兵乱之年,他要和江煜一同逆转大哥二哥的死局,将这危机化作机遇,做给他爹看,做给全王朝的百姓看。   “你为何如此看好他?”韩靖宇不知道韩时卿和江煜的关系,但直觉能让自己这个小儿子帮着说这般好话的人,本该不差。   “因为。”韩时卿顿了下,才说:“他有这个能力。”   前前后后相处十多年,韩时卿已经彻底明白了,有些人生而为王,那个位置,只要江煜想坐,他就一定坐的上去。 第46章 馥郁花香   旧历八十一年深秋,北境,止戈城外的双壁峡谷。   江煜趴伏在崖壁边缘,在他左侧约有二十四人待命,而对面壁崖上则有另外二十五人,与其相对。   “韩队正,蛮子真会经过这里吗?”他们这个侦查小队的人都知道江煜右耳听不见,每次作战都会自觉走到他左边,贴近他说话。   李三很无奈,“我们都在这里守了一天一夜了,也不见个人影经过,怕是等不到了吧。”   江煜手指放在唇边对李三做出个噤声的动作,黑亮的眸子透过枯草望向山壁之间的窄路,眯起眼,小声说:“来了。”   在前世,江煜便是在这里这个时候遭遇了蛮族军队的袭击。   那时,他们侦查小队在下面,蛮族军队就埋伏在他们现在所趴伏的位置,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拖着重伤的身体拼命逃进山涧,断水断粮,当真以为自己即将命绝于此的时候,韩时卿救了他。   也就是那次,他彻底把心和命都交给了时卿。   不过这次,他不想让那人再为了自己跑一趟,拥有前世的记忆,这帮蛮奴在他眼中已经成了帮他立军功的垫脚石。   北境的峡谷很窄,山壁也不高,但半人高的石块却不少,奇形怪状,立在山壁上,不仅给他们的侦查小队提供了掩体,还能成为一会儿令蛮族感受到绝望的死亡兵器。   李三噤了声,秉着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出现的黑点瞧。   只见那一行蛮奴大约六十人,腰佩弯刀,头戴尖顶毡帽,身着对襟裹袖短袍,脚蹬牛皮靴,各个膀大腰圆,虎目方脸,有的续着络腮胡,满脸凶煞之气。   就他们这队人硬杠绝对打不过这帮蛮奴,前世若不是江煜仗着自己与廖云凡学了几年武功,在被偷袭的情况下也必定逃不掉蛮奴的屠杀。   江煜让李三示意对面的另一半小队准备,在蛮奴走过峡谷之时,右手举起,又猛然落下。   小队一行五十人,得令,均起身,撬动半人高的活石,令其飞速滚落砸向蛮奴的同时,高声喊杀,顺着缓坡冲下了峡谷。   “胡勒!胡勒!(敌袭)”   为首的蛮族大汉高叫着,令手下快速散开,却依旧躲不过沉重庞大的落石攻击。   一行六十多人,眨眼间就死伤过半,不少人被击中头部,胸口,连弯刀都来不拔,当场吐血身亡。   落石震荡,松动的土块跟着掉落,一时黄土缭绕。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江煜已然领着小队杀到了蛮族士兵的眼前。   他面冷心冷,一上战场便是与人拼命的架势,手中长剑找上那最不好对付的蛮族首领,与其弯刀对碰,虎口被震得阵阵发麻。   他如今毕竟才十六岁,还是少年,虽这两年体型抽长,力气也在增长,但对上体型彪悍的成年蛮族士兵,却丝毫不占优势。   硬拼了几刀,江煜后退,明白了大概差距,不再冒进,而是选择迂回对抗,专挑那首领的侧翼、下盘进攻,让以臂力力量见长的蛮族首领无处施展。   身边的队友皆在战斗,江煜将自己的精神提高到最佳,以轻巧的方式躲避蛮族首领的进攻,过了几十招,却只伤到了手臂,终于将那首领彻底激怒。   “中原人!”那首领用蹩脚的王朝语言,骂道:“孬种!”   江煜并不理会他的怒火,神色变都未变,只在长剑折射阳光眯了那首领眼睛的瞬间,左手快速拔出腰侧的匕首,猛地贴近首领身体,一刀插进了对方的右眼!   而后紧跟着一个侧踢,正踢在男人腿弯,让惨叫着的男人直直对着他跪了下去。   接着拔出染血的匕首一刀插在首领的右手上,将其右手定在石缝中,这才脚踩上首领的胸膛,对他道,“中原人,没有孬种!”   说完,他干脆利落地挑断首领的手脚筋,拎着男人的后衣领,站上一块凸起的巨石,大喊道:“你们的首领已被生擒,谁若抵抗,就地处决!”   他这一喊,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只见身形颀长,面如冠玉的少年,身披软甲,脖颈手臂前胸都被喷溅的血液染红,手上却拖着比他强壮几倍的蛮族首领,而那首领已然手脚瘫软,惨叫连连。   强烈的对比刺激了在场每个人的心,一时王朝士兵士气大阵,蛮族小队很快败下阵来,逃走了几个,斩杀了数十个,生擒了两个。   对于一个侦察小队来说,此次偷袭可是得到了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丰富收获。   一时每个人对江煜的崇敬都更上一层,就连仅剩的那点儿对于他年龄上的质疑都打消了。   *   韩时卿收起信纸,照例将信封装进木箱,落锁。   江煜知道他担心什么,在得胜的那一晚就将消息快马加鞭带来了将军府,交给了韩时卿。   曾经的灾难变作如今的军功,若是能一路如此顺遂地走下去就好了。   这一年来,林世成的官途一片光明。   翰林院编修没做几个月,便受到柳尚书的提拔,进入了户部,坐上了右仆射的位置,正三品官,也有了上朝的机会。   不过远安帝历来不喜早朝,这一年更是整日昏昏欲睡,精神不济,倒是没有资格参与朝政的韩时卿在后宫见到他的次数最多。   这一日,韩时卿给太子讲完课已临近夜幕,外面又刚好下起了雨,韩时卿只得暂时留在东宫,年幼的太子请他住下,韩时卿推脱不开便谢过太子,住进了偏殿。   夜半雨停,他忽然听得宫外有声响。   他素来睡觉浅,此时便起身,开了窗向外看。   只见那本应该在寝宫龙床上安睡的远安帝竟然疯疯癫癫地跑到了东宫来,后面跟着一众战战兢兢的宫女太监,也不敢言语,只在旁边护着远安帝,生怕他摔倒。   “朕知道你们在这儿!”远安帝像是喝醉了,目光浑浊,本来还饱满的双颊也有了下陷的迹象,他大喊,“别躲着不出来!不是都要找朕报仇吗!你们来啊!来啊!”   “江河!你个没本事的废物!就凭你,真以为争得过朕吗?”远安帝指着一个方向,放声大笑,“朕还不是把你们都杀了!都杀了!”   江河这个名字,韩时卿知道正是当年被封为太子的四皇子。   后来宫变之时,被远安帝亲手斩于东宫。   远安帝状似疯狂,一会儿指着某个地方大骂,一会儿又大笑,一会儿又面露惊恐,喊着“别过来”,耸然已经神志不清。   韩时卿默默看了会儿,关上了窗户。   再次躺上床闭上眼睛,他却睡不着了。   争权夺位,必然少不了流血牺牲。   当初江煜称帝杀了那么多人,那么会不会有一天,他也会像如今的远安帝一样,晚年被困囚于噩梦之中,夜半惊起,或癫狂或恐惧,难以安眠呢?   这个问题,前世,他似乎从未考虑过。   如今重活一世,似乎是上天想让他擦亮眼睛看一看自己曾经爱的这个人,破开那层伪装,最真实的模样,也是幸事。   *   北境止戈城内的平安酒肆此时一派热闹的景象,今日这酒肆被江煜他们队给包了。   江煜自掏腰包请兄弟们喝酒。   “韩队正,来,我给你满上!”李三抱起酒坛,对着江煜空了的酒碗倒酒,给倒的满满当当才停手。   他放下酒坛,端起自己那一大海碗,与江煜说道:“前日若不是韩队正神机妙算,我们哪里会得到那么大的功劳!我李三敬韩队正一碗!”   江煜在这里用的名字是韩煜,和前世一样。   而这些兄弟都是他前世一开始在军队里结交的兄弟们,曾经因为蛮族的偷袭,李三等人没一个能活下来。   也是由于这件事的打击,江煜日后对人对事变得更加冷漠。   如今,见着他们个个生龙活虎,江煜的眼眶也不禁有些发热。   他干了一整碗酒,又有兄弟们来敬酒,他也一一干了。   最后整个平安酒肆,喝瘫了一半男人,剩下的也都神志不清,两三个搂在一起称兄道弟,还要玩什么歃血为盟,一个个笑的像个傻子。   江煜也喝多了。   他坐在酒肆的门槛上,脑袋倚在门边吹吹冷风,想要让头脑清醒一些。   距离蛮族大举进攻北境只剩两年,他虽然逆转了这个小事件,却不能保证在那战乱之年,自己身后这帮兄弟还有几个能活着从止戈城出来。   还有韩锦峰和韩乙铭。   那是时卿的大哥二哥,是他的家人。   上一世这二人的结局太惨,这一世他想要挽回。   可如今他只是个小小的队正,前日虽立下奇功,却也只升了个旅帅,手下能领的兵只有一百。   两年后若是不能逆转乾坤,救不回来韩锦峰和韩乙铭,又该怎么办?   时卿会不会怪他?   会不会以为一切是他故意而为?   明明该开心的日子,江煜的心里却被忧愁和苦恼填满,一时有些烦躁。   他从怀中将那张压出褶皱的宣纸拿出来,展开,仔仔细细看了会儿那笔画粗糙的小王八,手指抚上韩时卿书写的龙飞凤舞的字迹,躁动的心绪渐渐平复下去。   还是不要想太多了。   前路虽然荆棘丛生,却也有馥郁花香,他只要敢走,就一定有出路。   而他相信,在那路的尽头,必定有时卿站在那里等着他。 第47章 小姑娘   旧历八十三年腊月初七,北境,止戈城内的小院。   盆子里的炭火还红着,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烟熏味儿,很呛人。   江煜倚在床边,咳了几声,腰侧的伤口被这几声咳嗽撕扯的发疼,有浅浅的红色渗出。   江煜疼的皱了皱眉,又拿起手上的信仔细读了几遍,神色略显凝重。   林世成给他的这封书信上写着最近户部的收支情况,只写了大概,却也能通过这些窥探到如今的江氏王朝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今年军饷能在初十发下来便是莫大的恩惠了。   江煜如今身担校尉军衔,手下统领一团,管辖二百人。   两年来和蛮族发生过不大不小的摩擦十几次,有些兄弟伤势严重,虽救了回来,却落下了残疾,只能回到后勤工作。   然而该给这些士兵发放的补助金却一直未曾落实,如今年关将至,军饷依旧推迟,军中已是军心不稳,一些闲言碎语也陆续传开。   江煜虽然期待着远安帝治理疏漏,给他上位的机会,但这一世与时卿解开心结之后,他心中便有了其他的渴望和顾虑。   他开始学着真正替别人考虑,替这个国家考虑,再次站在这北境的战场上,他终于成了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而不是为了复仇算计天下的机械。   “韩校尉,在吗?”木门被敲响,一个柔柔的女声努力抬高声音询问。   “在。”江煜回神,将信纸压在枕头底下,“进来吧。”   门被人小心推开,为了不放进风,只挪出一个人的空间。   小姑娘灵巧地钻进门,怀里抱着一团东西,臂弯上还挎着个竹编的篮子,上面盖着层碎花布。   她搬了张椅子坐在江煜床边,将篮子放在地上,献宝一样把手上的棕黄色油纸打开,捧到江煜眼前,“当当当~”   她笑容明媚,“新鲜出炉的李家大包子~韩校尉要不要尝尝呀?”   江煜被她天真烂漫的样子逗笑,点点头,“当然要吃。”   她是李三的亲妹妹李燕,从十岁开始就帮着早年丧夫的母亲经营止戈城的李家包子铺,今年刚满十五岁,正是如花的年纪,这几天一直在照顾江煜。   “我哥现在还在军营里忙,没办法来看你,我替他向你道歉。”李燕撕下一块油纸裹好包子递给江煜,手里还拿着包子,笑眯眯地看着江煜吃。   “这有什么可道歉的。”江煜笑笑,并不在意。   “你的伤是替我哥受的,以后你就是我们李家的大恩人,当然要小心伺候着啦~”李燕开玩笑似得对他吐吐舌头。   当时李三和王五将半身染血的江煜抬回来的时候,眼圈都是红的,大吼着进门,又将大夫请进来,甚至给大夫下跪,让那老头救救江煜,只要能救活他,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李燕从来没见过哥哥这样,于是便跟着多瞧了江煜几眼,结果一看就挪不开眼了。   她自小生活在止戈城,这里常年寒冷干燥,当地很少能找到生的像江煜这样俊俏的青年人,一时心头扑通扑通热烈地跳起来,竟好似是对江煜一见钟情了。   再加上李三也总是提起有江煜这么个人,十七岁入伍(江煜的假军籍是十七岁),一年当上队正,一年半升为旅帅,两年半升为校尉,不仅相貌端正,上了战场指挥能力还强,杀起蛮子来更是气概尽显,当是江氏王朝大好儿郎的榜样。   这次江煜受伤,李燕自告奋勇来照顾江煜,倒是也对他存了分仰慕的心思。   “好吃吗?”李燕睁着圆圆的眼睛,对江煜说,“这是我阿娘新做的野菜鸡蛋馅包子,她第一次做,我尝了馅,可香了,刚一出锅就给你拿过来了。”   江煜从来都不是挑食的人,他慢慢嚼着包子,点头微笑,“李婶做的包子什么陷的都好吃。”   “嘿嘿,我娘就爱听你说这话!”   小姑娘是天生的笑颜,而且很喜欢说话,有她在,这盛满烟火呛鼻气味儿的干冷屋子也变得温暖了不少。   李燕把篮子上的碎花布掀开,露出里面满满的红枣,大米,果仁,栗子,花生,对江煜问,“韩校尉,明天就是腊八节了,我明早起来想给你熬腊八粥,今晚能住在你这儿吗?”   江煜看到那满满一篮子的好东西,本就有些错愕,又听到李燕说的话,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   大冬天的,北境本就不富裕,止戈城的军粮储备也不多,更别提城中这整年整年支撑军队的百姓家里情况了。   他难以想象李燕带来的这一篮子五谷杂果是怎么凑齐的。   “韩校尉?”又问了一遍,李燕的脸上泛上些许薄红,生怕自己那点别的心思被江煜发现。   “我这里就这一间房还算暖和。”江煜显得有些为难,“你一个女孩子家住在这里会不方便。”   “没事,没事,我会自己带被子的!”李燕忙摆手,“我就睡隔壁那间房,火盆我会自己生!”   她就是想靠江煜近点儿,和他多待一段时间。   因为她知道江煜来自永安,这里没有家人,临近佳节必定会觉得孤独,她想躲陪陪他。   见推脱不了,江煜只得答应。   晚上李三来了一次,揪着李燕后脖领子,非要把人给拎走,李燕疯狂抵抗,打死都不走,最后弄得大家哭笑不得,就由着她了。   吃过晚饭,江煜怕李燕冷,让李燕先在隔壁的屋子里生了炭火,到他的屋子里来剥板栗和花生,睡觉的时候再回去。   屋子里光线太暗,江煜没办法再看书,又无事可做,便靠床边躺下,默默地看李燕做事。   李燕被他盯得面皮发红,赶紧挑起话头,旁敲侧击地问:“韩校尉来北境之前在永安可有心上人?”   江煜愣了下,脑中浮现出韩时卿的脸,唇畔荡起笑意,回她,“有。”   李燕的心顿时咯噔一下,她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破碎的声音。   但想来也是,韩校尉这么好看,又有才,怎么会没有倾心于他的人?   只是自己这片真心交错了人,只能收回来了。   哎……   李燕向来开朗,在心中遗憾一下,这事就算过去了,接着便觉得好奇。   她问:“我能问一下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她的问题问完,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江煜停了很久,思考了才缓缓说道。   “他是最懂我的人。”   昏黄的光线下,江煜的面目柔和亲善,声音比以往李燕听到的任何一次都温柔,眸子里闪动的光明明灭灭,眷恋思念如潮水翻转流淌。   呼吸微微一滞,李燕突然间无比羡慕起了那被韩校尉喜欢着的女子。   “那你在北境当兵,她便在永安城等你吗?”   “嗯,他说他会等我。”   “那……”李燕抿了抿唇,努力让自己笑起来,“等你回到永安,一定要和那个人在一起,幸福一辈子!”   “嗯。”江煜看出了她的心思,手掌伸出被子,揉了揉李燕的发顶,道,“一定会的。”   *   江煜这次伤的不轻,左腰被捅穿,幸亏没伤到脏器,才侥幸捡回一条命。   但想要彻底养好,必定还需一个月的时间,而这段时间一直到上元节的任何一天,蛮族都有可能大举进攻北境。   前世他们打了止戈城一个措手不及,这一世王朝的侦查小队依旧没有任何关于蛮族这时候行兵的消息传来,这让江煜十分不安。   他这伤伤的不是时候,如今走错一步都有可能得到和前世一样的结局,或者会更惨也说不定。   与李家人围坐在一起吃腊八粥的时候,江煜提出让李家搬出止戈城,包子铺也暂且休业,去临城暂住一段时间。   他那些兄弟们就李三家是止戈城的,平时总是给他们送吃的喝的,开小灶。   蛮族热衷屠城,生性残暴嗜血,他怕万一止戈城守不住,李三一家就真的要葬送在这里了。   “为什么啊?”李燕不明白,“你们都在这里守城,我们跑什么呀?”   “只是说先躲一躲。”   李婶面带笑容,倒是反过来安慰江煜,“韩校尉,我们一家子一直就住在止戈城里,这么多年了蛮族也进攻好多次了,也没见能攻破城门的,有你们在,我们放心,不用跑!”   “可是,这次不一样。”江煜心里叹气,只得再劝。   “韩校尉。”李三与他相识三年了,知道他做出这副样子,就说明事情绝对不简单。   “你是不是算到了些什么?”   在双壁峡谷那次,李三对江煜心服口服,并认为江煜绝对有神机妙算的能力,如今也是信他的。   见江煜点头,李三当即拍板,让一家子举家搬迁,暂时退出止戈城,到时候若是没出事,就回来,出事了就躲在临城保个平安。   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李婶自然也是听他的。   于是这事便是这么敲定了,江煜也松了口气。   *   腊月初十,江煜给林世成和廖云凡去了一封信,叫他们叫玄金楼的杀手收拾行李,即刻前来北境,另外通知时卿和韩靖宇做好支援的准备。   北境的天,就要变了。 第48章 王朝的兵   旧历八十三年腊月二十八,北境,止戈城。   江煜穿好软甲,戴好盔帽,取下剑架上的长剑,推开房间的门,李三和王五早已侯在那里。   “韩校尉,你确定要去吗?”李三表情还是有些为难,“陈都尉已经特批了你休息到上元节,还有你的伤也……”   “没事。”江煜伤口还没愈合好,但是他已经躺不住了。   “临近年关,蛮子随时都有可能打来,我不能再等下去了。”   “好了,三子,咱们校尉对自己的身体有数,再说真有了危险,不是还有我们几个吗?”王五在旁边说道,“出不了事!”   江煜点点头,带着自己的两个旅帅离开了小院。   他管辖的一个团,本来已经从侦查小队调回了止戈城内,成为守城团队。   但这次江煜回到军营的第一件事便是请命从自己团里挑选出十五人组成小队,代替现在的侦查队伍,走出止戈城,去沿途百里的范围调查蛮族的行军情况。   他的兄弟们也愿意跟着他,都尉也就同意了。   江煜努力回忆蛮族进攻的模式。   蛮族首领称可汗,麾下直属精英部队有三万,名为虎师,蛮族又分成十几个部落,这些部落各自拥有军队,名为豹师,个别部落还有鹰师,准备总攻的时候会集中到一起,鹰师负责侦查,豹师虽然没有虎师装备精良,但凑在一起,数量却也不容小觑。   前世,蛮族进攻止戈城用了二十万大军,那二十万人就像凭空出现在止戈城外一样,在城哨发信号的时候,便已经开始发动了第一波进攻,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损失极其惨重。   他现在虽然有前世的记忆,但若是在侦查小队没有带来消息的情况下,贸然说蛮族会攻城,不仅没有说服力,甚至还会被人戴上一顶霍乱军心的帽子。   所以,他只能即可出发,自己找出蛮族的行踪,一定要拿到证据,上报朝廷迅速支援。   江煜选择深夜带队出城,他们乔装成商队的护卫,走的是去北燕国的路线。   王朝的正北是蛮族,东北则是北燕国,一个贫穷小国。   他们选择往东北走,走到一片山林,便停了几辆马车,用布条裹住马蹄,弃车上马,让马头对准正北,奔驰而去。   用了半个夜晚的时间,众人行了足足五十里之后,翻身下马。将马匹拴在树上,却不敢生火。   北境的冬天尤其地冷,几人身上皆裹着厚重的大袄,脚蹬棉靴,倚着树干而坐,打算在这里一直等到天明。   李三负责守夜,他挨在江煜旁边,贴着他左耳小声说:“韩校尉,不瞒你说,自从咱出了止戈城,我这心里就一直发慌。”   “慌什么?”江煜调笑他,“历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李三也有怂的时候吗?”   “就是觉得好像不该出来。”李三挠了挠头,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   “前天燕子来找我来着,问我除夕回不回去吃年夜饭,我本来应了她的……”   江煜敛了眸子,心中荡漾出一丝内疚。   他们腊月二十八出发,如今已过了子夜,当是腊月二十九了,再过一个白日一个夜晚就是年三十了。   该是一家团圆的日子。   “韩校尉我不是在怪你。”李三见他垂了头,赶忙道,“我只是心里一直觉得不舒坦,总感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哎呀,你瞅瞅,我说的这是什么话。”李三旋即说道,“好像说了一大堆胡话。”   “没事。”江煜能理解李三的心情,所以并不在意。   “那韩校尉你也别把我的话往心里去,我在这儿守夜,你先睡一会儿吧。”   “嗯。”   *   江煜闭上眼,这天寒地冻的,他也不敢睡得太深,右手时刻握着腰间的长剑,只待遇到突发情况可以迅速做出反应。   夜更深了,林子里一片静谧。   江煜半梦半醒间突然听到一声鹰鸣,树林顶上似乎有什么飞过,带出一阵冷风。   马儿嘶鸣一声,马蹄踏地,踩断数根枯枝,缰绳扯的树干跟着颤抖。   “韩校尉!韩校尉醒醒!”   江煜猛地睁眼,拔剑的一瞬间便被一股巨力扑倒,锋利的剑刃刚好卡在眼前出现的獒犬巨口中!   “李三!王五!”   那畜生的唾液滴在江煜脸上,大如铜铃般的眼睛与他对视,凶光毕露。   江煜双手狠命往前一推,将獒犬推开,一脚踹上狗肚子,将半人高的大狗踹出去两米远,这才得以看清眼前的局面。   只一瞬间,他的眼圈就红了。   李三被一只巨型獒犬咬住了喉咙,当时只来及喊他一声便被这畜生咬断了喉管,此时双眼无神,目光却依旧投向了自己方才待着的地方。   冒出喉管的血染红了大片枯草地。   “第三团!都过来!”江煜猛地扑向自己面前的獒犬,一剑捅进它的肚子,而后拔了剑跑到李三跟前,用匕首割断他的顶发装进怀里,红着眼大喊,“都上马!上马!我们回止戈城!快!”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是蛮族的鹰师先发现了他们,接着獒犬紧跟其上,那么在这些獒犬的背后则必定是蛮族的军队,他们现在只有十几人,既然知道了蛮族埋伏在此处,那情报就算收集完毕,如今要做的就是保命和报信!   来不及悲伤,江煜指挥着剩下的人上马,自己断后。   待到他上马,那獒犬已经咬上了马腿,江煜挥剑戳进獒犬的眼睛,将它抛下,狠命夹了一下马肚子,让剧痛中的战马尽力向前跑去。   他不能死在这里。   绝对不能!   在缠斗的过程中他的手臂被咬中,虽然衣服厚实,却也受了伤,再加上腰侧那没好全的贯穿伤在方才又被撕扯破裂,如今已然浸湿了内衫。   江煜面色惨白如纸,拉紧缰绳催促着马儿快跑,至少不能掉队。   他还要活着去见时卿。   可那战马后腿在方才被獒犬撕掉了一层肉,又这么拼命狂奔一段距离,已然吃不消,眼看着就要追上队友的时候,忽的后腿一瘸,摔倒在地。   江煜被他甩出去两米远,脸侧都搓破了皮。   背后传来獒犬的吠叫和蛮族的马蹄声,江煜咬牙站起来,捂着腰侧的位置,慢慢挪到一棵枯树后,想要藏起来,但心里却已经生出了些绝望。   他不可能逃过獒犬灵敏鼻子的搜寻,就像李三先前说的,今日出来便是错了。   是他高估了自己。   不仅连累了李三,还要把自己的命也交代在这里了。   唇边荡起苦涩的笑,江煜咬着牙,却仍旧有了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韩校尉!”正想着,远处突然传来了王五的呼喊。   马蹄声传来,却是王五又折返过来接他了。   “韩校尉你在哪儿?!”王五是个大嗓门,心里又着急,叫的声音特别大。   江煜连忙走出来,对他挥手,王五心里一喜,立刻把江煜拽上马,催促马儿向着止戈城的方向狂奔。   可他们的马本就在深夜跑了五十里路,如今没歇多长时间便又开始了赶路,还乘坐了两个人,行进速度大大降低。   背后的獒犬与蛮族紧追不舍,前面的同伴也已经走远。   王五初时找到江煜的喜悦已然消散的差不多了,此时心里只剩了凝重。   “韩校尉,我家在南部的三甘城。”他一边驾马一边说:“我娘和我爹在城里的罗华坊开了间药铺,我还有个十岁的弟弟,他们总盼着我能回去,但我常年待在北境,守得是止戈城这道防线,守得是这个国家,所以虽然也会想念,但是我没觉得后悔。”   “可是,现在,我发现,我特别想他们,想我娘烙的大饼,想我爹临走前看我的眼神,还想我弟弟,我弟弟还没长大成人。”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只是,我想我这次大概回不去了,以后还请韩校尉帮我照顾好我的家人,王五在这里谢过您了。”   说罢,他突然勒紧缰绳,使马儿骤停,而后翻身下马,把缰绳交到江煜手里,不给江煜任何反应的时间就猛拍了下马屁股,喊道:“韩校尉,再见了!”   若是有缘,下辈子我们还做兄弟!   王五没有说出这句话,他拔出腰侧的大刀,对着蛮族来袭的方向大喊道:“你们这帮蛮子来啊!来杀老子啊!我们王朝的兵没有怂包!老子今晚上杀一个够本,杀两个算赚!”   月光下,王五的背影被拉的很长,他个子不高,此刻的气势却不比任何一个蛮族弱,他狂笑着冲向獒犬和蛮族的马蹄,自成一股无畏的英雄气概!   *   江煜被马儿带着向前狂奔,转身去看王五化成一个黑点的身影,再回过头的时候,一张脸已是被泪水沾湿。   这就是他的兄弟们,肯为了他,为了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兄弟们。   他们亦是王朝最称职的兵。   就因为有了他们,才有了北境边陲这么多年的太平日子!   李三、王五,还有今日跟着他身死的兄弟们,都是他的债,亦是他的责任,他要带着这份沉甸甸的责任活下去! 第49章 国难   旧历八十三年除夕夜,永安城,皇宫宴会。   “报——”   一声拉长的嘶吼声划破夜空,穿过重重叠叠的丝竹弦乐之声,如一截竹筒投入火盆,一下子炸醒了文武百官。   “皇上!北境传来急报!蛮族二十万大军于二十九日自正北,东北,西北三个方向对止戈城发动进攻!止戈城韩少将请求增兵支援!”   “什么?!”   “蛮族从哪里调来这么多人?”   “二十万大军?韩少将不会是谎报了军情吧?”   “……”   群臣先是一惊,继而开始讨论起来,有些人并不信传令官的话,说出的话令人不堪入耳。   “老臣恳请陛下立刻派兵支援止戈城!”韩靖宇率先站出来,向远安帝请命,“蛮族这次攻城在之前没有任何预兆,我们在这里多犹豫一刻,便可能多失去几位效忠我大江的将士啊!”   这次的除夕夜宴,韩时卿也有了参加的机会。   他起身站到韩靖宇的身边,对远安帝行礼道:“恳求陛下尽快发兵支援止戈城!”   他看似平静,实则隐在袖中的手已经握的死紧,指甲几乎戳进肉里。   太快了。   比前世快了足有半月时间!   北境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哥二哥还有江煜可还安好?   韩时卿手脚冰凉,只觉得他必须要尽快说服陛下出兵!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   “二十万蛮族大军啊。”远安帝终于开了口,却是不急不缓的语气,“韩将军认为朕该增兵多少呢?”   韩靖宇沉声道,“镇守在止戈城的城兵只有两万,临城凉城,丰城,距离止戈城最近,各有一万兵力,南部距离北境太远,暂不考虑,如今北境需要抽调兵力,就需从北部十二城调兵……”   “朕的永安城也隶属于北部十二城。”远安帝突然打断他的话,“韩将军的意思莫非是想要朕把朕的皇城守军也调去北境吗?”   他这番话说出来,韩靖宇先是一愣,继而手握成拳,咬牙道,“陛下!您知老臣并没有这个意思!”   韩时卿急道:“陛下,现在当务之急是北境守军只有两万,而蛮族有二十万,没有您的调令,就是临城的守军都不敢支援,还请您尽快决定!”   前世的时候,韩时卿并没有这么真切地感受到朝堂的复杂,也没有见识过远安帝的昏庸。   可是现在国难在即,远安帝身为君王,竟然还在担心他们韩家有谋反之心!   前世的时候是否也是因为这样,所以大哥、二哥才……   “蛮族大军压境,战事紧张,援军迟迟不到,你大哥二哥,身死,这也要怪我吗?”   江煜曾经说过的话蓦地从脑海里闪过。   韩时卿陡然咬紧了牙,双膝重重跪地,对远安帝道:“陛下!微臣求您发兵支援北境吧!”   他与远安帝对视,目光中是对自己信仰最后的坚持。   林世成也站了出来,跪在了韩时卿身边。   “恳请陛下发兵支援北境!”   左相何正兴,右相李德生同时站了出来。   这两只老狐狸对视一眼,却难得没有争吵,而是像韩时卿一样,撩起衣袍对远安帝跪了下去。   “老臣恳请陛下发兵支援北境!”   随着这两位元老的表态,之前说闲话的官员都闭了嘴,此时一个接一个地走出席位,对着远安帝跪拜下去。   “臣等恳请陛下发兵支援北境!”   经过三年的蹉跎,远安帝已是印堂发黑,双颊凹陷,他用浑浊的目光扫过在寒风中跪拜的群臣,一张脸上无喜无悲。   良久,淡淡地说了句,“朕累了。”   他将手递给身旁的大宦官,道:“福德海,扶朕回寝宫吧。”   “陛下!”韩时卿胸腔中涌动着的怒火彻底被这一句话点燃,他喊道,“求陛下……”   “闭嘴!”福德海眸似冷箭,射向韩时卿,“陛下都说累了,韩太师可别再上赶着惹陛下不高兴了,不然真惹怒了陛下可就是掉脑袋的事儿了。”   他这话就当着远安帝的面说,远安帝眼皮都不抬,就由着他一个宦官对太子太师言辞刻薄。   群臣目送远安帝走远,这除夕夜宴便算是散了。   韩时卿站起身,紧咬着下唇,眸中心中似有团火,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烧光。   “该死!”韩时卿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林世成捂住了嘴。   事到如今,前世的一切已经明了。   面对这样的皇帝,这样连国家安危都不顾的掌权者,他们韩家还有什么理由效忠?!   江煜做得对,他必须要谋反!   而这一世,他们将军府会站在江煜身边!   “韩将军,韩太师,可愿借一步说话?”林世成松开韩时卿,示意韩靖宇跟他来。   是时候正式与镇北将军府摊牌了。   韩靖宇这次是彻底对远安帝死了心,心中剩下的只有悲怆、无奈和愤怒。   林世成将他们所做的计划统统告知韩靖宇,韩靖宇这次没有犹豫。   而且他表示,左相虽然心里固执,他之前旁敲侧击对左相询问过一些对远安帝的态度,对方的表态不明,但今日之事,何正兴愿意站出来,便是表达了他是站在国家朝政的大方向,为的是王朝的百姓。   希望最后江煜称帝,可以对左相府从轻发落。   林世成本来说不能替江煜做主,但他看了看韩时卿,又补充道,“若是时卿哥哥的意愿,殿下不会不考虑。”   达成了共同协议,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如何支援北境,没有远安帝的调兵令,他们私自发兵便是意图谋反,大逆不道。   然而现在他们手上掌握的人脉和兵力还不足以撼动远安帝,江煜也还没有成长起来,并不是谋反的好时机。   不能贸然挑战皇权。   该怎么办?   韩时卿紧皱着眉头,坐在桌前,半天没说话,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时卿哥哥,我们玄金楼的顶级刺客共有五十人,此时已经全部整装待发,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前往北境。我把人交给你,你先赶去北境吧。”林世成从怀中掏出那块虎头玉牌,交到韩时卿手里,“玄金楼上下,见此玉如见玄金楼主,你将这个拿着,他们自会听你的命令。”   韩时卿的武功他信得过,此时在永安他有廖叔帮衬,而镇北大将军韩靖宇在这个风口浪尖上自然不能消失,所以他只能将这帮刺客交给韩时卿,不至于让他干坐在这里焦躁不安。   “这……”韩时卿自然知道玄金楼的令牌对林世成有多重要,此时见对方把这玉牌交到自己手里,不禁从心中生出了几分感动。   “国难当头,营救九皇子就靠你了。”事到如今,就连林世成都绝了能守住止戈城的念想,只求韩时卿能把江煜救出来。   “好,我明白了。”韩时卿将玉牌收起,心里却有了个想法。   他要划前世的不可能为可能,拼尽全力守住止戈城。   *   既然已经下了决定,韩时卿当即出发,带上韩山,和充足的干粮,骑了匹快马带领着玄金楼的五十名顶级刺客向着北境全速行去。   *   除夕夜,止戈城城楼。   蛮族大军又向前推进了五十米,已经到了攻城车的射程范围,这意味着明日清晨止戈城的将士们便要面对巨石和长弩的远程攻击,也许一不小心就被砸中,射中,死在了城楼上,又掉下城墙,摔个脑浆迸裂,鲜血横流。   江煜倚在墙根休息。   他自二十九日回来便没有合过眼。   他带出去的人共十五个,活下来的加上他只有六个。   其他的兄弟们均死在了獒犬与蛮族手下。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蛮族就埋伏在他们歇息的那片树林里。   蛮族的这二十万大军行军很慢,一路沿着树林迂回,又下了心思掩盖踪迹,所以一直行到距离止戈城五十里外都没有被发现。   他们本想无声无息地杀死江煜的十五人小队,没成想李三的一通喊叫让他们的计划落了空。   可李三死了。   王五也死了。   他们本来可以不必死。   都是为了他。   江煜前世很少将别人的生死放在心上,他非常擅长将自己与其他人分离,可是现在……   他学会了内疚和痛楚。   胸腔内跳动着的心脏会因为某个人的死去而疼痛,会为别人对自己的恩情感到愧疚,会觉得没有脸,或是不敢见李三和王五的家人。   这份痛楚让他浑身战栗,让他夜不能眠。   就像前世时卿死后那样。   虽没有那般万念俱灭的绝望,却也让他明白了作为一个人的种种感情。   “你是叫韩煜吧?”有人上了城楼,将酒碗递给江煜,顺势坐在了他的身边,“来一起喝一口吧。”   江煜睁眼,看到的是一身银甲,未带头盔的韩乙铭。   他是韩时卿的二哥。   两人六年前只在将军府见过一面,后来便是止戈城点兵的时候和他被封赏的时候见过这人几面。   这人生来脾气暴躁,言行不羁,六年前还差点为了韩时卿一刀杀了他。   江煜没有想到他会来找自己。   “多谢将军。”他接过酒碗,韩乙铭给他倒满。   “一口干!”韩乙铭与他对碰,喝下一整碗,吐出半口酒气才对江煜说道,“你不用自责。”   “你的事我听说了。”韩乙铭又把两人的碗倒满,也靠上墙根,道,“其他侦查队伍一直没有带来的消息,被你们带回来了,这足以证明你的选择是正确的,至少给了我们准备战斗的时间,不至于被打的措不及防。   “你的一个决定看似牺牲了几位弟兄,但也救下了更多的守城士兵。他们泉下有知,也会觉得自己死得其所,死的值。”   “故人已逝,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忘记眼前伤痛,面对现实,守好这座城,守好我们身后的国家。”韩乙铭拍拍江煜的肩膀,笑道,“感觉心里好点儿没有?好点儿了就快去休息吧,养好伤,明早会是场恶战。”   说完,他起身,抱起酒坛,打了个哈欠,溜达着下了城楼。   江煜目送他像个醉汉一样晃晃悠悠地走远,心里蓦地泛起了些酸意和敬意。   韩乙铭和韩锦峰无疑都是极好的将领,是他前世执迷不悟,只顾着心中的恨意,就连为这二人正名都不肯做。   这一大家子韩家人,这一世重来,他一定要帮时卿守护好。 第50章 想你   旧历八十四年正月初一,蛮族对止戈城发起了首次进攻。   止戈城一直是北境对蛮族的第一道防线,因为其优越的地理位置,三面环山,易守难攻。   若是让蛮族拿下了止戈城,便是掐住了江氏王朝的咽喉,入侵王朝其他城池也会更容易,且以现在王朝的兵力和掌权者的能力,没有几年根本收不回来。   就是前世,这止戈城还是江煜在韩时卿死去的第二年以数万人的牺牲才夺了回来。   止戈城不能丢,这是所有北境将士都明白的道理。   “趴下!都趴下!”   韩锦峰在指挥楼里大喊着,自己也迅速伏倒。   第一波落石袭来,砸在山壁上,城墙上,城楼上。   嘭!嘭!嘭!   一声接着一声,震耳欲聋,整个城楼都在震荡,江煜感觉自己脚底发麻,耳朵也仿佛失去了听觉。   终于扛过了第一波落石,韩锦峰起身大喊,“弓箭手起立!放箭!”   江煜闻讯起身,拉满弓,随着弓箭手们射完第一只箭,又迅速矮下身子。   电光火石间,蛮族的第二波落石便已攻了过来,一些躲闪不及的弓箭手被砸倒,当场丧命,由战友拉到一旁。   江煜咬咬牙,在第二道命令到达之后,再次起身,瞄准了投石机旁边的蛮族操控手,一箭封喉。   他的箭术是廖云凡教的,前世加上这一世,多年的沉淀,他已经到达了箭无虚发的程度。   可他也知道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与城下那乌泱泱几乎将整座止戈城淹没的蛮族军队相比,根本如水滴滴入海洋,溅起的波澜太小太小了。   蛮族带来的巨石虽多,但也有限,在经过五次投掷之后便暂时停了下来。   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箭雨。   江煜缩在墙根,将自己的手脚尽可能靠近墙体来躲避数不清的羽箭。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耳朵还在嗡鸣,连日来的睡眠不足让他的眼底一片青黑,嘴唇也干燥的起了皮。   咬了咬下唇,江煜从箭筒中拿出最后一支箭,搭在弓上,待到蛮族这批箭雨落完,起身射箭,准头极好地射中了那指挥弓箭手射箭的蛮族小部落首领胸膛!   心中一喜,江煜连忙矮下身,不敢多看一眼。   他匍匐在地上,往陈都尉那边爬,要了一满筒的羽箭,便又打算回到城墙边上。   “韩校尉,你下去休息吧。”陈都尉是个面目方正的中年将领,已经在北境待了十二年,江煜是他手底下的兵,他眼看着这孩子一路升到校尉,勤恳努力,上阵杀敌从没有怕过。   如今又是主动加入最危险的弓箭手队伍,一不小心就会丧命。   知道他这几天一直在内疚,也没休息好,他难免心疼江煜。   “不用。”江煜摆摆手,道,“我现在能多杀一个蛮族便是多替我的兄弟们报一份仇,我不觉得累。”   说完,他便又趁着蛮族未射箭的空档爬回了之前的位置。   陈都尉叹了口气,心中却对着年纪不大的少年生出了几分敬畏。   待到江煜射完三桶箭,蛮族的第一波进攻终于停了下来。   从清晨一直到正午,再强悍的体质也该歇歇了。   江煜背靠着墙壁,粗重地喘气,他接过旁边士兵递过来的水,咕咚咕咚灌下一大口,这才觉得心口那股憋闷舒服了点儿。   右手臂几乎失去了知觉,又痛又麻,指套被磨损的很严重,若是持续这样下去,整条右手都有可能废掉。   可王朝厉害的弓箭手本就不多,止戈城的两万城兵,能挑出一千便算是好的了。   若让普通士兵上,那便是白白浪费了羽箭,行不通。   江煜不敢下去,他要撑住,直到射光最后一支箭。   “韩校尉,歇一会儿吧。”递给他水壶的士兵和江煜并不是一个团的,他们都是被挑出来的个中好手,此时倒也不算陌生。   “嗯。”江煜倚着墙壁闭目养神。   身旁那士兵显然是个话多的,他说道:“我叫张成,是南族人,来自南部二十三城里的上霞城。我听人说韩校尉你是永安人,能给我讲讲永安是什么样的吗?”   南族……   江煜睁开眼,看了他一眼,青年的目光里满是期待,是非常单纯的想了解永安城。   当年江高祖击退蛮族,收服南族,将广阔的南部化为了江氏王朝的领土,南族人也归为了中原人,成为了同一个民族。   “你身为南族人,为何要来遥远的北境当兵?”   “因为想看看北境的风光,也想保护好北部都城永安城。”张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笑道,“男人嘛,就是要保家卫国的。”   江煜愣了下,脸上因为接连战斗的戾气被青年脸上的笑容给驱散了去,跟着勾了勾唇角。   “永安城,是江氏王朝三十五座城里最大的一座……”   他难得对张成讲起了他心目中的永安,将肮脏的、腐朽的统统掩埋,把繁盛讲给士兵听,更是把他以后对永安城的期许讲给他听,这也是他的目标。   是他称帝之后想要建成的新的永安。   *   第一波攻城之后,一直到傍晚,蛮族都没有吹起进攻的号角。   从城头向下望去,能看到蛮族士兵正在打扫战场,将死去士兵的尸体拖到一边,并组织人手去收集上午射出去的羽箭和落石。   而对于止戈城的士兵来说,羽箭射出去便拿不回来了,除非他们出城,而出城就意味着要以两万兵力对抗蛮族二十万强兵,这是自取灭亡的举措,韩家两位将军也不会蠢得下这种命令。   他们能做的只能是守,等着蛮族弹尽粮绝自己退兵。   如今天寒地冻,蛮族发动这次进攻便是图的速战速决,以万钧之势打下止戈城,长久耗下去他们耽误不起。   江煜吃过干粮,靠在墙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次醒来,是被人捏着脸颊,掐醒的。   他打着哈欠睁开眼睛,看向来人,朦胧的睡眼登时就清澈了,他还不太敢相信眼前看到的,特意揉了揉眼睛,张了张嘴,愣是没说出话来。   “傻了?”韩时卿一身厚实的黑色劲装,长发束起,绾进冠帽,打扮的干净利落,一张脸虽因为赶路有了些疲惫,但总的来说仍旧是明媚清爽,似是照亮了这整个萧索沉重的城头。   韩时卿被他无措呆滞的样子逗笑,揉了揉他的顶发,道。   “江煜,我来了。”   被这一声呼唤惊醒,江煜猛地抱住眼前的人,紧紧扣着他的肩膀和腰背,喉咙哽咽。   这几年来的心酸与苦痛还有这段时间的挣扎和感悟在拥抱住韩时卿的这一刻都化为了一种极柔软却极热烈的情绪。   “想你……”江煜把头埋在韩时卿的肩膀,鼻尖儿蹭着他温热的脖颈,又重又哑地重复道,“时卿,我想你,我想你……”   韩时卿只觉得脑袋像是被人用重锤锤了一下,一颗心脏因为江煜的话而剧烈地跳动着,升腾出又甜又酸的情绪,让他的动作也跟着软和下来。   他回抱住江煜已经变得如前世般宽阔的后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抿了抿唇,说出了从出发到现在最想对江煜说的话。   “我也……很想你。”   一路上,他都在担心江煜会在这场战争中丧命,他怕自己赶到止戈城看到的会是血淋淋的城池和江煜冰冷的尸体。   只有当战争来临的时候,人才会意识到自己的渺小,那种个人间的爱恨纠葛,在生死的威胁下,只会变得微不足道。   江煜与他有再多的仇恨,此时他也是一名用自己的生命保卫国家的英勇战士。   他值得敬佩和原谅。   况且……   韩时卿不得不承认,在看到倚着城墙睡着的江煜时,他心中涌出了他自己都没有想象到的激动和狂喜。   他甚至差点落下泪来。   “好了好了。”旁边的张成满脸写着好奇,就差凑过来问了,韩时卿脸皮薄,时间长了就有点窘迫,便挨着江煜的左耳说:“你跟我下城楼,咱们出去吃顿好的吧,顺便与你说些朝堂上的事。”   “嗯。”江煜闷闷地回答他,还带了点儿不争气的鼻音。   他拾起自己的头盔,抱在怀里,对张成告别,又与看到韩时卿一脸惊讶的陈都尉道了别,这才下了城楼。   韩锦峰和韩乙铭此时都在城楼下等着,见到江煜之后,一张脸先是错愕,之后便是满满的敬佩和尊重。   他们二人单膝对江煜拜下,恭声道。   “臣韩锦峰(韩乙铭)拜见九皇子殿下。”   在不知道江煜身份的时候,他们便觉得韩煜是个人才,是个肯为国家效忠的大好儿郎,如今知道了江煜的身份,他们的敬意几乎充满了整个胸膛。   这样的九皇子殿下,比之如今坐在高位上养尊处优,不知人间疾苦的远安帝,可真是强了百倍千倍了。   所以在韩时卿与他们挑明真相之后,他们便以极快的速度接受了江煜,并认定这个人有足够的资格值得他们尽忠。   “两位将军不必多礼。”江煜伸手去扶他们,“快快起来吧。” 第51章 我想和你做   韩时卿向三人说明了朝中的情况,暴脾气的韩乙铭一拳捶在桌面上,爆了一句粗口。   韩锦峰也面色凝重,眉间爬上了忧愁。   倒是江煜没有什么反应,因为远安帝会这么做已经出现在了他的意料之中。   前世的时候,远安帝便是这般毫无作为,昏庸无度,重活一世,他不认为自己那个一直活在安逸梦里的大哥可以幡然醒悟。   几人说话的功夫,几碗清汤面已经端到了桌子上,还有四叠腌菜配着吃。   面铺的老板娘是个寡妇,丈夫死在了战场上,如今靠着这小小的铺子养活一家老小,所以将士们一般回城后都来她这吃,算是照顾她的生意。   “将军们,这还有几个茶叶蛋,儿啦。”身材发福的老板娘将鸡蛋放到盘子里端上他们这一桌。   “连婶,您怎么又送我们东西?”   “哎呀,几个鸡蛋算什么!”   韩锦峰无奈,便对着蹲在灶坑旁边用铁棍子玩火的小孩儿招手,“小山,你过来。”   小孩认识韩锦峰,便赶紧跑来,“韩将军,什么事儿?”   韩锦峰从腰包里拿出一粒碎银塞到小山手里,趴在他耳边说:“一会儿等我们走了,把这个给你娘明白吗?”   小山点点头,跑回去接着玩去了。   北境物资贫乏,肉蛋类的食物更少,如今正在打仗,几人说吃顿好的,也不过是吃口热饭,喝口热汤,比干粮好些罢了。   四人中有三人打了一天仗,还有一人不眠不休赶了几百里路,此时都饥肠辘辘,一碗清汤面配茶叶蛋吃的有滋有味儿,待到将汤面全部吞入腹中,才觉得在这寒冷的北境有了活着的真实感。   “没有援军,便只能靠我们止戈城的两万兵力守。”   让老板娘撤走汤碗,给他们换上大叶茶,韩锦峰率先开口。   “两万对二十万看似不可能,但我们占据地利优势,而蛮族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嘴,都要吃饭,他们准备再多粮草时间长了也会不够,只要和蛮族耗下去,撑足一个月,他们自会退兵。”   “大哥说得对。”韩乙铭道,“只要我们撑得住,就有守住止戈城的希望。”   “难。”江煜道,“我们很难撑足一个月。”   “蛮族既然带了二十万大军来,便是想速战速决,今日的攻势看似猛烈,却只打到正午便偃旗息鼓,直到现在,时至傍晚还没发动第二次进攻。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他们可能想趁着夜里我们放松之时,继续向前推进,夜半攻城。”   “而且……”江煜面色凝重,“我们的弓箭手只有一千,羽箭数量储备也不多,远程消耗有限度,再说我们的两万人没有交替休息的时间,而蛮族则可以分拨进攻,时刻保持精力充沛,若真让蛮族爬上了城墙,只能肉搏,这对于我们来说便是致命的打击。”   他分析的有理有据,一时让在座的几人脸色都难看了几分。   韩时卿知道江煜前世是真真切切地面对过止戈城的沦陷,他说的话便是对之前战役失败的评价和总结。   但韩时卿不想放弃,便问道,“我们就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了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看向江煜的,江煜明了他的意思。   时卿在问他重来一世,这件事有没有可能有转机。   “现在弃城退兵才是最好的选择。”江煜说,“两位韩将军先带一万兵力掩护城中住民撤离,剩下的一万将士在此死守,拖延时间。这止戈城便算是给了蛮族,日后再夺回来也不迟。”   他也想说些鼓励韩时卿的话,但是他经历过前世,蛮族攻破城只用了八天,那时候他们想的也是撑下去,撑到援军来,撑到蛮族粮草用尽,可结果呢,援军没来,城民也没有迁走,很多人连跑都来不及跑,便沦为了蛮族的刀下亡魂。   韩锦峰和韩乙铭掩护他出来,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让他好好待时卿。   可他们也不想想,他们两人一走,时卿又怎么会在他身份暴露之后还原谅他。   “殿下,我兄弟二人身为将领,怎能连守都不守就做出弃城而逃的决定?”   韩锦峰没经历过前世,他不能理解江煜的意思。   毕竟这北境一直都是他们韩家在守,祖祖辈辈守在这里,当初韩靖宇在的时候,打得蛮族士兵闻风丧胆,如今怎能丧失在他二人手里?   “难道你们想让所有人都死在这里吗?”江煜声色严厉,“若我们守不住,蛮族一旦攻破城,便会毫不留情地屠城,到时候死的不止是我们王朝的兵,更是这数千数万的城中百姓!”   “……”   三人皆陷入沉默,韩时卿悄悄将右手伸到桌下,握住了江煜攥成拳隐隐颤抖的左手。   江煜一愣,手上力道放松,表情也缓和了许多,他回握住了韩时卿,心里多了几分安定。   韩锦峰眉头紧蹙,良久,说道。   “那便由殿下您与臣的两个弟弟领一万城兵掩护百姓撤退,我要与剩下的一万城兵守在这里,与止戈城共存亡。”   “大哥!”听到这话,韩时卿和韩乙铭都急了。   “小弟你不必再说了。”韩锦峰心意已决,不再看韩时卿,而是对江煜道,“恳请殿下成全。”   他已经默认了这止戈城的两万兵力此时全听江煜调遣,甚至与朝廷分离,不再由远安帝支配。   他身为军人的傲骨不允许他退缩,因为他知道留守在这里的一万将士的下场必定凄惨,他要与这些兄弟们生死与共。   “我不走!”韩乙铭将自己的刀重重地压在桌上,道,“要走也是大哥你走,你在永安还有嫂子孩子等着你,我留在这里才最合适!”   “乙铭,听话。”韩锦峰劝他。   “我不听!”韩乙铭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此时却固执的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儿,但韩时卿却见着他这个一向大大咧咧的二哥,眼圈悄悄红了。   “好,我成全你。”江煜看向韩乙铭,“韩乙铭将军留下守城,韩锦峰将军今夜便带兵掩护止戈城百姓撤离,这是军令,不得违背。”   “殿下!”韩锦峰错愕,他身为大哥,为两个弟弟牺牲,他责无旁贷,如今却听到江煜如此判断,他怎能不急?   “什么也别说了。”江煜起身,“时卿随我来,今晚我们一起撤离止戈城。”   *   江煜带韩时卿来到了自己在止戈城的小院,生好炭火,关紧门,便见韩时卿已经自顾自地坐到了床上,还招呼他过去坐。   江煜心里顿时软了软。   “时卿,你会不会怪我做了这样的决定?”他认为没有家室的韩乙铭比韩锦峰更适合守城,所以便如此下了决定,但这两人都是时卿的家人,如今时卿心里必定无法好受。   哪知韩时卿摇了摇头,说:“我不怪你。”   他清楚江煜做出的是最理智最冷静的判定。   能清醒做出决定的人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活的最艰辛的那个。   他慢慢学会了理解江煜。   这个人看的永远是长远的大局,所以他才适合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来领导王朝走向繁盛。   只是自己理解他的时间有点晚,现在突然有点后悔了。   “江煜,你想和我做吗?”韩时卿突然说道。   屋中的炭火劈啪作响,江煜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一时没敢相信自己从韩时卿嘴里听到的话。   他以为自己幻听了。   韩时卿的耳尖已经红了,他又问了一遍,并主动拉过江煜的衣领,唇几乎贴上江煜的,“你想和我做吗?”   江煜这次听到了,面对靠自己如此近的韩时卿,对方的温热的吐息吹拂在唇边,胸膛几乎与他相贴,近的能听到两人的心跳声。   “为什么突然这样?”他觉得现在的时卿有点反常。   “只说你想不想。”即便是前世,过这么孟浪的行为,但现在他想做,非常想做。   韩时卿身上的冷香若有如无的往鼻腔里钻,江煜蓦地就想起了前世与这人的入骨缠绵,呼吸不由加重,他按住时卿的腰胯,将人更拉近自己,喉结几次滚动,才吐出一个单字节,“想。”   “好。”韩时卿主动吻上他的唇,声音含糊不清,“我们来做吧。”   江煜自前日回来便一直未曾处理过伤口,剥下软甲和制式棉服,只着一件里衣的时候,一身的伤口,大大小小全被韩时卿看了去。   腰间缠绕的布巾曾被血染湿,干涸的血变作黑红色,触目惊心。他露出的手臂上还有獒犬咬出的血洞,因为今日射箭射的猛了,此时连伤口带手臂肿起一大片。   韩时卿以往从未仔细看过江煜身上这些伤痕,今日一见,只觉一股心疼将他胸膛挤得满当。   他的手轻柔地抚摸过那些伤痕,躺在床榻上,看着撑在自己上方的青年,说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江煜何曾听韩时卿好言声色地与他说过这种话,此时他像是得了这世上最大的幸福,一只手摸上韩时卿脸,抿了抿唇,才将那眼泪压下去,道,“时卿,我现在觉得自己在做梦。”   他的手指绕过韩时卿乌黑柔顺的长发,小心翼翼的控制着力度,生怕自己一用力,这梦就碎了。   韩时卿觉得好笑,他笑起来,眉间那枚绛红色的美人痣越发生动。   他修长的手臂揽住江煜的脖子,往下拉,压近自己,一个吻落在江煜的唇角,在他左耳边上,混着笑声道,“那从现在开始,让我来告诉你这不是梦。”   *   黑夜降临止戈城,韩锦峰已经清点完军队和百姓等在了止戈城的南城门。   韩乙铭也在。   又过了会儿,韩锦峰远远看到了韩时卿,与他打招呼,刚想问九皇子在何处,便见自家小弟背上背了一个人。   “殿下太累了,睡着了。”韩时卿无奈地把江煜交给韩锦峰,“大哥你找辆车带着他,让他好好睡一觉,别吵醒他。”   “嗯。”韩锦峰点头,把熟睡的江煜托人放到马车上,便要启程。   “大哥。”韩乙铭委屈地看向韩锦峰,“你还不打算理我吗?”   韩锦峰身形一顿,却仍旧拿背影对着韩乙铭,好长时间才只念出了韩乙铭的名字,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韩乙铭向来人糙,这次却一反常态地上前给了韩锦峰一个拥抱。趴在他耳边说道。   “如果有下辈子,我还要你做我的大哥。”   韩锦峰咬牙回了他一句, “兔崽子!”   韩乙铭与他们道完别,便赶紧回了城内,去负责对其余兵力的编排调遣。   韩锦峰给队伍下达了离城的命令,转头去看韩时卿,却见他并没有跟上。   他问:“小弟,你为何不走?”   韩时卿神色自然,“你们先走,我还有爹交代的事要处理,一会儿便去追你们。”   “爹交代了什么事?”   “一些朝堂上的事,要我来北境办。”   他说的神神秘秘,但表情却不像掺假,韩锦峰皱了皱眉,终究信了他,只最后与他道。   “那你快些跟上,别误了时间。”   韩时卿对他笑,“遵命,将军!”   韩锦峰揉了揉他的发顶,走了。   南城门大开,夜空下,韩时卿遥遥望着远离的队伍,悄悄湿了眼眶。 第52章 计划   “少爷。”听到韩山喊自己,韩时卿吸了吸鼻子,将眼泪压下,转了身,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都准备好了吗?”   韩山点点头,“嗯,五十名玄金楼刺客已经等在了城楼东北角的矮山后,随时可以出发。”   说完,他终于抬头去看韩时卿,眸光格外认真。   他问,“少爷,我们还有可能活着回来吗?”   “没有。”韩时卿开玩笑地说:“也不知道林世成知道我把他玄金楼的顶尖刺客都葬送在这里,会不会气死过去。”   “那少爷您可以不去吗?”韩山道,“您可以将令牌给我,计划也说给我听,我去办,您不要去。”   听到他这话,韩时卿笑了,他走过去拍了拍韩山的肩膀,“林世成把令牌交给了我,这就是我的事,再说……”   他顿了顿,声音也小了许多,“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孤单地走。”   韩山虽然是他的护卫,但从小两人一起玩到大,韩时卿早把他当成了第三个哥哥,这次的事,他不能让韩山一个人去送死。   “蛮族攻城了!”   “弓箭手准备!”   寂静的夜晚被将士们的喊叫声打破,箭雨划破天空造成的尖哨声响彻止戈城,韩时卿和韩山对视一眼,急忙向北城门奔去!   他们爬上城楼,矮身在墙壁后,蛮族的羽箭射在他们脚边,将冷硬的地砖划出几道清晰的白痕。   江煜猜的没错,蛮族确实会在深夜发动总攻。   城下号角吹响,在三波投石和两波箭雨之后,蛮族突然停止了攻击。   “他们在前进!”有士兵在城墙边大喊。   韩乙铭立刻命令道:“拉开闸板!!”   “将军说拉开闸板!”   “拉开闸板!!”   一道命令经由上传下达,城下的士兵收到指令,一波一百人,分八列拖拽八条又重又长的锁链,同时用力向后拉。   随着他们的拖动,只见止戈城外围在北城门前的一圈土地突然缓缓震动起来,像是某种机关被打开,露出地底下埋藏的雪亮尖刀,刀尖冲上,在月光照射下泛着凛冽的寒光。   “満图嘎!(有埋伏)”   “啊!”   “哈萨!哈萨!(停下)”   “……”   黑夜里,急速前冲的蛮族士兵怎么也没想到止戈城前还埋伏着这样的刀剑坑,不少人只觉脚下一空,便掉入剑坑,头颅、胸膛、腰腿被穿透,发出痛呼和惨叫,而他们后面的士兵想停也停不下来,被你推我搡地下饺子一样也掉了下去,一时凄厉的惨叫和惊慌失措的喝止声充斥在止戈城前。   韩乙铭大喊,“放火箭!!!”   弓箭手立刻得令,将包着浸油麻布的箭矢放在火盆中点燃,铺天盖地的火箭精准地射进刀剑坑中,点燃了早就存放在里面的燃油,火势倏地窜高,卷着蛮族士兵身上穿的大袄,将一个个蛮族士兵变作一个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球,连成一片,制造出了长达数百米的大火沟,在止戈城前竖起了一道恐怖的火焰防线!   城楼上,止戈城的将士们见到这一幕,心中不无痛快,响起了一片欢呼声!   “是落石!!趴下!都趴下!”   谁知,下一瞬,灾难降临,将领们大喊着叫士兵趴下。   可还是有些士兵惨死在突如其来的落石攻击上,其中一个整个头部被砸的凹陷,尸体击出去几米远,刚巧落在韩时卿的脚边。   那是个年轻人,脸上的兴奋还未褪去,便永远定格在了脸上,失去焦距的瞪大双眼中是最后难以瞑目的遗憾。   韩时卿喉结滚动了两下,他伸手将那士兵的眼睛合拢,牙齿咬得很紧,眸中燃烧起对蛮族的怒火。   城楼前的交战还在继续,蛮族军队借着落石和箭雨的压倒式攻击,正在迅速用泥土来灭火,并扛来长木板搭建通过剑坑的桥梁。   韩时卿明白,这刀剑坑和火焰防线看似很强,但也只能阻挡一时,只要叫蛮族通过了这一关,止戈城士兵们接下来要陷入的便是和攀上城楼的蛮族士兵激烈的肉搏战。   而一旦这种肉搏战的局面形成,区区一万城兵全部消耗干净也成了迟早的事。   并且,蛮族接近止戈城必定要分上下两路进攻,上方牵制城楼士兵,下方便可扛巨木撞门,一旦北城门破,他们就彻底失去了地利优势。   这止戈城也就彻底被蛮族攻陷,城内士兵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包括他二哥……   脑中闪过前世大哥二哥的头颅被挂在止戈城城头的画面,韩时卿手握成拳,指甲几乎抠进肉里。   他不允许止戈城破!   他不允许亲人再死在自己面前!   “韩山。”韩时卿等过这一波箭雨,起了身向城楼的东北角走去,“我们走!”   韩山急忙跟上韩时卿,刻意走在他左侧,以避免应对蛮族随时有可能射来的箭矢。   被夜色笼罩着的北城楼,士兵走来走去,有人在拖拽伤员,有人倚着城楼休息,有人矮着身子去将领那里补充羽箭。   韩时卿与韩山行走在这一片混乱中,路过韩乙铭所在的指挥楼时,韩山的脚下顿了顿,透过窗户的缝隙看了紧皱着眉头的韩乙铭一眼,眸中划过很深的情绪。   再见了,乙铭哥。   待两人走后,忙的焦头烂额的韩乙铭突然停了下来,他若有所觉地往韩山站的地方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看到。   *   止戈城三面环山,靠山而建,城楼都是依附着山体建成。   两人到了城楼东北角,便攀着凸起的山石一路向上,来到了山体的背面,与等在那里的五十名玄金楼刺客顺利会和。   五十名刺客包括韩时卿和韩山皆着一身厚实的黑色劲装,头发全部塞进冠帽,打扮的简单利落。   他们中间有半数人背着一个半臂长的方形包袱,走动时会听到轻微的水流晃动声。   “我再强调一遍今夜的任务。”韩时卿站在他们中间,道,“进入蛮族大营之后,我们分成两拨,携带油壶的人去找粮草库,另外一拨人随我去刺杀蛮族可汗。   “刺杀可汗是为了挑起混乱,我们的最终目的是将他们二十万大军的粮草统统烧干净!”   他道,“我知道你们都是玄金楼的顶尖刺客,身手不凡,但今次的行动需要我们大家的配合,且只有一次机会,我们必须成功。”   说到这里,韩时卿顿了顿,才继续道,“我不瞒你们,这次行动我们将要面对的是蛮族守护可汗营帐的最强兵力,我们一旦进入蛮族大营便是羊入虎口,绝无生还可能。”   他拿出玄金楼的虎头玉牌,朗声道。   “我是镇北大将军韩靖宇之子,我叫韩时卿,我今夜抱着必死的信念去闯蛮族大营,说什么为了国家,为了不相干的百姓都是狗屁,我就是为了不叫我们韩家军丢脸,不让我的兄长们成为败军之将,不想再目睹家人的身死!我知道你们之所以跟我来就是因着这块牌子在我手里。但我现在想说的是,你们想跟我便跟,不想跟我现在就走!我不拦着!”   “但!若是跟着我,为了什么都好,是家人,是国家,是钱财,亦或是信念,我希望你们也是真心实意豁出去性命去做,势必要将这二十万蛮族赶出北境!”   他说完,便收起玉牌,静静地等着眼前这五十人回复。   他深知玄金楼的刺客都是些亡命之徒,手上的人命甚至比北境的将士们还多,他们若是不配合自己,致使行动失败,那这次他们这帮人的命便算是白搭上去了,这个代价他承担不起。   对这帮人,他只能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暴露给他们看,不求引起共鸣,但至少能让他们认可自己。   “有意思。”良久,一个身背大刀的男人第一个出了声。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你这种硬骨头的世家小少爷。”他笑了笑,“我跟你了,死又如何,不过是再走一遭轮回罢了。”   “我也跟你。”又一个配双短刀的女人走到韩时卿身边,用染着丹蔻的手指点了点韩时卿的脸,调笑道,“和你这么俊俏的小少爷死在一起,想来也是件美差事,不亏。”   “我也跟你。”   “我也跟你吧。”   “……”   陆陆续续的,最后五十人竟没有一个逃跑,皆同意了这次行动,并心甘情愿。   北城楼上,战火还在继续,没有人知道站在这里的五十二个人将会潜入蛮族大营干一件惊世骇俗的,足以改变前世历史的大事。   *   韩时卿一行人没有骑马,只用绳索爬下了山头,而后徒步在东侧枯树林的掩护下快速行进。   他们均是会轻功的习武之人,全速前进自然比蛮族要快上不少,约莫在一个时辰后就看到了蛮族隐藏在树林和山壁间的大片营帐。   众人在距离大营一里地的时候,韩时卿宣布停下,原地休息,打算调整到最佳状态后再深入营地。   “少爷,喝水。”韩山将水袋递给韩时卿,目光在韩时卿青黑的眼圈和唇上的破口上停留了下。   “少爷,你还好吧,身体。”赶路的时候他便发现了韩时卿的走路姿势不太对,且脸色比刚进止戈城的时候更加苍白,这般全速赶路之后,额前更是出了层冷汗,唇色也白,似乎是在忍受着疼痛。   “没事。”韩时卿摇摇头,将水袋还给韩山,微微仰着头靠在树干上,露出一小段细白的脖颈。   借着月光,韩山眼尖地看到了韩时卿凸起的喉结旁边红了一块,像是被蚊子咬的。   可这北境这么冷,哪里来的蚊子?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按在那处红痕上。   他问,“少爷,这伤是怎么来的?”   韩时卿一个激灵,坐起身,忙拍掉韩山的手,捂住自己的脖子,还低声骂了句死小孩儿。   韩山:“……?”   韩时卿急忙解释,“没事没事,就是睡觉不小心硌的,哈哈。”   韩山没再问下去,他垂着头,触摸过韩时卿脖颈的手指感觉有些热,有些烫,仿佛一直烧到了心里。 第53章 双更   夜色更深了。   云层遮住了月光,韩时卿等人分成两拨从大营的后方绕进去。   兴许蛮族是怎么也没想到江氏王朝的人会做出夜闯大营的事,所以这里的看守并不是很严,只有不时经过的巡逻兵需要他们花些心思躲闪,竟一路走得通畅。   只是伴随着越来越深入蛮族营地,韩时卿也就越深刻地感受到二十万这个数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太多了……   一顶挨着一顶的帐篷,连成一片一片,只看规模,便是止戈城城兵比都比不了的。   这还是在前方攻城,后方空虚的情况下,若是这二十万大军全在此处,他们估计连进都进不来。   韩时卿与韩山贴在一顶营帐后,挨得很近,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他们对面的营帐后站的是随他们一起来的玄金楼刺客,两三个人一组,交换视线,知道并未找到王帐,便再次散开,继续去寻找。   而另外半数人早就与他们分开,正在大营的另一边寻找粮草的所在地。   又是一队巡逻兵过去,韩时卿屏住呼吸,让自己隐在黑暗里,韩山站在他后面,他比韩时卿高一些,能够看到他露出一点儿的后脖子,不出意外又看到了两三个红痕,甚至还有齿印。   他不敢说话,心中却升腾出一种怪异的感觉。   总之,不太舒服。   失神间,手臂突然被身前的人抓住,猛地一拽,他便倒在韩时卿身上,被对方搂着一路滚进了身后的营帐,而在他们滚进去之后,那巡逻兵中首领匆匆跑到了他们两个所在的位置,东张西望,嘴里嘟囔着蛮族语言,好似在找他们。   “嘘——”他们滚进去的地方刚好是帐篷内的床榻下,韩时卿对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绷紧了神经,甚至不敢大声呼吸。   韩山也屏住呼吸,但压不住他心跳如雷,扑通扑通的没完没了。   他自小就觉得韩时卿特别漂亮,虽生为男子,但身上却永远干干净净,凑近了他,还能闻到一股好似梅花的冷香。   这样的小少爷,如今整个人趴在他的身上,暖暖的一团,让他不禁喉结滚动,努力咽下那份悸动,耳尖却跟着红了红。   那小首领又说了几句话,期间提到了“可汗”两个字。   因为可汗本来就是蛮族语言,他们即便听不懂别的,至少可以听出来这个词。   韩时卿耳朵竖起,聚精会神地听着,随后拉起韩山,道,“我们跟着他们,应该能找到王帐。”   韩山抬头看他,却见韩时卿神色无异,一时觉得有些羞愧。   明明是这么紧张的行动,他竟然还想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他真对不起少爷!   两人出了这顶无人的帐篷,正碰到其余组合的人,对视之后,齐齐跟上前面的巡逻队,手也按在了腰间的兵器上。   穿过约莫十顶帐篷,那一队巡逻兵来到了一顶厚实华丽的大营帐旁,那营帐为尖顶,上方竖着一杆狼面旗,营帐的帘子被人撩开,从缝隙可以看到里面的布置。   矮几,虎皮座椅,魁梧的男人坐在主位,身旁有人在向他汇报前方战报。   是他。   蛮族的可汗拉苏荣。   年仅三十便策划了这么大规模的攻城战役,以雷霆万钧之势拿下止戈城,前世的时候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了北境将士心头的阴影。   韩时卿知道,就是这个男人在前世砍掉了他大哥二哥的头颅,挂在止戈城的城头上,不光羞辱了他们韩家,还羞辱了整个王朝!   怒火与仇恨在韩时卿心里堆积,他缓缓吐出口气,记起了这次的任务。   与对面的小队使了眼色,只见两道银光划破空气,笔直地射进巡逻兵的喉咙里,一击毙命!   突兀倒下了两个人,蛮族士兵大惊,一边喊叫一边拔出兵器四处张望。   这举动也惊动了王帐内的人,拉苏荣与其手下走出营帐,查看情况。   又一道暗器冲向拉苏荣,被他一刀劈断。   男人面容冷峻,脸型长且宽,下巴还有一道不明显的沟壑,眼角到鼻梁横亘着一道疤痕,与他的鹰钩鼻,丹凤眼相称,显得有些阴冷狰狞。   “是谁?出来!”   他用的纯正的中原话,似乎已经猜到了是止戈城的人袭击他。   越来越多的蛮族士兵围过来,韩时卿和韩山故技重施,躲进空帐篷里。   而得到他们指示的玄金楼刺客则主动站出来,拔刀杀向拉苏荣!   蛮族士兵又开始大叫,韩时卿猜测说的应该是保护可汗。   那十几名刺客顿时被层层叠叠的士兵包围着,却丝毫不见惧色。   他们这些年过得都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时时刻刻会面对生死,所以此时并不畏惧,只觉得一股热血在胸中升腾,甚至在兴奋的发抖。   “老子第一次被这么多蛮子围着!”有个独眼刺客站在中间,大笑道,“真他娘的带劲儿!”   “瞎子,咱们来比一比谁杀的多怎么样?”他旁边的瘦高个青年舔着自己的刀尖,笑的邪性放肆。   “行啊,老子肯定会比你小子杀的多!”   “带我一个!”   “也带我一个!”   一帮刺客嬉笑成一团,接着便拔刀向着拉苏荣的方向一边砍杀蛮族士兵,一边强行推进。   蛮族士兵扑上来,刺客们便大开杀戒,几乎每一招都能带走一条人命。   可惜他们腹背受敌,时间长了便逐渐淹没在人海中。   他们十几个人硬生生砍倒了一百多人,蛮族的血染红了地面,也洒了他们满身满脸,刀刃因为过度使用而翻起了卷,上面甚至出现了大大小小参差不齐的缺口。   那独眼刺客腹部被捅穿,他一刀砍断捅他的蛮族士兵手臂,在对方的惨叫声中踉跄几步,才终于站稳,肚子上还插着那把弯刀却不敢拔出来。   因为他知道,这刀勾住了他的肠子,强行拔出来他只会死得更快。   他提刀划破那蛮族士兵的喉咙,被血染红的嘴唇开合,喊出几个字,“第二十一个!”   他是说给那青年听得,一转头却见那不久前还和自己打赌的青年此刻却被五个蛮族士兵围攻,那五把刀,两把砍在肩头,三把插进了他的腰腹,青年口中喷着血,终究没了抵抗肩膀那两把弯刀的力气,只听哐当一声,他的长剑落地,人则是保持着被弯刀插入的姿势,轰然跪坐在了地上,垂下头,生死不明。   “瘦猴!”那独眼的刺客大叫,“瘦猴!瘦猴你干嘛呢!瘦猴你给老子醒醒!”   这一叫,他又吐出大口血。   他终于有时间环顾四周,却见那跟着自己来的十几个刺客除了他竟全部倒在了地上,他们很多人都大睁着眼看着某处,似乎还带着不甘。   只剩了他。   竟然只剩了他还活着……   “我要杀了你!!”一种绝望的情绪在心中升腾,那独眼刺客不管自己身上还插着蛮族士兵的弯刀,脚下猛地一点地,用了全身的力气向着拉苏荣的方向奔去!   这次没有蛮族士兵拦着他,他们甚至自觉让出了一条路。   拉苏荣面无表情地看着独眼刺客,嘴角勾起讽刺的弧度,像是在看一只即将被他碾死的蚂蚁。   独眼刺客的刀对着拉苏荣劈下,他用了最大的杀招,却见那刀还未碰到拉苏荣,便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半空中。   眼前高大的男人攥着独眼刺客的手腕,用力一折,便听到了刺客的惨叫。   独眼刺客手中的刀掉在地上,拉苏荣猛地掐住他的脖子,将比他矮了半头的人用蛮力生生举了起来,接着五指收紧,只听一声清脆的颈骨断裂声。   刺客挣扎的身形陡然一顿,继而松懈下来,再也不动了。   拉苏荣将尸体扔到一旁,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嗤笑,接过仆从递来的帕子,开始擦自己的手。   可就在这时,从他旁边的帐篷里猛地窜出两道身影!   只见银光一闪,韩时卿的青朗剑便已经抵在拉苏荣的胸膛前!   电光火石间,拉苏荣只来得及微微向右偏出去一寸,下一瞬整个左胸便被青朗剑捅了个对穿,剑尖力透后背,拉苏荣当即吐出一口血,却反应迅速地一记重拳打在韩时卿的右侧肋骨,试图将人打翻在地。   拉苏荣的力气极大,这一拳直接断了韩时卿两根骨头,一根好死不死地插进了肺里,激的他喷出大口的血,一张脸更白了几分。   可他根本不松手,甚至坐在拉苏荣的身上,开始用全身的力气去翻转埋入男人体内的长剑。   他要搅碎拉苏荣的心脏!   可他们的机会只有一瞬,这么短暂的时间蛮族已经将他们完全包围。   蛮族士兵大叫着,而忠心于拉苏荣的手下已经从身旁弓箭手的手里要来了弓箭,并指挥所有箭法好的人瞄准了韩时卿和韩山。   他们的注意力已经全部被这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两个人吸引了!   那小首领大喊:“放箭!”   与此同时他也搭弓射箭,直指韩时卿的太阳穴!   他要射死这个胆敢攻击可汗的中原人!   韩山站在韩时卿背后,冷静地将每一支射向韩时卿的箭都斩断。   他身后的两人仍在缠斗,拉苏荣手上还有力气,直接掐住韩时卿的脖子,赤红着双目,血从嘴角涌出来,他也不在意,只死死盯着韩时卿。   “敢……偷袭我!中原人,我……要杀了你!”   喉咙被扼住,窒息感传来,腰腹和胸腔又剧痛难当,韩时卿咬紧了牙,狠命将青朗剑转了一圈!锋利的剑刃终于将拉苏荣那还在跳动着的心脏搅出了一个大窟窿!   掐住脖子的手无力地滑落,韩时卿剧烈的咳嗽着,视线下是拉苏荣终于失去光彩的双眼,他牵起嘴角笑了笑,却又喷出了大口的血。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惊叫,升起的浓烟和耀眼明亮的火光穿过连绵成片的营帐映进韩时卿的眼中……   那是行动成功的信号。   看来那一组也完成任务了。   没有了粮草和首领的蛮族大军,不堪一击,只能撤退。   这止戈城,他们保住了。   眼角的余光瞥到飞驰过来的箭矢,韩时卿心知自己躲不过了,他也打算坦然接受死亡。   箭矢撕裂血肉的声音传来,却没有预想中的疼。   韩时卿去看,却发现自己整个人被韩山护在身/下,而那十数只羽箭尽数射中韩山后背,根根入肉,触目惊心。   “韩山……”他说,“韩山,你放开我。”   韩山不放,只紧紧揽着他的身体,又控制着力度不压疼他。   “少爷。”他说,“我不想你死。”   他带了很浓的鼻音,从未哭过的人此时竟眼眶发酸,温热的泪水自眼眶中滚落,他重复着,“我不想你死……”   韩山现在只觉得后悔极了,他不该让韩时卿来,他一开始就不应该让少爷来。   直到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韩山才发现他宁愿自己在这蛮族大营孤独死去,也好过如今不管怎么努力都救不回韩时卿的绝望。   他的小少爷适合待在永安城里,晃晃悠悠地走过永安城的一条条街道,迎着最明媚的阳光,过得自在洒脱,闲适安逸。   他该是娶一个漂亮的妻子,生一双可爱的儿女,幸福安乐地过完这一生。   不该是在这敌军的大营内,被这群粗鲁的蛮子乱箭射死。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因为距离短,那羽箭直插入了韩山的心肺,韩山嘴角渗出血线,他抱着韩时卿的力道也轻了不少,甚至不再能控制压在他身上的力道。   “我没有……保护好少爷……”   “韩山。”韩时卿有了力气,他扶着韩山坐起了身。   韩山还要护住他,却被韩时卿压住了肩膀。   “你没有错。”韩时卿与他泛红的眼睛对视,一双褐色的眸子很清澈,甚至努力挤出个笑容,“是我连累了你,还让你这么内疚。”   他拥住韩山,手臂小心翼翼地穿过韩山布满箭矢的后背,堪堪将他搂进怀里。   韩山的下巴抵在韩时卿的肩头,侧脸相贴,似乎没了什么力气,身体越来越冷,瞳仁也有些涣散。   “韩山,你还记得你刚来将军府的时候吗?”韩时卿在他耳边轻轻说,“那时候我喊你一声‘哥’,你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一个劲儿地对我说‘少爷,奴才不配被您这么喊’,‘少爷,求求你别这么叫我’。我当时真的被你吓到了,我问我娘为什么你会这样,我娘就说你是自卑自己的身份,她还说不让我做让你不开心的事,比起喊‘哥’,让你难做,还是喊‘韩山’好一些。”   “这么多年,我一直喊过来了。”他搂紧韩山正在失去温度的身体,声音掺了哽咽和颤抖,“但我现在就想喊你一声哥……”   他哑着嗓子,重复着,“哥,你这辈子都是我哥,哥……韩山哥……”   靠在他肩头的人没了力气,侧脸蹭着他的脖子,眼眸闭合,长长的睫毛遮盖着眼睑,似是睡着了一般,没了声息。   韩时卿又喊了他好几声,等不到回应。   意识到了什么,他嘴唇颤抖起来,大口地喘息,喉结上下滚动,有血呛出来,呜咽声也随之倾泻,他的下巴抵着韩山的肩膀,咬着下唇,泪珠却还是不住地从眼眶里往外滚落,又热又烫。   围在他们周围的蛮族士兵再次拉满了弓,将羽箭对准了中央那相拥的两个人。   韩时卿最后的记忆定格在那飞速向自己射来的数十只长箭,箭头上泛起的银光成了他生命中最后的色彩。 第54章 绝望   旧历八十四年正月初二,凉城城西的一座小院。   室内火盆中的几块炭上面只余一点儿红色,显然已经着了一夜。   “时卿……”江煜躺在床上,右手却紧紧攥着盖在身上的棉被,显然陷入了不太好的梦境当中。   “时卿!”几乎是大叫出了这个名字,江煜猛地睁开眼睛,手掌松开攥出褶皱的棉被,撑着坐起身,身上的伤口被人细致处理过,腰腹和手臂都缠着一圈圈的干净布条。   梦中的景象让他心有余悸,额头和鬓角布满冷汗,江煜粗重地喘着气,努力压下不安,他披上棉服开门走到外面,正碰到神色匆匆赶回来的韩锦峰。   “韩将军,你看到时卿了吗?”他出了门才发现天光大亮,显然他这一觉一直从夜晚睡到了天亮。   韩锦峰摇摇头,却说:“殿下,今日清晨蛮族退兵了!”   江煜心头一惊,本应该是好消息,却让他有一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他们为什么要退兵?”   “还在调查中!”韩锦峰道,“乙铭说昨日从城楼往北望,似乎看到蛮族大营方向有冲天的火光,之后蛮族阵营大乱,不到半刻钟便吹响了撤退的号角,今日清晨更是拔营回撤,竟是放弃了这次攻打止戈城的绝好机会!”   江煜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   他问,“时卿呢?时卿不应该和我们一起来凉城吗?”   他记得昨夜和时卿温存之后便突然睡了过去,今日醒来就在了这凉城,本该在他身边的人却不见了。   昨夜分明说好了要一起来凉城,为何只剩了他自己?   而且他一向浅眠,又怎么能一觉睡到大天亮?!   “时卿呢!”他猛地抓住韩锦峰的肩膀,披在身上的棉服掉到地上,刺骨的寒冷笼罩全身,却不敌江煜此时心中升腾出的恐惧。   “韩将军,别的不重要!你快告诉我时卿在哪里?!”   韩锦峰被他焦急的表情吓了一跳,按住他的肩膀,道,“殿下别急,小弟昨夜说了父亲交代他一些事要在北境办,估计在止戈城耽搁了些时间,现在蛮族已经退兵,他该是安全的。”   虽然昨晚韩时卿没有追来,但是韩锦峰倒是没太担心。   “不对……”江煜松开抓着韩锦峰的手,他站在原地皱紧了眉,喃喃道,“不对,不对,时卿在撒谎,他在撒谎!”   他捡起地上的衣服,急忙穿上,又回屋换鞋,对韩锦峰喊道,“韩将军,帮我找匹快马!我现在就要前往止戈城!”   韩锦峰虽然疑惑江煜的态度,但还是立刻吩咐人给江煜找来了马,他本来也想跟着江煜一同前往,可这凉城还有一万城兵和上万百姓得需要他安排调整,只得留下。   江煜连发都来不及束,衣服也穿的邋邋遢遢,顶上的扣子扣错了位置,手一直在抖,直到紧紧抓着缰绳的时候才好些。   “驾!”   他赶着马儿,呼出一团团的白气,在这冷峭的大正月,向止戈城飞奔而去。   *   快马加鞭用了一个时辰赶到止戈城,江煜见到韩乙铭便喊,“韩将军,你可见到时卿没有?!”   “时卿?”韩乙铭正在指挥士兵们打扫战场。   因着已经确认了蛮族退兵的消息,整个止戈城的气氛比昨天轻松了不少。   韩乙铭走到江煜马前,皱了眉,“小弟不是和殿下你们在一起吗?”   江煜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响,他差点站立不住。   “没有……”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才不至于对着韩乙铭大吼出声,他重复道,“时卿没和我们在一起!他不见了!他没跟上我们!他撒谎了!”   他一只手抓着头发,五指插进发丝,眸中显出血丝,“他为什么要撒谎?他为什么要骗我……”   “殿下!”韩乙铭见他状态不对,赶忙喊他,“殿下你先别急,时卿他那么大一个人了,不会走丢的,找,一会儿保准能找到他!”   “不是、不对!”江煜整个人都混乱了,脑中闪过一抹灵光,他急忙问韩乙铭,“韩将军,蛮族为什么会退兵查出来了吗?”   韩锦峰那里消息会迟一些,但韩乙铭这里已经调查完了。   提起这事韩乙铭便觉得畅快,他道,“侦查小队来报,是蛮族大营失了火,将二十万大军的粮草都烧了个一干二净,而且他们的可汗拉苏荣也被身份不明的中原人刺杀。   “既没了首领,又没了粮草,他们自然是不得不退了!”   “粮草……刺杀……”一些细节在江煜的脑海里连接成一条线索,真相呼之欲出。   “韩校尉!”正在这时,专给止戈城将士传令的信使驾马从城外奔来,看到江煜,便将手中的信交给他,“我正找您呢,真巧,这就碰到了。”   他道,“这是从永安来的加急信,那边的大人让我尽快送到您手里!”   江煜稍稍冷静了些,他接过信,拆开,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上面的内容后,一双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乃至整个人都在颤抖。   接着,不等韩乙铭问他信上什么内容,他便翻身上马,对韩乙铭喊道,“韩将军,开北城门!我要出去!”   “什么?”韩乙铭不能当着这么多人喊江煜殿下,只能叫道,“你要去做什么?!”   “开城门!”江煜驾马向城门奔去,命令的声音划破空气,竟带着几分凄厉,他似乎此时此刻只会说这一句,大喊着。   “快开城门!!”   韩乙铭不敢拦他,只得令士兵们开了城门,接着自己也找来快马,追着江煜而去。   沉重的城门打开一条细窄的缝隙,两人两马冲出门缝,向着辽阔的止戈城外飞奔。   韩乙铭追上江煜,迎着风大喊道,“殿下,那信上到底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急着出城?!”   江煜却只将薄唇抿成一条线,并不理他,凌乱的长发在背后飞扬,露出的一张清俊面庞却布满凝重和即将崩溃的恐惧焦虑。   那是林世成的来信。   林世成将玄金楼的刺客都给了时卿。   他让时卿来帮助自己。   他还说韩山也跟随了时卿。   可这件事,时卿对他只字未提。   他甚至都没有告诉韩锦峰和韩乙铭韩山也来了!   为什么他昨晚会突然一睡不起?   为什么时卿没有与他们一起去凉城?   他为什么要撒谎?   怎么就赶巧蛮族的可汗被杀,粮草被烧?   那个身份不明的中原人又是谁?   江煜越想越觉得恐惧,那种整个心脏被手掌攥紧的感觉让他连呼吸都困难,吸入的每一口气都如锋利的刀子在身体里搅来搅去,让他痛苦难当。   时卿……   韩时卿……   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蛮族撤退的很快,待到江煜和韩乙铭赶到的时候,之前连绵成片的蛮族大营已然消失的一干二净,只余烧毁的帐篷残骸和一些蛮族士兵的尸体或集中或零散地摊在地上。   江煜下马,急匆匆地跑过去,挨个去翻看尸体的脸,一颗心起起落落,几欲跳出喉咙。   他像魔障了一样,韩乙铭问什么他都不答,只快速地在这蛮族之前扎营的地方来来去去地走动,一会儿弯腰,一会儿矮身,长发随着他慌忙的动作显得更加凌乱,部分还粘在了他的脸上,嘴角。   “不是他……”江煜并不在意,他一具具地查证尸体,小声念着,“也不是他……”   “没有时卿,不会……”   要说的话戛然而止,喉咙里像是被一块硬骨头堵的死死的,一时让江煜失了声。   顺着青朗剑的剑锋所指的方向,江煜看到了那侧躺在地上的人,他的手还抱着眼前的黑衣男人,只露出了半边侧脸,可江煜还是认出了他。   那是韩时卿。   那是昨天还温柔拥抱他的韩时卿。   江煜几乎站不住,他踉跄着跑过去,直接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韩时卿从韩山怀里拉出来。   韩时卿的脸上、背部,胳膊、腰腿上插着数十只羽箭,每一根都没入血肉,甚至深入骨髓。   蛮族没有留手,泄愤一样对着韩时卿和韩山射了三四波箭,这般看来,韩时卿身上除了前胸,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   “时卿……”江煜甚至碰都不敢碰插在韩时卿山上的箭,他就跪在地上,趴在韩时卿耳边喊他,“时卿醒醒,别睡了,时卿……”   这般喊着,他的眼圈已经通红,巨大的刺激让他一下子失去了思考能力,瞳仁像是没有焦距,眸中只倒映着韩时卿的脸,泪珠像决了堤一样,豆子大小,滚出眼眶,一部分掉落地上,一部分蹭在韩时卿青白的脸上。   “时卿,你看看我,时卿我来找你了。”他说:“时卿,我找到你了,你不是说跟我回凉城吗?你怎么失约了啊?你知道我今早没看到你,多害怕吗?”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好像韩时卿还活着一样。   “殿下?”韩乙铭已经从远处走了过来,看到韩山和韩时卿的尸体,他顿了下步子,彻底愣在了当场。   他环顾四周,看到不少与那二人穿着一样衣服的中原人的尸体躺倒在地上,脑袋如同被一把重锤击打,瞬间明白了一切。   “怎么会这样……”韩乙铭脚下没站稳,坐倒在地,他几乎是爬到韩山与韩时卿身前,喉咙哽咽着,眼泪也流了出来。   他要去碰韩时卿的脸却被江煜挥开了手。   “别碰他!”江煜终于将韩时卿抱进怀里,他往后倒退着拉开和韩乙铭的距离,他喃喃道,“别碰他,他睡着了,这里太冷,我要带他回去……”   他这次是真的与疯子像极了,长到肩膀下的头发垂在韩时卿毫无血色的脸上,沾染上了血迹,结成条状,随着他身体的颤抖和挪动晃来晃去。   他抱着韩时卿的姿势像是野狼护住幼崽,凶狠空洞的目光盯着韩乙铭,森寒入骨,深处却显露着慌张和恐惧。   “殿下,小弟他已经……”   “不对!”江煜大叫,尖锐的声音不似是他发出来的,“时卿没有死!!韩时卿没有死!!他没死!!”   嗓子几乎被喊哑,脑仁阵阵疼痛,江煜急火攻心,嘴角渗出血线,他这次紧紧揽住了怀里的人,贴着他冰凉的脸对他说:“时卿,你二哥说胡话,他说你死了,你睁开眼看看我,你告诉他你活的好好的,你先别睡了,你快快醒来,我告诉你个好消息。”   “蛮族退兵了,止戈城保住了,这都是你的功劳,你看你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总得看见才好吧?我跟你说,这次你大哥二哥都活的好好的,他们都没有死,止戈城的百姓也都毫发无伤,你总得醒来看看他们。”   “时卿,你昨晚上不是答应我了吗,我问你我十四岁生辰许的那个愿望能不能实现,你说可以,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这一世,你说让我放过将军府,我答应你了,你说让我别再欺骗你,我也答应你了,现在你的家人都好好的,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答应你,但你总得在我身边监督我吧,你总得看着我一一兑现承诺是不是?”   他曲起腿,垫高韩时卿的后背,不让箭矢更深的戳进肉里,他将韩时卿的侧脸贴着自己的胸膛,下巴蹭着对方的额头,颤抖的手指穿过箭矢轻轻按着韩时卿的脑袋压进自己怀里。   泪水划过脸颊,滴在韩时卿的脸上,江煜吸着鼻子,哽咽着哭泣,一张脸被发丝、眼泪、血迹弄的混乱不堪。   这种商量的语气说到最后,已然成了不住的恳求。   他说:“时卿求你,求你看看我行不行?”   “求你啊!求你看看我!看看我……”在呼唤数次无果之后,他开始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他仰着脖子张大嘴巴对着天空撕心裂肺地大叫。   “啊————”   “啊————”   没有人能想象到他现在到底有多痛苦。   苍茫的天地下,他抱紧怀里的人,哭的整个人打起了摆子,喉咙里呛出气,又短又急,像是溺水之人失去了最后一根浮木,过高的河水淹没了他的头顶,却再没有人能拉他一把。   一夜天堂,一夜地狱。   他为了韩时卿重生一世,却在这一世得到他的原谅之后彻底失去了这个人。 第55章 清醒   韩乙铭将韩山身上插着的箭一支一支拔出来,尖端勾连出血肉,在他身上留下一个一个的血洞。   “你何苦如此……”三十多岁的男人,此刻已然泣不成声,他用手背抹掉脸上的狼狈,拔不动的箭,便用匕首削断后半截,不至于让韩山连平躺都做不到。   他堂堂大将军,摘掉满身盔甲,跪在韩山的尸体前,替他整理散乱的发,用衣袖小心地擦掉韩山脸上的血,抖着唇,喉咙哽咽难受。   韩山七岁被买进府里,瘦瘦小小的一个,整日连话都说的极少,只木着张脸像个小傻子。   那时候韩乙铭还是少年心性,就总喜欢逗弄他,一开始是整他,后来被何怡然训了几次之后就慢慢对他好起来,从北境回来还会给他带好吃的好玩的。   只是每次韩山都不敢要。   他是真的不敢。   他骨子里认为自己就是卑贱的奴隶,主子们对他是好是坏都是他的命,动不动就跪在地上对他们磕头,喊着“奴才该死”,每次都叫韩乙铭气上很久。   但韩乙铭知道,韩山是会将这些好记在心上的人,他虽然只比时卿大两岁,但成熟的早,也懂事的早。   总是在替别人着想,从未替自己想过。   这次与时卿一同来北境,定是因为怕一不小心把时卿想隐瞒的话说漏了嘴,便是连一面都不敢见他和大哥。   “小山啊……”他不知道要与韩山说些什么,只弯下腰,用额头抵着韩山的额头,咬着牙又喊了一声,“小山”。   止戈城的将士们也赶了过来,见到眼前的景象,不自觉都停了步子,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有明眼人猜到那蛮族之所以会退兵,便是因着如今这遍地的中原人尸体,是他们烧毁了粮草,刺杀了拉苏荣。   止戈城才得以保住,他们才得以活着站在这里。   沉默片刻,他们自发地将玄金楼刺客们的尸首抬出来,排在一起,替他们整理遗容。   韩乙铭终究放开韩山,去看已经将嗓子哭哑的江煜。   他虽不知道为什么九皇子会这般对时卿,但那行为却做不了假,江煜的心痛不输于甚至更甚于他们这些时卿的家人。   北境的冷风下,江煜满脸都是因为眼泪风干而泛出的红,红肿刺痛。   他像是已经傻了,只搂着怀里的人,瑟缩着身子,像受伤的小兽一样呜咽哀鸣。   “殿下。”韩乙铭轻声唤他。   可江煜本就聋了一只耳朵,再加上情绪过于激动难过,整个脑袋连同耳朵嗡嗡作响,根本听不到韩乙铭说了什么。   他只知道韩乙铭来到了他身边,在说话。   “啊?”他发出奇怪的音节,又哑又难听,“韩将军啊……”   他冻僵冻红的手指抚着韩时卿的脸,用另一只手扯了扯韩乙铭的衣袖,对他说:“你喊一喊他,你把他喊醒好不好?时卿他太能睡了,我叫不醒他……”   他已经哭不出来了,眼睛肿了一圈,红的吓人,他拉扯着韩乙铭,颤抖的声音里满是恐惧和慌张,“我叫不醒他……我没办法了……”   韩乙铭刚止住的眼泪再次决堤,他按住江煜的肩膀,努力去哄他,“殿下,我们先把时卿身上的箭拔下来好不好?不然他睡得也不舒服。”   这次江煜听到了,他愣愣地点点头,韩乙铭从他手上接过时卿,按住时卿的脸侧,一个用力,将插在他脖颈上的羽箭拔掉。   “啊!”   江煜突然惊叫起来,他捂住韩时卿脖子上的血淋淋的洞,一张脸都扭曲了,就像替他疼一样。   “不要!不要再拔了!”他毫无形象地叫起来,又将时卿搂进怀里,紧紧按着伤口,大口喘着气,他哆哆嗦嗦地去摸韩时卿的脸,“时卿不疼,不疼……”   前世韩时卿替他挡过一刀,离着心脏只差一点点儿,流了很多血,他记得那时候时卿就对他说:“江煜啊,我其实特怕疼,小的时候膝盖摔破皮都要哭好久……”   他记住了韩时卿的怕疼。   然而现在这人伤成这样,他难以想象当万箭穿心的那一刻,韩时卿到底会有多疼……   韩乙铭这次当真没有了办法,他只得叫来士兵,去止戈城找来马车和板车,将这些刺客的尸体用干净的布巾裹好,露出头部搬到车上,又让江煜抱着韩时卿上了马车,哄他说,带时卿回家,见到爹娘他便会舍得醒了。   江煜木然地点头,就这样坐着马车搂着时卿回到了止戈城,一路上他都没有松手。   *   回到止戈城,韩锦峰也来了,看到韩时卿和韩山的尸体,差点当场晕过去,还是韩乙铭扶住了他。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蛮族退兵的原因。   这些刺客的遗体他们需要带回永安城,至少要让百姓们知道是谁保住了止戈城。   韩锦峰想要江煜放开时卿,结果根本行不通。   最后是韩乙铭趁韩锦峰哄骗江煜的空档,一个手刀劈晕了江煜,才将两人分开。   江煜的脸和手都冻伤了,因为情绪起伏过大,半夜发起了烧。   韩锦峰和韩乙铭忍痛将韩时卿身上的二十多支箭一支支拔出来,拔完之后冷汗已经布满额前。   韩锦峰背过身抹了把眼泪,才又转回来和韩乙铭一起给韩时卿擦身体,把血迹擦干净,又替他扎好长发,换上干净的衣服,最后两兄弟坐在韩时卿身边,絮絮叨叨地说了整夜的话。   两个男人都不是爱哭的性格,可是今晚他们却一直在流眼泪。他们的年龄都比时卿大很多,是看着这个弟弟长大的。   整天宠着,疼着,磕不得碰不得。   他们从没想过平日对他们嬉笑耍闹的小弟如今会做出只身前往敌营赴死的决定。   时卿临行前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他们只需想想,便觉得心如刀绞。   尤其是韩锦峰,他想起时卿在南城门送他时的表情,如果他稍稍用心观察,又岂能让他去以身犯险?   他们甚至开始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守不住止戈城,痛恨自己竟沦落到需要平日护在身后的小弟来救。   对蛮族退兵的惊喜和放松在看到时卿残破的尸体时尽数褪去,留给他们的是无尽的悔恨和悲伤,刮骨削肉一般。   *   军医给江煜来看过,只说是之前受伤发炎,又受了刺激才发起了烧,并无大碍。   李三的妹妹李燕来照顾他,用帕子浸水给他擦额头上的汗,又用小勺舀出温水送进他嘴里。   江煜一直在出汗,身子滚烫,嘴里叫着韩时卿的名字,红肿的眼睛又流出眼泪。   李燕出去倒水的时候问了江煜手下的兵韩时卿是谁。   韩时卿夜闯蛮族大营,斩杀蛮族首领,烧毁大军粮草的事已经在止戈城将士们之间传开,这士兵脸上满是沉痛之色,一五一十地将知道的都告诉了李燕,包括江煜一直抱着韩时卿不放手的部分。   姑娘家心思细腻,她回到屋子里再看江煜的时候,大抵已经明白了在别人眼中那个夜闯军营的大英雄,将军府家的小少爷韩时卿,其实就是江煜对他讲的那个在永安城等他的人。   原来那人不是温柔娴静的美丽女子,而是胸怀天下的英雄男儿。   李燕在哥哥李三死后就变得不如往日活泼了,她明白了失去最亲最近之人的痛苦,她也能体会到江煜的心情。   她想起当初自己还祝福过江煜,那人必定会在永安城里一直等着他,等战争过去,他们一定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过一辈子。   可现在……   看着床上烧的神志不清的青年,李燕一时间悲从心来,悄悄抹了抹眼角的泪。   *   江煜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李燕开心地唤了他一声,便说出去给他准备吃食。   江煜没有回她,他只睁着眼睛定定地看头顶的床帐,脑子里一片空白。   过了很久,他闭上眼睛,右手抬起,手背压在红肿热烫的眼皮上,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他看着像是完全冷静下来,之前的癫狂都已消失不见。   他坐起身,背靠着床栏,接过李燕端给他的粥碗,拿着勺子沉默地喝起来。   “韩校尉,你……还好吧?”李燕觉得江煜的行为有点奇怪,似乎冷静过头了。   “还好。”江煜回了她一声。   嗓子完全哑了,如指甲在砂纸上划过,刺耳难听。   李燕识趣地没有再问,只在江煜喝完了粥之后,收拾妥当留给他独处的时间,开门离开。   刚发过高烧,四肢有些无力,手和脸虽然被细心的李燕涂了冻伤的药膏,可依旧刺痛瘙痒,令人难受。   江煜积攒了些力气,慢慢地动手穿衣,束好发,推开房门,向守在门口的士兵问了韩时卿如今所在的地方,寻了过去。   路上他碰到了韩锦峰,由对方引着进入存放时卿遗体的地方。   看着那石床上躺着的人,江煜闭了闭眼,再睁开,已是淡然的神色。   “韩将军。”他轻轻把玩着韩时卿纤长卷翘的睫毛,问韩锦峰,“给朝廷的信拟好了吗?”   虽然奇怪于江煜突然冷静的态度,但韩锦峰深知对方的身份,忙回他,“回殿下,正在草拟。”   “拟的什么内容?”   “会上报给陛下,时卿这次带人火烧粮草,刺杀蛮族首领致使蛮族退兵功不可没……”   “不对,韩将军你糊涂了。”江煜打断他,眸光深沉,他盯着韩锦峰的双眼道,“是我,韩煜韩校尉带人火烧粮草,刺杀蛮族首领功不可没。”   “而时卿是为了保护我才身死敌军大营,是我们保住了止戈城。”   “信发出去之后,我们立即带着止戈城这两万城兵前往永安城,并沿途散播言论就说‘蛮族二十万大军压境,远安帝拒绝发兵支援北境,此举彻底寒了我大江将士的心’。”说到这儿,他顿了顿,道,“等到那封信到了昏君手里,我们已经兵临城下,至此便向天下人公布我的皇子身份,届时,我需要镇北将军府、左相府以及右相府的同时支持,势必要一鼓作气拿下皇城!” 第56章 醉酒   “殿下……”韩锦峰突然明白江煜奇怪在哪里了。   他这是要直接和远安帝硬碰硬啊!   就目前的形势来看,江氏王朝除止戈城和永安城外的三十三座城态度不明,并没有说具体偏向哪一边。   他们现在手中握着的只有止戈城的两万兵力,而其他三十三座城每座城都有一到两万兵力,现在鲁莽发兵,即便得到了左右相的支持,若是其他城池的兵力听从远安帝的调遣,那么他们便会有很大的可能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一旦造成了那种后果,牵连的便是整个将军府,整个左右相府,还有这刚刚安定下来的止戈城将士们。   “您真的冷静下来了吗?”他不好直接否决江煜的决定,但他又不得不提醒江煜这种孤注一掷的做法并不可取。   “冷静?”江煜触碰着韩时卿冰冷的皮肤,抿了抿唇,道,“我怎么不冷静。”   “就按我说的做。”他说:“叫将士们准备好,十日后,我们便启程前往永安。”   “是。”韩锦峰只得答应,但他并未真的去做,而是先写了封信去将军府,让信使快马加鞭交给韩靖宇,之后便将江煜交代的事一拖再拖,直到第五日,林世成和廖云凡连夜赶路,驾马冲进止戈城,推开了江煜小院的门。   当时江煜正在纸上勾画着什么,见到他们来了,并不惊讶,只搁下了笔,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   “殿下,时卿哥哥真的……”林世成小心翼翼地问出来。   见到江煜点头之后,廖云凡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去,他要求见见时卿。   江煜便带他们去见了。   韩时卿躺在厚重的棺木当中,身着寿衣,长发梳得很整齐***,脸被擦得干干净净,若是没有那一个个的血洞伤口,真会让人误认为他只是睡着了。   廖云凡站在棺木前,做了几次深呼吸才克制住眼泪,他道,“又是这般。”   江煜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前世的时候,时卿死后,廖云凡便去静心殿看过他,如今竟又是这般情景,却是比前世还要提前了近十年。   “舅舅。”江煜突然说:“我知道你们是来劝我的。”   他道,“你们想劝我别冲动,如今我们的势力不如远安帝强,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坐上帝位,你们想拦住我。”   “可是你可知道现在若是不让我做些什么,我真的会发疯……”他说:“时卿走了之后,我想了很多。   “我从我们一起重生的时候开始想,我发现时卿最在乎的一直都是他的家人。我一与他提起前世将军府的惨事,他便几乎要将我生吞活剥,那模样可真是恨极了我。   “于是我便答应了他这一世不管怎样,我都会放弃复仇,放弃难为将军府,他虽一开始不信,可最后却因着这一点而开始原谅我了。   “来到北境之后,他虽然给我写了信,却每一封信上都会询问他两个哥哥的近况,他仿佛对我的事毫不关心。   “再说这次林世成将玄金楼的刺客交给他,他也不与我说,只在听到他那二哥韩乙铭执意要留在止戈城,会受到生命威胁的时候,悄悄带着这些人去以身犯险,牺牲自己,保护了他的家人,保住了他们韩家的名誉。   “他说他最讨厌欺骗,我便不再骗他。”   说到这儿,江煜顿了下,唇角勾起讽刺的弧度,“可他呢,他骗了我。”   江煜趴在棺木的边缘,手指轻轻扣了扣那木头,神色很淡,他道,“你可知他多残忍,在去赴死的那晚上给了我最美好的记忆,却让我第二天醒来时面对了他千疮百孔的尸体。”   他问廖云凡,“舅舅,你说,他是不是在报复我?”   他说:“他大抵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原谅我,对我的好都是假象,直到这最后一刻才让我痛不欲生,刻骨铭心。”   “你瞧瞧,时卿变得多聪明。”江煜笑起来,那笑却只让林世成和廖云凡觉得悚然,他感叹道,“他真的太聪明了。”   “江煜,应该不是你想的那般。”廖云凡直觉江煜变了,他皱了眉,与他道,“时卿没有想那么多。”   “殿下。”林世成打断他们的话,冷静道,“不管你与时卿哥哥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五日后发起兵变都不是明智之举。”   “但时卿哥哥的死倒确实是个可以利用的点。”林世成与他道,“如殿下之前所想,这军功可以包揽在您的身上,将您塑造成守住止戈城的英雄,而时卿哥哥则是为了保护你而身死,这便是疑点。   “让人们自己去猜测为何堂堂太子太师要亲自赶到北境去参加夜闯敌军大营的行动,又为何要救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小小校尉,总归比别人说给他们听要强。”   “接下来我们一边差人散布除夕夜远安帝拒绝发兵支援北境的消息,一边悄悄去长岭山将先帝接到手,留在我们身边。   “既然是立了如此大功的英雄,即便有各种流言蜚语,也必定需要远安帝亲自封赏,到时候我们可以不惊动一兵一卒光明正大地进入永安城,届时再与韩将军里应外合,调动其管辖的金甲军和银甲军,火速拿下皇城,事成之后即便其余三十四城心有不服,也已经晚了,再说您的身份本就名正言顺,只要先帝肯松口,您连叛变的名头都不会被安上。   “反倒是那远安帝,之前逼先帝退位,又命人斩杀亲生兄弟,本就被人不耻,如今您归来,又以雷霆之势拿下永安,怕是没人再敢说闲话。”   林世成神色沉了沉,又道,“再说,青烟还在宫中,若是我们真想动手,她自会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江煜静静地听完,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林世成知道他心乱,便试探性地问道,“那,殿下,战报由我来拟定如何?”   良久,江煜点了点头,林世成和廖云凡同时松了口气。   江煜终究是被林世成从崩溃疯狂的边缘拉了回来,有惊无险。   *   夜半,廖云凡拿了一整坛酒和下酒菜来找江煜,打算与他聊聊。   江煜没有拒绝,只是气氛多少有些沉默。   廖云凡听韩锦峰说了,江煜这几天的状态一直很奇怪,有的时候会说很多话,有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他会每天来到灵堂,看时卿的遗体,有一次深夜韩锦峰找不到他,结果发现他竟是躺进了棺材里,蜷缩着手脚依偎在时卿旁边睡着了。   他们不是很了解江煜和韩时卿之间的关系,但廖云凡都明白。   这一世,他本以为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江煜也在缓慢地改变,可如今时卿的死却一下子将这些全部打断,甚至让江煜陷入了更深的痛苦。   他信时卿并不是有意为之,但江煜本就是外表刚硬,实则内心脆弱敏感又偏激的人,这次事情对他的打击,即便是廖云凡自己都无法估量。   他只能想办法让江煜发泄出来,至少别这样憋在心里,总会好过一些。   *   江煜在北境几年,喝的最多的就是酒,他一个人几乎喝光了一坛,都没有醉意。   他问廖云凡,“舅舅,还有吗?”   廖云凡便又赶紧去拿,拿回来之后却见江煜一个人蹲坐在门槛上转酒碗。   他将碗立起来,用指尖抵着碗边,另一只手给它一部分力,让它快速旋转起来。   指尖磨得发热,江煜笑出了声。   可笑了一会儿,他却一把抓住酒碗扬手一摔,重重砸在石板上,哗啦一声摔成了好几瓣。   看到廖云凡来了,他急忙收回手,无辜地对廖云凡说:“舅舅,碗碎了,能再给我来一个吗?”   廖云凡与他清澈的眼睛对上,才发现他这看似没醉,实则早就醉的彻底了。   他只得再去给他拿酒碗,再回来便见江煜正在捡酒碗的碎片用力往手上划,划出好几道伤口,鲜红的血染湿了整个掌心。   “快放下!”廖云凡急忙冲上去,掰开他的手掌,把碎片抢过来扔在一边,一抬眼,却看到了江煜满脸的眼泪。   他心里一惊,蓦地发起了堵。   “舅舅,我疼。”江煜抓着胸前的布料对他说:“这里特别疼,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办法……”   他抽泣的模样像个无助的孩子,“我叫它不要疼,可它不听话,一直疼……”   他抓住廖云凡的手,温热的血弄脏了袖口,红了一小片。   他在向廖云凡求救,“舅舅,你能不能帮帮我,别让它疼了?”   喝醉酒的江煜没了白日的淡然,压抑了五日的情绪在这一刻再次爆发,让一向觉得江煜寡情的廖云凡的心也跟着揪的发疼。   这一刻,他终于把江煜当成了一个孩子,将他揽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小声地安慰他,希望能让他好受一些。   江煜哽咽着抱紧眼前的人,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他喊,“舅舅,我好累……”   他真的好累,他找不到方向了,他不知道自己做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曾和很多人说过自己的抱负,说他想做一个好的君王,说他想建成新的永安,说他想复兴整个江氏王朝,说起抱负时,他神采奕奕,他意气风发。   但他从未与任何人说过。   他实现这些的前提是,有一个人会在身边陪着他,看着他。   那个人他想要韩时卿。 第57章 皇位   又过了几天,江煜彻底稳定了情绪,至少行为上不再像之前那样冲动了。   他与林世成、廖云凡还有韩锦峰韩乙铭一同商讨了接下来的对策,并让林世成尽快将消息带回将军府和右相,不要引起远安帝的怀疑。   另外一边,他让韩锦峰带着能证明自己的如意雕件去长岭山将先帝“请”出来。另外命玄金楼买通人手散布远安帝拒不发兵的言论和镇北将军之子韩时卿当今太子太师奔赴北境,为国捐躯的事实。   让韩时卿和韩煜这两个名字扎根在江氏王朝三十五城的百姓心中。   他们并未急着走,而是等到半月后,将一切布局完毕,才慢吞吞地自止戈城出发,在万千百姓的好奇和期许下带了一千兵力浩浩荡荡地去永安城领赏。   永安城那边,将军府早先便听到韩时卿死去的消息,韩靖宇夫妇大受打击,何怡然更是当场昏倒,生了场病,他们要求见一见时卿,但江煜固执地一直将棺木留在身边,直到准备好一切,才让叫士兵们抬着棺木与他一同前往永安。   这一点让韩家人感到不满,但也并未多说些什么。   尤其是韩锦峰和韩乙铭亲眼见着江煜对时卿的执着,他们也舍不下心去埋怨他。   左相何正兴在除夕国宴后,就已经彻底明白了远安帝的意思。   他内心也有挣扎,但在接到韩时卿身死的消息后,他便只剩了沉痛。   他沉痛的是当年的远安帝明明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他身为皇后的儿子,还是大皇子却没有被封为太子,他们这帮臣子一开始都替他觉得不公平,所以才发动了政变,将远安帝推上了皇位。   可是他呢?   他皇位还没坐稳便大开杀戒,血洗先帝后宫,之后便玩物丧志沉迷美色,日日笙歌,只听宦官夸他的好,不听朝臣谏他的坏。   他的眼里心里都只顾自己享乐,从未真心替这个王朝,替这个国家想过。   这样的帝王,真真寒了一众臣子的心!   今日死的是他为国为民着想的外孙韩时卿,明日死的便会是那些真心替国家着想的群臣啊!   于是,左相终于在江煜进城的前一天找上了将军府,主动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和一些见解。   韩靖宇当即向他坦白,其实他们早已经打算与九皇子里应外合,如今差的就是左相一派的支持。   左相恍然大悟,他向韩靖宇问了很多江煜的事,听到最后,只得感叹一句当真是帝王之才。   小小年纪便懂得忍辱负重,韬光养晦,吃得了苦受得了罪,一步步踏踏实实走到现在,不容易。   *   “江煜,小林来了消息,说左相已经同意加入我们,宫变之时绝不会干涉!”廖云凡将书信念给江煜听。   江煜听完,点了点头,却没说话,只用手指摩挲着十四岁生日时韩时卿送给他的小小铜镜。   他乘坐的马车后面便是韩时卿的棺木,因为天气冷,尸体并未腐烂,但若一直不入土,时间长了则必定会发酸发臭。   江煜坚持的够久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对一具尸体执着下去。   他打算入了永安,登上明正殿,坐上那坚硬冰冷的帝王宝座,便将时卿追封为皇后,不管其他人如何阻拦,他都不会退让。   封后大典之后他会举办国丧,风风光光地厚葬时卿,让他入王墓,待到自己死去以后,便叫人将自己与时卿葬到一起,即便做鬼他也要缠住这人生生世世。   “在想什么?”廖云凡见他出神,便问了句。   江煜抬了抬眼皮,眸光温柔,他道,“在想该给时卿准备件什么样的喜服。”   廖云凡一愣,“你什么意思?”   江煜回他,“我要当着这天下人的面迎娶时卿。”   “你疯了?!”廖云凡惊道,“和一具尸体大婚?你难道还想娶一个男子为妃?”   “是为后。”江煜打断他,“时卿只能做我的皇后。”   “……”廖云凡看他的神色不像作假,大抵明了他的心思。   江煜是一不做二不休的人,只要决定了的事,尤其是关于时卿的事,他说了便会做,没人能拦得住他。   他是真的要疯。   “你当知道这样做会造成什么后果。”   江氏王朝虽然开放,允许男子与男子通婚,但历代皇帝没有人会立男子为妃为后,男子即便入住后宫也只能得到一个堪称下贱的男宠称谓,更被世人所耻笑,甚至影响他在自己家族中的地位。   韩时卿的身份摆在那里。   太子太师,镇北大将军之子,守护止戈城的英雄烈士。   他娶了时卿,难道不是让将军府难堪,叫全天下耻笑时卿吗?   还有那帮老臣,如果知道江煜会这么做,难道还会心服口服地辅佐他吗?   新帝登基,不安抚朝臣,一开始便做出这等滑天下之大稽的事,他日后的路又要如何走?   “别的可以让。”江煜道,“只这件事不能让。”   他语气森然:“谁若拦我,当场处决,我看还有谁敢拦。”   廖云凡对这样的江煜感到心悸,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到底什么都没说。   他想,也许对于现在的江煜来说,这才是当下支撑他夺取帝位的最大动力。   *   旧历八十四年,正月二十八,永安城。   江煜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进永安城的北城门,沿途有银甲军组成的列队给他们开出了一条笔直的路。   永安城的百姓则站在银甲军的背后,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往队伍里瞧,看到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青年人时无不称赞一句“英明神武”“年少有为”。   而在江煜的身后便是由士兵们抬着的时卿的棺木,黑沉沉的两米长棺随军队一同缓缓前行,百姓们的视线转到棺木上,均闭上了聒噪的嘴,不再大声喧闹,自觉让路,目送棺木离开。   永安城的百姓对韩时卿的认识还停留在那个淘气活泼的少年,自小便爱流连在各个坊各个巷,疯跑打闹。   可他们眼中的少年如今已长大成人,却在最好的年华为了王朝献出了生命。   让人唏嘘的同时也让他们敬佩。   *   军队一路向着皇城行进,期间畅通无阻。   因为守卫皇城的正是金甲军,而金甲军的统领便是韩靖宇。   可以说如今他们所做的一切已经是瓮中捉鳖,若江煜今日有心杀了远安帝,那他便只有死路一条。   江煜下马步行,徒步走到明正殿。   这般看去,文武百官已然等在了殿内,明着是参加封赏大典,暗地里则是即将要亲眼目睹这皇位的又一次更替。   江煜将头盔抱在左手,迈开大步跨入殿门。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皆转向了他。   经历过残酷战争磨砺的青年浑身萦绕着一股肃杀之气,如一把即将出鞘的宝剑,一身铠甲几乎遮不住那凌厉的剑光。   剑眉朗目,清俊的外表下却藏着凛冽的锋芒。   他便是那从肃清事件中死里逃生的江氏王朝的九皇子,江煜。   一些参与过肃清事件的臣子不禁有些心中发哽,甚至不敢再看向江煜。   江煜上位是大势所趋,他们都是依附左相的朝臣,左相都摆明了态度,他们并不敢多言,只能生生扛住心头的恐惧,硬着头皮来看今日这场宫变大戏。   “韩校尉。”福德海眼尖地发现江煜腰侧还配着长剑,脸色不禁变了变,他尖声尖气地叫道,“你御前带刀,意欲何为?”   远安帝瘫坐在皇位上,印堂发黑,脸色蜡黄,双颊也凹陷下去,似乎生了什么病。   他咳了几声,用眸子瞥了眼下面站着的江煜,也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瞪大眼睛惊叫起来,“啊!江河!江河来找朕了!”   他抓住福德海的袖子,满脸惊恐,“福德海,快!快叫人把他拉走!把他拉走!”   这三年,江煜一直命青烟给远安帝下的毒,今日终究是起了作用。   长年累月出现的幻觉已经渐渐叫远安帝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此时他便把江煜当成了四皇子江河,在他的眼中,那江河正浑身是血地站在殿下,直勾勾地盯着他瞧,分外惊悚。   “呵。”江煜冷笑一声,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   福德海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他见江煜没有一点儿将长剑解下的意思,便皱眉冲殿外大喊,“来人!”   有金甲军走进来问他什么事。   福德海指着江煜道,“陛下说要把这个胆敢带刀进殿的狂徒拉下去!关进天牢!”   金甲军没动手。   福德海急了,“你为何不动?!莫非你想抗旨不遵!脑袋不想要了吗?!”   “他的脑袋可不是你一个奴才说想要就能要的。”江煜终于开了口。   他看向福德海,视线冰冷,“如今这整座皇城已经尽数被金甲军银甲军包围,他们都是我的人,都听我差遣,城外还有一千北境军候着,今日这皇位我势在必行,你若敢拦,我便先斩了你这狗奴才!”   “不可能……”远安帝终于清醒了些,他看着江煜,见他面目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一种恐惧感油然而生。   “你不可能还活着,你不是死了吗?朕明明叫韩靖宇把你杀了才对,你不可能有命站在这里,不可能……”   “你认出了我了吗?”江煜扯出一个笑容,“我的好皇兄,我是江煜,是你的九皇弟啊。”   他拔了佩剑,向着远安帝的方向走去,一步一步,仿佛踩在远安帝的心头上,又沉有重。   远安帝惊叫一声,站起身指着殿下的韩靖宇骂道,“韩靖宇你骗了朕!是你放走了他!你这个乱臣贼子!朕要诛你九族!诛你九族!!”   他状似癫狂,眼见就要冲下台阶,却被已经走上来的江煜一把拦住。   “皇兄要去何处?”江煜明知故问,“难道皇兄不想跟我叙叙旧吗?”   “大胆逆贼!”福德海老脸苍白,他拉过远安帝护在身后,尖叫着,“你胆敢冒充九皇子殿下!该斩!”   他指着韩靖宇道,“你身为镇北大将军,金甲军的头领,竟然鬼迷心窍投靠叛贼!其心当诛!”   “今日你若不就此收手,届时其余三十四城定要出兵将尔等乱臣贼子伏诛!”   他又看向左右相,道,“何相,李相,今日之事,你们都有目共睹,待到擒获这逆贼……”   左相打断他的话,不急不缓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今日,我只看到了九皇子殿下斩杀佞臣,并令八年前假传先帝口谕的大皇子交出皇权,在先帝的见证下,光明正大地继承帝位。”   “先帝?”远安帝一愣,他喊道,“父皇?父皇在何处?你在说谎!朕没有见到父皇!”   “我在这儿。”宫外传来一声苍老的叹息,一身素色袈裟的老人走进殿门,他头顶无发,显然已经远离凡尘多年,就连心境都平静了不少,气质淡然。   远安帝见到他如同见了鬼,他躲到福德海的后面,竟噤了声,不敢再看明成帝一眼。   “怀儿。”他走到远安帝近前,声音中难免带了些苦痛,“当年你逼着我退位,还杀死了你几乎所有的兄弟,事到如今,早已罪孽深重,你若就此收手,让位,我也能叫煜儿饶你性命。”   “父皇。”江煜打断明成帝的话,淡淡问道,“我何时说要饶了皇兄性命?”   “殿下!”林世成听到江煜的话,赶紧出言阻止,想叫他冷静。   然而江煜并不理他,他目光森然,一剑划破福德海的喉咙,血溅了他半张脸,也有不少洒在了明成帝的衣襟上。   “啊!”明成帝和远安帝几乎同时尖叫出声,老和尚踉跄退后,扶住椅子才堪堪停下,而远安帝则被吓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腿打着哆嗦,爬了几次都没爬起来。   江煜提剑逼近他。   “皇兄,你在位八年以来,远贤亲佞,不问朝政,大兴土木,置百姓于水火,几次天灾,不仅不及时发放赈济粮饷,反而逐年加重赋税,令国家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如今的王朝三十五城,更是金絮其外,败絮其中!   “蛮族二十万大军压境,战事紧急,止戈城只有两万兵力,岌岌可危,而你却为一己私欲拒绝发兵支援北境,险些让北境要塞止戈城落于蛮族之手!   “你可知就因你的一个决定,北境死了多少不该死的人!   “伤了多少不该伤的兵!   剑尖直指远安帝的喉咙,江煜牙呲欲裂,斥责声响彻整座明正殿,“你当的是什么皇帝?!你做的是什么君王!”   “让我饶了你?”江煜冷笑,“若是饶过你,又有谁能饶过那些冤屈的好官,流落的难民,死去的将士!”   “你!”他恨声道,“该死!”   闪着寒光的剑刃划破远安帝的喉咙,喷溅的血液流了一地,江煜便是在这充满血腥之气的明正殿中,身披盔甲,以剑杵地,坐在了那张宽长冰冷的皇位上。   大殿里安静的吓人。   良久。   右相出列,以双膝着地,高呼,“吾皇万岁!”   众臣听闻,皆出列,跪在殿下,齐声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悠长的呼声传出殿外,传进皇城,传到北境,传遍王朝三十五城。   江煜坐于王座之上,目光却顺着明正殿大敞的殿门,望向了远处的蓝天和白云,薄唇紧抿,半晌,才缓缓吐出憋闷在胸腔中的一口气。   应了他们一声,“平身。” 第58章 再遇   新历二年正月初八,永安城。   夜半三更,明德坊的月老庙上空突然闪过一道电光,轰隆隆的雷声震醒了熟睡的小儿,伴随着其哇哇的啼哭声,位于升平坊的清艳楼三楼一个房间里的男人缓缓睁开了眼。   “公子!公子您终于醒了!”屋子里的小童见到他醒过来,急忙放下手里的水盆,扑到床边,眼泪刷的就流下来了。   韩时卿的记忆还停留在羽箭射穿身体带来的剧痛当中,那种被万箭穿心的痛楚似乎还残留在身体中,让他忍不住发起抖来。   “公子,您怎么样?还疼吗?”小童哭的鼻涕都流了出来,“妈妈说,若是你再不醒,就要打死我给您陪葬!呜呜呜,吓死我了!”   韩时卿的脑袋渐渐清醒过来,那些记忆中的痛苦逐渐消散,可是前胸和后背确实很疼,能感觉到是受了伤。   妈妈……   这不是升平坊的妓女对那招客管事的老女人们的称谓吗?   而眼前的这小童,他也从来没见过。   韩时卿偏过头去打量这间屋子,床幔用的一水淡红色轻薄纱料,床边燃着熏香,床榻前立着一扇画着花鸟的屏风,屏风以外看不到,以内还布有古琴和矮茶桌,风雅倒是风雅,可搭配屋中的红粉轻纱则显得有些过于鲜艳暧昧了。   这绝对不是将军府,也不可能是止戈城。   而且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本该死去才对,可为什么现在还活着?   “镜子。”韩时卿撑着疼痛的身体坐起来,靠着床栏,对小童伸手,“把镜子给我。”   小童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努力止了哭声,抱着半臂大的铜镜递给了韩时卿。   韩时卿看着镜子里倒映出来的“自己”。   这是一张和原来的他有七八分像的脸,一样的脸型,一样的远山眉,一样的桃花眼,嘴唇比以前的他稍稍薄一点,唇色很淡,生来一种薄情的面相。   韩时卿将额发拨至一边,发现眉间少了那颗绛红色的美人痣。   这不是他。   这是另一个人。   饶是已经经历过一次重生,可此时的韩时卿仍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他将铜镜放到一旁,抓着小童问,“你告诉我,现在是旧历多少年?”   “旧历?”小童吸了吸鼻涕,看向韩时卿的眼神像是看一个傻了的人,“公子您怎么糊涂了?现在已经是新历二年了啊!您怎么还说旧历啊?”   韩时卿僵了僵,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填满心头,他急切地问那小童,“现在在位的是哪一位皇帝?是不是江煜?”   小童惊慌地捂住他的嘴巴,“公子您怎么能直呼江成帝的名讳!您想掉脑袋吗!”   韩时卿拨开他的手,身体已经发起了抖,他抓着胸前的布料,呼吸变得困难。   那些死之前的记忆和对现实错乱时间的恐惧将他包围,这一刻他没有重生的喜悦,只有对未知的惊慌。   羽箭刺穿眼球,深入脑髓的恐怖痛感随着回忆又回到他身上,那细长的一根仿佛还插在脑袋里,叫他的手脚抖得厉害。   新历二年,如果按照前世的新历二年来算,已经过去了七年,还有谁会记得他?   江煜也应该把他忘了吧?   家人们是不是也已经从失去他的痛苦中走出来,他现在出现,是不是太多余了?   如果他坦白身份,这些之前自己最重要的人又会怎样对待自己,他害怕,他恐惧,他不敢去想,也不敢去面对。   韩时卿从来就不是坚强的人。   这第二次重生让他恐慌至极。   让他觉得自己和这个世间已经格格不入,简直像个怪物一样!   他并不后悔死在蛮族大营,或者说其实江煜猜的并没有错。   韩时卿第一次的重生,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将活着的目的定成了向自己的家人们赎罪。   前世他害的将军府败落,这一世他便想方设法保全所有人,他看不得二哥死,便毅然决然前往蛮族大营,以自己的死救回家人的生命,捍卫将军府的尊严。   他带上了知道这件事的韩山,说好了陪他走黄泉路,却将对方丢下,回到了这人世间。   他还记得韩山在他怀里停止呼吸时的感觉,那种心痛,痛的要裂开一样。   自己为什么又活了?   为什么要活着?   他大口地呼吸,脸色泛红,唇却苍白的吓人,额头上布满冷汗。   “公子!公子您怎么了?”小童吓坏了,赶忙抓着韩时卿的衣袖摇他,“公子您看看我,您别这样,您说句话呀!”   许是小童的声音太尖太细,终究是唤回了韩时卿的一些神智,让他空洞的眼睛里渐渐涌出些光泽。   “我……没事。”他推开小童,又钻进了被子里,将自己裹得紧紧的,这样才让他觉得好受点儿,“你搬个凳子坐在这里与我说说话吧。”   他清楚应该是自己的精神出了什么问题。   压力、战争、痛感、迷茫,这些都让他感到难受,甚至刚才那一瞬间生出了轻生的念头。   他需要慢慢调整自己的状态。   首先就是要尝试接触自己的新身份。   他开口问那小童,“我叫什么名字?”   小童一惊,差点从板凳上跳起来,“公子!您怎么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韩时卿摇了摇头,更深的缩进被子里,“昏昏沉沉睡了太久,就忘了很多事……”   小童也就七八岁的年纪,信了他的鬼话,开始一五一十地解答了韩时卿的问题。   他重生的这具身体的身份是清艳楼的头牌清倌,叫颜公子,卖艺不卖身做了十年了,可惜前几日有个财大气粗的官员看上了他,说是要用五千两白银买他初夜。   可这颜公子早已经心有所属,一直为心中向往之人保留着自己的贞操,如今又怎么愿意委身于那长得肥头大耳满面流油官员。   但管事的妈妈却财迷心窍,看上了那五千两银子,当晚就对颜公子说你岁数不小了,总会有年老色衰的一天,倒不如就打破之前的规矩,开始接客,傍上了这位大人物,以后让其替你赎身,岂不是能走出清艳楼,安稳过一生。   颜公子当然不可能答应,几乎在那管事妈妈说完的一瞬就出言拒绝,并提出除了那位他心仪的公子,他永远不可能接其他的客人,除非他死。   管事妈妈气不过,便找来软鞭子,让人按住颜公子,前前后后打了他五十鞭子,又泼了冷水,颜公子细皮嫩肉,体质还弱,夜里发起了烧,估计睡梦中就归了西,才得以让韩时卿进了这具身体。   看来,这颜公子也是个苦命的人。   韩时卿生前两世都没大来过升平坊,他就记得墨区在升平坊的东南角,当时和林世成匆匆路过这里,还与红月楼的女妓有过交谈。   当初他对这些花街柳巷的男子和女子皆存着一点儿鄙夷的心思,觉得他们放荡,不成体统,败坏世俗。   可如今听完小童对原身身世的讲述,他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   颜公子当初被赌鬼爹卖到清艳楼的时候才十岁,在江氏王朝被买卖的人会失去户籍,成为奴隶,任由买主差遣使唤,甚至可以随意处死他们。   像韩山那样被卖进将军府,受到良好待遇的为少数。   颜公子被卖之后就被剥夺了姓名,从此他的称呼就只有一个颜字。   管事妈妈看出他相貌不凡,便生了将他打造成头牌的念头。   经过五年的残酷训练,颜公子十五岁第一次上台表演,便获得了强烈的追捧,之后的十年,他没有意外地成为了清艳楼头牌。   可他们这种营生,靠的就是年轻,如今他已经年过二十五岁,迟早有一天要下台,那管事妈妈就动了拿他赚最后一笔大钱的打算。   二十五岁……   和他这一世死前的年龄真的很近。   韩时卿从来不知道升平坊里还有这样一个人与自己长得七八分相似,当真奇异。   “公子您要不要先吃些东西?”小童叫小词,性格也单纯,他对韩时卿说,“您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不吃点儿东西会受不了的。”   经他这么一提,韩时卿也觉得腹中饥饿,点了点头,叫小童给他去准备了。   小词走出去的空档,韩时卿下了床,打开紧闭的窗户,入眼的是繁华的街道和暖黄的灯笼,和着空气中的脂粉酒水香气,驱散了夜晚的寒冷,模糊了时间。   夜晚的升平坊,格外的热闹。   身上还很疼,韩时卿微微倚着窗栏,胳膊搭在窗沿上,往外看,因为灯火通明,所以他能看的很远。   只见一辆马车不急不缓地自坊门穿过,马蹄咯噔咯噔地踏着青石路面,最后在这清艳楼的楼下停稳,不动了。   出于本能,韩时卿盯着马车的帘子,有点好奇那马车里会走出什么样的人来。   甚至为此悄悄屏住了呼吸。   厚重的帘子被人从内部撩开,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抓着帘子拨到一边,弯着腰出来,背对着韩时卿,对更里面的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下一刻,里面的人探出半个身子,一张熟悉的俊脸彻底暴露在韩时卿的目光下,被暖黄的灯光勾勒出了一层金边。   韩时卿猛地抓紧窗户的栏杆,咬紧了后牙,脸上的表情一时变得相当的微妙。   他还想是哪位大人物。   原来是堂堂江氏王朝的新帝过来升平坊逛窑子来了。 第59章 一曲《广陵散》   韩时卿已经从小词那里得知江煜是在旧历八十四年,也就是蛮族攻打止戈城的那一年推翻了远安帝的统治,当上了皇帝。   这比前世提前了五年,所以如今距离他死去也就只过了两年。   他向小词问起了他自己,小词的脸色十分精彩。   他说韩时卿这个名字现在在永安城是不许提的。   当年江煜表明身份发动政变,斩杀昏君,携先帝谕旨成功坐上帝位后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先太子太师,镇北大将军家的小儿子韩时卿为皇后。   当时满朝文武皆惊,韩将军更是当即提出反对,他不同意让江煜这般毁坏时卿的名声。   可江煜心意已决,不管是百官联名上书还是老臣以死相逼,他均未理睬,只给那千疮百孔的尸体亲手化了妆,又穿上大红色喜服,命抬轿官托举着韩时卿的棺材从永安的天启门一路向前,走过永安的九十八个坊间,最后直到皇城,进入皇宫,与同样身着大喜婚服的江煜拜堂成亲。   那场面着实诡异惊悚,令所有永安百姓至今想起来仍觉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之后韩时卿被葬入皇陵,却并未全部封闭墓门,每隔一段时间,江煜还会去进入墓室,坐在棺木旁一待就是整晚。   因为此事太过禁忌,且前所未有,似是为了安慰震怒的韩将军,江煜禁止永安城坊间再传出关于韩时卿的任何事,不许议论,不许碎嘴,一经发现,当街抽打三十鞭。   永安城的金甲军不再归镇北将军管辖,江煜继位之后,他们有了更细的划分。   金甲军变为直属于江煜管辖的亲卫军,调兵令被他牢牢握在手中。   银甲军也分成了东军和西军,由镇北将军和右相手下的西征将军分管九十八座坊。   从金甲军银甲军之间又挑出了佼佼者,作为暗军,这部分暗军归为玄金楼管辖,负责永安城的情报收集,成为了江煜的“眼睛”和“耳朵”。   然而这暗军成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惩戒敢嘴碎谈论韩时卿的人。   那段时间,走在街上经常能看到暗军的人在对百姓施暴,一声声惨叫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久而久之,便没人再敢谈论有关韩时卿的事。   这个名字也被永安百姓列为禁忌。   不过也因此,江煜累积了不少骂名,成为永安百姓心里的噩梦。   只是骂归骂,江煜又确实是个会办实事的皇帝。   这两年里,他变更土地制,减轻赋税,严惩贪官污吏,样样做的大快人心,这就让百姓们对他又爱又恨,感情矛盾的很。   韩时卿听小词说完,只能说这事当真荒谬。   也就江煜这人做得出来,跟胡闹一样。   对时间错乱的忧虑稍稍散了些,韩时卿不禁有些心疼他爹娘,这得被这狼崽子气成什么模样?   不过现在他更好奇的是江煜为什么会来清艳楼。   以他对江煜的了解,他不是会纵情声色留恋烟花之地的人,况且江煜对他的执念很重,即便是前世,他也未曾对其他男子或女子有过感情,那么大的后宫,被百官们强塞进的妃子们没一个被他宠幸过。   心里有些痒痒的,驱散了重生之后的不适。   韩时卿慢吞吞地走回床上,打算把衣服穿起来,出去瞅瞅江煜。   小词刚好推门进来。   他一进门就叫,“公子公子!你心仪的那位公子又来了!他还点名叫你上台弹奏一曲《春江》呢!”   他把手中的托盘放到矮桌上,拉着韩时卿来到桌前,催促他,“公子你快些吃,妈妈说让你赶紧下去,不然等急了,她又要训你了!”   心仪的公子?   韩时卿来不及问心仪的公子是谁,喝粥的功夫,小词就帮他打理好的头发和衣裳,还在他苍白的唇瓣上涂了浅浅的胭脂,一身轻薄的红色纱衣上身,艳丽的韩时卿都没眼看。   他怀抱着古琴,由小词引着下楼,走过廊道,下楼梯的时候便见这整座清艳楼的男子都将目光投射到了他的身上,之前还喧闹着的室内都变得清净了不少。   清艳楼做的是男妓的营生,一整栋楼的隔板,脚下都铺了地龙,还点着熏香,不仅温暖还香气宜人,倒不像是韩时卿想象的那样糟糕。   “颜公子来了啊~”一楼坐着的男人开口打破了安静,“请你出来可真不容易啊,若不是韩公子今日来了,你可是要一直不上台演奏了吗?”   他这话一出来,整个清艳楼里的人都哄笑起来,看来并不是第一次开这种玩笑。   韩时卿敛眸,他微微躬身,对小词问道,“哪位是韩公子?”   小词满脸惊恐,“公子你连自己心仪的人都不记得了吗?!”   他短小的手指悄悄指着一个方向,道,“那个身穿玄色衣衫的便是韩公子。”   韩时卿顺着看过去,然后……   他看到了江煜。   他!看!到!了!江!煜!   他抽了抽嘴角,闭了闭眼,才压下心里想把那小子逮过来揍一顿的冲动,缓缓地,默默地走上了一楼专为他开设的横台上,将古琴放下,由着小词帮他整理妥当,才将双手放于古琴之上,并抬眸狠狠瞪了一眼坐在角落的江煜。   “陛下,您不觉得今日的这颜公子有点不同吗?”林世成是同江煜一起来的,眼睛也一直盯着韩时卿,察觉到这凶狠的一眼,不禁觉得有些古怪。   “有什么不同?”江煜半点没看出来,只默默喝酒,等着演奏。   “他以前看你都是含情脉脉,含羞带怯的,今日不仅冷淡,还有点凶。”   江煜拿着酒杯的手一顿,抬眸去看台子上的人,目光在接触到对方的目光时,他见着韩时卿对他冷笑了一下。   他很确定那是冷笑。   但他却因为对方暗含嘲讽的笑,心脏跳漏了一拍。   喉结滚动了两下,江煜放下了酒杯,眼睛完全黏在韩时卿身上,移不开了。   韩时卿并不理会他变得火热的视线,而是兀自说道,“我听说韩公子想听《春江》,可我不想演奏《春江》。”   此言一出,满场皆静。   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见这颜公子公然拒绝韩公子提出的要求。   片刻后,大家哄笑,男人们纷纷起哄道,“既然颜公子不想,那就别弹《春江》!弹颜公子喜欢的吧!”   “每次都听韩公子选的曲子多没意思,颜公子爱弹什么就弹什么,你弹什么我们都爱听!”   韩时卿笑起来,小词示意大家安静。   他拨弄了两下弦,感受了下这把七弦琴的音色和气,深呼吸了几次,才再次将双手在琴弦上放好。   其实很少有人知道韩时卿会弹琴,就是江煜都很少听他认真弹过。   他舞刀弄剑的次数比弹琴的次数可多的多了,他也不是安静的性子,所以即便是被他娘逼着学会了,也很少弹。   如今再次重生,倒是给了他尝试不同人生的机会。   修长的手指拨出第一个音,继而手指联动,拨出的弦音又沉有重,像是叙述了一个人的人生。   从怨恨到愤慨,将那人不畏强暴,宁死不屈的复仇意志透透彻彻地通过琴音表达出来,整首曲子激昂慷慨,带着势无可挡的杀伐之气,深深震荡着在场每个人的心。   随着韩时卿的弹奏,清艳楼里的男人们渐渐住了声,几乎全部沉浸在了这震撼心灵的琴音中,直到韩时卿拨完最后一个音,将双手平放于琴弦上许久,他们才缓缓清醒,再次看向韩时卿的目光,都多了些别的东西。   “一曲《广陵散》送给你,祝贺你功成名就,终成夙愿。”韩时卿没有说你们,而说的是“你”,并且他的目光看向的便是江煜的方向,仿佛此时整个清艳楼只有他们二人。   而他这话仅仅是对江煜说的。   江煜怔怔地望着他,一双漆黑的眸子渐渐泛上湿意。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向着横台走去,直到站到韩时卿的身前。   他坐到地上,与韩时卿视线平齐,视线紧紧地锁在韩时卿的眉眼。   张了张嘴,又不敢问,眼睛还红红的,看着既窘迫又好笑。   “韩公子。”倒是韩时卿先打破了僵局,他笑眯眯地对江煜问,“可否赏脸来我屋中喝一杯?”   小词在旁边撇撇嘴,心道还说不记得韩公子呢,这不是又上赶着邀请上了嘛!   不过他记得之前颜公子也邀请过好几次韩公子,可人家没有一次同意过,这次估计也是吧。   可他这次真猜错了。   只见那平日里高冷的像个冰块似得韩公子此时竟然忙不迭地点头,超快地答应道,“好,好,一起喝一杯。”   小词:“……”   清艳楼众人:“……”   这似乎和他们眼里的韩公子不太一样啊,往日不是高贵冷艳的很吗?今日是怎么了?   *   可不管他们怎么想,韩时卿还是将人带回了房间,并在门外挂上了请勿打扰的门牌,看着像是要来一场香艳的“夜聊”了。   管事妈妈着急地走过去,想要和江煜说这颜公子的初夜是要卖给别人的,却被林世成拦下。   问了缘由,林世成当即掏出一张万两银票砸在她手里,财大气粗地说道,“够不够?不够还有。”   妈妈笑的脸上都出了褶子,“够了够了!”   “够了就赶紧走,别打扰我家公子办事。”   “是是是!”   至此,门外终于消停下来。   林世成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不禁有点担忧。   自从发现这里的清倌长得像时卿哥哥,他也陪着江煜来了好几次了,但每次江煜都十分克制,只是听听曲子,远远看他一会儿就走,今晚却突然激动起来,这让他多少有些费解。   不过,他能做的都做了,也不能管的太宽,他和江煜毕竟君臣有别,很多时候还是少说些话为妙。   哎,他好想回家啊。   他可是有家室的人,偏偏江煜每次来青楼都拉着他,瑶儿已经很不满了,前几天闹到不跟他睡一张床,可苦了他了。   *   室内,韩时卿将古琴放到矮桌上,转了身去看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江煜,注意到他忐忑又局促的神色,心里蓦地生出想要捉弄他的心思。   “韩公子。”他喊了江煜一声,手指抚上自己轻薄的红色纱衣,缓缓地脱下一层,“你应当知道我请你上来可不是单纯的想要与你喝一杯。”   红纱落在铺着软毯的地上,层层叠叠垂落在一起,仿佛开出了一朵妖艳的花。   他本就穿的轻薄,此时脱完一层,便只剩了一层同色的里衣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裙摆处随着走动荡漾开,细白的长腿若隐若现,勾的江煜喉咙有些发紧。   韩时卿走近江煜,将手臂搭在人的肩膀,衣/衫滑落,露出大片白皙的皮肤和形状漂亮的锁骨,他注视着江煜的眼睛,狐狸一样笑起来,“韩公子懂我的意思吗?” 第60章 逗你挺好玩的   其实他这也是第一次做这么妖娆的勾引动作,心里多少有点害臊,脸也红了几分,只是这点红色在满屋子的轻纱帐暖中并不突兀,倒更给他添了几分风尘中人的妩媚。   他心下想考验江煜,反正对方又认不出自己,他也不打算这么快表明身份,耍耍他还是可以的。   他更加贴近了江煜,眼见着就要挨上对方唇的时候,一个巴掌乎下来,当当正正地盖在他的脸上。   他被江煜毫不留情地按着脸强硬的,强行的推开了整条手臂的距离。   韩时卿:“……”   江煜收回手,用携带的帕子将手上残留的胭脂唇印擦干净,咳了一声,道,“颜公子还请自重。”   天知道江煜的心跳已经快到了何种地步,几乎和时卿一模一样的脸离自己那么近,被那双眼注视着,饶是他,也有种恍惚错乱的感觉。   可他的定力是长年累月练出来的,男女之色向来诱惑不了他。   而且他也清楚即便眼前这人再像时卿,他也不是时卿。   时卿早就离开他了。   今天是时卿前世的忌日,他出来也不过是想远远看一看这颜公子,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些。   “今日你为何弹奏《广陵散》?还祝贺我功成名就,你对我到底了解多少?”这才是江煜最好奇的。   《广陵散》不像是风尘中人会去学习的曲谱,这曲子中杀气太重,更有慷慨激昂之意,虽是讲述刺杀复仇之事,却也倒能用来形容江煜这一生的卧薪尝胆,隐忍努力。   如果不是因为了解他这个人,又怎么会想出弹奏这首曲子送予自己?   可他来这清艳楼从未更深的与这颜公子接触过,也未曾暴露过自己的身份,他又怎么会清楚他的经历?   “嗯……”韩时卿被推开了之后,这心里五味杂陈,一边暗自高兴江煜经受住了诱惑,一边又觉得对方竟然认不出他就是韩时卿,真是眼瞎了!   所谓的我醋我自己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了吧?   以前是江煜在他面前装装装,他现在有了机会,也想试试玩弄对方的乐趣,自然不会说实话。   只见他兀自脱了鞋袜,拆了发簪,光着白的晃眼的脚丫坐到床边,乌黑的发散落了一身,目光真诚地对江煜说起了胡话,“就是觉得韩公子气质卓然,看起来就区别于常人,应当是将相之才,该是喜欢这样的曲子。”   人一旦下定决心做一件事,再加上气氛烘托,韩时卿之前的保守思想都被想要捉弄江煜的心给压了下去。   他对江煜眨眨眼睛,“难道韩公子你不喜欢吗?”   江煜:“……”   他别开脸,吐出一口气,心里不得不承认这人用时卿的脸做出这种表情可真是太犯规了!   “很好听。”江煜终究是坐在了矮凳上,却依旧维持着和韩时卿五步的距离,两只手搭在膝盖上,姿势要多正经有多正经。   不知今晚是怎么了,他总能从这个颜公子身上看到时卿的影子,这让他舍不得拒绝这人的邀请,也舍不得走。   “韩公子,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心意。”虽然室内有地龙,但韩时卿到底穿的太薄,见勾引江煜不上钩,便拉过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坐在床边,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全然没了妩媚的样子,倒显得有些可爱。   江煜愣了下,又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个人怎么连小习惯都那么像时卿?   “之前韩公子你一直拒绝我,我便用了些小心思,试着演奏了一曲《广陵散》送予你,没想到真的歪打正着,终于将你请进了我房里。”   他笑起来,映着暖黄的灯光,带着几分狡黠,“只是都到了房中,你却还拒绝我的求欢,这就有些不妥当了吧?”   他转了转眼珠,问道,“莫非韩公子已经心有所属?这才次次避讳与我的接触?”   提到这个,江煜的脸色沉了几分,他点头,应了一声,“对,我心里除了他再装不下任何人。”   韩时卿心里震了震,陷入了沉默。   很多时候,你不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并不一定能看清所爱之人的本质。   江煜前世对时卿说的谎太多,叫时卿即便是重生了两次,都很难真正信他的话,可现在两人的身份地位摆在这里。   他只是一个清艳楼的男妓,而江煜是从那高处走下来的隐藏自己身份的帝王,他没有必要说谎骗自己。   所以,现在江煜说的话是真的。   他当真将自己看的远比他想的更重。   “那你既然心里都有人了,为何还经常来这清艳楼听我弹曲?”   “因为你与他长得很像。”江煜并不打算说谎,这些话他憋了很长时间,两年来的思念像是找到了倾诉的源头,他对眼前的人讲述道,“他的眉毛和眼睛与你很像,但是鼻子要比你更挺直一些,他的眉间还有一颗很红的美人痣,每次见了他我都想摸一摸,他的唇色比你要红一点,不是胭脂的红色,是本身就红。   “他虽然男生女相,却一点都不柔弱,他武功很高,我与他比试从未赢过,他敢带着几十人深入蛮族二十万大军的军营刺杀可汗,火烧粮草,他从未怕过死,一身正气为家为国,至死方休。   “但是他又很善良。他对谁都很善良。他会为了心爱的白猫动手种花,会沿街救济吃不上饭的乞丐,会将不属于他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江煜说的很动情,他甚至还对时卿比划了五官,却陡然停在了这里。   他垂下头,眼圈有些红,他屈起手指抵了抵鼻底,才继续道,“所以他连我这样的人都能原谅。   “我曾经一次次触碰他的底线,伤害他的家人,欺骗他的感情,他也恨过我怨过我,却自始至终没舍得杀了我。   “后来,他甚至开始强迫自己理解我,他理解我的理想和抱负,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帮助我,我想,我能够拥有现在的一切,全都是因为有他。   “他教会了我如何去喜欢一个人,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如何真诚的去对待别人。他对我来说,远比家人和爱人更重要。”   “可是我……”江煜终究还是掉了眼泪,滴答在手背上,砸出一个小水花。   “我这…两年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为他做过些什么,我一味地享受他带给我的一切,走在他帮我铺的路上,却没想过他自己默默承受了多少。”   前世他对时卿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这一世他只消一句服软的话便叫时卿原谅了他,并帮着他做了那么事,甚至让将军府和左相府都倒戈于他,叫他通往皇位的路变得更好走。   那个人心中的纠结、忧虑他都没有过问过,只当时卿是想开了,他终于体谅自己了。   可他呢,他体谅过时卿吗?   他没有。   他一直在忙。   他在想着他的大业,他从来没有注意过时卿的心情。   “我想他……”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胡乱地用袖子擦着眼泪,“我特别想能再见到他,生动的,鲜活地站在我面前,不再是墓室里那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到那时,他若不喜欢我,走了便是,我不会留他,我就想……我就想他还活着……活着就好……”   这是韩时卿第一次见到江煜哭的这么可怜。   他一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江煜这一句一句的倾诉让他整个心起起伏伏,他从没想过江煜会真的认真的反省自己。   他这样偏执的人,竟然也学会了替别人考虑,甚至说出只要他活着便好,即使不再喜欢他也好。   心里刺刺的疼,却又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像吃了颗青梅,皮是酸的,细品里面却是甜的。   心脏扑通扑通地加快了跳动速度,韩时卿盖在被子下的手悄悄按住胸膛,表情有些古怪。   他像是又回到了前世江煜没有暴露身份的那段时间,只消看着这人便觉得得了这世上最大的幸福。   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种悸动,可如今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他一直未曾消退的,之前被恨意和恼怒所深埋的喜欢。   “别哭了。”他走下床,将帕子递给江煜,调侃道,“哭的太丑了。”   已经意识到自己失态的江某人有些难堪,他接过手帕却站起身后退了几步,再次拉开和韩时卿的距离,恶声恶气地说道,“今日之事,你不许对任何人提起,若是敢说,我便……”   刚才还觉得江煜可怜,有点心疼,但现在韩时卿只想逗他,他蹲在地上,仰着脸对江煜笑颜如花,“你便如何?”   江煜本来想说我便杀了你,可对着这张脸,他却根本讲不出一句狠话,只得色厉内荏地说道。   “我便再也不来这清艳楼看你了!”   “哦~”韩时卿心里简直要爆笑起来,他看出了江煜这是真的有点窘迫,哭诉完才发现自己模样多狼狈,这时候就想威慑他,又说不出重话。   他拖长声音,道,“可真是吓死我了~”   他也起了身,与江煜说,“韩公子请放心,我绝不会将此事说与外人听,我能看出你是真的喜欢那位公子,我也不是小心眼的人,既然知道你已经心有所属,便不会再纠缠你,我们可以做个朋友,以后韩公子若是还想倾诉,大可以来找我,我自会认真听你说下去,莫要在心里憋久了,憋出病来。” 第61章 何为奴隶   江煜被他那声调笑搞得面皮有些发热,不等他说完便夺门而出,根本没再理会韩时卿。   “哎?韩公子,你怎么出来了?”林世成正坐在一楼喝酒,见江煜气冲冲的走出来,心里咯噔一下,顿时知道自己那一万两的银票算是打了水漂。   他追上江煜,随他上了马车,刚坐下就见着江煜一拳头捶在车厢的木板上,让他的心也跟着震了震。   他注意到对方红红的眼圈和懊恼的神色,心里好奇的不行,但又不能表现的太明显,只能旁敲侧击地问,“怎么?那颜公子说了难听的话气到您了?”   “不应该啊,他明明那么喜欢您。”   “他没说什么。”江煜冷静了点儿,他道,“是朕对他说了太多没用的话。”   林世成听完他这句,便竖起耳朵等着江煜自己把那些所谓的“没用的话”给他陈述一遍。   可等了半天,江煜都没吱声,他顿时有点沮丧。   他已经很久没有从江煜脸上看到像今天这样精彩的表情了,当真特别想知道这半个时辰的时间里,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哎。”江煜不说,他便就不问了,他将刚才从清艳楼里听到的事情说与江煜听,“陛下,臣听清艳楼的人说起了那颜公子,他们说颜公子岁数大了,要被管事妈妈强迫卖出初夜,给出的价钱是五千两。”   说到这儿,林世成心里一痛,道,“臣今日以为您想春宵一刻,便给了那管事妈妈一万两,谁成想臣这屁股都没坐热,您就出来了。”   “臣现在担心的就是若是那妈妈以为颜公子得罪了您,回头难为他该怎么办。”   江煜心里一梗,但想起方才那人对他的嘲笑,便道,“与朕何干?让他吃些苦头也好。”   林世成摸不透他的心思,便问他,“陛下现在要去何处?回宫吗?”   江煜摇了摇头,“去皇陵,朕今晚睡在那里。”   *   清艳楼的鞭子都用软皮包着,打人极疼,却又不出血,是给不听话的男妓最好的惩罚。   韩时卿送走了江煜,叫小词给他打了盆热水,梳洗了梳洗,又叫小词给他身上红肿的鞭痕上了药,这才缩进被窝里,吹熄了灯打算睡觉。   只是这灯刚灭,房门便被人从外头大力地推开了,三楼过道的灯光照进来,在屏风上打出两道人影。   “颜公子你可真是好大的排场!”一个尖细的女声传进来,屋里的灯被人点亮,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女人大步走过来,她身边跟着个黝黑壮实的男人。   她一把抓起韩时卿细瘦的胳膊,大力将他从被子里揪出来,另一只手便猝不及防地给了他一巴掌。   把韩时卿都打懵了。   “你个贱***货!你知道韩公子给了多少银钱!你竟把他这个大主顾气的摔门而去!现在还敢睡觉?!给你脸了是不是!”   她骂着骂着又要上手,这次却被韩时卿拦下了。   韩时卿自幼习武,很多本能是融入骨子里的,这具重生的身体虽然没有了内力,还很虚弱,但一些武功的路数,招式他基本都能用出来。   只见他一推一送,那老女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这力道推的站不稳,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那一男一女均是一愣,接着女人便大叫道,“好啊!你竟然还敢还手!大壮,你给我按住他!我今晚非得让他尝尝敢和主人动手的滋味儿!”   这清艳楼是她的营生,当初也是她买的颜公子,这十年来她一直将他当个摇钱树养着,动不动就非打即骂,但以前的颜公子从来没敢反抗,如今换了韩时卿,不过是推了她一下,她便像凶恶的老猫被踩了尾巴,要来和韩时卿拼命了。   叫大壮的男奴隶得了指示,要上来抓韩时卿。   时卿任他抓着手臂,反手一拉,利用自身位置优势将男人拽的倾斜了身子,而后一记凶狠的侧踢踢向他的腰腹,趁男人吃痛弯腰的时候紧跟着一个膝顶,顿时叫那壮实的男人脸色一白,冷汗直流,捂着胸腹跪倒在了地上。   “唔……”   大壮***着,看起来痛苦极了,应该是压根就没想到这往日柔柔弱弱任人宰割的颜公子会三两下就将他打得直不起腰,毫无再战之力。   韩时卿没再揍他,而是转了身去看吓傻了的管事妈妈。   他摸了摸被打的红肿的左脸,心头一直在往外拱火。   从来没人打过他巴掌。   就是他爹娘都没有。   他有一瞬间想对眼前的女人以牙还牙,但强硬压了下来。   男人永远不能打女人,这是他爹教给他的。   “妈妈,我与韩公子闲聊的时候,你应当从与他同行的人身上收来不少好处吧?”他冷笑着说,“不然你也不会放任他进我屋中那么长时间。”   “所以,既然都得到了好处,还来我这里闹什么?这大半夜的,我想睡觉了,你若还不走,我便打到你走,你意下如何?”   那女人大张着嘴,扶着床柱,都不敢相信这话是从那个软柿子颜公子嘴里说出来的,她抖着手指指着韩时卿骂道,“你给我等着!明日我再找……”   韩时卿捏了捏拳头。   女人立刻吓得往外跑,边跑边叫,“明日我再找你算账!”   叫大壮的男人也捂着肚子跟上去,全程不敢再看韩时卿。   他们这里引起了不小的骚乱,屋子外面围观了些嫖客和男妓,伸着脖子往里看。   这时候见这二人灰溜溜的出来,不禁更加好奇。   “公子,公子!”小词拨开人群,走进来,帮韩时卿把屋子的门关上,绕过屏风,见着韩时卿脸上的伤,不禁叹了口气,道,“有的时候我真的很心疼您,但咱们生为奴隶,从被卖到这里的那一天,就没了自由,只得听妈妈吩咐。她心情好了便对咱们好些,她心情不好了,倒霉的就是咱们,我看她刚才的脸色,莫不是您又惹她不开心了?”   韩时卿揉着脸,盘腿坐到床上,“是她蛮不讲理在先,我没与她动手便是不错了。”   “公子,没人和我们讲理的!咱们是奴隶啊,您之前不是都知道的吗?奴隶永远不能顶撞主子,这是规矩啊!”   “哦,我忘了您好多事情记不起来了。”小词想起韩时卿之前的说辞,便坐到他床头,抓着他的手,道,“您千万要记得,咱是奴隶,生也是主子做主,死也是主子做主,咱们所说所做都得听主子的,我这么说,您能明白吗?”   他的表情认真极了,也卑微极了,这让韩时卿心神恍惚了下,想起了韩山。   曾经的韩山便是这样,主子前主子后,成天看他们韩家人的眼色活着。   奴隶过得是什么生活,以前的韩时卿不知道。   可现在他突然明白了,也能理解了。   心里刺刺的疼,想起韩山到死都护着他,将他拥入怀里时说的话。   “少爷,我不想你死……”   韩山眼里心里装的一直都是他们韩家人,他何时有替自己想过?   眼眶发酸,韩时卿背过身,叫小词灭了灯,等人走以后,他抱着被子小声哽咽着,悄悄流了眼泪。   是他害了韩山。   若是他不带韩山去,韩山也就不会死。   他的重生也许对江煜来说,对他的家人来说是一件好事,可对他自己来说,记忆还停留在抱着死去的韩山的那一刻,他估计很长时间都脱离不了这种悔恨和折磨。   *   清艳楼干的是夜晚的营生,早间不营业,妓子们可以睡到日上三竿。   韩时卿哭久了睡得晚,一双眼睛又红又肿,还头晕脑胀的,再加上这具身体五感太弱,等他察觉到有人轻手轻脚的靠近时,再想反抗已经晚了。   这次那管事妈妈直接带了五个高大的男奴隶,将韩时卿五花大绑扔到了清艳楼的一楼大厅,她早命人清出了一片空处,一左一右放了两个架子,架子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刑具和供嫖客们用在妓子身上助兴的道具。   她吩咐小童们将所有的妓子叫醒,全部带到一楼。   不一会儿这一楼就站满了人。   她抓起那用熟了的软鞭,一记狠鞭子抽在韩时卿裸露的锁骨上,一道刺目的红痕填上去,那地方便迅速肿起了一片。   她操着又细又尖的声音嚷嚷道,“今儿个把你们都叫起来,就是让你们都看着,胆敢反抗我命令的下场!”   她瞪着眼睛看韩时卿,又一鞭子下去,狠狠抽在肩膀,叫韩时卿脸色更白了几分,薄唇几乎没了血色。   “你昨晚不是挺横吗!啊?!”她握紧鞭子,红着眼睛,兴奋的笑起来,一鞭子一鞭子地抽下去,嘴里讽刺着眼前的男人,“还说要打我?谁给你的胆子!你是要疯了是吗?不管管你,我看你就要站在我脑瓜顶上作威作福了!”   “当了十年清倌,当出排场来了?当出面子来了?真以为自己多清高呢!我呸——”她啐了口唾沫,言辞激烈,句句带刺,“要不是老娘捧着你,你现在不定被多少个男人捅***过屁股了!你骨子里就是个下贱胚子,可别把自己当个人了!我捧你是给你脸,我告诉你,今天晚上你就得给老娘接客,现在我就给你恶补恶补怎么伺候男人!”   说完,她将鞭子挂回架子上,对那站在韩时卿不远处的男奴隶冷声道,“把他给我扒光了!”   韩时卿被绳子捆住了手脚和胳膊,又被迫承受了那么多鞭打,这具身体已然有些吃不消,再加上没睡够的昏沉,他现在等于没什么反抗能力。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老女人能恶毒成这样。   要是能想到今日会遭遇这些,他再怎么样,昨晚也不会再留在此处。 第62章 想到你   可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即便有,想买也来不及了。   知道现在以这具身体的能力,根本脱不了身,而那五个男奴隶越靠越近,周围的男妓们则伸着手指头对他指指点点,有的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也有的表现了出丁点儿怜悯。   小词站在前面,眼圈都红了,却不敢多说一句忤逆管事妈妈的话。   孤立无援。   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个词,韩时卿苦笑了下,真心觉得颜公子的人生甚是悲凉。   自己生来就是众星捧月的存在,出身高贵,家庭幸福,有人疼有人爱,可这世上到底有太多与他不一样的平民百姓还过着像颜公子一样的生活,就像他之前在墨区看到的那个疯子妓女,当时的自己对那样的人嗤之以鼻,可现在却也懂了些他们的无可奈何。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冷笑着对那老女人说,“你这般对人,总归有一天也会有人来这样对你!”   “闭嘴!”女人疾走上来,张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刚好打在另一边,让他整个脸都肿了起来。   韩时卿额角青筋直跳,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才不至于破口大骂,他只用狼一样的眸子盯着女人。   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韩时卿的杀意如有实质一般剜在女人身上。   “瞪什么瞪!”女人被他吓得后退了两步,色厉内荏地叫起来,“再瞪挖了你的眼珠子!看你还拿什么瞪人!”   男奴隶们已经按住了他的肩膀和双腿,用锋利的刀刃割断他的衣服,而后用蛮力撕裂,让遍布鞭痕的苍白身体彻底暴露在空气中,胸前那两点突起遇到冷气,颤抖着立起来,粉红的颜色漂亮的像两颗小果子,分外诱人,叫那几个男奴隶看直了眼,喉结上下滚动着咽了口唾沫。   韩时卿何曾受过这种待遇,一时既羞愤又懊恼,脸色都红了几分。   他对那男奴隶喝道,“滚开!”   “呦~”那女人见他的样子,又嘲笑起来,“终于知道害怕了是吗?”   “看你是第一次,我便对你温柔点儿,叫你也爽一爽。”她喊道,“小许,把泡好的药给我拿过来!”   那叫小许的小童把药碗递到女人手里。   “把他的嘴给我掰开!”   奴隶们立刻动手,将韩时卿牢牢制住,捏着他的两腮,迫使其仰头,张开的嘴正对着女人。   一整晚药灌下去,韩时卿干呕着吐出半碗,有的从鼻子里呛出来,一双眼睛也被呛得泛上了水光,狼狈极了。   他心里一猜便知这是什么药,心中蓦地生出了一种穷途末路的无奈感。   药效上来的很快,韩时卿觉得身体内部像是着起了一团火,烧灼着血液,催促着它们集中到下腹。   暴露在空气中的粉红物什颤颤巍巍地站立起来,随着异样感的加剧,身体热度的升高,顶端渗出些许白液,使得他的两条腿都微微发起了抖。   身体和心里的巨大反差让韩时卿觉得自己更加难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是江煜都不敢这样对他,这帮人凭什么?凭什么这么羞辱自己?   他大口喘/息着,热汗渗出皮肤,凌乱的发丝贴着鬓角、额前,汗津津湿漉漉一片,衬得一双水眸潋滟,腮红唇艳,整个人散发着浓重的q欲气息。   他的长相本就艳丽至极,之前颜公子走的都是清高路线,也没被欲望引诱过,如今中了这猛烈的药,被药效折磨着露出如此放d诱人的模样,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见过的。   奴隶们的眼睛已经无法从韩时卿身上移开了,有的人已经悄悄将手覆上了他裸露的被汗浸湿的皮肤,粗糙宽大的手掌揉搓着细嫩的皮肤,叫他们爱不释手。   管事妈妈先回了神,从架子上拿出一个玉势丢给奴隶,吩咐道,“给他松松后面,把这个插进去!”   韩时卿还有神智,听到这话,他看向那阳物状的玉势,差点当场气晕过去。   他骂道,“一帮混蛋!”   女人见他这憋屈的样子,可是开心坏了,她上前拍了拍韩时卿的脸蛋,“你该感谢我,今天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快乐,相信我,你以后会爱上这种感觉的。”   脸朝下被压倒在地上,时卿被刀子划的破破烂烂的裤子终于被人整个扯下,露出浑圆白皙的屁股,因着他腰细,尾骨突出一点,屁股又翘,便凸显出了一条极完美的弧线,此时因着药力,皮肤泛红,衬着满背的鞭痕,更激起人的施虐欲。   “放开我!”他终于努力挣扎起来,身体发着抖,叫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就这么对我!”   可能是太过无助,或是因为烧灼的欲望让他脑袋变得不清醒,心里也更脆弱了几分,他带着哭腔道,“我是韩时卿!我是将军府的小少爷!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你是韩时卿?”那管事妈妈先是一惊,后来立刻哼气笑道,“我呸!这全永安城谁不知道韩时卿是当今圣上亲立的皇后,早就死在两年前了!你要是韩时卿,我还是皇太妃呢!”   “皇太妃?好大的口气!”清艳楼的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接着两排暗军鱼贯而入,皆着半张面具,腰佩长刀,一身玄色劲装,带着凛然的杀气将这在场的所有人团团包围。   “韩、韩公子,这青天白日的,您怎么来了?”管事妈妈被这阵仗吓懵了,她大着胆子走上前去问,“还带着暗军,您和暗军是什么关系啊?”   “滚开!”江煜一挥手将她推倒在地,面沉如水,一双黑眸中充满了杀意。   “先去看人。”林世成示意江煜去看时卿,接着便对暗军道,“将这整栋楼的人都给陛下抓起来,押入大牢,择日再审!”   “陛、陛下?!”林世成的声音大,这下把所有人都吓坏了,管事妈妈更是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刷白,呈现灰败之色。   半晌她反应过来,手脚并用向着江煜爬过去,边爬边喊,“陛下!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可惜还没碰上江煜的衣角便被林世成一脚踢开,他是习武之人,脚力重,这一下便将女人踢出去两米远,爬了半天才爬起来。   “陛下!陛下饶命啊!”她不敢躺着,还要向江煜那边爬,被暗军压制住,一个手刀劈晕,才算消停。   江煜一眼都没再分给那女人,只快步走到韩时卿身前。   此时奴隶们都被押到了一旁,韩时卿整个人暴露在空地上,衣不b体,形容狼狈,下方那物还在颤颤巍巍地露出白液,他蜷缩着身体,努力遮盖自己的身体,口中溢出呜咽。   他从来没在江煜面前这么难堪过,感觉失了脸面,失了尊严,但心里却又因为江煜的到来而隐隐窃喜,甚至松了口气。   江煜拔出匕首将绑着韩时卿的绳子挑开,又脱下自己的外袍将人裹起来拥进怀里,安慰似得拍了拍他的后背。   韩时卿几乎是哇的哭出了声,他伸出胳膊搂住江煜的脖子,所有的坚强都化为了泡影,只剩对这人的抱怨和依赖。   “王八…蛋,为什么…现在才来?”他把眼泪和药水都蹭在江煜的脖子上,抽噎着说,“你来的…太晚了,你知…道我刚才多…多害怕吗?”   江煜只觉得整颗心都要化了。   他虽然还有些质疑这个颜公子的身份,但这句王八蛋简直骂进了他心坎里,他想起十年前在将军府书房里,墨迹晕染宣纸,时卿画出的小王八,那是他忘不掉的美好记忆。   这应当是他的时卿。   心里一放松,药力便越发猛烈起来,韩时卿只觉得那团火已经烧遍了他的全身,几乎要烧光他的理智。   他有些难耐地蹭了蹭江煜的脖子,轻声哼了哼,突然咬了下近在咫尺的耳垂,薄而柔软的唇贴着江煜的皮肤滑动,辗转到喉结,又张开嘴咬了下,江煜浑身一僵,收紧了抱着韩时卿的手臂,直接将人打横抱起来,管都没管林世成,出了门便上马车,叫车夫朝皇城急速行进。   马车内,韩时卿攀着江煜的脖子,脑子晕晕乎乎的,不甚清醒,他的屁股垫在江煜的腿上,紧了紧手臂,直起身子亲了亲江煜的侧脸,之后便仰着脖子笑起来。   “江煜。”他歪着脑袋看眼前的人,撒娇似得又叫了声,“江煜呀~”   他亲了亲青年略带胡渣刺刺的下巴,又叫他,“江煜呀,其实我死之前最想见的人是你,你知道吗?”   他笑的明艳极了,眼中却蕴着一层薄雾和水光,像是又要哭了一样,“他们都说人死之前最想见到的那个人便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以为我想到的会是爹娘,会是两个哥哥,亦或是同胞的姐姐,可我……可我想到的是你……”   咸涩的水珠从眼眶里滚出来,韩时卿扁着嘴巴,似是在嘲讽自己的不争气。   “为什么会想到你?”他伸出细白的手指戳着江煜挺翘的鼻梁,重复问道,“怎么会想到你呢?” 第63章 快看我怕被锁   江煜心中蓦地升腾出一些异样的情绪。   那是更深的一种悸动。   此时此刻,他终于确定颜公子就是时卿,就是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人。   失而复得的感情太重,压得江煜有些喘不过气。   他现在庆幸自己去了清艳楼,不然只要一想起方才的场景要进行下去,时卿会遭遇什么,他便想屠了那整座清艳楼!   他搂紧韩时卿,下巴抵着时卿的肩膀,他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这满目的杀意。   “时卿,你说的话可是真的?”他试探的开口问,“你当真想到的是我吗?”   他没有提死字,因为他自己也怕,他怕眼前只是一场梦,而当自己一念出那个字,时卿便会像这两年他做的所有梦里人一样,浑身插满了羽箭,紧密着眼眸无力地靠着他,彻底失去如今的生气和活力。   “什么?”猛烈的药力下,时卿已经没了什么神智,也忘了自己说过些什么,他只觉得热,而江煜身上温凉,他便靠上去,手掌也向下,摸索着伸进江煜的衣襟,在他脖子、锁骨上滑动,“热……帮帮我……”   江煜轻吸了口凉气,按住怀里乱动的人,哑着嗓子劝他,“再忍忍,马上就到了。”   说完,他又催了一遍车夫。   等到了皇宫,江煜将韩时卿抱下马车,匆匆回了自己的寝殿,步子迈的生风,将一众宫女太监都吓傻了眼。   这两年来,他们从来没见陛下将任何人带回自己的寝宫,不论男女,也不知道这次到底是谁,能让陛下这么着急。   从他们的角度,只能看到韩时卿露在外面的一小节白嫩的胳膊,头被捂得严严实实的,没人看清他的模样。   江煜将韩时卿小心放到宽敞的大床上,将帷帐拉紧,命人打盆热水进来,亲自拿着帕子给韩时卿擦身上的汗,帮他清理在清艳楼地上蹭到的脏污。   韩时卿下面已经涨得通红,他难受地蜷缩着脚趾,两条又直又白的长腿相互磨蹭着,手掌难耐地攥着锦被,像只小兽一样呜咽着,可怜极了。   “你帮帮我,快帮帮我……”韩时卿想自己揉一揉,却被江煜压着手指,帕子凑到他腿间,替他擦拭大腿内侧,上上下下地擦,却唯独不碰中间那物什,急的韩时卿满头大汗,面色酡红,呜呜直叫。   等到江煜终于擦完,韩时卿手和脚都没了力气,却偏偏那火烧般的欲望丝毫不落,叫他整个身体敏感的即便在这锦被上蹭一蹭都会发红,都会想要尖叫。   江煜终于不再逗他,他利落地解了自己的衣物,手撑在时卿身侧,他亲吻着时卿落出眼眶的泪珠,吻着他湿漉漉的睫毛,接着是汗湿的鼻尖,被咬的发红的薄唇,他覆在韩时卿耳边,声音低哑温柔,“时卿,你知道我是谁吗?喊一声我的名字。”   江煜的皮肤温度要比他低多了,他赶忙手脚并用贴上去,胳膊搂着江煜的脖子,双腿毫无羞耻心地夹住江煜的腰身,凑过去亲他近在眼前的喉结,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江煜,好孩子,你帮帮我,帮帮我……”   江煜因为这称呼微微失神。   前世他被韩时卿收养后,韩时卿经常因为一些小事夸他乖巧,他会像哄孩子一样哄他,真的将他当成了亲生弟弟一般。   可现下被对方这么叫,江煜心里陡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情绪,如同情人间在房事上的小情趣,他扮演的是一个孩子,而他在恶意地折磨比自己大六岁的哥哥。   许是他真的有些变态,这么一想,他便更兴奋了。   他用牙齿磨了两下时卿的耳朵,轻笑道,“哥哥,我不小了。”   他甚至拉下韩时卿的一只手伸向自己身下,说起了荤话,“你摸摸看,是不是已经很大了?”   可事实证明,你永远不能和一个中了烈性X药的人比放荡。   只见韩时卿反倒抓着江煜的手指一路向上送进自己口中,艳红的舌尖舔上修长的手指,吞入半截,扫过指缝和骨节,再拿出来的时候,已经沾满了他的唾液,甚至在舌尖和手指间拉出了一条浅浅的银丝。   “后面痒,好孩子,你帮哥哥弄弄。”韩时卿整个人窝在江煜身下,桃花眼泛着泪光,屁股难耐地蹭着锦被,恳求他,“手指、手指放进去,求你……”   江煜看着他这副模样,脑袋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都把他砸蒙了,之后便听到了自己理智断线的声音。   他抬起时卿的一条腿到肩上,被润湿的手指绕到那裸露的双丘上,寻着缝隙按在了藏在那之中的柔软褶皱上。   时卿的手摸上挺翘着的物什,胡乱揉着,咬唇呜叫的样子让江煜看的双眼喷火。   他下面动作着,却是俯下身,吻上了韩时卿的唇。   之前他一直克制着不去吻时卿,便是怕自己失控。   果然,一接触到时卿的唇,江煜便真的红了眼,他放下时卿的腿,腾出一只手紧按着他的脸侧,偏着头撬开他的牙关,长驱直入,攻城略地,纠缠着,放纵着,带着浓浓的占有欲,如狂风急雨般不给身下的人半点休息的机会。   直到发现时卿几乎不能呼吸的时候,江煜才肯松开他,然而却依旧与他贴着鼻尖,轻蹭着,他的声音又低又哑,却极尽温柔,“时卿,谢谢你肯回来……”   他红着眼睛,轻轻啄了啄时卿被他亲红的唇,重复着,“谢谢、谢谢你肯回来见我……”   江煜的整个人整颗心都仿佛被幸福感填满,可这种幸福却让这么长时间以来都不敢再有奢求的他感到喉中哽咽,眼泪在眼睛中打转,最终滴在时卿的嘴角,咸咸涩涩。   *   韩时卿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时便觉得浑身酸痛,尤其那个难以启齿的地方,他摸了一下,一张脸瞬间变得通红。   完全肿了……   可以想象他和江煜昨天做的到底有多激烈……   荒唐的记忆从脑袋里嗒嗒嗒地往外蹦,韩时卿捂住了脸,突然有了种想再死一死的冲动。   该怎么办?江煜识破他的身份了,他还要继续装吗?   要是不装,那自己之前所说所做不是都败露了吗?   还有他现在其实还不知道怎么在清醒的时候面对江煜,死了两次的人,再次出现,这任谁都觉得不合常理吧?   而且他其实还没真正做好和江煜长期在一起的打算。   当初暂时原谅了江煜,是因为江煜要去北境当兵,生死难料,他不想让江煜分心,再后来蛮族攻打止戈城,他为救二哥战死在蛮族大营,便是又和江煜阴阳两隔。   如今战乱已平,国泰民安,他的家人们也都还健康地活着,他却不知道该如何以韩时卿的身份与江煜相处了。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还是不得不承认江煜的爱对他来说有压力。   这压力让他有些胆怯,有些畏缩,不敢再与他更近一步。   正想着,厚重的殿门被宫人从外面推开,韩时卿眉心一跳,急忙拉高被子又躺回了枕头,开始闭眼装睡。   他竖起耳朵偷听江煜和宫女的对话。   “还没醒吗?”江煜声音压得很低,似乎生怕吵醒他。   “回陛下,公子自昨晚便一直睡到现在,奴婢们也不敢叫他。”   “好,你下去吧。”   接着便是关门声,江煜走近的脚步声,更有一股浓郁的食物香味儿直往鼻子里钻。   韩时卿好几天没正经吃顿饭了,这时候人还清醒着,尽管他刻意忍耐,却依旧败给了饿瘪了的肚子,在江煜刚拉了把椅子坐在床头的时候,一长串咕噜声从被子里传出来,响在安静的寝殿内,分外突兀。   江煜:“……”   韩时卿:“……”   前者强忍着想笑的冲动,用咳嗽声掩盖笑意,实则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相当辛苦。   韩时卿默默用被子把脸也给蒙上了,根本没脸再见江煜了。   “颜公子,昨晚对不住了,你中了x药(原谅我,我怕被灌立猿和谐掉),又攀着朕不放,所以只能由朕亲自给你解毒了。”江煜首先打破了僵局,说出的话却叫躲在被子里的韩时卿一把掀开了被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江煜为什么不和他相认?   为什么不戳穿他的身份?   他到底什么意思?   此时的韩时卿满脑袋问号,却一个都问不出来。   所以他决定顺着江煜演下去,惊讶道,“韩公子,您竟然就是当今圣上吗?!”   他还要下床给江煜行礼,却被拦下。   江煜演技向来精湛,“你身体还虚弱的很,这些虚礼就免了吧。”   他殷切地从托盘中端来一碗温香软糯的燕窝粥,递给韩时卿,“朕知你好几日都未曾好好吃饭,现下终于醒了,赶紧趁热吃了吧。”   江煜的表情和语气都温柔礼貌极了,耸然一个平易近人温文尔雅的好皇帝形象,这让韩时卿无端心里发毛。   他接过粥,打算先演到底,道,“谢谢陛下关心。”   “尝尝看。”江煜看向他的表情充满了希冀,眸子里仿佛落满了星子。   韩时卿尝了一口,眼睛顿时亮了,然后紧跟着又吃了两口,抿着嘴嚼来嚼去的样子像极了小松鼠。   江煜满意地笑起来。   这是他亲手做的,里面放了温和健体的药材,算是药膳。   看来这么多年来,时卿的口味儿一直没变,依旧这么爱吃他做的药膳。   韩时卿正吃的开心,身边的江煜突然咳了一声,对他道,“颜公子,既然朕已经和你有了肌肤之亲,则必定要对你负责。”   韩时卿嘴里还填满了粥,疑惑地看向江煜,极可爱地歪了歪头。   江煜笑起来。   他问:“朕想将你纳入后宫,你肯不肯?”   他这话刚说完,只听噗——一声。   韩时卿一口粥便尽数喷在了他华贵的龙袍上。 第64章 等他   “!”韩时卿赶紧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陛下,陛下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   江煜不紧不慢地拿过帕子擦身上的脏污,也不在意他的道歉,而是又问了一遍,“所以,你肯不肯入宫来陪朕?”   “陛下!您就别难为我了,您不是都有心爱之人了吗?!”韩时卿见装怂转移话题无果,便把粥往旁边一放,开始苦口婆心地劝江煜,“之前整个永安城都传的沸沸扬扬的,那日您还和我说的那位镇北将军家的小少爷,韩时卿,您不是深爱着他吗?为了他您一直空悬着后宫,如今叫我这种卑微的妓子住进去,恐怕不好吧?”   他说的时候,江煜的目光就盯着他,嘴角的笑就一直没停过,尤其听到他自己说自己的事,便笑的更浓了几分。   他忽然问,“你也觉得朕深爱着他吗?”   韩时卿心头一梗,“不是陛下您自己说的吗?”   “对,我是说过。”江煜做出一副恍然的模样,却拉过韩时卿的手,一双眸子深深地望着他,道,“可朕现在觉得自己该从梦里醒过来了。   “时卿已经故去,朕需要面对新的生活,学会去接受其他的人。”他真诚地对时卿说,“而那个人就是你。”   “……”韩时卿嘴角抽了两下,拳头捏紧,努力压制住想要暴揍江煜的冲动,这才绷住脸上的表情,说道,“可陛下……”   “你难道还想回到清艳楼做一辈子妓子吗?”江煜开始冷脸了,“你难道忘了他们是怎么对你的了吗?”   他一提这个,韩时卿便想起昨天的经历,顿时背脊发凉,更感觉羞耻难当,一时没再说话。   “那就这么定下了。”江煜这才展颜,“从今日起,你便住在朕的寝殿,和朕同食同寝,没有朕的允许不得出宫。”   于是就这样,韩时卿稀里糊涂地住进了江煜的寝殿,每天还要面对全皇宫宫女太监们的目光扫射,就连坐在花园里嗑个瓜子都能瞥到草丛里躲着人偷偷瞅他。   他最近学会了躲假山后面,专门偷听宫女太监们背地里说他些什么。   内容其实都差不多,大多是“哎呀,陛下从哪里找来的男人,怎么长得和皇后一模一样呀?”“陛下果然还是想从他身上找到皇后的影子吧?”“后宫空了两年了,这好不容易进来一个人,还是个长得神似皇后的男人,陛下是真的走不出来了啊。”“咱们陛下太痴情了,我以后要是能找到个像陛下一样痴情的男子托付终身,那肯定会特别幸福!”等等。   又过了几日,江煜终于同意让他看一眼被关押在大牢里的清艳楼妓子们。   这些人里韩时卿唯一有些挂念的便是小词,待到见到了人,小词整个瘦了一圈,他的小手穿过大牢的栏杆,抓着韩时卿的衣袖,求他救救自己。   而随着他的动作,那些清艳楼的妓子们皆跪下来求他,一些胆小的还哭了起来,只求韩时卿能不计前嫌帮帮他们。   他们还想活,不想死在牢里。   韩时卿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他想对江煜说些什么,却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他扮演的是身份低微的妓子,如果不坦白身份,江煜会一直和他绕弯,不管他提出什么要求都会驳回。   这是这些天江煜特意表现给他看的,为的就是让他明白江煜已经察觉到了他的身份,但江煜不会戳穿,只等着他自己承认。   江煜在等他。   他这次充分尊重了韩时卿的选择,但相对的他也需要逼迫一下时卿,为自己争取些甜头,不然总这么漫无目的地等下去,他也会焦躁,他也会难过。 第65章 请你吃糖葫芦   江煜带着韩时卿来到关押管事妈妈的牢房前。   这牢房位于最深处,里面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刑具,还未走近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和屎尿的臭气。   待到看清那女人的惨状,韩时卿差点儿将昨晚上吃的饭都吐出来。   只见那前几日还对他嚣张的不得了的女人此时浑身赤裸地蜷缩在干草堆里,头发凌乱,身上到处是青紫,还有抓痕,鞭痕,伤口渗出的血已经并未黑红色,一道接着一道,不堪入目。   瞄到女人***的泥泞,股间的黄白之物,韩时卿微微瞪大了眼睛,他忍不住问江煜,“陛下,她这是怎么了?”   “朕只是将她想要在你身上做的事,让她自己享受了一遍罢了。”江煜语气很冷,他注视着那女人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块散发着腐臭味儿的烂肉。   韩时卿缩了缩脖子,他虽然也想惩治这老女人,但也没打算把人折腾成这样。   “陛下!”那女人见着江煜,赶紧连滚带爬地跑到牢门前,求他,“求求您饶了我吧,求求您!”   她连连磕头,头发全都散开,额头磕出了血,被折腾的丑陋肮脏的身子晃来晃去,那股腥臊味儿传过来,韩时卿脸色难看了几分。   他没忍住对江煜道,“陛下,要不还是饶她一条性命吧。   “毕竟我也没有受到什么实质伤害,这惩罚应当足够了。”   “颜公子,颜公子你救救我!”女人见着韩时卿替自己说话,立刻抓着栏杆,脸贴在柱子上,挤压着皮肉,更显得她面目狰狞丑陋,“我向你道歉,我做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韩时卿本就容易心软,这下更纠结了,他将目光投向江煜,眼巴巴地瞅着江煜。   江煜在心里暗笑。   他蹲下身,在女人面前,对他道,“既然颜公子替你求情,朕便答应放了你,不过前提是,你要告诉朕,清艳楼背后的主子到底是谁,若是不说,朕会让你体验一把何为真正的生不如死。”   自那日将韩时卿带回皇宫,并抓了清艳楼的所有人之后,江煜便一直在彻查清艳楼。   他发现清艳楼背后是一个庞大的奴隶买卖组织,楼内的妓子基本全是没有户籍的奴隶,每年死去的妓子,处理的尸体多达十数具,这哪里是在做青楼生意,简直是在草菅人命。   升平坊那么多家青楼,只有清艳楼会接待有严重施虐癖好的嫖客,其中不乏朝中官员。   如果不是背后有人,清艳楼这样的青楼不可能一直存在。   然而,直到江煜站起身,那老女人都没说话,她甚至都不再求饶了,只用头抵着栏杆,半晌,眸子湿润,抽泣着落了泪。   江煜冷漠地看了她一眼,拉着韩时卿离开了牢房。   头顶是蓝天白云,已经掺了暖意的春风吹散了两人身上沾染的腐朽味儿。   韩时卿还在想着那女人的事,却听到身旁的江煜说了一句。   “今天是上元节了。”   “嗯。”韩时卿礼貌地回应了他一声。   江煜等着他的下一句,却怎么都没等到。   他有点不高兴。   便又说了句,“上元节的花灯想必会很好看。”   “嗯。”   “……”江煜身侧的手紧了紧,更不高兴了。   “朕想去看。”   这次韩时卿终于看他了,却说道,“陛下上元灯节不是需要大宴群臣吗?”   “……”江煜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为皇帝还有这么件麻烦事需要办。   “但是朕想在宴会结束后去外面逛一逛花灯。”   “那便去啊。”韩时卿笑起来,“祝陛下玩的开心。”   “一个人不好玩。”这次江煜开始扮委屈了。   他如今已经二十几岁了,算上前世都该年过不惑了,可一碰到韩时卿的事,就不自觉地把自己带入了小孩儿的角色,要不到的东西都想靠撒娇解决。   韩时卿一看他表情,顿时恍然,他成心逗他,“那便找个人陪您去看。”   “可我的后宫只有你一人。”   这次江煜没有再自称朕,而是用了以往的自称,他抓过韩时卿的手,笑眯眯地提出请求,“所以,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我请你吃糖葫芦。” 第66章 发了疯   韩时卿愣了下,心道你请我吃糖葫芦我就会陪你去吗?你当你哄三岁小孩呢?   可手被牵着,韩时卿只觉得温暖,江煜常年握剑,掌心生了层薄薄的茧子,很糙,却也特别真实。   这次他们都活着,没有内忧外患,没有兵临城下,他们终于可以过上一个如常人一般安定的上元节。   他再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得点头答应下来。   夜半,江煜大宴群臣,韩家人在朝为官的也都来了。   韩时卿到底是耐不住思念,悄悄躲在柱子后面往外瞧自己的家人。   江煜登基以来,以身作则厉行节俭,所以这宫宴办的并不华丽,更像是家宴,倒显得更多了几分亲切。   大臣们三三两两的聊天,江煜有的时候也会掺和几句,没人主动聊国政,毕竟平时就够忙的了,过节再不谈点轻松的,谁受得了?   结果聊着聊着就就聊到了江煜身上,谈的自然是江煜什么时候充实后宫,然后把自家女儿夸上天,希望能引起江煜的注意。   韩时卿躲在后面听着大臣们说到陛下若是一直这般不纳妃,不为江氏开枝散叶,没有皇位继承人,多年后必定天下大乱,这想必也不是陛下愿意看到的吧?   能做到四品以上的官员都不是省油的灯,一张嘴能说会道。直把韩时卿说的都觉得江煜该以大局为重,多纳几个妃子入宫,让她们诞下皇子,好稳固江氏王朝的江山。   可只见江煜沉吟片刻,突然笑起来,他对那些大臣道。   “你们总爱盯着朕的一举一动,就连立后纳妃都要管一管,说朕立时卿为后有违伦理纲常,说朕不纳妃便会造成日后的天下大乱。那这样,朕今日便将话与诸位说清楚。”   他瞥了眼柱子后那露出的一截衣角,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道。   “朕不需要除韩时卿以外的任何人,为了他朕可以一生不纳妃,一生不拥有子嗣。若是不想让朕与你们翻脸,便趁早绝了这些旁的心思。”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大臣们和江煜都相处两年了,早懂了他的脾气,说到便是做到,他说不要子嗣,那便是当真要让江氏王朝绝后了!   可江煜都把话说死了,他们再反驳便是抗旨不遵,到时候这个雷厉风行的新帝若是发火,可有他们受得了。   韩时卿听了这话,只觉得整张脸都有点发烧。   他赶紧掐了下自己的大腿,告诉自己冷静,这才又探出头去看自家爹爹和哥哥的脸色。   那一战伤了蛮族的士气,如今的北境还算太平,所以韩锦峰与韩乙铭便在上元节的时候回来陪爹娘一起过。   想要稍稍缓和一些二老失去时卿的痛苦。   两年不见,韩靖宇的头发竟已白了大半,比之两年前实在沧桑了太多,就连一直精光闪烁的虎目也多了几分浊黄。   在江煜念出时卿名字的时候,他收紧了端着酒杯的手,几乎要将小小的酒杯捏碎。   但他到底忍住了,没有发怒。   身为人臣,他明白江煜无疑是个好皇帝,但身为时卿的父亲,他一直认为江煜做的事抹黑了时卿,是对时卿所作的英雄之举的侮辱。   他的儿子是心系天下的好男儿,不是什么皇后。   他们韩家也不稀罕那个皇后的名头!   韩锦峰与韩乙铭也冷着脸,低头喝起了闷酒。   上元节,本该是团圆的日子,可整个韩家唯独缺了那个成天嬉皮笑脸,早上起来往火盆子里扔竹节的小少爷。   江煜放了韩芸畅自由,还替她寻了门好亲事,朝堂上,虽然架空了韩家的兵权,却也并没有亏待他们,可却唯独不同意给韩时卿一个除皇后以外的名号。   他牢牢抓着时卿,不论生死。   执念深的可怕。   韩时卿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三人,眼眶不自觉就湿了。   在他的印象里,他和韩靖宇的告别仿佛还在昨天。   他记得那时候带着玄金楼的令牌,跨马出城,韩靖宇还叮嘱他别做危险的事,早些回来。   可韩靖宇到底也没等到他活着回去。   只需想一想,便知道爹娘见到他尸体时会露出的表情。   他这些日子一直不敢去见韩家人,一是怕打扰家人的生活,二也是害怕自己的出现会吓坏他们。   可他当真不想念吗?   不可能的。   他想极了他们。   他想见他娘,想和家人说说话,他想说他当时也怕,他也怕死,也怕疼,到现在他都觉得那疼像是留在他的骨髓里,梦里都睡不安稳,一闭眼便是数十支寒光凛凛的羽箭对着他射来。   悄悄吸了吸鼻子,韩时卿背过身去,用袖子擦眼泪,却是不敢再看了。   “让我瞧瞧是哪个小鬼头在哭鼻子啊?”头顶忽然传来声音,韩时卿抬头去看,却被一只大手盖住了头顶,下一瞬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不得了的怀抱。   男人紧紧抱着他,一双手揽着他的后背,微微发着抖。   他的声音里全是压抑的激动,克制的声音格外沙哑。   “傻徒弟,你终于回来了。”   廖云凡早已从林世成那里得到了韩时卿的消息,这次宫宴,他偷溜进宫之后便一直在寻韩时卿,如今找到人,只觉得心中的恐慌和苦痛终于被驱散,与之而来的是无比的庆幸与安慰。   “师父……”韩时卿刚忍下去的眼泪又止不住了,他回抱住廖云凡,一时间心里的委屈统统有了宣泄口,像个孩子一样赖在他怀里不住地哽咽。   廖云凡便任由他这样发泄着,过了良久,才问,“想不想和师父出宫?师父带你走。”   “可江煜……”   韩时卿还想着和江煜的约定,有些犹豫。   “不用担心他,今日上元节,我想你该是想你娘的,我带你去见你娘怎样?”   一提到何怡然,韩时卿心里一痛,赶忙点点头,道,“我想见我娘,师父你带我走吧,见过我娘之后,你再把我送回来。”   他想自己这么一来一去应该要不了多久,宫宴也不会散的那么快,只要他在结束之前回来,应该还赶得上和江煜去看花灯。   所以他连个字条都没留就随着廖云凡一起出了宫,待到江煜提前结束宫宴,寻遍整个皇宫都不见韩时卿的影子之后,他终于彻底发了疯。 第67章 到底算什么   廖云凡的武功在整个江氏王朝都找不到几个能与他单挑的,他若想带人悄悄离开皇宫,还真没人能发现。   不过这也是他前世更加自责的原因之一。   前世他无数次想带韩时卿离开皇宫,可都碍于江煜,并没有真正做过出格的事。   如今重来一次,他想完全尊重时卿的心意。   只要这孩子开心,让他做什么都好。   韩时卿没有了武功,廖云凡便全程抱着他在屋檐上飞跃,夜里风大,怕时卿冷,廖云凡还给他披了件厚实的斗篷,将人圈进怀里,温暖的很。   韩时卿贴着廖云凡的胸口,鼻子还有点酸,嗓子也哑,“师父,韩山哥死了,他临死前还护着我……   “可现在我又回来了,我觉得自己有罪,我心里、心里难受……”   这些话,他不敢和江煜说。   或者说,在这一世的江煜面前,他从未敢敞开心扉去与他说一说自己的心中所想。   他无疑是喜欢那个人的,可是他却做不到像信赖廖云凡一样信赖江煜。   廖云凡喉咙紧了紧,心都跟着揪起来,半晌才对韩时卿说,“你不用自责,小山不会怪你,见到你还好好活着,那孩子会替你高兴才对,他永远不会埋怨你。”   小山的死,他也很遗憾。   但两个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懂在韩山眼里,韩时卿到底多么重要。   “如果真是这样。”韩时卿吸了吸鼻子,道,“那就好了。”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廖云凡一路抱着韩时卿来到了将军府,何怡然没有出去逛花灯,而是在这本该喜气洋洋热热闹闹的上元节来到了韩时卿的房间,坐在他的床上摸着锦被发起了呆。   她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韩时卿侧耳去听。   “卿儿啊,你这两年过得还好吗?娘很想你,你怎么也不知道给娘拖个梦来啊,又是一年上元节了,娘知道你最爱吃汤圆了,给你包了好多芝麻馅的,又大又圆,往热水里一放,咕嘟嘟的冒泡,热气浮上来……”   说到这儿,何怡然停住了,她的眼泪流下来,忙伸手去擦,还解释道,“你看,这热气都把娘的眼泪熏出来了,娘丢脸了啊,丢脸了,说好了不掉眼泪的……”   韩时卿再也看不下去,听不下去,他转了身背靠着墙壁滑坐在地上,捂住嘴才不至于让自己的呜咽声滚出喉咙。   眼泪再次决堤,无声地沾湿了满脸。   廖云凡心里也发苦,他替韩时卿擦着眼泪。   “要去和韩夫人表明身份吗?”   时卿摇头,他将半张脸埋进臂弯,哽咽着说,“太突然了,我不想吓到娘,她本来就胆子小,最受不住这些鬼怪之说,我不能贸然与她相认。”   “哎……”听他这么说,廖云凡只觉得更加心疼,他都有些后悔向时卿提议见他母亲了。   韩时卿最后又扒着窗户缝隙好好看了看何怡然,这次依依不舍地与廖云凡离开将军府。   出了府,廖云凡没有选择抱着韩时卿飞跃屋檐回宫,反而带着他逛起了夜市,路上给他买了糖人和糖葫芦,想让他开心点儿。   接近子时,两人终于回了皇宫,谁知刚到江煜的寝宫,便有近百金甲军冲进院内,将两人团团围住,手中的长刀反射着月光,冷光连连。   江煜从内殿走出来,面若寒霜,眸中浸着冷意,看向廖云凡的视线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他注意到韩时卿手里未吃完的糖葫芦和糖人和两人亲密的动作,突然自嘲地笑起来。   他问韩时卿,“为什么要走?”   韩时卿觉得他状态有点不对,这样的江煜让他想起前世那个毫不留情下令处斩韩靖宇的暴君,虽是在笑,但只会让人感到头皮发麻。   廖云凡替时卿辩解,“陛下,是我说了想带时卿出去见一见韩夫人……”   这时候他们已经默认了韩时卿的身份,戳破了那层窗户纸,谁都不再装了。   只是这身份揭穿的却一点儿都不合时宜。   江煜猛地瞪向他,笑容扩大,俊秀的面目在夜色中显得有些狰狞,心中的妒火和怒火几乎将他的理智烧光,他双目赤红,突然爆发,骂道。   “你有什么权力带他离开皇宫?!”他指着廖云凡对时卿说,“时卿,你还不知道吧?廖云凡他是我的舅舅,亲舅舅!我母妃的亲哥哥!前世你可知我为什么能将你们将军府利用的那么彻底!都是拖了我这舅舅的福!是他帮着我算计了你们全家!是他教我若想称帝,便要放弃良知,在他眼里,你、你们韩家都只是可供利用的棋子!亏得你还将他当成好师父,当成最信赖的人!真是可笑至极了!”   不管是在前世,还是这一世,江煜都很怕廖云凡会抢走韩时卿。他深刻地知道在时卿眼里,可以和廖云凡无话不谈,可是对自己,那人至今仍未放下芥蒂,不然也不会在明知道身份暴露之后还会与他装糊涂。   他可以体谅时卿,可以给他时间适应,可以陪他一起装傻,但前提是这个人心里只有自己!   他害怕别人介入两人的关系,尤其是廖云凡!   “江煜!”廖云凡皱紧眉,他也不再管君臣关系了,对江煜呵斥道,“够了,别再说了!”   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和时卿坦白自己和江煜的关系,林世成那边也一直替他瞒着,就是怕突然说出来会刺激到时卿。   可现在江煜明显已经疯了,什么话都往外说,他真害怕时卿会承受不了。   “我为什么不能说?”江煜走近他们,道,“只许他怨我恨我,你倒是在他面前扮演了两辈子好人,你觉得这对我公平吗?   “他依赖你,却排斥我,你说的话,他都会听,而对我说的话,他却从未放在心上。”   江煜终于看向韩时卿,对他问,“韩时卿,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在你眼里到底算是什么?” 第68章 你做过什么   江煜离他很近。   他身材高大,比韩时卿高了几乎半个头,这般动作给人一股压迫感。   韩时卿现在脑子很乱,他看向廖云凡的目光第一次掺上了怀疑。   除了家人以外,他最信任的便是师父。   不夸张地说,廖云凡都可以当他的第二个父亲。   他从来没想过廖云凡接近将军府是带有目的的。   他们整个将军府的人都很亲近廖云凡,把他奉为上宾。   廖云凡也与他们相处的很快乐,他对将军府的每个人都很好,包括下人。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教会江煜操控棋子,利用别人的真正的“老师”?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舍得看着将军府一步一步走向败落?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   “你骗我……”他突然揪住江煜的衣领,对他吼道,“你污蔑师父!你要向他道歉!   “师父不会瞒着我做这种事!他更不会算计将军府!他和你不一样!”   江煜脸色一变,他抓住韩时卿的手,死死抓着,“和我怎么不一样?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不堪吗?就因为我前世欺骗了你,这一世你便要加倍折磨我,甚至否定我的一切吗?”   他指着廖云凡,道,“前世的事他都记得,他也重生了。你让他自己说,他到底是不是我舅舅!他前世到底有没有骗过你!”   事已至此,廖云凡虽然心痛,但他明白这件事已经瞒不下去了,他必须要给时卿一个交代。   “是我骗了你。”他正视韩时卿的眼睛,说道,“我前世一心复仇,为了辅佐江煜上位利用了将军府,我对不起你们韩家。”   他走到一名金甲军面前,夺过他的长刀递给时卿,手掌抓着刀尖抵在自己胸口,坦然地对他说,“如果你觉得我的道歉不解气,便杀了我,我绝无怨言。”   廖云凡的手指被锋利的刀刃割破,血丝染红了刀刃,像极了在北境战场上韩时卿拥抱住韩山时摸到的那一手鲜红。   “啊……”他蓦地松手,长刀掉在地上,哐当一声响。   韩时卿抱着脑袋蹲下了身,他叫着,呜咽着,脸上满是承载不住痛苦而爆发出来的绝望和伤心。   “啊——”   他蜷缩着,手指插进发间,疯狂地抓挠着头皮,他像感觉不到疼一样,一边叫一边抓,直到江煜强硬地攥住他的两只手,却见那短短的指甲里已经满是血皮,指腹通红,也染了血。   “时卿?时卿?!”江煜喊了几遍他的名字,时卿才回了神。   他的眼睛被泪模糊,他抓住江煜的衣袖,对他道,“我为什么又活了啊?我要陪着韩山一起走了多好,我为什么还要醒来?我为什么又遇到你了啊……”   对于江煜来说,距离时卿死去的时间过了两年,可对于时卿来说,他只是刚刚从战场上死里逃生,还是怀着巨大的罪恶感重生在了这个人世间。表面上他很正常,甚至还会说笑来逗江煜,可实际上他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韩山,惦记着自己的承诺,他想念着自己的家人,他渴望得到安慰和理解。   可是这些,江煜没有给他。   或者说,江煜从未想过这些。   他知道了时卿的身份之后做了什么?   他将他关在了皇宫里,甚至不允许林世成和廖云凡接近时卿,更不许时卿出宫,他这做法无疑和前世将时卿关在静心殿的行为一般无二。   他以为自己这是给了时卿自由,陪着他一起装傻,可他从没有想过主动迈出一步,去理解时卿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的占有欲太强,即便当时在清艳楼说的那般冠冕堂皇,到头来,当这个人完好地站在自己面前时,他想到的第一件事还是将韩时卿关起来,不让他再有机会消失在自己眼前。   父母对时卿有养育之恩,兄长阿姐是他无可替代的手足,廖云凡是他从小到大的恩师。   反观,江煜为他做过什么?   答案是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在对时卿展现他的独占欲,他的自私,他的暴躁。   这样的冲突一直在消磨着两人之间仅存的美好。   今日他在时卿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恶狠狠地揭穿了廖云凡的身份,将那些时卿想要忘记的关于前世的惨烈记忆重新引了出来,连带着曾经那个心狠手辣的自己也无处遁行。   这次,他彻底破坏了两人之间微妙的平衡,终究导致了时卿的爆发和崩溃。 第69章 我和你一起   江煜害怕时卿再次伤害自己,便用手刀劈晕了他,打横抱起他,往寝宫走。   有金甲军上前询问,“陛下,国舅大人他……”   江煜回首看了眼廖云凡,眸子里浸着冷意,道,“押入天牢。”   “是。”金甲军不敢半点违背江煜的决定,当即走向廖云凡,“大人,对不住了。”   廖云凡并没有反抗,他任由金甲军押着,目光却追着韩时卿的身影,对江煜喊道。   “不论你怎么对我,请善待时卿,他从不该你欠你什么,这次重生已是万幸,你若是真喜欢他,便放他自由,让他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不要再以你所谓的爱去禁锢他。”   江煜的步子顿了顿,却没停,也没回头,只收紧了揽着时卿的手臂,沉默地咬紧了下唇。   他将时卿放在柔软的床上,叫来宫女准备热水和伤药,一点点给被时卿抓破的头皮上药,用浸了水的帕子给他擦指甲缝里的血,眸光颤了又颤,眼圈渐渐红了。   蓦地,他将帕子狠狠扔进水盆,又一脚踢开,让热水撒了一地,铜盆哐当哐当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   宫女听到声音,赶忙进来,看到这一地的狼狈,便要动手收拾,却被江煜一声“滚出去!”给吓住了脚,赶忙怯生生地跑走了,关进了门之后还拍着胸口惊魂未定。   其他宫人见状,再不敢贸然进门,只敢等在门外,随时等着江煜传唤。   江煜发泄了一通,稍稍冷静了些,他重新坐到床前,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时卿的脸,就这样坐了一夜,没有上床亦没有睡觉。   如今是上元节,一直到十八日,均不需要官员上早朝。   晨光照进寝殿,将偌大的寝殿点亮,一直静坐,像尊雕塑一样的江煜终究站起了身,脚下一晃,扶住床柱才站稳。   他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捶了捶坐麻的双腿,走出殿门,向御膳房走去,后面一众宫人不敢吭声,只跟着他。   他叫御厨准备了蔬菜和药材,亲手煮了时卿爱吃的蔬菜粥。   他端着托盘回到寝宫的时候,时卿刚好醒来。   江煜扯出个笑容,把粥递给时卿,开口的声音却因为过度劳累缺水带了沙哑,“时卿,睡了一晚上,饿了吧,我煮了粥你吃点儿。”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声音却是柔和的,态度诚恳的让人挑不出毛病。   看着这样的江煜,时卿渐渐被拉回现实。   破天荒地,他没有提廖云凡。而是接过了粥碗,对江煜说了一句,“对不起。”   “昨晚我不是故意失约的。”他说,“我没想到宫宴那么快结束,我只是想在上元节看一看我娘。   他尝了口粥,目光转向江煜,第一次坦白了自己的想法,“上元节的花灯,我其实更想和你看。”   熟悉的粥,熟悉的味道,这是在北境时江煜亲手为他摸索出来的药膳。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十六的花灯应是不会比十五的花灯差。”他对江煜轻轻笑了笑,“所以,今晚我们一起去看花灯吧。” 第70章 谢谢你   江煜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坐在床边,也没再敢靠近时卿,只用手指指了指时卿,又指了指自己,“真的吗?你和我今晚,一起去看花灯?”   他的动作太幼稚,还显得傻愣愣的,时卿看笑了。   他又吃了口粥,嘟囔着回他,“是啊,你不想去吗?”   “去去去!一定要去!”江煜终于展颜,他说,“我这就叫人给你准备衣服,红色的怎么样?你穿红色特别好看。”   说着他起身要去,却被时卿拉住衣袖,一屁股坐到了床上。   “你昨夜没睡好觉吧,时间还早,你睡一觉,我晚上叫你。”时卿按着他的肩膀,示意他脱鞋上床。   江煜的心跳的飞快,他难以置信时卿对他的态度。   把人关在皇宫的这些天里,他从不敢主动对他做什么,即便睡在一张床上也克制着不去碰他,不让他感到任何不自在。   这是时卿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邀请他,他激动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脱鞋子的手都是抖的。   “那水盆是怎么回事?”时卿注意到室内的狼狈,有些不解。   江煜面皮发热,“就不小心洒的。”   “宫人们不进来收拾吗?”   “他们偷懒,我没办法。”   “那算了,回头再收拾吧,你先睡吧。”   “嗯嗯。”   门外候着的宫人们:陛下啥时候能让我们进去收拾啊……   江煜拉高了被子,露出双眼睛看着时卿吃粥,直到对方吃完了,他才开口问,“你能陪我一起睡吗?”   时卿把粥碗放到一边,对上江煜期待的眼神,沉吟片刻,才道,“我陪你到你睡着吧,我睡了够久了,再睡就傻了。”   “那我睡着之后你要去哪里?”江煜心头发紧,有些害怕时卿的回答。   “就在皇宫里逛逛,顺便练练剑,手痒了。”   “那行。”江煜说,“你别走远了。”   我怕找不到你。   时卿点点头,也躺下了,他面对着江煜,伸出手抚了抚他的眉眼和发鬓,帮他拆了发冠,说,“睡吧,我不会走远。”   “为什么。”江煜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不怨我了吗?我昨晚一时冲动把舅舅的身份暴露给你,你明明那么伤心,现在又为什么……为什么不冲我发火?你不该生气吗?”   时卿太平静了,他兴奋之余便感到了害怕,他甚至不敢闭眼,他认为一闭眼,这人就会消失,不论自己怎么找都再也找不到了。   “我是该生气。”时卿收回手,道,“但昨天已经生过气了,一觉睡醒,便该忘了。那些事情都过去了,不管前世经历了什么,至少这一世,你在,我在,师父在,我的家人们都在,我们都活着,止戈城也保住了,你还成为了一个好皇帝,我又如何要生你的气?”   他轻轻搂住江煜,下巴抵着他僵硬的肩膀,轻声说,“江煜,这两年来,辛苦你了。”   其实换个角度想想,时卿便想通了。   上一世,江煜一无所有,他的权力,他的皇位大部分是靠他自己用命一点点拼来的,他将自己害的家破人亡,也不过为了报仇。   可这一世,他放弃了报仇,他保全了所有人,他得到了皇位,得到了权力,却仍旧连一个能交心的人都没有。   反观自己,不管上一世过得如何凄惨,这一世他却成了最幸福的人。   他现在只要表明了韩时卿的身份,便能变回那个拥有一切,被所有人爱着的将军府小少爷。   但江煜呢,他除了皇位,还剩什么?   他固执地抓着自己这根稻草,透露出来的其实是胆怯和不自信。   说出去可能有些可笑,被江氏王朝称为一代暴君明君,杀伐果断的江成帝其实是个感情上的胆小鬼。   他早该知道的。   想起这人在清艳楼对自己哭鼻子的那一幕,时卿拍了拍江煜的后背,也红了眼眶,重复道,“辛苦你了。”   江煜终于反应过来,他猛地回抱住时卿,哽咽着,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就紧紧搂着怀里的人,泣不成声。   他真的很想时卿,两年来,一直想。   每次到皇陵,面对的都是那具残破不堪的尸体,他一想到时卿死前承受了什么,就觉得那箭像是插进了自己身体里,痛到不能呼吸,他唯有不断喝酒,直到喝的烂醉如泥,才能恍惚梦到完好的时卿对他轻轻的笑。   但面对时卿的不肯相认,他表面上不着急,其实却忍不住乱猜乱想,他想时卿是不是还在怨他,怨他上一世的所做作为,觉得应该离开自己,连给他改正的机会都没有。   韩时卿背后站着那么多人,那么多人爱他,喜欢他。   前世的自己站在一片黑暗里,他想把时卿拽过来陪他,却用错了方法,这一世他选择向时卿那边去走,又害怕被他推开,推入更深的黑暗。   但是现在,时卿主动把他拽了过去,把他拽进了那个圈子。   拽进了心里。   “时卿,我爱你。”他扣紧时卿的肩膀,哽咽着闷声说,“韩时卿,谢谢你,让我爱你。” 第71章 纷杂   一直等到江煜安心睡着,时卿才起身,被抓破的头皮针扎一样的疼,他的脸上已经没了笑意。   他穿好衣服,下床穿鞋,脑子里乱糟糟一团。   仿佛有好几个人围着他说话,有韩山的声音,有爹的声音,有大哥二哥的声音,有三姐的声音,还有他自己的声音。   他们说:时卿啊,你就这么原谅他了吗?这一世他没有做错什么,可上一世的债就一笔勾销了吗?   你忘记爹是怎么死的了吗?   西市断头台斩首,血流了满地,你真当爹瞑目了吗?   你忘记娘悬梁自尽时的痛苦与无奈了吗?   少爷,你不是说好了要陪我一起死吗?   我怎么在黄泉路上看不到你啊?   韩时卿,你有资格活着吗?   你那么信任的师父都欺骗了你,你活的是有多失败?   你原谅了这些人,他们如果再骗你该怎么办?   ……   一声声控诉和指责将他的意识填满,韩时卿甩甩头,往前走了几步,一把拔出剑架上的长剑,抬高,搁在脖子前,直到感觉到疼才回神。   错愕地扔掉长剑,时卿蹲坐在地上,终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了恐惧,从头凉到脚。   这次重生,他就知道自己的精神状态很不对,他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去闯的蛮族大营,如今活着回来被迫面对这么多人这么多事,本来就需要适应时间,可这一个接一个的打击将他的精神变得更糟糕。   他知道自己和江煜的关系必须要有一个人先做出让步。   他体谅江煜,所以便选择自己做出让步。   可他们关系和解之后,也不代表他的精神能够立刻好起来,反之,更糟了。   他的身体里好像住了好几个他。   他们叫嚣着他的罪责,他们想让他去死,他们还怀着对前世亲人的愧疚,他们憎恶所有欺骗他们的人,而时卿的理智却告诉他,没有必要再和江煜互相伤害下去,他们还有在一起的可能。   韩时卿拍了拍脑袋,感觉好一些了才站起身,他拿着长剑推开殿门,吓到了等在外面的一众宫人。   “把里面收拾收拾。”他吩咐了一句,提着剑走了两步,又回头道,“陛下在睡觉,手脚轻些。”   宫人本想跟着他,被拒绝。   韩时卿提着剑来到御花园,轻吐出口气,长剑前指,脚步后踏,对着眼前的空处喊道,“韩山,陪我练练!”   说罢,他便对着那处挥剑,一劈一刺一挡,韩山。   那个在他想练剑随时奉陪的韩山。   那个总是随叫随到的韩山。   这具身体体质弱,也没内力,韩时卿练了一会儿便满头大汗,平日苍白的脸上多了两抹红潮,唇色却是惨淡的。   “韩山,你退步了!”明明是他体力不支,却坐进御花园的亭子里,笑道,“我就让让你,今天到此为止吧。”   长剑被平放在石桌,韩时卿坐在冰凉的石凳上,着风一吹,冷不丁打了个哆嗦,也随之清醒了些。   他不笑了,只看着园中抽了新芽的树发起了呆。   有只鸟儿飞上枝头,叽叽喳喳地叫,阳光照进小亭子,光线截止到时卿的脚边,剩下的皆被屋檐挡住,显得格外凄冷。   他像尊雕像一样直挺挺地坐着,直到林世成坐到他旁边,试探地喊了他一声“时卿哥哥”,他才回神。   林世成在江煜心中的地位算是特殊的,所以他得了个令牌,可以随时进出皇宫。   今日一大早他便得到消息说是廖云凡入了大牢。   他心思如明镜一样,略一思考便想到了韩时卿身上,这便赶紧拿着令牌进了宫,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路过御花园看到发呆的时卿,心头动了动,走了上来。   韩时卿眸中有了点光亮,他看向林世成,“是你啊,有事吗?”   林世成能看出韩时卿不太对劲儿,便想缓和气氛,他笑着说,“时卿哥哥别这么冷漠呀,我们怎么说也两年没见了,我很高兴你能活过来。”   韩时卿对林世成的感情很复杂,他从来都看不透林世成。   这人太冷静了,总能在最正确的时间做最正确的选择,他的成熟远远超过他的年龄。   所以,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近似朋友的关系,却不得交心。   “嗯,谢谢。”时卿现在心情不太好,只淡淡回了他。   “对了,时卿哥哥,你还不知道吧。”林世成想叫他开心点儿,但语气里却充满了自豪和炫耀的意思,“柳瑶去年给我生了个儿子,我当爹了!”   韩时卿有些错愕,他看向林世成,听出他是真的在为这件事而高兴,一时心情有些复杂,却又涌上些暖意。   他以前只以为林世成是为了前途,为了官职找上了柳瑶,但听语气,似乎两人关系发展的真的不错,还有了孩子。   他突然有些羡慕这两个人,也发自内心地祝福他们。   他终于露出了点笑容,与他道了声,“恭喜。”   “哎,你终于笑了!”林世成也跟着笑起来,他说,“时卿哥哥,你能活着已是大幸事,何必再被琐事缠住了手脚,珍惜眼前的一切才是现在该做的。” 第72章 云开见月明   “嗯。”时卿点点头,回他,“你说的对,我应当庆幸自己还活着。”   他也在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他相信时间一长,应该会渐渐好转。   “你来皇宫做什么?”时卿问林世成,“今日不是不必上朝吗?”   “廖叔出事了,我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你也知道我师父是江煜的亲舅舅吗?”提到廖云凡,韩时卿心头一紧,他问,“难道至今为止,只有我还不知道这件事?   “你们一直在骗我?”   他这一问,林世成瞬间就明白了个大概,原来是廖叔的身份暴露了,应该不是廖叔自己说的,那就唯有是江煜主动揭穿了廖叔的身份,弄的现在局势大乱,陷入僵局。   想至此,他倍感头疼。   江煜这个人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好说话的。   只要他觉得对的,可以采纳的政见,几乎都会听取并实施。   可唯独在韩时卿的事情上,他变得敏感多疑,暴躁易怒,理智全无,办出的事让人无可理喻。   他不知道这三人还有前世之说,在他眼里,廖叔可是一路辅佐江煜走上了如今的地位,更是江煜的亲舅舅,他就为了一个韩时卿,便如此对廖叔,当真令人寒心。   “我们确实骗了你,但是廖叔一直在找合适的机会想要与你说这件事,他并不是真心想骗你。”   韩时卿压下心里的怨恨和伤心,对他问道,“我师父出了什么事?”   “他昨夜被陛下关进了大牢,我今晨听到消息便赶过来了。”   “江煜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时卿觉得不可思议。   不管怎么说,廖云凡也是他的亲舅舅……   林世成叹了口气,“只要涉及到你的事,陛下就会失去冷静,能做出这种事不奇怪,我甚至还要感谢他没有直接下令杀了廖叔。”   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林世成了解的很清楚。   时卿沉吟片刻,对他问,“你现在能带我见见师父吗?”   “能是能,但要先与陛下报备。”   “他昨晚没睡好,现在仍在睡觉,我们最好别吵他。”时卿皱眉,“你可否请那狱卒通融一下,我只需见他一面,说几句话而已。”   林世成本来还有点犹豫,但仔细想了想这似乎也没什么,便答应下来,与时卿一起来到了大牢。   廖云凡没有和清艳楼的人关在一处,金甲军有意关照他,将他带入了一间单独的宽敞牢房。   廖云凡是习武之人,能听人脚步,他早知道有人进来,却在看到韩时卿的时候仍愣了下。   “师父。”时卿喊了他一声。   他站在栏杆后,抿着唇去看韩时卿,片刻才沙哑着嗓子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说,“你不该来的,对于我,你没有必要再多费心思,是我对不起你们将军府,对不起你。”   他颓丧地收回手,坐在地上,道,“我早该告诉你真相,却一直拖到了现在,真的很抱歉,我不配你再叫我一声师父。”   时卿看着这样的廖云凡,心里的怨恨与受伤也似消散了些。   他蹲下身,隔着栏杆蹲在廖云凡身前,一时间想了很多。   他想到的是廖云凡曾对他的种种好,自小时候起这人便出现在了自己的生活里,陪他一起玩一起闹,在他难过的时候还会来安慰他,逗他笑。   这样的人,如今既然已经这般真诚地对他承认了错误,他又何必纠结那么多呢。   前世的债,廖云凡今世已经努力偿还清了。   与其弄的大家都不愉快,倒不如也原谅了眼前的人,让他好过些,不要再徒增烦恼。   想至此,时卿对廖云凡道,“师父,我原谅你了。”   廖云凡难以置信地抬头,正撞进时卿的眸子,对方眼里少了憎恨,与他说,“我会和江煜谈,让他放了你,这几世的纠缠,我不希望到头来仍旧让所有人都遍体鳞伤。”   就因为他懂这种痛苦,所以他不愿让别人再背负着自责生活。   廖云凡与他对视,不知怎么,心中泛起酸意,眼眶也湿了,他说,“时卿啊,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呢……   “现在,伤的最深的明明是你自己啊。”   *   从牢里出来,春日的阳光洒在身上,时卿有些恍惚。   他缓了缓心神,对林世成说,“你先回去吧,等江煜醒了,我会与他说。”   “时卿哥哥,你没事吧?”林世成有些担心他。   时卿摇摇头,“你不用担心我,大过节的,多去陪陪家人吧。”   林世成又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时卿回到江煜的寝宫,坐到床头,他抚了抚江煜的头发,叹了口气。   江煜这次睡得很沉,好像在做很好的梦,嘴角都是弯着的。   “江煜啊。”时卿轻轻唤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们真能在一起吗?”   回答他的只有江煜沉稳绵长的呼吸声。   时卿笑了笑,便也脱了鞋子躺到了江煜背后,拉开被子钻进去,像多年前的很多个时候一样将一只手搭在青年的腰上,闭上了眼睛。   也许前路荆棘丛生,但只若两人相许,相知,总会披荆斩棘,走到彼此身边。   他信,他和江煜,总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第73章 倾听者   江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他猛地坐起身,四下查看,看到韩时卿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个小桌子,桌子上有酒有菜,正吃得开心,他才松了口气。   起的太猛,脑仁生疼,他揉了揉太阳穴,韩时卿已经说话了。   “你都睡了一天了,也该饿了,过来吃点东西吧。”   江煜这才意识到自己确实已经很饿了,便坐在桌前,发现韩时卿竟然准备了两副碗筷,菜也还是热的。   心里顿时一热,看来是时卿猜到他这时候该醒了,特意为他准备的。   “你哑巴了?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他正打算端起碗,却见一双筷子压在自己碗边,时卿正瞪着眼睛瞅他。   “啊。”江煜愣了下,刚睡醒脑子还有点发懵,接踵而来的幸福感暴击让他非常恍惚,便就干涩地说,“谢谢。”   时卿笑了,挺无奈的。   “得了,我不难为你了,待会儿吃饱了收拾收拾,咱们去看花灯。”   “嗯!”这次江煜点头答应,两人在互相夹菜中吃完了一顿饭。   *   永安城的上元节热闹非凡,时卿被江煜拉着手随着人流往前走,路上见着许多有意思的小玩意儿,时卿本想停下来,却见江煜还在固执地拉着他往前走,就没停。   直到看到个小贩举着插着冰糖葫芦的草棒,江煜才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碎银两,把二十几支糖葫芦外加那个草棒都买了下来,一手举着草棒,他摘下一支糖葫芦递到时卿手里。   “他给你买一支糖葫芦,我给你买一棒子的糖葫芦,所以说,还是我更喜欢你。”   时卿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江煜说的是什么意思,指的又是谁。   他接过糖葫芦,在心里都要笑疯了。   这人到底是有多幼稚?   这都两世了,两世这么多年加起来都不够他长大的吗?   “是是,你更喜欢我。”时卿依了他的话,咬了口糖葫芦,鼓着腮帮子对他说,“谁都没有你喜欢我。”   “那你喜欢我吗?”江煜拿那双深沉的黑眸望着他,充满希冀。   时卿咀嚼的动作一顿,与手握着草棒的俊俏青年对上视线,蓦地就想起对方在昨日大宴群臣的时候所说的那些话,他说可以为了自己一生不纳妃,一生不拥有子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人的眼中就只剩了自己呢?   是他忽略了这样的江煜,只看到了他恶劣的一面。   如今醒悟,倒也不晚。   “我喜欢你。”他说,“胜过我的性命。”   他现在孑然一身,也没有和家人相认,临死前生命最后一刻,他最想念的是江煜,所以他对江煜的喜欢应是已经超越了生死。   他不能保证什么,可若让他为了江煜去死,他愿意。   江煜晃神,黝黑的眸子颤抖着,他牵住时卿没有拿糖葫芦的手,放慢了脚步向前走,好半天才背对着时卿说道,“我爱你,亦胜过我的性命。”   上一世,白雪满山,青石碑前,刻字入碑,以命作赔。   这一世若不是因为要护住整座将军府,他也不会独活。   自始至终,他深爱着韩时卿,不论生死。   *   二十几支糖葫芦实在太多了,还就时卿一个人吃,因为江煜并不喜欢吃甜。   想了想,时卿便带着江煜把这些糖葫芦沿着街道送给了遇到的小孩子们,得到了每人一句“谢谢公子”和“上元安康”。   见着孩子们的笑脸,时卿和江煜也觉得心里舒服了很多。   “现在的永安城还有墨区吗?”当年林世成带他去的墨区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如今想起来还觉得心中难受。   “有。”江煜对他道,“但已经不是以前的墨区了,我让张德明复了职,户部拨出银两将墨区重建,将那处作为流民的收养所,并教他们自力更生,开些店铺,养活自己。”   “嗯。”时卿松了口气。   江煜瞅着他的神色,忽然道,“夸夸我。”   “啊?”   “快夸夸我,说我做得好呀。”江煜就想得到时卿的肯定,语气都在上扬。   时卿很无奈,他伸出手揉了揉江煜的发顶,说,“好,你做的很好,你是个好皇帝。”   江煜这才高兴。   他很久之前就说过待到他登上帝位,他希望时卿能站在他身边,亲眼看着他重现江氏王朝的繁盛。   如今这人回来了,即便别人如何说,只要时卿觉得他做的好,他便如得到了最大的夸奖。   他买了一盏莲花灯,提在手上,拉着时卿说,“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到了就知道了。”   *   江煜带着时卿来到了明德坊的月老庙,这里已经被重新修建过了,香火也鼎盛,此时还有许多人来此参拜。   江煜把莲花灯放在月老像的脚边,拉着时卿一同跪在蒲团上,朝着月老像拜了拜,闭上眼睛默默许了个愿。   时卿则注视着那尊月老像,见着那长胡子老头仿佛对着他笑了笑,泥塑漆画的眼中也似有道一闪而过的神采。   心中突然生出几分明悟,脑中拥挤的思绪也顺畅开来。   时卿感到惊讶,仔细看却发现月老像还是原来的模样,没什么变化。   可饶是如此,经历了两次重生的时卿也难不想歪,他恭敬地对着月老像拜下,却见刚刚明明已经先他拜过月老庙的江煜却跟着他又拜了一次、两次、三次。   出了月老庙,时卿问他为什么又拜。   江煜便对他说,“刚才我和月老说,待会我身边的这位公子要和我拜堂成亲,求他做个见证。   “你拜第一次的时候我喊得是一拜天地,你拜第二次的时候我喊的是二拜高堂,你拜第三次的时候我喊的是夫妻对拜,虽然没有对拜,但月老大人有大量,应该不会拘泥于小节。”   他笑起来,“这样,我们就算拜过堂了,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有月老作证,你这辈子都不能反悔了。”   “……”时卿见他这副得志的模样,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问,“我们不是成过亲了吗?全永安城都知道你和我的尸体成了亲,还封了我为皇后,你忘了?”   一听这话,江煜脸色一囧,不太好意思地咳了一声,“啊,那是,那是没办法了……”   他不是个会说自己曾经过得有多凄苦的人,他只想和现在的时卿高高兴兴地在一起,那些伤痛能忘便忘了。   之前在清艳楼的时候是个意外,到现在他还觉得不好意思。   时卿握紧他的手,问,“带我去皇陵看看行吗?”   他现在总觉得很多事情都不太真实,所以他想看看那个曾经的自己,让他更好的面对现实。   “那个你……”江煜有些犹豫,“你当初伤的太重,还是别看了……”   他不想时卿看到面目全非,千疮百孔的冰冷尸体,那样的时卿,他次次去看都心痛的不行,他怕时卿受不了。   时卿回他,“即便是那样的我,你都不嫌弃,我又如何会嫌弃自己?”   江煜眸光闪烁,最后还是答应下来。   *   江煜拿出随身的令牌,皇陵的士兵立刻放行。   墓室的石门大开,江煜带着时卿来到石棺前,时卿望进去。   看到棺中的青年面色青白,口中含着颗珠子,应是避免尸体腐烂的重要物什。   眉间一颗美人痣点缀中央,眼窝处却空了一块,应该是为了拔出羽箭,将那眼珠也生生挖了去,空洞洞的能看到里面的腐肉。   时卿脸色微变,那种剧痛感似乎还留在脑海里,他一只手扶住脑袋,咬着牙去硬抗,却忍不住反胃干呕起来。   江煜急忙揽着他的肩,盖住他的眼睛将人拉下来,心疼地把时卿抱在怀里。   “没事了,没事了啊。”他轻声哄着时卿,拍着他的后背。   “当时特别疼……”令人毛骨悚然的痛感纠缠着他,时卿终于向江煜表现出了自己的软弱,他缩在江煜的怀里,一点点儿将当时的经历说给江煜听。   说他们的计划,说他们如何混进蛮族大营,说他如何刺杀蛮族可汗,也说起韩山,说起韩山时,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江煜就小心翼翼地帮他擦。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刺进江煜的心口,搅得那处生疼,江煜搂紧了他,抿紧唇,却松了口气。   这些苦,这些痛,时卿一直自己扛着,如今终于肯对他说了,便是两人关系拉近的第一步。   江煜现在只想当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去帮时卿梳理,去和他一起承担。 第74章 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很多时候,事情说开了,心里就能舒服很多。   时卿以前从来没跟江煜敞开心来谈一谈,如今谈过之后,心绪也渐渐稳定下来,头也没那么疼了。   他厚着脸皮往江煜的怀里蹭了蹭,江煜以为他还不舒服,就更紧地搂了搂他。   “咳。”时卿靠在江煜的胸膛上,说,“说实话,这次重生,我第一次在清艳楼见着你,还以为你背着我喜欢上别人了。当时我就想逗逗你,没成想你竟然还挺撑得住。”   他想起自己衣服都脱了大半往江煜身上凑反被推开,可真是丢人。   他问,“你当时当真对这颜公子没什么别的想法?”   “没有。”这时候的江煜可老实了,他道,“除了那天,我从未进过他的房间,也从未与他独处过,那天,也是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你们的小习惯几乎一模一样,让我恍惚了,才陪你进的房间。”   “哎……”时卿说,“其实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也挺自私的,我在赴死之前引诱了你,让你在第二日受了那样的打击,却也将我永远记在了心上。”   “是挺狠的。”提到这个,江煜仍觉得浑身发冷,“就因为你这个做法,险些让我不举,我估计我这辈子只要还活着,只要还想些风花雪月,便只可能想到你,别人连我的梦都入不了。”   “哈哈哈……”时卿为他难得的幽默笑起来。   他四处打量了打量墓室,只觉得这地方确实阴森,地面也凉。自己坐在他腿上被拥着,感觉不到冷,可江煜却坐在地上,他便说,“我们走吧,我已经见识到曾经的自己有多丑了,这大半夜的,在墓室里睡一晚上我可受不了。”   “好。”江煜应了他,将他打横抱起来。   “哎,不用,我自己能走。”外面还有守卫,时卿觉得不太合适。   可挣扎了两回都没挣脱开江煜的胳膊,他才想起自己的一身内力和武功都废了,和身强体壮的江煜来比,简直就像只小鸡崽,折腾不起来了。   于是便只好将头埋在他胸口,捂着脸出了陵墓,等上了准备好的马车,脸都红透了。   *   进了宫,两人梳洗之后和衣睡觉,谁都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   江煜侧过头,抓着时卿的手,道,“明日我陪你一起去将军府。”   他说,“你不敢说,我便替你说,别担心,他们见到你一定会非常高兴。”   时卿愣了愣,心里还是有点没底,“你这人说话直,我娘受不了刺激……”   江煜对他眨眨眼睛,“我会考虑好再说,不会再口无遮拦,伤害了你的家人。”   前世,他为了复仇,做了太多偏激的事。   这一世,有了将军府的支持才有了现在的他,时卿也已经回到了他身边,他会学着去守护这些人,不再让他们受到伤害。   时卿听他这话,望进那双眸子,终究凑上去主动亲了下江煜的嘴角,小声说,“谢谢你。”   江煜心里动荡,把人揽在怀里抱着,脸颊在时卿发顶蹭了蹭,“好了,睡吧。”   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苦再难都有我陪着你。   *   江煜猜的没错,或者说是时卿自己想多了,当韩家人得到韩时卿的消息之后,再看到那个活生生站在眼前的人,竟没有一个人被吓到,何怡然更是愣了下便冲过来,抱住韩时卿,泪珠子断了线地往下掉。   “这是我儿,我认得出来,是我的卿儿回来了……”她哽咽着,红着眼睛去摸时卿的脸,“卿儿啊,是菩萨听到我的心愿了吗?是菩萨将你带回来了……”   她抖着唇瓣,“我的卿儿吃了这么多苦,娘心疼你,心疼你啊……”   她已经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说不了几句便泣不成声,韩靖宇也走上来,将他们娘俩抱进怀里,虎目微红,显然也动了情。   “爹,娘……”时卿一直沉默地落泪,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努力挤出个笑容,与二老道了一声,“我回来了。”   他的两位哥哥上前将三人拉到里屋,回身看江煜的脸色。   “这是你们的家事,不用在意朕。”他没有跟进去,只坐在外屋,完全没有皇帝的架子,小口抿着手中的茶水,静静等待。   没多久,时卿的三姐韩芸畅也接到了消息,赶忙从沈侍郎的府中赶了过来,见到江煜吃了一惊,江煜挥挥手让她进去,并未在意礼数。   他始终知道自己在这场会面中只是个外人,也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一些心里话,时卿需要和自己的家人说一说,他不方便听。   他自幼便没受过什么疼爱,也不怎么懂何为真正的亲情,但时卿与他不一样。   时卿是被家人疼爱着长大的孩子,在他心中,家人永远胜过自己,也胜过他江煜。   一开始的不平衡被强压下来,江煜劝自己看开,因为时卿是他能够抓住的唯一温情,他应该学会理解对方。   只是……   多少还是会有些不甘心。   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江煜百无聊赖地计算着时卿进去的时间,没注意到扒着里屋的墙边往外偷偷瞄他的韩家人。   韩靖宇、何怡然、韩锦峰、韩乙铭、韩芸畅外加韩时卿在墙边排了一列,只露出头,时卿在最下面,蹲着。   何怡然忍不住问,“卿儿啊,陛下这是干嘛呢?”   “估计在算我什么时候能出来。”时卿一猜一个准,他说,“他这人看着大度,但在我的事上很小心眼,如果我再多待一段时间,他会特别不耐烦,还会站起来转着圈地走。”   “呀,陛下真站起来了!”韩芸畅小声笑起来。   再看江煜真的站起了身,开始绕着屋子转圈。   “陛下怎么和你爹年轻的时候那么像呢?”何怡然也笑,“以前你爹带我回娘家省亲,我在里面待时间长了,他也这样。”   韩靖宇老脸一红,小声咳了声。   大哥韩锦峰说,“我就说当初在止戈城陛下怎么会抱着你哭成那般模样,原来他竟对你存了这样的感情。”   “立后那事闹得也够大。”韩乙铭接话,“足以见着陛下对你当是真心到了偏激的程度。”   时卿听着家人们的话,默默点头。   就在这时,江煜突然若有所感,刷的回头朝里屋看去,六人立刻缩回脑袋,只余六道残影,叫江煜疑惑地皱了皱眉。   里屋,韩芸畅和何怡然慌张地拍着胸口,“呼——差点就让陛下发现了!”   “卿儿,你请陛下进来吧。”韩靖宇沉思片刻,下了这样的决定,“我们作为你的父母,需要与他谈谈。”   “这……”虽然已经和家人坦白了自己和江煜的关系,还得到了家人的支持,但江煜毕竟是当朝皇帝,他总觉得两边相处会感到尴尬。   “卿儿你不用担心。”何怡然道,“我们虽然只是臣子,但也是卿儿你的父母,我们有必要亲自与你将要托付一生的人聊聊。”   时卿无奈,只得去把江煜叫进来。   江煜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进了里屋,见着一大家子的韩家人,竟头一次感到了头皮发麻,比让他面对当年树林子里偷袭的蛮族还紧张。   “陛下。”韩靖宇先出了声。   “哎,韩将军请讲。”他正襟危坐着,手心都出了汗。   “若是我们把时卿托付给你,你能做到此生此世,不离不弃吗?”   江煜猛地抬头,眸子里的光亮的惊人。   他看向时卿,见时卿对他点了点头。   他这才知道对方把他叫进来的意思。   这意味着时卿终于把他放在了和家人同等重要的地位上。   心里既苦涩又甜蜜,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江煜掐了把自己的大腿,才郑重回道,“如果您肯把时卿托付给我,我愿意生生世世,都只爱他一人,不离不弃。”   他笑,“只要他不嫌我烦,我会一直跟着他,死也不放手。”   时卿回忆他的所作所为,不禁失笑。   江煜是真的做到了死都不放手,硬拉着自己走向他。   韩靖宇与何怡然并没有盘问江煜太多,很多事情从实际行动便能看出来。   江煜对时卿的执念深埋入骨,他是真的爱极了时卿。   江煜永远经受得住考验,时卿跟了他,他们同意。   *   只是时卿现在用的是颜公子的身份,如果与江煜在一起,并不能给他一个正当的名分,毕竟要说他就是当今皇后韩时卿,这也太考验王朝百姓和群臣的接受能力了。   时卿不在意这些,上元节结束之后,他哄着江煜把廖云凡放了出来,又将清艳楼的妓子们都放了,本来还想通过那个清艳楼的妈妈找到幕后的官员,可再进牢狱却见那女人已经咬舌自尽了。   线索断了没关系,江煜还有暗军,迟早能查出来。   亲身经历了颜公子所过的生活,时卿向江煜提议废除奴隶制,严禁人口买卖。   这也正是江煜现阶段想做的。   两人一拍即合,将此事提上了日程。   新历二年六月,清艳楼背后的官员终于查出,正是吏部尚书荆成,他性情暴戾,行为不检点,经常致人死伤,却因为位高权重,恶事均被瞒下,又有了清艳楼这层遮掩,拉拢了一批暴徒做着天怒人怨之事。   江煜将其抄家,子女流放,一众暴徒均被斩首于西市,当日艳阳高照,暴徒们的血洒了一地,血腥气弥漫不散,却叫百姓大呼痛快。   新历三年四月,奴隶制被彻底废除,从此江氏王朝三十五座城再也不存在没有户籍的奴隶和被买卖的人口,人人有家可回,人人都受国法保护。   江煜在位三年,本已千疮百孔的江氏王朝正在一步步走向繁盛。   这些,所有人都有目共睹。   只是,唯一令人不解的是,他本来因为深爱着韩时卿而空荡了几年的后宫里突然多出了个人。   这个人据说就是清艳楼出来的一个身份低微的妓子,也不知道施了什么妖法,竟将英明神武的江成帝迷得神魂颠倒,日日与他同寝同食同游。   有人说江成帝之所以这般,正是因为那人生了一张与韩时卿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陛下放不下旧爱,才如此迷恋于他。   这话一传出来,便又是一阵唏嘘。   *   皇宫里,时卿倚靠着软塌,翘着二郎腿,看手里新出的话本子。   江煜坐在他旁边,捏起一块槐花糕递到他唇边,他便咬上一口,嚼着,手指已经指到了话本子上,“你瞅瞅这帮人是怎么说我的?”   他学着在外面听来的说书先生的语调,“这妖男颜公子生着一双勾魂夺魄的桃花眼,只往男人身上一瞧,便叫愣头小子软了脚,他走着婀娜的步子来到江成帝的面前,软软地喊上一声‘陛下’,身若无骨,被陛下的大手一拽,便揽入怀中……”   “嘶——”时卿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吸凉气,“太肉麻了,我怎么可能会做出那种事?”   江煜凑过来看话本,嘴角逐渐上扬。   为了掩盖兴奋,他还故意咳了声,叹息道,“是啊,他们怎么知道我的时卿整日对我爱答不理,还吵嚷着与我分房睡,又怎么会主动对我做出这种事?”   时卿一顿,旋即挑眉看他,“你在暗示什么?”   江煜眼观鼻,耳观心,“我不是,我没有。”   时卿想了想,放下话本,长腿一伸,跨坐到江煜身上,露出笑容,捏着嗓子喊了他一声,“陛下~”   “……!”   江煜的心脏扑通扑通跳的飞快,牙关都咬紧了。   他干涩地说,“别闹。”   “你不是说我不主动吗?”时卿揪着他的前襟,整个屁股压在他腿间,亲了亲江煜的嘴角,贴着他的耳边,道,“那我便主动给你看。”   “……”   然后、然后,时卿两天没下床,并打算再也不学话本里的那一套来撩拨眼前这位假清纯真闷骚的帝王。 第75章 番外一隐瞒   时卿生病了,但他自己不知道。   这是江煜发现的。   时卿以前没有起夜的习惯,可是最近他经常深夜“醒来”,坐起身望着照进寝殿的一缕月光,光着脚下地,喊一些人的名字,有的时候江煜听不清,但多听几次就听清了。   他在喊亲人的名字,也在喊韩山的名字。   有的时候会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往后退,眼睛盯着一个点,大喊我错了,仿佛那里有什么极恐怖的东西。   甚至有的时候他会拿起剑架上的长剑企图伤害自己。   一开始江煜阻止不及时,让他划破了胳膊,血蜿蜒了半条手臂,第二天睡醒,时卿还会觉得疼,问他怎么自己无缘无故受了伤,神色不像是装出来的疑惑。   江煜不敢对他说,只得找到了廖云凡,将此事告诉了他。   廖云凡如遭雷击,神色凝重,他说时卿看似与平日没什么两样,实则这只是他隐藏的太好了,或者说是那心病已经发展成了就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的程度。   江煜问他有什么办法治好时卿。   廖云凡只苦笑,说任何一位神医来了,都治不了这样的心病。   只得通过时间,让时卿自己去化解。   江煜开始夜夜难眠,时卿一醒来,他便跟着醒来,他哭的时候便抱住他安慰他,他拔剑的时候就制止他,与他说很多话,说那些事已经过去了,没有人会再怪他,他说一切都是江煜的错,他会改,所以求你不要伤害自己。   前世,他知道时卿会做噩梦,会失眠,可他忙于朝政,只等着时卿想通,等着他原谅自己,却只等到了新历五年正月初八静心殿的那具冷冰冰的尸体。   他怕这一世时卿也会因为那样的病离开自己。   他怕极了。   所以他想尽自己所能去安慰他,让他走出困境,帮他治好心里的伤。   也许这样做真的有了用处,两个多月后,时卿起夜的频率变少了,也不会再拔剑伤害自己,只说梦话和呆坐,这让江煜终于松了口气。   可他这刚一松懈便病倒了。   两个多月的浅眠,再加上高强度的政务工作,他的身体再强也吃不消。   廖云凡给他开了药,宫人们熬好药便端进来交给时卿。   江煜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嘴唇干燥起皮,脸却是红的,显然发了高烧。   时卿舀一勺汤药,吹凉,递到江煜唇边,后者张嘴喝药,表情美滋滋的。   “怎么会病倒了呢……”时卿一边喂他药,一边嘟囔,“我看你眼圈青黑,是没睡好觉吗?多长时间了?”   “是没怎么睡好,因为你睡姿太差了,老挤我。”江煜呵呵笑,和他开玩笑。   “真的?”他当玩笑,时卿可真的在检讨自己,他道,“要不咱分开睡吧,你好好休息休息。”   江煜一听,急了,他抓住时卿的手,“不行!”   他冷不丁的动作吓了时卿一跳,汤药洒出几滴到被子上,时卿赶忙拿手帕去擦,回他,“不行就不行,你能不能别一惊一乍的,好了好了,先喝药,我不走,不分房睡行了吧。”   “嗯,你不许走。”江煜扁着嘴,这才自己接过汤药一饮而尽,末了也没吃那块蜜饯。   夜里江煜还是不敢睡,到了丑时,时卿醒了,这次他醒来的第一时间,把视线投向了身边的江煜,目光中露出极深的厌恶和怨恨,看的江煜心头一惊。   他下床拔剑,剑尖直指江煜脖颈,恨声道,“江煜,是我错信了你,才至将军府落得那般下场,现在我就要了你的命!”   江煜此时还烧着,手脚无力。   喉咙痒痛,他咳出几声,却伸出右手抓住了剑尖,抓着剑刃抵在了自己的胸膛前,隔着薄薄的一层里衣刺出了血。   他说,“时卿,如果杀了我真的能让你好受些,那你便动手吧,我不会反抗亦不会怨你,只等下一世我们生为两个普通人,没有仇怨,好好地在一起生活一辈子。”   说到底,都是他欠了这个人的。   说什么这一世能抹消前世造的孽,都是不可能的。   他不愿时卿再被这些记忆所折磨,如果他的死能换的时卿的痛快和安乐,那便值了。   可他到底没有等到剑尖刺穿胸膛的那一刻,只听哐当一声,长剑落地,时卿也一并晕倒,直到第二日晌午才醒来。   他偏过头看江煜,神色莫名,他揉了揉发疼的脑袋,说,“江煜啊,我昨晚上好像做了个梦……”   “是噩梦还是好梦?”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对梦境已经记不清了,只模糊知道那梦里有他也有江煜。   给他的感觉也很奇怪。   江煜闻言,叹了口气,用没受伤的手轻轻抚了抚时卿的脸,对他笑,“那就当是个好梦吧。”   从那晚之后,时卿再也没有起夜梦游过,也没再伤害自己,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好,终于完全从伤痛中脱离了出来。   至于他梦游起夜所作的一切,江煜直到这一世死去都没有告诉他。 第76章 番外之韩山上   韩山生在一个穷苦家庭,家里七个孩子,都是男孩儿,他最瘦小,自幼吃不饱穿不暖,动不动便要被爹爹和众哥哥拳打脚踢,直到七岁那年被父亲销了户籍卖入将军府,成了生死掌控在主家手里的奴隶。   他还小,不太清楚镇北将军府是个什么地方,但看到那巨大豪华的府邸,眼花缭乱的门廊和走来走去忙碌不停的下人们,便知道自己大抵是来了个不得了的地方。   听人说,富家子弟脾气都不好,他们对奴隶非打即骂,失手打死的情况没有二十也有十二。   进来的姐姐进了门,被管事的领着去见韩夫人。   期间路过小花园,看到个穿着红色袄子的小孩儿懒洋洋地躺在躺椅上晒太阳,他的怀里窝着一只毛色雪白的大猫,见着有人经过,猫儿打了个哈欠,瞥了他一眼,一蓝一黄的鸳鸯眼好看的紧。   它有了动作,那小孩儿也睁开了眼,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还没长开,偏圆,看起来水灵灵的。   他扒着躺椅的边儿,好奇地看着韩山一行人。   他奶声奶气地问领头的管家,“何伯,他们是什么人呀?”   管家停了步子,走向他,见着眼前的小孩儿,脸上的笑是发自内心的,可以看出他对孩子的喜欢,“回小少爷,他们是被卖进府里的奴隶,老奴这是要带他们去见见夫人。”   “奴隶?”孩子葱白的手指指向韩山,“他也是吗?”   “是的。”   孩子的眼睛亮了,他兴奋地问管家,“那他被卖进了府,是不是就可以陪我玩了?”   “这……”这些奴隶是要由夫人安排去处,他做不了主。   “嘿,我叫韩时卿!”可小时卿哪里管得那么多,他很少在将军府里碰到和自己年龄一般大的男孩儿,他的哥哥都宠着他,姐姐作为女子还被要求学这学那,根本不能陪他一起玩,如今好不容易逮到一个韩山,自然开心。   他跳起来拉住韩山干瘦粗糙的手,大白猫跳到一旁,疑惑地瞅着他。   “你叫什么?”   管家大惊,喊道,“小少爷,他就是个奴隶,你如此亲近他做什么!快,快松手!他手脏!”   韩山闻言,赶忙抽回手,双膝一软便跪在地上,额头抵着石砖,道,“奴才不是有意要冒犯少爷的,还请少爷饶恕奴才……”   小时卿被他过激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带着往后退了半步,管家见状,赶紧拽起韩山往花园外走,边走边对站在时卿身边的下人道,“小兰你去带少爷洗手。”   被小兰拉着手,时卿才反应过来,他几乎立刻甩开了小兰,跑向韩山,抓着他的胳膊,说道,“我不嫌你脏,我也不怕你,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就想你陪我玩!”   他固执地拽着韩山的胳膊,管家要说话,他还顶了回去,就等着韩山回答他。   韩山其实还有些害怕时卿,他小心看了眼管家的脸色,才小声对时卿说,“奴才叫小山。”   “那你姓什么?”   管家在旁接话,“回少爷,奴隶没有姓氏。”   时卿不悦地皱了眉,后又松开,对韩山说,“那你跟了我的姓,姓韩怎么样?我爹姓韩,我大哥姓韩,我二哥姓韩,我姐姐姓韩,我也姓韩,你也姓韩,这样,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眼前的小孩儿生的唇红齿白,模样俊俏,眉间一颗绛红色的美人痣,活脱脱一个下凡的小童子,笑起来的时候让人觉得好似这世间的光都聚集在了他身上,挪不开眼。   韩山心里一暖,眼眶都酸涩起来,差点叫那不争气的眼泪掉出来。   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根本不敢回答好。   只观察着管家的神色,最后由对方拒绝了时卿,紧跟在管家身后离开了花园。   临走前,他悄悄回头看了眼那站在阳光中的小孩,将那抹光亮永远留在心里,此生此世都没能忘记。   *   何怡然看中了他,将他留下陪着时卿,时卿高兴的要跳起来,拉着韩山到处招猫逗狗,把整座将军府闹得鸡犬不宁。   后来廖云凡来了,见了韩山,摸了他的根骨,眼前一亮,便定下了叫他习武的计划。   廖云凡看人看事都通透,他了解了韩山对时卿的重视,便用这来激励他刻苦习武,让他日后必定要竭尽全力保护好时卿。   韩山答应了,并将此作为毕生信条。   他想自己即便是死,也不会叫少爷受伤。   *   可他到底只守护了时卿十九年,没能守护他一生。   他偷听到了时卿想要夜闯蛮族大营的消息,他请命自己去,不叫少爷以身犯险,可时卿拒绝了。   时卿说只他一个人难以领导玄金楼的五十名刺客,他还说自己是将军府的少爷,是韩靖宇大将军的儿子,这份责任他理应承担。   但说到最后,时卿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最重要的是,我不想你一个人走。”   他说,“要死,我们一起死,黄泉路上还能做个伴。”   他的小少爷是笑着对他说的,可他只感到了恐惧和心酸。   *   当箭矢穿透血肉,将时卿紧紧揽在怀里的那一刻,韩山第一次想要放声大哭。   他从来都不怕死。   但他怕他的小少爷死在这里。   他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般后悔。   他不该答应叫少爷陪他一起来,他的小少爷该站在阳光里,永远开开心心地过完一生,不该和他葬送在这混乱肮脏的敌军大营。   他颤抖着,哽咽着,拥着时卿,短暂的一生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流过,定格在黑暗中,定格在他的悔恨中,至死难以瞑目。 第77章 番外之韩山下   韩山再次醒来,已经站在了三途川的渡口前,河岸边开着大片大片火红色的彼岸花,竟让他想起初见韩时卿时,小小孩童穿的那件鲜艳的红色袄子,亮的刺目。   “公子,坐船吗?”有人喊他,韩山看去,是三途川的船夫,身穿短袄短裤,扎着绑腿,手中撑着一截船桨,对他招手。   韩山有些茫然,他环视四周,发现有不少穿着统一的人与船夫交涉,再看自己身上,也换了身白袍,没了伤口,没了血迹,手掌却是青白色的,如鬼一般。   他走到那船夫前,愣愣问道,“我是死了吗?”   船夫一笑,“对啊,你死了,我会带你渡过三途川,到时候会由阎王大人根据你的生平给你安排投胎。”   “我死了啊……”虽然心中已经事先有了猜测,可听到自己死了的消息还是有些难受。   蓦地,他想起来时卿,便对那船夫问道,“您可见到一个眉间有美人痣,容貌极好的男子经过这里?”   “美人痣?”船夫抓住这个特征,好好思量了会儿,才道,“没见过,是和你一起死的吗?你要在这里等他?”   “我……”被问得一噎,韩山道,“我不希望在这里看到他,可我怕他若是来了,看不到我,会难受。”   “那就是想等他了。”船夫一副了然的模样,他指了指三途川沿岸一排类似于座椅的石头,上面坐着很多鬼魂。   他说,“你看见那些鬼了没,他们都是在等人的,有的等了一个月,有的等了一年,有的等了五年,还有的等了十几年二十几年,可他们等的人都没来,还白白耽误了自己投胎的时间。”   他拍了拍韩山的肩膀,“我劝你还是别等了,过了这三途川,找孟婆讨要一碗汤水,把前尘往事统统忘了,投个好胎可比在这里枯坐等人要好太多了。”   韩山摇了摇头,“谢谢您的提醒,但是我不会走的,我要在这里等他。”   他的目光望向这长长的三途川,道,“三途川这么长,我家少爷要是没个说话的人,会觉得苦闷,我至少要陪他渡过这三途川,才能安心去投胎。”   最后船夫还是没能劝得了他。   韩山走向那排石头,寻了块干净的坐下,看向入口处,安静的,耐心地等他的小少爷。   冥界没有白天黑夜,一直昏昏暗暗,只能通过船只的往来来判断时间。   船只往来三次,便算是一天一夜。   韩山便就这么算着,等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身边的鬼魂有等到人的,相依上了渡船,还有的知道等不到人之后伤心欲绝投入三途川河水中成了永劫不复的怨鬼。   韩山没有灰心。   因为他知道少爷答应了他,便不会食言。   况且即便少爷不来,他也是开心的。   因为这说明他的小少爷还好好地、快乐的生活在充满阳光的世间。   不知不觉,他已经在三途川等了五十年。   时卿来的那一天,韩山正被船夫拉着聊天。   他被迫听着,却不恼,虽然模样还是青年,可这些年过去,他的内心年龄已接近八旬,行为也更随和平静。   当时卿主动走到他身前,满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喊他一声,“韩山”时,韩山愣了半刻才缓缓抬眼去看向来人。   他的小少爷穿着和他一样的白袍,眉间的美人痣消失了,皮肤褶皱呈现老态,五官却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俊俏,那双微微下垂的桃花眼此时已经盈满了眼泪,对他喊,“韩山哥,对不起,我来晚了。”   韩山怔怔地看着他,好半天才终于回神。   眼前的小少爷该是寿终正寝,脸上没有凄苦沧桑,想必在现世过得很好。   意识到这一点,韩山终归是扬起了唇角,难得露出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回时卿,“不晚,不晚。”   看你过得这般好,我这五十年便没有白等。 第78章 番外之最好的生活   林世成说好了带时卿去看看他的孩子,这事一直拖到过完上元节,官员们早朝都上了七八天了才兑现。   当然时卿后面还跟了个叫做江煜的大尾巴。   小孩儿刚学会儿走路,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袄,扒着门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想要探出步子。   林世成和柳瑶就站在门外半蹲着身子,对孩子伸出双手,喊他的乳名,哄他,“言儿,来,娘在这儿呢,走过来~”   林世成手里还抓着个布娃娃,是林言最喜欢的,笑着引诱他,那笑容灿烂的时卿都没眼看。   他感叹,“有了孩子的人就是不一样。”   江煜问他,“那你觉得好还是不好?”   时卿被他问的一愣,旋即道,“当然是好。   “小林一直以来给我的感觉都太冷静成熟了,我以前甚至觉得他一辈子都不会对任何人付出真正的感情,直到现在……”   他从林世成眼中看到了温柔和幸福。   时卿笑起来,“懂得真情的人才会变得越来越好,在我眼里,现在的小林就在变得越来越好。我相信他会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也迟早会如他所愿成为一个好官,辅佐你重现王朝的繁盛。”   “听起来不错。”江煜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突然抓住时卿的手,对他说,“我们也要一个孩子吧?”   “????”   嗯???   重点是在这里吗?   还有,他和江煜都是男人,怎么要孩子???   不懂就要问,时卿偏头问他,“孩子从哪里来?”   “捡一个?”   “……”   “开玩笑的。”江煜紧了紧他的手,笑起来,“两年前宫变,我没有对大哥的后宫赶尽杀绝,而是将没有子嗣的女子安顿到了宫外,有子嗣的留在宫中,其中有位烟妃娘娘的孩子已经一岁半了,就与林言一般大,我们可以将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养。”   江煜没有说除了烟妃之外所有有子嗣的女人全被宫人们灌了打胎药,也没说这位烟妃就是帮他给远安帝下致幻药物的宫中内线。   这些,时卿都不必知道。   “你……真能接受远安帝的孩子吗?”当年的肃清闹成那样,所以他到现在都不敢问江煜是如何处置的远安帝的孩子,更不敢问太子的下场。   所以如今江煜说出这样的话,让他意外。   “孩子还小,好好教育,亦可成才,不必替他父亲背负罪孽。”   江煜这话说的漂亮,时卿信了,也同意了他的做法。   两人与烟妃见了面,也看到了那粉雕玉砌的奶娃娃。   时卿只一瞬间便喜欢上了。   那么小一个,长得比林言还可爱,裹在繁复厚重的宫装里矮矮胖胖一团,像个糯米团子。   在烟妃的同意下,时卿伸出手抱了抱小孩儿,那小孩儿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瞅着他,用小胖手摸了摸他的脸,奶声奶气地说,“看,好看,你好看。”   一岁多点的小孩儿话说不全,但意思已经能表达清楚了。   他在夸时卿好看。   时卿一颗心软的不行,只觉得那些在战争中经历的苦痛都消散了不小。   死亡和新生。   他们当初的努力,换回了这么多孩子的安稳成长,怎么也是值得的。   江煜见他开心,也松了口气。   他固执地将时卿困在身边,剥夺了对方娶妻生子的权力,虽然他对孩子并不在意,也可以为了时卿一辈子不纳妃,但他不认为时卿没有这种渴望。   在林世成家中,时卿看到孩子的时候,眼睛那么亮。   他便想,如果一个孩子能够带给时卿快乐,他愿意陪他一起养。   *   孩子是江煜给起的名字,叫江生,小名刚巧倒过来,叫生姜,是时卿起的。   小生姜有时卿照顾,性格特别活泼,三天两头违反宫规,在江煜忍无可忍想罚他的时候就躲到时卿身后探出个脑袋对江煜吐舌头,每每把江煜气的头疼。   不过他从来不会气时卿,他特别喜欢时卿。   比起江煜,他更爱黏着时卿。   宫里的人都隐瞒了他的真实身份,说他是江煜的亲生儿子,是太子,是以后要继承皇位的江氏王朝储君。   而时卿虽然得父皇的喜爱,却连个名分都没有。   他懵懂地知道男宠这个词是个贬义词,所以他便以为是父皇负了时卿,所以才处处跟江煜作对,非得看他脸色不好才解气。   不过随着长大,心智趋于成熟,他开始渐渐明白了时卿和江煜之间的感情。   那是不能用任何东西来衡量的,真挚的,热烈的,却又克制,压抑的感情。   小生姜二十岁那年,除夕夜江煜拉着他,父子两个喝了个大醉伶仃。   也就是那晚,年过不惑的江煜把关于时卿的事一股脑地告诉了他,并对他说,这王朝他已经打理好了,现在交到你手里,希望你能将这份繁盛持续下去,让百姓的日子永远过得太平安生。   江生自然震惊地无以复加,却仍在最后握住了江煜的手,回了他一个郑重的好字。   同年三月,江煜把皇位传给了江生,带着时卿走出皇宫,收拾行囊,彻底开始了在江氏王朝三十五座城的旅行。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这是他能给时卿最好的生活。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