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现世报》作者:姬二旦   文案:   【文案1】   李诏在意某个心高气傲的少年在意得不得了。   盘算着无人与那个孤僻少年要好,自己定是他最亲近的至交。   心理建设许久,排除万难后勉为其难地投怀送抱,   却被人一把推开。   傻眼。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高门贵女惨遭求不得苦,当机立断一刀两断。   某个柳下惠长大后追悔莫及,才知“自作孽,不可活”的报应。   还是too young,too naive。   【文案2】   李诏从不与人沆瀣一气,循礼守法。   直到及笄当日出了意外,医官诊脉,却道:“活不过二十。”   “天妒红颜啊!”旁人抹泪。   躺在病榻上的李诏不小心听到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实,忿从中来: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此话当真不假。   这辈子再修功德无用,为何没有现世报啊?   可你瞧隔壁太尉家的混世魔王元望琛,怎就可活个长命百岁呢?   在李诏被断言最后仅有的一年里,她看着病榻前满眼血丝的前病友狠狠求她不死,终于眯着眼睛舒了口气,感叹道:“这不现世报就来了么?”   这是一个受害人施害人双方位置倒转的故事。   佛系女主X缺爱男孩,双傲娇   本文依旧参照南宋,女主他爹有个原型,大体架空   一句话简介:想要原谅?那就还一辈子吧。   立意:一报还一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诏 ┃ 配角:元望琛,李罄文,沈绮,赵檀 ┃ 其它:青梅竹马,傲娇 第一章 乱雨???“与你无干。”   是夜电闪雷鸣,风刮得窗柩脱落,雨淋得窓纸打湿。   夏末时节的一场岌岌暴雨,最难将息。   烛火跳动,李诏躺在医馆的床上,百无聊赖地听着雨声。   这是她此月第二次住入医馆了。   分明前一刻还生龙活虎,下一瞬便眼前发昏。   若说心中毫无怯怯,那定是场面话。饶是再粗心大意自以为安康之人,一月内病倒两趟,每逢醒来都能望到这熟悉的彩绘房梁,嗅到那苦郁难闻的草药味道,即便再愚笨,她也能悟出个一二所以然来。   醒来的时候身边没有他人,只有来来回回的脚步声。   李诏努力支撑了下身子,坐了起来。   恰遇到了贴身的乳母婧娴踏入隔间,似未料到眼前人起身,她惊道:“姑娘醒了?怎么起来了?身子骨还没好呢。”   李诏不声不响,顺遂地乖乖躺了回去,看向一脸担忧的她道:“婧姨,现在什么时辰了。”   “亥时还差一刻,老爷还没回来,小少爷哭闹着,二夫人没法子抽身。”婧娴为了这个府里头的安生,试图多做了些解释。   而李诏早已见惯不怪,并没有往心里去。   “祖母不知道吧?”她只问了一声。   “我晓得,不敢告诉老夫人。方才她问起你怎么不上桌,我说是去找沈家三姑娘外边吃去了,用完膳她诵了会经便睡下了。”   得到了满意答复,李诏舒心笑道:“婧姨可真好,谎话也编得是越来越溜了。”   见李诏还有心思笑,婧娴眉间蹙得更紧:“您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呐?哪里会扯谎,若非怕老夫人担心,这才万不得已。”   “她年纪大了,又没事儿做,就会想东想西的,凡事能不让她操心便不要让她操心。”说李诏关心长辈或也不假,然她主要更为了省事。心底的主意素来也就是:事倘若仅关自己,不必告知大人。   怕不解心思,更怕小题大做。   “年纪不大,心思倒是挺多。”婧娴还未感慨完眼前少女心里头的弯弯绕绕,却立刻被李诏问道:   “婧姨,医官怎么说?”   叫婧娴有些猝不及防,吃不准该如何回答,纵然早在脑内过了好几十遍该如何说才能叫她信服,只能提起一个笑来:“并无大碍,说您学堂课业重,睡得少,得好好歇息。”   “哦。”李诏应和了一声,不太相信的模样,游神并非是因在忧心自己的身体,她思忖着又慢言,“真是怪事,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么?不过我这肠胃却也无恙。”盯住婧娴的眼睛,缓声道,没有戳破。   婧娴遮不住破绽,也不知如何隐瞒:“这么讲吧,姑娘这身子骨不易操劳,该静静养着。医官同我也没多说,只是讲了您心律不齐,脉象时而冲撞时而压抑,好半晌才有动静。交代我说您往后不可长时间外出累着,也不该有什么烦心事,乐乐呵呵地过一辈子才好,是个享清福的主儿。”又递给她了诊疗时医官存在她这儿的方子以自证:“药得熬起来了。”   “那我再躺半个时辰,”李诏心里头闷闷的,婧娴也似心中有事,套不出话儿来,便换了一个舒服点点姿势,“待雨小些了回府。”   “这雨也不知何时停。”婧娴没有再做规劝。因她知明早之前李诏必须赶回府中,同寻常一样同老夫人用早膳,方可令人安心。   见婧娴不做声,李诏还是循了下策,遂唤了她请了医官来问了一问她这是什么病症。而话里都是遮遮掩掩的,依旧没听到确切的准信儿。越这般,她越起疑。   不晓得是信自己,还是应信他人。   然她虽觉得疑惑,却也没什么恼意,想着他们不与她说,迟早也要同她的这位官拜二品,兼任参知政事的父亲李罄文相告,是而她早晚总会知晓,便也不急于一时了。   医馆内的笃笃脚步声,在这个雨夜里被滂沱大雨覆盖,而覆盖大雨的,却是清河街上的马蹄声。   “婧姨帮把窗户开开吧,我想透透风。”李诏不喜欢闻这草药味道,闻了胃里发酸,只怕今后应是有很长一段时日要与之为伴了。   室内的空气依旧沉闷,外头的雨却淋漓尽致。   窗户一开,满室的风通贯而入,雨水中混杂着泥土味道,打开了鼻息,让整个人瞬间清醒起来。   她没再起身,而稍稍一抬首便可看到朝着皇宫的方向前进接连不断的铁蹄红缨。   是在她过去一载记忆里深扎的,曾熟悉的,大内禁军。   *   李诏的父亲李罄文还在礼部的时候,便总往枢密院里跑。如今坐上了同知枢密院事的位子,却早先一步担起了参知政事之责。   而几月前的禁军出兵,还需她父亲行令。   也就没几年功夫的事儿,朝堂上的人是来来回回换了又换,李罄文是这个位子的还没坐热乎,又被擢升到他处。譬如当下,权同参知政事兼太子宾客,进封伯。   旁人说这叫做平步青云。   李诏想,博士在课上讲“均输”,她大可以将李罄文的升官速度与回府里陪伴家中人的时长成反比这一事作例,通俗易懂。   雨声令她思绪游离,而一旁坐在椅子上的婧娴已经打起了瞌睡。   李诏索性坐了起来,把身上的薄被子分了睡着的婧娴一半,自己穿上鞋子,走到了窗户边凭栏而看。   雨夜之中她看不清禁军具体是从哪个方向过来,只想着如何在打更之前回到府上。   在“避开禁军,赶上宵禁,躲过这场大雨”,这三样事儿之间,好似不得不有个取舍。   空气涌动,散落的发丝有些沾湿了,秋雨扫落在面上,李诏觉得沁凉。   还未思琢完,面前的窗子便“啪”地被人无情地关上。   木框险些扫到她脸上。   她蹙眉,还未回过神来,发怔般地抬眼看向关窗的人,眼前是个穿着太医署官服的陌生官吏。   那人正眉目清冷地看着她,面露不满地道:“四面贯风,屋里还有得风寒的人。”   喏,被训斥了。   李诏好似还没怎么被外人这般说教过,胸闷得很。她盯着面前的这人,眸光没有动摇。   想她已殁的祖父是原先的宰相,祖母是一品诰命夫人,父亲身兼参知政事,姑母是堂堂平南王妃,外祖是中书舍人,姨母高居后宫之首的凤位。   是而李诏还该称当今天子一句姨父。   任何一位知晓她身家背景之人,便不敢对她不恭。因他们不敢如此冲撞。   但好似……除了一人。   念及此,她忌讳一般,有意识地立刻甩掉脑海中那人倨傲的模样,恢复如常。   李诏看向这位年轻医官,摆出一个妥帖大方的笑来,好似知错愧疚道:“是我自顾自,考虑不周了。”   而那位年轻医官好似不通人情世故,听到她如此诚恳地认错,也无动于衷,只是点了点头,不留情面地道:“实则你的疾症不必住在医馆里,床位不够,天气转寒,多得是急病之人。”   不必入住?   哪有这么不客气的人儿呢?   简直是无礼了,既然她身负疾,医馆便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如何还会送赶他人呢?   李诏胸口有些闷,却不知是不是因窗户被关上了的缘故,她若有所思,即便心中不满,却也笑容熨帖,附和着道:“这个床位,今夜我们会还出来。”   “倒也不必。”年轻医官显然是被李诏如此配合地回话弄得有些不明所以,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只能撂下一句话,“外头风雨太大了。”也不晓得如何缓和气氛,挽回自己不慎妥当的话语,只好转身去了另一个隔间,权当做逃避。   床头的烛火幽幽,在白墙上投射出一片青黑影子。   李诏坐在床沿,试图晃了晃腿。床板牵动了紧挨着的椅子上的婧娴。   她睁开惺忪的眼,问:“要回了么?”   李诏点了点头。   “那我找人去把李宝喊来,”婧娴打了个呵欠,拿开了身上的薄被,“医馆里没处可停马车,他驱到一条街外呆着了。”   *   亥时三刻。   外头的雨终于小一些了,屋檐上的雨珠却依旧连成串。   李诏告辞了替她诊治的医官,等着车夫驭马而来。   马车却迟迟未来。   “姑娘坐一会吧。”婧娴望向站起来来回走动的李诏劝道。   “坐太久了。”坐不住的李诏没有回头,显然是有些心急了,怕太晚了乃至于宵禁,自己撑着伞,出了医馆门四处张望。   只见不远处两架马车似是磕擦相撞一般停着未动,一辆好似是自己府上的。   还未有时间感慨,则发觉从另一辆纹饰颇有些熟稔的马车上下来了一个身影。   心尖一颤,那是她一眼便可认出的,再熟悉不过的那个少年。   “姑娘怎么了?”   婧娴又撑了一把伞,跟了上来道。   李诏脚步停滞,不太迈得动步子,有些发愣地看向对她熟视无睹的那个凄清少年。   从未想过在此时此刻,看到他如此狼狈的光景。   李府的车夫方从地上爬了起来,半边身子淌了泥水,与另一边的车夫吵了两句。   元望琛并没有同往常一般恶言训斥什么,只是不耐烦地打断了那二人,好似问了几句,着急地从马车上拆了一匹马的马索,披上了挡雨的外袍,蹬上了马镫。   李诏不明所以,却想着得平息了这个纷争,走得近了一些,看向元望琛,提高了嗓子问了句:“等下马夫把车扶好吧,你去哪儿?”   此时,耳力极好的李诏却听到了自家车夫一句忿懑嘀咕:马都不看路,是急得奔丧吗?   好似他人听不见,便能当面中伤。   她不自然地一凛,看向马上少年的神色,努力辨别他是否听到了这句话。又企盼暴雨打在伞上发出的响声,能替她遮盖住不想让人听见的那句碎语闲言。   夜色之中,李诏辨不出少年的神情。   就这么几步,站在雨里的她的鞋子立刻就湿透了,脚底泥泞,不舒服极了。   元望琛鬓发皆湿,眼睫上沾着颤巍雨珠,睥了一眼李诏,如同剜刀,眼色深长久远。   他仿佛眼底尽是强撑起的孤傲,浑身透着无法掩饰的轻薄脆弱,好似在雨中瑟瑟。却又倔强至极,从口中蹦出决绝的一句,一字一顿:   “与你无干。”   第二章 多事之秋???“父母之丧,衰冠绳……   望向元望琛在雨幕中逐渐消弭远去的背影,李诏试图回忆起方才他的那句薄凉话,以及那个憎恶的眼色。   好似恨极了她一般。   李诏扪心自问,担心眼下他这般的愤恨是出自何处。思来想去,她自从与他再次相见以来,近日里在学堂并没有得罪他,那么也就只有追溯到小时候做的混账事儿上去了,可即便李诏万分愧疚,他原先也没在她眼前提过。因而找不到什么因果。   可那份恨意究竟是与她有关,还是无关?   元望琛在这么个雨夜里冒雨急迫地上马,便是不寻常。   李诏半边袖子被淋湿,待马夫收拾好,这才上了车,放下帘子后是一句话也没再说。   她方才在医馆的时候,心口都未曾感到这么不舒服。   直至到了府上,李诏下了车后,叫住了这位方在气头上说闲话的车夫李宝。   那人在她面前倒是毕恭毕敬。   李诏平息恼意,缓和声音幽幽道:“李府上不养恶奴,你做事便好,偏要多话。这个月月钱还没发,是领一顿板子还是扣去五钱,自己选吧。”   那车夫显然未料到会被责罚至这个地步。   婧娴便在边上瞧着这个不怒自威的十四岁少女作出这个举动,心头略略感慨。   比之前些年,这姑娘如今越来越有大家长风范了。   她却不知喜忧。   雨比一个时辰前小了许多,远方从墙外传来打更的声音。   夜里的芭蕉叶上承满了雨珠,夜色豁然的静谧静美,会叫心思细腻的人由衷赞叹,可李诏并不留意这些。   婧娴为李诏考虑,怕她被人瞧见半夜才回得了怪罪,轻声轻脚地送她回了房,同做错事儿的人一般。关上门的瞬间,听到外头的车马声,是老爷回来了。   她是心怦怦地跳,好似做贼心虚,实则也并无犯什么错,而见李诏却是一副从从容容地模样。   小姑娘心里有事,婧娴能猜到一些,感叹她到底是在慢慢长大了,乃至于婧娴有些不敢在她面前拆穿。   婧娴替她铺好了被褥,着着中衣的李诏却只是说:“我睡不着。”   “您还没睡呢,怎晓得睡不着?”婧娴打着呵欠温柔地笑。   “罢了,明儿还有课。婧姨你也去睡吧。”   *   老夫人周氏素来起得早,每日定要念完一千句佛号后才去进晨食。   在这府上,分明个个都是自己至亲的人儿,李诏却对谁都不怎么亲近。   李诏进后堂的时候,她的这位祖母已经坐在座上,面前放了一碗方舀的粥。   “祖母早。”   李诏别过头去打了一个呵欠,拉开了凳子坐在她身侧,拿起了筷子。   “今早阿莲做了小笼包子,是荠菜鲜肉馅的,还有葱油拌面和鸡蛋糕,诏诏你多吃点。”   “每个都想尝点,我要吃不下啦。”李诏客客气气地端起碗喝了一小口粥汤,说些老人家喜欢听的话儿。   “过几日给询儿新请的先生就要来府上了,这桌上就也热闹些。”老夫人周氏自己却不沾荤腥,“小孩儿还是要教要养,一日之计在于晨,睡到日上三竿可不好。”   李询今年不过七岁,正是玩闹的年纪与心性,再过两年也该去学堂了,因李谢才两岁,李诏的那位继母章旋月放心不下,也分不出身来照看两位,便先叫了私塾来替李询授业打一打基础。眼下李罄文的二夫人好几日未一起来用这早膳了,祖母嫌其懒散。李诏心想幸好她今日起了来,不然又会被祖母指摘。   “询儿谢儿都还小呢。”李诏替他们说话道。   “不小了,你既是长姊,要做好榜样,特别是询儿,你要与他多说说,切不可自己也胡闹耽误。”老夫人周氏看了她一眼,“昨天夜里什么时候回来的?”   到正题了!   李诏心头一跳,却不打草稿,朝着老夫人笑道:“差不多戌时吧,您早睡熟了。”又添了点菜。   周氏仔细看了看她的面色,不露声色地笑了笑道:“诏诏不是个令人多担心的孩子,不比你父亲。”   她心底一沉,想祖母不出府门,却好似洞悉一切,怕是已经知道她说了谎。可既然没在眼前拆穿,那李诏便还是摆出一派什么皆不知的模样。   “母亲,诏诏。”李罄文换上了官服,路过后堂,准备上早朝。   李诏见势,起身拿过了李罄文身边丫鬟手中的饭盒,打开,往里头装碟子。   “给你爹拿一屉小笼,叫他路上吃。”老夫人周氏吩咐完李诏,抬头又同李罄文说,“过两日便是中秋,昨天宫里送来了帖子,上头写了我们一家的名儿。宴席我就不去了,出门一趟也麻烦,一坐便是几个时辰,人吵吵闹闹的。你同孩子们去罢。”   “如此,便叫翠羽和婧娴待在府里陪你。”李罄文迟疑了一会,点了点头,看了一眼盒里装得满满当当,拍了拍李诏的肩道:“差不多了。”   “昨夜里子时后才回,今天不亮就走。家中的事若不是旋月和诏诏帮你担着,你哪有这么省心呢?谢儿病了,你可去旋月屋里看过?”见李罄文正欲解释,周氏一句话堵住他的辩解,“又睡书房了?”   父亲与继母之间关系算是融洽,李诏觉得李罄文这般做也定有自己的道理:“回来夜了,怕吵着她们了。”   而祖母却道:“你不回来,当真以为她们安心睡得下?”   此话一出,李罄文与李诏父女两人都有些不是滋味。   一人是觉自己不够周到,忽视了妻子儿女;一人是觉得祖母既知爹子时才归,那铁定是识破了她的谎,指桑骂槐,话中有话,不晓得对她如何作想。   惴惴不安地送走了李罄文,李诏回到了座位上准备乖乖受祖母的批评。   婧娴将小姑娘这副模样看在眼里,只觉得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李诏看了眼婧娴,并没有主动说出医馆的事儿,也没有戳破婧娴替她编造的谎,于是说:“孙女儿怕您担心,将回来的时辰说早了,我本想从沈绮那儿早点离开,然而路上都是禁军,又下着大雨。我等到雨小了些才叫了马夫,谁知在路上撞到了元太尉家的公子,起了几句口角,我这才责罚了府里的马夫,擅作主张扣了他人的月钱。”   老夫人周氏听完,面上并无多过惊讶之色,又摸上手腕上缠着的佛串,叹了口气道:“剑拔弩张的,是个多事之秋。”   李诏有些明白过来,安慰道:“祖母不必担心父亲安危,他在朝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了,心中有数的。”老夫人不言朝堂事,而叫李罄文多顾家,他应听得懂言外之意。   “好了,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去学堂了。”   *   李诏昨夜睡得不舒服,本就有些困乏。更何况后半夜做了惊梦。   梦里有昨夜遇到的某个少年,跨坐在她身上,正双手狠狠地掐着她的脖子,令她发不出声说半句话来,她几乎以为自己要窒息而亡。   梦里心惊肉跳,她无处呼救,只能凝视他的狰狞面目,设法令自己多流些眼泪,打着主意祈求能博得一丝同情。   努力张口蹦出几个字,那人却好似什么都没听到,她却再也发不出更响亮的声音了。   醒来发觉还好是梦,然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   而到了太学里,看向坐席上空着的那个位置,和梦里的人重叠在了一起,也没什么心思听夫子讲课。   课间得空,几位世家公子娘子们依旧如寻常打闹说些有的没的。   沈绮见李诏收拾着书本,凑了过来道:“怎么了?闷闷不乐的模样。”沈绮是工部尚书之女,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对她皆宠得很,也是平日里骄纵惯了的一位主子。不知怎地就与李诏玩到了一起,或是本性相近。   “夜里没睡好,下午的课我不想上了。”李诏提起精神笑了笑。   “同佟博士说一声,回去背书呗,国子监里偷懒的又不止你一个。”下巴抬了抬,意指那张空着的矮几。   见沈绮好似全然不知情元望琛的事,李诏也便不往这里多扯,只是说:“或是春困秋乏,最近总提不起力气。过两日小测,怕落了后。”   “担心这个做什么?”   还没来得及回话,耳畔传来几句碎语杂谈:“好似昨夜宫里死了位娘娘。”   沈绮与李诏对视了一眼,她立刻提起了兴奋劲儿,道:“你晓得么?”   “父亲什么皆未说。”李诏撇嘴。   “哪位娘娘?怎么死的?谁杀了谁?又是为了什么?”   一连串的发问让李诏无话,摇了摇头:“我哪里知道。”   “得了吧您,心神不宁的,有趣事还不同享?晓得些什么就不要藏着掖着了。还有,你昨夜究竟在哪,婧姨可叫阿碧过来与我捎话,叫我替你打掩护了。”沈绮越凑越近,又问:“你进宫了?”   “前几日我身子便不爽利,昨夜去医馆抓了些药,并没有什么大事。”李诏想了想,再回道,“宫中即便有什么事,我爹不说,我自然也不会知道。”讲着讲着又觉得分明她处于风口浪尖,可无论什么事她总是最后才知晓的。   “这样呐,我晓得了。你祖母也好,你父亲也罢,皆是多操心的主儿,怪不得你什么事儿也避着不与他们说,多说又要被责怪,你实为不易。”   “可一个个明察秋毫,撒谎要圆,今早还同祖母坦了白。”李诏苦恼,于沈绮的话儿深以为然,“我道行还是太浅,心里头烦。”   “那你身子要紧不?季节转换之际就是极容易得病。”沈绮也没有多想,反倒有些羡慕,“既然如此也不要硬撑着,分明有好理由还不用,不是糟践借口么,回去吧回去吧。”   从前听李罄文提起过,沈绮那父亲沈维是淳熙年间京中如雷贯耳的大才子,响当当的状元郎,哪里晓得生了个女儿,对诗书礼仪这些儿全然不上心,不晓得沈绮这是像了谁的。   与佟博士请了半日假,路过一间授课厢房,屋内正好讲到《礼记》最后最后一篇《丧服四制》。   “父母之丧,衰冠绳缨菅屦,三日而食粥,三月而沐,期十三月而练冠,三年而祥。”   一大早听这丧气话儿,李诏的太阳穴突突地直跳。不知是不是因夜不成寐,她觉浑身如载重,衣角似被蜿蜒蔓绕的绳缨死死扯住,恨不得挪动步子赶紧离开。   可一抬头,却见早课没来的元望琛,那个害她失眠的罪魁祸首,竟然也站在这走道上。   悄咪咪修改了几波 第三章 恶人???“现今我二人结了什么怨……   他一身素白,衰布冠,绳麻缨,菅草屦,与往日的锦衣华服大相径庭。   昨日的一场雨还留有余韵,不见晴好,在阴雨天气里,那人面目衣靴皆是惨白,亦是叫人觉得刺眼夺目。   李诏吞了口不适,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着了一身丧服。   她不知道眼下的处境为何会这么凑巧,巧到惯用静言庸违示人的李诏也根本掩饰不过面上的尴尬。   脑中回响着一句府上马夫李宝不省心的叫嚣,可如今看来,真当是讽刺极了。   李诏愣了半晌,有些为难,侧身避开了半个身子。一直以来脑中的顾虑如今成了凿凿的事实,更难排解,她屏住呼吸,心底有些悱恻地说了一句:“节哀顺变。”   看似克制,清冷疏离。   而元望琛却停住了脚步,眼中充斥红色血丝,想是经历一夜变故,精神气亦大不似往常,再怎么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君都被浇淋成了戾气十足的模样,更何况他平日里便不好得罪。元望琛猛回过身来,一把扯住李诏的上臂袖子,轻笑了一声,尽是不屑:“别装模作样了。”   李诏被少年的蛮力抓得手臂有些吃痛,皱了眉头:“现今我二人结了什么怨?你与我算什么帐?”她晓得说话分寸,不敢提起从前,只会令自己内疚,于是加重了“现今”二字,似是要与从前的自己划开一条界限。   我已经变了,就请既往不咎吧。   “你父亲为官处处压人一头,排斥异己,虎狼之心昭然若揭;你姨母在宫中作威作福,何人不是她眼中钉肉中刺?你姑父百般刁难,军改后,淮南元氏本就举步维艰,却依旧被落井下石。”元望琛咬牙道,“昨夜雨中马车相撞,我未能见到我娘最后一面。她的死与你家上下脱不了干系,如今你又怎会安好心?是还想予我难堪么。”元望琛眉头紧锁,越发不待见李诏,脱口而出的话语咄咄逼人。   实则父辈的事情,牵连到小辈身上,李诏亦是百口莫辩。   她既然出生在李家,这个氏族给予她他人不能给的,也就相应剥夺一些他人所拥有的。她的心思如何,都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李诏眉间微动,思忖着,有得必有失,这老天爷啊,是真真正正的公平。   吞下不适,她用力甩开了元望琛的手,平声静气地看向他,眼底清明如镜,质问道:“不是你说昨日的,与我无干么?”   既然如此,那为何要迁怒到她身上?   元望琛有些哑然。   他自觉在争执的时候,可比不过李诏伶牙俐齿,也没这么快地转过弯来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位权臣的长女李诏,与她父亲极为相像,在场面上待人接物识趣有礼,是几乎叫人找不出毛病来诟病的。   “李诏,你一家小人,善恶有报,你且看着。”元望琛手心握拳,没好脸色,只能忿忿道。   善恶有报?   李诏闻言眼皮一跳。   “莫说气话,还小孩儿心性。”她听闻此话伤及李家上下众人,自然不愉快。但因元望琛方成一失怙之人,她根本也懒得与他再计较,只当先前的关心成了驴肝肺,“佟博士过会便要去讲书了,迟了来不及了。”她晓得此时他来学堂,也不过是为了告一段时间的丧假,于是作最后一次好意的提醒,而眼下倘若被人听见这段对话,也只会被认定是元太尉家的公子无理取闹了。   二人在走道之上,离授业的厢房不过一层木板的距离。李诏做足了姿态,为的就是给他人听一听看一看。   元望琛愤然离开,后脊却生凉。   于他来说,母亲在宫中猝然身故,众嫔妃听之闻之却不敢言的原因不外乎有三点。   其一,杀人者位高权重,从来便没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道理。   其二,死者身份地位难言,宫妃亦畏于权势,怕后殿事影响前朝事。   其三,禁军出动,牵扯之人众多,大伙儿自顾不暇。   他心底有一番自己的判断,只因自己身处弱势,无处宣泄。虽父亲是太尉,却是一个极其虚的虚职。   靠着母亲一己之力,向官家讨来的,一份虚职。   而如今她被人迫害致死,他却无法名正言顺地求一个公道。   身为他儿子,更是叫人感受到切肤般抬不起头来的痛切与羞耻。   不足与外人道。   可仅有李家知晓这原先事情的始末,他们是作壁上观者,还是暗中的推手呢?   *   小人?   李诏不认同这个说法。李家向来堂堂正正,几代忠良辅佐帝王。   恶人?   李诏不觉自家有什么大错的地方。   父亲并非良善,却也不会作出伤天害理之事。大家一朝为官,不过就是为了讨口饭吃。至于谁讨得多,还是要看那人多本事。   本就是多劳多得的理儿,哪有一视同仁的平均呢?   那岂不是努力皆白费?李诏不认可朝堂散尽国库银两去养一批好吃懒做便得俸禄的百官大臣。   善恶有报?   李诏关联起自己一月来晕倒了两次被送去医馆一事,倒是有些慌了。   倘若老天命运公平为真,倘若业障因果为真。她若无事,又怎会生非。   这个平白无故的晕厥,到底是个什么由头?   出了学堂门,婧娴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李诏倒是有些惊讶地看到她在此,但也没多言语,见了她,第一句话却是:“婧姨,您瞧着我是个恶人么?”   “怎么说这糊涂话呢?”婧娴帮李诏提起了书,笑嘻嘻地道:“姑娘在我心里,是贴心的棉袄呢。哪里会与恶人挂上钩呢?是听了什么闲言碎语么?”   李诏摇摇头:“知我者,婧姨也,晓得我今日会告假,早早备好车马了。”   这下轮到婧娴摇头了:“不是我猜的准,而是老爷退朝了,派奴婢接你回府呢。”   *   若说自家祖母凡事看得通透,万事逃不出她的法眼,自家父亲也是神明无所不知,掌握自己所有的行踪。   那么医馆的事,她父亲看来是知道了。   李诏有段日子觉得在这天罗地网之下活得累,然而时间一久,也就习以为常了。   这说到底的关心,实际上是一种掌控。   被婧娴送去了父亲的书房,李诏坐在高椅上,晃动着脚等着李罄文发话。   “坐姿。”李罄文对李诏不知道从何习来的习气略微有些不满。   李诏只可停住,做回姝女模样。   “我替你请了三日假。”李罄文看向他这个女儿,道:“医馆这边同我说了你的情况,先休养几日,不可怠慢。”   “父亲可清楚是什么病?需要如此大动干戈么?”李诏不肯放过李罄文面上流露出来的一丝颜色。   无奈她并瞧不出什么门道儿来,只听他道:“过会太医署会来人再替你诊一诊脉,你就不必外出了。”   李诏心中有了几分考量,抿了抿唇:“那么中秋还去宫里么?”   李罄文一顿,眼底沾染上些许疲惫,看着李诏问她道:“你想去么?”   “姨母早一个月前便嘱咐我一定要去。”李诏想了想,“但倘若是遇上急病,是不是就可不必入宫了呢?父亲若是不想我赴中秋宴,为何不在祖母面前直接令我陪着她呢?”   “谢儿还小入宫不便,你祖母也不欲同去。”李罄文道,“而你长大了,也懂得辨是非了。有没有急病,也要医官说了算。”   李诏明白再不可驳斥皇家的颜面,因而祖母也知李诏她不可不去。因她长大了,是而在肩上也必须担一些责任。   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   她点了点头,道:“我晓得了。”   李罄文揉了揉眉头,看了眼垂头的李诏,心中不忍,念着她不过亦是一个孩子:“中秋的筵席礼部筹备了许久,听闻膳部备了丹桂玉露羹,是每人一碟的赏赐,若你欢喜,下次叫莲婶也做一些。除了歌舞还有万树花灯,兴许你与沈绮结个伴也好。”   “姨母定要唤我过去与檀姐姐说说话。”李诏弯了弯眼儿,闷闷笑道,“我都不晓得同她说些什么好。”   李罄文嘱咐道:“万事不要与她争便好。”   这时书房被敲了三下门。   “老爷,太医署的医官到了。”   李罄文放下手中的文书:“请他进来罢。”   梨花木的房门被打开,地面上的窗格的影子被敛起。李诏还没站起身子,脚落了地,侧头向外头看去。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跨入门槛的一双黑缎靴子与石青色的下摆。   抬头定睛,才发觉竟然是那天在医馆里责备过她的那位年轻医官。李诏有一些不屑,却努力压制住,未表露出半分。   “管医丞。”李罄文与之点过头,看向李诏,“这是小女。”   李诏颔首,装作并不认得的模样,而管中弦也在看到李诏面目稍怔之后,恢复如常。但听李罄文与管中弦无话找话地寒暄,话语中好似对之还有几分敬意,叫李诏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医丞是什么来头。   “父亲,”李诏中止了二人的谈话,“太医署病患众多,管医丞难免忙碌,眼下得空,不若早替我诊治,好回医馆救死扶伤。”   自幼生长在达观显赫之家,李诏也与京中其余高门贵族的姑娘一样,多少有着几分任性。   在父为子纲的伦理下,在外人面前,打断父亲的话语,亦是一种大不敬。   然李罄文没有上纲上线地发作,好似李诏的行为无伤大雅,略沉吟道:“有劳管医丞了。”   管中弦拿出丝绢,递给李诏,她熟练地将之打开,露出一截手腕,铺在掌心与小臂之间。   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丝绢,管中弦撩起袖口,伸出手指,指尖搭在李诏的左手腕之上。   凝神细听,感受指腹之下脉搏的跳动。   用时许久,却一脸凝重地道:“另一只手。”   李诏便又乖乖伸出右手来,铺好了丝绢,再等管中弦道出异常之处。   李罄文则在一旁,观着医丞诊治,小心地不发出声音。见管中弦挪开手一派若有所思的模样,便问了一句:“如何?”   管中弦蹙了眉,与李罄文道:“无碍无常。”   原谅成熟度超高的初三女生以及小学鸡心智的元望琛 第四章 玉钗???“楼高望远,檀姐姐身为……   “怎么说?”李罄文沉吟片刻,问道。   “昨日与今时,脉象并不一致。”   “管医丞医术了得,不必故弄玄虚。”李诏听不下去,话语之间也不太留情面,面上却一副笑语盈盈的模样。   “本以为昭阳君是昼夜忧思,心病所致沉郁,继而气血难平。而今日细诊,恐不仅仅是心疾。在下可暂且开一方,治一治标,喝药静养。而日后还需时常观察,再做定论。”管中弦似听不出李诏的不悦,对于这病症是逐字回答,谨慎至极。   李罄文眼色默许,好似一早便有这个打算:“小女的病,还要经常劳烦管医丞。”   待管中弦写好了方子,李罄文便叫婧娴进屋听医丞医嘱。   听来听去,没个定论,李诏有些厌了。   她自觉身子无恙,却几次三番晕眩,事到如今请了太医署的医丞来,还得不出一个病名来。   分明昨日这位管医丞还驱她快回府,好似自己无大碍的模样,今日却登门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换了一种自圆其说的说法。   倘若真病了,她也要知道什么是报应?起因缘由是什么?   倘若没病,那么她又怎会显出病状?骗她生病又是何故?   第一次她是晕在马车上,第二次是晕在自家府中,这两次有什么共通之处?   送走管中弦后,李诏回了屋,趁着婧娴熬汤药,将自个屋子翻找了一遍。   昨日圆桌上晾着的白玉酥饼已经被收走;茶壶里的龙井也换上了新泡的一壶;床头边上的五斗柜里还塞着几包麦芽糖与蜜饯,她打开其中一包桃干,闻了闻又封上,想起昨日自己并未食用过这些,便作罢。   整个屋子都由丫鬟们收拾得干干净净,若要寻个蛛丝马迹出来,不啻于难于上青天。   李诏有些心灰。   于是打开了《礼记》来,翻上了几页,方要背诵,又看到这第四十六篇讲着丧服,元望琛那惹人不快的模样又入脑海。   李诏愁闷,没一个省心省事儿的。   分明自己才是众矢之的的受害者,却硬被扣上了恶人的高帽子。   这顶莫须有的罪责脏帽,李诏可不认。   *   三日后。   水榭楼台,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李诏李询随着李罄文与李章氏坐上了入宫的马车。   早些日子李章氏旋月便替李诏找人缝制了一身藕色新衣,赶在中秋这日换上。见了打扮齐整的两个小孩,李章氏嘴角满意得微微上扬。   而今日婧娴不在自个儿身边,李诏倒是松了口气。   父母同车,李诏拉着李询坐到后一辆自己平时常用的车上,放下车帘,翻了小柜与抽屉,终于找到一点盘中的残渣,剩了好些日子了。   平日被李章氏约束得不可乱食甜食的李询见到有吃的,馋得眯起了眼睛。   李诏见此,嗅了嗅还无酸腐味,犹疑地分了他半块酥,交代道:“你待会入宫不要乱跑。”   李询吃得嘴边沾上了碎屑,笑眯眯地道:“可我想同太子哥哥玩。”   太子今年十三,李询七岁。李诏心想故作老成的赵玠才不会乐意同一小娃儿打闹。   “玩可以玩,你不要闹。”   “阿姊把我当什么了?我可不会胡闹。”   “你若不胡闹怎么还要请先生来家里授课?”李诏擦干净了李询的嘴角。   “是娘不放心我,这原因在娘。”李询哼了哼,向李诏伸手,企图讨要另外半块酥。   却被告知:“不可以了。”   李诏晓得李章氏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所以询儿谢儿也事无巨细皆由自己亲力亲为。   反观自己,李章氏在人前倒也从不懈怠吝啬对她的好。   她总之是知足的很,不晓得是不计较,还是根本不在意这些。   一会功夫,车轮就蹚进了宫墙之内。   “昭阳君,皇后有请。”李诏马车还未停稳,她那位姨母身旁的宫人便候着她来了。   李诏只好别过李罄文与章旋月,跟着宫人姑姑便去了后殿。   因李诏是难产而出,母亲在诞下她那一日就殁了,而她这位姨母与她母亲是嫡亲的姊妹,打小就对她极为关切。   父亲操劳社稷,李诏平日与他甚少相处;继母妥帖客气,李诏只觉得相敬如宾的生疏;祖母吃斋念佛,李诏看不透她心中牵挂。   习惯于府中寡淡的亲情,李诏从来也不苛求过什么。因而这身为一国之后的姨母对她的宠爱却令李诏常常受宠若惊,坐立不安。   “诏诏,过来。”   听话地走到她跟前去,李诏行了礼坐在垫上。   “坐近一些。”   李诏只好拿起了垫子,往她身边挪了挪。   她也想过或许是姨母有着一副皇后的做派,导致自己同之不大亲切。   这都是找了外因的借口。   “今儿个中秋了,日子是过的真快。”杨熙玉话中叹惋,往向窗外,没有让李诏看清她的神色。李诏晓得这是在伤怀,每年一度的低压情绪总是难以消弭,谁叫她的生辰亦是母亲的忌日。   李诏默不作声,等着皇后讲后半句,过了半晌,终见她回过头来,微笑:“诏诏你也有十五了,及笄了。”   “巧得是我生辰也是十五。”李诏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来,表情像极了她姨母身后那副仕女图。   杨熙玉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个紫檀木盒来,递给李诏道:“打开看看。”   李诏心如明镜,猜准了这木盒里头是什么东西。双手接过,小心地打开,里头是一支混体通透的玉钗,没有多余的纹饰。   往常要是他人送礼,李诏定会客气地回绝,即便心中痒痒,也得做足模样,就怕收下了礼,他人就借此机会开一些希望她父亲帮衬的口。   是而李诏啊,这看似锦衣玉食,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娘子,实则这口袋里拿得出手的物什可能还没城内一个商户的女儿多。人说李罄文手段高明,搜刮民脂民膏,可李诏知道那都是误会与污名,她比其余人都看得清楚,李罄文本就没几个铜钱,否则怎么会不用在她身上?   然而李诏最不怕的,便是来自姨母的赏赐。   她并没有将之拿出来观赏,也没有过多地赞叹,只是恭敬地答了谢,再说上几句讨姨母开心的话。   “还是姨母同我亲,”李诏也不好说得太过,怕是她听出自家父亲的疏忽而迁怒李府上下的众人,笑嘻嘻地道:“念得我生辰,还用心备了礼,玉钗翠得好看,檀姐姐指不定也要眼红了。”   姨母未说叫她收好还是戴上,李诏也不敢擅自作主。还是觉得中秋宴席上要收敛一些,便放在了随身的锦袋中。   赵檀早早地在楼台上等着李诏,见她此时已与皇后请过安,这才上了台阶,下巴一抬:“怎么才过来。”   “姨母与我说了会话,等她说完,我立刻就过来了。”李诏有些吃力地登了上来。   赵檀以凤目打量了一番这位妹妹,见她头顶上都是些寻常簪花:“母后送你的那根钗子呢?怎么不戴上?”   李诏边想边慢吞吞地从袋中取出,交到了赵檀手上:“檀姐姐替我插上吧,随身没携镜子,怕自己戴歪了。”   赵檀手脚极快,三两下便寻好了位置,替她戴上了玉钗:“今日虽是中秋,也是你的日子,太过素净会叫人笑话了去。我看沈绮平日就穿红戴绿,满头的金银。”   “生辰年年都过,没几人会记得,又有什么关系。”   “哪里没关系,去年我及笄,百官相贺,场面大的很。送的簪钗都挑花眼,每日换一支,一年了还没换完。”   “檀姐姐是长公主,自然不一样。”   “你划什么界线,没劲。”赵檀拉着李诏的袖子,带她凭栏俯瞰,京师万象尽收眼底。   李诏眨了眨眼睛,看向白玉阑干上的划痕,还记得上一次她在这儿的时候,命人把逾矩的宫女从栏杆上扔出去,虽然下面有灌木挡着,未出人命。   谁人不是心有余悸呢?   看向赵檀侧脸的细眉,李诏低头望着天际的那条线,笑着说:“楼高望远,檀姐姐身为人中龙凤,自然能看得更远一些。”   “当我听不出你这是奉承么?宫廷虽大,于我而言也不过是咫尺之间,终有一日,我也要搬出这宫殿的。”赵檀转头,对李诏也笑了笑,“肆意便好了,我讨厌你的稳妥。”   “性子早就长好了,檀姐姐你叫我怎么改才能让你欢心呢?”李诏故作苦恼,惹人发笑。   赵檀笑着摆手:“别说俏皮话了。”从栏杆上退了一步,下了玉阶,“你方才来晚,母后没与你多说什么么?她不愉快好些日子了。”   李诏摇头:“自然不会与我道,只是……我之前听闻有传言称是有宫妃死了,但实则是元太尉家那位容国夫人殁在了宫里,姨母闷闷不乐,是因为这件事么?”   “死则死矣,弄得上下不安生。”赵檀厌恶道,“宫人相争,如鱼夺食,哪知道这鱼一个个都是尖牙利爪的。不够温顺。” 第五章 如坐针毡???女眷们的蜂拥风向,……   “姨母没有参与此事?“   “即便避之不及,亦有荤腥沾染上身。韩贵妃恃宠而骄,才惹出祸事,已经被打入冷宫,韩广将军不知哪来的消息,即刻提刀赶入大内视若无物,蛮横无礼以致那夜禁军集结,险些发生宫变,如今已入天牢。这事上,到底该怪谁呢?我思来想去没个结果,李诏,你以为是谁的过错?”   李诏自然不敢归咎到赵檀的父皇,但事因他起,这才有争风吃醋或是争名夺利。   但仔细一想,肇赐容国夫人这个封号,以及畸形的君臣关系,本就是摇摇欲坠的楼台,没有紧实的根基,迟早会倒坍。朝臣也好,宫妃也罢,为这万人之上的天子趋之若鹜地献上美色与珍宝,攀龙附凤,为的是一己的私欲,可又有谁献出过真心呢?   元太尉献妻,可算是君臣美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元望琛清楚明白么?他是什么样的态度去看待呢?   纵然李罄文在她面前避而不提此间事,或是觉得腌臢,还想为李诏留出偏安一隅的纯净,保留童真。然一入宫,赵檀便会将什么皆告知。   为了站稳在大和殿前位置,幼时李诏印象之中父亲与元太尉走得近又疏了远,多年多日甚少归家,居安思危文官武官皆当过,紧盯朝堂上的风吹草动。李诏几乎是肯定下来,这幕后之人,少不了李罄文的,因他恐怕就是那鼓动的“风”。   而他想要李诏避开中秋入宫,或也是当爹的用了几分心,怕当日人多人杂,有人伺机以此报复到女儿头上。李诏想明白过来,也没什么感激涕零的心思。自始自终,都觉得自己像是少时玩的玩具——一颗被框拦住的迷宫中的琉璃弹珠,碰了壁又继续寻觅滚动。   “问了你也白问,你怎么会漏口风呢。不过呀,那种暗通款曲、密约偷期的孟浪贱婢死了好。”赵檀从不口下留情,而这话直白得令李诏亦是一惊。   她晓得赵檀不把人的性命当回事,却不知如此轻贱暴戾。   李诏私以为她这位公主姐姐生养成了这么一个秉性,是与她姨母的教与育撇不清的。然杨熙玉倘真如此温柔顺受,又怎会步步为营,执掌凤印?   赵檀自幼生长于深宫,无人陪着说话,这份感受到的亲情是比李诏更为寡薄。李诏却羡慕赵檀她更有喜怒。   李诏无法对她流露出什么怜悯之心,因谁皆有可恨之处。   “人都死了。”李诏还是不满她言语鞭尸,忘了父亲叫她谦让的嘱托。   “好啦,但最叫人作呕的不是她。”赵檀嗤道,“李诏,你要记住,这男人啊,没一个好东西。”   哦,包括一国之君赵适,赵檀的父皇,她的姨父。   听闻这话,李诏注视着赵檀气恼的模样,不动声色地,渐渐收敛了嘴角克制不住的上翘弧度。   赵檀换了一身明黄夹杏的曳地宫装,甚是耀眼,问了一句李诏:“你弟弟李询也来了?”   “估摸着他现在总归跟在太子身后,二人相差五岁的年纪,询儿就是个孩童,总归是令人无趣,还得照顾。”   “这种日子,赵玠今日可没得安分,周遭定皆是人。你弟乐意往我皇弟这凑,也由得他们去。”赵檀凤目一挑,眼中颇有别意地看向李诏,“你要知道今年这中秋宴呀,不仅仅是施皇恩。”   李诏翻着堆在桌上的书,没留心思附和着问:“常言道恩威并施,官家还想在这宴席上责罚大臣?”   “你糊涂吗?”赵檀站了起来,一把拿开李诏手中的书。   李诏手中变得空无一物,抬头看着赵檀:“我没檀姐姐这么聪明,那还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物色赵玠的太子妃。”   “这么早?”李诏有些讶异,“太子都未束发,宫中格局又时常变动,怎么看也不该是今年。”   “的确如此,好似不急,但这是母后的意思。赵玠既然尊她一声母后,她便时刻留意这一件事。”   “与前两日容国夫人有关么?”   “母后的心思,我也猜不透。”赵檀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李诏,“你且要心中有数,准备着罢。”   李诏心中无奈,赵檀话没说破,但她坐如针毡,多少也能猜一猜谁是她这位姨母心中最佳的太子妃了。   可以毫不羞愧地说,是李诏本人。这叫人皇恩难却,坐如针毡。   任杨熙玉再如何找,都找不到似李诏一般与她血脉相亲又从小看大,受她控制听她话,简直可以说是彼此相得益彰的世家姑娘。   李诏的这位姨母仅有赵檀一位公主,而在这为数不多的皇嗣之中,也仅有赵玠一位皇子。他生母因病亡故,因而抚养皇子的事无需多言,自然落到了皇后的身上。   杨熙玉如何不想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皇子,奈何赵室的龙子皆不长命,唯有公主是为完卵。   可李诏摸不准自家祖母与父亲,对于她入东宫,是如何考量的。   怀揣着心思,李诏把这个疑惑带到了宴席之上。   编钟鼓乐已经响起,被赵檀狠狠嘲讽的父皇的鸾架还未到。   与赵檀分别后,李诏在人群之中一眼便看到了同样是高门贵女的沈绮。今日她似是点了妆容,水蓝色的外裳将她的腰肢显得是不堪一握。   觉察到太子赵玠身旁围着众位世家少爷,不知在做什么攀谈,对这些所谓的“女色”根本不放在心上。   李询已经被姝媛送回了父亲与李章氏的身边,有些落寞一般地玩着九连环。   与沈绮相隔太远,其间隔着太多桌,李诏还是先回了父母亲这边,在他们留出的位置旁坐了下来。章旋月似一眼便发觉了李诏头上的新玉钗,欲言又止,与李罄文说了一句话后,便看着李询自顾自地摆弄手中器具。不如李诏意想之中的,李罄文并未与她提点什么,就被人拉去四处敬酒劝酒饮酒。   李诏一个人坐在位置上,左手边是闷头自娱自乐的李询,而右手边的位置迟迟没有人出现,不一会几位贵女便先占了这张矮桌,李诏的身边亦拥上一群年纪相差不大的臣女们,个个美目盼兮,光鲜亮丽。熟络热切地说起了话,好似在讨她注目。   “闻说今日是昭阳君的生辰,我进宫前便嘱托婢女千万不要把我日前备的礼给忘了。”   “李娘子怎么也三日不来学堂,诸位都甚想得慌。佟博士去翰林院了,换了一位邓博士来上《春秋》,严得很了。”   “快到小测了,这几日落下的功课可还需夫子讲么?我这有随堂做好的注解,昭阳君若需要的话,我便去誊写一份。”   “还以为您今日不来了呢?”   “面色怏怏,还需养养?”   “喂,高小枝,你作诗呐?”   一阵哄笑。   李诏看了一眼不远处被层层围住的父亲,又转头回顾这一些面熟的姑娘们,摆出一个自己最为擅长的温和浅笑:“近日身体不适,叫各位费心了。”实则寡淡而疏离。   “昭阳君可令太医瞧过了?是有什么病症?”   “我父亲倒认识一神医,随时都能登府,您这病可不能耽误了。”   句句入耳,李诏也都听着,答道:“也无什么要担心的,已经差人看过了,明儿便可去学堂。”   “倒底是昭阳君勤勉,课业都不落下,我啊,一看书就犯困。”   被人捧到天上去的滋味也并不好受,李诏素来也不愿同这些人为伍,而她实则也不必多操心该谈些什么话。只要她开口提到任何一个词,都能被远远不断地扩充。   听其话毕,李诏才发觉斜前方站了一个一身浅淡素白之人,也不知他在这里看了多久,又候了多久。   只是那人刻意回避李诏的目光,置若罔闻一般,只是上前了两步,却被这一群臣女们挡住了去路。   “让开。”或许还因在丧期,元望琛没有好脾气,亦无好脸色。   李诏见此,存了一分心思,并没有出声,而众女攀谈声音嘈杂如知了鸟鸣,不知是听见了故作充耳不闻,还是被掩盖了辨不了声,根本无人理会他。   这世间最不缺乏的,是落井下石之辈。女眷们的蜂拥风向,亦是朝堂的攀附势头。   她不喜拉帮结派这一点,但因她父亲这品阶连升,与她有过冲突的几人,早早自动被孤立了。李诏实则心中还是有几分歉疚的。   那些撞红缨枪口上的,其中一位,就是距眼前三尺距离的这个人。   “让、开。”元望琛沉着脸,不悦之色溢于言表,放慢了速度,再说了一遍。   此时便有一位臣女出声调笑:“我可听不见。”   人群中发出几句零星笑声。   专攻他人弱点并以此当成笑柄,李诏觉得这半句就颇有些为过了。   要将人打击羞辱到土里,便要揪着他人的痛处。   元望琛动了动喉口,根本没有想要隐忍的模样。按他从前的做派来看,冲突是少不的。元望琛当作面前人不存在一般,一脚踩过了这位臣女,她裙裾上落下了一个灰黑脚印。   那人低头见此,作势就提高了嗓子要闹:“哼,看看是谁来了?原来是元大公子啊,能得空赴宴,怎么不去守灵堂?”   啧,恶言相向,李诏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元望琛一蹙眉,靴下一用力,方要抬脚踢人。李诏见势不对,忙叫停了这场闹剧,似是劝解:“夏娘子,快去掸一掸尘吧。”   夏茗回了神,吸了一口气没有做声,让开了几寸的距离,站了起来,似剜了一眼元望琛。 第六章 素衣???“你在与我说话吗?”……   而幸好此时官家入席,盖过了此处的动静,众位也都各自陆续回了自个的位置。不出所以然,元望琛越过小几之中的间隙,直接落座了李诏边上那个空着的坐席。   李诏浑身微僵。   她到底有些不自在,或是以为方才对夏茗说的话落入他的耳朵里又似另一种讽刺。   击鼓鸣琴之声暂且掩盖过此时此刻李诏无声的难堪。   她能感受到身旁少年衣着依旧缟素,虽服完了三日丧,服制还是浅淡为主。就这一身好似月华,却根本不见月华的半点温柔,只余面上如霜。   眼底多清冷,心中便有多愤恨。   像极了一点就炸的火铳。   她自今日进宫以来,就没有片刻安宁,心下无一时刻舒坦。   李诏的这位姨父赵适按理在大伙儿饿着肚子动筷前,说了几句祝酒辞。诸位朝臣以及家眷纷纷站起,恭祝我朝千秋,圣贤辈出,正大如皓空,光明如圆月。   席间赵适显然饮多了酒,笑着道:“各爱卿才学如明珠,携眷侣而庆中秋,甚幸,诸位齐聚武英殿,君臣文武一家,甚喜。”   “看来官家今日不议政事,只寻乐了!”礼部范尚书举杯畅快道。   “方入秋,是桂花的时令,范绍钧你这老头备着的丹桂玉露着实不错,甜得恰到好处。”赵适同礼部的范尚书道。   李诏只是低头饮羹,并未去听她的父亲她的姨父以及其余朝臣说了什么。   只是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有些戒备却又诧异地抬头。   “月色明亮,这些个少年郎与姑娘家,穿得锦织如百花争艳。可你瞧李罄文的闺女与元瞻的儿子,单单着素衣。”   “官家是觉得节日里不好太过素净了?”杨熙玉望了眼这一处,不解地问。   赵适摇头:“众人团簇生绚丽,年青也消减了俗气,而他二人如烟云笼月,在这月色里看得舒服。”   官家举着酒杯恰好讲了一句不算响亮的话,李诏离得不远方才听见这席间唯一夸她的不算恭维的话语,哪晓得竟然是出自她姨父口中,可却令自己嫡亲的姨母面色倏忽难看起来,僵着笑:“谁是烟云,谁是月呢?”   事到如今,各人各异的神色,倒令李诏心如明镜,太过习惯于端着笑,却失了本该的表情。   看来选妃一事虽还没有摆上台面,但是风声还是不胫而走。瞧瞧各氏族的姑娘都一副花枝招展的模样,刻意打扮了一番试图恰到好处地艳压,而自己这一身藕色寒碜算不上,可的确太素太淡了。这其间的道理嘛,她想左右不过就是章旋月早早准备好的新衣代表着李罄文自始自终抗拒李诏入宫的态度,不愿她成为什么太子妃罢了。   那么就是令李诏陷入两难了,姨母与自家父亲之间的抗衡,她究竟该听谁的呢?   只是如今得了官家的谬赞,还牵扯进了元望琛,反倒是有些弄巧成拙,惹人注目了。   李诏装作不经意地侧头看了一眼元望琛。   而他的眉目静止,只是饮着丹桂玉露羹,似与这嘈杂世间隔绝。   他与李诏早已不熟悉,何必对她客气,近来更少有好言相向。   李诏不能体会他现下的心情,自然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二人生龃龉,是有些年头了,一开始只是她二人之间的旧事为导火,不晓得如今到了牵扯到父辈以及生死的地步,好似她是他的仇人。   那时李府与元府原先的府邸还挨在一起,李罄文与元瞻也常有往来,更巧的是,两位的子女同年出生。   一直到七岁左右,李诏与元望琛还算是比较熟络。   因宅院只有一墙之隔,在孩童年纪里,总处在一块儿互相打闹。   李诏自幼丧母,章旋月才方进门一年,又怀着李询,李诏打小从来就没感受到什么来自母亲的关爱。而容国夫人当时还不是容国夫人,只是容俪,见俩孩子相处得来,也就一起带着,得空还会领着俩孩子一起去不远处的曲桥上走走。而大人一不留心,李诏便拉着元望琛跑开了,就这河岸两侧的台阶,下了曲桥。   瞧过年长的布衣人家在此摸鱼挖螺,李诏有样学样,也信誓旦旦地向元望琛保证:“你把鞋脱了,这里水不浅,看看你能摸出什么宝物!”   元望琛听信点头,见李诏替他挽起袖子,觉得这般的探险可以一试。   不知者无畏,谁也不知道这河有多深。   河岸泥滩松散,青荇苔藓打滑,小小的元望琛光脚一探,喊着:“这水太凉了。”   而李诏觉着元望琛实在没用,胆小极了,不依不饶地道:“那我来!”   这反倒是激起了自尊心极强的总角男孩不服输的脾气,一心急将另一只脚也踮了下来,没料到踩了个空。   顿时溅起一阵水花,李诏的眼睛里进了水,一下子被迷了眼。   小姑娘意识到不对劲,连忙站起来喊了元望琛几句。   可只见水将他渐渐淹没,掀起几个泡沫,可越挣扎,下沉速度越快,最后落入视野的,是他飘在水面的发带。   李诏一下子慌了,她自己根本不会浮水。三步并作两步,赶忙爬上河岸的台阶。   哭着呼喊容俪,可她方才寻不到孩子,已经往着其他方向走了好些距离。   李诏心如乱麻,惶恐惊惧,愧疚不安,一边哭一边跑一边叫人。   可事到最后,连她也忘了自己究竟有没有找到容俪,有没有人听闻她的呼唤救起了元望琛,到底怎么回府的了。   总之,他掉进河里,李诏有过错,可她却跑开去了,没有再回到通江曲桥之下。   她的年幼不知事,是她的逃离,她的借口。   在此之后,李诏再也没去过元望琛府上,上了学堂后,亦没有听闻他的消息。   同年,李罄文从枢密编修官迁至工部郎官,整家从临安城乌子坊东苑搬离,搬到越发靠近天子脚下的六部桥了。   直到七年之后,两人的再一次见面,令李诏重新记起了当年假无知,真卑劣的自己。   她想要忘记,却再一次抛光磨新。   前尘如潮,李诏想要它褪去,就不能逃避。她小声清了清嗓子,面向身侧的少年:   “元望琛,”她还是叫了他的名字,假借一个机会说出了这句话,“我替他们向你赔不是。”   实则没有替他们一事,李诏分明清楚地知道。   今日夏茗等人的放肆欺凌,大抵是因道听途说从前她背弃他于河岸,以为李诏不待见他,又见今晚她不作为,挑事生非以讨好,乃至变本加厉。   李诏自知没这么大人格魅力,自幼的来往的朋友也不多。她不必去结识他人,自有他人来阿臾。若非李罄文既定参知政事一职,若非她有个皇后姨母,若非选太子妃一事早有人耳闻且做了揣测,李诏在宴席上就可安安静静一个人待着了。   李诏揣着小心翼翼,却又满怀期待,等着少年能回她一句什么都好以消除她再度升起的愧意。   而面如冰霜的少年也没有消融雪色,低头拿起杯子的时候,似是觉察到了左侧的眸光。   放下手中杯,挑眉看向李诏:“你在与我说话吗?”   他显然是什么皆未听清的模样。   李诏心口好似被掐扼住,鼻尖酸楚。   他听不清了,单耳失聪。   那么无论是容国夫人遇害的那一个下雨的夜里车夫的嘴碎抱怨,还是中秋宴席之上官家方才强拉二人意有所指的那一句话,他都不会听清了。   意识到这一件事,只能再加重她的内疚。   悔意与亏欠或是那地狱的炼火,无止境地烧下去,乃至于万劫不复。   李诏设法努力挤出一个不算难看的表情,不至于惊吓到旁人。而元望琛为了听清她说话,整个身子凑近了些,以至于她整个人被少年的阴影笼罩。   宫内中秋的景致瑰丽浓郁到似梦,元望琛背后是如练月华,万树花灯。   二人之间似是隔了一层薄薄的雾。   “李诏?”   少年对她也没有上升到谈“恨”的地步,方才经历群嘲,若不是李诏替他挡下、引开了夏茗,或许还会引起更大的纷争。   而瞧着李诏莫名不对劲的神色,他疏淡的眸光渐深,显然混加着一些不知所措。   李诏及时恢复了面色,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元望琛:“你以后若听见什么流言恶语,全别当回事。”   “你不必提醒我。”元望琛打断她,却一眼看到她头上的那一支玉钗。   顷刻,便收回了眼色。他知利弊,无需她来指教。   此刻在他面前,她露不出什么擅长的假笑,也还是没法说出多年前就该讲的抱歉。   李诏直起了身子,与他拉开一些距离:“容姨她……什么时候出殡?”   “明日。”   “元叔叔,还好么?”   元望琛眼底极亮,抿着唇看向她的眼里尽是探究:“不好。”   照他这么回答,李诏感到这场对话无法继续。只能自己想着法子令他多开开口道:“后天,父亲会替我补办及笄礼,届时会宴请一些人,宾客不会多,你来么?”   元望琛似是觉得有些奇妙,不解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去?”   “哦,是啊。”在她丢下他而去的时候,他二人早已算不得什么朋友了。她心底的这些小波澜,在少年眼里又算得上什么,李诏又低了头,无法自我安慰,“容姨的死,不会不了了之。”   “你何不去问一问你父亲呢?”元望琛嗤了一声。   “你又清楚什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有想知道的,他就在这里,我现在就同你去问个明白。”李诏厌恶这种被错怪的感觉,为自己辩解道。   “不清楚的是你,不说了。”元望琛亦无耐心争辩。   李诏却不甘心结束这一次极好的对话机会,在桌下又扯住他的袖子:   “我想要知道。” 第七章 姑母???“我是大人了。妹妹还小……   少女的一句“想”,倒让少年有些发怔,这未有防备的顾念与关切叫人觉得太不真切,亦无处安放。   “为什么?”元望琛吞下喉中干涩,脱口而出,好似一句单刀直入的逼问。   李诏被一下子问住,话噎在喉咙里,一时想不好如何回答,一下子松开了手,吸了吸发酸的鼻子,顾左右而言他:“我梦见你掐我脖子了。”   显而易见,这个回答是元望琛意料之外的。这么没头没尾的讲出一句,一点也不符合李诏如今在众人面前所营造的角色。   “然后?”元望琛似是感到难得有趣,语气松了起来,好似二人之间没那么多横亘着的隔阂。   “你怕我杀了你?”他甚至自嘲一般地笑了起来,“我没那么糊涂。”然而在看到李诏严肃的潸然眼色时,元望琛却有一点慌了:“你真这样想?”   李诏蹙眉,宽慰自己道:“我或是有些睡糊涂了。”是而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现在是梦吗?”元望琛瞧着她似霜月沉静的侧脸,心下感慨,又别开头去,小口饮着杯中茶,没有再看向她。   是梦吧,她想。   心平气和坐在一块,怎么不是梦呢?   但李诏不会说出口。   二人之间的气氛几乎停滞,温度降到了极低的冰点,她不知如何化解,只见李询玩转不开九连环,扶着李诏站了起来,兀自将它递给了元望琛。   无论是李诏,还是元望琛都有片刻地吃惊。   李诏颇有些紧张,手儿便闲不住,摸着李询的头,问:“给他干什么?”   李询没有回答李诏的问题,而是好奇地打量着元望琛,对他说:“你花多久能解开?”   元望琛难得眉目之间松软了几分:“在我小时候,半刻钟能解开。”   “在元哥哥多小的时候?”李询站着不舒服,索性跪在了席上,趴靠着李诏腿,探出头来问。   元望琛似是想起了什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瞥了一眼:“和你这么大的时候。”   七岁左右。   大抵是都想起了当年发生的事,使得二人好不容易找到平衡之处的脆弱处境一下子变得更为难堪。   李诏闻言,觉察到了几分不同寻常,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   元望琛手速加快,专心转动解着环,还未等人看清动作,三两下就依次绕开环,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将之尽数解散。   李询伸出了手,元望琛把解开的散环放到了他的手中,把条状框架还给了李诏。   他没有再多言什么,便从席上离开了。   李诏拿着手中的黄铜框架,心里并不是滋味,看了一眼好似稚气的李询,道:“谁让你掺合的?”   “没有人。”李询摇摇头,无辜地看着李诏,“我只是听太子哥哥他们说选了几位伴读。”   “几位伴读?”李诏重复了一遍,越发迷惑。这与赵檀所言相去甚远啊,谁能料到元望琛也在这名单之上。   “没我。”李询一摊手,一副不服输的模样,又探头试图去寻元望琛的身影,无果。   而听李章氏在唤他名字,则起了身,乖乖坐回原先的位置。   *   要说李罄文与元瞻之间最大的差别,便是对待家人与庙堂之间态度。   前者避免家人与政事之间不必要的接触,在此之中划出一道楚河汉界来,小心提防防止落入泥淖;后者却是为了登高,抓住一切机会使出浑身解数,仰仗妻儿可用之处。   可以说李罄文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可以说是趋利避害;反之,元瞻可以是共苦同甘,也可以是坐收渔利、不折手段。   总之,要捧他们升天也行,换一种说法,要捧杀他们也可。   从宫中出来后,一路上李询精神还很足,在马车里上上下下地跳,被晃得头晕的李诏将他一把抓住:“不准乱跑。”   “阿姊困了?”李询转过头来窥了一眼她。   “你安静一会。”李询合上眼道。   “阿姊今儿在和元哥哥说什么?”李询挣脱出来。   “小孩子不懂的。”李诏没怎么理睬他,随便搪塞过去。   可他不罢休,挨着李诏道:“你俩什么时候认识的?”   “那时候你还没生出来呢。”   “那他说的小时候就能在一刻钟之内解开九连环是真的假的?”   李诏换了个方向,回想了一番七岁时模糊的记忆,背对着李询:“真的。”   李询叹气,一派苦大仇深之色:“为什么不找我做伴读呢?”好似将那人视作自己敌对的竞争者,却也甘愿败下阵去。   “你自己想想。”   即便小小地打了个盹,李诏脑子里还在琢磨。要化解与元望琛的干戈,得循序渐进。   虽二人最后依旧有些不欢而散,所交谈的东西也只浮于表面,李诏还是觉着自己取得了极大的进步。至少,他没那么抗拒,话中不是句句带刺了。   亏得静娴早早铺好了被褥,李诏回了府里之后,交代了一句:“明天下午我出门一趟。”也不交代清楚是去哪,趴到床上头就要睡。   将罗帐拉下来的婧娴与拆着头饰的李诏道:“二娘子回来了,明儿你还能去哪。”   李诏蹬了蹬腿,把头蒙在被子里,闷闷地说了声:“知道了。”   *   二娘子是谁?平南王妃李画棋也,讲起话来喋喋不休,是最令李诏头疼的姑母大人。   她的这位姑母李画棋,与李罄文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性格却不尽相同。   有些时候,李诏倒也十分佩服她姑母分明不小的岁数了,却依旧单纯直爽丝毫不做作,像是个一直以来被保护的极好的孩子,秉性也无半点长进。   与老夫人周氏一起用着早膳,李诏竖起了耳朵听祖母难得絮絮叨叨:“她本来早该来临安了,南面这个节气里大风大雨,多有耽搁。没赶上中秋,寄了急信来,说不好错过你及笄礼,差不多今日会到。”   “棉妹妹呢?”   “赵棉也一道来的。”   “她们这次来会待多久呢?”李诏兜了一个小馄饨。   “翠羽已经把房间收拾出来了,到九月再回去。”   “可惜姑父每次都不能与他们同来。”   “宗室子弟得了分封之后,便不可再踏入皇城一步。”祖母看了李诏一眼,“待你及笄礼之后,或是多有世家弟子登门来与你父亲、与我来议你的婚事。倘若其中你有中意的,最好别离家太远了,不然便与你姑姑一样,一年只能见三次面。”   “即便在这临安府之中,也有不得见面的地方。”李诏捏着调羹道。   老夫人周氏闻言,看了一眼李诏的脸色,缓声打趣道:“昨日进宫,你是听到了什么?”   “檀姐姐说,昨日的中秋宴是是为太子选妃而设,询儿却与我说,是在物色太子伴读,不晓得爹爹有无参议。”李诏放下了手中的碗,与老夫人道,“姨母和父亲意见不合,还未到最后,也不知结果如何,我自己没得选择。”   “你是没有想过,哪里是没有选择。”周氏拿了巾帕擦了擦嘴角,“诏诏,不要把责任怪到长辈头上。”   “我可不敢作什么忤逆的事儿来,与我来说,怎样都是两难。”李诏想了想,又朝着老夫人周氏坐近了一些,“祖母您又怎么看呢?”   “虽然不急,然说小你也不小了。婚事好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归根到底,那是你自己的事。你不说出自己心里的主意,我又能怎么看呢?”   李诏消化着周氏的话,点点头。此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丫鬟还没来得及禀报,她那位姑母便快步流星地直接入了后堂。   “阿棉走快些,”她往门外看了一眼,又朝着屋里笑:“娘!诏诏!你们在过早吗?”   赵棉随即才从李画棋身后冒出一颗头来,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外祖母、诏诏姐姐。”   老夫人周氏看着她二人,令丫鬟拉了两个椅子:“你俩吃过了么?”   “还没,赶着早些过来,我是预备着来这吃呢。”李画棋又问李诏,“诏诏今日没去学堂么?”   “今明这两日皆不用去,我可以和棉妹妹一起了。”   “嗯,等会你带阿棉好好逛逛临安,她天天闷在家里,从没想着要出门。”   赵棉乖乖地坐在了李诏身边,二人许久不见,而赵棉又是个害羞的主儿,以至于她只是羞怯地看了李诏一眼。   李诏替她二人摆好了碗筷,坐了下来,与赵棉指了指道:“有糯米烧卖。”   赵棉夹了一个,而听她娘亲与外祖母道:“赵遉没能来,但一直给我念叨您呢,怕不能尽孝心时常拜访,叫我拿了些石斛和茶叶给您。”   “这么远拿这些来做什么,我这儿又不是没有。”   “他就知道你会说这些,所以特地还去请了一尊南海观音,和玄奘法师手抄的金刚经译本,想着您定会将花果在佛前供奉。”李画棋有模有样地说着。   “平南王是个有心人,只是分封后戍边,两广多荒蛮,穷苦地方不容易。你跟着去了那么长时间,也总该磨了一磨你的这骄横脾气。”老夫人周氏见此,也难得开朗起来。   李诏附和道:“可南方气候好,时常落雨,花木水果长得好,水土也养人,姑姑与妹妹都水灵,若有机会,我也想去看一看呢。”   “我都三十岁人了,经不起诏诏你这样夸的。”李画棋给周氏填了一点萝卜丝,转头与李诏说,“你来自然也好,住上几个月与阿棉作伴。”   “我这是实话实说。”李诏笑笑。   李画棋道:“阿棉的嘴就是不够甜。”   “我是大人了。妹妹还小。”李诏无奈地与赵棉对视了一眼。   大家如果喜欢我文,也可关注下我的微博,一些无聊日常以及转发抽奖:黑木小卵子,   dbq很羞耻的名字。感谢在2020-02-25 21:00:46~2020-02-27 21:00: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读辙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章 太平???“诏诏,不舒服吗?”……   “说起及笄,我也给你准备了几套首饰,不过衣服没做,怕你人长得快,这尺寸无法估量。我就拿了几匹布,你去挑一挑。我毕竟是做姑母的。”李画棋兴高采烈地同李诏道。   “你姑姑连你出嫁时的丝棉被都准备好了。”老夫人周氏眼儿弯弯。   “母亲也替我翻了一些。”李诏提了一嘴章旋月,“及笄的几身衣服也要姑母一起帮我瞧瞧。”   “旋月啊,哪儿都好,就是太文静了,我说十句她慢吞吞回一句。”   “那是知书达理。”老夫人鼻子出气,对李诏这姑母没什么法子,“你总用自己好恶来分人。”   “我啊还是欢喜照玉。”李画棋道。   “你当年分明与容俪更亲近。”老夫人周氏叹了一口气。   “谁叫她好看呢,和画里人似的。”李画棋分明留意到了周氏的神色。   赵棉有些不合时宜地发了话:“娘还经常同我提起容姨呢,说是字如其人,字也好看。”   李画棋并不作声,反倒是老夫人周氏观察了桌上人的脸色,在一旁道:“诏诏,不舒服吗?”   李诏提起笑容,摇了摇头,试图将话说得如常不起波澜:“听说,她今日出殡。”   屋子里有一瞬间的寂静无声。   “嗯。”李画棋应了一声,还是平静。   “娘你要去么?”赵棉不解地看向她。   “我就不了。”李画棋抿嘴道。   “容俪她,是个可怜人儿。”周氏提了一嘴,倒是觉着自己女儿太过绝情无常了。   “她可不可怜,外人没法评价。多少人想要的荣宠,她亦握在手中了。”李画棋驳斥说。   在座的两位小辈没再发声,只是埋头吃饭。   “倒是有听闻,韩贵妃因此打入冷宫,韩将军亦被夺了兵权。”   李画棋垂眉听着,言语之间尽是平淡:“实则,韩将军与赵遉原先是有往来,那韩贵妃前些年没入宫前,我还曾与她见过几面。我知她骄横,性子是有些嚣张跋扈了,但不敢见血,更妄论害人。我觉着,人这本性是不会变的。”   “到了宫里也不好说了。”老夫人周氏将筷子放下。   “我倒是觉得,这是有人借机会,一石二鸟,“李画棋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李诏:“或者三鸟呢。”   李诏自然是知道她的两边两位姑母姨母不对付,且二人都非等闲之辈。然李画棋意有所指得尤为露骨,好似她的姨母的的确确在容俪的事情上作了梗。   一想到当日元望琛也出言怪罪她的姨母杨熙玉,好似铁板铮铮,李诏有些不是滋味,忖度着或许事情不是空穴来风。   可李画棋多年远在两广之地,与临安城远隔千里,如何对宫中事情皆有所耳闻,又如何在未到临安之前便知晓容俪死了的事情呢?   等着赵棉吃干净了碗里的早点,老夫人使了眼色令她们两个孩子先退下。于是李诏就领着妹妹一起,先回了房。   赵棉一路上都没说话,李诏觉着大抵是许久不见,有些生疏了,也没多放在心上,就说:“先回我屋里休息会,下午我们去东市逛一逛。”摸了摸腰间,发觉自己的钱袋没在身上,遂对赵棉道:“棉妹妹在这等我一会,我的钱袋好像方才掉在后堂里了,不要走开。”   赵棉点了点头说了好,便坐在了围廊边上等她。李诏则赶紧折返回去,却硬生生地在后堂前止住了脚步。   因她听到了祖母的一句话:“国运昌盛,龙子分封,然生割据。平南王是内敛之人,可天子之眼亦非容易蒙蔽。这般作为,轻则削藩,重则灭除。你既然嫁与他,便该稳住平南王的不安稳之心,留大家一个太平。”   似听见不该听到的话语,她即便腆着脸说自己已然长大,却亦不可触碰这般惊雷般的大事。   满心的惴惴不安,叫李诏无所适从。   她深吸了一口气,退了一步,提起了腿,脚踩重地,刻意做出响亮的碰撞之声,让屋内两人都能听见。   “祖母、姑母,我方才钱袋忘在这儿了。”李诏好似一副急冲冲的模样,“回来拿一下。”   老夫人周氏面上板着的神色在看到李诏来时,显得随意了一些,与她道:“怎么这么马虎,你再找找。”后又转头同李画棋说,“扶我回房吧。”   李诏在位置上翻看了一会,等着李画棋扶着周氏从她身边经过,才拿起了自己的钱袋子,自语道:“诶,最近忘性大。”   一抬头,恰看到李画棋侧头瞧了她一眼。只是她姑母看似笑意盈盈,可是在李诏看来,这猝不及防的回眸还是令人发憷。好似是李诏自己做了亏心事一般,是她听了不该听的谈话。   赵棉和李诏回屋的时候,已经有下人将李画棋带来的几匹布送了过来。   赵棉拉着李诏的手说:“这是我和娘选的,姐姐看看喜不喜欢?”   鹅黄、嫩绿、浅粉,都是极其适合小姑娘的颜色。从来也都是婧娴替她打扮,章旋月为她添置衣物,李诏对这些不大上心,亦没有什么特殊的喜好。而沈绮总归见人夸人见鬼夸鬼地说李诏怎样都好。   “好看。”李诏只是摸了摸料子,便立刻拉着赵棉坐下,笑着扯了一些话,“南方桑多蚕肥,丝都比这里好一些。我姨母在宫里的用度都是岭南的丝织物。”   “只是涝季的时候连天落雨,我可不大喜欢黏腻腻的。”身旁没有大人,赵棉显得自如了一些,话也多了起来。   “前两天京城也下了雨,我鞋子都湿了。”李诏想起了那天夜里令人不适的雨,以及自己再见到那人后的不适与惶惑心情,“若是有鹿皮的靴子就好了。”   “是呀,有天雨下的太大了了,一不留神就都被淋湿了。”赵棉眯着眼睛托着腮看着她的这位表姐笑。   李诏却意识过来,万分讶异,停下手中无意识的动作,问赵棉道:“你们什么时候到京城的?”   赵棉一脸无辜地仰着头看向李诏:“五日前便到了。”   李诏微怔,随即依旧是笑着问:“那怎么不直接来府上?”   而赵棉并没有觉察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一股脑地埋怨:“娘说要先找朋友叙叙旧,嫌外祖母管得多。”   李诏以为奇怪,却也不好多做什么没来由的揣测,便略过这个话题:“这五日你去了哪?上城河、乌子坊去过了嘛?”   赵棉摇头。   “那我们等会可去。”李诏弯着眼儿道。   “好呀。”赵棉乖乖地坐着,接过来了李诏拿给她的一盘桔红糕,叉了一小块吃了起来。   用完午食,李诏领着赵棉去逛了一会东市的书馆,赵棉选了几本图集,便安安静静地坐在书馆里看了起来。   李诏则是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排书架,翻找了两册医书,将自己的病症与《伤寒杂病论》上写的症兆试图一一对应,也只能勉强和四肢厥逆案的症状表现有所契合。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赵棉大概是看乏了,放下书在书架之中找到了李诏,站在边上道:“走吧,姐姐。”   李诏遂站了起来,与她出了书馆,往乌子坊的方向走去。   东市总是热闹非凡,人声鼎沸。一路上各类古玩字画、珠宝玉石、锦络绸缎的店铺不少。   赵棉四处东张西望,好几次都停下了步子,却被李诏快步拉走。   赵棉立在一家绸缎店的门口,不解地问了一句:“姐姐是打算去哪?”   “乌子坊呀。”李诏侧了头耐心地回答道。   “我脚有点疼。”赵棉有些怯怯地看向李诏。   “那我们走慢些好了。”李诏抬头看了下天色,“我小时候住在乌子坊附近,原来也会领你过去玩的,阿棉你还记得吗?”   “有印象的!”赵棉探了一眼李诏。   “等会婧姨也会跟着我们。”李诏只说了一句。   而赵棉依旧不动脚步,李诏看向她的神色,且又瞧了眼这家布料店,问:“你是想进去看看么?”   赵棉摇了摇头说:“这里我从前也来过。”   “阿棉好像特别喜欢织锦。方才在书馆里看的也是缎面绣花的图集。”   “嘿嘿。”赵棉哧哧笑了一下。   李诏心不在焉,却不好意思怠慢这位远道而来的妹妹。她只是估摸着时间,试图去再送人一程,无论见不见得着面。   乌子坊是四通八达的小巷,幼年她及其欢喜走这些逼仄小路,回环曲折,似捉着迷藏。   她想,赵棉应当也喜欢。   走近一些,便能隐约听到摇铃声。李诏不知从何而来的紧张情绪,抓紧了赵棉的手。   只是赵棉有些吃痛,却没有出声反抗,更令她好奇的,是铃声的来源。   “那是什么?”她好奇地看小巷深处。   李诏牵着赵棉避让地靠着墙走了几步,小声地与她道:“出殡。”   赵棉还没来得及问又是谁出殡,便被眼前拉着白帆撒着纸钱的白衣队伍怔住了心神。   没有哭声,除了铃声之外,就是死一般的寂静。像是被压迫被约束,临了生死这一遭后沉郁至极,不敢高声言语。长久以往,喉咙也哑了,话便已经烂在了肚子里。   有那么一瞬间李诏觉得自己还是太浅薄,史书冗长不愿看,话本里的多是风花雪月的趣谈,而现如今见过的场面寥寥,以此为鉴的少之甚少。以至于只见过意气风发红极一时的朝臣,却不知身居高位却依旧能被死死地扣在帝王手掌心之下。   她想她并不能真正感同身受,是以实则全然不了解木棺前的,那一位着素白麻桑的少年。 第九章 无聊赖???“我们和好吧。”……   元望琛双眼通红,显然是哭过。   少年脆弱至斯的模样,她也没怎么见过。   李诏明确地感知到了,他方才看到她了。或是嫌她多此一举,少年浓烈刻薄的目光并没有与她多做纠缠。   与此同时,赵棉却有些哭腔地凑近李诏,显然是被吓到:“诏诏姐姐,好些人看起来好凶地看过来了。”   这临安城内,又有几位官宦世家之人不认得李诏呢?   不止是元望琛,这元家上下,稍微明一些事理之人,皆对李诏,应说是李府,只有深刻的敌意。   无论是朝堂上的站位,还是后院小辈的玩闹,李府欺人一头,便令元家矮上一头。   出不了这一口气,便要以怒目视之。   须臾皆是难熬,终于待到队伍走至最后,李诏望着一地的纸钱,耳畔犹存摇铃作响,胸口连绵微伏,忽觉还是放心不下。   不一会儿等来了婧娴,李诏急急将赵棉托付给了她,然后一个人立刻叫了辆车,远远地跟在了出殡的队伍后头。   她没有上山,只是令马车停在山脚必经之路上。   落日余晖,李诏等到人皆下了山,却未见到元望琛的踪迹。   车夫催促着要离开,李诏只好先付了银子,只身穿过竹林小道,一路往上走。   脚踩过的落叶发出吱喀的响声,她无意识地挑选着干枯落叶下脚。   上坡的台阶太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她有些后悔了,回头一看已经走到了半山腰,若此时下去颇有些半途而废的感觉。   李诏不喜欢这种感觉,却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多管闲事。正挂念着天色不早,婧娴会不会已经同赵棉回府了,与祖母又该如何交代?她方才为什么会一时脑热,就这么不管不顾地上山了?   烦恼的同时,恰听到头顶传来的跫然脚步声。   未曾想过在这见到她。   元望琛显然是一愣,面上的泪痕还未完全干,却被李诏看见了自己的这幅狼狈模样。他深吸了一口气:   “你来做什么?”   沙沙作响的风,将少年的话语吹散在山林中,霎时无影。   李诏有些干干地笑了笑,知道他嘴里的确吐露不出什么好话儿来,她也自然不会说明来意,怕被人当做自己是在邀功一般,更怕是被认为自己在做戏给他看。   “青云山风水好。”李诏话到嘴边,本是信口拈来的谎话,却又说不下去了,蹩脚地讲出口:“我来看一看。”   元望琛皱起了眉,不晓得李诏到底在说些什么,竟然信口胡诌扯到了风水。他让开了一侧,却又不见李诏爬上来。   “你不上去了?”元望琛越过了李诏,问了一句。   “啊天色晚了。”李诏转了身,顺势跟在他的后面,回复道,“改天再来。”却一不小心踏空,踩划过了两个台阶,一下子冲到了前面去,恰好与他并肩。   心中一怵,她险些叫出声来。   缓了一口气后,李诏心又想:这条小道太窄了。   头顶上皆被竹子掩盖,乌压压地压下来,令她喘不过气来。   少年不再揣摩她的心思:“明日你不是还有及笄礼么?今儿还上山做什么?”元望琛难得心平气和地关切了一句。   李诏脑子大抵是病了,颇有些受宠若惊地望着他,感慨了一番,然后又拿话胡乱搪塞:“家里来了客人,我不大想回去。”   元望琛似想起了什么,迟疑道:“我今日,在宫里遇见平南王妃了。”   “……”一时之间,李诏不知是该诧异于元望琛进宫,还是她姑母入宫却不带上赵棉一事了。   “大人的事,我总不懂。如今我却也要成为大人了。”李诏揉了揉眉头。   元望琛闻声顿了顿,不知用什么话寒暄,又似宽解自身道:“闻人说父母至亲去世,会叫人一夜成长起来,眼下,我也成人了。”   “那……我生来便是大人。”李诏并没有情绪波动,当成玩笑一般地讲一个事实。   心口荒芜,元望琛瞧了一眼平静的李诏,想起他身旁的这位人儿自幼便没了母亲,李杨氏是难产而故。他终于说出心中思虑:“你为何要来看她?”   分明不关她的事,这是他一人的娘亲。   “小时候她对我好,我都该记着。”李诏咬了咬下唇,并不是滋味。   连她自己都搞不清为什么执着于此,到底是为了谁来此走一遭呢?她不知道,也不想去深思。   仿佛一个借口。   复习起今日自己的表现,觉得简直拙劣极了。   “如今你我都是没有娘的人了。”李诏扯出万绪中的一条,终于找到了二人的共通之处,“你怎么不与你爹他们回去,一个人在山上偷偷哭么?”她语气轻松得似在说笑。   交浅言深一般,又开了不合时宜的玩笑。   “李诏。”元望琛眉间升腾起凉薄,喝了一声她的名字,神情严肃地打断:“别说了。”   一瞬,她仿佛幻听出了九连环佩的声音。   啊,又搞砸了。   李诏盯着自己的脚尖,觉得左胸口空寥寥的。未消除这个空荡阒静,下台阶时她专门去踩那些会“嘎吱”发响的叶子,乐此不疲。   “你知道吗,我好无聊。”李诏偏不听,兀自说道。   “你的确无聊。”得到少年首肯。   “所以我才要与你聊一会,打发这无聊。”李诏又想了想,不服气地道:“你们元家都厌恶我李府中人。你也是吗?”她认栽一般地笑,“认为是我爹爹姨母造成今日局面,恨屋及乌。可我姨母可姓杨,别忘了,也算不上李府人。”   似是尝试着撇清几分关系,说辞却不太有力。   “李诏你是欠么?”分明心知肚明,还自找苦吃,不与巴结之人处在一块,却要和憎恶你的人说废话。少年这般想,却没有讲出来。   “我的确是欠啊。”李诏嗅着清冷的干燥的空气,无法安定心神,回眸看着元望琛道,“是我欠你了。”   元望琛闻言半怔,面色亦如转秋肃杀,尔后又讽笑:“这诸此种种,与你无干。”   再一次听到这一句话,李诏却是从中听出来与先前不一样的意思。   是元望琛以为前尘往事、朝堂争斗的因,都和李诏没关系,要归咎他自然会归到李府其他人身上去?   可他看上去并不似无所谓的模样?   李诏将胡乱的思绪从脑子里摇甩了出去,试图谦让讨好:“不是这样的。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与我说,我虽绠短汲深、力薄才疏,却也想努力弥补。”   不想,却换得少年一句讥诘:“弥补?你倒是完完全全看轻我。只为求得自己的好受。”似瞬间竖起了倒刺。   被人丝毫不留情面地戳穿心中所想,撕开道貌岸然假面下内心深处的最不齿与不堪,李诏一时脸上火辣辣地疼。   即便凉风贯耳抚面,她得不到丝毫的缓解。羞愧至极的她也说不出想了好久且反复吞咽的,卡在嗓子眼儿那句话:   “我们和好吧。”   我们和好吧。五个字看似轻易,李诏却觉得自己眼下是没有什么立场说出这句话来。   要原谅也该是元望琛发话,而非她硬生生讨来什么。   她无法再腆着脸求得什么原谅。   二人并排下了山,空气在李诏半握空拳的手中流动绕圈,她的手掌也是冷的,五指连心。   山脚下没有其他人与车辆,只有一匹拴在树桩上的皮毛发亮的棕红小马。   元望琛上前将马的缰绳牵起,没有转身。   然李诏恍然间听到他似是不经意的声音:“你怎么来的?”   “我叫了车,现在车回了。”李诏怕自己的心思被发现,装作淡然无所谓的模样,却是盯着元望琛挺直的后背,如笔锋削过肩胛的棱角。   此句话毕,过了许久,久到李诏以为自己是自讨苦吃,后悔方才为什么遣了车夫回去,索性破罐子破摔想着不如就走回城里算了,才听闻少年松了口:   “我送你。”   这才令李诏得了一瞬间的释然,以及不可知的蘧然。   元望琛没有先上马,却见自己方说完这话,李诏便扶着马背先爬了上去,寻了个后面一点的位置。   他只能踩了马镫,摆开了褂袍,跨坐在了李诏的前面。   的确,倘若二人位置交换,李诏就不得不被搂在他的臂弯里。这叫旁人看了难免有所非议,亦说不过去。   元望琛觉得这坐姿虽然不大安全,但也算规避了不必要的麻烦。   李诏与元望琛隔开了一些距离,为避嫌,不太坐得稳。   “抓着马鞍。”少年给了一句提醒。   李诏在马后被摇得头晕,却不好拉扯环抱前面的人拿他当柱子。她感到别扭,亦不想逾越这个界限。   夕阳的余晖一点点收敛干净,天际以最后一抹橙霞扫尾,照射在脸上的温度渐渐消散。   “明天你有事么?”李诏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我尚在服丧期内。”   元望琛的言下之意显而易见,这也倒是一个极好的借口,让李诏想不出其他话儿来再做无用的邀请与规劝。   只得作罢。   不过李诏也不恼,待他骑马入到了城门,便提出要下来,自个儿叫了马车回了府,不做纠缠。   少年望着李诏徐徐远离的背影,默了一会,扬鞭换了一条路离开了。   李诏回府时,恰好是赶上用晚膳的时刻。婧娴已经迎在门口候着,见她来了,赶紧推她进门,边道:“棉姑娘一直问我你去哪儿了,奴婢便说你去乌子坊老街上了,估摸着现在老祖宗也晓得了,我先同你通一通气,姑娘待会儿回话的时候可不要露了马脚。”   “好啦,婧姨我知道了。”李诏对这个借口还是极其满意,想着婧娴真是妥帖至极,走了两步,又回头问她:“姑母下午进宫了么?”   “她前脚回府,你后脚便来了。”婧娴想了想道:“和老爷一起回的。二人面色皆有不快。”   李诏没有妄议什么,又问:“祖母午睡到了几时?”   “听翠羽讲,寅时二刻才起来。”   “或是天气转凉,总比夏天里睡得熟一些。”李诏像是自言自语地为自己解惑道。   “姑娘今日有什么不舒服么?”婧娴瞧着她的面色,也问了一句。   李诏摇摇头:“没什么不好的。”   说罢便走进了后堂的膳厅,其余人都还未来,她便帮着下人们一起摆了碗筷。   老夫人被李画棋与章旋月二人搀了进来,见李诏已经在里帮衬,未露不快之色:“听说你丢下妹妹自个儿回老宅去了?”   赵棉忽地从她三人身后钻了出来。   李诏看着赵棉,无奈认错,找了个缘由道:“是我没照顾好棉妹妹,只是一想到明日,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胀胀的,只顾着回去一趟。宅子里头我也没进去,里头都换了人家。”   章旋月却注意到了李诏的鞋沿,只是好心提了一句:“今晚用完膳,诏诏你在房里等我一会,就别出门了,明日有好些礼仪,我再同你过一遍,不可出差错。”   李画棋循着章旋月的目光,笑着说:“诏诏这双绣鞋穿了几日了,怎地脏了也不换?明儿得用新的了,”又对着李章氏说:“我同嫂嫂一起,如何?拉上阿棉,我们母女一块做参谋,顺便也好学着些,过两年就轮到我们家姑娘了。”   李诏不动声色的用裙摆藏起了鞋头。   老夫人周氏的眸光只是暂时停滞,没有多言,便坐到了主位上。此时,李罄文同李诏的两位弟弟也一起到了厅堂。   语句描述做了修改,剧情没啥变化。   这周忘记申榜了,心痛。 第十章 拆穿???“可阿姊生辰,他来做什……   一家人齐聚,倒也有几分其乐融融的模样。   坐在赵棉边上,李诏为表歉意,特地打听来了她的喜好,多夹了几筷子这位妹妹爱吃的菜。   “出殡的队伍里,我总觉得认得一人。”赵棉扒着碗里的饭,偷偷看了李诏一眼,“诏诏姐姐说不定也认识。”   “是谁呢?”李诏好似不在意。   “容国夫人之子,元家的哥哥。”赵棉声音很细很轻,李画棋坐在另一侧,像是听见了赵棉说的话,朝这里落了一分目光。   “嗯。”李诏全无心虚模样,将自己所知与赵棉道,“姑母与容国夫人是少时金兰。”   “少时?如今难道便不是么?”赵棉不解,又悄悄说,“娘亲来了京城后便不大开心的样子。若韶然人没了,我是要哭的。”   韶然是前兵部侍郎刘宇知的小女儿,早些年刘宇知在同窗李罄文擢升至刑部后,为了避嫌,被调至湖广一带,早已不大联系。如今他的女儿竟然与赵棉是挚友了。   “你怎么认出元望琛的?”李诏挑出了葱花,问。   “长得与容国夫人模样怪像的。”赵棉又补充了一句,“就是脾气不太好。”   李诏听了十二岁妹妹的对少年的评判,险些笑出声来。   忙忍住。   但顿然又觉得自己与他并不相熟,如今也算不得朋友,便又认为没什么可笑的了。   “少招惹就是了。”李诏规劝道。然她虽嘴上这般说,自己却不这么做。   “原先我们也遇到过他,就在东市的那家绸缎铺子里。娘定了你及笄礼上的绸缎,从岭南送过来的,说到了便去取。而他也替人去取缎子,娘亲记错了花色,以为他手中的是我们订的,便与他起了争执。”感受到李画棋的目光,赵棉声音越发轻起来,“后来才晓得母亲看中的那一匹和他去拿的,本来都是要给容国夫人的,太巧了。”   “就前几日的事?”   “嗯。”   “平日里姑母和容国夫人也还有来往?”   赵棉不肯继续言语:“娘若发现我多说了,我今晚会挨批的。诏诏姐姐,你别说出去。别说是我说的。”   “那是自然。”   李诏却是有些晃神,想起二人在学堂里时隔多年第一次见面,也是因人的争执而起。   国子监门口的道不宽,往往只能容许一辆车通行。少年方下了马车,提着书,侍从被车上人交待了一番。   李诏的马车过不去,挡着前面的路,使得后头也排起了长队。   她本也不是不耐烦的性子,只是后头的几位贵女一直叽喳不停,她想着该催催前方的车堵了路。   本是车夫去说一声便是了,只是彼时李罄文在朝堂上风头正盛,她若不亲力亲为,则会被扣上目中无人、娇蛮跋扈的帽子。于是李诏便下了车,离着人约五步的距离,道了一声:“后头的车要过去,还请让一让。”   而少年却依旧站在那儿,似是在听人说话。   李诏便“好脾气”地再说了一遍。   可那人却还不为所动。   而李府的车夫素来不是好相与的,万事不可灭了自家威风,便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听不懂人话吗?”   这才令少年有些迟疑地回头来看向来人。   这般迟缓的动作,像是被故意挑衅了一般。李诏的脸色并不好看,心想着此人真不识礼数。   而回过身来的元望琛有过一刹那的发愣,只因见到了面前站着的这一位高门贵女,是导致一桩旧事、乃至今日事的始作俑者。   有道是冤家路窄,此时此地此情此境便是再好不过的例子。   是而少年送走了马车,冷漠地睥睨着立在那儿的人,却一派不屑厌弃模样。   李诏没有贸然出言,因为自有身后的世家公子娘子们借势训斥,犯不着她下场。   而另一个原因则是,她方才的马车极为眼熟。她陡然记起,那样六辔的规制,是宫中太妃所用。   因而刚坐在车中与他交谈的,是元望琛的二祖母,元太妃。   意识到这一茬后,李诏欲即刻拦住冲动的车夫,哪知还是慢了一步。   车夫不识眼色,目中无人,驱车险些碾撞到元望琛提着重物的侍从。   车舆猛地一晃荡,婧娴才从车里下来,还没放下脚,就差点跌了跤,又冲撞到人家侍从身上。叫人不小心把手中的那一包包得严实的重物扔了出去。   正好滚到李诏脚下。   一时静默。   思量再三,她顺遂将之捡了起来。而听婧娴向人道了歉,却反被指责了一番,怕因此而摔散了这个包裹,是“担待不起”的。   李诏方抬起头,便觉察到了来自台阶上那位少年凌厉不善的目光。   霎时一阵心虚,她立刻别过头去,试图不去在意他探究的眸光,又扶起了婧娴,将包裹交还给那位侍从。而眼见婧娴却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婧姨?”李诏看她迟疑,出声问了一句。   婧娴有些无奈,屈身行礼,朝着少年赔了个不是,待他一脚踩进国子监的大门,才与李诏道:“您刚才真的不认得那位公子了么?”   怎会不认得呢?这是她惯来平顺安愉日子的一根倒刺,每到兴头之上便倏然乍现在脑海,似乎是叫嚣着责骂着她幼年所做的错事,叫她片刻不得安宁,不能真正快活。   李诏难以做出无懈可击的温驯可人神色,努力提了提干巴巴的笑容,叹了一句:“好久不见了啊。”   临安城不大,没料到这么多年没碰过面,她还未做好万全准备,竟却在这儿遇上了。   “有什么东西还能这么宝贝?”车夫显然怒气还未消,又要骂骂咧咧。   李诏还沉浸在遇到他的惊讶以及自个犯错该如何应付的考量之中,压根没回过神来,然在婧娴的下一句话后,却叫她如淋冷雨,顿时加深了愧怍。   “你够了,”劝解暴脾气车夫,婧娴眼望着少年背影,不免惋惜:“那侍从手上提的一包,味道呛鼻,八成是什么金贵的药。”   李诏循着目光从重重门中看过去,仿佛一抬袖,便还能闻到方才的草药气味,浓郁苦涩,卷入她轻轻喟叹的气息之中,盘踞心头,经久不散。   *   “你们姐妹两人说什么悄悄话呢?什么有趣的事儿,也说来与我们听听。”李画棋冷不防地插入这么一句话,令赵棉如同仓鼠一般缩了起来。   “小孩的事儿,你便不要操心。”倒是李罄文见赵棉不敢高声语,像做错了事儿般,说了一句,李画棋这才不情不愿地停歇。   老夫人周氏倒也没责怪什么,也没护着偏向儿女其中的任意一方,只是岔开了话题,道:“你入宫不带阿棉,席太妃不说什么?”   李画棋略一停顿:“她自然是想阿棉的慌,只是方染上了风寒,特地嘱咐我不要带阿棉了,不想让她也染上。”   “季节变换,年纪一大,便容易风寒,她想得周到。”   “可我也想见祖母。”赵棉眼珠乌溜溜的,目光黏在李画棋身上。   “好啦,等皇祖母身子好了,过两日便带你入宫。”   “姑母,也带我入宫吧?”李询突然放下了碗,插了一句,“我想与太子哥哥一块儿玩。”   章旋月轻轻呵斥道:“询儿不得胡闹。”   “明日他不就来了吗?”老夫人周氏一脸宠溺地看向李询。   “可阿姊生辰,他来做什么?”李询蹙眉不解。   李罄文面上还是云淡风轻,这饭桌之上徒有李诏独自难堪。听他与李询道:“你称太子为哥哥,随诏诏称皇后为姨母,便是一家人。明日他自然会来。”   李画棋像是因未被提到而颇有不满,也对李询说:“你们姑父是官家的亲皇弟,太子是官家的亲儿子。怎么算,他都该称诏诏一句姐姐。”   “那太子哥哥究竟是我的姨表亲还是姑表亲呢?”   “李询,你管得太多了。”李诏拍了拍他的后背,“吃饭。”   *   饭后,章旋月先回了屋哄着李谢睡着。赵棉也被送去先洗漱,李画棋则与李诏一同回房。   今夜的月亮还是亮堂,即便站在阴翳里,却能将人面上的细微表情都照得一清二楚。   “我记得乌子坊都是砖地,哪里沾染到的黄土呢?”她素来不弯绕,直接问李诏道,“去城外了?”   李诏没有否认,点点头笑道:“姑母不要拆穿我了。”   “我这不是关心你么?诏诏是不是见我面的次数少了,就把我当外人瞧了?你眼里是觉得姨母比姑母亲了?”李画棋似是揶揄一般,无理取闹地逗趣,这话儿锋芒毕露得让李诏难以回答。同样是长辈,杨熙玉却不会如此直白露骨。然认定的事情,也不让李诏有分毫的台阶可下。   这么看来,这两人是殊途同归。   “都是我自家人,哪里有和谁更亲的说法。”李诏颔着首装糊涂。   李画棋笑了笑,不置可否:“及笄礼的簪子旋月嫂嫂替你准备了么?”   李诏点头。   “为何又收下皇后的玉钗?”李画棋一言点出问题所在,又问。   “她是我姨母……”李诏虽思觉这钗或有深意,却还是收下了,在那样的情况下,拒绝便是大忌,“岂有拒绝的道理。”另一方面,她也隐隐猜过是否会是她母亲的旧物,然后人人皆这个态度,她晓得是一开始自己想错了。   赵檀的话不能再明显,李诏理应认栽。   “她倒是会做人,搞得好似是叫你自己做主?”李画棋盯着她的眼睛,可越发探究,便只能见到漆黑一片,是辨不出动静的死寂。   许久,李诏屏着的一口气终于松懈,她动了动嘴角,道:   “我原先听爹说前朝有个右丞相兢兢业业为朝堂,辅佐几代天子,可也因此树敌无数,以至家中妻离子散,个个不得善终,末了他想通了,甘愿告老还乡,写了陈情表呈上去,看得人是字字珠玑,句句涕零。姑母猜最后是个什么结果?”   李画棋尤为反感这些借喻,看向她,冷然道:“没有这么作比的。”   “天子不允,反而替他封了侯。”李诏撇了撇嘴,“旁人看来这是荣宠,可老丞相心里不是,又推脱不得,只好又留在这庙堂替新皇打理朝政,殚精竭虑,没过三年人便殁了。是以,这根钗子若真有什么意思,收不收下都没办法改变这局面。”   说完此番话,李诏不由得在心里头给自己鼓一鼓掌,的确就是这个理儿,她早已认清。   李画棋听了这话又气又笑:“你父亲与你说这个,到底在装什么糊涂?”她在自己这位侄女身上,看到了她平生最不齿的一点:   太多权衡。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丫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一章 及笄???“你同元家那位公子如……   因太多权衡,显得不够真诚,是而笑意都忸怩似假。失之于赤忱,丹心便不可见。   李画棋只觉李诏太不争气,更叫人大失所望。分明是个孩子,怎能满脑子忧思,强憋着不任性?   “分明是祖母装糊涂。”李诏被柱子的影子挡去大半神色,无奈道:“你们长辈四人的心思,各有不同。叫我该听谁的呢?”   “当然是听你自己的。”李画棋此时情绪杂陈,占据心头,既怜爱心疼,又恨铁不成钢,不由得感慨又忍不住责怪:“活得这么委屈做什么?”   何来的委屈?   李诏倒是不明白了,她从来没感到自己受了亏欠,只是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即便未来真与太子赵玠完婚,也不算一场太差的婚事。毕竟身负的光辉与荣宠,是他人所仰慕觊觎的,是他人倾其所有也得不到的。   更何况,就李诏浅薄处世的经验来讲,在这赵家,什么事情皆有变数。切记宫中无准信,或是今朝选她入东宫,明儿又瞧上了其他人。   因而此事,虽要当真,却不可认真。   “真的是被教坏了。”李画棋心下咒骂李罄文,不想波及无辜反倒中伤他人,拍了拍李诏的后背,又忿忿提起:“赵玠那孩子,苦大仇深的,怪是老成,无趣得很。”   李诏尤为善于自我劝解,笃信道:“那也比同龄人更为稳重。”   李画棋的手心暖暖的,了然她的好意,是而李诏蓦然觉着这位姑母好似也没印象中的那么难缠。   “对了,”李画棋藏不住话,看着李诏的眼底还是探寻:“你怎么回来的?”   李诏有些迟疑,因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被人瞧见坐在了元望琛的马背后面。又会被人如何指摘?   “顺道搭了人一程。”她说得含糊不清,而李画棋透亮的眸光令李诏有几分不自在。   “从前的小姑娘的确长大了,有些事儿不与他们说也罢,于我就不必见外。”李画棋思觉自身与府中人性情皆不一样,没有什么长辈的架子,或能与这些伢儿更好相处,又好奇问她道:“你同元家那位公子如今还有来往?”   什么叫做来往?   李诏一时愣怔,想了想,给予一个中庸的说法:“毕竟同在一个学堂。”   “是吗?”李画棋反问,“他自小听力有疾,你若能帮,则多帮一些。”话语中似是陈恳。   李诏未等到下文,李画棋甚少有默然不语的时候,而眼下她却一副与平日大相径庭的模样。眸光逐渐飘远,瞳孔倒映着庭中的那一株海棠,似是沉缅到某个式微不可及的往昔岁月。   只一瞬,李诏甚至在她眼底,看出一丝与自己极为相似的情绪:愧疚。   只是不知她这位姑母的愧疚又是从何而生了。   “我自然会帮,”李诏点了点头,虽然有些难言,却还是如实说道:“可他不接受的。”   李画棋收起了飘忽的情绪,眼中调侃:“今日我见他载你入城,还当这陈年旧事早就和解。”   闻此言李诏还是一惊,怕被误会了关系。   “从前的确是我之过,害他至此,如今他得人非议与嘲笑,似肩上穿孔钉钉,这叫人如何轻易和解?”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错却有大小之分。   更何况,一句原谅,又怎能将过往一切一笔勾销。   “你讲你同他无法走得近,”李画棋的话向来不会不经意,“你那位姨母,却是格外有心。”   闻言,李诏有过一刹的诧异。   犹疑片刻后,追问了下去:“姑母是今日在宫内瞧见了什么?”   “今日容俪出殡,日子屈指可算。我自然不解,皇后为何要赶在这一日请元家那位入宫?是替谁恕罪呢?”李画棋别有深意地看向李诏,“诏诏不会不清楚,皇后的为人。”   大度,却善妒。   容俪的存在,本就是对她威仪的挑衅,往重了说,是视之为耻辱。本该是水火不相容的关系,杨熙玉为什么要特邀元望琛,一改平日的绥靖,而是急着抚平撸顺少年的逆鳞呢?   *   李诏在章旋月的主张下换了两套衣服。李画棋则又与之择了一些首饰相配,手指抽开小屉,在妆奁盒中挑选,手落在皇后给予的那根素净的玉钗之上,却有一瞬不易察觉的停顿。   李诏见李画棋驾轻就熟地拨找簪钗,却偏偏避开了那一支。   “明日及笄礼上,皇后到访,定会问起。”章旋月见到李画棋这个动作,有意提醒不容忽视的事实。   李画棋眼底出现一丝惶惑,尔后这样的情绪似乎消散,不以为意道:“便说是我说的,同这衣物不相配而已。诏诏,你记着了么?”   李诏看了一眼章旋月的眼色,揣摩着李画棋的心思,此时也不好随意忤逆姑母:“我将玉钗随身带着,届时由我来同姨母说,她不会怪罪的。”   “明早我再去问问母亲的意思。”章旋月依旧谨小慎微。   “何必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李画棋看着两人,微恼:“不必与她说了,此事的确叫人两难,但诏诏还小,她给这钗子,不清不楚的,也不说个缘由,怕是叫人会错了意思。我们的姑娘也由不得耽误。”   章旋月温柔地发问,话语里却是一副不容置喙的语气:“照二娘子的意思,皇后此举为何意?为何成了耽误?”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绵里藏针,意见却不一,虽然没有起争执,气氛却是有一些微妙。   幸好下人将洗漱好的赵棉送了过来,暂时中止了这一尴尬的处境。   李诏见此,立刻走了几步靠近赵棉道:“棉妹妹,你看。”   赵棉打着哈欠,看着李诏里外穿了三层的模样,努力睁着眼睛瞧着李诏打扮好的沉甸甸的脑袋,小声地道:“好看是好看,诏诏姐姐是真好看。可是……做大人太麻烦了,头不重么?我还是不当大人了。”   “换两套衣服就嫌麻烦?”李画棋噗嗤一下笑出来,又责怪,“这懒惰脾气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   赵棉笑得眯起了眼睛,回头看了一眼李诏,又对李画棋说:“谁是我娘亲,我就从谁那里学的。”话完,又揣着几分小心翼翼。   李画棋呼出一口气,满眼无奈的宠溺:“越来越无礼了啊你。”   赵棉知错一般笑嘻嘻地抱住了李画棋的手臂,怕被再批评了,便不再胡闹。   “阿棉可乖着呢。”章旋月看着赵棉道,“小姑娘都是一眼就长大了。”   李画棋摸了摸赵棉的头,似是感慨,难得放下架子,同章旋月贴心道:“若非嫂嫂你悉心照顾,诏诏也不会长得这么好。”   章旋月温婉地笑了笑:“我是做母亲的,什么事皆是应该的。”   李诏觉得是应该在此时弯一弯嘴角,却一时语滞,不知该说出什么感人肺腑的话来,还是有些见外地道:   “这些日子母亲也辛苦了,今晚学完礼仪,我们就早点歇息罢。”   “好,明儿还要累上一日呢。”   *   翌日。   因章旋月操持得力,又有相当一群人帮衬着,管教嬷嬷带着她授以“妇德、妇容、妇功、妇言”,李诏实则并不费什么脑筋,只是照本宣科地画葫芦罢了。   老夫人周氏、李罄文与章旋月坐主人位,李画棋算是正宾,婧娴在一旁托盘,立于场地西侧,面朝南,将发笄、发簪、钗笄依次排开。赵棉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立在李诏边上充当赞者。   礼乐声起,李诏换了采衣立在东堂内,初加了檀木发笄以及素藕襦裙。再加嵌珠发簪,尾部有流苏,尔后披上鹅黄暗纹的曲裾深衣,以柳绿为腰封。由李画棋替之戴上钗冠,婧娴又呈上水红镶海棠红的广袖长裳礼服,逐一佩绶粉晶翠玉等饰物。   被重重的礼服压得有些喘不过气,只是腰上也束了好多层,乃至午时的李诏没什么胃口。婧娴见此,特地替她倒了一壶凉茶。   一早下来,仪式在无外人的情况下,顺顺利利地完成了。   下午稍作休息,方是迎来宾客,准备以醴酒敬人。   李府门前自然是宾客盈门。   因李罄文如今在朝中的高位,亦得益于李诏姨母是当今皇后的关系。   本是氏族之间的一场简单宴席,却因官家驾到,将之成了一场“天家”的庆祝,于是乎这及笄礼上歌舞规制与酒食筵席又皆令礼官去打点了。文武百官宗族世家们又何尝不想在宫外见到高高在上的帝王赵适,也在所谓的“家宴”中分得一杯羹,好似自己也与皇族沾亲带故了。   李罄文料如是,眼见此,只是默许。他借了李诏及笄的名义,却并不期望李诏是今日的焦点。   这是父女二人都心照不宣的事。   因而李诏实则不将今天当作她的生辰,或者说她本就对生辰云云的事儿淡薄。而不咸不淡的神色,在他人看来她或许还在为未曾见过面便离世的母亲而伤怀。   被当成孝女也未尝不可,李诏想,因为所谓生辰,是生她之日,也是亡她之日。   帝后一改往日着装面貌,没有礼服华冠,轻简许多,好似家人之间的来往,拉近了与李府上下众人的距离。   大多数人自然看在眼里。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QYY_041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QYY_0418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二章 投壶???“你自打生下来便是钦……   东厢送来的贺礼被堆得满满当当,李诏被唤去开礼。   路过屏风,几队乐师身着红衣,已经开始吹打。李诏等着父亲的发话再出来,将自己当成供外人观瞻的一样宝物。   李罄文环顾四周,致辞道:“李诏弃幼志,顺成德。邀诸位齐聚,于西阶醴酒。”他举起酒杯,李诏便穿着三加后的厚重礼服,从屏风后出来,朝着帝后以及宾客的方向先行正规揖礼,又朝祖母父母深鞠躬,再面向正门挂图处拜礼。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李画棋满眼欢喜地替李诏拆去头上的发钗,从婧娴备好的托盘上端起发冠,戴在李诏的头上。   李诏感到有些疲惫地笑了笑,李画棋作为正宾,接过醴酒,又念祝辞曰:“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李诏按着昨日章旋月所教导的,行了拜礼,接过醴酒,面向众人稍稍小饮了一口酒。   忍不住眸光顾盼四周。   然她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那个人。   自然是料到了这样的结果,李诏是心知肚明的。   念头不过一瞬,又依循着礼数,将杯子朝下,倾倒以祭拜。   “今日小女及笄,有幸宾客满堂,三加三拜之礼已成。”李罄文此言便是宣告这套做给外人看的一化繁为简的形式已经结束。   只是,李诏还没有“字”。   笄礼上最重要的这个“字”,好似根本也无从与外人道。   她李诏这名儿实则是皇帝赵适信手一挥而起的,不然谁敢以“诏”为名?因她是李府长女,李罄文自然也就顺势着按着这名儿给李询、李谢起了名。   纵然李诏这身皮囊冠服都是李罄文给的,却觉着这位父亲始终还是欠了她一些什么。   从前说不上来,直到今日赵棉偷偷地拉了她的袖子问:“诏诏姐姐怎么没有表字?”   李诏才陡然意识到了这件事。她成人了,理应外人不该直呼其名了。   李诏回头看了一眼父亲李罄文,心下明白了其中含义,亦有几分猜测。   为了不令他起的“字”盖过帝王给的“名”,恪守君君臣臣,这是一种可能。   《礼记》写明“女子待嫁,笄而字”,无字则无嫁,便不会有其他随随便便的人见势立刻来提亲。这是第二种用意。   第三,也是她不想去确认的最后一点,日理万机的李罄文根本不在意她是否有“字”,还未给她起好,于是也不方便公之于众。   “叫名儿不是更亲近些吗?”李诏或是站的太久,头顶冒出了几滴虚汗,又拉着赵棉的手入了座,“你总归叫我姐姐。”   李诏方坐下,又立刻被杨熙玉身边的宫女唤到帝后跟前。   恰巧沈绮来了,还未能和她说上几句,李诏只能先拉了她与赵棉作伴。   回头望了一眼,那赵棉听得沈绮的胡诌听得极为认真,似乎沈绮与谁都能立刻熟悉起来,于是李诏便安心去觐见。   说是帝后跟前,实则她是被拴在了太子赵玠的对面。   赵玠显然不明所以,根本觉察不到他的母后不领亲生的公主赵檀,却带他来李府观礼的用心。   赵玠不知缘由,也犯不着由李诏来戳破此事,就当作自己也何事都一概不知。   “今日辛苦了,这身礼服适合诏诏。”皇帝先夸了李诏一句,皇后杨熙玉便舒心地笑道:“不是衣裳衬人,是人衬衣裳。”   “不辛苦,”李诏端笑着回道,“父亲与母亲已经询问了礼官的意思,精简过了礼制,本更应繁杂。”   听她此言,杨熙玉不免留意到了自己这外甥女头顶之上并无她前些日子给予她的那根玉钗,然皇后面色没有变化,只是浅笑道:“怎么不戴上?”   这句话和那日赵檀的语气简直一模一样。   看不出神色的姨母最令人感到无措,李诏便从袖口中取出了这根素净玉钗,道:“姨母给的太过贵重,今日头上顶了太多饰物,怕遗失也怕摔碎了,是而我将之收了起来。妥帖放好,这才安心。“   “诏诏姐姐的考量有理,可好好的钗子不戴岂不是更浪费?”赵玠插了一句嘴。   惹得皇帝才看清李诏手中用绢布裹着的玉钗是什么模样,神色略微一变,眸光从皇后身上转至自家儿子,却也并不点破。   “本宫给你戴上。”   这不是李诏第一次带上这根钗子了,每一次都诚惶诚恐。   不过短短几日,其中意味却越发加深了一层。   “玠儿你说,诏诏戴这钗子好不好看?”   “若我说,”赵玠稍微思索了一番,观察着李诏道,“钗玉碧,通体通透,是好钗。可是诏姐姐头上的东西太多了,难免失于无序,有些喧宾夺主的意思了。”   “那太子殿下以为,什么是宾什么是主呢?”李诏忽然想借赵玠的口,再度试探一番帝后二人的态度。   哪里知道赵玠没有立刻回答,却是稍稍红了脸。   李诏不晓得他没由来地害羞作什么,又听闻杨熙玉与赵适二人的笑声,令她难以按耐住直直想跺脚的心。   “今日是你及笄,自然你是主了。”赵玠才回道。   这般叫人误会的话听下来,李诏不由得后悔自己为什么多嘴要发问。   好似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   找了个身体不适的借口先行告退,李诏回到原来的坐席上,发觉沈绮还在等着她。   “你自打生下来便是钦定的了。”沈绮不忍开着玩笑,又好似嘲讽。   “我还比赵玠年长几岁,怎么就成了钦定?”李诏一杯凉水下肚,“倘若姨母还能有孕,我自然不必被派上场了。”   “人还巴不得的位置,争破头都要上呢。”沈绮道,“倘若有一日你真坐稳了这个位置,我亦是与有荣焉,往后别忘了姐妹我啊。”   “喂,够了啊,”李诏闻言寒毛直竖,看向这位沈家娘子:“沈家上下适龄女子就你一人,沈伯伯没有令你入宫的意思?”胡搅蛮缠地笑着拖她下水。   “有我也不听他的。”沈绮挑着眉说,“我可不想同你争宠杀了你的威风。再者说,这婚事和长辈们有什么关系?不都是我自个儿的事儿吗?看他们脸色做什么?李诏,你才刚成了人,就得有些大人脾气。”   “倒也不是听任他们,只是由不得我,”李诏揉了揉太阳穴,思虑着诸如摘、藏、戴钗子等事不胜枚举,“无用功做多了,自然而然便觉得,什么事儿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还有一辈子,长得很呢。你若真想得开,也好去皈依了。过生辰呢,开心点,就不要乱讲话了。”沈绮想了想,又倏然道,“我二哥晓得我要来,托我给你带了样礼。”   “沈池吗?他从高丽回来了?”   “随意买了点香膏过来,说是掺了人参,金贵得很,桂花味儿的。”沈绮拿出了锦袋交给李诏,“他怪小气的,就带了这么点东西回来。礼部的月俸难道只有这么多么?”   “哪里好意思,改日我去你府里的时候再去谢谢他。”李诏开心接下。   “搞这么客气做什么!”沈绮笑着说,“不过你来他也高兴……”却倏忽意识到了什么,吞下了之后的话,闷在了腹中。   沈绮想着只是倘若那件事真让李诏的姨母称心了,今后她登门,就不晓得自家哥哥以什么面目自处了。   眼瞧李诏的面色有些发白,甚至有些虚浮的不自然,沈绮抬头看她时,亦在忧虑这是月色灯火的缘故,还是及笄礼上擦了太多水粉,不见气色反倒显得有些病恹之态。   “你用过膳没有?”   李诏摇了摇头:“这衣服你又不是没穿过,那还能塞得下装着食物的胃呢?”   “你要不舒服,我叫婧姨过来带你回去。”   “没有不舒服,这儿人太多了,你若吃的差不多了,我们沿着外头回廊走一走。”   沈绮应了下来,二人便离席四处走走。   夜晚的风有些凉,倒是能解一些燥意。沈绮听到不远处有热闹的人声,有些起了性子,问李诏道:“过去看看吧?”   “大抵是在投壶,”李诏往那出望了一眼,辨了一番玩闹的人脸,“好像有几位我的堂兄。”   “夏茗她们也在?”沈绮有些不快。   李诏听到这个名字,稍微有些烦闷,然而却也没扫了沈绮的兴:“你好同她们比一比。”   沈绮自然跃跃欲试,她眼儿尖,又学过几天射箭,总归比他人投得准一些。   “昭阳君和沈娘子都来了!”夏茗立刻作势捧场,让开了位置给了今日的主角。而其他一些围在一起的少年少女们,大多都是熟悉面孔,不是学堂的同窗,便是父亲同僚的子女。   “小寿星也来玩么?”李怀看着自己的这位比自己小上许多的妹妹。   “阿怀哥哥,我不小了。”李诏浅笑,又道,“这礼服束手束脚的,我玩不了。沈绮玩投壶厉害得很。”   “沈娘子的本事谁人不晓呢?只叫我们甘拜下风了。”李怀取了八支矢交给沈绮,又令人给李诏搬了一把椅子过来,“请沈娘子先。”   沈绮接过桃木矢,看着李怀笑嘻嘻地应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人群之中闹哄哄的,耳后都是些嘈杂之音,李诏是感到头有些胀痛,或者说是哪里都不太舒服,他人的话语有些分辨不清了,便扶着椅子坐下,听着乐工奏起了《狸首》,几位宾客已经撸起了袖子,准备投壶。   沈绮是与另一位顾尚书的次女孟春相较,同为尚书之女,二人倒是颇有些针锋相对的模样。沈绮凝眉望向亭中的铜壶,投出了第一支桃矢,铜器铮琮作响,稳稳地落在了壶口。   顾孟春自然不服输,亦先后投出三支,皆中。沈绮回头看了李诏一眼,又跟着也射出三支矢,亦是三支端首皆中壶。   二人不分上下,算者将竹木片摆好,目前是一样的比分。   顾孟春心急,又依次投了三支,却有两支掉在了外头。   沈绮不敢在面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眼色,李诏看着她摸头发的小动作,便晓得她内心是眉飞色舞了。   沈绮稳下心神,“铮”“铮”“铮”,无一掉落至外头,她没往顾孟春那处看去,而是看向李怀,满是得意之色。   “沈娘子投壶的本事名不虚传。”果真得李怀一句夸赞。   李诏见此,眉眼忍不住上扬笑,想着李怀的嘴骗人的鬼,说的话哪次不是正中人下怀?   她站了起来,打算凑到前面去,看最后一支矢的结果。   沈绮握住桃木矢尾端,上半身略往后仰,肩部一用力,将之投掷了出去。   还未看清,就听到一阵欢呼叫好。李诏听闻喧闹,陡然气血上涌,喉口一甜,对于这喧哗鼓掌的热烈气氛,甚至还没意识过来:沈绮投壶果不其然百发百中的这一事实。刚起了身,两眼一黑,又重重地跌了回去,撞倒了那张梨花木的太师椅子。   在意识还未完全消失之前的一瞬,痛楚也不明晰,她依稀听闻耳中的欢呼,成了惊呼。 第十三章 固有一死???“我会死的。”……   太史公司马迁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李诏自觉不是前一种。   发顶疼得脑袋欲裂,伸手一摸,发觉发冠和钗子都被拆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头的银针。   悻悻地放下手来,却发觉自己的手指与胳膊也不大灵活。   屏风遮掩住来来往往的人,婧娴也好、李章氏与李罄文乃至于她的姑母李画棋,她是一个人影也没看到。   听到李罄文熟悉的脚步声,李诏立刻闭上眼睛。   “管医丞,小女究竟如何了?”光听这句话,李诏便能想象出来李罄文此时是什么表情。见他人为她担心,李诏竟然还有几分乐在其中的意思。   “李参政,令嫒是四肢晕厥仅是一个病征,实则乃为厥脱,伴有代脉与喘症。”   这个声音叫人觉得熟悉,李诏想了想,是那日来过她府上的管中弦。这人前一次还说无大碍,需调理,眼下又报出了一堆病名,李诏闻言蹙起了眉,如此看来此人医术简直不可信极了。   “厥脱该如何医治?”李罄文又问,言语之间尽是紧张。   “厥脱是阳虚,阳气不足,阴血不生。此症无药可除,只能慢养,调以诸如枳实桂枝三七粉等每日送服。倘若有胸闷气短的急兆,则吞服丹参滴丸。且,厥脱之症万万不可轻视。”   “管医丞需多费心,恳请这段时日隔日临府,替小女诊治。”   “明白,”管中弦答道,又将那一瓶丹参滴丸交给了李罄文,迟疑道,“只是……恕在下直言,倘若今后再有几次病发,会加剧心力衰竭,令嫒……恐活不过二十。”   二人的话语之间出现了短暂的留白。   李诏脑子一嗡,只有一种不切实际感萦绕,将她包裹起来,仿佛听到的并不是在谈论自己的事。   恍惚不真切。   “李参政?”   “此话……当真?”李罄文再度确认。   李诏耳朵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听不清声响,此时此刻她的脑仁儿疼得很,注意力都在头顶的银针上,又思酌着元望琛的听力是不是就和她现在一样,像是隔着水,不够也不能明晰。   她分明才成人,还不容易学着该行事妥当,背上大人的包袱,就被告知不久会死。   当然,死是不可逆转的,但对于这个年纪的她来说,是不是太过早了一些?   似是一根弦绷得太紧,如今一下子便断了。   李罄文走入屏风内,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没有动静的李诏,不忍叹气,只是停留了一会,替她掖了掖被子,又往她手中塞了一个符状物,将手合好,塞入被子里头。   李诏不知道他待了多久,只觉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直到听到脚步声音后,才晓得他是要离开了。   她自觉与他并不亲近,李罄文也不是慈爱宽容的那类父亲。只是事关自己的生死大事,又从他的身上多感受到了一丝平日里不曾感受到的歉意。李诏没有睁开眼睛,竖起了耳朵,试图听到外头的一切动静。   李罄文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是在与管中弦相商:“今晚便让诏诏住这儿罢,待会会有姑子过来陪着。若她醒了,会叫她及时来唤你。”   “明白。”   李诏躺在床上,思虑着还未活通透,还未历经种种,为什么就得了厥脱这种怪病。   李诏觉得委屈,又觉命运不公。   以佛法的业障因果来解释,想着自己未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凭什么得到如今的结果。   却又在下一刻猛然醒悟。   唯有一件事,唯有一件事令她后悔内疚不已。   “噔、噔”,左侧的隔断竹屏被敲了敲。   李诏未曾想到这一间屋子里还有人,没收拾好心神,却也不晓得该不该继续装睡下去。   待那人将竹屏推折起,她才眯起眼睛,在昏黄的烛灯之下看清他面色复杂的脸。   即便身周这样柔和暗雅的光线,也令她感到刺目极了。   少年俯视着看着她。李诏对上了那双浓稠如夜的眼,似将她全身心吞噬,她脑内有一个声音似是无可奈何地道:   这是报应。   少年显然是听到了方才的对话,亦听到了右侧最开始传来的动静,这才推开隔断,不知能不能推开隔阂,李诏想。   如今有着不知所措的情绪的人,倒变成了他了。   元望琛不知自己为何要去敲开屏风,忽觉紧张。   他也没见得多乐意瞧到李诏失去精气神的颓败模样,他根本对付不来少女泫然欲泣的模样。   无法幸灾乐祸,他亦不能悲戚与共。   李诏于他而言,算是什么人呢?   儿时玩伴?邻居?同窗?仇敌?还是肇事者?施害者?   他又是一个什么样的身份呢?以什么样的姿态去评定、去参与这件事,都难以立足。本可以冷漠走开,装作什么皆不知道的。   而一个道不清原由的莫名冲动,便使他乱了阵脚,如今倒好,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这是报应。   元望琛说服自己想,这是上一辈的恩怨由子女来偿。   他应该拍手称快的。   可李诏真的是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吗?   元望琛望着躺在床榻上眼眶微红的少女,无法恶语相向,取而代之的,满脑子反复出现的都是一首庆生的词:“象服华年两鬓青,喜逢生日是嘉平,何妨开宴雪初晴。酒劝十分金凿落,舞催三叠玉娉婷,满堂欢笑祝椿龄。”   他不知道宴席上是否觥筹交错其乐融融,只是再如何的盛大与恢宏都好似与眼前的这个看上去无助弱小的少女全无关系。元望琛犹疑又服软一般地道了一句:   “生辰安康。”   可惜她既不安,也不康。   李诏难以在这种情况下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也没能去在意少年对她的好恶,不管不顾自己的失态,径直断然地回复道:“今日不是我的生辰。”   或许是此刻怜悯心泛滥,元望琛倒不是这么气恼。   李诏吞咽下了酸涩情绪,觉察到了自己方才说话太过生硬,没有好意思看向元望琛,似打发时间一般,只是随意道:“你今日做了些什么?”   “国子监上了一整日的课。”少年不知她问这个做什么,迟了半晌,后又说道。   “那么现在怎么来医馆了?”李诏继续说话,只不过是为了不想让空气太过安静冷清,不想要一个人在这医馆里面胡思乱想。   不愿多提,元望琛话语又冷淡了下来:“拿些药,做些寻常复诊。”   “这样啊。”李诏也无法去控诉责怪他今日不赴宴,只能给自己不知从何而来的失落找一个合理恰当的借口。   试图转移听到自己这不治之症的注意力,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背过身去,偷偷掉眼泪。   元望琛觉察到了李诏的小动作,瞬间不自在极了。   只听到李诏吸了吸鼻子,道:   “我会死的。”   “人都会死的。”元望琛显然不懂得什么叫做安慰。   “你不是我,你不懂。”李诏背对着元望琛,拿袖子抹了抹鼻子。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少年反觉得有些可笑,倒是坦坦荡荡。   李诏回身猛抬头,泪痕未干,睁着眼睛空愣愣地看着元望琛,幡然醒悟过来少年的死过一次是什么意思。   想着这人在这个时候说这些话,是刻意令她难熬么?好激发起她对孩提时错事的反复回忆?   “或是老天也看不过我,小气极了,拿我的命去换你的命。”李诏的态度无法强硬起来,鼻子又酸了,难受道,“元望琛你可活得长久,小时候我祖母去给我算过,我本该有八十二年元寿,卒于冬月中。”   “李诏你现在在胡说些什么。”   “我错了。”李诏没忍住,眼泪又直流。   “你有什么错的?”元望琛的这句话,让李诏分不清是不是反问语气。   她擦着眼泪:“你看我可怜,对我的脾气都好了些。”   “没有。”元望琛立刻否认,过了片刻没等到李诏回应,则又补充道,“你今日经历大喜大悲,感官都迟钝了些。”   “什么大喜?”李诏无奈地哂笑,睫毛上还湿漉漉的。   “及笄不是大喜?准入东宫不是大喜?”元望琛总是能毫不动摇地说出让李诏惊疑的话语。   李诏等不及将之打断:“你听谁说的?”   元望琛见她这般强硬,愣了愣,一时还以为自己说错,分明有眼睛的人都显而易见这个事实。他拿道听途说反问她:“你不是有一根玉钗吗?”   啊,这样啊。   李诏心中暗叹,又是这根玉钗。   她同元望琛道:“我要死了,赵玠没必要娶一个活不了几年的人。本就没敲定的婚事,算不得什么。”   “你觉得,皇后会叫别人知道此事吗?”少年觉得李诏竟然也天真极了。   李诏看了元望琛一眼,干笑:“你以为自己多了解我姨母吗?不过就几日前进宫会面过罢了。”   “我不了解。”元望琛眼里掩盖不去憎恶之色。   “容姨出殡当日,你在宫里也是这么一个脸色吗?”李诏见了他那张臭脸又有些不快。   “方失怙,难不成我该笑脸相迎么?”   李诏没有同他争起来:“这般直莽,她不与你治罪,看来姨母的确大度。”   元望琛忽觉李诏刻薄了许多,不似从前好像对他特别关照,言语间也没那么克制了。   大抵是人之将死,也就无所谓什么伪装了。   他有些不习惯,但也弄不清什么才是本来二人的相处习惯。   罢了,她是要死的。   元望琛也不与她过多计较,只是偏过头去看了看窗外的静谧却嘈杂的夜色。   想了想,难得耐心地与她道:“人这东西,本就难以了解,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怕是再熟悉的人。”   “你说这话倒有些没有必要了。”   元望琛站在他的立场上说了不中听的话,这话叫李诏听了只觉得他是在叫她提防自己的姨母。   元望琛没有在意李诏的不满情绪,顾着自己说了下去:“方才我没进来的时候,好像看到了宫里的嘉柔姑姑。”   是皇后杨熙玉身边的大宫女了,今日亦是陪同着帝后二位来的。即便此时此刻在这太医署的医馆里出现,也再寻常不过了,估计是她姨母放心不下,要她看过问过之后去回禀的。   李诏挑出了他话语中的两个字,重重地道:“好像。”   不屑一顾地驳斥他的揣测。还同从前一样,她务必在声势上压倒他一头。   可再如何在他人面前装作无事,心中的一分顾虑依旧无法消除。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申上榜单啦!希望下周也如此!   小可爱小元出现了,手足无措.jpg   感谢在2020-03-10 21:00:08~2020-03-12 21:00: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莞尔如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四章 置身事外???“别谦让了。”……   元望琛的马夫在外头等了许久,见自家少爷终于从医馆里出来,将马驶上前,停在正门口。   元望琛提着药爬上了马车。   马夫见他坐稳,便挥鞭离开。元望琛在车内没有点灯,隔着帘帐,听到从前面飘来的马夫声音,不太清楚:“您做什么半夜了还要特地来一趟取药?刚才又要往御街兜一圈,分明叫小的来就好了。可我听紫蝉讲前两日她已经来取过一个月的量了,是抓错了么?”   月色透过靛蓝色的窗布撒在车内,因风吹帘动留下影影绰绰的光,显得格外沉寂。元望琛闻言,只是轻斥了一句:   “这么多嘴。”   马夫不晓得是在责怪他,还是在责怪紫蝉那丫鬟,因他的这位少爷脾气难惹,于是就也不敢再做声了。   元望琛第二日醒来,用了早膳,照旧服了治耳聋的药,如往常一般去了学堂。   眸光越过几个位置,眼见李诏没有来她的位置。   远远便听到嗓子响亮的沈绮正同人说:“前几日便没睡好,昨天又几乎忙了一日,她身体不适,府里差人去与佟博士请假了。”   “课后沈娘子可有空闲,我们一道去探望吧?”   “还是令她自己休息几日,静养就好,我们一伙人儿去,不是打扰给她添麻烦吗?”   “一个人呆着也是无趣,光只是休养又能做什么事儿,昭阳君最耐不住乏了。”   “得了,我先去看看她,若是真闲的无聊,再叫你们一起过去。”沈绮打发走了那一群昨日未来观礼的人,转头又对隔壁后座顾御史家的公子发话:“顾鞘,等会先生讲完后,你记的批注借我用一用。”   “干什么?要拿去给李诏吗?”顾鞘摆出了笔,吸了点墨。   “你功课好,哪次小测不是数一数二的?”沈绮竖起了拇指,赔笑道。   “既然如此,你怎么不问元望琛借去?”顾鞘眼儿细长,笑起来就看不见黑眸,温温和和地说着玩笑话:“沈三娘子当我是软柿子好拿捏咯?”   “诶同窗之间互相帮助嘛?”沈绮偷偷向元望琛处看了一眼,确定他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后,与顾鞘道:“我哪里敢去同他借?再者说了,我与他也不熟。元望琛与李诏结了多年的梁子,你难道不知道?几天前容国夫人刚没的时候,这俩人还在厢房外走道上起了争执。你没听见?”   “沈三娘子,你同昭阳君关系儿是一等一得好,我哪能知道这些事儿呢?”顾鞘依旧浅笑。   “你同元望琛不相熟吗?你二人课下了不总在一块儿?”   顾鞘没有摇头,只是说:“住得离得近罢了,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看吧,还是你好相处!”沈绮看这阵势立刻溜须拍马了起来。   顾鞘乐得听好话,弯着眼儿对沈绮说:“既然是助人,那我这边再多写一册也无妨,誊两册出来给你吧。”   课间的吵闹,元望琛听得模模糊糊,好似觉察到了身上有几注目光瞧来,但又被躲开了,他动作没有停滞,不去找到到底是谁在议论他,拿出课本,摆放在桌角上。   瞟了一眼空着的矮桌,倏然想到今后李诏还会不会回到国子监也是一个问题。   *   李诏是被窗外黄鹂的叫声吵醒的。   被窝还是暖的。   昨天夜里元望琛走后她便睡了,脑袋上的银针也不知什么时候被取了下来。婧娴还是坐在边上打着瞌睡,李诏有些恍惚,这与上一次来医馆的某一个场景倒是有几分重叠。   李诏望了会婧娴,又转身看向窗外。   昨天被人掀开在一边的屏风仅仅遮挡了窗棂的一个角。清晨的阳光照到她的脸上,却也不暖和。   婧娴发觉她醒了,没说什么话,还像没事发生一般,同她说:“老爷给你这几日请了假,回府里歇息着吧,莫要乱走动了。”   “祖母晓得我晕厥了吗?”   婧娴点了点头:“你的及笄礼上你跌倒了,哪里还能有人能不知晓呢?也幸好无大碍,这不便可回去了么?”   李诏有些惶惑,开始怀疑昨天夜里听到的话语是不是自己在做梦。   李诏没有显露出来,心底里还是愿意相信陪着自己长大的这位婧姨,亦不愿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   于是说服自己庸人自扰之,无事可担忧。   回府后李府里的人也没有料想中的格外热情,好似给予她的都是一些恰到好处的关切。   回到屋内,李诏袖口处一直发痒,方在他人面前不好直接去掏取,如今没了其他人,她终于伸出了手指把卡在手腕处的那张符拿了出来。   李诏这才隐隐约约记起这是昨晚李罄文趁她假装睡了塞给她的。不知道怎么就到了她手腕与衣袖的夹缝里,她父亲平日里看着挺严谨一人,怎么关键时刻还乱塞东西,倘若掉了她也会浑然不知的。   符包里的纸有些皱了,却是被熨帖地折好的。李诏打开小笺,入眼帘的是两个字。   照安。   李罄文写的字。   心中立刻明白过来,这是她的小字。   这寓意及其明朗,似是在告诉她,你长大成人了,则应“兼览博照,安之若命。”   要是被外人看见,也暗中表明了李府的态度。   可李罄文没有当众念祝辞,也没有昭告她的字,然按照礼俗李诏则还应去聆训答谢一番。   她有些不开心,亦有些不解。她不清楚李罄文现如今知道她会死之后的态度,这个小字是昨晚临时起意写的?还是早在及笄礼之前就准备好的呢?   *   李诏久站后头还是有些晕。   门外听赵棉来敲了几次门,她都暂时没这个心情去接待这位小客人。午后也没去给祖母请安,可是临到了晚上一家人还是齐齐整整地坐在一张桌上,不见他们对她有什么异样的关照,反而得了几句训斥:   “晓得累了便不好同他们去胡乱玩乐,在众人面前晕倒,会遭人非议的。”祖母难得拉下了脸道,“女子便该文文静静的,入秋了,你身子弱了些,你爹给你请了医丞今后隔日都会上府,直到你恢复康健为止。”   “我这身子哪里这么金贵了。”李诏无辜道,祈求求得祖母对今天下午李诏谁人都不理的气快些消掉,“需要服药么?”   “方子已经写好,药材也拿回来了。婧娴会嘱咐伙房帮你煎的。”章旋月同李诏道。   “谢谢母亲。”   “不必谢我,年纪小小的,本该是最康健的时候。”章旋月道,“怪我分身乏术,只是询儿谢儿这儿离不开人。我对你关心太少了。”   “晓得,我这做阿姊的也没替母亲分担些什么。”   “你课业要紧。”   倒是李询听不太下去,扒了一口饭,扯着细细的声音,不耐烦地说了句:“别谦让了。”   “李询。”章旋月喝住了他的名字,小孩儿知道自己失礼了,于是立刻闷声不吭了。   李罄文今儿比往日更快用完了膳一些,放下了筷子,看着李诏正在夹菜,清了清嗓子,道:“诏诏,等会来一趟我书房。”   李画棋蓦然探了探李诏的额头。   还在襁褓里的李谢突然大哭起来。   赵棉从高椅上跳下,站了起来,去一旁摇床摇了摇婴儿,哄他别哭。   章旋月路过李询按了他一下肩膀,接过啼哭的婴儿。   祖母面容淡然还在与身后翠羽说些什么。   李诏整个人脑袋乱哄哄的,注意力分散至整间屋子的四周,难以集中,好像游离在情境之外一般。   她思来想去还是想再确定一番,昨夜听到的是否是真?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脑袋被针扎糊涂了?   饭后跟着李罄文回了书房,李诏见他案上文书堆积,想起近日他几乎不着家,不过是“宋金和议”在即,金国欲增岁币,而李罄文尽力将这个数字压下去。   李诏摇了摇脑袋,还未等他开口,适时地想起了那张小字,没头没脑地答了一句:“儿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补上了礼官和教导嬷嬷提到的回礼。   李罄文显然是愣了半拍,望着李诏的头顶,哑然失笑:“诏诏还是诏诏。”   李诏不知为什么鼻子一冲,眼底一下子晕湿,没敢抬起头:“明明已经长大了,爹爹若有什么话,是不必瞒着我不讲的。”   “我哪里有什么话好瞒诏诏的呢?”李罄文极为自然地回答,好似于其他事一概不知。   “我是得病了。”李诏吸了吸鼻子,“爹爹你知道的。”   “不过阴虚贫血而已,有病就治,请了管医丞隔日上门诊疗,有什么不能好的吗?”   “你就这么相信他么?”李诏揩去了眼泪。   李罄文却避重就轻:“他是如今宫里最信得过的医官之一,你的病会好的,不必多担心。”只字不提昨夜晚上他们之间的对话,仿佛不在意,亦或者只想否定那番推论一般。   李诏无奈,欲言又止,李罄文似打定主意不想告诉她任何事情,眼下她也只能装傻卖乖:“那我便信爹爹一回。”   她嘴上这般说,心中却不这样想。   总是这样,表面一套顺承,背后又谁都不信的模样。   盘算着李府知情昨夜事的又有几人?想着为了不让老人家操心,也为了不走漏不必要的风声,李画棋应当也什么皆不知,李诏考虑了一番,估摸着这上上下下或是只有李罄文一人知晓。   医馆里的偶然出现的宫内姑姑,是听命于她姨母杨熙玉的,她现如今一时半会也寻不到她,不晓得能从这样口风紧的大宫女口里问出什么来;婧娴昨天太晚才赶过来,虽然照顾她长大,但终究还是李府的仆从,一些要事不会事无巨细皆告知,更要看李罄文的眼色。那么难道她无人可问了么?……李诏豁然想到了那个昨天置身事外的人。 第十五章 无赖???“你疯了?”……   她看似好像什么皆不在意,实际上那不过是她安身立命的盾。   李诏本就别提有多执拗了,在想不通的事情上更是一根筋。   夜深了,等周遭的窸窣动静都消散。   李诏从床上爬起,简单换了一身衣服,束了个干净的发,轻手轻脚地将门窗皆关好。掏出院子后门的钥匙,从后道离开到了马厩,小声唤醒了被她扣去月钱闷闷不乐的马夫。   月光之下,马夫李宝只望见自家大姑娘明晃晃的脸,分明一点也不凶狠,却处处透露着不快:“闲着吗?”令他不禁背上寒毛直立,细思自己又哪里做错了。   “姑娘有什么吩咐的吗?”李宝战战兢兢地答,想着才被她训过,不由得夹着尾巴做人。   李诏对他本就极为不满,要知道李宝的臭嘴得罪的也不止一人两人,惹出的事也不止一件两件。   早年年间在太学门口冲撞元太妃的车马,早些时日又在医馆门口与元望琛出言不逊。   “先是狂言,再是怠工。李宝你好似不想在李府办事了?”李诏露出费解的神色,说着轻飘飘的话,似扯住了人的小辫子,若说要将他辞退也无人会有意见。   被言语威胁,李宝吓得不轻。连忙匍匐在地:“姑娘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小的自然知错!”   “知错?”李诏笑,“你知道自己有什么错?”   “小的这嘴从前就是管不住,脾气爆,我是下人,讲话粗俗,姑娘有雅量,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我吧,我还要娶媳妇呢。被李府辞了哪还有人敢要小的呢?筋骨还要姑娘抽一抽,当牛做马都好,放小的一马,以后也不敢乱说话了。”   “你倒是知道呀?”李诏望着地上那人儿,“你那时这般狂妄,好似天王老子,我以为你不知道呢。毕竟不知者无罪。”   李宝听后又疯狂摇头,这姑娘就是在诈他,讹他上瘾了。   “想将功赎过?”李诏眯起眼睛,一时恶趣味作祟,看向他,笑得狡黠:“给你个机会。”   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终于等到了这句话,李宝连忙道:“姑娘请讲!”这番毕恭毕敬的模样倒有些滑稽了。   环顾打量着四周,最后才说出来意:“我要用你的马车。”李诏不放心又添了一句,“嘴巴要紧,干事麻利一些,不然若是管事的爷爷晓得你前几日的猖狂,给我李府抹黑,那么下个月铜钱也别想要了。”   “好好好,小的保证不讲!姑娘尽管来差遣。”李宝做了个闭紧嘴巴的姿势。   李诏计划通。   一切就绪,上了车,离开府门后,少女才与他道:“去乌子坊的老宅。”   还未到宵禁到时候,但李诏的马车还是跑得飞快,她怕去晚了那人睡下了,便在今日就什么也问不到了。   凡是有疑惑,李诏委实难以拖到第二日再去解惑。今日要确定的,便不想拖到明日,不然又是一夜辗转。   今日是今日毕这一点,倒是从李罄文身上学来的。她这位父亲办任何事皆会记录在册,给自己允一个时段,倘若做完便在本上划去。像是划去烦忧。   马夫绕到了乌子坊李府老宅的旁侧停下,李诏一个人下了车,让李宝驻守原地,依循着幼时的记忆,摸寻到一墙之隔的两家各有几块一直有松动的砖块。   手指上沾染了青苔和泥土,李诏终于找到了那个杂草丛生的位置,一边惊讶于竟然还未和好泥墙,一边又将砖块抽出了几块,估量了大小后,自己钻了进去。   说起来是有些不雅,叫人贻笑大方,小时候爬墙也就罢了,如今她还在这里钻洞。   小院子正对着的便是元望琛的屋子,灯火还未吹熄,她甚至能在纸窗上看到他的几个深浅不一的重叠影子。   幸好他未眠。   李诏见他的婢女已经回去洗漱,四下无人,便立刻出来,趁机三两步跑到少年的房门口,凭借着肢体肌肉的记忆驾轻就熟,一把推开了他的木门。   因辨音迟缓,元望琛才放下笔,抬起头,见到乍然出现在他屋内的李诏,散发落肩,衣袖处有些灰尘泥渍,颇有些吃惊。   脑中想出了几个她如何来到他屋里的法子,最后确认到“钻洞”这一途径的答案之上。   少年心间发痒,有什么陈旧的情愫从脑后一哄而上,他告诉自己这是错觉不可信。他不明白,更没想到那个没填上的洞竟然又被她所用。   以至于时至今日,不知从何问起,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晌,才从嘴里吐出一句,如李诏所猜想的一般,不是什么样的好话:   “你疯了?”   李诏气喘吁吁地将身后的门关上,又走近,伸出手来挪了油灯的位置,吹灭了元望琛桌上的烛火。   整间屋子一下子陷入黑暗里。   对光线还未适应,李诏什么都看不见,只是朝着这个人影直直地道:“昨晚你听见了多少,又看见了什么?”   元望琛皱眉,避开了少女扑面而来的轻柔气息,轻轻地嘲弄道:“我哪里能听得见什么。”   李诏急得胡乱抓了一把,不晓得是他哪处的衣料,只是说:“我怕自己病得不轻。”   “你的确病得不轻。”少年挣脱了开来,与她划清了距离。   “昨夜管中弦是与我爹爹交代过,我活不过二十岁么?”   李诏急切渴求着一个答案,从他这里反馈的一个答案。   “你当是梦?”元望琛才意识到此时此刻的她来到这里的原因,冷静地拉回手臂,不流露一丝心中反复的态度,似是在置之度外一般,评定一件与他不相关的事情:“不要做梦了。”   一弹指的停顿,空气里隐隐传来蟋蟀的叫声。   元望琛在想,自己说的话是不是太过生硬了。   尔后少年才听到她似是无可奈何又落定一般的一个字:   “好。”   说完这个字,李诏无法克制思绪游离,再度陷入沉寂。   她脑子还是空白,不知人生在世的意义,亦不明白这缩短的年限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死好似离她很远,如今却是一不小心便能落入这个深渊里。   死之后的世界又是如何?李诏琢磨着自己生时没见过娘亲,不知死后是否能再与她再相遇?孟婆汤和奈何桥的故事是真是假?化作天上的星星这个说法又是从何说起?倘若有六道轮回,是这辈子的自己死后立刻投入下一世被迎接出生么?那她又会是什么?上三道还是下三道呢?   眼睛渐渐熟悉了黑暗,元望琛望着眼前少女单薄的轮廓,以及她凄冷沉思的面色,纵然心中满是不情愿她的不请自来,然而还是凭借着同情心忍耐了一番。   可男孩子的耐性是极其有限的。   等了半晌后还不见李诏走,少年忍无可忍地道:“你是要睡在我这吗?”   李诏被元望琛古怪的冷言冷语唤回了神,大有点不在状态的模样,恹恹道:“你邀请我吗?”   这句话在少年耳朵里却被曲解了意思,反当做嘲讽的挑衅,他自然也不客气,站了起来,摸黑到了里间,拉上了屏帘,闷闷地说:“《左传》里讲晦淫惑疾,明淫心疾。你是做了什么才得心疾?”   这话太脏了。   什么叫做明淫?   不由分说地闯入他的屋子就被扣上这样一顶高帽子?   倘若这句话是从其他人的嘴里说出,倘若李诏是一日前的李诏,她定会毫不留情面地驳斥回去,只是如今她根本没这个心思与人争辩。   少年浑身是刺,她还妄想在这寻求柔软?只可能拿他浑身尖锐的刺,刺破李诏那为自己营造粉饰的虚妄气泡,叫她趁早认清事实。   少女忍下污言秽语与高谈雄辩。   “你该盥洗了。”李诏本只是说了这么一句,想叫这人嘴巴放干净些,想了想又不甘心,多添了言语,忿然道:“你倘若真想要入宫作太子伴读,就不该同我这般说话。元望琛,你要拎得清一点。”   李诏既然活着,便是更有用处一些。   她也想过姨母为何举元望琛为太子伴读?李罄文身兼太子宾客,可也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这与容国夫人的死究竟有没有联系?   有几分猜测,却不敢就此下定论。而这头元望琛入宫的心思昭然若揭,往轻了想李诏不得不担忧赵玠的习性被带坏,往重了想她真的怕少年年轻气盛去搞什么不必要的复仇,以卵击石,满是戾气。   便听到屋子里面愤愤道:“李诏,没想到你是个无赖!”   “谁才是无赖?”李诏望着帘子后的少年,方抬起脚,又忽地想到了什么,报复性地伸手取走了这屋里仅有的被吹灭的蜡烛,又取走了他桌上摊开的书。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留下一句看似尤为体面的话:“今晚多有叨扰了。”   待彻底听不到动静后,少年还想着出来继续做功课,读完那刚才被迫打断没看下去的《左传》,却发现灯罩里头空空如也,根本无从点蜡。而一摸桌面,连自己做的注解都悄然不见。   一口闷气瞬间提了上来,可那人走了,元望琛饶是有再多的不快也无从发泄,叫骂不得,忿忿踢了下桌腿,却被疼得宛若吃了鳖。   李诏,你得死为幸,不死何为!   心下不择言,似是要将不快摔碎以纾解。 第十六章 未雨绸缪???“那你是喜欢上谁……   沈绮第二日带着顾鞘整理好的课业重点来看了一趟李诏。   “你那日真的吓到我了!”她一股脑坐在了李诏边上,蹙着眉道。   李诏为宽慰她而笑了笑:“别为我担心了,说是贫血症,过两日便好了。”   “好端端的贫什么血?”沈绮纳闷,原先也从未见过李诏贫血过。   “腰封束得极紧,一日未进什么食,到了晚上自然饿晕了。”李诏从婧娴手上端过一盘叠好的柿子,放到了桌上。   “如此,是得好好补补!”沈绮眼望着圆桌上的嫩柿,搜刮尽脑中的法子,想了想道,“我家阿嬷总炖燕窝吃,说是血燕最为上乘,你若贫血,那血燕更滋补。”   “再过两个月本也就要入冬了,母亲每到这时候就会差人去制阿胶,我喜欢吃混着核桃仁的,馋嘴多吃,小时候总会流鼻血,止都止不住。”李诏笑,分给沈绮一个柿子,“眼下说起来我又想吃了。”   “我也喜欢阿胶,上头得裹芝麻,当牛皮糖吃的。”沈绮取下蒂叶,双手掰开柿子,低头将果肉吸溜一口送进了嘴中,扔了皮,擦了擦唇角与手,忽然想起今儿来还有一件要紧事儿,埋头从袋里翻找了一会,终于拿出了已经放皱了的课业的重点,道:“国子监里有几位晓得你病了,想登门拜访,拉着我要带他们来呢。我没答应。”   李诏接下了顾鞘做的小册子,翻了几页又与沈绮又感慨,“你又去找顾鞘帮忙了?”   沈绮点头:“他算是个全廊学录,哪有不帮同窗一把的道理?”   李诏失笑,又问沈绮道:“夏茗、高小枝他们么?”因不在外头,她乏厌之色溢于言表,肆无忌惮地道,“要来便来吧。你也不必作陪,浪费时间与他们说话,怪没劲的。”   “你倒有些舍身取义的模样?”沈绮抿了唇笑,忽而又叹惜:“下个月太学里又有马球比赛,本来可是要你上场的?如今你这么晕了,好似大病一场,不晓得先生还会不会把你考虑进来。”   “那还有些时日,届时再看罢。”李诏见沈绮兴致颇高,不晓得如何拒绝,却又转念一想,或到了那时候她父亲会与先生商量不令她上场。她倒不是赛不动,只是经此一劫,总觉得不能张牙舞爪地胡来,怕她这日渐柔弱的身子又惨遭晕厥。   沈绮唏嘘:“别人都暗地里练习起来了,哪里还能等你呢。哪里能说什么‘届时’?”   李诏无奈:“还是不必等我了,担忧拖了大伙儿后腿。”   “可我还想同你一起得第一呢。”沈绮起了劲,觉得被拒绝了又不是滋味,“指不定是你身子骨太弱,老在屋里待着,不如练练骑射锻炼锻炼身体?”   李诏难奈沈绮何:“今日太医署的那位管中弦会来府上,等会我问问,总归得遵循医嘱,也得问过我爹的意思。”   “名医请来府上,好大的面子!我好像哪里听闻他是缙云谷毒王的关门弟子,于内外、针灸、骨伤、伤寒、瘟病皆颇有建树。”沈绮掰着手指道:“管医丞他医术倘若真了得,定能治好你。”她扬眉笑,上下打量了眼李诏面色,倏忽又看了眼屋外,问:“你弟弟李询呢?”   “母亲说给他请了一位夫子,分明前几日就该来的,却还没来。他一个人乐得慌,巴不得永远别来了,就在那抓紧时间偷懒呢,就这样还天天想缠着赵玠做太子伴读,好气又好笑。”李诏看了一眼又吃上柿子的沈绮。   “这个年纪男孩子最皮了,等到再过两年就好了。”沈绮嘴上粘着汁液,笑嘻嘻地道,又瞧了李诏一眼,犹疑道:“我说……他那位夫子估计真的来不了。”   李诏不晓得沈绮怎么会知道此事,而听她又说:   “我晓得李询原先定下的夫子好像是我二哥的朋友,但昨日下了调令说是得去永嘉做讲书。我二哥刚从高丽回来,近来也无事,闲赋在家,被委托说能不能替他来你府上。”沈绮吃完了第三个,收手认真道。   “诶,沈池他愿意吗?”李诏又惊又喜,没觉察到沈绮将这话说完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沈绮心想他怎么会不愿意,一百个乐意呢,虽是教人弟弟,却也是近水楼台的好机会,同在一个屋檐下,四舍五入就朝夕相处了,沈池就是想先利用他这妹妹探探李诏的口风,怕李府人不乐意由他来教呢。   “嚯,这年头谁都可以成为西席了?”在得到李诏回复后沈绮又不屑道。   李诏见她那鄙夷态度笑了出来,颇为认真地想了想:“你二哥见多识广,李询肯定喜欢他,指不定过两日就把赵玠给忘了。”   “有这么大的能耐?”受人夸赞,与有荣焉,沈绮大笑,“这人不知道整天说些什么番邦鸟语,听都听不懂。”   “沈池游四海,又会外邦话。李询定觉新奇得很,若能教他这个也很不错。”   “汉话都说不好,四书五经都没通读,还学什么外邦话?”沈绮还是铁定了心思埋汰沈池。   “宋金和议才不久,天下倘若太平,定要兴贸易。往后与邻国外邦互通有无,人若听不懂彼此说话,哪里做得成生意?”李诏思量了一番道。   “你家李询长大了不走仕途么?做什么商贾?要是欢喜会子银两,不如去三司,有得他盘点的。你得体听话,李询难道就可由自己胡来?他若不进朝堂,你爹去当这副宰相做什么?”又顿然想起什么,面色迟疑,突然就问道:“李诏,倘若今后你真的嫁给太子,你可情愿?”   “怎么提这个?……这有什么情不情愿好说的。”李诏不是第一次被问及此事,对于李画棋她依旧含糊其辞,开着玩笑:“你不是说若我能入东宫,还想从我这儿蹭些光么?”   “嗐,譬如你另外有个欢喜的郎君,但那时却得进宫了,你会同父母长辈抗争么?还是顺遂大家的意思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   李诏有些讶异,她甚至丝毫未曾想过这一点,好似将“男欢女爱”断然从她身体里割离来开,不痛不痒,也不为所动。然沈绮却是将之视为极其重要的事。   “我眼下也并没有嘛。”李诏回避道,“你话本看得太多了。”   “话本哪里不好?我近来瞧了几个有趣的,竟然也摸索出了些道理。我倒是想着有情人终成眷属,可这世间上能遇到互相欢喜人的人少之又少,太不容易了。大抵都是媒妁之约,父母之言。或许时间久了,就能发现彼此身上的好了?也有一辈子磨合不起来的。”沈绮试图理解。   闻言李诏也试图理解,无法体会将自己代入,不得其解。还是笑了笑:“那换做是你呢?你爹要你同自己不欢喜不乐意在一起的人儿成婚,你又拿什么去抗争?”   “我闹脾气,闹得人尽皆知,事情是吵得越大越好,他对我没办法的。”沈绮开始盘算一些具体而微的法子,又希望往后用不到,讲着讲着激动地拉住了李诏的袖子。   “还没这些事儿呢,你想这些做什么?”   “未雨绸缪。”沈绮乐呵呵地道,只是忽而又看向李诏,喟叹道:“我在家中为非作歹惯了,胡来我爹也见惯不怪。可你就不行了,若遇事,你没有这条下策。都是为了给人面子上过得去,想要体面一些,倘若有什么不好的,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所以啊李诏,你最好别喜欢上谁了,那便不会有烦恼。”   李诏没往心里去,笑着看向神情严肃莫名的沈绮,打趣道:“那你是喜欢上谁了?”   “啊我就是这么一说,你别对应到我身上。”沈绮羞恼得脸色烧了起来,松开了她的衣袖。   *   隔了两日李询的夫子果真换了人。   全家人也没什么不满的,反倒是认为沈家的矜贵公子来作李询西席,颇有些大材小用的意思。   而沈池在那日给李询授完课后,还特地去见了休养在府中的李诏一面。   院中遇到了婧娴,他轻声未让之通报,像是不便打扰李诏在屋里温习功课。   然李诏耳朵灵敏,一早便听见了脚步声,便抬了头,往外头一望,见来人是一身茶青裥衫,系着玄黑纹路腰封的沈池。   人如其名,澈如一汪清池。   “沈池!”李诏捏着笔,笑着唤了他一声,招呼他进屋。   “诏诏,好久不见!”沈池跨了门槛,走到李诏边上,又将椅子拉开,极为熟络地坐了下来。这府邸于他来讲,不算陌生。   亭台楼阁,庭院草木,一花一石,照常如旧。   而原先总是陪着沈绮一道前来,还未有自己一人特地跑一趟过。   “沈池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前几日我及笄礼的时候你怎么不过来?”李诏将手中的沈绮送来的重点放到一侧,也没了心思温书。   沈池连忙小心解释,怕李诏误会他的态度轻慢:“那日我当然想来,只是刚刚到府上,风尘仆仆的,父亲又在日中府上宴请师傅,晚上还得陪高丽王子荡京城,实在是分身乏术,只能派出阿绮作代表替我们来祝寿了。”   “沈绮同我讲你手中近来无差事,算是闲赋在家,才来给李询上课的?这不是还忙得很么?怪不好意思的。”李诏思觉他的不容易,话语间多了几分客气。   又或者说,她三人在一块时,李诏比与沈池两人相处要更自在得多。   作者有话要说:李诏真香警告!   and小甜甜沈池出现惹。   烦请元望琛本人品鉴一下语言的艺术。   --------------------------------   在榜数据依旧惨淡(笑着活下去   以及下章周三更   大家有啥想说的话欢迎评论哈哈   没蹭上玄学爆哭   感谢在2020-03-15 12:04:55~2020-03-16 20:59: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4408235 4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七章 西席???“阿姊,与其关心长公……   这自然也无可厚非。   本这二人亦是因沈绮方才能认得。   早几年刚刚认识的时候,沈绮一个劲地硬拉着李诏与沈池说话,好似觉得自己与她要好,那也更要与她亲近的兄长熟络要好起来。   如此三人才算得上亲密无间的挚友,令沈绮心满意足地舒坦。   沈池看出李诏透露出了对他的一丝生分,宽解道:“不不不,我眼下只有一件要紧事,那便是作陪高丽人,可哪里需要时时刻刻都在他们身边的?”他笑说自己的消极怠然,“你与我有什么好客气的?”   沈池并不愿被当做这外人来看待。李诏只当他兄妹二人秉性相似,皆是自来熟的主儿。   尔后又听他再次重申,提了来意:“秦先吾被调离京城,将此事交付于我,身为至交好友,理应替他担起这责任。更何况李询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弟弟,正是该匡正礼法的年纪,我又是礼部的,自然乐意将所知倾囊相授,何乐不为呢?”   “你若不觉麻烦,我自然觉得是相熟之人来管李询为好。话说回来,我母亲实则对你来教课一事极为满意,”李诏舒心了些许,笑着夸了回去,又问:“今日下来,李询有没有胡搅蛮缠?”   “那倒没有,只是一见我便拿出九连环来让我解。”沈池唇角一浅,“这几年的小伢儿也还喜欢玩这个?”   李诏不忍发笑:“他这几日对九连环上头,见谁都要检验一遍,好似这是同他做朋友的通关关卡。解得出才与你说话,解得快才对你刮目相看。”   “幸好我还记得些诀窍,否则还当不了他的教书先生。”沈池颇有些庆幸。   “罢了,不来我及笄礼,也原谅你了。”李诏念及往后还得害他为李询多费心,更觉对不住,本是一句怪他不来观礼的玩笑话,她不想沈池往心里去,于是从身后斗柜处拿出一盒手心大小精致花样的小瓷罐,放在他面前,道:“好看极了,你托沈绮给我的香膏我用过了,清清甜甜,确实好闻。”   沈池的心意被领,他亦觉舒坦,心间微动。   李诏似是觉得这招颇为受用,沈池乐得听人说好话,于是又伸出手,放在沈池鼻尖附近,整个人凑近了些:“今日也用了,你闻闻?”   沁人却不甜腻,混合着少女清淡如风的体香,恰到好处地盖过草药的浓郁,没有一贯的脂粉气。   沈池心口一噔,甚至分辨不出令他心跳漏拍的,到底是哪一种味道。   与李诏离得太近了,沈池想。   这并不是一个妥当的距离。   撇开那稍纵即逝的不自在,安顿好一瞬的胡思乱想,他又恢复了从容不迫,瞧着李诏轻轻一笑:“你是桂花开的时节里生的,我想你该喜欢这个。”   似被人由衷关心,李诏亦是欣悦。   “极合心意,”她首肯,又问他:“不知道沈绮有没有替我道谢?”   沈池不遗余力地嘲笑自家妹妹:“此人哪里靠得住?你托她做事,十有八九都会忘的。”惹得李诏发笑。   “如此,我得当面说一声,”李诏弯起了眼儿,“谢谢你记得我的生辰。”   *   李询好不容易经受住了沈池的摧残,想着来李诏面前撒一撒娇。   颠颠地跑了过来,却见他的这位新晋夫子也在自家阿姊屋里坐着。   一时之间,不知该不该进去。   还是婧娴先瞧见了举棋不定的李询,唤了他一声:“二少爷。”才让李询没办法遮掩,硬着头皮进到了屋子里。   “阿姊。”他却是看向沈池,“沈二哥哥……哦,夫子好。”   沈池一脸笑意,而李诏俯望向门口的那个小儿,却道:“功课写完了么?”   “阿姊这么不待见我?”李询不满地跨入了门槛,逮住机会,就抬开她的手,一屁股坐到了李诏的腿上。   李诏以下巴顶住他的脑勺,双手按住他的膝盖,笑着不让李询乱动。   留得自家弟弟与他家哥哥面面相觑。   沈池首先破功,没忍住大笑了出来:“不愧是李诏你,治弟有方。”   而李询动弹不得,哭丧着脸说:“我是一片好心体谅,来瞧瞧你病好得如何了。眼下阿姊这么对我,良心被狼吃了。”   这副捉急模样,却让李诏笑得更欢乐了。   说话间已到了用晚膳的时候,李诏想着尽主人之谊留沈池吃一顿。然而此人竟然也不客气,顺理成章地留在了李府,同一桌子人热热闹闹心安理得地吃起了菜来。   李诏想他身上的这一点倒是与沈绮如出一辙,当真是两兄妹。   李罄文回来晚了,见一大家子已经动起了筷子,又发觉这位沈府二公子沈池也在,还愣了一瞬,随即在听到他起身问好后,面色恢复如常。   “你这次带回来的高丽人,见那模样,个子倒是比起我们汉人要高上半头。”李画棋笑着道,“沈池你本也不算个矮的,站在他们身边还是差一点。”   “沈二少爷也是还在长身体的年纪,那些跟来的高丽人大抵都是青壮年。更何况北方人就是个儿高一些。”章旋月插了一嘴,“要是我们询儿往后有八尺,也足够了。”   “高丽人高才叫高丽吗?”赵棉坐在李诏边上,歪着头看了一眼沈池,问道。   “高丽是高句丽国的简称,那里的语言用词与我们不一样,”沈池笑着与小妹妹说,“就与鞑靼、瓦剌一样,并非从字面意思理解的。”   “自北方被攻占以来,高丽国同我朝往来甚少,如今怎么又派使者又送王子来京?”李诏也提了一句。   沈池笑:“我在那儿听人高丽贵族讲,于男子来说,马匹是他们所需;于女子来说,瓷器是他们所缺。”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李罄文,再侧头与李诏道:“而这两样,我朝都不乏,西南养马,东南造窑,因而多为出口,白银流入,国库至此充盈。倘若宋不再予以支援,则高丽无马不成骑军,亦会被蒙古女真所扰。而若无金银瓷器的犒劳,也难再组雇佣军。”   “因而此举是他们在向我们示好?”李诏问道,“倘若这王子并非真王子,不过是个昭君,若往后百年内两国再起冲突,不也毫无威慑?”   “昭君有什么不好?”李询吃着碗里的,却竖着耳朵在听人交谈,“阿姊你也不过是多了个‘阳’字,便可高人一等了?”势必要将方才受得欺负尽数奉还。   “与我宋朝来说,只要高丽对外宣这是王子便好,无关真假。而高丽小国也不会做出螳臂当车的事来。”沈池与李诏解释道。   李罄文听在耳里却不发一词,以至于沈池不敢妄下定论,怕被当成非议朝政的黄口小儿。   他有些收敛道:“更何况,攘外必先安内,宋室政局稳定,变法伦常重振,若真有战乱,也是与蒙古、与金国的。诸如琉球、高丽等小国不足为患。”   听到此,李诏不由地下意识瞧了瞧李画棋的面色。而她好似没有耳闻,只是老夫人周氏顺遂着说了一句:“攘外必先安内,既是家国事,则在这个家里是以家为重。”   “那是呀,我们凡事皆听老祖宗的。”翠羽总是极为捧场,把老夫人哄得开开心心满满意意的。   “爹爹在外操心国事,回来还是得听祖母的。”李询看着大人的脸色,倒也说了一句讨人欢心的话。   只是李诏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不想过多牵扯到家里人自卖自夸的局中去,小声凑近沈池问道:“对了,我昨日听沈绮说高丽王子亦要来太学,也要来比赛马球,他汉话说得如何?”   “高丽也唯有贵族学汉学,他自幼学说汉话,你为何对此如此感兴趣?”因太靠近了,沈池的耳畔微微泛红,又克制地以手扇风,试图褪去烫意。他不解为何李诏一直在问高丽的事。   李诏自然不能将所想就这么随便地和盘托出,简单来讲,她不过是想知道高丽参延年益寿的功效如何,自己小命未续,是想多学习一些他地的处方,撇去自身不提,只是道了句:“高丽王子与檀姐姐年龄相仿,倘若模样俊俏定是横了心来做驸马的。”   沈池闻言愣了片刻,不晓得如何回复,却听到李询不留情面地对李诏道:   “阿姊,与其关心长公主,不如关心下自己。”   “喂,李询你又在说些什么?”李诏装作听不明白,狠狠地拍了他一下。   李询拿着筷子的手一颠,哼了一声。   “询儿他就是赵玠的跟屁虫,沈二哥往后来教他,得好好杀杀他的威风。”赵棉也帮着说了句,对上了李诏的双眼,笑了笑。   也只有姓赵之人方敢这般以称呼当朝太子了,李诏想。   李询被这姐妹俩联合起来攻讦,觉得没意思极了,又闷头吃起了白米饭。   李诏从赵棉那儿收回目光,却瞥见李画棋不晓得为什么骤然面色极为难看,还未出声关切,却见她一下子捂住了嘴巴离开了圆桌。   婧娴见势跟了出去搭把手,待送她回来后,婧娴眼神飘移,几次李诏想发问,却始终没有得到机会回应。   等沈池离开后,赵棉便缠着李诏在游廊里逛了许久。   “我同我娘今日入宫了看皇祖母了。”赵棉挽着李诏的手,“她一个人在宫里冷清极了,我说那我天天来陪,她却不要我去。诏诏姐姐知道是为什么吗?大人的心思太难猜啦。”   “她若叫你不必去便不必去,我想是聚少离多,若多与她待在一起,等到你们回广州了,又更生思念。索性不如不见,也就不挂念这件事了。”李诏虽嘴上在应赵棉,心中却反复顾念着姑母方才的离席。   “皇祖母若真的这样想不是一叶障目吗?归根结底不是我去不去陪她,而是她患得患失罢了。”   “阿棉,你懂事的话,也要体恤关照她的心情。”   “好……”被李诏忽然的劝教,赵棉又立刻退缩了起来,“娘亲方才身子不适,我想着回了,看看她。”   “我便不去了,姑母安心休息,你替我问声好。”李诏意识到自己太端着,反倒令人不快,于是扯了扯笑,不欲唐突打扰。   人有本分,规矩则教人做分内之事,不得僭越。   若自己过分探究无关的事,或许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赵棉看不懂李诏在想些什么,想着这位姐姐是也成了大人,便叫人捉摸不透了么?   “诏诏姐姐,”赵棉突然唤了她一声,而不晓得自己为何觉得生分不习惯,话在嘴边,又一下子都忘了,最终也不过说了一句:“也要多保重身体。”   李诏闻言缓和了神情,笑着看向她的眼睛,说:   “好。”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曲水流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八章 责罚???“元大公子也起晚了吗……   回房间时婧娴已经帮忙铺好了被褥,李诏脱了鞋子和深衣,擦了擦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等到婧娴出现,李诏出声唤住了她道,“姑母面色不佳,席间出去了一趟,可是要紧?”   “她没让我走近,想是现下无大碍。”   李诏将布巾挂了起来,同婧娴说:“明日管医丞又要来府上了,该让他去看一看么?”   婧娴面上露出一些犹疑:“还是看二娘子的意思罢。”   李诏看在眼里,心中暗暗掂量,蹙着眉发问:“管医丞于李府来说,是信得过的人吗?”   婧娴点灯的手一滞:“姑娘多心了,不通医术,不好成医。问诊的事情本该由医官来操心。说什么信得过,信不过呢?”   烛火之下,将人的眸子照得透亮,婧娴避开了李诏炯炯的目光,只听到她又问:“管医丞于赵家来说,是信得过的人吗?”   说完李诏又感到这个问题问婧姨本就毫无意义,不论姑母是否在孕期,宫里态度总是难以预计,更难论是哪个赵,他们各自作了如何的准备?   李诏为了圆场,道:“这秋冬之交,就是委实容易染上毛病。看来棉妹妹她们不会呆久,就要回去了。”   “回去也好。”婧娴说不出那句话来,也无法敲定那个未认的事实,只是为了劝说自己一般,也不知是谁给谁听道,“回去好。”   *   李诏自然没有经验可循,只可从婧娴的话中听出端倪。   第二日管中弦来府上,李诏小心问候李画棋是否需要看一看病症,被简单地回绝:“多谢诏诏关心,水土不服罢了。”   说来也奇怪,这分明是生在临安长在临安的李家二娘子,只因去了南方几年,回到家乡竟起了水土不服的症状。   管中弦不肯因此而对症下药,只因病人不愿看医,他无法对病症了解得真切,用他的话来说:“怎可胡乱开药,拿捏他人性命?”   李诏被说得自讨没趣一般,奄奄地回到了屋里,尔后又与管中弦反复确认了三遍:   “明日当真可去学堂了?管医丞不诓骗我?那马球我也可去打了?”   “这几日还是要频繁来看看,活动无妨,然不可剧烈。”   管中弦方离开,夏茗便提着点心登门拜访。   李诏闻声躺回了床上,装作一副欲歇息的模样。   “昭阳君,你几日不来国子监,大家伙儿也都想的您慌。”夏茗往里头探去,“我带了豆沙团子,你要是觉得嘴里没味道可以吃一些。”   “那拿来尝尝吧,”李诏靠坐在床头,“是夏娘子做的吗?”   “自然是我做的,”夏茗撒起谎来也不改面色,递过一双筷子,“比之鼓楼那家如何?”   “与鼓楼大厨不相上下。”李诏咬了一口,也是闭眼就胡吹起来,“实则夏娘子不必来看我,明日我便回去上课了,叫你这么多跑一趟了。”   “诶我这不是顺路吗?昭阳君不必客气。”夏茗坐了下来,“要是您觉得好吃,下次我再给您送来。”   “那怎么好意思。”李诏将碗筷放在一边,笑了笑说。   夏茗弯了眼道:“等小测结束了,就该打马球了,我与你都是替补,倘若要上场,您身子骨没歇息好,我便替昭阳君您上。”   “那我更不好意思了,届时如何还要听夫子的意思。若夏娘子愿意代我上马,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李诏给了夏茗一个台阶下,脑中却想着沈绮说想与她一起在场上的话儿。   “我们这一队是红装,对方是蓝祧。听说高丽王子会同我们较量呢。”   “高丽人马球好似特别厉害,我们这一队还有谁呢?”   夏茗掰着手指数了人数,讲道:“男子二人,女子二人,各有一位替补。正式会有沈三娘子、顾家娘子、陈大公子、以及元家公子。”   李诏听到这人竟也在列,有些恍惚,夏茗好似看出她心思一般道:“元望琛他一耳几乎失聪,左右又怎得平衡,若非他骑术好,夫子是绝不会选中他的。”   “前两年他也参赛,只是他还在丧期,如何穿红裳?”   “要我看,容国夫人没了,实则是喜丧。”李诏闻言就不是很舒服了,而夏茗却未意识到这一点,继续说:“听我爹讲,元太尉的位子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稳一些。且元望琛已经被报上名去,太子伴读的人选也快敲定下来了,我兄长也在名单之上,若昭阳君关心,皇后娘娘定也会过问您的意思。”   “姨父姨母为太子弟弟选伴读,为何要问过我?”觉察到她的用意后,李诏语气客气了起来,想撇清这层关系,不想被人情所困。   “这几位同龄人皆是我们学堂里的,又是相仿年纪,娘娘远在宫里,佟博士只授业,大抵就说些学识、骑射如何云云,然为人是否和善、待人是否周到、脾气是否稳妥,都是先生夫子们不够了解的,然却极为重要,我想皇后娘娘斟酌起来,也自然乐意听您说说心里话儿。”夏茗狡黠地笑了笑,“倘若能被选中,我想李参政,亦有一份功。”   官家去年许诺李罄文年号换后则将任之为参知政事,未有一个明确的时日,而朝中早有人如此称呼,即便如今还担着太子宾客之任。李诏曾想她父亲会不会受之有愧,而如今几次看来,他从无担忧唯有坦然应之,今年还有三个月便过了,官家依旧未宣召,可在李诏眼中,这“参知政事”仿佛是父亲李罄文的囊中之物。   *   或是连着几日起得晚,李诏第二日睡过了头,夏茗的一番话在心里,叫她不是滋味,她不喜欢替不喜欢的人说话,更不想为人操这个心。急匆匆到了学堂,才发觉先生的课已经开始了。   等在门后进去也不是不进去也不是,遂打算等这堂课结束了再溜进屋子里。   哪里晓得好巧不巧,有一个人倒也是迟了一刻才到。   少年停下脚步,见李诏站在门后,想起那天夜里她胡乱的作为,愤从中来,一副不欲与她多言的样子,立刻掉头往廊外走去。廊上并无他人,李诏哪里允许人见了她的面就逃开,三两步便跟了上去,在他身后道:“厢房在这里,你去别处上什么课?”   “那你怎么不进去?”元望琛看向李诏。   “起晚了。”李诏倒是大方承认,“元大公子也起晚了吗?”   “阴阳怪气的。”   李诏怕自己说话响了被里头先生听到,又怕说话轻了元望琛听不清,一下子伸手拉住他的后衣领子,想努力挨近。   少年力气正是大得很,突如其来的一双手却被他一下子甩开,李诏没站稳,晃了几下,元望琛忽想起此人身子矜贵,于是李诏又被一双温热的手按住了肩膀。   少年像触电一般,瞬间移开双手,过了一会才迟缓地看向李诏,别扭地开口:“你没事么?”   “我没事,”李诏似是习惯了笑容不减,然眼色却寡淡,想起自己的奇怪病症,便是郁然不快,对元望琛道,“你这么小心翼翼做什么。”   元望琛吞了一口气,与李诏道:“你倘若在这里倒下,也不是因我之故。”   二人声响虽然不大,里头却依旧听到了动静。   只见一位陌生的学正从厢房里出来,看着这两位提着书册来的少年少女,喝道:“未按时进堂,是迟到,现依旧游荡在外,便是旷课。你二人是这个班的学生子么?”   李诏将元望琛硬拉了回来,确认了一眼他身后的厢房门牌,毕恭毕敬地道:“我二人确是上舍生,不曾见过先生。”   那学正却未应李诏的话,只是斥责道:“既为上舍生,却仍知错不改,如何为外舍生做表率,榜样无样,悲哉!你们在斋外站至辰时末,再进来罢。”   李诏有些哑然,实则思觉这些惩罚于她来说,的确是有些羞愧了,怕课后他人诟病,于是想着法子脱逃此事,欲将罪责全部推到少年身上。立刻想了想道:   “我本是要进屋,只是见了元望琛晚来学堂还远离厢房,遂劝他一同入内,可他冥顽不灵不听劝。”   恰巧元望琛同时开口,却讲了一句:“她大病初愈,不可久站。”   一瞬间,仿佛被打一个响亮的耳光一般,李诏听了元望琛以德报怨的说辞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更为羞愧。   她不得不留意,不得不在意身边的这个少年。若非她当年贪玩成性,不明事理,他的秉性或许比之现在会更令人能够接受、叫人满意一些。   他不是可恶的人,甚至比外人想象的要更为良善?   若没有儿时事,失聪、失怙、家室丑闻种种,这顶顶破帽皆不会被扣在元望琛身上,乃至于促成如今这般的性格,无异于雪上加霜。   倘若他与李诏一般,有个响当当的世家背景,哪里会被人轻贱至此?   她素来就是有歉疚的,而少年倘若对她一分好,她便会更不自在一些。   面上是羞惭得发烫,根本不敢去看元望琛的面色如何。   新来的这位学正未将二人的辩白留意,不满意看似顶撞的态度,直道:“不必多言,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个月的私试如何。”言毕便回了屋内。   厢房里头发出窸窣的议论声,在这个九品学正回来后霎时停收住,鸦雀无声。 第十九章 厌恶???“你哪里是欢喜人家,……   李诏与元望琛在墙前站着,听元望琛平白地说了一句:“这人倒是看似严厉,不过唬唬人,为自己立威罢了。”   李诏不想去多想这陌生学正的作为,还在为刚才的事过意不去,皱着眉头道:“总将过错归到他人身上,这是我的毛病。”   少年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也不直接回答:“太过小心谨慎,这是你的毛病。”   “我还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讲出来,我改是了。”李诏索性破罐子破摔,把自己推出去当箭靶子使。   少年闻言心里头瞬间冒出了长篇大论看不惯李诏的地方,但是看着她那张偶然间才卑愧的脸,以及她那短命的论断,又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想来想去还是说:“你也不必刻意去改什么,这不就是你么?开心自在便好了。”   “你这副模样,我都不习惯了。”   “那算了,昭阳君就是喜欢看臭脸。”元望琛也学着用封号叫她。   “你倒也有自知之明自己成天摆着一张臭脸?”   “喂。”少年踢了一下腿。   “我还是想回到小时候。”李诏叹了一口气。   “怎么及笄之后立刻就成为大人了?就一日的功夫,这仪式这典礼一过便能彻头彻尾改变心智?要是这样,那我看礼部的人尽是大巫了。我娘原来说女孩子不必这么快长大,你被保护得极好,何必要自己踏入泥潭中来。”   “那你又以什么长辈的身份自居?不过就比我早生几个月了,按典礼来算,你还有五年方到弱冠。别说大道理了。”   “说是泥潭,实际上我看是沼泽,只会越陷越深。举例来讲,你这病,不会有几人知道,亦不是什么可以公之于众的事情。倘若公开,无异于直接把你按在泥水里,立刻便喘不过气了。”   李诏胸口闷闷的,元望琛却没注意到,还一个劲地说下去,探了探她的脸色:“李参政还没有同你说过?”   李诏强撑着笑脸,哼笑了一声:“他说无事。”   “那便是希望你心安,不知者无畏,你若没听见,会开心得多。”   “说得好像我怕死一般。”李诏不肯认输。   “不怕死,是因不知死为何物。”元望琛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手中无一物,“我自然也不怕。”   “我是担忧我死后,在乎自己的人难受。”李诏鼻子又酸了,“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少年喉口动了动,没有说话。   大抵是他母亲死后,自觉已经无人在乎自己罢了。   “我知道的,父亲不说是为我着想,保留一份轻松。姨母不允他人知晓,定也是想让我没有负担地快活。倘若公之于众,大家都觉我非死不可了,医术若精进了,我又被治好了,不是还被人误以为是小题大做。我也不想还活着的时候就被悼念起来,因而……因而你就不要来可怜我。”   少年看着李诏潸然的侧脸,听清后提了提嘴角:“哦。”   “那你为什么迟来太学了?”李诏抹干净了情绪后,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与元望琛又亲近了一些,大抵不是那么水火不容的关系了。   可少年迟迟不开口。   李诏以为他没听见,又重新问了一遍,可元望琛还是不说。   李诏觉得没意思极了,是她自己太乐观了,以为多说几句话少年就能不计前嫌将心扉敞开了。   只是元望琛遽尔道:“倘若真的只有几年,你有什么事情非做不可么?”   李诏眨了眨眼,思索了一番,竟然什么也想不出来,脑子空落落的,心里头也空落落的,有些干干地笑,嘴角有些发僵地摇头。   “你是什么皆有了,长几年短几年都一样无所求。”   “现世的执念又有什么用,转世轮回后,什么也不记得了。”   元望琛望着李诏:“我说的你就是现在的你。”   使小性子是李诏一贯的作风,只是每每到大事上,好似不曾为自己而活。   又或者说,天子之命,父辈之言,若温床也似枷锁,人不自由,无法为自己而活。   她还是答不上来。   二人不过站了一会,佟博士从廊尽头走来,看见他俩在此颇有些罚站却聊闲天的模样,没开口,先看了一眼屋里的学正,又回过头来对他们说:“何故站在此?这几日就要私试了,还不进去听讲背书么?”   正逢斋里的学正走了出来,李诏还没回答,只见学正才行了礼,便被佟博士训道:“不让学生上课是个什么理?”   “博士……我……”   “行了,毋庸解释。”佟博士打断了学正对话,“让全廊学录给大家温习一遍课业,你先随我过来。”   李诏提了裙子鞠了躬,元望琛抱拳行了礼后,就回了屋内。   屋里小小地起了一声哄动,却被顾鞘微笑着制止,站了起来,面向大伙道:“安静,先生既然有事,便各自先温习。”   待这堂课结束,沈绮便立刻挨了过来,坐在李诏的位置前面,攒了话儿道:“这个学正是新来的,因而也不认得人。不清楚你休养在家的事儿,估计会被佟博士责罚了。沈池说你看着无恙,他这个不识眼色的人竟然在你家用了膳。哦,我是想问你往后还是照常来太学么?顾鞘写的注解你看过没有?觉得到底有没有用?”   “那也得看过这次小测的题目后才晓得,然他梳理得极为紧凑明晰,你要有空便要把他标注出来的都背了才好。”李诏打开书页,对沈绮道,“你心思都在马球上,要是考出了平来,那我俩也不能在一个班里了。”   “你这么些日没来,还以为自己能得两优么?”沈绮不以为意。   “我只是不想令自己蒙羞。”李诏无奈。   “到底是令谁蒙羞?谁说优就叫家人面上有光了?几年后嫁人了谁又会记得你在学堂里的时候等级如何?别想不开了。”沈绮拍了拍李诏的手臂,“这个时候不玩乐,哪里还有功夫玩乐?”   “那也等小测过了。”李诏忽觉自己没有底气,才被元望琛问得哑口无言,现在也无法回答沈绮如何玩乐。   顾鞘在领着大伙儿诵读,李诏却撑立起了书页,混在其中,躲在书后,笔蘸了墨,写下一个“一”字,隔了一行,又划了个“二”却写不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却只能想出不愿做什么。   不愿装模作样,不愿被人糊弄。   顾鞘经过,看到案几上李诏未及时收回手留在纸上的字,二人简短对视后,李诏立刻将写了“二”的宣纸揉了。   顾鞘撇过头,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目光却在元望琛身上多做了几分停留。   谁想到第二日李诏上学路上遇到钻进自家轿子里的沈三小姐,被认真严肃且直截了当毫不留情面地问道:“这段时日你与元望琛走这么近做什么?你喜欢人家?”   猝不及防。   李诏还没回过神来,霎时就红了脸,不明所以地当容俪出殡那日她搭元望琛的马回来被人看到,叫沈绮出了这般的误会。   “这话从何说起?”撩开了帘子确认婧娴不在附近后,坐回了轿里,重新被凉风吹散了面上热度的李诏问沈绮道。   “你昨日在在纸上不是写他名字吗?”   “你哪只眼睛看见了?”李诏莫名其妙,耳垂发烫,“谁同你讲的?”   “诶?耳朵听见的,不是我的眼睛。”沈绮叹了一声,一下变得羞恼,“都怪这个顾鞘!”   顾鞘本不是嘴碎的人,哪里有兴致来管这等闲事。   这个句论断也不过是沈绮从他嘴里硬挖出来的猜测。现在却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沈绮怪罪上了。   “他说看你写了个二字,我便以为是那人名字。”沈绮自我排解道,“原来是误会一场吗?”   李诏收拾了心情道:“的确是怪你自己胡思乱想。”   轿子停了下来,听轿夫说到了,于是李诏与沈绮皆下了轿。   沈绮挽着李诏的手,跨过了第一个门槛:“我是没弄灵清,元太尉与你爹处处争锋相对的,容国夫人也没了,你与元望琛那不识礼数家伙怎么可能呢。再者……”沈绮吞吐咽下了口中的话,只是道:“也怪你与谁都一副亲近好相处的模样,我怕会误会的也不止我一个人。”   李诏想了想自己也不是见人都一副笑眯眯好商量的模样啊,沈绮对她的光晕极深:“干嘛这样夸我,顾鞘才是温和,真真正正的好脾气,哪里算得上我呢。更何况,我与元望琛也争吵过好几回了。”   “就是嘛!”沈绮立刻附声,“你这么好说话的人儿,都能被他气到口不择言,从前我是从未见你这般呛人过,他便是遭人厌。”沈绮的嗓音有些大,听者有心,李诏四顾怕被旁人听见,一个劲地拉着沈绮快快过了几道门,往学堂里面走,而她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头,恍然道:“我真是想错了,你哪里是欢喜人家,分明是厌恶元望琛罢了。”   霎时,李诏出现一瞬间的僵直。   沈绮方话毕,恰与走在回廊上折角处的元望琛打了一个照面。   大抵是听见了沈绮铮铮凿凿的发言。   李诏皱眉,心中喟叹:不是大抵,沈绮这般大的嗓门说出的话又有谁听不见呢?   即便是耳不聪的元望琛,也能清楚听到每一个字。 第二十章 丧期无数???“昭阳君,何必一……   李诏一颗心瞬间掉了下去,一直下坠,仿佛跌入不见底的无尽深渊里。   不敢抬眼看少年,只是余光瞥见他的脸上一时变得极为难看。少年僵站在原地,仿佛进退不是。   沈绮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却也说不出什么抱歉的话语。只是宛若自己是那个作恶钉钉的人,把元望琛这个身世可怜的少年又往狼牙砧板上推了。   “厌恶”二字如剜刀,将人刺得血肉模糊。   好似再多相处一刻,这耳光般的毒恶言论都要将人熔化成滚烫铁水一般,煎熬极了。沈绮自觉有责任打破这尴尬境地,可脑中一热,也只有下策。二话不说,这次换成她拉着李诏跑了。   沈绮力气大,李诏被拖得三步并作两步。这二人先一步地入了厢房,坐回到各自前后的位置上。   沈绮猛吸一口气,转过身来趴在李诏桌案上:“啊,我错了!李诏,怎么办好?我说话不过脑子!还背地里说人坏话!”   李诏思觉自己前段时间下的功夫被沈绮今日一句话悉数损毁,却对着她这双真诚愧疚的眼儿说不出责怪二字来,只是有些郁郁地道:“讲都讲了,还被人听见了,又有什么办法?”   “可那人是元望琛啊!”沈绮面色叫苦不迭,沉痛道:“他不会记恨我罢?”   李诏叹了一口气:“若真要记恨,也是恨在我头上。“   “啊我当真是做错了,”沈绮一脸内疚,眉间依旧不解:“可李诏你为何要和他处好关系?他如今是定觉得你是个净说好话的伪君子了!怪我,都怪我。”   怪也无用,覆水难收。   李诏只能疲惫笑笑,当任由它过。翻开今日习册,一眼便看到了《论语》阳货篇的那句话。抬头看了看沈绮,自认错一般:“乡愿,德之贼也。”   *   第二日私试,隔天便放了榜。   李诏出其不意地考得甚佳,几乎半个月没来上课,竟然也排到了前三甲的位置。   可找了半天元望琛的名字,最终发现却在落在了她后面好几位。   理当不是这样。   他原先不是第一便是第二。   李诏远远地站在回廊下,望着元望琛路过,只是看了一眼榜单就离开了,叫人辨不出面色来,又好像对这名次倒是无执念。   他还在丧期中,这个月里也缺了好几堂课。   李诏虽然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个什么劲儿,却还是暗暗担忧元望琛这太子伴读的位置再这样下去是保不住了,然而又在被姨妈叫去宫里时听出了几分不同的意思。   “元家公子品貌皆高,正直刻苦,不卑不亢,单单这一点便是赵玠该向他学的。”   “姨母不看学识,亦不看武艺么?”李诏无心数落贬低他人。   杨熙玉闻言一愣,未曾想过李罄文竟然没同李诏提起过这番用意的任意一个字,是而为之解答道:“倘若要找聪慧之人,那有太子太傅便够了,同龄少年郎若太过耳聪目明,城府则难以度量,本宫并不以为这是在助赵玠,反倒是在养虎为患,借力倒是培育了权谋之臣。”   “可脾气也不看么?真要伴读多年,不该更好相与一些么?譬如……”李诏怎么也说不出夏茗兄长的名字,反是继而提了顾鞘。   “若伴读脾气太好,赵玠反被纵容,方会成为乖戾纨绔模样。也该让赵玠晓得这世上并非人人宠着他围着他转的。元望琛便贵在这‘真诚’二字。”   “可太子弟弟愿意与元望琛处在一块儿么?”   “没有不乐意。”杨熙玉似顺理成章,不将这个视作一个问题。   李诏根本从她眼里看不出别的意思,好似理应如此,赵玠身为太子却不能有诉求,不被过问,更不谈什么选择的余地。   于她的这位姨母来说,赵玠他这一身的荣宠与权贵皆是他人赋予,若非身上流着的赵氏血脉,他便什么也不是。   倘若姨母有子,今日在这个东宫位置上的,便不会是这个幸运的赵玠。   李诏霎时不禁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不禁想到自己在杨熙玉眼里又是怎样的角色。   从宫里出来已经晚了,趁着夜色李诏坐回了府上的马车,驶出宫门。   凉风吹得檐下铃动,李诏的思绪被这悠长铃声扯得有一些飘远。听着马蹄声,大抵保留三分清醒,三分困倦,直到马夫一个避让,马车停了下来,红烛香火透过一层薄薄的罗帏,将李诏拉回现实。   帘子外是曲乐声与人的浅唱低吟,李诏的马车正停在临安府上最为喧闹的酒肆街道上,而李府还有三条街的距离。   “怎么了?”她出声询问。   “回姑娘,方有人冲撞过来,小的紧拉了马缰避让,没想到车轮子被卡在了沟里。” 马夫李银皱着脸答道。   “能驶出来吗?”李诏拉开了帘子,试图下车,本是不想多事,这才叫了稳当的李银出来。   “姑娘在这等等,我找人帮把手。”   李诏索性下了车,目光循着马夫急冲冲跑到隔壁驿馆里去找伙计了。   而一侧的脂粉味浓烈,熏香就着嫣粉色的倒映扑鼻而来。李诏背靠着马车,抬头往这一旁看去,牌匾上霍然几个大字入眼:   扶摇楼。   转轴拨弦,琵琶清音入耳。浅吟低唱,络纱飘摇掩目。   一人喝得酩酊大醉,走路摇晃不知轻重,被楼里的楚腰女半搀半扶地走了出来。   隔着一些远,李诏只觉此人有些眼熟,却一时记不起是何人。   而在楼外那人乍然发出洪亮笑声,引人纷纷侧目,笑着笑着却又猛然抱着绑着罗带的廊柱干呕了起来,整个人险些狼狈得栽到在地。   边上的女子轻轻皱眉,嫌弃之色油然,却没在肢体上表露出来,看来是不敢显露出一丝一毫的心下一言难尽。   只见那吐完了的中年男子双颊通红地抬起了头,发丝尽乱,顾不得擦拭,却停下了动作,直盯着前方。   李诏在一旁观戏,心中痒痒,不晓得发生何事,偷偷探出半边身子,欲知后事,去做了一回好事者,看一看这热闹。   却不想那人眼光所及的方向上,仅有一位骑着高马的冷峻少年,攥着马缰,眉目冷静,眼底如霜。   他还是裹着一身的素衣,彩色障泥顺垂下来,双腿夹着马肚。少年捏着绳的指节尤为突出,眼里是毫无温度的漠视。   紧闭双唇,沉寂许久,终道:“父亲以为丧期无数。”   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盖取诸《大过》。   轻轻易易地讽刺元瞻是野蛮粗鄙的下贱之人。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元瞻笑着撑了把地,起身,抬首仰视那位踞坐高马的少年,醉酒道:“往后你有你的君,便不必认父子了。”   而少年似是被这句话刺中逆鳞一般,面色铁青,瞬时立刻挥了鞭,转身纵马即走。   唯留一个满须污秽的父亲元瞻,空落落地抱柱席地。   见少年往自己的这个方向而来,李诏立刻侧过身去,背对着人埋头作上车状,怕被人瞧见。   却因心急踩空了上车的台阶,一下往后仰去,狠狠地摔倒在地。   手臂与后臀被摩擦在青石板地上,是火辣辣得疼。李诏刻意避开路人眼光,快快地站了起来。还未来得及掸去裙裾上的尘土,却听到再熟悉不过的刻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昭阳君,何必一叶障目,作掩耳盗铃的把戏。”   她没有回头,却从嘲讽之中听出了与从前不一样的隐忍与克制,连带着轻轻的吸气声,这样听来,少年似是在一弹指一挥间,他便软弱得束手就擒一般。   李诏只看得到此人的坚刺外壳。   这是他再一次以封号唤她,疏离而凉薄,分明应为尊称,却在他的口中不见尊,反为卑,变成了不足为题,大可踩在脚下的耻笑与嘲弄。   李诏甚至在想,这是不是少年一贯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作派。   因听到了对他的“厌恶”,他便以这种方式来报复。   好像是在说:“正好,我亦对你憎恶至极。”便可为自己留有一点体面,虚张声势。   李诏咬紧了后槽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一把拉扯住了他马下的丝织彩锦障泥。   马被牵引住,一时停了脚步,少年蹙眉侧目而视,目光落在少女被夜风吹得僵红却攥住彩锦的手上。   “放开。”元望琛踩紧了马镫。   李诏对上少年的眼,不服道:“你心中是如何想我,大可直截了当说出来。”   “我没空与你扯皮,放手。”元望琛以手去扯回少女手中的织锦,看着他面前执拗的人儿,烦躁不安道,“李诏,你这个人真当是莫名其妙。”   “我欢喜将话说清楚。”李诏一字一句道。   方听了前半句,元望琛莫名霎时心跳加速,可身后如芒刺在背,不敢回头看向扶摇楼外的那个人现在是如何看他。   亦不想在这闹市之中,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与人多做纠缠,更与这个人多做纠缠。   “别在这里。”少年喉口一紧,像是退了一步,又道了一遍,“别在这里。”   若不仔细听,谁能觉察到那坚硬的话语之下,是近乎于祈求呢?   李诏的余光扫见了元太尉,而见那人仿佛清醒了一些,正往这边看过来。她似是明白了少年一下子内里怯懦起来的不自然的缘由了。   念及此,她松了手。   下一刻,自家马夫才闹哄哄地请了人来,在见到元望琛后,一脸恍然,笑逐颜开地道:“太尉府的少爷也来帮忙搭把手吗?” 第二十一章 前嫌???“我不和疯子说话。……   元望琛耳力不好,是众所周知的。   如今用药多年,也没什么起色,他也早已习惯。   少年听不太清楚,却能以唇语辨识,大多时候都与寻常人一般交谈。除非,在说话时看不到旁人的脸。   为了避免麻烦,他向来也不会与人多接触。   可进入国子监以来,却频频被迫与一人见面,次数多了起来,以至于他不得不耐着性子开口。   李诏与他自幼的确相识,七岁以前不过一墙之隔。   记忆里那个颇有主张的霸道孩童,本以为随着年岁增长她会变得拘谨起来,可相处了几次,便暴露出来了让人没辙的本领,晓得还是那个装模作样的秉性。   她总是突然出现,打破平静,迫使他从隔绝愤懑的封闭之中走出来。   知她为他分忧,替他出头,可亦有冷眼旁观,更甚至于落井下石的时候。   元望琛不明白李诏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本倒也无暇去深思,只是恰巧前日撞见了被人正嚼碎在嘴里唾弃后,感叹的那一句:厌恶。   却像是正中红心一般地钉入他的脑仁。   因而少年才绷不住面色地想,她对他好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假惺惺的猫哭耗子,如今的谎言被沈绮拆穿,她便坐不住了。   她有什么目的,有什么缘由来接近他呢?   是因他太子伴读的位置已经板上钉钉了么?倘若她为太子妃,与他亦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   少年不禁在想,女子是否皆如狡兔,看似温顺、可人且善良,实则一个个私下里都自私、利己且冷漠。   还是说只有她一人是这样?是李府中人惯用的伎俩?使得他们府上的家丁如今也是说着蜜糖一般的话儿替他下套:   “太尉府的少爷也来帮忙搭把手吗?”   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他如何能拒绝,如何能不帮?   元望琛只能下了马,李诏自觉避让开来,站在一旁不出声,留出让人发力的位置。   马夫、驿站的伙计、以及太尉府的公子元望琛,几人一起向前推着马车:“一、二、三!”马夫喊着号子,众人齐力,一下便将陷卡在细沟里的轮子推动了起来。   李诏一一答谢,还从袖口里摸出了碎银,令马夫交给人家。   “今朝还可以再去喝一壶夜老酒了呀。”几人兴冲冲地谢过,便直冲街对面的脂粉勾栏。   李诏回过头去的时候,发现扶摇楼外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马夫不知李诏在想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叫来的兄弟这耐不住的劲头,令人蒙羞发愁:“姑娘,他们都是老粗,莫见怪。”   李诏转身回来笑了笑,搭话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嘛,我不会少见多怪的。”   只是元望琛一脸不悦,还在李诏身后没有离开。   李府的马夫李银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少爷还没走,殊不知李诏从方才开始便攥着他马儿的缰绳,到现在还没松手,令他无法强行离开。   “谢过公子帮衬,搭了一把手。”李银觉着还是得提醒一下这位年轻的少年郎。   却被李诏制止:“李伯,你须等一等我。”   “可是姑娘,已经夜了。”李银皱着眉头道,看向他二人,有些担忧道。   “不会很久,我与太尉府的公子仅有几句话要说。”   李银只能点了点头,自觉地回避,坐上马车,将之驱到靠墙的一边。   元望琛见李诏终于面向他,按耐住不快道:“可以松手了吗?”   李诏摇了摇头,手指却绕住皮绳,将粗糙的马缰捏得更紧了。   “昭阳君到底想做什么?”少年满目的不耐。   “我有几句话,不能不说。”李诏似是下了决心抬起头,望着元望琛的漆黑眼睛没有分毫躲闪,“第一,今日我与你只是凑巧撞见,并非跟随至此。”   “原先都是不碰巧么?还是说曾尾随过我?”少年眉梢微跳,不解此中意地冷笑。   李诏立刻闭紧了嘴巴,不答,而是说:“第二,同你认识许久,是太学同窗,是幼年邻友。你不可否认。”   少年却是一副并不愿搭理的模样,依旧不晓得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听着。   李诏屏息,又喘了一口气:“如今,我也没有任何恶意,因而不必对我恶言相向、恶语中伤。”   哦哦,原来是特地来教做人了。话至此,元望琛才明白过来,眼中抵触一览无余,似是对这一建议并不接受,更妄谈相信她的言辞了。   而李诏觉察出他隐匿的不善情绪,却还是继续道:“第三,我的病,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既然家父与姨母皆闭口不谈,愿你能替我守口如瓶。”   “凭什么呢?”元望琛忽然轻轻发笑。   李诏忖度这话无用,提了更是多此一举,然她却想要借此说明在这一点上,她的弱点、她的秘密几乎是完全暴露在他眼底,他应当体谅示弱的自己。可话一说出口,便是变了味的,高高在上的口气:“你也知道,空口无凭,无人会信你。”   少年听后唇角的讽意更浓。   李诏见势连忙说出最后一条:“第四,明日会宣诏。”试图宽慰缓解,亦是平息眼前人的怒气。   元望琛眼底流露出一丝疑惑,似袅然起雾,直至李诏再说了一遍:“宣诏你入宫。”   他才幡然明白,自己竟真是被选中作为了太子伴读。   看来她并没有言说的一般,从中作梗了?   少年不能说自己不欣喜,然而在欢欣之余,却不敢贸然将之表露无遗,只是想:如此,便能更好解释李诏的前三句话了。   看来,她不想与他交恶。   可他却不想与她为善交友,他也不想被人捉弄利用。他知道自己的劣根,无论建立、巩固还是维护一段关系与情谊皆太难,莫过于登蜀道、上青天。   少年没那么多心神去为此不宁,为此担忧。   他二人只是相识罢了。   最多最多,不过在相识前面加一个“老”字。   元望琛也完全不想去参与进她刻意隐藏的秘密里。   他本就毫不在意。   现在回想起回想起来,怪自己当时疏忽,被前一日她在中秋宴上的示好给糊弄出了几分真情实感的余温,他就马上发光发热了。   乃至于去了一趟医馆,自己踱步淌进了这个他自说自话圈地自封的泥潭里。   后悔莫及。   元望琛没有再对李诏的一番话再做什么整理,悉数皆落入耳中,他便应了下来,只是说了一句:   “知道了。”   李诏却似松了一口大气一般,释然舒坦了许多,这才松开了握住马缰的手。   她也不好唐突,贸然说和好做回朋友,实则她自己也无所谓与元望琛是不是朋友,只不过不想有人记恨她,不想背负太多太久的歉意罢了。   只是此事还需循序渐进。   李诏顿然觉得这一件事可加入她那须臾半辈子非做不可的清单里了。   元望琛跨上马背,简单告辞便走。   李诏也坐回了马车之上,心中和缓了许多,甚至哼起了轻快的调子。她记得幼时便被祖母说过自己与佛结缘,夸她有得天独厚的悲悯情怀,在意他人苦难。   可她自己清楚得很,这并非悲悯,而是对低于自己的蝼蚁生灵的怜悯,不过就是自居甚高的俯瞰。   因此,她对元望琛的悲悯同情,是不是也是这么一回事儿呢?几次三番的接近,亦像是一种她求不得的执着。   什么容忍大度,大抵都是冷漠。   *   回到府里的时候,主屋点起了一盏灯,昏黄的灯光笼罩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元望琛晓得他已经回来了,却没想过与他再有什么交集,只是朝着自己寝屋走去。   而眼前的木门被推开,发出吱呀的响声。   元望琛横竖躲不过,只能正面向元瞻,才发觉他已经换回了干净衣裳。   “坐。”   面对着自己的父亲,元望琛却觉此人太过生疏,好像从来便不认得。   他跨过门槛进入里屋,跟着元瞻在边上坐了下来,桌上是一壶醒酒茶。   “我是你的仇敌吗?”元瞻客气地暗笑,甚至还有心思开起了玩笑。   元望琛根本懒得去看他这位父亲,忿忿道:“结发妻子尸骨未寒,你还有心思寻欢作乐。父亲根本不在乎娘的死,也根本不在乎娘。分明是夫妻一场。”   元瞻眼神飘远,似是在透过元望琛看什么一般,他倒了一杯茶,摸了摸鼻子,干笑道:“至亲至疏夫妻。”   元望琛年幼时,元瞻常年不着家,仅有容俪忙前顾后地照料,因而父亲与他来说,素来是缺席的一方,甚至还没有管事和他更亲近。而七岁之后的变故,使得本就分崩离析的父母之间仅仅靠着“他”孱弱牵连。   少年瞧着元瞻一口茶入腹,语气轻松地与他道:“你不懂,你的气恼也都是少年人心性。是她不在乎。”好似二人面临的并非什么大事。   元望琛一刻也听不进他的这些故弄玄虚,无法继续忍耐下去,眯起眼睛,咬着后槽牙,努力令自己保持一个理智:“我的确不懂,你二人之间有什么龃龉。可如今娘殁在了宫里,父亲是以为无人管束自己,也不必去管此事了么?”   元瞻却好似觉得元望琛小题大做一般,单单只是解释了一句:“我即便愿意管,也要能管。”   “勾栏酒肆里泡着便有用了么?”少年忽地掀开了醒酒壶盖,拿起闻了闻,在鼻尖触到壶口的一瞬间,却刹时锁了眉头,猛地倒扣茶壶任由里面的液体倾倒在地上,水滴溅到了元瞻的面上。   倒干净之后,元望琛重重地将瓷壶摔在桌上:“我不和疯子说话。”转身便要走。   元瞻夺过了壶,滴了几滴到杯中,晕乎乎地笑着说:“这原来不是茶吗?我都尝不出味道了。”元望琛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不爽利极了。   元望琛讥笑了一声,懒得再去与他多费口舌。而元瞻却在他身后念念叨叨:“你若走仕途,便要远离李家。你与那李诏,那女孩儿说什么呢?你若铁了心要做虎口拔牙的事,为父也拦不住你。那些人啊,看似体面,实则皆脏到了骨子里。那女孩儿也非好惹之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太子伴读并非如此好当的,你能被选上,你当是因为什么?”   元望琛骤然一转身,逼近元瞻道:“是因为什么?”   元瞻哈哈笑了笑,又坐了下来:“我擢升是因为容俪死了,你入宫也是因为容俪死了。天底下的人不都说她死得应该,死得值得吗?”   元望琛双拳握紧,恨不得将面前之人一拳打醒。   “我本就是酒囊饭袋,这仕途走得一点也不安心,折磨多年下来,我是晓得了为官非为官,而是博君喜欢。”他看向隐忍不发的少年,硬生生地掰开他紧握的拳头,将手指推开,又说,“哦,博君喜欢亦无用,否则她为什么会死呢?”   元望琛迅速拿回了他的手,深吸了一口气,似逼迫似责问:“父亲知道吗?”   “污糟糟的事,你为什么想知道呢?”元瞻酒醉糊涂,睁不开眼睛,可肆意的笑容却越发刺目。   小元这脾气都是原生家庭的锅   感谢在2020-03-25 21:04:46~2020-03-27 21:01: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2676788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二章 肚量???“元公子真当海量。……   太学里今日比往常要更为热闹一些。   宫里送来一道旨,先是提了元望琛的名字作太子伴读,保留学籍,后又有高丽王子李敏政入国子监,多添一张案几。   一去一来,是为入冬时节的新气象。   “元望琛的位置今后便腾出来由高丽人坐了么?“   “可他怎就成了上舍生?分明汉话亦不太会讲的。”   “好像从小便习汉文,换身衣服走在人群里,哪里能认得出来呢?本来模样上就没什么差异。”   众人不乏议论,大多都是与己无关的心态。   李敏政今日是由沈池陪同而来的,待替李敏政打点好一切,沈绮便拉着李诏去与她二哥打招呼。   “你倒与他皆姓李。”沈绮感到颇为有趣,“听上去像是一家人。”   “李是高丽大姓。”沈池笑着看了李诏一眼,替自家妹妹解释,“并非仅有王族。”   李诏倒是问了句沈池:“你往后也会一直陪他过来么?”   沈池摇头:“他的仆从多的是,无需我日日作陪,待打完马球后,我便负责接见他邦外臣。李询那儿我也更顾得上一些。”   “诶我不是那个意思。”李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被人戳穿一般难为情。   “你们今日是两堂课?午时结束后我恰也有空闲,我请你们去杏林馆吃顿好的?”   看李诏些许犹豫的模样,沈绮一把环住她的手臂:“不吃白不吃!”与她二哥一唱一和地应承了下来。   忽然有人在唤李诏的名字,她转过头去发觉是斋长替司业传话。李诏急忙之中与沈家兄妹俩点了点头说好,然后提了步子奔到司业的公房。   见李诏离开后,沈绮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笑容还未褪下傻呵呵乐着的沈池:“二哥只是想请李诏吃吧?顺便你二人可一起回李府了?”沈绮一双眼看穿一切一般,“仅限今日,明日还要练球呢。”   沈池吃痛捂住胸口:“知道啦。”   李诏平日不会去国子监的公房,除了刚入学时被她父亲领着去见祭酒大人之时,其余时候的李诏都只在太学学斋里呆着。   她刚步入司业屋子,便发觉早有人在里面了。   除了昨日摆了脸色不好招惹的少年在内以外,还有那天训斥他俩不务正业肆意旷学的学正。   她猛然明白了这是司业欲兴师问罪,特地叫了他这两位学生一齐看着。   一位仕途大好,是未来储君眼前的红人;一位荣华无限,是钦定的太子妃人选之一。   皆叫人不敢得罪。   “我已经训过陈学正了,他方来不过几日,不熟悉诸生名册,亦不知诸例教务。未知前情便擅作主张施加责罚,确实愧为师长。”   “其实不必……”李诏正想说什么,却见元望琛无动于衷地受着,而司业滔滔,满脸的赔罪之色。   “是我不明事理,鸡毛当令箭,小题也大做了。”陈学正低着脑袋,一副甘愿受批评的模样。   “陈学正不必往心里去。”元望琛顿然道。李诏晓得他是不愿再听人在他面前唱戏一般试探态度,简言之,是少年人不耐烦了。   “元公子真当海量。”陈司业拱手道,却依旧战战兢兢。   “德才兼备,不过如是。”司业面上欣慰,“望琛今后去了宫里,亦不可拉下太学的课业。”   嚯,还单叫人名。李诏感受到司业虚假的笑意,几乎是有些无话可说了。   觉察到元望琛却一直没朝李诏的方向看过来,仿佛当她不存在一般,于是李诏更站不住脚了。   想了想,试图打破这虚伪的和气氛围,道:“两位先生,估摸着第二堂《论语》要开始了,也不好迟了。”   司业一脸慈爱地道:“如此,你二人便回去罢,先前陈学正的小小纰漏就不要放在心里了。”   李诏得了话则立即退出了公房,呼出一口浊气,方才重新获了新鲜空气。她走了几步,身后人却一直没有跟上来,反倒保持一个刻意留出的距离。   李诏心底有些不快,走了几步后猛地回头。少年被她突然的动作有些怔吓到,收住了缓慢的脚步。   “元公子海量。”李诏看着元望琛,重复着先前司业在屋里说的话,揶揄道。   却只换得元望琛的眼白。   “何以见得大肚量?”   “……”元望琛顾自己走到了李诏前面去。   她紧跟在少年步子后头:“还有好些时候夫子才会来,你现下要回厢房吗?”   这个少年的背影并没有发出回应。   “昨儿晚上的事我都忘了,你有什么不快也就过去罢。”李诏试探性地说了一句。   “……”   “你回去后,元叔叔可还好吗?”记起昨日那个狼狈不堪的模样,却还是忍不住提到了元瞻。   “……”少年心中满是腹诽,却不发一声。   “生气伤肝。”   “……”   “元望琛,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你烦不烦?”   终于,少年忍不住地爆出了一句。   李诏却没往心里去,好像习惯了少年的冷言冷语。又好像她的昨日的一番话,使得他二人在相处之道上达成了一个统一的意见。   即便元望琛只回了“知道了”三个字。   但她却自欺欺人地安心,总之自己的意思是传达到了,他二人不必吵到撕破脸这么难堪。   “我走在这边你会听得清楚些吗?”李诏往他右手侧走了上来。   “恭喜你啊。”李诏心里头其实有好些话想说,却不见元望琛回应,她只好管自己道:“那天姨母与我讲起你的时候,夸赞了不少。你有次问我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那入宫便是你非做不可的事么?你分明是去做太子伴读的,那就减一减其他心思罢。赵玠的年岁正是长心性的时候,需要一个好的榜样师长,好的知己朋友。”   听到此,元望琛蓦然瞅向她。   李诏挖空心思,出口夸道:“你的确是了。”却直担心他带坏赵玠,待人接物如此冷淡刻薄。   少年听后蹙眉:“你扯谎不难受吗?”   李诏摇头,嘿嘿地笑了笑。   “论榜样,论谈吐,沈家二公子沈池是李询的师友么?”元望琛则是猝不及防地问道。   李诏不解其意,不明白为何他突然要拿自己与沈池作比:“那你该去问李询。”   元望琛咽下半句,不想再开口了,觉得自己奇怪的心思怎么也解释不通,根本就是斤斤计较又小肚鸡肠。   李诏没往心里去,又回到前一个话题上,理顺了自己的表达:“后来我回去想了想,这个问题之于我,我那时答不上来,如今也无法想清楚。只是……既然生于此,即便被世家名禄束缚,即便不得无拘无束,却也拥有别人趋之若鹜砸破脑袋也得到的。那我便足够满足了。我要做的,不是去突出重围去寻找什么自在,这太乖张了,便不是我了。我要做应当是去接受、去认同,这是我被赋予、被加诸的生存的意义的。没有平白无故地得来的东西,我也不是什么都有了,只是一物换一物。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元望琛听完,沉默了许久,最后依旧还是不留情面地回道:“你是心安理得,不愿离开眼下的温床。且接受现状容易多了,哪里还有力气挣脱枷锁。”   “你总归居高临下地评判我,好似自己是个过来人。”李诏未免有些不服气,抬头看了一眼元望琛皎然的侧脸,“我这般都不自由,赵玠则更也不自由。你既然一心要挣脱这个枷锁,又何必自我上拷?入了宫后,礼法规章处处受限,或比如今过的更不快活。”   话毕,李诏却想到少年竟然愿为了那一份执念去牺牲自己巴不得的快活。   “天子也不自由。看似统领百官,却被百官所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元望琛没有直面回答,“既然为人,便有伦理纲常,就不会自由。”   因而他是意识到的,便一早便在痛苦之中了。   李诏想劝他别再这么苦大仇深的了,可是一念到容俪的确死在宫里,至今也未给一个合理解释,她大抵能稍微与少年感同身受一些。   好似一个人无足轻重,死了便是死了,至于为什么会死,怎么死的,一概不知,一概不提,仿佛不说就等于没有发生。   他是有大苦,亦有深仇。   他眼底的利刃直指的是她身后的李家,锋矢直戳的是她血亲的姨母,当今坐拥凤位的皇后。   而她呢?   有道是爱屋及乌,那么也就恨屋及乌。她害他失了半边聪,元望琛未对她恨之入骨,还与她心平气和谈论自由,或真是他的大度。   抚尺一落,书本一合,宣告论语课结束。   太学的学生子们一瞬间好似四处滚落的弹珠,挤过厢房木门,跨过半高门槛,猢狲散一般朝着国子监外冲去。   课后李诏与沈绮坐上了沈池特地备来的高架大马车,被平稳地送到了杏林馆。   酒楼里喧哗躁动,人声鼎沸。   沈池既为兄长,又是礼部官员,做足了妥帖招待。   “你倒把我们当成国宾客人了?”沈绮出言糗着沈池,扭头对李诏道,“这机会我平日里可享受不到。”   “阿绮,过分了啊。”沈池立刻制止了埋汰自己的妹妹,一点儿也不想在李诏面前露出难堪。   “既然如此,”李诏一夹筷子,对沈绮说道,“那你还不敞开肚子多吃点?”   我有罪我沉迷和外国小朋友说英语感谢在2020-03-27 21:01:07~2020-03-30 21:36: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丫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三章 马球???“眼下,我无法与檀……   高丽的那位王子李敏政今日入了上舍生的斋中,确如传言,坐在了李诏她们的这间厢房里。   除了操了一口不算别扭的汉话,偶有几个音节与临安城中公子娘子们的发音不太一样,李敏政倒是一下子融入这课业节奏里头来,或还能与好奇心重的学生子们聊起天。   李诏在想,这人的与人相处的融洽程度,与人熟络的本事,可比某个人高多了。   而那个某个人,丝毫不顾也不管他人对他的评判,只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上,好似与周遭的世界剥离开来。   课后夫子清点了参与马球比赛的人头数,相应的,一群人被留了下来,一个个都被带进马场,依次分配了马匹之后,又都被赶上了马背。   众人排成了一排,听佟博士训话道:“离马球赛不过半月余的时间。诸位既然应赛,亦需时间训练,多做准备。”   于草场热身驾了马,沈绮与顾孟春一马当先,李诏见他人往远处骑去,她不敢用猛劲,放慢了速度,尝试落在了后头,中途便回来了。   佟博士见状,没有多责备,而是与她说了一句:“身子不舒服么?若无大碍,半途而废可不好。”   李诏双手抓着缰绳,居高临下地看着佟博士,“无大碍也会有小碍。”她显然是在埋怨,从马上下了来后又道,“原先我运球稳是不假,可近来进了几次医馆了,府上应当差人来与博士讲过我体弱不便,可上舍斋为何还要我上马打彩毬呢,不免有些强人所难了,愿佟博士体恤,容我休息一会罢。”   佟博士叹了一口气,无奈却不好将皇后旨意忽视,他自然知道倘若李诏在这赛上出了什么意外,他这顶帽子亦是保不住了,当然不愿这等事情发生,可是宫里的话不可不听,既要让她上场又要确保她无忧,这可真谓是难上加难。佟安生只能指了指草场上的搭建好的席位台子:“李诏,去寻个地方坐罢。”   参与击球者二十余人,分成了几队,两两较量,皆着手执偃月形球杖。彩毬在球杖之间来回运送,被击打、被抛起、又被投掷入木门洞口。   李诏实则有些心痒难耐,见着场上热火朝天,而沈绮已经进了两个球,便忍不住站起来为之加油鼓劲。   方站起来,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击鞠而已,有这么好看么?”   赵檀踩着木阶上了观台,见李诏一个人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草场上的众人。   李诏没想到赵檀会过来,忙上前拉住她笑道:“檀姐姐不喜武,为何还要来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么?”   “你呢?不到场上去是偷懒么?是贫血症还没好?”赵檀没恼,大大方方地说,“听闻这高丽王子是冲我而来,我总归要看一看他这模样俊不俊俏?”   “檀姐姐当真会把高丽小国放在眼里?不过弹丸之地。”李诏顺着赵檀的意思说,瞅着她的反应。   “我泱泱大国海纳百川,弹丸之地虽小,却不可轻视。此次父皇特地以高制周礼迎高丽人,不过是做足了样子给琉球人看的。”   “年初琉球海寇上岸杀了好些浙南无辜百姓,又抢了两艘船。我爹如今依旧为此善后事宜焦头烂额。海岸线绵长,上岸点不一,防不胜防。这些小民的确无理取闹,分明依附我宋邦国,却一直闹事。大抵不服统治,想要免了朝贡,不想做这藩国了。”李诏趴在栏杆上,与赵檀道。   “不做便不做,届时我朝水师驻军琉球,那他们也只成了我们的一个府了。”   话毕发觉沈池亦露了面,他见到两位在此,没有诧异,从容不迫地道:“给帝姬请安,诏诏妹妹好。”   “谁许你叫得如此亲热?封号便是给人叫的。不唤她一句昭阳君吗?”赵檀横眉看向沈池,立刻扳起了脸。   李诏在想,她这位表姐近来见了男子从不露出好面色,连沈池这般谦和有礼的人都招架不住她的厌恶,那位高丽王子或该是要费多大功夫才能使赵檀正眼看他?   沈池嘿嘿解颐,自我消遣道:“是我懈怠礼法了,以为好友间私底下便用不到封号。”又笑着看了李诏一眼。   李诏不好意思地试图劝解赵檀:“沈池现下在做李询的西席,叫礼官替他授礼,可便宜那小子啦。”   赵檀闻言用余光瞥了沈池一眼,转过身,牵着李诏的袖腕,又攀上一个台阶,索性与沈池坐远了。   沈池无奈,只能笑笑,与场上正好打完球下来的李敏政打了个招呼。   李诏坐在赵檀边上与她说道:“檀姐姐若有什么关于高丽王子想知道的事宜,实则可以问沈池的。他负责将他接过来,一路上乃至京中的安顿都是沈池安排的,在这朝中啊,应该没有比他更熟知高丽人的了。”   “我不感兴趣,也不想问话。”   “好吧。”李诏只能道。   二人正说着,却发现沈池也上了一个台阶跟了过来。一副有话要禀报的模样。   “什么事?”赵檀看了一眼沈池,又向台下睨了一眼李敏政。   “高丽王子说想当面与帝姬问安。他也还未让您了解他过。”   赵檀愣了片刻,嘴角勾起一个笑意,竟然也爽快答应下来。   李诏还念想着赵檀方才说的什么话都是因为拉不下脸面呢,还不是在等着高丽人主动示好么?   得到应允后,那位高丽王子三两步便上了阶。李诏与沈池则见机回避,二人又走到平层处倚靠着面前的围栏攀谈起来。   李诏遽尔觉得草场上有一道刺灼的视线投射到她身上,四处望去却也不见任何人,却也不见元望琛的身影,忽然不知为何她感到有些兴致缺缺。   此时夏茗气喘吁吁地下了马,朝着李诏的方向走近,与沈池问了声好:“沈员外郎来看妹妹么?”   沈池没有说不是,还是点了点头道:“沈绮她打得好么?我来晚了。”   “沈娘子御马敏捷,比赛场上她可是主力。”夏茗挑些好听的话恭维。   沈池笑着又问李诏:“她是吗?”   “才一刻钟的功夫就击进了两个球,沈绮得意着呢。”   夏茗告退,说有些汗湿需换一身衣裳。李诏见她离开后,又与沈池道:“这高丽王子的胆儿倒是极大,敢这般接近赵檀。平日里赵檀对男子都敬而远之,我方才以为她会拒绝的。”   “庆华帝姬也是识大体的。她既然今日来,也不想着空手而归。”沈池看着李诏的眼睛,思忖了片刻,问出了心中长久不解似痼疾的疑惑,开口道,“那你呢?”   “我什么?”   “后殿传闻素来是前朝大事的缩影,你既然听得高丽人对庆华帝姬有意,关系到自身的事没有耳闻么?还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沈池拿捏不准李诏的态度,不知自己是不是交浅言深了。   李诏觉得有些难言,虽然没有被冒犯的意思,却还是有些不舒服,她没有看沈池,而是道:“沈绮也问我了好几次。我哪里明白,就是被迫接受而已。我该以什么面目去应对这事呢?叫我去与赵玠说穿么?他才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人。眼下,我无法与檀姐姐一样自作主张。”   “是我多言了。”沈池瞧她有些回避的模样,以为自己失言,惹李诏有了小情绪,又试图挽回道,“别往心里去,忘了我问的吧。”   “好,我记性差。”李诏试图努力笑了笑,“沈池你也别这样的面色。都忘了吧。”   若不是沈绮及时赶到,李诏又要越陷越深地掉入自我反省的滩涂里去了。   近来一切都令她觉得自己失格,强撑一个光鲜的角色,却不晓得自己的内里被腐蚀掏空。自知自己或许命不久矣,与人三番五次地争吵求和,被先生训斥又捧杀,被姨母安排赛马球,而父亲充耳不闻……诸类种种,都令人头大,几日下来李诏就好似一个空壳子。   颇有些强颜欢笑的意味。   即便沈绮讲再多笑话也无济于事。   李诏想,她这病不是心疾,却又真是心病。   回到府里,赵棉在哺食时坐在她边上,与李诏轻声道:“我们不回了,娘说再等一个月。”   继而李画棋见饭桌上人都齐了,才开口道:“过年今年就不来了。”   老夫人周氏等着侍婢往自己碗里夹菜,听到这话后,说:“也好,你保重身体。本就路途遥远的,这段时间也够久了。你若再不回去,平南王也会怪我们了。”   “赵遉不会的。”情绪外露的李画棋突然有些伤感。   李诏见此,也低声问身边的赵棉:“你不想你父王吗?”   “我自然是想的,但是我一个人也回不去,得与娘一起才行。”赵棉撇了撇嘴。   “姑母是为什么呢?”   赵棉答:“大概是体虚还未好,想要调理一番好后再离了临安。”   李诏闻言后体谅道:“那你这几日便多照顾她一些。”   “可我是个小孩子,怎么照顾?”赵棉仰着头看着李诏。   “那你就乖一些,让姑母开心一点。”   “现在的诏诏姐姐像极了大人。”赵棉话语轻轻绵绵却是直截了当,直接点破了情绪不稳的李诏。   所谓的“大人”张了张口,却也不知说什么,没了声音,不知道赵棉这话是夸赞还是埋汰,默认了自己是个大人,往赵棉碗里夹了一筷子八宝菜。   “姐姐不开心?”   李诏干笑:“怎么看出来的?这么明显外露么?”   “诏诏姐姐也胸闷么?也吃不下饭么?会有想干呕的时候么?表情分明同我娘那几日一模一样。”赵棉见大伙儿注意力不在她们身上,更凑近了李诏的耳边,“这个月月事来了吗?”   李诏:“……”   感谢在2020-03-30 21:36:09~2020-04-01 23:18: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谈书墨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四章 输赢???“娘娘是觉得这二位……   赵棉显然还不清楚李画棋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李诏只能再三嘱咐:“你这话儿别与他人乱说。”   赵棉使劲点头后,李诏才放了心。   膳后她去寻了李罄文,说了一说今日马球草场上的事:“是而我还是骑了一会儿马,但是推了打球。”   李罄文双眉拧起:“你若觉得有什么不舒服,也不必硬撑,佟博士那里我会去与他讲的。你去年也上了场,今年自然也会寻到你的。”   李诏颔首道:“只是,我若总这样,怕人轻看我金贵娇气。”   “为何要‘总’这样?”李罄文看向李诏,加重了这一个“总”字,又道,“即便如此,何必在乎他人如何说?别胡思乱想了。”   *   宫前筑场长宽千步平如削,参与击球者分为两列,为大宋与高丽之分,一队着红裳窄袖袍,足登黑靴。一队穿蓝袍,头戴幞头。皆各执偃月球杖,身骑奔马。   帝赵适与后杨熙玉的步辇已经到达,华服加身的二位依次下辇,在前后簇拥中被迎上了龙椅。赵檀与赵玠跟在其后。   一身羽衣的赵檀凤目轻眺,似高不可攀。而赵玠相较与此则温和许多,似个身负许多心事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郎。   一张扬,一内敛。李诏想着这姐弟两也着实有趣,而自己今日放宽了心置身事外来看这一场比赛,只觉李罄文前几日所说,让自己有了十足的把握不必参赛。   赵适默许礼部以上宾客之力待高丽。与之耳语几句后,礼部尚书则如提纲挈领一般,简言道:“以交为名,以较为义,友谊胜于输赢,竞赛则如争战,因而有胜无败。”   话虽如此,不争输赢也要拼个高低。   李诏与夏茗坐在场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的一举一动。   整体观之,蓝祧的高丽人的确善于驭马,而红裳的大宋人则在运球与准度上更灵活。   体力还是略有差别,半场的时间过去,双方僵持不下,还未有一个球被击进。   说来也奇怪,偌大草场上李诏一眼捕捉到的,还是那个少年。分明素来是格格不入,却在这个队伍之中。半月的练习下来,与另外几位的配合倒也没那么生疏难堪。   他不得不着艳红色的窄袖骑服,与近来素净寡淡的槁白衣裳形成对比。李诏有些不习惯。   极致瑰丽的颜色令少年冷冰冰的眉眼不至于毫无血色。放在平常日子里,他实则是有温度的,却是因为有怒意。而眼下极为单纯的马击球时刻,没有其他事纷扰,令元望琛多了一分少年的生气。   李诏不免想到小时候。   元望琛随性快活极了,也不知忧愁,不是这般苦大仇深的模样。   后半程沈绮在另外三人的护挡之下,见机击入洞口一个彩毬,迎得整堂欢呼。   赵檀头顶着满头的钗子,不露出半丝神情地望着草场,好似自己是个局外人。既不表示支持,又不表露敌对,只是观察着高丽人的动作。   而赵玠却在一旁小心地以宽袖遮面,为了不被他人发现吃完一个苹果。   猝然一声号鸣,紧伴随着巨大的惊呼。沈绮座下的马被高丽人的球杖绊倒,她几乎整个人都掉出去,元望琛见此忙用球杖一挡,沈绮得了缓冲,却还是翻倒在地。   “沈绮!”李诏方张开口还未来得及叫出声,便见顾鞘冲上场,借着顾孟春的力,将马推移开去。   红衣见不了血,沈绮咬着牙,摇了摇头表示无大碍,然而这场击鞠比赛却被迫叫停。   马腿上已经破了皮肉,露出猩红的血。   而带着护甲的沈绮还是不免跪倒后手心与膝盖的擦伤。   身为礼部员外郎的沈池顾不得什么礼仪,亦是进了筑场,挡开了顾鞘,将沈绮一把抱扶了起来。   有几位宫人已经准备好了简易的竹轿,等着将沈绮抬去医馆。   李诏着急沈绮伤势,想过去看一眼,却被习武先生拦下:“带上护甲,等下你去替沈绮。”   李诏未想到自己被点了名儿,扭头望向席位上的帝后,却捉不到他们的目光,更似刻意避开一般。李诏正考虑着以什么理由推脱,却听闻夏茗卖惨虚弱地道:“先生我方才开始便腹痛,想是今早吃坏了肚子。昭阳君没练习几场,不如我忍一忍痛,还是我替沈娘子吧。“   李诏没料到夏茗变脸落井下石的速度。她的态度好似是有求于人后得不到回应反倒占了道理,便可施压一头了?反倒是激起没能办成事儿的人的内疚?这都是些个什么理儿啊?   习武先生并不为难,而是直截了当地道:“宫里先前便欲你上,李诏你还需出这份力。”   “宫里?”李诏蹙眉,“是哪位呢?先生不能明说么?”   习武先生闻言呼出一口气,伸出手递给李诏半张墨迹未干的云纹纸:“诏诏。”   诏令李诏。   李诏往上抬头看去,高台之上,唯有她那位皇帝姨父面前,才摆着笔墨纸砚的矮案。以及刚刚才走回赵适边上立好的宫人。   那支未舔干净的狼毫,还搁置在白瓷山形笔搁之上。   李诏闭上了眼儿,转过身去,只能妥协地穿上了护甲,推开了木栏,走到沙地前牵取了自己的马。   老远便看到婧娴一脸凝重地看着她,李诏不晓得以什么脸色对之,还是装作无所谓一般笑着与她挥手,继而踩着马镫,跃上了马背。   她骑着马走到筑场之中,深秋的天气及其干燥,头顶是太阳,凉风袭面,并送不来一丝温度。   觉察到元望琛的目光,李诏回望了他一眼。   而听陈寻聚拢三位后,交待道:“高丽人使阴招,不光明不磊落,既如此,我们也不必以规则为限。”   “攻马下盘,以球杖击人也可以了么?”顾孟春有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兴奋劲。   “或不必争一时输赢,高丽人会自食恶果。”李诏冒出了一句,怕他人即刻上头打起了恶仗。   “也不可等闲视之。”元望琛否定了李诏的话。   李诏一时难言,她不好已经在场上却气馁下场,他人也不知她身体状况如何,连她自己也不知今日下来会不会有大碍,赶鸭子上架的结果是只能硬撑。   “昭阳君未免太小心翼翼了。”顾孟春握住马缰道,“这场换我来击球,你负责传彩毬。”   李诏点头说好,她又看了一眼元望琛,自觉此时此刻自己谈什么寻求帮助呢。   鼓声响起,四匹马散开来,元望琛牵马转身,在路过李诏的时候,低声耳语了一句:“你只管打便是了。”声音轻到李诏几乎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而她豁然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   最坏不过自己再度倒下,她的确是怕死,却也不知如何苟且活着,若无法遮掩这病症,李罄文不得不给自己一个交代。而杨熙玉试图掩盖的,也不得不公之于众了。   如此,赵玠身边的那个位置或许就不是她的了。李诏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松一口气,她分明不厌恶这位表弟,却下意识里地抗拒。这样的情绪她自己也说不清,莫名笃定且莫名其妙。   李诏开始正视起这后半场的比赛了。   赵适没有发话,等着习武先生将球摆好位置。   彩旗一挥,即刻开始。   风从耳边擦过,她紧盯着彩毬,元望琛朝着她的方向直直抛过来,   她猛地挥杖,击向顾孟春。而顾孟春逮住机会立刻将马球掷入洞内。   整个传击过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李诏屏着息终于呼出一口轻松来,胸口剧烈跳动,回望顾孟春,面上皆是笑意。   被领先了两球的高丽人自然不服,接连着发起猛攻之态。大抵是耐力会更好一些,在后半场之中围攻、突破、反超,短时间内又拉平了差距,叫人被打个措手不及。   李敏政与另外三人皆是练家子,虽然皆为两男两女,高丽一方比之放不开手脚的大宋,却是更狠一些。   对方似乎是看出了李诏是最弱的一环,见他们简单用听不懂的话语交流了几句,便蓄力挟击。   即便陈寻与元望琛在前抵挡,却还是防不胜防地在李诏这一环被阻截了彩毬。   为防止恶意进攻,李诏紧抓空隙,额角微微出汗,不给高丽人反应的机会。虽有精巧之思,却始终失之蛮力。   双面迫近之际,眼看元望琛阻拦对方传运马球,他夹紧马肚,一味前冲,却丝毫未觉后方来袭。李诏刚想出声提醒,马背上被挥动的球杖却已在混乱中予以他狠狠的一个撞击。   少年霎时面色惨白。   护住了左手臂,没闹出太大动静。   李诏多看了元望琛一眼,没再费心,便跟着高丽人的马,向前骑去。   待日晷针影落到申时,天色逐渐暗下来。礼官击鼓叫停,这一场马球比了一个时辰,至此才结束。   场面上的比分并不如人意。   高丽领先一球。   即便元望琛击入三次马球入洞,却还是抵不过后半场李敏政的乘胜追击。   皇帝面色不佳,即便只是马球赛,泱泱大国却被弹丸小国击败,宋室更无颜。因而赵适只是兴致缺缺地带了头鼓了掌,目光直看向高丽王子,不言其他。   皇后杨熙玉的眼光却抛向场内与元望琛并驾还在马背之上气喘不已的李诏。   “娘娘是觉得这二位走的未免太近了么?”嘉柔姑姑在皇后身后轻声问,见杨熙玉没有应,她又道:“前几日在内务府领了的虫草还剩下一些,娘娘可要奴婢炖一盅川贝雪梨银耳汤给昭阳君送去?”   “不必送了。”杨熙玉道,“明日令她入宫便是了。”   帝后神色各异,叫人难以揣测。   只是裁判司长与礼部尚书交换了眼色后,发话道:“即便规则不一,殿下既入我宋国子监,也应学得入乡随俗的道理。”   在众人面前如此直白地诘问,而非私下,场下有几位存了看戏的心思听一耳这位高丽王子如何下这个难堪的台阶。   沈池匆匆赶回便撞上这么一个场面,礼部侍郎已小声唤他过去:“高丽人到底是野蛮之辈,礼数未习全,你须做好被责罚的准备。”   师从这位侍郎的沈池颔首自认:“的确是学生疏忽了。”   众目睽睽之下,李敏政没有什么迟疑之色,只是似乎觉得自己还缺一个解释。   忙上前一步,看了眼赵檀,又拱手与高位之人回道:“小王教导不周,以致蓝祧蛮横无理,频频犯规,又害得女眷跌下马。言语赔罪无用,小王应许直至沈娘子康复,高丽侍从便全凭差遣。倘若需侍女悉心照料,小王贴身侍婢亦可调去照顾,烹煮参汤。”   看似极为赤忱,礼部尚书见此则道:“殿下有心了。比赛不争输赢,却也不想危人性命。今后若还有如此竞技之举,千万要小心。“   赵檀却是一脸感奋,站起来与赵适道:“闻辽金人嗜好打马球,亦全无条条框框。竞技意为强健,强健又是为何?实战之中哪里还有规则框定?太过拘泥了!”   “此为太学,并非沙场。”赵玠示意赵檀不要太过分,万事还得保留一个皇家的面子。   下马后冷风入喉,李诏咳嗽了好一阵,还未停歇,而元望琛这边忍痛的模样亦引起了她的注意。   婧娴及时送来一壶水,李诏喝了两口将茶杯放回托盘。   “管医丞已候在医馆了。待宫里人走了,姑娘休息会便回罢。”   李诏闻言点了点头,又遽尔想到了什么,再看向元望琛的时候,发现他已消失在视线所及之处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丫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五章 二进宫???“昭阳君不想吃盐……   李诏方将轿子停在医馆的时候,元望琛恰巧也从马车中出来。   双目相对。   李诏即刻下了轿,三两步走近元望琛,没有言语,当下拖起他的右臂袖子径直进入堂内。   “你做什么?”元望琛挣扎,不由蹙眉。   “管医丞如今替我诊治,他应是比常人更细心一些。”李诏没有看他,“你若没有特定的医官,便随我来罢。”   “不必如此。”元望琛望着李诏自说自话的模样,试图挣脱出来,却也不好拒绝这般的好意。   “高丽人阴狠而不自知。场上分明用球杖打到你了,本可以喊停的,你装无事,才使得比试继续,如今我们输了。”李诏的怪罪的意思明明白白。   “是谁说不必争一时输赢?”元望琛缓声反问道。   闻言,李诏自知理亏,一想也的确是她觉着在场上应当避让才是。   “那也不是你这种乖乖挨揍的态势,”李诏说了一半,忖度着元望琛此人何时甘于被人欺侮,卒然猛地回头,恍然大悟道,“你故意的?苦肉计?”   见此,元望琛立刻收敛了不自觉微微扬起的嘴角。   这下轮到李诏皱眉了。   此人是不是心机太深沉了?   原本以为一个少年气十足的人,如今发觉他并不单纯也不天真。单看他外表光风霁月,不说话时尤为如此,似寒冬肃柏,分明一位眉目清洁的公子。哪里晓得走近剥开,皮肤里头竟是蝇营狗苟。   若只是沈绮坠马,高丽人还能将之说成意外。加上高丽王子的认错,或许还能博得一点宫内人的同情。可明日便是元望琛入东宫授冠伴读之日,若他再因伤病而站在他人面前,定会叫人对始作俑者的高丽人毫无好感。   “你看不惯他们,也不必搞这么多曲折,自损八千。”李诏蹙眉,“有什么威胁到你的地方,得这般还击?”   元望琛却无所谓一般:“倘若我手骨无事,他们也不会受牵连。”   也的确是这么一个理儿,李诏没法反驳。不过一想到朝中对高丽的不满与怒意的余波亦会波及到沈池,她便颇感同情。   尤其是将元望琛送去了管中弦的问诊室后,婧娴告诉她沈三娘子还未回府,李诏便去医馆宿处的隔间找了沈绮,又瞧见陪在她身边的那个本件事情中余罪在身的可怜人。   沈绮倒是笑嘻嘻地看向李诏:“都是皮外伤,不碍事,还来看我做什么?”   “都来医馆了你还要我回去吗?”李诏坐到沈绮床边,见她伸出了自己的一截胳膊,反过来展示了下破皮的手肘。   “袖子破了,我已经上药过了,也不是不能走路,过会便回府了。我们一起吗?”沈绮说罢又看了一眼沈池,“我二哥也刚回来呢。”   李诏一下子顾念到另一个人,推脱道:“今儿婧姨来接我了,就算了罢。”   “我回去后听说诏诏你替了阿绮比这一场?”沈池踏入屋内,见李诏在此,关心问道。   “你脚程好快。”李诏惊诧地回头看向沈池,不得不感慨,又点了点头。   “结果如何?赢了吗?”沈绮倒是汲汲于一个结果,却换来两个人齐齐摇头。   沈绮忍不住长叹气一口,却也自洽道:“我们的确不如人。”   后他二人又聊了几句,沈绮没将自己的伤痛当一回事,反倒是替李诏说了夏茗的不是,沈池也插了几嘴,大多时候都是安静听着。约小半个时辰后沈池将她送了出去,看着李诏算不上好的面色,道:“身子是还没好全?”   “我爹令我得空复诊,上次的晕厥想着不可轻心怠慢。”   “可是要紧?”沈池关心道,“我单单是听阿绮提到过,以为已经恢复康健了,我那还有些补气血的高丽药材明日拿给你罢,李敏政那这次也一同跟来了一位医女,我去问问她何时方便替你看看。”   “沈池你倒也不必这么麻烦,”李诏心中感激,却也不敢同他多讲什么,只是道,“今日筑场上的事,叫你为难极了。”   沈池哈哈一笑,虽是无奈,但看着颇为乐天:“回礼部被训未教好高丽人礼法,回家中被父母训未护好妹妹。两面不是人了。”   “会有责罚么?”   “轻则几句骂,重则罚俸若干月。也不是什么承受不了的。”沈池送她到管中弦的屋前便被李诏告了辞。   只是他还想再与她讲些话消磨下时间,想着沈绮受了伤也不好撇下她不顾,更何况李诏已经说了再会,便只好作罢。   方转身候在外头,便见元望琛撩开了门帘,左臂垫着木架绑着绷带出现在她面前。   元望琛向外看了一眼走道里沈池的背影,默不作声,又瞅向李诏。   她眼里在见到他这副模样时,有一些错愕。   “当真有这么严重?”李诏替他拉住了门帘,探头进屋问了管中弦一句。得他点头后,放下了手中帘,停在门阶旁,看向跨出半步的元望琛,“你真是睚眦必报。”却不敢问出口自己当年害他落水后高烧半月时,他又想如何以眼还眼。   少年面上平静,自觉从来就看不透李诏。   她对他总是看似没由来的好,又看似没由来的糟。   他想将她搁置一边,却总牵扯到一块儿去,甩也甩不开一般,扰他心弦。   “我并非圣贤,何须假慈悲。”元望琛坦荡荡地坦白,倒是叫李诏觉得是不是自己太过假惺惺了,非得在人前装良善,给足自己面子,也给足身后世家的面子。   李诏心里有些发虚,扯开话迅速撇清自己如今的这个老好人身份,与少年道:“我进去看诊了。”   待管中弦替她重新把脉,换了原先方子上的几味药,又令婧娴去抓取、称量后,出了门,李诏发觉这少年已经不见了。   问了一声药房在堂的伙计,才晓得此人一早便离开医馆回了府了。   “都不道一声谢的吗?”李诏心中忿忿。   *   一早李诏便被邀入宫,杨熙玉美其名曰为犒劳。   在宫人的带领下,李诏跟着入了艮岳,而请她来的这位姨母却迟迟没有出现。   四下无人,她颇有些无聊地打量着四周。正值茶花开得盛,李诏便徒手折了一支白色的山茶。   却听到背后有人嬉笑道:“我还想着这采花贼是谁呢?原来是李诏你啊。”   李诏回过身来,看着赵檀行了礼道:“檀姐姐好。”   “怎么?母后又让你过来么?”   李诏点了点头:“檀姐姐也是么?”   “她大抵是不会来的,”赵檀没有回答,只是瞧着李诏手中的花,笑着说,“父皇与她在议事呢,今日本就是早训,责罚了几位宫人,又迎了新的太子伴读,估计也要说一会话,因此一时半会儿她也不会来灿美堂里头。”   李诏心里咯噔一下,便听到赵檀继续直接说出了口:“赵玠每隔五日清晨便在这儿练剑术,你等一会他便到了。”   “犯得着这么大周章么?”李诏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被他们生硬地将人揉捏在一起,不说破却又谁都心知肚明。   赵檀看着李诏的脸色,哼笑道:“你大可以拒绝的,逆来顺受做什么?”   “即便我找她说,姨母也不会听的。”   “那你找错人了。”赵檀留下这么一句话,笑了一下便自行离开。   李诏闻言若有所思,低头颔首,手中的那支山茶茎杆已被她掐弯。   她在面水的亭子中坐了下来,不一会儿便有宫人替她端来了一碗盅。打开看了看杯中颜色,确认了没什么腥气,毫无防备地舀了一勺放入嘴中。那入口后的微微涩感,才令李诏辨别出这盅里炖了雪蛤且是拌了灵芝孢子粉的。   都是补元气的。   或是这段时日下来姨母的几次关心都颇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味,这样的示好使得李诏无法像从前一样心安理得地受赏,倒是有几分诚惶诚恐了。   她还是将盅里的汤羹用调勺舀尽,一滴不剩地用完了饮品。等宫人将之收走,却还没等来赵玠,只好百无聊赖地观察亭边泥上不知从何而来的鸭子。   羽毛浓密、光泽鲜嫩,与寻常自家伙房里见到的并不一致,显得肥美而生动。   “你这是饿了吗?”   突然听到这没好气的不速之客的声音,李诏没有抬头也知道是哪一位了。   “你怎么不陪着赵玠?”李诏瞟了他一眼。   少年左边的膀子被吊着,踢着路边的石头,没有走进亭中,只是道:“太子随夏荼看兵书去了,托我过来说不来了,你也不必等了。”   夏荼是夏茗的哥哥,闻言李诏眼眸子一黯,以为元望琛并不争气,别人夺走了与太子相处的机会。   “我哪是说走就能走的?”她无奈,想来还是不快地撇了嘴,“他倒好说不来便不来。”   元望琛蹲下来,右手逗了一会立在湖石上的鸭子,头也不抬地道:“这不是没人看着么?你不会被怪罪的。”   李诏起身,似乎是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冷冰冰的元望琛还有闲情逸致逗鸭子的时分?看着明眸的少年与懒散的肥鸭,她问:“今日可习惯么?”   元望琛摸了摸鸭毛,抬眼,站起身子来看向少女:“你觉得呢?”一脸好似她是明知故问的表情。   “赵玠可不是个难相处的人。”李诏直言道,言下之意便是若他认为今日难习惯,那便是他自己难接近了,与别人扯不上关系。   “这只鸭子估计是御膳房里逃出来的。”少年面色无虞,只是小小地皱了下眉头,这样的小动作落在了李诏眼里。元望琛不再回答,而是一手抱起了羽毛光鲜的鸭。   “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少女走到亭前台阶前,靠着柱子,问他道。   “那要看能不能被人发现了,若被人发现了随时都可成为盘中餐。”元望琛看了一眼李诏,语气极为清淡。   “这水里只有鸳鸯,鸭子混入其中是不是滥竽充数了。”李诏瞧着他手中的鸭子,奇怪道,“肚子怎么这么大。”   自在的少年顿然神色有异,还未来得及发声,右手腕却是从鸭子下面缓慢抽了出来,并且半握拳的手在李诏面前缓缓展开,露出一个灰白色的蛋来。   李诏见此又惊又喜:“啊,是个蛋!”接过那一颗还温热的蛋,以拇指与食指捏着,举起蛋透着阳光看向蛋壳里面,“还热着?有小鸭子了?这或是它逃出御膳房的缘由?”   “能不能孵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少年的话不免扫兴。   “那试试吧。”李诏解开自己腰封上挂着的小袋,把鸭蛋在鸭毛上蹭了蹭干净,笑着说,“这颗我先收下,你如今比我入宫频了,得护好这只鸭子,收好它的蛋。”   “你不能带出宫去么?”少年挑眉,显然不太乐意听人这般指使。   “我怎能明目张胆地抱一只鸭子乘马车回府呢?”李诏抱臂靠在柱子上,看向他。   “说到底你实际上也不在意这鸭子的死活,只是单纯图个自己高兴了?”   “倒也不是。”李诏想了想,“我就是想观察一段日子这鸭子。”她不知如何解释,也的确觉得这事儿极其解乏,另一方面也是想明白为什么鸭子也会有求生欲这一回事儿。它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实?   “昭阳君不想吃盐水鸭么?”元望琛沉默片刻后,倏忽开了口,瞥了李诏一眼,露出颇有些诚恳的面色,“或是脆皮烤鸭也不错,老鸭放点笋丝和香菇炖着,亦是绝佳美味。   听少年细细盘点这烹煮鸭的方式,李诏急了,想这人抱鸭的原因难不成就是为了口舌之欲?立刻伸开手欲将鸭子接过来,严辞道:“你不准杀生!”   这两天的章稍微肥一点点嘻嘻:D   我也是无所畏惧地凑不上玄学 第二十六章 刺猬???“你嘴里倒还有几句……   这句话落入元望琛薄弱耳力的耳里却全无严厉之感,就像是一记重拳打在了软绵花上,不痛不痒,似是刻意娇嗔。   他咳了一声,甚至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以为此人在他面前又胡搅蛮缠起来。   方才那颐指气使的安排,仗势欺人的指派,像极了小时候他俩还玩在一起的感受。   而如今的李诏已经被包裹在自己为自己带上的重重假面之下,固步自封,言行举止,说话做事,越来越讨人厌了。   “好了,我知道了。”少年于是乎应了下来。   李诏颇为满意地坐回了亭中席,并招呼了少年进来,替他倒了些水,推到他的面前。   元望琛左手不便,单手放下了鸭子,正好口渴,也未拒绝。只是在接过茶杯时,又留意到了她头上的那根钗。   少年欲言又止,他从一开始在中秋宴上见到时,便不能确定,这根钗子,好似在母亲那儿见过有类似模样的一支,不懂为何会出现在李诏的头上。   倘若是母亲死在宫中后,被拿走了遗物再赠予李诏,那不是太过荒唐了么?这堂堂一个天朝母仪天下的皇后,怎么还要拾人牙慧再借花献佛呢?   元望琛想不明白,却也说不出口诸如让李诏将那钗子取下来给他看看之类的话。闷了半晌,他感到再坐下去蹉跎时间可不好,于是道:   “我先走了。”少年喝完水,将茶杯放下。   李诏看着他起身,又看着他穿上鞋靴,遽尔也站了起来,说:“我同你一起。”   元望琛不知她这般紧跟是做什么,哪里来这么多的闲工夫,而听她明里暗里地督促:“将鸭子抱上。”   “既然要养,不起个名儿么?”元望琛拿巾帕擦了擦鸭掌。   李诏看了一眼大肥鸭子,不假思索地道:“就叫肥囡好了。”   却得元望琛嫌厌:“昭阳君好像没半点墨水。”少年低头握了握鸭掌,又盯着鸭子的小眼睛,叫了一句:“肥囡。”   “嘎!”得鸭子应声叫。   少年撇了撇嘴,这傻鸭子竟然还挺喜欢这傻名字?   “你要是出东华门,我就与你并非一路。”见宫人朝着鸭子的声响处回头,元望琛便急着与李诏撇清界限。   “我现下并不想出宫。”李诏转念一想,“赵玠与夏荼去了哪?”   “御马院。”元望琛无奈道。   “不在资善堂反去了御马院?”李诏是觉得这赵玠玩性怎么重了起来,又看了看元望琛如今这一副伤残的模样,问:“你能上马?”   元望琛丝毫不服输:“那昭阳君马球打完后一副惨白面色,又忙着饮了十全大补汤,你能上马?”   “罢了。”李诏摆摆手,心肠一软,声音也小了起来,对少年道,“你把肥囡给我。”   元望琛显然是没听见,被李诏突如其来伸过来的双手吓到。   李诏乐于看他一脸惊慌的面色,将鸭子横抱着,却险些滑了下去。   “你会不会抱?”元望琛还是满眼冷淡的嫌弃模样。   李诏没吭声,重新掂起了大肥鸭子:“你这副模样也不能陪赵玠习武,这一日在宫里还有他处可去么?你也不想就这么出宫罢?”   被看穿了的少年没有藏掖,而是直接与李诏道:“大内你比我熟,若能引路,最好不过了。”   “先将肥囡放在翠寒堂吧,那儿来往人少,还有个封闭的小池子,你得记得每日去看看。”李诏嘱托道,又看了一眼元望琛,“后宫后苑三十余座,我幼时逛得多,如今也不太相熟,一些地方也只是隐约记得。你如今为太子伴读,东宫与帝后宫室虽为一处,你却也无法随意入后殿,往后如若想去查什么,光凭你自己是绝不可以的。”   言下之意极为明显,大抵不过是:元望琛你一个人做不好事的,不如好好想想该如何行事,拍本人的马屁,讨本人的欢喜,再由昭阳君我行行好带你去一探究竟。   “那我倒要谢谢你作陪了。”元望琛咬牙切齿。   在翠寒堂放下鸭子后,行至澄碧堂,距离慈元殿不远。   如今这二人的相处却也没了争锋相对,气氛稍微和缓下来一些,你一句我一句的,倒也相安无事。   “韩贵妃原先便是住在这大殿里头,如今空置了起来,没人入住,贵妃娘娘也入了冷宫,任何人不得进出。”李诏有些唏嘘,“她待我倒也不太差,每次进宫,各式的糕点总归都会分我一些。”又回头看向元望琛,“你觉得她是元凶么?”   只得到元望琛的清冷回眸。   李诏自找没趣:“我险些忘了你笃定是我姨母下的手。”她继续道,“时隔一两月余,慈元殿里差不离也被翻得底朝天,若有什么证据,也皆被搜了去……”   还未说完,便被元望琛打断:“去看看。”   自然,少年怎么会大意地放过任何一个有疑点的角落呢。   李诏领他上了几个台阶,慈元殿外头空阔阔,或是因为无人居住,便连侍卫也见不到几个。二人顺利入了内。   “我娘曾与平南王妃交好,而听闻平南王与韩将军私交匪浅。”元望琛道,“韩贵妃若有心杀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原由呢?”   “诸女争宠,这是最好找的借口了。”李诏推开侧殿门,却不想阳光一入内,扬起尘埃乱舞,而一股幽香袭来,宛若置身玉兰豆蔻之中。   没忍住咳了几声。   元望琛将木门从里面扣上,推着李诏朝里面走一些。   “当真有这么多乐此不疲地争得官家喜爱的妃嫔么?除了后殿荣宠,还有前朝皇恩。”   “又哪里止妃嫔呢?”李诏没忍住,多言了一句,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说错了,将容俪也牵扯了进去,下意识地连忙看向元望琛。   少年显然比前段时日克制了许多,暴躁与乖戾都被及时地收纳起来。将这“容国夫人”的头衔正视了起来。   “容姨的事,我并不知晓。但倘若上意如此,又有谁能阻拦。父亲既然为官,便谨遵君臣之礼,你不可将罪名算到我爹头上。”李诏将双手紧握于腹前,小心翼翼地怕惹怒了少年,“他便是担职太多,从枢密院到太子宾客,如今还代行参知政事一责,才树了这么多敌的。”   元望琛见她如此,背过身去,伸手取过坐席上堆放的闲书,翻了翻,只是淡淡道:“娘与父亲并不和睦。”   这确实是李诏未曾了解到的,只是没料到元望琛竟然将之与她开诚布公。   “元叔叔也未娶妾。”李诏不明白,思忖着能多知道一些便可更了解少年,却又担心触及他心中不可触碰的禁区,反叫人情绪抵触。   “你看到了,他亦不待见我。”元望琛轻笑,似是暗自自嘲。   眼前的元望琛无助无力无人疼爱,却在骨子里透着倔强,这番模样,让人忘了平日里他有多难以取悦,的确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悯。   像一只蜷缩在冰寒山洞里,被人丢弃又迷路的刺猬。   李诏深吸一口气,道:“你也不待见他的样子。他人若伤你一毫,你便浑身戒备起来,加倍回击,这样总归也不太好。大家伙都觉得元望琛你难接近,不是全无道理。我二人相识那么久,根本也不用躲躲藏藏的,心扉敞开一些,无须在我面前装体面,有什么话直说便好,或许能让你轻松一些?”   “说什么大道理呢?你也是要做夫子教人如何成人么?”   李诏忽视了这个“也”字,被他一句话怼了回去。   二人各顾各在这不太透光的殿内漫无目的地一般翻找着一些什么,大殿安静得能听得见二人的呼息声,元望琛见李诏低头颓败的模样,须臾服软道:“你我何必互相怜悯呢?你分明也对这厌恶至极的。”   分明你对我也是厌恶至极的。   少年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这一句话。   “互相敬佩便好了。”李诏闻言如冰释前嫌,“我佩服你的犟脾气和任性,也不在意他人言语。”   元望琛无奈,依旧带有几分克制:“那我佩服你比我稳妥明白,不太怕死好了。”   “你嘴里倒还有几句象牙嘛?”李诏笑。   突然殿外人影渐近,元望琛连忙用方便的那只手拉过李诏的胳膊,她还未觉察到有什么事,便被元望琛扯到内殿书架后头,蹲坐了下来。   元望琛将食指放在嘴唇前,示意李诏安静,不要说话。   逼仄角落里,有罗帐挡住他二人的面容,却亦将整个屋子的光线从眼前挡去,李诏入眼之处似乎是瞧见了紫色的衣角。   急促的脚步、奇怪的衣料摩擦声、低吟声入耳,李诏竖起了耳朵,凝眉细听,以为是婴儿啼哭。   又仔细听了一会,大约持续了小半柱香时间,依稀辨别出了几句喘息与肉体碰撞的声音,而那一股炽热的掺杂着辛辣味的檀香入鼻,李诏瞬间明白过来外头在做什么,霎时面色烫得仿佛是要滴出血来。   她没好意思去看元望琛的脸色,她知道自己一扭头便会撞上他的脑袋,又祈求元望琛耳朵再背一点,什么皆听不见就好了。只是二人此时此刻挨得太过接近,她甚至能觉察到布料下元望琛手臂的形状与肌理的走向。   她的心不自然地加速跳动,忍不住胡思乱想,觉得羞恼极了。   而此刻外头的男女声音隐约传来,令李诏遽尔回神,蓦然对上元望琛的眼儿,皆不做声地又分开目光去。   那男子道:“都说了这殿空了许久,是个绝佳的好地方。”   女子娇笑:“你我也算是躺过真龙天子趟过的床榻了?”   “不仅躺过,如今还撒了欢呢?”   女子明知故问:“什么欢呀?”   “鱼/水/之/欢呀?”男子将女子翻身过来。   “哟,你可真坏,”女子娇喘道,“亏你在这殿里当值了许久,也总算是有个用处。”   男声坏笑:“我这浑身上下,倒也不止这一个用处吧?”   “呀,不得不说,你身上的味道可真好闻。”   ……   随即又是一阵啪啪哒哒的响声,温声细语的交缠以及恬不知耻的荤话令李诏越发面红耳赤,忍不住将自己的耳朵捂住,却又思虑是不是自己没见过世面太过小题大做了,若是被人笑话该如何。终于迎来窸窸窣窣的穿衣说话声,李诏觉得自己总算是熬出头了。   而又适时地捕捉住了几句:“那日韩贵妃被打入冷宫,羽林卫直接进殿捉人,我看那架势不对,也不敢阻拦。”   “还说呢,怪你拿来了不知哪位娘娘的衣物,硬要我换上,尔后才到一半就因这事儿逃开。我都没来得及裹上几寸布,就赶忙也回了房。听闻便是在那假山后头出的事,这热闹也没瞧上。”女子嘟嘴抱怨。   “你呀,都出人命了还凑什么热闹。”   “可那衣服我回去一瞧,也没了,不知被谁藏去了。”女子含糊不清地说,“入冷宫便入冷宫好了,从前也从没听过要羽林来亲自抓人的。这后殿的事情啊,不该就是由皇后以及内侍公公处置的么?”   这一句发问,叫人霎时没了声响,尔后那男子才嬉皮笑道:   “那不是因韩贵妃容国夫人才殁了么?韩将军都提刀了,此事不可小觑了。”   “如今哪里还是贵妃呢?这嫉妒心如此之烈。”   “在这张榻上,潇潇你才是贵妃呢。”   一阵嬉闹后,声渐消。   待门被再度阖上,笃定再听不见人声之后,李诏终于呼出一口长气来。   可她仿佛是听到了身边少年猛烈心脏跳动的声音,又怕是自己听错了。   再回头看元望琛时,发觉他面上升上的可疑红晕还未消退。而元望琛只觉得与边上少女靠得太近,她若稍稍一动,头发便能扫在他面上,叫人有些发痒。   李诏不明所以,以为他能听清外头声响,心里留下一堆积攒的尴尬,以及隐忍不发的脏话。   李诏看向元望琛:这人到底有没有听见啊?   元望琛:发生什么事? 第二十七章 胆子???“你鼻子也坏了吗?……   从书架后出来,光晕不见,内殿几乎暗如黑夜。   紧缩的窗外传来淅沥的雨声。   临冬时节,方过小雪,斜风如搅,最是江南雨绵绵。   元望琛率先甩开那不自然的神色,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味道,他道了一句:“下雨了。”   遽然电闪。   李诏一下子紧攥了元望琛的袖口。   少年在一瞬间愣怔之后,却是似是在憋笑,像是捏住了她的一个把柄:“怕了?”   “怕什么,你才怕呢。”李诏自然不肯轻易低头,矢口否认。   轰隆一阵雷响,猝不及防。   她却是险些抖了一抖,咬住下嘴唇不敢发声。   觉察到李诏的异样,元望琛想不通原先那副不可一世模样的李诏竟然还能怕打雷:“没想到昭阳君是个胆小鬼,还怕雷雨。”   得到这般评价的李诏自然羞恼,不服输地强撑道:“我是太黑了没踩稳,看不清罢了。”   “权当是这样。”元望琛应付道,却悄悄将自己的袖子扯回来了一些。   李诏似是还未习惯这阴黑的天色,这在室内更让人伸手不见五指的天色。绸料从她指尖溜走的那一瞬间,她便分不清少年在她哪一侧,又离她在多远位置。   “元望琛?”李诏走出几步,抹黑伸手撂了一圈,却没触碰到任何东西,陷入无尽黑暗无处依靠的恐惧侧隐隐地从脚底升腾。   少年坏心肠地站在一边,并没有出声回应。眼睁睁看着李诏又转了一圈,心安理得地捉弄那褪去周全稳重假面后着急失措的李诏。   “元望琛?你在哪?”李诏心焦,漆黑一片中更找不到他的身影。   再一道闪电一瞬间稍稍照亮了殿内的布局,李诏看到了少年就在她眼前不远的位置,却无动于衷地听她的呼喊,袖手旁观地看她的笑话。   “元望琛!”李诏有些恼意,冲着他大跨了一步,骤然的雷声又响起,令李诏惊吓得一下子软了小腿,整个人向前扑去,几乎是正中红心一般地扑撞在了元望琛怀里。   这出其不意的“投怀送抱”饶是让两人都为之一诧。   温香暖玉满怀,少年抿唇,别过头去,不让少女接触到他更多的肌肤,所触之处皆叫人干涩发烫。而少女从耳后传来的幽谧清香,元望琛却不自觉地动了动喉口,意识到这点后,随即脑内叫着自己清醒一点:   这可是李诏啊。   她一手摸扯着元望琛的衣袖,胸前被少年包扎着左手的木板隔得生疼。李诏下意识地立刻向后退了一步,可是却忘记松了手,元望琛又不小心踩住了李诏的裙裾,导致二人还是纠缠在一块,不得分身。   此时此刻距离分明比方才在书架后相隔得要远一些,不知为什么能听到少年那强有力的心跳变得更清晰了一些。   “噗通、噗通。”一声声节奏入耳,李诏将这响亮心跳声听得一清二楚,像是猝然间明白了什么,抓到了少年破绽一般,长吁了一口气,干干嘲笑了两声:“胆子小的是你吧?我都听到了!心跳急促成这样,还说不是惊慌?”像是自己占了上风一般沾沾自喜。   哑然无力,元望琛看着眼前这虚张声势的人儿颇为好笑,原本生硬的话语倒也有几分消融,语气中藏掖着自己也觉察不到的一丝沉溺:“好罢,你确实比我稳妥,比我明白。”   “这还差不多。”需要被人肯定的李诏终于舒心了起来。   二人没有点蜡,怕被外头的人发觉有人在此。元望琛收好了方才找到的什么,并没有与李诏费口舌,也没想着将自己发现的告诉她,于是二人有些无聊赖地等待雨停。   李诏还是不太敢离开元望琛分毫距离,像牵着马缰一样不放松,久而久之,一手将他的袖子都扯皱了。   觉察到自己犯了错,李诏又不小心与少年对上了视线,像是被逮了个正着,可她等了一会,没等到元望琛满心不悦的抱怨与警告,而是听到了一句没头没尾的疑问:“你今日抹了什么香了么?这殿里好几种味道。”   李诏嗅了嗅身上的味道,一脸莫名其妙:“你鼻子也坏了吗?”   反被咬牙切齿地斥道:“李诏!”   *   旧事不提,就无所谓原不原谅。近日相处起来,少年好似也全无怪罪她的模样。这便叫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李诏越发有些心安理得起来,只是倏然想起从前自己做的错事,还是心虚。好似如今二人这般轻松自然友善的相处,都是馈赠侥幸得来的,是日理万机的老天爷忘了此事,是受害人元望琛忘了此事。   但是判官阎王却不会不记得。   沈池那日后来府上似是万分歉意,说自个替李诏问了下,那位相识的高丽医女非高丽人不治,不愿参与进外邦人的琐事。   拒绝得如此明白透彻,李诏只能认命,晓得此路不通了。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看着刚拿出来被棉花裹着的鸭蛋,喝着管中弦配的草药,满嘴苦味的李诏如是想到。   房门却被还呆在李府里的赵棉敲开,小姑娘望着李诏,满眼泪汪汪,开口便是哭腔:“娘进宫了,可是还没回来。”   立在一旁督促着李诏按时喝药的婧娴见到小姑娘如此,忙安慰道:“棉姑娘是想二娘子了么?”   李诏还奇怪平日里的赵棉巴不得李画棋不在身边好,如今怎么一日不见就哭哭啼啼地过来了。   赵棉拿着婧娴递过去的帕子揩着眼泪:“娘这几日身子不好,便与我多交代了几句,我担心她病重了。往些时候她最多入宫半日,今天一早就被诏去了,如今快到晚膳了还未归。我也忍不住胡思乱想。”   “她入宫的事,祖母知道么?”李诏与婧娴对视了一眼,问赵棉。   “娘是被皇祖母请入宫的,原先也是这样,只是今日走得急,就只和翠姨说了。”   “翠羽定会告知老夫人的。”婧娴道。   这厢三人正说着话,章旋月便急匆匆地敲开了李诏的房门,看到赵棉在屋里,舒了一口气,蹲下来与赵棉说:“阿棉等会与婧姨一同去外祖母那儿,阿莲做了蛋羹,让你们过去尝尝。”   赵棉点了点头说好,章旋月握了握婧娴的胳膊,看了她一眼,扯了一个并不算宽慰的笑。   李诏被剩在了屋内,看着强撑着面色的章旋月道:“母亲,是姑母出了什么事儿么?”   章旋月皱眉,点了点头:“诏诏,你收拾一下,与我进宫吧。”   马车颠簸,李银以最快的速度赶着马儿。心事重重的章旋月领着李诏,将车窗的卷帘皆放下。   “席太妃染疾,皇后方令了医官入宫,去太妃殿上了。”   仅是这么一句,便透露出其中的这千头万绪的症结。   父亲定是在太医署里有人,若非如此,不会及时告之;姑母怀六甲的揣测也被证实,看来府内也只有几个孩儿不知。若只是身怀有孕,何必藏掖,是怕人暗下杀手,对这孩子的降生从中作梗?而她的这位姨母是否也一早便“听说”了此事呢?   “姑母若是无病,为何不让人诊治?”李诏却如此回道,“我们这般唐突入宫,不会更显得掩耳盗铃么?”   “她二人如方枘圆凿,此番入宫并非阻止医官问诊,而是为了调节个中关系。”章旋月还是不将话说开。   倘若李画棋只是循规蹈矩的边陲封地王妃,那整个赵氏又怎会忌惮?倘若李画棋真搭出了什么脉象,也没什么好怕的。可偏偏人有觊觎之心,平南王的兵力是先皇分封,若挥戈铁蹄向北,如今所站的皇城之土亦有颤动,赵适无法假借什么名义收回,这刀子便可朝其妻女开去,挟令诸侯。   似是无耻之徒。   父亲李罄文的官位再如何高,也如立于百尺危楼之上,只要天子一推,便摇摇欲坠。   “父亲可还在公署?”李诏问。   “南蛮有海寇来袭,你父亲先一步进了宫,正要与官家禀报此事。”   说话间便入了东华门,马车被驱之别处,章旋月与李诏搭了宫轿入了慈明殿。还未走进,便听到其中李画棋的严词拒绝之声。   随着宫人的通报,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戛然而止。李画棋收敛了一点就炸的秉性,整了整双耳处的发丝,远看还是个岁月静好的美艳贵人。而杨熙玉凤目凛然,坐在高位上,一旁的太医战战兢兢伏地不起。   李诏跟在章旋月后头,与她一齐行了礼。   “姨母怎么也在慈明殿里?”李诏看向杨熙玉,等着章旋月入内殿去探望席太妃。   “太妃高热不退,玉体欠安,本宫请了太医署的陆太医。”杨熙玉还是不痛不痒的语气:“诏诏是来寻谁呢?”将茶杯放在一侧,看向她的眼睛。   李诏被问得有些心虚,却还是笑眯眯地道:“今日倒不是来向姨母请安的,阿棉有些风寒,现下烧了起来,嘴里含糊不清说姑母早上走得急,自己担忧席太妃身体,我便替她入宫了。若席太妃无大碍,我也想着正好与姑母一同回府。”   “你与旋月先进去看看罢。”杨熙玉如此道。   李诏怕留她二人单独在外再起纷争,却也无法再提什么要求,于是看了一眼李画棋,便也跟着章旋月入了内殿。   席太妃实则已经睡了,病榻边上的一位宫人还在为之擦拭虚汗。章旋月比划了一个动作令李诏噤声,李诏却瞧见了搁置在一旁铜盆里带血的布帕。   于是问:“太医说席太妃生得是什么病?”   “乍看一下似是风寒,可太妃本就身子弱,咳嗽了小半个月了,也服了些寻常的药,还未见好。今日起来是咳了血了,意识亦是模糊不清。先前太医署的另一位太医来过了,说是伤了肺。陆太医方来不久,并未出诊断。”宫人掖了掖席太妃的被子。   屏风唯有薄薄的一层,李诏即便在里头,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外面二人的对话。   “陆太医但说无妨。”杨熙玉望向屏风后面的人影,瞧着李画棋道。   李画棋双手紧攥,明白此时有没有太医的这一句话也全然不重要了。   尔后,太医诚惶诚恐地道:“恭喜平南王妃,方才是滑脉,您有喜了。”   令李诏霍然一惊。   章旋月两手交握着,没有了头绪。面色沉了下来,心知肚明她们还是来迟了一步。   即便没有这个不期而至的腹中胎儿,李画棋还是会被当成威慑平南王赵遉的筹码。她身上百般破绽,而杨熙玉无孔不入。   “几个月了?”杨熙玉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缓缓问道。   太医还未回,李画棋便解释道:“约摸三个月。广州路途遥远,胎儿经不起颠簸,如今迟迟未回封地,只是想在临安城安心养胎。”   杨熙玉轻笑,不置可否:“如此喜事,为何不说出来与大伙儿分享?这般大事,平南王如今知道么?”   李诏几乎是肯定杨熙玉并不相信李画棋养胎之类的言辞,她怕下一句杨熙玉就给之扣上一个“诞子于京”的罪名,是而赵遉更会被打上“谋反”二字,宛若刺配墨刑。李诏晓得她这位姑母虽让人头疼,有些时候却简单得纯粹,根本敌不过在宫中千锤百炼的杨熙玉。这一回合,她即便抗拒问诊,大胆如斯,却依旧输得惨烈。 第二十八章 棋逢对手???“你还需分清楚……   李画棋的惨败,杨熙玉的压倒态势,叫李诏自从前以来的两难情绪没有比这一刻更强烈了。   李诏记得她父亲说过,立于朝堂,若要将人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大抵有两种途径:一是靠“钱”,二是靠“权”。拿贪财说事则虚空国库,拿贪权说事则动摇天威。   天子不是人人皆可当的。   但凡谋逆,必死不可。   平南王是否有逆反之心,李诏无可知,然不管这八字是否有没有一撇。倘若真被人扣上了这顶罪名,想要摘下,也只能与头颅一起切割。   李画棋还是拾起了颜面,笑盈盈地绵里藏针:“皇后定感同身受,与天家结姻亲,是无上光,亦是百般忧。臣妾卑弱,只身偕幼女来朝,如履薄冰,岂敢不防明里暗里的小人。此事已用书信寄出,只是两广距临安千里,皇后您应比他先知晓。”   然在刷嘴皮子的功夫上,李画棋的一席话倒是令她险胜。   杨熙玉听了这一番指桑骂槐,微笑着双手扶起了矮案桌边的李画棋:“平南王妃既然身怀麟儿,便该少经常走动。念你孝心有佳,赵棉亦挂念皇祖母,这段时日,不如令她也一同入宫,陪伴席太妃,共享天伦?”   礼贤下士,请君入瓮之举,谁看不出呢?可这是居凤位者之举,怎还叫人有回击之力呢?杨熙玉这一步自大的险棋只因高在她是这后位之上人才有效。   “皇后挂念臣妾,此举万分贴己。只是,阿棉高烧不退,母妃本就体弱,岂可互相传染?臣妾担待不起,亦怕怪罪,只等彼此恢复康健,再让阿棉进宫孝敬一番母妃,我二人也可安心回粤。”李画棋扶着杨熙玉的手,却行了半个礼。   她看似示弱,却不依不饶。倒是反将一军,以太妃的康健平安说事。   “平南王妃这是哪儿的话,何来怪罪之说?”杨熙玉对着陆太医说,“诸位太医之中,本宫记得你最擅长小儿风寒之症?”   而杨熙玉对症下药,有的放矢,紧盯着李画棋的罩门,心尖上的骨肉赵棉为难。   “回皇后娘娘,臣不才,确对风寒杂症有些心得。”   杨熙玉回眸看着李画棋,笑道:“进宫休养是好事,有太医随时诊治,哪里还能有这般好?又何须担心小儿的伤病,如惊弓之鸟?”不知是不是特地说给李诏听一般,她对着李画棋说,“诏诏最近亦是贫血体弱,等她出来,也要麻烦陆太医看看了。”   李诏宛若赔损折兵之臣,在屏风后头藏了太久,不得不与章旋月一同出去面对这一场不见硝烟的唇枪舌战。   “席太妃已经睡下了。”章旋月轻声道。   如此这两位剑拔弩张之人方是轻声细语了起来。   恰好李诏亦疑惑于自己晕厥的毛病,想着不如趁此机会求一求医?倘若那日嘉柔姑姑真在医馆内,那么姑母一早便知自己的境况,或也不必防备。更何况前几日宣她入宫递上的那碗滋补羹汤,也像是为了弥补她那位皇帝姨父诏令她带病上马的补偿。而这位陆太医分明就是她姨母安在太医署的重車,即便真有什么,也不会失之于口风。   于是她顺应着杨熙玉所言,伸出了右手让太医把脉。而陆太医捏了许久,神色古怪,倒是什么也没说,让李诏满心的期待扑了个空。是而李诏只能将今日的主要事儿给办妥了,快刀斩乱麻一般地道:“姑母,时候不早了,你还得回去看着阿棉呢。”   她抬头,留意到了这时来的一位内侍公公,他直接同嘉柔姑姑说了些什么,嘉柔姑姑又将话传达至杨熙玉耳边。李诏的这位姨母听完后,并不如那公公一般,面上尽是紧张之色,却更像是漠然。   杨熙玉对着眼前的众人放了一马,也不深究地道:“正好,后宫有些琐事,本宫先行一步,平南王妃注意身体,陆太医也回吧。”   坐回了李府的马车上,李诏靠着窗发了一会呆。只觉从前自己未将这家人的界限划的如此明确,今日入宫为解救李画棋出来,倒似令她清醒了一些。   她一直站在那横亘在君臣之间的鸿沟之上,宛若脚踩旋木,动摇一步或就沉舟。   她以为的血脉亲情,却也掺杂着互相利用,没那么普通纯粹。反观自己,却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人呢?宗族之间,这或许是叫做互相帮助。   “今日你们若不来,我定被困在宫里了。”李画棋是有些感激的,“只是让你费心跑一趟了,旋月。”   “一家人应该的。罄文不便入后宫,我们还是来迟一步。”章旋月说。   李画棋说:“胎儿的事若想要不透风,也难。早知如此,我应前几日就动身回广州了。”   “没有早知的。”李诏乍然说了一句。   虽然被她看似的气话驳斥,李画棋依旧是摸了摸李诏的背,好似养育成人不容易一般地欣慰看着她:“我晓得那厮不会为难诏诏。”   “画棋。”章旋月只是轻轻叫了下她的名字,不想在李诏面前失了仪态,也不想让李诏难堪。   李诏除了笑一笑以外,没有表露出什么神情,只是想着自己确实是姓李不错,设身处地地想,祖母希望她入宫,能成维系李府与皇家之力,而姨母希望她入宫,成为深宫之中自己的左右支柱。她也不想自己竟能成如此有力之人,被期待、被信赖、被依靠,她分明前不久还是个孩子,遇事他们也未将她当做可议事的大人。   “我没做什么,实则我慌得很,不晓得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李诏现下想来是有些后怕的,明知杨熙玉如何想,却硬杵着对着干,怕令人失望了。她估摸着应找时日去宽一宽自己这位姨母的心,低个头服个软什么的,拉近一下她二人越发薄弱的联系。   李画棋却只是说:“诏诏还小,多经历几次便知道了。”此话半点不起安慰。倒是章旋月一脸抱歉,觉得李诏何尝没有受委屈。   “多经历几次”,李诏不晓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心底任性地想:“我可以不经历么?”   还没将情绪外露在脸上,便听外头李银出声:“到了。”   拉开帘子才发觉外头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李诏有些饿了,但还是得与他们先去与祖母交代一番今日的惊险。   入了里屋,众人才发觉阿棉躺在了老夫人的床上,额头上枕着一块方拧干的布帕。   “阿棉怎么睡在您这儿呢?”李画棋有些讶然,因方才李诏那句在杨熙玉面前说赵棉得了风寒显然是一句托词,但随即她便明白了过来。虽不是很赞同老夫人周氏的这个办法,却也说不出怪罪的话儿来。   “不知从哪儿染了病,就让她在我屋里睡下了。”周氏单说了这一句。   李诏从李画棋欲言又止的举动中倒是看出几分不同寻常来,回头找了找婧娴的身影,见她在翠羽边上,端了一碗药进来,显然是在替赵棉送药。   这场景倒是极为熟悉,像是自己多次亲历,这种隔绝现实又溶于现实的恍惚情绪再一次在李诏脑海中上演。   或许是因赵棉突然的急病分了心,今日的事,李画棋没说几句话,后来便主要由章旋月为老夫人周氏理清。   “陆太医么?”周氏确认了一下这位太医的名字,“是陆守鸣么?”   “是。后来还为诏诏搭了搭脉。”章旋月说。   李诏点了点头,隐约瞧出祖母的担忧,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皇后格外关心诏诏。”老夫人于是又道,“席太妃近况如何呢?”   “气弱似游丝,体烫未褪,并不太好。”章旋月说,“这事后皇后也未多留,但看上去并不是不想追究的模样……”   李诏多半时候是在听的,却也忍不住走神,直到听到章旋月说了句话后,才回过神来:“罄文说他不回来用晚膳了,岭南海寇有急报,”叹了口气道,“或是要用兵。”   听闻至此,李画棋面色绷不住一般,一下子晦暗下来。   随后她们才去了后堂的膳厅一齐用了晚食,菜品丰盛,又分了汤羹,众人各自举箸动筷,可桌上话分外少,显得冷清极了。   *   宫廊上的灯一盏一盏地逐次点起。   东宫落于帝后大殿之间,少年从赵玠殿中出来,走在檐廊下面,夜风吹响了宫铃,宫灯的烛火被裹得摇摇晃晃。   沿着白玉石阶向前走,元望琛被身后一个声音叫住:“回去了?”   是刚从慈明殿、慈元殿方向过来的皇后。   元望琛脚步暂停,转过身来行了一个礼:“皇后娘娘安。”   没有等到她下令让他起身,杨熙玉却伸手从少年绑着手臂的纱布上,摘下了一根细软的鸭绒。   她没有多说话,这反倒令少年心惊了一分,亦怕被误解以为今日并没有与赵玠背书,而是贪玩去个宫苑里头消磨时间。   “起来吧。”杨熙玉终于开口,让元望琛松了一口气。   宫中无遮拦,风吹红了他的两颊,起身后以为万事大吉可从皇后眼皮底下溜走,却又直接被问了一句:“你如何看待李诏?”   叫少年感到难以启齿极了。   这位李诏的姨母,是她最亲近之人之一,于他来说却亦是最遥远的高位者,更可能是杀死他母亲的罪魁祸首。该如何以正常情绪面人,元望琛亦在克制。   冷不防地,被问到近日来与他重新走近了的李诏,好似无意,却别有深意,元望琛忽然觉得这个深宫女人是不是能洞悉一切。   “昭阳君为我同窗,善学好问,且待人以热忱。”元望琛挤出了这么一句冠冕堂皇的说辞来。   得到了杨熙玉一句:“哦?”   拿捏不准皇后态度的少年,心中窘迫无措,而听她继续道:“依本宫看不尽然,你还需分清楚何为热忱,何为冷漠。”   以及她待何人热忱,待何人冷漠。   话中意思不过是叫他摆准自己的位置。   “是。”元望琛颔首。   杨熙玉扔掉了手中的鸭绒,即刻被大风吹旋不见。她端详着少年隽秀的脸颊,又像是在通过他看着谁一般,道:“今后常于宫中行事,赵玠不懂,你便要多学着些。”   待皇后离开,元望琛走下台阶,嗅了嗅自己衣袖上的味道,确认并无鸭臭,鞋底亦无湿土。尔后只见远远有一位靛色深衣的太医与杨熙玉说了几句什么,令她向来瞧不出什么波动的面色忽地如蒙尘了一般沉了下来,少年不懂人情世故,也不会辨识人脸色,说不出那是不是一种抑制悲切的方式。   而在他看来,那才是更为悲切。 第二十九章 火/药???“他是储君,你是……   身居凤位,便要有睥睨一切的姿态。   不能让他人觉察出你感情的喜忧,以此而攻讦,成为了自己的弱点。   简言之,是要人无情。   可杨熙玉并非心绪淡漠之人,长久的压抑是一种更狂躁的束缚,她想要怒吼,想要长啸,却无法失控,无法疯癫。谁不想挣脱出来呢?她觉得累了。   凤印虽轻,然自尊极高的她亦不甘落入他人手中。   因而无论从哪一面来看,李诏于杨熙玉来说,无异于是最适合的人选了。   少年并没能体会出皇后心中所想,却误打误撞地于后一日李诏入宫向杨熙玉讨欢喜赔不是的时候,遇到了她,与之提起了昨日短暂照面后的后怕。   “我何尝不是紧张,怕顾此失彼。在那个情况下,姑母与姨母,非要二择一,我选不出来。但若拿姑父与姨父相比,因听我姑母天天夸姑父,从相貌到脾气再到治兵,好似无一不精的,而姨母从不说官家一句好。”李诏看了看四周,悄声说,“光看年纪与品貌,从她二人择婿上来看,我以为还是姑父略胜一筹。”   元望琛愣了一愣,不明白她闲话怎么说到这个份上,开始捉摸是不是所有贵女都爱给男子排序:“或许是皇后娘娘不夸人,我没见过平南王,做不出比较。”   “有理。”李诏点头,顺理成章地铺垫至此,“那么你是怎么说我的?”   元望琛眼睛看向别处,揶揄道:“你是想要我当面夸人么?” 他向来都是坦荡自在的,不想让人瞧出分毫的局促赧然。   “哦不过就是打太极夸我罢了,这么几句话我都能猜到了,”李诏哼了一声,“那她说我什么了?”   元望琛瞥了一眼李诏,言语之间却极为平淡:“她说我该多向你学着些虚与委蛇、无情无义的本事。”   “别胡说了。”李诏当他说笑,也根本没在意一句,从兜里拿出了一点吃食,喂给肥囡,“我若无情无义,也犯不着来寻你玩。”   “怎么是寻我呢?”元望琛觉得好笑,皱了皱眉头,“不是为了觐见皇后么?”   像被看穿心思一般,李诏笑了笑,顿觉拘谨,又不作响了。   “你的鸭蛋还好着么?”元望琛问了句,“这几天又积了一些。”他拿树枝撩开灌木。   “自然好着呢,”李诏抽开绳子,给少年瞧了一眼缩在棉花里的青白鸭蛋,抽紧后拴在腰封上,又看见灌木之中有一个简易搭着的窝,用短木棍和落竹叶堆的小巢里头还有几个白乎乎的蛋,有些讶异,“你筑的窝?”   元望琛摇头。   “你告诉谁了?养鸭子是我二人的事情,不足与外人道啊,你干嘛说出去?”李诏面露不解,无法接受他这派作为,因而话语投足之间染了一丝愠怒,然看着少年那被绑着的胳膊,确实也无法做这事儿,更何谈照料一只鸭子筑窝,恍然问道,“我的天,还能是赵玠么?”   元望琛终于等到少女解开这谜题,点了点头:“自然是他。”   “你怎么喊得动他做这个?”李诏收敛自己的惊诧,令自己尽量不高声说话。   元望琛没往心里去:“他也不过就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儿,如何喊不动?”   李诏断然蹙眉,语重心长:“他是储君,你是臣民。”   此言一出,她即刻觉察到元望琛盯着自己的眸光蓦地冷淡了下来,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屏障又再度被竖起,二人之间宛若层叠重山。李诏也不是很开心:“他不会以掷凫猎兔笑话你,然其他人不是。是我考虑不周,这鸭子我一人养便是,而你进宫是做伴读,并非内侍。宫人嘴杂,若我姨母知道,不知会拿你如何做想。”   “她或是已经知晓了。”元望琛放下了手中的树枝,拍拍袍子站了起来。   “这样还会不怪罪你么?”蹲在地上的李诏觉得元望琛胆大包天,不可理喻。   元望琛安静地道:“纸上得来终觉浅,养鸭也算是格物致知了,赵玠动了动手又会如何?晋惠帝司马衷与赵玠一般善良,这是可贵之处,仁厚之心并非人人皆有,然赵玠今天耕耘养鸭,便绝不会说出何不食肉糜的话来。”   他倒是有自己的理了?   “这是你一开始便想好的借口,还是当下为驳斥我的强词夺理。”她一股气上来,思觉自己的好意被辜负,而元望琛此人全然不能理解自己,为何如此警觉以及失意。   几句就起了火星,还无熄灭的态势。若二人皆不愿试图平息,那便无法遏制,想来若再继续待下去交锋,势必是要烧了这宫苑的。   “李诏,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我不想与你争论。”实则她心里头也是有些赞同元望琛,以为他说的并没有错,却觉得此人太不将周礼当一回事儿了,也未考虑过今后如何在宫中保身,咎由自取极了。   “我也不想同你争论。”李诏不再直视元望琛的眼睛,于是也不清楚他现在是什么表情,只听少年道:“时候不早了,你该去仁明殿给你姨母请安了。”   “好!”李诏说着气话一般,头也不回。   *   没有直接去仁明殿,李诏先找了赵檀消磨了一会儿辰光。   “她昨日罚了几个原先韩妃宫里的人,今儿在那宫里受过欺负的内侍王公公特地去了冷宫一趟,把这事儿从头到尾地给人说了一遍。这些闲着没事儿的人就会拿鸡毛当令,耀武扬威。”赵檀吃了一颗葡萄。   “以韩妃娘娘的性子,定觉羞愤耻辱极了。”李诏搭了一句话,却也说不出口自己亦是见证了那宫人的秽事。   “你说就这么几个人,就这么些破旧事儿,表面光鲜,底下龌龊。告来告去的,他们还觉得有意思极了?我是想着真真是无趣。”   “那檀姐姐以为什么有趣呢?”   “世人皆无趣极了,恪守礼法,恪守宫规。你说那规矩方圆究竟是什么?谁定的?定出来就是为了让人凌驾于他人之上。”赵檀将果盆递给李诏,“不过……我这段时日发觉有两人大抵还算有趣。”   “是谁呢?”   赵檀欢笑,饶有兴致地说:“高丽的那个王子李敏政,以及容俪之子元望琛。”   听到了这个熟悉的名字,李诏一下子觉得有些别扭,不知赵檀对他们是什么态度:“怎么呢?”   “蒙古人野蛮粗犷,人也长得膀大腰圆的,我从来不喜。然高丽人看上去是汉人,也是文质彬彬的模样,分明习我朝的文化,眼光却不浅陋,打个马球不守规则,人皆觉他蛮横无理,我倒看出居安思危的意思来了,习武并不只是强身健体,北方虎视眈眈,海上也不安稳,若真有战事,光束手束脚地练兵,不就是纸上谈兵么?”   “可在马球场上随意伤人,确实是他们不对。檀姐姐就喜欢听人诡辩。”   “李诏你今儿吃了火/药了么?”赵檀笑着又剥了一颗葡萄,“伤人便伤到元望琛了。我那日在场上也发觉了,遭人重击也没有躲闪,一开始以为他是你这类逆来顺受的秉性,等这人进宫后才发觉想错了。他是故意的。”   不想赵檀还有这么细致入微的时候,李诏闻言还是发怵,“檀姐姐为何这般说?”她有些警惕起来,觉得那白眼狼受了重伤又被人盯上,真是得不偿失,又再问:“他人看出来了么?”   “谁知道?”赵檀擦了擦手,“我就不喜人战战兢兢的模样,一副谦卑讨好的态势,奴颜屈膝的、阿谀奉承的让人浑身不舒服。对于世家弟子来说,本来做个太子伴读就是个极大的荣耀恩赏了。我瞧他与赵玠相处起来,全无这架子,也根本不将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   “你这真是在夸人么?”李诏撇了撇嘴。   “如今不欺软怕硬,对谁皆一个态度,自清且表里如一的人难得可贵了。”   李诏淡笑,有些不快:“听上去像是在说我的不是了。”   “你既然自省到了这一点,还不知错就改么?”赵檀又揩了揩嘴,洗耳恭听一般。   而李诏心中积攒起来的不愉快,一个劲地倾泻出来:“我觉得不是‘错’。”她深吸了一口气,“是你站在高台之上生杀予夺,可用高出于人的眼光鸟瞰,见人人是含垢忍辱的蝼蚁,却还感慨怎么天底下的凤凰这么少,叹自己曲高和寡。论这规矩与礼制,本就是周天子为规范为统治而设,克己复礼的素来就不是栖梧桐、饮甘泉的凤凰,而是得腐鼠、鹓鶵苟且活着,还要唾面自干的鸱。”   “嚯,李诏你的脾气也不小。”赵檀没有一点生气的模样,似是等了许久才等到李诏这人说出心中话儿一般,正中下怀,反倒颇感与她更亲近一些。   李诏还没说够,豁出去无忌惮地道:“檀姐姐自己亦从中获利了,为什么要归咎于体统呢?你乐见无序、暴乱,可百姓叫苦不迭,你愿无王朝、无统治,可蝼蚁亦要活着。”   “我难道不是以身作则地叫嚣么?”赵檀自嘲。   末了,李诏说出最后一句话,起身:“我也还要活着。”   *   李诏自觉与元望琛和赵檀皆被搞得不欢而散,而今日入宫分明不是为了逞一时嘴皮子之快,还是为了屈膝顺承。   想起来颇有些讽刺。   或今日非什么良辰吉日,往后出门还得看一看黄历上如何写的宜忌。   李诏出了宫苑就没再往皇后殿里的方向过去,本就此作罢,欲直接从宫门离开,好巧不巧,却是再一次地听到了赵玠与元望琛说话的声音。   “闻海寇出没大洋刼掠,势甚张,如今已登岸,沿海百姓旦夕不宁,贼寇不除不快。”赵玠坐在石阶上,抬头问一旁的少年。   “于沿岸游击交战只可驱赶,治标不治本,海寇一而再。”   “是苦于无强军?父皇今日考问南蛮海寇入侵,是否应发兵?又从何处派兵?望琛兄怎么看?”赵玠苦恼,“本殿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陆战亦抵不过辽金,福建亦有海师,海战我朝或能赢么?”   太子伴读本该替人解惑分忧,元望琛自然也尽其力而为之:“若单看军饷与人数,宋兵不弱。然有两弱:其一是前些年迁都,损兵折将;其二是重文抑武,疏于练兵。骑兵如此,不晓福建水师抗敌经验是否充足。殿下以为如今是发兵的时候?”   赵玠点了点头:“与其拖延,不如快刀斩乱麻。一方百姓才可安居乐业,否则不堪其扰。”   “若此时派兵为胜利,则诸如火枪、火药、火铳等军械不可少。东南几府皆驻扎兵力,即便江浙亦沿海,但皇城之兵不可动。福建唯有几只水师,却并非行兵之用,好像多协力市舶司贸易往来。而两广富足,岭南多峻岭,可为腹地,”元望琛有些犹疑地道,“又听人说平南王练兵有素。”   听到自己那位姑父被提到,李诏胸口一口气郁结,悔过的情绪交揉,越攒越重。倘若自己不多言平南王治兵有方,或元望琛便不会在此时想到他。   而赵玠听了个明白,觉得这番考量的确有理,念着他也可回复父皇这个答案,不知是否能被认可,便感谢地对元望琛道:“望琛兄一言,替本殿拓了思路,如此看来,是要八皇叔出征了。”   李诏:才怪! 第三十章 儿戏???“姑母若想要孩子周全……   回府时的一道诏书,将李诏整一颗心彻彻底底地浸透在冰水里。   晚膳草草了事,一桌子的愁云皆显示在李画棋红肿的眼上。   “大哥你今早才归,想来已是知道这个事理,难道就无回转余地么?”李画棋捉住李罄文道。   “官家的意思,又如何可逆?他再多言一句,便是连同李府一并受罚。”祖母望着李画棋道,又与章旋月说:“带孩子下去吧。”   赵棉昨日发烧,今儿还未好,翠羽与婧娴皆去照料。李询与李谢被送回了屋里,李诏看了一眼祖母,见她没有令自己离开的意思,于是便坐回了位置上。下意识地摸入自己腰封上悬着的鸭蛋,却发觉整一个香囊穗子都不见了。   一时之间,李诏变得愈发心焦。   李罄文并不安慰,淡淡道:“官家早有心收回几位王爷手中之兵,此次也不过是顺势而为。此番不是‘借’兵,而是令赵遉带兵出征,为察其忠心,已是网开一面了。倘若再有什么岔子,王位也可叫人名正言顺地端了。”   “可我与腹中孩儿全然无辜,何故要受制于人?”李画棋满心委屈。   “就凭他们是君,我等是臣。”李罄文蹙眉。   李画棋冷笑,眼中噙泪:“那是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放肆!”老夫人周氏眉宇之间染了怒色,看向自己的这位女儿,甚至觉得越发陌生。   许久不见祖母发怒,李诏甚至以为是自己耳朵出错了,听到的这一句“放肆”竟然是出自平和的她的口中。   “画棋,不许胡来。”今儿个李罄文反倒是成了那个唱红脸的了,“你自幼任性娇蛮,事到如今我也有过错,然你需顾大局,别使小性子了。”   李诏看在眼里,埋头不语,心中恻恻,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还是吃痛,思着这一出倒似杀鸡儆猴。而祖母却没给李诏一个暗自躲过的机会,势必要揠苗将她也点醒一般:“诏诏,你是个大人了,说说看。官家要你姑父出兵,该如何做才好?”   李诏口中似坚钩缠绕,几次张嘴却又被扯得生疼,而见身周的几位长辈皆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她不敢去瞧李画棋的愁苦眼色,默了许久,只好一横心道:“姑母若想要孩子周全,便只能让姑父听令出战。”   夜里的灯光凄清茫然。   记不得自己是如何离开,李诏她几乎是逃走的。   她无意之中撞见了官家以此出题考赵玠,而赵玠又听了元望琛的答话交差。如今诏书已下,有无受元望琛做出的决断影响,李诏一概不知。   只是为求得整个李氏的平安无虞便要令姑母入宫受胁,即便她已经远嫁,却还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自觉难逃其咎。   整一场政令好似儿戏一般,单单由少年人出口便顺理成章一般颁了下来。   李诏遽尔想起了中秋夜晚于元望琛手中的那一根九连环,环环相扣,看似无缺,反复套绕才能解开,而她却莫名地成了那其中的一环。   *   转眼立冬。   清晨起来一片寒雾。   婧娴为李诏添了些厚衣服,李谢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是不是报出一两句诸如娘亲、爹一般的话语,叫李府上下为之振奋,令这个方至冬日的阴冷不那么难熬。   想起李诏那日丢了腰间的锦囊,几乎是发动了半个府里的人替她找回。被问有什么金贵物什,她只张张嘴,却也说不出口。   李询知晓此事,幸灾乐祸地笑:“不过就是个鸭蛋,阿姊魂不守舍的。改天莲婶煮鸭蛋,我去伙房给你拿一个回来。”   赵棉倒是心头那锦囊上的纹绣:“那桂叶栩栩如生,丢了是可惜。”   寻了几日无果,最后李诏只能作罢。   而自李画棋搬入宫中已有半月余,而赵棉的这场急病,使得她未一起入住大内,也不知是福是祸。   李诏问赵棉怎么就忽然病了,赵棉自己也答不上来,只是在日后但凡桌上有蛋羹,她便不再食用。   只是席太妃却好似病入膏肓一般,几次咳血,下颌肿痛。李画棋也因腹中有子,孕吐得厉害,甚少去她殿中。   正值管中弦在府上,李诏便讲了一嘴席太妃的症状。   “单看这表症,或是肺痨。”管中弦收起行医箧子,又道,“倘若席太妃病重,便不该由缪太医诊治。”   “管医丞是觉得应请其他高明?”李诏觉察有异,又问:“陆守鸣陆太医也替太妃瞧过,为何也不见好,那病反倒愈来愈凶呢。”   “既如此,便允太妃追随先皇而归罢。”管中弦未回答李诏的话。   李诏挑眉,显然是不满:“我以为医者仁心,岂会弃人性命于不顾。那管医丞觉得我这晕厥症可还有起色?”   “在下不得入后殿,自然也无法替太妃把脉。”管中弦撂下一句,“倘若李娘子不必去想那些是非,药或可停。可如今脉象郁郁,没有气力。最近可有眼晕头疼?”倒是怪她自己不够顾惜身体。   “伏案久了也会眼花,猛站起来则天旋地转。”李诏道,顿然想起婧娴替她找锦囊的那一日说的话:不过是个鸭蛋,怎么还能被这个扰了心思。   这才有了是非。   管中弦见李诏不语,便道:“那还是这调理的方子,继续吃个十帖罢。”   送走管中弦恰是迎来了沈池,他见那年轻医馆直接从李诏屋内出来,身侧也无旁人,似乎是丝毫不避嫌的模样。   心中戚戚,而自己却也只能止乎于礼。   “寒衣就到了,今年也不曾听起说要祭扫皇陵,是就不操办了么?”李诏见沈池来了则问。   “烧献之礼还是由祠部来办,只是帝后不去,遣太子以及几位礼官代为操持。”沈池蹙眉道,“本该有席太妃一同,只是她身染重疾,不方便再去了。”   “方同我也与那医官说起席太妃呢,不知挨不得过这个年关。”李诏感慨,“阿棉会哭的。”   不仅仅是赵棉一己之悲,想起管中弦所言李诏只感愠忿,太医署似弃后殿太妃于不管,若远在岭南被调度去东海抗寇的平南王知此,会善罢甘休么?   “实则如今朝中几桩要事,叫官家分身乏术。按以往官家的性子,定是要亲力亲为的。”沈池叹了一口气,几乎不可闻,“平南王已发兵攻打南蛮海寇,工部急造了一百艘船,我父亲日夜操劳,几乎不着家。兵部为配火炮,搜刮矿石,以至于民间的道士皆不练丹药,而改征硫磺。”   李诏颔首:“战中百姓如何安顿,又迁往何处,也叫人头疼,我爹整日于朝中议事,祖母讲他人亦瘦了一圈。近日我读史,看战后流民无居无食,继而传瘟,尤为凄苦。”   “讲到传瘟,你可记得秦先吾?”沈池问。   李诏点头:“先前要来替李询讲课那位,算与你是至交?”   沈池唇角一浅,继而沉了面色:“他人在永嘉,来信说前阵子郊县或有鼠疫,已经死了好些人,今时死伤数有减,他不敢确定是否已经控制,亦不知真假。朝中却无人提及,或永嘉知县还未上报。”   “可哀民生之多艰,双耳闭塞,临安城离八方皆远。”李诏感慨。却忘了自己亦在这其中,不能置身事外。   *   那日失言使得李诏沉闷了好一阵子,而时隔多日赵檀再请了李诏进宫,好似不计前嫌。   隐隐不安地跟着宫人走到赵檀起居的大殿,她不晓得以什么面目相对。   赵檀见她来了,倒是面上欣然,招呼着她道:“快过来看。”   李诏提了裙子过去,发觉她提着一个竹笼子,里头是一只捧着松子啃食的松鼠。   “檀姐姐哪里捉来的松鼠?”   赵檀抿嘴一笑,看了李诏一眼道:“李敏政给我的。小家伙挺会吃的,一不留神没松果了,就开始啃笼子。”她指了指竹片上的啮痕,“都被啃坏了。”   “高丽王子倒是好兴致,还拿这个赠姐姐。”   赵檀将笼子一提,推到了一边:“寒衣节将至,今年父皇与母后皆留守宫中,赴皇陵一事会让赵玠替而行之。昨儿已经拟好了旨,我也会一并同去。”赵檀乍然停了停,见李诏没看向她,笑着说,“除了几位宫妃外,还有你与赵棉的名字。”   李诏一愣:“棉妹妹是平南王之女,确为皇族世女,理当应去。而我不明不白的,此番去皇陵,又以什么身份侍奉先人?”   “你以为呢?”赵檀唇角沾笑,“与你我皆是亲上加亲了。”   李诏心中一块重石砸地,还没细细品那痛楚,就被杀得手忙脚乱。   此后她同赵檀告辞,便直接被人送去了杨熙玉的宫里。她这位姨母不由分说地递过来一张笺,上头密密麻麻排了个有二十个名字。   若不是在这个仁明殿里,若不是他姨母杨熙玉送上,李诏看了这些名儿还以为自己是在太学里头暂担了全廊学录,是要点一点名册。   前朝女子不可入太学,而今已截然不同。只是任谁也不晓得这煌煌的上舍学斋里头的女学生子,大抵都会被收入大内的后宫。   “姨母要诏诏做什么?”李诏拿着这笺,半晌才开了口。   “寒衣节一过,等明年开春,赵玠便虚岁十五,这大事不可不提。届时可择妃,也该充盈东宫。你同他也算一同长大,是姐弟亦是青梅竹马。大抵也可视为知根知底的知心人,姨母对你信得过。而阿檀性子浮躁,虽为长公主,却无心无暇,担当不起。为赵玠选妃一事,倘若诏诏能替本宫分忧,那是再好不过。”言罢,杨熙玉嘱咐旁人又拿来一碗汤羹。   李诏进退不是,只好点头:“我自然愿意为姨母排忧。”   “这名单你可收着,平日在学堂里也可多做考量。”杨熙玉捧住了汤羹小碗,“令你来选贴己人,这亦是诏诏你自己的终身大事。”   实则杨熙玉为她考虑甚多,还未入主东宫,便赋予这般大的权力去主掌后宫之事。而又言明李诏可自行挑选,意味着往后后殿若如沙场,她却有先人之机筹兵买马,寻来贴己的姐妹与子同泽,日子并不会难过。   原先的一根玉钗或许还说不清什么,而眼下杨熙玉的这一番话倒叫人醍醐灌顶地清醒过来。李诏长久以来心照不宣,却也依旧存着侥幸,以为她与赵玠的赐婚还能拖过几日,哪里晓得年后便提上了日程。   李诏却觉不是滋味。   本是最自如的去处,如今却叫人提心吊胆极了。一席交谈被搞得心力交瘁,回程一路李诏昏昏欲睡,这些时日里她总梦到小时候。   乌子坊的青石板路蹊跷不平,下雨天满是水汪凼。她就踩着高出平地的石头尖,试图不要弄脏鞋子。却把元望琛引到松动的石板上,惹得他沾得满腿是泥。   又或者是在自家庭院里拾落下来的桃花,以手兜着,等元望琛出现的时候陡然撒到他身上,吓他一跳。   还有爬过两府之隔的一道墙,坐在元望琛屋前的那棵海棠下面,拿叶子挡住树下蚂蚁的去路,看他们来来回回不知方向的迷糊模样。   须臾间孩童就突然成了少年。   不露声色,不苟言笑。   他眼波静止,隐藏暗涌,好似一场巨大的海波,抬眉正瞧入她眼中。   心觉一震,迎头一浪,将她吞噬殆尽,淹没入黑潮之中。   然后梦就醒了。   感谢在2020-04-18 21:00:06~2020-04-21 21:0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谈书墨 2瓶;我是小兰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一章 空锦囊???“小傻瓜。”……   嘉定元年十月初一,天和气清。   祭天祭祖的队伍算不上浩大,随行也不过十几名礼官。   因只在城内,是日抵达临安太庙,礼部掐准吉时宣读长卷。   步入戟门,墙内柏树郁葱,前殿巍峨肃穆。   一切就绪,只待赵玠着礼服登上皎月台,朗声道:“三光再朗,庶绩其凝。重熙累叶,景命是膺。”持竹节于先帝列宗三叩首。   赵檀领着众人伏身于后,高阶之上能将远处清平山皆入眼底。   礼节冗长繁复,李诏也只管跟着照做。而在她俯身叩拜起身之时,才猛然发现身边站着的是元望琛。   她近日是有些糊涂了,频频觉得呼吸不畅,脑袋冻住,以至于感官迟钝,以至于才瞧见他,以至于才觉察到这么许久以来,都未曾真正识得这少年郎如玉样貌,梦里却也只记得他的倨傲与出糗了。   今日他的一身缟素倒显得不那么突兀,他只是这么站着,腰肢挺立似古松苍劲,一抬眉便望入李诏的眼眸,倒是化作了山间的风与月。   李诏感到自己真的病的不清。   不仅仅是那晕厥的毛病,她这颗心却也总不平静。   管中弦原先指过是心律不齐,可那时也无现下这么严重。哪能看了一眼他人,便怎么也按止不住,更遑论恢复平静如常呢。   辰时的礼散后李诏撇下了赵檀赵棉两姊妹,想离开这压迫的人群,去喘一口气。中殿外有一丛石碑,是按着年号顺序排列的,李诏解乏一般随意数数,寻到了这几年新刻的牌位。不出意外的见到了望着元太妃牌位发怔的元望琛。   少年发觉了来人,没有回头,微动的目光却也重归寂静,只是浅淡地说了一句:“二祖母是三月份没的。”叫人听了分不出他是否是在悲恸。   这位元太妃,李诏是见过的。印象中总是浅浅笑着的和蔼模样。元望琛入太学那天,她顾惜孙儿,知他耳不聪,怕遭人欺负,意在树威,才令他搭了她的六辔马车。   没同先皇陪葬,不是因她膝下有子,而是因她虽为妃嫔,原先有过一个皇子却夭折了,大半辈子守在皇陵里头。官家怜悯,便也没下殉葬的旨意。   而今年三月得了一场急病,才殁了。   李诏不知道元望琛与他这位二祖母是否亲近,然观他元府上下那几位,想来相处应比自己家中更疏远。她心中亦是恻隐,想了想却不知该说什么,那日容俪殁后,她也如这般不会安慰:   “别想了,回去吧。”她道。   少年似是回了神,点了点头才跟上李诏。   她心想,他为太子伴读,借此一个由头,因而今日才一同前来看一看先人。   “阿棉方才与我说,要替爹娘求平安。”李诏望了一眼元望琛的脸色,欲寻找到一些什么。   元望琛轻声道:“平南王亲自远征,王妃身怀六甲,世女自然要向列祖求平安。”   李诏停下了脚步,看着正与赵棉交谈的赵玠,心中微动,转向少年道:“你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元望琛循着她方才的目光看去,沉默了一下:“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谁不想求一个康顺太平,亦不想煮豆燃豆萁。”   “因而你又何故与赵玠说那些。朝中有大帅,亦有精通水师的将士。我姑父分封出宫,虽自小在军营里长大,卧薪十年练的精兵皆不会水战。突袭海寇,这岂不是白白折损兵力么?赵棉细腻柔弱,挂念他的安危,倘若有万一,兄妹便生龃龉。”李诏还是不满先前元望琛的那番话。   元望琛确实能置身事外,他自觉是局外人,何必谈血亲,因而不似李诏有这么多世家皇胄牵连的考量:“军令如此,刀枪无眼。纵有什么,亦是为了朝廷,你何故归咎到我身上。”   “是我不分事理,”李诏话语间是有些急切,尔后又觉得自己耍小性子,偏生与元望琛关系不大的事儿,她却不知为何认为他难辞其咎,“偏生要将宗族与政事相提并论。”   少年听闻这一句,不明李诏为何如此退让,便也让了一步:“你听到了,我想着你确实会来怪我的。”从袖中拿出一物什,摊开手掌,拿到李诏面前。   是一个已经洗干净的空锦囊。   那日他知自己将话皆听去了?   李诏望了半刹,心中酸楚忽地涌入,努力让自己不要动摇,开口却混入了一些哭腔:“那日我落在宫里了,回府了以后怎么也找不见。我也并非有意听你们说话。”   元望琛不晓得她为何一下子冒泪,有些慌乱地解释:“捡到时,鸭蛋已经碎了。绣纹上也染上了鸭腥,我令婢女洗晒了几次,还是有些脏,洗不掉了。你若觉得这锦囊不可再用,我家中多得是,还你一个便好了。”   李诏不知怎地就有了私心,也没有明面拒绝,只是说:“我让婧姨里外翻找了几次,她却说却是没有瞧见。我就在想是不是丢在了路上,可是想着要回去寻,又觉麻烦,便也只在马车里、自己府上问了几句。我确实也想过是掉在了宫苑里头,就是不想再进去了,这一点让我意识到自己好似并不珍惜,亦觉无必要。后来婧姨就劝我左右不过是个生鸭蛋,没了也就没了。可分明不是这么一回事。他们不清楚,自然也不解我为何着急,为何在意。”   元望琛默不作声地详望着李诏,忽地将锦囊揉进李诏手心里:“我也未见过将鸭蛋自比的人,闻所未闻。”   温言入耳,指尖短暂相触,李诏蓦地红了耳廓:“到底是悉心呵护了一番,哪里晓得自己竟这样糊涂。试想宫苑与御膳房光徒步亦要走小半个时辰,这一只鸭子竟能逃了出来,实属不易。而前些日子管中弦来替我诊治,他没说一个好字。”   “性命是天数,我还当你早就想通了的。”元望琛瞅入李诏眼睛里,试图将她瞧清楚。   李诏低声淡笑,带着三分自嘲:“我是搁置在一旁不想,以为就不会发生。混沌中想起,哪里能免俗。”   “你哪里遇事都这般?”少年是问句,却极其笃定。   李诏低头,琢磨着自己在他的事儿上,自己却并非如此,攥紧了锦囊:“倒也不是。”   元望琛似是也觉察到了眼前人对他的不同寻常,心中略有发痒,甚至有一丝抗拒起来,整个人溘然变得很沉默,让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姑母入宫后,家中气氛亦是紧张,像是冬天到了,”李诏倒是勘破了这层屏障,隔着虚雾看了眼元望琛,“彼此之间都僵了一些。”   回到回城队伍中,各自上了自己的马车。   赵棉与李诏坐在一块儿,说要给一名叫阿秀的宫女递一点水喝:“她是皇祖母身边的人,今日突然发了高烧,我方才见她面色极其难看,想着能不能叫她上来小乘一会。”   李诏点了点头:“宫人穿得单薄,确实不好叫人生了病还徒步走的。你让她上来无妨。”   赵棉得了应允便打开帘子吩咐下去,可等了半晌,那位宫女还没来,确实听人喊道:“有人晕了。”一时之间队伍散乱,亦叫人手忙脚乱。   李诏这才与赵棉一同下了车,走到乱象之中,发觉那位倒地的宫女便是阿秀。李诏伸手,探了探鼻息,发觉已经格外微弱,又探了探人发烫的额头,当下便叫人扶上了车,自己也跟了过去。   而赵檀身边的宫人追在身后,与李诏传话道:“长公主请昭阳君与平南王世女与她同车,这位宫人既患了病,会由其他人代为照料。”   李诏顾虑着赵棉这段日子确实体弱,而自己日日喝药汤也颇有些药罐子的味道,倒也是妇孺病弱的模样。于是应了赵檀的好意,拉着赵棉上了公主的辇车。   那时还未曾想到,赵檀多的这么一个心眼儿,竟然是救了二人性命。   旁人于李诏净是标榜,久而久之,李诏便不晓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儿了。以为自己稳妥周全,精明能干,可说到底还是不谙世事埋头温书的高门贵女,因而未曾受过什么波折与委屈。是以她如今才慢慢看清自己,实则是做什么事儿都一根筋的傻姑娘。   “也不知道阿秀到底怎么了,竟是生了这么重的病。”赵棉还是担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又与赵檀问道,“檀姐姐近来可去我皇祖母那儿探望过?也不知她如今好一些没了。”   李诏晓得于自己不想干的人和事,赵檀自然懒得去搭理问候,赵棉这么一发问,得到的定是不合心意的答案,是而她便替之回答道:“你若担心太妃,改日同祖母一道去法华寺替之祈福诵经罢。”   赵檀看了一眼赵棉,忽地笑出声来:“小傻瓜。”   赵棉不明所以,以为自己被长公主嫌弃,有些怯怯地缩回到李诏的身侧,又拉开帘子,趴在窗口看着外头。   运车平稳,可三人挤在一处,让李诏还是有些不适,胸口气闷,浑身没什么力气地靠着车厢闭目。   忽然赵棉转过身,看看赵檀,又看看窗外,小心翼翼地说:“我好像看见高丽的那位王子了。”   赵檀即刻站了起来,移坐到赵棉的位置,探出头去,又放下帘子,唇角是忍不住的笑意。   走完御街,宁和门离得近了,李诏睁开眼便听闻前头车马依次停下,而外头有人踏马而至:“小王奉命来迎公主。”   俨然一人一马已走近辇车一侧。   “岂是只迎公主,”忽闻沈池劝诫的声音,“同我回吧。”   “既然已经到此,哪有回的道理。”赵檀的声音幽幽地传出,令沈池一惊,匆忙下马拱手赔不是。   李诏见此,于车厢内道:“你总归欺负沈家二公子。已经过六部桥了,我与阿棉便顺道下了。”   赵檀挥手令他们下去,又打量了李诏的神色,轻笑:“怪我什么?只怪他多言语。”   于是李诏喊了一句赵棉,二人便起身从辇车上下来。   厢内阴暗封闭,陡然顶上灼灼太阳,李诏一时之间双眼昏花,还未站稳,她忙扶着马车,可霎时心口如搅,呈翻江倒海之势。她低头还见李敏政高马钉上的银马蹄铁,以及一袭青衫俯身致歉状的沈池,只是自下而上的一阵眩晕直冲脑顶,李诏还没来得及在他面前为赵檀说一句好话,便直挺挺地往前冲倒了下去。   此时赵玠的马车已经进入宫门,而后骚动不已,听宫人传话说从长公主辇车里掉出来了一个人,又闻高丽国的王子前来接驾。   赵玠只当他那位长姐又做些混账事惹人非议,便是下令不必顾及,直接入宫。   彼时闻令的元望琛还骑着马,往那喧闹处瞧了一眼,未有察觉。   作者有话要说:这段时间因为家里盘算着买房子   所以晚上都在讨论这个事   今天是登记的最后一天   29号摇号了   希望能摇到前几位!   经历这一段日子觉得自己也越发成为大人起来 第三十二章 挂念???“那你心尖上的人是……   松柏葱茏,日上正午,冬日阳光暖却不烈,宫墙在青石地上落下一片笔直的影来。   将赵玠送回大殿,安置妥当后元望琛才告辞。   沿着殿外宫廊行走,却见一行宫人行色匆匆,皆往席太妃宫邸赶去。   出了东华门纵马向城东走,路过医馆却见李府的婧娴跟着一陌生的小厮从马车上下来。   元望琛心中有过一丝疑虑,只见工部尚书次子沈池正从医馆内门里出来,站在门外迎了婧娴,二人说了几句面色皆不太好,不一会李罄文的轿子也到了。   少年勒马,心中有些许异样,分明心知肚明,是认为他不必为之下马。   将马打转,徘徊又起,几个反复,却被身后人催促:“公子这是走还是不走?堵在路口小的这货车怎地过?”   元望琛被喊得戚戚,忍不住横眉相对,却因心中一念,便侧让其先行。恰好驻足于医馆门前,与将离开的沈池打了个照面。   “元公子。”沈池没想到会遇上这位太子伴读,心中浸透出几分讶然。   “沈员外郎。”元望琛点头,乍一看好似温和识礼,凑近才觉眉峰之下尽是寒霜。   见沈池提了马将行,踟蹰少年破天荒一般,打断了他道:“是昭阳君出什么事儿了么?”   沈池一愣,见少年直喊李诏封号,思觉二人并不亲近,可元望琛面上这忧虑神色,却也不像是假的,心有端倪,便说:“刚下马车时跌了,如今正躺在医馆。搭乘的是长公主的辇,她一道过来的,现下回了,你出宫时未遇见庆华帝姬么?”   元望琛回想,摇了摇头:“兴许恰好错过。”   沈池淡笑起来显得眉目尤为俊朗,看着少年人踌躇的模样,眼底深深,却在闻言之后一敛,似行笔间恰到好处的回勾,与之告辞:“礼部还有些琐事,元公子保重。”   见沈池这派言语,元望琛心中郁郁不快,却明面上无处发泄,是而根本没入医馆,还是回了太尉府。   *   李诏睡了一日一夜,醒来后已是日上三竿。   脑子还混沌着便听婧娴欣喜地喊道:“姑娘醒了?”   李诏点了点头,又听婧娴道:“姑娘饿了么?”   李诏摇摇头道:“有些渴。”   接过了婧娴送来的茶盏,又被她在身后塞了个方枕,然后她开始细细说来昨日情景。恰遇上章旋月来送汤。   “母亲。”李诏感激地望了她一眼,话说出口还觉几分拘谨。耳闻章旋月将食盒搁置在一旁,瞧着李诏悲然道:“席太妃昨夜里薨了。”   李诏不晓得说什么,又担心赵棉,便开口:“棉妹妹她……”还未问出那半句就被告知:“得讯后便进宫了。哭得极为伤心,叫人都不忍看那模样。”   婧娴打开了食盒,摸了摸盅壁,还温着,便盛了一碗出来,舀了一勺,喂给李诏。   她却忽地想起了什么,别开头去,看了看婧娴,说了一句:“烫。”   此刻李诏无心进食,只觉得心中惶惶,瞧向章旋月又问:“昨日从太庙回来,有位太妃宫里人亦发热晕了过去,母亲可有所听闻,知道她此刻在何处?”   “倒未有留意,”章旋月细思道,“只是听闻宫内前月有人沾了风寒,亦高烧不退,末了人也没了。”   婧娴乍然蹙眉,道:“天冷气湿,本就是风寒高发时节,或是宫人之间互相传染了开来。”   “确实,寻常风寒哪能轻易至死呢?听你父亲说太医署早先是有人提起,朝廷未有什么动作,想是未严重至死,而今席太妃却没了,”章旋月亦是心纠,“如此,阿棉病方好,不该入宫的。”   “我担忧……母亲还需当下立即与爹爹说一说此事,查一查先前病死的宫人如何染上的?去过哪些地方?与席太妃又有过如何的接触?且近日照顾太妃的几位也要小心查看,昨儿病倒的那位亦然,她随行一并入皇陵,担如何的职责?与何人携行?”李诏咬着下唇道,眼中似是焦灼,却更似难言,“更甚,今日可曾近身侍奉过太子?这是问题的重中之重。”   章旋月霍然抬头,不晓她看着长大的这个女儿于当朝太子赵玠之关切发自何处,是自认命为他妃,还是以长姐自居担忧表弟,李诏到底有何作想,还未细忖度,而见她唇瓣微动,闻话章旋月心中一揪:“我怕,这非风寒,而是疫病。”   *   或是医馆已有经验,管中弦的针法使得李诏此次晕厥并未拖太多时日休养生息,隔日便能走能跳,恢复如常。   即便被人再三嘱咐应当小心,李诏却还是兀自放开手脚。下午即刻回了学堂,哪知一些人见她的眼神有些小心翼翼的异样。   李诏似乎是觉察到了这一点,等来了沈绮问个一二。   沈绮蹙眉一想,轻声道:“是因你这么快便好了?”   “我以为这太学里的事你没有不知道的呢。”李诏揶揄道。   “兴许……”沈绮摸了摸下巴,“还与昨日你跌下长公主的车辇有关?是觉你与皇胄随行回来后却落车,视为不详?”沈绮蹙起了眉,“有这么弯弯绕绕么?还是说,是因我哥将你接了个满怀又急急送去了医馆?”   “你二哥接我了个满怀?”李诏一派浑然不知的模样,“婧姨可没与我说过啊。”   “满怀,”沈绮着重拎出了这二字,“她又不在场,是沈池他满心急切地送你去医馆后又差人通知到了李府。尔后就没来看过你了?”沈绮眉头蹙得更紧,却也不晓得如何向李诏开口,“而太子不知你这儿坠了车,因而在他人看来就是不闻不顾的做派。事后他有送信或是派人来瞧你么?”   “我今日方醒就回了府上,便来国子监了。闻说宫里席太妃又没了。知我坠车,赵檀是一同与你二哥相送我去的医馆,回去哪能不同我姨母说此事呢?想来是眼下还来不及差人过来。”   “你这么着急回来做什么,缺半天课又不会缺半块肉。”沈绮替李诏不值。   课后摇铃声响,沈绮与李诏摆手说要先回,便不与她走这段出门的路。李诏收拾了几册书后也离开了厢房的门。   走道上零零散散皆是出门的学生,李诏步子放慢了些,担忧赵棉无用,不晓得她是否已经回府了。又思觉今日没见到那高丽的王子,也不晓得他是哪儿去了,想起那天他讨赵檀欢心的样子,李诏就不忍笑了出来。   直到眼前出现了一双鹿皮靴,李诏抬起头后笑容才立刻止住。   “有什么好笑的?”元望琛声音平静无澜,与往日相较,似更疏远了几分。而少年心中却有几句想问李诏,诸如为何见到他便不笑了?或是昨日是晕厥症又犯了么?医官如何说?怎么就来国子监了呢?这类云云,却还是压住没有开口。   李诏心口如挠,即刻不得安宁,她望向面前卓然一少年郎,心中如影幢幢,恍惚明其理却不敢确定,而又竭力重新提了笑说:“想起昨日,也不知为何,高丽人胡来却正中檀姐姐下怀。”   “倒是听说了此事。”元望琛回了身与李诏一并行走,见她一脸讶异,是在好奇他分明骑马在前,却知这后头发生的事么?想了想今日来此的缘由,才道:“太子令我问你可好?”   李诏听了来意后笑意微僵,总觉得不该如此。   是了,他是赵玠的伴读,自然是替他行事的,哪里会看在她的份上,兴许自发地问候一句呢?   “迟了。”李诏忽地冒出一句,脸色幽愤说不上一个“好”字,更让元望琛不太摸得着头脑,尔后似是顿然想明。   “太学亦世故,不过来晚一步,你便遭人猜忌。”元望琛嗤道,还是原先那副冷言冷语的模样。   而闻少年愠然,李诏想自己不小心说出心中所想,又似是叫人会错了意,无奈道:“罢了,也无妨,由人去说罢。”   究竟迟了什么呢?   李诏还觉胸口如乱麻,憋屈得紧,分明应是自己迟了,却总怪到他人头上。   元望琛思忖着自己来迟,是颇有些对不住,该应和李诏,便也说些蹉跎时间的话:“高丽李敏政是比大宋男儿大胆主动,长公主性子如此,也甘之如饴。”   “有时我瞧檀姐姐,生怕她也落了人圈套。我总觉那高丽人肚子里剖开是黑的,谁知对她有没有几分喜欢呢?”是而李诏话中亦有刺。   “你怎知没有呢?”元望琛依旧随意搭腔。   李诏瞧了他侧颜一眼,恍如月下远山,苍茫不真切,而她却如站于针毡,多待一秒便怕撑不住汹涌的心潮,强压势头,设法淡然道:“或是有吧,再者若遇到心尖上的人,任谁也会汲汲渴求,我应也如是。”   远处冬阳渐隐,似乎下一瞬间便消失无踪,围墙隔走大片余温,叫人无处躲避,恐跌落冻冰之下。时光溯回,元望琛忽地想起昨日太庙中,她于他讲自己遇事搁置一旁,痛恨自己得过且过的逃避。少年来不及深虑,心下却也起了仓皇,不顾心底期期艾艾不成句子的萧条断思,势如破冰般问道:   “那你心尖上的人是谁呢?”   落日余晖皆被浓云吞噬干净,夕阳似是一跳便猛地掉进了李诏的心里。她直直地看向元望琛,面上发烫,喉中发烫,乃至于吞吐不能言。   “诏诏姐姐。”   却被人生生打断。   太学门口停着一辆李府上的马车,是李宝驶来的,而赵棉站在台阶上,擦揉了一下红肿的眼睛,于风中抽泣不止。   似是被狠狠扯断心中的韧结,李诏回过头,却不敢再看向元望琛,只道:“明儿我入宫,要亲自向太子道谢,他费心挂念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元同学按耐不住了   并且无法认清自己在想啥   =========题外话==========   luckyday!正式成为小布尔乔亚   并且将要背上沉重的负债了   ========================   大家五一快乐!   感谢在2020-04-26 21:00:13~2020-04-30 22:27: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青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三章 乘兴而来???“我说你庭院墙……   诚如此时,话开口了一半,却不可善始善终。   李诏劝勉自己,还未想清楚的事,便不要多说。   她也纳闷这一分“在意”从何而来?为何就可言之为“喜欢”?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似摸着石头过河,就不要叫人更不清楚。   行车上赵棉窝在她边上,哭得像一只小猫一般,瑟瑟发抖:“我到的时候皇祖母已经没了,此次回来我只见了她两面。九月还好好的,这次人就……”   李诏拍了拍赵棉的肩膀,也不知如何宽慰:“姑母可好?”   “娘因怀着孩儿,没有多操持,几位宫人搭了灵堂,我守了两个时辰便叫我歇息了。”赵棉擦了擦眼睛,“诏诏姐姐,我心里难受。”   回府后李罄文已然在府中,见赵棉心中郁郁,一家人亦不好受。老夫人叫了赵棉去她屋内陪着说了会儿话,尔后又哄着入睡了。   李诏用过晚膳便被李罄文叫走,她推书房而入,只觉父亲眼下青黑深重。   李罄文揉了揉太阳穴,令之坐下,与她开口言:“听阿棉说赵檀特地邀你二人坐她辇车,而与那昏热倒地的宫女分坐开来?”   但听“特地”二字,李诏不得不留心,沉了口气,道:“檀姐姐确实叫我们与她同乘,她顾念我们,未有什么不妥。爹爹可让人去查了最先染上的宫人么?”   李罄文点了点头,不答,而是问:“你如何觉得是疫情?”   “一日有闻沈池提及,说是永嘉近郊似有人得了疫病,亦有相似症状,时间之巧,我觉不可不警惕。”李诏看向李罄文,“爹爹在朝中也有所耳闻?”   “略有耳闻,然永嘉府并未上报。十月公文寥寥几字,皆言得控。”李罄文将一本公文取了出来,翻开一页交与李诏,“方你母亲已与我相告,刚已从掖庭调了记录,那死去的宫人确为永嘉人。”   李诏一愣,未曾想过她父亲竟能从宫中拿出这一册子,亦未想到眼下竟交给她来看。接过公文,李诏看了片刻,而听李罄文道:“诏诏觉着有何不妥?”   李诏又往前翻了几页,心中拿捏不住,于是小心道:“宫人但凡出宫皆有期,每隔一年可回乡一次,然这位叫宫人周馨五月时已经出宫探亲,为何十月又请了几日假。是正因永嘉有疫情,家中人染病,乃至病危告急么?深宫如何传讯?她又如何知晓?这是我不解之处。”   “倘若今日要你担责查疑,诏诏会如何做?”   “爹爹以为此次永嘉的疫情传入宫中,是有隐情?”李诏探寻李罄文的面色,问。   李罄文笑了笑:“你只管自己说。”   “倘若是我,我需知这位宫人至亲是否还在?以及同寝的其余宫人是否知晓她再次出宫一事?永嘉的疫病有多少人沾染?为何未听相邻府县上有人感染?难道只单单传入宫内?获悉这是一场意外,还是有人刻意为之。”李诏思忖了一番,望着李罄文的双眼,等他予以自己一个定论。   “该宫人周馨与席太妃殿里尚寝的宫人郑秀是同一间屋子。席太妃体弱,自九月便陆陆续续得了几次风寒,期间皆为郑秀照料,自然触及汗粪血污不能免。”李罄文又道。   “既然这郑秀照顾席太妃起居,那么她的病症又是从何时起?是席太妃传给郑秀,还是郑秀使得席太妃沾了疫病,病重如斯?”李诏问,“永嘉的疫情,与宫中的是否一致?太医署可有人知晓?”卒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半月前进宫,缪太医与陆太医都为席太妃诊治过,但说是肺病。”   李罄文若有所思,将公文收回,看着李诏淡笑道:“前朝曾子固曾写《越州赵公救灾记》,你若得闲可通读。”   李诏点头说好,想到今日太学之事,以及她姨母予她的嘱托,与李罄文说了心中顾虑:“张仲景那医书里提到伤寒可怖,要真是能传人的瘟病,若不施以防控,官家、姨母以及姑母皆处于危重之中,且……太子弟弟知我晕厥,传话同我问安,本想着该与他当面道谢,明日我还能入宫么?”   “可先等上几日,以书信言谢。”李罄文瞧了一眼李诏的眼色,呼了一口长气,“今日感觉如何?昨没摔着罢?”   “既说贫血之症,”李诏摇头,“醒后我倒也无恙,只觉得管中弦是个庸医。”   李罄文闻言笑:“何以见得?”   “人说他是神医,我却半点不见好。而他既然是神医,为何在太医署也仅是个医丞?”   李罄文听李诏埋怨,只是微笑:“人不知后生可畏,诏诏你何尝不是后生?”   *   思虑一日,李诏辗转反侧。   或是白日里睡得久了,到了亥时依旧不好入眠。   更多是担忧。   起身披了深衣,于府中四下走走,心下忽起一念,又将李宝喊了起来。   “姑娘总在深夜去乌子坊是为何?”李宝将马车驱来,小声问李诏。   李诏正登上马车,闻言撇头,只看了他一眼,得李宝识趣垂头:“是我多问了。”   夜里瑟寒,凉风似卷。   车轮滚在巷中小路之上,月色将青石板坑洼照得透亮。   撩开布帘,李诏只觉此情此景,恍惚如梦。好似回到幼年时候,心中如何想便如何讲,不必在意任何人,百般轻松自如,言无禁忌。   停车,将脚踩在这窄巷,脚底不平整的触觉却送人稍许惬意。迎风走了几步,李诏晃入李宝视线之外,转入壁影下,只觉她胸口心脏还如那宫铃摇晃。   稍一弯身,以目相测,却觉两个挨近的宅邸之间似宽了几寸。   心中有异,却不敢敲定,朝里头踏了几步,李诏便再迈不动步子。   却见原本杂草丛生处的两尺之洞,用浆泥新砌了砖块。   彻彻底底地被封了起来。   李诏顿时皱了眉,一颗心像被不由分说地胡乱扎紧,胀疼难掩,愠怒且涩酸。   立刻扭头退出,愤然不欲在此多做停留。   心下如纠缠蓖麻,盘绕交错,梳理不清楚,唯觉北风不知意,将梦吹破。   风吹树动,发出飒飒的声音,投下一地趔趄的树影。   再回到月光照得到的路上,李诏只觉浑身酸疼,被抽走了力气一般,只想坐上来时的马车,回到府内的榻上。   埋头方奔走几步,目中无色,脑内杂绪丛生,竟一头横撞上才骑马而归的少年。   而闻一声马惊鸣。   二人皆是一惊。   元望琛护着马脖子,瞪眼看向来人,而等她抬头怒目而视,才发现竟是李诏。   不知是背着光还是因其他缘由,他只觉少女面色惨淡。   元望琛踩着马镫下来,问了一句:“你怎么来这了?”   李诏努力遏制住心口翻滚,寡淡道:“只是睡不着。”   少年见她不欲与他多言的模样,心中起了几番猜测,可未曾想通过,如今也依旧无解。他只知道从六部桥到东苑,快马也要半柱香时间。元望琛不好拆穿,又怕说破惹恼了李诏,只好生硬地道:   “还如王子遒雪夜访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   李诏撑着面子,咬着后槽牙,平复心神道:“本也无兴。”   元望琛攥了马缰,与她走近一步,观其微红眼眶,纵有再多猜疑,还是化于无奈,轻叹道:“你若将我视为好友,直言不讳好了。”   “洞堵了。”李诏低语嘀咕,没抬头。   “什么?”少年没有听清,侧过右耳,等着李诏再说一遍,他一绺垂落的发丝却扫过少女的肩。   李诏心一痒,望着少年那光滑耳垂,却还是压制住自己的心绪:“我说你庭院墙上的洞怎么给堵了?”   “前几日管事的瞧见此处有洞,怕遭了贼,令人封上了。”   李诏不满,亦看不出少年话中是否有深意:“我是那个贼咯?”   元望琛见她这恼人模样,忍不住轻笑,却又立刻收住:“往后若要寻我,走大门不好么?”   闻此言李诏竟没由来地一喜,却又觉此人说笑,想了想,还将今日来意说明:“深夜来此,我确实有事与你说。”元望琛见少女一脸肃穆,是觉此事并非儿戏。而听她道:“你若能不入宫,近来便不要入了。”   少年即刻反应过来,李诏却听见太尉府门后动静,伸手便抓了元望琛跑躲在了二尺的巷子里。   徒留一匹未栓起的马在门前。   元家的小厮四处张望了一番,单说了句:“奇怪。”便重新关上了大门。   而一侧不敢出声的李诏终于气喘了过来,将靠着墙的元望琛锁在自己的两壁之间。   元望琛思觉眼下这个姿势奇怪极了,挑眉看向少女,不解其意。   “这是我家府上,何故躲起来?”   李诏一脸怨恨,自嘲:“我做贼心虚行了吧?”   “看来管事的封洞也无错。”   李诏上下打量元望琛:“你今日话特别多。”   元望琛眸光淡然,视若无睹地伸手拿开李诏的手臂,站直了看向她,亦恢复严肃面色:“我方从宫里出来,为的便是此事。”李诏吞了吞嗓子,瞧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今日太医署陆守鸣同官家谢罪,提起永嘉疫症与席太妃的肺病相似,倘若在宫中流传则不容小觑,因而主张各宫回避,减少朝会。这一点被官家否了。尔后我父亲又秉了平南王击寇的战报,是因催讨航船,随后官家以手信回书,沈尚书已运五十船于东海,不日可到。”元望琛看了一眼李诏,发觉她拧着眉欲言又止,“太子与我论了此事,黄太傅的意思是叫我三日后再进宫,皇后也允了。”   “席太妃亡故一事来得突然,想必宫里人也措手不及。恰好姑父呈递了战报,官家在此时回信,如何敢提及太妃呢?势必会动摇军心。”李诏干干自讽,“我姨母本有心留姑母入宫为质,本就是为了出兵顺利,眼下为避免惹怒两广的将士听到太妃之死而节外生枝,或许能扭转局面,放姑母出宫。可这疫病的名头一坐实,姑母或许会被软禁在殿中,对外可称防止瘟病扩散,与太妃有接触之人皆不可随意进出。”   元望琛觉察出李诏心中所思,亦觉沉重:“等这厢风头过去,平南王总会知道今日之事,反助长仇恨情绪。”   “想来祖母心中更不好受。”李诏听了元望琛所说,顿觉肝疼,瞧了一眼元望琛道,“我虽不认得陆守鸣,却也以为此人鸡贼。此时自认错,可席太妃的病已经耽误。”   “他是后殿医官,做事只会更小心,”元望琛回想道,“有日我曾见过他向皇后禀事,不在殿中,而避开宫人,我亦觉得奇怪。不过,若永嘉已经控制住了疫情,那么宫中也可沿用其法子。怕只怕,永嘉知县瞒报,瘟病肆虐,生灵涂炭。”   李诏点了点头,抿唇看少年眼中树影苍翠,想了想还是问道:“昨日倒地的宫人唤作郑秀,不知有无在赵玠面前侍奉。祭祖时你也列,与此人可有接触?”   突然的关心让元望琛无所适从,摇了摇头,见李诏一脸放心的神色更令他无措,试图说些什么回暖自己心中的尴尬,清了清嗓子,却觉怎么说都生硬至极:   “你要小心,身子保重。”   闻言李诏眼光滢滢,笑了笑:“晓得了。”却不知怎么了,似想到了什么,眸色又黯淡下去。   元望琛看在眼中,只觉此人万分难以捉摸。 第三十四章 见字如晤???“姑娘到底是想……   大朝会今日还是如常,文武百官闹哄哄地站在大庆殿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多数是谈论昨夜急议之事,且忧庙堂之外言瘟疫即帝王无德,是天谴之兆,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却不敢公然提起。   早朝后李罄文带回了几个消息:一是遣监察御史赶向永嘉特查此次疫病;二是这一月之中朝会缩减为五日一次;三是席太妃的灵柩还存在殿中未有出殡入葬,然不允许任何人叩拜悼念。   “在未查清此病是否会大肆传染以及疫病缘由之前,减少重臣之间的聚集,也是一件好事。”老夫人周氏叹了一口气,只是思虑到了李画棋如今在宫中的处境,亦是担心,数着念珠道,“谁能料到竟出了这样的事情,还要佛祖保佑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   “画棋吉人自有天相,”章旋月抚慰道,“娘还记得年前我俩去了一趟法华寺?那时我挺着大肚子,谢儿还未生出来,山下有个求签的去处,你我各替大伙儿一一求了命签,皆不见凶。您吃斋念佛,佛祖亦看在眼中,想来此次灾祸也可无虞度过。”   周氏拍了拍章旋月的手,好似舒心地笑了笑,却不松眉头,道:“等画棋回来,我们再一同去一次法华寺罢。”   章旋月点头说好。   两日后,李诏收到了一封来自宫里的信,却没想到是出自赵檀。   待拆开之后,发觉通篇皆是赵檀对疫症禁足的抱怨,末了再添一句:“余未有伤寒之症,常驻殿中,无人来访,身不倦心已倦,诏何如?”算作她的关心体贴。   李诏浅笑,当下提笔给她回了一封:“帝姬以葡萄为酒,松鼠排忧,分明逍遥自在,何故强说愁。诏苦于不得进宫,不能陪同左右,然藏一禽,肥美羽丽,翠竹苑有鸭,日生一卵,实为诏豢养,或能使帝姬解乏,若有宫婢替为管之,则诏心亦安。”   方将笔放下,却听外头来了一位公公,跟了一位女医官。李诏被婧娴拉去前堂听了一道旨,大意是那日祭天的所有人皆要被诊查,看是否有发热征兆。   这位女医官约莫二十来岁,眼中青白分明,声音也柔和,问了李诏平日里许多不曾留意的细节,譬如洗手、揉眼、饮水等等方式,还提及了胸口是否胀痛,月事是否准确,有无异常结块等。让李诏觉得仿佛是为她做个全体的调理,而非单单防疫罢了。   望闻问切,事无巨细,做了一番谨慎诊查后,那位女医官笑道:“那日的宫人已经发病,为防万一,如今同去之人都需问诊。若外感热病,需及时告知。这里有一帖药,请昭阳君日日送服。”   李诏收下药方,看了一眼最后的落款:孙茹,看向这位面色白净的医女,又确认了她那条青蓝的医袍,虚心且疑惑道:“谢过孙太医。”   回之嫣然一笑。   平白多喝一盅药,叫谁都不好受。   “我还未听说太医署竟然有位女医官,看上去和和气气的,好似比那些老头儿要细心得多。不过宫中后妃如此多,本就应由医女来为之问诊。那些太医有诸多不便,怎么能将事儿都问清呢?”李诏道,“只是这样下去,我喝药都要喝饱了。”   婧娴自是看出了李诏的愁眉从何而来,当下立马请了管中弦来府上对着两个方子看了看是否相冲。   管中弦看了一会,心中若有所想,放下手中的药方,在自己原先的那一份药方上划去了几味药,又添了两笔,交回到婧娴手上:“孙太医良方不必改动,原本的药按这个去煎吧。”   李诏见此,与他道:“听婧姨说,整个临安城市井倒好似如常。管医丞可知,临安城内有其余人感染这瘟病?”   管中弦摇了摇头,语气依旧刻薄,并不像个讨人喜的:“目前并无。这临安城内的百姓毫无意识戒备。太医署里方才还在议论,讲这临安城酒肆赌坊照开,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跟前也还是一群茶客,戏园子里又来一个新角儿得大伙儿捧场。”   “听闻这话,你们医官倒也四处走动?”李诏将他搁好的笔洗了,想了想还是与他说,“哪里是无戒备之心,而是朝中根本未将这疫情公之于众。”又看向他,有些纳闷:“你怎会不晓?”   管中弦确为两耳不闻窗外事之人,只埋头固执地行医。然而被李诏这么一问,他倒没向李诏发恼,却也依稀瞥见一二分不快:“太医署与医馆相连,有达官权贵发病便要请人问诊,自然各处去跑。”好像是为了解释到处走并非为了玩乐。   “我有一事想请教,”李诏不知管中弦不悦之色的缘故,也没往心里去,而是问了心中多日不解,“那日你来府上,说了席太妃的病不该由缪太医治,还讲或不日便追随先帝而去,管医丞你怎下如此定论?”   管中弦一愣,尔后却紧了眉头:“在其位者谋其政,医官本治病。在下对庙堂事知之甚少,只晓得缪太医并非潜心医术之人,太妃一薨,就被治罪。”   “在管医丞看来,席太妃的死,是因缪太医医术不精之故?倘若换他人可还有回天之力?”李诏问得实则有几分露骨。   “未见疫症,我不便多言。”管中弦避开她的探究,开始整理行医箱箧。   “孙茹太医如何呢?”李诏不死心,又问。   哪里知道管中弦听问此名,整个人身形一顿,却又只是说:“她是个极好的医丞,有关疫症的事,你大可问她去。”   *   第二日收到赵檀回信,说是已经将鸭子以及那窝一道搬入殿中,方便宫婢们喂松鼠的时候一同照顾。又注明了一句:“赵玠小儿闻政听政,可谈国是,今言永嘉来报,并无疫病。永嘉既无,宫中可安,想来不日余可出行,却遭太医不允。又闻瘟病皆由鸡鸭鼠狸而起,念诏所托,鸭藏于隐蔽,无人知晓。”   放下书信,李诏忽地记起今日元望琛也该入了宫,倘若他去翠竹苑未找到肥囡,不晓得会不会因此着急。思及昨日管中弦所言,李诏不敢笃定永嘉疫情的真假,却知席太妃所染之病不可掉以轻心。   而赵檀半点无警惕之心,她不得不对之多言劝勉。   要知道倘若真有瘟疫,这朝中上下也不许将之说成瘟疫。因民心动,江山动。更何况天遥地远,有些时候的消息并传不到四地百姓耳中。而真龙天子被降大任,江山本应牢不可撼。   官家应万岁,怎可被一时谣传而毁了基业。   与赵檀回信不一的是李罄文回府后的所言:“此番监察御史在暗,刺史在明。还未到永嘉,便已见诸多尸体横陈野外。而入了永嘉,反倒一派祥和。反倒是温州瓯海却有疫症之象。共饮瓯江,下游染病,上游反倒不受牵连。因而可以笃定,疫情为真。且可断定,源头是鼠疫。”   午膳后李诏将所闻与婧娴道,却得婧娴奇怪道:“入冬时节本也不该有鼠出来活动,早些年间通州也有过鼠疫,只不过是在四五月份。如今都快十一月了,眼瞅着就腊月,这么冷的天气能有老鼠,是因瓯江在南面,比这儿更暖和么?”   “都在两浙之地,这气候能相差多少呢?”李诏还是头疼,难免不往坏处想去。   婧娴见她这副闷闷不乐的模样,蓦地叫了她一声。   “婧姨怎么了?”   “姑娘为何执着于此事?朝政大事本就是官人老爷所虑,为之心忧伤身可不好。”   “十人六死。”李诏捧着温好的茶道,“说来是巧,前些日子我拣了《伤寒杂病论》看,又读了些史书,恰好讲到战时的疫症,说是东汉年间的烈性伤寒,如若沾染,则十人六死,想来触目惊心。眼下温州永嘉正起了此事,只觉得这世事百态反复轮回。原先经历过的,往后还会经历。仿佛命里注定,是个因果报应。”   婧娴轻声道:“原来姑娘并非担忧此一件事,而是捉摸不透这无常。奴婢当姑娘起了心思,有男儿志向。”   “倘若有男儿志向,婧姨觉着不好么?”李诏双手捧着茶杯,小心喝了一口茶,“今日我看孙太医是女子,却也入朝为官了。”   “自然不是不好,只是古来多少女子能问政?且皇后与长公主亦不闻问。能为官的,更是少数。”婧娴又拿过李诏手中杯子,再度满上,“姑娘若有这心,奴婢只担心您往后更辛苦罢了。”   读圣贤书,却无用武之地。赵玠于太学中人选妃,李诏便认为极为讽刺。可她自觉无能为力。   “我也只是问问,婧姨别为我恼了。分明长辈将我安排得明明明白白,我哪里会去冒这个险呢?”李诏看着茶水被斟满,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想起自己不过几年寿命,一时又难受起来,“那日在太庙的时候,我看了我宋室历代君王也非长寿,说人生百年,实则大抵也就五、六十余年,长寿者方古稀。我又能有多久呢?想着若能留下点什么便好了,好似没白走人世间这一遭。”   见她提及此,婧娴亦觉苦闷:“你尚在襁褓之中,奴婢便在姑娘身旁。这么多年照看下来,也觉奇妙。小时候姑娘的性子可不是现在这般。七岁以前都是霸王脾气,整日乐呵呵的,别说冒险,祸都经常闯。可这两年倒越发像个姝女了。”   “人是会长大的嘛。”被戳中后的李诏以此搪塞。   “姑娘到底是想长大,还是不想呢?”婧娴没再给她添茶,而只是看着她。   “可总归要成人的。”李诏被婧娴说得鼻子发酸,不去看她。   婧娴轻叹:“不是稳重便是成人,肆意就是胡来了。总这么端着、装着奴婢瞧着也累。好些事儿姑娘你都憋着不说,以为旁人便不知晓了么?以为就能迎刃而解了么?”   “婧姨说得容易,你也是那稳重的性子。爹爹与母亲,以及祖母皆是沉稳有加,进退有度的,做起事来好似极为轻松。除了姑母,姑母是祖父祖母宠着长大的,眼下行事还会被人指摘,如今也落到了姨母的圈套里头,自顾不暇。”是以李诏觉得她的这位姑母是一个反面榜样。   婧娴想了想,拿出了袖袋中的一张被卷成一根圆柱的小信笺,不曾拆开过的模样:“我瞧姑娘自小聪明练达,若真有什么想做的事儿,便快活去做罢。”摊开手心,交给了李诏,“努力为之,才无遗憾可言。”   她闻言拿起了这一卷被封得结结实实的信笺,忽地想起了某人的墙面亦是如此,看到上头写着“李诏收”这三个熟悉的字,一瞬间脸孔发烫,一时间不知道眼前人意图所指,以为藏掖了许久的心思被尽数获知,又惊又疑地瞧向婧娴,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   哪知她道:“又是哪家小姐寻你出门玩儿?不像是沈家三姑娘的把戏。”   李诏这才舒了一口气,忍不住笑了出声,望着婧娴,好似盛了满心暖意。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 1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五章 赔罪???“我要鸭子。”……   打开这一张小小信笺,李诏只瞧了一眼又收了起来。等着婧娴离开后,才再度展开,再通读了一遍,几列小字刚健柔美,还如颜筋柳骨。   是元望琛不好直接请她出府,便以迂回的方式叫他的婢女呈递给了婧娴,约她晚膳时分于杏林馆相见。   这突如其来的邀约,倒一时让李诏有几分喜不自禁,一下子叫她不知如何藏匿心神。一改常态地翻起了前段时间拿李画棋送来的丝缎制的成衣,选了一条嫩黄的夹袄,配了奶白襦裙,在发髻上插了根琥珀簪子。   望着镜中的喜上眉梢的自己,倏然感到有些造作。心下繁复迂回,拿捏不好主意,她有将发饰皆拆下的冲动,却听了一阵敲门声。   回头望去,竟然是沈池登门。   叫他瞧见了自己的这副样子,怕是回头便要去与沈绮讲了说笑:李诏闷在家中,闲来无事竟开始对镜贴花黄了。   这不叫人笑话么?   可哪里知沈池唇角带笑,在这小寒的天气里,眼底如春潮绿了江南,熏陶陶的,似是对她的这副矫情装扮很是宽容大度。   “要出门么?”沈池问道,而见李诏迟疑片刻,他那深浓的眼眸又瞬间似被烟雾氤氲,“我来得不巧?”   李诏将手心的那卷信笺收好,不动声色地道:“过会便出去。你教完李询了?”   沈池没有就着话题多问,只是点了点头:“温州永嘉有疫情,临安城内或也有不少商贾来于此,诏诏要小心。”言语之中却还带着不情不愿的一丝意味。   听闻他的关心,李诏倏忽想起了自己跌下马车从医馆回来后,还未与沈池道过感激,是而连忙道:“前几日多谢你送我去医馆了。”   “实则倘若你身子还未好全,何必非要出门呢?是约了好友?也可唤人来府上。”沈池没跨过门槛,只是站在门口同李诏讲。   她闻言自然心虚,却总也不好说自己没法把人请过来,只能道:“爹爹也是这个顾虑,然我成日在府中闷着,也憋得慌。檀姐姐也如此,因而日日托人递书信来呢。”   特地提起了赵檀,为的是让沈池不多心。他也是怕遇到这位长公主,便是打消了送她出门的心思。   李诏没再多此一举地换梳妆。也没叫上马夫陪同,与祖母说了一声,就只身去了杏林馆。   早早登上了二楼小阁,看了会堂中乐师班子奏曲,又点了一壶茶。   此时来杏林馆,是为时尚早了一些。也还未到少年写定的时间,只是李诏按捺不住,想尽快离开李府,便也好留出一段空白用来消化她这点不想被人识破的小小雀跃欢喜。   等到少年来时,李诏又摆出了平日的素净得体模样。   望向她的背影,元望琛没料到李诏会先他一步而来,分明他也提前了半刻时间。   眼下那素来孤高的少年面色有愧,径直坐到了凭栏听曲的李诏对面,没有唤她的名字。   今日的李诏,好似特别不一样。然少年又说不出哪儿不一样,望着那清冷的面色,心中却骤然跳出一并不达意的词:我见犹怜。   被这个想法惊到的元望琛,不由得更难开口,乱了阵脚,有些坐如针毡起来。   听闻动静李诏才转了回头,猛然抬眼望见一脸歉疚的元望琛。   她还当自己瞧错了。   从未见过他这般眼色,李诏在想,好似风水轮流转。   少年为自己倾了一杯茶,斟酌着开口,“离宫前我已同太子说好,每日去翠竹苑喂食。”元望琛心虚,“今日去瞧,却发觉连窝带鸭皆不见所踪。”   这下李诏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忽觉赵檀此举将肥囡运回殿中做得歪打正着,甚是巧妙。李诏觉得好笑,却未浮于面色,抬眉望向他,存了心思,听一听他如何说。   “这一来,必定不是肥囡自己跑开,而是被他人顺走,再不济,或已被斩杀煨了汤。”元望琛到底不心安,语速渐快,小心瞧了一眼李诏,却并不给人机会插一句话,“只是听闻温州鼠疫,掖庭近日似是四处投放毒鼠药,这鸭子也有误食或被喂药之嫌。我本受你之托,照管好肥囡。而今找寻不到,是我之过。”   “你、赔、我。”李诏一字一句,对上他浑润的瞳仁,成心看戏,试探他的态度。   惨绿少年闻言有些局促,眼底的泼墨逐渐晕染开来,因李诏开口讨还,却终是舒了一口气出来,以为找到了一个恰到好处的解决方式,不必自己费心揣摩人心思:“你想怎么赔呢?”   实则少年说这话,便令李诏有可乘之机,她本能以百种方式叫他落入画好的陷阱里来,叫他既往不咎,叫他当牛做马。然她却临阵退缩,说不出一句掺杂着私心的浑话来。   “肥囡虽为鸭,亦是一条性命。那日能在宫中瞧见,这便是机巧,是求不来的缘分。鸭不能飞,是死是活势必还在宫中,你需去寻来,我总归在自家府上等着你的消息。”李诏撇过头去,捂住眼睛,留出半个似恼似悲的惨痛侧颜,“三日为限。”   “此番是我对不住你。”平日里恣肆的元望琛素来不在意他人心思,而今见李诏一副悲痛欲绝的悒郁模样,却悄然慌了神,“你不要哭了。”   旁人看了,还以为是如何天大的事,不禁纷纷侧目。   隔桌的老先生看不下去,搭腔道:“少年人,怎好惹得小姑娘伤心至斯呢?”   这下元望琛越发难为,他本就不会撑面子那一套,更不会讨人欢心,我行我素惯了,眼前这棘手的烂摊子堆在眼前,便也不晓如何处置。思来想去他从前襟处拿出一条洁白的帕子,上头绣了一支腊梅,递到了李诏的面前:“这一顿你随意点,我欠你的,百身何赎。”   “就一顿么?”老先生又指着元望琛说,“你这认错的态度可不好,以后有得是苦吃。”   “那……你到底要我怎样做?”元望琛闻言又看向闷着头的李诏。   “我要鸭子。”李诏根本挤不出眼泪来,还觉少年的忐忑令自己杳然生趣,用一只手拿下了少年的帕子。   “那你还等什么?”隔桌催促道,“杏林馆的鸭肠别有风味,卤鸭亦是一绝,听闻是金陵来的师父,做什么鸭都美味。”老先生见少年人在此事上根本不够机灵,耐下性子来为元望琛指点迷津。   是而叫上了小二,脱口便点了几盘杏林馆的一绝。元望琛无可奈何,却也没有比眼下更好的法子。   少年小声道:“此鸭子并非彼鸭子。”自己辛苦养了一段时日的鸭子,如何能与这搬上餐桌了的鸭肉比?   等到热气腾腾的佳肴珍馐被送了上来,李诏才放下了手,露出了被揉得通红的眼,拿起了筷子,乍然想起了什么,朝着那桌的老头儿道了一句:“多谢老先生!”尔后便闷头夹菜。   元望琛见此,紧抿双唇,遽然起身,将与隔桌之间的屏风拉近了一些,恰好挡住那位老者。   李诏发觉了这个动作,不免觉得奇怪,抬头对上他的眸子:“你在干什么?”   “清净一点。”   “这是过河拆桥了?”李诏又放下了筷子,好整以暇地看向他,“还不移樽就教。”   “叫人多管闲事。”   “你这是蛮不讲理。”李诏往嘴里送了一口茶。   元望琛打量着李诏的脸色,溘然觉察出了什么,却也不敢笃定,闷闷地道:“谁才是蛮不讲理?不过一只鸭子。”   李诏夹起一筷冬笋放入自己碗里,装作未闻,好似不经意间的自语:“庆华帝姬可欢喜小动物了。”也不知道元望琛听没听进去。   少年替她倒了些水,又往自己杯中加了一些,见屏风之外皆看不到他二人,低声又道:“等你能入宫了,同我再去一次后殿罢。”   李诏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抬眉瞧向他:“这次是要去哪?”   “韩贵妃如今所在的冷宫。”   韩贵妃自容俪殁后便不再为贵妃,然宫中却因习惯为之,口中还尊称一个“贵”字。   “进宫亦有月余,你是有什么发现么?”李诏望着盘中餐,盘算着该如何走方可掩人耳目,又想起那日赵檀所言,“那日我们进慈元殿撞见的两位宫人已被我姨母责罚,我不知她如何知晓他二人的苟且,却也担忧皇后姨母是否晓得我俩亦去过那处。”   “她不提起,我二人便可全当没去过。”元望琛倒是坦然极了,夹了一筷子卤鸭肉,却忽然道,“那两人行了什么苟且?”好似全然不知的模样。   李诏回想起当日情形,顿时羞红两颊:“你当然不知,你又听不清楚。”   元望琛泰然自若,突然意识到之后却也没什么大的神色波动,还笃定道:“怪不得那日你面色赧红,奇奇怪怪的。”   旧事重提,自然叫人难堪。李诏气恼又羞愤,伸手夺过他那筷子的卤鸭肉,而闻他还在继续,便反将之塞到少年的嘴巴边。   突如其来的喂食,令元望琛一怔,了解到了少女的本意是叫他闭嘴,可送到嘴边的鸭肉哪能不吃,他连忙夹起,咬了一口。   吞咽完毕,少年擦了擦嘴,又道:“还有一事叫人以为凑巧,”观察了眼李诏眼色,“宫里因‘疫症’而亡的这位宫人叫做周馨,原先是在韩贵妃宫里做事的,出事后才调去别苑,太妃的饮食皆经过她手。”   “宫中宫人的调动,向来是掖庭公公在操持。”李诏说了一句,“或也可问问他们又晓得什么,更可能比旁人清楚。”   事至此,被搅得扑朔迷离,好似容国夫人的死、韩贵妃被冷落、席太妃的病故以及平南王的出战皆被串在一起,是有人故意而为之的,像是人人皆被算计在内。然而李诏也不想往阴处想去,把一切是非思虑得极为复杂,把人心的不可测视作理所当然。   “能问清楚之人便好,”元望琛沉声,一双眼望入李诏因思索此事而显得漫不经心的眼里,“可惜……韩贵妃疯了。”   此言一出,叫李诏陡然发怔。   好似方才胸口淤积的所有疑问,皆被敲定。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哈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六章 硕鼠???“李诏,你骗人。”……   红尘诸事,皆有因果。   李诏幼时便在祖母跟前一道诵经。当年虽然不明其高深佛法,却也能通读熟悉各类讲经文稿。   害元望琛落水,又逃匿之后,便是深深切切以为是自己种下了极深的业障。   曾闻《涅槃经》讲,业有三报。   一现报,现作善恶之报,现受苦乐之报;二生报,或前生作业今生报,或今生作业来生报;三速报,眼前作业,目下受报。   她小时过得顺风顺水,犯错尝了几日的战战兢兢,尔后便将过错抛至脑后。如此想来,彼时造业,不是速报,亦不知生报,乃为现报。   祸福无门,唯人所召。   倘若韩贵妃真的疯魔了去,那么她如今所遭的报应,与本人的恃宠而骄,绝非毫无关系。   李诏早该明白,应以此为戒的。   韩贵妃小字方圆,是将门出身,可于习武一事,只会半点皮毛。她自幼被娇宠长大,生性蛮横,到了宫里亦如是。   得罪不少妃嫔,却因这直爽的性子、娇媚的容貌、制得一手好香料以及她父兄的战绩,深得赵适欢心。一路封嫔封妃,乃至于伸手便可够到凤位。   杨熙玉自然不将她看在眼里,或者说,她这位姨母好似从未将任何人放在眼中一般。   恩怨有常,而是非无常。   那夜为救韩方圆,韩将军领兵冲撞大内,枢密院紧急戒备,惊动禁军。尔后一连带地被革职、削权,都好似顺理成章。而今韩广将军未被赐死,在天牢待了一日便出来。只是被送去兵部下属司,做一个文职的制书令史,与文人相处一室,更遑论带兵练军。在他眼中,这比死不如,自然是奇耻大辱。   *   李诏一早乘车去了太学。   昨夜回府已迟,婧娴也没怪罪。李诏便照常洗漱后躺回了床榻,望着床顶的雕花,回想着今夜之事,嘴角忍不住上翘,是喜还忧,忽觉难眠。   乃至于半宿没睡。   脑中混沌,下了车步入国子监,厢房里是闹哄哄的一片。   只见所有人与李敏政刻意隔开距离,为首的夏茗与旁人道:“谁知道这疫病是哪来的?若非高丽人送了松鼠给庆华帝姬,宫里也不会有鼠疫顽疾。”   “指不定他现在身上也发着热呢。”   “蛮子就是蛮子,脏得很。”   “送什么不好,偏生拿个畜生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自量力。”   而李敏政分明听得清清楚楚,却也半点不为之所扰。反倒是转身,望向夏茗,笑道:“夏娘子的位置在哪呢?”   夏茗不明所以,将高小枝推到了自己的前面:“你做什么?”   “是这一张几么?”李敏政找到了夏茗的位置,将其桌上的书册拿起,看向她,“呀,不小心弄脏了。”   “你!”夏茗被眼前人的作为气到说不出话来,只见李敏政又整个人坐到了她的蒲垫上,手拨了一遍架上挂着的毛笔。   “夏娘子这位子坐得极其舒坦,不如就与小王换一换?”   “莫欺人太甚了!”夏茗怒视李敏政,想起当日马球场上的种种,却也不敢上前一步。   “怎么这么热闹?”沈绮突然搭上了李诏的肩膀,身后跟着顾鞘。   李诏回头看了一眼顾鞘,将食指放在嘴前,笑着与她道:“有好戏看。”   沈绮透过人群,瞧着难奈何的夏茗,顿觉身心舒畅:“是该有人好好治一治她了。”   直到陈学正进了屋,将人驱回到各自的位置,大家伙儿在按原位坐了下来。   除了夏茗一人。   陈学正令大家将《诗经》翻到第五十六页,霍然两个大字:《硕鼠》   便摇头晃脑地先读了一遍:“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猛抬头,却见夏茗还站在不动。   “你怎还不坐下?”陈学正感到奇怪,看向夏茗。   “我……”夏茗无法说出口是因鼠疫一事排挤了人家,而今又被人欺负。   无论李敏政还是夏茗,李诏不想帮此事之中的任意一方。   而没料到三司史之女唐瑶举了手替她道:“回夫子,夏娘子觉得位置不干净。”   李诏没想到她平日文文静静的,从不参与纷争这么一人,似是对之看不过去,竟然也有不顾惜同窗情谊、惩恶扬善的时刻。   “怎么就不干净了呢?昨日没做清扫么?”陈学正走了下来,环顾了一圈夏茗的位置,却也没见到半点尘或污渍,盯着她道,“哪里不干净了?若没事便坐下罢,别耽误他人听课。”   夏茗忽觉委屈,眼尾扫了一圈案几,几本书已经被翻开,笔墨也皆被动过,忽地双手捂脸冲了出去。   陈学正一脸莫名其妙,忙说:“高小枝你出去看一看她?怎么了这是?”   高小枝被点了名字,想到要去将人追回来,却像迎了瘟神一般,想拒绝,却又不好意思,只能站了起来,朝着夫子点了点头,也跟着一起出了去。   将她二人目送走,顾鞘才跟了声,随着学正与学生们同读:“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课后沈绮与李诏同归,也正如李诏所想,沈池定是回去与其妹讲了昨日她那打扮。   不晓得是沈池太过于敏锐,还是元望琛过于迟钝。她昨夜的梳妆未得到那位少年一句评判,她既作罢想着这样便可,又始终有些不甘。   “你这身鹅黄倒是头一次见,昨儿出门怎地也不叫上我?是与谁出去了?”   “寒衣刚过,今年秋天的时候拿去做的,你觉得好看?”李诏扯了扯夹袄,却没回答沈绮。   “原先也未见你对穿着上心,不过裁剪与配色素来都是极入眼的,想来婧姨也是尤为用心。”沈绮见李诏避而不谈,反倒起了兴来,看向她道,“你有什么瞒着我?”   李诏自知是躲不开沈绮,而眼下她那分不堪情愫也见不得光,本也是踌躇,说出来则叫人更为担忧,于是她道:“几日没出门,自然想着收拾一下。昨天也只是见了一个人罢了。”   自然沈绮不依不饶:“什么人?是男是女?”   李诏与之并排走着,也不答,而是说:“你猜?”   “不是我,亦不是沈池那家伙,其余人你在府里见便好了,非要出去见上一面的,难不成是宫里的那几位?”沈绮掰着指头数,“还是其他我不认得的人呢?”沈绮皱眉望向李诏。   “眼下不可言说。”李诏摇了摇头,“分明你也有事不与我相商的,往后还需交换才是,以故事换故事。”   见李诏神神秘秘的,叫沈绮不大愉快,可硬要从她嘴里挖出一二来,她顾虑到李诏也不好受。任是谁都有自己的秘密,再亲近的朋友亦如是。   “那你想好了,我随时洗耳恭听着。”沈绮只能作罢。却也暗自喟叹,她根本帮不了她二哥什么,李诏这心思本就是个难于上青天的蜀道。   *   落叶满地堆积,远望如遍地黄金甲。   府中有人时常清扫,却依旧每日铺满庭院。   赵棉自席太妃逝世后便闷闷不乐,愁云惨淡。章旋月与周氏觉着与其令她呆在府中与李询共学,不如在太学旁听,如此待她回了两广,也不至于落下太多功课。   李诏虽为人姊,却整日不着家,亦是被祖母训了话。   于是乎翌日便将赵棉与李诏一同送去太学,先分去了下舍生的班上打一打基础。回来后人也见得比平日稍微活跃一些。周氏甚是欣慰,尔后便在饭桌上问了一句李罄文:“如今可还有法子将画棋接出宫来?太妃殁了,等之出殡后,她也没了陪人的理由。”   “儿子亦有此意,然疫症不过去,宫里还是封锁之态。”李罄文端着碗筷回道。   “明面上是封锁,然你们这些朝臣还是出入,何以见得就能规避疫症,不再人传人?”老夫人周氏拨着佛珠,“阿棉与画棋这么长期分开,也不是个事儿。更何况平南王已去东海岸,官家目的已成,而岭南王府无主。”   “我晓得了。”李罄文淡淡言,“再过几日罢。”   得他这么一句应允,周氏遂就放心了下来。   李诏总觉着她爹爹说话模棱两可,不落到实处,然话留三分,叫人事后追究起来也无可挑剔,仿佛是吃了个哑巴亏。她虽不喜这般行事,却也觉得这般作为颇有些道理。   这厢李诏数着日子,想着等着肥囡送上门,那厢回着她书信的赵檀,却是有意为难了一番元望琛。   于是在带着赵棉从国子监回府的第二日路上,少年骑着骏马,眼见李府的马车,急扯马缰,横眉冷目地拦下了她们。   李诏忽觉不好,正思忖着如何与他道,掀开帘子的手还停在一半,随即便听元望琛甩出了一句:   “李诏,你骗人。”   赵棉也不明所以,抬头看了一眼李诏,扯着她的手臂,忧心道:“外头是元家的哥哥么?姐姐得罪了他么?怎么又来吓唬人?”   李诏却被赵棉的话惹笑,宽慰她道:“你坐在车里,不要出去。让李宝先送你回府,我过会儿自己回来。”   赵棉点了点头:“好,但诏诏姐姐你要当心,他怪凶的。”   李诏摸了摸赵棉的头,笑:“放心。”   是而她放了踩脚台阶,下了马车,摆出一副欲与之单打独斗的架势来。   少年是在气头上,而见李诏一副自己有理的模样,更是其从中来。念到几日前他那的愧意似是将自己整个人淹没,还破天荒地低头认错,只觉得羞恼可笑。   “李诏!”元望琛不下马,非要以睥睨之姿蔑视,好让他在这气势之上便压倒可恶的李诏,“你嘴里到底有几句真,几句假?”   她前一日还在鄙夷父亲那似是而非、话说一半、不置可否的本事,而今却觉自己分明也将此学了个八分像。   细细回想了一番自个儿那夜所言,好似也叫人挑不出刺儿来。于是乎更为理直气壮地盯着少年的黢黑瞳仁,反问道:“是我说鸭子不见了么?”   可怜小元被搞得团团转,永远无法吃一堑,长一智。 第三十七章 还牙???“我看你这少年人,……   反思当日,李诏的确未提一字。   皆是他的愧怍搞鬼,令他栽头掉入到她一早埋好的圈套里。   分明是她自己难进宫将那鸭子拿出来,又不想同太子赵玠周旋,顺带还取得了手造的竹笼。便演了这么一出“鸭子”失踪地戏码来,落几滴假惺惺的眼泪,骗取他人同情还不够。   以为他依旧是从前那个好欺负的主儿。   念及此,元望琛忽觉眼前之人面目可憎,而心中的无力之感又将之笼罩,随后紧紧包裹。   “鸭子不见所踪,是被庆华帝姬取走,”元望琛俯身看向李诏,意在讨一个说法,眼色不容置喙,“我只想问一问,是你叫她领走的么?”   二人共养一只鸭,本也无可掩掩藏藏的。可早前她因赵玠介入此事而生气,如今她为何又把这件事告知第四人?   在她与赵檀描述的那个故事里,究竟有没有他的名字?还是说,只是太子与未来太子妃之间的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与他根本无半点瓜葛。   如若是这般,前段时日风里来雨里去的投食,以及发觉鸭子不见时的担心,倒似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李诏心虚极了,摸不准眼前人所想,然为平复此人心情,也为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她弯起了眼儿,端着笑看向少年问道:“那么现下肥囡是在哪儿呢?”她看了一圈元望琛身周以及马匹左右,皆没发现肥囡亦或是那笼子的踪影。   少女如此敷衍,倒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她这是为了息事宁人而硬挤出来的笑语辞令,少年心想难不成对所有人皆是这么一视同仁笑脸相迎么?元望琛恨不得将她巧言令色的那张面皮撕下。   “煮了。”   他哼了一句,毫不在意一般。   心下却不平,想自己不过也是这么多众人之中的一个而已。   “煮了?!”李诏口微张,不敢相信,她胸口被堵住一般。立刻上前,踮起脚尖一跳,猛一把拽住少年的前襟,将没有防备的他硬生生地扯到自己面前,却带了哭腔:“你怎么可以这样?”   又来了。   元望琛似是瞧惯了少女泫然欲泣的模样,他的确是不通人情,自然也瞧不出真假。   只是每逢她落泪的时候,心底百丈冻冰总是不合时宜地在某处悄悄融化。少年不喜欢这样的情绪,却难以避免。   倘若不听不看,是不是自己也会好受一些?   李诏似是有些回过神来,被惊吓过后收回了一些理智,忽地觉得窦然无趣,双手放开了元望琛,吸了一吸鼻子:“即便我诓骗了你,我信你不会这般泄愤。”   因他还有求于她,容俪的死因真相还无处解答。   元望琛扯了扯衣襟,撸平,瞧了一眼鼻尖微红的李诏,说了半句狠话:“这便叫有来有往。”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确是少年的做派。   “所以,你现在可说了?把肥囡藏在哪儿了?”李诏咽下了泪水,抬眉望向元望琛。   经此一闹,少年的理智还是占了上风,想到方才车夫已经离开,而天色好似马上又要阴下来,于是生了一分没必要的恻隐之心,各自退让一步地道:“我送你回府上。”   少年唯有座下的一匹马。   眼下是在临安城内最为喧闹的街肆之上,李诏上下看了一眼少年别扭的眼色,以及指节分明的右手,回头四顾,未尝不担忧被人瞧见自己这副模样。   而少年主动的示好,已经是一种最大程度的退让。倘若拒绝了伸出的那一只手,好似往后再无可能重新握上。   她大可以说一句:“你那日打马球折了骨头,不必拉我上马的。”然后自己爬上马背,亦或是自己走回去。便显得可将他二人之间的关系客气区分开来。   可于她来讲,汹涌心潮压倒寂静理智,她脑中只有疯狂的叫嚣,好似邪魔的极大诱惑,四肢百骸皆驱使她回握住那近在咫尺的掌心与指尖。脑中所剩无几的情理微弱得喘息,警告她一旦握住,是否还能有那般的意志去寻求一个退路。   要是任性一场,她便再无后路可退的。   攀上少年意外遒劲有力的手,李诏一步蹬上,落坐在元望琛背后的位置。   眼前便是少年的宽阔背影,近距离一看,倒也并不如平日以为得那般瘦削。他的的细发从发髻中散了出来,垂在鬓之后,略微毛躁的碎发没被绑紧在发带之中,掉出几缕,挡在脖颈之后,李诏有冲动想将之撩开。   而那玉白的后颈,仿佛李诏吹一口气,他便能觉察到温湿一般。   她设法将自己的目光从中挪开。   “别以为这样就两清了。”李诏小声闷闷地说了一句。   “什么?”少年当然不会听清。   “我说,”李诏稍微凑近了有些元望琛的右耳,拢着手与他说,“既然要从宫中拿活物出来,即便是沾了赵檀的光,也没法子大模大样地拎着活禽出来。你这匹马上并无他物,是搭了马车出宫后再换了马罢。”   她忽觉不好意思极了,叫人如此大费周章,而自己却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   吐气喷涌在少年的耳廓之上,他只觉得耳垂发烫,却又无法避开,只听着少女这番话,而自己挥动了马鞭,驭起了座下的马。   “我去你府上的时候,瞧见婧姨的娘亲站在外头,就连笼带鸭一同交给她暂放了。”元望琛提了一句。   “你还记得婧姨的母亲的模样吗?”李诏有些诧异,“分明好些年过去了。她还记得你吗?”   半晌,少年才道:“我没自报家门。”   “她也看不见了,自从婧姨她爹前几年没了后。肯定也认不出你的模样。早几年刚进太学的时候,我都认不出。”李诏笑了笑,以为回到了稀松平常的时光。   闻言,少年皱了皱眉,抿唇没有说话。   “婧姨此时应当去药坊了,她娘身子不好,刚接过来住呢。”李诏倏忽心微动,与元望琛说,“你要来府上么?家中应无他人。我俩好些时候没这样一道呆着了。”   “他们去哪儿了?”   李诏想了想:“祖母与母亲去备香火了,商量着等姑母出宫后一同去趟寺里烧香,这两日都在祠堂叠元宝,不到申时末不会回来。阿棉没事不会出自己屋里门,而李询今日不上课,野到外头去了。”清点每个人头一番,李诏心满意足,等着少年的回话。   “李参政呢?”元望琛觉得奇怪,此人从头至尾也没将她爹算上数。   李诏反倒认为他这问题问得愚蠢,心平气和地道:“他平日夜里才回,不在公房就在宫里,哪里会这么早呢?”   相较而言,元望琛晓得自己那位父亲从来便是早朝一过就立刻回府,想起来才去一趟三司,从未将重担加在肩上。在母亲殁后更是如此,若非眼下东海海战,他或连公房也不会去一趟。   拉紧了马缰,少年稍微骑得快了一些。   李诏受了颠簸,险些被晃了下来,连忙双手牢掰住马鞍。   “我担忧,”李诏见少年没了声响,又道,“婧姨娘亲原先也是我们府上的厨娘,她提了这鸭笼,指不定又送去伙房了。”   “不会的。”少年撇了一下嘴,“我同她嘱咐过是你养的。”   “哦。”李诏一时忍不住笑意,也幸好她是坐在元望琛身后,倘若被他瞧见了自己这副表情,不知会被如何想,“你不生气了?”   “不气了,伤肝。”元望琛拿李诏根本没办法,只好拿出好脾气来处着。   终于到了李府,李诏扶着马臀,作势跳了下马,却令后知后觉的元望琛一惊。   显然是她坐在后头,光从模糊的动静中,他难以分辨她做了什么,没料到他还未将马停好,她便自己跳了下来。   元望琛只是匆忙看了她一眼,见她安然无恙,又不说话了。   李诏将元望琛从后门领入,把马牵引到马厩拴好,抓了点粮草放在槽中,又带着他沿着外回廊走。   李府是三进三出的大宅子,东西南北各有厢房。前堂会客,后边是膳厅,中堂议事,为李罄文的书房、老夫人周氏的佛堂与庭院,后堂方是各间寝屋以及一个带水与亭子的后苑。   倘若要去李诏的屋子,可从外廊绕,亦可直接穿堂而过。   总归还是将这么一个大活人领进屋,为了避人耳目,李诏选择人少的那条道。   “自我们搬到这儿来后,你还没来过。”李诏觉得有些生疏,也不知该如何处理此时此刻两人之间的静默。   “嗯。”少年也只是点了下头,变得安静异常。   “往这儿走。”遇到岔路,李诏说了一声,“再过去就是中堂了。”   而方走几步,却是听到了一熟悉的话语声:“少年人?小姑娘?”   被唐突牵绊住了脚步,李诏还未回想过来这声音为何熟悉,小心地往书房里头看,却发现当中正坐了一个人。   “呵。”元望琛却是先发出不屑的一声。   李诏这才恍然,此人正是那日在杏林馆里帮衬元望琛讨她欢心的那一位。   怎么就在她家府上了?   她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么凑巧。李诏顾盼,却没却没见着自己父亲的影子。   “这位叔伯好。”李诏辨不出此人究竟是哪一位,只是看他约比父亲年长许多,也不好直接将人再喊大一倍   “少年人无礼,还要小姑娘多费心了。”老头儿摸着胡子,看了一眼元望琛,却也不见生气。   李诏踢了他一脚,元望琛这才站直了,向那人拱了手,视作问好。   “我看你这少年人,模样是俊的,脾气倒是臭的。”老头儿呵呵大笑,“倒是可惜,可惜呀。”   元望琛眼中亦是流露出不解之色:“何言可惜?”   李诏怕得罪人,连忙拉着元望琛赔不是:“叔伯大人不记小人过,没弱冠都不是大人。”   “你是李诏,罄文同照玉的女儿?”老头儿遽尔抬眼看向她,问了一句。   李诏点了点头,未想过竟然被提及了过世娘亲的名字,不免猜疑这位叔伯究竟是谁。   她心下不愿久留,琢磨着如何回话告辞,就怕撞见自家父亲。而天不从人愿,犹疑暂停之间,陡然瞥见李罄文从书架后出来,正拿了一本文书。   李罄文望着她与站在门口的元望琛,不免略怔,喊了她一声:“诏诏?” 第三十八章 黄雀在后???“我得走了。”……   被父亲正巧撞见她带人回府,恰巧这府上还有其他客人,眼下这处境让李诏是进退维谷。   元望琛见李罄文亦在场,遂行了礼,却是生分的一句:“李参政。”想了想也该有一句解释,于是道:“我送李诏回来。”   李罄文自然也有满腹的疑惑,分明李诏应同赵棉一起太学乘车回,这元瞻的儿子又是怎么遇见了的?   他倒未多言,看了一眼那个老头,摆了摆手道:“你们顾自己吧。”   李诏似得了令一般,赶忙拉着元望琛便离开,终于换了一口气,有些抱歉道:“我也不知他竟然在。”   元望琛还不明白这抱歉之色从何而起,只是道:“也无妨,我也不在此久留。”   闻言李诏有些悻悻,却也不好说什么。   路过中庭天井,正值风起。庭间一颗银杏叶落满地,散如金鳞,随风而下。   李诏从中过,踩了几脚枯黄的叶子,并不太过瘾。   尔后才到了婧娴的房外,她敲了几声,门从里面打开。   探着头出来的,是婧娴的母亲。她并不能对视,只是朝着外头的方向笑:“姑娘回来了?方有个少年郎君托老奴把个东西给您。”   李诏笑了笑:“哎,多谢黄大娘了。”   黄秋倒是乍然笑了,伸手拉过李诏,轻声道:“他也来了?那个少年郎君?”   李诏点点头,意识到她看不到,于是说:“他在我身后呢。”   被人提到,少年不得不再出来无奈喊了人一声。   “老奴听到这玉佩声,便猜想是同一人。”黄秋弯着眉笑,“有些年不见,姑娘也真真正正到了这个年岁了。”   “大娘耳力真当厉害。”李诏晓得她在打趣,双颊却还是浮上了红云,此时此刻在她听来,这话的确意有所指,却也不好欣然默许。李诏看向元望琛腰间的佩坠,倒是没想到竟然能从一块玉佩的声音听出来人。   “姑娘在这等着,老奴去里头拿。”说罢黄秋便转身进去,李诏想着该帮一下手,却被她拒绝了,“您不必,我这可以。”   她只好站在此,等着眼瞎的黄秋进去提鸭笼,没想到元望琛倒是瞥了干杵在这儿的她一眼,兀自随黄秋进去了。期间好似听到里面人说了几句话,却也听不清。   搞得李诏自觉不太妥当,觉着是不是也当去搭一把手。而元望琛与黄秋一道回来,她才见到是少年端着这个笼。   黄秋笑着,好似不做打扰的模样:“还多亏这公子帮着拿,老奴虽看不见了,然耳朵还是极好的。平日没觉得什么不方便的,你俩也不必为之操心,忙你们的罢。”   李诏识趣,多瞧了一眼少年不起惊澜的脸色,却发觉他也在看自己,有些难为情地将目光避开。遂与黄秋告辞了。   二人走过窄廊回到李诏厢房外头的小院,李诏问:“方才在她屋里,你俩说什么了?”   元望琛微微侧了身子,回眸瞧向李诏,又垂下眼,似是也在苦恼,道:“她问我怎么想的,送你一只鸭。”   李诏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双手取过他拎着的笼,没过好力,瞬间感到沉甸甸的,差点甩在地上。李诏把鸭和鸭笼皆放在桂树下的野花边空地上,自己也蹲了下来,打开了笼子,从屋里找了一盆莲婶做的糕点,掰开一块,用手捻成碎屑喂到肥囡嘴里。又捋了捋它顺滑的羽毛。   抬头看了一眼元望琛,却见他还是立在原地,不是往日的高傲自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茫困惑。   “你怎么了?”李诏不解,也怕他生了离意。顾惜与他相处的辰光,多一刻便多一刻好。   “我得走了。”下一瞬元望琛便说出了李诏心中所暗自担忧的那句话。   他笃然以为自己无需在此多待,整个李府于他而言,皆是陌生的,毫无熟悉可言。他不是没有看出李诏眼中的挽留,只是不明白,他在这儿做什么?   李诏留他做什么?   为了排遣一个人独处的寂寞,打发时间么?   少女显然是无措,却也不知怎么说。人有去意,自然不能强求。   大抵是见到她见到了鸭子,便也安下心来离开,自觉无愧了?   墙外起了风,扬起的砂土迷眼睛,李诏揉着眼角,看着孑然的少年,忽觉他孤身一人,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可仔细一想,他好似从未融入或是没入人潮之中。心下喟叹,与他道:“我送你出去罢。”   *   令李诏觉得奇妙的是那位父亲书房里的贵客未同家中人用膳,父亲也没作陪。   李府里还是这些人,与往日并无不一的样子。   饭后李诏并未离席,似是一早等着李罄文唤她去书房预备对之耳提面命。章旋月似是不知情地瞧了他父女二人一眼,亦没多言。   而随了李罄文入屋后,她也是只被问到了这几日文章作的如何,太学里有什么事儿,赵棉是否还习惯……诸如此类。   反观李诏战战兢兢,倒总坐不安耽。是而她揣摩着先开口,问:“父亲今日会的是哪位客人?我倒不记得有这么一位叔伯了。”   李罄文看了她一眼,笑道:“他怎的与我说,前几日还在杏林馆瞧见过你?”   李诏虽有了心理准备,然被父亲一下子揭穿,倒还是有些不安。可在李罄文面前,她但凡说的谎话,都会被拆穿。她思来想去该如何开口,又能不能再找个借口。   “元望琛那小子,倒还是那副模样。”李罄文冷不防的一句,又叫李诏浑身戒备了起来。   “原先是什么模样?”李诏只觉与小时候的乖巧相比,元望琛如今只剩下乖戾,根本就差得太远了,好似变了一个人似的。   “一根筋,脾气又犟。”   “那为何是他做这太子伴读?”李诏将积攒了许久的不解,再度抛出。   “他心肠不坏,颇受皇后看重。”李罄文是觉与他这太子宾客毫无关系,摆出了一副“君让臣何,臣便如是”的道理。他又想了会,淡笑着瞧着李诏:“说说吧,你二人去杏林馆所谓何事?”   回到了正题上,李诏无可奈何,先说了那寄养在家中的鸭子一事。尔后又依据这李罄文的面色,而适时地吐露出了一些事关疫情的细节,倒是只字不提二人在追查容国夫人死在宫里的分毫。   “我略有耳闻,你与他一向不对盘,”李罄文沉吟片刻,轻声道,“想起小时他落水,你也不肯见他一面,如今这算是重修旧好了?”   “现下我一心想同他和好不假,”李诏听不出李罄文的意思,亦怕他误会,“爹爹说这话听起来太怪了。”   “你惯来不肯认错,每回皆强词夺理。若与他相处能改一改这个毛病,也是件好事。”李诏本想反驳,仔细一想好似自个儿真是这样,李罄文说的全然无错,“可是。”他看了李诏一眼。   李诏就是知道他意不在此,先扯一些无用的话,慢条斯理,时而说说趣,倒显得自己并非这么沉重古板,继而立刻中红心,快刀斩乱麻,叫人毫无回嘴之地。   是而她只能洗耳恭听。   “可是,你二人早已不是童稚年纪,即便交好,也不可走得太近。”李罄文看着李诏道,“更何况,诏诏打算如何给你姨母一个交代?”   她的姨母并非只是姨母罢了,亦是一国之后呀。   男女大防的确如是,更何况她是名义上既定的太子妃,倘若做得有差池,便会成为遗留在他人手上的把柄,亦是被人欺侮的可乘之机。   她谂知自己本应避嫌的。   被戳中心中所想,李诏实则担忧他已透析自己所有可以隐瞒的心绪。可真正在皇后杨熙玉面前说出这个“不”字,无异于要人性命,否定长久以来皇后对她的好,倒令自己像是个忘恩负义之人了。   李诏不敢,不仅仅是情上无法拒绝,更是理上难以拒绝。   她以她自己方式给予李诏一条康庄大道,或许已经扫清了障碍,铺平了路障,李诏怎好将这一番好意弃之如履呢?   见李诏低着头,李罄文也仅仅多说了句:“你好好想想。”   “女儿照安,”或是为了显露自己知错,更为李罄文放下心,李诏提了一嘴自己成人之礼上被给予的小字,小心打量父亲的眼色,挤出后面半句,“知道了。”   看着女儿垂头模样,好似也丧气了几分,李罄文竟觉有些于心不忍,便扯了几句其他:“赵檀那儿还需把握个度,切莫与她一道胡来。阿棉总是郁郁寡欢,你若得空,还是与她多多走动。”   李诏一一点头应了下来,想到了赵棉今日被她丢在了半路,自己亦非过意的去,遂向李罄文问道:“姑母出宫一事,可有转机?当日是我说她入宫或能躲过一劫,没曾想过竟然还有这疫症,害人于水火性命堪忧。她往后回府了,定会怪我。”   “你无须在意此事,画棋出宫也在这几日了。”   “爹爹是打算如何与姨夫说?”李诏不晓得一向来在御前恭谨的父亲如何向官家开口,怕怎样都会遭天子不满与猜忌。   “自然不可由我来讲。”李罄文浅笑。而在李诏看来这一分故弄玄虚便是胜券在握的模样。   她脑筋连轴在转,似是不想明白便不罢休。   “远西王?”李诏豁然大悟,“方见到的那位叔伯是远西王爷?”   李罄文不做声,而只点了点头。   她思觉自己或能明白李画棋的转机在何处了。   远西王虽为亲王,然封地离得最远,亦是当今官家的兄长。他二人自小一块长大,心中芥蒂并不会如与平南王一般深,而更要敬重三分。更何况,早年间远西王赵过立誓战胜金军,收复中原,与韩将军征战,击退几次金军来袭,方使江山稳固,她那位姨夫赵适才能无虞坐上这皇位。过去这一年更如是,远西王与韩广将军直至开禧三年二月初,还在抗金杀敌,虽然北伐不力,然六月议和依旧保下了原先的城池未失,功不可没。倘若由远西王妃请李画棋出宫与她小住,她那位姨母即便拒绝也要三思。   “可是远西王为何来了临安城?”反是分封亲王,皆不可踏入京城一步。从前在开封如是,如今在临安亦如是。   “诏诏,今日来府上的,不过是我的一位旧交。”李罄文嘱咐道,“而远西王爷,自庆元元年后,我便未见过他了。” 第三十九章 妄念???“贱人!害我还不够……   开禧三年时,韩广北伐失败,金国来索主谋。   此事已然争议不下许久。   和议即便谈成,金国却始终虎视眈眈。好似倘若不献上这一员大将,金人便不罢休。   期盼一个家国安宁,赵适将年号改为嘉定。哪里晓得硝烟未洗,更有伤寒鼠疫。   李罄文好似临危受命。   李诏只觉父亲操劳,早生华发。   *   宫中传出几人得病,基本皆为与席太妃紧密接触之人。病状多为高烧不止,咽喉肿大,时而咯血。全交付太医孙茹看候。   好在无赵氏王族沾染,是而赵适便下令进出宫如常。   李诏也趁此机会入了宫。先同杨熙玉请了安,却没料到她没有露面,而是隔了帘帐与李诏交谈。   “姨母可是哪里有不舒服?”   “近来疫病危重,此番竖起帘帐,是以不得不保险起见。今日你来,诏诏的心意本宫已领。”   而听杨熙玉言语间不可回避的虚弱,李诏亦觉担忧:“那日太妃尚在病中,姨母可也入房照看过她了?”   “的确为之擦过额上汗。”杨熙玉言语清淡,叫李诏分辨不出她自己是否亦怕染上疫症,“诏诏不必与此久留,孙太医特地嘱托。你姑母倒未有异,福大命大得很。”是不满李画棋不曾亲力亲为过。   “我以为孕体更易受扰。”李诏攥着手道。   杨熙玉还是关切李诏:“本宫这有一箱高丽参,炖汤防伤寒,让嘉柔替你放在车上,回府时莫忘了拿。”   李诏谢过后告辞,念及她姨母的这副模样,心事重重,却也无法说出个所以然来。   受了赵檀之邀,到了资善堂外小坐了片刻,便看见她先一步走了出来,赵玠与元望琛后一同出来。   见到她在此,元望琛似是未预料到一般,又看了一眼赵玠。   李诏点头示意,尔后便被赵檀拉至一边。   “姨母身子不适,也未当面见我。”   “远西王妃昨日一进京,便来了宫中。去仁明殿也未见到母后,遂去找了你姑母李画棋。远西王妃等众臣议事完,最后才去拜见了父皇。”赵檀慢条斯理地将人的行踪报上。   李诏佯装不知:“她如何知道姑母在宫中?”   赵檀闻言盯了一眼李诏:“她二人何时这般要好?两地分封,本也相隔万里,八竿子打不着。更何况远西王于西北抗金,平南王于岭南战蛮,两地多战事,我想不明白二人亲近的道理。”   却闻人言:“开禧年间吴曦那叛贼降了金,金完颜纲军陷江陵,又攻破信阳、襄阳、随州,进围德安府。远西王为保全淮东兵力,才向平南王借兵。再说,他二人本就是兄弟。”   李诏抬头一看,讲话的是元望琛。   想他父亲为太尉多年,耳濡目染,即便往日游手好闲,自然也比他人清楚这些年大宋的布兵行军。   赵檀不悦,是因自己没觉察到别人亦在边上,也不想让自己的话被他人听去。她看向元望琛于赵玠:“你俩怎么还在这里?”   “听听两位姐姐的高谈,有何不可?”赵玠似出言维护元望琛,破天荒地怼了赵檀一句。   比之元望琛,赵玠今年不过十三,身量上看还是个孩子。   赵檀嘴角一斜,同赵玠打趣道:“你最近倒也不那么妄作深沉了?”   赵玠拿赵檀没法子,见她二人在宫苑的矮亭中坐下,且没有与他相处的意愿,便拉着元望琛回了东宫。   “你瞧瞧,这便是元望琛做太子伴读的好,赵玠都有趣了些。”赵檀捧来了宫人递上来的一盘剥好的石榴,放在矮桌前,“前几日他为你奔波,拿回那鸭子,我见此人也不像他人所说得差劲。小时候那些都过去了,你是对他有何不满?还要故意折腾?”   “听檀姐姐的说法,好似我做了个恶人?”李诏舀了一勺石榴盛在青瓷碗中,开始思忖她前几日那番作为,在别人眼里是不是真的可恶,“我哪里是要捉弄折腾。”   再想这朝中,眼下是李罄文得势,她自幼听到的皆是恭维。甚少闻辱骂她父亲是几句奸臣的话语,倒也不觉得李罄文做事有何不妥当了。   反观之自己,唯有元望琛本人说自己颇似笑面虎,其余人大多对她是讨好或有求。她怀着小心思的捉弄,于别人而言,是不是真如恶霸欺辱?   她素来以为赵檀才是那个高高在上,视戒律为无物,视他人性命为草芥的妄为帝姬,不曾多想自己实则也没更大差别。   顿时心中郁然。   赵檀却笑:“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呢?你太执着了。”   感到赵檀笑声扎耳,李诏颇为不愉:“有日李敏政在太学里被夏茗挑事排外,我觉那便是恶。”她特地提起这位高丽王子,还望赵檀有所动摇,而长公主却并不在乎的模样。   “那人不会任人欺负。”一脸笃定,“夏茗也不聪明。”   “若得高丽王疼宠,又怎会遣他而来呢?逼人离家千里,这不是欺负么”李诏不以为然,非要说李敏政受了气。   赵檀望向李诏的眼,收了往日不经心的笑意:“他国外邦的王孙,不远千里求一门姻亲,你觉得有何所图?倘与我成婚,可也是受欺负?”   自古和亲重在一个“和”字,“亲”是一种形式罢了,实则与和谈并无差别。赵檀早就明白这一点,却也因李敏政获得意外之喜,像是已然自洽排遣了。   李诏知道自己失言,轻视李敏政,便也招惹了赵檀这位帝姬,更不小心表露出对赵檀的不屑,犯了自己的大忌。   “和亲则由宋室施与恩惠,而和谈还得付出代价。”李诏强行将话圆过来,把赵檀捧到“恩惠”的位置。   却不想赵檀眸色黯淡,嗤笑了一句:“宋金和议的代价是有多大。”   李诏不敢再多言忤逆,她知赵檀不喜其父皇赵适,亦不喜自己的父亲李罄文。而开禧三年的那一场和议本就是彼时还在枢密院的李罄文一手促成。吴曦叛逃自立为王后,赵适便无心北伐。远西王力挽狂澜,才在四川将那无耻之徒首级斩下。   *   察言观色后,李诏终于找准了空隙离开。   凉风吹得头疼,还没跨出几步,便被不知从哪里来的元望琛伸手拦下。   她瞧着眼前少年眼色清明,似不掺一丝杂质,猛然间口中发酸,并非因为方才吃的石榴还未到时候便被摘下,而是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一个道理。   他寻她自然无他事,唯有容俪之案未厘清。   眼下天色还早,也是该领他去见一见冷宫里的韩贵妃了。   “今日大内颇为热闹,温州知州前来禀事,与远西、平南王妃还在宫中,你也进宫了,方才我还撞见了殿前司夏公事。”元望琛不晓得为何李诏脸色不佳,估摸着今日既然有求于她,便不好同寻常般刻意疏离。   “若他们皆在,我怕撞上什么人,被瞧见了。”李诏没什么兴致,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元望琛却似有备无患一般,领着她往东宫方向的长廊走去,让之稍等他片刻。而从赵玠宫里的偏房里出来时,李诏发现他已换了一套掖庭的衣服。   “你准备得倒也颇为周到。”李诏显然是有些惊异,不晓得他何时备上的,乃至于一时没回过神,想他若是内侍,便也太过卓尔了,端看着少年的这身宫服,李诏多了个心眼又问了一句,“没将不相干的人牵连进来罢?”   “放心。”元望琛摇了摇头,他晓得李诏担忧此事被其他人知晓,世上无不透风的墙,往后若真被追究起来,怕赔人富贵,亦怕损人性命。   李诏事先打听过韩贵妃的住所,僻静且深幽,是接近玉津园的一处冷宫。是而兜转了片刻,便到了。   相较前朝,大殿建制规格已然从简,而今这处宫阙更是简陋。   或这儿本是与帝后大殿相去甚远的住处,此处人烟罕至,一路也未见几个宫人。即便来到了这个宫内,也全然不见服侍的宫婢。   唯闻空荡堂内一阵悠扬歌声,混着稀薄的幽兰清香。   女声凄清怆然,唱得叫人肝肠寸断。   闻声李诏与元望琛相觑,四目短暂相对,而又立刻各自挪开仿佛晃了神便会胶着在一起的眼。李诏拉着元望琛的手臂悄悄走近,却见一散乱着头发、眉目精致、面容姣好的妇人,正是韩方圆。   “韩娘娘?”李诏试着唤了一声平日对她的称呼。   李诏不知是不是自己恍惚生了错觉,只依稀辨得那双浓墨重彩的眼眸似是一霎顾盼有神,不见混沌。   可顷刻又不见了光彩。韩方圆只是呆呆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笨拙得以手指梳头,四处找不到梳子。   “韩娘娘,我是诏诏。”李诏小心坐了下来,挨着她的铜镜。   “诏诏?”她忽然笑了出声,好似满眼怜爱地看着李诏,却在对上她眸子的时候,突然打掉了铜镜,蓦然指着她鼻子大骂:“贱人!害我还不够吗?”   李诏似乎未曾料到是这么个反应,一时挪不开脚,亦未想通为何她是这般看待自己,分明平日里对她不差,而今却语出伤人。   下一瞬,元望琛及时握住李诏的双肩,将她悄然移开,而自己拦在了前面,以手臂挡了挡她那只尖利指甲的手,向韩方圆发问:“她是李诏,李罄文,李参政之女,你认清楚了么?”   韩方圆的手还这般举着,险些戳到少年细腻肌肤的脸孔。她眯起眼睛,瞧着元望琛,似是仔细端倪:“你是谁?”   元望琛喉口微动。   她骤然睁大了眼睛,猛地推开少年的腕口,一脸惊恐地向后缩:“容俪的鬼魂来索命了!救命!容俪的鬼魂!放过我罢!”转头看向李诏,又疯狂发颤,“两只恶鬼,两只恶鬼都来了!”   李诏心中悲戚,不晓原先顾盼生辉、明艳动人的佳人如何成了这副蓬头垢面的模样,却不得不耐心安抚,伸出手指,令她轻声。 第四十章 不疯魔???“来不及了。”……   “那日容俪是怎么死的?”少年望向缩在墙角的韩方圆,见她冷静了一些,又发问。   “她?她自己撞死的,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韩方圆的发丝垂挡在眼前,连忙摆手,眼神飘忽,又是被其他东西吸引去了注意力。   “好端端的,为何会撞死?”   韩方圆大声嘲笑:“大抵是悲愤羞耻,又或是推搡之间。我不是她,我怎的晓得。”   “因什么悲愤羞耻?”少年似是喉咙干哑,尽力而问。   而李诏在听到他的这一句话时,猛然抬头,无法不心揪。   至亲至爱之人,何以在他人面前是这副遭人诋毁的模样。设身处地地想,若她是元望琛,也不能理智如斯。   “她有夫有子,为何还要进宫来,受官家的垂怜?”韩方圆冷笑道,“无耻的又怎是她一人。”   少年面色晦暗,李诏心有恻隐,不忍见他如此,于是替元望琛问面前人道:“你与她,以及皇后又怎会起了推搡?”   韩方圆打了一个呵欠:“皇后?皇后是来劝和的。我瞧见容俪偷人,作为臣妾的不该禀明官家么?”   “偷人”二字如钉刺,一言既出则鲜血淋漓。   李诏不敢去观察元望琛的脸色,只是继续问:“韩娘娘,认得周馨么?”   她后知后觉一般地点了点头,“周馨……”忽地面容扭曲,“是她,是她带我去的兰芝堂!若非如此,我何以撞见那树下男女,又如何拾得衣物?”转过头看向元望琛,“又如何晓得那是容俪的外衫。”   “韩娘娘可知,周馨听令于何人?”   韩方圆立刻摇起头来,似是畏惧,又死死盯着李诏。   被这般的眸光盯得心惊,她却始终未得到一个答案。   “容俪的外衫怎会在那,树下的男女究竟是何人?”元望琛还是抓住她话中端倪,再逼进了一些。   “我当她只要是个男的,便都能委身,”韩方圆望入元望琛的眼中,“我没有错骂她!无耻!□□!臣子妻还装高洁?你说是情投意合,那么早十七年前做什么去了?为人妇还引诱他人夫婿?说再续前缘?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狰狞狂笑起来。   韩方圆笑声不绝,李诏见少年脸色煞白,顾惜他此刻心绪,不忍叫他再与之对峙。于是李诏拉了拉他的衣袖,道:“此地不宜久待。万一宫人回来。”   遂二人匆匆离开,然一路上少年一直愁眉不展。   “如今看来,周馨的死亦有蹊跷。容姨为何以头抢柱以证清白,或是有人陷害。”   “真的清白么?”少年眼色沉郁,仿佛砚池中浑浊的墨,将白日晕染。   他颊上苍白无力,像是被一个“耻”字腌渍,浇淋全身。从前那个元望琛素来不在乎他人目光,眼下他却退缩了。   怕了。   怀疑乃至动摇了。   李诏不知如何给予他人安慰,而她也无法彻底撇清做一个局外人,视若无睹元望琛心中的挣扎。少年与她不一样,李诏惯来习惯了扯谎,而元望琛自有心中清白,又如何能接受这颠倒的黑白呢?   因而究竟事实是如何,空口无凭,何况韩方圆神智并不清,亟需还原一个真相。   而李诏不明白为什么韩方圆对她有这么大的敌意,好像那个雨夜里的怒视自己的少年,恨不得将她剜刀见血。   那般的眼色让李诏只觉心口虚空无物。   出玉津园的小路徘徊曲折,却唯有这么一条通道。   少年的步子缓慢,不再啃声,李诏拍拍他的肩膀:“我们快些离开。”   “嗯。”元望琛出声回应。   李诏瞧了一眼他的淡漠侧脸,稍许心安,抬起头却远远望见一个鬼祟之人。分明身材高大威猛,却穿着极为不合身的深紫内侍黄门服,她侧头看了看,思觉比之元望琛身上这一身内侍的还不如。   觉察到李诏的眸光,元望琛思忖后低声道:“你觉得我娘亲的死是被人设计陷害,那这场瘟疫呢?也是一场谋划么?”   李诏自是难言,长久以来一直被保护得太好,时至今日才了解到自己根本未曾踏入过漩涡:“我所知的宫闱纷争,大多也是在话本里见过。那些手段多得是赐毒酒,挂白绫。虽时常入宫,我却并未真正见过什么不堪的争斗。而今一事,牵扯到宫人、太医、妃嫔乃至永嘉温州的诸多官吏,涉及太广太多,单凭我,想不清楚。看朝中好似无人有此执念,死了几人,好似无足轻重。该如何能一一排查清楚,弄明白呢?”   “执念在我,”元望琛蹙了眉头,双手隐忍握拳,“我不能洒脱。”   言罢,他却蓦然嗅了嗅四周。   李诏见他这般,不明所以,正想发问,顿时想起冷宫之中充斥着幽兰沁甜却苦涩的味道,好似还在鼻尖。而在二人谈话间,又忽闻远处一阵脚步声。李诏与元望琛连忙低头,避让到回廊了另一条分叉口,待人离开后远眺,却见那背影像是殿前司的众位禁军,朝着方才玉津园的方向走去。   怕再遇到他人被认出,李诏与元望琛只能加快脚步尽早离开,然后等他换回自己的衣物。   赶到了东宫侧门,李诏索性同少年一并入了偏屋,背着身子等元望琛将那身内侍服换下,忽然脑中想起方才所见的怪异之处。   第一次撞见的那人体格比之内侍黄门,更像是个真正的习武之人。   李诏心口一下子惊慌起来,恍然大悟。   “不好!”她立刻转过身来,眼色犹疑地望向少年,咬着下唇,不知如何遣词造句。   “怎么了?”元望琛将最后一颗扣子扣上,系紧了腰封,却从袖口处掉出来了什么。   元望琛一脸莫名地捡起了那一粒香丸,轻轻一按,粉末都碎散了开来,露出一截揉紧的纸屑。   李诏没有看向他,眼底呆呆发怔,心中的不安似剑,剑锋直指喉咽。似是觉得方才撞见了什么,不敢确定她的猜测,更叫人手足无措。她一回身将手搭在木门之上,好似犹豫不决,欲走原路追回的模样。   “我想那是韩广将军。”李诏道。   少年正打开了纸屑,上头唯有两个字:救广。   二人起伏的呼息中,出现一瞬间的留白。   元望琛下一刻亦是琢磨过来,一把将她手腕拴住,堵到了门前制止。   李诏一颗心被扼住一般,根本喘不过气来,而望向略微低了头也看着她的那个少年。他失了骄矜,徒有不甘,嗓子发涩地瞧向她道:“来不及了。”   殿前司的夏震既然携禁军而来,必定早已传出风声。而今天所谓的种种,又何尝不是一场设定的局呢?   是日晚些时候。   李诏还未出宫门,于东华门候取马车,便闻送她来的赵檀身边的宫女议论:“闻有贼子潜入后殿,是个内侍黄门,屡次秽乱宫廷,已于玉津园槌杀。”   另一人惊:“宫中岂是如此不安之地?”   “默言噤声。”   *   三日后,李诏正于太学收拾书册,准备回府。   而见几日不见的夏茗特意凑上前来,与她贺喜道:“闻朝中终于宣旨了,李参政今乃真真正正地官拜参知政事。”   李诏愣了愣,看向夏茗道:“是件喜事。”   回了府中用晚膳,李罄文今日此时竟然也府里,章旋月抱着李谢,李询也乐呵呵的模样,闻讯老夫人周氏是春风满面,李诏却没在她父亲面上看到一丝喜色。   “确为好事,终于落了实处。今你执权,是比过去一载更有底气。”老夫人笑道,“即为臣子,不可骄躁。你父亲若见到此,定觉欣慰。”   李罄文笑:“也不止这一件可庆贺,画棋明日便可出宫,旋月、阿棉,同我一道去接她回府罢。”   赵棉闻言终于笑了说好。   “可要宴请远西王妃?”章旋月问了一句。   “去请楼外楼安排一桌,就在我们府上罢。”李罄文替自己杯中斟了酒。   却被章旋月拦住酒壶,嗔了一句:“不可多喝。”   “今日难得,父亲为官二十载,不羞愧地说,也算位极人臣。”李诏笑着看向章旋月,反倒是劝下来这一杯酒。   李诏与李询依次敬了酒,算作恭贺父亲今日的擢升。至此,李罄文眼底才见到隐约的暖意。   “爹爹如今身居高位,这朝堂上的大官是皆由你管了么?”李询因李罄文一事,似乎觉着自己也算半个大人,从沈池那儿听来了轶事,也要在这张桌子上显露一番,“那些擅离职守的臣子,不成规矩,应当贬谪。”   李罄文听这快八岁的孩儿说的这一番话,倒是感觉新鲜:“询儿以为是谁擅离职守了呢?”   “沈夫子与我说,为攻海寇,朝中上下皆不得闲,然工部为造械去问兵部要一册从前的兵书。可遇上一制书令史不见所踪,这可不就是么?”   李诏却听得一惊,心中有了一个答案,却还是问了一句:“那位制书令史是唤作韩广么?”   李罄文瞧了李诏一眼。   而老夫人周氏听了这个名字,似是回想起了月余前的种种,又问章旋月道:“韩妃还在冷宫么?”   章旋月点了点头:“人还在冷宫里头,只是依她的性子,耐不住寂寞。”   老夫人周氏却是感慨:“记得她颇会制香,若以此能消磨些时日,也好比无事可盼。”   听闻此言,李诏吹了一口汤,没有开口。   搞定!   预告一下本文分上下两卷,还有9章就上卷完成了。 第四十一章 消业障???“诏诏是偏好这个……   日光熹微时,下了一阵雨。   今日博士提早下了堂,而因赵棉随章旋月入宫,思及家中马车调度,李诏未让府里来接她。   未料到天色倏忽转阴,为躲避这酥软小雨,沈绮拉了李诏进了欢言舍。   茶馆里一早便有儒生汇集一堂,或高谈阔论,或义愤填膺,皆昂扬斗志一般,既谈古论今,又抚今追昔。   李诏与沈绮离得远了,倒也没听到几嘴,只是依稀听到了“吴曦”“北伐”“奸臣”这几个字眼。   李诏下意识地看了那边一眼,却被兴致颇高的沈绮架到了别处。   “下了雨了,我刚叫人去喊我二哥了。他今早恰在附近,过会应当能来接我俩。”   “若是带伞同你一道走一走也好。”   “有兄长方便使唤,”沈绮笑着凑近了身子,伸手叫了小二上了一壶清茶,又与李诏道:“你可听说原先的那位韩广将军突然消失了?这可叫人匪夷所思。”   “你二哥同你说的么?”   “我爹回家亦讲了此事,也觉得奇怪,已经三日了,却还没个消息。”   李诏虽觉知人所踪,却只是说了句:“兵部怎好这般失职?人没了也没去追究?”   而一旁儒生好似听她二人所言,亦不避讳地道:“兵部自顾不暇,何必去挂念一个败军之将?若非官家宽厚,韩广自和谈那日便该送上自己的人头了。”   “那官家何以保韩广的性命?”沈绮不解道。   “还不是因那贵妃娘娘?”那位儒生道,“即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贵妃还受着恩宠,怎可斩人兄长?   沈绮似是对韩广并无好感:“可如今韩家大势已去,平章军国事年前自缢。一族大业,本也朝不保夕。想那前朝岳将,几乎被赶尽杀绝,亲岳之臣都被株连,我有位堂祖父就是因此被诛杀。”   李诏动了动眼睫,喝了一口热茶:“既然都已颓唐衰败至此境地,为何还要将人逼到绝境?”   “什么绝境?”沈绮并未反应过来。   恰逢门被推开,一室灌风,沈池将门阖上,又把油纸伞收了起来,搁置在一旁。   一眼望到了李诏与沈绮所在的位置,伸手打了个招呼,登了两步台阶,就坐到了二人边上。   “沈员外郎?”一边的儒生双眼放光,即刻便要与沈池攀谈起来。   沈绮却连忙堵住了那人,道:“今日不行,别找他,本也是家中人小聚,你满腹的话改去公署里寻他再说罢。”   得了沈池感激一眼,又卒然想到什么,唇角欣悦。   儒生似是知其不妥,但也不尽兴。于是沈池拍了拍人的肩膀,笑着好言几句便将人送走了。   沈绮见到此,一个劲地揶揄:“你怎还成了名士了?竟有人要与你论道。”   “我在这礼部四处跑,露得面多了,自然也就有人认得。”沈池回嘴:“怎么没人来与你论呢?”   李诏看这二人模样有趣,莞尔笑了笑,又往盘中拿了一块绿豆酥送入嘴中。   而沈池瞧了瞧另一桌,也借此机会道:“方才我听那边人在讲北伐战败,而今这场东海的海战,亦要耗损诸多兵力。而这么多年下来,朝堂依旧分化成主战派与议和派,只是金人确实骁勇善战,即便恋战,这骑兵还是敌不过。然琉球小国或是还能抗衡。”   “沈池你怎如此悲观?本朝人丁万户,极其鼎盛,士卒如何会不够?”沈绮自觉被轻视,却也找不到说服他的理由。   沈池不敢言胜,似眉间疲惫,看向桌上的二人,又特意瞧了一眼李诏,轻声道:“今日我闻,韩广已死。”   李诏不晓得该摆出一个怎样的表情来回应,看一旁的沈绮也没什么波动,好像只觉是在听新奇故事。   “实则韩广三日前便死了,然官家不信,犹谓其未死。今天却是连他的尸首都找到了。”沈池悄声道。   “在哪寻着的?”李诏好奇问。   “乱葬岗。”沈池咬字出声。   “怎么会去那种地方?”沈绮亦觉惊奇。   沈池看李诏替他倒了一杯茶,垂眼回忆道:“他穿了一身内侍黄门的衣服,是被棍杖打死。殿前司的夏公事已向官家请罪,说是并不知此人身份,只因他擅闯禁宫,与人为奸,秽乱多时,规劝不听。可禁军众人执杖,即便实打实的八十大板,韩广曾也是一国之将,如何会被轻易杖毙?”   “的确,怎样都觉古怪,堂堂制书令史,即便如今不是大将军,为何穿黄门的衣物。而秽乱又是从何说起?”沈绮估摸着此事大有文章,蓦然想到,“他该不是潜入宫里去见韩妃娘娘的吧?”   “若非如此,他为何要进宫呢。”李诏肯定道。   沈绮对之一阵唏嘘,本是漠然,现下是满怀十足的同情,瞪了一眼沈池道:“你瞧瞧人家这兄长,往后你会为看我是否安好冒险送死么?”   沈池逗趣:“你说什么呢?为阿绮妹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   纵是这般,李诏心中疑惑未解,却也难得一笑。   冬日的雨一时半会难以停歇,细密交织如丝网,沈池打着伞将二人依次送上了马车,三人不得不挤于一室。而沈池身形高大,缩在这马车之中,倒像是有些伸不开手脚了。   方才雨丝飘入伞下,李诏额前有两绺发湿了,沈池见此,给她递了一块帕子。   她有些不好意思,道了一句谢,弯了弯眼角:“我自己带了。”于是从怀中掏出来一块巾帕,一看到那上头绣着的腊梅,某个人的面目却在她脑中忽闪而过,不禁愣了一刻,尔后又努力回神,按着发际小心擦拭。   沈绮看到了她手上那块帕子,笑着道:“原来也没见过这一条,与你前几日鹅黄的那身,颇为相称。”   而沈池也问:“诏诏是偏好这个色么?”   李诏也没说不是,只是点了点头,手指摩挲着那一处零星腊梅:“大抵是偏好罢。”   *   或是与人的性子有关,李画棋一回府上,整个屋子仿佛都要热闹一些。   李罄文如今在这个位置,是众矢之的,不便大肆宴请,然而章旋月今日请了楼外楼的厨子,做的每一道菜皆有说法。远西王妃倒是频频被惊艳:“我本是无辣不欢,没想到今日一尝,才知鲜味方是口舌之好。这下可苦了我了,食髓知味,再回去便不知该吃什么了。”   “邹若你要是想,只管问我们李参政讨下这个厨子。”李画棋倒是大方,却给李罄文出了个难题。   远西王妃邹若浅笑,看向李罄文边上的王爷赵过:“师傅做得清淡鲜美却只为我这一个蜀地人,难免大材小用了。”   “那尝尝这个黄酒,越州制的。”李罄文又开了一小坛酒给身边人,绝口不提他的名字,只称呼他为“郭先生”。   “郭先生”抿了一口,感慨道:“我这便不客气了,酒是务必要搬回几坛的。”   “自然。”李罄文笑了笑,一副深明大义的模样。   随后他们几位又小酌了一番,各自分散到不同庭院中去,而李诏则送了祖母回屋歇息。   “爹爹与远西王爷原来就这么好么?”李诏等进了老夫人周氏的屋子,好奇地问了一句,“他二人好似故友至交一般。”   周氏感慨道:“原先确实常处在一块,是在宁帝即位之前了,一晃也十多年过了。”   “郭先生似对酒菜极为相熟,颇有见解。”她想起杏林馆那日他信手点的几叠,都让人赞不绝口,“姑父也是分封的王爷,可也有法子如郭先生一般进临安城?”   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可来临安做什么呢?”分明是无奈,然而在看向李诏时却还是作了个笑。   李诏顿然觉得有些恍惚,设想着自己也曾做过与祖母别无二致的这个神情,而心中道不明:“他们自幼就都生长在这,不可以回家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都是他们的家。”祖母握了握李诏的手,腕上冰凉的念珠划过李诏手背,“何必执念于脚下这座城,都是妄念。”   可皇城在哪,哪儿便是是非之地。东京梦华,好梦留人睡,临安不过是另一个汴州,人人皆明白这个道理,却要求虚妄。   周氏自觉看过一场韶华梦了,梦是要醒的。她何尝没有劝说过那两个儿女,他们又怎会不知。   日日年年,朝朝代代,汲汲营营且战战兢兢于此,壮志好似汹汹烈烈,可最终不过是为了一枕安眠。   哪里能安呢?   李诏紧盯着老夫人手上那一串念珠,无法将今日欢言舍中所闻抛之脑后,依旧不能释怀:“诏诏还有一问。”   周氏看出李诏有心事,却不知她的心事从而来,拨了几粒菩提念珠:“说吧。”   “追根溯源,儒释道三家义不同,我以为不是一家之法。观之天下,似是人人皆拜孔夫子,那么人人为儒生弟子。诏诏知道姨夫原定理学为伪学,而如今重修道馆;可爹爹素来推崇理学却更信佛一些。如此看来好似三者并不相冲?既然这道义不同皆能相容,为何朝堂纷争,却要逼人至绝境,好似半点容不下一粒沙呢?”李诏咽了一口气,再望向周氏,“祖母却笃信佛法,不曾有变,一直诵经是为什么呢?”   “我为……”周氏略有停顿,心下是万语千言,却不能尽数倒之。沉默良久,她慈目望向李诏,好似不得其解之后的释然,“我为,消这些业障。” 第四十二章 司马昭???“眼下,你可以哭……   替祖母将房门阖上后,李诏便离开了。   她自然不解那一番话是什么意思。而周氏不愿多言。   细思细琢这“业障”二字,倒像是在为李诏本人开脱。可李诏得了重病一事,她的这位祖母应当还不知晓。   因此这个解释也不通了。   沿着回廊走,月色倾泻,似是雨后格外敞亮。中庭之中的那颗银杏之下铺了薄薄一层的落叶,恰如天宫散落一地的鳞爪。   向来不为景致所动的李诏,竟然驻足了片刻,思绪重回一日白天的画面,满目随风涤荡的金黄,以及脚下发脆的枝叶叫人有那么一瞬心驰神往到某个时刻。   她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神往,以为未梦先魇了。   耳后有窸窣人声,隔了远了,好似一种喃喃的碎念之声。   身后几步便是李罄文的书房。远西王赵过还在此屋中,二人点了一只蜡烛,正在议事,隐约能闻到几句:从户部的会子到兵部的车马,以及诸位亲王管辖府州的军权。   李诏对朝堂轶事本无兴趣,若非与人命相关,这般枯燥乏味,她是半点都不想参与的。无论是开禧还是嘉定,只要金人不犯到跟前,百姓能安居乐业,便无所谓主战还是主和。   “此次途中闻一趣事,说高丽人一到,容国夫人就殁了。”隐约听见了远西王的声音,却不想竟然提到了容俪,李诏不禁竖起耳朵继续听。   李罄文道:“凭人一张嘴,这两件事之间便有关系了?”   远西王赵过低声轻笑:“只不过,高丽的确是司马昭之心。”   李罄文斟酌了一番,淡笑又道:“近日我亦得一密信,高丽已派使臣欲与蒙古结盟。”   高丽小国积贫积弱,多年受金所扰,是以务必去结交盟友,蒙古与大宋便是两个极好的选择。   “高丽可走水路来浙,而若去蒙古,则两地之间隔着一个金国,未免太冒进。”   “更是狡猾,”李罄文呵出一口气,“却也能看出他们的决心。”   “不过,如今的趣事也只能是趣事了。”远西王话锋一顿,“容俪死得不是时候。”   “他们大抵是等不下去了。”   李诏似是无法即刻回神过来,忽闻李罄文口出此言,无法意会“他们”是谁。而如今看来李罄文是知晓容俪的死因的,在那天偌大的夜雨之中,有多少人知情却旁观呢?   “另一边也是。”远西王叹息,“这颗脑袋,已经等了一年了。”   越发听不懂这二人所谈所指,“脑袋”又是谁的脑袋?李诏开始回想一年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官家虽优柔寡断,却也是重情重义之人。”李罄文看向满头华发的赵过,“尤其是对你。”   远西王一愣,低低笑了几声。   此时此刻李诏只怪自己耳力太好,竟然能将他二人的对话落入耳中,迷惑不解萦绕心头,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似是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而她胸口被堵住一般,卡到了咽喉。   李诏并不想在这里继续停留,她怕自己入耳更多不堪。甚至有些想逃避,做一个不谙世事、闭目塞听之人也好。   那厢的女眷们时不时发出一阵阵的笑声,倘若在平日,她定会上前一并交谈几句,可眼下李诏却亦觉得刺耳,她也再无法在众人面前扮一个识礼通达的角色,作附会之人。   “也不知这疫病如今算是好了么?宫内好似再无他人发热。”   “只是一旦染上,像是必死无疑。这几例皆没治好,人都没了。”   “画棋在宫中得以平安,也亏老夫人日日诵经。”   “或也沾了腹中孩儿的喜气。”   “那日我进宫,杨皇后避不见人,到底是个什么理儿?”   ……   *   李诏脑里昏沉,似是心口压着一件事未了,怎么都睡不安稳。   后半夜倒是终于将将睡去,却依旧做些杂乱不堪的碎梦。   脚底疲惫沉重,灌铅栓石一般走了一个多时辰,望着宫廊,还未绕出,好似永远没有尽头。   骤然鼻尖的辛辣味道四溢,充斥眼底,而泪水忍不住直下。隐约之间却有檀香恰到好处地中和。   像是刚刚平复了心境,方得一刻安稳,少年袖口却忽地掉下一张碎纸片,李诏眼睁睁瞧着那纸片落地,却抢在元望琛之前拾起,打开入眼的是血淋淋的大字:司马昭之心。   顿然手指尖上也沾染鲜血,从几个血字中不断喷涌出来,淋漓地滴了下来,染红了她的那块绣着梅的素白绢帕。李诏连忙擦拭,却越揉越脏。   而眼前少年那身内侍衣服竟然成了紫色,他张了张口,李诏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见元望琛突然倒地在方才来时的玉津园里,身周霎时围满了人,而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李诏只能瞧见一个衣角,猛地拨开人群,冲入,却见一片血迹于沙地盛开,流淌到了自己的脚下。   中间那人,被整个割去了头颅。   李诏双手发颤地蹲跪了下来,想发声痛哭号叫,却一点声音皆使不出来。耳中也被堵住了,什么都听不到,一阵天旋地转,她抬头四顾只能看见素昧平生的脸,却各个神色各异,似笑似骂。而她伸手取下少年腰封上的那块佩饰,努力辨别那被血污溅染玉佩上是如何的花纹。   忽然,玉环璔琮鸣响。   她耳中猛然似海潮一般,涌入无数哭嚎谩骂的巨响。   一瞬间将她淹没。   *   经昨夜一梦,李诏第二日的脸色不太好。   叫了车入宫中,她未拜见任何人,而是笃然匆匆再去了一趟玉津园。   宫殿外头的那块黄沙碎石地上寸草不生,也没有梦中恣意流散的血迹。   似是后怕,又是庆幸,她呼出一口长气,抬脚跨入韩方圆所在的冷宫。   守着韩方圆的那个宫女坐在门槛上,见到李诏来了,好像是认得她一般,没有阻拦着,只是立了起来行了个礼,又谄笑地问了一句:“不曾想昭阳君大驾光临,来这冷宫做什么?”   若是从前,李诏定会按着礼数回上一句,然而现在的李诏看着那张谄媚的笑脸,却乍然没了这个心思,反倒是觉得又何必去回应一个宫婢,多此一举告诉她自己如何作想。   李诏不语,连笑容都懒得挂上,正要入门,却见韩方圆一人坐在宫内空地之上喃喃自语,时而哼唱着几句不成调的曲儿,并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也好似没听到这头的动静。   她的眼神涣散迷离,比之那一日更似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殿内没有燃香。   李诏不禁再嗅了一嗅,反倒是隐约闻到了一丝酸涩腐臭。算算不过几日之间,怎就沦落至如此地步。李诏咬紧了后槽牙,再不想进去叨扰了。于是便在这门外稍稍站了一会,本她是满腹的疑惑与怜悯,还想再问得一些什么。可如今看来,根本不必再问。   人在疯魔癫狂之时,犹保留一丝神智记得挂念至亲安危,可天不遂她愿,这般失去至亲的苦,加之自身的凄凉,同从前的荣光绮丽相比,更不忍叫李诏再目睹。   脑中韩方圆哼唱的旋律如泣如诉,悠然凄恻,李诏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离开后殿的,亦不明白她今日来宫中是为了什么。   施施然将将步行至东华门,宫墙边落下的枯枝败叶,被人轻扫开来。   一声一声的扫帚划地,让从几乎快要在低迷之中沉溺的李诏稍稍喘了一口气,再抬头时,她只见昨夜梦里的那个少年在宫门口立着。   安然无恙。   方才都确认过是梦了,李诏却还是恍惚。   而两人目光顷刻的交汇,使得她胸口之中本已被折磨失温的那一颗心,骤然跳动,似是乍暖还寒时候的一股温流,不断侵入,以至于流淌到四肢百骸、每一个角落。   倏然眼眶一热,李诏猛地别过头去用袖口擦拭自己的眼,却止不住泪流。摸寻到那块诓骗来的帕子后,她努力揩干,牢牢地攥在手心里,也没有半分想归还的意思。   今日所见之景与梦中大相径庭,她应当是欢喜,而非苦忧。可醒来之后,李诏霍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知无力,或是会与那冷宫中人一样任人摆布,尽力却不由衷。她连最亲近的人都不能真真正正地认得,而脑中思绪却渐渐将一个不争的事实逐一浮现,似她再如何否认,再如何拒绝,都会水落石出。她不想在众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脆弱不安,亦不想别人猜出自己对那人敞亮却晦涩的心思。谁才是司马昭呢?可眼泪根本停不住。   本与她隔着一条道距离的少年已经驱车到她的跟前,而他攥着马鞭,坐在这辆太尉府的马车车舆之前。   李诏蓦地心跳一顿,望向他的眼底,而从那双眼中,瞧出了倒映着的怯弱不堪的自己,自觉一时没有力气再继续伪装,也不想在人前哭成这个没必要的脆弱模样。   她是李诏啊,怎可被人瞧见荒唐。   元望琛看在眼中,只觉少女一脸狼狈。李诏是难解的,他从来便是这样以为。她在自己面前几次三番展露出来过泪水了,少年的理智告诉自己不可动半分恻隐之心。可他却从来未见过她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失态过。   这个里里外外皆要静言令色,摆出自如文雅模样的李诏,怎会见到他便哭了呢?   少年避开半个身子,垂着眼没有再看向她,而是轻声道了句:“上车吧。”   李诏咬着下唇,回望了少年一眼,踩着台阶便躲进了马车帘后。帘布一放下,她整个人被一间灰青色的内壁所包裹起来,温暖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清新余味,似车的主人,陌生却熟悉,令人没由来地生出了一分稚嫩的安全感。   少年在前驱车,车轮似是滚动了一段并不远的路,停靠在宫阙之外。   他自幼年落水后,耳力素来就微弱,更何况隔着一块厚重的帘布。   元望琛微微动了喉咙,不晓得帘中人心境如何,只是说:“眼下,你可以哭了。”   沉默须臾后,他便依稀听见车舆之中的某人先是小声啜泣,尔后嚎啕大哭。   少年的左耳似被吸满了水的海绵捂住,将他从这个嘈杂喧闹的世间隔离剔除开来。   隔着一块布帘,隐隐约约传来的声响,却好像白天之下还存在着一个阳光未曾照到的阴翳世界,是不曾被外人知晓,亦不足与外人所道的。   他不知道李诏为什么在那儿便可不管不顾地失声失仪至斯。   而李诏哭着长大了 第四十三章 屠苏酒???“先……藏着吧。……   半晌。   李诏哭得有些疲惫了,忽觉自己这副模样实在可笑,吸了吸鼻子,没再听到外面少年的动静,她调整了自己的哀乐,又恢复成常态。   蓦地掀开了帘子。   一眼便看到元望琛屈膝而坐的背影,他竟然还在?   料想少年应当是顶顶不齿她的眼泪的,亦最瞧不惯她这副模样。然如今他没有避讳一般地离开,使得李诏不免讶然。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猛地回头,见她眼角微红,面色却克复了无虞。   反倒是李诏感到有些难堪,不知将眼光放在何处,又挤了个笑:“我该走了。”   “方才我没见到李府的马车。”元望琛愣了片刻,“你是要走回去么?”   未曾想到少年能够相送,李诏无法拒绝他的好意,甚至有些暗中欢喜。   而恰在此时元府上的车夫赶来,看到了元望琛终是放下了心,忙道:“少爷让我好找,怎地自己驱车到这儿来了?”又突然意识到这边上还有一个人。   抬眼朝车舆里一看,是当今参知政事的长女,那自小便不好招惹的李诏。   心中腹诽,却并不好在元望琛面前表现出来。   “你来驾车罢。”元望琛把位子腾了出来让给车夫,扶了李诏拉起一半的车帘,自己也钻了进去。   “还愣着做什么?”少年看向通光处的少女,并没有给她自行回去的机会。   受人照顾,施以关怀,李诏一时变得不善言辞了起来,甚至于不晓得说什么话好,于是她放下了车帘,乖乖坐了进来。   日光被尽数阻拦,同在一箱之内,李诏连元望琛的呼吸都清晰可闻,自己的似又安耐不住一般,急促了起来。   她坐在离少年约几寸的距离的垫上,畏葸不前。   元望琛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哭,恍若将方才所见的种种抛掷九霄云外,似不曾发生过一般。   眸光在她身上驻足了片刻,眉眼清冷的少年霍然说起了自己的事来:“我娘的死,经这疯痴了的韩贵妃所言,或能猜出几分原委。”   李诏闻言看向他。   “事应从前几日说起,那天在玉津园外撞见了韩广,他身上的熏香,与一日慈元殿中的男女别无二致。”   李诏点了点头,也将自己所思相诉:“那身黄门的衣服,应是那位男子的。且殿中的女子提到了‘男子给予她娘娘的衣物被人拾走’,她尤为可惜。我想,容姨是被人有意所害。”   “我翻了慈元殿中韩贵妃的制香手札,她平日把整香留存,赠给身边人,碎香分给自己宫里人。而此次将这么明目张胆的烈香用在身上,本就是一种掩人耳目的方式。意在一个‘嫁祸’。误闯玉津园的定罪是‘屡秽乱宫闱’,何为秽乱?”少年似是难开口,却还是尽力道,“那日我们在慈元殿中所见闻,是否是秽乱?而韩贵妃所言她撞见我娘与人苟且,是否是秽乱?”元望琛并无法苛责容俪,亦找不到一个合适委婉的说法,“倘若韩贵妃话不假,引她去兰芝堂的宫婢周馨便大有问题,而她却死于这场疫病。便无可追问。”   少女若有所思:“周馨生了疫病而亡,死得尤为自然,叫人找不出症结。韩广被当成那个‘内侍黄门’杖责至死,那个黄门亦无了影踪。”   “因而探寻至今,我们才摸到了一个死结。”少年望入她焦虑的眼色里。   他说“我们”。李诏唇角一浅,即便是在这种语境之中,却还是不自禁欢愉,心痒难耐,即便他在讲一件参悟不出头绪的惨淡之事,她还是不可遏制自己真切的欣然。   “试想,暗中之人布下这个局,是为不动声色地除了韩广。那么连带的韩贵妃与我娘,亦是被当做炮筒烟灰碾作尘。还原当日情景,何以是她被牺牲,为何不是其他宫人?谁能从中受益?”元望琛实则已经将事情看得明明白白,他没有更直言开来,大抵还在顾忌什么。   谁能从中获益呢?是与他原本揣度的那几位么?   李诏还记得他着丧服的一日,振振有词地欲将她击倒,说自己一家小人,不得善终。   她不晓得这是不是气话,也不晓得少年是如何看她。   李诏撑了撑自己的精神,不想将这些罪过归咎到自己家人身上,本就还未定论,谁都没有什么准确的证据。   一切都是猜测,一切都只是凭空臆想的猜测。   “或许还不是死结,”李诏脑中灵光一闪,颇有些负隅顽抗的意思,逐字逐句道:“我还记得与那人有染的殿内女子,好似名作潇潇。檀姐姐提过,月前被我姨母责罚了,而王公公捉了此事后便去与韩娘娘耀武扬威了。若能找到她,或还能问出一些什么。韩娘娘不是说么,我姨母那日是去劝和,我不如去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话到最后,像是自己给予自己肯定与暗示,觉得事实不会如此,还不想被打烙上一个罪人的印记,束手就擒。   李诏始终保持着笑意,可越到后却越发僵硬。她又瞧向少年,眼中剔透晶莹,似是希望他也能认同自己,给予一个笃定,可沉默良久之后伪装还是会淡去,眼底始终攒积着脆弱不安,仿佛得不到回应,那一抹希冀便瞬间熄灭,通明晶亮破碎后杳然黯淡,再无一丝光。   李诏怕了。   车厢摇晃,她遽尔不再对视暗室中神色冷淡的少年郎,松了自己不自觉握起的拳,垂落在身侧。   又像是自暴自弃一般,怕听到他的极力否定,还不如闭目塞听好了。   她背过身去,轻轻笑了一下,却满带讪意,似是自我讽嘲,想怎么样都可以了。   元望琛辨识不得李诏的反复又细微的神色,忽然想起今日乘车是因装了几坛屠苏酒。   念在她这两日没有无理取闹,好似与他关系不错的份上,少年开口打破了沉寂:“你等会下车的时候,拿一坛屠苏酒走罢。”   李诏的冷落心情一瞬又被点燃,纳闷:“还没到年关,怎么就提年货了?”   “药王孙思邈据葛洪的《肘后备急方》以屠苏酒治瘟。”元望琛伸腿踢踢李诏的鞋边,轻言道,“近来疫症风行,不得不防备。”   “那是多谢了。”李诏看着二人相抵的鞋靴,似心中尝蜜,笑道,“不想元太尉家的公子还有这么体贴的时候。”   元望琛从座下捞出一箱酒来,垫了垫重量,选了一坛塞到李诏怀里。   她连忙双手捧酒。   车身一晃,她不由得拿开一只手,去撑一个助力,可方摆开,那只手背却乍然一暖。   李诏心惊地意识到,少年的温热的手心覆在了她之上。太不凑巧了,若是早几刻,李诏会忍不住对这一个行车不稳所致的阴差阳错狂喜,可如今她的脑海里却只有方才少年于罪人的一句反问。   她斜过头,纵然心中忧喜参半,纵然贪恋这一刻,却不知自己该不该主动抽出手,去回避如此尴尬的时刻。   可少年并没有松开。   李诏下咽了一口气,疑惑元望琛到底是怎么了,是没意识到么?   刚刚他与她提及容俪,似乎一场交心,将自己剖开坦白。这是不是可以意会成少年并不将她视作外人?她分明不可以窃喜的。   或许只有一瞬,少年的手还没有拿开,李诏心情杂陈吵闹,忍不住抬眼盯向元望琛。   她忽觉自己心意似乎是不可再明显了,元望琛是察觉了么?可他倘若的确不知情呢?分明太学中如此聪敏,难不成他是傻的吗?她这不清不楚的烦恼,也是傻了么?   帘布的一角被风吹动,稍稍透进来了一道细窄熹微的光亮,横亘在二人之间,李诏只觉得碍眼。   车一个急转,车舆铃铛叮铛作响,李诏抱着酒坛跌坐到他的跟前。为了维持一个平稳,元望琛猛地伸手按住了李诏身后的那一面墙。少年忽然的动作,使得他的手压住了自己指尖,后知后觉。   李诏似是被圈固在少年的两臂之间。这一方之地,好像稍一抬头,咫尺便可触碰到他的几乎透明的脸颊。   酒香四溢,即便加塞着红绸绢布,李诏还是能嗅到那清冽的气息。她听到少年手中握着的铜铃闷声作响,回头瞥了一眼,是方才挂在她头顶之上的摇摇欲坠的铃铛,钉子已经从木板中掉了下来,滚落至脚底。   她忘了眼下的处境,猛地再抬头时,眼睫扫过了少年的的下颚。   素来的自矜好似一下子退散,鬼使神差一般,元望琛似自然地被吸引,再趋近一分,便再无空隙。李诏的泪痕还未擦干净,鼻尖似被冻红得可爱。他望着李诏惊浪一般的眼底,似看到了一瞬暗涌来袭。湿热的呼气萦绕,在一个冬日里清晰可见。   忍不住,低头,蹭了蹭少女冰凉的鼻尖,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双眸交合之中,好似有那么一刹那的沉沦。   而那双眼中惊愕的骇浪让元望琛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立刻收回了按压住他人的手,放下手中的铃铛,搁置在一旁。   他到底在干什么?   少年对自己的行为颇为不齿。   李诏眼底的暖流渐渐酸涩起来,她根本做不到梦里那般毫无畏惧地表露心迹。而心间的土却时常被这个好似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松动。   一刹的惊心动魄后,一路的辰光以沉默替代,她不知该用什么面目去面对这个少年,再没有看元望琛一眼,紧紧抱着酒坛,到了李府便径直下了车。   少年也没相送,就眼睁睁看着她默不作声地离开。   心间却顷刻滋生了幽谧悔意。   *   日子还是要照常消磨。上了元望琛的马车好似就能将宫里的不愉快抛之脑后,回了府好似就能忘记车上意外种种。   李诏拿了点水喂了放养在她庭院鸭子肥囡,看它埋头苦饮的那副样子,仍不住撸了撸鸭背上的羽毛,捏了捏鸭嘴,换得了一些好心情。直到婧娴催着李诏洗手吃药,她才离开了那棵桂树下面。   “今日我上街,见不少人蒙了面纱遮住口鼻。想起通州爆发疫症那阵子,亦是人人自危的模样。”婧娴亦掏出几块做好的纱布帕子,递给了李诏。   她看了一眼,将管中弦配的药分了几口喝下:“宫里不是才放松了警惕么?怎么坊间又开始了?是又有人死了吗?”   “奴婢听了几嘴,有人说这疫症的根源是老鼠,却也非同一般,是高丽松鼠同家鼠生出的幼崽传染到人身上来的。”婧娴皱了眉,“去拿药的时候药房里都是排队哄抢毒鼠药的。”   “像是耸人听闻。”李诏又喝了另一碗按孙太医方子熬的药。   婧娴瞧她喝完:“您方才不还是拿了一坛屠苏酒么?存起来到正月喝了,还是打算近日尝尝敌一敌病害?”   李诏倏忽一笑:“嗯,”有些羞赧,“先……藏着吧。”   她哪里会舍得喝下。 第四十四章 会意???“别哭。”   倘若再忆童稚时,元望琛自觉幼年不知人间世,是颇得其乐。   光脚摸鱼,徒手上树,枝条画沙,以及与某人较量,比一比谁能先解开那九连环。   “合着这这欢笑是李诏给的,这哭闹亦是李诏造的?”后来一日顾鞘知晓了这些往事,瞧着苦闷少年道。   元望琛想极力否认。   再度飘回记忆中的那个年岁,不过六七,乌子坊巷道横纵,最痴迷于在这之中捉迷藏。每户人家紧挨着,之间唯有二尺窄巷。坑坑洼洼的青石板上尽是合辙,青苔沿着石缝蔓延开来。   他会在屋内念书习字,时而被突然爬洞出来的那个人惊吓到。   “元望琛,吃不吃桂花糖?”“元望琛,快出来看蚂蚁搬家了!”“元望琛,你的字帖是什么?”“元望琛,来比比看谁的力气大!”   他会被那小姑娘逗笑到眼泪不止,也会被她气到落泪后不屑嗤笑。   “受欺负了?”容俪看到他那副眼泪汪汪的模样,不由得关心起来。   “谁受欺负了?谁欺负谁呢!”小公子倒是硬气,嘴上是从来不肯服输的。   他记得她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桂花味道,想着大概是吃桂花糖吃多了,乃至于整个人都被糖罐腌了。可如今那个人吃得多的,却道是汤药。   元望琛不禁去细思李诏现今身上还残留的味道是什么。   而自己小时候却被她撒得满脑袋是海棠落花,没有香蜜,倒是混入了泥土气味。乃至于会被娘亲责骂:“怎么弄得浑身这副模样?”   看不惯李诏,更要处处强人一头,如此方可安心下来,告诉自己不会被此人愚弄。倘若她说自己背了三首诗,他定要背上五首。她说不识宫商角徵羽,他便弹一曲阮。她要伸手比试力气,他便扳手腕赢得三局两胜。   元望琛想自己与李诏的关系,大抵是亦敌亦友。他改不了争强好胜的性子,李诏又何尝不是。   倘若非要比出个输赢,就难免会在意计较,因而便更容易落入她的圈套里。   她以言语相迫,以为元望琛不敢下水,以为他摸不出什么鱼虾青螺。然元望琛觉得是一番挑衅,自然愿意冒险以自证。   不知者无畏,更有胜负心作祟。   可谁也意料不到元望琛竟然会落水。   他记忆深处的那一片青绿潮腥从口鼻注入,脚底的青荇将他坠向河底。而河岸上拼命叫喊的李诏人影变得逐渐模糊起来,他拼命拨开水面,耳中却一凉,似是灌入冰冷沉闷的河水,将他一点点吞噬淹没,不断下沉。   等醒来后小小少年发现自己躺在自己屋子里。   父母长辈也好,侍从婢女也罢,全都一窝蜂地拥了上来,攒集在他的床侧,满脸的又惊又喜,甚至有几人眼角含泪。   他望着亮晶晶的泪珠,不明所以。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容俪的嘴巴一张一合,似是含笑着与他说些什么,可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不发出声音。   元望琛开口问他们,却发现连自己的说话声音也听不见。他是说不了话了么?   一旁有一个人突然说了些什么,容俪突然哭了出来,整个人扑抱住小少年。   他感到肩膀处有一点湿。   元望琛觉得有些不习惯,动了动手指,动了动嗓子,在容俪背上划了两个字:“别哭。”   而容俪身子一凛,哭得更怆然。   几日后他灌了许多药下去,似是能稍微听到一点声音了,可左耳还是老样子,拍打耳廓也听闻不到半点声响。   来府上拜访探望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元望琛坐在床上,试图探头往外看,并没有那个一脸笑意赶着来找他玩耍的人了。   难不成是她觉得自己体弱,不值得也无法与她相处了?   他痛恨自己的耳疾,变得易怒易躁,无法接受自己往后听力有损伤这个事实。   等到能下床之后,他将一塌书搬了出来,叫人搬了藤椅放在庭院中的树下,一坐便是一整天。   时不时地朝着那与李府相隔的墙,等着某人突然出现,吓唬他一跳。   下人问他:“小少爷在看什么?”   辨识出他人的唇语,元望琛并不想说话,拉过人的手,以手指写了几个字:“李诏人呢?”   那下人脸色难堪,似是不知如何开口,小心翼翼地与这位小少爷解释。   “李府那位小娘子两日前便搬去六部桥的巷子里了。是因李府老爷从枢密院编修官,迁了太常丞,兼工部郎官。是而举家都随迁。”   听闻此话的元望琛乍然一讶,尔后默然黯淡了眼色,道了一句:“哦。”似不在意地又低头看起书来。   原来她根本未把他当成一回事。   *   房门被敲了几下。   然而元望琛并听不清楚,直到管家推开门进了屋,他才意识到或许是有事。   抬起头看向他,不知他因何事而来。   只见管家老头两片唇微动:“方才我瞧见小少爷庭院的东面的墙上有个洞,通到外头,这两日会叫人来砌封起来。”   元望琛愣了片刻,因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是而索性不言语,提起了笔,沾了墨:“吵闹。”   管家蹙了眉头,看了一眼他这位小少爷的两只耳朵,奇怪道:“泥水匠动作极快,不会叨扰到的。若留着洞不埋上,就怕有贼人。这个洞是个隐患。”   他又在纸上写下:“前后皆为杂芜,鲜有人发觉。”   见管家不明就里,面色着实古怪,他又蘸了砚中墨,写了两个更大的字:“透气。”   管家如今是明白了,合着元望琛就是不想让人封了那洞,至于这缘由他是不会透露半点。是而禀告过老爷后,在那附近撒了一把草籽,等着来年春天长出了杂草,也就由它去了。   元瞻在这个家中,从来便奉行不闻不问政策。   来人说一件事,他便应一句:“嗯。”好似自己并非这个一家之主。   因而元望琛乐得如何便如何,他不会插手干预。   容俪的事却是意外。   元望琛自幼便习惯了爹娘房内的争吵声,器具砸摔后碎裂的声音,以及他父亲固执地弹一宿勾栏曲的筝乐声。而今耳力受损,反倒是觉得清静了一些。   父母不和,他似也是习以为常,原先还能有某个人来拉他四处游荡,暂时躲避一会这心中忧怕与烦躁。而今只见容俪日渐频繁地进宫受赏,以及元瞻流连花丛后的醉酒。   他并不想成为他二人中任意一个模样。   即便容俪也被夸过羞花闭月之貌,温柔清丽之姿,而元瞻也是人眼中的一曲高山流水绕梁三日的倜傥公子。   可一场争吵之后,他们便瞬间变了人前模样。   娇柔可人的容俪不再,而成了目光短浅贪图荣华之人;芝兰玉树的元瞻不再,而成了游手好闲凭妻升迁之人。   就和某个人一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无情无义极了。   骂名听得多了,他也可凭借这耳不聪说事,当做充耳不闻便好了。   可偏偏总有人能将李诏的消息传到他耳里,像是下人刻意与他相道,为博得这位小少爷的注意。   可真真当再一次于宫中遇见的时候,李诏半眼目光都没分过来。只是站在御桥旁边上,同着沈尚书的儿女沈池同沈绮两人说着笑。那俩人本就活络得很,趣事轶事一堆。   双眼放光,乐得肆意。   她怎好如此狂喜一般。他与她又在说些什么惹人发笑?   反观自己,元望琛觉得叫人半点也寻不到乐子,无趣的很。而旁人,譬如那父亲在吏部为官的顾鞘还要说他一句:“难以接近,清绝孤高。”   更要被陪着来的婢女问:“公子怎么不开心?”   元望琛将目光从那群人身上挪开,冷言盯向问话的人,将她觑得自己退了下去。   自落水后,元望琛几乎是自己长大的,性子大变或也是情理之中的。元府上下众人还能理解,然外面府上难以有人夸一句好话。   因而他那位堂的皇祖母元太妃特地出宫摆驾,在元望琛进入太学的第一日,一直送他至孔庙门口,大抵为扬威慑人,不使自己的孙儿受人白眼与欺侮罢了。   是以在国子监的那条路上,他的马车挡路只因元太妃几句语重心长的交待,还望他能心平气和,认真勤勉。   没料到再一回头,却见她忸怩造作,笑得似个假人一般与他搭话,而只为让他离开道路退让。   李府上的人狐假虎威,撞了他的侍从,顺带着连他治疗耳疾的草药也被撞散。   望着李诏,少年眼底是透彻的失望,她似是在等他先说些什么,然过了半晌,他却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忿忿拂袖离开了。   原来她根本就是将他全然忘了。   *   容俪每日来元望琛屋内,似是要与他扮成一位贤良的母亲。时不时带一些从宫中赏赐来的珍宝玉器,逐一摆在他的房间各个角落里。   少年紧锁眉头,没有当面拒绝,然第二日便又会让人逐一将之搬出去。   容俪似觉自己愧做人母,亦对不住少年。   而一日摘下了满头的翡翠玛瑙宝石,只单单用一根素净玉钗挽了一个髻,大抵是想要改头换面求一个谅解。是而与少年说了好一番话儿,以及自己如今所作所为的良苦用心。   那日是夏末初秋的时节,潮热还未彻底散去,最后一批夏蝉还在不知疲惫地鸣叫。   容俪素来将心事搁浅,却也总与他耳提面命地道这朝堂风浪,难以让人有一席立足之地。   元望琛不以为然,他父亲元瞻不上品,只因自身碌碌无为,志不在功名利禄,不似李罄文,为官十余年间,青云直上,可谓官运亨通。   “李罄文为人谋而不忠,狡诈不臣,排除异己,以子虚乌有之事攻讦你父亲,他是十足的奸佞。”容俪忿忿而啖。   “可前几日平南王妃来见你,却说你二人情同金兰姊妹,此话是假?”元望琛放下书,看着容俪,“她不是李诏的姑母么?”   “人与人不同,画棋性子爽直,对娘亦颇多照顾,”容俪欣慰地端详着元望琛的脸,“然你只管用心温书,这次小测拔得头筹。若能成太子伴读,便也为你娘我面上增光。”   “嗯。”少年应了一声。   于是容俪便兴冲冲地嘱托完,又兴冲冲地回了房换了一身华贵的锦衣,取下了玉钗,还是插满步摇尽态极妍,照常不误地进了宫。   然而当天夜里竟传来了她的死讯。   夜雨中他似乎是觉得自己在做一场梦,拼命冒雨驾车却觉乌子坊竟然离这天子的宫殿这么遥远。   医馆里冒出来的那个少女,丝毫不知他的心急怒恼,竟然还能露出一个难堪至极的笑来拦车等候,拖住了他的脚步。   她早就默不作声地离开了,她眼下有什么资格来掺和这件事?   一阵大雨浇注,惶然带他回了那个冰冷湍急的河流之下。   既然彼时与她无关,她可无事撤走,那么此刻也与她排不上半点干系。   马鞭淋着雨水,挥斥即走。   尔后种种,无论是出人意料的争执和解,还是令人难懂的好意恶意,他皆不知是真是幻,唯一能肯定的,只是她离开后的这么些年里学到了不少,譬如令她自满心安的虚假情谊,以及敷衍应付,做来得心应手。   这些堆砌成了如今的李诏。   因而她每一次好似是怜悯同情,又像是内疚自责后的亲近,都是她惯用的假意周旋。   正如李罄文一般:狡诈奸险。   魔高一丈,怪不得他还是有几次信以为真了,那好似温柔的网将人拢绕,而又如青烟实在是无孔不入。是以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才能将她从脑中驱逐。   直到她露出了一个破绽。   沈绮那日的一句嬉笑漏了嘴,却令他明白自己早被李诏从心底驱除出去了,也彻底将她精心制作的虚伪面具撕扯开来,露出狰狞:   “我真是想错了,你哪里是欢喜人家,分明是厌恶元望琛罢了。”   原来她根本只是厌恶他啊。   作者有话要说:可能大家都忘了剧情,   我自个都忘了剧情md,   sry,   来自暑假的更新,感谢在2020-06-03 21:00:04~2020-07-29 21:00: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啊刘昊然超帅的?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五章 未相识???“不过一只鸭子而……   本以为疫病是虚惊一场,哪里料到坊间闹得比宫内还要谨慎。   街上之人哄抬哄抢毒鼠药也好,屠苏酒也罢,皆是为了生存。   李诏乖乖地呆在府内,亦按寻常一般上下太学,回了府就逗鸭,等了几日也不见临安府尹的动作。   可今日回府,却没见到肥囡。   因那窝放在自己房门前的树下,是以她也从未想着要拴住鸭子,以防它乱跑。   于是放了下书与笔墨卷,又开始寻那只不省心的鸭子。却被李询嘲笑:“前些天找鸭蛋,这两天是孵出来了成小鸭了,于是阿姊开始找鸭子了?”   “闭上你的嘴巴。”李诏白了他一眼,将他从躺椅上拉了下来,“帮我一起找。”   李询不情不愿:“帮找回来一起吃么?”   二人分头,开始从角角落落里搜寻起来,从厢房到伙厨再到庭院再到佛堂,只剩李罄文的书房没再翻找。   两次路过,李诏本想着肥囡如何也不会入这儿,且未经允许,如何好闯进这属于她爹的重地。   “闲人免进。”李询与她再次碰头,望了一眼李诏,觉得不该这般。   李诏或是觉着唯有此处未搜找,心里头不踏实得很,即便有所迟疑,还是推开了门,低头扯了李询一块儿:“我们一起进去。”   “阿姊你这鸭子平白无故地来爹爹书房做什么?是要成精了嘛?”   李诏绕着书架与屏风来回走了两圈,的确是未见到肥囡的踪影:“它比一般鸭子有灵性。”   “要真这么聪敏,不如找回来替我念书好了。”李询坐了下来,不想再走动,抬头看了一眼李诏,又掏出了自己藏在身上的九连环低头开始解起来。   李诏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极为熟悉,似是原先发生过一般。   心口一滞,蓦然烦躁起来,不得不回想起了某个人,以及那个人在马车上的一句追问。   既然身处与此,李罄文的秘辛或触手可及。眼下身周无他人,李询还小亦不管闲事,不若趁着爹爹还没回来,去找一些证据,为自己佐证。   父亲是清白的。   耳边是铜环碰撞的声音,李诏心间微焦,回忆李罄文平日将公文放在何处,每日手札放在何处,以及锁着箱子的钥匙又放在何处。   此时方如鬼祟,她心中惶恐不安,不仅仅是因自己的偷摸的作为。李询手速逐渐加快,而金属击撞声不绝入耳。   她终于找到编着年月的那一册装订起来的手札。随意一翻,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时而用朱笔做了标注,又将已经达成的用墨水划去,偶尔还有几页夹着布军图。   倒见李罄文行事鞠躬尽瘁,仔细严苛。   李诏来不及细看,却见其中有一张颇为陈旧的笺贴在上头,分明是开禧年间的事儿,却还未用墨笔划去。   纸的边缘已经泛黄,想来是捏着许久,思虑犹豫后还未弃,翻过来一看,却见:   “韩广无谋浪战,不臣之心可诛。函其首送金请和。”   彻底陌生的字迹。   并非李罄文所书。   李诏的手几乎是颤抖起来,心跳如鼓,不得保持一寸冷静,赶紧将手札阖了起来,却因紧张而手心出汗,在扉页落下一个指印来。正要放到书架上去时,忽听铜环声止,李询马上收起了手中动作却还没来及,书房门一下被打开。   顷刻半舍的阳光照入窗格挡住的屋内,在地上落入一个被拉长的压迫至极的影子。   直直投射到她的脚下。   而她脑子空白,但闻李罄文听不出语气的平淡声音:“询儿、诏诏。”   李诏心中惴惴,与李询交代了一声,先让他先出去。   而她看了一眼李罄文,便低着头,小心地将书房门关上,一时之间竟然也没了什么情绪。   踌躇不安地坐到了李罄文的对面,思忖了半晌,却还是不知如何开口。此时李罄文划了火折子,点上了茶几边上的小火炉,却先开口道:“方听翠羽说你同询儿满府地在找什么,找到了么?”尔后吹灭了火折子,一阵青烟起。   李诏摇了摇头:“是我这段日子养的一只湖鸭寻不见了,我同李询几乎每一处都去看过,还是不见影踪。”她似是有意,倒吸了一口气道,“怕是被人宰了、死了。”   李罄文提起铁茶壶放到火上,闻言淡笑道:“不过一只鸭子而已。”   “爹爹怎好觉得只是一只鸭子呢?”李诏盯着幽幽的火苗,眼中焦灼不解。   “没了便去西市买一只回来。”李罄文面上看不出神色,而李诏却觉这是他故意为之,假装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李罄文拿茶匙从罐中扫了两勺叶下来,看了一眼关上的书房门,又问道,“还是因在此物上投入过多心神,便舍不得了。”   也以此睹物思人,将之作为一个招人来的极好借口。好似这是她二人共同豢养的,是属于他们共有的一个秘密。   李诏似是被一语中的一般戳到痛楚,她无法确定这是不是李罄文的言外之意,怕反被将了一军,又坐直了身子:“我不过是惜命,而禽鸟的也是一条命。”   “嗯,却不见你同你祖母一道茹素。”李罄文眼底起了笑意,火光映在他的瞳仁中,而言语之间还是平淡,根本未起一丝风澜,“我们家这几位孩儿打小便是无肉不欢,莲婶做一石米,却要买上三倍肉。” 又笑了笑。   李诏咬着后槽牙,斟酌着如何去攻破李罄文那看似举重若轻姿态,可无从下手,愈发觉得她爹这般讨人厌,与她说话却心思皆在这茶壶上,未将她当一回事罢了。可反思自身,倒也时常有过这么一副样子。   以沈绮的话来说,这叫“欠揍”。   她不想在费神多几个软绵绵的来回交锋对峙,于是下了决心,望向李罄文的眼睛,没有逃脱道:“禽鸟一条命在爹爹眼里不值一提,那么原平章军国事、韩府那一家子的数条人命,又有几多重呢?”   李罄文没有露出半点讶异,而是拿着扇子在小火炉边上稍微煽了点风:“你把我的手札拿来。”   李诏闻言一顿,迟疑地看向他。心中了然他是晓得了方才自己的这番作为:“哪一本?”   “方才你未放进去的。”李罄文指了指道,“书桌上。”   李诏还觉自己的掩饰拙劣极了,亦在李罄文面前无所遁形。她将那一本翻开看过的手札递给李罄文,皱了皱眉头直截了当地道:“我从爹爹这里学到一个极好的习惯,将每日必做之事列上,等完成了便划去,如此便不太会有剩下未做的了。爹爹今日看看是否有什么忘记划掉的了?”   李罄文唇边的笑意未减,打开到了贴着密函的那一页,轻轻揭下了那一张纸,当着李诏的面,朝着火炉丢了进去。   李诏还没来得急惊呼,却见火炉之中的蠢蠢欲动。   火舌上窜,立刻将那张宣纸吞噬卷入,几个辗转矫揉,密函在火中烫上了一圈金边,让李诏眼前曲折模糊起来。炉火沿着焦黑发黄的边缘往里边攒缩,爆出几粒火星来,不断地折拢,化为几道轻薄欲飞的碎片,又不敌自身之重,最后陨落回炉子之中,依旧还是成了那静静躺着的炉灰。   悄无声息地恢复了原状,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白日里的一场梦。   李罄文就在她面前,如此堂而皇之地烧掉了她以为的确凿证据。   李诏甚至还抱有一丝幻想,是不是父亲未曾做过这一件事,便烧了这一句杀韩广送其首的嘱托。   她欲开口,她欲否定,她欲询问。   努力笑着,让声音不要发颤:“爹爹不打算划去此事么?”   “他进宫误被杖毙,全是咎由自取。”李罄文看着火炉上火星子,直接用手去试了试茶壶边上的温度,“宋金早已议和,韩广尔后才亡。再去函谁之首呢?”又取了杯子倾水而入。   李诏一阵目眩,忽觉眼前之人并非是她的父亲,印象中不苟言笑却温文尔雅,是慈父亦是严父,即便二人甚少交心或是交流,他一直保持着笃行兢业的秉性,李诏素来便只有敬佩憧憬,而眼下才知这个阴狠至极的人才是李罄文。   还停留无言愤懑之中,她暂时难以回过神来接受这个事实,却不得不接过了他送过来的一盏温好的茶。   李诏根本无心喝茶,将之搁置在了一遍,闷声向他发问:“那先前函送的,是谁的头呢?金人如何能善罢甘休。”   李罄文见此动作却蹙了眉,自己小饮了一口,似是觉得恰到火候:“诏诏那日为何会在玉津园?是起了怜悯之心么?”   似乎是不敢置信地看向眼前的父亲,李诏未曾意料到从他口中说出了自己的行踪,太可怕了:“我……”她一时无法组织好言语,却又不想就此作罢,好似被无形的网束缚控制住一般,她愤然道,“还有爹爹不知道的原因么?”   “我不过一句关心而已。”李罄文微愣。   李诏站起了身来:“我不知他人爹娘如何关心子女,然绝非你这种法子,好似能获知我的一举一动。”   未料到竟然李诏有这么大的火气,李罄文道:“你若觉得我做得不妥。心平气和地说便好,发什么脾气。”   哪知李诏听后更为恼怒:“我不如爹爹这般沉得住气,也不必与爹爹一样不动声色。我无法再端着脸假笑,不想人来猜测我心情如何,叫人以为我的确真的快活。我不开心,就是生气,生气还不好争上几句么?”   “李照安,你几岁了?在同谁说话?”李罄文显然是起了怒火,面上却依然瞧不出来,此刻还是不愠不怒地坐着。   好似没有悲喜一般,天天教诲她巡礼守法,然自己却麻木不仁。情绪都要伪装,活得未免太累了。可李罄文为何要伪装起来,这副面目是为了给谁看?   李诏被这副模样激怒,口不择言,将心中疑惑尽数倒出:“容姨为什么会死?韩娘娘因此入了冷宫,金国来索要主谋,韩广将军死了,都是爹爹一早便算计好的?是为了今日这步棋么?密信是谁写的?为何死的不是其他人,而一定是容姨呢?”被叫了小字,她始终觉得自己宛若一个笑话,又不敢高声,怕惊动府里人,即便是恼怒之际却依旧压着嗓子说话。   李罄文看了李诏一眼,霍然低笑了半声。   不解他眼下为何还会发笑,李诏觉得是李罄文的一声嘲讽罢了,根本看不起,看透了她的质问他的把戏。   “爹爹在笑什么?是觉得我幼稚愚昧,多管闲事么?”   李罄文没有回答李诏提出的任意一个问题,置若罔闻一般,只是将茶杯往她身边再推了推,对上她的眼睛说:   “喝茶败火,你身子未好,性子不可急。还想再睡一夜医馆么?” 第四十六章 一丘之貉???“我以为,诏诏……   李诏也不知怎么的根本推脱不得她爹的话,顺手还是习惯地喝下茶水,愤然离开书房。   未走几步却见李询在庭院里守着,见她出来了,一脸哀怨之色,凑上来道:“阿姊,爹爹骂你了吗?”   李诏嗓子不舒服,看向李询,伸手拒绝道:“你没事。”欲直接离开,也没想着宽慰自家弟弟几句。   李询见她如此没追上去,只觉得自己大难临头了。   满心不安地在自己屋内绕着圈子,姝媛叫了他三次才赶去了膳厅,李询左顾右盼,心觉这晚膳时刻怎么不见阿姊,等了半晌,却迟迟未等到李诏上桌。   于是走到门外,探头问了婧娴一声:“婧姨,阿姊怎么还不来?”   “奴婢也奇怪呢,就未见姑娘回屋里。以为同小少爷您在一块呢。”   李询傻了眼,看看婧娴又看看身后的姝媛,小声与婧娴说:“阿姊被爹爹责骂了,是闹脾气了么?”   婧娴如此方明白过来,道了谢后转身即走。   李询等到府里人都坐全了,还是没见到李诏。祖母周氏望了一圈人,正要发问,却见婧娴匆匆地赶了回来,与李罄文轻声道了几句。   李罄文面色微沉,同老夫人道:“不必管她,我们先吃吧。”   周氏皱起了眉头,却也没说话。一旁李画棋倒是瞧出了几分不寻常:“诏诏若不上桌,原先总归也会说一声。今儿个是怎么了?”   李询知错,觉得不该入父亲书房,却也不敢开口,怕是众人又将怒火迁移到他身上,于是与赵棉一起乖乖埋头吃饭。   “她要跑外头便让她去。”周氏道了一句,“人哪有时刻都痛快的时候。”   章旋月还是担忧:“可是这临安城内四处起了说法,说是温州的疫症传了出来,外头到底不安全。”   “照这么说学堂也不必去了?”李画棋低头问坐在一旁的赵棉,“阿棉,你们斋里有人得病请假了吗?”   赵棉摇了摇头:“今儿没有,但是有人咳嗽得厉害,博士便叫他明日先别来了。”   “我估摸着这到底是谣传。”李画棋动了动筷子道,“分明宫里已经控制了下来。也仅有几位贴身的宫女得了此疫,若传染力这么强,我今日恐也不能坐在这里了。”   “画棋。”李罄文又适时地喊了她的名字示意她不必多言。   李画棋悻悻道:“我这肚子也越发显出来了,这几日太医也诊过脉说是胎相已稳。我打算这个月中旬便回去,阿棉太学里也好停一停了。”她看向周氏道,“娘,你觉得呢?”   “路途遥远,让旋月这儿多派几位贴身侍婢与随从随你一同回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周氏感慨,“注意着些。”   章旋月应了下来,又看了一眼李罄文。   “平南王如今还在东海,这场海战不知何时能歇,”李罄文于是才开口,道:“你要保重身体,安静休养,等他平安凯旋。”刻意加重了“安静”二字。   *   李诏离开府门的时候,没有用上自家车马,而是独自走到了外头,晃荡了好一会。   她确实无法平息自己的愤慨,却也不知将这一股气朝谁撒去。   看到街头上几乎每五人中有一人蒙起了纱面,她忽地想到了负责这疫症问诊的孙茹太医,又因此而带出来管中弦的影子,一想到他却更来气。只因他讲自己还有不过五年寿命。   人生本就是无常,她以为还有个几十年好挨,可没想到竟然能掰着指头来算。   她想着自己自懂事以来,已经无形之中憋着忍着舍弃了不知多少自己喜爱想做的物和事,更可恶的是如今这些都好似白驹过隙后什么皆不剩下,什么皆想不起来了。她已经被李罄文用礼部的那一套大规矩定了模子,彻底地被改造了模样。她想不明白,为何只有这么短的时间了,李罄文还要她假惺惺地活着,继续诓骗她,是觉得自己还是个孩童不值得信赖?   是关心保护,还是偏激掌控?   李诏不得其解。   而她却只知道,自己不可再这么顺遂窝囊活下去。   元望琛曾问她有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儿,她那时答不上来,还胡诌了许多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甚至连自己都被说服了。而今才明白,那都是屁。   李诏呼出了一口气,觉得眼下有一件事不可不做。   某些人的影子在她眼前一晃而过,她正值这个冲动的劲儿上,便立刻叫了一辆马车,塞了些铜钱令人载她去宫门口。市井嘈杂的声音叫李诏无法平静,一时半会理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一路上唯有放空。   然而脑子里的千头万绪在入了杨熙玉的宫殿之后,化成了一句话,令她脱口而出:   “诏诏自觉担当不起太子妃这一殊荣,定要让姨母失望了。”   李诏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这殿里回响。入耳的余波叫人有些愧怍,可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却没李诏原先想得这么难熬。   她几乎是整个人俯在地上,不敢去看杨熙玉是什么脸色,亦或者说她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她姨母是个什么样的脸色。一摸袖袋,却发觉自己没带上那根钗子,不由得有些难堪了起来,而眼下也顾不得退还。她安慰自个道只要表态就是进步了。   杨熙玉拧起了眉,叫所有宫人退下。   嘉柔姑姑边令人都回避到了殿外去,仁明殿里的光线被梨花木门挡去了大半。李诏还是不敢擅自做主地起来。   沉默良久。   久到李诏的膝盖都发麻了,她小心地抬眼看了一眼杨熙玉,却发现平日里高不可攀的威严皇后,如今竟然是在偷偷抹眼泪。   李诏一时心内不是滋味,却也没想到自己这一句话竟能惹杨熙玉失了仪。她这位姨母的确是予她最多的宠爱,李诏时常觉得杨熙玉甚至比李罄文都要更欢喜她一些。   “我以为,诏诏懂得体恤。”末了,杨熙玉收拾好了自己的心神,不痛不痒地又说了一句。   用的自称不是“本宫”,而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我”。   她二人间,是血肉之亲,没有君臣之疏。   听闻此言,李诏忽然觉着胸口有些发麻,有如细微的小针在她肉长的心上,戳了几个眼儿。   “姨母。”李诏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直起了身子,却也不好直视杨熙玉,她怕再一次见到姨母脆弱的那副样子,“我这……是心里话。姨母的嘱托诏诏不敢忘,太学里几位娘子,我平日里也有在接触观察,比我机敏能干的,善良大度的,着实也不少。更何况,太子弟弟还年幼,他无心思,或也不急于一时。”   “知道了。”杨熙玉似是没了脾气,也不想听李诏解释,只是道,“我在想你小时候。”   李诏略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杨熙玉张口,又像是几乎不可闻的叹息:“三岁看到大,七岁看到老,这话着实有理有据。”   李诏记不得自己小时候是什么模样,自然也不好贸然搭话,而杨熙玉看向李诏说:“你小时闯的祸还少么?说你是调皮佬,也无人非议。虽与阿檀乖戾狠劲的性子不一,好似不太处得到一块儿去,然两人都遭人嫌,这一点倒是颇为一致。我那时在想,倘若你二人能与我和照玉一般就好了。自幼一块长大,什么话儿都能说。长大一些了,或是你爹与章旋月的功劳,以至于你看上去性子沉稳了许多,倒是也能与阿檀玠儿处到一起了。一改明面好胜,而成了暗自较劲的的模样,像极了照玉。待人处事也妥帖周到了起来,本宫甚是欣慰。”   “都是我装的。”李诏闻言眼底酸痒,嘴上却直截了当,她怕杨熙玉耍什么花招,再把她绕进去,或许自己又要屈服了。   本她就斗不过长久以来在宫内工于心计的皇后,即便是她嫡亲的姨母大人。   皇后轻轻地笑了笑,不置可否,于李诏也没有用什么更多的招数,只是讲:“‘装’也有好坏之分。你已不是由着自己性子来的年纪了。”   李诏以为杨熙玉是在打感情牌,哪里晓得她也是直来直去,仿佛予以李诏当头一棒一般,听不进她说的情理。   脑仁儿似受了痛击,李诏蓦地想起那日她问杨熙玉太子伴读可有问过赵玠的意思,却得了她姨母冷面无情地说:没有不乐意。   理应如此,顺理成章,赵玠身为太子却不能有诉求,又何况是李诏呢?   自己本也不配被过问,更不谈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了。   因为她二人再如何起争执有冲突,最后还是会平息于血脉之中,只因她是她的姨母,最终总归会原谅另一方的,起不了仇的。因而只把李诏今日所说所为当做是小孩子不懂事的乱发脾气。   “如此,便要由着你的‘性子’来?”李诏不满至极,而态度语气提捏了起来,在外人听来却是极其恭敬。   “诏诏,这亦非我的‘性子’,”杨熙玉眼色颇为憔悴,腰背却依旧挺直,望着李诏不容置喙一般,“倘若我说非你不可呢?”   哪有什么非谁不可。   只不过她就是眼下最好的选择。李诏并不觉得有荣幸可言,而是浑身被扣满了无自由的枷锁。   她姨母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李诏隐约间总觉听出了几分什么,却也不敢立刻笃定,她知杨熙玉吃软不吃硬,于是颔首道:“今日我来寻姨母,源头更因我同爹爹拌了几句嘴,他蛮不讲理,一意孤行。是而诏诏觉得只有姨母能懂我、知我、帮我了。”   “是因此事起头?”杨熙玉略一思酌,“本宫帮你便是让你正视此事,不得再回避。”   李诏吞了一口嗓中不适,目光笃然,却是失望至极:“看来,姨母与爹爹并无二致。”   她大可再假惺惺地说一句:我看错人了。   可李诏没有,她思觉自己一刻都呆不下去,再隐忍一瞬她便要失态爆炸。   时值此刻,李诏终于明白了她父亲李罄文在她被杨熙玉视作是太子妃的这一件事上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了。   好似不闻不问的态度,放纵她自己说了算,实则不过是怕自己太汲汲,便在赵适面前露了野心,怕帝王猜忌,反倒促不成这一桩光宗耀祖的婚事了。   她寻错人了。   杨熙玉根本不会听从她的想法,因她决定了一件事便会践行到底。李诏遽然想起了赵檀曾也与她说大可以拒绝,然李诏问该如何同杨熙玉讲。   “那你找错人了。”   赵檀当时说过这么一句话,   李诏有些迟疑,那么自己究竟应去找谁呢?如此冒失地去寻她的那位官家姨夫么?   她不甘心,还觉此事有回旋余地。   (大雾 第四十七章 贪欢???“那你怨恨我么?”……   冷静下来看,李诏是觉自己有些冲动了。   然她却对自己的所为并没有多大的内疚。   心乱得无法去与赵檀消磨时间,而天色渐暗,仿佛将她的愁思押解。独自凭栏驻足,失温的太阳被整一片云吞没,天是薄薄一层宣纸,而紫色的霞光如水墨在这之上涂抹,尔后被逐渐渗透、深浓不一地晕染开来,漫天的绮丽迷幻不过只一瞬,再一眨眼,天地便陷入了沉雾的阴霾。   罗裳的单薄抵挡不住日落后的凉意。   李诏颇有些怀念先人李白诗词中的大气瑰丽璀璨,却觉自己还如后主李煜一般,在这个偌大的宫殿之中,不知身是客,似梦中一晌贪欢。   嘉柔姑姑见李诏如此,在一旁道:“日落薄暮时分,于此俯瞰皇城,是比在街市巷道上更美一些。”   李诏提起嘴角笑了笑,而她无心长啸感慨,又让宫人不必相送。   蓦然有一瞬间想起了某个人的脸,算起来今日也不止一次,较真起来每一日皆是如此。   李诏厌恶自己的这番情绪,却如何也甩脱不掉。   她分明对之既享受又酸涩,时而怕露出马脚,还努力小心藏好不合时宜的心思,有些时候却又自暴自弃地恣意。   这到底是为什么?她想要做什么?   不自觉摸上自己冰凉的鼻尖,少年的那双深邃杳然的眼仿佛就在眼前,她思绪又开始游离,设法回忆起那一日鼻尖的甘澧味道与青涩触觉。   被自己下意识的举动惊到,李诏觉得自己简直是痴了,不仅仅这颗心有问题,脑袋也有问题。   双颊发赧,她探了探自己的额头的温度,呵出一口气来,自己都觉得发烫。   只提着一盏宫灯,李诏开始后悔起自己执意不要人相送了。   这冬日里的宫内太暗了。   忽闻一串脚步声,李诏提起灯转身,侧头,发觉是提着箱箧的孙茹。   “孙太医。”李诏唤了她一声,想着若能与她一起出去做个伴也好,否则这黑黢黢阴森森的亭台假山,随时都怕有前朝鬼魅突然出来。   “昭阳君?”孙茹看清了少女的脸,而李诏这才发现她后头跟着一个眼熟的人儿。   “管医丞也在?”李诏有些讶异,他那日说自己不可入后殿,可今儿却同着孙茹一并来了,“两位方才是在替宫人问诊么?”又添了句试问,“是为那疫病?”   孙茹点了点头:“方得知,有一位宫人服了药后有所好转,特此入宫看一看。”   李诏来的路上是有所耳闻,原先得了疫症的几位皆被关在一间屋子里,这几日陆续没了,根本就是叫还活着的人更为煎熬。   她方腹诽这几位宫人这般岂不是互相传染,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似坐以待毙,哪能有病好的一日,却没想到竟然有所回旋之机。   孙茹提着灯仔细端详了一眼李诏的面色,忽然又看了管中弦一眼,与他交头侧耳说了几句,提到了什么“清热”、“解毒”云云。   李诏心中奇怪,可头越发涨痛。   孙茹转过身来道:“昭阳君,若方便的话,请让我瞧一眼舌苔。”   她愣愣怔怔地半是听从,也就照做了。   孙茹皱眉道:“昭阳君舌苔厚重,又有体热,可曾与感染疫症之人接触过?”   李诏一惊,回想道:“唯有近一月前从太庙回来时候探过一位叫做郑秀的宫女的额头,此后再无。对了,几日前皇后宫里竖了屏风不见人,今日一见已经撤去,她可有安危?”   “皇后娘娘万福,无大碍。”孙茹摇头,“虽然如此,但昭阳君也不得不防。”她想了想又说,“让我再把一下脉。”于是就伸手将李诏垂着的右手拾了起来。   三人立在宫道之上,此时也无他人,李诏感受到她那指尖搭上手腕,屏息片刻。孙茹松开了手,与管中弦道:“加半两黄岑、金银花、栀子。”   向来行事乖张的孤僻医丞,竟然也毕恭毕敬地嗯了一声。   李诏一脸探究地看向他二人,得了孙茹一句:“昭阳君肝火极旺,要心平气和。发热之症不得怠慢,还请速速回府歇息。”   “孙太医以为此症是否严重?”李诏总觉孙茹并非仅仅在说发热一事,怕自己或也染上了疫病,心中惴惴。   然她却道:“可轻可重,但看你个人。”   实则这也不过是一句警醒之言,却十足启发了李诏。   李诏是搭了太医署里的车回到府上的,又因被告知她染疾,有疫症之状,使得全府上下一时忘了她在与李罄闹不欢,反倒是对之关心又急切。   而李诏自己只觉得头脑发胀,咽喉有些不适,其余也没什么难受的地方。夜里喝了一剂猛药,三日后便好了,然还是没有在府里找到肥囡,倒是在府中发现了零零散散的毒鼠药。问了一句婧娴,恐肥囡误食,却闻依旧不曾看见。   她这一病,倒是传到了宫中人的耳里。不免被猜测李诏是否就是真患上了鼠疫,而李诏心中亦是难捱,因这三日来她未曾听到姨母对她如何做评,也听不到半点消息。   等她终于能出门的时候,却在御街上遇到了便衣出行的王公公。   他一眼认出她来,满脸堆着笑意,一派盛情:“闻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昭阳君好事将近。”   “王公公何以言此?”   “待过了这个年,宫里忙着张罗给太子殿下择妃,举言十岁以来的嫡女,太子妃亦要在那时便商定。奴才这儿先给昭阳君道个喜。”   李诏以笑粉饰自己面部表情,尔后立刻告辞,是觉得自己不得不将那根玉钗相还。   走走停停,有意无意,回过神来便荡到了乌子坊里。   抬头望向太尉府上的牌匾,李诏心底滋味难以澄清。   那日少年送屠苏酒的场景还在眼前历历,他似是不经意之间的亲昵动作亦让她愕然心滞,李诏不明白元望琛到底是怎么了。可细细来思,却总觉能管中窥豹,知晓一二少年是如何看她的。   譬如请她入车舆,以免在外人面前失色流涕;譬如挡住疯魔着的韩方圆的尖利指甲,将她护在身后;譬如耐心听她共情胡诌,悉心饲养肥囡平息她怯懦情绪;譬如接住掉落的铃铛,防止她脑后受冲撞;譬如受学正责罚,却顾及体谅她的身体安康不与之计较;譬如照顾她惶恐不安,还她一个洗后的干净锦囊;譬如得知她命不久矣,几语点醒梦中人,扯开她的伪装。   李诏唇角微微上抿,估摸着元望琛一定是极其在意她的,有多在意,就有多欢喜。   在得出这个结论之后,她甚至倍感欢欣,连某些不可忽视之事也全然抛掷一边。   而眼下,忽闻一阵马蹄声从远及近,是少年御马而来。   李诏又惊又喜,心中暗流涌动,是以即刻喊住元望琛。   不想竟在自家府门前遇到她,应是在此等候多时,元望琛念及自己当日所为,失了方寸,却有一些退却。   见他入府门将马栓起后,背靠墙的李诏见元望琛只身一人从后门出来,少年眼中是不解的疑惑。   二人行至幼时玩闹的通江桥边,少年忍不住向着他右侧的人儿开口:“这般煞有介事,是特地来寻我?”   李诏面色倏然泛红,而江河上的风不止,吹到面上,降低一丝升高的温度。   “我记得你的生辰是在正月里。”少女扶着石桥栏杆,“那会儿该下雪了,过一年便大一岁。”   元望琛不明李诏为何突然说这些,只是嗯了一声。   江流湍急,今甚于昔。一时的回忆流窜,又涌入脑海。   “小时一到正月里河上就结冰,我俩还跑上去过。”   元望琛闲的无事,便也想起了几件趣事,笑说:“有个桥东有个屠户想试试冰面是否牢固,先是丢了一把斧子过去,见无异样就想着去捞回斧子,便也站了上去,结果冰面立刻破了,他掉到了冰窟窿里,水下却不结冰。”   李诏心中有欠意,以手肘轻轻撞了撞元望琛:“我也害你落河里。”   “你害我还只这一件事么?”元望琛眼儿一弯,带着几分揶揄,不晓得此人突然旧事重提,似是要道起歉来。   李诏动了动嘴,心头一热:“那你怨恨我么”   “我又不是圣人。”自然是怨恨。   李诏思觉其意,深以为然,少年惯来以直报怨,而他却依旧待她算不得太差,而又在细节之处见其温柔。她越发笃定元望琛是欢喜她的。   见少女心满意足的神色,元望琛只瞧了一眼又看向桥下载舟河流。   她有什么好开心的?神态却不似假装。   容俪死后他便对她恶言相待,亦在学堂里欲起咒骂争执。他心中不快,无处排解,那时却也是在气头之上。而至宫内中秋宴时,李诏却帮了他一把,驱退了恶言相加的夏茗等人,这番举动是不是以德报怨呢?   如今看来,她倒是这个正人君子了?   娘亲出殡那日,李诏还请他参加自己的及笄礼。少年疑惑在李诏心中,又如何将他相看相待。   “然你与我是童年玩伴,”李诏蓦然浅笑,手指却紧紧扒在石栏上,看上去有些许紧张不自在,“过去诸多烦心事,我还想同你消解。”   童年玩伴?   元望琛这下倒是明白了,自己不过是她的一个童年玩伴,霎时胸闷地透不过起来。   李诏的童年玩伴千千万,上至太子帝姬,下至奴仆孩童。原来自己不过是一个童年玩伴,因而才被相邀去观她及笄,好似向所有人划清界限:眼下我成人了,便不稀罕与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毛孩相处在一块了。   颇有这番意思。   而自己那夜于家里憋了一日,方被杨皇后提点了太子伴读一事,又耳闻了遴选太子妃嫔一事,却还是神智发昏地接受了李诏先前的好意。在李府门前徘徊似歧路了片刻,而见马车急行送人至医馆,又恰闻知她似乎得了绝症。   元望琛心里却并不觉得善恶有报大快人心。   尤其是在李诏与他说是自己害他落水的报应,拿她的命去换自己的命的时候。   少年无法不追究,但他不想深究。本来就已经过去的事,牢牢抓住不肯放,倒显得他小肚鸡肠、锱铢必较。   然终归是留下了终身的耳力障碍。   “这么多事,是要彼此既往不咎?”少年猝然抬眉看向身边人,不晓得她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由她来提,更像是她浑然不知错了。   “可以吗?”李诏忽而转头,托着腮,侧着身子望着元望琛极静极静的眼眸里,却不知他下一瞬便欲燃。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章到本文高潮了快(并不(还有一半   ===========题外话=============   昨天去参加了淡豹老师的新书分享会,就稍微有一点体悟。   她说还是要写自己擅长的东西,她或许不会去写跨越历史年代的宋朝的东西(我感到被击中hhhh   她的话会比较习惯于写那种“想很多的人”“学院中的人”,以及她自己所关心的东西,生活的小碎片小细节。   思考到自身的话,我觉得自己从高中开始一直陆陆续续写了点古言,无论“古”还是“言”,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   之前有人问我类似于你都没恋爱过,怎么能写言情啊。   当然我的回答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高中时期沉迷于看言情小说自然帮助我习得一些东西,可是上了大学之后,乃至工作之后我变得愈发闭塞。   不接受他人的安利,不怎么去看言情(尤其国产,而自己所经历的也非常空洞乏味,所以要我写东西,我觉得自己也并不擅长。   不会写高潮的剧情,也没办法绘声绘色地描述一样事情。   这是俺写作的苦恼,不晓得怎么开解自己,但是想着多谢多练也是好的。   另一点是,淡豹老师也回答道说她的写作是为自己而写,而非为了发表,等到汇集成册编辑成文之后,反倒使得书独立出来,有了自己的生命,这个时候她也会期待是否有读者去看,去阅读,并且希望有所回馈。   目前的我来说,因为对自己期望不是很高了,也处于一个沉闷down的心态之中,想了下不能简单来说我写东西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脑洞or抒发自己的感情,人总是贪得无厌的,但是自己却不够努力,所以才会退一步说自己现在很佛,不介意有没有人关注(不过现在也真的不太介意hhhhh   只是我害怕对人负责,但凡有人在关注我,断更很久也会让我产生一种自责情绪。   我一直在疑惑的是,有些人情感细腻,观察力敏锐,理解力、表述能力一流,然而迟钝如我,这些都做不到。   所以之前也买了《对白》《剧本》《故事》三部曲想要学一下如何写作,however,买来就是没看过的,这种理论性教条性的东西远不如反乌托邦or科幻小说构建出的世界迷人。   但更多的时候,宁愿发一下午的呆,看一晚上的综艺,做一白天的梦来得愉快。   拖延使得无所事事,心安理得且兀自焦虑。感谢在2020-08-06 22:06:12~2020-08-17 22:14: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QYY_0418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八章 越人???“李诏,你不可以这……   李诏以为少年不会拒绝。   因她自觉二人近来走得颇为亲近。想那元望琛常年独来独往、形单影只的模样。她自觉自己是少年最亲近的挚友伙伴了。   因而她的那句发问,没有半点渴求的意思,倒有几分顺理成章的自然而然。   没等到元望琛的回复,李诏或觉得少年他是说不出口,于是也没往心里去,只是又说:“前几日我与爹爹吵了一架,他把我当小孩儿。我气不过他的糊弄。然我也糊涂,一会不想成为大人,一会又不甘心只是个小孩。隐瞒无用,真相事实我还是自己去了解更多才好。”李诏目光飘远,投向河堤,“容姨的死,总会有一个解的。”   沉默片刻,换来少年又一声笑:“不必替我继续追究下去,你会失望的。”从脚边拾起一颗石子,丢到了河里,四周陷落,水面顿时出现一圈圈的涟漪。   “是我自作主张,你何必来劝退我。”李诏不喜听到少年将她从这般的漩涡中推离出去,将他二人割裂开来。   元望琛上下看了一眼李诏,又继续道:“随你喜欢。”   “自从与爹爹吵过以后,我想了许多。倘若管中弦那人说的不错,我时日不多,是以想要由着自己喜欢来过。”李诏于这“喜欢”二字颇有些心虚。   元望琛闻李诏言自己的重症,还要替他查所谓的真相,却是倏忽想起了在医馆中那个雨夜中自己的咄咄逼人,撇清外人的一切试探与关怀,道的一句:与你无干。   后来一天的夜里,自己院子里那个荒草从生的洞里竟然被李诏破天荒地再一次钻了。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敲击他心房,让他动摇至极,不由分说一般。   “真当是个无赖。”少年想到此,脱口而出。   可是李诏却不明白这个道理,撇了撇嘴道:“或许吧,我的确是个无赖。”或是爱屋及乌,倒觉得少年这一用词形容也极为可爱,那她也就当仁不让地收下。   见李诏莫名的得意神色,元望琛忍俊不禁。   在少女眼里,这难得一窥的笑意有如冰雪消融,恰似朗月入怀,将她心中结解散。   她原先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能想出不愿做什么。而今倒是有了稍许新的体悟,好似也畅快了一些。   李诏心头微动,小心地瞥了少年的侧脸,试探一般道:“我是不想做这太子妃的。”   “哦。”元望琛却只给了这么一个回应。   李诏未料到他仅仅是这么一个简单反应,不满足地又解释道:“我那日去找姨母说了此事。”   “嗯。”少年点了点头,眉宇之间皆是淡然,好似单纯在听李诏讲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回她道:“有用么?”   “元望琛?”李诏几乎是不可信,又觉得自己不会想错,心中又确信眼前少年愚不可及,是真不明白她的言下之意还是假不明白?   少女站在他右侧,每一句话都清晰可闻。元望琛听闻自己的名字,纳闷地看向她。   “赵玠于我不过是表姐弟的关系,我自幼瞧他长大。无心入宫,不仅仅为他一人,更是为我自己。”李诏试着耐下性子来说,“沈绮常同我道若她成婚定是择一倾心人能与她白头偕老。我当时只觉得自己做不到,而今想来也做不到。我没法子白头,更遑论偕老了。”   忽觉悲切,李诏似乎是要被自己感动肺腑了一般,琢磨着自己竟然是说出了这般惹人心疼的话儿来。   如此,元望琛还能不心疼么?   李诏不死心地看向这个玉质金相的凛然少年,希望他能做自己的解。   “你想清楚了,便是一件好事。与其蹉跎剩下的时间,不如做些令自己快活的事。倒也不算白白走一遭。”李诏顿觉少年生疏客套,分明就在自己一手边相隔极近,却能说出这般生硬淡薄的话儿来,好似觉得她的性命没了便没了,无足轻重一般。   “你不问问我,什么事令我快活么?”李诏遽尔话意冷淡下来,仿佛还留有一丝余地能够残喘,等他回过神来应和。   少年不解人心,顺遂这李诏这话,轻易就重复了一遍,笑着说:“那么你说,什么事儿能让你快活?”   元望琛今日的笑容特别多,也特别可恶。   李诏盯着少年无所谓的眼色,见此忿从心生,心下难耐,将元望琛骂了个千万遍,饶是这般,却还是觉着元望琛不解风情太过糊涂。   一横心,二话不说,就往他胸前猛地一靠,扯得他腰封上的玉佩玎珰作响。   在少年还没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前,李诏又将自己的两只手狠狠地锁住了少年的腰背,环抱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的整个脑袋都埋在他清冽好闻的怀里,侧脸用力地几乎是能印出他前襟的绣纹,她却不觉得硌得慌。看不到少年的神情如何,她终于将心意表露,只觉得释然,眼底一热,也强忍住,以为自己是喜极而泣。   这个呆子。   言语无解,心意难测,那我这般动作,你倒是能了解了么?   可心情未平复安稳须臾,不想却被人一把推开。   少年的手劲极大,捏得李诏肩膀生疼。   猛然愣怔后,顷刻间羞恼至极,少女只觉得整个脑袋都是发热发烫的,比那日在宫中遇到孙茹时还要过分。   谁也想不到主动的示好会被如此无情地推开,李诏觉得自己是猪油蒙了心了,怎会遇见这么一个不识好歹的人。   自问后又自责,是她自以为是,想当然了么?她哪里不好,能被他回避至斯?   书中道身为女子这般的直觉比男人要更敏锐几分,她以为元望琛是喜欢她的,这感觉错了么?   李诏脑子里是一团乱绪,丝毫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为什么少年会推开她啊?这一推也将她的自尊一把推到桥下,冲到河流之上。   于是乎她忽然明白过来,然后沉痛不已,哂笑:哦,这是报应。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报应。   方才还憋在眼底的热泪现在彻底干了。李诏觉得眼下逃避,不是她的作风,她不可就此败退认输,她要当街对峙,问问清楚元望琛到底是怎么想的。   是而,李诏再抬起头来时,已然没了小女儿般的悦色。   “你在做什么?”她凝眉道。   元望琛还想问她在做什么呢。   惹得他不经意之间眼红耳热,方寸大乱,怎么就平白无故在他不设防的时候靠了上来?难道天底下的女子都这般轻佻么?轻轻易易就与人投怀送抱?   他晓得自己若是对着李诏说出这两个字,定遭白眼,然而如今这境况,好似已经遭了她的埋怨。   “李诏,你不可以这样。”   她仿佛从少年这句话中,听到了轻蔑。   对她好似迫不及待的不齿与轻蔑。李诏可不觉着自己好似那与王子同舟的越人一般承蒙厚爱则喜不自禁小鹿乱撞,她心几烦而不绝,彻底看透了一件事理: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不但不知,还蛮力拒绝。   这个事实叫人烦躁。   李诏心口好似落了千斤压顶,而一开口喉间如生芒刺,再喘不过气来:“是我太过自大,自以为是了。”她眼红又气极道,“轻薄你了,我向你赔不是。”仿佛开着玩笑,却句句是刺。   元望琛胸口一紧,思绪紊乱,继而面色为难,不敢置信方才李诏所言所为的意思。他依旧存有几分探究。分明沈绮那日在国子监里不小心直言不讳,透露了李诏的心声。   她分明是最为厌恶他的。   那句话好似一字一针,□□又滴血。沈绮是李诏最为交好的挚友,如何会不知李诏心思,又何必说假话,而李诏当时也没立刻否认。   因而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他呢?真真是个笑话,这是试探,这是陷阱,这是圈套,这是牢笼。   李诏的嘴,就是骗人的鬼。他上当不止一次了。   想到此,少年道:“你也无需与我说这些,即便我将你的话当真。我们并非一路人。”   李诏无法克制地在心里又重复了这两个字:我们。   她顾不得去听少年后半句话。只是耷拉着嘴,有些难过地望着他。而他似一个强迫自己的苦行僧。   少年并不看向李诏:“我们不在一条道上走,不是一个世间之人。你乐天自傲,我固执乖张。若为太子妃,你便是君,我则是臣。”   李诏没能想到听到从他嘴里的夸赞之词,好像在说少年不如自己一般,认识他至今这还是头一回这样承认,又像是认输了。恍惚间记起有一次她在宫里问他,而元望琛却不肯说的样子。李诏还是不肯服输,因她意识到元望琛已经知晓她的心思了,是而还想再逼一把:“阡陌交通,大千世界的。不一般的人多了去了,哪有人与人默契一致?你凭什么这般下定论。你就是想与我唱反调罢了。”   论说理,论强词夺理,元望琛从来就是自愧弗如的。   然站在今天这件事之上,少年觉着丝毫无辩论的必要,而李诏却斗志昂扬似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一般。   “李诏。”少年没再多言驳斥,只是叫了一句她的名字,“玩笑也要适可而止。”   她听来悻悻,好似少年才是那个搴舟中流的越人,扮演着蒙羞被好兮,不訾被诟耻的越人,却依旧没有一星半点的雀跃。   他二人今日都不够夷愉痛快,好像不会也不能够快活一般。 第四十九章 亡羊补牢???“煮熟的鸭子便……   “我不同你开玩笑,”李诏从桥上踢下一颗石子,看着它激起一阵水花,“元望琛,你太无聊了。”   这曾是少年年幼时最惧怕的一点,怕被人觉得乏味,忧被人觉得无趣,可如今被她这般拎出来指着鼻子道他无聊,他竟然也没有再悲痛一分。   元望琛还是不得下结论,回想那日她还是凭借着这个留了几年的墙洞,猝不及防地在他庭院中出现,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她惹他怒惹他笑,熄灭了他的灯,被骂了无赖还似无理取闹。   那天夜里元望琛做梦了,梦里竟然还是那面目可憎的李诏,他一下子惊醒,汗湿被衾,又苦又恼。   尔后迟到早退一起受了学正责骂,她却好不羞赧一般直接推咎于他身上。可见李诏对他并不友好。   可打马球击鞠时,却能洞悉他受了伤,硬是将他塞到医馆用药诊治。可见李诏又确实是关心他的。   慈明殿内帮他找容俪死因,大殿中的香味萦绕,他清晰知晓,其中亦有一缕李诏的清甜桂花味道。然却得知她受了沈池予她的及笄礼,便是桂花味的香膏。还与之有说有笑,她与谁都这般扯笑。   元望琛告诉自己应当是见惯不怪。   他也不曾料到天底下还有这么幼稚好笑的人,以养鸭为乐。确切地说,是指使他养鸭为乐。他居然也有那么一瞬间得了鸡毛令箭趋之若鹜,似这些个鸭子。可欢心忻悦又被她的狡黠心思污了颜色。分明是把自己当猴耍,当仆使唤,己所不欲皆施加于人。而他又使得李诏如愿以偿,顺了她的心思将那肥囡运送出来,则是自作孽。   皇后问他如何看待李诏。谁人在那般处境下不是诚惶诚恐呢?分明知晓凤位之上的人的用意,他自然不会如今日一般心慌意乱,大失分寸。   李诏在他面前哭了许多次,他几乎皆束手无策,正如闻讯知她再一次晕厥倒地,他还是束手无策。   元望琛不由得坏心肠地想,他当年于病榻之上某人对之不闻不问,为何今日他就不可这般?种下恶种,就会蒂结苦果。人应该知道什么叫做自食其果。这是李诏应得的报应。   然而少年忽然有一分讪讪,因他不知自己将她置若罔闻,于她来讲算不算得上报应。   承认自己的无力,是长大后的少年心智成熟的标志。他不可能还是孩童时期一般天真无邪,任由某人欺负,非要争一个输赢。   他告诉自己不在乎。   将洞封上,与昔日作别。就似那场圣驾而临的及笄礼,又似八年前的整家搬离,宣告人与人之间不得逾越的无底沟壑。   且送一壶屠苏酒,酒不醉人人自醉。本能自发的行动意识到时已经不由自主,在见到李诏的震惊眼色后,都化为无尽愧怍。而自己根本不必内疚的。   而今来看,李诏眼下的示好依旧不真切。   皇后的一句话,还在耳畔:“需分清楚何为热忱,何为冷漠。”   李诏是热忱还是冷漠?元望琛至今不明白,他在等她苦心积虑演一场戏之后,开口提一个要求,一个帮助,看看她又将如何把他利用。实则她不说,元望琛也能猜到几分。   “我这人无趣无聊,昭阳君还有什么指教呢?”元望琛下了定论。   “我何必与你开玩笑,我只是不愿做这太子妃。”李诏颇为气恼看着似是会意的少年,而他又将自己的封号搬上台面,好似刻意后退,阐明界限。   为何与他说理说不通,而元望琛每开口说一句话,都令她越发没了兴致在此与少年斡旋。因觉得再如何,都似一场徒劳无功的奋力抵抗。他却是如皓月玉树,而自己却单方面地在水中捞月。   是徒劳无功的。   还说自己无情无义,无情无义的分明是他。   想通后,李诏眼中已平静无澜。   有一日傍晚在国子监里遇到少年时,她被问到自己心尖上的人是谁,她几乎是要看着他脱口而出。自己真是傻得可怜。   然那时并非一个巧妙的时机,今日也不是,恐往后也无一日。   她应该明白元望琛的心思天地可鉴,是她自己看不清罢了。   幼时的一墙之隔,如今两颗心却是天涯海角南辕北辙。那天夜里她知晓那一堵墙被封补上的时候,就该迷途知返了。   元望琛的心意哪里不可知呢?正如这个洞“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这是她的报应。   *   走到街肆之上,来往以白纱蒙面之人不少。   她忽觉疲倦,与来时心境天差地别,她迈不动步子回府走上那么长的一串路。   沿着小河,偶尔见几位农妇于水边濯洗衣物。乌子坊紧凑,门庭错落,看似逼仄,却纵深通幽,别有洞天。幼年无知,以为依山傍水,人群络绎,这儿便是一个天地,而今日再看,这一条通江河不过三十余尺宽,所谓的山不过是碎石堆积的小小的丘,实在是太小了,小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回到府里的时候,恰遇上用晚膳。   望着圆台面上的冬笋老鸭煲,李诏不禁皱了眉,问了婧娴道:“婧姨,找到肥囡了吗?”   婧娴摇了摇头。   而李画棋闻动静道:“我知道猫预料自己时日无多后,死前会离家,鸭子也会么?”   赵棉小声道:“可诏诏姐姐屋里的鸭子我见过,不像是将死的模样,还会下蛋呢。”   “那也真的是怪事。”老夫人周氏忽然道,“这么个活物,怎么会凭空不见呢?”   “正因是活物,所以鸭子会飞啊。”李询插了一句嘴。   李罄文与章旋月细嚼慢咽,皆无声,只是动筷、喝汤、咀嚼、吞饮。   而李诏看着砂锅,却觉味同嚼蜡一般,食之无味。或是因心神牵连了味觉,气饱了肝疼,胃也不觉得饿。   她没有依据,亦不能随意揣测。可一时口快,没能遏制住自己:“煮熟的鸭子便不会飞了。”   李诏放下调羹,晓得此言一出也无可挽回,画外音却难听至极。她擦干净了嘴,朝着李罄文颇有些难堪地笑了一笑。   当日元望琛叫她不必拿鸭子自比,如今她可算看清楚了,自己何尝不是鸭子,被悉心照料后还能被无情分食。   拦不住她往最坏了想,自己于李家而言,确为一个极好的筹码。无论她能否活到赵玠登基那个时候,她只要一日为太子妃,就一日将李罄文推向至外戚这个位置。与皇家结亲,自然是显亲扬名、光耀门楣的事,如此便好更顺利地向上登攀,假以时日为宰相也丝毫不为过。而李诏又有什么损失呢?在为数不多的时日里,反倒能予明州李家于朝堂一个稳固的地位。   *   李画棋与赵棉第二日便离开临安城。   临别那一日是阴天,气温格外冷。然纵是这样,钱塘无雪。   一树的风沙沙作响,灌堂风呼啸,树摇铃响,将人发丝吹乱。   李诏这位姑母已经显怀,在厚重的大氅之下,仍然明显。赵棉牵着李画棋的手,朝着李诏挥别。   她笑得甜甜地说:“诏诏姐姐,等娘肚子里的弟弟或者妹妹生出来了,你要来我们岭南呀。”   李诏招了招手,点点头:“一定!”   李罄文与李诏父女俩的隔阂却不外露,李诏还同从前一般识矩守礼。   待她回了府门,迎面却见婧娴急忙跑来,面色郁然似是难开口一般,闻她言:“发现姑娘的那只鸭子了。”   先前几回下来,李诏已有不好的打算了,本也未在肥囡生还上寄托太多希冀:“在哪呢?”   “马厩一角落里找到的,被下人房里的狗咬断了脖子。”李诏知道那条狗,素来拴在门柱上,偶有几次会放他出来活动一番。婧娴又道:“有些血肉模糊,想来不堪入目。姑娘可还要去看一眼么?”   李诏一愣,点了点头。   随婧娴到了马厩,一旁的狗已经被牵出来,神色恹恹地伸着舌头。   而“肥囡”被理了出来,血已经有些暗了,脖子以一种不正常的方式折断着,甚至能看到断裂缺口,而它的羽毛上皆沾染了血污,被搁置在马厩边上的一块空地上。   李诏蹲了下来,看着鸭子的尸体,想到昨日饭桌上的失言,却也不大在乎。她小心地往肥囡尾部往下的位置摸去,手心一凉,摸到了一个满是鸭腥味还没碎的蛋。   她直起身子,以井水冲了冲手中的鸭蛋,上头有些青斑好似瑕疵,怎么也洗不掉。李诏看了一眼那只眼神涣散,丝毫不觉错的罪魁祸首。   隔了两日便听说这只大黄狗也死了。   常有人暗自附会曲解,自以为做了一件讨人欢心的事情。李诏想或是哪个好事的下人怕惹自己生气,便将之打死了吧。   午后,管中弦来为李诏问诊的时候发现了这个窗台上的以杯托撑着的鸭蛋,问了李诏如何想的,竟然以此为文玩。   李诏便大方地将这个鸭蛋取了下来,献宝一般给管中弦观赏了一翻:“这鸭蛋能存放几日不坏呢?”   管中弦虽通医理,却也四体不勤,如何能晓得这么一颗蛋能放置多久呢,他摇了摇头。于是李诏将之放回了原处,可一转身却是被袖口扫到,这颗鸭蛋下盘不稳,她连忙去接,却没接住,眼睁睁地看着这颗蛋“啪”地摔碎在了地上。   管中弦倒是一惊,而李诏稍微失了会神,面色却也没太大情绪波动。   只是这一颗蛋的蛋黄斑驳,上面亦是布满了青霉色的小点。   管中弦以纱布蘸了蛋液,嗅了嗅,眼色微恙地站了起来。   李诏见此问道:“管医丞是怎么了?”   他显然是思酌了一番,却依旧有些支吾,像是喃喃自问:“奇怪,这鸭蛋里怎竟也有毒。”   李诏耳朵尖,听到了他的低语,于是道:“前些日子府里许多地方都撒了毒鼠药,我猜是或误食了。管医丞如何看出有毒的?这蛋像是发霉了。”   管中弦摇了摇头,眼色犹疑地看向李诏:“在下思觉,并非是毒鼠药所致。”   李诏脑袋一轰。   一些细枝末节从脑海深处渐渐浮现。   如若不是毒鼠药,那又是中了何等的毒,能令之久而久之不知不觉之间被毒素侵染,以至于产下的蛋都能残存毒素。   鸭子不会出府门,那么在这一个自幼长大的,再熟悉不过的家中怎会有这样的毒存在。又是谁藏的呢?   李诏不愉快,这几日皆不畅快。   知道得越多,则晓得原先的游刃有余、顺风顺水是自己还未经人事的错觉谬误。   幸得沈绮夜里拉了李诏寻乐,说:“戏园子里的那个新角儿眉目如画,听闻说唱词捻转似夜莺般。我俩不如得空去听一曲。”   是而二人踏入戏园子,正值一曲终,人人痴醉,眼色迷离,似余音依旧绕梁。沈绮不满前头皆是人,李诏只能在后头找了一处空位,两人一入座,台上唱腔起。   一声长啸,宛若惊鸿,李诏只觉双耳贯通,尔后又闻私语嘈嘈切切。整颗心随着这念词起起落落,曲中故事从前朝到后世,几个转身便是一个百年,周遭反倒似一虚幻梦境。   历史大潮浩浩汤汤,这一条无尽川流不止,却依旧是秉持儒家的中庸中规中矩流淌,既非寇贼起义、连绵纷争这般极端的激烈,也不似佛道千古,心外无物这般异常的安稳。   大厦将倾,呜呼轰鸣颠覆在梦中依稀可见。而眼下这世道,又怎能论这是真是幻呢?昔日繁华,而今或许更甚,而昨日的东京不再,亦非贞观,人心不古,是汴梁一梦吗?朝代更替,白云苍狗,芸芸众生本就是南柯一梦,不断地循环往复。   眼下,她好似将眼泪哭干,便不会再哭。   宋金和议,几条人命,换回几日和平。   王孙世族于太学习得四书五经圣贤礼法,于朝堂习得尔虞我诈杀人无形,却也并非纸上谈兵。而于沙场纵马抗敌者,且不知什么是敌。   寻常的公子娘子读史读诗,却无法造就青史,亦不能成为诗词。   一个个且行且过,碌碌百姓的一生因果往复颠倒。   今夜月儿敞亮透明,因置身于此地,觥筹举杯中,唯见欢笑不见忧愁。   一曲终了,人尽散场,却又仓促卑怯地转头退出。茶凉后抬头望月,脚底斑驳,继续在这出漫无天日的一曲枯燥戏中谋生存活。   元望琛:昭阳君真真阴阳怪气小能手。   李诏:向你学的。感谢在2020-08-25 21:36:39~2020-08-31 21:02: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2231790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章 除夕???而目中之人却浑然不知……   饮过腊八粥后,临安城就有些年味了。   腌菜装坛,酱鸭腊肉早早地被晾晒了出来,挂得门口树枝丰茂,喜气腾腾。   孙茹太医将那得了疫病的宫人治愈后,坊间学着她的方子,几位得病之人也在慢慢康复起来。而瓯江上下游的疫病却开始肆虐,派去的钦差御史也有疑似染上这场瘟疫的。是而太医署里择了几位有经验的医官一同赶去永嘉附近,以作支援。   像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为王孙公子授课的资善堂内,也将此事作为考查。   太子太傅发问道:“温州瓯海官府里人手并不充分,眼下出了这事,无人收割稻苗,又担忧第二年粮食的收成,怕造了天灾人祸。疫病横行,殿下该从几方面考量?”   赵玠一时走神,回想昨日于父皇殿内听议政事,一枢密院大臣道:“抽调近乡衙役,邻县之间应当互助。”却得相反意见:“邻州邻县邻乡亦有人染病,人员流动,反倒助长鼠疫之势。不若朝廷派兵援助。”   “派兵?”赵玠回来后与元望琛谈及此事,只见他面上的贻笑大方。   少年于用兵一事耳濡目染许久,元太尉纵然再纵情于声色,却也时而商讨驻军行兵。元望琛与赵玠道:“虽宋兵苦练多年,多为精锐之师,可能用的少之又少。然疫症并非敌军,空有武力并不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殿下?”刘太傅敲了敲桌子。   元望琛咳了一声。   赵玠这才回神过来,思及今日在课堂之上被再问起此事,心中犹疑道:“回太傅,如今并非农时,若来年开春疫情还未控制,此时才需朝堂派人代为收割。而今当务之急,是杀鼠与治病。既知疫病源头为鼠患,需要有人力捕鼠,训练有素者为佳。且器械用度要备齐,杀鼠后如何处置,也应当听从太医署的吩咐。”   “殿下此言偏颇,农时不可误,此乃利民之本,更是一朝大事。未雨绸缪不可少,倘若春耕时还无法收拾。再做计划就晚了。”太子太傅蹙眉道。   赵玠点头受教,等听完太傅备耕耘田的大道理,又看了一眼元望琛,不死心地将昨日他二人的相商向刘太傅提出:“若要论训练有素者,宫中禁军可用,而地方军队亦可用。只是就近来看,平南王的兵还在东海,远西王则远在川蜀,其余零散分布在淮河境戍边。因而还是临安的几支军可用。可真要以禁军杀鼠么?抗金、击寇的时候都未派兵,眼下不过尔尔病鼠,却出动禁军用之以武,那些亲王、将士会如何作想?”   “地方有难,州府路皆亦自顾不暇。倘若殿下能兼顾那再好不过,若必择其一,也应当分一分轻重缓急。金辽抗战时多清城,百姓少有波及,而这疫症却是发在平民布衣之中,事关自身安危。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太子太傅摸着胡子,没看着赵玠,反倒是又瞧了一眼元望琛,语重心长地道:“再者,没有什么能比得上用骁勇禁军来抚慰人心了。”   翌日,朝中便允了地方官的上书,遣派了枢密院下的百余人禁军队伍,远赴疫地杀鼠。   李罄文回府提了一嘴此事。   “军官将领不上战场杀敌,却在田间捕鼠。”李诏喝完腊八粥,放下碗来,只觉得是个笑话:“主和不主战的道理竟是军士不够用,都去瓯海了。”她话中讽刺,听上去极为不满这一道令,又像是极为不满李罄文的当年主和的主张。   李罄文对李诏这气话不置可否,却也没因她非议而勒令禁止。   老夫人周氏也觉得此举看似荒诞,忧虑道:“也庆幸如今还算太平年间,若朝堂与分地上下一心,中央与地方互不推诿,哪里还需互相揣度心思,什么事儿便都能办成了。”   然赵家这几位兄弟一心是难,牵扯到各自的封地利益,更是难上加难。   “我也觉此事奇妙,温州知州前段时日来临安时,笃定说了疫情并不危重,如今看来是满口假话,分明是怕怪罪。”章旋月看着李罄文,又替老夫人盛了一碗粥,说,“刺史与监察御史也去了那地方,怎么还能瞒的过去?”   “伤病之人皆藏于屋内家中,街上如何能看出得病之人的多少呢?”李罄文淡然笑道:“一叶障目,这是他们惯用的把戏。畏首畏尾,怕这乌纱帽掉了。”   周氏沉吟片刻,瞧了眼李罄文,又道:“如今擢升贬谪都经由你手,这万事还需考量。”   李询闷头喝粥,不明白为何人人皆气恼,便也一声也不敢出。又看了一眼李诏,不晓得为什么她近来少了和顺,反却锋芒毕露。   老夫人接过腊八粥,看着左顾右盼的李询的后脑勺,忽然道了一声:“年纪大了,我这日子都过糊涂了,这粥还是翠羽从灵隐拿来的呢。说起要同画棋一起去法华寺,她都回两广了,我竟把这事忘了。”   她面上有些无可奈何的悔意。   “那段时日临安城内也称有疫病,也幸亏没往人多的地方去。娘的这番虔诚之心,佛祖菩萨不会看不见的。不如等除夕夜里等宫中庆典散了后,我们一家子去灵隐去敲钟,烧柱头香。”章旋月宽慰道,“诏诏和询儿也一起。”   憋了一晚上没说话,李询一听有自己的用武之地,连忙点头,见缝插针地道:“好哇!”   周氏笑笑,又欣慰:“这样也好,旋月你去安排罢。”   *   每逢年关时宫中会在集英殿大摆宴席,今年是改了年号后的第一年,自然也不例外。   李罄文如今官拜参知政事,因而这席位安排得比从前更接近天子脚下。   杨熙玉坐在赵适边上,一身繁复朝服,绣着彩凤烈日腾云,华美惊艳。她于谁都是宽和温厚的和颜悦色,看向李诏亦是一脸慈爱,好似月余前与之闹得不快已经烟消云散。   也幸亏礼部将坐席重新排列,否则李诏右手边便仍然是那个不待见她的少年。而今他的坐席竟然未随着元太尉一起,却是与赵玠挨着。恰好是李诏的正对面,单隔了一条走道。   颇有些冤家路窄的意思。   李诏轻轻叹了口气,即刻在面前又起了雾。她没有抬头,总怕自己对上不该对上的人的目光。披了一条狐裘大氅,李诏整个人裹紧坐在垫子上。而旁人逐次皆卸下披风或是大袄,她却依旧将自己裹得紧紧的。   “阿姊你冷么?”李询怀里抱着一个小暖炉,觉得奇怪,“殿内没风呀。”   李诏承认自己掩耳盗铃,掩目捕雀,不仅仅是因为冷,更因不想见到正对面的少年,以为缩在毛氅中便能挡住自己羞恼的脸颊。她将自己的手伸出来,搭在李询的暖炉上:“待会上山了,风会更大的。”   “要是一路爬上去,大概也能热起来。”李询笑了笑,手舞足蹈了一番,“我们比一比谁跑得快。”   “等会再说吧。”李诏笑着道,没有拒绝。   “等会再说就是不乐意咯?阿姊想要糊弄我。”李询不依不饶地整个人趴在李诏背上,圈着她的脖子。   李诏笑嘻嘻地将他两只手拿开,只好道:“要是祖母同意我就同你跑。”   “好呀!”李询听此言立刻跑开去讨好老夫人周氏。   看着李询那眉飞色舞又撒娇的模样,周氏也被他逗得连连发笑。饶是李罄文的眉间都平添了几分喜色。   而她坐在这里,见此情此景,好似看着他人的故事。   瓯海封城后,这一场疫情方得以稍加控制,未似从前般肆虐。孙茹等一行太医的这个年是在他乡度过的。席上不见几位太医署的人的踪影,赵适举杯,颇有感慨,是以此酒敬天下仁心医者。   席间沈池与沈绮看到李诏,立刻便拿着软垫坐了过来,让边上人重新移出一张矮几,接连着酒杯与碗碟也一道换了过来。   “你坐过来做什么?”沈绮不满地看向沈池,“我姐妹俩要说话呢,沈池你别凑热闹了。”   “爹那有大哥呢,我无事便不可坐过来了?”沈池虽说着这话,还是替沈绮倒了米酒,布了些她欢喜吃的菜。   沈绮撇了撇嘴,转头挽着李诏的袖子道:“等会筵席散后有烟火,我们晚些时候再走罢?”   “祖母要我们一家门去灵隐寺烧香呢。”李诏为难道。   沈绮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素春卷:“敲头钟么?那不是还早着嘛?”   沈池也在一旁笑着劝,给李诏盛了一叠放在她面前:“焰火礼炮是礼部令工匠特制的,耗了整整三个月的功夫,不看可惜了。”   “然今日有德光禅师讲经,特地昨日从径山寺赶来的。”李诏有些为难,“今年焰火有什么大不同么?”看向沈池。   “这本是备在观海潮时放的烟火,一炮有十响,比以往都更大,颜色也更艳。这一礼炮叫做‘火树银花不夜天’。”沈池笑着道。   李诏被这说法讲得有些动心,又闻沈绮道:“佛经有什么好听的,李询坐得住吗?若他们先行,你等讲完经再赶过去也来得及。”   于是乎李诏将目光投向了那还在周氏跟前说笑的李询。沈池向他挥了挥手,站了起来又与沈绮一起过去问候老人家。   周氏抬头看着这三人扎堆来拜年,笑着摸了摸李询的头,看向沈家兄妹俩,眼纹皆是温柔。   李罄文与章旋月拿出了准备着的随意分发的小红包,分别给到了他们手里。   “我当你们得体识礼,原来你们是来讨分岁红包的呀。”李诏说笑,看着沈绮将之塞藏好。   “我爹也准备好了,你待会赶紧过去,不然就分完了。”沈绮弯了弯眼。   而李询见了沈池又惊又喜,磨蹭着挪了过来,硬生生地挤在三人中间。   沈池半蹲着看向他,还没开口,就听他道:“沈二哥哥,过年了就不要给我布置课业了罢。”   不是沈夫子,却是沈二哥哥。   这小伢儿真会耍嘴皮子套近乎,李诏想。   闻言大家伙都笑了出来,沈池拍拍李询的肩膀:“那怎么成呢?新年礼可少不了。”   李询一下急了,眼睛四处转,赶忙求救找帮手。   身为姐姐的李诏见此,俯下身子,在李询耳边捂着手说了几句话。   小鬼头听后连连点头,似是与阿姊达成了一致意见,得意地看了一眼沈池,又跑开坐到了周氏边上,缠着她说了好一会话。   沈绮三人归位,各自动了自己的筷子,沈池不由得好奇地问李诏:“你与他说了什么?”   李诏笑眯眯地道:“李询出面同祖母说等会同我们一道看烟火,你届时便叫他背背书,不必心软。”   沈池笑出了声:“可怜阿询,被骗了还替人数会子,他方才那神色好似你会帮他推掉课业似的。”   “那他做梦。”李诏笑,“我不过是允他等会一道爬上灵隐罢了。”   “大晚上的爬灵隐,你也是好兴致,由得李询胡来。那不如我们也一起灵隐走走,北高峰就算了罢。”沈绮笑着看向沈池,“回晚了爹又要骂。”   “嗯。”沈池应了下来,看向李诏。   他目光流转之处,是盈溢明朗的温柔。   而目中之人却浑然不知地低着头。 第五十一章 焰火???“总归比一个人暗自……   大殿之中,人声鼎沸。   耳中充斥喧哗,身遭嘈杂谈笑,李诏豁然听到对面人不高不低的讲话声。   隔了有一段距离,她还是能一耳便听到少年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怎么了?”   赵玠的话并不清晰:“昨日母后与本殿说起元宵选妃一事,需我一直在场不得回避。闻元夜有灯谜,本有些想去的。”   “早早择妃是好事,培养儿时情谊。定好人选后便能与那些娘子们一起看灯了。”元望琛寡淡的话语间反倒存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思。   赵玠似是习惯于元望琛这不太恭亲的态度,不在意道:“姑娘家多无趣,整天哭哭啼啼的。”   “庆华帝姬好像也不曾哭。”少年语气清淡,如夜间凉风。   李诏闻言瑟然,念及自己无用的泪珠,轻飘飘似讽刺,她晃了下脑袋试图将所闻撇清,收拾好了心神便不再去理会那人言语,又拾起了话柄与沈池沈绮讲起玩笑来。   “赵檀虽然不哭,稍有不慎得罪,她就俨然一个疯子。”赵玠忿忿,又看了元望琛一眼道:“那选秀名单上,诏姐姐也在列,她本来温良恭俭让,可近来总与赵檀一块儿,也不晓得有没有沾染皇姐的习性。也好久不来宫里了。”   少年下意识地往对面看了一眼,见那几人在宫灯旁相谈甚欢。   李诏一身银白,将自己裹得严实,低眉复抬起,瞧着沈池,不知她在说些什么,只觉她面色微红,双目熠煜,是他不曾见到过的模样。   那三人一道的场景,他早已见惯不怪,可不知为什么每一次见到,都叫他不畅不宁。   赵玠循着少年的目光看去,道:“诏姐姐同他们倒是极亲密?我没青梅竹马这类从儿时便相伴之人。羡慕他们这种一起长大,又在同一个学堂的。”   见少年没有回应,赵玠顾着自己道:“工部沈尚书的这位二公子也是个有趣人儿,自高丽回来后,便得了一闲差,眼下鸿胪典客派不上用场,他各种番邦话都能说上一些,比礼部那老头范绍钧强多了。呆在临安可惜了。”   元望琛松下了拳头,却在手心留下了几个不深不浅的指印。收回了目光,愣愣地瞧了手掌一会。却听话语连绵不休的赵玠突然呼道:   “望琛兄你酒打翻了。”   少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膝盖一湿,杏色的衣衫上一片深色,不知何时自己碰倒了酒杯,清酒沿着案几淌滴到他两股之间的胯袍上。   赵玠连忙遣了宫婢前来擦拭收拾。   元望琛沉默地用干布巾揩了两下酒渍,而闻一旁的大臣道:“少年人笨手笨脚的,怎地这么不小心呢?”   李诏忽闻这边的动静,稍稍往此处瞧了一眼。   少年闷声不吭地坐远了一些,而前头有个宫婢撩起耳边垂下的碎发,跪在地上。整个人似乎是要挨到他身上,又将酒渍擦干后重新替元望琛斟满了一杯酒。   小碎步退下之前,在他左耳侧红着脸说了句什么,而元望琛置若罔闻。   李诏见此轻笑,又别过头去。   *   除夕盛宴,转眼杯盘狼藉。   李诏一行四人与李罄文等暂时分开,后再兵分两路去灵隐寺。   话语之间,便听到殿外的嘭嘭几声爆竹,多彩的焰火从窗格中将光影流泻。   沈绮一脸兴奋:“我们出去罢!”拉着李诏起身,往殿门之外赶去。   集英殿外的玉阶石栏处已经挤满了人。   沈绮终于挨挤到一处,开心雀跃地招呼着李诏一起加入。李询被沈池抱了起来,高高兴兴地骑在了他的脖子上,时不时还举着手,踢着腿。   李诏有些难为情,拉住了李询的垂下来的腿,瞪向自家弟弟:“你多重了,快下来罢。”   李询低下头来看李诏,面上似是有些失落,不满又狡辩道:“我个子小,看不到啊。”   见此沈池侧了脸,与李诏靠近了一些,笑着与之说:“不碍事的。”   “那你别乱动。”李诏没把手放开,威胁着李询。   沈绮倒是看看李询又看看李诏,揶揄道:“甭管他了,我二哥正好锻炼体魄。”   话毕,一束光划过,各色焰火腾空,更吹落,星如雨。   每一声烟花坠散后,缤纷的亮光在眼前闪闪烁烁,绚烂映照在脸庞。   抓住李询那晃动的双腿,沈池不小心触碰过少女冰凉的手。   转瞬即逝的凉意,好似那昙花一现的焰火。   耳边人群欢呼的响声震耳欲聋,他见沈绮的发顶满是兴悦,而侧着脸与之谈笑,指着漫天烟花的李诏眼底,尽是无穷的流光溢彩。   一管礼炮上天,东风夜放花千树,宝烟飞焰,散射成星星点点的璀璨斑斓。   随后,意犹未尽的四人乘坐着沈家的马车,一齐到了灵隐山脚下。   沈绮觉着方才筵席吃得有些饱,遂跟着李诏他们吹风走走:“闭上眼还是那烟花,晃得慌。寺里我和我哥就不进去了,到飞来峰为止。”   牵着李询手的李诏转头看了一眼沈池,而见他温浅一笑:“夜里山路黑,我这恰好有两盏灯,一同上去罢。”   李诏点点头。   山路平缓,枝叶郁葱。除夕夜里没有月亮,然远处宫阙内的烟火依稀可见,于树梢消逝,却将整个临安城的夜空照亮。   李询走了一会,不忍发颤,于是拉了拉李诏的手:“我们跑吧?”   沈绮却是忽地灵光一现,掐住李询的双肩道:“我和你比,你阿姊跑不动的。”   李诏一愣神,还在想沈绮腿上的痂才掉了没多久。可李询就先答应了沈绮,二人挤眉弄眼地做着怪腔,一溜烟地又往山上蹦去,只留下她与沈池两个人。   夜风并不温柔,似磨过的剪刀。李诏将大氅裹住自己的脸。   “阿绮是顾念你身体。”沈池略一停顿,先开了口,“半年来好似你总磕磕碰碰的,前阵子也是虚惊一场。”   未想到沈绮还有这么心思细腻的时候,李诏心里一暖,又笑着回沈池道:“还好并非瘟病,只是寻常风寒。想起席太妃以及那些宫人,不免惶恐。”   “太妃仙逝,勉强算个寿终正寝,早生极乐。”并非自己的亲人,沈池看得更开一些:“大概这一年应是犯太岁罢,等到正月里就好了。”   正月里就好了吗?   她若只是拖延不作为,离正月十五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数。   李诏在想,迎接她的是什么呢?   念及此,李诏有些恍惚,似是应激一般收回心神,点了点头:“不然祖母怎么特地来烧头香呢。”   李诏面色浅淡,沈池觉着比之上一次见面的时候,越发瘦削,仿佛在夜色之下瞧不出几分生机,皆是阴影笼罩。他想今夜分明是除夕,理应多一些喜色的。   “诏诏。”沈池唤了她一句。   “嗯?”李诏闻声回眸望向侧边的人,提在手上的纸灯将她眼底照得通透。   沈池心中有几分不解,觉着似乎在这二人相处的时刻发问再合适不过。   “阿绮心直口快,亦心思简单,很多事儿亦不敏感,即便觉察到你郁结不快,却也没往心里去。”他道。   “确实心直口快。”李诏想起了什么,又笑了笑,“但却格外为我好。”   “嗯,”沈池放慢了步子道:“你若有什么无法纾解,又不便与阿绮说,可以的话,不如与我商量。总归比一个人暗自忖度要好一些。”   因爬坡,李诏比平地里走路要吃力一些,话语间她便落在了沈池后头,她看向立定的沈池,想了想,又迟疑道:“蜉蝣朝生暮死,活了不过须臾。”   沈池望了她一眼,侧耳倾听,示意她继续。   李诏将后半句说出来:“身为蜉蝣,它在这一日里可曾想过自己应做什么?还是顺理成章按部就班地从卵变为幼虫、长出翅膀,再繁衍再死亡?在什么时候做什么?它如何知道这一辈子就该这么活?”   沈池闻言,看向前方的路。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低眉讲了一个故事:“我是家中次子,比之大哥,不怎么受父母拘束。而府上皆宠沈绮,因而我总是被忽视的那一个。”   “若年纪相差不大,家中排第二的,总会如此。”李诏笑。   “羡慕兄长得体稳重,连中三元。羡慕小妹没有心事,快活洒脱。时而心中不平,想叫人将眼光放在我身上,因而幼年也经常做一些出格事,逮着机会,便跟着叔父走南闯北,回府的那一刻,才觉所有人都在关切我的平安归来。”沈池说着小时候,暗暗觉得好笑。   “我当你从来不计较这个。”   沈池摇了摇头:“谁都有任性的时候,或早或迟。”又道,“长大一些后,学了各个番邦的话语,从北疆到南海,从荒漠到滩涂,风土人情皆不一,才意识到世间有大美。至此,方觉得自己将最初凯旋回乡受人瞩目的那瞬间感到的满足,转移到了所见所亲历所体会的一切事物的满足上来。”   “真好呀。”李诏由衷感叹。   他看向李诏,没有告诉她应该如何,只是说:“个人各有活法,千奇百怪。我思觉没有什么特定的活法,生老病死都仅仅是经历而已。”   恍若推开涟漪,心中恢复清明。   “难得听你讲话,竟有些哲思,倒令我也有些豁然开朗。”李诏眼波微动,不禁笑了出来。   沈池见少女重新挂上笑靥,也弯了眉梢,徐徐画出一个唇角的弧度。   远处夜幕之上的几声焰火,声音此起彼伏,似在耳畔,又如隔了千山万重。   而那散落的火花映在她眼中,浟湙潋滟,熠然散落。 第五十二章 下下签???“佛前点灯是好事……   山上传来嬉笑的声音,紧接着就见李询气喘吁吁地跑了下来,猛头扎进了李诏的怀里。李诏险些被撞了一个趔趄。   而他后头跟着沈绮,冲到跟前站定,笑着扶着腰连连道:“跑得太快了,比不过,比不过。”   李询立刻抬起头来,笑着看着李诏,一派得意之色:“阿姊我赢了!”像是在邀功。   沈绮瞧了一眼微笑的沈池,眨了下眼睛道:“你这徒弟也真当厉害。不晓得是不是文武双全呢?”   沈池没有发话,就听到李询兴冲冲地道:“那是当然!”   “既然如此,写首词给我瞧瞧。”沈池稍稍歪着脑袋,看向李询,“等下次见面时交来?”   李询正在兴头上,是觉得自己被身边大人肯定,欢悦之色溢于言表,满口答应下来。   与二人告别后,李诏牵着还沉浸在自满之中一蹦一跳的李询到了寺内,在药师殿拜了一圈佛,禅房里陆陆续续出来几位香客,又过了一会,周氏等人就随着禅师出来了。   屋内人还未全走尽,已有一批人涌向钟磐处。   李罄文问了身边小沙弥一句时辰,说是子时将近。   李诏抬头望天,觉空中弥漫着一层纱,不知是子夜薄雾还是焰火余烟。   是以他们一同走去了青铜钟前,一群僧人已然围绕在四周,开始诵经说咒。   唵伽啰帝耶莎婆诃。   一声一声,节律顿挫,叫人耳清目明。就连一旁方才喧闹不已的李询,亦是敬畏于此间的气氛,学着众人双手合十。   滴水计时。为首住持上前一步,两侧法师朗声道:“愿此钟声超法界,铁围幽暗悉皆闻,闻尘清净证圆通,一切众生成正觉。”   沙弥让出道,将包着红布的杵交给住持。他双手接过后,轻轻一摇,缓缓撞上钟壁,随即梵钟发出悠长清亮的响声,袅袅飘远。李诏顿觉内心清净,脑中澄明。   嘉定二年,又是一年。   似等了许久,然在终将来之时,只觉流逝悄然,却并未真正做好万全准备。   “正月初一,是大慈弥勒菩萨诞辰。”周氏与章旋月道,“一会一百零八下止,我们挨个来敲。”   李罄文顺遂母亲意思,帮扶着同周氏以杵击钟。   脑内轰鸣,李询呵欠打了半个,又与章旋月以及李诏一起晃动松木杵。   诵经之声伴随着钟鸣,余音回荡,叫人意犹未尽。   “来时见到寺外有地方可以求签。”章旋月同周氏道,“今年娘还要再去摇么?”   “诏诏和询儿都在,逢此机会都去求一签罢?”周氏想起了什么道,“从前这儿有个摊摆着一本《周易》,有人算卦有人算命,那会儿诏诏才刚出生不久,我拿了八字让人算过。不晓得如今怎么只剩解签了。”   李诏顾念自身的顽疾,觉得命数如何能判定?寺下这些皆是江湖骗子,本就是供人一乐的,哪里会准确呢?   她这位祖母平日里精明得很,却偏生就是对不可知的事儿笃信不疑。   而李罄文今日难得陪伴,自然也应了下来,他未让翠羽丫鬟帮扶着,而是自己搀着老夫人。   周氏拍了拍李罄文的手,一副欣慰,没有说话。   摇签处唯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与之恭贺新年后,将签筒奉上。   周氏口中念念有词,摇动着签筒,将一支竹签甩了出来,落在地上。   翠羽上前去拾了起来,交给了周氏,一翻回正面,上头写着是第四十签,于是找人对应了签语:   鸿鹊摩天势自然,未逢时至致灾悠。此日升腾还自在,翱翔直上九重天。   “恭喜老祖宗,是大吉,鸿鹊摩天。”翠羽这丫鬟喜笑颜开地道。   尔后李罄文与章旋月依次求签,分别是连着的第四十三、四十四,是上吉与中下。   日出扶桑万里明,贵人喜气自亨通。求财谋望称心意,若问求官定有名。此为李罄文。   乌云遍月恰朦胧。暗裹门庭事未中。只宜守旧方为吉,直待云开万事通。此为章旋月。   李诏还当这摊头不会有下吉之后的签,这新年里头,看了那些签语岂不是晦气?   打开签文,章旋月默读诗文上的意思,笑了笑,交给李罄文看了一眼。李罄文定睛后,便将自己的与之交换,塞到了章旋月的手里。   章旋月嘴角是轻柔的笑意。   而这头李询经此前折腾昏昏欲睡,却又被喊去摇签,一双小手握着签筒,险些将整个筒甩了出去。幸亏抽中一支签,是大吉。   “游鱼戏水出波问,跳跃优游岂等闲。喜遇泰来通万事,更无险难向於前。”   李询读后大喜,缠着李诏快抽取。   无奈之下李诏也摇动签筒,却是掉出了一支下下签。题为:落花流水。   李诏心中不安,看到这两字讳从中来。没料到自己非但没有讨到彩头,反倒是遭了当头一棒,并不太顺心地与旁人道:“我们五人的签从四十至四十四,怎么会连在一起呢?我思觉这签文不准,这签筒不匀。”   李询还不知出了此事,兴奋地踮起脚尖从李诏手中夺走了那条诗文,逐字逐句读了起来:   “落花流水两无情,家宅忧疑主不宁。小口阴人招疾厄,切须急祷告神明。”   说完最后一句,颇有些傻眼地看向李诏,又看向凝眉的老夫人周氏。   李询忽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儿,低头不敢高声语。   章旋月推了推李罄文,开导着周氏道:“灵隐寺佛光普照,诏诏自有菩萨保佑。这最后一句要祷告神明,我们这不就得神明庇佑么?”   老夫人点了点头,笑意微干,心中犹然似是有所缓解,却不能当做什么事皆为发生过。抬头之间,又似是见到了谁,双目回神,双手合十,朝着李诏身后的方向道了一声:“禅师。”   李诏蓦然回头,却见一脸平和盈盈笑意的德光禅师身边站着两个人。   是一位眉目相熟的裘衣华服俊朗男子,以及那位中年男子边上立着一个李诏并不想面对的少年。   李诏心中戚戚无底,确实在席间之瞥见一眼,但未料到他还能灵隐竟然出现。倒似鬼魂般纠缠不休了,这是老天爷成心要看她的笑话么?   “容少卿。”李罄文与之点头示意。   李诏忽地记起,那是容俪胞弟,元望琛的舅舅太常寺容侦。   若说元望琛与容俪眉眼有五分像,那么容侦便有八分。他似一位俊逸雅士,并非容俪女相的清丽。   容侦同德光禅师告退,而是借一步与李罄文相商。老夫人周氏乐得有此机会难得与禅师讲经论法,子夜时分却也不见疲态。章旋月与婢女翠羽自然也在一旁作陪。   而李询昏昏欲眠,李诏同之商量后先将他带回马车上。   她一手拖着李询,一手提着灯,踱步去停马的地方。   而不一会儿,李诏却是听到后头跟上来的脚步声。   她还没转头,便听见身侧传来一句:“李诏。”   令她整个人霎时僵直。   她不晓得如何言说眼下的心情。   忽然李询站着的身子一倒,整个人扑压在了李诏身上。她不想同元望琛回复应声,便顺势捋了捋李询的后背,轻声唤道:“李询?询儿?醒醒?”   “我困。”李询脑袋已经耷拉下来,似是被抽掉了浑身的力气,让李诏动弹不得。   李询传来轻轻的呼息声,俨然一副熟睡的模样。   李诏正苦恼于无计可施,却听少年道:“我来背吧。”   她吞下一口气,并不敢将目光投向那个半蹲下来将李询从她身上扯开的少年。   而余光之间,他的轮廓似是比上一次见到他时,更为硬朗一些。   元望琛将李询一把背起,双手撑住他的大腿,走在李诏身侧,兀自解释道:   “过年了,舅舅说要替娘亲往生后点一盏灯。”见李诏没反应,又添了一句:“我爹不信这些,但这是第一年。”   李诏心下略有不屑,想他不与他舅舅呆着,跑来这边做什么?还是说他舅舅要他送李询,做个顺水人情?   李诏心中混乱如麻,没想少年还能以寻常语气与她交谈,她也不知该如何抽丝理顺,只是淡漠地说:“佛前点灯是好事。”   少年口中发烫,将李询往上托了一托,踟蹰地看向李诏,道:“我听到你的签文了。”   闻言,李诏蓦然转过头来,望向元望琛那双漆黑幽静的瞳仁里,眼中是一分不敢置信。   又怪李询声音实在响亮。   这个人眼下是在关心她么?可又为什么能够丝毫不留情面地拒绝她?   李诏一向来觉得自己洞察人心,能读懂他人细碎的面色言语。自以为推断不假,感觉似真。可没想到一切都是她自己的臆想。   被推开的那一瞬间,被断然划割的那一刻,她只觉自信自尊仿佛被践踏,好似被痛打了耳光。   李诏顺了顺气,又端起一个自己做惯了的熟稔笑容来:“多谢元大公子存眷,签文罢了,不过一纸空言,何必当一回事呢。”   分明少女嫣然浅笑,举手抬足间,二人衣袖翩跹相触。   可耳闻话语生疏,眼见笑靥刺目。   却叫少年胸口一紧,闷闷的,莫名酸苦似反刍。 第五十三章 传讹???“你不会有事。”……   元望琛胸口难平。   被当做不相干的陌生人处理,追溯至从前,他经逢过几次李诏这般的待遇,本应该习以为常,可眼下却并不好受。   大抵是近来越发熟络,使得他有些忘乎所以,不知轻重。   就像那日送一壶酒,酒还没启封便先自己醉了去。   沉默良久,再出声时,少年一改关怀口气:   “佛门苦度众生,昭阳君未听讲经,却也受了荫庇,颇想得开。”既然得了李诏疏远,开口便又似冷冰冰的陌路人。   “身在佛寺,哪能不被感召度化。”李诏像是忿怼一般,却以一种进退有度的温驯笑意回复。   把李询送上马车后,元望琛听闻她一句冷冰冰的“多谢”,便钻到了另一辆车舆上去。   他没再拉开帘子,整个人沉浸于夜色之下的帷帐之中。   李诏扶稳了倒头熟睡的李询,心底满是对另一人的怨忿。   可未曾想到元望琛又何尝不是。   *   年后三日便是各种走亲访友。   求签的不快并未带到平日情绪中来。李诏那日向杨熙玉表露过心中不满后,她再未单独邀她入宫过。   而这一个月来,李诏则是就这她从前给予她的秀女名单,一一增减添注所认得的姑娘的长短之处。各个能写出一篇赋来,几经删减,竟然也能变成一本册子来。这般劳心费神的用功,便让自己觉得能在皇后那儿说得过去。   日子一天天掰指而过,直到元宵前两日,李诏对照着自己原先在太学里记载这些人与事的手札之时,却忽地翻到了从前自己用朱笔写下的标注,描着今日是少年的生辰,连礼就选好了,是一张牛皮马鞍,只是那日自作多情的闹剧过后便无筹买的心思。   哪能便宜那个不识好歹的人?   她嚯了一声,嫌厌地将此页翻了过去。   “笃、笃、笃。”忽闻敲门声,李诏应声将门从里面打开,却见来人是自家爹爹。   李罄文还是一身红绸官服,面色稍显焦躁沉重,像是刚下了朝不久。   她还未见过几次李罄文是早朝后便径直回府,她那位恪尽职守的父亲,甚少早退归家,然每一次都定有事发生。   第一次是她一岁时候,祖父病逝于府中,她对此毫无记忆。   第二次是七岁那年,李罄文从枢密院编修官迁升了工部郎官,隔日举家搬迁至六部桥。   第三次是她及笄当日,他还得来操持大礼。   而今日却是又遇上一次,李诏摸不着头脑,也不晓得是出了什么事,竟然使李罄文以这般眼色看她。   李诏甚至从那素来平静不易喜怒的双眼中瞧出了一丝混着关切的焦急之色,她犹疑了片刻,请他入屋道:   “爹爹怎么今日这么早回来?”   李罄文不愠不火,方才沉郁的面色好似只是李诏晃了眼看错:“诏诏近来可还有不舒服?”   没想到只是单单这么一句话。   李诏有些发愣,不知道这个近来指的是多近,过年前的种种疾病果真是难缠,而这个新年才过不久,她还未感到身子骨有什么不爽利的地方,是而摇头道:“窝在家中许久,我还想出门晒晒太阳。”   “药还在吃么?”李罄文又问,看了一眼桌上空剩了药渣的碗,“这两日天气好,也不必在府里闷着。”   她点了点头:“每日用完膳,婧姨都会给我端来。”忽然想起来什么,不知李罄文是不是在担忧这个,于是李诏道:“闻说温州疫病反复,有人一开始治好了,却又发了高烧?还有些人排查了半日说是无事,过了几日又突然成了重症?好似与宫里的病情并不太一致。汪茹太医他们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太医署里都没几位医丞了。”   “的确是出现新症,然已用药,若等到不再传染开来。无论是禁军还是医官,皆能回临安了。”李罄文却似并不怎么在意此事,他顿了顿,看向李诏道:“今日入宫,我偶然间听闻,有人在胡传……诏诏你得了不治之症。”话毕,反倒是浅了一浅嘴角。   这笑意似嗤非嗤,又像是在劝服自己一般,更像是宽慰人不必当真,叫人无从捉摸。   李诏即刻变了脸色,不明白这是从何人口中而出。而李罄文的态度又显得他人的传言不足为题?   “这又是怎么回事?”李诏反思自己这厥脱病症,明面上是谁人皆不知晓有那么一回事。暗地里她能数出几位,却不觉他们会乱传言此事。于是她又道:“眼下我仅是年前体弱多病了些,所谓的不治之症就是谣传。见我晕倒了几次,拿此来做文章说事也不是不可能。这只会以讹传讹,愈演愈烈。”   李罄文看了一眼李诏的面色:“或是今明两日之内,宫里便会请太医来府上问诊。”   不论说者有意无意,听者确是有心。这等讹传终归是要落入帝后的耳里。因此免不了兴师动众地请一群太医来确诊。   “那我……还能出府门么?”李诏一时语滞,琢磨不出李罄文与她说此话的用意,也不晓得他方才究竟在担心她什么。   “你要想出去便出去。”李罄文站起了身,淡淡道。   李诏一不留神,便会退回到了自己习惯中去。她摆出一副温和顺从的模样,好似有多么听令父母一般。而却依旧担忧自己的小伎俩哪次没有被看穿过?   等李罄文离开后,李诏再一思量,存下了一分顺水推舟的心思。因而元宵前的这两日,即便艳阳高照,她却一步皆未离开过府门。   期间只有管中弦一次的例行问诊。   若说第一日只是偶然有所听闻李诏命不久矣,第二日便是已经人尽皆知。   急得沈绮与沈池双双踏入李府,来问一句躺坐在树下摇椅上的李诏究竟发生了何事。李诏笑笑还未与沈绮开口解释,几位太医便不期而至,禀允后,由着章旋月与婧娴带着一行人地涌向她院内。   李诏站了起来,与之行了礼,而见为首的内侍公公是她那位姨夫的近侍张公公。   太医之中,除了管中弦之外,竟然还有一位熟人:   陆守鸣。   李诏不敢确认此人是否是她姨母杨熙玉的心腹。   “官家闻昭阳君体乏有恙,特请太医署诸位医官登府问诊。”张公公眉目和善,目光又落至李诏身后的沈绮与沈池二人,对李诏说,“昭阳君是有福之人。”   “谢官家恩典。”李诏躬身以迎,章旋月将几位领入李诏屋内,吩咐婧娴端递茶水,又送了沈家两位兄妹暂在另一间厢房呆着。   却遭到了沈绮拒绝:“月姨,我今日来便是想知道李诏的身子是否无恙,我与她这么多年的朋友,不能什么也不知道吧。正逢太医署来人,我想陪着她一块。”   沈池有些为难地劝了沈绮一句,却依旧无用。   他这个妹妹固执得很,沈池想。   章旋月难奈她何,只得作罢,她再回屋时,见李诏已经伸出了手腕等待太医逐一把脉。章旋月悄然坐到了李诏边上,轻轻拍了她的肩膀。   李诏回头乖巧地笑了笑,章旋月并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她的眼色。   而却听张公公道:“此物杂家便先代为收下,回宫后会呈递给官家。昭阳君请放心。”   李诏点了点头:“劳烦公公费心了。”   章旋月不知面前的这个少女在玩什么把戏,而眼看张公公手中托着一个细长的桃木窄盒。   心中一凛,章旋月蓦然看向眼色平淡应答着太医问话的李诏。   陆守鸣将指尖移开,面露凝重之色,与另外几位太医小声商议片刻,又去问了管中弦的意思。并嘱咐婧娴将这段时日抓药的方子拿来过目。   而管中弦却说不必,当场沾了墨水默出了两份处方来。   沈绮一双眼在这几人之中来回转动,因听不见他们的小声窃语,皱着眉拉着李诏的手臂道:“你不会有事。”   李诏看着沈绮唇角一浅。   而沈池见李诏这般飘渺神色,却是忽觉忧心忡忡。   果真,几位太医商量完毕,便请了章旋月借一步说话。   李诏回握了握沈绮的手:“今天晚些回去吧,我有许多话要与你讲。”   被她这么莫名郑重的态度吓到,沈绮一时心中惴惴,又觉李诏平日里藏着掖着,临头才与她提起一句,胸口又闷又酸,却也无处可还击。   沈池也一脸心忧,然他并不知眼下能说些什么,最坏的猜测大抵是已经成真。外头人能一路谣传到官家耳朵里的,从来不是无稽之谈或空穴来风。   等章旋月再度推开房门,她的面色亦是惨淡了几分,目光流转至李诏单薄浅笑的的面上,她亦不知用什么面目来面对这一位并非与自己血肉相连的至亲少女。   “众太医会诊,诏诏不必担忧,会好的。”章旋月始终无法在外人面前开口,也不能表露心中怜悯,眼中内疚难免,怪罪于自己未担好三个孩儿的母亲一职。   李罄文与她言之寥寥,而章旋月此刻却对这位枕边人生了恼意。欺瞒多日,不仅仅是未与她如实相告,倘若耽误了李诏的病情又该如何是好。   李诏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反倒令章旋月觉得自己才是那个一直被蒙在鼓里的人,即便心中早有几分揣测,然未曾想到李诏所谓的“病”到了这般境地,从太医所述中管中窥豹,并不乐观。   然她的表态并没有予他人一点慰藉,李诏越装扮得懂事,便越叫人心纠难掩。   望向章旋月眼中的愧疚难堪,李诏心底甚至有一丝颇为得意。   她不曾被人忽视过,然章旋月已然对她不错,却免不了对自己的骨肉更为偏颇。而此刻她的目光倾注在她身上,亦为自己曾经的种种借口而付出轻微的代价了。   李诏想,这是她迄今为止,借故做得最恰到好处的示弱。 第五十四章 还复来???“家有一女,皆不……   政事堂内,张公公于御前呈上了李诏的桃木盒。   赵适还在与几位朝臣议事,其中不乏参知政事李罄文、太学博士真德秀、三司盐铁、度支、户部诸位长官、礼部尚书范绍钧,以及工部尚书沈维等人。而太子与伴读在一旁听政。   听张公公耳语几句,赵适拿过木盒,似不经意地望了李罄文一眼,又摆手让内侍退下。   在这几位文臣面前,赵适虽为天子,时而觉处处掣肘。他素来仁心仁政,万事以百姓为先。而今在疫病一事上,几次决议皆受几位阻拦,言其不可因小失大,顾此失彼。   而眼下这个桃木窄盒,送来的时机倒是来得分外巧妙。方还在为瘟后复农复工保民生之举争论不下,欲拿出税赋千分之五以资瓯江上下游除鼠净水,却又有人言这些老鼠不可赶尽杀绝,因其亦在田间捕食虫害。而温州几地医馆人满为患,贫贱之人无余钱请医食药,太医郎中又分身乏术,许多人只能眼睁睁于家中等死。是而朝堂不如拨款分发汤药,每家每户排查重病之人几何。   争论不休,以至于他议事兴致缺缺,本也想将人遣退。是而他当着众人的面前,将这个木盒的顶盖推移打开,只见里头放着一张信笺以及一块裹着什么物什的丝缎。   赵适一边拿起,一遍笑着与李罄文道:“你家女伢儿送了个什么过来?”他将之放在手心,层层打开包裹的丝缎,却发现里头赫然躺着一支晶莹如翠的玉钗,钗头雕着一朵梅花。   李罄文看清是什么之后,便收回了眼神。   赵适望着这一支钗却轻笑出了声来,脸色却也算不上好看。李诏的那封叠好的信笺被赵适打开,他透着桌上的烛火,略看了几眼,随即面色一转,又将目光转向了赵玠身上。   像是隐忍怒意,粗重且缓慢地喘出一口气,又将此搁置在一边:“此物还需给皇后看看。”   李罄文见之有怒,立刻上前领罪:“不知小女在信中写了些什么?惹得官家勃然一怒。”   “诏诏称我一句姨夫,我便将她与其余帝姬一般视为掌上明珠。”赵适呵笑一声,“然她自甘蒙尘,回绝了明日选秀女一事,便是不识好歹,此为犯上。而她得病多时,身感重疾,仗势勒令医丞不予上禀,此为欺下。她将重责尽数拦下,可朕问你,你这做父亲的,可也有欺君瞒报之罪?”   赵玠闻言略略诧异,又转头看了元望琛一眼。而却见少年眉头紧锁,竖耳恭听,唇线生白,未曾留意到他的目光一般。   “臣确实教女无方。”李罄文知李诏必定会拦下这一责,这是她的伎俩。叫官家借此机会悔了那一桩婚,叫几人皆能称心如意,又给了赵适一个台阶下,“臣亦深感罪责深重,于家事不顾,忧国民却轻儿女,愧为人父。”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赵适舒了一口气,又将方才众位朝臣谏言归还于他,道,“李爱卿以社稷为重,鞠躬尽瘁,朕看在眼里。然不可顾此失彼。”   “臣知有错,还请官家治罪。”李罄文此言大方,即便屈身,却未见一丝忧怕,似是料到赵适眼下并不会拿他如何一般。   赵适又长吁了一口气,望向政事堂的众人,眼色不明地道:“诸位乃是朝中重臣,我本意并非指摘,为官而仕为朝廷,一片丹心赤忱可见。此事不再提,大家退下罢。”   待走出大殿,沈维满脸忧愁,似是知其难,凑上来与李罄文私语:“家有一女,皆不能省心。”   李罄文笑笑,感叹:“的确如是。”   而政事堂内的赵适却雷霆不减,又将李诏那一张信笺重新打开,读了一遍,丢给赵玠不悦道:“你可知李诏不愿入宫?”   赵玠一脸莫名,摇头道:“诏姐姐待人谦和有礼,与我并无不快。姑娘家的心思儿子不知。”   “你母亲欲点她为太子妃,你心里可有数?”   赵玠颔首道:“儿臣晓得。”脑中却不知为何,又想起了翠竹苑里的那只鸭子,想起了元望琛在这其中的角色。   元望琛还在殿外等着赵玠,却见赵玠跨出门槛后一脸悻悻,揣着那个桃木窄盒又将信放回了盒中。   “太子殿下为何一脸颓然?”元望琛瞥了一眼他的面色。   “人家宁可出家清修,亦不愿成妃为嫔。”赵玠愁眉不爽,抬眼看向少年,道:“望琛兄,你说这是我的错么?”   出家清修以避世?   一霎寂静无声,少年心中似弦遽尔断裂。   他没想过李诏竟出如此下策。   李诏真的一心向佛么?元望琛如何也不会相信。此人日日喊着乏味,又怎能耐得住性子于深山老林中、于青灯古佛前安贫乐道地寂静清修?   赵玠说完等了许久,却未得元望琛回应。却也不知他在思酌些什么,于是与他在内殿外告辞道:“我去仁明殿了。”赵玠晃了晃手中木盒道:“父皇让我把这玉钗与信都交给母后。这到底是个什么钗子?”他又喃喃。   强戴头钗,却还复来,少年想。   元望琛终于提起心神,眼光又落在了这一个桃木窄盒之上片刻,对之似是同情地揶揄道:“还望太子殿下凯旋。”   是以,赵玠只得硬着头皮奔赴仁明殿。   *   李罄文回府后并没有如李诏所料的拿她开刀,反倒是他与章旋月有些不愉快。晚膳的时候谁皆没提到此事,或是怕老夫人周氏担心,然今日众太医登门,哪里还能瞒得过她呢?   翠羽服侍着老夫人进屋,又令了章旋月与李罄文二人偕同陪着。姝媛又去照顾婴儿李谢。   见李诏兀自被留下,李询亦感到这气氛的不同寻常,于是说什么也要多与她待一会。李诏便只得去了自家弟弟的屋中。   “今天府上这么热闹,沈家姐姐和夫子都来了。阿姊你下午太医走后,关上门偷偷做什么?说什么话儿呢?”李询跳上了床榻,拉着李诏也坐下来。   “小孩子不懂的。”   又得了李诏随意的应付,李询颇为不满地道:“我才不是小孩。”神色严肃,又撅起了嘴,生了闷气。   倒是又从中看出了几分自己的模样,李诏心一软,似乎是稍稍明白了一些李罄文在某些事情上不与她道的原因何在,想了想便与李询说:“罢了,你迟早会知道的。”于是将他的双手拉过来,放在身前摆好,“我既然与你说,那便把你当做大人。”   李询点了点头,一脸认真地道:“阿姊你说吧。”倒也一改平日胡搅蛮缠的态度。   “眼下发生了几件事,”李诏呼出一口气,“第一件嘛,是我得了一个不大好医的毛病。也不知这恶疾怎么就偏生是落在我身上,是我大意,亦或是这本就无孔不入。是以询儿你也要分外小心。”   李询听得云里雾里,却竖起耳朵听进了“小心”二字:“我瞧阿姊平日也马虎,这段时日天冷也吃凉喝冷,不管不顾的,这病是不是自己作践坏的?”   这听得让李诏有些哑口无言,她这段时日确实在为明日的元宵做个打算。本是想破罐子破摔地再当众晕厥一次,便不得不把自身的病症在那时公之于众。可如今她还未使出这苦肉计,她得病的消息却就不胫而走。   她想不明白是经由谁人之口,然不管是谁,又是什么用意,她也便借此机会冒一个险。而眼下还未得回馈,她也不知自己这伎俩是否被人看穿了。   回神过来,她又否决李询这灵敏的猜测,道:“莲婶做的菜无论冷热都可口,我可没想这么多。”李诏捏了捏李询的脸,“然后,这第二件事,是我想着过些时日,就去寺里清修。今日同官家提了请求。”   而李询把她的手打掉,不解地抬头,皱眉问道:“为何要去寺里?阿姊如今也信佛了吗?”   问得李诏颇有些心虚无奈。   李诏也不笃定自己算不算得上信徒,去寺里多为投机取巧之举。因怕那封退婚的信惹怒帝后,她还在为自己寻求一个躲避之处。   “你就当我是后怕。那日抽中了下下签,说要切须急祷告神明。我这厄疾缠身,佛家也有说法,或是业障太重?宁可信其有,我也想稍稍缓一缓心情,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听不懂阿姊你在说什么。”李询摇头道:“但晓得你也是个胆小鬼罢了。那日还硬说签文胡诌是假,现在却又怕了。”   李诏闻言笑了笑,脑中却是不得不回溯到某个雨夜雷鸣的时分,自说自话不承认胆子小的这一回事,她迫使自己从回忆的沼泽之中爬出来,与李询道:“我的确不如你胆大。”   “沈二哥哥,哦不,夫子与我也一样,担心阿姊极了。”李询挠了挠头,“方才他在我屋里,都放了我一马,没让我交诗文。你能与沈家姐姐说,眼下也与我说,却也没与夫子说。是你与他交情不好么?分明你三人总处在一块的?还是说他比你们都大,本就玩不到一块儿去?”   “你还操这个心?那我与你又差几岁呢?”李诏笑着刮了一下他的鼻子道:“不是这个原因。我只觉得,不过也就一点事,有什么好人人皆说一遍的。”   “行吧。”李询似是不甘心这个回答,可也不纠结于此。   穿上靴子,李询送李诏到了门口,又突然叫了她一声。   “怎么了?”李诏转身。   李询倏忽抱了抱李诏的腰,将脑袋顶在她腹上,闷闷地道:“我不管太医说什么病,阿姊,你可要好好的。”   一室月光润泽静谧,李诏心头的寂寥似又被填充起来,盈盈满满。   她摸了摸他的头,忽觉鼻酸,开口了半晌,终于道出了一个:“好。” 第五十五章 看开???“我一辈子反正活不……   李诏在祖母门前候着,月华满苍穹,将她心底角落亦照得明亮。   终于等到李罄文与章旋月退出屋子。她先发制人一般地上前与他二人请安:“爹爹、母亲。”   李罄文望向她,想起今日宫中突发之事,让章旋月先回屋,而自己与李诏一同于游廊下走了一会。   谁都在思量着该如何开口,眼下正是父女二人开诚布公的时刻。   念及李诏的那一封言之凿凿的信,是李罄文意料之中,亦是意料之外。而望李诏紧攥双手,又抱臂于前,像是十分警惕的模样,他试着问了一句:“若要晒太阳,寺里冷清,并非是个好去处。你如何想的?”   “爹爹觉得我是去庙里待几日?”李诏忽然弯了弯眼,看向他,眼中无笑意。   “你还想住一辈子么?” 以为她在说笑。   李诏咬了下唇:“我一辈子反正活不久。”   “诏诏。”李罄文闻言头疼,叹了口气,似劝服道,“没有的事。”   “那天在医馆里我都听见了。爹爹眼下还想蒙我做什么?你同我说是贫血症,然管中弦那夜同你说了是厥脱。”李诏轻声轻语道。   李罄文揉了揉疲惫的眼,他惯来晓得李诏并不愚笨,眼下这境地甚至是他有意放任而为之。   李诏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拉开李罄文的手,在他宽厚的手心中,写下五个字:有人要害我。   李罄文眸光一凛,瞬间收敛了满目的柔和月光。   生怕打草惊蛇。   二人到了书房前,李诏见四下无人,等了李罄文先进屋点了蜡烛,自个再关上了门。   她终于放下心来,坐在李罄文面前,透过幽恍的烛光,与他问道:“爹爹知道是谁么?”   是谁存了心思要害她。原因何在?   可眼前人并不欲言作解释。   是而李诏没等到他开口说话,便将自己所想倾诉,开门见山一般地道:“爹爹也好,管医丞也罢,都在我们面前演戏吧?为得是瞒住不明所以的他人,诓骗过我,便也好诓骗过加害我之人。我听闻管中弦曾师从缙云谷毒王,虽它科皆有涉猎,更通识毒理。我猜想,自己所谓的真正的病,是毒吗?”李诏顿了顿,看向他,“然爹爹请管医丞过来,本意是为我解毒吧?”   李诏盯住李罄文的眼睛,反倒是这灼灼目光让这样一位不惑之年的朝中权臣——她的父亲倍感心虚、亏欠,却又带着一丝隐约的欣慰。   “你是我女儿,本不该在这场党禁算计之中。”李罄文无可奈何地说,“然你是我女儿。”   他站在风口浪尖,李诏的身份,更是众矢之的,未及时防备,已被人拉下水。   “此毒可好解?”李诏没法不在乎,更关心于自己的命数,“今日太医院众人如何认定是不治之症?事关我性命,爹爹却依旧将我当筹码,将计就计。若我听信那天夜里你与管医丞的谈话,若我此前一无所知,以为太医齐登门,诊我无药可医,我便自暴自弃了呢?觉得活着没趣而颓靡呢?”   李罄文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你不会的。”   他凭什么自以为了解她?   李诏紧抿双唇,因李罄文一句话而兀自生气闷气来:“爹爹好像从不担心,若我将你对我的不闻不问,当成是不关心呢?好似我便不会气恼一般,好似我不在意你的想法。姑母月余前在府里的时候,怪我不任性,替我委屈。爹爹可曾有半点这样的想过?还是觉得我理所应当该听你的话?”   “你眼下听吗?”李罄文拧着眉,无法心平气和,亦也不大满意她的作为, “竟胆大包天直接书信于官家?亦不顾天家颜面请求退婚?还请他允你于寺庙清修?诏诏,他虽为你的姨夫,但他更是一国之君。庙堂也并非你家,可胡作非为。”   “我在家中就可胡作非为了?既然不是家,为何要硬将我与太子弟弟拴在一起成家?难不成是过家家?”   李诏猝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叫人更难言。   “我何时要求过?”李罄文提起一口气。   “你要说这是皇后的意思,是姨母一意孤行?那爹爹的意思呢?难道未曾想过从中攫取半点利益?还要撇清干系,好似自己清白无过错。”李诏咬牙,直言不讳道,“爹爹善借他人之手为自己谋私。”   “谁教你这般说话的?咄咄逼人。我又何错之有?万事何曾像你想得如此简单?”   “没人教我,我本性如此。懒得装了。”李诏越说越憋屈,“我经事少,又能复杂到哪儿去?即便这样都觉得是你们大人间的阴谋。为之所不齿,也不想做这牺牲。纵然能会意你们所谓的为我好,然而这却不是我想要的。爹爹你素来不是一个好父亲,也不是一个好丈夫,或许只是一个好相臣。母亲太累了。”她推己及人,对李罄文的指控不减,越发胸闷气短起来,歇了一瞬:“爹爹还记得我屋内那只肥鸭么?那日寻到时,已经是死僵模样,然蛋壳壁面有毒,蛋液也结了灰斑。我吓坏了。如何能平心静气岿然不动?”   李诏又努力端正态度道:“未曾想到害我之人,竟然离我这么近。我真的吓坏了,这府里,还有安全的地方么?谁是那只一直看着我们的眼睛呢?”   “你以为呢?”李罄文心中有一个答案,却在犹疑开口之时,突然心生凄恻寂寥。   李诏不敢确定,亦不敢确信。   她从泰然谨慎的李罄文眼中看出了惶乏不安,于是自我审视了一番后,只是道:“还愿我没胡来,没乱了爹爹的棋局。”   李罄文似胸中万结,无法一一疏通,而李诏的话,倒令他心底唏嘘感慨,似是服输服软:   “罢了,你去寺中待一段时日也好。”   “经文让人通透,祖母说一切皆有业障因果,我觉得不错。爹爹心有宏图大略,以为他人卑卑不足道,不将之放在眼里。我担忧,以为并不可取。而这般被轻贱的棋子,是血肉之躯,是他人性命。我也不过是一条性命。”   她觉众生平等,然这世间众生并不平等,还有贵贱之分。   “人有所求,各有所利,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李罄文却只说了句话,似一句为他所作所为的解释。   李诏无法驳斥,她甚至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那般强词夺理不给人台阶下的模样,太过熟悉。   父女二人何其相像。   *   翌日。   李府整户如期进宫,安排马车时,老夫人周氏要求李诏与她共辇。   上了车舆之后,李诏乖乖挨坐在她边上。   经昨日一日的变故,叫李诏不知以什么面目去与这位祖母相处。她不敢叫她伤心,于是反倒束手束脚起来,越发小心翼翼便越做不好事情,不自在极了。   然周氏将这副模样看在眼里,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捂住道:“你爹他都与我说了。”   “祖母。”李诏一颗心似是被悬起,却因这一句话,那竖立起的坚硬墙壁又兀自倒塌下去。她有些难过地道:“我不晓得该怎么办好。”   老夫人周氏揉揉她的手背,何尝不心揪:“你没做错什么,不必感到歉疚。你爹于六亲性子淡薄,你母亲谨小慎微。皇后心意已决,自说自话地定了你的婚事。众人或都在犹豫,我也如是,举棋不定,一时未想好退路。你怪我们也是应该的。”   “祖母你原来也叫我自己做主。然而我那时偏生不信,还当是一个对我成人的考量。想让我以大局为重。却连什么是大局都不知道。”李诏自嘲地笑话,“都是我想多了,想岔了,想误了。”   “子女与父母不过四种缘分:报恩、报怨、讨债、还债。谁都有愤怨的时候,比之他人,诏诏已经是个还债的孩子了。少时与父母长辈,哪里有不拌嘴的呢?你不说,我不说,不坦白便就生了误会。罄文就是这般,心中笃定的打算,不会与旁人说的。”周氏叹息,“这般性子亏他能在庙堂上左右逢源。”   “那爹爹也有长处,他克勤于邦,废寝忘食时常有之,所掌手之事,了熟于心。这也不能将他否定了。若非他在这个位置之上,我或许还不能有太医医治。”李诏搜刮了肚子里的夸赞之词,未曾想过如今还能替李罄文说好话。   可倘若她这位父亲守正不阿,不沾染蝇营狗苟,未卷入党禁是非,便或许自己眼下能平安无虞,长命百岁。   老夫人轻拍李诏的手背,似在劝服她,亦是在劝诫自己:“人生在世,多是无常。诏诏的病,能医则尽力为之。”   或是她信佛,于生死一事,比他人情绪都要更稳定一些。即便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事或将发生,周氏却不那么苦怨。不似昨日哭红眼睛的沈绮,任由李诏怎么宽慰都无解。   李诏点了点头:“听闻这事,我倒未觉得有多怕。活得长便好么?古来帝王都在求长生不死,可活着也没那么有趣。祖母觉得这般淡漠可是我的短处么?”   “没有执念是好事。”周氏道,“也难得你小小年纪,看得比谁都开一些。”   “我不小了。”李诏吸了吸鼻子。   “听罄文说,你请求官家让你去寺里苦修?”周氏侧过脸,问了她一句。   李诏点了点头,生怕她有微词,便先将李罄文搬出来,实话实说:“爹爹没说不好。祖母说我看得开,实则不然,若呆在这府中,诸事让人繁杂,我无法心静,更谈何超脱了。”   “原来你是将寺庙作为避世的处所。”老夫人清淡地笑了笑。   然孙辈重病堪忧,她实则提不出笑容。   “祖母在家中建佛堂,初心可是与我一样?”   “将耳朵塞住,眼睛蒙起,万事并不就大吉了。诏诏若是问我心中有佛吗?祖母我这把年纪了,也答不上来。只是每当心中有惑,读一读佛经好似便能求一个解。愿信其有,或也是为了寻求心里头的庇护。”周氏若有所思道,“这般说来,与你别无二致。”   “祖母多年如一日,孜孜不倦,想来是对佛法有了见解。”闻老夫人一席话,李诏忽觉心中重担稍稍轻了一些,由心感叹:“他人造业,你便消业。这是因,欠下了债,是而务必还债。若无力改变别人什么,就先改变自己。做到这点,我觉得这样就很好了。”   老夫人望着苦恼骤然而解的李诏,笑道:“诏诏你的确与佛有缘。静心清修,或也是好事。”   八月十八,是潮最大的时候。   人是挤满堤坝,但是潮水就很萎。 第五十六章 圆缺???“二娘子小产了。”……   马车入宫。   李诏再踏入熟悉的仁明殿,时间尚早,秀女还未被宫中姑姑牵引至大殿候选。   殿中金兽燃香,薄雾浓云迎袖。   她特地赶早去向杨熙玉请安,是觉该正面以对自己的态度,以及近日之事。   只是她在外堂还未见着姨母,等了一会,却等到嘉柔姑姑前来与她躬身道:“昭阳君,娘娘去东宫了,今晨不会回来。”   未料到如此,李诏自觉兴许杨熙玉是特地避而不见她,可自己半月来搜集成册的名册却不能不交给她,否则便是白来一趟。是而将手中自己整理好的名册交给嘉柔姑姑,道:“还请姑姑帮我将这本册子交给姨母。今日太子弟弟择妃或是能派上些用场。”以此消除愧疚,以此邀功标榜。   见嘉柔妥帖收下后,李诏稍稍放了些许心,提裙离开,转去了赵檀宫里。   到时赵檀正在逗着笼子里的松鼠,李诏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会,而听那位长公主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她递了片叶子进笼,“李诏你杵着做什么?进来吧。”   “莫要嘲笑我了,”李诏晓得赵檀是在笑她推了赵玠太子妃的位置,跨过了门槛,绕到赵檀面前,看着那捧着松子的松鼠道:“檀姐姐怎么还能养这个?”   “谁管我?”赵檀哼笑一声,“疫病早过去了,瓯江又离皇城多远?空口凭人几句话,还想宰我的松鼠,若真杀了,岂不是坐实高丽人的罪名?”   “檀姐姐怎知道这罪名是真是假?”   “何必管真假,要看人如何定论。”赵檀凤目一浅,笑着看着李诏,“我思觉你如今胆儿见长,是为推脱这场婚事,因而说自己得了不治之症?”   李诏眉间稍蹙,摇了摇头。   赵檀微微一讶:“这么说,你确实得病了?”   李诏点了头道:“檀姐姐怎好觉得太医皆好被糊弄?”   “若说原先太医署有几位妙手精锐,可如今不都派去温州了?”赵檀放下了逗鼠的棒子,“剩下在宫中几位,也不过能看一看寻常风寒而已。”她又凝眉问道,“你晓得么?谁将此事先传出来的?”   “我也不知。”李诏摇头,坐了下来,“传出来的人又是什么居心。”   “你早知道自己有疾了?”赵檀竟然也一时愣怔。   “及笄那夜就听人提起说是厥脱了,只是并未与外人相告。”李诏淡然道,像早已接受这个事实。   赵檀突然轻笑,似是想起了什么,眼色厌恶至极:“若是这样,我父皇恐也早有耳闻你的病症了,哪里会是昨日才突然知晓。”   她那时还未好全,便被赶送至了马球赛场之上。   本想推脱,却因得了她那位姨夫官家的指令,一个“诏”字送到她手中,为的是瞧一瞧她是否在装病,又是否有病入膏肓之态?到底轻重几何了?   明面上的和颜悦色、关心体贴都是假的,她姨夫赵适的疑心忌惮,意味着他根本不在意她的死活。   然而讽刺的是,这么一个无情的笑面虎,亦或者是盼着她不治身亡的姨夫,却是眼下唯一能帮助她的人。   直到那时李诏才晓得赵檀所说的一句“找错人了。”是个什么意思。   只是,是谁外传说她要死的?   暗地里她能数出几位,却不觉他们会乱传言此事。她无法去细思是谁做了这一件事,然无论如何却都让李诏借了力,方得称心。   李诏没有应和赵檀,也不能骂官家卑劣不道,于是便找了其他而言:“话说,那位高丽王子呢?今日他也受邀入宫了?”   “入宫归入宫。”赵檀蹙眉,心不在焉道,“等孙茹他们回来了,该叫人好好瞧瞧你这病。”   “孙太医原先在疫期替我把过脉了。”李诏唇角一抿,笑说:“我要去寺里待一段时日,同老婆婆似的,不寄托医理,反倒是求神佛了。”   “你要是信,那便去吧。”赵檀一改常态,没有笑话她。   *   回到祖母以及章旋月等诸位女眷的身边,李诏见双眼还是肿着的沈绮也到了宫苑。是而二人坐在了一块儿。   “怎成了这个模样?”李诏还有心思笑。   “还不是都因为你?!”沈绮忿忿,却也还不下口,想着总不能今后每次见她都哭丧着脸,努力笑了笑。   “你这副模样,倒也免去了被选为太子宫妃的担忧了。”   惹得沈绮破涕为笑,可又哭又笑难看极了。   李诏也因此心中乌云微霁,抬头却见翠羽面色难堪地赶了过来,在章旋月说了几句。   随即章旋月的面色一下子晦暗下来,看了一眼同旁人谈着天的周氏,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李诏见此,起身走到翠羽边上,小声问道:“出了什么事儿了么?”   翠羽吞了口气,眼色焦急难掩:“二娘子小产了。”   李诏像是没听清,又将她拉开那簇人群了一点距离,郑重其事地问:“谁来报的?”   “前脚你们刚走,后脚李勺便来了。他打小就伺候二娘子,原先是跟着一同去的岭南。”   不是加急送到府上的一封信,而是平南王府上赶来的李姓奴仆。   “什么时候的事?姑母还好么?”   “就在四日前,说是突然腹痛难忍,便喊了婆子,生下来的时候就不哭不喊,活了一日就没了。”翠羽面色不晴,“二娘子虽是扛了过去,然出了很多血。”   李诏一算时日,此时李画棋已有六个月身孕,倘若将孩子生下来亦是不足月。可好端端的,怎地突然小产?   耳畔仿佛还回响着赵棉离别时的邀请,小姑娘甜甜的嗓音和笑靥逐渐模糊起来。   “诏诏姐姐,等娘肚子里的弟弟或者妹妹生出来了,你要来我们岭南呀。”   自己笑着说一定,然而怎知落得一场空。   李诏不敢去想远在两广的赵棉,经此变故,会是如何的心情。   见周氏远坐与人相谈甚欢的模样,李诏前去与章旋月提了此事。她这我继母似是心中有数,叹道:“今日先不告知老夫人了,恐怕受了惊怕,夜里睡不着,明早我与你爹一起与她再讲吧。”   这厢翠羽调整了面色去作陪周氏,而李诏又回了沈绮身边,闻她说午后宫苑里头王侯贵女可游园。   “彩灯已经挂起来了,不晓得夜里是个什么景象。”沈绮笑着又说,“太学里好些娘子都打扮妥当往仁明殿去了,年前报选推举的旨意下来的时候,我爹替我挡了挡,说我这八字容易犯冲,宫里便没有后话了。”   而李诏还在秀女名列之中。   她将这点恼意抛在脑后,同沈绮道:“昨儿的月亮有缺,不如今日正十五完满。我刚刚还没去看过,宫里扎的彩灯又有什么新花头?”   沈绮还未答复,却见内侍张公公急急赶来,李诏对视了片刻会意,拉着沈绮一同跪下。这位张公公恰赶在秀女遴选之前,当众与她宣念一封官家墨迹未干的诏书,他人见势接连颔首躬身以伏地行礼,如帝亲临。   高声宣读:“……闻臣女李诏年韶华,身感重疾,而病日笃。昨经会诊,太医禀难,朕夙夜叹泣。人命危浅,朝不虑夕。感医术有限,佛法无边。朕顾念汝一心向佛,特允迁之径山寺,三年静养苦修。愿诏积功德,解烦忧……”   诏书言辞和缓,倒也没有降罪的意思。只是其中内容被坐实,原先康健的少女竟身患重疾,还被送至清贫苦寺之中,叫人匪夷所思。   而身周旁人闻旨议论纷纷,一时嘈嘈切切。胆儿大的,则向李府几位投来或是怜悯或是轻贱目光。   沈绮在一旁,挽着李诏的手一紧,却是在礼官内侍眼皮子地下,直直回瞪了那些幸灾乐祸的人回去。   张公公宣旨完毕,于私语充耳不闻,扶了李诏起来,又朗声道:“昭阳君,务必保重身体。官家怜悯,言您今日不必去皇后殿上。此封诏书是官家亲笔,妥帖收好罢。”   也不知他人如何作想,这一份诏书是令之受嘉奖还是受了贬罚。   可看那李罄文如今在庙堂上风生水起的模样,又像是官家借由李诏之事来警戒众臣:扶摇直上者,不可独大。   这份及时的诏书,也阻断了让李诏再度踏入仁明殿的心,既然身为秀女却不入场,便也无了获选之机,一绝杨熙玉擅自独断的后患。   周氏与章旋月面上无波澜,与人稍作解释,得人叹息扼腕,话过几旬,便也不再提及。   李诏虽觉躲过了这一劫,却也找不到合适时分去与姨母和解,怕是往后矛盾加深了起来。   是日元夜,宫中长廊灯火如海,将人簇拥在这一条道上。   李诏方从热闹筵席之中脱身以喘一口息,抬头从宫灯之间的缝隙望去,天上的圆月似也黯然失色,敌不过眼旁明晃晃的彩灯如昼。   身后远处的桌席之上积聚了以饮酒助兴、高谈阔论的朝中重臣与高门贵女,想起他们各个笑容肆意。   杨熙玉还未将太子的妃嫔人选公之于众,本既定太子妃是她,李诏自觉不该在那个场面上出现,叫他人难堪。   她以为此处逼仄回廊无人,还可从杯觥交错、推杯换盏的虚妄之中逃离出来,保留自己的一方清净之地,而不想,又正面遇上了本不该在此停留的少年。   他的发丝已然全部束起,用雪青色的发带盘绕固定,上头有着星星点点的绣式,发髻中间以一支玉簪左右贯穿,分明也未有太多变化,然他眼色似与往常模样大为不同。   这时李诏才突然想起,昨日是他的生辰,此人已到了束发的年纪。十六束发,而就大学,学大艺焉,履大节焉。   灯火将人的脸儿照得极亮,叫心底晦暗无所遁形。   无论进退,都令自己更为难堪。 第五十七章 束发???“是在生我的气么?……   李诏晓得自己不能在他面前心虚示弱。   朝后退,则似逃窜,倒显得格外屈辱。于是与他行礼道:“元大公子。”   元望琛却因这一声称谓而却步,脸色微僵,显得并不自然:“昭阳君。”   合仄廊道上,两个人本可擦肩挨过。   而走近后的李诏,却直直盯着他今天绑上的发髻,以及……那一支玉簪。   她突兀地举起手,又蓦然放下,眼色繁复地道:“昨日轮到你束发了。”   未想到李诏竟然还会与他攀谈,元望琛愣了愣,心中一时的不解消弭,面色恢复如常,点头道:“正月十四,元宵前一日是我生辰。”   “未曾听到太尉府上办了礼。”李诏在想,有谁会去他府上见证少年束发呢?   “本也是我自己的事,便也未请外宾。”元望琛的话浅尝则止。   又闻她随意道:“弱冠时可会有大操办?”   弱冠几多遥远?   元望琛突然想起她还邀请过自己观及笄礼。眼下,李诏是觉错过束发日了么?   她这句话是不想再错过弱冠之礼了么?他如今并不想与李诏关系搞得太僵,可也不能在此时轻妄地就定下几年后的事情。   这像是一个期约,少年觉得这种允诺太重了。   因而元望琛回道:“还有四五年,如今讨论这个为时过早。”   “哦。”李诏面色寡淡地笑了笑,又不做声了。   糟糕。   或是说错话了。   少女的情绪在他的眼底转变得尤为明显,一想到太医署医丞管中弦言她活不过二十,元望琛霎时悻悻,似乎是估摸出自己不该这般口快。若真以月计,李诏便撑不到那时候。   “今日虽为太子选妃,然要等到他束发后方会成婚。”元望琛言其他,试图跨过这个坎。   而李诏也不愈沉浸于萧条悲戚之中:“太子弟弟年纪尚青,也不明白为何今年就筹备大选了。”她忽地看向元望琛,又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这支簪是昨日用上的么?”   少年话语间也不吝啬,于李诏只想维持相安无事的状态:“父亲拿来给我的,说是娘原先就备着的。”   李诏瞥了一眼。   “你要拿下来看看么?”元望琛顾念起方才惹她不快,想着她若对这簪子好奇,不妨拿下来给她看一看,也算缓和一下二人现在的处境。   此话叫李诏略一讶异,而见少年直接将簪子从头上拔了下来,捏在手中转动了一圈,交到她的手上。   玉簪通体碧翠透亮,唯在尾部雕了一支梅,再无多余矫饰。   李诏只觉得有些恍惚,是这一类玉器都相似么?为何与她的还回的玉钗状如一致?梅也是个司空见惯的物象。   她端详了一阵后,又交还给元望琛。指尖不小心划过少年温热的手掌心,令元望琛烫手一般地收了回去。   “这簪子倒也寻常普通。”李诏望着自己的指尖,下了一个定论。   得了奚落,少年倒没有愠色,嘴却道:“与你李府的珍宝自然不可相较。”   分明是揶揄的语气,可听在李诏耳里,却又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知自己父亲并不如自己想得这么清贫,少女不再搭话,而是问:“你怎么没在筵席上?今日不是赵玠的大事么?”   “我是伴读,又非伴御。”元望琛轻轻道了一声,并非嗤笑。   不由得想起曾经因在宫中圈养鸭子被李诏规劝,自己是太子伴读,并非内侍。   他这话算不算把自己所言放在心上?   闻言少女突然浅浅笑了笑,心中几股洪流又乱撞起来,觉得自己彻底没救了,尽力压制无用心绪,又感没意思极了。想着自己还是不必与元望琛此人消磨时间,于是当下便同这位太子伴读告退。   而她方走出几步,手腕却是一紧。   没有回头,然她知道自己是被身后少年陡然拉住了手腕。   他的指尖恰搭在自己的脉上,李诏心跳或是有过一瞬的激烈震惊,而自己的脉搏逐渐恢复平静。   李诏心中暗想:元望琛是听不见她的心跳声的。   少女低眉看向那握住她的颀长手指,蹙眉不解其意,踟蹰之间,又被他猛然放开。   这样的场面,从前好似也有类似,也算是循环往复过几次。面上发烫的李诏,似是被甩了火辣辣的巴掌,竟觉得有些习惯起来。   元望琛对她什么样的念头,她早已厘清,再对她有如何放肆的动作,都无法干扰到她。   李诏想,竖起铜盾铁壁就好了。   她揉了揉手腕,瞧向元望琛:“元大公子还有什么指教?”   “敢问昭阳君……”少年似是喑哑吞吐,蹙眉难以纾解:“我的确有一事不明白。”   “请讲。”李诏盯着他眼中的幽幽灯火,大大方方。   “人生本也苦短,昭阳君……李诏你为何要遁入佛门。”元望琛眼中通彻,却一时难以说清心中繁芜,迟疑着吐出心中犹疑:“是在生我的气么?”   生他的气?   “我并非因噎废食,想不通透之人。”李诏喉咙发干,不禁觉得好笑极了,却是极为决绝地道,“生气做什么?还伤身体。”又付之冷笑。   好一个因噎废食。   在少年看来,这好似在说,你这样的人,又如何能左右我的情绪呢?   井水不犯河水,早将元望琛从李诏这好友名册被除名了。   元望琛浑身说不出得气恼,然他依旧克制情绪,似是要一个答复道:“倘若,这几日没有传出昭阳君的病,今日你也会去仁明殿上参选么?李诏,你说的‘通透’是什么意思?一念之差便由声色转向空门?我不信。”   李诏遽然觉得少年这话问得阴阳怪气,瞧向他那张阴晴不定的脸,是觉务必要与他说清楚:“元宵这日没有赐婚,反倒宣了一道旨,当众被退婚。换做是你,会如何想我呢?”李诏平静下来,难得好心与他解释,“大可将此当做是我做出的让步与牺牲。全因这病来得无迹可寻,然官家亦要脸面。我若不说自己求佛之心昭然,难道能让官家说是因为我命不久矣才不能做这太子妃么?”   她看向元望琛越发恻然生寒的眼,愈发感到可笑,又似是在说服自己道:“因而元望琛,这件事情与你无关。不必抱有什么自责的情绪。倘若真觉得对我有疚,不如趁此机会就作罢你落水的事情,我们也好两清。”   却见元望琛一双微红的眼定定地看着她,似怒似忧,不知所云:   “你想要两清?”   “怎么?”李诏回望着他,不动摇分毫。   “不可能的,李诏。”   两侧长廊的宫灯烛火明灭,他这一句压迫式的反击,令人像是被噎住口鼻一般,叫人窒息。   她眼见那双瞳仁中的光亮,一点一点陨灭。   知少年的情绪难控,李诏琢磨着,他好像在说原谅是不可能的,想要放她一马也没那么容易。   “元大公子何时如此斤斤计较起来了?我一将死之人,剩余日子都在径山寺里过了,你素来厌恶我至极,亦轻贱李家人,我这般下场,你还不拍手称快么?”她瞬间觉得自己理直气壮极了。   明明是你说的,我一家小人,善恶有报。   而元望琛时至今日终于了解眼前的这位少女到底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在与他对峙。   李诏长久以来一直汲汲渴求的,不过是他的一句原谅而已。   不愿再心怀愧怍地活下去,了结从前事,便好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可元望琛却还似济河焚舟一般,好像要同这无情无义,且不拿自己性命当回事的人殊死一战:“李诏,你今日摆脱这个位置,亦是你欠我的。”   少女瞬间明白过来眼前人在讲什么,猝然将这两日的事情猜了个□□:“我那日是在桥上与你说我不愿做这太子妃,却也没让你帮我。”   那么是他会错意了?   李诏又道:“得此怪病,我本就无几日残喘,你将我本该隐藏的秘密公之于众,叫我家中长辈怎么办?我祖母年近古稀,知道了这一事她可会好过?身边亲友皆对我怜悯悱恻,无法恣意快活。”   眼前此人为什么还理直气壮地怪罪他呢?泄露了她得重病的风声,他分明替她解决了难题的。   元望琛不觉自己有错,波及身边人的情绪,也并非该由他来考量。李诏善做受害人,好借此机会得他人悉心同情,她从中获取的照料与顾怜,本就是她可加以利用的弓矢。而今她却硬生生地来怪罪他了?   少女咋舌:“我本不想与你争执的。可你当真只是为了‘帮我’这么简单?元望琛,你此举的缘由,还要我替你一一指出么?”   少年从来说不过李诏,的确她所言不假。   赵适隐隐对李罄文不满,却又苦于一个借口迁怒。容俪的死,韩广的死,与李家这几位似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而李罄文倘若因李诏再成外戚,把持朝政的不臣之心愈盛。   元望琛的确有私,然亦是本着君臣之责,同窗之谊,兼顾了几件事。   昨日他束发未行礼,一日待在宫中,也的确是他向赵玠提议遣医丞去李府一探究竟,为的是一箭三雕。   李诏抬起脸,眼中灯火明亮,瞳底却倒映着一个黯然的人影。她并没有半点感激之色,唇边的笑意恰到好处,叫旁人看了指不出弊病。   她笑语晏晏地问着眼前的少年:“那我该说什么好呢?的确是欠你,欠你一句多谢?”   “你也无须假惺惺。”元望琛怒极。   李诏挑了挑眉,却是刻意做足了礼数:“谢过元大公子了。”   *   回到席上,酒席似过了大半。   “你方才是去哪儿了?”沈绮见她一脸郁然地回来,问道,“皇后娘娘已经点了两位娘子的名字了,你猜是谁?”   李诏口干舌燥,顺手拿了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是谁呢?”   “你怎么不猜呢?”沈绮觉得没趣,“吏部尚书以及三司史家的女儿。”   “顾孟春和唐瑶?”说出这两个名字,李诏说不出是该惊异还是如何,倒也与她自己所想所荐的差不离。   “没错,赶明儿我还得去恭喜顾鞘他堂妹受封了。”沈绮哈哈一笑,看向她又问:“李诏你明日来国子监么?”   “我也没到了柔弱到学不了功课的地步。”   “可何时去寺里呢?”沈绮不免担心起了自家那位兄长的心态如何。   “喂,沈绮,你赶着我是成心想我做尼姑不是?”   “哪里敢呢?”沈绮乐得大笑,却在看向李诏的发白侧脸时,哑然中止。 第五十八章 还治其身???“危楼高百尺。……   第二日周氏才晓得了李画棋小产一事。   近来几件事于她过多打击,乃至于忧愁难解,蹙着眉又让李勺再细细说一遍。   “二娘子除夕的时候还好好的,只是胎中孩儿不太有动静,一开始以为是冬天的缘故,并没多想。可前几日请了大夫,说胎心听不见了,尺脉与涩脉轻弱。二娘子急着服了安胎药,可隔天就见红了。痛了一整天,生下来的小公子不会哭不会闹,脐带血又是黑的,稳婆都吓坏了。没过几个时辰就不出气了。”   “怎么会这样?”周氏闻言更加担忧。   “二娘子素来衣食讲究,孕后更是如此,也没有半点磕碰,小的想不出到底是为什么。”   又听老夫人周氏急急问:“大夫如何说的?”   李勺似是苦恼道:“大夫说二娘子胎气太重,然她自个没受到分毫影响,都报在这婴儿身上了。也幸亏于此,二娘子才捡回一条命。”   “你见到那孩儿了?”李诏脑中却一直反复李勺方才说的半句话,突然问道, “何以脐血是黑的”   李勺点了点头:“回姑娘的话,小的见到的时候,小公子还会喘气,身上血污也擦了许久。那孩儿又小又皱,脑袋也就和我的拳头这么大,眼睛也没睁开。大夫说是秽物积攒,方成了血淤。”他垂眉又叹气道,“王爷还在东海击寇,二娘子一个人呆在两广之地,小的怕她伤心过了。”   周氏手中念珠不停,似下了决心,她一把放下手中佛串:“翠羽,帮我准备行李,明儿我们就去岭南。”   李罄文亦没有反对出声,而是说:“如此也好,娘你过去陪画棋,她心中也好受一些。只是你在那儿万般也需人照料,除了翠羽,再叫上府里的其他丫头跟着吧。”   李诏似觉自己亦是应该做些什么,看了一眼章旋月,想了想道:“官家的一纸诏书,允我去径山寺,然并未说什么时候。眼下姑母失子是大恸,平南王府太过冷清,我也该与祖母一同去,也能同阿棉作伴。她心思细腻,估摸着也不好受。不如待姑母养好身子,我再返余杭。”她忽地一停顿,又找了一番婧娴的身影,将目光定在婧娴身上:“婧姨,你留在府中与姝媛一同照顾询儿谢儿吧?”   李罄文并不做声,而章旋月转头望着婧娴,颔首略微点了一下头。   婧娴一愣,没有多言,只是应道:“既如此,奴婢在临安,也好帮姑娘先将寺里的事先打点起来。”   “要麻烦婧姨了。”李诏走到她边上,环住了她的胳膊。   “应该的。”她低眉道。   *   出发去两广的日子定在正月十八。   李诏午后去了一趟国子监,听完了最后一堂课,又与司业作了别。   再回到上舍轩中的位置上时,却听到人的窃窃私语,而她一转头,他们又突然不做声响。   李诏自觉还未享受过这般的待遇,有朝一日竟然也能被排挤了?   大抵旁人是听闻了昨日宫中的风言风语,这才是真的以讹传讹。   “到嘴的鸭子都飞了,还以为东宫之位于她来说,是如探囊取物呢。”夏茗不服输,望着李诏的后背,尤为不满。   “如今囊中羞涩了吧?哪里晓得选了两位妃,都没轮上李诏。那顾孟春是吏部尚书之女,若论权重势,不比夏娘子。”   “并非家中权势越高,便越能入选。李诏的父亲还任参知政事呢。夏娘子在殿上,我见太子瞧了她好几眼。”   “夏娘子昨日的装束的确惹眼。”高小枝附和道。   夏茗遮着嘴笑,并没有自己标榜自己,只是说:“危楼高百尺。看来避而不择李诏,便是官家有心以他人制衡。”   有人小声道:“那她病得快死了又是怎么一回事?”   “可我怎见她气色也并不差?”   “她先前是不是也得了疫病?去过几次席太妃宫里?又碰过得了病的宫人?”   “我记起来了,她晕过好几次。”高小枝突然道。   “嚯,那怎的还敢来学堂?”   碎语闲言,纵然放轻了声音,然李诏却也还是一字不落地皆数听见。   若是在平时,她定要大摆威仪,端着习以为常的笑脸,进退有度地似开口饶恕,叫人回不了嘴。然如今她早已没了还嘴的心思,想着自个儿本就要离开这国子监了,便也不想再招惹。   直到,李诏听闻那头越说越夸张。   昔日笑脸相迎的几位同窗,眼见她似被从高位之上拽了下来,原本的风光不再,竟然也跟到了夏茗的身边去,皆是一群攀龙附凤的应声虫。   “她八月的时候就晕过一次,那时该不会就染上疫病了?进了宫又传给体虚的太妃,连带着宫人也一同给害了?”   “八月的时候高丽人也刚来临安城呢!那松鼠还作不作数?到底是哪来的脏污,惹得疫病肆虐。”   “容国夫人可不也是那时候殁的?说不准是她得了鼠疫后死在宫里。”   “这么一想这日子可就对上了?”   李诏脑袋发胀,长长吁了一口气,咬着下唇,回过身去。   她走到那一簇人面前,她们又立刻端笑收声。   李诏未改厌恶脸色,蓦地开口道:   “说什么这么有兴致?有什么话不当面说得清楚?何必偷偷摸摸,见不得人一般?”她努力扯了一个笑,亦盖不过眼底的嫌厌:“讲出来与大家听听?”   “昭阳君,我们方才什么也没说。”夏茗出面道。   李诏眼中露出不解:“难不成是我耳背?”这一句倒是显得尤为真诚。   眼见博士路过书轩,夏茗立刻毕恭毕敬:“不不不,您怎会耳背呢?”   “我这一重病之人,眼花耳塞也是情理之中了。”   “不不不,昭阳君福泽极深,百岁无忧。什么病,皆是无稽之谈。”夏茗忘了一眼无动于衷的高小枝,似觉此人无用,只好自己再作解释。   李诏微微皱起了眉头:“是么?”她从自己书箱中掏出一封诏书,“那我昨日是不识官家的亲笔字,也听不清话儿了?”慢条斯理地将之打开,露出那一个完整的玺印,“你们帮我瞧瞧?”从容不迫。   见印如天子亲临。   再狡猾再愚蠢之人,也知道这个时候应当做什么。   于是夏茗等人连忙跪下,她推脱着这封诏书不收,道:“昭阳君,是臣女失言了。”   众人觉察此处动静,皆往这儿看过来。   “快快起来,跪我做什么?”李诏似是一脸无辜,“失言?失什么言?你们方才不是什么也没说么?到底说了什么?真奇怪,一会说没说,一会又说了?”她叹了口气,“我虽耳不聪,目不明,然幸好嘴还能说话。几位娘子的遭遇,我见犹怜,不如课后我让爹爹寻一位太医,来替你们瞧一瞧?”   恰逢李敏政还在轩中未走,坐在自己席上,转过身来看着这边的趣事,有意高声道:“小王听闻鹦鹉嘴皮子利索,是把舌头磨尖了,才能说人话。”   “这倒是奇思,”李诏问其言,倒是觉得李敏政怪不得与赵檀是一路人。她不想做这个恶人,然眼下李诏说话更是浑然天成的诚恳,“几位娘子,可也要用这高丽偏方一试?”   本该得饶人处且饶人,可她却想以其道还治其人之身。李诏作恶,全是幼时的影子。   什么规矩礼法,在她七岁前,好似闻所未闻。   而今她也即将算为出世之人,即非在这红尘,就不该被周礼所限制。   沈绮在轩外等了许久,才见李诏慢吞吞地出来。又听边上人简单说了几句屋中闹剧,她扶额头疼道:“夏茗此人,欺人太甚,真是坏到骨子里了。”   而李诏笑道:“若没被招惹,便由她去吧。此人若不收敛,往后更要自栽。”   她知夏茗看似小恶,索性放任。   “那必定是恶有恶报。”沈绮哼道。   李诏闻言看向沈绮,右眼却隐约一跳。   *   到广州府时,已是四日之后。   按理来说,李诏每日还需服药,然路上不便,并未煎熬,只是备了几天量的药丸喝水送服,她也没出现过心悸、虚汗的症状,即便来之前有过担心,倒是一路平安无虞地到达。   李画棋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精神气乏善见到她二人来时眼睛才突然亮了一亮,尔后又闷声一下子哭了出来。   哭成悲怆,似委屈,似怨愤,似无奈,似不知所措,似患得患失。   李诏见着祖母坐在她的床沿,将她搂过轻拍李画棋后背的样子,心中更是感怀。   忽闻一阵脚步声,乍然又停,李诏转头,只见赵棉扶着门框,立在门口,呆呆地看向屋里的几人。   李诏心中恻隐,走近她,牵住赵棉的软绵绵的小手。却不防,手背上落下一滴温热的泪来,泪水顺着之间流下。李诏胸口一揪,无可奈何,然更不知如何说才能让她好过一些:“你还有姐姐呢。”   没有了弟弟,还有姐姐呢。   赵棉闷声不吭,用手指擦了擦自己不争气的眼泪,眼睫微湿。她看着李诏,忍住哭腔,像是万语千言都溶于这一句唤:   “姐姐。” 第五十九章 患失???“若能知道自己的病……   待彼此情绪得了安抚,大伙儿也就稳定下来一些。   李画棋平日里也非哭哭啼啼之人,宣泄过眼泪后,的确要比从前好一些。她对自己已经的遭遇无可奈何,只能道:“一件期盼已久的事情,忽地就没了影儿。还未得到,便体会了失去的滋味。”   李诏不知道她是否在说这个孩子。   老夫人周氏将近来府中的事,与李画棋说清。   得了姑母惋惜怜悯的目光,她又听她道:“纵然说什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却还是不想去信这些。你这般年纪能得怪病,我如何也想不明白。然天底下的大夫游医何其多,怎能听信太医署那几位老糊涂所言。这些个事儿下来,唯一一点安慰就是诏诏没入这宫去做那夭寿的太子妃。”   “夭寿不夭寿,可不是你说了算的。”老夫人小声斥了一句李画棋。   李画棋看向周氏,又与李诏道:“这几日既然在我这儿,也可让方大夫瞧瞧。他这两日也刚到两广,还没来过府上。”   遂喊来了婢女,以平南王府的名义请来了回春堂的大夫方杜仲。   方杜仲看上去约莫五十岁的模样,然而须发皆黑,赵棉唐突问了年纪,却被告知已经八十有余了。   叫周氏亦是有些愕然。   耄耋之年的老人依然面色红润,依次替在座的几位诊了脉。   赵棉凝着眉看着方杜仲把着李画棋的手腕,紧张问道:“大夫阿爷,娘要紧么?”   方杜仲笑了笑:“王妃年纪尚青,身子底子也不错,需养些时日,服些汤药调理,能恢复如初,然不可一蹴而就。”他忽然顿了顿,“只是……胎儿已有五六个月,按理应是胎像最稳的时候。此时小产,实在耗损心脾。若王妃觉得无妨,老朽欲在虎口处施针,看看应下几分药。”他将布包打开,取出一只针来。   李画棋倒是不在意,伸出手任方杜仲戳上一根针。   银针细长,她却也没感到多大痛楚。待他将之□□,端详了针头片刻,又瞧了李画棋的舌苔。尔后,拿起笔在纸上写了点什么。   李诏试图去辨别字迹,然而却什么也看不懂。似是觉察到李诏的在意,方杜仲在把脉之时,格外安静仔细,不动声色地问了李诏几个问题,诸如“什么时候晕倒过?”“昏厥前有什么征兆?”“已经发作了几次?”“可有口干舌燥之感?”“四肢是否湿凉?”“眼下在服什么药?”等等。   一一回答后,他未在众人面前断论,又看了李诏如今在用的方子,眼下是惊讶赞许之色:“这位医丞可是唤作管中弦?”   李诏点了点头,不明何以能从用药之中瞧出是谁人写的方子。   “小娘子原来也得过疫病?”方杜仲翻到另一张处方,又问,“孙茹也替你瞧过?”   未等李诏开口,周氏替她回话澄清:“并非疫病,只是诏诏这段时日体弱,感了寻常的风寒。孙太医奉命观症,以作防疫之用。”   “确为谨慎。”他一捋胡子,叹道:“她眼下还在瓯海么?”   “方大夫是认得孙太医和管医丞?”李诏好奇问道。   方杜仲点了点头,似是在回忆一件久远之事:“茹丫头小时,我教她辨别过几日药材。”   “原是这样。”周氏明白过来,“孙太医领太医署众位身赴险难,仁心怀德,却是难得可贵。诏诏也受过她的关照,孙太医尤为妥帖悉心,这与从前的教导亦分不开。”   方杜仲颇为欣慰,却也谦逊道:“是她刻苦钻研,自己的功劳。”   待问诊完毕,李诏便主动起身,替屋内几位送了方杜仲出府门。   八十余岁之人步履稳健有风,行至一半,李诏方在人前,有些话不好直说,只能憋在心里,是而得此机会独处,她蓦地开口,以求解惑:“听闻管中弦是缙云毒王的弟子,如此应是江湖中人,他又如何来皇城里头担一职位,做了医丞呢?”   “为官行医者,或是悬壶济世,心怀众生;或是浮萍求稳,受人赏识。他既然替你医治,为何不直接问他?”方杜仲停下脚步,看向李诏,若有所思:“毒或药,实则即一体两面。小娘子可知以毒攻毒的说法。”   “可是以毒攻毒之法,若非重疾之人,并不可用此强医。”   “确为此理。”方杜仲道:“因他如今用药和缓,适时增减,细致入微。管中弦本是快手快脚下猛药之人,如今却是改了秉性。”   “这是好事?”李诏疑惑道。   “小娘子身中之毒,若以他方子送服,等彻底排毒化瘀之后,暂时应不会有性命之忧。”   李诏一愣,想着自己所中之毒,并没有骗过此人,而他在屋内却没有点破,不知为何。李诏心中依旧防备,故作不解地又问:“宫中各位皆说是厥脱之症,方大夫何来中毒的说法呢?”   “此毒即便中了也悄无声息,慢慢才会发解出来,症状确实与厥脱尤为相像。大内的太医多习正统医书,见闻孤寡,不知此毒的大有人在。”方杜仲倒是简简单单将李诏忧虑解开。   然她还是有几分戒备:“管中弦又如何知道?原先也有人也中了这毒么?”   “见过一例。”方杜仲只此一句。   李诏却又惊又喜,小心问了一句:“那那人治好了么?”   “他身上几种剧毒共存,老朽只是见了一眼,往后便再未听闻此人音讯。”   “方大夫了解瓯海的瘟疫么?”李诏倏忽道。   “小娘子想说什么?”方杜仲脚步一停。   李诏放低了声音,望入方杜仲的眼睛里:“我姑母平白掉了腹中胎儿。可也与这疫病相关?倘若胎儿感染,母亲又怎会安康?”   “老朽未见过这场鼠疫,不好妄作定论。”他若有所思。   而李诏心头一痒,霍然问到:“方大夫会在广州待多久呢?”   “十日。”他回看向李诏。   “若方大夫在医馆为他人问诊,可否替我留一个位置?”   方杜仲显然会错意:“如要老朽来府上,酉时之后便可。”   李诏摇了摇头:“我在广州也不久待,恰逢您来此,我只是想瞧一瞧您是如何替人诊治的。”   方杜仲恍然笑道:“小娘子想学医?既在高门贵府,随叫医者随到,安枕无忧,何以想学医术呢?”   “若能知道自己的病理,也不会惶恐无措。”   李诏对他人素来不轻信,万事也只相信自己。人说久病成医,然她却对自己的病理一无所知。她自然心中不踏实。   方杜仲闻言微怔,晓得她学医不过是出于私心,念及她身中之毒难消,心中叹怜:“明日辰时以后,回春堂,你来吧。”   *   赵棉夜里抱了被子到李诏的厢房,说要与她一同睡。   李诏让出了一半的位置,分给赵棉。想着从前在临安的时候,也未见过她这么粘人过。   赵棉的呼息很浅,李诏几乎快要睡着的时候,却听见她说:“诏诏姐姐,我好怕。”   李诏强撑着困意,转过身来:“睡了就好了。”   “可是睡着了我就会做慌梦。”   “嗯?”   “先是皇祖母没了,然后小阿弟也没了,娘流了好多血,我好怕娘也不在了。爹爹还在战场上,面对的都是穷凶极恶的倭寇。”赵棉躺在床上,双眼愣愣地看着床顶的罗帐,“诏诏姐姐的病也极为吓人。我忍不住不去想,夜里是谁都死了,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   “这是你的梦吗?”   “像是极为真切,真的都发生了。娘在身边,我还能稍微好受一些,可是爹爹离我们太远,书信也没个几封。我好怕。”   李诏心里闷闷的,然方开口,又听赵棉道:“我晓得姐姐要说怕也无济于事,可是怎么能不怕呢?我没办法说服自己,左右不了情绪,患得患失。”   她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推己及人道:“谁都免不了害怕的。”   “姐姐也有怕的么?”赵棉将自己往被子里缩,声音被覆盖住,“姐姐怕死么?”   李诏不知如何解释。她兴许是怕的。   在几个月前方听到管中弦说的那句话时,她似觉身周之境,眼前之景不真切极了。   这是对未知的惶恐。   可久而久之,竟然亦对之接受,是觉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为何还在知瘟疫洗劫大内时胆颤,为何在推断出有人要加害于她时心惊,为何眼下自己还要学医求生呢?   她记得元望琛说她好似不怕死。   然而现在明白过来,这是伪装,是对自己对他人的伪装。   痴愚少年根本瞧不出她的虚张声势罢了。   是而念及此,李诏认清了自己的软弱匮乏,有些不甘心地“嗯”了一声,又道:“快睡吧。”   “我还不想。”赵棉有些任性地道。   “好吧,”李诏晓得自己无法用胡乱搪塞的战术去糊弄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赵棉不是李询,她应当把她当成大人来对待,“阿棉,姑父他不日定将凯旋。”   “真的吗?”   “姑父的军队本就是精锐之师,而工部与兵部所造的船与军械都已经制成,以此与海寇较量,他们唯有几艘船,又无粮草补给,力量悬殊,这一战必胜,且速战速决。”   “宋军胜了,爹就能回来么?”   “你若有什么疑虑,明儿写信给他吧。”李诏拍了拍赵棉的身上的被单,想了想道,“姑母也是,今儿方大夫不是说了么?需要长久调理,她自然能恢复。方大夫在两广不是有口皆碑的名医神医么?阿棉别自扰了。”   赵棉果真点了点头,她显然是安心一些,却又道:“诏诏姐姐也会没事么?听人说你被赵玠退婚了?悲极生怒又在太学里欺负人?”   “你哪里听来的?”李诏失笑。   “传言而已。”赵棉弯起眼睛笑了笑:“我知道姐姐不会这样的。” 第六十章 传信??? “然重症者咯血,血……   几日下来,李诏在南方呆着,颇有些乐不思蜀的意味。   只因离得临安远了一些,好似便再无烦心事一般。且做一个短暂的逃离。   在回春堂待一个上午,午后与赵棉逛集市走游步道,夜里又翻看被方杜仲与她列下的一堆医书,日程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广州的花市开了,好像春天也比江南都来得更早一些。李诏没怎么离开过临安,对这般湿润暖和的气候极为惊喜。从花市回来,买了些开盛的小桃枝与兰花盆景,让人搬了些回来。再抬头看“回春堂”三个字的时候,好似春风骀荡,暖风宜畅。   回府后,李诏突然收到一封宫里的信,打开一看落款,是赵檀寄送的。   “闻岭南春已至,昨临安落雪。”李诏粗粗地看了一遍,赵檀提了许多事情,像是顾孟春与唐瑶来宫里来得频繁,赵玠不得不抽调出许多时间来陪,甚至拉着不情愿的元望琛一起,又说官家与皇后近来闹了不快等等琐事。   却没提到与她兴趣相投的高丽王子半字。   李诏是觉得有些奇怪,而翻到最后一页,赵檀显然半是催促半是调侃:“径山佛门冷清,婧娴客房已扫,花径不染尘埃。”不问她一句何时归来。   李诏笑笑取下了纸笔,算一算日子的确过了四五日,回信说了近况,也不提何日归。等风干后,打算便叫人寄送出去,而赵棉恰进了屋子,看到李诏似正要寄信,忽地记起了前几日夜里与她在榻上所言,于是想起来道:“诏诏姐姐等等我,我还没给爹爹写信讨平安呢。”   她这时才后知后觉地问道:“姑母小产的事儿有告诉姑父么?”   赵棉摇了摇头:“不敢说,娘说怕讲了影响到爹爹打仗。”   也确实是这个道理,倘若告知了平南王赵遉,也无济于事。而李勺特地跑一趟,不说请人来广州,实则本就是存了请老夫人在李画棋身边陪伴照料的,因远嫁的李画棋唯有临安李府中人可依靠。   这毕竟是一件大事,为安李画棋的心,可不能动摇平南王的心。   赵棉坐在了李诏边上,沾着墨,抬着头问她:“姐姐说,我应该写些什么?要说外祖母与你来广州了么?”   “但说无妨,只是别写漏嘴了。”   “那我就写花吧,爹爹可喜欢梨花了。”赵棉也就这李诏方放下的笔,重新拿了几页纸,在纸上认认真真洋洋洒洒写了几段,用尽最后一张,挠着头苦思,还是硬着头皮把字挤在一起,添了小小的一句:“今年春来早,城中梨花似雪,美不待人,盼父早归。”   午膳后各自回屋小憩,李诏前两日将方杜仲提到的几本医书一一买了回来,读到不懂的地方做了标注,想着明日得空便去问。   大抵是事关自己,李诏便比平日在太学里更为认真。只是看书久了头也昏沉,揉了揉眼睛在府内四处走走,却听闻从李画棋屋内传来的与老夫人周氏的谈话声。   “方遭失子之痛,我本不想怪你的。”周氏的声音稳重。   “娘是觉得我有什么做错了?”李画棋言语恹恹,没了原先的生动气。   周氏似是语重心长:“胎儿一二个月的时候就应好好注意,可你还四处奔波。也不是第一次当娘的人了。”   “诏诏及笄,我自然要来的。”   “装什么糊涂?你晓得我说的不是此事。”并不是发怒的语气。   李画棋叹了口气,没与她起争执,似是服输一般道:“娘还是这般神通广大本事。”   “八月的时候,提前来临安却找了容俪?”周氏问了一句。   “早些年我虽与她生过隔阂,然金兰之谊尚在,也重新取得了联系。只是碍于那一件事,始终在心中有纠葛。我怕自己堂而皇之地去见她,反倒给府上添了不光彩。嘴碎之人何其多,爱说闲话的不少,每回拿此做文章,我心中便难受一分。觉得此事因我而起,便不想拖累他人。”李画棋旧事重提,而“那一件事”像是一根刺,扎在心头上被再度撩拨。   “木已成舟,你再不解再不快,愧疚始终无用。说什么连累他人,你虽出嫁,却依旧是我们李家人。”   李诏不敢出声,屏息听二人交谈,似是怕戳破他人难堪。   “容俪的死,我也无法完全从中摆脱,当年若她不求我帮她入宫,我没有帮她一把,就没有后来的事了。”李画棋追忆从前,感慨道,“怪时机太过凑巧,倒反显得我是城府极深的恶人了。容俪心中本就心有所属,她与官家早就认得,与元瞻就是硬凑在一块,又怎开心快活?是而我不想孩子们走这条老路。”   “万事都有因果,他人的事,你却要自作主张。”周氏没有埋怨,话语平顺似叹惋。   “娘你信佛,时而我在想,冥冥之中确实有天眼在看的。若这样,今日我这般处境,也的确像是自己咎由自取。若杨熙玉的孩子未掉,他也有赵玠的年纪了。”李画棋纠正道,“哦,应与诏诏差不多大,那时照玉也怀着身子,还盘算着差不多时日待产呢。只是谁晓得那孩子这么轻易就掉了。近来我总是在想从前的事,像是老了。”   “你说你老了,那么我该老成什么模样?你小时候我从来便劝你戒焦躁,莫跋扈,到如今你这性子可也改了?若非当年平南王为你求情,你这条性命可还能留到现在?官家似不怪罪,然倘若真怪罪下来,万死难辞其咎。你父亲亦不好过,但官家为坐稳这个位置,不得不顾忌于此,对你网开一面。人要惜福。”   “若杨熙玉的孩子未掉,那当今的太子便不是赵玠了。诏诏也不会苦于被赶上太子妃的位置,现今逃过一劫,似能不被人把控。不过,眼下也不知是福是祸。”   又或是在劫难逃,李诏想。   她姑母与祖母所言旧事语焉不详,前半段倒是叫人惊恐,可始终听得让人糊里糊涂。   她有过耳闻李画棋曾经犯下的罪过难以饶恕,这亦是平南王被分封后不得进京的一则原由。姨母再不能受孕一事上,她却未想到竟然有她姑母的瓜葛在。   然李诏不明白自家姑母曾经的嚣张如今收敛了多少,亦不知李画棋事先先来皇城做什么?   只是联络感情?只是拜访旧友?   李诏心中有太多不解,想那么多也于事无补,只琢磨着这种欠人债的事儿竟然也有能本事代代传,怪不得能被元府人嫌恨至斯。而天底下又有多少个相似的元府呢?这些上一辈琐碎旧事,本可以去问元望琛的,然眼下她二人关系搞僵,便什么也不能问了。她忽然有一些后悔起来,可一想到少年那张令人忿恨的脸,她心头只能一跳,什么后悔的情绪都被丢到九霄云外了。   *   周氏近来对赵棉格外疼爱,并且后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圆了起来。   问了赵棉喜欢吃什么菜,一一让人安排着做。李画棋还没法子下床久坐,是而这几日都在她屋里用食。而每到饭桌上,赵棉总欢欢喜喜地将碗里的饭吃的一颗不剩。   “娘这样下去,阿棉要变成清明圆子了。”   “小伢儿喜欢吃,不挑食,是好事。”周氏瞧着饱腹还端着碗的赵棉一脸笑,又看向李画棋道,“你这两日瞧着胃口也好些了。”   李画棋点了点头:“本来有身子的时候,每到晌午便潮热,虚劳发热不退,眩晕怕冷,四肢无力,食之无味。这两天喝药,舌头是苦的,但终归能尝得出味道一些。”   赵棉闻言往床榻里头又靠了靠,用脑袋蹭了蹭李画棋的手臂。   李诏在一边把赵棉手里的饭碗与筷子取了过来放在桌台面上。   府里的侍女又紧接着把一盅方煎好的药端到李画棋面前,叫她苦不堪言。李画棋皱着眉,浑然不像个长辈,摸着赵棉的辫子,与李诏道:“诏诏现今是在与方大夫学医么?看看有什么法子能把药煎得好喝一些?”   实则一言道出天底下所有吃汤药的人的心声,李诏不外乎如是。   因此她借着由头,第二日一早便去追问方杜仲:“我觉着良药苦口是说出来唬人的,为何不可在熬药的时候放些冰糖,放冷了再饮,似也在喝凉茶,叫病患喝了也身心愉悦。”   却被勒令禁止,严肃告知:“冰糖性凉,败坏药性。岂可随随便便因味道难以下咽便由人胡来呢?”   李诏只能乖乖听命,将此话原封不动地转给李画棋,而自己改食用简易药丸。   这几日的回春堂人满为患,李诏不知道是广州的医馆素来如此,还是因方杜仲坐诊。   早午关了问诊后,李诏学着辨识药材,抽背了一遍习性功效,见方杜仲满意了之后,又按方子抓取了自己所需的药。   方杜仲检查无误后令她捣碎。李诏一边研磨着药粉,一边听他似是喜不自禁道:“茹丫头给我寄信来了。”   李诏不由得好奇起来,伸着脖子似乎是想去瞥一眼信上的内容,却被方杜仲的宽袍袖子挡着。   老爷子看了几页,渐渐地蹙了眉头,面上之色未有松懈。   “孙太医讲了什么?”李诏手上的动作变慢了起来。   “用力匀一些。”方杜仲瞧了一眼李诏手上的杵,放下了信,取出一页来折好放入自己胸襟前的兜内,“温州疫病不容乐观,她的确有所对策,以积雪草入药,病患亦少了起来,然这源头之说众说纷纭,她请我去临安几日,差不多比你们先行离开。”   “方大夫不烦我回了临安继续叨扰就好。”李诏手有些酸,“疫情的症状本也古怪,似风寒却又说是高丽鼠疫。”   方杜仲皱眉思索:“茹丫头言所患疫病之人,子午潮热,眩晕怕冷,肢体酸困,饮食无味,男妇童疳,虚劳发热不退,的确与风寒有几分相像。然重症者咯血,血色深黑,反倒如同鼠疫。”   李诏只觉这些症状极为耳熟,她眼色不免惶恐,又看了看方杜仲,犹疑异常。   而见他似了会李诏所思,与她不避嫌地直言道:“与平南王妃在孕中症状别无二致,小娘子那日问老朽胎儿何以会掉,现下看来的确与这疫病脱不了干系。茹丫头信中说了,宫中几位是因平日离得近,飞沫汗液接触才染上病的。如此说来,平南王妃照料席太妃,共处一室的日子长了,亦因此而感。腹中胎儿的呼气养分汲取,却都通过那根脐带。长此以往,秽气淤积,反倒堵塞,不得排泄,反倒成就了母体平安。” 第六十一章 福与祸???“望琛兄在看什么……   回临安的路上,高丽鼠疫的传言闹得是沸沸扬扬。   老夫人路上颠簸许久,到了李府已经是酉时,莲婶知老夫人舟车劳顿、胃口不开,特地备了文火熬炖的热粥,周氏用完,就先去歇息了。   婧娴帮李诏从马车上搬了好些书下来,提着两大捆医书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把人书馆给搬来了?”   “在广州也无事可做,看些闲书打发时间。想着那些太医说我病难医,我倒也想看看有多难医。”李诏见婧娴都拿了起来,自己也要提上一捆。   “温州的疫病已了,患者药到病除。最后一位前日方治愈,孙太医便先连夜赶回了临安。她此去三个月不到,疫病便消除。原先的疫病哪里有少于半年消停的?坊间现在都称她为神医,这般叫法也不为过。多少娘子皆将之视为榜样,奴婢当姑娘也是这般想的,才看起了医书。”婧娴将书抬入李诏屋内的小案上,找来了剪子,将麻绳割断。   “我来理吧。”李诏松手,有些吃力地坐在了案几边上,婧娴为她倒了一壶热茶。   小口吹了一吹热气,李诏捧着喝下,抬眼看向婧娴道:“婧姨,听檀姐姐说,径山寺那儿你也打点妥当了?梅花开了吗?”   婧娴点了点头,却始终做不出笑容来:“前两天刚下过雪,这几日天又暖了起来,梅也都开满了。寺里清苦,姑娘何必为难自己呢?”   李诏瞧这婧娴满是忧思的眼色,被人以这般相待,她是觉这临安城内依旧阴冷潮湿,不比广州万物和煦。然还是鼓足了气,笑了笑道:“那要赶快去了,已经错过落雪了,不想等花也谢了。”   婧娴牵了嘴角,站起了身子又道:“我去烧水,待会洗个热水澡,老爷让姑娘到了先去他书房里候着。”   “爹爹还没出公署么?”李诏口有些干,没再倒第二壶。   婧娴抬头看了看天色:“差不多该归了。”   冗长黑夜渐渐被白日一点点取代,人的心境大抵也与这日月气候相关。酉时的天还没全暗下来,李诏乘着夕日的一点余光,廊下没有点灯,推开了李罄文的书房。   屋内还残留着一点熏香味道,她将屋内烛火点亮,没再去擅自翻动李罄文的手札或是公文,乖乖地坐在一旁,顺道也就着烛火燃了一支檀香,拨开炉灰,支在了香盘中间。   约莫一刻左右,她听到了父亲回屋的脚步声。   门吱呀被打开,李诏抬头望向李罄文,见他还是她走时的模样,并未觉得操劳使得他面色不佳,也没有坐上参知政事后的意气风发。   简短说了几句在广州做的闲事儿,李诏便提到了此行遇见了孙茹太医的师父方杜仲:“他给了我几册医书。”   李罄文点点头,倒也无惊讶之色:“昨日刚与他见过一面。”他话中一转,似是有些生硬地道:“这段日子过得舒坦?身子无有不适?”   李诏点头道:“一切都好,广州气候好。姑母瘦了一些,我们回来的时候她能下床了。”   “倒似候鸟过冬。”李罄文笑了笑,“春天到了,温州疫病算是止息了。”宛若在冻寒冰封之中,等到了一丝暖意。   李诏也被情绪感染,唇角一浅,眼见着燃香落灰,又道:“我原先以为治病还需知其源头方可医,没想过不知其症结因何而起,便能将人治愈。”她索性将自己的疑惑皆一一提出,“爹爹知道么?檀姐姐与高丽王子可有婚事一说?早几个月就有人说温州的鼠疫是高丽人带来的,也不晓得是怎么传出这话儿的?爹爹晓得今日他们可讨论出了结果?瓯江上下游的鼠疫,来源究竟是什么?”   李罄文没有回答李诏,在她眼中,父亲的双耳像是隔断这些问句,只听他兀自道:“几日不见,诏诏看上去开朗许多。”   “爹爹这是哪儿的话,我原先难不成阴沉可怖?”李诏下意识地笑了笑。她的确是因在廊外听到了李画棋年少时做的错事,才稍稍能懂一分李罄文如今在她面前不多话的样子是为何。   李罄文没出言为李诏的胡乱揶揄做规矩,又道:“是病是疾,又何必在意,知晓后你自己束手无策,惹得心中郁结,岂非自讨苦吃。”这一句话听来似是在解释为何一直未与她提起身中之毒,李诏默默挨着。   而见他稍稍叹息:“然我晓得你非得弄清楚,否则又怎甘心善罢甘休。随你恨我,也由你去了。”   李诏闻声抬头。   “恨”这一词讲得太重,反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见李诏如此,李罄文又说:“你祖母睡下了?”   李诏颔首“嗯”了一声。   “我惯于将你当做小女伢儿,以为长不大呢,如今是觉不该如此。”李罄文笑着说。   “爹爹承认我长大了,那是也认自己老了。”李诏一手托腮道。   “头发都白了好些,怎能不服老呢?”   李诏能瞧见李罄文头上好些花白,她觉得若用心去挑,也是拔不完的:“姑母说自己老,惹得祖母不快了。”   “三十而立,是经历越多,不得不让她也长大了。”难得有二人闲话家常的时候,李罄文又想到了什么,说:“你姑父也快回岭南了,这半个月打了三场胜仗。”   “阿棉定是开心极了。”李诏弯了弯眼角。   “你是阿姊,总归要多照顾弟弟妹妹们一些。”   李诏低头望着散落的香灰,笑着说:“那檀姐姐比我大,她是帝姬便可自个逍遥么?”   “你二人不是整日通书信么?她没在信中关照你?”李罄文显然是知道赵檀平日里也在与她写信,甚至寄送到了岭南。   “辛苦驿馆的差使了。”李诏盯着香上明灭的火星,“檀姐姐与高丽人的婚事是确有其事么?”   李罄文用孔雀羽扫掸去了落在香盘之外的香灰:“本也是无稽之谈。”   “是因一国帝姬不可下嫁异邦王族?”李诏不解,回忆从前看的史书,倒也有过这般类似的事,“只能是本国皇胄?”   李罄文颔首,见李诏取过他放在一旁的羽扫,又想到了方才她的疑问,回应道:“如今漫天这般的谣传,比几月前更甚。是有心人刻意而为之。势必波及其间无辜众人。”   “这是真是假,爹爹在意么?”孔雀尾羽似一只洞悉明察的眼睛,李诏用拇指捏住那只眼睛,吞了一口气问道。   赵檀从前亦说过真假无意义,人早已有定论。   “无论如何,赵檀与李敏政的婚事是绝无可能。”李罄文试图望向李诏的双眼。   而李诏并没有抬头:“那这疫病源头到底如何定论,事已至此,也无关太医了?”   医者医人,以治身体发肤,乃至心神脾脑,然于不明是非、颠倒黑白、礼崩乐坏的庙堂却无能为力。   亦非其所长。   如此看来,类如孙茹者,潜心医术,每每挑灯夜读,废寝忘食,为救人性命致力苦思,分明知有切肤之痛,却也只能解燃眉之急。   *   在府中没呆几日,李诏按期搬去了径山。   到也无什么极为盛大的欢送饯别一说,好似只是寻常出门。   离开前去了一趟宫中,见了她姑父姑母二人,又别过赵檀,路过东宫的时候不免心跳难遏,然她不受所控,只晓得不可作停留。   听闻不远处熟悉的二人谈话声,似刚放了课,李诏两腿一迈便如眼外无物一般,离开那条相连资善堂与东宫的必经宫廊,却还是能依稀敏锐辨得风中吹来的话。   “望琛兄在看什么?”   少年收回眼色,摇头:“没什么。”   “年前以为今年开年不顺,然眼见疫病除,东海平,高丽盟,未料到旦夕骤变,祸兮福所倚,似老天开眼。”赵玠乐道。   李诏两腮发红,怕是被人瞧见逮住,即刻拔腿远离,并不想刻意再听他们稀松平常的对话。   急急出了东华门,沿着御街过两座桥,右转五百步,便到了太医署。李罄文今晨恰有集议于此,方问完话,在太医署中听几位医官陈词,梳理温州疫病前后诸事。散会后领着刚来的李诏,又与管中弦交代了几句。   李诏原先常在医馆中见此人,以为他身为医丞不得议事,因此在此处碰见也有几分诧异。   她站在一旁,又见过孙茹与方杜仲,便笑着向这二人又问了好。   “闻昭阳君勤学刻苦,三日便识了半本百草图鉴。”孙茹极为和善亲近。   “如今也只是死记硬背,并不通医理,只觉得有趣。”李诏惯作谦虚之态,又说了自己将去寺中修行。   “能于禅院安神清修,也是前世修来之福。”方杜仲认同这般调养的法子,与管中弦道,“小娘子这‘病’,的确不宜动肝火。”   李诏见缝插针地道:“若能往后还能有方大夫指教,我这医书看起来也不会如此吃力了。”   “师父在临安应当会久待一段日子,昭阳君日后有什么不懂的,先问中弦就好,”孙茹将头转向李诏道,“待闲下来后,便可一道去径山寺,如能钻研这疑难杂症,明其病理,对症下药,也盼昭阳君能痊愈。”   福兮祸兮,李诏忽觉自己在这人云命不久矣的不幸的处境上,能结识几位仁心妙手的医者,也算横生了几分运气。   作者有话要说:给大家汇报一下啊进度,这小说将在100章内完结,预计98章。   每每下班后就啥事儿也不想干,   自己这文的更新没把握好一直是我的错,   别人开坑3个月完结,我都断断续续更了半年了哈。   感谢还有人看我文,请不要嫌弃我谢谢~   就觉得写长篇可真累,往后想写中短篇。 第六十二章 门楣???“何来的交好?”……   赵玠近日对元望琛频繁的突然沉默不明所以。   思来想去归咎于因自己招定了嫔妃,不得不近女色,而羞于颜面,将他也拖下水一同款待女子。使得元望琛的行为诡异难捉摸,宛若一种对自己的无声抗议。   赵玠立志要成明君,思忖着要体谅臣民,又见元望琛从方才起似心不在焉,为表露自己的仁心宽厚,便任由他早早地离了宫。   正是江南春寒将息之时,微风吹软梅蕊,薄雾润绿细柳。   日光莹莹消雪,蕙草茵茵初长。晌午时候方出太阳,又将人的背晒得微微发烫。   街肆上风流公子眉目轻扬,已经带起簪花乘着轿。   而少年纵马沿街踏春泥,似漫无目的。风起落英,即便沾得一衣袖馨香,却吹不柔贯来冷然的面色。   他骑高马信步,等回神四顾,发觉已走过六部桥。   轻轻地皱眉,为眼中所见之象,不由地在心底嘲弄。   李府门楣高大别致,屋瓦下嵌入二字牌匾令元望琛并不陌生,他晓得是蔡襄题的字。   而被亲眷好友簇拥着的少女,正指点来回的人搬着行李。   她的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   顷刻,元望琛眼色变得深浓,攥紧马缰,勒住马蹄,没有往前一步,似乎是觉自己无足轻重,倒显得多此一举。   踟蹰之间,却被突然冒出来的顾鞘一语道破:“是近乡情怯,还是妄自菲薄?”   元望琛皱了皱眉,不晓顾鞘此话从何说起,也没料到他在这里。居高临下地瞧人,分明眼前人是同窗邻里,少年却以淡漠疏远的语气相待,念了一声他的名字示意:“顾鞘。”   御史大夫府上的这位公子,与元望琛截然不同,素来以好脾气著称。于国子监中,是帮理又帮亲的全廊学录。   倘若以考测算分,或二人不相上下,然要人推选学录一职,根本就无人投选孤身独往的元望琛。   “你既与昭阳君交好,为何不过去?”顾鞘笑着道,眼睛弯成一道细线,看不见他漆黑的瞳仁。   梅花掩映处,似春阳送暖。   元望琛目不斜视,眼光落远。他知道她是哪一日回来的,也留心过广州如今的气候,闻过水土养人,原也未见其道理。可比之从前,李诏眼中多了几分春光明艳,好似这论断不假。   也的确有几人前来送行,三三两两围着李诏。她身周之人多半是笑意满载,这更让元望琛不禁嗤之以鼻,不解在外人眼里李诏分明是下策被驱逐去了寺里,她那所谓的修行更准确来说是逃避,是她对己命不久矣的惜命之举。临危面惨,众人又如何能在她面前笑得出来?   这种假仁假义的氛围萦绕在那一堆人左右,令他倍感不适,少年甚至觉得是李诏有意为之,刻意制造这种喜乐情绪。避而不提丧气事,好似悲祸就不存在了,自欺欺人。   见她笑得越满,面目越可憎。   元望琛只见人张口开合,离得远他们说什么都是听不见的,心中厌烦。他侧头看向似局外之人的顾鞘,一踩马镫,轻缓声音反问道:“何来的交好?”   顾鞘没有多言语,只是告辞了少年,自讨没趣地自行前去,融入那三两扎堆人群中,与沈绮会面后,似也与李诏道几句别。   见此,少年兴致全无,转身即走。   李诏听闻动静,领会顾鞘神色。她余光所掠见好像某人的模糊身影,却也没有再往那处看而细究。   *   径山寺于余杭界内,出了城门马车走了半个多时辰方能到。   而李诏住在寺内的一处别所,四壁简陋,然婧娴已然打扫完毕,窗格重新封了纸,榻上铺了几层垫被,换了新的被褥,倒也不太冷。   小小一间屋子,有案几有方桌有矮柜,便也显得紧凑有致。   因德光禅师在其中做住持,周氏便借由这个借口能多来探望李诏。老夫人临别前又嘱咐婧娴住在别屋内,可照顾李诏的饮食起居。   她每日听闻晨钟声而醒,听晚钟而眠。因墙面单薄,起初几日,夜里并睡不安稳,隔壁的动静都能闻得一清二楚。   打更后隔房的推门声让李诏没法入睡,起身披衣在廊下来回走走,折返时候却不见婧娴。   她只好白日里翻书听经,沿着山头绕走一圈,让自己困下来。   “这是春眠不觉晓。”婧娴瞧着昏昏欲睡的李诏笑道,端上今日煎的药送到她面前,道:“姑娘用完素斋就趁热喝了吧。”   “那我先睡个午觉,”接过婧娴的汤碗,李诏习惯一口闷了,留下一点药渣喝不下去,望着沉淀下来的深色碎末,她缓声慢道:“婧姨吃了几日素斋可还习惯?”   婧娴一愣:“姑娘想吃什么,与我说就是了。”   李诏摇头,又望了一眼眼前人:“不是我,我晓得婧姨你吃不惯素的。”   “姑娘哪儿的话,夫人担忧你正是长身体时候,光吃素食怕身子也扛不住。”婧娴眼圈不知为何突然一红,有些着急道。   “可在这佛门静地,倘若还沾荤腥,更像是罪孽深重之人。”李诏将碗搁置在一边,“近来我总感觉比冬天里手脚要有力一些,除了看书久了会眼晕一会,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婧娴把药碗收起来:“姑娘原也不是佛信徒,奴婢问过小师父,单单初一十五茹素心诚足够。”   “倘若我想吃了,便与你说,或是我去寺外头,山下小馆处吃去。”李诏瞧着婧娴的手下动作,想了想道:“黄大娘眼睛不好,还住在府中,你来寺里照顾我的确不方便。来的时候,我没与母亲提过这点,是我欠考虑了,而询儿正还是欠管教的时候,姝媛一人要照看询儿谢儿两人,也是辛苦。你也不必陪我住在寺里。清明的时候祖母她们会过来,我那时便与母亲说。”   婧娴扯出一个笑来:“姑娘不必担心我。”   知她几次夜里赶回临安城里头,早上天不亮又回来,行色匆匆。   李诏唇角浅了浅,忍住一句问,没再多言强求。   或是在意李诏所言,婧娴近来没那么频繁回临安,而是隔了几日才做一次来回。   逐渐习惯清闲日子,管中弦如今是每三日过来一趟,大多时候李诏在寺中作息规律,内容也一成不变,一个月下来,过得竟然也挺悠闲自在,就是偶尔有些想念原来旧友。   管中弦松开手道:“夜里浅眠,白天嗜睡,头也依旧昏沉?”见李诏点了点头,他边写边道:“加一两酸枣树枝,一支丹参,切断,分十日泡茶。”   “我来的时候,也拿了一盒高丽参。管医丞看看可以泡这个参茶喝么?”李诏翻出杨熙玉原先给她的那滋补品,打开拿到了管中弦面前,瞧他拿起后闻了闻,又掐一截参须放入口中,眉头渐渐皱起。李诏又补了句:“这是进贡的。”   “可否剪一段断须给在下?”管中弦问。   “你拿一支无妨。”李诏不明就里地道。   “昭阳君还是先用丹参。”管中弦又叮嘱了一遍,“现下不是寒冬,平日出去走走,散散汗有利无弊。”   是而李诏遵循医嘱,于爬山寺台阶时,还认得了几位挑水背柴的小沙弥,他们大多是与赵棉差不多的年纪,不识字却对《金刚经》倒背如流。而除去念书背书外,李诏偶尔还与寺中其他暂住的香客扯几句闲天,尤其是前两日西面的厢房里来了一位徐娘子特别会做甜食,新鲜蒸好后香飘四溢,总拿来分给李诏,一来二去,两人倒也熟悉起来。   婧娴说起先还以为她会不适应,哪里知道李诏还越发美哉乐哉的模样。   “药抓来了十日的量,丹参也补上了。之前那鼎药壶烧得久,烧脆了,奴婢也换了一把新的。”婧娴望着刚过来瞧她煎药的李诏,拿扇子扇了扇火。   李诏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小板凳,搬到婧娴边上,坐了下来: “我瞧瞧怎么煎药的,每日都要炖上好几个时辰。”又想起了徐娘子的手艺,笑道,“药味都要盖过糖糕的味道了。”   “等会喝的时候就着吃,苦味也淡一点。”婧娴笑了笑,“原先给姑娘准备了好些蜜饯,放潮了也不吃。”   “蜜饯太腻了,与其吃零嘴,我还是喜欢吃餐膳。”李诏拿过了婧娴手中的扇子,自己也试图扇风。   “等会您要与徐娘子去踏青么?”婧娴用袖子揩汗。   李诏点头:“也好做个伴,婧姨要来么?”   “奴婢就不必了。”婧娴笑了笑。   李诏与隔壁房客徐娘子,差了不过四五岁,估摸着此人与管中弦年纪相仿。   问起她为何会在这儿,那徐娘子也毫不避讳地坦诚道:“还不是刚与丈夫和离了,娘家回不去,便出来避避风头。”   而李诏朝她一笑,她更是得劲说了突遭人生变故,转而七七八八的琐事都能被她讲得绘声绘色,宛若说书。   婧娴知道这事儿,回来后与她说:“哪能是和离,应当是被休了才要避风头。”   午睡起来后,李诏与徐薰儿沿着溪石小路逛圈子。只有两人没外人在的时候,徐娘子显得更自在舒坦一些,与她道:“李娘子应当是书香门第中人,瞧您那侍婢做事得力,谈吐稳当,我也能猜出个一二来。”   李诏脚下踩着碎石头,走路稍微慢了一些:“婧姨原先是念过几日书的,从前战乱又遇上家道中落,才来我们府上。”   “可是北边来的?”   “我倒听不出有什么口音差别,都在这里待了十多年了。”李诏瞧见溪水中的小鱼,蹲了下来,“徐娘子是哪儿人?”   徐薰儿立在李诏边上,也望着清澈水面下灵活游动的溪鱼:“我本地钱塘县的,祖上出过阁老呢,只不过家大业大,枝杈分散,我爹又是旁系庶出,娶了我娘后做了茶叶生意,门楣不抵当年。”   徐娘子家的先辈是《临安十二月夜》里的的徐入澜 第六十三章 自由身???“为何天底下非要……   “我爹也爱喝茶,原本在府上的时候都会备一些,来寺里后,今年的明前茶还未尝过。”   “李娘子想喝的话,我这儿还有几罐明前龙井,等会拿去便是。”徐薰儿笑着道,又纳闷起她这观鱼动作:“李娘子喜欢吃鱼吗?”   意识到自己盯着溪鱼太久,李诏澄清道:“我没什么忌口的,不是偏好鱼肉。”   “在寺里待了许久,李娘子天天吃素,是觉口舌无味了?”   “哪里的话,寺里做的笋鲜嫩,比楼外楼要好吃。更何况还有你时不时捣鼓些冲管糖、芝麻酥、粉蒸糕……哪里还会无味呢。”李诏笑了笑:“徐娘子怎地这般会做甜食?”   “谬赞了。”徐薰儿坐在边上大石头上,“嫁人前娘与我说要抓住男人的胃,把他伺候得妥妥帖帖舒舒服服的,婚后日子方不难过。我原先那夫君和小孩儿一样,就喜欢吃这些,我就学着去做了。”   “为人作羹汤,徐娘子厉害。”李诏站起了身子,回头道:“我还不会这些呢。”   “你是大户人家的闺女,自然远庖厨。有人服侍哪里需要自己动手做呢?更何况这做起来也容易。”   “徐娘子家中既然做茶叶生意,不该缺侍女丫鬟。这年头有会子就够了,理应比他人过得富足。你本也无需入伙厨。”   “自然是不一样的,”徐薰儿有些难为情地笑,“人有高低贵贱之分,商贾不比士官尊贵。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我那夫君的官儿还是我家出钱捐的,那时候官府里好说话,松一些,不似如今吏部这般吃紧,半个职位都难求。他原先在兵部混了几年日子,后来温州疫病传到临安城里了,作为这亭长,便只能挨家挨户地搜病人,眼下与这抗疫挂钩得了晋升,而上头军制兵马一条线的皆也受了重视,他两头好处都吃了,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便翻脸不认人了,真是个白眼儿狼。”   “这般见利忘义之人,徐娘子趁早离开得好。”李诏闻言觉她人不易,却又在她的话中听出了几分端倪,自己远离临安太久,也不曾听到嘉奖晋升一事。是因平南王打了胜战归来,便要犒赏三军么?还是因禁军从温州撤离,在疫病一事上共克时艰?那么是兵部还是枢密院呢?   李诏一时思绪断了,听徐娘子嘴里骂骂咧咧,却也说不出难听的话来:“非但见利忘义,还埋怨我生不出孩子,没能给他留种,就娶了别家的娘子。”   有些唏嘘,李诏想着这天底下多得是厌弃糟糠之妻见异思迁的男子:“我有个表姐因我姑父三妻四妾而不快,与他素来不和,还同我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徐薰儿叹了一口气:“也不能这样以一概全,李娘子还未出阁,怎好对所有男子都失望呢?自个先固步自封,往后谁都不待见了。”   “婚姻一事太难,嫁人不知福祸,即便情投意合,人心会变,恼人琐事层出不穷,为何天底下非要人成婚,似是将人往火堆里推。”   “天地有阴阳之分,男女相合本就是天理。到年纪便该做这个年纪的事。”徐薰儿讶异李诏的想法,似是为了劝解她这荒唐的念头,道:“我从前夫君的弟弟便是个好男儿,也在宫里当差,人是好人,比那之他兄弟可是更有良心善心。我此番和离了,还是他帮我了说几句话,我将之视作自己的亲弟弟。不过他也自顾不暇,因为人柔弱,实则有些怯懦。李娘子晓得那宫里是什么地方?那儿全都是吃人的家伙。”不等李诏发问,她便继续说:“原先被诬陷藏了偷了人衣物,挨了二十板子,有口难辩,现在伤还没好全呢。我打算寺里求点符给他,还保他平安,务必远离那些小人。”   李诏琢磨这话,想着徐娘子那位挨打的弟弟不是侍卫便是黄门,于是又附和了一句:“在宫中确实不易,随时皆有性命之忧。”   “然若能在位高权重者身旁,做事得力受了赏识,亦是家门之幸。穷苦人家还入不了宫呢。”徐薰儿叹气道,“不提他了。”   李诏本还想问他是在哪个宫里当差,现下却也没法开口了。   二人离开了溪水边,沿着山道往回走。   路上遇到了背着满满一筐柴火回来的小沙弥,徐薰儿见他不堪其重,便说:“我替你背吧。”   “阿弥陀佛,”小沙弥双手合十,向两位鞠躬道:“多谢施主姐姐,小僧还是自己背吧。”   他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还是个孩童,却自行负重,徐薰儿出言想伸手相助,而李诏未发话,难免有些难为情起来。   “施主姐姐,”小沙弥了真忽然想起什么,对李诏说,“小僧平日捡拾柴枝附近有一片地种满了药草,是师父年前种下的,若要辨识百草,那儿倒也有不少。”   李诏道了谢:“改日了真小师父要去的时候,来别院喊我一声,我便同你一块儿过去。”   了真点了点头:“听师父说,好些药草是能治疫病的。”   李诏顿时有些讶异,既因径山寺的僧人未雨绸缪,又因了真入寺的确不久,他是因疫病而失了爹娘,被送到这儿做起的和尚。见了真无失落面色,李诏没有多话,而闻徐薰儿不解道:“李娘子为何要看医书?分明那管医丞隔几日便会来一趟。”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嘛。”李诏笑了笑,“实则我也就打发时辰罢了。”   “李娘子也要保重身体,”徐薰儿又感叹道,“闹了快小半年,这瘟疫终归是没了。我在临安的时候,听人说太医署为这疫病源头争执不下,网罗四地的名医,为断究竟疫病的起因是什么。”   “不是鼠疫么?”了真抬头问。   “猫瘟鸡瘟亦是常见,然温州永嘉那地儿不仅仅是田鼠染人,其余上下游的牲畜也发了病。究其源头,有人说似是与水质有关,又有人说是田鼠传病给了竹鼠,人吃竹鼠便也发了热。”徐薰儿将所闻细细讲来,又看向眼色迟疑的李诏道:“唯有一位回春堂的方大夫言之笃然,排除众议,说是鼠疫这一词不假,可鼠传瘟是因食了毒。因而这并非瘟病,而是中毒。”   几个画面突然在李诏眼前闪过,原先的一些疑惑似是因方杜仲的这一番说辞迎刃而解。   李诏觉得嘴巴有些干,而徐薰儿与了真已经比她快了两个台阶。她望向回头等她的徐薰儿,也加快了脚步。   又听声音从上头传来:“管医丞应是今日申时到。”   “不急,眼下还早呢。”李诏抬起脚步。   “我这身衣服两日没换了。”徐薰儿微恼,“待会怎么见人呢。”   李诏这才明白过来,此人是要赶着回去梳妆打扮,又笑了笑说:“好。”   徐薰儿似乎是对管中弦颇有好感,见李诏笑意渐深,似是怕她胡想,解释了一句道:“我眼下是自由身了。”   *   到了山寺别所,李诏自觉还有些空闲,便拿出了百草图,又拆了一包婧娴抓的药,于这医书一一比对。   却觉其中描述与手中几味药性有些差异之处,大小色泽以及味道颇有不同,或觉是风干所致,于是又去翻出了《神农本草经》《金匮要略》做了比较。   正提笔写下差别与不解时,便听到屋外徐薰儿同管中弦问好的声音。   李诏笑了笑,将笔放下,把看到此的书页折了起来,起身推开了房门。一眼便看见了徐薰儿已经换了一身樱粉襦裙,显得活泼动人。   而管中弦一脸沉重,似发生了什么不得不言。   只是这般面色稍稍有些败坏了徐薰儿的兴致,令徐娘子也不得不为之担忧起来。   婧娴恰从门外回来,见几人面面相觑,一时也愣怔,尔后立刻招呼人进屋,散了不相干的徐薰儿。   李诏见管中弦心神不宁地落了座,挪开了台面上的几册书,问他道:“管医丞,这是怎么了?”   他皱眉,看向李诏,像是极其烫口一般:“昭阳君与方师傅在岭南时,他可有与你说什么疫病的事?”   “我问过他一两句而已,方大夫只说亲自见过,不好定论。眼下是怎么了?我刚听闻说方大夫确定了鼠疫的原因,果真是毒吗?”   “什么叫‘果真’?”管中弦望向李诏。   李诏喉口有些干涩发痒,回想道:“年前有一日在宫中,我遇到你与孙太医时,你二人可是已经有了这个定论?”   “只是猜测,做不得数。”   “眼下是如何确定的?”   “孙茹从温州带回了几位病患,三人还在病中,三人已经治愈,其中一位孕妇,亦没了腹中子。”管中弦面色僵白:“还凭平南王妃丧子一事。那几人的症状、脉象与血浆,与之别无二致。”   李诏心中一恸,一口气膈闷在心底,根本喘不过气来,蹙眉发问:“这非天灾,而是人祸?”自问自答,心中早有一个定论。   管中弦点头,眼光晦暗,微微动摇。   李诏叹了口气,想起从前说好待疫情定了,孙茹与方杜仲皆会来这径山寺里与她小叙,而今却也唯见管中弦只身前往,李诏不免想着先前孙茹他们说的难不成是客气话,于是有些不满地试探道:“今日怎么就你一人过来?”   他长吁了一口气,颇似煎熬,坐立难安。管中弦缓缓抬眼,望向李诏的质问的双瞳,抿唇,说出了另一句更为残忍无奈的话:“昨晚,方师傅人殁了。”   霎时闻言,李诏仅剩怔忡。   何其突然。 第六十四章 清明???“今日是我随他   梨花落后清明。   傍晚时分的一场春雨,将一切打湿。   第二日是个清朗天气,车轮在未干的泥土上落下车辙。李府众人上山时,李诏已经从种满药草的后山处回来,换了一双干净的绣鞋。   德光禅师陪着周氏一行人送至别所,婧娴已然将一切都准备妥当,开门迎接。在外头就能听见李询兴奋的声音:“阿姊住在这里吗?”   李诏闻声提裙跨出门槛,抬头便见家人,她笑着请人进来。回身时候遇见了方推开门瞧动静的徐薰儿一脸惊讶,她又退了回去,把门从内关上。   此时李诏右腿已经缠上了冲过来的李询,她低头笑着看向自家弟弟:“变重了啊。”   “那是因为我肚子里墨水重。”李询抬头笑。   翠羽经由老夫人交代,拿了一盒清明圆子与蚕豆给李诏。   周氏被搀扶着入屋,与她道:“青云山离这儿小半个时辰距离,我们在寺里用完素斋后,再去祭祖上香。”   李诏点头说好,等大家都坐定后,聊了些近况,无非是身体如何,学业如何,诸如此类的琐事。李诏插缝提了句管中弦前几日所言,倒是令场面上瞬间陷入皆不做声的境地。   半晌,老夫人终于道:“他在岭南时关照你许多,理应是去拜访一下的。”   “我闻之未入葬,以火焚了,骨灰存着,孙茹立了个衣冠冢也在青云山上。”章旋月补了一句,却只字不提他怎的就突然没了。   李诏确实有疑惑,然种种理顺之后再来看,某些事情不必点明,大家自然心知肚明。   此为无用的牺牲,一言不合后,庙堂就惯于吃人作践性命。   李诏瞧了一眼李罄文,他亦没有多言的意思,因而李诏暂将此放在脑后。   一家人的素斋全席是径山寺里特制一桌菜,以素菜佯装荤肉模样。素鱼素肉叫人食之别有一番风味,俗家人最为喜爱。   饭后服饮汤药,婧娴被叫去做帮手,李诏一个人喝到只剩下残渣,实在难以下咽,于是擦干净了嘴,顺手将药渣倒入兰花盆中,装作自己喝干净了便出了门,陪着李询坐上了马车。   正清明无雨,倒是阳光有些晒人。   待到日头微落,依次走完几个坟头,点完几只蜡烛与香火,李诏与李询便将供奉在墓前的水果与糕点分了吃了。   她回到寺里的时候已经日落。   正是用膳时候,她与婧娴便去斋饭堂里打了点素菜。   排队人寥寥,然婧娴却落在后头,李诏探了探脑袋,叫了声她:“再不过来要冷了。”见她快走了几步跟上,李诏舀了一碗汤,回身没有抬头,问了她一句:“婧姨饿吗?”   未得人回应,李诏扭头回看,才发觉她身后之人并不是婧娴。   一时怔忡,以为自己身处在太学之中。   对上彼此的双眼之后,少年眼底是一瞬青涩的愣怔,他方才的确是存了心思跟在了李诏的身后不做声,如今被她认错了人,却也回避不得。   不知该不该解释,更不知如何开口。怪他自己硬要和她扯上关系。   李诏自然是没想到竟然在此遇见了元望琛,亦是不晓得应该说些什么,仅是点头问了声好,又想着该立刻转向去找婧娴。   而静娴却在和一边的方丈说话,她并不好突然打断。   只好捏起了汤碗放到木盘上,不小心手一晃,碗沿着盘沿掉了下去,李诏根本来不及端住,就溅了自己与少年一身。   裙摆上沾溅到汤渍霎时间晕染开来,李诏脚底发滑,小心地往后退了一步。   今日负责清扫的小沙弥赶忙过来清理现场,而李诏只能尴尬地与元望琛站在一边,然后说了一句:“抱歉。”   少年并不在意自己的衣服,看着李诏的嘴形,即便她声音再轻他也能知道少女说了一句什么,他心中突然隐秘的情绪外露,皱眉说着不满道:“外裳脏了。”   “有带换洗的吗?”李诏没办法只能问他,又道:“你怎么在径山寺?”   “我舅舅与德光禅师是旧交,今日清明,夜里回去要奉香。”元望琛答道,又瞧着李诏:“没有更换的衣物。”   李诏心虚,知道自己给人添了麻烦,正想问人要一块干净的湿帕子,婧娴就适时地拧了一条,拉挺了衣袖,替元望琛擦拭。   少年身形有些发僵,左右动弹不得,只是盯着李诏。   容侦姗姗来迟,见此处又闹出了动静,便快步过来,瞧李诏也在此,倒是与她打诨道:“原来是小昭阳君在这里,几日不见愈发娴雅起来。”他未了解事儿因谁而起,便说了这话,本是好意,反倒令李诏听后更为难堪。   李诏面上过不去,在这长辈面前躬膝行礼道:“是我不小心将汤碗打翻了。”   容侦的眼光霎时转向了元望琛,弯了弯嘴角,拍了拍少年的背脊,嘱咐道:“你应当再小心一些,这身礼制颇高,掺了金缕丝所织。”   元望琛没说话,只轻轻嗤了一口气,颇为不屑。   倒令在场几人都清晰可闻。   李诏僵笑了下,赔了不是,想起中午祖母给的清明团子,想着如何也该向他示好赔礼道歉,最好此事能与元望琛私了。   于是李诏道:“眼下是在饭堂中,诸多不便,元大公子不如同我去别所,将衣衫暂时换下。”又对容侦说,“我原先有穿过这类织锻,婧姨也懂得如何处理干净。请容叔叔放心。”   容侦点了点头:“也好,”瞧向元望琛,“你便先与小昭阳君她们过去。斋饭也不必在此吃了,我让紫蝉装好食盒就给你们送过去。”   元望琛生硬地应了下来。   于是点了一支蜡烛托在手中,幽幽烛火照映着二人脸庞,沿着山寺小径,少年走在李诏左边上,他时而凝神细看着李诏,为能将话听得更清楚。   少女面上瞧不出神色,像努力弃了前嫌,客客气气地找话来说,打破二人之间的沉闷气氛:“午时用膳我祖母亦在,我们一家人在客厢吃了一桌备好的素食筵,腐竹、茭白、莼菜、豆皮都别有风味。你舅舅既然与禅师是旧交,平日里可是能经常吃到这些?”   元望琛却是扫兴一般的回答:“今日是我随他第一次来。”   李诏似被膈应了一声,是而转向了其他的话题:“哦,等会你奉香可有定了时辰?是要让人来诵经么?”   元望琛默了一会,道:“会有僧人一起。”   “元叔叔呢?”李诏忽然一阵潮热,语间出了一身虚汗,有些脚步虚浮起来,视眼前平地起伏连沟壑。   少年意识到了李诏面色细微的差别,犹疑地回道:“他今早喝醉了。”又不知该不该问她是否安好,甩掉迟钝的思绪,转过头正视前方,解释元瞻所为的原因并非从前般令人所不齿,少年反倒有些刻意要让李诏知道一般:“是庆功宴。”   像是在说他们府上亦步入正轨,颓靡不过只是暂时,为了争回某天夜里被少女在扶摇楼前撞见的狼狈模样换回一个面子。   “接风洗尘?”李诏稳了稳自己的脚步,稍稍闭上眼努力平静下来,侧头看向拿着蜡烛的元望琛道,“我姑父战毕应只能回岭南,是将虎符还给官家了我还不曾听闻此事,闻军兵一线皆有嘉奖,枢密院受封了几位?”   却得元望琛一句:“李右丞不知道么?”少年言语不善,堵得李诏说不出话来。   元望琛当自己是心平气和,然始终呛煞人。   李诏晓得李罄文原来便从枢密院中连连攀升,身为参知政事,同知枢密院事,次年擢升右丞。若要问枢密院其中的一举一动,一升一贬,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   少女无奈道:“眼下的枢密院,不该是元太尉所直管么?军机要令,皆还需要你爹的刻章红印。”诚如此话,元瞻虽为太尉,但在容俪死之前,他还仅是虚名,其权力掌管远不如身如枢密院事的李罄文。而今李罄文正式委派为了右丞,便放出来了一些实权分到了元太尉的身上。   少年点了点头,想到他昨日还在政事堂里听官家与赵玠之意是打算收走各地兵权。而却因平南王尚在服丧期内,又为宋国击退了琉璃海寇,一时无法提出无礼要求。因落在他人臣子耳中,自己这般行为无异于趁火打劫,耽误天子威严,怕失了民心。   综上,元望琛道:“平南王自然不会入临安,东海的军队也不会离了主将自行入临安。只是几支地方用兵,回临安禀军情罢了。特为这些将士接风洗尘。”   “因此,”李诏眼前还是晕眩,她想着是不是自己过了饭点未进食所致,“功劳皆记在了他们身上?”   “除了这些将士,禁军与去了温州的太医也赏了五十贯。”元望琛将所知告诉李诏,又打量了一番她发白的面色,又看了一眼一直低头跟在身后的婧娴,还是将藏了许久的一句话说了出来,想来她会有所在意:“方杜仲亦是厚葬。”   李诏突然扶了一下少年的手臂,令元望琛瞬间诧异,手中蜡油因摇晃而滴落了来,打在地面,险些滴到他的手背上。   她似是借力,却又不动声色地将手放了回去。   李诏没有对自己的这番行为作解释。   元望琛也没有自讨没趣,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第六十五章 旧识???“你那夜在医馆的,……   三人步入寺后别所时,徐薰儿恰是在院子中,见李诏回来,笑着与她搭腔:“李娘子回来了?这位又是?”她眼光灵动,上下打量着面前少年的穿着。   李诏胸口难受的很,没将她所言听进去,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却觉她无从前般热情多话。   只是耐着心里的不舒服回答:“元公子,是我原先同窗。”   徐薰儿恍然点了点头,又问:“可是元太尉的‘元’?”   少年听闻有人突然提到了他父亲,也难免有些不明所以,却极其戒备地说:“是这般写,元月的元。”   “公子好,”徐薰儿微微一笑,行礼后,又面向李诏,兀自道着不合时宜的话:“李娘子竟是李右丞府上的大姑娘,想着我自个前几日的话中多有怠慢,还请不要在意了。”   忍着眼晕脑胀的李诏却想不起徐薰儿到底说了什么话叫人不快了。   摆摆手说无事,李诏只想回屋找张椅子坐下歇着。   因而打发了徐薰儿后,李诏便直接进了厢房。   婧娴将少年手中的蜡烛接过,点燃了屋中的油灯。瞬间一室亮堂起来,光越过他们几人,在墙角处落下几个虚晃的人影。   李诏望着油灯上的火焰形状,似是一下子安心下来,即便心口没来由地不规律跳动了几下。她闷了一口气,与元望琛道:“你站到那儿去,把外头金缕衣服脱了,交给婧姨就好。我桌上还有清明团子,你若想吃就自己拿。”   婧娴在一旁候着,等着元望琛独自立着,快速解开了腰封与外衫,揉成了一团。   接过沾染上污渍的金丝衣裳,婧娴先行告退,在离开前又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元望琛,又瞧向李诏,似乎是想与她说什么,可见李诏背着身子没与元望琛说话的意思,婧娴便也不多语:“约莫半柱香时间我便回来,元公子若觉冷得话,可先披一披这件薄衫。”婧娴打开了柜子,找出了一条原先就放在这儿的,未移除的干净僧袍。   看清楚那衣物是什么之后,元望琛脸色有些难堪。   李诏屋里怎会还有僧袍?他心中腹诽,胡思乱想。   再转身时,婧娴已经走了。   李诏一时觉得心口绞痛难忍,双眼看不清楚面前之象。   她浑身的虚汗忽地从后领浸渗了出来,整个人撑着手趴靠在桌面上。   元望琛回身见到这副景象,一时未意识到什么,只觉得有些不对劲。   “李诏?”他叫了一句。   却不得少女及时回应。   傍晚时分夜色渐染,窗棂上的灰尘都被油灯照的清楚,李诏面色白得憷人,她紧闭双眼,有气无力道:“能不能,倒杯水?”   元望琛没正面瞧见李诏唇形,亦听不到她微弱声音,于是走近一瞧,才发现李诏浑身发着虚汗,大滴汗珠沿着额角黏连着鬓发往下掉。   连忙抓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凉水,递到李诏面前,水满着却晃出了杯沿,湿了少年的指尖。   “你怎么样?”元望琛只着着中衣,颇有些狼狈滑稽,将头凑近了问她,顾不得男女大防,试图贴耳去辨认她即将说的话,显然是慌神又无措。   李诏满头汗珠,强撑着意识,推了推元望琛叫他让开位置,拿着杯子喝了几口水,似稍微舒服了一些。   她挣扎着起来,扶着桌沿,道了声谢,抬头眯起眼睛,眼光越过少年的身后,却依稀瞧见了什么,猝尔面色煞白,更为难看。   脑后一嗡,霎时天旋地转,整个人立不住一般又朝前倒去。   元望琛下意识伸手一接,她猛地一扎在了少年怀里。   她病了。   他未曾遇到过这般的事情,原先也没见过李诏直接在他眼前直挺挺地倒下,竟不知是这样可怕。   他焦急,他惶恐,他无助,他无措。   一下手忙脚乱起来,少女的气息贴着面,喷涌在他颈脖,叫少年一瞬间面红耳赤。   元望琛不由地分神想,也幸亏是在夜里,也幸亏现下无外人,没谁能瞧见他的神情。   他再三思量,下决心一般,一把抱起李诏。即便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将她抬起的那一瞬间还是略一愣神,没料到她是如此轻。   将她抬到了床榻之上。   “婧姨?婧姨?”又在外连忙喊住了婧娴。   婧娴闻声立刻放下衣服,便赶忙朝屋内奔了进去,到了床边,一边帮忙脱去了李诏的鞋,一边与他道:“掐姑娘人中。”   元望琛顾不得什么,便伸出拇指在李诏鼻下按住,却不小心触碰到她的唇珠。温热鼻息萦绕,他只觉得指尖发痒。   门外传来了徐薰儿的声音,她听见了声响便过来帮忙,一看屋内衣冠不整的场景,皱眉瞧向元望琛,更为不解,只好按耐住费解的心思,问婧娴道:“还需叫管医丞过来?”又对元望琛道,“公子知道么?晓得他在何处么?”   元望琛心中略一盘算,正要让开身子离开,恰好见到紫蝉进屋,于是与她说了几句,紫蝉立刻放下食盒,转身离开去找了马夫。   而婧娴却道:“管医丞在临安城内,远水救不了近火。”   “那她的丹药呢?”元望琛站在一边,动作虽如平日镇静,然盖不过眼中的焦急之色,看着婧娴将揣在兜里的药瓶取出,少年才轻声道:“管中弦他今日恰在青云山附近,并不在城中。”   于是婧娴也没了话,不敢大意摆动床上的李诏。只是端了一盆热水,将巾帕打湿擦拭李诏的额头,对元望琛说:“方才紫蝉拿了些吃的过来,元公子先趁热吃吧,我还需给姑娘换身衣物,擦擦身子。”言毕就以屏风将屋子隔开,一分为二,又拉下了罗帐。   元望琛如今也没什么胃口,然而还是拿起了筷子吃了几口茭白豆腐干,颇有些食之无味。   期间容侦差人来问过一次,怕是去晚了赶不上吉时,多言无意,知道他这位外甥难以在当下局面松手不顾,便撇下元望琛不管,自个先去请人诵经了。   三刻后,紫蝉令人快马请了管中弦过来。   婧娴有些吃惊竟然他能如此快地赶到,她守在李诏床边,听闻管中弦与元望琛两人的说话声后,又站起身,将之迎了进来,与管中弦说了方才发生的事儿。   他放下药箱,眉头微皱,把了把李诏的脉后,问婧娴道:“她今日饮过什么?吃过什么?”   婧娴于是将一日的进食一一说明,又答道:“夜里还没吃上哺食。”   徐薰儿还在屋内,与管中弦打了个照面,又问婧娴自己是否能帮得上忙。她起先却是知道李诏身份不一般,却不知道她是哪一位。直到今日才明白李诏是李右丞的长女,又突然想起了这段时日她在坊间听到的风言风语,一想到这位姑娘因病被退了婚,倒是对她有点怜惜起来。   管中弦点了点头,拿手指掰开了李诏的眼睛后,擦了擦手,凝神把脉道:“寸口脉微,尺脉紧。”又打开了自己的银针包,取出针来,依次在几个穴位上钻入,与婧娴道:“往后昭阳君若虚损多汗,有头晕征兆时,便记得给她及时服用丹参滴丸。”   婧娴被如此提醒后,脸色算不上太好,似是知自己有过,只是低头默认。   而徐薰儿在一旁却帮着婧娴说了一句话:“方才李娘子犯病时,婧娴并不在她身边的,后来急赶入屋,还没歇过。”   管中弦闻言面色淡淡,看了婧娴一眼,又道:“明日我来的时候,再拿来几瓶丹参滴丸吧。我在这儿再等一炷香时间,还需看昭阳君之后如何。”   于是管中弦收起了医箱,退出屏风,转头瞧了眼元望琛,却觉他眼色虚浮,不知在想些什么。   元望琛忽地拉住管中弦,脸色尤为不爽,二人走到了别所中庭的院子中。   少年低声径直问:“李诏这病,反复多次,究竟是否可有救?”   “昭阳君脉象不稳,寸口诸紧,又乘寒为厥。倘若以缙云千年灵芝入药,或能更有胜算一些。可十年前山已塌封,我不知还有何处可找,”管中弦没有提到毒这一事,又叹,“你那夜在医馆的,亦不是没有听见。”   少年紧抿双唇,说不出心口什么滋味。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以来,他擅自将李诏的这一场断断续续的疾病刻意忽视至脑后。好似她终归能够相安无事,太医口中的顽疾不过是唬人的把戏。   元望琛抬头,见夜空云层中霍然跳出一弯上弦月。   月堕枝头,从前虚梦,觉来何处放思量。   只觉如今不是梦,真个到伊行。   *   李诏意识有些模糊。   似半梦半醒之间,总觉有人在床边自高而下地看着她。   醒来之后,却觉并没有人在身旁,还当是睡糊涂做了梦。   天亮了,清晨屋内的空气有些凉。   设法活动了筋骨,虽然四肢有些乏力,后背僵硬,脑中却是清醒了一些。她晓得昨夜自己又再次晕倒了一次,当着少年的面前,汗衫浸湿。   她一脸病态的模样让自己都厌恶。   屏风靠在一边被收起,床榻斜对着入屋木门,进门位置有一个梨木立架,上头原先是一盆幽兰。   而今日却被撤走了,上头是空荡荡的突兀。   李诏不忍凝神细思,昨日正午那兰花还枝干挺茂,而夜里她再定睛时,却见其尽数凋谢。   她本不该生疑,然从前的几桩事亦映入脑海,叫人恍惚不敢确定。   万事怎能归咎到这么一位自幼亲近之人身上呢?   房门忽地被推开,在迷惑之间,李诏转头看去,恰对上这位始作俑者的双眼。   她无数疑问却因口干无言,心中纠结难耐,脑里是千丝万缕,不知在当下应当做出一个如何的应对。 第六十六章 放火???“我信天道有常,因……   “婧姨。”李诏唤了她一声。   心中酸涩难忍,又怕自己想错,再抬眼瞧向眼前之人时,分明熟悉的脸庞却觉一下子陌生起来。   “姑娘感觉如何?”婧娴还与往常一样,看不出端倪。   “我好一些了。”李诏看向桌上的并没有食盒,对她道:“有些饿。”   “你在这儿等一等,奴婢去盛一碗粥来。”婧娴将热水拿到李诏边上,放在床外的架子上,搓了一把热水后,递给了李诏。   李诏坐起身子,将掖着棉被拉高,伸出手接过拧干的布巾擦了一把脸:“昨天后来怎么了?”   婧娴叹了一口气,眼光瞧下望去,回忆道:“奴婢方出门不久,就听到元家公子喊住我,这才发现姑娘又晕了一次。若不是管医丞及时赶到,真怕出个万一。”   “管中弦怎么会来的?”李诏不解,“府里知道了么?”   “还多亏元家公子在这儿,才差下人请了医丞过来,元家公子是知道管医丞恰好在青云山,离这不远,这是万幸。”婧娴答道,“奴婢还未回禀府上,然昨夜之事那位容大人也是知情的,因而必定会传到临安。姑娘打算如何说?”   李诏听后细思道:“我实则也不想让祖母担忧,可昏厥事非小,本就是为了养身心,我这病又何必藏掖,如实告知便好。”她将布巾还给婧娴,“管医丞有开新处方么?”   婧娴摇了摇头:“只多给了几瓶丹丸。”   “给我吧,平日也该带在身上。”李诏看了一眼婧娴,心中起伏,又问:“那他什么时候回去的?”   婧娴一愣,不晓得这个“他”字,指的是哪一位。   李诏见婧娴停顿,便将话说清:“元望琛他何时回的?”   婧娴倒是笑了笑:“见你无事后才走,应是没赶上奉香。”   “没去奉香?”李诏吃了一惊,心口情绪愀然繁复起来。   说不迷惑是假的,她无从知晓元望琛心中想法,分明往日冷言冷语,拒绝她的自以为是,为何会关心她的身体并为之特地留下。   李诏低头不语,试将这点小心思埋在心底。撇头又望见那门前架子上空置的模样,想起前几日管中弦来的时候她正要问这药渣味道有异,她方学了一点医理,还不是非常通彻,却因方杜仲的死,错失了发问的机会。   眼下欲盖弥彰撤走了兰花,倒是更坐实了自己的猜测。   于是李诏借机提议:“对了婧姨,恰好我这段日子在辨识药草,不如每日你来教我如何煎药?”   婧娴脸色没有变化,仅仅是说了一个好。   *   午后李诏的厢房里迎接了两位客人。   她未料到管中弦与孙茹竟然会在此时一起来寺里。   孙茹面色无喜悲,进了门之后就随着管中弦一道坐了下来。   李诏的这一间屋子并不大,圆桌上恰好能坐下三个人。   “我闻昭阳君之疾又发,今日便随了管医丞一起过来看一看。”   “多谢孙太医。”李诏一时觉得难堪,想起方杜仲之事,有许多心照不宣的道理,却不知如何开口问。沉吟片刻,等着面前二人逐一望闻问切,回答了许多个询问。   收起袖口后,李诏看了一眼管中弦,将目光定在孙茹身上,道:“年前瘟疫起,孙太医不顾个人安危投身其中,叫人佩服。这段时日回了临安,亦是日夜忧思,闻人言鼠传瘟是因食了毒,可朝中无定论,我心中依旧有诸多不解,还望孙太医能替我解答。”   孙茹动了动唇瓣,叹了一口气道:“昭阳君有惑无需找我确认。”   “闻说医者于生死淡薄,如今看来孙太医也不例外。”李诏又道,“死而死矣,便能够释怀么?”   她难以平稳心情,一不留神,话语之间有多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意思。   管中弦瞧不惯李诏惯来的仗势欺人:“行医者有其本分,僭越之外的事,不得做。昭阳君不该硬逼的。”   “我信天道有常,因果相报。方大夫突然没了,管医丞与孙太医难道心中不悲切么?然你二人知悲切无用,便也无动于衷了吗?”李诏似是激将。   不曾想到孙茹将这责任一并承担下来:“师父此次来临安是因我而起,出事亦是我的过错。”   “生离死别,谁心中会好受?”管中弦却道,“昭阳君若有想问的,只管问我便好。”   孙茹见状,推了推管中弦,挡在了前面:“我今日来,实则却有一事相求。”   李诏似是明白过来,似是打探其面色,迟缓道:“我如今身在这寺中,似是弃子,又如何游说。”   “昭阳君说笑了,”孙茹讪笑,“倘若真如您所说已经成为弃子,方才问话便不会是如此直截了当的态势。”   李诏意识到自己不够老练,像是在孙茹面前出了糗。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也顺了这一个台阶下:“你说。”   孙茹双手手指交握,看向李诏道:“此事,亦事关昭阳君自己。”   李诏心头一紧,忽然意识到她将要说的是何事。   “昭阳君避而不谈自己的病症,却执着于疫病。个中缘由是是什么呢?”   所谓疫病也好,李诏所谓的病症也罢,其根本皆是毒。   只是李诏未曾怀疑过,这两种“病”是否有共通之处。   而眼下孙茹这么一提,李诏不得不大胆地猜测,这两种“病”,这两种“毒”,为何来得如此凑巧。   实则李诏自己心中早就隐约清楚,只是不愿去相信,也不想去确定。她可以为静娴找一些理由,告诉自己她是有所苦衷的。但是近来的事让李诏越发笃定,无论原因是什么,事情既定便无可回转。   将一个伤害自己性命的人放在身边,李诏自己也觉得并非明智的抉择。她无法对人狠心,却不知她人可对自己狠毒。   “孙太医经此一疫,遇事沉稳隐忍,叫人信服。我对你并无偏见,方才是胡乱说话,还望你别往心里去了。”李诏手中虚汗浮起,似是不确定地问:“如今是真有谋略计策,成竹在胸?”   然而李诏晓得戳穿他人面具一事,不可贸然。   更何况是揭开一个长久蛰伏在自己身边之人,更非轻易。   “行医者,从不敢说是否‘成竹’。我自然不例外,昭阳君需听完我这番话,再来做判断帮不帮这一个忙。”孙茹眼色笃定,又瞧了一眼管中弦,娓娓道来,“宫中的疫病,是从一个叫做‘周馨’的宫人身上传出,其正好是永嘉人,得病前不久回过一趟温州。较永嘉志录记载,鼠疫的确是先一步发生,这位宫人探亲传染上之后当下未发作,到了宫中才显现症状,进一步传给了席太妃以及其他宫人。宫内人传人也只是小范围,一般感染者都是体弱或近身接触之人,这与温州那一带的传播途径并不一致。经由这两个月在两地比对,温州永嘉之地传染之面甚广,几经控制后依旧哀鸿遍野,浮尸满地,是因共同饮用瓯江水。此去数月,也带回一些病患,师父与我皆判定鼠疫是田鼠饮用水源中混入的毒所致。至于这毒嘛,管中弦比我更为熟悉。”   “昭阳君或是有所听闻,我自小生在缙云毒王谷,被那老头儿一手带大至十三岁。山谷里种满各类毒草,一些从各地移植,甚至闻所未闻。疫病显露之症的确是与某类毒相关,感染水源使得老鼠先发病的这一药草我也曾见识过,可用积雪草相克。据我所知,毒草喜阴喜寒,大多生长在北方气温低寒一带,尤其是高丽国盛长。”管中弦道。   李诏心一惊,又听管中弦道:“再说昭阳君身上之毒,服用的丹参能扼制体内一定毒素。相生相近,以之攻毒。谷中也有植栽过几株毒苗,是失魂草,眼下发出之症为热毒。我见过其药性,会让人心口胀痛,频频晕厥。”   “管医丞是说见人也中过我身上之毒?”李诏忙问。   管中弦有些难开口,却还是道:“原先中毒的就是我师父,毒王本人。”   闻此话,李诏忽地觉得越发失落。   她不晓得自己是该求生还是求死,而闻中毒之人是早已仙逝的毒王,自己所汲汲探求的蹊径好似被拦截,宣告走不通,绕路则越发艰险。   李诏只觉自己的问话扫了自己的兴致,念及如今行医为善的管中弦,像是宽慰自个提起精神一般,而嘴里说着惯以为常的敷衍:“听江湖传言毒王自食恶果,尝遍毒草赔了性命,是恶有恶报。管医丞谂知‘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今师人长技,反其道而制之,善莫大焉。”   方才几言之中,“高丽”二字尤为惹眼,令李诏脑中一团乱麻,尽力去整理出一波思绪。从细枝末节来看,周姓宫女为什么赶在这个时刻回温州?瓯江水中的毒又是怎么被释放出来?席太妃的死是在计划之中的吗?几个太医当真无力回天还是放任席太妃发病?与容俪和韩家败落一事是否相关?而为何先前便有人传言是高丽人传疫?而自己发病后却遭高丽医女拒诊又是什么道理?   若疫情也好,自己的毒也罢,皆与这个番邦小国划割不断联系。   那么若高丽阴谋论是真,这无异于在两国之间放了一把火。而若席太妃之死不是意外,坐收渔翁之利的那一位,亦将平南王与大宋朝廷之间放一把火。   顷刻便能燃烧整个山林。 第六十七章 人心???“你俩人有鬼。”……   孙茹看向垂眼思忖的李诏,又道:“虽为偶然发觉,细思其理,觉得并非偶然。我不过一介医女,除了治人救命之外别无他法。朝中暗涌渐显,只身难挡,我不懂,也不想参与。然人并非蝼蚁,我无法置人性命于不顾。不想他们因此而轻贱无谓无辜之人性命。我晓得昭阳君亦如是。”   被戳中心底所想,李诏不能说不因之动容。   什么是黑什么是白,她确实有自己的判断。然而比之成败输赢,这对错的界限显得便不那么清晰了。   在这洪流之中,因事关自己与身边之人,一再被模糊是非。   “我能做的少之又少。”李诏叹息道,“然朝堂间几党之争中,免不了要牺牲。我做不到如此大义凛然,亦怕拖累家中人。”   “我来寺院时,在别所外头五十步处,瞧见泥地里有兰草叶子,土壤显然是新松过。”孙茹说话素来温柔,如今却显露出一股不容置喙的决绝:“我未曾见过以兰草作野植的。难道昭阳君有这般爱好么?”   李诏心中几乎已经可以肯定下来,此事的祸首罪魁显而易见。近半年来,她唯有在广州服用随身丹药之时身体才似是逐渐康健。而几次犯病皆是她陪在自己身边。   前几日徐薰儿随口提及以为婧娴是北方来的。一想起此,她便不忍后怕。好似这一点与“高丽”一词便能够串连起来。   婧娴是自幼便在自己身边的人,倘若一切皆是由她在参与,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去年八月开始有贰臣之心,还是说自始至终她侍奉的皆是他人?   她离开李府前隐约有所察觉府中人有异常,她随祖母去两广时还特地留了婧娴去关照李询与李谢,如此想来两位弟弟是否安然无恙?她推断出自己是中毒时也与父亲确认,李罄文是否知道府中的外人是婧娴呢?原先赵棉服用蛋羹似染了急病,她还曾怀疑过是否是老夫人授意为之,还是莲婶作恶?依据此李诏本以为自己晕厥几次也是因伙房中人,可府中他人未有异常,这矛头直至向的,唯有她。再看几张处方,被诸位太医皆过目过,没人说不妥当,是而自己的药本也不成问题,是而抓药煎药经其手之人方是问题之源。   李诏越细思越惶恐,整个人寒毛直立,心底彻凉。   可一切都是自己的推测,她没有证据。   又怕皆是自己的臆想,被眼前这两位“外人”糊弄了。   人心不可测,亲疏远近无从分辨。   李诏重新看向孙茹,努力控制自己面上神色道:“孙太医想要做什么?”   “清浊不可辨别,”孙茹沉声道,“那么不妨搅乱这一锅粥。”   李诏恍然大悟。她与孙茹也好,与管中弦也罢,或许都是不起眼且被蒙着眼的毫末角色。在这一个世道之中,无法分清敌友,无法查证定罪,不如以石激浪,打乱那每一步皆在算计的紧密罗网与布局。   眼下可做的,是戳穿婧娴,以探寻揪出其身后势力。   见李诏若有所思,孙茹没有多言,而是针对她所谓的“病”,提出平日应注意的一些细节。   等她二人离开后,李诏忍不住将屋内的茶壶重新洗干净,再烧了一壶水。望着烫面的幽幽火苗,心中感慨万千,有无数猜测,却觉此刻身边无人可信任,无人可商量。   李诏脑中出现了某一个少年的影子。   她立刻去挣脱脑中此人的身影,因意识到两家所站在的对立位置,使得此人与自己不会是一路人。   而闻他昨日过分的关怀,更令自己浑身不自在。   “姑娘怎么在这?”   忽闻身后婧娴的声音,李诏一惊,回过神来朝她笑了笑说,“管医丞他们走了,我没事儿干,发一会儿呆。”   婧娴就着边上的小板凳也坐了下来,与李诏道:“府里来人回话了,老爷今一早就去鄂州了,最快得下个月才回。”   “去鄂州做什么?”李诏不明白,却晓得自己这一次的发病,或李府里人是最后才知晓的。   “老爷如今是参知政事,比之从前日子更为操劳。鄂州春涝起了水患,几位渎职,事儿并不小,才要他坐镇的。”   鄂州是九州通衢之处,离巴蜀之地极近,又身处湖广两府之内。李诏记起前兵部侍郎刘宇知与父亲是同僚。如今又像是与平南王走得近,否则赵棉与其女并不会成为密友的关系。   脑中依旧乱绪千条,只好搁置脑后。李诏没有做出决断与动作,后面几日只是向着婧娴讨教如何煎药,有一搭没一搭地两人聊着闲天,不说破,也丝毫不触及李诏对之深刻的怀疑。   直到过了几日后,沈家两兄妹赶来径山寺。   李诏忽地想起除夕那天夜里,沈池在灵隐时曾与她说过一句什么,可惜自己也记不太清了。好似是说“有什么无法纾解,不如找他,会比一个人暗自忖度要好一些”云云的话。   然李诏却不想在此事上麻烦眼前的这个人。   只是关上门来,拜托他将自己近日来的所思写成的信,交给李罄文。   沈池郑重其事地收下,却恰遭推开门进屋的沈绮发现这二人的小动作。她忍不住大方揶揄起来,索性成他两人之间的推力:“你俩有什么小秘密还不能让我知道了?”   沈池耳朵忽地涨红,又忙着褪去尴尬,回到从容:“你瞧错了,多管闲事。”   “诶?沈池你这对自己亲妹妹的态度也太差了罢?”沈绮不服道,“李诏你要看清这个两面派,只对你好,不和我好。”   李诏装作听不懂的模样,笑着说:“沈池也没你说得这么不堪罢?”   “就是就是。”沈池做回了兄长的样子,抱臂道,“别拉我下水。”   “你俩人有鬼。”沈绮哼了一声,却满眼都是笑意。   “这人有好事,特地来与你说一声。”沈池在边上道了一句。   “什么好事?”李诏脑子忽地没转过弯儿来。   沈绮面上又升起红晕,她嘿嘿笑了两下道:“我觉得吧,我欢喜顾鞘。”   李诏一时又惊又喜,晓得此人对御史大夫家那位才貌出众的公子尤为上心,然而沈绮素来风风火火,没心没肺,因而总被人当成无心无情的那一个,还当她不会考虑此事呢。   这么一想李诏觉得自己尤为卑劣,自己对元望琛怀揣的那点心思也不过就是等被扑灭了才与沈绮透露了一点。   并非如沈绮一般,恨不得告诉全天下人,那将是她的囊中物。   李诏原先也如沈绮般自信狂喜,后来才晓得是自己自以为是。她望着沈绮兴奋的双眼,听她说一些烦恼与酸甜,由衷地羡慕:真好呀。   然后回归到自身,又觉得瑟然。   *   李罄文回临安后见到的第一人便是沈池。   他一时怔然为何沈家的少年郎会在这儿等他,随后见他取出了一份李诏字迹的信,李罄文便豁然明白了过来,却还是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这位年轻的礼部员外郎。   “东海海战已结,谈判时日将近,此行打算何时动身?”李罄文估算了一下时间,大抵就在这几日。   沈池颔首答道:“范尚书与我交代过此事,今日便会入宫禀官家,估摸是在三日后。”   “福建海师会有一员大将随行,平南王这边也有邵商,你年纪虽青,却能博闻广识,原先在琉璃待过一段时日吧?比在高丽更长?然你也要好好与礼部那几位学学。在武将无用武之地时,该由你出场。”李罄文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让你父亲担心了。”   沈池被突如其来的关心打乱了阵脚,不晓得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忙躬身道:“是,多谢李伯父提点。”   坐回马车上的李罄文三两下撕开李诏的这一封信。打开信纸后,草草看了一遍,却皱起了眉头。李罄文又回过来通读了一遍,将其重新折好,塞回信封之中。   闭上眼睛,满眼帘越出的文字皆是他这位女儿的质询。   “方杜仲之死,为堵谁人幽幽之口?瞒鼠疫真相,何人从中获利?官家不愿与高丽交恶,何以任其人为非作歹?高丽盟约,可有有心人欲破?”   “余深知宋金和议,父亲为牵头之人。谁人不想见大宋国泰民安。金国如是,辽国如是,蒙古、高丽与琉球亦如是,余不解因不愿主战,便要蒙上众人之眼?视高丽险恶用心之人于无物,反倒是助长势焰。使得疫病肆虐,生灵涂炭。如今女儿想通为何赵檀改了主意,不嫁高丽人。然却不明父亲何以要谎骗世人,共享虚假太平?”   “清明当夜厥脱再犯,第二日本欲相告,却相告无门,便未惊扰家人。如今余在径山一切皆好,管医丞隔天便来,僧人亦多助,凡事也无须婧姨照应。闻母亲道其母还在已归家,不如放其几日假,利之治疗眼疾。不必担心。”   字字铮铮,似是有理有据,最后又像通情达理。   孟春时百花争艳,眼帘之外,车窗之外的,是两侧鲜亮嫩翠的红花绿叶,正是春光。   可车轮压过之处,落下整一片阴影,唯能消弭一口深深的叹息。 第六十八章 关心???“昭阳君要谢我救了……   嘉定四年。   自腊月以来,冬雨淅沥连绵了半个多月。   吹灯入睡,李诏如常闻雨声安眠。   亥时二刻,耳外传来隐约说话声。一阵脚步声入内,令人半醒,直至被人拍了被子唤醒,李诏望向来人,定睛瞧去,不由得一惊。   四周是几位宫人,坐着面向她的,是她那位高居天子之位的姨夫的近身宦臣,而闻他轻语道:“昭阳君,醒了?”   李诏脑中一片恍惚,心觉荒唐。被一干人硬闯寺中别所,呼喊起身,此情此境都让她觉得心下不安,似被轻视被冒犯。   未睡醒使得李诏的后脑勺还略微发胀,她按耐住心中不爽,察言观色道:“张公公,何事深夜造访?”   张公公凭借着宫人手提的灯,环顾四周,看向李诏道:“寺中到底简陋,三年清修将满,官家与皇后皆顾念昭阳君身体,特地令杂家请昭阳君离寺。”   为何不在白日,非选在这样一个夜雨倾盆的冬夜。   李诏不得不去揣测究竟何事发生,各种疑惑于脑海中连接成一片。   显然这是一个说辞,而因来人是这位官家身边的张公公,她明知是陷阱却不得不往里头钻,不可断然拒绝。   屋外檐角落雨成线,寒意侵袭,李诏跟在宫人身后,小走了一段距离,心中烦闷惴惴,更难喘气。此时山寺无其余人影,她心生一计,双眼一闭,干脆假意跌倒在廊下。   闹出了声响。   带路宫女闻声回头,慌乱地请示张公公眼下该如何是好。   李诏闭着眼睛竖着耳朵仔细辨别他们在说什么,而雨声太大,以至于她只能听见几个模糊的词。   “……晕……官家……药……”   她任由两人将她背抬起来,耳闻油纸伞撑开,而依旧挡不住几点雨飘来到面上。被人扛到马车上后,她似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香味冲鼻,下意识地意念抵抗,可随即终究还是意识全无,实实在在地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   睁开眼睛,熹微的晨光从门缝隙出渗入。双眼抬看,顶上是并不熟悉的雕梁画栋,再一辗转过身,却见距离床沿五丈远处的桌边角落里似有一个以手托腮的人影。   视线还是模糊不清的,酸涩的眼睛未适应光亮。   李诏缓缓地望过去,定睛,却首先听到了他平浅的、有节律的呼息声。   在这耳不闻眼不见外面世界的三年里,李诏似是刻意回避去获知他的更多讯息。可眼见昔日的少年霍然褪去了青涩,她顿感闭着目小憩的此人是如此遥远陌生。   正当李诏思绪飘远时,面前的浅眠之人眼皮微动,睁开了双眸。   他见榻上之人并未分神停留在自己身上一分,蹙了蹙眉。元望琛静静地瞧着她时而扇动的眼睫,思忖着她显然是已经醒了一阵了,盯了好一会,忽然出声道:“在想什么?”   李诏收回了目光,瞧向少年,微微动了动唇道:“你怎么在这里?”   一出声,才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干哑。   屋里太暗了,背着光元望琛看不清也听不见她说了什么。   李诏蜷缩在被子里,被角挡住了她的半张脸,而整个人被突然起身的少年落下的阴影笼罩。   光线氤氲之中,只瞧了一眼元望琛探究的眼色,李诏便意识到他方才什么也没有听见。于是她侧了侧身子,将被角拿开至下颚处,露出一个小小的下巴,声音稍微提高了一些,重复了一遍:“你为什么在这里?”   好似他不该在这里,她并不想见到他一般。   原本眼色沉静的元望琛猝然忿忿地笑了一声,一手拿过搁置在床头刚温好的药碗,双眼望入李诏的眸子里:“昭阳君要谢我救了你一命。”   “何来救命之说?”李诏瞥眼看向元望琛,又看了一眼药碗,试图起身想要一个平起平坐,不习惯于他自上而下的蔑视态度。她撑了起来,往后坐了一坐,抬头才发觉少年的目光并没有从她脸上转移开去。   李诏忽觉不自在,被这般大胆丝毫不避讳的目光直视,她遽尔面色发烫,似为了掩去尴尬又道,“张公公和其他人呢?眼下算是个什么情况?管中弦去寺里寻不到我会与我爹说的,今日我的药还未服。”   “昭阳君不知道的,就当不存在罢。”元望琛俯身逼近,李诏只觉四肢升温,蓦然闻他道,“何必去关心不相干的人呢?”   回避元望琛直视的目光,李诏嗅到了少年身上的清冽味道,不明白他何时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眼光炽热不见从前的清冷,三年如何令他变得越发张扬强硬?   她瞧着少年手中的汤药微微晃动,深色的平面倒影出元望琛细致的面容,似是比眼见的他更加温和一些,而碗沿晕上一层棕褐的药汁。   “你说谁是不相干的人呢?”李诏蹙眉嗅到中药味道,轻声道,“分明是你如今凭空出现。”   她如此质问,让少年面色蓦地生寒,轻笑道:“昭阳君不敢喝?”一边又瞧着她脸色。   “我何必怀疑你呢?”李诏敌不过激将法,接过他手中的碗,望着浓稠的汤药,在身后找了一个倚靠,将药一口喝尽。   设法用舌尖辨识草药,她不解的是,分明她的处方时常在变,少年手中的这一碗却与最新开出的方子一致,没有出差错。   这更叫人不寒而栗,她以为躲在径山寺能逃开一些人的眼睛,却未意识到她自己未见到他人,不意味着他人便不能见到她了。   这是自己的一叶障目。   少年看着李诏微微扬起的头,散落发丝下露出的白皙脖颈的折线,道:“本也该要李右丞知晓的。”算是回答她先前的问题。   “我本应还在径山寺里,却突然失去踪影。这次竟是拿我做人质吗?”李诏细思后,笑着看向元望琛,“我本就时日不多,即便要我死,是早是晚又有什么关系呢?”盯着他道:“还是说,有什么事迫在眉睫?”   元望琛咽下一口气,似是心不在焉地拍拍李诏的被子,道:“昭阳君好好休息,操心无用。”   李诏等元望琛离开后,起身穿了鞋打量四周。这是一间两丈有余宽的屋子,是在第二层,房门与窗柩都是梨花木,抬头的画似是新漆上的,前厅和内舍隔开,比她在李府的闺房的大上两倍,比她在径山寺里的屋子大上五倍。   她不由得在想,自己究竟是在哪儿。   推了推门,元望琛下楼时已将门阖上,而外头驻守的侍女听闻动静,便问她:“昭阳君有什么吩咐吗?早膳已经备着了,过会便送来。”   她似是被人看管住,不能自由走动。   不一会儿,窗外传来一阵铃铛声,夹杂着男男女女的欢笑声。   李诏坐在屋内,透过小窗往外看去,却因枝条层叠掩映,挡住了视线,看不到来人的踪影,只能作罢回到屋内。   屋外楼梯上的脚步声清晰可闻,李诏不由得竖起耳朵,却听到元望琛和一女子,以及另外一个男子闷闷的声音。   她思觉对之并不熟悉认识,却被敲开门,有门外的侍女将盛好的粥与小食皆在她面前一一摆好。   李诏喝完了粥之后,楼下的几人的说笑还未停止,她却因隔着一层楼板听得模糊不清。望着空空的碗,她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有种莫名的不快。   天欲雪,云满湖,窗外枝叶枯黄,仿佛风一吹便会尽数凋落。   她把椅子搬到窗台边上,点了暖炉,随手拿起整齐摆在书架上的编纂好的医书,翻了几页,无心看进去一个字眼,还是被楼下尖细的女声吸引去了所有注意力。   李诏还没放下书,就听到自己房门被敲开,见侍女进屋收走了用完的膳,却在关门之时,于隙缝中,瞥见了方上楼来的那位陌生女子,正满目笑意地低头与身后之人说着些什么。   她认得那个衣角,是今日元望琛穿的那一身。   随后门被彻底阖上。   李诏垂目,清晰听到外头人言:   “怎么我就不能上来了?”说话的少女一身粉衣,“听说阿琛哥哥你昨夜把人截胡了?”   元望琛弯了弯嘴角:“你见到了又如何?”似是大大方方地承认这个事情,并好不避讳地告诉眼前少女,李诏就在这个屋子内。   此话倒是令这一位妙龄女子不知如何回应,自己的心思似昭然被瞧得清楚,她面色羞怯又不甘心地道:“只闻其人,未见其面。阿樱自然也是要瞧一瞧她是何许人的。”   听到此,李诏恍然。   这一位女子,应当是远西王的幺女赵樱。   她知远西王和官家素来亲近,却亦是她父亲的故交,而朝中素来两面三刀,倘若要对李罄文不利,可会有远西王掺和一脚?   不然为何赵樱能公然找到这个小楼,且知晓昨夜自己被接出寺庙一事。   可她话中的二字却让李诏蹙了眉头。本是官家之意,遣派张公公来擒她,元望琛又是帝后为太子选的伴读,如何会用到“截胡”一词呢?   心口不解,脑中却猛然回溯少年方才盯着她的,那番浓烈的眼色。   为表歉意,12点加更嘻嘻感谢在2020-12-03 20:59:21~2020-12-08 22:40: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u Xin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九章 一己之私???“往后别喝酒了……   不过几天,李诏在这一幢小楼的作息日益规律起来,到点吃饭喝药,横竖都是这般过日子,在哪都是一样。只是在一次偶然间有听闻侍女说楼下来了一位年轻医丞,却被元望琛令人送了回去。   李诏自觉自己在屋里待得耳目顿感疲乏,竟然也没注意也不记得有什么医丞来过,然而一经人言语,心中笃定那所谓的医丞定是管中弦。   夜深寂静,唯有几粒雪籽落进窗户,通过没阖上的窗户,在桌面上融化开来。   她夜里睡得极浅,或是因为自从去了径山后,半夜听闻隔墙的声音,便不能如从前般睡得踏实。   而在这间小楼的夜里,有几次醒来时,却总能觉察到晚归的少年,轻声入屋,待一会又离开。   就像今日下的一场小雪,雪落无声,雪化沁凉。   只是元望琛这一次来得特别晚,步伐亦非往日平稳,李诏闻声只觉他似不分轻重一般,左右虚浮摇晃。   子夜从窗户中漏出来的一点光亮也被他关上。   李诏紧闭眼睑,装作一副睡熟的模样。   脚步声愈近,他身上萦绕的酒气便愈浓。合着眼的李诏试图去猜测眼前的少年到底喝成了一副什么模样。   离开临安城的时候,他不过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郎,眼底的倔强之中依然显露着稚嫩。   李诏记得有一日在扶摇楼前他父亲元瞻的那酒醉糊涂的狼狈景象。饮酒无度,分明少年是深恶痛绝的,她以为如今的他本不会、也不该喝这么多酒的。   元望琛重重地坐在了床沿之上,似极为疲惫地喘气,而整个人的动作更是缓慢。   李诏觉察到有一双手探近,顿时心中惶恐,她眼睛不敢睁开,浑身一下子僵直起来,可等了半晌,他却只是替她往上掖了掖被子。   元望琛似脱力一般,做完这一个动作后,将脑袋靠在床头柱上。   过了许久,也没有发出其他声音。   李诏只听到少年的呼息声和缓平静。   她不知道身边人正在想些什么,还是说已经睡着了呢?   不由得小心地眯起眼睛,尝试在模糊的黑暗之中,去观察侧身人影的表情。   可没想到的是,她一睁开眼,自己的装睡就被逮了个正着。   双目对视,叫李诏一时心虚,反倒变得面红耳赤起来。   也幸好是在这么一个清冷的冬夜里,面上的温度能够在空气中消散一些。   眼下这个境况,本应是不请自来却登堂入室的元望琛窘迫的。然而几年不见,李诏不得不感慨,少年的脸皮厚得如宫墙,又似漆上了三层。   有些时刻就是越理直气壮便越能颠倒黑白的。   两人静默总要被打破,而李诏惯于做那个打开话匣子的人,以缓和尴尬气氛。   于是她道:   “前两日管中弦来过了?”嗅到他身上的酒气,李诏轻轻地皱了皱眉头。   她不会问他半夜三更来她屋里做什么,这个好似显而易见的答案在说出口的那一瞬间便令人不安,甚至转而惶惑。她已经自以为是自作主张过了,年少时的头脑发热让她会错意,丢人现眼,便不想再继续重蹈覆辙,做无用功。   因而避而不谈,便可当做这个问题不存在。   此刻,酒醉微醺的少年眼光并不锐利,可在听闻她开口问出的这句话时,忽地凌厉了一些。   感受到异样的李诏,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是。”元望琛大大落落地承认。   “你要将我藏多久呢?”李诏蹙眉,直言问道,一想既然管中弦都能找上门来,李罄文不会不知道她在此。她习惯于父亲的这番作为,似将她放置在一边不管不顾,却是因成竹在胸,笃定她不会有事。   如果是这般,那么李诏开始疑惑起少年的立场了。   元望琛却是出乎意料地闻她所言笑了笑,随即想到了什么,面色减淡,仿佛方才一瞬间的笑容并未发生一般:“不会太久。”   “什么是久?”李诏盯着少年的侧脸。   他嘴角一浅,似是也在等一个不得不面对的将要来的事实,轻轻淡淡地道:“等这个年关过了。”   随即二人陷入沉默。   李诏不明白在这短短几日之内,将会发生什么。一无所知的她,不敢去深想,更不敢妄断。   “赵樱为什么来这里?今年的除夕,远西王也在么?”她还是没忍住,直截了当地问,在榻上翻了个身,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面向少年,念出他的名字:“元望琛。”   少年耳朵微微一动。   李诏深吸一口气:“你此次所谓‘帮’我,当真只是帮我么?”她素来熟悉,身边的这群长辈大人做一件事,从来不会只单纯为了一件事。而今陷入朝堂之中的元望琛亦不会那么简单,她质问道:“可是有了贰臣之心?”   元望琛颔首,看向李诏那双不容置喙的透亮的眼,轻声道:“我何必非要做仁义之师,你也可权当我是出尔反尔的小人。”   “你入朝为仕是为了什么?”李诏在问出口的那一瞬,便后悔了,她好像不明事理成天说着仁义道德这般大话的儒生,她分明晓得此人用意本就不纯。入宫不过是元容两家众望所归,是他必须走的一条路。   “一己之私罢了。更何况,万事并非非得要一个正当原由,哪里非要匡扶正义,为救济这天下人?谁是君又有什么关系?天下百姓当真在乎这个位子上坐得是哪一位吗?”   李诏愣住。   无可想象这位少年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即便或是人人心中都有这样的念头,可他却当面与她不讳地说了。   到底是因为什么让他如今变成这般?李诏记得他原先会更加拘谨一些。   还是说他一直便是这样,是自己从来就没认识他过?李诏回忆起从前他与赵玠的相处,便也没将君视作是君,所谓的恭敬亲近难道只是因他担任太子伴读么?   李诏不免想起恣意妄为的赵檀曾说这宫里如今只有两位不那么无趣,一是李敏政,二是元望琛。   李敏政那人不按常理出牌,恰投其所好,而元望琛呢?似不屑以假面掩饰,惺惺作态,亦直来直去。   “你喝酒了。”李诏为彼此留一个台阶下,怕他说得太过了,也不想听到更狂妄的话语,叫人害怕。   “是,我喝酒了。”少年嘴角一浅,望着李诏,屈膝换了个坐姿,后背对着外头,将人往内里靠。   李诏不喜欢这般被人俯瞰的姿势,想着索性坐起来。   元望琛瞧着她一会,垂了眼,又撇开方才说的其他话,突然问她为何不睡:“被吵到了么?”   李诏皱眉看向少年,这话不是明摆着的么:“你说呢?”   “是一个人住惯了么?”元望琛忽而道,话语之下的意思也极为透彻,“她的事有两年多了。”   猝不及防却也无可避免地谈到此,李诏劝回了婧娴后,便独自一人待在寺院别所里。夜里听不到人开关阖门的声音,却也始终无法将恻恻不安的心平稳放下。   只是她不想在少年面前露怯,硬撑地道:“管医丞开了安神的药了,我没事。”   元望琛没回她话,只是固执地又说:“在这儿待了几日,可也觉得无聊么?”   “和径山寺里也差不多,怎么度日不都是挨么?”   “大半时间都去了岭南,有人相伴好不快活,如何算挨呢?”元望琛闷闷出声,而此言却听之咬牙切齿一般,似是对她有所不满与忿恨。   “你晓得我这‘病’反复,又怎地快活得起来?何必阴阳怪气地说这种话,好似真知我的一举一动。”李诏浑身不舒服起来,却又觉得自己何必与一个醉酒的人一般见识。   “我不了解,更不掌握。你不是有管中弦陪着么?你说病没见好,却也未再昏厥过。”黑夜之中,不知为什么,元望琛凝视着李诏的眼睛红滢滢的,湿漉漉的,失态极了。   “那是管中弦本该担的责,”李诏皱眉,亦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解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我的……医丞。”   少年眼睫微动,拧着眉打断:“你是我的。”   李诏还未反应过来,却见眼前人话毕就凑了上来,抵住她的额头。   她眼前一恍,额头发烫,两人太近,夜色太暗,连少年此刻的模样都没瞧清楚,更不知他是什么眼色。   顷刻,嘴唇一软,鼻息之间尽是清酒的气息。   后知后觉地意识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后,李诏脑子一嗡,眼底蓦地发酸。   这算什么?   她搞不懂。这是头脑发昏,之后无意识的举动么?还是说这个人当真是喜欢她的?   短暂相触,少年便撤离开了。一切都好像只是转瞬即逝,不留痕迹。   他别过头去,似是清醒一些,胸口越发收紧起来,而厚重深衣以及肌肤之下的那颗心怦然直直跳动。   还闻李诏骤然冷静下来的声音:“往后别喝酒了。”   长久的无言叫李诏尴尬不知所措,她一时间无法思考,不知道少年的心思,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最后还听他闷闷地道了一句:“我又没醉。”   果真,醉酒的人都会说这句话的。   李诏说不上自己是不是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又自我劝勉,打定主意元望琛一定是喝糊涂了。   她说不上抵触厌恶,还觉得一切不切实际,更怀疑是自己睡眠不佳而做了一场怪诞的梦。   几日后再见到少年时,见他脸色如常。   她以为少年忘了,然后恰如其分地装作无事发生过,沉浸在一个虚妄的平静之中。   直到除夕的一声冬雷响彻夜空,宣告元望琛那日说的“不久”告终。   为平息宫内一场小小的骚动,临安城内禁军再一次出动,与此同时,李府接她的马车如期而至。 第七十章 回家???“别想烦心事儿了,有……   一个时辰前。   望着夜幕中开始飘散的洋洋洒洒的雪,李诏趴在窗台上,远方传来接连不断的鞭炮声,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年关,怪不得今日的晚膳尤为丰盛,桌上摆着四五道李诏爱吃的菜,她不免感慨一句:“过年了。”   正这样想着,又听闻外头好似有几人上楼的脚步声。   不像是少年平日上楼的声音,李诏只觉自己极为被动,怕有生人忽然来到,叫人猝不及防,只好攥紧手中筷子,强压心中蓦然不安,再抬头时,却见门被侍女打开。   从门口走进来的两人却让她尤为一惊。   是沈池与李询。   李询的脑袋似是被厚实的毛领裹挟,整张脸红扑扑的。个子也长了不少,如今是十一岁的人了,即便还是个孩童,面上却比小时候坚毅几分,到底有几分长大了的样子。   而至于沈池嘛,一双眼儿透亮,笑起来还是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阿姊,我们来接你了。”李询三步并成两步走,瞧着李诏,又吸了吸鼻子。   “怎么还哭了?”李诏放下碗筷,嘴角的喜悦难以自已。   李询哼了一声:“谁哭了,天太冷了,鼻子都冻僵了。”   李诏站起来,搭住小小少年的肩膀,仰着头瞧向沈池:“你怎么来了?”   而沈池四顾了一番后,再望向李诏,蹙眉道:“我们马车上详谈。”   李诏因他突然的谨慎而不由得戒备起来,小声问了他一句:“沈池,这是在哪呢?我在这十几日,未曾出过门,对此不得而知。”   “乌子坊。”   李诏睁大了眼睛:“我可不记得乌子坊有二层的小楼。”   “去年三月的时候拆了好些地。”沈池见李诏只是披上了斗篷,并不打算拿什么随身带着离开,便在前头引路。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拆?”李诏牵住李询的手,心中奇怪,想着既然乌子坊被拆了,那么李府原先的老宅以及那附近一片的人是否还安然无恙?元望琛他们一家如今又住在什么地方,可有搬迁?被李询回握了手心,李诏才回了神问他:“你怎么也过来?”   “哼。”李询撇头,“爹爹不能过来,我来接你不好吗?”   李诏笑了笑,闻沈池道:“官家授意如此,说是要令百姓迁移,新建公主府。”   “御街边上不是有空着的宅邸么?”李诏不明白,“檀姐姐早说要搬过去住了。”   李询默默地道:“宫里也并不止一个庆华帝姬呀。更何况,现在那些宅子权当做王府,给分封的王爷在京城落脚呢。”   “落脚?”李诏不解地看向自家弟弟,“如今他们可以进皇城了?”   沈池脚步一顿:“不是他们,唯有远西王而已。”   李诏说不出滋味,只好道:“能在临安城里大兴土木建府邸的帝姬,也总归只有檀姐姐一人了罢。”   “诏诏,下楼吧。”沈池耳闻身后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推开门。   踩着木板阶梯下楼,李诏提起了自己的裙裾,露出鞋头,走得很慢怕踩空。   一楼宽敞通透,一侧的高台上横放了一张案几,零落地堆满了书。   侍女妥帖地恭送他们出门,李诏跨出门槛后,才感受到落雪时分外头的寒意。   这是一个除夕的夜里,不远处的鞭炮声此起彼伏。   雪比方才大了一些,李诏不由得裹紧了自己的披风。   “诏诏冷吗?”沈池问道。   李诏点了点头,双手还提着自己的裙子,为的是不拖曳到地上弄脏,似是在寺中呆习惯了,便也养成了这般的小心。   沈池见状,回身在李诏面前停下脚步,二话不说,双手绕过她的双肩。   李诏一惊,有些僵直地不知所措,却见他从后头将斗篷帽子拉到前头,替她将系带系上。   指尖不小心轻碰到她的下巴,她觉得有点痒。   可一切都好似行云流水般顺理成章。   距离此处不过丈远,方骑马赶回的那位少年,眼见了方才为人系带时撇不开亲昵暧昧的那一幕,逐渐放慢脚步。   元望琛眼色的温度骤降,勒马作出了大声响,为的是坏心眼地破坏那二人相处的微妙。   少年跳下马,踩在积起来的新雪上,双眼看向门口站着的几人,却是直接出声问李诏:“昭阳君这就走了?”   李诏点了点头,还没答话,而沈池先一步对元望琛道:“元公子这么早从宫里回来?李右丞令我来接诏诏。”   “倒是及时得很。”少年望向沈池的眸中凌然,话语之间也冲冲的,“是照顾不周了。”   “元哥哥好。”李询倒是好声好气地行了个礼。   元望琛瞥了一眼通情达理的李询,面上神色并没有柔和一些。只是稍作停顿,瞧见李诏带上的红色斗篷上沾上了点雪,二话不说,却猛地塞了一个暖手的小汤婆子到李诏怀里。   手上一暖,李诏微微一愣,低头看清被少年送了样什么东西后,才舒展了眉头,有些欣悦又拘谨地道:“这些日子,多谢款待。”   少年却一声也未吭。   *   回府的路似是无尽地长。   李诏坐在马车内,听沈池终于开口。   虽他只简言几句,却道出石破天惊之语。   “今赵玠被废立,明日本应是他束发之礼。”   元月初一,良辰吉日。原本是束发少年的成年之礼,如今却成了他被驱逐出东宫的一个契机。   李诏终于明白那天夜里张公公为何要“请”她出径山寺,为的是以之作押软禁她而换回赵玠的位置。既然是牵连至自身,李罄文自然是逃离不开关系:   “此事是谁主张?又以什么名头?平白无故便要废立太子,宫中再无其他皇子,那么谁是接下来接任的那一位呢?”李诏边说边想,却是逐渐有了一个暗自的猜测。   且越发肯定起来。   又恍然将几件事串联。   “若本脉中无皇子,便会从旁系中择他人。”李诏对沈池道,“既然今日敢废太子,并非一朝一夕的算盘。我知其余藩王无子,唯远西王有一子赵玱,从小便寄养在越州,如今他人也在临安了?”   沈池对上她的眼,没有否认:“废立赵玠的原由,朝中不会说破,但今日在大庆殿的几位皆心知肚明。有些事情,倘若李右丞不与你提起,还是不必深究得好。对外任意说一个借口,都能成为铁板钉钉的证据,都是说给天下人听的。”   李诏心下感慨:看来做贰臣的,从来不只是元望琛。而她心中有无数疑惑需要确认,却不知是否应当过问沈池。她不晓得如何提问才不失分寸,也不知沈池知道多少,是否可和盘托出。   “左右都是糊弄。”李诏叹气,“往后会如何处置赵玠呢?”她突然觉得极为后悔自责,不单单是李罄文参与此事,更因自己从前向皇后举荐过二位极好的姑娘。一想到唐瑶与顾孟春也因此被拖下水,三司史与吏部尚书祸从中来,便觉得自己耽误了太多人,不由担心地发问:“那些太子后妃怎么办?”   “赵玠本无错,两位后妃又牵扯到朝中大臣,自然不会从严惩处,也不会怠慢了她们。总归会有一个交代。你大可放心,废立并非定罪。或还能保留一个王子之位。”   “我始终不明,官家为何会同意废赵玠?何以放着自己的亲生血肉不顾,顺从外人臣子的意思?远西王的用意昭然,此事一定,他与官家亦会生嫌隙。何以要冒这等风险?难道只是为了赵玱?”李诏皱眉,思来想去远西王并非是这等冒天下之大不韪性子之人,倘若他想要这个皇位,也不会等到这个时候了。   李询一路缄默不语,却灵巧地听着二人说话。   到了府中,已经有些夜了,沈池就此告辞,李诏见他背影心中忽觉少了些什么,一路唯有议政却无半点贴己话语,只觉得本不该如此,于是又喊住了他说替她向沈绮问声好。   沈池点头笑了笑。   回到这个熟悉的家中,府上像是没有什么变化。廊内的灯都点着,似是在为她留出一丝光亮,等她回家。   管事与侍女们也都未歇息入睡,府上窃窃人语响,见她来了,似惊似喜,问候如常。   李询蹦跳地跨过门槛,一溜烟地先跑到中堂处,将老夫人周氏与章旋月等叫了出来。   姝媛刚刚在哄谢儿入睡,正巧李诏回来,李谢听闻外面动静,也没了睡意,硬要出去瞅一瞅。   几年不见,原来的小婴儿如今已经会走路说话了。而周氏的头发又白了些许,章旋月比之从前稍微发福了一些。   李诏忽觉鼻子微微发酸,说不出来的须臾变换,自己又错过了多少。   她口中干涩,拉住周氏的手,叫了一声:“祖母”,又看向章旋月颔首道了一句:“母亲。”   “回来就好。”周氏捏了捏她的手背,千余万言也不知从何说起,蹙眉与李诏道:“才没见几个月,怎么变瘦了许多。”   “等着过年回来开胃呢。”李诏笑了笑。   “我有些时候在想,是不是让诏诏受委屈了。”老夫人言毕,还是递给李诏一个压岁包,眉眼有些愧怍之色,而李诏忽然有些糊涂,因她不知周氏在说哪一件事。是她在径山寺清修受委屈,还是明知她被关在乌子坊某一座小楼半月有余却不闻不问?   “没有委屈的。”李诏接过这个塞得厚实的红包,自然这般回话,又问:“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呢?”   “今晚你不必等他,好好洗一洗睡一觉吧,明儿个就过年了。”章旋月在一旁道。   “不守岁么?”李询突然冒出一句来。   章旋月笑了笑:“你能熬到子时么?”   “阿姊来了,和阿姊一起熬呗。”李询扯了扯李诏的袖子,抬头眯眼笑,“东厢存了烟火,等着你回来放。别想烦心事儿了,有什么事明年再讲。”   李诏点点头,舒心地笑:“好呀,明年再讲。” 第七十一章 元月???“赵玠是个好孩子,……   爆竹声中一岁除。   夜空被烟尘熏得褪了色,雪停了好一会了,姐弟两人还在后院举着烟火棒。   “今年不去灵隐上香么?”李诏坐在廊下,看着专心盯着焰火棒的李询。   李询蹲在地上,头也不抬地道:“没再去过了,前两年去的皆是法华寺。径山这边也不好过来。”   闻此李诏心里说不出滋味,总觉得和当年解签有关,祖母对之便有了忌讳。   “爹爹叫你来的么?”李诏又道。   “今日我们早早进宫,年夜饭才吃了一半,爹爹就令人将我送出来了,上了马车才发现沈夫子也在,说是去接你。”李询将烟火棒往雪里埋,回头瞧了一眼李诏,“太子哥哥已经不是太子了么?他做错什么了么?”   李诏手上的焰火烧到了底端,后知后觉地感到手背上的触痛,她不知道如何给眼前十一岁的李询解释即便无错亦会被人扣上有过的帽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往后不要叫他太子哥哥了。”她道,“废立并非是惩处,重立也并非是嘉奖。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位置。”   “可他自幼便以太子礼法管教至今,比旁人更通君王之道。”   “你小时候喜欢跟着他玩,是因为什么?难道不是因为他是太子,出来的场面威风,大伙儿皆追随他么?而如今他不是了。”李诏叹了一口气:“往后你即便为人打抱不平,若非有十足的底气,也不要在众人面前表露出来。赵玠都自顾不暇,又何况是我们?”   李询似被说中了心情,没法反驳,只是言辞不快地发问,“此事上,爹爹与远西王合谋了么?他是奸臣么?”   “你以为什么是奸,什么是忠?是非好坏难辨,我们皆理不清楚。”   李询满眼皆是疑惑,似懂非懂,只是犹疑地说:“如果害人便是不对了。”   “害人也分害人利益、名声、性命。”李诏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似是回忆起许多细碎小事,为自己开脱一般:“我也会有做得不好,或是害人的时候。”   “阿姊都是小错,可以原谅的。那也不像那婧姨,心肠歹毒,害你性命才叫做奸恶。”   那人的姓名再度被提起,李诏此刻才听到李询对于被打上烙印的婧娴的评价,不晓得对于这个年纪的他来说,知晓太多,几经变故是不是一件好事。他如何断定认为婧娴就是这么一个可耻之人呢?   李诏不想为害她之人说一句好话,却也不想让李询如此否定一个人。   她无法安心将这一位投毒害命之人放在身边,于是驱之回李府。李罄文注销婧娴的户牒,将她送走,便也是存了一分心相信婧娴多年悉心照料真心不假,害人害己是亦有苦衷。   更重要的是,为撬开她口,知道是谁下令使她做歹,谁是这幕后黑手。   *   隔天醒来的时候,李诏梳洗好便穿上了放在她屋内的新装,去膳堂给几位长辈请安。   意料之外的是,李罄文也回了府,说了几句无关的话之后,便提醒她今日要进宫。   “既然回来了,也去见一见你姨母。”   “好。”李诏点了点头,觉得按礼数自然是如此,又问:“我应说什么,又不该说什么?”   李罄文则是答:“你姨母自然会想通。”停顿了一会,似是给予了李诏长大成人的嘉奖:自由。   尔后他想过后才道:“你们姨甥之间,想如何说便如何说,不必来过问我。”   李诏心领神会,知道杨熙玉从来不是拘泥于小节之人:赵玠也不是她所出,如今换成赵玱又如何。   于是李诏想了想又问:“檀姐姐呢?听说乌子坊建了新的公主府,她如今可还住在宫里,我好些日子未与她联系了。”   “她既然不愿婚配,也不急着住出去。”李罄文看了她一眼道,“尽管去寻她好了,晚膳不回来也无妨,记得差人说一声。”   被瞧出心中所想,李诏笑了笑:“那爹爹同我一起进宫么?”   李罄文摇头:“我今日先去公署,你若要乘车,我好送你一程。”话毕,又缓慢看了她一眼,难得多一句关切:“昨天夜里睡得好么?可还习惯?”   李诏闻言,心头有些暖意:“比寺里的床铺软多了。”   约莫辰时出了府门,父女二人一辆马车,方过六部桥,李诏听闻外头似是认出车内人而行礼做出的声响,稍稍撩起了窗帘,却瞥见了不远处的太尉元瞻竟在这一个清晨早早地入进官署。   “在看什么?”李罄文出声问。   李诏放下了帘子:“爹爹与元太尉如今是一条线上的人了么?”   否则为何当天夜里元望琛会把她中途接回小楼。她亦不晓得在昨日之事发生之前,宫里人可知道元望琛的二心?   “大势所趋,倘若他一味推崇赵玠,扶稳这个太子的位置,便很难叫人不多猜想。”   “旁人为何要多想?”李诏忽然一惊,看向话中有话的李罄文。他眼神望向李诏的左手,李诏低头,见自己手中紧攥的帕子从衣袖下露出一个角来。   素白的绢帕上赫然是一支淡黄腊梅。   元望琛束发时头上的玉簪是梅花样式,李诏回绝杨熙玉太子妃之礼玉钗是梅花样式。   元家如何与梅花有所关联?若元瞻支持赵玠又为何会被人诟病?何以选了元望琛为太子伴读?   如今这些疑惑的解,好似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地摆在了李诏面前。   简直太虚妄太不可思议了。   赵玠本就生母不详,听人言说是一名不起眼的宫人,生下他人便殁了。   容俪成为容国夫人却也在那前后,频频入宫,可仅仅是为了与天子续缘而私相授受?   李诏不敢相信地看向李罄文,说话声音几乎发抖起来,一再压制,一再低声:“这才是容姨的死因吗?她是必定要死的。无论是不是牵扯到韩娘娘与平章军国事,赵玠根本不是宫人之子,而是容姨所出?而眼下废立赵玠,也全凭这一个原由?因他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私生子,因他或许不是官家的血脉,姓元而非是赵家人?”她凝眉一想,似又将思绪拉扯顺了,“因而元伯伯不得不在人前宣明立场,既然被人猜忌怀疑他是赵玠的生父血亲,为划清界限,撇干净过失,那么更不能容许他坐在太子之位了?还是说是爹爹你特意为拉赵玠下台,才请了元伯伯冒险来确认佐证。由他出面请求废立,似是更叫人觉得赵玠不是龙子一事要可信一些?”   李罄文没有否认,车厢内光线并不足,而他眼底的光却始终亮着。他像一个置身事外之人,反问了李诏:“你猜到这些,如今是什么想法?”   “我什么想法?”李诏闻言倒吸一口气,脑中有千百词句却无法构成完整的话。她干干地笑了笑,也掩盖不住嘴角的苦闷:“爹爹不累吗?殚精竭虑,一念三千,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为自保保人。”李罄文道,“既入深海,浪起云涌,无法只做一叶扁舟。若要安身立命,许多事情,是无法回避的,诏诏觉得不解,以为我所为腌臜,忿恨嫌恶,皆无关系。”   “爹爹爱说大话,”李诏并不是没有从李罄文的眼中瞧出坚韧后的一分柔软,只是觉得他这些话叫人无法不动摇,即便知道他并不是完全正确,也不是什么好人,却还是会有恻隐之心,她怕自己对李罄文的一分怨气也被他这话所蒙蔽,于是李诏别过头去,看着窗外,轻声道:“我当你是乐在其中。”   为她好,为己好,为这个家好,单单用这些字眼便可将他所为一笔勾销了么?   有些人生来便是好战的。   即便李罄文在宋金和议一事上主和主降,可在文场之上,何尝不是沉溺在这尔虞我诈的游戏之中呢?   她不由得想起在她父亲书房的手札里找到那一纸信函:“韩广无谋浪战,不臣之心可诛。”   李诏用排除法倒推,也能猜出写函之人是谁了。   而如今若有人过河拆桥,要取李罄文性命,是不是也可用这个说法呢?只不过武将韩广无谋,文臣李罄文心有七窍罢了。   *   皇宫还是那个皇宫,三五年间不会有什么变化,三五百年也难有变动。   只是宫人来来去去,李诏跟在领路的公公后面,觉得大多皆是脸生之人。   步入仁明殿,杨熙玉正靠在椅子上看书。   “姨母,诏诏来迟了。”李诏请了一个安,瞧向皇后,只觉她脸色淡淡,妆容倒依旧精致,昔日风华似褪,眉宇之间平添了几分倦色。   “起来吧,方散了后殿朝会,想着你也差不多这时候过来了。”杨熙玉抬眉瞧向李诏,“你昨夜回来的?”   李诏点头道:“回来已经晚了,询儿他们都在府上。昨天夜里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姨母何时歇息的?今日一大早起来,要顾惜身体。”   宫人上了茶点,放在李诏面前。杨熙玉又道:“本宫是一夜没睡。”她叹了口气,“我时而在想,早早地预见唯恐将要发生的事情,为之千思百虑,种下许多恶果,到头来还是于事无补,倒像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那他今日还在宫里么?”李诏没有直呼其名,也没有立刻见机行事生硬地用其他称呼提到赵玠。只是用了一个“他”字,彼此都心照不宣地晓得他是谁。   “昨儿折腾了一夜,已经搬出东宫。”杨熙玉扶着额头,似也没心思吃茶,“你等会也好去看看他。”   李诏嗯了一声。   大殿内没有其他人,宫婢与内侍们皆退到门外。   经此一事,杨熙玉似脆弱了许多,不再弯弯绕绕,像是想通了一些:“我与你父亲为谋,无异于与虎谋皮,把自己都算了进去。这些臣子深不可测,本宫虽见过一些风雨,狂傲不自知,以为坐这凤位便可呼风唤雨,却做不了那个扛伞之人。这么多年下来,我又怎会真的无情无义,铁石心肠呢?玠儿既叫我一声母后,便是我的孩儿。以为早早将他婚配能为他寻一个避风港,”她难堪地笑了笑,“你若当时成了太子妃或可避免昨夜事。如今得罪三司史与吏部尚书,如何再去平衡朝中人呢。”   李诏只觉得这话虽软却依旧如刺,仿佛她是那个因自己任性而改变棋局,害赵玠废立的始作俑者。可转念一想,杨熙玉不过是实话实说,并无针对她的意思。再怎么提往事后悔都无用了。于是还是客气循礼,不想再有什么不快,顺着她的话便说:“我带病之身,未能为姨母分忧,确实有愧。”   细细回想来,三年前自己忽然中毒罹患后,李诏几番退步于任太子妃一事,而李罄文从不苛求她什么,好似早把自己看穿,不强求她入宫,是早就谋划到今日了。   而她被婧娴下的这个毒,又是从何而来呢。李诏不敢继续深思,游神恍惚之中,似是听到杨熙玉的一句叹息:   “赵玠是个好孩子,可惜了。” 第七十二章 君君臣臣???“倘若是门   外殿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李诏不由地超外头瞧。   望见了来人,是赵檀。   她倒是一次也没去过径山寺看过李诏,因而三年未见,只觉得彼此模样变化甚大。   “怎么瘦成这模样?你当真是去做苦行僧的?”赵檀向来没有顾忌,如今还是这般,直接当着所有人面这般讲。   “虽是清减一些,但也没瘦得如檀姐姐说的这般夸张。”   杨熙玉这才好好地打量了李诏一眼,想到了什么,问:“那些丹参吃完了么?”   李诏点头:“还在吃呢。”却又念起了这丹参来自高丽,下意识地瞧了赵檀一眼。   赵檀变得丰腴起来,一副你瞧我做什么的表情,像是怪李诏多管闲事,也不想着在仁明殿停留多时,于是对杨熙玉问道:“母后与诏诏说完话了没有?”   得到一句令她满意的答复:“本宫无事,你们女伢儿多处处也好。”   听她言毕,李诏还未来得及说一声告辞,赵檀便拎着李诏走出了大殿。   “檀姐姐走慢一点。”李诏中途出声抗议。   “你的胳膊硌得慌。这副模样回来,是要让人内疚么?”赵檀说话间是惯用的看穿一切的语气,“那人才不会内疚。”   以“那人”来代称自己的父亲,是这位庆华帝姬惯来的习气。   李诏从前惧怕过赵檀,觉得此人不好亲近。后来又佩服她的自在妄为,无拘无束。而今长大了,多年不见再重逢,却在她身上看出了自以为是的缺点,而这原本是李诏视之甚高的一点。   因她无法自以为是,便觉得她人身上的难得可贵。   不晓得是不是清修使得自己六根清净,便瞧出了世人身上的虚妄。   “是我自己请求姨夫去径山的,也是我自己茹素才清减了一些。”李诏对上赵檀的眼睛,没有后怕。   赵檀笑了笑,晓得自己过度揣测了人的心思,让李诏不快了。便与她道:“我只是以为你受了什么委屈,病恹恹的。身子有变好么?”   “药还在吃。”李诏提了提嘴角,与她道,“姨母交代让我去与赵玠说会儿话,檀姐姐等会要随我一起么?”   “叫你去做什么?”赵檀脸色蓦然严肃了起来,看了她一眼,斟酌着说了一个“好”。   二人并肩走在玉阶上,李诏瞧了一眼阴阴的天色,回头道:“乌子坊那边的宅子拆了不少,我家的老宅附近变了模样。有人说是姨夫在建公主府,你若成婚了,会搬去那边住么?”   “不去。”赵檀哼了一声,“那儿都快接近城门了,再过去不远就是农田,我过去瞧人耕地锄草么?”   “离城门还远着呢。”李诏觉得以金贵自持的赵檀有些好笑,“宫里其他几位帝姬还小,也不知嫁去何处,何必在临安城里建府。”   “的确是父皇有心为我造的,可我不去他又能奈我何。”赵檀下了台阶,侧头与李诏道:“我不会成婚的。”   “嗯?”李诏瞪大了眼睛,似是对她这番心思闻所未闻,忽地又冒出一句话来:“李敏政呢?”   “他是何人?”赵檀霍然打断,“不过就是弹丸之地的质子,我何必为之牵肠挂肚?”她话说得流畅,脸眉毛都未动分毫,“李诏你在小瞧我吗?”   李诏连忙摇头,试图顺应解释:“两国之间邦交紧张,他自然不配我们大宋帝姬。儿女情长本也是笑话,更何况情这一字淡薄得很,只谈男欢女爱,不谈血亲维系的话,我以为唯有情短,何来情长……”   话说一半,却见赵檀默不作声。李诏只能假装没有觉察到她不同寻常的软弱,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我也佩服檀姐姐不成婚的主张。生在帝王之家,若婚姻也要被权衡利用,那日子如何过得快活洒脱?”   “那你呢?”赵檀与李诏在翠竹苑坐下,“你退了赵玠的婚,往后又是什么打算?”   脑中猝不及防地出现某个人的样子。   李诏甩了甩脑袋,设法将这个人的模样甩出脑海。她道:“我如今自顾不暇,倘若病没好,就不想拖累人家。”   “怎会是拖累?你爹是李右丞,有攀附之心的人要多少有多少。然你自然是不屑与那些人在一块儿的,只是你往后嫁的夫婿多少也会从这个身份中获一分利,怎么也撇不清的。”赵檀笑道,“你就是佛前清修,又不是真的出家了。”   李诏努力弯了弯嘴角,没有否认,佛门清净不假,世事牵绊扰人,可让她二择一,她还是会归于红尘俗世中来:“倘若是门第相当之人呢?”   “那便是相得益彰了。”赵檀没有掺杂一点情绪。   “檀姐姐总觉得天下无难事。”   “事情不落在我头上,我自然高高挂起。”赵檀笑:“何况,我的确是不明白你为何要退怯,瞻前顾后的,看着就麻烦。”   李诏撇了撇嘴,没再说话。   二人走到了赵玠如今住的宫殿,抬头看了看牌匾,有些唏嘘。   赵檀实话实说:“今早刚搬过来,赵玠估计也不得空。来一趟或是添乱。”   宫人通报过后,两人在殿内等到了从外苑厢房里过来的赵玠。   “皇姐,诏姐姐。”赵玠面色疲惫,下巴的胡子青碴,个头倒是蹿高了不少,李诏发觉要仰着头才能与他说话了。   “昨天到今日,还没睡过吧?”李诏想起了杨熙玉的模样,开口却不知如何宽慰,怕自己说不好话,反倒伤人。   赵玠倒是自个先笑了笑,怕气氛凝滞而显了尴尬:“经昨夜变故,自然也睡不着。不过累上一整天,今晚估计能睡个安稳。”   “你现下要在我怀里哭,我勉强也允了。”赵檀朝着赵玠冷不防冒出一句,“被人拉下皇位的滋味可还好受?”   李诏听闻这话实则有些目瞪口呆,收拾好了一瞬间的讶异后,眼角余光在她二人之间回转。   她与赵玠之间从来便是端着架子处在一块儿,没有胡乱说话失态过的,因而未遇见赵檀与赵玠这般的相处方式。   而赵玠似没了架子,也不像从前那般端着,没好气地说:“谁稀罕。”   “询儿在家中总是提起殿下,等过几日我带他过来。”李诏并不知说什么,却总觉得应该说些什么。   “再过几日吧,”赵玠想了想,又问:“母后让诏姐姐来的么?让她费心了。”   “她总归是为了你开心。”李诏只觉得自己像是照本宣科的公公,说些皮笑肉不笑的话。   “我这儿一切皆好,心中愁苦自然是有的,但眼下还能如何?谁皆做不了主。”赵玠似是想通,不设防地道,“从前克己复礼,仁以为己任,我是怕自己品行担不起太子这个位置,怕自己往后成了君主多虑多失,怕民生社稷皆在我的一念之间。这责任太重了,而如今我不是太子了,卸下了重担,反倒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好久都没如此自由快活过了。”   “你若这般想,今日我与李诏都无须来了。”赵檀盯着赵玠道,“别拿好听话哄人,该哭则哭,没什么难为情的。”   “到了束发之年,我也不该像孩童一般了。”赵玠感慨,“倘若我还能被人所用,治世之学倒也没白学,也不至于浪费刘太傅那点学问。”   “那也要看赵玱是否任人唯贤,唯才是举了。”赵檀觉得可怜可笑,又补充了一句:“我倒也没在夸你。”   “皇姐说错了,哪里是看赵玱呢?”赵玠眼色镇定地瞧了一眼李诏,令她忽地心虚起来,“直到昨夜我才明白,原先的日子真是平安无虞,我也从来不觉得有危祸,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似天定,而今才晓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礼俗教化狡猾得很。看似有高低阶级,实则各自以为戒。礼法皆是人定的,是为巩固君权,可天子不曾定礼,画方圆定条框的都是为人臣子的士大夫,这叫人费解。难道这世上的臣子皆不为己,任君宰割么?”   李诏蹙眉,却是说出了心中所想:“人心不古,方要互相忌惮。”   “是因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赵檀断然言。   “我以为,这天子并非‘天’选之子。”赵玠话中有所思,眼光抬转到一半,却突然停滞。   李诏见他如此,微愣,循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   却见门外立着一个进退不是的素衫少年。   自幼李诏就有个毛病,爱替他人感到尴尬难为情,分明事儿不发生在自己身上。在元望琛与赵玠对视的那一瞬间,李诏只恨不得自己即刻从这个殿里退出去,不必横亘在他们中间受这煎熬。   实则赵玠废立牵扯了许多人,李罄文也好元瞻也罢,皆逃不开干系。因而面对失去太子之位的赵玠,李诏自己也羞愧难当。   而显然元瞻出面附议,更像是倒戈之举,叫人不齿。   更不敢去想所谓的太子伴读如今成了别的太子的伴读,可在他人眼里元望琛早该是赵玠的亲信了。因而他二人之间的症结又如何解呢?本该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的。   不知废立原由内情的赵檀却是如看好戏一般地对元望琛发话:“今儿个你来是做什么呢?资善堂并不开门,眼下你不该是陪未来主子赵玱温习功课么?”   “檀姐姐,我们先走吧。”李诏看不下去,拉住赵檀的臂弯。   赵檀却不依不饶地看着元望琛:“这段时日元大公子与他们走得的确是近了些,赵樱是瞧上了乌子坊的那个宅子,还是因离你们元府近一点?”   此话一出,连赵玠都皱起了眉头。   李诏一怔,看向元望琛。她不可否认自己确实也想到赵檀口中所说的这一点。倘若能与赵樱联姻,于元家上下来讲,自然也是一桩美事。她又不合时宜地暗自庆幸,听闻赵檀这话,摆明元府未拆也没搬迁,那么自家的老宅亦如此。   似觉察到李诏的目光,他回望了她一眼。   少年原本随性惯了的秉性好似在这些日子有了克制,或是忌惮顾虑这两日所发生的大起大落,他只是看着赵玠,浅浅地道:“回帝姬的话,我来看看殿下是否有需要用我的地方。”   李诏小声与赵檀说应该给他二人留几句话的时间:“毕竟元望琛做了三年有余的太子伴读了。”   赵玠待人以和善,给了各自台阶下:“望琛兄来的正好,我寝宫里还有些杂书与械具,之前有一本兵法没找到,你帮着一起想想放哪儿了?”   元望琛点了点头,随着赵玠往寝宫方向走去。   分明此处庭院的道儿极其宽,少年却是硬是与李诏擦肩,侧首动了动嘴唇,让李诏明明白白地看清楚了他唇语所说的两个字:“等我。”   脑子是一团浆糊,李诏不知以何面目与回应这个少年,捉摸不透他的态度。既想随赵檀一走了之,又觉心中某处还是放不下。   倒是想问问他与赵樱之间有什么,在小楼那几日却也时常听到女子的声音,可自觉毫无立场去问他。   哼,那天夜里也不过是一个酒醉糊涂的亲吻罢了。   李诏摇摇头驱散飘离的思维。这番模样却落在少年的眼里,却叫元望琛一时发愣,不知自己是否被人拒绝了。 第七十三章 三人???“昭阳君与沈娘子不……   李诏找了借口与赵檀告辞,而她的心思像是被所谓的“过来人”看穿一般。   赵檀问出这些年来萦绕心头的疑惑:“李诏,你与那元望琛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始终觉着那怪异气氛也非仅仅是因小时候结下的梁子,而今这二人之间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且膈应得慌的“暧昧”。   对,就是“暧昧”这一词。   李诏自觉憋不住,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便挑了她与元望琛相处时的几件事与她说。   这位庆华帝姬听后,连连拍手感慨,忍不住打趣李诏:“这些事儿亏你能憋这么久。”   “说出来怪羞恼的,自作主张却被人拒绝的滋味本就不好受。”李诏一想起那天在乌子坊桥边自己主动抱上元望琛的傻劲儿,就浑身不自在,“而眼下他好像又对我有意思,我哪知是不是多想了。”   赵檀哼笑:“男子心如海底针。别为这些伤神了,不值得。”瞧了一眼李诏无奈的面色,又道,“我觉着他或许真的对你极为在意,你要是闲来无事,应付应付又何妨?”   即便这些蛊惑人心的煽动话语听入耳里,李诏在殿外稍稍等了一会后不见人影,却还是自我说服,好好地克制了一番,思来想去想着没必要对这个少年言听计从。   没料到的是,与赵檀态度大相径庭的竟然是沈绮。   李诏回府后便寻了多日不见的沈绮小聚,索性也将近来的事挑拣了一些相告。惯来热衷于八卦杂谈的她没有露出听绯闻轶事的兴奋,反倒是语重心长地叮嘱:“此人阴晴不定,相处起来太累。你好不容易稍作解脱,哪里能再掉入他的陷阱里去?更何况你从前是真喜欢他吗?眼下即便在意不过是求而不得的执着罢了。论出生论脾气论谈吐,哪一点比得上……”   沈绮却觉得自己多言了,颇有些王婆卖瓜的滋味,显得批判他人太高自家人,便极为不真诚。   排除沈绮执意为李诏与自家哥哥做媒的因素,沈绮却也真是觉得含糊其辞不说明白的元望琛叫人望而生畏。怕李诏在山中许久,双耳不问世事,被人利用了。   “元家就是两面三刀,出尔反尔之辈。如今元望琛好好地不做赵玠的伴读,如今却要成为赵玱的伴读了。”   “这岂是他自己能左右的?”李诏看了不满的沈绮一眼,而眼前人似是对元望琛充满了偏见。   “你做什么为他说话?”   李诏倒是说出心中所想:“善恶难断,所谓忠臣,大抵说是忠于国而非忠于君的。他又能如何做抉择?在其位,还不是任人差遣的么?”   沈绮移过身子,定睛看向李诏,感叹道:“我是不晓得你是在美化他,还是在小瞧他。”   或是唯有李诏自己心里晓得,她这番话并不是单单为了美化元望琛,更是美化父亲李罄文所做所为,试图说服自己,为之证明他们的二心的确有一个合理的理由。   今日无风,两人慢悠悠走在熟悉的街市上,冬日的太阳晒在背上,暖呵呵的。   听沈绮扯开了话,说自己与顾鞘婚事既定,选了一个五月的黄道吉日:“这段日子在忙着筹办六礼,如今只剩下亲迎了。”   李诏一时愣怔,耳闻这些她未曾亲历的三年,偶尔书信中或见面时曾知晓一些,而直到今日再见到沈绮时,她在自己面前认认真真在思考在苦恼这些之后,才觉得宛若在做梦一般不真实。   好似身边人都长大了,而她却有些止步不前。   她或许也是有所成长的,然而却觉得他人的速度更快一些。   李诏试图去挖掘,去寻找自己与原先的不同之处。最后也只能自觉所谓的“长大”是体现在,原先非黑即白刚正不阿,相信自己父亲做的都是对的,天底下最聪明最勤勉的就是李罄文,并对之崇敬不已。尔后,却发现一直以来视为圣人的父亲并非完美无暇之人,再严苛一点说,心肠恐怕也是黑的,做些蝇营狗苟之事,继而对之产生厌恶愤怒。再后来到如今,李诏却是有些想通了,念及人无完人,父亲也并非十恶不赦之人,看似谋求私欲,步步为谋之中却也异常在乎家人。   “请帖还未做好,届时我给送到你手上。”沈绮喜不自禁,“你若今后得空,陪我去看喜服的样式,你眼光素来好,我瞧了图纸也挑花眼了,娘给我请了苏州的绣娘,两个月便能制好成衣。”   “阿棉也喜欢这些,我姑母她们倒是没赶上除夕,听祖母讲初三会来临安。等阿棉来了,要带她一块儿么?”   “好呀,去年见她的时候已经很标致了,”沈绮笑了笑,“我总觉得自己像是个长辈在打量弟弟妹妹们。”   李诏忍不住笑:“谁不是呢?我从前总归嫌弃李询小,和他无话可说。如今觉得他就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这么多,脑子里也并非空空如也。”   “插科打诨也可以过活,你偏要苦大仇深说些哲思道理,非要看出个所以然。我把他们当场小孩是因为自己要成婚了,经历了不少事儿。你把他们当小孩只是觉得他们不能同你深入思考说些大事。”   沈绮确实是一语中的,李诏不能说自己不关心弟妹,然而内心是不愿同他们处在一块儿的,改不了些许轻蔑,借口于“他们太小了”。然这几年却觉得即便是小孩子亦是可爱有趣,自己亦渐渐地乐得同他们为伍。   似是有意识地步行至乌子坊,李诏试图在这面目一改的老街上,找一些孩童时的痕迹。   李府四周的宅子并没什么大的变化,只是两个巷子外的单间小舍皆被拆除。围出了十亩地来,造了一座三进三出的宅子,以及边上五座小楼改建了公署,几乎皆空置着。邻着不远处的二层小阁,便是李诏前些日子被“关”着的处所。   怪不得自己在此多半月有余却无法辨别身在何处。   沈绮见李诏目光所向,说道:“这一块儿还是新建的,我爹说出了公主府之外,鸿胪寺会迁至此,边上几间便权当是外宾住所,只是,里头还未完全布置妥当。”   “这几年是太平年间,才打完仗便立刻谈起邦交来。”李诏闻言道,又问沈绮,“往后沈池他们也会搬过来么?”   “你直接去问他,我可不知道。”沈绮逮了空子要为之制造机会,却见不远处的马车停靠在街边,从中下来了一位粉衣少女。   是远西王的幺女:赵樱。   随即李诏也即刻从她脆生生的说话声中意识过来。   李诏前几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而今在狭路之上,却是不得不与之打上了一个照面。   少女身材娇小,肌肤胜雪,一双眼眸动人。亦是往李诏的方向看来,提裙朝着此处走来,张嘴便是盯着她,似是打量又笃定地道:“诏姐姐好。”   说起来李诏与之并非沾亲带故的关系,赵樱并非赵檀和赵棉,本就与她多年不曾见上一面,远西王往日也只携王妃进京,李诏对于他那几位子嗣也只是知晓一二而已。   李诏点了点头:“见过郡主。”   沈绮在一旁道:“郡主好兴致,来这乌子坊,里头除了些老宅子,也无其他可看的。”   赵樱却是莫名红了脸:“我不过是随便走走。”   那副少女心思全然洋溢在脸上,李诏不由地想起从前的自己是否也是这副口是心非的模样。   二人以为只是客气过后便可离开,谁晓得赵樱却是有意要与她俩人携行。   “此番是我第三次来临安,前两次皆太小了,不记得人和事。两位姐姐是临安城里人,可否与我指指路,说说这临安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去处?”   沈绮随便扯了孤山、苏堤、万松岭等几个地方,余光瞥见并不打算开口的李诏,又与赵樱说:“实则也无什么有趣的,呆的久了反而见惯不怪,早就失去那新鲜劲儿了。”   “江南皆是入画美景,比重渝之地增色不少。我瞧是哪儿都好看。”赵樱说,“闻诏姐姐是刚从寺里回来,径山可有好风景?”   被突然提到自己,李诏有些惶惑,想了想才回道:“在我眼里,江南的山大多是小丘,山与山之间也无大差别。西南崇山峻岭,想来气势巍峨澎湃。”   “若你们有兴趣,下次去蜀地时唤上我,也好让我回一趟家,尽一份地主之谊。”赵樱大气地道,眼光却飘向了别处,又立刻收了回来。   李诏顺着她的眼光随意一瞧,只见两位少年骑着马小步走来。   饶是沈绮这么爱凑热闹的人,看清楚眼前这几人的阵势,也不想掺和进一脚。   赵樱丢下身边的两人,一下子奔到马前,满面春光,甜甜地喊了声:“阿兄、阿琛哥哥。”   李诏瞬间没了兴致在此处多留,眼见前头那三人笑语晏晏的模样太过晃眼,像极了得势之人浑身自发散着夺目金光。与沈绮小声商量了句:“我们溜吧。”得到无比一致地认可。   可惜的是,乌子坊的小路又长又窄,少有交叉横纵。还没来得及撤离躲到另一条小巷上,李诏便听到身后人忿忿而言,比之以往却又克制得极佳:“昭阳君与沈娘子不打一声招呼便走么?”   她脚步一顿。 第七十四章 解签文???“在此说破。”……   李诏只是不想与这个人在他人面前有太多牵连,信口胡诌:“我们赶着去灵隐寺呢,再晚太阳就要下山了。”   “这么巧?我们也正打算去灵隐。”元望琛却出人意料地道。   “阿琛哥哥?”显然,赵樱毫不知情,这或是某个人固执的临时起意。   元望琛稍稍一侧头,没有看向赵玱:“殿下,你说是吗?”   赵玱见此,无奈地轻笑道:“闻说灵隐极灵,我亦想见识一下。”   “比之峨眉山金顶如何?”赵樱却皱眉看向元望琛,硬是要比出个高下来。   赵玱似乎是觉得好笑,却也不拦着自家妹妹,似成心看这个笑话。   “比之乐山大佛又如何?”赵樱见无人回应,咬着下唇,又搬出了其他名胜。   李诏见此场景兀自尴尬,倒是替赵樱说了一句:“灵隐不过就是个寺庙禅院,自然不如乐山的风光。”   “倘若着急上山,不如搭阿樱的马车。”赵玱看出了赵樱的不情不愿,却又摆足了姿态,“望琛我们一道骑马过去吧。”   李诏看了元望琛一眼,却瞧不出他有什么说谎心虚的面色。   “那,便占殿下与郡主的光了。”元望琛握紧马缰,对赵玱道。   沈绮耸肩,似是觉得李诏这是自讨苦吃,与之相觑一眼,没法子在人前多言,只能随着赵樱上了马车,道:“上天竺寺庙众多,倘若郡主往后还有兴致,平日里也可去那些地方多逛逛。”   “诏姐姐信佛么?”赵樱突然开口,揪着眉,问方才沿着边坐下的李诏。   “我不能完全了解了悟,如此也说不好自己信或不信。”李诏以为是自己信口说了要去灵隐便被人误以为是什么虔诚的信徒。   “难道径山寺无人讲经么?”赵樱不解,似乎是想问个明白,“我以为你是笃信菩萨才会在寺里待上三年,如今难道还未皈依么?还是说是在带发修行?”   赵樱的过于直白的目光毫不回避地落在李诏的发髻上,让李诏有些无所适从,她道:“佛门多得是俗家弟子,我没有皈依,寺里每日皆有人讲经。”   “我幼时听说书,最不齿武曌假修行,污了这净地。”赵樱娇滴滴的声音将这句话说了出来,纯白无害,好似并没有多余的意思。   而沈绮皱眉,忍不住道:“人说女子当政则是牝鸡司晨,凡事皆要予她个污名。她入感业寺时不过十几岁年纪,与你我差不多,入佛门又岂是她自己的选择?若非唐朝帝王驾崩,依后宫之例,无子女的嫔妃不陪葬,便才为尼。”   正如李诏好似是主动请缨入寺,实则却是一个缓兵之计,为了自保,又正中官家的下怀。   “那么,看来郡主是信佛么?”李诏怕二人起了口角,则出言缓和。   “我娘信佛,我不懂,也不愿去听,只是知晓一些忌讳,尊崇这仪式罢了。人要敬鬼神,这是自古的道理。”   “既然如此,寺边上有测字求签算卦的,或比拜佛要新奇有趣,郡主今日既然道了灵隐,不妨去瞧瞧。”沈绮提议道。   “那求签的摊子还在么?”李诏纳闷地看向沈绮。   “怎么会不在?那签文摇一个中一个,准得很。”沈绮笑,“上次我求了姻缘,签上是大吉,顾鞘过了半个月后就来提亲了。”   “有这么灵的事么?”赵樱闻言面红,显然是被说动了心,“那等会沈娘子也带我试一试摇签吧。”   “好哇。”沈绮毫不知情,似是自个也兴奋起来,攒动李诏也去摇签筒。   于是赵樱按捺不住地撩开车帘,四处张望了一番,对不远处骑着马的两位少年道:“先去寺外求个签吧?听说灵得很。”   赵玱像是个脾气极好的主儿,坏心肠都不外露,似是从来只说“好”,永远不拒绝。   果真,求签的摊子还立在那儿,那位看似久经世事的老板眼色依旧精明,也没什么大的变化。   沈绮先一步领着赵樱去求签,指教了几句如何摇签筒解签文,自个便走到相对空的一处空地上,闭目,三鞠躬,嘴中念念有词地晃动签筒,甩出一支签来。   赵樱见势,亦有样学样地求了一支签。原本不相熟的两人倒也立刻熟络起来,兴冲冲地去匹配相应的签语。   山风从松树间灌入,枯枝抵挡不住寒意。   李诏没被沈绮鼓动成功,也不想凑近被那道士模样的老板认出来,于是就站得远了些。有些冷了,便立在门口买香火的小屋后头,将脑袋缩进大氅之中。   一回头才发现赵玱与元望琛就在身后。   她挤出了个浅笑示意,又将头转了回去,望向那同老板解签语的二人。   “昭阳君怎么不去求签?”赵玱没话找话,客气地发问。   李诏准备回复时,恰好对上了元望琛的眼。少年一副洞察知悉她干杵在此处的缘由,却没替她回答,更像是想从她的口中听到这一个答案。   “倘若心中有惑拿捏不准,求签又有何用。即便签文准确预知,告知你我往后结果,是不是意味着我什么事儿也不做便就会受到命运安排?又或者我对结果不服,想着法子去回避,那这签文上的结果还作不作数?如何说它是准还是不准呢?”李诏头也不抬地同赵玱道,“诚如求签算命,不过是求一个心安与寄托。若签文是凶,付点铜钱给那位老板,他口传一个法子,好似就真能逢凶化吉一般。实为可笑。”   赵玱闻言,若有所思地将目光转向元望琛,忽然又瞧见了他手中握着的什么。   少年撇了撇嘴,淡淡道:“看来昭阳君不信神佛,信的是自己咯?”   被元望琛一语中的地说出心中念头,李诏一时胸口感慨,却没说话。而是听赵玱惊奇地与少年轻声问道:“你也不信这些,什么时候又去摇了签筒?”   元望琛笑笑没有否认。   李诏觉得奇怪,便往少年那处瞧了一眼,却见他手中那张半卷起来的签文纸张似是有些旧,已经被捏皱了。   “上面写了什么?”赵玱又小声问着少年,顺势探头过去,低声默念着打开了一半的签文:   “落花流水两无情,家宅忧疑主不宁……”   赵玱读了一半,眉头一皱。   元望琛却好似不以为意。   李诏一贯读不懂他的神情,在听清楚签文后心间却无法克制地发烫起来。   少年迎着李诏此时咄咄探过来的目光,没有闪躲,当着她的面撕了这一张签语,从从容容却轻轻淡淡地道:   “在此说破。”   行云流水般自然的动作,好似宣告着与她无关。   李诏脑后一热,当年所抽的签文她还记得明白清楚,这么被逐字逐句地再度念出来,使得她越发疑惑乃至一瞬百思,却不得其解。   难道这一张少年手中的签文正是她曾经抽取的那一张么?为何会被保留至斯,又在今日拿出来?若她今儿没遇见他,也不曾借口说要来灵隐,他还会另找时日将这签文露出来么?   她不免对自己的猜测将信将疑。   想着眼前这位少年怎么如今说话做事,皆是套路,似是为她布下了天罗地网十面埋伏,时刻等着她掉落陷阱一般。   她还记得元望琛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本事,想着自己又有什么地方惹他不顺心了,这么一张说她时运大凶的签文都要被他存放至今。   李诏以为日子过去能抹平一些尖锐刻薄的痕迹,想着自己原先为了赎罪亦待他不薄。   赵玱看不懂二人的神情,亦没有多问。反倒是识相地走远了几步,去看赵樱解的签文。   以至于留在原地的李诏和元望琛二人忽然陷入更难言的窘境。   还是李诏按捺不住心切,将手从温暖衣裳里抽了出来,伸到少年面前:“把签文给我。”   “撕掉了。”元望琛瞥了她一眼,没有动作。   “你拿着这个做什么?保留这个至今,十足像是在看我的笑话。”李诏面上拧着笑,并无看向身边人,言辞中满是忿忿。在外人看来,这俩人并无异样,好似一派客气谈笑的模样。   元望琛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撕碎的签文,看着她道:“昭阳君错了,这是前段时日我抽中的。不想竟与你是同一支。”   霎时李诏脸颊发烫,又一次的自以为是使得她像是被直面打了耳光一般,浑身不自在,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像是在为自己开解:“元大公子好兴致,这类下下签,为何要放在身边?”   “人有胜负之欲,即便对手是命运。如今看来,我与昭阳君或许有相似之处,”少年侧了一下头,与目光探寻过来的李诏对视,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不愿信命罢了。”   “是而放在身边要时刻提醒自己?”李诏似见了怪人一般瞅向元望琛,裹了披风,道,“你比我想得开。”   只在大雄宝殿饶了一圈,赵樱便觉得听和尚念经简直了无生趣,而几人各怀心思本意也并非来参拜,是而便达成一致决定下山。因沈绮与李诏未乘自己的车,赵氏兄妹好人做到底,在逛完寺庙后送人回府。   沈绮先行下了车,走之前留给李诏一个好自为之的无奈眼色。因而此刻唯有赵樱与李诏在马车上。   “诏姐姐与阿琛哥哥自小就认识?”见沈绮远去,赵樱拉下了挡风的车帘回头笑着看向李诏。   被主动提及与元望琛的关系,李诏倒是也没有惊讶这问话的人是赵樱,点了点头:“原先我们都住在乌子坊。”   “真好,”赵樱凑到李诏跟前,瞧着她的脸色,弯着眼儿道,“阿樱好羡慕诏姐姐,打小就在临安府长大,与阿琛哥哥一直都玩在一起。”   李诏眉头微跳,何尝听不出赵樱的眷慕之心。她停了停,借此机会只是做了一个试探:“郡主妹妹如今来了临安,这次会待得久些么?想来往后多得是空闲和机会与他一块。”   “诏姐姐说的也是,”赵樱笑了笑,一双杏眼灵动一转,“你二人关系好,认识的时间久,应当也极为相熟。阿琛哥哥喜欢什么,姐姐能告诉我么?”   像是突然被问住了一般,李诏张了张嘴,却答不出来。她倒是从未想细思过,也不清楚元望琛的喜好是什么。如若说二人是好友,李诏亦做不到贴心二字。可如今她俩算是什么呢?   “你与其问我,不如直接问他。”李诏用笑掩饰心虚,又拿出了今日沈绮对她说过的话,“我与他也只是认识的早而已。”   赵樱显然不太满意这个答复,又觉得李诏是故意不肯说。小姑娘的敌意藏掖不住,隐约从眉梢的笑里露出了不快,甩出一句话像是在对李诏示威宣告自己的所有权了:“诏姐姐说得有理,那我自己去了解好了。阿琛哥哥不会不告诉我的。”   李诏笑意妥帖,丝毫看不出心中波动诡谲,眼瞅着李府快要到了,便要求在此处下车。   一抬头,恰好瞧见提着药箱风尘仆仆来的管中弦。 第七十五章 两无情???“找我爹做什么?……   这是管中弦在正月里第一次上李府探病,亦可以说是自她下山后第一次遇见他。他显然是没瞧见李诏,正与元望琛拱手问好。   李诏走上前唤了他一声,管中弦这才回过头来,见到她后立刻皱眉,似讶异似责怪道:“昭阳君怎么不在府上呆着?”   李诏只是瞧了一眼元望琛,觉得似乎是应该由元望琛来出面解释。   一个眼色少年便意会了,自己还是习惯性地接下李诏抛过来的锅,而她还是惯于将过错推给他人。他没法不担当,只好说:“恰路上遇见昭阳君与沈家娘子,便提议上一趟灵隐。”   管中弦就事说事,言语中多有怪罪:“山上风大且寒凉,不宜走动。”   倒是李诏惯于用场面话给元望琛台阶下:“我还以为多走几步无坏处。”   管中弦却已经肯定道:“眼下是寒冬。”   元望琛给足了李诏面子,并没有接下话茬,李诏却觉察到了他转瞬即逝的目光。瞧他与赵玱说了几句,那一行人的车马便先离开了。   李诏本与管中弦行礼目送走马车,等了半日却见元望琛无动于衷,丝毫没有要一并离开的意思。   李诏抬眼瞧着马背上的元望琛,见他座下的马尾轻轻一摇,扫去半边日暮:“太阳快落山了,你不回去么?”   好似在赶他走一般。   余晖落在元望琛面上,少年未动声色,看着李诏淡言道:“李右丞应在府上。”却并非是询问的语气。   “找我爹做什么?”李诏觉得不可思议,眼前的少年竟然会来见李罄文。   自容俪死后,元望琛从来没以好脸色示人,他早说过一家人与李罄文皆不为谋,即便今日废立太子一事将两家人再度牵扯到了一起,也并不意味着能冰释前嫌,重修旧好。   “我正好有事寻李右丞,”少年下了马,又补充道,“于公于私。”   “哦。”李诏应了一声。   于公于私?她心中却越发狐疑,不知如何应变,只好转过头去与管中弦边说话边走进府中。   将人带到前厅,与侍女说了倾茶,李诏同元望琛说:“你稍坐一会,已经叫人去找我爹了。我先回屋,既然来了,等会一道用膳罢。”   不等元望琛回复,李诏便急急拉着管中弦往中庭后处走去。   少年的眸光落了一瞬在扯着管中弦衣袖的手上。   确定此处元望琛听不见她二人说话声响后,李诏蹙眉瞅着管中弦道:“你与他现在是熟得很了?”   “在下在临安府行医术做医丞,朝中人少有脸生。”管中弦无奈道,“不觉得这便是相熟了。”   “我在乌子坊那半个月时日,你将药方给他了?”李诏问道,“那他便知晓我没有病,是中了毒了。”   “不给的话,昭阳君也不会平安无虞面色红润地站在这儿。”管中弦思量后还是说出了这话来,“并非我擅自做主,李右丞也允了的。”   “倘若我身上这毒与他有关呢?”李诏不满道,“也没人与我通一声气,害我终日惶惶心惊胆战。”   管中弦却理所应当地道:“即便同元奉直郎有关,彼时人皆知你被他看管,他又如何加害于你呢?”   “奉直郎?元望琛如今是从六品了?”李诏再度吃惊。   管中弦点了点头。   李诏不知该对少年有为感到钦佩还是担忧。她抬头再问管中弦:“你怎么今日上府?我爹让你来的?你晓得我昨日到的?”   管中弦点头却道:“谁人不知昭阳君回来了呢。”   李诏的病疾缠绵多时依旧不见好,只是少有忽然晕倒的次数了。一切都如常诊断好后,管中弦先行告辞。   被人来催了用晚膳,李诏才离开自己的燃着暖炉的屋子,走到中堂时,见一家人已经陆续坐好,只在李询与元望琛之间留出了一个位置。   元望琛似是生分拘谨,却又不拒绝李府客套的留客说辞。   这画面在眼中,让李诏愈发觉得违和。   李询也觉得奇怪,不明白元望琛为什么会在这张饭桌上出现,然而对于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来说,多结识一个年稍长一些的男子便多一个能让自个在同龄玩伴中能够吹嘘的对象,因而他乐得要与李诏换位置,更想要与少年以兄弟相称。   李诏见势主动让出座位,却被老夫人喝止:“饭桌上便不要四处走动了,”周氏看着李询说,“询儿好好吃饭,食不言。吃好你要找元家哥哥玩便随你去。”   李询小小地哼了一声,也不敢多胡闹。章旋月便出来打圆场,招呼大家用菜,又主动盛了鲫鱼汤,挨个让人递给桌上每一位。   奶白色的鲫鱼汤煮得香浓,萝卜丝和豆腐烧得入味,些许葱花增色提鲜。   李罄文接下了汤,难得在众人面前也说话,似是缓和气氛:“望琛,饭后带询儿出去走走吧,年初一吴山是有庙会的,诏诏也一起罢。”   元望琛点了点头,与李询对视了一眼。   不知为何,少年的眉目霎时柔和了许多,他不是善言辞的那一类人,在宫中三年亦不懂得如何收敛锋芒做一个人见人爱的公子或是朝臣。   本以为在这个与他截然陌生的家中,他是格格不入的,却没想到时隔多年再次踏入后,却从这稀松平常的一餐饭中找到了几分自如和洽。   他说不出感受,儿时的嫉妒好像找不到踪影,淡淡的羡慕也无处可寻。元望琛只是想着今夜的元府是什么样呢?他那位自我为中心的父亲或早已习惯独酌。   然而突然被提到名字的李诏茫然抬头,看了一眼自家弟弟那副心满意足乖乖喝汤的模样本不想拒绝,望了一圈众人无异样的脸色,却觉得李罄文似是极为莫名其妙,因从前他还特意提醒自己不可与元望琛多相处,用“男女有别,应需大防”这类的字眼劝告她,令自己尤为不舒服。   李诏放下了汤碗,难得在众人面前叛逆,似是不愿平白被人安排:“管医丞说外面风大,我不适合走动。”   被自家女儿正面怼,像是失了颜面。李罄文却没在外人面前发火,也就应了下来:“嗯。”   倒是元望琛原本已经缓和的面色立刻显得生硬起来,望向李诏的眼中夹杂了更复杂的情绪,似隐忍不发,似无解失措,却没有他一惯的不甘怒气。   “李诏体弱,理应歇息,用完膳我带询儿逛庙会便好。”   听闻元望琛这般说,李诏望向少年垂如羽扇的眼睫,却在心底忽地生出一丝动容来。   仿佛是她做错了。   *   站在自家后院的假山上的亭子里,抬头便能眺见长长御街上的光亮。   吴山庙会就在附近,城隍山上点起了星星的灯火。   元望琛如所言带着李询跨上了马,载他去了御街。   关上房门,李诏坐在屋内,捧着昨夜少年塞给她的汤婆子,倒有几分悔不该当初的情绪幽然升起。   于是乎,重蹈覆辙一般地,李诏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后,冲到马厩,将还在府中过生活的刚讨了媳妇的李宝揪了出来。   “我要去吴山庙会。”   “眼下?”李宝吃了一半的熏肉,抬头吃惊地问。   “眼下。”李诏瞧向他矮桌上喝了一半的酒,“送我过去你今日就可休息了。”   李宝听后,狂塞了几口咸菜米饭熏肉和酒,胡乱地用袖子摸了一把脸,便跑过了门槛,去牵了马车出来。   在李诏不停地喊“快”之后,这一辆从右丞相府上驶出来的一人座的马车,在街肆狂奔,横冲直撞。在李宝精进三年后,叫人士别三日定当刮目相看的驯马车技下,完美避开了路上行走着的三两路人。   车在鼓楼不远处停下,被颠了半路的李诏扶着门框下来,还是有些下意识地摇晃。走上御街,听到附近四处的吆喝叫卖声,若不是吃的太饱,她或许还会点一份糖水坐下来吃。   像是守株待兔一般,李诏买了两根糖糕和一个油墩,找到了平日里李询就会去的兵器摊头,百无聊赖之际,四处张望之下,一回头,便瞧见层叠攒动人群之中的那一位孑然清冷的少年。   好似月华霍然倾泻。   与其本身生人莫近气质截然不同的是,他身边还挨着一个李询。   不像小时候那般跑跑跳跳由着自个来,如今的李询似顺从似听话地与元望琛点头,用手比划着些什么,一路上说说笑笑的模样。   这一画面进入她的眼里,令李诏觉得有些糊涂,恍然间意识到已经过去了许多年,而自己恍惚像是在做梦。   意识到了面上有一道被注视的目光,李诏下意识地侧头回避,收拾好心虚后,才抬头瞧见元望琛拉着专心把玩着一寸大小的青龙大刀的李询,正站在不远的兵器摆件摊位旁,回看向她,不语。   身披墨色大麾的少年正好落在灯下的阴影之中,唯有露出来的一节领口是缟白。身周的吵闹与幽谧的他毫不相干,只是这般抬头定定地看着她,似安静诡秘的一幅画,而不是真。李诏只觉自己好像一出声,一伸手,他便会如鬼魅泡影般消散。   沉浸在庙会热闹气氛中的李询挑选了摊上的红缨枪以及雪花剑,举着双手对战,口中念念有词喊打喊杀。元望琛似是低身与他说了一句什么,李询猛一转头,就看见了自家阿姊,讶异且兴奋地大叫:“阿姊怎么出来了?”   ===============   要下雪啦! 第七十六章 回避???“你今晚是来见我的……   面上得意的李询像是逮住了自家阿姊的现行。   “府里太闷了。”李诏走近他们,一时找不到像样的借口,话说一半又编不下去,破罐子破摔一般地对李询说,“我放心不下,来看你不行吗?”   “哈?”李询不以为然,想着他阿姊从未对他这么牵肠挂肚过。   “怕他被我卖了么?”元望琛听着李诏蹩脚的说辞,一手按上李询的小脑袋,好笑道。   “哦,我当你如今变了一个人,只不过是在人前假正经,”李诏将手上的糖糕分给他二人,“如今现原形了。”   李询啃得满嘴是油,笑嘻嘻地看向李诏:“你怎么不吃?”   “是买来给你尝的。”李诏掏出帕子给李询擦嘴。   “那元哥哥怎么也有?”李询又咬了一口,边动着嘴巴边抬眼看向身侧的拿着甜食的元望琛,收回目光对李诏说,“是买来给我俩尝的。”   或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诏不好意思去瞧元望琛是什么表情,只听见摊主见缝插针地糊弄着一大一小两位男儿郎。   摆明了要让元望琛掏出铜钱来讨别人家的弟弟欢心。   “他也就是一时兴起,今日买了乐一阵子,明天就丢到一边了。”李诏拆台,不想让人破费。   “不过几个铜板,让他开心下又有何不可?”元望琛没有弟弟,好似执意要做一回合格的兄长。   “李询要被你们这些人宠坏的。”李诏无奈叹气道。   实则夜里的风比之白日更甚,只是在人来人往的闹市街上,三个人挨在一块,显得冬夜不那么冷冽。元望琛见李诏缩了缩脑袋躲进大氅里,他付了钱把兵器小模型递给李询,摸了摸他的头却是与李诏道:“汤婆子带了么?”   李诏这才想起昨日他塞了一个黄铜的汤婆子给她,方才还用过,还没还呢。   “那东西随身带着也不方便,过一会也放冷了。平日在马车上我都备着的,你那个等会回去还你,”李诏攥住李询的手,“反正小孩子手热哈哈的,我也不冷。”   而却被自家弟弟挣脱开,显然他的双手宁愿摸着冷兵器也不愿给李诏取暖。偏偏此刻他好似理直气壮地道:“好哇,阿姊把我当汤婆子使呐!”李询气鼓鼓地翘着嘴巴,“元哥哥的手比我热,你用他去!”把元望琛的手扯了过来,又躲到了他的后面。   两只手被不由分说地撞在了一起,李诏只觉得冻僵的手被撞得关节生疼,还没来得急逃开,就被人一下子牵住。   那是与柔软的孩童的小手全然不同的触觉。   心口似是触电一般,李诏半只手臂霎时酥麻,她怕人觉察出异样,想挣脱却被牢牢牵住。   知自己没这个力气,索性也就由着自己性子来了,拉手就拉手吧。   当下,每走一步,李诏都觉得有点轻飘飘的,似踩在云雾上。   两手交握,藏在冬日宽大的袖袍里。   李询说的没错,某人的手确实比他要暖和多了。   别过脸的少年眼底深晕渐浓,光看侧脸寡淡疏离好似与平日无异,然稍稍上翘了一分的嘴角还是叫人找出了纰漏,竟然让人有一瞬间的错觉,以为他是个温柔达理好相与的公子。   吴山街市上的灯光明明暗暗,缓缓将夜色交融。   与鸣锣打鼓吹唢呐的喧闹庙会大相径庭的是,即便在如此闹腾的周遭,心跳声还是能从指尖传递,彻底地出卖了少年,扯去他的从容面具,露出了他的不安局促。   李诏烫红的脸被风吹冷静,忽然间有一种自己似是占了上风的感觉,而又怕这一切是自个想太多。   她不是喜欢依据签文来评定自己当下的处境,可是一想到下午元望琛手中那张和她一样的下下签,就更是不甘心。更何况元望琛最近行为举止古怪,少年心思究竟如何猜,近日来这件事霸占了自己的脑子,让李诏分身乏术。   李诏被人拒绝过一次,她知道此刻握住她的手的少年的果敢理智,还怕自己被人利用这一点,怕被这个人诓骗。   正当心中踌躇不知说些什么好之时,不安分的李询恰在另一个糖人摊前遇到了学堂里的玩伴。   “这是我阿姊,这是元哥哥。”李询嘚瑟地介绍,似乎他是那个有大人撑腰的,气势便足了些。三五小儿你一言我一语,聒噪地围在摊前,看师傅捏吹糖人。   元望琛与李诏原本立在他们身后,怕挡着人去路又被挤到,便找了个摊位之间的空地看着那些男孩儿,闲聊打发时间。   “你今晚是来见我的?”少年缓缓地眨了一眨眼睛,眉宇之间紧绷,叫人听不出语气是否肯定。   此时李诏的手心微微渗汗,已经全然不觉得冷了。她才忽然想起今日在宫里少年似乎是有话对她要说,而她却逃走了。   她的心情反复,亦令自己厌恶。   于是李诏想着倘若能敞开心扉,眼下趁此机会说清,或也是一件好事,可开口却道:“你以为呢?”   她何其在乎颜面,不想再在少年面前失态第二次。   “那么,便如你所说,是放下不下李询了。”少年轻笑,鼻息之间好似有一分淡淡的失落。   一时无言,李诏感受着元望琛手指的温度,按捺住了辩解的念头。   “今早在宫中,干嘛要我等你?”   “昭阳君是想要问我讨个解释?”元望琛眼底忽闪了一瞬微弱的光。   “自然,我从来不喜欢话说一半的人。”   李诏不想被此人呼昭阳君长,昭阳君短,是觉少年用意不善,叫起来阴阳怪气的。但她觉得倘若自己去纠正,便好似又是自己做出了退步。   身旁少年郎眼睫微垂,深吸了一口气,颇为认真地与她道:“我一直在想,你原先那些话,我也曾当做逗人戏言,毕竟小时候胡闹惯了,谁知道是真是假;也揣测你用意匪浅,想要找个帮手以解脱自己困境,以为是做不得数的。”似真的是一个解释。   而此番说辞,愈发增加了李诏满脑的疑惑:“原先的什么话?”   在问出口的瞬间,脑中却重新涌上三年前在乌子坊桥上自己头脑发热的愚蠢行径的回忆。   太耻辱,太尴尬。   她皱了皱眉,趁机收回自己的手,希望自己保持一丝清醒,道:“再怎么胡言戏弄那都是小时候了,我晓得原先不对,也同你诚心道过歉了,向来也只想要讨一句既往不咎,你却从来不认罢了。”   元望琛听了脸一时红一时白,他不明白李诏说的“小时候”和“原先”是指多久之前,怕再度误解,怕再次错过,怕遭了报应。   于是少年看向李诏,想开口确认,话到嘴边却亦变了味,精心雕琢后的体面铠甲临头却被自己卸了下来,仿佛自己还是那个三年前戾气深重的愣头青:“那是在可怜我么?以为我只身一人没有除了你之外的好友?因而想着法子要讨我欢心?去减轻你的负罪感受?”   “你从前遭人白眼,也确实因我而起。”旧事重提,李诏自然每一遍心中都不好受,却也不想被元望琛这般质问,好似多年铸好的城墙再度被攻讦倒塌:“什么叫做讨你欢心?”李诏尽量不动声色地发问,“这是指我的话讨了你的欢心了么?”   少年心跳加速。   见李询自顾自地与其他男孩玩得开心,李诏压低嗓音,转头看向元望琛,拉住他一侧的手臂,凑近他的右耳,不容置喙地道:“你喜欢我?”   温热吐气萦绕耳廓,钻入耳蜗,李询这般似是憋了许久的话在少年觉来如鹅毛纤羽绕耳,令他蓦然耳烫。少年试图平息紊乱的气息,像是不想错失什么一般,即刻抓住李诏的手:   “不可以吗?”   依旧是少年秉性,回以那番的傲然语气。   他不会近乎于讨好一般地问:“可以吗?”而是反问一句“不可以吗?”像是卯足了气势。   他不会承认自己原谅李诏这一事实,而是质询她对自己的亏欠,因他意识到自己心绪后不断地再施与,生怕与少女之间成了还清人情便两清无瓜葛的局面。   长久的静默后未得到想要的答复,少年终究还是绷不住,看着她的眼睛,近乎小心却又不甘心地又问了她一遍。   “我喜欢你,李诏,不可以吗?”   李诏的眼眶一下子湿热起来,她连忙低头,气愤自己不争气,轻易妥协。又觉得太便宜元望琛了,这么容易就放过他了。   “可不可以不需要我说了算。”李诏涨红了双耳,别开头去,不想被他发觉自己泫然欲泣的模样。   胸口收紧,即便尽力遏制,挤轧出的酸甜滋味还是弥漫在心间。   没有再比此刻更叫李诏矛盾两难了。   若是放在几年前,这本应是一场两厢情愿的欢喜。   那时李诏做足了准备,用尽了勇气。好似自己的反抗终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任性,循规,任性,循规。   这是她这些年来反复努力后依旧摆脱不了的怪圈。   她长大了,不是年龄上的虚增,而是因她再度任性后得到了所谓的业报,令她深刻了悟到,自己能够任性是因被护在家人的羽翼之下,而倘若再目中无人轻举妄动,遭受恶报的并非仅仅是自己一人了。   而今即便确认了对方的心意,却也无如释重负的感觉。她想不好应该说什么去回应少年,怕他执拗不肯罢休,又怕他说放手就放手。   她努力回避一切,亦回避不了想太多。 第七十七章 知难而退???“你今日说的话……   “阿姊!我想和他们去看变戏法。”李询突然探出脑袋,打断了此时此地的二人犹疑不定的心绪。   李诏似是松了一口气,急着走到李询面前,道:“好呀,别玩太久了。”回过头看向元望琛,礼貌性地问:“要一起么?”此时眼底之间再无迟疑软弱之色。   这并非由衷的邀约。   少年明显地感受到眼前人又已经将自己心防重新垒砌搭建,她退回了自己的城墙之内了。   “我等会送你们回去。”元望琛对李诏如今的心思感到迟疑不定,他将自己明晃晃地剖白,却未听到她的一句相当对等的“我也是”,因而心中不免焦急忐忑,却又不想露出逊色。   一路上李诏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与元望琛主动搭腔,而是硬与那群小孩凑上几句话,在少年眼里看来她的躲避近乎于拒绝。   李诏并非是一个因害羞便说不出话来的人,他不晓得她有什么可盘算的。   迟迟不给予一个回应,这样不似她从前的作风。   鼓点声密集,铜锣一鸣,那含了一口酒在嘴中的大汉舞着彩旗,朝着面前的火棍喷出火花来,惹得围观人儿纷纷打赏叫好。李询与他的玩伴们见状,立刻挤到了人群前头,兴高采烈地瞧着下一步的戏法。   李诏怕走丢,却也挤不过几层人群去够到李询的胳膊。   元望琛跟在他们后头,却也没什么心情去瞧李询看了目不转睛连连叫好的表演,少年那一脸不快尤其明显,与周遭人的感叹笑脸相比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瞧着侧前方尝试踮了几次脚尖,看着把戏拍着手却也忍不住打着哈欠的李诏,元望琛皱着的眉头难以松开,心中苦思急切,想问个明白,为何她听闻自己今日所言后便不予理睬。   “是太晚了么?”元望琛突然冒出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儿来。   李诏犹疑地看向他,不晓得他在说什么,又抬头瞧了一眼夜色,呵欠连连:“是有些迟了。”   “什么叫迟了?”元望琛迟疑地望向她,在对上双眼的那一瞬间,霎时失了平静从容,他欲动作,却还是放下了手,咬着牙问她道:“是三年太久,我说什么都迟了?所以,你不再在意我了?”   李诏忽然明白少年误会了意思,心虚地道:“你在说什么呢?太晚了就回家罢。”在他面前挥了挥手,却被少年一把攥住。   恰逢李询转身,从缝隙中钻到他们面前,吃惊地看向他二人交叠的手,眼色恍然,好似有什么了然于胸一般,对李诏说:“阿姊,你俩真好上了么?”   胡乱说话的李询自然被腾出另一只手的李诏揪住了耳朵。   少女被一语点醒,一颗心即刻悬升至嗓子眼。   “哎呦,痛。”李询立刻捂嘴收声,不想被人晓得自己堂堂男子汉竟要被阿姊治理还怕痛。   放开了李询的李诏给她那弟弟的朋友们一人发了一把糖,端着笑说要时候不早了,今天就散了。   吃了亏的李询有苦说不出,今天是新年里的第一天,他还嫌白天不够长呢。分明是夜里李询也精神劲十足,又不肯与自家阿姊李诏处在一块,于是还是将那高大少年推到了中间,偷偷与元望琛说:“元哥哥快帮帮我。”   元望琛无可奈何地感到好笑,道:“这是你的阿姊,我怎么帮?”   “你二人认识的年岁比我年纪还大,想来比我了解她多了,这女子就没什么弱点可以治嘛?”   “李询!”李诏鼻子出声,及时制止他拐着弯儿叫人帮他出主意动坏脑筋。   “同你阿姊在一块儿,向来我是被欺负的那个。”元望琛低头瞧着李询,轻易将童年遭遇据实相告。   “元望琛。”李诏不满地喊了一声少年的名字。   而他身旁的小人儿立刻瘪了气一般,气鼓鼓地向元望琛告状:“家中长辈从来就训诫我要尊老爱幼,阿姊得病后,也关照我得照顾阿姊。可是她都不爱我这幼,实则蛮横起来就一副唯我独尊的模样。元哥哥是不知道,阿姊原先因为一只鸭子当场在全家人面前摆脸色。”   少年闻言一愣。   “谁在那边吵吵嚷嚷说自己是大人了,你算什么幼?”李诏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又气李询多嘴,伸出胳膊逮住他的下一瞬就扭了他的鼻子。   “哦!阿姊!”李询眼泪汪汪地抱住元望琛,“她又欺负我,我俩应联合起来对付她这个恶人。”   “恶人”二字被再度提起,元望琛遽尔如鲠在喉一般,忽地记起有一次他披麻戴孝在太学与她对峙,骂她一家“恶人”,是正在气头之上,用词太重,言过其实。   “好了好了,不许皮了!”李诏呵斥着李询,又万般无奈地瞧了一眼元望琛,安抚弟弟的情绪:“李询,我可没欺负你,我这是在管教你,是你不乖。”   “那你原先为什么欺负元哥哥?他也不乖么?”   他好似要为人出气,伸张正义一般。   “我……小时候不懂事,比你还小呢,我以为那是和人要好,所以玩闹。”李诏头大,羞于解释:“现在都过去了。”   李询不情愿地道:“哪里这么容易说过去就过去,别人对我的好坏,我都记得,无法抵消。”   李诏闻言霎时陷入沉默,不作声。见此,李询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有些惶恐不知所措的向元望琛求助。   元望琛又有什么能耐呢?他停下脚步眼瞅着微微着颔首的李诏,费尽心思从脑中搜刮出一句安慰人的话儿,却是对着李询说出口的:“我记得更多的,是你阿姊对我的好。”又觉得自己忸怩,像是不情不愿的样子。   话毕只见李诏猛地抬头,眼色古怪,略怔地看着他。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实则是极其玄妙捉摸不定的。彼时两人好似水火不容,针尖对麦芒,这是因为有偏见;而日后真正接触下来,冰火即便消融,却又大多会如浇灭一般偃旗息鼓,这是因为有误解;要重新在一段已经被损毁的关系之上再度构造新的情谊,推倒重建,却又怕回不到从前,怕无法对等,怕情深不寿。   李诏在与元望琛相处中,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导致如今的一个局面就是她反而不知应该如何行动。是听循理智,还是任凭冲动?继而陷入两难局面,畏首畏尾瞻前顾后起来。   交错在面前的阻隔难题太多,时而较真一往无前的她做不到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旷达释然,反倒以为这是不负责任的自由散漫。她想着自己是否已经长大,总归应学会“知难而退”这四个字。   不知不觉就到了李府门口,府门上是新贴的春联,门楣边上的灯笼被风吹得横冲直撞。   李询睁开半阖着的眼,思觉已归家,便与元望琛提前说了再会。然而李诏的一颗心还是高高悬着放不下,只觉得今日未将心中话说出,情绪无法纾解,会睡不好觉的。   于是在李询耳边耳语了几句,他听后点了点头,又瞧了元望琛一眼,便跑上台阶,转过身来虚掩了府门。   正月初一,恰逢新月,僻静的巷子是极深极暗的,没有一丝月光。   屋檐下的两只吊顶灯笼也尽数被风吹灭,只有一点昏暗的灯光从巷道两侧墙内漏出来。   “你不进去么?”元望琛平静的语气下是恻恻不安的等待,等待她避开旁人后将要与他说的一番话。   李诏心口踟蹰,眼色却显得坚定。她摇了摇头:“我还不想回去。”   这一句话无疑让少年心生欢喜。李诏不经意之间的表述,或是她内心真实的想法。可是,元望琛又想,这真的是李诏脱口而出的无防备的话吗?   “那我们再沿着六部桥走走。”元望琛道。   李诏点头,随即二人在无月的这新年的第一天,相隔一个手掌的距离,走在李府之外的巷子里。   “若不是瞧见了门前的春联,我都忘了今日已经过年了,感觉与昨天好像隔了很久一般。”李诏自嘲一般地笑了笑,“发生太多事了,这个年关并不好过。”   “至少你我如今皆平安。”   难免会想到被废贬的赵玠,李诏不晓得元望琛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至少’这两个字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轻松地笑道:“听闻你如今是奉直郎了,应当恭喜一下。”   “没什么好恭喜的。”元望琛似是丝毫不在意这个官衔。   即刻少年便后悔起来。   喏,他又将话轻易聊死了。   李诏轻声笑了笑:“如此看来俸禄也涨了不少,询儿那些小玩意确实是该让你请客,不必替你省钱的。”   “嗯。”元望琛被她的情绪感染,也柔和了面上神色。   隐隐约约的灯火映照在少年的脸上,李诏觉得自己的嗓子好痒,似有万千的飞蛾蝴蝶扑腾着翅膀将从腹中一股劲儿地振翅欲出。   “你今日说的话我也都记在心里。”她忽然蹿出一句来,将好不容易抚平心绪的少年再度杀个措手不及。   这并不是他想要听的,元望琛似乎是还在期待着什么,停了脚步,看向少女,于是说:“然后呢?”   李诏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鞋面,手攥着自己大氅的系带,想了想:“我方才在想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说到底人还是容易在未全部了解一个人的情况下,就陷入对他人的憧憬之中。亦或者是不知道如何分辨‘喜欢’和‘在乎’。”   少年听闻此言面色不可克制地僵硬起来,双手抱臂,如临大敌,生怕李诏下一个字便说出让他不得不退避三舍的话,击退他所有的动力:“这两者又有什么不同?”   “比如说我喜欢吃桂花糖藕,但我不在乎是否天天吃得到这个。而我在乎那只傻鸭子肥囡,却也谈不上有多喜欢。”   “你这话就是移花接木,偷换语义了,本也不在说此事。喜欢也好,在乎也罢,一开始说的就是人不是物。”元望琛急于推翻李诏的话,“若非不喜欢,又怎么能在乎?如果不在乎,怎么才能算喜欢呢?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想法?事到如今,是并不喜欢吗?这么长时间也只是习惯了,才有几分在乎?”   “可是……相识年岁的长短并不能代表相处日子的长短。接触得越久也不能代表情谊的深久。”李诏蹙眉,跨上桥头。   “所以呢,你要与我说的就是这个?”少年停在原地,扯住方踏上台阶的少女的一角披风,硬生生地令她止步,“为了说明你与我的来往就毫无意义,做什么都是无用功?”   李诏回身,看向元望琛,抿着嘴摇了摇头,认真道:“只是今天赵樱问我,对你平日喜好的了解。我答不出来,觉得羞愧难当。”李诏退一步示弱好似错不在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将明晃晃的阻力赵樱搬了出来,好想要叫彼此知难而退。   她不知自己这样做是错是对,更无意去考验眼前人,因为自己亦是自顾不暇的仓皇,又宽慰心想她不过是在讲既定的事实罢了。 第七十八章 女流???"把自己全部展现给……   雪欺春早摧芳萼,隼励冬深拂翠翘。   中河两侧的灯火影影绰绰,在骀荡水面上倒映。水波声杳杳缓缓,在桥洞之下碰撞反复。   此时此景,李诏听着眼前那个人人皆以为是乖戾孤僻的少年为她开导规劝,显得愈加如梦似影,更不真切。   “陷入憧憬便能彰显他的与众不同了。你不可能一开始就能了解他人的,只能做一个大体考量,或许有不周,或是误会,但唯有经过今后的相处,才能去熟悉相知。”元望琛语气坚决,满目的不容置喙。   “任谁都会说我与你相识那么久了。”李诏身后是台阶,无处可退。   “不相知有什么好羞恼的?”元望琛平下气来,话语浅淡,好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从眼下开始再多相处不好么?来日方长。”   李诏抬眼,不可思议少年此刻的汲汲乐观,与从前那个他大相径庭。同时她并不觉得真的有多少来日,她不能毫无顾忌地畅快说出这几个字,只能道:“自懂事以来,我会觉得把自己全部展现给他人,以及依靠他人都是不妥当的,也叫我害怕。”   “因而你如今是脱不下这讨厌的面具了?”少年心口不免有些忿然失落,眼睛却直直地平视着踩在台阶上的李诏,不想她再脱逃。   少女只觉目光太过直接凌厉,她藏起来的小九九也皆要被看透:“于我来说,你说的面具不过就是个我寻求自保的兵器。”   元望琛长吁一口,两片唇间的温热凝结成冬夜之中的雾气,萦绕在李诏的眼前,叫人看不真切。   他还是忍不住冷笑:“你根本便不想让人了解你,也不愿去了解他人罢了。”   李诏看得出元望琛正在生气,却不觉得少年说的是气话。陷入苦恼反思的她的理智也好,冲动也罢,在此刻却似齐心协力一般,并不愿见到如今这再度针锋相对的处境,不受控地为自己为他人开脱,更无再多赘言繁复,不过脑地将炽热一下子倾倒出来。   一字一顿,清晰可闻:   “但你了解我。”   眼前的少女眼光盈盈,即便她的举动叫人读不懂,像是一再踟蹰徘徊犹豫不决。而听到这一句话的少年根本顾不上太多,他的愤懑恼怒全然被忘却。似是无可再忍耐,似是顺理成章地将少女紧紧拥抱在怀里。   元望琛深吸了一口气,倘若他们之间是一场拉锯战,纵然他通读了所有兵法,却还是会在李诏面前溃不成军。他找不回原先自信傲然的举重若轻,只觉身体百骸疲乏无力。   牢牢锁住李诏的手臂有些颤,少年将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像是卸下所有铠甲与心防,闷闷地发声:“我想亲你。”   李诏努力让自己不被蛊惑,两只手垂在身侧,满脑子地后悔表露自己的心迹说他了解自己,后悔起先问了他一句是否喜欢她,更后悔自己不受控地溜出李府为见上少年一面,所以她要道一句:“不好。”   是她太糊涂。   分明已经打定主意,余下不多的日子自己一个人好好过活,于他更是两不相干。   却还是妄念太多。   说着违心的话,并不会让自己好受。李诏摆脱不了心口的起伏,只觉每一弹指一挥间都那么漫长难过。   感到脖颈处忽来的温热水痕,少年心猛地提紧,握住李诏两侧的手,挪开头退后看向少女。   元望琛显然不知所措,他一贯来不擅于处理情绪,捧住她的脸,小心翼翼地问:“你在哭吗?”   李诏吸了吸鼻子,眼睫上还留有未干的泪珠,说着一眼就被拆穿的假话:“没有。”   “说谎。”   元望琛只能就此作罢,他不会做乘虚而入的事情,也不明白李诏为什么会哭。在他如此放低姿态,甚至可以说不要颜面一般剖白,将自己最软弱无助的一面给她看。她却还是好像刀枪不入一般,将一切拒之门外。   繁艳彩毛无处所,尽成愁叹别溪桥。   少年知晓他自己无法操控这所谓的主动权,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句才叫人窒息无措,仿佛自己才是那个中了苗毒亦或是巫蛊之人。   可是这个下了药的人,她却哭了。   *   几日后。   建在乌子坊那空置许久公主府终于迎来了新的住客。   听闻消息时,李诏正在赵檀宫内。   惯来骄傲的赵檀眼中的轻蔑显而易见,给赵樱按上了一个“住客”的头衔,而不愿意说她是公主府的“主子”。   “不过是借住,有什么好闹出这么大动静来的?”赵檀剥了一瓣橘子,分给李诏,“人心不足蛇吞象。”   “我也不是要耸人听闻,只是朝堂里外对此皆有说法。檀姐姐不为姨父担忧么?”   “担心无用,这场局里头,明眼人皆看出远西王那是步步为营,用心彰然若显。赵玠已经让出位置给赵玱了,皇叔何必要这个位子遭人诟病?不如继续清心寡欲下去,还得人三分尊敬。”赵檀似全然不将委曲求全的赵适作一回事:“倘若真保不住皇位,那也是他活该如此。”   赵檀的心大却也没让李诏太过意外,只是覆巢之下无完卵,身为官家,一朝天子的赵适丧权,将太子一位拱手于人,羞于表达自己的耻辱和苦闷,而其身后血脉不会不被波及。李诏又问:“檀姐姐就不为自己担忧么?”   “在他们眼里,我不过一介女流,如何也威胁不到的。只要日子照过,我还是庆华帝姬便好了。”赵檀擦了擦手,一双凤目不经意地看向李诏,“若真有那么一日,你也会来帮我。”眼波微转,倒是叫人倍觉惊心动魄。   李诏捏着自己的指尖,不能将话说满,亦表露了心中恻然:“怕只怕,我爹自顾不暇。”这世上多得是狡兔死走狗烹。   两姐妹之间倒是没有那么多尔虞我诈,二人身份如今的微妙对立也被不设防地摆上明面。朝中似倒戈的大臣也不止一人,看似忠心耿耿像为赵氏谋天下稳江山,然而究竟是哪一个“赵”,百官彼此心照不宣。   若不是那位官家自作主张地提前从径山寺接出李诏,将之扣押于高楼,先一步将附议废立的李罄文当成了谋逆之徒,或许还能换回李罄文些许时日的效力。   然李诏的这位父亲却也没表露公然扶持远西王的意思,一切都好似未被官家针对一般,依旧悉心做好分内事,处理公务有条不紊。这般举措反倒更让赵适恨的牙痒痒,却束手无策。   赵檀沉默了几秒,似突然想明白一般道:   “你无妨,元望琛会救你。”   “?”李诏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赵檀对元望琛和她的事情一清二楚,怕是前几日的事被人瞧见亦传出了风声,且一向厌男的赵檀竟然会觉得元望琛是可以信任的破局之人。   “如今他是赵樱意中人,远西王座上客。他可以救你。”赵檀改了说法。   可以救你。是能够救的意思。   明哲保身的这一个人愿不愿意救,又是另一回事。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李诏忽然觉得被这般度量二人情感,倒显得愈发不纯粹,“能自救,便不求人,想来檀姐姐亦如是。若真要将自己命数寄托在他人身上,就显得女子无能。”   “确实如此,”赵檀点头,盯着燃起的香炉,难得地叹了口气道:“我比你还稍年长几岁,这些年来,母后几次三番怪我执意不嫁人,便无机会逃离深宫。若将人分成三六九等,我身为皇女,已是在顶端,却依旧受制于男子,无论是君是父还是夫。而这世间的姻缘实则是上升婚,夫妻之间,女子的出身一般是更为劣势。大和国的《古事记》与《日本书记》中提到皇族女或嫁‘天神’,或是去伊势。若非要成婚必须先脱离皇籍变为臣籍。我自小便觉自己高不可攀,要我‘下嫁’,我便千不愿万不该。可如今一想,何必非要与高于自个人的人婚配,又一想,何必非要成这个婚。”   李诏觉得不是滋味:“礼俗教化难以更改,你我本就在这礼法之中,受其庇护,又受制于此。既得利益,又要推脱责任,会被人诟病的。”   “那我便不要这个利了。”赵檀总是轻易说出惊雷。   “檀姐姐已然习惯受人叩拜、被人侍奉的日子,要真正脱离这个‘利’,不是更难么?”李诏看向赵檀道。   “你我身为女子,看的书、经的事大同小异,面上好似与我想到一处去,可你却还在为他们男子所定下的礼制说话?李诏,你搞搞清楚,自己是站在哪一边的?”   “我没有檀姐姐这么大决心,只是习惯于泼人冷水,且泼我自己的冷水罢了。”   赵檀闻言笑了笑:“那三年前你突然辞别准太子妃的位置,执意受罚要去径山寺,到底是个什么道理?是你自己真的想清,不愿受人摆布,还是听凭你爹的话,早知道赵玠做不长这太子?”话语之间尽显咄咄,质问并非试探地道。   李诏一愣,下一刻,又语出惊人:“檀姐姐喜欢那个高丽人么?”   这下轮到赵檀语滞了,她眉梢一挑,似是极力遏制自己的不快。   “我爹与我提到过此事,说你二人经此,是绝无可能。”李诏小心地说道。   半晌,赵檀冷笑道:“喜欢又如何,不过是一时的,转瞬即逝。我早已觉得无妨,成婚像是落入俗套的话本。你光顾着问我这些傻话,难道自己不清楚么?”赵檀看向李诏,“这三年里,你的确是逃过许多纷争。”   “东海海战之后,击退琉球岛国海寇,大宋便与高丽结盟,以稳固黄海渤海一方民生。可有消息传来说高丽和蒙古亦结盟,蒙古虎狼之心对南方疆土虎视眈眈,这便引发众怒。泱泱我朝却不得知小小高丽其心向背。即便送了质子来临安,也不见得真的归顺大宋。四地又传出鼠疫根患在于高丽,一时之间,两国的关系又岌岌可危。谁知阴谋真假?谁知人心黑白?”赵檀瞥了一眼李诏的神色,“如此看来,我所肩负的‘和亲’本就是一场儿戏。如你所说,我无法送身份的桎梏中剥离出来,我不能仅仅只是‘赵檀’,还是庆华帝姬。除去了这些的‘我’,也不是我了。”   “那么李敏政这位质子大人呢?”   “还禁足在质子府上呢,总归是死不掉的。”赵檀脱口而出,令李诏有些发愣,听她这般的不屑语气好似早将一切抛在脑后,这人是死是活皆与她无关一般。   “你这样看我作甚?难不成是我的错么?”赵檀拧眉,又像是在为李诏解释,“他远渡重洋,又如何甘心在异乡为质?彼此身份不对等,他有他所背负的,我有我所不齿的,是无法搅和在一起的。”话毕,剥了个橘子往嘴里塞,赵檀的五官霎时皱在了一起:“这东西真酸。” 第七十九章 折戟沉沙???“好端端的,大……   关于大宋与高丽其间的弯绕,李诏的确有所耳闻。   赵檀与李敏政不单单只是他们个人,身后自有自的家国。可笑的是,依他二人原本的性子,是从不将这等情怀当真。   好似事过境迁,岁月或多或少在彼此身上都留下痕迹。   三年前那一场疫病被遏制,便没人再提起其根源,一切都不了了之。   李罄文说此事是谣传,是有心人刻意而为之。然听闻方杜仲死亡的余震还犹如在耳,孙茹与她所道的毒草,亦不似假。李诏思来想去,只觉与高丽针锋相对的,阻止其议和的,必定是主战之人。而放眼望去,在这朝堂之上,主战的韩氏一族早已被彻底清算,吐不出一根骨头渣来。   “赵棉她们今年不回来过年么?”李诏的思绪被突然说话的赵檀打断。   “听姑母说了元宵会过来。”   “赵棉也一起么?”赵檀随口问了一句,“她与赵樱差不多年纪,性子也娇软,小姑娘之间该是很容易玩在一起。”   “檀姐姐就不要为她操心了。”李诏不明这位帝姬的后半句是否有深意,只当是寻常问话。   “元宵宫里排了歌舞,膳部准备了海鲜,如此筵席上的酒菜也不错。礼部为了搞足噱头,添置了五千只花灯。据说夜里宴后还有游西湖,许久没这么闹腾过了,你到时候别先走了,留下来也凑凑热闹,瞧瞧这般声势。”   “若真能游西湖,那我心甘情愿凑着热闹。”李诏笑道。   消磨了半日后出宫,李诏方回府不过一刻,刚在自个屋内歇下,便听到了不能再熟悉的穿透门背的高昂女声。   大有一番说曹操曹操到的意思。   李诏本来午睡的打算只能作罢,于是推了门跨过门槛,去中堂迎这位姑母客人。   老夫人周氏正与李画棋说着话,一旁的椅子上坐着耐心听长辈说话的赵棉。赵棉听闻动静,抬头见是李诏来了,便站了起身,眼儿弯弯地笑着迎了过来:“诏诏姐姐!”   李诏问候过李画棋,拉着赵棉的手臂,对周氏道:“祖母、姑母好,我与阿棉先回我屋子,不打扰长辈交谈了。”   似是强撑着精神劲的老夫人,因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女儿,错过了午睡也不觉得有多累。周氏满眼慈爱地挥了挥手:“随你二人玩去。”   走在廊下,赵棉挽着李诏的手,说道:“听闻姐姐终于从寺里出来,我开心得很,眼下总能过寻常快活日子了。”又想起了些什么,从兜里掏出一只刺绣精致的锦囊,“诏诏姐姐,这是我路上绣的布囊,里头也是我自个裁缝的发带,上面的纹饰是孔雀翎,不知姐姐喜不喜欢。”   接过锦囊的李诏,将系绳拉开,拿出那条翠靛色的发带,每一针脚都极为细密,那羽毛栩栩如生,李诏忍不住赞叹:“你太厉害了。”   赵棉听到夸赞,甜甜地笑了笑,似邀功似苦恼:“我沉迷这个,想着过年要来临安,给家里人都准备了小礼物,花了不少时间,可正因此年前学堂里的小测考了个倒数。挨娘批了。”   “姑父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李诏笑。   “他总归面上先护着我,惹得我娘不快了随后再去讨她的欢心。真难做人。”赵棉无奈道,“此次出门前他俩还吵了一架,二人一路都没通信。”   “好端端的,大过年的,吵什么?”   “大抵是我娘想让他一起来临安府过这除夕,而我爹说分封后自己不可贸然进京。我娘就摆出了皇伯伯,说他不但能进京,还当着官家的面,用赵玱换下了赵玠,就说我爹窝囊,城门都进不来,或不是他不能来,而是他不想来。”赵棉回想着道:“我娘还说远西皇伯虽然这几年频繁来临安,却也并非毫不避讳大摇大摆地进宫。掩人耳目的法子是有许多,只是我爹不愿做。”   “贸然来京,是太冒进了。”李诏晓得自己姑母的这个臭脾气,容易毫不讲理地钻牛角尖。   “我爹自然懒得去争,写信与我说娘每年省亲时,他也能清净一番,手头公务事儿那么多,正好能全身心对付那些。谁知道这信又被我娘偷瞧去了,气得一日没吃菜饭,估计二人得闹一阵子。”   赵遉无法进京,是因儿时起,彼此二人便是太子之位的最大竞争者,赵适便对之一直有提防之心。远西王赵过是庶出,虽年长官家不少,却是被赵适的母妃一起管教长大的。二人兄弟情义自然更为深厚。   更何况三年前疫症肆虐之时,方打赢东海海战的平南王排除众难,第一时间知晓了疫情后,便领兵以省下的军饷去接济百姓,帮助播种春粮,一时之间大得民心。与之同时的临安,赵适却一味下令封锁皇宫,封锁城门,皇城内外人心惶惶长久不知如何是好,体恤民情也仅仅是指令禁军捕杀田鼠。   听人说的贤明圣君并非自己这位当朝天子,自然让官家更为忌惮。   “也不知道阿玠哥哥如今什么心情,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子,甘不甘心。”赵棉又道:“我也给他编了穗子想着之后交给他,后天就元宵了。”   “你原先与赵玱熟悉么?”李诏忽然问。   赵棉叹了一口气,瞧了一眼李诏,对她丝毫未改口过来还未自我意识到这一点做不出提醒的动作,只是道:“印象中玱哥哥为人不错,只是他的妹妹不好对付,小时候老与我争东西,虽然现在是什么东西我都记不得了,我只记得自己的委屈了。”   “赵樱她如今也在临安。”李诏想了想,还是与赵棉如实回道,“檀姐姐说你二人应玩得来。”   “檀姐姐乱讲,”赵棉哼了一声,“嗯?她陪着赵玱一起来的?”   “除了远西王妃还留在蜀地,”李诏陈述事实:“远西王、赵玱与赵樱在临安快两个月了。远西王住在御街上那皇宅,赵玱也搬进东宫,赵樱入主公主府了。”   赵棉不由得吃惊了半晌,无奈地道:“被诏诏姐姐这么一说,连我听起来都怪极了。如今我更奇怪的是官家如何想的了?”   李诏担心地看了一眼赵棉,摆出了让人也让自己讨厌的谨小慎微且教条的一面:“我们也只在这个家中说说此事,切不可到外头胡言。最好的法子就是装作什么皆不知道。”   赵棉狠狠地点了两下头:“我晓得的。”   跨入李诏屋内,二人关上了房门。   赵棉找了位置坐下,又小心翼翼地与李诏说:“另有一事,姐姐别怪我嚼人舌根。你说远西王妃一人在王府中,我却好像见到远西皇伯带了外室来临安。今日我与娘亲在来的路上,总觉得瞧见了他人在杏林馆二楼。”   李诏想起原先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地方,亦是在杏林馆。   彼时还有元望琛在场。   如今回想起来,远西王不认得自己,却好像认得元望琛一般打趣他俩。   “这些王侯的妾室太多了,谁还能记得谁是谁呢,何必大惊小怪?”李诏闷闷不乐的心情在对比自家父亲李罄文是丧妻后续弦,未再讨妾,反倒觉得他又有几分可取之处了。   转念一想,不过李罄文嘛,他的心思也全然在官场之上,正所谓:与天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那个外室我原先也有所见闻,总是一袭紫纱,从头到尾都罩着,手脚上戴着银饰,似苗疆来的,神秘得很。”赵棉说。   “苗疆人?会巫蛊之术么?”李诏对于未知的神神道道的东西,还有所希冀。   “我就说打扮得像神婆,也没说她就是神婆。”   李诏被勾起来的兴趣霎时减了大半,思忖着不去想制毒良方,还是改日得让见多识广的沈池好好说说苗疆的奇闻异事。   夜里用完晚膳,从宫里回来的李罄文给李诏带了一份请帖,语气寻常地与她道:   “明日下朝后,我马车先回来,接你与询儿一块去元府。”   “为什么?”   李诏并非不知道去元府的原因,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带上她一起。那帖子上分明只写了“右丞李罄文携家人”,既然如此不全家老小一同,也只要派出家中的两位男子代表:她爹和她弟便好。   彼时赵棉还在她屋中,李诏脸色郁结,因好不容易放下的某个人的生辰,被再度提醒,越发牢牢真真地记住了。   忘也忘不掉。   自除夕那日元望琛似述衷肠一般地与她表明心意,李诏便避而不见他许久。   如今十多日过去了,她深切明白了这个道理:躲不过一世。   赵棉似觉得在场气氛难堪,不晓得如何缓解,于是伸出手问了自个的这位舅舅:“我可以一起去吗?”   李罄文对于甜甜软软的小姑娘赵棉没辙,只有宠溺:“阿棉和我们一起。”   然而第二日出行时,一行人中却多了似乎来得名正言顺的李画棋。   整一只李府的队伍浩荡,李元两家十多年来不曾和解,因元家独子这不必大肆隆重庆祝的小生日而上门拜贺,放在从前,这几乎是闻所未闻的事。李诏坐在马车中想着,家中五人皆去蹭人家酒席,倘若向来以贪权不贪财著称的爹爹送不出什么像样的大礼,那便是很不像话。 第八十章 久病成医???“世间百姓,芸芸……   穿过太庙巷,马车停在元府门前。   乌子坊的这件宅子未有新迁,即便元瞻近几年亦颇得官家重视,而同品阶的几位官吏皆搬去了六部桥附近。   踏在熟悉的青石板上,李诏记得小时候,隔墙常听得到元府传来的阮声。   那时候婧娴会与她说些俏皮趣闻,诸如隔壁住着的元家老爷弹得一手好曲,形似嵇康倜傥不羁,无论年少时还是现在皆迷倒了万千京城女子。而那容氏夫人,敢爱敢恨,更是闭月羞花倾国倾城之貌。二人在一起,恰是一对璧人。   反观如今长大了的元望琛,性子与其父其母有如何相像却说不太上来,但依旧还能从中找到这么一两点依稀的影子。   更多的时候,他似自己野蛮长成了这番样子。李诏只觉他似乖戾嚣张却又隐忍克制,似居高自傲又压抑自卑,自相矛盾。   左手边是李询,右手边是赵棉的李诏进门后发觉已有不少来客。   赵棉挨着李诏,不合时宜地道:“我方才好像瞧见赵樱了。”   像是并不惊讶,早料到她也会在场一般。李诏那种既期待又抗拒的心情立刻熄灭了,近几年来她的心态还是有所波动变化,自觉在处理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上,她并不是一个有冲劲的人,大多时候皆选择逃避。   平日里隐隐露出的好胜心,全因胜券在握的优越感。   而与赵樱相比,自己的理智告诉她,无论是身份,还是如今的地位上的,两人不能相提作比。   于是李诏只能轻轻“嗯”了一下,将自己没必要的情绪掩藏起来。   被婢女带路,随着长辈,来人府上的第一件事便是拜访元府的主人元瞻。   在见到会客的主人后,李诏方才一颗提着的心又稍微松缓了些。今日宴会的由头是为元府公子庆生,然而元望琛却并没有拴在元瞻身边。   大人之间似是能多说一些无用的话来热闹寒暄,尔后才是小辈们简单的几句问好,说完这些便可自由活动一番。   走到花园时李诏才看到,那不远处一向待人倨傲的元望琛竟然也正在行好待客之道。   看似他已然颇为熟稔,面上并不排斥与不自在,又觉此人远离自己成长了太多。   对元望琛的估量又出了差错,李诏说不清楚是对他表现圆滑的生气还是对自己只关心自身的生气,干脆背过身去假装没有看见此人。与赵棉说着话儿东拉西扯,如此叫人瞧不出半点神色或是心态的差异,这便是李诏引以为傲且能缓解不悦心情的本事。   一旁的李询早已探头探脑地去找了自己认识的男伢儿,混入他们的队伍中去。男孩子总是喜欢和男孩子打闹在一起,女孩子则也会成群聚在一起。自愿在年长者说话的时候退到一边,混入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人的圈子里。从这一点中,她又觉得人总是在寻求一个所谓的“相似”、“一致”或是“共同”。李诏不可遏制地在想,那么自己与元望琛的共性又是什么呢?   赵棉还在眉飞色舞地说着广州家中的事儿,李诏听着听着又游神,两人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李诏。”   而忽然从身后传来的男声,让坐在回廊下面的姐妹们又霎时从自我中抽离出来,同时转过身。   喏,隔着阑干,面前是一男一女。   “诏姐姐和棉妹妹怎么坐在这角落里?我让婢女去给你们拿些茶点来。”俨然一副反客为主的模样,“想吃什么?”   端出最擅长的表情,李诏与赵樱道了谢,又说:“毕竟还是在正月里,天冷,我身体不如两位康健,需要屋檐挡一挡风。”   似觉得话中有所指,元望琛的脸色变得叫人难以咀嚼。   尔后少年回归沉稳,好声好气地问了一句李诏:“来前喝药了么?”更像是关切。   李诏看了一眼元望琛,又瞧着暗自较劲的赵樱,道:“是要随餐送服的,今日出府,只带了药丸。多谢挂念。”   “听说诏姐姐过几日便要正式去太医署习医?”   李诏点了点头:“没有正式不正式的,横竖呆在家中亦是混日子,如今也过了去太庙的年纪,不如去医馆消磨时间,算是讨了一个活儿,也好担待起‘久病成医’这个说法。”   “诏姐姐不想做点其他有意思的事儿么?”   “郡主妹妹有什么好玩的要讲?”   “譬如成婚、生子。”赵樱道,“譬如走遍大千河山,行万里路。”   李诏只觉一时无话,她并非敏感细腻的人,只是好像被人刺中了长久以来不与外人道的痛点。   自从中了毒后,晕厥数次,身体少有康健,即便看似正常如昔,却也一直孱弱。她不晓得自己究竟还有多久。因而更不敢对今后有所期许,她所能做的就是过好眼下的日子。   好似有意识地寸光鼠目,鼓足勇气让此刻的自己舒坦,却不想拖累他人。可以说,她不想再接纳他人走进自己余下未知的生命。   听赵樱这样讲的时候,李诏不敢抬头,怕与那个“他人”有目光的接触。   赵棉的目光在几人直接游移,似在他们细微的言辞动作之中,观察出了什么来,突然站了起来,对赵樱说:“樱姐姐你方才说哪里有茶点?有哪些?”   “东苑的小亭子里摆了不少。”赵樱不晓得赵棉为何慢人一拍,现在再说此事,坏了气氛。   “我不晓得东苑在哪里?想来樱姐姐熟悉,能不能带我过去?”赵棉满眼都在赵樱身上,道。   赵樱看了一眼元望琛,又转了目光回到赵棉身上,于是似是不耐又没法开脱,只好应了下来:“好吧,我同你过去,实则不远,走两步就到了。”   赵棉拖走了赵樱,留下元望琛和李诏两人在原地。   “你是怎么想的?”元望琛就着赵樱方才的发问继续道。   “我不觉那些好玩有趣。”李诏不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盯着自己袄缎上的花纹,双手捂在袖子里取暖,“一个人有什么不好?”   “昭阳君这是与庆华帝姬处久了,便与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每当元望琛对她生气的时候,便故意用上“昭阳君”这几个字来膈应人。   少年的声音从李诏头顶传来,她潜逃不过,不晓得赵棉方才瞧出了什么,刻意撇开了赵樱只剩她与元望琛是好还是不好,李诏自己也不知道。   “无论成人妻子,或是为人父母,皆要担起责任。如今我不想承担这个重担,宁愿孤老此生。元大公子难道对之不亦乐乎么?这本就不是有趣,而是苦难。”李诏说此话的时候依旧是不敢看元望琛,生怕被他窥探出更深的想法,“世间百姓,芸芸众生,似以为成婚生子为必然,我是觉大可不必。”   “若真有轮回报应,那么成婚生子的伦理纲常便是在印证加深彼此的关系牵连,”元望琛喉口微动,“如是等阎浮提众生,身口意业,恶习结果,百千报应。不成婚,不生子,没了结缘,也没了来世,也好逃脱轮回报应。”   “你倒是比我更熟佛理。”李诏踢了踢脚,鼻子出气,“你又不信。”   “这是来世报。”元望琛俯下身子,“昭阳君忘了现世因果。”   分明两人之间相隔不少距离,衣袖皆未有触碰在一起,李诏却似是整个人都蜷缩在他的双臂下。   她总觉得在这元府里,不是她所熟悉的地盘,但凡有什么动作,都像是逾矩,更恍若众目睽睽之下,想要将自己藏匿起来,不愿被人言语。   “那么你想要什么……东西?”听少年提及现世报,李诏情绪难掩,低头盯着靠栏,心中嘈嘈切切,为堵住少年可能说出来的叫自己无法防备的话语,情急慌乱之中,她突然道:“还没给你贺生辰。”恰似缓解了他刻意提起的“还债亏欠”话题。   元望琛眉毛轻轻一皱:“昭阳君来我府上,原是一开始便没有备礼吗?”   李诏深吸一口气,终于抬头瞧向他,赔笑道:“我以为今日不过是借你之名而已,你也当收获不少礼了,听闻爹爹准备了山东墨石制的砚台,墨石比金,你可去仓库清点一番,如果有他人没送到的,我再补上也不迟。”   被元望琛一言不发地盯了许久,饶是李诏也觉得浑身悚然,末了听他说了一句:“反正你生辰我也不曾送礼过。”   李诏却是突然觉得萧瑟荒唐,自小以来自己分明将他的生日记得清清楚楚,也自掏腰包省吃俭用了一段日子才买下牛皮马鞍,虽说因不欢而散没有送出去,却也是存了一分心意的。而当年自己生辰筵席也当面亲自请他上门做客,现如今轮到元望琛区区十八岁的小日子,非但不是少年他在请帖上写上李诏的名字,还因自己没准备好礼物而生闷气。   这下,反倒是李诏有错的模样。   她认定元望琛此人真当是算计得很,小肚心肠。   “元大公子小气死了。”李诏没忍住,哼了一声,全身的戒防也不得不卸下,又重回了小孩子脾气,“早些年我就给你买下了牛皮马鞍,就是看你太过戳气,我才懒得送,现在放了这么长日子,去年连天阴雨,黄梅太久,不晓得有没有发霉,你要是不嫌弃,我现在就让人取来给你。反正搁置着也是浪费,乘早给你算了。”   此时元望琛眼底才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他看向李诏伸出了手,大言不惭地道:“那么,就要多谢昭阳君了。”   “有脸没脸,还问人讨礼物。”李诏气得狠狠拍打了他的手心,却被少年一下牵住。   温热从掌心传来,如电光火石一般击中李诏。   有那么一瞬,李诏似觉得自己丢了忧虑,恍然回到更早的小时候。说到底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成年人,几经世事,越长大便越贪恋小时候。   而元望琛不是那个任由她欺负的孩童了,反倒被他骑到了头上来耍得团团转。   不恰当地说,李诏觉得此刻与元望琛的处境,便是自己虎落平阳被犬欺。   脸庞渐渐升起不合时宜的红晕,李诏咬着牙保持镇静。   袖子下面的手,却是与元望琛权衡、推拉、抗议。   “李诏,好些天了,”少年面上近乎不动声色,嘴角却是上扬:“你汤婆子还没还给我。”   李诏探头四处张望,想着赵棉她们怎么还没好,却也挣不开他的手劲,气恼地对元望琛道:   “就一个汤婆子还记这么多天,我不还了!” 第八十一章 静女???“姐姐分明话里发酸……   直到看到了拿茶点的两人回来,李诏见势立刻站起了身子招呼她们过来,这厢的暗中较劲打闹的举动不得不有所收敛。   恰好又有新客来访,元望琛被推着出去招呼客人,赵樱自然亦步亦趋,等了一会才发现被拥进来的那一位竟然是赵玠。   他的身边是唐瑶与顾孟春。   远离众人,是而李诏与赵棉重回清静。赵棉端着荷花酥,放在靠栏座上,瞅了一眼李诏道:“你二人说了什么?”   李诏无奈:“那你看出了什么?”   赵棉晓得是自己多管闲事:“我只瞧见你二人登对,不想有其他人插足耳。即便元望琛看上去总是疏离不好亲近,然你俩却热络亲近。我从未见过他的好脸色,除非他与你在一起时。”   “阿棉是在为我打抱不平,还是在为自己?”李诏听得耳朵发烫,抿了抿嘴,边想边说:“赵樱人儿不坏,她大大方方地摆明心意,你不好去阻挠的。”又像是感同身受一般,觉得赵樱某些吃力不讨好的举动与从前的自己像极。   “诏姐姐好似极力求一个‘公平竞争’,看似‘宽容大度’无比,实则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还是说你对这个元家公子本就毫无兴趣,觉得可以拱手于人也没有半点可惜?”   赵棉的话一语中的,而被戳中的李诏却嘴硬道:“总之,元望琛有自己的主张。我不太想掺和进去。”   “姐姐分明话里发酸极了。”赵棉叉了一块切好的酥糖,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道:“吃点甜的,别装作深明大义了。”   如今像是人人皆能看穿她一般,李诏倍感无可奈何,也夹起一块酥糖含在嘴里,入口即刻倒抽一口气,是被甜到牙齿发疼了。   *   夜里的元府灯火通明。   请来的宾客纷纷入席,李诏三人跟在李罄文与李画棋身后,眼尾扫了一圈,发觉并无想象中那般多来客。好像是自己又误会了他人,把人心想得复杂不堪。   她落座之后,发觉自己的上位挨着唐瑶,再隔了一个位置是赵玠。   “唐瑶,顾孟春人儿呢?”李诏还是习惯用原先在太学的叫法,以名字直呼。   挽起妇人发髻的唐瑶眼眸青白分明,依旧是那副知书达理的模样:“闻说御史大夫与顾鞘方才到了,她应当是去见他们了。”   赵棉竖排首先从椅子上下来,正打算去寻赵玠说话。然而却眼瞅着向来跟在赵玠身边的李询横竖要与李诏换位置,目的是能与赵玠坐得近一些。唐瑶见此便将自己位置让了出来,因此如今的李询成功地夹坐在二人中间。   坐在对面的元望琛抬头瞥见此处动静,留心看了半刻,却听闻有妇人唤了一句他的名字。   转过身才发现是李画棋。   元望琛站起来,眼光落到李画棋今日所穿的襦裙时,忽然有些晃神。   他原先也替容俪去取过一匹花色差不多的布,就在那家御街上的绸缎店里,与赵棉和李画棋起过口角争执,因而印象才极深。   “平南王妃。”少年拱手行礼。   “阿琛不必多礼,再小的时候,你是唤我棋姨的。”李画棋笑着打量元望琛,“现在到底长大了,眉眼也与容俪愈发像了,不得不说,是个俊人儿。”   少年脸色客气冷静,安静地看着李画棋说着些老底子的往事,又听她如寻常长辈一样关心其婚否,问了几句:“阿琛以为今日筵席是为了什么?明年是要弱冠了?你可有中意的娘子?”   元望琛方想一一找托辞拒绝回答,却见李画棋的眼光往李诏那处瞟去,他不明白李画棋是否无意还是另有他意。   此时两边人还未齐,李画棋观其眼色,又见还未开席,便让少年作陪,提出想让元望琛领她去看一眼旧时容俪住的庭院。   本该开口是推辞的少年不知为何突然扭转了态度,应了下来。   李诏先前还在听赵棉他们说话,望向对面时却发现元望琛又不在席间了。她四处看了看赵樱也不见人影,于是心中笃定他二人定在一块,心中不愉快,却没法子消解。   这厢她总觉有愧于唐瑶,却也不好说什么。   于是李诏也离席,为喘一口气。   一个人走到静处,夜里的元府变得越发陌生了起来,她幼时与如今的记忆交织,让她总觉得走在梦里一般。   闻府中又入贵客,耳闻之处场面霎时热闹,李诏望那儿瞧了一眼,只见四位婢女引路,又突然闪现粉衣少女提裙直线奔来相迎。   “父王!”赵樱甜甜的声音传入耳底。李诏为了避去不必要的麻烦,也懒得与人行礼作揖,此刻只想一个人呆着,便躲在廊柱后,在梅树遮掩下,没有走出来。   赵樱大概是说了几句已经有谁入席,今日菜色如何等,又往赵过身后看了看,问:“阿兄怎么不来?”   远西王没有说什么,只是一脸宠溺地因赵樱的发问笑了笑。倒是他身边那位蒙纱的女子出声:“太子殿下不得如从前一般,想来便能到场。”   开口声音沙哑,像是嗓子糜烂后再发声,如□□十岁喘气不灵之人一般,十足难听。   李诏皱眉,觉得远西王的那个身边人一举一动却格外眼熟,一时半会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赵樱哼了一声,上下瞧了一眼那紫衣蒙纱的女子,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眼中似毫无尊敬,也不回话。   远西王却也未怪罪赵樱半分。   如此场景落在李诏眼里,她倒是觉得有几分怪异。   闻人说远西王此次来临安确实是带了一位宠妾,却也不想未见几分宠爱之意。   望着那几人的背影,李诏自觉不该多管闲事,而身为新储君生父的远西王与废太子赵玠今日莅临元府上,更有几丝耐人寻味。   李诏边想边走,沿着回廊绕了半圈又像是到了完全不认得的地方,才意识到自己恐怕是迷路了,找不到方才来的道了。   不晓得自己走出筵席有多久,是否有人在找她回去了。四周无人,李诏不免心急,却也只能试图平静下来。她只记得元望琛的屋子距离她原先闺房不过一墙之隔,是在东南角的位置。于是乎,她抬头望月,企图找出个东南西北来。   恰巧不远处传来隐约人声,让李诏忽觉或许可以过去正好叫人引路。   走近,却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对话,其中一方的语气几乎下一刻便会剑拔弩张。   “我方才在想,棋姨的这身衣服分外眼熟,像是我娘殁的时候穿的锦缎的花样。”   辨不出少年是否在讥讽的李画棋有些失措,好一会才回答道:“我确实是买了两匹,一匹赠给她了。我晓得她欢喜牡丹,才订了这绣样的布的。只是,天底下这样的花色何其多。”   李诏不得不突然回忆起她带元望琛入后殿时,当时与他躲在慈元殿内,听到的与宫女苟且的黄门说的一番话。   这令她重新记起,一些被自己忽视掉的细节。容俪死的当日,是被人嫁祸,以祸乱宫廷之罪使得颜面尽失,这才自戕撞头而亡。可如何会被人指摘淫/乱,她人以此衣假扮,全靠被人误认的一袭盛装。这恰好是掩人耳目的物证。   设局者怎会事先知道容俪当日穿了什么?又事先安排好这一出闹剧的呢?   这其中知晓原委的人,绝不会没有李画棋。   可既然如此,李画棋便不会毫无防备地穿着这一身布来到元府之上,仿佛是刻意来做挑衅。因被李诏时常念叨,而元望琛才算知晓眼前其为人:她不会,亦不可能有心加害于容俪。   想通了这一点的少年,明白李画棋亦是其中被人安插而不自知的棋子。   “棋姨的当年的这一匹布,还有多的么?”   不晓得少年为何在意起这布料来,李画棋回答:“因我这一身算是冬襦,前年才做的,便废了不少料子,剩下的不多皆闲置在广州府中。你娘手上不是有两匹了么,一匹自己留着,一匹好似是捎人给你舅母了。”她又叹,“事儿也过去许久,我并非想要求得你谅解。只是觉得你到了这个年纪,有些事还是不要瞒着你为好。我与容俪素来交好,绝非有害人之心……”李画棋思忖着坦白:“过去这么久了,我也不想被人误会遭人嫉恨。我晓得阿琛你心中始终不平。在她出事前的几日,我的确是见过她,却也只是为了告诉她不要与韩贵妃接近,怕引来祸患。”   李画棋将话语说得模糊,少年却依旧能从中获知一些,算了算日子,道:“亦是宋金和议前夕。”   彼时韩家上下皆是金国眼中钉,亦是主和之人肉中刺。为谋和,浪战之人皆是众矢之的,靶上红心。李画棋身为平南王妃,韩氏为之旧部,多少知晓平南王朝中心中事;她又是李罄文胞妹,晓得其党彼时的杀机与动作,提点容俪避开,亦是情理之中的事。   “宋金和议早已经敲定,韩氏不得不牺牲,无论是谁起意,都是为顾全大局。”元望琛不知从何处习得恭维,半句话轻飘飘地带过,说他不诚恳却又挑不出半点刺来。他盘算片刻,想知道李画棋究竟知道多少,直言不讳地问:“您知晓我娘出事的前因后果么?”   这倒是令李画棋有些失色:“我一介妇人,本就知之甚少,对之也百思不得其解。本也不该是她死的。”   “棋姨既与我娘情如金兰,那么您以为,她是一个如何的人。”   “有些时候执拗不听劝,看似柔弱,却惊人得胆大天真,敢爱敢恨。”李画棋对她,或是因为在元望琛面前,总归说得是褒奖偏多。   “可旁人眼中她劣迹斑斑,可耻下作,不守妇德,并非良娣。”少年镇定坦然地好似在说一件与他不相关的事,情绪不见波动起伏。   李诏闻他言语愈平静,觉心中却愈酸楚。 第八十二章 可靠???“我不是有意在此偷……   她惯来知道,元望琛将容俪看得极重。   毕竟身为人母,容俪的确是极尽所能为之争取付出。即便她不是十全十美令人效仿的榜样,甚至还被人诟病,却依旧是不掺杂别的情绪且全心全意对少年好的一位母亲。   纵知其为人,在她死后,少年或觉失去依靠,或觉被迫长大,或许冤苦不堪,长久沉浸在悲愤绝望之中,终日郁郁不成欢。   而此刻的元望琛,像是从阴霾中走了出来,似以旁观者自居,继续道:“如此,她不惜抹煞夫妻情分,冒天下之大不韪进宫,便不在乎他人闲言。又何必对莫有的事羞愤至死呢?”盯着李画棋躲闪的目光,断言,“是他人下手,还是她自抢地,都不是因此事,而是另有原由。我猜想是,她不得不死。一场旧事风波牵连至今,便要有个了断。我猜,如今棋姨也知道其解,心中有数。只因那人身居高位,是真龙天子,果真暴戾屠戮无情似龙,谁都无可奈何。”   李画棋面露惊恐地看向大言不惭的少年,她虽为人狂妄,早有觊觎之心,却也从不敢在外人面前诋毁龙椅之上的那一位,更不会表露出分毫不齿。   世间细数杀妻杀妾者绝非少数,原由或趋权或贪财或好色。身为丈夫前一刹那还举案齐眉、添柴暖被,后一刻却能动起杀机、冷漠陌生。   这是令女子万万想不到的,付出的滚烫真心被人碾碎成齑粉。幻想中白头偕老的美满不存在,无论是贫贱夫妻的鸡零狗碎、一地鸡毛,还是君王妃嫔的假仁假义、貌合神离,都只证明“情”这一字,并不可靠。   在李画棋眼前的这位故人之子,分明该入朝谋前程树抱负,却对上位之人丝毫无尊崇敬畏之心,连掩饰都懒得掩饰。   “天真才是她最大的过错。或是以为最亲近的枕边人,为之牺牲一切交付了整颗心的那个人,谋布下了这一场借刀杀人的局。被她识破看破,才觉再无退路,唯有一死了之。”元望琛一副不怕隔墙有耳的神色,坦荡又无惧。   李画棋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心中不安不定,又怕少年会对她做出什么,迟疑地自诉凄惨事,还望得到一分同情一分宽恕:“事多少因我而起,容俪的死令我良心受愧,本以为能逃开,才明白是逃不开的。不安多年,上天亦拿走我一个孩子,大抵这是以命换命的报应。”   此时此刻的李诏才想起原先李画棋说过容俪是托她引荐入宫的,两年后肇赐容国夫人之名,尔后杨熙玉于孕中掉了六个月大的孩子,再过一年,赵玠咕咕坠地,生母不详。   李诏不敢声张,保持一个姿势久立,使得自己手脚发麻。她陷入沉思清点种种疑虑,不晓得过了多久,再度回神屏息静听,却听不到二人的说话声了。   此处太黑了,廊上的灯火甚至照不出自己的影子。李诏以为人散了,便试图动了动脚,脚踝以下却浑然没有知觉。   极静极暗的夜里,但凡有一点月光,就好似雾气迷蒙集聚,她被眼前的夜色裹带,一瞬间以为入梦,一时心无旁骛。   然依靠的墙脚流淌出一个模糊的影子,眼前漆黑,她不免心中猛地恻恻。   猝然听闻少年人言:“昭阳君,你觉得呢?”   抬头,声音出自好整以暇地瞧着她的元望琛口中。   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脚底如密针刺痛。   眼前人的身影似被薄雾缭绕。李诏自觉应当对面前人坦白如实相告,顾不上揉脚,她慌忙道:“我不是有意在此偷听的。”   他二人之间,好似原先也有过这样平白无力的解释场面。   “嗯。”元望琛只是淡淡地应下,看着扶着墙的李诏道,“你姑母已经回去了。”   “那我们也走罢。”李诏似躲过一劫一般,放下了心来,因他的答复像为她找到了一个出口。她推着少年,正好脱离这处的窘境。却忘了自己抬不开腿,脚一踩地,便倒吸凉气。   “你怎么了?”元望琛眉头微抬,扶住李诏,又蹲下身来,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脚腕。   “你干嘛!”李诏吃痛,低头瞪向元望琛。   收回了手的元望琛忽地敛起了神色,抬起头眼中浸满担忧,却似不知如何开口言语。   一时陷入沉默。   待到李诏后知后觉地觉察出元望琛这过分的关心后,她忽地意识到少年是在惶恐自己的“晕厥之症”。   如此深黑的夜晚中,少年的目光仿佛只聚拢在她一个人的身上。李诏心揪了起来,却只能选择嬉皮笑脸地应对:“是脚麻了,并无大碍。”   “那就好。”   元望琛放心下来,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借她了一只手臂,待李诏缓慢走了几步后,小臂上的承重也消失了。他侧头去看李诏的脸,只见她弯了弯眼儿,却更疏远地道:“现在好了,我好自己走了。”   先前元望琛与李画棋的对话犹如在耳,倘若不知道少年内心接下来的打算,李诏每走一步便似乎是憋一步,因为她忍不住往极坏的地方想,而元望琛素来是以牙还牙有仇必报的。如今看来元望琛猜出害容俪之人不是他人,只是那位官家。   所以她会担惊受怕。   元望琛到底下一步会怎么做呢?   并肩走的两人能听到彼此的呼息声,夜风的潇潇声,以及并不整齐的脚步声。   李诏反复抬头几次,欲言又止。这番模样落在元望琛眼里,他似是有所了然,看下个李诏道:“我既然在你姑母面前说了此事,便也不担心她会如何,横竖我们之间无仇无怨。”   “空口无凭,你何以笃定这便是事实真相,即便那人有杀心,能解释,谁又会为其指证?”   “而我的确有证据,”元望琛眸光向下,又对少女说,“只是即便找到当年行事的黄门,得到了他的证词,又有什么用呢?李诏,我要的不是‘正义’,也不想着要‘绳之以法’,律法这种东西,只是来约束寻常百姓的。”他停了停,“礼俗、道德亦是。”   “但你明知不能通过律法来解决的。”李诏迟疑地看向他,“事到如今,过去了好些年了,还是想要解决吗?”   “我以为有些时候要认清,什么叫做以卵击石。”元望琛轻笑,停下脚步。而李诏等他不及,便回头,却见他的脸凑近了自己。少年张口:“我不能任性。”   他在她眼前,像是完完全全成为了一个周全的大人。即便保留着一分倨傲,却更识大局,处理起人情世故来,或是比她更游刃有余。   原地不动的,只有选择逃避的她自己。   李诏说不出心中憋屈的感受,一方面却的确是松了一口气:“如此就好。”   “我不是小孩子了。”少年似是在与她解释自个不会做出丧失理智的事情:“他会得其所报。”   私以为二人的距离太近,李诏眨了眨眼,没有退让,朝着他的耳朵问:“什么报?”   “太过在乎什么,则可能越会失去什么。”元望琛甚至轻笑,更像是自嘲。   “太过在乎什么,便更不甘失去什么,真失去后就难以平复了。”李诏心被抽紧,不自觉地握起拳头,像是推己及人,不受控地自我代入,脑海中浮现一件件她有过的执着。李诏确定四周再无他人,才放下心来轻声与他说:“我不想你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自古帝王不过就是在乎江山罢了,可那个位置谁又可以取而代之呢?”   反倒是元望琛笑了笑:“你以为呢?远西王还是平南王?还是另有他人?”   “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李诏皱眉道,“那你呢?又是从哪里习得的天大本事?似乎保持中立,与谁都不远不近,无论太子位置上是赵玠还是赵玱,好似对你都不动摇不影响,与你无关。”   “江山非为个人,是为每个人的。坐拥江山,是个笑话。”少年低头,眼睫垂下来,道:“而情与理不同,为人臣为人友,要分开而论。”   李诏默默地将这句话记在心底,她自觉倘若情理冲突,她根本不知如何做出抉择。唯有在真正面临的时候,才能有一个定数。   “你与赵玱像是认识很久了。”李诏干脆不去说此事,又谈到其他。   “也不久,”元望琛想了想道,“早两年的时候,我去过四川。那时他方被接回去。”   “嗯?”李诏是知道此事的,赵玱生母并非远西王妃,因而原先一直被寄养在外,并不与远西王住在一起。   “你为什么去四川?”她以为元望琛所任之职根本无需出临安府。   少年在思虑好如何作答之间,显然有停顿。并非立刻回答,这在李诏眼中,那便是元望琛对她有所隐瞒了,有了一些并不想对她坦白的秘密。   若说真有什么秘密,少年的确是不可否认的。   他说不出那样邀功一般的话来,也无法拿人的病症与脆弱为筹码。于是为求她生而去探寻峨眉灵芝一事,亦不可就这样说出来,显得他更为卑鄙,又像是一种胁迫。   于是他道:“我的确有事要做,才去了锦城。那年赵樱郡主独自来的临安,不见王妃或是远西王,她年纪小又对钱塘陌生,跟着的嬷嬷也水土不服,大半队伍都是女流,回程路途遥远险峻,彼时官家和殿下便差我相送。”   “于是,便送了一路。”李诏努力摆出一个不生硬的笑来,分明有那么多人可以遣派,何必叫这一位太子伴读去呢?护送的事,根本不该是他来做。   少年蹙眉,不想深究来龙去脉,便说了不相关的事:“那年我在锦城,远西王府,看到一位你认识的熟人。”   “是谁?”李诏未放在心上,随性地问。   元望琛上下瞧了瞧她的脸色,确认无恙后,道:“婧娴的娘亲,黄秋。”   霎时,李诏感到一阵愤慨从胃底上冲至头顶,她止不住手脚发颤,越发身形不稳起来。她舌头发酸,似觉不可思议:   “她呢?她还活着吗?怎么会去到川蜀之地?” 第八十三章 精卫填海???“我没有以后的……   似情绪波动太过强烈,以至于李诏骤然心疼了起来。她一手捂住胸口,眼前再度昏花,尽力深吸气息,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快走到亮堂的地方了,她不想再一次惹人注目,在元望琛的生辰筵席上晕厥,重蹈旧辙。   分明已经好久不曾这样了,她近几个月来的病情都异常安稳,余毒似是被控制住,也不再反复了。   可却不知为何今日,此刻,却还是气短。   少年一下子焦急失色,连忙掐着李诏的人中,又一把将她抱起来,似乎下一瞬便要跑去喊人。   李诏苍白着脸,扯着他的袖子,微弱地发声:“别这样……”   少年眼色一黯。   到了此刻,她却还是比谁都牢记在乎这个。   好像非得将他推开千万里之外一般。   有必要这么划清界限么?   似忽然看到了什么,她一瞬间不出声了,自我调整后,李诏一口气似是顺了过来。她蜷缩在少年臂弯里,拉了拉他的前襟,才发现颔首的少年眼角的晶莹。   话已出口:“放我下来吧。”   是虚惊一场。   局促僵硬的元望琛并不放心,令她原地坐下,将李诏靠在廊下的阑干上,替她顺捋着后背,又见她掏出一瓶药来,仰头往嘴里含。   少年像是自我检讨地喃喃:“耽误时辰了,今儿开席晚了,本早就该服药了。”   面色还发白的李诏闻言笑了笑:“那我们便回去吧。有什么事再说也不迟。”她的确是想要知道黄秋为何会出现在远西王府上,也等着少年来与她说他发现的其中的原因。   “不必。”元望琛看出李诏心中所想,皱眉道,“那儿不差我一个人的。”   “今夜主角是你。”李诏设法用力,却还是使不上力气。   元望琛不管,自顾自地与她说:“我怕我看错,又再次与人打听,闻人说她确实瞧不见,才确认那人是黄秋。却又听说她早几年就已经在府上做些杂工了,当时便眼瞎了,是平南王妃对之怜悯,才接到王府的。”   “可婧姨在的时候,黄大娘时而也会来我们府中住一段日子。有一次你还碰见过。”   “这并不冲突。”少年想了想道,“记得那天见到她的时候,远西王正好来拜访你爹。之后你可有留意她还在府上么?”   “过完年的时候发现她回去了,当时我并不晓得她还能回哪里,自顾不暇,就也没多留心。”李诏吞了一口不安,眼瞧向元望琛,心中有了几分猜测,却越发不安起来。   元望琛替她说出了那句结果:“李诏,你觉得你的毒,是远西王授意下的吗?”   “我不知道。”李诏浑然无助,她努力让自己放轻松,依旧僵硬的后背却出卖了她,“是他或者是远西王府上的人吧,何以要拿我下手呢?毒害我是为了切断我爹爹与皇后,继而切断与官家的联系么?”她皱着眉头边想边道,“一来,我因体弱做不成太子妃,赵玠的位置亦可动摇;二来,爹爹定会为我另谋出路,或者是为他自己谋出路。我的‘病’来得毫无征兆,这定会引来猜忌,便会有太医来核查病情。当年陆守鸣以及其他太医会诊,皆替我看过,却没说出半个‘毒’字来。难道他也是远西王的人?可他不是我姨母这头的么?还是轻易被买通了?”   “陆守鸣为人狡黠聪明,这样的人怎可谈忠心?哪里有利便趋利避害了。”元望琛依循这几年与朝中人的相处经验,得出如此一个结论,话方说完,却突然闻少女道:   “我爹知道么?”说完这一句话,夜幕下这个脆弱乃至惨白得几乎透明的少女整个人似乎是因怕冷而在瑟瑟发抖。   廊外忽然飘进了几点雪,落在李诏的发间。   少年略微调整了坐姿,设法替她挡去一点风。   “我爹知道我身上的毒是谁下的么?”李诏鼻子发酸,看向元望琛。   “李右丞他,只有你一个女儿。”显然元望琛不擅长做这种事,只是不想让她太过执着伤心,于是思忖半晌只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她眼眶微红,更像是自言自语地道:“他不会不知道。他与远西王是同窗是故交,又怎会允许他人将自己耍的团团转呢?只是他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呢?是拿我去冒险,我死了也不要紧么?”   “他是你的父亲,怎会做伤你的事。”元望琛苦于寻找说辞,他根本不会安慰人,“或许一开始便心中有数,倘若与远西王已结盟,那么李右丞也定以为是假毒,你只是显露症状而无损。或许他后来才知情他人的阴毒做法,却碍于权势,眼下不可出手。你要相信,或许他早有他法。”   “你难道比我更了解他么?”李诏揩去噙在眼眶没掉下来的泪,“你呢?什么时候晓得我的‘病’是‘毒’?”   少年迟疑,终是道:“我看过你的方子。”   被少女立刻打断:“骗人。”李诏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不再失态,“你认得管中弦,想来你早就晓得了,这个没医德的,随意便往外说。说来可笑,自己亲朋挚友不少,眼下我却一下子不晓得究竟谁人才是可信的,好似我才明白人皆有不为人知的隐藏起来的一面。知人知面不知心,弄得对谁都要提防戒备了。”   元望琛听在耳中,垂目,缓缓地眨眼,:“你不必提防我。”   “然后被你骗么?”李诏扯出一个好似灿烂的笑容来,试图化解掩盖一切,却讽刺极了。   霎时,少年再没有说话了。   他猜想在婧娴一事上,李诏所遭受的创伤与痛楚,令之更为怯懦。   李诏本以为她二人之间是存在养育之恩的,多年的情谊超乎血脉亲情。在她心底,婧姨早已似姊似母似友,没想到如此亲近之人却还是能对她面不改色地下药,一步一步抹杀她的性命。   人心冷漠至此,李诏不得不对“人心”再有什么幻想。   她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绝望,然后似气急败坏,又似无如奈何:“人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可靠,我不敢去相信人了,被骗的滋味不好受,投入太多,于我来说是种耗损,太累了。”   元望琛不由得紧张起来,克制地自我剖白,又对她劝服:“我不想只看结果,好似付出定要有回报,或是更甚地苛求付出要等同于回报。李诏,你既然忧妄骗,不如明思辨。一朝蛇咬,便拒人门外,你是杯弓蛇影,小题大做了。信任或真心难得可贵,总不该抹煞。即便石沉大海,却还有精卫填海。”   “你是精卫吗?什么是真心呢?又有多久呢?此刻?以后?”李诏眼角的红痕还未消去,却依旧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说着极致冷静的话:“我没有以后的。”   “人生几何。”他咽了一口气,想攥住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却没有动,“聚散长如此,相见且欢娱。”   “你不懂,我要死的,我一个人会死的!”   “人都要死的。”少年的眸光紧紧注视着李诏,而语气笃然轻淡。   李诏执拗地不愿听从他人的言语:“那是你并没有真正遇到这个难处,才轻飘飘地说这种话。倘若告诉你唯有三日可活,你会如何做?是去做一切自己想要的未曾完成的事情不留遗憾,还是说平平静静如往常一般过完这最后时日?”   落雪无声,悄然化在少年的衣襟上。冷风不见凌冽,亦因纯白的雪花显得温柔了几分。   因元望琛迟迟不答,少女的耐心将要被耗尽。她正要放弃,起身欲回室内的筵席时,却听少年突然自嘲道:   “这么讲,你会觉得我没救了。”   “你倒是讲。”轮到她气定神闲,不以为意地听他说完最后的话了。   “我想和你度过。”元望琛伸手,覆盖住了她已然冻得失去了温度的手。   手背传来近乎炽热的渴求,指尖传来轻轻的颤动,李诏再无法坐视不理,摆出一副视若无睹的模样来了,她一再在心中告诉自己平心静气,稳定身形,吞吐难言,打了几遍腹稿后说出口的话却还是忍不住发颤:   “我们的确相识许久,于眼下的你我来说,好似真的很久,我们才过了多大岁数。”   她说:“可往后你还有大半辈子好活。我不晓得自己还有几日,仅不过是一个占据你此生不长的篇幅句读。斗转星移,日子照旧会冲刷一切,青史亦难留,往者不可谏,人情不就是如此么?既深刻隽永,又短暂单薄,总会忘会淡,消失磨灭的。可以为全部消散后,却还能在无意偶然间浮现昔日刹那,隐约在心头,道是无情还有情,真的太傻了。”   她用力掰扯开少年的手:“我讨厌这样,讨厌得很。”   元望琛似不敢置信:“你讨厌我?”   李诏不敢回看他,却含糊其词地“嗯”了一声。   *   李诏只觉自己用尽了力气,才逃回筵席上,铩羽而归更是浑身狼狈。   刚坐回了位置上,就被赵棉问:“诏诏姐姐是去哪里了?这么久才回来?”   她拿着筷子,心神不宁地回答:“没事,逛着逛着迷路了。”   赵棉见此,识时务地没有多话,只是说:“那快些吃罢,有些菜已经放凉了。”   李诏点了点头,又换了调羹喝了一口汤,而闻身旁眸光投向某处的唐瑶轻声道:“殿下与元望琛某些时候的模样倒是格外相像。”循着她的目光才见到,此时元望琛也归了席。   尔后饮食,因心不在焉,多是食之无味如嚼蜡。   而耳边传来一些女眷的议论,从皇孙贵胄的秉性模样癖好再到坊间街头的杂谈趣闻八卦,贯入脑中又依次游过。而旁人一句“远西王的受宠外室今日亦到场”却是即刻提点了李诏一般,四处顾盼,又去搜寻远西王一行人的影子。   直到找到了粉衣的赵樱,乃至她身旁的那位“外室”,李诏愣了一霎后,才收敛了目光。   她想,自己不会认错。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奈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四章 阮???“爹爹认得远西王边上……   赵玠原先有一句话,说得没有根据。讲的是李诏与赵檀处得久了,就被沾染上赵檀那不好的陋习脾气。   可李诏不觉得自己哪里同敢于暴戾恣睢喊打喊杀的赵檀变得相像了。   她从来没有生为帝姬而自有豪气与傲气,而轻贱人命皆非她能轻易做到的事。   自然,即便被人迫害至差点断了性命,她也无法叫人真正去死。   她没这个权力,既为臣女,还得循律法家法。   于是乎,婧娴的事,被私了了。   那时李诏躺在径山的床榻上,托管中弦直接呈递给祖母而非李罄文的信,隔日便起了作用。回了府的婧娴便再也没回到她身边来,她得讯是此事为了掩人耳目而未闹大打草惊蛇,仅是将婧娴逐出家门,却用了一个自行辞退,远离临安府的借口,名曰“忧母病老,不可废离”。   尔后周氏次日傍晚时分特地赶来寺中,留宿十日后才离开,走之前再三与李诏确认是否真的无须婢女在身旁照顾。   李诏笃定地回绝了祖母的好意,一个人将自己看照好,一独处便是三年。   而眼下那位不远处以紫纱蒙面的妇人,分明允诺不会再踏入临安城一步,而她却食言了。   李诏说不清楚对她该有什么情感,亦无法收敛起幽谧的恨意。   埋怨、苦闷,还想再问一句为什么。可众目睽睽之下,不明敌我,她什么也不能做。   回来晚了桌上便只剩下残羹冷炙,李诏心不在焉,吃得胃里更不舒服。平日里她有什么事亦不会主动去找李罄文相商,不愿被他管束太多,而她也清楚即便很多事情不与他讲,李罄文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此刻,她根本没有谁可以真正商量,按捺不住,起身走到他边上,等了片刻旁人敬酒完毕,靠在李罄文耳边只说了一句:   “爹爹认得远西王边上那位吗?”   李罄文闻言放下了酒杯,看了一眼李诏:“你先坐回去。”   李诏不情愿,却也明白不能在场面上生是非,才走了几步,却见对面的寿星竟然在杯中斟满了酒,去敬远西王以及他身边人了。   又见惹人眼的赵樱美滋滋地跟在元望琛身后,几乎是贴着他前进。   李诏只觉胸闷,却还是立着看了一会那边的动静。   赵樱半仰着头问元望琛:“怎么想起同我父王喝酒了。”   元望琛似还未缓过不快的情绪,脸色肃穆,眉尾微挑:“就是待客之道而已。”并没有看向赵樱。   赵樱不觉自个儿自讨没趣,因得到少年答复还自得其乐地为他作解释:“阿琛哥哥是讲道理之人,今儿你生日,便也该由我们来同你碰杯的。”   “今年过年,王妃怎么不来?”少年忽然想到了什么,又与赵樱确认了一遍。   “她讲让景夫人来就好了。”赵樱哼了一声,“也不知娘亲是怎么想的,叫别的女人陪在父王身侧,竟然丝毫不觉担心。”   “或是景夫人并不得宠?因而王妃才放心。”   赵樱盯着紫衣女:“我不晓得他们之间的事,只是换作是我,才不愿与他人共侍一夫,哪里能明白她的想法。景夫人也不年轻了,何以还能在这个岁数做人宠妃?估计她也不貌美,否则一直戴着那面纱做什么。”   元望琛笑:“她来你府上也有几年了罢?还未见过她什么模样么?”   赵樱又迟疑道:“难不成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戴面纱是故弄玄虚么?”   元望琛示意赵樱不必再多言,转眼二人就到了平南王面前。   李诏不晓得他们说了些什么,而远西王也惯来会说笑,气氛没有想象中的僵硬,只觉得那四人好似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唐瑶瞧出她脸色不佳,替李诏倒了一杯热茶:“闻昭阳君身子近来见好,亦时常出门走动。”   被唤回了中断的思绪,李诏谢过她的好意后,道:“只是想多晒晒太阳,眼下能走得动便想着多走走。”   “下完几场雪,气温便回升得快了。春天里适合办喜事。”   “沈绮和顾鞘的日子就定在五月,前两日还在和我说在准备喜帖。”李诏笑着又瞧了一眼唐瑶,“你与顾孟春还未行册封礼,是要同殿下束发大典一同办么?届时可算是热闹。”   “昭阳君自个儿呢?”   “嗯?”李诏一时不晓得她在说什么。   “你我年岁相当,不考虑终身大事?”而让唐瑶说出口,反倒令她不能再装听不懂,再找不出什么可以打马虎眼的借口。   李诏笑了笑以掩饰尴尬,想不好怎么与她讲。   唐瑶观察其眼色,一横心道:“确有风言风语说昭阳君所得的是不治之症,顾虑重疾,是而三年前才退了婚?既然命不久,何不在此关头尽可能多做一些事情?生一个孩子,也算延续自己的生命。”   李诏觉着这话儿不是很中听,与她自己顾虑的南辕北辙,也直白地回道:“倘若孩儿也因我所患之疾,生下来便不康健呢?岂不是害人?”   “‘倘若’,还未发生的事儿,没有根据,如何能推测结果。”唐瑶补了一句:“要及时行乐。”   “你是这样的人儿么?”李诏挑眉看向她。   “怎么不是?”唐瑶笑了笑,颔首道,“昭阳君不了解我。”   “那何为你所说的‘乐’呢?”   唐瑶抿唇:“这便要问你自己了。”   得不到答案的李诏心中失望,想着自己绝不想做吃力不讨好的事儿,自个所谓的“乐”也绝非和寻常人一般延续香火。在她眼里,这简直是以命换命的事情。因未曾谋面的亲生母亲杨照玉便是因怀她而体弱不堪,乃至生产时难产而故。   于李诏来说,她不想重蹈他人的覆辙。   且自己还未做好成人的准备,十月怀胎反倒使自己更局限,更不想对谁负责。孕儿而不育儿,这不是天底下被闲话治罪的无能父母么?   不愿多想糟心事,她转移注意力到唐瑶身上:“你同赵玠相处得怎样?”   “他挺好的。”唐瑶显然是斟酌了一番应该如何回答,“经此一遭,他成熟不少,而我亦承了几分重担,不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之人了。你若现下问我诗词歌赋,我或许没能同从前一般应答,也会被人嘲变得庸俗,然经历一些事儿后才觉纸上得来终觉浅,便更将心思放在除了书本以外的地方了。为人处世也形似其理,为人夫妻不就是如此么?”她看向李诏,终是道:“我不怪你,反倒觉得这是机缘。”   自己从前做的事并不是无人知晓,被当事者如此当面坦荡讲出来,却更令李诏自责。或许原本唐瑶之辈能成未来的宫妃皇后,而今却经历变故。   或许她自个不将此位看得极重,然旁人的眼光,以及朝中的局势,都与之休戚相关。   李诏无法释然,或是任何事情最终都落到自己身上,使得李诏不得不反思认错。唐瑶看开此事,旷达处之的态度,一瞬间让她以为自己在同未到场的沈池相处。   身后忽起编钟声,是特地准备在饭后茶余的助兴。乐师口中唱词逐字入耳,“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而唐瑶亦似半开着玩笑,一语点中般地问道:“沈家二公子与你青梅竹马,亦未曾娶妻,这是何故?”   李诏耳闻念词,明白她意有所指,难免面红起来:“别拿我与他说笑。”   “或是自己安定下来了,便想要为他人操心,我本不是这样的。”唐瑶转头看向乐师们敲着编钟,又同李诏解释:“只是到了这个年纪,男未婚女未嫁的,叫人好奇。而我也是,好不容易闲下来,就爱打听这些。”   “当务之急不是着急这些,而是如你所说,得先寻到自己的‘乐’。”李诏自觉倘若连生机都无,何必有心去过好往后为数不多的日子呢?   在既知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实之后,她还是费了几天心神去苦思冥想自己应该要做的事情。   寻了一张纸,试图去列一份清单,提笔却更想不出来,是而就半途而废再没有提及了。   找不到活着的“合理”,单纯如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一般,日子也就这么过去。可她分明也有惧怕死亡的时候,更多的是怕孤独死去,对未知的恐惧,而非觉得自己没活够罢?真想问问那些年过耄耋的老人,有没有活腻了的滋味?还想问当朝者当真有活过万岁的念头么?   闻曲悠扬,双耳贯雾,沉湎在自己思绪中的李诏再没答唐瑶的话了。   暖厅中点的香冉冉生烟,遽尔有阮声渐起,铮铮似破局入阵。   李诏猛地抬头,望向声音来处,一眼便瞧见那个弹着紫檀四弦阮的人,竟然是元望琛。   而他抚琴一瞥,眸光未敛,动人心魄。   被琴音左右的李诏却在想着琐碎的无关的事儿,自觉元望琛的名字取得巧妙。   小时候便同他表达过自个的意见,可他却说这名儿无半点意思:只不过是因生在元月十四,未到满月,因而期盼如玉美月,圆满无缺。   而今他弹着形似月琴的阮,更像拥着完满无缺的银盘,或是有了那半个偏旁,将耳不聪的他也被照得奕奕。   只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一曲终了,元望琛琴颈便起身,回到自个的席间。   李诏望向拿出,见紫衣女拍手,又与他说了几句话。   “闻元太尉一手阮弹得极好,如仙人抱月鸣琴,未想到元大公子也不输分毫。”   少年微微抬眼,一双眼眸似将人看穿,好似面纱亦化作无形,遮不住用心的隐瞒。他将阮随手搁置在一边,只看向远西王,却道:“景夫人谬赞。” 第八十五章 孰是孰非???“他肯定有空。……   “阿琛哥哥,我也想学阮。”赵樱突然插嘴道。   惹得远西王笑着摸着胡子,看向元望琛道:“阿樱自小在我身旁,是本王幺女,大言不惭地说是宠上天了。原本琴棋书画一盖无意,什么乐理皆不知,如今竟然对这阮有了兴趣,望琛你要费心教她了。”   元望琛闻言毕,却直接拒绝道:“于阮我并不精通,我认得一位乐师是其中佼佼者,若郡主真心愿意学,明日我便请他上公主府为郡主授课。”   赵樱笑脸立刻僵在一旁,时不时地露出怨怼的眼色看向远西王。可令人意料之外的是,远西王赵过并未对元望琛的无礼显露出半点不悦,反倒是哈哈笑道:“你这少年人,还是这番模样。”   不解风情。   李诏对之深有体悟。   相对于礼部那位走遍五湖四海的员外郎沈池而言,直言直语的元望琛更显得像是不明事理的木楞子。   筵席差不多到最后的时候,李诏才找了机会同顾鞘说上几句话,二人四处走走,随即李诏被领到元府外头时,发现外头停了一辆工部沈尚书府上的马车,从里面下来了两个未被邀请到的人。   沈绮撩开帘子,一眼看到的人不是李诏,而是她身旁的顾鞘。   她即刻跳下车,迎了上来,才发觉李诏,笑着和她道:“你怎么陪这家伙逛出来了?”   “我还在想呢,你俩约好了在这见面?”   沈绮学顾鞘眯起了眼睛,挤进二人中间,抱着李诏的手臂承认道:“也算是我自作主张要来接他。”   李诏笑了笑,恰好与车上的另一人目光短暂交接,而唐瑶方才在饭桌上说的话好似还在耳边,李诏有些不自在,想了想却还是道:“那我不讨人嫌了,你二人有什么话就自个儿去讲吧。”   沈池吩咐了几句,差人驾车至三人跟前,同顾鞘点头,又问李诏道:“外头风大,上车吗?”   李诏却是觉得有些冷了,既然在此碰上了,筵席又未散,就应了下来。   扶着沈池的手臂上了马车,四周的棉布将车厢掩盖得严实,马车内的小桌上像是新用火折子点了一盏烛油灯。   二人在一块总归让李诏拘谨起来,从这骤然转凉的天气谈起,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好在沈池是从来不觉无话可说之人,他将他这几日所亲历的趣事逐一道来,惹得李诏时不时地发笑。   而在外头依偎取暖的两人闻声会心一笑。将整个人埋在顾鞘怀里的沈绮道:“谁让那元望琛不请我,我便坏他心思。我二哥比他不知好多少了!”   “你又怎知他怎么想的?”顾鞘双手搂着沈绮的腰微笑道。   “你是不晓得那日灵隐的事,元望琛嘴上不说,却用尽法子千方百计要同李诏处在一道。”   而车内暖意弥漫,李诏的手指渐渐恢复了知觉,她围在烛灯边上取暖道:“我前几日去宫里,听檀姐姐说了不少事情。高丽三面环水,身为岛国积贫积弱,既与大宋结盟,却私下又与蒙古勾结。自澶渊之盟始,大宋岁贡不断,无论辽金,还是蒙古西夏,但凡欲涨岁贡,便时不时在边境起干戈。宋虽富足,却越发畏首畏尾起来。殊不知那高丽也有心从中分一杯羹?”   “金国横亘其中,本就有吞并高丽之心。是而他们四处结盟,是为求安身之道。”沈池思之,却并未动如李诏一般的肝火。   “自然我也听闻事关前些年疫症的起始,‘高丽毒草’的消息不胫而走。”   沈池笑了笑,问:“你从哪儿听来的?”   李诏一脸无辜,最早管中弦和孙茹对之皆有所猜测,然近来又从赵檀口中得到确认,她觉得这便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自然是听檀姐姐说的。”   沈池犹疑了片刻,道:“我的猜测亦无根据,未有实证的事皆没个定数。然而在疫病传言开始之前,我奉官家之命随和议使去北方请质,是看出高丽王的决心的,私以为那时大宋与高丽的关系刚刚缓和。然若疫病流传后,才暴露出‘高丽毒草’的说辞,这样一来,首先毁掉的是什么?”他看向李诏。   “自然本来与质子和亲一事仿佛迫在眉睫,即便朝中呼声不一,檀姐姐和那高丽王子似也情投意合。倘若真成婚,或也是一段佳话,只是现在不了了之。苦心经营的大宋与高丽的盟约受到了波折,又会有谁得利?这是庙堂之外番邦之间的纷争,还是其中党派之间的呢?”   “毁坏了高丽与宋的关系,金国便少一份威胁。是而高丽才去再求蒙古相助。”   李诏越发不明白起来,谁都有各自的立场与己见,经沈池这么一说,她亦觉得颇有道理。那么传播这所谓的“谣言”之人,是与有心与金国相勾结之人?在朝中就是那批当年宋金和议的主和之人?   这便与她原本的推测大相径庭了。她蹙眉又一想,那岂不是归结到了李罄文头上了?   李诏模糊的记忆让她想起了父亲书房内的一本手札,以及在她面前被燃尽了的,有着远西王字迹的那句函送韩广头颅的话。   她忽然感到背脊发冷,倘若以这个思路继续想下去。李罄文仿佛就是那个最大的恶人之一。而特地在她面前提起“毒草”一事的那位她本所深信不疑的两位医丞,好似也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好人”。   那年孙茹求李诏相助,既是因为其师方杜仲亦被迫害身故,又是在言语间暗示她身上的毒亦是产自高丽。如此,方杜仲之死大抵有了眉目。应是洞悉其中又反对其理之人下的杀手,目的是杀鸡儆猴,叫传‘高丽毒草’话语的众人看清自己死路一条的下场。   李诏想来如今自己为何如此相信管中弦,不过是因为他是父亲指派来为她诊治的医官。李诏其他人皆会怀疑,唯独不会怀疑李罄文爱惜女儿一事。只是今日同人的几番交谈后,李诏对深信之事都产生了犹疑。   “你若说‘毒草’无根据,那么疫病又怎会起?分明田鼠纷纷亡于田间水域。”   “高丽即便有野心,其力亦不足以匹敌大宋。下作且惯用阴谋伎俩的,更像再南方了。”沈池意在指苗疆。   “你这不是偏见么?”李诏谈到兴奋处,手脚好似也热了起来,“我就是晓得远西王妃邹若是苗疆人,祖上又是大理的皇室,年幼时还在宫里待过几年,早被汉化。我倒也听说那些剧毒的草一般都生长在深山老林的山谷之中。但你也是,没凭没据的,拉人下水。”   “我可没说什么,是诏诏你自己猜到那边去的。”沈池弯了弯眼角,不动声色,好似与己无关。   此时李诏终于意识到了方才见到紫衣女,并认之为婧娴时的怪异感觉与不妥之处。她分明记得当年在寺中那位有过短暂相处之缘的徐娘子说婧娴是北边人。   而如今她扮作远西王的“外室”来到临安,何以要作苗疆人打扮?   李诏本有满腹的疑惑还想问沈池是否熟悉苗疆的趣闻风俗,如今恰是回到了原点。   她看向沈池,心中恍然开悟,拍了他一把道:“你若心中无好恶偏颇,撇开了与李敏政的私交,那么今日的话便令我醍醐灌顶。”   沈池没有受赏或是邀功,只是笑笑道:“谁晓得你关心好奇这些事,瞧你精神气都足了一点。”   李诏笑嘻嘻:“你的功劳。”   *   李诏在车内等了一会儿,听沈池与顾鞘短暂说了两句话后,又让人前去与李罄文禀报李诏已经先出了元府,正在门口候着他们一行人。   李诏抵挡不住困意,打了个呵欠,撩开帘子问沈绮:“你明儿去不去宫里?”   “元宵灯会嘛,热闹得很,我自然会去。”   “你如今都只黏着顾鞘,倒是颇有几分见色忘友的样子。”   “李诏你可别怪我!我倒是想看看你什么时候也会成我这番模样。”   “那你是要失望了,我可不像你。”   “嘿,你还先别说这话,且看着。”沈绮突然又想起什么,看向车内的另一人道,“二哥你倒是说说你什么时候搬去新造的楼里去?靠近那公主府的新官署。”她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慢慢道:“李诏想知道。”   沈池看向李诏:“那儿虽筹建好了,全部搬进去大抵也要到三月。”   “太医署也要过去?”顾鞘适时地问了一句。   沈绮兀自安排了起来:“李诏正好要去太医署跟诊孙茹学医,你们倒是也离得近。日中你俩也可一起吃饭了。”   李诏只好说:“那要看沈池有没有空了。”   “他肯定有空。”沈绮笑。   眼看已有宾客陆续离席,李诏也便下了车与几人告辞。正好李罄文一行人刚跨出府门,随行的还有将之送至门口那位府上主人:元望琛。   少年的目光清浅地落在李诏身上,像只是短暂地打了个照面,不知为何却让没做错事情的李诏变得做贼心虚起来。   他将头转了回去,与李罄文和李画棋说了几句便送客到台阶前。   赵棉眼尖,瞧见了这处的李诏,挥了挥手,提起脚步走了过来。李诏回头同三人再次告别,便迎着赵棉小跑了过去。   此时元望琛已经背对着她了,望着空中圆月,李诏心中总归是说不上来的落寞。 第八十六章 陷害???“我这是为她好。”……   赵棉缠上李诏的手:“诏诏姐姐我们也散了,以为方才我还以你同沈绮姐姐他们一同回呢,今儿早些回去休息,明儿还要去宫里呢。”   到了府上后,李画棋同赵棉讲说是得好好给李诏打扮一番,为明日做准备。   赵棉抬起头,皱眉看向李画棋:“娘你又要多管闲事。”   “诏诏不像你,打小没娘,做不成太子妃或是一件好事,你舅舅也缺这个脑子,甚少过问。我心疼她长大了,还无人操心终身大事。怎么算是我多管闲事呢?”   “我觉着还是得问过诏诏姐姐自己的意思,”赵棉想起赵樱说成婚生子时李诏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她也吃不准李诏到底是什么心思,多问了一句:“那娘是看中了哪家公子?”   李画棋笑着看向赵棉:“你觉得呢?”   “她身体惯来虚弱,我不在乎那人的官爵勋位,而是要看是否对诏诏姐姐好。”赵棉想了想,与李画棋商量道,“诏诏姐姐同元家公子以及沈家二哥哥都算是自小一块长大的,本也有年少竹马之谊,然他们已然与诏诏姐姐极为相熟,倘若是从这两人中做出抉择,娘何必再去管明日进宫姐姐穿什么?他们都不会在意。”   “平日混在一道惯了,自然不会往那方面去想。若李诏打扮一番,夺人眼球了,总也会引起注意。更何况明日京中贵女势必会争奇斗艳,我们家两位小娘子怎么可以被比下去?”李画棋垂眼,又看向赵棉道,“我也是存了这一份心思。”   “可是,关键还不是他人喜不喜欢诏诏姐姐,而是她有没有成婚的念头。”赵棉小心翼翼地讲。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在你嘴里怎么就还复杂起来了。她已经没贴己的人在身边了,得了重病,总归该寻个依靠。”李画棋叹气道,“我这是为她好。”   *   李画棋要担起为李诏重新择婿的这个担子,实则并不容易。   因在这朝中,无人不晓三年前李诏因病退婚,自行请愿去径山寺修行一事。   一来嘛,即便李诏与赵玠无婚姻之实,接这废太子的后尘,也不是人人都有勇气干的;二来嘛,李诏当年被传出的不治之症也无后文,只晓得她如今还是病恹恹的模样,终日以药续命。   李诏今日的确是经由李画棋打扮,画了一个精致的妆面。乃至于见到这副模样的一些王孙贵胄臣子宗室心中有数,又多了几分猜测,嘴碎的,便有了几番议论。   “谁娶妻不是为了生子开枝散叶?只是昭阳君这身子估计并不能够生下什么一儿半女的。”新任吏部主簿周翔增道。   “碍于她那家世,谁又敢轻易纳妾呢?谁做了李府的女婿,总归要夹着尾巴做人。”礼部范绍钧侄孙范吉渊嘲弄道。   “诶,话不可这么说,怎么着也比成为驸马爷好。”   “你有那花花肠子,你去向李右丞提亲呐。”大理寺丞缪尔宁笑。   一群人口无遮拦说说笑笑,却是突然因素来以扫兴出名的少年的到来而一下子缄默起来。   元望琛一开始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眸光看向那大言不惭的几位,发问:“方才各位在说什么,这么热闹?”   静听他人闲话而未在其中插嘴的夏荼站了出来,客气地道:“没什么要紧事,是说舍妹方不久查出了喜脉,十月待产。”   “那,先恭喜夏娘子了。”元望琛脸上倒是不见半分喜意,审视的目光让人心虚起来。   识趣的少年不打算在此处多做停留,省得互相败兴。   而他离开后,其中为首说话的一人道:“从前晓得元望琛与李诏闹得极僵,如今看来好像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夏荼笑了笑说:“元太尉同李右丞原也水火不容。”   “是啊,自废太子后,便见二人少有针锋相对了。”周翔增若有所思。   范吉渊:“难不成?这两家早已达成私交,先谋划以退婚脱身,是而好无忌惮地废了前太子,尔后元李两家再结姻亲?”   “大逆不道的话,就别胡说了。”缪尔宁嘘声呵斥,“真是胆肥了,空口无凭的什么话都敢讲。”   于是轮到夏荼出面打圆场:“诶,缪兄,范贤弟年纪尚青心直口快,也没大错,好在此处并无外人。”   *   李画棋带着两位姑娘与落座的各位女眷攀谈,李诏素来擅长扮作得体大方的模样,却终究也是对长时间长辈们重复的一些话题倍感厌烦,于是被频频提及自己年纪的李诏寻了借口出去透一透风。   赵棉是看她离开的,席间亦有其他宫人在李诏走后,也急急地退了出去。   沿着大殿的御道走,李诏坐在了殿后的石阶上。天色尚早,远处的花灯正在搭建起来。   她听闻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没多想循声回头,却因来人而不由得吃惊发怔。   久别重逢本应是富含深情与诗意的再聚首,自与此人未想过以何种形式,是在这么一个景况之下,单独见面都令她发憷。   婧娴没有将自己的面纱摘下,李诏也便就假装没认出她来。   这位紫衣女子不作声,提起裙摆,径直坐在了李诏的边上。   李诏寒毛竖起,回想从前逐她出府是一件极为隐秘的事情,除了李府几人之外,几乎无人知晓,是为避开风吹草动。   昨日一见,她心中恻恻又怯怯,回府后拉了李罄文将三年前的细节都问得一清二楚,生怕自己再落入他人的圈套里,却没问出口李罄文是否晓得谁是策划谋她性命的幕后黑手。   李诏还是不知应该信谁,亦不知自己身处在几个圈套之中。   她试着开口问好,却迟迟发不出声来,因此慢了婧娴一步。   不是情理之中的“昭阳君”,而是同旧时一般的叫法“姑娘”。李诏猝尔鼻酸,不明白婧娴如今这样唤她有什么意义,是为了令她卸下防备吗?   或是自小看李诏长大,晓得在她面前掩饰无用,婧娴出其意料地坦白,不避讳从前事,也无装作还有什么主仆情深的样子当李诏三不知。   “姑娘如今胃口还好么?”   被突然地嘘寒问暖,李诏则更是疏离,“多谢景夫人关心了,我自幼便不挑食,胃口如常。”不愿冒险,仅是称她一句景夫人。   婧娴眸光恳切且小心:“奴婢听医官说倘若常年服药,口舌无味,因而疾病缠身者即便治愈亦是瘦弱。”   “我之所患,未有痊愈。”李诏蓦然发笑,忽明自己何必惊慌,是而看向婧娴,毫不退却。   心觉这是拜你所赐。   霍然被试压的婧娴心中不平静,眼眶微红似有话要说,却强压了下去:“此处风大无遮蔽,姑娘不应在这逗留的。”   而李诏却是置若罔闻:“方在席间,也未见景夫人,怎从大殿方向过来?”盯着她的眼睛,只是直言,“难不成你是特地来看我的吗?”   “我……”婧娴欲言又止,“昨日元府匆匆一瞥,既然来了临安,理应当来见姑娘一面。”   “你见了我又如何?”李诏心中忿然,“远西王晓得你原先是李府的人,便允你来?”   婧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或是知晓,或是不知。”   此话便显得耐人寻味起来,远西王难不成并非那位痛下杀手的始作俑者?难道不是婧娴或被收买或被威胁便听从了远西王的指令在她饮食中投毒,如今事成便回到原先主子那儿去了么?   李诏不明白。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婧娴未将自个身份在远西王面前如实相告。可是何故要去蜀地,以这么一个身份留在王府中,也叫人不解。   “景夫人旧籍是在哪儿?”李诏又问,“若未记错,应当是北边人。”   婧娴一愣,回答道:“父亲是丹东的,如今那被金国占了。”   “黄大娘是苗疆人么?何以你如今作苗人打扮?”李诏又以目光打量,似是质询。   婧娴点了点头。   眼下,李诏以为,似乎此事是有几分明朗了。她再度瞧向婧娴:“闻人说远西王的外室,与王妃年轻时颇有几分相像,以苗装打扮则更神似了。”   “不敢。”   “您如今以色侍人,我也未一下子认出来。”她话语犀利,用词难听极了。   婧娴却似毫不在意:“知奴婢者寥寥,又何止姑娘一人未认出来。见元家公子数面,他亦未有察觉。”突然提到元望琛,令李诏惊疑却始终问不出口,却闻婧娴顾自说:“元家那位对姑娘上心,径山寺内姑娘晕厥过去那一日,他便急请了医丞登门,又事无巨细地安排妥帖。管医丞同他提点,说要治此顽症山参不如灵芝。奴婢看在眼中,私以为要将之说出来,是而叫姑娘不可再犯糊涂。此前他几次去灵山求千年灵芝,便借宿在王爷府上。”   “他与远西王本不相熟,如何能劳烦?”李诏满载着的怨愤无处发泄,而婧娴却始终轻柔、温和、体贴。   “闻说元家公子的那位舅母与远西王妃私交甚笃,倘若京中有风靡时新的珠玉、布匹,皆时常送来。是而受其所托,王妃并不觉之是外人。且王爷对黄老学说颇有见解,经年来网罗各类草药以练丹药,想必亦是为之前去讨教。”李诏不想受到眼前人的关心,也不想从她口中听到事关元望琛的什么事。可婧娴却似是通识她心一般,说了不少少年的事。“更何况郡主对之青眼有加。”   闻及此,李诏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捋了捋思绪道:“王爷王妃和善,又带你来京,想必待你极好。也不觉得你是外人。”李诏笑着看向她,企图看出什么蛛丝马迹出来:“不可再做背信弃义的事。”   婧娴一愣,满目愁思乱成一团,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我对不住姑娘,也不想讨得原谅。”   遇事难以自持,失智怒火中烧。   李诏根本不想听她认错赎罪,更明白婧娴的道歉全无用,苦衷不可说,而自己只想以眼还眼,可能做的,也不过是说一顿解气的刻薄话:“你不该来的,我只当你死了,心中还好受一些。”   已经是顾念情谊了,亦或是不敢轻举妄动。既将她赶走,又放一条生路;既予她借口,又不愿再见面生怕触及往事。望她隐姓埋名,从此消失,就当故人已故。   李诏恨不起来,在知道喂毒人是婧娴后,她自始至终都是被一种无力感贯穿。   “奴婢的确该死。”任由李诏发飙妄言,婧娴极其配合。   话毕,忽然有宫人路过,神色怪异,踉跄而逃。   李诏想来定是被听去最后的话了。   婧娴大惊失□□阻止宫人,解释一番。转头看向李诏的脸色,只见她好似兴致缺缺不在意他人一般,同从前那个克己复礼端着架子的姑娘不一样了。   心中轻叹。   第二日,此一句话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便一传十十传百。得到的反馈是众人议论纷纷道昭阳君出言不逊,对景夫人恶言相向。   “她即便身份再尊贵,也不好如此欺辱王爷侧室。”   第三日,李诏便被听了风言风语的李画棋叫去苦口婆心地谈话怪她自毁婚事,可还如做错了事不认的孩童一般嘴硬。   “我并没有错。”   而第四日,却是传来了景夫人暴毙的死讯,骇人听闻。 第八十七章 辩白???“您二位是特地来我……   元宵节过后的几日里,李诏的日子是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似是忙碌起来,便可令自己少些无用的忧思。   从正月十六开始她便去太医署同孙茹习医写方,因过去三年内李诏闲的无事,是而背全了《本经》,细数三百余种的药物药性药效皆记于心。如此一来,随孙茹四处问诊倒也不吃力。   只是纸上得来终觉浅,李诏对望闻问切、对症下药之法一窍不通。   是而李诏只能自个在一旁观察他人是如何问诊论断,入宫下狱,凡她脚步能及,百无禁忌。   宫人多伤寒,而囚犯多脓疮。前者似是内伤,后者似是外伤。   李诏对刑狱司对犯人的严刑拷打异常不满,又见一日唯有一餐,倘若有将死之人,才会再喂其丹药。刑越重则命越薄,身上则满目疮痍。   又有一日因一宫妃有寒痰哮喘之症,孙茹却在药方上加了一味砒霜,令李诏百思不得其解:“此般毒物,何必冒险而用之?”   “内服的确需谨慎,控制好用量,便无‘冒险’一说。取砒霜、面、海螵蛸各一钱。为末,水调作饼子,慢火炙黄,再研令细。每服一字,用井花水作一呷,服良久,吐出为度。”孙茹又解释道,“配服浓绿豆汁,便可解毒。昭阳君知药本分三性,上中下三等,非为下等便不用。《本草》亦谓寒痰在胸隔,可做吐药。”   李诏有所顾虑道:“倘若我为医丞,如何也不敢用此味药。亦不会轻易用那一百二十五种下药佐使。这宫里非少有人通识医术,断章取义的不在少数,以毒攻毒是下药下策,更会被人误解的。”   孙茹笑了笑:“昭阳君不必为我担忧。因在宫内开方,则此方不会只经一人手,待回了太医署,另有医官再作确认,若无异议,则交由第三人取药送至宫中专人熬煎。”   “如此更为妥帖。”李诏放下心来。   她空时则研读新编的《金匮玉函要略方》,若孙茹看诊则一道跟从,大多时候还是呆在太医署内。   而方平静不过几日,她的顺遂充实便因婧娴的死戛然而止。   耽误了自己原定看诊行程不说,还被特地请去了大理寺问询。   她不是在李府上被带走的,而是大理寺特地来人候在太医署门外,等着她下课伺机带离。大抵这番作为,是考虑过如何让李罄文无法包庇要捉拿她一个措手不及才定下的安排。   得知死讯的那一刹那,李诏甚至感受不到什么明显的悲痛或是欣悦之情,更多的是惊疑,是不敢置信。   叫人向之发难的,不过是两件事。   一是宫人那听变了味了的传言:李诏于元宵之筵上出言不逊责令景夫人死,二人关系紧张,似是有杀机;二是刑部仵作尸检可得的死因:景夫人腹内含有砒霜,李诏在医署轻易可得。又得医官证言,不久前李诏所写的方子中,确实在宫妃处方内添了一钱砒霜入药。   大理寺主簿不免战战兢兢,看似温文尔雅的李诏虽非未赵檀这么恶名在外难伺候,可问话几旬什么皆问不出来,这就叫人额顶冒汗,对眼前这位不可怠慢的姑娘束手无策了。   被人当作嫌犯,李诏只觉得荒唐。然却在她本以为将要余下日子都将苦井无波百无聊赖地度过之时,因此事她好似多了几分意料之外的刺激。不是波及自身的害怕,而更有一种旁观看戏的从容心态。   这案子发生的时刻、事由的经过、致命的毒药却又出其意料地巧合。像是特地为她画下的陷阱,等着她一步步掉入万劫不复。   她心中隐隐觉察出来,这或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主簿横竖无辙,退出问询间,正当李诏思觉耽误时间太久了,又进来一位面熟的大理寺丞。   今日恰逢缪尔宁当值,她脑中警觉来者不善。在国子监的时李诏也曾同夏茗交恶过,那位夏娘子前两年嫁与了缪尔宁的风流堂弟,李诏难免将之视为一丘之貉。意识到这一点,李诏恍然明白过来,看来自己同几年前的元望琛也差不多,恨屋及乌,将一杆子人都打成一派。   “缪大人。”李诏如此敬称他,亦觉有几分好笑。   “昭阳君不必如此,叫我名字便好。”缪尔宁拉开了椅子,坐在了李诏对面,环顾了一圈用以审讯的阴冷晦暗陋室,摸上发潮的高椅扶手:“此屋年久未作修缮,恕在下照顾不周。”   “尔宁兄谈何照顾,我被押送至此,未洗清嫌疑之前,便有犯人之嫌。你这般说,好似我与他人不一般,这不就有失公允了么?”   缪尔宁闻言头疼起来:“然未有证据确凿之前,所有人皆不是阶下囚。今日事出突然,死者又是远西王的侧室,刑部与大理寺从早审讯到晚,几乎是将近几日与景夫人有所来往之人皆盘查过一遍了。昭阳君也只是例行问话而已,算不得犯人。只是……”缪尔宁看向李诏,严肃了起来:“久闻昭阳君知书达理又识大体,可为何在那日宴席上出言无状、失态失仪?还望昭阳君据实相告,因什么原因而动怒?”   李诏考量再三,自觉不必有太多顾忌,因自己不是理亏的一方,坦白说出一些事,或还能借大理寺之力作为推手去求得一个自己被婧娴下毒的原由和找到真正的幕后之人。   不如扰乱一锅粥,让水越浑越好。   “自然是因我与景夫人是旧相识。”   缪尔宁心中一沉,而面色不见动摇,等着李诏继续往下说:   “她是我府上的侍女,名作婧娴,三年前我奉请官家之命去径山寺修行,我本疾病缠身,寺中孤苦无依,而她理应陪同却中途请辞背离,三年间不闻讯,再见却摇身一变成了远西王爷府上的侧室。震惊使然,让我口不择言。”   似有了新发现一般,缪尔宁若有所思,将之记录在案,又问了李诏一些当初婧娴离开李府的原由、原先在府中的表现以及近日见她时的态度与聊天的内容等等细节。   等李诏离开时,天已经黑了,廊上的灯都被点燃。有小吏在缪尔宁身侧说了几句,他听后略一沉吟,又看向李诏道:“昭阳君,右丞正在司大人屋内。”   她对这位司大人并不陌生。司建业,原先与李罄文同为枢密院逐房副承旨,是如今的大理寺卿。   从太医署出来至今或已过去一个时辰,她虽未来得及支会李罄文,却也一直笃定不久他便会有所知。因而李诏不担心自身,只是对如何应对问询有所存疑。而今父亲果真赶来,李诏略感心安,点了点头,礼貌笑道:“带我过去吧。”   敲开公房的门,李诏应声而入,可在这间屋内,除了司建业与李罄文之外,令她想不到的是还坐着另一人。   “结束了?”须发花白的远西王赵过看向缪尔宁与李诏。   待缪尔宁告退,李诏行礼请了安后,便坐到李罄文身边的椅子上。   司建业手沏了一杯茶,送到李诏面前,她道了声谢后,还未收拾好心中疑思,便听远西王语出惊人。   “方来时本王已经和罄文谈过这位‘景夫人’了。说来惭愧,如今她死后,才忽然明白一些事,本王自诩已过知天命之年,未想过亦被糊弄至今。枕边人是毒蝎,景娴是婧娴。”赵过干笑,“现下想来,相识之后的许多事情都绝非偶然。”   司建业显然有些吃惊,烫了烫茶杯道:“此案我仅是略有耳闻,审讯过后,还未批过文书。只是我记得分明景夫人是被毒害的那一位,何以谓她为毒蝎?”他低头笑谈:“死者终究是您的结发宠妾。这些日子闻说王爷寡情,你我多年不见,我也只当是他人胡言,料想从前还在翰林院时您可不是这般,时过境迁,今日下官才见识到确实如此。”   李诏寒毛直竖,感到了略显压抑的气氛,晓得他几人私下关系并不算疏远,却也不想司建业说话能如此直白无所忌讳。   远西王凝眉,不见愠气,像是需要一些时间留白自洽,便点了李罄文的名字:“罄文,你倒是也说几句。”   李罄文浅了浅嘴角,颇有些无奈地被推上了前,看着司建业道:“我在想,应当从何处讲起?”   司建业挑眉,似笑非笑,或是因为如今坐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眉宇之间陡然生威:“您二位是特地来我大理寺说故事的?”   远西王的目光越过李罄文,看了一眼一直捧着茶杯不说话的李诏:“罄文,就从诏诏的事说罢。”   李诏有些讶异,嘴微微张开,抬眼瞧向父亲。   李罄文示以少安毋躁的眼色,拍了拍李诏的膝盖,对着桌上的两位,无可奈何地道:“诏诏的事,或与此案无关,但也不失为一个可借鉴依循的故事。如今虽坐在大理寺里,但我未将彼此视作外人,这才讲了私事,实为推心置腹了。接下来所言,多是猜忌无根据的妄言,听听就罢了,还不要将此作数了。”   重新沏上了热茶的司建业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小女近年来体弱多病,三番五次晕厥,乃至于传出不治之症。”李罄文蹙眉,叹了一口气道,“原以为得了怪病,请了不少太医院的医丞也都无从下手。如今在朝中,旁人对我李家微词颇多,诏诏的病便也未想声张,后来也只令一位医丞全力而治罢了。直到待平日照顾诏诏起居的婧娴离府后,她的症状倒是有所减轻。是而才有所猜想,这病来得怪异奇妙,或与她有干系。”   李诏见缝插针,回应李罄文的话:“前些年我与祖母去过一趟广州探望姑母和妹妹,彼时没有婧娴帮着煎熬三餐药,我用着太医署配来的制成的丸药,便无晕厥之症。”见司建业凝眉愈紧,她又道:“还有一次我在径山寺中犯病晕倒后,那时我身边唯有婧娴照料,醒来瞧房内少了一盆兰花。第二日医官来替我诊治时,在屋外发现兰草已经腐烂枯黄,据之推测,想来是那日慌乱之中,盆景被倒入了我未饮用完的汤药,而汤药中掺了他物。”   “药中藏毒?”司建业说了一句。   李诏有些愣怔,尔后点了点头:“有段时间我在府里养过一只鸭子,之后平白无故地死了,因其产下的蛋颜色怪异,经查证是留存了毒物。我平日的确是会喂它一些酥饼,或是屋里的一些点心,鸭子死了,恐怕也是长期食用了经我手却不知从何而来的毒。” 第八十八章 为虎作伥???“你这是见外了……   “诏诏如今还在解毒么?”远西王蓦然插了一句嘴。   李罄文吐息凝重:“非一朝一夕能治愈。”   远西王似是恸然,拍了拍他的上臂:“罄文,你倒是同本王瞒了这么久。”   “是自家事,便不好叨扰他人。”李罄文转着茶杯。   未料远西王颇有深意地道:“你这是见外了。往后也可是一家人。”   此言一出,却令李诏悚然。   恰得司大人疑惑道:“可若真如尔等所说,李府待婧娴有恩,她为何要于昭阳君下药?”   在这间屋子里,彼此之间装作其乐融融的老友,说着似是而非,或真或假的话。李诏只觉头皮越发发麻,因她无法洗清远西王的嫌疑,却听李罄文不露痕迹地去试探,而司建业四两拨千斤一般地一步步戳穿,显得颇为乐在其中。这所谓的“开诚布公”,实则是“明枪暗箭”,她生怕下一刻便刺破他人的逆鳞,揭穿谎言,图穷匕见,乃至于残局无法收拾。   只听李罄文从容以答:“这亦是我不得其解之处。”   “同样不解的,是为何她要来远西王府。”远西王附和道,“顶着一张同邹若相似的脸,又作苗疆打扮。我们顾惜其身世贫苦,父亲亡故,母亲失明,又念在她一番孝心的份上,便允她入了府。”   司建业心知肚明却不拆穿,笑着反是道:“绍兴年间,宣武帝沉迷神佛修仙之道,先以蛊毒操练暗卫冥兵,后又厚待天师道士无心朝政,若非当年郑国公重修禁军枢密院,岳将军鼎力抗金,大宋江山朝不保夕。反观苗疆、大理、西夏、蒙古等地,巫蛊之术虽各异,只是一旦中其招,则令人神志不清、方寸大乱。又闻神婆能取人性命而加之他人,实为阴毒至极的延年益寿之策。此后不知是活命需凭其蛊,还是养蛊需人命。但闻‘苗疆’二字,便叫微臣毛骨悚然。”   “司寺卿是有些危言耸听了。苗疆古术玄妙深奥,只因吾等未参透,无知乃生畏。不过这些年本王亦有所感,时而浑浑噩噩,鬼迷心窍,今日被你一点拨,像是真被下了降头。”远西王看向李罄文,“她在你府上可有发生过怪事?”   李罄文沉思片刻,摇了摇头:“或我们皆中毒已深,如此便未察觉。”   远西王哈哈一笑。   *   司建业言明会细察此案,过后几日或还有问询,还需彼此不要藏掖,终会还诸位一个解。   于是远西王与李罄文也各自回府,李诏登上了自家的马车。   天色已经全然黑了,李诏空着肚子,问父亲车上有没有吃的。李罄文想了想翻出了柜下的一袋子瓜子,发现已经放潮了。   “回去吃吧。”李罄文道。   李诏乖巧地点头,坐在窗户一侧。   马车内点着熏香,她用手围着黄铜暖炉,还温烘烘的。   沉默许久,李罄文看向李诏,问道:“你如何看待婧娴的死。”   李诏想了想,将手藏到袖子里去,看向父亲道:“远西王来认婧娴的身份,不过是为了推卸责任。一来是为了与我们划成统一战线,笼络爹爹,表示自己毫不知情,亦是受害一方;二来是让你说出婧娴与李府的渊源,如此她的死好似也与我们撇不开干系了,因威胁到了自己的性命,我便有了十足动机去杀她。”   “要取她的性命,为何当时她为家奴时不杀,要等到今日呢?”李罄文平息李诏的担忧,“这说不过去。你也毋庸担心。”   “元宵那日,我确与婧姨有过短暂相谈,然那时未曾觉察到她的恶意,反倒是一直抱有内疚之情。她说想再看我一面,虽然我不认,却也无法忽视。现在想来,我倒是以为无论她给我下药,还是去远西王府,都是迫不得已。因而不如厘清她的身家背景,人际关系之后,再去查案,或能有他解。”   “她母亲是早年云南王储的旧部。”   李诏一愣。   随即,恍然明白了过来。   远西王妃邹若的生母便是大理公主,只是脉系败落后与汉人将军通了婚。   倘若真与远西王妃有关,而赵玱又并非嫡亲血脉,则远西王势必早已知晓此事,只是无法彻底与之割席。   或婧娴不得不听从黄秋夙愿,任凭远西王妃差遣,成为其府上宠妾亦是被一手安排的。此次来她临安也不过是看住远西王的一举一动,便好实时同王妃上报了。她的死或不是突然,而也是棋局中的一环了。   李诏深思后问道:“爹爹可曾知晓远西王方才说的‘一家人’是什么意思?”   “便是字面意思。”   她无法不动摇。“赵玠被废立,您与远西王一早就谋划好了。他允你什么?允一个皇后的位置么?”李诏问出此话,几乎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似是多说一个字便要力竭。   “如此,你可平安无忧。”   李诏胸口如被炙铁熨烫得疼痛:“皇后便不会死吗?绍兴年间,景平皇后却是被烧死了。”她气急道,“您再如何深谋远虑,我还是中了毒,只有我自己知道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往后终归是缠绵病榻。要这样的平安来做什么?”   “你所受的牵连,的的确确是我之过,这是我最后悔之事,未曾想过百密一疏。”李罄文垂眉,又道:“远西王沉迷于延寿养身、修道成仙一事上,与钦天监、太医署往来也极为密切,吃了很多丹药了。早年还在抗金时,他亦动过不少心思,搜罗许多苗方。倘若你中的是苗毒,便有苗方可解。”   “爹爹问我对事如何看如何想,却从不过问我自己的心思,”李诏已经带上了哭腔,“自得病后,心中郁郁,无事顺利,无所得亦无所求,我不想活了。”   却被李罄文斥责:“莫要胡言。”   怅然之间,马车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快到李府的时候,抹干净眼泪的李诏才悄声道:“爹爹善于为虎作伥,工于心计,在朝中数十年,总该晓得献计谋策的下场还是‘狡兔死,走狗烹’。即便您比我明白多了,我还是要多言一句,小心远西王。”   李罄文似是想与咄咄逼人的她再说几句解释,把他想得过糟了,却发觉自己根本不知如何开口,只好以“知道了”三个字作结。   唯见李诏速速地下了车,头也不回,先他一步跑回了府中。   李诏原以为远西王为主谋,下令毒害自己,是为了提防李罄文,切断其与官家以及杨熙玉的联系,令身为其女却又绝症的她不会成为任意一个太子妃,无论赵玠,还是赵玱。可然而如今才晓得,是自己太过天真,身上的毒本也有牵制作用,倘若自己成了太子妃往后成了皇后,等她一死便可阻断外戚之威,而在世时身体羸弱,根本不必有子嗣。于此,李诏便成了一个无用之才。   她坐在那个凤位之上,就似一个刻着李家名字的泥木偶像,任凭万千人膜拜,不必说一句话。   *   人热衷于唱反调,为其正名为反抗精神。   凡是对你有期望有安排之时,你才会有主张有反抗,然而在无人对你有要求有期许时,你反倒找不到什么人生意义,或随和地或颓然地得过且过。   李诏就深陷激将,爬不出这个泥潭。   一到府中,本忧心忡忡的李画棋便唤住了李诏,问了几句,得到无事的回答后,才安心一些。   “既然回来了,与我一块去同你祖母说一声罢,也好让老人家心安。”   李诏点了点头。和周氏报了个平安后,老祖宗才睡下。   走到回廊下面,李画棋看着李诏的侧脸,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失落。她道:“我只盼你往后平安顺遂,能成自己的一个小家,不要再牵扯进这些是是非非之中了。”   低着头的李诏突然道:“哦,原来唐瑶是姑母的说客。”她记起在元望琛生辰那一日,李画棋也同唐瑶说了好一会儿话,尔后唐瑶才在她耳边说成婚有多好,“姑母似乎认得京中每一个娘子。”   “这和唐瑶无关,我不过是关心小辈而已。”因李诏话中带刺,李画棋反倒有些无措。   “爹爹说会保我平安的。”   “他?若非因为他,你如今早就嫁人了,指不定还能生个大胖小子。”李画棋叹道,“我也不必帮忙在这里张罗你八字没一撇的婚事。”   李诏看向李画棋,认真地道:“姑母的确不必为我操心了。”   “诏诏,”李画棋蹙起了眉头,意识到了事儿的严重性,又想起赵棉与她说的模棱两可话,心想这两姊妹是串通一气了,都不愿捧起她的一番好心,错当成驴肝肺了,“我也便将话说开了。与这府上其他人不一样,我素来也不会逼人做自个儿心不甘情不愿的事,我同你姑父亦是自个看对眼的。我是觉着,你也不必一味去遵循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有几个孩子对你好,姑母也看在眼里。你若无意,也将话说明白了便是。”   “说了也不止一遍。”李诏小声嘀咕道。   “是什么人不识好歹地死缠烂打?”李画棋似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八卦,按捺不住自己好奇心,等了半晌,却未等到李诏的回答,便觉这位侄女并不会告诉她,是以作罢想着不如探一探赵棉的口风。   “姑母,眼下,我本以为自己不会同人成婚的。”   “你这是什么话?”李画棋全当她在说笑,也未往心里去。   “我确实有所考量,因我所得之症凶险,不该耽误人家。”   “如若他人心甘情愿对你好,你又何必觉得是耽误呢?”李画棋侧身看向李诏,“你这自作主张,自以为为人好且油盐不进的模样,像极了你爹爹。”   “既然他说为我好,我或许也该听爹爹的话。”李诏攥紧了自己冰凉的手指,藏在袖子下面,道:“他早有了安排。”   李画棋惊讶异常:“怎么会?他也未同娘或是我商量。”   李诏悻悻地道:“这便是他的自作主张吧。”   作者有话要说:我好像写不出快意恩仇   写小说还要表达主旨我也觉得自己太过教条   然鹅我却是有一个隐隐约约的想法就是   借李诏这个人物来表达很多时候就是剪不断理还乱的   大家都不是成熟懂事的大人 情绪总归是迂回反复的   男女主没有深仇大恨的对立情绪   谁也不是谁的舔狗(鞠躬 第八十九章 脉象???“我同赵樱一起来的……   二月末,湖暖开冰,山晴留雪。   料峭春寒消解,暖意渐浓。   远西王死了一位宠妾的事,便也在纷纷议论声中逐渐消淡。   李诏在太医署一月有余,被几位年长的医官挨个夸赞其明辨笃学,是可造之材。   管中弦却在一旁边听那些话语边皱眉,这面上神情皆落入了李诏眼里。   被发现自己对她的嘲弄,管中弦倒也不慌张,只是同李诏说:“好好看书,《难经》《素问》都看完了么?别太得意自满了。”   她撇了撇嘴,倒是不在意到底那些嘉奖是不是奉承:“闻说你同孙太医近来要参加蜀地的论道,还有其余一些医官同行?”   管中弦点了点头:“我与她皆不在临安,届时昭阳君来医署时,可跟随姜太医,他颇为擅长脉义针灸。”   李诏整理草药的手突然停了下来,沉默了片刻,似不由分说:“带上我一道去巴蜀。”   “要走水路,多有不便。”管中弦觉得好笑,亦不听其说辞,直接拒绝,“昭阳君能在江上安然度过数十日?万一有事,颇为冒险。”   李诏却不以为意,对管中弦道:“多谢管医丞挂念,只是,信不过我也就算了,可总之我们还有孙太医呢。”   “此事也并非你一人就能做主的。”管中弦用杵研磨着药粉,敲击声让李诏略微有些烦躁起来。   恰逢孙茹进屋,管中弦便将此事当做笑谈讲了。   李诏见孙茹还在思量之际,趁此机会,与之颔首道:“要麻烦孙太医了。”   似是考虑再三后,孙茹闻言浅笑,看向管中弦道:“你也在,昭阳君不会有事。”   “还要去与太常寺容副使以及院判报备,添补上这个名额。”未曾意料到是这么一个反应,管中弦不好驳斥孙茹,只是没好气地与李诏道:“也罢,是死是活是你自己的命。”   却惹得对面两位女子发笑。   这厢李诏几乎没同李罄文多费几分口舌,问过有谁同行后,他便放心应允了下来,想来是心中有歉意,如今便对李诏管束得宽了些。   这般令她放纵自如的蝇头小利,李诏何乐而不为,最好能有多少便有多少。   几日后,太医局此行五人便按期出发。李诏本以为在武林码头坐船,沿着运河再到大江,航船一路向西游,未曾想到因为扬子江有些航段冰未化,到岳阳前皆是坐马车。   这么一来便叫李诏觉得有些失望,不仅要与他人蜷缩在马车中一路颠簸,更瞧不到波澜壮阔的大江。   未见赤壁,轻舟过荆州,两岸巫山重雨,江面倒影绵延重山。   因大江上游险阻,水流湍急,是而需要换乘内航的大船。登上船时,却在甲板上见道了自临安赶来的另一行人。   “上来吧。”李诏闻声,搭了孙茹一把手,立稳在船头。   看清来人的面容后,让李诏遽尔产生疑惑。   “昭阳君。”熟悉的声音交缠在江风之中,少年立在船舷一边。   “元奉直郎。”孙茹却先一步同其行礼,见元望琛点头回应后,便领着众人去船上寻各自的内间床铺了。   李诏见势自觉也应跟着他们,却被管中弦拦按住:“行李在我们这儿,先给你运过去,不用急。”   这个动作落在元望琛眼里,他不禁去瞧李诏的眼色。与猜想的一样,印证了留在此处面对他的少女是有些许不情愿的。   他似是稀松平常,又对她道:“等会船开了,江上风更大,我们先进去罢。”   “是南风了。”李诏道,“暖和不少。”面上轻拂过的春风并无凉意,发丝被吹缠在了脸上,她将之绕到耳后,看向少年,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就像是回到年前,他刚从张公公手中截下李诏,她方从临安乌子坊上的小楼里头刚醒过来时一样。   李诏问了同一句话:你怎么在这里?   元望琛望着李诏的眼睛道,一点也不打算含糊其辞,径直而坦荡:“奉太子之命,送景夫人骨灰回蜀地,以慰告远西王妃。”   一瞬间恍然。   是而,她从此话中细细咀嚼出几分耐人寻味的意思。   一奉的是太子之命,二送的是景夫人骨灰,三是回蜀地,四是慰告王妃。   亦是可理解成为赵玱将将握着实权,而婧娴是远西王妃之人,如今尸首已被火化,颇有种杀鸡儆猴之态。   念及此,李诏张了张嘴,想问临安有什么变化,朝上几位是否平安无干戈。而将罪责都数落到远西王妃身上,是否意味着自家父亲又与远西王和解了。   她身上的毒,果真是邹若授意下的?   李诏有太多想问,不晓得元望琛究竟知不知道,心中回旋许久,又怕少年等她开口失了耐心,千言万语待说出口时,却只剩下:   “你是一个人来的?”   霎时,元望琛似是释然地笑了笑,看着她却说出她根本不想听到的答案:“我同赵樱一起来的。” 似是刻意一般。   李诏愣了片刻,点了点头,文不对题地说了一句好。尔后又颇有些不服气地道:“公主府都建好了,郡主回来做什么。”   少年道:“她说要同王妃见上一面,也好将府中的冰扇带走备着过暑。”   借口。   李诏心中笃定地冒出这两个字来,面上却还是笑笑,一派和气的模样,四周顾盼了一圈:“怎么也不见她人?”   “郡主晕船吐了一路,应是已经躺下了。”元望琛仔细瞧了一眼李诏的脸色,微微低头贴近她耳侧,又轻声问,“你还好吗?”   她强作镇定地回答:“事先服用人丹和姜片了,便无事发生。”   “走之前,舅舅与我说了,你也要来巴蜀医术论道,”元望琛也坦白道:“只是学医月余,修为尚浅,却做事躬亲。”   这话看似褒奖,在他嘴里说出来,倒显得更为刻薄。   李诏有些不快,似是努力做事,却被认出了自个的弱点,也记起太医署设在太常寺下,而元望琛的那位舅舅是容侦是太常寺副使,分管太医署。   “我只不过是为着离开钱塘一段时日,为躲过一阵子是非。”她平静地说完后,抿了一下嘴。   “眼下是非已解。”所谓“是非”他指的是婧娴的事,元望琛想了想,与她说,“他们不急找出凶手定罪,因为景夫人即是戴罪之人。”   “她有什么罪?”李诏抬眼瞧向他。   少年似是在估量如何与她开口,眼光扫向船外的奔流不息的江水,回过头来又道:“闻说她在太子身上种了蛊虫。此类蛊虫若寄身,久之,使人精神涣散,思维全无,便是行尸走肉的傀儡。”   似是闻所未闻,李诏以为自己在听说书人讲什么神魔演绎的鬼怪故事,可元望琛神情不似骗人,她也只好顺着此话再问:“如何发现的?”   “钦天监有人能识破巫蛊,曰因中蛊之人气绝,蛊虫自然也就死了。太子殿下是觉手心剧痛,动了小针刀,果不其然挑出了漆黑蛊虫。”元望琛嗤了一口气,“不明白是什么道理。”   李诏思觉不可思议,却因未亲眼所见便也不好非议。若真是婧娴所为,那她自觉与之相处十余年,却真的全然一点都不了解此人。然若是他人所做而嫁祸于人,如今亦死无对证了。   死人不会说话,便可将一切过错都归咎在其身上,是理所应当的替罪羊。   *   傍晚时分,窝在自个的船舱里的李诏被人敲开了小窗,唤其去用船上备好的晚膳。   到饭厅时,只见有气无力的赵樱几乎是整个人都靠在了元望琛身上。   李诏与管中弦、孙茹等人坐到了对角一侧。   避开那头的目光接触,这一顿饭是说说笑笑,却也食之无味,以畅饮消磨,一不留神,便多饮了几杯酒。   擦干净嘴角后,李诏才问孙茹说:“可还有多余的陈皮人丹?听说樱郡主坐船吐了好几日还未缓过来。”   “拿给她罢,”孙茹取出了铁制的小圆盒,拧开,里头还剩不少药丸,阖上,又对李诏说,“恰好,昭阳君可去替她瞧瞧,身子是否还有其他不妥。我在一旁看着,如有不对也可即使指正。”   又瞧了面色苍白的孙茹一眼,李诏心中烦躁情绪恣意,却还是应了下来。   似是为了证明自己,并不如容侦所明褒实贬得那般轻率不自知,李诏拿过了孙茹递给她的铁盒,走到了赵樱的桌前。   停下脚步。   赵樱稍稍地抬起了头,看向她,唤了一声:“诏姐姐,我有些不适,便不好行礼了。”   大概是元望琛已经与她说过李诏也在这艘船上,赵樱的脸色并不显惊讶,只是略显疲态。   “我这儿还有一些丹丸,吃了可防晕眩。郡主请收下罢。”李诏却是看着蹙着眉的元望琛说的。   “那谢过诏姐姐了。”赵樱闭着眼睛。   “此行我与太医署的几位医丞一起,不如我先替郡主诊一诊脉?她们稍后会过来。”李诏又走近了一步。   盯着少年,心下腹诽:元望琛,你怎么还不站起来?   默了一会,赵樱还没回答,而元望琛觉察到李诏的目光,似心领神会,将赵樱的手拿开,自个又让出座来给李诏,站到了对面去。   赵樱有些发愣,见身旁换了一个人,却也只能将手伸出来,而另一只手撑着脑袋。   李诏探出手指搭在她手腕之上,只觉脉象平稳,再按略沉,又见此时孙茹已经走了过来,便道:“脉沉小迟,应是脱气,食不消化。或因舟车劳顿,体乏。”   孙茹替她握了左手的脉,短暂辨识之后,又换了李诏方切过的脉,面上神色放缓道:“正如昭阳君所说不错,并无大碍。多饮水,三日自然可愈。”   “如此,”李诏闻言,弯着嘴角同赵樱道:“无病便要快些好起来。”   赵樱脸色微妙,握紧的双手却出卖了她的难堪,她紧闭双目,便好作掩耳盗铃之势,假装自己的心思未被看穿:“多谢诏姐姐和孙太医了。”   制造一个不存在的修罗场 第九十章 清醒???“我凭什么要同你保证……   李诏并非觉得赵樱惹人讨厌,识破她人伪装后,却坏心肠地颇有些幸灾乐祸之感,只是没在旁人面前表露出来。   因怕酒劲上来,她不欲在此多做逗留,便与饭堂上的几人告辞。   而她一个人方回屋的时候,却被从后头追上来的少年叫住了脚步。   “李诏。”   门还没打开,她靠在厢房外头,微微抬起了自傲的下巴,便好似能睨看元望琛。   “怎么不唤我昭阳君了?”   因过道细长狭窄,唯有尽头两侧才有灯。大多屋子空着,人皆挤在外头甲板上。少年不得不走近她,与靠在她同一侧,以便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听到耳中。元望琛以一种尤为认真的神情,看着她,却更似一种胁迫:“你要我叫你什么?”他冷静的面上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犹疑,看向李诏,等待,等不到昏暗灯火下的她的回应,却又豁然了悟一般地笑着嘲弄,道:“诏诏?”   一瞬间少女的耳朵发烫,只是李诏出声却素来心口不一,听上去似有些避讳厌恶地道:“别乱叫我。”   闻及此,少年所谓的兴奋戏弄劲儿停了下来。   江上潮湿的气息贯入在每一块船上的木板之中,循回往复地游荡。元望琛与李诏挨得极近,他伸了伸手,彼此衣料便摩擦得到。他想拿开她黏在嘴角的发丝,手抬了一半,又觉唐突,克制地说:“这里不是临安,只有你我,哪里还有你说了算的规矩。”   “我哪里说了算?”李诏心中实则忿忿然,却露出了一个笑嘻嘻的脸,“比不过樱郡主。”   好似她如今伪装的笑容丝毫不起作用,元望琛还是能顷刻看穿自己一般:“她不过是胡闹。”   李诏心中霎时酸极了。   她说不清缘由,只觉得自己便得越发无足轻重。   “好一个宽容大度的阿琛哥哥,任由阿樱妹妹娇憨胡闹。没病装病,不过是盼望你多疼爱她一些。如此看来,还真可爱得很。假以时日你便是远西王府的乘龙快婿,我看此行真正的目的是为省亲,正好与远西王府交代一声。”   真正苦于病痛的李诏,在此刻却不愿示弱了,即便被告之中毒已深,却不甘在人前露出半点倦色。   尤其是在元望琛面前。   她应当毅然决然地孑然,摒弃少年向她伸出来的手,设法拒绝他毫不自知的引诱。   元望琛盯着她的眼色越发黯淡:“李诏,你乱讲什么?”   “我没乱说,你胆敢保证,你与赵樱的相处清白无他?她瞧你是什么眼色,待你什么做派,我耳聪目明,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再难听的话都能倾倒而出,为的是嘲讽少年听不清,刺痛他迫使他彻底远离,她收起来的牙尖嘴利又重新显露在元望琛面前,“想起来了,有一次我俩在杏林馆,哦,是你在我家府上见到远西王,那时我便觉得奇怪,为何他与你好似早就认得?”   少年在她身上闻到酒气,皱眉,扶住她的肩膀,却是极其关切地问道:“你喝了多少酒?”   “我清醒得很。”李诏头脑发涨,脑袋靠在木门上,晓得自己话变多了不少,却并没有醉,只不过敢于多说一些:“你敢保证这些么?”   元望琛眉间皱得更深,试图从她的话语中攫取到一些什么难以留下的痕迹,为了证明一些看似虚无缥缈却能自我引证的东西:“我凭什么要同你保证,李诏?”   李诏自知没趣,胸口起伏,喉间发涩,便不吭声。过了一会,她似是平复了一些后,又道:“是呀,你不必向我说什么。我可能真的喝多了。”   身旁的这一位却不依不饶,像是要盘根问底:“那么,是酒后失言,还是酒后真言?”   李诏的攻防早已失效,被少年的肃然举动逗笑,却立刻颔首,忍不住微微露出了几颗牙,满嘴搪塞:“你方才说我乱讲,就是失言吧。”   “你不妨,再多说一些。”元望琛终于捏住了她垂着的手,一股劲地按放在自己胸前。静静触摸胸口起伏,隔着布料,李诏仿佛能感受到少年胸腔下的热烈跳动。   她的那番话,好似她在意他的,好似她心里有自己,好似她在嫉妒。   李诏被少年的举动所惊,又乍然抬起了头。   元望琛丝毫不觉嫉妒使人丑陋,反倒叫她的伪装露出的马脚显得憨态可掬,惹人怜爱起来。   似是为了再确认这一个事实一般,少年的目光莞尔灼灼,看向那双略微讶异张开的唇瓣,一鼓作气,低头吻了下去。   唇上突如其来的柔软,令她的脑子轰然一下空了,却又瞬间被更细腻的情绪塞满。   李诏尝试着用自己仅剩的一丝理智,去控诉驳斥少年的言行不一让人犯难,含糊不清道:“你叫我说,可这样我都没办法说了。”   少年的一双手捧着她双颊,更深地低头啃噬亲吻,二人双腿袍裙交错,膝盖相抵,却更似逼她进入房内。她的一颗心狂跳,整个人微微发颤,顾不得是否能被他人撞见,反手摸寻几下,将厢房的门栓打开。他似潮水一把涌入,将房门狠狠关堵上。   船舱所谓的屋子没有一丝亮光,极小极矮,容不下更多的人,仿佛少年站直了便能撞到天花板的顶部一般。   窗户没打开,也无法透风。   寒冬还过去不久,可春天的潮热,从交缠相依的双唇,从紧紧贴近的两颗心,从发烫的耳垂,从急促的喘气,从湿热的眼睫,从额头的汗渍,仿佛自江中蔓延升腾,幽谧而生,穿破木板,向上缠绕,似一道长长的红线,将两人细细密密地萦绕,继而紧缚捆绑起来,打上一个死结。   李诏小腿已经抵到床沿,她身后之处无所靠。而少年到底是长大了的少年,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比之从前,他不知从何时灌满了超乎于她的力气,抱拥着,紧锁着,托着她的后脑与腰,却不知轻重一般,空有蛮力迫使她向后倒去。   她站立不稳。   心脏跳动,随着每一下的亲吻逐渐依次升高,鼻尖轻磨抵磨,呵气令人发痒。元望琛轻轻舔吻她的耳廓,似春日柔软的桃花瓣,又似杏花微雨轻拂而过。她似春风袭来吹散的西岭雪,整个人似乎是要被彻底融化。   在熟悉黑暗后,少年的脸终于映落在她的发亮的瞳仁之中。   李诏的脑中再留不出更多空间去想其他事。   满满当当的,都是眼前的,当下的,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   她觉得自己几乎是疯了。   理智又落了下风。   一次次湿软温润的轻柔,让她化为无物。大概是猜到接下来要做什么,她心中竟是破天荒的期待,以及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叛逆的快活。   少年双手托抱着李诏的腰,瞧见她面上不知是酒还是因什么而泛起的潮红,使得那生冷瘦弱的她,变得格外生动起来。   李诏没有支点,借着元望琛的力,将自己的脸埋在他衣襟上,不想被人看见自己这副理智崩塌后一败涂地落花流水的模样。   何其骄傲的两个人,因种种而顾此失彼,蜷缩起手脚,习惯于自说自话,乃至隔阂深千里。   元望琛嗅着她的头顶,捋了捋李诏的后背:“我们算和好了吗?”不藏心思地问。   “这算什么和好的方式。”她自然不肯承认,鼻子塞住了,眼中蓄泪,双手抱紧了他一些,闷声道。   但凡坚持,便将一个桀骜少年郎变成无赖。   徐徐,他嘴角露出一个难得一见的欣然满足的笑,似是卸下她的粉饰:“你没把我推开了。”   李诏心跳几乎骤然一停。   “谁先将谁推开的?”她忍不住嘟囔道,败下阵来。   她自觉又失言,羞恼又强调:“或许这里不是临安,身周并无他人,我想,由着自己性子来。”   少年笑了笑,刻意忽略她话中的“不在临安”这一个原由,为了令她坦白,换回心意相通,他在李诏的耳旁道:“年少愚钝,入朝以为君是君,臣是臣,收敛了几分妄自尊大。卑以自牧,含章可贞。”   “这哪里愚钝?这是君子所为,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李诏不解,又想,她父亲似乎便是这般,在人前就是这般,便不由地失了气势,陷入自我矛盾之中。   “赵玠在时,我自以为地恪守,是以退缩拒绝;如今兜转过后,太子换成了赵玱。再遇此事,我想我也明白了一些。所谓慎独,便是不欺内心,不可任人摆布。”   李诏悉心听着,后知后觉,还以为他在说什么天大的道理,抬头,却见他一双眼在月下晶莹,剔透如琥珀,目光只投在她眼底。   才晓得元望琛所说,字字句句,事关自己。   她脸颊酡红,又小声地道:“我从前不想做太子妃,往后也不想。你要和我好,此事不仅仅在我,也在你。”   “在我什么?”少年诧异。   “比如赵樱。”李诏搬出他人,要让他知道横亘于前的是什么,让她退缩的还有什么。   “她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她喜欢你。”李诏不晓得如何解释才好。   “我不喜欢她,且彼此并无婚约,根本毫无干系。”元望琛丝毫不觉这是一件要事难事,冷淡理智极了,只是尔后用双手扯住李诏的肩膀,认真地看着她,好像迫不及待要将自己所想的倾诉出来,“我考虑颇久,自觉想通。为替你摆脱这困境,最好的方式即是,先斩后奏。你如果心里有我,早可将彼此心意公之于众,比他们先行一步,回去就告之木已成舟,赶在下旨奏效之前,管他是君是父,又能耐我何。”   李诏被少年的话说得发愣,垂眼细想,于他的角度来说,的确不失为一个好的法子。   被风吹开的窗隙中流露出来一点月光,沿着少年的鼻尖眼下渗划过少女的下颚脖颈。   江水腥潮,元望琛贪恋她身上的清新沁人的味道,他由衷地道:“我喜欢你,李诏。”一再如从前,自然平常:   “我们和好吧,永以为好。”   小心翼翼,却又坦坦荡荡。   恰如经年所历,匪报也。   心中急促呼鸣不已,李诏闻其一语豁然被鼓动了起来。她没多少时日,不如就自私一点。   少年分明要将她拉出泥淖,而自己身患重疾,此行更像是方才被解救出来,她又拉人下水,要一起沉溺。   她可真坏啊。   然却也是元望琛心甘情愿这般做的。   李诏顾不得思虑太多,那般坚决温柔的眼神更似催促,不容许她再做迟疑。   宛若下了决心,她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抬头轻轻触了触少年的唇角,片霎,便被温柔裹挟。   像是沉醉在满是春风的夜晚,如饥似渴地啜饮甘泉琼浆,越痴迷则却越清明。   “一言为诺,不许你反悔了。”元望琛似乎是不敢相信李诏接受了他的提议,挪开头,再度确认地问:“还要冷静一下么?”   她摇头:“不想冷静,冷静太久了。”   点燃的火苗会灭的。   她好不容易重新燃起来的所谓的任性就又要被压制住了。   “你醉了吗?”额头相抵,少年将她描摹在眼底。   “我清醒得很。”她笑,“明天醒过来,我还会记得的。”   靠紧的二人吐气氤氲,不知为何,少年却反倒是脸红了起来,变得拘谨且束手束脚了,他缓了一口气:“李诏,其实我,一直捉摸不定你对我的想法。”   好似强硬的只是少年的外壳,李诏丝毫不知,他竟因为她,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刻。   “你总是这般,真真假假,装惯了模样,会不会也就真的变成那个模样。即便嘴上说得再清楚,再如何义正言辞,我却总觉得你心里的确是有我的,时而在想,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又总怕是假的,怕不能如愿以偿。”元望琛道。   少女握住他的手,“我从来不敢去想,排除掉彼此背后所深究的那些事后,我们就可高枕无忧。可是你说了‘我们’,我便觉得事儿能有转机,因为是‘我们一起’,”李诏边说边想,脸颊愈发烫了起来,眼中噙泪,低头掩饰啜泣,又像是自我解释,给他一个承诺,回握住少年的手,努力笑说:“元望琛,我以为你这个人从来不会怕的。”   “但凡他事,还能理智。只是唯有牵扯到你我身上,无法不感情用事。”   心弦一震,而他是那个弹琴之人。   李诏将少年的手抚平摊开,拎至自己脸旁,试图以温热发红的脸去中和其如玉脂的手的温度:“你不要怕,怕的话,就呆在这里,和我说说话。”   她看向他:“我不想睡了。”   或是船舱太过矮小简陋,显得少年顶天立地,而他眼中池水,却是在宣告这般的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李诏想,或许元望琛真的能帮她抗一会,她曾经自己一个人顶了太久而不愿让任何人顶的天地。 第九十一章 竭泽而渔???“那也是我咎由……   支开了小窗的一角,固定住。   一朝春风潜入夜,似将冰雪消融。   收拾好心情,二人和衣挤在小床铺上,李诏解开了发簪,头发披了下来,枕着元望琛的手臂,听江中航船向前渡,浪花拍击船身的声音。疏星几点的夜晚,平静得好似一切并不真实。   “你生辰办得隆重,还以为是冠礼呢。”李诏侧着身,朝向他说着:“我及笄的时候已经有字了,只是我那官家姨夫已经给我一个名号了,他人都惯于这般称呼我,只有我爹偶尔会叫我的小字。不晓得你会叫什么呢?望琛便是观玉,倘若叫这个,就像个姑娘名儿。”她信口给他起了一个字。   “李照安。”少年突然念出了她的名字。   “嗯?”李诏不明所以,被他忽然以字称呼。   “是什么意思?”元望琛侧头看了一眼她。   李诏想了想,又看向天花板:“大抵是愿我‘兼览博照,安之若命’。”   少年低低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李诏动了动脑袋,在他手臂上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   “如今是因为我,”他将话说得缓慢,似乎是在期待她的回应,“便只剩下不安了?”   少女故意叹了一口气,眼儿却笑着说:“那也是我咎由自取罢了,我活该。”   “李诏,”元望琛将她搂在自己怀里,过了一会,似郑重地道:“我会照顾你平安。”   李诏嗯了一声,眼角尽是甜蜜的喜不自禁。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又续接着原先的话,道:“只是我,仍然不解,你今年生辰为何要大肆操办,分明还有一年才弱冠,”她语气似带着三分俏皮,“是不是觉得我快死了,才办一场让我开心一下。”   话语之间平淡寻常,好似心绪无不宁,她也未对此焦灼过。   少年闻言略略诧异,未想过会被她识破自己曾有过的一点心思。   “你总有太多毫无根据的自信。”元望琛以之搪塞,糊弄了过去:“我生辰那日你真有开心吗?丝毫不见得,”他回想道,“还居高临下地训诫我,偏要讲什么道理,说讨厌我至极。”   “好罢。”李诏回忆起不久之前的自己,心境变化之快,此一时彼一时,甚至眼下还需说服自己人都是这样自相矛盾的。她只好开口,讨得少年的一个欢心:“我现在很开心,满足又心安。”又加油添醋地道,“和你在一起就心安。”   元望琛以手捧住李诏的后脑,低头轻轻吻了她的发顶,动作轻柔以至于并未让李诏意识到。他说:“你向来能言善道,我算是见识到了。从前只觉你口蜜腹剑,句句伤人于无形。”   “我有这么坏吗?”李诏不服,便要绞尽脑汁说出他的缺漏与不足:“那我总觉你时刻板着脸,与谁都不亲近,似谁都欠你债一般。阿棉小时候就与我说,你太凶了。不过,你见我如此,怨恨我,素来我也是心知肚明的。”   少年玩着她的一缕头发,静默了片刻,倏忽而言:“我从来都不怨恨你。”   “?”这话显然更出人意料。李诏只觉自己长久以来的内疚都像是自我演绎的一场错觉,根本不必要,且为的只是让自个满足一般。而少年像个局外人一般,在她自以为是的幻想中,配合她演完了这场戏。   元望琛解释道:“小时候,是我自己下的河,也是我的咎由自取了。”   “可倘若我不起性子喊你下去,倘若及时叫人过来,倘若不心虚跑开,你如今就不会有耳疾了。”李诏道,“你耳朵到底不如他人了。”   “那时怨恨的是自己太小太无能,对你的期待与认识太高。彼时唯有自己一人时候,便想明白了后悔无用,唯有接受事实,勤勉治疗。”元望琛将过去与现今分得明白,丝毫没有缅怀,与沉浸在过去不怎么想长大的李诏不一样,“我幼时太医署去得亦频繁。”   前者是主动成长,后者是被动长大。   李诏闻言自比,颇有些相形见绌之感,对之又平添几分佩服出来。再反过来细咀这两句话,李诏忽然从中找出了一个疑惑:“医馆去得勤,是而原先便认得管中弦?”   “……”少年此时此刻,不太理智地不想听到第三人横亘在他二人中间。   李诏没看他神情,自然觉察不出这情绪的微妙变动,自顾自地讲:“你晓得他是毒王弟子么?”   “晓得。”少年语气实属不善。   李诏还继续道:“你二人脾气一样臭。”   “别拿我将他作比。”少年将头埋在李诏头发间,闷闷不乐。   “为什么?”她仰头想要去看他,却感受到了来自头顶的重力。   半晌,少年才抛出一句话来。   “我不想被你比较。”   李诏霎时明白过来,转而笑嘻嘻,信口拈来道:“你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   “有谁不是独一无二的?”他并不认同。   李诏摇头以澄清,又添了一句:“在我心里。”   轮到元望琛心头淌入滚烫激流了,他被杀得措手不及,只能无可奈何地叹气,问道:“李诏,你说这些话怎么就这么熟练?”   “想说就说咯。”少女手撑在床榻上,支起了身子,俯身看向元望琛:“我也会害臊的,说完就害臊极了。”   她说完便低下头,又背过身子去,却被元望琛捞了回来,拉回到床上躺着,锁住她的双手。   少年吞咽了一口气,继而作势,撩开她的散发,亲吻她被发丝挡住的耳廓与后脖,一手探寻她身上的盘扣,抽开系带,一套动作似行云流水般自如,却不敢再轻举妄动。   李诏被触碰得发痒,忍不住缩了起来,埋怨道:“元奉直郎你是身体力行,我不过只是耍耍嘴皮子……”话说一半却突然感受到身后某处陌生的滚烫。   她咬着下嘴唇,面色霎时通红。   少年似自己也被吓了一跳,羞恼以至话语并不通顺地解释:“这算是正常现象。”   “好奇怪,那儿又没骨头。”感到元望琛的局促,似此消彼长的攀比心理一般,她胆子便就大了起来,做完心理建设许久,却丝毫不见紧急情况自我的消散退却,她越发清晰地感受到了隔着衣物的触觉,终是道:“你要给我瞧一瞧吗?”   “李诏!”少年狠狠咬字,嘲她羞耻心不足,一副即将发作的模样。   “黄帝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偏阴偏阳之谓疾。”李诏涨红着脸,却因少年看不见她的面色而不以为意地说,“两者不和,若春无秋,若冬无夏,因而和之,是谓圣度。阴阳调和,是为修和合之道。你也说这是正常,如今看来你这是羞恼了。”   “你倒是颇为了解。”他哼了一声。   李诏迫不及待地想去识破元望琛的故作镇定,冷却了自己的面颊后,转回了身,面对着他的双眼道:“医书可不是白看的。”   “别乱动。”身体带动衣料摩挲,在这夜色之中,唯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月光溜入她的船舱,元望琛整张脸都可疑地晕上一层红霞。   他却硬摆出一副自个是正人君子,宁死不从的模样,脑门上的青筋却出卖了憋得难受的他。   “《素女》曰:‘人年二十者,四日一泄;三十者,八日一泄。’”李诏并不想再去打趣他,担忧染上眉间,小心且诚心发问,“你也是吗?眼下可要自我纾解?还是要我帮忙?”她伸手拍了拍少年的下腹。   却被人猛地攥住手,言辞不快地问道:“你在太医署里替人就做这些?”   “怎么会?”李诏稍稍扬起了头,冰凉的鼻尖擦过他的唇瓣,有些发痒,“我说真的,憋着对身体不好。我学医救己,亦可以救治他人。”   譬如你。   元望琛几乎是打了一个激灵,言语间微微发颤,非常用力地说出这句话:“你我还未成亲。”   李诏笑了。   少年耳垂发烫,却强作镇静。   “以为你特立独行的就什么都擅长,你也不是什么事都游刃有余的。”她捏了捏他发红的耳垂,而冰凉的指尖若有似无的接触,只会让他体内蛰伏许久的困兽复苏。   在太学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总归是那个霸占盘踞小测榜首的人。   李诏一眼便能瞧到他的名字。   少年腹下的野兽似是低吟,二人呼息声交错,绕得人心间发痒。   枕着他的手臂,李诏似是能感受到皮肤之下的脉搏。   元望琛沉了一口气,又道:“你长久以来,以面具示人,不肯向外透露自己的脆弱分毫,如今卸下这层纱,当真是想清楚了?我会瞧清你的所有,你便再无伪装。”   她点了点头:“我只想让你接受最真实的我呀,往后也无须伪装。”   元望琛忽地侧了侧头,挣脱心口束缚一般,似想通了,吻了她的手腕,看向嬉笑还残留在眼中的少女,却出人意料地屈从服输,笃定道:“所以,你要教我,你会救我。”   少年的模样倒影在她的眼底,他不再似影似雾不可捉摸,而是活生生□□裸的鲜明。   克制使人煎熬,冲动叫人快活,李诏想。   若想要得意痛快,便要由着心去做,身体力行。   她亲了亲元望琛松散的外衣下的肌肤,喉口微微起伏,探入罩袍的手向下,带着与少年相差不离的几分青涩与稚嫩,细声却硬气地道:“好。”   指尖轻扫过的地方,激起他一身颤栗。   少年压抑着轻吟,却无法遏制自己的沉重呼吸,一手解开对方的衣带,温柔的吮吸与啃咬流淌过她的肩头。   指腹摩挲,从滑腻的小丘,落到山峰、河川与沟壑,继而探入更幽谧的未知之中,如风轻轻扫拂揉搓。   李诏发颤,咬牙,似无处可逃,不小心一用力又将他弄疼:“别让我分心。”   “不好。”少年喘息,道。   他的吻遍布她瘦削的檐瓦,柔软的沙丘,硬挺的锁骨,平坦的净土。少年常年握笔的薄趼使得经过的每一处,都令李诏更为敏感涩咸。   初尝从来未有过的感觉与经历,彼此都是极尽所能去探索。   沉醉,发颤。   薄被半掩着他坚实的脊背,李诏双臂环抱着他的脖颈,诉满衷情和激动。交缠盘错,白浪袭来,脑中轰鸣,放生的野兽如钱塘潮水决堤,而极尽缠绵的吻又如西湖春时细雨潺潺,游走在青山黛瓦之间。长河东流不绝,江水惊涛拍案,冲刷沉积,企图带走一些,又留下一些。从轻柔生涩到尽力熟络,后几次,好似竭泽而渔互相汲取,却驾轻就熟将一切填充满足。   船行于大江,江水涌动,风吹风帆,随浪沉浮。胃中饮下的酒已经散了,身心皆迷晕一般,似躺轻云,起伏颠簸。   乃至到头,李诏有些累了,元望琛亦不敢去强求,而蜻蜓点水的吻,如隔靴搔痒,无法根本停止这上瘾一般的症结,一旦开始便难以勒马,克制二字湮没在浪涛之中,还是折腾到了月偏东。   入睡前,她筋疲力尽且颇为后悔地道:“远行疲乏入房,为五劳虚损。于你于我,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嗐 我就是觉得难道喜欢一个人得不到回报就是舔狗了吗?   我的认知里不是这样的 爱会让人不管不顾不计较回报的傻呵呵的   而这就一小说 大伙彼此太认真了哈   且我也不是要为元望琛说话 他心里不知道多喜欢李诏了(就是傲娇哈(可能我笔力问题?看不出男主的喜欢?   我记得我前面有一章心理分析的嘛   怎么会不喜欢女主嘛!   而且身份地位在情感面前不是无足轻重的吗   他俩又没在相亲   以上 第九十二章 空满???“我倒不知你何时成……   三月成都春事早,翠柳黄鹂,青天白鹭。   清晨的冷气从细开的窗缝中流入,李诏几乎是被冻醒,提了提被褥,裹紧在自己肩膀处,却觉并不好拽动。她眯着眼睛挣扎着看向光亮处,发觉身边还坐着一个早已醒了的,正在看书的少年。   一夜船行不止,醒来已过武陵山,方经益州路,转眼即至成都府。   “看我医书做什么?”李诏含糊不清地问,出声才意识到嗓子有些哑了。   “着凉了么?”少年俯身,以手背贴上她的额头。   缩在被窝里的少女眨了下眼睛,摇了摇头,打了个呵欠。   “你继续睡吧。”元望琛放下手中的书,道,“我去同孙太医说一声。”   李诏藏在被中的手扯了扯少年的中衣,笑:“你怎么去说?”   少年略一怔。   “我只讲自己感了风寒,要熬上些柴胡甘草。”元望琛晓得昨夜头脑发热,抵挡招架不住欲求,是而借口顺势为之,将什么“发乎情,止乎礼”忘得一干二净,皆抛到脑后。他有些内疚地看向睡眼惺忪的李诏,自己并不后悔,只是颇有些担心李诏出尔反尔,把昨日当成得意须尽欢,今日又翻脸不认了,毕竟她素来这般对付他。   即便她昨夜如何信誓旦旦,如何将自己全部交付,而他总是后怕。   “你直接替我要便好,他们以后总会知道的,我们总归还要回临安的。”李诏整张脸埋在枕头里,“即便发觉了你我之事,眼下横竖不过被孙太医指责几句。我倒不怕他们如何讲我,你也不必顾虑太多。”   是而少年仿佛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大大方方地退出了李诏的屋子,临走前轻轻关上了房门,却在转身时,瞧见了走廊尽头双眼通红盯着他的赵樱。   对上目光的一瞬间,她扭头即走。   元望琛立在李诏门口,却没有去追那个暗自神伤的少女。   船行急速,朝发夕至。   孙茹被讨要了不少丹药,又前去包扎婢女伤口,只因赵樱大发雷霆,打碎了茶碗,下令速速抵达巴蜀。   东吴万里船停泊在锦城码头。   两路人就此告别,李诏也仅告诉了元望琛一个落脚客栈的名字。   花开暄妍,街肆人来人往,靠岸游客不绝。   管中弦因久坐快船而面色发白,不说不快:“这位郡主着急至斯,便应当坐小船,满船之人皆因她而饱受颠簸。”   “这便也说明她身体康健,比管医丞要硬朗上不少。”李诏看向管中弦笑道。   “或是昭阳君拆穿了她并无病痛,是而恼羞成怒。”管中弦亦是微恼,说完又看了一眼在一旁看戏模样的孙茹。   “怎么会?”李诏不肯背上这重责,便找寻了理由推脱,“如实所道,有话直说,毫不顾忌病患心情这一点,还是从管医丞身上习得的,如今可不能怪在我身上。”   管中弦皱眉,却听到孙茹在一旁打马虎眼:“别恼了,这不是昭阳君在夸你么?”   到了客栈,放下行李后,孙茹便替李诏重新把了脉,又令她自己切脉,听她如何自我诊断。   李诏对照一眼铜镜中的自己,道:“看似面红气顺,却依旧阴虚,毒物残留,乃至于身体损耗比常人更大,舟车劳累,仍需补气。”   孙茹便将方子略作调整后,递给李诏,见她接过后,瞧着她又笑问:“倒是你,与元奉直郎发生了什么?”   李诏心里一惊,心中暗想难不成这也能从脉象中推测出来?   却只敢问:“孙太医何出此言?”   “昨日傍晚你走后,元奉直郎也跟了出去,我瞧樱郡主面色难堪,今晨下令急行,多半是这个原因。”   李诏无奈道:“我当孙太医不关心这些无聊琐事。”   孙茹浅笑:“我本意并非背后嚼人舌根。只是,元奉直郎此行比我们晚几天出发,却还能赶上同一艘船,我只觉太过凑巧,若未刻意推算过如何巧遇,那便真的是命定的缘分。”   “行医之人,知万病皆可循据,无事不会生非,怎会信什么缘分?”李诏收好了方子,道,“孙太医是成心打趣我。”   孙茹笑了笑:“一路过来太久,便要寻寻乐子。昭阳君不要怪我多言,纵使是外人看来,亦觉元奉直郎对你颇为上心。”   李诏听得恍惚,总觉并非一次听到他人这般与她说了。   原先的自个儿总归听不进劝,似是死脑筋,硬要反其道而行之,只因厌恶“被安排”,如今每每提到元望琛时,却无半点忤逆不满。   她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惯于搪塞人的笑来,道了一句:“我知道。”   待孙茹离开房间,李诏独自坐在屋内许久,心口似乎是有什么缺失的一块掉落了,如何也拼凑不起来。而当自个一人去抓药称重,把着秤砣的她,才忽然记起同样说过这句话的究竟是何人。   恍然,那人已经死了。   烧尽在灰中,被装在陶罐中,一路运了过来。   说来也唏嘘,相识多年,真遇上了生离死别,自己怎么着也算得上是送了她半路回到巴蜀了,好歹是陪着走了一遭。   或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际遇缘分。   *   来自五湖八方的医者汇集蜀地,参与此次论道,大会实则唯有三日,议程却排得异常紧凑。   第一日,自辰时起便开始听太医署博士精讲《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下半日则留了空余用来分享、提名、表彰各地新编纂的医书与个人。此一日,全凭太医署几人忙活。   李诏自然也不例外,乃至于到了将近戌时才空了下来。   夜如绀紫厚幕,彻底而缓慢地降了下来,回到客栈时,她唯一想做的事便只剩下睡觉了。   是以少年夜巡至此,却因呼呼大睡的李诏而吃了一个闭门羹。   第二日,各医者分议,主场便交给了他人,于是李诏清闲得多了。整一日,她跟在孙茹一旁,备着墨与纸笔,多作记录角色。竖起耳来,听之谈论重病险病、不治之症,而后半日议题则为奇病怪病、疑难杂症。   管中弦举了几个例子,其中便有李诏的个案。   更有人提议以“外丹术”为解,以秘法烧炼丹药,用以服食,或直接服用芝草,点化自身阴质,使之化为阳气。   李诏又问:“何为外丹术?”对答曰:“黄老道家的方术。”   得到回答的李诏不忍倒吸一口凉气,亦是觉得此般方术颇为虚幻。   空谈无果,毒常年淤积体内,实则无法根治,然此日下来,却叫人有了几种新的思路。眼下她将诸位医者提到了草药与偏方都记在了下来,晚膳过后询问了孙茹的意思,筛择了其中可以一试的法子。   李诏自觉原先自个儿的求生欲并不强烈,而经船中一夜,如今似乎是要对元望琛有一个交代,便对“死”这一事,显得并不那么无所谓了。   本不想承担的责任,亦会加诸到自个头上,全因她现下想要好好活下去,活得越久越好,方能与人白首偕老。   念及此,她只觉脑中的这几个字触目惊心却又灿烂甜蜜。   像是随意拿起了一本时兴的通俗话本,着迷地拜读了许久,快看到末尾了,合上书才猛地意识到这书中人物竟然写得是自己,事无巨细。以为看得是他人的一生,便饶有兴致,居高临下地审视,哪里晓得字字句句皆显露出自己的纰漏毛病与过分幻想的不切实际。这是惊心的原由。   而故事始终是故事,还未看到结局却意识到了主笔人可以是自己,便要自个书写一场人定胜天的胜利,想要事事为期许,想要美梦成真,想要与谁相伴一生,细节而具体。这是甜蜜所在。   她觉得自己变傻了,不如从前心系苦难时聪明。   原先心空荡荡地可以装载万物,现在却得偿所愿,装下了个身长八尺的少年,一下子变得满满当当的了。   或是恋爱使人失智,恋爱叫人愚笨。又或者无止尽与无聊赖的痛苦是催生一切的源泉,迫使人沉思,反省,向上,往前。   敏锐的思绪也变得极为不连贯,每每都要跌入与人的甜腻回忆里,好不容易悟出了什么,方有所得,却被敲门声打断,一闪而过的灵光便戛然而止,退缩且烟消云散。   “是热水么?”李诏终于得空能好好清洗一番,早先令人烧了水提桶过来。   来的人还未吭声,李诏望见映在透光的房门前熟悉的人影,等了片刻,打开了门,才见到提桶的果不其是元望琛。   她目光落在热气腾腾的木桶上,请了他进来。   少年道:“见小厮提水上楼,我便替他送了过来。这客栈倒也随性,倘若随意来一人都让他们上楼,却是个忧患。”   “你不出声故意吓我么?”李诏却是笑着关上了房门,转头与他道,“我晓得是你。”   元望琛径直走入屋内,将两桶水倒入温水澡桶内,道:“我来的不凑巧。”   不明白少年为何突然这样说,李诏斜倚在梁柱旁,看向他问:“怎么?”   “你晓得沈池也来了锦城?”像是陈述又似反问。   李诏惊喜道:“他来了?”   少年试了试水温,没有回答,面色不快地瞧了李诏一眼:“水会凉的,你若不介意,我就呆在屏风外头,有什么需要就叫我。”   李诏笑着抱了抱元望琛,抬头对他道:“沈池他四处周转,我哪里会晓得礼部有什么新的安排。”   “我在来的路上瞧见他的马车了。”少年未擦干的手指捏了捏李诏的鼻尖,又以自己的额头轻轻撞了撞她的额角。   “哦。”李诏踮起脚尖,捧住少年的脸,笑:“那等我洗完再去与他道声好,孙太医说出公差都被安排在这驿站。”   “有什么好问好的。”元望琛蹙眉,犟着脾气道:“不早了。”   李诏似是乐于见到少年这副颇为在乎而不甘示弱的模样,看着自觉拉上屏风的元望琛的背影,以及他那照映在绢布上的投影,笑着换下了衣物,将整个身子埋在了水里,霎时暖气上涌,温和了她的手脚。她道:“没到子时都不算晚。”   “我倒不知你何时成了夜猫子了?”少年抬眉,盯着桌上的蜡烛,与她拌着嘴。   李诏窃窃笑出声:“你要是嫌晚,眼下怎么还来我这儿?”   “喂。”少年被无情拆穿,只好无奈令其适可而止。 第九十三章 长生???“床塞得下两人。”……   梳洗罢,李诏擦了擦头发,坐到了床沿上。   披着散发,她问满怀小情绪的少年道:   “远西王妃还好么?”   站着的元望琛又丢了一块干布巾给李诏,点了点头:“有赵樱相伴,听闻死讯,倒也没有什么波动。”   “黄大娘呢?”李诏又问,抬头望向影子淹没她的少年。   元望琛看着停下来的李诏,回想道:“我将盛着骨灰的陶罐送过去时,她特地问了一句这是什么,便无他话了。”   李诏心中叮铃作响,一时之间毫无同理心地觉得是她自作孽。   既为云南王旧部,辅佐远西王妃邹若,便不可对因之丧女而感悲痛。   元望琛似欲言又止,待在她身边坐下来后,才道:“不久前,我才晓得我舅母原先亦赠予了王妃一匹布。”   李诏忽然间觉察了出来其中的不同寻常,小心翼翼地问:“是绣有牡丹花样的么?”   少年点了点头。   容俪被设计陷害,亦少不了这块布牵引。   “我找过绸缎铺子的东家,翻出了几年前的订货本。此花式样一共只织了四匹,两匹被平南王妃所定,一匹是我娘所定,另一匹是我舅母。看那记录,早在我去取布、娘制成衣之前她便直接请人送走了。”元望琛语气平静,似是在说一件寻常事,不露喜悲:“后来问过她此事,她讲因与我娘一同逛锦缎铺,皆看中那样式,她记着王妃欢喜牡丹的样式,便特地赠予了她。”   李诏心中一惊,思及远西王妃的大理出身,以及曾听人说起过原来云南王有意令自家外孙女入宫,亦动过几分凤位的念头。   若如此,倒显得容俪的死更似争风吃醋的闹剧,嫉妒与报复掩盖过了那个诸多杀人者的不争事实。   人人皆是刽子手。   再看三年前的种种,从前只觉身处乱麻不止如何纾解,如今只觉丝丝相扣,触目惊心。   往江山朝堂看,此为永久包藏储君生母之耻,为肃清主战政敌韩党众人,为破高丽结盟,为拦蒙古铁蹄,为金缔结朝贡,割裂边境,求一朝和平安宁。   宋之繁盛千秋,是依靠黄金白银源源不断地流动。   往恩怨私情看,唯有一词“泄愤”而已。   而自己身中其毒,更像是故事中从未出现的云南王族早早布局好的一招。   顺应李罄文,在党争之中夺下参知政事的位置,牵制李罄文,打压其气焰消除外戚可能,若无子嗣便是空有其权。   而远西王那日在大理寺内说的那句话,却与之相悖。李诏与李罄文彻谈后,便晓得“一家人”的许诺意义何在。   将李诏再度拱上太子妃的位置,她多半是早逝或膝下无子,此时便可以宗室王子过继,因赵檀与新罗高丽婚事休罢后再无成婚意愿,便定一个譬如未来赵樱的嫡子为江山的继承人。   甚至腾出公主府,给这位郡主入住。   只是如今与云南牵连的远西王妃计谋被赵玱识破,手段再如何迂回巧妙,都再无法从中作梗。   这位新太子赵玱看似文弱,手段亦是凌厉。   李诏想了想,与少年道:“这世间大抵没有公道二字,即便你全然了解了事实,真相却终究无法于天下大白。。”   “善恶终有报。”元望琛对之惯来笃定,素来以直报直,“是非曲直在个人心,我不在乎与我不相干的天下人如何想。”   上一次他这般铮铮时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曾经他也言语忿忿地斥骂李府一家小人,李诏不由得眼皮一跳。   “那什么与你相干呢?”她小心地问。   少年面向她,盯住她的眼睛,不愿令之逃离:“你明知故问。”   李诏垂头,水滴从发梢落在手背:“我的确相干,牵扯到容姨,与我爹爹和姑母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是不能全身而退的,都是无法开脱的罪人和凶手。”   “李诏。”元望琛蹙眉念了一遍她的名字。   她却郁郁不得为解:“那好,不说了,对你,我总觉罪孽深重。”   “你不会把歉疚和在乎二者混为一谈的。”元望琛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亦是提醒眼前的少女。   李诏想了想,抬起了头,手中攥着干帕,看着元望琛沉静的瞳仁好一会儿,才问道:“太子殿下并非远西王妃所出,他特令你来送骨灰,是想告诉王妃,你亦无法为她所用么?”她吞了一口郁结,又问:“你来巴蜀,用意昭然,远西王难道没有多言?”   “我以为,他此人知其然而不语,看似随性,静观其变。”元望琛看向擦着湿发的李诏,“远西王的可恶之处便在于此,事事从‘宗族’‘大局’出发,好似不为自己所谋,却处处为自己所谋。”   李诏用干布裹住了自己的脑袋,抱着双腿托腮:“我以为他要这万人臣服的位置,坐拥江山。”   “倘若真如此,隐瞒真性情几十年不露马脚,未免做人太累。”元望琛边说,却是伸手将布拆散,李诏正要皱眉,却见他坐近了,伸手替她擦了垂下来的几绺头发。   李诏不禁缩起了脖子,看向他,眼中似是疑惑他为何做得如此顺手。   元望琛见她这副模样,终于笑出声:“怎么了?”   “我还想问你呢?”李诏蹙眉,感受到少年指尖触碰到自己的脖颈,随即脸红,“我自己来。”她并不习惯淡漠蛮横的少年竟然如此体贴温厚,低头道:“远西王分封后却还能自由出入王城,是因官家对之颇为信任,而他本就无不臣之心。”   “废太子那夜,众说纷纭,官家起疑,是远西王发话保赵玠一命。”   李诏闻言冷笑:“如此,他还是赵玠的救命恩人了?”她双手握住少年的手,放在膝盖上,“赵玠血脉是否纯正一说,本是无稽之谈。元太尉不会不知其中缘由,然因官家心中有虚,只能弃卒保车。若赵玠身上没有赵氏的血,远西王又何必开口保他?我晓得他此人骨子里就以宗室为先,断不会伤害皇室血脉,而其余人的性命却便不以为意。” 她似是在说自己,此时远离临安,远离宫墙,李诏便不再遮遮掩掩,“放任远西王妃安插在自己身边的婧娴,时刻带她,看似宠溺,实则是一种看管。可为何他愿意时时刻刻处处皆有这样的眼线跟随呢?”   “或是有所用。”元望琛回握了李诏的手,道,“我来蜀地之前,知远西王得了热病。”   “热病?”   元望琛看向一脸疑惑的李诏,道:“远西王此次进京,一来是为储君,二来是为炼丹。”   “炼丹?!”李诏一瞬间陷入不得其解中去,却又回想起一些细节,继而恍然,说:“婧娴是一身苗疆打扮。而苗术玄奥,更有延年益寿的法术。恐他在乎的只是逍遥乃至长命百岁,是而沉迷炼丹,更需依靠其获得苗疆古法的丹药。而临安城内,太医署内,亦有练习外丹术之人。我今日亦听了不少,还有人指出或能以‘黄老之术’来解我之毒。”李诏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发问:“你此次来,是因还在为我寻药么?”   元望琛一愣,不知她从何处获知此事,迟疑地点了点头:“千年灵芝难寻,而峨眉山上多古木,此次我来,正是因为托人又得了一株。”他又道:“‘炼丹’一事,听来像是以毒攻毒,极为冒险。”   “所谓‘仙丹’要以丹砂、砒霜、磁石、硝石、云母、滑石等熔炼而成,其性状似五石散。反观前人服食丹药者,众人皆指羽化登仙,然是飞升还是暴毙,后人又无从知晓。”李诏叹气,“无论葛洪、陶弘景还是孙思邈,这些都是医圣医神,谓为大家。他们既推崇,便定有其道理。我不过方入门不久,才疏学浅,或真的不晓得炼丹的好处。今儿个讨了一本《合丹法式》,打算好好看起来。假以时日说不定能修道炼丹,学仙养生了。”末了,她又戏谑道,“听闻服用‘仙丹’令人上瘾,倘若真有用,治愈我也可死马当活马医了。”   元望琛似不愿意李诏频繁将死挂在嘴边:“你所身患之毒既为苗毒,便定有苗方能解。”   “炼丹不正亦是苗方么?听闻诸如峨眉山、武陵山等地皆有丹炉。炼丹此事神秘诡异,名山胜地方能炼化,否则‘邪气得进,药不成也’。入山炼,须选吉日良辰;而开鼎时,术士须斋戒洁顶冠披道,跪捧药炉,面南祷请天尊;再如筑坛要烧符篆,炉鼎插置宝剑古镜,颇有讲究。钦天监和太常寺那些极为擅长神神道道的老头儿来操持此事也丝毫不违和。”李诏半是调笑地戏谑道。   “我思觉这儒释道三家各为不同,道家外丹亦指‘虚空中清灵之气’,炼金、符籙、雷法即为理气之说,人修炼便可成仙成神;佛家道人人是菩萨,你我本皆未来佛;而儒家只谓入世为仁,敬鬼神而远之。”元望琛听李诏此言却是凝重:“又闻人说高山深林处,朝露琼浆随意啜饮,山参灵芝遍地采撷。只因山高地险,便名曰有仙,无神也要造神。”他眼睫微动,“如今我倒愿真有神灵。”   李诏心中似是被无神信奉的少年的这番话所触动,抿了抿嘴角,静静地靠在他身上,道:“你今夜要回远西王府么?”   元望琛不满她的说辞:“何以用‘回’”这个字,理当用‘去’。”   李诏想了想,脸儿发烫,却一副镇定模样地发出合理合据的邀请:“床塞得下两人。”   而少年沉默半晌,李诏心虚地手心出汗,却听他道:“我睡地下。”   “地上不凉么?”李诏只是问了一句,以为元望琛那莫名的心理又开始作祟,怕他怪她不够矜持。   与他往日任意妄为的作风大相径庭,好似显得尤其古板。   “我无妨。”元望琛见李诏脸色不佳,却依旧固执己见。   “那你在想什么?”李诏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来,猜不透少年。   等了半晌却等来元望琛的一句:   “你我好似私相授受。” 第九十四章 仙人???“我当你什么事儿都……   只听元望琛颇为严肃地道:“暗中来往,失之名正言顺,是觉应写信函告知彼此家中人,无论应允与否。”   “你若向元太尉禀明,他如不同意,反倒是阻拦呢?”李诏挽住他的胳膊,下巴倚在元望琛身上:“倘若我爹爹他们不允,我便说出在船上你与我已经暗通款曲,私定终身了。元望琛,你做什么计较这个?你分明从来不做这样的事儿的。”   “因这是我们二人的事,非但只是我自己胡乱来。这终究于你名声不好。”   “世上就压根没理,你我也算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吧?一同出入本就是极为平常,而到了年纪就该男女大防,在外人眼中,何以男子如此就是倜傥风流,于女子而言就是不知礼数。名声这东西是谁来界定的?外人话语不堪是因他们心中不堪,我自个不在意,你豁达一些,别顾忌这些。”李诏瞪了元望琛一眼,“还是说你怕了?显得你不道德,非为君子。”   元望琛略一沉吟:“我倒从未说自己要以君子为己任,你若觉得不在意,便由着你来。”他突然看向她,收敛了神情,“等回了临安,我就向李府提亲。”   像是极为不真切,她以为自己听错。   李诏眼眶一红。   她未真切地设想过自己与少年竟然会走到这一步。   “李诏。”元望琛以手指揩去她盈满双眼的泪,又捏了捏她的脸。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股脑儿将话匣子打开:“我原先以为自己不会再经历这些,因我笃定自个儿活不长,也无活长的念头。沈绮与我说她五月大婚,邀我观礼,当时我又喜又惊又怕又忧。而檀姐姐并非我这般犹犹豫豫优柔寡断之人,说出来的事定会是因为自己已经想了明白,因而她说出自个不会成婚,我亦又喜又惊又怕又忧。我觉得自己被落下了,她们将要迈出人生这辈子的一个大跨步,然后我就永远停留在原地,一事无成。”   “分明是你拒绝我拒绝得极其果断,”元望琛道,“赵玠当你要做赵檀第二。”   “你还同他说呢?”李诏惊讶:“我当你什么事儿都自我消化。”   “我没与任何人道,”少年默了一会,像是解释:“是他自个瞧出来的。”   李诏想起废太子后她在宫里的那一日,赵玠似是什么都心知肚明一般的模样。   她轻轻叹了口气,几乎不可闻:“那今晚睡上来呗。”李诏吸了吸鼻子,拍了拍床榻。   熹微烛火下,李诏似是瞧见元望琛红着脖子,像是在刻意隐忍着什么,口上却断然回绝:“你觉得困就先睡罢。”少年言毕,又去抱了一床被子。   哦,那就不管你了。李诏心中不平地想。   *   迷迷糊糊醒来时少年已经先行一步离开。   李诏昨夜一夜安眠,因许多话都讲开,便少了许多后顾之忧。   这最后一日的论医大会,上半场还讲延年益寿,养生保健,下半场则开放接诊,以门类、科属各自为桌,从五官七窍乃至五脏六腑,划分巨细,算得上是造福蜀地百姓。   亦不乏从千里外赶来特地向名医求诊之人。   回头再看,早已有人拉着孙茹攀谈起来,李诏一个人杵在四处无人的桌前,却被一人喊住。   她抬眼,出声的来人正是昨日提议以黄老之术解其毒的一位医者。   李诏与之问了好,而听那人四处张望似寻人不见其踪,这才拱手与李诏道:“小娘子的病一直由管医丞在照看?”   李诏点了点头。   他道:“闻其病症,我当他会以快刀斩乱麻,未料到如今却一改从前快狠准的手法。”   “行医亦要依循经验,倘若对症状闻所未闻,无从下手,自然要先做观察,再去研究病症。”李诏似为管中弦解释。   那人笑了笑:“失魂草多长在山谷偏阴处,他的毒王师父为研究药性摘食花叶,亦中了相近之毒。怎么能算闻所未闻?”   李诏不解其意,而听人话中有话,便说:“管医丞的确与我说起过此事,只是毒王终还是殁了。”   “道家以烹炼金石为外丹;龙虎胎息,吐故纳新为内丹。”那人留着一撮小胡子,头发梳得极其一丝不苟,“若想活命,一味寻求偏方并无裨益,而练丹术滋养身心,不失为一种解药,昭阳君。”他似是一早便认出了李诏为何人。   她是觉其有备而来,想了想,此人恐是黄老之术的狂热之徒,自己或不能带有偏见,也许他的确有法子能治愈自己,便也虚心问道:“先生对之颇有见解,还望能够指教一二。”   他摸了摸自己的长须,与李诏道:“凡草木烧之即烬,而丹砂炼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其去草木亦远矣,故能令人长生。我曾为远西王爷开方,治其失眠之症,服食丹药后他便气爽神清。昭阳君如不放心,亦可叫人去问。晕厥之症是阴病,还需阳药来医。今年鄙人方于开山月练就‘九转还丹’,”他从袖中掏出一管瓷瓶,“昭阳君也可一试,瓶中还余三粒。”   李诏迟疑地接下了这个瓷瓶,问:“先生如何称呼?”   “鄙人姓张,名问道。”   是而李诏拱手作态,尊称其一句:“张仙人。”   然而寒暄过半,管中弦却是加入了其中,硬生生将其话语打断,同李诏道:“上次你问我善通脉络治耳聋的游医亦在会场,可还需要我引荐么?”   李诏见管中弦的面色不佳,又瞧了那位张问道一眼,想了想还是与其告辞:“多谢张仙人的丹药,眼下我还得与管医丞去拜见他人。”   离开张问道后,管中弦问她:“他予你了什么丹药?”   李诏便掏出了瓷瓶:“他道是三月才于山中练的‘九转还丹’,《神农本草经》说,上药令人身安、命延、升天、神仙,丹砂为炼丹的上品第一。管医丞有什么高见?”   “我不敢推崇什么所谓‘外丹术’,是觉其毫无医理可寻,矿石不可食,熔化沸煮糅杂后多为火药,形质顽狠,至性沉滞,硝石碳火如何消化?我眼见服用丹药以上瘾者,最后形销骨立,哪里长生不老?而反观魏晋风流名士,食用寒食散这等丹药,以至于身体发肤高热溃烂,而人见其衣冠不整却道之形骸放浪,是魏晋之风,实在可笑。”   “你自有你的看法,我不加以定论,然为何古今医圣依旧在探寻‘炼丹’之法?”李诏不解地问道。   “那是因人心贪欲妄念无度,要求容颜永驻,要求长生不死,便要寄之于得道成仙成佛。”管中弦不屑道。   “你这见地倒是与元望琛一致,”李诏若有所思道:“是而六道轮回,在你眼中,不过唯有人世间这一道。因此无前世,无来生,唯有眼下与今朝。所有的业障因果不会波及死后,而皆为现世报。”   她方得出结论,却听管中弦疑惑出声,只见他惊疑目光所及之处的人群外,急急跑来一匹马。她抬头望去,见来人神色一改常态,显得极为紧急严肃,攥着马缰从马背上跳落,四顾,看到李诏后定睛。   沈池三步并作两步,越过众人走到李诏面前,眉间成川,顾不得礼数攥过李诏手臂便要走,嘴巴一张一合地说了些什么,而使得李诏过于震惊而听不到此后的任意一句话:   “朝中剧变,庆元年间理学定罪伪党,五日前官家更降罪于之以逆党之名,李右丞首当其冲,已落大狱。”   心霎时似从高崖跌入深渊,而不知其底。   “什么意思?”李诏愣怔地看向沈池,拉着他的袖子,却如何也捏不紧,一时虚弱无力,怕自己听错,问道:“庆元党禁已过数十年,朱文公与韩广皆故。我知他人对爹爹不满,多因嘉定和议使人觉得此举是降金乞和。然爹爹荐引诸贤,倡导理学,罢除学禁,追封朱熹官爵,本也应是一番佳话。官家何以旧事重提,要治其罪?此一时彼一时,到底是要大兴理学还是大煞理学?”   沈池似是难言,却依旧直言:“诏诏,此事不在心学理学,亦不在佛儒法道。伪学可为真理,而逆党罪无可恕。”   李诏不愿接受这突如其来的灾祸:“为何无故指责爹爹谋逆?这可不是一般的罪名。”   “自古唯有帝王可用长生不死之术。”沈池观察李诏面色,犹疑地一字一顿,“而李右丞推行理学道术,欺上瞒下,以人试药,便是有不臣之心。”   霎时,李诏心中琴弦尽数被扯断,胸口生疼。一时想来是觉李罄文此举或是为治自己这病症,或是被远西王所用成了他的马前卒。   “你怎么会在巴蜀?”她声音发哑,看向沈池。   沈池看不出李诏是否是对他所说的话产生芥蒂犹疑,又解释道:“本我是要去武陵山,收到急信后便先来了你这儿。”   “爹爹可与你有所交代?”李诏脑中一团乱麻,心情起落,大喜大悲,根本无从梳理。   沈池皱眉,不知如何开口,斟酌道:“两条出路,任由你来选择。”   “你说?”   他顿了一顿,道:“一是脱逃是非,再不归京。”   显然是未听到自己想要听到的,李诏急急地发问:“那另一条呢?”   “二是回到临安,遁入空门。”   李诏闻言又好气又好笑,而只是看向沈池,冷然断然道:“我回去。”   思及李罄文的安排,实则还是在护短,给出的两种抉择又有何不同,似是皆令她做逃兵。李诏无法心安理得。   弃人于不顾,便令自己成为失根的浮萍。父亲以及右丞府一家老小,李氏叔伯等族人皆受牵连其中。   她唯有一个家,亦唯有一个故乡。   此时此刻,即便遇到万难,她也唯有一个念头:回家。 第九十五章 因果???“这棋盘的江山是官……   李诏顾不得去支会少年,只留了口信,即刻启程。一日舟行千里,到临安已是暖春。   路途五日,马不停蹄,不眠不休。   而一入城门,跨过中河与长桥,眼见轻舟短棹,绿水逶迤,笙歌隐入长堤。水面无风,不觉船移,沙禽惊动涟漪。   与惊涛拍岸的长河大相径庭的是西湖的水,波澜不惊。   好似父母在庭,无事发生。   她根本毫无心情流连赏春,一到府上,就直奔老夫人周氏的屋内。   路上便听闻祖母身体不佳,这几日多数卧床。而当眼见其病态后,更是心酸。   翠羽让开了位置,李诏跪坐在她的床头,胸口淤积了太多郁结,握住她的手,动了动口:“祖母。”   李诏实则打小与周氏并不亲近,又或者说她与谁都不亲近。然一位浑身心思皆系于这个家的老人如此憔悴地卧榻,李诏只觉眼眶湿红。   “诏诏。”她虚弱地回握了李诏的手,两片唇一张一合,似乎是在与她说什么,李诏凑近去听,从她微弱气息的吐字中却只听到了一个意思:   不必回来。   只盼她躲得越远越好,有一日便是一日,能撇清关系最好。   像是临头还挂念她命不久矣,余下日子便显得更为珍贵,不愿她再受难。   李诏没忍住掉了一滴眼泪,仰头问站在一旁的翠羽:“母亲与询儿谢儿他们呢?”   “两位少爷早先都送回夫人娘家,暂时避一避。”翠羽眉尾微动,难掩情绪,“夫人去游说原先老爷的旧交与同僚,请求联名上书再做彻查。明州李家的几位老爷,近日也频繁往返,共商大计。”   “此案拖而不审,官家定有他的考量。”李诏道:“我等母亲回来,明日准备入宫。”   李诏在回来路上已经听沈池讲了不少,也写信急送至广州平南王府。只是还未得姑母回复。   祖母病重,而李诏无商量之人,在家呆着令她近乎焦灼。直到傍晚时分,章旋月回府,向来疏远相待如宾的母女二人似乎成了彼此的慰藉。章旋月将前情相告,话语之间却露出了与周氏相左的意思。   “你安然回来就好。”章旋月与李诏对坐着,“因你父亲被关,府中只余老弱,难有人再做主。我父兄难在朝中言语,更无力从中斡旋。倘若此时有人替他说话,便会被打成逆党。”   “这几日母亲着实辛苦了。”李诏看向她眼角的细纹,不忍再看,别开了目光又道,“爹爹如今被扣押在何处?可还能去与他见一面?”   “当日禁军直接在宫中拿人,夜了我才得讯,便把询儿他们连夜送走。第二日想了办法在狱中见了他一面,狱中四处皆是他人之眼,也无法多做交代,我便托沈家公子带话于你。”章旋月回忆几日前的事,闭眼却依旧触目,“御史台在凤山门有一处审讯所,如今那独楼里外皆是看守,你父亲被转移至此地已有三日。”   李诏只觉此事来的荒唐凑巧,问:“母亲在此前可知爹爹在用囚犯试丹药?”   章旋月摇了摇头:“那些多是重刑之人,他亦是托了关系才将丹药用在他们身上。那日我问他为何要如此,他只与我说并非是他本意。”章旋月攥紧了拳头,“我想,这定与远西王有关。明眼人都知道事实如此。”   “而官家之意不可知。”李诏蹙眉道,“或是官家借父亲之手铲除主战之臣,如今便不可令李氏独大,迟早也会扣上罪名。”   “又或者官家视其与远西王为一丘之貉,心知远西王寻求长生之法用意不善,便要以儆效尤。”章旋月道,“又何况如今的太子,非官家所出,却是远西王之子。朝臣禁忌则在于亲诸侯王,罄文与远西王走得太近。”   稍有不慎,江山似落入他人手中。   李诏想了想又说:“此前爹爹未提过远西王有反意。而假若远西王有心谋逆,为何这一年来官家还给予其厚待?这不是引火烧身,引狼入室么?”   “诏诏,你我在此胡乱猜忌无用。”章旋月叹了一口气,“要救你父亲,要救李府上下,唯看官家之意。”   *   帝王之家似是始终乐此不疲地上演“手足相残,骨肉相离”的闹剧。   然远西王则是能避则避,如今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之地。   听闻李罄文那长女回临安后第二日便去拜见杨皇后时,远西王赵过与当朝天子赵适正在棋盘上对弈。   远西王的白子被官家包围吃掉了一大片,棋盘上的局势已然极为明朗。   “皇兄是在让朕么?”赵适不满道,“这棋下得没意思,白子无为,不攻自破,何必再走下去。”   远西王大笑:“官家知本王一心系道。所谓不争,正如水善利万物,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圣人之道,为而不争。”赵适却话中咄咄,不留情面:“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这棋盘的江山是官家的,这大宋的天下也是官家的。”远西王帮着赵适收走白子,缓缓道,“无人能争。”   赵适接下白子归在一边,捏着手中的黑子:“朕虽为天子,亦时常惊惧。忧虎踞龙盘,国土式微。忧民生多艰,税赋繁重。怕君道无为。”   “然臣道有为,有得力之才,如真德秀博士之云,识文尚武,是大宋之福。”远西王看向赵适,顺他话意褒扬如今被重用的臣子,而未提到李罄文半个字,“贵清静而民自定,止战后,百姓如今能休生养息是官家的功劳。”   “而边境割据,他国虎视眈眈。为守疆域,不得不派兵。”赵适眉挑,“皇兄是在怪罪朕原先穷兵黩武?”降金政策却是远西王和李罄文所奉行。   而远西王却打着哈哈:“是本王惜命,不想再上沙场。”   “你呀,你呀!”赵适指着他,却无可奈何。   而此时张公公入殿,行礼拜过后,到了赵适耳边耳语了几句。   赵适闻言倏尔收敛了神情,还未发话,又听闻外头有人报,说是庆华帝姬与昭阳君正在门口候着。   身为天子的赵适眉宇之间转而升起不耐,似觉这些后生女子不识好歹,皆是胡闹。   “不见。”继而断然回绝。   远西王瞅了一眼为回禀而离去的张公公的背影,同赵适道:“何必与小儿置气。”   “这年头,好似人人都可来规劝朕了。”他眯起眼睛,看向远西王,“李罄文该是死是活,朕心中有数,犯不着旁人再多言。”   *   吃了闭门羹的李诏郁郁寡欢,并无心与赵檀多言。   瞧出其摆在面上的脸色不佳,赵檀索性给了李诏一个痛快:“既然母后叫你不要动作,那或应作罢,此事不可任由性子胡闹,此时只会雪上加霜。”   李诏似觉赵檀嘴上说得轻巧,换做是她,怎可就此罢休,只因自己不是这帝姬,便不可骄横。李诏静下心来,愿听她的一份见解:“檀姐姐以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天底下都以为天子应胸怀广阔,实为不然,他时时警惕,刻刻易怒,不过是气量狭隘之徒。”赵檀丝毫不留情面,却将话说得极为客观:“李右丞风头太盛,朝中不满他的大有人在,更有指名道姓直呼其奸佞,我父皇是顺水推舟。所谓谋逆,不可空口无据,既然御史台介入,便定会有所交代。只是,”她看向李诏,“若谋逆之罪为真,犯的是大逆不道的重罪,是要株连的。”   李诏似乎是觉又好气又好笑:“株连?株连几族?我姨夫姑父皆为赵家人,是以赵氏宗族皆要受牵连?檀姐姐你也躲不掉了。那这宋室的江山岂不是要易主?官家不要落了狼子野心之徒的陷阱。”   “李诏,不要动气。你所谓狼子野心,或并非如是。”如今倒是赵檀来劝李诏了,她凤目微抬,犹疑片刻,又沉声道:“先帝本传位于远西王,然是其禅让于父皇,此事甚少有人知晓。因而如今会对远西王宽待,父皇心从未安,是觉危机四伏,威胁丛生。要晓得君权非未神授,他亦不是真龙天子,说到底,不过是个拾人牙慧摇尾乞怜的平阳犬。”   而如此秘辛便被赵檀轻易说出,她像是丝毫不当做一回事,只是闲话家常。   “檀姐姐。”李诏拉着赵檀双手的袖子,令她不要再讲。   时至今日,李诏才了然赵檀身上的那股子气不是骄慢,而是对这唾手可得一切的不屑。   他人不要的,却被视作珍宝,像是敝帚自珍。   是而赵樱坐落在临安的公主府便有了原由,如此铺张宣扬,毫不避讳地征用了本是属于帝姬的府邸。   走下台阶的赵檀将目光收回,复落在李诏身上:“这里无外人,他们听不到我们说什么。”她道,“你父亲应知此事,是而父皇才对之万般芥蒂。你祖父当年为右丞,亦是为辅佐名不正言不顺的官家。光此一点,为不露风声,便可随意治罪。而我知,前些日子你卷入远西王侧室的案子后,大理寺卿司建业曾连夜赶来宫里一趟。”   李诏恍然,或大理寺卿透露过那夜保释自己时的谈话。而败就败在,远西王的那一句有意与李府缔结姻亲的所指。   权臣诸侯有所密连,这宛若一根生长在赵适心底的倒刺,留之忧患,拔之疼痛。   而李罄文亦曾交代过李诏,自己与远西王自庆元元年后便不再单独会面,不知是为掩人耳目,还是为避嫌。   如今远西王却在人前刻意说了此话,将李罄文推搡了出去,为之挡银枪。   “爹爹铲除了韩氏余党,他一心为朝堂,朝乾夕惕,难道如今就落得个过河拆桥的下场?这没道理。”李诏理直气壮,却依旧头疼道,“我晓得无法讲理。因为官家便是天理。”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不然他何故死死守着自个的位置,生怕被人觊觎?”赵檀嗤笑。 第九十六章 何以为家???“倘若万事能求……   原先混乱的头绪似是被理清,却让李诏愈发失望。   因在她面前似寻不出根本解决问题的方法,四处求人无用,她辗转一夜后,决定破釜沉舟与远西王一谈。   在皇城脚下那别府门外等了三日,终于守株待兔一般,迎面等到下朝的远西王赵过。此时已是午时,李诏似顾不上时机是否妥当,只觉逮到了人便不可轻易退却   “进来罢。”远西王似从来没有作为大人物的脾气,令人去买了杏林馆的几个菜。   “劳叔伯费心了。”李诏刻意不去唤其王爷,言语间试图多一分亲近。   “本王有些馋鸭子了,”赵过似是自答,又让婢女给李诏泡了金丝菊,他道,“不晓得你们这些小女伢儿喜欢喝什么,只是阿樱平日都喝这个。”   听起提及赵樱,李诏便顺应着他的话继续道:“樱郡主前些日子回了锦城,可是要在那待上一些时日?”   “她自幼在锦城长大,来京次数不多,这次是最长的一次,离家甚久,她母妃应该是想她了。”远西王头发花白,却气色红润,他看向窗外道。   李诏攥着青瓷杯:“那叔伯以为临安和锦城,哪里是家?”   他未去理会李诏话中的尖锐,笑了笑:“临安同本王来讲,是故乡了。家要有家人,方能算家。你瞧这府上空空荡荡,自然只是暂住之地。”   “家要有家人,方能算家。”李诏重复了一遍这一句话,“诏诏虽然在临安,可怕自己快没有家了。”   远西王闻言看向她:“与父母兄弟姊妹一起的,的确是家。然你终究会长大,便还会成自己的家。”轻轻易易将话题一带而过,避重就轻,而在这言语中,更是催促李诏接受既定的事实,于是他问:“今年诏诏有十八了?”   李诏吞了一口口水,点了点头,无法引导谈话令她尤为挫败,她不晓得如何迂回,只好直言:“父母将我生养,我做不到背离抛弃,置之性命于不顾,有违孝道,那是小人。叔伯是我的长辈,卓见远大,不会不晓得我的来意。父亲被冠上谋逆的罪名,如今危在旦夕,祖母年老体弱,亦卧床不起,弟弟们都还年幼,母亲忧思缠身,为此事已殚精竭虑。家中已无主心骨。眼下,我没有法子自救自立,只能来求您出手相助。”   “倘若万事能求便能解,我便日日去求。”   “叔伯贵为王爷,亦是朝中重臣,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有什么不可得?还想求什么?”李诏抬眼望向他,“求长生不死么?”   “诏诏,你这可不像是来求人的。”被李诏直言相向,远西王却不见怒气,而是笑着替她将茶杯中的水满上,“喝茶,败火。”   李诏低头看向近乎满出来的水,瞧着展开的金丝菊,将水饮尽,擦了擦嘴又道:   “叔伯可否念及曾与我爹爹同窗的情谊,救我爹爹一命。您与官家手足情深,姨夫向来将您尊为兄长,只要您开口就一定可以。”   却未料到换来的是一句:“办不到。”   “本王没有立场去救他。”远西王盯着李诏道:“诏诏好好想一想,本王蹚不得这场浑水。更何况你那姨夫认定的事,便不会再有余地商量。”   未曾想到会被如此果断地拒绝,她当下心急:“难不成是爹爹自个要去炼什么所谓的长生不老丹药么?”   远西王却轻笑:“那他是为谁呢?”   李诏一愣,尔后问:“然他为何以重刑之人作试验?那些囚犯又到底一个个姓甚名谁?刑狱司又是谁替他行了方便?这本不是偷偷藏藏的事。而是要看最终是谁要服用此药,定性便会不同。而我所中之毒,又并非非要以这丹药为解。”李诏觉得远西王是故意撇得一干二净,如此想来,她的话中便难掩尖锐:“爹爹素来将您看得极重,是而掉以轻心,一则耽误我中怪毒,二则害他自己落入如今的境地。”   “诏诏此言差矣,本王亦时常以为识得你父亲,结交为友,所见略同,实乃人生所幸。然天道有常,人生无常,本王亦不曾要求他涉险,从未有辜负不辜负一说。朝中不乏看不惯你爹之人,杀机早已四伏。天子落棋求的是一个‘牵制’,以谋四平八稳,纵卒死相亡,然帅不可丢。”远西王吸了一口气,倒了快凉了的茶,又以掌心扇风:“只是邹若她,执迷不悟,分不清异己,却要排除异己。”   将责任推卸给他人,叫李诏更为不齿:“您分明心底清明,却故作糊涂,不闻不问,好似与己无关。实则皆是你的纵容。”她看向远西王饮茶却依旧发干的双唇,“如这便是无为之道,叫人像极了懦夫。”   门外饭香四溢,应是下人已经端来杏林馆备好的菜肴。   闻卤鸭之味扑鼻,李诏却愈发不快,他丝毫不将她所言当一回事,李罄文的性命于他而言,还不如满足口腹之欲来得重要。   远西王令人进来,等着人在他们面前摆好了饭箸与菜碟,盛好了饭,便将筷子拿起:“诏诏若以后想好好活,先不必吃什么丹药,改一改你这尖牙利嘴、胆大包天的毛病罢,日后是靠你自己,再不可仰仗父辈。”   李诏皱着眉看向他以及这一桌的饭菜,根本食不下咽,却闻他道:“快吃罢。”   *   她把最后一粒米塞入口中后,便知今日此行毫无进展与意义。   白费口舌,似前路尽阻。   而却在离开时,瞥见了后苑小门处匆匆赶来的穿着太医署院服的几人,以及一位钦天监的大臣。   李诏忽地想起了在巴蜀遇到的那位说自个曾治愈了远西王的小胡子张问道,并给予她三颗“九转还丹”。一摸袖袋,那个小瓷瓶还在身上。   回到家中,与章旋月说了今日事,她面色无奈,二人则又讲了些其余琐事。   “邹若的确是有极大野心与谋略之人。她本不该仅仅只是远西王妃的。当年朝廷与云南藩王联姻,她与官家自幼认得,彼时或有情谊,本来以为储君是远西王,便嫁了他,是要坐凤位的。只是远西王推辞禅让,而此时婚事已定,她被蒙在鼓里,倒反似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看来如今官家惩治爹爹的所为,一发不可收拾,却也正中远西王妃下怀。”李诏苦恼道。   章旋月瞧着李诏青白的面色:“这几日顾不得上你的身体,然孙太医与管医丞他们回来了,得空我便让人请他们来府上。”想了想又将自己原先买的未拆封的胭脂送了一盒给她,又道:“诏诏,你如今是府上的顶梁柱。”   李诏将胭脂盒捏在手心,勉强笑了一笑,不敢去看镜中的自己。   她自回临安以来,便无一日安眠,而正逢春时却四肢发冷,胸口隐隐作痛,也只庆幸并无发作,想来自己应是面如菜色。   心中莫名惴惴不安,似是有预感什么事儿要发生一般。   果真,下午,李诏突然因婧娴的事再度被大理寺传唤。顷刻头皮发麻,好似她即刻便要被降罪,仿佛自己就是那个喂人□□,杀人不眨眼的凶手。   一路经行时拾人眼色,李诏自觉他人目光所及之处凌厉却灼辣。   被如此牵引安排进入布置好的陷阱里,李诏的每一步都脚踩在泥潭之中,越陷越深却无法自救。   赵过所言还清晰在耳,闻声凭着马车几次的停顿,自己所来之地恐怕并非大理寺,而是皇宫。她忽然意识到李罄文被抓一事,或许根本不是远西王授意。他不过是再度继续扮演着那个不争不吵的角色而已。   在被带领到宫中一处偏殿的西南角,落座于一间晦暗屋子,见到大理寺卿司建业后,李诏终于开始慢慢笃定,这布局的另有其人,且是得到了官家的允许。   这屋内唯有司建业与李诏两人,他口中所说的李诏的罪行,不禁让她听来咋舌。   起先不过一句:“昭阳君可有要坦白的?”   彼时李诏面上无辜,不知他要给自己按上什么罪名。眼中警醒,又怕被滥用私刑。   然他这副特意秘而不宣的做派,似乎是做足了准备要揭露她伪装许久的嘴脸,要予她当头一棒。   亦有可能是未经推敲,以势唬人,想要李诏自我忏悔一番。   “我即便心中不满,却未曾投毒,亦没有害人。”李诏挑眉看向司建业,心中估量他是否死磕自己有罪。   “这次请昭阳君过来,并非只是因景夫人一事,昭阳君好好想想出入宫中,可有涉足不该去的禁地?”   “皇宫浩大,却没有分明的界限,何处算是禁地,何处是我不该去的呢?”李诏愈发不解,直至他提到三年之前,将“玉津园”三字再度摆到她面前,她方知这是在重新算父亲的旧账。   自然,她只觉得这是无妄之灾:“事儿过去太久,我又怎会一一都记得。”   “昭阳君不记得,却有他人记得。”他开门,吩咐下去,不一会儿便带进来了几个人。   李诏虽是坐在位置上,却觉得自己这副被人胁迫的模样荒唐,她看向司建业:“司大人既然有人证,为何不对簿公堂?”   “此事牵连甚广,更何况宫内秘辛不可令众人知,岂能叫有心人拿此做挟,不如昭阳君自个梳理清楚,便叫人少落一分口舌。”   来的几位李诏都极为眼生,只是其中一位宫婢所杜撰而言,却叫李诏听了尤为不快:“奴婢曾在殿下的东宫见过昭阳君与另一位男子偕同,入了厢房许久,再见到昭阳君时,那男子便不见所踪,昭阳君身侧换了一位黄门。后便听说玉津园死了一位假的内侍公公。”   过去的回忆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那日是李诏与元望琛二人去韩贵妃冷宫时所遇到的事情。   韩广被当做是原先秽乱宫廷的黄门,被杖打致死。   而他如何潜进宫中,便更不可知。   李诏唯一笃定的是,那是李罄文潜心谋好的策略,杀了韩广,取了他的项上人头,令金人称心如意,便好去换一个宋金的和议。   “那男子如何模样?”   “身高八尺,腰杆挺直,如同练家子,不似内廷公公。”宫婢声音清脆,李诏总觉在何处听过。   而她的话语说得模糊,所形容的男子可以是元望琛亦可以是韩广,然而此时无论是谁,李诏皆洗不清包庇他人潜入后宫的嫌疑。   尔后又陆续有人作证,无非是再度细化了李诏那日出入宫内的路径,以及东宫内侍的厢房的确少了衣物,重提几位小公公当时被责罚的处境。   李诏看向那位将头低得极低的宫婢,恍然间将其与脑海中的一人对上了印象。久久一言不发的李诏终于开口,对着她道:“你可是唤作潇潇?”   潇潇一脸大惊,看向司建业,又看向李诏,心虚一般地回道:“是,奴婢的确唤作潇潇。”   “韩贵妃可好?”李诏记起她原是韩贵妃的宫人,也曾误打误撞地瞧见她与人在殿内行苟且,却未曾多管闲事地在他人面前拆穿。   “奴婢……奴婢早已不在韩妃宫里伺候了。”   “那么还在慈元殿内么?”李诏不动声色地道:“我记得韩娘娘的软塌尤为舒坦,小时候她常常邀我玩耍,玩累了便令我休息在那。可惜如今物是人非,韩家上下流放落狱,多为死伤,韩贵妃入了冷宫,风光不再。慈元殿里的几位宫人,亦多灾多难。”其中一位周馨,便是宫中疫症的来源。李诏的目光不容置喙,不允许他人向她泼脏水,亦不愿自己成为父亲的软肋与绊脚石。她面向她,轻轻道: “还盼你能安康。”   旧事重提,不似为韩氏的一颗头颅打抱不平,更像要在“宋金和议”一事上大做文章。若有通敌之嫌,李罄文更是罪无可恕。   司建业眼见那位宫婢被吓得面色铁青,是而及时止损,看向李诏的目光却多了一份探求与不可小觑,却还是将她一个人留在了这件偏殿旁屋中。   起先李诏以为不用多久,总有人会定夺是接她出去或是送她落狱,然却不知这一关,便是关了整整一夜。   乃至于第二日,愕然听闻天人两隔的噩耗。 第九十七章 往生极乐???“我来晚了。”……   昨夜李诏趴在桌上和衣而眠,错过平日用药时分,一夜过去心跳加速,亦变得口渴难耐。   被敲门声唤醒,她才发觉自己所在的暗室唯在门上有一处小小的窗格。   清晨一位小公公拉开窗格将托盘送入屋内,提醒她该用早膳。   李诏手脚虚浮无力,整个人似被抽走了力气一般不舒服,颤巍巍地接下后,她强忍着眼花,掰开馒头,却不见有什么可以传信的纸条藏在其中。霎时心灰,却还有心思自嘲觉得自己是话本看多了。   口渴,身体出现即将眩晕的前兆,李诏无法自我控制,只能尽量补充自己虚弱的体力。   等到她将粥饮尽,嗓子与唇瓣稍微浸湿恢复了些许,而敲门声再响起,只见窗格中露出一双眉目的小公公低声快语道:“昭阳君如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末了又怕她会错意,补充了一句:“小的长嫂是徐薰儿。”   李诏闻此,立刻凑近了门,似抓住一线生机,哑着嗓子急急道:“多谢,”她看向这位陌生的黄门,将心中盘算即刻托出:“麻烦公公速告庆华帝姬,我被关在此处。”掏出一条帕子放在碗边上。   他突然噤声,低头,将托盘接下,伸手攥住绢帕塞入袖口,眼中示以了然,即刻将窗格关上。   而后,李诏听闻把手的侍卫亦或是禁军之云拦下他检查盘餐冷羹,无碍后则放行。   李诏的一颗心惶惶,贯连着手腕处的脉搏急促跳动。   不知过了多久,她眼睁睁地瞅着桌上那根蜡烛彻底熔化,火星一点即逝。一瞬间,屋内陷入一片黑暗,鼻息之间充斥着熏焦的烟味。   她却并无想象中的那么害怕,反倒是缓解了眼晕,像是在告诉她不必多费心神,不如就此安眠。   比之从前,好似自己更坚定了一些,不会再因这空廖无光的密闭空间而再感惊惧。   在黑暗之中等待的时间却极为漫长,然而她即便如此,却也做不到坐以待毙一般,无法静下心来计时。   或是两个时辰,亦或是四个时辰。阖上眼的李诏忽然听闻外头有急切的脚步声,睁眼便听到了那熟悉的,赵檀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声音:“打开。”   “我说了,打开!”   “小人奉命在此驻守,请帝姬恕罪,不可随意开门。”   “奉谁的命?”赵檀冷笑,“我亦是奉父皇之命前来,迎昭阳君出宫。”   外头几人似是面面相觑,俯下身子抱拳道:“请许小人先行请命。”   “向谁呢?枢密院牒在我手中,你们是禁军不是邢狱司,识相一点,要晓得到底应该听奉谁人的话。既为禁军,不会不识这块玉牒。”赵檀眯着眼睛睨向这几人,“放人吧。”   门外的锁链声窸窸窣窣,李诏的心脏却猛然一揪,刺痛地令之捂住胸口。   她的眼睛一瞬间无法适应这般强烈的日光,眼睑发痒,以手背遮着太阳,闭着眼睛,吃力地对来人唤了一声:“檀姐姐。”   赵檀见状,立刻将她从椅背上扶了起来,发问道:“带药了么?”未等李诏答复却自顾自地摸到了她的袖袋中的瓷瓶。   慌忙之中打开了塞子,倒出了一粒丹药,不由分说地塞入李诏口中。   头脑无法思考,李诏只是强忍着不适与疼痛,被遽然灌了一颗什么皆不知的药,她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拒绝。   气定后,李诏只觉得体内五脏六腑绞痛如翻江倒海,几乎是无法站立,而赵檀神色担心又后怕,一时不知如何做什么举动照顾眼前人,只是猛然探身向外,目光四处寻找后,终于看定一个方向,连忙那处招手,急迫又恨铁不成钢一般:“来啊!”   廊下的少年似是觉察到了心中挂念担忧的情况不容小觑,根本顾不及从连廊处绕过来,而是徒手扶住栏杆,借力一跃,径直翻跳落地,跑了过来。   越过门旁的赵檀,元望琛将蜷缩在椅子上的紧紧闭着目的李诏,一把抱起。   鼻尖嗅到少年身上的那股若有似无的青草气息,李诏紧绷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似痉挛一般抽紧的肌肉也逐渐放松起来。面色憔悴的她将整个人都依偎在元望琛身上,一只手还扯着他前襟,李诏试图发声,却被少年以食指指腹轻轻按住嘴唇。   “别说话,省些力气。”   她脑中混沌,鬓角微微了冒汗,却迟迟不肯睁开眼,全部思维皆在尽力忍着疼痛,她仅剩的为数不多的理智若即若离,怕自己再度陷入更深的晕眩,乃至于晕厥。   待李诏被放在马车上,听少年与赵檀告辞,她却张不开嘴再吐露半句感谢。   脑袋靠在少年垫了软垫的腿上,李诏被喂入了一杯凉水,又被以拇指轻轻按压人中与太阳穴,她才慢慢地平静恢复起来。心中乱糟糟的,似有许多要说,却不晓得从何说起。   而只闻少年陆陆续续轻声地道:“你走后,我去了一趟广州,昨天夜里刚回的临安。”   “而你却无所踪,今晨我找到缪尔宁追问,正逢遇上赵檀,这才赶来,但愿没有来迟。”   他动作轻柔,边替她揉着穴位,边道:“李右丞一案,平南王欲出面。你不必多担忧,或能有法子迎刃而解。”   李诏心中所忧的石头似是减了重,她抚上少年的手背,努力睁开虚弱的眼睛,几日不见,却见元望琛清减了不少,下颚胡子拉碴的。风尘仆仆,不像是那个往前那个肃肃如松下风的少年郎。   而他的透亮的眼色遥遥若高山,不见颓然,眼底的疏离却成了小心翼翼的怜惜。   李诏正不明他何以对自己怜惜,便听到他言:“还有一事,我不得不现在与你道。”   她点了一点头,示意他直言无妨。   而少年神色凝重,显然不知如何措辞,只是看着李诏的双瞳,道:“你祖母她昨晚,殁了。”   脑中霎时轰鸣,耳中充斥着嘈杂,一脸惊愕的李诏攥住少年的手,不敢置信地看向他,而他又道:   “今日来时,听闻德光禅师亦在你府上。”   *   右丞府内甚至连白绸都未来得及挂上,人人显得颓唐自危,或是遇上丧事,越发增强了一脸衰败之色。不见井井有序,府上人来来往往,唯有污糟糟的混乱,未进佛堂,只跨入了中庭,便见一群人戚戚然地趴在棺木前,或是落泪或是哭喊或是诵经。   其中跪着的章旋月一眼瞧见了李诏,一双红了的双眼似攒足了眼泪,捂住口鼻,在望见终于归来的女儿后,潸然落下。   她扶着棺材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来,看着惨白面色却颇有精神的李诏,又将目光落在了少年扶着李诏的手上,两人不经意的动作似是极其亲昵。   章旋月似讶然又克制住自己不合时宜的揣测,连忙拉着似是无大碍的李诏的手,同她道:“昨夜听你被带走,你祖母心一急,吐了一口血,状况急转直下,我看着担忧,让翠羽守了半晚,三更时老夫人就已经不行了。我起身去看,还差一口气,是知许多事儿措手不及,手足无措,亦不晓得去哪里寻你。我只能找人今晨入了殓,做好眼下事,现今棺材板还未钉上,是想着若谁能赶回来看最后一眼也好。”   “我来晚了。”李诏开口,嗓子却呜咽,她挪动脚步走向那封棺材,因悲痛险些跌到在一边,自责觉祖母离世是因她之故。   她低着头,从后背看,不知是在啜泣还是瑟瑟发抖。   章旋月见忙着顺了顺她的背,一横心,回身看了一眼还未离去的少年,又转头以手背试探了李诏的额头。   被其发烫的温度吓到,大惊地拿开手,她立刻吩咐了下人将李诏扶起来,赶紧送到屋内。   而李诏似是不自知,以为自己在马车上就早已恢复,安然无恙。   章旋月见少年欲跟随,却先一步站到他面前道:“诏诏病了,劳烦奉直郎赶一趟,去太医署将孙太医或是管医丞请来。”   元望琛即刻应下,转身便急急离开。章旋月望其背影,心中不知喜忧。   被硬生生安置在自己床榻上的李诏,勒令以休息。她觉得后背似有什么膈着,如何躺都不舒服。蜷缩在厚重的棉被之下,李诏食指摸到身后麻布织物的触感,伸手将那身后的物什拿了出来,觉在拿到眼前的一瞬间惊觉,这是一本手掌大小的戒牒。   打开,上面赫然写着李诏二字。再细看,是她的本籍、年龄、所属寺院以及师名,乃至一枚鲜红的印章。   突然才回想起那日沈池同她讲的,她不以为然的,第二个抉择:“回到临安,遁入空门。”   即便被关在御史台,李罄文却依旧运筹帷幄,好似能控制家中每一个人的命数。却偏偏无法送周氏走一程,往生西方极乐。   李诏忧其处境,虑其性命,然他还有条不紊地如做身后事一般替人安排。她见这戒牒上明明明白白地写着自己师从德光禅师,说不上郁愤不解,却是更多无奈。 第九十八章 渎佛???“我怕命数已定,无……   自我感觉不差的李诏,觉得不必大费周章地请方回了临安的孙茹他们来府上为自己诊治,因为她未再出现彻底晕厥的症状。躺在床榻上的李诏,索性坐了起来,想着如何也要为祖母做些什么。房间门未关,而恰逢下人跑开,她正要阖上木门,却在庭中见到了被引路至此的德光禅师。   他双手合十与她点头,显然是有事特地寻她而来。   李诏先前即便是在寺里,也从未与德光禅师有过这般近的距离,更别说上是对话了。她想了想,将其请到了屋内。   为其沏上一壶热茶,茶盏还未倒满,而德光禅师却是看着壶口流水道:“昭阳君心中无佛,本即是尘世之人。”   其一言便将她所想点穿。   李诏无奈地道:“那禅师为何还要在此戒牒上摁上寺印?”   “贫僧是受人之托。”他不紧不慢地道,像是大彻大悟的问心无愧。   李诏实在不解他话中意思,只好再问:“那如今我是俗家人,还是皈依的弟子?”   德光禅师眉眼平静不惊:“皆由你作数。”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空门与俗世,并无二致。”   李诏素来不解祖母为何一心向佛,如今更不满于这位禅师云里雾里的话,直截了当地发问:“既然无二致,为何要兴修寺庙与佛像,为何和尚沙弥皆剃度,为何要用清规戒律?”   德光禅师却似讲经后的答疑,耐心从容地道:“世人不懂,以为戒律是用以规诫弟子,实则是规劝所有众生。你若心中有佛,无须入佛寺,若心中无佛,在寺中听经再久,也只是度日,而非修法。”   像是在说她虚度光阴的那三年,李诏不免羞恼,然而她听不见这些道理,只着眼于眼下的处境,又问:“这戒牒可以退么?”   “若不想受戒,何必在意这戒牒。”他看向她。   李诏恍然,却依旧是拧着眉头:“我心有贪欲,既不想受山寺的戒律,亦不想受庙堂的惩戒。我被这戒牒框柱了,正如我被规矩律法所限。”   “昭阳君聪慧通透,应识得元施主,他言明不信佛,亦不会为之所累。你若心有执念,或能从他身上习得一二。”   “德光禅师如此不迫,就不怕天底下越来越少人信佛?”她甚至在想,是不是被禅师被看作一个无可救药的差生,已然被佛放弃。吹了吹茶,小饮了一口,却还是被烫到,觉得应该放凉了才好。   而眼前人娓娓而道:“佛陀入灭后正法、像法各一千年之后,方为末法时期,此时期历经一万年后,佛法则灭尽。末法时代终归如是,此为规律,人需经历生老病死,世界则是成住坏空。”德光禅师笑了笑:“佛法在人心,有缘之人方能开悟,谁皆不可强求。”   *   德光禅师离开后,孙茹与管中弦才赶到府上,见李诏面色不见来时惨白,好似红润无恙,正讶异于此,却闻她道:“元望琛人呢?”   孙茹皱眉,看了一眼管中弦眼色,才与李诏道:“府中遇丧,夫人言其是客,无法分心关照,好似送他出去了。”   “他倒是听话。”李诏蹙眉,颇有些不满,是觉按照元望琛的性子,根本不在意旁人对他有什么安排,“倘若他想留,亦可以有另一套说辞,譬如他可以帮衬搭一把手。”   再做检查,孙茹眼中露出不解。李诏见此,便说:“我晓得自己无大碍,方才你们来前已经给自己把过,脉象浑圆,比以往日子都更似好一些。”她如此方了悟,或是章旋月本意是支开元望琛,不想她二人如今有什么往来,这才称李诏病了。   而孙茹却是又不同看法,却又无定数,只是从头到尾问了一遍过她今日所经历的事,吃了什么服用了什么喝了什么,心中有犹疑,又令管中弦再望闻问切了一遍。   “你如有什么不适,及时来喊我。不必觉得麻烦。”孙茹看向李诏道,“这九转还丹,或许真有奇效。”   而管中弦嗤了一声,与李诏道:“别再乱服,把瓷瓶给我。”   李诏转身乖乖从外袍中翻出那个小瓷瓶,交给管中弦,小声嘀咕:“又不是我主动吃下的,是檀姐姐自作主张,而我当时气衰无法挣脱。”她想了想,又拿了回来,倒出了一颗,用绢帕包好,给了管中弦,“拿一颗做一做研究也就罢了。”瞧了一眼孙茹:“麻烦与母亲说一声,我没事,也不想烂在床上。祖母一殁,府上难免六神无主,我既为李家人,理应我来承担的事不可逃避。我同你们一道出去罢。”   将人送走后,她在府上转了一圈,多多少少分摊了一些章旋月顾不得的杂事。临了末了,如何也没见到元望琛的身影。   在棺材前守了一夜,李诏与章旋月表露了对父亲硬塞给她的戒牒的不满。而听她叹气道:“你既然已经出家,断绝红尘,就不会被这理学儒学的纷争牵连。亦算是遂了诏诏你的心愿,不再为‘太子妃’所恼,无这俗世身份,德光禅师为你背书,就再无法卷入是非。”   “爹爹与祖母皆是为我着想,我心中感激,却还有自己的想法,是我任性了。”李诏望着底下的长明灯,道:“诏诏晓得母亲有多辛苦,是而还需我分担。父母生养我长大,遇事我却撇得一干二净,便愧为人儿女。”   “诏诏涉险去寻远西王爷讨还所谓的公道,又被捉去问询关了禁闭,已然走过一趟鬼门关。你有重病在身,再这样下去,”章旋月叹了一口气,“我于心不忍。”   “有事可做,我才能满足。”李诏道:“倘若近来这些恼人事不发生,爹爹顺遂,祖母安在,我也想通了,那是前所未有地快活。不管自个究竟能活多久,令我真正明白此事的,得益于一人。”   章旋月讶异,料想那一人是谁,心中隐约有数。   “母亲,就别将他关在府门外了。”李诏看出她所想,说出她的请愿。   章旋月没有解释或是否认自己先前的行为,只是道:“诏诏的心思向来难猜。我倒是未曾想过他是那个良人。”   见此,李诏反倒是岔开了话题一般,主动提起了李罄文:“爹爹的事,找远西王是找错人了。他不关心,亦不在乎。多费口舌,也只是眼神了然地看了我一眼。在回家前,我已送了急信去广州。”她偏头瞧向章旋月,似是试探一般道:“元望琛前几日替我去了一趟,他讲,姑父会帮。”   话听到此,章旋月还未来得及诧异,却像是被喂了一颗定心丸,整个人变得稍许轻松起来,看向李诏:“如何帮?”   “我正想去问清楚,刚刚却也不见他人了。”李诏低头,小心不让自己的特殊用意太过昭然明显,又与章旋月道:“等姑母来京奔丧,再落棺盖罢。还需向祠部借一些冰块,等人齐一些,再将祖母入土为安。”   章旋月点了点头:“好。”   待天将明,李诏才得些许空,章旋月劝李诏回屋休息,而醒来时发觉却已经是第二日的傍晚时分了。   府上听不到昨夜的念佛诵经声,而觉冷冷清清,更不见人。   她轻轻地打了一个呵欠,再睁眼起来时,却见自个屋外站了一个等候许久的人。   她想,是章旋月听进了她小小的抱怨。   睡眼惺忪,李诏对元望琛昨日的不告而别亦有几分怨气,却未想到抬眼望向他时,他竟然是这样的眼色。   少年冷峻料峭,不似在春天,他眸色如深夜的静澜,糅杂着悲怆、愤怒、无奈、孤注一掷等等情绪,一时无法一一辨清。只瞧了一眼,却叫人乍然生凉。   他似是亦有所怨。   李诏以为自己看错了,上前拉了拉他的手,再抬头看他时,觉少年像在克制,尽力不外露,却使得眼眶变红。   “你怎么了?”李诏有些不解。   而元望琛却是将她紧紧抱住,喉结上下浮动,却迟迟没有开口。   “你胆儿极大。”李诏被他突然的举动弄得无措,想着以戏谑开解他的情绪,双手回搂上他的后背,“这是在我家府上。”   少年按住李诏的两肩,因她所说的话微微蹙眉,低头便再度吻上她那扰人的嘴,继而愈发深刻地掠夺啃噬。   李诏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心头发痒,而见少年垂眸执拗蛮横认真,似以无声宣泄不满。   她整个人都几乎要被不知轻重的元望琛揉碎,腰即便被拖着,亦站不稳。   李诏设法将他推开,于空隙中抽身。双颊通红,而凝眉道:“你不得胡来。”   少年动了动喉口:“什么叫胡来?是因正逢丧事,还是因你皈依。”   没料到自己被动成了佛家弟子的事亦被元望琛知晓,她心情不佳,亦没想好说辞,脱口而出道:“你不讲理。”   “什么是理?”元望琛直直地看向李诏的双眸:“你不说一声就离开,而我听人言你与沈员外郎回了临安。如今看来,我当你的的确确遁入空门。”   李诏摇头。   而元望琛红着眼角:“你若向佛成佛,我只好渎佛。”   “不是,德光禅师说我是红尘中人,还要我向你学通达,不信佛便不必自缚。”李诏握住元望琛的手解释,想要抚平少年的疑虑与焦虑:“现在是你不对劲。”   “是,我不对劲,是因为我始终后怕。”   李诏未想到听到了元望琛承认自己的怯懦,望向他:“你怕什么?”   少年却缄口不提,而是问她:“经此几多是非,那如今你还怕什么?”   “我怕命数已定,无力回天。”说的是自己,亦是她的父亲。   元望琛心中一沉,冷不防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那我呢。   她将他至于何地呢?大事亦不与他商量,是自己太过小心眼了么?少年不由得陷入荒唐仓惶的心绪中去,却甘情愿被再次被利用,他无法将不快抛之脑后,只能隐忍心思,变得不像他了。元望琛瞧着李诏,道:“朝中风向瞬息又改,如今庙堂上的红人,是大学士真德秀。”   “他与我爹意见相左甚久。”李诏想了一会,道:“真大学士觉得我爹是结党营私之徒,实则不尊儒术,不通道理,做表面功夫,将理学与道学混为一谈,将儒和道改造在一起,将朱文公捧高,都是为了笼络人心。而我爹自从成了右丞相后,兴太学,置明师,养天下之士,数考问以尽英俊之材。这便显得是在朋党比周。倘若是他引导官家如此打压我爹爹,或是出自决心与真心。毕竟,大多数人眼里,李罄文就是个佞臣。”李诏看着元望琛,努着嘴无奈道:“你也是。”   少年没有否认:“‘开公道,窒旁蹊,以抑小人道长之渐。公议,天道也,犯之,则违天矣。故善为国者,畏公议如畏天。则天佐之,人助之。’”元望琛将真德秀对官家的谏言复述出来,观察李诏的表情道:“谋逆向来就只是一个名头而已。”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且此罪罪无可恕。”李诏变得绝望起来,“他劝官家广开言路,倾听更多人意见,制止邪说外道,以抑制小人之势。显然直指我爹爹。”   “真德秀亦盼选良牧,励战士,以扼群盗声张之锐。他极为敬佩平南王。”元望琛话锋一转,及时给予眼前的,在这一件事上,将心事表露在脸上的,难得心思简单的此人一点希望,“究其根源在于对金国的态度之上。”   李诏晓得平南王治理封地是以“防备内乱”为先,继而加强统治。他不满金国蒙古得寸进尺,尺寸之地皆要争回来。原先在边境一事上,可以说是与韩氏众人保持一致。而与之截然相反的是,远西王厌倦战乱,唯愿太平盛世,便可安然修道。   少年看向若有所思的李诏:“因而这症结,不是远西王所致,还需惯来不受官家重用的平南王来解。”   如此才显得客观。 第九十九章 求不得???“我愿娶李诏为妻……   可是,什么是客观?   李府与赵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帮理帮亲,如何都算不上客观。   李画棋以奔丧名义再度进京,赵遉难得有赦令陪同,这便令李诏再多一份化解父亲罪名的希冀。   处理完祖母周氏的后事,辗转一个月过。   她近来依旧为父亲事情奔走,伏案与姑姑一家人长谈,与沈绮亦或是沈池都未见过几次面。自李罄文地位败落,身边之人离去,她便无几人可倚仗,是觉一切还需靠自己,靠家人。   沈绮好事将近,与顾鞘的成婚大礼指日可待,然李诏却迟迟未收到喜帖。   而有一日终于逮着沈池,李诏开口问到沈绮婚事,却见他难堪支吾,又因急事离开。后一日问了元望琛,才惊觉喜帖早就发放完了。   自己显然是那位没有被邀请之人。   李诏闻讯颓唐,不免失望,心揪却无奈。分明沈绮说过要请她观礼,然而事实被横生的枝节所左右。闷闷不乐,却也能为之想出一个恰如其分的解释来。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李罄文是戴罪之人,谋逆牵连甚广,谁皆不敢冒险,在当下的风口浪尖去请李府上的任何一人参与集会喜事。   走得近,或是就要被株连。沈池那日替父亲传话,亦是一次极为让步的涉险。   然而李诏依旧是备了礼,托元望琛替她送去。她想着如此情谊与礼数皆到了。   大婚当日,她捧出了少年曾经赠予她的屠苏酒,一个人坐在杏林馆上,望向沿街的十里红妆,耳闻锣鼓喧天。   “昭阳君怎独自在此?”尖利的女声入耳,李诏皱眉,没回头,却也晓得了来人。   “夏娘子。”李诏呼出一口气,抬面瞧向挺着肚子站着的人。   夏茗看到桌面上的酒,似无意落座,趾高气扬地俯瞰李诏:“想来昭阳君病已痊愈,大喜之日,的确是该喝酒。只是丧期未出,不可尽兴。”   “若非夏娘子怀有身孕,我还想与夏娘子你敬一杯喜酒。”李诏擦了擦嘴角,瞧了瞧她身后,“夏娘子是有要事独自上楼?无人作陪,脚下更要小心。”   夏茗不快,却如吃了一口黄连,不愿将此行由来道出。她怀胎五月,而夫婿却日日流连他处。   若说婚后确实有所不幸,可比之失势的李诏,她嫁入的世家非他人能比。夏茗如此一想,便不再计较:“夫家宠我,便予我自由四处走走,我想日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无利于腹中胎儿。昭阳君在太医署学过几日,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诏无意多说,应和几句又扯出一个笑来送客,却见元望琛提着酥糖从木阶上走上来,径直坐到了自己身侧,拆了一包送到她手上。   夏茗目光在二人间来回游转,见原本针锋相对的两人却同座,了然知趣,想起家中那位,心中发酸:“原来昭阳君在等元奉直郎。”又想,这年头也只有元望琛敢于同李诏交好了。   “夏娘子可是在等缪都尉?”元望琛给自己布了菜,头也不抬地道,“我瞧见他在楼下包间,亦是好雅兴,唤了三四位舞乐伎人。”   夏茗一时面色难堪,咬着牙道了谢,即刻转身,扶着扶手吃力下楼。   见她离开,李诏才对元望琛道:“夏茗实则亦是可怜之人,你何必将话说开。”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我皆如是。”元望琛端起了酒倒在杯中,语气生冷直接。   “你应是去参加他们的大婚的。”李诏不说出“他们”的名字,只问:“那我的礼物呢?”   “你的礼,昨日便塞给了顾鞘。”元望琛道,“我不喜欢凑这热闹。”   “哦。”李诏拿过他面前的杯子,捧着喝了一口。   元望琛见此,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却又被李诏喝掉。   少年看向两颊酡红的少女,蹙眉道:“屠苏酒不该喝这么快的。”   李诏置若罔闻一般,只是道:“从前我当自己一呼百应,未想竟然全借的是我爹爹的光。如今他戴罪,我便什么也不是。‘昭阳君’听来就讽刺。朋友寥寥,我像个自以为是的傻子。”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自己的情绪。   不善言辞的少年有几分动容,攥住李诏的手:“你有我。”又抱住她,用另一只手轻拍安抚她的后背:“与其自己胡思乱想,不如直接去问沈绮。”   “我过分狭隘,却还是忍不住以最卑鄙的心思去揣测他人是如何想的。好似身边所有人都成了见利忘义,见风使舵之徒。或是人与人的相处本就是一种权衡,没法撇开除了人本身之外的其他。家世、钱权、奖惩,这些无法单看,加总在一起,才造就了这个人。想来是我太过抬举自己,如今才知自己几斤几两。”李诏后脑昏昏沉沉,被苦闷所恼,突然委屈上涌,说着说着就开始啜泣,“我不敢去问沈绮,是怕唐突,亦怕失望。显得自己在乎这些,若是她根本不在意,反倒使得我自己更为可笑。”   “这并不可笑,最坏也只是帮你看清人心而已。”   或是得人安慰,情绪更难收敛,李诏埋在少年的怀里,一时抽泣不能自制。   方才的酒入喉口,顺着腹腔向下,而胃底炽热,脾肺发冷。李诏不由得发起抖来,睁眼便是晕眩,又觉心口闷涩,四肢疲软,想发声,却被抽尽了力气。   少年觉察到胸前人的异样,而见她强忍不适,他不禁紧张问:“李诏,你还好么?药在哪?”   却未得到李诏的回应,亦再未觉到她的颤栗。   窗外鼓乐齐鸣,因一场婚事热闹非凡,楼下众楚群咻,因一场家事沸反盈天。而李诏整一个人都瘫倒在他身上,几乎听不到呼息。   元望琛迟钝的左耳耳鸣不已,充斥着四面八方的喧闹吵嚷。那长久以来在脑中一直紧绷的弦,猝然,断了。   *   这一切,仿佛自食其果。   少年从来没有比此刻更后悔自责,原先自己张口胡来“得死为幸,不死何为”的怨怼斥骂,到如今显得似一语成谶。   宿疾积病来如山倒,叫人根本无暇喘息。   元望琛顾不得将李诏送回李府,而是直接派车登入医馆。   管中弦诊室帘子被少年一把扯开,他本要发作,却见元望琛怀着昏迷不醒的李诏,心中一掂量,便让人速速安排了卧床。   待给人开完方子后,管中弦关上了诊室的门,果断替李诏把了脉,撑开眼皮又瞧了眼白,依循他以往的经验,他斟酌着开口:“昭阳君这余毒发作,素来毫无征兆,多在饭后发作,毒入脾胃。前几个月已然有过一次晕厥之象,然却因服用了‘九转回丹’出奇地稳了下来。而今她脉象微弱,比之以往几次更加不容乐观,还请速速禀明李府中人,用药轻重需令其定夺。”   此时章旋月方匆忙赶到,见管中弦与元望琛都在此,点了点头后便问李诏如何。管中弦将所顾虑的与章旋月道:“在下年幼学用毒,多以毒攻毒化解,然师父当年身染失魂草重毒,与昭阳君所患极为类似,最后却因其服用更为剧烈的蟾蜍汁将性命丢了。自入太医署以来,我便再未用狠药,可倘若昭阳君昏迷不醒超过三日,怕此病入膏肓,或许下猛药方能逼她醒来。只是,此举非到危急不敢贸然行事。”   “我不通医理,只晓得人命关天。诏诏的命,我只能依托在你们太医手中。”章旋月凝重恳切地道,“如管医丞无法拿捏,可还要请其他医官一同会诊?若如此,我需立刻进一趟宫,见一面皇后。”   管中弦认同道:“此事关乎性命,多人诊治,或有他方。孙太医也应还在宫中为各宫娘娘调理,如夫人进宫遇上她,也好一道回来。眼下,我也可为昭阳君先施针□□。”   “若拿此牌入宫,可畅通无阻。”元望琛立在一旁,本想自行请命告知杨皇后,却亦觉自己说不上话。又怕章旋月其入宫多有人阻拦,是因戴罪命官之妇,本就人言微轻,便拿出玉牌交与章旋月:“伯母还请收好,我在这里照顾李诏。”   “方才多谢元奉直郎遣人及时支会。”章旋月接下玉牌,又深深地看了少年一眼,再道一句:“多谢。”   “伯母保重好身体,府中不可再倒下任何人。”少年喉口微动。   杨皇后闻讯,急命一众太医聚于医馆会诊。小半天一过,日暮时分天色将晚,而结论依旧如此:“照此下去,即便能醒,亦活不过一年。”   章旋月听到陈词,落魄一般,扶着门框,眼眶发红地走了出来。   候在外头的元望琛见状,胸口霎时如铅石痛碾,十指连心,手腕发颤,他手心握拳,令自己镇定下来,于一众医官中找逮到管中弦,深吸了一口气,稳住言语却依旧忍不住质问:“你们会诊半日,重复半日,李诏的毒到底如何化解?你曾与我说千年灵芝有用,我府上还有峨眉运来的半株灵芝,是否可再用药?”   “昭阳君不醒,便无法吞服。”管中弦似觉察到了一丝寒气,抿了抿唇,看向气血难平的少年:“灵芝治弱,不可治毒。若毒无法排净,唯有死路一条。”   “你倒是替她瞧了这么多年,口中只会说什么‘□□’,却仍未治愈。虚名在外,什么神医,什么毒王弟子,说你是庸医还抬高了庸医。”元望琛无法保持近年来学会的理智,脱缰了一般气急败坏起来,像是变回了从前的那个愣头少年,他咬着牙道:“管中弦,你到底有没有本事?”琛此时只恨自己不是医丞。   “如今险情确在我能力之外。”他亦无奈何:“再等一等,看今晚昭阳君是否脉象有好转。元奉直郎也可将灵芝拿来研磨,或可试试给昭阳君喂含一勺。”   待夜深后,医官散了大半。元府的紫蝉来了医馆几次,几次欲开口,看他家少爷如此,便也不敢吭声找罪受。   屋内烛火幽幽,烛影摇曳,章旋月见少年执意要在此守着,叹了一口气道:“府上遭难,是非横生,几经变故。元奉直郎尽心尽力,有谁不看在眼里。今年刚过年有一次你来我们府上,询儿欢喜你得紧,跟在你身后,饭桌上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模样也好似在眼前。当时我与诏诏父亲打趣,是觉你为人正直可靠,也曾动过几分念头,却因诏诏自个不懂事又执拗便作罢。她自幼没了亲娘,本也不易,她父亲宠她,诏诏也有蛮横的时候,然总得来说是踏实稳重,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只是李府今不如昔,人皆避之不及,如今再说这话,似是痴心妄想了。我只盼诏诏能好起来。”章旋月吸了一口气,转头看了一眼门外紫蝉的半截影子,与少年道:“然你元府来人,应是有要事,不必在这儿陪着。”   元望琛听闻其委婉的赶客之意,没有多言,看着躺在病榻上的孱弱之人,而是径直同章旋月道:“我愿娶李诏为妻。”   语出惊人,似一石激起千层浪。   章旋月咋舌讶然,万万想不到元望琛事到如今还有这个心思,一时不知感动还是惊异更占上风,“可诏诏眼下的状况……”她蹙眉:“这是终身大事,是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今诏诏父亲还关在御史台,即便你有此愿,元太尉可知?可也同意?”   “他知道,他会同意。”元望琛真切的眼色没有停顿犹疑,兀自便替人回答作了决断,坦坦荡荡:“这是我与李诏的事。”   章旋月自觉如何也不懂如今的年青人。   生死关头,话语轻易却坚毅,又似将婚姻大事作儿戏。 第一百章 爱别离???“人人皆有妄念贪欲……   元望琛似听进了章旋月的话几分,从屋内短暂离开,却并未走远。隔墙的章旋月听到他低声问门外之人:“紫蝉,东西拿来了么?”   紫蝉点了点头,将木盒交给元望琛:“府中下午有贵客。”   “是哪位王爷?”少年话语中并不惊讶。   紫蝉目光转向少年身后的厢房以示意,轻声说:“平南王走后,我才与老爷说了此事。他虽不快,却也没怪少爷你什么。只讲了一句‘由他去吧。’”又问他道:“今晚您还回府么?”   元望琛摇了摇头:“我等她醒来。”   “可医官也未说昭阳君何时能醒。”紫蝉想了想道,“明日奴婢正要去灵隐,也好为她烧一炷香。”说完又忽地自觉失言,只因元望琛并不信鬼神。   却未见他有不悦之色,反倒是听元望琛说:“明日清晨我也去。”   紫蝉有些惊讶与不解,却收口未再多问。   而门外一阵微弱的吵闹声传来,紧接着便见李画棋撩开帘子横冲直撞地进门,却被撞见的管中弦示以轻声。   章旋月闻声从屋内出来,见到她后,即刻与眼色愁郁的李画棋交代此事。元望琛与之打了个简短的照面,便接替回了李诏的病榻边上。   他听不到外界的一切嘈切之声,唯有人走入屋内,与他行礼后,方瞧了来人一眼。   是孙茹带着几位医女来复查李诏情况。   见其收手后,少年便问她道:“孙太医,我这还有半棵千年灵芝,能否用以救急?”   孙茹琢磨片刻,点了点头,吩咐给医女道:“研磨后,每隔一个时辰便用十六分之一的量给昭阳君含服。”又与他道:“明日此时,还会再给昭阳君施针。我们尽人事,听天命。”   元望琛黯然眼色微动:“多谢孙太医,好过坐以待毙。”话中率直旷荡,也不留情面与客气。   章旋月与李画棋迟迟没有进屋。元望琛坐在床沿的椅子上,盯着李诏毫无缓和的面色,为劝说自己求一个心安一般,笨拙又小心地把手伸进被褥中,轻柔又迟疑地覆盖过她的手背,缓缓地抽回手。   他晓得自己的陪护无用,能做的更是少之又少,却迈不动步子离开这里,一旦走远,便焦灼心乱。   元望琛自觉自己是一个自私之人,却被李画棋指为无私。   与章旋月讲完事的李画棋只进屋瞧了李诏一眼,便别过头去不忍再多停留,双眼通红。临走前她唤了一声少年的名字,似是有话要说。   元望琛将之送到医馆外,而闻李画棋道:“这本是我们自家的事,得元府不计前嫌,鼎力相助,我兄长的事才有眉目。远西王爷的虎符已在事后交还给官家,他是个置身事外的聪慧之人,若邹若能想明白,便不会有大动干戈的无妄之灾。远西王的那位幺女也不必做招安的牺牲品,往后接她进临安,甚至还能以公主之礼相待。”提一嘴赵樱,更似是在探他口风,“不该作茧自缚。”   少年看向李画棋的透亮的双眼,心知肚明眼前人亦非善罢甘休之徒,只是顺其意道:“人人皆有妄念贪欲,过犹不及,则是作茧自缚。”   李画棋听他所言,并不发表意见,又对他道:“先前你去巴蜀时,觉察云南余下军力近来的骚动,官家与太子知晓后,已有意令我家王爷出面去平定内乱。此事若成,真大学士那儿亦可通融几分。”话到最后,或是想到了如今李府的处境,她嗓子似黏连在一起,颇为触动地道:“望琛顾全大局,周到细致,诏诏有你,何其有幸。”   若非如此,李家上下便是孤立无援的境地。   “今日所为,是她所愿的,亦是我应做的,”元望琛闻声,缓缓地眨了一下低垂的双眼,与李画棋道,“年少时承蒙李家人照顾,而我却并不懂事。而眼下,我只想她能快些好起来。”   她双手合十:“菩萨保佑。”   *   少年一夜未睡,天未亮时便上了灵隐。怀着一颗纯粹却不赤忱的心,将自己无能为力之事寄托于未知的神佛,祈求一个善终。似是在说:“我做不到了,求佛祖帮帮我。”元望琛自己亦觉自个可笑。   下山回到医馆时,却听闻李诏醒过来的好消息。   元望琛不禁动摇与怀疑自己一直以来的笃信,究竟是对是错。然看到满头上顶着银针的李诏终于睁开了眼睛,便在一瞬将是非对错抛之脑后。   李诏口中含了一勺灵芝孢子粉,唇瓣极为干燥,虽再度以湿帕擦拭,仍然发白。她见元望琛手中拿着一个求来的平安符,怔了片刻,眼角忍不住滚落下一点温热的泪,浸入发丝,悄无声息地隐藏起脆弱来。   似厌恶自己,厌恶疾病带来的不堪一击。   李诏并不言其他,待咽下药粉后,打着精神与俯着身子看向她的元望琛,试图说笑:“你要晚来一些,我应已经回府了。”   元望琛惊讶于李诏口中表露出的轻松,看了一眼管中弦与章旋月,见他们各自摇头,他轻轻蹙眉道:“你是胡来。”   “我醒过来,总是好事。”李诏哑着嗓子道,“想回府上,这里的床太硬了。”   大抵是李罄文不在,谁也拗不过李诏,日中后,便驱车送了她回右丞府。   显然是无力行走,几乎撑坐不起,李诏倒却借此机会点了名儿令元望琛做一回苦力:“你送我。”   少年无奈笑道:“我送你。”   一路少年似是有话要说,见她闭目养神,然始终找不得机会开口,便也只是将求来的平安符挂在了她脖子上。   似乎是惊扰了休息的李诏,她摸着胸前的符,笑着嗔怪:“我又不是小孩子。”   翌日,元望琛考虑再删,便携着自己的庚帖来到了右丞府。   章旋月收下后,悄悄去问李诏意思,她未再做推脱,亦没有一口答应。分明面色青白,嘴角却一直挂着笑意。章旋月看不明白,她是否真心欢喜,还是强颜欢笑。   只好绕过这一茬,再与她讲:“阿棉昨日便想来看你,你姑母是觉打扰你休息,便叫她缓几日再来。皇后与庆华帝姬亦差人来问候。询儿和谢儿知晓你的病后,想回临安,我思忖,你父亲的案子假以时日能云开月明,只要除去谋逆之名,便无性命之忧,此时叫他们回来,或也无妨。还有,今日我在府门外遇见了沈家三娘子,如今是顾家长媳了。见她踟蹰不进来,我问她有何事,她也只问了一句你好不好。”   “我挺好的。”李诏笑了笑,“他们若要来,便让他们来吧,我没事。母亲皱着眉头作什么。”   章旋月一时语塞,可她亦装不出欢愉来。   正好翠羽端来一碗汤药,章旋月嘱咐她要趁热喝,李诏却令之放在一边,又问道:“元望琛送了帖子,却不来见我么?”   章旋月摇头笑:“他在外面候着呢。我眼下还有其他事,让他进来陪你罢。”   少年跨入门槛后,见李诏靠在软枕上,看着他,并没有坐起来。   “今日好些了么?”   未听到他想听的回答,又见少女亦不言庚帖一事,而是顺理成章地使唤:“睡得久了,手有些麻。你扶我起来一些,桌上有熬好的汤药,”她看向元望琛,“喂我。”   少年坐到床沿,眉头却是紧锁,他的目光落到李诏的指尖,又心忧瞧向她的脸庞:“你要是累,便少说些话,虚张声势。”   李诏脸上的笑意僵在一边,她似被人识破一般,悻悻地道:“我的确是累,却也想见你。”   元望琛将李诏整个人扶起后,往她身后塞了不少枕头,又掖了她的被角,端着药碗,拿起汤勺,送到她嘴边。   李诏心满意足地地看着他,嘴中却道:“你不吹一吹,要是烫了呢。”   少年吹了吹调羹:“快喝吧。”见李诏小口饮入,直到药碗见底,也并未说一句苦。   “你是如何想的?”元望琛细细端详李诏面部细微的变化,替她擦了嘴角后,冷不防地问道。   李诏弯了弯眼睛:“我的病总会康复,爹爹亦能被放出来,会好起来的。”   少年颇觉有些自说自话,李诏显而易见地知道他在想他二人的事,却不正面回答,躲藏起来。   沉默片刻,元望琛将碗勺放在桌边,往床沿更里处坐了坐。   却闻李诏忽然言:“我向来说话算话,应过你的事情,不会再推脱。然眼下的我,不知足,自私极了。永以为好,好似话说得太满了,什么是‘永’呢?”   “我也自私。”少年看向她道。   李诏轻轻摇了摇头:“这一场晕厥比之以往都不同,醒来后的疲累乏力,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垂垂老矣的老妪。倘若我往后不能自理,万事皆要你帮手,你会嫌弃我的。”   少年蹙眉打断道:“你又不是我,也没有什么‘倘若’。”   “好罢。”李诏笑了笑,似又想到了什么,说:“早几年的时候,我悄悄拿了你的生辰八字与我和过了。谁都不晓得,算出来讲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是而我便向你表露心声,哪里晓得你断然拒绝,我伤心好久。后来灵隐山下的那一摊算命的签文又说我二人彼此之间是落花流水两无情。谁能明白呢?”   “你在嘲笑我拿了庚帖?”少年嗤了一声,显然不满满脸是笑的李诏,“我也要坦白一件事,你的那张落花流水的下下签,是我拾走了。那日我们在山上,我撑着面子说谎是自己重新摇的签,怕你觉得我实为病入膏肓,藏人签文,不想被你看轻。”   “我笑你变得迷信起来。求佛算命,像个神神道道的小老头儿。”   “既然你是老妪,我是老翁,倒也算白头偕老。”   “元望琛你这话太腻了!药喝了不消化。”李诏咯咯发笑到腰疼,弄得少年颇为不自在。   “别笑了,说不过你。”元望琛拿开枕头,又为李诏顺了顺气。   李诏笑得有些累了,哑着道:“平日也瞧不出,你挺会照顾人。”   “我才不是某些大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元望琛哼了一声,“省点力吧你。”少年见她裹紧了被子,想了想,嘴角不禁上扬:“往后你我的孩子,我便是要教他们自力更生。”   李诏嘴角莞尔,却有些不敢去想以后,自觉不能败兴,便说了声:“好呀。”   元望琛似觉察到了些许异常,他又腆着脑袋说:“你要是不想要孩子,那就不要。”   “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不能只听我的话呀。”李诏想伸手抱住眼前越发可爱的少年,似乎是觉得他往日的桀骜褪去,竟然藏着如此不经意的笨拙与腼腆,反差极大。   然而她却抬不起双肩。 第一百零一章 与愿违???“如此,我们之……   大暑将至,李诏似乎是能下床走走,只是极其容易乏困。   元望琛从宫中回来,便每每要陪上她半日,从朝中大事讲到街坊琐事,挖空心思谈古论今,为得是为她消磨一些无聊情绪,乃至于陷入不必要的自我怀疑与反省中去。   平南王远赴巴蜀,与云南王旧部残兵交锋,三日便报捷,远西王妃邹若自刎谢罪,而郡主赵樱被接回天子脚下安顿在原先的帝姬府中。   远西王热病复发,辟谷时知晓妻女之事后,咯出一口血来倒下,自顾不暇。然此时朝堂上传来佳讯,李罄文月底前便可放离。官家不言贬谪,只等昔日右丞自甘请命辞官,告老还乡。   李诏听了元望琛讲了传闻,笑说:“哪里有乡?祖父还算半个明州人,几位叔父倒也在那儿,只是爹爹从小临安长大,所谓的‘还乡’,难不成要回到乌子坊?”   她自然是等着少年来附和,哪里晓得空气安静片刻后,竟听到一件她还未听闻之事。   “倒也不是不可以。”元望琛握住李诏微凉的手,在这个暑气渐浓的日子里找到一丝阴凉与平静,“你家的老宅,眼下未住人家。”   “那索性将你我院子的隔墙推到,重新砌出一道门来。”李诏坐到摇椅上,耳边知了吱吱叫个不停,她抬头,向树荫下的元望琛提议。   “你倒是想得美。”少年摇着扇笑。   然而除却元望琛之外,另有一人来府上来得极为频繁。   闻前些日子,分明是某人大喜,此人却郁郁不乐。尔后听沈绮本人道,只因沈维的怯弱以至于她不得令李诏见证自个的婚事,听李诏病倒后更为自责。被章旋月在门外撞见多次,邀请入府后,她竟是在李诏床前痛哭了快小半个时辰。顾鞘来接她时,沈绮眼睛都肿到几乎睁不开了。   “你这又是何必呢?”顾鞘又疼又恼,对她道。   “这是我的错啊,”沈绮还在揉自己的眼睛:“我良心不安,似一个丢下朋友的负心人。”   “你的的确确是一个负心人。”是一个重友抛夫的负心人,顾鞘想。沈绮大抵是自责情绪占了大半,而觉无可挽回,是而一有空便来李府,比娘家去得更勤快。   后来李诏又听元望琛说顾鞘坦言他对自己近来也颇为不满,全因她晕厥的时机不对,以至于大婚之夜沈绮全部心思维系在她这件事上,差点跑去医馆探望,被人误会新娘是不是悔婚了。   李诏未想这看似温文尔雅之人心底亦有这般心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又与元望琛道:“确实对不住顾鞘,何时我们四人吃一顿饭,我做东算是赔罪。”   “你陪什么罪。”元望琛挑眉。   然而她却只能遵医嘱,始终未能找到机会外出用膳。   再后来,李询李谢回来了,刚回来那天恰遇上了正在李诏屋内探望的赵檀赵棉。   僵持了一会,两个男孩子才记得要行礼,连忙抱拳道:“檀姐姐好,棉姐姐好。”   “真热闹。”那高高在上的赵檀无法应对这些小男孩,只吐出了一句话来。   “人多了才团圆,”赵棉打着圆场,让这位不怎么会看气氛的帝姬下一个台阶,对李询道:“询儿,好久不见谢儿了呀,让我抱一抱他,你阿姊醒着,先进去吧。”   坐在床上的李诏在里头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见李询进来,笑着对他道:“一家人几乎都在这里,像是过年了才有这副光景。才几个月,你又长个了?”   “阿姊。”李询走到她跟前,见到她明显瘦削了不少的容颜,却突然红了眼,似乎是想伸手抱一抱李诏,又有掺杂着几分男孩子的扭捏,看着她道:“回来了真好,”想要重新提起一个笑颜,然而怎么也挤不出来:“可是祖母不在了。”   李诏闻言,眼底发酸,吞咽了一口水,伸手拉住李询,将小小的男孩子抱在怀里,拍拍他的背:“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祖母信佛,你要想着她是往生极乐,如今或成了佛在关照着我们。人世间的‘死’不过是一场告别,她以另一种方式,在另一个地方‘活’着,而我们,往后总能相见。”   “阿姊,信佛之人才能去到西天,否则我来世还进入六道轮回。倘若我不信,我们怎么与祖母相见。”李询却是一语道出其中纰漏。   李诏愣怔片刻,心中酸楚,仍然试图解释:“我们都在一个世界,要相信能感知到。”   “这是安慰人的话,死便是死了,没有来世。”李询发出闷闷的声音,语气近乎呜咽,“我听说你病了,我又担心又害怕。阿姊你要健健康康,在人间待越久越好。我可只有你一个阿姊。”   她心中一震,细腻的情绪交错蔓延至四肢。   李诏不自主地摸了摸李询的头,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觉解释感慨皆是无力。而赵棉牵着李谢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四岁大的李谢见到李诏他们这番模样,不明所以,亦伸出小手口齿不清地道:“要抱抱。”   赵棉在外头听去了一些对话,霎时泪涌又悄悄将眼泪抹去,四人凑在一块,无须多言,扑倒在她床前默默哭了好一会。   以至于赵檀的情绪也被感染,也加入了这个姐弟们互相拥抱成一团的境况中。   哭哭笑笑,心绪起伏,赵檀眼底挤出了几滴泪后就干了,便又拧着眉对搂着大伙儿的李诏说了一句:“李诏,你手不酸么?”   这下大家才散开,一阵哄笑不自已。   按照管中弦的话来说,如要恢复,情绪不可有大波动。因而得道高僧无悲无喜,人人皆高寿。   然,唯要能“治愈”,才有“恢复”一说。   李诏心思时明时暗,无法看开,感受到身体不见好转,甚至每况日下,却告诫自己不要往坏处去想。她自知唉声叹气影响心情,便从一开始就要从四处皆是病患的医馆中搬离。   心理建设的催眠麻痹作用有些时候在现实面前是不堪一击的。   李罄文从凤山门出来的那天,章旋月、李询、李谢、李画棋以及赵遉、赵棉,甚至于病中的李诏都去迎接他回来了。   没有下车的李诏只撩起帘子来看了一眼,见父亲头发花白,精神不见昔日矍铄,更显老态,心中微微揪起,口中滚烫不能言。   她从未见过如此颓唐的父亲。那个叱咤朝野的父亲似与她极为遥远,而眼前的这位垂垂老矣的中年男子,竟还未到不惑之年就已须发花白。   一家人回到右丞府吃了在此的最后一顿饭。   李罄文用膳时一言不发,在放下碗筷后,看向妻子儿女,深深地呼吸出一口气,道了一句:“对不住。”   桌上几人因此发怔,李询的筷子险些掉下。   似常年以来,李罄文这一作为一家之主的刚愎自用与唯我任性都在这一场场防不胜防的生离死别的余波中被化解消弭。世事沉浮,此为人生无常。   而与所有人一样,知错后的自责情绪涨漫,内疚包裹淹没了一切。他既然还活着,便还想亡羊补牢,只愿为时未晚。   李诏自觉与李罄文能感同身受,她的自信与自负皆与他极为相像,或是说父女二人是如出一辙的自以为是。自以为是地万人之上,一人之下;自以为是地体贴家人,无微不至;自以为是地识人用人,赴汤蹈火。   所幸的是,并没有落到众叛亲离的地步。   李诏与元望琛归结道理说:“这都是业障。”   少年蹙眉嘀咕道:“原先那三年也不见你潜心研读佛法,如今有一本皈依牒,就自我皈依了?”元望琛语气并不轻松,思觉说出这些话的李诏时时刻刻准备好羽化登仙,远离尘世。   知道其所想的李诏又笑着指正:“道家才修仙。”   而搬回乌子坊入秋后,李诏短暂好转的病情却是急转直下。   她倒是坦然地得出结论:“起初这晕厥或真是毒所致,而如今不见好转。查不出病因,表现为昏沉、掉举、散乱、失念、妄想,便可得知这是业障病,因果报应所致。”   “李诏,”少年似乎是觉得她所言莫名其妙,气急却无处可泄,硬生生地把自己憋到胸闷,只能唤她名字以打断,不愿李诏再胡思乱想, “太医都没有说什么。”   李诏噗嗤笑出了声:“久病成医。”亲了亲少年的脸颊。   元望琛又好气又好笑,心下却并不好受,一把握住少女微凉的双手,坐到了她的边上:“你别笑了。”   “那我哭吗?”李诏抬起下巴,看向他笑着说,“我爹爹昨日问我,是否要定一个日子,”她见少年有所不解,停顿了片刻,“来办你我二人的婚事。”   元望琛伸手搂住了李诏的肩膀,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却并没有说话。   李诏闭上眼睛,挪了挪脑袋,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却感到身边人吐息的不同寻常,心下起澜,而听他问道:“你如何说?”   “我自然也要问过你的意思,再不可自以为是。”李诏眼皮困倦,落入这个温暖怀抱便更为平静下来,与他道,“只是,我想日子定得早一些越好,也不必大肆操办。更何况,年后我爹爹便不在临安了,要贬去黔州戍边。”   官家未罢免李罄文的官,而是贬去了几乎无人烟的疆域边界。   黔州与云南交界,虽云南王势力被灭,然余下零星旧部散落附近。三月以来,元望琛便与平南王密谋,经官家与太子赵玱所允后,调兵彻底压制了云南大理实打实的的叛军,一连揪出了以致三年前疫病猖獗的奸细主谋。所谓投毒放毒,栽赃嫁祸,都是为乱朝堂内政,云南王族的复辟便有了可乘之机。而本在越州的赵玱,在疫病刚兴起时,正是在瓯海游猎。那一场蔓延的疫情根源便在于此。   李罄文如今与元家关系密不可分,又与出兵镇压的平南王是姻亲。于他来说,此时此地的戍边,或是比之流放更苦的差事。   稍有不慎,便有送命之忧。   然而平南王力保李罄文才留得一命于此刻,却已是万幸。   李诏已然不是高门贵府的千金,门楣一拆再改。与元太尉府上结亲,更有几分高攀的味道在。而旁人亦觉元府的元奉直郎分明到了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却做了吃力不讨好的事,像是接济施舍了友邻,如腊八送粥。   唯有少年自己知道,这无关怜悯。他看向李诏,指尖轻柔她的肩膀,闻她又补了一句:   “长辈们或觉得,也可冲一冲喜。”   元望琛不敢深思李诏话下的含义,欲开口,却觉心绞唇麻,嘴中苦涩,故作轻松地道:“如此,我们之间的这堵墙,是可以拆了。”   “我早说了。”李诏唇角微翘,有些得意。 第一百零二章 与君同???“倘若是梦,那……   所谓喜事,定在李诏生辰当日,黄道吉日,双喜临门。   李诏被扶起梳妆,抹了艳红的唇色与胭脂,显得整个人喜气洋洋。   免去了繁文缛节,简简单单的拜堂过门,只需跨过一堵悄然被拆了的墙。   她昨夜一夜未眠,好似格外精神。清晨服了药,含了参汤,她亦能下床走一走,却被人道需省些力气,若觉得乏累可叫人一路抱去。   不能亲力亲为,倒显得自己更为无用。   “那我是要自己走的。”李诏在这事上却极为执拗。   她根本无暇去幻想改变身份后,未来到的全新生活会如何,只想着如何撑过这一场婚事。   邀请与到场的亲友,唯有最近的几人。   视线被红绸掩盖,依稀能透过光瞧出一些隐约的人影。   李诏的步子走得极慢极轻,却也尽力脚踩得更稳一些。   低头只见红绸与地面视角缝隙中,伸入一只颀长如玉、指节分明的的手,静候片刻,她将那只温柔而敦厚的手,紧紧地牵住,莫名心安。   紧抿着唇的元望琛,眼角终于露出一丝柔软。而少年牵起盖着红盖头的她的手后,两人皆被祝福包裹。   拜过天地高堂,二人对拜,须臾礼成。   怕李诏站不久,便早早送她入洞房。堂前只摆了三桌酒,待亲朋好友入座后,双方长辈皆致辞招待。元望琛令人打了饭,盛好端盘,折了一枝金桂,一并带到李诏与他的屋内。   而门一打开,只见李诏依旧蒙着帕,端坐在床榻上。   少年讶异道:“你怎么不歇下?”   李诏实在是太累了,她自然也想早早睡下。只是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想着还应由你来揭开盖头,让你过一回做新郎官的瘾。”   少年轻笑,将门关上,把托盘放在了圆木桌的蜡烛边上。   李诏看到一双靴子在她仅有的视野中出现。紧接着,少年的双手搭在她的双肩,耳边一热,听闻他道:“那,我要挑起喜帕了。”   她不知此时此刻的自己是如何的模样,唯觉双颊微红,好似一切虚幻非真。   她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而自己晕晕乎乎,只晓得一定是无法掩饰的急切局促。   被揭下喜帕的那一瞬,眼前恍然明亮,而桌上的大红喜烛明晃晃地点着。   一个她伴她成长这么多年的比肩少年,眨眼之间,茂然站在她的面前,如芝兰玉树,真真切切。   礼俗与承诺,都不及此刻心情的承重。   “李诏。”元望琛轻启唇,念出她的名字。短促,却在人心头缭绕。   眼下再无隔阂,也没什么可阻断的。   李诏有些赧然,不晓得该以什么面目却应对,看了一眼少年,眼中酸涩,又微微颔首,心下感慨,却只是道:“这些年来发生了许多,我好似做了一场梦。如今,像是美梦成真一般,我要分不清了。”   元望琛牵住她的手,在她手腕处轻轻落下一个吻:“这是真的。”   “倘若是梦,那我也不要醒来。”李诏鼻息很重,觉得手腕痒痒的,盯着少年的鼻梁,以及抬起来正视她的脸庞,浅笑,望向他的眼中波光流转。   少年拿过两小杯酒,交到她与自己的手上,双手交错而饮下。李诏亦抿了一口屠苏酒,又放回到桌上。   鼻尖有暗香袭来,清冷的桂花,在初秋乍冷的雨夜之中更为凌然。   “你香香的。”李诏回捏了他的指尖,又凑近了携着幽香的少年,望向他的唇畔,又瞧了他瞳眸一眼。   顷刻,柔软覆面。   她闭上双眼,双唇微张。那是一个绵长细致,不带侵略意义的吻,几乎是要将她融化。   李诏整个人轻飘飘的,脸上发热,头晕忽忽的。   或是不满于少年太过小心翼翼,不够酣畅淋漓。她原本是一个存续满足的人,却在此刻变得贪得无厌,想要渴求,想要尽欢。她欲进一步动作,肯定并笃定要如此做,听从心的话,手掌便抚摸上少年那玉质金相的脸,沿着下颌与脖颈,轻轻触碰了喉结,指尖往下游走,伸入衣领之前,却被元望琛止住。   “李诏。”他又只是说出了她的名字,一手按住了她。   “你我如今之间,还害羞防备什么?”李诏望向他的眼,却未在其中找到一丝羞怯腼腆。看着少年铮铮的眼色,她知道的,他不过是在担心她而已。李诏有些发冷:“我姑母是与你说了什么?便令你对我敬如宾?”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你多想了。”元望琛看在眼里,将她背后堆得极高的丝绵被子打开了一床,又令李诏躺倒,又将她牢牢裹住,塞得严严实实。   她的力气根本抗拒不了,见自己这副让人鱼肉的模样,自然有些泄气。李诏从被下伸出手来,拉了拉少年的袖子,小声道:“你也进来。”   元望琛拗不过她,问她:“那你饿不饿?”   李诏摇头,一只手紧攥着元望琛的衣角。他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无奈地单手将外衣解下,拉下了罗帐,脱下靴子,又铺开一床被子,躺了进去。   李诏侧了侧身子,将两床被子贯通,在交叠的被褥下,找到了少年的手臂后,将整个人都依偎在他身上。哼着声,背书一般道:“疾病而媾精,精气薄恶,血脉不充,既出胞脏。胞伤孩病而脆,未及坚刚,复纵□□,重重相生,病病相孕。”她瞅了一眼元望琛,极其小声地道:“罢了,我一日病不愈,便一日不可做此事。你扭扭捏捏的,我便好似个穷凶极恶的登徒子。”   近来的李诏说话轻柔,全无从前那副居高临下的自傲,她也无法提高嗓音,只是怎么方便就怎么说话。   元望琛似被这话逗得乐不可支,捏了捏她的脸道:“是而,你才要更快好起来。”   李诏弯了弯眼睛,笑不达意,没有啃声。   少女的回应如斯,少年随即亦陷入沉默。他想了想,敞开自己的手臂给李诏作枕,与她坦言:“我从未想过病病相孕的事,你却一个劲地往远往深,要找一个退路,硬塞一个无所谓有无所无的东西给我,我才不要什么孩子来当做念想。只要你好起来。”   他不似他人般小心翼翼地,将病重的李诏视为一块易碎的玉,还是如此直来直往,没有顾忌。   “倘若我不能好呢。”李诏安安静静地看着他,道。   “别说丧气话。”或是屋内烛火通明,少女眼中倒映的光亮刺痛了本应有的安详柔和,少年一时心口生生地疼,似乎觉得是不是被她传染了相同的病症。元望琛搂紧了她,又低头去堵住她的嘴。   缠绵不过一刻,而他无法沉下心来投入,似一个胡乱的搪塞,只为让她不要再说出令人心惊的话来。李诏抽离出来,喘了一口气后,笑意疲惫:“那我们就继续自欺欺人。”她自知自己善做这个扫兴人。   显然少年闻言一愣,他亦觉他的这种方式或伤害了病重的她。   少年捏过她不堪瘦弱的手腕,几乎是感受不到她的脉搏声。李诏仰头,努力蹭了蹭元望琛的鼻尖,道:“脉形累累然如循丝。你方才在前厅的时候,我已经探过了。”   元望琛看着李诏面白脱色的模样,咬牙道:“我只恨自己未习医,却在此听你说些耸人听闻的话。”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去叫太医他们来。”   李诏眼皮很重,却还是尽力撑着,双眼极为酸涩:“这是不是报应?”   少年听不进这些话:“你究竟做了什么了,要有这样大的报应?”   “指不定,前世我无恶不作,报应到今世。”李诏喉咙干涩,思绪翩跹,“我或是你上辈子的仇人。”   “不说这些有的没的。”少年狠心打断她。   李诏垂眼笑笑:“与你说话没劲。”   她整个人病恹恹的,看起来不痛快极了。   元望琛这才意识到李诏的双颊突然又病态得潮红起来,以手背去探她的温度,出其意料地发烫。   “我有点不好。”少女见他如此,才小心地实话实说道。   他连忙喊人去找帮手,一刻后管中弦入屋,为她诊脉,出了门却摇摇头才与元望琛道:“病入膏肓。”看向等在外头的李罄文,迟疑说:“沉涩弱弦微,阳病见阴脉者死。”   一瞬间,少年脑中一片空白。   “死”这一字如今到似一个禁忌,在他们面前一旦提到,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   李罄文久久不语,喝酣后的面色又显憔悴,嘴唇咬得发紫,似希冀全失一般,失魂落魄。他尽力平定心神,与管中弦道:“诏诏与我提过她在蜀地时,曾有一位张仙人曾予她三颗丹药。她因晕症误食一粒,半日后却很快恢复了精气神。还有一粒在她瓶中,另一粒在管医丞你这里?”   管中弦点了点头,正要说话,而元望琛眼眶通红,却朝他道:“管中弦,你从她那拿去了一颗药,究竟瞧出了什么来?”   不善、恼火与无助交织,少年的质问,令管中弦亦是无奈。他斟酌着开口:“那颗九转还丹,既为‘长生不死药’。如葛洪所说,有延年益寿之效。然这世上百岁长生者寥寥,亦非皆因用了丹药之故。再看远西王的热病,或也因服食丹药所致。张问道此人的丹药与膏方,都极烈。九转还丹,可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管中弦停顿看向李罄文,道:“以毒攻毒,有铤而走险之虑。”   “你本就擅长于此。”元望琛面向管中弦咄咄,攥紧了拳头,又道:“若拿捏不准,可在我身上先试。”   管中弦一愣,压低声音,蹙眉道:“你疯了?你体脉为阳,如何再承受热毒?不要命了?”   李罄文忧思未解,听了少年的话,更眉头皱得更紧,他看了元望琛一眼,又留意到方踏入门槛的元瞻,劝了一句道:“望琛,你与诏诏不同。”   性别不同,体质不同,身份不同。   且他前途不可估量。   李罄文如何也说不出私心的话,又何况是在救他性命,未落井下石的一家人面前。   “人人皆不同。”元望琛则是斩钉截铁一般地道,“李诏倍受煎熬,我无法安坐待毙。”   而话方毕,章旋月正从里屋推门出来,眼角还有抹干了的泪痕。她见三人在外争执此事,哀怨一般地看向李罄文,叹了一口气道:“诏诏在里面,不是听不见。”   一时空气骤冷。   “有什么话,她想当着她的面讲,都进来罢。”章旋月攥紧了手中帕子,道。   躺在床上的李诏见众人进屋,惨白地笑了笑,试图缓和气氛,谁知更显脆弱:“我都听见了。”她这一场旧病复发,缠绵病榻,久病不起,以为方有起色,须臾却又更糟:“人命或有天数,有时候我在想,再花精力挽留我,好似也是浪费。”   “都是些什么丧气话!”素来威严似高墙,为人遮挡风雨的李罄文却红着眼,嘴上说着惯于扼制的斥责。   李诏瞧出他失败的伪装,笑了笑,又说:“但我又想,既然有那丹药,不如就冒一次险。”   “一粒如何够用?”管中弦摇头,事情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他道,“昭阳君每服用一次,便是一场劫难。”   “劫难又如何,不试必死无疑,试了还有一丝生机。”李诏枕在方枕上,将目光转向元望琛,温柔地抿唇笑,“望琛,我与你想得一样。” 第一百零三章 食言???“别戏弄我了。”……   隔日,与太医院其余几位太医会诊后,便将李诏此事定夺下来。   秋夜冷风吹动桂树,枝叶沁人,花香隐逸。然李诏凭着这一丝的甜味,饮下漆黑浓稠的苦涩药膳。   喝得久了,似是习惯了口舌无味。   少年日日上灵隐,为的是在药师殿内奉最早的香。   然连他自己亦不知在做些什么,以及做这些是否有用,只是心中有所念求,便不至于太过煎熬。   无能为力的感觉叫人极为受挫,少年见李诏每日清醒时间日益减少,则心中无可避免地变得愈发沉重畏难,他开始明白从前李诏与他反复强调的话。   周转登了远西王府,明白其因果迂回后更难自持怨愤,或是言语过于直白放肆,以至于不欢而散。而正当元望琛自责于断绝了获取现成丹药的路子之后,转眼却被那饱受热疮之苦而不外传的远西王送上了一盒“九转回丹”。   正惊讶于此,四处问讯的少年来不及深思其缘由,又终于探听到那位张仙人行踪,花了不菲重金请人出武陵。   像是一切更为明朗起来。   几日后,张问道带着方练好的“九转回丹”出现在了元府,留下一句:“不塞不流,不止不行。”   只是李诏服用丹药后,呕吐接连,几乎是将前一日的汤药尽数呕出。少年担忧于此,管中弦却道此为必经过程。   终日昏睡不醒,醒来的短暂时刻也只来服用药膳。因每日唯有吃与吐两件事,李诏嗓子干痒似烧灼,稍稍一咽皆感疼痛,心力耗损,更觉丧失了自己行动的能力。她心中不甘,是以为自己连二十都未到,如此折磨,身体却已如枯枝败叶般腐朽。   李诏再做不到从前的释然与从容,脾气再难收敛,稍一不合心意,便生抱怨,甚至想要放弃:“这般反复折磨,巴不得快点往生。”   章旋月见她受罪,又背着她偷偷抹泪。   就连李罄文也开始慢慢动摇,问她有什么想要的,未了的,他都能尽力为她实现。   李询与赵棉学会了报喜不报忧,见到她面时,总说些好事,好似生活中再无烦忧。   然而少年却执拗,还与她在为数不多的清醒时间里,像是浪费一般,偶尔讲几句极为平淡的日常琐屑。   有些时候,李诏无法说出完整的话,气声难以辨清。少年依旧辨不清声响,只好低头,将整个耳朵都贴近李诏的唇瓣。   眼前的光亮被遮挡,此时李诏忍不住在想,自己不曾参与的元望琛失聪后那最难的几年,他到底是如何度过的。   自幼好似便被灌输以要出类拔萃,成为独一无二的佼佼者的标尺。然此刻,李诏想,无论她或者还是眼前的少年,成为一个“常人”亦是一件难上加难的事。   她破罐子破摔一般,又像是再做一次戏谑的尝试,尽力张合发声,却说出令元望琛骤然变了脸色的话。   “与你那酒盅大小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元望琛似揪住了不放。   “烧了估摸着能盛下,我代马依风,不想去其他地方。”   少年顿悟是李诏在谋划自己的身后事,一时之间,心脏骤缩,望着她的枯槁的眼睛,道:“你又在胡乱说什么,没有发生的事,是无稽之谈。”不容置喙。   “这难道不是未雨绸缪?”李诏咳了两声,话说了一半,音调转不出声来,“你要不同意,放你锦袋里。”她自觉有趣,插科打诨地道:“这样,就没人敢来接近你这鳏夫了。”   而元望琛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他只觉心头凄楚,他屏息看向少女,眼中滚烫,口间似灼,似怨怼:“除了你,本就无人敢接近我。”   “有的,你乱说。琛是块璞玉。”李诏浅浅地笑:“可惜……被我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仿佛再多听一句李诏的说辞,少年就快绷不住一般。他捂住李诏的眼睛,调整了气息,而她不明所以,只是由着性子提出要求:“我想听阮了。”   “好。”   元望琛一口应了下来,在房内找到挂起来的阮琴,取下,抱在怀中,伸手拨弹,弦而鼓之,声振林木。   一声铮铮入耳,分明是弦乐,却如敲金击石。   久之,琴声绕砌青丝上。飗飗乎如静听松风寒,又如细聆滴暗泉。   夜阑月色满屋白,李诏侧着身子躺在榻上,看向月下鸣琴金质玉相的少年,只觉面前人皎皎如满月,禀姿自然,而自己似蒙尘的阴缺。   她无法平心静气地去欣赏,自己宛如一棵病草,扎根淤泥污秽,亦无法受月华洗练。   与少年相比之下,自愧弗如,李诏心中逐渐忿恨急切起来,失了兴致,打断他的琴声:“你冠服制好了么?”   少年抬眉看向一脸不耐的她,似猜出她心中所想一二,胸口一凛,放下手中的阮,难得好脾气地沉声道:“你要来看我加冠。”   那是来年的事了,躺在床上的李诏想,她真的能有来年吗?   病痛好似光凭自己的努力与意志,是无法战胜的。她还要再如何拼尽全力呢?   李诏突然意识到自己近来面目可憎的失态,而少年自始至终未露出一丝的厌弃。反倒是她自己,越发厌恶自己,她料到自己如是。   入冬后,屋内燃起了火盆,似是为了不让暖气逃逸,就能不让生机逃逸一般。屋内门窗都捂得严严实实。   李罄文应诏去了黔南戍边,不知何日能归。所幸的是,远西王有故人前去关照,日子便不至于凄苦。   三个月后,正入隆冬,李诏收到了父亲寄来的一些偏方草药与信笺:“一切无虞,黔南非蛮荒之地,民风淳朴,花盛如春,四季结果,是告老颐养绝妙之处。余近日得体悟:‘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戢鳞潜翼,思属风云。’愿诏诏与望琛共思之。”   听元望琛读完信后,李诏心中方得一丝欣然宁静。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李罄文终是明白此理。   与此同时,凭窗雪岭,临安经历了一个最为冷冽的冬天,而除夕夜的宫中,难得几位亲王在京团聚。   似年长后知晓何为分寸,心胸肚量皆宽容起来。李画棋亦看开了许多,收了心思,如今不再提正统亦或是天道,见皇胄手足融洽亲和,天子任人唯贤,倒也得几分满足。   而唯有一事忧心依旧。   元望琛凭着少女的那本度牒,几乎踏遍临安城内所有山寺,于佛前点灯奉烛,誊写大悲咒。   德光禅师见此,摇头与容侦叹他这位外甥道:“何期自性,本自清净,自性本觉,自然开悟。”   然这厢点了香参拜还未起身,却见紫蝉急急赶来,一脸惊慌失措:“少爷,昭阳君今日早醒,服药已过半个时辰,眼见情况不妙。”   元望琛手中香似未捏住,未料香灰一抖,掉落在少年手臂,瞬间起了泡,他忙问:“如何不妙?”   “汤药吐尽,开始吐酸水,又呕了血。”   而被香烫到的少年后知后觉,如不知疼痛一般,起身抬头望向大佛金尊,眉中尽是愤然与不解。   咬牙嘶声,撒手丢下未燃尽的香于火炉,心中忿忿乃至惶惑,是觉自己做的似可笑的无用功。   彼时拴在山脚下的棕红小马,已然高大难以驾驭。   方跨上马背,发间落下一两滴雨。   雨水顺着他的面颊流渗入领口的脖颈。   霎时寒意侵袭,刀风剜入骨髓。坐在李诏赠予的牛皮马鞍上,少年迎风的脸颊以及握着缰绳的手都似毫无知觉。   猛挥鞭,一路狂奔,在因阴雨而慌乱收摊喧闹繁盛的街肆之上似跌似跑,横冲直撞。   发丝浸湿的少年心中唯有一个念头。   那愿望太过强烈与急迫,容不下再多一丝的分神,是以元望琛双手被马缰勒出血印亦浑然不知。   莽撞的少年,心似火浇,下马时一个趔趄,整个人跪倒在府门前,衣上被溅起了泥点。   顾不得狼狈,他起身跨过门槛,径直奔向李诏那间里屋。而却见已有人三两团簇零星聚集在前,闻声听他来时,皆一脸小心翼翼的晦色。   少年心中下意识地闪过一个念头,却如细弦崩断,无法力挽狂澜遏止巨石下坠。   他还未冲入那被病气层层包裹的院门,却先一步听人与他哀怨啜泣道:“少夫人快不行了。”   所谓的希冀被逐步碾碎齑粉,风吹消散,但未见到人前,他无论如何都不信。   脚底发软一般,他似蹚进了屋门。李家众人尽数在,围绕她床前,强颜欢笑则更为悲恸哀苦。   元望琛踏进屋内时,旁人让出了一个通道,而他踉跄跌跪到床边,却发现李诏面色缟白,眼睛是闭着的。   心中似无解,他举着强作镇定的手,试图去探她的鼻息,呼息黏连在一起,几乎感受不到,所谓奄奄一息濒死尚存,正是如此。   他眼眶一下子通红,鼻下涌上酸楚,他几近颤抖地握住少女的手,将之紧握贴在自己的面上,紧抿着唇,紧咬着牙,似乎是克制自己不要哭。   章旋月根本看不下去这般的画面,忍不住别过头去,李画棋在旁拍拍她的后背,而自己亦是双眼充盈泪水,视线模糊一片。李画棋却辨出少年方向,朝着他道:“事发突然,与往常皆不同。她晕过去前吐了好一阵子,似将脾胃皆呕尽,难受得很。方才王爷请了太医刚看过,亦放验了血,所谓用药至此,但看命数。”   元望琛闻言不禁一颤,攥住她的手,张开口喊了一句她的名字:“李诏?”   却无人回应。   生机似抽丝剥茧般消弭,而死气早已弥漫整一个低语哭吟的宅邸。   孙茹得讯亦赶来,问管中弦究竟如何,却被答曰:“胃气已败,无神无根,是绝脉。”   窗外的雨愈发大了起来,雨水从屋檐滴落,连接成细密水柱,跌到青石台阶的边缘,溅起水花。天色渐晚,赭红的天空遁入紫绀,是夜无星,在屋顶与苍穹交界处泛着惨白的暮霭,氤氲凝结沉积后,仿佛下一刻便会陷入无尽黑暗之中。   “李诏,”在她耳边再唤一声,床上人依旧无动于衷,原先那个坚定桀骜的少年似在一瞬间奔溃大哭,他跪坐在病榻前,眼泪根本控制不住:“别戏弄我了。”   而她宛若熟睡。   他满眼血丝,似怨似恨,朝着双眸紧闭的少女道:“你说过的,不好再食言了。”   “你醒来啊!”   府中人在周围小声啜泣成了一片,管中弦蹙眉看着少年,又觉此时宣泄绝望无用,小心地道:“让昭阳君安静一些罢。”   却被回过头的元望琛瞪了一眼,管中弦自觉说此话不合时宜离开了房间,尔后又见大伙陆陆续续退出里屋。而闻赵棉红着鼻尖,与李画棋道:“宫里方才来人过问,何时过去。我不想去了,想在这里陪着诏诏姐姐。”   若不提起,或是在这府上的人皆忘记如今还在新春正月。   李画棋眉间升上愁云,掩着面上黯淡,道:“诏诏危在旦夕,我们还去什么宫里。” 第一百零四章 现世报???“这是真的。”……   风起朝寒棱棱,中庭落雪緌緌,须臾成丘。   窗棂积素凝华,远处银山崔嵬。   人说瑞雪兆丰年,世事无常不尽然。少年眉眼倦怠,透一透风后便关上了窗户,还将炭火烧红,暖气升腾。   自李诏昏睡以来,已过三日,她气息断续,并不通畅,好似残烛,而唯有胸口的一颗心脏未停止跳动。   医官再无写方,或有医嘱,令人以为这不过是在等死。李府说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李画棋暗中去了一趟青云山,杨熙玉则事先吩咐了祠部,却被知晓后的章旋月劝阻:“尚有一线生机。”   元瞻来过几次,瞧了榻上毫无动静的李诏,欲说还休:“今年冠礼的成衣送来多日了,放在你这儿罢。”   这原本无须他递送。   元望琛胡子青碴,眼中血丝泛红。元瞻见其蓬头垢面,于心不忍,似又想起从前的自己,只觉无法听劝,道了一句:“收拾下你自己。”   元瞻送衣,好似迫使他迂回现实,提醒他明日及冠。   随后差人烧了热水送来,元望琛亦没拒绝,更像是想通一般,将自己整个人都沉到木桶中。   将不知从何而来的悔意浸湿,依稀找到一些,过去的影子。   梳洗后,他刮面将青碴剃除,又换上新制的绀青苏绣冠服,望向镜中人,却觉不像自己的模样,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惨绿少年。   他早该如此,在李诏问起时便换上这一身。   而一旁躺着的那个人长发散乱如枯草,他拿着木梳,俯下身子,为她梳理发丝,却扫下许多断发。少年将之握在手中,又在李诏挂起来的外衣袖袋中摸出了一块帕子。   上面是一枝鹅黄腊梅,花蕊的走线已经起毛了。   少年眨了一眨眼睛,似回忆起了什么,出神片刻,又用帕子将断发包了起来。   元望琛凭着记忆,给她盘了李诏惯用的发髻,又取下他发间的梅花玉簪,插在了李诏髻中。再打湿了巾帕,为她擦了面。   而少女眼睫似微动。   一瞬间,元望琛眼见李诏面色犹若敷粉,不敢置信地喜不自禁。下一刻,却被身后吹开的窗户逼回理智,再看向她时,入眼毫无起色,才晓得室内烧炭,令其面色红润。   像空欢喜一场。   新愁长向东风乱,他起身把巾帕泡在铜盆里,又将木窗上了栓。   不该有不切实际的想象。   一次寒食祭祖,二人随赵玠在太庙时,他得空还她了她落在宫内被他拾起的锦囊,言语之间,是察觉出此人对他的不同寻常。而少年在此一事上,并非聪慧之人,唯觉心乱如麻,不像自己原本该有的稳定情绪。   后知她失足落马,却被沈家二公子护去了医馆,心中更不是滋味,像是一厢情愿的误以为,自己好像从故事中退了出来。继而拉不下面子去探望李诏一面,更要以“太子”的名义去问好,好似如此他便能心安理得地解释这一番行为。   再之后,李诏深夜登门,似乘兴而来为见他一面。少年却见她忧恼,自己反倒是似心虚一般无措,全因他掩耳盗铃把两府隔墙之间的那个洞封上,好像这般自己便可不受侵扰。   是他将事情想得太过容易了。   李诏几次三番的戏弄,都好似极为寻常的调侃。他幼时习惯如此,便从不把她说的话当一回事。稍以为她成熟稳重似个大人,便轻信她那拙劣的演技,当是自个犯错将二人共同豢养的鸭子弄丢。赔礼道歉后,才恍然察觉她还是从前那般,不知轻重,恐怕为的是满足一己之私。   而所谓的一己之私,大抵不过就是想要从少年那儿得到难得的温柔。   这点私心,她才不会开口说。   他想:惹哭了李诏,这是他的责任。   顺遂她的意愿,他送她回府。伸手将她拉上了马,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般,难熬。少女的鼻息温热地铺在他脖颈处,在后背的她自然不知他的脸色是如何羞红却要故作镇定的。   可是,少年却于元府再度碰见了不应出现在京中的那一人,继而心中似有所考量权衡,有些症结在他脑海开解,故事亦依次浮现。被保护得极好的少女自告奋勇地冒险带他入后宫,是为理直气壮地自证却被他证了其父当权的不清白。   他见李诏面色灰丧,一直以来笃信的人物与世界皆被推翻,整个人怨愤似颓,却无处可泄,只好躲在马车上哭个天昏地暗。   他守在外头,想:这是他的责任。   只是少年终不知如何安慰。送上屠苏酒,却鬼使神差地靠近,似为弄清自己的心意,努力会意,然后会错意。   他只晓得二人的距离太近了。   再后来,在乌子坊桥上,李诏像平日般的随口一言,令他既期待又觉不真切。她在他面前说自己不想做这太子妃,少年忽觉自己这番作为变得愈发可笑起来。他想,这个未经苦难,被捧上云端的少女果真是太过无理取闹了。   少年为太子伴读,谂知不可自相矛盾自欺欺人。一旦出错,便会叫天下人不齿,亦会失了身后世家的颜面。他将重新修葺被他那极为任性的母亲所抹煞的一切。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却想:那是他的责任。   他与她皆是俗世凡人,或有身份高低贵贱,却不是凡事皆能由自己性子来。他无法听进她说的任何一个字,认定这是一场玩笑,或是她拉他下水的诡计。   推开她的手臂还残留少女的馨香与温度,他不可以后悔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这种情绪似将他包裹,深入每一寸肌肤毛孔之中,他想不通。   而更想不通的是,李诏拒绝选妃自愿去山寺清修。   事情因果如此承接,那么她的所作所为好似全因他而起,是一场自己犯下的过错。   自此之后她面对他时唯有回避。   或是佛前清净,使得人心显现,原形毕露。遭逢背叛的无助,身体的疼痛,却放人离开,更像是一种自我放弃的仁慈宽恕。   他怕她再不想回来。   宫变,废立,换代。   朝堂之上的掠夺,又何时将人命放在眼中,一切皆不足为惜。李诏因其父而被卷入泥潭其中,成为桎梏右丞的一个砝码,被连夜挟出山寺。而李诏幸得他出手相救。   “昭阳君要谢我救了你一命。”这是他自己的自我标榜与邀功。仿佛如此陈述,二人的关系便可再度重启一般,加深了“亏欠”一说。   黑夜里一个认真的轻吻,却因被她嗅出了酒气而被消磨忘记,根本不经心。   反过来,他如冷水淋头,大悟这似一场现世的报应。   她的反复,与他的反复又有什么不同呢?   此一时,彼一时。   在上一个除夕夜里,少女出门寻他与李询。他似永远不知她的心情,期待多时,从来都是镜花水月。在中河拒绝他的直言不讳,又在他生辰筵席回绝他的关心。   一再划清界限。   少年说了“喜欢”,而她却毫不客气地回之以“讨厌”。   他不明白,除去爱憎之外,可还有其他情感?   得知她远离临安,少年心中幽愤难解。不晓她是为躲避他,还是为躲避在临安背负的一切。   日夜追赶,谎话连篇,他有意而为之,终于在大江渡船上再次见面。   再看到李诏时,他心中只跃出两个字:幸好。   爵位与品阶是横亘在他二人之间的虚伪阻隔,或许远离临安也好,便能名正言顺地丢掉那所谓的头衔或是名号的束缚。   他不知自负的少女却亦有自卑的情绪。未曾见她因他而有这般低落的心情。   嫉妒似火,真言似钢,令千秋冰雪消融,亦叫所谓的理智浇熔。   人人都觉得自己疯了,再多的伪装却抵挡不过心中所想。   或是借酒力,她便显得肆无忌惮起来,丢掉了面具与盔甲,成为最原本的她。   一船月色,两颗心交溶,和好乃至永以为好。   因他不再是一股劲地表达、剖白,而她不再是回避、委蛇。   将话匣子肆无忌惮地打开,一语中的,互相理解,才能成为“自己”,又成为“我们”,继而“我们一起”。   少年生闷气一般,看向病榻上的李诏,是觉她不可以出尔反尔,分明说过一起面对,而她临阵脱逃,如今却退缩起来。   窗外春色犹浅,腊雪初销梅蕊绽。   元望琛眼中干涩,烦懑地站了起来,朝着床的方向道:“你想瞧我弱冠行礼,现在冠服换好了,备了三顶帽子,还未加冠。”   “李询李谢天天来府上,扰人清闲,你要不管一管。”他心头郁悒,坐回床沿,瞅着她的脸道。   凑近她的耳朵:“你爹爹又来信了,但我不读给你听。”   又懊丧不满道:“这几天不喂药,丹参汤好喝么?有外头酒楼宫里御厨做的好吃么?”元望琛言语逐渐带愠,却又湿了眼睫。   自己就像一个不争气的爱哭之人。   午后日偏西,夕阳透过窗纸落在床帏。   少年眼底再一次发酸,俯身,只手按住床背,衰颓地看了她一会儿,在她额上落了一个吻:“李诏,你胆儿可真小。”   他以手背掩盖住自己的眼睛,关节处微微湿润,尔后深吸一口气,似是想再续精神,不被沮丧侵扰。   炭火慢慢熄灭,炉上火星子跳动,屋内烟气弥漫。   少年还未揩干泪,忽闻一人发哑的虚弱声音:   “你怎么了?”   她眯着眼睛,似因铜镜反射了余晖而睁不开眼,不明所以地看向奇怪动作的少年。   少年闻言一怔,猝然拿开手,却被人瞧见了泪眼婆娑,满怀夷悦而忧心忡忡的模样。   猛然滴落了一滴眼泪到她面上,滑落至蚕丝枕巾,晕染出一个深色的印记。   梅雪相和,喜鹊穿花转。   睡起夕阳迷醉眼,瘦觉玉肌罗带缓。   他的一颗心骤缩又跳得铮铮,他微微发颤的指腹摸过少女素白的脸颊:“这是真的么?”   轮到他不敢置信地说出这一句话,怕南柯一梦。   仿佛一切皆如小往大来,失而复得。   “我醒了,”少女笑意翩跹,似撑一支长蒿,远渡扁舟荡起的湖波,在料峭春寒初晴后,留下一点淡薄的夕日余温:“这是真的。”   纵经千劫,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果报自受。   他心忽起千层浪,了然所谓报应为何物。   是以人间冷暖,唯有自渡。   终。   -----------------------------------◆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