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长公主驸马是个算命哒》作者:鲸屿Freya   文案   秦舒窈一觉醒来,成了美艳白痴长公主,祸国殃民,无恶不作,热爱巫蛊之术,谋害皇帝大哥,成为大梁国覆灭的第一推手。   只有坚守人设完成剧情,才能回到她的世界。   不过,第一个对她说出“两情相悦”的人,会替她承受巫蛊的反噬,至死方休。   秦舒窈:“有,毒。”   京城第一神算顾千山,在缚住双目的白绫下,唇角微微扬起,如三月春风,“长公主命格清奇,有为祸天下之兆,惟得两情相悦之人,方有转机。”   秦舒窈:“……血包这么帅,让人怎么下手?”   于是,三日后,众人眼看扎着大红绸带的聘礼排开了一条街,令人闻风丧胆吃小孩的长公主,带着妩媚的笑容对那算命先生说:“这是孤给你的卦金。”   -   全京城议论纷纷,长公主改了口味,竟将那彷如谪仙,唯独眼盲的算命先生聘作了驸马,只是听闻她阴险狠辣,百般摧残,不过几日就将人折磨得气息奄奄,不知那副身子骨能挺过多久。   公主府内,顾千山脸色苍白,身子止不住地轻颤,唇边血迹未干,边咳边道:“长公主若今日入宫,将会害死小太子,皇后将抑郁病亡,陛下无心朝政,灭国指日可待。”   长公主一把将他按回床上,横眉怒目:“不去了不去了!你再病下去,孤都没空出门害人了!还不把药喝了,要孤喂吗!”   渣作者喜欢欺负男主,但这本虐身不虐心。   男主真瞎,女主本质好人,全程披着恶人外衣宠男主。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舒窈,顾千山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恶人长公主良心发现了   立意:人在面对考验的时候,还是应该坚持善良的本心。 第1章 第 1 章 穿成反派长公主。……   “长公主,马车已经备好了,您可要现在入宫?”   面前的宫女低眉顺眼,十足恭敬,理当令人心情愉悦——   如果她今天不是第三次听见这句话的话。   秦舒窈坐在案几后面,严妆美艳的脸上面无表情,只是细看之下,嘴角紧绷,似乎是在强忍着不哭出来。   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平平常常地睡了一觉,一睁眼,就穿越到了这个鬼地方,同时脑海里凭空响起一句提示音:   “您已穿越成为大梁朝长公主秦舒窈,目标是国破家亡,请您保持人设,完成任务,才能回到原世界线,祝您好运。”   ……?   更离谱的是,她还没来得及吐槽这个目标是有多大的毛病,这一早上的工夫,她已经重新开局两回了。   第一次,她对伺候她起床的宫女说了谢谢。   第二次,她不习惯别人盯着她吃饭,说“你们也去吃吧”。   此时此刻,她终于有点回过味儿来了——她这个人,好像不配说好话,办好事。   为了摸清自己的人设,避免一次次从头再来,面对眼前宫女的问话,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造作地拨了拨自己的指甲,揣着小心问:“不忙,你先回答孤一个问题——孤平日为人如何?”   她眼见得这小宫女浑身一颤,脖子都快缩进肩膀里去了,“长公主殿下温,温柔娴静……宅心仁厚……”   秦舒窈沉默了几秒,“你照实说,孤不处置你。”   不说还好,这样一说,那小宫女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殿下,殿下饶命啊!”她仰着一张小脸,声泪俱下,“桃夭从小伺候殿下,这些年来,忠心耿耿,没有半点异心,桃夭知错了,还求殿下看在这些年的主仆情分上,饶了桃夭这一遭吧。”   秦舒窈又静了片刻,“你错在何处?”   “啊?呃……”   “……”   秦舒窈算是看明白了,她,骄横跋扈,残暴狠毒,乃是天下间少有的恶人。   要维持住这个人设,着实是非同一般的刺激。   她忍着嘴角抽搐,冷脸道:“还不给孤滚起来。”   这一套词背得滚瓜烂熟的小宫女立刻收起眼泪,干脆起身,显然这等场景没有一千也有过八百遍。   她偷眼打量秦舒窈,嗫嚅道:“长公主,咱们还进宫吗?”   秦舒窈抬手揉了揉额角,皱着眉,“孤昨夜没有歇好,记不起来了,今日是要入宫做什么来着?”   “您忘啦?”桃夭面露兴奋,神神秘秘地凑过来,“您吩咐的,要从公主府的所有舞姬里,选出最貌美的十个送给陛下,管事忙活了三天,总算是选出来了,眼下正在外面候着呢。”   什么选美比赛,要选这么久?   秦舒窈忍不住问:“孤的公主府上,究竟有多少舞姬?”   “回殿下的话,统共三百零五名。”   “噗……咳咳咳……”她一个绷不住,就呛了出来。   好家伙,这是养了一个歌舞剧团啊。   “您没事吧?”桃夭担忧地望着她。   她真心实意地说:“铺张浪费。”   “您也这么觉得呀?”桃夭小心翼翼地看她,语调有些愉快,“奴婢早就觉得,不如那五十四名男宠有意思。”   “……”   秦舒窈忍住吐血的冲动,转向了另一个话题:“孤为什么要给皇帝送舞姬?”   她不相信,这个恶人会这样好心。   “哦,那日您进宫赴宴,见陛下与皇后相敬如宾,恩爱非常,十分不悦,回来后就说,要好好挑些美人送进宫去,定要让陛下知道什么叫夜夜春宵不早朝,让皇后知道什么叫独守空床泪阑干。”   “……”   秦舒窈一口浊气堵在胸口,憋得肺都快炸了。   她能接受自己是个反派,蛇蝎心肠,阴险歹毒,作为大梁朝的长公主,成天惦记着灭自家的国,她都忍了,可她不能接受自己是个智障呀。   她的皇兄皇嫂乐意秀恩爱,关她什么事?狗粮再难吃,也不至于使出这种愚蠢手段,还平白搭上自己府里的舞姬呀?   但是最终,她还是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认命地憋出一句:“走。”   剧情不必细究,能回到属于她的世界才是正道。   然而,她连大门都没出,就有另一个宫女跑到面前,“长公主,巫女瑶光求见。”   她的脑子里一瞬间划过许多奇思妙想。长公主和巫女?陈阿娇和楚服?   不过事实证明,实情并非她想的那样,瑶光来到她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同时向她奉上一件东西,“启禀殿下,您日前所要的东西,草民为您带来了。”   东西被宫女接过,捧到秦舒窈面前,她看了一眼,眉头就困惑地拧了起来,“这是何物?”   那是一只绒布制成的猫咪布偶,不过巴掌大小,内里应该填充了棉花,圆头圆脑,相当可爱。   只是瑶光的微笑耐人寻味,“殿下,此乃一只巫蛊。”   “……”   有那么一瞬间,秦舒窈不由怀疑她们之间究竟是谁有问题。这东西放在小学旁边的玩具店里,也是毫无违和感的。   “您前些日子对草民说,希望陛下昏庸,皇后失德,百官贪腐,万民谋逆,大梁朝早日覆灭,只是苦于百般努力,终不得法。”瑶光平静地笑着,“如今草民制成巫蛊,想必能助您一臂之力。”   受唯物主义教育二十多年的秦舒窈,觉得自己的三观都受到了挑战。   “此物如何使用?”   “简单至极,不拘何时何地,不必焚香沐浴,只需向它诚心道出心中所愿,它就能够助您实现。”   要是按照这个说法,这玩意儿的正确称呼应当是阿拉丁神灯。   秦舒窈怀疑地盯着它,“它就没有副作用……不,它会反噬吗?”   “自然是会的。”瑶光答得合情合理,“借助巫蛊之力,逆天而行,必然要付出代价。视所求之事难易,代价轻重也不一而足。譬如,咒人病,或咒人灾,则施术者也将元气大伤,大病一场,而假如直接要人性命,那施术者也多半难逃一死。”   这一回,秦舒窈的震惊和愤怒可不全是装出来的了。   “好大的胆子,你莫非是想谋害孤?”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还没等把大梁朝祸害完呢,自己先半死不活了,这还怎么玩?   听得她发怒,身旁的宫女呼啦啦跪了一地,唯有巫女瑶光站定不动,平静自若。   “长公主息怒,草民既然敢向您献上巫蛊,自然是已为您找到了破解之法。”她从容道,“您先将此蛊好生收着,待有朝一日,遇到第一个诚心对您说出‘两情相悦’的人,便可大胆使用,此人将替您承受一切反噬,至死方休。”   虽然疑心自己是被忽悠瘸了,但既然都穿越了,对牛鬼蛇神一事,也不可全信其无。   秦舒窈僵硬地点了点头,“如此,孤收下了。”   瑶光拱手一揖,“草民在公主府叨扰已久,既如今已为殿下献上所求之物,便决意离开帝京,前往他方游历,特来向长公主辞行。”   秦舒窈随手命人予她赏金,便径自出门。   马车一路向宫里去,后面跟着精挑细选的美貌舞姬。   秦舒窈坐在车里,叩着指节盘算。   “偌大的帝京,可有对孤心仪之人吗?”她问。   桃夭跪在一旁,脸上堆笑,“长公主天姿国色,仪态万千,自然是全帝京的公子们的梦中之人,只是……只是您金尊玉贵,无人敢于仰视,更不敢轻慢唐突。”   “……”   这话秦舒窈听得明白,虽然她这副相貌的确是美艳动人,但相比美色,大家更在乎自己的脑袋,没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于招惹这愚蠢又凶残的长公主。   “如果孤没记错,公主府里还有五十余名男宠对吧?”她眯着眼睛问,“你说,假如孤以重金作赏,要他们说一句‘两情相悦’,有多少人愿意?”   “不必说是男宠,便是在这大街上,一把金元宝撒出去,愿意的人也是不会缺的。”桃夭小心觑她一眼,“只是,巫女说了,需得诚心。”   那威逼利诱,就都不作数了。   秦舒窈郁郁吐出一口浊气。非得要人真心实意地对一个反派说出这四个字,天底下打着灯笼也难找这样瞎的人啊。   罢了,再议吧,何况一时半会儿,她也没有真去害人的胆量。   她刚这样想,马车忽地一阵颠簸,外面马匹嘶鸣,像是被陡然拉了缰绳急停下来。   桃夭赶紧扶住她,冲着门帘外面就骂:“今天昏了头了,把车赶成这副德性?要是惊着了长公主,你有几个脑袋够赔的?”   外面扑通一声,像是车夫跪下请罪,“长公主饶命,奴才不敢狡辩,实是前头有人闹事,奴才停车躲避,这才惊了马。”   秦舒窈穿越这半日,被一桩又一桩奇事搅得头昏脑涨,陡然听说有热闹可看,兴致还挺高涨,好歹按捺住了探头出去的愿望,故作不耐烦道:“在闹些什么?”   “回长公主的话,仿佛是一个算命的摊子让人给掀了。” 第2章 第 2 章 救了那个算命先生。   这好像既不罕见,也不精彩。   秦舒窈的兴致略微有些回落。但无论如何,有热闹看总是好的,何况眼下街上堵成一团,马车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   于是她挪到车门口,一掀门帘,“来,让孤瞧瞧。”   车夫连忙跪到一边,给她让出视线,桃夭在身侧高举起门帘,她端坐在马车上,居高临下,一览无余,着实是个看戏的好位置。   只见前方不远处,桌椅纸笔散落了一地,在这一片狼藉中,一名白衣男子长身而立,面对着他跟前乌泱泱二三十人。   那些人来势汹汹,为首的是个富态的中年男子,他身旁家丁模样的人正扬起嗓子高喊:“臭算命的,满嘴胡言,老子今天就砸了你的摊儿,看你往后还敢不敢招摇撞骗!”   他身后尽是些五大三粗的喽啰,此刻黑着脸,还冲着地上的零碎踢踢打打,慌得四周行人商贩连忙躲避。   那白衣的算命先生平静从容,并未如何大声,声音却偏清清楚楚传进秦舒窈耳朵里:“早前金员外前来问卦,我便同你说,你家中近来有祸,小妾与大公子私通,合谋侵吞家产,小姐对你替她定的婚事不满,哭闹许久,有轻生之念,如今不知可应验了没有?”   此话一出,周遭围观者顿时哗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那被称作金员外的人脸色涨红,如猪肝一般。   桃夭在一旁倒吸一口凉气,轻声道:“神了。”   “如何?”秦舒窈回头问。   “竟然一字不差,全让他说中了。”桃夭边探头看边道,“长公主有所不知,这金员外既好色又爱财,光小妾就娶了九房,出事的是第七房,前阵子和他的长子勾搭到了一起,私吞了他家产业中最好的几处铺子,出去另立了门户,气得金员外几乎呕血呢。”   “还有这等事?”   “这还不算完,他为了做生意便利,强逼女儿嫁给户部一个主事的儿子,偏那男方生得丑陋粗鄙,他家女儿不愿意,哭闹哀求了好久,他坚决不同意转圜。那姑娘也是可怜,前几天想不开,一根白绫吊死了。”   秦舒窈忍不住挑了挑眉,“真有这么神?”   “千真万确,半点作不得假。”桃夭眼睛睁得大大的,“长公主,您还信不过奴婢呀?奴婢打听来的消息,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   秦舒窈总觉得,虽然她这个长公主凶神恶煞,臭名昭著,但她这个贴身侍女仿佛并不真的十分惧怕她似的。   她托着下巴思索片刻,啧啧两声,“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金员外家里那点破事,只要留心打听,总能探听到几分,然后这算命先生就加以揣摩,合情合理地把事情讲出来,它就算不应验个十成,总也能对上八.九分。”   然而桃夭却胸有成竹地摇了摇头。   “要是别的算命先生,那有可能,但是他,绝对不可能。”她向不远处的背影努了努嘴,“他是谁呀?帝京第一神算,顾先生,顾千山,您不会没听说过吧?”   秦舒窈揣度着她的语气,眯了眯眼,“怎么,他很特别吗?”   “那可不是?”桃夭的眼睛顿时亮晶晶,“都说他是九明山青云观无尘道长的关门弟子,在道长仙逝后下山游历,自称是来渡世人,消灾解厄的。不说别的,他算卦真的可准了,百试百灵!”   秦舒窈不由嗤之以鼻。抛开道法一事玄而又玄,即便他有真本事又如何,还不是一个靠算命混饭吃的,说什么消灾渡世?   桃夭却犹自兴致高涨,神神秘秘凑近前来,“而且,他长得可好看了。”   她刚要笑这小丫头没见过世面,却听前方金员外恼羞成怒:“你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你打着招牌算卦,却不能替人.消灾避祸,也好意思收钱?”   那算命先生却不慌不忙道:“此言差矣,避祸的法子,我并非没有给你。我当日对你说,一来退了定下的亲事,不要强逼自己的女儿,二来回去以后,行商不可再黑心,米铺不得短斤少两,布庄不得以次充好,你可曾照做?”   四周人群顿时私语声更甚,有胆大的,在人群外围指指戳戳,面露鄙夷,秦舒窈眼看着金员外的脸色,在众人围观中由红转黑。   桃夭凑在她耳边道:“长公主您不知道,这个金员外,是帝京有名的奸商,全靠黑心欺客,才富得流油,偏偏他还权大势大,官商勾结,逼着许多酒楼衣行,只能从他那里进货,背地里不知道多少人骂他。”   她说着,忍不住笑出声来:“让他诚信做生意,比要他的命还难,一看就是把顾先生的话当耳旁风,半点都没有照做的了,如今落得这个下场,能怪谁?老话怎么说的,恶人自有天收。”   她说得畅快,话都出了口,才陡然想起身旁这位是什么人,赶紧噤了声,小心偷瞄秦舒窈一眼,脸色讪讪。   秦舒窈心说,没想到竟有和她不相上下的恶人。   但这算命先生也是十足有意思,明知对方不是善茬,今日专为寻衅来的,非但不躲不避,反而字字句句全都戳在对方痛处,就好像唯恐不能激怒对方一样。要不是超脱世外我行我素,就是缺心眼儿无疑。   她这厢刚这样想,就见那金员外眉心一拧,本已黑成锅底的脸色越发阴沉,“算命瞎子装神弄鬼,怎知道不是你蓄意诅咒,才害得我家破人亡?”   他向身后家丁大手一挥,“给我上!打死了算我的!”   那些家丁原就是抄着棍棒来的,此刻得令,立刻蜂拥而上,吓得围观行人匆忙避走,一时间惊叫声一片。   出奇的是,那算命先生却纹丝不动立于原地,气定神闲,从容自若,仿佛丝毫不惧。   秦舒窈看着他清清瘦瘦的背影就犯嘀咕,难道他师承道门,真有些本事?   还没想完,就见领头的家丁一棍击在他身上,那一袭白衣应声而倒,跌进地上的尘土里,立时被棍棒与拳脚淹没。   “……”   秦舒窈一时无言。她总觉得,这算命先生的身上透着一种古怪,却说不清。   但无论如何,她不想眼前闹出人命官司,何况如今她不是一名寻常过路人,她,大梁朝的长公主,要人往东,谁敢往西?   “去,把人拦下,让那什么金员外来见孤。”她向车夫吩咐,“但是,不必告诉他孤是谁。”   车夫得令,立刻下车传话,公主府的护卫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不过三两下,就将那些家丁尽数制服,周遭百姓望着这一群突然冒出来的训练有素的高手,噤若寒蝉,不知是什么来头。   金员外站在满地横七竖八的家丁中间,被一群护卫凝视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这时,就见车夫穿过人群来到他面前,不卑不亢道:“金员外,我家主人有请。”   他一见这场面,也明白是遇见硬茬了,只是养尊处优惯了,一时还落不下面子,臊眉耷眼地被车夫引到车前,见里面坐着的是两名年轻女子,还以为是哪家权贵的小姐,路见不平多管闲事,也并不十分恭敬。   他撇了撇嘴,勉强挤出一丝笑,拱了拱手,“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千金,金某在这里教训江湖骗子,却是把您给惊着了,金某给您赔个不是。”   桃夭柳眉一竖,就要训人,被秦舒窈摆摆手拦下来。   她垂眼看着满脸假笑的金员外,淡淡牵了一下嘴角,“公主府。”   “……”   她眼见得金员外一怔,脸上的血色飞快褪去,连带着脊梁骨也像被抽走了一般,扑通一声软倒在车前,磕绊道:“草民参,参见长公主殿下,草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她看着慌不择路叩头的人,忽然心里就升起一股愉悦。   “敛财欺客,官商勾结,逼死女儿,如今还有脸面当街闹事,动用私刑殴打他人。”她掰着手指头,一桩桩数过来,末了轻轻一笑,“金员外,你着实是能干。”   她每说一件,金员外的脸色就惨白一分,此刻早已冷汗淋漓,一叠声道:“草民知错了,草民该死,求长公主饶命,草民再不敢了。”   “孤不想要你的命。”秦舒窈笑得很和气,“不过,既然你喜欢守着铺子赚黑心钱……桃夭,派人将金员外名下的所有产业都查抄了,想必下回金员外再去算卦,先生也说不出什么来了,也就再无烦扰了。”   桃夭答应得干脆响亮:“奴婢遵命,回去就让人办。”   金员外匍匐在车前,一身透湿,瘫软在地,脑袋是保住了,但多年积攒的家业一夜烟消云散,让他后半生沦为他最看不起的贫民叫花之流,和杀了他又有多大的区别?   秦舒窈懒得多看他一眼,努了努嘴,立刻有人上前,生拉硬拽将金员外拖走。她看着金员外的家丁茫然四散,周围百姓目露惧色,却又忍不住低声议论,忽然感到十分愉快。   原来当一个有权有势的恶人,是这样的感觉。   这时,却见车夫走到跟前,禀报道:“长公主,那算命先生说,想向您当面谢恩。” 第3章 第 3 章 原来帅哥是血包。   当面谢恩?这算命先生倒还挺懂礼数。   秦舒窈点了点头,“准。”   于是车夫折返回去,向那算命先生交代了几句,她眼见得那人从地上缓慢起身,掸了掸衣上尘土,转过身来,然后……   秦舒窈倒吸一口凉气。   那人的眼睛上,蒙着一道白绫。   原来刚才金员外说的“算命瞎子”,并不只是贬低辱骂,更多的是字面意思——这个人,的确是双眼失明的。   她也终于明白了,她先前看着他的背影时,那种说不明白的异样感来自于哪里。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怔怔地看着他走近车前,举手投足,除了稍慢一些,几乎与常人无异,甚至准确地避开了地上散落的杂物,半分没有磕绊。   有那么一瞬,她忍不住疑心,他究竟是真的不能视物,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才用白绫缚了双目。   直到他走到近前,停下脚步,面对秦舒窈的方向静默了片刻,又向两侧转了转头,似乎是在辨别方位,秦舒窈才相信,他是真的看不见。   “这便是长公主殿下了。”车夫扯起他的手,向前轻轻一引。   那方白绫下的唇角便微微扬起来,那张连面目都看不清的,素雪一般的脸,陡然被添上了颜色,便如春风乍过,万物回春。   “草民顾千山,参见长公主殿下。”他广袖一揖,云淡风轻,“多谢长公主出手相助。”   救命之恩,就是这样谢?秦舒窈挑了挑眉,他不会不知道,长公主是号什么样的人物,倒是也不怕惹怒了她,再被打死一回。   身旁桃夭眉心一动,却不是要开口训斥,而是挤眉弄眼,试图提醒对方,无奈对面是个看不见的,任她口歪眼斜,也无动于衷。   秦舒窈微微扭头,瞥她一眼,桃夭神色讪讪,不敢再有动作了。   秦舒窈心里就忍不住好笑。   这小丫头,还知道看人下菜碟呢,见了粗鄙的,就毫不客气,见了年轻好看的,就不忍心他受罚,明里暗里提点,也真是见色忘义,原则淡泊。   说实在的,她倒并不以为忤,但她现在坚守着的,是一个嚣张跋扈蛇蝎美人的人设,要是绷了人设,导致从头再来,那就是大大的划不来了。   所以,她只能凉凉地笑了一下,“孤连进宫都耽误了,专程来救你,你就这样谢孤?”   顾千山仰起脸来,大约是依靠声音辨明了方向,虽然脸上蒙着白绫,不知怎么的,秦舒窈却觉得,他仿佛能从那白绫后面看见她一样。   她以为,这清高的算命先生大约不会轻易低头,多半是不卑不亢地回她几句,让她假意发作一通,打发了事,却不料顾千山微微一笑,欣然问:“长公主希望草民如何报答?”   这……   秦舒窈的眼角不由抽动几下,她要是再多心一点,几乎就能听出以身相许的调调了。   但她一定是不会说这个话的,即便要维持人设,也不必把自己搭进去,何况她家后院里,还有五十多个男宠晾在那儿呢。   于是她想了想,轻哼了一声:“你先到马车上来,让孤仔细瞧瞧。”   立刻有下人搬了矮凳来,想要搀扶他登车,顾千山却并没有去扶别人伸过来的手,而是径自上了马车,身子连晃也不晃,甚至比秦舒窈还要稳一些。   秦舒窈实在忍不住,开口问:“你的眼睛究竟……”   “是盲的。”顾千山从容道。   “是完全看不见,还是?”   “一点也看不见。”   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也可能是被人问过太多次,他不紧不慢解释:“我自幼失明,其后师从道家,久而久之,学会了一些练气的功夫,能代替双眼,探察周围的事物,只要行动慢一些便无妨。只是,这门功夫对静物灵验,对人就差一些。”   所以,他行走无碍,但被金员外的家丁一拥而上时,却只能任由别人动手吗?   秦舒窈倒不意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既然别人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她也不想再问,一时间两厢便都沉默下来,她笃定了对方确实看不见,目光肆无忌惮地在他脸上打量。   还别说桃夭见识浅,如今让她仔细一瞧,她也不得不承认,这算命先生的确长得极是好看。即便是以白绫覆面,遮挡了寻常人面容中最出彩的眉眼,也还是能看出,他长眉入鬓,鼻梁高挺,下颌线条优美,薄唇微微勾起时,便如微风拂过三月早樱。   显然是个生就的俊美胚子,只可惜……   不行,秦舒窈心里猛地一警醒,身为反派,任何同情之心都要扼杀在摇篮里。   “听说你是帝京第一神算?”她打量着眼前人。   顾千山笑意谦和,“长公主过誉了,草民不敢当,不过是师门庇佑,起卦必灵,出言必应,才得了这样一句谬赞。”   “……”   也是不必骄傲得这么明明白白。   秦舒窈冷笑了一声:“那你就没有算到,今天会挨这一顿打?”   顾千山倒并没有半分迟疑,笑得依旧平静,“世间许多事,并非算到了就不去做。”   秦舒窈盯着那白绫下的半张脸,皱了皱眉。   她算是明白,她自从见到顾千山之后,这股浑身不是滋味的感觉是怎么来的了。   这人吧,看似谦逊温和,骨子里却总透着一股傲气,字字句句云淡风轻,却偏偏能把人噎得哑口无言,这种性格,往好听了说是清高出尘,往难听了说,就是活该挨打。   而且,他似乎一点也不怕她。   秦舒窈眯了眯眼。假如她这副皮囊底下,还是货真价实的大梁朝长公主的话,他的脑袋此刻应该已经不在了。   “既然说得这么好听,”她玩味地笑了笑,“那不如给孤算一卦。”   此话一出,她明显感到桃夭瑟缩了一下,连马车内的温度都像是降了下来。   放在以往的长公主身上,这便是要发难的前兆,且不是给个痛快,而是像折磨猎物一样,先玩弄够了,才慢慢绞杀。   但这顾千山不知是真超脱,还是全无察觉,唇边的笑意从未减淡半分,从容地点了点头。   “只是,”他的笑容里甚至有些歉意,“草民方才被砸了摊子,竹签铜钱都已经丢了,我又目不能视,无法相面,那唯一剩下的,只有摸骨之法了。”   “哦?要如何摸骨?”   “还请长公主将手递给草民。”   秦舒窈还未作反应,一旁桃夭已经忍不住怒斥:“大胆!长公主的手岂是你能摸的?还不快告罪退下?”   然而,这小丫头色厉内荏,目光还慌慌张张向秦舒窈脸上瞟,却正好被她尽收眼底,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想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保人,胆子倒也是不小。   有人这样相助,顾千山却毫不领情,像是听不懂话一样,跪在秦舒窈面前,一手向她直直伸来。   秦舒窈瞥了他一眼,在桃夭的屏息注视下,缓缓将手放到他的手里。   顾千山的手指白净修长,有好看的骨节,体温却微凉,覆上她的手时,没来由地激得她心底一跳,从指尖到手臂,都爬上一阵酥痒。   她忽然很想吓一吓这个不知深浅的算命先生,有意冷哼了一声,笑意阴森,“慢慢算,好好算。要是算错了,孤可要你人头落地。”   她眼角余光都能看见,桃夭躲在一旁颤了一颤,眼前的顾千山却像没听见她话里的恐吓之意,只接过她的手,自掌根开始,细细抚摸。   其沉静专注,几乎当得起一句心无旁骛。   秦舒窈垂着眼睛,从上到下地打量他。   他方才被金员外带人殴打,尽管她出手快,他身上依然结结实实挨了不少棍棒,此刻一袭白衣多有尘泥染污,鬓发松散了几缕,落在脸旁,细看之下,下颌也沾了两处尘灰。   但离奇的是,他看起来既不寒酸,也不窘迫,甚至透着一股心如止水,超然物外的意味。   她不由摇了摇头。大概道门中人,的确有些修行,都落魄到靠师门技艺当街算命的地步了,竟还能折腾出一番世外高人的气质。   顾千山摸骨,摸得很细,一路摸到她的每一根指尖,力道并不大,却郑重得很,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摸清了一样。秦舒窈自从生下来,还没有被一个男人这样摸过,难免感到异样得很。   半晌,等他停下来了,她才收回手,淡淡问:“算出什么来了?”   让顾千山算命,其实倒并不是为了为难他,而是有另一层打算。她初来乍到,对这大梁长公主的过往,并不清楚,要从周围人口中打探,又多有不便。假如他真有百算百灵这么神,那倒也替她省事了。   顾千山也没有让她失望,缓缓道:“长公主是个众星拱月,却月落星沉的命格,本该一生荣华,富贵无忧,却因幼年丧兄,性情大变,憎恨家人,毕生所愿便是覆灭大梁朝……”   “大胆!”桃夭惊惧非常,脱口怒喝,“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顾千山却似不曾听见一样,笑容不改,“长公主有为祸天下之兆,惟得两情相悦之人,方有转机。”   “……”   秦舒窈与桃夭对视一眼,脑海中仅存四个字——就你离谱。 第4章 第 4 章 聘你为驸马,三日后成亲。   “长公主,您吩咐的聘,聘礼已经备好了。”   桃夭自幼侍奉在她身边,早已见惯了大场面,今日前来禀报时,却罕见地磕绊了。   秦舒窈瞟她一眼,将手中把玩的东西塞进袖中,施施然起身,“孤去看看。”   桃夭连忙伸手扶她,即将碰到她衣袖时,却忍不住颤了一下——她看得真真儿的,刚才长公主拿在手里抚摸把玩的,正是那天巫女献上的巫蛊。   她想起那只看似人畜无害的猫咪布偶,就只觉得全身发毛。   秦舒窈揣着那东西,却像没事人似的,踱到外面庭院里,看着满地扎着红绸的箱子担子,“这么多?”   “长公主交代,要多多地准备,下面的人哪敢怠慢呀。”桃夭赔着笑道。   这位长公主殿下,二十有五,从未出嫁,反倒在公主府后院一口气养了五十余名男宠,夜夜笙歌,荒唐不经,曾扬言男子就是用来消遣作践的,普天下还没有配当她驸马的人。   早年间,皇上与太后也着实替她张罗过一阵,几乎将朝中的青年才俊都摆到了她眼前任她挑,结果她非但一个也看不上,还极尽讥讽之能事,渐渐地,也只能由得她去了。   毕竟,当年一事后,皇上和太后都自觉对她亏欠良多,心中有愧,这些年来对她宠爱骄纵,无出其右,这位长公主,简直是整个大梁朝的掌上明珠。   而如今,长公主不知怎么的,竟忽然性情大改,不但将那些男宠丢在后院,数日来连面都不曾再见,往街上走了一遭,竟还给自己挑中了一名驸马。   尽管这位驸马大人,是一名算命先生,按理说登不了大雅之堂,府中上下却也无人敢怠慢,老管事带着人没日没夜地忙活了几天,才敢将置办的聘礼送到长公主面前过目。   秦舒窈闻言,嘴角不易察觉地抽了一抽。   须知,她发话要聘那顾千山做驸马,绝不是对他青眼有加,更不是见色起意,理由只有一个——他,就是她命中注定的血包。   假如说先前,她对那巫女瑶光的说辞还将信将疑,在顾千山亲口说出“两情相悦”这四个字后,就由不得她不信了。   连桃夭拼命阻拦,都挡不住他执意要说,这可不是发自内心诚意十足吗?   他,就是要替她承受巫蛊反噬的那个人。   然而,尽管担着一个恶人的人设,秦舒窈的心底里还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好人,要无辜的人为她牺牲,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但为了回家,她也不能够保证,摆着这样一件事半功倍的宝贝在眼前,她就真能抵挡住诱惑不用。   所以,她思来想去几日,最终一拍桌子,做了决定——   无论如何,先将人圈在身边,放在眼皮子底下,好吃好喝地厚待着,假如真的因为替她承受反噬,或病或残,如何凄惨,她都会负责到底。   如此,也算良心上稍有安慰。   自然,这话是绝不能对别人说的,不然就破坏人设了,因此,即便亲近如桃夭,也只以为长公主心血来潮,为美色所迷,明知那算命的顾先生是要替她挡灾的,还是执意聘为驸马,大约是打算玩死了,正好换下一个。   人间禽兽,不过如此。   禽兽秦舒窈将琳琅满目的聘礼端详了一番,满意地拍拍手,“走吧,去向孤的驸马提亲。”   桃夭被她的语气惹得打了个寒颤,忙不迭地应了,出去备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着顾千山摆摊的街市而去。   长公主下聘,要的就是一个排面,明明能用车运去的,偏不,偏要让府上精壮的随从两人挑一担,一字排开,跟在她的马车后面,招摇过市。   她特意嘱咐,要队伍走得慢些,一路上,围观百姓议论纷纷,全都透过窗帘传进来,她听在耳朵里,心情相当的好。   直到马车停下来,车夫在外面恭敬禀报:“长公主,到了。”   桃夭掀开门帘,她第一眼就看见了顾千山,仍旧白衣墨发,眼覆白绫,正端坐在街边一张桌子后面。他的本事倒也是大,不过几天,就将摊子重新支了起来,就好像那天的事对他全然没有影响一样。   此刻,街上的商贩行人都停了手上的事,齐齐向她的车驾看来,顾千山或许是听见了动静,也转脸看向这边。   秦舒窈的心没来由地,突地一跳。   她抬手按了按良心的位置,暗骂,他又看不见你,你紧张个什么劲儿。   “长公主?”桃夭在耳边轻声道。   她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就着她的搀扶下了车,徐徐走到顾千山面前,笑道:“真巧,原来今日顾先生也在这里。”   一旁桃夭忍不住抬头觑她一眼。   这算哪门子的巧,哪有人会抬着百来件聘礼满大街找人的,她分明是提前派人打探了,顾千山近日还在这条街上出摊,直奔主题来的。   顾千山却不知是没有发现,还是不在意,只站起身,向她微微一笑:“长公主,又见面了。”   近处围观百姓一时交头接耳,只小心压低着声音,不敢让她听见。   人群中却有一垂髫小儿,稚声稚气问:“阿娘,长公主今天怎么不凶啊?”   众人大惊失色,其母脸色煞白,一把将他的嘴捂住,就要下跪。   秦舒窈内心哭笑不得,奈何人设不能倒,只能飞了一记凌厉眼刀过去,复又转向顾千山,挑起唇角,“孤今日来,是有一事。”   顾千山神情宁静,“愿闻其详。”   秦舒窈回头看了一眼,帝京最热闹的朱雀大街,贯穿全城,由城南门直通到城北门,两旁商户鳞次栉比,车水马龙。而此刻,商贩行人尽皆躲避,只余她府上抬聘礼的队伍,还有担子上扎的喜庆红绸,乍一看望不到尽头。   人群中难免有人声音大些,一字半句,落进她的耳朵里。   “长公主这是要干什么?不会是要聘顾先生回去做驸马吧?”   “这是吃香喝辣腻了,改了口味,看上算命先生了?”   “你们还真信呐,不知道回去怎么折腾人呢,顾先生也是可怜……但别说,公主府出手可真气派呀。”   窃窃私语声中,秦舒窈用探究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人。   都说眼盲的人往往耳力更好,连她都听见了,她不信顾千山没有,但他波澜不惊地站在她面前,脸上似乎还带着些许笑意,没有半分惊愕或惶恐,只安静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疑心,他是什么都知道的。   “顾先生是第一神算,”她缓缓开口,“不知可曾算到,孤今日来找你,是为何事吗?”   顾千山略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索一般,少顷,才抬起脸道:“草民懂得算卦,却并不喜欢算自己,何况……”   他忽地绽开一笑,“这样的话,不是该听长公主亲口说吗。”   “……”   秦舒窈忽然觉得,仿佛不是她在威逼利诱,强娶民男,而是对方守株待兔,专等着她一样。   她被这种感觉弄得全身发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故作凶狠地眯起双眼,尽管明知对方看不见。   “顾先生果然神机妙算。”她冷着声音,一字一字道,“孤要聘你为驸马,三日后成亲。”   不是“想”,而是“要”,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她尽力摆出强硬的模样,实则内心打鼓,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对方。   无论如何,她不能允许顾千山离开她的视线,那样她才是真的进退维谷,良心不安,一想到如果她为了尽快完成任务而利用巫蛊,会导致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默默病死,她就觉得心像被人揪到半空中,还狠狠扭上两把一样,一阵心悸。   她已经想好了,假如顾千山开口拒绝,那她只能行恶人之实,命随从将他硬绑回去——反正长公主嚣张蛮横,强抢豪夺,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四周围观者都屏住了呼吸,向后瑟缩着,目光交织着同情和惧怕,一错不错地望着那看不见的顾先生。   谁人不知道,忤逆长公主,难逃一死,进了公主府,也多半是惨遭玩弄折磨,挺不过多久。   横竖都是一死,这让人怎么选?   却不料,顾千山的唇角始终就未落下来,笑意宁静,“好,草民的家在城南永安坊,想必长公主已经探知了。三日后,草民在那里恭候。”   “……”   人群中陡然发出一阵低呼,伴随着倒抽凉气的嘶嘶声。   有人急着道:“这顾先生难道是贪长公主的权势不成?连火坑也上赶着跳?”   身旁就有人拽他:“快小声些,他哪儿有得选啊……唉,也是可怜。”   秦舒窈静静地站着,看着眼前人的微笑。明明是双目失明的人,她却总觉得,他像是从那道白绫后面注视着她一样。   他刚才答应的口气,在她脑海里只能联想到八个字——正中下怀,甘之如饴。   她被惹得浑身不自在,绷了绷唇角,才吐出几个字:“好,那你等着三日后,孤来……娶你。” 第5章 第 5 章 好想做个恶人,但全世界都……   离奇,太离奇了。   秦舒窈回到公主府,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这个顾千山,非但对她没有表现出半分畏惧,反倒似乎对她很有好感一般,很懂眼色,不让人操心,一言一语都顺着她的话说,婚姻大事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好像,很乐意做她的驸马一样。   全帝京都知道,长公主乖戾任性,动辄取人性命,难道只有他不知道?   还是说……他存了什么目的?   思及此处,秦舒窈不由眉心一跳。若要这样想,她在帝京骄横跋扈多年,心中怨怼的人绝不在少数,假如他是自己起意,或是被人收买,专程来接近她,伺机报复的,那好像也很合情理。   她靠在美人榻上皱着眉想心事,下人见了她这副模样,噤若寒蝉,在院子里做事都轻手轻脚,无人敢打扰。   桃夭正端水果进来,瞧她闷坐了大半天,不由在心里咋舌,长公主近来似乎比从前沉稳了不少,但脾气依旧喜怒无常,上午还高高兴兴去下聘呢,这会儿又阴沉得叫人害怕。   恰逢此时,秦舒窈忽然出声:“你觉得,顾千山怎么样?”   她一惊,手中果盘没放稳,在桌上磕碰了一声,唬得她赶紧要请罪,一回头,见长公主似乎并未留意她,只是神情严肃,眼睛定定地盯着一处。   她缓了缓神,堆起笑脸凑趣儿:“长公主亲自相中的驸马,奴婢哪能说出半句不好呀?”   秦舒窈的脸色却并未缓和,反而凉凉地挑了一下眉梢,“你觉不觉得,他有所企图?”   “这……”桃夭一时语塞。   这话不论怎么答,都注定落不了好。   幸好,长公主似乎也并不是真想听她的答案,只是拧着眉心沉思了片刻,忽然道:“你命人去查,顾千山的底细,在帝京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事无巨细,都一一报上来。”   桃夭连忙应了,见秦舒窈的神色稍有缓和,才略松了一口气,揣着小心道:“长公主,宫里传信来,让您得空去见见太后。”   “为了什么事?”秦舒窈边吃橙子边问。   “仿佛是,为了驸马一事。”   说这话时,桃夭的心还提在半空中。   长公主与太后虽是亲生母女,却多年不睦,是全帝京都知道的事实,二人相见,总是长公主玩横耍狠,太后苦口婆心,断称不上愉快,如今又牵扯了驸马一事,可谓是风雨未到,雷电先行。   然而与她预想中不同,秦舒窈却眼睛一亮,起身下榻,“好,那也不必改日了,趁着天色不晚,即刻就去吧。”   “啊……?”   直到车驾在宫门前停下来,桃夭也没想明白,长公主今日打的是什么算盘。   可秦舒窈的心底里别提多高兴了。   这些天来,关于真正的大梁长公主,与她的母后和皇兄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她也打探得差不多了,得出的结论是——这人的脑袋十足有毛病。   事情是这样的。   这太后娘娘,亲生的统共有一子一女,也就是秦舒窈和她的同胞哥哥,当年的太子。至于如今的皇上呢,是妃嫔所出,养在太后膝下的庶子,还从未想过染指储位。   几个孩子年岁相差不大,据说当年也曾兄友弟恭,其乐融融。   只是在秦舒窈十二岁那年,宫中设宴,邀请了许多世家子弟,饭后闲暇,一群孩子便往御花园里游玩嬉戏。也是不巧,夜里御花园半亮不亮,不知怎么的,竟让她的亲哥哥,太子殿下,从假山上跌了下来,这一摔还十分不巧,当夜就殒命了。   帝后悲痛之余,也无可奈何,只道是一场意外,命该如此,唯独秦舒窈耿耿于怀,对她同胞兄长的死久久难以放下。   她瞧着如今的皇上,就觉得是他觊觎太子之位,设计谋害了长兄,自己偷得了这天下。看见那夜一同游玩的世家子弟,就觉得她亲哥哥的死,他们一个也逃不了干系。   当夜离太子最近的一个,是谢家的公子,她以为嫌疑最大,后来想方设法寻到谢家一个错处,使他们获了罪,满门抄斩。   从前先帝在时,便常劝她,不要执迷于此,只是收效甚微。后来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她就越发乖张,把整个皇室乃至大梁都当做假想敌,连同她的亲生母后,也被她误会包庇新帝,愧对哥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秦舒窈对这种与人与己都过不去的行为,着实费解。   那天她继承原身的意志,送舞姬入宫,硬着头皮扮了一回恶人,就觉得十分为难——这背后的逻辑关系,她难以苟同,戏自然难演下去。   而如今,机会送到眼前了。   想必太后再怎么宠溺她,听说她竟要聘一个算命先生当驸马,还是忍无可忍,今日正是要将她召进宫来训斥。   那她就有了与亲人反目的缘由,往后害起人来,就能如鱼得水,心安理得。   她怀揣着这般美好期望,一路走进太后的宁寿宫,沿途宫人见了她,都像见到瘟神一般,纷纷畏惧行礼,退避三舍。   走进正殿,她却愣了一愣,屋子里坐得满满当当,除了太后,还有皇后和另一名年轻女子。   好家伙,这是开家庭大会来了?   皇后有孕在身,已经显怀,行动间多有不便,见到她来,还是热情起身招呼:“舒窈,快来这里坐。”   一旁女子匆忙行礼:“见过长公主。”   而她的愣怔被太后误当作了不悦,老人家向她招招手,好声好气:“舒窈,来和你皇嫂还有淑妃一同坐坐,一家人说说话。”   瞧瞧,多美满的一家子,原身怎么就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秦舒窈暗自摇头。连累得她也不得不昧着良心,来扮这个恶人,实现毁家灭国的大计,造孽呀。   心里这么想,表面上她却只能演技精湛,冷哼一声:“不必虚情假意了,你们一家人团聚,哪里有我什么事?”   她说着,吊儿郎当向旁边门框上一倚,“说吧,找我什么事。”   “有话坐下慢慢说,这样站着哪里像话?”皇后和和气气冲她笑,“一路过来,路上热不热?坐下喝一杯茶吧。”   说着,就亲自走上前来拉她。   皇后肚子里怀的,是当今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合宫上下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唯恐有半点磕碰。眼见得她挺着沉重腰肢,亲自挪动,秦舒窈心里却也过意不去,只能装着不情不愿,跟着她过去坐了。   一旁宫女送上茶来,秦舒窈喝了一口,和她公主府里的品种不同,她也喝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觉得味道不错,今天焦躁了半日,此刻的确有些口渴,恨不能安安静静多喝一会儿。   于是,她也不急着蹿火了,只慢悠悠喝了三杯茶,也不说话。   终于,还是太后小心翼翼开口:“舒窈,哀家听说,你在街市上相中了一位算命先生,还大庭广众下了聘,要他做你的驸马?”   来了,可算是来了。   秦舒窈将手中茶杯重重一拍,双眼一瞪,嗓音立刻拔高:“算命先生怎么了?他在你们眼里是微贱之人,我却偏偏就喜欢他!我秦舒窈长到这么大,唯独只喜欢过这样一个人,不管你们今天说什么,我都非与他成亲不可,要不然,你们就将我逐出宗室,删去玉牒,我不在乎!”   她是唯恐冲突不激烈,喊得酣畅淋漓,可是把周遭众人吓得不轻,淑妃满脸惶惑,想拉她也不敢,只能小声念佛。   皇后对她的性子熟悉了,一边扯她,一边柔声细语:“舒窈,你先别急,不是你想的那样。”   秦舒窈还想再演,顾忌着她有身孕,到底不敢用力甩开她,做了几下样子,也就鼻孔朝天地坐在原地,不出声了。   这时候,太后才得了讲话的机会,老太太刚过中年,大约是让这女儿愁得,头发都白了不少,看起来倒分外慈祥。   “你这孩子,总是这般急性子。”她含笑无奈道,语气却没有半分不悦,“谁说不许你同他成亲了?”   ……啊?   秦舒窈一时愣住,目瞪口呆。   太后牵过她的手,在掌心摩挲了几下,疼爱溢于言表,“你呀,从小就是个要强的性子,主意比谁都大,这么多年来,你眼里没有看得上的,哀家和你皇兄也不愿委屈了你。如今倒好,难得你遇见了一个真心喜欢的,哀家如何会阻拦你?”   不是,母后,咱们不是皇家吗?有点威严好吧?   秦舒窈正五雷轰顶,太后那边仍继续道:“不论他是算命先生,或者打鱼的也好,种菜的也罢,只要你喜欢,就都是好的。只是你们的吉日定得仓促,哀家和你皇兄皇嫂商量了,都十分担心办得匆忙,委屈了哀家的宝贝女儿。”   “这样吧,咱们皇家招婿,也没有什么置办嫁妆的说法。”太后慈眉善目,“从珍宝库里挑一百零八件好的,当日给你送过去,也算是咱们尽一尽心意,要你们往后和和美美。”   秦舒窈被她拉着手,在众人微笑簇拥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这是,拿了全世界都爱她的剧本吧? 第6章 第 6 章 后院争宠,骑马迎亲。   三日后,公主府。   目之所及皆张灯结彩,大红绸带喜庆非常,下人来来往往,一片忙碌热闹。   秦舒窈一袭红裙,不戴凤冠,也不蒙红盖头,优哉游哉坐在窗下,喝原本预备给新人的甜汤。   直到桃夭进来禀报:“长公主,时辰差不多了,咱们现在出门,正好。”   “好,”她咽下一枚桂圆,放下碗勺站起来,“走,我们去接亲。”   她一路潇洒向外走,下人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若按规矩,驸马尚公主,该是她回宫中居住,一大早梳妆打扮,听太后教诲,由皇后这个做嫂嫂的说些体己话,驸马带着迎亲队伍到了宫门前,先拜见皇上,再觐见太后皇后,才能将她顺顺当当地接走,回到公主府设宴洞房。   但是,在她这里,一切规矩就都没法讲了。   先不说她视皇家如仇敌,要她从宫里出嫁,还不知如何鸡飞狗跳,单说顾千山,他不能视物,也没有让他接亲的道理。   非但如此,她还要骑着高头大马,亲自去迎他。   对于她的这个决定,没有任何人有异议。   只要长公主高兴,不发脾气不垮脸,无论她愿意做什么,都是好的。   于是,秦舒窈就这样高高兴兴地,走向等在公主府门外的队伍,只是半路从斜刺里冲出一个人,硬生生将她拦了下来。   “长公主,您究竟将我当做什么?!”   来人是一年轻男子,她还没看清面目,先被他的质问声唬了一跳。   那声音里饱含愤懑怨怼,带着某种声嘶力竭的绝望,令她一时很是无所适从。她自从来到这里,旁人无不畏惧迁就,已经很不习惯被这样问话。   在她的面前,竟有人有这样的胆子?   她还未开口,一旁桃夭已经认出对方,张口斥责:“徐公子,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这样冲撞长公主?”   那徐公子站在秦舒窈面前,也不行礼,只垂首看着她,一双眼睛泛着红,死死盯在她的脸上。   桃夭一个眼色,身后顿时有几名随从上来拉他,他一个青壮男子,也经不住这许多人钳制,却执意不肯离开,两相拉扯间,就跪在了地上,衣冠散乱,其状可怜。   平心而论,他长得倒是相当英俊,一袭衣衫也是绫罗绸缎,气度不凡,若不是此刻情状凄楚,毫无颜面,秦舒窈还以为他是名门公子。   “徐公子,你这是何苦呢?”桃夭苦口婆心劝道,“今天是长公主的好日子,也是全府上下高兴的日子,快回去吧,稍后赏赐酒菜都少不了的。”   对方闻言,非但没有被安抚,反而目中讥谑更甚,冷笑着看向秦舒窈,“长公主真是好大的恩典。”   他被下人押着,跪在地上,偏头颅倔强地抬着,目光自下而上投向她,像是什么挣扎的困兽。   秦舒窈被那目光刺了一下,皱了皱眉头,“你是谁?”   对方的眼神一颤,似乎极震惊,随即又染上某种极晦暗的,她读不分明的神色。   “好啊,长公主竟然问出了这句话。”他的声音忽然转为低哑,脸上笑意苍凉,“真的忘了吗?你敢说吗?”   “徐公子!”桃夭惊怒道,连忙指挥那些随从,“徐公子失了神智,还不快将他带回房去,好生看顾着,别扰了长公主大喜的日子。”   随从领命,手上力道立刻加大,几乎要将他从地上提起来。   那徐公子竟是用双手死死抠住地面,庭院地面粗糙,他指尖顿时血肉模糊,而他像不知疼痛一样,犹自梗着脖颈。   “长公主,我虽比不得皇家,好歹也是徐氏的子弟,当初是你中意于我,半逼半缠着我父亲松口,让我入你府中。你说你此生不招驸马,我堂堂七尺男儿,就在你府上做无名无分的男宠,至今五年。”他双眼通红,隐含泪光,“而如今,你转眼就聘了一个当街起卦的算命先生,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秦舒窈一阵愕然,竟不知该如何答话。   那些随从却哪还容他再说,连拉带拽地硬将他拖了起来,任他挣扎嘶喊,也无济于事,转眼间就走远了,绕过几重院墙,就听不见了。   “长公主,大喜的日子,您别一般见识。”桃夭擦擦汗,讨好道,“咱们还是快走吧,误了接驸马的时辰就不好了。”   秦舒窈点点头,“他是什么人?”   桃夭的脸上现出片刻无措。她先前还以为,长公主是厌烦了徐公子,才假作不识,来戳人心肝,没想到,她竟像是真忘了?   “他……他是徐子卿,”她小心看一眼秦舒窈,“您不记得了?您从前召他伺候的时候还挺多的。”   秦舒窈不由眉心一跳。   她倒不担心二人之间真有什么——据她所知,这长公主的原身对男人提不起兴趣,收男宠爱美色,都不过是抱着豢养漂亮玩物的心态,玩弄折辱是不少的,真刀真枪是没有的。   她只是,联想起那徐子卿刚才的怨怼情状,就有些头疼。   瞧他的模样,虽然一介世家公子落到这步田地,对这长公主却并非半分感情没有,这些日子,她还没顾上料理后院的那些男宠,只希望别出大岔子就好。   “孤身边的男人那么多,哪能一个个记得清楚。”她似是不耐地揉了揉眉心,“吩咐下去,让他们好生看管,衣食行动不要限制他,但不许他惹事,更不许寻短见。”   她想了想,唯恐不够恶人,又补了一句:“孤近日高兴,别来触了霉头。”   桃夭答应了一声,一边随着她往门外走,一边在心里道,众多男宠中,长公主当初颇为偏爱徐公子,或许如今虽然厌弃了,但心里总还是留了一分情面。   长公主,或许也不是全然冷酷无心。   而秦舒窈自顾自踏出大门,就见外面迎亲队伍已经整整齐齐地等着,当先两匹高头大马,威风非常。   这副身体的原主不是省油的灯,更不是弱不禁风的闺阁女子,她没费什么力气,就稳稳上了马,一行人向着城南永安坊而去。   这几日来,长公主要聘算命先生为驸马的事,早已像是长了腿一样,传遍了整个帝京,他们一路吹吹打打,街上行人纷纷驻足看热闹。   宫里嫁公主,不算稀奇,但女子不坐花轿,而是抛头露面,骑着高头大马去迎亲,任谁也没有见过。   大约是为喜庆氛围所感,人们连往日对她的惧怕,都仿佛减少了一些,还敢站在街角巷尾,三五成群地交头接耳。   秦舒窈这副身体生得好,人高腿长,纤秾合度,穿着成亲的红裙坐在马上,由马夫牵着缓缓向前走,头顶金钗映着阳光熠熠生辉,眉心花钿衬得一张脸明艳动人。   她俯视着人群,不由在心里感慨,原主好端端的,何必想不开,为了十多年前一桩旧事意外,搅得别人和自己都鸡犬不宁。   这大喜的日子,要是能不当恶人,开开心心去成亲,这多好呢。   一念及此,她忽然弯起染了胭脂的唇角,不冷不热吩咐:“桃夭,今天是孤的好日子,发点糖给那些小孩,添一添喜气。”   桃夭跟在马下面,闻言一愣,心说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那顾先生虽说是好看吧,当真论起来,长公主也只见过他两面,话也没说几句,如何就能把长公主勾得五迷三道的,竟然破天荒地发起什么糖来。   话虽如此,她答应得也不含糊,身边婢女里有备着糖果的,立刻抛向街边人群。   人群中挤着不少孩子,钻来钻去地凑热闹,一见了糖果,连自家爹娘也拦不住,欢叫着冲出来哄抢,一时间队伍身后,孩童嬉笑欢呼不绝于耳。   众人也只能称奇,道是这女阎王成亲,也有三分笑面孔。   秦舒窈端坐在马上,目不斜视,笑容高傲,高冷人设不倒。   长公主出行,是没有人敢阻道的,队伍安安稳稳,卡着吉时到了顾千山的家门前,自有公主府的人一早就到了他家,替他更衣准备,此刻他已静立在门口,专等着队伍到来。   见到他的那一刻,秦舒窈的眼皮忽然跳了一跳。   他换上了一身大红喜袍,衣料贵重,绣纹精巧,是皇家才有的手笔,一头墨发用金冠束起,其华贵庄重,与日前见他素净白衣的模样判若两人。   而他的脸上,显然是为了应景,不再是先前见到的白绫,而是着意束了一条红色绸带,衬着他清冷雪白的脸色,没来由的,让人看着心里一荡。   秦舒窈忽地有些无措,想好要演的嚣张,也没能演出来,只是干巴巴道:“孤来了。”   顾千山站在几步远处,仰脸望着她的方向,宁静一笑。   她突然觉得,这个场景有那么点霸道总裁范儿,一个没忍住,鬼使神差问:“你眼睛看不见,能骑马吗?还是……”   还是要与孤共骑?   但是她没能问完,顾千山已经走近空余的那匹马,伸手摸了摸马的脖子,稳稳地踩着马镫上了马,扭头对她道:“我日常行动无碍,无须担心。”   ……秦舒窈只觉胸口堵了一下,心说倒也没有,最终淡淡对马夫道:“牵稳一些,走吧。” 第7章 第 7 章 一拜天地。   队伍回到公主府的时候,正见门外熙熙攘攘,热闹非常。   秦舒窈乍一看,还道是宾客来得这样早,这样齐,心里还说,怎么拥在门口,也不进去。再一细看,才瞧出端倪来——那些分明是送贺礼的人马,看打扮,应当是宫里的。   她望着长长排开的箱子担子,脸上绷着,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她的母后果然够意思,可惜她不得不与老人家作对,真是惭愧得很。   正乐着,忽见侍立一旁的桃夭向旁边努了努嘴,还冲她使了个眼色。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个身影向这边走来,朗声笑道:“舒窈,你回来了。”   仔细一看,她不由眉心一跳,竟然是皇上,他怎么来了?   她这位皇兄,大约是出宫行走,不愿太招摇,没有穿上用的明黄,而是选了一身杏子色绸衫,像是帝京三五交游的公子哥一样,好一个风度翩翩。   秦舒窈心里感叹,九五之尊,亲自出宫参加她这个妹妹的婚礼,何况她还视他为敌,也真是心善到无可挑剔了。   面上却无法表露出来,她坐在马上,淡淡瞥了一眼满脸和气的皇帝,忽然倾身靠近顾千山,小声道:“你,配合孤一下。”   “何事?”顾千山一怔,也低声问。   “坐着别动。”   她甩下一句,翻身下马,迎着皇帝的方向,扬了扬眉,“皇兄驾到,真是稀客呀。”   皇帝丝毫不以为忤,走到近前,看着顾千山竟敢端坐马上,不下来见礼,也没有脾气,反而向秦舒窈一笑:“这就是朕的妹夫吧?”   秦舒窈眼神轻飘飘的,全不把他放在眼里,更不答话,只仰头望着顾千山,忽地一伸手,莞尔一笑:“来,孤扶你下马。”   一旁的桃夭双腿一颤,好险是没有跪下去。   这顾千山倒委实是个人物,竟半点波澜不惊,只是低下头来,像是从红绸后面看了看她,微微一弯唇角:“多谢长公主。”   说罢,从容不迫将手交到她手中,大大方方,就着她的搀扶下了马,其情其状,就好像早已如此千百遍一样熟悉。   连始作俑者秦舒窈,都忍不住开始赞叹,这着实是见过大世面的。   顾千山的体温似乎比常人偏低一些,上次摸骨算命的时候她就发现了,他的手匀称修长,既不习武也不卖力气,没有茧子,握在手里,就像温润良玉一样。   尽管这个馊主意是她自己出的,握住他手的时候,她心里却不明不白地生出一丝异样,并脱口而出:“小心些。”   这一下,连皇帝的脸上都现出了几分讶异,顾千山却仍只是微微笑着,仿佛很受用一般。   秦舒窈开口时,来不及细想,话音落下,才忽觉心肝儿一颤,心说不好,怎么能关心人呢,心惊胆战等了片刻,没有任何异状,才略微放下心来。   大约是因为,她如此行事,本质还是为了气.皇帝,算不上人设崩塌,所以不会导致从头再来。   却是皇帝见她不语,主动热络道:“驸马果然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顾千山也行礼道:“草民参见皇上。”   嘿,这两个人还客气上了。秦舒窈心里哭笑不得,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嘴角绷得紧紧的,“要是皇兄无事,我就先行一步了,稍后还要拜堂行礼,不能误了吉时。”   皇上也是可怜,被她嫌弃到这种地步,还要腆着脸跟上脚步,笑道:“好,好,朕同你们一起进去,朕就这样一个亲妹妹,今日得了良人,朕不知道有多高兴,一会儿拜堂成亲的时候,给朕留一个好位置观礼,沾个喜庆,好不好?”   秦舒窈心道,皇帝当到这个份上,实在是太卑微了,她见犹怜,但想起自己的任务,只能忍着愧疚,强行硬起心肠。   “亲妹妹?我可当不起。”她一边牵着顾千山进门,一边冷笑,“我的亲生哥哥,在他十五岁那年就死了,当今皇上这一声亲妹妹,可是要折煞我了。”   话音未落,就见皇帝眼底的光暗了一暗,染上一抹心痛,但脸上的笑却强撑着不落下去,挂在那里,分外艰难。   她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不敢多看,只能目视前方,下巴抬得高高的。   为了故作恩爱给皇上看,她一直牵着顾千山的手,没有放下过,此刻那人的手却在她掌心,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   她一瞬间还以为,他是绊着了门槛,扭头看时,却见他脚下稳得很,脸色仿佛也很沉静,并无异状,其余的看不出更多。   于常人能流露心底所想的眼神,在他这里是不存在的。   她想了想,心里还是有些歉疚,尽管她对顾千山,并不是真心喜欢,但无论如何,这是她亲自挑选的驸马,那么在大喜的日子,这样吓人家,总是不对的。   于是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牵着他,穿过前院,走进正厅。   长公主恶名在外,她决定成婚时,也并没有操心宾客这件事,名单全交给下面的人去拟定,此刻打眼一扫,大约三五十个,全都不认识。   桃夭在身旁小声向她介绍了一下来人,她也就有数了——全是皇室宗亲,大约是碍于颜面,不得不来。   好在以她的性格,也不必与谁寒暄,就直奔主题,由宫里来的礼官担任司仪,举行大婚典礼。   这桩事情,在观礼众人的眼中,其实挺稀奇。   按常理,宫中嫁公主,是不必行此礼的,因为公主乃是下嫁,驸马没有资格与之对拜,而是像请神一样,恭恭敬敬地将她请回府里。   但是,在秦舒窈这里,自然一切规矩都由她说了算。   双双站在正厅里,由着下人往他们手里塞进红绸带,两人各牵一头,中间缀着喜庆红花,秦舒窈自己也恍惚了一下,说不清她为什么会做这个决定。   要不然,就是小时候看多了电视剧,总觉着古时候成亲,就该有这样一个场面,要不然,就是心里有愧——   虽然如今看起来,一切都好,但她还没忘记,顾千山是要替她承受巫蛊反噬的那个人,她无论如何也要聘他作驸马,是为了把人拴在眼皮子底下,往后好歹能稍作补偿。   他,是为了她回家的愿望要牺牲的人。   所以,她无法控制地,想尽量对他好一点,虽然她只能扮演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恶人,虽然她所谓的好,看起来也很可笑。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赶走这些无用的想法,向礼官道:“开始吧。”   礼官应了一声,他平生为皇家兢兢业业当差,还是头一次做这种差事,但也学着民间司仪的模样,煞有介事地高声喊:“请长公主与驸马,一拜天地——”   二人便面向庭院,一同拜下去。   除了顾千山的行动稍许慢一些,秦舒窈有意等他一等,并无任何不妥。   轮到第二拜时,却犯了难。   这礼官常年研读些礼仪陈规,脑子都迂腐了,不知变通,竟老老实实问秦舒窈:“请问长公主,咱们这高堂不在,是拜还是不拜?”   秦舒窈脑子一懵,哭笑不得,心说要是真的长公主在这里,包你红事变白事。   太后她老人家不在,若要一旁观礼的皇上代劳,不是不可以,但以她的性格,没法开这个口。   她想了想,扭头问顾千山:“你的双亲,如今可还健在吗?”   顾千山的唇角极轻地抿了抿,声音倒很平静:“都已经过世了。”   “那要不然,我们冲着天地再跪一回,就当是遥拜你的爹娘。”   秦舒窈口中说出这句话时,礼官惊得胡子都抖了三抖,一旁观礼的众人也面面相觑。   素来跋扈的长公主,竟主动提出,要跪驸马的双亲,她从未谋面的两个人?   顾千山却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多惊世骇俗的一件事,只是沉默了须臾,点了点头,简短答道:“好。”   于是二人向着院子又跪。   “夫妻对拜——”   随着礼官的唱词,二人相对而拜,周遭众人发出一阵应景的欢呼和掌声,秦舒窈看见,皇帝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喊得格外响亮,巴掌拍得用力。   她抬眼看了看面前的人,蒙着大红绸带的安静的脸,忽然升起一股奇妙的感受。   在别人那里,都是新娘子蒙着红盖头,跪拜时看不见眼前的夫婿,到了她这里,倒是反过来了。   礼官想必也很高兴,终于完成了这趟艰难的差事,满脸笑容喊道:“礼成,送入洞房!”   没人会管他们是否出来陪客敬酒,秦舒窈也乐得自在,留下前院众人饮宴,和顾千山一同往预备好的新房去。   新房没有用她原先住的屋子,而是在她隔壁的院落,里面布置得一应俱全。   桃夭用眼神请示她,她摇了摇头,于是桃夭领着下人识相地退下,只留下他们二人。   门在身后合上,顾千山站在屋子里,也不知是淡然还是无措,一动不动,秦舒窈远离了前院喧闹,忽然有心逗逗这个总是波澜不惊的人。   她眯眼笑了笑,声音里带上一丝邪气:“顾先生,可知道洞房花烛夜该干什么吗?” 第8章 第 8 章 新婚之夜,误会和暗宠。……   她以为,听了女子这样挑逗,任谁也要无措片刻。   不料顾千山仍平静从容,只回转身来,向她微微一笑:“草民只知道,长公主要做什么,便做什么。”   “……”   这话听起来,总好像是予取予求,欲拒还迎?   秦舒窈心里别扭了一下,自己讨了个没趣,淡淡哼了一声,边向屋内走边道:“如今你是驸马了,别成天草民来草民去的,没的丢了孤的颜面。”   顾千山没有接话,好像对她的训斥全然不介意一般。   她往里走了几步,看见桌上放着几样吃食,有酒,有饺子,还有甜汤,就是她早上出门迎亲前,自己喝得不亦乐乎的那东西。   她心里说,这些人办事一点也不上道,外面院子里好酒好菜的,到了她这儿才给这么点,是她公主府吃不起还是怎么的?   话虽这样讲,也打算招呼顾千山一起吃点,一回头,却不由得一怔。   这么会儿工夫,这人竟然已经摸到了床边,径自坐了下来。他眼上蒙着红绸,安静地坐着,双手放在膝上,背后新换的喜被上洒满桂圆花生等物,讨的是多子多福的口彩。   此情此景,就好像新娘子静等着官人去掀盖头一样。   秦舒窈心里忽然有点五味杂陈。   论感性,顾千山人长得好,脾气也好,还是注定要为她的大业牺牲的人,她心有亏欠,总想着尽量善待他。她早已想过,即便是他往后哪里有错处,她也不忍心苛责。   但是,她也始终无法忽视,他身上的种种不同寻常。   从初次见面起,对她这人人谈之色变的女罗刹,他就没有流露过半分畏惧,相反,甚至总让她觉得,他像是主动想要靠近她的。   她也不是没有命人去查过,但桃夭是这样来向她禀报的:   “据探子查实,顾千山是从十五岁起,就拜入九明山青云观的,一直师从无尘道长,静心修行,除非必要的采买,不然轻易不下山。三个月前,无尘道长仙逝了,他才下山游历,一路来了帝京,在永安坊赁屋而住,遇到天气好的日子,就在朱雀大街上摆摊算卦。这些日子以来,并没有接触过特别的人,也没有发现异状。要说替权贵算命,那也是有的,但咱们的人详查过了,那些人大抵都没有威胁您的能力。”   秦舒窈作恶多,结仇多,因此府上养的随从也是顶尖的,连他们都查不出来……   她微皱了一下眉头。   要不然,就是她想偏了地方,这顾千山真的只是修道日久,心境远超常人,要不然,就是这里面的东西藏得太深。   “长公主不过来坐吗?”顾千山忽然朝她这边问。   她停下思索,但要抬步过去,又觉得尴尬。   他二人之间,原也没有什么真心实意,洞房之夜,相对而坐,这气氛总有些异样。   她想了想,从桌上抄起那盘饺子,并一双筷子,走到床边居高临下问:“吃点东西吗?”   顾千山从善如流:“好。”   一句过后,却是秦舒窈陷入了更浓重的不自在。   他看不见,也不知道平时都怎么吃饭,她此刻该干什么,难不成要亲自喂他?   她端着盘子筷子,站在床边,一时手脚僵硬,直到顾千山温和地笑了一笑:“我行动无碍,长公主将筷子递给我就好。”   秦舒窈才长舒了一口气,伸出手去,“喏。”   顾千山准确地接了过去,指尖在她的手上轻轻拂过,她只觉得微微地痒,像是手背上的寒毛都被惹得立了起来。   她就坐在床边,友好地端着盘子,看着顾千山吃。   她注视着他小心夹起一个饺子,送到嘴边,轻咬了一口,然后唇边浮起淡淡的笑:“生的。”   生的?   秦舒窈一愣,凑过去一看,果然,这饺子只是下锅略煮了一煮,从外表看不出来,但里面还生得厉害,皮子泛着白,馅儿更是没法吃。   幸好,顾千山这一口咬得秀气,应当也不至于吃坏肚子。   她的第一反应是不可思议,还有点生气,公主府的厨子竟能这么不小心,煮成这样的饺子也敢端上来?   直到她看见顾千山脸上越扩越大的,还带着些玩味的笑容,才忽然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同时脸上陡然一烫。   不是厨房不小心,这饺子天生就应该是生的,这是给新娘子吃,讨口彩用的。   而她,好心好意地端着这一盘生饺子,问顾千山,要不要吃一点。   她看着眼前人抿着嘴角也压不下去的笑意,只觉得无可奈何,又好气又好笑,她一个外来者不懂,但他想必是知道的,他这是存心在逗她?   秦舒窈只能庆幸,对面的人看不见,要不然,她满脸通红的窘状被人瞧见了,她这恶人还怎么装。   但被这样一打岔,她的冷脸也快绷不住了,只能将饺子往旁边一放,粗声粗气道:“那孤出去看看,还有什么吃的。”   “长公主不必劳动,”顾千山轻笑道,“我不饿。”   秦舒窈想了想,当真没动。   她身为长公主,该是等着别人伺候的,自打遇见顾千山,却总是出于各种理由在照拂他,大约还是见他眼盲,不由自主善心发作。   这十分要不得。既然他不饿,那就别吃了。   “也好,”她理理裙摆,就打算起身,“那孤回房了,你早些睡吧。”   人刚站起来,却见顾千山抬头面向她,“长公主要走吗?”   “……”秦舒窈陡然语塞,双目圆睁,用一种“你了不起”的眼神看着他。   好家伙,倒是她小看了他,没想到一副出尘脱俗,清心寡欲的模样,竟还有这一份野心呢。他就没想过,自己如何会被平白选中当了驸马,还真敢想与她洞房花烛?   或许是近来适应了这个身份,举手投足都学像了原主的乖张,又或许是心里明知道,顾千山一个盲人,也无法对她怎么样,秦舒窈并不担心,反而很想故意惹一惹他。   她勾起唇角,冷笑了一声,忽地俯身下去,将他肩头一推,话音里带着刻意的挑逗:“你真的想,和孤共度良宵?”   却不曾料到,顾千山丝毫没有防备她,她一掌推下去,他身子一晃,就倒在了身后的床铺上。   新婚之夜,有撒帐的习俗,床上洒满各类坚果,硌人很疼,他倒下去的瞬间,就发出轻轻一声闷哼。   “你……”秦舒窈一愣,想拉他,却也没来得及,手尴尬地在半空悬着,心头浮上些许悔意。   她明知他看不见,和他玩这一出干什么,真是脑子坏了。   他们如今名义上就是夫妻,即便他真想共寝,也不是什么错事,好好说也就是了。   顾千山躺在那满床干果上,克制地轻吸了一口气,大约是疼的,但神情语气仍是淡淡的:“长公主误会了,只是让你别室而居,于理不合,要走我走就好。”   “……”   秦舒窈忽然明白过来了。   她不是真心成亲,不想和他同住,所以备下的新房是在她隔壁的院子,想着往后这里就当做给他的住所。但是,他不知道,他只是不愿占了她的房间,想要自己出去。   “顾千山……”她望着眼前的人嗫嚅,忽然愧疚得很,想伸手去拉他起来。   但这人已经先一步用手臂支着身子,重新坐起了身,好像并未被她误会过一样,“我没事。”   话音未落,他和秦舒窈却同时怔了一怔。   他双眼上蒙着的红绸,是上好的,光滑得很,刚才他向后一倒,在脑后系的结就松散了,此刻他坐起身,绸带松松垮垮地覆在他脸上,被高挺的鼻梁挡着,将落未落。   烛光明灭,红绸掩映,越发衬得长眉如远山,薄唇似早樱。   几乎透着一股引诱的气息。   秦舒窈闭了闭眼,在心里说,可争气点吧,既然没打算和他有夫妻之实,又何苦来这一出暧昧戏码。   表面却还强作镇定,一边伸手替他整理,一边道:“这绸带有些松了。”   然而,她的手却紧张得明明白白,手底下一抖,那红绸就像花落枝头一样,轻飘飘坠了下来。   “我不是……”她赶紧要表明清白。   毕竟,在她的想象里,既然别人有意将眼睛遮起来,那总是心里在意,陡然被扯掉了遮挡,应该是会生气的。   然而话到一半,却硬生生梗在了喉头。   红绸落下,顾千山的眼睛安静地合着,线条优美,睫毛很长,在烛光的映照下,在脸上投出如松针般的影子。   尽管是闭着眼,也能够想象,这双眼睛原本应该有多好看——在他还没有失明的时候。   秦舒窈忽然心悸了一瞬,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让她不敢再盯着那双眼睛看一眼。   她赶紧站起来,声音中透着一丝罕见的慌乱:“孤先走了,你早点歇息吧。这间房是留给你的,你安心住着。”   顾千山只微微扬了一下唇角,不发一言,对她解下了他缚目红绸的这件事,并不置一词,也不知是有没有介意。   秦舒窈转身要走,瞥见床上洒的各色干果,又停下了,脑海中忍不住闪回她刚才误会顾千山的那一幕。   她伸手想将它们拂到地上,还未动手,却又犹豫。顾千山他看不见,别一会儿再给摔了。   于是最终,高傲的长公主纡尊降贵,扯下桌布,将那些桂圆莲子仔仔细细丢进去,打成一个小包袱,才像认命一样闷声闷气道:“走了,晚……安。” 第9章 第 9 章 长公主若不喜欢,我就重新……   新婚之夜,分房而居。   这一夜,躺在公主府宽敞华丽的大床上,秦舒窈破天荒地失了眠。   前院的宾客已陆续散去,下人们正轻手轻脚地收拾桌椅碗筷,小心地避免发出声音惊扰了她,夜色中只闻极轻的磕碰声,反而更显得夜静。   她躺在床上,把玩着那只巫蛊布偶,脑子里乱作一团,一会儿是她在原先的世界的时候,每天下班到家,爸妈就掐着点把菜出锅了,一家人有说有笑吃完饭,喝茶聊天看电视。那些不久前的日常,如今看来,都远得好像上辈子的事。   一会儿又浮现出顾千山的脸,他在街市上一袭白衣从容自若的样子,他穿着大红喜服和她对拜的样子,还有他被她推倒在床上,疼了也不皱一下眉头,被她误会了也作无事的样子。   家一定是要回的,不能年纪轻轻流落异乡,让父母老来失女。但要是以牺牲顾千山为代价,她心里也实在……   秦舒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迷迷糊糊睡过去的,再睁眼时,已是桃夭站在床前轻声唤她:“长公主,您醒啦?”   “嗯。”她闷闷地坐起来,揉了揉太阳穴,“什么时候了?”   “您今日起得早,才辰时一刻。”   桃夭大眼睛水灵灵,站在她床边,犹犹豫豫的,显见得是有话,又拿不准该不该说。   她只能作不耐烦状:“有事直说,别吞吞吐吐的。”   桃夭缩了一缩脖子,压低声音凑过来:“驸马还没用早饭呢,奴婢私心揣摩着,怕是在等您一起,您看要不要……?”   秦舒窈一愣,随即哭笑不得。   这小丫头,明知道她是因为什么和顾千山成的亲,也不知道怎么了,偏在心里以为她对这个驸马有两分真心。   但想到昨夜自己有错在先,她心里到底也不好受,于是点了点头:“行,那就吩咐下去,一同用早饭吧。”   桃夭抿了抿嘴,仿佛隐约有些喜色,应道:“是,那奴婢伺候长公主洗漱穿衣。”   秦舒窈掀开被子下床,然而啪嗒一声,有东西从被子里掉出来,落在了地上。   她睡眼惺忪的,第一时间还没看清,多看了两眼,才认出是什么——这正是巫女瑶光给她的,那只伪装成绒布猫咪的巫蛊。   她昨夜握在手里想心事,一觉醒来,就给忘了。   一想到自己抱着这样一件邪性东西睡了一宿,她自己心里也是有些发毛的,但面上只能装作如常,捡起来放在枕头下面。   不料一抬头,就见桃夭神色纠结,眼神惶恐,撞上她的目光,慌忙垂下眼去,做出一副什么都没瞧见的模样。   她嘴角抽了抽,淡淡道:“传水进来。”   桃夭一边手脚麻利地伺候她梳妆,一边暗自咋舌,长公主果然心狠,昨日刚聘的驸马,又是亲自迎亲,又是拜天地的,她还以为人心总是肉长的,殿下薄情了多少年,终于懂得待人好一丁点了也没一定。   却哪想到,不但洞房之夜各睡各的,殿下还揣着这要反噬的巫蛊娃娃,美滋滋地睡了一夜。原来真的有人,可以白天假装宠着你,夜里却悄悄盘算着要你的命……   她这厢心惊胆战,对顾千山同情得不行,秦舒窈却不知道,穿戴整齐了,就出门往厅里去。   不料走到厅堂门口,还未进去,就陡然被吓了一跳。   “你,你……”她望着里面的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顾千山端坐在桌子后面,衣衫仍是素净,但不再是往日的粗布白衣,而是公主府里为他备下的绫罗丝缎,一眼看过去,倒是翩然清雅,有些公子世无双的意味。   只是他的脸上什么都没有蒙,面容俊秀出尘,令人神往。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向门口看过来——他竟是睁着眼的,一双眼睛好看得像两泓清泉,直直地撞进她的视线里。   秦舒窈被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有那么一瞬间,几乎疑心他的眼睛是好的。   她昨夜摘过他覆面的红绸,好歹有个心理准备,她身后的桃夭等人是完全没见过的,一时间低声惊呼一片。   反倒是顾千山镇定非常,冲她微微笑了一下:“长公主不来坐吗?”   她颤颤巍巍地走过去,心才渐渐落下来。   他仍然是看不见的,虽然视线也能随着她的行动缓缓移动,但要慢上半拍,显然是靠听她的脚步声辨别方位的。   他的视线也并不落在她的脸上,而是半垂着,脸上带着一种安静且专注的神情——那是盲人惯于听声辨位,所特有的心无旁骛的神情。   秦舒窈忽然觉得心被戳了一下,想起自己昨夜那样对他,心里酸涩得很不好受。   但她时刻记得,自己是没有做好人的资格的,只能在他身边落座,不咸不淡地问:“今天怎么不蒙眼睛了?”   顾千山对她话音里的冷淡却并不介怀,反而轻笑了两声:“我双眼全盲,遮不遮眼睛,都是一片漆黑,于我本没有什么分别。”   秦舒窈愕然:“那你平时……”   “是遮给别人看罢了。”顾千山淡淡道,“一来,我眼盲不好看,以免惊吓旁人。二来,他人见了一个瞎子,多半会避让一些,行路就方便一些。再就是……”   他忽地扬起唇角,笑得有几分顽皮,“一个眼盲的算命先生,往街边一坐,就像是活招牌。”   “……”   秦舒窈的同情心刚被勾起来,听了这一句,又陡然跌落回去,望着他的脸,啼笑皆非。   不过想想也是,那日初见他,白衣如雪,眼覆白绫的模样,确实看起来像是得道高人。   婢女替他们舀了两碗碧粳米粥,轻轻放在面前。   秦舒窈忍不住问:“那如今你到了孤面前,怎么又不遮了?”   可别告诉她,是因为她昨夜不慎,摘了他脸上的红绸,将他的模样瞧了去。虽然说,他的确生得极好看,要不是这张脸素日遮去一半,他恐怕早无法安安心心做他的算命先生了。   碗中米粥散发袅袅热气,顾千山安静一笑,“因为,长公主不是旁人。”   “……”   秦舒窈胸口陡然被堵了一下,五味杂陈。   的确,她不是旁人,若按道理上讲,她是他的妻子,理当恩爱白首,休戚与共。   但是,她抬着聘礼招摇过市,在大庭广众下选他做驸马,怀的是不可告人的心思,他并不知道,他在她心目中的定位,是一个牺牲品。   她对他的那一丁点善待,其实都只是出于……人道主义。   她的心还被攥着,眼前的人却忽然转过头来,抬起眼睛,直直地看向她。   他的眼睛乍看起来,和常人几乎无异,只是细看之下,他的眼底是没有光的,干净,却单薄,像是落了一地的,一碰就碎的白雪。   而他,就这样直视着她,声音轻柔:“我的眼睛难看吗?若是长公主觉得怕人,不喜欢,我就回去重新蒙上。”   ……不行了,戳中死穴了。   秦舒窈只觉得一颗心又酸又软,再也无法动弹,有一种冲动想伸出手去摸摸头。   不,很好看,一点也不吓人。   她几乎想脱口而出这么说。   最后好歹是强忍住了,按着一颗酸疼不堪的心,脸上还要强作冷酷,“你可是孤当众下聘,选回来的驸马,你往后要是再说自己丑,那就是在质疑孤的眼光。”   她扭转头,端起眼前的碧粳米粥,又放下,终是忍不住又瞥了他一眼,“这样挺好的,以后别遮了。”   顾千山极轻地笑了一下,也不知是何意味。   他静了一静,也抬起手来,缓慢而准确地拾起勺子,从自己的碗里舀起薄薄一勺米粥,向唇边送。   秦舒窈看一眼,又看一眼,到底是没忍住,赶在他送入口之前,忽然抬手将他的手一按。   她方才一端碗就发觉了,时值春日,天气暖和,这粥大约是厨房一直热着等待传唤的,端上来还相当的烫,入不了口。   上面冒着热气,他瞧不见也就罢了,但明明知道自己眼睛不好,却连温度也不探一探,直接就要喝,也不知道烫着了算谁的。   秦舒窈忽然就腾起一股子心烦,这人怎么回事,按理说眼盲也不少年了,怎么连这样简单的事都不注意。   被她一挡,顾千山的手乖乖停住了,脸上却现出些许茫然。   她抬眼一扫,周遭侍立的婢女也都是一脸惊愕,显见得不明白,长公主今日这是怎么了。   不行,她是个恶人啊,怎么能提醒自己的驸马小心烫呢?   秦舒窈眼珠子一转,将自己面前的碗重重往前一推,挑眉就骂:“哪个不长眼睛的备的早点,粥烫成这样,让人喝吗?”   桃夭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紧跪下,“奴婢错了,长公主不要动气,奴婢这就……”   说了一半,却卡住了。这就什么?难道还能让厨房重做一碗端上来,那不是更烫吗?   秦舒窈心里感叹,这小丫头跟了原主这么多年,怎么也没学会多少机灵劲儿,只能冷脸接道:“还不端下去,凉个一刻钟再拿上来?”   “啊?啊……是,奴婢立刻就去。”   保持住了人设的秦舒窈舒了一口气,从桌上夹了一个小酥饼,冷冰冰扔到顾千山碗里,“喏,吃这个。” 第10章 第 10 章 出门算卦,进宫搞事。……   一顿饭过,下人奉茶上来。   秦舒窈刚喝了几口,外面就有人来,在门口轻声知会了几句,桃夭就上前禀道:“长公主,是看守徐公子的人来求见。”   徐公子?徐子卿?   她脑子里转了个弯儿,才想起昨天早上拦住她质问,被下人强行拖走,仍用手死死抠住地上不放的那个人。   自从交代人将他带回后院,严加看守,她就忙于成亲这一件事,要是没人来提醒,她几乎就要忘了。   “一大清早的,来干什么。”她皱起眉头,略微有些不耐烦。   虽然后院里这群男宠,与她本人半分关系也没有,但在她新婚的第二天,就当着她正房的面提男宠,哪有这么办事的?   她深刻地觉得,这公主府的下人,说是伺候着一位乖张狠毒的主子,这一个个的眼力见儿都掉地下了?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不悦道:“滚进来回话。”   那人低头哈腰地进来,见礼道:“给长公主和驸马爷问安。”   顾千山静静地坐在一旁,好像事不关己一般,秦舒窈将茶杯往桌上一搁,“什么事?”   “徐公子他……”那人似有些为难,搓了搓手,“他绝食了。”   “绝食?”   秦舒窈眉毛一挑。   她原本还想着,能让这随从一大早的来搅扰,没准是那徐子卿真出了什么事,不得不向她禀报。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着实五味杂陈。   “正是,自昨日被带回房后,徐公子读书写字,看似一切如常,只是拒不饮食,送进去的饭一口都不动。”随从苦着脸道,“长公主您吩咐过,要奴才们严加看守,不要限制他行动,但也不许他寻了短见。因此奴才们揣度着,还是该来向您禀报一声。”   秦舒窈额角上的青筋跳了跳。原身养在后院里的这些男宠,她一时还未及料理,没想到一天天的净给她生事。   “孤要你们防着他寻短见,是说别让他拿刀捅了自己,或是投了湖。”她凉凉一笑,“至于绝食,一天两天的又死不了人。”   诸人低头沉默,不敢出声。   秦舒窈悠闲地又喝了一口茶,“回去继续守着,他不吃不喝,就由着他去,要是哪天没力气动弹了,就把吃的喝的强灌进去,死不了就行。”   她眼见得那随从抖了一抖,应道:“奴才遵命。”   直到那人退下,她才舒出一口浊气。   这段时间以来,都没顾得上原身留下的这群男宠,得空还是要清理了才好,以免再横生枝节。只是真做起来,还是要谨慎一些,以防有徐子卿这样的……   她不由微微头疼。好端端的一个公子,这么想不开,被强迫当了男宠,竟还能对她生情,怕不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过了片刻,她才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   顾千山一动不动坐在她身旁,微低着头,双眼半垂着,像是盯着眼前那杯茶,但是谁都知道,他看不见。   对秦舒窈的视线,他自然也毫无察觉。   秦舒窈的心里终究是有点不好意思的。不论和他成亲是真心还是假意,人家刚过门,就把这些男宠的事闹到他眼前来,什么绝不绝食的,多难听。   她瞟他一眼,再一眼,干咳一声:“先前忘了同你说,孤的后院里有几个男宠。”   顾千山连神情都没有变一下,只淡淡应道:“嗯。”   “如今你是孤的驸马,往后就都由你说了算,要是……”秦舒窈看了看他的眼睛,“要是有什么不便之处,就找孤替你撑腰。”   眼前人的反应,却像是告诉他今晚吃什么你来定一样,平静地点了点头:“好。”   “……”   秦舒窈忽然被噎了一下。   要是他介意,那倒还好,偏就是这副模样,吃不准他究竟在不在乎,才让人心里不是滋味,明明那些男宠,都不关她什么事。   “那什么,”她站起身道,“孤今日要进宫,先走了。”   对这一句,顾千山却突然有了反应。   “进宫?”他抬起头,面向着她问。   怎么,这就管上她了?秦舒窈挑眉笑了一下。   但不知是有了一层夫妻的虚名,对他就难免心软些,还是因为每次见到他没有落点的目光,就会感到有些不忍心,她当真回答了他,只是语焉不详:“嗯,有些事,就当是回门了。”   她瞥他一眼,“你不方便叩拜,就别去了。”   不是不耐烦和他细说,更不是嫌他,只是她想做的事,既不光彩,也不善良,好像没有让他知道的必要。   顾千山静了片刻,倒没有追问,只是忽然笑了一笑:“那我替长公主算一卦吧。”   “……什么?”   秦舒窈不由得一懵,怔怔地望着他。   “古时候,有些达官贵人会在家中养术士,或是懂得周易卦爻的门客,每逢出门前都要占上一卦,以卜吉凶。”他微笑道,“不如让我,为你算一卦吧。”   “……”   秦舒窈一时半会儿可能还没接受,自己家里有位算命先生的日常。   她本想拒绝,但见他坚持,转念一想,好歹他也是师承高人,有神算之名,万一自己今日出门被花盆砸中脑袋呢,横竖算一卦,倒也没有坏处。   于是她点了点头,“也好,你需要什么,卦签还是沙盘?你房中有吗,让下人去取了来。”   眼前人却微微摇头,“不必,只摸骨就好。”   “又摸骨?”秦舒窈眯眼,“上次你给孤算的,还是平生运势。”   “道理都是相通的,念随心动,便可观过去现在未来。”   顾千山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长公主莫非是,信不过我。”   ……确实有那么一点儿啊。秦舒窈心道,这人一只手,统共也就这么几根骨头,要是能把这辈子每一天的运势都读明白了,难不成是微缩骨雕了她的生平。   但摸一摸毕竟也不少一块肉,她还是伸出手去,“那就让孤看看,顾先生能摸出什么来。”   顾千山并不将她刻意的冷言冷语当做一回事,执起她的手,如上次那样细细地摸过去。   他的视线半垂下来,望着虚空中的某处,秦舒窈却抬眼,静静看着他。   这一回,她心头的异样感有所减轻,反倒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他的脸上。之前见时,他还蒙着白绫,看不清面目,此时再看,他替她摸骨算卦时的神情,竟然相当的安静且专注,倒像是在对待一件很郑重的事一样。   令她安心的是,无论被如何肆无忌惮地打量,这人都是发现不了的,她放心地盯着眼前这张脸,直到他开口。   “长公主今日入宫,并非吉兆。”   “嗯?”她冷哼了一声,“你最好给孤说明白了。”   这话要不是他说,她保管以为是江湖骗子拿话诓人的。   周围下人大气都不敢出,面面相觑。驸马成亲后的第一天,就敢大早上的这样触长公主霉头,委实是……了不起。   顾千山却不慌不忙,“长公主此次进宫,主是非之兆,心生邪念不散,引诱他人未成,且计划有被人窥破的危险。”   “……”   秦舒窈的眼睛陡然睁大,瞪着眼前的人。   这人果然能知天命不成?   她沉浸在震惊中,一时忘了言语,偏顾千山还微笑着问她一句:“长公主,不知我说的,对或不对?”   秦舒窈蓦然惊醒,猛地从他手中将手抽回,嘴角紧绷,“荒唐,卜卦都是未验之事,哪有现在问孤准不准的?”   顾千山一味浅笑,只面对着她,不说话。   她心中砰砰直跳,为免暴露慌乱,转身就走,同时喝道:“桃夭,还不跟孤走?”   桃夭匆忙答应,一路疾行跟上她的脚步。   秦舒窈紧握着拳,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刚跨过门槛,却听身后传来一声:“长公主。”   她脚步一顿,想了想,到底是回了头,冷着脸问:“何事?”   顾千山站在原处,并未挪动,只是遥遥望着她,脸上褪去了笑意,神情肃穆,“我不愿你进宫。”   若让旁人听了这话,还以为他不能免俗,也与后院中有些男宠一样,喜欢痴缠着长公主,以乞得多几分宠爱。   但秦舒窈却听得明明白白,这是另一个意思。   她盯着顾千山看了许久,终究拂袖而去,淡淡留下几个字:“顾先生自重,少管孤的事。”   说罢,也没有再管那人是何反应,转身一路远去。   入宫的这一路上,桃夭都安静得很,大约是见长公主与驸马不悦,不敢扰她,秦舒窈端坐在马车中,面无表情,心中却翻涌得厉害,手心微微沁出汗水。   她今日的意图,顾千山竟然完完全全说中了,那余下还未发生的事,也会应验他的预言吗?那她好不容易决心要做的事,究竟还有没有意义?   她怀揣着一团乱麻进了宫,却不是朝着以往熟悉的方向去,而是径直到了长林宫,门前宫人见了她,惊惧之情溢于言表。   她面向那群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妩媚一笑:“孤来瞧瞧你们淑妃,怎么,不欢迎?” 第11章 第 11 章 听说皇后胎气不稳。   秦舒窈前脚刚被请到正厅稍坐,后脚淑妃就得了通传,匆匆忙忙赶来。   “妾身参见长公主。”她一边见礼,一边赔着小心,“不知长公主尊驾到来,妾身招待不周,还请您勿怪。”   她粉唇微抿,眉梢眼角流露出不安,显然是没想明白,这凶神恶煞的长公主过往与她瓜葛不多,今日是如何忽然往她这长林宫来了。   秦舒窈扫了她几眼。   衣裙合礼,但领口和衣带都不够严整,长发绾的髻有些松,上面只插了一支素净珠钗,一张脸仍旧花容月貌,只是未施脂粉,神情紧张间,还透着几许睡眼朦胧。   她刻意凝视了一会儿,低笑一声:“淑妃怕是刚起来吧,是孤来得早,扰了你睡觉。”   淑妃脸上顿时泛红,低头道:“是妾身懒怠了。”   “哪里的话呢。”秦舒窈施施然一笑,看似和善,话里话外却透着寒气,“淑妃独得圣宠,晚上伺候皇兄辛苦,起得迟一些又能算得了什么。”   淑妃垂头不言,身旁宫女却怕主子受了委屈,硬着头皮道:“长公主容禀,我们娘娘并非是因为奉圣才起迟了的。”   “岫玉,多嘴。”淑妃连忙回头训斥。   秦舒窈唇角微扬,“哦?那淑妃大晚上的,都干点什么呀?”   眼见得不好交代,淑妃只能无奈说出实情:“昨夜皇上原是歇在妾身这里的,但夜半时分,未央宫忽然传来消息,说是皇后娘娘腹中不适,急召了御医,妾身便陪着皇上匆匆赶去了。御医来了,诊出胎像不稳,又是煎药又是施针的,如此忙碌到寅时,才暂且安稳下来,皇上陪着皇后娘娘了,妾身便独自回来。”   胎像不稳?   秦舒窈心头一跳,脸上不能表露,心中却砰砰如擂鼓。   不会这样巧吧,她昨夜刚狠下心拟定了那个计策,今天就听说这个消息,难道真是有天意驱使,要她水到渠成这样去做?   但她又总忍不住想起,出门前顾千山的那一句“心生邪念不散”,令人内心难安。   “长公主?”淑妃小心试探道。   秦舒窈回过神来,看了看她眼下的黛青,笑了一下:“如此说来,淑妃昨夜果真辛苦了。”   她笑意未散,眼神又一转,“孤也难得进宫,不知淑妃可愿意,陪孤一同去看看皇嫂?”   “啊……”淑妃的神情显然犹豫了片刻。   这位长公主,哪是什么难得进宫,不但三天两头往皇宫里跑,且以寻衅闹事为乐,哪一次来不是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她看着秦舒窈的神色,就疑心是没安什么好心,十分害怕她是专程去皇后面前撒泼的,皇后本就胎像不稳,需要静养,万一被气出个好歹来,可怎生是好。   可她终究没有忤逆长公主的胆量,怯怯劝了两句不成,也只能愁眉苦脸地陪着一同去了。   到得未央宫,刚走到椒房殿外,却听见里面隐约有琴音歌声传来,美则美矣,可让秦舒窈忍不住诧异。   不是静养吗,还有心情听这些歌啊曲的?   进了门,就更诧异了,床边不止皇帝陪着,太后也在,一旁还有一名乐师,正在抚琴吟曲,见了她视若无睹,半分也不曾停。   太后见她来,也是吃惊,和蔼道:“你回宫怎么也不知会一声,倒是让你寻到你皇嫂这里来了。”   秦舒窈定了定神,找回了跋扈的姿态,扬眉望着床上的皇后,“听说皇嫂昨夜胎像不稳,我特意来看望,没想到这厢还在听曲儿呢。”   皇后倚在床头,脸色苍白,听了她的话柔弱一笑,似有惭愧之色。   不待她开口,皇上已经先一步解释:“舒窈,你先听一听,这曲子如何?”   秦舒窈摸不着头脑,凝神听了一耳朵。   说实话,当真是好,琴音悦耳,歌声悠扬,如空谷闻莺,令人舒心怡神。只是,这又与她有什么干系。   “还不错,”她一挑眉,“怎么了?”   “这是前不久刚入宫的乐师,沈舟,沈先生,从前在民间素有仙音之名。”皇上乐呵呵道,“你皇嫂自昨夜起,一直担忧多思,所以朕将沈先生请来唱一曲,替她宁心安神。”   秦舒窈看了看床上躺着的女子。   脸色雪白,笑容却祥和,一手轻抚着小腹,即便在被子下面,也能看到腹部隆起的形状。   这是一个快要做母亲的人。   而她为了回家,为了搅乱大梁朝的天下,却打起了这个未出世的孩子的主意。   秦舒窈心里对自己着实不齿,但脸上却挂着习以为常的冷笑:“即便是请神仙来唱曲,又有用吗?”   她瞥了一眼皇上,“安知不是当年造孽太多的缘故?”   皇上的脸色立刻白了起来,脸上的笑容几乎难以支撑,躺在床上的皇后秀眉一蹙,眼中顿时含了泪光。   却在此时,屋内的琴声曲声俱停了下来,那沈舟方才视他们为无物,此刻也半分不愿多留,仿佛全不将皇家威严放在眼里,只是抱起琴,径自起身。   “臣告退。”他淡淡道。   说完,也没有等谁准许的意思,转身就走。   路过秦舒窈身边时,他静静看了她一眼,眼神说不上有多冷,却像是要直看进她心里去。   秦舒窈后背都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心说这人也是怪,一介乐师,像是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一样,这大梁朝的皇家也当真都是好性儿,竟也容得下他。   沈舟走了,床边坐着的太后颤巍巍站起来,“舒窈,好孩子,莫要说这样的话,一家人见面该是高兴的时候。”   说着,就走过来执起她的手,轻轻抚摸,眼中带着疼爱的光,“哀家的舒窈终于也有了自己心仪的人,成了亲,是真正的大姑娘了。难为你成亲第二天,就记得回来看咱们这些娘家人,是懂事了。”   秦舒窈脸皮终究没有那么厚,被她夸得既尴尬,也惭愧,即便有心再想闹事,也不忍心甩开老太太,只能僵着脸应了几声。   见这厢情状有所缓和,那厢皇后也对淑妃和气道:“你昨夜才在本宫这里陪了大半宿,如何不好好歇着,今日又来?”   淑妃柔声答:“原是长公主来,从妾身这里听说了这事,就要来看您,妾身也挂念您和腹中孩子,就一同来了。”   倒是掩去了秦舒窈强迫她同来一事。   众人闻言,皆是诧异,显然没料到她陡然这样好心,太后怔了一怔,几乎要垂泪,“果然是长大了。”   秦舒窈被拖着坐在一旁,心中斗争激烈,苦不堪言。   这时,就听皇上道:“阿婉,你身子重了,胎气又不稳,朕心里想着,过些日子的亲蚕礼,要不然今年就免去了吧,你安心养胎为重。”   皇后面露焦急,“不可,亲蚕礼怎能说免就免?”   她勉力支起身子,似乎要证明自己,“妾身无事的,不过是孕中偶有疲惫,也是常事,亲蚕礼在半月之后,妾身稍加调养,届时一定能够主持的。”   太后轻轻按下她的肩膀,替她拉了拉被子,“你别急,哀家也是这样想,亲蚕礼再重,也重不过你的身子,无谓勉强。”   “不行的。”皇后声音细弱,却坚定,“每年春日,当由皇后亲往先蚕坛,祭祀嫘祖,随后还要躬桑养蚕,以祈当年之蚕顺利吐丝结茧,同时也作民间妇女之表率。妾身作为皇后,怎可因偶有不适,就逃脱责任呢?”   她望了一眼皇上,唇边浮起淡淡微笑,“且近来北方狄国屡有进犯,皇上正为之劳神,妾身一介女流,不懂得政事,但至少允许妾身在妇人之事上尽到本分,也算为皇上分忧。”   她如此坚定,皇上与太后也不好十分劝,只能道再议,让她眼下先安心养胎为重。   皇后缓缓重新躺下,对一旁的淑妃道:“这些日子,本宫精神不济,后宫的许多事情,怕是还要劳妹妹帮着母后打理。”   “皇后娘娘哪里的话,”淑妃忙道,“您信任妾身,这是妾身应尽的本分。”   看着眼前一片祥和,秦舒窈不自觉地向后退了退。   若是她没有背上那奇怪的任务,不必非得覆灭大梁朝,那她极是想融入眼前众人,与他们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但是,她没有这个权利。   那就只能时刻提醒自己,离远一些,不要迟疑,也不要心软。   然而皇后见她神色怔怔,还以为是一时冷落了她,热络地向她招手,“舒窈,别在远处坐着,你来和未出世的孩子打个招呼,好不好?”   秦舒窈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众人让到跟前,手被拉过去,轻轻抚在皇后的小腹上。   她摸着那圆润的弧度,怔忪了一瞬,脱口而出:“你们说,这会是小侄儿,还是小侄女?”   见她主动搭话,皇后极是欣喜,仰头看了皇上一眼,满目柔情,“不论是皇子还是公主,皇上都会喜欢,对不对?”   “自然。”皇上低头蹭了蹭她的发顶,“这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朕别提多喜欢了。”   秦舒窈心里陡然一惊,回过神来,猛地抽回手,在众人无措的目光中,强作威严盯了淑妃一眼,“随孤出来。” 第12章 第 12 章 怂恿淑妃谋害皇嗣。   淑妃稀里糊涂被拖到了未央宫,又稀里糊涂被喊了出去,可怜一头雾水,且惴惴不安,只能跟在秦舒窈身后。   秦舒窈却是内心挣扎,良知与愿望交战,阴沉着脸,脚下走得飞快,近乎横冲直撞。   淑妃一路紧跟,不敢言语,以至于在前方人突然停步时,险些没反应过来,差一点就撞了上去,匆忙收住脚步,垂首而立。   一时间无人开口,四周安静得很。   她这才发现,她们这一路疾走,已经到了御花园的深处,寻常宫人无事,并不会往这里来。   她不由心下畏惧,虽然她自问并未招惹过这位长公主,但万一长公主真要在这里拿她怎么样,该如何是好?   正惶恐间,忽听秦舒窈缓缓道:“淑妃,你可知孤今日找你,所为何事?”   她周身微微发抖,“妾身不知,请长公主示下。”   秦舒窈眯着眼,看着眼前可怜的女子,内心唾弃自己。   “那孤给你指一条明路,”她越发放慢了语调,“对皇后腹中的胎儿,你有什么意见?”   意见?那可是龙胎,她能有什么意见呀?   淑妃更是惶恐,瑟缩着小声道:“皇上的首个子嗣,自然是尊贵非常,妾身只愿他能平安降生,健康长大。”   秦舒窈看着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哦?你当真这样想?”   “千真万确,妾身不敢有所欺瞒。”   “那你有没有想过,这皇宫里的首位皇嗣,也可能……是你生的呢?”   淑妃一怔,脸色刷地就白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妾身不明白长公主的意思。”   “你分明清楚得很。”秦舒窈居高临下看着她,“我朝的规矩,若无嫡,便立长,万一你能首胎得男,将来皇后又生不出男胎,你的儿子,便可成为我大梁朝的储君。”   她目光沉沉,俯视眼前的人,“新帝登基,太后可以安居宁寿宫,享天伦之乐,老太妃们只能挤在福康宫,晚年寂寞。你难道不想,为自己挣一挣前程?”   淑妃慌得都快跪不住了,拼命叩头,“妾身万万不敢,妾身从未想过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秦舒窈微挑唇角,语气魅惑,“你慌什么?在孤面前,不需要装那些假样子来看。”   她踱了几步,慢条斯理,“孤不与你打哑谜,你若是有意除掉皇后腹中的胎儿,大可放手去做,孤可以保你。”   “长公主,妾身当真从未有过这般想头啊。”淑妃惶恐不胜,“求求您,若是妾身哪里做错了,让您不快,还请您明示。”   秦舒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缓缓蹲下身来,用三根手指拈起她的下巴,“你,当真不想?”   “妾身不敢有半句假话。”淑妃流泪道,“妾身自入宫以来,只想安分守己,循规蹈矩度过此生,什么子嗣,什么老来光景,都是顺其自然就好,如何敢有这般妄念?”   “你忘了,昨夜皇上本是歇在你那里的,却让皇后一句腹内不适,硬生生抢去了,你还跟着陪了半宿。”秦舒窈凝视着她,“她是后,你是妃,终归处处矮一头,处处不自在,你便当真没有半点不平?”   淑妃一张脸哭得梨花带雨,满眼惶惑,“妻妾有别,妾身安敢逾矩?何况皇上宽仁,皇后和善,太后也慈爱,妾身自入宫以来,深受皇家厚待,感恩戴德还来不及,绝没有半分怨言的。”   她被捏着下巴,显得极是楚楚可怜,仰头望着秦舒窈,“皇后娘娘的孩子,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喜欢得和什么似的,待他出生后,妾身也定会倾力疼爱他,又怎会去害他呢?”   秦舒窈不由哑然。   这人怎么不按宫斗剧的套路走啊?真有人这样本分,甘居人下,连争一争的心思都没有?   不但如此,淑妃满脸泪水,还伸手扯住秦舒窈的衣带,“长公主,您听妾身一句恳求吧,因为早年一桩意外,您也恨了皇上这么多年了。若您没法不恨他,皇后娘娘和腹中胎儿却是无辜的,求您不要迁怒于他们,不要伤及孩子。”   “……”   秦舒窈站起身,淑妃仍拉着她的裙角不放,刚才磕头磕得狠了,此刻额前通红一片,很是可怜。   她看着眼前人,心中酸涩无比。   她也不是生来恶人,她在突然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前,也当了二十多年正直善良的好孩子,但是眼前的境况就是,她必须昧着良心作恶,完成让大梁朝覆灭的使命,才能回到自己的世界。   她又能怎么办?   这里的众人固然无辜,但难道她就不无辜吗?   假如她无亲无故,只身来到这里,那她多半会选择既来之则安之,只要认真过,在哪里都是一生。可是她还有父母,她要如何接受,此生再也见不到双亲,且让他们承受失去女儿的悲伤?   “长公主,妾身求您了,求求您……”淑妃还在不断恳求。   秦舒窈不发一言。   她不是个聪明人,想要不借助巫蛊之力,凭自己的本事祸乱朝纲,却又不懂政事,想来想去,只能从后宫下手,指望着宫闱不宁,能搅乱大梁的气数。   假如后妃争斗,龙胎在腹中遭到谋害,想必皇上定会大受打击,郁郁无法抒怀。   她原本以为,后宫女子,总有嫉妒不平,如果能被她三言两语鼓动,那她就只是助长了他人的恶念,好歹不是亲自动手,心里能略微好受一些。   可如今这个场面,她总不能逼着淑妃去谋害龙胎?   她忍住心中挣扎,绷着冷脸俯视淑妃,恶声恶气,“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滚。”   淑妃怯怯懦懦从地上爬起来,顶着哭肿成桃儿的眼睛,向她告退了。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秦舒窈只觉分外疲惫,闭眼长长一声叹息。   然而,还未叹完,就听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长公主如此行事,心里真的高兴吗?”   她猛然一惊,急回头,看清来人时却忍不住挑了挑眉。   竟然是沈舟,那个乐师。   他正站在一丛修竹边,想是刚才就藏身其中,听她们谈话。   秦舒窈定了定心绪,冷冷一笑:“沈先生别来无恙啊。”   沈舟从竹林里绕出来,缓缓走到她面前,不发一言。   方才在未央宫里,她没有细看,此刻细细打量,这人生得非常年轻,仿佛还是少年人的模样,只是一双眼睛清冽如冰雪,像能一眼将她看穿一样。   “你刚才不是说先走一步吗。”秦舒窈皮笑肉不笑,“怎么,倒在这里等着孤?”   对面的人眼神没有半分畏缩,“原来长公主,也怕让人听见吗?”   区区一个乐师,哪里来这样的胆量和她说话?   秦舒窈内心犯着嘀咕,嘴上却毫不客气,“哦?那沈先生如今听见了,又想把孤怎么样呢?”   她唇角扬起,稍稍凑近对方,“不会是要去向皇上皇后告发,指望他们处置孤吧?”   面对她显而易见的嘲弄,沈舟却连神情也没有改变,只是平静地看着她,“整个大梁朝,都没有能劝阻长公主的人。”   “知道就好。”秦舒窈笑得越发嘲讽,“你不会是想试试做第一个吧?”   “我只想告诉长公主,趁还来得及,尽早回头,不要等到累及所爱,才追悔莫及。”   “……”   秦舒窈忽然觉得心里极怪异,像是因为他的话不悦,但又有一个角落隐约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觉。   她皱了皱眉,冷淡道:“所爱?你要是指皇上或太后,趁早少替孤操这份心。”   沈舟深深看了她一眼,从她身边径直走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秦舒窈微微晃了晃脑袋,越发觉得莫名其妙。   怎么一夜之间,好像人人都喜欢给她算命似的?   “桃夭,你觉不觉得,这人奇怪得很?”她问。   桃夭方才被吓得头都不敢抬,直道对方胆大包天,长公主没动怒也是奇迹,这会儿赶紧给她顺毛,“呸,不就是一个乐师嘛,半点礼数都不讲,还整天故弄玄虚,也不知道给谁看。”   她冲着那个远去的背影作势啐了一口,“长公主您没当众处置他,都是他烧高香了。”   秦舒窈却并没有接她的茬,只是凝望着那个影子,像是在沉思。   桃夭刚想着,该如何转开话题,忽见前面跑来的一个丫头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瞧,不由吃惊:“朱颜,你来宫里做什么呀?”   秦舒窈一愣,也看过去。   她对自己府上的人倒不太熟悉,多看了两眼,才认出确实是公主府的婢女,一张小脸通红,额头冒汗,看样子是火急火燎跑来的。   “谢天谢地,奴婢绕了不知多少个弯子,好歹是把长公主给找着了。”她站定了,拍着胸脯喘气儿。   秦舒窈心说,急成这样也不知道说重点,但见她年纪小,又跑得气喘吁吁,也没忍心训她,只面露不耐问:“怎么了,都找到宫里来了?”   “回长公主的话,是驸马,驸马身子忽感不适,管事这才派奴婢进宫来禀报您。”   秦舒窈的脸色僵了一僵,不待她们反应,已大步而去。 第13章 第 13 章 驸马问想如何罚他。   秦舒窈一阵风似地走进公主府的时候,脸色沉得怕人,众人都战战兢兢,不敢近前,唯有老管事职责所在,不得不上前禀明情况。   “驸马他怎么了?”秦舒窈板着脸问。   管事低头哈腰,十二分小心,“您进宫后不久,驸马就说身子不适,回房歇下了,奴才也不知究竟如何,谨慎起见,赶紧派人进宫寻您。”   “请郎中了没有?”   “这……还不曾。”   “嗯?”   秦舒窈一记眼刀飞过去,管事立刻苦起一张脸,“长公主恕罪,小的们并未瞧出驸马爷究竟是哪里不妥,说话行动都如常无碍,奴才不敢大动干戈,但也不敢怠慢,这才等着您回来定夺。”   秦舒窈抬了抬眉,大约听明白了。   这意思就是,顾千山他单看起来,哪儿哪儿都正常得很,像个全乎人似的,可他偏要在回房前知会一句,说自己身子不适。   那以这些日子来她表现出的重视,下人一定是不敢轻慢,要进宫向她禀报的,毕竟万一驸马有些什么事,谁也担待不起。   但管事他们一面派人往宫里急寻她,另一面却又疑心,他和从前后院里的有些男宠一样,是故意装病,博取她的垂怜和宠爱,所以一时间也没有急着去请郎中,以免将场面闹大。   想明白了这一层,秦舒窈一路悬在半空中的心,就略微降下来了一点。   这公主府的管事,是几十年的老人精了,他的眼光基本是没有错的。   她就说嘛,她那巫蛊还没拿出来用,顾千山如何就能不好了。   她舒出一口气,挥挥手让他们退下,自己往顾千山的院子里走。   尽管知道这人多半没事,她推开房门的时候,手脚还是不自觉地轻了一些,一眼就看见他斜倚在窗下榻上,像是在闭目养神。   听见开门声,他也不曾动一下,真像是入定了一样。   秦舒窈看见他的模样,心还是不由自主地软了一下,走过去伸手轻轻戳他,“喂,你怎么了?”   面前人的眼帘微动了一动,却没睁开,仰起脸来朝向她,声音轻轻的:“长公主回来了?”   哎哟,别和她来这个,遭不住啊。   秦舒窈只觉得心里酸酸的,怪异得很,干咳了一声:“你哪里不舒服,孤让人叫郎中。”   “不必麻烦了,我也没有什么大碍。”顾千山有气无力地牵动了一下唇角,“只是眼睛有些疼。”   “……眼睛疼?”   “许久没有见过太阳了,今日骤然一见,有些难受。”   “……”   秦舒窈站在榻边,哭笑不得,无话可说。   咱们能不能讲点科学的,你分明瞎得完完全全,连光感都没有,见不见太阳对你又有什么分别?   而眼前人看不见她精彩纷呈的表情,仍一脸无害地对着她。   她想了想,终究是没能说出这句话,反而低叹了一声,坐到他身旁,手迟疑了一下,轻轻抚上他的眼睛,“疼得厉害吗?”   顾千山这副模样的时候,倒显得有些乖巧,闻声摇了摇头。   秦舒窈就眯眼笑了一笑,手转而挑起他的下巴,“你故意让人把孤从宫里叫回来。”   这人被她这样轻佻对待,也不反抗,沉默了半晌,微微一笑:“是。”   尽管猜到了,他心里大约打的是什么主意,秦舒窈仍然故意扬起了音调:“你莫非是在试探,自己在孤心里的地位?”   顾千山仍然闭着双眼,面容安静,“不错,正是。”   “……”   “长公主在与我相识前,后院中就有了许多位公子,我又是个眼盲的,难免自惭形秽。”他不紧不慢道,“我只想试试,我在长公主心里的位置,究竟有多重。”   你见过哪一个人,拈酸吃醋的时候还能这样波澜不惊,条理清晰,说话像背课本一样的没有?   秦舒窈又好气又好笑,表情扭曲,大摇其头。   幸好,顾千山是看不见的,在他面前,只要不发出奇怪的动静,大可以不必强装冷脸。每天戴着一张凶悍的面具,到他这里,秦舒窈倒是破天荒地得以放松片刻。   她无声地笑够了,才重新端起做作的声线:“哦?那你对你看到的结果,还满意吗?”   眼前的人微笑不改,“长公主能为了我,从宫中匆忙赶回来,我自然是极感动的。”   秦舒窈险些绷不住笑,默默捏了捏眉心。   不会吃醋,就不要吃醋,戏假了,朋友。   她算是看明白了,原来他这一副温吞从容的模样,是刻进骨子里的,只是从前街边算卦的时候,还真把她给蒙住了,看起来是有那么几分世外高人的味道。   而如今,用来同她演戏,要强扮耽于情爱的戏码,就怎么看怎么好笑。   不过转念一想,他可不是从十五岁起,就在山上修道吗,要小道士动凡心,那的确是难为他了。   秦舒窈唇边噙了一丝坏笑,声音却装得威严:“才成亲一天,就敢装病来试探孤?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量?”   顾千山脸色都没有变一变,依旧平静,“那长公主打算如何罚我?”   “……”   了不得,用最人畜无害的表情,说最让人浮想联翩的话。   虽然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恐怕也想不到那个点上去,但他生来面目温柔,唇角像是永远微微上扬,如春风拂面,衬着这句话,实在很难让秦舒窈无动于衷。   撩于无形,最为致命。   秦舒窈咬了咬牙,忽然起了邪心,倾身上前,一手支在这人身侧,整个人就悬在他上方,相隔不过几寸。   尽管顾千山看不见,却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气息,他的眼帘动了一动,唇角不自觉地抿了一下,竟透出一丝少见的无措来。   秦舒窈看在眼里,忽然怔了一怔,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   但她气氛营造到这个地步,也并没有打算收手,仍旧抬起手来,轻轻捏起他的下巴,笑容邪魅:“想如何罚你,你还猜不到吗?”   “……”   眼前人目不能视,被她捏住下巴,显出一种几乎是任人宰割的意味,有几分可怜,但因为这个姿势而格外靠近的双唇,色彩浅淡又美好,忽然敲得秦舒窈的心荡了一下。   “怎么,这会儿又不敢言语了?”她盯在这双唇上,眼神深沉,“你问孤的意思,难道不是任孤予取予求?”   顾千山躺在她身下,看似镇定,但睫毛却抑制不住地抖动着,呼吸也略微乱了几分,他并不知道自己与她之间的确切距离,因此只能小心地将后背紧贴在榻上,却又试图不令她察觉。   秦舒窈哑然失笑,明明在此中全无经验,连两句玩笑都经不起,还非要和她装拈酸吃醋,演技又稀碎。   也不怕她真把他给吞了。   她也没真想把人吓着,刚打算放过他,将身子撤远一些,眼前的人却忽然睁开了眼,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这样近的距离,险些把秦舒窈惊了个跟头。   “你……”她差一点就露了怯。   她不得不承认,哪怕全盲,顾千山的眼睛依然好看得要命,一双眸子在窗外落进来的阳光底下,像是漂亮的琥珀,眼尾弧线优美,睫毛根根分明,简直像是大师画出来的一样。   而偏偏因为看不见,他的眼中透着几许茫然,像是稚子一样无辜。   他就用这样的“眼神”望着她,静静道:“长公主可以答应我一个心愿吗?”   “什,什么?”秦舒窈甚至磕绊了一下。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但请长公主不要再怀今日入宫的念头了,好吗?”   “……”   秦舒窈全身陡然一凉,随即被气得热血冲脑,她恶狠狠咬了咬牙,语气不善:“你这是在做什么?卖身?”   眼前人的脸色微微发白,声音却像叹息:“长公主明白我的意思。”   秦舒窈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她一把扳住这人的肩头,着意用了几成力气,连自己也分不清,她究竟有几分是在演这个恶人,又有几分是发自内心地在生气。   “你是在为什么人求情?”她冷道,“是皇后,她腹中的胎儿,淑妃,还是我那当皇上的好哥哥?”   顾千山被她紧攥着,脸色更白了一些,双眼没有聚焦,却直直地望向她。   “如果孤真想办你,你以为你有商量的机会?”她挑着眉,一字一字阴沉道,“别拿自己做砝码,挑战孤的耐心。”   说罢,也不管这人如何作想,径自拂袖而去。   府中下人也弄不明白,长公主去瞧驸马时,分明还好好的,如何离开时就紧绷着脸,像是动了大气,猜测这位驸马大约还是直率,不如后院中的那些个男宠,一言一行都懂得揣测长公主的心意。   秦舒窈回到自己房中,关起门不许任何人打扰,才觉心砰砰直跳,乱得荒唐,掌心被自己掐得泛红。她长叹一口气,颓然倒进椅子里。   顾千山到底明不明白,她守着简单的巫蛊不用,劳心劳神想着法子去害人,去做连自己都胆寒的事,是为了不连累他。 第14章 第 14 章 后院起火,长公主护夫。……   公主府上下都知道,驸马不受长公主的喜欢。   或许长公主只是瞧他生得好看,以往又没见过他这样的,一时多了几分兴致,在成亲那两日里一反常态,表现出了些许上心,倒还唬得人以为长公主真对他动了心,待他与旁人都不同。   但自从大婚次日,驸马打错了主意,想要试探长公主对他用心几何,借口身子不适,将殿下从宫中喊了回来,殿下便动了肝火,据传是盛怒非常,拂袖而出。   那日以后,长公主待他就冷冷淡淡的,更不曾往他的院子里去。   而驸马也不知该说是识趣,还是耐得住性子,还是如先前一般,对谁都从容和气,也不刻意往长公主跟前凑,若是长公主开口同他说两句话,便如常对答,若是长公主不理他,便一个人安静待着,也不扰着谁。   府里的下人私下都猜,他或许是学聪明了,懂得审时度势,明哲保身。瞧长公主如今的模样,待他绝称不上喜欢,但也还没到厌弃的地步,假如他能安安静静地做一个隐形人,倒能担着一个驸马的名衔,在公主府波平如镜地过下去。   这对一个眼盲的算命先生来说,或许已经是很好的结局。   只是,既然见了他受冷落,就难免有些人的心开始活泛起来。   这一日,秦舒窈正和桃夭在看次日出席亲蚕礼要穿的衣服,就听外面有人来报:“长公主,驸马和墨公子、白公子在院子里争起来了,您看要不要……”   “谁?”秦舒窈眉头一皱。   这一个公主府里,怎么成天往外蹦她不认识的人。   桃夭在一旁轻声提醒:“是墨玉和白瑕,就是您从戏园子里领回来的那对兄弟,唱花旦和青衣的。”   “……”   秦舒窈在心里忍不住嘀咕,这原身也真是不挑,怎么各行各业三教九流的都往自己后院里塞。   但脸上还得作不耐烦状,“怎么就争起来了?一天天的,都闲得生事?”   来禀报的下人连连点头赔笑:“是,是,净给长公主添烦心事。您不必去脏了眼睛,想必也闹不出什么大事。”   秦舒窈的脸色却陡然不快,“闹不出什么大事?”   “啊……”   “孤去看看。”   话音未落,已经从报信那人的身畔疾步而过。   那人愣了一愣,与桃夭对视一眼,只能苦着脸快步跟上,心里嘀咕,这长公主的心思,可真是越来越摸不透了。   秦舒窈一路大步走到院子里,心里憋着火气。   这顾千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这些日子来在她面前安静得话都不多半句,几乎当得起一句“逆来顺受”,又是怎么会和后院的男宠争起来?   要说他那个寡淡如水的性子,能和谁争,她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了的。   但他看不见,以一敌二,别吃了亏就万事大吉了。   她赶到庭院里的时候,就见三人站在那里,顾千山面前是她素未谋面的两个少年,面容姣好,盛气凌人。   她还没到跟前,就听其中一人道:“我们今日偏要弄个明白,你究竟是哪里招了长公主的喜欢,能让她这样五迷三道的?”   顾千山平静得像个假人一样,“我并不讨长公主喜欢,怕是让二位失望了。”   “也对,”另一个双臂抱在胸前,讥讽一笑,“谁人不知,驸马成亲的第二天就惹恼了长公主,至今连房也没有圆过,和我们这些人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话说得难听,顾千山却神情不改,甚至唇边还带着一缕浅浅笑意,“不错,公子所言极是。”   “……”   这就好像蓄力一拳,结果全都打在了棉花上一样,对方闻言俱是一愣,几乎有些泄气,原是大步流星的秦舒窈也放慢了脚步,身形半隐在假山石后面,有些玩味地看着他们。   她忽然觉得,顾千山这个能把她气得半死的性子,用来对付这两个不知深浅的男宠,吃亏的倒也未必是他。   一片难堪的沉默中,还是先前那人反应过来,眉头一拧,“驸马倒也不必过分自谦,自从遇见了你,长公主就再没踏足过后院,你要是说殿下她对你毫无喜爱,那恐怕有身在福中不知福之嫌了。”   一旁的人闻言唾道:“可不是吗,为了你,殿下连子卿哥哥都不见了,还让人将他看守起来,只下令要他不死,此外不曾过问一句。你呀,就是我们从前在戏班子里,骂的该浸猪笼的狐媚子。”   他骂得难听,连秦舒窈都皱起了眉,顾千山却依然波平如镜。   “此事我不能左右。”他淡淡道,“若没有别的事,我先行一步。”   说着,竟是当真要从二人身侧路过。   “走?”那说话难听的少年立刻不依不饶,“说明白了吗你就走?”   同时伸手在他肩头一推,就要将他拦下。   秦舒窈脸色一变,拔腿就往前跑。   顾千山被人一掌推在肩上,脚下踉跄了几步,也只作寻常,和从前在街头被人寻衅时并无什么不同,却只闻耳边环佩之声作响,随即重重撞进一个怀抱。   那人的力气之大,几乎像要将他撞飞出去一样。   他忍着诧异和暗笑,就感到那人手臂揽在自己腰间,将他牢牢圈在身边站稳了,胸膛还在微微起伏。   他听见面前有人慌张下跪,喊道:“参见长公主。”   秦舒窈将人搂在身边,声音冰冷:“谁给你们的胆量?”   两名少年早已吓破了胆,哭着叩头,一个劲儿地求饶。   她仔细打量他们,年纪还小得很,不过十五六岁模样,细眉细眼,哭起来的架势梨花带雨,却也透着一股子察言观色的做戏模样,果然是戏台子上讨生活的。   她一边唾弃原主的眼光,一边只觉得肝火旺盛,不断往上冒。   就这样两个莬丝花一样的戏子,竟也敢碰她的人?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的火气忽然大得吓人,脱口就道:“敢在孤的眼皮子底下撒野,是当孤已经死了吗?全都给孤拖下去杖责!”   杖责一刑,可大可小,轻则皮开肉绽,重则性命垂危,过往后院里被长公主责罚,丢了性命的也不是没有,二人闻言,吓得几乎瘫在地上,痛哭流涕,只知道不断求饶。   秦舒窈却不知道其中关窍,只道是他们有胆子找顾千山的麻烦,却连挨几棍子的胆量都没有,正要喊人将他们拖下去,却忽听远处传来一个声音:“请长公主开恩。”   循声望去,她不由一怔,竟是片刻前他们口中提及的,徐子卿。   秦舒窈的眼中微微现出疑色,挑了挑眉。   这么巧,说曹操就到,别人前脚替他出头,他后脚就来求情,这究竟是兄弟情深,还是商量好了来算计她的?   相比不久前她新婚当日一见,徐子卿瘦了许多,脸颊越发线条分明,英俊中也显出几丝憔悴来,倒是凌厉之色略减,不复当日双目通红要向她问个明白的模样。   但想起他那一日的决绝,加之原主有错在先,秦舒窈心里还是有些犯怵,并不想过分刺激他。   “他们是来为你打抱不平的。”她瞥了一眼仍在哀哀求饶的二人,“你怎么说?”   “他们入公主府时年纪尚幼,这些年来唯独与我亲厚,视我如兄长。”徐子卿面容平静,“今日一事,原是因我而起,还请长公主将惩罚施加于我,由我受过。”   秦舒窈闻言,不由着意多看了他两眼。   不知是这阵子绝食相争,把自己折腾得累了,还是接受了现实,心气儿散了,她总觉得这人与上次相见时的气质大有不同。   这样说来,幼年戏班学艺,少年沦为男宠,倒的确不能指望这两人有多大的眼界和心胸,不过,冲着他们敢推顾千山那一把,她心里仍然不痛快得很。   “话虽如此,他们冲撞的可不是孤。”她紧了紧搂着顾千山的手臂,“此事要听孤的驸马怎么说。”   这人被她环在身边,神情不改,声音温和:“二位公子并未对我如何,就此作罢吧。”   “……”   秦舒窈险些被他闪了个跟头。   好嘛,有心给他撑腰,倒是被当成驴肝肺了,他就算假装思考一会儿,也能让她心里稍感安慰。   这莫非是常年修道,修成圣父了不成?   但既然她亲口说了,由他定夺,面对地上跪着的两人,她也只能绷着脸吩咐:“还不谢了恩快滚?”   两个少年慌忙磕头道:“驸马爷仁善,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   徐子卿亦拱手谢了恩,才领着他们告退,只是临走深深看了顾千山一眼,也不知心中如何作想。   眼看着人走了,秦舒窈才回过神来,陡然被惊出一层冷汗。   她竟然在护着顾千山。   而她根本是一个没资格行善的人。   要是因为这一念之善,导致全盘重来,那她这大半个月的努力不就付诸东流了?何况人家,仿佛也并没有领她的情。   她心说真是冤枉,赶紧甩开搂着这人的手,换上一副冷脸,张口就骂:“喂,你是不是傻?” 第15章 第 15 章 差一点亲上。   眼前人挨了骂,反而浮起淡淡笑意,“长公主说是,那便是。”   秦舒窈被他噎得心头直冒邪火,这人怎么回事,明明从前也是孤身在外讨生活的,如今看来却像是十足的软柿子,半点脾气没有,以往都是怎么活过来的?   她忍不住一把握住他手臂,将他扯到身前,咬牙切齿:“你好歹也是孤的驸马,能不能给孤长点脸面,别让谁都能欺负?”   顾千山比她高了大半个头,却任由她拉拉扯扯,半垂着眼睛,像是在看着她炸毛一样,半晌忽然低笑一声,“这与长公主的脸面有何干系?”   秦舒窈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让他这样一笑,心里忽地越发怪异。   她气不打一处来,凶巴巴道:“你是孤的人,你被人欺负,就是在打孤的脸,懂不懂?”   这人面对着她,似乎当真思索了一会儿,神情认真,“他们也是你的人,若是我占了上风,会不会也是在打你的脸?”   “……”   秦舒窈万万没有料到,他的思路会拐到这个地方,险些一口气背过去。   她又无法同他解释,后院里的那摊子烦心事都是原主留下的孽债,实则与她半分关系没有,这整个公主府里,只有他一人,是她亲自选中的,尽管个中原因,也难以启齿。   于是她只能板着脸,言简意赅:“你们不一样。”   顾千山闻言,像是认真在沉思。   她刚有些欣慰,或许这位木头道长还是能明白一些,却见他的脸慢慢地……红了。   秦舒窈一愣,仔细品了品自己刚才的话,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   你是孤的人,你们不一样,所以你不能让人给欺负了。   人间霸总,舍我其谁。   她清了清嗓子,正要转移话题,却忽听眼前人低声问:“在长公主的心里,我当真不一样吗?”   “……”   她好险没被呛住,刚要出声,一抬头看见他的样子,话却忽然堵在了嗓子眼里。   顾千山原本就生得白净,此刻脸红成一片,连带着耳垂和脖子都微微泛红,一双眼睛没有聚焦,也没有杂质,干净得像水晶一样,还带着几分孩童般的迷蒙。   他问她:“我当真不一样吗?”   秦舒窈觉得自己一定是不对了,明明是春日的太阳,并不烈,更不刺眼,她却觉得整个人被晒得口干舌燥,心烦意乱。   她忽地踮起脚来,双手将这人的肩膀一推。   “啊……”顾千山猝不及防,轻吸了一口气,向后倒去。   然而他倒退了还没两步,后背就忽地抵上了一件坚实的东西,同时脑后被什么事物轻轻一挡,柔软得很。他怔了怔,才意识到那是秦舒窈的手。   他一动也不敢动,从袖子底下小心地反手去摸,身后的触感坚硬粗糙,带着某种纹理——似乎是树皮。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咫尺之处,秦舒窈的气息几乎是紧贴着他的鼻尖,温温热热,带着女子的香气。   “顾先生这会儿……”她的声音不无挑逗,“是当真不明白呢,还是又在暗地里吃醋?”   顾千山已经有许多年不明白,脸红是什么模样,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此刻的脸上烫得像要烧起来了。   他想起上次,自己借故将秦舒窈从宫里叫回来,顺着她的话假装拈酸吃醋,不由得啼笑皆非。   果然,还是师父从前教导得对,人一时说谎,只以为无碍,却不知将来必有报应。   正自嘲间,下巴却忽然被几根手指抬起,那股暖热气息骤然贴近,“究竟如何不一样,要孤亲自告诉你吗?”   “……”   顾千山在青云观里待了十二年,每天耳濡目染,都是师父教的清心寡欲,然而此刻,他搬出念过千百遍的静心诀,却只觉效力也较往日大减。   秦舒窈在他面前咫尺处,静静看着他。   此刻她踮起脚,仗着对方看不见,占尽了优势,以一种霸道邪魅的姿态,将他抵在一棵大树上,一手垫在他脑后,一手捏住他下巴。   轻佻而富有攻击性。   只要她愿意,每一秒都可以吻上这双唇,将眼前人吃干抹净。   顾千山也不知是性子好,还是迟钝,被她这样对待,也看不出愤怒或屈辱,只是将后背紧贴在树干上,微微屏息,一双眼睛无波无澜,睫毛在树影里轻轻颤动。   秦舒窈忽然在心里骂了一声。   她现在有点理解这副身体的原主,真正的大梁朝长公主了。   骄横任性,随心所欲,不高兴了就进宫去挑事作恶,高兴了就四处搜罗好看的男人,收进后院里当男宠养着,在这样天朗气清的日子里,堵在院子里干点爱干的事情……   多让人羡慕啊。   而不必像她这样,在外人眼里是不可一世的长公主,其实只是一个为回家绞尽脑汁的可怜虫,不配说好话做好事,不配善待任何人,每时每刻都得披着恶人的外衣,就连亲自选中的驸马,实际也只是她的牺牲品。   她盯着眼前这双唇,目光沉了一沉,缓缓松开了手,向后退开两步。   顾千山只觉得身前一空,那股混合着淡淡香气的压迫感骤然离开。   他刚喘了一口气,就听秦舒窈像没事人一样轻笑着道:“顾先生不愧是修道的,定力果然不错。”   他垂着眼睛,没有答话。   秦舒窈拍了拍手在树干上压出的红痕,轻描淡写,“你们道士都学些什么呀,刚才被人欺负成那样,也不知道拿两个法术出来略施小戒。”   顾千山静了一静,再开口时,声音也平和得很,像是全然不曾经历过片刻前的一幕。   “外间往往将道术传得玄而又玄,”他道,“那都是话本子上写的。”   秦舒窈斜眼看他,“你不会就学了个算命吧?”   她问得无礼,他却毫不介意一样,反而微微一笑:“也可以这样说。”   “……”   这样大方坦荡,倒是让人无话可说。   想起初见他那日,他一身白衣,看似仙风道骨的模样,秦舒窈就有点哭笑不得。   这人吧,有时候会陡然让她一激灵,觉得他好像能看透什么似的,但有时候,又好像软弱可欺得很,无论谁要对他怎样,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你给自己算过命吗?”她忽然问。   顾千山笑意平静,“长公主猜呢?”   “……”   秦舒窈忽然觉得,自己今日是不是待他太好了,以至于他都敢这样对她说话。   但转念一想,这人似乎也从没真的怕过她。   整个帝京的人,都避她如蛇蝎,只有顾千山,从初见起就是这副从从容容的模样,既不谄媚逢迎,也不忌惮畏惧,不论她是故意凶神恶煞,还是平心静气和他说话,他都总是同一副模样。   他就好像一个假人,没有自己的喜怒,永远任她予取予求,她想如何,就可以如何,就连当初聘他做驸马,他也没有一丝波动地接受了。   她毫不怀疑,就算她今夜就办了他,他大约也不会说出一个不字。   但是这又有什么意思。   也不知道为什么,秦舒窈心里忽然闷闷的不痛快,她故意冷下脸来,“孤没有闲心猜你的事。”   顾千山却反而轻笑出声:“初次相见时,我就同长公主说过,许多事并非算到了,就不去做。”   秦舒窈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唇角笑意并未落下去。   “过两日,长公主要出席亲蚕礼,对吗?”   秦舒窈的心微微一紧,在袖子下面轻轻握起了拳。   在顾千山面前,她是不必掩藏自己的表情的,她放任神情僵硬了片刻,才凉凉一笑:“如果你又要劝孤,还是趁早放下这个心思。”   眼前人笑容不改,“如果我还是要劝呢?”   秦舒窈从眼角瞥他一眼,一言不发,径自离去。   远远等在廊下的桃夭自刚才起,将全程尽收眼底,只是有些对话听不分明,只见长公主一会儿像是护着驸马,转眼之间却又摆了冷脸,把人丢在原地,也弄不明白状况究竟如何,只道长公主近来越发喜怒无常,有时看着像是有了几分人气儿,转眼又翻脸不认人。   见着秦舒窈大步而来,她赶紧赔着笑跟上去。   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就见秦舒窈回头看了一眼那被留在院子里的人,冷声吩咐:“府里的随从都是养着吃干饭的吗,连后院里那几个男宠都看不住?传孤的话,往后不许他们再到前院走动,尤其是刚才那两个唱戏的,要是让孤再看见或听说了,就让看守的人自己掂量后果。”   桃夭一哆嗦,也不明白长公主这发作的究竟又是哪一出,对驸马到底是在意还是不在意,只能连声答应。   答应完了,又问:“长公主,咱们还回去接着看过两天要穿的礼服吗?”   “不用了,”秦舒窈脸色冰冷,下巴高高抬起,“礼服穿什么不是一样?你去仔细准备孤要你办的事,不许有闪失,另外……”   她微微眯眼,回头紧盯着桃夭,“不许让驸马知道。” 第16章 第 16 章 准备动手害人。   亲蚕礼在城东的先蚕坛举行。   秦舒窈一下车,就看见满眼临时搭就的帐子,大大小小数十顶,那是供皇后和命妇女官休憩的所在,以及用来摆放祭品的场所。只是用来挡风的都是雪白帷幔,此刻在风里微微飘拂,乍一看仿佛不大吉利的模样。   今次随行的,除了宫人,还有许多宗室和外戚的女眷,随行车马熙熙攘攘,排开老远,其间人来人往,穿梭不停,混杂着马蹄子蹬地和打响鼻的声音,让人眼晕。   “长公主,咱们先进帐子里休息吧。”桃夭道。   秦舒窈点点头,正要抬步,就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舒窈,等一等皇嫂。”   她心里一紧,扭过头去,就见皇后由两名宫女扶着,缓步向这边过来,脸上笑容亲切,似是见到她极高兴的模样。   她瞥了一眼皇后高高隆起的肚子,不冷不热道:“皇嫂肚子都这么大了,还坚持亲自主持亲蚕礼,真是令人感佩。”   皇后轻抚了抚小腹,似是有些羞赧,却掩不住笑意里的甜蜜,“你皇兄日日处理政务繁忙,我在后宫什么也帮不上,难得有这些我身为皇后的分内事,我又怎能懒怠推脱呢?”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声音里带着憧憬:“算起来,这个孩子再有月余就该出生了,我马上就要当娘亲了。”   “舒窈,”她抬头欣喜道,“到时候你这个姑姑,一定要来吃酒啊。”   可是她这个当姑姑的,想杀了这个孩子。   秦舒窈浑身一个激灵,表情僵硬,潦草敷衍了一句,转身就要走。   皇后却热情不减,追上来亲亲热热挽起她的手,“有日子没见你了,我们到帐子里一同坐坐,说说话,可好?”   秦舒窈心乱如麻,一时也没能抹下脸,就被她拉着一路到了皇后专属的大帐。   皇后出行,是要由羽林卫负责随行保护的,帐子外面站着好几名将士,个个执刀执戈,英武不凡。   其中一名穿软甲的走上前来,行军礼道:“臣参见皇后娘娘。”   却对一旁的秦舒窈熟视无睹。   秦舒窈不认得他,皇后却认得,和气道:“何将军免礼。”   见他不向秦舒窈见礼,皇后似乎微感不安,小心觑了一眼秦舒窈的脸色,有意提醒道:“何将军怕是不曾见过,这便是长公主。”   那人这才将目光转向秦舒窈,却像不情不愿似的,只潦草一抱拳,“长公主。”   明明白白地透露着不屑。   皇后神色为难,偷眼看着秦舒窈,那模样仿佛是担心她随时要发难。   秦舒窈看着眼前这位高大英气的何将军,内心疑惑得很。   瞧他的模样,显然是对她十分的不待见,这人她一定是没有见过的,难道是与原身有什么过节?或是单纯的对她的所作所为心怀不满,也未可知?   不过,帝京暗地里看不惯她的人,不计其数,敢当面这样落她面子的,倒还是第一个。   要是原身在这里,怕是真会当场发作,但是秦舒窈不是她,何况她此刻的心里,装的全是一会儿要实施的计划,并没有心思横生枝节。   于是,她只冷冷地扫了一眼那何将军,留下一个“你给孤等着”的眼神,便径自从他身边走过,同皇后一起进了帐子。   皇后见她能隐忍不发,悬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些许,且稍感欣慰。   她近来总觉得,这位令人头疼的皇妹似乎性子沉稳了些,不再像从前一样,一言不合就大动干戈,一刻也不得安宁。如今虽然也常冷脸,说话依然刺耳,但总归只是小打小闹,较之从前,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大有改观。   她与皇上和太后私下都说,许是人终有长大的这一天,舒窈不过是性子犟些,脾气大些,从前留下的误会又深,但无论怎么说,也是渐渐有懂事的模样了。   就像今日,竟主动愿意作为皇室宗亲,来出席亲蚕礼了,太后听闻的时候,着实老泪纵横,感慨了许久。   “舒窈,这一路过来累不累?”皇后一边被扶着坐下,一边问,“快坐下歇歇,喝杯茶。我让她们带了些点心来,要不要吃一些?”   这口气,好像在把她当小孩子哄。   秦舒窈有些哭笑不得。   但看着皇后身子沉重,需要两名宫女左右扶着,才能缓缓坐下,却还要顾着招呼她,她心里又每时每刻都不是滋味。   即便这些日子以来,已经将原身的那份蛮横乖张,学来了七八分,但此刻有心也使不出来了。   皇后见她干坐着不答话,便又笑道:“我也摸不准你的口味,但听皇上说,你从小喜欢吃桃花糕,我让御膳房一早新做了,我们就着茶同吃两块吧?”   秦舒窈袖子底下的手心已经沁出汗水,机械地点了点头:“好。”   皇后见她今日格外和顺,更是欢喜,连忙扭头吩咐宫女端上来。   宫中制的桃花糕,小巧玲珑,每一枚都是刚好适宜入口的大小,以花汁浸染,色泽粉嫩,表面铺了细碎花瓣,嫣红可爱,令人喜欢。   秦舒窈拈了一枚,缓缓入口,味道确实不错。   只是,皇后说是要与她一同用点心,却看似极勉强,这样小小一枚糕点,不过咬了一半,便用帕子托着放在了桌上,眉心微蹙,一连喝了好几口茶水。   “皇嫂不吃吗?”秦舒窈看着她。   皇后轻抚了几下胸口,才柔柔一笑:“叫你见笑了,我这些日子,大约是临生产的缘故,胃口总是蔫蔫的不好,许是方才车马颠簸,这会儿有些犯恶心。”   秦舒窈着意多看了她几眼。   她本就生得纤弱,快生产了依旧如此,脸不过巴掌点大,即便是穿着宽大的礼服,仍显得整个人如风拂杨柳,这样一来,肚子就显得格外地大,连秦舒窈看着,有时都担心她会被压垮了。   “上回御医不是说,这一胎的胎像不稳吗。”秦舒窈端着茶杯,淡淡道,“皇嫂该多静养,不该强撑的。”   皇后垂眸笑了笑,“皇上与母后也这样劝我,是我自己坚持。还好,一会儿真正举行祭礼的时候,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时辰,我应当能撑得住,回宫多歇一会儿就好了。”   杯中有少许茶沫沉浮,秦舒窈的视线凝视在上面,良久,轻轻“嗯”了一声,“要是皇嫂身子不适,临时取消祭礼也未必不行,快临近生产了,万一腹中皇嗣有个好歹,得不偿失。”   皇后身边伺候的宫女闻言,都暗中皱眉。   尽管都知道长公主的为人,但这个关头听见这样触霉头的话,实在刺耳得很。   皇后亦是一怔,却并未面露不悦,反而微笑道:“祭礼在即,劳师动众地准备了这样久,如何能因我一句话就取消呢。皇妹的好意我心领了,一会儿我注意走动慢些,一定无事的。”   在她看来,秦舒窈话虽难听,但与平日言行相比,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种隐藏的关心了。   秦舒窈脸色僵硬地应了一声。   皇后越是如此和善,全无防备,她就越是如坐针毡。   她觉得实在无法在这帐子里再待下去,刚想借故离开,却听皇后又问:“你与驸马转眼也成亲一月了,近来可好吗?”   秦舒窈自打今日出门起,心一直是沉着的,没有一刻不在挣扎,唯独此刻听人提及顾千山,心却像忽然松快了一些,向上浮起了些许,连带着眼神也柔和了一瞬。   算是好吗?如果除去她总是在扮恶人,恶声恶气地对顾千山说话,总是突如其来甩脸色不理他,那仿佛还挺好的。   “还……不错。”她迟疑着吐出这几个字。   皇后唇边浮起笑意,十足是长嫂的模样,“你的驸马我不曾见过,当初皇上去吃喜酒,回来同我说,模样很好,性子也好,唯独眼睛看不见。你既是真心喜欢,平日稍让着一些,别对人家太凶了。”   “……”秦舒窈听着,心里忽然怪怪的,似是有些酸,有些痒,但也并不令人排斥。   她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知道了。”   她自己不觉得如何,皇后却是内心大喜过望。她何时见这个皇妹如此乖顺听话过?果然,遇见心上人以后,到底是同从前不一样了。   此时,正逢外间来了几名女官,要向她禀报祭礼准备的事宜,皇后即便有心想与秦舒窈多说几句,也只能打起精神去应付眼前的要事。   秦舒窈得了空,起身道:“皇嫂先忙,我出去走走。”   皇后点头道:“好,外面来往搬运祭品的人多,你小心些别磕了碰了。”   她一路出了帐子,环顾四周人来人往,也无人留意她,径自向一处角落走去。那里的两座帐子,堆放的是祭礼之后设宴劳酒所用的器具,多是桌椅碗碟,此刻还没有人会去动,想必旁人轻易也不会来。   她走到帐子后面站定了,回身看向桃夭,淡淡开口:“孤吩咐你准备的东西,怎么样了?” 第17章 第 17 章 计划又被驸马阻拦了。……   “准,准备好了。”桃夭低声答道。   她头埋得低低的,像恨不能缩进地里去一样,一双眼睛张皇不安,四处乱瞟,唯恐被人听去了她们此刻对话。   她从小侍奉长公主,深知这位主子是怎样一个性子,这些年来跟随左右,自认恶事做的也不少,但从未如今日一般紧张。谋害皇后与腹中龙胎,这是诛九族的罪名啊!   秦舒窈一张美艳面容绷得紧紧的,透出森冷气息。   “很好。”她缓缓点头,目光凝视着前方不知哪一个角落,“一会儿安排的人,务必不许出错,不然的话……”   她半转过脸来,视线落在桃夭的脸上,“明白了吗?”   桃夭打了个寒颤,身子瑟缩,“是,奴婢不敢有所闪失。”   “嗯。”秦舒窈淡淡应了一声,又转回身去,背着手,像是在出神一样。   桃夭看着她的模样,心里阵阵打鼓,只觉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由于每年的时气不同,每年举办亲蚕礼的时候,蚕的生长情况也不尽相同。若是当日蚕已出生,皇后便带领妃嫔命妇前往桑林,亲取桑叶,回来饲蚕,而假如天气尚冷,蚕未孵化,祭祀完毕则打道回宫,改日再行此礼。   而今年,恰恰因为皇后胎像不稳,为了休养,亲蚕礼晚了十余日举行,如今蚕不但已经孵出,且长大不少,正是食欲旺盛的时候。   长公主吩咐她,事先派人多收集蚕沙,等到皇后亲自喂蚕时,将蚕沙多洒于地面,再命人暗中推搡,以使皇后摔倒滑胎,事后再设法嫁祸于淑妃,使后宫起火,皇家不宁。   桃夭并不明白,长公主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她侍奉多年,对当年先太子意外身亡一事,也算是极为熟悉的了,也很清楚长公主自那之后,一直仇视当今皇上,疑心是他暗中下手,夺得储位,也怨怼自己的生母太后,恨她对这个养子多有包庇,而对她亲哥哥的死不尽心追查。   长公主的怨恨,早已成了多年心魔,劝不得,解不开。   但是,在此之前,她从未有意针对过不相干的人。   她的全部热情,都投入在与皇上和太后作对上,至于其余在她手上遭殃的人,多半是不慎触了她的霉头,而对于皇后、淑妃这些人,她虽然恶声恶气,倒也从没有真动过干戈。   桃夭想不明白,长公主为什么突然就要对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动手。   尤其是,片刻之前,长公主又仿佛在话里有话地劝皇后,此刻借口身体不适,取消祭礼,回宫休养,未必不是一个好主意,以免皇嗣有个三长两短,追悔莫及。   有谁在决定动手害人之前,还会这样劝人的吗?   “你在发什么愣?”   她正内心挣扎,就听耳边传来冷冷一句。   她抬头,对上秦舒窈透着凉意的视线,抿了抿嘴,犹豫了一瞬,终究咬牙道:“长公主,奴婢该死,奴婢在想……咱们真的要这样做吗?”   秦舒窈俯视着她,眯了眯眼,“你是在违抗孤的命令?”   “奴婢不敢。”桃夭小心打量着她的神色,“奴婢只是……担心长公主后悔。”   “……”   秦舒窈陡然愣了一下,眼中故作出的凶狠之色都淡了几分,转而浮现出一丝茫然。   桃夭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头又重新低埋下去,“奴婢该死。”   后悔吗?   秦舒窈站在仲春的暖风里,却只觉得遍体生寒,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挤出一丝苦笑。   近来好像每一个人都在同她说这话,顾千山也说,那个奇怪的乐师也说,到头来,连桃夭都这样对她说。   好像每一个人都能发现,她即将要做一件天大的错事,他们或平静,或冷淡,或小心翼翼,每个人都试图劝说她,放弃她的计划,好像这整个世上,众人皆醒,只有她一个人看不破执迷。   但是,她又能怎么样呢?   她想回家,每一天都想回家,想回去过平凡的生活,每天能吃上爸妈做的饭,而不是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做似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长公主。   而想要回家,她就必须按部就班完成她的任务,使大梁朝风雨飘摇,国破家亡。   大梁朝注定要亡的,这就是她的使命。   既然原主不在了,就必须由她来接手完成。   假如说摆在她面前的,还有什么选择,那就是,究竟是利用巫女瑶光献给她的那一只巫蛊,轻松地灭亡大梁,让顾千山替她承受反噬,成为她的牺牲品,还是选择另一条更艰难的路,依靠自己的力量祸乱朝纲,保住顾千山。   她明明,已经选了后一条了。   能少害一个,就少害一个。她是这样想的。   可是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在阻拦她。   秦舒窈闭了闭眼,忍下眼底一阵酸意。   她又不是天生恶人,道德沦丧,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她又为什么要去害别人未出世的孩子,又嫁祸给别人。   她也是无数次反复劝说自己,一个注定要靠她的手去覆灭的王朝,一个不属于她的,她终究要离开的世界,对她而言,或许就像一本小说,一个游戏一样,其中的人也不过只是一个个人物,并没有真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她也并没有真的在害人。   明明是她好不容易才下定的决心,为什么偏偏每一个人都要劝她三思而后行。   她明白,只要她愿意退一步,不再仇恨谁,不再试图筹谋什么,她立刻就可以拥有天底下最无忧的生活,亲人疼爱,民众敬仰,锦衣玉食,一生荣华。她也不必再费尽心力去想,怎么不连累顾千山。每一个人都会好好的。   但是她呢?她的家呢,她的爸爸妈妈呢?   “不必多话。”秦舒窈忍着眼底湿润,冷下脸来,“照孤吩咐的去做,不得有误!”   不料,桃夭还未答话,一旁却忽然传来一个冷冷淡淡的男子声音:“长公主,想要做些什么?”   “是谁?!”桃夭一惊,立刻回身,同时一把将秦舒窈拦到身后。   秦舒窈亦是双目圆睁,背脊一凉,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帐子四周的雪白帷幔随风飘动,从后面缓缓绕出一个身穿银甲的身影来,高大修长,剑眉星目。   “何将军?”秦舒窈一抬眉梢,不冷不热道。   来人笑了一声,站定在她几步开外,一双眼睛沉沉的,透着冷光,“长公主不在那边帐子里休息,与侍女跑来这里,不知又在谋划些什么?”   “何将军!”桃夭挡在秦舒窈身前,身子微微发抖,表面上却努力支撑着气势不输,“留神你是如何同长公主说话的!”   “我常年在军中,只知如何锄奸惩恶,不知如何与长公主说话。”   那人说着,举步上前,大有逼近之势。   军中之人本就带着煞气,桃夭如何见过这个阵仗,止不住地腿软,却还强自挡在秦舒窈身前,声音发抖:“你,你要犯上不成?”   秦舒窈轻轻将这小丫头拨到身后,扬起嘴角,“锄奸惩恶,那是刑部和大理寺的差事,什么时候要劳烦何将军了。”   对面的人方才还闲庭信步,闻言脚步却停了一停,脸上笑意收敛,眼神里带了一分警惕。   在他的印象里,这位长公主向来骄横愚蠢,稍有不顺心,便仗着权势大发脾气,今日一见,却似乎与记忆中有所不同,令人不能不多加小心。   “何将军特意来找孤,有何贵干?”秦舒窈笑吟吟地望着他。   他剑眉之间微微拧起,一时间倒摸不清这位长公主的深浅,沉声道:“我并非特意来找长公主,只是职责所在,巡视至此,听见有人在此间私语议论,担心是有所图谋,所以特来察看。”   “还好,终究是虚惊一场。”秦舒窈笑意不减,直视着他的眼睛,“孤还以为,何将军该是值守在皇后的帐子外面呢。原来羽林卫出动千人,还要你亲自到这角角落落里巡视,当真是辛苦。”   “……”   对面的人深深看了她一眼,僵持了片刻,才一拱手,“既是无人图谋不轨,那便是最好。长公主还是带着你的侍女早些回去,祭礼不久就要开始了,以免误了时辰。”   说罢,转身大步而去,背影里似乎都带着压抑的怒气。   待他走远了,桃夭才敢从秦舒窈背后探出头来,小声道:“好吓人。”   秦舒窈也是不明白,这丫头胆子这样小,是如何跟在原主身边耀武扬威这么些年的,忍着苦笑,淡淡道:“回去吧。”   一路回了休憩所用的帐子,皇后正坐在里面,一见了她就道:“舒窈,让人好找。你府上的人来寻你,一会儿的祭礼你不用出席了,还是快回去看看吧。”   秦舒窈一看,自家婢女果然立在一旁,不由眉心一跳,“又出了什么事?”   “禀长公主,是驸马。”那婢女小声道。   秦舒窈顿时哭笑不得。   好了,知道他会算卦了,多半是算到她今天要动手害人,又想方设法要把她喊回去了。但他知不知道,同样的套路不能用第二次?   “要是病了,就请郎中。”她淡淡道。   “不是,”小丫鬟急得跺脚,“是驸马把后院的男宠全都给放出府了。”   “……什么?” 第18章 第 18 章 故作凶狠地亲上去了。……   秦舒窈回府的时候,沉着一张脸。   府中上下战战兢兢,不敢近前,唯恐被迁怒,心里都暗自咋舌。   驸马的胆子也实在太大了,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就又生出事来。谁不知道,长公主说,后院里的事都交给他处置,也就是那么一说,没想到只有他当了真,竟敢把五十余名男宠都放了出去,谁劝也不管用。   他还真把自己当一家之主了不成?这一回,怕是要触长公主的逆鳞了。   他一个无权无势的算命先生,长公主喜欢他,能聘他做驸马,如今生起气来,就算是要他的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老管事一边在心里道,年轻人真是不知分寸,一边揣着十二分的小心,迎上前来。   “长公主,您看这……”   他颤颤巍巍的,话刚起了个头,就被秦舒窈打断。   “孤知道。”秦舒窈冷冰冰甩下这一句话,径直就往驸马的院子里去。   老管事望着她的背影,低低叹了一口气。   驸马这一回,恐怕是落不着好果子吃了。   秦舒窈一路进了顾千山的院子,推开房门,就见这人坐在桌边喝茶,姿态从容,神色自若。   她有意把门用力推了推,木门发出哐啷一声响,里面的人好像这才注意到她,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长公主不是去亲蚕礼了吗,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   秦舒窈都快被气笑了,“孤为什么回来,你不清楚?”   “怎么?”她板着脸进去,站在他面前,“听说你把后院的男宠都给放出府去了?”   顾千山笑容平静,“不错。”   秦舒窈咬着后槽牙点了点头,只觉得肝火旺盛,却半点都发不出来,她凑近前去,半笑不笑地看着他,“顾千山,你好大的胆子。”   “长公主不是说,既然我是驸马,后院里的事都随我处置吗。”   这人甚至有闲心,端起面前的茶浅饮了一口,手又执起一旁的干净茶杯,“你一路回来走得急,要不要喝茶?”   “……”   秦舒窈一口气憋得肺都快炸了,幸好在顾千山面前,也不必太在意表情。   她哭笑不得,嘴角几番抽搐,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无声地笑骂了一句,故意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孤让你处置,就是让你全都放出府去?”   “是我领会错了长公主的意思。”顾千山唇角微扬,“不知长公主打算如何惩戒我?”   秦舒窈十分笃定,他就是在这儿等着她的。   他的所作所为,就好像唯恐不能激怒她。   “你先说说,那些男宠,你都是怎么放出去的?”   “家人尚在的,就让他们回家,无处可去的,就多发些银钱,让他们自己去谋生。”顾千山半垂着眼睛,声音平缓,“总之,不能再留在公主府里。”   “哦?为什么不能?”   “那一日,他们竟敢当面顶撞我,我如何还能容得下他们?”   眼前人神情没有半分波动,显得十分的理所当然。   秦舒窈盯着他,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这话说出去,要是有人信就稀奇了。   先不说哪有人做这种争风吃醋的事,能平静至此,一板一眼,像是在说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一样,单说他所做的事,也绝对不是临时起意。   后院里的那些男宠,都是原身明抢暗夺过来的,不少人在公主府里已经幽禁了几年之久,其中像徐子卿那样,家世良好,还有几许骨气的,是极少数。   大多数人应当像她那天见到的两名戏子,出身寒微,入府的时候年纪又小,在这公主府里不论是否真心侍奉,都已经习惯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如今要陡然离开,自谋生路,哪有什么一技之长。   他们要是能被三言两语劝动,拿了钱就走人,她是无论如何不信的。   但是她也不信,顾千山这个人,能如何凶神恶煞地逼着他们走,那这其中,就一定还有许多他没说的事情。   单按时间推算也知道,他哪里是前两日遭了几句顶撞,就突然妒火中烧,要清理她的后院。他分明是一早就在计划这件事,很有可能从与她成亲的时候起,就开始着手了。   秦舒窈注视着眼前气定神闲,像是一切都与他无关的人。   他清理这些男宠是为了什么,她暂时没有头绪,也并不很在意,但是,他偏偏挑在今天……   “顾千山。”她冷冷一笑,忽然伸手扳住他的下巴,“你真当孤不舍得罚你吗?”   眼前人被她这样对待,既不慌,也不恼,只是就着她的力道仰起脸来,眼睛像是看着她的模样,“长公主要如何罚我,悉听尊便。”   “你!”秦舒窈咬牙,“你以为孤不敢?”   这人静静地望着她,唇角带着笑。   她忽然就生气得很,感到一股邪火从心底里不断地往外冒。   为什么他总是一副平平淡淡,心如止水,好像天塌下来也不会慌张的模样?是她这个长公主的恶名传得不够广吗?还是他真的以为,她选他做驸马,是对他一见钟情,所以无论他如何挑衅她,她都不舍得对他怎样?   这是哪里来的莫名其妙的信心。   她看着眼前这张好看的脸,心里默默道,你不过是我的牺牲品罢了,只要我横下心来,不顾你的死活,利用那只巫蛊,你就算不死,也幸运不到哪里去。   不但不懂得讨好她,还一次次挑战她的权威,阻拦她害人的计划,真是笨到家了。   一念及此,她森森地笑了两声,扳住他下巴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孤后院里的那些个男宠,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其中还有好些,是在孤身边伺候了多年的。你呢?顾千山,你有什么?”   她暗中咬着牙,一字一字道:“你不过是一个才进门没几天的,瞎眼的算命先生,你好大的胆子,拿什么和他们比?”   字字戳心,锋利如刀,连她自己说完,心里都颤了一颤。   顾千山却好像听见的不是恶言,而是什么好话一样,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反而轻轻地笑出声来,其声清朗,好听得很。   秦舒窈捏着他下巴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强忍着心慌,“你笑什么?”   “我从未想过能和谁比。”他用空茫的眼睛望着她,“我也从不认为,长公主会舍不得我。”   “……”   “长公主心里有气,只管罚我就好,我绝无怨言。”   这是在干什么?和她玩视死如归吗?   秦舒窈的心头火忽然就更旺了,她看着眼前人不知是真超然物外,还是故作平静的模样,说不清为什么,陡然恨得想咬他一口。   她忽地俯身下去,将人向后一推,牢牢地禁锢在椅背上。   顾千山的脸色这才微微一变,身子本能地向后仰,但再躲也躲不到哪里去,被秦舒窈箍在面前,两人的鼻息都能够相交。   他面上是竭力不动声色了,睫毛却控制不住地微微抖动,想要努力屏息,小心翼翼间,却反而透出了一种懵懂脆弱,仿佛很招人疼的气息。   秦舒窈脑子里有一根弦,陡然一颤,像是被人危险地撩拨了一下。   她就着这个捏着别人下巴的姿势,忽然抬起拇指,在那双唇上轻轻抚过,她能看见,顾千山的身子一震,脸色微白,那张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显而易见的慌张。   太造孽了,这种不良少年的行径,到底都是哪里学的。她忍不住在心里唾弃自己。   但是与此同时,她又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砰砰跳动,连带着全身血脉都跟着震动,一下又一下,有力,又发烫。   “这可是你说的。”她咽了一口唾沫,开口道。   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晦暗的危险气息。   顾千山也不知是真说到做到,别无二话,还是被她的举动镇住,微微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也没有挣扎,只是用看不见的眼睛注视着她,眼睫无意识地轻轻眨了眨。   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既然这样勾引,就不要怪她了。   秦舒窈一咬牙,干脆利落地俯身下去,吻上那双唇。   唇齿相贴的瞬间,她感觉到眼前人轻轻吸了一口气,身子微微发抖,但并没有躲闪,她怀着犯罪的心态,就当他是默许。   她言行之间,看似都恶狠狠的,真的吻下去时,动作却还是不由自主放轻了,连捏着对方下巴的手,也下意识地松开了,悄悄滑到了对方的腰上。   顾千山的唇又薄又软,带着淡淡的清香,他大约是因为眼盲,又在山上修道多年,对世间情爱一窍不通,此刻任凭她肆意妄为的模样,竟然乖巧得有点惹人疼。   秦舒窈在心里低叹了一声,从他的唇齿间退开,停了片刻,才将搂着他的手从他腰后轻轻放下。   眼前的人薄唇上还泛着微微水光,一声不吭,双颊通红。   秦舒窈看着这个故作平静的人,心里忽然又软了一下。她很想告诉他,其实他害羞的时候,是看得明明白白的。   但她最终没有说,只是清了清嗓子:“罚完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以后不许再挑战孤的耐性。” 第19章 第 19 章 打算换个方法搞事情。……   “长公主,咱们这样干真的……没问题吗?”   书房里,桃夭侍立在一旁,眉眼间写满挣扎,小心翼翼问。   秦舒窈倚在圈椅里,百无聊赖,神情恹恹地翻了翻手中信函,随意往桌上一丢。   她书桌上的各色信封、信纸,早已凌乱堆成了一座小山,边角卷翘,墨迹污染,其中还能依稀看见一些“臣顿首”、“请陛下安”、“祈陛下定夺”之类的字眼。   桃夭光是看着,都觉得头皮发麻。   须知,这些都不是寻常信函,而是由各地送进京的,应当呈到皇上手中的政事奏章。胆敢截留且私拆奏章,这是多大的罪名!   秦舒窈却像毫不心慌一样,闲闲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桃夭啊,你要是害怕,就趁早离开公主府,到别处去做事去。”   “长公主……”桃夭瘪了瘪嘴,“奴婢知错了。”   秦舒窈淡淡地哼了一声,闭上眼睛,像是在养神。   桃夭看着她出奇笃定的脸,就只觉得既害怕,又委屈。   她也不知道,近来长公主是怎么了,明明从前不过是和皇上太后过不去,挑事永远直奔主题,从不拐弯抹角,多数时候雷声大雨点小,最近却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开始迂回起来。   前些日子,千方百计要从后宫下手,意图使皇后落胎,嫁祸给淑妃,看后妃纷争不休,一计不成,这些天又打起朝堂的主意来,派人到驿站拦截奏章文书,简直胆大包天。   她跟随了这么多年,忽然有点闹不清长公主究竟想做什么了,就好像……   长公主一夜之间变得沉稳多了,却比从前更阴险,更捉摸不透。   “你在想什么?”她一晃神,忽然听见秦舒窈的声音冷冷响起。   她哆嗦了一下,头埋得更低了,“回长公主,奴婢在想,这些奏……这些东西留在这里,总不是长久之计,要不然,奴婢去点个火盆,悄悄地烧了吧?”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您放心,奴婢亲自去办,绝对不会让别人瞧见的。”   不料秦舒窈却淡淡笑了一笑:“无妨,你是孤的贴身侍女,这些事情,何须你亲自动手。”   “啊?”   “把它们抱出去,随便找个人,吩咐他烧了就是了。”   “啊……”   桃夭小心地觑她一眼,不敢多话,只能麻利将奏章收拢,抱在怀里,灰溜溜地出门了,心里直犯嘀咕。   要是换了别人做这样的事,就算没吓破胆,也必定万分小心,一定是派最亲近最信得过的人,掩人耳目处理了才好,怎么长公主倒好,反其道而行之,好像巴不得让人发现走漏了风声一样呢?   她不禁想起从前宫里的传言来。   当年先太子去世后,长公主性情大变,虐杀谢家小世子,嫁祸于谢侯爷满门,仇视庶兄,对父皇母后也多有忤逆,宫中私底下就有流言,说殿下怕是受刺激太重,失心疯了。   只是,她毕竟是金枝玉叶,这样揣测公主,实在太过难听,御医更是不可能开出这样的诊断来,只开了些于事无补的汤药调养,其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样的传言被先帝和太后及时扼杀,严令宫中不许再听见。   后来,长公主的为人处世宫中无人不晓,渐渐地也就没有人再往那里想了,只唯恐避之不及,没有人愿意触她的锋芒。桃夭身为贴身婢女,更是不敢有半分这样的念头。   只是如今,她陡然想起来,倒觉得或许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桃夭出去了,留在书房里的秦舒窈只觉得鼻子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谁背后骂爸爸。”她自言自语道。   说完了,又赶紧抬头向门口张望一眼,生怕这种超前太多的用语让人听去了。   门外静静的,除了已经走开的桃夭,没有人敢往她的面前凑,谁都知道,远离长公主保平安。   秦舒窈悠悠叹了一口气,又懒懒散散地靠回椅子里。   桃夭不明白,她为什么胆大包天,毫不顾忌,但她自己知道,她现在的行径,叫做唯恐天下不乱。   她不愁自己的所作所为被人发现,引发风波,她只愁一切都过于太平,她的任务一点也看不见希望。 第一回 ,她试图引诱淑妃去谋害皇嗣,被顾千山以身体不适为由,给叫回了府里。 第二回 ,她想在亲蚕礼上亲自动手,连计划和帮手都安排好了,结果顾千山突然放走了后院里的所有男宠,迫使她不得不回来看个究竟。   如此一来,皇后生产的日子倒是快要临近了,她想不出自己还能使什么招数,只能放弃了从后宫下手的心思。   要动摇一个王朝,后宫无处入手,那就只能着眼于朝堂。   可是说来容易,做来却难。   先不说在这个时代,女子无从插手政事,即便她是兴风作浪的长公主,在这一点上也并没有什么例外,单说以她的本事,就算真把整个朝堂摆在她面前,她一时半会儿也并不知道该做什么。   大梁朝的朝廷,就像一座运转良好的大型机械,要她一个既不熟悉此间风土人情,更不懂得政事的人,去找到一个切入点,意图破坏,这谈何容易?   她思来想去,还是先选了一个她能够掌握的点入手——   各地的奏章文书,都得通过快马送入帝京,她派了手下得力的随从,去驿站暗中截留文书,试图通过这种方式,使朝廷得到的消息滞后,从而理政不及时,埋下祸端。   但就她这些日子看来,虽然的确给朝廷造成了一些麻烦,但远没有伤及筋骨,想要依靠这种法子把大梁的江山给祸害了,她这辈子闭眼前能不能看见,都是未知之数。   她很疑心,她做事的手法并不高明,皇上若真有心查,不需要费什么力气,也能知道是谁在哪个环节捣了鬼,只不过是皇上有意遮瞒,不愿与她计较罢了。   这多少让她感觉很没意思。   如果要说,近来有什么事能让朝廷有些头疼,那就是北方的狄国,近期进犯得有些频繁。他们觊觎关内的大好河山,时日良久,但大梁边境布防很严,要靠他们助她这一臂之力,也不怎么现实。   头疼,头疼死了。   秦舒窈郁郁吐出一口气,毫无形象地瘫倒在椅子上。   扳着手指算算,她来到大梁,也快两个月了,也不知道这里和她原先的世界时间流速一不一样,如果她回去的时候,一睁眼还是次日清晨,那是最好,但如果在那里也同样过了两个月……   她面露苦涩,狠狠一个激灵。   那恐怕她老爹老娘已经把她烧了吧。   秦舒窈焦虑得团团转,用手在桌上胡乱挠了几把,也没有起到什么发泄作用。   要说现在最让她心烦的是什么,那一定就是顾千山。   她每每想起这个人,都头疼不已,只觉得脑子里乱作一团,良知和理智天人交战,永无宁日。哪怕她这些日子来,有意躲着他不见,但光是想起来,就一个头有两个大。   这个人乍看起来,云淡风轻,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但是深挖下去,全身都是她看不透的谜。   如果说当初街头一见,她还认为是偶遇,毕竟是她顺手多管闲事,非要从那金员外手底下帮他,她无法说,连这也是他事先设计的。   但之后的事,她却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只是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   当初她说要聘他做驸马,如今回想起来,怎么想都觉得,他当时的态度简直像是欣然接受,全无对她的半点畏惧或忧虑。   而他进了公主府以后,似乎就致力于一件事——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她去害人。   她有时候实在是很好奇,他难道真的像帝京市井传言的那样夸张,是什么神算半仙?他究竟能够算到多少事情?   但无论真相是怎样,他都是确确实实地,在给她添乱。   秦舒窈揉着眉心,苦笑了一下。   她当初真是善心发作,被愧疚填满,只想着把人圈在身边,万一将来被她害死了害残了,她好歹还能弥补些许,良心稍安。   现在看来,真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天坑。   要是早知如此,她当初就该无动于衷,任他继续街头算命,现在她就可以开开心心用起她的巫蛊,早日灭国,早日回家,至于顾千山的死活,又与她何干?   何苦天天畏首畏尾,给自己找不痛快。   她一想到那天顾千山对她说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也从不认为,长公主会不舍得我。”   她咧了咧嘴,无声地骂了一句。   为了他这个白捡的驸马,她现在事不能办,家不能回,放着巫女给的小宝贝不用,每天兢兢业业,自力更生,试图凭一己之力在大梁朝的江山上撕个口子出来。   这要是还不叫舍不得,她就把头掰下来算数。   但是一想到那天,他被她按在椅子上“惩戒”的场面,心却忽然又软了下来,在嘴边打转的骂人话都吞了下去,化作一声低叹。   亲都亲过了,那就是质的变化,要她再如何狠下心肠,还真是做不到。   “长公主,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桃夭处理了那些奏章,正好进门,看见她四仰八叉的熊样吓了一跳。   秦舒窈揉揉脸,振作起来,“没有,来,你替孤去打听一个人。”   “谁呀?”   “那天我们见过的,羽林卫统领,何将军。” 第20章 第 20 章 设计勾引何将军。……   马车摇摇晃晃,载着秦舒窈往城北去。   她倚在软座上,一手支头,闭目养神,心里盘算着一会儿的计划,直到桃夭轻声在一旁问:“长公主,车坐久了身子滞闷,奴婢带了些新下来的樱桃,要不要尝尝?”   秦舒窈心道,这晃晃悠悠通风良好的马车,实在没有什么能让她晕车的本事,但闲着也是闲着,还是很赏光地睁开了眼睛。   桃夭捧着一个漆木食盒,里面摆着一个银盘,银盘之上,樱桃颗颗殷红,个头都一般大小,饱满水灵。   当真好大的讲究。   秦舒窈刚要伸手去拿,手却忽然在半空停下来,由大大咧咧,改为含蓄扭捏,用指尖轻轻拈起一枚樱桃,送到嘴边,轻启朱唇咬下,缓缓吐出两个字:“甚好。”   桃夭狠狠地抖了一抖,手中食盒险些没掉在地上。   “长公主,”她苦着脸道,“咱们不一定得这样……”   “怎么?”秦舒窈翻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甲,“你也觉得演得有点过了?”   桃夭低头,“奴婢不敢。”   “孤也觉得有点恶心。”   “……”   秦舒窈慢悠悠吐出樱桃核,叹了一口气。   她忽然也觉得,自己可能出了个馊主意,但是路都走到一半了,现在打道回府,岂不白费。左右她也没有想出其他点子,那不如横竖先试试再说。   桃夭偷眼打量着她,犹豫再三,终究是小声道:“长公主,您真的要……”   “嗯?”秦舒窈斜眼瞟她一眼。   小丫头脖子缩得紧紧的,嗫嚅:“您真的要勾引何将军呀?”   嗨,这话说得,多欠考究,秦舒窈摇了摇头,在心里道,假如她是真的大梁长公主,这小丫头可能已经凉了十来回了。   但是,她今天心情好,也懒得装什么凶神恶煞的模样,只是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   “说话不要这样难听。”她挑眉道,“什么勾引,这叫邂逅。”   “……”   桃夭的表情顿时就更纠结了,仿佛有话说不出。   看那模样,多半是在想,她家殿下以前只是凶悍霸道,没想到如今连脸皮都不要了。   “可是长公主,”桃夭犹犹豫豫,“那位何将军,他和您有仇啊。”   秦舒窈欣然点了点头,这孩子总算说了一句明白话。   不错,不但有仇,还是多年深仇。   前些日子,她派人将他的底细查了个透彻。   这位何将军,名叫何涧鸣,年方二十七岁,正是英姿勃发的时候,相对他的军职来说,称得上是非常年轻。   而羽林卫,作为卫戍帝京的亲军,也非寻常士卒可比,其子弟多是勋贵之后,等闲人是进不去的。这位统领将军的出身也相当不凡,他的太爷爷是开国功臣,封了陈国公,传到他这一代,即便荣光不及祖上,余荫依然很厚,他在帝京那些名门世族的公子之间,也是一号人物。   他和秦舒窈的仇,也正是这样结下的。   他家与从前的谢侯爷家有世交,他和谢家的小世子年岁相仿,志气相投,自幼就是玩伴,交情很好,而众所周知,后来谢家被秦舒窈寻了个由头陷害,获了罪,满门抄斩,那谢家小世子谢涟,更是听闻死得凄惨,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他和秦舒窈的仇有多深,可想而知。   秦舒窈很确信,如果她不是长公主,不,但凡何涧鸣能找到机会,她一定已经没命了。   但是,这一点也不妨碍她想勾引何涧鸣。   因为他的手上,有虎符。   “有仇又怎么样?”秦舒窈优哉游哉地吃樱桃,“孤又没有打算和他玩真的,不论用什么方法,虎符拿到手就走人。”   桃夭慌得向车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长公主,您真的要……?”   “自然,孤费了那么大周章,难道还有假?”   何涧鸣手上的虎符,能调动整个羽林卫,虽然人数并不很多,不过五千人,但秦舒窈仔细想过,这对她来说,已经够用了。   既然暗中埋线耗时太久,她决定了,索性就干一票大的,直接调兵围了帝京,闯入皇宫,逼皇上退位。   她琢磨着,逼宫,应当也算是覆灭了大梁朝,能够达到她的任务要求吧?   反正,她只负责破坏,又不负责善后,她回家的条件只是让大梁朝灭国,又不需要稳定政局,自己登基,所谓管杀不管埋。   那么,趁着各地援兵还没赶到,单是帝京的这五千羽林卫,也够她用了。   如果一切顺利,事成之后,她就可以远走高飞,回到属于她的世界了,这边即使留下一地烂摊子,也无需她来操心。不论是谁想与她清算,又能奈她何?   所以,她豁出脸皮去,也要找到接近何涧鸣的办法,才好伺机下手。   尽管她心里清楚得很,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何涧鸣见了她,必定是恨不能当场拔剑了结了她,但是人嘛,总得勇敢地踏出第一步。   桃夭看着她满脸志得意满,势在必行的模样,实在弄不明白,长公主近日究竟是怎么了,异想天开一出接着一出。   她从前虽然憎恨皇上和太后,但如今,忽然好像这大梁朝的江山十分碍着她了一样。难道国亡了,于她有什么好处吗?   “长公主,奴婢斗胆,”桃夭畏畏缩缩道,“您这是为什么呀?”   秦舒窈妩媚一笑,“为了自个儿高兴。”   “……”   桃夭疑心,长公主怕是真的失心疯了。   她不敢任其发展,却又没有胆量硬劝,踌躇了半晌,只能打感情牌,小心翼翼开口:“那,那您去勾……邂逅何将军,驸马知道了,该有多难受啊?”   秦舒窈一愣,有点哭笑不得。   她和顾千山之间,谁对谁有感情啊?   不过是凭着那一只巫蛊,和她倒霉催的不合时宜的良知,强行凑合起来的名义夫妻罢了。   她确实不清楚,顾千山究竟为什么表现得如此从容,好像很乐意做她的驸马,但多半也不可能是因为喜欢她。   只是她没必要去和桃夭细究这些。   “他难不难受,与孤有什么干系?”她满不在乎道,“别以为他当了孤的驸马,孤就对他有多在意。”   桃夭抿了抿嘴,不敢说话了。   她始终拿不准,长公主心里究竟把驸马放在什么位置。   要说是不在乎吧,她伺候了二十年,从没见过长公主对谁这样上过心,虽然表面上不显山露水,但长公主暗地里对驸马有多关照,她看得明明白白的。   可要是说喜欢吧,有时候长公主对驸马又是真的恶言恶语,好像专爱戳人心一样,连她听着都觉得心寒。   她也是实在闹不明白,长公主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了。   虽然她明知道,驸马之所以成了驸马,不过是因为那句卜辞正好与巫女的交代撞上了,但她总以为,长公主是有几分真心……   秦舒窈自己说完了这话,眼神却也晃了一晃。   不知道怎么的,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异样,像是有点酸,又空落落的,眼前浮现出的,竟然是顾千山被她按在椅子上,她俯身吻下去的情景。   那人在她眼前,睫毛微微抖动,双颊泛红,亲下去的感觉很软,很温柔……   “长公主,军营到了。”   秦舒窈被桃夭的声音猝然打断,咬了咬牙,心说这车停得真不是时候。   但她还是很快收敛了心绪,记明白了此行的目的,由桃夭扶着施施然下车。   军营外值守的是两名小兵,见了他们的车马衣饰,也知道非富即贵,因而并不疾言厉色,只是声音洪亮道:“来者何人?”   桃夭一扬下巴,“我家主子是长公主殿下,专程来见你们何将军的,还有劳二位通报一声。”   两名小兵交换了一个眼色,心里都疑惑得很。   何将军不喜长公主,几乎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从前也从未听说过这两人相识,要是有事,派人带信传话即可,怎么如今竟让长公主亲自寻来了?   但也不敢怠慢,其中一人立刻转身跑了进去。   不多时,何涧鸣就走了出来,大约今日并无任务在身,没有穿上次那身软甲,只是一袭劲装,肩宽腿长,眉头紧锁。   他走到秦舒窈面前,这回连礼也不行了,冰冷道:“长公主来此,有何贵干?”   秦舒窈微微一笑:“孤是特意来向何将军道谢的。”   “道谢?”对面的眉头都快拧得解不开了。   他们上次相逢,场面十分不快,哪有什么可以道谢。   秦舒窈却不紧不慢,“上回亲蚕礼上,孤与侍女随处闲逛,遇到何将军将我们当做歹人查问,当时确是有些气的,但转念一想,先蚕坛地处东郊,帐子搭得又多,若是有什么别有居心的人躲藏其间,对我们不利,那便是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何将军尽职尽责,边边角角也亲自巡查,不正是恪尽职守,保卫皇家吗?”   她微低下头,笑意里竟透出几分温婉,“所以,孤思来想去,还是应该当面向何将军道谢。”   何涧鸣看着她的眼神里,只有四个字——见了鬼了。 第21章 第 21 章 被驸马抓现行了。   何涧鸣十分谨慎地看了她一眼,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长公主如此客气,臣不敢当。”他道,“巡查警戒乃是臣的本分,没有什么值得谢的。”   被他冷声冷气碰了个钉子,秦舒窈却既不急也不躁,反而气定神闲地笑了笑:“何将军果然一身正气,令人钦佩。”   对面的人在她这异于寻常的语气里,硬生生打了个寒颤,觉得一股凉意沿着脊梁骨爬了上来。   秦舒窈犹自泰然自若,见对方不理她,抬头向军营里面看了看,面露好奇之色,“这便是何将军日常带领羽林卫训练的地方吗?”   何涧鸣忍无可忍,转过身子来,将她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脸色冰冷。   “长公主究竟想做什么?”他一双眼睛如鹰,紧盯在秦舒窈脸上,像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秦舒窈面色如常,笑颜如花,“孤只是来谢何将军的,何将军这么紧张做什么?”   何涧鸣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着,只觉得这女人笑容明艳,却扎眼得很,彷如蛇蝎。   他握紧了拳,上前几步。   他很高,又习武,站在秦舒窈面前,就像一座铁塔一样,双眼逼视着她,压迫感极强,一旁的桃夭忍不住后退了两步,微微发抖。   “我劝你不要耍什么花招。”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音量说。   秦舒窈仰头看着他,轻松地一挑眉,“何将军,放松,这么凶巴巴的做什么?不就是怕人看见了军营机密,孤不看就是了。”   她言行轻佻,边说边后撤了几步,竟还有闲心转了个圈,石榴红的裙裾飞扬起来,又落下,看得何涧鸣没来由地眼晕,额角青筋一跳。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他黑着脸道,“我劝长公主,好自为之,别再躲在暗处鬼鬼祟祟谋划什么,不然我腰上的剑,可不一定认得你是谁。”   哟,敢这样和她挑明,是个人物。   秦舒窈在心里暗自赞叹了一声,只可惜啊,她如今盘算的事,恐怕已经超出他的料想了。   她隔开几步站着,手背在身后,微微偏了偏头,神情魅惑中还带着几分天真。   “何将军怎么这样呀?”她眨眨眼睛,“孤好心好意,来慰问你,你反倒说些奇怪的话,真是让人好生心寒。”   “……”   眼看着何涧鸣一张脸涨红,似是万千怒气憋在心头无从发泄,秦舒窈不由暗自低笑了一声。   这出身名门,又在军中任职的贵公子,是要脸面的,可是她不要呀,何涧鸣今日如何冷待她,甚至威胁她,都不要紧,她只要在这人面前露过脸,留下了印象,就行了。往后时常露面,巴掌和甜枣交替着给,不愁他不露出破绽。   她自信,以她的套路储备量,对付这老实巴交的何将军,还是不在话下的。   为了她的虎符,她的大业,她什么都可以。   然而,她这厢正在暗自高兴,却忽见何涧鸣眯了眯眼,目光投向她身后的远方。   “哦?长公主只是来慰问臣的吗?那你带来的人,仿佛有点多啊。”   什么?   秦舒窈两眼茫然,她此行没有招摇,不过只带了桃夭,车夫,连同几名护卫而已啊。   然而下一刻,就听得身后碌碌车轮响,还伴有马蹄声,和车夫吆喝停车的声音。   她一回头,顿时目瞪口呆——   身后远远地又驶来一辆马车,停在军营外,虽然随行不多,形制低调,但她认得出来。   这不是她公主府的马车吗?   她眼睁睁地看着马车在不远处停稳,一只修长的手掀起门帘,它的主人不紧不慢从车里走出来,长身玉立,姿容清隽。   只是惊得秦舒窈双眼圆睁,一时间连半句能回何涧鸣的话都想不出来。   顾千山?他在这里干什么?   那人却看不见她眼中的震惊,和何涧鸣脸上的警惕之色,只是自顾自下了马车,向他们走来,步履缓缓,衣带轻拂,乍看仿若谪仙。   车夫怕他不能视物,行路不便,小心跟在一旁,但既不敢伸手搀扶,也不敢随意开口。   他也弄不明白,长公主与驸马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长公主如何会出来与羽林卫的将军私会,而驸马又一路尾随追过来,唯恐一句话说错,引火烧身,自己遭殃。   于是低头哈腰,掀着眼皮小心打量二人,见了秦舒窈,也不敢问安,只敢挤眉弄眼,神情分外滑稽。   一旁的何涧鸣挑了挑眉,似乎揶揄似的低头看了看秦舒窈。   秦舒窈一时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看着顾千山走到他们面前几步处,停了下来。   他今日不知为何,又重新将眼睛蒙上了,一道白绫遮住了好看的眉眼,和大半高挺的鼻梁。   她看惯了他在府中不蒙眼的模样,一时间竟然很不习惯。   顾千山站在他们跟前,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开口:“劳驾,请问哪位知道,长公主在哪里吗?”   “……”   秦舒窈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在心口上敲了一下,有些发闷。   这人平日行动如常,一切都能自理,与她成婚后,连眼睛也不遮了,以至于她很多时候都习惯了,将他当常人来看待。   好像只有这个时候,她才忽然清醒地意识到,他是确确实实看不见的。   在府中,知道她都会在哪些地方,分辨得出她大摇大摆,和下人们谨小慎微的动静,尚且无碍,但到了外面,却连想找一下她在哪里,都需要客客气气向他人开口询问。   哪怕她就站在他的对面。   秦舒窈的心里忽然有些发酸,在身旁众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注视中,上前两步走到他跟前,在自己的脑子想明白前,已经从衣袖底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只是说出来的话,依然不好听。   “孤就在这里。”她望着眼前的人,声音低低的,“真笨,人站在对面都不认识。”   顾千山被她说了一句,却反而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被她握住的手反过来握了握她的,略用了几分力道。   秦舒窈素日只知道,这人的手白净好看,会摆弄他那一堆卦签算筹,也会摸骨,但却第一次知道,原来手被他握在掌心的感觉竟然还……不错。   她愣了一愣,错过了开口掌控局面的机会,就听身后的何涧鸣笑了一声。   “长公主,这位想必就是驸马吧?”   秦舒窈转过身去,面色泰然,“不错,是孤的驸马。”   何涧鸣的目光停留在顾千山缚目的那一方白绫上,目光幽深,沉默了片刻,才道:“既然如此,长公主还是早些回去吧,往后少来军营这等尽是男子的地方,以免驸马不放心,不辞辛苦地找过来。”   他话中显然意有所指,暗含警告。   不知怎么的,明明秦舒窈来之前想得好好的,她豁出脸面去接近何涧鸣,不过是为了骗得虎符,搅乱朝廷,好完成她的任务,实现回家的心愿,一切为了目标服务,并没有什么值得羞耻的。   而她与顾千山之间,也不过是徒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她选他做驸马,无论是出于同情也好愧疚也罢,反正唯独没有真心。   那她愿意做什么,利用什么手段,刻意引诱谁,也无需顾及他的想法。   横竖又不是出轨。   但是,此刻让何涧鸣这样一说,她忽然竟有一丝莫名的慌张,说不清为什么,就是不想让顾千山这样以为。   她从片刻前还堆出来的笑意从眸子里敛去了,脸色淡淡,“孤不过是路过此地,想起那日之事,顺路来向何将军道一声谢,并无意久留。既然话也说完了,孤便同驸马先行一步,何将军不必送了。”   何涧鸣看着她陡然冷淡下来的脸,倒是颇为意外了一番。   他听得明白,对面这一席话,与其说是对着他,倒不如说是专程说给她身边的驸马听的,字字句句,都在力证自己并无与人暗通款曲。   这倒是一件极新鲜的事。   他先前只听闻,欺行霸市的长公主聘了一个眼盲的算命先生做驸马,还道是稀奇,这蛇蝎女子见惯了俊秀男儿,自己的后院里都养了数十个,究竟是遇见多脱俗的,才舍得给名分。   今日一见,果然清俊不凡,但更令他惊奇的是,秦舒窈竟像是在意那人的心情,分明是自己意图暧昧地跑到他的军营门口,此刻却字里行间都要撇清干系。   怎么,这恶毒妇人竟然也长了心不成?   他又着意盯着顾千山看了两眼,才冷哼一声:“长公主与驸马慢走,臣军营中还有要事,就先回去了。”   说罢,径自转身进去,片刻间就大步走远了。   门口值守的两名小兵执着戈,端正立着,仿佛木头人一样,对眼前情形像是全然视而不见。   秦舒窈回过神来,心里无奈至极,原本是想来打个前站,为日后勾引何涧鸣做铺垫的,这下倒好,把界限划得更清了,这怕驸马的人设也算是立住了。   她忍着内心丧气,转头盯着顾千山,“你怎么来了?” 第22章 第 22 章 你喜欢被孤亲吗?   “我听闻,长公主要来羽林卫的军营见何将军。”顾千山唇边带着淡淡笑意,“所以,我就跟过来看看。”   “……”   秦舒窈陡然被他噎得几乎吐血。   尽管心里知道,他一定是刻意跟来阻拦她,但她无论如何没想到,他连假托掩饰之词都不愿意找,竟然就这样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   他,委实是个人物。   她用了好一会儿,才整理好了心情,回头看一眼守营的士兵,到底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在人家门前讨论这档子事十分不合适。   于是她只能牵着顾千山的手,一路往回走到马车旁边,再作计较。   她唯恐丢人,大步流星往前走,一时也没有觉出什么不对,直走到马车边站定了,一回身看到顾千山,才陡然回过神来。   “你……”她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想不出该怎么说。   顾千山神色平静,仿佛丝毫没有觉得不妥。   秦舒窈斟酌了一下,犹犹豫豫,“你走这么快,没事吗?”   这人或许是眼盲了很多年,又如他自己所说,学了一些道家的功夫,能感知到周围物体的气息,日常行走坐卧,大致无碍,若是不留意的话,并不很像一个盲人,几乎与寻常人无异。   但是,她知道,他平日的行动较常人还是要慢一些的,他需要留出探察和反应的时间。   她刚才一时情急,拉着他这样疾走,对于他来说,无异于是在黑暗里奔跑了。   她这会儿反应过来,就忍不住有些愧疚。   顾千山却像是全然不以为意,声音轻柔:“长公主想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何况……”   他温和一笑:“有长公主牵着我,我并没有什么值得担心。”   “……”   秦舒窈冷不防又让他一噎,心里五味杂陈,喉咙口堵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俩什么关系,她让他杀人放火,替她去推翻大梁朝,难道他也照做吗?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里忽然窜上一股无名火,咬了咬牙,在心里恶狠狠道,这么放心我,小心下次把你拉到外面丢掉。   “别扯这些有的没的。”她放开他的手,冷哼了一声,“你跟踪孤?”   顾千山依然从容,“不错。”   “理由呢?”   “我是你的驸马,你与别的男子相见,我十分不放心,所以跟过来看一看。”   “……”   见了鬼了。   秦舒窈望着那张如玉的脸,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种鬼话的。   顾千山和她没有感情基础,既没有过一见钟情,更不存在日久生情,她日常待他只有喜怒无常,整个公主府里,她最刻意冷待,刻意恶声恶气的,恐怕就是他。   更何况,他在山上修道都快成仙了,对世间情爱一窍不通,在帝京的大街上随便抓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也比他争气一些。   要说他懂得什么叫吃醋,那是一派胡言。   他多半还是算到了她计划干什么,专程来阻拦她的,就与先前两次一样。   她的这个驸马,在算卦这方面着实有些造诣,热衷于每天卜算她的行动,并且用尽各种方法中道拦截。   她有时候甚至忍不住怀疑,他欣然答应与她成亲,难道就是为了来给她添堵的。   但是,他有个了不起的本事,就是总能用最耽于情爱的方式,来解释他的行为,且正因他对此全无感受,这些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格外平静自然,近乎不知羞耻,让人听在耳中,梗在心里。   也不知道他都是哪里学来的。   秦舒窈习惯性地就想口出恶言。   你不会真的以为,自己够资格和孤吃醋吧?你不过是个眼盲的算命先生,能得一个驸马的名分,就是孤一时心软,格外厚待了,还不知道安分守己,拈酸吃醋,接连生事。上回放走了后院里的男宠,孤还没有处置你,今日孤出来见一见何将军,你就敢尾随打扰。你以为自己是谁?   这一长串话在她心里打了个转,刻薄得她心都颤了一颤,却发现自己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口。   或许是相处得久了,是个人也有三分情面,又或许是上次一时冲动亲了他……   总之,秦舒窈忽然觉得,自己偶尔也是有那么点不忍心。   于是,她只是克制着无奈想笑的表情,板起一张脸,危险地凑近他,“你敢和孤玩这一套?”   顾千山低低笑了一声:“长公主想要如何惩戒我?”   “……”   秦舒窈闭了闭眼,心里暗道,可别再提这个词了好吧。   她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但脑海里却无法避免地浮现出那一日的情景,她把顾千山压在椅子上,扳着他的下巴,故作凶狠地吻下去。   他的唇很软,带着淡淡的香气,既不挣扎,也不懂得迎合,任由她肆意妄为,攻城略地……   她猛地一个激灵,脚下本能地想要后退一步,却硬生生被理智阻住。   笑话,她有怕他的道理?   她一挑眉,反而更进一步凑上前去,以她的身高,视线刚好够到他泛着微微笑意的双唇。   “怎么?”她呵气如兰,声音说不清是魅惑还是压迫,“你喜欢被孤亲吗?”   一旁的侍女车夫都低着头,竭尽所能地远远退开去,眼观鼻鼻观心,恨不能把耳朵捂上。   顾千山的脸上微微泛起几分薄红,沉默了片刻,声音轻轻的:“最好是不要在这里。”   “……”   秦舒窈那一口血是真的快吐出来了。   她只觉得自己的脸上也止不住地发起烫来,要是她能看见的话,指不定比面前的人还要更红,额角青筋直跳,连带着耳膜里都能听见血流的沉闷声音。   顾千山,他了不起。   她不愿意承认自己败北的事实,闷闷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上车。”   顾千山跟着她上了车,像是仍不觉自己刚才的话有什么问题,笑眯眯道:“长公主此刻想去哪里?”   “去哪里?”秦舒窈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回府啊。”   “可是长公主方才不是说,是有事要出门办,顺道路过羽林卫的军营,才想着向何将军道一声谢,而不是特意来找何将军吗。”   秦舒窈脸色如炭,顾千山笑得春风拂面。   “你从城南的公主府,顺路来了城北的军营,想必是确有要事,不知可办完了没有?要是因为我突然出现,耽误了长公主的事,就不好了。”   “……”   他是笃定她舍不得弄死他,是吧?   秦舒窈紧咬着后槽牙,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孤要去北市买衣服。”   “如此,”顾千山和气得很,“我陪长公主一同去吧。”   于是,二人同坐一辆马车,后面默默跟着一辆空的,一行人直往北市而去。   万幸,今日出门,秦舒窈心想干的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没有前呼后拥,只低调地带了几名随从,此刻来逛街市,倒也不显得排场很大,免去了许多麻烦,路人只当是哪家寻常富户。   她强撑着镇定,吩咐桃夭:“这里最贵的衣店是哪一家?”   不过片刻,马车就在一处地方停下来。   她被桃夭搀扶着下车,向着眼前的铺子打眼一看,的确,看得出是家大业大,店铺宽阔,门楣气派,里面各色衣衫琳琅满目,远远望过去,就是很昂贵的模样。   但是这对秦舒窈来说,依然很为难。   须知她身为长公主,日常所用的衣料都是宫里送来的,各地进贡的丝缎,由最好的裁缝量身剪裁的,单是她今日身上穿的这一条裙子,就要由十余名巧手的绣娘共同绣上三个月。   这市井里的成衣店再好,也是她往日绝无可能踏足的地方。   铺子的老板娘或许认不出马车,却认得这从车上下来的人,正是人人闻风丧胆的长公主,也不知她今日是怎么来了兴致,大驾光临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跪下叩头:“民妇参见长公主,长公主千岁金安。”   秦舒窈淡淡点了点头,“起来吧。”   老板娘抖抖索索起身,见了她身后以白绫缚目的男子,不由愣了一愣,想起前不久帝京沸沸扬扬的传言来,长公主下的聘礼排了整整一条街,选了一个算命先生当驸马。   只是她没想到,长公主会带着他来逛街市,如寻常夫妻一般。   她赔着笑脸,小心道:“长公主与驸马里面请,您光临鄙店,真是让鄙店不胜荣幸,蓬荜生辉。不知长公主今日想要看些什么?”   秦舒窈却没有第一时间答她,而是看着身边的顾千山落后她半步,将要跨过门槛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轻轻扶了一下她的手臂。   顾千山稳稳进门,不觉如何,老板娘却双眼圆睁,暗自咋舌。   要不是这张脸她认得,她真要以为长公主被人掉包了不成。   秦舒窈默默收回手,脸色不变,内心道,不必少见多怪,不过是出门在外,做个面子工夫,别丢了皇家脸面而已。   她抬眼环视了一周店里的衣裳,向老板娘道:“你选几件合适孤的,拿来看看。” 第23章 第 23 章 耍流氓也不能在外面耍啊……   老板娘战战兢兢,答应着就往后面去了。   这事看似全由她做主,实则难办得很,极不讨巧,选得次了,必定配不上长公主的身份,恐怕难免遭殃,要是专拣最贵的,又唯恐有看人下菜碟,狮子大开口之嫌,十分为难。   她斟酌再三,才抱了几件衣裳回来,小心放在柜台上。   “长公主,您瞧瞧这一件。”   她提起一件茜红长裙,轻轻抖了抖,在秦舒窈面前展开,又仔仔细细抚平裙裾,向她展示上面的绣花。   “这是咱们店里新做的裙子,用的是南方的香云纱,自然是比不得长公主日常所用的衣料,但胜在绵薄轻软,夏天马上就要到了,穿在身上既凉且滑,正合适,颜色也年轻,正好衬您,上头绣的花样也时兴精巧,不是那些富贵老派的。”   她说完一件,放回一旁,又去拿别的。   “自然了,长公主您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难得大驾光临咱们小店,要是想看些家常素净的,这件,还有这件,也都很合适。”   秦舒窈看着她忙不迭展示的模样,淡淡点了点头,“好,都替孤包起来吧。”   “啊?”老板娘微微一愣,“长公主您都要了?”   “嗯。”   “哎,好嘞。”   虽说按照常理,客人来成衣店买衣裳,总会上身试一试,若是有衣长袖长不合身的地方,店里的裁缝师傅还能帮着稍许改一改,但是老板娘显然不会傻到对长公主这样说。   在她看来,长公主就是兴之所至,偶然来街市上逛逛,或许看成衣铺子新奇,就好像大鱼大肉吃多了,偶尔也会想两口清粥小菜一样。   这几件衣裳,在寻常人眼中昂贵,在长公主眼里却什么也算不上,既然她喜欢,试都不试一口气全要了,也没有什么关系,老板娘才不会主动去多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只想太太平平地送走这尊大佛。   她答应着,就要回身去将衣裳包起来,万万没想到,却有人比她还较真,先开了口。   “长公主不试一试吗?”   老板娘愕然回头,望着那看似不声不响的驸马,再度望向秦舒窈时,眼神中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神色。   什么时候长公主的身边,竟然有敢于多嘴劝她的人了?   难道她对这位驸马的爱重,果然非同凡响?   秦舒窈也是一愣,却又不想在外人面前凶他,只是无奈抿了抿嘴角,“不必了,一起买下就是了。”   横竖她也不是真心要买衣服,不过是为了圆谎,被迫无奈过来走一遭,说穿了,还不是被面前这个人给闹的。   她公主府里的衣裳多得三辈子也穿不完,这些衣服买回去,若是想得起来就穿两回,若是不合身就丢着,反正对她来说也不值几个钱。   顾千山却莫名地坚持,“不是说让我陪你买衣裳吗,哪有夫君陪娘子来逛衣店,连试都不试一下的。”   说罢,他还温柔地笑了笑,“不必怕我久等,我愿意。”   “……”   倒也没有人担心这个好吧?   秦舒窈哭笑不得,但见他一副体贴至极的做派,想骂又不忍心,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乎憋出内伤。   她最终只能深吸了一口气,绷着脸一指那件茜红裙子,“那孤试一试这件吧。”   成衣店试衣的小隔间并不宽敞,她与桃夭两个人挤进去,都有些转不开身,自然没有平日数名侍女各司其职替她更衣梳妆的排场。   桃夭一边替她系衣带,一边低声道:“委屈长公主了,您且将就一下。”   秦舒窈拨了拨自己略微弄乱的头发,低低哼了一声:“麻烦。”   桃夭偷眼打量她一眼,没敢作声,心里却大为惊奇。   长公主平日是个什么性子,众人有目共睹,即便是她伺候了这么多年,帮着梳发髻时要是手势不好,弄乱了些许要重新梳过,也得不到什么好脸色,要是有谁敢给长公主添麻烦,那一定是活得不耐烦了。   而今天,长公主竟愿意为了驸马,做戏做全套不说,连在外试衣这样的要求都愿意满足,长公主心里对驸马究竟是有多……   幸好,春夏的衣裙轻薄,并不繁复,不过片刻也就换好了。   秦舒窈走出门,干巴巴道:“孤试完了。”   “哎呀,真是好看。”老板娘清脆地一拍手,满脸赞叹,“这件衣裳做成时,民妇还同裁缝说呢,样子是极好的,但终归是需要相貌气质都上佳的姑娘穿上,才能相称,不然终归有些可惜了。哪知今日见长公主穿上,才知道,原来是人将衣裳显得更好看了,这真是这件衣裳的造化。”   行了行了,也难为她这一张嘴,再说下去就要跑到天边了。   秦舒窈刚想回去换下来,却不料老板娘捧场捧过了头,转身热情向顾千山道:“驸马看看,是不是像仙女下凡一样?”   话音刚落,她自己都想抽自己一巴掌,脸色瞬间就白了。   谁都知道,这位驸马是眼盲看不见的,她让他看什么呀?   她连忙回头,就见秦舒窈脸色立时冷了下来,双目透着寒光,死死盯在她脸上,正是传闻中长公主要发作收拾人之前的模样。   老板娘腿一软,马上就要跪下求她饶命。   这时,却见她身旁一个身影徐徐经过,竟是驸马直直朝着长公主走去。   她分明看见,长公主的视线落在驸马身上时,软了一软,目中寒光收敛了回去。   顾千山在众人既惊且惧的目光中,缓缓走到秦舒窈面前,停下脚步,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双手,轻轻抚上她的肩头。   “你……”秦舒窈双眼骤然睁大,一时语塞。   满屋子的人都被惊得瞠目结舌,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们。   顾千山却像是感受不到她的震惊,双手自然而然地在她肩头摸了摸,又一路滑向腰,其情其状暧昧至极,十足像是在当众拥抱。   秦舒窈只觉得他的手有力且温暖,体温隔着薄薄的衣裙传来,他身上似乎总有淡淡的清香,平时倒也不觉得如何,此刻随着怀抱一同靠近,竟然让她一瞬间耳根发烫。   “你!”她咬牙切齿,声音却压得低低的,“混蛋,你干什么?”   耍流氓也不能在外面耍啊?   不对,真是胆大包天了,他与她是什么关系,不过是一个名分上的夫妻,竟敢当众这样对她。他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简直是肆无忌惮。   她十分疑心,是自己这些日子待他太好,太宽容,以至于他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可能是太过震惊,她一时竟也忘了挣脱,直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急忙伸手要推开眼前的人。   然而顾千山却先她一步,收回了手,微微一笑。   “我又看不见。”他笑容平静,“不靠手摸,如何知道肩线腰身是否服帖?”   秦舒窈一愣,刚才升起来的恼怒陡然又落了回去,只是耳尖的热意还未消,反而觉得哪里空落落的,怪异得很。   “腰身略大了些许,但回府中让人改一改,应当也方便。”眼前人声音温和,“若是喜欢的话,就买下吧。”   “……”   尽管秦舒窈也弄不明白,明明花的是自己的钱,为的是做戏给他看,打消他对她私会何涧鸣一事的疑虑,为什么最后却营造出了一种,仿佛是他极为体贴地给她买衣服的效果。   但最终她还是破天荒地没有发作,让桃夭付了钱拿了衣服,在老板娘劫后余生的目光中出了门。   马车就停在门前,秦舒窈抬头望了望太阳,却忽然道:“今天天气不错,要不要在街上走一走?”   跟在身后的下人今天不知道第几回打了个哆嗦,能从长公主口中听见“要不要”这句问话,放在平日简直不能想象,但在今天倒也并不显得太过离奇。   只有顾千山平静依然,“好。”   二人在护卫的跟随下,一路缓缓向前行去,街上的人有不认得他们的,还如常叫卖行走,有认出他们的,退到街边远远地看着,眼中写满吃惊和探究之色,间或窃窃私语。   秦舒窈自从来到这里,担了长公主的身份,倒还没有机会在街上这样信步而行过,看着四周人来人往,市井烟火,心情忽然有些舒畅。   她不由就想起,上回在街上停留这么久,还是初遇顾千山的那一天,如今想来,也是感慨。   世事无常啊,一念之差,竟然任由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早知道他这么麻烦,当初就该看着他被金员外的家丁打的。   她看了看身边的人,问出口的话却变成了:“喂,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长公主为何这样问?”顾千山转过头来。   她撇了撇嘴,“你不是非要陪孤买衣服吗,那你呢,你进府以后,好像还没有向孤要过什么,你有没有想买的东西?”   顾千山还没有接话,路边的铺子里却忽然人影一闪,冲出一个人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口中喊道:“草民参见长公主与驸马。” 第24章 第 24 章 驸马的大恩大德。   冷不防窜出一个人来,将公主府的护卫都吓得不轻,立时从他们身后冲上前来,将二人围在中间。   顾千山看不见,却对声音格外敏感,动作甚至比护卫更快,一闪身挡在她跟前,恰恰好面对着动静传来的方向,分毫不差。   周遭百姓不曾料到忽然有异状,一片惊呼,连忙四散躲开。   秦舒窈愣神的工夫,已经听见护卫大声喊:“什么人?不许近前!”   那人慌忙抬头道:“长公主,驸马,草民不是歹人。”   秦舒窈听得声音略微有些耳熟,从顾千山的身后探出身子,不忘拍了拍他试图拦住她的手臂,以作安抚。   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眉毛一扬,“是你?”   这人年纪不大,还是少年模样,一袭干净布衣,长得倒是水灵,竟然是上回在公主府里,为难顾千山的两名男宠之一。   这时,铺子里却又有另一人听见了动静,急忙跑出来,也跟着下跪问安。   秦舒窈倒是有些意外。   这两人她连名字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先前他们强要为徐子卿出头,为难推搡顾千山,险些被她处置了,当时还是满身绫罗,一副栖身于富贵乡中的莬丝花的模样。   如今再见,却是洗去了铅华,打扮朴素得她有些不敢认,但言行举止倒是顺眼了许多,眉眼之间的气象已经有很大的不同了。   护卫们也认得,这是从前公主府后院里的人,纷纷松了一口气,收起剑拔弩张的架势,默默退后。   秦舒窈低声对顾千山道:“没事,是熟人。”   然后才看到顾千山长袍广袖下绷起的身子渐渐松弛下来,又回到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大庭广众之下,两个人端端正正跪在她面前,也是尴尬,周围行人纷纷探头探脑张望,秦舒窈走上前去,道:“起来吧。”   她看了看他们身后的小铺子,不由微讶:“你们怎么在这儿了?”   她记得,这两兄弟在进公主府之前,曾经是唱戏的,在被顾千山放出府之后,她也没留心过他们究竟做些什么营生,但断断想不到,会在这街边小铺子偶遇。   其中一个向她道:“如何能让长公主与驸马站在街上说话,这小铺子还未完全安置好,虽然简陋得很,但若是不嫌弃,进来坐一坐可好?”   秦舒窈见这二人言行异于从前,不由大为稀奇,点了点头,“也好。”   铺子果然很小,一行人进去,便显得有些挤。   这兄弟俩热情地搬出椅子,让秦舒窈与顾千山二人坐,又忙活着要去张罗茶水。   秦舒窈道:“别忙了,不过是坐坐。”   她抬眼打量四周。   这铺子简单地装潢过,卖的是一些南货,果干蜜饯一类,看得出是刚起步的模样,四壁摆设还十分简单,其中有一些还没完全归置好。   但不论如何,在这帝京寸土寸金的大街上,能有这样一间铺子,也算得是不错了。   她还没来得及问他们是如何会出来自己开了铺子的,他们已经先开口了。   “小店寒酸,让长公主和驸马委屈了。”其中一人搓着手,似是不好意思道,“但小人能有今日,实在不知该怎么谢您的恩典才好。”   谢恩?什么恩?   秦舒窈正听得糊涂,另一人就跟着道:“是呀,多亏了长公主与驸马,不但赏我们一口饭吃,还帮着我们开起了这间铺子,为今后计,实在是如小人的再造父母一般。”   她可绝不曾干过这样的事。   秦舒窈听到这里,也有些明白过来了,扭头看着顾千山,挑了挑眉。   顾千山看不到她的视线,但脸上却有些微的不自在,轻咳了一声,低声道:“这原没有什么,何须言谢。”   那两人却显然不这样想。   “对长公主与驸马来说,或许算不得什么,但对小人来说,实在是天大的恩典了。”   两人神色似乎十分赧然。   “我们都是自幼在戏班里过活的,在台上只懂得唱戏,台下便只知道如何献媚逢迎,自从进了公主府,更是活得全无骨气,每日里都只想着怎样在后院争宠,为一丁点小事争吵不休,现在想来,简直就像猪油蒙了心一样。”   他们抬眼看着顾千山,目中写满感激,“当初我们还言行无状,寻衅顶撞过驸马,十足罪该万死。谁知驸马非但不处置我们,还做主放我们出府,既给我们银钱,替我们寻安身之处,还让人帮着我们一同寻店面开铺子,手把手教给我们谋生的本事,让我们不至于当个废人。”   二人说着,重重磕了一个头,“当初出府前,驸马对我们说,大好男儿手脚健全,总比您一个眼盲的人要便利,希望我们能自食其力,衣食无忧,说这也是长公主的意思。如今小人应当不算愧对您了。”   秦舒窈听得一愣一愣的,看了看身边的顾千山,已经连脖颈都微微泛红了。   她转回头,问面前二人:“其余人呢,也与你们一样吗?”   “不尽相同。”他们答,“驸马起先问过各人,出府后愿意做什么,有些有家可还的,就让他们回家,远在外地的还给予路费,帮着租车马,像我们这样无处可去的,就帮着赁屋,帮着我们寻谋生的法子。”   顾千山的声音越发轻了:“这些无须感激,终究是你们自力更生,才有今日。”   秦舒窈看了看他的模样,要是再红下去的话,可能就要熟透了。   他们又说了几句,才起身准备回府。   这对兄弟盛情挽留,道:“天色尚早,长公主与驸马何不多坐一会儿,徐大哥这些日子也在帮着我们一起置办铺面,晚些大约也是要来的,不如一同见一见,叙叙旧。”   秦舒窈哭笑不得,心说不知是他们对顾千山感恩戴德,连带着觉得她也是个好人,还是她近来看着,脾气好了许多,他们看起来非但不害怕她,反而热络得不行。   但是他们口中的徐大哥,徐子卿,她并不想见,也没有胆量见。   她与顾千山成亲那日,徐子卿拦在她面前,被府里的几名随从按在地上,双手抠得血肉模糊也挣扎着要向她问个明白,那场面她还没忘。   他出身名门望族,离开了公主府后,应当不愁无处可去,生活也一概不用担心,但他对原身这位长公主究竟有多深的情意,如今还有没有执念,秦舒窈不敢确定,也不想再见面,唯恐多生事端。   尤其是顾千山这个驸马还在身边的时候,这场面该有多奇怪。   于是她只能道:“孤还有事,确实不能久留,改日再说吧。”   一行人要走,这兄弟二人还匆忙拿了不少蜜饯干果追出来,一再强塞进桃夭手里,道是这些东西上不得台面,但毕竟也是二人自己开了铺子后,真正凭自己的双手谋生拿出来的东西,还望他们不要嫌弃。   既然这样说了,也不好拂人家的面子,只好顺水推舟收下。   于是终于离开铺子时,桃夭的手里沉甸甸的抱了好些东西。   秦舒窈回到马车前,看了看她,淡淡吩咐:“桃夭,既然手上东西多,你抱着它们去后面那辆马车上坐吧,孤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了。”   桃夭看看她,又看看顾千山,心说长公主这借口找的真不怎么样,东西多,将东西放到后面一辆马车上就是了,人过去做什么,不过几袋蜜饯,总不见得还需要人看守的?   想支开她,直接吩咐就是了嘛。   不过她偷眼看着二人模样,心底里也是称奇,长公主近来,似乎对驸马越来越好了,虽然面上还是淡淡的,时而还是恶声恶气,但她近在身边,看得出来,长公主好像是真的……   她一抿嘴,低头十分乖巧,“多谢长公主体恤,那奴婢去了。”   说完,抱着蜜饯一溜烟地就上了后面那辆马车。   桃夭走了,秦舒窈与顾千山同乘,身边再没有旁人。   马车摇摇晃晃,不紧不慢往前走,秦舒窈看了看身边的人,脸上的红意还未褪尽,只是在车内朦胧的光线里,看得不那么分明了。   但是他的侧脸线条却更好看了,连带着微微泛红的耳廓,甚至也显得可爱。   秦舒窈甩了甩脑袋,觉得自己可能是有病了。   她的动静却大约是让顾千山误会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放在膝头的手揪了揪袍子,“我不是有意要……”   “要什么?”秦舒窈看着他的样子,倒觉得莫名其妙。   “要动用你府里的银钱和人手。”   “……”   嚯,好家伙,原来他那个脑筋,纠结的点在于这里。   秦舒窈只觉得好笑,看着他有些不自在的模样,唇角就止不住地往上扬,眼神有些玩味。   他要是不提,她倒想不到这一点,但既然如今他主动说了,那确实,也不是不可以和他好好掰扯一下。   她忍着不漏出笑音,凑近前去,声音压得低低的,有意形成一种压迫感,“驸马,你好大的胆子。” 第25章 第 25 章 马车里亲亲。   马车狭小,避无可避,顾千山感受到她的气息靠近,向后微微一仰身,就靠在了车厢后壁上,再无法躲开半分。   秦舒窈凑在他跟前,不过咫尺之遥,眼看着红意又从他的耳根泛起来,爬上脸颊,蔓延到脖颈。   他这个人,平日里素净清冷得很,大约是多年修道的缘故,尽管说话行事都温和客气,却总让人觉得中间隔着些什么,此刻却像是忽然被染上了一层暖意,恍惚间变得温软可亲了。   他的双唇微动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于是,秦舒窈故意捏出高傲不悦的声音,缓缓道:“你这个驸马当得,倒是有些本事。”   眼前的人呼吸轻微地滞了一滞,仍旧不发一言。   “公主府后院里数十名男宠,每一个你都这样待他们?”   “……是。”   秦舒窈注视着他,心里忽然五味杂陈。   她之前总在猜,他如此欣然与她成婚,做她的驸马,到底是为了什么缘由,是受了什么仇敌的托付,还是专程来阻止她祸乱朝纲。   不料今天这么一看,他倒活脱脱像是来做慈善来了。   五十多个男宠,入府的年月,过往经历都不相同,他竟然当真会去一一排摸,与他们商量,既出钱又出力,替他们安排计划往后的生路。   难怪呢,她当初就疑心,这么多无法自食其力的男宠,一夕之间竟都愿意离开公主府,这其中必然有她不知道的事。   他和她成亲才多久?两个月?竟然能做成这样大的一桩事,倒真是让她不能不叹服。   但尽管她心里这样想,脸上却依然是冷冰冰的,道:“这件事凭你一人之力,定然无法做成,你哪里来的本事,让孤手底下的人都陪着你胡闹?”   顾千山却忽地笑了笑,即便被白绫遮去了半张脸,也能看出他的灿烂。   “我是长公主的驸马。”他平静道,“长公主也说过,后院的事都归我处置。那府里除了你,自然是我说话最管用,我告诉管事,此事不可事先透露给你知道,若有事我一力承担,管事他不敢拦我。”   秦舒窈对他这一副胸有成竹,笃定从容的模样,向来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   整个公主府上下都知道,长公主从未对男子动过心,从前豢养的那些男宠,不过是当做漂亮玩物的,本质和好看的猫儿狗儿也没有什么分别,或许是对这位算命的顾先生感到格外新奇些,一时有趣,给了他一个驸马的名分,但这也不代表任何东西。   驸马,连个官阶都不是,今天多喜欢你两分,便给你,明天不喜欢了,也可以和离,或者依长公主的性子,让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消失,也是极简单的事。   所有人都知道,却好像只有顾千山不知道。   他与她成亲,好像是专为了和她对着干的,非但不怕她,敢挑战她,如今仗着驸马的身份做了这样的事,还能大大方方地当着她的面说出来,简直像是天经地义一样。   岂有此理。   要是换做真正的大梁长公主,他大约已经死了八百回了。   秦舒窈轻蔑一笑,一手缓缓攀上他的肩头,将他拉近些许,“一力承担?你打算怎么担?”   她以为,顾千山无非又是那一句,长公主想要如何惩戒,绝无二话。   一回生二回熟,她上回被噎得够呛,这一回有了心理准备,后面就大可以有套路等着他。   不料,顾千山却忽然沉默了,任由她扳着他的肩膀,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牵了一牵唇角,“或是下狱,或是私下用刑,长公主消气就好。”   “……”   秦舒窈也数不清,这是自己今日第几次有吐血的冲动。   她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瞪着眼前的人,这人却感受不到,只安静地面向她,唇角那一抹极淡的笑意也没有落下去。   他鬓边两缕碎发正好落在缚目的白绫上,显得格外萧索而……戳得人心一动。   秦舒窈感觉肺都快气炸了。   这是哪里来的与众不同的脑回路啊?   她气得险些手一松,将这人丢回车厢后壁上去,内心既好笑又憋闷,忍不住闭了闭眼,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   她着实没有明白,这人是怎么想到这一点上去的。   这会儿才知道她这个长公主可怕吗?早干什么去了?   顾千山听得她叹气声,神情微微怔忡,还没来得及有进一步反应,却忽然感到面前温热气息骤然贴近,几乎就靠在他的鼻尖上说话。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秦舒窈低声道。   眼前人极轻地抿了一下唇角。   只有这时候,才能看出他仿佛波澜不惊的外表底下,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紧张。要不然,简直活像个假人一样了。   秦舒窈此刻的姿势,几乎是趴在他的胸前,微仰着头,注视着他。   顾千山的眉眼都被白绫遮去,看不清更多的喜怒。   她忽然觉得很不高兴。   虽然他现在这个模样,看起来也好像谪仙一般,但他解下白绫,露出眉眼的时候,才真正是天底下最高超的画师,也画不出来这样的人。   他尽管看不见,眼睛却也是有情绪的,紧张无措的时候,双眼会透着一种幼童般的茫然,睫毛很长,止不住地轻轻颤抖,影子落在眼下,脆弱,却又好看得紧。   而此刻她看不见这个场面,就难免很无趣。   “你今天怎么又蒙眼睛了?”她问。   她记得,自从在新婚之夜被她不慎碰掉了那一道红绸之后,他就再没有遮过眼睛,每日在府中皆是如此,时至今日,她几乎已经快忘了他当初是这个模样了,今天陡然看见,还真有些不习惯。   顾千山显然是没有料到,她会突然岔到这样一句,不由愣了愣神,才轻声答:“出门在外,我眼盲不好看,会给你丢脸。”   “……”   秦舒窈的心陡然一颤,忽然像被人狠狠揪在手里,生疼。   猛地有一阵酸意涌上眼底,她强忍过一波,后面却仍有,她咬紧牙关,屏住呼吸,才勉强没有让吸鼻子的动静露出破绽。   眼前的人仍旧安静,好像方才说的话就是一句寻常道理。   去他的,忍不下去了。   秦舒窈心一横,忽然伸手探到这人脑后,指尖一挑,白绫立刻松开,被她干脆利落一把拽下。   “啊……”顾千山本能地吸了一口凉气,脸上终于现出几许惊慌,“长公主?”   秦舒窈将白绫扔到马车的角落里,瞪着他,凶巴巴的:“往后都不许遮,别让孤再看见这破东西。”   “这……”   顾千山刚迟疑着开口,就被不由分说打断。   “孤喜欢看,不许不让孤看。”   眼前人的脸显然可见地迅速红起来,一双眼睛直视着秦舒窈,里面却没有她的影子,干净得像白雪地,又像遥远的黯淡星辰。   睫毛微微颤抖,正是她刚才想看的样子。   “长公主,”他仍在负隅顽抗,“我的眼睛真的……”   身子却骤然被人抱住,猝不及防地被拥进一片温暖里,惊得他立刻闭了嘴,后半截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秦舒窈似乎很满意他的识相,低声笑了一笑:“孤说的话,你最好别怀疑。”   然后,他就感到那片暖意越发逼近,向着他的唇齿间袭来。   分明不是第一次,他却陡然感到口干舌燥,脸烫得像要烧起来,又无从躲避,脑海里竟然只有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这是在马车上,有违礼制。   他慌忙中脱口而出:“长公主还没有罚我。”   秦舒窈动作一顿,再度用匪夷所思的目光审视他。   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还能惦记着这事,怎么,他很期待被她处置吗?是喜欢被杖责,还是更喜欢丢命?   “罚?”她勾起嘴角笑了笑,指尖从他的下巴轻轻划过,满意地看见这人的身子紧绷了起来,“这不是正在罚吗?”   眼前人被她压在车厢角落,双手环抱着,却像个木头人一样,连手都不知道刚往哪里放。   秦舒窈就在心底叹道,果然是修道修傻了,偏偏他既勾人而不自知,又不懂得该做什么,真是撩于无形最致命。   但是不给他把这件事解释明白了,她还真有点怕他心里一直惦记着。   她终究是叹了一口气安慰:“你是孤的驸马,府里的事你说了算,银钱随你用,下人任你使唤,你愿意把那些人放出府去,是让他们回家,帮他们谋生,有心行善也好,或者只是不喜欢他们,不想看见他们,都没有关系,孤说明白了没有?”   顾千山神情似乎是错愕,缓缓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懂了她的意思没有。   “那就别耽误孤罚你了。”秦舒窈轻笑一声,“新账旧账一起算吧,你先前在军营门口不是说,最好不要在那里,那如今这里总可以了吧?”   “……”   她没有管眼前人有多震惊,稳稳搂住他,俯身贴上他的双唇,缓缓侵入,唇齿缱绻。   真是的,亲一下自己的驸马,还得先说那一通有的没的,她心中愤愤。   但是,该罚的怎么能放过呢? 第26章 第 26 章 醉酒耍流氓。(入V三合……   马车停在公主府门前, 桃夭小心打量着车上下来的两个人。   驸马眼睛上的白绫竟然不见了,脸上通红,鬓发还有些许散乱, 长公主倒是神色如常, 只是细看之下, 脸上写着一股志得意满的气息。   她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 心道, 莫非长公主这是把人给……   抬头对上秦舒窈的视线, 又慌忙低下去, 分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 却跟着也开始脸红起来。   没想到长公主还有这样的喜好,不过细想起来也是,殿下她什么俊美男子没见过, 从前府里养着几十个的时候,大约寻常情形已经引不起她的兴致了, 但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门帘一放, 那的确是别有意趣。   她不由庆幸,长公主待她还是好的, 前头还着意将她支使到另一辆马车上去, 这若是要她在旁侍奉,眼睛该往哪里摆呢。   不仅如此,她心里甚至还相当的高兴。她就说嘛, 虽然长公主平日里待驸马脾气不好,有时候显得驸马挺可怜的,但她总觉得,长公主对驸马其实是有情意的。   如今这可算是坐实了。   而且, 府里的下人私下里都说,长公主遇见驸马后,性情较从前似乎和气了一些,尤其是面对驸马的时候,虽然有时依然凶蛮,但明里暗里迁就驸马也不作假。   他们俩趁早更进一步,也是好事,说不定长公主往后真的可以转了性子,那不论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还是宫里的各位主子,都能松一口气了。   秦舒窈见这小丫头面带喜色,却也不知道她在高兴些什么,只扭头向顾千山道:“孤回房换一身衣服,等会儿一起吃晚饭吧。”   顾千山脸上红意未消,声音倒还平静,如常应了一声,便各自离去。   一路回到屋里,秦舒窈一屁股坐到床上,就道:“好热,桃夭去泡一壶茶来。”   桃夭赶紧答应着去烧热水,秦舒窈倚在床头,只觉得这初夏的天气里在外面逛了一整天,着实有些冒汗,一边用轻罗小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风,一边想,要是在她自己的世界此刻已经喝上冰可乐了,在这儿大热天里还得喝热茶,造孽啊。   刚悠闲了没一会儿,桃夭提着壶进来了,只是神情变得有些奇怪,方才的喜色荡然无存,反而透着为难,一言一行都小心翼翼。   看着她动作略微迟疑,往茶壶里添茶倒水,秦舒窈忍不住问:“怎么了?”   “啊?没事,也没什么大事。”桃夭笑容有些僵硬,手一抖,茶叶都快洒到壶外面去了。   秦舒窈心情正好,也想不出有什么事,能值得她转眼之间怕成这样,就道:“有事就说。”   “长公主……”   “吞吞吐吐的可不招人待见啊。”   桃夭犹豫了一下,到底是低声道:“刚才奴婢出去要热水,遇见管事,说是宫里报信儿的人来过了,说……说皇后生了,是小皇子,母子平安。”   “哦。”秦舒窈点了点头,缓缓应了一声,“这是好事啊。”   桃夭远远地站在桌边,期期艾艾地看着她,神情有些难言。   秦舒窈怔了一下,才从桃夭的眼神里,渐渐明白过来她在想些什么,恍然有些愣神。   她前段日子,那样费尽心力地想要害皇后肚子里的孩子,桃夭大约是以为,她对这件事执念极深,对皇家恨之入骨,所以如今听说皇后生产,母子平安,支支吾吾地不敢告诉她,以免触了她的心情,惹她发怒。   是啊,她前阵子那样处心积虑,两次谋划下手,还打算嫁祸淑妃,看起来的确是恨极了的样子吧。   但是,她没法告诉桃夭,实情不是这样的,她并不是真的愿意做一个恶人,她不恨皇家,更不恨那个无辜的孩子,她只是想回家而已。   甚至此刻她听闻那个孩子平安降生了,心底里竟然有一点……解脱。   然而见她神情变化,桃夭的心里却想岔了,眉毛一蹙,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她面前,神情凄楚。   “长公主不要动气,奴婢知道长公主心里不舒畅。”她情真意切,“咱们这次没能成功,往后还有别的机会。”   秦舒窈低头看着她,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什么机会?覆灭大梁朝的机会吗?这小丫头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桃夭却咬了咬下唇,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不论长公主想做什么,奴婢都会陪在长公主身边,替您去做您想要做的事,只要……只要长公主能开心。”   “……”   这小丫头,竟然对原身忠心耿耿到这个地步吗?   哪怕自己要做的,是国破家亡,所有人都落不到好下场的事,她也愿意跟随到底?   真是的,年纪轻轻,能不能明辨一点是非。   秦舒窈心里大摇其头,眼眶却忽然有一点湿润。   开心吗?不,做这样的事,她没有一刻是开心的。   她回想了一下,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以后,自己究竟有什么时候是真正开心的呢?不是借着长公主的身份,去各处耀武扬威的时候,也不是锦衣玉食沉湎富贵乡,四周下人百依百顺尽心侍奉的时候,而是……   是刚才在马车上,亲顾千山的时候。   好像只有这时候,她才能短暂地忘记要回家,忘记要去兴风作浪,推翻这个王朝,而是只想逗一逗眼前人,然后借着施以惩戒的名义,轻轻地吻下去。   他的嘴唇好软,有淡淡的清香,亲起来好舒服。   会让她一瞬间恍惚,如果她什么也不用想,只需要在这一方小天地里,过好自己的日子,做能让自己开心的事,该多好。   “长公主,您别这样……”   桃夭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是被皇后平安生子一事打击得厉害了,膝行上前几步,轻轻扯了一扯她的裙摆,眼泪汪汪。   “虽然小皇子生下来了,今天早上您去找陆将军,也没成功,但您千万不能自个儿先难过,咱们再想法子就是了,长公主想做什么,奴婢一定眼睛都不眨一下,按您的吩咐去做。”   秦舒窈哭笑不得,这小丫头的忠心倒是让人感动。   只是她忽然觉得没意思到了极点。   “还有什么法子呢?”她颓然往床头一坐,“好像孤愿意成天折腾似的。”   没想到这一坐,枕头底下却突然掉出一件东西来,落在地上。   她和桃夭同时愣了愣,才看清,那是一只绒布制成的猫咪布偶,不过巴掌大小,甚至看起来有点可爱,但是她们都很清楚地知道,它是什么东西。   桃夭神色惴惴,不敢伸手去碰,偷眼打量着她。   秦舒窈弯下腰去,轻轻把那东西捡起来,握在手里,若有所思地摩挲了几下,桃夭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长公主……”她带着颤音,“您,您真的舍得呀?”   “什么?”秦舒窈一时没反应过来,皱眉望着她。   桃夭脸色为难,小心翼翼,似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嗫嚅出声:“您真的要牺牲驸马呀?”   “……”   秦舒窈顿时明白过来,这是误会了。   她前脚刚一脸颓唐,说还有什么法子,这会儿就把巫蛊拿在手里把玩,确实看起来就像要走歪门邪道,怪力乱神的。   她握着手中布偶,心里五味杂陈。   的确,假如按照巫女所说,借助巫蛊之术,心想事成,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甚至不用她操心布局,只要轻轻松松说出心愿即可。   只不过,代价是顾千山会替她承受反噬。   巫女说过,所求越多,受到的反噬就越重,轻则病弱,重则身死,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么,她舍得吗?   秦舒窈在心里想了想顾千山的样子,猛然心悸了一下,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布偶。   诚然,她做不到。   有那么一瞬间,她还是有点后悔的,如果当初不被愧疚心理支配,不多管闲事,任凭顾千山与她擦肩而过,消失在人海里,此生都不见第二回 ,那她大约还是能够狠下心来,求助于巫蛊,而任由他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悄悄死掉的。   看不见,不相识,就不会有太多的负疚。   她也可以像先前试图谋害皇后,逼迫淑妃的时候一样,说服自己,这不是属于她的世界,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或许就像一个游戏一本书一样,没有太大的不同。   但是,她偏偏多事,不但把顾千山圈在了眼皮子底下看着,还给了他驸马的名分,那许多事情,就难免不一样了。   假如一个人,担着你夫君的名分,永远温和好脾气,说什么都答应,从不懂得生气,即使明摆着是被欺负了,也不会觉得委屈,你有意冷落他的时候,他就远远地自己待着,你愿意理他的时候,才发现他竟然还有一点可爱。   他看不见,觉得自己眼盲的样子很丑,但是敢在你面前摘下缚目的白绫,敢被你牵着大步往前走,而没有半点犹豫。   你抱过他,也亲过他……   秦舒窈抬手捂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不想说自己喜欢顾千山。但这样要是也舍得,那属实是没有心了。   不过,她却没有办法对桃夭说这样的话,不然桃夭可能会惊诧地发现,自己伺候了二十年的主子突然变了一个人,她这个恶人长公主的人设也岌岌可危了。   幸好,她这段日子以来,冷言冷语都快养成习惯了。   于是只听她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将那巫蛊布偶随手往袖子里一丢,“他,也没有什么值得孤舍不得的。”   桃夭瘪了瘪嘴,只觉得一阵心酸。   这些年来,长公主虽然脾气专横,恶事没有少做,但她总觉得,长公主对他们这些近身的人,还是有厚待几分的。就好像她,知道自己不聪明,也不很能干,最大的长处就是听话,动不动就下跪求饶,但长公主从未真的把她怎么样过。   却没有想到,长公主片刻前还在车上和驸马亲近,此刻竟然就能说出也没有什么舍不得这样的话来。   她想不明白,长公主为什么唯独对驸马这样狠心,连她都忍不住替驸马觉得有些委屈了。   秦舒窈看着这小丫头肉眼可见地难受,像是要哭了的模样,也不太清楚她的思绪在哪个点上。   只叹了口气吩咐:“让厨房把菜端上来吧,去请驸马一起吃晚饭。”   桃夭迷茫地看了她一眼,忙不迭地去了。   晚饭摆在偏厅里,推开门外面就是院子,架子上爬满了紫藤花,在傍晚的光线里格外宁静好看。   菜是家常小菜,在这样渐热起来的天气里倒还能让人有几分胃口。   顾千山出现在门口,停下脚步,似乎仔细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才道:“长公主来了?”   秦舒窈淡淡应了一声:“嗯。”   于是顾千山慢慢走到桌边,预备坐下。   他仿佛是听着她应答的声音,分辨了方向,不偏不倚,走到她的对面,然而伸出手探了探,却没有摸到椅子。   然后就听见秦舒窈再度开口:“坐在孤旁边。”   他倒还是一贯的从容,面对这个要求,既不惊讶,也不羞赧,脸上没有半分不自然,就好像下午在马车里的那一幕没有发生过一样,依言走到她身旁,缓缓坐下。   反倒是秦舒窈更不自在一些,一时间竟然找不到更多的话可以说。   他们成亲这两月以来,别院而居,一起吃饭的次数统共也没有几回,大多数时候,她总是有意避开他,好像这样他就不会再给她算稀奇古怪的卦,不会再阻拦她去进行她的计划。   此刻忽然像寻常夫妻一样同桌吃饭,竟然有点不习惯。   一旁有侍女上前伺候,布菜添汤,二人安静地各自吃饭,不过片刻,秦舒窈实在有点忍不下去,觉得再不说点什么,就快憋死了。   “这是什么?”她用勺子舀起汤碗中某种半月状的白色东西,“仿佛没有见过。”   侍女还未答话,顾千山却大约是听见了瓷勺磕碰的轻响,先开了口:“长公主说的,是汤里白色的,有些像腰果仁的东西吗?”   “你怎么知道的?”秦舒窈奇道。   身旁人微微一笑:“这东西是江南物产,我猜想长公主是不一定见过的。”   秦舒窈听着他的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   “你到过江南吗?”她问。   “我从前在道门修行,九明山青云观,正是在江南的。”顾千山唇边带着笑,“那时候我年纪还不大,夏天的时候,会跟着几个师兄一起去山间的湖里采菱角,在湖边就地剥了吃,有时候也带回道观里孝敬师父师叔。山下的集市里也有人卖的,多得很。”   哦,对,他是在那里修道的,那座道观的名声仿佛还相当的响,初见之时桃夭就向她提过,这也是他在帝京这样受人追捧,被誉为神算的原因。   只是她那时对他并不上心,转眼就忘了,从没想过多分几分心思去留意他的过往。   她对他,好像一直也没上过心。   秦舒窈看着眼前的人,忽然有些感慨。   她见到顾千山的时候,他已经是这副清逸出尘,活脱脱世外高人的模样,日常一言一行也都稳妥沉静,她有时候还在心里腹诽,这怕是修道修傻了,但她倒没有想过,他从前是个什么模样。   原来他也有过这样无忧无虑,甚至有些顽皮的少年时光,讲起来的时候,唇边也会挂着笑。   而顾千山似乎忆起从前,谈兴很浓,饶有兴致地对她说:“这个时候吃到的,应该是水红菱,颜色就像胭脂一样好看,剥出来的菱角也是脆嫩的,生吃也很清甜。若是到了八九月,再上来的就是老菱角了,用来煮汤或是磨成菱粉做点心倒很是软糯。”   他难得一口气说这样多的话,秦舒窈听在耳朵里,倒也觉得挺有意思。   她心想自己从前倒也不是没有听说过这种东西,印象里妈妈或者外婆总是煮过的,但总也想不起来去吃,没想到从顾千山的口中说出来,就像带着江南的水汽一样,很引人入胜。   只是她听着听着,忽然觉出是哪里不对了。   “你……难道从前是看得见的吗?”她脸上写满诧异,斟酌着问。   她前些时候,派手下的人去查顾千山,记得很清楚,他们说,他十五岁那年拜入师门的时候,就是双眼全盲的,只是再往前的事就查不到了,或许是流落街头的小瞎子也没一定。   但是,假如是生来眼盲的人,他不可能知道水红菱是胭脂的颜色,先前听她问的时候,也不可能立时猜到,她说的是汤里白色的,像腰果仁一样的东西。   那他分明,是后天才致盲的。   那会是什么原因?   顾千山被问到这样的话题,脸上却没有半分不虞,甚至连停顿也没有,好像她问的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家常话。   “是,但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微微带笑,“是在我入青云观之前。”   “你……”   秦舒窈迟疑着,不知该怎么说。   顾千山的眼睛好看,她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就忍不住在想,这样漂亮的一双眼睛竟然瞎了,多可惜。   因为他在她面前不蒙白绫,她仔细瞧过,他的眼睛完好得很,没有半点伤痕,除了眼神终究与别人不一样,空洞黯淡一些,其余几乎与常人无异。   她一直在心里隐隐好奇,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他究竟是怎么盲的,是不是全无医治的办法。   但她此刻想问,却终究开不了口。   只是顾千山却好像读懂了她内心所想一样,平静地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十五岁那年,家里出了些变故,我喝错了药,弄伤了眼睛,家人放心不下,托人将我送到青云观拜师学道,也算是有个安身之所。”   好奇怪。   秦舒窈在心里嘀咕,这是什么人家,儿子瞎了眼睛,不能留在家里看顾着,反而要狠心送到山上去当道士。   但转念一想,或许也是迫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好歹有个地方收留,往后或许还能凭着道家本事混一口饭吃,就好像顾千山初来帝京时在街头算卦一样。   至于人家家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再多问下去,也就没意思了。   她看着眼前人沉静的面容,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家,不由怅然。   她又何尝不是与家人猝然分别,身不由己,在这陌生的地方独自生活,从这一点上来说,她和顾千山仿佛也有些相通之处。   只是这样的话,她却没有办法与别人说,连一个能倾听能排解的人都没有。   她忽然将手中筷子一放,扭头问:“有酒吗?”   侍女一愣,心说从前长公主倒是挺喜爱美酒,不时召后院男宠陪着饮酒作乐,令乐师舞姬助兴,但自从与驸马成婚后,倒是许久没有再喝过酒了。   她回过神来,连忙道:“有,只不知长公主想要哪一种?”   秦舒窈心说,这地方的酒她也不熟悉,叫不上名字来,但听说古时候的酒度数都低,所谓烈酒在她这个现代人喝来,也醉不了人。她想要借酒浇愁,酒气太轻了岂不是灌个水饱。   于是大手一挥:“拿最烈的来。”   “啊?”侍女显然地迟疑了一下。   她只道这里的人没见过世面,催促道:“还不快去,尽管拿上来,多拿一些。”   侍女不敢违抗,匆忙就去了,少顷捧上来两个不小的坛子,破开红纸封泥,顿时酒香扑鼻。   尽管秦舒窈对酒并无研究,但也闻得出是好酒,心里感叹这长公主的府里果然最不缺的就是好东西。   她将侍女端来的酒杯拿起一只,往顾千山面前重重一拍,“陪孤喝酒,你敢不敢?”   问完,连自己都觉得这架势有点好笑。   果然,顾千山的唇角抿了一下,像是将笑意忍了下去,好歹换上一副如常的面孔,“长公主想喝,我自然奉陪。”   侍女想上前替二人倒酒,秦舒窈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豪情壮志,忽然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不必在孤眼前站着。”   长公主都这样说了,下人哪有不懂事的道理,一溜烟就散了个干净。   秦舒窈自己端起坛子,手抖了一抖,心里念了一句真沉,但倔强地晃荡着给两个人都满上了酒,把杯子往顾千山手里一递,“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顾千山想说,自己其实知道杯子在哪儿,但终究是咽了下去,只是笑了一笑,仰头将一杯满饮而下。   秦舒窈倒没想到他如此干脆,讶异地挑了挑眉,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   酒香扑鼻,香浓醇厚,喝一口,只觉入口回甘,毫无苦涩辛辣之味,即使她不怎么懂酒,也辨认得出是上佳。   她放宽了心,将一杯喝得干干净净,酒入喉暖身,突然将人调动得有些兴奋。   她回手捧起酒坛,又将两杯倒满。   这时候她听见顾千山问:“长公主为何突然想到饮酒?”   因为离家万里,酒入愁肠啊。   她在心里道。   但是面子上,她却不能这样说,反而借着酒意,嘿嘿轻笑了两声:“花前月下,美酒佳人,这个道理不懂吗?”   顾千山不意被她这样调侃了一句,白皙脸庞上顿时又透出几许粉意来,略略偏过头掩饰了一下。   秦舒窈就笑得更促狭。   她望着身边的人,默默又是一杯酒下肚,忽然在想,果然还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最轻松。   长得好看,脾气又好,波平如镜的外表下面,有时候还挺有趣的,被她逗的时候又会脸红,而且,还是她名正言顺过了聘的驸马。   她偶尔也会想,如果真的回不去原先的世界,留在这里当这个长公主,有他陪在身边,好像也还不错。   被她调笑了一句,脸红了半天,却不见她有进一步举动,顾千山忽然觉得,这仿佛不大像长公主的作风。   但是他又是看不见此刻情状的,只能问:“长公主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   秦舒窈撇了撇嘴,“想给你灌酒。”   秦舒窈是有心借酒浇愁,喝得酣畅淋漓,顾千山是来者不拒,只要她递到他手中的酒,悉数一饮而尽。   二人一连推杯换盏几番,秦舒窈才觉得脸上有些微热,头脑也有了几分微醺,心说这古时候的酒力道果然轻,要不是她刚才喝快了几杯,恐怕这会儿酒意还没上来呢。   喝酒嘛,就该是这样感觉才对。   她一边倒酒,一边侧头看着顾千山,忽然头脑一热,脱口而出:“你喜欢孤吗?”   顾千山猝不及防,被一口酒呛得咳了几声,脸上终于露出少见的惊慌。   “长,长公主……”他丢下手中酒杯,无措道。   秦舒窈看着他语塞不答的模样,愣了一愣,忽然不知怎么的,心底里就升起一股委屈,甚至是愤懑来。   明明她那么想回家,为了他,连近在手边的巫蛊都可以不用了,他却连一句喜欢都说不出来。   她忽地扔了酒杯,欺身上前,一把抱住了顾千山。   眼前人惊得全身一动也不敢动,低声道:“长公主?”   尽管他也不是第一次被她拥抱,更亲近的也不是没有做过,却总觉得面前发生的这一幕与先前的都有所不同。   他只感到秦舒窈身上的香气混合着酒气,扑面而来。   “我不叫长公主。”面前的人似乎极为不满,认真地纠正他,“我叫秦舒窈……也不对……”   她打了个酒嗝,呆了一会儿,“我叫遥遥,我妈叫我遥遥。”   顾千山感觉到,这人好像是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气息暖热,一阵又一阵拂在他的鬓边,像从前山中小鸟的羽毛,挠得人遍体生酥。   他僵直着身体,迟疑道:“长公主,你醉了。”   “谁醉了?”秦舒窈把头埋在他肩窝里拱了拱,换得顾千山顿时面红耳赤,“这里的酒才这么一点儿度数,才醉不了我呢。”   她抬起头,看见眼前人的模样,忽然呆了一呆。   顾千山的肤色很白,此刻也不知是出于羞涩,还是也有酒气熏染的缘故,脸颊透着桃花般的红,双唇泛着微微水光,让人看在眼里,只觉得气血上涌。   她双手攀上他的肩,将脸凑近过去,透着几分无赖,“我们到院子里,对着月亮喝酒,好不好?”   面对这醉鬼,顾千山是绝没有办法拒绝的,只能顺从地让她拖着,一路到了院子里。   紫藤花架子底下有一套石桌椅,秦舒窈将他往椅子上一按,还不忘叮嘱道:“小心点,别摔了。”   他哭笑不得,也不知道现在更不清醒的是谁。   方才喝第一杯酒的时候,他就尝出来了,这是宫里的玉露白,其酒色清,而味甘,初入口时不觉酒烈,一刻钟后才觉酒意上涌,后劲足得很,不知道它厉害的人第一次喝,很容易喝醉。   他少年时候从父亲那里偷尝了几口,也醉得睡死过去,后来被家中笑了许久。如今想来,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一样了。   这样的御酒,等闲不得见,也就是长公主府里还能有。   此刻夜幕初降,天边一弯新月,不甚明亮,勉强算得上是对月饮酒吧,透过头顶疏密错落的紫藤花看着月光,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旁边的廊下已经点上灯火,半明半暗之间,映得眼前人的面容分外好看,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秦舒窈看着身边正襟危坐,方寸不乱的人,忽然瘪了瘪嘴,“你是不是很不喜欢我啊?”   “……”   顾千山一时间无言以对。   她倒也不像是非得要他回答,连酒杯也不用了,自顾自抱起酒坛,往嘴里灌了两口,喝得急了,有少许酒液顺着脖子流到衣领里,她只随手一抹,也没有很在乎。   “也对,我又凶,又坏,整天想着怎么害人,对你也不好。”秦舒窈自嘲地笑了笑,“你要是喜欢我,那你一定是脑子坏掉了。”   顾千山看不见她的样子,但听在耳中,也觉得心绪有些复杂,像是什么东西压在心头,沉沉的。   他斟酌了片刻,轻声道:“长公主,不是……”   然而刚一开口,却忽然被人重重一头扎进怀里,他没有防备,只来得及轻轻惊呼一声,身子便控制不住地向后仰去。   但落地时,身后却被人双臂一护,尽管这人毫不客气地压在了他的身上,手却不能更及时地枕在他脑后,刚刚好一点也没有磕碰。   秦舒窈酒醉之下,没有分寸,倒也忘了他眼睛看不见,对她的动作是无法预期的,声音里带了两分惊慌:“对不起,你疼不疼?”   顾千山躺在她身下,品味着那千载难逢的三个字,心里道,假如是让别人听见,怕不是该疑心长公主中邪了。   他唇边带了淡淡一抹笑,甚至有几分故意,“不疼,长公主不是护着我吗。”   不知道怎么的,秦舒窈的眼睛忽然一酸,眼前有些许模糊。   刚才被吓醒的两分酒意,此刻又回来了,她竟然也没起身,索性趴在眼前人的胸口,默默待了一会儿,忽然冒出一句:“可是顾千山,我好喜欢你啊。”   顾千山任由她在自己身上,维持着这个荒唐的姿势,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长公主,你是醉了。”   秦舒窈凭着那仅存的一丝清醒,意识到,这人看似不声不响的,但酒量比她好得多,此刻还与平日一样,冷静而自持,自己此刻的言行在他看来,大概蠢得很。   她忽然就感到一股委屈涌了上来,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冒。   “我才没有醉!”她带着哭音喊,“我就是好喜欢你啊。”   喜欢到,连家都可以不回了。   顾千山听见她声音里骤然染上的哽咽,怔了一怔,忽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犹豫了一会儿,才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却不料,秦舒窈陡然哭得更厉害了。   要不是府中下人猜测长公主要与驸马花前月下,都躲得远远的,此刻必定要把下巴都惊掉了。酒醉之后的长公主,与平日简直判若两人。   她毫无形象地抱着顾千山猛蹭几下,眼泪一股脑全蹭在他的衣襟上。   “我好想家啊。”她抽抽噎噎地,哭得和三五岁的小孩也没什么分别,“我爸我妈都不知道我在哪里,你说他们会不会在想我啊?”   顾千山的脸色极轻地变了一变,像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但他的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会的,哪有父母不想念儿女的。”   秦舒窈脸上挂着眼泪,抬头看了看他,“你呢?你会想家吗?”   “想,但是他们都已经不在了。”顾千山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秦舒窈愣了一愣,好像从醉意里清醒过来了一丁点,轻声道:“对不起。”   眼前人微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秦舒窈总觉得,虽然他脸色不改,眼睛里更没有情绪,但那笑容底下却透着隐约的悲伤,还有一些她看不明白的复杂东西。   她挣扎着往上蹭了几寸,抬手去摸顾千山的脸,“哎,我错了,你不要难过。”   结果让她这么一番折腾,袖子里忽然掉出一件东西来,落在顾千山的胸前。   他的身子轻轻颤了一下,脸色蓦然白了两分。   “别怕。”秦舒窈还稀里糊涂地安慰他,“只是……只是一个布偶而已。”   是她先前与桃夭说话时,顺手塞在衣袖里的巫蛊布偶,长得人畜无害的样子,绒布猫咪握在手里软和又舒服,甚至像带着两分笑模样。   她轻轻握在手心,突然就更难过了。   也不知道她在自己的世界,到底怎么样了,爸爸妈妈是不是在为她担心,而她在这里,放着捷径不走,回家遥遥无期,只是为了一个连一句喜欢都说不出口的人。   “真坑。”她埋在顾千山胸口,咕哝了一句。   顾千山面对这一会儿对他好,一会儿又骂他的人,笑容无奈。   秦舒窈醉得神志不清,握着布偶,低声喃喃:“我好想家啊,好想回家。”   她埋着头,看不见眼前人的脸色陡然更白了,在透过紫藤花架洒落下来的月光里,白得像一碰就碎的霜一样,唇角的笑容颤了颤,却勉强支撑着不落下去。   “好啊。”他声音柔得像要化开了去,“只要你想,就能回家了。”   “不可能的。”秦舒窈嘿嘿笑了两声,眼神迷离,忽地凑上前,故作蛮横,“来,让我亲一口。”   然而豪言壮语刚出口,下一刻就一头栽在了顾千山身上,醉得不省人事。   顾千山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笑意里含着心酸。   秦舒窈这一觉睡得,都快到地老天荒了,一夜尽做乱梦,一会儿是从前的日子,上班下班,穿衣吃饭,和爸妈一起看电视聊天,偶尔在他们拌嘴的时候劝两句架,一会儿又是近些天来发生的一幕幕。   她故作凶狠对顾千山冷言冷语的时候,他天经地义一般说“我是你的驸马”的时候,他被她质问了也不知道怕,反而脸微红着说“最好不要在这里”的时候,还有她把他堵在马车角落里,轻轻吻下去的时候……   醒过来的时候,头疼得厉害,眼睛也睁不开,只觉得不是自己睡饱了才醒的,好像是身边有什么动静,逼着她不得不醒。   她一边在心里道,失算了,到底是谁说的古时候的酒度数都不高,一边好不容易撑开眼睛,就见桃夭站在帷帐外边,面目看不清,但身形僵硬,仿佛还在微微发抖,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是什么天大的事,连个觉都不让人好好睡。   秦舒窈这么想着,但还是耐着性子掀开了帷幔,被外面的光线照得眯了眯眼。   好家伙,她心说瞧这阵势,她怕是已经睡到太阳西斜了吧,昨晚的酒属实厉害。   “怎么了?”她撑着脑袋问。   桃夭瑟瑟缩缩,看起来竟然像是已经哭过了,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长公主,驸马他,他吐血晕过去了,奴婢不知道该不该来扰您,您看……”   话音未落,秦舒窈已经哗啦一下掀开了帷幔,跳下床来。 第27章 第 27 章 驸马吐血了。   “怎么会这样?!”她急道, 只觉得血一阵阵往头上涌。   她宿醉之下,双眼通红,血丝根根暴起, 桃夭看着她的模样, 慌忙低下头, 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奴婢不知道。”   但是这情形一看, 就不像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你说实话。”秦舒窈努力克制着心慌, 沉声道, “孤不会处置你。”   桃夭这才瑟瑟发抖, 将目光投向一旁的矮几, 声音迟疑:“长公主,昨夜您喝醉了酒,驸马抱您回房, 这……这是驸马放在这儿的。”   她的巫蛊布偶,安安静静, 毫无异状,不论是昨夜之前还是之后, 都好像垂髫小儿会抓在手里随处嬉戏的那一种。   秦舒窈的心陡然往下一荡,跳得像是要从胸膛里钻出来。   巫女将巫蛊给她的时候, 告诉她, 不拘何时何地,只要诚心向它道出心中所愿,就必定能实现。   只是, 巫蛊之力,逆天而行,必然要付出代价,若所求之事相对简单, 则或伤元气,或病一场,但要是取人性命,那被反噬者也多半难逃一死。   而她昨夜……   她用力按了按阵阵发疼的脑袋,努力回想。   她说,她好想回家。   顾千山!   秦舒窈猛然心惊得全身冰凉,衣服都不披就往外疯跑,桃夭被吓得愣了一瞬,才想起来拔腿去追。   “长公主,长公主!”桃夭举着她的外衫,竟发现自己一个行走做事的,还跑不过这位主子,只能在身后一叠声地喊,“您好歹披件衣裳,别受了凉。”   秦舒窈的确停了下来,却一把挥开了她手中的衣衫,脸色雪白,“去请郎中,快去呀!”   桃夭还没来得及说,已经派人去请了,又被秦舒窈一把握住手臂,力气之大,令她不知所措。   “不,去宫里请御医,快!坐孤的车驾去!”   她吓得双膝发软,奴婢独坐长公主的车驾,这是多逾礼的一件事情。但好歹是分得清利害,不敢耽搁,慌忙答应着就往外去了。   秦舒窈一路跌跌撞撞,直冲进顾千山的院子里。   两院之间相隔不远,她却跑得脚下打飘,背心却是冷汗。   院子里几名下人站着,面面相觑,骤然见了她,像是见了主心骨一样,纷纷跑上前行礼,其中年纪小的一个丫头,眼泪汪汪喊道:“长公主您终于来了。”   其情其景,相较于平日对她的畏惧,简直活像是见了亲人一般。   秦舒窈急道:“你们几个都站在外面做什么?为何不在里面伺候?驸马现在如何了?”   面对她连珠炮一般的问话,几人赶紧道:“长公主息怒,不是奴才们躲懒,是驸马说想独自躺一会儿,奴才们不敢违抗,却也不敢走开,所以才只能站在外面听候差遣。”   那最小的丫头碍于年纪,还不十分懂得怕主子,方才被顾千山的模样吓得狠了,此刻见了秦舒窈,情急之下就跑上来扯她的衣袖,“长公主,您快进去看看吧,驸马昨夜还好好的,今晨起来脸色就不好,前头突然吐血晕过去了,刚醒转不久,您快看看该怎么是好啊。”   一旁的下人都被唬了一跳,拼命挤眉弄眼,心道这小丫头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看见眼前是什么人也敢拉拉扯扯的,只是不敢强拉她。   却见长公主并不如往常一般,动辄冷脸发作,只是脸色惨白,失魂落魄一般,轻声道:“孤知道了,孤进去看他。”   人人心下讶异,疑心长公主几乎像换了一个人一般。   只有这小丫头闻言,满心雀跃,之前她听闻,从前长公主府里的男宠若有病的,长公主并不上心,不过遣人薄施汤药,随后生死有命全在各人,若是挺不过去,便一副薄棺埋了作数。   长公主这些日子以来,待驸马阴晴不定,并不像是极喜欢的模样,今天出了这事,下人们私下都猜测,驸马的结局或是不会好到哪里去,但见长公主如今的样子,大约驸马还是能有救的。   秦舒窈轻轻地推开门,一眼望进去,心头就被猛然一刺。   顾千山静静躺在床上,并未睡着,而是睁着双眼,望着门口的方向,听见她进门,眼睛微微眨了一下,却没有其他的反应,脸色白得像纸。   秦舒窈腿陡然一软,几乎没有靠近的胆量。   是她害的,他变成这样,全都是她的错。   她最终还是害了他。   可能是听她在门口站得久了些,没有走动做事,顾千山猜出了她是谁,轻轻开口:“长公主来了?”   声音微弱,却与平日一般温和。   秦舒窈蓦地眼泪上涌,却感觉魂被牵回来了一点,小心克制着吸鼻子的动静,走到他床边,低低应了一声:“嗯。”   但这简单的一个字,还是暴露了声音里的哭腔。   顾千山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长公主哭了?”   “才没有!”秦舒窈本能否认,顿了顿,又补一句,“不许胡乱揣测孤。”   她是大梁朝的长公主,传闻中心如蛇蝎的女子,怎么能随便哭呢。更重要的是,她的人设不允许,太善良是会被打回去重头再来的。   顾千山听着她狡辩,却忍不住笑了一下,牵动出一连串轻咳。   “长公主,咳咳……昨夜也不是没有哭过。”   “……”   秦舒窈一时无言。   她今日宿醉醒来,就被三魂吓走了两魂半,也没顾得上细想昨夜情形,此刻回想起来,虽然仍旧不很分明,但大约是能丢的脸一点也没少丢。   她想如往常一样,凶巴巴地威胁他别乱说话,但看着他的模样,什么话绕到嘴边也说不出来了,只觉得他微弱的咳声像牵着她的肺腑一样,一阵阵地发疼。   “竟敢取笑孤。”她板着脸低低道。   眼前人又笑了一笑,笑容如将融之雪,让人看着心惊胆战。   秦舒窈注视着他,只觉得眼睛被刺痛得厉害。   他大约是遣退下人后,又吐过了血,枕边有一小片暗红,但是他眼睛看不见,也避不开,此刻寝衣上染污了些许,唇边也有几分血迹残留,已经半干。   秦舒窈看了看,站起身来往外走。   她起身的瞬间,顾千山脸上的笑意凝了一凝,竟像是有些许无措,交织着失落。   她瞥见了,愣了一下,心里浮上一种说不清的心酸,终究是淡淡道:“孤出去叫人端水,一会儿就回来。”   得了她这句解释,眼前的人神情并未如何改变,却肉眼可见地就觉得他周身松弛下来,偏语调还是不慌不忙,“好。”   秦舒窈的心里忽然浮现出四个字——真是能装。   她叹了口气,出门让人端了温水和帕子来,没要下人伺候,亲自端着进了门,坐到床边,道:“脸上弄脏了,孤替你擦擦。”   顾千山的神情终于流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我自己来就好。”   秦舒窈看着他,忍不住无奈。   病成这个样子,有什么好逞强的,何况他又看不见,就算给他镜子,他也不知道血污在哪儿。   她不由得轻声嘀咕:“孤亲手服侍你,还不赶紧受宠若惊,哪有这么不识好歹的。”   眼前人怔了怔,忽然笑了,随后还当真听了话,心安理得地任凭她摆弄。   秦舒窈用帕子浸了温水,拧到半干,小心地替他擦拭,快要干涸的血迹遇水重新晕开,染在洁白帕子上,一小片红花,触目惊心。   她忍不住眼角又有点湿,整颗心都慌得七上八下。   沉默半晌,眼前的人忽然莞尔一笑,冒出一句:“多谢长公主恩典。”   “……”   秦舒窈一时被梗住,愣了愣,才想明白,他好像是就着她刚才的那句话,有意在逗她笑。   开的什么破烂玩笑,连逗人笑都不会。   但是与此同时,心却更酸。   明明是她把他害到这步田地,他却还要在这里逗她开心,凭什么呀。   “以后不许谢了。”她故意粗声粗气道,“你是孤的驸马,这样生分谢来谢去的,孤不乐意听。”   一会儿要他受宠若惊,一会儿又不许他谢恩,到底是要他怎么样才好?   顾千山想笑,却忍不住一阵轻咳,然后就感到一只手抚上了他的后背,像是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替他轻轻拍了拍,动作充满生疏僵硬。   他微怔了一下,弯了弯唇角,“长公主说的在理,往后我知道了。”   虽然这话听着,依旧生分得怪怪的,但见他病弱又乖巧,秦舒窈也实在不忍心为难他,只替他一下下轻拍着后背,感受着这人的身子随着咳声微微发抖,再渐渐归于平静,只觉得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她看了看他前襟被血迹弄污的地方,拿过方才带进来的干净寝衣,放在一旁,尽管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却努力保持着平静,轻轻环过眼前的人,手探向他的纽扣,声音仿佛很镇定:“来,把衣服脱了。”   眼前的人却猛然一愣,随即脸色迅速涨红,本能地抬手掩住前襟,却又迟疑了两分,像是在挣扎究竟该不该挡。   “长,长公主……” 第28章 第 28 章 我会对你负责的。   秦舒窈一愣, 随即涌现出一种想要吐血的冲动。   这人,病成这个样子,竟然还有闲心想这个?   她哭笑不得, 想要凶他两句, 却又实在不忍心, 只能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你想到哪里去了?”   面前人脸红成一片, 手指攥着衣襟, 默不作声。   秦舒窈原本倒并没有这层意思, 让他这么陡然一提醒, 忽地也不自然起来, 只觉得耳根子发烫,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开玩笑,她也并没有给一个男人换过衣服好吗?   有那么一瞬间, 她真想把这人丢下不管算了,脏衣服穿一穿, 又不会怎么样的。但心刚横到一半,又软了下来, 化作低低一声叹息。   他现在这样,全是她害的, 他原本就看不见, 就算再能照顾自己,终究难免有不可及的地方,她要是不尽心尽力照顾他, 那还是个人吗。   “我会对你负责的。”她语气沉重,脱口而出。   “啊?”顾千山猛一抬头,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秦舒窈狠狠咬了一下舌头,在内心里默默抽了自己一巴掌。   “孤是说, 你的寝衣弄脏了,孤负责帮你换衣服。”她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顾千山微微低头,似乎纠结了片刻,缓缓放下了虚掩着衣襟的手,以一种安然听话的姿态,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秦舒窈心说,这人倒是挺好安排,轻轻伸手半抱起他,另一手开始解他的衣纽。   这人竟然还挺配合,用手臂支起身子,试图减轻她的负担,只是身子虚弱得厉害,十分勉强,刚半坐起来就又开始咳嗽,眉心蹙起,好看而分外脆弱。   秦舒窈终究看不得他这副样子,手在他身上轻拍了拍,将他身子向自己身上揽了揽,想说话,却到底没有说出口。   她现在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像是在峭壁上走钢丝,稍一不小心就要过界,落到善心大发的境地里去。   这不行,她的恶人人设还不能倒塌。   她沉默着,尽量手不抖地一路解开他的纽扣,在他衣襟散开的那一刻,心却还是忍不住跳了一跳。   她一直都知道,顾千山生得很白,平日装得云淡风轻的,其实容易害羞得很,一害羞就脸红,藏都藏不住。但是却没想到,此刻他从脖颈到胸前,都红成一片,像白玉浸在了霞光里一样,暖融融的,让人不由耳热眼跳。   秦舒窈的脸皮也有些绷不住,一低头就要装作什么都看不见,尽快将手上的事完成了事。   但转念一想,这人又看不见她,不论她怎么样,总之不会丢脸。   这样一想,底气忽然就足了许多,大着胆子一抬头,心顿时又砰砰乱跳。   顾千山被她半抱着,安安分分,毫不挣扎,只是微抿着的唇角暴露了一丝紧张,衣襟被她解开,露出一片玉雪肌肤,此刻与脸上的红意一脉相承,一缕墨发从鬓边落下,垂在脸旁,勾得人心疯狂撩动。   就好像……去他的,就好像任人做什么都可以的样子。   秦舒窈忽地咽了一口唾沫。   她一边在心里唾骂,自己这时候竟然还能想到这个,果然不是人,但另一方面,心底里却又隐约不大想做人。   她轻手轻脚,从这人身上脱下弄污的寝衣,换上新的,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手不触及下面的肌肤,头脑却越烧越烫,好像昨晚残存的那几分酒意,这会儿又起来了。   “换好了。”她脸上虽热,声音却还冷冷的。   说着就用手托着这人的身子,要扶他重新躺回去。   顾千山的脸庞就和火烧云一样,嗫嚅着道:“多谢……长公主。”   其实他刚开了口,就意识到了,只是箭在弦上,已经收不回来,只能硬着头皮把后三个字也说完。   而秦舒窈这匹狼正愁没有机会,在心里嘚瑟地一挑眉,心说这可怪不得她。   “孤刚才是怎么说的?”她不咸不淡道。   眼前的人面色略微不安,嘴唇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开口,已经被她下一句话堵了回去。   “知道该怎么办了没?”   顾千山没有说话,大约也是知道自己不必说了,不出意外的,感受着那抹已经日益熟悉的气息靠近。   秦舒窈方才扶着他躺回去,手却还未从他身后抽离,就着这个姿势,很习惯地俯下身去,贴近他的双唇。   面前的人睫毛微微动了动,在她即将贴上的瞬间,忽地将脸偏开了几分,声音低哑吐出一个字:“脏。”   秦舒窈怔了怔,顾千山扭头避过她,连呼吸都像是努力屏住了。   他先前吐过血,自然是脏的。   四周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听见,面前有人轻轻叹了一口气,一只手抚上他的脸,却不像往常故作粗暴地来扳他的下巴,这一回连动作都轻柔了许多。   秦舒窈慢慢转过他的脸来,毫不犹豫地吻下去。   认真而细腻地吻过他的每一寸唇齿,及时制止了他想要躲闪的念头,将他口中残余的一丝血腥气卷去。   一点也不脏,秦舒窈在心里默默道,难道不知道美男吐血也是香的这个道理?   但这么变态的话,她好歹是没有说出口。   只是在缓缓从他唇间退开后,用一种变态程度稍轻一点的语调,微笑着道:“这回倒挺自觉的,受罚都不用孤说了。”   顺便,手指还轻轻地从他下巴上滑过,十足的不正经。   然后就看见,这方才还满脸写着不好意思的人,唇边浮起了一缕无奈的笑意。   “长公主……”他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停顿了一会儿,才带着笑轻咳了两声,“我如今病成这样,也不能免罚的吗?”   “……”   秦舒窈陡然间气血上涌。   他是在故意挑逗她吗?他竟然已经学会拿话戳她了?   但是与此同时,偏偏心不争气地软了一下,忽然有想抱一抱他的冲动。   “干什么?”她努力克制着声音里不流露出来,装着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孤说过,以后不许谢来谢去的,既然说错了话,规矩就不能免。何况……”   她眨了眨眼,“昨晚好像还欠着一笔账。”   虽然她醉得一塌糊涂,但依稀仿佛,失去意识前想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想亲他。   顾千山笑意里的无奈就又多了几分。   “长公主还记得,自己昨夜说了什么吗?”他忽然问。   秦舒窈睁大眼睛,陡然心虚。   这话问得,怎么像是她酒后不慎,许下了什么诺言,此刻被人登上门来要账了一样?   她脑海中飞快思索,这种时候,酒后乱性,还能承诺些什么?无非一是给名分,二是给财产。好在顾千山如今已然是她的驸马,她也没有打算丢了,至于钱财,好像就算把整座公主府给他,也没有什么问题,终究是进一家门。   于是她心中略微安定,清了清嗓子:“孤昨夜喝多了,属实记不得。但要是孤答应了什么,那也作数。”   却不料,眼前的人只是轻轻笑了一笑:“既然记不得,那就算了。”   这一下倒是弄得秦舒窈有些不好意思。   人说话是要言而有信的,哪怕是酒后失言,自己都不记得了,那也还是要当真的。   她不自觉地挺了挺背脊,“你可以提醒孤。”   “原本也没有什么大事。”顾千山却平静得很,“只是长公主醉酒之后……”   他说了一半,却没了下文,秦舒窈这人最怕吊胃口,只能问:“孤怎么了?”   眼前人忽地笑了一声,“有些可爱。”   “……”   无法无天了,一定是她近来对他太好了。   秦舒窈像一只炸了毛的猫,浑身不是滋味,脑袋都气得冒烟,心说要不是他此刻病着,真想把他拖起来打一顿。   但是与此同时,内心深处却又心虚得很。   她昨夜饮酒无度,只知道自己仿佛是说了许多闲话,但内容一概忘记了,唯独一件事如今想来,不但记得清楚,且浑身发冷,就是她趴在顾千山的胸膛上,握着那只巫蛊布偶,说想要回家。   情真意切,诚心发愿。   顾千山是因为这样,才会突然病成眼前这般的。   她心里无比清楚这一点。   只是,顾千山他,应该是不知道的吧。假如他知道的话,就算修道之人心善超脱,能够不恨她,也必定躲她八丈远,如何还能像眼前这样,与她有说有笑,任由她吃豆腐。   她想起桃夭说,昨夜她醉得不省人事,还是顾千山抱她回房的,忍不住就更愧疚。   他如今的模样,别说抱她了,恐怕就连起身走动也难,全都是她一手导致的。   其实他,虽然她不愿意这样承认,但不论他心里对她究竟有几分喜欢,是真的有情分,抑或只是性子好,能处处让着她胡来,他都待她挺好的。   她不能真的害死他。   此时,却听外面忙忙乱乱一阵脚步声,桃夭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从门外传来:“长公主,御医来了,您看要不要立刻传进来?”   秦舒窈端坐起身体,收回眼中泪光,平静道:“传御医。” 第29章 第 29 章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御医是个头发胡子都白了的老头, 身后跟着个年轻的小药童。   颤颤巍巍进来,倒头就拜,口中道:“太医院院正李善, 参见长公主殿下。”   秦舒窈心说, 这排场倒不小, 竟然直接把院正给请来了, 但仔细一想, 这必定也不是桃夭有本事, 而是她这个长公主恶名在外, 恐怕太医院上下战战兢兢, 唯恐来的人分量轻了,治得不好,让她给问罪。   她也没空客套, 只点头道:“嗯,快替驸马诊治吧。”   院正连忙答应着起身, 弓着腰走到床边来,小药童在身后麻利地打开药箱, 里面金针小刀,各式药瓶齐备, 阵仗颇大。   “臣跪请为驸马诊脉。”老院正说着, 就又要跪。   顾千山虽然看不见他,但大约是听着声音,也知道他年迈, 忽然开口:“有劳院正大人出宫为我诊脉,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还请您坐下诊吧,无须下跪。”   院正刚要伸出去搭脉的手, 猛地一抖,僵在半空。   他心道,这位驸马怕不是成婚的时日短,还没摸清长公主的脾性,这位主子待下向来严苛,且从不听人的劝,连太后也无可奈何,这位驸马爷竟敢问也不问,当着长公主的面自己做主,恐怕是落不着好果子吃。   不料,没有等来秦舒窈的发作,却只听见淡淡一句:“桃夭,搬椅子来。”   他险些被惊了一个跟头,疑心是自己老眼昏花,耳朵也不好使了。   直到小心翼翼坐到下人搬来的椅子上,不见长公主有什么横生枝节,老院正提着的一颗心,才稍微放下来些许,同时大为惊讶。   说来,这阵子长公主确实没有再进宫折腾过,相比从前,安生得有些令人不敢相信,难道说,长公主婚后真的转了性子?   他正这样想着,又见秦舒窈弯下腰来,将顾千山的手臂拉到床边,还细心替他将衣袖挽起了几寸,露出手腕。   他看了看躺在床上的驸马,略松了一口气。   他先前听公主府的婢女来请,说是驸马无缘无故,突然吐血昏迷,还疑心会不会是长公主在府里发脾气,没有分寸伤了人,那婢女没有照实说,但看眼前的模样,大约是他小人之心了,的确不是那样一回事情。   长公主的驸马,眼睛是盲的,全帝京的人都知道,老院正的目光在那双眼睛上停留了一小会儿,神情微凝,转瞬又垂下视线。   他的手指搭在顾千山的腕上,仔仔细细,一屋子的人也跟着屏息凝神,目光全盯在那几根老树皮一样干枯的手指上。   秦舒窈方才和顾千山腻在一处,心还稍安一些,此刻却又重新提了起来,内心慌张难以自处。   巫女将那只巫蛊给她的时候,就说过,视所求之事难易,反噬的程度也不一而足。   可是,她没有任何具体的所求,许的愿偏偏只是一句想要回家。   这事究竟该怎么算?   她眼看着老院正的手迟迟不放,眉头也渐渐地皱起来,像是遇到了极疑难的病症,心里越发慌张。   相比于她,床上的顾千山倒是平静非常,神情安然,不慌不忙,就好像丝毫不担心自己的病情一样。   大约过去一炷香那样久,老院正才放开手,起身向她一揖,眉头紧锁未解,“长公主,臣斗胆,想请您借一步说话。”   听见这话,秦舒窈的心就陡然往下一沉。   偏顾千山格外镇定,竟然还笑了一笑,“院正大人,不论是什么疑难杂症,我并不怕,不如也讲给我一同听听。”   院正面露为难之色。   秦舒窈忍不住又想炸毛。   “病人就该听话。”她忍着喉头哽咽,低低道,“是连院正的吩咐你都不听了吗。”   床上的人扬了扬唇角,没有与她争辩。   “你安心躺着,孤去去就来。”   她说罢,无声地用眼神示意院正,二人一前一后向门外走去。   直到与她一同站在庭院里,光天化日底下,院正才敢相信自己并没有老糊涂,也没有白日撞鬼,而是这长公主,对驸马的耐心和体贴实在与以往判若两人。   “他什么情况?”秦舒窈绷着脸问他。   院正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来,白胡子一个劲儿地抖动,“长公主恕罪,驸马的病症,臣实属前所未见。”   他猜测此话一出,长公主或许要勃然大怒,已经预备好了下跪请罪。   但秦舒窈冷静得异乎寻常,只道:“说下去。”   “臣行医六十年,这个太医院院正,也当了有二十多年了,却还从未见过一例这样的病人。驸马的病,找不到起因,就好像整个人一夕之间,由内而外地亏空了。我们俗话说,病把底子都掏干净了,但驸马的身子骨,这底子却好像东流水、指间沙一般,是止不住地流走的。”   他掀起松弛的眼皮,小心看了一眼秦舒窈。   秦舒窈只觉得寒意从心底漫上来,但仍旧维持着体面,“有什么话,你直接说,不要绕圈子,孤不迁怒于你就是。”   院正应了一声,头埋得更低了,“我们通常说,对症下药,而眼前的问题是,找不到症结所在,只能开一些温补养身的汤药,好生将养,或许能有所拖延。但请恕臣直言,此法终究治标不治本,驸马如今不过呕血昏迷,但长此以往,恐怕种种亏空都会体现出来,届时……”   他深深一揖,“还请长公主心里有个准备。”   分明是初夏好时节,秦舒窈的心里却冰冷得像置身雪地。   的确,巫蛊造成的伤害,就该是医家找不到病因才对,顾千山他本就没有任何病症,他只是,被她的心愿反噬,生命在以看得见的速度流走而已。   这老院正说话倒也坦率,没有与她打马虎眼,而她即便是把他逼死了,也是逼不出法子来的。   所以,她最终只能从梗得生疼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嗯”字,下巴昂得高高的,纹丝不动。   “那就有劳你,替驸马开些补身子的汤药。”   “是,臣必定尽心尽力。”老院正应了。   也不知是出于医者仁心,还是见这跋扈惯了的长公主陡然如此通情理,有些过意不去,还额外补道:“或许是臣医术不精,没能诊出驸马的病因,长公主也可再往他处延请郎中,多试一试。”   秦舒窈忽地苦笑了一下,苍凉得很。   这是太医院的院正,替一国天子诊治的人,普天下还能有几个比他还要高明的郎中呢?这话不过是安慰,她听得明白。   可是,因为她心里清楚,顾千山的病是怎么来的,所以这善心之言,也分毫安慰不了她。   是她把顾千山害成这样的。   但是,她不会任由他死掉的。   虽然她眼下一时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但她一定会有办法。   她吩咐了桃夭给老院正赏钱,让他领着小药童去开药方了,自己回到房中,走回顾千山床边。   “孤回来了。”   躺在床上的人轻咳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长公主果然是去去就来,速度这样快。”   “难道你希望孤不回来?”秦舒窈板着脸道,“那把你丢掉算了。”   话虽这样说,却坐到他床边,轻轻将他卷起的衣袖放了下去,又把他的手臂重新塞回被子里。   顾千山的笑容却更明显了,甚至带着几分玩味,“那长公主说到做到,把我丢了吧。”   “……”   秦舒窈心说,自己怕是一开始就不该同他玩笑,从前虽然他也不怕她,但好歹没有这么放得开,现在倒好,半点也不客气了。   怕不是人病着,躺在床上无处可去,思维就格外活泼啊。   然而她刚无声地飞了一个白眼过去,眼前人却忽然收了笑容,道:“反正我也已经这样了。”   他的声音轻轻的,也谈不上如何自艾自怜,却忽地扎进秦舒窈心里,狠狠戳了一个窟窿。   她忍着鼻酸,声音却仍努力保持平静,还是平日里冷冷的音调:“嗯,是该丢了,最近越来越胆大包天,都敢拿话来顶撞孤了。”   眼前的人静了一静,再开口时,又重新带上了温和的笑意,“方才院正怎么同长公主说的?”   “说你从前在山上过得清苦,底子不好,近来时气所感,就给发作出来了。”她轻哼了一声,“说给你开些汤药调养,再让孤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你。”   顾千山忽然笑出了声来。   “那看来,长公主就算想丢掉我,一时半会儿也是不行的了。”他眉梢眼角都带着调笑之意,“只能有劳长公主了。”   见他神情放松,秦舒窈悬着的一颗心也略微松弛下来,有些庆幸,她的演技仿佛还是可以的,这套话编得还不错,应当没有令他起疑心。   “是啊,”她俯下身替这人掖了掖被角,“你说孤这驸马挑的,真是给自己添麻烦。”   这个姿势下,二人离得很近,她忽地就听顾千山在她耳边笑了一声,声音轻轻的:“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第30章 第 30 章 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是要……   秦舒窈的心里陡然像被人扔了一个炮仗。   轰然一声, 炸得心生疼。   “你胡说什么?!”她忍不住拔高了声音。   喊出声才发现,自己带了几分哭腔,顿时心虚, 正替顾千山拉被子的手顿了一顿, 就要往回缩, 却被眼前人一把按住。   顾千山笑容宁静, “长公主别慌。”   “孤哪里慌了?”秦舒窈想都不想, 立刻反驳。   话说出口, 才觉得自己方寸大乱之下, 幼稚得很, 与平日形象大相径庭,活像小孩斗嘴。   果不其然,顾千山笑得更开心了, 尽管一笑就忍不住开始咳,但唇边笑容却始终扬起, 笑得秦舒窈心里七上八下。   “莫名其妙。”她闷声嘀咕。   顾千山轻轻握着她的手,放在胸前, 虽然笑着,语气却认真:“长公主, 生死有命, 我并不害怕,你也无需为我担心,刻意遮瞒。”   “……”   秦舒窈的泪光在眼眶里闪动, 但心中除了悲伤和害怕,忽然更升起一股茫然,像是很多东西无处安放。   她很想问他,你当初遇到我, 同意与我成亲的时候,究竟有没有事先算到,今日会变成这样,如果你真是传闻中的神算,那你对自己最终的命运,也早有预知吗?   如果有的话,能不能也告诉我听一声。   但是单靠想也知道,即便是问,也是得不到结果的,他只会平静地告诉她,他不喜欢算自己的命,毕竟有许多事情,并不是算到了就可以不去做。   他这个人,在有些问题上,是没有实话的。   别看他表面上和和气气,言行无不温柔得体,好像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顺从的模样,其实在他不想让她知道的事上,她是丝毫没有办法的。   “孤担心你做什么。”她闷闷地说。   “那就好。”顾千山声音低柔,“假如我真的死了,也可以安心了。”   “……”   秦舒窈忽然气得七窍生烟。   他是不是存心在拿话一句一句捅她,非得把她的心戳开了,看清了,才算罢休?   她猛地俯下身去,压在这人身上,只觉得热血一阵阵往头上涌,好歹是没完全丢掉理智,顾及着他的身子,手肘在一旁支了一下,没敢用上全力。   身下的人吸了一口气,嘴唇微微颤动,但神情倒像是得到了什么答案,现出一种解脱的松快。   秦舒窈都快心梗了。   她百分百确定,这人就是故意的,欠收拾。   “在孤的公主府里,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是要被治罪的。”她压低声音道。   眼前的人气息轻弱,“什么罪?”   秦舒窈凑近在他面前,连他的睫毛都能数清,放肆地盯着那双无处聚焦的眸子,像要透过它们直望进他心里去一样。   “你现在还是不要知道为好。”她的气息温热,扑在他的脸上,“孤是格外开恩了,看在你身子弱的份上,暂时不罚你,把账给你记着。”   顾千山笑得有几分苍白,“那万一我好不起来呢?”   你是想此刻就地被我办了吗?倒也不怕再吐一回血。   秦舒窈在心底默默道。   “没有这种万一。”她抬手轻轻从他眉骨上抚过,“你敢好不起来?”   在她这种仿佛雷雨沉沉的,带着压迫感的语气里,顾千山的身子轻颤了一下,脸上的神情有些怔忡,有些复杂。   他听着秦舒窈缓缓道:“你是孤亲自挑选的驸马,孤活到今天,只破天荒给过这么一次天大的脸面。你要是敢死了,就是辜负孤的用心,孤一定和你没完。”   一字一句,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样,唯恐说得不够重。   末了,仿佛还担心他不信,当耳旁风刮过去,她忽地挨近,在他唇上轻咬了一口。   “啊……”顾千山毫无防备,轻轻惊呼了一声。   就听眼前人恶狠狠道:“你大可以试试,是不是真的。”   “长公主……”他似是无奈地低叹了一声,自嘲地笑了笑,“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原本就目不能视,身无长技,除了在道门学的那一手算卦的本事,再没有什么别的值得提的,如今更是缠绵病榻,虚弱不堪,他对她,哪里还有什么用处。   实在也无须,她这样软硬兼施地陪他演戏,辛苦哄骗他一场。   秦舒窈气得脑袋发懵,只觉得这人看似柔弱,实则四两拨千斤,总能拿话把她堵得死死的,全方位压制她。   她目光深沉,盯着眼前的人看了半天,忽然埋下头去,一吻落在顾千山的颈间。   “长公主!啊……”他看不见,连最基本的预警也做不到,陡然被攻陷这样的地方,喘息声脱口而出。   他脸上终于现出慌乱来,本能地抬起手要抵挡,却被秦舒窈牢牢按住,十指相扣,将他的手反按在枕头上。   她衔住他的喉结,逗弄了片刻,听着他支离破碎的喘息声,心里升起一股报复性的快意。   如果不是他病着,真想吃了他。   但她终究是顾惜他身子,也不敢很过分,还是放过了他,缓缓直起身来,看着眼前的人像劫后余生一般大口喘气,脸颊通红。   “孤就喜欢废人。”她用不怀好意的语调说,甚至邪气地舔了舔嘴唇,尽管对方看不见。   “所以,如果不想孤像刚才那样,就想好了再说。”   顾千山仰面躺着,向来平静的面容上,竟然极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委屈。   秦舒窈看在眼里,忽然畅快得很。   让他再乱说话来戳她,想必这下应该能消停一阵子了。   “你好好歇着,伺候的人在外面,有事就叫他们。”她站起身道,“孤有些事要同桃夭交代。”   她出去合上了门,又同院子里的人格外嘱咐了几句,才领着桃夭一路回到自己的房中。   桃夭经过今日这一连串折腾,连累带吓,也是一头的汗,此刻被她召进屋里,不由心里打鼓,“长公主要吩咐奴婢什么?”   秦舒窈坐在桌边,手指轻叩着桌沿。   “派人去找那巫女。”   桃夭愣了一愣,“您是说,巫女瑶光?”   秦舒窈点点头。   桃夭的脸色顿时为难至极,“长公主,不是奴婢要触您的霉头,只是这件事,恐怕不一定能办成。”   秦舒窈凉凉一眼扫过去,这小丫头慌忙道:“瑶光并不是咱们找来的巫女,是自己忽然出现在府门前的,说有意做长公主的门客,不知长公主是否愿意收留。当时奴婢还劝您,这突如其来,不知根底的人不敢留,怕是万一有祸患,但您说自有用处,还是留下了她。”   “她在咱们府上,统共住了三个月,给了您那只巫蛊,便请辞了,随后就离了帝京,不知去往何方了。长公主,咱们连她是哪里人氏都不知道,这些人又惯于四方云游的,大梁万里河山,不敢说一定就找不到,但怕是……”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秦舒窈听得懂她的意思。   天下之大,茫茫人海,要无根无据地找到一个人,不啻于大海捞针,或许以她的权力和财力,真的耗费时间耗费力量去找,总有一天能够找到,但是顾千山呢?他能等到那一天吗?   秦舒窈握紧了拳,目光沉沉,“把府里能用的人全派出去,告诉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无论用什么方法,力求尽快找到巫女瑶光,带回帝京。”   桃夭畏惧地看她一眼,应了一声“是”,立刻跑出去安排了,片刻也不敢耽搁。   秦舒窈独自留在房中,闭了闭眼,将头仰靠在椅背上,长叹了一口气。   她刚穿越到这里的那一天,巫女瑶光亲手向她献上巫蛊,并且辞行,当时她还沉浸在穿越的震惊,和突然得了这样一件宝贝的将信将疑当中,也没有多想,就赏她黄金,准她离京了。   如今想来,悔不当初。   她相信,瑶光既然能做出巫蛊,就一定知道破解之法,如果能够找到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请求她设法破除巫蛊之力,救回顾千山。   但是,如果真如桃夭所说,就是找不到呢?   不行,她也得同时想其他的法子,无论如何,她不会看着顾千山去死。   她犯的错,造的孽,她一定会拼尽全力去把它拨回来。   她紧咬牙关,暗暗下定决心,却听门忽地又开了,还是桃夭的声音:“长公主,奴婢有要事容禀。”   她诧异地睁开眼,眼中分明写着:“孤不是让你安排下面的人去找瑶光吗,怎么还在这里磨蹭?”   唯恐落个办事不利的罪名,桃夭赶紧解释:“不是奴婢躲懒,不分轻重,而是方才出去正好遇到看门的家丁,进不来内院,求奴婢传话,说是,是……”   秦舒窈心里正烦躁,皱眉问:“什么事,干脆些说。”   桃夭连忙告了一声罪,面容挣扎,像是斟酌了一下该怎么开口,终究咬牙道:“是羽林卫统领何将军,在咱们府门口,说是想求见您。”   “……什么玩意儿?”秦舒窈心里一咯噔,一片茫然。   见鬼了,这是干什么来着? 第31章 第 31 章 何将军有什么毛病。……   虽然一头雾水, 秦舒窈的第一反应,还是请他进来说话。   但转念一想,又不妥。   一来, 这何涧鸣对她的敌意, 是明明白白的, 他又是军中之人, 万一真有什么要动武的地方, 府里的这些人不是他的对手。二来, 如今顾千山病着, 要是在这时候把外男带进府里……   尽管一清二白, 秦舒窈自己的心里却忽然有点不乐意。   “孤出去会会他。”她起身就往外走。   一路来到大门口,果然见何涧鸣站在那里,换下了军中装束, 穿着一身翩然长衣,顿时就有了帝京贵公子的味道。   见她出来, 他拱手道:“臣见过长公主。”   秦舒窈忽地就抖了三抖。   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一个无论何时何地, 都不把她当主子看待,敢当面摆脸色威胁她的人, 这会儿却殷勤跑到她府门前来, 还毕恭毕敬向她行礼。   假如不是他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就一定是有诈。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昨日明明还自己跑到羽林卫大营前, 试图勾引何涧鸣,骗得虎符,此刻却一点心思也没有了,只绷着脸谨慎道:“何将军前来找孤, 所为何事?”   跟在身后的桃夭被唬得咋舌,心说长公主委实不是凡人,翻脸比翻书还快的。   而对面的何涧鸣却像全然不觉得她这番转变有什么奇怪一样,磊落笑道:“长公主昨日专程来羽林卫军营,臣军务在身,未及好好招待,今日军中得闲,特来向长公主赔礼。”   ……??!!   有病吧,这是有病吧?   秦舒窈僵在门前,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强自坚持着脸色不要太过诡异,但心里却像惊涛骇浪,一阵强过一阵。   这个何将军是被掉包的吧?   而何涧鸣见她不言语,竟还笑盈盈补了一句:“长公主莫不是不肯赏臣这个光。”   秦舒窈忍着震惊,淡淡道:“何将军客气,孤昨日不过是顺路经过军营,便向你来道一声谢,军中事务繁忙,哪有什么招待不招待的,何将军不必挂怀。”   这意思很显然,就是,不论你打的是什么主意,都快点走,孤不想和你多牵扯。   何涧鸣却像是听不明白话一样,上前两步,笑容明朗,“长公主宽宏大量,臣却不敢心安理得。臣知道平康坊有一家酒肆,多有美酒,不知长公主可愿意一同前往?”   秦舒窈现在一听到喝酒就头疼。   醉酒误事,教训惨重。   她冷冰冰道:“不巧,孤近日戒酒了,怕是无法同何将军共赏美酒。”   她现在满心里只有那个躺在床上的人,半步也不想往家门外面走,更何况是与别的男人一起喝酒,听着就头昏脑涨。   话说到这个份上,其实已经相当不客气,公主府正对大街,门外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此刻都好奇地注视着他们二人在门口僵立,时间久了也是尴尬。   她以为这何涧鸣理当知难而退了,却不料他像是毫不介怀,仍旧笑着:“无妨,那酒肆的菜色也极好,远近闻名,以茶代酒,专程去品尝美食,也是值得一去的。”   他本就生得高大英挺,先前对秦舒窈总是冷眼相对,话里带刺,还显得不太招人喜欢,此刻陡然笑起来,就像阳光照了进来一样,俊逸得令人眼跳。   秦舒窈分明听见,身后的桃夭轻轻倒吸了一口气,像是压抑着自己的激动。   但她心里却猛地一荡,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来。   不对,这显然不对。   她前些天派人查过,何涧鸣此人,出身名门,性情磊落,有一说一,不懂得虚与委蛇,这从他之前在亲蚕礼上就敢对她冷脸可见一斑。   他憎恶她,是因为他少年时的友人满门都死在她的手上,怨恨之深,无从消弭。   以他的性格,既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改变了对她的看法,更不可能有心思来和她周旋,假意友好接近,再伺机对她进行什么报复,这不是他做事的方式。   那这其中,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   秦舒窈隐隐约约地觉得,这和她的巫蛊,恐怕也逃不开干系。   她看了看眼前笑意灿烂的人,“好,孤随你去。”   身后的桃夭默默垂头,觉得驸马实在有些可怜。   二人一路来到平康坊。   这是帝京最浮华最享乐的所在,茶楼酒肆鳞次栉比,秦楼楚馆也不在少数,此时正值黄昏,家家门前的灯笼都逐渐亮起来,街上行人也开始增多,摩肩擦踵,好不热闹。   半明半暗间,倒也不大有人注意他二人,并没有意识到大梁朝令人闻风丧胆的长公主,在和羽林卫的将军一起逛街。   何涧鸣熟门熟路,带着她进到一家酒肆,向掌柜道:“要一间雅间。”   掌柜搓了搓手,面露为难之色:“何将军,真不巧,今天有客人过生辰,将雅间都给包了下来,您看这实在是……”   何涧鸣就回头看了看秦舒窈,微微迟疑。   秦舒窈淡淡道:“无妨,替我们找一处僻静座位吧。”   这酒肆不是什么权贵云集的高档酒楼,因而掌柜并不熟识长公主,况且她今日打扮简单,行事低调,也的确让人难以相认。   掌柜连忙答应着,就将他们领到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倒还幽静。   何涧鸣大约是熟客了,掌柜也不与他们推荐,只问:“客官今日要哪几样?”   他抬头就要问她,开口险些说漏嘴,打了个磕绊,“长……您看呢?”   秦舒窈这一路都在暗自打量他,面上不动声色,“我不熟悉,你看着点吧,我没有什么忌口的。”   于是他点了一盘羊肉炙,一盘鱼鲙,一份樱桃毕罗,又叫了壶好茶。   待掌柜的走了,秦舒窈才挑了挑眉望着他,“你也不饮酒?”   “军中不许饮酒,难得有假,按理应当借机喝一些。”何涧鸣笑了笑,“但是,既然长公主不喝,那臣自当相陪。”   秦舒窈沉默了少顷,“既然在外面,就别提什么身份了,以免自找麻烦。”   “好。”何涧鸣从善如流。   正逢小二端了茶水上来,他执起壶,亲手倒了一杯递与她,“这酒肆里的,必然比不上你府中的,但愿还能勉强入口。”   秦舒窈一言不发,透过茶杯上的袅袅热气看着他。   不对劲,实在是太不对劲了。   按理说,面对这样一个阳光型帅哥,和和气气同你说话,主动约你逛街吃饭,那应该是没有人会抗拒的。   但是,假如对方昨天还和你有深仇大恨,那就另当别论了。   “何将军,”她斟酌了一下,缓缓开口,“不知今日突然来邀我,所为何事?”   何涧鸣的神情似乎有些许意外,随后朗然一笑:“我不是先前就与你说了,你那天来军营谢我,我没能好好招待,心中觉得十分失礼,因此特意拣休息的日子来,向你赔礼。”   秦舒窈眉心微动,“何将军可还记得,我为什么来谢你?”   对面的人笑容有些讶异,似乎没有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但还是答道:“自然是因为亲蚕礼当日,你与婢女闲逛走到了堆放祭品的帐子后面,我正好巡查路过,提醒你们不要在无人处走动,以免万一遇险。”   “……”   秦舒窈心情复杂至极,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压惊。   时间地点都对,大体的事情也对得上,唯独关键的细节之处,差以毫厘,就完全不一样了,就好像有人在他的记忆里进行了非常精细的改动。   哦,还有一个大前提也改了,就是,他对她的憎恨,好像自始就没有存在过。   这里面的问题,一时间就难以厘清了。   她总不能张口就问,喂,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少年时有一个好朋友,是被我亲手害死的?   这显然不行。   她这厢正在思量,面前的何涧鸣又笑了笑:“当然,我也不敢瞒你,我此次来邀你,确实还有另一个缘故在。”   秦舒窈抬起眼来,定定地看着他。   “这些日子,北边狄国的进犯忽然变得频繁起来。”他沉吟道,“虽则帝京距离边境,还有五百里,但若是真形势吃惊,帝京的防御也一定会加紧,羽林卫就不得闲了,所以……”   他笑得灿烂,“我得赶在忙起来之前,先把这个礼给赔了。”   秦舒窈在心里默默道,不必,大可不必。   同时又忍不住吐槽,你们这个京城,离边境竟然只有五百里,要真打起仗来,岂不是皇帝守边关了,也不知道当初定都是不是用脚定的。   “何将军,”她淡淡微笑了一下,“你现在与我说的,可是军机啊。”   对面的人微微赧然,“不错,若是让人知道了,我身为羽林卫统领,却在外与人谈论军机要务,那恐怕是要挨训诫的。”   秦舒窈冷冷看着他。   “但是,”他忽而一笑,“长公主在我心里,并不是外人。”   “……!”   秦舒窈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还未理清思路,就听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长公主?” 第32章 第 32 章 好像是被误会出轨了。   秦舒窈一扭头, 顿时吃惊。   站在她眼前的,竟然是徐子卿,从她公主府的后院出去的人。   而对方也惊讶不小, 目光在她和何涧鸣之间几番来回, 道:“不意竟在这里遇见了长公主。”   何涧鸣看了看两人的情形, 站起身来寒暄:“在下羽林卫统领何涧鸣, 不知这位兄台尊姓大名?”   “在下徐氏长房徐子卿, 幸会。”   前者稍一思量, 道:“不知可是文渊公徐氏?”   后者拱手, “正是。”   “久仰久仰。”   二人一番客套, 秦舒窈坐在一旁也觉得好笑。   据她所知,徐子卿在公主府里幽禁了五年,帝京几乎人尽皆知, 徐氏的公子在长公主身边当男宠,这已经成了徐氏门楣上一个不可言说的污点, 是在人前不愿提起的,这些年里就好像家中不曾有过这样一个儿子一样。   如今, 虽然徐子卿离开公主府后,返还了家中, 不知道他与家中是如何重新相处的, 但大抵也不是全无尴尬。   他在公主府五年,不曾科考,不曾入仕, 将最好的年华都耗在了这里,因而与何涧鸣不相识,也是很正常的事,只是他的名声, 何涧鸣应当一定是听过的,方才那短暂的一思量就暴露了出来。   这也能久仰,也不知道仰的是什么。   不过,她更佩服徐子卿,面对如此尴尬,竟能面不改色,置若罔闻。当真是好涵养。   “你们寒暄完了吗?”她坐在桌边问,“再聊下去,怕是别人都该看戏了。”   这也不是什么达官贵人常来常往的酒楼,不过是一件市井热闹的酒肆,出入多是布衣,他们站在这里又拱手又作揖的,也就是这会儿华灯初上,人还不很多,不然就好像怕人认不出他们是谁一样。   二人微微赧然,何涧鸣客气道:“既是这样巧遇见了,徐兄坐下一同用饭可好?”   当然,在常人看来,这只不过是一句客气话。   有谁来酒肆里,是没有与别人相约,能随处坐下吃饭的没有?   然而,偏偏徐子卿不按常理出牌,竟欣然道:“既如此,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   一时间,何涧鸣与秦舒窈的脸色都僵硬且茫然,还是何涧鸣的反应快一点,顷刻间重新带上了笑,道:“徐兄请坐。”   随即又吩咐店家加了碗筷,额外另加了两个菜,场面顿时也很像个样子。   只是各人心中的真实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何涧鸣花了大力气约秦舒窈出来,此刻陡然插进一个人来,笑容之下,难□□露出几分不自在,话里有话:“不知徐兄今日来此,所为何事?可有与友人相约?”   徐子卿像是听不出来一样,道:“原是约了两位朋友相聚的,但稍晚一些,也不打紧。既然难得与长公主相见,自是要一同饮上几杯的。”   说着,喝了一口杯中茶,讶异道:“佳肴当前,如何不叫酒来?在下记得,长公主从前最喜美酒。”   秦舒窈微微一挑眉,“如今不喝了。还有,别一口一个长公主,是怕别人听不见不成?”   何涧鸣也道:“徐兄可是欠考虑了,若有酒,便该罚才是。”   徐子卿就笑,笑完了,道:“你竟将酒戒了,委实稀奇。你今日怎么大晚上的,与何将军单独来酒肆,你驸……夫君呢?”   何涧鸣的脸色顿时就变了一变。   这话听在耳朵里,属实让人想生气。   仿佛在和她讲三从四德,质疑她背着顾千山出来,与别的男子私会一样。   秦舒窈在心里默默道,还不是何涧鸣跑到她的公主府门口来发病,她实在觉得其中有蹊跷,想弄清这里面的问题,这才答应出来。   但这话她却不好明说,只能淡淡道:“他留在府里,我与谁一同出来,难道还轮得到他过问。”   此话出口,一旁的何涧鸣脸色才缓和了一些,道:“原是私下有些交情,才相约一同出来,若是驸……她夫君介意,往后一起带上就是了。”   即便你愿意,恐怕也做不到。   秦舒窈心里道,如今顾千山这个病法,怕是连公主府的大门也出不了。   她心里惦记着,一时嘴快,脱口而出:“不必,要他同来做什么。”   一张桌子上,顿时各人脸色都很精彩。   何涧鸣看起来仿佛高兴得很,而徐子卿却是眉心紧皱,道:“怎可这样讲呢?”   “徐兄,”何涧鸣神色微妙,“这是别人的家事,不然还是……”   不料话未说完,却忽然被打断。   “我从前就在公主府上,若论起长公主的家事,我知道的倒比何将军多一些。”徐子卿脸色冰冷,“何将军,我有话想同长公主说,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   秦舒窈被这突如其来的脾气惊得目瞪口呆,竟然想不出话来驳他。   于是就见何涧鸣脸色异样地站起身,大约也是觉得,有人这样搅局,这饭吃得实在没意思,向她拱了拱手,道:“臣先告退了,与长公主改日再叙。”   说罢,大步流星地就出了门,转眼消失在街上人流里。   秦舒窈眨了眨眼,产生了一种魔幻感。   这一个两个的,是不是今天突然都疯了?   “你有什么话同我说?”她看着面前的徐子卿。   他比先前在公主府的时候,气色好了许多,不再是脸庞瘦削凹陷,眼带血丝的模样,扫去了那副郁郁不得志的样子,看起来又是一名翩翩佳公子。   大约最近确实过得不错,都有本事来找她的麻烦了。   不过转念一想,这人倒的确也是没怕过他。   此刻,他坐在她对面,脸色凝得像一块铁板,“我以为,长公主对驸马好歹有几分真心。”   “……”   这话说得,让秦舒窈突然答不上来,好气又好笑。   她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向着顾千山说话了?他不是对原身心怀执念,颇有怨言吗?   “我对他是什么心思,倒不劳你操心。”她有意冷淡道,“还有,我说了,不要一口一个长公主,是怕别人注意不到吗?”   徐子卿看着她,忽然似是讥谑地笑了一笑,“怎么,长公主竟也怕别人发现,你与羽林卫的将军私会?”   这天简直没法聊下去了。   秦舒窈非常想和他好好说道一番,她对何涧鸣半分兴趣也没有,她之所以答应出来,也是觉得他浑身上下透着不对劲,想多观察打探,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与她的巫蛊之术到底有没有关系。   何况,她来的也是人来人往的正经酒肆,又不是什么不可见人的地方,不必说得好像背着顾千山在外面出轨一样。   这时代的男人,脑子可能多少得矫正一下。   但是,碍于种种不便,她最终只能咽下了这一口气,冷哼了一声:“怎么,你这么向着顾千山说话,你们俩有什么交情吗?”   徐子卿脸色郑重,“我与驸马原无交情,细究起来,也只不过见过几面,但我极敬重他的为人,故而难以自抑,忍不住要替他说几句。”   顿了顿,他还补了一句:“我今天与长公主说这些,与驸马并无关系,还请长公主不要误会。”   秦舒窈挑了挑眉,心里哟呵了一声。   他竟然还唯恐她迁怒顾千山,事先说明了,替他开脱,这份义气倒是令她叹为观止。   她懒得细问,但大约也能猜到,当初顾千山放所有男宠出府的时候,应当是很拉了一波好感的,单看那对唱戏的兄弟自己开起小铺子后,对他感恩戴德的模样,也可见他在他们心里都是什么形象。   这徐子卿,估摸着也是被他的人格魅力圈粉得不轻。   她的驸马,的确本事不小。   但她既无法与徐子卿解释,她为什么要同羽林卫的将军一起逛街吃饭,那就只能把凉薄恶人装到底。   “你不觉得,你管的也太多了些吗?”她脸色不善,缓缓抬眼,“驸马,也不过只是孤众多男人中的一个,孤做什么,需要在意他吗?”   徐子卿沉默了片刻,脸色复杂至极。   “我先前在公主府的时候,见过长公主对驸马的模样,前些时日,又听墨玉和白瑕说,在街上偶遇过你们,其状亲近体贴,我还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长公主薄情了这么多年,终于也能对人有三分恩义。”   他笑得有几分凉意,“却原来,是我误会了。”   他说着,径直站起身来,就像要走的模样。   秦舒窈正被他拿话堵得窝火,心说这世道,当好人难,要在恶人的人设下当个好人难上加难,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回他,只自顾自郁闷。   却忽听他低声又道:“希望长公主有朝一日,能知道驸马为你做过多少。”   秦舒窈忽地眼皮一跳,“什么意思?”   他却不答话,转身就向外走去。   秦舒窈顾不上人来人往,霍然站起身,追上去问:“他都做过什么?你给孤说清楚。”   她这一下动静不小,远处几桌客人纷纷朝这边看过来,幸而是还没到生意最热闹的时候,还没人发现她就是臭名昭著的长公主。   徐子卿这才笑了一下,“我自然是说驸马送我们出府前,还悉心打听了我们家中景况,教给无处可去的人谋生之道,既是为各人的今后做足了打算,也是有意在为长公主积德,彰显你的仁心。”   “不然呢?”他隔开几步看着秦舒窈,“我还能是在说什么。”   “……”   秦舒窈总觉得,这人今天也浑身透露着怪异。   她被搅得头昏脑涨,想弄明白的问题也越发云里雾里,失败至极地回了府,时间倒还不算很晚。   她进门就问:“驸马怎么样了?”   管事赶紧答道:“回长公主的话,您走后不久,驸马就发起烧来了,如今在房中歇着。”   秦舒窈眉心一皱,“孤去看看。” 第33章 第 33 章 道长也会吃醋的。   秦舒窈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 正遇到侍女端着托盘往里走,老远就闻到一股汤药的苦涩气息。   侍女见了她,屈膝行礼, “见过长公主。”   “嗯, 起来吧。”她道。   这礼行来行去的, 别手一抖把汤药给洒了。   “这是驸马的药吗?”她问。   如今全府上下都知道, 驸马在长公主心里的地位非同小可, 从今日他吐血后, 长公主失魂落魄跑进他房里的模样, 还把宫里的太医院院正都给请来了看诊, 就可见一斑了。   这侍女既胆大,也聪明,答了一声:“是。”   又向院子里似有所指地瞥了一眼, 轻声道:“长公主您看,这药还需要奴婢端进去吗?”   秦舒窈挺满意她的机灵劲儿, 道:“不用了,孤亲自带进去。”   顿了顿, 又补一句:“你下去休息吧,今天不必值夜了。”   侍女高兴地交出托盘退下了, 秦舒窈亲手端着药, 推开房门。   顾千山躺在床上,与她傍晚离开的时候模样没有什么分别,只是脸色不再那样白了, 反而双颊泛着两朵异样的红晕,正是高烧的征兆。   她走到床边,把药放在一旁桌上,伸手先探了探他的额头。   烫得厉害, 要是放在现代,恐怕是得打吊针的水平。   她的目光暗了一暗,感觉心像被揪起来了一块。   虽然她知道,他的病是怎么来的,也亲耳听见太医院院正说了,他的底子是源源不断地在流走的,越往后亏空越多,可是这速度也未免太快了。   如果说,他是因为她对着巫蛊许愿说想回家,才变成这样,那如今她达成任务推翻大梁朝一事,连影子都还没有,他为什么会衰弱得这么快?   难道说,真的是坏事永远来得比好事快?   她心里正在纷乱,床上的人却察觉到了她的靠近,睁开双眼,朝向她的方向,轻声道:“长公主回来了?”   “嗯。”秦舒窈应了一声,在他床边坐下来。   她只以为他指的是,她下午说有事要同桃夭交代,一去几个时辰,如今终于回来了。   她有心想关心他,又怕做得太过,显得与往常差异太大,于是只淡淡问:“怎么发起烧来了,难受吗?”   “无妨。”顾千山声音比下午还弱几分。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轻轻一笑:“长公主去的那家酒肆,酒菜口味还好吗?”   “……!”   秦舒窈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要是顾千山看得见的话,就能发现她此刻眼睛瞪得都快掉出来了。   “你,你……”她一时张口结舌。   眼前的顾千山神情平静,嘴角带笑。   也说不清为什么,秦舒窈陡然心虚,甚至有一点点结巴,“你,你怎么知道的啊?”   顾千山像是被她逗开心了一下,轻轻笑出声来,笑完了,才用一种似乎合情合理,又带着点得意的语气道:“你忘了,我是帝京第一神算。”   “……”   秦舒窈很疑心,这人病在床上,别的事都不能做,可能光修炼这一张脸皮了,这样的话说出来,竟然也不磕绊一下的。   但也很有可能,是他如今发现,她是真舍不得把他怎么样。   “你不会是,在府里起卦测算孤的行踪吧?”她将信将疑问。   顾千山自然地点了点头,像是很理所应当一样。   秦舒窈顿时噎住,瞪着躺在眼前的人,胸膛几度起伏,既好气又好笑,要不是他生着病,真想把他揪起来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身子弱成这样,还要耗费力气来起卦算她,是自己的身子不值钱?   但与此同时,心底里又有一处隐秘的地方,忽地扑通跳了一下。   他以往算计她,想方设法来拦她,尽管总是借着拈酸吃醋的名头,自以为装得很像那么一回事,但她心里清楚得很,那只是他算到她要设计害人,专程来阻止她而已。   唯独今天,她是真的没有存半分这样的心思,她赴何涧鸣的约,只是觉得他言行异于寻常,想弄明白其中问题而已。   那他盯着她的行踪,干嘛呀……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故意眯起眼,端起威胁的语气,“你竟敢监视孤?”   眼前的人显然半分也不会被吓到,尾音甚至有些微的上扬,“长公主要罚我吗?”   “……”   秦舒窈的额角青筋突地一跳。这人,难道是被罚上瘾了不成?   不行,这个思路她得给他掰正过来,不然往后就没完了。   她如往常一样俯下身去,靠近顾千山,身体悬在他上方半臂的距离,恰好能让自己的气息被他感觉到。   然而她却不吻下去,停留了片刻,忽地邪邪一笑:“你那么喜欢被孤亲?”   顾千山这些日子来,自以为熟悉了她的套路,却不曾料到她还有这一出,陡然间脸色现出几许不自然,匆忙偏开了脸去。   只是他今日在发烧,倒显得脸红得不明显了。   秦舒窈心下好笑,但某一个角落却又被戳了一下,没来由地发酸。   “说,你监视孤的行踪干什么?”她故意粗声粗气。   顾千山安静了片刻,神情倒不如何改变。   “我初来公主府时就说过,从前有些权贵会在府中养着精通周易卦爻的门客,逢出门前便算上一卦,以测吉凶。”他道,“我既然住在公主府上,是应当为长公主做这些的。”   扯的什么鬼话,自己信吗?   秦舒窈哭笑不得,撇了撇嘴,忽地又俯身凑近几寸,二人之间几乎就在咫尺之遥。   但她却偏偏不亲下去,而是俯首在顾千山颈间,轻轻用鼻尖和唇瓣触碰他,像是在嗅他身上的香气,如蜻蜓点水,分外旖旎而暧昧。   她能感觉到,顾千山的身子微微紧绷起来,唇间溢出一丝极轻的,仿佛克制不住的喘息。   她微微勾起唇角,却不放过他,就着这个姿势,不紧不慢道:“孤要你做驸马,是选男人,不是雇算命先生。你究竟留意孤的行踪做什么,想好了再说,慢慢说。”   此举其实近乎无理取闹了。   而顾千山在她的辗转厮磨下,从耳根一直红到脖颈,神情却自持得很,不肯漏出半分惹人遐想的情态。   他沉默不语了半晌,才忽然轻声道:“何将军的确一表人才。”   秦舒窈从他颈窝里抬起头来,仔细打量他。   他分明是看不见的人,却还要固执地偏过脸,移开视线,倔强地不肯让自己“看着”她,薄唇微抿,由于发烧的缘故,唇上倒是苍白且微微干裂,看起来有点惹人疼。   秦舒窈的心猛地一软,既生他气,又有些不忍心生气。   她记得,她醉酒的时候,仿佛是问过他,究竟喜不喜欢她的,如果她的记忆没错,应该是没有得到回答,不然她不会哭,不会那么不快乐。   但是,他眼前的样子,应该是……在介意吧?   她的嘴角往上扬了扬,忽然有点想发笑。   真是的,当初和她装吃醋的时候,惊人之语张口就来,丝毫没有半点羞耻之意,几次三番噎得她无话可说。   如今真的吃醋了,怎么就要绕九曲十八弯,恨不得极力遮掩一样,险些让人听不明白。   这道长的心思啊,也真是比海深。   她忽然就起了歪心思,顺着他的话接口道:“嗯,的确,出身好,自己也争气,年纪轻轻就做到羽林卫的统领将军,前途无量。”   躺在床上的人脸色似有些不自然,一言未发,脸却转得更开了,朝向床里面,完全不对着她。   秦舒窈其实也不敢十分逗他。   毕竟他如今身子不行,且今天这件事,说起来的确是她凉薄,丢着自家驸马在府里病着,自己跑出去与别的男人逛街吃饭,这要是不知道前因后果,那是妥妥的人渣。   她又不能向顾千山解释,她对那何涧鸣其实半点意思也没有,先前有意接近他,是鬼迷心窍,想骗取虎符搅乱政局,好完成任务回家,而如今同意与他一起去酒肆,是觉得他浑身透着古怪,想弄明白这与她的巫蛊之术究竟有没有关系。   这种话,是没法拿出来说的,所以顾千山假如心里在意,那不叫误会,那是人之常情。   于是她有意往回转圜了一句,道:“也不知道将来何将军会配给哪家的女儿,孤猜着多半是要由皇上指婚了。”   这话的意思,其实是在撇清干系,他再好,也和她无关,进不了她的眼里,她都能坐在这儿闲话猜测他将来会和谁家结亲了,那显然她是没有这份心思的。   但顾千山也不知是真醋到这个地步,还是烧得迷迷糊糊,神智不如平日清楚,硬是没听出来,忽地微微一笑,笑容里有几分苍凉。   “若是长公主当真喜欢他,”他轻轻道,“大可以让皇上行个方便,想来皇上没有不依的道理。”   “……”   秦舒窈的脑筋猛然一疼,还没来得及发作,就听眼前的人咳了一声,低声道:“反正我也……”   他的话没能说完,立刻就被打断。   秦舒窈猛地欺身上前,一把搂在他腰上,声音里带着几分凶狠:“你胡说完了没有?” 第34章 第 34 章 爬上床。   也不知道是被她吓着了, 还是如何,顾千山当真噤了声,一个字也不再说, 只安静地躺在她身下, 不反抗, 也不挣扎。   他们离得极近, 他的眼睛就在咫尺之遥, 直直地对着秦舒窈。   干干净净, 像什么通透而易碎的琉璃。   明明是根本看不见的人, 却戳得她心里猛然一跳。   她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 手在他腰上收紧了几分,咬了咬牙,终究是选择做个人, 低哼了一声,坐直身子。   “喝药。”   方才煎出来的滚烫汤药, 经过这么一会儿磨蹭,凉得正好可以入口了。   秦舒窈将他半抱起来, 扶着他坐好,在他身后塞了两个枕头, 捧起一旁的药碗, 摸了摸碗壁温度。   “你……”她迟疑了一下,“自己可以喝吗?”   其实她心里知道,顾千山日常照顾自己完全没有问题, 不过区区一碗汤药,倒也没有什么,只是见他病着,多嘴一问。   问完了, 理所应当地觉得,他会说自己无碍。   于是话音刚落,手上已经端起碗,打算小心递到他的手里。   却不料顾千山轻轻吐出两个字:“不行。”   ……啊?   秦舒窈被忽悠了一个跟头,愣愣地看着他。   这人靠在床头,手掩胸口咳了几声,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没有力气,端不动碗。”   “……”   秦舒窈手一抖,险些把药泼出去,满心都是惊叹。   了不起啊,委实了不起,这才多大会儿工夫,竟然已经学成这样了。   她盯着眼前的人,无声地咬牙切齿。   这一口醋喝得,真是没完没了。   但是与此同时,心底里却非但不生气,不嫌烦,反而泛起一股小小的得意来。总觉得相比从前云淡风轻的模样,眼前的这个样子,才像是个真人。   “哦?”她笑了一声,故意扬起声调,“想要孤喂?”   顾千山的脸皮终究是没有厚到这个地步,低了低头,顿时有几分不好意思。   然后就听见瓷勺在碗里轻轻搅动的声音,和嘶嘶的吹气声,之后才有勺子凑近他唇边,带着适宜的温度。   “喏,可以喝了。”有人说。   他唇角微扬,忽然觉得这副场景十分的不可思议。   大梁朝的长公主,竟然在亲手喂一个瞎子喝药,要是谁把这话传出去,恐怕听见的人连下巴都要笑掉了,要疑心他是做了什么梦,才能把这样的奇谈当真事讲。   他就着她的手,缓缓喝下一勺药汤。   力道没控制好,有少许溢了出来,有帕子轻轻拭过他的嘴角,他听见秦舒窈轻声说:“今年几岁呀,喝药还漏。”   他忍了忍,好容易没有笑出来。   其实喝了没几口,他就略微有些后悔了,秦舒窈并不会伺候人,他也看不见她的动作,这药喂得,其实还不如他往日自己喝心里有数。   并且,汤药这种东西,趁热闭着眼一口气灌下去才是最好的,这样一勺一勺慢吞吞地喝,实在是……很苦。   但是他也没有反悔的意思,只是面容平静,任由秦舒窈一勺勺喂,直到一碗汤药见底。   秦舒窈见他连眉头都不眨一下,忍不住问了一句:“不苦吗?”   面前的人摇摇头。   “要不要些蜜饯糖果什么的?”她问,“孤可以让人去拿。”   顾千山还是摇头,“无妨,不用麻烦。”   见好心无人领,秦舒窈也不再坚持,站起身,把碗和托盘放到远一些的桌子上。   她一边走一边想,不行,自己今天的表现,实在是太过心善了,这个人设很快就要立不住了,于是清了清嗓子,补充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啊。”   开玩笑,她一个长公主,要是整天端茶送水喂药的,那也太不像话了。   身后的顾千山又像是回到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好像片刻前吃醋吃得要命的不是这个人一样,只淡淡应了一句:“好。”   秦舒窈对他这副装模作样的本事,也算是见怪不怪了,返回身来,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这药是今天太医院院正开的,暂且喝着。”她说,“孤明天再把他抓来问问,对你这个发热有什么办法。”   这话说得,就好像往山洞里抓人的山大王一样。   顾千山忍不住笑了笑,“长公主不必为我费心,没有这么折腾。”   不为你费心,难道要把你丢在一边死了才好?   秦舒窈在心里道,这病靠郎中治,大约是治不好的,不过是尽量护住他的身体而已,症结还在那只巫蛊上,她要操的心,还远不止这一点。   “孤倒是也不想为你费心。”她故意道,“还不是你先前把后院里的人都给放了出去,孤眼下就你这么一个驸马,心思不对你用,还能用在谁身上?”   她说话依然是难听,顾千山这会儿却不吃醋了,只微微地笑,神情温和且安宁。   秦舒窈摇了摇头,也摸不透他究竟是怎么想的,走到床前,忽然轻推了推他,“你往里面躺一点。”   顾千山陡然怔了一下,没有弄明白她要做什么。   但鉴于他一贯的好脾气,还是很顺从地向床内侧稍微挪了挪,问:“怎么了?”   秦舒窈看着他腾出来的,那大约两掌的距离,沉默了片刻,决定不与他废话。   顾千山只听见轻轻几声衣袍摩擦的声音,窸窸窣窣,随即像是布料堕地,轻轻一声。   他心里一跳,忍不住开口:“长公主?”   回答他的却是骤然靠近的女子气息。   时值初夏,秦舒窈身上用的是近来时兴的栀子花水,混合着体温,一阵阵暖香袭人,好像顷刻间将他包裹其中。   顾千山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就感到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手臂,随即像是有人躺在了他的身边。   在他刚才让出的方寸之地,缓缓俯下身来,紧挨着他,女子身体温软,隔着薄薄一层中衣,虽然他看不见,但竟然清晰地感受到了……曲线。   他猛然大窘,撑着身体向床里侧躲闪了一下,磕绊道:“长,长公主,这……”   话问到一半,却停住了,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再傻的人也应当明白了,眼前是怎么一副情形,那剩下的问题就只是,是抗拒,还是顺从。   秦舒窈满意地结束这个悬在床沿上的僵硬姿势,大大方方上床,在他腾出的地方躺下来,正好够一个人睡。   她一边摆正两个人的枕头,一边道:“你烧成这样,夜里不能没有人陪着。”   顾千山愕然了片刻,负隅顽抗,“外面院子里有人值夜,我若是有事,叫他们便好。”   还叫人呢,秦舒窈在心里默默道,万一像先前一样忽然吐血晕过去,也不知道是要等着谁来发现。   说实话,如今她心里实在是不敢掉以轻心,与他说笑逗他的时候,尚且能轻松片刻,但转眼一想起来,还是止不住地担心。   “孤让他们都去休息了。”她轻描淡写道,“还是说,你宁愿让侍女守着你?”   “不是……”   秦舒窈挑眉,“前面孤出去办点事,也不知道是谁吃醋吃得满肚子酸味儿,这会儿孤留下来陪他,他倒又不乐意了。”   这一下,顾千山即便是发着烧,也能看出脸上更红了,默默垂着头,不说话。   秦舒窈看着他的样子,心里也觉得好笑。   这人,既要撩,被反撩的时候又老是招架不住,也真是的,大好年华都在山上修道,这些必备知识一点也没学。   但是说实在的,她今晚真没打算对他做什么,人病成这样,她要是这时候下手,未免也过于禽兽了,反正是她的驸马,这事板上钉钉,何须急于一时。   她真的只是,顺道吃一口豆腐而已。   没有人规定过,陪自己夫君养病,不可以同床共枕吧?   她看着眼前人一脸无措的模样,轻轻叹了一口气,用一种大大咧咧的语调说:“你看啊,这房里只有一张床,要是不一起睡的话,我们俩是谁睡地上比较合适?”   的确,绝没有让金枝玉叶的长公主睡在地上的道理。   顾千山踌躇了片刻,刚想说,要不然还是他抱一床被子下去睡,就被秦舒窈伸手揽住,一把按到了床上,顺便扯过被子盖好。   他顿时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脸上烫得像要烧起来了。   秦舒窈面对这个僵硬得像木头一样的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放下床边帷幔,没有去吹熄烛火。   反正顾千山看不见,点不点灯对他而言,都没有分别,那索性就亮着,万一他半夜里不舒服,还能及时有个照应。   “好了,”她伸手轻轻揽住他的腰,“睡觉,多睡觉病才会好。”   顾千山听着她用这种,仿佛是哄小孩的语气说话,只觉得心跳得砰砰直响,他忽然前所未有地不满眼前这片黑暗,没有任何能转移注意力的地方,只能在黑暗中安静地感受自己的心跳,和身边人的温度。   然后,他感觉到秦舒窈在他肩上蹭了蹭,似乎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轻轻道:“往后不许再胡乱疑心,你想知道孤去了哪里,见了谁,直接问,孤告诉你就是。” 第35章 第 35 章 要变天了。   这一觉睡得, 并不很安稳。   天快亮的时候,顾千山的烧更高起来,额头滚烫, 整个人都有点犯迷糊, 秦舒窈急得出去喊人, 送了好几波凉水进来, 浸了帕子给他敷在额上, 也没有什么作用。   她心急如焚, 估算着宫门开的时辰, 让桃夭坐车去太医院, 再将那老院正请来瞧一回。   然而左等右等,回来的只有桃夭一个人。   “人呢?孤不是让你去请御医?”她急道。   桃夭连忙告罪:“长公主息怒,奴婢无用, 请不来御医。实是因为昨夜里,新出生的小皇子突然高热惊厥, 情况不大好,如今宫里忙作一团, 整个太医院都候在那里听命,请不出人来了。”   什么?小皇子也突然不好了?   秦舒窈眉头紧皱, 心里飞快地思量。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一个两个的,突然都急病。顾千山的病,是因为她的巫蛊闯祸, 那小皇子……   她倏然站起身,“替孤简单梳洗,孤要进宫看看。”   桃夭慌忙答应了,她刚要移步到桌前, 衣摆却忽然被人轻轻抓住了。她一怔,回头去看。   顾千山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手指却攥着她衣衫一角,眉心微蹙,像是在病中还在忧心着什么。   秦舒窈的心突地一跳,说不清是种什么感觉。   尽管桃夭识相地立刻转过脸去,她依然感到一阵尴尬,俯下身去,轻轻握了握他的手,道:“没事,孤去去就来。”   这人却仍然拽着她的衣角不放手。   桃夭面红耳赤,恨不能溜出房门去。   秦舒窈无奈,又不敢在旁人面前表现得过于温柔,倒了人设,只能凑近他面前,在他额上轻吻了一下,用极低的声音道:“你放心,孤这次去什么也不做,骗你是小狗。”   这人在半睡半醒中竟然也听见了,当真慢慢放开她。   她五味杂陈,拉过被子替他将手臂轻轻盖好。   她今日没有空严妆华服,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坐上马车往宫里去,一路到了椒房殿前,沿途宫人见着她,神情都一言难尽。   若在平时,这位长公主入宫挑事,也是见惯不怪了,从皇上皇后到太后,都让着她,由着她,但是今时今日,小皇子有性命之虞,没有人想看见这位主子。   只是也无人能拦,无人敢拦她,还是得依着规矩替她通传,将她请进殿内去。   殿内一片愁云密布,下人们进进出出地忙活,个个低着头,绷着脸,一声大气儿也不敢出,往里走一些,就见几名御医站在墙根交头接耳,像是在小心商议着什么。   她先是被下人一路领进暖阁,就见太后坐在里面,正在用绢子抹泪,一旁陪侍着好几个宫女,捶背的捶背,扇风的扇风。   见了她,纷纷停手,畏惧行礼:“参见长公主。”   “舒窈?”太后泪眼朦胧,颤颤巍巍地要起身,“你来啦?”   一旁宫女大约怕她背过去,慌忙扶住。   秦舒窈心里想的也是,老人家那么大年纪了,此番看见自己的皇孙陡然急病,唯恐心理上经受不住,也是少折腾为好,于是主动走近她身前,以免她起身。   “小皇子如何了?”她冷冰冰问。   太后哭哭啼啼,“刚生下来时一切都好的,哭得响亮,吃奶也有力气,昨天夜里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发起高热来了,没多久就惊厥过去,小胳膊小腿儿一抽一抽的,真是吓煞人。御医连夜诊治到如今,又是扎针,又是艾炙的,孩子太小,又灌不进汤药,真不知该怎么才好。”   “那如今情形怎么样?”   “比昨夜稍许好一些,好歹是睡熟过去了,但烧依然退不下来,时有抽搐,唉……”   太后见到来一个人,先像抓着救兵一样,倾诉一通,长吁短叹了半天,才陡然想明白,眼前站着的,是她往日最不省心的女儿,平日里对谁都是冷言冷语,连讽带讥,此刻竟然端正着神情在问她,小皇子的情形如何。   她擦了擦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花眼,顿时又要老泪纵横。   莫非是苍天有眼,她这女儿时至今日,竟然懂事转了性子不成?   秦舒窈见她这副模样,心里却也怕,唯恐她过于激动,反而有个好歹,面子上却不好过分和气,以免与往日性情出入太大。   因此只能绷着脸,吩咐宫女:“还不快扶太后坐下。”   宫女都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听她开口,才怯怯地反应过来,连忙答应着扶太后重新落座。   她眼睛向外扫视一眼,问:“皇上呢?”   “回长公主的话,皇上在寝殿陪着皇后娘娘呢,从昨夜一直到现在。”太后身边的贴身宫女道,“太后娘娘也陪了许久,身子实在吃不消,这才在暖阁暂歇一会儿。”   秦舒窈沉下心,思量了片刻。   她如今能做什么?   要是向皇上承认,小皇子突然急病,可能与她的巫蛊之术有关,似乎既不令人信服,也不合时宜,最关键的是,没有任何实际帮助。   当务之急,还是要设法找到巫女瑶光,破解巫蛊,那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不然的话,一切都是空谈。   但是,人海茫茫,又不知要找到哪年哪月去。   她正在烦心,忽听暖阁门口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舒窈来了?”   一抬头,就见皇上走进来,双眼通红,满布血丝,下巴上胡茬隐隐泛青,好像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   秦舒窈淡淡应了一声:“嗯,我听闻小皇子病了,特意进宫来看看。”   皇上坐到椅子上,仰头长叹一口气:“难为你有心了。太医说,婴儿发热惊厥,也是常有之症,如今整个太医院都在这里,眼见得情况转好了,大约无虞。”   秦舒窈默默看着他的脸色,没有作声。   从他的神情也看得出来,这番话,连他自己也不相信,无非是自欺欺人罢了,也不知道是能安慰谁。   出生不过几天的新生儿,遇到这般病症,显然是极为凶险。   “对了,朕听说昨日,太医院的院正让你给请去府里了,说是驸马仿佛有些微恙?”皇上扬起脸来,勉强笑了笑,“你看朕这个做皇兄的,照顾不周,也没来得及遣人来问一声,实在是对不住。”   秦舒窈心说,这位皇上也委实不容易,自己儿子情况险恶至此,还要强撑着来关心她,也是做得无可挑剔了。   但是她这个出言不善的性格,还是不能改的。   “皇兄不必客气,他没什么事。”她沉着脸道,“不过是偶感风寒,我一时怜悯,派人进宫来请了御医罢了。人吃五谷杂粮,生病算得了什么。”   皇上默默看了她一眼。   他可是听闻,昨日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丫头,坐着她长公主的车驾,火急火燎跑进太医院,把院正给拉走了。那情形,他从小与她一处长大的,都从未见过。   他这个妹妹,虽然面子上仿佛毫不在乎似的,但心里对她的驸马不可谓不关怀。   他揉了揉发沉的额角,忽然有些感慨。也许人终究是会长大的,就好像她此刻竟也能站在面前,冷冷静静地说了半天的话,一句也没有相争。   要是父皇还在世,能见到她这副模样就好了。   一旁有宫女捧上热水和手帕来,轻声道:“皇上,熬了一夜了,奴婢伺候您用热水擦把脸吧。”   “不用了。”皇上道。   他自己接过来,将帕子打湿又绞干,重重盖在脸上,将这个姿态保持了片刻,秦舒窈看见,他仿佛在手帕底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帕子被微微扬起,又落下,好像他只有在这一方手帕的掩盖之下,才能露出几分疲态一样。   却就在这时候,外面忽然进来一个小太监,低头哈腰道:“启禀陛下,兵部尚书刘大人来了。”   “他?”皇上吐出一个字,从脸上将手帕揭下来,眉宇紧皱,“他来做什么?”   “说是有要务禀报。”   秦舒窈心里猜到,这是皇上因为小皇子急病,守在椒房殿,取消了早朝,这兵部尚书大约是真有要事,只能一路追到宫里来了。   “什么要紧事,回去写折子送上来。”皇上用手搓了搓脸,“朕这边着急,没空见他。”   “可,可是……”小太监一脸苦黄连相,“刘大人说,他今日必须向您当面禀报,不然就不走了。”   皇上又叹了一口气,将手帕重重丢回水盆里。   “知道了,让他在上书房稍等片刻,朕一会儿过去。”   按照规矩,臣子进宫面圣,也不会来帝后寝宫,多是在上书房等着接见。   然而,这小太监的脸色却更为难了,“启禀陛下,可是这刘大人,他此刻就站在椒房殿外头呢。”   皇上闻言,眉宇不由得一凛,秦舒窈与太后对视一眼,脸上也都写着惊愕。   都做到兵部尚书了,不会是不懂规矩的人,究竟出了什么事,值得他在这节骨眼上,十万火急地跑到椒房殿门口求见?   皇上脸色沉得吓人,吩咐道:“传他进来。” 第36章 第 36 章 她要扭转乾坤。   因为此间离皇后休息的寝殿还有些距离, 事从权宜,兵部尚书被直接传进了暖阁召见。   太后道:“后宫不宜干政,皇儿在这里接见他, 哀家与舒窈到另一边阁子里去坐。”   说着就要起身, 被皇上拦了下来。   “母后与舒窈不是外人, 也并未上朝堂听政, 让这刘尚书进来禀报, 不过事急从权, 你们又何须有意避让。只要不论政, 自然就算不得干政。”他道, “母后方才还说有些头晕,此刻便安心坐着,不要辛苦走动。”   太后闻言, 倒也不再勉强,大约体力确实不济, 由宫女扶着重新坐好,饮了一口茶顺气。   秦舒窈听见这话, 却是正中下怀。   她原本就疑心,这两日种种怪象频出, 或许与她的巫蛊有关, 此番进宫,就是为了打探情况,自然是巴不得事事都听一耳朵, 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放过,于是借坡下驴,稳坐在一旁不动。   那兵部尚书刘大人被太监引进来,见了一屋子人, 略微有些惊讶,依着规矩行礼道:“臣参见陛下,参见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   皇上叫了免礼,问:“爱卿此来,所为何事?”   “这……”刘尚书微微迟疑,目光在太后和秦舒窈身上转了一转。   他一张脸色青如铁,很不好看,额上汗珠密布,显见得是大热天里一路急走过来的,作为朝廷要员,格外狼狈一些。   “无妨,母后与皇妹不必避忌,有事直说就是。”皇上道。   刘尚书应了一声是,似乎还斟酌了片刻,才拱手道:“启禀陛下,狄国忽然陈兵于北境,恐将不日进犯,臣不敢耽误,故而急着进宫来向您禀报。”   皇上点了点头:“北狄狼子野心,近来屡屡骚扰边境,爱卿辛苦。令边境将士加强守卫,全力御敌,切勿松懈。”   秦舒窈坐在一旁,默默喝茶不作声。   她听得出来,皇上并没有把这当做一件大事。   大梁朝国力强盛,北方狄国虽然也致力于提升军力,但要想攻破大梁的边境,依然相差甚远。他们近几个月来,在边境时有扰动,但总体上是雷声大雨点小,并不能对大梁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失。   要说大梁最大的隐患,就是她先前与何涧鸣去酒肆时聊到的,京城距离边境太近,不过五百里,若是敌军一旦攻破边境,在急行军之下,三日便可抵达京城。   但是,只要边境守得稳,这整体来说也无需太过忧虑。   所以,她很能理解皇上此刻不怎么着急,并且有些不明白,这样一桩事情,好像还不值得刘尚书火急火燎地亲自追进宫里来。   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刘尚书擦了擦头上的汗,脸色更沉了,“臣遵旨,只是近来,或许时气不好,北境边防军营中多有染病者,初时像是伤风感冒,渐渐地就腹泻痢疾,体虚无力,难以上阵,臣担心,如此下去会对作战不利。”   秦舒窈听着,太阳穴忽然一跳。   怎么就有这样不巧的事,难道说……   一旁坐着的皇上沉吟了片刻,脸色也不很好看,缓缓道:“北境苦寒,军中生活也艰难,将士们为时气所感,或是吃食饮水不干净,偶有染病,也是有的。好在听来还不是很重,传朕的令下去,加强粮草物资运送,务必做到军中饮食洁净,再调一批军医过去,为患病的将士诊治。”   “是。”刘尚书连忙应下。   皇上又用手搓了搓脸,像是强打精神,站起身道:“爱卿辛苦,早些回去吧。”   刘尚书脸上现出踌躇之色,像是有话想说又不敢,一双眼睛巴望着皇上。   而皇上也不知是有意忽视,还是当真没有留心,说罢话,就转身向外走去,没有同他多谈的意思。   秦舒窈心里一根弦绷着,忍不住脱口而出:“刘大人,你可是还有话想说?”   她这一开口,皇上是停下脚步,转回身来,脸上微露诧异,而刘尚书更是惊了一跳,两腿忍不住一哆嗦。   这位长公主,在帝京是人尽皆知的罗刹,但凡开口,绝无好事,虽然他的确有话在嘴边打转,可并不相信长公主会如此善心,替他搭这个台阶。他自认与长公主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不知是哪一点触了她的霉头……   “爱卿,”皇上微皱眉看着他,“你有话要对朕说吗?”   事情到了这一步,确是骑虎也难下。   刘尚书低着头一拱手,“陛下,臣……臣有一个私底下的疑心,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上面色便略有不耐,“有话便说,支支吾吾做什么。”   “是,是。”刘尚书腰更弯了些,“臣疑心,军中将士此番染病颇多,有没有可能是……时疫。”   “时疫?”皇上一抬眉,“北境凉爽干燥,按理说不是疫病多发之地,既然爱卿这样疑心,便多挑些有经验的军医去,仔细诊治,若果然是时疫,就要及时扼制,不能影响我军战力。”   刘尚书连忙应了,脸色却未舒展开来,“陛下,臣斗胆,您看为以防万一,是否要将各地的兵马调一些到北境,加强防守?”   皇上还未答话,却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宫女,福了福身,仔细一瞧,像是日常伺候在皇后身边的。   “什么事?”皇上问。   “启禀陛下,小皇子方才好不容易喝了些奶,却忽然全吐了,御医正在忙着诊治。”   皇上闻言,倏然拂袖向外走,焦急之色溢于言表,只丢下一句:“你自己看着办吧。”   “陛下……”刘尚书慌忙唤道。   “刘爱卿。”皇上显然有意加重了语气,“你也看见了,朕这会儿脱不开身,也无暇顾及朝政,你是兵部尚书,这些事情就由你全权做主便是,朕给你这个权力。”   说罢,转身大步而出。   刘尚书在后面匆忙道“恭送陛下”,额上却已然又是一层冷汗。   眼看着他唯唯诺诺退下,秦舒窈心中不祥的预感却控制不住地浮了上来。   敌国进犯,守军染病,宫中又恰逢小皇子生而体弱,有夭折之虞,皇上一门心思扑在自己儿子身上,无心朝政,全权丢给兵部尚书决断。   而这兵部尚书,就方才这短短的一时半刻来看,已经能够看出,是个瞻前顾后,优柔有余而果断不足的。   他这个官做到这把年纪,大约向来靠的便是谨小慎微,恨不得一桩桩一件件事无巨细向皇上禀报,而自己丝毫没有主见,害怕担责,全指望皇上发号施令,其主旨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这在从前天下太平的时候,的确是戴稳乌纱帽的一种策略,但在如今,恐怕就要闯祸了。   假如边境真的破防,狄国军队长驱直入,直扑帝京,那……   秦舒窈忽然打了一个寒颤。   之前心里模模糊糊的影子,忽然之间仿佛就有了答案。   如今事情的走向,一步步都在指向大梁朝即将生乱,风雨飘摇的结局,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醉酒那一夜,对着巫蛊说出了“我想回家”。   她没有提出具体的祈愿,所以巫蛊会用尽一切方式,达成她的心愿。   而相应的,事情每变坏一点,顾千山受到的反噬就会多一分,这样大的祸乱,要是真等到大梁朝覆灭的那一天,恐怕他早就……   秦舒窈霍然起身,拂袖就往外走。   太后惊了一跳,匆忙问:“舒窈,急着去哪儿啊?再歇歇喝杯茶吧?”   秦舒窈没有理会,自顾自冲出了椒房殿。   她脸色冰冷,一路向宫门走,身后桃夭不知她为何突然动了气,一脸茫然,只能紧跟慢跟。   走到通往宫门的长街上时,迎面过来一个人,走到近前,才发现有些面熟,竟然是上回入宫时遇见的那个乐师,沈舟。   “长公主别来无恙。”他站在面前,神情淡然。   秦舒窈先前就觉得,这人云山雾罩的,摸不清路数,此刻更是没空理他,瞥了他一眼,就打算自他身边擦肩而过。   却不料他跟着她转过身来,像是不截住她不罢休一般,忽然问:“长公主如今,可后悔吗?”   秦舒窈停下脚步站定,微微回过头去,盯着地上他的影子。   “你想说什么?”   “上回我就劝过你,三思而后行,以免往后追悔莫及。”他一字一句道,“如今一切尚未成定数,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秦舒窈猛地回头,脱口而出:“你到底知道什么?”   沈舟却像丝毫未闻,好像说完了自己的话,任务就完成了一样,转身自顾自向长街的另一端走去。   “长公主……”桃夭小声道,目光里的意思是,要不要派人截住他问话?   秦舒窈注视着他的身影逐渐远去,凝神片刻。   “罢了,不必追究。”她道,“你回去替孤办两件事,一是张贴告示,遍寻名医,重金酬谢,二是收拾了公主府库房里的首饰珍玩,全都变卖了换成黄金。”   “长公主?”   “不要多问,立刻去办。” 第37章 第 37 章 延请良医。   一月后, 整个帝京都在私下议论,长公主不是东西。   尽管素来知道,她心如蛇蝎, 冷酷无情, 但她近来的做派, 却仍然让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   她派人在帝京乃至邻近的郡县, 广贴告示, 寻觅良医, 以重金酬谢, 不论来者良莠, 只要是郎中,就先予十金,往后有医术佳者, 赏钱另算。公主府忽然间被踏破门槛,人来人往, 老管事整日忙着接待,脚不沾地。   而她将这些郎中留住在府上, 据说医治的却不是她那病得不成样子的驸马,而是聚在一处研究小儿惊厥高热的方子, 送进宫去给御医过目试验, 诊治那自出生后就病恹恹的小皇子。   自然,整个皇家在震惊之余,对她此举都感动非常, 不说皇上皇后欣慰落泪,单是老太后,就成日跪在佛堂里,一边替自家皇孙祈福, 一边感激佛祖垂怜,让她这女儿终于转了心性,她入土前竟还能看到这一天。   而民间对此就是另一番想头了。   这长公主从前骄横跋扈,心狠手辣,不论是对自家皇亲还是对黎民百姓,都没有过半分善心,将那算卦的顾先生聘为驸马后,不出两月,就把人折磨得疾病缠身,气息奄奄。   而如今,她忽然转过念头来,一夜之间对皇家谄媚至极,恨不得搜罗天下名医,都送去替小皇子治病,而对自家驸马却不闻不问,不过薄施汤药,看不见半分焦急在意,好像只等着他送命一般。   人人都说,她怕是终于回过味儿来了,对小皇子尽心尽力,不过是为了皇室念她的恩情,往后能长久地享受荣华富贵。   但能转头对枕边人凉薄至此,更显得此女心狠非常,令人唾弃。   假如人的唾沫能变成刀子的话,秦舒窈也不知道背地里让人千刀万剐了多少次。   可她却像没事人似的,每天在府里除了陪着顾千山,就是召桃夭交代事情,或者面见那些郎中里医术精湛的,每一天都打起十二分精神,过得相当充实。   桃夭看着她的时候,时常替她感到有些委屈,同时又不解。   她是所有人里,知道内情最多的那一个,她知道长公主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对驸马有多在意,长公主双眼通红命她去请御医的时候,日夜亲自照顾驸马的时候,脸上装作冷淡实则事事体贴入微的时候,丝毫作不得假。   但是近来,她越来越不明白,长公主吩咐她去做的那些事情究竟都是为了什么了。   或许是她愚笨,她总觉得长公主心里想的事,她半分也猜不透。   “那个巫女瑶光,还没找到吗?”秦舒窈坐在书房的桌子后面,脸色平静,不见如何恼怒。   桃夭低声答:“是,请长公主恕罪,咱们的人已经往各州各郡去找了,能动用的人都用上了,但眼下还是没有音信。”   “好,那就继续找,万一找到了,立刻带回来见孤。”   桃夭连忙应了一声。   她总觉得,长公主近来心里谋划的事情很多,也沉稳得惊人,虽然脸色仍然冷淡,言行距离和蔼还是差得很远,但和从前相比,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甚至说不清,这是好还是坏了,说心里话,有时候还挺让人害怕的。   “长公主,”她小心禀报,“您上次交代奴婢去置办的粮……”   话到一半,忽然被秦舒窈开口打断:“孤交代给你的事,你就放手去做,假如没有紧要的问题需要孤定夺,就不必时时来回禀了。记住,少说话,多做事。”   她陡然被说了这样一句,也有些发愣,讷讷应了一声,不敢再言语。   秦舒窈看了看她,“外面的情形如何了?”   “回长公主的话,帝京整体还好,街市上还大抵如常,只是近些天巡逻的羽林卫更多了一些,粮价肉价也比前些日子又涨了,除此以外,倒也没有什么。”   “朝廷里就没有什么消息吗?”   “奴婢让人留心去打听了,目前听来,不过是北境的风声紧一些,将士的防守更加强一些,但距离真正威胁到大梁,应当还差很远。”   桃夭抿了抿嘴,似乎是宽慰,“咱们这里毕竟是帝京,就算狄国在边境再如何生事,帝京总是大体无虞的。”   秦舒窈脸色沉沉,未置可否。   过了片刻,才道:“终究还是小心一些,告诉下面的人,近日府里采买的勤些,能囤的东西就多囤一些,之后万一有风声吃紧的时候,安全起见,能少出去就少出去,在府里避一避。”   桃夭答应了,心下却忍不住诧异。   长公主果然是变得太多了,如今竟然会操心起府中上下的事来,还能想到吩咐下面的人能避则避,这在以往简直是天方夜谭。   虽然她以为,长公主对狄国进犯一事着实有些忧虑过度,但相比不闻不问挥霍享乐的时候,那的确是令人感动非常。   “行了,没事就下去吧。”秦舒窈吩咐。   她便依言告退,打开房门,却冷不防被唬了一跳。   原来,是老管事领着一名须发皆白的郎中,等在门外,悄无声息的,也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管事和她打了个照面,点点头示意,领着那郎中进了书房,就向秦舒窈回话。   “长公主,这是近日来府上的郎中里,公认医术最高明的叶郎中,奴才给您领来了。”   那叶郎中看起来,没有九十也有八十,缓缓行下礼去,口中道:“草民参见长公主。”   秦舒窈见这么大年纪的人给自己磕头,说实话也有些怕折寿,淡淡道:“行礼就不必了,起来吧,孤有话要问。”   叶郎中当真站直了身子,静等着她。   她使了个眼色,老管事便默默垂首退下了,屋里只余他们二人。   秦舒窈打量着眼前这老者。   鹤发童颜,精神抖擞,双目明亮,身板硬朗,倒的确有那么些高人的味道。   “叶老先生,这方子,听说是你带领其余的郎中拟出来的?”她点了点桌上的一张云笺纸。   那是一张抄方,原方已经送进了宫里,据传回来的话说,太医院齐聚在一起研究,并谨慎地试过了,其中一些用药较为大胆,却有巧思,试验下来的结果竟然相当不错。   据说那太医院的院正李善曾经感叹,这叶郎中一生在乡野之地行医,实在是可惜了,若能早来帝京,想必可以大有作为。   叶郎中闻言,倒是谦虚得很,笑眯眯的:“长公主客气,小老儿实不敢当,不过是诸人见我痴长些岁数,推选我做一个牵头主笔的人,方子是共同商议拟定的,在下不敢居功。”   秦舒窈心说,这话倒也太客气了,她早已私下问过,其余郎中一是水平所限,二是听闻要治的是皇子,束手束脚,拟出的都不过是寻常用药,以温补为主,不敢冒险,但也解决不了问题。   而其中最关键,最有巧思的几味用药,恰恰都是眼前的这位叶郎中定下来的,其医术造诣足可见一斑。   她用指尖一下一下,轻叩着面前的这张方子。   她近些日子的考虑,主要是这样的。   如今她已经基本确信,自从她阴差阳错,误向那巫蛊许愿回家之后,所有的事情就都在向大梁朝的覆灭这个结局推进,何涧鸣的态度转变,边境的不宁,小皇子的急病,皇上的无心理政,都是由此而起。   在这般情形下,她想要加快大梁朝的灭亡,易如反掌,如顺水行舟,而想要硬生生扭转局势,却难于上青天。   可是为了顾千山不死,再难她也要去试一试。   其中的每一环,她都要设法去着手。   顾千山的病,说穿了并不是病,只是在巫蛊的反噬下,无法控制的日渐虚弱,而小皇子的病症,虽然惊险,却总还是能够医治的。   如今皇上的心思全都扑在这第一个皇嗣身上,对朝政疏于管理,那兵部尚书懦弱怕事,对边境之乱无能决断,秦舒窈心里都明白,只是苦于手伸不到朝堂上。   假如她能找到法子治好小皇子,或者仅仅是有所缓和,就能把皇帝的心思重新拉回到朝政上,或许边境的形势就能好转。   只有大梁朝的江山坐稳,顾千山的身子才会好起来。   这就是她这些日子费心费力,替小皇子广觅良医的原因。   不过,她眼看着顾千山日渐衰弱,宫里的御医又腾不出手来,一天天看着,心里也是煎熬,既然眼前有良医,让他帮着开些药调理,总也好过没有。   “叶老先生无需过谦。”她道,“孤倒还有一事相请。”   叶郎中的反应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一语中的,“长公主可是希望小老儿替驸马诊治?”   秦舒窈微微惊讶,更客气了两分,“不错,老先生放心,此事另有酬谢。”   “小老儿吃住都在公主府,酬谢倒说不上。”对面倒是相当直爽,“如果长公主放心的话,自然是可以去看看。”   二人一同往那边院子里去,走进房门,倒是秦舒窈先惊了一下。   顾千山站在窗边,脸色白得像霜雪。 第38章 第 38 章 驸马的病治不了。(二更……   “你怎么起来了?”秦舒窈悚然一惊。   这人的身子弱得简直像风吹就倒, 自己不过离开一会儿,去听桃夭和管事禀报事情,临走还嘱咐了他不要乱动, 有事就叫外面的下人。   他这会儿竟敢不声不响, 自己就下床走动, 是不是疯了?   她三两步跑过去, 一把扶住他, 往下压了压扑通乱跳的心, 沉声道:“胡闹, 看你万一摔了怎么办。”   顾千山站在窗口的样子, 没来由地让她有些心惊。   他连衣裳也没披,只着雪白中衣,手扶窗棂, 面朝向外,一动也不动, 像是在眺望远处的模样。   有一瞬间,她几乎要疑心他是不是真的看不见。   一个眼盲的人, 能有什么好看的?   顾千山感到她急急忙忙跑过来,轻轻撞在他身上, 一手揽在他腰上, 一手扶住他手臂,像是小心护着什么宝贝生怕被人抢走了一样,唇边不由浮起一丝微微笑意。   被她作势凶了一句, 也不如何,只是轻声问:“是有人来了吗?”   他的耳力好,听熟了府上常来常往的这些下人的脚步声,一下就能听出来, 叶郎中的脚步声是陌生的。   “是新来的郎中,孤让他来替你看看。”秦舒窈扶着他往床边走,“你先躺下。”   顾千山走动之间,不由得牵动肺腑,立刻就溢出一连串轻咳,眉心微蹙,以手掩口,身子止不住地轻颤。   秦舒窈一边小心扶他躺下,一边心里忍不住地跟着疼。   这些日子喝着御医开的药,总算吐血的频率没有那么高了,但治标不治本,原本就清瘦,近来更是又瘦了一圈,她夜里抱着,都能摸清身上的骨头。   前些日子她还心想,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听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想到一会儿没看住,就能自己下床乱走动,真是心都给他吓出来了。   “长本事了啊,孤的话都敢不听了。”她压低声音,没好气道。   顾千山边咳边微微一笑,越发笑得她心里恼火。   这时候,就见叶郎中走到床边,不紧不慢道:“驸马,请伸手出来,小老儿替你诊脉。”   顾千山很配合地伸出手,秦舒窈替他挽起衣袖,静静等着。   这叶郎中诊脉的风格,的确与太医院的院正不同,不是愁眉苦脸凝神思索半晌,而是神色泰然,不过片刻就收回了手,眉宇间透着一股笃定。   不论实情如何,至少让人打眼瞧着,心里就放松一些。   “如何?”秦舒窈问。   叶郎中胡须抖了抖,“敢问长公主,需不需要借一步说话?”   “……”   秦舒窈如今听见这句话,就胆儿一颤,这是和她打的什么哑谜,怎么还把皮球踢到她头上了呢?   但人终究是怂,吃不准要不要,那还是选要。   她站起身,客客气气道:“老先生外面请。”   二人走到院子里,叶郎中眯眼笑了笑:“长公主,驸马这病,小老儿治不了。”   这情形,一看就像是藏着话的。秦舒窈不急不怒,单等着他的下文。   果然,他停顿了片刻,像是在观察她的神情,点了点头,“不过,我可以开一副药,过后让人搓成药丸,每日服一粒,可以护住他的心脉,让他的身子起码好受一些。”   如此终归也是好的,反正她原本也就没有指望,顾千山的病能被郎中治好。   “有劳了。”秦舒窈点点头,“若是有什么缺的用的,请尽管开口。”   “好说,好说。”叶郎中笑着捋捋胡子,“希望我的药,能帮驸马挺到长公主医治好他的那一天。”   ……!   秦舒窈猛地瞪大眼睛,“你……”   不料对面的人却丝毫不和她打马虎眼,坦坦荡荡,“巫与医,在上古时候原本不分家,小老儿痴长了这么些年岁,对旁门也算是有些粗浅了解。”   秦舒窈身处震惊之中,也顾不得脸面了,赶紧上前一步,“老先生,您还知道些什么,晚辈愚钝,请不吝赐教。”   她连长公主的模样也不想装了,如此谦逊客气,这叶郎中倒丝毫不震惊,只是笑着摆了摆手。   “称不上,称不上,小老儿终究是个郎中,不是巫师庙祝。”他道,“长公主如今做的,不就很好吗,何须慌张。”   “……”   秦舒窈看着他的眼睛,一时间倒也弄不明白,他是当真坦白,还是高深莫测,有话藏着没说。   只是无论如何,既然对方说到这一步,那即便再问也是问不出什么了。   “罢了,我还是早些去替驸马开药方吧,将方子交给长公主身边的人,我便要离去了。”叶郎中笑呵呵道,“我这把岁数,在公主府上叨扰得久了,不合适。”   秦舒窈还被震得回不过神来,只讷讷道:“老先生好走。”   叶郎中笃悠悠向院子外面走,临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淡淡留下一句:“倒是驸马的眼睛,长公主也可再上一上心。”   “……”   秦舒窈无言以对,就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外小径后面。   她怔了半晌,揉了揉眉心,忽地感到一阵疲乏。   怎么最近一个两个的,都像是世外高人一样,人人都话里有话,唯独她什么也闹不明白。   她如今,能保住顾千山的命就已经很努力了,哪里还有时间管什么眼睛。   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回房中去,进门就见顾千山倚在床头,捂着嘴咳嗽,咳声努力压抑着,像是不想让他们在外间听见,肩头一颤一颤的,分外单薄。   秦舒窈板着脸,走过去轻轻替他拍背,待他咳声渐渐平息了,才道:“让你下床乱跑。”   顾千山被她半抱着,唇边带着淡淡笑意,又轻咳两声,道:“是我错了。”   他这样干脆认错,语调软软和和的,人又病着,倒是让秦舒窈一时间什么也没法说,只能在心里暗自咬牙切齿。   怎么就能被他治得死死的。   “认错倒是痛快。”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顾千山身上软得像是半分力气也没有,安安分分地任由她抱着,一缕发丝没有束好,落在她颈间,拂在她锁骨上,微微地痒。   他身上仿佛总有一股淡淡清香,像是什么雨后草木的香气,近些日子喝了那么多汤药,连屋子都被熏苦了,唯独他身上混合着药香,反而更招人喜欢。   秦舒窈忽地凑过去,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   顾千山就轻笑了一声,声音低低的,在她耳边,撩得人心一软。   秦舒窈无端地有些牙痒,就着搂他的姿势,手在他腰上轻轻一掐。   她有时候真的觉得,要是往后得空,该派人去九明山青云观里问问,他究竟是不是他们的弟子,还是山上的什么精怪变的,怎么就能这么招人。   明明最初就该是个萍水相逢,为她牺牲的命,眼睛既看不见,又不懂得谈情说爱,却偏能在无意之间撩得她心潮澎湃,勾得她舍不得又放不下,现在连家都顾不上回了,一心只想着救他的命。   真是冤孽啊。   她转头望了望桌上。   桌面空荡荡,只有几枚算筹散落着,其排布在她的眼里,自然是看不出任何门道的。   秦舒窈忽然就起了邪念。   她埋下头去,吻向顾千山的颈间,双唇灵巧地向下游走,一路吻到他的衣领,满意地感受到他的身子骤然绷紧。   “长公主……”顾千山的声音微哑,伴随着低低喘息。   无措,却不抗拒。   “又不跟孤说实话。”秦舒窈双手扣在他后背,将他揽在身前无法躲开,“说,又在盘算什么?”   “长公主这么想知道?”顾千山的声音轻轻的,甚至带着两分笑意。   说实在的,对于有事无事就被他算卦这件事,秦舒窈早已经习惯了,并且也不以为意,反正她喜欢他,为了他连家都可以不回了,哪还有这么多可在意的。   她只是生气。   “自己的身子不想要了?”她堵在他身前,声音里带着装出来的威胁,“孤不是说过了,你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孤就是。怎么,你把孤的话当做耳旁风?”   她也是想不明白了,她这些日子,忙着筹谋挽救局面,如无要事连公主府的大门都不出,这人究竟还能在意些什么。   顾千山微微笑着,却只不答话。   “好啊,现在本事大了?”秦舒窈说着,手指就故意向他的衣扣探去,意图在光天化日下进一步威胁。   然而还没来得及动手,只听外面脚步声匆忙,紧接着就是桃夭喘着粗气的声音,慌张非常,“长公主,不好了!”   秦舒窈猛一皱眉,只觉得脑仁疼,刚提起来的绮念又被硬生生堵了回去。   什么事情,值得这丫头如此冒冒失失地跑过来,连规矩都忘干净了?   “什么事,进来说话!”她坐直身子,不悦道。   门被砰地一声推开,桃夭跑得满头大汗,小脸通红,神情几乎要哭出来了,“长公主,宫里刚收到急报,边境被狄国军队攻破了,大军已经,已经直奔着帝京来了!” 第39章 第 39 章 敌军破城。   天色渐黑下来, 外面的树上传来几声鸟啼。   往日这个时候,府里早该由下人在廊下满满地点上灯笼,照得院子里灯火通明, 然而此刻, 却只敢在屋里悄摸点两盏油灯, 勉强照亮。   整个公主府里, 人人小心走动, 不敢大声说话, 好像唯恐让人听了去, 就招来祸事。   “桃夭, 倒些温水来。”秦舒窈吩咐。   水被送到她的手边,放在白瓷小药瓶边上。   药瓶里是新制出来的药丸,那日里叶郎中开的方子, 这几天紧赶慢赶地熬药,蒸晒搓成药丸, 据说能护住顾千山的心脉,让他略微好受一些。   “来, 吃药了。”她伸手去扶眼前的人。   顾千山的脸色白得像将融的雪,稍稍一碰就会化开去一样, 明明如今是在夏日里, 却让人看在眼里,都忍不住心里发凉。   有桃夭在一旁看着,他像是羞于过分依靠秦舒窈, 想要支撑着自己坐起来,然而刚一挪动,就猛然爆发出一阵咳声,让人听着都揪心。   “让你乱动。”秦舒窈嘴上道。   手上却赶紧将人抱进怀里, 轻轻替他拍着后背,任由他倚在她肩头上微微发抖。   顾千山原本就瘦,近来病着,越发一天天清减下去,手抚在他背上,都能清楚地摸到骨头。   秦舒窈搂紧了他,心里想的是,等把眼前的这些祸乱解决了,治好了他的身子,第一件事就是往公主府上多雇几个好厨子,给他好好养一养才行,不然抱在手里都心疼。   正这样想着,怀里的人却猛地一颤,她只觉肩头一抹温热,沁进衣衫里,触感格外不详。   她一低头,就见自己衣裳上一片鲜红,触目惊心。   顾千山倚在她的身上,软绵绵的,双眼半阖,苍白的脸色被殷红血迹一衬,简直像要变成透明的一样。   “顾千山!”她猛然心惊,也装不了什么冷酷镇定了,紧紧抱着怀里的人,“你怎么样?”   这人全身连力气都没有,却忽然抬手,向她的肩头摸索。   “长公主……”他声音微弱,扯着嘴角像是笑的模样,唇边还有一丝血迹,“抱歉。”   他只知道自己吐了血,却看不见,手指在秦舒窈的身上胡乱游移。   秦舒窈沉着脸看了看,忍无可忍,一把将他的手握住。   这人的重点,好像永远放不对地方。什么时候了,真行。   “抱歉就好好吃药。”她抱着他,声音低沉,不知道是在哄他还是安慰自己,“药吃下去,病就会好了。”   面对这等哄小孩的话,顾千山也不知是真信,还是不与她计较,竟然带着笑轻轻点头,显得十分配合,甚至令秦舒窈愧疚感不可收拾。   她把药丸送到顾千山唇边,动作小心轻柔。   这么大的人,吃药像猫一样,大约是因为眼睛的关系,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她指尖的药丸,轻轻启唇衔住,蹭得她的指尖微痒,连同心里也一起痒了一下。   她慢慢地给他喂水,看着他将药咽了,扶他重新躺好。   看着他听话安静的样子,心忽然向下一荡,横竖不是滋味。   他明明是神算,大到家国大事,小到她的行踪,都逃不过他的算筹,如今狄国入境,天下动荡,他大约也是事先算到了的。   那他自己呢?他究竟知不知道,他所谓的病,是由于她的过错?   如果他心里如明镜一样的话,他在她面前只字不提,听任她端着长公主的傲气,以这样居高临下的姿态照料他,他心里究竟是怎么看待她的呢?   但是她无法开口去问。   即便是问了,大约也不过得到一句,他不喜欢算自己,有很多事情并非算到了就能不去做。   她伸手默默替顾千山理了理鬓发,忽然想起上次在酒肆相遇时,徐子卿说的那句话。   “希望长公主有朝一日,能知道驸马为你做过多少。”   她目光沉了沉,望着躺在床上的人,五味杂陈。   “长公主,”桃夭在身后轻声开口,“今日奴婢打听到,恭王,陈侯爷,都带着家眷连夜离开帝京了。”   “哦?”秦舒窈冷冷回头。   小丫头在她的目光下缩了缩肩膀,像是将后面的话都吞了下去。   倒是躺着的顾千山轻轻道:“长公主,你也离京躲一躲吧。”   秦舒窈无声地翻了个白眼,这人怎么就是个操心的命,自己病成这样,倒是有闲心来管她。   “孤为什么要躲?”她瞥他一眼,“帝京还有五千羽林卫,即便狄国的军队到了城门外,难道就能轻易得手吗?”   “……”   屋里的另两人同时陷入无言。   但凡有脑子的人都明白,狄国既然入侵,直指帝京,就是奔着大梁的江山来的,必然做了充足的准备,帝京这五千羽林卫,不过是日常卫戍部队而已,当真要与大军作战,即便是骁勇精锐,也终究是螳臂当车。   桃夭满脸挣扎,讷讷不敢言,而顾千山倒是面目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就听秦舒窈轻笑了一声,透着几分讥谑,缓缓道:“一个两个的,平日里高官厚禄,深受天家恩德,如今敌军还没有破城呢,就着急忙慌地往外逃,倒也不怕让百姓看了笑话。陈侯爷是外姓侯,也就罢了,恭王身为大梁宗室,也敢丢这个人,孤改日就去抢来玉牒,把他那页撕了算数。”   在桃夭胆战心惊的注视中,她昂着脖子道:“孤是大梁的长公主,孤丢不起这个人。”   又低头嘱咐顾千山:“既然病着就好好养病,不许胡乱操心孤的事,你歇着,孤去去就来。”   说罢,起身就往外走,路过桃夭时眼神锐利,“你,跟孤出来。”   桃夭战战兢兢跟出去,一路走出了院子,直走到说话声绝不会被顾千山听见的地方,秦舒窈的脚步才停下来。   桃夭一低头,专等着挨骂。   秦舒窈看了看眼前的小丫头,轻轻叹了口气。   她何尝不知道,狄国大军如果真进了帝京,羽林卫杯水车薪,束手无策,桃夭劝她,也是忠心耿耿为了她好。   她方才慷慨激昂那一套,说白了,不过是演戏,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从人设出发,她是仇恨皇室的长公主,恨不能搅得鸡飞狗跳才高兴,以覆灭大梁朝为己任,此情此景,她应该拍手称快才对。   抛开人设,她不过是个穿越过来的冒牌货,保住小命才是最要紧的,绝对没有什么与大梁江山共存亡的高尚情怀。   她没有如其他权贵那样,连夜逃出帝京避祸的唯一原因只是——   顾千山的身子折腾不起了。   如今大梁朝风雨飘摇,他的身子也每况愈下,病成这样,要怎么经受车马颠簸。   但是她不想让他知道,或者,只是倔强地不会在他面前承认。   “宫里的情形如何了?”她问。   桃夭看了看四周无人,压低声音道:“皇上还闷在上书房里,与几名大臣连夜议事,从昨晚至今都没出来过,据说是恨不能斩了兵部尚书,只是也于事无补罢了。皇后据说……”   她声音轻得近乎耳语:“说是已经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   秦舒窈抬头望着天上,一轮明月已经越过树梢升了起来。   若在以往,此时街市上应该已经大多安静下来,白日里来往叫卖的、做工的都回家了,店铺也多闭门谢客,只有平康坊那些繁华之地,才有青楼酒家,花灯夜游。   但是今时今日,即便是在公主府的高墙大院里,也能听见外面街上一片纷乱喧哗,甚至胜过白昼。   那是百姓忙着拖家带口逃命的声音。   前些日子,皇上被小皇子的病牵绊了所有心力,将军务之事全都交给兵部的刘尚书去办,刘尚书懦弱怕事,捅了大篓子。   先是对北境官兵多有染病一事,瞒报迟报,一直只说是时气不好,偶感风寒,派军医去诊治也是一拖再拖,终于瞒不下去,病死众多,才说出实情是时疫,然而狄国的军队已经兵临城下,支援不及了。   敌军轻松攻破了边境,直奔帝京而来,刘尚书才慌忙想到调各地驻兵前来拱卫,但距离遥远,人疲马倦,倒是比敌军奔袭的速度慢了一大截。   此时此刻,敌军就在城北门外,帝京便如累卵,危在旦夕。   秦舒窈仰头望天,一时半会儿也无言以对。   这些日子以来,她辛辛苦苦谋划,做了那么多布置,但仍旧不如事情恶化的速度快,她也是真的没有把握,她的努力究竟能不能挽回事态。   她并没有多高尚,大梁朝的死活和她没有关系。   但是她想救顾千山,她不愿意看着他去死。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动静,像是夏天里低沉的雷声,一路翻涌而来,伴随着惊呼喧闹声。   秦舒窈第一时间还以为是人们拥挤着逃难,出了什么骚动,和桃夭面面相觑。   然而没过多久,就见一个人跌跌撞撞跑过来,跑近了一看,竟然不是家丁侍女,而是老管事,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长公主,城破了,敌军从北门进来了!” 第40章 第 40 章 你死也要死在孤身边。   尽管有心理准备, 秦舒窈依然震惊。   “怎么这样快?”   帝京的守军虽然不多,但俗话说得好,易守难攻, 尤其京城是重中之重, 光是城墙就有十多米高, 关起城门来, 守军在城墙上占领高处, 并不至于瞬间溃败。   不论是她, 还是宫里议事的皇上和大臣, 先前的预估都是至少能支撑三日, 并且寄希望于各地的援军能尽快赶到。   可是为什么,敌军刚到城下,城防就破了, 简直像是一击即溃一样?   这全无道理。   老管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更兼老泪纵横, “乱了,全乱了, 说是羽林卫根本不曾防守,大开了城门让敌军进来了!”   “什么?”秦舒窈与桃夭同时大惊失色。   桃夭急得眼泪汪汪, “羽林卫怎么会做出这等事!一定是出了内鬼了!”   疯了, 这是疯了吧。   秦舒窈一时间也像被打了一闷棍,话到嘴边,却骂不出来。   可不是吗, 她向巫蛊许愿,想要回家,巫蛊的确满足了她的愿望,再怎样荒诞离奇的情景, 都不足为怪了,这大梁朝就是奔着迅速灭亡去的。   这不是羽林卫的错,是她的错。   “别哭了。”她一把按住桃夭的肩,“去召集所有侍女,清点府里的物资,计算还能支撑几天,按照计划使用。”   又面向老管事,“让杂役家丁去清点府中能用作武器的东西,用砖石一类将各个门口堵死,派身手好的沿着院墙排班巡逻,严防有人进来。”   二人慌慌张张,连忙去办了。   秦舒窈独自站在原地,出了一会儿神。   外面的奔逃喧闹声由远及近,像海浪一样,这会儿离得近一些了,她能听见甲胄和兵戈相碰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响亮。   战败之民,便如蝼蚁。   说不害怕那是假的,要是只有她自己,她一定远远地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要当什么长公主了,只要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就是最实在的。   可是现在,她有人得护着。   她在院子外站了一会儿,又折返回去,重新走回房中。   房里的灯油没有添过,灯火比先前要暗了一些,影影绰绰的,映得屋子半明半暗,床上躺着的人安安静静,单薄得像要淹没在被褥中一样,乍一看上去,会疑心他究竟还有没有在呼吸。   她坐到床边,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外面出什么事了?”他低声问。   也对,外面那么大的响动,他的耳力又好,一定是听见了。   秦舒窈想了想,终究是没有瞒他,心平气和道:“城破了,敌军已经进了城,正在街上,所以可能有点吵。”   顾千山睁着眼睛,面对着她,半晌,忽然笑了一下。   秦舒窈一愣,也忍不住笑。   都到这时候了,这样平静反而显得有点滑稽。   “你怕不怕?”她忽然问。   顾千山像是安静地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趁着敌军还没找到这里,你快走吧。”   秦舒窈低头注视着他。   他神情平静,看不出喜悲,好像面对的不是敌军破城,而只是在与她谈什么家常话题一样,脸上没有半点情绪。   他的眼睛里也不会有恐惧慌张,干净得像是世间没有什么能扰动他。   他在劝她离开,只是出于善意,还是……   秦舒窈微微挑了一下唇角。   她记得那夜醉酒之后,她问过他究竟喜不喜欢她,他应当是没有回答的,此后,她就再也没有问过,哪怕这些日子以来,日日夜夜地照顾他,甚至同睡在一张床上,抱也抱过,亲也亲过。   但是,她并不真的知道顾千山究竟对她是什么意思,她也并不敢奢望。   毕竟,他有今日,全是她害的,即便不是出于有心,事实终究是这样。哪怕他当真不知情,她又怎么有脸面去面对呢?   她甘愿对他好,真的只是因为,她想而已。   她盯着眼前人看了一会儿,眯了眯眼,带着坏笑俯下身去,轻轻搂住他,“怎么,你想让孤走?”   顾千山被她抱着,笑得宁静,“我又走不了,长公主何苦为我拖累。”   你倒是胸有成竹,就这么笃定孤不走是因为你?你觉得自己在孤心里的位置就这么重啊?   秦舒窈笑了一笑,调侃的话到嘴边,却又没说出口,只是在他的鼻尖上轻蹭了一下,声音像是很淡然平常的模样。   “你是孤的驸马,你在这里,孤能走到哪里去?”   她端着长公主的架子,向来惯于正话反说,日常哪怕是好话,也往往带着威胁或调笑的气息,陡然如此直白郑重,倒是让顾千山怔了一怔。   “出城去避一避吧,越远越好。”他道,“我没事的。”   秦舒窈审视着他。   病成这样,也不知道是怎么说出“没事”二字的。   假如她要离京躲避,必然要带走府里最亲信最贴心的人,余下的杂役仆从,到那时自然也不再会坚守在公主府,早就四散逃命去了,他一个人病在这里,要谁来照顾他?倒真说得出来。   听她沉默,顾千山还以为她在思考,又补充道:“你忘了,我是帝京第一神算。”   “那又如何?”秦舒窈趴在他胸口,手指绕着他一缕墨发。   “我说我没事,长公主不信我?”   “……”   信你就有鬼了。   秦舒窈在他锁骨上轻啄了一下,轻声道:“你没听说过,算命都是骗人的?”   顾千山不料陡然被她拿这话来噎,顿时哭笑不得。   秦舒窈却没有给他再开口的机会,凑上前去,自他的喉结向上,一路蜻蜓点水地吻,立时看见眼前人苍白的肌肤都泛上粉色。   “长公主……”   他的声音像是低低的喟叹,但哪怕只是这样简单的三个字,也立刻被她的唇堵上。   秦舒窈轻柔地吻着他的双唇,手紧搂在他腰上,动作小心,气势却十足霸道,仿佛不想给眼前的人半点犹豫劝说的机会。   “你是孤的驸马。”她沉着声音,又重复了一遍,目光幽邃,“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孤的身边。”   一字一字,似有千钧,带着某种咬牙切齿的凶狠。   顾千山听见这样一句话,倒不怕也不躲,只是神情微微迷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秦舒窈也说不清,她究竟是不满意他的反应,抑或只是想加强自己的安全感,忽然埋下头去,在他唇上轻轻咬了一口。   面前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并没有躲开,而是任由她在他唇齿间放肆。   其实秦舒窈下的口并不重,这人在她眼里,简直像个水晶琉璃做的人一样,哪里敢下重手,半点也没有咬破,心里却因此反而更气恼了。   她看似恶狠狠地在他唇上用力吸吮了半天,才微哑着嗓子道:“记住了没有?”   顾千山不说话。   她在他腰上捏了一下,声音里带了点胁迫,“嗯?”   他才轻轻一笑:“记住什么?”   秦舒窈半笑不笑地盯着他。   她这会儿甚至有点觉得,他像是故意的,非得听她说这一句似的。   但她终究还是屈服了。   “你是孤的人。”她在他面前咫尺之处,明明房里并没有外人,却依旧用低得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孤喜欢你,不许劝孤走,也不许想着离开孤。”   顿了顿,又笑着补了一句:“谅你也逃不开。”   顾千山被她压在身下,眸子朝向她,缓慢地眨了眨眼,像是没有打算回答她的模样。   秦舒窈原本也不指望,轻轻叹了一口气,手指轻轻从他的发间滑过,正要重新吻下去,却忽然听见眼前人低低地吐出一个字。   “好。”   没有过分的情绪,没有什么表情,就像他平日里一样云淡风轻,简洁到假如她不留意,就要把这一个字错过去了。   “……”   秦舒窈盯着他,心里忽然翻涌得厉害,几度开口,神情几变,终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去他的,她在心里面骂了一声,这副样子,要不是时机不合适,真的好想……上了他。   她为自己这时候还有这副野心惊讶了片刻,稍微将身子退后了一些,以免真的擦枪走火。   此时,却忽然听见前院传来一片喧哗,其声不详。   她凝神听了一会儿,摸了摸顾千山的手,坐起身,道:“前面怎么吵成这样,不过是让他们把人都召集起来,加强守卫,才一会儿的工夫就乱糟糟的,真不省心,你躺着别动,孤出去看看。”   顾千山也不知是有没有听出她的掩饰,只点了点头,“好,那你早些回来。”   “……”   秦舒窈愣了一愣,虽然明知他看不见,依然挤出了一分笑,“嗯。”   她仔细替他盖好了被子,放下床边帷帐,离开前吹熄了桌上的油灯。顾千山他看不见,并不会发现。   她轻手轻脚关好房门,走出去,一路上一个下人都没有看见,只听见有脚步声由远而近,走到第二重院落的时候,听到影壁的的另一边有人在说:“你们几个往这边,你们,往那边,把大梁的长公主找出来!”   她轻轻一笑,朗声道:“你们在找的,是孤吗?” 第41章 第 41 章 这是你的驸马?   影壁那一边的人显然一愣, 随即加快脚步,向她的方向冲过来。   秦舒窈却并不等他们来捉,自己先一步绕过了影壁, 气定神闲地站在他们面前。   眼前是几名高大健壮的士兵, 手中举着火把, 身上服饰有别于中原, 头发结成发辫, 但说的话大致都能听懂, 差别并没有很大。   “你就是大梁朝的长公主?”领头的一个眯了眯眼, 上下打量她。   其实看她的衣饰, 对面也已经信了五分,毕竟是出现在公主府里,打扮又如此华贵, 除了长公主,似乎是也想不到别的人选。   他们只是感到匪夷所思。   据传大梁朝的长公主, 骄奢淫逸,恶名在外, 他们此前猜测,她应当如帝京的权贵一般, 早早地逃出城去避难了, 做好了扑空的准备,此行来公主府,不过是为劫掠一些钱财与物资。   一进门, 发现院中仆婢成群,正在勉力堵门抵抗,才觉得仿佛像是没跑的模样,这才派了一队人, 进府里搜查,但总归也觉得,她一定是躲进了角落里,或者沿着暗道跑了也没准。   只是如今,突然大大方方走出一个人来,自认就是大梁的长公主,像是唯恐他们抓不着她一样,这场面属实离奇。   他们几乎有些疑心是有诡计。   秦舒窈面对这群士兵,神态自若,“不错,孤就是秦舒窈。”   几人对视一眼,神色皆有迟疑,领头的眉毛一拧,故意拔高声音道:“说谎!一国长公主,怎么会留在帝京,身边一个婢女也没有,在府里乱走?”   说着,上前一步,横眉怒目,“你到底是谁!说老实话!”   “孤说了,你们不信。”秦舒窈冷冷笑了笑,“孤向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既然你们都闯进了府,那不如坦坦荡荡走出来,怎么,非得躲在灶台柴房的污秽之地,披头散发地让你们揪出来,才叫做有脸面吗?”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一时倒分辨不清她的虚实。   秦舒窈无所谓地挑了挑眉,“你们要是觉得孤不是长公主,那孤回去了。”   说罢,转身就走。   几人回过神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紧将她手臂扭住。   秦舒窈满脸镇定,几名士兵五官纠结。   他们也不敢十分伤她,不捆不绑,不过是扳住她肩膀,保证她无法逃脱而已,一路将她带到前院。   前院里仆婢整整齐齐地跪了一地,个个双手被反绑,正在低低抽泣,陡然见了她被敌军押来,顿时大惊失色,哭叫道:“长公主!”   那几个士兵见了这场面,才有些相信她是真的。   这时,就有一名高大威武的男子走过来,看样子军阶不低,开口道:“怎么,这就是大梁的长公主?”   “将军。”几人抱拳行了礼,答道,“我们进去搜查的时候,正碰上她自己走出来,说她就是长公主。但究竟是与不是,我们不敢确定。”   那将军看了秦舒窈几眼,朗声一笑:“她是不是,都没有什么关系,还是抓紧时间,把这里的物资都搜出来,让弟兄们吃口热饭,好好休整,不然没有力气和大梁的皇帝干仗。”   他指挥着手下的人:“你们几个带队去搜,把能用的都搬出来,你们去挑能干的仆妇做饭,看着她们,别让她们有机会往锅里添东西。至于她……”   他冲着秦舒窈笑了笑,“既然她说自己是长公主,就找一间房单独关起来,吃的喝的都给她,不许她死了,万一之后面对大梁皇帝,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   士兵们领了命,立刻就去办,其中两个提起秦舒窈,像拎小鸡仔一样,将她向一旁拖。   “孤自己会走。”秦舒窈道。   他们嗤之以鼻,并没有放开手的意思。   一旁跪着的仆婢里忽然爆发出一声哭喊:“长公主——”   是桃夭,双手被反剪在身后,努力昂着头向那将军求情:“我是长公主的贴身婢女,请你……请将军允许,让我去陪同伺候长公主。”   那将军打量她一眼,咧嘴一笑:“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要奴婢伺候,你们中原人果然矫情。”   说着大手一挥,“带下去。”   秦舒窈被人拖着,跌跌撞撞走到一间房前,向里面一丢。   门被从外面锁上。   这是前院里的一间偏厅,平日里是用作有人上门,而她一时半刻不便接见,或者不想见的时候,让客人坐着喝茶暂歇的,万幸里面还是整洁的,桌椅俱全。   桃夭没有被允许跟进来。   她缓慢走到桌边坐下,摸到了油灯和火石,想了想,却没有点上,反正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她静坐在黑暗里,看着外面的火把和人影经过,还有狄国士兵的吆喝声,她府上仆婢的哭泣声。   过了一阵子,又听见锅碗叮当的声音,闻到饭菜的香气,应当是那些士兵抓了她府上的仆妇,做饭吃了,他们似乎千里奔袭,人困马乏,闯进她的公主府的目的,除了劫掠物资,还有为了休整之用。   但是并没有人给她送吃的。她想了想,那将军的意思应该只是“不许她死了”,但绝不是好吃好喝不亏待她。   她一直提心吊胆地听着,直到外面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大多数人都去睡了,只留下少数人守夜。   而更远的街上,奔跑哭喊声并不减,在深夜里吵嚷如同闹市,或许是大梁的百姓在被烧杀劫掠。   她猜测,闯进她府上的,只是狄国军队中的一支,而不是全部,他们内部的组织并不严密,也有不同派系,显然这一支比较聪明,懂得占据有利位置休整补充,以保存战力。   她现在只希望,那些进府搜查的士兵,没有发现顾千山。   他们想要的是物资和金银,那只需要去库房就够了,逼迫管事交出钥匙,大可以进去随便拿,相比之下,到卧房翻箱倒柜,顶多也不过搜出一些细软,想来对这些粗枝大叶的士兵而言,并不大会做这样不划算的买卖。   她没有听见外面有人禀报又从府里搜出了人来。没有消息,那就是好消息。   “长公主,长公主。”   她正在出神,忽然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叫她,第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再凝神一听,声音是从窗下传来的。   她凑到窗边,仔细听了听,迟疑道:“桃夭?”   “是奴婢。”外面的桃夭声音压得极低,还带着浓重的哭音,“奴婢来陪您了。”   “你陪孤做什么?”秦舒窈讶异道。   眼下是深夜,这丫头大约是趁着守夜的士兵松懈,偷偷摸到她窗下来的,但于事情并没有什么帮助,两人谁也逃不出去,要是万一被士兵发现了,疑心她们有私下密谋,反而吃不了兜着走。   她本想劝桃夭快走,然而就听窗外面哭道:“都是奴婢们没用,没能把大门守好,让他们闯进来了。长公主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说着还抽了抽鼻子,“但是长公主别怕,奴婢在这里陪着您,万一他们要杀,也先杀奴婢。”   “……”   秦舒窈心说,这孩子可说点吉利的吧。   但与此同时,眼眶又微微有点泛酸,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是没有劝她离开,只隔着窗户低低道:“好,那你就陪着孤吧。”   话说出口,自己又愣了一愣。   从穿越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她就知道,她是天生的恶人,不配说好话,做好事,不然是会被一键抹除重头来过的。所以,哪怕是这些日子以来,她日夜照顾着顾千山,恨不能把人放在心尖上疼,嘴上依然没说过几句软话,总是端着一副“你是孤的驸马,孤才施舍你”的腔调。   眼前桃夭这样冒死来陪着她,她也没法说出一句感怀的话。   有些时候,她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这张恶人的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来了。   她忽然有些想试试,假如她良心发现,真心实意地感激桃夭,撕掉了恶人的人设,会不会一切真的能从头再来。   那样的话,敌军就还没有入城,大梁仍旧是如日中天,百姓安居乐业的大梁,而顾千山还在街边做他的帝京第一神算,也不会像现在一样,人渐消瘦,日日咳血。   只不过是,他也不会认得她而已。   但仿佛也可以接受。   毕竟遇见她以后,带给他的都是厄运。   秦舒窈思量着,和窗外的桃夭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说话,多数时候,是桃夭在努力说些琐碎闲话,试图逗她轻松一些。   她正在想,是不是真的要同桃夭说两句好话试试,忽然间,却听外面一声怒骂:“见了鬼了!快去抬水!”   随即就是乱哄哄的脚步声和喊叫声,其中似乎有许多人在喊:“走水了!”   窗下的桃夭也惊呼了一声:“不得了!清凉阁怎么烧起来了?”   秦舒窈眉心一皱,听得纷纷脚步声靠近,来不及惊愕,赶紧压低声音吩咐:“你快走!”   话音刚落,偏厅的门被砰地一声踢开了,一个人瞬间被扔在地上,狄国士兵堵在门口凶神恶煞,“这是你的驸马?” 第42章 第 42 章 疼得厉害吗?   地上的人只披了一件素衣, 墨发披散,浑身上下沾了多处脏污,像是草木烟灰, 分外狼狈。   “顾千山!”秦舒窈一惊, 扑过去将他抱住。   这人身子微微发抖, 被她抱住, 拨开脸上碎发, 极轻地牵起嘴角笑了一笑, 脸上也沾了好多灰尘, 唇边一抹血迹, 触目惊心。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秦舒窈紧紧搂住他,怒而抬头。   “这真是你的驸马?”从那些士兵身后,绕出一个人来, 正是先前发号施令的那将军,歪了歪头, 笑容里带着几分讥讽和讶异。   他先前还真半信半疑,一个落魄成这样的瞎子, 在草原上就是等死的命,竟然是大梁朝长公主的驸马, 难道这中原的女人, 是有什么特殊口味不成?   他趾高气扬地抬了抬下巴,“你自己的驸马,烧你自己的府, 怎么,你管教得不行啊。”   秦舒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   顾千山脸色苍白,像是晕了过去一样,伏在她的怀中, 无声无息。   狄国将军走上前两步,用手中带鞘的刀去拨顾千山的脸,被秦舒窈一把挡开。   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们几眼,“还是说,有什么阴谋诡计?”   “你别碰他。”秦舒窈像护雏的雌鸟一样,双手护着顾千山,“他自从眼盲之后,就失心疯了,平日都关在后院里,不许出来走动,就怕惹祸。今天你们闯进府来,绑了所有人,没人能看住他,又怪得了谁?”   “哦?”那将军挑了挑眉,“你这公主府上,还真是什么样的人都留?”   秦舒窈口气冰冷,“再怎么说,也是孤的驸马,请将军注意言辞!”   对面邪邪一笑,语气轻佻:“长公主,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此刻是什么处境?”   “你可以杀孤,但只是不知道,你的上级会不会高兴。”秦舒窈满脸冷漠,“如果孤是你,孤会选择缓一缓。”   “你倒是有点像咱们草原上的女人,有几分傲气,但也不过就是这几天的事罢了。”   那将军盯了她一眼,转身向外走,“留两个人看好他们,剩下的去抬水救火!大半夜的,真晦气。”   门被重新锁上,秦舒窈抱着怀里的人,难掩焦急,“顾千山,你没事吧?醒醒。”   这人微微动了动,倚着她的肩膀坐起身来,咳了几声,道:“我没事。”   说罢,竟还笑了一笑:“放心,我要是不装,怎么能给长公主演戏的机会。”   “……”   秦舒窈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憋闷得慌。   她一面对他的聪明感到毫不意外,另一面却又气得七窍生烟。   “你疯了?”她一把扯过他的手,仔细检查他身上。   气头之上,用的力略大了一些,顾千山一言不发,只隐忍着极轻地吸了一口气。秦舒窈的手一颤,赶紧放轻了力气,只敢在嘴上沉着声说他两句。   “孤临走前怎么说的?”   顾千山满身尘灰,像是呛着了不少,一开口说话,便是一阵咳声,好不容易缓和下来了,才轻声道:“长公主不也说,会早些回来?”   “……”   和聪明人打哑谜没意思,而顾千山的聪明远胜于她。   秦舒窈将他揽在怀里,紧咬着牙关,脖子上青筋毕露。   清凉阁,是整座公主府里最高的楼阁,约有三四层楼,是这副身体的原主为了享乐而建的,在帝京里算是相当少见的高楼,但对她来说当然什么也不算。因此她穿越过来后,便一直闲置着。   但是,在这个关头,就好像一座烽火台一样。   府中没有礼花,没有信号烟,但只要点燃这座高阁,无论在帝京的哪里,一看方位便可知,是公主府失了火,在这敌军破城之际,显然是公主府出了事。   “你这楼烧给谁看?”她明知故问道。   顾千山轻轻一笑,“自然是羽林卫。”   “羽林卫?”秦舒窈一哂,“他们连城门都不守了,你指望他们来救公主府吗?”   “这不同。何将军待长公主如何,长公主难道不清楚吗?”   在他平静的语气里,秦舒窈甚至有些吃不准,他这句话里究竟是醋意更多,还是仅仅是在讲述事实。   她陡然陷入了某种有火没处发的境地,伸出手去,借着外面的火光擦了擦他脸上的烟灰,压低声音道:“那谁允许你去放的火?”   “怎么?”顾千山忽地笑出声来,“长公主还要同我算账吗?”   “你……”秦舒窈气得牙根痒痒,“你好大的胆子!”   眼前人被她有意凶了一句,笑容反而更加灿烂,边笑边咳,像是毫不怕她一样。   秦舒窈这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奈至极,一边替他轻轻抚着胸口,一边默默红了眼眶。   他的谋划她都明白,但是他一个病成这样的人,眼睛又看不见,要躲过敌军的耳目去放火烧楼,这是何等的艰难?   先前顾千山刚被带来时,她还以为他这一身尘土是挨了狄国人的打,如今看来,倒多半是他自己放火时弄出来的。   她握起顾千山的手,他的手素日白净修长,此刻却有好几处焦黑,重的地方,隐约可见皮肉血迹。   她不敢多用半分力气,只能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到尝到血腥气。   “你不要命了。”她沉声道。   一个眼盲的人,不知道好好地躲起来,竟然去做这些事情,他知不知道,就算没有被狄国的士兵抓住折磨,只要一个不小心,他可能放火就把自己给烧进去了?   顾千山微笑平静,不声不响。   她终究是心疼,捧着他的手轻轻哈了几口气,轻声问:“疼得厉害吗?”   眼前的人摇了摇头,“不疼。”   不疼才有鬼了。   但是眼下无医无药,想要替他处理伤口,也办不到,他病弱成这样,总坐在地上也不是办法。   秦舒窈小心扶着他,道:“来,先到椅子上坐。”   顾千山倒是向来听话,被她半扶半抱着站起来,然而刚迈步,就轻轻闷哼了一声。   “怎么了?”秦舒窈问。   “没事。”   但是这人的否认,秦舒窈向来是不信的。   她俯下身去,双手在他身上摸索查看伤势,摸到左腿时,惊觉手掌底下一片温热潮湿。   “胡闹!”她陡然变了脸色,将他架起来,三两步扶到椅子上坐下,半跪下去,掀开他的外袍。   “长公主……”顾千山想要阻拦,动作不及她快。   松松披着的外袍上尘灰斑驳,尚且看不分明,一把掀开,底下的中衣裤腿上一片血迹斑驳。   “你是不是当孤瞎了?”秦舒窈怒道。   话出了口,才想起眼前这人才是真的眼盲,陡然一怔,心底浮起几许愧疚。   顾千山倒是毫不介意一般,只默默低着头,像是做错了事的样子,脸上有几分无措。   秦舒窈收敛了几分情绪,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卷起他的裤腿。   他的腿上一片擦伤,轻重不一,像是已经渗了很久的血,有些地方已经与衣料黏连,看在眼里也心惊肉跳。   她半点力气也不敢多用,努力保持着声音平静,问:“怎么弄的?”   “……”顾千山似是踌躇了片刻,才用极轻的声音道,“走路不当心。”   秦舒窈的目光闪了一闪。   是啊,他是看不见的,素日行动看似与常人无碍,靠的是留心探察周围的细枝末节,但不论走路做事,终究是要比寻常人慢一些的,她这几个月下来,已经习惯了装作无意地等他一等。   但是今夜,要躲开狄国士兵的视线,取得火把,摸到清凉阁,点燃高楼,他来不及一举一动都慢慢来,也不知道摔了多少次,但还是起身往前疾走。   直到被那些士兵丢到她面前。   “长公主,”顾千山俯下身来,像是十分羞赧一样,来拉她的手臂,“你起来吧,我没事。”   秦舒窈的心忽然疼得像要裂开了一样,喉头梗得生疼,硬生生把眼泪忍了回去,霍然起身。   “孤去找郎中。”   “哪里还有郎中。”顾千山拉着她,柔声道,“不要麻烦了。”   “虽然前两日多数郎中都逃了,但总还有几个没走的,孤去要些伤药也好。”秦舒窈试图从他手中抽出衣袖,“那些士兵不希望我们现在有事,讨些伤药这样的事,他们会满足的。”   “他们留着我们,不过是留待他们的大将军定夺,唯恐擅自处置了,往后被惩处。但这些人军纪松散,气性大,不可不防其万一,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顾千山的手顺着她的衣袖,攀上她手腕,牢牢握住,像是被火燎到烧伤的地方不知道疼一样。   “那你呢?”秦舒窈憋着气,偏偏心里知道他说的全是对的,心疼与气愤交织,“你自己的身子是不是不当一回事?”   “长公主……”顾千山抬头望着她,忽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将她向身前一拉。   秦舒窈被他拉得俯下身去,就见他唇边带着一抹无奈笑意,忽然贴近她,“你是当真不知道,我做这些是为了谁吗?” 第43章 第 43 章 破防表白。   他的眼睛直视着她, 在外面火光的照映下,现出一种异乎往常的明亮,像是一眼直直看进了秦舒窈的心里去, 惊得她陡然一震, 说不出话来。   “你……”   “咳咳……”顾千山方才拉她急了, 猛然一阵咳嗽, 咳得弯下腰去。   秦舒窈连忙将他搂住, 刚替他拍了两下背, 就见他掩嘴的手缓缓松开, 掌心一片暗红, 在黯淡的光线下看得不很分明,却深深扎进人的心里去。   他像是不愿意让她瞧见一样,赶紧将手往袖子里藏, 被秦舒窈一把抓住。   “别动。”她低声道。   她从怀里摸出一条手绢,轻轻地替他擦去唇边血迹, 打量了一眼他被尘灰染污的脸,又一处处细心替他抹净。   俊秀的脸上黑一块白一块, 只有一双眼睛,没有聚焦, 却在外面的火光照亮下如同琉璃珠子, 闪闪发光。   “像只花猫一样。”她忽然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声音很轻,却还是被顾千山听见了,他仰着脸, 任由秦舒窈摆布,微微一笑:“长公主,我是快死的人了。”   秦舒窈的手猛地一抖,手绢差点掉在了地上, “你胡说什么?”   他静静面对着她,连声音都没有颤抖一分:“我说,我快死了,所以长公主安分一些,不要出去激怒那些士兵,就当是……为了我。”   秦舒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垂下眼去,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捧起他的手。   手绢已经染污了,不能用了,她用自己的衣袖一点一点,慢慢将他掌心的血擦干净。   顾千山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像是不放心一样,固执地又喊她:“长公主……”   “胡话说够了没有?”秦舒窈忍不住声音拔高了几分,脱口而出。   她牙关咬得紧紧的,脸色紧绷,只感觉额角青筋跳得发疼,看着眼前这人就气不打一处来,明知不该凶他,却无论如何也忍不住。   她费了一番力气,才勉强按下心头火,和那股说不清的慌张,伸手将他轻轻揽进怀里,“你不会。”   顾千山向来顺从,被她抱着,不躲也不闪,唇边依旧是一如往常的淡淡笑意,也不知道究竟将她的话听进去了没有。   她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不安来。   他是神算,时至今日,他说出口的话,还没有不灵验过。   她的眼眶蓦地泛上眼泪,忽地向前一倾身,一口衔住了他的耳垂。   “啊……”顾千山猝不及防,溢出一声惊呼,双手无措地抬起在半空,却不知道是该推开她,还是迎合她,无处可以安放。   秦舒窈不曾松口,一手环住他的腰,另一手牵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她不由分说,矮身坐在他的腿上,以这般暧昧得几乎放浪的姿态,衔住他的耳垂细细吻过去,舌尖暖热,轻轻拂过他的耳廓,像羽毛划过一样,痒得令人难耐。   顾千山脸上陡然涨红,连呼吸都快滞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就听见秦舒窈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缓缓道:“我说你不会,就不会,你敢不信?”   这情形已经不容许顾千山思考信与不信了。   他整个人烫得都快烧起来了,手被秦舒窈握着,小心避开他被火燎伤的地方,轻轻放在她的胸口,却不允许他抽回逃脱。   他只能屏息凝神,感受着掌心底下的一片温软,随着呼吸起起伏伏。   撩拨得他年少时在山上读过的那些道经,全都在他脑海里飞速掠过,师父念过的每一个字,在他的头脑里被摹写成白纸黑字,走马灯似地滚动,却一个都看不清,记不起来。   秦舒窈抱着他,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僵硬,无奈地笑了一笑。   明明夜夜同床共枕,肌肤相贴,这些日子照顾他,亲也亲过,抱也抱过,身子也不是没见过,怎么到了这会儿还像是……唐僧被女妖精抓去了的样子。   果然是修道修傻了。   “我喜欢你。”她贴在顾千山的耳畔,轻声道。   素日不可一世的长公主,对自家驸马霸道有余,温柔不足,即便是心疼人的时候,嘴上也没有几句好话,偏偏今日像是陡然换了一个人一样,抱着顾千山,双唇轻轻缓缓,细密地吻过他的脸颊耳畔,像是面对什么易碎的珍宝。   她喜欢他,所以她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这一场相遇,原本就是她亏欠他的,是她自作聪明,自以为善良,强行要聘他做驸马,最后反而阴差阳错,亲手把他害成这样。   她曾经一直想知道,他如此神算,究竟有没有算到今日的结果,但是现在也不那么重要了。   为了保住他,她可以做任何事情,可以放弃回家,可以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如果有必要的话,也可以……被他遗忘。   “顾千山,”她伏在他的肩头,忽然问,“你恨不恨我啊?”   眼前人沉默了片刻,僵得像木头一样的身体倒是略微放松下来一些,轻声道:“为什么这样问?”   秦舒窈踌躇了一会儿,发现无从开口,最终只是淡淡道:“我一直对你很凶。”   这话说出口,连自己都觉得,避重就轻得有点招人发笑。   果然,顾千山在她耳边轻轻笑了一声,虚弱,却好听得紧。她刚有些不自在,却听他温声道:“我从没有觉得。”   “……”   秦舒窈从他肩上抬起头来,仔细地看着他。   尽管刚才替他擦过了脸,额角仍然残余着几分尘灰,衬着散落下来的碎发,与当初白衣墨发,宛若谪仙的模样相比,令人不由得心悸。只有那一双眼睛,依然是她最喜欢的样子,明净胜雪,睫毛半垂着,带着几分迷蒙,让人看一眼,就不忍心移开目光。   其实她一直很喜欢他,只是碍于披着这层长公主的外衣,不敢,也不能。   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她就发现了,任何善言善行,都是不能存在于她身上的,不然就会人设出错,重新回到她刚来的那个早上,从公主府的大床上醒来的那一刻。   所以,她一直小心谨慎,唯恐行差踏错,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强撑着这个与她原本的性格半分也不像的面具。   哪怕是心疼得快要裂开了的时候,也不敢多说几句好话,而是习惯性地凶他,威胁他,对他恶声恶气,时日久了,感觉自己真像连好好说话也不会了。   那么,假如她抛下面具,认认真真,真心对他一次,会不会明天一早醒来,就还是她刚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天。   大梁朝还是如日中天,四海太平,她还是骄傲的长公主,顾千山还是刚到帝京不久的道门弟子,第一神算,所有的一切都还很好。   只不过,他与她素未谋面,不曾相识。   但那又有多大关系呢?   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巫女瑶光离开,把巫蛊布偶丢进火里烧掉,然后出府去大街上找他,照旧抬着从街头排到街尾的聘礼,告诉他,孤想聘你为驸马。   如果他不同意,就天天到他的摊子前面,笑嘻嘻地问他,顾先生请帮忙算一卦吧,你看孤命里缺不缺你。   他可以不记得如今与她经历过的所有事情,反正也都不是什么好事。   到那时候,她就做一个明面上骄横刁蛮,私底下人怂志短的长公主,不想害人,也不想灭国,只想关起门来和她的驸马好好过日子。   多好啊。   “长公主,你哭了。”她忽然听见顾千山这样说。   她回过神来,一抹脸,才发现自己哭得涕泗横流,全蹭在了眼前人的肩上,丢人得不行。   “嗯。”她抽了抽鼻子,破天荒地没有嘴硬否认,而是抬起头来,摸到顾千山唇上,轻轻吻住。   她的舌尖像猫一样,在他的唇上轻碰了碰,就将门叩开了,熟练地长驱直入。   在吻技这方面,向来是她领先许多,顾千山好脾气,总是由着她肆意妄为,只是今日,他却忽然揽住了她,像是犹豫了一下,随后缓缓地回吻了她。   虽然很生疏,不得法,但终究是回应。   秦舒窈的眼泪忽然更多了,顺着脸颊流到唇边,连亲吻的时候也是微咸的。   她与顾千山交缠了许久,才缓缓退开,也不知道是事情当真要起变化,还是哭得太用力,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在外面渐渐被扑灭黯淡下来的火光里,睡意逐渐浓厚。   “顾千山,”她趴在他肩头,将他抱得很紧,轻轻抽泣着,“对不起,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被她抱着的人静了一静,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的心里忽然有点委屈,但转瞬又释然了。   是呀,他好像从没说过喜欢她,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这样的人,把他害到这般地步,原本也就不值得被喜欢。   困意排山倒海,阵阵袭来,她迷迷糊糊嘀咕:“你能不能别忘了我……”   然后就感到顾千山轻轻地在她背上拍了拍,像在哄小孩一样,似乎听见他说:“睡吧……遥遥。” 第44章 第 44 章 孤命令羽林卫护驾。……   秦舒窈是被吵醒的。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 发现自己竟然坐在顾千山的腿上,趴在他肩头,她撑着发懵的脑袋, 回想了一下昨夜的情景, 随即涌上一股难言的心情。   像是有些失落, 但同时好像又放下了什么, 有一种“命该如此也好”的释然。   时间没有倒流, 他们还是被困在这一间窄小的偏厅里, 外面还是狄国的军队。   她脱下了凶神恶煞的外衣, 好好对待顾千山, 并没有影响任何事情……   “我,我在你身上坐了一整夜吗?”她在大亮的天光里,大惊失色, 慌忙跳起来。   昨晚不知怎么的,竟然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这人身子弱成这样,平日几乎是躺在床上静养, 此番这样折腾不说,自己竟然胆大包天, 坐在他腿上, 让他抱着睡了一夜。   他这身子怎么吃得消?   秦舒窈啊,你真是混账到家了。   顾千山原是静静地听着外面动静,只觉她在肩头轻轻动了动, 还以为是她睡梦中不安稳,没留神她已经醒了,听她陡然惊呼了一句就要起身,想要开口已经来不及了。   “长公主……”他无奈地唤了她一声, 眉心微蹙,勉强忍着脸上的痛苦之色,微微弯下腰去。   “你怎么了?”秦舒窈见他脸色不对,又匆忙来扶他。   顾千山只剩下苦笑。   她坐在他身上睡得沉,一晚上一动不动,血流不畅,腿早就麻了,此刻陡然起身,血液重新涌入,就好像万千只蚂蚁噬咬一样,难受得厉害。   秦舒窈终于醒过神来,伸手抚上他的腿,“是不是麻了,我帮你揉揉。”   “不必。”他赶紧阻止。   不好意思细说,但又唯恐秦舒窈坚持,只能道:“长公主不必管我,外面,咳咳……外面打起来了,小心一些。”   秦舒窈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将她从梦中吵醒的,是兵戈之声。   那声音离他们不近不远,大约是在前院,听起来的确像是在交战厮杀,场面不小。   “那是……?”她愣了愣,像是自言自语,“不会真是羽林卫吧。”   昨夜顾千山费那一番苦心,她感动之余,却也不敢抱多大的希望,事情乱到这般地步,早就不按常理发展了,羽林卫连城门都不守,轻轻松松让敌军破了城,就算看到公主府失火,猜到是在报信求援,又有多大的可能会来相助。   但是整个帝京,如今应当都被敌军占据了,外地的援兵还在途中,没有这么快到来。除去羽林卫,也实在是想不出有谁能在外面交战了。   顾千山倒是神情平静,“我也不知道,但想必一会儿分出胜负,就能知道了。”   秦舒窈有些佩服地看了他一眼,在这种时候也能气定神闲,属实不易。   她看着他的脸色,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比昨日似乎好了一些,明明被她折腾得一夜没休息,却没有那样苍白了,她想了想,很吃不准是不是日前叶郎中开的药,真的有这样好的药效。   “你怕吗?”她忽然问。   “长公主说的是?”顾千山不假思索。   秦舒窈如今也不想装什么长公主的架子了。昨夜一试,已经发现她善待顾千山,也不会招致任何后果了,那她还有什么必要再装下去。   反正也是命在旦夕,刀架在脖子上的处境了,她现在只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好好待他。   “我是说,要是真的一起死了,你怕吗?”   顾千山转头面向她。   明明他还是如平日一样,说话也轻,笑容也淡,秦舒窈却硬生生从他的笑意里读出了几分揶揄。   “长公主昨日对我说的什么?”   昨天?昨天她说的话可太多了,秦舒窈开始认真在脑海里琢磨,她到底对他说了哪一句要紧话。   顾千山看不见她的模样,听她沉默,只能无奈轻笑了一声,提醒她:“我劝你离京的时候。”   她……她对他说,你死也要死在孤身边。   她心猛地一颤,扭头看向顾千山,这人依旧平静得像是入定一样,好像什么事都不能勾起他的心绪波动,要不是耳根一片微红,险些就要被他蒙混过去了。   秦舒窈陡然热血上涌,理智都快被冲走了。   这人真的是,这么简单的一句问话,非要拐九曲十八弯来答,还答得不明不白,非得让人费脑子去猜,真是……   招人喜欢。   她恨得牙痒痒,任凭外面打得翻天,她忽然只想把这人按在怀里,狠狠地亲下去。   但是她刚想有所行动,就听门外脚步声大步而来,一道金石相击之声,门锁落地,门扇大开。   秦舒窈惊得往回一缩,明明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却硬生生获得了一份做贼心虚。   她望着门口背光而立的人,张了张嘴,迟疑道:“何将军?”   何涧鸣一身戎装,英武逼人,手中长剑还染着血,只是眼神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   他持着剑,郑重一抱拳,“长公主,属下护驾来迟,请恕罪。”   “……”   秦舒窈一愣,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也顾不上细想,先急忙问道:“皇宫情形如何了?”   对面的人神色平板,不急不忙,像是丝毫不忧心一样,“尚未被攻破,但大约也支撑不了多久。敌军昨夜入城,在城中各处打家劫舍,暂作休息,打算今日集结,攻入皇宫,活捉皇上。皇宫如今只有数百侍卫,应当无力抵抗,外地调来的援军最快的也要今夜才能到,已经来不及了。”   “你……”秦舒窈张口结舌,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   眼前的何涧鸣,就像一个没有思想的偶人一样,他仿佛忘记了自己是帝京羽林卫的统领,忘了守卫帝京,也忘了要去皇宫护驾,谈起危在旦夕的局势,都像是在说不相干的事。   而昨夜公主府的高阁失火,他看见了,知道公主府出了事,此刻就带着麾下将士来了。   来护她的驾,来救她。   秦舒窈陡然脑子里像乱麻一样,飞快地思索,在震惊之中,恍惚又明白了什么。   她眼睁睁地看着,何涧鸣将剑插回剑鞘,从腰间掏出一件东西,双手捧着,郑而又重,送到她的面前,声音沉稳有力:“长公主,请下令。”   那是一枚小小的玉雕,不足半个手掌大,雕成一只张口伏虎的模样,惟妙惟肖。要是寻常人见了,可能还以为是什么精巧摆件,但是秦舒窈看明白了。   那是虎符,军权的象征,她曾经想方设法想从他手上骗得的东西。   只要有它,就能调动帝京的五千羽林卫。   “何将军,”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何涧鸣答得不假思索,仿佛天经地义,“自此刻起,此枚虎符归长公主所有,请您发号施令,羽林卫将唯命是从。”   “……”   秦舒窈盯着他掌心的虎符,陷入沉默。   原来巫蛊的效力,可以如此之强,半点道理都不讲,她当初说,她想要回家,它就果然会用尽一切办法帮她实现。   现在机会就明白地摆在她的眼前,只要她下令,要羽林卫临阵倒戈,转身攻向皇宫,大梁今日便可以亡了,她就可以完成任务,回到她的世界,再次见到家人,重新过上她的生活。   但是,她已经不想了。   她早就已经下定过决心了。   “好。”她盯着那枚虎符,慢慢地一字一句道,“孤命令羽林卫,即刻前往皇宫护驾,不许敌军踏入半步,坚持到今夜援军抵京。孤不许大梁亡国。”   何涧鸣的脸上也没有半分迟疑,拱手便是一个军礼,“臣领命。”   他转身要往外走,却又像想起什么一样,止住脚步,道:“臣入宫护驾,恐无法顾及,请长公主与驸马好自珍重。”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才略微起了一些波澜,相比方才偶人一般的模样,才有那么点像个活人了。   秦舒窈愣了愣,道:“好,多谢何将军。”   然而何涧鸣却仍旧不走,眼神望着她,又像是没有在看她,她想了一想,才明白过来,他是在看她身后的顾千山。   她不明所以,却本能地让开了两步。   顾千山依旧坐在桌边,半垂着眼睛,微微一笑,也道:“多谢何将军。”   何涧鸣像是忽然一怔,眼神变了一变,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一样。   秦舒窈看在眼里,不由称奇,心说他现在跟个提线木偶一样,本该她下令护驾,他立刻去做,竟然还有什么事能值得他认真至此。   “何将军,有哪里不妥吗?”她轻声问。   何涧鸣才像突然回过神一样,带着歉意笑了笑:“臣冒昧了,只是先前见驸马,是白绫缚目,未曾看清相貌,今日一见,突然觉得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是臣失礼了。”   他说罢,收回视线,又回到了那副一心听命世事无关的样子,拱手道:“臣告退。”   随即大步流星走了出去,秦舒窈听见他高声号令:“各团听令,即刻前往皇宫护驾!”   她的一颗心,终于松了下来。 第45章 第 45 章 他很像一个人。   半月之后, 皇宫之中。   秦舒窈坐在众人中间,浑身写满不自在,捧着宫女奉上的茶一气儿猛喝, 争取尽量不露脸。   “这孩子, 大热的天儿还让你进宫, 路上渴了吧?”一旁的太后满脸慈爱, “这是今年新上来的茶, 你要是喝着好, 一会儿多带些回去。”   她面对此情此景, 十分无措, 只能囫囵道:“不必了,春天给的府里还有许多,还没喝完呢。”   “好, 好。”太后笑眯眯的,“那一会儿再看看, 有什么喜欢的,咱们舒窈如今也是成了家的人了, 可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什么事都不上心, 府里缺什么少什么一定都得告诉哀家。”   皇上在旁边听着, 朗声一笑:“母后,您这话可就说差了,舒窈如今的心思, 不知比咱们周到多少,如何还能说她什么事都不上心呢?”   太后作势,轻轻一拍额头,“你看哀家, 老糊涂了。哀家只想着,给舒窈把府上填得满满的,不能亏待了她和驸马那孩子,才能安心。”   她说着,拉起秦舒窈的手来,放在自己膝上,轻轻拍了拍,又来回摩挲,脸上笑着,眼眶却微微泛红。   “好孩子,真是长大了,懂事了。”她低声道。   此话一出,四周众人无不目露欣慰,其中还夹杂着几许感动与钦佩,人人眼眶湿润,唯独秦舒窈一个分外尴尬,如坐针毡。   “舒窈此番举动,实在出乎朕的意料。”皇上感慨道,“朕都听说了,你竟然事先变卖了府中财物,全部换作粮草与武器,安排人送到各地援兵进京的路上。”   “远地调兵,原本除了千里行军,将士疲倦,最要紧的问题,便是粮草支援不足,后继乏力,自古以来,折在粮草上的军队比比皆是。这一回,刘尚书办事不力,优柔寡断,调兵不及时,眼看我大梁危在旦夕,好在有你这一番安排,援军一路上衣食无忧,士气大振,这才能及时赶到帝京,驱逐戎狄,救下大梁江山。”   皇上越说越高兴,简直满面红光,“朕更没想到的是,你在帝京通往边关的沿途也安排了粮草,真正解决了后顾之忧,各部援军追着敌军一路杀到北境,今日早上朕刚刚收到军报,大约不过三五日,就能将他们彻底赶回关外了。”   他说得慷慨激昂,旁边的人听得热血沸腾,前些日子敌军破城直逼皇宫的景象,惊魂未定,还记忆犹新,此刻回想起来,越发对眼前这位长公主感激涕零,刮目相看。   只有秦舒窈左右为难,笑也不是,推辞也不是,被众人的目光直盯得心里发虚。   她心说,要是你们知道这一切祸事的根源在于我,不知道心里该如何作想啊……   众人殷切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这绷了一万年的恶人外衣,又不能一时之间脱个干净,像过年走亲戚一样其乐融融,一派祥和。   只能脸色不动,淡淡道:“也,也没什么,不过顺手而为。”   不行,听起来好像有点……无形的中二病。   幸好在这劫后余生,大为欢喜的日子,也没有人和她计较,也或许是见惯了她在宫里怫然作色,鸡飞狗跳的情景,她如今的言行,几乎称得上是和颜悦色。   太后牵着她的手,皱纹里都满溢出笑意,“瞧瞧,这孩子还不好意思呢。舒窈是真的像大姑娘了,前些日子,你在帝京附近广寻良医,送进宫给你小侄儿治病的时候,哀家就说,你当真是长大了许多。”   “正是,你上回送给太医院的方子,属实很好,近来小皇子的病眼看也好得差不多了,你皇嫂今日看顾着孩子,不便过来,还专程要朕好好谢你。”皇上乐呵呵道。   秦舒窈顿时只觉更尴尬了。   明明都是她惹出来的祸,结果一个两个的,都拿她当恩人似的,使不得,折寿啊。   还好太后话题转移得快,扯着她问:“对了,前些日子,你的驸马仿佛也病着,这阵子焦头烂额的,哀家一时倒没顾得上过问,他近来如何了?”   秦舒窈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模样,“也快好全了,无须挂念。”   顾千山的病,原本就不是真病,只是受到巫蛊的反噬所致,如今她亲手做出了选择,放弃了回家,力挽狂澜,帮助大梁朝重新稳下了江山,他的病自然也就好得飞快,这几日不过是喝些调养的汤药,也就差不多了。   “那就好。”太后欣慰道,“咱们都在说,你成亲之后,性子当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可见你的驸马功不可没。那孩子眼睛看不见,你可要好好待他,千万不能欺负了人家。”   秦舒窈心道,您属实多虑了,就顾千山那个大病初愈的身子,她这些日子以来是捧在手里都怕化了,哪敢有半点怠慢,要说欺负,倒是有点想,可这不是时候还不对吗……   咳,她赶紧收回思绪,认认真真地答应下来。   如此说了好一会儿话,因为皇上稍后还要召见何涧鸣,太后才肯放她离开,临走还千叮咛万嘱咐,等顾千山的身子好全了,带进宫里让他们好好看看。   秦舒窈逃也似的从里面出来,才觉得心里的负疚挣扎轻一点,长舒了一口气,领着桃夭慢慢往宫门外走。   没想到半途上,却迎面遇见一个人,正是何涧鸣。   两方相见,俱是尴尬。   何涧鸣用冷淡中带着纠结的眼神看了看她,才不情不愿地一拱手,“见过长公主。”   秦舒窈见他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心里陡然一松,和和气气道:“何将军免礼。”   真是的,那天像提线木偶一般的样子,着实吓人,相比之下,还是他怎么看她都不顺眼的模样比较让人安心。   何涧鸣盯着眼前这个女人,分外痛苦。   他的理智上知道,正是这个骄纵蛮横,心如蛇蝎,在他的内心里被砍了千百遍的长公主,在紧要关头命令他去皇宫护驾,抵挡了敌军一日,同时,也多亏她提前布置的粮草,才使得援军能够以超过预期的速度赶到帝京,救大梁于水火之中。   要不是如此,诚实地讲,他的五千羽林卫也不过螳臂当车,并不能支撑多久。   从这一点上说,她既救了大梁,也救了他,但是……   他一想到自己仿佛魔怔了一样,放弃守城,不作援救,反而眼巴巴地跑到公主府,将虎符捧到这个女人面前的情景,就日日夜夜难以释怀。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与他的部下,简直如同集体中了邪一般,举手投足都不由得自己,如在梦中。   秦舒窈面对他,说实话也是心虚,干咳了一声掩饰,“何将军是进宫觐见皇上的吧,皇上已经在书房等着了。城破当日,何将军护驾有大功,且在前往皇宫的路上,顺手搭救了孤,孤在此谢过。”   “……”   何涧鸣的心情越发复杂。   不知为何,他发现帝京危急解除后,所有人都对他守城不力一事避而不谈,反倒上自皇上,下至百姓,都对他赞许有加,都说多亏何将军在危急关头,率领羽林卫奋起护驾,才能为救兵驰援争取时间。   即便不为个人,单是为了羽林卫上下的兄弟,他也不可能自揭其短,披露那一日诡异的情形,只是心中始终疑虑盘旋,无法纾解。   秦舒窈见他脸色有异,也不好意思多话,举步要走,只道:“何将军快去吧,别让皇上久等了。”   没走出几步,却忽然被他叫住了:“长公主留步。”   她心里一紧,心说别是他察觉了纰漏,要把她拆穿了,强装着镇定回过身去,矜持道:“何将军还有话同孤说吗?”   何涧鸣的神色却越发纠结,像是拿不定主意。   她心里称奇,这人不顾君臣有别,当着她的面都给过她脸色看,不可谓不胆大耿直,此刻竟能为什么事,这样犹豫不定。   她等了一会儿,多喊了一声:“何将军?”   对面这才像回过神来一样,语气迟疑:“长公主,不要怪我多事,我那日第一次见到你的驸马不蒙面的样子,突然间觉得,有些像一个人。”   秦舒窈心里一跳,陡然就想起了那一日他看顾千山的眼神。   当时他连自我意识都快丧失了,整个人行尸走肉,令人胆寒,能在那种情形下还让他产生一些波动,她一直觉得有些离奇,只是当时实在不适合问,既然他现在主动又提起了……   她回想了一下他那天看顾千山的眼神。好家伙,深情款款,仿佛事隔经年遥遥相望一样,这两人之间,总不可能有什么苟且吧?   那不行,无论如何,顾千山都是她的驸马了。   她按了按心里的奇思妙想,强行平静道:“哦,那日何将军的确是说,看着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瞧这模样,何将军是想明白了?”   何涧鸣的神色越发异样,“嗯,他很像从前的谢家世子,谢涟。” 第46章 第 46 章 他到底是不是谢涟。……   谢涟?   秦舒窈在脑海里搜寻了一遍这个名字, 愣了一愣,脱口而出:“他不是死了吗?”   谢家小世子,谢涟, 在十五岁那年, 由于入宫参加夜宴, 在先太子意外身亡时, 恰巧离得最近, 遭到了这副身体的原主, 也就是真正的大梁长公主的迁怒。   她事后寻了一个由头, 陷害了谢家, 导致谢家被满门抄斩,名门望族一朝散于云烟,这世子谢涟, 自然也死在了那场祸事里,官差呈上来的抄斩名录里白纸黑字, 作不得假。   而眼前这位何将军,与谢涟自幼相识, 是少年同伴,他对秦舒窈憎恶入骨, 正是因为此事。   他怎么会好端端提起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   别是前阵子受巫蛊影响, 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吧。   不料何涧鸣的神色却更奇怪了,“当年,我并没有在乱坟岗找到他的尸骨。”   “……什么?”   秦舒窈忍不住皱了眉, 神情一言难尽。   她光是听一听乱坟岗这三个字,就很难与眼前衣冠整洁,英武不凡的将军联想到一起。   何涧鸣像是有些嘲讽地笑了笑,“自然了, 长公主金尊玉贵,是连听也听不得这样白骨外露,腐尸遍地的地方的,也并不关心别人被送去那里的情形如何凄惨。但我家与谢家原本就是世交,我又与谢涟志趣相投,向来交好,听闻他家被满门抄斩,自然是要最后去送一送的。”   “可怜谢家豪门大族,一朝落难,别说入祖坟了,连一副薄棺也没有,只能由行刑的刽子手拉到乱葬岗上,随意丢了。我看不过眼,雇了人买了棺材,想将他们的尸首寻回来,好歹薄葬,入土为安。但是……”   他的眼神深邃而古怪,似乎藏着连自己都没能解答的疑问,“我带人翻遍了乱坟岗,唯独没有找到谢涟的尸首。”   秦舒窈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将这样一个地方“翻遍”的滋味,就觉得胃里略微有些不适。   她一边感叹,原身下手着实狠厉,谢家的下场实在凄惨,另一方面,对何涧鸣也由衷地敬佩。   能为兄弟做到这个地步,他也是一个人物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在执着地怀疑,谢涟当年并没有死,如今的顾千山就是谢涟。   她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虽然她很能理解这种,希望友人侥幸逃出生天,还隐形埋名活在世上的心情,但是何涧鸣这样,看谁都像自己的白月光,还是不大行的。   尤其是,他疑心的对象,是她的驸马。   她想了想,终究是有几分不忍心,说话留了不少余地。   “假如谢涟确实还活着,孤也很欣慰。”她道,“只是何将军说,他与顾千山长得相像,大约也只是巧合罢了。毕竟时隔多年,人有几分像也是很正常的。”   然而何涧鸣却很不能释怀,丝毫不放过她。   “谢家被满门抄斩的时候,谢涟已经十五岁了,一个人的相貌也大致成型了。”他定定地望着她,“何况,长公主觉得,我会连自己兄弟长什么模样都记不清吗?尤其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最后八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惹得秦舒窈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是吗?她忽然开始在心里问自己,她无缘得见谢涟,他与顾千山之间,真的相像到这个地步吗?   何涧鸣看着她瞬间怔忡的神色,忽然笑了一声,似乎有些讥讽,有些苍凉。   “长公主,”他一字一字道,“你此番出力救国,终于有些像个人了,我提前知会你一声,算是帮你的忙。你想过没有,如果顾千山真是谢涟,你要如何自处?”   “……”   秦舒窈一时怔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见何涧鸣向她点点头,“我要见陛下,先行一步。”   说罢,转身就走,徒留她一个人站在宫墙边的蝉鸣树荫下,像三伏天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透心凉。   秦舒窈心里一路揣着这件事,也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公主府,下了马车进门,就向桃夭道:“你随孤进书房,孤有话问你。”   桃夭全程听见了何涧鸣的话,心里也知道长公主是要问什么,不敢不从,低低地应了一声“是”,才道:“长公主要不要先用午饭?”   秦舒窈沉着脸色,“孤没胃口。”   自从听了何涧鸣那一席话,她就像中了暑气一样,头昏脑涨,整个人烦躁难安,半点别的事都没心思去想。   尽管她心里觉得,此番说法荒谬得很,但心底的某一处却被紧紧揪着,万一呢?万一是真的呢?   桃夭听她道不想吃饭,也不敢强劝,答应了一声就随她往书房去,却不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长公主为何事而忧心?”   桃夭吓了一跳,秦舒窈比她惊吓得更厉害,猛地转过身去,就见顾千山站在廊下,面朝着她的方向,神情平静,微微带笑。   她一瞬间心砰砰直跳,几乎要窜出来了,好歹是克制住了自己,只是走上前去,轻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顾千山笑容安静,“我等长公主回来吃午饭。”   其情其景,彷如寻常。   秦舒窈愣了一愣,想起何涧鸣的话,后脊梁忽然有些发冷。   她忍不住盯着眼前的人,仔细端详。   白衣墨发,宛若谪仙,面容俊秀无双,眼睛看不见,却总是习惯地望向她,好像对她无比信任一样,眸子干净又温柔。   她夜夜抱着入睡的人,她这样喜欢的人,真的和谢涟长得非常相像吗?   她越想,越觉得很害怕。   顾千山长得极为好看,除却双目失明,简直是神仙一样的人物,从前在帝京街头摆摊算卦,以白绫缚目,也没耽误少女妇人们暗自赞叹他的容貌。   这世上,好看到令人惊艳的人,往往给人印象深刻,要与他人记混,是不太容易的。   “长公主怎么了?”顾千山见她久久不答话,忍不住开口问。   仍是一贯的温和好脾气。   秦舒窈回过神来,轻轻叹了一口气,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事情还没弄明白,不过是听人闲话了一句,她竟然就回来这样疑心他,让他感到自己被冷待了,那她也未免太不是东西。   “我……我有点事,要同桃夭处理,反正也不饿,就先不吃了。”她走上前去,轻轻拉了拉顾千山的手,“你快去吃饭,别等我,身子还没好全呢,万一待会儿再给饿坏了。”   顾千山这些日子以来,身体养好了许多,症结除了,温补的药也喝着,眼下其实行走坐卧都无碍了,不再咳血虚弱,手摸起来也是暖的了。   只是秦舒窈总不放心他,大约是前些日子让他吓得心有余悸。   他微微笑了一下,顺从地点了点头,“好,那一会儿我让厨房送些点心给你吧,即便是要忙,一点东西不吃也不行。”   “好,”秦舒窈浅浅地吁了一口气,像是心上忽然松了一松,“全听你的。”   她望着顾千山缓缓离去的背影,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他好像永远是这样,好性子,没脾气,她说什么都是好,她愿意理他的时候,就温温柔柔同她说话,她说自己有事要忙,就识趣地转身离开,远远地不来扰她。   她从前以为,他是对她无心,才能如此心平气和,什么都不在乎。   后来经过了敌军破城一事,她看得分明,他待她是连命也舍得豁出去的,这要是还说他对她无意,那未免就是不讲良心了。   于是她以为,他这人的性情就是如此。   所以她总是觉得很安心,好像从来不必担心他生气,更不必担心他会不喜欢她,有时候甚至会有些愧疚,疑心自己在什么地方忽略了他的感受。   反而是他前阵子在病中吃醋的那两回,才终于让她觉得,他的心上还是有那么一个软软的小口子的,她反而有些暗喜,觉得这修道修成仙了的人,终于还是有一点人味儿。   但假如说,何涧鸣的怀疑是真的,那他面对她平静的外表底下……   秦舒窈忽然觉得连天灵盖都开始发凉。   她咬了咬牙,强迫自己不要漫无边际地去想,一言不发地带着桃夭进了书房,吩咐将门关严实,坐了下来,才缓缓问:“桃夭,你是从几岁开始侍奉孤的?”   桃夭面目郑重,答:“大约五六岁吧,也有十来年了。”   她是生在宫里的,比秦舒窈只小上几岁,承老太后的恩典,选在了公主身边做近身侍女,也是取其年纪相仿,能凑个趣,比成日面对一群老嬷嬷亲切些。   秦舒窈点了点头,“那当年,谢家的世子谢涟,你应当也是见过的了?”   桃夭神情紧张,微微发抖,“奴婢不敢欺瞒,确是见过的。”   “你照实说,不必害怕,孤不想责罚谁。”秦舒窈揉了揉眉心,“驸马与那谢涟,到底像不像?”   桃夭紧张了一路,此刻听见问话,终于扑通一声跪下了,满脸凄惶,“是……是有几分像。” 第47章 第 47 章 他的眼睛,是你亲手弄瞎……   “几分像?”秦舒窈注视着她, “到底是几分?”   桃夭的脸色就像喝了黄连汁儿一样苦,期期艾艾,“长公主, 这……奴婢自小在宫里, 没有见过谢家世子几面, 即便是见了, 也不过是远远地看一眼, 还是做手头上的差事要紧。这也十二年过去了, 您一时要问奴婢的话, 奴婢还真不敢……”   秦舒窈静了静气, 承认是自己心急了。   桃夭是常年伺候在她身边的,宫里的规矩大,盯着王侯贵戚的公子看这种事, 她是做不出来,也没有胆量做的。   何况年月确实也久了, 何涧鸣是与谢涟相熟,才能这样笃定, 但要是让桃夭给个准话,那是在难为她了。   “起来回话吧。”她道, “别动不动就跪。”   桃夭应了一声, 连忙起来,规规矩矩站好,只是偷眼打量着她, 眼神里透露着明明白白的惊慌。   这小丫头,前阵子被敌军绑了的时候,倒也没怕成这样过,怎么, 她就这样可怕吗?她以为自己近来卸下了担子,待人已经宽和许多了。   秦舒窈摇了摇头,眼睛半垂,盯着桌面,仔细思量着。   她说,十二年过去了……这个时间细究起来,怎么那么耳熟呢。   “当初,孤让你派人去九明山青云观,查驸马的底细。”她缓缓道,“孤记得,他们回来禀报,说他是十二年前上山拜师的,再往前的经历就无处可考了,是不是?”   “是的。”桃夭低声答。   如果真有两个,相貌如此相像的人,在一个时间点的前后分别出现,这会是巧合吗?   秦舒窈的眉头紧皱在一起,想了想,道:“当年谢家被抄斩的事,是谁经办的,你知不知道?”   假如能找到当初督办的,或者负责行刑的人,那或许就能问出些端倪。   不料桃夭闻言,脸色更加惶恐,双膝一软,又要往下跪。   “不许跪。”秦舒窈及时截住,“好好说话。”   桃夭僵了一僵,只能听命站好,眼神楚楚,目中含泪,望着秦舒窈,声音小得如同蚊蚋:“当时经办的,是大理寺少卿周远,如今已经告老还乡了,假如要找,大约费些时日,也能找到。但是当时,长公主您,您也在的……”   “……”   秦舒窈陡然一愣,额角青筋突突地跳。   这一出峰回路转,她倒是从未想过。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桃夭今日紧张得有些反常,明明是与她没什么干系的事,也怕得发抖。原来,还有这一幕内情在。   她不自觉地握紧了椅子扶手,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哦?孤也在?”   “是,是的。”桃夭胆战心惊,“您不记得了?”   秦舒窈心里在骂,自从她来到这个世界,仗着原身那副暴脾气,假称自己记性不好,遇事就问,旁人也不敢如何疑心她,她自以为已经将原身的过往摸了个七七八八,虽然没到了如指掌的份上,但应付日常生活也足够了。   却没有想到,竟然在这里还有这样一个惊天大雷埋着。   关于谢涟的死,当初桃夭是怎么对她说的来着?   她的同胞兄长,先太子,在夜宴时与一群世家子弟在御花园游玩,不慎坠落假山,意外身亡,她悲怆之下,总疑心是有阴谋诡计,抓不着当今皇上的把柄,就寻了个由头,把当时在旁的谢涟全家给发落了。   这个故事,她并没有细问,她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没有兴趣,知道个大概,够她伪装过活就够了。   但她却从不知道,原身在这件事里,竟然参与得这样深。   她深吸了几口气,声音沉沉的:“都多少年过去了,孤记不住这么多事。你都知道什么,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不用害怕,孤不罚你。”   桃夭觉得,自己陷入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境。   当年之事,她至今想起来,都忍不住遍身发寒,要她把长公主亲手做的事,当着长公主的面,原原本本地讲一遍,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何况,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当年发生的不是小事,即便是时日隔得再久,长公主再贵人多忘事,也断无一点也想不起来的道理啊。   如今强行要她说,这究竟是为哪般。   但是长公主有命,她做奴婢的又无法不从,只能抱着横竖不过一死的决心,咬牙道:“长公主,当年抄家之时,您亲手弄瞎了谢家世子的眼睛!”   “……什么?!”秦舒窈霍然起身,忍不住拔高了声音,“你为什么从未对孤提起?”   桃夭的眼泪已经控制不住掉下来了,“长公主恕罪,奴婢实在,实在是……”   实在是害怕。   那种情景,她一个无关的人看着,都心有余悸,回来连做了好几天噩梦。她又如何敢有胆量,平白无故去向主子提这件事?   秦舒窈强迫自己放缓脸色,这不是桃夭的错。   “当年究竟如何,你继续说。”   桃夭一边抽泣,一边道:“当初,先太子从假山上坠下身亡,双目磕碰,流出鲜血,长公主始终无法释怀。谢家被抄斩的当夜,您亲自去了谢府,说是……要让世子也尝尝,您兄长死前受过的苦。”   “但是您说,人被斩首之前,不宜多挨一刀,于是让太医院的院正李大人,专程调制了一碗汤药,命人给世子灌下去,药瞎了他的眼睛。至于后边行刑的事,自是不敢让长公主沾了晦气的,咱们便打道回宫了,后面的事情,奴婢就是真不晓得了。”   秦舒窈被震惊在当场,只觉得头脑一阵一阵地发懵,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绝不相信,世界上会有离奇到这种程度的巧合。   顾千山就是谢涟,他的眼睛,就是她,不,真正的大梁长公主,当年亲手弄瞎的。   一定是其后的行刑过程中,出了什么纰漏,或是有人设计营救,让他逃脱了出去,远走他乡,拜入道门,改名换姓,十二年后,才以顾千山的身份回到帝京。   那他究竟……   而桃夭却想不到她此刻心中挣扎的事,仍旧在她面前落泪,可怜巴巴地自白。   “长公主,奴婢该死,不是有意欺瞒您的。”秦舒窈不让她跪,她分外难受,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袖,“奴婢初见驸马时,的确担心过,您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但这不是奴婢有资格说的事。至于驸马的相貌……”   她抽抽噎噎的,“奴婢并不熟悉谢家世子,起初当真是没瞧出来,后来是觉得仿佛有那么些相似,但再借奴婢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敢讲的。”   “……”   秦舒窈看着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丫头,整个人忽然陷入了一种巨大的茫然。   既不惊,也不怒,只是突然觉得,好像没有办法面对眼前的人生了。   她沉默了半晌,低声道:“你出去吧。”   “啊?”桃夭愣了一愣,面露担忧,“长公主……”   “没事。”秦舒窈重复了一遍,“你出去。”   桃夭不敢抗命,只能抹着眼泪退下了,临走将房门小心关好,留秦舒窈一个人站在屋子里。   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格照进来,半明不暗,她在桌旁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站着,忽然无措得很,连眼前该做什么,都全然没有主意。   当年的事,是这副身体的主人,真正的大梁长公主做的,不是她,她清白得很,自认无错,在这一点上,她不会和自己过不去。   问题在于,顾千山怎么想。   他并不知道,这个壳子里装的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在他心里,她就是如假包换的,当年害死他全家,还亲手弄瞎了他眼睛的人。   血海深仇,无从狡辩。   当初她就疑心过,他与她素昧平生,且她恶名在外,为什么他看起来好像,非常欣然地同意做她的驸马,她也正是为此,派人去道观里调查他的底细的。   现在算是有答案了。   那么,他一别十二年,终于回到她这个仇人的身边,是为了什么,也不言而喻。那他平日待她的种种,如今看来都……   秦舒窈只觉得背脊一阵一阵地发寒,眨了眨眼睛,却也哭不出来,只是感觉心里的苦一点点地漫上来,无从抵挡。   她感觉自己像演了一辈子的戏,起初拼了命地去扮演恶人,兴风作浪,只为了回家,后来打定主意选了顾千山,反而更难,处处要护着他,要救大梁,却不能露了破绽,显得她心善得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但是,为了顾千山,她都可以,她以为如今总算可以关起门来好好过日子了,哪怕余生也要扮演长公主这个身份,不能暴露她真正是谁,也没有关系。   结果到现在才发现,一切都是虚无泡影。   那她呢,她算什么?   她呆呆地站着,忽然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轻轻的,慢慢的,比平日还慢一些,在她的门前停下。   然后是顾千山的声音响起,一贯的温柔和煦,“长公主与桃夭议事完了,用一些点心可好?” 第48章 第 48 章 被驸马主动亲了。   秦舒窈陡然一惊。   顾千山的声音很好听, 她平日听见,总觉得没来由地安心,想要亲近, 然而此刻响起, 却令她心惊肉跳, 不敢面对。   她勉强平复了心绪, 到底还是走过去, 打开了门。   顾千山站在门外, 手里端着一个托盘, 上面是一碗小馄饨, 在白瓷碗里像云纱一样漂着,衬着几许青菜,两点红油, 显得让人很有食欲。   只是与她此刻的心情格格不入。   她在想明白该如何面对他之前,先本能地伸出手, 赶紧将托盘接了过来,口中道:“你怎么自己送过来了?”   他又看不见, 平日走路慢些,乍看与常人无异, 倒是不假, 但还敢端这些汤汤水水的东西,也真是他有本事,就没想过万一摔了怎么办。   顾千山手中的托盘被她轻巧却不由分说地夺走, 还让她埋怨了一句,唇角却扬起三分笑意,“想来见见你。”   秦舒窈正把托盘往桌上放,闻言手上一抖, 好歹是没洒了。   “见我做什么。”她克制着语调如常,“又不是哪天没见到。”   顾千山微笑着点了点头,“长公主一早进的宫,回来后又忙了这么久,该饿了吧,快吃一些垫垫吧,我刚才摸过了,应当不烫。”   秦舒窈一时陷入无言。   他应该是还不知道,她已经发现了他身份的秘密吧,所以才能这样若无其事,和气亲切得一如往常。   他待她向来好,不论她装得如何凶神恶煞,他都是始终如一的温柔,所以她在他身边的时候,总是觉得心放得很稳,好像在外面强撑着的那张面具,在他面前才能短暂地放下来一会儿。   但是此刻,她却忽然看不明白了,他的温柔底下藏着的到底是什么。   “长公主?”顾千山听她没有动静,复又开口,“怎么了?”   “没事。”秦舒窈掩盖道。   她僵硬地在桌边坐下,伸手拿起勺子,舀了两下,竟然没能成功地盛起一只馄饨,才发现手不自觉地抖得厉害。   她不想表现出来。   哪怕是明知,顾千山,或者说是谢涟,留在她身边,待她这样好,背后另有原因,但是她总自欺欺人地觉得,好像只要她不率先开口,这层表象就不会被捅破,她就还可以在这份温柔里沉湎。   毕竟,她为了顾千山,已经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了。   自我麻痹,可笑但有用,多维持一天,就像偷得了一天的好日子一样。   然而,她的异样却没能骗过顾千山。他在她身旁静立了一会儿,忽然道:“长公主心里有事。”   秦舒窈僵了一会儿,索性把勺子丢下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身边的人,像要把他此刻平静带笑的面容刻进记忆里一样,然后忽地轻轻一笑。   “我在想,你这么好的人,怎么就偏偏答应了做我的驸马。”   她当初不是没有怀疑过,她臭名昭著,人尽皆知,哪怕是碍于她的淫威,不敢不从,也没有顾千山那样镇定从容的,他当时的模样,真好像十分乐于与她成亲一样。   她是猜测过,他会不会是被她的仇家收买,刻意接近她,准备伺机寻仇的,因而才派了人去查他的背景,只是没能查到他拜入道门之前的事,后来渐渐地,她也不在意了。   因为她当真喜欢他。   这人长得又好看,性子又好,待人永远温和知礼,无论她怎样对他,他总是那般带着微微笑意的面孔,偏偏又看不见,让人忍不住想为他多操几分心。   她那时候就想过,要不是不得不扮演恶人角色,这样的人该是捧在手心里好好护着,半点委屈也不让他受的。   现在她终于可以做到了,却不料,背后的真相难以直视。   她望着面前的人,他的眼睛半垂着,睫毛密密长长,也掩不住眸子干净温柔。   当真是非常美的一双眼睛。   她其实很想问,顾千山啊,面对一个亲手弄瞎了你的眼睛,害死了你全家的人,你是怎么能笑得出来的呢?   你每夜躺在她身边,被她抱,被她吻的时候,心里面想的是什么呢?   你留在她身边,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要和她纠缠这样久,为什么要在敌军破城的时候豁出自己的性命去救她,而不是一劳永逸,早早杀了她?   顾千山在她的注视下,笑了一笑。   “今日长公主入宫后,我闲来无事,算了一卦,卦象说长公主灵台清明,有恍然大悟之兆。”   “……”秦舒窈无言以对,只能沉默地看着他。   “所以长公主,知道我从前的身份了。”   眼前的人眉目不改,平静得一如寻常,只是在此情此景之下,令人有些背脊发凉。   秦舒窈苦笑了一下,心说按照常理,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正派,到这时候总也该有几分激动,这人果然心性远超常人,此刻竟还能够镇定至此。   她闭了闭眼,罢了,是她自己喜欢他。   她愿意为了他做什么,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怪不得他。   “嗯,世子这段时日,在我身边辛苦了。”她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发抖,“你想对我做什么,不必再隐藏了。”   是要杀还是要剐,都可以。   虽然过去的事,哪一件也不是她做的,但是除她之外,没有第二个人知晓,那顾千山的血海深仇,就只能冲着她来。   反正她,现在家已经回不去了,如果连他都走了的话,那她落到什么境地,好像也并没有多大的分别。   顾千山面对着她,脸上的笑意终于落了下来,沉默了半晌,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一样,缓缓俯下身来。   秦舒窈紧靠着椅背,身体僵直,脸色发白,却一分也不躲闪。   然后,眼看着顾千山……   直直地吻上了她的唇。   “……你?”   她双眼猛然圆睁,刚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就被他的唇牢牢封住。   他的吻技并不娴熟,生涩地探入她的唇齿之间,但大约是因为看不见的缘故,动作格外轻柔小心,细细描摹着她的唇形,反倒勾得人心浮动,像是冰天雪地里忽然抽条发芽,莺飞草长。   他离秦舒窈那样近,他也不知道,接吻的时候应该闭眼,眸子里竟像透着几分专注似的,长长的睫毛几乎要扫在秦舒窈的脸上,与他的气息一起,惹得她骤然心痒。   秦舒窈向来自认流氓,对顾千山肆意胡来,从来没有心虚过,唯独今天,像泥胎木偶一样,任凭他亲,头脑一片空白。   直到眼前人从她唇间退开,仍旧浑浑噩噩,转不过弯来。   “你干什么?”她震惊地瞪着他。   顾千山脸上通红,直到耳根,偏偏下巴有意扬起,低声道:“你不是说,我想对你做什么,不必再藏吗。”   “可是你,你不应该报仇吗?”秦舒窈呆愣愣道。   就见眼前面红耳赤的人,露出了几分无奈神色。   “我与大梁长公主秦舒窈,确有恩怨,但是……”他忽地弯了弯唇角,“你又不是。”   “你?!”   秦舒窈倏地从椅子上起身,满脸难以置信。   然后就看着眼前人微笑着,轻轻吐出两个字:“遥遥。”   “……”   她一瞬间热血冲脑,只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不知道惊和喜究竟哪个更多,结巴道:“你你你,你怎么知道的啊?”   顾千山的神情应当可以称之为哭笑不得,“你醉酒抱着我哭的那夜,自己说的。”   秦舒窈的脑袋里忽然只有四个字,假酒害人。   她一面震惊于自己酒品如此之差,竟然把自己的底细都给交代了个干净,另一面太阳穴突突跳得发疼,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个冒牌货。   所以,他知道她不是真的长公主,也从来没有把她视作复仇对象,他对她的好,全都是真心实意的,是只对着她,这个壳子里装着的真正的她。   但是,他口口声声喊她长公主,任由她凶神恶煞地欺负他的时候……   她只觉得心情一言难尽,像是小丑的把戏被人拆穿了一样,有一点恼羞成怒,但与此同时,整个人又轻快得像要飞起来一样。   他知道她的苦衷,他不恨她,他喜欢她。   他刚刚还……主动亲了她。   秦舒窈乐得都能跳到房梁上,却紧抿着嘴,强绷着声音冷静,“那你怎么不早说?”   她恨不得扒着他肩膀敲他脑袋,你演我,你竟然演我?还演了那么久?   顾千山带着笑意,不说话。   被她不依不饶问急了,才终于偏开脸,淡淡吐出几个字:“因为你想回家啊。”   秦舒窈陡然愣住,方才的欢喜回落下去,有某种酸涩的东西漫上眼眶。   他没有这样说,但是她理解了。   与其一早说明真相,让她负疚,不如默默地扮演一个永远平静温柔的,甚至是被她照料着,领受她恩惠的人,然后就可以被她略微心安理得一些地,牺牲掉。   她忽地一咬牙,将眼前的人往怀里一箍,返身按在椅子上。   顾千山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到她的气息近在眼前,带着咬牙切齿的音调,“你知不知道,敢骗我,是什么代价?” 第49章 第 49 章 驸马被推倒的时候。(正……   顾千山被她牢牢按在椅子上, 只觉得她像一头露着獠牙的小狼,好像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咬住他的咽喉。   但是, 却莫名地让人心安。   以至于他反而笑了起来, “我骗你的, 倒也不只这一件事。”   “……”   正在野心勃勃往他身上蹭的秦舒窈, 闻言也不由一愣, 脸上浮起某种诡异的表情。   这是在干什么, 难不成是想着一口气交代完了, 换一个宽大处理?   她邪气地挑了挑唇角, 这种好事,就别想了吧。   顾千山倒像是认真得很,抬头面向着她, “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什么偏偏答应做你的驸马吗?”   秦舒窈的眼神陡然转深, 手指轻轻滑过他的下巴,“哦, 可是我现在,突然就不想知道了。”   看着眼前人略显无措的脸, 她笑得很开怀, “反正日子还长,急什么。这一笔账先算了,其他的慢慢再说。”   顾千山感受着她的气息逼近, 双手灵巧攀上他的肩头,温软唇瓣不由分说贴上他的,也是见惯不怪了。   直到她的一只手,轻轻游移到他胸前, 毫无防备地,骤然攀上他的前襟。   “长公主!”他蓦地惊呼出声。   秦舒窈眯了眯眼,连草稿都不打,“我不是长公主,你刚才亲口承认的。”   顾千山陡然被她这样堵了一句,脸色通红,只觉得烫得惊人,却想不出任何话能驳她。   大梁长公主秦舒窈,虽然偏执狠毒,令人胆寒,但毕竟是从小在皇家的礼教底下长大的,且对男子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即便从前在后院里养着数十名男宠,也只当收集来的漂亮玩物。   但眼前的这个秦舒窈,大胆热烈,不玩含蓄自矜这一套,不管是从前强装着长公主的身份,对他横眉竖眼的时候,还是如今卸下了重担,待他温存体贴的时候,在吃他豆腐这一方面,从来都没有手软过。   在他愣怔的片刻,秦舒窈已经坐在了他的腿上,那只蓄满了坏心思的手,不由分说扯住他的衣襟,大有就地动手的架势,顾千山哪里招架得住这个,陡然一声喘息溢出,耳根热得像要把自己蒸熟了。   “不可……”他本能地脱口而出。   秦舒窈当真停了手,认真地问他:“为什么?”   顾千山张了张嘴,越发愣住。   是啊,为什么呢,他早就是她的驸马了,是过了聘拜了堂,明媒正娶的夫妻,只是久久未行夫妻之实罢了,今日之事,即便搬出圣贤礼教来,也没什么可说的。   秦舒窈盯着眼前的人,笑得不怀好意。   从前,她是觉得,这人不过是她以驸马的名义,圈在身边的血包,没有感情基础就要了别人的身子,那叫耍流氓。后来,她真的动了心,顾千山病成那样,她也不能乘人之危。   这些日子以来,她小心翼翼陪着他养身子,夜夜抱着这么好看的人,动手动脚却只敢流于表面,半点不敢动真格的,都快憋出内伤了。   眼瞅着到了今天,这身子也差不多该是养好了吧。   她舔了舔嘴唇,蓦地生出一种亲手种的白菜可以摘了的心情。   顾千山看不见她的神情动作,却硬生生感觉到了某种危机感,慌得心下乱跳,偏偏被她以这个姿势禁锢着,半点逃不开,只觉得内心深处升起一股极怪异的感受,烧得身上说不出的难受。   他毕竟是自幼长在名门望族,礼教良好的公子,父母亲看管得严,长到十五岁,也不曾如有些公子那般早早纳了侍妾或通房,后来拜入道门,更是从早到晚面对的都是男子,清心寡欲,不染尘缘。   在公主府这些日子,被秦舒窈锻炼颇多,被亲被抱都已经习惯了,但今日所为仍然是……   他努力挤了挤干涩的嗓子,负隅顽抗,“如今是在书房里,不妥。”   “也对。”秦舒窈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顾千山刚略略放松下来,喘了一口气,就感觉坐在他腿上的人轻快起身,并且来拉他的手。   “这里也没有床没有榻,的确不合适。走,我们到隔壁卧房去。”   “……”   顾千山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半推半就,被她拉到大床上的。   他感受着秦舒窈的手环抱着他的腰,双唇像蝴蝶穿过花丛一般,在他额上颊边落下细细密密的吻,却忽然间有些难为情。   “你……慢些。”他声音低弱,混杂在喘息声里,格外令人耳热眼跳。   秦舒窈猝不及防,被撩得腿都快软了,心说这人能不能好好说话了,她都没进入正题呢,怎么慢一点?   “怎么了?”她吻了一下他鼻梁,将身子支起少许。   顾千山的神色像是强掩着紧张,支吾了片刻,终是道:“你再胡来,我就找不到你的衣带在哪里了。”   “……”   秦舒窈注视着身下的人,从他的脸上看明白了什么,陡然啼笑皆非,笑意里却又带着些许心酸。   世间男子,在这件事上,多是占据主导权的,在这个时代,想必更是如此,初尝此事,让一个女子压在身体底下,大约难免羞赧。   而于顾千山而言,又多了一重意义,格外明白地提醒着他,他是看不见的,他与别人不一样,即便他平日能够努力照应自己的生活,有些事他注定无法办到。   她微微笑了一下,牵过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衣带上,轻啄了一下他的唇,“这不是找到了吗。”   她引领着他修长手指,与她的衣带纠缠,一边在他颈间落下更多的吻,一边轻轻放下床边帷帐,遮去了外面大半天光。   盛夏蝉鸣,风随心动。   她忽然就想起大婚当夜,他眼覆红绸,被自己推倒在喜床上的模样,当时她心里除了歉疚,就偷偷摸摸在想,假如没有牺牲利用一说,他是她两情相悦的夫君,那倒也真不错。   那如今,终于是了。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