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风荷举》作者:桃籽儿   文案:   【1】   十年前,家族覆灭的沈西泠跪在齐敬臣门口求他垂怜,齐敬臣不爱搭理,直到她跪晕了才勉强让她进了门。   没想到十年后齐敬臣却爱她入心入肺,可那时,沈西泠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   【2】   沈西泠曾是傍齐敬臣而生的金线草,他给她生路、给她教养,乃至给她爱。   沈西泠曾以为这个男子无所不能,直到有朝一日大难临头,她眼睁睁看齐敬臣从云端跌入泥沼。而直到那一刻,他仍在想尽办法护着她,最后亲手将她送往他人羽翼之下。   十年后再相逢,他们之间隔着破碎山河和错乱姻缘,阻隔无数。这一次,终于轮到沈西泠手撑荷叶,为那个始终将她视若掌珍的男子遮风挡雨。   待山河安定,你我共看一一风荷举。   【食用指南】   1、1V1,SC,HE,外冷内热颜值顶配爱妻如命的乱世权臣 X 跟男主比不知道谁更颜值顶配的成长系落魄贵女,相互疯狂上头   2、女主成长线长,前期小软妹后期大女主(?)有养成   3、一部分倒叙,倒叙前女主已婚(?)形婚,介意勿入   4、架空,架得很空   5、夹杂各种塑料权谋及奸情,多CP预警   一句话简介:乱世权臣X绝色孤女   立意:爱一人也爱世界,携手成长风雨同行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励志人生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西泠,齐敬臣 ┃ 配角:顾居寒 ┃ 其它: 第1章 击鞠(1)   沈西泠再一次见到齐婴的时候,正值北魏一个极和暖的三月。   往年这时候,上京城多是寒风料峭,今岁不知是怎么回事,春竟回得这样早,以至于连京郊的击鞠场都开得格外早一些。   击鞠原是军营里兴盛的玩意儿,乃是一种骑在马上用球杖击毬的把戏,自前代起便逐渐在贵胄豪门间流行。北魏民风强悍又以武立国,较之江左的大梁击鞠尤其盛行,是以每到冰霜解冻的春日,这击鞠场便到了尤其受人青睐的时节,男子们素爱策马持杖争击一球,于球场上一展隆冬不得舒的筋骨,女眷们则爱着潋滟春衫,在球场内的凉棚之下桌案之边吃茶叙话,乃是北魏春日必不可少的一桩盛事。   今年尤其不同。   魏梁两国近年来战端频仍难分胜负,大战少有而小仗不断,最近是到二月里才见消停。这一仗又是不分胜负,因双方缠斗了多年,却无一方有吞并一统之力,各自便都有些疲乏,遂生了讲和之心,继而便是互为姻亲以结秦晋之好。   大梁的皇帝萧子桁算是新君,登基不过五载。他有一同胞的妹妹萧子榆,乃是如今大梁地位最为尊贵的公主,此次便是她远嫁大魏皇帝。   “此事要我说,这位和亲的公主是谁倒不打紧,”早春三月凉风习习,场边棚下绿鬓如云,平景侯夫人一边随手拈起一颗葡萄一边同身边的官眷们闲聊,“倒不如送亲的那一位使臣来的有说头。”   一旁的女眷们闻言皆是捂着嘴笑,一旁御史中丞家的钟夫人接了口,笑道:“也就是你家侯爷脾气和善,换了旁人,哪能容得妻子这般议论外男?”   平景侯夫人生得浓眉大眼,自有一股风风火火的泼辣神采,闻言笑得合不拢嘴,朝身边众人道:“我议论他怎么了,这天下的女子哪个还不曾议论过大梁齐婴?你们不过是偷着议论罢了,倒还有嘴来说我?”   齐婴,字敬臣,江左第一世家齐氏嫡脉,其父齐璋位列大梁三公之一,今有隐退之势,传闻齐氏宗族如今已由齐婴掌舵。这位公子少时成名,十三岁被大梁先帝亲笔点为榜眼,二十一岁便官至大梁枢密院副使,人称一声小枢相。近年来魏梁两国多发战端,齐婴独掌枢密一院,三年前曾于鸠陵之战中亲自领兵,致魏国大败而天下震动,乃是出将入相的传奇之人。   平景侯夫人话虽不雅,说的却是事实,天下女子有哪个不曾偷偷议论过这位大人?纵然在他们大魏也是一般无二。   同席的另一位夫人笑言:“那位大人久享盛名,如今来了咱们魏国,确当好好瞧瞧才是。”   “可不是么,”平景侯夫人又拈了一颗葡萄,“听闻六年前他曾来过咱们上京,只是那时我正在冀州养病,倒还无缘亲眼见着,今日听闻他也要上场击鞠,我可要瞧仔细了。”   这番言辞自然又是引人发笑,钟夫人笑着摇头,道:“你与你家侯爷琴瑟和鸣恩恩爱爱,便是将他瞧得再仔细又能如何?倒是你那侄女儿沅儿,如今正是婚嫁的年纪,替她瞧瞧才是正经——怎么沅儿今日没来?”   “怎么没来?”平景侯夫人闻言朝远处的另一个华棚摇摇指了指,“在那处与姑娘们坐在一起呢。”   又摆了摆手,道:“我那侄女儿你又不是不晓得,只一心削尖了脑袋要往燕国公府里钻,说来我都替她丢人。”   钟夫人掩唇而笑,朝身旁另一位温婉娴静的夫人瞧了一眼,埋怨平景侯夫人道:“燕公的三弟妹就坐在这里,你倒是说的什么昏话?”   那位夫人原是燕国公府二房的夫人秦氏,闻言只笑笑,并未搭话。又听另一位夫人言道:“要我说,这齐敬臣虽好,却不是我们沅儿的良配。”   旁人不明就里,问道:“这是为何?”   那位夫人吃了盏酒,抿着嘴笑,低声道:“怎么你们还不知么?这位大梁来的公主,今年已经二十有六,之所以拖到如今还不成婚,正是因为自少年时起便思慕那齐敬臣,两人恩恩怨怨纠缠了许多年,只是如今那大梁天子要自家妹妹嫁给咱们陛下,这才是一条大棒打散了鸳鸯。这齐敬臣也是个情深之人,竟请旨亲自送嫁——有了这般不清不楚的情事摆在眼前,怎可还将沅儿往那火坑里推?”   话说到这里,众人皆是吃了一惊,其中一位夫人道:“竟还有这等奇事?”   她先是不信,琢磨了半晌又渐渐信了,还追上一句道:“不过这么一说倒也讲得通了,那齐婴名满天下春风得意,却年近而立仍未娶妻,原来是与公主有一番纠葛的缘故……”   大魏民风开放,即便是高门贵胄之间也并不将女子婚前的小儿女心事看作丑闻,纵然这公主嫁的是他们陛下,也仍不觉她与齐婴的这一段往事有什么不妥。只是这番秘辛如此一抖露,众人便难免心有波澜,一来是为他们陛下即将迎娶的这位公主感到些许同情,二来更是为这远赴别国亲自为心上人送嫁的齐婴感到唏嘘,一众贵妇人愁肠百结,一时席间便有些冷清了起来。   还是平景侯夫人挑破了这冷清,泼辣道:“那齐婴我听闻被奉作江左世家之典范,今日我便要瞧仔细了、看看这般盛名人物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其余的,不管他与什么人有什么风流账也不与我相干。”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笑,也觉有理,唏嘘之情立时便淡了。   平景侯夫人见状颇为满意,引颈张望了片刻,见场中已有他们大魏的世家公子在跑马热身,只是却还不见大梁人的影子,不禁有些不耐,问:“这都几时了,怎么还不来?”   钟夫人给她递了杯茶,笑笑,道:“高台上的尊位尚且空着,陛下和皇后娘娘还未到,想来梁国的使臣应在陛下身边,这便快了吧。”   平景侯夫人接了茶润喉,四下里看了看,又瞧了一眼秦氏,抿了抿嘴,颇有些生硬地问:“燕国公夫人又是缘何还未到?”   她口气如此生硬,秦氏却并不恼,温温一笑,道:“大哥素来疼爱嫂嫂,今晨嫂嫂有些头痛,家里便叫了太医去瞧,故而耽搁了出门的时辰。”   平景侯夫人闻言冷哼一声,嗤笑道:“她一个商门出身的,倒是一身的富贵病。”   这话明明白白夹枪带棍,惹得众人都有些尴尬。   两年前老国公病逝,长子顾居寒袭爵。这顾居寒也乃当世之名臣,北魏上柱国大将军,祖上为开国之功臣、历代为护国之肱骨,总领大魏兵马与大梁南北对峙。他与齐婴,皆是年少居高位,又都是纵横乱世之名臣,素来有南齐北顾之说。   只是他们魏国这大将军与那梁国的枢相不同,不曾有什么曲曲折折的隐秘情事,早在五年前就娶了夫人,乃是一介出身低贱的商门女,就此绝了一干大魏贵女的念想。这婚后,真真是伉俪情深恩爱无比,燕国公上柱国之尊,身边竟连个侧室通房都没有,委实叫人敬佩那商门女的手段。   平景侯夫人的侄女儿薛沅,安定侯独女,自小便思慕这新晋的燕国公,两家又素来交好,整个上京城的名门贵胄无不是眼明心亮,皆以为这亲事已是板上钉了钉。不料五年前上柱国忽然将一个商门女带进了门,引一干上京城的贵胄瞠目结舌,那薛沅更是受不住这般苦楚,当初一番大闹差点要绞了头发去庵里当姑子。纵然被父母拦下了,这些年仍是痴心不改,非顾大将军不嫁,已然是上京城里出了名的一桩冤孽。   正因这番缘故,平景侯夫人与那燕国公夫人尤其的不睦,平素无论是茶会还是诗坛,皆不待见她,且一旦燕国公夫人不在,她便要时时出言讥讽、百般嘲弄。   她这话音刚落,秦氏尚且不及回复,便听得人群嘈杂之声,遥遥看去只见众人簇拥着一男一女相携而来。   那男子正是燕国公顾居寒。他是魏国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当年未娶妻之时便是整个上京城闺秀的梦中情郎,纵然如今成婚已五载,打马过桥仍有满楼红袖招的盛景,便是此时他带着妻子穿过马场朝华棚走来,也有那胆大的闺阁贵女朝他抛媚眼儿。他身姿挺拔如苍松,因顾家是将门、他又自幼从军,比起一般世家的公子哥儿自然更加英武些,今日因要击鞠,故而着常服短打,比往日在朝堂、在沙场,都更添了些许温和气韵。   他身侧那个女子便是燕国公夫人,名叫沈西泠。这商门女当年凭空冒出来便引得上京城一番震动,因她绝了贵女们的念想,便自来遭人非议。可无论贵女们如何说她的坏话,都从没有人能够否认她的美丽。但见那女子一双妙目生得明亮而有灵气,周身一股如珠如玉的好气度,眉间生了一点红痣,宛若佛典宝卷上绘的神女飞天一个错手落到了红尘万丈里。她今日穿着青黛色的春衫,外面披了浅色的缎面儿披风,行止间犹可见极曼妙的身段,实在、实在令人挪不开眼。   他二人相携,便如同是一双画中的璧人。传闻顾居寒极爱怜妻子,成婚五载依然宠爱有加,今日一见,他果然一路陪着夫人缓步香茵,虽不招摇,但分明是时时留意着夫人步履,行在她身后半步,再稳妥再体贴也没有。   秦氏抬头一望,见是这二人来了,遂朝平景侯夫人礼貌地笑了笑,淡淡道:“恰是兄嫂来了,夫人有什么想说的,不妨直接与哥哥嫂嫂说吧。”   平景侯夫人闻言秀眉紧皱,冷哼了一声,却没再言语。   这片刻功夫,燕国公夫妇便行到了棚下,秦氏早已起身相迎,其余的贵妇人们也不敢怠慢,纷纷起身迎候,平景侯夫人虽不甘不愿,但念及她家的平景侯还要在上柱国手底下讨生活,便也只得起了身。   秦氏半步上前,问候过燕国公,又与她家那美貌惊人的嫂嫂道:“嫂嫂可觉好些了?今晨头疼得那样厉害,可耐得住在外头吹风?”   沈西泠与各家夫人都打过招呼,又答妯娌道:“难为你总挂念我,好多了,不打紧。”   声音泠泠,柔婉动听,平景侯夫人心中暗骂了一声小娼妇,又听一旁的夫人们谄媚吹捧道:“听闻今日击鞠将军也要亲自上场同梁国使臣切磋,贤伉俪如此恩爱情深,国公夫人怎可错过?只是今春虽天气和暖,毕竟还是早春风寒,夫人要善保贵体才是啊。”   说话间沈西泠已被丈夫扶着在棚下正中的尊位处坐下,与各位夫人们道了谢,便对燕国公说:“我这里无事了,此处都是女眷,你在这里不便——快到场上去吧,我刚才还听见绍棠他们叫你呢。”   贵妇人们眼观鼻鼻观心,耳风却利,听到那权倾朝野的上柱国温声答:“好,我这就去了——你不要逞强,若不舒服就打发人来找我。”   他夫人“嗯嗯”应了几声,又催他离去,他似颇无奈,又嘱托秦氏照顾嫂嫂,这才起身离开。场上已有平素与上柱国交好的勋爵子弟与他招呼,还有他帐下的将军们向他行礼,小厮们为他牵来了马匹,年轻的燕国公翻身上马,已在场上与男子们跑起马来。   这般景象实在撩拨得击鞠场下的一众贵女心旌摇曳,便是成了婚的夫人们心里也有些泛酸,暗恨这商门女的运道堪称断古绝今,只是形势强过人,委实不能不低头,只好各自摆出笑脸、恭维赞叹起燕国公的细致体贴来。   那商女却不甚领情,笑着应了两句便转而问:“眼见大家方才聊得热闹,我一来却是扫兴了,不知夫人们方才聊的是什么,能否也捎上我?”   “国公夫人哪里话,”钟夫人笑道,“无非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又顺嘴说了说大梁那位使君的事儿。”   “哦?”沈西泠从秦氏手中接过一杯热茶捧在掌心处,不浓不淡地应了一声,似乎极不经意地顺嘴问,“齐婴?说他什么?”   她这么一问,方才抖露秘辛的夫人便十分振奋,于是又绘声绘色满面红光地将他与大梁公主之间的那些事儿讲了一遍,末了还不忘再加上一句恭维:“这齐敬臣与大梁公主之间的恩怨情仇虽确乎能算得上是一桩奇事,但却比不得夫人与将军之间的情谊来得深厚,就算是那大梁的公主也要艳羡呢。” 第2章 击鞠(2)   平景侯夫人听着这般溜须拍马的言语,心下实在是不舒服。   她本就是泼辣受不得屈的性子,又素来疼爱她那侄女儿,当年那丫头因顾居寒突然要与旁人成婚之事,在家又是要抹脖子又是要上吊,便是如今时过境迁了心中也还是放不下,她这做姑母的也跟着心疼。她和她弟弟原琢磨着,两家交好,他们也算他半个长辈,往日里相交也直称呼他的表字温若,总也算有几分熟稔。他新婚之时大约对那商女情热、不愿接纳沅儿,但等过个几年、情爱淡了,便可迎沅儿进门做个平妻,再如何、做个侧室也使得了,哪料这商女手段如此高明,五年过去了仍将温若哄得团团转,怎么也不肯娶了沅儿,实在是可恨。   如今倒好,这商女走个路也要丈夫护着、入个座也要丈夫扶着,她那可怜的沅儿在远处瞧着这一幕,该是何等的心寒心伤?她一个做姑母的,又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只是她眼明心亮,不像其余这些只会当哈巴狗儿的蠢妇一般眼拙,方才这商女听了那齐婴与萧子榆的风流故事,分明是有些伤怀的模样,可见她与顾居寒之间,也未必就是表现出来的那般和美恩爱罢。   一念既起,她便有意想多提那齐婴几句,只是刚要开口,却听击鞠场外山呼万岁,再来便见仪仗如云,乃是陛下和皇后娘娘到了。   魏帝高勉今年方至不惑之年,保养得宜并未发福,只是近年来对从南边传来的五石散颇为钟爱。那物虽则风雅、为名士所好,但长期吸食却不大利于四体康健,顾居寒就曾下令严禁军中士兵沾染,只是陛下不是他的兵,自然也就不听他的,不知昨夜是否吸了,才致今日击鞠到场迟了。   魏后邹氏与魏帝年纪相仿,年轻时美貌惊人,至今仍荣宠不衰,母族邹氏当年并非显赫高门,但邹后得宠、邹氏亦水涨船高,如今国舅爷就官至宰辅,今日也伴驾而行。   众人平身后一看,见大梁的公主今日也来了,她因与陛下尚未成婚,因而随行的仪仗礼仪仍是照大梁的公主规制在办。众人纷纷打量,见这萧子榆生得的确周正、明眸皓齿,但实则也称不上有多么标致,且她如今二十有六,已经不算年轻,脸色还略有些憔悴,更为美貌打了些许折扣。   这棚下的贵妇人们心道:莫怪这位公主的脸色憔悴了,当着旧情人的面嫁给旁人,且那旧情人还是名满天下的齐敬臣,换了谁也是没有好脸色的!只是这公主搅和进了如此一桩艳情里,本以为该是倾国倾城的容貌,该能同燕国公夫人一较短长才是,未料这姿色……却是略有些普通了。   众人盘算过这一遭,便将目光极快地移开了,满场去寻那齐敬臣,只是……张望来张望去,虽则确实见到了不少梁臣,但衣着皆不达齐婴的规制,一时便有些茫然了。   帝后已在高台上落座,大梁的公主也已入席,顾居寒行至驾前,向魏帝见了礼,又问:“恕臣唐突,只是今日怎么不见齐大人?”   魏帝大笑,答曰:“朕尚且记得六年前敬臣来上京,也曾与温若于这击鞠场上有过一场胜负,当初是谁赢了来着?”   下方坐着的国舅邹潜拱手笑答:“回陛下,当初那一场击鞠赛得极酣畅,可惜却未决出胜负。”   魏帝点了点头,笑问顾居寒:“温若可是因此惦记今日与敬臣有个了结啊?”   顾居寒低头而笑,道:“什么都瞒不过陛下。”   魏帝极开怀,道:“那温若可要失望了,今早梁使回禀,说敬臣近日染了风寒,今日来不了了。”   一旁的梁国副使韩非池上前一步,拱手笑言:“左相在赴魏途中还曾提起当年与将军的这场胜负,亦早有心要同将军一解当年遗憾,只是大人他一路舟车劳顿染了风寒,这次恐怕是要失约了。”   不远处华棚之下,贵夫人们才是真正的深感失望。   什么当年遗憾、什么击鞠胜负,又有什么相干!好生瞧瞧齐婴那般人物到底生了一张什么模样的脸才是顶天立地头一等的大事!如今这便不来了,那她们一大早便苦苦期盼的心意该如何是好?这因频频张望都抻长了的脖子又该如何是好?   真是岂有此理!   众人败了兴致,忽而便觉得这一上午是白白浪费了,立时口干舌燥起来。贵人们身边的婢子们倒也灵巧,见主人们不悦,便体贴地奉上香茶甘露以消去她们的肝火。秦氏亲自为嫂嫂换了一盏新茶,递过去时,嫂嫂却低垂着头,她连唤了她两声方才察觉,从她手中将茶盏接了过去。   齐敬臣不来,女眷们觉得扫兴,男子们也觉得败意。却是因那齐婴素来被称为世家典范,又在战场之上屡屡挫了大魏的锐气、令大魏的儿郎倍感面上无光。那江左的大梁虽则素来是富庶之地、礼仪之邦,但正因推重名士风流,故而不像大魏一般民风刚健,想来那齐婴纵然再是厉害,于这击鞠一事上也未必就能胜过他们,是以这大魏的勋爵武官一早便铆足了劲儿要在今日杀一杀他的威风,没想到却是一拳挥在棉花上,怎能不让人生恼?   鄄陵侯次子刘绍棠如今是大魏的右军将军,今年二十四岁,二月里才从和梁国的战场上下来,也是顾居寒帐下的将领。他在战场上统共也没见过齐婴几回,这次齐婴来魏,他也有心要在击鞠场上与他比试,今未能遂愿,他也难受。只是他见顾居寒自高台上下来神色便显得有些忧虑,两相比较之下,他倒成了心宽的那一个,遂上前拉了顾居寒一把,口中调侃道:“我虽一早料到哥想跟那齐敬臣比个高下,却不料你竟这样在乎此事。要我说这事儿也不急,左右他得等到陛下和公主完婚后才能回梁,总还有机会同他比试的。”   鄄陵侯和老国公是故交,顾居寒长刘绍棠七岁,二人便如兄弟般长大,彼此十分亲厚。只是今日他无心同他说笑,刘绍棠见他一边随着自己往场上走、一边回头朝安坐华棚的嫂夫人那里看去,禁不住又是调侃:“咱们从战场回来也有一个月了,怎么这相思之情还没能解得开?哥我跟你说,你总是这样黏着嫂子是不行的……”   说话间他已经将顾居寒拉到了场中,其余的男子们听了绍棠调侃,又见战场上杀伐决断的顾大将军此时这个舍不得夫人的样子,纷纷大笑,也顺着刘绍棠的话调侃于他,顾居寒收回目光笑言:“罢了罢了,上回在军中你们输了不是不服么?今日再来。”   一时场间骏马长嘶尘土飞扬,男子们的春日乐事便这般开始了。   然而虽则燕国公在场上击鞠的身姿十分英俊令人侧目,但他毕竟是成了婚的,夫人又端端正正坐在场下,自然不如那大梁的齐婴引人遐想,贵女与贵妇人们原本心心念念的一场盛事落了空,自然有些落寞。   不过这落寞倒也并未在夫人们心间停驻多久,一盏茶下肚的功夫,她们便转而议论起了齐婴今日未到的实情。   “要我说,此事实是另有渊源,”那位先前抖露出齐婴与萧子榆之间秘辛的夫人言之凿凿道,“偶感风寒这话实在不新鲜了,想来他今日不来,该是不想瞧见公主与咱们陛下言笑晏晏的光景罢。”   夫人们闻言一惊,继而啧啧声一片。   另一个接口道:“如此说来才是合理,那位大人连战场都上得,怎么偏就那么容易染上什么风寒了?看来这情爱一事实在摧人心肝,便是齐婴这等人物也承受不住啊。”   夫人们又是啧啧声一片。   平景侯夫人听着这些话,又瞅瞅那商女,见她垂眸看着杯中的茶叶打旋儿,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便觉得自己之前的猜测果然不错,她与燕国公虽然看着伉俪情深,但这私底下说不准真有什么不睦,这才引出她对那大梁的苦命鸳鸯的些许愁肠来。   她有心挑拨几句,但今日实在不巧,她几次要挑起话头居然都被截住了。只见一位宫内的内官行至棚下,向夫人们见礼,又对那商女道:“燕国公夫人,皇后娘娘请您前往叙话。”   沈西泠登上高台向魏帝和魏后行礼之时,台下场中鼓声阵阵,沸腾之声不断,大约是有先胜者得了第一筹。   今春魏国的确明媚,但她仍觉得有些寒凉,皇后为她赐座的时候她仍觉得冷,想起今日出门时顾居寒曾想让她在春衫外再加一个小袄,她嫌丑,没有穿,如今已经有些后悔了。   皇后娘娘笑吟吟地问道:“本宫瞧你最近有些轻减,听说一早儿还叫了太医去府上,可是身子有什么不妥么?”   沈西泠朝皇后拜了一拜,答:“劳娘娘挂念,臣妾甚好,早晨不过略有些头疼,是将军他小题大做了。”   皇后娘娘笑道:“他是最疼你了,原先本宫同陛下还担忧他的婚事,怕他眼眶太高寻不着可心的夫人,哪料竟是白操心了。”   一旁魏帝听闻皇后提到自己,理应搭个话,只是这场上正是交战激烈之时,他一时也分不出神,便只含糊地应了两声,没说别的。   皇后娘娘拉着沈西泠的手,又说:“你们夫妻恩爱,本宫瞧着高兴,只是觉得对不住你,温若这些年总为战事奔波,连累你二人聚少离多。”   沈西泠闻言,自然要说些家国大义的场面话,皇后听了仍是笑,又说:“不过往后想来就好了,公主远嫁我大魏,两国便结永好,温若也可不再总为战事所累,你夫妻二人便能团聚了,省得他每回回来见着你都舍不得走,那一副没出息的样子。”   高台上的贵人们听到最后一句都笑了,沈西泠有些尴尬,只点了点头。   这时,同坐在高台尊位上的大梁公主朝沈西泠看了过来,笑了笑,道:“当年顾大将军娶妻之事,本宫在大梁也有所耳闻,听闻夫人有沉鱼落雁之容,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台下击鼓阵阵,又有人群嘈杂之声,只是不像在喝彩,恰这时魏帝也忍不住抚掌叹息,说了一句“温若可惜”,沈西泠便晓得,大约是顾居寒他失手了没能得筹。   她稳了稳心神,起身朝大梁公主行了一礼,恭曰:“公主谬赞。”   那大梁的公主请她坐,一边侧首看向台下男子们策马执仗的场面,一边闲聊一般对沈西泠说:“本宫还听说夫人是梁国人,不知传言可是真的?”   沈西泠手有些僵,但声音仍然柔和平静,脸色也如常,答:“正是,臣妾是琅琊人氏。”   “哦?”那位公主挑了挑眉,又笑了笑,眉间似乎一闪而过些许嘲弄,“那倒是可惜了,本宫还以为夫人是建康人呢。”   皇后娘娘有些惊讶地问:“公主何以有此问?莫非以往就同燕国公夫人是旧识?”   鼓声激越,密集得令人有些心慌,而沈西泠感到今日的风确实有些凉。   这时却闻公主身后大梁的使臣韩非池笑道:“国公夫人确与旧年公主的一位故人生得神似,想来公主是想念那位故人了。”   沈西泠抬头看向站在萧子榆身后的韩非池。那是个身材颀长的男子,生了一副笑面,此时的神情却是似笑非笑,眼神连一寸都没有朝她看来。   又听公主沉默了片刻,随后淡淡地说:“嗯,韩大人说的是。”   鼓声平息,忽而又闻人群喝彩之声,魏帝亦大笑,赞了一声“温若好身法”,沈西泠闻声回头看去,看见顾居寒手执球仗高坐在马上、被众人簇拥着,隔得太远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正看着她的方向。   沈西泠笑了笑,朝他挥了挥手。   皇后笑道:“瞧瞧瞧瞧,我大魏的上柱国就是这点子出息,离了媳妇片刻就是这般模样——依本宫看,你二人也该寻思着要个孩子了。”   沈西泠回过头,尚不及答皇后,便见大梁公主遥遥朝她举了举手中的小金盅,她说:“夫人与丈夫如此浓情,实在教人艳羡,本宫便祝二位早得麟儿了。”   她说完,沈西泠便看向韩非池,那位大人依然是似笑非笑的模样,眼神依然是一寸也不曾朝她看过来。   沈西泠垂下头,谢过了皇后和公主,又说她今日许是穿得有些单薄了,如今有些头痛,皇后闻言连忙说:“瞧本宫这记性,忘了你身子孱弱受不得风。好孩子,快回去好好休息吧。”   沈西泠起身向帝后和公主行礼道谢,遂随内官从高台上离去。   她下来的时候正逢一场比赛结束,顾居寒胜了。她并不知道他是怎么胜的,但总归知道他定然是能胜的,他那个人,若打定主意做一件事便素来都能做到。早晨听说今日第一场的彩头是一支金钗,她看了描样,夸了一句“精巧”,他便说要为她得来。果然他便得来了。   沈西泠看见他下马朝她的方向走来,手中正拿着那支钗。   走到近处时他却忘了要把钗给她,只是皱着眉问她:“你怎么了?脸色如此苍白?”   她笑了笑,说:“没什么,你去同绍棠他们玩吧,我……我今日想先回去了。”   顾居寒叹了一口气,说:“我同你一起。”   沈西泠想劝他,但他神色坚决,她便没有再说话。 第3章 屏后   舆轮徐动,王公出行。   顾居寒看着坐在马车里的沈西泠,她正抱着一个小手炉缩在车角,脸色比在击鞠场上时好看了一些。   正是晚饭时候,他掀开帘子看了看车窗外,恰巧正经过怡楼,就回头笑着问她:“前些日子不是说想吃怡楼的糕?如何,今日要下去吃吗?”   沈西泠抿了抿嘴,探头就着他掀开的那道缝隙朝外看了一眼,看见怡楼门前红红的灯笼,禁不住就想起那里香糯的糕。   她有些犹豫:“若被人发现我前脚才说身体不适遁了,后脚就跟你到怡楼吃糕……会不会有些不好啊?”   顾居寒已经叫车夫停了车。   怡楼是上京城中远近闻名的馆子,素为京中贵胄所喜。做的糕尤其远近闻名,不管什么糕都口味极好,是这里的一个特色。   楼内的陈设雅致,一楼是大堂,三楼是雅间儿,中间二楼是一间一间的隔断,用帐子和屏风隔着,彼此既不相互搅扰,又可自上而下一观一楼景致,素来是最紧俏的位子,即便不是逢年过节,要在怡楼的二楼订上这么一处座子,也很是艰难。   不过这二楼位置最讨巧的那一间却常年空着,仅偶尔才有人光顾,后来食客们方才知晓,那一处座子是专门留给燕国公府的。   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这怡楼,本就是燕国公夫人的产业。   沈西泠今日要了枣糕,入口时枣香四溢,微烫的馅儿伴着酥软的皮儿,格外香糯。   顾居寒看她吃糕的模样,忽然心情就变得很好,自早上起心中的那些隐隐的不适尽消散了。他给她添了些果子酒,说:“别净吃糕,连皇后都看出你轻减了,待会儿要多用些饭。”   沈西泠点头答应,但稍后饭食当真上来了以后,她却仅动了几筷子,随后便不再吃了。   顾居寒劝了她很久,但她这人很难被劝服,尤其是饮食上格外不听劝,只爱吃甜食,但正经的饭却不爱食,任他好话说尽也不肯再吃,要是再劝便要推说胃口不好、吃不下。顾居寒无奈,只能说:“那你坐在这里陪我吃,等一会儿有胃口了,再吃一块糕成不成?”   她有些恹恹地,但答应了。   顾居寒这才开始用饭。   沈西泠托着腮,透过屏风和幔帐朝一楼堂下看去,那里十分热闹、人来人往,楼内灯火也明亮,虽今春回暖早,但怡楼还烧着地龙,十分温暖。   她看着看着,突然开口问顾居寒:“你说,他今天为什么没来呢?”   顾居寒手中的筷子顿了顿,沉默了一会儿,又吃了一块鱼肉,说:“不是说他染了风寒么。”   沈西泠“嗯”了一声,又问:“那……严重么?”   “不知道,”顾居寒平静地答,“你若想知道,我可以请人去他的别馆问问。”   沈西泠抿了抿嘴,说:“不用了……不用了。”   顿了顿,抬眸看了他一眼,又轻轻说:“只是,若你之后见到他……”   她不再说下去了。   顾居寒放下了筷子,沈西泠坐正身子看向他,他十分柔和地回望,说:“西泠,你不必这样,他的事情我自然会替你上心的。”   沈西泠眨了眨眼,朝他笑笑,拿起筷子为他夹了些香椿。   她又问:“陛下和公主是何时成婚?”   “照理应当很快,”顾居寒吃下她给他添的菜,“但大梁公主身份尊贵,陛下很重视这次联姻,仪礼上估计会繁琐些。”   沈西泠沉吟片刻,说:“那……两个月?”   顾居寒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说:“他如今已是大梁左丞,亲自送嫁已经不大和规矩,在大魏留两个月,恐怕……”   他没再说下去。   沈西泠点点头,很淡地笑了笑,说:“也是,想来最多也就一个月吧。”   她又低头算了算,呢喃:“已经过去两天了……”   顾居寒“嗯”了一声,喝了一口凉茶,隐约朝隔壁的小间瞥了一眼,又给沈西泠夹了一块糕,笑说:“你答应要再吃一块糕的。”   沈西泠瞅了瞅他,又瞅了瞅那块糕,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却几乎没咬到馅,随后就拿着筷子在那块糕上戳来戳去。戳了半天,那糕已经被戳得不能吃了,沈西泠抬眼看了看顾居寒,抿了抿嘴,说:“我……我有点闷,想先回车上了,你慢慢吃,吃好了再出来。”   说完便将筷子搁下,带着她贴身的一双婢子极快地走了,留顾居寒看着她匆匆跑掉的背影无奈地叹气。   怡楼的小厮上来为顾居寒添茶,年轻的燕国公极客气地道了谢,又屏退了左右。   他抿了一口茶,端坐在原处,微微提高了声音,说:“你来上京一次不容易,她如今是官眷,要见你更不容易,至于我请陛下办这场击鞠,其实也不容易——这么多不容易叠在一起,你今日又为何要称病不来?”   他身后的那个隔间儿,用极厚的帐子隔着,纸面的屏风掩着,只可见不很亮的烛火,不极仔细地去看,几乎不能瞧出那里还坐着人。   那端静默了许久,才听闻有人答复:“大庭广众,她藏不住事。”   顾居寒笑了笑,仍背对着那人,道:“这五年来你若能给她一封书信,想来她便不会如此藏不住事了。”   那端沉默。   顾居寒的手指摩擦着杯沿,心绪有些起伏:“你让韩非池捎话给我要我带她来怡楼、还不让她知道这是你的意思,可万一她不愿来,你便不见她了?”   “敬臣,”顾居寒长叹,“她很想念你。”   怡楼之中人声嘈杂,唯独那边一片静默,可过不多久又忽然传来一连串压抑着的咳嗽,又听那边另一个年轻男子连呼“公子”,片刻后才复归安静。   顾居寒有些惊讶,侧首问:“你真的病了?”   那人却没答,只说:“她瘦了些。”   顾居寒摩擦杯沿的手指顿了顿,低下头,说:“自打传出你要来上京的消息她便不怎么吃得下东西了。”   那边的人似乎在叹息:“你不能太纵着她。”   “我管不了她,”顾居寒把茶杯放下,“你要是不放心,就亲自来管。”   那头又沉默了。   顾居寒叹了口气,问:“你真的不打算见她?”   那人说:“今日见过了,何必要再见。”   “可是只你见了她,她却还没见过你——你比我更熟悉她的性子,你知道她不会轻易放弃的。”   那人沉吟,声音极平静:“温若,我不能再见她。”   顾居寒觉得今日他要将一辈子的气都叹尽了。他想起这些年沈西泠妆奁下收着的一封又一封未曾寄出的信,想起她听闻那人要来上京时忽而明媚起来的眉目,想起她近日暗自雀跃却又茶饭不思的模样,就觉得有许多话要规劝那个此时坐在他身后一帘之隔的人。   可是他知道,他劝不动他,就像他劝不动沈西泠。   顾居寒起了身,说:“也罢,这是你的事,见或者不见你自己拿主意——她还在外面等我,我得走了。”   那人低低应了一声,与他道别。   他还了礼,走到门口,想了想还是停下脚步,仍是背对着那人,淡淡地问:“敬臣,今日你不见她,是怕她藏不住事,还是怕你自己藏不住事?”   说完,他走了出去。   沈西泠在马车上等了很久顾居寒才出来,他上马车的时候手上拎着一个食盒。   她一时觉得头大如斗,甚至显得很丧气地对他说:“我是真的吃不下了!”   她生得美,即便是这等丧气的神情也显得娇憨,顾居寒看得失笑,在马车中坐定才对她说:“不是什么别的,蛋羹而已。”   他打开食盒,里面果然是一碗小小的蛋羹。颜色十分好看,中间撒着点点的葱末,还冒着热气。   沈西泠心里一动。她小时候就爱吃蛋羹,尤其在吃过甜食之后。   她瞧了顾居寒一眼,犹豫了一下,伸手将蛋羹从食盒里取了出来。   顾居寒笑了笑,想起方才他下楼时那人遣身边的仆从递来这个食盒时的样子,再看看她此时小口小口吃蛋羹的样子,他心中忽然有些百味杂陈。   他问沈西泠:“如何,好吃么?”   沈西泠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又问他:“怎么会想到给我带蛋羹?”   顾居寒咳嗽了一声,答:“到楼下看见别人桌上有,想着你或许喜欢。”   沈西泠笑:“将军如今是猜得越发准了。”   顾居寒又咳嗽了一下,应了两声,便对车外随侍的仆役说:“回府吧。”   燕国公府离怡楼并不很远,占地极大,又处在上京城一等一的地角,乃顾氏世代经营封赏所得,入夜时灯火通明,将一方天幕都映得极明亮,宛若一只伏虎,盘踞在上京的心脏。   顾居寒扶着沈西泠下车的时候,她见得这般华府高门,便禁不住感到阵阵心慌,又隐隐想起她所熟知的其他那许多气派的府宅,其中一个已经轰然覆灭,另一个,大约也正步履维艰。   他们一起踏进府门,月色正好,他们一起在庭院中散步。 第4章 望园   燕国公府极大,老国公辞世之后顾居寒袭爵,家族繁盛,叔伯兄弟也多,皆同府而居。即便府中人丁众多,顾居寒和沈西泠夫妇二人居住的院落仍然极宽敞。因顾氏一门是将门,故其虽为豪奢之家,但涉及园艺雕琢诸事仍不够精巧,再则大魏民风粗犷,更不比江左之地的世家高门来得讲究。   五年前沈西泠进门时,顾居寒的院子便甚是简朴,她入门后,顾居寒怕她无聊,便将修园之事交给了她。沈西泠便辟了一块极阔的土地修了一座望园,按照江左的讲究布置亭台水榭、草木虫鱼,五年来陆陆续续增增补补,已经很成气候,如今在上京城中颇有些名声。   她最喜欢的地方是园中的一方池塘,池边有亭,水中植莲,四周则植青竹,是一方极幽极静且极风雅的小天地。   这个时节莲花还未开,使小池显得有些寂寞,但池中的鱼儿却活泼,为此地添了许多生气,沈西泠和顾居寒行至小亭,从婢子手里拿过装饵食的小陶罐,便在亭中斜倚着栏杆喂鱼。   喂鱼这种事,图的是个意趣,饵食一撒,鱼儿们争相簇拥而来,池中便成红艳艳的一团,这才得趣,只是望园这方池塘里的鱼太有福气,日日被府中的仆役喂得饱腹,故而当男女主人此时再来喂的时候,它们便不大买账了。   沈西泠喂了半天,只见鱼儿们兴致缺缺,她便也意兴阑珊起来,顾居寒瞧了她一眼,失笑:“小孩子脾气,还要生鱼儿的气?”   沈西泠抿了抿嘴,将鱼食递还给左右的婢子,在亭中栏杆边的位子上坐下,不说话了。   顾居寒笑着摇摇头,也让人将他的鱼食罐子撤了,屏退左右后在沈西泠身边坐下,说:“真不高兴了?大不了我让他们明天不喂鱼了,你明天再来喂好不好?”   这话将沈西泠逗笑了,说:“我哪儿就气性这么大了,你分明晓得我不是因为这个。”   顾居寒也笑,心想,这是你这半个月一来第一回 笑。   沈西泠侧过身子,半趴在围栏上看池塘中浅浅的涟漪,轻轻地说:“温若你说,他会不会其实……存心不想见我?”   “怎会?”顾居寒答得很快,“他是染了风寒,你别多想。”   沈西泠勉强地笑了笑。   顾居寒最看不得她这个模样,郁郁寡欢、像是要哭。虽然她生得美、无论什么模样也美,像此刻这般忧忧愁愁的模样更美,但是他其实更喜欢她活泼些、欢喜些。   他说:“还有机会,你别灰心。”   沈西泠伏在栏杆上恹恹地,说:“他是使臣,我是官眷,哪有那么容易?你别哄我了。”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顾居寒伸手帮她把一缕掉下来的碎发别到耳后,“你忘了马上就是浴佛节了?”   沈西泠的眼睛亮了亮。   江左大梁佛道昌盛,这些年北魏也受其影响,于每年四月初八大办浴佛节。每逢此时,佛寺常有诵经法会,以各香浸水灌洗释迦之太子诞生像,善男信女亦多于此日行布施。但凡上京有名声的禅院,四月初八都有浴佛斋会,京中的玉佛寺乃皇室捐资所建,每年浴佛节陛下必躬亲而至。   陛下去了,想必大梁的公主就也要去;公主去了,那齐婴……   沈西泠的眼睛越发亮了亮。   “总算高兴了?”顾居寒取笑她。   沈西泠的眼睛弯起来,抿着嘴笑,过了一会儿又坐直了身子、伸出手指头数日子,这一数便数出整整二十一天来。   她的脸又有些垮。   顾居寒笑着开解她:“时日是长了些,但有总比没有强多了是不是?”   沈西泠点点头,又听他说:“你若实在觉得日子难熬便找点事情做,我听说过几天御史中丞家的钟夫人要办一个茶会,你不如去散散心?”   “不去,”沈西泠摇头,“她与平景侯夫人是手帕交,我才不去受挤兑。”   顾居寒皱了皱眉:“她今天为难你了?”   “那倒没有,”沈西泠笑起来,“左右就是那些话,我已经听习惯了——你知道的,我这人很看得开的。”   顾居寒凝时她片刻,也随着她笑了笑。   沈西泠挑了挑眉,又伏到栏杆上去,侧过头不甚在意地对他说:“其实她们挤兑我,无非是因为她们自己当年想嫁给你,没有嫁成;如今想要让她们的亲戚嫁给你,也没有嫁成。她们喜欢你,所以嫉妒我。”   顾居寒揉了揉她的头发,笑言:“听起来怎么倒成了我的错?”   沈西泠弯弯眼睛,又叹了口气,说:“可惜了,她们不晓得你我不是真正的夫妻,白白耽误了你许多好姻缘。”   顾居寒瞧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又坐直身子,瞅了瞅他,说:“其实薛沅挺好的,长得漂亮,性子也不坏,最好的是她待你真心,其实你可以考虑考虑。”   顾居寒沉默了一会儿,问:“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了?”   沈西泠沉吟了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今天皇后把我叫过去,说我们该要个孩子了,可我们的情况你也晓得,我寻思你确实应当有个正经的妻子,过两年再抱个可爱的孩子,我……”   “你什么?”顾居寒问。   沈西泠叹口气:“其实是不是薛沅倒无所谓,我只是怕我耽误了你正经的姻缘——我也就罢了,可你总不好就这么耽误一辈子吧。”   顾居寒背靠在小亭的栏杆上,显得悠闲又松弛,但他说的话却并不轻松。   他说:“我如今的处境你再清楚不过,且不说战场上刀剑无眼,单说朝堂上的你争我夺便能要了我的命,我又何必再连累一个不相干的女子?”   沈西泠望着他,心中也极无奈。   如今在这大魏朝堂之上,燕国公看似风光无两权倾朝野,实则在这暗流涌动之下,稍有不慎便有倾覆之祸。魏帝软弱,宠爱邹氏,国舅邹潜因此官运亨通,自八年前官拜宰相以来便在朝中结交朋党、铲除异己、扶持子侄、舞弊弄权,外戚之乱早已在大魏埋下祸根。   顾氏一门忠于皇室,老燕国公便与邹氏不和,到顾居寒这一代更是如此。这些年魏梁两国战事频仍,顾氏因此而得重用,若非如此,恐怕邹氏早已兵戈相向。   如今陛下膝下三子四女,长子高敬今年二十有七、乃邹氏嫡出,另外两位皇子一个九岁一个三岁,母族又皆位卑,皆难与高敬相争,而若高敬顺利登位,那顾氏……   沈西泠又叹了一口气。   顾居寒偏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说:“所以西泠,这些话,你我以后就不要再说了。”   沈西泠犹疑,思量许久,点了点头。   顾居寒抬头望了望月色,站起身来对她说:“时辰不早,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咱们回吧?”   沈西泠倒不愿意早早回到屋里,免得在个静室里闷着心事又多起来,遂摇了摇头,说:“你先回吧,我再坐一会儿。”   顾居寒道了声好,又嘱咐她:“那你也早些回去,晚上风凉,别再闹出病。”   她点点头答应了,也嘱咐他莫忙得太晚耽误了休息,又听他说:“我今晚就宿在书房了,晚膳在怡楼用得尽够,你也不必再叫人给我送夜宵。”   沈西泠说好,看他走出小亭,嘱咐她身边的婢子照看好她,这才离去。   他走后,沈西泠身边的大丫头连紫和挽朱便双双入了亭,为她披衣奉茶。说起来这两个丫头都跟了她许多年了,自她刚嫁入国公府便由顾居寒亲自送到她身边服侍,与她亲厚。   挽朱给她奉了茶,又笑说:“这池子里的肥鱼过得可真安泰,我要是有下辈子,甘愿到夫人的池子里投胎当条鱼呢。”   沈西泠笑着瞧了她一眼,又听连紫也笑着说她:“你就这点儿出息。”   “我一个当丫头的要什么出息?”挽朱撅了撅嘴,“没出息的人才快活呢,有出息的都容易犯愁。”   沈西泠笑着抿了一口茶,紧了紧连紫为她披上的外衫。连紫瞧出夫人今日心情不好,便给挽朱递了个眼色不许她再聒噪。这一双丫头素日侍奉在沈西泠左右,知她这半个月都茶饭不思,今晨自那击鞠场回来更闷闷不乐,就连今日将军亲自哄了一天也仍是不见效。   连紫犹豫了片刻,试探着问道:“夫人今儿不高兴,是因为那大梁的齐大人今日没来击鞠么?”   沈西泠不置可否,挽朱笑道:“想不到咱们夫人也不能免俗,也跟那些夫人们一般想见那齐大人呢。”   沈西泠听言笑了笑,挑了挑眉,说:“那位大人出身江左第一世家,是如今左右乱世的名臣,传说又生得极俊——怎么,朱儿就不想瞧瞧么?”   她一挑眉,那美丽的面容便显出一丝媚态,眉间的红痣也显得格外风流起来,挽朱看了禁不住脸红,又嗫嚅道:“这样的人,朱儿自然是想瞧瞧的——可他再好又能如何,还能好过咱们将军么?将军也是名门出身、也是左右乱世的名臣、也生得极俊,还待夫人好呢,不比那大梁人强多了?”   她一边说着,连紫一边拉她的袖子,可挽朱这丫头嘴皮子极利索,她没扯几下便倒豆子一般将这么一席话说完了,沈西泠听了露出一个难以描摹的神色,说:“是啊,比他强多了。”   连紫看夫人神情,一时拿不准她的心思,于是只轻轻为她揉捏起肩膀,挽朱也乖觉,见状便蹲下身子给夫人捶腿,又说:“其实夫人想瞧那使君一眼也不是什么难事,他人既然在咱们上京城,那总得出门吧,咱们去打探打探,府宅里的丫头小厮们消息灵通着呢,保准能知道那位使君要去何处,待打听着了,咱们就在路上远远地瞧上一眼,岂不就很圆满?”   连紫闻言又瞪了她一眼,说:“你就撺掇吧,让将军晓得了,便叫人撕了你的嘴。”   挽朱骇了一跳,仔细想想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那番言行竟是在挑唆夫人私会外男,纵然将军待夫人极好、又哪里能容这么档子事!何况那位使君还是梁国人,在战场上曾让将军吃了许多亏呢!   挽朱连连告罪,却忽而听到沈西泠问:“他的行踪,果真能打探得到么?”   挽朱一愣,愣愣地答:“应、应该是能的。”   “嗯。”沈西泠应了一声,瞧了朱儿一眼,却什么都没说。   挽朱懵懵懂懂,不知夫人是什么意思,便抬头看了连紫一眼,见连紫抿着嘴,只朝她递了个眼色。   默了好半晌,连紫问道:“夫人可听将军说了今晚要宿在何处么?”   沈西泠看着小池中有鱼尾一晃而过,在湖面荡开些许涟漪来,顺口答:“他事忙,今晚宿在书房。”   连紫应了一声,挽朱又说:“夫人怎么也不劝劝将军,将军这书房都睡了半个多月了……”   沈西泠不搭话,挽朱撅撅嘴,也不敢再说,又听连紫笑着问:“那夫人,我还是叫小厨房给将军炖了羹,晚上给送过去?”   沈西泠说:“他说今日吃得饱,晚上不要夜宵了。”   连紫捂着嘴笑,说:“将军吃不吃是一回事,咱们送不送可是另一回事,要么还是炖了送去吧?”   沈西泠心想顾居寒与她之间实在不必弄这些虚的,但丫头们不明真相还一心为她打算,她也不好说不必,遂点了点头。   挽朱边给沈西泠捶腿,边笑眯眯地说:“夫人手艺好,做的东西又合将军胃口,其实夫人要是能亲自做上一道羹,定能把将军哄得高高兴兴的。”   沈西泠弯了弯眼睛,伸手刮了一下挽朱的鼻子,笑说:“你以为将军同你一样贪嘴?”   挽朱皱着鼻子喜滋滋地说:“将军固然不贪嘴,可是他贪夫人你啊。”   说完婢子们都笑作了一团。   沈西泠笑着摇摇头,没有接话。 第5章 路遇(1)   自击鞠那日过后,刘绍棠便在家中待得无趣。   他原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很讨他父母的嫌,自打从战场上下来毛病更多了起来,竟开始嫌弃起家中的床榻太软、入口的米面太细,委实让鄄陵侯夫妇费解,怎么自家儿子都二十四了仍还是一副狗都嫌的模样,别人家的孩子不是七八岁以后就见好了么?   好在这狗都嫌的逆子这日终于在家待不住了,出门去了燕国公府上,可算给了二老一个清净。   他骑马到了国公府,门房一早就认得这位小将军,是自幼就与国公相熟的,遂无需通禀便将人迎了进去。他拐入顾居寒的院子时听小厮说他在书房,进得门时见顾居寒在看书,便扬声问:“哥这是读的什么书?”   顾居寒一早就听见他在院中聒噪,见他闯进门来也不与他计较,只叫门外的婢女给他上茶。刘绍棠却坐不住,凑到顾居寒身边瞧他手中那本书,见是一本不知是谁作的物志,翻了几页见讲的皆是些文玩,乃是他一贯最不耐烦看的那类酸书。   他不再看那书,一屁股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口中却不忘调侃:“哥自从娶了嫂夫人,这府中还真是很有了些江左的风气,不单园子修得精细,就连哥你看的书也与往日里大不相同了。”   的确,顾居寒往日里多读兵略史册,偶尔怡情读些文选,物志之类的书是很少看的。但这一类的书沈西泠一向很喜欢,除此以外还喜读游记。她寻了许多风物志一类的书囤着,兼而还有许多画册,日积月累实在太多,她房中搁不下,便搬了一些到他的书房里,他近些年闲来无事之时曾大略翻过,时日一久也觉得有些味道,渐渐读得多了起来。   他笑了笑,说:“看些闲书罢了,哪里就是江左风气了。”   他这一笑虽然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但落在刘绍棠眼里,便生生看出了些夫妻恩爱的缠绵味道,仿佛一思及与对方相干的事笑意便不自觉要攀上嘴角了一般,很是令他这般的孤家寡人感到齿冷。   他于是禁不住又调笑了两句,却见顾居寒将书搁下,颇有些认真地对他说:“你既然羡慕,不如自己也赶紧成家,老侯爷前几日还在我跟前念叨这事,一再让我劝你。”   刘绍棠闻言脸色立时一苦,连忙摆手,说:“哥你可饶了我,成家这事儿于我还早得很呢!”   顾居寒看着他这泼皮样叹了一口气,说:“你今年二十四岁,你帐下的几个副官比你长不了几岁,都已有了子女,怎么会还早得很?”   刘绍棠撇撇嘴,说:“说起孩子,这事儿哥你比我急,我才二十四没孩子是正理,你与嫂夫人成婚都五年了却膝下犹空,怎么还反过来说我呢?”   这话说得直将顾居寒的嘴给堵了,气得他脸色都有些难看起来,刘绍棠一贯会看他脸色,见他撂了脸,连忙上前讨巧卖乖,又半是奉承半是真诚地说:“此事我父母是忒急了些,我并非不想成家,只是成婚虽然容易,碰上个钟意的人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身边的朋友成婚的不少,婚后也没见哪一个快活,倒是愁容更多。我琢磨着我若要与一个女子成婚、定然要跟哥和嫂夫人一般,情意笃定缠绵悱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这前半段听着还勉强像样,但后半段却拐到不知哪里去了,顾居寒颇有些不自在地斜了他一眼,打断了他,说:“我不过说你一句,你就要这么一大段在这儿等着。也罢,我说不听你,你自己打算吧。”   顾居寒其实也并不当真是要催刘绍棠成婚,一来是他心里始终觉得绍棠还小,再则他与沈西泠情况特殊,他自己尚且如此,又怎么再去规劝绍棠?只不过鄄陵侯毕竟与他提了此事数回,他也不过是忠人之事罢了。   刘绍棠也晓得顾居寒不是当真站在他父亲那一头儿,于是打了几个马虎眼便将此事搪塞过去,又对顾居寒说:“我这几日在家待着简直要发了霉,今日来也是想活动活动筋骨,哥快出去陪我打一套拳吧。”   语罢便将顾居寒拖了出去。   两个男子从房中出来,恰正碰见沈西泠和秦氏相携穿过望园,身后跟着连紫、挽朱以及秦氏身旁的大丫头鸳鸯,身侧还跟着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正拉扯着沈西泠的衣袖。   “婧琪!”顾居寒叫了那小姑娘一声,随后带着刘绍棠快步走到她们那边儿,又责备那女孩儿说,“莫拉扯你嫂嫂。”   那女孩儿原正是顾居寒的幺妹,顾婧琪。   顾居寒的父亲是老国公的嫡长子,同辈上另有两个兄弟,如今都仍健在,是顾居寒的二叔和三叔。二房有两子,顾居廷和顾居远,三房有一子一女,顾居盛和顾婧琪。说起来这顾婧琪是他们这一辈上唯一的女孩儿,又是最小的,今年刚满十三岁,素来很为家族中人宠爱。顾居寒对这个小妹妹也颇为疼爱,但他平日里为人谨笃,近些年因战事频仍又不常在家,是以与幺妹不是太亲。   顾婧琪本就有些敬畏她这位长兄,听他训斥了她更有些害怕,撅着小嘴松了拉扯沈西泠衣袖的手,委委屈屈地瞅着她哥哥。   沈西泠见刘绍棠来了便与他打了招呼,刘绍棠也笑嘻嘻地问了嫂夫人好,又同秦氏与顾婧琪见了礼。这时沈西泠瞧见了小姑那副可可怜怜的模样儿也感到有些好笑,便转而对顾居寒说:“快别说她了,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今日原定了要去收几处铺面的账册,她央我带上她一起去罢了。”   顾婧琪闻言连连点头,示意自己绝没有对嫂嫂不敬。   顾居寒缓了缓脸色,又拧起眉问她:“今日不是夫子来家塾讲学的日子么?你不去听学、缠着你嫂嫂做什么?”   顾婧琪闻言缩了缩脖子,十三岁的少女面容清秀俏丽,行止间有种说不出的活泼情态,十分可爱讨喜,却听她言:“我这都听学一连听了八日了,前儿夜里十分勤勉地熬夜背了书,昨日还得了先生的赞誉呢。今日……今日就不能歇歇么?”   她虽十分擅长撒娇,但她长兄却不吃这一套,眉头不松,仍训她道:“胡闹!那范先生是三叔特意为你请来的,平素本不收女学生,你今日却逃了学,也不怕你父亲责骂你?”   顾婧琪心道,她父亲那样疼爱她,才不会训斥她,就算真是训斥了她也不怕,反正父亲也不舍得如何对她凶,倒是她这长兄一沉下脸来便让她心口惴惴,不敢再还口顶嘴。   沈西泠在一旁瞧着,见小姑被顾居寒训斥得小脸儿都红了个透,又是当着绍棠的面儿,面上总是不好过的,心里头便也有些不忍,想了想还是替她向顾居寒讨饶:“我瞧着婧琪近来也确实闷得狠了,昨日得范先生赞誉也是实情,若不为难,想来与先生告一日的假也使得,我带她出去转转,总好过她人坐在学塾中、一颗心却飞了,反倒更惹范先生生气。”   顾婧琪在一旁点头如捣蒜。   顾居寒本是神色严厉地在教育妹妹,但沈西泠开了这口,他的脸色便缓和了许多,没再继续责备顾婧琪,只是对沈西泠说:“你最近身子也不好,又何必亲自去收账册,叫人送到府上也就是了。”   沈西泠笑了笑,说:“不打紧,我其实也是看今日天气好又暖和,想顺道出去逛逛罢了。”   顾居寒仍有些不赞同,但他一向不大能拧得过她,于是挥手招来他的副官旭川,说:“让旭川为你们驾车吧,有他跟着我也放心些。”   沈西泠虽觉得不必如此,但还是没有拂他的好意,笑着点了点头。   一旁的秦氏笑道:“大哥尽可放心,我也陪着嫂嫂一同去,会将人照顾好的。”   她这话一说,身后的连紫挽朱便也跟着如此说,让沈西泠闻言实在有些哭笑不得,觉得这些人一个个的都好似将她看做了一个残废,一时有些无语。一旁的顾婧琪见得这个情状,晓得长兄时下心情还算不错,连忙趁势问:“大哥……那我能跟着嫂嫂们一同去么?”   顾居寒瞧了她一眼,默了一会儿,随后终于在她殷切的目光中说:“路上别烦你嫂嫂。”   顾婧琪听言立时大喜,欢快道:“哥哥放心!我定然站如松坐如钟,绝不会给嫂嫂添麻烦的!”   这话一说却将大伙儿都逗乐了,沈西泠摸了摸小姑的头,说:“还不谢谢你哥哥。”   顾婧琪也是精乖,立刻朝着顾居寒谄媚道:“谢谢哥哥!”   顾婧琪今日缠着嫂嫂要出门,一来是因为夫子今日要她背的诗她尚且还没能背得出,二来是因为她着实想念怡楼的糕。说起来,这怡楼本就是自家嫂嫂的产业,叫个厨子到家里来做给她吃也无甚么不可,但她却觉得怡楼的糕最好便要在怡楼吃,因楼中装饰多有江左风情,那糕的口味亦与江左有许多相似,总是更应景一些,别有一番风味。   只是这日她们出府的时辰尚早,离用午膳的时辰还差了许久,她便不得不暂抑了腹中的馋虫,随着大嫂嫂一同先去别处收账。   沈西泠的产业十分丰裕,从酒楼医馆到茶果田庄皆有所涉猎,尤其名下还有一座盐庄,进项据说更是多得令人咋舌。只是因她本是大梁人,那些生意自然多在江左,直到五年前她嫁进国公府后才陆续将生意搬到江北,怡楼也是自那时起才开始办的。如今这上京城中,除了怡楼,还有一个名作金玉堂的首饰铺子是个大进项,沈西泠今日出门,便是要去金玉堂瞧上一瞧。   马车中,秦氏笑道:“嫂嫂嫁进门后不是便懒得再打理生意了?盐庄田产之类进项多的生意,听说现在都是大哥手底下的管事在替嫂嫂忙活,怎么今日竟这样勤勉,还亲自出门收账?”   众所周知,五年前沈西泠嫁进国公府时带了一笔数目惊人的嫁妆,而自她进门后,她那些来钱的买卖便大多交给了国公府来打理,因着这番缘由,上京城的贵妇人和贵女们虽一向心里头嫉妒她,但也能为她和顾居寒的这桩婚姻寻个合理的由头:这顾家虽是大魏显赫高门,但像这样上了年头的勋爵人家,又难免在银钱上左支右绌,顾居寒娶了这沈西泠、又在婚后接管了她的生意,想来便不单单是看上了此女的美貌,也是图她的钱财罢。由是这么一琢磨,方觉心中熨帖了许多、安慰了许多。   “不过是闷着无聊找点闲事儿做罢了,”沈西泠笑了笑,又各瞧了弟妹和小姑一眼,说,“你们既然陪着我来,便都去挑上几个首饰戴着玩儿吧。”   顾婧琪甜甜地朝长嫂道了谢,又说:“金玉堂的首饰虽然漂亮,要我说却不如怡楼的糕招人喜欢,嫂嫂与其给我钗环,还不如让我今日去将怡楼的糕尝个遍呢。”   这话一出,自然将两位嫂嫂都逗乐了,车厢中欢声笑语无数。 第6章 路遇(2)   车外,挽朱和其他的丫头小厮们一起跟在车外随行,听着车内欢声笑语,心里头却有些犯嘀咕。   自前几日在望园里她对沈西泠说她能打探到那位大梁使君的行踪,夫人便对此事上了心,次日便单独将她叫到房里,叫她悄悄去打听,这事儿连连紫都瞒着。她跟着她们夫人也有五年了,多少也算熟悉她的性子,一贯是对什么事儿都不大上心的,怎么如今对那大梁使君却如此……   挽朱想不通。   不过夫人既然吩咐了,她自然便要办好这个差事。使君所居的那处别府,所用的仆役除了他们从大梁带来的,其余的都是宫里头支过去的。其中一个丫头,是他们国公府账房的妻妹,有了这层关系许多事情便好办了。只是这婢女虽然在使君府里伺候,但却靠不到近前,并不大能打听到使君的事儿,再则那位使君自打来了大魏便深居简出不怎么出门,这便又有些不大好办了。   可巧,昨儿听闻今日宫里头请使君大人进宫,从他府里进宫必然要经过建安大街,而从国公府到金玉堂必然也要经过建安大街。夫人今日忽然要去金玉堂收账,其实正是因为这个缘由。   挽朱迷迷糊糊地想,她虽晓得今日使君要进宫,但他何时从府上动身却不好打听,自然便不晓得能不能在建安大街上遇着;纵然真在街上遇着了,双方都坐在马车上,又怎能见得到面呢?纵然真的是天下红雨见着了面,两人又能说什么话呢?   挽朱忧心忡忡。   车内,顾婧琪看着频频撩开绉纱朝窗外看去,不禁感到十分奇怪,也凑上去向外瞧:“嫂嫂这是瞧的什么有趣玩意儿?也给我瞧瞧。”   沈西泠透过狭小的窗缝看到建安大街上人群熙攘,一派热闹太平的气象,街上确有几辆马车,但都并非是使君府出来的样式。恰碰上顾婧琪也凑上前来,沈西泠便不动声色地将绉纱放下,回头朝小丫头笑了笑,说:“许久没出来透气,随便瞧两眼罢了,哪有什么有趣的?”   顾婧琪撅了撅嘴,正要再说些什么,秦氏笑着将她拉住,道:“你可是忘了你哥哥的话?让你路上莫烦你嫂嫂?”   一端出长兄来,顾婧琪便是从头到脚地老实起来,不再黏着嫂嫂坐,果然一副坐如钟的端庄模样,引得众人发笑。挽朱在车外听着车内笑声,眼见着旭川很快便将车驶过了建安大街,心中一时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小脸皱成一团。   金玉堂正如其名,是上京城顶顶金贵的地方,不单王公贵胄常于此购买金银玉器首饰头面,魏帝两年前也曾钦点其为皇室进奉,沈西泠因此而成了大魏不折不扣的皇商。诚然各家的夫人在聚会中嚼舌根时皆怒斥这商女能有这般造化不过都是靠着燕国公的面子,然而当她们自己购置首饰时还是会不甘不愿又挤破了头般钻进那为她们所不齿的商女的铺面,十分豪迈地将钱源源不断地送入那商女的口袋。   此事说起来也实在不能怪这些夫人们骨头软,要怪就怪金玉堂的首饰比起别家来精致大方了太多,总是带着一股子江左的雅致韵味,引领着上京城贵妇人圈子里的风尚。倘若聚会时独独你的鬓上没有金玉堂的钗,或是独独你的腕上没有金玉堂的镯,便会在暗地里遭人耻笑,如此局面,又怎能怪各家夫人们失了气节给沈西泠的腰包添砖加瓦呢?   马车停在金玉堂门前,沈西泠同秦氏、顾婧琪一道下了马车,三人见到金玉堂内人满为患生意兴隆,引得顾婧琪啧啧赞叹:“啧,嫂嫂,你……你真有钱啊。”   沈西泠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三人带着各自的婢女进入堂内,旭川在门口等候。   进了堂,掌柜的便迎上前来,那是个身量不高的男子,大概四十上下,待沈西泠的态度十分热情且恭谨,迎她入里间查阅账册。   沈西泠温声朝顾婧琪和秦氏道:“麻烦你们稍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顿了顿又笑道:“方才在车上说的话都作数,这里的东西若有你们瞧得上的,便尽留着把玩吧。”   顾婧琪和秦氏笑眯眯地向沈西泠道了谢,沈西泠转身入了里间。   秦氏同顾婧琪一道转了转,过不多时,秦氏便遇着了相熟的别府夫人,两厢攀谈起来,顾婧琪一个尚未出阁的闺秀,也不好凑在其中掺和,便同秦氏打了招呼,独自在堂中走动。   金玉堂的首饰头面琳琅满目,大多都颇为华贵,且越是华贵越是价目惊人的,便越是问价者众,那些寻常些的则乏人问津。顾婧琪本就对这些金银珠翠不甚感兴趣,便只在那些门可罗雀之处随性看看,瞧着瞧着,倒还真看上一件东西:一件不过掌心大小的玉山子。   玉山子她见得多了,家中父亲书房里便有许多,但素来都尺寸偏大,少见如此精巧细腻的,仔细看去,还能见到那小小一座玉山子中玉雕的童子,连一根根手指都清晰可辩,实在巧夺天工。顾婧琪看得欢喜,便伸手要拿,哪料半路杀出个冤家,先她一步将东西取了。   顾婧琪瘪瘪嘴,抬头看去,却见与她争抢的乃是一个玉面公子,看样子长她几岁,身材颀长剑眉星目,活脱脱一副诗经中卫风淇奥的模样,她于是便歇了与人家争夺的心思,做了个手势将东西让与对方,识趣地要走开。   那淇奥公子却道:“这玉山子,姑娘可是喜欢?”   顾婧琪心说,淇奥公子不单模样好看,说话的声音也极好听,可见她这番礼让果然十分必要,心情十分愉悦,又答:“确是个精致物件儿,但我只觉得别致好看罢了,并非执意要得。”   淇奥公子笑了笑,道:“这小童雕得精细,一时却看不出是个什么典故。”   顾婧琪凑近那玉山子瞧了瞧,见那童子身处山林野趣之间,一时像是云深不知处的意境,一时又像是遥指杏花村的出处,再仔细琢磨琢磨,又觉得急走追黄蝶也讲得通,确是辨不明典故,遂言:“我也看不出,不过既然只是一个摆件儿,在我看来也不必多么讲究,看个意趣也就是了,倘公子不喜,不如将此物留在此处,让它再等有缘人吧。”   淇奥公子挑了挑眉,笑道:“姑娘豁达,想来正与这山子投缘。”   顾婧琪不知接什么话才好,只笑笑、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   淇奥公子瞧着她走开的背影,摇摇头,低声自语:“小丫头忘性真大……”   顾婧琪这走了一圈的工夫,秦氏已与人攀谈终了,手上还拿了一个玉扣子。   顾婧琪笑问:“三嫂这是给泓儿挑的平安扣?”   秦氏已与二房的次子顾居远育有一子,今年刚满两岁,因是这一辈上的第一个也是如今唯一一个孩子,故而甚得家族中人的偏宠。   秦氏笑道:“可不正是为了那个小皮猴儿,整天爬上爬下不让人省心,前儿差点从榻上跌下来磕坏了牙!”   秦氏瞧了瞧小姑,见她两手空空,笑问:“还真是一心装着怡楼的糕,一个也没挑?”   顾婧琪笑了笑,想起刚才那个玉山子,回过头看向那个方向,却见那玉山子不见了,淇奥公子正转身朝外走。她禁不住问秦氏:“三嫂,你瞧那人是哪家的?怎么瞧着眼生?”   秦氏随着她看去,只见到淇奥公子的背影且很快就消失不见,自然未能辨认出来,只依稀觉得眼熟,笑着揶揄:“怎么了,我们婧琪长大了?”   顾婧琪愣了愣,反应过来以后小脸儿通红,嗔道:“三嫂……三嫂说什么呢!我不过是随口那么一问!”   秦氏捂着嘴笑,顾婧琪羞恼得直跺脚,沈西泠收了账册往外走时,正见她二人闹得欢腾,走近笑问:“这是怎么了?”   秦氏要说,顾婧琪便上去拦,闹得秦氏没有办法,只好说:“没什么没什么,就是她闹着要吃糕罢了。”   沈西泠笑着看一眼顾婧琪绯红的小脸儿,没再追问,笑道:“那咱们走吧。”   三人一并出了金玉堂,坐上马车,奔怡楼而去。   挽朱跟在车侧,见车窗帘子撩开一道缝,沈西泠朝她招招手与她耳语几句,挽朱乖觉地点点头,跑到驾车的旭川身侧,对他说:“旭川哥,夫人说了,走建安大街。”   从金玉堂去怡楼若走建安大街便算是绕路,且绕得还不算短,但夫人既然如此说了,旭川也无意反驳,点了点头,说:“好。”   挽朱笑着向他道了谢,走回自己原先的位置,连紫瞧了她一眼,挽朱躲避着她探究的眼神。   建安大街仍是人声鼎沸,挽朱却无心看这些热闹,只伸长了脖子四处寻找使君府马车的踪迹,但目光在整条大街上扫了三个来回也没看见影子,这时又听沈西泠叫了停,同秦氏和顾婧琪一道下了车,吩咐旭川将车停在一边,在街边的小摊上看起糖画儿来。   顾婧琪缠着沈西泠撒娇:“嫂嫂,我们看什么糖画儿呀,这哪有你怡楼的糕好吃?咱们快走吧,我都饿了。”   沈西泠刮刮她的鼻子,笑:“你是饿了还是馋了?这糖画儿瞧着有趣,买一个给你尝尝?”   顾婧琪连说不要,可等沈西泠付了账将糖画儿递给她,她便又瘪瘪嘴勉勉强强地接了,随后吃得十分欢腾,半点儿不见片刻前的嫌弃。   沈西泠看似饶有兴致地在街边的小摊前闲逛,时不时与秦氏说笑两句,婢女们跟随在身后。秦氏不知沈西泠因何起了兴致,但她一向性情温顺,心下虽觉得奇怪,面上仍然配合。至于顾婧琪,她吃糖画儿吃得高兴,早就忘了计较别的,只是过了阵子糖画吃完了,她抬头看看天色,已是用午膳的时辰,可嫂嫂仍无要上马车的意思,她着实耐不住了,糖画儿开了胃,她现在不仅想吃怡楼的糕,还想吃怡楼的鳢鱼脯和脍鱼莼羹,遂拉着沈西泠的手摇晃:“嫂嫂,咱们走吧,走吧!”   秦氏从旁瞧着,见沈西泠的神色十分微妙,表情虽然恬然温和,眼神却带些焦躁,隐约还有点失落的模样,不禁更觉奇怪。她听沈西泠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好,走吧。”   顾婧琪十分高兴,拉着两位嫂嫂上车,她第一个钻进车里,秦氏跟在她身后,刚登上两级脚踏便听到身后传来车轮辘辘的声响,还有一阵铜铃声。   秦氏回头望去,见自长街那头驶来一辆马车,香木车身,四角缀着铜铃,窗牖被一帘绉纱遮挡,依形制来看不似他们大魏的勋爵人家,引得百姓们纷纷引颈张望,再一端详方瞧出这是使君府的马车,那位久负盛名的江左第一权臣此刻想必就坐在其中,看这行来的方向,该是从宫里回使君府的。   秦氏正想得出神,却听连紫低声叫了一声“夫人”,秦氏回过神来,偏过头向沈西泠看去,见她正背对着自己,看不清神色,连紫搀扶着她的右手,挽朱站在她左边,神色略显张皇,气氛十分微妙。   秦氏皱了皱眉,从脚踏上下来,走到沈西泠身边,试探着问:“嫂嫂?”   沈西泠却似如梦初醒,看向她的眼神些许朦胧,随后垂下眼眸,仿佛倦极了一般地说:“无事,咱们上车吧。”   秦氏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不明所以,搀扶着沈西泠上车。   她们身后,连紫狠狠地瞪了挽朱一眼,挽朱吓得缩了缩脖子。   怡楼内生意兴隆,掌柜的先同沈西泠讲了几句话,随后她便同秦氏、顾婧琪一道坐在老位子上,顾婧琪要了一大桌子佳肴,吃得十分高兴,沈西泠有些沉默,秦氏时不时看看她,眼神担忧。   秦氏放下筷子,给沈西泠填了一杯茶:“嫂嫂,喝些茶水。”   沈西泠回过神来,朝秦氏笑笑,道了谢,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秦氏又道:“嫂嫂最近可是觉得闷?正巧,御史中丞家的钟夫人过几日要办个茶会,弄得十分热闹,不如嫂嫂去逛逛,也可逗个闷子?”   沈西泠放下茶杯,道:“我倒并不觉得如何闷,就不去了。”   顾婧琪在一旁接口:“我说也不必去,这等茶会说来也极是无聊,无非是夫人们凑在一起嚼舌根,没意思得很。”   秦氏笑了笑,说:“若是寻常茶会我也不会在嫂嫂眼前搬弄,只是此事说起来倒有别致之处,听说这原不过是个寻常茶会,最近却听说中丞大人还请了靖王殿下前去,与女眷们不同在一处。”   顾婧琪眨眨眼:“靖王殿下?可是陛下的胞弟?”   秦氏道:“正是,听闻这位殿下还请了大梁的那位使君一道前往,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沈西泠眼皮一跳,问:“使君?哪位使君?”   秦氏笑道:“还能是哪位使君?自然是现如今人人争着一见的那位呀。”   沈西泠说不出话。 第7章 茶会(1)   御史中丞家的钟夫人办的茶会,今日盛况空前。   这位夫人当年犹在闺中之时便好交友,听说出嫁之前就帮着母亲管家,料理起这些事情来驾轻就熟。上京城女眷们钟爱的集会,凡是大受好评的,有一多半儿都是这位夫人攒的局。   今日她这茶会尤其是如此。   真要说起来,这回的茶会原是极寻常的,就设在御史中丞府宅的后院儿,依着□□的花花草草假山小池摆上几案香炉,女眷们凑在一处吃茶叙话、说说各自所知别府的秘辛,便可打发打发这富贵又无聊的悠闲日子了。   只是这日正逢休沐,与中丞大人交好的几位尚书台的大人也得了空,几位便寻思一道吃吃闲酒、下下闲棋,彼此谈论谈论诗画。这事儿不知怎么的,被陛下的胞弟靖王殿下知晓了,这位亲王十分爱吃闲酒、十分爱下闲棋,亦十分爱与人谈论诗画,于是便拉扯了些与他一般喜好的富贵闲人,一道约了要到中丞大人家聚聚。   靖王殿下喜好高雅,不单喜欢吃酒下棋谈论诗画,更喜欢与人辩经谈玄,而这等高雅风气自然是从那江左之地传来的。靖王殿下曾闻江左名士驰然高卧、辩经论道三日不停,这等潇洒高华的风姿委实令他仰慕不已。只是江左之地甚是遥远,他这一生恐无缘亲至一睹名士风采,本是十分遗憾之事,可他转念一想,如今那江左第一世家出身的齐婴不就正正好好身在上京么?这位大人虽入仕十余载,但少年成名风流无限,当年更是大梁皇帝亲笔所点的榜眼,如此这般惊才绝艳的江左人物,若能一睹其风采,岂不就能抚慰了他这一生不能亲至江左的遗憾么?   如此一番缜密的思索后,这位亲王便亲自写了拜帖送到使君大人如今暂居的府上,请使君务必拨冗赐教,言辞之恳切、情感之真挚,令见者无不动容,乃至于口耳相传众人皆知,迫得那齐敬臣就是不想来也不行了。   而自打听闻大梁齐婴也要来,这原本旨在吃酒下棋谈论诗画的寻常小聚会,便摇身一变成了十分严谨高雅的说法谈玄之会,不仅上京城中的名士勋贵来了大半,就连几位辈分极高的太学中的学究都来了,说是要亲自瞧瞧这江左人的学问究竟是个什么水平。   御史中丞家的府宅十分宽绰,但就是再如何宽绰,也实在容不下这么些个人,何况后院早已是女眷们吃茶会的地方,如今只有前院可供男宾们调用,于是便不得不将这日赴会的人好生筛上一筛,这么一来,这入御史中丞府门的帖子一时便成了上京城中极稀罕的玩意儿。   男子们对此事是极热衷的,女眷们也不遑多让,全因上回在击鞠场齐婴因病缺席,引得一干大魏的贵女和贵妇人深以为憾,未料这天无绝人之路,又给了她们这么个机会,虽则她们并不能见到那位大人,可这一院之隔的缘分,有也总比没有来得强不是?   于是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凡上京城中有大头脸的人物皆齐聚在御史中丞家的府宅,男子们在前院,女眷们在后院,倒是两不相扰。   只是平景侯夫人有些不大高兴。   她扯了扯钟夫人的袖子,朝不远处斜靠在软椅上的沈西泠努了努嘴,埋怨道:“你怎么还请了她来?”   钟夫人看清了她所指的人,好笑道:“她是国公夫人,我怎可不请?”   平景侯夫人仍感恼怒,道:“往日她不也不在席中?今日我家沅儿也来了,这要瞧见她,岂不又要伤心?”   “往日我也请了她,只是她每回都借故不来,今次只是应约来了罢了,”钟夫人道,“再说你家沅儿,早晓得人家夫妻情深了,瞧不瞧见她又有什么打紧?”   平景侯夫人还要再说,钟夫人却被府中管事请去定夺些事情,钟夫人匆匆应了,又回头嘱咐平景侯夫人这个闺中的手帕交,道:“今日京中贵胄都在,你可别闹出什么幺蛾子,燕国公有多宝贝他这位夫人你也晓得,当着大梁人的面,安生些。”   语罢,便带着管事的四处应酬安顿去了。   今日钟夫人做东,便不能像往日那般陪着平景侯夫人闲话,平景侯夫人穷极无聊,只得跟侄女儿薛沅及她母亲陈氏说话。   只是今日薛沅和陈氏都有些心不在焉。   薛沅不必说,自然是因为见到了燕国公夫人心里头不痛快,又不知晓她温若哥哥是否就在前院儿、今日是否能见上一面,因而心神不宁;至于陈氏,是因为她今日来带了一子一女,她一面担心女儿在后院儿与顾家那商女起争执,一面又担心儿子在前院儿有什么差错,不禁暗自感叹起这为母的不易来。   薛家姑娘今年二十三岁了,当年同她玩在一处的闺蜜如今都已为人母,独她一个还念着燕国公不肯撒手,将无尽的好姻缘全都捐弃不顾,成为了上京城中一个人尽皆知的笑柄。如今上京城中但凡有殷切盼高嫁、以至于有眼高手低之嫌的贵女,都不免要被父母说上一句“我儿莫糊涂学了那薛家女儿,平白遭人耻笑”。此言真乃屡试不爽的治世良言,一旦祭出,再泼皮的贵女也要乖顺听话。   这薛家姑娘虽不幸成了京中一个笑柄,但模样生得实际很是娇俏,当年在京中也是有名的美人,与那燕国公郎才女貌颇为登对,只无奈那后来居上的商女太过于美貌了,因此才被比了下去。   今日也是如此:薛家姑娘穿了如今京中正时兴的衣裙款式,淡紫色的绸面儿,很衬人的气色,显得她尤其俏丽可人,本该是位艳压群芳的角儿。只是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儿,一向不太爱参加这等女眷聚会的燕国公夫人却正正坐在席间,穿了一身粉紫色的长裙,并不是时下最流行的,可却生生叫人移不开眼,美得让人恼恨。眼尖的夫人们还瞧见,她鬓间的那只金钗正是前些日子燕国公在击鞠场上为她赢的,一时更免不了腹诽:商女可恨!今日她那衣裙那般淡雅,鬓间却插了一只如此浓重的金钗,如此两不相配,分明就是在明晃晃地炫耀罢了!   沈西泠靠在软席上吃茶,只感到在座的女眷们眼风皆若有若无地往她鬓间招呼,自然觉得奇怪,便朝今日给她梳头的挽朱递了个眼神儿。   挽朱见了,便悄悄朝夫人吐了吐舌头。   她们夫人生得美丽,在打扮上素来不花心思,一贯是由着她拾掇,只是夫人素日又不爱出门,偶尔出去又多会受到一些夫人小姐的挤兑。今日茶会这等场面,挽朱便预料到薛家姑娘要来,此外还有好些对将军心怀不轨的贵女都在席间,她便故意为夫人簪了将军新得的钗,省得这些不长眼的人趁着将军不在便欺负夫人。   沈西泠虽不知自己鬓间有什么不妥,但见挽朱这等神情,便知是这丫头的手笔。她其实本就无所谓这些夫人贵女的挤兑,自然更无所谓朱儿的折腾,瞧了她一眼之后便又收回目光,径自吃茶。   这番寡淡的模样落入众人的眼中更是觉得心头一梗,只觉得这商女如此举重若轻的模样俨然是有所倚仗——难道顾居寒那般的人物还真就能一辈子就宠爱她一个了?待过几年色衰爱弛,看她还拿什么得意!   只是心里虽如此想,面上却要做出恭敬礼遇的模样,且夫人贵女们的姿态不单是恭敬礼遇、而且还是一个赛一个的恭敬礼遇,左一个称赞国公夫人的秀丽模样,右一个恭维国公夫人的大方派头,佳句频出绝不重样,如此的文采,恐怕就是前院儿那些才名加身的男子们听了也要自叹弗如。   平景侯夫人和自家侄女儿在一旁冷眼旁观,自然不会去烧沈西泠的热灶,左右无趣了很久,才听到下人们通传,说是国舅爷的夫人庄氏到了。   这位宰相夫人乃邹潜年轻时所娶,那时邹氏还未出一位得宠的皇后,家族尚不兴旺,是以这庄夫人既并非名门之后,又并非什么绝色佳人,但如今邹潜得势,虽身边美妾如云,但仍未动摇正室的地位。   庄氏之所以能稳坐正室之位,乃是因为她生了一双好儿子。长子邹淳,少有多智之名,今任黄门侍郎,乃天子近臣,幼时又是太子伴读,与高敬私交极笃,于朝野之中堪为他爹的得意臂助;次子邹羡,今年不过十九岁,却是如今太学博士陆学究的得意弟子,当年陆先生就曾扬言他这学生邹羡有过目不忘之能,假以时日必可成当世第一的饱学之士。   有了如此一双争气的好儿子,庄氏自然不惧邹相身边来来往往的如花美眷,今日赴宴,仍可见端庄得体、气色甚好。   庄氏一来,这席间的场面便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第8章 茶会(2)   如今朝中局势,各府的女眷们也都多少听丈夫说起过,心知这将相之间虽看似和睦,实则私底下颇有一番激烈的斗法。如今魏梁两国不太平,战事当前,上柱国自然显得地位尊崇、权倾朝野,毕竟若没了这位,大魏国要再挑出一个能和大梁齐婴相抗衡的人物来,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只是这顾居寒虽厉害,但那邹相也不是吃素的,如今天子春秋鼎盛便因皇后之故而对邹氏一门极为崇信,至于天子百年之后,继位的高敬更有邹氏一半的血统,长远来看,还是这邹氏更为得势。   于是庄氏一来,女眷们便不好再围着沈西泠一个巴结,只纷纷不着痕迹地转而投到了庄氏的门下,但她们的动作再快也比不上一早就不曾凑在沈西泠身边的平景侯夫人。   庄氏刚刚入席坐下,平景侯夫人便与她搭上了话,问过好后便称赞起夫人的好气色,又转而问起邹相和两位公子今日是否也来了。   庄氏笑道:“相爷公事繁忙不得空,淳儿留在家中帮他父亲,今日只羡儿来了。”   平景侯夫人笑着回道:“邹相与大公子为国事操劳了,今日不得空实在遗憾,所幸二公子来了,也可教大梁人好生瞧瞧咱们大魏世家公子的才学。”   “快别如此说了,”庄氏笑着摆摆手,“我家羡儿的性情你也知晓,最不喜在人前露脸,今日原也不想来,是陆先生定要他来这才来的,我只盼着他能多见见世面罢了。”   “夫人怎的如此谦虚,”平景侯夫人笑道,“依二公子的才学,今日定然能一鸣惊人,堪为我朝学子的表率……”   正吹捧到一半,便见前院儿的小童匆匆穿过重重的廊桥进了后院儿,与后院一干的夫人小姐们通禀,说是大梁的使君来了,如今已经入了席。   这便是钟夫人的能干之处了。她晓得今日女眷们的心思已不在吃茶上,只想一窥那齐敬臣的庐山真面目,可惜被这院子阻隔不能遂愿,便贴心地叫小童随时将前院儿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传到后院儿,以慰女眷们的好奇之心。   这般体贴作为果然大受好评,女眷们纷纷停止了寒暄恭维,开始边吃茶边听起前院儿的动静。而众人喧哗之时,自然就无人注意到当那小童进来通传之时,一向文文静静冷冷清清的燕国公夫人失手打翻了一个茶盏。   童儿来往极快,共四个小童交替来回,但男子们的高谈阔论实在复杂了些,尤其是谈经说玄门道甚多,小童们听得如坠云雾,实在不能字字句句都背得下来,好在夫人女眷们也并不在意这个,只纷纷问那几个小童:大梁的使君大人,究竟生了一副什么样的容貌。   几个小童来来回回都被问过,答时却似乎皆有些为难的模样,一个答了一声“极俊”,一个答了一句“再好看也没有”,一个水平高点儿答了一句“气度高华”,最后一个水平更高点儿答了一句“芝兰玉树”。   这么寥寥几句下来,其实什么也没有讲清,却撩拨得女眷们皆是心儿酥痒,恨不得随这几个小童一道闯进了前院儿,将那齐敬臣看个仔仔细细才好。   她们晓得这几个童子不顶用,只想问一句确凿的:那大梁的齐敬臣,跟燕国公的皮相相比,倒是哪一个来得更好些?只是燕国公夫人端端坐在席中,这般好的一个标尺也只能是作了废,真让女眷们深感可惜。   因这几个小童来来回回也说不明白齐婴的长相,女眷们就不得不转而听起些别的事来。童儿们说,诸位大人已经开始宴饮,席间推杯换盏很是热闹,后来是太学中的几位学究挑了头,要同那齐敬臣切磋学问,这会儿已经开始辩文了。   童子传话道:“大梁使君言道,‘婴乃晚辈后生,怎敢与先生辩文’,学究们便说今日在座的也有许多大魏才子,若能与使君辩文,定能有所进益,请使君万万不要推脱。”   一位小姐追问:“那他是如何答的?”   童子回:“使君言,‘婴却之不恭’。”   如此寥寥落落的几句话,竟真让女眷们眼前勾勒出了一位江左名士的样貌,一时更是期待后续。   终于盼到童儿回来,说是太史令家的公子吴臻当先与齐婴辩起文来。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小童进来,说吴家公子败了。   女眷们十分惊讶,因太史令家的公子也算是成器的,虽不比邹家的二公子来得盛名在外,但也颇有才名,这般快就输了,实在教人惊讶。   “他是怎么输的?”   童儿答:“使君大人言,‘吴公子《大学》读得扎实,但校注却读得有些生疏’,随后与学究们一问一答论及了好些个版本里的注疏,学究们便说吴公子败了。”   女眷们既没有读过《大学》,也不晓得什么是校注注疏,只知道齐敬臣赢了,这便让她们深感满足,觉得传闻之中的江左名臣果然名不虚传,后来童儿们陆续又回了几次,皆是不同的公子同那齐敬臣辩文,可惜却都一一落败了,女眷们听了便越发佩服了起来。   可是佩服虽佩服,她们毕竟也是魏国人,看着自家人如此这般频频落败,次数多了也实在不是滋味。纵然对那齐敬臣仰慕,但也盼着能有个魏国人挫一挫他的锐气。   好不容易等啊等啊,终于等到邹相家的二公子上了场。   她们对这位公子寄予厚望,毕竟他可算是魏国年轻一代学子中的佼佼者,倘他也败给齐婴,恐怕便只有学究们亲自上阵才有胜算。   女眷们殷殷期盼,只恨童儿们来得太慢,等了实在是好久好久,才见一个人回来回话,却说:“邹二公子与使君大人辩了许久不见胜负,使君问的问题,邹二公子皆能答上,使君便称赞他学问扎实。”   “那邹二公子他这算是赢了么?”   小童答不出,又听一阵急跑声传来,另一个小童来答道:“使君说邹二公子立论时所言的一篇是伪作,邹二公子答不出,陆学究很是生气,已经亲自与使君大人辩了起来。”   这话一说,女眷们自然哗然。   她们虽不大晓得男子们这等场合的规矩,却晓得这个场面上陆学究那个辈分的不该亲自下场,而他真的撸袖子下了,便有些失了风度。   女眷们细看去,见童儿说“邹二公子答不出”以后,庄氏的脸色便有些难看起来,便知这位夫人虽然嘴上说着儿子不才,实则是见不得他输给旁人的,于是在这等待童儿回话的漫长时间里,她们便免不了要说些话来将庄氏的心好生宽慰一番。   太史令家的夫人当先挑了话头,她因自家儿子是第一个输的,故而心里早就憋了一口气,此时可算逮到了机会,连忙说:“夫人不必忧虑,二公子之才有目共睹,纵然一时失利也不过是运气不好罢了。何况二公子还未及弱冠,那齐敬臣已近而立,他便是赢了也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以大欺小罢了。”   女眷们听了这话,私心里觉得不大公道。那齐敬臣虽年长于邹二公子,但他为官已经十余年,早已过了闭户读书钻研文章的时候,而二公子尚是举子,读书正是他的本行,在本行上输给人家,实在不能说是被齐敬臣“以大欺小”了,再则纵令他是以大欺小,这邹二公子作为挑战的一方也该愿赌服输,没什么可说嘴的。   但这番言论自然不便宣之于口,否则既得罪了太史令夫人,又得罪了庄氏,这是万万不可的,于是便纷纷顺着这话说了下去,说齐婴以大欺小,不大磊落。   哪料这时却听燕国公夫人浅笑了一声,淡淡地说:“以大欺小?陆学究今年七十有三了,他亲自与使君一辩,岂不更是以大欺小?”   众人闻声望去,见那美貌无双的国公夫人正慵慵懒懒地半倚靠在软席上,手中捏着盛果子酒的小金杯,似乎有些薄醉,一双妙目半眯着,美得让人无话可说。   她不仅美得让人无话可说,而且说出来的话也让人无话可说。只是这话虽确凿,但如此这般不含蓄,便宛若一个巴掌扇在太史令夫人脸上,兼而还在其余的女眷们脸上留下了些许余震,令大家面子上都有些不好过。   众人一面觉得脸疼,一面又觉得奇怪:这商女一向鲜少出席聚会,即便出席了也很少说话,遑论如此这般凌厉地打人的脸,今日倒是为何破了例?   她这一巴掌下来自然痛快,可太史令夫人那里却极难消受了,她也是有些怒气上了头,竟还回了嘴,道:“夫人这般言语,莫不是因为自己出身大梁,所以才站在大梁人的那一边么?”   众人闻言又是暗暗心惊,心道这太史令夫人真是奇女子,竟敢找燕国公夫人的不痛快——谁不知道顾居寒爱妻如命,若被他晓得了,太史令岂不要被迫乞了骸骨?   又听国公夫人声息冷厉地道:“学问一事哪有魏梁之分?夫人如此说,才是真正在给魏国丢人。”   这一句话十分厉害,但更厉害的是她的神情。她是商女出身,上京城中的贵胄们明里不说,但私底下都有些看不起她:如今高嫁得宠又如何?还不是商门出身的贱籍之人?可她如今说出这话,神态却极威严,就算是如今最得宠的那几位郡主,也不一定有她此时的这般气势。   太史令夫人果然被震住,垂下头说不出话,场面凝滞了片刻,钟夫人一看形势不对,正要做和事佬打圆场,却听小童又一路咚咚咚地跑回来,气喘吁吁地说:“陆先生与使君大人辩文,两人详述了几篇轶文的真伪,共同考究了许久,陆先生说使君大人有真学问,江左学风朗阔,果乃大魏所不可及。” 第9章 茶会(3)   说完,女眷们惊叹议论:听陆先生这口风,竟是承认大魏不如江左了!   其实这事也没有什么,世人本也晓得,大魏以铁蹄闯下疆域、以武立国,在经学传统上确乎不如大梁,只是如今在这场面上被明明白白点出来,也实在教人有些难受。何况方才身为梁国人的燕国公夫人还与太史令夫人有一番口角,便更加使得魏国人心里不好受了。   一时有上了头的女眷,倒也忘了要巴结燕国公为自家夫婿讨前程,只弯弯绕绕地说:“大梁齐婴果然名不虚传,可见大梁的学问传统十分厉害。只是见使君大人今日这般雄辩姿态,可丝毫不见前日里所说的风寒之症,也不知那日没去同咱们大魏的儿郎们击鞠,到底是不是怕输了丢人?”   这般言论一出引得许多人附和,另一位夫人又说:“此事倒也有章可循:谁不知他们江左世家有许多奢靡荒唐之事,那五石散便是从江左而来,听闻这位使君也爱吸食那物,长此以往身体自然要差些、不敌咱们大魏的儿郎强健,为免在击鞠场上输得难看,想避一避也是人之常情。”   那些怒气没有上头的女眷们闻言,便都悄悄去瞧燕国公夫人的脸色,只见那素来是仙女菩萨一般的秀美面容染了几分冷笑,既轻蔑又显出怒意,十分令人害怕。她们正以为这位夫人要发火,便先听另一位女子道:“荒唐!技不如人便罢,何必如此作践人?那齐敬臣乃乱世英雄、江左名臣,是温若哥哥毕生劲敌,你们如此说他,是也看不起温若哥哥吗?”   众人定睛一看,才见说话之人是薛沅。   只见这二十三岁仍待字闺中的上京冤孽此时怒得杏目圆瞪,已气势磅礴地从席上站了起来,徒留她那可怜的母亲和姑母一左一右拉着她、劝她坐下,她却不听。说来实在可笑,她一口一个“温若哥哥”的叫着人家的丈夫,又巴巴儿地替人家的故国仗义执言,真不知是何等的冤孽才能让这贵女说出这般不要脸面的话来!   众人又惊又气一时说不出话,钟夫人见了便赶紧弥补了方才未能出面调停的遗憾,立时便极妥帖、极体面地站了出来,笑眯眯地对女眷们说:“下人们来回话,说前院儿的大人们已经开始吃酒品评诗画了,我寻思咱们也可吃吃酒叙叙话,可不要被他们的逍遥比了下去才好。”   这般体贴的打圆场,大家自然都要卖面子,闻言纷纷称好。御史中丞家的仆役们大约因平日里受多了自家夫人的耳濡目染,竟也比其他家的更善解人意些,见状不需什么提点,便纷纷奉上香茶软糕。下人们尚且如此卖力,贵人们自然不好意思再拂了钟夫人的面子,只纷纷极尽心地转而经营起一团和气,一时这后院儿里便飘出阵阵笑语,片刻之前的那些个不愉快仿佛从不曾出现过似的·。   连紫和挽朱跟在沈西泠左右,彼此对望了一眼,心头都有些惴惴。   方才夫人在后院儿同那几位夫人生了争执,大约是心里头仍不痛快,此刻已寻了个由头从席面上遁了,正在御史中丞府的花园儿里闲逛。   夫人发脾气这个事情很不寻常。她二人在夫人左右侍奉了五年之久,从没有见夫人跟谁红过脸儿,纵然是五年前刚嫁过来的那个时候,上京城的贵人们口出不逊者甚多,说的话也很是刺耳难听,但夫人都能一笑置之,从不曾真正动过气。   但今天她动气了,不仅动气了,还同人当面锣对面鼓地吵了一架,这让连紫和挽朱心里头很是忧虑,尤其将军因军营中庶务缠身不得空,今日并未陪夫人同来,这便让她们心头更是忧虑,怕夫人吃亏。   连紫望了一眼倚在假山旁看蝴蝶的沈西泠一眼,斟酌了良久才道:“夫人也出来好些时候了,再迟恐怕那席面上不好看,要不……咱们回吧?”   沈西泠应了一声,但既没有答话又没有起身,连紫和挽朱摸不准她的意思,相互又看了一眼,连紫恐耽误事,便又劝了两句。   好在夫人听劝,过了片刻便起身打算回了,只是走的方向却有些不大对头,俨然是朝着前院儿。一开始连紫和挽朱摸不准她究竟要去哪儿,以为只是信步闲逛,但后来走着走着,却走到后园的石门附近,若踏过那门,便是前院儿的地界了。   大魏虽则民风开放,往日宴饮游乐也不乏男女同场之事,只是今日这场面却不大适宜,若夫人踏了过去恐于名声有碍,于是连紫也再顾不得别的,只连忙对沈西泠说:“夫人,那边儿就是前院儿了,咱们过去不妥。”   沈西泠闻言脚下步子停了,但眼睛还瞅着那方,过了会儿似乎笑了笑,只是十分寡淡,就连挽朱这样不懂事的丫头也能看出些许苦涩的意味,她低语道:“是啊,不妥。”   她将这声不妥连续说了两回,这时挽朱又听到沈西泠问她有关鬓间钗的事儿,不辨喜怒的样子,心中有些慌,便只诺诺地将实情说了。沈西泠听了没说什么,只是伸手将鬓间的那支金钗缓缓取了下来放在手里把玩着,过了一会儿收回到袖子里,朝连紫吩咐了一声,说:“去跟钟夫人说一声,就说我的钗子丢了,请她帮我寻一寻。”   连紫和挽朱听了这话皆是一愣,这时沈西泠朝她俩望过来,连紫便觉得心中一惊,连忙称是,刚匆匆走出去几步,又被沈西泠叫住。   她回过头,看见自家美貌惊人的夫人正回头望着她,眉心的红痣有种别样的神韵。   她说:“告诉夫人,那钗子是将军所赠,我很爱重。”   连紫垂下头,极温驯地说:“是。”   这一头,平景侯夫人已是怒火中烧,同弟妹和侄女儿骂道:“好她个沈西泠!先前在席面上吵嘴闹得人人尴尬还不够,如今还为了一个破钗子累得人人都为她找,真要活气死个人!”   半个时辰前女眷们便听说燕国公夫人丢了钗子,正是燕国公此前为她赢的那一支,钟夫人听了这消息,连忙打发下人去替她找,只是找了大半晌仍不见那钗子的踪迹,便又有女眷说,该不是被手脚不干净的下人拿去了吧。   这话叫钟夫人听见了,心里自然很不是滋味,深恐上京城的贵妇人与贵女们从此看低了自己,白白落下一个御下不严、办事不力的罪名,于是甚至亲自上了阵,带着下人们满府满宅地去找。   这时女眷们又听说,前院儿里的大人们也闹了幺蛾子,据说是靖王殿下吃醉了酒,已经喝得不认识人了,胡天胡地大叫着“江左真风流”,全然没了大魏皇室的体统。据说在场的大人们醉了一大半,就连几位老学究也都有些上头。那些不胜酒力的男宾们,有一半便直直横在厅堂上醉倒,另一半则向中丞大人讨了客房去休息,只余一些胡来的世家子弟,乘着酒意误闯了后院,可将一干女眷们吓了一跳,于是茶会也成了一团浆糊,钟夫人分身乏术,无奈却没有三头六臂千手千眼,只得眼睁睁看着这精心料理的席面彻底乱了套,前院儿的男宾混到了后院,后院的女眷则四下回避,各自不知散到何处了。   这……这真是作孽!   当沈西泠屏退了婢女、独自一人穿过重重的楼阁廊宇,终于远远地见到白松时,她的心底有那么一瞬寂静无声。   那个很多年前就与她熟识的男子,正抱着剑很随意地靠在御史中丞府一间客房的门上,嘴里衔了一片竹叶,听到有人走过来,见是她,似乎有些意外。   他挑了挑眉,站直了些,神情闪了闪又朝她笑了笑,左眉正中的那道浅浅的疤痕与她记忆里一般无二。   魏国在北,不如江左气候宜人,上京城的冬季便算很漫长,但富贵人家里却很有讲究,效仿江左风气,喜在庭中植竹,请花匠用心养护,成活很是不易。钟夫人主持中馈自然无限周到,这小小一间客舍的小院里都种了竹子,虽然并不很茂盛,但也有意趣,青竹掩映清风徐来,朦胧间与沈西泠记忆深处的那个院子重合起来,令她一时有些恍惚。   这不能怪她糊涂,实在是因为故人在此,难免令人不知今夕何夕,何况岁月似乎并未在白松脸上留下什么痕迹,这么多年过去,他却几乎与沈西泠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样,高大、寡言,但并不冷漠。   她也朝他笑了笑,然后提步朝他走过去。 第10章 茶会(4)   那只是短短几步的距离,可是那时候沈西泠却觉得很漫长。她看着白松,也看着他此刻倚靠着的那扇木门,又似乎透过那扇门看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那个男子,一时心里竟慌乱起来,如同此刻这几根竹子,被风吹得竹叶沙沙作响。   她终于走到白松面前,她觉得她应该跟他问个好,可是那个时候她心里很乱,有种坠入梦寐的飘渺之感,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能与他寒暄问候的话,一脱出口竟然就说:“他……在里面吗?”   白松半低着头看她,点了点头。   沈西泠的心极快地跳起来,白松耳力甚佳,听到她在他点头后的那个刹那,连呼吸都乱了。他看着她的眼神于是便隐隐地透出些怜悯,他斟酌了一下,对她说:“公子醉了,已经歇下了。”   沈西泠愣了一下,然后极快地点点头,又说:“我,我可以照顾他。”   白松叹了一口气:“青竹已经在照顾他了。”   沈西泠听言点了点头,又笑了笑,说:“他笨手笨脚的做不好,还是我去。”   她说完,便抬手要推开那扇门,那时她的手在发抖,非常明显、非常剧烈,白松看得清清楚楚,而她自己却没有发现。   她的手刚碰到那扇门,就听到门里传来那人的声音。   “门外可是燕国公夫人?”   沈西泠钉在原地。   她其实已经很久不曾听见过他的声音了,但是这么说也有些不确凿,因为午夜梦回之时她常常能梦见他,梦到的多是一些往日的画面,他同她说话、与她温柔絮语。时隔多年她再次听到他的声音,一面觉得与梦里所闻一般无二,都是温和又平静的声音,很是好听,另一面那一声“燕国公夫人”又让她心里一刺,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她的手依然抖得厉害,她摸着那扇门,但没有推开它,沉默了很久,说:“……是我。”   答完以后,白松看见她极浅地笑了笑。   他不知道那个时候沈西泠在想什么,也费解想到什么才能让她露出那样的神色,沈西泠自己却知道。   她幻想过那么多次他们再次见面时会是怎么一番光景,也许只是在人群中遥远地瞥见,也许是在某场王公的宴饮上偶遇,也许是在上京城的某条街巷上他二人的马车相互错过。也许运气好一点,他们能说上一句话,届时他或许会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或许会简单地跟她说说他的近况,也或许会随便说些什么不相干的事情……她想了那么多那么多,但还是没有想到,他会问她,是不是燕国公夫人。   她忽然有点不敢听他要说什么,于是她抢先问:“前些日子听说你病了,不知是不是已经大好了?”   她很了不起,即便整个人都在发抖,但声音听起来居然很平静,显得很得体。当然了,那人只会比她更平静更得体,她听见他说:“我很好,劳夫人挂念。”   沈西泠低低地应了一声,觉得眼前有些模糊,她拼命忍着泪意,问:“我,我能进去看看你吗?”   我能进去看看你吗?   她那个时候其实有很多想说的,有些话她积攒了五年,还有一些话是当时当刻忽然跑到她脑子里的,多的数不过来,但是等到张口的时候,就只剩下一句“我能进去看看你吗”,甚至连她最想告诉他的那句“我很想念你”,都没能够说出口。   她真的已经非常努力了,白松看见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两只手捏得很紧,指甲深深地刺进皮肉里。她可能希望自己可以显得更加冷静一些,起码不要显得太软弱,但是说实话,在他看来,她那时候瞧上去实在有些可怜。   就像很多年前她的那个样子,让他觉得可怜一般。   这世上的人,任何一个人,但凡见到了她此时的模样,定然便无法拒绝她的所求,无论她求的是什么都会想尽办法给她。   可这些人里却绝不会包括齐敬臣。   “你我如今身份如何能再见?”白松听到门内的人说,“夫人走吧。”   他忽然有点不敢看沈西泠的样子。   沉默,很长久的沉默,只有竹叶沙沙的声响。   沈西泠忽然变得很平静,她的身体不再颤抖了,只是眼眶有些烫,似乎有眼泪从眼眶里滑出来,她已经不太能分辨。她觉得耳边轰隆作响,一时仿若失聪,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还是很平静地说:“我不会给你添麻烦,只是见你一面而已。也许今日过后我们一生都不会再有机会见到,而我今日好不容易来了,就见一面,行么?”   她等了很久,但门内再也没有传来任何声息。   白松看着她,耳中听到远处传来步履之声,知道有人来了,虽不愿这时插话,但不得不对沈西泠说:“有人来了,若被人看见你在此,对你和公子都不好。”   沈西泠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十分空洞地朝他看了一眼,过了好半晌才仿佛终于醒过神来,她的脸上有淡淡的泪痕。   她还在力持冷静得体,甚至还对白松笑了笑,说:“好,我走就是了。”   白松有些不忍听。   她似乎想了想,终于还是又伸手摸了摸那扇薄薄的门板,很轻很轻地说:“虽然你可能并不大想知道,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过得很好,听说你也过得很好……”   她顿了顿,随后露出一个悲伤又满足的笑:“……或许这样就很好。”   说完,她转身朝外走去。   她走的时候神态颇为平稳,但脚下却不甚有章法,白松耳力卓绝,直到她拐过转角连身影都瞧不见,还依稀能听见她凌乱的步伐声,只是过不多久,就被门内一阵又一阵沉闷的咳嗽声遮盖。   他忽然觉得有些闷。   又过去许久,半个时辰或者一个时辰,青竹从房中出来。白松问:“如何?”   青竹答:“吃过药,刚刚睡下了。”   白松点点头,青竹下去了,这时他听见门内传来极低而极深的一声梦呓。   很模糊,他不得不侧耳凝神去听。   “文文……”   ——是那人只在梦中才会有的低语。 第11章 病了   顾居寒回府的时候已是戌时末刻。   他是骑马回来的,并没有坐车,是以隔了府门很远就看到她身边的丫头挽朱正两眼红通通地站在国公府门前,见他回来了立刻便迎上来,抹着眼泪对他说:“将军可回来了,夫人那儿……将军快去瞧瞧吧!”   顾居寒见状一愣,不知出了什么大事,立刻翻身下马,问也没来得及问,便一路直奔她房中而去。   还没进门,便见到她身边伺候的人都站在门外,连紫领着几个小丫头还在外面苦劝,见到他回来了都是眼前一亮。   顾居寒匆匆而来,气息尚有些不平,问连紫:“她怎么了?”   连紫也是满面愁容,颇为难地对他摇了摇头,说:“不知,只是夫人从御史中丞府上回来便如此这般不见人了,将军快去劝劝吧。”   顾居寒问:“她用过晚饭没有?”   连紫答:“尚不曾用过。”   “叫人给她熬些粥来,”顾居寒吩咐道,“先放火上温着,一会儿我叫你们的时候再端进去。”   连紫如蒙大赦,喜道:“是。”   她抬头时,将军已经进了房门。   顾居寒进门的时候,当先闻到酒气。   夜色低迷,她却并未点很明亮的灯,显得昏昏沉沉的。他从屏风后转进里间去,见到她一个人缩在墙角席地坐着,整个人看起来是很小的一团,闭着眼,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身边是被她折腾得零零乱乱的酒壶和酒杯。   顾居寒叹了一口气。   他将屋内的灯一盏一盏地点亮,又将她身边散落的酒壶和酒杯收拾好,随后便在她身边坐下,却没有立刻开口。   成婚五年,他很少进她的屋子,进也多是在白天,或者在她生病卧床的时候。她一向是个爱洁的人,无论他什么时候进来,屋子里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即便今日她心情如此之坏也没有乱摔东西,屋子里的瓶瓶罐罐一应完好。   他想起五年前她刚刚嫁给他的那个时候。   那时候她对他表面上看起来客客气气彬彬有礼,实则心里十分戒备,她从来不是一个容易交心的人,后来是因为发生了那件事她才慢慢对他放松警惕,渐渐开始同他讲几句真心话。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就是因为齐敬臣,那是她嫁进国公府门的第三个月。   他此前见过的沈西泠一直是端庄美丽的,而且还显得有些冷情,一双美丽的妙目安安静静地瞧着人不说话,眉心的红痣本应有妩媚之态,生在她额间却显得悠远。但那一次她醉了酒,哭得几乎肝肠寸断,她还哭着问他,她这一生是不是再也不能见到齐敬臣了。   他忘记他那个时候是怎么答复她的了,只是还记得那时她的样子,虽然哭得极狼狈,但同时也极惹人怜爱,就算是这天底下最狠心的人,也要被她那个可怜可爱的模样闹得心软,将她如珠如宝地搂在怀里,给她所有她想要的东西。   可他没想到,那人竟然忍心让这样的她,第二次哭成这样。   虽然挽朱和连紫都并未对他说今日发生了何事,但他其实早已猜到大致发生了什么,毕竟除了那个人,他还没见过有什么其他的人事能让她伤心至此——齐敬臣,又惹她伤心了吧。   顾居寒侧过头看着她,她仍闭着眼,美丽的青丝散着,显得她更加柔弱,他轻声对她说:“我是想由着你的,但是地上凉,你这样会生病——我抱你去榻上坐着成不成?”   她自然没有答话,好像已经睡着了,但当他把她抱起来时,看到她眼角有眼泪滑落,便晓得她还醒着。   顾居寒把她轻轻抱到榻上,她睁开了眼,笔直笔直地看着他,神色显得朦胧。顾居寒帮她顺了顺她有些凌乱的头发,又往她身后垫了两个软垫让她能坐得更舒服些,然后问她:“所以,你见到他了吗?”   她的表情有些木木的,好像并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他便又问了一遍:“你见到他了吗?”   她这次听懂了,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可是一滴眼泪却非常突兀地从眼眶中滑落出来。她没有伸手去擦,只是摇了摇头,说:“没有,我没有见到他。”   顾居寒轻轻地帮她把眼泪擦掉,又问:“为什么没有见到呢?”   她好像又听不懂了,沉默着不说话,但顾居寒知道她其实听懂了,因为她的眼中乍然浮现出浓稠的哀色。   他等了很久,等她慢慢地平静下来,然后才听到她说:“因为他不想见我。”   她笑了笑,好像终于承认了似的,声音很轻地又重复了一次:“因为,就算我那样求他,他也还是不想见我。”   顾居寒觉得她像是要破碎了。   他很想安慰她,就像五年前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泪的时候一样。那个时候他劝她,他让她不要灰心,一生那么长,说不定还有机会见到。可现在他想安慰她,却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   “为什么?”沈西泠的眼中好像有一场江左的烟雨,“为什么他不愿意见我呢?我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要,我只是想见他一面而已。”   他们坐得很近,近得他能闻到她身上的酒香,近得他一伸手就能把她抱进怀里,但他想了想,并没有那么做,只是克制而谨慎地答:“也许……”   也许什么?顾居寒无法再接下去。   沈西泠轻轻笑起来。   她笑起来的时候非常美丽,笑中带泪的时候尤其美得惊心动魄,但也令人心痛得无以复加。   她伸出手朝他比了一个三的手势。   顾居寒忍耐着对她的心疼,尽量笑着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三回,”沈西泠歪着头,泪中带笑,“有三回,我都差点要见到他了。”   顾居寒有点惊讶:“三回?”   她很认真地点点头,开始掰着手指数给他听:“第一回 在怡楼,第二回在路上,第三次就是今天。”   顾居寒真的惊讶了。   沈西泠又笑起来,看着他说:“你这么惊讶,是因为你以为怡楼那一回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一开始确实不知道,但那里总归是我的产业,后来掌柜的跟我说了那天坐在咱们隔壁的人的样子,我又想起那天你给我带的蛋羹,便晓得是他了。”   顾居寒说不出话。   她还在笑:“还有前两天我和婧琪她们一道出门,回的时候我特意让车夫从梁国使臣所居的别馆门口走,恰巧碰上他——他坐在马车里,我看不见他,但我晓得那就是他的马车——你信么,我就是晓得。”   顾居寒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随着她说:“嗯,我信。”   她笑得眼泪又跌出眼眶:“三回,三回了,我已经不知道还能怎么更努力了,可我还是没能见到他。”   “我之前以为是我运气不好,可是温若,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见不到他,只是因为,他不想见我。”   她终于彻底哭起来:“他一点也不想见我。”   顾居寒忍了又忍,这回没有忍住,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她窝在他怀里哭,明明已经那样悲伤了,可还是收敛着悲声,并未放声大哭,就像她虽然那样伤心了,可依然不会借着摔东西发脾气——她这人从头到尾都小心翼翼,总有些令人心疼的懂事和克制。   顾居寒抱着她,既像她的朋友又像她的兄长,感到她纤瘦的身体在他怀里哭到微微颤抖,也许是因为喝了酒,她的身体有些热,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对她说:“也许他有苦衷……”   沈西泠被他抱着,却感到自己像一个无根的浮萍,顾居寒的声音就在耳边,可是却又好像离她非常遥远。   她在他怀里用力地摇头:“不是的,你不晓得,他那个人,本来就是那样狠心的……”   顾居寒摸着她的头发,心想,他怎么会不晓得齐敬臣的为人呢?   他二人一南一北为敌多年,正因是敌人,故而无论在战场还是在朝堂,他们彼此都将对方看得极透彻。世人称齐敬臣是世家公子、是少年榜眼,那是因为他们并不真的晓得他。他却知道,齐敬臣除了是他自己,更是江左世家领袖、是大梁枢相公卿,是在战场上与他生死博弈、翻手为云而覆手为雨的执刀之人。时人曾言大梁齐婴“其貌也君子,其心也修罗”,像他这样执掌一国军政的乱世权臣,又怎么会不狠心呢?   可是那个时候顾居寒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说,只能低声哄她:“我知道、我知道,他让你很难过……”   她无力地伏在他怀里,瘦弱得令他心疼,他想起那天在怡楼时齐敬臣也说她“瘦了许多”,心中更是滋味难辨。   这时他又听见她声音极浅地在叫他,他连忙应了,听她喃喃道:“我其实没想过他会不愿见我……我原本想,即便他只把我当成一个寻常的故人,多年不见也会与我打一声招呼……”   “他如今这样,或许是怕我痴缠、给他添麻烦……温若,我晓得他不会再见我了,只是你下次见到他时,能否替我跟他说一声,我真的对他无所求,就只是,想见他一面……”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已断断续续几不可闻。顾居寒心痛如绞,再叫她时她却不再说话了,声息变得浅薄、皮肤烫得惊人,等他终于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她已经在他怀里昏迷了过去。   她生病了。   那是一场来势汹汹的大病。   这场病来得十分突兀但是又好像理所应当,宫里来的太医说她是食少而心忧,日久则成疾,现下已经连着几日高热不退,时梦时醒。   顾居寒因为她这场病连着两日没去朝会,始终留在她身边照顾她,这件事甚至惊动了陛下和皇后,宫里也派了人前来问候。连紫和挽朱在一旁衣不解带地伺候,连紫整个人瘦了一圈,挽朱哭得一双眼睛肿得像核桃。   但沈西泠对这一切是一无所知的,她甚至不晓得自己病了,只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她回到了十年前。 第12章 缘起(1)   梁庆华十三年,江左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大梁三司使沈谦因涉贩卖私盐大案而遭查办入狱。   大梁朝廷以户部、度支、盐铁转运三使合称三司,沈谦乃三司之长,位居计相,总揽江左钱谷出纳、租赋及盐铁专卖之务。沈谦以职务之便中饱私囊贩卖私盐,贪墨之资有百万之巨,此事一出震惊朝野。   这沈谦不单贵为当朝计相,还兼为江左世家沈氏之家主。江左之地,素以世家门阀为贵,尤以齐、沈、傅、韩四姓为最,沈谦事发之后朝廷便下令严查沈氏一脉,却发现其满门皆牵涉其中,上下沆瀣一气、恣意敛财,在豫章、鄱阳、南康等郡大肆兼并土地,致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只是,因其时沈氏乃仅次于齐氏的江左第二世家,家族势力盘根错节,因而官官相护使百姓投告无门,此害已遗数十年之久。梁皇震怒,将沈氏满门下狱,沈谦夷三族,其余族人视涉案深浅分别处以革职、流放等罪,成为当年街头巷尾妇孺皆知的一桩大案。   沈西泠的梦,就开始于庆华十三年的冬天。   建康城南拥秦淮、北倚后湖、钟山龙蟠、石城虎踞,素来乃是物华天宝钟灵毓秀之地,那一年的冬天却罕见的多雪,而父亲最后一次来看她和母亲的时候,正下着那个冬天最大的一场雪。   那段时间母亲又生了病。   她是个美丽而柔弱的女人,只是常年缠绵病榻,沈西泠那时候小,不晓得母亲害了什么病,只晓得父亲每次见到母亲病中的模样都会露出悲伤的神色。但他素来是疼爱母亲的,不愿让她也忧虑,便每每都强作欢笑。母亲那时身子其实已经很弱,但她晓得父亲的心思,不愿他更加伤情,每回父亲回来,她都强撑病体与他叙话谈笑。   那一年沈西泠十一岁。   这是一个十分微妙的年纪,好似仍如孩童一般懵懂无知,但又似乎隐隐约约懂了些事。譬如她小时候不大明白,为什么父亲那样疼爱母亲,每个月却仅仅来看她两三回,那时候却渐渐开始晓得,因为母亲是父亲的外宅。外宅这个新鲜词儿,还是两年前那位找上门来欺侮她母亲的夫人说的,她后来才知道那位衣着华贵的夫人是父亲的妻子,她谩骂母亲是见不得光的外宅,又谩骂她是肮脏的私生女。   弄懂了这件事以后,她便进而晓得了她为什么不能经常见到父亲,也晓得了为什么她不能同父亲其他的儿女一般与父亲住在一起,而要和母亲一起住在这个偏僻的小院儿。她小时候的日子过得颇为清贫,母亲那时候身子还不是如此不好,有时会带她到街上走动,她们最常去的地方便是当铺,母亲会将一些父亲送给她的首饰当了给她买书读、买糖吃,是以她一直以为父亲出身贫寒,直到那位夫人打上门来,她才晓得她父亲是大梁当朝计相,还是世家高门的一族之长。   但她并不怨恨父亲,相反,她很爱他并且敬重他,并且她知道母亲对父亲也是如此。   她父亲是个十分儒雅随和的人,生得高大且英俊,听母亲说,父亲年轻时是建康城中有名的美男子,陛下的妹妹昭和公主当年还曾思慕父亲、想嫁给他为妻,只是后来她知道父亲那时已经娶了妻,因此才遗憾作罢。   父亲很温柔,每回来都会给沈西泠带礼物。他手很巧,给她带的东西多是他亲自做的,有时候是木头雕的小人儿,有时候是些别的小玩意儿,件件都很让她心仪。可惜父亲待在她们身边的时间总是很短暂,但只要他来,他们三个人便都很开心。母亲的精神会好很多,父亲会亲自入庖厨给她们做饭,饭后陪着她们一起在小院儿里散步,晚上会给她们说故事。他似乎有说不尽的故事,有些是志怪传奇,有些是才子佳人,偶尔读一些山川游记,也令她们喜欢。只要他在,母亲便很高兴,沈西泠也很高兴。   建康城下大雪的那一天,父亲来了。   他来的时候身旁并无香车仆役,穿着朴素的麻布衣裳,外头穿戴着蓑笠,没有撑伞。沈西泠隔着院子看见父亲来了就很高兴地朝他奔过去,她父亲满身的雪,见她跑过来便将她抱起来,只是又很快就把她带回屋里,怕她着凉为她拂去落在她发间的雪。   沈西泠想像往常一样同父亲撒娇、同他讨上次央他做的草编的小蚱蜢,但她察觉出那天父亲的心情有些低沉,似乎有心事的样子,便没有再缠他。   她一向是个很懂事的孩子,而且有些敏感。她身边的一切事情往往都需要她自己去发觉,譬如母亲是不是在强撑病体,譬如家里是不是其实已经没有了钱。她从不想给母亲添麻烦,因为她素来知道母亲过得很艰难,她便从来不多问,只是自己多留心,等发现了什么也绝不多说话,怕母亲因此难过伤心。   那天父亲进了房中与母亲说话,还不到晚饭时候便匆匆地要走。   沈西泠那时其实很舍不得父亲。她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见过他了,她很想吃父亲做的菜,很想听父亲说的故事,今天下了雪,她第一次见到下雪,她还想和父亲一起去院子里玩雪、听父亲念与雪有关的诗文。   可是她没有挽留父亲,她只是沉默着替母亲送父亲走。   那天父亲很不寻常,他走的时候似乎非常悲伤,蹲下来将她很紧地抱在怀里,摸着她的头发不停地叫她的小名儿:“文文……”   父亲好像哭了,又好像没有。   沈西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那天父亲走出柴门时步履似乎有些踉跄,他的背影在漫天风雪里渐渐远去,直到她再也看不见父亲的一点影子。   次日,她和母亲的小院儿闯进了许多持刀穿甲的士兵。   她很害怕,因为上一次有人如此蛮横地闯入的时候,是父亲的那位夫人带着人来的,她们侮辱母亲,还打了她们。她怕那一切再发生,却又隐约觉得这一次说不得还不像上次那样简单。   母亲却似乎早有准备,她穿得整洁而体面,紧紧地拉着沈西泠的手。   她们被关押进了大牢。   与她们一同被关的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人,几乎都姓沈。这些人中有男也有女,分在不同的牢房内,沈西泠想知道她父亲是不是也在其中,她向旁人打听,才晓得她们被关押的地方叫作尚方狱,而她的父亲不在这里,他被关押在据说更为阴森可怕的廷尉法狱。   她在牢狱之中知道了关于父亲的许多事情,细数起来恐怕比她以往十一年加起来都要更多些。那些人说她的父亲是一个昏庸无能的主君,他对外贪婪成性、草菅人命,将百万之巨的资财敛入自己的口袋,对内又不能约束族人、匡正子弟,致使沈氏百年世家朝夕间毁于一旦。沈西泠不知道百万之巨是个什么分量,需要母亲当掉多少支钗子才能换来,她只晓得所有人都在骂她的父亲,骂一个那样温和敦厚的人。   她与牢狱内的所有人争执,母亲却阻拦她。那个时候母亲其实已经病得很重,牢狱内阴湿,那一年建康又格外寒冷,母亲在牢里染了病,却隐瞒着不让她知道。她那个时候也很不成器,每天似乎只知道哭,母亲便只抱着她,对她说:“文文乖,文文再睡一会儿……”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有半个月,或许有一个月,也或许只有短短的四五天,沈西泠如今已经记不确切了,唯一记得的是,后来的某一天,有人来救她们。   她和母亲被狱官叫了出去,那些天时常有人被这么带出去,多是一些男子,也不知是被叫去做什么,只是回来的时候便满身血污。她以为她和母亲也会如此,没想到那狱官却将她们悄悄带出去放了,一个带刀的游侠接应了她们,要带着她们出城逃亡。   那游侠自称是父亲安排来救她们的,沈西泠听了这个消息后快乐得不能自已,她想父亲既然能做出这样的安排,想来他们一家人终究能有团聚的时候,便问那个游侠:“我父亲何时能来寻我们?”   那游侠含糊地说“大人自有安排”,她抬头困惑地去看母亲,母亲却只是对她微笑,眼中有她那时尚且看不懂的哀色。   游侠要带她们立刻出城,只是那时母亲已经病得极重,她在牢中受了很多罪,已经神智不清无法行走,那游侠见状也只得停留片刻为她母亲抓药,而就是这一个停留,让一切都乱了套。   她父亲就算手眼通天,尚方狱内平白少了两个人的事也决然无法隐瞒太久,何况那时父亲已经失势。事情被揭破后官兵即在城中大肆搜捕,那游侠见状不妙,心知无法在城中继续停留,便意图趁夜带她们母女出城。   原本守城的官兵已经被父亲的人买通,但搜捕令一出此事便生出变数,建康城的所有城门都添了许多官兵,持刀佩甲,再难浑水摸鱼。可那游侠事先不知事情生此大变,遂在城门前被官兵拦住,几番盘问后便发现他们三人可疑,立时便要锁拿。   沈西泠那时其实也已染上风寒,只是母亲病得太重,她也已经无暇顾及自身。她不过是靠一股能一家团聚的妄念顶着,当那游侠当着她的面被官兵锁拿之时,她的希望便忽然破灭了。   那是一个令她多年梦魇的场面:母亲昏厥在她怀里,她是那样瘦、那样轻,父亲一只手便能将她抱起来,可是那时候却压得年幼的沈西泠喘不过气来。她跪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位来救她们的游侠与守城的甲士们殊死搏杀,却被那么多人轻易地击倒,他被他们反锁着胳膊按在地上,脸陷入脏污的泥土里,看向她的眼神中充满愧疚与绝望。   她的眼眶和呼吸全都滚烫,眼前天旋地转光怪陆离,她恍惚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也不知道周遭发生了什么。她想她也许只是做了一场噩梦,等她醒过来的时候母亲还是好好的,父亲也来了,会将她上回想要的那个草编的小蚱蜢送给她。   可是那个时候却下起雪。   建康城十数年不曾下过雪了,那一年的冬天却一连下了好几场,冰冷的雪花落在她脸上,将她一切妄想都了断干净,她眼前父亲与母亲执手相携的样子像春江花月一样变成泡影匆匆褪去,眼前只剩下一场皑皑的大雪,耳边的一切声息也忽然消弭,明明那时她身边那样嘈杂,在她听来却仿佛是一片死寂。   就在那片死寂里,她恍惚听到一阵铜铃声。   舆轮徐动,自长街那头驶来一辆马车,香木车身,四角缀着铜铃,窗牖被一帘绉纱遮挡,看不见车中坐的人。拉车的两匹马高大健壮,马蹄踏在尚未积起的、极薄的雪上,鼻中打出响啼、喷出白气,在雪夜发出低低的嘶鸣。   即便在建康这等天下至为繁华之地,如此华贵的马车也并不多见。沈西泠曾见过这样的马车,是两年前上元观灯时父亲带她坐的。那是她第一次坐马车,还是如此华贵的马车,自然十分新奇欢喜,她父亲见她那样高兴,不知为何却神色忧伤,对她说了好多声“文文,对不起”。   她至今都不晓得那时父亲为何要对她抱歉,只是此时此刻却生了臆想,以为是父亲来了,那帘子一挑开她温和而高大的父亲便会从车中走下来,将母亲和她都带回家去。他会请最好的大夫为母亲看病,会做一大桌子好吃的饭菜来安慰她们,她一定会吃得特别香,母亲会笑得特别温柔。   可那时她只听到那一帘绉纱后传来一个淡漠的声音,是那马车的主人在问他的家仆:“外头何事?”   他的家仆躬身回答道:“公子,正是风荷苑的那几个罪奴,被军爷扣了。”   “哦?”那人的语气微微挑起来,“抓住了?”   他的家奴应声,随后恭敬地为他挑开了车帘,他便从车中缓步走出。   那就是沈西泠与齐婴的初见。 第13章 缘起(2)   尽管沈西泠此后一生都在庆幸那时那刻能与齐婴相遇,但平心而论,那并不是一个体面的相逢:彼时她正以平生最狼狈的姿态跪跌在雪地里,她的母亲满身病痛地在她怀中昏迷不醒,而那人披着裘衣从华贵的马车中缓步走了出来,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   那是极淡漠而平静的一瞥,随后她就听见他说:“嗯,确是这几人。”   沈西泠那时候不晓得她眼前这人是谁、也听不懂他的话,只是见到那些守城的卫兵恭敬地向他行礼,向他询问她们的来历。   他并未回答,神情看上去难辨喜怒,令那士兵十分惶恐。他的家奴代为言道:“这几人乃我们公子风荷苑的罪奴,犯了事要被逐去庄子上做苦役,不料却胆大包天趁夜私逃,幸而被军爷逮住,免了我家公子再费工夫,倒要多谢你。”   那士兵闻言连称不敢,神情却又有些犹疑,恭敬地道:“齐大人有所不知,今夜尚方狱有两名逃犯,正是一双母女,我等奉命缉拿,这几人恐还要带回去问话。”   齐婴仍未说话,又听那家奴道:“军爷倒是说笑了,我家公子亲眼瞧过,怎还会有错?军爷将这几个罪奴还与我们,只一心抓逃犯去也就是了。”   那士兵神色极为难,一面谨慎地看着齐婴的脸色,一面同那家奴道:“我等有命在身,实在不好草率行事,恳请大人容我等将这几人带回廷尉问话,若果真是大人府上逃奴,我等自会送回府上绝无二话,也请大人不要为难。”   雪下得渐渐大起来,齐婴抬头看看天色,又朝那士兵望了一眼,终于开口说:“廷尉乃陆大人辖下,你便回他,说这几个逃奴今夜是我带走的。若陆大人责问,我明日亲自去廷尉分说,如何?”   他句尾的那声“如何”说得不扬不抑,明明是询问的语气,可却又有种不由分说的力道,那士兵感到他已有不快,遂连忙告罪躬身,回:“是。”   他点了点头,轻轻拂去肩上的几点落雪,对那家奴说:“此事既了,回吧。”   沈西泠当着所有人的面被他带出了城。他的家奴叫人替她背着母亲,另将那名游侠也捎上,但等到了建康城外的树林里便又将他放了。   林中凄冷,那游侠惊疑不定,朝马车中的人抱了抱拳,说:“我受命要保夫人与小姐无虞,如今二位尚未安置,我怎可离去?”   沈西泠站在车外,仍不可闻那人答话,只听他的家奴说:“此事我家公子既然管了,便定然会将事事都安排妥当,侠士大可放心。”语罢朝林深处一指,众人才看见那片林中树木掩映处藏了另外一辆马车,车边隐约站了个人,夜雪之中看得不甚真切。   沈西泠那时犹在梦中,她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救她,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的眼神有些许涣散,神志也不大清楚,只感到腊月的寒风吹透了她单薄的衣衫,她感觉很冷,比往年冬日里家里缺炭火时还要更加的冷。   她冷得四肢都已经僵硬,可当她身旁那人的仆役背着她母亲朝另外那辆藏于林间的马车走去时,她还是不安地挣扎起来、唯恐与母亲分离。那仆役却脚步不停,她便用僵冷的腿脚跌跌撞撞地去追,因被冻得腿脚不大灵便,于是又被林间的石头绊倒狠狠摔在了地上,沾了满身和着雪水的污泥。   她在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里忽然怨憎起自己的无力,就像以往她看着病弱的母亲躺在病榻上时一般无力。她并不疼,或者说那个时候她已经感觉不到疼,只是无边无际的悲苦忽然将她没顶,比在牢狱之中时更加强烈。   那时她似乎听到一声叹息,木然侧头去看,见是那人从马车中走了出来。她一直笔直地、毫不躲闪地看着他,看着他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直到半蹲在她身侧,将他那华贵且干净的裘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他的裘衣华贵而温暖,将风雪严严实实地挡住,隐约还带着他的体温,有淡淡的甘松香。   “别怕。”   他亲自为她将裘衣的带子系上,声音显得寡淡:“他们只是送你母亲去车上休息。”   沈西泠木然地没有反应,他瞧了她一眼,伸手将她从地上带了起来。   她一夜惊惶奔忙,如今又在病中,腿脚发软站立不住,他扶了她一下,见她身子打晃,又瞧了一眼她苍白的脸色,遂将她打横抱到车桁上坐着,那怀抱宽大且暖和,甘松香将她围绕。林中夜雪堆积,地上隐隐泛着莹白的雪光,照出那男子的面容来,沈西泠这才真正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个极为英俊的男子。   齐二公子才名太盛、出身又太显赫,以至于世人口口相传之时竟忽略了他的容貌,实则他生了一双极漂亮的凤目,眸色玄黑如翻墨,眼神深邃又安稳,映着一地雪光和狼狈不堪的少女,显得淡漠却悲悯。那时他峨冠宽袍站在车桁旁,身后是一场建康城数十年不遇的大雪,偶有雪片落在他的眉梢眼角,更衬得他气度高华,见到那光景的人便能晓得,所谓江左世家之典范,究竟是怎样一番气象。   那时他低头看着沈西泠的神情很复杂,脸色淡漠显得疏远,而那双漂亮的凤目里却又隐约有些悲悯之色,令沈西泠一时有些想哭。但她没哭,她忍着眼泪和恐惧,微不可察地颤抖着问他:“……你是谁?”   他可能以为她冷,便伸手将披在她身上的裘衣紧了紧,却引来她更明显的瑟缩,于是他的手顿了顿又收了回去,答:“我是齐婴。”   齐婴。   沈西泠曾听说过这个名字,传闻中他是当年梁皇亲笔所点的少年榜眼、是江左世家所推重的齐二公子,还是如今刚及弱冠便身居高位的大梁枢密院副使。只是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和这个人扯上干系,更没有想过他会救她。   她的手紧紧攥着他为她披上的裘衣,问:“你为什么救我们?”   他站在车篷之外,身上已经落了许多雪片,但看起来丝毫不见狼狈。听得她这么问,他沉吟了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随后淡淡地答:“你父亲,算是我的世叔。”   他惜字如金,沈西泠却想知道更多,一听他提及父亲,一双眼便几不可察地亮了亮,立刻拉住他的袖子问道:“父亲、父亲还好吗?他会来找我们吗?”   她那时还小,不像长大后那样美貌惊人,但在那个雪夜闻得父亲消息时,一双眼睛却明亮得惊人,一只玉白的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袖口,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那眼中孤注一掷的亮光令人长长久久都记在心间。   可她的那句疑问齐婴却没答,他只是朝那辆马车指了指,对她说:“坐上那辆马车去琅琊,那是你母亲的故家,你们去了那里,你父亲便能安心了。”   沈西泠从未听母亲提过娘家之事,此时也无心追究,只拉扯住他的袖子,继续追问父亲的境况,他低头望了她一眼,仍未答,又说:“驾车的人名叫白松、是我的亲随,他会亲自送你们去琅琊安顿。若有所需,皆可遣他去办。”   他话音刚落,沈西泠便见到方才站在那辆马车边的人影开始朝他们这边走来,近了一看才知道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一身黑衣,身量极高,双手抱剑,左眉中间有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疤。   那人走过来时皱着眉,因为眉间的那道伤疤而显得有些凶煞,二话不说便将她从车桁上抱下来,拉着她将她带往另一辆马车。沈西泠拼命挣扎不愿随他走,她还有很多话要问齐婴,但白松的力道很大,她却不过是个年仅十一岁的女童,被他拉扯得毫无还手之力。她一边被他拽走,一边频频回过头看向齐婴,那个男子还站在原地,衣衫单薄地立在雪中,也正朝她看来。   她忽然惊惶起来,大声地问他:“我父亲……我还能再见到父亲吗?”   隔得渐远,她开始看不清齐婴的神情,不晓得他那时是不是在可怜她,只听到他沉静而显淡漠的声音穿风过雪落入她耳里。他说:“你父亲为救你们付出了许多代价,若你不想他的心血荒废,便要记得你只是你母亲的女儿,从不曾有过什么父亲。”   他的话刚刚说完她便被白松塞进了北去的马车。   建康城那场十数年不遇的大雪、以及那场大雪中她第一次见到的男子,便突兀地,从她眼前消失了。 第14章 琅琊   从建康前往琅琊,一路上那女童都很安静。   白松很少同她说话,他原本就性情冷漠,不大耐烦在这样的大冷天跑这么一趟,路上除非必要,他从未与她搭话。   这个女童倒是懂事,大约也晓得他不耐烦,便从不多麻烦他。只除了刚从建康离开时求他为她母亲找一个大夫,其余便再也没有别的事了。   她也不哭,白松每次进车内给她们送饭食的时候都只见到她缩成小小的一团窝在车角,公子给她的裘衣被她盖在她依然昏迷的母亲身上,她只用一只手扯着那件裘衣的衣角。她很为她的母亲心焦,自己也生了病,虽然大夫看过以后好了一些,但她看上去还是很憔悴。可纵然她如此不适,每回他进来送饭食的时候她还是会文文静静地对他说一句“有劳”,即便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好脸色给她,她也没有因此而废礼。   白松那时已经知道她是计相的私生女,原本略有鄙薄之意,但后来又想沈氏不愧世家之名,确将儿女教养得……还不错。   他们本可以就这样一路相安无事到琅琊,直到那一夜,她母亲病逝。   白松其实并不很意外,当初他在建康城外的深林里第一回 见到她母亲的时候便觉得她命不久矣,后来那大夫也暗示过他这个意思,但他考虑了一番最终并没有告诉沈西泠,一来他怕麻烦,唯恐这小孩儿知晓了后会哭闹,二来他也有些怜悯她,她既然无能为力,又何必让她早早伤心。   她母亲病逝的那一夜,她终于是哭了。   那一夜他们连夜赶路,白松坐在车外听着官道上阵阵的马蹄声,却遮掩不住他身后那女童绝望的悲鸣。白松那时候其实晓得,他就算给她找来宫里的太医也于事无补了,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为她找了大夫,而大夫终于来的时候,她母亲的尸身已经冷了。   白松平生其实见过许多惨烈的场面,他是齐婴的私臣,在他身边见多了生死之事,比沈西泠际遇更不幸的人他并非没有见过,但他从来没有动过恻隐之心。就偏偏是沈西泠让他觉得怜悯,也许是因为那一年她才十一岁,也许是因为她文文静静说“有劳”时的眼神很是干净,也许并没有什么原因,他只是脑子坏了,所以才想帮她。   他为她的母亲寻了一副上好的棺木,她母亲入棺的那天,她已经不再哭了。她脸色病态的苍白,伏在母亲的棺木旁神色呆滞,哭得红肿的眼睛毫无神采,白松甚至觉得她其实也已经死了,只剩一个皮囊还留在这里罢了。   他想了想,在她身边蹲下,第一次主动跟她说了一句话:“马上就到琅琊了,等到了家,便让你的亲人为你母亲办一场丧事。”   她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好半晌都没有什么反应,白松难得的有耐心,又等了很久才听那女童抱着棺木呢喃:“我的……亲人?”   她撑起瘦弱的身子,仰头看着他问:“我还有亲人么?”   白松听说她母亲是琅琊人士,母家在当地也算殷实,想来还有亲族在,于是对她点了点头,又说:“入土为安,赶快上路吧。”   听到“入土为安”这四个字的时候,沈西泠的眼神有些摇晃,白松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又等了很久,看到她点了点头。   沈西泠母亲的娘家姓韦,的确在琅琊,在当地的确算殷实,也的确还有亲族在,但沈西泠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那时都已经不在人世,如今的韦氏是她的大舅舅掌家,此外她还有两个舅舅和一个姨母。   她是独自一个人进韦家的,白松驾车把她送到门口后就离开了。她孑然一身来到这个陌生的府宅,所拥有的仅仅是一副她母亲的棺椁,以及一件那人留给她的长裘。   当她带着母亲的棺椁跪在这些素昧谋面的亲人面前时,这一路上她对“亲人”二字的一些幻想便开始慢慢消褪了,因为舅舅和舅母们看着她的脸色绝算不上好,看向她母亲棺椁的眼神中更看不出什么悲色。   她那时候心里其实很害怕,她虽然出身卑微,小时候的日子又过得颇艰辛,但是母亲很爱护她,父亲虽然不常能见到,但也很疼爱她,除了家中清贫以外,她也并没有吃过什么苦。她其实很不喜欢此时此刻的这种感觉,孤身一人面对一切,她想念母亲、想念父亲,可是她的母亲已经永远离开了她,而父亲也不知能否再见到。   她跪在堂下,请求各位舅舅舅母帮她为母亲下葬。   她的大舅母生了一副富态面相,慈眉善目地对她说:“好丫头,快起来,到舅母身边来。”   沈西泠依言起身走到大舅母身边,她便颇亲昵地拉着沈西泠的手。沈西泠不认得她,被她这样亲昵地拉着手心中有些不自在,但那时候她还是很感激她,于是只温顺地站在这位舅母身边。   她大舅母又继续说:“为小姑下葬原是应当应分之事,至于收养了你,也不过是府中多添一双筷子,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当初小姑私奔之事惹得公公不快,已说了再不认她,如今他老人家虽已仙逝,但我们这些做晚辈的,总不好违逆了逝者的意思。”   她二舅母闻言笑了笑,接口道:“小姑的事儿,我和弟妹入门晚,倒知晓得不多。只是听闻她原是许给琅琊太守家的公子,是一门顶顶好的亲事,后来却又逃了婚与人私奔了?”   二舅舅听言冷哼了一声,骂了一句什么,又说:“家门不幸!出了这等脏污了门楣的东西!”   她三舅舅又跟着说:“她不与太守之子成婚,先前还以为是另寻着了什么好前程,后来才晓得是在给人家作外室,连个正经的妾都不算!几年前尧哥儿想去建康某个差事,听说大哥还亲自写过信给她,她却放着自家侄儿的事儿都不管。如今死了,倒想起咱们这帮亲戚来了?倒是打得好算盘!”   三舅母摆了摆手中的绢帕,拧着细眉说:“我这做嫂子的,原不该这么说小姑,只是这事儿她办得未免忒不地道,如今死了也不知是为的什么死了?若是染了什么腌臜的病,可就更不合适葬在咱们家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一些让沈西泠听不明白的话。她虽听不懂,但也晓得他们在辱骂母亲,就像当年父亲的那位夫人一样,他们的神情很像。她的母亲虽然吃了许多苦、有许多的不如意,但沈西泠晓得她一直是很快活的,她很爱父亲、父亲也很爱她,他们在一起时总是笑意盈盈眼神缱绻。   她很想大声地反驳他们,就像上次那位夫人来辱骂母亲时她做的那样,可是她不敢,她害怕她这样做了,他们就更不会为母亲落葬,她的母亲就无法入土为安。因此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脸色惨白地跪在大舅母的脚边,恳求她:“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舅舅舅母来养活,只求你们高抬贵手,为我安葬了母亲,我愿为奴为婢伺候舅舅舅母报答你们的恩情,求求你们,葬了母亲吧……”   她的大舅舅神色威严,一直端坐在堂上,其余的舅舅舅母七嘴八舌说了那么多句,他都不曾说话。她大舅母似乎也敬畏夫君,听了她的恳求后并未说什么,只是偷瞧大舅舅的脸色,见他神情冷淡隐约还有些厌恶,便晓得了他的意思,转而对沈西泠说:“丫头,不是舅母心狠,实在是你那母亲令人不齿,她已不再是韦家的人,自然便不能葬在韦家。”   她将沈西泠紧紧抓着她裙裾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慈眉善目地笑着对她说:“你也不要怨怪我们,要怪,便怪你自己的命数吧。”   沈西泠被韦氏的家奴赶了出来,连同她母亲的棺椁一起。   琅琊的冬天很是寒冷,她被赶出来的时候虽然并未下雪,但天色阴霾、寒风凛冽。她紧紧裹着裘衣,站在母亲的棺木旁不知何去何从。   她太瘦小了,一个人根本抬不动那棺,可韦家的人却不愿意援手。她想,她应当将母亲埋了,可是琅琊虽是母亲的故乡,但她的亲人对她如此冷漠,想来她也不愿埋骨至此。母亲死前曾紧紧拉着她的手,马车虽一路驰往琅琊,可她的目光却始终看着建康的方向,她在建康其实并不曾过上多好的日子,但那个地方有父亲,想来母亲她,总归不想与父亲分离的吧。   沈西泠依偎在母亲冰冷的棺木旁,过了许久她一个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将身上的长裘脱下,朝街市走去。   她去了当铺。   说来当铺这种地方倒与她极有缘份,她自幼便是这里的常客。琅琊与建康有许多不同,但两地的当铺倒是很相似,一样有许多被典出去的宝物,一样有许多面露悲色的人。   沈西泠将齐婴的长裘当了。   其实这东西并不是她的,她不该将它当了,只是这是她身边唯一值钱的东西了,她得用它换了钱才能赁上一辆回建康的马车,将母亲带回父亲身边。也许她并不能见到父亲,也许她回去以后就会被那些穿甲佩刀的人抓起来,可是就算那样她也要将母亲带回去——那里才是她们的故乡。   当铺的伙计给了她二十两银子。   她虽年纪小,但自幼就常随母亲典当物件儿,对当铺里的行情十分熟悉。那伙计估计看她年纪小,便有意压了价,其实她晓得那件裘衣十分名贵,不应只值二十两,但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将银子收了,转而去了车马行。   那时年关将近,车马行的伙计听说她要从琅琊去建康,觉得路途太过遥远,便没有接。她苦苦求了很久,又多给了许多酬劳,对方才答应下来,允诺她明早出发。   沈西泠很高兴,她觉得自己总算为母亲办成了一件事,而丝毫没有想到,她将所有银子都花掉了,今晚她要住在哪里、该吃什么。她只是觉得高兴。   当她满身疲惫地回去找母亲时,却在母亲的棺木旁看见了白松。 第15章 归返   白松那时嘴里叼着一根草、倚在路旁的树干上,见她回来了,将口中衔的草吐了,跟她打了个招呼。   沈西泠有些发愣,问:“你怎么在这儿?”   白松抱着剑朝她走过来,走到近前对她说:“我若不在这儿,你母亲的棺便要被人窃走了。”   江左虽是富庶之地,但如今南北战端频仍,实是个混乱不堪的世道。沈西泠到底年纪小,以为一副棺木并不会有什么闪失,却不知白松当时为她母亲买的棺木是上好的,就这么横在路上,很容易便会被丧心病狂之徒窃走,要么将棺拆了木料另作他用,要么直接转手卖了换些银两。   沈西泠沉默着低下头。   忽而肩头一沉,她侧头一看,才见白松将那件她今日当掉的长裘又披到了她身上。   沈西泠十分惊讶,抬头看向他:“这……”   白松冷哼了一声,说:“五花马千金裘,你以为这东西值多少钱?区区二十两就当了?”   沈西泠抿了抿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斟酌了许久才开口说:“谢……”   “不必谢我,”白松却十分冷淡地打断了她,“我只是看不得公子的东西流落到当铺里去,让人瞧了在背后说齐家的闲话。”   沈西泠也晓得自己将人家的东西当了很是不妥,只是没想到还会为人家引来这样的麻烦,一时十分愧疚脸热,连忙致歉,又解释道:“我并不……”   白松摆了摆手,又打断了她,继续神色冷淡地说:“那个车马行也是个黑店,看你一个女娃娃好欺,收了你的银钱明日也必定不会如约送你回建康——你这样糊涂,怎么安顿你母亲?”   沈西泠怔怔说不出话来。   白松低头看着她,见她眼中凄惶愧疚又不知所措,忍不住又冷哼了一声。   她以为他把她送到韦氏门口就走了,其实他跟了她一天。倒不是他好管闲事,只是在他离开建康之前公子曾嘱托过他:“世道艰险,她一个小女孩儿恐应付不来,你送她到琅琊之后,待她安顿好后再离开。”   当他瞧见她果真被韦家人逐出门来以后,不禁感慨公子深谋远虑。   他看见她失魂落魄地在她母亲的棺椁旁枯坐了半日,而后去当了公子留给她的裘衣。她一个小女孩儿,出入当铺倒显得很熟稔,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他以为她要用那笔钱找个地方住下来,哪知道又看见她进了车马行,这才晓得她动了要回建康的心思。   愚蠢。   她大约以为她这一路北上是很容易的事情,实则这背后不知道有齐婴的多少打点,否则她和她母亲身为逃犯,就连出建康后的第一个关口都过不去。如今好不容易求得一个生路,她却竟然还想着要回去。   白松有些想骂她,但是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能骂她的措辞,毕竟他心里其实也在想:此时,她还能去哪里呢?他不知道是不是应当同她说,她的父亲被判了斩首之刑,算算日子正是前日行的刑,与她的母亲恰是在同一日离去的。   他应该同她说,可是那时候不知是怎么了,他竟然有些开不了口,只是问她:“你一定要回建康么?”   她听了这话似乎愣了愣,继而极缓慢又极坚定地点了点头。   白松叹了一口气,又问:“你想过你回去以后会如何么?”   她摇头,默了一会儿又答:“若我父亲活着,我便带母亲去找他;若我父亲……死了,我便将他们葬在一起。”   这回却轮到白松怔愣了:原来她早已心中有数。仔细一想又觉得也是,经历了那场牢狱之灾,恐怕她对她父亲犯下的事多少也有所耳闻。   白松沉吟了片刻,抱起她母亲的棺木转身离去,对落在他身后的沈西泠说:“正好我也要回建康,既然你无论如何都要回去,那就与我同路吧。”   自琅琊一路向南雨雪渐丰,到建康附近时只见漫天大雪,恍然一如数日前他们离开时的光景。   他们进城时受到了盘查,白松掏出了一面令牌,那些士兵便纷纷十分恭谨地放行了。说来倒是有趣,当初也是在这座城门,她和母亲想尽办法想要逃出去,不过区区几日罢了,母亲已经故去只剩她一个人,她却又要从这城门进来。   建康城不愧是天下至为繁华之地,纵然他们进城时已快入夜,城中仍灯火通明甚为热闹,百姓们喜气洋洋,仿佛已经没有人记得这建康城中有一个显赫的高门倾覆了,只因再过几日便是新岁了。   白松驾车徐行,侧首隔着帘子问她要去何处,只听她安安静静地回答:“你前几日对我说,父亲一族大多伏诛,其余也尽流放了,想来也无人为他收尸。我听闻无人认领的尸首会被丢到乱葬岗,若你方便,不知能否送我过去?”   白松沉默。   在返回建康的路上他将她父亲身死之事告诉了她,彼时她只是略怔了怔,随后就点了点头,对他说了一声“多谢”,此外再没有什么别的了。他虽然一贯怕麻烦、最不耐烦听别人哭,但那时见她如此,却觉得有些不舒服。他那时想,她许是一时被接连的噩耗打击得太过,等过后缓过来了,终还是要哭上一哭的,但自琅琊一路南归,她却始终没有哭过,现在更是平平静静地对他提起此事,还说要去乱葬岗。   白松继续驾车,说:“当初公子既然管了你,兴许也已替计相料理了后事,你不如去问问公子,得了准信儿再去乱葬岗不迟。”   他听见她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问:“齐二公子他,与我父亲相熟吗?”   白松答:“世家寻常往来,倒没听说有额外的交情。”   沈西泠犹疑:“那他怎会……”   白松其实也不解此事,他虽不敢说有多了解公子,但他自十四岁起就跟在他左右,至今也有八年之久,多少还是知晓些他的性情,绝非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像如今沈家这种境况,其余的勋爵门阀皆避之唯恐而不及,公子他为何却会援手呢?   他默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公子的打算。”   他听见沈西泠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后问:“那我们现在是要去齐府吗?”   白松算了算日子,说:“如今这日子公子应当不在本家,多半住在别第。”   沈西泠问:“那是何处?”   马蹄声声,白松道:“清霁山,风荷苑。”   清霁山说来乃是建康城中一处名胜,并非什么奇山秀水,只是尘嚣之中胜在清幽,多为文人墨客所喜。这地说起来其实是齐氏的私产,早年一直闲置着,最近这些年动了土木,成了齐二公子的私宅,不相干的人便再不能靠近了。   这处私宅名作风荷苑,正修在山中竹林掩映处,需自山下攀上一百零八级石阶方能窥见真容,且这石阶不是一口气直修到顶,而另有曲径通幽的深意,顺着山势盘旋了数拐。传闻如今年纪轻轻便在官场上身居高位的齐二公子颇喜爱这处私宅,虽往日里还是在本家宿得更多些,但每逢休沐便会到此小住。   沈西泠随着白松顺着石阶在山中行走时,天依然下着大雪。山中清寒,石阶两旁的青竹被雪压得有些弯了,但仍可闻淡雅的竹香。石阶古朴,并不特别宽敞平整,却反倒有意趣,每攀上几阶便转了方向,眼前的景致也就跟着一变。   沈西泠想起了父亲,他也是爱竹的人,还曾亲手在她和母亲住的小院儿里种过竹子,只是那处院子并不很宽敞,几根竹子没能成气候,一直让父亲遗憾。倘若父亲看到清霁山中的竹林,想来应当很心仪吧。   她这么想着,再一抬头便看到石阶之上的宅门,修得青瓦白墙,高挂着两盏灯笼,门楣上题着“风荷苑”三个大字。   她曾见过这字,是父亲书案上的书帖,他教她写字的时候还曾给她临摹过,当时便赞之“奇险率意,似快刀斫削”,只是后来没过多久便换了别的书帖给她写,她曾问过父亲缘由,彼时父亲轻轻摸着她的头笑说:“敬臣之字虽好,飘逸之后却隐然而有兵戈之气,终还是不大适合女娃娃临摹。”   沈西泠恍恍惚惚地想,原来当年她临摹的字,竟是齐婴的。   白松扣了门,沈西泠跟在他身后,过不多时出来一个年轻的门房,见叫门人是白松,便很熟稔地与他打招呼,又说:“早听闻白大哥是去琅琊为公子办事,还怕年前你回不来呢——如何?这一趟可还算顺利么?”   白松亦跟他打过招呼,却没说顺利与否,只问:“公子今日可是宿在这里?”   “正是呢,”那门房答,“这个时辰当还没歇下。”   那门房正要引他进门,却忽然瞧见他身后站的沈西泠,露出十分诧异的神情,问白松道:“白大哥,这……”   白松说:“有些事情,要带她见见公子。”   那门房神色为难,道:“风荷苑的规矩白大哥也晓得,素来是不许外人踏足的,便是前几日傅公子带了几位生人登门来访也吃了闭门羹,我可是不敢放人进去的。”   白松沉吟片刻,转过身来对沈西泠说:“你在此等着,我进去与公子说。”   沈西泠抿着嘴,感激地冲他点了点头,他神情冷淡,随后便进了门。   过了约有两炷香的工夫,门又开了,出来的人却不是白松,而是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童,着青色的布衣,出来后对她说:“公子叫你进去。” 第16章 长跪   风荷苑虽修在山间、门脸儿瞧着并不多么气派,但进了府门之后才晓得占地极阔,廊腰缦回,比苏杭的园林修得更加精巧,虽不见什么金玉粉饰,却更透着一股世家的贵气,而这,却仅仅不过是齐二公子的别第私宅。   沈西泠被那个小童引着穿过风荷苑重重的廊桥庭院,终走到了所向之地,是个二层的小楼,兴许是个书斋,沈西泠抬头,见门楣上题着“忘室”二字,正与大门口所题写的“风荷苑”是同一个字体。   她听见那青衣小童对她说:“你进去吧,公子在等你了。”   沈西泠朝他道过谢,后拾级而上,推门而入。   忘室之内温暖如春,四壁皆是高大的书格,罗列着主人丰足的藏书。她进去的时候室内明亮如昼,那个她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正坐在书案之后批阅公文,听得她进来的响动抬眸朝她看来,就如同那个雪夜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是很凉薄淡漠的那种眼神。   沈西泠看到他将手中的笔搁下,仍坐在书案后对她说:“我告诉过你,你的父亲为了救你付出了很多代价,我受他所托帮你,也花了不少功夫。”   他的眉头皱起来:“可你现在却回来了。”   那夜林中雪光虽明,却不如今夜忘室烛照来得亮堂,使他的神情也益发清晰起来。他不皱眉的时候仅仅让人觉得淡漠,可皱起眉来便有种严厉之感,有些令人害怕。   但沈西泠那个时候已经顾不上害怕,她毕竟也没有什么再能失去的东西了,反而坦然起来。她在他书案前跪下,端端正正地向齐婴行了一个大礼,然后踞坐着对他说:“父亲爱护之心,我十分珍重;公子救命之恩,我亦十分感激。只是母亲已故,琅琊却非她安息之所,父亲如今也不知尸陈何处,我既为人子女,总要尽了孝道将双亲合葬,不敢独自偷生。”   她眉目沉静,与数日前殊异良多,那时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女童,如今几日过去却似心性大变,想是生死大难所致。如此一番模样言语,任谁听了也要有几分动容,可齐婴却神色冷淡,眼中依稀还有鄙薄之意,说:“孝字不可轻言,你如今只是畏生而已,不必在我面前顾左右而言他。”   畏生。   区区两个字便让沈西泠有种羞愧颓败之感,她单薄幼小的身子在他犀利的话锋中微微颤了颤,而后垂下了头。   齐婴不再看她,取了笔继续批阅方才未批完的文书,头也不抬地对她说:“我与你父亲不过点头之交,助你去琅琊已算仁至义尽,你如今既然自己选择回来,那么生死之事便与我再无关系,我也不算辜负了你父亲的托付。”   沈西泠的指甲深陷入掌心的肉里,未发一言仍垂着头,耳中却听得齐婴又道:“但我确已为你父亲敛尸,他生前遗愿是想死后葬在你与你母亲曾居的小院里,我已将他葬在那里,你若要寻他,可自去了。”   沈西泠听到这里,终于鼻酸。   她心中一时划过许多念想,想起父亲高大的背影,想起母亲美丽的面容,想起那个院子里不成气候的几根竹子,想起她最后也没能得到的草编的小蚱蜢,最后心里所有的念头都退了个干净,只剩下齐婴所说的,父亲的遗愿是葬在那个小院里——那个一点也不华贵、一点也不体面的小院里。   她暗暗掐了一下自己,憋回眼泪,强忍悲声向齐婴磕了一个头,浑身颤抖着说:“多谢……公子。”   齐婴仍未抬头,只在案牍之间漠然地一摆手,口中言:“去吧。”   沈西泠再叩首,起身离去。   那一晚,最终还是白松送她回了那个小院。   他来的时候神色如常,但行动间却似乎有些不自然,沈西泠问他缘由,他只满脸的不耐烦推说无事,风荷苑的门房却是个热心肠,告诉她说白松因为忤逆了齐婴、私自带沈西泠回了建康,因而被罚了一百鞭刑,方才在她与齐婴说话间白松刚受了三十鞭,齐婴吩咐说等白松带沈西泠将她父母合葬后,再回来领剩下的七十鞭。   沈西泠望向白松,见风雪夜里他仍挂着一张脸,一副不耐烦的神情,可是这一路上却都多亏了他援手,他左眉间那道浅而小的伤疤本是凶煞的面相,但是那时沈西泠却觉得他很可亲。   尽管知道白松的恩情并非一句谢谢就能抵偿,但她那时仍想言谢,白松却已经转身向山下走去。沈西泠望着他行动间仍有些别扭的背影,咬了咬嘴唇,追了上去。   那个小院儿与往日别无二致。   柴门上落了雪,就像父亲最后来的那天一样。家里一切如常,母亲的床榻干干净净,被褥整整齐齐地叠在一旁,家里的炊具各在其位,书案上父亲留在这里的书和她习字的字帖也都完好,好像这里的主人只是短暂地出了一趟门,过不多久还会回到这里过日子。   其实那天官兵来的时候将家里弄得很乱,早不是如今这副整齐的模样,白松说这是齐婴让人收拾的,为了她父亲安心长眠。   齐婴让人将父亲葬在他亲手种下的青竹边,坟前立了一块无字碑,不知那是否也是父亲生前的意思。她原想将父母合葬,但父亲已然入土,她也不愿再扰他清静,遂和白松一起将母亲的棺木埋在父亲身旁,两人虽未同穴、却也可算比邻,大约比他们生前相守得更安稳些。   沈西泠在从琅琊折返建康的路上曾想在父母墓前立碑,要么写上慈考慈妣、要么为母亲写上“沈谦之妻”。母亲生前虽然从未说过,但沈西泠晓得她始终是想与父亲在一处的,倒不是母亲有多么在乎名分,只是她不想与父亲分开罢了。   可是此时她站在父母墓前、站在他们曾经短暂地在一起生活的小院儿里,看着他们的坟墓相依相守,便想起他们生前缱绻相望、眉目含笑的那个模样,忽然便觉得这字不必刻了,反而刻了、才是辱没了父母之间的情谊。   沈西泠伸手擦去了眼里的泪水,在父母坟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白松立在一旁看着,也鞠了一躬。   他看着沈西泠跪着,又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色,对她说:“我就送你到此了,往后的事,便要你自己做打算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依然是很冷淡的,双手抱着剑、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但沈西泠与他处了这些时日,已经有些摸清了他的脾气,晓得他这话其实是在关怀她,大约是可怜她一个孤儿,担心她的日子无以为继吧。   沈西泠从父母坟前站起来,对白松说:“你回去以后还要受罚吗?”   白松冷哼了一声,转身朝院外走去,说:“这不关你的事。”   沈西泠急步追上他说:“可我还不曾报答你……”   白松停下脚步瞥了她一眼,又冷哼了一声,说:“你能怎么报答我?”   沈西泠咬了咬嘴唇,斟酌着说:“你剩下的鞭子我可以替你受。”   “你替我受?”白松听言却是笑了,“七十鞭你能受几下?不到二十鞭就能要你的命。”   沈西泠低下头。   白松扫了她一眼,眼神倒是柔和了些许,又径自朝马车走去,回过头对沈西泠说:“小丫头,要不要来试试你的运气?”   沈西泠抬头看向他,不解其言。   白松伸手顺着马的鬃毛,说:“你随我一同回风荷苑,看看公子会不会收留你。”   齐婴?   沈西泠想起今夜在忘室他居高临下看向她的那个淡漠且带着鄙薄的眼神,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马儿在白松的抚摸下发出低低的嘶鸣,沈西泠听见他笑说:“顺便你也试试给我求个情——说实话我现在也有点儿后悔,犯不上为你个小丫头受这么些鞭子。”   沈西泠那时心想,她去求情必然是没有用的。齐二公子与她素昧平生,两次援手已经令她万分感激,她给人家添了许多麻烦、已经很讨人嫌,由她求情又怎么会有用呢?只是白松毕竟是因为想帮她才受了这等罪,她于情于理是要去求情的,虽然不能求齐婴饶了白松,但若他心情好,兴许可以求他让自己替白松受些鞭子,总也好过无所作为。   她虽什么也没有,却也不能白白欠了白松这样大的恩情,总是能还一点是一点的。   于是她笑了笑,对白松说:“那好。”   那天深夜,沈西泠又随白松回了风荷苑,自然,这回她仍是被拦在了门外。   白松独自进去后,大门便关上了,过不多时那门房又探头出来对她说:“公子听闻你也来了,说事不过三,先前既已然帮了你两回,便再没有第三回 了,叫你回去吧。”   说完,因夜雪天寒,那门房也耐受不住,便匆匆将门关了、缩回屋里烤火去了,将沈西泠一个人关在了门外。   夜雪纷纷,那当真是建康城数十年也难遇的一场大雪,山中的石阶都已经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寒风凛冽,几乎要冻掉人的手。沈西泠望着那扇紧紧合上的大门,想着此时此刻白松正在受刑,他是为了帮她才会如此,而说到底,她的事情本来跟他毫无关系,就算当时她在琅琊无家可归死在路边,其实也与他没什么相干,他大可以不必管她一走了之,可是他却带她南归、替她安葬了父母,此时又因此在受鞭刑之苦。   沈西泠抿了抿嘴,双膝跪在了风荷苑门前。   她既无法替白松挨鞭子,至少也要在此受些罪过才好心安。虽然其实她无论做什么,对白松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她若什么都不做地就此离去,便会从此良心难安抱愧终生。她忽然也有点鄙薄自己了:你看沈西泠,说什么想报答人家,其实你只是为了自己心里好过一些罢了。   她在门前跪了许久许久,具体有多久倒是说不清,只是夜中门房换班,新来的门房打开门察看时见她仍跪在门前却吓了一跳,惊问:“你怎么还跪在这里?前一班人不都说了让你走了吗?”   他又劝了几句,却见这女童恍若未闻,只脸色苍青地依然在地上长跪不起,那时积雪已经很厚,她跪的那处已然是个雪窝子。可她不听劝,门房便也没了法子,只又将门合上了。   大雪簌簌,铺天盖地地下着,山中青竹有些还稚嫩,被夜雪生生压断,耳中便因此时而可闻折枝声。沈西泠长跪的身影被风荷苑门前挂的那两盏十分明亮的灯笼映照得很长,可实际那一年她只有十一岁,身子只是小小的一团。雪落了她满身,寒意将她整个儿裹起来,她在无尽的寒冷和眩晕中疼痛不堪,可是却长久地跪在那里,直到终于力竭昏了过去。   她陷入昏迷前的最后一刻,眼前又浮现了忘室之中齐婴朝她看过来的那个眼神,她有点解脱地想:那人没有看错,她的确是……   ……畏生而已。 第17章 赵瑶(1)   新岁将至,旧年的官司便仿佛离得远了,百官休沐,以待除夕。   这日正是腊月二十七,江左的规矩是元正前后各三日假,算上初一,恰有七日的闲暇。虽离除夕还有几日,但各府都已经热热闹闹地张罗起来,因今年建康雨雪丰沛,农家又素有瑞雪兆丰年的说法,这个除夕便格外地值得庆贺。   贵为江左第一世家的齐氏族中子弟无数,为官的更是有许多,单现任家主、当朝左相齐璋就有两个儿子在朝为官。从古而论,历朝多以右为贵,右相位尊于左相,但大梁位在江左,自然以左为尊位,右卑于左,而今大梁朝廷的第一权臣,便是左相齐璋。   齐璋有四个儿子。长子齐云今任尚书台右仆射,次子齐婴前段日子方升任枢密院副使,三子齐宁和四子齐乐则尚在读书。今年齐璋已过知天命之年,坊间传闻他有意将齐氏交由长子齐云掌管,倘当真如此,这位齐大公子的地位便可称得上是尊贵无极。   这日下朝归府途中齐云与齐婴同乘一车,问二弟道:“敬臣,今日怎么不见白松”   齐大公子字敬元,今年二十九岁,已经娶了韩家的嫡长女韩若晖为妻,性情温和守礼,在朝中名声甚好,待家人也无不尽心之处,前年膝下添了一个女儿,便更是慈眉善目起来,且不仅慈眉善目,还越发关怀起身边人的生活琐事,譬如今日见弟弟左右只跟了一个小童青竹,却不见往日素来在左右守卫的白松,便拉着二弟上了自己的马车,预备仔仔细细地问候一番。   齐婴今日着官服,眉间依稀有些倦色,听长兄问起,面无异色地答:“近日天寒,他出去办了趟差,回来后病了,今日告了假。”   齐云不觉有异,也没再细问,顺着齐婴的话说:“今冬确实是冷,又多雨雪,你总爱一个人去别第住,母亲在家中总念叨你。”   齐云与齐婴并非一母同胞,齐云生母当年难产而死,她去世后齐璋续弦,娶了齐婴的生母尧氏为妻。尧氏仁厚,对齐璋的其他子女也很和善,齐云与继母关系融洽。   齐婴道:“确是我的过错,只是官署中事多,我又刚调入枢密院办事,千头万绪理不清楚,常要晚归。若回家里,又怕母亲熬夜等我,这才在别第多住了些日子。”   齐云闻言叹了一口气,道:“这事也实在是难为你,我原以为父亲会安排你来尚书台帮我,未料竟是一纸圣谕调到了枢密院。如今南北之间不太平,那北魏的顾家又是咄咄逼人,咱们方历大败,你这差事实在不好当。”   庆华十三年,是南北大战方歇的一年。去年两国在石城大战,魏胜,大梁死伤近二十万,损失惨痛。正因有此一败,原枢密院正使被陛下摘了脑袋,他的副使张衡张大人坐了正职,于是空出了一个副使的位置,最后落在齐婴这里。   齐云又是一声长叹,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道:“此事我早觉不妥,你才刚行冠礼,枢密院副使这样的官职于你还是太重,何况这差事的干系又如此之大——我去与父亲说,等过了年,去和陛下讨一个恩旨,将你调到我身边做事,再不然去翰林院供职,总强过办这掉脑袋的差事。”   齐婴闻言欲言又止,默了片刻终是没说什么,只答了一声“好”。   齐云见他不反对,也很是高兴,转而笑道:“对了,我昨日听母亲提起,说姑母今日要来,此时说不定已经到家了。”   “姑母?”齐云挑了挑眉,“姑父不是在临川任太守么?郡守休沐也不得离职,姑母怎么会回了建康?”   齐云答:“姑父外任也有四年了,据说等过了年会有新的任命下来,届时便可调回建康。此事是父亲点了头的,姑母这次带瑶儿回来,也是为了先安顿好一切。”   齐婴问:“瑶儿也回来了?”   “母亲是如此说的,”齐云笑道,“算起来,瑶儿今年也当有十二岁了吧?她从建康走的时候还是个小娃娃,如今四年过去,想来模样儿当变了不少——我记得她小时候便最喜欢你,家中这么多弟弟妹妹,你似乎也最喜欢她。”   齐婴笑了笑,想起赵瑶小时候粉雕玉琢年画娃娃一般的模样,点了点头,说:“那丫头最会撒娇,姑父姑母也是偏疼她。”   齐云笑着称是,又说起近日他女儿徽儿闹的小笑话,讲着讲着慈父之情便再兜不住,一路说回了府门口。   回到府上,姑母果然已经到了,正在堂上同母亲说话。尧氏见齐云和齐婴回来了便问:“你们父亲呢?怎么不见他?”   尧氏今年四十有二,但瞧上去依然美丽端方,尤其一双凤目生得极美,齐婴的眼睛便生得像她。据说当年齐璋对尧氏一见钟情,即便尧氏出身并不显赫,只是小官家的女儿,但仍亲自求娶为正妻,婚后也一直恩爱有加。姑母年纪比尧氏小上一些,但瞧着却比尧氏苍老,很瘦,脖子细长,并不很美。她出身于齐氏,虽是庶出,但她的生母当年便与祖母交好,是以出嫁时嫁给了前朝太傅之孙赵润。赵家如今虽大不如前,但毕竟出过一位太傅,也算找了好人家,这些年齐璋又一直提携,赵润如今官声不错,往后当还有升迁之机。   齐云和齐婴向母亲和姑母行过礼,齐云又答:“陛下召父亲商议政事,我们便先回来了,父亲说他晚些时候回来用午膳,请母亲放心。”   尧氏笑着点了点头。   姑母也跟两位侄儿打过招呼,待他二人入了座,又笑道:“瑶儿那丫头,路上便一直嚷嚷着想念哥哥们,方才下人们传话说你们回了,她却没出息地躲到屏风后去了。”   说着便朝堂上的屏风瞧过去。   堂上伺候的丫头们闻言皆是笑,尧氏也笑了,朝齐婴道:“瑶儿那孩子自打来了便一直问你是不是已经将她忘了,我说没有她却不信,如今你既然回……”   尧氏话音未落,便见一个俏丽的身影一股风似的从屏风后钻出来,直扑到尧氏怀里去,满脸通红地拉着尧氏的袖子说:“舅母你怎么这样说瑶儿的坏话,我往后……我往后再也不给你剥莲蓬了!”   那少女十二三岁年纪,一身绯裙,生得杏目琼鼻,既有孩童的天真,又有少女的娇俏,声音清脆宛如黄鹂,一双嫩白的小手拉着尧氏的袖子撒娇,甚是讨喜。   婢女们见状都是捂着嘴笑,赵齐氏见女儿这般没有体统立即便板起脸要训她,尧氏却疼赵瑶疼得紧,摆摆手同小姑说:“快别说孩子了,家里这几个被他们父亲教的一个个都太过板正,要我说都没什么好,像瑶儿这般才是讨人喜欢。”   赵瑶闻言,悄悄朝母亲做了个鬼脸,又听她舅母笑着说:“不是说想念哥哥们吗?喏,去同他们打个招呼。”   赵瑶闻言小脸儿泛红,朝两位坐在香木椅上的两位哥哥瞧过去。   她虽自小跟齐家的几位表哥相熟,但毕竟四年没有见过,总是不如小时候那样熟稔了。她还在建康的时候齐大哥哥就已经是朝廷命官,不常带着她一起玩儿,齐二哥哥十四岁就成了少年榜眼,入仕也极早,其实也不大带着她,她同齐宁和齐乐最是相熟,只是她自小便最喜欢齐婴、素爱缠着他,当初父亲外任离开建康时,她还曾跑到齐家抱着他痛哭流涕。一别四载,这些丢人之事虽令她尴尬,但最怕的却是齐二哥哥已不记得当年同她的情谊……   赵瑶又偷偷瞧了齐婴一眼,悄悄红了脸,只觉得此刻身穿官服的二哥哥与小时候有许多不同,可是眉目却更加好看、气韵也更加成熟。赵瑶咬了咬嘴唇,走到两位哥哥近前行礼,乖乖巧巧地问好:“大哥哥,二哥哥。”   齐云虚扶她一下,笑道:“瑶儿确是长大了许多,真要是走在路上迎面碰见,大哥哥怕还真认不出你。”   “又是胡说,”尧氏笑着说了长子一句,“瑶儿一个闺秀,怎能轻易叫人在路上迎面碰见。”   齐云扶额向妹妹赔了不是,又听尧氏道:“但敬元说得也不错,瑶儿确实大变了模样,生得越□□亮了,我这做舅母的都不大能认得出了。”   赵瑶脸红红的,绞着手指看着还没同她说一句话的齐婴,抿了抿嘴,小声问:“那,那二哥哥,还能认得出瑶儿么?”   她十分局促,话音落下后便见齐婴抬眼朝她看过来,一时手指绞得更紧,明明是小时候就熟识的表哥,此时竟心跳如雷,却听她二哥哥似笑非笑答:“怎么认不出,当年不正是你将我那个独山玉貔貅弄碎了?”   他虽未笑,却提起她小时候的事,这话一说便显得亲近,赵瑶喜不自胜,又听赵齐氏说:“可不正是她造的孽!当初那玉貔貅还是四殿下最喜欢的手把件儿,却被这闯祸精给折腾碎了!说来真是对不住敬臣……” 第18章 赵瑶(2)   母亲一通数落还当着二哥哥的面,让赵瑶十分难堪、脸涨得更红,却听她二哥哥十分平淡地道:“陈年之事罢了,姑母不需介怀。”   他平静的态度和寡淡的语气,就跟当年她将那把件儿弄坏了以后他的样子一模一样,那时她的父亲母亲都在责备她,父亲还要打她,二哥哥却护着她,对她父亲说:“瑶儿还小,何况这也不过是个物件儿罢了,姑父不必如此动怒。”   淡漠,却护着她。   赵瑶低下头,嘴角微微翘起来。   这般小女儿情态自然落在众人眼中,赵齐氏没说什么,眼风却朝着自家嫂子扫过去,见尧氏只是神态慈爱地微笑,倒看不出什么更多的意思。这时又听到堂外一阵闹腾,听婢女回了话儿,才知道是齐宁和齐乐两位小公子下了学,听闻姑母和表妹来了,便立刻跑了来。   这两位公子不是尧氏亲生,是齐璋的两个侧室所出。齐璋与尧氏一贯夫妻和睦,且他乃世家主君,素来敬重妻子而不偏爱侧室,如此严正家风之下,其余的姬妾也都敬重主母不敢造次,尧氏又素来是菩萨性子,是以家里一团和气,齐宁、齐乐与尧氏的关系都很是融洽。   尧氏笑言:“这俩猴子,前几日听说他们表妹要来,便念叨着说今日不想去学塾,被他们父亲一顿好骂。今儿早上虽说是老实地去了,我估摸着却也没怎么正经听学——你瞧,这才刚下学,便这般急火火地回来了。”   话音刚落,便听两位小公子边走进来边说:“母亲莫冤枉我们,今日的学可不曾瞎混!”   三公子齐宁,字敬安,今十六岁;四公子齐乐,字敬康,今十四岁。齐家人多好相貌,几位公子都是龙章凤姿,齐宁正是神采飞扬的少年模样,一双眼睛生得甚是明亮;齐乐年幼些,但长得高,小小年纪几乎却只比他三哥矮不到半头。   两人进得门来,向母亲、姑母和两位兄长问过好,又与表妹互相见过礼,齐乐笑呵呵地说:“小时候就因为瑶儿表妹比我高那么一点儿,三哥便挤兑我到如今,今日可叫我翻了身,我比妹妹高了!”   满堂的人闻言皆是笑,齐宁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儿,对弟弟说:“你也就这点子出息,跟个小姑娘比身量?”   说完又笑着对赵瑶说:“小表妹你可来了,不然你四哥可真要望眼欲了穿——他听说你要来,一早儿叫人去挑了好几只蛐蛐儿,说要逗给你看。”   “正是正是,”齐乐兴致勃勃地接口,“三哥还挑了好几个馆子,都是你去临川之后才兴起来的,有几家口味绝妙,就等着你来带你去尝呢!”   他们小时候,齐云齐婴都已入仕,很少再带着他们一起玩儿,但齐三公子和齐四公子正与赵瑶年纪相仿,小时侯在一处玩得多,倒是更亲厚一些。   他俩这番热情招待虽然十分仗义,但落在长辈和兄长们耳中便显得不大中听,齐云皱了皱眉,训斥道:“胡闹!你们妹妹是大家闺秀,如何能跟你们俩胡混!再说你二人还敢跟人斗蛐蛐儿?上次父亲的话你们是都不记得了?”   齐宁和齐乐听闻长兄训斥便乖巧地闭了嘴,齐云苦口婆心,继续说:“我不是不让你们带着妹妹玩儿,只是你二人总要更上进些,想你们二哥,十三岁便是榜眼了!再看你们俩,还是这般孩子心性,也不怪父亲生气!”   齐云又说了他俩几句,念着姑母和瑶儿都在,说了几句便罢了,心知这俩皮猴儿虽作出一副乖觉模样,实则未必将他的话听了进去。这时下人们通传,说齐璋下朝回府了,还派人叫二公子去书房。   齐婴闻言起身,向母亲和姑母告罪,又与兄长打过招呼,便折身朝屋外走去,经过两个弟弟的时候停了停步子,看了他二人一眼,说:“前日里父亲让我给你们改的文章我已改好了,明日记得来找二哥取。”   齐宁与齐乐闻言立刻垂首称是。二哥虽不像大哥那样常管教他们,也不像父亲那样严厉,但他们自小就有些怕二哥,比怕大哥多得多。   赵瑶站在齐宁和齐乐身后看着齐婴离开的背影,双颊悄悄染上绯红。   江左第一世家的本家府宅修得极为方正,与风荷苑相比中正有余而雅致不足,齐婴行在回廊里,负手往齐璋的书房走去。   书房门口的小厮向齐婴见礼,为他开门。   房内,齐璋正站在一方盆景前弯着腰赏玩,齐婴向他行礼,齐璋直起身子,朝齐婴招招手:“来了?坐。”   左相今岁虽已过了知天命之年,但鬓发仍未见白,眉心处因时常皱眉而有十分清晰的纹路,显得严肃且不苟言笑。这位相爷宦海沉浮数十载,从未有过一丝差错,在外甚得梁皇倚重和百官钦敬,在内又是一副严父做派,齐宁和齐乐小时候常是棍棒加身,就连稳妥持重的齐云也没少受他叱责,唯独对着自己的次子,相爷才会多些好脸色。   两人纷纷坐下,齐璋端起桌上的茶杯品了一口热茶,随口问齐婴:“最近在枢密院一切可还顺利?”   枢密院乃大梁朝廷最为机要之命脉,掌军国机务、兵防、边备、戎马之政令,出纳密命,以佐邦治,下设十二房分曹办事。如今齐婴任枢密院副使,论官职虽只是四品,但其位之重、其权之实,不言自明。如今的正使张衡张大人为人谨笃而优柔寡断,虽在正使之位,但论才干远在齐婴之下。   齐婴答:“石城大败后枢密院内人事调动频仍,难免人心浮动,张大人如今有凄惶之心,似无意有大刀阔斧之举;十二分曹有新人有旧人,尚待磨合,孩儿正与他们分别熟悉。”   齐璋点点头,道:“人事磨合的确紧要,政务诸事你也要上心。”   齐婴拱手:“孩儿谨记。”   齐璋又道:“调你入枢密院一事,你大哥有些异议,你自己怎么看?”   齐婴言:“但凭父亲吩咐。”   齐璋叹了一口气,说:“你可知为父为何安排你做这等艰难的差事?”   齐婴沉吟片刻,答:“高魏猖狂,父亲望我平国难。”   齐璋笑了笑,扫了齐婴一眼:“不尽然。”顿了顿又道:“答得不够老实,才进了枢密院几天,就学得这般迂回官腔?”   齐婴低下头,也淡淡一笑,随后坦然道:“许是沈氏倾覆一案致父亲忧心。”   齐璋眼神一亮,赞赏地看了一眼齐婴,随后一声长叹,眼神感慨,道:“三十年前先皇南渡,全凭众世家扶持,这些年与北魏对峙,亦靠的是世家鼎力。如今沈氏覆灭,纵然有沈谦软弱无能的过失,但这背后真正说明的却是,如今的大梁皇室,已经不甘心像多年前那般为世家掣肘了。”   齐婴眸色渐深,乍然回想起数日前在廷尉法狱中与沈谦的最后一面。 第19章 托付   廷尉法狱收治有罪之官宦,沈谦计相之尊,却也一朝跌落泥潭,被拘押在廷尉法狱最深处的牢房之中。齐婴去见他之前以为这位世叔总会有些许狼狈之相,未料他到的时候,沈谦正席地坐在牢房的地上,一副闭目参禅的模样,安详得像是已经入了定,直到听见他的脚步声才睁开了眼朝他看来,露出一丝微笑,说:“敬臣来了?”   齐婴向沈谦行了一个礼,道:“世叔特意叫晚辈前来,怎敢推辞。”   沈谦笑了笑,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沾着的几根稻草,说:“此情此景你还愿意称我一声世叔,可见我没有赌错,这个时候我能找的人只有你。”   齐婴皱了皱眉。   四大世家虽素日往来不少,但齐婴与沈谦之间实在没有什么交情可言,他对这位沈氏家主的印象,仅仅是他常年温和的那副笑相,与他那不苟言笑的父亲齐璋大为不同。如今他身陷囹圄,莫说是他齐敬臣,就是他父亲齐璋今天站在这里也无能为力,他为何却偏偏要找上自己?   齐婴皱了皱眉,问:“敢问世叔寻我何事?”   沈谦目光透着些许苍凉:“恳请你,救我妻子和女儿两条性命。”   齐婴的眉头皱得越发紧:“尊夫人与令媛?”   此事荒唐。且不论齐婴与沈谦的交情是否深到了如此地步,也不论他是否有如此权利,单说沈谦的妻子和女儿名声头脸之大,就决计不可能被偷龙转凤。   沈谦入定般的沉静渐渐褪去,开始露出些许急切之色,道:“我所指的并非是……而是……”   他语焉不详,齐婴却明白了:沈谦所指的并非自己的正妻和嫡女,而是自己的外室与私生女。   世家高门之中不乏这样的事情,他此前也曾听闻沈谦养过外室,只是没想到他堂堂一族之主,竟会对区区外室和私生之女动如此感情,这般滔天大祸之下,不为自己求、不为嫡亲的子女求,倒替她们打算。   齐婴垂下眼睑,掩饰眼中略微的鄙薄之意,平静地拒绝道:“世叔抬举,只是眼下形势如此,恐要有负所托。”   沈谦像是对他的拒绝丝毫不感到意外,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变得平静而松弛,问:“敬臣,依你之见,何谓‘世家’?”   齐婴挑了挑眉,不知沈谦为何在此时问这话,想了想,答:“世代相沿,钟鸣鼎食之家。”   沈谦淡淡笑了笑,莫名有种超然之气。   他说:“左相年岁渐大,世代更替理所当然,你长兄敬元才学扎实,但在如此大争之世,终难当齐氏掌舵之大任,最终,这位子还是要传给你。”   齐婴皱了皱眉,道:“家父春秋鼎盛,大哥百龙之智,世叔谬赞。”   沈谦感觉到齐婴语气中隐藏的不满,但依然神色平静,说:“敬臣,世家在外人看来风光无两,我年轻的时候也曾这样以为并且深以家族为傲,可当年岁渐长、对之了解渐深,才越发觉得所谓世家不过是金玉其外。”   沈谦的目光有些悠远。   他继续说:“你自己可以洁身自好,可族中的兄弟子侄却各有筹谋,他们每个人都不知餍足,觉得家族累世经营所得的财富、权利都还远远不够,他们把世家掏空,又借家族的名望欺世盗名、鱼肉百姓。你想要制止,但最终还是无能为力。”   齐婴望着牢狱之内衣冠落魄的沈谦,他虽已是阶下之囚,但气度依然旷达疏朗。   沈谦的声音沉郁又无奈:“敬臣,什么是世家?世家只是一个空壳子,包裹着无穷无尽的贪念和戾气,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齐婴望着他,想起父亲无数个深夜在灯下操劳的身影,想起叔伯与父亲的争执,想起族中兄弟手上的那些人命官司,垂眸沉默。   “世人道我沈谦无能,”沈谦苦笑,“我的确无能,无力钳制沈氏这头巨兽,只能放任它横冲直撞,最后眼睁睁看着它葬送了自己,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可是敬臣,这世上沦亡覆灭的世家,沈家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的神情变得严肃,叹息:“大梁皇族已经不是当年的皇族了,他们在世家面前已经软弱了太久,如今南渡已过三十余年,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陛下终归要收回当年不得已让渡给世家的权力,沈氏的倾覆只是一个开始,也许下一个是傅家、是韩家,也或许,就是齐家。”   一番话字字句句落在齐婴心上,这些思虑自沈氏事发之后也曾盘桓在齐婴的心头,只是他从未与人谈过此事,直到沈谦亲自把这一切揭破。   的确,自南渡之后,皇室对世家多有倚仗,朝政被世家把持,当今陛下年轻时就长年受到世家的掣肘,想要政由己出,几乎是天方夜谭。沈家之所以一朝大厦倾覆,其中的缘由也十分复杂,一来的确是沈家行事太过出格,又包揽了天下财富引人眼红,二来其中自然有陛下的授意,三来,世家之间也有利益争夺,沈家的覆灭,齐、傅、韩三家没有一家置身事外。   齐婴其实一早就有此担忧,当父亲针对沈氏的时候,他也曾有过劝导,希望父亲不要因世家争斗而成了陛下的手中刀,剪除沈氏虽可得一时之利,但若世家内部瓦解,则很容易被陛下各个击破,彼时非但不能再左右朝廷,甚至还会招致杀身之祸。   但当时拔除沈氏已经是箭在弦上,父亲虽眼明心亮,但也已无力阻止。   如今陛下如愿毁掉了沈家,收回了财权,虽依然有大量的财富和利益被三家瓜分,但皇族依然是最大的赢家。更重要的是,经此一役,世家之间的信任被瓦解,共同击溃沈家的三家未来还能继续相互信任么?倘若陛下薨逝后,他的继任者是擅使权术之人,那么江左世家……岌岌可危矣。   齐婴凤目之中光彩晦暗,望着沈谦。世人都说沈氏家主昏庸无能,但洞见如此之人,又怎会是泛泛之辈?齐婴心中鄙薄之意褪去,神色恭谨,言道:“世叔切中肯綮,对于沈氏之倾覆,齐家……”   沈谦笑着摆摆手,打断了齐婴的话,道:“敬臣若要致歉则大可不必。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弱肉强食理之必然,三家不过顺势而为,若我一把年纪还看不透此理仍心怀记恨,未免太过糊涂了。”   齐婴不知再说什么,只向沈谦长鞠一躬。   沈谦伸手隔着牢门虚扶他一把,叹息曰:“我这一生为家族禁锢,蒙师长错爱擢为家主,终是害人害己。我的本心,其实不过是想要一椽旧屋,与妻女在一起,为我那小女儿编上一只草蚱蜢罢了——可惜……”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齐婴沉默了片刻,道:“我与世叔区区几面之缘,不知世叔为何会同我说这些?”   沈谦偏过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是岁月沉淀的通透,道:“敬臣,我虽与你交往不深,却知你是个极难得的人。有才干,能决断,这样的人很多,但是同时能守中正之心的却罕见,而你就是这样的人。”   既杀伐无情,又满心慈悲。   齐婴沉默不语,不置可否,沈谦也不在意,又说:“我夫人韦氏和女儿文文被关押在尚方狱,她们从未享受过沈家的荣华富贵,如今沈家倾覆却要连累她们,总是不公道的。我安排了人劫狱、送她们出城,随后北上去琅琊,只是恐事有变故、多有曲折,想托你帮忙。她二人毕竟受我连累成了戴罪之身,我不求你收容照料为你增添麻烦,只求你助她们出城,若你愿施以援手,我不胜感激。”   说罢,欲向齐婴行跪礼。   齐婴连忙伸手搀扶住他:“世叔不可!”   他望着沈谦,此刻这个牢狱之中的男人,不是什么当朝计相,不是什么沈氏家主,只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一个孩子的父亲,他如此赤诚又如此恳切,令齐婴心中亦唏嘘动摇。他思考良久,答:“晚辈必当尽力。”   齐婴说这句话的语气十分平淡,并不见什么允诺的郑重,但沈谦闻言却终于放下心来,仿佛笃定这位年轻的齐二公子只要开了口,就必然会如约履诺。   沈谦眼中依稀有泪,向齐婴施礼,齐婴拦不住他只好还礼,两人隔着一扇牢门,却仿佛相交多年的知己一般。   沈谦说:“大恩无以报,只得付以金银俗物。沈氏百足之虫,我对于今日这般局面早有预料,已备下一笔资财,用以救我妻儿,待你从这廷尉法狱出去,自会有人交予你。”   齐婴皱眉,道:“世叔不必如此,我……”   “敬臣不要推辞,”沈谦打断他,“黄白之物诚然最是无趣,但关键之时却可能最是可以倚仗。我无意说什么谶语,但,倘若有朝一日齐氏果真遭难……这笔资财,或许便能派上用场。”   齐婴无言以对,沈谦对他一笑,道:“我诚心如此,你不必顾虑,坦然受之便好。”   顿了顿,又说:“倘若,倘若你当真觉得不妥,不知能否劳你派人护送她们北上?我那岳家不知情况,若能有人护送,当更稳妥一些。”   齐婴沉沉一叹,后言:“世叔放心。”   沈谦眉目疏展,像是终于放下了最后一桩心事,眼中有苍凉又疏朗的笑意,说:“如此,我终于可以放心走了。”   齐婴陷在回忆里,齐璋见他出神,皱了皱眉:“敬臣?”   齐婴回过神来,见父亲脸色不豫,遂告罪,齐璋摆摆手,叹一口气:“也罢,你最近也是太累了,恰好新岁休沐,趁此机会好好休整一番。”   齐婴道:“是。”   齐璋神情威严,说:“无论陛下如何绸缪,也无论新君有些什么打算,大梁的世家永远都是世家,倘若以为齐氏会像沈氏一般可欺,那就大错特错了——敬臣,枢密院的差事难做,但只要做好了,一国之军政则尽在你手,彼时不但大梁朝堂可由你支配,这整个天下大江南北亦皆不过掌中之物——齐氏,无忧矣。”   齐婴垂眸,看不出眼中神采,答:“是,父亲。”   齐璋点点头,神情间也有些疲态,对齐婴说:“无事了,你去吧。”   齐婴站起来向父亲行礼,转身离开,正要踏出房门,又被齐璋叫住。   “敬臣。”   齐婴回过身:“父亲?”   齐璋又在端详那个盆景,一边看一边顺口问:“前两天我听说你在城门口抓人?是怎么回事?”   齐婴眼神微微一变,顿了一下,随后神情自若地答:“是风荷苑的两个逃奴,犯了些事,本要罚到庄子上做苦役,正好在城门口撞见。”   齐璋淡淡“嗯”了一声,看起来不像有什么疑心,只是说:“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听说那天尚方狱恰跑了两个逃犯,是沈谦的外室和私生女,你那天抓的那两个人恰与她们形貌相似,有些不巧罢了。”   齐婴的表情滴水不漏,道:“确实不巧,只是我听说那两个逃犯已经抓住了,不然还有些说不清楚。”   “嗯,”齐璋点点头,又看向齐婴,“多事之秋,万事谨慎为妙,下次若再有类似的事,不必出头。”   齐婴躬身:“孩儿谨记。”   齐璋摆摆手:“去吧。”   齐婴再施一礼,退出房门。 第20章 除夕(1)   终于到了除夕。   这日终于是雪停了,还出了日头,暖洋洋的十分喜人。齐府的下人们一个个喜气洋洋,一早开始就忙活着扫尘,寓意着陈陈布新,贴春联、封井,一个也不落下。   赵瑶自打回了建康便同母亲一起借住在齐府,虽然今年除夕与她父亲不能在一起过是一桩遗憾,可她仍旧很是高兴。齐宁和齐乐两兄弟对她很是照顾,近几日常常来找她玩耍,哄得她十分自在,立刻便捡拾起幼时相互间的熟稔。美中不足是二哥哥一直很忙,就算这几日休沐在家也总有公务缠身,整日待在书房里不出来,她想与他说几句话也不能遂愿。   她母亲赵齐氏见她郁郁寡欢,也晓得她这是因为什么,除夕这日来到她房中,见她仍不大快活,就笑着打趣她:“怎么着,我们瑶儿这便长大了?”   赵瑶小脸通红,咬着嘴唇扑进母亲怀里,撒娇:“母亲!”   赵齐氏笑着摸摸自家宝贝的乌发,说:“你既然想着你二哥哥,大可多去与他待在一处,自己独在这里闷着算怎么回事?”   赵瑶撅撅嘴,说:“我倒是想去找他,可二哥哥总是在忙公事,就算在饭桌上都不大能碰上,好几回都叫下人把饭菜带到书房里用呢,我怎么去找他呀?”   顿了顿,露出丧气的神色:“我看二哥哥根本是不喜欢我了!”   “胡说,”赵齐氏刮刮她的鼻子,“你二哥哥自小就偏袒你,那独山玉貔貅是何等金贵的物件儿,你给弄碎了他也不追究,你可曾见过他这般对别人?他定然是极喜欢你的。”   赵瑶的眼睛亮了亮,又黯淡下去:“可我们如今都说不上话……”   赵齐氏笑笑,说:“今日除夕,总能见得上,你若听话,现在便好生去梳洗打扮一番,别一会儿见了你二哥哥却蓬头垢面的。”   赵瑶一听振奋起来,想象着今夜同二哥哥一起守岁的光景,心里越发升腾起朦胧的情愫,朝母亲雀跃地笑一笑,乖巧地去梳洗了。   打扮到一半,院子里传来齐乐的声音,婢女们进来传,说四公子是来找赵瑶玩儿的,赵瑶还没说话,赵齐氏先道:“去回了四公子,说瑶儿早上有些头疼,就不同他一道玩儿了;若他说要进来探病,也回了,就说又睡下了。”   婢女听言下去了,赵瑶不解地看着母亲,赵齐氏屏退了屋内的婢女,亲自给女儿梳头,道:“你既然心里装着你二哥哥,便要记得同其他的男子划清界限,以免引得旁人误会。你们如今都不能算是小孩子了,行事总要注意些分寸。”   赵瑶嘀咕:“可是四哥哥他对我很好的……”   “好有什么用?”赵齐氏哼了一声,“他再好也是个庶子,又是个贪玩的性子,你若同他搅和在一起,以后还能有什么指望?瑶儿,你是大姑娘了,这些事得心里有数,早为自己做打算。”   赵齐氏又叹了一口气,说:“你看看咱们家,你父亲也算名门出身,可却外任了那么多年,这次调回建康还得靠你舅舅点头。这偌大一个齐家,往后能交给谁?现在说是交给齐云,可明眼人都晓得他不如你二哥哥,最后还得是他掌家,若你能嫁给他,咱们一家人才真的算是有了指望——你可明白么?”   赵瑶懵了一会儿,想了想,皱了皱眉,随后坚定地点了点头,答:“母亲放心吧,我再也不同三哥哥和四哥哥走得近了。”   赵齐氏欣慰地在她鬓上别上簪花,夸赞:“好丫头。”   齐婴真的很忙。   如今虽然休沐,但枢密院的差事仍然摆在那里,眼下举国欢庆以度除夕,可保不准北魏就会攻其不备打过江来,是以枢密院的官员仍在紧锣密鼓地工作,齐婴刚接副使大任,更不能怠慢,几乎整日在书房中批阅公文,每日都熬到深夜,身边除了一个小童青竹,几乎再没见过旁人。   此外麻烦的事还有一桩,便是他承沈谦之托救下来的那个孤女。   白松将她带回风荷苑的那个深夜,她去葬了自己的父母,至此,齐婴已算是完成了沈谦的嘱托,未有辜负。但那孤女却长跪在风荷苑的门前,后来被值夜的门房发现昏倒在雪窝子里,连忙将她救了回来。次日早上回报给齐婴,问他该将这孤女怎么办。   她病得很重。   这也是可以想见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不足一月之间遭逢大变,父母双双撒手人寰,经历了牢狱之灾奔波之苦,那夜又在雪地里跪了几个时辰,怎么会病得不重?齐婴去厢房里看她的时候,见她瘦得惊人,脸色雪一样的苍白,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   齐婴很难说自己那一刻是怎么想的。   这个小姑娘脆弱得令人心疼,可他这人有时候其实心肠很硬,他已经看出她无意求生,那日她到忘室来找他的时候他就不假辞色地斥责了她,如今更有要将她丢出风荷苑的门由她自生自灭的念头。然而他在床边站着看了她许久,她父亲与他所见的那最后一面又不期然浮上心头,让他莫名其妙地觉得:他对这个小女孩儿是有责任的。   这其实是很荒谬的念头。   他与沈谦只是泛泛之交,寻常世家往来而已,那日沈谦找上他本身就很唐突。齐婴将沈谦的嘱托应承下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他不该再为沈西泠做更多事了,她如今毕竟是逃犯,万一事发,齐婴也会跟着遭殃,万一事情闹大,齐氏说不准也会受到牵连。   他清楚地知道不应该再管这件事,可是他斟酌了很久,还是没让下人们把她丢出去,还另叫人请了大夫给她诊治。后来休沐结束,他就离开了风荷苑回到本家居住,至今再没看到过沈西泠了。只是今日除夕,一早风荷苑就来了个小厮跟他禀报,说沈西泠得了极重的风寒,如今已经喂不进药,恐怕快要不行了,问他应该怎么办。   齐婴当时坐在书房的桌案后,青竹站在他身后侍奉,他的桌上堆积着小山般的案卷,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也不知是哪里蹿出一股邪火,叱责那小厮道:“既然如此那就找大夫去看,找我做什么。”   齐二公子虽然是个冷淡的性子,但是往日也并不会轻易对身边的仆役们撒火,他身后跟随他数年的青竹见状都吓了一跳,那小厮更是大骇,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齐婴皱着眉揉了揉额头,随后有点疲惫地说:“起来吧,再去换个好的大夫照看她,务必救回来。”   那小厮乖觉而庆幸地从地上爬起来,几乎是从书房中夺门而逃。   青竹看了看齐婴的脸色,也不敢说话,只默默地为他添茶。   将入夜的时候齐府已经十分热闹。   齐家是极大的家族,兄弟叔伯众多,纵然许多子侄在外地任职不能回建康,但花厅里仍然是摆了十几桌宴席,还搭了戏台子请了班子过来唱戏,十分热闹。   尧氏正在席面上张罗,一边要与亲戚们叙话,一边还得看着丫头婆子们别出了差错,倒是十分辛劳。   过不多久赵瑶随赵齐氏一同进了花厅,婢女们为赵瑶脱去斗篷,露出里面红艳艳的小花袄来,衬得她更是粉雕玉琢讨喜极了。她一进花厅便扑进尧氏怀里叫着舅母,将尧氏逗得开怀,往她小嘴里送了一颗花生糖。   恰这时齐宁和齐乐进来了,两人都换了新衣,皆是神采奕奕的模样。齐宁一进来就取笑赵瑶:“怎么又在吃?你这样要胖成一个团子了。”   赵瑶瞪了齐宁一眼,生气地说:“你才是个团子呢!我最多是个汤圆儿!”   一圈人都被逗乐,独齐乐问她:“今天白天你房里的丫头说你头疼,现在可好些了?”   尧氏闻言感到惊讶,又十分担忧,问赵瑶:“头疼?这是怎么了?”   赵瑶不知怎么说,她母亲赵齐氏便笑着挡了,说:“没什么大碍,大约是昨晚有点儿受风,现如今已经好了。”   尧氏点点头,笑言:“那便好。”   几人说着便到席上坐下,赵瑶四下里看了看,没见着齐二哥哥,当下眼中便露出些许落寞来,抿了抿艳红的小嘴,拉着尧氏的衣袖问:“舅母,二哥哥他,他怎么不来呀?”   尧氏四下里一看,果然没见着齐婴,便打发了婢子去叫,又说:“他和他父亲一个样,钻进公文堆里便拔不出来,恐怕都不知道今日是除夕呢——快别管他,瑶儿先同你三哥哥和四哥哥玩儿吧。”   赵瑶乖乖地点了点头,便看着舅母又去招呼别人了。   过不多久齐老夫人来了,齐璋就在她身边搀扶着她,齐云跟在父亲身后齐老夫人是齐璋的生母,去年刚过了七十大寿,头发花白,心宽体胖。这位老夫人是傅家女儿,年轻时性子十分刚强,到如今年岁大了也没什么变化,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作风,这几年身子不大好才将管家的权利多给了尧氏些。齐璋对母亲很孝顺,凡老太太所言大抵没有不应的,这几年母亲生病更是常常侍奉在左右,十分有孝心。   这几人一来,宴席上的氛围立刻便热烈起来。齐璋是如今齐氏宗族之主,齐云则被默认为是下一代的接班人,至于齐老夫人自然更不必说,凡要求齐璋办事的大多都要先来求老太太,只要将老太太哄得高兴便可以事事遂愿,是以家族中人很快便簇拥在三人身边,花厅中愈发热闹起来。   齐老夫人坐在最上首,四下里看了一圈,没见到要找的人,于是问左右:“敬臣呢?怎么不见敬臣?”   尧氏坐在老太太身边,闻言道:“已经让人去叫了,这孩子也是太不懂事,还要长辈们等。”   “怎可如此说?”齐老夫人拍了拍尧氏的手,“那孩子不过是太累了,我们便是等等他又能如何了?”   话音刚落,外头的丫头便进来通传说二公子来了,齐老夫人笑道:“这也是个不禁念叨的,这头说着他便来了。” 第21章 除夕(2)   赵瑶听闻齐二哥哥来了,立马便回头向着门口张望,正见着小厮为他挑开门帘儿,他大步走入花厅。   庆华十三年,齐敬臣已经名满江左,众人皆知他是世家典范、少年榜眼。但这一年也是他初入枢密院的一年,齐二公子年纪轻轻便担此大任,许多人虽然面上不显,但心里存疑甚深,即便在齐家内部也是如此。但当这位公子匆匆踏进花厅时,众人却见他一身的气度已然并非少年时的锋芒毕露,反而已经有了沉静内敛的味道,方纷纷暗自感慨:假以时日,齐二公子恐更胜其父。   齐老夫人看见齐婴很是高兴,连忙朝他招手将他唤到近前,齐婴神色平和,对着祖母难得露了笑容,告罪道:“庶务缠身,竟让长辈们等我一个,实在不该。”   齐璋绷着脸,训斥道:“越发没了规矩!我看你——”   话没说完,半途就被老太太打断,还转而训斥齐璋道:“大过年的你说他做什么?他如今这么累,还不是你没给给他找一个好差事?偏对着孩子有本事!”   齐璋被训斥得没有办法,只沉默地听训。实则大家也都晓得齐璋并不是当真要训斥次子,只是当着各位叔伯兄弟的面,总不好由着齐婴迟到罢了,这才做了做表面文章。大家都是懂眼色的人,顺着老太太的话风劝了劝,便各自落了座。   席面之上珍馐美馔,戏台之上才子佳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之间,众人脸上都是欢乐喜庆的神采。   另一头的风荷苑,却是一副惨淡光景。   照理来论,今夜是除夕,主人家虽不在此处过夜,但齐二公子素来是大方的,往年也由着仆役们自己过除夕,大家为图个热闹,也会张灯结彩放炮竹,只是今年临近年关时却突然多了个倒在雪窝子里生死难料的小姑娘,去本家找公子报信儿的六子还遭了公子训斥,大家便提不起劲来过这个年了。   提不起劲倒是小事,叫人挠头的是公子说务必要将那小姑娘救回来,这便十分难办。六子从建康城中找了数位金贵的大夫来风荷苑看诊,都是束手无策,只因这小姑娘已经喂不进药了,便是强灌进去,也会再吐出来,如今浑身烧得高热,呼吸也极微弱,感觉只是吊着一口气儿,很快便要油尽灯枯了。   那几位来看诊的大夫见了这般情状,一个个纷纷急着要走。倒也不怪他们冷情,这除夕夜出诊本来就是看准了齐家的面子,结果这事主却摆明了是个医不好的,这若是一个弄不好让人死了,那位齐家的二公子该是个什么态度谁也摸不准,自然还是走为上策。   六子见状大急,死命拉着最后一位大夫的胳膊好话说尽,就是不许他走,求他再进厢房里给那小姑娘瞧一瞧,那大夫怎么说也不肯,直欲挣开六子的拉扯。   恰这时,白松来了。   他前几天才受了整整一百鞭,如今走路还一瘸一拐的,他走到院子门口,倚在院子的白墙上,问六子:“这怎么了?”   六子一见白松来了,如遇救星,连忙跑到白松身边道:“白大哥你可来了!赶紧想想辙救救我吧,把这大夫留住!”   那大夫也背着药箱走过来,既生气又无奈,道:“这不是我不帮忙,医者仁心,这要是能救得过来我又何乐而不为呢?我都说了,那丫头已经喂不进药了,不行了,你们拉着我也没用!”   白松抱着手臂靠在墙上听着,沉默不语,面无表情,只在听到大夫说“不行了”的时候眼神微微一变,左眉间的伤疤显得很深。他隔着院子看了看沈西泠那间厢房的门,然后一言不发地走进去看了看。房中烧着炭盆颇为温暖,她的床头点着烛火,映照着她漂亮却显得病态的脸,两颊是不正常的红,她急促地喘息着,看起来非常痛苦。   白松那时候也没什么想法,他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帮沈西泠到这一步,甚至帮到引火烧身挨了一百鞭的地步,已经是令他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的事了,他实在没有道理再为她做更多了,也没有办法再为她做更多。   他转身想走,可是偏偏脑子里总是想起当时在北去琅琊的马车上,沈西泠缩在马车角落里守着她母亲的样子,以及她对着冷脸的自己频频说出的那一声声微弱的“多谢”,心里便忽然不能接受她就这么死了——被当成一具无关紧要的尸体,被草席子一卷,无依无靠地死去。   白松闭了闭眼,长叹一口气,又一瘸一拐地走出去。   六子还在跟那大夫拉扯,一个要走,一个拦着不许走,那大夫给气得一头的汗,脸都涨红了。白松走过去同那大夫说:“劳您等我一个时辰吧,倘若一个时辰后我还没回来,六子,就把大夫送回去吧。”   那大夫和六子同时愣住,六子凑近白松,悄声问:“白大哥,你这是要……”   白松深吸一口气:“去本家,找公子。”   “啊?”六子瞪圆了眼,“这……这能行吗?公子今夜得在本家守岁,哪能分出工夫来?再说公子又不是大夫,他就算亲自来了又能怎么着……”   白松沉默一会儿,说:“试试吧,不管怎么,都得公子拿主意。”   六子不知接什么话才好,讷讷的,那大夫听了白松的话,心知自己就算不接受也得被六子强留在此地,遂无奈地答应下来,叹息一声,道:“好吧,就一个时辰。”   齐府。   酒过三巡,席间便少了许多拘束,戏台子上的戏唱了一出又一出,此时正唱着《西厢记》,听那旦角儿唱道“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十分动情,引得席间无数叫好。   赵瑶坐在席间,眼见她二哥哥身边围着许多人、总是不得空,她等了许久才见这一波人散去,于是赶紧凑上前去,又甜又怯地对齐婴道:“二哥哥……新年如意,岁岁平安。”   她身后,齐宁和齐乐也凑上前来,一齐道:“二哥,新年如意!岁岁平安!”   齐婴朝三个弟弟妹妹笑笑,答:“嗯,岁岁平安。”   齐乐胆子大些,对二哥嘿嘿一笑,问:“二哥,你说你今年刚升了官,能不能给点儿压岁钱什么的啊……”   齐婴挑了挑眉,还没答,就听到齐云的声音插进来:“说什么昏话,压岁钱是长辈给的,你跟你二哥是同辈!”   几人回头,见大哥齐云怀中抱着他女儿徽儿,将满两岁的小玉团儿可爱得紧,任谁看了也想香上一口,如今咿咿呀呀的已经会说话,离几人还有好几步远,就抱着两只小肉手作揖,含糊不清地说着“新年如意”。   等齐云走近了,徽儿便朝着齐婴伸出两只小手要抱抱,齐婴眉目疏展,眼中笑意柔和,从大哥手中抱过徽儿,小丫头一进他怀里便露出十分欢喜满足的笑,拉着他的衣襟眼睛亮亮地看他。   这番可爱模样逗得看的人心痒,齐宁赶紧说:“二哥快给我也抱抱!这小家伙实在讨人喜欢!”   齐云一把拍开他,说:“你毛毛躁躁的,哪能给你抱?”   齐宁瘪了嘴,嘟嘟囔囔地抱怨,齐云也不理他,笑着对齐婴说:“这丫头,一直缠着说要二叔抱,闹得不消停。”   齐婴笑了笑,从怀里掏出红包递给徽儿,小家伙倒很是懂行,一边接过一边不忘说上一句“恭喜发财”,更惹得一圈人大笑。   赵瑶看着齐婴抱着徽儿,明明知道那不过是个小孩子,可心里头还是禁不住泛酸,心里头想着二哥哥为何就不能对自己这般好,又想着如何才能让他对自己这般好,眉目渐渐就低垂下去。   没想到这时二哥哥却朝她递来一个红包,他的手十分修长好看,赵瑶一时愣在当场,懵懵地问:“二哥哥,这是……”   却见齐婴又给齐宁和齐乐每人递了一个红包,那两人已经乐得蹦高,连说:“谢谢二哥!二哥英明神武!二哥天下第一!”   “行了,”齐婴摆摆手,“要是敢拿去胡混,明年就没有了。”   齐宁和齐乐乖巧地点头如捣蒜,连连保证今年定然好好读书做文章,争取中个进士。齐婴笑笑,点了点头。赵瑶捏着红包,心里头满满胀胀的,方才的郁郁一扫而空,尽管这红包他们这些弟弟妹妹人人都有,可她还是觉得熨帖,也终于信了母亲告诉她的话:二哥哥心中,定然是极喜欢她的。   她小脸儿红红,正要同二哥哥道谢,却瞧见一个小厮匆匆跑进花厅,附在二哥哥耳边说了句什么,二哥哥眉头一皱,沉默了一会儿,也不避讳人,直对那小厮说:“今夜守岁,除非高魏打过江来,其余诸事莫提。你去回了他,让他自己拿主意就是。”   那小厮应了,又匆匆退下去。   赵瑶从未见过二哥哥脸色如此冷淡,心里头有点发怵,齐宁和齐乐倒早就见惯了,并不以为意。齐云也不觉得有什么,从他怀里接过徽儿,随口问了一句:“出了什么事儿?”   齐婴淡淡地答:“没什么,别第那边的小事儿。”   齐云点点头,几个兄弟过不多时又被堂上的宾客围住,赵瑶在人群外看着二哥哥疏朗的眉目,在除夕花灯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深邃好看,一张俏脸更染上红晕。这时她母亲从身后扶住她的肩,悄声在她耳边说:“今夜守岁,记得与你二哥哥坐在一处。”   赵瑶捏紧了手中齐婴给的红包,又羞又怯,点了点头。   年夜宴后,族中的小辈们便吵嚷着要去院子里放爆竹,徽儿也闹着要去,齐云被折腾得没有办法,只好陪着同去,小丫头仍不满足,还拉着齐婴的袖子拽啊拽,逗得大人们乐不可支,最后齐云这一辈上的子弟都拥了出去。   今冬极寒,虽然这几日没再下雪,但前段日子的积雪却还没化干净,有道是下雪不冷化雪冷,让这除夕夜更添了几分寒意。   齐云抱着徽儿,同齐婴并肩从花厅走往院子,依稀见院子角落的黑影里站了个人,仔细一看,却是齐婴的护卫白松。齐云十分惊讶,侧头问齐婴:“那不是白松么?怎么站在那处?”   齐婴淡漠地看向白松,白松也见到齐婴走了出来,并未上前,远远地向他行礼。齐婴没有理会,同齐云径直从他面前走过,随后淡淡把话岔了开去,道:“徽儿是不是穿得薄了些?我看她手有点冻红了。”   齐云一听女儿冷了,连忙低下头查看,哪还管什么白松不白松,转眼便将此事抛到脑后。   白松一直躬着身,直到齐婴的身影转过墙角再也看不见才直起身来,抬头望了望月亮,叹了一口气,继续留在原地。 第22章 除夕(3)   放爆竹总是孩子们最喜欢的事,火红的爆竹挂在树上,噼里啪啦的震天响,小孩子们又怕又激动,开心得直拍手。   赵瑶其实并不喜欢放爆竹,但二哥哥来了她便也要来,琢磨着爆竹响起来的时候便装作害怕,往二哥哥身后躲一躲,若能拉着他的手便更妙了。算盘虽打得好,可谁料到爆竹还没放的时候齐乐就跑过来找她同她说话,她一边应付着一边被孩子们挤得离齐婴越来越远,心里头十分着急。结果爆竹响了她还没摸着齐婴的边儿,更可恨的是她还没害怕呢,齐乐却怕起来,拉着她往她身后躲,还碰掉了她鬓上的簪花,把她气得火冒三丈。   赵瑶真生了气,直到随着众人回到屋子里守岁时还闷闷不乐,齐乐知道得罪了妹妹,也有些不好意思,手里捏着她被人踩坏的簪花赔着笑脸,碍于堂上坐了许多人也不好动静太大,只悄声赔罪道:“好妹妹,你快别生气了,这簪花我明日赔你一个就是了——或者十个?十个也使得!”   赵瑶瞪他一眼,心想她气的才不是一个破簪花,而是少了一个同她二哥哥亲近的机会,这个事儿齐乐又能怎么赔!她越想越气,正要骂他,却见齐老太太在尧氏的搀扶下入了房内。   房内没有点灯,只燃了几根蜡烛,今夜齐家的亲戚虽然来了许多,但远一些的便在别的屋内守岁了,这一间房内都是亲近的,统共不过十来个人。   齐老太太上了年纪,最近几年身子又不大好,照理来说是应当早些休息的,但她今夜精神还不错、兴致又好,便来和晚辈们一同守岁。   齐老太太从齐云手里抱过徽儿,小娃娃已经有些困了,眼睛半合着,头一点一点的,这副模样也讨人喜欢极了,讨得老太太满腔怜爱,抱了一会儿便还给长孙媳妇、齐云之妻韩若晖,说:“快先哄着孩子睡吧,瞧她那小可怜样儿。”   韩氏抱过孩子,恭顺地应下,同齐云打了个招呼,便先抱着徽儿下去了。   齐老太太四下里看看,看到齐婴坐在角落里,便朝他招招手:“敬臣,来,坐到祖母身边来。”   齐婴站起来,依言走到老太太身边,齐璋和尧氏见老太太兴致浓,也不好打扰,彼此对视了一眼,给齐婴腾出一个位置来,老太太便拉着他让他坐下。   齐老太太神色感慨,拉着次孙的手,道:“这日子啊过得也真是快,我总觉得敬元小时候的模样还在我眼前呢,结果这一转眼,他都有了孩子了。”   众人跟着应和,老太太拍了拍齐婴的手背,说:“你大哥之后,可就轮着你了——敬臣,你也该成家了。”   坐在堂下的赵瑶一听这话下意识地看了母亲赵齐氏一眼,随后便暗暗挺直了腰板儿,坐在她旁边的齐乐纳闷儿地嘀咕了一句“你坐这么直干嘛”,又被赵瑶瞪了一眼。   齐婴听了这话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平静地点了点头,答:“全凭长辈们做主。”   齐老太太闻言十分欣慰,寻思了片刻,随后语重心长地说:“我不是存了私心,但傅家的丫头确实出了几个与你般配的。依我看,这一辈上最出挑的是容儿那丫头,论品貌是第一流的,你们又自小一同长大,情分到底是深一些。我想着,等过了年,你们两个便可以多走动走动……”   赵瑶听到这里神情一变,赵齐氏也微微皱了皱眉,心中盘算:容儿?是指那傅家的嫡女傅容?齐老太太便是傅家女儿,那傅容算来应是老太太的侄孙女,老太太有意让她嫁给齐婴?   赵齐氏心中阴郁:若是如此,那瑶儿……   齐婴默默地听着,老太太又叹了一口气,道:“其实若沈家没出事,我原本还琢磨着去讨他家的女儿配给你,可谁又能料想到……”   在座诸位一时被这话勾起了情绪,心中也各自唏嘘惆怅起来:想那沈家也是富贵无极,鼎盛之时足可与齐家一较短长,可却在朝夕之间化为乌有,族中的子弟大半被斩首,妇孺则被流放边地,百年世家轰然覆灭,怎能让人不扼腕叹息。   齐婴凤目低垂,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事什么人,神情有一丝波动,但很快就平静下来,沉默不语。齐璋见母亲动了情,心知她是想到了沈家老太太,在沈家出事时便心疾发作撒手人寰,她们是半辈子的老姐妹,齐老太太当时惊闻此讯也是痛心不已。   齐璋安慰母亲道:“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往后我们齐家每一步都会走得稳稳当当,母亲莫再忧心。”   齐老太太听了这话仍连连叹息,而后竟又垂泪,她责备自己不应在除夕夜添晦气,可是泪意却收不住,到后来竟有些喘不上气。房中众人一下乱了套,齐璋和尧氏一左一右围在老太太身边,齐云连忙招呼家中的仆役去寻大夫。齐璋忧心母亲身体,索性也不拘泥什么守岁之事,先嘱咐齐云照看好局面,随后便和尧氏一同将齐老太太扶入里间。   齐云与房中的亲戚应酬着,心里却挂念祖母,左等右等仍不见方才派出去寻大夫的小厮来回话,不禁有些焦虑起来。这时齐婴走到他身侧,对他说:“除夕夜恐怕大夫难找,大哥,不如我亲自去吧。”   齐云先是摇头,又听齐婴劝道:“祖母身体要紧,我不过跑一趟罢了,没有什么。”   齐云有些动摇,又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对齐婴言:“那你速去速回,路上小心。”   齐婴点头,转身离开房间。穿庭过院,走过中庭时见白松仍站在原处未动,眉间隐约发白,依稀结了一层薄霜。白松也看见了齐婴,抬头望着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齐婴快步从他面前走过,错身时撂下一句:“还不快走?”   白松一愣,一眨眼的功夫便见齐婴走得远了,这才回过神来眼前一亮,一瘸一拐地跟上。   出得府门,齐婴着府中小厮牵出两匹马,两人翻身上马,骏马长嘶,在除夕之夜的万家灯火和爆竹声中向清霁山的方向急行而去。   风荷苑。   夜中凄清,园中仍堆雪。   沈西泠的厢房中烛火明灭,映得她一张病中的脸格外苍白。之前那位大夫还没走,虽然早就过了同白松约定的一个时辰,但六子死活不肯让他走,如今就蹲在厢房的门槛儿上守着,让这大夫也属实无奈。   他已经认了命,晓得今夜恐怕是没什么机会回去同家人守岁了,于是索性又煎了一副药,还冒着热气,用小勺舀了喂进沈西泠嘴里,可惜情形依然如旧,喂进多少她便吐出来多少。   大夫叹了一口气,自语道:“你这孩子也是苦命,小小年纪便失了生机,莫非是有什么心魔不成……”   喃语到一半,忽闻身后六子惊呼一声“公子”,接着便听见有人走入房中,那大夫一回头,便见到风尘仆仆的齐婴和白松。他并不知晓眼前这位生了一双凤目的公子便是传闻中声名显赫的齐敬臣,只大概明白他是此间主事的人,遂将药碗放下起身拜谒。齐婴虚扶他一把,眼神已经望向床榻上的沈西泠,对那大夫说:“大夫不必多礼,她情况如何?”   那大夫拱了拱手,犹豫了片刻,看了看齐婴的脸色,见平静如水看不出什么喜怒,便只有如实答道:“寒气入体,病得很重,亦是多劳多忧思的缘故。眼下是用参片吊着命,若能喂得进药倒还能救,若不然,那恐怕就……”   大夫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却已昭然。   白松站在齐婴和大夫身后,看不见沈西泠,也看不见大夫说出这话之后齐婴的神情,只能从后面看到他侧脸冷峻的线条,却无法探知他此刻做何打算。房内有一瞬的静默,过了片刻,白松听到齐婴对那大夫说:“有劳,我知道了。”   那大夫又拱了拱手,齐婴问:“不知大夫能否拨冗再去一趟齐府看诊?如此劳顿辛苦,齐家自有重谢。”   那大夫闻言一愣。齐家是何等高门?若非今夜是除夕情况特殊,恐怕还轮不着他进府看诊。这是天降之喜,焉有拒绝之理?那大夫立刻躬身,连连应允。   齐婴点了点头,客气地说了句“有劳”,随后回过身对白松道:“你送大夫过去吧。”   白松一愣,看了看床上的沈西泠,又看了看齐婴,沉默着点了点头,同大夫一道从房中走了出去。六子还在门口,看着公子站在那小姑娘床前,过了一会儿亲手端起药碗,坐在她床塌上,抬眸朝六子看过来。六子浑身一颤,立刻低下头,又听见公子吩咐道:“屋里有些冷了,去给她换个炭盆。”   六子一听立刻称是,低着头退了出去,关门的时候依稀看见公子将那孤女搂进了怀里,他不敢再看,轻轻地关上了门。   床榻上,齐婴将沈西泠扶起来,倚靠在自己怀里坐着,他端着药碗,从她身后环着她。当她在自己怀里的时候,齐婴才越发感觉到她的瘦,瘦得惊人,细弱的手腕仿佛稍微一使劲就会折断;她的呼吸也微弱,好像下一刻就要停止。   他搂着她,忽然想起家中的弟弟妹妹,譬如瑶儿和徽儿。她们都是女孩儿,与沈西泠不同的是,她们都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平生从未经历什么波折,无论何时何地都有父母兄长挡在身前,为她们遮风避雨。而沈西泠不一样,她是他父亲见不得光的私生女,从未享受过什么富贵太平,如今父母双双辞世,她还要独自千里奔波将他们葬在一起,完成他们生前的夙愿。今夜是除夕,齐家的孩子们在花厅中听戏、在庭院中放爆竹,可她就一个人,躺在陌生的院子里,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   他看见她的手上生了冻疮,还有一些薄茧,是一双经常做活儿的手。他想起今夜他把红包递给赵瑶的时候,赵瑶接红包时伸出的手涂了豆蔻,细腻白皙,没有一丝伤痕,可沈西泠,却是这样。   齐婴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眸,用勺子舀起药汁慢慢送到她嘴边,低声说:“来,把药喝了。”   沈西泠的眉头痛苦地皱起,仿佛被梦魇住了,药汁送进去以后又顺着嘴角淌出来,她不停地咳嗽、大口地喘气。齐婴眉头紧锁,一手护着药碗不让她打翻,另一只手轻拍着她的肩膀,一句话忽然脱出口来:“好了,已经没事了。”   这话说得他自己愣住了,像是没想到自己会如此草率地说出一句类似诺言的话,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沈西泠瘦削的脸,长叹了一口气,随后眼神微微变化,依稀露出释然之色。   他回想起沈谦在狱中对女儿的称呼,犹豫了一会儿,附在沈西泠耳边低声道:“……文文,没事了。”   沈西泠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就在她和母亲生活了多年的那个小院儿里。父亲不在,母亲仍生着病,忽然小院的柴门被人踹开,一大群家丁打扮的人闯进来,他们身后是一个气势汹汹的贵夫人,她后来才知道,那是父亲的妻子。   那贵妇人称母亲作“贱人”,又称沈西泠作“小娼妇”,她那时都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是不好的话,因为母亲听后眼中露出了愤怒和悲戚。那些家丁砸坏了她和母亲的家,那位贵夫人将母亲拖下病榻,打她、踢她、辱骂她,沈西泠一直在哭,想扑过去救母亲,却被家丁挟制住,她咬伤了一个家丁的手,趁他呼痛的空档朝母亲奔过去,将那贵妇人推开,抱住母亲。   当然,她们因此遭受了更多的打骂。   那些人离开的时候,母亲和她都已经满身伤痕。母亲坐在满地狼藉中紧紧地抱着她,一直对她说“文文,对不起”,沈西泠不知为何母亲要道歉,她只是感到害怕和难过,很想大声地哭,又害怕这样会让母亲更加伤心,于是一直忍着。   她很擅长这样做,忍住悲伤和难过,敏感地琢磨着母亲的情绪,然后强颜欢笑。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父亲来了。   父亲是个温和又坚强的人,沈西泠此前见过的父亲从来都是温和平静的,可那天他哭了。他抱着母亲和她,像母亲一样一遍一遍地道歉,他们三个人抱在一起,沈西泠看见父母都哭了,才终于敢流下眼泪。   她父亲抱着她,说:“文文,没事了。”   沈西泠抬起头看着父亲,忽然发现他离自己很远,母亲站在他身边,也离自己很远。她熟悉的小院消失了,面前出现一座长桥,父母在桥的那头,而她在桥的这头。她奔上桥去,拼命地朝父母身边跑,大声地呼喊,可是一步也不能靠近。她看不清父母的脸,桥的周围弥漫起大雾,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   直到最后父母消失不见,只剩她一个人留在桥的这头。   沈西泠的悲伤、无助、痛苦一下子将她慑住,她小心翼翼掩藏的那些苦痛忽然没顶,她跪坐在地上绝望地哭着,呼喊着父亲和母亲,可却无人应答。   大雾将她包围,她开始看不见任何东西,甚至开始感觉不到自己,她仿佛在不断地坠落,从高处一直向下跌,她害怕、她挣扎,但毫无用处。   这时她看见一只手,从云雾深处朝她伸来。   她看见云雾消退,忽然下起漫天的大雪,她在铺天盖地的飞雪中听见隐隐约约的铜铃声,以及马车的车轮驶过长街的辘辘声。她看见大雪中一个人模糊的身影,越走越近,直到站在她面前,弯下腰,声息温暖,萦绕在她耳边,对她说   “文文,没事了。”   沈西泠不知何故,忽然泪流满面。   怀中的小姑娘痛苦地扭动着身体,齐婴低下头,看见她满面泪痕,又见她挣扎着伸出手,仿佛要触碰什么,下意识地就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温暖,沈西泠的手又小又冷,被他整个包裹在掌心里,她好像终于找到寄托一般,平静下来不再哭闹,齐婴瞅准机会,端着药碗送到她嘴边,低声哄慰:“你乖一些,把药喝了……”   药汁喂进嘴里,终于没有再吐出来,齐婴松了一口气,发现自己竟然出了汗。   喂完整碗药,齐婴护着沈西泠躺下,他给她掖了掖被子,想起身离开,可手又被她拉住。其实那个时候她拉着他的力道并不大,他可以很容易地把手抽开,可是他稍一用力,小姑娘便皱起眉头,口中嘤咛,仿佛要哭。   齐婴叹了口气,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时她狼狈地跌坐在城门口,怀中抱着她的母亲,被城门口的士兵团团围住。他下车的时候看见她眼神空茫,眼底一片死寂,可是那个时候她并没有哭,直到他把她带出城,直到他们一起在林中的雪地里交谈,她一直都没有哭。半个月后白松把她带回来,她跪在忘室里问他她父亲尸身何在,直到那个时候她都没有哭。可是如今,他只是要把手抽开,她便要哭。   他还以为她是个多坚强的小姑娘,原来此前不过是强忍悲声罢了。   齐婴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但心底里又更怜惜她几分。当日在廷尉法狱沈谦说他能守中正之心时他还曾不以为意,他知道自己其实是个多么冷情又淡漠的人,可以在朝堂上毫不手软地铲除政敌,可以与看似亲密的友人虚与委蛇,甚至对他的家族他都可以冷眼旁观。他那时以为沈谦看错了,可原来他竟没有错:他的确会对一些人一些事,保有令他自己都感到诧异的悲悯。   齐婴望向窗外天色,恰闻打更之声,已是子时三更,他又看看喝了药后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的沈西泠,叹息,终是没有挣开她的手,静静地坐在她床塌边,直到六子抱着炭盆进来。   六子一进屋,便瞧见公子握着那小姑娘的手坐在她床边,心里莫名觉得自己进来的有点不是时候,正想先退出去,又听见公子叫他进来,于是只有抱着炭盆硬着头皮进了屋。   公子倒是神情坦然,一边用手背碰了碰沈西泠的额头,一边吩咐道:“把炭盆放得离她近些,再去给她拿一床厚些的被子。”   六子点头应是,又听公子道:“找个婢子来照顾她吧,找个细心些的。”   六子一愣,见公子动作轻缓地将手从那小姑娘手中抽出来,那小姑娘似乎皱了皱眉,梦呓了几声,虽然大约是药劲上来,沉沉睡去了,六子感到公子似乎松了一口气。   六子问道:“公子这是还要走?”   齐婴淡淡应了一声,顺手又给沈西泠把被子往上掖了掖。   今夜除夕守岁,他出府已经不妥,耽误了这些时辰若父亲发觉尚且难以交待,遑论明早还要进宫,他更不能在此过夜。   齐婴将沈西泠安顿好,就为她灭了烛火转身朝屋外走,出门后见月色朗润,映照得这风荷苑一地霜白。六子跟在齐婴身后,听见公子说:“她今夜不好过,叫人一直看着,若有什么不妥就去寻我。若没什么不妥,等天亮了再去找个大夫来看看。”   六子恭谨地应是,随后便见公子步履匆匆地离开。   等公子走了,六子忍不住回头,透过房门的缝隙看了看屋里已经沉睡的沈西泠,心道一声怪哉,不明白为何白日里他去找公子的时候他尚且还一副这人死了也不与他相干的模样,何以半日的工夫过去就变成这样了?来了一趟还不够,听方才那话的意思,若这小姑娘夜里再有什么不太平,公子还预备着再来一回?   那公子白日里训斥他做甚!还言之凿凿地说什么“既然如此那就找大夫去看,找我做什么”,这又是做甚!   六子挠了挠头,委屈。 第23章 收留(1)   等到沈西泠身子好一些的时候,已经到了初三。   她初一开始退热,但那时意识仍不大清明,有些浑浑噩噩的。初二好了一些,到初三才算能下地,但还很虚弱。   她屋里有个姐姐这几日一直照料她,叫倚湘,人很和气,待她很好,这日还扶着她出门晒太阳。   今年的建康是许久不曾出过这样好的日头了,明媚又暖融,将风荷苑院子里的堆雪都暖化了。在沈西泠的印象里,今冬一直都是阴霾的雨雪,乍然见了这样好的日头,她觉得有些晃眼。   算起来她在风荷苑已经住了好几日,可她还从不曾好生看过这座府宅。今日出了日头,才见庭院里种了各色的花木,梅树多些,多为白梅,每有风来,芳香扑鼻。走得再远些,遥遥见到一方小池,池边有亭,水中植莲,四周则植青竹,是一方极幽极静且极风雅的小天地,只是如今正月里尚未到荷花时令,因而显得有些落寞。   倚湘见沈西泠望着那处,笑道:“那处可不能去,公子不许人去的,连青竹也进不得。”   沈西泠有点迷惑:“青竹?”   “公子身边的童儿,比你也大不了多少,”倚湘笑答,“在公子身边伺候有好几年了,同公子最亲近的。”   沈西泠想了起来,那夜她随白松初来风荷苑,就是一个青衣的童子带她去了忘室,想来那人便是青竹。   沈西泠默默点了点头,倚湘扶着她继续在庭中缓步,随后似乎不经意地问:“丫头,你同公子有什么渊源啊?”   这话问得沈西泠一愣。   她同齐家公子的渊源?   沈西泠想了想,想起他在城门口把她和母亲带出城,想起他让白松送她们北上琅琊,想起他为父亲入殓,算起来应当是她的恩人。她有意照实说,可一想起那日在忘室中齐婴冷淡的神情,便揣测他应当并不想同自己扯上干系,倘若她擅自说他有恩于自己,兴许会给他惹上麻烦。   沈西泠这么想了一圈,最后低下头说:“没,没什么渊源。”   倚湘笑了笑,道:“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听六子说除夕那晚公子为了你特地从本家来了别第,还亲自照顾了你许久,就想着问问你罢了。”   沈西泠沉默。   从她昏倒在风荷苑门口的雪窝子里开始她便没有了意识,她从不记得齐婴来看过她,也不知道这中间都发生了些什么。她醒来后听说齐婴来看过她,至今仍有些不相信。不是她多疑,而是那晚他明明神色冷漠,想来是看出自己无求生之意后心中鄙薄她软弱吧,既然如此,他后来又怎么会……   沈西泠想不通,对倚湘的问话也答不上来,只好沉默。   倚湘扫了她一眼,神色探究,心想这小姑娘这般遮遮掩掩的不说,要么是真同公子没什么干系,要么就是有大干系,只可惜除夕夜后公子至今都没回风荷苑小住,也摸不出什么门道来,倒有些可惜。   她正这般琢磨着,忽而听沈西泠问:“倚湘姐姐,请问……白松大哥还在这里吗?”   倚湘一愣,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笑答:“白大哥是公子的护卫,公子都走了,他怎能还留在此处?”   沈西泠有些担忧,道:“可是他之前受了一百鞭,伤可曾养好了?”   “那倒不晓得了,”倚湘答,“不过白大哥身子骨好,想来如今也没大碍了。”   沈西泠点了点头,向她道了谢,倚湘又问:“你同白大哥是旧识?他那么照顾你。”   沈西泠又不知怎么答了,想了想只好说:“也不是旧识……”   倚湘皱了皱眉,眼中划过一丝不满,但面上还笑着,指了指不远处庭院中的一条石凳,对沈西泠说:“走了这好半晌恐怕你也累了,过去歇一歇吧?”   沈西泠如今身子正虚弱着,其实早就累了,但她一直忍着没说,怕让倚湘觉得她这人事多麻烦,这会儿听到倚湘说要歇歇,心中一松,自然说好。   倚湘扶着她过去坐下,又对她说:“我那头儿还有些活儿要做,这便要先走了,你认识路么?一会儿能自己回去么?”   沈西泠愣了一下。   她其实并不记得路,但这时见倚湘神色匆匆,也不好再麻烦她,遂道:“认得的,姐姐只管去忙,不必记挂我。”   倚湘点了点头,扭头走了。沈西泠一个人坐在石凳上,见周围的花木生得葱茏,每条路都仿佛是一个样子,一时便有些茫然起来。这时梅树后传来一声男子的轻笑,沈西泠一惊,回过头见从梅树后走出一个男子。   沈西泠平生见过最为俊美的男子当属齐二公子齐敬臣,纵然他们之间仅有匆匆几面之缘,但那人长街夜雪中凤目中的光彩仍令她印象深刻。然而齐婴虽生得一副好相貌,气韵上却稍显冷厉,让人难生亲近之心,眼前的这个男子却不同。他生了一双桃花眼,即便没什么动作神情也有种风流气,站在满树梅花之下朝沈西泠看来,一双眼睛显得分外多情。   沈西泠不知道这人是谁,心里有些戒备,下意识便想从石凳上站起来,那男子却朝她笑笑,神态很是悠闲,姿态散漫地从梅树后走出来,向沈西泠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坐下,随后在离她不远处站定,道:“我本无意偷听,只是你们两人越走越近,我没有走开便听了个全,确是有些失礼的。”   这男子说话的神情也很是散漫,一边说一边拱了拱手算是致歉,沈西泠抿了抿嘴,看出这男子并不是真心觉得抱愧,但也无意与他争执,遂只答:“……无妨。”   那男子笑了笑,打量了沈西泠一番,笑问:“不过你瞧着倒是眼生,不是这风荷苑的人,听方才那婢子的话,又似乎同齐二公子和白松都有些渊源。”   他神情玩味,忽然弯下腰贴近沈西泠,鼻尖几乎跟沈西泠碰在一起。   他调笑着问:“小姑娘,你是谁啊?” 第24章 收留(2)   这公子眉眼俱笑,一副风流多情的模样,可那双桃花眼里却带着探究,让沈西泠觉得甚不自在。沈西泠身子向后仰了仰勉强与他拉开些距离,又觉得他的问话无从谈起,索性沉默了。那公子也不介怀,淡淡笑了笑,直起身子,道:“倒是忘了自报家门——我是二公子的好友,韩非池。”   韩非池何许人也沈西泠并不晓得,但她知道在江左、尤其在建康,“韩”这个姓氏已经说明了太多。齐、沈、傅、韩四大世家,如今沈氏已经成为过去,韩家乃如今三姓之一,贵不可言,这位公子又似与齐二公子颇有交情,想来多半是嫡出的公子。   但沈西泠并不很在意这些,世家公子和市井百姓在她眼里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尤其经历了沈家大难之后,她更觉所谓世家名利不过一场镜花水月,没什么值得追捧的,是以神情并无什么波澜,向眼前这自称是韩非池的男子浅浅行了个礼打过招呼,也就没什么后文了。   男子挑了挑眉,似乎觉得沈西泠有趣,他走到梅树下赏玩梅花,随意地问:“你可知方才那婢子为何忽然丢下你走了?”   沈西泠愣了一下,答:“自然因为她事忙。”   他笑了一下,说了一声“非也”,又说:“她问你同齐二公子有什么渊源,你说没有,问你同白松是不是旧识,你又说不是。风荷苑虽然不比齐氏本家,但也是世家地界,若你同谁都没些个交情、于这里不过是个过客,她又为何要花费心力照顾你呢?自然要一走了之。”   沈西泠沉默。   那男子紧盯着沈西泠的神情,见她虽然沉默了,可并未露出惊讶或生气的神色,倒是平平静静的,仿佛心中早已有了数。他挑了挑眉,心中觉得有趣:这小姑娘瞧着年纪不大,难道竟是个通透的?   他笑了笑,问:“怎么,你早已看出来了?”   沈西泠抬目瞧了他一眼,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文文静静地答:“我本不必别人花费心力照顾,自己就可以照顾自己,何况她想得对,我的确同谁也没有交情,于这里不过是个过客,反倒她若待我太好,我才会觉得不便。”   她抬目的那个动作很寻常,可她生得美,仅仅是抬个眼就让瞧的人禁不住心头一动,眉心的那点红痣在白梅间显得格外招眼。那男子见她生了如此一副潋滟模样,偏说的话是清清淡淡的,心中更以为有趣。   他伸手扶了扶梅树的枝干,笑道:“话虽可以这么说,不过那婢子也是个没眼力的,不想想她家公子何许人也,怎会无故收留一个不相干的小丫头在自己的别第养病?”   说到这里,那男子的眼神又露出探究之色,他走近沈西泠,弯下腰看着她,似笑非笑道:“你同二公子之间必然有什么匪浅的交情,不然,难道是因为你这丫头生得标致他才将你留下的?”   这人虽在笑,但眼里的犀利之色却令人心惊,沈西泠有些害怕,一时又无从躲避,踌躇间忽闻一阵脚步声从那男子身后传来,那人直身回头,沈西泠下意识地就从石凳上站了起来,也抬眸望去,却见白梅掩映之中,来者是齐婴。   算起来,这是沈西泠第三次见到他。   她不记得除夕夜齐婴曾来照顾过自己,只记得初见他时的长街夜雪,以及后来在忘室中的那匆匆一面,这次便是第三次。她心里其实有些怕他,大约是因为第二次见面时他眼中的冷漠和鄙薄之色过于明显的缘故,然而除了那次以外,有关于这个人的记忆却都是好的,且几乎每一次遇见他,他都救了自己。只是沈西泠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他,心中没有任何准备,如今乍然见到了,不知何故心头陡然一松,方才心中的恐惧竟渐渐淡了。   他今日穿了一身白衣,显得格外俊逸温和,沈西泠第一次见他穿白衣,有些怔愣。齐婴似乎若有若无地看了她一眼,他身后白松也在,那个叫青竹的童子也在,只是这两人都没有看她,却跪拜在韩非池面前,行礼曰:“参见四殿下。”   沈西泠愣住。   四殿下?   她反应过来,原来那人并非是韩家公子,真身乃是当今陛下的第四子,萧子桁。   她看向这位殿下,见他被挑破真身后也不生气,眉目含笑宛若一只偷了腥的狐狸,他朝齐婴笑道:“来得倒巧,正耽误我同你藏的这小丫头说话。”   沈西泠仍有些懵,听了这话又觉得尴尬,她悄悄看向齐婴,见他淡淡笑了笑,没接这话,转而说:“其他人都到了,殿下不如随我过去吧。”   萧子桁哼笑一声,侧过脸看了看沈西泠,又对齐婴笑道:“今日倒叫我撞见一桩趣事,你可要想好该怎么同子榆那丫头说。”   齐婴笑着摇了摇头,萧子桁已经背着手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齐婴吩咐青竹,道:“带四殿下去后园。”   青竹低眉敛目地应了是,随后便步履匆匆地追上萧子桁的步伐,两人的身影很快就被花木遮掩得看不见了。白松的眼神默默在齐婴和沈西泠身上转了一圈,也转身避让开,一时此间便只剩沈西泠一个人同齐婴相对。   说来倒也奇怪,当有旁人在场的时候,齐婴的出现会让沈西泠心中安稳,而一旦当没有旁人在了,他又会让她紧张。沈西泠有些木讷地站着,两只手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低垂着头。   齐婴看着沈西泠。   除夕夜后齐婴便一直很忙,进宫贺岁、亲戚走动、政务文书诸事缠身,直到今日才得了些闲暇,回风荷苑同友人小聚。几日不见,小姑娘又瘦了些,比那夜她初来风荷苑的时候还要瘦,但是比除夕那天好得多了,起码有了生气。今日日头晴好,她额上有一层薄汗,大约是走动得有些累了,脸上还有些红晕,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   她似乎有些怕他,一直低着头,齐婴想大约是之前见的那几面他对她有些过于严厉了,因此遭了小姑娘记恨。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朝沈西泠走近。 第25章 收留(3)   沈西泠低着头,却见地上齐婴的影子离自己越来越近,她手心出了汗,心头一阵惴惴,直到她听到齐婴问她:“身子好些了么?”   他的话很短,听不出什么情绪,让沈西泠一时不知道他是在关怀她还是在责备她此前的畏生之心。她抿了抿嘴,慢慢地抬起头,鼓起勇气看了齐婴一眼,见他神情平和,倒不见什么冷厉之色,心下稍稍一松,恭谨地答:“托公子照料,已经好多了。”   齐婴点了点头,又看了沈西泠一眼,淡淡地说:“白日里我有些事,待稍晚些时候,你我一谈。”   沈西泠不知道齐婴口中的“一谈”是什么意思,心中猜测他是看她身体转好了,要让她离开风荷苑了。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沈西泠早有这番准备,闻言便很平静地点了点头,温顺地答了一声“是”。   齐婴淡淡嗯了一声,转身要走,刚走出几步又折回来,眉头微皱,问:“不是拨了人去照顾你么?你怎么独自在外走动?”   沈西泠没想到齐婴会这么说,仿佛颇为关心她的样子。她想起方才萧子桁说倚湘的那些话,抿了抿嘴,答:“是我要独自出来走动的,一个人安静些。”   齐婴皱了皱眉,说:“康复之前还是要有人跟着,下次不要这样了。”   沈西泠闻言又愣了一下,心中感到有些奇怪,总觉得齐二公子言下之意,她此后还会在风荷苑多留一段日子一般,一时便有些迷茫,遂没顾得上答话。齐婴却以为她是不喜欢人跟着,在反对他的安排,语气就又严厉了些,道:“此事就这样安排,不要任性。”   沈西泠无端又被训了一句,有些懵,回过神来知道齐婴是误会了,不过心知这也怪自己方才走神,遂没再解释,只垂下头又轻轻应了一声“是”。   她虽然年纪尚小,但眉目已经生得极漂亮,依稀可以想见她日后长大的模样,小姑娘答“是”的声音温温软软,垂着头的模样又极乖巧懂事,倒让齐婴一时不好再板起面孔。他神情软了一些,问她:“认得回去的路么?”   沈西泠本来不想给齐婴添麻烦,打算勉强说记得,然而她又怕自己倘若真找不到路回不去,会更给他添麻烦讨他的嫌,于是只好低垂着眼,有些脸热地摇了摇头。她听见齐婴叹息了一声,说:“随我来吧。”   齐婴转身顺着石板路离开,沈西泠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恍惚间想起她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从马车上走下来时的身影,那时以为只是一面之缘,没想到此后竟还有接连数面,想到这里一时便有些愣神。齐婴见她没有跟上来,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见小姑娘神色愣愣地站在原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于是朝她做了个“过来”的手势,口中道:“来。”   沈西泠如梦初醒,见齐婴一身白衣站在梅树下回头望着自己,一时也说不清那时自己心中的情绪,只匆匆跟上。   风荷苑极大,仆役众多,沈西泠跟在齐婴身后穿过重重花木走在庭院中,途中碰见许多苑中的仆役,众人纷纷向齐婴行礼,又都暗自打量着沈西泠,在他们走过后窃窃私语。沈西泠觉得有些不自在,但往日同母亲出入当铺时所面对的打量和私语更是明目张胆,她已经有些习惯了,于是只装做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沉默地跟着齐婴一直走。   走了半晌,终于见着了自己之前借住的院子,齐婴在院门口停了脚步,回过头问她:“自己进去行不行?”   沈西泠闻言立刻点头:“行的……多谢公子。”   他们在门口的动静惊动了在院子里休息的倚湘,她一路小跑出来,看到齐婴也在大吃一惊,连忙下拜行礼。   齐婴看了倚湘一眼,淡淡吩咐了一句:“她康复之前,无论去哪里你都跟着,妥善照顾。”   倚湘十分惊惶,低着头应是,齐婴又转向沈西泠,说:“你先休息,晚些时候我让青竹来领你。”   沈西泠听话地点了点头,齐婴又淡淡扫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风荷苑依清霁山而建,一片山色皆为后园。后园有山泉,依山势而泻,至于平地汇而为溪流,到了春日,溪涧两旁的樱树盛开,届时更有落英缤纷的盛景,乃是十分清幽别致的去处。   在清霁山成为齐二公子的私宅之前,此地还曾是文人墨客春日诗会的圣地,另有曲水流觞的美谈。由于这诗会声名太盛,俨然已成了建康乃至于整个江左的文人传统,齐婴也不便将此事就此阻断,遂将山泉樱树另从园中辟了出去,每逢诗会时节会许文人上山集会,至于平常时候,这里便成了世家友人聚会的佳所,仆役们会在香茵上摆上小案蒲团,众人席地而坐,十分契合江左的风流气象,很是令人心仪。   齐婴来到后园的时候,其余诸位友人都已经落座开始饮酒,萧子桁见他来了,便同另外几人笑说:“我就说他同那小姑娘有些猫腻,不然何以来得这么迟?定然说了许多话!”   一个身着黛色长衫的男子笑着接口道:“二哥确也到了当娶亲的年纪,只是听殿下说那女娃娃还未及笄的模样,是否有些太早了?”   “这又如何了,”另一个手执小金盅的男子笑了笑,胳膊支在桌案上,“还未及笄也是豆蔻之年,倘二哥喜欢,先养着也无妨。”   那身着黛色长衫的乃是韩家的嫡长子韩非誉,字伯衡;那执小金盅的男子则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韩非池,字仲衡。方才萧子桁诓骗沈西泠时,假借的正是韩家次子韩非池的名号。   韩家同齐家素来交好,韩家的两位嫡子如今一个二十岁、一个十八岁,正同齐敬臣年纪相仿,自幼便往来甚密。韩非誉去岁已过了会试,再过段日子要再应春闱,乃是这一辈上最为韩家所看重的子嗣,韩非池则荒唐些,因有大哥在前面顶着,他便对读书科举诸事都不甚上心,令他父亲、韩家现任家主韩守松十分头疼。   这两兄弟一唱一和说完,坐在另一端的一位身着流蓝色长衫的男子便又笑道:“你二人莫要胡说,依敬臣品性,怎会如此?”   这男子形貌儒雅,有谦谦君子之气度,乃是傅家的嫡子傅卓,今任给事中。这位公子比齐婴大四岁,同齐云也交好,两人还是同门,为人十分谨笃和善,在齐婴十三岁高中榜眼而名动江左之前,四大世家这一辈上最被人看好的便是这一位公子。   齐婴在众人的调笑中落座,青竹为他奉茶,随后退到他身后站定。齐婴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茶,淡淡道:“一个捡来的小丫头罢了,也值得你们攀扯这么许久?”   韩非誉朗笑一声,道:“捡来不捡来的倒没什么紧要,但殿下说那丫头模样生得极标致,如此一来也怪不得我们多想。”   萧子桁扯了根草在手指间打转,神情散漫地说:“确实标致,你这是从哪儿捡的?改明儿我也捡一个去。”   众人又是一阵笑,齐婴无奈,想将话头岔开,却又被韩非池牵回来,他坐没坐相地半倚着桌案,道:“捡个丫头事小,只怕若公主晓得了会闹出什么大波澜来,那才热闹。”   萧子桁笑道:“我方才便同敬臣说了。今天子榆还说想与我同来,我同她说容儿今日有事来不了,她孤零零一个女孩子在席间不便,这才作罢。”   萧子桁看向齐婴,幸灾乐祸地说:“若她今日来了,恐真要跟你闹。”   众人所说的是大梁六公主萧子榆。萧子榆今年正是二八年华,是萧子桁的胞妹,母亲是出身韩家的当朝皇贵妃,乃是如今陛下最为宠爱的女儿。齐婴旧年曾是萧子桁的伴读,因此自幼便同萧子榆也相识,直到两人年岁渐长,六公主对齐婴的感情也生了些变化,去年及笄时便跟梁皇提过想招齐婴为驸马,只是时候不巧,当年正碰上同魏国的大战,大梁于石城惨败,此事便搁置了下来。   也正因去年那场大败,大梁军政开始了剧烈的权力更替,不单枢密院换人当家,包括军队武官在内也有许多人事变更。近来沈家又轰然覆灭,整个大梁看似清明太平,实则动荡不安。按照大梁的规矩,驸马与公主成婚后将不会再被授予实职,而眼下正是多事之秋、用人之际,梁皇倚重齐婴要他抵御外侮,自然不能再让他成了帝婿埋没了他的才干,因此只得委屈了女儿,任萧子榆怎样苦求都始终没有下赐婚的旨意。   正因这般缘故,萧子榆与齐婴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微妙了起来:众人都晓得他们之间不可能成婚,但又都知道六公主对齐敬臣的一番心意,而他二人之间如今究竟算是个什么关系大家又都觉得不好说。不过有一点是很好说很确凿的:倘若齐婴真同哪个女子走得近了,六公主必然是容不下的。   萧子桁这般调侃,齐婴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只问道:“三殿下近来可好?”   梁皇有七子,长子早夭,次子早年被立为太子,他娶了沈家女儿为太子妃,后来卷进沈家贪腐大案,如今已经被废黜关押入宗人府。而今太子之位悬空,三殿下和四殿下均有望继承大统。三殿下虽然母族不如四殿下显赫,但他少有多智之名,十分受陛下崇信,而四殿下则生性浪荡散漫,似乎对储君之位并无兴趣。如今听闻三殿下被陛下委派给沈家大案收尾,近来忙得脚不沾地,朝中也有风言风语,说陛下有意立三殿下萧子桓为储。   萧子桁对这些事倒不甚上心,饮了一杯酒,随口道:“能有什么不好?就是忙了些,今日我叫他与我同来,他都忙着没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萧子桁寻常一句话,却让在座的人心中都起了些许波澜。   三殿下萧子桓,往日里也同四殿下一般与世家公子们交好,但如今形势却有些微妙。梁皇铲除沈家,虽有三家助力,但已昭示了他要动摇世家之心,如今他让三殿下为沈家大案收尾,是否是希望三殿下继承自己的意志,他日登位后继续剪除世家羽翼?而今日萧子桓没来风荷苑赴约,是真的忙碌?还是开始想同世家划清界限?   齐婴闻言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但傅卓的眸色渐深、韩非誉的眼神也闪了闪,独韩非池一个该喝酒喝酒该赏梅赏梅,像是全没听出这些微妙的话风。   萧子桁大约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笑着对齐婴说:“敬臣,你今日可要想好该如何对我,以免我将今日见闻捅给我妹妹知道——我可以给你提个醒,上回那个笔洗你可还记得?”   齐敬臣笑着摇了摇头,一旁的韩非誉笑了笑,说:“殿下好宽的心,为了一个笔洗,连亲妹妹也能糊弄?”   萧子桁大笑,仍是一副狐狸相,男子们调笑举杯,在这个难得出了暖阳的冬日,开始享受一个难得平静的欢宴。   自见到二公子亲自将沈西泠送回来以后,倚湘心头便一直惴惴。   她一面揣度着沈西泠同二公子之间的关系,一面又担忧沈西泠告了自己的状,很是忐忑。她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得巴结这小丫头一番,正好趁着今日的药煎好了,她便殷勤地呈给沈西泠,还特意放了一小碟儿蜜饯在旁,同倚靠在床上的沈西泠说:“好丫头,快将这药喝了吧,早些将身子养好了。”   倚湘虽刻意掩饰了自己的逢迎,但还是被沈西泠瞧了出来。她虽年纪尚小,但自小随母亲见惯人情冷暖,并不是不懂世情的孩童。只是她虽看得明白,心中却并不记恨,也无意戳穿让人难堪,她只是温温柔柔地向倚湘道了谢,随后喝了药。   她喝过药后,倚湘仍留在她身边不走,沈西泠晓得她想同自己亲近,只是憋不出话来也实在尴尬,遂同倚湘说:“姐姐为我忙了半天了,还是去休息休息吧,我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倚湘道:“这哪里使得,我也不累的,还是在这儿陪你逗逗闷子罢。”   沈西泠想了想,朝倚湘笑笑,说:“那,若姐姐不嫌麻烦,不知能否将我来的时候穿的那身衣裳找给我?”   沈西泠病倒以后便被人照顾着换了一身衣裳,醒来以后才发现原来那身衣服不见了。   倚湘答:“哦,那身裙子?你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拿。”   沈西泠向她道了谢,倚湘便风风火火地出了门,过不多时便回来了,手中捧着沈西泠那身裙子,递给她,笑问:“瞧瞧,可是这身?”   沈西泠接过衣裙,一时那段悲苦的记忆又忽而向她扑来,北上琅琊时母亲越来越微弱的呼吸、母亲娘家人冷漠无情的话语、小院中父亲坟前的无字碑……沈西泠的心立刻皱成一团,有些喘不上气。   倚湘见她脸色一下苍白起来,吓了一跳,恐她有个什么万一自己要受到责备,遂十分担忧地问她:“丫头,你这是怎么了?”   沈西泠回过神来,勉强朝倚湘笑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倚湘仍担忧地瞧着她,又问:“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找这身衣服了?是身上这件穿着不舒服么?”   沈西泠原来那身衣服是逃狱是那位游侠带来的,只是很寻常的布衣,远不如她此刻身上的这件熨帖,但沈西泠心想,今天同齐婴见过以后她便要离开风荷苑了,总不好将人家这里的衣裳顺走,还是早点换回来的好。但沈西泠无意同倚湘说这么多,于是只笑了笑,答:“姐姐多虑了,这儿的一切都很好,我很感激。”   倚湘觉得这小姑娘年岁不大,却没个孩童当有的样子,沉默寡言不说,神情间又总是恹恹的,除了模样生得漂亮以外,实在是不讨人喜欢。她也不知再同沈西泠说些什么,看沈西泠的样子也像是不愿意多说话,于是关照了她几句以后便退出去了。   到了掌灯时分,青竹来了。   他是个很清瘦的少年,虽与沈西泠年纪相仿,但比她高出半头还多。他年纪小,但看得出风荷苑的下人们都对他很敬重,倚湘比他大出许多,但与他说话时也很是客气。   青竹面对着下人们的讨好只是淡淡地回一下,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来领人。沈西泠那时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衣裳,从里间走了出来,青竹淡淡地上下看了她一眼,还是没什么反应,只道:“随我来吧。”   沈西泠跟着青竹一路曲曲折折地走,果不其然,仍是到了忘室。   沈西泠在忘室门口又一次见到了白松,他抱着剑站在门口,见到沈西泠也没什么反应,就点了个头。沈西泠却有许多想同他说的,譬如问问他的伤势如何,又譬如想向他道谢,但她刚要张口便见青竹已经推开了忘室的大门,侧着身对她说:“进去吧。”   沈西泠无奈,看了白松一眼,他原是个很冷漠的人,但眼下沈西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白松神情温和,依稀有些鼓励她的意思,让她心中更加感激。青竹已经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沈西泠也不好再耽搁,对白松点了点头,便走上台阶,进了忘室的门。   忘室还同她上回来的时候一般,四壁都是高大的书格,室内明亮温暖。齐婴仍坐在上次他坐的位置,桌子上仍堆着许许多多的文卷,他仍低着头在批公文。   沈西泠走进来的动静惊动了他,他抬眸望了沈西泠一眼,搁下文卷,招手让她走近些。沈西泠抿了抿嘴,走过去,却听见齐婴问她:“用过晚膳了?”   沈西泠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心里有些紧张,没过脑子就照实答:“还没……”   齐婴点了点头,说:“那一起吧。”   沈西泠一愣,发怔的工夫齐婴已经让人传了晚膳,还让青竹给她添了座位,就坐在他左手边。婢女们上菜的时候都低眉敛目不敢多看,青竹进来添座的时候也没什么表情,但沈西泠偏偏就是觉得芒刺在背很不自在,直到所有人都出去以后她才感到好了一些。   齐婴对沈西泠说了一声“你随意”,随后便当先动了筷子,沈西泠本无意和齐婴同桌而食,觉得这样十分逾越,但此时如果不吃又显得更加失礼,斟酌了半晌终于还是拿起了筷子,默默地用膳。   沈西泠对世家用度了解不多,但见了齐婴的这顿饭还是觉得有些许诧异。   齐家乃钟鸣鼎食的豪奢之家,齐二公子又是如此显赫的身份,原以为他用膳定然皆是山珍海味,礼仪定然也极为严正繁琐,不料却正相反。他用膳极简单,眼下这顿不过一碗素羹两道小菜,都是市井人家桌上也常见的东西,并不十分金贵。他一边用膳一边翻阅着方才搁下的文卷,看到紧要处还会拿起笔批注,眉头时紧时松。   沈西泠小口地吃着,时不时偷偷看一眼齐婴,见他直到看完了手上的那一份公文,才将文卷收到一边正经用起膳来。他吃得不快不慢,动作十分文雅,尽管他吃的东西如此寻常,可是看他用膳的样子却会让人错以为他吃的是什么极金贵的珍馐美馔。沈西泠恍惚间想起自己的父亲,虽然他每次同自己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都十分朴素,但他行止间的优雅与贵气却是十分昭然的,与齐二公子此刻的样子十分相似。   沈西泠的饭量很小,吃了几口便饱了,但她看齐婴还未吃完,就一直拿着筷子没有放下,直到齐婴放下筷子她才跟着放下。仆役们进门将碗筷收拾下去,这时齐婴才切入正题,同沈西泠说:“今日叫你来是为了说说以后——你自己可有什么打算?”   忘室之内烛照明亮,齐婴的样子看起来更加清晰。沈西泠心下又紧张起来,不过好在她今天想到了他会有此一问,早有了一番准备,此时平稳了一下心绪便从座位上站起来,徐徐下拜道:“近来诸事,从逃狱那天开始便都仰赖公子照拂,给公子添了许多麻烦。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公子的恩德,也不敢再给公子添麻烦,今日便可离开风荷苑,往后公子若有什么要我做的,我定然尽心尽力、绝无推辞。”   说完,沈西泠又是一拜,随后便跪在地上垂着头,等待齐婴的答复。   齐婴望着她跪在地上的身影,指尖缓缓地敲击着桌案,心中转起别的事来。   他想起初一那天他随父兄进宫贺岁,从宫中返家以后方进书房不久,下人便来通传,说有一个老汉请见,他们赶不走他,那老汉还递给下人一张纸条,说齐二公子只要见了此物,自然就会见他。   彼时齐婴皱着眉展开字条,见上面只写着一行字:射落鸩鸟在江边。   “沈”。   来通传的下人见二公子盯着那字条眯了眯眼,神情莫测,过了片刻竟果真让人带那老汉进门,还屏退了左右单独相谈。   那老汉形貌寻常,衣着还有些破落,见到齐婴以后却不卑不亢,从怀中掏出一个不大的木盒呈给齐婴。齐婴打量片刻,将木盒打开,见盒中所装的乃厚厚一沓地契银票,甚而还有数座盐庄和茶庄的赤契,数额之大令出身世家的齐婴都为之一惊——这区区一个木盒之中,恐装着足以买下整座建康城的财富。   齐婴眉头微锁地看向那老汉,道:“这是……”   那老汉向齐婴行了一礼,恭谨地答:“唐突登门,公子莫怪。我本乃沈相亲随,受相爷嘱托,务必将此物交到公子手中。”   齐婴将木盒合上,重新推回老汉面前,道:“阁下恐有误解,当日在廷尉拜会过沈相之后,他已着人转交给我一只木盒,这只木盒应另有主人。”   齐婴所言是真。那日他赴廷尉法狱探望过沈谦之后,没过几日便有沈谦的旧部转交给他一个木盒,其中也是地契银票若干,但数额远远不如眼前这个木盒惊人,亦没有茶盐二庄的赤契。齐婴本不是贪财之人,当时就无意收下那个木盒,但牢狱之中沈谦坚持,他也不好再推托,便将那只木盒收下了。可今日竟又有沈谦旧部送上木盒,数额十倍于前不止,委实令人震惊。   那老汉见齐婴如此平淡地便将那只装有惊人财富的木盒推了回来,眼中一闪而过一丝激赏。他再拜齐婴,道:“公子有所不知,先前那一只木盒是为答谢公子送夫人与小姐北上琅琊。沈相待夫人与小姐之心甚厚,亦为之谋深远,早料到夫人娘家恐生变数,特意又备下另一只木盒,并嘱托小人,倘夫人与小姐返回建康且再受公子恩德,则将这一只木盒也双手奉上。”   齐婴无言。   他着实没有料到沈谦竟对自己的外室和私生女动了如此之深的感情,为她们谋算到如此地步。他虽一早知晓沈氏把持江左财脉多年,但没有想到沈谦能有如此本事,沈氏已被抄家灭族,他却仍能保有如此惊人的一笔财富。如今想来,沈谦的旧部大约一直暗中跟随着沈西泠,否则时间不会如此之巧,他昨夜刚刚回风荷苑将沈西泠从鬼门关拉回来,次日这只木盒便送到他的桌案上。   倘若昨夜他没有去探望沈西泠,或是之前没有将她留在风荷苑,这个木盒想必就不会被送到他手上了——这算什么?沈谦给他留下的考验么?   齐婴心中有些不快,道:“沈相这是何意?”   那老汉答:“夫人和小姐乃沈相平生心之所系,如今夫人已经仙逝,只能求小姐平安顺遂。”   齐婴皱了皱眉,问:“沈相是想用这笔钱换我收留他女儿?”   “非也,”那老汉答,“若相爷有意如此,早在一开始便会将这木盒奉上,何至于拖到如今?”   的确。沈谦看来并不想用这笔惊天财富为爱女买得安稳,他明白用财富买来的安宁并不长久。说到底,沈谦也并不完全相信齐婴,所以才让旧部一直等到他对沈西泠真正起了怜悯之心后才送上这个木盒。   世事洞明,沈谦非常人也。   齐婴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沈相既有远见留下如此财富,何不直接交给爱女,岂非更加稳妥?”   那老汉沧桑一笑,眼神中俱是通透与了悟。他答:“世间富贵,非权而莫能守。小姐如今不过一介孤女,财富于她而言是祸患而非福运。沈相生前曾断言二公子有守正之心,他愿一赌,您也是他日江左最有权势之人——唯有这样的人,才能护小姐一生周全。”   齐婴沉默,随后淡淡一笑,反问:“若沈相赌错了呢?”   老汉答:“那便愿赌服输。”   齐婴再问:“若我那夜不曾留她在风荷苑,又当如何?”   老汉望向桌案上的那只木盒,平静地道:“无非付之一炬而千金散尽罢了。”   齐婴闭上眼睛一声长叹,心头如有千钧之重,并第一次极为慎重地开始思考沈谦这个人。   最初他以为这位计相只是个无能庸弱之辈,世家之内藏污纳垢,齐沈傅韩,哪一家又称得上干净?唯独沈氏子弟最为荒诞,说到底乃是家主约束不力的过失,德不配位害人害己罢了。然而廷尉法狱那匆匆一晤却让齐婴明白沈谦有大丘壑,如今大梁局势他洞烛无遗,而如今世家中人——包括他自己的父亲齐璋,恐还犹在梦中。   沈谦不单能看清局势,还能看清他齐敬臣;不单能看清,还敢在他身上下注。这样的人当初倘若将全副心思都放在朝堂权术之上,沈家便定然不会落得如今身死人手而为天下笑的地步,可他偏偏无心如此,满心满眼都是妻女。   想到这里,齐婴又垂眸看向此刻跪在他面前的沈西泠。   沈谦将她教得很好,她虽不曾被养在世家,但礼仪周到,更好的是心性,晓得分寸、懂得人情,却不事事计较,也不心生妄念。她很好,而但凡她不是这么好,他就不会对她动恻隐之心。   长久的沉默里齐婴一言不发,沈西泠垂着头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沉默令她心中不安,但她也不敢抬头看他的神情,于是就这么沉默地耗着。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她低垂着的、狭窄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他的手,修长干净、棱角分明,还听见他说:“起来说话。”   齐婴语气温和,依稀有些叹息,沈西泠抿了抿嘴,犹豫了一下把手放进他掌心,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见他在烛照之下眉目疏展,显得格外俊逸金贵。   齐婴看了沈西泠一眼,见小姑娘不言不语地瞅着自己,宛若一只乖巧的猫儿似的,由不得人不起怜爱之心,他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倘若你从我这里走了,往后打算怎么办?你同令尊先前居住的小院已经不能回了,这一点你想过么?”   沈西泠一愣,随后恍然。   ……她没有想过。   她原本打算离开风荷苑后就回那小院住,可听齐婴这么一说才想起那地方已经不能回了,她虽然不知道齐婴用了什么法子让她和母亲逃离牢狱,但她如今确是逃犯无疑,回那个小院无异于自揭身份自投罗网。   齐婴看小姑娘讷讷的样子,便瞧出她此前没想到过这事,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沈西泠:“那里不能回,你想怎么办?”   怎么办?   沈西泠想了想。她的父母都已经故去,父族覆灭、母族冷漠,一时忽然觉得天地之大,竟没有一处她的容身之所。她沉默不语地低下头,眼中露出迷茫之色。   这时她听到齐婴说:“你还愿意回琅琊么?”   沈西泠咬住嘴唇,乍然想起舅舅舅母对母亲的讥讽和折辱,手指紧紧地攥起来。   “还是……”齐婴的声音带着一点犹豫,“……愿意留在这里?”   沈西泠猛的抬起头看向齐婴。   齐婴的神色有些不自在,这是沈西泠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类似的神情,他咳嗽了一声,继续说:“如今沈家的案子还没结,就算结了,一旦被人发现你是沈相的女儿,你随时都会大难临头。倘若你不愿去琅琊、想留在建康,那么你将失去自由,永远不能离我太远,只能待在我让你待的地方——如果是这样,你还愿意留在这里么?”   沈西泠愣愣地,脑海里一片空白,只看见齐婴向她望来的那双凤目极其深邃,他眼中仿佛有一片连绵的山川,阔大又稳健,令她在那一刻忽然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宁,然后她听见自己答了一声“愿意”。   沈西泠忽然鼻酸起来:“……我愿意。”   齐婴见她眼眶红了,但仍努力克制让自己不掉眼泪,心中对她的那股怜爱之意便又有露头的趋势,令他自己都感到些许费解。   他一时隐约觉得自己遭了沈相算计,本以为是偶施援手,结果现在看来竟像是要管人家女儿一辈子,颇有种贼船易上不易下的意味。他有心宽慰小姑娘两句,不过盛名加身的齐二公子虽然誉满江左,可在安慰他人一事上着实没有什么天赋,此时见小姑娘眼眶红红也不知该做何言语,斟酌了半天,终只是像个长辈一样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口中道:“嗯,那就留下吧。”   忘室之外明月高悬,白松抱着剑靠在忘室阶下的栏杆上,忽然笑了笑,惹得站在另一边的青竹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问:“你笑什么?”   白松耸了耸肩,青竹看了看他微动的耳朵,嗤了一声,道:“你是耳力惊人,却也不必尽用在听公子的墙角上吧?”   白松斜了青竹一眼、没说话,青竹冷哼一声,又说:“看你这般神情,想必公子是允她留下来了——你这般抬举她,到底为了什么?”   白松抱着剑抬头看着月亮,答:“日行一善不行么?”   青竹又是一声冷哼,对白松这话嗤之以鼻,又说:“公子的心性你我都清楚,最是寡淡坚硬不过,如今虽不知何故对那丫头起了怜悯之心,可时日终难长久,你还能抬举她一辈子不成?”   白松耳朵又动了动,似乎又听见了房中的什么动静,他又耸了耸肩,说:“日子还长,看她造化吧。”   作者有话要说: 沈谦:我愿加钱买挂!   齐婴:?岳父大可不必   白松:我愿追资入股!   齐婴:?那倒是……   PS:今天应该还有二更,天使评论有助于提高人来疯生产力(宁懂我意思吧 第26章 更名(1)   赵瑶最近日子过得不甚舒心。   一来是因为她许久不曾同二哥哥说过话了。除夕那夜二哥哥离开了甚久,等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终是没能达成和他一起守岁的心愿。初一初二初三一连三天二哥哥都鲜少在府中,即便回来了也是待在书房里大门紧闭,令她一直找不到机会与他见面。   二来是父亲赵润返回了建康。这本是一件喜事,父亲外任多年,如今终于在舅舅的提携下返回建康任职,只是这样一来她与母亲便要搬离齐家。搬家之事也没费什么工夫,原本她与母亲此来齐家就是轻装简行,是以初八这天便万事妥帖了。   赵瑶的父亲赵润初八这天亲自登了齐家的门来迎接妻女,同时拜会了自己的上官兼舅兄齐璋。赵瑶和母亲一同在房中等待,赵瑶心知只待父亲从舅舅书房中出来,他们一家便要搬回赵家,难免闷闷不乐挂着一张脸。   恰这时丫头来传,说四公子齐乐来了,要同赵瑶道别,赵瑶心想母亲此前嘱咐过要同他疏远些,遂要同丫头说寻个理由让他回吧,没想到这时母亲却说:“四公子来了?快请他进来。”   丫头下去带人了,赵瑶惊讶地问母亲:“母亲,您上回不是说……”   赵齐氏没来得及答话齐乐便随着丫头进来了,赵瑶也就没能再追问。   齐乐向姑母行了礼,赵齐氏笑吟吟地让他坐,道:“敬康来了?方才瑶儿还念叨你,说舍不得哥哥们呢。”   赵瑶愣了一下,不知母亲何故无中生有,心头正是疑惑,却见母亲给她递了个眼色,她于是迷迷糊糊地配合起来,露出不舍难过的神情。   齐乐很是心疼妹妹,也舍不得她走,此时却也只能宽慰她道:“这倒也没什么的,往后咱们都在建康,赵家离得也不远,往后我多去看你就是了。”   赵齐氏笑着接口道:“敬康自小便是重情重义的好孩子,难怪瑶儿同你最要好了。”   齐乐闻言很是高兴,脸红红地挠了挠头,又听赵齐氏笑道:“只是这一别数年,你们到底是长大了。瑶儿前几日还同我说,最怀念当初和四个哥哥在一起玩儿的时候,可惜如今敬元和敬臣都在朝廷办事,不像以往那般能得闲了。”   赵瑶听到这里才算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于是赶紧接口道:“可不是么,这次我来小住了数日,统共也没见着大哥哥和二哥哥几面,等我回了赵家就更见不着了。”   齐乐一见赵瑶垮着一张小脸,心里便觉得不好受,一心只想宽慰她,他想了想道:“大哥和二哥的确忙碌,大哥倒还好一些,二哥如今担了枢密院的差事,在那等龙潭虎穴定然是极累的。再者二哥也喜住在别第,最近是越发常住在那边了,连我也不能经常见到的。”   “谁说不是,”赵齐氏道,“敬元和敬臣也是太过辛苦了,不管怎么说,这逢年过节的,朝廷总要让人休息休息才好啊。”   她叹息了一声,又笑道:“这说起来,敬臣的那座别第我们还不曾见过呢,也不知是个什么样子,竟这样讨敬臣的喜欢?”   赵齐氏这番话说得曲曲折折,却是拐着弯儿地提醒齐乐,倒也亏得齐乐聪明,先是听着了“逢年过节”这等关键的时间,又是把住了“别第”这等重要的地点,遂眼前一亮,道:“我倒有一个主意!过几日便是上元,晚上我邀几位哥哥一同去观灯就是了!姑父姑母若得闲,那天白日里也可带瑶儿一同去风荷苑瞧瞧,大家都在,岂不快活?”   这番言语可算讨了赵齐氏和赵瑶的欢心,赵齐氏眉眼俱笑,却道:“这倒是极好,只是怕唐突了敬臣……”   齐乐却果断道:“二哥岂是如此小气之人?姑母是多虑了。”   赵齐氏笑着点点头,说:“那是最好不过了——瑶儿,还不谢谢你四哥哥?”   赵瑶也是喜上眉梢,想着再过几日到了上元便能一整日同二哥哥在一起,心中再是欢喜不过,一时觉得聒噪的齐乐也顺眼了许多,连忙俏生生地道:“谢谢四哥哥。”   齐乐见了妹妹花儿一般的笑颜,不知何故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他脸有些热,摸着后脑勺儿说着“无妨”,赵齐氏笑看了齐乐一眼,端起桌上的茶杯徐徐抿了一口茶。   初三之后齐婴就鲜少宿在本家,主要是因枢密院政务繁杂,有时拖得太晚他便直接宿在官署,有时则会回风荷苑。   他近来虽常回风荷苑,但因总是早出晚归,倒也很少跟沈西泠碰上。沈西泠的病如今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再让倚湘照顾便显得不妥,她遂自作主张请倚湘不必再照顾自己,开始自己在风荷苑中过活。   不过这样一来她在风荷苑中的地位便显得很尴尬,齐婴虽将她留了下来,可也没交代她该做什么。沈西泠是想在这别第中做个寻常婢女,一来好歹算是报答了些微齐婴的恩情,二来也是为自己找件事做。但由于齐婴没跟风荷苑的下人们说起过对沈西泠的安排,是以他们都不敢让沈西泠做什么活儿,沈西泠因此有些无所适从。   其实如何安顿沈西泠一事,齐婴自己也还没想好。   他虽收留了她,但此事其实十分难办。一来,沈西泠乃沈谦之女,如今朝局动荡,沈家大案又尚未彻底了结,可沈西泠上回却意外被四殿下萧子桁撞见,万一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让人揭破她沈家孤女的身份,无论于沈西泠还是于齐婴都是一个极大的祸患;二来,齐婴收留沈西泠,不单要瞒着外人,还要瞒着齐家人,尤其是父亲齐璋,父亲视家族重于一切,倘若知道他在如此多事之秋收留了沈家的孤女,定然不会应允,到时候若将她逐出去他也毫无办法;三来,沈西泠是一个人,不是什么猫儿狗儿,他既然收留了她便要对她负责,可他亦行冠礼不过一载,从未带过孩子,何况他这一辈上齐家只有男丁、没有女孩儿,他更不晓得该如何养一个小姑娘。   如此这些弯弯绕绕纠缠到一块儿,便让齐婴一时拿不准该如何安顿沈西泠。他不可能把她藏一辈子,不必说旁人,单说他的父亲就不可能无所察觉。齐婴斟酌了数日,还是觉得只能先为沈西泠做一个假身份。   去年石城大败后,梁皇亲下谕旨调齐婴入枢密院任副使,此消息传至江北后,高魏即刻遣杀手行刺齐婴。当时齐婴身边有一个名叫方毓凯的下官,刚从巴郡调来建康入枢密院任职,恰巧为齐婴挡了一剑,那剑锋穿胸而过,他当场毙命。   其实那一剑方大人当时就算不挡白松也能化解,只是他既然挡了,齐婴也承他的情,对外就说是受了方大人的恩。   因有这个说法在,齐婴也有意替他照顾家眷,然而后来一查才知,这位方大人出身寒门,家中老母及妻女皆远在巴郡,老母年事已高不堪舟车,其妻因方毓凯身死之事痛不欲生,在自己与女儿的饭食之中下了砒霜,其妻当场殒命,其女方筠因药下得不足勉强被救了回来,但如今是个活死人,仍未醒过来。方母因此事中风而亡。   齐婴当时就已派人前往巴郡照顾方筠,如今又动了些手脚,将此女的身份换给了沈西泠,如此一来她便能有个身份在建康行走,若父亲得知他在照顾她,因有方毓凯的那层关系在,勉强也算能说得过去。   此事办妥,齐婴才算心头稍安,他想了想,在官署中写了张字条,着人送去风荷苑给沈西泠,告诉她今晚等他回去,有事要同她讲。   留完这张字条,齐婴又同枢密院十二分曹议事,此后不久宫中来人,说梁皇宣齐婴入宫觐见,齐婴皱了皱眉,将官署诸事安排妥当,后随宫人入宫。   沈西泠接到齐婴的字条时,刚是未时。   今日是正月十四,而沈西泠上回见到他则是初三,近来他虽宿在风荷苑数次,但她都没能见到他。   如今沈西泠对齐婴的感觉十分微妙,她既有些害怕见到他,同时又有些期待见到他,心中偶尔乱如一个纠缠在一起的线团儿,令她自己也颇感到迷惑。此时她手中捏着齐婴让人送来的字条,依稀觉得上头的墨迹还未干透,于是便还能想象出那人书写时的情景,令她乍然有种很奇异的感受。   沈西泠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习字,那时就曾临摹过齐二公子的字,只是那个时候“齐敬臣”三个字只是父亲口中的陌生人,却没想到如今,竟是唯一给她栖身之所的人。   沈西泠拿着那张字条反复端详,区区几个字罢了,她却看了半个时辰之久,后来没有忍住,还拿出笔墨又临摹了一番。她临摹得有六七分相似,虽不如齐婴的字一般行云流水,但根骨却是好的,启蒙时留下的底子毕竟厚些,纵然她此后学字并未再按照齐婴的路子来,可笔法的细枝末节处却总有齐婴的影子。   沈西泠看着自己临摹的字迹,不甚满意,但到申时末刻就不敢再练了,她将自己收拾干净,衣着整齐地提前到忘室门口等待。齐婴在字条中没说何时会回来,她还是早些等候的好,以免耽误了齐婴的时间。   沈西泠从申时等到酉时,从酉时等到戌时,又从戌时等到亥时,看着风荷苑的天空从红霞浸染变为满天星斗,但齐婴一直没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养媳妇的第一天,迟到。 第27章 更名(2)   齐婴入宫的时候正是午时,随宫人来到御书房门口后,见梁皇身边的总管太监苏平堆着笑迎上来,道:“小齐大人快请,陛下等您多时了。”   苏平得梁皇倚重,是两朝的老人了,素来为百官敬重,齐婴对他也颇为客气,答:“有劳苏总管引路。”   进得御书房,梁皇正在伏案看奏疏,见齐婴来了笑道:“敬臣来了?可曾用过午膳?今日有北地来的鹿肉,御膳房做了小天酥,你与朕同食吧。”   梁皇今年已近古稀,身材臃肿,头发花白,眼下青黑,并非康泰之相,说来与近些年在大梁宗室流行的五石散有些干系。传闻梁皇素喜吸食那物,前几年还有同后妃共吸取乐的荒唐事,不过也因那时伤了元气,这几年已慢慢开始收敛了。   齐婴向陛下行了跪礼,梁皇亲自走下御阶扶他起身,两人同往御书房的偏厅用午膳。   陛下饮食喜荤,桌上的菜肴以肉食为主,那小天酥实是鹿鸡同炒,其余的箸头春、通花软牛肠、水炼犊亦都是荤食,齐婴饮食清淡,其实吃不太惯,但与天子同食自不可挑剔,遂只神色如常地用膳。   梁皇胃口不错,兴致也不错,问及齐婴近来在枢密院一切可好,齐婴答:“陛下抬爱,委臣以副使之职,近来正与诸曹交涉,熟悉院中过往文书,还有不通之处,全仰仗张大人指教。”   齐婴所说的张大人正是如今的枢密院正使张衡,在石城大败之前也做过副使。   梁皇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道:“张衡庸懦,本不堪当这正使之位,但朕念及你年纪太轻,若以你为正使恐百官不服,这才让你屈居张衡之下。不过正因他无才,亦方便你拿捏,你虽是副使之名,但你应当明白,朕是将这整个枢密院都托付给你了。”   梁皇这话一说,齐婴便得放下筷子行礼谢恩。他虽然心中对梁皇说不上感激,但面上总要做出感念陛下恩重的模样,梁皇倒也没有辜负他的这番客气,并未让他下跪,只让齐婴莫要多礼,还道:“敬臣啊,如今大争之世,总是英雄出少年。高魏得人,那顾家的顾居寒小小年纪便在沙场上杀我将士无数,而我大梁朝堂半壁武将,竟无一人可将他拒于城门之外,思来怎不叫人遍体生寒?”   梁皇又是一声叹息,看着齐婴,语重心长:“那顾小将军如今就已锋芒毕露,假以时日,必为我朝心腹之大患——敬臣,朕知道你是天纵之才,也知道唯独只有你能与那顾居寒抗衡。战场之上刀枪之术,天下或无人可出高魏顾家之右,但两国之争除了在沙场、更在于这沙场背后的无边朝堂。朕笃定,论决胜千里之智,你乃当世之翘楚,远胜高魏顾家之流。”   话说到这里,纵然梁皇再如何客气阻拦,齐婴都必然得跪上一跪了,他道:“陛下谬赞,臣必鞠躬尽瘁,竭力而为。”   梁皇一连说了三声“善”,亲自扶齐婴起身,把筷子递到齐婴手中,自己又用了一块单笼金乳酥,还给齐婴夹了一块贵妃红。齐婴用到一半,忽听梁皇又道:“敬臣,倘若你是朕,子桓和子桁,你会选谁作储君?”   齐婴一听,立刻又放下了筷子。   古来立储之事乃一国根本,向来非臣下所能置喙,凡犯忌者皆为君所屠戮,无一例外。齐婴慎重道:“二位殿下皆可承陛下之厚望,此非臣之愚见所能洞明。”   齐婴其人,本就惯于谨言慎行,轻易不会与人交心。梁皇虽说了那么一大串倚重他的话,但却并未在齐婴心中激起什么波澜。尤其在这个皇室对世家态度极为微妙的当口,他更不会对陛下放松戒心。此刻梁皇问他看好哪位殿下,或许便意在试探他的态度:是支持与世家日渐走远的三殿下,还是放浪形骸本就倚仗世家的四殿下,梁皇想摸清的是齐婴的立场。   而齐婴,不可能让他看穿。   梁皇打量了齐婴片刻,见他谦卑地低着头,仿佛当真对储君的人选毫不上心一般。梁皇眼中掠过一丝暗光,继而大笑出声,拍拍齐婴的肩膀笑道:“你这孩子唯一的不好便是为人太过板正,不过闲谈几句而已,怎值得你如此严肃——罢了罢了,吃饭吃饭。”   齐婴依然恭谨地称“是”,随后才又拿起筷子。   君臣二人谈笑了一阵,梁皇似是忽然记起了一般,对齐婴说:“你今日既然进宫了,不妨去看看子榆再走吧。她同朕念叨了许久,说自你入枢密院以来便再没见过你,一直埋怨朕让你太辛劳了——她啊,是喜欢极了你。”   萧子榆。   齐婴低垂的眼眸中划过一丝异色。   梁皇在此时提及萧子榆,由不得齐婴不多想。萧子榆就像陛下在他齐敬臣脖子上套的一根绳索,如今大梁需要用人,他便将这跟绳索放开、任齐婴执掌大权;而一旦有朝一日陛下要收权,那么就会立刻把这跟绳索收紧,如果他成为驸马,就将永远失去在大梁朝堂的实权。   齐婴很清楚,他必须谨慎地对待这跟绳索,倘若让陛下觉得他已不受控,那么枢密院的权力将不会落在他的手中,他并不贪权,但他担心如他失去了这个权柄,当终有一日陛下砍杀世家的屠刀落在齐家身上,他将无法救家族于危难。   他不能与萧子榆走得太近,同时,也不能走得太远。   齐婴低垂着眼眸,眼睑遮住眼底的思虑,而后十分恭顺地道:“是。”   齐婴由苏平引着进了御花园时,萧子榆正在同宫人一同玩双陆。   双陆是自前代起便流行起来的一种棋类游戏,凡置局,二人白黑各以十五马为数,用骰子二,据彩数下马,白马自右归左,黑马自左归右,以筹码计算胜负,当先把所有棋子移离棋盘的人便算获胜。这等游戏不像围棋那般繁琐耗时,又很是容易上手,在女子间尤其流行。   萧子榆同宫人们一起坐在园中的八角亭下玩双陆,穿着厚实的白色狐裘。她生得很美,与她哥哥四殿下萧子桁相似,也生了一双桃花眼,今年虽不过十六岁,却已隐隐有种妩媚之感,是皇子皇女中最得梁皇宠爱的一个。这亭中时不时传出嬉笑声,萧子榆得胜了,正笑话输给她的那个丫鬟太笨。   那丫鬟被臊得两颊嫣红,一抬头正见到小齐大人随着苏总管往这边儿走,连忙从石凳上站起来,又同萧子榆打趣说:“公主赢了咱们还不是寻常?要赢了小齐大人才算是能耐呢!”   萧子榆听了丫鬟这话,心知是齐婴来了,一回过头,果然见到他正随着苏平一同向自己这边走。   齐敬臣今日着官服,她往日见多了前朝的官员这么穿,向来觉得最是沉闷无趣不过,但见它穿在他身上,却又觉得极衬人。他本就是寡淡的性情,穿上官服更显得严肃,可她偏喜欢他这个样子,清清冷冷,板板正正。   萧子榆站起来迎他,丫鬟们都识相地退到亭外去伺候,苏平也站在亭外没有走进来,只是笑着向萧子榆行了礼,道:“老奴不打扰殿下同小齐大人叙话,这便回去向陛下复命了。”   萧子榆偷偷打量了齐婴一眼,又转向苏平,笑道:“有劳苏公公将人逮来,且替我好生谢过父皇。”   这话惹得亭外的丫鬟们捂着嘴笑,苏平也笑了,恭顺地应下后便离开了。   萧子榆转过身偷偷瞧着齐婴,见他负手立在她方才同丫头们玩双陆的棋盘边正低头看着盘面,弄得她不知何故忽然脸色绯红,走过去推了他一下,嗔道:“你瞧什么呢?”   齐婴笑了笑,答:“先前四殿下让你下正经棋你不下,倒是对这些把戏上心。”   萧子榆眉目娇憨,道:“我才不跟你们下正经棋,那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赢你们?这个就不同了,不信你试试,说不得要输给我呢。”   齐婴笑着摇了摇头,坐下,向对面的座位抬了抬手,说:“何妨一试?”   萧子榆瞧着齐婴,见他坐下的动作极好看,抬手让她坐的手势也极好看,嘴角勾着的不经意的笑最是好看,不禁心情越发愉悦了起来。   她坐在齐婴对面,见齐婴将黑白两色的棋子一颗颗归位,又听他一边收拾一边问她:“这么冷的天怎么想到坐在外头了?也不怕受冷生病?”   萧子榆横了他一眼,说:“还不是为了你?要是在屋子里头,你又要说什么共处一室不合礼法之类的迂腐之词,我才懒得听。”   齐婴摇了摇头,说:“你一个女孩子,这也是为了你好。”   “那我宁愿不要你这个好,”萧子榆托着腮半伏在石桌上,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透着一股子无形的撩拨和可怜样儿,“不就是名声么?就算你再怎么避嫌,人家也知道咱们之间的事儿。”   齐婴看了萧子榆一眼,没说话,萧子榆被他这一眼激起脾气,道:“本来就是么,这整个建康城,谁还不知道我想嫁给你了?”   齐婴没接话,扫了一眼棋盘,淡淡说了一声:“你先吧。”   萧子榆偷偷瞥了他一眼,见他神情难辨喜怒,一时也觉得有些丧气。   他永远是这样。若即若离,不冷不热,你对他撒娇生气,他都接着,你对他明示暗示,他又都不理,让人心里总是又疼又痒的,偏他还一副无知无觉超然物外的模样,恁的可恨!她心里有些闷闷的,随便走了一颗棋,一看便是胡来的,在闹脾气。   齐婴看了她一眼,摇头笑了笑,说:“不是要赢我么?这样怎么赢?”   萧子榆没精打采地低下头拨弄一下棋子,说:“反正也赢不了,赢了也是你让我,没意思。”   齐婴说:“你怎么还是小孩子脾气……”   萧子榆两眼一瞪,眼中浮现出恼意,一拍桌子,道:“我就不能耍小孩子脾气么?那谁能耍?你在风荷苑藏的那个小丫头?”   齐婴一挑眉,心知萧子桁还是将此事告诉了萧子榆。   齐婴不愿让此事被更多人晓得,他虽给沈西泠安了个假身份,但毕竟算不上十足稳妥,萧子榆性情有些乖张,此事若在她心中不平,难免会一直揪着不放。齐婴搁下手中的棋子,道:“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罢了,也值得你这样?”   萧子榆闻言不但没有气顺,反而更加生气,扔了手中的棋,道:“未及笄又如何了!我当初不就是未及笄便喜欢你了!”   她是真的动了气,眼眶都红了,笔直笔直地看着齐婴,眼中还蓄着泪花。齐婴心中觉得疲惫,站起来弯下腰捡起萧子榆扔的那颗棋,走到她旁边将棋搁在她手边的石桌上,平静地说:“从巴郡调往枢密院的方毓凯方大人你还记得吗?”   萧子榆眼眶仍红,但已被齐婴牵住了话头,下意识地跟着他走,仰起头看着他,想了想说:“替你挡了一剑的那个?”   齐婴点了点头,道:“四殿下见到的那个小姑娘是方大人留下的孤女,于情于理,我都得照顾她。”   萧子榆露出惊讶的神色,似乎没想到那小姑娘竟是如此身份。她有些歉疚,站起来走近齐婴两步,伸手拉住他的袖子,抿了抿嘴,仍是又委屈又可怜的模样,说:“我不知道那是方大人的女儿……”   “无妨,”齐婴神色平静,却没什么笑意,看起来十分严肃,“不过此事希望你也莫再同旁人提起,让那小姑娘总是想起父亲惨死之事总是不好的。”   萧子榆连连点头答应,看了看他的脸色,仍是严肃疏远的模样,遂咬了咬嘴唇,桃花眼中又蓄起眼泪,道:“我其实也不是介怀旁人,只是自打你调入枢密院我便没再见过你了,若不是今日我央求父皇,你定还是不会来见我……敬臣哥哥,我想你了。”   萧子榆的神情看起来颇为伤怀,又说:“父皇说了要我懂事,不能为了儿女私情耽误了国家大事,道理我懂,可是我就是难受……你知道的,我只想——”   齐婴不着痕迹地将袖子从萧子榆手中抽出来,神态倏然冷漠起来,向她执臣子礼,道:“公主自重,慎言。”   齐敬臣就是如此,他温和的时候可以让人觉得如沐春风,而当他冷漠时又让人不敢越雷池一步。骄纵如萧子榆,见得齐婴此时这副冷淡模样也不敢继续再说,两人在亭中沉默地站着,过了许久萧子榆才听齐婴道:“我曾是四殿下伴读,因此与公主自幼相识,相互熟稔些也是理所应当。我姑且不论你我之间究竟是何种情谊,眼下国难当头,又哪有谈儿女私情的余地?陛下委我以重任,我定然不能辜负——殿下,你可听得明白?”   萧子榆眼眶湿红,点头。   齐婴扫了她一眼,抬头看看天色,对萧子榆说:“时候不早,我官署中尚有公务需处理,就先走了……”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萧子榆一把抱住胳膊,她神情十分急迫,连珠炮一般地道:“你说的我尽懂得,可我一个多月不曾见你了,你好不容易来一次这便要走?怎么说都不行,起码要陪我用了晚膳!”   齐婴一皱眉,还没开口又被萧子榆截断:“你不要再训我,我只说一句,今日你要不同我一道吃完饭我便不许你走了,就是父皇跑到我这儿要人也没用!”   说着语气又软下来,小声哀求道:“你就陪我用一顿晚膳,我将四哥也叫来,总算能避嫌了?就这一顿,我接下来一个月都不去烦你,好是不好?”   齐婴拧眉,无言。   最终齐婴还是被萧子榆留在宫中用了晚膳,四殿下萧子桁也一道来了,抛开身份不提,他们三个倒真算是青梅竹马,席间倒也十分愉快。   萧子桁这人行为放浪,最好饮酒,又同梁皇一般喜食荤食。真要论起来,这位殿下身上还真有股世传的江左名士风流气,如遇佳酿可欢宴不止,醉后则驰然高卧,虽难免有放浪形骸之嫌,却亦难得是真性情。   只是萧子桁这人,自己贪杯不说,还不喜独酌,定要拉着他眼中板上钉钉的妹婿同他一道对饮。齐婴倒不是不善饮酒,只是近来他太过忙碌,已许久没有正常用过饭,今日同梁皇共进的那顿午膳又用得人难受,此时身体已有些不舒服,不宜再饮酒。但萧子桁只要不醉,今夜他便离不了宫,斟酌片刻还是同他共饮了。   等萧子桁总算喝得尽了兴,齐婴才终于得以脱身。萧子桁亲自送他出宫,冬日里夜风极寒,倒是吹走了些许醉意。   他同齐婴说:“我看今夜子榆有些消沉,你白日里是同她说什么了?”   齐婴未答,萧子桁笑了笑,大抵也能猜出些什么。   他那个妹妹自小就痴迷齐敬臣,一心要同他成婚,若她这敬臣哥哥是个寻常世家子弟也就罢了,偏偏得了父皇倚重,那就由不得萧子榆胡来了。其实就算没有这一层家国大事横在前面,萧子桁也觉得二人不合适,齐婴其人心思太深太重,萧子榆那般的骄纵性情,若得了齐婴的喜欢倒还好,可他摆明了是没有此心,萧子榆若一意孤行,定然没什么好果子吃。   萧子桁拍拍齐婴的肩膀,说:“你们之间的事儿我不管,但是再怎么着……你别伤着她。”   “怎会?”齐婴叹了一口气,“我也当她是妹妹。”   萧子桁笑笑,直到送齐婴上了马车才折身回宫。   夜寒如水,车轮辘辘。   马车中齐婴脸色有些苍白,胃绞痛,青竹急得一头汗,连忙给齐婴送上解酒汤,一向少年老成的脸也显出急色,道:“四殿下劝酒,公子就不兴不喝么?这要是身子出了什么事可怎么才好。”   齐婴喝下解酒汤,冬日里汤水易凉,他喝下的时候已经有些冷了,越发弄得胃里难受。齐婴皱了皱眉,对青竹摆了摆手示意无妨。车外驾车的白松听到车内的动静,心知公子今日身体不适,遂在车外问:“公子,今夜是否不去官署了?回本家吧。”   白松深知齐婴,往日若无意外,每日都在枢密院忙碌到深夜,往日这个时辰还不曾歇息。只是今夜他身体不适,还是不宜再操劳了,不如回本家好生歇息。   却听车内齐婴沉默一会儿,后说:“去风荷苑。”   风荷苑?白松挑了挑眉。   这个时辰了,去风荷苑做什么?清霁山离皇宫甚远,马车过去要半个多时辰,公子身体那样难受,何不就近回了本家?   白松心中疑惑,但并不敢分说,只答:“是。”   另一头,沈西泠已在等了齐婴近四个时辰。   沈西泠一开始是站在门口等的,站得两腿酸软也不敢离开,深恐自己走后齐婴回来了,觉得她散漫。往来的仆役们头一回见有人站在忘室门口不走,难免有些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沈西泠一开始十分尴尬手足无措,后来就渐渐习惯了,只当作无事发生。   等到亥时的时候,由于时辰太晚,忘室门前便少有人经过了,有个叫子君的丫头看见她在这里站了半天,好心凑上来与她搭话,听说她在这里等二公子回来,便同她说:“唉,都这个时辰了公子还未回,想来是忘了同你有约了,要不就是被什么旁的事耽搁了,你还是别等了,快些回去吧。”   她看了看沈西泠的小身板儿,见她的衣服上已经沾染了一层夜露,也不知是站在门前等了多久,心中有些可怜她,又说:“你不是大病初愈么?最近天寒地冻的,赶紧回吧,省得又病了。”   说完,子君也耐不住冷,一溜儿地跑回自己屋子去了。   沈西泠十分感激她,一下午人来人往,也就子君一个同她善意地说了两句话,令她心里有些欢喜。她知道子君说得对,齐二公子或许是忘了、也或许有事不能回,她现在应当回去了。   她犹豫了片刻,脚都踏下了忘室门口的台阶,想了想又折了回来。   沈西泠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会那么相信齐婴,总觉得他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譬如他字条上说了今夜会来找她,那无论多晚他都一定会回来。   这番笃信十分没有来由,但那个时候却在沈西泠心中扎得很深。她走回门口,靠在栏杆的角落里避风,过了一会儿实在站不住了,便又缩在角落里席地坐下,继续等待着。她倒也豁达,心想反正已经等到这时候了,也不差这一会儿,即便齐婴今夜真的没回来也无妨,她明天再等就是了。   她靠着栏杆等,一双手冻得极冷,她搓着手往手心里呵气取暖,仰头看着满天的星斗,就如同父母还在世时一般好看,她看着看着生了困意,竟靠着栏杆睡着了。   齐婴深夜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光景。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打算搞个1w的,但实在手慢,6k我尽力了…   btw更新信息会在wei波里cue到,如果请假或者有加更(?)都会提一嘴,大家如果想check的话可以康康,顺带一起聊聊剧情啥的(害,这波安利应该不算特别明显吧【doge】 第28章 更名(3)   他原本没有想到沈西泠会在忘室门口等他,回来以后先让青竹去她屋子门口看看是否还亮着灯。   青竹过去看了一眼,回来回话,说灯是熄了,但他敲门又没有人应,倚湘和沈西泠住在一个院子里,听到声音起来,说沈西泠一个下午都不在屋子里头,一早就出去了。青竹去跟齐婴回话,齐婴有些意外,不知道人跑哪儿去了,后来才在忘室门口的角落里找到了已经睡着的小姑娘,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似的。   猫儿尚且有条尾巴能把自己卷起来,她却没有。如今尚是寒冬,她竟就这么睡在外面,令齐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走到小姑娘身边碰了碰她的手,冰得骇人,连忙将她打横抱起来踏进忘室的门。   他一抱她,沈西泠就醒了,一睁开眼就朦朦胧胧地瞧见齐婴那双漂亮的凤目近在咫尺,还愣了一下,不知是真是梦。   齐婴瞧见她醒了,但顾不上跟她说话,一边大步踏进房中,一边眉头紧锁着,语速很快地吩咐青竹:“拿床厚毯子来,再给她取两个炭盆。”   青竹匆匆忙忙地去置办了,沈西泠被齐婴一路抱进里间,放到他自己平日坐的那张书案后的椅子上,沈西泠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话,便见他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将她整个儿裹了起来,眉头紧锁地问她:“还好吗?有没有暖和一些?”   沈西泠那时还有点懵,也没想到自己刚才居然睡着了,此时冻得四肢僵硬动弹不得,连牙齿都在打颤。   她看着齐婴,哆哆嗦嗦地答:“好……好一些了……”   是真的好一些了。   他的大氅有淡淡的甘松香,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在城外的林子里他给她的那件裘衣一般,又厚实又暖和。   齐婴的眉头仍皱着,恰此时青竹回来了,身后跟着一双婢女,一人手中捧一个炭盆,青竹自己手上则抱着厚毯。齐婴让两个婢女把炭盆放在沈西泠脚边,又让青竹再给她裹一层毯子,沈西泠这才渐渐缓过来,身上有了些许暖意。   齐婴见她的嘴唇恢复了些许红润之色,不像方才那般青紫了,稍稍放下心来,挥了挥手示意青竹和婢女们可以下去了。青竹领着一双婢子退了下去,出门之前恰巧和沈西泠目光对上,神情冷漠地剜了她一眼,令沈西泠眉心一跳,又感到些许迷茫,不知青竹是不是生气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   齐婴没注意到这个,见沈西泠缓了过来,觉得若不说上小姑娘两句兴许她下次还会这么不知分寸地在外头睡着。今日是他回来得及时,若再晚上一些,保不齐她就要活活冻死。   只是他虽打定主意要将人训斥一番,但这训小姑娘的活计齐二公子也是头回做,难免有些手生,只能回想当年父亲是如何教训两个弟弟的。结果想了一圈才发现,父亲并不怎么训齐三和齐四,一般都是直接棍棒加身。   ……这不太好。   没了参照,齐婴于是只能自己发挥,遂板起脸来训斥沈西泠道:“外头是什么天气你就敢那样睡在外面?我若再晚回来一些或许你就冻死了——沈西泠,你对你自己的性命太过儿戏了。”   他这话虽说的声音不大,但分量很重,神情又严肃,且这是他头一回连名带姓地叫她的名字,很让人害怕。沈西泠看出他生气了,心中有些委屈。   她猜想他是误会了,以为她是不惜命,其实她只是不小心睡着了,并未存心要折腾自己。不过她生性不善于解释,挨了训也不还口,只是低下头默默地继续听着。   齐婴见她一副乖巧模样,裹着厚厚的毯子和大氅,越发衬得她小小的,很是惹人怜爱的一副模样。他叹了一口气,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不过还只是个孩子罢了,于是收敛起脾气,神情软化了些,对她说:“下次记得不能这样了。”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这次也有我的错,下次若再回得晚,会让人告诉你。”   沈西泠听出他声音温和了些许,后半句竟还在跟她道歉,心里莫名有些高兴,抿着嘴,又点了点头。   齐婴看她缩在毯子里的模样极乖,只剩下一双明亮的妙目露在毯子外,眉间的那颗红痣显得更明显。他咳嗽了一声,切入正题:“我找你是要同你说一件极重要的事……”   齐婴将为她换身份的原委都同她讲了,又补充道:“往后你便是方筠,沈这个字切不可再提起。其余诸事我会替你料理,只一点需你记得,少言少动,多说多错。”   沈西泠听得有些懵,心中又有些空落落的。   她没想过身份的问题,如今乍然变成这样,她有些吃惊,更多的是失落。她的父母如今都已经离她而去,什么都没有留给她,只剩她这身血肉和一个名字罢了,可连这个名字……也要换成别人的。   她记得母亲告诉她,她的名字是父亲亲自取的,自从母亲害喜,直到她出生,足足想了十个月。听父亲说西泠是个地名,在杭州,是他与母亲初遇之地,风景如画令人心仪,此外前人还有诗云,“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是个闹中取静、动静皆宜的名字。   小时候的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父母都很爱护她,夏夜在院中一同乘凉时,父母有时唤她西泠,有时唤她的小字文文,那是她最欢喜的时光。而现在……她连这个名字都要失去了么?   齐婴看到小姑娘出了神,知她不喜更名换姓,心中既怜惜又无奈。他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低柔,安慰道:“只在旁人面前这样,其他时候你还叫沈西泠。”   沈西泠望了齐婴一眼,眼睛湿漉漉的,弄得他心又一软,没办法又让了步,说:“小字也可留着,让人叫你文文。”   沈西泠微微睁大了眼。   她没想到齐婴竟还知道她的小字。她的小字只有父母叫过,从没有别人晓得,如今被一个不算亲近的男子这样叫,她有些脸热。更让她惊奇的是,她恍惚中竟觉得他叫自己文文的声音很是熟悉,仿佛,他已经像这样叫过她……   沈西泠懵懵懂懂的,齐婴也不知道小姑娘在想什么,以为她还在难过,只好又问了一句她的意思,沈西泠回过神来,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看着齐婴轻轻点了点头。   齐婴松了一口气,眼中浮现淡淡的笑容,说:“好,那就这样吧。”   沈西泠看着他眼中淡淡的笑意,不知怎么的觉得更加眩晕了。   齐婴让青竹送沈西泠回去。   沈西泠裹着齐婴的大氅出了忘室的门,走在青竹身后下了台阶,见到白松依然抱着剑站在门口,沈西泠与他打了招呼。白松有些意外,没想到近来会如此频繁地看见沈西泠出入忘室,转念一想才明白,原来公子今夜忍着身体不适仍执意要回风荷苑,竟是为了沈西泠。   白松心中着实有些惊奇,当初虽然是他把沈西泠带了回来希望公子能予她些怜悯,但其实他也没想到公子能做到如今这个地步。他既惊讶,又替沈西泠高兴,心想这小丫头命途多舛,若真能得公子照顾,便是她的大造化。   白松看了一眼青竹,见他挂着一张脸,很不耐烦的神色,明白他是在针对沈西泠,他想了想,拦住青竹,道:“我替你送她回去吧,你留在这儿。”   青竹绷着一张脸,眼神不冷不热地看了白松一眼,冷哼了一声,点了点头。沈西泠也能感觉到青竹很不高兴,但不确定是不是在对着自己发火,思及方才他退出房门时剜自己的那一眼又觉得像,可却想不出是哪里做得不得当得罪了他。她正犹疑,却见白松朝她招了招手,说:“走吧。”   沈西泠又看了看青竹,见他根本不看她,表情冷淡地独自站在忘室门口,她抿了抿嘴,随着白松离开。   说起来,自打那夜白松第一次把沈西泠带回风荷苑后,他二人就再没碰在一起说过什么话,沈西泠也是直到此时才有机会问及他因上回那一百鞭而落下的伤势,白松很随意地答了一声“早没事了”,又一边走一边低头看了看沈西泠,察觉她比北上琅琊时更加瘦了,想来是之前大病所致,遂道:“倒是你,小小年纪倒不断了生病,得好好养着身体。”   初见白松时,沈西泠只觉这人冷酷,眉间的伤疤又显得凶恶,没想到却是如此有善心的人,她很是感激,点了点头,又向他道了谢。   随着白松一路走,沈西泠脑海中又晃过方才青竹的态度,心中仍有些放不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问问白松。她问道:“白大哥……不知我是否做错了什么事,惹得青竹童子不快了?”   白松沉默了一会儿,说:“青竹自小就在公子身边伺候,同公子颇为亲厚。”   他停顿一会儿,扫了沈西泠一眼,继续说:“他万事都以公子为重,性情又耿直,凡对公子不利的人和事都不会给好脸色。今夜公子身体不适,但他仍为了你赶回风荷苑,耽误了休息,青竹当是因此事迁怒于你。”   沈西泠一愣,问:“公子身体不适?”   仔细想来,今夜齐婴的脸色的确有些苍白,可她因为自己受了些冷便没有留意到。   白松点了点头,答:“近来他极忙,有些伤了胃,今日又不得不饮了酒。”   沈西泠无言,心中一时涌起一阵愧疚。他那样难受,方才却一直在照顾她、为她的事操心,半点没露出自己的异样。他们原本是毫无瓜葛的人,他却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沈西泠回过头,她和白松这时已经离忘室隔得有些远了,但依然还能看见忘室门窗中透出的烛火,可见那人还没休息,仍在忙碌。   沈西泠蹙起眉头,无言远望。   作者有话要说: 齐璋:为父可以负责任地说,教育孩子都是这样的,训不管用,一般都得打。   齐婴:……这不太好。 第29章 上元(1)   次日仍是晴好天,建康的雨雪好似都被留在了旧年,年关一过,便是连日的暖阳。   今日是正月十五,无论江南江北都有上元观灯的习俗。这燃灯的习俗说来与佛教的兴盛相关,因佛教东传,江左又受之影响甚深,燃灯供佛遂成民俗,每至上元,佛家灯火遍布民间,是极热闹的节庆。而此节之后,年才算真正的过去了。   这日很早,齐宁和齐乐便一同跑来二哥的别第,他们进门的时候齐婴还没来得及用早膳。   他二人最近净被父亲和大哥拘着读书,早便过得不自在,今日好容易父亲松口,容他们来二哥的别第透透气,怎不叫他们深感快活?一来便先在园中逛了一圈,大冬天的两人都冒了汗,这才又跑进正屋的花厅找二哥蹭饭。   齐婴虽几日前听齐乐说起过今日要来风荷苑,但没想到他和齐宁会来得这么早,早到要来蹭早膳的地步。   齐婴扫了两个弟弟一眼,问:“大哥今日不来?”   “大哥白日里要陪嫂嫂回娘家,说是入夜了再同咱们一起,”齐宁答,“抱着徽儿一起上街看灯去。”   齐婴嗯了一声,又问:“姑父和姑母今日也来?”   齐乐接了口,答:“来,来,晚些便来。”   齐婴点点头,走到花厅的圆桌边坐下准备用早膳,齐宁和齐乐也跟着凑上去。齐婴让青竹吩咐后厨多做两份早膳,青竹领了命,下去预备了。   两位小公子来得突然,预备膳食却不可草率。青竹一向办事得力,但事出突然也略有些忙乱,以至于当他指挥着婢女们为三位公子端上早膳的时候,竟没有发现独齐婴的膳食比旁人多上一盅。   还是齐乐眼尖发现了此事,惊奇道:“咦?二哥那盅是什么东西?怎么我和三哥没有?”   那是一个极寻常的瓷盅,有盖,混在许多碗碟里齐婴本也没注意,经齐乐一说才看见,打开一看,是一碗冒着热气的蛋羹。   蛋羹不过是寻常的玩意儿,并不稀罕,但这盅蛋羹的盖子一掀,却有种极香糯的味道,比寻常的蛋羹闻起来更加诱人。齐宁被这味道勾得馋虫大动,玩笑道:“二哥未免太过小气了,一碗蛋羹也不分给我和四弟?”   齐婴平日里饮食清淡简单,膳食统共就那么几种,从未用过这种蛋羹。他看了青竹一眼,眼中有询问的意思,青竹急得额头见汗,也不知这蛋羹是何处来的,恼恨自己竟让来历不明的东西上了公子的饭桌,很是自责。   齐婴倒没有责备他,只说:“去问问这蛋羹谁做的,给两位小公子也添上。”   青竹躬身应是,匆匆地下去查问。   查问了一圈,后厨的厨娘和丫鬟都不知这蛋羹来历,直到问到一个名叫子君的小丫鬟,才算是摸到眉目。   这子君是后厨负责采买准备食料的丫头,每日都是第一个上职。今日上职之前在后厨门口却瞧见了沈西泠,小姑娘早早等在这里就是为了找她。子君与沈西泠此前只有一面之缘,便是昨日夜里在忘室门口的那一面,彼此不过说了寥寥几句话,实在想不通她找上自己是为了什么。一问,小姑娘却说想借一下灶台,做一碗蛋羹。   这是小事,子君为人爽快,没犹豫便答应下来。   她见那小姑娘年纪不大,但在灶台间却是个熟手,做的蛋羹色泽诱人,加了点牛乳,还在碗底铺了一层嫩豆腐,撒上葱花后香气四溢,看得子君口齿生津。   她做好后却不将蛋羹拿走,子君觉得奇怪,问她缘由,小姑娘低着头,有些踌躇地答:“这不是做给我自己的……这是给二公子的。”   子君闻言有些诧异。   她对这个小姑娘不大熟悉,只听人说是年前白大哥带回来的,公子一开始不待见,看她在门口长跪不起快冻死了才让人救回来,白大哥还为她挨了一顿鞭子。下人们私下里传,这个不知明姓的小丫头是白松的亲戚,公子多少给白松一些脸面,后来才勉强拨了倚湘去照顾,但早晚是要打发走的。不过门房的六子却说不然,还说亲眼见到公子为了这小姑娘除夕夜大老远从本家赶回风荷苑,甚至还言之凿凿地说亲眼见过公子哄着这小姑娘喝药,只是没人信他。   子君倒没怎么同人嚼舌根,只觉得这小姑娘生得漂亮,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年画娃娃都漂亮得多,就因为她漂亮,她便挺喜欢她。   只是她虽对这个小丫头颇有好感,却也不敢随便将她的蛋羹送上公子的桌案,着实有些为难。那小姑娘见她犹豫,抿了抿嘴,试探着说:“子君姐姐,你看这样行不行?这蛋羹你帮我送上去,若公子没问起来那是最好,若他问了觉得好,你便说是你加的,若公子觉得不好,便说是我做的——成不成?”   子君仍犹豫不定,那小姑娘纤细的手指相互绞在一起,小声说:“公子昨夜身体不适又饮了酒,这蛋羹养人,又可解酒。我真没有坏心,只是想报答公子救命之恩……”   子君见她坦诚,小小一个人儿也不知此前经历了什么,毫无孩童的稚气任性,言语间小心翼翼,又很是懂得礼貌,心中更喜欢她几分。她又想,她都没听说公子身体不适,这小丫头却知道,想来同公子总有几分亲近,将她做的蛋羹送上去,想来也不会闯什么大祸。   子君将心一横,点头答应了。小姑娘很感激,恰逢后厨来人了,她便要赶紧遁了,子君忽然想起来她还没问过这小丫头的名字,赶紧将她叫住问她明姓,那小姑娘愣了一下,抿了抿嘴,答:“……我叫方筠。”   子君觉得这名字挺好听,但又觉得还不够衬她,只朝她笑了笑、点了点头,然后便见小姑娘一溜烟儿地跑了。   今日没想到三公子和四公子突然登门,后厨一通忙乱,子君便瞅准一个空档将那蛋羹添了进去,随后便一直心头惴惴担惊受怕,暗暗后悔。结果没过多久青竹便脸色难看地进了后厨,开始盘问这蛋羹的来历。子君一看暗道不妙,那蛋羹果然是惹了麻烦,等青竹盘问到她这里,她便没有绷住将人供了出去,告诉青竹蛋羹是那个叫方筠的小姑娘做的。   青竹原本就脸色不好,听了“方筠”这个名字先是愣了一下,继而脸色更加难看起来。他虽然年纪小,但一直在公子身边伺候,人又老成,下人们大多都有些怕他,子君一看他脸色阴成这样,更是觉得害怕,不知自己摊上了什么官司。不过最后青竹也没说什么,只是脸色铁青地让厨娘再多做两盅蛋羹送上去,随后便匆匆走了,也没怎么处置子君。子君只觉得是劫后余生十分庆幸,缓过来以后又不禁开始琢磨那叫方筠的小丫头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让青竹动了那么大肝火。   这边花厅上,新做的两盅蛋羹端上去的时候三位公子用膳已经过半,但三公子和四公子还是很捧场。二哥的蛋羹香气四溢,勾得人馋虫大动,他俩在一旁眼巴巴干看了许久,终于自己的也上来了,连忙让下人将盖子掀开。   盅内的蛋羹色泽漂亮,也是喷香的,只是三公子与四公子对视一眼,总觉得和二哥那盅不大一样,仔细看看,他二人碗中的加了梅子肉酱,二哥那盅却没有,可见果然不是一样的。   齐乐忍不住跟他二哥抱怨,道:“这怎么还兴偷梁换柱的?分明同二哥那个不是一样。”   齐婴看向青竹,青竹抿了抿嘴不知道怎么说,齐婴挑了挑眉,问:“怎么?”   青竹见公子已经这样问了,便只好硬着头皮答:“三公子的四公子的蛋羹是后厨厨娘做的,公子这盅是……是方家小姐做的。”   齐婴一愣,低头看向那盅蛋羹。   这是沈西泠做的。   他近来胃痛已是常事,只是昨天因为饮了酒格外难受些,他自己并未当成一回事,昨日又是熬到深夜才睡下,今晨起来胃痛就又严重了些,在两个弟弟来之前,他刚喝了药。他不知道沈西泠今日为什么会给他做蛋羹,也许是青竹或者白松同她说了什么。   齐婴拿起勺子又舀了一勺蛋羹入口,有浅浅的豆腐香和奶香,恰到好处的清淡与甘甜,入胃后温温吞吞地暖着,让人感到一阵淡淡的熨帖。齐婴眼中划过一丝笑意,想那小姑娘明明粗心到大冬天能在室外睡着,没想到做饭的手艺却极好。   起码,很合他的胃口。   这边齐宁却听出不对劲,追着青竹的话柄,问:“方家小姐?哪个方家小姐?倒没听说过建康有哪家是姓方的——二哥这风荷苑难道还藏了人?”   齐宁今年十六岁了,正是对男女之事感兴趣又敏感的时候,一听青竹的话便察觉出有猫腻。他心想,是了,二哥定然是在别第藏了人,否则平日里何以常宿在这里?嫡母都那样留他了,他仍不常宿在本家。转念一想觉得越发合理,他二哥是何等人物,这建康城中上至皇家公主下至世家贵女,哪家的女儿不想嫁给他?他二哥已行冠礼,至今身旁不说正妻,连个妾室通房也无,这哪里寻常?如今可算说通了,原来是在风荷苑金屋藏娇了。   齐宁自觉得窥天机,摩拳擦掌立志今日一定要见见这方家小姐的真面目,只是他二哥神情从容,还不冷不热地扫了他一眼,立时便将他心头那簇跃跃欲试的小火苗给浇灭了。齐宁深信,倘他此时对此事纠缠不休,他二哥定有法子将他锁在家中的书房直到明年上元。   一旁年纪小些的齐乐还有些懵懂,问:“藏了人?藏了什么人?”   齐宁偷偷看了一眼他二哥,见他二哥正慢条斯理地舀起一勺蛋羹,连一丝眼风都没往齐乐那儿扫。齐乐还在聒噪,齐宁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说:“吃你的吧,傻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时候沈西泠没想到,十年后就换成齐敬臣给她送蛋羹了(还跟她一样偷偷摸摸的 第30章 上元(2)   早膳后不久,赵瑶一家登门。   马车停在清霁山下,赵瑶随父亲母亲一同下车。她今日特意打扮过,穿了一身浅粉的小袄,显得格外娇俏,鬓间插了一支白玉钗,母亲说这样瞧上去便显得年岁没那么小了,她自己对镜端详也很满意,只盼着能得二哥哥多看几眼。   赵家三人在山下隐约窥见风荷苑的檐角,不禁纷纷感叹此地实乃闹中取静的好去处,同时又赞叹齐家的财力:在建康这等寸土寸金的地界,竟能独辟一座小山修宅,且修的还是一座别第,未免令人咋舌。   赵润见女儿神情有些不合宜的亢奋,又见妻子眼中也有些不寻常的神采,不禁就叹了一口气。   他近日同赵齐氏夜话,竟听闻她有让瑶儿嫁给敬臣之意,着实吃了一惊。   且不说如今瑶儿年纪尚小,也不说敬臣对瑶儿有无这个意思,单说两家的身份,便是十足十的不般配。   齐家是何等门第,敬臣又是什么身份,江左第一世家的嫡子,要么就是被招为帝婿,要么就是娶傅家或韩家的女儿。赵家虽然也是名门,但如今已经衰微,连赵润本人这次调回建康还都仰赖齐璋提携。赵瑶虽算是高门贵女,但若要配敬臣,门第确实低了。   赵润有意规劝妻子,但赵齐氏年轻时便性情刚强,她原是齐家女儿,当年嫁给他也算是下嫁,一向心高气傲不听他劝,如今更似乎是铁了心要让瑶儿攀上齐婴,从此一举翻了身。赵润见母女二人都已横了心,心中也极无奈,可惜无力阻止,暂且也就只能从旁观望。   山下,青竹早已带着仆役们久候多时,待三位贵客下了马车,便引三人上山。   山中石阶曲径通幽,待一行人上了一百零八级石阶后,便见齐婴亲自带着齐宁和齐乐在风荷苑门口等候。   齐婴与姑父也是多年不见了,如今一见定然要好生拜会,只是齐婴刚要行礼便被赵润拦住,连连说不必,齐婴坚持,赵润则笑道:“敬臣不必如此客气,真要算起来,我在家中虽是你的长辈,但在朝堂上你却是我的上官,两相折算,这礼不行也罢。”   赵润自临川调回建康后任太中大夫,属从四品,齐婴所任的枢密院副使属正四品,倒的确是赵润的上官。   赵润这是玩笑话,齐婴笑着摇了摇头,说了一声“礼不可废”,仍向赵润行晚辈礼,齐宁和齐乐亦如此。   赵瑶站在父母身后,见二哥哥如此恭敬地拜见父亲,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欢喜,觉得这二人便如同世上最和睦的翁婿一般,令她开心得脸颊都红了,以至于连齐乐偷偷跟她打招呼都没瞧见。   一行人入了风荷苑的大门,先前往正堂用茶。堂上的仆役们已备好香茶软糕,只待贵客们入席取用。   赵润也是初回来风荷苑,虽还未仔细逛过园子,但方才这一路行来之所见已让他感到十分惊艳。齐家是世家,本家固然豪奢,却过于方正,远不如这风荷苑来得雅致精巧,他瞧出这园中的花木十分有讲究,不仅品种名贵,而且排列也合风水,处处透着玄妙。   赵齐氏这一路也将园中盛景收入眼底,但心中想的却与赵润不同。她想,外界虽盛传她哥哥有意将齐氏家主之位传给齐云,可在她看来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就譬如这座私宅吧,倘若家族更重视齐云,为何却不允他为自己修宅呢?齐云已经成婚,甚至都有女儿了,他修宅岂不比齐婴更合理?可见,她哥哥心中还是更偏向敬臣的。   赵润同齐婴说完了园艺之事,又谈起了近日回建康的见闻,继而又聊起了朝中政务,令在座的几个小孩儿听得很是无趣。齐婴见他们三个小的百无聊赖,就允齐宁带着弟弟妹妹一同去游园,两位公子一听自然欢喜,赵瑶倒并不怎么开怀,毕竟让她留在堂上枯坐她也是欢喜的,虽听不懂父亲在和二哥哥说什么有些无趣,可能见到二哥哥总是好的。   不过二哥哥既然已经这么说了,三哥哥和四哥哥又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她也就不好再推辞,于是三人向长辈们和二哥哥行过礼,便一同从正堂退了出去。   风荷苑极大,齐婴怕他们迷路,还让青竹给他们指了几个仆役跟着。不过齐宁和齐乐何许人也,哪儿用得着什么人带路?他俩不是头回来,对此地虽算不上很熟,却也并不陌生,没片刻功夫便在园中逛开了,一边逛还一边同赵瑶介绍园中的陈设景致。   三人走着走着,赵瑶见园中有一座圆拱形的石门,石门上写着“望园”两个大字,从石门穿过去便能见到一方别致的小天地,一方小池,池边有亭,水中植莲,四周植青竹。她觉得那地方漂亮有趣,提步便想朝那石门走过去,却被齐乐拉住。   赵瑶回头看着齐乐,问:“四哥哥拉着我做甚?”   齐乐答:“那地方不可去,二哥不让人去的。”   赵瑶不解,齐宁在一旁笑着补了一句:“他可没诓你,他头回来的时候也想往那个小园子里钻,被白松拎着后领子逮出来了。”   齐乐一见三哥竟将此事也捅了出去,自觉在瑶儿妹妹跟前失了面子,颇为恼火,又听瑶儿妹妹问:“竟有此事?我瞧那园子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二哥哥又为何不许人进?”   齐宁耸了耸肩,说:“那谁晓得?”   赵瑶仍感困惑,又朝望园看去。那本不是什么稀罕的景致,她也不是特别想去,可一旦听说这地方二哥哥不许旁人进,她反而就特别想进。她暗暗想,有朝一日她定要让二哥哥许她进去,旁人进不得,但她可以。   然而她虽心有如此宏图伟业,但眼下也自知在二哥哥那里并未如此得脸,遂压下心中的小小不甘,又同两位哥哥走过望园,进了梅林。   梅林生白梅,芳香扑鼻,如人间仙境。赵瑶头一回得见如此精巧的园林,比赵家强了不知多少,心中赞叹不已,高兴得在梅林中四处走动,宛若一只蝶儿一般活泼俏皮。她今日穿了浅粉的小袄,在花间尤其显得妍丽,齐乐在她身后追着她跑,只觉得这自小一起长大的妹妹出落得亭亭玉立,同当年那个和他一起摸鱼爬树的小丫头全不似一个人,一颗心又是扑通扑通的跳。   这时,齐乐却见瑶儿妹妹的步子忽然停住了,愣愣地看着另一个方向,齐乐推了推她,问她怎么了她却不答,偏头看看三哥,见三哥也是直愣愣地同瑶儿妹妹看着一个方向,不禁觉得奇怪,遂也抬眼望过去。   却见另一边的白梅树下站了一个小姑娘,大约同赵瑶一般年纪,眉心生了一点红痣,纤瘦而有灵气,漂亮得不像真人,立在花间宛若一株花灵。   那是沈西泠。   赵瑶远远地瞧见她,心里头忽然一紧。她自小被父母娇宠长大,因生得雪玉可爱,素来受人赞美,母亲同她说过,假以时日待她长大,她会成为名动整个建康城的美人。可赵瑶一见沈西泠,便忽而觉得自己落了下乘,她以前从未这样过,可现在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却扎在她心里。   她是谁?她为什么会出现在二哥哥的别第?   齐宁一见沈西泠,心里也有一番弯绕。他见这小姑娘衣着朴素,却不是风荷苑中婢女的打扮,再一联想方才用早膳时青竹提到的那位方家小姐,心里便有了猜想。他又是兴奋又是不敢相信:这小姑娘确实生得标致,只是、只是这年纪未免也忒小了,没想到二哥平日里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私底下竟……   齐宁啧啧称奇,再看向沈西泠时又有些脸红,心说这个妹妹……未免也太漂亮招人了一些……   这时他见赵瑶脸色有些难看地朝那个小姑娘走过去,心中有些发笑。他同齐乐不一样,已经懂得人心,能瞧出赵瑶和姑母的心思,是想攀上二哥,偏他这个傻弟弟半点儿也瞧不出来人家的意思,还巴巴儿地往跟前凑,也真是让他不知说什么好。   赵瑶走到沈西泠跟前,上下打量她一番,微扬着下巴问道:“你是谁?怎会出现在这儿?”   沈西泠见着眼前忽然冒出来的几个人,也有些吃惊。   她本只是在园中闲逛,不料却碰上了生人。她不知道这几人是谁,只是见这几位年轻的公子和小姐衣着锦绣,想来出身不凡,兴许是齐二公子的贵客。   沈西泠生性敏感,已察觉出眼前这位身着浅粉小袄的少女对自己有些敌意,她不知这是什么缘故,也不好得罪她,只想避开她便罢。   她未答,只起身向赵瑶点了点头便打算离开,赵瑶见她要走,当然不依,作势要抓沈西泠的手腕,恰这时听得齐宁笑问:“姑娘可是方家小姐?”   这话一出口,其余几人都愣了。齐乐是惊讶于原来眼前这个小妹妹便是那个给二哥做蛋羹的,赵瑶是心惊于二哥哥身边竟有这样一个人、连齐宁都晓得,可见时日已久。沈西泠则尤其懵,不知眼前这位面生的公子是谁,怎会晓得齐婴给她新换的假名。   她心中有些戒备,暗暗打量起几人,见齐宁和齐乐虽同齐婴生得并不很像,但眉梢眼角之处却依稀也有几分相似,心下便猜测这两位是齐家的小公子。齐宁既然点出了她的名,她便也不好再避让,向三人行了个礼,道:“小女方筠,见过小姐及两位公子。”   赵瑶本不打算给沈西泠什么好脸色,但听齐宁称她一声小姐,又见沈西泠举止文雅颇有教养,不禁猜测她是出身名门。只是她心思转了一圈,倒没想起建康有哪家高门是姓方的,便猜测她是新来建康不久的。既摸不清人家的身份,她便不好待人家太刻薄,于是略收敛了些方才的脾气,神情软了些,道:“方家小姐有礼了,我是赵瑶,二哥哥的表妹。”   齐宁和齐乐也同沈西泠打了招呼,齐乐笑问:“方家小姐怎会在此?因何与我二哥相熟?”   齐乐年纪尚小,说话便不懂得迂回,直愣愣地这般捅出来,让沈西泠接不住话。不过赵瑶觉得齐乐问得甚好,她巴不得要听听这人是谁,竟能待在二哥哥的私宅。   沈西泠不知怎么答才不算给齐婴惹麻烦,神情有些踌躇,齐宁看出她为难,眼睛转了转,笑道:“我们在园中正逛得口渴,预备回去喝两口水,方小姐可要同行?”   沈西泠时刻谨记昨夜齐婴嘱咐她的那句“少言少动,多说多错”,自然不想与这几人扯上干系,遂摇头婉拒,赵瑶却不依,已经拉住了沈西泠的手,道:“有什么好推辞的?我也是最近刚随父母回建康,身边没什么友人,恰巧碰见你,倒可以说上两句话。”   沈西泠尚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齐宁便笑眯眯地替她做了决定,说:“那咱们便走吧,找二哥去。”   作者有话要说: 想拍拍齐宁的肩对他说:那是你嫂子,你现在脸红的话就很危险了。   小伙子注意不要把路走窄了好吧 第31章 上元(3)   沈西泠被两位齐家小公子和赵瑶拉到正堂的时候,齐婴仍在同赵润和赵齐氏攀谈。青竹侍奉在齐婴身后,见沈西泠来了脸色一变,齐婴则坐在堂上扫了她一眼,倒没有什么其他反应,平平淡淡的。   赵齐氏是第一个瞧见沈西泠的,见得女儿身边忽然多了一个如珠如玉的小姑娘不由一愣。她不着痕迹地收敛起惊讶的神情,招赵瑶到身边,怜爱地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瞧你,玩得都发汗了——可曾给哥哥们添麻烦?”   齐宁和齐乐纷纷回到自己方才的位子上坐下,听了赵齐氏的话,齐乐接道:“姑母哪里的话,瑶儿乖得紧呢。”   众人纷纷落座,堂上已没了余下的位子,沈西泠独自站着有些手足无措。这时她见齐婴朝她招了招手,十分自然且随意地说:“文文,来。”   堂上众人神情各异,沈西泠低着头仍觉得芒刺在背,可她那时却无暇分心顾及,耳中全是齐婴叫她的那一声文文。他没有叫她方筠,也没有叫她方小姐,而叫她文文,是因为知道她心中介怀这个假名么?她不知何故忽而心跳有些紧,忍不住偷偷看了齐婴一眼,见他已经偏过脸在吩咐青竹道给她添座。   青竹躬身去置办,齐婴又瞧了沈西泠一眼,沈西泠连忙低下头,抿了抿嘴,朝齐婴走了过去。青竹已让人添了椅子,就在齐婴身边,沈西泠犹豫了一下,慢慢坐在他旁边。   赵瑶看着二哥哥将那个什么方筠叫到身边坐着,心中的不忿和委屈简直要憋不住了,两只手紧紧地攥着,涂了豆蔻的指甲都嵌进了掌心的肉里。赵齐氏余光见女儿如此,很是心疼,她暗暗拍了拍女儿的手,又面带笑容地望向齐婴,问:“敬臣,这位是?”   她这一问,不单是赵瑶,齐宁和齐乐也竖起耳朵听,尤其是齐宁,巴巴儿地等着他二哥答话。   齐婴神态坦然,答:“我入枢密院之初曾受方毓凯方大人救命之恩。方公为救我而死,文文是方公之女,近来方至建康不久,暂于风荷苑小住。”   此言一出,赵瑶的内心平静了些许。   当年齐婴遇刺之事闹得很大,甚至惊动了陛下,她们家在临川也听到了动静,听说舅舅还因此震怒,杀了好些高魏的俘虏。她的确也听说当时有个官员替二哥哥挡了一剑,没想到眼前这个丫头竟是那个方大人的遗孤。她心中安稳了些,总算明白了她二哥哥与此女的渊源,原来留她在风荷苑不过是为了还恩,并非其他。   不过赵瑶内心还是冷哼了一声,暗道这可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她爹受了穿胸一剑,为自家闺女挣得这般好前程,倒也算是值了。   这时她听到她父亲赵润说:“原是方公之女——乃父救了敬臣,实有高义。”   沈西泠当时听了这话,心中有些苦涩。   她忍不住想起自己的父亲沈谦。他是世家之长,兴许也与在座的人都相识,倘若提起父亲,他们会怎么说他呢?会像赞美这位方公一样称赞其高义么?还是,会像牢狱中的那些人一样,辱骂父亲禽兽不如呢?   她垂下眼眸遮掩住心中所想,十分沉静而得体地答:“谢大人赞誉,家父如泉下有知,必亦欣慰。”   齐婴淡淡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很快便移开了眼。   赵瑶却看见了二哥哥的这一眼,心头如有无名火烧,一股郁气憋得她难受。她暗暗平复了一下情绪,面上作出欣喜愉悦的神情,朝沈西泠笑道:“方小姐的父亲既然救了二哥哥,那便也是我的恩人了!今日正是上元,方家小姐可有意同我们一道上街去观灯?我家中没有姐妹,见了你正觉得投缘,今日同游定会有许多乐事。”   沈西泠没有立刻就接话。她素来敏感又善于观察,自然能发觉赵瑶的变化。方才在梅林里分明还对她颇有敌意,眼下却和善起来,自然让沈西泠心中疑惑。她心里是不想去的,但若拒绝也显得不恰当,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齐婴是怎么想的,是允许她去还是不允许她去,于是便带着询问看向他。   齐婴还没说话,齐宁便在一旁怂恿,道:“是啊是啊,方家妹妹同来吧,人多总是热闹些。”   沈西泠不知怎么答,只好又看齐婴,齐婴淡淡笑了一下,对她说:“你若无事,便一起吧。”   用晚膳的时候齐云来了,同他夫人韩若晖一起,还抱着徽儿。   齐云之前已经拜会过姑父,这次便更熟稔了,寒暄过后便在花厅中落座,众人同桌而食,预备用完晚膳后便上街观灯。   沈西泠也在席间,齐云见到她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惊讶,想了想后露出恍然的神色,随后客气地问:“这位便是方家小姐吧?”   齐宁和齐乐大吃一惊,齐声问:“大哥怎么晓得?”   “敬臣早先便同我说起过,”齐云笑了笑,又转向沈西泠,神态温和又客气,“说来也是齐家考虑不周,令尊救了敬臣,于齐家是大恩,方小姐此来建康,齐家应妥帖照顾才是。”   齐云不愧是齐家长子,言谈间自有一派儒雅端正的大家气度,且他与齐婴不同,更多出些温和的气韵,令人一见便觉得如沐春风、十分自在。   沈西泠闻言自要致谢,又见齐云转向赵润,道:“有一事,此前母亲同我商量过,今日恰巧姑父姑母与瑶儿都在,便问问你们的意思。”   赵润不知他所言何事,有些不安,遂问:“敬元何事?”   “并非什么大事,”齐云笑道,“教敬安和敬康读书的王先生曾是翰林院的学士,姑父应当也认识的,如今已向朝廷乞骸骨,常日里便是教后生们读书。最近也是赶巧,恰逢姑父升迁,瑶儿表妹也回了建康,母亲喜爱瑶儿,有意接她入齐府读书,不知姑父姑母和瑶儿觉得如何?”   赵润和赵齐氏彼此对视一眼,俱是十分惊讶,不同的是赵润只是惊讶,赵齐氏则是惊喜,再看赵瑶,更是喜不自胜。   赵润有些犹疑,道:“这……这是否太麻烦了些……”   赵瑶一听父亲如此说,不由得心下大急,唯恐父亲将这样好的一个机会推却了。进齐府读齐家的家塾是何等的殊荣?只要她能日常出入齐家本家,那么不单见二哥哥的机会多了许多,还能在建康城的贵女中站稳脚跟,甭管是谁,届时都要高看她一眼。   赵齐氏也怕自家这有些窝囊的丈夫会耽误了女儿的前程,正要抢话,却听齐云道:“姑父不必多虑,敬安和敬康原本也要读书的,不过是在一旁添个座位的事罢了,无甚不妥,只要瑶儿愿意,近日便能去听学了。”   赵瑶闻言大喜,偷偷看向齐婴的眼神含蓄带怯,又听一旁的齐乐傻乎乎地乐道:“那感情好!如此一来便能日日见到瑶儿妹妹了!”   他转向赵瑶,巴巴儿地道:“妹妹可不要嫌读书苦便拒绝!母亲疼你,你可不能拂她的好意!”   齐宁在一旁瞧着,心下只觉得自己这四弟真是个傻的。也不看看瑶儿此时望着二哥的那双眼睛都快放光了,若非顾念着礼节还要客气一下,恐怕此时早就满口答应、连回家收拾书箧的意思都有了,偏他还觉得瑶儿会拒绝。   齐乐这番言辞真是给赵瑶递了个绝妙的台阶,她矜持了片刻,露出为难的模样,齐乐果然上当,又是一番哄劝,赵瑶顺势为难地看向母亲。赵齐氏最会配合自家女儿,见状也装作劝她,道:“既然哥哥们都这般劝你,你也不要怕苦怕难,便去读读书长长见识,也好在你舅母身边多尽孝,岂不也是一桩妙事?”   至此,赵瑶终于觉得戏已经做足,她左右看看,露出好不容易才被说服的神色,颇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答:“既然如此,那……那便多谢哥哥们美意了。”   齐乐欢喜得就差拍手叫好,赵瑶又偷偷看二哥哥,见他神色平静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并未看她,可那般高华的气度仍是令她心旌摇曳,只恨不得明日一早便去齐家登门,日日同她二哥哥待在一处才好。   齐云一听赵瑶同意了,便欣慰地笑了笑,说:“如此甚好,母亲若知道能日日见到瑶儿,定然也会欢喜。”   语罢,赵润和妻子免不了要有一番感谢,双方寒暄客气良久,此事才算告一段落。   不料齐云又看向沈西泠,客气地问:“我看方家小姐与瑶儿年纪相仿,不知以往可读过书?”   沈西泠没想到齐云会突然问到自己,愣了一下才答:“只翻过些浅显的,算不上读过。”   齐云笑言:“若有根底那便是最好了。敬臣前日里也找我说过此事,说若你喜欢,不如便同瑶儿一道入我齐家家塾读书如何?”   这话一出,赵瑶心中又惊又怒。她心道自己虽不是齐家女儿,但怎么也算沾亲带故,入齐家家塾总有些道理,可这个姓方的小丫头又是凭的什么?大哥哥莫不是糊涂了,竟让她同自己一起读书?她一个死了爷娘的巴郡乡巴佬,也配么?再则她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很荒谬的念头:难道二哥哥是为了接这个孤女入齐家,才撺掇了家塾这事么?   而沈西泠此时则是彻彻底底地懵了。   她惊讶地看向齐婴,齐婴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也向她看过来,神情平静,令沈西泠心头一时千回百转,也说不上是个什么感觉。   齐家家塾……那样的地方就是赵瑶这样与齐家沾亲带故的贵女都不容易进去,何况是她?齐婴竟为她做了这样的安排,她很惶恐。感激自然是感激的,同时心里又忍不住冒出另一个念头:他是否不想她留在风荷苑?他……是觉得她很麻烦么?   齐云还在等着沈西泠答复,齐婴却挡了一下,对齐云说:“容她再想想吧,此事也不急于一时。”   齐云听言点了点头,道:“也是。”   又看向沈西泠,很和气地说:“方小姐若想好了,可随时与我说。”   他夫人韩若晖笑着拉了拉齐云的胳膊,道:“同你说什么?有敬臣呢。”   齐云闻言失笑,道:“确实确实,这话说得糊涂了。”   此事就此轻飘飘地揭过,席上诸位又各自谈起其他事。沈西泠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沉默地吃饭,却是味同嚼蜡。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你们说我短小了…难道你们说我短小我就要双更吗?   是的没错我立刻准备双更,十一点前就更(卑微   但是没有评论真的就很难顶,答应我给我一波扶贫评论鼓励糊桃更新好吗(卑微 第32章 上元(4)   晚膳过后,便要上街观灯。   齐乐早就有些等不及了,直催着长辈和兄长们快些,以免街市上漂亮的花灯早早被旁人买去,他们就没得挑了。众人被他催得莫可奈何,饭后不久便下山登车。   众人都有自己的马车,独沈西泠没有,下山的时候心头就有些担忧,不知一会儿该怎么办。等到了山脚下众人纷纷登车时,她有些踌躇地落在后面,一抬头却见齐婴站在车边正回头看着她。   那辆车她曾见过的,正是城门夜雪那一回他坐的车,香木车身,四角坠着铜铃,很是高大奢华。当时她抱着母亲跌坐在雪地里,回过头就看见他从这辆马车上走下来,凤目如淬雪,高华如远山。   此时齐婴却站在车旁,回头看着她,眉头微皱了皱,继而做了个让她过去的手势,说:“你先上吧。”   沈西泠心跳莫名又紧了紧,有些脸热,幸而如今天已经黑了旁人看不出来,但她仍低下头快步走过去,在他前面登上马车,齐婴在她身边扶了她一下,待她上车后他才上去。   另一边的赵瑶看见沈西泠竟同齐婴同乘一车,心下自然愤愤不平,她母亲暗暗拉了她一下,附在她耳边说:“那丫头不与敬臣同车又能与谁一起?你二哥哥不过是可怜她罢了,你急什么?”   接连劝了好几句,才哄得赵瑶闷闷不乐地上了车。   这头,青竹让仆役撤下脚蹬,自己未进车厢,同白松一起坐在车桁上。白松斜了他一眼,笑了一下,问:“你怎么不跟着进去?”   青竹冷哼一声,没搭理他。白松又勾了勾嘴角,扬鞭打马,车轮徐行。   齐婴的马车装饰华丽,内里又极宽敞,一个新换的炭盆让车内十分温暖。   沈西泠同齐婴坐得不远不近,两人一直无话。沈西泠不是个话多的人,但和齐婴间的沉默却让她觉得难受,她抿了抿嘴,声音不大地说:“今、今天我不知道风荷苑会有客人,就擅自在外面走动……不知是不是给公子添麻烦了?”   齐婴心中原本正在转着别的事,听到她的声音回过神来,抬眸向沈西泠看过去,见小姑娘缩在角落里小小的一团,看着自己的神情依稀有些紧张,不禁反思起自己之前到底是哪次吓着了她,让她至今都如此怕他。   齐婴叹了一口气,道:“无妨,本来也不能将你藏一辈子,你总要见到人的。”   的确,齐婴这样思虑周密的人,如果有心要遮掩她的存在,定然不会这么大意让她四处走动。他没有拦着,想来是早就安排好了以后的事。   沈西泠低低地应了一声,点了点头。   齐婴又看了她一眼,问:“读书的事情,你可以自己好好想想,如果愿意就告诉我,如果不愿意也无妨。”   沈西泠愣了一下,看向他。   她以为齐婴已经做好了决定要她去家塾,方才在花厅中对齐大公子说的那句“容她想想”不过是客气话,可如今听他这话的意思,倒似乎真的是全看她自己的决断。   沈西泠有点不敢相信,试探着问:“……我可以自己决定么?”   “当然,”齐婴答,“这是你自己的人生,自然要你自己拿主意。”   沈西泠眼神空茫。   今日正月十五,仍是天寒地冻,车窗外寒风飒飒,而车内却温暖如春。齐婴的声音在冬日的寒风里显得格外安定和沉静:“我可以给你许多东西,譬如初见你那时,我可以给你车马、给你护卫、给你银钱,用这些送你北上琅琊,但最终决定要不要留在那里的人是你自己。”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凤目中一片通透:“你的一生也是如此。我依然可以给你很多东西,但决定要不要,或者什么要、什么不要的人却是你自己。文文,行路艰难,我能帮你,却无法替你。”   齐婴语气平静,但沈西泠透过车窗外透进的月光依稀能见他的眼神十分柔和,一时令她觉得他好似她的父兄。   一想起父亲沈西泠便难免有些眼热,她连忙低下头掩饰一下情绪,声音有些低哑地问:“那,齐家家塾,你希望我去么?”   齐婴瞧出她情绪有些波动,但没有立刻安慰她,只答了她的问题,道:“谈不上希望与否,只是如我是你,我会去。一来能结识同辈,二来能多些学问,比起待在风荷苑的院墙之内,总是要好些的。”   他平铺直叙,语气并不见什么起伏,也没说什么宽慰她的话,只是十分平淡地说着他的建议,却让沈西泠的心一点一点安定下来。她看着齐敬臣,头一回打心底里生出一种亲切之感,也是头一回真的意识到:眼前坐着的这个男子,大抵就是如今,同她最亲近的人了。   沈西泠那时其实对于进齐家家塾还颇有些抗拒,她如今毕竟是无父无母的孤女,自小又不曾受过什么好的教养,待在世家公子和贵女们中间难免格格不入。   她不善同人交际,那位赵家小姐又似乎不甚喜欢她,她更不知当如何自处。她那时就像一只惊弓之鸟,宁愿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看,只愿蜷缩在一个巴掌大的小天地里,狭窄也好逼仄也罢,只要安稳她便愿意一直待在那里。   她其实更愿意留在风荷苑,更愿意待在齐婴身边。但是她同时也明白,齐婴说得对,她的一生只能靠自己走下去,总不能一直依赖着他。说到底,他也并非真是她的父兄,没有责任一直待她好,她要早点长大,不再给他添麻烦才是。   沈西泠垂下眼睑遮住心中所想,沉默了一会儿,答:“……好,那我便去。多谢公子。”   齐婴看了她一会儿,没有说什么,恰闻窗外渐有人声,齐婴将窗半推开,沈西泠便透过窗子见到了车外流光溢彩的长街,那里行人如织花灯锦簇,一派祥和的太平气象。   齐婴笑了笑,转过头对她说:“街上人多,一会儿记得别离我太远。”   作者有话要说: 仔细想想齐敬臣真有、、难:不仅要给媳妇择校,还得搞学前心理教育(sigh 第33章 上元(5)   街上的确人多。   沈西泠刚跟着齐婴一同下了车,就被周围的行人撞了一下,她才十一岁,那时又极瘦削,险些就要跌倒。白松看见她被行人撞了,下意识要去扶她,没想到公子比他眼疾手快,当先一手将她搂住了。   沈西泠被齐婴半抱在怀里,鼻息间皆是他身上的甘松香,一时脑中一片空白。很快他便将她放开,眉头皱着,低声说:“小心些。”   沈西泠手足无措地点点头。   一旁随父母下车的赵瑶恰巧也看见这一幕,真是气得七窍生烟。她和母亲想方设法那么许久才找到一个与二哥哥一起过上元节的法子,没想到却被这破落户儿截了和。好在方才从风荷苑一路来的途中母亲开解了她甚久,她也想通了,她可不能逞一时之快与那孤女争风吃醋,失了风度不说,兴许还会惹二哥哥的厌烦。   她根本不必跟这孤女一般见识,那是她的二哥哥,是从小带着她长大的,那般的情谊又怎是她方筠一个外人比得上的?   抱定了这番主意,赵瑶心中稍安,随后做出十分快活天真的模样走到二哥哥身旁,拉着二哥哥的手臂道:“二哥哥你瞧,那儿有个灯像狐狸,好生别致!”   赵瑶这么一指,沈西泠便也下意识地看过去,果然见街边的店家扎了漂亮的狐狸灯,那狐狸画得甚是逼真,引得许多小孩儿簇拥在灯前。   沈西泠就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目光。   这时齐宁和齐乐也到了,正也朝他们走过来,齐乐一听赵瑶说有狐狸灯,立马便十分高兴地连连追问在何处。齐云亦携妻女一同到了,他怀中的徽儿头一回上街观灯,见了这般亮堂堂的模样欢喜得不得了,两只葡萄似的大眼睛新奇地四处看着,也不知有多讨人喜欢。   赵润看年轻一辈都凑在一处,笑道:“你们几个也莫要堵在路中央,且朝长街那头逛逛,热闹都在里头呢。”   其余在场的都是赵润的晚辈,闻言自然顺从,一家人和和美美,说说笑笑地朝长街那头走去。   沈西泠原本紧跟在齐婴身边,后来赵瑶走过来便不着痕迹地将她挤开了,再后来齐家几位公子都来了,沈西泠一个外人不好凑上前,便退得越来越远,等到众人一齐往长街那头走动时她又被路上其余的行人隔开,很快便看不见齐婴了。   她一开始略有些惊慌,四处张望着寻找齐婴的身影,但她那时年幼,个子太小,视线被人群遮挡,什么都看不见,于是她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她走丢了。   沈西泠很是无奈,原打算回到马车上等待,不过转念一想,估摸众人要玩到尽兴还要许久,她现在回车上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未免有些难捱,于是便顺着人流走了下去,直走到护城河边。   建康城的护城河修得十分宽阔,水引自秦淮、清溪、金川以及玄武湖、前湖和琵琶湖,已守卫了这座天下最为繁华的都城数十年。只是建康久未经战火,护城河也迟迟没有派上护城之用,如今上元却成了放灯的绝佳场所,只见此刻游人如织,河面上明灯漂荡,处处是虔心祈福的建康百姓。   沈西泠就在这个当口想起了父亲和母亲。   自除夕那场大病之后,她便尽力让自己不要想起再想起已故的双亲,毕竟陷入那些回忆不过是自找麻烦,她不愿糟蹋自己让父母难过。只是今夜这万家团圆的日子,她仍难免有所触动。   上元节么,她大半是同母亲一起过的,她小时候母亲的身体还没那样坏,有几年还曾带她出来放灯。方才赵瑶同齐婴说的那个狐狸灯,母亲也曾给她买过,不是什么新鲜的玩意儿了,早好几年便有。   后来母亲的身子开始坏起来,每到冬季都很难熬,上元节便无法再过了。去年上元,是父亲怜惜她,找了个机会硬是带她出来过了节,那是她头回坐上华贵的马车,父亲给她买了许多灯,她在河边一口气全放了,每一个灯都在求母亲身体康健。后来父亲还带她在街边的铺子吃了元宵,甜口芝麻馅儿的,那味道她直到此刻仍然记得。   去岁的建康街头也如同今日这般人声鼎沸人头攒动,处处都是摩肩接踵,但那时父亲在,始终牢牢地拉着她的手,她便没有走丢,一直跟在父亲身边。   一切都历历在目,只是现在父母都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实在不愿如此矫情反复,可眼下竟又觉得孤独。片刻之前在马车上,她还曾觉得齐婴是个同她亲近的人,可是眼下她又有些迟疑。   她今日一整日都听见赵家小姐称齐婴为“二哥哥”,十分亲昵和谐。她虽然知道自己不该生出什么妄念,但还是忍不住想:倘若父亲还在,倘若她也能光明正大地做父亲的女儿,那么她便是沈家的小姐了,齐沈两家是世交,齐婴自己也称父亲是他的世叔,那么……她是不是也可以,唤他一声二哥哥呢?   这样的念头在沈西泠心头倏地划了过去,却立刻被她自己杀死了。她在心中辱骂自己痴心妄想贪得无厌,随后陷入到深深的自责和卑怯中,心头略有些苦涩地想:沈西泠,你怎么竟会有这种念头呢。   出神间忽而肩上一沉,沈西泠一惊,回头看去,正对上一只狐狸面。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知是一盏狐狸灯,她抿了抿嘴,绕过那狐狸灯去看提灯的人,却看见一双含笑的桃花眼。   竟是四殿下萧子桁。   沈西泠连忙回过身要行礼,却被萧子桁拦住。这人一双桃花眼灼灼明亮,笑意甚浓,压低声音对她说:“别拜别拜,你拜了别人瞧见了未免也要拜,好好一个上元这又是何必?”   沈西泠觉得这位殿下十分奇怪,似乎总是不愿意被旁人看出真身,上一回在风荷苑的梅林里见时他便假借了韩家公子的名号,如今又唯恐建康的百姓认出他来,实在要算煞费苦心。   他既然这么说了,沈西泠也就只能顺从,又听这位殿下笑说:“方才就觉得是你,单一个背影还不能断定,原来真是你——你怎么一个人待着,敬臣呢?”   他四处张望却没见到齐婴的身影,沈西泠沉默一会儿,对他说:“二公子在别处,殿下不妨往前面找找。”   萧子桁一听这话挑了挑眉,打量沈西泠一番,露出促狭的笑,问:“你这是走丢了?”   沈西泠:“……”   萧子桁见小姑娘不说话,脸却红了,心知自己猜对了,遂拉着沈西泠转身朝人群外走,沈西泠不知这位殿下的脾性,没料到他竟这样拉起自己就走,着实吃了一惊,在他身后问:“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萧子桁边走边回头笑道:“反正你也走丢了,不如跟我去吃元宵?等你家公子发现你丢了,自然会来找你的。”   沈西泠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跟大梁的四殿下一起吃元宵,吃元宵也就罢了,更没想到的是他们会坐在街边破落的小铺子里吃元宵。   她自己倒是没什么,早就习惯了在这样的地方吃东西,只是没想到萧子桁堂堂一个皇子竟然也愿意纡尊降贵。她见萧子桁今日穿了一件银灰色的锦衣,她虽不甚懂得衣料,却也能瞧出针脚细密,是很金贵的东西,偏他坐在这有些脏污的街边小摊上还神色自如,丝毫不介怀脏了自己的衣衫。   真是个怪人。   萧子桁注意到沈西泠在打量自己,倒也十分坦然地任她打量,又道:“说说吧,你怎么走丢的?”   沈西泠不觉得与这位殿下说这些是恰当的,遂只模模糊糊说自己不小心走丢了。萧子桁听言一双桃花眼又染上笑意,摇了摇头,说:“方才在河边我见你情绪不高,一副伤了心的模样,该不是被你那位齐二公子给训了吧?”   沈西泠没说话,这位四殿下却兴致勃勃,又道:“那也不对,他那个人虽然待人严厉,倒也不至于在节庆时扫兴——那是怎么了?莫非……”   他眼睛转一转,又是一脸狐狸相,笑道:“莫非是他同别人一起走了,将你扔了?”   沈西泠无言。   萧子桁见小姑娘听言一愣,随后缓缓低下了头,便知自己猜得颇准,他笑了一声,道:“还真是如此?”   沈西泠抿了抿嘴,摇了摇头,说:“殿下不要乱说。”   萧子桁哼笑一声,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必觉得不好意思。巴巴儿追着他的人多了,他哪能都顾得过来?莫说是你了,就是我妹妹也经常被他惹得伤心。”   四殿下的妹妹?   沈西泠不曾听说过六公主同齐婴之间的传闻,闻言只觉得意外,正忍不住想问问其中渊源,却听萧子桁笑了一声,说:“你一个小孩子,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沈西泠虽因幼时艰辛,比其他孩子心智成熟许多,但论年纪的确还是个小孩子,又因她那时生得瘦弱,便显得格外年幼。萧子桁方才同她说起自己妹妹的事,是见沈西泠眼神成熟,不小心便将她当成了已经及笄的姑娘,随后才反应过来这不过还是个幼女,便不再同她说这些了。   恰这时,店家为两人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元宵,胖乎乎的白团子在瓷碗中相互挤挨着,看上去颇有几分可爱,萧子桁很有兴致,取过勺子拨弄了两下,对沈西泠说:“尝尝。”   沈西泠谢过了四殿下,在他催促的话语中舀起一只元宵小口咬开,立时甜甜的黑芝麻馅料便涌入唇齿之间,同去年父亲带她吃的几乎是一般味道。   沈西泠放在桌子下的另一只手用力地握紧,努力将眼泪逼了回去,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她还隔着热腾腾的白气对四殿下笑了笑,道:“味道甚好,殿下也尝尝。”   萧子桁看着她那时露出的那个笑容,短暂地愣了愣。   他在风荷苑第一回 见到沈西泠的时候便知道这丫头生得美,尤其眉间的那一点红痣,格外有种灵气,在花间甚是惹人怜爱。只是萧子桁以为初见那回,小丫头的美貌是受了风荷苑满庭花木的加持,却没想到此时她坐在这等破落的地界,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对他展颜一笑,其美丽竟更加惊心动魄。   纵然他平生见多了美人,眼下也难免为之心中一悸。   作者有话要说: 萧子桁:截和一时爽,一直截一直爽。 第34章 上元(6)   她不仅美貌,而且有趣。   他那天听见她同婢女的交谈,晓得她吃了些软钉子,可与她攀谈时却并未见她露出委屈之色,他以为她是年纪太小不懂人情世故,可后来却瞧出并非如此,这小姑娘人虽不大,眼神却清明通透,他便知道她当时就明白那个婢女的心思。   看得明白,却不显露,萧子桁觉得她有些趣味。   今夜他溜出宫闲逛,不意在护城河边瞧见她,本不打算过去同她说话,却见她身旁不远处站了几个一眼就能看出意图不轨的男子。他想这小丫头是齐婴府上的,他还是去管一下的好,这才上前同她攀谈。   也不怪旁人对她心生歹念,她确实生得美,此刻隔着碗中升腾的热气对他笑的模样更是好看。如今她年纪尚小,假以时日等她长大,那……   萧子桁微微眯了眯眼。   沈西泠见萧子桁一直看着自己,怀疑是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她擦了擦自己的脸,试探着问:“……殿下?”   萧子桁回过神来,亦惊讶于自己方才竟看一个豆芽菜一般的小姑娘看到出了神,不禁摇头失笑,又问沈西泠道:“丫头,你叫什么?”   如今再被问起名姓,沈西泠便熟练了许多,神态十分自然地答:“回殿下,我叫方筠。”   萧子桁点点头,忽而看向沈西泠身后,笑道:“方小姐是吧——瞧,有人来找你了。”   沈西泠闻言一愣,回头一看,竟见青竹站在自己身后,有些喘粗气,如此大冷天,额上竟然见汗。   青竹朝沈西泠走过来,见四殿下在此也十分惊讶,当即要见礼,自然被四殿下拦了,这位殿下挖苦道:“得了得了,你倒真不愧是齐二身边的人,同他一般板正无趣——不就是来领这小丫头的么?带走吧。”   青竹跟随齐婴多年,倒也熟知眼前这位殿下的脾性,知道他最是不拘礼节,倘若此时他拜了他恐怕他还要不高兴,于是便没有再行礼,只转向沈西泠,眉头皱起,说:“公子找了你许久,你倒在这里快活——还不快同我回去?”   沈西泠知晓青竹素来有些不大喜欢自己,眼下的态度更称不上好。她有些局促地站起来,觉得自己又给人家添了麻烦,心中自然十分抱愧,但听到齐婴找过她,心里又有些淡淡地欢喜。   她说:“抱歉……”   青竹没有再同她说话,只向萧子桁浅浅行了个礼,道:“给殿下添麻烦了,奴必会同公子说及此事。”   萧子桁吃下一颗元宵,闻言摆了摆手,说:“那倒不必。”   他似乎被那颗元宵烫了一下,口中不断吸着气,又看了沈西泠一眼,笑说:“有这个功夫,倒不如让你家公子把她看好了。小姑娘生得太漂亮,可是一件挺危险的事。”   他的语气半是调笑半是认真,说的话让沈西泠有些尴尬,青竹却仍是一副板板正正的模样,闻言十分恭谨地答:“是。”   青竹带着沈西泠向四殿下又行了个便礼,便转身离去,沈西泠刚转过身便又被四殿下叫住,她回过头,却见四殿下的一双桃花眼中流光溢彩,正将他方才手中提的那盏狐狸灯朝沈西泠递过来,说:“这灯给你了,你拿着玩儿吧。”   沈西泠心想她已经蹭了四殿下一顿元宵,总不好再蹭人家一个花灯,于是婉言推却了,四殿下却笑道:“拿着吧,本来就是你们小姑娘才喜欢的东西,我拿着又没用。”   萧子桁站起身,走过来把灯递给她,说:“算我为上次诓你的事赔不是了。”   沈西泠大为惶恐,还要再推让,四殿下却将灯往她手里一塞,随后先一步转身走了,沈西泠见他背朝着自己挥了挥手,随后几个闪身便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沈西泠手中拿着这盏花灯也不知如何是好,正出神,却听身旁的青竹冷哼了一声,说:“还不快走?”   说罢他便快步走开,沈西泠回过神来,连忙跟上了他。   沈西泠随着青竹一同找到齐婴他们的时候,时辰已经有些晚。   其实她自己并没有耽误太长工夫,主要是青竹……他似乎有些不太认路。一开始沈西泠还没有发现此事,直到后来当她发现他们经过同一个糖画儿铺子整整三回而青竹仍然无知无觉甚至面色冷肃的时候,她才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沈西泠觉得,青竹本来就不大喜欢她,如果此时她再揭破他不认路的事实,难免会雪上加霜,于是只能沉默地跟着他在街上来回兜圈子。只是后来沈西泠眼睁睁地瞧着青竹额上的汗越来越多,心中实在是有些同情,正要说还是由她领路找人吧,却没想到青竹竟走了运,恰找到了齐二公子一行。   沈西泠明显感到身旁的青竹松了一口气。   那时街上的人已经渐少了,齐大公子的女儿徽儿大约是玩得累了,已经在父亲怀中睡熟。三公子和四公子倒是仍很有劲头,两人正相互说着话,手中各自拿着五六个灯。沈西泠瞧见赵家小姐正站在齐二公子身边,仰着脸儿同他说着什么,俏脸一片粉红,手中提着好几只漂亮的小花灯,齐婴低着头看着她,因他是背对着沈西泠和青竹来的方向,沈西泠并不能看见他的神情,只能见到他手里也提了一只灯,依稀也是个狐狸灯。   白松站在齐婴身旁不远处,先看见了青竹和沈西泠,同齐婴说了一声,齐婴闻言遂回过头。那时他身后是火树银花长街明灯,太过明亮了,让沈西泠没能看清他朝她看过来时是个怎样的神情,直到走近了才见他皱着眉,问她:“一整晚跑哪里去了?”   他口气倒并未带什么责备,只是皱着眉,令沈西泠一时有些口讷,不知该怎么说。青竹这时则附到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沈西泠只见齐婴听言后挑了挑眉,露出颇有些意外的神色,继而又扫了一眼她手中的狐狸灯。   赵瑶见沈西泠回来的时候手中提着一个狐狸灯,正是自己下车时随手指的那一个,觉得沈西泠是有意同自己攀比,心头顿生轻蔑。其实她当时只是随口一说,哪成想这孤女倒是当了真,也实在是可笑。   她手中如今提了好几个小灯,个个都比那狐狸灯精巧贵气,且还有一个是二哥哥给买的。她自觉今夜大获全胜,眼中颇有些得意,又见二哥哥此时皱着眉看着那孤女,便觉得她是惹了二哥哥生气,心里更是高兴。   齐云站在一旁抱着徽儿,见二弟皱着眉看着方家小姐,揣度他也许是要训人了。倒也不怪他生气,几人刚下车不久方家小姐便走丢了,敬臣找了她一路。齐云深知他这弟弟是个面冷心热之人,对这方家小姐又颇为上心,面上虽然不显,但心里是忧虑的,如今人找着了,他为人又有些严厉,难免要训斥几句。   齐云心想,敬臣少时就为人严肃,家中的弟弟皮猴儿一样,有时连他这个长兄都震不住,敬臣却总能将他俩治得服帖。他训人的时候未见得多么疾言厉色,可就是让人心头惴惴,有时齐云从旁看着都有些发怵。他想,方家小姐眼下必然是要挨训了,可怜她生得细细弱弱的,还要当着旁人的面被敬臣训斥,委实可怜了些。   齐大公子自打做了父亲,心肠便越发软起来,有心要劝一劝敬臣,给人家小姑娘留些面子,不料他却听齐婴叹了一口气,对那方家小姐说:“没事就好,下次不可再如此了。”   这……竟没有训人!   齐云颇为意外,又见那方家小姐乖乖巧巧地点了点头,此事竟就这么了了。一旁的齐乐偷偷嘀咕:“二哥真是偏心,倘若今日是我跑丢了,还不定怎么训我呢。”   他这句嘀咕被齐婴听见了,回身扫了他一眼,齐乐吓得赶紧缩了缩脖子,对着他二哥讨好地笑。   这时徽儿半醒过来,小丫头睡得不舒服,开始闹脾气,齐云一边哄她一边转向姑父姑母,道:“天色不早,我看今日不如就……”   赵润点头,赵齐氏笑着接口道:“是够晚的了,快回去哄这小可人儿睡吧。”   齐云和韩若晖向姑父姑母道了谢,一行人便一同顺着长街走回马车去,沈西泠跟在大家身后,没走出几步就见齐婴停了下来,回头向她招招手,说:“离我近些走。”   沈西泠眨了眨眼,脸上又浮起红晕,抿了抿嘴,小跑几步到他身边,齐婴将她让到身前一点的位置,她听到他说:“嗯,走吧。”   沈西泠脸更红了。   这一连串儿尽被赵瑶看在眼里,她忽然觉得今夜的胜利打了许多折扣,本欢愉的心情又有些憋闷起来,一旁的齐乐见她不说话,便凑过来问:“瑶儿妹妹你怎么了?闷闷不乐的,是还想买灯么?”   赵瑶当然没有搭理他。   众人很快走回到下车之处,纷纷作揖别过,随后各自登车。   赵瑶上车后急急忙忙打开车窗想再多看二哥哥一眼,却瞧见他正护着那孤女登车,随后车帘放下便再窥不到一丝一毫的情景。赵瑶一想到今夜自己要跟着父母回赵家,那巴郡的孤女却能和二哥哥一同回风荷苑,心里便越发气得紧,将除二哥哥给买的以外的花灯尽砸了,把她父亲吓了一跳,又扑进母亲怀里嚎啕不止。   回程,沈西泠与齐婴一路无话。   沈西泠拿不准他是否是生气了,想道歉又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错,可他路上一直不说话又让她心里难受,于是左右为难起来。   就这么一直为难到了下车的时候。   齐婴因坐在靠外的位置,先行下了车,沈西泠跟在他身后,却看见他将自己的那只狐狸灯忘在了车上,她抿了抿嘴将他的灯也拿在手上,走出车去叫住他。   “公子。”   齐婴已经走出几步,听到她的声音又回过了头,看向她。   沈西泠还没来得及下车,半弯着腰站在车桁上,手中拿着两只狐狸灯,左手是萧子桁给的那只,右手是齐婴落下的那只。这两只虽说都是狐狸灯,但细细看去却有些区别,左手那只是白纸扎的,右手那只是染成浅红的彩纸扎的,更细腻好看些。她举着右手那只说:“公子的灯落了。”   沈西泠看见齐婴走过来,却没接她手上的灯,而是扶着她下了车,直到她站稳了才把手松开,说:“那是给你的。”   沈西泠一愣:“嗯?”   齐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以为你很想要。”   今夜在街上刚下车的那个时候,赵瑶指了指街边的狐狸灯,那个时候他便瞧见小姑娘在偷偷地看,但只看了一眼就不再看了。他以为沈西泠喜欢那个灯,所以后来给赵瑶买灯的时候就也给她买了一只,只是没想到她后来碰上了萧子桁,那位行径乖张的四殿下也塞了一只灯给她。   沈西泠听得齐婴此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自小生性敏感,素来习惯于察言观色,悄悄地看着别人的言行举止,揣度他人的心思情绪,再小心翼翼地辗转腾挪。她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人暗暗留心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去在意她的一个想法一个念头。她今天只是下意识地看了那狐狸灯一眼,而齐婴竟连这个都注意到了。   沈西泠眼眶一湿,直直地望着齐婴。齐婴一见小姑娘眼眶又红了,眉头又是一皱,叹问:“又哭什么?”   沈西泠别开眼睛连连摇头,口中说:“没哭……”   齐婴被她这个闷闷的语气逗笑了,反问:“怎么没哭?”   他一笑,凤目中的情绪显得尤其和煦,他本就生得好看,一笑更加好看,令沈西泠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只闷着说:“就是没哭……”   沈西泠那个时候并没有意识到,她的这句话其实是在撒娇,虽然只是小小的娇气,但这的确是自与齐婴初遇以来,她第一次这样同他说话。   那样自然,脱口而出。   齐婴也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眼中的神采更加柔和。他虽不知小姑娘心中在想什么,但大抵能瞧出她此刻眼眶微红并不是出于伤心。他抬头看了看天,见今夜月色朗润,无一丝云彩,可见明日大半是个好天气。   他低下头对沈西泠说:“回吧,今日早些休息,明日带你去见母亲。”   沈西泠看着他转身登上山中石阶,背影同此夜凉月和满山竹影融为一体,心中乍然涌上一阵安谧。她低头看了看手中浅红色的狐狸灯,眼中露出淡淡的欢喜,快步追上那人的身影。   今日上元,她……过得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又哭什么?   -没哭。   -怎么没哭?   -就是没哭!   -……?行,你说没哭就没哭。 第35章 入府(1)   次日一早,沈西泠寅时就起了,天还没亮,半黑着。   她昨天听齐婴说今天要带她去齐家,便连夜收拾了东西。好在她东西很少,只一个不大的箱子便尽够了。箱子里装了她自己一身衣裙,外加昨夜得的两只狐狸灯,还有……还有她初见齐婴时,他给她披上的那件长裘。   说起来她曾穿过齐婴的两件衣裳,一个是这件长裘,另一个是那天她在忘室门口睡着以后他给她裹的那件大氅。后来那件大氅她还回去了,但这件长裘她一直偷偷留着。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长裘毕竟盖过母亲的遗体,再还给他便不太合适。她将这件衣裳留着,一来是为了缅怀母亲,二来……   这是沈西泠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秘密。   她昨夜连夜将东西收拾好了,又一宿都没睡安稳,刚到寅时就起床了,披上外衣站在自己屋子门口张望着齐婴居室那边的动静。没过多久就看见了他,青竹和白松在他左右,一行人往大门口的方向走。   齐婴在朦胧的天光下瞧见了沈西泠,十分意外,转而朝她走过去,见小姑娘已经梳洗整齐,一副随时要出门的模样,不禁挑了挑眉,问她:“怎么起得这么早?”   沈西泠眨巴眨巴眼睛,歪了歪头,问:“嗯?公子不是说今天要带我去齐家么?”   齐婴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是我得先去上朝。”   沈西泠:“……”   她完全没想到这回事。上元之后年已过了,既然不是休沐,齐婴是要上朝的。   沈西泠尴尬地低下头。   齐婴眼中划过一丝笑意,小姑娘太过可爱,引得他伸手顺了顺她的头发,声息温和地说:“再回去睡一会儿,等我回来接你。”   这是齐婴头一回用这样亲昵的方式待沈西泠,两个人都愣了一下。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个行为不妥,收回了手,沈西泠却觉得他手掌温暖的触感还停留在发间,令她有些留恋。   两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   最终是齐婴打破了沉默,他咳嗽了一声,说:“回吧,外面冷。”   沈西泠见他要走,有些急,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齐婴回过头看她,她有点脸热地收回了手。   齐婴问:“怎么?”   沈西泠手指绞在一起,嗫嚅道:“不……不知我这样装扮,可算得上得体么?”   齐婴看了看她,见小姑娘衣衫简朴整洁,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一副乖乖巧巧温温柔柔的模样,神情却十分紧张,像个严肃的小道姑。   齐婴想了想,说:“先回去睡一会儿,不然气色看起来不好。”   她昨晚也许是没睡好,眼下有些青黑。   沈西泠一听他这么说,便自觉自己现在形容狼狈,赶紧捂住了脸,然后有些丧气地点了点头。   齐婴眼中又划过笑意,对她说:“我得走了,你安心休息,我回来以后让人给你梳洗。”   沈西泠闻言乖乖地点了点头,像只猫儿一样温顺可爱,让齐婴的眼神跟着软了软。随后他走了,沈西泠目送着他离开。   进屋以后沈西泠照了照镜子,果然见双眼下各有一圈青黑,不禁羞臊地捂住了脸。她本不是特别在意容貌的人,这是头一回她因为这样的事而感到难堪懊悔,这种感觉在她心里盘桓甚久,一直到她入睡。   她本来是不想睡,可等着等着就累了,兴许是昨夜她确实睡得太少,兴许是屋子里太过暖和,她沉沉地睡了过去,等到被婢女们推醒已近巳时,齐婴都下朝回来了。   来叫她起床的姐姐她瞧着眼生,一个叫水佩,一个叫风裳,说是公子叫来给她梳妆的。两位姐姐心细手巧,一左一右伺候她梳洗更衣,沈西泠从未被人这样服侍过,自然很不自在,两位姐姐看她如此僵硬都是捂着嘴笑,又夸赞她生得漂亮,拾掇了好半晌才将她带出门去。   她们给沈西泠梳了那一年建康城贵女间最时兴的发式,还为她换了一身新衣,浅紫色的长裙,绣了白色的梅花,衣料金贵绣工精湛,外面配了兔毛边儿的浅色小袄,宛若一个瓷娃娃般漂亮。   沈西泠从没有梳过这样的头发,也没有穿过这样金贵的衣裙,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自在,可她虽然自幼过得清苦,但通身的气派却宛若一个正正经经的贵女,她的父亲虽没有把她带进世家抚养,但对她的教育却一直是好的,沈西泠换了这身装扮丝毫未有不堪匹配之感,反而让人觉得,她生来就是如此金尊玉贵着长大的。   水佩姐姐和风裳姐姐带着她从自己的屋子一路走到忘室,路上往来的仆役都纷纷偷偷打量她,让沈西泠颇有些尴尬。到了忘室,白松仍如往日般抱着剑站在门口,见到她也愣了一下,眼中一闪而过一丝惊艳,随后朝她笑了笑,点了点头。   沈西泠红了一路的小脸仍未散去热度,同白松打了个招呼,随着两位姐姐进了门。   齐婴抬目朝门口看过来的时候,当先瞧见沈西泠的裙角,随后才见她踏进门来,继而看见她眉心的红痣和两颊上的红晕。   他于是又想起第一回 见她时的场景。   那时小姑娘一身素衣,满身狼狈地跌坐在雪地里,整个人苍白得与那场大雪几乎融为一体。他第一眼见她便记住了她眉心的那一点红痣,如同一枚精细的花钿妆点在她眉间,成为那时她身上唯一的颜色。   后来他把她留在风荷苑,小姑娘始终仍是一身素衣,他本不甚留意女孩子的衣着,是以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昨天瑶儿来了。   齐婴有时也觉得自己有些奇怪,总会下意识地拿沈西泠同赵瑶相比,譬如他看见赵瑶的手染了豆蔻而沈西泠的手生了冻疮,他就会觉得不妥,又譬如他昨天看见赵瑶衣着锦绣而沈西泠衣衫简朴,又觉得不妥。   昨夜长街上宝马雕车香满路,瑶儿一身艳色的衣裙在花灯间嬉笑,活泼讨喜得紧,他却想起沈西泠,那个总是低眉敛目小心翼翼的小姑娘。他莫名地一直想:倘若她也穿上这样的衣裳,倘若她也被人千娇百宠,该是怎样一番模样?   今日他见到了。   齐婴是个看淡外物的人,这样的人更不看重人的容貌,可他也一向知道沈西泠生得美。只是今日她仔细梳洗妆扮过后,却显得过分妍丽了,超出他的预想。昨夜青竹给他带来萧子桁的嘱咐,说这小姑娘生得太过漂亮,是件很危险的事情,他当时并未很放在心上,眼下却深以为然。   沈西泠进了忘室的门,见齐婴看着自己的眼神颇为复杂,表情亦有些严肃,不禁有些打怵,心想是不是自己眼下这个模样不甚得体。她走近他一些,谨慎地问:“……公子?”   齐婴似刚回过神来,回道:“怎么?”   沈西泠嗫嚅:“我这样……是不是不合适?”   她心里的确觉得不合适,觉得这身装扮太过华贵了。她不过是个孤女,要仰赖别人鼻息过活,却无端打扮成一个贵女的模样,总是不太好的。   齐婴看出她的心思,心知小姑娘误会了自己,又不好跟她解释,遂沉默了一会儿,对她说:“没有不合适,很好看。”   他说“很好看”这三个字的时候声息低沉,令人耳热,沈西泠本来就脸红,如今更是面若桃李,落在齐婴眼里便更加感叹:四殿下所言不虚,的确……挺危险的。   齐婴暗暗叹了一口气,咳嗽了一声,说:“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人表面上是个酷盖,实际上私底下净搞些小心思(明天见家长了嘻 第36章 入府(2)   马车停在齐府门前,沈西泠跟在齐婴身后下车,得见高门华府,心中甚为惶恐。   齐本家与风荷苑截然不同。风荷苑虽也是齐氏的产业,但毕竟是别第,屋宅园林胜在精巧,而本家则不同,更重世家底蕴,朱门巍峨,门口阶下的两座石狮修得又甚是威严,令人一见便心生怯意。   沈西泠紧张得两手冰凉,齐婴扫了一眼她紧紧绞在一起的手指,低头对她说:“不必害怕,没事的。”   沈西泠仰起脸来看着他,心口仍不安,勉强地点了点头。   齐婴沉默一会儿,说:“一会儿我带你去见母亲,她向来喜欢女孩儿,不会为难你,你乖一些就好。”   沈西泠紧张地抿了抿嘴,问:“怎么才算乖一些?”   齐婴挑了挑眉,想了想,说:“跟在我面前一样就好。”   只要跟在我面前时一样,就足够讨人喜欢了。   沈西泠听了这话,不禁回想起自己近来给他添的许多麻烦,心里更是没底。齐婴见她手指绞得越发紧了,晓得眼下多说无益,遂直接带她进了府门。   齐本家府宅极阔,据说约有一坊之地,进得门来越发觉得侯门如海,厅堂楼阁嵘峥轩峻,树木山石蓊蔚葱郁,处处雕梁画栋庄严气派。沈西泠跟在齐婴身边穿过重重的花厅游廊,又绕过不知多少插屏软挡,见往来仆役比风荷苑多出十倍不止,游廊假山之畔还挂着画眉鹦鹉之类供人赏玩逗趣儿的鸟雀,方知所谓“豪奢”二字,究竟是怎样一番气象。   往来的仆役纷纷向齐婴行礼,一个管事模样的男子见了他连忙大步迎上来问候,齐婴脚步不停,问那男子道:“母亲可在嘉禧堂?”   那管事的满面堆笑,答:“夫人听说二公子今日回得早,夜里又要宿在本家,欢喜得很,正在嘉禧堂等您呢。”   顿了顿,又似想起了什么,补充道:“相爷也在,正同夫人一道吃茶。”   齐婴闻言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说:“父亲也在?”   那管事的连道两声“正是”,齐婴沉默了一会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沈西泠,随后就又转过头去,点了点头。   沈西泠总觉得他方才朝自己看过来的那个眼神带了些许忧虑,又没看真切,心中却更加紧张:原来今日不单二公子的母亲在,连他的父亲,那位声名煊赫的大梁左相、而今身为江左世家领袖的齐璋也在府中,而她稍后便要见他们了。   一时间沈西泠只觉得自己紧张得气都喘不匀了,连忙趁人不注意,偷偷在掌心画了个小人吞下去。   过不多久,终于行至嘉禧堂。   下人进去通传,说二公子回来了,沈西泠便听见屋内传来一个妇人欢喜的声音,说:“敬臣回来了?快叫他进来。”   齐婴提步要进屋,走出两步却发现沈西泠没有跟上,遂停下回身看她,见小姑娘紧张地低着头,连他走了都没发现,不禁莞尔。他走回她身前,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儿,眼中笑意清浅,说:“走了。”   他捏她那一下颇用了点力道,弄得沈西泠有些疼,她揉着自己的脸带点委屈地仰头看着他,在看见他眼中的笑意后心中却乍然平静了。   她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眼前这个人曾在城门前的满目兵戈中将她带出城,曾亲手为她葬下她受千夫所指的父亲,曾瞒天过海将她这个罪人之女护在羽翼之下——有他在,她还怕什么呢?   沈西泠略带腼腆地朝齐婴露出一点点笑容,跟在他身后走入嘉禧堂。   嘉禧堂并非齐府正堂,只是尧氏所居院落的堂屋,她常在此招待来客或与晚辈闲话。这堂屋不算很大,装饰精细却不过分华丽,尧氏的腰有些不好,因此堂屋中任何一个坐具都包着软软的垫子,兼而还有随处可见的靠枕。   齐璋自幼受世家礼仪教导长大,最是讲究规行矩步,早年刚同尧氏成婚的时候还不适应夫人这随处软垫、处处靠着的习性,深以为不雅。但他同尧氏感情深厚,成婚数十年仍很爱重她,不忙政务时便大多会来妻子房中久坐,时日一长对这些软垫靠枕之流便也适应了,且回到自己屋里以后还会觉得板凳太硬。   这日下了朝,齐璋便来到嘉禧堂见妻子。夫妻二人在坐床上手谈,齐璋见尧氏颇有些恹恹地靠在软垫上,不禁问:“这是怎么了?一副没精神的样子。”   “还不是因为敬臣?”尧氏嗔了他一眼,“他都多久没回家了?”   齐璋咳嗽了一声,说:“他近来的确是忙一些……”   尧氏叹了一口气,道:“敬元说得对,你就该让敬臣去尚书台帮他,做什么把他弄到那个什么枢密院去?日日早出晚归不说,若那高魏再折腾,说不准还要掉脑袋。”   尧氏已过了不惑之年,但保养得宜仍非常美丽,纵然此时正在使小性,依然令齐璋愿意哄着让着。   齐璋叹道:“我都同你解释了多少回了,让敬臣入枢密院并不全是我的意思,也是陛下的安排。如今国难当头,这些紧要的位子自然都是能者居之,自古英雄出少年,敬臣有这个本事,你又何苦要拦?”   尧氏哼了一声,带点幽怨地说:“相爷不必同我讲这些大道理,什么自古英雄出少年,不过都是老狐狸们说来骗人的罢了。”   说着颇有所指地瞧了齐璋一眼。   “哪里就是骗人了?”齐璋颇为无奈,“你就看那高魏的顾家,那老国公的长子顾居寒,与敬臣年纪相仿,去年却在石城大败守邺和蒋勇,怎么就不是英雄出少年了?”   尧氏皱起秀眉,坐直了身子,怒道:“听相爷这意思,莫非还要敬臣学了那顾家豺狼,拎着兵器上阵杀敌不成?”   齐璋见夫人气得不轻,连忙给倒了一杯热茶,劝慰道:“夫人明知我并非此意,只是时势如此,我也没有办法嘛。”   尧氏端起了茶杯抿了一口茶,齐璋见她情绪有些平复,趁势又道:“夫人放心,敬臣是你我唯一的孩子,我又怎么会丢下他不管?必要的时候定然会拉他一把的。”   尧氏心道,拉一把可怎么够?这都拉一把了,岂不是已经让敬臣入了险境?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平平庸庸安安静静地过一生,譬如去翰林院当个学士便极好。   尧氏其人,生性淡泊与世无争,身为齐璋的续弦却对长子齐云极为和善,从未动过让齐婴取而代之的心思。齐璋却与她不同,比起长子,他更对次子寄予厚望,虽从未对外说过自己有扶敬臣为下一任齐家家主之意,但他的心里早已有此考量——只是,妻子恐怕与他想得不同……   尧氏正蹙着眉头要再同齐璋表达不满,却听丫头们来传,说二公子回了,就等在门口,尧氏一听喜笑颜开,方才的郁郁一扫而空,立刻笑道:“敬臣回来了?快叫他进来。”   齐璋望着妻子立刻高兴起来的样子,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过不多时齐婴便进了门,见过了父亲母亲,尧氏正要同他说话,却见他身后还藏着一个细细瘦瘦的小姑娘,仔细看去,生得明眸善睐,漂亮得不像个真人,眉心还生了一点红痣,甚是有灵气的模样。   尧氏愣了一下,想了想,露出笑容,看着沈西泠道:“这便是文文了吧?”   沈西泠站在堂下本又是恭谨又是紧张,此时却乍然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小字,抬头看去,见坐床上的那位靠着软垫的夫人正慈眉善目又神态亲昵的瞧着自己,一望便知可亲。她也生了一双凤目,与齐婴的那双眼睛有□□分像,沈西泠见此,心中的惶恐莫名便消散了许多。   她端端正正地向尧氏和齐璋行了礼,低着头答:“见过左相,见过夫人,小女是方筠……小字文文。”   尧氏笑道:“早听敬臣说起过你,昨儿敬安和敬康回来后还一直夸你漂亮——来,快走到近前给我瞧瞧。”   沈西泠没想到这位宰相夫人竟是如此和气,听她叫自己走到近前还愣了一愣,她抬头悄悄看了齐婴一眼,齐婴向她点了点头。   沈西泠于是规行矩步地向坐床走去,走到尧氏身边,微微抬起了脸。   这般近地端详起来,便让人越发能瞧出沈西泠的漂亮。   有些人美则美矣,却只适宜远观,若近看便能瞧出许多瑕疵,譬如两只眼睛不一般大,譬如鼻子些许的不直,譬如脸上的肌肤粗糙而不平整。可沈西泠无论怎样端详都是一副甜甜蜜蜜的长相,任人怎么看都说不出有什么不好,且她眼神明亮清透,体态又轻盈端直,一副贵女的体面派头,很是讨人喜欢。   尧氏只有齐婴一个孩子,家中的子嗣又都是男丁,因此素来贪爱那些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别人家的女孩儿若让尧氏瞧见了,大半都要爱不释手地抱在跟前。赵瑶之所以得她那般宠爱,也同此理。如今见了沈西泠这样漂亮的女孩儿,心中很是欢喜,夸她道:“我还道是家里几个孩子胡说,原来真是宝卷上画的一般漂亮的小丫头!”   一旁的齐璋也瞧见了沈西泠的模样,却微微皱了皱眉。   沈西泠虽生得更像她母亲,但眉梢眼角之处也有与父亲沈谦相似的地方。齐璋与沈谦相识多年,对他很是熟悉,如今见了沈西泠,虽并未立刻就将她与沈谦联系到一处,可心中却隐隐觉得这小姑娘瞧着面善。   依稀……与沈谦有些神似。   作者有话要说: 公公:本人世家之主,站如松坐如钟。   到夫人屋里以后:唉这软垫不错。   btw采访男主:请问小脸儿好捏吗? 第37章 入府(3)   他暗暗打量了一眼自己的次子,见他神色从容地让婢子在坐床边添了一个凳子,此时已经十分平静地落座,眼神安定滴水不漏,倒瞧不出什么不对。   齐璋又看了一眼沈西泠,开口问道:“这位便是方家小姐?”   齐璋为官多年,纵然此时神色和煦身着常服坐在坐床上,仍给人以威压之感。沈西泠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躬身道:“见过相爷,正是小女。”   齐璋审视着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令尊于齐家有大恩,我早当酬谢,今日才接小姐入齐府,实在怠慢,请小姐勿怪。”   这番话虽是客气,但听起来却让人不能不惶恐,如此分量压在一个晚辈身上,直让沈西泠深觉自己受不起,连忙恭顺地道:“相爷折煞小女了。”   齐璋看着沈西泠在自己面前欠身,无论措辞举止一应都十分得体,皆是高门贵女的做派。只是他记得那方毓凯乃是寒门出身的官员,家中十分清贫,如此门户竟能教养出这样举止得宜的女儿,未免让人生疑。   齐璋心生疑窦,只是随后便又发现沈西泠衣袖间露出的手并不如贵女那般细腻白皙,多有长年做活儿留下的痕迹,手背处依稀还有冻疮,倒确像个出身寒门的,心中的疑虑于是略微淡了些。   不过像齐璋此等久居高位之人,大半都多疑,见了沈西泠的手仍未放心,端起坐床小几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茶,又似乎闲话家常一般地道:“巴蜀乃天府之国、兴龙之地,当年南渡之后,我还曾陪陛下一同去过,百姓勤于劳作又乐善好施,很让陛下欣慰。”   他将茶杯放下,又微笑着看向沈西泠,问:“如今我是多年不曾去过巴郡了,方小姐可会说西南官话?蜀语与吴语不同,别有一番韵味。”   坐在一旁的齐婴闻言眼神一闪,心知父亲是在探沈西泠的底。   她这样自小长在建康的小姑娘,哪里会说什么西南官话?齐婴眉头一皱,正要代她圆场,却听沈西泠从善如流地答:“乡野粗鄙之语实不敢污相爷尊耳,但若相爷有意听音感怀,小女便斗胆献丑,为相爷说一段巴郡当地的童谣。”   齐婴闻言心中暗暗一动,又见齐璋点了点头,随后便听沈西泠俏生生地说:“胖娃胖嘟嘟,骑马赶成都,成都又好耍,胖娃骑白马,白马骑得高,胖娃耍关刀,关刀耍得圆,胖娃吃汤圆,汤圆吃得多,胖娃屙驼驼。”   这童谣是不是巴蜀之地的齐璋并不知道,但这女娃娃一口蜀语倒甚是地道,利利落落地蹦出来,很是熟稔的样子。   齐璋心中对她的身份于是又信了几分,这才姑且放下了怀疑,笑道:“乡音甚妙——方小姐请坐。”   堂屋中的婢女于是为沈西泠也添了个位子,在齐婴的另一头,两人隔了甚远,沈西泠坐下的时候悄悄看了他一眼,见他也给她投来一个眼神,却是似笑非笑的。   好像……在夸奖她似的。   沈西泠莫名有点脸热,又有点开心。   他二人的这一下对视倏忽间便结束了,齐璋都没注意到,却落在了尧氏的眼里。她却不像齐璋那样疑心沈西泠的身份,却转而有别的心思:瞧这个情形,敬臣同这位方家小姐莫非……   自齐婴去岁行过冠礼之后,尧氏便一直对他的婚事颇为上心。她虽然一向懒得管男子们的朝堂之事,却也闹得清如今敬臣同六公主之间的那些渊源弯绕,知道敬臣如今是被天家捆绑着,这婚姻之事便得不知道拖到何时才能办了。   她因此一直替自家孩子感到冤屈,心想这么拖着岂非耽误了他正经的好姻缘?只是敬臣又素来冷情,也不见他待哪家闺秀格外上心,难免令尧氏忧心他是被这些个糟烂事烦扰了,以至于对姻缘之事生了排斥之心。   如今见他如此关照方家小姐,尧氏心中倒稍定,只是又转而生出另一桩忧虑:这文文今年才多大?是不是太小了些?   尧氏心中发愁,想了想,问沈西泠道:“不知方小姐今年芳龄几何?”   沈西泠答十一岁了,尧氏应了一声,心道果然岁数小,想了想又问:“生辰在何时?”   沈西泠抿了抿嘴,看了一眼齐婴。他不曾跟她说过方筠是何时生的,现在她该如何答呢?   还没等到齐婴的提示,尧氏先笑道:“你瞧敬臣做什么?他本事再大还能管人是何时生的了?你便照实说就是了。”   堂屋内的丫头们听言都捂着嘴笑,沈西泠脸更烧起来,沉默了一会儿,答:“……二月廿四。”   尧氏闻言掐指算算,见已剩不足两月,心想如此一来她便算十二岁,虚岁十三,正是豆蔻之年,有那成婚早的女孩儿十三便嫁人了,如此一来敬臣还不算太离谱……   尧氏在心中为次子一通筹谋,沈西泠虽然没有看出来,可齐婴和齐璋都晓得尧氏的心思,纷纷露出无奈的神情。齐婴咳嗽了一声,打断母亲的思虑,道:“今日带文文回来,若父亲母亲没有异议,往后她便暂居在府中。恰王先生过几日就来府上讲学,这学塾便算是恢复了,到时她同瑶儿一起去听学,我也不算枉费了她父亲的一番托付。”   齐婴这话说得一语双关。他口中所指沈西泠的父亲自然说的是沈谦,落在齐璋和尧氏的耳朵里便想成是方毓凯。   齐璋闻言点了点头表示应允,尧氏则慈眉善目地从坐床上坐直身子,拉住坐在一旁圆凳上的沈西泠的手,说:“好孩子,往后便当这里就是你的家,安安心心住下吧。”   从嘉禧堂出来,沈西泠如蒙大赦,觉得心上轻松不少。   齐婴同她一起出来了,吩咐下人去将她的箱子搬进往后她住的院子,带着她在齐府宽阔的后园中漫步。   齐府的后园如同风荷苑一般,也有许多名贵花木、也有许多假山小池,只是所有东西都比风荷苑多上、大上几倍,走在其中更加容易迷路。   沈西泠跟在齐婴身后走动,心想此处便是自己日后要生活的地方,一时有种新奇之感。正四处打量,忽然听到齐婴问:“你还会说巴蜀之地的方言?”   齐婴的声音染了几分笑意,似乎心情颇为愉悦,沈西泠抬头看了他一眼,果然见他凤目中一片和煦。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嘴角不要上扬,力持沉稳地答:“嗯,我怕穿帮,提前做了点功课。”   齐婴见小姑娘一副明明心中得意表面上却竭力装得平静的模样,不禁摇头失笑。   沈西泠见他笑了,心中愈加快活,嘴角还是忍不住悄悄翘了起来,望着齐婴的眼睛明明亮亮,虽什么都没说,却分明是一副等待人夸奖的模样。   齐婴怎么会看不出来?他顺着小姑娘的意思,夸她道:“嗯,真聪明。”   他夸她的声音甚是柔和,像小时候她写好了一帖字后父亲夸奖她的语气,又依稀与父亲不同。她得了他的夸奖心中欢喜,也像小时候得了双亲夸奖时一般,可依稀,也有些不同。   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是哪里不同,又听齐婴问:“同谁学的?”   沈西泠回过神来,老老实实地答:“风荷苑的后厨有一位叫子君的姐姐便是巴郡人,我是同她学的。”   齐婴笑了笑,反问:“哦,上回帮你送蛋羹的那个?”   沈西泠一愣,噎住,没想到齐婴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此刻低下头,嗫嚅道:“公子都知道了……”   齐婴没说话,沈西泠又抿了抿嘴,抬头偷偷看他,见他神情和煦没什么异样,想来并没有要责备她的意思,遂又问:“那蛋羹还合公子的口味么?”   齐婴未答,却问:“你小时候经常做饭?”   沈西泠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点了点头,齐婴又问:“同谁学的?”   这话一问,沈西泠便乍然想起当初与父母一同在家中的生活,父亲虽是男子,却极善庖厨之事,做得菜甚为甘美可口。   沈西泠将自己从越来越深远细致的回忆里硬拉出来,低眉敛目地答:“同父亲学的。”   声音略有些低哑。   齐婴其实话一问出口便后悔了,后来见小姑娘眼中陡然黯寂的样子,心知她是被自己无意间的一问勾起了伤心事,心中十分抱愧,愧疚之外,又带些隐隐约约的疼惜。   齐婴沉默了一会儿,转而问她:“方才你说生辰在二月廿四,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的话总是转得很快,让沈西泠有些跟不上,听言只能懵懵地答:“是真的……”   说完又感到些许惶恐,眉头微蹙着问:“可有什么不妥?我不知方家小姐……”   “无妨,”齐婴宽慰她,神色温柔,“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生辰罢了。”   齐婴的眼神柔和到令沈西泠在那一刻如坠云雾,她沉默了一会儿,抿了抿嘴,问:“公子知道这个做什么?”   这话说得娇气,带点撒娇的意味,既像个孩童,又像个少女。   她的身影落在齐婴眼中,令他整个人也柔和起来,答她:“到时候给你蛋羹的回礼。”   沈西泠一听,嘴角又忍不住翘起来,嘴上却口是心非地说:“那不用,我已经有公子给的狐狸灯了,不要别的了。”   齐婴笑了笑,不置可否,默了一会儿道:“走吧,去你以后要住的院子看看,若少了什么东西,或者有什么想要的,就来同我说。”   沈西泠看着他眉目疏展低头嘱咐自己的模样,心中就生出淡淡的欢喜,她乖顺地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朝前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她嘴上说:我已经有狐狸灯了就不要别的啦~她心里想:搞快点别等廿四了明天就送行不行啊!   感谢灌营养液、投霸王票以及留评陪聊的天使们,米娜桑是糊桃更新的动力没错了 第38章 拜会(1)   最近齐二公子常宿在本家。   前段日子他要么宿在别第,要么干脆宿在官署,近来却大为不同,不单常回本家,而且还几乎是夜夜宿在此处,十分令尧氏满意。   只是尧氏虽然满意了,二公子的友人却因此有了些许不便。齐本家毕竟不同于别第、只要得了二公子点头便可以自由出入,拜访本家须得礼仪严正,若碰上尊长在家,还要恭谨地前往拜会,十分繁琐,难免令齐二公子那些性情略有不羁的友人感到不便。   譬如韩家的次子韩非池。   这位小公子今年尚不足十九,还未行冠礼,照理说应正是闭户苦读的年纪。只是他这人性情惫懒,于功名一事上极不上心,家中又有能干的长兄顶在前面,于是每日斗鹰走狗吃茶闲逛,乃是建康城中有名的一号闲人。   这个闲人却不普通,少有神童之名,可一目十行而成诵,过目不忘。韩家的长辈本以为自家终于要出一个堪比齐婴、或者起码堪比傅卓的子侄了,没想到这孽障虽多智,本性却是个扶不上墙的二流子。韩家亲长与这逆子斗智斗勇近二十年,还是没能拧得过他,最近几年已经有了放弃的征兆。   只是这韩非池自己虽不成器,偏偏却同众世家这一辈上最成器的齐敬臣最为要好,比对自家亲哥哥还要殷勤,平日若无什么事便爱上那风荷苑吃闲茶,甚至已经到了要遭青竹嫌弃的地步,也是难为这位公子面对青竹那张臭脸还能雷打不动地频频登门。   这日这位公子又是不请自来,在受了青竹一盏不情不愿的茶后,吊儿郎当地摊在齐婴书房的太师椅上,抱怨道:“二哥放着好好的别第不住,何必要回本家?弄得我登门吃茶还得去拜世伯和伯母,未免忒麻烦。”   一边说着一边示意青竹给他再添一杯茶。   青竹脸长得直拖到地,真想好生奉劝这位公子一句,既然这么麻烦不如不要登门罢、也好让他家公子多些工夫休息。只是这韩家小公子的面皮在坊间素来有厚过建康城城墙拐的美誉,他这些话就算明明白白撂在桌面上也注定是不顶用的,只得表面守礼而内心忿忿地退出了书房。   齐婴与韩非池关系亲厚,两人之间并不很拘于礼数,他登门做客齐婴也不必特意款待,仍坐在桌案后做着自己的事,头也未抬,口中答:“久不回家也不像样子,风荷苑最近就先不回了。”   韩非池闻言嗤笑了一声,讥诮道:“不像样子也不像了一两年了,怎么偏这几日孝字上头悔了过?二哥也不必瞒我,你不就是为了那个方家的小美人儿?”   齐婴闻言从案上的卷宗中抬起头,眉头紧皱,道:“你这又是从哪听来的糊涂是非?”   韩非池耸耸肩,答:“你三弟跟我说的——他嘴巴最大,一问什么都说。”   齐婴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说:“你二人莫要如此长舌,我便罢了,她一个女孩子,不能被污了名节。”   韩非池闻言笑了笑,神情轻蔑,说:“她一个巴郡来的孤女,名节有什么金贵可言?”   他话音刚落,却见二哥神色严厉地扫了他一眼,心里顿时一跳,连忙放下手中茶盏,坐正了些,道:“二哥勿怪,是我一时失言。”   韩非池是真心道歉。那方家姑娘再如何说也是二哥的恩人之女,他语出轻率于道义礼法不合。却不知沈西泠压根儿与那位被一剑穿了胸的方大人八杆子打不到一处,齐婴动怒根本不关什么道义礼法,不过就是听不得别人这么说她罢了。   韩非池见二哥脸色仍冷淡,心知他余怒未消。   他自小泼皮,最会打蛇随棒上,愣是将韩家那一群不好说话的金刚尊长都哄得对他放任自流,此时自觉应当端出这一套自幼磨练起来的本事,用以让他二哥消气。于是小心翼翼看着齐婴脸色,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凑到人家桌案边,赔笑道:“二哥也知我说话欠斟酌,其实对方家小姐并无恶意——我这也是担心二哥么,想着这事儿若被公主听到什么风声又得来闹,恁的麻烦。”   这话弯弯绕绕拐到了萧子榆那里,更让齐婴不豫。他无意与韩非池攀扯这些,沉默了一会儿,转而问:“近来韩大将军可好?”   韩大将军韩守邺是韩非池的表叔,也是当今大梁朝廷最高的武官。韩家的谱系说来倒与其他世家不同,其家主并非家族中官位最高者。韩非池的父亲韩守松只是二品,却是韩家这一辈的家主,韩守邺官居一品却在家族中居于其下,此中缘由倒有几分复杂:一来江左之地素来重文轻武,二来近年南北多战端,将军百战死,总是不大稳当。   韩大将军今年四十有三,去年在石城大战中负了伤,险些被那高魏的顾居寒从马上斩落,后来几乎是丢盔弃甲才捡回一条命,回朝后就生了一场大病。   韩非池听齐婴问起他,叹了口气,说:“我表叔那个人你也知道,气性大。受的伤倒不怎么严重,就是落下的心病至今还没好全,被那顾居寒杀了个窝囊,现在还天天在家骂他,什么‘顾家小儿,鼠辈敢尔’,动静可大了。”   齐婴敛下眉目,停顿一下,又问:“南陵守将蒋勇,我听说旧年曾是大将军帐下副官,可有此事?”   韩非池虽在读书上进一事上并不尽心,可却是打听杂事的一把好手,将他那颗神童脑袋尽用在了圣贤书以外的地方,莫说齐婴此时问的是韩守邺的门生故吏,就算他问韩大将军有几个姘头相好他都能如数家珍。   那名叫蒋勇的武官的确是韩守邺的门生,算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仍驻守在边地,同魏军隔江对峙。   他略想了想,道:“不错,那叫蒋勇的武官我还见过几回,逢年过节会来拜我表叔,表叔挺赏他脸。”   齐婴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梁非池直觉敏锐,问:“怎么,是枢密院的事儿?”   但凡什么事能牵扯到枢密院,必然都是大事中的大事。枢密院如今虽不能直接控制军队,可权力极大,凡涉军政都可过问,兼而还可出纳密命上达天听。今日齐婴特意问起表叔和蒋勇,难道……   韩非池眼中闪过一丝兴奋。   他这人说来也怪,若是旁人听闻自家亲戚与枢密院扯上了干系,自然要哭天抹泪以头抢地,偏他看热闹不嫌事大,为了挑事甚至能干出大义灭亲的疯狂事来,也不管若韩守邺一系受了查处他们家该如何自处。   齐婴深知韩非池秉性,见他此刻眼露兴奋也是哭笑不得,道:“没有,与大将军无关。”   韩非池哦了一声,不见喜色却似乎是觉得无聊,一副没劲的样子,不甘心又追问了一句:“那就是跟蒋勇相关?”   齐婴未答,但韩非池却明白了:石城一败,陛下终究要秋后算账。   韩非池喜欢看热闹,但对政事又不感兴趣,遂觉得无聊,琢磨琢磨心想还是问问那方家小姐的事儿更有趣,遂问齐婴道:“二哥,那方家小姐今儿可在本家么?”   沈西泠当然在齐府,齐婴算了算日子,今日应当是她头回拜见王先生的日子。他莫名有点担心,小姑娘那样腼腆,王先生又颇为严厉,也不知她能不能诸事顺遂。   齐婴有些出神,心想或许一会儿韩非池走后,他应当去看一看她。   齐家请的这位教书先生很不一般,是嘉禾八年的状元,向朝廷乞骸骨之前曾是翰林院的大学士,名叫王清。当年齐婴参加春闱时,王清还曾是他的座师。   他当年就对齐家这位二公子十分看重,当得知梁皇只给他点了一个榜眼的时候还大大的不服,齐家人自己都没说什么,他倒是气哼哼地给梁皇上了一封万言书,在其中详细地陈述了齐婴的学问是如何的好,以及当年那位状元的文章又是如何的不如齐婴,令梁皇头疼又无奈。   王清今年七十有三了,但仍精神矍铄,据说至今仍每日苦读直到深夜。许多世家高门都欲请他去府上教书,他皆推却了,后来是齐璋为了齐宁和齐乐的前途亲自去请他他才愿意一谈,还明明白白地告诉相爷:老夫对你那三儿和四儿不抱什么希望,乃是看了二公子的面子才勉强点头的。   王清教导后生十分严厉,齐宁和齐乐随他读书时不仅时常挨骂,而且时常受罚,有时是抄书、有时是打手板,最令他俩齿冷的是打了手板再抄书,那滋味真可谓人间一绝。   不过自打传出瑶儿表妹和方家小姐要入家塾同他们一道读书开始,齐宁和齐乐就长舒了一口气。他俩想,他们虽然不能让先生满意,可再怎么着也比瑶儿和那方家小姐强上许多,有了这俩小姑娘的映衬,想必苛刻如先生也会对他俩增添几分满意,再不会动辄打骂了。   赵瑶今日也在母亲的陪伴下入了齐府准备拜会王先生,为此特意早起梳妆打扮了一番。到了齐府正堂,还没见着先生,倒是先瞧见了沈西泠:只见这巴郡的乡巴佬俨然改了头换了面,竟穿上了银纹绣收腰的长裙,还学着建康城的贵女梳了发髻,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个丫头,活脱脱一副世家小姐的派头!   这一瞧真把赵瑶气得胃疼,只觉得这穷乡僻壤来的乡巴佬果然容易忘本,巴上了齐家以后这么快便想装成一副贵女模样,也不想想她配是不配!   作者有话要说: 推一下事业线   以及,韩非池和王清,很难说谁才是齐敬臣粉头 第39章 拜会(2)   这可真是冤枉了沈西泠。   其实就连沈西泠自己也没想到齐家会如此厚待自己。尧氏和善得令她受宠若惊,亲自给她安排了单独一间院子住,里外拨了好几个丫头小厮照顾她,甚至还给她置办了新的衣裳首饰,个个精细贵重。沈西泠自然推辞不敢受,尧氏劝慰了她一番,又拉着她的手笑道:“你若真不想要便去同敬臣说吧,这些东西虽是我派人置办的,但银子可都是他出的。”   沈西泠一听,心中百味杂陈,却再说不出推脱的话了。   不单如此,齐婴还将水佩和风裳给了她做贴身婢女,两位姐姐体面又和气,待沈西泠也很恭顺,将她当正经的小姐看待。更让人意外的是齐婴还让风荷苑的管事把子君也给她送了过来。   那管事的同沈西泠说:“公子吩咐了,说往后就让子君在方小姐的小厨房伺候,或者在房里做个粗使丫头,全凭小姐心意安排。至于水佩、风裳她们,哦,也并上子君,月钱都从风荷苑的账上走,请小姐不必费心。”   沈西泠很是惊喜,子君也觉得高兴。她在风荷苑不过是个帮厨的下等丫鬟,如今不单进了齐本家,还入了屋里做婢女,月钱都涨了好几钱,怎不让她欢喜?   沈西泠实在没想到齐婴竟安排得如此周全妥当。自除夕后至今,他一直待她这样好,如同在冰天雪地里给她支了一个火堆,让她从身到心都暖融融的,难免心中对他又是感激又是依恋。   只是近日齐婴虽也宿在本家,可就如同之前他宿在风荷苑一样,早出晚归,她仍不能轻易碰见他,只有两回她偶然碰见他,他却行色匆匆,两人并未说上话。   时日就这么一晃过去五天,今日便是头回拜会先生的日子。沈西泠没经过这种阵仗,心里自然紧张,不知怎样才算得体。水佩和风裳见她心慌,纷纷开解,两人还一道将她好生拾掇了一番,沈西泠揽镜自照,总觉得装扮太过华丽不太合适,两个丫头闻言却捂着嘴笑。   水佩道:“姑娘可莫为难我们,夫人置办的那些衣裳里,这银纹绣的衫子已经算是朴素的了。再说您生了这副模样,穿什么戴什么瞧上去都金贵,我们俩可没辙。”   这时子君恰从院子里拐进来,瞧见沈西泠打扮好的模样,惊艳得连手里抓的一把毛豆都险些掉了,啧啧声不断,赞叹道:“俊,真是俊,难怪二公子那么疼您。”   丫头们一起笑作一团,把沈西泠一张小脸儿臊得红透,越发显得妍丽漂亮了。   因是第一日拜见王先生,沈西泠怕出什么岔子,便早早到了正堂等候。等了一柱香的功夫,见赵瑶和她母亲赵齐氏来了,遂恭顺地站起来问候。只是赵家小姐见了她,一双杏目里却像是要喷火,莫说沈西泠这样性情敏感的人,就是水佩和风裳都瞧出来了。   还是赵齐氏悄悄拉了女儿一把,笑吟吟地对沈西泠说:“方家小姐不必拘礼,快坐下。”   说着拉赵瑶一同落了座,沈西泠等两位都坐定了方才坐下。   赵齐氏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沈西泠一番,亦惊叹其美貌,更觉得这孤女通身的气派不凡,心下觉得奇怪。她挽起一个笑容来,和气地问沈西泠道:“我听闻方大人是庆华六年的进士,还是进了一甲的,方小姐是大人独女,想来必得令尊真传,待入了学塾之后,还请小姐多照顾我家瑶儿啊。”   赵瑶虽知母亲说的只是场面话,心下依然不快,忍不住埋怨地看了母亲一眼。   沈西泠听言则谨慎地答:“夫人谬赞,小女资质愚钝,未及家父之万一。赵小姐是太傅之后,家学定然深厚,只盼赵小姐不吝赐教,岂敢说照顾二字。”   “方小姐客气,”赵齐氏笑道,“往后你同瑶儿一同读书,总不兴一直这样一口一个小姐的叫着,我家瑶儿比你大上一岁,你便称她一声姐姐也就是了。”   赵瑶心中才不想同沈西泠姐妹相称,正要反驳,却被母亲暗暗瞪了一眼,遂强压下心中的不满。沈西泠默默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有了数,抿了抿嘴,心想眼下还是顺着赵齐氏的话来说为佳,遂道:“那……承蒙夫人抬举,我便忝颜称一声瑶姐姐了。”   沈西泠起身向赵瑶浅浅一福,赵齐氏示意女儿起身还礼,赵瑶自然不情愿,恰这时门口听见动静,是尧氏来了,赵瑶眼睛一亮,娇滴滴地叫了一声“舅母”就欲往尧氏身边奔过去,行到一半才见老太太也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子。   尧氏进了正堂,先将老太太扶上主位坐下,又朝赵瑶和沈西泠道:“瑶儿和文文都来了?”   又看向沈西泠,笑道:“说来这应是文文头一回见我们家老太太吧——来,快来让老太太瞧瞧。”   赵瑶在旁边见了这个阵势,心中又惊又气,不知那孤女是使了什么法子讨了舅母的欢心,竟还如此亲昵地叫她什么文文!她才几天没来齐家,怎么就成了这般模样!还有那站在齐老夫人身边的人又是谁?一副装腔作势的模样,却站得离老太太那样近,瞧那样子还很是得脸!真要气煞了她!   沈西泠却无暇同赵瑶想得这般多,只恭顺得随着尧氏的引荐拜见了齐老夫人。   齐老夫人今日气色不错,看起来心情也颇为愉悦,瞧了沈西泠两眼,又问尧氏道:“哦,这就是你们之前同我说的,方家的那位姑娘?”   尧氏笑着点了点头,道:“正是了,是敬臣恩人之女。”   齐老夫人点了点头,又打量了沈西泠一番,笑道:“丫头可真生了一副好相貌。”   她又偏过头去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妙龄女子,问她道:“容儿你说呢?”   一旁的赵齐氏本来还没瞧出这女子的身份,可老太太一叫容儿,她便知道了:这位原是傅家的女儿,傅卓的妹妹,傅容。   这傅家的情形倒还有些说头,尤其是这发家史值得称道。   大梁南渡之前,傅家尚不过是个寻常的官宦人家,家族中人虽累世簪缨,却罕有位极人臣之辈,于是一直中规中矩不上不下。直到三十多年前,大梁与高魏热热闹闹地打了一仗,结果被人一路打进了帝都,皇帝和众世家丢盔弃甲地一路南逃,渡了长江天堑直跑到江左,这才得以保住性命。   在这场南渡之役中,傅家出了个人物,也就是傅卓和傅容嫡亲的爷爷傅晋。傅晋当年在南渡之役中也不知是走了什么大运,竟领着不足五千府兵将高魏那用兵如神的燕国公生生在淮州拖了半个月,为梁皇南逃争取了时间。   这等救命之恩,如皇室还不知报答,未免忒不是东西了,于是南渡之后傅晋便被封为淮川郡公,几个随他征战的兄弟子侄都被封了郡公或县公,傅家从此崛起,与当时的齐、沈、韩三姓并称,奠定了大梁四大世家的格局。   只是傅家虽然今非昔比了,可比起另外三家来家底毕竟薄了一些,后来傅晋辞世,傅家的地位更是有些动摇,若非如今沈家轰然覆灭,傅家恐怕还要有些变数。   傅家虽然地位略有飘摇,可如今各府仍觉他们尚有翻身之日,只因傅家的后生实在争气。譬如那傅卓,在齐家的二公子露头之前,他便是这一辈上最为惊才绝艳的人物,十七岁中了一甲十一名,如今在朝中任给事中,甚得陛下看重。他的妹妹傅容亦是如今世家贵女的典范,不但姿容出众,而且尤善诗书,一看便知是世家教养出的女儿,贵气端方无比。   沈西泠此时顺着齐老夫人的视线也悄悄看向这位傅家小姐,只见这位贵女生了一双细眉,丹凤眼,如同工笔绘的仕女一般面容秀美,且更好的是她的仪态,明明只是静立在齐老夫人身侧,并没有什么言语动作,可偏偏就是能让人感到她出色的教养,显得娴静又守礼。   傅容听了齐老夫人的问话,瞧了沈西泠一眼,客气地同她点了点头,又同齐老夫人笑道:“确生得极标致。”   尧氏笑着接口道:“前几天敬安和敬康就回来说方家小姐生得比画上画得还要漂亮,我原还不信,没成想……”   话刚说到一半便听门外热闹,正是齐宁和齐乐一道来了,两人先是拜见了堂上的诸位长辈,又分别与傅容、赵瑶和沈西泠打过招呼。   齐宁在人群中偷偷地看向沈西泠,齐乐则偷偷地看向赵瑶,还悄悄朝她挥了挥手,赵瑶却因方才尧氏说齐乐夸了沈西泠漂亮而生了他的气,只装作没看见。   齐宁笑道:“今儿是什么日子?这满堂的漂亮姐妹,一进来都觉得亮堂,真要晃瞎了人的眼!”   堂上众人皆笑,齐老夫人笑骂道:“你这皮猴儿就是嘴甜,非要将你姐姐妹妹哄得团团转才罢休。”   “祖母这是哪儿的话,”齐宁嬉皮笑脸,“姐姐妹妹们生得好看还不许人说了?”   齐老太太剜了他一眼,说:“你这些鬼灵心思若用在读书上,一准儿不会再吃你父亲那许多棍棒。”   一提到读书齐宁便蔫了,眼见着嫡母有顺着祖母的话再补两句的意思,齐宁赶紧想办法把话岔开,转而问起表姐傅容:“容姐姐是何时来的?可急着走?”   傅容答:“刚来不久,来看看老太太,很快便走了。”   她这话一出口齐老夫人便急了,拉着她的手说:“你可不兴走,得留在姑祖母身边多待几日才好。我都同你父亲说过了,要你安心在这儿住上一段日子,你若再说要走,我可要生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傅容来了,是时候让瑶瑶子学习一下女配的正确打开方式了害,但是有什么用呢?男主他心里只有搞事业和带孩子罢辽 第40章 拜会(3)   齐老夫人作佯怒之状,傅容正要答话,堂下便有丫头进来说王先生来了,齐老夫人听了道:“快请王先生进来,吃一盏孩子们敬的茶。”   丫鬟下去了,过不多时领进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沈西泠在众人身后偷偷地瞧着,见这位王先生十分清瘦,虽然年事已高但仍精神矍铄,只是颧骨很高,是一副不苟言笑的严厉模样,让她心中有些害怕,暗暗打定主意今后必要刻苦读书,绝不要惹先生生气。   王先生上了正堂,齐老夫人亲自起身相迎,堂上的晚辈更是一应恭顺地行礼。齐老夫人道:“先生可算来了,快坐,快坐。”   王先生与齐老夫人客气了一番,随后两人双双落座。   尧氏对王先生道:“先生素来为敬安和敬康费心,如今又要多收两个女学生,实为辛劳,齐家真是过意不去。”   王清神色淡然,答:“夫人不必客气,此事是敬臣所托,我素看重他,这点托付还是能应的——不知两位女公子如今安在?”   尧氏闻言连忙笑着朝赵瑶和沈西泠招招手,道:“瑶儿、文文,还不快来见过先生?”   沈西泠一听连忙从人后走上了前,同赵瑶一起向王清行礼,又在尧氏的提点下给他奉了拜师茶。   这在世家中收个女学生并不是什么大事,女学生么,又不必考功名,只需随着读读诗书文选陶冶性情,不做睁眼儿的瞎子罢了。王清虽然择选学生的要求甚高,可这收女学生却不必那么拘泥,故而他很容易地就接了赵瑶和沈西泠的拜师茶,随后对两人略加垂训道:“学问文章,非苦心无以有成,望两位女公子日后能敏而好学,多有进益。”   沈西泠随着赵瑶恭敬地应是,随后退到了一旁。   这时齐老夫人拉过傅容的手,朝王先生笑道:“先生快瞧瞧,可还认得这个丫头?”   王清转头望向傅容,想了半晌,露出恍然的神色,道:“这位可是小傅大人的妹妹?”   “可不正是了,”齐老夫人道,“也怪我越老越是糊涂,早先听说了敬臣为瑶儿和方家小姐求了师,我听了竟没想到也为我这侄孙女儿求上一求——不知王先生可愿再给老身几分薄面,也将我这容儿丫头收作了学生?”   赵齐氏在堂下虽未说话,心中却生出一番是非。   她是齐家庶女,并非齐老夫人的女儿。她母亲是侧室,原先便始终在齐老夫人手底下小心翼翼地讨生活,她自小就知道自己这位嫡母性情刚强又善于谋划,只是没想到她都这把岁数了,还这般的精打细算。   还当她看不出来么?她把傅容拉进齐家,如今又卖着一张老脸恳请王先生收傅容为学生,图的是什么?不过是为了让傅家的丫头同齐家攀扯上罢了!最好是能嫁给敬臣,往后这地位飘摇的傅家可不就站稳了江山?   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王清没有料到齐老夫人会如此说,他沉思片刻,道:“老夫听闻傅家小姐自幼随小傅大人一同读书,于学问文章之事上已小有所成,若同另两位女公子一同读书,恐怕不大适宜啊。”   齐老夫人接口道:“这又何妨?能听先生教诲是她天大的福气,便是从头学起也是好的。”   语罢看向傅容,问:“容儿,你说呢?”   傅容看样子也没想到齐老夫人竟会突然来这么一手,一时也不知如何反应,却见齐老夫人朝她递了个眼色,颇为严厉,便知老太太是打定了主意,遂只得向王清躬身行礼,说:“若先生不嫌弃,我愿随先生从头学起,也愿同两位妹妹多多切磋,静心读书。”   这教女学生么,教两个是教,教三个也是教,多收一个傅容其实也多花不了什么工夫,王清一见齐老夫人如此坚持,傅家小姐又如此恭顺,一时倒也没有理由拒绝,遂点了头。   齐老夫人十分高兴,越发红光满面起来,招呼丫鬟道:“快,快上茶。”   丫鬟们于是又上了一盏茶,傅容向王清敬了,王清浅浅抿了一口,便算是收了这个学生。   见此事落定,齐老夫人甚是欢喜,请王清今日留下用午膳,王清推辞了,说家中还有些琐事,明日过府讲课便罢,今日便不留下用膳了。齐老夫人盛情挽留,王清客气婉拒,让老太太只得作罢。   王清转而对几个学生说:“明日讲学,先有考试,敬安与敬康需得好好准备,几位女公子不必太过紧张,尽力即可。”   齐宁和齐乐心中叫苦不迭,几个女孩儿虽心知王先生不过是要用这考试探探她们的底子,就算考得稀烂也不会受什么责难,可这世上之人大半一听“考试”二字心中便会不大舒服,于是一时之间无论男女,大家都是心头一梗。   王先生却是不理会这些的,云淡风轻地落下这么一句后便同齐老夫人和尧氏告辞,又谢绝了齐家人亲自相送的美意,便这般离开了。   尧氏笑道:“这下可好了,老太太以往天天在家念叨容儿丫头,一日不见着你便心里头想念,如今你来府上同几个弟弟妹妹一同读书,可不就能日日见着了。”   傅容谢过了齐老夫人和尧氏,齐老夫人又道:“这是大好的事,今夜啊你就留在府上住,明日便去上学。”   傅容神情有些为难,说:“此事有些突然,容儿还不曾同父母说过,今日总还是要回去同二老说一声的……”   齐老夫人直说不必,说打发个下人去傅家回话就是了,尧氏看傅容有些难做,于是笑着替她解围,同齐老夫人说:“容儿丫头既然要来了,总归是跑不了的,老太太今夜便放她回去又如何?明儿就又见了。”   有了尧氏说话帮衬,齐老夫人也不好再坚持,遂勉强点了头,又问尧氏道:“敬元和敬臣可在家?他们也有段日子没见过他们表妹了。”   “敬元同大儿媳一道出门了,敬臣倒是难得在家,”尧氏道,“我打发人去叫他?”   齐老夫人来了精神,道:“快快,叫他来送他妹妹出府。”   尧氏打发婢子去了,赵齐氏默默看着,心中有了些计较。   她晓得尧氏一向是喜欢瑶儿的,但摸不准有没有亲上加亲的意思,如今看这情形,她似乎也不排斥傅容,莫非她心里也觉得瑶儿太小了些,没往这处想?   可赵齐氏又觉得不对,她看尧氏甚是喜欢那方家丫头,同喜欢瑶儿又有些不同。赵齐氏暗暗扫了沈西泠一眼,见这小丫头此时仍低眉敛目本本分分地坐着,倒不像是个不安分的人,只是方才齐老夫人提起敬臣的时候,她却没有漏掉这丫头一瞬露出的欢喜之色。   赵齐氏心中难免冷笑:这还真是什么猫儿狗儿都想着一步登天攀上齐家了。世家是什么样的地界?儿女婚姻又岂是儿戏?尤其敬臣的婚事,更由不得他自己做主,纵然这孤女再如何讨敬臣和尧氏的喜欢,就凭她的出身,也断然进不了这家的门儿。   赵齐氏思虑间,丫头进来回说二公子来了,齐老夫人笑吟吟地说:“好,快让他进来。”   沈西泠自进了正堂,除非被人点了大名,否则皆是低眉敛目规行矩步,不敢多听多看多言多动,但此时听到他来了,心头却难免一阵颠簸,她忍了又忍,终没有忍住,悄悄抬起眼,朝门口看去。   齐二公子正绕过屏风走进来,她这几日不常见到他,即便见到了也没能同他说上话,原本觉得已经同他亲近了些许,可区区几日的工夫又让沈西泠觉得他们疏远了。尤其此时满堂贵人,她只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便更觉得同这个人离得很远。   她正要悄悄再把目光收回来,却与齐婴的眼神碰上了。齐二公子那双好看的凤目仍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样子,可一进门却哪里都没看,单朝沈西泠看过来,只一眼又很快不着痕迹地移开了,好像只为了确认小姑娘好不好似的。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沈西泠低下了头。   齐婴从沈西泠身前走过,向堂上长辈行了礼,齐老夫人兴致极好,问傅容道:“容儿也有日子没见过你二哥哥了吧?”   傅容笑着点了点头,答:“确有些日子了,过年那会儿我哥哥去风荷苑吃酒,不巧我那日却病了,没能去成。”   齐老夫人笑道:“往后便好了,日日都能见得上。”   齐婴听言挑了挑眉,齐老夫人见他意外,遂笑着告诉他:“方才王先生来过,也收了容儿作学生。我念她念得紧,要跟傅家讨她来府上住一段时日,往后你们啊,便都能在我身边,让我常常瞧见了。”   齐婴倒没想到还能冒出这么档子事儿,又想起除夕那也祖母就曾有意撮合他与傅容,心下自然明了这番曲折的缘故,难免头疼。他望了母亲一眼,尧氏明白儿子这是在怪自己没有及时拦着老太太乱点鸳鸯谱,只是老太太在他们家里说一不二的,别说是她,就是他父亲也轻易改不了老太太的意思,她又能怎么着了?遂对儿子的视线视而不见,十分坦然地低头看自己的指甲。   齐老夫人的话已经抛了出来,齐婴也不好一句也不接,见母亲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齐婴只好答:“如此甚好。”   齐老夫人对齐婴只答了四个字有些许不满,只是她也知道她这个嫡孙生性就是如此寡言,也不好再勉强,总归日后他与容儿日日相对,就凭容儿的才貌,也不怕敬臣不动心。   齐老夫人主意打定,又对齐婴说:“她这便要回傅家了,敬臣,你去送送。”   沈西泠坐在堂下,仍低着头,听见齐婴落下一个“好”字。   作者有话要说: 在意你,所以就算满屋子人,还是一眼就找到你下更预告:学(闷)霸(骚)榜(齐)眼(二)考(半)前(夜)辅(聊)导(骚) 第41章 考试(1)   晚膳时候,子君从小厨房里把饭菜端上了桌,却不见小姐人影,问了风裳才晓得小姐还待在里间,据说因为明天要考试,正在屋里加紧用功呢。   子君走进里间一瞧,果然见沈西泠在看书,桌案上点着灯,周围一圈都是厚厚的书,水佩坐在一旁陪着。   子君进了门,笑道:“小姐要不先用晚膳吧,这功晚些再用也不迟。”   沈西泠似乎是过于投入,没听见子君进来的脚步声,乍一听她说话倒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文文静静地说:“你们先吃吧,我晚些再去……这儿还有些书要看呢。”   水佩在一旁捂着嘴笑,心说小姐这书看了大半日,统共却也没翻过几页去,倒是心思想了不少,只不知是在想什么呢。   她跟子君对了个眼神,又劝沈西泠道:“小姐还是先用晚膳吧,这书浩如烟海的一时也读不完,再说明日您头回上那王先生的课,还不曾从他那儿学着什么呢,他又怎么能指望您尽都答出来了?”   沈西泠是真想好生用功的,但今日自打从正堂上回来她便有些神思不属,看书时脑海中莫名总浮现那位傅家姐姐秀美的面容,耳边又时常冒出齐二公子末了说的那个“好”字,于是心思愈发杂乱,在书案前看了一下午也没看进什么东西去。   她父亲生前教她读书时总告诉她要专心致志,想她如今这样三心二意定然是不行的。她有意逼着自己继续读书,可子君和水佩又一直在身旁劝,沈西泠心想她若不去吃饭便糟践了小厨房的姐姐们好不容易做的晚膳,未免太娇纵任性了,于是还是听了她们的,起身去外间吃饭了。   只是她没什么胃口,吃的也少,没多久就再吃不下了。丫头们将东西都撤下去,水佩给她上了盏茶,劝道:“小姐也在屋里坐了一整日了,可要出去走动走动?饭后也好消消食儿。”   沈西泠摇了头,子君又道:“去吧去吧,咱们来了本家也好几日了,都没怎么出去走动过呢。”   几个丫头如此撺掇,其实也是看沈西泠今日兴头不高的缘故,这俩丫头再并上风裳,三个人一道叽叽喳喳,倒比沈西泠这个不到十二岁的小丫头还活泼聒噪,沈西泠被缠得没了法子,妥协道:“那好,我们出去走走——只是不要太惹眼了……”   水佩三人虽与沈西泠相处时日不长,但已经晓得她是个内敛腼腆的性子,如今寄人篱下不愿惹眼也是常事,遂纷纷点头答应,风裳还道:“咱们一下儿出去四个人恐怕还是张扬了些,不如就水佩一个随着小姐去吧,我和子君留着看家。”   子君闻言撅了撅嘴,也想出去,水佩捂着嘴笑,说:“你出去做什么?来本家才几日,你自己说你都迷路多少回了?若你同小姐出去,今儿一晚上也别想摸回来。”   子君受了挤兑,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想反驳无奈水佩说的却是事实,便只好眼睁睁看着她陪小姐出了门。   正月未过,夜色仍凉。   沈西泠住的院子有些偏,无论离园子和堂屋都颇有段路要走,白日里还好些,到了夜里出了门却少见有什么人,格外显得冷清。   子君她们有些不喜欢这样的冷清,沈西泠却觉得很好,她不愿太惹眼了,何况她如今还顶着别人的身份,更是心虚不想招摇,冷清反而让她觉得安全。   只是今日的冷清却莫名地有些令人难以消受,她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齐府大得惊人,而此时的冷清又令她觉得隐隐觉得落寞。她自觉近日颇为反常,心情起落不定,令她自己都感到十分厌烦。她父亲曾教导她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她以为她做得不错,没想到却……   沈西泠正低着头边走边想心事,却听身后的水佩“咦”了一声,继而喜道:“小姐你瞧,那边儿的是不是二公子?”   沈西泠闻言一愣,顺着水佩所指抬头看去,见一盏灯笼摇摇曳曳,提灯人是青竹,他身后走过来的正是齐婴。   沈西泠有些发愣,水佩又是捂着嘴笑,附在沈西泠耳边道:“这地方偏僻,二公子来这儿定是为了来看您的——咱们快过去同公子说句话吧?”   水佩的话让沈西泠一颗心又是起起伏伏,她又抬头看了一眼,见齐二公子已经走得近了,于是赶紧平复心神迎了上去,向他行礼问好。   齐婴确是来看她的。   今日在堂上人多,后来又被祖母支去送傅容出府,一直没同她说上话,还不知今日她见王先生可还顺遂,心中有些放心不下,晚上便来看她,没想到却在半路上碰见。   齐婴映着青竹手中灯笼的光看见小姑娘衣袖间的手有些冻红了,皱了皱眉,斥责水佩道:“你们小姐出门,总该给她带个手炉,怎可如此不上心?”   他的语气并不特别严厉,可是神情严肃,便让人害怕。水佩吓得白了脸,唯恐二公子误会自己苛待了方家小姐,连忙告罪,沈西泠见了这番情景也心中不安,几个姐姐都待她很好,她不愿让水佩遭了责难,赶紧说:“公子误会了……是我说不要手炉的,嫌路上拿着麻烦。”   齐婴神色平淡,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对水佩说:“去给她取一个来。”   水佩闻言连忙应了一声是,转身匆匆折了回去。幸而沈西泠的住处离此并不远,水佩很快就回来了,将手炉塞到沈西泠手里,暖意一下子熨帖着她的手,令她温暖了很多。   她不知该不该同齐婴道谢,却听他先问:“出来散步?”   沈西泠答:“……嗯。”   齐婴点了点头,说:“那一起吧。”   沈西泠和齐婴并肩徐行在府中的石子小路上,青竹和水佩跟在两人身后。此夜月华如练,园中静谧无人。   齐婴问:“今日见过王先生了?”   沈西泠点了点头,又听他问:“如何?”   沈西泠回想了一下,抿了抿嘴,答:“其余都好,就是先生说……明日要考试。”   齐婴笑了笑,问:“紧张?”   沈西泠抬起头看了看他,见他的凤目含笑,片刻之前那种冷清的感觉便淡去了,她像对一个长辈诉说心事那样对他说:“嗯,我怕我答得太差了……要是垫底多丢人啊。”   齐婴见小姑娘蹙着眉,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心中觉得好笑,他咳嗽了一声掩饰笑意,问:“都曾读过什么书?”   沈西泠听他这么问,悄悄脸红了。她其实不太爱读什么正经的书,看也是看一些游记风物志之类的东西,偶尔看一些志怪传奇,但也并不很喜欢。这些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她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   沈西泠悄悄抬眼看了看齐婴,犹豫了一下,小声答:“只零散地读过一些诗。”   齐婴点点头,又问:“谁的诗?”   沈西泠答了几个时人的名字,齐婴挑了挑眉:“玄言诗?”   玄言诗是时下江左流行的一种诗体,以问道谈玄为纲,有时也讲佛教哲理。一般而言,这种诗小孩子是不耐读的。   沈西泠的确不太爱读,但是她父亲一向爱读这样的诗,常说这些诗虽则晦涩又大多虚浮,但读之可远尘事,有清心静气的效果。   小姑娘半低着头默认,齐婴沉默了一会儿,说:“玄言诗中不乏佳作,但时下却罕见了。王先生素来以为这一类诗流于皮表而劲道不足,未免浅露了些,若要应他的考试,还是少谈玄言为妙。”   沈西泠一直都知道齐婴十三岁时就中了进士,乃是名满江左的少年榜眼,如今却是头一回听他谈起与学问有关的事。他说起这些东西的时候神态与平时略有一些差别,沈西泠瞧得仔细,觉得他眉目温隽、不同往日批公文时那样总是皱着眉。   他此刻很像她父亲,品评诗书,有种自在的感觉。   她心中于是也跟着生出一片疏朗,继而乖顺地点了点头,又听他问:“读过《诗经》么?”   沈西泠眨了眨眼,又点了点头。四书五经之中她最喜欢的就是《诗经》,其余都是硬着头皮看的。   齐婴笑笑,说:“你们不曾随王先生读过书,明日考试,先生大抵也不会考细枝末节,多半会问你们读过些什么书、有什么心得。你若喜欢读诗,谈《诗经》比玄言来得更稳妥。”   他顿了顿,又说:“自然,如果你不喜欢,那就……”   “没、没有不喜欢,”沈西泠急急地道,“我挺喜欢的……”   齐婴低头朝她看过来,让沈西泠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有些太急切了,她脸又涨红了,想要解释,齐婴看起来却并不在意,只又问她:“《诗经》之中最喜欢哪一篇?”   听得他问,沈西泠想了想,答:“《葛生》。”   齐婴的神情微微一动。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是一首悼亡作。   齐婴侧过头看沈西泠,见如水月色里小姑娘低眉敛目,眼中却藏着隐隐的哀愁,心知她是想起了亡父亡母。他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柔和地说:“夏之日,冬之夜,令尊与令堂却不必再等百年,此刻已归于居室——文文,此为不幸之大幸也。”   大约因为手中的手炉热意正浓,让沈西泠觉得眼前的齐婴也格外温柔。这不是他第一回 叫她文文了,可她至今听来仍觉得脸热。他像她的长辈,可是沈西泠又偶尔觉得不像,可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确切,朦朦胧胧的。   她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两人不知不觉在园中走了一整圈,又绕回方才相遇的地方,齐婴看了看天色,说:“时候不早,回吧。”   沈西泠应了一声,又想了想,对他说:“谢公子指点,我今晚回去再看看诗经。”   “不要熬夜,”齐婴低着头嘱咐她,顿了顿又补充,“考不好也无妨。”   沈西泠听了这话,不禁腹诽齐二公子是不是已经将自己看作了一个草包,心中难免闷闷地,答了一声:“……哦。”   齐婴瞧出小姑娘答得不痛快,眼中露出一丝笑意,随后摆了摆手示意她回去,直到目送她进了院子才和青竹一起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沈西泠:我要好好努力考第一!   齐敬臣:没必要吧,考砸了也没事儿。   沈西泠:? 第42章 考试(2)   虽则齐婴让她不要熬夜,可沈西泠还是熬了。   她不单熬了,而且熬了个通宵,将《诗经》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还翻了些注疏。水佩、风裳和子君三个人轮着劝她都没用,最后每人陪她熬了几个时辰,就这么一直挨到天亮。   等日头上来了,她们又给沈西泠梳洗打扮,风裳瞧着她眼下的一片乌青,为难道:“唉呀,小姐你瞧,昨儿夜里劝您睡会儿您偏不听,如今眼下这么明显的青黑,粉都遮不住,可怎么是好。”   沈西泠打了个哈欠,又笑着说:“风裳姐姐别愁了,我是去考试,又不去同人比美,在意这些做什么。”   “是不用在意,”杵在一边吃毛豆的子君接了口,“咱们小姐就是三天不睡,眼下黑成一块儿炭也比别人都好看。”   几个丫头笑作一团,沈西泠又被她们逗红了脸。   齐宁和齐乐原来读书的书斋并不大,如今多了三位同窗,那屋子便有些不够用了。何况这三位同窗还尽是姑娘家,尧氏琢磨着总不好让家塾太封闭了些,为了避嫌,前几天紧赶慢赶将一座府中后园里的方亭改作了书斋。   这方亭十分宽敞,四面都挂了厚厚的帘子,如果遇到有风的日子便将帘子挂下来挡风,若碰上晴好的天儿便将帘子卷上去,如此即可将亭外满园风光尽收眼底,乃是尧氏的得意之笔。   此外,尧氏还请左相大人亲自给这方亭题了字,相爷本不愿费这个功夫,却架不住美丽的妻子痴缠,遂潦草题了一个“酬勤斋”交差了事。尧氏却很满意,将匾挂了上去。   沈西泠这日是头一个到的酬勤斋,过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工夫,齐宁和齐乐一同来了,两位小公子的脸色只比她更差,且因脸上并未搽粉,尤其显得吓人。单看二位眼下的青黑,便知昨夜熬得比沈西泠只晚不早,颇令人惊叹。   齐乐一来就随便拣了个座位坐下,趴在桌子上半昏过去,齐宁年长些,比他懂得礼数,走到沈西泠身边同她搭话打招呼。   齐宁今年十六岁了,身量已经很高。他同齐婴生得并不十分相像,只是眉梢眼角之处颇有几分相似,但也称得上是相貌堂堂。他凑近了沈西泠,笑问:“文文妹妹可是昨夜加紧温书了?瞧着脸色有些憔悴。”   齐三公子往日都是叫她“方家小姐”,如今却忽而改口叫了“文文妹妹”,令沈西泠颇有些尴尬。她自觉同这位小公子并不相熟,可人家既然如此热情,她总不好拿乔,遂压下了心中的不适,礼貌地答:“才疏学浅,怕今日丢人,昨夜确熬得晚了——三公子也熬了夜么?”   “文文好生见外,”齐宁笑道,“往后都住在一个府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叫三公子未免也太生分了些——我看你同瑶儿差不多大,不如随了她,叫我一声三哥哥罢了。”   这番盛情实在让沈西泠颇难消受,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又立刻被齐宁顶上一句:“怎么,莫非只我二哥算你哥哥,我们便都不算了?”   沈西泠心想,她被齐二公子救了不知道多少回,至今也还叫着他一声公子,不曾忝颜叫他二哥哥,如今却被齐宁这般说了,难免语塞。她没了法子,只好顺着他,说:“……三哥哥。”   齐宁本是绷着脸,一听沈西泠这般叫他了立刻便眉开眼笑,道:“这便是了,往后若有什么需要的尽可同三哥哥说,我……”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便听到酬勤斋外传来一声冷哼,有人讥诮道:“三哥哥这是操的哪门子心?有二哥哥在呢,方家小姐何必再找旁人?”   如此夹枪带棍,不用猜,来者是赵瑶。   沈西泠和齐宁一同抬头向书斋门口看去,见赵瑶领着两个丫头走进来,看着齐宁的眼神儿带着讽刺,飘向沈西泠的时候则又透出厌烦来。   往日赵瑶同沈西泠碰面时,她母亲赵齐氏多陪在身边,时不时还能拉一拉赵瑶的小姐脾气,今日因是来上学,赵齐氏自然不便陪同,赵瑶便是没了拘束,对沈西泠的态度明晃晃地亮了出来,十分尖锐。   沈西泠不愿同她起冲突,听言什么也没说,只垂下了头。齐宁却不是如此好说话,他虽一向自知不能同二哥相提并论,可眼下就这么被赵瑶挑出来,还是在这貌若天仙的文文妹妹面前,便是格外的难堪、格外的丢面儿,于是也生了气,道:“瑶儿这般说话又是何意?大家往后都是同窗,可不兴这样话里有话。”   赵瑶同齐宁之间的关系倒有些微妙。俩人虽也差不多是一同长大,但齐宁与齐乐不同,不像后者那样整日围着赵瑶转,这便使赵瑶对这位三哥哥的感情不那么深厚。尤其她如今从临川回建康后,更随着母亲懂得了许多往日不甚懂得的事情,譬如她这位三哥哥虽看似是齐家的男丁,却不过是一个庶子,读书又不上进,往后并无什么好的前程,因此心中有些看低了他。   齐宁对赵瑶也是差不多的态度,虽也当赵瑶是自小看着长大的妹妹,但也觉得她性情骄纵。齐宁一来看不惯她总是巴着二哥而瞧不上四弟的那副傲慢模样,二来心下也觉得他们赵家不过是攀附齐家的穷亲戚,因而对赵瑶也不太看得上。   俩人此时对上了,倒像是针尖对麦芒,各自心中对对方都颇有一些轻蔑。   赵瑶被齐宁这句话如此一顶,自然不会甘心,只是刚要发作,方才那一进来就趴在桌子上半睡过去的齐乐却醒了。方才齐宁与赵瑶争执时闹出的动静颇有些大,将他吵醒了,他迷迷糊糊地从桌子上撑起身子揉了揉眼,一见赵瑶来了眼前一亮,什么瞌睡虫儿都飞走了,立时精神百倍地站了起来,凑到赵瑶身边儿,喜滋滋地道:“瑶儿你来了,何时来的?可曾用了早膳?”   齐乐这么一搅和,齐宁和赵瑶两人自然就没法子再吵,只得各自散了。   赵瑶也没搭理齐乐,径自气哼哼地在沈西泠前边的位子上坐下,齐宁也转身回了自己的地方,临了瞪了弟弟一眼,骂他道:“你个傻子!”   齐乐刚一醒,先是见了瑶儿妹妹气势汹汹,再是挨了三哥没头没脑一句骂,一时又是委屈又是懵,看瑶儿无意同他说话,便也只悻悻然回去了。   他们几人刚消停,便见时辰将到开课时。   王先生一向守时,往日里讲学既不会到得太早,也不会迟哪怕一时半刻。果然,沈西泠见上课的时辰刚到,王先生便走进了书斋,身边还跟着昨日刚见过的傅家小姐傅容。   沈西泠见王先生面上的神情颇有些愉快,不像昨日那样板正严厉,傅家小姐手中还捧着古籍,想是半路同先生碰见了又与先生讨教了。傅家小姐的才名沈西泠昨日听说了,如今见王先生神情和煦遂知传言不虚。   傅容看了看书斋中的位置:书桌统共两列,两位齐家的小公子坐在一头,方家小姐和赵家小姐坐在另一头。她自然要跟女孩儿们坐在一起,沈西泠坐了最末尾最角落的地方,赵瑶坐在她身前,如今就剩一个首位了,傅容便走过去坐下。   赵瑶看见这位傅家姐姐坐在自己身前,心中冷哼。她极不喜欢傅容,只因她要同自己抢二哥哥,只是母亲昨日千叮咛万嘱咐过,说傅家小姐出身名门,可不是方筠那样的软柿子,让她管住自己的脾气,说什么也不能去找人家的麻烦。因此此时赵瑶只是默默翻了个白眼儿,却不敢出声挑衅。   王先生对下头学生们的猫腻是一概不大关注的,他让童子将考卷一一发给学生,便点了香开始计时辰,让他们各自答卷了。   沈西泠拿过考卷一看,果然同齐婴说的一样,先生只让她们写最喜欢读的书,再谈谈心得便是了。她舒了一口气,预想中的那种一个字都写不出的局面没有成真,于是心中稍定,提起笔来认真地开始答卷。   沈西泠答了《诗经》,着重写到《葛生》,横向上同国风里的其余诗作做了些比对,纵向上又顺着这条脉络摘拣了好几首后世的悼亡之作,以证《葛生》的妙处。虽不见得何等精妙,但她已经尽了力,交卷时倒也坦然。   王先生收了卷,立刻便判了起来,让学生们个个十分紧张。   他先看了两位公子的答卷,本是一副平静如水的面容,越看却越阴沉起来,看到最后简直是双眼冒火,眉毛紧紧地拧到一起,右手十分从容地抄起了戒尺,将齐三和齐四一并叫了上去。   两位公子硬着头皮上去了,王先生面沉如水地让两人伸出手来,随后便是一顿手板。沈西泠坐得离先生的位置甚远,都能听见那手板打下去时呼呼的风声,抽在皮肉上声音更是极瘆人,令沈西泠心头一阵狂跳。   齐三公子倒还能顾及面子忍上一忍,齐四则没这么些个包袱,十分坦率地哭起爹喊起娘,王先生却照旧打得虎虎生风,丝毫不见手软,一边打一边骂道:“你二人的策论就是如此对的?策论要如何?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一行一个‘余以为’是写给谁看!”   如此如此又骂了甚久,直到打累了才停了手,沈西泠虽隔得远、没瞧见两位公子手心的惨状,却可以想见那是怎样一番光景了。   沈西泠见得这般凶险场面自然难免心头惴惴,而赵瑶则比她更怕。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他来看她发成绩 第43章 考试(3)   赵瑶的祖父虽然曾是大梁太傅、天子之师,可她小时候却不曾随长辈读过什么书,是被父母娇宠着长大的。她以为她来读书不过是做个样子,不必像男子们那样用功,因此昨晚连临时的佛脚都没抱上一下,只顾着琢磨今日的衣裙妆面该如何打点,方才的答卷更是没写出几行字。此时见得齐家二位哥哥挨打的惨烈场面,不禁抖如筛糠,唯恐先生会打自己的手板。   她心头正害怕,便见王清又将三哥哥和四哥哥训了一通,罚了他二人抄书,打发他们回去坐下后,又从桌案上随手拿起一张考卷,赵瑶伸着脖子瞪大眼睛瞧,见从背面透出来的字迹没有几行,便知这份卷子不巧正是自己的,果然没过多久就被先生叫了上去。   赵瑶心呼救命,自然却没人能救她,只得硬着头皮站起来朝先生的桌案走去,见先生皱着眉,显然一副不满意的模样,沉吟片刻后语气十分冷肃,道:“赵家历代都是文官清流,你的祖父更是天子之师,如今你的考卷却答成这般模样,就不觉得有辱自家门楣么?”   先生的声音并不很大,却当着所有人的面这般说,让赵瑶觉得抬不起头来,她羞臊地低着头,不敢说话,心中又期待着先生骂就骂了,可千万不要再打她,她可怕疼呢。   王清叹了口气,将赵瑶的考卷搁到一边,沉声说:“念你不曾念过书塾,这次老夫也不罚你,日后读书务必勤勉,再不可这般笔下空无一物。”   赵瑶如蒙大赦,都顾不上为那一句空无一物计较,连忙小跑着缩回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沈西泠见王清连赵瑶这般出身的贵女都是说骂就骂,心中一来敬佩先生性情刚正,二来又担心他一会儿骂自己骂得更狠。   她见王先生又拿起一张考卷,两只手立刻冷得吓人,不成想那张却是傅容的,先生紧锁的眉头在看过答卷后舒展了不少,还略带赞赏地点了点头,品评道:“如今专注小学的人如今是越来越少了,傅家小姐能将《说文》看到如此深度,就这个年纪来讲,实属不易。”   傅容听到王清赞誉,妥帖地笑着起身向先生行礼道谢,兼而还同王清论了几句小学。王清问她何以爱钻研此道,她答:“有先人言,‘盖小学者,国故之本,王教之端,上以推校先典,下以宜民便俗,岂专引笔画篆、缴绕文字而已。苟失其原,巧伪斯甚’,学生专爱小学,想来正应此理。”   王清闻言,愈发满意地点了点头。   沈西泠从旁而观,见这位傅家小姐不单姿容端方,且气质脱俗又有真才实学,娴静而不失慧巧,委实令人敬佩。而自己却……   沈西泠半低下头,余光瞧见王先生将她落在最后的那张考卷拿了起来,一时心头如被人攥住,连呼吸都有些不顺。赵瑶则在心中预备着看沈西泠的笑话,她心想,自己堂堂太傅之后尚且都不能令王先生满意,这方筠一个巴郡的乡巴佬,岂非更是胸无点墨?她又不走运恰好落在傅容后头,珠玉在前自然更衬得她是顽石一块,不禁跃跃欲试地等着王先生骂她。   只是还不待王先生张口,就听得书斋外的丫头小厮问二公子好,赵瑶往门口一探头,竟瞧见她二哥哥走了进来。   谁也没料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齐婴,王清亦很是惊讶,道:“敬臣?你怎么来了?”   齐二公子身上还穿着官服,似是一下朝就来了,从酬勤斋外挑帘而入。   王清曾是齐婴的座师,当年就极赞赏他,如今到齐家教书,起码也有一半是看了他的面子。王清看见他来很是高兴,意欲站起来迎他,齐婴守礼,怎能让王清站起来,自然请他坐,王清也不推辞,让童子给齐婴也添了个座位,坐在了桌侧。   齐婴答:“久未见过先生,昨日又错过了,想着今日定要来拜谒。”   王清兴致很高,闻言笑道:“你如今多劳,拜谒就不必了,你我也算半个师生,何至于如此客气。”   齐婴也露出笑容,对王清很恭敬,道:“您是我的座师,这是学生的本分。”   王清闻言笑着摆了摆手,又听齐婴道:“何况这次是我请先生多收了学生,昨日听说今日他们要考试,想着怎么也应当来看看。”   王清听到这才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什么座师、什么学生的本分,不过都是胡扯罢了!齐二这厮,分明是怕他这当老师的苛待了人!   王清心下哼了一声,朝沈西泠坐的那方地界瞧了一眼。   还当他瞧不出来?先前齐二来找他收女学生的时候他便觉得不大对头,他素来晓得齐二这个人为人颇为冷淡,尤其不爱管闲事,当初他两个亲弟弟要拜在自己门下都是他父亲出的面,齐婴都不曾管过,如今却托他收什么女学生,这其中没有什么猫腻才是怪了。   王清虽然为人师表品行端正,但近年来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越发对这些家长里短之事感起兴趣。他本对收女学生之事兴致缺缺,但一想到此事大抵与与敬臣的姻缘之事相关便又转了性,满口答应下来。昨日在堂上他一眼就瞧见了沈西泠,见那女娃娃生得极标致,心中便猜测是她了,只是觉得这女孩儿会不会稍微小了一些……   王清当时念及齐敬臣此人一向品性端正,遂将这个念头及时地否了,可瞧见齐二今日这个一下朝就匆匆赶来护犊子的架势,便不得不感叹自己还是将他看得太君子了些——男子嘛!总归就是这样的!   王清自觉已经窥破了天机,遂心中十分有谱地捋了捋胡子,道:“你来得正巧,其余的答卷尽判完了,就只差方家小姐的还没点评。”   齐婴一进来便瞧见两个弟弟被打了手板,也瞧见瑶儿垂头丧气,看向沈西泠的时候见小姑娘神态紧张,便知道她的答卷王先生尚未来得及判,如今听王清这么一说,果然如此。   齐婴收回目光,又对王清说:“那先生先判吧,不必顾虑我。”   王清听言心中又是一哼:什么不必顾虑你!你就坐在老夫旁边亲自盯着,老夫还能再打她的手板不成!他先前果然是将齐二看得太君子了些!   王清心中忿忿,但他为人一向刚直,纵然此刻齐二就坐在他旁边,他也断然不会给那方家遗孤开什么后门儿,定然是有什么说什么的。   他将沈西泠的答卷前后看了一遍,神色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沈西泠在下头紧张地等着,心里比方才还慌,方才只怕先生骂她,现在还怕在齐婴面前丢丑。   她屏息凝神,额头上都冒了一层汗,才等到王清品评道:“论理还算清晰,只是欠些文采……可算个中品。”   沈西泠听了这话,桌案下紧张到攥紧的手才微微松了劲。虽然未得称赞,但也没被当众批驳,算是万幸了。   沈西泠正要起身答谢王先生指点,却见先生挑了挑眉,将她的答卷往齐婴一侧倾斜了些许,还对齐婴说:“这字不错,与你的字倒像——是你教的?”   齐婴闻言一愣,垂眸去看,果然见沈西泠的字迹与自己的有六七分相似,无论走笔还是根骨都是一个路子。他挑了挑眉,也感到意外,抬目向坐在下面的沈西泠看去,却见小姑娘深深地埋着头,只能见到一双耳朵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甚是可爱。   齐乐蹲在自己座位上一边给自己被抽得惨不忍睹的手掌呼气,一边震惊地跟他三哥咬耳朵:“三哥你瞧!二哥笑了!”   齐宁本在低头换左手抄书,一听齐乐的话便抬头向座上看去,果然见他那素来不苟言笑的二哥露出了一丝笑意,只是很快就又消失了。这笑意虽短暂,可在座的除了低着头的沈西泠,其余人全看见了,赵瑶心中只觉得二哥哥笑起来好生俊朗,迷得她七荤八素,傅容看了却眼神微微变化,微微侧头看了看坐在后面的沈西泠,眼中露出深思。   “不是我教的,”齐婴答王清,“巧合。”   王清闻言更是心中腹诽:齐二虚伪!就凭他的眼力怎会看错!就这笔字,练了少说有几个年头,肖似到如此地步,竟还说是巧合?他果然将他看得太君子了些!   沈西泠在堂下低着头,听着齐婴说了那句“不是我教的”,虽未抬头看他,却可以想见他说这话时凤目里含笑的神采,于是更觉得害臊。她原本的字其实只有五六分像他,但最近她又重新临摹了他上回给她留的字条,于是就越发像了。   其实这件事仔细想来也没有什么不妥,但是沈西泠就是觉得……害臊……   今日下了学,王清给学生们布置了课业,又与齐婴相约一道喝茶。只是喝茶之前他又将赵瑶留了堂,她是今日众学子中答得最差的,王清为师谨笃,总要将她敲打一番。于是其他人都先走了,独赵瑶一个被扣了下来,心中叫苦不迭。   齐婴在方亭的石阶下等候王先生,沈西泠一出书斋的门便瞧见了他,两人目光对上,她想遁了又显得太突兀,于是只好硬着头皮上去同他问好。   齐婴问:“考得还不错?”   沈西泠抿了抿嘴,心中也有点高兴。昨天的夜没有白熬,她也没有被先生留堂,这便是很好的事情了。   她点了点头,向齐婴道了谢,齐婴看出来小姑娘挺高兴,也笑了笑,顿了一会儿又问:“你的字……”   终于还是问到这一茬儿了。   沈西泠又开始脸热,手指绞着,答:“字……这个字,就是我小时候学字的时候……父亲曾让我临摹过公子的书帖……”   她也不算说谎,她小时候确实临过他的字,她只是没告诉他自己近来又在临摹了,也算不上说谎……吧。   齐婴有点意外,没想到沈相竟会让一个女孩儿临摹自己的字。时人品评他的书法,虽有名家赞之峥嵘,但也有人贬之锋芒太盛,纵然是男子来写依然显得太硬,女子更不适宜。   只是方才他见沈西泠的那笔字,虽然与他的相似,但细节处又添了些柔婉,瞧着倒像是两个一体双生的字体,颇为有趣。   齐婴点了点头,说:“写得不错。”   听他夸她,沈西泠心中又冒出小欢喜,她正要道谢,却听齐宁在不远处叫她一声“文文妹妹”,她一回头,瞧见齐宁正和齐乐一同朝她走过来。   他二人先同他们二哥打了招呼,齐宁又同沈西泠笑说:“文文妹妹可真是深藏不露,王先生为人严厉,那句‘中品’已经算是很高的赞誉了,你可真厉害。”   沈西泠腼腆地笑了笑,答:“谢谢三哥哥,我那其实都是公子指点的,不是我的本事……”   齐婴挑了挑眉。   “三哥哥”?   沈西泠回头看向齐婴,见他神色如常地扫了自己一眼,随后王先生训完赵瑶后从书斋出来了,齐婴便朝他走过去,几个当学生的向王清行了礼,王清点了点头,随后就同齐婴一并走了。   沈西泠瞧着齐二公子往远处走的背影,心中有些疑惑:不知是否是她想多了,她怎么总觉得,刚才齐婴看她那一眼,好像有点……不大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他内心:行,叫我就是二公子,叫人家就是三哥哥,沈文文你可以。 第44章 二月(1)   进了学塾之后,日子仿佛忽然过得快了起来。   王先生果然无愧盛名,是一位很好的老师。他虽为人严厉,但评讲文章却鞭辟入里,让沈西泠每回听课都很有兴味。   说起来,父亲也曾教过自己读书,但父亲待她宽和,带她读书只为了给她逗趣儿,并不要求她多么成材。王先生却不同,他虽然表面上做出一副对女学生没什么要求的模样,实则还是盼望她们上进,的确尽心在教。他常让学生们背书,每日背二百言,雷打而不能动,隔日抽背,十分严格。   沈西泠一开始很不适应,又暗暗觉得这般背诵未免显得刻板,可时日一长却察觉到妙处:唯当那些文章真的记在了心里,下笔时才如有神助,短短不到半月,她已经能感觉到自己的进步。   只是这法子虽然管用,做起来却十分劳心费神,二百言虽然不难背,可三天前背的东西三天后便支离破碎了,于是便得日日复习日日记诵,以防先生抽查时应对不上。这样一来每日读书的时间便越来越多了,沈西泠近日每日不到寅时三刻就起,早起温书后去书斋读书,下学后休息一会儿便又回去读书,每次都读到深夜。   这样的日子虽然疲惫,但却让沈西泠心中稳当,父母辞世以后她一直过得飘零,直到近来才有种安定的感觉,仿佛真的走进了另一段生活。   水佩和风裳一直劝她别这么费神读书,差不多便罢了,沈西泠却坚持用功,子君就说:“我看你们也别劝了,咱们小姐说不准以后要考个女状元,比咱家二公子还强呢!”   说起齐婴,近来沈西泠又很少见到他了。   他一直很忙,自打上回考试的时候见过一次面,后来就再没碰上。只有后来有一回,上课的时候她偶然瞧见他路过酬勤斋,但行色匆匆,并未进来,也没往这个方向瞧。   近来见不到齐婴,沈西泠心中是有些失落的,但不至于特别伤心,因为日子逐渐走进二月里,廿四便是她的生辰,上回齐婴说了要给她生辰礼,她心中便有了些盼望,想着就算近日见不着,廿四那天,多半也能见着吧……   沈西泠这样想着,日子于是过得更明艳起来。   在学塾的日子十分愉快,因为她读书用功,从来没有对不上王先生的考问,因此王清也对她颇为满意,面对她时神情越发和煦。齐宁和齐乐待她也很和气,尤其是齐宁,时不时还给她带糕点什么的,也常与她说话。傅家小姐待谁都客气,总是温温柔柔知书达理的模样,沈西泠同她处得也很平顺。甚至连赵瑶最近都没有对她怎么不好,因为她的脾气全被傅容一个人引走了,顾不上生沈西泠的气。   至于赵瑶为何同傅容不对付,这个事情就要说到齐老夫人身上。   沈西泠最近才从齐宁那里晓得,傅家小姐原来是齐老夫人的娘家人,论起来还是她的侄孙女。齐老夫人有意撮合傅容和齐婴,因此最近下学的时候,时不时会打发自己身边的大丫头鸳鸯来请傅容到老太太屋里坐。   这坐不是白坐,听说齐老夫人还时不时把次孙叫到屋里,让两个人时常见面,赵瑶就因为这个事儿对傅家小姐很不待见,只是碍于傅容是比她出身更高的贵女不好发作,只得在上课的时候一直瞪着她的后背,还因此挨过王清的一顿训斥。   实则傅容也挺冤枉,她虽的确在老太太那儿同齐二哥哥见过几回面,可有一多半儿时候是左相和尧氏也在的,并没单独同齐婴说上过几句话。   有一回倒是只有他在。   那是昨日了,鸳鸯去找傅容,说老太太找她过去坐,她到的时候齐二哥哥已经在了,正在陪老太太说话。   傅容进了门,向老太太行了礼,又同齐婴问了好,随后被老太太拉着随她一起坐在坐床上,齐婴则坐在对面的太师椅上。傅容搂着齐老夫人的胳膊,笑问:“老太太这是同二哥哥说什么悄悄话呢?能否也捎上我?”   齐老夫人疼爱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我们能说什么悄悄话?是你二哥哥明日要去南陵,那地界不安泰,我正替他操心呢。”   傅容听言愣了愣。   南陵郡如今可的确是个不太平的地方,去年大梁大败于魏的石城便在南陵。如今高魏仍在江对岸陈兵,时不时与南陵守军小打小闹一番,也不知他们是不是还打算着再打一场大仗。   傅容看了一眼齐婴,眼中露出担忧的神色来,问:“南陵有兵乱,二哥哥既是朝廷大员又并非武官出身,何必亲自去那地界涉险?”   “我也是这个意思!”齐老夫人沉沉一叹,“朝廷可真是把他一个当三个用了,每日熬在官署还不够,如今还要让他去南陵!等再过个几年,难道还要他带兵去打仗不成?”   齐婴听祖母当着外人的面如此说朝廷,心中觉得不妥,刚皱眉要劝,还没等开口就被老太太打断:“你可莫再为你那个朝廷说话了,这事儿再是掰扯也是你那个朝廷办得不周到——再说容儿也不是外人,我当着她的面说几句心里话又怎么的了?”   齐婴心知劝不住祖母,索性不再多话。   傅容看了看二哥哥的脸色,又劝齐老夫人道:“老太太快别气了,二哥哥得陛下倚重,也是好事。”   齐老夫人听到这儿又是一声长叹,瞧了次孙一眼,话里有话地说:“敬臣能护国安民,我自然是欢喜的,只是他如今太忙了,却耽误了自己的事。人都说先成家再立业,我只盼着他能找个可心人儿,夫妻和睦子孙满堂,这便再好也没有了。”   齐老夫人的心思在座的人心里都有数,傅容也一早就明白,这时听了老太太这话,忍不住悄悄看了齐婴一眼,见他正端起茶杯喝茶,面色沉静滴水不漏,看不出喜或不喜。   傅容微微垂下了眸。   傅家人听说齐老夫人有意让傅容嫁进齐家后都很欢喜,家中的长辈没有不答应的,傅容的哥哥傅卓也觉得这门亲事很合适。傅家如今衰落,比不得齐家如日中天的势头,倘若她能嫁给齐婴,那么傅家往后数十年的前程便有了保障。   傅容的兄长傅卓说过,齐敬臣这样的人,唯有如雪间松柏那样的女子能够与之匹配。寻常女子太过柔弱,做不了齐敬臣的妻子,世家贵女中唯有傅容,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堪为齐二公子的良配。   诚然,傅容确是个很不寻常的贵女,倘若她生而为男子,当可登上朝堂光耀门楣,即便身在闺阁,也是一朵不落流俗的君子兰。她愿意嫁给齐婴,却不同于六公主萧子榆对齐婴的痴爱,也不同于赵瑶对齐婴的仰慕,她只是看中了嫁给他以后她和她的家族所能获得的东西——她根本不在意齐婴是否喜欢自己,只在意他愿不愿意娶她。   她就像个绝佳的政客。   眼下傅容摸不准齐婴对这桩婚事的态度,不愿冒然行事让自己落了下乘,遂也没接齐老夫人的话。老太太见两个孩子都闷葫芦一般不说话,心头也是气闷,又见敬臣起了身,说:“祖母有表妹陪着,孙儿就先告退了,明日出行还有些东西未收拾,得再去打点。”   齐老夫人见他神色匆匆,像是真有事要忙的,一时又不好不让他走。她这个孙儿虽然年纪轻轻,对她也一贯孝顺,可是脾气却让她这当祖母的都有些拿捏不准,心里也担忧将他逼得紧了惹他不快,斟酌再三还是无奈地允他走了。   齐婴走后,老太太却仍心中郁结,拉着傅容的手,说:“容儿,你与姑祖母交个底,你对敬臣是个什么意思?他如今这般的忙碌,我是好不容易才将你二人凑在一起,他不说话你也不说话,莫非是不愿意嫁给他?你照实了说,不然我老太太岂不是在这儿瞎折腾白忙活?”   傅容瞧出来齐老夫人有些动了气,想了想,说:“老太太别生气,是容儿不懂事了……”   傅容低垂着头,嘴上说着认错的话,脸上的神情却是委屈。这般的委屈神色便提醒了老太太,她傅容其实并没有什么错,反而还因遭了齐婴的冷遇而受了委屈。   齐老夫人素来爱护娘家人,见了容儿这般委屈神色,心中更怜爱她,又为自己方才在她身上撒火觉得歉疚,道:“我们容儿没有错,是敬臣他——唉……”   傅容见老太太顺着自己的意思转过了弯儿来,心中一稳,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姑祖母也别怪二哥哥了,他与六公主之间……那也确实是没法子的事情,是容儿不配二哥哥。”   这话一说,齐老夫人更觉得傅容是对敬臣有意,如今是伤了心。她连忙宽慰了她一番,又颇有些生气地说:“那六公主也真荒唐!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行事竟那样孟浪,陛下却也不管,净指望着用这么个女儿拴住敬臣,还真当我世家是好欺的了!也不想想当年南渡时是倚仗了谁他们才能坐住今日的江山!”   当年立下奇功、让傅家一举翻身的傅晋正是齐老夫人的弟弟,她这一辈上的人,正经历了世家崛起、皇室衰微的过程,骨子里对世家的骄傲最深、对皇室的轻慢也最深。她倒不懂什么朝堂之事,只是不想让敬臣成为帝婿——公主有什么好?哪里比世家的女儿金贵?   傅容默默听着齐老夫人对皇室的非议,并未搭话,齐老夫人以为她还在伤心,又劝道:“容儿乖,你心中大可不必存这番疑虑,敬臣的婚事我不点头,就算是公主也别想进齐家的门儿!”   傅容低垂着头,眼中划过一丝笑意。   她与萧子榆自幼就相识,知晓她对齐婴多年来的情谊。萧子榆防着身边所有未嫁的贵女,不许任何人靠近齐婴,却不曾防备过傅容,一直以她为自己的手帕交。傅容不想直接与萧子榆起冲突,如果齐老太太能为她解决这桩麻烦,倒是为她省了许多功夫。   只是,除了那萧子榆,傅容还有另一桩担忧。   她抬起头看向齐老夫人,眼中露出忧郁之色,道:“姑祖母这般照顾容儿,容儿很是感激,只是这姻缘之事素来不好勉强,二哥哥若不喜欢我、喜欢旁人,我再将他绑着也没意思……”   齐老夫人一听,又竖起眉,问:“这是什么话?敬臣心里竟有了人?”   傅容又垂下眼睑,露出为难的神色,齐老夫人一看更是着急,连连催促她快说。傅容犹豫再三,纠结着道:“这种事,我也不好乱说……就是那位方家的文文妹妹,二哥哥对她很关照,我想着,或许……”   她顿住不说,却撩拨得齐老夫人浮想联翩。   她回想起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小丫头,生得的确是美貌异常,漂亮得不像个真人。仔细想来的确奇怪,敬臣那样冷清的人,竟会将这个孤女接到身边来照顾,就算那位方大人对他的恩情再重,给一笔钱也就是了,这样周折属实有些不同寻常。   她原本琢磨着这小姑娘年岁还小,应当不至于,可是真要说起来,十三岁就嫁人的姑娘家也是大有人在,那方家的倒也算不上多么小了,若再过上几年……   齐老夫人的神情严肃起来。   傅容默默看着她姑祖母渐渐沉郁起来的脸色,心中越发安稳下来:她要攀住齐婴这根高枝,这条路上出现的其他磕磕绊绊她都要想办法铲除。   而且哥哥早已教过她,像这样容易惹麻烦的事情,最好不要亲自动手。   不过傅容近日来观察,又觉得也许是自己草木皆兵了,齐婴倒也未必对那方家的孤女有什么其他的意思,除考试那天以外他再没来见过这小姑娘,倒像是忘了有这么个人一般,想来真就只是照顾一下恩人之女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更对手戏:沈文文在线闹小情绪 第45章 二月(2)   沈西泠却不晓得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已然发生了这么些个事,也不知傅家小姐是如何的看待自己,她只是照旧起早贪黑地读书,兼而同水佩、风裳、子君她们每日一起平平静静地过日子。   这日午休过后,沈西泠和水佩一起回酬勤斋准备上下午的课,齐宁和齐乐比她到得早些,两人正在一道抄书。他们今天早上抽背时有一首诗背错了,被王先生罚抄了三十遍。   齐宁一见到她便笑着朝她打招呼,道:“文文妹妹来得好早,你又不必抄书,何不在屋里多睡一会儿再来?”   沈西泠笑了笑,答:“也睡不着,就起了。”   一旁的齐乐一边抄一边对沈西泠说:“我是真羡慕文文妹妹你,竟然一回也没被先生逮住过,我和三哥这都抄了多少回了……”   水佩捂着嘴偷笑,沈西泠也笑了,齐宁见了沈西泠的笑颜,越发觉得这位妹妹生得标致,几乎看迷了眼,脸都有些红了,偏齐乐这个傻子没长这根筋,一个劲儿扫兴,跟沈西泠说:“唉,这日日抄夜夜抄的,抄得我手都要废了——文文妹妹,你能不能帮我抄一些啊?下回要是你被罚了,我也替你抄。”   沈西泠心说她要好好用功上进,才不要被王先生罚呢,但齐乐一直待她很和气,不曾为难过她,她倒也乐意帮他抄一抄,遂点了头,意欲接过纸笔代他抄,结果齐宁却朝齐乐后脑勺打了一巴掌,骂他道:“说你傻你还真流起口水来了,你也不想想先生何等的眼力?你那笔字比文文妹妹的难看那么多,当心先生发现了再抽你板子!”   齐乐一听这话有理,一边摸着被三哥打疼的后脑勺一边继续丧气地自己抄写起来,边抄边说:“那倒也是——唉,文文妹妹,你那字是怎么练的,怎么同我二哥的那么像?”   沈西泠被问到这事愣了一下,一时不知怎么答,齐宁有些在意她和二哥之间的关系,对这个答案格外上心,不错眼地盯着沈西泠瞧,沈西泠抿了抿嘴,答:“许是巧合吧……其实我觉得也并不怎么像,我的字……比二公子差远了。”   她答得没什么疏漏,只是提起齐婴时,言语神采间总有种别样的微妙,齐乐年纪尚小还瞧不出来,齐宁却已经可以看出几分端倪。他朦朦胧胧地有些感觉,但又抓不确凿,心里头却有些闷,觉得沈西泠对二哥的态度跟对他不大一样,忍不住想说点什么让她难受,憋了半晌,道:“说起二哥,他今日便要离开建康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说不准要好些日子呢。”   沈西泠一听愣住了。   齐婴……要离开建康?   她心里忽然觉得空了一块,有种又闷又难受的感觉,忍不住问:“二公子要离开?……去哪里?”   齐宁摇了摇头,答:“不知道,单说今日要走,没说去哪,算起来这会儿应该已经出府了。”   沈西泠的心里于是又空了一块。   齐乐本在一边抄书一边听三哥和文文妹妹说话,结果说着说着他俩都没声音了,齐乐抬头一看,见三哥神色奇怪,文文妹妹又脸色苍白,不禁心里纳闷儿。   齐乐性子良善,见沈西泠脸色不好,有些担忧地道:“文文妹妹瞧着脸色不大好,可是身子不舒服了?要不我帮你同先生告个假,下午的课……”   他还没说完,就见沈西泠一下子站了起来,神色有些焦急,问:“二公子确实已经走了么?几时走的?”   齐乐吓了一跳。他见过的文文妹妹素来是温温柔柔沉默寡言的,倒不曾见过如此这般的模样。他见三哥不答话,便说:“我们也说不好,不过午膳的时候我还见过青竹,若是他们动作快些,现在应当已经走了,若是慢些,那……”   他话音还未落,就见那一向斯斯文文的文文妹妹转身便往书斋外跑,差点儿迎面撞上刚从外面走进来的赵瑶。她匆匆地向赵瑶道了歉,随后便一阵风一样地往外跑,水佩在后面一边叫她一边追她。   齐乐懵了,大声朝着沈西泠的背影喊:“唉文文妹妹!那你下午的课到底上还是不上啊!”   沈西泠自然顾不上答,已经跑得不见人影,齐乐摸不着头脑地四处看看,见险些被撞上的瑶儿正忿忿不平地骂着什么,又见一旁的三哥脸色不豫,不禁纳闷儿:难道三哥还真说对了,他还真能是个傻子不成?这一个个的他怎么都看得不甚懂啊!   沈西泠带着水佩朝齐府大门口跑去。   她自打进了府门一直屏息凝神过日子,从不招惹这府上的是非,她太过安静了,以至于这府上有些消息不灵通的下人甚至都没听说过方家小姐的名姓。   眼下她心中急切,但仍顾念着不想招眼,于是就跟水佩一起,在四下里无人的时候便提起裙角跑上一阵,待遇上了人就规行矩步徐徐而行,一路这样挨到了门口。   到的时候她额上已经见汗,去门口张望了一圈却没瞧见门口有马车,水佩去问了门房,门房的小厮说他是刚换班来的,没瞧见二公子,想来多半已经走了。   沈西泠的心中于是涌起一阵难言的失落。   水佩见沈西泠神情落寞,心中也怜惜她,不免要劝上一劝,遂道:“小姐,其实这也没什么,公子原本就忙,你就当你如今还住在风荷苑,那不也是许久才能见到他一回么?再说想必公子也离开不了多久,很快便能再见着了。”   沈西泠深知水佩说的句句在理,可她心里仍然一阵暗暗的难受。   她很难同人说清那种感觉。她其实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在意齐婴在不在这个府上,明明就算他在他们也几乎碰不上面,明明就算碰上了面也无非就是打个招呼,明明就算这段日子他不在她身边她也过得很不错,可沈西泠一听说他要离开这个府上,乃至于要离开建康,她的心里就骤然蒙上一层阴郁。   她原以为她已经开始走进了平顺的日子,可以渐渐安稳快活起来了,却没想到只是听到齐婴要离开一段日子,她心中原本好不容易积攒出来的一点点快乐就瞬间化为泡影。   她又惊惶又失落。   水佩跟在沈西泠身后,见她眉目低垂着,眼中藏着难过,很想再哄慰她一番,没成想一抬头,却在远处瞧见青竹神色匆匆地走过,水佩连忙高声叫了一声“青竹童子”,她这一声挺大,青竹离她们隔了挺远还是听见了,瞧见是沈西泠和水佩,露出了意外的神情。   沈西泠一见青竹则是眼前一亮:他是在公子身边贴身伺候的童子,往日都是不离齐婴身侧的,如今青竹还在,那公子……也许还没走吧?   沈西泠琢磨的功夫,青竹已经走到近前,上下打量了沈西泠一番,脸色不冷不热的,转而问水佩:“你们怎么在此地?方才叫我作甚?”   青竹一向不大喜欢沈西泠,此刻口气颇硬,脸色也不怎么好。只是沈西泠细细观察了一番,见青竹童子虽端着一副四平八稳的做派,实则额角的汗却比她还多上一层。   沈西泠默默推测了一番缘由,不禁想起上元那天青竹带着自己在街上来回兜圈子却毫无察觉的事,难免怀疑他眼下是迷了路。   沈西泠看了看他的脸色,尽量隐晦而自然地道:“不知青竹童子要去何处?若我们同路,不妨一起?”   青竹的确是迷了路。   他已经在府里来来回回兜了小半个时辰了,越兜头上越是见汗,却仍是找不见西角门,只是他这人颇有些要面子,出入本家已经这么久了,如若在路上还是拦下人问路难免就要遭人耻笑,是以眼下沈西泠朝他递过来的这个台阶实在是太过金贵。   青竹咳嗽了一声,稍有别扭地哼了一声,道:“嗯,我去西角门找公子,方小姐若也要去,那便一路走吧。”   沈西泠一听齐婴果然还在,心中总算平静下来,脸上也终于露出几分笑意。她对青竹点了点头,说:“那就有劳童子了。”   沈西泠在西角门外见到了齐婴。   她从门里看见他的时候他在马车边负手站着,正皱着眉头跟白松说着什么,一抬头看见她站在门里,挑了挑眉。   他又跟白松交待了两句,随后就朝她走过来,青竹本来要迎上去和他说句什么,却被水佩从身后一把揪住了,生生给半路拽了走,青竹念及沈西泠毕竟给自己带了路,也就没挣扎,哼了一声和水佩一同退开了。   齐婴踏进门里,低着头微皱着眉,问沈西泠:“怎么到这儿来了?今日下午不必去读书么?”   沈西泠有段时日没见过他了,如今一见就受了责问,照她的性子理应要生出几分怯意才是,只是说来也怪,那时沈西泠心里竟没有怕他的感觉,也丝毫不觉得他严厉,甚至还敢不答他的问,反而问他:“公子这是要走么?”   倒让齐婴愣了一下。   他见小姑娘鬓发稍有一丝凌乱,气息也有些喘,仔细看看,眉梢眼角还带点委屈,此刻眼巴巴地瞅着他,神情间有种他没见过的情绪。   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小姑娘正在跟他闹脾气。   这是一件挺新鲜的事情。   齐婴见过的沈西泠一向文文静静小心翼翼,又常常比同龄人显得更加成熟懂事,除此以外她还很乖,对他的任何安排都没有什么抵触,温和而安静。这倒是他头回见到她露出这种情绪,好像既生气又委屈,还带点惊惶的意思。   他从来都不是个有耐心哄别人的人,可那时候看见沈西泠露出这样的情绪,他心里却没有不耐烦的情绪,一丁点儿都没有,令他自己都感到有些奇异。   他眉目柔和,叹了一口气,带着一点笑意对沈西泠说:“嗯,如今倒是不怕我了。”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而且还敢逃学?”   齐婴眉目含笑的时候会显得格外俊逸,而且此时的声音也有种别样的好听。   沈西泠一颗心又胡乱地跳起来,她想或许是自己方才跑得太快了,以至于现在还没缓过来。她抿了抿嘴,平复了一会儿,说:“没有逃学……就是听他们说公子今天要离开建康。”   她停下不说了,抬起头看着他。   齐婴从她那个含蓄的眼神里看出小姑娘对自己的依恋,心间顿时一软,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欠妥。   不错,他应该提前告诉沈西泠他要离开一阵子的,小姑娘年纪还小,又腼腆怕生,如今虽在齐府安顿下来了,可真正晓得她身世、会护着她的人也就只有他一个,而她突然听说他要离开,心里定然是害怕的。   齐婴有些歉疚,对她说:“是我考虑得欠妥,应当提前同你说一声的。”   沈西泠倒是不需要他道歉,只想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于是摇了摇头,问:“公子何时会回来呢?”   齐婴想了想,没有立刻答。   他此去南陵郡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办,即便顺利起码也要半月有余才能回来,若不顺,也许要耗上好几个月。他扫了沈西泠一眼,见小姑娘神情忐忑,若告诉她他也许好几个月都回不来兴许会将人惹哭,他于是想了想,答:“我尽快办,争取赶上你的生辰。”   沈西泠闻言眼睛一亮。   她的生辰在廿四,如今已是二月初七,半月长短不算很长,还好。且他果然还记得她的生辰,这也让她高兴。   齐婴见小姑娘眼神亮亮的,嘴角也翘了起来,好像终于高兴了,他心里也跟着生出些许愉悦。他伸手帮她顺了顺略有点凌乱的鬓发,口中嘱咐道:“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记得要乖一些,若有什么事,就去找母亲。”   齐婴的手指温热,声音也柔和,让沈西泠的心越来越安定下来。   她看着他点了点头。   如此乖巧的模样实在讨人喜欢,齐婴笑了笑,又说:“好好吃饭,太瘦了。”   沈西泠眨眨眼睛,没想到他竟忽然这么说,一时倒越发像她的长辈了,让她心中觉得分外温暖,于是又点了点头。   齐婴收回了停留在她发间的手,看了看天色,说:“下午先生不来?”   沈西泠这才想起学塾的事情。   她小脸涨红,嗫嚅:“来的……”   齐婴眼中笑意未褪:“那你胆子倒大,王先生的课也敢迟?”   沈西泠看见他笑,胆子越发大起来,同他贫了句嘴,说:“迟了也不怕,我平时表现可好了,今天迟一回先生最多说我两句,才不会怎么样。”   她说这话时神态娇气又讨喜,令人不禁莞尔,齐婴失笑,但目光仍有赞许,说:“嗯,听说了,你读书很用功。”   沈西泠的眼睛又亮起来。   她以为齐婴对学塾中的事并不关心,可听他这话的意思倒像是对她近日的表现都有数——难道……他这段日子其实并没有把她丢在一边不管么?   她想问他,一时又无从开口,踌躇了一会儿却听齐婴道:“快回吧,迟得多了我怕先生真要罚你。”   这时恰好西角门外套好的马打了个鼻响,仿佛催促齐婴离去似的,沈西泠看了看他,仍有些不愿走,齐婴忍了忍,没忍住,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蛋儿,说:“回吧。”   沈西泠也知道自己真该回去了,于是乖巧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却是一步三回头,时不时就要回头看一眼,直到走到转角处,被青瓦白墙彻底遮挡了视线才罢休。   水佩一路跟着她,便是一路捂着嘴笑,等转过了转角便揶揄道:“小姐要不干脆别回学塾了,央公子带着你一同去罢了,省得还要等上半个月,恁的磨人。”   沈西泠轻轻打了水佩一下,随后笑着提起裙角跑回学塾,边跑边想:半个月……真的很磨人。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以后就有抱抱!然后再过不久就长大!光明正大一二三垒!   下更顾居寒冒泡泡,怀疑都没人记得他了… 第46章 南陵(1)   南陵郡乃如今天下第一等的是非之地,自去岁梁军大败后,高魏的军队便长驱直入,连下南谯、龙亢、安丰等数郡,如今陈兵于江北,与南陵郡仅一江之隔。   高魏在此统军之人乃燕国公嫡长子顾居寒,时年不过二十三岁,却在去年的大战中屡建奇功,甚至差点砍了大梁最高武官韩守邺韩大将军的项上人头,堪称是一战成名天下惊。如今他就亲自镇守在江北大营,只待寻一个契机便会撕开大梁边地的防守,南下直取建康。   大江滚滚,在将军帐中潮声也清晰可闻,只是此刻众将帐内议事,人声嘈杂掩了江潮声声。   一个生了络腮胡的将军怒骂道:“梁国人可真他娘的一群熊蛋!我等日夜镇守在此,天天叫骂让他们出城一战,那帮怂包竟也能充耳不闻?实在可恨!”   这位将军名叫郭满,是老燕国公的旧部。顾居寒虽然天生帅才,但毕竟初出茅庐,老国公放心不下,将座下虎将调到长子身边为其臂助。   郭满话音一落,帐中诸将皆是愤懑不已。   也不怪他们生气。   去年石城之战魏国虽胜,但后来大梁援军赶到,又将此城夺了回去,两军便开始了相持数月的对峙。这石城乃江左重镇,修的那叫一个城高池深,又倚仗着长江天险,倘若梁军据守不出,纵然他们大魏再是虎狼之师也轻易攻不下来。   萧梁兵马疲弱,又无神兵良将,只要他们出战,定然是有死无生。于是这数月以来魏国的将军们天天轮番带着手底下的兵隔江叫骂,那话脏的任谁听了都是不堪忍受,甚至连他们自己人都觉得骂得忒狠了,只要是个长了耳朵的就得受不住出来应战。   此法果然奏效,驻守石城的梁军终于渐渐开始坐不住了,跃跃欲试地要出城与高魏殊死一战。大魏的将军们高兴得差点儿睡不着觉,天天摩拳擦掌各种练兵,就等着将南陵守军大卸八块,不料就在这个群情激昂的当口,大梁枢密院却一连往石城发了七道铁谕,令南陵众将守城不出,言战者死。   这下可好,高魏众将骂了好几个月的口水一下儿就跟着江水付诸东流,那道原本就快要被他们骂开的城门再次紧紧地闭合,大战之日不知何时才会再来。   魏国众将一想到这个事儿就气得牙痒痒,另一位将军顺着郭满的话继续骂道:“郭将军所言甚是!那大梁枢密院也真不是个东西!活气死个人!”   “要骂也是骂那新上任的枢密院副使!”又一个将军接口,“格老子的,一上任就耽误了我们的大事!”   二十三岁的顾居寒面如冠玉剑眉星目,一身铠甲,此刻他坐在主帅之位,听着帐下众将争执,沉默不语。   时年不足十五岁的刘绍棠也在帐中,只是位阶很低,插不上话。他见顾居寒面沉如水,眼中并无怒气,却似乎有些忧虑,便插了句嘴,说:“将军不必担忧,那枢密院副使听说刚及弱冠之年,还是个世家出身的公子哥儿,能翻起多大的浪来?想他萧梁也是无人了,竟抬举这样的人执掌枢密院,我们早晚攻下建康,让萧梁亡国!”   这话一说勾得帐内又是一阵群情激昂,顾居寒却眉头未舒。   他听说过这位新上任的大梁枢密院副使,乃是齐家的嫡次子。当年的少年榜眼名动天下,谁都知道这位公子文章锦绣,只是这样的人执掌枢密院……会是怎样的做派?   顾居寒摸不准。   大魏不怕打仗,反而怕不打,也怕打得慢。大魏虽然兵强马壮,却毕竟不如江左的大梁富庶,一旦拖成持久战,他们粮草不济难免疲敝,一切便将前功尽弃。   这一仗要打,而且,要尽快的打。   顾居寒眉头一紧,问:“派过去的人有回信了么?”   一将领答:“我们的人就在蒋勇身边,他已降为魏臣,现在一力主战。只是枢密院的那几道谕命太过凌厉,他如今尚不敢有所动作——而且……”   顾居寒剑眉一扬:“而且什么?”   那将领面露犹豫之色,答:“而且听说,那个枢密院的齐敬臣,亲自到南陵来了……”   顾居寒闻言眼中锐光一闪,陷入沉默。   黄昏时分。   江北的高魏大营如同一只伏虎,静卧在大江之畔,而江左的石城在夕阳的余晖下伫立着,宛若一座黢黑的孤城。   任枢密院十二分曹之一的徐峥宁看着此时站在山皋上远眺江北的齐婴,垂首静立。   枢密院十二分曹各司其职,徐峥宁是其中之一。他个子不高,年纪在四十上下,头发却已经白了大半,偏生又长了一张圆脸,让人很难判断他的年纪。右手多茧,是一双勤拿刀剑的手,颈间有疤,煞气显得格外重。   十二分曹之中徐峥宁专司密命,大梁朝堂上各位重臣的家私他大半都心中有数,枢密院所发的密令信函也有一大半都过了他的手。且这位大人年轻的时候还在专司暗杀的分曹办过差事,如今仍未完全撒手,时不时就要去老衙门串串门搭把手,乃是人称刽手的一号狠角色。   这位大人在枢密院任职已经超过十个年头了。这十年,他见过大梁朝堂上形形色色的官员,有许多比他眼前这位齐家的公子资历深、官位高,却没有一个比他更让人看不透。   譬如此时徐峥宁就瞧不出这位小齐大人在想什么,他为何站在此地,他又打算何时进城。   在等的人并不只他一个,他是陪同齐婴从建康一同来此地的官员,此刻山皋之下,南陵守将蒋勇还亲自带兵在等候,已经等了大半个时辰,而小齐大人却岿然不动,只是在此地久久地望向江北。   那在江北大营坐镇的顾小将军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也许他知道今日齐婴要到,是以特意在练兵时闹出了很大的动静,仿佛示威一般,弄得江岸两端处处回荡着高魏将士的操练之声,军威赫赫,震得人心头发颤。   徐峥宁悄悄打量齐婴,倒见他神态自若,十分平静地看着这番阵仗,并未露出什么异色。他心中暗暗赞叹,正想劝齐婴下山进城,却听见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瞧见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将军神情为难地爬上了山皋,同徐峥宁和齐婴各见了礼,随后道:“末将乃蒋将军帐下副官裴俭,天色已晚,请两位大人随末将进城,将军已备下接风宴,为两位大人洗尘。”   徐峥宁为官多年,对官场上的把式太过熟稔,他见这位裴小将军年纪不大,想来在蒋勇军中也并不很得重用,蒋勇自己不敢来催齐婴动身,眼下就打发这裴俭来试水,看他能不能请得动上官,若请来了是最好,请不来他自己也不会落下责难。   蒋勇算盘打得巧,却苦了这位小将军,徐峥宁见裴俭话音落下后齐婴就像没听见一般,仍然望着江对岸没有要动身的意思,心中难免同情他,给他递了个眼色,让他退到一边去等。   裴俭接到了这个眼色,讪讪地退开了。   刚退下去没几步,却逢日头西沉,那江北的魏军于是也不闹腾了,一时偌大的江面上再没有兵戈之声,只剩下滚滚江水东流。   这时裴俭才见那位一直负手而立的齐大人转过了身。   按礼制,他不可直视上官,自然要行礼,但那位齐大人转身的动作太快,他一个没注意还是瞧见了他的面容。裴俭虽一早听说过这位上官十分年轻,却没想到竟年轻到了这个地步,瞧上去竟与自己年纪相仿,且俊逸非常,越发像个出身高门不通政事的公子哥儿。只是他周身气韵深沉,又让人不敢造次,裴俭很快低下了头,请这位大人下山进城。   他弓着身,听见这位大人走近,又在他身前站定,让他莫名紧张起来,却听那位大人问:“顾将军每日都练兵到此时?”   裴俭愣了一下,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上官问的是江对岸的顾居寒。   顾居寒的确练兵勤勉,今日虽然动静尤其的大,但平日也差不了多少。裴俭如实答了,随后他听见上官应了一声,又说:“倒不见蒋将军练兵么。”   上官的话意味不明,似乎并未意在责备,只是随口一说,可裴俭后背却莫名出了一层汗。   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一时顿在原地。   好在这位来自建康的齐大人没再与他计较,只径自下了山。裴俭却还留在原地愣神儿,后来被一个青衣的童子推了推才醒过神来。   那童子对他点了点头,说:“裴将军,走吧。”   裴俭一抬头,才见两位上官都已经走了,他极尴尬,脸涨得通红,赶紧随那青衣童子赶上。   石城如今虽仍处在战乱之中,但在南北打成一锅粥之前也曾是繁华之地,可惜去年被魏军破城的时候受了一番洗掠,如今是大不如前了。   城中的太守府原本就快被魏军一把火给烧了,不过当时他们那个火刚点起来,大梁的援军又到了,两方噼里啪啦打了一通,这石城又易了主,太守府算是给抢了下来,只烧掉一半。如今这剩下的一半让蒋勇拾掇了拾掇,成了他的居处。   蒋勇是建康人,生了一张国字脸,眉毛极浓、毛发很重,身材并不特别高大但很是魁梧,据说从年轻时就在韩守邺帐下效力,算到如今也有近二十年了。   他十分热情殷勤地设宴为齐婴和徐峥宁接风,但席面并不奢华,都是些寻常的菜色。仔细看他现在住的府宅,虽然修缮过,可还是随处可见此前大火烧过的痕迹,颇有些简陋艰辛。   蒋勇在席间对齐婴和徐峥宁谢罪,说:“二位大人远来,这边城却是一片断壁残垣,末将招待不周,还望大人莫怪。”   作者有话要说: 十年前素昧平生的南齐北顾此刻只想尽快把对方搞死(唉别打了别打了 第47章 南陵(2)   徐峥宁听了这话,心中淡淡一笑。   他乃大梁枢密院十二分曹之一,执掌密命耳听八方,对这满朝上下的官员多多少少都知道的比旁人更多些。譬如这个蒋勇,眼下虽做出一副行军就简的模样,实则家底儿很是厚实,在他和小齐大人来之前,听说在军中也是烹羊宰牛,如今在他们眼前作出这般简朴姿态,无非是想讨一个好官声罢了。   徐峥宁暗暗看了齐婴一眼,见他神色平静,仿佛对他这些伎俩毫无察觉,眼中甚至还有一丝赞许之色,说:“将军言重,如今是兴兵之时,本应当如此。”   蒋勇窥得齐婴眼中一闪而过的那一点赞许,心中既定,又有些许得意。   他对这位方升任枢密院副使的齐二公子了解不深。齐家乃大梁第一世家,子弟矜贵,像蒋勇这样的出身,很少能有机会同世家子弟接触。他只见过这位赫赫有名的齐二公子两面,都是在王公的宴饮上,彼时他都跟在韩守邺身边,是借了他的面子才能有这样的机会。   这位齐家公子每次都被人群簇拥,可谓少年得志春风马蹄,不单出身富贵无极,如今甚至还得了实权,执掌枢密院军政大权。   这样的人物人人争羡,但他蒋勇心中却存了一丝轻蔑。   齐敬臣有什么了不起?如果他不是齐家的嫡子,如果他没有一个当左相的老子,他齐敬臣何以如此年轻就坐此高位?他蒋勇半生拼杀才有今日基业,他齐敬臣区区一个黄口小儿,只因是世家出身就轻易成了他的上官,他还要卑躬屈膝在山皋之下等他数个时辰迎他进城,何其不公!   蒋勇心中忿恨,却又不敢得罪齐婴,面上十分恭顺地与上官虚与委蛇了几句,随后试探着问:“小齐大人不远千里来到南陵,不知是……”   齐婴放下筷子,从青竹手中接过茶盏端在手上,淡淡地答:“将军安心,此来并无他意,只是我刚调任不久,石城眼下又干系甚大,自然要来看看。”   他神情寡淡,看起来滴水不漏,蒋勇一时也摸不清他的话是真是假。他恐齐婴诓他,怕他此来是天子授意,毕竟那枢密院中号称刽手的徐峥宁徐大人都一同来了,难免令人胆寒。   徐峥宁何许人也?专司密命,手底下的人命多如过江之鲫,这么多年来大梁有多少叛臣死在他手下?根本数不清。   蒋勇寒毛倒竖,面上却要绷得住,一顿接风宴难免因此吃得味同嚼蜡,直到将两位上官送入客舍时还恍恍惚惚。   自客舍回屋,蒋勇一路都在琢磨齐婴和徐峥宁今日的言语神情,尤其是徐峥宁,怕他已经发现了自己降为魏臣的秘密,心中始终惴惴。待进了自己屋里,却看见堂屋中坐了一个黑影,将他吓得肝胆俱裂。   蒋勇“唰”的一声从腰间拔出剑来,低喝一声:“谁!”   那黑影不疾不徐地靠近蒋勇,屋外惨淡的月光映出来人的面容,蒋勇认得这人,乃是大魏安插在石城的细作之一。   他这才舒了一口气,把剑收回剑鞘,眉头却仍紧锁,低声骂道:“你是昏了头了!枢密院的人就在府上你还敢来找我!是想被他们割了脑袋扔到江里不成!”   那黑影面无表情,声音冷漠,道:“将军如此束手束脚,难怪数月也未能让梁军出战。将军如此行事,就不怕让顾将军怀疑你对大魏的忠心么?”   蒋勇一听这话,心知是顾居寒已对自己不满,不免心中叫苦。   他本无意降魏,只是去年石城大败时被顾居寒擒住。那顾家的小将军也不知道是天上的哪颗武曲星下了凡,将梁军杀得节节败退,蒋勇被他擒住后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顾居寒却愿招降他,让他说出韩守邺韩大将军的所在之处。生路在前,哪有不走的道理?蒋勇当然是立刻招了,结果害得他的伯乐韩守邺差点儿丢了脑袋。   韩守邺捡回一条命,石城后来也又重新回到大梁手上,顾居寒陈兵江北,预备回春后再战。他将蒋勇放回石城,韩守邺因受伤不得不返回建康疗养,蒋勇因此成了南陵守将。顾居寒将他埋成暗钉,鼓动梁军出城应战,蒋勇心中其实也不愿意,只是他当初出卖了韩守邺一次,在顾居寒手上落下了把柄,如今也只得任他拿捏,稍有不从,顾居寒便会将他降魏之事捅出去,到时候不用顾居寒动手,枢密院的人就会让他身首异处。   顾居寒盼战,这数月来已经给他递过数次消息让他开城出战,蒋勇也想配合,只是自打那齐敬臣上了任,枢密院连下七道文书禁战,弄得他也是没有办法。   蒋勇夹在中间苦不堪言,对那黑影服了软,道:“还请顾将军息怒。此事……此事我属实已经尽力,只是大梁枢密院素来说一不二,那齐敬臣如今又亲自来了石城,我虽有心劝战,可也实在是……”   蒋勇掏了心窝子,那黑影却仍满面冷漠,道:“顾将军并非不通人情,也深知将军的为难之处,只是我魏军已经在此耗时数月,若再无一战,顾将军也难向我皇交待。”   蒋勇连连点头,又听那黑影道:“顾将军有一言赠你。”   蒋勇连忙道:“阁下请讲。”   月色森冷,那黑影声含肃杀:“转危为机,以杀引战。”   蒋勇面露疑惑:“这……”   那黑影眯了眯眼,眼中浮现杀机:“杀了齐敬臣。”   蒋勇大惊失色!   他实在没想到顾居寒竟动了这样的心思!齐敬臣是什么人?左相齐璋之子,大梁世家最出挑的人物,如今又是被陛下信重的权臣!杀了齐敬臣,就不说朝廷了,单说那齐家,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但最初的震惊过去,蒋勇倒也想通了顾居寒的用意。   齐敬臣若死,他便可称此事是高魏所为,当即便可以挑动军心开城主战,就算当时挑不起来,大梁朝廷也会震怒,两国一战也就避无可避了。   只是……   “只是,”蒋勇额上沁出冷汗,声音有些打颤,“顾将军也许不知,这,这齐敬臣所系的干系甚大,他若身死,大梁朝廷绝不会善罢甘休,届时再牵带上世家怒火,恐怕就不是石城一战可以平息的了……”   那黑影淡淡一笑,道:“将军,大魏从不畏战,此事若能挑起更大的纷争,反而更合我皇心意。将军只管去办,不必多虑。”   蒋勇擦擦额间冷汗,还要再劝,却被那黑影打断:“怎么?将军已经做了大梁的叛臣,如今还要再做大魏的叛臣么?”   话锋冷厉,让蒋勇无话可说。他连称不敢,看着那黑影出了门,消失在黑暗之中。   月凉如水,江潮声声。   徐峥宁走到齐婴房门口,见他房内烛火未熄,正欲敲门,刚抬起手来便见门自里打开了。小齐大人的私臣白松站在门口给他开了门,抱着剑对他说:“徐大人,公子请您进去。”   徐峥宁挑了挑眉。   他一早就听说过白松耳力惊人,却没想到敏锐到这个地步。他也是习武之人,步伐气息都很轻,却还是一早就被他发现了。   徐峥宁朝白松点了点头,随后抬步跨进门里。   房内,他的上官正在独自下棋,那个青衣的童子站在他身后。见到徐峥宁来了,齐婴十分客气地起身迎他,又请他落座。   徐峥宁在齐婴对面坐下,见棋盘上黑白两色错综交缠,是一局已经下了很久的棋。   他听见齐婴问:“徐大人深夜到访,是那边又有何动作了?”   徐峥宁答:“大人远见,蒋勇果然已是叛臣,今夜在房中密会高魏细作。我听大人吩咐,并未打草惊蛇,只是为防他们戒备,未能靠近,不知他们在谋划什么。”   齐婴又落下一子,眉目不动,点了点头,道:“徐大人辛苦。”   徐峥宁见他气定神闲,不禁问:“大人莫非已经心中有数?”   齐婴的手从棋盘上收回来,抬目看了徐峥宁一眼,淡淡一笑,答:“倒不难猜。禁战之令是我下的,如今我又亲赴石城,顾居寒盼战心切,想必是想让蒋勇杀了我,借此挑起战端。”   徐峥宁闻言一愣。   他在枢密院任职十数年之久,早已见多了生死之事,却少见有人能像齐婴这样如此平淡地谈及自己的生死安危,何况他还是如此的年轻。   徐峥宁皱了皱眉,心中有些忧虑。   他道:“顾居寒在江北驻扎数月,对此战早已抱定了决心,倘若大人所料不错,那……”   齐婴明白徐峥宁的意思,却没接话,徐峥宁眉头皱得更紧,劝道:“此行之前,陛下命下官务必保证大人安全。那蒋勇不成气候,既然我们已经抓到他的把柄,杀了就是,大人又何必亲身涉险?”   徐峥宁见自己话音落下后齐婴执黑落子,发出“咔嗒”一声轻响,眉目间有种独属于世家之人的温隽,答:“徐大人所言在理,只是我办事惫懒,也不如大人有耐性,这南陵我们既然已经来了,所指便绝不仅区区一个蒋勇。”   徐峥宁闻言一愣,问:“大人的意思是?”   齐婴抬目,清清淡淡地答:“你我之旨,在高魏退兵。”   徐峥宁愣住。   高魏退兵?顾居寒陈兵江北数月有余,对此一战势在必得。他知道小齐大人是胸有丘壑的人物,只是他毕竟是文官出身,难道还能让那用兵如神的顾居寒退避三舍不成?   徐峥宁心中不信,但见齐婴神情不动如山,又有种安稳阔大的气象,让人莫名就笃信,他能办得到。   徐峥宁沉默良久,起身拜曰:“如能救我国难,则万事全凭大人吩咐。”   齐婴扫了徐峥宁一眼,起身将他扶起。   他知道徐峥宁是赤诚之人,爱大梁胜于爱前程。听说几年前他曾有过升迁之机,调入尚书台任职,不仅比枢密院区区一个分曹官高禄厚,而且更胜在清闲安稳,可徐峥宁却拒绝了,仍留在枢密院,办那些手染鲜血的差事。   齐婴入枢密院短短数月,手下十二分曹各有长短,徐峥宁虽未必是其中办事最利落的,但却能为国鞠躬尽瘁,所谓捐躯赴国难,于他而言绝不是一句空话。   而眼下,齐婴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人。   他对徐峥宁说:“此非大人一人之国难,而是我江左万民之国难。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婴之职也,大人不必如此。”   徐峥宁抬头看着齐婴,眼神慎重,齐婴知道他心中仍存疑虑,却无意再多言,只说:“夜已深了,大人早些回去休息罢。”   徐峥宁走后,齐婴仍未歇下,在灯下写书信至深夜。   青竹一直在他身后陪着,见他伏案书写的动作有些不同寻常,再仔细看看,才见公子的脸色有些许苍白。   青竹大惊失色,问:“公子可是又胃痛了?”   齐婴未答,左手却忍不住捂在腹间,额上有一层冷汗。   青竹又是慌乱又是自责。他其实早该想到,公子从建康一路奔波至南陵,到了此地后又同那些贼子周旋,连着几日饭都用得很少,自然会又引出这胃痛的老毛病。   青竹焦心地道:“我去给公子端些宵夜吧?或是温个粥?公子想吃什么?”   齐婴一时未答。   他这毛病由来已久,只是最近因为劳碌而犯得次数多了。这胃痛其实也并不特别严重,只是会一直持续着疼,开始并不明显,有时候他忙起来就忘了,于是那痛感就又渐渐加深,直到他没法再视若无睹。   往日疼痛的时候他全无食欲,只是那时青竹询问他的时候,他却突然想起正月十五那天早上吃的那碗蛋羹。那蛋羹色泽漂亮,似乎加了些许牛乳,碗底还铺了一层嫩豆腐,入口香糯,令他颇感到熨帖。   他忽然想吃那种蛋羹。   齐婴沉默了一会儿,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对青竹说:“给我一杯热茶吧。”   青竹听言还要再劝,却见公子已经又开始伏案写信,背影在灯下拖得很长。   青竹无奈地下去端茶,心想今夜,公子恐又要彻夜不眠。   作者有话要说: 想吃蛋羹那还是得等一下 第48章 交锋(1)   裴俭觉得,最近的石城真可谓风起云涌。   他十二岁从军,至今也有近十年,寒门出身从一个无名小卒开始摸爬滚打,如今在军中成了小都统,十年军旅多历战端,却还不曾见过如最近这般云谲波诡的乱象。   事情的发端,在于那位来自枢密院的上官遇刺。   这件事情裴俭没有亲见,只是前几天夜里城中大火乱成了一锅粥,他带士兵在城中四处救火,结果天未明时火势刚刚平息了些许,就传来齐大人遇刺的消息。   此事自然引得一片哗然,蒋将军亦是震怒,众将连夜帐中议事。   蒋将军一身戎装,脸色铁青地坐在主位之上,怒道:“高魏贼子!竟敢在我城中放火!又趁乱刺杀我朝廷命官!真是岂有此理!”   此言一出,帐中诸将震惊,裴俭也是心中激愤,只是又觉得有几分奇怪:石城固若金汤,巡防又严,若说是魏国人放火烧城,必然不可能是外来之人,难道这城中竟有细作?   他人微言轻插不上话,却听帐中另一位将军接口道:“魏狗未免欺人太甚!这数月来几番挑衅不说,如今竟还搞出这样的事情!是当真欺我大梁无人了吗!”   帐中诸将一夜奔忙,如今一个个脸上还都沾着烟灰,可谓是狼狈不堪,听得此言更是怒火中烧:他娘的魏狗猖獗!进城放火还杀了他们的上官,是可忍孰不可忍!   蒋勇见群情激愤,又道:“众将少安毋躁!如今齐大人遇刺,魏军又兵陈江北,眼下当如何行事,诸位可有打算?”   一将领斩钉截铁道:“魏狗咄咄逼人,如今又杀我上官,我等若再不开城应战,还有何颜面再见陛下?那顾居寒就算是天纵奇才,我军背靠石城,又可倚仗长江天险,这一仗未必会输!请将军下令,即刻点兵,开城出战!”   语出铿锵,立刻就激起了帐内一干将领的血性。他们窝囊了好几个月,如今是就算战死沙场也想与魏军一战出一口恶气,此时有人挑了头,一个个更是无所畏惧,纷纷请战。   蒋勇神色犹豫,道:“我深知诸位将军报国心切,只是枢密院毕竟有令,不许我等开战,这……”   他话音未落,就被另一个将军打断,那人道:“将军何必如此瞻前顾后!枢密院虽然有令,可如今齐大人都遇了刺,我等还守着那等谕命作甚!只管杀将出去为齐大人雪恨,枢密院还能有何话说?”   “正是!”又一人接口,“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枢密院又不是天子,难道咱们还真得窝囊一辈子不成!”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个个都红了眼,只恨不得立刻提剑出城,杀他一群魏狗泄愤!   蒋勇眼中划过一丝异色,见众人已经被煽动得差不多了,遂适时地道:“既然众将都如此说,那我看不如……”   他做戏做了整整一夜,好不容易火候到了要提开战之事,结果话才说到一半,居然被人打断——只见一人横跨出一步,断然喝道:“将军三思!绝不可开城出战!”   话音一落地,不仅蒋勇惊了,帐中的其他将军都惊了,纷纷回头想看看说这等大逆不道之言的怂蛋是谁,却见是军中的小都统裴俭。只见这小都统涨红了脸,握起的拳头还有些发抖,面对众人的逼视却还梗着脖子不退下,甚至胆大包天地又重复了一遍,道:“诸位将军且息怒,高魏虎狼之师,如今又有那顾居寒坐镇,他窥伺石城已久,一旦我军开城,必是败多于胜!”   众将听言简直怒不可遏!好一个小都统!见过怂的,却没见过怂得如此理直气壮的!竟真就被那江北的顾家小儿吓破了胆!   一位将军怒斥道:“裴俭!枉你为我大梁将士近十年,竟是如此一块没志气的软骨头!时至今日我们还不开城,难道要贻笑千古受人唾骂不成!”   众将激愤,七嘴八舌地大骂裴俭,裴俭心跳如雷,脸红得快滴出血来,却咬了咬牙,声音比一屋子人还大,喝道:“贻笑千古如何!受人唾骂又如何!我们虽受辱,可却保得将士性命!若石城被破,那顾居寒一路南下攻到建康,陛下当如何!大梁当如何!那是亡国之祸!”   一番话吼的是气沉丹田振聋发聩,直将众人镇住。   亡国之祸。   这四个字宛若当头一盆冷水,将众人的满头怒火浇熄了一半。   是啊……那顾居寒神勇异常,连韩大将军的脑袋都差点儿被他摘了,若他们开城后却战败,自己丢了性命不说,还会致使家国沦丧,届时陛下定然会罪及家眷,到时候又当如何?还不如眼下认个怂,死守着城门不开,虽然颜面扫地脸上无光,却起码可以保全,也是好事一桩。若以后被人耻笑,也可推说是受制于枢密院的谕命才未应战,将脏水尽泼在那齐敬臣的身上,反正他也死了,再挨些唾骂又怎么了?   如此曲折迂回地一琢磨,众将心中稍定,那请战的意愿于是渐渐就弱了。   蒋勇在座上一看大势不好,他折腾了这么半天,怎可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再被个小都统搅黄?齐敬臣已死,无论如何大梁他已没法待了,若无法助顾将军破城,往后这天下之大哪里还有他蒋勇的容身之处?   不成功便成仁!蒋勇一鼓作气,一声断喝:“裴俭!你食君之禄却对高魏如此奴颜婢膝,实为我辈之耻!你若回心转意愿为大梁剖肝沥胆,你方才之言本将军便不再与你计较,如若不然……”   蒋勇眼露杀机。   裴俭看出了他眼中闪过的杀意,却毫无退意。   他十二岁从军,在沙场之上奋勇杀敌,从未怕过魏国人,他愿捍卫山河护黎民安乐,绝非贪生怕死之辈。但他不愿打必败之仗,如今江北大营的魏军厉兵秣马有亡我之心,龙亢等郡已失,石城是他们绝不可丢的屏障。倘若石城再失,大梁真就站在了悬崖之畔,只差一步便会粉身碎骨!   他堂堂七尺男儿,哪里又愿意躲在城墙之后?但他知道枢密院的谕命是对的,呈匹夫之勇只会贻害家国,忍一时之辱才可图谋以后。今日,就算那位枢密院的上官已经遇刺,他裴俭人微言轻也要在此以一当十,就算为此丧命也绝不会后退一步!   蒋勇见裴俭毫无退意,甚至眼中的神采还更加锋锐,遂冷笑道:“好,你既如此顽固不化,本将军今日就杀你祭旗!让天下人尽看看,我大梁儿郎的血性!”   说着飞快地从腰间拔出剑来,大步朝裴俭走来。那剑锋闪着冷芒,蒋勇眼中杀意毕露,裴俭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两拳紧握,心道今日虽死,但忠言已进,他已无遗憾了……   蒋勇已提剑走至他身前,裴俭闭上了眼,耳中听闻利剑破空之声,又有插入血肉的钝响,随后听闻众将哗然,可他竟丝毫没感觉到痛,睁眼一瞧,自己还好端端的毫发无伤,蒋将军右肩却插着一柄剑,此刻已经跪倒。   裴俭懵了,又听身后一人道:“枢密院之令即便今日陛下在此也不可随意更改,蒋将军好大的气魄,竟敢不遵枢密院之命?”   众人闻声回头,见门外满城烽火中行来一人,峨冠宽袍,凤目流光,赫然正是那传闻中已经遇刺的齐敬臣!他身后跟着两人,一是他的私臣白松,另一则是刽手徐峥宁,几人行来不疾不徐,步履间却好似兵戈铁马,威压如山。   蒋勇右肩被剑整个贯穿,鲜血如注,痛得他跪在地上难以起身,只得以手撑地看着齐婴朝他走来,眼中全是震惊:齐敬臣还活着?怎么可能!   他今夜明明命人暗放高魏杀手进了城,趁城中失火之乱前往暗杀齐婴一行,他在暗处眼睁睁瞧见齐婴当胸受了一箭,眼下怎会好端端地站在此地?   此事有诈。   蒋勇刀尖上行走,此时脑子转得也快,心知自己叛国之事恐怕已为枢密院看破,为今之计只有死不承认,他们若无铁证也不能奈他何。就算他们有证据,他蒋勇毕竟也是韩大将军一手带出来的大将,如今大梁武官本就无人,他齐敬臣难道还能杀了他不成?世家之间也并非就是同气连枝铁板一块,齐敬臣要是杀了他,韩家怎会善罢甘休?他总要卖韩守邺的面子罢。   心中既定,蒋勇立刻连右肩的伤都顾不上,佯作惊喜之态,跪伏在地上看着齐婴,道:“大人无事实乃万幸!若大人有不测,末将定要取那顾居寒项上人头为大人雪恨!”   裴俭站在阶下,又惊又懵地看着那位上官风轻云淡地从自己身前走过,长身立在蒋将军身前,低着头看他,一语未发,那双属于文臣的手却蓦然握住剑柄,毫无犹豫地猛然将剑拔了出来。   鲜血飞溅,蒋勇铮铮铁汉,也被这样的痛苦折磨得跪立不住,翻倒在地捂住伤口嘶吼□□。鲜血溅到那位齐大人的衣袖上,他却毫不在意,裴俭见他连眼波都没动一下,十分平静地道:“枢密院曾连下七道铁谕禁战,蒋将军何敢言战?”   声息平静,古井无波,却让满屋子将领噤若寒蝉。   那蒋勇捂着伤口艰难地跪立起来,满头冷汗,道:“大人勿怪,我等一时惊怒失了分寸,只恨不得将魏军抽筋扒皮以解心头之恨——如今,如今大人安好,我等决不敢再言战,请上官宽恕。”   蒋勇也算见过大世面的人,眼下处在如此凶险之境,言语间却仍有机关,看似无意实则一口一个“我等”,将满屋子将帅都拉到了自己一边,打的便是一个法不责众的主意。   裴俭吞了口口水,不知这接下来此事会如何发展,却见那位齐大人眉目不动,只微微侧首问徐峥宁道:“徐大人,我调任枢密院时日不久,对规矩仍有些不大熟稔——逆枢密院之令者,当以何罪论?”   那位人称刽手的徐大人站在齐婴身后三步之地,腰身微躬,眼中却有狠辣之色,答:“回大人的话,论罪——当诛。”   “当诛”二字一落地,众将皆惊。   这……这蒋勇也是朝廷大员,虽说大梁素来有重文轻武的传统,可再怎么说他也是从四品,齐大人手中虽有实权,但官阶并不很高,只是四品,论来也无诛杀从四品武官的权柄,何况蒋勇毕竟还是韩大将军一脉的人……齐大人难道还真敢杀他不成?   而蒋勇听到那“当诛”二字,心知今日这事已不能善了,遂也不再伏小作低,脸上神情一变,立时便现出凶光,厉喝道:“齐敬臣!我敬你是齐家嫡脉处处忍让,怎么?你现在难道还要残害朝廷命官吗!”   他挣扎着要爬起来,却被白松一脚踹翻在地。诸将只见这位小齐大人的私臣冷面无言,下脚的力道却狠,一脚踹在蒋勇心口,将他踹得喷出一口鲜血,脸色立时便苍白如纸。   蒋勇又惊又痛,伏在地上爬不起来,勉力抬起头指着齐婴,气喘吁吁地骂道:“齐敬臣,你竟敢……”   他话音未落,便见齐婴手拿着剑朝他走近,骇得他在地上一路后退躲避,口中又叫嚣道:“齐敬臣!我乃韩大将军亲信!就算有罪也当由陛下和韩大将军惩处!你若敢杀我,大将军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见他说完后齐婴脚步一停,以为奏效,心中狂喜,想这齐家小儿到底还是忌惮韩大将军的声威,正要开口再逞两句威风,却忽觉心口一凉。   齐婴,已经毫不犹豫地将剑插入他的胸膛。   众将哑然,眼睁睁看着那位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如同一个玉面阎罗般八风不动地杀了一个从四品武将,眉目连动都不动上一动。那血溅起半人多高,他却站在一地血红中面目平静,甚至看上去竟有些悲悯之色,宛若菩萨低眉,又似阿鼻罗刹。   他声息冷漠,低头看着蒋勇,说:“凡涉军政之事,枢密院皆有先斩后奏之权。韩大将军若知你已为判臣,也定会亲自清理门户。今日我代世伯动手,想来大将军也不会怪罪。”   语毕,他毫不手软地将剑拔出,蒋勇心脉断绝,倒地而亡。   屋内一片死寂,裴俭站在阶下望着这位上官,心中无限震撼,似从未想过这般出身矜贵而生于案牍之间的人,竟能如此果决地取人性命。   齐敬臣竟是这样的人物:其貌也君子,其心也修罗。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更没什么感情线,但我自己写得还挺带劲,并且觉得它们对于塑造齐敬臣这个人物来说是很重要的菩萨低眉阿鼻罗刹集于一身,就算鲜血满身也还是心怀悲悯,是我个人很欣赏这个人物的一点,而当他面对这一切的时候内心世界也很复杂,后面从文文的视角来看也许更清晰一点(文文很快就回来啦~下更或者下下更顺便拍拍裴俭的肩:小伙汁路走宽了。 第49章 交锋(2)   寅时,夜色极浓,石城中的火光已经熄灭,大江仍有潮声,横亘在南北之间。   江北的魏军大营静若伏虎,虽悄无声息,却在暗中窥伺着一切,只待时机一到便会猛扑过江,将大梁人拆吃入腹。   大帐之中顾居寒穿甲佩剑坐于主位,座下诸位将军亦个个眼冒精光枕戈待旦,蓄势待发准备同蒋勇里应外合攻下石城。   此夜,人心动荡。   忽而帐外有探子来报,郭满性子急,第一个按耐不住,当即站起来,急声问那探子道:“如何!梁军可有出战的消息?”   那探子气喘吁吁,神情躲闪,一直嗫嚅,郭满急得受不了,怒喝道:“慌什么,你他娘的说啊!”   那探子吞了口口水,看了看郭满,又看了看座上的顾居寒,低下头惶恐道:“石城有失,那齐敬臣早有预备,眼下抓了我们的人,城里的消息已经传不出来了——而且,而且他还……”   前面这个消息已经极坏,可看这探子吞吞吐吐,竟似乎还有更坏的消息藏在后面。   顾居寒面沉如水,沉声问:“而且他还怎么?”   他声音不大,却饱含威压,那探子头垂得更低,硬着头皮答:“而且……而且他还杀了蒋勇,亲手割了他的脑袋悬在城门之上……”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当即哗然,顾居寒也始料未及,难免脸色一变,问:“消息可确凿?他杀了蒋勇?”   那探子断然答:“千真万确!”   顾居寒沉默,陷入了深思。   那探子退下了,郭满又惊又怒,愤而道:“这、这大梁人都是怎么回事儿!那齐敬臣区区一个黄口小儿怎敢杀了蒋勇!从四品武官也能说杀就杀?而且他不是个文臣么?怎能搞出这种名堂!”   郭满语无伦次,其他人也是议论纷纷,顾居寒听着众将议论,眉头紧锁,心中一片沉重。   那蒋勇是他们埋在石城的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此次南下顾居寒在他身上压了重宝,本以为枢密院的人就算抓住他判降的罪证也一时不能拿他如何,他毕竟是高位的武官,又是韩守邺的亲信,在大梁颇有威信。可他没想到齐敬臣竟敢杀他,还将他的头颅大张旗鼓悬在城门之上。   他是在跟他示威么?   他杀了蒋勇,就不怕梁皇降罪?也不怕开罪韩家?就算倚仗家族,这齐敬臣未免也行事也太过猖狂!   如今该怎么办?本以为今夜便能破局开战,可蒋勇既死,石城便是齐敬臣主持大局,他此前就连下了七道谕命禁战,如今又怎会同他正面交锋?若他始终避而不战,那……   顾居寒正踌躇,却见帐外又有国公府的下人给他送来书信,说是父亲亲笔,叫他务必详读。   顾居寒不敢怠慢,立即展信,众将本以为这是老国公送来的锦囊妙计,正是欣喜,不料却见顾小将军阅信之后那本就不明朗的脸色愈发阴沉起来。   众将心头惴惴,又见顾居寒眼中杀机毕露,手将老国公的信攥得皱起,沉默良久后似忽有所得,骤然起身行出帐外。众将不明所以,皆起身跟随,却见顾小将军抬眸望向江对岸的方向,眼中似有惊疑之色。   刘绍棠站得离顾居寒最近,隐约听他低语道:“齐敬臣,莫非是你……”   一江之隔的山皋之上,齐婴也正负手望向江北。   大江辽阔,天幕高远,两个当世最为惊才绝艳的男子,正在彼此都不知晓的情形下隔江对峙,而这场对峙此后裹挟着两个国家的争斗,一直持续了漫漫十数年之久。   裴俭登上山皋的时候,正逢夜色最浓之时,他见上官正如第一日来到石城时一样远眺江北,遂想起他上回打扰上官时遭了冷遇的场面,于是这回学乖了,一言不发沉默着退到一旁等候。   等候的时候他开始暗自琢磨,齐大人单独叫他来此地,究竟为了什么。   今夜蒋勇身死后,齐大人便同徐大人一道开始肃清城内高魏细作,一下子抓了许多人引得人心惶惶。后来再一打探,才惊闻抓的人上至帐中将军,下至厨灶伙夫,竟都是高魏细作,令人瞠目结舌。裴俭瞧着这般光景,一来对高魏打入石城如此之深感到震惊,二来又对枢密院的通天手眼倍感敬畏,一整晚都是心中难平。   后来齐大人身边那位青衣的童子来找他,请他寅时至山皋与齐大人相谈。   在见过今夜这等场面之后,裴俭实在很难不对齐婴生出敬畏之心,一听说他单独叫自己一个小都统夜谈,不禁心头惶惶,又忍不住开始反思自己是否曾有过什么类似细作的言行惹了他人怀疑,深恐齐大人误解了他对大梁的一番赤胆忠心,一个错手将他也一并杀了,再割了他的脑袋挂在城门上同蒋将军作伴……   裴俭正胡思乱想,却忽而听上官道:“裴都统可否上前一步说话?”   裴俭一惊,吓了个激灵,连忙应了一声,复而恭敬上前,站在齐婴身后两步之处,垂首听命。   齐婴并未回头,仍看向魏军的江北大营,闲谈一般地问裴俭道:“去岁两国交战之时,都统可曾与对岸那位顾将军交过手?”   裴俭没料到齐婴会问及此事,颇有意外,随后老实地答道:“回大人的话,末将乃石城守将,去岁魏军攻城时曾随军出战。”   齐婴应了一声,沉吟片刻,问:“曾闻世人称顾居寒为武曲下凡,不知都统以为如何?”   裴俭听言心中更为惶恐。   他不知上官此问何意,也摸不清齐婴其人的性情,一时不知当如何作答。   倘若他称赞顾居寒,作为梁军之将难免有软弱无能之嫌,可若让他诋毁顾居寒,那又实在是诳语,那顾小将军用兵如鬼神,武艺亦十分高强,连连杀得梁军溃败,确实是当世第一等的武将,恐怕比他父亲,北魏燕国公,还要更胜一筹。   裴俭斟酌了半晌,还是说了实话,道:“顾将军天生帅才,的确智勇非常人所能及。”   齐婴点了点头,问:“大梁可有武官堪与之颉颃?”   裴俭听言想了一大圈,从韩大将军开始往下一通盘算,却并未找出一位能与顾居寒相提并论的武将。并非是大梁无人,实在是这顾小将军天赋异禀,过于善战了。   他心一横,又硬着头皮老实地答:“依末将浅见,我朝……恐无人可与顾小将军相较。”   他话音一落,隐约听见齐婴一声轻笑,喜怒难辨,身上立时便出了一层冷汗,又听上官问道:“顾居寒今年不过二十有三,若他往后带兵三十年,建康岂非已是他囊中之物?”   裴俭闻言大惊,深知自己失言,连忙躬身抱拳,请罪曰:“末将失言,请上官责罚!”   齐婴沉默良久,似有叹息,大江潮声翻滚,衬得他声息愈发深沉。   他说:“世间胜败,绝非系于一物一人之上。都统坦诚,我朝至今诚然无如顾居寒那般的良将,但两国相争不止在于疆场,更在于疆场之外的无边朝堂。”   朝堂,是泥泞的深沼,是杀人的铡刀,有时甚至比刀剑无眼的沙场更为凶险。   大梁有世家争斗,高魏则是将相不和,俱是顽疾,伤筋动骨。   如今高魏邹后得宠,魏帝抬举邹氏,已经引得燕国公不满,两家恩怨已深。国舅邹潜是有野望之辈,绝不甘心被老国公掣肘,可如今两国相争,魏帝需要有人带兵打仗,自然要倚重顾家。倘若顾居寒今日拿下石城,顾家必然荣宠无限登峰造极,那邹氏又当如何自处?   不想打这场仗的人绝不止大梁,高魏之内亦有可乘之机。   如今顾居寒屯兵于江北数月之久,却受制于枢密院禁战之令难以施展,这便是邹潜可以利用的良机。他大可以向魏帝进谗言,说顾家有拥兵自重之心,顾家兵权在握,魏帝也难免猜忌,届时几方制衡,不需要大梁动作,顾居寒自然也会退兵。   纵然他不想退,也不得不退。   齐婴要做的只是在合适的时机点拨邹潜,那位大魏新贵有野望却无大义,定然会成为顾家南下的绊脚石,同时也会成为大梁的福音。也许此时他已经在距此地千里之遥的上京有所动作,顾居寒眼下或许也已经接到了他父亲劝他班师回朝的消息。   若一切如齐婴所料,则此次大梁的兵患,已可迎刃而解。   江风寒凉,吹得齐婴衣袖翻飞,他眼中一片冷色,明明此夜肃清了石城,近月余与邹潜的交涉也已初见成效,可他眉目之间却无丝毫欢喜,仍萦绕着深深的忧虑。   他自知此次退魏军靠的是权谋制衡之术,但阴谋或可保大梁一时安泰,却终究不是长久之道。顾居寒乃天生帅才,也许此后几十年大梁都出不了一位能与他抗衡的人物,那他齐婴,又能靠朝堂之上的险恶万象拖住他多久呢?   他不知道。   此时裴俭却听上官长叹一声,说:“裴都统,枢密院能做的事情有很多,但两国交战终有一日要在沙场之上,届时无论阴谋阳谋都会失去作用。大梁终究需要一个帅才,即便不能胜,至少不可败。”   他回过头,凤目中如载着山河万里,沉声问:“五年之后,都统可当此任否?”   在来南陵郡之前,齐婴已经听说过裴俭的名字。枢密院手眼通天,凡涉军政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知道这位小将军出身寒门,从军十年战功赫赫,但却受制于出身并未崭露头角,至今不过是个小都统。   但他骁勇善战,亦秉性忠直,是个堪当大任之才,今夜与蒋勇对峙之时,满堂武官中也只有他一个看清局势,并敢于同蒋勇针锋相对。   他或许是个可塑之才。   裴俭从军近十年之久,听惯了战场上的战鼓声声马嘶阵阵,却竟无一时如此刻这般心潮翻涌,他胸臆之间壮怀激烈,自有一股愿为江左黎民横刀立马的血性,闻言抱拳,郑重答:“末将不才,或无北伐之勇,却有守成之能,但凡边关有我裴俭一日在,便一日不会让那顾居寒越长江半步。”   语出铿锵,亦是忠肝义胆、掷地有声。   齐婴望了他片刻,脸上并无什么表情,眼中却有赞赏之色。他点了点头,又想了想,随后对裴俭说:“几日后我会另调一名将军来驻守石城,也是韩大将军一系,他或许会因蒋勇之事待你有失公允,还望你能够多加忍让。”   齐婴虽然话只说到一半,裴俭却听明白了:齐婴今夜杀蒋勇,是动了韩大将军一系的力量,定然会招致大将军不满,他为安抚韩守邺,就要再抬举一个韩守邺的门生来顶蒋勇的缺。这位新来的将军定会知晓裴俭此前曾力阻蒋勇出战,也许会迁怒于他,他往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裴俭虽然年轻,但十分聪明,他已看出齐婴对自己有栽培之意,如今让他隐忍,更像是对他的点拨,他心中感激,严肃道:“上官放心,末将定忠于职守,不会与将军争胜。”   齐婴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眼中有满意之色,继而又道:“都统多智,想来已明枢密院禁战之令的道理,待那位将军调任后,如仍有主战之心,还劳都统相劝。”   上官如此客气,倒让裴俭无所适从起来,他定了定神,答:“末将定竭尽所能,魏军一日不退,石城便一日不开。”   齐婴点了点头,凤目中露出淡淡的笑意,恰逢此时天色将明,夜色逐渐褪去,天边依稀泛起鱼肚白。   裴俭听到他问:“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裴俭一愣,掐指算了算日子,答:“应是二月十九了。”   齐婴应了一声,又问:“裴将军家中可还有兄弟姐妹?”   裴俭又一愣,没想到上官忽然问起这个,顿了顿答:“有,末将是长子,家中另还有五个小的。”   齐婴点点头,沉默一会儿,问:“有妹妹么?”   裴俭不明所以,点点头,答:“有。”   “多大了?”   “二妹十五,四妹十二。”   他一说“十二”,便瞧见上官挑了挑眉,进而问他:“你四妹生辰之时,一般喜欢怎样的生辰礼?”   裴俭挠了挠头,答:“末将家中清贫,弟弟妹妹的生辰都过得草率,一般……吃个汤饼也就是了。”   他说完见上官点了点头,但想来并未从他的答复中得到什么收获,眉头有些微皱,神情若有所思。   裴俭不知道他那时在想什么,只隐约觉得,上官的神情颇有些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文文就回来了~   搞个有奖竞猜:直男会送什么生日礼物(送了两个,只要猜对其中关键的那个就可以)   答对的天使将g精美(?)红包,送礼物那一更发文前截止,发完兑奖【绝对不是空手套!我已经写好送礼物那一章了! 第50章 生辰(1)   距南陵郡不足千里的建康城丝毫未曾沾染石城的战火和血腥,仍是一片安宁祥和的太平风貌。   一到了二月下旬,满城的春意便缭乱起来,人们开始换下冬衣,转而筹备起轻薄又鲜亮的春衫,虽仍有料峭寒风,但春的脚步确然更近了。   沈西泠就在这样美妙的春日里一直等齐婴回来。   说起来,等待这种事沈西泠是很擅长的,毕竟她从小就和母亲一起待在那个小院儿里,日复一日地等待父亲。最开始的时候她没什么经验,只知道干等着,那就很难熬,后来她自己琢磨出一些法子,譬如练一沓字、譬如读几卷书,总之要找些其他的事情做,如此一来便能让自己不至于那么难受了。   她如今用同样的法子在等待齐婴。   只是不知何故,那些当年等待父亲时好用的法子,如今用在齐婴身上时却有些打了折扣,她总觉得自己比小时候更心焦,日子也仿佛过得格外慢似的,她每天数啊数啊,廿四却仿佛在跟她逗趣儿似的,怎么也不到。   不过沈西泠心中虽然存了心事,但读书照旧很勤勉。她每日仍起早贪黑,有时不单完成了王先生给的课业,还会自己另外再找书读,子君她们见此纷纷咋舌,都说她比家中的齐三齐四两位小公子还要用功,还说他们要是能像她这样专心在课业上,定然一甲榜上有名。   沈西泠倒没什么很大的抱负,也并不是特别喜爱读书,只是她虽是个文静柔和的性子,但内里其实也有几分刚强,虽从未有过要强过他人一头的心思,可也总不愿被人轻看。她平生有许多自己无力掌握之事,而读书则不然,只要肯下功夫就能做好,她很喜欢这种努力付出后收获回报的感觉,很好,也很新鲜。   王先生对沈西泠也颇为满意,一开始他本觉得这小丫头是倚仗着同齐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进齐府混日子的,心中有些轻看她,却没想到她自己倒十分上进,不单比赵家小姐强了许多,甚至比齐三和齐四都更勤勉。如今每日抽查记诵,连傅容都有一回出了错,唯独只有她,每回都能对得上来,的确让他刮目相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终于到了廿四,但齐婴并没有回来。   沈西泠不知道该怎么办,心中说不上有多伤心,只是空落落的,叫她无所适从。当年她等父亲的时候尚且还可以和母亲撒娇,如今是真正的孤身一人,也没法去问谁齐二公子的归期,心中一来担心他的事情办得不顺利,二来又难过,想他是不是已经忘了答应要回来给自己过生辰的事情。   而令沈西泠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生辰这日她心心念念的齐婴没有回来,可却十分意外地得了王清给的一顿手板。   这个事情说起来其实罪责倒不在沈西泠身上。   廿四这天王清抽查记诵,给学生们发了一张考卷默写。赵瑶此前已经被王清打过两回,骂更是不晓得骂了多少次,闹得她如今一看见书卷便心慌,下了学塾回家后也是一个字都看不进,越发背不出书来了。   这回王清又发了考卷,她一瞧,两眼一抹黑,明明昨日已经温过书了,眼下却还是大半都写不出,于是心慌意乱起来,左顾右盼一阵之后,起了邪念,便拉了坐在她身后的沈西泠作弊。   她给沈西泠扔了个纸团儿,沈西泠原本自己埋头写着,忽而一个纸团儿砸到跟前,她一抬头,又瞧见赵瑶鬼鬼祟祟地回头给她递眼色,当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将那纸团儿一展开,果然见那上面零零散散写着许多句子,都是残缺不全的,想来空着的地方便是赵瑶不会的了。   沈西泠心里其实是着实不想帮她作弊的。倒不是因为她与赵瑶有什么不睦,只是她觉得这种事不好,所以不想做。   可当时那个情境,赵瑶又是紧张又是可怜巴巴地频频回头看她,闹得沈西泠也不知如何拒绝。若她拒绝了,一来不知事后赵瑶会何等的生气,二来她就又要被王先生打了,她已经被王先生打了许多回,昨儿还挨了打,恐怕今日手上的肿还没消,若再受罚,恐怕赵瑶也挨不住罢……   沈西泠纠结再三,架不住赵瑶频频回头时对她露出的半是胁迫半是哀求的眼神,无奈还是帮她做了弊,把纸团儿打开偷偷开始帮她写。   结果刚写没几句就被王清抓了个正着。   王清性情刚直严厉,眼里一贯容不得沙子,抓住作弊这种事定然不会姑息,当天就把赵瑶和沈西泠两人都罚了。赵瑶被打哭了,齐四为她跟王清求了许久的情,王先生才不理会,不仅一板没少打,还边打边训斥:“小小年纪便如此心术不正!学塾是什么样的地方?由得你这样糟蹋!胸无点墨也就罢了,这等歪风邪气却绝不可助长!”   王清是越说越生气,打得也越来越重,最后把赵瑶这样一个教养得体的高门贵女都打得顾不上脸面了,抹着眼睛号啕大哭。   王清余怒未消,打完赵瑶便又轮到了沈西泠。   其实沈西泠自己的考卷答得甚好,在这件事儿上最多也就算个从犯,不是什么大错,可王清却打她比打赵瑶还多五板,且力气板板铆足。   沈西泠这可真是头一回吃手板,她以往看王清打齐三和齐四他们,就觉得虎虎生风十分吓人,今日轮到自己了,才发现板子抽在掌心比瞧上去还要疼上好几倍,简直像要皮开肉绽了一般,等到王清停了手,她已经痛得麻木了。   她努力忍着没有哭,一旁陪她来的水佩倒是呜呜哭个不停,王先生被哭得心烦,语气更加严厉,怒斥沈西泠道:“下学后你给我留下来!此事还不算完!”   如此疾言厉色,真将一干学生们都震住了,一天的课都噤若寒蝉,连齐三和齐四这两位素来调皮的小公子都全神贯注地听了一天的课,生怕被还在气头上的先生抓住错处。   等熬到下学的时候,沈西泠的手掌已经高高地肿起,先是红肿,后是青紫,看起来很是瘆人,即便放在那里不动弹也是一阵一阵让人身上起小疙瘩的疼,若是不小心动上一动,更是疼得钻心。   水佩瞧着她这可怜样儿都要心疼死了,一整天眼里都噙着泪,王清却没有哪怕水佩一半儿的慈悲心肠,仍是铁面无私,下了学还不放过沈西泠。他将所有人都赶出的书塾,甚至连此事的始作俑者赵瑶都放回了家,独将沈西泠一个留下了,叫她到自己桌案前站着。   王清坐在太师椅上审视着沈西泠,神情严肃。沈西泠低着头,听见先生沉默了良久后问她:“老夫打你,你可有不服?”   沈西泠仍低着头,温顺地答:“学生不敢,先生教训的是,是我做错了。”   她答得如此乖顺,王清却冷哼了一声,又叱责道:“口不对心!你心中定然在想明明自己读书勤勉,又并非此事的始作俑者,为何最后却代人受过,比那正主受的罚还重——是也不是?”   沈西泠沉默不语。   王清看着小姑娘低垂着头、低眉敛目不出一言的模样,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口气中的严厉消退了些许,问:“你可知老夫何以待你如此严厉?”   沈西泠眼睫微颤,微微抬眸看向王清,抿了抿嘴,摇了摇头。   却见王清对她露出了一个颇为温和的神情,语重心长地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更多的却在立德立心。你是个好孩子,读书也上进,可我总觉得,你有些太过为难你自己了。”   沈西泠心中一动,眼中露出茫然之色。   王清看着她,眼中透出岁月沉淀后的澄明:“譬如今日之事,你本不愿帮赵瑶,那最后又为何要妥协呢?你既知此事有违章法,自己心里又不愿意,可却还是那么做了,为什么?”   他审视着沈西泠,让沈西泠心中迷惑而动摇着。   是啊,为什么?她为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答应赵瑶呢?   王清见她茫然,也不逼她立刻作答,径自笑了笑,说:“世间之事皆有章法,大至日月山川,小至草木虫鱼,皆是如此。人亦有法,谓之本心也。我今日罚你,并非因为别的,是怪你没有守住自己的本心。”   沈西泠眉头微蹙,眼神摇晃,似懂非懂,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王清一席话触碰到了,可又似乎仍不够真切,让她抓不住。   她又听王清叹道:“人之能守本心,则可同圣人所言一般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世人讲这句话时,多注重后面那句‘不逾矩’,实则前头那句‘从心所欲’也同等重要。你如今将‘不逾矩’做得太好,却将‘从心所欲’做得太差,如此一来,终你一生都会陷于窠臼,难得开怀。”   话至此处,沈西泠心中的那层云雾骤然被拨开,竟有豁然开朗之感。   王清说得对,她的确……活在窠臼之中。   她虽敬爱自己的双亲,可如今却自认为罪人之后;她虽得了齐二公子庇佑如今借居齐府,可心里却并不以此地为家。她身边有许多待她好的人,譬如水佩、风裳、子君,乃至齐三和齐四两位公子,可她心中却总觉得惶恐,时时觉得自己不配,又隐隐觉得眼下这些安定只是镜花水月,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如梦幻泡影般消散。   她其实活在无垠的孤独和惶恐之中,所以总会表现得过于温顺,即便有时她也厌憎这样的自己,可她仍然无力改变。   那是她的心魔。   她自己都没看出这些,没想到王清却瞧了出来。   她素来觉得王先生板正又严厉,没想到他竟细心如斯,不单看破她心里的魇,还愿耗费口舌开解教导她。沈西泠心中既动容又感激,再看王清时,便再不觉得他严厉冷漠,反有种慈祥亲近之感。   他是真的为她好,才会同她说这些。   沈西泠懂了,王清见她神色清明,料定她已有所悟,遂笑了笑,语气轻松了些,又说:“这守本心之事,你今日虽然懂了,往后的日子却难免会有反复,须得你自己时时上心——若又生了迷惑,倒可以去问问敬臣,这一点么,他向来做得还不错。”   齐二公子?   沈西泠愣了愣,想到齐婴,想到他素来平心静气又举重若轻的模样,心下便认同了王先生的说法,“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她要学他,想来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王清这时扫了一眼沈西泠今日被他打的手心,见伤痕交错,一副十分骇人的模样,不禁也觉得自己下手有些太狠了,老脸一红颇为尴尬,于是咳嗽了一声,道:“这个,这个作弊之事十分恶劣,老夫罚你禁足三日面壁思过,你可服气?”   沈西泠敏感又聪慧,当然明白王清的意思,心知这位先生其实嘴硬心软,表面是惩戒自己,实则是想让她休息养伤,心中自然感激。   沈西泠向王先生躬身行礼,道:“谢谢先生。”   王清站起身来冷哼了一声,作出一副严厉又冷淡的模样,随后就不再搭理沈西泠,径自走了。   回了屋里,子君见沈西泠吃了手板,委实吃了一惊,没想到她家小姐都用功成那样了居然还能被罚。她连忙去给沈西泠捣药,回来的时候见水佩和风裳一左一右围着沈西泠,看着她手心的伤吓得不敢碰,都是眼泪汪汪的模样。   子君嫌弃她俩不顶用,于是自己给沈西泠上药。那药膏冰凉,本应舒解伤口处的火辣之感,可伤口太疼了,无论子君动作怎样小心还是让沈西泠疼痛难忍。沈西泠咬牙忍着不呼痛,但身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等子君给她包好的时候,她的衣衫已经快湿透了。   子君也紧张得额头冒汗,等给沈西泠包好了伤口也长舒了一口气,又忍不住气呼呼地道:“这王先生是怎么回事?是,他是翰林院大儒,但也不兴这么糟践人!我们家小姐一个文文弱弱的小姑娘,他也能下得去这么狠的手?”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咱家小姐都这么用功了还能挨这样的打,那三公子和四公子一天天招猫逗狗的,怎么还没给活活打死啊?”   沈西泠正想为王先生解释一番,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水佩抹着眼泪说:“咱家小姐又聪明又用功,自然不会挨罚,都是被那赵家小姐害的!她自己写不出,就非拖着咱们小姐作弊,结果被王先生撞见了——反正都是她害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奖,欢迎天使们继续猜猜 第51章 生辰(2)   几个丫头义愤填膺,个个拧眉叉腰,瞧着比沈西泠这个正主还生气,只听风裳又气哼哼地说:“我跟你们说句实话得了,我早就瞧出那赵家小姐不是个好的,她就是嫉妒咱们小姐比她生得美又比她功课好,这回肯定是故意拉咱们小姐下水的!”   水佩哼了一声,连连附和,还补了一句道:“我看她是嫉妒二公子待咱们小姐好,眼红了——哼,她再嫉妒也没用,二公子就是更疼我们小姐,气死她!”   ……越说越没谱。   沈西泠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纠结了半晌才对三人说:“姐姐们莫再说这些了,赵家小姐同府上是血亲,我不过是个客人,说到底去学塾也是沾了人家的光,我们这样说不好……”   几个丫头都不服气,还要再说,沈西泠朝几人笑笑,转而问起今晚吃什么,将话岔开了。   子君没什么心眼儿,没发现沈西泠是在挑开话头,一听她问起吃的事儿,兴致立马高涨起来,老实地答:“吃鱼!今儿来了几条鲈鱼,又肥又新鲜!”   水佩和风裳觉得子君太容易被骗了,各自又好气又好笑地瞧了她一眼,闹得子君一脸莫名。沈西泠则笑了笑,想了一会儿,问:“不知有面么?汤饼?”   子君照顾沈西泠也有一个月的工夫了,倒是头一回听她自己说起想吃什么,觉得新鲜,连连点头,道:“有有有,小姐想吃汤饼?想吃什么样的?”   沈西泠抿了抿嘴,温温柔柔地对子君笑笑,带点抱歉麻烦她的意思,说:“什么样的都成——我自己做就行。”   子君摆了摆手,又指指沈西泠的伤,笑说:“你一个小姐下什么厨?何况还挨了先生的板子呢——快好好养着吧,我去加个汤饼。”   子君出去后,风裳开始收拾桌上的药膏,水佩一边给沈西泠倒茶一边笑着问:“小姐怎么突然想起吃汤饼了?”   沈西泠抿了抿嘴,一时拿不准该不该同她们说今日是自己的生辰。若说了总还是太麻烦,水佩她们为人周到妥帖,定然又要给她张罗,她怕麻烦她们。   想到此处沈西泠不禁淡淡一笑,心想王先生说得果然对,她虽然明白了他今日的一番教导,可真要放开胆子从心所欲地过日子,却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做到的——譬如眼下,她便顾前顾后,怕旁人因知晓了自己的生辰而增添麻烦。   沈西泠想了想,还是没同她们说实话,只说突然嘴馋了。   子君的手艺很好,那一晚的鲈鱼脍香嫩可口,她做的汤饼也好吃,汤熬得很浓很鲜,吃来让人唇齿留香。   沈西泠不可避免地就会想起她父母做的汤饼。   母亲其实也会做饭,只是后来她身体太弱、常年缠绵病榻,渐渐便不能再做饭了。平日里多是沈西泠做,她如今虽然年纪不大,其实却是庖厨中的一把老手。   她其实挺喜欢做饭的,五谷杂粮茶米油盐虽然繁琐,但时常能给她一种踏实的感觉,尤其当她做出的东西母亲很爱吃的时候,她心中便会觉得格外熨帖。只是这庖厨之事毕竟还是有些令人疲惫,她小时候比现在更矮更没力气,一开始连锅都拿不动,做起来颇为费力。   所以她很盼着父亲回来,因为只要父亲来了,她便可以休息几天不必做饭。   父亲做的饭都很好吃,譬如熘鸡脯、素白菌之类,都令她想念。每逢她生辰父亲还会做汤饼,素笋尖熬出极鲜的汤头,每次都令她垂涎。母亲也很爱吃这种汤饼,每次都会多吃上小半碗,父亲见她胃口好也会很高兴,他们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饭后便一起在小院里听父亲念书看星星,直到她沉沉睡去。   而今年,便是她第一个没有父母在身边的生辰了。   沈西泠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滋味,此时只是低着头吃汤饼,碗中白蒙蒙的热气不断地升腾起来,遮住了她脸上的表情,让水佩她们都没发现她那时眼中的孤寂。   父亲,母亲,女儿今天十二岁了。   你们现在在一起了么?   我……又有些想念你们了。   往日饭后沈西泠便要去温书,不过今日王先生给了她三天的假,明日便不必去上学了。这倒是难得的一个休息的机会,沈西泠最近连日用功也有些乏,今日打算早些睡下。   只是饭后不多时,风裳便进屋说门外有个小厮来给沈西泠送东西,说是齐二公子托人送来的,她已经给拿了进来。   沈西泠一听又惊又喜,没想到还能有这么一茬事儿,却顾不上拆东西,直拉着风裳的手急急地问:“公子回来了么?”   几个丫头看她这急火火的模样都是捂着嘴笑,用揶揄的神情瞧着她,风裳笑着答道:“没呢,说是还没回建康,就单是差人给小姐送东西回来。”   水佩也跟着起哄,笑着问风裳:“二公子可还给旁人带东西了?给相爷?给夫人?给两位小公子?”   “没呢,”风裳笑,“我特意问了,别人都没有,专给我们小姐的。”   一群小丫头笑成一团,子君也跟着凑热闹,看着风裳手里那个小小的包袱,着急地催促道:“快快快,快拆开瞧瞧,看二公子送了什么东西回来?”   沈西泠本是有些懵了,听说齐婴给她送了东西,晓得这是生辰礼,心中自然无比欢喜,只是听说他还没回来,这番欢喜又打了些许折扣。   比起生辰礼,她其实更盼着他早点回来,更盼着早点见到他。   这时几个姐姐又在哄她赶紧把包袱拆开看公子送了什么,闹得沈西泠莫名脸热起来,明明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可她那时就是莫名不好意思当着她们的面拆,遂脸红红地将包袱抢过来,一溜烟儿钻进里间去了,惹得几个姐姐都在身后笑她。   沈西泠关上门,她们的笑声就被隔在了门外,但还是能隐隐约约地听见,她靠着门站了一会儿,感觉一颗心在胸膛里砰砰直跳,两只手紧紧地搂住那个小包袱,等到门外的笑声渐渐散去了才点了灯。   灯光暖融,沈西泠将那个小包袱放在桌案上,自己坐在桌边,心里竟有些紧张,端详了好一阵儿才将那包袱解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来。   ……是几本书。   书页泛黄,显得很陈旧,看起来像是孤本,有一卷《诗经》,另还有几本文选。   沈西泠倒是没想到齐婴会送她书,但仔细一想,又想不出他还会送什么别的东西。她觉得有些好笑,莫名就笑了起来,纤细的手指小心地触碰着那些看起来就很脆弱的书页,心中却想起风荷苑忘室之内四壁高大的书格,又想象着齐婴坐在那张特别宽大又堆满了公文的书案后手握书卷读书的模样,心中就忽而生出一种安定之感,眼睛笑得弯起来。   这些书是他的么?也许不是,他又不在建康,那或许就是在外面买的——他可曾看过这些书?他的手可曾碰过这些书的扉页?他在买这些书的时候,有想起她么?   这么细细地去想,沈西泠又觉得脸热起来。   她将这几卷书从包裹中小心地拿出来,预备这几天便开始读,只是将书都取出来之后,又在最下面瞧见一只很小的木匣子,只有她手掌大小。   沈西泠一见,没想到居然还有一个礼物,心中惊喜,赶紧将几卷书小心地放到一边,将那只匣子捧起来。   那是一只很寻常的木匣子,分量不重,很轻盈,沈西泠打开的时候脑海中闪过了许许多多的猜测,她想这里面装的或许是一盒胭脂,或许是一枚梳子,或许是什么其他小玩意儿。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她打开以后,那匣子中装的却是……一只草编的小蚱蜢。   她一下子就愣住了。   草编的……小蚱蜢。   那是她曾同父亲讨要的东西,在家中忽遭大变之前,父亲答应过会送给她的。   她的父亲一直手巧,虽然出身显贵,但却像个匠人,很多事情都乐意亲力亲为。她小时候睡的小床、玩的小泥人小皮影,泰半都是父亲亲手做的。他也送给过她很多草编的东西,譬如草编的小蝴蝶、小狐狸、小狗,每一个都栩栩如生。   她一直想再要一只小蚱蜢,父亲已经答应了她,可是后来……他却死了。   沈西泠看着此刻掌中木匣里装的这只小蚱蜢,草编得很扎实紧密,于是就显得牢固,根须特别清晰,形态也栩栩如生,编得极好,看得出编的人很是用心,花费了不少功夫。   她没有猜错,编的人的确花了不少功夫。   准确来讲,齐婴编了整整一夜。   在南陵的日子充满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可他其实一直没有忘了,二月廿四是小姑娘的生辰。   他从建康离开的时候,一向那么文文静静又规行矩步的沈西泠却胆大地连王先生的课都不去了,匆匆忙忙地跑出来找他,他才知道她心里原来那么依赖他,也才明白她心里的惶恐和孤单。   他其实也想快些回去陪她过这个生辰,她父母刚去不久,今年她一定难捱,若能有人在她身边陪着,当要好上些许。只是虽然他已经尽力了,南陵的局势却依然未稳,他脱不开身,赶不回去。   于是他只能给她送生辰礼。   送礼这种事情齐婴并不生疏,官场中人,世情往来,理所当然,他早已熟稔。只是他很少送东西给女孩子,还是年纪这样小的小姑娘,难免有些不好办。况且仔细算来,他们相识至今也不过才两个月,她又一直沉默寡言低眉敛目,让齐婴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一时更是无从下手。   他在动荡的兵乱和缠身的公务中仍未忘了给她选生辰礼的事,斟酌了许久,最后还是给她送了书。他听说她读书勤勉,送她书卷总不会有错。   只是书都包好了,他又觉得欠妥。   他一直知道沈西泠的性情有些敏感,小姑娘年纪太小,幼时的经历又太过波折,难免如此。他担心送几卷书会显得有些刻板,小姑娘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或许会嫌他潦草应付,万一偷偷伤心那便有些不好了。   他既然已经管了她,就还是希望她能尽量高兴一些。   但他的确不知再送些什么东西才好,首饰钗环,她年纪太小,他送也并不合适,踌躇间却想起那天在廷尉法狱时沈相同他说过的话。   沈相说,他答应过给自己的小女儿编一只草扎的小蚱蜢。   齐婴不知道这只蚱蜢他是否已经给了沈西泠,但揣测大半是没有的。沈西泠性子内敛,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对双亲的想念,但他其实知道她心里的难过,譬如上回他无意问起她是跟谁学的做饭时,她眼中露出的伤怀便让他明白了一切。   他或许可以替她父亲给她编一只小蚱蜢,哪怕只是全她一个念想。   然而誉满江左的齐二公子虽说才名在外,但在手艺上却并不精通,本以为编个小玩意儿不是什么大事,结果几根草绕来绕去,蚱蜢没编出来,倒是打了一串的结。没办法只好又找来精通这门手艺的匠人来教,等学通了门道已经过了大半夜,后来又编了好几个才逐渐像个样子。   而此刻,这只耗费了齐婴一夜功夫的小蚱蜢,就静静卧在沈西泠的掌心。   沈西泠瞧着它,视线逐渐模糊起来,父母的音容笑貌不断在她脑海中交叠,她想起太多太多东西,譬如父母对她反复说的那一声又一声她所不理解的“对不起”,譬如她最后一次见父亲时他蓑衣上落的雪,譬如牢狱之中母亲在她耳边说的“文文,再睡一会儿”。   这些东西将她笼罩起来,随后又都幻影一般消散,只有眼前这个小蚱蜢,实实在在落在她掌心,是真实的。   沈西泠悲从中来,却不敢放声大哭,深恐被一门之隔的姐姐们听出端倪让她们跟着忧心,于是用手紧紧地捂着嘴,低低地呜咽。   直到深夜。   那一晚她躺在床榻上,很久都没有入睡,始终将那只小蚱蜢放在掌心端详。   她看着它,一会儿想到双亲,一会儿又想到齐婴,一边想一边默默地哭,哭到后来有些头昏眼花,身上也渐渐发冷,闹得她很不舒服。   她不知道,她其实是生病了。   那个时候她年纪尚小,身体又弱,那天挨了王先生的手板,伤口处理得不甚妥帖,于是生了病。她却以为只是夜里风寒她才会发冷,在床上蜷缩了半宿实在耐不住,又不好跑出去打扰水佩她们给她取被子,于是爬下床,从床底的箱子里,偷偷取出了齐婴的那件长裘裹在身上。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留给她的。   时过两月,沈西泠却仿佛依然能闻到这裘衣上的甘松香,也不知是真的还是仅仅是她的臆想。她头回闻到这味道时只觉得清冽,如今却会让她心头觉得安定,她病中昏昏沉沉,闻到这个味道时却恍惚以为齐婴回来了,更觉得满心欢喜。   她的掌心还躺着那只小蚱蜢,她用手指轻轻摸着它的根须,终于有了睡意,快睡过去的时候她暗暗提醒自己,明日定要早些起来,趁水佩姐姐和风裳姐姐她们还没发现的时候将这件衣服藏起来……   她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藏起来,但就是隐隐约约觉得……必须得藏起来……   她睡了过去。   睡得很沉。   作者有话要说: 是小蚱蜢~   大家的脑洞都很可爱,有些天使猜到的东西虽然不是这次送,但是以后会送(男主送礼狂魔大家都有参与奖~感恩留评挽尊 第52章 飘零(1)   沈西泠没有想到,那天的那一睡,后来竟为她招来了大祸。   这件事要追溯起来,源头却在学塾之中。   却说王先生那日虽给了沈西泠三日的假,但并未给赵瑶同等的待遇,次日她还照常入学塾读书,左手的伤一层层地包着,像个小粽子。   这日傅容和两位齐家公子都到得早,齐乐一见他瑶儿妹妹疼得可怜巴巴的模样,委实心疼得紧,凑上前去嘘寒问暖,直问她还疼不疼。赵瑶没好气儿,闹起小脾气,道:“四哥哥这说的什么话?我都这样了怎么会不疼?先生打你们都没有这样狠,偏偏待我如此!”   说着又疼又委屈,瘪着嘴又哭起来。   她一哭齐乐更手忙脚乱,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才好,却听傅家姐姐说:“瑶儿妹妹快别哭了,先生就快来了,若他再罚你可怎么是好?”   赵瑶本来就同傅容之间有些龃龉,如今听她这么一说更是冒火,没挨打的右手狠狠一拍桌子,气道:“我不过是哭一哭,他为什么还要罚我!这学塾是连哭都不许了吗!”   傅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回过身看着赵瑶,柳眉微蹙,神情中带着歉疚,道:“妹妹莫生气,是姐姐说的话欠妥,我只是……”   她顿住不说,又似有若无地朝沈西泠空着的位置瞧了一眼。   赵瑶没明白她这一眼的意思,心中却下意识觉得傅容若有所指,遂追问:“只是什么?”   傅容朝她笑笑,神情隐晦,说:“没什么,只是我听说昨日文文妹妹虽也受了罚,王先生却给了她三日的假,瑶儿妹妹却没有,想来是先生对你寄望更高的缘故,既然如此,他总归不愿见你哭哭啼啼的……”   赵瑶昨天被王清打得就差哭爹喊娘,哪儿还顾得上看沈西泠的下场?眼下听傅容说了才得知她得了三日的假,一时气得七窍生烟,怒道:“岂有此理!先生怎可如此处置不公!”   齐乐见她气急了,连忙在旁哄她,坐在一旁的齐宁有些看不过眼,忍不住说了一句公道话:“倒也说不上处置不公吧?昨日之事本就不是文文妹妹挑的头,王先生又不是没打她,她一个小姑娘身子弱些,给三日假也是有理的。”   言下之意,是说赵瑶这个祸首本来就不该得假。   赵瑶最近本来就同齐宁有些不睦,眼下气头上又听他这么说了一嘴,直接被气哭了,怒火更是越烧越旺。可惜还不待她发火,又听傅容说:“敬安此言大抵有失公允了,昨日之事虽不是文文妹妹挑的,可想来她若小心些,也不至于累得瑶儿受罚……”   这话一说,赵瑶立时就明白了。   好啊!她就说那个孤女怎么会帮她作弊!原来竟在这儿算计她!她是假意帮她,实则故意被王先生发现,如此一来既不得罪她赵瑶,又能让她被先生抽板子!   好毒的心!   赵瑶自打入了这学塾便觉得诸事不顺,她本就不是读书的材料,来此地不过为了能多在她二哥哥跟前露脸,结果如今日日苦读无果不说,连二哥哥的面也很少瞧见,还频频挨起板子来,早就让她苦不堪言。如今这一腔怒火被她尽放在沈西泠身上,只觉得这破落户儿是看她好欺才敢如此算计于她!一个外人尚且如此,她若忍了,往后齐家哪还有她立足之地?   由是这么一想,怒气便上了头,赵瑶心中生出一股破罐子破摔的郁气,蹭地一下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闷头便朝书斋外冲去,齐乐想拉她都拉不住。   齐乐慌了神,问三哥和表姐道:“这可怎么才好?瑶儿这个架势……该不会去寻文文妹妹的麻烦吧?”   齐宁也有些慌神,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唯独傅容不慌不忙,转而对两人说:“今日之事恐不是我们能劝得住的,依我看,还是去找老太太调停吧。”   这头儿傅容带人去找齐老夫人的当口儿,赵瑶已经领着两个赵家来的丫头一同找到了沈西泠住的院子,吵吵闹闹地在门口大喊着,要沈西泠出来见她、给她一个说法。   子君本在门口扫地,却见这位赵家贵女泼妇一般风风火火地冲过来叫嚣,立时也是心中冒火。   她本是风荷苑的婢女,对本家的人事摸不太清,对赵瑶这等齐家的亲戚就更是不甚买账。何况她性子直些,昨夜刚听说自家小姐因为这位贵女的拖累被先生打了手板,早就心中不平,眼下又逢她来寻衅,那真是怒冲天灵盖,绝没有避让开来的道理,遂拎着扫帚挡在门口,不让她们进门。   赵瑶一瞧更是生气,让身后两个婢女将子君拉开,这便算是推搡了起来。子君以一敌二落了下风,幸好这时风裳听见动静从房里跑了出来帮忙,过了一会儿又惊动了水佩。   她们三人之中还要数水佩最为晓得轻重,知道不能同赵瑶硬来,连忙将子君和风裳拉开,又对赵瑶行了个礼,继而客客气气地道:“赵家小姐可是来寻我家小姐的?只是不巧,小姐睡下了,这会儿还没起呢。”   赵瑶一声冷哼,怒骂道:“她一个巴郡来的没爹娘的孤女算哪门子小姐?没起?那就给我拉起来!闪开!”   说着也不与水佩周旋,径直又往里面闯,水佩一见这架势,心知此事已不能善了,遂同子君和风裳一道开始拦着赵瑶一行。   赵瑶怒极反笑,转头叫人去找了几个府上的小厮过来帮忙。那几个本家的小厮一番衡量,见赵家小姐同齐家沾亲带故,而那位方家小姐则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心中自然倾向前者,遂同赵家两个丫头一起,将水佩她们拉开,赵瑶遂带着一伙人冲进了门。   外面的动静闹得极大,却并未将沈西泠吵醒。   她生了病,一夜过去仍昏昏沉沉,此刻还像昨夜里一样裹着齐婴的衣裳睡着,直到赵瑶猛地将她卧房的门推开、又带着一群人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这才被惊醒。   她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迷蒙间却像又回到了幼时,想起了当年父亲的妻子带人闯进家中的场面,如坠梦寐生了一身冷汗,待看清来者是赵瑶时才逐渐恢复了神志。   只是当她意识到自己还未将齐婴的衣服藏起来时,一颗心便又揪成一团。她不知自己何故如此紧张,甚至在紧张之上还感到一阵出处莫名的羞耻,她攥着长裘的衣角,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幸而赵瑶一头怒火地冲进来,倒没察觉出沈西泠身上的衣服有什么不妥,进门后径直叉腰怒骂道:“好你个方筠!竟敢动小心思害我!你说!昨日你是不是故意让王先生发现的!”   劈头盖脸一顿斥责让沈西泠一头雾水,正愣在原地,赵瑶却已经失了理智,直朝她扑过来撕打。   赵瑶对沈西泠积怨已深,自打上元那天头回在风荷苑瞧见她,赵瑶心中就一直对她介怀。她不满她住在二哥哥的私宅,不满她让三哥哥同自己生分,不满她书读得好让王清另眼相看,更不满她生了一张美貌惊人的脸。   此时乘着怒火,赵瑶下手很重,不管不顾地撕打沈西泠,专朝她脸上招呼。她的指甲蓄得很长,一个扬手便在沈西泠脸上留下一道血丝,赵瑶一看愣了一下,倒没想到会见血,可这一下却越发激起她的劣根,令她心头觉得爽快,于是刻意狠狠又往她脸上划了一道,沈西泠下意识地往一旁避了一下,卸去了大半的力道,但脸上仍被留下了一道半深的血痕。   那时沈西泠在病中,浑身酸软没有力气,她又比赵瑶生得瘦弱,简直毫无还手之力。水佩她们被赵瑶叫来的小厮制住,只眼睁睁地瞧着她被赵瑶欺凌却帮不上忙,风裳一边挣扎一边哭,子君脾气大些,拿着扫帚同拉扯她的那个小厮扭打,却也分不出神来救沈西泠。   撕扯间,沈西泠的小蚱蜢滑出手心,落在地上后恰巧被赵瑶一脚踩上。沈西泠本来无意跟赵瑶扭打,结果这一下红了眼,也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力气,一把便将赵瑶推开了,蹲下身子去看她的小蚱蜢,却见那昨晚才从千里之外送到她手上的东西已经被踩得支离破碎,那栩栩如生的根须一应都被踩断了。   那是齐婴给她的……可现在,却这样了。   仅仅才过了一夜而已。   赵瑶没想到沈西泠居然还敢还手,越发气不打一出来,尖叫了一声后又扑过去打她,一时沈西泠的院子里鸡飞狗跳,充斥着怒骂声、哭喊声和扭打声,别说是齐家这样的世家高门,就是建康城中的勾栏瓦舍也罕见这样的热闹。   这一切直到齐老夫人到访方才戛然而止。   齐老夫人去岁已经过了古稀之年,年轻时虽性情刚强,但如今年岁渐大、身体又不甚好,早已渐渐不管家了。只是方才她那心尖儿上的侄孙女去她屋中寻她,说赵家妹妹正同那方家的起了争执、请她来调停。齐老夫人素来知晓傅容性情稳重又克己守礼,最是端庄沉稳不过,连她都忍不住来找自己调停了,可见那两个丫头闹得不轻。   齐老夫人心中不满,觉得这两个丫头实在登不上台面。她本不愿意管这等闲事,只是自打上回听容儿说起那方家的或许同敬臣有些不清不楚的牵扯,她心中便种下了些许顾虑,今日之事既然闹了起来,她倒不妨去看看,若那方家的有什么不好,倒也方便她拿捏。   老太太主意既定,遂在傅容的搀扶下一路直奔沈西泠的院子而去。   还没进院门儿,远远便听见房中闹翻了天,待进得门一看,又见赵瑶那等贵女已经全然失了体统体面在打那方家的小丫头,那方家的打不过她却也没忘了还手,将赵瑶的鬓发都扯得乱了套。一旁的丫头们又是哭又是闹,屋子里一片鸡飞狗跳,十足令人心烦。   好在赵家的丫头比她家的小姐更懂得眼色,一瞧见齐老夫人亲自来了,连忙上去拉住赵瑶让她赶紧停手。赵瑶本正撒泼撒得欢,回头一看齐老夫人站在身后,立时吓得心头一跳。   赵瑶心知齐老夫人同尧氏不同,对自己并不偏疼,她的母亲赵齐氏是齐家的庶女,年轻时也同老太太不对付,赵瑶不敢在她面前造次,此时见得她来吓得身子一软,当即便半跪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小虐   见面倒计时 第53章 飘零(2)   房中已经一片狼藉,但齐老夫人眼光毒辣,根本不在意赵家的和方家的打成了什么模样,倒是一眼就瞧见了地上的那件衣裳。   一件男子的衣裳,依稀……她记得敬臣曾穿过的。   齐老夫人的脸色登时一变,一旁的傅容也跟着瞧见了,不动声色地朝被赵瑶打得满身是伤的沈西泠看过去。那孤女大抵也发现众人都在看那件衣裳,此刻那被赵瑶抓出几道血痕的脸上一片惨白。   傅容面上平静无波,心中却发出淡淡一声笑。   啧,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齐老夫人让身边的婆子把沈西泠和赵瑶都带走了,看行去的方向,当是去了老太太的荣瑞堂。   子君她们几个丫头都没能跟在沈西泠身边,眼睁睁瞧着她被带走、却被齐老夫人身边的婆子阻拦不许同去,如今只能守着这满地的狼藉,相顾无言,面面相觑。   风裳一直捂着脸呜呜地哭,子君也忍不住悄悄抹眼泪,水佩心里又慌又难受,感慨自家小姐自入了齐府以后一直规行矩步,也不知是犯了什么晦气竟摊上这等子糟烂事。   她想了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眼前一亮,匆匆从地上爬起来往门外跑去,子君见她如此,连忙一把拉住她,问道:“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水佩回过头,脸上神情急切,眼中又露出欣喜之色,答:“去找夫人!公子说过的,若小姐出了什么事,夫人自会庇佑她。”   尧氏匆匆赶到荣瑞堂的时候,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   她一进门,便见老太太在堂上的坐床上坐着喝茶,傅容正坐在她身侧给她捶肩。瑶儿和文文都跪在堂下,前者鬓发都乱了,正抽抽嗒嗒地哭着,后者低垂着头一语不发,看不清神情,哭也不哭。   齐三和齐四也在,两人坐在侧边的椅子上,各自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整个堂上安安静静,掉一根针在地上也能听得明晰。   尧氏扫了一眼这情形,心中已大致有数,待入了堂向齐老夫人行了礼,便顺着老太太的意思在坐床的另一边坐下,佯作轻松之态,问:“这是怎么了?瑶儿和文文怎么都跪着?”   尧氏嘴上虽如此问,其实在来之前已经听水佩说了个大概,知道是瑶儿因为学塾作弊的事儿同文文起了争执。只是水佩同她说的时候有些慌神,讲的并不十分明白,尧氏觉得还是应当再听听老太太的说法。   堂下跪着的赵瑶一见尧氏来了,自然以为舅母是来给自己解围的,心中甚欢喜,下意识地便朝尧氏膝行了两步,却被老太太不冷不热地扫了一眼,吓得立刻又缩了回去。沈西泠倒没什么反应,她大约也没指望会有什么人给自己撑腰,照旧低着头,无声无息。   齐老夫人将手中的茶杯放在小案上,神情有些倦怠,说:“我有些乏了——容儿,你说给你婶母听听吧。”   傅容闻言,恭声答了一句“是”,又转向尧氏问了好,这才面露难色地道:“唉,这事儿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两位妹妹闹着玩罢了。”   她向堂下跪着的两人轻轻看了一眼,眼中似有忧虑和怜惜,口中说:“昨日在学塾两位妹妹因故受了王先生责罚,大约心中都有些不痛快,今日便打闹打闹,只是分寸有些过了,其余都没什么——只是……”   这前半段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处置十分令堂下跪着的赵瑶满意。她本对傅容十分看不惯,如今听她为自己隐瞒了作弊之事,心中又转而赞她识相。不过她这后半句里突然冒出来的“只是”二字又让她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生怕傅容是个不经夸的,万一这时再倒戈就大事不妙。   幸而傅容心里根本不介怀赵瑶的存在,只当她是个咋呼又无足轻重的人罢了。   她在意的是沈西泠。   傅容那“只是”二字落下后,眼神便佯作不经意地朝地上的那件长裘扫了一眼,尧氏被她这个眼神儿带着,才发现堂下的地上搁了一件男子的外衣。   尧氏起初打眼一扫,并没瞧出那是齐婴的衣服,难免有些不解,不晓得两个小姑娘争执打架的事儿又怎么会同一件衣裳扯上干系,遂面露疑惑,问:“这……”   她话音刚落,便瞧见堂下跪着的文文身子瑟缩了一下,头埋得越发低,心中越发觉得怪异,又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却听傅容道:“婶母有所不知,这衣服当是二哥哥的,可今儿早上,却见文文妹妹裹着它睡着了……”   尧氏闻言一惊,再仔细看看那件衣裳,的确有几分眼熟,想来还真是敬臣的。   一时间,尧氏什么都明白了。   她原以为今日只需来调停两个小姑娘打架之事,没想到这背后还有这么一桩官司。尧氏虽然性子和善又不好争斗,但其实眼明心亮,一早就瞧出老太太对傅容有提携之意,也知道她有意让傅容当了自己的孙媳。如今抓住这件衣裳不放,想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借着此事将文文处置了,好为容儿让路。   尧氏因是小官家出身,年轻时一直不得齐老夫人待见,也是近些年因为敬臣争气,她这个做母亲的才在老太太跟前多得了几分脸面。   照理说,尧氏真不愿管老太太有意插手的事,只是半月多前敬臣离开建康时曾特意托她照顾文文,她那儿子性情寡淡,鲜少有什么事托给她这个母亲去办,她总不好将这唯一的一桩事也给弄得砸了。   何况……   尧氏扫了一眼此刻低头跪着的沈西泠,见她虽低眉敛目,但身子却在微微地发抖,不知是不堪这些无形的折辱。如今她正受着众人眼神的凌迟,而说到底,她也并未做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尧氏有些心疼她。   也罢,她就管上一管罢。   她正琢磨着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一旁坐着的齐乐突然窜出来,跑到他祖母的坐床边,垮着脸求道:“祖母,妹妹们都跪了许久了,您要不让她们站起来回话吧——她们都是女孩儿,身上又都落了伤,哪里还跪得住?您就别让她们跪着了……”   齐老夫人虽到了含饴弄孙的慈悲年纪,但真要算起来,她疼的孙儿也就只有齐云和齐婴两个嫡出的,齐宁和齐乐是庶子,并不很得她的喜欢,齐乐的这番恳求自然便也没能将老太太打动。   齐乐见祖母绷着脸不松口,抿了抿嘴退了一步,声音小了些,说:“那……那祖母能不能让瑶儿先起来?现在正说着文文妹妹和二哥的事儿,跟她又没关系……”   他声音越说越小,大约心中也觉得对文文妹妹有些愧疚。只是……只是这也没办法,他本来就同赵瑶一道长大,自然与赵瑶更亲近些,如今赵瑶与沈西泠起了争执,他定然是护着前者的。   赵瑶本来对齐乐不甚待见,不过眼下这个当口却只有齐乐一个替她说话,心中对他油然而生一阵感激,暗暗打定主意今日这劫过去便再也不同他生分了。   只可惜齐老夫人不好糊弄,既不疼赵瑶,也不顾念齐乐,闻言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他一句:“敬康,这儿没你的事,回去坐着去。”   祖母的脸色十分冷淡,齐乐虽然护赵瑶心切,但也左右不了老太太的心意,闻言踌躇片刻,只得灰溜溜地回去坐下了。   齐乐这么一打岔,话虽绕开了几句,但堂上的气氛还僵凝着。尧氏暗暗叹了一口气,又看了看齐老夫人的脸色,斟酌了片刻,露出一丝笑,转头接着前面的话对傅容道:“这又是什么大事了?文文本就是敬臣带回家的,孩子嘛,同敬臣亲近些,也是常事。”   傅容抿着嘴笑了笑,没有接话,齐老夫人则冷笑了一声,扫了堂下的沈西泠一眼,说:“方家丫头今年也有十二岁了吧?真要算起来,恐怕也说不上是个孩子了。”   尧氏见沈西泠一双小手闻言后紧紧地捏着,心中更疼惜她。   她其实也瞧出小姑娘对敬臣或许有些钦慕之意,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如此豆蔻之年,本就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没什么奇怪。只是如今齐老太太当着众人的面这么说,对一个小姑娘而言委实太过凌厉了。   她正要劝和两句,却听老太太又道:“我们齐家担着江左第一世家的美名,自然万事都要做得周全体面,免得贻笑大方。那位方大人于敬臣有恩,确应当报答不假,只是除此之外,我看也不必再有什么旁的了。”   齐老夫人扫了尧氏一眼,又看向沈西泠,说:“方家丫头,你抬起头来。”   这话一说,荣瑞堂上众人的目光便齐齐聚在沈西泠身上。尧氏见稳不住老太太,也只得随着众人瞧过去,见那瘦削的小姑娘瑟缩了一下,随后缓缓抬起了头来。   她这一抬头,却让尧氏大吃了一惊!她原本还以为文文没受什么伤,哪料到瑶儿下手竟那么重,将文文脸上抓出好几道血痕,连脖子上都有青紫的指印!   这哪里还能称得上是小孩子打架!便是市井上的泼皮作乱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尧氏再是性情宽仁,见到这等情景也忍不住责备地看了赵瑶一眼,赵瑶也自知理亏,此时诺诺地低下了头,不敢直视她舅母的眼睛。   齐老夫人才不在意赵瑶怎么着,只打量了沈西泠一番,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心想这方家的倒的确是个美貌的丫头,不过也许正因如此,才会让她生了本不该有的妄念。   老太太轻哼一声,看着沈西泠的眼睛,一字一句慢慢地道:“丫头,你岁数还小,父母又不幸去得早,有许多道理恐怕还不太懂得,也没有人教你。如今你寄养在齐家,老身便算是受累,倒可以代你已故的双亲,教教你这为人处事的道理。”   齐老夫人话说得沉,又提起沈西泠已故的双亲,一字一句都像扎在人心上,只是她自己却浑然不觉这些个言语对人家是何等残忍,仍顾自教训道:“这人啊,活在世上都不容易,只要耳聪目明、能看能听,便总不免要生出些贪痴欲念来,此乃人之常情,不能算是什么错处。可这些欲念生出来以后,却并非个个能兑现成真,总有些东西是你得要看得清放得下的——若看不清放不下,非要把着这些个欲念不放手,那便是愚妄,那便是错处。”   作者有话要说: 下更或者下下更见面 第54章 飘零(3)   堂上静得吓人,沈西泠默默地跪着听齐老夫人垂训,坐在侧方的齐宁偷偷看了看她的脸色,见文文妹妹那张漂亮的小脸儿上血痕交错,又苍白得惊人。   他眼中有疼惜,心里又对沈西泠有些别样的情意,亦想像方才齐乐护着赵瑶一般为沈西泠出头,只是他素来知道自己身为庶子并不讨祖母欢心,就算强出头也不过是无用功,何况余光又扫见他二哥落在地上的那件外披,神情便不自觉地冷了下来。   呵,他何必出头呢?说到底,文文妹妹也无非跟赵瑶一样,眼里只有他那个惊才绝艳、事事压人一头的二哥罢了。他要是一头热为她豁出去,岂不成了他四弟那样的傻子?   人家还未必领情呢。   思及此,齐宁眼里的情绪便彻底淡了下来,复而扭过头去不再看沈西泠。   齐老夫人语气顿了顿,继续道:“丫头,今日之事,你现在看来是坏的,其实若你能将眼光放得更长远些,便能知道这其实是一件好事。趁那些不该有的念想种得不深,赶紧将它拔个干净,连点渣子也不要剩下,这样才是对你自己最好的——你懂得么?”   尧氏从旁听着,只觉得老太太这话说得越来越过分,可文文自己跪在那里,只是脸色格外苍白一些,却并不见露出什么委屈悲凉之色。一个小姑娘,这么孤身一人跪在堂上,众目睽睽之下受了这等羞辱,她却也不哭,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沉默地听着。   此时甚至还点了点头,答:“……谢老夫人提点,我懂得了。”   齐老夫人点了点头,悠悠“嗯”了一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又缓缓将茶杯放下,说:“再怎么着,这事儿也得有个决断。”   “其实原来我就觉着方家小姐入家塾有些不太合适,”老太太神情威严,“瑶儿和容儿总算与齐家沾着亲带着故,与敬安他们一道读书也算是合情理,方家小姐进来却是有些不得宜了。只是之前我没有过问,这事儿也就这么落定了。”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我知道敬臣也是好心想报答方公,只是他一个男子,在这些琐事上考虑得也欠周到。依我看,方家小姐住在齐家不妥,不如还是搬出去来得好些。”   尧氏听得此言一惊。   她以为老太太训斥文文一顿也就罢了,却没料到她竟动了要将文文逐出去的心思!文文一个小姑娘,双亲又已故去,若将她从齐家赶出去,她又能去何处!   尧氏于是心中也生了不平,此时开口劝道:“老太太,文文年纪尚小,亲眷又都不在身边了,若离了齐家又能到何处去?何况她也是敬臣带回来的,总要问过敬臣再……”   话音未落,尧氏便听得老太太冷哼一声,道:“问敬臣?他一个未娶妻的男子,将个小姑娘牵到他头上能有什么好?你一个做母亲的,处置事情未免也太荒唐了些!”   如此疾言厉色,竟是连尧氏也一道叱责了。   老太太年纪虽大,霸道却不减当年。堂上越发安静,齐宁和齐乐坐在椅子上动都不敢动,赵瑶跪在地上也是大气也不敢出,独傅容神情平静,还姿态温顺地给老太太添了一杯茶,劝她消火。   老太太接过茶杯,却仍是怒气未平,又对尧氏道:“齐家不是不懂道理的门庭,既受了方家的恩,自然要照拂他家的遗孤——一会儿你就去寻帐房,让他点些银子给方家小姐,丰厚些,不要薄待了,往后若方家小姐还有什么难处,也可到府上来说,我们能帮的自然会帮扶。”   尧氏还没等着接上话,便见老太太又转头看向沈西泠,下巴微扬,问:“方家小姐觉得这样可好?”   众人的目光于是又随着老太太这一句问集中到沈西泠身上。   这孤女面临着如此这般被扫地出门的窘境,竟也还是不哭不闹,脸上伤痕交错却面色平静。尧氏还见小姑娘的目光看向自己,对自己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眼神,随后很快便收回了目光,对坐床上的齐老夫人拜了一拜,文文静静地答:“如此甚好,谢老夫人垂怜。”   尧氏瞧着她跪拜的模样,不知何故忽而心头一酸,眼中浮出一层泪光来。   齐老夫人则浑然不觉,只觉得这孤女颇为识相,如今趁敬臣不在赶紧将人打发走,她那次孙性情寡淡,想来回家以后就算知道了此事也未必会有什么异议。这些个不该有的苗头,还是早些掐死的好。   傅容温柔端方地坐在齐老太太身侧,将堂上的一切都收入了眼底,此时垂下了眼眸,遮住眼中露出的些微笑意。   她哥哥傅卓说得果然对,容易惹麻烦的事情,自己最好不要亲自动手。   你瞧,她没动手,一切却顺顺遂遂,多好。   区区一日过去,齐家的府宅却生出不少变数来。   赵瑶受了罚,不单被齐老夫人训斥罚跪,后来她闹事的消息还传到王清那里,引得王先生震怒,扬言再不会教她读书,直接将人赶出了学塾。至于那位方家的孤女则更是可怜,被齐老夫人直接撵出了府,据说上午刚从荣瑞堂出来不久,下午就出了齐家的门。   齐家的府宅之间许久没出过这样的乱子了,今日这么一闹,自然就难免引得众人背后说嘴。   譬如齐云和他夫人韩若晖。   这夜,乳母将徽儿带下去哄睡了,夫妻二人坐在床上夜话,韩若晖一边给齐云捏着肩膀一边同他说起今日齐老夫人将方家孤女逐出府去的事情,惹得齐云也十分意外。   齐云皱眉道:“祖母怎可如此行事?方公于敬臣有恩,那方家小姐是方公遗孤,如今却将人家逐出府门,道义上都说不通,若传扬出去,叫别人怎么看齐家?”   韩若晖柔柔缓缓地给丈夫揉着后颈,接口道:“咱家老太太的脾性你又不是不晓得,向来说一不二,今日母亲也劝了良久,竟也没用。”   齐云叹了口气,眼露焦虑之色,踌躇了半晌,道:“还是我再去同祖母说说吧,如此实在欠妥。”   他说罢就要起身,却被他夫人拉住,嗔道:“你是糊涂了,这事儿你都没瞧明白,插的哪门子手?”   齐云听言挑了挑眉,却是不懂这事儿还能有什么弯绕,韩若晖又是无奈又是觉得好笑,道:“你没瞧出来?老太太是想让她那侄孙女儿嫁给敬臣,嫌弃那方家的小姑娘碍了事,这才要将她逐出去,你去同她说道义怎能说得通?”   “竟有此事?”齐云一听十分惊讶,“容儿与敬臣?”   此事想来玄乎,不过细细一考量倒像真的。祖母一向抬举娘家,如今要照顾傅容也并不令人意外。若容儿与敬臣成婚,傅家如今略显飘摇的地位便得以稳固,于敬臣而言,像傅容那样端庄持重的性情,倒也是个良配。   只是……   “只是老太太未免也太多心了,”齐云失笑,“那方家小姐才多大?敬臣总不至于……”   他夫人却笑,说:“有什么不至于的?我倒觉得老太太的担忧也不多余——你就不觉得敬臣待她颇有些不同?”   齐云想了想,摇了摇头,说:“没有吧……”   韩若晖捂着嘴笑起来,轻轻拍打了丈夫一下,说:“你啊,能瞧出什么来啊?”   齐云又追问,他夫人悠悠道:“你弟弟是什么样的性子,你自然比我摸得清楚。其实今日老太太说的话也有在理的,你说这照顾故人遗孤的事儿,给笔银子也就是了,像这样接到身边来的倒是少见——这事儿放在旁人身上都少见了,何况是敬臣?嗯?”   这么一说倒真在理。   齐云转过弯来,想想他二弟那一贯懒理是非的性子,确是待那方家小姐太周到了些。仔细想想,当初二弟提起让瑶儿入家塾之事,兴许也是在为那方家小姐做打算。   齐云品出些味道来,不过他还是十分信任他二弟的品性,绝不至于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动什么歪念头。他夫人听了他这番话,笑道:“眼下他二人之间兴许确实并非男女之情,可这往后却说不好。”   齐云半信半疑,又听他夫人道:“我只是拿不准敬臣对此事的态度……他那个脾气,若一回来知道他领回来的小姑娘受了这样的欺负,可不定会怎么着。”   这话一说,齐云也是心里没底。   敬臣虽然一贯对长辈孝顺,但一贯自己有主意。倘若晖说得不差,敬臣果真对那方家小姐特别照顾,回来却得知祖母将人给欺负了,这……   齐云一时头大如斗。   韩若晖又叹息了一声,道:“二弟也是不容易,在外头已经被朝廷的差事累得脱不开身了,回到家里头还得再收拾这个烂摊子——我看这事儿你干脆别管,省得掰扯不清。”   齐云倒是想管,可这一头是祖母,一头是二弟,也是无论如何也插不上手。   他踌躇了一阵,想了想又要起身,韩若晖拉住他,问:“你做什么?”   齐云回过头,答他夫人道:“去给敬臣写封书信,他心中早些有数,总比乍一回来就瞧见这等场面来得好。”   敬臣的脾气最不好揣摩,你说他脾气不好,其实他又很少跟人计较;你说他脾气好,可有时若动了怒气却当真叫人害怕。齐云觉得此事还是应当提早知会他一声,免得再闹出什么乱子。   齐云拍了拍夫人的手,温柔道:“你先睡吧,我一会儿写好了便睡下了。”   韩若晖点了点头,看着丈夫行到灯下写信。   作者有话要说: 只能说嫂子是个明白人,瑞斯拜暴言:下更还不见面的话男主就是狗 第55章 曰归(1)   齐婴在南归的途中收到了长兄的来信。   说来也巧,齐云找人给他送信的时候他已经动身南归,那时顾居寒虽仍未退兵,但去势已成定数。   齐婴原本打算等魏军退了再折返建康,但韩守邺听说蒋勇被杀后反应极大,这消息比预计的传得更快。齐婴知道这位世伯性情暴烈、压不住事,仔细斟酌后,觉得还是应当亲自同韩守邺交代此事,以防他再闹出什么乱子,遂让徐峥宁留在石城以观后续,自己则提前动身南归。   结果在南归途中却碰上齐云派来的家奴,收到了长兄的信。   这一日是二月廿六。   那天天有小雨,虽说春雨贵如油,但行路遇雨终归有些不便,何况白日里便乌云压顶。送信来的家奴一身蓑衣,尽管递信的时候很是小心,可还是让信笺沾染了些许水汽。   信是青竹亲手接过并送进马车内的。他知道自家公子与齐大公子之间经常通信,因为大公子一向喜欢操心,来信要么是关照二公子注意身体,要么就是同他说家中的近况,一般并无什么紧要。   只是这回似乎有些不同,青竹眼睁睁瞧见公子展信一目十行读完了信后,原本平静的脸色陡然便沉了下来,甚至眼中还划过了一丝忧虑。   青竹极少在齐婴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尤其是近些年,眼下瞧见难免心中惴惴,沉默了一会儿试探着问:“公子……府上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见齐婴眉头紧锁起来,脸上的线条显得冷清又严厉,并不答他的话,只对他说:“去告诉白松,加紧回建康。”   抵达建康时已是亥时过半,彼时城门已关,守城的士兵一开始没认出这是左相府齐二公子的马车,没有放行,后来是白松掏了枢密院的令牌才得以进城。   近日阴雨,自石城向南一路泥泞,进了建康地界也是一般模样,夜雨凄清,春寒料峭。   城中路上已几无百姓,白松扬鞭策马,将车驾得极快,一路回了齐府。   本家的门房大半夜听人叫门,很是不耐烦,睡眼惺忪地出来察看,却见叫门的是二公子身边的童子青竹,一下儿瞌睡醒了大半,揉眼的功夫,却见二公子已经踏进门来,匆匆进了府。   齐婴径直去找了齐云。   那时时辰已晚,府上的人都已入睡,齐云也已经歇下了,却听下人进来传,说二公子回了,正等在门外请他出去。   齐云本来还将信将疑,披衣出得房门一看,竟果真见到敬臣站在廊下,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外衣上还沾着夜雨。   齐云十分惊讶,一边系着外披的衣带一边问道:“敬臣?你回来了?之前不是说得后日才回么?”   齐婴同长兄打过招呼,语速颇快地答:“嗯,有些公务要办,提前回了。”   齐云应了一声、点了点头,刚系好了衣带,又听齐婴道:“我路上收到了兄长的信,说文文出了事——她如今人在哪儿?”   齐云听言一愣,却没想到二弟这么急火火大半夜把他叫起来,竟是为了问那方家小姐的事。   他去信时已经将事情大致同他说了,说方家小姐同瑶儿起了争执,后来两人闹腾起来,被祖母逐出了府。齐云其实对此事并不上心,对这桩官司的了解也都来源于他夫人的转述,对于事情的细节知道得并不清楚,是以信中并未提起赵瑶作弊之事,也没有提起齐婴的那件外衣,自然更不知道那方家小姐被逐出去以后又去了哪里。   齐云知道的不多,可眼下心中想的却不少,譬如他本来对自己夫人的揣测存疑,可如今见二弟这副眉头紧锁的模样,不禁也对他和方家小姐之间起了疑心。   齐云有心探问两句,但看齐婴神色,晓得眼下并非好时机,遂只是答:“此事我知道的也不多,已尽在信中同你说了。她前日下午便出了府,去了哪里我也不晓得。”   他如此一答,便见齐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沉默了一会儿,问:“母亲当时可有什么反应?”   齐云闻言叹息一声,答:“我那天在官署上职,没在现场听着,据你嫂嫂说,母亲是立意要护着方家小姐的,只是祖母脾气刚强,连母亲也一并训斥了,她便没能将人护住。”   齐婴点了点头,眉头却未解,齐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刚回来,今夜还是先回去歇下吧。方家小姐虽出了府,但听说祖母让人给了她一笔银两,想来也不至于出什么事。若你还放心不下,等明日天亮了再去找母亲问问也就是了。”   齐婴看了齐云一眼,又偏过头看了看檐外的夜雨,回过头说:“好,兄长歇息吧,我先走了。”   他虽答了一声“好”,但神情间却不像个要回房歇息的模样,齐云对自家弟弟了解甚深,自然瞧出端倪,见状连忙将人拦住,道:“你要做什么?这么晚了你还得出去找人不成?”   齐婴沉默不语,惹得齐云着急起来,拉了他一下,说:“这大晚上的你怎么找?建康城这么大又上哪儿找去?要找也是明天找,就差这一晚?”   齐云当时虽然说是这么说,其实心里还藏了半句话。他们祖母那个脾性,做事一向喜欢做绝,方家小姐如今兴许都不在建康了,只是他那时没敢和齐婴说他的这番猜测,怕弟弟一听更加上火。   齐婴那时其实已经很疲惫,毕竟在石城的每一日他都过得甚是辛劳,这几日又都在路上颠簸,眼下已经是身心俱疲。他也知道齐云说得在理,只是他想起沈西泠,那样细弱敏感的小姑娘如今却被祖母逐出了府门,无依无靠的能去哪里?她又生得漂亮,万一……   他放心不下。   齐婴沉默了一会儿,心中已有决断,侧头对齐云说:“无妨,我还是再去看看。”   齐云见齐婴话音一落便转身匆匆走进夜雨里,他连拦一下都来不及,一时心中百味杂陈,不由得想:瞧这个架势,莫非敬臣当真……   齐云惊疑不定地在原地站了半晌,随后叹了一口气,转身进了屋。   齐婴让白松从府上带了些人,分头去建康城中的客栈寻找,他也亲自去了几处问过店家,都没有寻到沈西泠的踪迹。   后来他想了想,去了她父母生前居住的那个小院。   这个院子齐婴不是头回来,上次来的时候他帮沈西泠安葬了她的父亲,还让人替她整理了彼时已是一片狼藉的屋子。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往后再不会踏足此地,却没想到区区不到三月之后,他便又来了。   那院子无人打理,如今已显出衰败之相,院内生出杂草,沈相生前种的竹子则歪倒一片,看样子已经不能成活。   齐婴冒雨前来,进屋后看了一圈,见屋中的器具皆积了一层灰土,已经很久没有住过人了。   沈西泠也不在这里。   青竹一直跟在齐婴身后,此刻见他神情忧虑,兼而还有些疲惫和烦躁,便斟酌着劝道:“公子……要不咱们先回吧?那头儿有白松带着人找呢,说不准明儿一早便有信儿了……公子连月劳累,还是先回去歇着吧。”   齐婴未答,长身站在屋檐下,听闻夜雨声声,又见屋中陈设,意识到这是她年幼时的居处,她就在此地长大,心中一时有些难以名状的感触。再一抬头,又见屋外荒竹之畔立着两座孤坟,正是她已故的双亲。   她父亲生前曾那样郑重地将她托付给自己,如今他却将人家的小姑娘弄丢了,兴许,还让她受了委屈。   齐婴越发觉得胸口沉闷。   他静立不动,沉思良久,忽而似想到什么,匆匆对青竹说:“回风荷苑。”   夜雨凄清,清霁山中石阶湿滑,齐婴回去的时候已近子时。   他一回去便到当初沈西泠住过的那间院子找人,但房中空空,并不见小姑娘的踪影。青竹一路跟着,见公子眉头锁得更紧,已经不知该怎么劝才好。   齐婴从她房中出来,见夜寒如水,眼前忽而浮现她大病初愈那时、于隆冬之日蜷缩在忘室门口睡着的场景。他于是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来,想了想,又朝忘室而去。   而他没想到,他最终竟真的在忘室门口找到了她。   小姑娘还像上回一样蜷缩在栏杆的角落,只是这回没有睡着,两手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眼神空空茫茫的,低着头也不知在看什么。   他看着她,而就在那个当口沈西泠抬起头,也看见了齐婴。   她看见那人站在忘室的檐角下,身后是无边潇潇夜雨,他看起来风尘仆仆,好似刚刚从千山万水之外而来,带着满身的寒意和尘土。此时那双好看的凤目正低垂着看向她,让她的心底只剩下一片寂静无声。   她的父亲喜读佛经,在她幼年时就曾带她一起翻读过。她记得他极喜欢《仁王经》中的一句,“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讲的是一个顿悟般若。她从来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如今依然不懂,可是那时她抬头看见齐婴站在那里,心中却忽然想起这句话,觉得那一刹那的确有许多生灭,令她一生都会深深镌刻在心头。   她在那一刹那心中乍然翻涌出许多情绪来。   赵瑶打她的时候,她没哭;齐老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训斥她的时候,她没哭;被逐出齐府不明前路的时候,她依然没哭。她不仅没哭,甚至心中都不感到委屈,只有一片平静,仿佛觉得那些苦难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仿佛旁人的恶意也都是理所应当,她本来就应该去承受的。   可眼下齐婴来了,就站在她面前,她心里却一下子涌上说不尽的委屈和难过,在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泪流满面。   夜中昏暗,齐婴一开始没瞧见沈西泠哭了,见她又像上回一般不顾念自己的身子,如此寒夜又窝在他门口,心头一股无名火起,正板着脸要开口训她,却见小姑娘忽然扶着栏杆站起身朝他奔过来,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扑到他怀里。   抱着他,嚎啕大哭。   夜雨仍未停,淅淅沥沥落在忘室的檐角,那怀中少女的哭声惊惶又充满委屈,似乎已经悲伤难抑,乍然将齐婴心底那方宁静的潭水搅得一片浑浊。   他叹了一口气,缓缓伸出手抱着她,说:“现在没事了……”   他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你也不是多特别的人,只是唯一一个让她一见就会意识到自己很委屈的人而已。   下更:开文以来甜度巅峰 第56章 曰归(2)   忘室烛照甚明。   沈西泠又坐在了齐婴的椅子上,此刻明灯之下,齐婴正在给她脸上的伤口上药。   齐婴见小姑娘脸上肌肤白皙如瓷,几道血痕便显得格外扎眼,有几道浅的已经有些结痂,有一道深些的至今还有点血淋淋的模样,不禁眉头拧起。   他回想了一下齐云信笺上的内容,一边给小姑娘擦药,一边皱着眉问:“赵瑶伤的你?”   药膏很凉,齐婴的手指更凉,可触碰沈西泠的脸时,却让她的脸发烫。   她不敢看齐婴。明明自他离开建康后她一直很想念他,可如今他回来了、并且就在咫尺之间给她擦药,她却又不敢看他。   她胡乱地应了一声,头却不经意间越埋越低,引得齐婴抬了一下她的下巴,还训了她一句:“别低头,看不清了。”   沈西泠一挨训,便只得硬着头皮仰起脸来,眼睑半垂,尽量避开他的眼睛。   这时她又听见他问:“她为什么欺负你?”   这话问的让沈西泠愣了一下。   她其实没想到齐婴会这么问。“她为什么欺负你”,这话似乎表明他心中已经笃定错在赵瑶而不在她。这让沈西泠十分意外,毕竟赵瑶是他的表妹,他曾看着她长大,想来应当更信她才是……   她克制着心中一点一点流淌出来的欢喜,深恐自己会错了意,小心地问他:“公子觉得……是她欺负我?”   齐婴本垂着眼给她上药,听她这么问便抬眼看了看她,眼中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反问:“那难道还是你欺负她?”   沈西泠被他这话噎住,一时说不上话来。   齐婴笑了一下,叹息了一声,说:“你要是会欺负人就好了,不至于让人折腾成这个样子。”   原来他是真的相信她。   沈西泠开心起来,可他的信任不知为何却滋长了她的委屈,让她的眼圈又红了,齐婴看小姑娘不知怎么了又要哭,颇为无奈,又不好责备她,只能半是哄半是劝地说:“先不哭行不行,刚擦的药。”   他见他这么说了以后小姑娘便一直吸鼻子,模模糊糊答了一声“行”,最后居然真的没哭,不禁被她逗笑了,没沾药膏的那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夸奖她:“嗯,乖。”   沈西泠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嘴,别别扭扭地让他继续擦药,又听他问:“她到底为什么欺负你?”   他已经问了两次,又挑明了是相信她的,沈西泠于是心中安稳了些,跟他说了实话,将赵瑶那天拉她作弊、结果却被王先生惩罚的前因后果都说了,还告诉他赵瑶误会了自己,以为她是为了害她才故意被王先生发现的。   沈西泠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着齐婴的表情,不知他会有什么反应,担心他会责怪自己作弊,不料他听完以后根本没计较这些事,只是问她:“王先生打你了?”   沈西泠一愣:“嗯?”   齐婴又重复了一遍,沈西泠才反应过来,有点懵地点了点头。   齐婴已经给她脸上的伤口涂好了药,此时随手把药膏放到一边,拿起一块巾帕在擦手,一边擦一边跟她说:“打了手板?我看看。”   沈西泠眨了眨眼,等他擦好了手,缓缓把左手递给他。   这伤有好几天了,可如今看来依然十分可怖,青紫交错不说,还混着血痕,整个手心都是肿的。   齐婴的眉头又拧起来,心想他才离开建康几天,小姑娘怎么就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责备她:“你考你自己的试,帮她作弊干什么?”   沈西泠自己也知道错了,此时便低着头不说话,一副认错的乖巧姿态。   齐婴扫了她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又问:“只打了左手?右手打了么?”   沈西泠仰起脸看着他,连连摇头。   只是她摇头摇得太快,反而让齐婴起疑,他扫了一眼小姑娘的右手,见她今晚右手一直紧紧地握着,难免怀疑她右手也受了什么伤,此时却藏着掖着不想让他看见,遂目含审视地扫了她一眼。   小姑娘不经吓,被他这么一看,立刻就露出有些心虚的神色,却还执拗地将右手往身后藏,嗫嚅道:“真、真没打右手……”   她这副模样,齐婴怎能看不出来她右手有猫腻?见与小姑娘说不通,他干脆板起脸,神色严肃地说:“文文。”   他面无表情的样子真的很让人害怕,沈西泠受不了他这样,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只得把右手也慢慢伸到他面前。   她的右手握成一个小拳头,小小的一只,齐婴接过她的小手,又扫了她一眼,小姑娘抿了抿嘴,脸色涨红,手心缓缓打开。   齐婴垂眸一看,见她右手的手心洁白细腻,并没有伤痕,只是掌心躺着一撮乱草。   他挑了挑眉,仔细看了看,才见那团草依稀还有原有的轮廓。   ……是他给她编的那只小蚱蜢。   齐婴一愣,没想到她手心攥着这个东西。   “你……”   他刚开口,一抬眼却见小姑娘已经瘪了嘴,眼圈红红,吧嗒吧嗒地落下泪来,一边哭一边看着他,声音细弱,对他说:“我、我把它弄坏了……”   她说这句话时眼中有委屈又有难过,还带着惋惜和歉疚。而那明明只是一个草编的小东西罢了,一点也不金贵,她却一直拿在手上,坏成这样也一直留着不扔。   她那样细致,又爱惜这个东西,定然不是她自己不小心弄坏的,许是赵瑶或者祖母的手笔。明明不是她的错,可她看着他的时候还是带着歉疚,一双妙目波光粼粼的。   齐婴本来就怜惜她,此刻又被她眼睛里这一抹歉疚之色弄得更加难受,他看她又哭起来,心仿佛被人攥了一下,连忙伸手将人抱进怀里,宽慰她道:“又不是你的错,哭什么。”   沈西泠窝在齐婴怀里,被他身上的甘松香围绕,心里却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委屈过。   他亲手给她编的小蚱蜢,他第一次送她的生辰礼,她那么喜欢那么珍爱的东西,却刚到她手上一夜便被赵瑶踩烂了,坏成如今这个模样。   她被齐老夫人身边的婆子带到荣瑞堂之前便偷偷将已经被赵瑶踩坏的小蚱蜢收到了手心里,这几天一直试图将它恢复原状,可是有些地方已经断了,修复不了,她又觉得这是个念想,总也舍不得丢掉。就一直放在手心里,搁到如今。   要是没被齐婴发现,她倒还不觉得委屈,可他如今发现了、又这样哄她,她便娇气起来,眼泪又开始往外冒,他越哄她、她就越是哭个不停,在他怀里拉着他的袖子一直不消停。   齐婴不明小姑娘微妙的心态,却也发现这似乎的确是越哄越难收场,最后也没了办法,只觉得他自打遇见沈西泠以来,叹气是越发多了,眼下又有些无奈地问她:“到底怎么才能不哭了?我再给你编一个行不行?”   沈西泠窝在他怀里,突然听见他这么说,抽泣声停了一下,在他怀里仰起脸来看他,吸了吸鼻子,眼睛不自觉地变亮,但小脸儿还挂着,哑着声音问:“……真的?”   齐婴凤目中划过笑意,感叹她果然还是小孩子,方才明明还哭得那么伤心,可一听这个立刻便高兴起来。   他神情柔和,给她擦了擦眼泪,说:“真的,我还会编草兔子,拿兔子换你那个蚱蜢行不行?”   “不行!”沈西泠一听立刻摇头,抓着齐婴衣襟的手指又紧了紧,语气十分坚决,“还要那个蚱蜢。”   她顿了顿,又想了想,补充道:“然后再加一个兔子。”   小姑娘讨价还价的模样甚是可爱,齐婴又被她逗笑,眉目之间尽是温和,答:“好,再加一个兔子——但你不能再哭了,再哭就没有了。”   一听他这么说,沈西泠眨了眨眼,随即不用他再哄就自己给自己擦起眼泪来,又乖又讨人喜欢。   齐婴莞尔,见她刚才一哭,脸上有几处药膏晕开了,就又取过药盒给她重新涂上,一边涂一边问:“祖母又是为什么罚你?”   沈西泠一整晚都在暗自祈求他不要问及此事,可她自己也知道这事儿绕不过去,果然他还是问了。她心中慌乱起来,嘴抿得很紧,两只手也攥起来,齐婴见她整个人都僵住了,眉头皱起,问:“怎么了?”   沈西泠看了看他,想张嘴又觉得难以启齿,沉默了好久才对闷闷地对他说:“……我可以不说么?”   齐婴挑了挑眉。   他看出沈西泠对此事很是抗拒,眼中甚至露出些许恐惧,他皱起眉,刚要开口又听小姑娘急急地说:“我没有做坏事!也没有伤害到别人!我只是……只是……”   她不再说下去了,垂下了头。   沈西泠的手指绞在一起,心中惶恐又不安,只怕齐婴再追问,届时她该怎么说?说她偷偷留下了他的那件外衣?说她那天披着那件衣裳睡了一夜?说齐老夫人发现以后斥责她心有妄念?   她自己甚至都没搞明白这一切的因果,虽然她的确感到这是值得羞耻的事,但她那时的年纪尚且懵懵懂懂,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同齐婴说。   她心中正纠结难受,却听齐婴道:“好。”   沈西泠一愣,抬起头看他,见他神情一派随意,那双好看的凤目低垂着,似乎并未有追究到底的意图。   他答得那样痛快,她心中反而不信,忍不住又问他:“公子……不问我了么?”   齐婴看了她一眼,反问:“你不是不想说么?”   沈西泠口讷,想了想点了点头,便见他淡淡地说:“那就不说吧。”   他风轻云淡的模样令沈西泠又生出一些希望来,觉得他兴许对这事并不十分感兴趣,想了想,又试探着问:“那公子能也不去问别人么?”   齐婴抬眼看着她,沈西泠瑟缩了一下,暗自责怪自己这话说得不智,只会引来他的怀疑和追问,却没料到他听言只是看了她一会儿,随后就点了点头,干净地答了一个“好”字。   如此干脆,倒让沈西泠愣住了,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   她懵懵的样子带着点儿傻气,又有些孩子的天真,齐婴眼中神情温和,帮她把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告诉她:“我也不问旁人,所以你别怕。”   所以你别怕。   沈西泠看着他,只觉得这个人眼中一片光风霁月,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宽大和疏朗,令她一颗心从未有过的安谧和踏实。   她相信,他既然这么说了,就真的不会再问。   她于是真的不怕了,对他点了点头。   齐婴笑笑,转而问:“祖母将你赶出来,你又怎么会来风荷苑?”   这个事情说起来要感谢尧氏。   那天她在荣瑞堂便有意要护着沈西泠,可惜没抵过齐老夫人的威压。后来齐老夫人让身边的婆子带沈西泠去帐房支了一笔银子,随后就把她送上了一辆马车,说是要送她回巴郡。   沈西泠当时吓了一跳。她单以为老夫人是要将她送出齐家,却没想到还要送她去巴郡。她并非真正的方筠,巴郡自然不是她的故里,她若真去了那个地界,人生地不熟才是真真正正的步履维艰。   她那时候心里又慌又怕,眼见着马车就要驶出建康城,半路却又被人拦了下来,对方也是齐家的人,她曾在尧氏身边见过,是位面善的姑姑。那位姑姑将她送到了风荷苑,还同她说这是尧氏的安排。尧氏让那位姑姑带话,说让她先在风荷苑躲到齐婴回来,之后的事情等他回来之后再做决断。   这才算保住了她。   沈西泠将这一通原委说给了齐婴听,他却并未露出什么惊讶的神色,想来多半已经猜到她出现在风荷苑是母亲的手笔。眼下听沈西泠说完,恰巧药膏也补好了,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对沈西泠说:“知道了——今天时辰已经晚了,你先回去睡吧。”   沈西泠眨了眨眼,点了点头,又看向齐婴。   他看起来很疲惫,而且风尘仆仆,可他却照顾了她一整晚,眼下他虽然让她回去休息,可她看他的样子,却瞧出他自己还没有歇下的打算,于是想了想问他:“那公子呢?”   齐婴将药盒的盖子盖上,收起来,随口答:“我还有些事——你先回吧。”   他说完抬眼看了看沈西泠,见小姑娘眼巴巴瞧着自己,以为她还在担忧齐家的事,遂安慰地顺了顺她的头发,温和地说:“这件事你不必管了,我会处理,今天先好好休息,过几天我再跟你说。”   沈西泠那时其实不是想说这个,她只是……不想跟他分开。   这两天她独自待在风荷苑,却没有一刻得以安寝,一闭上眼睛便会回想起那天在荣瑞堂的遭际。她甚至连自己一个人待着都觉得难受,一直盼着他回来,后来还忍不住跑到忘室门口等他,以期早一点看到他。   如今他回来了,她就像终于找到了依靠,一点也不想跟他分开。   可是她没法这么跟他说,眼下只能点点头,随后站起来朝门外走。   沈西泠走到门口,打开门,门外夜雨潇潇仍未停,她又回过头看齐婴,见他此时已经又坐在灯下,低头伏案在翻阅文书,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他抬眼朝门口望来,见沈西泠还没走,遂问:“怎么?”   沈西泠看了看他,抿了抿嘴,站在门边扶着门,声音低低地问:“……我今天能不能留在这里?”   她低下头,手指又绞着,说:“我不吵你,就在边上自己待着行不行……”   齐婴看着她,她身后敞开的门外是淅沥的雨声,她独自站在雨幕前,看起来格外孤单。   她很害怕吧。   忘室之内两人沉默良久,过了好半晌沈西泠才听见齐婴说:“好,那你来。”   沈西泠一听抬起头,见齐婴眉目温隽,暖色的灯光映得他所在之处十分明亮,且有种温暖之感。   沈西泠嘴角不禁翘起来,立马转身把门合上,随后就一溜烟儿跑回他身边。   齐婴笑了笑,看着她,说:“那你自己玩儿吧,无聊了可以去找本书看,累了就自己回去睡。”   沈西泠眼睛亮亮的,看着他乖乖地点头。   他真的很忙,嘱咐过她以后就不再管她了,低头开始处理公事。沈西泠也乖巧,安安静静地不吵他,自己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找了一个椅子坐下。   一开始她还有点拘谨,不太敢乱动,怕闹出动静吵到他,不过过了一会儿她就发现齐婴做事很专注,并不会因为周遭的干扰而分神,于是胆子逐渐大起来。   她无事可做,就自己偷偷摸到他的书格上去找书。   忘室内四壁高大的书格她早就觉得心仪,又一直想知道齐婴平时都看些什么书,今夜可算遂了愿,在他的书架上小声地翻翻看看,见他不但藏书丰足,而且品类众多,经史子集一概都有。   沈西泠找来找去,翻出一本带画的风物志来,是她一贯最喜欢的那种书,姑且就选中了它,抱着那本书坐回座位上翻看起来。   她一开始坐得极端正,但是后来坐累了,姿势便放松下来,她偷偷打量一下齐婴,发现他并未留意自己,于是整个人干脆缩在椅子上,像只盘着尾巴的猫儿,又舒服又惬意。   她有时看看书,有时看看齐婴,每每瞧见他在灯下伏案的样子,那种自他离开后这长达半月余的无所适从之感便会消退寸许。   她渐渐开始感到安心,于是困意又渐渐升腾上来。   最后竟窝在椅子上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齐婴:其实我只会编蚱蜢,但是当时那个情况我只能选择吹牛,现在想想为什么不用小螳螂之类的东西转移她注意力呢?螳螂还跟蚱蜢长得差不多,兔子完全得从头学。失策。   感谢留评、投霸王票、灌营养液的天使可爱们~ 第57章 周旋(1)   次日,沈西泠是被激烈的争吵声吵醒的。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地方不很大,约有十丈见方,她正躺在一张榻上,四周整齐地堆着许多书稿信笺,另还有一个不大的落地放的柜子,她走过去打开瞧了瞧,里面都是些男子的衣物。   她原本吓了一跳,毕竟她明明记得自己昨夜身在忘室、齐二公子也在,他们还说了许多话,结果一觉醒来便到了自己不认识的地方,总归是要心慌的。不过她见了柜子里的衣物后便放下了心来,认出那些是齐婴的东西,于是便不慌张了。   只是门外极吵闹,有男子大声争执的声音,还有噼里啪啦的响声,仿佛是有许多东西被扫落在地发出的。沈西泠心头惴惴,摸到房间的门边推开一道缝,偷偷朝外看去。   这一看她才晓得,原来她此刻待的是忘室的内间,门在高大的书格之后,颇有些隐蔽,她之前来过好几回,竟然都没有发现过。   她透过门缝瞧见了齐婴的背影,白松也在,此外还有另一个她不认识的男子,约莫四十岁上下,络腮胡国字脸,身材高大魁梧,手中提着剑,此刻正在发怒。细看去,忘室已经满地狼藉,公子的书散落得到处都是,还有一地的碎瓷片和歪倒的桌椅。   沈西泠一颗心砰砰地跳起来,不知道眼前这是发生了何事,也不知那个年长的男子是谁,更唯恐这人会伤到齐婴,一时紧张得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沈西泠看到的那个男子,便是大梁当朝第一武官,韩守邺韩大将军。   大将军这个官职前朝始置,位在三公之上,堪称权倾朝野,若逢皇帝庸弱或年幼,便能一跃而上主宰朝堂。只是如今大梁虽然延续了前朝的官制,可近几十年来江左重文传统日盛,大将军作为武官之职便地位有所衰落,并不比左右二相权柄更大,隐约还在其下风。   尽管如此,大将军仍是大梁朝堂当之无愧的第一武官,总领江左兵务,与枢密院分治军事,乃是举足轻重的一个官位。   韩守邺今年四十有三,在大将军之位上已坐了四年。他是世家出身,亦是韩家现任家主韩守松的表弟,戎马半生又出身显贵,这样的人物,一般来说,脾气都不会太好。   韩守邺正应了这个“一般来说”。   他自去岁在石城差点儿被顾居寒摘了脑袋之后便一直心有郁气,在建康养伤养了大半年,身上的伤已经好全了,可这心里的难受却没减轻一丝半点儿,反而是越想越窝囊、越想越生气,天天在家里大骂高魏、大骂顾家,恨不得亲手将顾居寒抓了,剐他三千刀为自己雪耻。   正因有这个心思,他一直对枢密院所下的禁战之令心怀不满,只是顾及这新上任的枢密院副使乃是齐家的二公子。这齐二有个当左相的老子,往后又极有可能成了陛下的女婿,他不好不卖他的面子,是以一直对这禁战令忍让三分。   只是他没想到,这齐家小儿竟狂悖如斯,胆敢杀了蒋勇!   气煞他也!   韩守邺自打数日前接到蒋勇身死的消息便气得头昏脑胀,昨日听说齐婴折返了建康,今日便按捺不住提着剑找上门来大闹了一番,闯入忘室差点儿掀了房顶,此时仍嫌不痛快,提着剑对齐婴说:“人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小齐大人雷厉风行之名我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这把火如此快便烧到我韩某人头上了!”   他咄咄逼人,手上提的那把剑又是开了锋的,此时他人在气头上,一副随时要撸袖子动手的架势。白松身为齐婴的私臣,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韩守邺对他如此放肆,此时虽然不言不语,但浑身的气息俨然已经变得危险,往日的随性冷淡已经彻底褪去,眼中藏着凶狠的战意。   齐婴暗暗将白松拦住,复而淡淡地对他说:“去叫青竹进来,为世叔上茶。”   还不待白松反应,韩守邺已经发出一声冷笑,嘲讽道:“我可当不起小齐大人这一声世叔,大人如此位高权重,一方守将说杀便杀,我韩某人焉能高攀得起?”   如此夹枪带棍冷嘲热讽,落在齐婴耳里却仿佛没激起一丝波澜,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对白松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出去,随后仍神色坦然地立在原地。   白松自然不放心,但公子坚持,他亦不敢忤逆,戒备地盯了韩守邺一阵,之后便缓缓退出了房门。   忘室的门缓缓合上,齐婴朝韩守邺拱了拱手,道:“家臣不懂事,让世叔见笑了。”   语罢不等韩守邺说话,便亲自弯腰从地上扶起一把方才被他一脚踹倒的椅子,又朝韩守邺抬了抬手,道:“世叔请坐。”   韩守邺才不想坐,只是刚才一通发怒让他也有点儿累了,齐婴眼下的态度又过于平静坦然,让韩守邺下意识觉得自己眼下这般怒发冲冠的模样,反而是在这个晚辈面前落了下乘。   他冷哼了一声,心说,坐就坐,他倒要看看这个齐家的小儿今日能如何巧舌如簧舌灿莲花平息了他的怒火。   遂愤愤落座。   齐婴在韩守邺落座后,自己也另扶了一把椅子起来坐下,同韩守邺道:“石城之乱未平,高魏之兵未退,我本不应当在此时折返建康,只是念及蒋勇之事,总觉得还欠世叔一个交待,这才提早回了。原打算今日去府上拜会,不料还是慢了世叔一步,实在怠慢,是我的过失,还请世叔海涵。”   韩守邺大手一挥,怒道:“你不必在这里巧言令色顾左右而言他!只需给我说说清楚,蒋勇一方守将、从四品大员!你何以说杀就杀!”   齐婴闻言神情自若,拂了拂衣袖上沾染的灰尘,十分平静地问:“蒋勇叛国之事,世叔可已有所耳闻?”   这话一说,韩守邺又是一声冷哼,道:“小齐大人少有多智之名,如今执掌枢密院更是手眼通天,为了杀个人,连叛国这等罪名也是信手拈来,说安在谁头上就安在谁头上,我怎敢没有耳闻?”   韩守邺确乎已经听说了蒋勇叛国的传闻,只是心中却不信。   蒋勇曾是他帐下副官,与他一同征战沙场多年,算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他眼睁睁看着蒋勇一步一步走到如今,怎会轻易相信他成了大梁的叛臣?心中反而笃定这是齐敬臣为了遮掩自己擅杀朝廷命官而颠倒黑白强加于人的罪名,眼下自然不会信他。   齐婴似乎对韩守邺的反应毫不意外,对他这番语言也毫不动怒,闻言仍心平气和,道:“世人都说顾居寒用兵如神乃武曲下凡,去岁石城一役更是逼得世叔也落入险境,可世叔可曾想过,就算他顾居寒再是料事如神,又怎会轻易知晓当初世叔在阵中的所在?”   韩守邺听到前半句时,以为齐婴是故意拿他去年那场败仗恶心他,正要发怒,却被这话的后半句引得一愣。   去年石城一役打得极为艰辛。魏军善战,当年连下数郡,但石城易守难攻又倚仗天险,让那顾居寒也一时束手无策,两军在长江之畔对峙数月之久,鏖战不下。   后来也怪韩守邺自己性急,在梁皇数道垂问战况的旨意下扛不住压力,于是在未做好充分部署的条件下便开城出战,自然导致失利。   这一败虽然不妙,但本来并不能算是大败,问题在于当初不知怎么,顾居寒竟摸到了韩守邺在阵中的位置,连破梁军阵法,最后险些砍了他的脑袋,这才闹得大梁军心动荡,此后便一败涂地。   那顾居寒年纪虽小,但已战神之名加身,如此盛名之下,韩守邺一直以为当年他摸清自己的位置是他算得准外加运气好,可如今听齐婴这么一说,难道……   他眼中刚露出一丝惊疑之色,便听齐婴又道:“世叔想来已知我所欲言——当年一败,乃蒋勇叛国所致。”   韩守邺一时惊得说不出话,顿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正要破口大骂称他信口雌黄,却见他话还没出口齐婴便已经站起了身,走到书案后拿出一叠书信文案递与他。   韩守邺惊疑不定地接过,瞪着齐婴,问:“这是什么?”   齐婴缓缓落座,答:“我知世叔必不信我,在南归之前早已将明证备好,待呈陛下御览,也待请世叔过目。”   韩守邺低头看去,见手中所拿的乃是枢密院的加印文书,收录了一连串军中叛将名录,兼而还有石城中高魏细作的名字。他一张张翻下去,又见蒋勇同顾居寒之间的书信往来,竟是从去岁开始便有了。   他一边看,一边听到身旁的齐婴慢慢地说:“蒋勇与高魏勾结时日已久,此次我与徐峥宁徐大人一同前往南陵,一来为退魏军,二来便为肃清石城。世叔或许不信我,但这些书信之上蒋勇的笔迹世叔总该认得,并非是我杜撰。”   齐婴波澜不惊:“至于枢密院的文书,落的是徐峥宁徐大人和朱玮朱大人的印,此二位大人的品性,世叔在朝多年,恐比晚辈更加清楚。若他二人会为我齐婴一人伪造文书,那枢密院早已是乌烟瘴气,大梁今日泰半已经亡了。”   他声息平静,落在韩守邺耳中却字字如惊雷,令他心中不安。   他今日乘怒而来,眼下却被这后生堵得哑口无言,自然令他颇感狼狈。韩守邺亦是久居高位之人,不甘心落了下风,此时虽然心中已有动摇,但仍硬着头皮道:“就、就算他叛国之事是真,要杀要剐也要等陛下圣裁!怎能由你轻易下了决断!”   韩守邺这话只说了一半。   蒋勇被杀,韩守邺固然觉得此乃齐敬臣独断专横之过,但更多的是觉得自己被人下了脸面。他堂堂大将军、大梁朝堂第一武官,手下的门生故吏就这么被一个新调任的晚生当着众人的面给砍了,这让他以后还有何颜面立足于朝堂之上?若他不为蒋勇出头,以后又有谁还会拜在他的门下?   这些话他虽不说,但齐婴却听得明白,他望着韩守邺,依然是平平静静的,道:“蒋勇既为叛臣,便不堪为一方之将领,我既斩之,陛下倘有惩处,自然也由我一力承担。只是石城如今干系甚大,实不得一日无将,我已拟好调令,将樊城守将曾毅调往石城。”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忘室的内间…以后会发生一些在JJ不能过审的事情你懂我意思叭 第58章 周旋(2)   韩守邺一听,眼神变了变。   樊城守将曾毅也是他的门生,年纪较蒋勇更轻,根基也比蒋勇更浅,可任他随意拿捏。樊城与石城两地守将品阶相当,曾毅这个调任算是个平调。只是如今石城乃要害之地,顾居寒又已经有退兵之势,曾毅此时调过去算是平白捡了一番功劳,待石城之乱一平,陛下论功行赏,曾毅定有升迁之机。   这齐家小儿,竟是打了用曾毅换蒋勇的算盘,以此来安抚他韩守邺。   哼……这,这倒还不错。   韩守邺心中稍平,脸上却仍绷着,不便立时就露出好脸色,于是又一声冷哼,道:“你不要以为本将军好糊弄,当日你杀蒋勇之时,竟敢说是替本将军清理门户,还大言不惭说我不会怪罪于你,如此狂悖,是笃定我会卖你老子面子,不会责难于你吗?”   他话一落地,便见齐婴眼中的神色由浅转深,他以为这后生动了怒气,却听他沉沉一叹,面露隐忧。   齐婴杀蒋勇的理由有许多,其中一条却不足为外人道,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如今大梁的朝局云谲波诡、暗流涌动。自沈家覆灭以后,天家对世家的态度就变得难以捉摸起来。如今陛下龙体日衰,二殿下又因卷入沈家大案而遭废黜,储君之位悬空,三殿下萧子桓和四殿下萧子桁之间,难免有夺嫡一战。   二位帝子彼此殊异良多。三殿下母族平庸,四殿下的母亲却是韩家女儿,两人与世家的关系一疏一亲。陛下如今态度暧昧,并未表现出任何偏向,只是这个储君之位一旦落定,便会决定此后数十年大梁皇室与世家之间的关系:若萧子桓入主东宫,则皇室动摇世家之心昭然;若萧子桁继承大统,则两方或还有共存并进之机。   而今梁皇虽然并未作出抉择,但三殿下已然露出对世家不利的意图,如今正借为沈家大案收尾而清洗朝堂,难保没有敲山震虎之心。眼下,倘若再被这位殿下抓住世家的把柄,无论是齐、傅、韩哪一家出了事,于世家而言都是祸端。   那蒋勇是韩守邺的门生,若齐婴不借韩守邺的名声杀之,一旦三殿下以其叛臣之身借题发挥,由此攀扯上韩守邺,那便退而可抑韩家、进而可贬世家,于三家而言都绝非好事。   杀一个蒋勇,不过手起刀落眨眼之事,可这背后牵连甚广,齐婴亦是深思熟虑过后才下的决断。   可惜这些道理眼下他却无法与韩守邺一一细说,他暗暗朝身后那间隐蔽的内间扫了一眼,随后压低了声音,对韩守邺道:“世叔是有远谋之人,如今沈家荡然无存,三家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蒋勇非杀不可,倘若不是我杀,那便要世叔亲手杀了。”   齐婴话极隐晦,可他神情间的郑重却却令韩守邺心中一跳,再仔细一琢磨,方品出些味道来。   韩守邺虽是武官,又性情暴烈,但毕竟在朝堂之上立足数十年,并非是个诸事不明的蠢货。齐婴的话虽点到为止,可却一下儿点醒了他,也让他意识到自己险些就在无意之间卷入了皇室与世家的争斗之中。   区区一个边城守将蒋勇,若处理不当,竟有可能成为皇室对世家开刀的因由,而他们韩家作为四殿下的母族,届时便是首当其冲会与三殿下对上,到时候一旦卷进夺嫡之争,那……   思及此,韩守邺不禁寒毛倒竖。   齐婴见韩守邺的脸色变了,便知他已经想明白了其中关节,暗暗舒了一口气。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对韩守邺提起了另一桩事。   “世叔,”齐婴道,“另有一桩事,我想请世叔首肯。”   韩守邺尚未完全从此事的恐怖中回过神来,此时还有点懵,闻言答:“嗯?……哦,敬臣你说。”   齐婴对他点了点头,慎重地说:“去年大战失利,我知世叔心有不甘,有意同顾居寒血战雪耻。我敬佩世叔赤诚丹心,只是如今的形势,万不能战。”   韩守邺听得此言,眉头一皱。   他心中虽已理解了齐婴杀蒋勇一事,但对枢密院禁战之令仍有非议。他是武官,不是文臣,心中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或者即便有,等事到临头还是心中一腔热血占上风,只想横刀立马杀敌军一个片甲不留,哪还管其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何况他如今与那顾家的小子结了梁子,更是耐不住性子忍让。   韩守邺道:“敬臣,我知你思虑周密,下禁战之令自有你的道理。但我等武官披甲带刀血染疆场,亦有我们的骨气和作风。如今你一道禁战令压下来,让我大梁的儿郎俱龟缩在城墙天险之后,我虽不在前线,却已听闻那群高魏的狗杂种是如何谩骂的!你叫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叫我帐下诸将有何颜面面对江左百姓?千百年后史官落笔,谁又能当得起此等骂名?”   声声追问,亦是忠肝义胆、豪气干云。   他顿了顿,又神态严正地道:“如今顾居寒有意退兵,我听说是你在他背后挑起高魏内部的祸乱,这才让他分身乏术不得不退——敬臣,是,你救了大梁一回,但这靠的是阴谋、是权术,而非君子之道!两国之争若单凭阴谋权术,焉能长久?我们不可能躲他们一辈子!”   忘室内一片长久的静默。   齐婴的神态依然平静,凤目之中如淬雪光,清透而凛冽。   他看着韩守邺,温和地答:“世叔金玉良言,晚辈获益良多。”   语速极慢,声音极沉。   “世上没有人愿意打窝囊的仗,若今日我有的选,我也愿不避不让同高魏决战沙场而收复失地。禁战之令无人愿守,我要解它也极容易,只需盖上我桌案上的那方官印,届时众位将军便可同顾居寒决一死战快意恩仇。”   “可此后当如何?”   “枢密院领军政之务,所图并非逞凶斗狠,而是一国安泰。开城主战固然畅快,可一旦落败则建康危在旦夕,倘若彼时难挽颓势,则亡国之祸将至。”   他有一声叹息。   “世叔说得对,此次退魏军,靠的是阴谋权术,并非磊落君子之道。莫说旁人,我自己也深觉厌弃。可若此道能护家国安定、能守山河太平,能让多哪怕一个大梁的子民免于兵祸战乱,那么……”   齐婴略略一顿,凤目中有豁然之色:“虽千万人,吾往矣。”   韩守邺看着眼前的齐婴,眼中有深深的震撼,头一次感觉说不出话来。   齐二公子少时成名,一早就被世人赞颂为江左世家之典范,韩守邺素来以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从未当真觉得他有什么了不起。年前听闻陛下委任他执掌枢密院,心中更觉得荒谬,想他这样一个刚行冠礼的无知小儿,怎堪托付一国之军政?   可如今,这个他一直不曾放在眼里的晚生便坐在他面前,虽语出淡然,可所思所想却比常人所能想象得更加深远。家国、权谋、人命,仿佛就在他股掌之间盘桓,而他正用尽一切方法,守护这一方太平。   阔大、克己,风雨不动。   韩守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见那晚生眉目疏展,甚至隐约含笑,道:“世人皆知禁战之令是我齐婴下的,世叔和诸位将军乃迫于枢密院的压力才百般容忍。这骂名我担了,千秋之后后人评说功过我亦不介怀,只请世叔应允,今次万勿主战。”   沈西泠此刻躲在内间的门后,将字字句句都听在耳里。她透过那条狭窄的门缝看见齐婴安坐在外的背影,不知何故突然有些泪意。   她只知道他一直很忙、一直很累,可却不知道他身上背着这么这么多沉重的东西。而他明明那么疲惫,可在面对她时却一直是温和而包容的,除了最早的那一两回以外,他甚至没有对她说过一回重话,一直都耐心地照顾她。   ……他就像个背负千钧的英雄。   沈西泠恍恍惚惚地想着,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位韩大将军已经走了,忘室之内只剩下齐婴一个人,他独自负手站着,回头看向内间的方向,说:“出来吧。”   沈西泠一惊,听出他在叫自己,便晓得他知道自己已经醒了,而且还在偷听,一时有些害臊,但还是硬着头皮从内间推门走了出来。   她走出门来看了齐婴一眼,见他正站在满地狼藉之间,不知昨夜他是否休息了,或许没有,此刻看上去极其疲惫。   但他仍神色平和,对她说:“先别走过来,地上有碎瓷片。”   沈西泠本来想朝他走过去,但他这么说了,她也不好逆着他的意思,就站在原地讷讷地看着他。   两人隔着两三丈远,齐婴问:“都听到了?”   沈西泠抿了抿嘴,点了点头。   他一时没说话,沈西泠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气了,连忙解释,说:“对不起,我……”   她还没说完,就见齐婴抬了抬手打断了她,神情间有无奈之色,说:“不是你的错,就不必道歉。”   的确不是她的错。   昨夜齐婴见小姑娘窝在椅子上睡着了,想着若把她叫醒让她回自己屋子里睡未免太折腾了些。他知道她最近都休息得不好,小姑娘心事重,此时好容易睡着了,他就没让人再把她叫醒。忘室的书格后有一间内室,有时他忙得晚了会直接宿在那里,昨夜他把内间让给了她,抱她进去睡了。   只是齐婴没想到今天韩守邺会径直这么闹上门来,争执之间情急之下,他也顾不上安顿沈西泠,于是被小姑娘无意听了个全。   齐婴默了默,对沈西泠说:“今日之事,切记勿再与旁人提起。”   沈西泠神情严肃,看着齐婴连连点头,倒把齐婴逗笑了。他的笑意一闪而逝,随后对她说:“稍后我叫人进来收拾,等收好了你再出去,小心伤着。”   沈西泠乖顺地点点头,又见他说完便转身要走,心中一紧,下意识便叫住了他:“公子——”   齐婴闻声回头,看向她,问:“嗯?”   沈西泠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叫住他干嘛,只是下意识就那么做了,如今一时倒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为难地低下了头。   齐婴看出她的为难,以为是小姑娘害怕自己离开。   她眼下如同惊弓之鸟,又对他颇为依恋,齐婴看得明白,遂安慰她说:“我只是出去一天,晚上就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反向养成老公出门报备的好习惯,进度:1/n顺便今晚有二更~ 第59章 周旋(3)   沈西泠其实原本并不是想问这个,但听他这么一说又颇为意外,问:“……公子现在就要出门么?”   她固然依恋他、舍不得他走,但比起这个,她更担心他的身体。   他昨夜将内间的床榻让给了她,他自己大抵整宿未眠。他刚从有兵乱的地方回来,近来又连日奔波,方才还跟那位很凶很凶的将军周旋了许久,应当已经很疲惫了。可他现在又要出门,她怕他太累了……   听得沈西泠问,齐婴点了点头。   他既已返回建康,自然要进宫面见陛下述职,早上已将进宫的帖子递了上去,如今便等陛下传召。在进宫之前,他还得再回一趟本家,父亲消息灵通,此刻想必已经知道他昨夜返回建康之事,若他再不回去,恐不好交代。   何况,沈西泠的事情,他也得回家里做好安排。   他对沈西泠说:“今日也许回得晚,但一定回——你自己吃饭,不必等我。”   沈西泠那时其实想问他要不要用早膳,或者要不要休息一下再出门,但见他行色匆匆也不好再干涉,听闻他说今天会回来又觉得心中安定,遂看着他点了点头。   这日正值百官休沐,但齐婴因今日要进宫,还是换了一身官服,回本家的时候朝服加身,瞧上去丰神俊朗,丝毫看不出疲倦之色。   白松留在马车上,青竹随他入府。   府中的管事见齐婴回了,连忙引他入府,齐婴边走边问:“父亲可在书房?”   那管事的恭顺地答话,说齐璋正在嘉禧堂同尧氏叙话。这也是常事了,齐璋宠爱尧氏,若公务不忙,泰半都在尧氏屋里。   齐婴点了点头,向嘉禧堂走去。   经下人通传进了屋,果然见齐璋和尧氏一同坐在堂上闲话,尧氏一见儿子回来了,欢喜不可胜言,连忙伸手让他走到近前,拉着他上下打量,眉头蹙起,连说他瘦了。   尧氏只要见到儿子瘦了,下一步定然就是要责备相爷,齐璋早已摸清了夫人的这套脾气,为让自己免遭责难,抢先一步咳嗽了一声,看着次子道:“怎么换了官服?是晚些时候要入宫?”   这一句话果然牵引了尧氏的注意力,让她一时忘了揪住相爷不放,转头又看向齐婴,眉头蹙起,问:“怎么,这才刚回来,又要进宫去?午膳呢?午膳可要在家里用?”   尧氏历来疼爱孩子,齐婴也知道母亲挂念自己,此时安慰道:“下午入宫,午膳在家里用,母亲莫急。”   尧氏一听这话心中稍定,脸色好了些,拉着齐婴道:“那我可得亲自去张罗张罗,你瞧你,这才出去半个月,怎么就瘦成这样了?这回家来了可得好好补补,不能再这么下去。”   齐婴无有不应,尧氏说什么他答应什么。   尧氏瞧了他一眼,晓得他这回回家是为了同他父亲说公务。她虽心疼他,可也知自己这个儿子不是个旁人劝得动的,又同他父亲一样,心上一旦挂着公事便顾不得别的。   她无奈,起身道:“那你先同你父亲说话,午膳可定要留在家里吃,不许再变卦。”   齐婴朝母亲笑笑,点头答应。   尧氏带着婢女们出去了,齐璋目送着她出门,随后朝齐婴招招手,示意他坐,神情和煦地道:“南陵那边的事我都听说了,这次的差事你办得很好。”   齐璋虽一向信重自己的次子,但实则也对他年纪轻轻就执掌枢密院一事颇感忧虑,这次石城之事,齐璋虽表面上没有插手,实则一直暗中关注此事的动向,生怕齐婴处理不当捅出篓子,却没想到自己这个次子竟比他想象得更加出色,如此国之大患,他竟也能举重若轻。   齐婴落座,神情平静地谢过父亲赞誉,又道:“眼下顾居寒还未退兵,此事恐还有变数,尚不可掉以轻心。”   齐璋闻言更是满意:不骄不躁,如履薄冰,很好。   他道:“的确不可掉以轻心,顾家人历来强硬,兴许会被他们翻过盘来——邹潜那边,你要一直上心。”   齐婴点头。   斟酌了一会儿,又说:“今早,韩世叔来了一趟风荷苑。”   齐璋闻言挑了挑眉,问:“韩守松?”   齐婴摇了摇头:“大将军。”   齐璋一听是韩守邺那个莽夫,立刻想明白发生了何事,他身子坐直,问齐婴:“他去找你闹了?”   齐婴点了点头。   齐璋冷哼一声,有些动怒,道:“韩守松这个表弟,真乃德不配位的典范!如此鲁莽之人却端居大将军之位,我朝兵务何日才能捋得清楚?”   他压住怒气,顿了顿,又看了齐婴一眼,问:“你可与他说通了?”   齐婴想了想,点了点头,说:“世叔如今算是谅解了我杀他门生之事,但对枢密院的禁战令仍有抵触。他今日虽应承了我,但改日却有可能再变卦,我想此事父亲或许可与韩世伯提上一句,他们家族之间,大抵比我更好约束。”   齐璋考量片刻,点了点头,说:“你考虑得对,你世伯比他弟弟识大体,他会明白的。”   齐璋说完,却若有所思地看了齐婴一眼,倒不是为别的,仍是他杀蒋勇一事。   蒋勇被杀的事儿齐璋早已知晓,彼时自然觉得敬臣做得对。只是如今次子坐在他身侧,竟是如此神情淡然地说起这杀人之事,还是颇令齐璋觉得诧异。   他突然觉得他对自己的次子并不十足了解,如此杀伐决断,倘若他并非与自己血脉相连,他甚至……会有些畏惧他。   齐婴注意到父亲这个有些异样的眼神,问:“父亲?”   齐璋回过神来,惊觉自己方才竟对自己的儿子露出怯色,深感自己可笑,立即掩饰好方才的情绪,复而威严地摇了摇头,将话岔开,说:“无妨,只是我听你大哥说,你昨晚便回了家里,何以后来又宿在别第?”   齐婴察觉出父亲眼中的探究之色,神情不动,默了默。   “是为了方公之女的事,”齐婴神情坦荡看向父亲,“有关此事,我也正要同父亲讲。”   建康之内的事,鲜少能瞒得过左相的耳目。齐璋一早就知道那方家小姐被齐老夫人逐出府门之事,也知道尧氏暗中将她送到了风荷苑,由此自然不难推断次子昨夜是为何连夜赶去了别第。   坦率而言,齐璋对方毓凯留下的那个孤女并不以为意,她的生死去留他都觉得无足轻重。倘若齐婴有意隐瞒此事,他便会觉得次子与这小丫头之间有些什么别样的牵扯,而如今齐婴这样坦坦荡荡的,反而让他心中觉得此事越发不值一提了。   母亲也是老糊涂了,竟会以为敬臣同那十二岁的小姑娘之间有什么,岂不荒谬?   齐璋觉得甚无趣,此时随口答道:“嗯,你说。”   齐婴暗暗看了一眼父亲的神色,随后收回目光,道:“我已听闻文文和瑶儿之间的争执,她年纪小,不懂事,此事确实做错了。但祖母将她逐出府却委实过了些,她父亲的托付我不可辜负,也不能就这样看她飘零。”   齐璋扫了他一眼,沉吟片刻,说:“敬臣,你那样聪明,不会不懂得你祖母的意思。方家小姐为何受罚,你会看不出来?”   齐婴其实还真没看出来。   他昨天问沈西泠祖母为何罚她,小姑娘支吾不说,又让他不要问别人,大哥来信时信中也说的模糊,让他至今也未得一窥事情的全貌,更不知道此事还牵扯着自己的一件外衣,此刻被父亲一反问,难免眼露疑惑之色。   齐璋一瞧,心中感叹自己这个次子虽在朝堂之上叱咤风云,可毕竟年纪轻些,于这男女之情上还有些不通,竟没瞧出来这些小弯绕,遂点拨道:“你祖母向来抬举娘家,有意让容儿嫁给你为妻。如今这个事情一闹,瑶儿和方家丫头都被从家里赶了出去——你觉得呢?”   齐璋虽对后宅这些事情一直不上心,但他这样久立朝堂的人物,早已能够洞烛人心。齐老夫人的意思昭彰,至于那傅家丫头,虽自以为一切都做得高明、不露痕迹,可顶多也就诓骗诓骗老太太,却瞒不住他的眼睛。他只听尧氏在他耳边念叨两句,便能将整件事串个明白,无非是傅家丫头倚仗着老太太的宠爱,将方筠和赵瑶一并扫出了齐家,一石二鸟。   话说到这里,齐婴哪里还会不懂?   他只是没有想到,沈西泠被祖母责罚驱赶,竟然还是因为他。   他一时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更觉得对不住沈西泠,想那小姑娘本来就际遇坎坷,他本立意要护着她,结果却害她因为自己而遭受一场无妄之灾。   她当时该有多难受。   至于傅家表妹……齐婴眸色渐深。   齐璋打眼一瞧,便知次子已经想了个明白,他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受恩于方毓凯,不愿薄待他的遗孤,当初领她进家里也是为了她好,为父亦没有反对。你祖母是糊涂了些,可如今她年岁渐大,身体又不好,总不兴再和老太太计较。人是不能再领回来了,往后你又打算怎么安顿她?”   齐婴其实也没打算再把沈西泠带回本家。   小姑娘心事重,又是个敏感寡言的性子,她嘴上不说,但心里定然会存着芥蒂;即便她看得开,也难保祖母和傅容不会再欺负她,就算有他护着她,她一回本家恐怕还是要再受委屈的。   她,还是一直待在他身边来得更稳妥些。   齐婴叹了一口气,看向齐璋,说:“我有意将她留在风荷苑,往后亲自教养她长大。”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没一个带得动的,算了还是我自己养吧 第60章 周旋(4)   倘若有人在三个月前对齐敬臣说,你会捡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姑娘到身边,会为她绸缪为她打算,会在她不见的时候四处找她,甚至有朝一日还会生出亲自教养她的念头来,他定然会以为是无稽之谈。   可眼下这样荒唐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他甚至动了要管她一辈子的念头。   这个念头一开始只是淡淡的,在他离开建康那天、沈西泠跑到西角门找他的时候悄悄萌生出来,浅淡如一场江左三月的烟雨,以至于后来他忙起别的事时这个念头便越发淡下去了,一度被他遗忘了。可昨夜她在夜雨里猛地扑到他怀里的时候又不经意地把这个念头从他心底勾起,他于是开始认真地考虑起这件事情。他原本还有些动摇,但当他昨晚在书案后瞧见小姑娘像只猫儿一样蜷缩在椅子上睡着的时候,这个念头便忽然扎了根。   他在那个时刻甚至想,只有他能照顾好她,交给其他任何人都不好,起码不够好。   他得亲自在她身边关照她,直到有一天,她不再需要这一切为止。   齐璋听得此言却一愣,倒没想到次子会这么说。   他知道他这个儿子素来冷静自持,轻易不会允诺,而一旦作出一个决断则几乎不可更改。他如今既然这么说了,必然已经经过思虑、已经打定了主意。   齐璋感到些许诧异,但也并不很反对。他并不认为眼下敬臣对那方家丫头有什么别的感情,自然也就不像齐老太太那样戒备,何况齐璋觉得,就算敬臣有这样的心思也没有什么。他的姻缘之事已经被皇室当作了与世家博弈的筹码,那六公主又对他痴缠,可他齐璋的儿子难道还真就能为了这样的事耗上若干年不成?   那方家丫头如今年纪还有些小,等她长大了,若敬臣喜欢,收进房里也无妨,不是什么大事。   齐璋心中对此事不以为意,遂淡淡地点了点头,说:“都随你吧——只是记得,别太招眼了。”   齐婴看了看父亲,低头道:“是。”   午膳是众人一起在花厅用的。   齐璋、尧氏、齐云、韩若晖、齐三、齐四,一家人自除夕之后便再未凑得这么齐,今日正逢齐婴回来,倒是难得凑在了一起。   齐婴看了一圈,问:“怎么不见祖母?”   齐乐原本在一旁默默扒饭,听言抢着答:“怎么二哥还不知道么?祖母……祖母被王先生气病了。”   齐婴听了这话自然意外,抬目看了父亲和大哥一眼,齐璋没有说话,齐云叹了一口气,对齐婴点了点头,说:“……是有这么回事——敬康,你同你二哥说吧。”   齐乐本就话多,一听大哥这么说了,立即便搁下筷子,开始同他二哥拆解起这桩事来。   那日齐老夫人将赵瑶和沈西泠一同带走责罚时,王清本没有拦着,以为是齐家的亲长要训斥她二人作弊之事。结果后来一看却不是这么回事儿,没成想齐家老太太办事竟如此没谱,把赵瑶一个作弊的学生留下了,却将方家丫头赶出了府去。   王清为人谨笃,又素来敢说敢做,当年因为不服梁皇只判了齐婴一个榜眼,都敢上万言书与陛下较真儿,区区一个齐老夫人自然更是不在话下。   他对此事深为不满,跑到荣瑞堂同齐老夫人大吵了一架,说方家小姐品学兼优,是个读书的好料子,这作弊之事她虽然确实做错了,但也已经受了他的责罚,如今再受其他的责难便是没有道理。还放话给老太太:若不把方家小姐叫回来,赵瑶他也不收了!   王清放完话便气哼哼走出了荣瑞堂,走到一半才回过味儿来,意识到齐老夫人恐怕也不疼赵瑶,在意的不过是她那个娘家的侄孙女罢了,于是又特意跑回去补了一句:傅容他也不收了!齐三齐四干脆都别读书了!   这下儿可真气着了齐老夫人。   只是老太太气虽气,却拿王清没有办法,自然就只能往自己儿子身上使劲儿,让齐璋亲自去把王清找回来,不能耽误了家里其他孩子读书。齐璋也莫可奈何,王清性情耿直,为了心里一口气什么事儿都能做得出来,倘若他心中不平,就算齐璋以左相之威压他也不顶用。   老太太于是更生了气,觉得是齐璋推脱,一气之下就开始装病,说被气得头又疼胸又闷,总之是浑身上下都不舒坦。   家里的人都熟悉老太太的脾气,知道她这是装病,只是齐璋虽然看得明白,却也不能违逆了孝道对母亲不管不顾,遂满口答应了下来,说过几日等王先生消了气,再去同他商量。   不过齐璋也就是嘴上说说,心知王清泰半也不会卖自己的面子,真要说起来,他去恐怕还不如敬臣去来得好使,于是之前就将此事搁置了,预备等次子回建康后再同他提起。方才在嘉禧堂同次子说话时他把此事忘了,如今攀扯起来才想起了,齐璋咳嗽了一声,对齐婴说:“过几日等你得空就去同王先生说说吧,他向来赞赏你,兴许会听你的意思。”   齐婴没想到王先生也掺和进了这件事里,颇为意外,尤其意外他会替沈西泠出头,他其实原本还觉得王清不喜欢她,昨夜瞧见他打沈西泠那么重的时候心中还有些不快,不成想他竟会为了沈西泠和祖母起争执。   齐婴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说:“好。”   齐宁一直坐在一旁听着,此时偷偷看了看他二哥,犹豫了一会儿,问:“那二哥……文文妹妹往后还会回来么?”   这话一问,桌上许多人都感兴趣,除了齐宁,尧氏和齐云夫妇也都纷纷看向齐婴。   齐婴淡淡扫了齐宁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继而平静地说:“不回了,往后她就在风荷苑,我带她。”   话一落地,韩若晖便笑看了齐云一眼,露出一个“我早就说”的眼神;尧氏则是吃了一惊,露出又是欢喜又是担忧的模样;齐宁愣了一下,随后默默垂下了头。   午膳过后,宫中回话说陛下召小齐大人入宫,齐婴便预备出门,走在游廊上又被尧氏叫住,拉到一边又说了几句话。   尧氏左右看看,见四下里无人,才拉着齐婴小声问:“见着文文了?”   齐婴应了一声,扶着母亲在游廊间坐下,又特意说了一句:“这次多亏母亲。”   尧氏见齐婴神色间颇为郑重,而这样感激的神情在他长大后便鲜见了,一时令尧氏心头柔软无限。   她笑了笑,说:“不过举手之劳罢了——文文还好么?那孩子我瞧着性子闷,被你祖母那样折腾了,连哭也不哭,一瞧便是有事儿都憋在心里的孩子,那样可不好,是要憋出病的。”   齐婴听言,默默想了想她昨晚扑在自己怀里哭个不停的模样,不禁笑了笑,说:“嗯,我再劝她。”   他那个笑容虽然一闪而逝,但还是被尧氏瞧见了,联系他午膳的时候说往后亲自带着文文的话,心中越发笃定他二人之间有什么,于是又是欢喜又是担忧,道:“唉,文文么,我是很喜欢的,只是我寻思着,她那年纪到底还是小了些——再说,再说你若同她……那公主万一再闹起来,这……”   齐婴听前半句还不觉得有什么,越听到后来越觉得不对劲,等听明白了母亲所指,忍不住叹了口气,说:“母亲,文文才多大?我怎会对她生那样的念头?这样的话以后不可说了,以免坏了她的名节。”   尧氏当时心想,你都把人家小姑娘养到自己别第去了,如今还说什么名节?   不过尧氏的脾气向来只对左相发作,对着孩子的时候一向都是十分温柔的,她于是也不跟齐婴争辩,一连说着“好好好”“是是是”,转而又说:“你带着她自然是很稳妥的,只是你又没带过孩子,哪里晓得这其中的辛苦——譬如文文,她前几日的病可好全了?”   齐婴只知道沈西泠受了伤,却不知道她还生了病,听言难免一愣。   尧氏见他神色,立时便明白他还不知道,于是又是一声叹息,说:“你瞧瞧,这便是养孩子的难处了,文文话少,你又忙,怎能将她带得好?”   齐婴听了一阵母亲念叨,又问:“她何时生了病?什么病?”   尧氏答:“倒不是什么大事,约莫是那天王先生打她的板子有些太重,伤口处理得不好,便发了些热;我叫人把她送去风荷苑的时候已经给她喂了药,如今应当好得差不多了。”   齐婴听言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尧氏看了他一眼,又说:“还有你祖母这边你打算怎么着?我瞧着她是铁了心要让容儿嫁给你,若听说你留下文文的事儿,定然不会点头。”   齐婴想了想,没有立刻答话,但眼中依稀划过些别样的神采,尧氏瞧见了,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她正要追问两句,却听齐婴说:“母亲,一入三月,清霁山的花会便要开始操办了,今年母亲可否也同往年那样过去帮我?”   尧氏一听这话,才想起花会这事。   在清霁山成为齐婴的私宅之前,那里还曾是文人墨客春日赏花的圣地,另有曲水流觞的美谈。每逢三月落英缤纷的时节,清霁山便会躬逢胜饯,届时不但世家子弟云集,还有寒门间颇负盛名的举子赴会,同诗会上的风流名士纵情诗酒,有时天家的皇子皇女也会出席,乃是江左一桩名声在外的盛事。   尧氏恍然,连连点头,道:“自然要过去,你都那么忙了,一个人可怎么弄得好?”   齐婴点了点头,谢过了尧氏,又说:“那此事就有劳母亲了——陛下召我,我先去了。”   尧氏应了一声,等齐婴走出两步又把他叫住,问:“出宫以后,晚膳可回家用?”   齐婴回过头,心中却想起沈西泠,他今早离开风荷苑的时候虽让她自己吃饭不必等他,可那小姑娘的性子他还有些摸不准,保不齐人又会缩成一团在忘室门口等他回去。   他还是得回去看看才能放心。   遂答母亲道:“不了,我回别第看看文文。”   说完跟尧氏打了个招呼,便转身出了府门。   尧氏望着儿子离开的背影,徐徐叹了一口气,心说:还说什么不会对人家生那样的念头,这么小就揣在心里搁不下了,等人长大了还能清白得了?   那才是有鬼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后来他真的管了她一辈子   (同时也被她管了一辈子 第61章 周旋(5)   齐婴的马车刚到宫门口,便瞧见苏平亲自带着一干宫人在门口候着他,在他下车时始终恭顺地半弯着腰。   苏平一向对齐婴十分客气,如今更是客气到了让齐婴觉得不大妥当的地步。他抬手扶了扶苏平,道:“苏总管切莫如此,我受之不起。”   苏平却仍执礼,回道:“小齐大人平了国难,往后定然扶摇直上,便是更大的礼也受得,老奴且先在此同大人道一声恭喜了。”   苏平言语间有些意味,大抵在暗示梁皇有意给他封赏。   封赏一类的事情,齐婴实在不看重,此时虽然明了苏平的意思,心中也无什么欢喜,只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后便同苏平一道入了宫。   还没进御书房的门,齐婴便见梁皇亲自出门迎他。他虽然心里没有什么波澜,面上却要做出惶恐之色,刚要下拜,便被梁皇一把搀住,神色欢喜地连连道:“敬臣你可算回来了!叫朕好等!”   说着便亲自将齐婴领进了御书房,又为齐婴赐了座。   梁皇的气色不错,精神也好,只是又胖了些,手上的指甲泛着青黑之色,指尖处依稀还有些溃烂的模样。齐婴极快地扫了一眼,随后便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他落座后向梁皇执礼,道:“劳陛下久候,微臣惶恐。”   梁皇大笑着摆摆手,满面红光地道:“你带回来的是好消息,只要是好消息,多长时间朕都愿意等!”   齐婴仍恭敬地低着头,说:“陛下宽仁。眼下石城虽形势已缓,但魏军有可能还会反扑,此事尚未落定。”   梁皇闻言笑意不减,拍了拍齐婴的肩膀,说:“你的筹谋朕有数,不会有错——你也不要太过谦虚了,如此可是逼着朕夸你不成?”   梁皇语出调侃,身边的苏平也跟着笑,御书房内一时一团和气。   齐婴陪着梁皇说了两句玩笑话,又拱手道:“关于南陵守将蒋勇之事,臣应请罪——臣……”   他还没说完就被梁皇打断。   梁皇把手一挥,径直道:“此事你在给朝廷的奏报中早已说得极清楚了,事急从权,当初你若不杀他,何以镇住石城那一干顽固不化的将领?你做得对,不必请罪。”   齐婴摇头,郑重道:“蒋勇虽是叛臣、罪无可恕,但毕竟是从四品武官,应当由陛下圣裁,臣杀之是僭越,陛下若不降下责罚恐难以服众。”   说完不等梁皇阻拦,便起身下跪,垂首道:“请陛下降罪。”   他如此郑重且执拗,倒让梁皇一时不好接话。   梁皇连连叹气,说:“敬臣啊,你就是对你自己太刻薄了,此事连朕都不在意,你自己又何必执意抓着不放?”   他说完,见齐婴依然没有起身的意思,便知他是打定了主意,遂沉吟良久,后道:“此次退魏你是首功,论理朕应当重重赏你。只是朕思量了多日,也不知该再给你个什么封赏……”   的确,齐婴本就出身世家,如今年纪轻轻又大权在握,他什么都不缺,便让人不知道该再赏他些什么。   梁皇继续道:“你既然如此坚持,不如就功过相抵,朕不赏你也不罚你,如何?”   他虽问了一句“如何”,可是却不等齐婴答复便亲自将他扶了起来,抢先佯怒道:“朕意已决!还由得你不服!”   这当然是玩笑话,苏平和一干内侍都笑了,齐婴见梁皇坚持,也不好再推辞,遂应承了下来,又谢过梁皇的恩典。   君臣二人又谈了许久时局,另闲话了几句家常,梁皇才觉疲惫。齐婴瞧出陛下的倦怠之色,正事又已说完,于是也生了去意。   梁皇道:“枢密院交托给你,朕心中踏实——敬臣,万莫负朕。”   齐婴躬身垂首,说了一通漂亮的场面话,引得梁皇十分满意,又道:“那你回去好生休息吧,朕也有些乏了——苏平,你代朕送敬臣。”   苏平领了命,后引齐婴出门。   二人出去后,梁皇屏退左右,脸上笑意消退,端起桌案上的茶杯抿了一口,随后微微扬声,朝屏风后的里间道:“还待在里面做什么?出来吧。”   他话音一落,便听见屏风之后有门声响动,片刻后绕出一个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年纪,右眼下有一颗泪痣,本是女化的相貌,但他神情冷硬,让那泪痣都少了几分颜色。   三殿下,萧子桓。   他从屏风后绕出来,行至梁皇面前行礼,梁皇摆了摆手让他起来,看似有些疲惫,随手指了指身旁的座位,说:“坐。”   萧子桓依言坐下,又听梁皇问:“都听见了?”   三殿下应了一声,梁皇神情难辨,又问:“你觉得齐敬臣如何?”   今日齐婴入宫,萧子桓一早便接到他父皇的消息,让他藏身在御书房的里间中旁听。方才齐婴一言一行皆落在他耳目之中,巨细无遗。   萧子桓想了想,谨慎地答:“齐二有大才,更胜其父兄。”   梁皇听言冷哼一声,道:“这还用你说?他若无才朕何必把枢密院交到他手上?”   萧子桓遭了训斥,低下了头,又听他父皇叹息了一声,说:“像他这样的人,用好了便能成为你的铠甲,而用不好,就会成为伤及自身的剑戟——桓儿,若你坐上这个位置,你能用得好齐敬臣么?”   萧子桓抬起头看向梁皇,见梁皇一双浑浊的老目中透着久经岁月磨砺的苍凉和沉重。   “父皇……”   梁皇伸出那双有些溃烂的手拉住萧子桓,声息沉重,说:“大梁富庶却羸弱,不仅外有强敌,内里还要与世家争斗。世家是什么?是蛀空王朝的白蚁,是贪得无厌的猛兽,你如果要坐稳那个位置,早晚有一天,要同他们有个决断。”   “我儿,”梁皇叹息,“朕一生为世家掣肘,南渡三十余年未有一刻畅快淋漓,朕不希望,等你坐上皇位,一切还是这样——你明白么?”   梁皇亦曾壮怀激烈意气风发,年轻时登位也有要挥师北伐收复失地的雄心壮志,可大梁之内世家争斗不休,彼此纠缠消耗国力,他们因自己的一己私欲捆绑着这个国家的一切,终将梁皇从一个志得意满的少年帝王拖成一个垂垂老矣的暮年之人。   世人嘲笑江左奢靡之风,称连梁皇一国之君都耽于五石散此等不入流的玩物,可谁又明白,他陷入世家泥沼而不得动弹的苦楚,最后只有纵情声色才能一缓心中郁结。   亦是情非得已。   而萧子桓听得梁皇此言,心中则掀起惊涛骇浪。   他近来虽得父皇倚重办了不少差事,但父皇却从未说及立储之事,且一直在此事上态度暧昧,而他眼下这话……难道已经决意让自己入主东宫?   萧子桓闻言自然心中狂喜,但眼下却不能露出喜色,他稳了稳心神,问梁皇道:“父皇是说齐二有不臣之心?”   萧子桓同齐婴的关系不远不近。齐婴是他四弟萧子桁的伴读,他们这些皇子幼时在一起读书,是以他同齐婴也自幼相识。这位齐二公子天资卓绝却懂得藏锋,并不好与人争胜,他对他的印象一直不错,若非他是四弟的伴读,他们之间也许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今日他在屏后,见齐婴对父皇十分恭谨,办事尽心又刻意避开封赏,心中觉得他对皇室并无不敬,可听父皇的意思,似乎对此并不满意。   果然梁皇冷哼了一声,冷声道:“他折返建康之后先回了齐家去见他父亲,随后才来见朕,倘若他是魏臣,他敢如此行事么?历朝历代,哪有臣子胆敢视家族重于朝廷?世家狂悖如斯,他们甚至已经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了!”   萧子桓听言低下头来。   的确,父皇所言在理。凡天下之臣,无一人敢视家重于朝、视父重于君,唯独江左大梁不同,世家官宦树大根深,惯于藐视朝廷,南渡三十余载至今,已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有些事是不能提的,不说破时大家纵然心照不宣,却尚且能粉饰太平,可一旦被人点破,那些久久压抑的不平之感便会从心里破土而生,翻腾起滔天的浪来。此刻萧子桓眼中浮现狠戾之色,右眼下的泪痣也显出些许狰狞,压低声音对梁皇道:“倘若父皇忌惮他,不如……”   他做了一个“杀”的手势。   沈家覆灭之后,其势力为三姓瓜分,其中齐氏获益最大,如今正是如日中天。的确皇室不能明着把齐家人怎么样,但若要暗中杀掉一个人,就算对方是齐敬臣,也并非全无可能……   不料他话音刚落,梁皇却冷嗤一声,反问:“你杀了他谁去平外患?石城之乱贻害已久,满朝文武莫可奈何,他才上任几个月便逼得顾居寒退兵,还将北魏朝堂搅成一池浑水。如此权术,除了他谁能做到?你?还是拥护你的那群饭桶?”   语出严厉,堵得萧子桓无话可说。   他低下头,谨慎地问:“那父皇的意思是……”   梁皇长叹一声,扭头望向窗外,沉吟良久,颇为阴森地说:“眼下国难未平,自然要用他,而在这之后……”   萧子桓听见他父皇停顿了一下,那张苍老的脸上浮现他许久未见的狠辣之色。   “……这样的人要么废了,要么杀了。”   齐婴在出御书房不久后便在出宫必经的宫道上遇见了萧子榆。   她领着几个宫女等在路旁,正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石子,似乎已经等了很久。抬头一瞧见齐婴,那双跟她哥哥极为肖似的桃花眼便乍然亮起,立马撇下一干宫人朝他跑过来,杏色的裙裾飞扬如彩蝶。   苏平一瞧见六公主,便知眼下自己不适宜留在此处了,他十分贴心朝齐婴躬了躬身,道:“小齐大人,那老奴就送到此处了。”   这时萧子榆已经走到跟前,还不等齐婴说话,她便抢着道:“苏总管快回吧,本宫替你送他出宫。”   苏平陪着笑,连连称好,随后便带着宫人纷纷退下。   萧子榆抬眸看着齐婴,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模样,齐婴叹了口气,替她缓解了这番尴尬,当先问她道:“公主怎么在这儿?”   这一下挑起萧子榆的话头,她用那双潋滟又妩媚的桃花眼看着他,背着手撒娇道:“自然是来等你的,我听人说你今天早上往宫里递了帖子要入宫,就一直等着父皇召你,都在这儿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她喋喋不休,若放在平时齐婴大概还会耐着性子听她说完,但那天他确实已经深感疲惫,便打断了她,道:“殿下如不介意,还是边走边说吧。”   萧子榆被他打断,又瞅了他一眼,觉得他对自己不耐烦,一时骄纵的脾气便上来了,撒了个小火,道:“你就这么不耐烦同我说话么!还要边走边说?是想早点出宫去从我身边逃开?你就一点也不想我?”   说完便眼圈一红,一副要哭的模样。   齐婴见她要哭,一时也不好待她太冷,只能耐着性子对她说:“没有……”   萧子榆不依不饶:“怎么没有!”   齐婴沉默了一会儿,答:“我只是有些累了。”   萧子榆抬头看了看他,确然见他神情疲惫,眼中还有血丝,人又比月前瘦了许多,知他所言不虚。   她一向痴恋他,见不得他有一点儿不好,一听他说累了,立刻方才所有的脾气都化为乌有,对他说:“你……你是多久不曾休息了?怎么脸色这样差?唉……我们,我们还是边走边说吧,你早些回去休息……”   齐婴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两人并肩朝宫外走去。   萧子榆虽然体贴他,但她也委实舍不得这么快就将他送走,她毕竟是好久不曾见过他了,此时是能走多慢就走多慢,一步能走完的路硬要拆成两三步。   她走在齐婴身侧,想同他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问他这次在南陵的见闻。她问一句齐婴答一句,虽每一句话都应和了,可就是让她心里觉得空落落的。   宫门很近,纵然萧子榆走得极慢,没过一会儿也就走到了,齐婴停住脚步侧头看她,说:“殿下留步吧,臣这就出宫了。”   萧子榆看着他清清冷冷的眉目,正如她这连月来日思夜想的那样好看,心中的不舍更是浓郁,只想将这作死的宫门一口气封了,让他哪也去不了、只能待在她身边才好。   她眼巴巴地瞅着齐婴,说:“你就不能去我宫里坐一会儿再走么?你这一走,我又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你……”   齐婴看了看萧子榆,担心她像上回那样搬出萧子桁来留他,他今日委实疲惫,也喝不动酒了,眼下只想速速离宫。   他想了想,安抚萧子榆道:“三月初清霁山的花会,若公主得闲,倒可与四殿下同来,届时便又能见到了。”   萧子榆眼前一亮,也才想起花会之事,掐指一算也只有区区几日了,遂一下子高兴起来。   她抿了抿嘴,两颊染上酡红,整个人瞧上去艳若桃李。   “哦,花会,”她声息婉转,眼神带着撩拨看向齐婴,“你想我去么?”   齐婴垂下眼眸,平静地答:“洒扫以待,蓬荜生辉。”   萧子榆笑起来,脸红红地对他说:“你都这么说了,那我自然要去,拉着我四哥一道去——傅家哥哥和韩家哥哥定然都要去的,也不知容儿妹妹去不去,若她也去,咱们人便齐了。”   齐婴一听萧子榆提到傅容,眼中的神情有些微的变化。   他想了想,说:“你既然想她来,那我改日问问她吧。”   萧子榆听言一愣,问:“怎么?你这几日要见她?”   傅容这样的世家贵女,向来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并不比她这个宫墙之内的公主自在多少。可听齐婴说的这话,好像轻易就能见到她似的,令萧子榆深觉诧异。   齐婴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说:“嗯,最近应当天天都能见着,祖母让她到齐家家塾读书了——怎么,她没跟你提起过?”   萧子榆怔住了。   她同傅容是手帕交,自小便关系好,萧子榆几乎什么事都会告诉傅容,甚至连她对齐婴的思慕之情当初也是第一个告诉傅容的,二人无话不谈,就算如今长大了也依然关系亲密。她们平素就算见不着也会时常通信,上一回通信便在两日前,可傅容却始终对入齐家读书之事只字未提。   她有些难以置信,又问齐婴:“哦?她……她没说起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齐婴扫了一眼她震惊的眼神,淡淡地答:“有月余了。”   萧子榆说不出话来,身侧垂着的两只手却不经意地攥紧。   傅容……这么大的事,她为何要如此瞒着她……   萧子榆心烦意乱的模样皆落在齐婴眼里,他却垂下凤目装作没有看见,只同萧子榆道别,随后便登车离去。   上车后帘子垂下,白松驾着车缓缓行在离宫的宫道上,齐婴打开车窗朝后看了一眼,见萧子榆依然失魂落魄地站在宫道中间,随后便又将窗合上,不再回头看。   祖母性情刚强,倘若坚持让傅容嫁给他,他很难推却;可若萧子榆从中作梗,那这一切便不用他亲自料理,自然迎刃而解。   齐婴闭了闭眼,隔着帘子让白松驾车回风荷苑。   路上夕阳西下,乃是一副黄昏的好光景,建康城中一片太平气象,街上人声鼎沸,欢声笑语无限,石城那边的动荡就仿佛是虚幻一般,在此地丝毫不能窥见端倪。   齐婴听着长街喧嚣,疲惫越发涌上,靠在车上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他有一条荆棘之路要走,幸亏他是个白切黑下更:齐二正式迈出带孩子生涯第一步,并立刻摔倒了(bu侍 第62章 安顿(1)   回到风荷苑时,已是满天星斗。   齐婴浅眠,车一停下他便立刻醒了。   他近日辛劳,许久未合过眼,方才小睡了不足一个时辰,精神却好了许多,不像下午在宫中时那样疲倦。   从车上下来,齐婴想起一桩事,侧过脸问青竹:“她身边那几个婢女可从本家领回来了?”   齐婴说的是水佩、风裳和子君,那天沈西泠被齐老夫人逐出府门时是孤身一人,几个丫头不在她身边,后来这几日一直困在本家。   青竹当然知道公子所指,闻言躬身答:“已经让人去领了,想来再过个把时辰就能到了。”   齐婴点了点头,转身上山。   他还没用晚膳,进了府门后青竹便叫仆役们传膳。   齐婴饮食清淡,吃的食材也都并不珍贵罕见,都是些寻常百姓家也常见的东西,亦容易料理。青竹传膳后没过多久饭菜便上了花厅的桌,齐婴独自坐在桌案旁正准备举箸,却见菜肴间有一道蛋羹。   那蛋羹是他曾吃过的,色泽新鲜漂亮,似乎加了牛乳,碗底还铺了一层嫩豆腐,表面撒了几点葱花,瓷盅的盖子一掀便能闻到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还冒出腾腾的热气。   ……是沈西泠做的。   齐婴面前放着林林总总许多菜肴,他看了看,却当先取过这一盅蛋羹,舀了一勺入口。他在南陵时就曾想念过这个味道,此时觉得那蛋羹还同他印象里一样可口,带着令人感到熨帖的温度和香气。   青竹立在齐婴身侧,瞧见公子此时神情一片柔和,又听他问:“她呢?”   青竹躬了躬身,板板正正地答:“已打发人去问过了,方小姐已用过了晚膳,现在在自己屋里歇下了。”   齐婴挑了挑眉,问:“这么早?”   现在不过刚酉时。   青竹答:“听人说,是方小姐今日身子有些不大舒服。”   齐婴闻言手中筷子一顿。   她不舒服?   沈西泠的确是不舒服,只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病了。   今日她一直觉得乏力、身子沉,到了下午又隐隐觉得有些腹痛。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并没有把这些不适很当一回事。毕竟自打除夕前后她就一直在生病,后来断断续续一直没有好利索,她已经习惯了身体时有时无的不适感,因此并没有对今日的不舒服上心。   只是到了晚些时候腹痛加剧,身上又开始冒起冷汗。她本来想等到齐婴回来跟他一起用晚膳,可是后来渐渐难受得支撑不住,便只来得及给他温着一盅蛋羹,随后便回屋休息了。   她躺在床上裹着被子,觉得腹痛越来越蔓延开,不是很尖锐的那种疼,而是钝钝的痛感,它也不是一阵一阵的,而是持续的疼,令她有种无处躲避的感觉。   齐婴还没回来,水佩她们也都不在她身边,沈西泠一时不知道该去找谁,也不知道这样的腹痛应不应当去看大夫。她想或许再忍耐一下就好了,于是一直窝在被子里挨着,等待痛感过去。   齐婴来看她的时候,就瞧见小姑娘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窝在被子里,额上一层冷汗。   他虽然素来知道沈西泠寡言,但没想到她寡言到这个地步,难受成这样也能不声不响一个人缩在被子里挨着,令他一时也不知道是该担忧还是该生气。   他匆匆让青竹去叫人请大夫,自己走到她床边坐下,问:“是伤口疼?”   尧氏今天提起过沈西泠生病之事,让齐婴眼下以为是她左手的伤口还没处理好,此时又激了热症。   沈西泠见到齐婴来了十分惊讶。   她没想到他今天会回得这么早,以为他会像以前那样深夜才回;更没想到他会来她屋里看她,此刻还就坐在她床边。   她有些害羞。   沈西泠不愿让他看见自己蓬头垢面的模样,下意识便扯着被子挡住了自己大半张脸,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眨巴眨巴地看着他,结果没一会儿就被他扯回去,脸又重新露了出来,还挨了他的训:“别扯被子。”   沈西泠瘪瘪嘴,觉得自己此时的样子一定不好看,他又不让她挡,令她觉得更加害臊,又听他追问:“是不是伤口疼?手给我看看。”   他神情严肃,一副没商量的语气,沈西泠不敢跟他顶撞,一边把手递给他一边说:“伤口不疼……”   齐婴如今已经不太信她说的了,自己接过她的手来看,见她挨了板子的那只手虽仍可见伤痕,但已经有好转的迹象,倒不像是恶化了的样子。小姑娘的小手亦清清凉凉的,想来也没有热症。   齐婴把她的手放进被窝里,又皱着眉问:“那是哪里不舒服?”   他皱眉的样子显得非常严厉,让沈西泠瑟缩了一下,齐婴发现了,意识到自己的口气不妥,吓着了小姑娘,于是缓了缓,柔声又问了一遍。   此法果然奏效。   沈西泠一双妙目瞅着他,期期艾艾地答:“……肚子疼。”   齐婴应了一声,沉默一会儿,问她:“是吃了什么不合适的东西么?”   沈西泠最近用饭要么在本家要么就在风荷苑,饮食并无什么不妥。沈西泠仔细想了一圈,看着齐婴摇了摇头。   齐婴望着她,心中则想起家中两个弟弟,小时候碰上生病,大人不管问他们哪里疼,都是一概胡喊肚子疼,实则并不是肚子疼,只是小孩子年纪小分辨不清,只知道跟大人说肚子疼。   说不准沈西泠也是这样。   他又扫了她一眼,见小姑娘此时脸色苍白,恹恹地窝在被子里,像一只没了力气的猫儿似的,心中不禁感叹母亲说的果然对,养孩子确然不是一件容易事。   他叹了口气,正要再对这小姑娘循循善诱一番,却见沈西泠忽而小脸涨红,整个人又要往被子里钻,齐婴不知道她怎么了,下意识一把拉住她纤细的手腕:“文文?”   沈西泠望着齐婴抓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只觉得自己急得快哭了。   她……她刚才不知怎么了,忽然觉得身下濡湿,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忽然有了一些让她自己震惊的联想,而眼下齐婴就坐在她床边,万一被他瞧见,那……   沈西泠想都不敢想,只脸色通红地窝在被子里,拿另一只没被他握住的手一直推他,口中小声地说:“你出去、出去……”   小姑娘那么细瘦,推人的力气也小,比小猫儿挠痒也重不了多少,自然推不开他。   但齐婴却松开了拉着她手腕的手,沈西泠以为他要出去了,一抬头却瞧见他露出怔愣的神色,正低着头看着她的被褥。   她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才见被褥上……有鲜红的血迹。   沈西泠一下子懵了。   彻彻底底地懵了。   她刚才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下,没想到竟然真的是……可这也太突然了,她都没有准备……又偏偏是当着他的面……   沈西泠心中翻江倒海,齐婴则更是懵了。   肚子疼……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会是少女的初潮。   那时他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想起母亲说他是个男子,带不好一个寡言的小姑娘,他当时还以为此事虽必然会有些波折,但总不会有太多的麻烦,没想到这才一个下午过去,立马就碰上这么一遭。   另,自第一回 在长街夜雪中遇到沈西泠时,他心里便一直当她是个小孩子,后来几番看顾,他虽说不上是她正儿八经的长辈,但至少也能算她半个师长,可如今……   ……他才突然意识到,她不是个小孩子了。   齐婴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两人虽各自心里经历了许许多多的波折,但实则他们怔愣的那个瞬间是十分短暂的,而在这短暂的怔愣过去,沈西泠就开始感到一阵难以说清的羞耻和害怕。   齐婴立刻就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当即起身另拿了一床毯子将她裹起来,随后站得离她远了些,又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说:“……青竹去叫大夫了,水佩她们也快从本家回来了,往后还在你身边照顾你。”   他的声音一贯低沉好听,如今依然声息平稳。若在往日,沈西泠听了他的声音还能觉得心中安定,如今听了却越发让她心烦意乱。她只觉得自己的脸从来没有那么热过,她现在羞愤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辈子再也不见人最好。   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顾得上回齐婴的话,齐婴背对着她看不见她的神情,脑海中却能勾勒出小姑娘像猫儿一样团成一团的样子。   他没听到她的声音,担心她在偷偷地哭,若是原来他定然便回身看她了,可如今他心中已经意识到她不是个孩子,于是便觉得他们二人像这样同居一室显得颇为不妥,尤其……她还在床榻上。   在朝堂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小齐大人,连亲手提剑杀人都不会眨一下眼,此时却为了能否回头看一眼小姑娘是不是哭了而犯了难。正是踌躇,却听见门外有人声,原恰是水佩她们回来了,正走到沈西泠房门前要进门。   她们几个大概以为房中只有沈西泠一个,便径直推了门进来,没想到门一开却瞧见二公子正站在房中,吓得几个丫头纷纷白了脸,连忙向他行礼。   沈西泠瞧见几个姐姐回来了,心中又是松快又是欢喜,终于露了笑脸儿,随后她听见齐婴对水佩她们说:“嗯,你们去服侍她休息吧。”   水佩、风裳和子君纷纷应是,又都隐约觉得房中的气氛有些微妙,只是还不待她们细细琢磨,公子便走出了院门。   作者有话要说: 尧氏:儿子你听我说,带孩子这个事情十分复杂,我觉得你不太行。   齐二:母亲多虑了,我觉得我肯定可……   ——twomieslater   齐二:……母亲说得对。   距离文文长大还有四章左右,谢谢天使们留评~ 第63章 安顿(2)   那一晚几个丫头颇为辛劳,还没来得及同沈西泠说话,便先忙着换被褥、收拾屋子。   沈西泠换了身干净衣裙,又在子君的帮助下垫了草纸,刚弄完没一会儿,青竹又领着大夫进来了。   水佩最是体贴不过,晓得沈西泠此时不好意思见人,就同青竹说:“有劳童子了,这儿的事有我们盯着就行,童子先请回去吧。”   哪料青竹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听言仍板着一张脸,毫无被送客的自觉,顾自答:“无妨,我在这儿等大夫的信儿,一会儿去同公子回话。”   他如此说了,水佩也不好再说什么,遂关了门由他杵在门外。   其实沈西泠无非是来了葵水,并不需要看什么大夫,但齐婴想着她身子弱,当初又在风荷苑门口的雪地里跪了半宿,怕她伤了身子,想着还是让大夫看看才更放心些。   大夫给沈西泠诊了脉,说她身子寒,底子又弱了些,开了些温补的药给她,沈西泠谢过了大夫,风裳便带他出去了。   沈西泠知道青竹就站在门外,也知道他一会儿就要去同齐婴说自己的情况,于是又开始脸热,回想今日被他瞧见自己窘态的情景,越想越是脸热、越想越是懊丧。几个丫头都瞧出她情绪不对,问她怎么了她也答得含糊,整个人仍恹恹的。   她虽不说,水佩她们自己却猜得大差不差,不过她们也体贴,晓得沈西泠脸皮儿薄,就没有再闹她,给她弄好了汤婆子暖在小腹上,便伺候着她早些歇下了。   只是她们虽不闹沈西泠,自己私底下却忍不住叽叽喳喳,把沈西泠的房门一关,三人便凑到厢房里嚼舌头,讨论了一番后纷纷认为,今日她们进门时房中的气氛之所以那样微妙,泰半是公子瞧见了小姐初潮的缘故。   这个事情十分之刺激!   她们家二公子素来是一副清清冷冷的神仙模样,几个丫头实在难以想象他撞见小姐初潮究竟是个什么光景。且她们小姐生得那样好看,难免就让人觉得……此景有些香艳……   水佩一瞧子君和风裳两人纷纷红着脸,一副又是笑又是想入非非的模样,不禁笑着打了两人一下,啐道:“呸!不害臊!你们想什么呢!”   子君和风裳笑作一团,风裳还还了手,也打了水佩一下,笑骂道:“你才不害臊!你若没想,怎么知道我们在想什么?”   水佩当然也想了,但她比另外两人更懂事些,笑了一阵后便劝道:“哎呀,咱们还是别说这事了,若传出去恐怕对小姐也不好……”   两个丫头也是这么想,但子君又补了一句,说:“虽然传出去不好,但这事儿对小姐来说总还是好的。”   风裳没听懂,问:“怎么说?”   子君得意洋洋地一昂头,煞有介事地说:“你傻呀!公子若没撞见这事儿,恐怕还得当咱们小姐是个小孩子,如今都撞见了,那可就不同了。”   风裳闻言恍然大悟。   是了,这两人之间相处的时日一长,关系难免就会成了定数,倘若公子一直觉得她们小姐是个孩子,往后泰半也就会一直这么觉得了。如今闹出这么档子事儿,再加上公子对她们小姐那上心的架势……   啧,妙不可言。   几个丫头彼此会了意,又是笑作一团,相互说着对方不害臊,打打闹闹了好一阵,直到深夜才各自睡下。   因沈西泠忽然来了葵水,齐婴便暂且搁置了要带她读书的计划,让她先好好休息一段日子。   这期间发生了两件事。   其一是齐婴去见了王清。   王清为官清廉,所居的府宅并不像世家高门那样豪奢,只是几进朴素的院子,大约还是祖屋老宅,颇有些陈旧。齐婴去找他的时候,他正把自己关在屋中读书,屋子里四处都挤挤挨挨地堆着书卷。   王清从故纸堆里抬起头,瞧见齐婴,笑道:“方才家仆回话说你来了,我还不信,没想到竟真是你——坐,快坐。”   齐婴谢过了他,避开各处堆的有半人高的书山,在王清对面落座,打眼看了看王清手头的书页,问:“先生是在做应山公的文集辑佚?”   谈及学问之事,王清便兴致极高,很高兴地说:“正是正是,应山公的文章做得极漂亮,这几篇我瞧着像是他的佚文,想着总要把它们梳理好了,才好让后生们有个学习的范本。”   齐婴一笑,道:“先生著作等身,如今仍笔耕不辍,实让晚辈惭愧。”   王清摆了摆手,望着齐婴说:“其实若世道太平些,你能不被这些俗务缠身,必然能做出比我更好的学问,只可惜……”   齐婴拱了拱手:“学生有负先生所望。”   “这哪里是你的过失?”王清叹了口气,“国难当头,朝廷无人,你是胸有丘壑的栋梁之才,本该去指点江山,若让你同我一般整日扎在故纸堆里,也许才是辜负苍生……”   他语气怅然,像是颇有遗憾,顿了顿又转而为豁达,道:“只是那朝堂权术终究难免让人心生尘垢,若你累了,倒可学我往故纸堆里钻一钻,起码有清心静气之效也。”   师生二人皆笑,齐婴眉目疏展,应了声是。   王清继续低头写字,一边写一边问:“你来,是为了找我回齐家继续讲课?”   齐婴答:“什么也瞒不过先生。”   王清冷哼了一声,说:“我的脾气秉性你是清楚的,无论对何人何事,讲的无非是‘公道’二字,你家老太太处事不公道,我自然看不过眼,看不过眼就不会回去,谁来劝也没用。”   顿了顿,抬眼盯了齐婴一下,补充道:“你来劝也没用。”   王清的脾气齐婴的确是清楚,最是耿介刚正不过,遇不平之事总不能甘于默默,定要宣之于口,不讲清楚不罢休。齐婴心中有底,此时听了王清这番话也不意外,只笑了笑,道:“祖母处置欠妥,还要多谢先生替文文说话。”   王清听言又是冷哼一声,十分果决地说:“我那不是为她说话!是为公道二字说话!你不要混为一谈!”   齐婴不与他争辩,自称失言,王清气顺了些,又叹息说:“那个孩子……确实是不错的。性子沉静,耐得住苦,也有韧劲。她年纪最小,可每次考记诵却只有她一个回回都没有一点儿错,看得出是个跟自己较劲儿的孩子。”   齐婴亦有所感。   沈西泠虽然年幼,平日里待人又很温顺,其实性子里还是颇有些棱角。譬如刚入齐家那时,他便没有想到她会自己去学巴郡的方言,后来她入学塾,他也没想到她会那样用功苦读。   她时常会在一些细微之处让他感到意外。   王清搁了笔,缓缓靠在椅背上,又道:“只是她待人处事过于谨小慎微了些,恐也是如今寄人篱下的遭际所致。上次我打她的手板,倒并非全是为了责罚她帮赵家小姐作弊的事儿,只是借此给她个教训罢了。”   齐婴听到此,方知王清是真的喜欢沈西泠,是以才这样苦心教她,心中亦对王清生出感激,道:“先生费心了。”   王清斜了齐婴一眼,顿了一会儿,问:“那小丫头现在在你那儿?跟你告我的状了?”   齐婴一笑,答:“是在我那儿,但没有告状,她亦很喜欢先生。”   王清又冷哼了一声,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又听齐婴说:“我家中人事复杂,文文往后恐怕不适宜再留在那里,我已同父亲母亲商量过,往后便是我带她读书。”   王清一听十分惊讶。   他单知道齐婴是个好学生,却不知他能否当得了一个好先生,毕竟他事忙话又少,让王清一时想象不出他带人读书会是个什么情形。   他于是提点道:“你可是想定了?师道不易,传道授业解惑俱要耗费心神,你如今政务如此繁杂,可能抽得出功夫?何况带一个孩子,还另要教她为人处事,这就更是艰辛,你可心中有数么?”   齐婴暗暗一叹,心想前几天无意撞见小姑娘初潮一事已经让他深切感受到了带她的不易,遂深有所感地点了点头,答:“先生提点的是。”   王清见他神色间颇为笃定,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便也心知不好再劝,又不禁自觉自己多事:谁知道齐二是不是当真要带孩子!或是换了个说法养情儿也未可知!   他此前果真将齐二看得太君子了些!   王清心里一片呜呼哀哉,耳中又听齐婴道:“文文既然不回去了、先生要的公道二字也要落在实处,那我想瑶儿也不必再去学塾,此事因她而起,如此也算公允。至于傅家表妹,倘若另外两个女孩儿都不去上学了,独她一个和三弟四弟他们同屋读书,总也是不妥当。”   王清听明白了,齐婴的意思是:既然方家小姐读不成这个书,那这几个女学生干脆都各回各家、谁也别读了。   此举虽然难免有护犊之嫌,但王清听来倒也觉得合理,又听齐婴道:“祖母上了年纪,近年又多病,望先生能不计前嫌,再回齐家带敬安和敬康读书。”   王清见齐婴言辞恳切,又对此事的处置颇为满意,心中的不平已经消了大半,但他觉得此时若就这么应承下来未免显得自己太过好说话了,于是又时而冷哼时而斜眼地与齐婴纠缠了一番,待享受足了齐二公子的三催四请,这才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回齐家教书的事。   其二是尧氏来了风荷苑。   尧氏平素很少会踏足次子的别第,这次来自然是为了帮齐婴张罗花会。   这花会虽赏的是一个天地自然,可要筹备得妥当,却需要许多人力的加持。譬如当天的仆役当如何排布,譬如为贵客们备多少软席香茶,譬如将谁家与谁家共同排在一个山头,都很是富有讲究,此乃江左盛事之一,不能马虎。   尧氏从本家带了许多丫头小厮前来帮衬,这么一来,自然就见着了沈西泠。   沈西泠对这位齐家的主母很是感念,当日在荣瑞堂她是众矢之的,没有一个人为她说一句话,只有尧氏护着她,后来还顶着压力偷偷把她送到风荷苑。若没有尧氏,她今日也许已经出了建康城,不知飘零在何方了。   如今再见到尧氏,沈西泠又是欢喜又是感念,还带些出处莫名的紧张和羞涩,不知该同这位夫人说什么才好。所幸尧氏待晚辈一向亲善,见了沈西泠也只顾得高兴,连连问她伤养得如何了、病可曾好全了,沈西泠一一答过,她这才放心。   只是尧氏一来,却又闹出一个大动静:她嫌弃齐婴之前给沈西泠的院子太偏太小,朝向也不佳,遂开始安排下人给沈西泠换一个新院子住。   如此盛情沈西泠实在觉得自己无福消受,本来就是寄人篱下,有一砖一瓦能暂避风雨就是极好的了,怎么还敢再嫌弃?何况她是真没觉得自己原来住的那个屋子有什么不好,心中觉得着实不必这样折腾。   尧氏却不听她的,在齐婴回来之前便做好了决断,让人将沈西泠的东西归置了,当天就搬了过去。   那院子名作握瑜院,是风荷苑的西院,与齐婴住的怀瑾院离得极近,中间只隔了一座望园,要去忘室也很便利,只需走上一盏茶的工夫便能到了。那院子宽敞,还种了葡萄藤,如今不到时令只见绿意不见果实,却有盎然的生气。主屋营建得精细又气派,甚至还带一个会客的小花厅,门栏窗一应雕花粉饰,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屋内陈设一应俱全,只是没有什么人气。   沈西泠一瞧这般富丽堂皇的模样,更是不敢住进来,连说要回去,尧氏笑着拉着她在房中的坐床上坐下,同她说:“这院子原本也没人住,修的时候本来说是作客房,结果敬臣那性子,也鲜少留什么友人夜宿,结果空到如今。你不住进来也是可惜,何必让它平白搁着生灰?”   沈西泠还没说上话,尧氏便拉着她的手在房中四处逛起来,推开一扇雕花窗,外面的日光便将屋内照得亮堂,尧氏笑道:“你这孩子身子弱,就该住得亮堂些,原来那间屋子我瞧着有些背阴,不利于你养身体。”   日光清透,春日的暖阳总是格外宜人和煦,照得沈西泠整个人也暖和惬意起来,又听尧氏说:“敬臣有心关照你,但他一个男子,总有不细心的地方,难免要让你受些委屈……”   沈西泠一听这话,连忙说:“二公子待我极好,绝没有让我受委屈,我很感激他……”   尧氏被她这急吼吼为齐婴辩白的语气逗笑了,说:“我也没说他怎么不好,你至于这样护着他?”   把沈西泠一张小脸儿臊得通红。   尧氏笑吟吟地,眼神却很郑重,对沈西泠说:“方公是敬臣的恩人,齐家承方家的恩情,我这个做母亲的更是感激令尊。我家老太太那样做,我确实没有办法,但为你换一个敞亮些的院子还是能的,纵令如此,也报偿不了方公万一的恩情——文文,你就踏实住下,莫要再推辞了。”   话说到这里,已然由不得沈西泠再说什么,她虽受了尧氏的照拂,但心里却觉得更加沉重:她并不是那位方公的遗孤,却假借着他人的身份享受着自己本不该得的荫蔽,这样的感觉……令她深为不安。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文文有个好婆婆~   【btw四章不是四更哦(抱头 第64章 安顿(3)   晚上齐婴回来的时候尧氏还没走,于是和沈西泠三人一起在花厅用了晚膳。   自前几日的尴尬事发生以后已又过去了四日,沈西泠却是头回见齐婴,至今想来仍面红耳赤,尤其她自己事后反省过才惊觉,她当日情绪上来竟然还推他、竟然还让他出去、竟然还胆大包天没有答他的问话,胆子之大委实令她自己都瞠目结舌,如今再见齐婴时便越发觉得抬不起头,于是一直不敢抬头看他。   齐婴和尧氏都发现了小姑娘的异常,只不过前者知晓缘由,后者却以为她这是因为搬了院子的事。   尧氏心道方家姑娘真是谨小慎微,又不禁揣测自家儿子是不是私底下对人家太过严厉了,弄得小姑娘如此怕他,于是主动提及为沈西泠更换了居处的事。   沈西泠低着头,听见齐婴淡淡地答:“母亲考虑得周到,就这样吧。”   他的声音落在她耳里,却让她想起那天他情急之下拉住她手腕时叫她的那声“文文”,沈西泠一时也不知自己想到的是他的指温还是他的声音,只觉得心跳越发的紧。   饭后尧氏要回本家,齐婴起身道:“我送母亲。”   “哪里还要你送?”尧氏笑道,“花会的筹备还差些,估摸着还要一两日才能准备妥当,明日我还来呢。”   齐婴没再和母亲争辩,却转头跟沈西泠说:“我送母亲下山,你先去书房等我。”   沈西泠诺诺地点了点头。   尧氏摇头笑笑,见此只好由得齐婴送。   下山的时候仆役们行在前面执灯,齐婴扶着尧氏下山,尧氏一边走一边同他说:“你也别待人家文文太凶了,她是个女孩儿,脸皮儿薄,又不像你弟弟们那样皮糙肉厚、由得你横眉冷对的。”   齐婴叹了口气,说:“我真没有。”   尧氏剜了他一眼,哼笑一声,反问:“怎么没有?你没有人家怎么一晚上不敢抬头看你?”   齐婴莫可奈何,又不好将前几天发生了何事说与母亲听,眼下只能沉默不语。   尧氏却以为他是默认了,于是又理直气壮地顺着这话又教训了儿子几句,说:“你既然亲口说了要带人家,那就好好带,不要一边带着一边又心里头不痛快,有事没事的给人家脸色看。她如今无父无母也是可怜,你得耐心些。”   说完见齐婴不说话,又推了推他,拧着眉问:“听见没有?”   满山竹影,石阶曲折,齐婴无声地叹了口气,答:“听见了。”   沈西泠进了忘室,摸到自己之前常坐的那把椅子上坐下,静静等着齐婴回来。   前几日韩守邺韩大将军来这里闹了一回,将忘室弄得满地狼藉,如今几日过去,这里已经整洁如旧,四壁的书籍仍然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齐婴的书案上一卷卷文书也仍板板正正地堆叠着,只是装饰用的瓷瓶换成了新的。   沈西泠见一切如旧,心中觉得甚为熨帖。她很喜欢这个地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喜欢,有时夜里她从忘室门外经过,看到这里明亮的灯火,心中就会觉得安定。   她这是头一回自己待在忘室里,齐婴不在,也没有旁人,她正好可以明目张胆地打量一番。等了半晌见他还没回,沈西泠便揣测他是与尧氏有话要讲,兴许还要再耗上些工夫,于是大着胆子摸到书架边去,开始边走边打量那些书籍。   书架上的书有陈有新,沈西泠一一打眼扫过,见到一本特别陈旧的,书的装帧已经破损得厉害,好像已经被翻了很多很多回,心想那或许就是齐婴喜欢的书。她对他的一切都感到好奇,此时见他还没回来,便偷偷伸手将那本书从书架上取了下来。   她迫不及待地翻开那本书,感觉好像在窥探一个有关于他的秘密,一颗心格外紧地跳起来。   开卷一看,见那是一本前人的文集,作者号曰抱朴公,似乎是前朝的官员,后来辞官归隐山林,这本文集是归隐后所作,讲的多是田间趣闻和乡野乐事。   沈西泠翻开文集,见此书不仅有常常被翻阅的痕迹,书页旁甚至还留有许多主人的批注。有一篇讲抱朴公入山寻得溪泉,于水畔白日长睡,后被鱼儿跃起时激起的水花惊醒昼梦的谐趣小文,旁边便留了一行字。   “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奇险率意,似快刀斫削,张弛有度,又不失隽逸风骨。   她当然认得,那是齐婴的字。   沈西泠生性敏感,旁人看到这样的一行字或许并不会觉得有什么,只当是一句寻常的小注,可她却忽然心有所感,竟乍然拆解出许许多多的东西来。   齐二公子名满江左,她幼时就听过他的传闻,后来因缘际会被他收留,虽谈不上对他有多么了解,但起码见面胜于闻名,总比旁人知晓得更多一些。但她还不懂他所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只是觉得他厉害:他每日都在忙碌,他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受人敬仰,他似乎能做好所有的事。   她一直以为他如鱼得水,高官厚禄、父母健在、兄友弟恭,她以为他事事顺心。   可是这一行字,却仿佛忽然点醒了她,让她忽然意识到:那个人很疲惫。   沈西泠偏过头看了看他的书案,那里堆叠着高高厚厚的公文。不管她什么时候进到忘室里来,那里都堆着很高很厚的案卷,而他无论批阅多久,很快就又会有新的案卷被送来,再次填满桌上的空缺。那每一卷后面也许都牵涉着一桩复杂麻烦的官司,甚至可能纠结着为国家带来灾殃的阴谋,而他就夙兴夜寐地坐在桌案前,一卷一卷地看过去,再一桩一桩地去料理,周而复始。   ……她原先怎么竟会觉得他百事顺心?   他很累。   沈西泠忽而又想起父亲,想起他每次第一天回家时眉梢眼角间的倦意,尽管他在家待了几天后就又会慢慢好起来,可是第一天回来的时候却总是看起来分外沉重。   如今回想起来,也许父亲也像齐婴一样,他们都身居高位,都要去处理数不清的麻烦事,而父亲尚且可以回到她母亲身边暂得慰藉,可沈西泠却从未见齐婴休息过。   他一直很累,从未有半刻停歇。   其实她早应当注意到的,很多事都早有端倪,譬如他将自己的书房命名为“忘室”——他要忘什么?忘记那些缠身的庶务?还是忘记他心向往之的山林溪泉?   这么明显,可她竟一直没发现,只会一直依赖他……他已经那样辛苦,可还是总要为她的事费心,譬如他这次从南陵回来,连日奔波都顾不上休息,一回来却要宽慰她、给她上药,而她只知道依赖着他、依偎在他身边诉说委屈,最后还占了他的床榻。   她不仅帮不上他,甚至还在给他添麻烦。   沈西泠想到这里,心里便更涌起一阵自责和歉疚,恰这时她听到门口的声音,转过头正逢齐婴踏进门来。   两人目光对上,齐婴却见小姑娘正用一种他难以说清的神情看着他,一双妙目波光粼粼,他也不知道人是不是哭了,心中颇为为难,走近她问:“怎么了?”   沈西泠仰头看着他,心中不愿再让他耗费工夫哄自己,便立即收拾好心中的情绪,又飞快地将手中的书塞回原位,仰头答他道:“方才自作主张看了公子的书,有一处写得极好,我看了很是感动——下次我再不乱动公子的东西了。”   她方才收书的动作极快,齐婴所站立的位置又挡住了光亮,一时倒没看清她塞回去的是哪本书,也就信了。他没在意,转身到书案后坐下,说:“无妨,往后这里的书你都可以取阅,不必问我。”   沈西泠闻言一愣,还不待反应过来,便见他坐定后又抬手朝她往日常坐的那个座位指了指,说:“坐。”   沈西泠应了一声,过去坐下。   齐婴在她坐定后说:“家里的事情我已大抵有数,王先生喜欢你,亦为你不平,往后虽还在齐家教书,却立意不收女学生了。”   沈西泠听言很是惊讶。   王先生……她虽能感觉到先生对自己有指点之意,但没想到他会做到这一步,心中又是惊讶又是感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又听齐婴说:“先生说你沉静,是个读书的好材料——你自己呢?可还喜欢读书?”   沈西泠想了想,看着他答:“……喜欢。”   齐婴点了点头,说:“家中情形复杂,你也不适宜再回去,往后便留在风荷苑,我带你读书吧。”   沈西泠原本方才的情绪就没彻底平复,如今一听他这么说,只觉得自己给他添了更多的麻烦、要让他受更多的累,心里越发焦灼,默默垂下了头。   齐婴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不喜欢这个安排,也担心她还在介怀前几天的那桩尴尬,沉默了一会儿,斟酌着说:“若我带你让你觉得不便,也可以……”   他还没说完,就被沈西泠抬起头急切地打断:“不是,没有不便,我只是——”   她顿住了,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齐婴挑了挑眉,问:“只是什么?”   沈西泠又低下头。   “我只是,”她声音越来越小,“我只是怕你很累……”   我只是怕你因为我更累。   我只是一点也不想让你觉得累。   最后两句话她当然并未宣之于口,可齐婴却慢慢瞧出她眼中那种说不清的情绪是愧疚,以及……   ……心疼?   那是一种让齐婴觉得很陌生的神情,他几乎从未从旁人眼中瞧见过,此刻从一个他荫蔽下的小姑娘眼中瞧见了,一时令他莞尔。   近来他从旁人眼中见到过许多情绪,譬如从徐峥宁眼中见到尊敬,从蒋勇眼中见到畏惧,从裴俭眼中见到惶恐,从父亲眼中见到赞誉,从陛下眼中见到假意,从数不清的同僚眼中见到阿谀……唯独,不曾见到此时沈西泠眼中的情绪。   他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有些……触动。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一瞬间她袒露了,一瞬间他明白了,一瞬间某种玄妙的东西种下了,事后便没人能再说得清。   齐婴短暂地失神,随后便开始探究沈西泠缘何如此。他是何等聪明,立刻就联想到她方才匆匆把书塞回书架的举动,再扫一眼方才她所站立的位置,便不难推测她看见了什么。   他心中于是缓缓变成一片柔软。   “文文。”   沈西泠听见他叫她,抬起头看向他,见他的眉目从未有过的柔和,有清清浅浅的笑意,仿佛前段日子建康城里的大雪化成一场春雨落下来,温和又慷慨。   他对她说:“我并不会如王先生带你们一样尽心,只是告诉你什么时候应当读什么书、告诉你应当怎样读书,偶尔查验,仅此而已,所以不会很累。”   他的语气像是在宽慰她,随后顿了顿,笑意又褪去,神情便倏然显得严厉起来:“当然更不会打你的手板,如果你学得不好,我只会不想再教你,由得你自己去荒废。”   “荒废”二字分量很重,沈西泠听言,一时不知道自己更害怕他累,还是更怕他把自己丢在一边,于是又不知说什么好。踌躇间却见他站了起来朝她走近,她于是也跟着站了起来,看着他站在自己身前,低着头对她说:“你如今不是为旁人考虑的时候,你只要想你需要什么,有了什么你以后才会过得更好,想好以后就同我讨;我给你,你接住,这样就很好。”   沈西泠皱起眉,问:“这样你就不会累么?”   齐婴想了想,眉目又温和起来,答:“这样我会累得更值得一些。”   他说得很直白,于是让沈西泠在那个时刻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此时就像一颗刚刚沉入污泥的莲子,甚至还没能生出根茎,却在想着根本轮不着她想的事情。她不想让他疲惫,只有她自己长大,生出宽大结实的荷叶,才不会再劳他挂虑,甚而堪以为他遮风挡雨。   而那一天,她眼下还不知道何时才会到来。   齐婴见小姑娘似乎有点平静了下来,眼中隐隐露出松弛的神色,他打量她一眼,又道:“另还有一事,我想同你商议。”   沈西泠眨了眨眼,不知他何以要用“商议”这样谨笃的措辞,心下稍有些紧张,看着他说:“……公子请讲。”   齐婴看出她紧张,但仍神情板正,对她说:“我为人或许严肃,有时也未必心细,但绝不会苛待你,你心中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同我说,不必试探畏缩;你不想说的我也不会问,不要自己胡思乱想。”   沈西泠不知道这话算不算批评,可是又从他言语间听出了分明的关怀之意,心中还是觉得温暖。   她于是乖顺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不要光点头,”齐婴叹息,“要真的这样做。”   他无奈的语气让沈西泠忍不住笑了,又不自觉地带了点娇气地对他说:“知道了。”   见小姑娘笑了,眉目亦是娇憨模样,齐婴的语气也更为松弛,说:“前人说此心安处是吾乡——安下心来,这里往后就是你的家。”   家。   这个字在那个父亲离开的雪夜变得空茫无比,眼下又在这个男子的眉目间变得实在起来,变成风荷苑四时不同的花木,变成忘室燃至深夜的烛火,变成那个男子眼中的霁月光风,令沈西泠的心底霎时一片静默无声。   她看着他,又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她也会是很懂得他的人 第65章 花会(1)   这日之后,沈西泠便开始随着齐婴读书。   平心而论,齐婴是位很好的老师。   他虽然寡言,又很少能抽出时间给她评讲文章,但偶尔评讲时却都讲得通俗易懂。他还会给她看齐三公子和齐四公子的文章,两位公子虽并非笔力成熟,比起她还是强上一些,他二人不至于让她觉得高山仰止,反而更能学到东西。   她看了他们的文章以后,齐婴又会给她看他亲自给两位公子改过的版本,沈西泠于是慢慢从这些改动中体会进益的妙处,仅仅几日下来便所获甚丰。   唯一的不美之处在于他很忙,时常会很晚回风荷苑,故而查验她功课的时辰一般就更晚。她经常要熬夜等他回来,有时能等到,有时等着等着会不慎睡着,是以忘室的内间她后来又在无意间睡了好几回。   另,自从她跟齐婴读书以后便可以自由地出入忘室,有时候他不在,她便无拘无束地在忘室中找书看书;有时候他在,她就轻手轻脚地摸进去取阅书籍。一开始她进来的时候他还会抬头看她一眼,后来习以为常,都不抬头了。   相处时日一久,沈西泠便越发觉得齐婴不是个计较小节的人,也没有那么多规矩,只要行事不逾越分寸,他都不会管束,这让她觉得很自在。   这种自在让她鼓起勇气对齐婴主动提了相识以来的第一个请求:她希望能在忘室里也有自己一张小书案,以便她在这里读书。   虽然齐婴之前让她有什么事就直接跟他说,可是沈西泠真的说了以后心里还是颇有负担,怕自己太逾越,没想到齐婴听了以后很容易便应允了,次日就让青竹为她置办了一张小书案。   沈西泠自然为此感到开心,同时发现很多事情只要自己的态度和视角发生了转变,对事情的理解和感受也会跟着发生变动。譬如青竹吧,她原本觉得他很讨厌自己,因此一直怯于与他说话,可自打她进了忘室读书,她和青竹见面的机会便多了起来。   青竹虽然少年老成,但说到底也就是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童子罢了,有时也难免有些疏漏,沈西泠得闲的时候会帮着他烧给齐婴泡茶的水,有时在路上碰见他迷路也会尽量不着痕迹地给他指路,虽然青竹从未明明白白对她道过谢,可对她的态度也不像之前那样带刺了。   沈西泠于是越发感到开心,感到日子真的开始越来越好了。   另外一件值得提及的事情是,齐婴开始给她零花了。   这事儿一开始实在让沈西泠受宠若惊。   她如今住在他府上,吃穿用度一应都是他给的,倘若再从他那儿拿零花,未免显得脸皮太厚,她自然推辞不受。   齐婴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只让她不要介怀,还说:“你生活中的琐事我不能事事尽心,你总有些想要的东西,手头有些银两自己就能置办,凡事不必再通过我,也便利些。”   沈西泠仍是摇头。   她如今在风荷苑过得很是舒适,并不缺什么东西,她小时候日子过得很是拮据,如今可以说是应有尽有,她完全没什么想要的。   齐婴沉吟片刻,也退了一步,说:“既然如此,那这样……”   他给了她一间小布庄。   那是他名下众多的私产之一,就在建康城中,场子不大,据说每月的进项也很薄,于他而言是个无足轻重的东西。他将这间铺子给了她,让她将每月的七分利照旧归在他的私账上,剩下的三分作她的零花。   沈西泠一听这话,有些动心。   她其实并非不爱财,像她这样幼时过得拮据的人,尤其晓得银钱的珍贵,她推拒齐婴给她的零花,只是因为她不喜欢不劳而获,不喜欢平白从他手上得额外的东西。可若得了这间铺子便稍有不同,她可以试着将它张罗起来,那三分的利钱便不算她白得的,可算是她的辛苦钱,虽然仍是在受他的恩惠,可总归要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一些。   倘若她能将这铺子经营得好,待利钱丰厚了,不仅她得的更多,还能往他帐上添得更多,虽则他定然不在乎这点微薄的盈利,可于她而言,这也是个盼头。   齐婴自然能看出来小姑娘喜欢这个主意,此事于是就这么落定了。他平时忙于政务,并不会亲自管这些私产,有一大半儿的账都是尧氏在代为料理,只一小半儿由风荷苑的一位姓丁的帐房在管,如今那位帐房正在外地收帐,要过几日才回建康,齐婴的意思是等他回来再让沈西泠跟他学着上手。   沈西泠很是欢喜,谢过了齐婴,受了他的好意。   齐婴对此事则比沈西泠考虑得更多一些。   她父亲生前为了保她平安,曾给过他两笔惊天的财富。他当时虽然收了,但其实也并无要占为己有的念头,这笔钱他最终还是打算还给小姑娘。但沈相考虑得对,天下资财非权而莫能守,这笔财富太过惊人,对于如今的沈西泠而言是祸患而非幸事,在她长大之前,他还是暂且替她收着为好。   他希望她能有一技之长,若她能学会驾驭财富,往后他也不必再担心她。如今他打算先拿这个小布庄给她练练手,她能做好那是再好不过,若是不行也不勉强,大不了他以后再给她想别的出路就是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一年一度的清霁山花会便到来了。   沈西泠如今身份尴尬,又不好毫无顾忌地行于人前,齐婴便没有让她参加。沈西泠懂得这番道理,而且原本也不喜欢招惹是非,遂十分顺畅地答应了下来,留在自己的握瑜院里吃茶读书。   几个丫头却不像她一般心大,子君便趴在桌子上一边吃毛豆一边苦着脸说:“咱们真不能去么?就不能求求公子?后园的花开了满山,又艳又好看,今日还来了许多贵人,咱们跟着去见见世面也好呀。”   沈西还没说话,水佩便当先往子君眉心点了点,笑骂:“后园的花你哪天不能看非要今天看?贵人们的热闹也是你凑的?公子说不能去就不能去,在这儿好生吃你的毛豆吧。”   子君瘪了瘪嘴,一旁的风裳又道:“可是今日听说真的很热闹,还来了好几位殿下呢。要我说不去瞧瞧也是可惜……”   水佩闻言自然又将风裳数落了一顿,眼睛则一直偷偷往沈西泠那里瞟,怕自家小姐听了子君和风裳的话也生出想去的意思,闹到最后白白让心里难过。   没成想沈西泠神色平静,毫无心里别扭的样子,倒让水佩松了一口气。她怕风裳和子君再在一旁瞎念叨坏了事,便将两人赶了出去,说:“小姐要读书,你们两个别在屋里聒噪,要吃要说都到外头去。”   水佩在三个丫头之间素来说话好使,风裳和子君与她年纪相仿,可是莫名都服她管,被她这么一赶,还真乖乖双双退出了房门。   只是她俩一离开水佩的视线,便又开始冒出不安分的主意,两人一边分吃着毛豆,一边遥望着后园满山的粉樱,隐隐还能听见贵人们宴饮的交谈声与笑闹声,一时仿佛窥见了瑶池仙境,甚是心驰神往。   子君吞了一口口水,觉得手中的毛豆都不香了,看了一眼风裳,试探着问:“要不……咱俩偷着去看看?”   风裳眼神中透着动摇,但她比子君胆小些,听言犹豫道:“啊?这……这不太好吧,公子不是不让咱们小姐去吗……”   子君打了她一下,说:“只说不让咱们小姐去,又没说不让咱们去!我昨儿还听碧玉姐姐说花会的人手不够呢,咱们过去搭把手,顺便瞧瞧就是了。”   风裳愈发动摇,子君趁势又说:“错过这回又要再等一年,你不是一早就说想去瞧瞧那位六公主长什么模样么?这回她也来了!这时候不看你什么时候看?”   子君见风裳还在挣扎,于是加了最后一把柴,道:“说到底,就算公子抓着咱们了,他那样偏爱咱们小姐,连本家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儿都不怪罪,到时候小姐给我们求个情,公子难道还能舍得拂了她的意?”   这话一说,风裳深觉有理,总算彻底放下心来,两个小丫头你撺掇我我附和你,一同往风荷苑的后园行去。   此日清霁山后园花色潋滟旖旎,芳菲无限。   但见春山青翠,早春日光和暖微风拂面,满山的樱树正值花期,此时朵朵簇拥着盛开在枝头,偶尔清风拂过,便有书卷中常言的落英缤纷之景,甚是惹人怜爱。   又见红云朵朵之下高朋满座,江左贵胄名士云集,宾客坐于软席之上,仆役行于繁花之间,堪称一副鼓瑟吹笙的盛世好景。   今日这场面是尧氏亲自料理的,这位主母虽是小官家出身,但在齐家操持场面已有二十多年,是不折不扣的此道高手。眼下宾客如云,看似坐卧随意,其实哪一家人坐在哪株樱树下、哪一家应当同哪一家挨着、哪一家又不能同哪一家挨着,内里都有许多讲究,甚至连哪一家头顶的樱树大哪一家头顶的樱树小都得细细思量,不可随意排布,着实是一门深奥的学问。   尧氏将这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于是眼下便只见众宾和乐,而不见丝毫不睦。   齐家是主,自然坐在一株极茂盛、又极靠近后山溪泉的樱树下,除了齐璋和尧氏,家中的孩子们也都来了,齐云夫妇及他们的独女徽儿、齐三齐四都在席间,齐婴不知是去哪处了,眼下尚不在。   三大世家的位置挨得很近,韩家和傅家就在另外两旁。   傅家人来得不多,只傅卓、傅容和他二人的庶弟傅然三人,傅家的长辈们却只来了几位旁支的,据说是傅家主母最近害了病,傅卓的父亲傅璧便陪同夫人留在了家中,今日遗憾缺席;韩家人则来得多些,不仅韩守松亲自挟着夫人来了,甚至韩守邺夫妇也来了,韩非誉和韩非池兄弟俩也在,另还有几个家中庶出的子女。   几家人围坐树下言笑晏晏,推杯换盏和乐无比,围观的众人见此,只觉得这等场面真是富贵无极,区区三株樱树下,却纠集着整个江左最有权势的三个家族,他们执掌着整个江左的财富和权力,就算比起大梁天子也丝毫不逊色,只要他们起心动念,甚至能左右整个天下的局势。   作者有话要说: 离长大还剩三章~   小富婆走出发家致富第一步 第66章 花会(2)   几家人都互相熟稔,又都带着姻亲,此时各自起坐交谈,各人有各人的忙法。譬如齐云便带着妻女在韩家树下拜见岳父岳母,傅卓则带着傅容拜见齐家的长辈,感谢齐家近来对傅容的照顾。   齐宁和齐乐俩人一时无事,齐乐坐在一旁吃糕,齐宁则四处小心张望着,试图寻找他文文妹妹的身影。   自沈西泠被齐老夫人逐出本家之后,齐宁原本是立意不再惦记她了,只是这位妹妹也不知给他下了什么蛊,委实让他魂牵梦绕,一连这么多日他还是常常梦见她,尤其她那声温温柔柔的“三哥哥”一直萦绕在他耳畔,教他怎么也忘不了。   前几日他听说二哥将她带在了身边,如今就住在风荷苑。他虽极不喜文文妹妹同旁人一样只知道巴着二哥,同时却又一早就盼望着今日花会能再见着她一面,即便他自己也不知道今日就算见了她又能如何,却仍是心心念念。   张望了半天,也没瞧见文文妹妹半点儿影子,却瞧见二哥从人群那端行来,身旁两男一女,俱是天家子嗣:三殿下萧子桓、四殿下萧子桁、六公主萧子榆。   如此一行四人,自然是见者起身、闻者拜礼,一时春山繁花之间热闹无限,一片参拜之景。   几位殿下都生了一副好模样,可立在那位齐家的二公子身旁,便又显得平庸了起来。好在齐二公子有意藏锋避让,微微落在几位殿下身后一步,这才未彻底抢了殿下们的风头,只是这满山闺秀们的芳心却还是泰半都扑在了他身上,齐二公子走过时,便是那再矜持再有教养的贵女,都会不自禁地暗暗理一理自己的鬓发、拂一拂自己的衣裙。   三殿下萧子桓为众人之首。这位殿下因右眼下生了一颗泪痣,幼时便显得有些女相,但如今在朝堂上担当大任,又是储君的大热人选,遂声威加身,显得英武雍容了许多,此时立在众人之间,朗声笑道:“清霁花会乃我江左盛事,今日曲水流觞,席间只有诗友并无其他,诸位不必拘礼。”   众人谢过三殿下恩德,又暗暗打量起他身边的四殿下来。   如今这形势,此二位殿下应当是势如水火互不相容,不料这四殿下却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一双桃花眼尽在欣赏这满山春色,毫无与他三哥争胜的意思,竟是心甘情愿将主角让给哥哥唱,令观者皆暗忖:难道如今是大局已定不成?   众人的盘算藏在心里,自然影响不了几位殿下的行止,他们由齐婴亲自引着,向后山最为高大繁盛的一株樱树下走去。只是几位殿下倒也极懂事,半途便转而先去拜会了齐家和韩家的主君,亦同韩大将军打过招呼,继而还问候了傅卓他母亲的近况,这才落座。   这便是世家为贵的江左:是天家儿女又如何?在世家主君面前,仍要小心应对,不可轻忽怠慢。   众家虽坐在不同的樱树下,但实则距离倒不远,说起话来极为方便,又有雅趣。   三殿下坐在花下同齐婴笑道:“建康春景好,清霁山这后园却是独一份,如此锦绣花色,稍后曲水流觞之时也当更有意趣——敬臣今日可一同下场?”   曲水流觞是江左名士所开之先河,乃诗酒唱酬一桩雅事。众人坐在溪泉两侧,于水源处置酒盏,酒盏顺水而下,停在谁人面前便取杯饮之,随后即兴赋诗,雅韵天成。   齐婴笑了笑,还未答话,便听一旁的四殿下懒洋洋地笑着说:“皇兄让他去又是何必?他齐二公子一下场,旁人谁还敢再作诗论文?”   语出调侃,却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看客们立刻便瞧出了亲疏有别,这四殿下能如此说话,果然是比三殿下同世家之人关系更亲厚。   萧子桓也听出了这一层意思,心中觉得不快,脸上却没露出来,仍笑道:“话虽如此,却还是不能饶了他,今日能有此太平花会,皆是敬臣退魏之功,他可得唱今日的主角儿。”   不懂行的人听不出三殿下这话的意思,眼明心亮者却能拆得出话里的机锋。   如今众人都晓得齐婴在石城的一番作为,更知道他斩了韩大将军的门生蒋勇,因僭越之过受了陛下惩处,结果明明立了那么大一个功却没得到丁点儿封赏,最后成了白忙活。   还不单是白忙活,甚至做了赔本买卖,白白得罪了韩守邺。建康城中消息灵通的人早已晓得韩守邺提剑大闹风荷苑之事,如今三殿下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要在韩守邺眼前提及齐婴之功,岂不是在打他的脸?大将军那样的脾气,就是掀了这花会的场子都不让人觉得奇怪。   三殿下这是在试探此役之后齐韩两家的关系。   众人纷纷打量去,见三殿下话音落下后,左相和韩家家主韩守松连眉毛都没动一动,韩守邺虽然冷哼了一声,但也再无什么别的动作,不禁感到一场好戏落了空,又暗自揣测两家是否已经私下议过此事,也不知那齐敬臣哪来那样大的本事,竟能安抚得了大将军。   萧子桓见韩守邺未如他所料一般怒起,暗暗皱了皱眉,此时又听齐婴淡淡答道:“殿下谬赞,高魏退兵乃惧于陛下天威,非我之功也。我亦已过了应举的时候,今日曲水流觞机会难得,还是让举子们一展拳脚来得更好些。”   进退有度,举止得宜,正是江左世家之典范。   另一边的韩非池此时接口笑道:“二哥说的正在理,我早就瞧见许多人跃跃欲试,巴不得诗成泣鬼神一日之间名扬江左,若二哥下了场他们岂不是没戏唱?”   语出轻慢,又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看得他爹韩守松心头火起,恨不得将这逆子沉江了事。韩非誉看出父亲恼怒,于是便履行了长兄的职责,训斥韩非池道:“就知道说旁人!你不也还没考中?今日也给我下去赛诗!”   韩非池佯装没有听见,身子往后一靠倚在了树上,一副谁也不能拿我怎么样的滚刀肉架势,令他父兄皆是又气又叹。   如此这么一闹腾,这言语的场子便从三殿下那厢移开了,世家众人接连相互调笑说话,反倒是让几位殿下受了冷落。   花会并非宴席,并不拘束,也并非一定要坐在原地不动,大可以随意起身走到后山任意一处,同任意一人推杯换盏。世家众人坐了一会儿坐得累了,便也各自起身走动闲聊起来。   傅家公子和韩家兄弟素来同齐家两位年长些的公子交好,此时五人便绕开人声嘈杂之地,顾自小聚起来。   韩非池道:“这花会美则美矣,不妙的是各家的长辈也在,这怎么能尽兴?”   他大哥气得一时没说上话来,齐云转而笑道:“四殿下怎不与我们一道?”   几位世家公子素来同四殿下交好,平日私下小聚也常凑在一处,今日却不见他来找他们说话,倒是稀奇。   傅卓看了齐云一眼,笑答:“你是糊涂了,三殿下也来了,四殿下怎好再过来?”   齐云和傅卓年纪相仿,读书时还是同门,两人关系十分亲厚,齐云闻言也连道自己糊涂,说:“正是正是,应当如此。”   一提到三殿下,众人便难免想起方才他有意挑拨齐韩两家之事,韩非誉自然也晓得自家叔叔曾跑来风荷苑大闹,此时望着齐婴难免有些愧疚和尴尬,他想了想,道:“敬臣……”   他话还没说出口,便被对方抬手打断。齐婴眉目温润,平静地道:“我与世叔只是观点相左,如今早已说清,伯衡兄不必再提。”   他已如此说了,韩非誉若再致歉反而显得不豁达,遂也没再执着,只感激地朝齐婴笑了笑,齐婴亦报以一笑。   傅卓沉吟片刻,又道:“三殿下今日言行姑且不论,陛下对敬臣不封不赏却是有失公允,未免……”   他话没说完,众人却明白他的意思。   未免意图昭彰,未免让人寒心。   世家中人没一个傻的,皆是眼明心亮之辈,自然看得出皇室贬抑世家的意图。皇室觉得世家贪心不足,世家又觉得皇室忘恩负义。当年南渡何等惨烈,若无世家扶持萧梁早已亡于江北,哪里还能保住今日的基业?这才过去区区三十多年,便已想着兔死狗烹?覆灭了沈家还不够,如今还想挑起齐韩两姓内斗?   痴心妄想!   这江左早已不是皇室自己的天下,而是世家共治,如今陛下和三殿下若要对世家动手,那便是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世家绝不可能退让一步。   而萧子桓若真要如此,世家也绝不可能让他登上大位。   一时几位公子心中各有盘算,陷入沉默。   他们这头虽然沉默了,但另一头却有一桩极大的热闹:傅家的嫡女傅容,被六公主萧子榆给打了。   在这桩事闹起来之前,齐乐正绕着附近的几株樱树转圈。   他这绕来绕去的样子看得齐宁心烦,忍不住一把把他拉到身边坐下,皱着眉问:“绕绕绕,无头苍蝇一样转了这么多圈,你找什么呢?”   齐乐满头大汗,还有些喘,答:“找二哥啊。”   齐宁怪道:“你找二哥干嘛?”   齐乐擦了擦头上的汗,气哼哼地说:“我要找二哥问问,这回花会为什么不给赵家送请帖!”   这事儿倒有渊源,是前几日的事了。   清霁山虽则广大,但花会的盛事也不能谁人想来就来,须得接了齐家的帖子才好上山赴会。齐婴自己自然没这个工夫琢磨请谁不请谁的事儿,于是此事便交到了尧氏手上。   尧氏广发请帖,却没有送到赵家府上,这可让赵齐氏和赵瑶急红了眼,母女俩双双登门,同尧氏过问此事。   当时尧氏坐在嘉禧堂上,赵家母女坐在堂下,赵齐氏不好径直问嫂子为何自家没收到这张请帖,便只好推女儿赵瑶去问。   赵瑶自打被齐老夫人当众罚跪、又被王清逐出了学塾,便自觉落了贵女的脸面,一连在家哭了好多日,如今这花会又没收到请帖,便越发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此时见了素来疼爱自己的舅母,那眼泪便是啪啦啪啦的往下掉,扑进尧氏怀里道:“舅母是不是不疼瑶儿了?连花会也不许瑶儿去了?”   这回的花会对赵家来说其实甚为重要。   赵润刚刚调回建康任职,早年交好的人家大多已经生疏,一些新晋的门庭更是不曾脸熟,若能在花会上同如今建康城里风头正劲的达官显贵们搭上关系,他们赵家才算是彻头彻尾在建康立住了,否则这交际便还是打不开门路。   偏这关头赵瑶在齐家惹出了这样的祸端,怎不值得一哭?   尧氏瞧着伏在自己膝上呜呜哭的赵瑶,伸手温温柔柔地抚摸着她的头,说:“好丫头,可别哭了,舅母怎会不疼你了?再怎么,你也是舅母的好瑶儿。”   赵瑶和赵齐氏一听这话,心中都浮现出希望,觉得多半还是能从尧氏手里讨得一张帖子,可还不待笑意染上嘴角,便又听尧氏叹了口气,说:“只是今年的花会,还是就这么算了吧。”   赵瑶一听就垮了脸,扯住尧氏的袖子问:“为什么呀舅母!瑶儿想去,瑶儿要去!”   她要去风荷苑见二哥哥,她要盛装打扮成为建康城中美名在外的贵女,她要人人都见到她赞美她,她才不要被风荷苑拒之门外!   她母亲赵齐氏也着了急,勉强挤出个笑脸,对尧氏道:“嫂嫂,这……可是因为瑶儿之前犯了错,所以才罚她不许去今年的花会?她已知道错了,我和她父亲都已在家中教训过她,母亲和王先生也都罚了她,我想着,是不是也尽够了……”   尧氏扫了她一眼,眼中没什么情绪,道:“我一向是疼瑶儿的,但这回的事也觉得她错得离谱。先是拉着文文作弊,连累了人家不说,后来还动手打人,哪里还有丝毫贵女的体面?我是看着瑶儿长大的,小时候多么温柔可爱的一个孩子,如今却学得这样尖刻小气,这会是孩子的错么?自然是大人们的错。”   尧氏一贯是温柔似水的性子,对谁都和和气气,鲜少说这样的重话,尤其那句“尖刻小气”,令赵瑶吓得都哭不出来了,赵齐氏更是一张脸红了又白。   她也不敢反驳自家嫂嫂,只能不尴不尬地接口道:“是、是我们做得不好,往后定然会再严加管教……”   话没说完又被尧氏轻轻柔柔地打断。   尧氏仍摸着赵瑶的头,语气轻缓地说:“瑶儿还小,许多道理得尽早教给她,以免往后再闯下更大的祸端来。人生哪有那么多‘往后’?多的是一时一念就决定了一辈子的,如今吃个亏也好,这回去不成花会,也有工夫闭门思过,依我看也是桩好事。”   赵家母女一听这话心中俱是凉了个透,可赵瑶实在太想去那花会,又不死心地想再求求舅母,却还没张口就被尧氏低头扫了一眼。   只听她舅母道:“何况这帖子的事,我不过是替敬臣张罗,真正拿主意的还是他。让瑶儿闭门思过也是敬臣的意思,若你们说得动他,那便去试试吧。”   如此一番太极打得赵家母女猝不及防,而赵瑶一听这回是二哥哥不许自己去的,更是又难过又委屈,一颗心给伤成了筛子,回家闭门又哭了好几日。   作者有话要说: 害,齐二怎么会不给文文报仇呢下更公主和傅容:打起来打起来 第67章 花会(3)   这事儿后来又曲曲折折传到齐乐耳朵里。   他一向护着他瑶儿妹妹,自然一直想为她讨一张帖子,只可惜常常见不到二哥的面,愣是拖到了花会当天。瑶儿赴会已是无望,他如今只想替妹妹在二哥跟前申辩几句,以免明年的花会她还是来不了,只是二哥在樱树下坐了没多会儿便同另外几家的哥哥们一道走了,这会儿又是不见人影,累得齐乐到处找寻,好生辛苦。   齐宁一见自家四弟傻成这个模样,一时连骂他一声傻子的劲头都没了,摆了摆手任他四处去找,也懒得再管他。   此时齐家这株樱树下除了他以外已经空无一人,父亲已经带着嫡母同人四处应酬,两位兄长去同友人小聚,四弟又一脑门子热四处瞎窜在找二哥,独他一个无所事事地坐在樱树下,既不知该做什么,又无人过来同他说话。偌大的花会四处都是热闹,独他一个枯坐着,一时竟有些寂寞。   正觉无聊,忽而听见一旁有个人说:“你也一个人?”   齐宁听到动静偏过头一看,瞧见说话的人是傅家的庶子傅然。   傅家的樱树下此时也无旁人,只剩他一个正靠着树坐着。   傅家的这位庶子平时在各类筵席上不常见到,据说是因为傅家的主母为人十分严厉,对待庶出的子女也不甚和善,一向很少给庶出的子女机会出去见人,让他们的日子过得十分艰辛。   傅然十七岁,比齐宁略年长,生得极为瘦削,脸颊都有些凹陷。他皮肤很白净,近乎苍白,一双手静静地垂着,细瘦且骨节分明。他说话的时候微微仰着脖子,眼眸却微微下垂,有种很奇异的慵懒之感。   齐宁没怎么见过他,更不曾说过话,此时忽然听到他问自己还有些愣神,沉默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又问:“傅家哥哥和姐姐也不在?”   傅然轻飘飘地看了齐宁一眼,漠漠地应了一声,说:“他们怎么会在?他们都有许多朋友,还有许多人上赶着巴结,同我们这样的庶子可不同。”   齐宁闻言不自觉地拧了拧眉。   他虽然的确是庶子,但齐家的家风清正,嫡母尧氏又待人和善,从不曾苛待他和齐乐,也并不时常提醒他们自己庶出的身份,是以齐宁对嫡庶的感知并不十分强烈,如今听傅然这么点出来,他心中一刺,有些不舒服。   傅然发现了他的这一皱眉,露出了一丝在齐宁看来有些阴阳怪气的笑,齐宁感到有些被冒犯,微怒,问:“你笑什么?”   傅然白净的脸上仍带着那种慵懒又奇异的笑容,慢悠悠地答:“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很好命,生在齐家;又觉得你很可怜,生在齐家。”   齐宁眉头皱得更紧,反呛道:“我哪里可怜?我嫡母宽仁、兄长和善,比你们傅家强多了。”   傅然抬眸扫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怎么不可怜?他们宽仁和善,还不是由着你在此百无聊赖?你父亲会带你去结交显贵?还是你兄长会为你前程铺路?他们只顾得自己罢了,哪儿会管你这庶出的?”   齐宁恼怒,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一时无话可说,又听傅然笑了一声,补了一句:“所有的好东西都是兄长们的,至于我们,只能吃他们吃剩的、捡他们丢掉的——这又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呢?天下的庶子不都是如此么?”   齐宁噎住,脑海中一时划过许多场景,想起赵瑶对齐乐爱搭不理、一心围着二哥转的模样,想起文文妹妹对自己客客气气、可一听说二哥要离开建康便火急火燎往外跑的模样,想起父亲总训斥自己和四弟不如大哥和二哥的那些话语,两手便死死地握成拳,亦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只是眼下他不能沉默,一旦沉默了仿佛就是输了,齐宁性格有些要强,不甘心被傅然抢白,只是尚且没想出怎么答复,便听见另一边众人哗然之声。   齐宁扭头看去,见人群环绕间依稀是六公主萧子榆和傅家的容儿表姐,两人之间剑拔弩张,六公主气势汹汹地站着,傅家表姐倒在地上捂着脸,竟是一副起了冲突的模样!   这事儿说起来便复杂了。   今日六公主一来,自然是众星捧月人人争羡,各家的贵女都巴不得想同她搭上几句话,顺便再勾搭勾搭她那尚未迎娶正妃的四哥。只是六公主为人一向颇为骄纵,不太买贵女们的账,只跟傅家的嫡女傅容交好,贵女们热络了一阵,后来也不愿热脸贴冷屁股,遂纷纷悻悻散去了。   男子们各自离席后,傅容便也主动去同萧子榆说话,一双闺蜜好得蜜里调油,一同在山间花下散起步来。   傅容挽着萧子榆的手,亲昵地同她笑道:“说起来真是好久不见你了——上回兄长们小聚,我病了未能去,咱们便没见上,这么算起来上回见你竟是年前了。”   萧子榆朝她笑笑,答:“是有许久了,觉得你都变了许多。”   “是么?”傅容一笑,“哪里变了?”   萧子榆看她一眼,说:“说不上来,就隐约觉得变了。”   傅容隐隐觉得萧子榆话里有话,但当时没有上心,只笑着道:“想是因为太久没见了的缘故,我看你也变了不少,更明艳动人了,气色也好。”   这样的奉承萧子榆每天不知要听多少回,自然根本不往心里去,只瞅着傅容问:“许多时日不见,总应当发生了些我不知道的新鲜事,宫墙之内无趣,我只有等着你给我逗闷子——不如你同我讲讲?”   傅容看了看萧子榆,心中那股隐隐的怪异之感越发强烈,不禁怀疑她是知道了自己去齐家家塾读书的事儿,眼下是在试探自己。   只是依傅容的揣度,萧子榆这人心无城府又压不住事,对待同齐二哥哥相关的事尤其如此,若她知晓了此事定然早已同她发作,绝不至于沉默到如今。   傅容其实也没打算瞒萧子榆太久,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纵然她再严防死守,纸到底是包不住火的,萧子榆早晚要知晓此事。只是如今她同齐婴之间还并无什么进展,若此时就被萧子榆知晓,她一旦再从中作梗,此事便很难再有希望,是以傅容打的是一个拖的主意:拖,能拖一日是一日,能瞒一天是一天,若等到她和齐婴之间生了情意,就算被萧子榆晓得了她也莫可奈何。   傅容琢磨了一圈,遮掩住眼中的思虑,朝萧子榆十分自然地一笑,道:“能有什么新鲜事?你又不是不晓得我,最是沉闷无趣不过,但凡有些许新鲜的尽在信中告诉你了,此外还能有什么别的?”   她话音一落,便听萧子榆冷笑了一声,那双明艳又妩媚的桃花眼中染上冷意看向她,令傅容心中猛的一紧,又听她嘲弄道:“哦?那在你看来,入齐家家塾这么大的事儿,便不算是新鲜事儿了?”   她竟已经知道了!   傅容着实没有料到这等境况,心中顿时生出一阵慌乱,不过她性情持重,倒没有立刻就乱了阵脚,此时强行稳了稳心神,没有答是或者不是,只问:“这是谁同你乱说的?齐家家塾这样的地界,哪里是那么好进的?”   萧子榆一见傅容还要瞒她,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心中难免怒火更胜,发火道:“你还装?这事儿是敬臣哥哥亲口同我说的,还能有假不成?”   傅容一听,心中倏然一沉。   她怎么也没想到,此事竟是齐婴亲自告诉萧子榆的。他是什么时候说的?从南陵回来后进宫的那次?他为什么要告诉萧子榆?是顺嘴一说,还是……   傅容冰雪聪明,又受她兄长指点,善于借力打力,此时虽然心神不宁,却仍然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节:齐婴告诉萧子榆此事,想必是有意借六公主的力摆脱与自己的婚事!他不能忤逆他那个说一不二的祖母,便要来牺牲她傅容的名节,让萧子榆来打她的脸!   齐二哥哥……竟是一点也不顾惜她。   她怎么也忘了,论借力打力,齐婴远比她傅容擅长得多。   一想通此事,傅容心中又是难堪又是生气,只觉得心中所有的心思都被人看破,羞怒至极。但眼下她却知道自己不能意气用事,必须先安抚萧子榆,否则此事很难善了。   众目睽睽之下,她不能让自己更加不利。   傅容也是沉稳,此时被萧子榆当面拆穿还能面不改色,只犹豫了一下,便眉头一蹙,露出为难的神色,情真意切地看着萧子榆,道:“子榆你先别恼,总要先听了我的解释再论我的罪。”   傅容见萧子榆不说话,只一直瞪着自己,便知她还有意听自己解释,心下松了一口气,又道:“你是知道的,我家同齐家有亲。我姑祖母素来疼爱我,又知道我喜欢读书,正巧在齐家教书的王先生要收女学生,我姑祖母便将我也一道叫了去,让我一道旁听,我不过是个凑数的,此事并非是单独为我攒的局。”   她顿了顿,又拉过萧子榆的手,凝眉道:“至于暂且没同你讲,也是怕你多心。我自小就知道你喜欢齐二哥哥,又怎么会同你争?你可千万不要多想。”   她说完后便紧紧地盯着萧子榆的反应,见萧子榆也正紧紧地盯着她,傅容自知此时绝不能露出胆怯躲闪之色,遂强作镇定,面色十分坦然从容地回望着萧子榆。   萧子榆沉默了一会儿,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中冷色更甚,忽而猛地一伸手,在傅容脸上狠狠扇了一个耳光!   傅容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有此动作,被打了一个猝不及防,一下儿摔倒在地上。萧子榆这一巴掌用了十足十的力气,打得傅容脸上火辣辣的疼,她不敢置信地跌在地上仰头看着萧子榆:这六公主竟骄纵如斯!她好歹也是三大世家出身的贵女,她竟也敢当众说打就打!   这般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清霁山后园中的一干贵人,那巴掌“啪”的一声打的人人侧目,引得众人纷纷不着痕迹地围上了前,暗暗瞧着这样一桩大的热闹。而萧子榆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毫不避嫌,仍居高临下地看着傅容,冷声呵斥道:“事到如今你竟还敢骗我?你那姑祖母动的是什么心思你以为旁人都猜不出来?还是你当我萧子榆是个蠢的,连你这点儿下三滥的小心思都瞧不出!”   作者有话要说: 萧子榆是真的虎…   这更打了傅容,下更她要干嘛呢? 第68章 花会(4)   傅容捂着脸,又听萧子榆继续骂道:“傅容,枉本公主与你相交相知多年,你竟在这事上如此欺骗于我——呵,你胆子倒大,可未免也太不自量力了!敢抢本公主的驸马,也不掂量掂量你自己的斤两,你配么!”   看客们将这一席怒骂尽收入耳中,面上虽然努力克制,心中却是惊呼连连:天爷啊!这是一出什么令人瞠目的大戏!傅家姑娘竟也瞧上了那齐家的二公子,还背地里要同六公主抢人!如今被六公主捉住,还当众被扇了巴掌!   噫吁嚱!噫吁嚱!   众人的眼风纷纷割在傅容身上,令她一时成了当日齐家荣瑞堂上众矢之的的沈西泠,甚至比沈西泠还要惨上许多。当众受此奇耻大辱,纵然傅容再是端庄持重、再是温婉大方,也难以压抑心中的怒火。   萧子榆问她配不配?呵,就算她不配,那她萧子榆又配么?她金枝玉叶又如何,陛下掌珠又怎样?还不是巴巴儿跟在齐婴身后,自己一脑门子热?齐婴又没同她成婚,连一纸婚约都不曾有过,甚至都不曾表达过对她的丝毫不同,她萧子榆又是哪里来的脸皮在这里叫嚣?   厚颜无耻!痴心妄想!   傅容也被激起了脾气,激愤之下只想拿刀去戳萧子榆的心窝子,正愁不知说什么,眼角却瞥见人群中有两个面熟的丫头。   她朝人群中定睛一看,再仔细一回想,才想起这两个丫头她曾在齐本家见过的,正是服侍那方筠的一双婢女!   傅容单知道方家小姐被齐老夫人赶出了本家,却还以为她已经被送出了建康,如今在风荷苑又瞧见了当时她身边的丫头,不禁疑心她是被齐婴又暗中接回了风荷苑。   沈西泠身份特殊,齐婴不愿张扬有关她的事,早已嘱咐齐家人勿要对外声张。齐家人顾念到留她在建康毕竟违逆了齐老夫人的意思,便也顺着齐婴的心意没有向外提起过她的下落,致使至今傅容等外人还被蒙在鼓里。   可傅容如今一瞧见偷偷跑来看花会的子君和风裳,心中立时便有了一番猜想,她心中抱起一念,遂自己缓缓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衣裙上沾着的草屑,看上去冷静又恬淡,持重又端庄。   她朝萧子榆走近两步,附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我不自量力,公主难道就不是痴心妄想了么?他根本不喜欢你,一丁点儿也不,如今甚至还在自己的别第养了一个小姑娘,美貌惊人得很,连学塾之事原本也是专为她张罗的,你又知晓么?”   “萧子榆,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你只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罢了。”   话音落下,傅容便见萧子榆脸色瞬白,甚至连身子都微微打了打晃,一副始料未及的震惊神色。她心中于是乍然升腾起报复的快感,只想再说两句什么让她更痛苦、更狼狈,结果却不巧,她刚要再开口,便见世家的公子们拨开人群走来,傅卓、韩非誉、韩非池全来了,三殿下和四殿下随后也到了,只是不见齐家兄弟前来,也不知他们那时是去做什么旁的事了。   傅容的兄长傅卓一见这等乱象,立刻走到妹妹身边扶住她,瞧见妹妹脸上被掌掴的痕迹,眉头紧锁,暗暗朝萧子榆那边看了一眼,又问傅容:“容儿,这是怎么回事?”   四殿下这时也瞧见了眼下的形势,亦走到萧子榆身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以后见她并无受伤,便也跟着问萧子榆:“这怎么回事儿?你又在闹什么?”   萧子榆脸色惨白,咬着嘴唇说不出话,低垂着头,眼中冒出泪花来。   在场的各位一见这场面都是愣住了,又听傅容捂着脸,低着头小声说:“……哥哥还是问六公主和齐二哥哥去吧。”   两个女子打架,却牵扯出一个男子,众人再一联系眼前这等场面,自然便不难想到些许艳情,而这等天家公主和世家贵女争风吃醋以致于大打出手的精彩唱段又委实不容易看到,因此贵人们一时便将什么曲水流觞、什么文人雅趣尽数抛在了脑后,一门心思瞧起了眼前这桩热闹来。   只是四殿下毕竟不想让人瞧见自家妹妹的这等窘态,便意图将萧子榆拉走,可这位公主也不知犯了哪股子倔劲儿,竟不领她四哥的一番好意,只直挺挺站在原地,脚下仿佛生了根似的,过了一会儿又不知发了什么疯病,突然转身就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她带来的宫女们一见公主转身走了,自然立即纷纷跟上,没片刻就消失得不见人影。   萧子桁一见自家妹妹气势汹汹扬长而去的模样,虽尚且不明前情,可还是下意识就觉得这丫头得挑事儿,再一转头瞧见傅家兄妹也在盯着他看,俨然是同他讨说法的模样,一时头大如斗。   而此时人群中的子君和风裳则忽然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   她二人都知晓六公主同自家公子之间的渊源,方才傅容在人群中看见她俩的时候,她们还对上了眼神儿,知道傅家小姐是认出了她们。她们虽未听见傅家小姐同六公主说了什么,可瞧方才六公主萧子榆那盛怒的模样,又见她是朝风荷苑的方向走的,立时便不难联想这位公主是去做什么的。   她俩,给自家小姐招来麻烦了。   两个丫头一时面面相觑,纷纷脸色泛白,也不知道六公主若去握瑜院找麻烦,自家小姐又该如何应对。   子君定了定神,压低声音同风裳说:“咱们去找公子吧?不然若这事儿闹大了,那……”   风裳已经慌得没了主意,只连连后悔自己方才怎么就没听水佩的劝,鬼迷心窍地来花会凑什么热闹。此时一听子君说去找二公子,也觉得是唯一的法子,赶紧点了点头,随后两个丫头便悄悄地从人群中离开了。   风荷苑修在清霁山间,虽与后园花会不过一墙之隔,但为避免花会的来客不慎侵扰了齐二公子的私宅,这一日风荷苑的后门是一早就落了锁的,兼而还有齐家的家奴守在门口,以免不明就里的来客冲撞了。   只是这些忠仆虽拦得住醉酒误闯的来客,却拦不住盛怒之下的六公主。这位公主骄纵之名在外,此时乘怒而来尤其显得气势惊人,齐家的家奴又素来知晓这位殿下同自家二公子的渊源,自然便更不敢拦她,被她身边的宫女诈唬了几句便开了风荷苑的后门儿。   而那个时候沈西泠还在自己的院子里读书。   水佩本坐在沈西泠身边打盹儿,忽而听到院子外面有吵闹声,呼呼喝喝的甚是聒噪,她被吵得半梦半醒,站起身来走出里间,朝外间门口走去,挑开门帘儿,口气略有些不好,说:“谁在那里吵吵闹闹?吵着我们小姐读……”   沈西泠坐在里间低头看书,却听见水佩的话说到一半便顿住了,紧接着传来她的一声惊呼,沈西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从桌子旁起身走到外间探头去看,却见门口呼啦啦涌入一大群人,水佩正捂着脸跌坐在地上,竟是被人打了巴掌!   沈西泠一见大惊,连忙走过去,蹲下身子察看她脸上的伤。   水佩在风荷苑是个有头脸的丫头了,就算当初在本家,也不是随便一个下人便能打骂她的。沈西泠抬眸一瞧,见从门外闯进来的这群人个个一身宫装,其中有一个年长些的宫女正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和水佩,冷漠地道:“吵闹?六公主亲临,不跪迎便是没有体统,这是教你们的规矩!”   六公主?   沈西泠尚且还在怔愣,便见宫女们纷纷退开,从她们身后走出一位二八年华的妙龄女子,生了一双同四殿下萧子桁极为肖似的桃花眼,顾盼间皆潋滟生姿,此时虽冷着脸,但仍可见娇艳妩媚之色。   沈西泠反应过来:来者是四殿下的胞妹,大梁六公主萧子榆。   她曾从四殿下口中听说过这位公主的事,就在上元那天路旁的元宵摊子里,只是那时他语焉不详,令她云里雾里,只听出那位公主依稀同齐婴相关。   与那个人相关的事,沈西泠下意识的都会在意。后来她在子君她们的闲谈中留心听过,又自己问过一回,才知道这位公主同齐婴的关系。   这事儿说起来颇为复杂,似乎与朝堂之事也有干系,沈西泠没有完全弄明白,眼下则更是费解:这位生于云端之上的金枝玉叶,此时何以不在后园欣赏满庭繁花,反倒要气势汹汹地闯进她这居处,还让人动手打了水佩?   她踌躇困惑之时,又听那个打了水佩的宫女大声道:“放肆!见了公主怎可不参拜行礼?”   沈西泠不曾学过这样的礼仪,也没想到自己会见到天家之人。之前她虽然见过四殿下两面,但那位殿下不喜繁文缛节,两次都免了她的礼,以致她至今仍不知这礼节当如何施,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还是水佩伶俐,一见这场面,顾不得自己被人毫无道理地迎面甩了一巴掌,立刻便拉着沈西泠向萧子榆行跪礼,沈西泠有样学样,拜伏在萧子榆足下。   公主殿下的鞋履十分金贵,沈西泠伏在地上,瞧见那双金丝履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近,她和水佩跪在地上,却迟迟没有听见公主殿下叫她们起来,此时却见公主抬起了一只脚,足尖勾在她的下巴上,迫得她把脸扬了起来。   那是一个充满了侮辱性的动作。   沈西泠跪伏在地上,被逼迫着用一个很难受的姿势仰起脸,而那位公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端详了一阵,随后冷笑了一声,眼中浮起轻蔑之色,嘲弄道:“这就是旁人称赞的美貌惊人?就凭你?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她话落下的那个当口,纵然沈西泠一向善于忍耐,但仍深觉受辱。   她幼年时曾被沈家夫人当面骂过一声“小娼妇”,前几天在齐家又跪在荣瑞堂上受众人目光凌迟,彼时心中固然都难受窘迫,可是却不如眼下来得令她……愤怒。   她很少会生出这样的情绪,很少会对别人感到生气,可是眼下面对着萧子榆,她心里竟生出一团怒火,仿佛受了莫大的羞辱和冤屈一般,令她心下难平。   沈西泠的眼中头一回露出些微的不驯之色,不明显,但的确生了出来。她毫不躲闪地看着萧子榆,自己抬起身避开她的足尖,又低下头,十分妥帖而平静地答:“六公主天姿国色,民女不过蒲柳之姿,深感自惭形秽。”   她答话的语气甚是恭敬,仿佛真的自惭形秽一般,只是她的美貌那样昭彰,一双妙目因为那股不显眼的怒火而显得更加明亮,任谁看也会觉得萧子榆不如她,这便让她的这番谦恭显得更像是讥诮。   萧子榆心中强压的怒火就被她这一句话彻底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连沈西泠都生气了,可见公主nb下更男主来救媳妇~   感谢留评、投霸王票、灌营养液的小天使们,上回我打开评论区看见几条夸我的,给我高兴得凌晨两点打开电脑激情速打两千字给大家比心,祝双节快乐 第69章 花会(5)   她今日赴花会本就因为傅容的事儿压着一肚子火,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这才在宫里待了几日,敬臣哥哥身边竟然就多了这么个小丫头,还登堂入室住进了风荷苑!生了一副低贱的狐媚之相,还胆敢讥讽于她?   萧子榆怒极反笑,一时也懒得跟沈西泠再多说什么废话,只想撕了她这张招人厌憎的脸,当即便对左右的宫女厉声吩咐道:“把她拉起来,掌嘴!”   水佩一听这话大惊失色,也没想到这六公主竟然如此不讲道理,没说两句话就要打人。她连忙把沈西泠护在身后,又连连向萧子榆磕头,迭声道:“公主殿下息怒!是奴婢不懂规矩冲撞了公主,公主打奴婢吧,公主打奴婢吧……”   她一连声地哀求,却只让萧子榆觉得心烦,她甚至懒得跟水佩说话,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她身边的两个宫女便上前一左一右将水佩架住,水佩一直扭动着身体挣扎,想挡在沈西泠身前,却不敌那两个宫女的力气大,被生生拖到了一旁,眼睁睁瞧着另外两个宫女又过去架住了沈西泠。   沈西泠也算是见多了此等荒唐不经的场面。   她虽然年纪不大,但像这样忽然被人闯进门来不由分说地欺侮却远不是头一回了,这事儿居然也能一回生二回熟,在连续经历了沈家夫人、赵瑶和齐老太太三位之后,她此时甚至已经没有什么惊恐的情绪。   她心知无非欺凌而已,不管她觉得再怎么愤怒惊恐、再怎么委屈难过,也不管她再怎么小心翼翼规行矩步地生活,这些事还是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上她,周而复始。   真的挺没意思的。   她有点厌倦地闭上了眼睛。   人一旦目不能视物,其他的感觉就会变得越发敏锐,沈西泠感觉自己听见了那个站在自己身前的宫女扬手时掀起的风声,这让她回想起那天赵瑶闯进她房中打她时的场景,一时仿佛连痛感也成了真。她虽有些习惯了这种事,但还是怕痛,此时巴掌虽尚未落在脸上,可心中还是生了些许惧意,恰这时她却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随后嗅到了淡淡的甘松香。   她的心本来像落在了黑沉沉的井水里,此时却忽然热切地跳了起来。   她倏然睁开眼,果然见到那个人正站在自己身前,那双漂亮的凤目低垂着,让沈西泠想起她头回见他时的那个场景,彼时他在长街夜雪中从香木马车上走下来,也是这样垂着眼眸看着她。   那时他眼中一片疏冷,而此时,却满含关切和宽慰。   沈西泠于是觉得眼中有些热意——她总是这样,本来不觉得有什么的,偏偏一见到他,就心生委屈。   这时她又瞧见他目光移开,看向她身旁那两个宫女,目光极冷沉。   她虽素来晓得齐婴是个有些冷淡又有些严厉的人,但近来他多待她和煦,让她已经有些忘了他以往的模样,此时一见他这个样子,连她都心头跟着害怕,更别说那两个宫婢,骇怕得立刻便松开了她,纷纷颤颤巍巍地后退了一步,垂下了头。   齐婴收回目光,低下头伸手把沈西泠带起来,打量了她两眼,皱着眉问:“她们打你了?”   沈西泠那时仰头看着他,心中有种很复杂的感觉。   小时候她和母亲被沈家夫人欺侮,她挨打的时候曾经默默期许着父亲能赶来,他会推开那个小院的柴门突然出现,把她和母亲护在身后,这样她就不会再挨打了。   但那次父亲没来。   后来类似的期待又落空了不少回,譬如小时候她在灶台间做饭,那时力气小,有一回不慎没拿住锅,锅里烧的热水一歪便整个倾倒了出来。她在锅即将打翻的时候也有那么一个侥幸的闪念,希望母亲或者别的什么人突然从天而降,让那半锅水别尽浇在她身上,结果最后当然也没能实现,她的手臂被烫伤了,好在当时水还没滚,她伤得并不严重。   这些都是很小的事,可一桩桩一件件堆叠起来,便会让她养成一些习惯,譬如她会渐渐开始觉得自己是个不太走运的人,从小到大,不管碰到什么样的坏事,都绝不会有人来救她,她得自己去面对所有的惨淡,然后自己把它们都一一收拾好。   因此前几天在荣瑞堂上的时候,她便没有指望过有人会来救她,当时四公子齐乐为赵瑶求情却没有为她求情,她也觉得理所应当,她觉得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她本来就应该是自己一个人的。   同样,今天公主闯进来要打她,她被两个宫人一左一右架住的时候,她尽管心中愤怒又害怕,可还是没有祈求过会有人来救她,她都准备好挨这些巴掌了,甚至还在心里预想好她们打完以后她该如何处理伤口。   可这一回,他却来了。   齐婴来了。   他一点也没来晚、没让她受一点儿伤,此时正用如此袒护的姿态站在她身前,并且那么理所当然地在问她,她们有没有打她。   沈西泠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也不知自己那时究竟露出的是怎样的神情,她只轻轻摇了摇头,看着他说:“没有。”   齐婴则似乎不信,又上下看了她几眼,见她身上似乎确实没有什么伤痕,眉头微松,顿了顿说:“别怕。”   他声息低沉,眉目也温柔,令沈西泠心中柔软一片。   她当然不怕——他来了,她还怕什么。   她于是看着他点了点头。   齐婴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即回过身看了看身后的萧子榆,沉默了一会儿,又侧过脸对沈西泠说:“先自己待一会儿,我稍后回来。”   说着,他走向萧子榆。   沈西泠不知何故,只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仿佛被人揪紧。   而萧子榆也不好过。   她平时想见齐婴一面有多难?要寻各种宴饮的机会,央求四哥带她出宫找他,要么就是要等他进宫面见父皇,在御书房门口苦苦地等着。可是今日倒简单了,她不过是来教训一下他藏在私宅里的小丫头,他便不用她辛苦地求辛苦地等,立即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出现在她面前。   她看着他匆匆忙忙地赶来救下那个小丫头,听着他温声哄慰她,那样的耐心和柔和,是她萧子榆从来不曾得到过的,她觉得自己一颗心都在被烈火灼烧,比得知傅容背叛欺骗自己时还难受一百一千倍。   她难受得想哭。   她看着齐婴走到她面前,眉头紧锁,面色肃冷,对她说:“你我出去说。”   语气冷淡,与方才同那个小丫头说话截然不同。   萧子榆冷笑一声,倒生出些破罐子破摔的心思,看着齐婴说:“为什么要出去说?怎么,你还怕吓着她?”   她咄咄逼人情绪激动,齐婴却神情平静,只淡淡看了她一眼,随后也没再劝她,径直自己先走了出去,仿佛拿准了她会自己跟上去似的。   他那样笃定,让萧子榆心中愤恨,她本不想让他得逞,只是没过多一会儿就扛不住了,狠狠一跺脚,眼眶红红地转身追了出去。   齐敬臣,你真是好样的!   他二人相继出去后,萧子榆身边的那几个宫女便也顺次离开了,水佩有种劫后余生之感,从地上爬起来,忍着眼泪凑到沈西泠身边问她可有伤着,刚问没几句,又瞧见子君和风裳在院子门口探头探脑,两人也是满脸的泪,跑进来抱着沈西泠和水佩一个劲儿的哭。   子君哭着一直跟沈西泠道歉,坦白了她和风裳跑去花会凑热闹结果被傅容撞见的事儿,水佩一听气得脸都红了,直恨不得揪掉她二人的耳朵了事。   沈西泠则完全顾不上这些了。   她只是怔愣地看着齐婴和萧子榆离开的方向,脑海中无法抑制地一遍一遍回想着他们相继走出去的身影,又止不住地想象着他们接下去会说什么、会做什么。   她想停下来,可是却做不到,心好像被人揪成一团,有种奇怪的酸涩之感。   而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这样的情绪……叫作嫉妒。   风荷苑中花木繁盛,如今这季节桃李盛开,满园都是芳菲无限,倒与后山花会相得益彰。   萧子榆在园里的满庭花木中追上齐婴,此时一把拉住他,撒火道:“你不是来找我的么!走这么快,是又不想和我说话了?还是你生气了?”   她今日本是气势汹汹地要来同他发火理论,可一见他转身走了,她就又很没骨气地追在他身后,此时眼眶红红,还担心他有没有生气,本来有理眼下却也显得弱势,看起来有些可怜。   齐婴回过身,见她跑得气喘吁吁,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   萧子榆那双妩媚的桃花眼闻言越发红起来,凝着他说:“你没生气你走什么?”   齐婴没说话,萧子榆咬了咬嘴唇,语气很急地说:“你在这儿藏了个人,我还没生气,你凭什么先生气?”   齐婴皱起眉,说:“没有藏,我早已告诉过殿下,那是方公之女。”   萧子榆也猜到那小丫头就是齐婴曾经同她说过的方毓凯方大人之女,只是眼下仍怒火难平,道:“那不一样!不管她是谁,怎么能住在你的别第?你跟她孤男寡女又怎么说得清!”   萧子榆紧紧地抿着嘴,看着齐婴,说:“你把她送走。”   齐婴负手而立,连犹豫都没犹豫一下,径直说:“不可能。”   他回绝地如此干脆,令萧子榆一下子濒临崩溃,她心底的火又烧起来,大声地质问他:“为什么不可能!你就非得把她留在身边?旁人会怎么看、会怎么说你想过么?若你实在感激她,我可以去求父皇,为她讨一个恩赏,这也不行么?还是你根本就是想留她在身边,你——”   她滔滔不绝,却被齐婴打断。   齐婴眉头微锁,反问她:“这是我自己的事,殿下又为何要管?”   作者有话要说: 你不用嫉妒的,他从头到尾只喜欢你一个(再大喊一遍双节快乐 第70章 花会(6)   那一时,萧子榆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她自小同他一起长大。   他是四哥的伴读,她从小就与他相识。她那时候听说齐家的二公子是怎样怎样的出类拔萃卓乎不群,原本并不以为意,结果头回在上书房见到他就挪不动窝了。那时他走在四哥身后,一双好看的凤目微微垂着,在她大声叫她四哥的时候轻轻抬眼朝她看了一眼,她从此再就没从那双眼睛里走出来。   从那以后她就一直跟在他身边,每回去上书房,她嘴上说是找四哥,实则都是去看他。   她一直喜欢他,从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开始了,她从来都不掩饰她对他的爱意,如今更是闹得人尽皆知。她当然知道大家都在背后如何非议,无非就是那些话,说她不知廉耻,说她自轻自贱。她却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只在乎他的意思——她只想永远都和他在一起。   如今满建康城的贵女虽然一多半儿都喜欢他,可却没有一个敢同他示好,因为都知道她萧子榆有朝一日终会成为他的妻子。他们眼下虽迫于形势不能成婚,可她心里其实早已将他视作自己的夫婿、她最亲近的人——可是眼下他却说,这是他的事,让她不要管。   萧子榆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肝火大动,说:“这怎么就是你自己的事了?这也是我的事!你我往后是要成婚的,这事儿整个建康城谁不知道?你养个小丫头片子在府上,我怎么就不能管了?”   话一出口,萧子榆立刻就后悔了。   她知道齐婴一直都对两人的婚事不置可否,四哥也告诉过她,齐婴当她是妹妹,无意同她成婚,如今她拿这莫须有的婚约说事,他定然不买账。何况她也意识到此时自己不应当用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话,他这人虽然大部分时候软硬都不吃,但软总比硬要来得有用,她这样只会适得其反。   但话一出口,便是覆水难收,萧子榆却怕他更生气,急着要将水舀回来,她一看齐婴眼神更冷下来,心中立刻慌了,怕他说出什么伤自己心的话,连忙当先说:“……我也不是非要管不可,只是,只是你知道我的,我心中压不住事——我今天知道傅容骗我,已经很生气很难过了,结果又听她告诉我这个什么方筠的事儿……”   “我真的做不到无动于衷,我实在……我实在太喜欢你了。”   她四哥曾经嘲笑过她,说她平白生了一副妩媚勾人的狐狸相貌,实则全然没有一个狐狸精该有的做派,性情忒是直愣。倘若能学会手段心机、拿捏拿乔,必然就能将齐敬臣收服,再不济也能更得他喜欢几分。   可她就是学不会,她就是一瞧见他便失了理智,只能像个巴儿狗似的围着他打转。   她也没有办法。   实则萧子桁说得不对,齐婴之所以待萧子榆还颇有些耐心,也是因为她这耿介的性子,若六公主真如四殿下指点的那般做了,反倒不灵。   此时萧子榆一番剖白情真意切,齐婴虽然无意同她成婚,却也不好再对她冷脸。她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又是身份尊贵的公主,只要她不太逾越,他也无意跟她为难。   他不想再跟她纠缠此事,只叹息了一声同她说:“今日花会,后园亦有许多琐事,我得回去了,公主要尚有雅兴不如与我一道回去,若是累了,便先行回宫吧。”   萧子榆听出他的逐客之意,心里有些难过,可是见他没有彻底冷脸,心中又稍稍安定。   她想了想,点了点头,看着他说:“嗯,你先去忙……”   顿了顿又问:“……那你能把她送走吗?”   齐婴看着她,眉头又皱起,依然答:“我已说过,不可能。”   萧子榆垂下头,心中又是生气又是难过,最后伤情压过了所有其他的情绪,令她泪意翻涌,她哭着说:“敬臣哥哥,我知道你也许还没那么喜欢我,可是……可是你也不要喜欢别人好不好?我……我真的受不了……”   她哭得凄惨,让齐婴觉得无言,眉头又不禁锁得更紧,甚为无奈对她说:“殿下在想什么?她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哪里来的男女之情?”   萧子榆仍在抽噎,乍然听了这话却觉得惊喜,她抬起头看着齐婴,见他神情恳切,并不像在说假话,她便有些信了,可还未放心,又一边哭一边问他:“你……你说的是真的?”   齐婴叹了口气,答:“自然是真的。”   萧子榆破涕为笑。   她总是这样没出息,轻易为他一句话就死去活来,而他稍微说一句好听的话,她就又会轻易地感到欢喜。   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她的敬臣哥哥是君子,这样的事,他不会骗她。   萧子榆于是又高兴起来,擦了擦眼泪,又同他道:“那你要留她到什么时候?她现在勉强还算个小孩儿,那往后呢?往后她长大了呢?”   这个问题当时其实把齐婴问住了。   他从没有想过沈西泠长大后的光景,更没想过她长大以后他该拿她怎么办,此时乍然被问到,他也有些恍惚。   只是眼下在萧子榆面前,他总不好沉默,于是想了想答:“等她长大了,自然就离开了。”   风过无痕,芳菲满庭。   花木掩映中,谁都不知道,曾有另一个人悄悄来去。   后园繁花仍盛,花会尚未结束。   六公主和傅家小姐虽然惹出了一通热闹,将这江左一年一度的盛会搅和得乱了一乱,但这曲水流觞毕竟机会难得,又是举子们扬名立万的富贵天梯,他们自然舍不得错过,是以这花会在短暂的混乱过后又接着续了下去,男子们凡于文章上有些才学的,都聚在了清霁山的溪泉之畔,一时赛诗饮酒,坐卧高谈,一派令人景仰的江左气象。   趁着众人的眼光都聚集在另一端,傅容便总算能避开他人刀锋般的视线,独自一人转到后山的另一边,寻了一株冷清无人的樱树,独自抱膝坐下。   众目睽睽之下被六公主掌掴,自己的心思又被人彻底拆穿,这事儿不论换到哪一家的贵女身上,此刻恐怕都很难消受,脆弱些的小姐恐怕要去削头发上吊,就算那泼辣些的,也大抵难免要哭上一哭。   可傅容不同。   她不但没有要做姑子或是寻死的念头,甚至连眼泪都没掉上一滴,此时独坐在樱树下,也并非心中郁郁,而是在静静地思索:自己往后当怎么办。   如今她已瞧出齐婴对自己无意,她不能在他这棵树上吊死,她得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只是今日萧子榆这么一闹,纵然她可以倒打一耙说是六公主冤枉了她,可无论怎么着,此事还是于她名声有损。   她是贵女,名节便是她的性命,一旦名节有损,她的婚事又该怎么安排?   傅容正沉思,却忽而听得一个男子笑道:“我就说怎么四处都没瞧见你,原来是独自到这儿躲清闲来了?”   傅容闻声回头,见山石后走出一个男子,一双桃花眼比满山花色更招眼,笑时一副狐狸相。   是四殿下萧子桁。   他的妹妹刚刚掌掴了她,但傅容眼下却并未对他露出介怀之色,十分自然地朝四殿下笑了笑,随后便预备站起来向他行礼。   萧子桁当然是不喜欢旁人这样拘礼的,一边朝她走过来一边摆摆手,笑道:“别别别,你坐着就是了。”   说着,自己也走到树下,同傅容并肩而坐。   傅容笑了笑,依言坐着并未起身,又侧头看向萧子桁,问:“殿下怎么来这儿了?我瞧他们曲水流觞正是热闹的时候,殿下不同去么?”   萧子桁靠在树上,两条腿岔开坐着,一副洒脱放浪之态,笑答:“作诗论经这种事不是我的本行,要是只喝酒我就去了。”   傅容掩唇一笑,没有说话。   萧子桁看她一眼,眼神中有一丝审视和兴味,打量了她片刻,道:“你倒是有趣,碰见这样的事儿也能不恼,还在这花会坐得住?”   傅容回望他一眼,觉得他此时的调侃语气十分轻慢,作为打人者的兄长而言,这样的言行是有些冒犯的。   傅容克制着心中不舒服,平静地道:“我还以为殿下来此是代公主致歉的。”   萧子桁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说:“她都长大了,自己会对自己做的事负责,我代她道什么歉?”   “何况,”他扫了傅容一眼,眼中倏然露出一丝邪气,“她也未必冤枉了你吧?”   话说到此,傅容面上虽然不显,眼底却露出冷色,心说这四殿下原来是来替他妹妹出气的,是嫌弃他妹妹方才往她脸上甩的那个巴掌不够狠,想亲自再来补上一补?   萧子桁一眼瞧出她眼中露出的冷意,扬眉笑了笑,说:“你别误会,我并无别的意思,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傅容静静看着他,问:“殿下好奇什么?”   他笑一笑,斜她一眼,说:“好奇你们一个个怎么都喜欢敬臣?”   傅容瞧见他虽然脸上在笑,可眼中却并无什么分明的笑意,她不禁微微挑了挑眉,对四殿下此问感到些许诧异。   齐婴是四殿下伴读,两人算是一起长大的,她素来以为四殿下同齐婴之间关系十分亲厚,可如今见他这个神情,却又让她觉得有些奇怪。   傅容收起眼中的疑色,淡淡一笑,答:“公子绝世,又有哪家女儿能不动心?”   萧子桁望着傅容,见她嘴上虽然说着动心,可眼中一派清明,全然不同于他那妹妹每每提及齐婴时的狂热之色,心中愈发觉得有趣,遂朗声而笑,道:“傅容,我一早就知道,你跟旁人是不同的。”   他眼中有种奇异的亮色,像是瞧见了什么极有趣的物什,令他有些亢奋,傅容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于是更加强烈起来。   她不明白四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他眼中的那抹亢奋有些让她心惊。   世人都说四殿下放浪形骸,除了一个显赫的母族,其他都不如三殿下出类拔萃,可他方才那个眼神,却让傅容心中疑窦丛生。   她尚且来不及深究,便瞧见萧子桁站起了身,此时正低着头看向她,面容隐没在背光的阴影里。   他说:“傅容,你是个聪明人,等你想明白了,记得来找我。”   说完,他转身消失于山石之后,就像来时一样突兀。   傅容坐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怔愣。   ——等她想明白?想明白什么?   她沉默着,脸上神情闪烁。   作者有话要说: 花会这一章到这里就结束了,文文还差两章长大,后面两章相对比较短,感情线多一些~另外叭叭两句:这一章人物出现的比较多,有一些走向也在这里露了个头,感兴趣的读者或许可以猜猜后续的发展虽然说这个故事在我写之前我就有预感又沉又不好写了,但是真的写起来才发现比我想象得更沉更不好写……人物偏多关系又偏复杂,个体的转向分流可选择性也很多,我时刻担心越写越崩,让一些本来很有魅力的人物巨巨巨垮…就只能许愿别这样吧……   以及,这个故事真的是慢热,我那天自己一看也震惊了,什么破小说二十多万字了还没开始谈恋爱!是不是要气死爷!坦率来讲我也是想让他俩立刻给我谈甜甜的恋爱的,走什么流程直接结婚好吧,眼一闭心一横打上“X年后”它不香么,你好我好大家好。可是又觉得这样做很对不起他们俩,他们之间的感情比单纯的爱情更厚实,可能更像是一种羁绊?总之是一种作者本人看了都定不了义的水平,所以好几回我还是放弃了直接X年后的做法,又掉过头来写一些可能很多读者不是那么喜欢的情节。想要去构建一个尽量还ok的世界,以便让我爱的人物们在那里生活,同时展现他们自己的魅力——然后搞着搞着就慢热了……   更恐怖的是这个破小说它不仅慢热它还沉重!我自己写的时候都会觉得有点揪心,读者看的时候必然更加辛苦。我特别能了解这种感受,这个故事一直无法给人安全感,而且缺乏几乎所有让人喜欢的元素,无论是写还是看都有点儿挡手。需要解释的一点是,我并不是为了写沉重去写沉重,而是他们两个在那些沉重当中小心翼翼的靠近和触碰感动到了我,那样的甜蜜吸引着我一直想把这个故事写下去。就算那么沉重又怎么样呢?就算那么艰难又怎么样呢?我那么爱你珍惜你,所以就算全世界的苦难都降临到我头上,我也还是要去找你——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害,其实第三卷 还是又轻松又甜的,我最近每天写得都挺舒服嘻嘻所以就真的特别特别感谢追文的大家,以及经常留评扶贫的天使,大家真是太好了,能来陪我完成这样一个又慢热又沉重的故事。我只能一直鞠躬一直说谢谢。   谢谢谢谢。 第71章 开初(1)   花会热闹了一天,待到宾客散尽,已是月上柳梢头。   齐家人自然是最后走的。   齐璋往年并不会待到花会结束,一般都是开头露个脸就走,否则像他这样的高位之人留在这里,后生们自然难免拘谨、不能尽兴。只是今年因为六公主和傅容闹出了那么档子事儿,让他觉得有必要提点自己的次子几句,这才不得不留到了最后。   他让长子带着三儿和四儿先行下山上了车,自己和妻子尧氏则落后一步,齐婴送父母出风荷苑时,便受了父亲一番提点。   齐璋皱着眉,说:“今日六公主和傅家丫头在那儿闹什么,你心里可有数?”   他态度严厉,一副训人的架势,尧氏一看形势不妙,不忍齐婴挨骂,遂当先把话抢过去,先发制人,埋怨丈夫道:“你说他做什么?这事儿敬臣够糟心的了,那两个丫头争风吃醋,你怎么还能怪到他头上?”   慈母多败儿!   齐璋被夫人一堵,那接下来的训话便是说不出口了。他有意规劝夫人不能如此溺爱子女,只是夫人娇美,又善于拿捏他,一贯让相爷莫可奈何,眼下也只得长叹一声,匆匆对次子说:“堤溃蚁孔,气泄针芒,多少人以为把大事办得妥当就前程无忧,最后却在小事上功亏一篑。男女之事看似没有什么紧要,可若处置不当终有一天也会酿成大祸——敬臣,你可要上心。”   这一番话甚是沉重,又切中肯綮,齐婴亦明白轻重,闻言垂首答:“父亲说的是。”   尧氏一见儿子神情严肃,很是心疼,越发护犊,又对齐璋说:“好了好了,你说的他都懂得了——你先下山去吧,我再嘱咐他两句。”   齐璋摇了摇头,属实奈何不了夫人,闻言后嘱咐次子稍后务必妥帖地将尧氏送下山,随后便转身出了风荷苑的门。   尧氏见丈夫走了,这才拉着儿子说起体己话,叹了口气道:“你也别怪你父亲生气,今日这事儿也实在荒唐——那公主和傅家丫头又不是没有教养的,怎会如此行事……”   尧氏感慨了一阵,又问齐婴:“如今已然这样了,你打算怎么办?”   齐婴倒很平静,答:“我已同殿下说过了,至于傅家表妹那里,这桩婚事本来也是无稽之谈,今日闹了也好,祖母便也能放下这心思。”   后半句尧氏听懂了,前半句却没明白,问:“你同六公主说什么了?”   齐婴淡淡地答:“说了文文的事。”   尧氏虽很是疼爱自己这个儿子,但对他这个问一句答半句的性子实在爱不起来,眼下急得直想拧他一把,道:“我是问你怎么同她说的!”   那位公主性情那样骄纵,又不是个大度的,今日连当众掌掴傅容这样的荒唐事都能做得出,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再闹出什么更出格的事来?   齐婴叹了口气,说:“公主希望我将文文送走,我已经回绝了。”   尧氏惊讶,问:“你回绝了,她没再闹?”   齐婴摇了摇头。   尧氏气急,却知道从齐婴这儿问不出什么有用的细节来,索性也懒得再问,只说:“嘱咐的话我也不多说了,你父亲说得尽够,你自己当心也就是了。”   齐婴应了一声,又听母亲问:“我看公主今日闯了风荷苑,是去找文文了?”   尧氏见儿子点了点头,不禁忧虑,又问:“文文可受伤了?”   齐婴想了想,答:“没有受伤,但是应该吓着了。”   尧氏点了点头,说:“是要受惊吓的——唉,那孩子也是可怜,你记得多安慰安慰人家。”   齐婴笑笑,答:“嗯,一会儿就去。”   尧氏瞧了他一眼,心说你对着人家小姑娘倒有耐性,原本还担心他粗心大意不体贴人,如今看来她倒是多虑了。   见齐婴心中对诸事都有数,尧氏也放下心来,亦下山离去。   齐婴送完齐家人离开,便折身回了风荷苑,去看望沈西泠。   小姑娘今日白天受了委屈,可他白日里忙碌,还没顾得上哄她,如今好容易闲了下来,想着还是应当去看看。   只是入了握瑜院的门后,水佩却出来回话,说沈西泠已经睡下了。   那时尚不及戌时,还不到往日沈西泠休息的时辰,但齐婴并未生疑,只觉得她今日是受了惊吓,有些累了,是以才早些歇了。   他望了一眼她漆黑一片的窗,没有再进门,只问了水佩一句:“她今日情绪如何?”   水佩斟酌片刻,随后小心而恭谨地答:“小姐有些受惊,但情绪还算不错。三餐饮食如常,还读了书,亦没有哭过。”   听说她没哭,齐婴心中稍定,点了点头,又吩咐水佩:“好生照顾。”   水佩应了一声“是”,便见公子转身离开。   她抻着脖子见公子走远了,便又回身进了院子,走到沈西泠房门口,隔着门轻声说:“小姐,公子已经走了。”   她听见门里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小姐的声音便轻轻传出来,说:“好,辛苦姐姐了,早些休息吧。”   水佩听她声音虽然没什么不对劲,可行止却是反常。   她们小姐素来愿意亲近公子,自打公子从南陵回来以后,两人更是亲近。若搁在往日公子来看她,她定然会高高兴兴地出门迎他,今日不单不出去迎,甚至还避而不见,让自己告诉公子她已经歇下了,这自然是反常的。   其实今天白日里水佩就瞧出小姐不对劲。公子和六公主相继出门以后,小姐不久也独自出了门,还不让人跟着,等回来的时候便依稀能瞧出失魂落魄,可问她怎么了,她又只字不提。   水佩不知她是瞧见了或者听见了什么,此时也不好开口劝,心说她家小姐年纪小,兴许睡一觉起来就忘了,明日便能恢复如常,眼下遂应了一声,无奈地退下了。   次日休沐结束,齐婴离开了风荷苑。   往日他早上出门的时候虽然时辰很早,但沈西泠每日都和他一同起来,一天不落,还喜欢蹭到他身边跟他一起用早膳。今日他在花厅用饭的时候却不见她,令齐婴有些意外。   他想了想,对身旁随侍的青竹说:“去握瑜院问问,看看是怎么了。”   如今是乍暖还寒的时节,齐婴担心小姑娘是受了风生了病,可她那个性子,有什么事儿也都自己憋着不爱同人说,他还是得多问一句才好。   青竹依言去了,结果回来却说沈西泠没什么事儿,就是还没起呢。   齐婴闻言挑了挑眉,咳嗽了一声,点了点头再没说什么,独自用过早膳后便上朝去了。   沈西泠一直等到齐婴出了风荷苑的门才起床,起来以后神色如常,子君和风裳都没瞧出什么不对,只水佩仍觉得她反常,可瞧小姐那文文静静温温柔柔的模样,又实在与以往没什么殊异,一时还真说不出什么来,只能心里暗暗觉得别扭。   不过这别扭也没别扭多长时间,这日沈西泠刚用过午膳没多久,便听说账房的丁先生从外地回来了,正在正屋等着,说要见她。   沈西泠一听甚为惊喜。   她一早就惦记着花会之前齐婴跟她提过的布庄的事儿,如今一听说丁先生回来了,高兴得紧,立刻便收拾了收拾去了正屋见人。   丁先生生得一副心宽体胖的乐呵相貌,大约五十上下年纪,留了两撇小胡子,笑口常开。一见沈西泠便吉祥话不断,很是与人为善的样子,又说:“前几日得了公子的信儿,说是要将顺南大街上的那间布庄赠与小姐,可惜当时在下不在建康,这便耽误了多日,倒是有劳小姐久候。”   沈西泠闻言连忙道:“先生不必如此客气,我于此道是生手,还要多同先生讨教,等一等是应当的。”   丁先生捋着小胡子和气地笑,连道两声“好说”,又道:“那间铺面的账册我已叫人清点好,今日便能给小姐过目了,另有些具体的事宜要交接,恐怕还需得小姐亲自随我走一趟,去那铺面瞧上一眼才好。”   沈西泠感激地点了点头,说:“应当如此,有劳先生——不知先生何时得空?”   丁先生称今日时间便有余裕,沈西泠想他必然事忙,她自己又没什么事做,那便择日不如撞日,问丁先生可否。   丁先生称善。   沈西泠遂请丁先生稍事休息,自己回屋稍作准备后动身。   子君是爱热闹的,一听说沈西泠要出门,很是欢喜激动,连说要跟着同去。水佩则颇感到一些忧虑,劝沈西泠道:“小姐,此事要不要还是先问过公子?若就这么出了风荷苑,我担心万一出什么事儿……”   风裳也爱热闹,但因为上回花会她和子君惹出了麻烦,如今便谨慎了许多,闻言也跟着水佩一道从旁劝说。   沈西泠沉默了一会儿,抿了抿嘴,说:“姐姐们考虑得都在理,只是公子事忙,又哪有闲情管这等微末小事?我总不能事事都去烦他。”   “何况,”沈西泠半垂下眼眸,语气越发淡了些,“公子也不能管我一辈子,我总得自己做些决断才好。”   她这话说得,子君和风裳虽没什么感觉,水佩心里却又是咯噔一下,自昨日起心头的那种怪异之感越发强烈,更笃定自家小姐是跟公子之间有了什么不愉。前段时间二人之间那种亲昵之感竟一下子就淡了,反倒有些疏离的意思。   她也不知该怎么劝,见小姐一副主意打定的模样,只得默默跟随着,同子君和风裳一道,陪小姐下了山。   作者有话要说: 我沈文文今天就是要跟你冷战,你觉悟吧你(其实也不能算冷战hhh后面会有文文内心世界的展开,两个人的感情现在对不上,这也是他们必须得经历的一个过程吧PS:看到昨天大家的鼓励究极感动,希望能写出与大家的温暖和可爱相匹配的故事,谢谢谢谢。 第72章 开初(2)   沈西泠这趟出门有些突然。   她自打来了风荷苑还从没有自己出去过,齐婴自然也没有心细到提前给她备一辆马车的地步,是以这如何出行之事便成了一个麻烦。   水佩本想以此为由将自家小姐劝回院子里去,哪成想这个紧要关头竟碰见门房的六子来捣乱。   这厮也是精乖,一见沈西泠走到门口便凑上来讨好,笑嘻嘻地问:“小姐可是要坐车?”   说起来,六子也算同沈西泠很有渊源。当初她头回跟着白松来风荷苑时,曾在门口的雪地里跪了半宿,当时发现她在雪窝子里晕过去的人便是六子;后来除夕去本家找齐二公子报信儿的人也是他,他还给她叫过大夫、换过火盆呢。   他算是眼睁睁瞧见这位小姐从泥潭升入云端的,当初二公子连门儿都不让人家进,如今却在风荷苑里独门独院地住着,很是招二公子待见,说不准往后还能有什么更大的造化。   六子觉得福分这种东西见者有份,他既然碰上了也有心沾一沾,一见沈西泠没有马车可用,他便自作主张为她备了辆车,还顶着水佩姐姐不善的眼风毛遂自荐给沈西泠驾车。   沈西泠自然感激,向六子道了谢,六子憨厚地挠着头,连说不必,随后便驾车跟在丁先生的马车后,一路向顺南大街驶去。   建康城地域辽阔,东西南北各四十里,四下还有石头城、西州城、白下城、东府城、南琅琊郡城等拱卫,堪称天下第一繁华之地。自宣阳门至朱雀门,御道两侧官署府寺星罗棋布,贵人们的居所府宅则云集在御道两侧和秦淮河畔,至于丁先生要带沈西泠前往的顺南大街,则位于离此黄金一线颇有些距离的城西南角。   此地并非显贵们的居住里巷,但胜在人多热闹,建康城中有四市,这附近便有一个大市,此外还有小市数十,每日商贩行人往来众多,以至于马车一入顺南大街便行驶缓慢起来。   沈西泠十分新奇地坐在马车上,将车窗推开一道缝朝外张望着,见街边铺面林立,商贩沿街叫卖,很是热闹活泛。   说起来她倒是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了。   她虽生在市井,但近来却一直借居在齐家的府宅之内,闭门不出已有数月之久。她是很熟悉这样的地方的,不同于以往的是,她小时候上街要么是为了随母亲出入当铺,要么则是去药堂为母亲抓药请大夫,如今她却将在这样热闹的大街上有一间铺子,这是她原本想也不敢想的事。   子君笑道:“瞧咱们小姐眼睛都亮了,我可是头回见比我还爱财的人呢。”   几个丫头窝在一起笑,闹得沈西泠有些脸红,恰这时六子停了车,说地方已经到了,水佩她们几个便当先下了车,搀着沈西泠下去。   一下车,果然瞧见一间布庄,排场不大,门头也并不很显眼,看上去是有些年头了,但打眼一瞧十分整洁,沈西泠幼年时曾见多了这样的店面,此时再瞧,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她下车的时候丁先生已经先下了车,正和另外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一道在门口等她,见她下了车,便笑呵呵地向她介绍他身旁的那人,道:“这位是卢掌柜,在这家布庄经营十几年之久了。”   沈西泠同这位掌柜问了好,便听丁先生又同卢掌柜介绍沈西泠,道:“这位便是方小姐,我之前同你打过招呼的,往后便是新东家了。”   那位卢掌柜身材矮小,一身粗布衣裳,颧骨生得很高。他待沈西泠很客气,向她问过好后又道:“不知二公子一切可都还好?”   沈西泠抿了抿嘴,觉得这位掌柜此问有些唐突,但她也晓得,自己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娃娃必然不得人重视,这位掌柜之所以能出来迎她,说到底也是看了齐婴的面子,眼下有此一问也是常理。   她想了想,答:“都好。”   那位卢掌柜看似还想再探问探问同齐二公子有关的事儿,一旁的丁先生则暗暗将他拦了下来,笑道:“二公子的事儿也是你打听的?你只管为方小姐把事办好,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这话虽是带笑说的,但意思却都落在了实处,卢掌柜脸上稍有些挂不住,只诺诺地应了,赔着笑,又同沈西泠说:“方小姐快请进来瞧瞧吧。”   沈西泠点了点头,在丁先生和卢掌柜的陪同下,带着三个丫头一道进了铺子。   进去一瞧,才见这铺子比门脸儿处瞧着要大上不少,内里各色不同花样不同材质的布匹整齐地放在柜上,沈西泠粗粗看了一圈,见质地不错、价钱也算公道,只是铺子里人并不多,稀稀拉拉三四人。   铺子里另还有两个伙计,一男一女,据卢掌柜说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虽都不是建康本地人,但也都在铺子里做活快三年了,丈夫姓宋,叫宋浩堂,管布匹染色;妻子姓孟,叫孟莺莺,领着下面好几个小丫头织布。两人看着都是忠厚老实的模样,沈西泠也与这两人打过了招呼。   沈西泠进了后院儿,瞧见织布的姑娘们都在做活儿,院子的空地上放着好几口大染缸;又绕到仓库里去,见到了许许多多摞在角落里吃灰的存货,数目很是惊人。   卢掌柜在她一边走一边看的同时,始终在一旁同她说着铺子的经营。说得并不很细,总体听下来只知道铺子不算亏钱,但赚的也只是薄利,刨去给伙计的工钱、场子的租金、料子的成本还有各式积压和损耗,每月大概能有个不到十两的进项;若碰到不景气的月份,还会亏上一些,全年下来一折算,基本赚的银子也要清零,剩不了多少。   沈西泠看完一圈回到正堂,卢掌柜便到柜台后翻出厚厚半人高的账册,新新旧旧摞在一起,对沈西泠说:“我这前几天就接到信儿,说有新东家要接手这个铺子,便早早备下了这几年的账册明细,里面的款项一笔一笔都记录在案,甚是清楚。小姐可以带回去慢慢翻看,若有什么想查问的,亦可随时叫我过去回话。”   丁先生一直跟在一旁瞧着,却并不说话插言,而沈西泠见了这快跟自己一边儿高的账本儿一时也有些懵,只点头应了下来,说不出什么别的。   丁先生此时笑了笑,见天色已经向晚,这铺子也看得差不多了,便同沈西泠说:“小姐许也乏了,不如今日先到这里,待之后摸熟了账册,再叫他过去说以后的事儿吧。”   沈西泠今日瞧了许多新东西,如今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留在此地确实也无用,听得丁先生这么说了,便也点了点头。   一旁跟着的水佩瞧见这个情形,便打发子君到车上去叫六子进来,几个人一起将半人高的账册搬上了马车,随后便由卢掌柜和宋氏夫妇相送,打道回府。   另一头,今日齐婴从官署下职后就收到本家家奴传来的信儿,说齐老夫人要见他,叫他回去用晚膳。   自他从南陵郡回建康以来,因各式各样的因由,一直都还没见过祖母,而自打昨天花会的事情一闹,齐婴便早有预计近日会得祖母的传话,是以今日得了此信儿也没什么意外,只吩咐青竹往风荷苑给沈西泠传了个消息,说他今晚不回去用晚膳了,随后便回了本家。   到荣瑞堂时见老太太正在坐床上吃果子,气色甚是不错,打眼一瞧便并无什么病气,一见他又开始大骂六公主飞扬跋扈不知廉耻,委实是中气十足。   齐婴默默坐在一旁听着,并不插言,等老太太骂得累了,便给祖母递上一盏茶,说:“祖母消消气,当心身子。”   “我怎么能消气!”齐老夫人一拍桌子,怒气未歇,“傅家是什么样的门庭?容儿是什么样的出身?她竟也敢说打就打!这样的做派同市井悍妇又有何不同?就她这样的娶进了门,往后家宅永无宁日!”   齐老夫人酣畅淋漓地骂完,扭头见自己的次孙只是听着却不说话,心中更是不平,继续忿忿道:“还有那个方家的丫头!又怎么会住到你的别第去了?我不是已经差人将她送走了?是她又跑到你那儿痴缠你去了?”   齐婴沉默了一会儿,自然不难想到这事儿是谁捅到老太太跟前来的。他不想让祖母知道沈西泠的事儿,但如今她知道了,他也并不觉得棘手,此刻闻言神情也是坦然,点了点头,答:“是在别第,孙儿接她过去的。”   齐老夫人见次孙答得如此利索,竟是一丝心虚躲闪都没有,反而被他噎了一下,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说了两声“作孽”,又大声道:“你这孩子糊涂啊!那丫头心术不正,对你抱着那样的心思,你还将她留在身边?”   齐婴一听这话皱起了眉,说:“祖母多虑了,文文不过还是个孩子罢了。”   齐老夫人冷哼一声,反诘:“孩子?她已经十二岁了!那天裹着你的衣裳睡了一夜,这心思再是清楚明白不过,谁还能看不出来?”   这话却让齐婴一愣。   他之前答应过沈西泠不探问那天她被祖母惩罚的理由,此后他也信守诺言不曾问过任何人,以至于至今他仍对此事一无所知。眼下乍然被祖母点破,他极为诧异。   他的衣服?   什么衣服?初见她那日他在城外的林子里留给她的那件?   ……她竟然还留着。   眼下祖母就坐在他面前气势汹汹地诘问,可齐婴还是忍不住开了个小差,想象着小姑娘裹着那件衣服睡着的模样,心中忽而有种奇异的感受,让他一时有些无措。   无措。   这于齐二公子来说可真是个极新鲜的感受。   他的确一早就知道沈西泠对他有些依恋,毕竟她家中忽逢巨变,而他又是如今同她最亲近的人,小孩子么,难免会依赖他多一些。他猜测她心中是把他当成了父兄,所以才愿意亲近他,但他也没想到,她会……   齐二公子万事出众,自小就受人追捧,喜欢他的闺秀贵女数不胜数,他其实已经习惯了这种事,甚至心中都不会有什么感觉了。可眼下突然意识到沈西泠对他的这种情愫,他心里却的的确确感到一丝异样,当然他对她绝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好像突然被一只猫儿用小爪子轻轻挠了一下,令他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触。   作者有话要说: 他知道了 第73章 开初(3)   他咳嗽了一声,企图摆脱心底那种无措、以至于略微有些不自在的感觉,继而答祖母道:“文文年纪尚小,尚不能厘清自己的思绪和心意,言行偶有失当也在情理之中,望祖母也能垂怜她,不要再提此事,以免伤她名节。”   齐老夫人一见自己这次孙冥顽不化、事实都如此清楚了竟还在替那孤女说话,心中自然觉得他是已经受了方家那小狐媚的蛊惑,越发生气,怒而道:“敬臣!你这是糊涂了不成?她做出那等不要脸面全无教养的事情,还说什么保全名节?”   祖母言辞激烈,齐婴知道已经与她说不通,遂也不再言语。齐老夫人径自叽里呱啦又大骂了一通,却半晌也不见次孙出声,细细一看,见他虽不言不语,眼中的神采却已泛出冷淡之色。   这个次孙自小寡言冷情,让人摸不清他心思,如今因位高权重,周身更平添了一股凌厉深沉的气韵,齐老太太虽是他的长辈,但瞧见他这个模样心里也有点打怵,不自觉就将脾气收敛了些许,想了想,语气放缓,也退了一步,道:“你若真是喜欢那方家的,留人在身边也不是不行,只要不进齐家的门儿,随你怎么折腾都可以,祖母和你父亲母亲也都不会说什么。只是婚姻嫁娶之事为大,那六公主不是个能安稳家宅的,不像容儿娴静端庄——敬臣,娶妻娶贤,你可要想好啊。”   齐婴闻言沉默了片刻。   祖母抬举娘家,数十年来一直如此。世家之间同气连枝本无不妥,只是一旦过当难免就会招致麻烦,他素来觉得祖母对傅家有些过于关照了,但他身为晚辈于此事上却不好置喙,眼下亦不好点破,只能就事论事。   他沉吟片刻,道:“祖母好意孙儿自然心知肚明,只是此事牵涉六公主,恐还要过陛下那一关,孙儿亦无能为力。祖母倘若另有想法,倒可与父亲商量,孙儿全凭长辈们安排。”   齐老夫人活了一把年纪,自然听得出她这孙儿是将官场上打太极的那一套尽用在了她身上,曲曲折折说了这么几句,看似是温顺恭谨,实则一句顶用的都没有,偏偏他一副都听你的样子,让人也说不出他个不字。   结果老太太将次孙平白叫来一趟,除了发了一通火又被添了一通堵以外,竟是一无所获。   夜风正凉。   齐婴从祖母院子里出来,恰在园子里迎面碰见兄嫂,他夫妻二人倒是难得没有带着徽儿,正相携在园中散步。   双方相互打过招呼,齐云瞧了瞧二弟行来的方向,笑问:“这是刚见过祖母?”   齐婴应了一声,又听大哥问:“瞧你行色匆匆的,是还要回风荷苑?”   他点了点头,很自然地顺口接了一句:“嗯,回去看一下文文。”   话一出口,他却乍然想起方才祖母说她裹着他的衣服入睡之事,一时心头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有些露头,脸色便有些不自然起来。好在那时天色已晚,齐云和韩若晖也没瞧出他的异色,齐云只笑了笑,说:“行,那你去吧,路上小心。”   齐婴点了点头,同兄嫂别过,转身出了府。   齐云望着自家弟弟离去的背影,叹息了一声,侧首和夫人感慨道:“唉,你原来说的时候我还不信,如今一瞧他这每日都往别第跑的模样,倒真有那么些意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已经成了家呢。”   韩若晖听言又是得意又是娇气地朝丈夫笑笑,说:“那是,以后我说什么你最好都听着,错不了。”   齐云很是捧场,连忙拍夫人马屁,笑说:“夫人女中诸葛,我都听,都听的。”   夫妻二人缠绵悱恻,在园中说笑不断。   在回风荷苑的马车上,齐婴又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想了想沈西泠的事。   他想小姑娘心智未全,如今对他生出这样的情愫,自然不是她的错,而是他举止不当的过失。譬如他一直当她是个小孩儿,偶尔便有些亲昵的举止,时不时顺顺她的头发捏捏她的小脸儿,这便是进退失矩,想来正是因此招致了小姑娘的误会。   所幸她年纪尚小,只要他循循善诱好生教导,她便能分清男女情爱和长幼亲情之间的殊异,如此一来他便不至于错上加错,耽误了人家小姑娘。   齐婴觉得眼下第一步应当是要同沈西泠拉开些距离,往后肢体上的接触最好都不再有,见面也可以再少些,长此以往,她心里那点朦胧的情愫自然便也能淡去了。   由是这么一想,他心中稍定,唯一担忧的是小姑娘性情敏感,万一感觉到他的疏远会不会暗自伤心难过,届时他又该怎么办才好。   齐婴一路前思后想,只觉得将一个孩子带大果然是千难万难,比他少年时初回破题策论还要难上许多,而一想到稍后见到沈西泠,他又有些拿不准跟她说话的分寸,一时颇有些头疼。   就这么一路思虑着回了风荷苑,结果进了门却听说沈西泠出门了,人到现在还没回来。   沈西泠回到风荷苑的时候已经时近亥时。   其实她从顺南大街离开的时候时辰并不晚,但她没有立刻回风荷苑,想着出门一趟不容易,索性又转道去了那附近的大市和几个小市,细细看了好几个布庄,前前后后兜转了许久才回来。   刚从山下的石阶登上来,便瞧见白松正抱着剑、嘴里叼着一片竹叶倚靠在挂着灯笼的门口。沈西泠不意会在此见到他,有些惊讶,又上前同他打过招呼,问:“白大哥为何在此处?怎么不进去?”   白松将口中叼着的竹叶扔掉,随意地抄着手对她说:“公子让我在这儿等你,说若你亥时还不回来,就让我出去找。”   沈西泠听了一愣,自觉给白松添了麻烦,很是抱愧,低下头说:“这……我……”   白松耸了耸肩,看了她一眼,说:“好在还不到亥时,省得我再出去跑一回——你进去吧,公子在书房等你。”   沈西泠抿了抿嘴,应了一声,随后进了大门,穿庭过院行到忘室门口,瞧见青竹正站在门外。   这位童子近来待她和善了许多,大约是因为她频频给他指路的缘故,可惜今日她这一趟晚归却让之前那数次指路的情谊尽数烟消云散了,只见青竹童子又挂起了一张脸,还瞪了她一眼,从台阶上走下来,压低声音指责她道:“你跑哪儿去了?也不知道提前说一声?公子都等你一个多时辰了知不知道!”   沈西泠低着头不说话,青竹便一直瞪着她,又暗中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见她并无受伤磕碰,脸色又转好了些,嘴上又凶巴巴地补了一句:“愣着干嘛?还不快进去!”   沈西泠抬眸看了他一眼,拾级而上,进了忘室的门。   她刚推开门便瞧见齐婴抬眼朝她看了过来。   沈西泠抿了抿嘴,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回身关上了忘室的门,走到齐婴书案前,规规矩矩地向他行了一礼:“公子。”   齐婴摆了摆手,让她坐,她便走到自己的小书案后坐下,又听齐婴问:“今日是随丁先生出去了?”   沈西泠出门的时候并未同谁有过交待,齐婴如今知晓了此事明细,想来是水佩她们留了信儿。   沈西泠点了点头,答:“是。”   齐婴皱了皱眉,看了看时辰,说:“下次不可再回得这么晚,若非要晚归不可,至少也要留个字条给我。”   沈西泠又点了点头,答:“是。”   小姑娘温顺乖巧,和平时一样文文静静,但齐婴却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同,一时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他当时没有很上心,只以为是沈西泠今日出门碰上了什么事,也或许是在布庄里遇上了什么波折,这才导致情绪有些低落。   他便就此事问了几句,道:“瞧过那间铺子了?觉得如何?”   沈西泠半垂着头,原原本本地答:“看过了,也随丁先生见过了掌柜的。只是我在生意上是生手,也不懂什么,今日只搬回了一些账册,预备过几日看好了再说其他。”   齐婴点了点头。   他当时给她找这间铺子也颇耗费了一些心思。她年纪小,又是生手,给她的铺子规模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境遇不能太难也不能太顺,总得有些小麻烦,可又不能太过,如此才能给她锻炼,让她学到些东西。   今日她既然见过了,那便是走出了开初的第一步,这是好事。   齐婴想了想,又提点她道:“万事开头之时都难免有些许艰辛,但只要慢慢走下去,总会渐入佳境——丁先生善于经营,亦乐于教人,你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可多去同他请教。”   沈西泠仍是点了点头,答:“是。”   她进门至今,除非他问话,否则便一律只答一个“是”,齐婴自然不可能无所察觉。他想她谈兴不浓,或许是累了的缘故,也或许是察觉了商道的艰难,有些茫然了。   她今夜话少,那倒正好,毕竟他也还没想好当如何掌握同她相处的分寸。   齐婴暗暗松了一口气,看了沈西泠一眼,见她在灯下低眉敛目,依稀有些疏离的样子,与前几日望着他时眉目娇憨的猫儿模样很是不同,令他心里忽然也感到一丝淡淡的不舒服,不过他当时没有很在意,只对她说:“回去休息吧。”   小姑娘闻言起身,仍是只落下一个“是”字,继而便转身出了门。   连头都没有回。   作者有话要说: 小伙汁还想飘?   媳妇儿发动冷战立刻把气给你放光   飘个锤子   这一章结束了,明天就是第二卷 最后一章,点击就看卑微男主在线求和好(bu侍 第74章 猫儿(1)   此后的一段日子,沈西泠开始忙碌了起来。   她要学的东西有很多,头一件就是看账。   从铺子里搬回来的账簿有半人多高,有些日子是很近的,有些则上了年头。近日的誊写相对清晰一些,日头久的则要模糊许多,看起来颇为费劲。   几个丫头一贯知道她们小姐是个肯用功的人,当初在齐家跟随王先生读书的时候就起早贪黑,只是当时她们以为小姐是迫于先生那虎虎生风的手板才不得不苦读,没想到如今没了这等压力她也照旧逼着自己用功——甚至比原来还用功。   那么厚一摞帐,前前后后好几年的,她愣是七八天就看完了,一边看还一边梳理誊抄,按月将购入原料的本钱、支给伙计的月钱、还有其他若干七七八八的费用一一摘出来,等她看完了帐,自己也另写出一本书来了。   她每日很早就起床看账,看到很晚才睡下,水佩她们几个一开始以为等小姐新鲜劲儿过了就会歇下来,哪成想不但不消停,后来还有一发不可收拾的架势。她们几个轮番儿劝她休息,沈西泠就是温温柔柔地都答应下来,结果夜还是照熬,令丫头们一个个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等沈西泠看完了账,她便请丁先生来了一趟风荷苑。   丁先生听说她这么快就看完了账,十分惊讶,又瞧见她还自己理出了一本新账来,更是瞠目,接过她理的条目一看,见细致详实,看得出是实打实花了工夫的。   丁先生早先得了齐二公子的示下,说要寻一间铺子给这位方家小姐料理,他一个做下人的,自然不好过问缘由,只是听命办事。前几天见了方小姐真人,见是个半大女娃娃,又一副柔柔弱弱的娇小姐模样,心里自然觉得她接这铺子不过是随手玩儿的,哪能想到她竟真是花了心思看账,工夫做足了。   这世间之事向来遵从因果,沈西泠种下一个勤勤恳恳的因,自然就会在丁先生那里结一个另眼相看的果。他见她如此认真,便也乐意指点她,笑着同她讲:“小姐花了工夫,自然是好的。只是看账这事儿,说法素来是不准的,‘看账看账’,许多人以为‘看’就罢了,实则要弄清这账里的乾坤,还须得亲自去走去问,一一查验才好。”   他心宽体胖,笑起来如同一尊弥勒佛,此时伸手捋了捋自己的小胡子,对着面露疑惑之色的沈西泠道:“就譬如这账上说支给养蚕人多少银两,更换纺具又花了多少银子,瞧是瞧不出来什么的,若要摸清真伪,便要亲自去打听蚕市和木具的价格、找来经手的伙计一一查问,再来比照核验,方才能看出些门道。”   沈西泠闻言眼前一亮,很是受教。   的确,她要将这个布庄经营好,便不能只囿于铺子之内,应当将与布庄生意有往来的几方都摸熟了,如此才能算是入行。   她于是又感到自己有许多要做的事情,待谢过并送走了丁先生,就又开始了新一波的忙碌。   沈西泠开始频繁地出门。   这事儿自然得提前知会齐二公子,好在他在这方面对她约束并不严,出入可以随意,只是不能晚归,还给她设了个亥时的门禁,另干脆将六子也调入了她的院子作小厮,为她驾车。   六子自然觉得欢喜,从门房调进握瑜院,不单活儿清闲了许多,月钱也愈发丰厚了,他觉得自己前几天主动找方家小姐献殷勤的举动实在是机智,又暗叹自己与这位小姐果然有缘,心中期盼着这位小姐的日子能越过越好,他便也能跟着水涨船高。   沈西泠没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念想,只一门心思扑在她的布庄上。   她在丁先生的指引下开始接触起与布庄相关的许多生意,譬如桑麻的种植、蚕丝的制取,乃至于近几年才开始露头还尚未时兴的白叠子,她都开始熟悉起来。她亦有心同从事这些生意的商贩们打交道,大梁民风开放,并不忌讳女子从商,只是她年纪太小,与人相交难免被轻视。沈西泠觉得她不必钻牛角尖给自己徒增麻烦,便让六子代她去同人交涉。   六子为人机敏,说话也讨人喜欢,将这差事办得很不错,常常是他代沈西泠出面同那些商人们见面,回来后再将得到的消息和协商的结果告诉沈西泠,待得了沈西泠的安排指示,便再出去同人商谈,周而复始。   这样的双黄唱了一段日子,沈西泠便深感此前丁先生的指点甚是有理。   布庄的账簿做得清晰漂亮,她前前后后仔细看过多回,都并未发现什么问题,但这月余来她亲身跑了一圈,便一点一点能看出些东西来了。   譬如账簿上记的纺具更换,是三年一回,而她自己走了许多卖纺具的铺子,知道即便是一般质地的,也至少可以用足五年,这两年的差别兑换成银子,便是一笔不菲的开销;又譬如这买进原料的时机也有讲究,商贾经营,总是逐利,自然要贱买贵卖,可他们这布庄买蚕丝桑麻总是不遵时令,虽前后不过只有几月的时间差,但由此产生的银钱差别却很大,日积月累经年而算,更是天差地别。   沈西泠让六子暗中寻访了一圈,得知布庄的采买事宜基本都是卢掌柜亲自经手,并不假手于人,由此自然便怀疑这位掌柜在账上动了些许手脚。   她察觉到此事,但一时尚未想好应当怎么办,又觉得除了卢掌柜的事情以外,铺子内的存货积压问题也亟待解决,一时颇有千头万绪之感。   她思来想去,觉得不应武断行事,遂将此事暂缓,决意细细斟酌后再行决定。   这么一来时光渐长,时节已然由春入夏。   风荷苑中的荷花开始悄然生长,颇有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意趣。这别第本就修得别致,如今一到初夏,小池之中蜻蜓点水,粉荷芳菲数里,愈发显得清雅,宛若画中仙居,很有些逍遥韵味。   只可惜此地的主人最近的心情却不甚明朗。   齐婴自打从祖母那处得知了当日之事的原委、明了了小姑娘朦胧的情愫,便一直立意要同她疏远些。他本来还苦恼于这疏远的分寸该如何拿捏,哪成想还不等他疏远沈西泠,人家小姑娘倒当先开始疏远起他来了。   这事儿齐婴一开始还没发现端倪,只当她是在忙布庄的事儿,空闲少了自然黏他的时间也少,没什么不对。只是后来他却发现,小姑娘遇上布庄里的难事,头一个便会去请教丁先生,却不会想到来问他。   这也算能讲得通吧,毕竟他并非商贾出身,论生意还是丁先生更在行,她不来找自己帮忙也可说的过去。   可虽然说得过去,多智如齐二公子,自然还是能发现些许不对劲。譬如这往常很是依恋他的小姑娘,现如今已经很久不曾和他同一个时辰起床,也很久不曾同他一起用膳了,至于此前他时不时就能吃上一盅的蛋羹,如今也已经许久不曾上过他的桌。   还有这读书。小姑娘以前甚是喜欢跑到忘室里去,一会儿拿一本书,一会儿绕到他身边请教问题,就算真没什么事儿也喜欢在他身边待着,用那漂漂亮亮的一双妙目偷偷看他。结果如今呢?他都让青竹给她安置了小书案了,人却跑了,这都一个多月了,连忘室的门儿也没进过。   更令齐二公子觉得不对头的则是那些不可言传的东西。譬如她看他的眼神,往日里总有些小小的娇气和朦胧的依恋,如今就板板正正的,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当然他也不是说这样有什么不好,只不过就是别扭,非常别扭。   齐婴忍了一段时日,此等别扭的感觉却没能消退,反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他本来打算先这么着不跟小姑娘计较,结果后来有一天他正要离开风荷苑外出办事,路上正好同沈西泠迎面碰上。这事儿若搁在以往,小姑娘必然会眼前一亮,随后就会像只小雀儿一样靠到他身边来,结果那天她别说上前了,甚至还装作没瞧见他,刚跟他照面便十分生硬地扭过头去跟她身边的丫头说话,一转角人就跑了。   至此,齐二公子终于开始觉得不妥,认为应当同小姑娘谈一谈心,从而一劳永逸地将此问题解决;就算解决不了,起码也应当摸清小姑娘的态度何以转变得如此之快,待找准了问题所在,他们之间自然便能恢复如常了。   抱定此念,齐二公子于是特意抽出工夫将沈西泠叫到了跟前,预备关怀关怀她最近的学业,顺便再问问她的生意。结果开口刚没说几句话,便被小姑娘那副愈加板正、愈加恭敬的模样给顶得无言以对。   她照旧温顺乖巧,问什么答什么,可偏偏就是让人心里的那种别扭越发强烈起来。   齐二公子那样好的涵养,还是给小姑娘堵得不轻,只觉得再跟她多说两句他今晚的饭都要吃不下了,于是赶紧将人放走了。   只是人虽然走了,可这股郁气仍还是凝在齐二公子心头,令他不禁暗暗感叹,觉得自己先前果然没有看错,这小姑娘确乎就像一只猫儿,黏着你的时候百般娇气可爱,一瞧见别的有趣的玩意儿,便又立刻卷着尾巴跑了,再无当初黏人的模样。   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给沈西泠如今这样的做派定性,到底应当说她没良心好,还是应当说她到了叛逆的年纪好,遂颇为为难,甚而还有些愁闷。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人心真就海底针   你不是本来就有疏远人家的计划嘛,那她主动跑了你还发什么愁乌鸡鲅鱼 第75章 猫儿(2)   愁闷于齐二公子而言是个新鲜的情绪,他尚且不知应当如何处置,自然就躲不过他那心细如发的长兄的眼。   齐云一早就觉得自家二弟近来颇有些心气不顺,原以为过几日就会自发好起来,没想到月余过去不但没有见好,反而有每况愈下的趋势。他作为长兄,自然要对弟弟多加关怀,这日下朝退班,他便拉着齐婴上了自己的马车,称要送他去官署,路上便开始刺探起此事的渊源来。   这事实在无从谈起,齐婴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他本不是个乐意同人说事的性子,可他斟酌了斟酌,又觉得眼下的确只能和大哥讨教一二了,毕竟大哥是有女儿的,虽则徽儿还小,远不如沈西泠这样叛逆,可他毕竟还是有养女孩儿的心得,或许能帮上他的忙也未可知。   齐婴想到这儿,于是将沈西泠近日的反常挑了几件与齐云说了。   齐云本来还以为是枢密院里出了什么麻烦事儿,很是心惊胆战了一阵,结果听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人家枢密院里是一派朗朗乾坤全无什么不妥,他二弟如此为难竟是为了那位方家的小姐。   齐云心中无言,越发赞叹起他夫人是慧眼如炬女中诸葛,当初竟一眼就瞧出他这二弟同方家小姐的不对劲来,可笑他当时竟还替他二弟说话,如今想来真是汗颜。   齐云咳嗽了一声,压下腹诽,仔细梳理了一下方才二弟所言,试探着问:“所以说,你如今就是苦恼她不像原来那样亲近你了是吧?”   齐婴一听,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劲,当即否认道:“自然不是。”   齐云点了点头,又虚心地问:“哦,那是什么?”   齐婴被兄长噎了一下,一时有些接不上话,齐云瞧出二弟被问住了,心中觉得有些好笑,但却无意取笑他,只是循循善诱、极有长兄风骨地道:“额,这个事情,敬臣你看啊——我们姑且不论那些细枝末节,就单说结果,就是方小姐她忽然同你不亲了,是也不是?”   齐婴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齐云应了一声,又问:“你现在就是不明缘由,所以有些困扰——是也不是?”   齐婴又沉默了一会儿,又点了点头。   齐云抿了抿嘴,继续引导道:“此事倒也好说。你毕竟是政务繁忙,方小姐最近接了那个布庄,想来也是不大清闲,你二人久不交谈,自然就会有些疏远,不如坐下来多说说话,开诚布公问问她为什么忽然这样,问题不就解决了?”   齐婴只觉得长兄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难免叹息,道:“大哥有所不知,我已经找她到跟前问过一回了,但她神情推诿,似乎并不想同我多言,我又能如何?”   齐云作为长兄,一直觉得自己有责任提携家中几个弟弟。他平日里管齐宁和齐乐甚多,二弟则自幼让人省心,他一直也帮不上他的忙,如今好容易碰上二弟犯了难,齐云觉得自己得抓住机会,否则便不知何时能再彰显自己作为长兄的风采了。   他于是沉思片刻,掏出了自己成婚多年来总结出的金科玉律,语重心长地同自家二弟道:“敬臣啊,这女子么,总是同我们男子不同,心思要细腻得多,大多时候又不喜将心中所想宣之于口,总要你费心揣度一番才能满意。方家小姐如今心里藏着事,你直着问她自然是没有结果的,得要曲折些来,才能见效。”   齐婴皱了皱眉,问:“……如何才算是曲折些?”   齐云老神在在,露出一副经验极丰的模样,语气十分肯定地道:“送礼。”   齐婴:“……?”   齐云见二弟将信将疑,心中不豫,连忙露出严正神色以证此言论的精妙,进而掷地有声地道:“你莫要不信!女子大半都是心软的,只要你送对了礼,她们便能愿意多听你说几句话,届时你温言软语几句,再诚恳地指摘些自己的不是,她们便又会宽宏大量地体谅你的难处,如此便能同你说心里话了。”   齐婴见长兄言之凿凿,一副十分笃定的神情,心下一时也信了几分,又想起上回他送沈西泠生辰礼时,小姑娘确乎是很爱惜感动的模样,倘若他再送她一次礼物,想来她兴许也就愿意同他敞开心扉,说说她最近的异样是什么缘由了。   此时的齐婴全然没有意识到,他同大哥讨的明明是哄女儿的法子,大哥塞给他的却是哄妻子的良方,兄弟二人坐在车上,表面上好似说的是同一件事,实则里子却大相径庭。   次日,沈西泠的院子里多出了一只猫儿。   那天她带着水佩、风裳和六子一道出门理生意,子君留在握瑜院看家,她们回来还没进门儿,便隔着墙听见子君在院子里咋咋唬唬地叫唤。   沈西泠她们进了院子,一打眼就瞧见子君正站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下,叉着腰仰头向上看着。   那时已是初夏时节,葡萄藤的枝蔓愈发翠绿,隐约开出米黄色的小花来。沈西泠她们随着子君的目光朝葡萄架上看去,什么都没见着,水佩正要责备子君聒噪,还没张口却隐隐约约听见一声微弱的猫儿叫声,喵喵喵的。   沈西泠也听见了,愣了一下,再抬头朝葡萄架上一看,竟瞧见葡萄藤枝蔓掩映间有一只巴掌大的猫儿,通体雪白,生了一双宝石一般碧蓝的眼睛,可爱得紧。如今就趴在高高的葡萄架上,也不知它是怎么上去的,眼下估计是下不来了,一直趴在那儿软绵绵地喵喵叫,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水佩见了那猫儿很是惊讶,问子君:“这小猫是哪里来的?”   风荷苑素来不养这些小动物,而这猫儿生得如此漂亮,想也是极名贵的品种,她们都不曾见过的,定然不是无主的野猫。   子君一边担忧地看着那只葡萄架上的猫儿,一边答道:“青竹童子今日亲自抱过来的,说是今年西域那边儿新贡的东西,公子特意同陛下讨了一只,送给咱们小姐养着玩儿。”   这话一说,丫头们都又惊又喜,沈西泠自然也跟着一愣。   她近来许久没见过齐婴了,花会之后两人也一直没再怎么说过话,他突然送她一只猫儿,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沈西泠没有想通,自然也不想收下这个礼,正想同水佩说把这猫儿送回去吧,那小猫儿却忽然从葡萄架上跳了下来,丫头们纷纷惊呼,等沈西泠回过神来的时候,这只雪团子已经扑进了她的怀里。   丫头们围了上来,一个个新奇地瞧着这只漂亮的小猫儿,都喜欢得紧。   水佩还笑说:“这小家伙可真不愧是贡品,不单模样生得漂亮,还有眼力见儿,知道往谁怀里扑才最好呢。”   丫头们听言都是一阵的笑,风裳也跟着凑热闹,说:“这小家伙可真漂亮——小姐,你快给它取个名字吧?”   沈西泠也觉得猫儿漂亮,但却并不想留下它。她抿了抿嘴,说:“还是不取了,这猫儿名贵,我也养不好,还是还给公子吧。”   几个丫头听言都是一愣,子君和风裳一脸莫名,水佩却知道这是自家小姐还在同公子闹别扭使然。她不知道这两人在闹什么别扭,但依她看,公子想来已经察觉了不妥,这只猫儿在眼下这个当口儿送过来,当是存了哄人的用意。倘若她们小姐真把这猫儿退了回去,这事儿便真正算僵住了。   那万万使不得。   水佩可是个拎得清的聪明丫头,她瞧她们小姐近月来十分忙碌,虽则过得充实,可却并不见多快活,不如同公子亲近时那样满眼都是欢喜,她可不能让她们小姐钻牛角尖儿犯傻气,平白自己为难自己。   水佩眼珠子转了转,挽起一丝笑,朝沈西泠说:“那也成,倘若小姐不喜欢猫,退回去也无妨……”   她还没说完,就瞧见子君和风裳变了脸色,一副不依的模样,水佩扫了她二人一眼,又转而把话接了下去,说:“只是我听说公子这几天事忙,好几天都不回别第来。倘公子不在,咱们就这么冒冒失失把猫儿退回去了,总也是不妥当。要我说,咱们还是先养几天,等过几日公子回了,再去说养不养的事儿。”   水佩说完,见自家小姐神情犹疑,似是有些被说动,于是又补上一句,道:“再说了,这猫儿幼小,若就这么被咱们丢出去了,万一死了可怎么好?大小也是一条命,若死在道旁了,这……”   水佩说完,便瞧见小姐神色更松动了些。而那猫儿也似有灵性,竟恰好挑这个时候喵喵叫了一声,那双宝石一般碧蓝的眼睛一直瞅着沈西泠看,还蹭了蹭她抱着它的那只手,莫说是被蹭的人了,就是一旁瞧的人也被撩拨得心头一软。   沈西泠瞧瞧怀里的小猫儿,也是被它瞧得有些顶不住,心中怜爱之意便开始冒头。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终还是妥协了,道:“……那好,就先养到公子回来,之后就不养了。”   子君和风裳闻言纷纷瘪嘴,水佩却笑意盈盈,连连应了,又瞅着自家小姐的脸色问:“虽只是养几天,但总也得有个称呼,小姐要不姑且先取个名儿给它?”   沈西泠抬眸对上几个丫头期待的眼神,低头又瞧见猫儿可怜巴巴的模样,一时也颇为无奈。   她瞧了瞧猫儿通体的雪白,又圆圆的跟个小团子似的,便咬了咬嘴唇,松口道:“那……那就先叫雪团儿吧。”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嫂嫂属实都是明白人,尤其大哥这一通分析,就算是金牌婚姻调解师看了也要大呼内行PS:沈文文才不是送一只小猫就能哄好的,建议齐二好好预习准备话术 第76章 猫儿(3)   雪团儿于是在握瑜院安了家。   水佩她们都对它很殷勤,尤其是子君,爱猫爱得紧,还给她收拾了一个舒舒服服的小窝出来,每日一条小鱼喂着,很快就把它养得越发白滚滚的。   沈西泠其实也喜欢猫,女孩子么,总是喜欢这些毛茸茸软绵绵又会喵喵喵的小家伙。但是她因为打定主意过几天就不养它了,因此从一开始就强迫自己忍着、不要亲近它,以免再生出感情来。   只是这小雪团儿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明明是子君照顾它最多,可却偏偏最喜欢沈西泠,每次她一回来,它就跑到她脚边蹭啊蹭啊,一双碧蓝如宝石的猫儿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一旦发现自己吸引了沈西泠的注意,便又会躺下露出自己的小肚子来,一副求沈西泠摸摸的小模样。   沈西泠忍了好几天,终于还是没扛住,有一天忍不住开始抱起雪团儿。这事儿一回生二回熟,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有了这第一回 ,雪团儿便意识到了自己的魅力,从而越发黏起沈西泠来,沈西泠也越来越被攻破心防,抱着雪团儿的时候更加多了。   只是她仍立意往后不养它,如今眼见自己有越来越顶不住的趋势,她便着了急,开始催问起齐二公子的归期。   这是自花会之后她头一回主动问起与齐婴有关的事。   水佩暗暗瞧着小姐的变化,心里偷笑,脸上却甚严正,说:“这可就不知道了,公子那样忙碌,谁知是不是被什么事儿绊住了?许还要一阵子才能回呢。”   沈西泠瘪瘪嘴,捏着雪团儿粉红粉红的小爪子不说话了。   日子便继续这么过着。   沈西泠最近又重新盘了一边布庄的账,大概估算了卢掌柜这些年私自昧下的银两,十二年,约有五百两上下,均摊在每一年里,大抵在四十两左右。这笔银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些不尴不尬的,让沈西泠更拿捏不好处理的分寸。   她另外又请宋浩堂帮她清点了一遍布庄内积压的布匹存货,数量之大超乎她的想象,竟是比卢掌柜私贪还严重的一号问题。她这日于是又出门到好几家布庄转了转,让六子假意同店家交涉,说想大量买入一批布料,成色不必太好,样式陈旧些也无妨,问他们能给出多少货来,借此摸摸其他布庄积压情况的底。   结果一圈问下来,见其他布庄虽也有存货积压的问题,却都不如他们自家这样严重,沈西泠于是越发觉得清存货乃第一要务,继而开始第一次真正插手了布庄的经营。   顺南大街并非显贵居住的里巷,附近多是些平头百姓,沈西泠自小就过着拮据的日子,自然知晓百姓们的所想,无非图价钱低廉。她先是细细同各家布庄的旧货做过了价钱的比对,又让卢掌柜着伙计将原先积在屋子里吃灰的布料都拿出来一一处理过,继而在铺子内颁了一条规矩:将新旧布匹一同售卖,若单买新布,则价钱照旧;若新旧同买,则照买入的数量削价。   卢掌柜倒是不推脱,沈西泠安排的次日他便将这削价的规矩立了出去。沈西泠头回做这样的买卖,很是紧张,连着让六子去盯生意的情况,每日都来收账,见存货虽销了一些,但情况也并未好上多少,旧的料子一样乏人问津。   沈西泠虽一早预料到这第一步不会特别顺遂,但等这状况真摆到眼前来,还是难免感到些许沮丧。   水佩一路陪着沈西泠东跑西颠,自然瞧出她情绪低落。她知道沈西泠对这个布庄投入了许多心血,最近熬夜熬得人都又瘦了些许,如今既面对着卢掌柜的麻烦,又解不掉存货积压的困扰,自然更是心焦。   她有些心疼她,却帮不上什么忙,这日见天色已晚,也只能劝慰她:“小姐别想那么多了,咱们先回吧。”   回了握瑜院,沈西泠先去沐浴了。   如今已是正经的五月,天气开始转热,她今日一直在外忙碌,早已出了一身的汗,衣服粘在身上很不舒服。   雪团儿黏着她玩儿,她陪了它一会儿,便转进浴室沐浴。   等沐浴后换了一身新衣裳从浴室出来,她又去找雪团儿,却发现小家伙正伸着小爪子在挠门。   子君捂着嘴笑,说:“瞧它那样儿,该是有些闷着了,想出去逛逛——我单以为小狗儿会嫌闷,原来猫儿也想出去遛弯儿?”   沈西泠本心情沉闷,瞧了这小家伙的可爱样儿,一时倒是有些开怀,她走到门边把猫儿抱起来,笑着说:“好,那就带你出去玩一会儿。”   风裳却拦着,说:“小姐一会儿再出去吧,头发尚且还湿着呢,万一受凉可怎么好?”   沈西泠转头朝几个丫头笑笑,说:“无妨,天气也热了,不会受凉的。”   风裳还想再劝,却被水佩拉住了。   水佩知道她们小姐是心里头憋闷,想出去走走,这时拦着反而才是不妥,于是只体贴地笑着问:“小姐可要咱们陪着?”   “不必了,”沈西泠一边轻轻摸着雪团儿头顶的一小撮软毛,一边温温柔柔地答,“姐姐们今日照顾我也甚是辛劳,你们休息吧,我自己在园子里转转,一会儿就回了。”   几个丫头应了,沈西泠便抱着雪团儿出了握瑜院的门儿。   夏日的风荷苑美极。   风荷苑园中四时花木不同,夏日里多植六月雪和三色堇,至于池塘水边,自然植莲。时令一到,满塘荷花盛开,碧绿的莲叶宽大而油亮,衬得荷花格外清白又隽逸,在夏夜的清风中摇曳,真有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的气象,极是令人心仪。   齐婴……应当是喜欢荷花的吧?毕竟他将自己的私宅取名作风荷苑,园中又植了如此之多的莲。   莲是有禅意的花,有清净的意思,譬如她年幼时就听父亲讲过一句与莲花相关的禅诗,叫作“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讲的便是一个清净。她此时看着这满目风荷,心中忽而又想起那日在忘室看到的抱朴公的文集,以及书页旁齐婴批的那句话。   “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忽而竟有种奇妙的相通之感。   想起那个人,沈西泠的心忽而便乱了一下,宛若一阵清风拂过荷叶,引起些许微妙的颤动,继而在清圆的水面上荡起微微的涟漪。   她有些出神,抱着雪团儿的手松了些许,这小团子便忽然从她怀里跳下了地,倒把沈西泠吓了一跳。她回过神来,再要弯腰把它抱起来,雪团儿却一扭身跑开了。   沈西泠在它身后一直叫它它也不听,一溜烟儿钻进花木丛中,一会儿又闪身出来,在园中的小径上跑来跑去。沈西泠一直追着它,生怕它跑丢了,结果追来追去,又绕回到握瑜院附近。   她以为雪团儿是要回去了,正心中夸奖它聪明、竟然还能认得回去的路,便见它又一个扭身往另一个方向跑了,她急急追过去一看……   ……却见它跑进了望园。   这座小园子就修在怀瑾院和握瑜院之间,在一道石拱门之后,隐约可见园中有亭台水榭,却不得窥其真容。沈西泠记得她刚来风荷苑的时候,那时在她身边照顾她的倚湘姐姐曾告诉她,这地方是风荷苑的一号禁地,齐二公子从来不许人进去,甚至连青竹都不能进。   而此时,雪团儿竟跑到那里头去了。   沈西泠很是为难。   她虽然不知道齐二公子为何不许人进这个小园子,但规矩就是规矩,她不想造次,即便齐婴此时不在风荷苑,四下里亦无人看守,她仍不愿坏了这个规矩。   可雪团儿跑了进去,她也不能就这样撂手不管,在望园外等了半晌还不见雪团儿跑出来,沈西泠有些着了急,便隔着那道石门唤着猫儿的名字:“雪团儿?雪团儿?”   她声音刚落下,没听见雪团儿的喵喵喵,却听见另一个她所熟悉的声音从望园中传来,落进她耳里。   “文文?”   低沉又清冽……那是齐婴的声音。   这真把沈西泠实打实吓了一大跳。她一来没想到此时望园中竟有人,二来更没想到她以为根本不在风荷苑的齐婴竟已然回来了,一时心慌意乱甚为意外,有种手足无措之感。   她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却听他的声音又从石门那段传来,清清淡淡地:“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她闻言自然又是一愣,心说望园不是风荷苑的禁地么,怎么齐婴却让她进去?当初倚湘言之凿凿不像骗她,上元那天齐家两位小公子和赵家小姐来的时候也都避望园而不入,想来这规矩是真的有,并不是假的,怎么现在他却让她进去……?   沈西泠有些犹疑。   她本不想进,毕竟近来……她一直有些躲着他,如今他们疏远了,她心底里其实有些害怕见到他。可她心里又好奇这园中的乾坤,再则雪团儿还在里面,无论她往后养不养它了,总也应当跟齐二公子有个交代,思前想后一番,她还是应了一声,举步进了望园。   望园之内甚是幽静。   自石门而入,脚下石子铺路,不远处见到一方小池,池边有亭,水中植莲,四周则为绿竹环绕,甚是清幽风雅。此夜月华如练,论声音唯清风蝉鸣尔,越发有种尘嚣之外的意境,令沈西泠一颗心都静了下来。   颇像那位抱朴公在自己的文集中所记的光景。   她顺着石径往望园深处走,见齐婴正独坐在水畔亭中,名满江左的齐二公子隽逸尊贵,比此夜透白的月色还要动人心魄,满池清莲就开在他身后,亦映在他那双漂亮的凤目里。雪团儿正盘着尾巴卧在他膝上,他用他那修长又好看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雪团儿的背,小家伙似舒服得紧,一直眯着眼,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   那个场景让沈西泠心中有些难以言说的感觉,千回百转甚至辨不清悲喜,只能让她意识到一件事:她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   其实真要算起来也没有多久,毕竟从花会结束至今也就两月多的光景,这之间他们也曾数次照面,可是沈西泠却莫名觉得日子的确已经过去很久了,久到这个男子在她眼里又倏然变得清冷高远起来,此时她望着他,甚至有些不敢上前。   齐婴抬眼朝她看过来,那一眼又柔和又矜贵,问:“怎么不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直觉得他俩之间的爱情是不能溯源的,模模糊糊最漂亮但是如果非要标一个起点的话,我愿意把它标在这个夜晚 第77章 猫儿(4)   他说完,沈西泠也看了他一眼,随后犹豫了片刻,抬步走入亭中。   齐婴朝亭中栏杆边的座位扫了一眼,说:“坐。”   沈西泠半垂着头,谢过了他,走到一个离他不远不近的位子坐下,又听见他问:“方才怎么一直站在外面?”   她抿了抿嘴,沉默了一会儿,答:“我听说公子曾立过规矩,望园是不许人进的……”   齐婴笑了笑,不置可否,却引得沈西泠越发好奇这消息的真伪。她仍觉得此事是真的,但四下里看了一圈,也并未发现此地有什么不寻常,只是一方别致的小景罢了。   她想了想,还是问了他:“此地……是有什么不同么?”   这时雪团儿在齐婴膝上打了个哈欠,碧蓝碧蓝的眼睛眯缝着,好似要睡着了,齐婴一边顺着它的毛,一边缓声答:“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我不喜欢吵闹,所以一直没让人进。”   沈西泠一愣,又忽然心软了一下。   她很少听齐婴说起自己的喜恶,眼下他却很分明地对她说,“我不喜欢吵闹”。   这不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事,可却在沈西泠心里掀起一点皱褶。   她忽而有点明白他,他是个看似如鱼得水实则却过得很疲惫的人,也许他平日里听了太多争执和激辩,独自一人时便尤其喜欢静默。   她于是觉得自己此刻出现在这里很不合时宜,像是破坏了他留给他自己的最后一丝清净一样。她略有些惶恐地站起身来,说:“那我这就走了,我……”   她道歉的话还没出口,便见齐婴眉目疏朗地朝她看过来,眼中有一片柔和的笑意。   他说:“你没关系,你又不吵。”   玄妙的涟漪一圈一圈荡开。   沈西泠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种难辨悲喜的感觉亦又一次浮上心头,她默默体验着那种感觉,一时仿佛失声。   “坐吧,”齐婴又收回目光,低头看着雪团儿,“说说你铺子的事。”   沈西泠其实本来不想同齐婴说布庄的那些事儿。一来是因为如今他们之间有些疏离,二来更因为她觉得他已经很累,这布庄的事儿虽然于她而言是天大的,可对他来说却无足挂齿,她不想拿这样的小事儿去烦他,徒增他的负累,又显得她很没长进。   只是那布庄毕竟是他给她的,她也拿不准此时他问起此事是否存了考教她的意思,便不好推却,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又坐下,斟酌了片刻后老实地答:“……并不很顺遂。”   他听言并不意外,也许是早已从丁先生那里知道了情况,此时只是问:“是布匹积压的事情?”   沈西泠不意他知道得如此详细,有点懵,看着他点了点头。   她懵懂又怔愣的神情似乎取悦了他,令他眼中划过一丝笑意。他凤目含笑的时候非常好看,令沈西泠难免看得有些怔愣,耳中又听他说:“削价的路子没有错,你比价后让利的分寸也得当,只是略微欠缺一些技巧。”   沈西泠回过神来,闻言皱了皱眉,复而露出疑惑之色:“技巧?”   齐婴看了她一眼,略想了想,说:“两文一串糖葫芦,三文两串,七文五串,倘若是你,你会怎么选?”   他突然的发问好似风马牛不相及,沈西泠云里雾里,却还是顺着他的话去想,斟酌了一会儿,她答:“如果是我,会选三文两串。”   齐婴点点头,问:“为什么?”   沈西泠抿了抿嘴,答:“两文一串太贵,不划算;七文五串虽然最实惠,但买来五串太多,我吃不掉,七文的总价又太高,我会心疼。”   齐婴点了点头,又问:“倘若没有七文五串,只有两文一串和三文两串呢?”   沈西泠一愣,陷入了沉思,忽而眼前一亮,明白了齐婴的意思。   当人们只知道两文一串和三文两串时,即便知道后者更划算,可是在掏钱的时候却不会那么痛快,而一桩买卖成或不成,有时候就在一个念头的起落之间,他们一旦犹豫了,掏钱的机会就变小了;但当有了七文五串的选择,相比之下,三文两串就显得既划算又便利。   卖糖葫芦的商贩其实一开始就没打算用七文五串的法子卖出去多少,七文五串只是个障眼法,他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让人们选择三文两串。   只是一点小小的不同,却能给人以殊异良多的感觉,并引导人做出选择。   齐婴见小姑娘眼睛亮亮的,知道她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他眼含赞赏,又提点她道:“世上万事,看似殊异良多,其实最终面对的无非都是人心。商道虽然复杂,但追本溯源也无非如此。你要把这件事做好,就要学会看懂这一点,倘若旁人一时无法做出有利于你的决定,那就想办法帮他们去做。”   他的话清清淡淡,可是却让沈西泠茅塞顿开,一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她有些激动,脑子里一下儿窜出许多点子,简直恨不得天立刻亮了,建康城中的大市小市立刻开市,她便能将她的点子一一落到实处去,让那摇摇欲坠的小布庄起死回生。   齐婴看出她的欢喜,笑着摇了摇头,又说:“再来便是那位卢掌柜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沈西泠一听他提起那位掌柜,雀跃的心情便稍歇。   卢掌柜私贪银子的事儿是另一桩麻烦,他贪的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可却在沈西泠心上扎了一根刺,让她觉得不舒服。但卢掌柜在布庄经营十几年,的确是个熟手,不仅同铺子里的伙计们关系融洽,而且同其他掌柜们也相熟,很多事情经他来办都要容易一些,眼下若让他离开,沈西泠也不知该由谁接替他的位置,属实十分为难。   齐婴看出她为难,也不点破,此时只是淡淡地说:“人至察则无徒,这个道理你应当懂得。与人相交重要的是划好边界,让对方知道他最多可以走到哪一步。那位掌柜多年经营,有他的得力之处,你要做的是让他明白你容忍的界限,若他懂得退让,其余的事便还有余地……”   沈西泠静静地听着。   他循循善诱,并没有告诉她具体应当怎么处置,可是却同她讲了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沈西泠有的懂、有的不懂,同时又感到心里有许许多多空白的地方正在被他填满。   那是她的父母尚未来得及教给她的,如今却由这个男子一一讲给她听。   她有些欣喜,又有些难过,看着他此时坐在自己面前说话的样子,脑海中却不禁浮现了花会那天他同六公主说的话。   那天她从院子里追了出去,想去找他。其实她那个时候并没有什么事情要跟他说,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找他。她只是觉得她必须得去,尤其在见到那位殿下以后,她心里就被灼烧得难受,强烈的恐慌把她慑住了,还有一些她说不清楚的酸涩之感在她心底氤氲。   她觉得只有看到他她才能好受一点。   后来她在园中找到了他,那位殿下也在,他们在说话,她于是只好避在花木之后,他们说的字字句句都落在她耳中。   他说,殿下在想什么?她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哪里来的男女之情?   他说,自然是真的。   他说,等她长大了,自然就离开了。   沈西泠原本分不清她对齐婴是什么样的感情,她有时觉得他像她的父兄,但偶尔又觉得有些不同,但究竟有什么不同,她自己也说不清。   本家那事过后她却有些明白了——其实齐老夫人说得对,她的确对他心存妄念。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也许是从他离开建康那天对她说“好好吃饭,太瘦了”的时候开始,也许是从上元那天他把那个漂亮的狐狸灯递到她手里的时候开始,也许是从他第一次叫她文文的时候开始。   也或许更早,从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开始了。   彼时他从马车上走下来,身后是建康城数十年不遇的一场大雪,她在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也看到她从未见过的宽大和悲悯。他在林中打横把她抱起来,把他的衣服披在她的身上,她被属于他的气息环绕着,终于在那样绵延不绝的悲苦里得到刹那的喘息。   她曾经颠沛流离,可是他给了她一个可以躲避风雪的怀抱。   她知道她不应当再动什么愚妄的念头,可是爱上他实在是一件太容易太容易的事了,她想尽办法也没能停止,只能拼命忍耐掩饰。   她想这样就很好了,她可以安安静静地待在他身边,趁他不注意就偷偷地喜欢他一下,等他回过头看她的时候她就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就这么躲躲闪闪一辈子也很好。   但这是不可能的。   那场花会让她看到了他所处的位置,看到了他身边的人。那位六公主出身高贵又明艳照人,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喜欢他,可以堂堂正正接受旁人的注视和打量,相形见绌之下,她忽然就感到自己的卑怯:她只是个连姓名都要假借于他人的孤女罢了,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可是却胆大包天地偷偷喜欢他。   连她自己都觉得不配。   他说,等她长大了,自然就离开了。她于是意识到她并不能就这样在他身边待一辈子,她早晚有一天得离开,而他,已经开始等待这一天到来了。   其实这是很正常的事。他们之间本来就非亲非故,真要算起来,她对他而言不过是一桩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麻烦,他能管她一阵已经是仁至义尽,本来就没道理要管她一辈子。   可她那天听了他的话还是忍不住伤心难过。   她跑回自己的屋子哭了一天,从那以后就不敢再见他。   她不是在闹别扭,她只是……有些胆怯。她怕自己一见到他就会忍不住想起那天他和那位公主说的话,她怕自己与他相处的时日渐长,那些不可理喻的妄念便会愈加顽固,她怕自己越来越喜欢他,也怕听到他说,你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她很害怕,那些因他而起的幻梦刹那间又尽数破碎,随后她又要再一次意识到,她空空荡荡无处归依的事实。   布庄的事情她原本就有兴致,如今更像是她的救命稻草。她废寝忘食地投入在这件事里,心底那种无处安放的恐惧感便会短暂地被她搁置,她迫不及待想立刻长大,也迫不及待想拥有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也许这样,她就不会感到那样难过和孤独了。   那头齐婴仍在说话,抬眸却瞧见小姑娘神色黯淡,似乎出了神。   他顿了顿,问:“文文?”   沈西泠回过神来,抬头看了齐婴一眼,正碰上他探询的眼神,立即感觉心中一紧,又垂下了头。   齐婴瞧见小姑娘低着头,她的手指又默默地绞在一起,心中便觉得她还在闹一些稀奇古怪的别扭,一时也有点无奈。他沉默了一会儿,望了望自己膝盖上的猫儿,问:“你给它起名叫雪团儿?”   沈西泠不意他话转得如此快,愣了一下,再一听他的问话,有些脸热,点了点头,说:“姑且,姑且先那么叫着了……”   “怎么是姑且?”齐婴含笑问,“还打算再改?”   沈西泠咬了咬唇,手指又紧了紧,沉默了一会儿,心一横,说:“不是……就是觉得,我大概不适合养它,还是……还是将它还给公子的好。”   她吞吞吐吐,但拒绝的意思却很明确,齐婴笑意消退,看了她一眼,问:“你不喜欢?”   沈西泠立刻摇头:“不是……”   齐婴神色平静:“那为什么不留下它?”   沈西泠眨了眨眼,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话,可是后来还是沉默不语。   齐婴叹了口气,一时越发有些无奈之感。   小姑娘太过寡言,如今又有些疏远他,让他不知该怎么同她说话,他正想再问问她,一偏头,恰逢彩云尽散,朗润的月光一下子更加明澈起来,沈西泠也在那个时刻忽然抬起头,两人的目光便正正好对上。   那是一个不可言传的刹那。   月色那样温吞又明亮,将那个少女眼底所有的东西都映照得分外明晰,让他一眼就瞧见她那时小心翼翼掩饰的所有情意,有他所熟悉的那种小小的娇气和依恋,还有一些他不曾见过的情绪,隐隐沉重,千回百转,又悲喜难辨。   就在那样一个瞬间,齐婴十分清楚地意识到:   ……她爱他。   那是一个少女最干净又羞与人言的情愫,比此夜月色还要清透,比满池风荷更加潋滟,可在此之外,又似乎有些比恋慕更加沉重和深切的感情,正隐隐约约地萦绕在那个小姑娘眼底,看起来竟有些隐忍和苦涩。   他的心忽而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   是一堆孩子。   也许真是这样,莱斯特小姐。   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   ——塞林格   下更二卷最终回 第78章 猫儿(5)   他很难说清那一眼在他心里留下的感受。   齐二公子平生见多了女子的恋慕神色,亦有许多比眼前这个小丫头更加外露张扬的,他瞧见的时候从来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连一点感触都不会有,非要说的话,只会感觉到无奈和麻烦,譬如对萧子榆,譬如对赵瑶,都是如此。   可那个刹那他看见沈西泠那个眼神,心中却被她掀起明显的褶皱,当初从祖母口中听闻那日真相时心中的感觉又重新来了一回,甚至比乍闻时还要强烈。他既有些局促,又觉得心仿佛被猫儿爪子轻轻轻轻地挠着,那种感觉很微妙,他说不清。   更麻烦的是在这些微妙之外,他还会心疼她。   她总是很容易就能让他心疼。   从他头回见她开始就是如此,彼时她跌坐在城门的雪地里,满身的落雪,抬头看向他的那个眼神甚是空茫和疲惫。他知道她是渴望被救的,但也许是她所历的波折太多,让她已经胆怯于求救,于是她看起来是那样欲言又止。   欲言又止。   他很懂得那样的眼神——他有时也会那样。   当父亲和叔伯们执意做出一些在他看来并不恰当的决断的时候,当枢密院中十二分曹激辩争执的时候,当朝堂之上陛下向他递来那些隐约带着试探的眼神的时候,他都会这样欲言又止。   他寡言,并非因为无话可说,而是有时既知言之无用,便倦于再同人争锋。   那是很无奈的事情。   他初见她的时候她还那样小,才十一岁,却已经有了欲言又止的眼神,那样克制,那样疲惫,那样苦涩又隐蔽。   几乎一下子就让他心生怜悯。   他救她,固然是因为受她父亲所托,可是在那之外也有些别的东西:他有些明白她,而直到后来他才发现,这个早慧的小丫头似乎也有些明白他。   这是很玄妙的事情。   后来他把她留在风荷苑。   他平生也尝施恩于人,得他荫蔽者难免贪婪,得一之后还贪求更多,屡屡令他厌烦。他从没指望过沈谦的女儿会和旁人有什么不同,毕竟她有一个传言中贪婪成性、品行不堪的父亲。   但她真的不同。   她从不贪求什么东西,并非假意伪饰,而是本心洁净。即便他待她宽和,她也牢牢守着她认为的那些本分;即便他后来日益偏爱她,她也依然如此,并不倚仗他的怜惜贪求别物,仍然对旁人给予她的任何一点善意深深感激。   她就是这样的人,干干净净的人。   她也许还另外存了一些不为他所知的傻念头,以为自己所得的一切都是她本不该得的,是以经常露出克制又闪躲的神情,而这让他更加怜惜她。他很喜欢她的懂事,但有的时候也觉得她太过于懂事了,他很清楚,太懂事的人泰半都会受委屈的。   此刻她仍然以这样的目光看他。   依恋,爱慕,可比这些更多的是克制、忍耐,以及淡淡的,仿佛已经被她默认为是寻常的苦涩。   他受不了她这样的眼神。   他原本早已想好,同小姑娘说开,再帮她厘清男女情爱与长辈亲情之间的殊异,即便她拆解不清,他之后也会慢慢同她疏远些,让她的情意渐渐散去。可是如今她露出这样的眼神,却仅仅在那一个刹那就推翻了他早已安排好的计划,她又一次让他不忍心,让他说不出拂她意的话。   他本不应当心软的。   他和萧子榆算是自小一起长大,有那么多年的情分在,他都不会对她心软。他对她的忍让来自于对她身份的尊敬,可对沈西泠不一样,他会真的心疼她,一想到那些话会让小姑娘听了以后暗暗伤心,他就觉得说不出口。   还是再等等吧……   等她再长大一些他再同她说……或者,等她再开心一些,他再同她说……   齐婴无声地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从袖间取出一个匣子递给沈西泠。   沈西泠没有立刻接,打量了那个匣子一眼,问:“这是……?”   齐婴看她一眼,伸手把匣子打开,沈西泠坐得远看不清匣子内的东西,此时便不自禁地靠近他坐着,就着明亮的月色一看,才见匣中放的是一只草蚱蜢和一只草兔子。   她很惊讶,露出怔愣的神情,被齐婴瞧见了,他便扬眉一笑,问:“不是你之前说要么?现在怎么这么惊讶?”   沈西泠被他问得哑然,心中那种依恋他的感情一时更加浓烈,仿佛要从她狭小的心间漫溢出来。她努力地收敛着这种情绪,强自稳了稳心神,在他身侧低着头答:“我没想到公子还记得……”   她低着头看着那只匣子,见那两个小玩意儿编得细密结实,比上回他给她编的那只更漂亮更精细,她心中于是更加剧烈地波动着,又听他说:“你难得同我讨什么东西,我自然记得。”   “收着吧。”   他把匣子递到她眼前,那只修长有力的手也离她愈发近,自花会之后她还是头回与他这样靠近,一时那被她严防死守月余的感情便又有要不受控制的趋势。   天知道那一刻她有多想偎进他怀里去——可她又不能。   她真是唯恐自己哭出来,此时便花费了全副心力去收束眼眶中翻涌的泪意,一时便顾不得接他的匣子。齐婴以为她仍在闹别扭,不想再要了,想了想觉得也还是不要逼她,于是默了一会儿,道:“这个你也不想要了?也无妨,那就……”   他还没说完,沈西泠也还没来得及解释,卧在齐婴膝上的雪团儿却醒了,喵喵叫着撑起身子来,还伸出小爪子要去玩儿匣子里的小蚱蜢和小兔子。   猫儿哪里懂什么轻重,一爪子下去兴许小蚱蜢和小兔子就要散了架,沈西泠根本来不及思索,便下意识地从齐婴手上把匣子抢了过去,紧紧护在怀里,还看着雪团儿补了一句:“不行!这个不能分给你!”   她一着急,声音也变得挺大,一副火急火燎被踩了尾巴的模样,结果说完才意识到不妥,感觉越发在他面前露了怯。沈西泠脸涨得通红,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果然见那人正含笑望着她,她于是觉得自己像碰了火,连忙又垂下了头。   齐婴看了一眼小姑娘紧紧抱着小匣子的模样,心中柔软更盛,膝上猫儿仍在作怪,他把它抱起来,未免小姑娘尴尬就没再提小匣子的事儿,只转而问:“那这小猫你还要不要?不要我就还给陛下了。”   沈西泠愣了一下,眨巴眨巴眼,看着他,问:“啊?这……这还能还?”   “自然,”齐婴点了点头,“这是上贡之物,颇为珍贵,我以为你会喜欢才同陛下讨的。没想到你不大喜欢,那还是还回去为宜,听说六公主也想要,不如……”   沈西泠其实本来就喜欢猫儿,自然舍不得送走雪团儿,但心中一时还有些动摇,并未决意要留下它来养,可一听齐婴提起萧子榆,她便觉得心中一口气儿不大顺,一时冲动,便说:“这、这要都要了,还回去多不好?要……要实在是这样,我留着养其实也行的……”   她说得别别扭扭的,可心中的不舍和欢喜齐婴又怎会看不出来?他无声地笑了笑,眼中依稀流露出疼爱之色,也不拆穿她的嘴硬,只顺着她说:“嗯,那你养着吧。”   猫儿是要顺毛摸的。   他说完便把雪团儿抱起来,试图让沈西泠抱着,结果雪团儿却开始闹,蹬着小短腿一直黏着齐婴,沈西泠一看来了气,心想它今夜之前明明还是最喜欢她的,怎么才在齐婴膝上待了一会儿就转了性,一时颇有些吃味儿,盯着雪团儿撇了撇嘴,骂了它一句:“小东西,真没良心。”   小姑娘语气半真半假,但好像真有些吃味儿,齐婴被她逗得失笑,随后看着她一语双关地跟了一句,说:“嗯,是挺没良心的。”   沈西泠没吃准他这话的意思,却能听出他话里有话,她正琢磨着,雪团儿却学乖了,大抵是看出了自己往后的主人还是沈西泠,便乖巧地又往她怀里钻。   沈西泠不计前嫌又抱住了它,小家伙便在她怀里拱来拱去,那副憨态可掬的模样将她逗笑了,神情依稀染上些许欢快之色。   她偷偷看了齐婴一眼,方才他那句一语双关让她有些憋气,此时想了想,便也回了他一句双关。   她说:“我会好好养雪团儿的。而且既然已经养它了,就会好好养一辈子,决不会轻易就丢掉它。”   齐婴那样聪明,自然也听出她话里有话,闻言挑了挑眉。   他不知道小姑娘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兴许是心里又生了些许不安,她一贯如此谨小慎微。他往日素来是没什么耐心哄别人的,可沈西泠偏偏有这个本事让他屡屡破例,此时听她这半是暗示半是别扭的言语,他也丝毫不生气,反觉得她惹人怜爱,闻言仍好脾气地笑笑,甚至还配合地点了点头,又回了她一句双关,说:“本应如此,要么就不管,要么,就管到底。”   他说这话时神情郑重,毫无玩笑之态,于是便显得像句承诺。   沈西泠抱着雪团儿抬头看着他,耳中一时是他的这句话,一时又是花会那天他同那位公主说的话,于是心中颇感迷乱,不知该信什么才好,但此时望着他,以及他身后的满塘风荷,心底又乍然生出些许安宁的意思,自花会之后两月之久,她头一回再生出这种感受。   齐婴看着沈西泠,明明白白地看出她眼中神采的变化,依稀仍有惶惑之色,但往日看着他的那种眼神又渐渐回来了。   小小的娇气,小小的依恋。   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眼中浮现起了一层笑意,他只是看着她,问:“近来有些想吃你做的蛋羹,或许明早,你方便么?”   他们许久不曾一起用过早膳了,自打闹别扭开始便一直没再有过。   沈西泠那样敏感的性情,自然能听出他这话的意思:他是在问,他们之间能不能和好。   和好是小孩子的理解,齐婴的想法自然不会这么孩子气,他其实更关心的是她能不能放下心结、重新高兴起来,他不想看她一直那样欲言又止。不过其实沈西泠理解得也大差不差,他的确也想问,他们能不能和好如初。   她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立刻答,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雪团儿,又看了看另一只手上拿的小匣子,心中还盘桓着他方才说的那句类似诺言的话。   或许是这夜的望园格外幽静,或许是这夜的风荷格外清雅,或许是这夜的月色格外明润,也或许是这夜坐在她身旁的男子格外的温柔。   沈西泠觉得那颗不安了近两月的心又恢复了些许平静。   她悄悄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刻她心中有些释然。   明日或仍有诸多波折,她对他的那些爱意或许也终有一日不得不消散。她不知道她何时就要面对与这个男子的分别,可在那一天真的到来之前,她仍可待在他身边当作岁月静好。她要静心学习好好长大,并悄悄地怀抱这样隐秘的心事,偷偷地、偷偷地喜欢他。   直到她不得不停止的那个刹那。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卷 终于写完了,养成的部分就到这里结束,下卷开始他们终于可以谈!恋!爱!了!(不禁留下欣慰的泪水一卷结束挺南的,简单整个复盘叭:   1、关于感情线:文文的感情她自己已经很明确了,爱情和类似亲情的依恋交织在一起,复杂又深厚;齐二现在的感情状态我觉得这个就见仁见智了,因为写的时候也有意处理得模糊了一些,欢迎大家保留自己的观感和理解鸭~我个人觉得他对文文的态度是很特别的,现在在爱情的边缘疯狂试探但被自己的道德感和现实的压力各种按头,他也hin难受(唉,摸头……他到这里还没把文文当成一个成年女性来看待,所以他的感情也很微妙(就,yeah2、关于事业线:这一卷都在各种铺垫,其实没怎么展开,很多走向都是只埋了线头,很多人物都只出来露了个脸,所以有时候看起来就比较没头没尾,这里就很感谢大家包容了!主线剧情发展基本都在第三卷 ,包括两个人的定情、为什么分开、大梁政局的变动、文文为什么嫁给顾居寒、南齐北顾的关系为什么发生了变化等等等等,线头很多希望不崩(抱头btw第三卷因为剧情容量会比第二卷大很多(说起来第二卷好像都在搞内心戏感情流…对不起大家……)所以我打算把节奏拉快一点,希望能把故事讲清楚,不要太拖拉~   大概就是这样,谢谢大家一路看到这里~希望第三卷 继续约!鞠躬 第79章 岁月(1)   岁月如梭,眨眼便是匆匆三年过去,时至庆华十六年秋。   九月古称桑落,此月初七是齐二公子的生辰。   这位公子齐家嫡脉出身,向来身份尊贵,而自去年枢密院正使张衡张大人调职以后,他便接替张衡坐了正职,如今官居正二品,乃大梁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二品大员。   而这一年,他不过才二十四岁。   小齐大人虽年纪轻轻便手握大权,大梁官场中人却无一有所非议,只因过去这三年南北多有战乱,而自齐婴执掌枢密院后,大梁便罕有败绩,交战虽互有胜负,却也再未有过多年前被人连下数郡的惨状。世人于是皆称小齐大人谋定而后动,有决胜千里之能,自为之赞叹,无有不服。   当朝枢相要过生辰,朝廷百官自然要争相道贺,纵然齐家不想大操大办,还是拗不过百官的盛意,不得不开了本家府门广宴众宾,于九月初七夜,为齐婴的生辰办了一场宴席。   办宴席这样的事情,论理自然是要由尧氏操持,不过说起来这位齐家主母的性情也实在颇有些惫懒,对主持中馈一事的热情向来不高,如今年岁渐大,便更有意抬举了大儿媳,日后慢慢将这掌家之权交给韩若晖,于是这回的宴席便是两人一同操持的,且以韩若晖为主。   韩若晖头回办这样的差事,一时自然难免手忙脚乱。   这事儿其实很不好办,毕竟要巴结讨好齐婴的官员委实太多,可本家统共就这么大的地方,并非人人都能登门,她请哪个、不请哪个,这便有了讲究,建康城的勋爵官宦何止数百,她这一个个一家家盘下来,自然难免要熬好几个大夜。   这夜韩若晖又在熬,一边伏案清点着递出去请帖的数目,一边又在查看初七那天宴席的菜色,真是分身乏术焦头烂额。   齐云本坐在床上看书,后来见夫人如此辛劳,实在有些不落忍,遂披衣起来试图帮忙。   他夫人却不领情,朝丈夫摆了摆手,头也不抬地说:“这些个名册我看了几日都理不清,你现在上手也来不及,罢了罢了,我自己看就是了。”   她打发完了丈夫,却见齐云还站在身旁不走,一扭头瞧见他心疼自己的神色,心中的烦躁便稍有些消退。她同齐云笑了笑,说:“那夫君帮我捏捏肩膀吧,打前儿开始就酸得紧。”   听夫人如此说,齐云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当即站到韩若晖身后,轻柔地为她揉起肩颈来。   这倒是近日来夫妻二人难得的独处时光,韩若晖舒服得闭上了眼,又听丈夫在自己耳边说:“见你熬了好几天了,可是遇着了什么为难之处?”   韩若晖抿了抿嘴,摇了摇头,又带了些抱怨地说:“倒没什么为难的,只是来的人太多,有些麻烦罢了。”   顿了顿,她又随手翻了翻桌子上的名册,一边翻一边给齐云扫了两眼,口中有些意味不明地说:“敬臣这生辰宴排场如此之大,倒比你这个长兄风光得多了,想前段日子你过生辰之时,可没有这样的面子。”   齐云一听这话,一时不知该怎么接。   二弟如今是枢密院正使,正二品的官位,又是手握实权的,自然引得众人追捧。齐云其实也不差,今任尚书台左仆射,位仅次尚书令,亦是官二品。只是如今南北多有兵祸,乱世之中尚书台自然不及枢密院来得紧要,手中所握的权柄也不若齐婴那样实在,相较之下确实稍处下风。   他沉默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耳中又听韩若晖道:“位传嫡长,理之自然。前几年人人都说父亲有意将齐家家主的位置传给你,如今倒没人提起了,怕不是一个个都想去烧你弟弟的热灶。”   齐云替韩若晖揉肩的手顿了顿,口中道:“夫人是多虑了……”   他的语气也有些不笃定,似乎亦是犹疑,韩若晖抿了抿嘴,继续说:“今时不同往日,我知道你性子好,又素来照顾弟弟们,但若父亲真将位置给了敬臣,你就当真心中没有嫌隙么?”   齐云听得夫人此问,沉思片刻,心中却并无什么波澜,仍颇为平静。   他并非不晓得如今的情势。二弟权位在手,亦得父亲青睐,若他是长子,定然顺理成章继承齐家家主之位,绝无其他可能。齐云也一向自知才干逊于二弟,只是他这人性情淡泊,对这些名位也无什么执念,更从未嫉妒过齐婴。   他当他是自家兄弟,当他是需要自己照顾的人。他是齐家长子,是弟弟们的长兄,旁人对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或有诸多非议,可齐云自己却从没有什么其他念头。   比起家主之位,他更看重家族的安泰,二弟是有大才的人,若他执掌齐家,定然能保得家族长盛不衰,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同他苦苦相争?何况如今大梁的局势云谲波诡,若自己坐了家主之位,也无十足把握能守护家族安稳,倘若父亲最终属意敬臣,他必然心甘情愿成为弟弟的臂助,绝无二话。   他只是担心若晖会不舒服。   她是韩家的嫡长女,当初嫁给自己,也有一部分因由是因为韩家看中他嫡长子的身份,若之后他未继任家主,恐怕韩家那边会颇有非议,若晖……兴许也会为难。   他不在乎什么家主之位,只在意身边的人是不是过得欢喜。   韩若晖透过桌案上的铜镜瞧见自己身后丈夫的神色,见他眉宇间一派清明,又似乎隐约透着对自己的怜惜之色,便已知他心中所想。   他二人青梅竹马,又成婚多年,早已知晓彼此的性情。齐云就是这样的人,随和到了骨子里,也谦让到了骨子里,几乎从不与人相争,她当初爱他,也是爱他的这份风骨、这份淡泊。   韩若晖叹了口气,在铜镜中与丈夫视线交汇,脸上也露了丝笑,说:“罢了罢了,你心里若没有疙瘩,我又计较个什么劲儿?我其实只是张罗这宴席张罗得有些烦了,这才抱怨几句,也不是真往心里去。”   齐云见她夫人脸上笑意明朗,知她是真的并未介怀,心下立时松了一口气,为夫人捏肩于是更加殷勤,还笑着说:“是是是,夫人大度,夫人大度——待此事过去,还得让敬臣好生来谢过他嫂嫂才好,让他也晓得夫人的辛苦。”   韩若晖撇了撇嘴,没再顺着这话说下去,换了个坐姿,又将丈夫推走,说:“得了得了,你快去休息吧,别在这儿烦我。”   齐云当然不走,自己搬了一把椅子到夫人身边坐下,执灯为夫人照明,夫妻二人一同熬了个通宵。   时至初七,齐家府门大开,广宴众宾。   登门的贵客多不胜数,险些就要踏破齐家的门槛,往来贵胄络绎不绝,各自都备下了奇珍异宝,一来是敬献给如今在朝堂之上平步青云的小齐大人,二来也为讨好左相齐璋。   庆华十六年,齐璋已五十有四,虽仍高居相位,但于朝事已不若前几年那样抓得紧。   众人觉得这实在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相爷生了齐云和齐婴这一双好儿子,足可以早早从位子上退下来颐养天年享天伦之乐了。想那长子在尚书台稳扎稳打,次子又在枢密院独揽大权,这齐家已经是登峰造极贵不可言,相爷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家族有此倚仗,众宾客便越发觉得相爷气韵威严,此夜端坐在正堂主位之上,虽少言寡语却让众宾不敢高声语,心中甚是敬畏。   不过众宾客把眼风一转,又瞧见了此刻宴席上齐家的另外两位小公子:三公子齐宁,四公子齐乐。   说起来,这两位庶出的小公子就不如他们那二位兄长来得成器了。四公子齐乐今年十七岁了,上一个乡试年才勉强算考过,得了一个举人的功名,三公子则比他弟弟还离谱些,今年已经十九岁了,还连乡试都没考过,更谈不上去摸会试的边儿了,枉费齐家特意请了王清王先生亲自教了他二人多年。   众人一看,心中略略一平,想这齐家如此肥厚的沃土,那不也是栽出了几根烂葱么?可见自家的子孙也未见得就是多么的不成器,只不过是比不过齐云和齐婴罢了……   他们如此这般想过,心头便终于一宽,再转头看了一圈,又见着了齐家旁支的各式人物,却独独没瞧见今日这宴席的正主:齐二公子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至今仍未露脸。   这下儿可急坏了今日登门的众宾客。   他们可是挤破了脑袋才在今日挤进了齐家的大门儿,又一个个费钱费时地四处搜罗奇珍的贺礼,就为了在这位平步青云的小齐大人跟前露个脸,以获得这位大人的提携和垂青,若是这个正主今日不露面,那他们岂不是白折腾了?   众宾心下大急,继而纷纷交头接耳相互打听,后来才听说是小齐大人今日应召入了宫,想来是还在陛下的御书房里,一时耽搁了时辰。   梁皇的身体近年一直不大爽利,前几年本已经有了要戒五石散的意思,结果这两年不知怎么又沾上了,还吸食得比原来更加起劲儿,身子当然是每况愈下。百官们面上虽然喊着陛下千秋无期,实则回到家里关起门来却都纷纷算着他薨逝的日子,并都觉得不会太远了。   这种大半个身子都进了皇陵、就剩一个头皮点儿露在外头的人,还拖着人家小齐大人说什么朝事!建康的贵胄们一个个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表面上虽言笑晏晏,暗地里则纷纷不着痕迹朝齐府的大门口扫去,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齐婴赶紧出宫回府。   大抵是众人的祈愿太过虔诚以至于感动了上苍,到了宴会的中段齐婴终于姗姗来迟。   众人先是听见齐府门口传来车轮辘辘和铜铃摇曳的声响,继而便纷纷引颈张望过去,于是就瞧见那位名声煊赫的大梁枢密院正使、如今官居正二品的齐家嫡脉,缓步从府外踏进门来。   二十四岁的齐敬臣,同三年前相比殊异良多。   当年他方行冠礼便在朝堂之上占有一席之地,随后一路升迁至官四品,彼时固然惊才绝艳,却仍有些少年模样。如今三载过去,他的气韵越发稳健,周身的书卷气更是淡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久居高位之人所独有的深沉,那双漂亮的凤目更显得华美,将他心中的所思所想一概遮掩得密密实实,不能被外人窥见分毫。   作者有话要说: 我单方面宣布“X年后”是全世界最能引发作者舒适感的汉语,属实有爽到PS:看到有天使问这本一共几卷,长卷的话还剩两卷(三卷和四卷是主线),五卷是结局比较短,六卷是番外~字数肯定不会过百万(反手就是一个flag),我估计可能70w左右…?【到时候要是flag倒了我就回来删作话 第80章 岁月(2)   他此时行来,竟有种威压之感,令在场的男子纷纷退避,又引得女子们心如鹿撞,不管是未出阁的闺秀还是嫁了人的夫人,都禁不住暗暗脸红,心想这位齐二公子果然无负盛名,是个任谁见了也要赞叹称许的人物。   他并非是独自回府的,身后另有两辆宫里的马车,车中的贵人下了车,众宾方才瞧见来者的真容:乃是六公主萧子榆,以及四皇子和四皇子妃。   先说这六公主吧。   这位殿下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年近双十,这建康城中的闺秀但凡抓点儿紧的,连孩子都要有上好几个了,偏偏她还未招驸马,据说是一心一意痴恋着齐二公子,立意非他不嫁,于是拖着拖着就拖到了如今。   她也不犯愁,大约是心里早已将齐婴看作了自己的夫婿,于是就觉得有无那一纸婚书也不紧要了,当年她妙龄之时就整日追在齐婴身后跑,如今长大了便更不知道避嫌,已是十分从容坦然地接受着旁人非议的眼光。   再来说这位公主的四哥和四嫂。   四殿下萧子桁前年成了婚,娶了傅家的嫡女傅容为正妃,如今二人成婚已有两载。   四殿下生性颇为风流,成婚两年,抬了三个娇娘进屋,偏傅家女儿是个脾气顶好的,怕不是将女德女训背了个滚瓜烂熟,一点儿也不拈酸吃醋,四殿下但凡有看中的,她就没有不点头的,一一帮衬着撺掇,很是贴心,令四殿下一跃而成为了建康城中一众王公羡慕和景仰的对象。   四殿下同傅家女儿的这桩婚事当年曾在朝中引发一轮热议,毕竟谁也没想到这两个看似不搭边儿的人会凑成了一双,自然难免瞠目结舌。不过后来众人也回过味儿来,觉得这桩姻亲也甚是对路子:四殿下本就是亲近世家的出身,如今娶了世家的女儿,往后便更能得到世家的支持,同三殿下萧子桓打起擂来也就会更有底气一些,甚好,甚好。   只是不健忘的贵人们却还记得,六公主和四皇子妃在三年前曾在齐二公子的别第闹出了一番矛盾,彼时这当小姑子的还曾当众掌掴了嫂子,这便很难不成为姑嫂间的一个心结。如今四殿下和傅家女儿成婚两年,姑嫂间却仍没什么话说,此时一前一后进了齐府的门,也照旧是谁也不看谁,实在颇有一些尴尬。   好在这府上的贵人们没有一个是不懂眼色、不会做戏的,遂纷纷忽略了四皇子妃和六公主之间的那点子不自然,在向几位殿下行过礼后,便纷纷迎上了齐婴这位正主,一时道贺恭喜之声不绝于耳。   齐婴这厢被众人围住,四殿下则带着妻子和妹妹前去见过左相齐璋和夫人尧氏,两方见礼后纷纷落座。   萧子榆虽然和齐婴之间八字还没一撇,但这几年却一直将齐璋和尧氏看作了自己的公婆,但凡有机会同二老见上面,便要百般殷勤地上前侍候一番。   齐璋威严,她不大能搭上话,自然便要在尧氏身上使劲儿,只见公主殿下亲自为尧氏奉上香茶,巧笑倩兮,道:“今日父皇留敬臣哥哥留得有些晚,耽误了府上的宴席,恐怕也让夫人担忧了吧?”   尧氏早年也觉得让公主这样伺候自己十分不妥当,也曾推辞不受,结果却发现她越是推辞,这位殿下越是殷勤,如今便索性不跟她推来挡去,受了这盏茶,又客气道:“公主言重了,敬臣在朝为官,这是他的本分,莫说只是晚归了一时半刻,便是彻夜议政也是正经的道理,陛下留他是器重他,哪里又能称得上是耽误?”   一番话说得妥妥帖帖周周全全,让人摘不出一点不恰当来。   萧子榆还没接上话,便听四哥笑斥自己道:“相爷与夫人宽宏大量,哪像你这般不识大体?”   萧子榆听哥哥当着二老的面说自己的不是,自然甚为不满,回过头暗暗瞪了他一眼,又见他四哥正了正脸色,同左相和尧氏道:“今日是敬臣生辰,他出宫时我们又恰巧遇见,便忝颜不请自来讨一杯酒水,若给府上添了麻烦还请相爷和夫人莫怪。”   他如此客气,齐璋自然也不能不买帐,闻言道:“殿下何出此言?区区犬子生辰,殿下却肯亲自莅临寒舍,是他之福,亦是齐家之福,焉有麻烦一说?”   两边是一个赛一个的客气周到。   待终于客气罢,萧子榆便打算进一步讨好讨好未来的婆母,哪料还没想好路子,便被她四嫂傅容截了和。   只听傅容问尧氏道:“婶母,今日堂上未见老太太,可是姑祖母身子有什么不爽利?”   这事儿说起来也挺有门道。   当年齐老夫人一意要撮合傅容和自家次孙成婚,为此还很是在家里搅起了一些风波,结果闹到最后人家却不甚领情,刚在齐婴这里碰了个软钉子,转头便和四殿下好上了,没过多久就开始谈婚论嫁,等老太太反应过来,两头儿连婚书都互换了,很是令她寒心。   齐老夫人对此自然甚为不满。她觉得自己好心抬举娘家人甚是辛苦,结果傅容却辜负了她的一番苦心,更有落了她这媒人脸面的嫌疑,自然要闹脾气。老人家上了年纪气性反而更大,傅容与萧子桁成婚后曾有一次登了齐家的门,齐老夫人竟然也借病推辞不见,闹得颇为僵冷。   不过齐老夫人到底是心软,又着实很疼傅容这个娘家丫头,后来又过了一段日子她便渐渐释然了,加上傅容也殷勤,哄得老太太没了脾气,这事儿便就这么算了。   今日齐老夫人不在宴席上,倒不是因为什么别的,不过是她如今年纪大了,夜里熬不了太晚,总是早早就要歇下,又禁不得太多吵闹,自然也就不便出席。   尧氏将这缘由说给了傅容听,她便颇有些遗憾地点了点头,道:“是我考虑得不周到了,下回应挑早些时候来拜会老太太。”   萧子榆在旁边听着,觉得这话是说得告一段落了,于是赶紧逮着机会插进去,将傅容挤到一边,又开始同尧氏献起殷勤来。   他们这头儿说得热闹,那头儿齐婴也不得闲。   登门的贵客们一个个迎着这位小齐大人敬酒,还轮流开始吹嘘介绍着自家送上的贺礼是何等金贵,一时堂上热闹无限。   齐二公子倒也和气,酒都喝了,可礼却不收。众宾买都买了,自然要力劝他收下,然纵使诸位好话说尽,小齐大人仍是推辞不受,还道:“承蒙诸位厚爱,只是如今南北多有战事,陛下亦倡节俭之风。婴区区晚辈后生,一来无颜受诸位重礼,二来也不敢违逆陛下的旨意,还请诸位大人今夜纵情宴饮,至于贺礼,实在不必了。”   小齐大人虽年纪尚轻,但周身的气势却很压人,比他宦海沉浮了几十年的父亲也不遑多让,轻飘飘一句话便让人不敢再多言语。何况他将陛下都抬了出来,自然就更堵得众人说不出话,只得纷纷封了自己再劝的嘴,以免被扣上一个不顾国难、奢靡荒唐的罪名。   只是礼送不成了,那还能用什么招数引得小齐大人的青睐呢?众人默默地苦苦思索,一时却摸不着门路,结果这时却瞧见翰林院的翰林供奉莫雨丰莫大人凑到了小齐大人跟前。   这位翰林供奉已经年近不惑了,可此时在时年二十四岁的小齐大人跟前却是一副点头哈腰的孙子模样,颇让围观者觉得不齿——虽则这事儿换了他们自己也是一样要点头哈腰,但如今这个点头哈腰的机会却被旁人抢走了,他们便不免要牙酸一番,暗骂这莫雨丰真是丢尽了文人风骨!   莫大人才不理会,待向小齐大人敬了酒,便又十分坦然且十分殷勤地说:“大人,前月里下官曾请示过,不知大人可否能抽出工夫主考明年的春闱,当时大人称此事容后再议,不知如今大人可拿定了主意?”   蹲墙角的众人一听,立即是目瞪口呆,心中大骂这莫雨丰真是吹嘘拍马一把好手!以前怎么没发现此人竟还藏了这么一手好功夫!   这事儿的确有说头。   春闱即会试,乃是科举考试至关重要的一等,天下举子只有过了会试才能再入殿试。既然是考试,自然要有主考官,这考官之名听上去好似没什么油水可捞,实则却不然。   众人皆知,这春闱的主考官乃当届举子的座师,而考中的贡生往后若入朝做了官,那便自然是座师的门生,主考官借此便能够十分体面且矜高地为自己的仕途夯实基础,乃是名利双收的一门绝好差事。   只是这往年春闱的考官一般都是由翰林院的大学士担任,这莫雨丰为了溜须拍马,竟然连这差事也能推让给齐婴?小齐大人虽然十三岁便中了榜眼,学问也确实是一等一的好,可人家如今是主理军政的枢密院正使,与春闱那根本是八杆子都打不到一起嘛!   众人正腹诽,又见小齐大人搁下了酒盏,客气地道:“此事我已想过了,我并非在翰林院供职,又年少才浅,实在难当此大任,莫大人不如还是请几位大学士主理此事吧。”   一番话说得又合情理又合规矩,闻者皆深以为然。   莫雨丰却还不放弃,朝齐婴恭恭敬敬地一拱手,道:“大人实在太过谦虚了——谁人不知大人文采斐然,又有经天纬地之才,正是天下举子之表率,亦显江左士林之风范。此事也并非下官一人之念,王先生也是点了头的,之前翰林院亦问过陛下的意思,陛下也甚为欢喜,万望小齐大人莫再推辞。”   这一番话说得颇有些气势,什么“天下举子之表率”,什么“江左士林之风范”,竟然连对仗都用上了,可见这一席话是早有准备。加之他说的时候情真意切,一副齐婴再不答应他就要跪下磕头的架势,令围观者都有些目不忍视,于是众人只听小齐大人沉默了片刻,随后叹息了一声,道:“既如此,却之不恭。”   莫雨丰大喜,对着齐婴又是一通阿谀奉承,好听的话简直跟倒豆子一样往外蹦,直把其他人听得无话可说。   众人表面笑意盈人,心底里却难免有些丧气,心想今日小齐大人生辰宴,终究是被莫雨丰这个狗东西拔得了头筹!毕竟有了春闱座师之位这等豪奢的贺礼,其他人敬献的东西又算得了什么呢!   呜呼!呜呼!   作者有话要说: 三年发生了不少事,一场里面交待不完,我就尽量分散开写,以免让大家太辛苦文文大概下更或者下下更出来~ 第81章 岁月(3)   宴会结束之时,齐婴已有酩酊之态。   这倒不怪小齐大人酒量浅,实在是敬酒的人太多,他又不好厚此薄彼,于是只得一杯杯地将酒喝下去,等喝完了一圈,自然便醉了。   他醉得甚至站不起身子亲自出门送几位殿下离府,还是齐云和韩若晖代他送的。   四殿下今夜亦喝得尽兴,出门登车时整个人都有些打摆子,傅容在一旁周全地照顾着他,再温存体贴也没有。萧子榆则全然不管自己四哥喝成了个什么德性,只站在齐府门口恋恋不舍地向门内张望,企图再瞧一瞧她敬臣哥哥的身影,结果自然是未能遂愿。   她深感可惜,却毫无办法,又不能撒泼赖在齐家,便只有同齐云和韩若晖道别,又同二人说:“那我们这便走了,还劳烦二位好生照料敬臣哥哥。”   她这话说得其实很没道理,毕竟她这主动托人的其实同齐婴并无什么实际的关系,而被她托付的则是他正经的哥哥嫂嫂,亲疏是一眼就能看分明的。   齐云和韩若晖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只是心中都为这句不得体的话替六公主感到微微的尴尬。不过他夫妻二人皆涵养甚佳,仍礼仪周到地将流连忘返的六公主妥妥帖帖地送上了马车,待到目送着马车行远,夫妻二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韩若晖颇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腰,又望着六公主行远的马车感慨了一声,说:“唉,那也是个痴儿……”   六公主确实堪当这个称谓了。   虽则四殿下今夜言之凿凿地说他们是恰巧在宫门口同敬臣碰上的,这才顺道来府上赴宴,实则明眼人一看就晓得,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所谓恰巧呢?定然是六公主巴巴儿地在宫门口等着了,她四哥为了顾全她的名节这才不得不陪她出宫这一趟,还得拿些牵强的说辞来填补她的面子。   真是好生辛苦。   今夜韩若晖算是靠在近前瞧得仔细,这位公主殿下的那双桃花眼一整晚都追着敬臣跑,逮着机会便凑上去同敬臣说话,他只要与她说两句她便欢喜,一旦转而应酬其他人她便又落落寡欢。   又是好笑又是可怜。   六公主的母妃也是韩家女儿,算起来是韩若晖的姑母,萧子榆和她哥哥也是她的弟弟妹妹,如今她瞧见自家表妹这等可笑又可怜的模样,实在很难忍下那一声叹息。   她这里感慨良多,一旁的齐云却并未听清夫人说的是什么,只轻轻揽住她,与她相携入了府门。   进了正堂,却见一家人都在,齐璋、尧氏、三弟四弟都坐在堂上,甚至二弟也在,此时端直地坐在侧首的位子上,眉目清清朗朗,哪还有方才那副连路都走不稳的醉态?   齐云反应过来,一边走进堂屋,一边笑骂道:“好啊,原来你是装醉!”   齐婴转头抬目向长兄看去,眼中亦有笑意。   他自然要装醉,否则今夜得被灌成什么样子?甚至他今夜喝的酒也是让下人提前帮着兑了水的,所以虽喝得多,却不至于大醉。   齐云笑着拍了拍齐婴的肩膀,又和韩若晖双双落座,继而笑问:“这是怎么着?宴会都散了,怎么人还坐得这么齐?”   齐璋坐在上首主位,神情却并不轻松,他眉头微皱,答长子曰:“是在说你弟弟明年主考春闱之事。”   今夜宴席嘈杂,但这事儿闹得大,齐云也有所耳闻。此刻听父亲提起,他沉吟了片刻,道:“主考春闱是名利双收的好事,敬臣亦能胜任——父亲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齐璋眉头仍皱,陷入了沉默。   他当然知道主考春闱是肥差,也知道自己的儿子足可以胜任,只是如今齐家单他这一脉便有三人在朝为官,他自己是一国之相,两个儿子都已经高居二品,一门之内能有这样的殊荣,莫说在本朝,便是放眼前代也是从未有过之事。   如今齐家正值鼎盛,大梁的文武军政尽在掌握,可正因如此他才担心盛极而衰。如今敬臣又应下了这主考春闱的差事,这便更是为齐家的荣宠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担心,如此行高于人,未见得是好事。   这些话齐璋想说,但是大儿媳在场,他便又有些开不了口。   长媳虽与长子成婚多年、还育有一女,但毕竟她是韩家女儿,任凭人再怎么说出嫁从夫,她这样的世家之女难道还真就能同娘家断了联系?若是真这么容易就割断了,他的母亲也不至于活到一把年纪还那样念着提携傅家了。   齐璋担心韩若晖会将齐家之内的事儿拿回去和娘家嚼舌根,此时心中的隐忧便无法宣之于口。可他虽不说,他那聪明绝顶的次子却已经懂了,只见他拱一拱手,甚为平静地道:“父亲放心,孩儿明白。”   齐璋抬眼朝次子看去,见他目光清明,眉眼间又是一副颇有深意的模样,便料定他心中早有自己的打算,于是心中稍安。   齐璋那时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次子心里是怎么想的,更不知道他接下这主考春闱的差事是否另有什么因由,只是齐婴如今已然独当一面,他亦对他放心,不再像他当年初入官场时那样时时提点、事事过问。他相信,齐婴自己就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料理明白。   他一向让他放心。   齐璋遂点了点头,也无意再过问次子内心的绸缪,只摆了摆手,说:“罢了,你自己有数便好。”   齐婴点了点头应下,父子二人之间对了一番隐语,彼此都明白对方有深意,只是堂上其他人却拆解不出这些机锋,譬如齐乐。   他一听说自家二哥成了明年春闱的主考官,那真是兴奋不已,此刻若非他老子在眼前,真要一下儿高兴得蹦上房顶,此时即便强压着喜意,却仍一脸兴致勃勃地说:“二哥当主考官那可真是太好了!好极了!这判卷的时候若正巧碰上我的,是不是就能……”   他话还没说完,半途便被他大哥打断,只见齐云绷着脸训斥家中老幺道:“胡闹!科举之事岂可儿戏!你不要因为之前侥幸过了乡试就得意忘形!你二哥绝不可能给你走后门儿,趁早给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番疾言厉色的训斥让齐乐吓得连忙低下头缩起了脖子,不敢再吱声。   齐云却并不算完,他这人一向看重法度纲纪,最是不能容忍人弄虚作假,尤其对自家人约束更多,此时逮住机会,当即将家中还要考学的两个弟弟训诫了一番,半晌停不下来。   坐在上首的齐璋听着长子教训家中两个小的,并不插言获打断,只待齐云说完后,又转头看了三子一眼,语气不扬不抑地叫了他一声:“敬安。”   被点了名的齐宁瑟缩了一下,看向父亲,迟疑地应了一声。   齐璋叹了口气,说:“今年你读书要更加勤勉,起码要赶上你四弟,知道么?”   这事儿说来也有趣。齐宁比齐乐年长两岁,小时候又一直笑他四弟是个傻子,结果齐乐都过了乡试、今年要应春闱了,他反倒连乡试都没考过,根本没有应春闱的机会。   此时被父亲当众一提点,齐宁便又默默低下了头,只闷闷地答了一声“是”。   齐璋睨了三子一眼,没再说什么,随后过不多久便起身休息去了,而他一走,众人也即各自散去。   独尧氏落后了一步,齐婴便起身搀扶着母亲回嘉禧堂。   秋夜凉如水,月色则格外清明。此夜无云,本家的亭台楼阁一如三年前那般气派豪奢,一丝一毫都未曾变过。   母子二人应着秋日的明月行在府中的游廊之间,尧氏侧首望着儿子越发高大挺拔的模样,眸中亦有欣慰之色,只觉得光阴如水岁月似箭,一眨眼他便长成了如今这样坚实可靠的样子,委实教她感慨。   她轻轻拍了拍齐婴搀扶着她的手,说:“今夜净看你喝酒了,都没怎么见你用饭,我一会儿叫下人给你端些饭菜上来吧,你多少用一些,省得又胃痛。”   齐婴看向母亲,还不待说话,便又听尧氏紧跟着说:“你如今做了高官,自然是一桩好事,这些人巴结你,也是少不了的。只是如今这样还是未免太折腾人了些,你说你平日里忙碌也就罢了,如今好好一个生辰都不能安安静静快快活活地自己过,倒要勉强着和他们应酬,真是让人平白受累。”   尧氏的性子就是如此,表面上款待宾客笑脸迎人,一背过身来就会忍不住暗暗抱怨一番。几十年前她是为了父亲抱怨,如今则改而为自己的孩子抱怨。   齐婴深知母亲性情,此时闻言笑笑,宽慰她道:“无妨,我已习惯了。”   尧氏听言叹了口气,说:“你是习惯了,我却还是心疼你,有时候真还希望你别这样成器,省得要像如今这么累。”   齐婴莞尔,没有说话,尧氏则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哎呀”了一声,说:“今日你生辰,还不曾吃过汤饼——我叫人去给你做吧?趁着今日还没过,赶紧要吃上一碗,讨个吉利。”   尧氏说着就要打发人去张罗,却被齐婴拦下。   齐婴说:“母亲不必麻烦了,我稍后回风荷苑吃。”   他这话一说,倒让尧氏一愣,继而失笑,扶了扶额,说:“我怎么都忘了,你还惦记着文文呢——我只是前几天看你一连好几日没回别第去,以为你今天也宿在家里。”   齐婴听到那句“惦记”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又说:“她半月前去外地收账不在家里,今天才回来。”   尧氏一听有些惊讶,道:“她自己去外地收账了?还一连去了半个月?”   齐婴点了点头,那双华美的凤目之中溢出些微的无奈之色,说:“嗯,比我还忙。”   既无奈,又带着浅浅的笑意。   尧氏闻言摇了摇头,又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说:“文文还那么小,又生得那样漂亮,你也放心她一个人出去?”   齐婴答:“我让白松陪着她一道去了。”   尧氏听言一愣,随后点了点头。   白松是齐家的私臣,武艺高强又办事稳妥,有他跟着,想来不会生什么事。只是他平日素来是跟在齐婴身边的,近年来齐婴在官场中位置走得越来越高,惹上的是非也愈加多起来,单是这几年就遇见过不下几十次的刺杀,他将白松安排给了文文,那他自己……   齐婴瞧出母亲神色忧虑,默了一会儿,宽慰道:“无妨,枢密院能处理好这些事,何况他们今天就回来了。”   他都这么说了,尧氏还能再说什么?只能点点头,顿了顿又似想起了什么,转而笑道:“说起来,文文也快及笄了吧?”   齐婴点了点头,答:“嗯,还有几个月。”   尧氏笑了笑,说:“及笄可是大事,姑娘家一生一次的大礼,你预备怎么给她张罗?”   齐婴挑了挑眉,说:“她性子静,又不愿意张扬,恐怕不喜欢大办——我再同她商议吧。”   尧氏点了点头,眼中颇有深意地嘱咐道:“你别委屈了人家。”   这话本是很寻常的一句话,只是母亲说的时候神情又带了些揶揄,这便透出了些一语双关的意味。   齐婴愣了一下,待明白母亲的深意,神色立刻又带了些不自然,口中道:“母亲,我与文文之间并非……”   他还没说完尧氏便笑了起来,口中道:“对对对,你们并非男女之情——我也没说什么嘛,你又何必这么大反应?”   只是尧氏口中虽然如此说,但神情间的揶揄之色却越发明显了,而她瞧见齐婴神情间虽仍有些不自然,但心情又似乎颇为愉悦,眼中的笑意便越发浓了。   啧,她这儿子处理起政务来一贯雷厉风行,可在这情爱之事上却不知何故如此拖沓,只是这样的事她一个做母亲的也不好置喙,只能静待他们自己把事情说开。   她有感觉,不会太久了。   尧氏笑了笑,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决意不再耽误齐婴的工夫,笑道:“好了你快回去吧,记得也代我跟文文问声好。”   齐婴应了一声,待将母亲送回嘉禧堂后,方离开本家回风荷苑。   秋日晚风清凉,颇有醒酒之效,只是他今夜喝了太多酒,虽是兑了水的,此时仍有些微醺。   微醺是宜人的,他在这样的微醺中想起半月未见的那个人来,那双华美的凤目中便隐隐约约透出些浮光掠影一般的笑意来。   比今夜宾客们饮过的所有佳酿还要醉人。   作者有话要说: 喝了酒酒当然要回家找媳妇啦(害,装什么装,兑水的假酒罢辽 第82章 微醺(1)   齐婴回到风荷苑时,初七还没过。   清霁山依然同三年前一模一样,山中的石阶仍是一百零八级,风荷苑青瓦白墙的门口仍然挂着两盏灯笼,什么都没有变。   从园中转入花厅,远远就瞧见堂中一片亮堂,灯火甚是明亮、也热闹,堂前的院子里雪团儿正在拿小爪子扒拉一只小绣球,丫头们觉得它憨态可掬,也正围着它逗趣儿笑闹。   三年过去,雪团儿亦长大了,身型比小时候大了许多。大约因为主人细心,它被养得极好,胖了不少,浑身的毛发蓬松又雪白,看上去是圆滚滚的一团,在地上跑着追小球的时候倒让人一时分不清哪个是猫哪个是球。   丫头们玩儿得高兴,一时没瞧见二公子回了,青竹跟在齐婴身后,见她们这样不知分寸,便略微大声地咳嗽了一声以示提醒。   那几个丫头也不是别人,正是水佩、风裳、子君三人。   几人听见青竹咳嗽,一回头瞧见公子正站在院门口,皆大惊,立即纷纷收了笑,躬身向齐婴行礼。而这声咳嗽也引出了原本抱着剑站在角落里的白松,他从不起眼的阴影里走出来,亦向齐婴执礼。   齐婴扫了一眼白松,点了点头,后又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几个丫头免礼,继而举步走进花厅,却没瞧见他要找的人,转过屏风落座后,淡淡问了一句:“你们小姐呢?”   三年过去,几个丫头的变化倒不大,主事的仍是水佩,此刻听公子发了问,便恭恭敬敬地答:“回公子的话,小姐今儿一回来就奔厨房了,正亲手给公子做汤饼呢,算着时辰,应当也……”   水佩话还没说完,众人便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几个丫头对视一眼,知道是小姐来了,水佩干脆闭了嘴,同风裳和子君一道,默默退到了边上。   齐婴也听见了动静,抬眸向花厅门口看去,随后便见沈西泠手捧着托盘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一时迷了满堂人的眼。   三载光阴过去,当年那个细瘦文弱的小姑娘,变成了容色潋滟的少女。   其实她的模样倒没怎么变,仍和小时候相差无几。那双妙目依然波光粼粼,眉间的那点红痣也照旧灵气逼人,变的是她的神态。小时候因际遇之故总有些畏缩闪躲,如今则更加柔和大方起来,另还更添了些独属于少女的娇气,那双眼睛仿佛在这三年之间学会了说话,只消轻轻柔柔地朝你望一眼,便能立刻让人心头一软。   她也长高了,高挑又细瘦,今日穿了一身白碾光娟珠绣的衣裙,收腰的款式,更衬出她漂亮的体态,腰身纤细不盈一握,偏偏该丰盈的地方却都丰盈着,更有种艳丽的味道。   她生了一张佛典宝卷上所绘的飞天神女般清净的面容,偏偏身段儿却似话本唱段里的狐媚精怪,无论是谁,只要一望见她便会连连慨叹女娲娘娘捏泥人的手艺出神入化独孤求败,竟然连这样漂亮的人儿也捏得出。   她身后的那扇屏风绘得花团锦簇,她俏生生立在那里,便仿佛站在丹青罗色之间,愈发显得潋滟,正是这个当口儿她同齐婴的视线对上,那双波光粼粼的妙目立时便亮了,笑意满盈,于是整个花厅也仿佛随着她这一笑变得更加亮堂起来。   水佩在一旁瞧得分明,小姐从屏风后转进来的那一刹那,公子的眉目便也柔和了下来,两人对望了一眼,明明清清淡淡的,可她瞧着却觉得心旌摇曳。   ……甚至莫名有种缠绵之感。   她心头一阵跳,又瞧见小姐走近公子,轻轻将食盘放在桌上,同齐婴见礼,口中说:“公子回来了。”   声音柔婉,泠泠动听。   她还没拜下去,齐婴便伸手轻轻扶了她一下,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身旁的座位示意她坐。   沈西泠瞧了齐婴一眼,脸上依稀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顺着他的动作坐在了他身边的椅子上,又听他问:“几时回来的?”   “有一个多时辰了,”沈西泠答,“本应再早些,只是今日途中遇雨,这才耽误了些时辰。”   她顿了顿,又小小地抱怨起路上的波折和艰辛,连车陷进泥里几回都同他说了。   齐婴一直听着,等她说完才点了点头,继而上下打量她一眼,随后收回目光,淡淡说了句:“平安回来就好。”   他言语清淡,可堂上众人却都能听出一丝格外的温柔之意。   这不是新鲜事儿了,青竹和白松平素跟齐婴跟得久,尤其晓得,公子这几年位愈高权愈重,与人交谈时言语便有更多冷厉威压之感,只有同沈西泠说话时才会染上多几分柔和之意,今日不知何故,似乎尤其温柔。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都不敢出声,依稀听见她们小姐低低应了一声,继而又听见公子说:“赶路辛劳,你回来歇着就是了,何必还亲自下厨?”   她们小姐一听这话仿佛才刚想起来桌案上的菜肴,众人于是听见碗碟在桌案上摩擦的声响,大约是她将碗从食盘中取了出来,又推到了公子眼前。   她说:“这是一定要做的……公子尝尝,今日我虽回来得急,但这汤也熬了一个多时辰,当能入口。”   其实不必她说,众人也知道这汤饼的味道必然极好。毕竟她一端着它走进花厅,那股浓郁的香味儿便溢得满堂都是,就如同往年公子每回过生辰时,她端上来的汤饼一般味道。   这似乎是他们二人之间一个不成文的约定:她是一定要为他做汤饼的,而公子,这三年也只吃她做的汤饼。   齐婴此时望着眼前的她推过来的那碗汤饼,见汤色浓白,是素笋尖熬出的极鲜的汤头,不仅颜色漂亮,而且香气浓郁。   肥葱细点,香油慢煼,汤饼如丝——她做得极用心。   今夜应酬的疲惫之感忽然在眼前这份汤饼的香气中缓缓散去,腹中隐约的疼痛也好似慢慢开始消弭了,齐婴的神情益发柔和下来,举箸夹起一片笋尖入口,味道慢慢地晕开,仍同以往三年一般,是那样香醇又清新。   她的手艺一向很好。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瞧见她正用那双学会了说话的妙目瞅着他,有些欢喜又有些忐忑的模样,还问他:“……好吃么?”   弄得他心头一软。   齐婴点了点头,看着她答:“嗯,好吃。”   她做的东西他一直觉得好吃。   公子话音落下,水佩没忍住偷偷掀起眼皮瞧了那二人一眼,见他们隔着碗中氤氲的热气对视了一下。只是很短暂的一眼,很快她们小姐就脸色微红地半低了头,而公子却在她别开视线后又多看了她一会儿,才收回目光继续用饭。   水佩当时瞧见这一幕不知道为什么却脸红了……仿佛瞧见了什么很不可与人言的光景一般。   她赶紧收回了目光。   这顿饭用完已过子时。   从花厅出来,青竹便随公子回了怀瑾院伺候他更衣歇下,一回身刚出院子的门,又瞧见水佩迎面走了来。   青竹迎上去,问:“你怎么来了?是方小姐还有什么事?”   真要说起来,这三年中最是没怎么变的要算青竹。   他三年前还是个半大童子的时候就跟水佩差不多一边儿高,如今三年过去,连沈西泠都抽了条,他的个子却一长也不长了,还是和水佩差不多一边儿高,隐隐还比沈西泠矮上一些。   他的神情也没变,仍是同小时候那样板板正正的,虽比水佩岁数小,可却端着少年老成的架子,很能镇得住人。   水佩朝青竹福了福,随后道:“我家小姐想请公子过去说几句话,不知公子可有空闲?”   她刚说完,一偏头却瞧见怀瑾院的灯熄了,想来公子大半是已经歇下了,果然她又听青竹道:“今天时辰太晚,公子已经歇下了,你去回了方小姐,就说……”   水佩心头正代她们小姐失落,却见青竹话未说完,怀瑾院正屋的门便开了,公子正披衣站在门口,问:“你们小姐说在哪里?”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神情也是平平静静的,但水佩莫名觉得公子的心情很好,于是心中一定,转向公子行了一礼,克制着笑意,恭恭敬敬地答:“回公子的话,在望园。”   齐婴赴约的时候,沈西泠正席地坐在望园小塘边的那间亭子里,地上支了个红泥小火炉,炉上烧着火,火上搁了一只小蒸笼,也不知在蒸什么。   她听见动静,回头朝望园的石门看去,正瞧见齐婴披衣走进来。   公子凤目如淬,从满园的竹影里踏着月色迎面走来,有种超然的意境。   结果他一进亭子就皱起眉训她:“怎么又坐地上——起来。”   这个“又”字是有些渊源的。   这三年望园仍有禁令,旁人皆不得入,可沈西泠却已然成了这里的常客,时常会在亭中小坐。   齐婴在风荷苑的时候他们有时会一起在园中说话,有时候齐婴不在,她偶尔也会一个人过来坐着。独坐的时候倒没什么,但两人一起谈天时她便觉得不能少了吃吃喝喝,于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养成了在望园里煮东西吃的恶习,将原本很清净的一座望园弄得颇有烟火气。   齐婴其实倒并不排斥她这样,毕竟她的手艺合他的胃口,她支上小火炉煮东西也并不让他觉得吵闹,反而总有种平静安宁的感觉,他也就没说不行。只是她煮东西的时候总是习惯席地而坐,地上凉,她身子又弱,结果每月一到……的时候就会腹痛不已。   他早就说过不让她坐在地上,而这小姑娘总是假乖,当着他面的时候答应得跟真的一样,结果转过身还是一切照旧。   沈西泠瞅着他皱着眉的样子抿了抿嘴,坐在地上没有起身的意思,说:“公子不是让人把这儿铺上地龙了么?暖和得很,不凉的。”   确有这么桩事。   因她屡教不改,他便也拿她没办法,后来索性让人在亭子下埋了地龙,除了夏季很热的时候,其余三季都烧着,以备她时不时过来坐。   在室外的亭子下埋地龙,每年还要一连烧个三季,这样的事无论放在哪儿都是闻所未闻,偏他疼她,也就这么着了。   沈西泠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有些撒娇的意味,又柔又软,闹得人横不下心来再说她,齐婴也有点儿拿小姑娘没办法,只叹了口气,又俯身摸了摸地上的温度,触手温热,倒的确比一般的座位更暖些,他这才收回手,没再坚持让她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齐婴:我睡了。   青竹:对他睡了。   水佩:啊这…   青竹:别看了真睡了,走吧走吧。   水佩:太可惜了!我们小姐本来还想说约会的,看来只能改下……   齐婴:等一下——我醒了。   青竹:?我矮所以针对我是吗 第83章 微醺(2)   沈西泠瞧出了他的意思,抿着嘴笑起来,又伸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同他说:“公子坐呀。”   句尾那个“呀”字,她咬得很轻很弱,不留心几乎听不清楚,偏偏因此而格外有种令人怜爱的感觉,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娇气和小意,比正经的吴侬软语还要动人。   没人扛得住,就算是一向冷硬心肠的小齐大人也不行。   他只能没什么办法地顺着她轻轻拉扯他衣袖的力道坐下,离她很近,就坐在栏杆处的座位上,她则坐在地下,两人坐得一高一矮,她便要微微仰起脸看他。   她其实很喜欢这样看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喜欢,大约因为这样的话他的膝盖就在她侧脸的位置,只要她一偏头就可以轻轻靠上去,如此就能像雪团儿一样伏在他膝头了。   只可惜她不是雪团儿,不能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那么做,沈西泠也知道这样的举止于他们而言并不妥当,何况他多半也不会允许她那样,所以她只是看了一眼就别开了眼。   齐婴没注意到她那个眼神,只扫了一眼小火炉,问她:“又在做什么?”   一听他问起这个,沈西泠来了兴致,半仰着脸儿看向他,随即神神秘秘地笑了笑,又扭头看了看火候,大约是觉得差不多了,从身后栏杆处的座位上取过布巾,将小蒸笼的盖子打开。   一团白蒙蒙的热气一下儿散逸出来,齐婴扫了一眼,见她蒸了两只蟹。   他挑了挑眉,一笑,问:“怎么想起吃蟹了?”   沈西泠其实倒没有特别想吃蟹,只是想着今日是他的生辰,总该做点和往日不大相同的事。   往年她曾经给他送过生辰礼,还很是用了一些心思。因为她看不出他的好恶,总觉得他对于外物都是淡淡的、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于是就摸不准到底送他什么才好。   她当时琢磨着,她头回给他买礼物,总不应当出手太过小气,以免显得她心不诚。那时候她的生意刚刚有些起色,她便不惜花了当时她大半儿的积蓄给他买了一幅抱朴公的书画真迹,画的正是他归隐后的田园小景,落款还题了几句他自己的诗。   她当时觉得这个礼物又有心意又很贵重,总应当是没什么问题的了,但他收到的时候却并未有多么高兴,还训她、说她铺张,让她以后都不要再给他买什么礼物。   她当时有点难过,觉得他不领情,事后才反应过来他是不想让她的辛苦钱白花,而且他这人有点奇怪,似乎总觉得他为她花银子是天经地义的,而一旦倒过来他就不太舒服。   那是一种沈西泠至今都不太能明白的心思。   她虽然不明白,但也无意跟他对着干,见他不喜欢她送礼物,她后来也就都没再送过了,只是有意在他生辰时用点别的小心思来逗趣儿,以让这个总是很辛苦的人能得片刻的歇息。   这些心思都是不足与人道的,此时逢他问,沈西泠只是弯起眼睛轻轻地答:“这次出去途径苏州,听闻那里的湖蟹有盛名,就绕路去买了几只;回来的时候怕蟹死了不新鲜,一路养着的。”   她眨了眨眼,说:“我想着,要拿回来给公子尝尝。”   苏州的湖蟹齐婴并非没有吃过,但他这人在饮食上一向清淡,对这样的至味也不贪嘴,当初其实并不觉得有多么好吃。只是如今沈西泠一双眼睛亮亮地瞅着他,一副等着他夸奖的神情,他便心头又软了软,眼中笑意更浓,说:“嗯,许久没吃过了,倒有些想念。”   她听言果然开心起来,连眼角都带着笑意。   他看了她一眼,神态温和,问:“方才在花厅的时候怎么不一起吃?”   沈西泠听言愣了一下,随后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本来是该把蒸蟹一道端上去的,只是她知道那时堂上除了他们,必然还有其他人,而她……想跟他单独待一会儿。   她有半月没见他了。   她想他了。   她没将这些话说出口,只是她的沉默在此时反而显得更有味道,齐婴从她递过来的那个眼神里看见隐隐约约的微妙情愫,比她小时候更加不可言传了,就像一株金线草一般浅浅地缠绕在他心上,霎时心底里便有种微微异样的感受生发出来,小小的酥麻。   他想,也许今夜青竹往酒里兑的水不够多,他的确有点醉了。   齐婴咳嗽了一声,将心中那些异样的感觉挥散,随后把话岔开,问她道:“这次出去可遇到了什么麻烦?”   这三年,沈西泠的生意可算是有大进益。   她是从那个小布庄做起的。   三年前她听取了他的意见,并未立刻动卢掌柜,而是当先着手清除积压的布匹,收拢回一笔不算薄的利润,与此同时发现了新的商机。   原本在布庄负责布匹染色的宋浩堂说来倒是个有见识的人,据说早年曾走南闯北,最远曾到过关陕一带。关陕通西域,天竺的白叠子最早便从那里传入,宋浩堂曾在那里见过用白叠子织成的外域织物,用以冬日御寒,效果远优于桑麻,又比貂裘轻便实惠。   只是此物从北方传入,适宜种植的土地和天气却在南方,而这几十年南北之间多有战乱,此物流通不畅,至今也未在江左激起什么水花,虽然也有商贩倒卖,却不成气候,更谈不上飞入寻常百姓家。   沈西泠当时便觉得这是个机会,只是有两件事颇为难办:一是白叠子的种植如今在江左尚未推广,二是这种织物的工艺如今还并不成熟。   而这事卢掌柜竟恰好帮得上忙。   他经营布庄多年,人脉比沈西泠想象得还要广,恰好认识一位在闽广一带的田庄里种植白叠子的商人,姓田。如今江左罕有人见过白叠子织物,田先生本以为是个商机,没想到却无人问津,几乎全砸在手里,后来正逢卢掌柜牵线,他大喜过望,同意以低于桑麻两成的价钱将一批白叠子卖给沈西泠。   那是沈西泠自己做的第一个决断。   说起来她这人也实在奇怪,明明是那样温柔文静的性子,可是有时做起决定来却异常果断沉静,而且大胆。   她明明知道田先生的白叠子销路不畅,也明明知道此举有很大的风险,可还是将这回通过清理存货好不容易收回的那笔银子尽数花了,此外还从钱庄借了一笔数额不菲的银子,将那批白叠子尽数买下,另还同田先生谈了两个条件:其一,白叠子运往建康产生的花销由田先生承担,其二,往后五年他卖给她的白叠子不可溢价。   田先生那时面临着血本无归的窘境,尽管沈西泠提的条件甚为苛刻,可他也别无选择,经过一番漫长的磋商后还是只能点头答应,双方于是一拍即合。   沈西泠将白叠子织物工艺交给宋浩堂去钻研,他夫人孟莺莺是个经验丰富的绣娘,待瞧过了她丈夫四处搜罗来的白叠子织物后,历时不久就摸索出了专门的织法,做出来的织品细腻漂亮,又甚为轻便,穿在身上很是舒适,而且保暖。   当时正是秋季,但沈西泠思虑良久,还是决定将这批织物放在冬季推出去。   这批织物质地极好,因料子的价钱压得足够低,是以成品也不贵,照理说应当是好卖的,但一个新鲜事物的推广总是耗时甚久,沈西泠于是想起当初齐婴教给她的东西:去思量人心。   她于是故技重施,将当年清理积压布匹的把戏拿出来又耍了一次,将白叠子织物与旧有的桑麻织物一同售卖,把两文一串三文两串七文五串的道理吃了个透,于是当年那批织物一推出去便被抢买一空,供不应求,在建康城中颇引发了一番轰动。   那是沈西泠的第一次成功,而此后三年,她的生意就像滚雪球般越做越大。   她算得精,也看得远。   田先生的白叠子虽以贱价卖给她,但要从闽广一带运来,耗时甚久,途中损耗也不少,沈西泠于是开始在江南一带寻找合适的田庄,预备自己种植白叠子。   她的小布庄越赚越多,渐渐变成了大布庄,随后甚至还开了好几家分号,她却并不贪图享受,将大半的利润分出来用以购置田庄,如今在江淮一带颇成气候,成了一位钱袋鼓鼓的女商贾。   当初一个半死不活的小布庄,竟在她手上不足三年就变成如今这副样子,属实是齐婴没有想到的。他原本还觉得小姑娘性情太过文静、不善于与人打交道,并不适合从商,更是从没指望过她真能把这生意挑起来,没成想她一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几乎就是换了个人,听丁先生说,她处事果断、又有韧性,事必躬亲,甚为谨笃,是块难得的璞玉。   丁先生甚至还说:“公子,方小姐与您很是相像啊。”   她像他?   听得此论,齐婴不禁想起小姑娘幼时柔柔弱弱的那副模样,一时失笑,心中又隐隐感慨血脉的玄妙之处,想她不愧是计相的女儿,纵然从没有人教过她,但她的确有经商的天赋。   而因为她将布庄经营得极好,齐婴便渐渐开始将其他一些生意转交给她。毕竟当年她父亲给予他的产业甚为广泛,甚至还有茶盐二业,她仅仅懂得布庄的生意是远远不够的,她总要多涉猎一些,往后真正接手时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这次她外出,一来是为收账,二来也是为了大致去盘一盘那些分散在各郡的生意。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口子真的太没本事了,连这么薄的窗户纸都捅不破!讲道理这么薄的水平吹口气儿都能破了! 第84章 微醺(3)   沈西泠听齐婴问及此,想了想,说:“的确有些麻烦之处,但我还能自己料理。”   顿了顿,她又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丝漂亮的笑来,说:“等我弄不好了,再来找公子帮我。”   又是一句小小的撒娇。   她越长大,反而越比小时候更喜欢撒娇,而且也比小时候更黏他,一旦有一段日子见不着他,等再见时就会格外娇气起来。   齐婴虽然不说,其实心里也喜欢她这样——他知道她只在他面前这样,在其他人面前总是规规矩矩的。   小齐大人总是很清冷的眉目此时变得很柔和,那双凤目扫了小姑娘一眼,随后淡淡地说:“嗯,有事就来找我。”   他虽然这么说了,但其实心里知道她不会轻易来找他。她是个很矛盾的人,明明那么依恋他、那么喜欢跟他撒娇,可是当真的碰上为难之事的时候又总是独自支撑,起码这三年,她从未就生意上的难事找过他,即便他主动问起,她也一直说一切都好。   而沈西泠听他这么说了,心中则觉得暖融。   她的确不会一碰到事儿就跑去烦他,但只要他在,她心里就会觉得安稳,好像总觉得有人撑腰似的。   她于是低低应了一声:“嗯,知道了。”   这时蒸笼中的团团热气已经散了,两只肥美的蟹挤挨在一起,颜色甚是鲜艳漂亮,沈西泠回过身,不知又从哪里摸出一套茶具来,倒上两杯热热的姜茶,递与齐婴一杯,两人才开始一人一只吃起蟹来。   秋日是吃蟹最好的时节,苏州的湖蟹享誉天下,尤其味美。沈西泠蒸的是两只母蟹,最好吃的是蟹黄。   她一边试图揭开蟹壳,一边同齐婴说:“原本我想斟些桂花酒来喝的,总觉得更衬秋日些,但我想着公子今日在本家宴饮,大半已经喝了许多酒,于是就另改成了姜茶,这茶……”   她刚说到一半,眼前便忽而出现一只已经揭好的蟹壳,里面满满的是流油的蟹黄,黄澄澄的。   沈西泠一愣,顺着他捏着蟹壳的修长漂亮的手指抬头看向他,见他正低着头拆蟹腿,口中随意且自然地同她说:“我揭你那只的壳,你吃这个。”   沈西泠抿了抿嘴,一时没有接他手中的壳,他便抬头看向她,挑了挑眉,问:“怎么?”   她眨了眨眼,说:“不用,我自己来就可以……”   齐婴扫了一眼她使劲儿半天也没打开壳的那只蟹,笑了笑,没再跟她争辩,只是仍将手中那只揭好的壳给她,另看着她手中那只没揭的说:“给我吧。”   那么理所当然。   沈西泠心中泛起一种酥酥麻麻的甜蜜之感,也没再矫情推托,“哦”了一声,与他交换。   吃蟹是耗时的事,要吃到雪白的蟹肉,不仅要揭壳,还要将蟹子掰成两半,再来还要一节一节地拆开蟹腿,很是麻烦,而且还得费些力气。   沈西泠本想的是她和齐婴一起吃,花的工夫长些,他们便能多说些话,没成想时间虽然拖得长,但却连累他一直在照顾她。他既担心她被割了手,又觉得她力气小掰不开,于是始终在给她剥蟹,将蟹腿拆成一小节一小节的递给她,他自己都没怎么吃。   沈西泠一面觉得这样很麻烦他,一面又因他如此细致的照顾而感到甜蜜。而且她还很聪明,晓得在他照顾她的时候偷偷更贴近他坐着,只要她一扭头,鼻尖就会碰到他的衣服。   她真的好想靠上去啊。   沈西泠,你可要忍住。   她如此告诫自己,于是又坐直了一些。   只是他衣服上的甘松香清清浅浅,令她没喝酒却有些微醺,月色清润,池塘里的荷花如今过了花期,已有些枯萎,但香气依然宜人,身旁他剥蟹的声音时响时停,正是一个极好的秋夜。   她的心更加蠢蠢欲动。   这时她听见他说:“过几天可得闲?带你去踏秋。”   沈西泠一听来了精神,又仰起头看他,齐婴见她眼睛亮亮的,觉得她甚是讨人喜欢,若非那时他手上不干净,他一定会忍不住顺一顺她的头发。   他听见小姑娘高高兴兴地答:“真的?——好啊,什么时候?”   她惊喜的模样太过于讨人喜欢,那双漂亮的妙目亮起来的时候总会让一旁看的人心情也越发愉悦,齐婴被她勾起淡淡的笑容,随后放下蟹子想了想,说:“过几天吧,等我休沐。”   也不怪沈西泠惊喜,他的确很少带她一起出门,仔细算起来几乎从没有过,毕竟他始终很忙,后来她也很忙,两个人鲜少有都闲下来的时候。   她不知他为何突然起了这样的兴致,只是心里头觉得快活,听言掐指算了算日子,见他休沐正是后日,于是越发欢喜,却又听他不冷不热地敲打了她一句:“到时候要查验查验你的骑术。”   沈西泠一听苦了脸。   这些年她虽然花了大半的精力在生意上,但也还在跟着他读书学习。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其余的倒也罢了,只是在射御两道上她实在没有天分。但齐婴在此事上却很坚持,一直督促她勤练骑术,其实是看她身子弱,有意让她借此强身健体。   沈西泠虽然明了他的好意,但骑马这事儿她真有些消受不起,练了三年还是没什么长进,一碰上就觉得害怕,勉强能慢慢地骑,一旦马儿撒欢儿,就是小跑起来她也觉得要折寿。   齐婴见她苦了脸,眼中划过一丝笑意,虽无意放了她,但还是出言宽慰了一句,说:“无妨,到时候我一直陪着你。”   只是齐二公子这样的宽慰却并没在小姑娘这里讨得什么好去,她甚至还腹诽,那才不是陪着我,不过是看着我罢了,还以为我瞧不出么?心中自然因此丝毫不觉得宽慰,仍然脸色不好。   齐婴摇头笑笑,没再说什么,只又递给她一节蟹腿。   她却已经开始担心过几天要骑马的事,觉得吃不下了,就摇了摇头,说:“不吃了。”   小姑娘看起来像是在闹脾气,齐婴觉得有些好笑,也没跟她计较,见她不知不觉已经被他喂了一整只蟹,估摸她也已经有些饱了,就没逼着她继续吃。   他拿起一旁的手巾擦了擦手,又想起一件事,叫了她一声:“文文。”   沈西泠应声偏过头看向他,只是眉头仍蹙着,令他莞尔。   他笑了一下,那种想伸手顺一顺她头发的想法又钻了出来,他克制住没有那么做,只转而说:“明年二月是你的笄礼,今日母亲也同我提到此事,我想问问你自己的意思,想怎么办?”   沈西泠闻言却一愣,口中喃喃:“笄礼……”   齐婴见她眼中并无喜色,反而隐有忧虑之态,以为她是怕这礼办得不妥当,于是开口说:“你不必担心,无论你想怎么办,都依你的意思。”   沈西泠抬眸看了他一眼,眼中忧虑之色未散,隐然还有淡淡的伤怀之色,倒让齐婴心中一沉,不知她何故如此。   耳中又听小姑娘低低应了一声:“嗯,好。”   相处日久,他们之间已经十分熟悉,彼此的言语动作,哪怕只是一个眼神,都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尤其齐婴年长沈西泠近十岁,又在官场中历练多年,看她便如一张白纸,她心中任何一点思绪他都能看见,纤毫毕现。   只是他如今虽察觉她心中有些不舒服,可一时却摸不准她这情绪的由来。这三年她变了不少,可能是因为接管了生意的缘故,她比小时候大方开朗了些,也不像以往那样谨小慎微,只是有些性格是生来就有的,譬如她的敏感,即便到了如今,仍然如此。   他一时拿不准,见她神情带着点落寞,心中怜惜之意渐浓,想了想还是温声问了她一句:“怎么了?怎么不高兴了?”   他一问,她便又仰起脸,侧过身拿那双妙目瞅着他,眼中的情绪很是复杂。   她闷了一会儿,问他:“我能不能不办笄礼?”   齐婴一愣,察觉到她对笄礼的抗拒,感到有些奇怪,问:“为什么?”   她抿了抿嘴,半晌都没回答,只又垂下了头,有点闷闷地说:“……就是不想办么。”   这是又娇气又带点任性的话,齐婴失笑,以为小姑娘是在闹小性子。   她偶尔会这样。他知道她喜欢他哄她,他也愿意哄她,此时便顺着她的意思说:“笄礼是女子一生最重要的大礼之一,怎么能不办?你若不喜欢张扬,可以从简,但不能不办。”   他声息温柔,很是耐心,沈西泠亦不是不知道笄礼对女子的意义。   她只是……想起三年前他的话。   “等她长大了,自然就离开了。”   沈西泠从没告诉过齐婴三年前她曾经听见他与六公主的这番谈话,这件事早已过去了,再提便显得无趣。只是她虽然不提,但心里一直记着这句话,三年来始终感到隐隐的恐惧。   她不知道在他眼里她怎样就算是长大了。   之前她料理布庄生意的时候甚至都觉得担心,唯恐一下子做得太好,让他觉得她已经可以自立门户,然后便要让她离开了。因此她那个时候还故意捅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娄子,时不时在他面前诉说几句商道的艰难,暗示他,她还远远没有长大,她还远远不能照顾好自己。   可如今她就要及笄了。   女子及笄,便算是成人。就算她再怎么抗拒,她还是一天一天逼近那个日子,等到了那一天……他会让她离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爹系男友,宜室宜家   ps:上次wei波剧透的部分就在下更 第85章 微醺(4)   沈西泠是很矛盾的。   这三年来她一面不希望自己长大,否则就有可能要离开他;但另一面她又盼着自己快些长大,让他不要再继续把她当成小孩子看待。她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在截然不同的心愿之间摇摆,让她自己都觉得有些疲惫。   真的太烦了。   沈西泠默默低下头,心中有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翻涌上来,再抬头看他的时候神情便不免更加婉转。   是齐婴很熟悉的,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   她以那样的眼神又看了看自己身侧他的膝盖,是她已经肖想了一整夜的,此刻在那种情绪的推搡下她便一时没有忍住,轻轻地靠了上去,依偎着他低声说:“……好,那你说怎么就怎么吧。”   那是一个对她来说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孤勇的行为,一种暧昧的亲昵。   她对他的亲昵是很昭彰的,又是很隐晦的:依偎着他的那个动作自然很昭彰,而她说的那个“你”字则又很隐晦。   她以往唤他一声公子,一连唤了三年,如今却说了一声“你”,语气中还带着小小的妥协和埋怨。那只是一个很寻常的称呼,可对于他们之间的关系和长久以来相处的分寸来说,有些试探性的逾越。   那是一条看不见的边界,而她小小地,往前走了一寸。   那个瞬间她的心便紧缩成一团。   因靠近他而产生的悸动是强烈且持续的,随之而来的紧张也不遑多让,同时又使得那种悸动也越发来势汹汹。   她不知道他会怎么做,也许会推开她?   然后呢?会训她么?还是会不发一言地就变得冷淡起来……   她细瘦的手指悄悄捏紧了。   而实际上齐婴那时心中的想法远没有沈西泠揣测得那样复杂,坦率来说,那时他心里是空的。   她突然的越界让他也心生踌躇,脑海里是一团氤氲的白气,就像方才她揭开小蒸笼的盖子时一样的光景,令一向很有章法的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齐婴很清楚地知道这样的举止对如今的他们而言是不恰当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甚至很快就要行笄礼,早已不再是小孩子。他以前还会抱抱她、捏捏她的小脸儿,但在三年前明了她的情意之后他便再没有那样做过,甚至连一些普通的触碰都很节制。   可现在她却靠在他腿上。   他应该推开她的,即便要照顾她的情绪,起码也应当不动声色地站起来。可是她依偎着他的样子那么柔弱又依恋,把他今夜已经升腾起数次的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撩拨起来,他于是又犹豫了,心里也空,拿不准该怎么做。   他们于是都陷入沉默。   很难说当时的沉默对他们之中的哪一个来说更加难熬,但当先受不了的是沈西泠。   说来这也是很正常的,毕竟她年纪小,又不像齐婴那样经历过那么多摧残人心的博弈,她当然熬受不住、起码熬不过他。熬不住便要有所动作,她得做些什么才能抵消此刻心中的忐忑和紧张。   她那时有两个选择:要么,不动声色地坐直身子,装作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要她不提,他定然也不会揪住此事不放,这事儿就算了了;要么,她无论对错都走到底,赌一把,赌他们到底能走到哪里。   她本是谨小慎微的性子,论理是不敢选择后者的,可她在外经商三年,却渐渐变得胆大起来,如今心里一横,心想不进则退,于是甚至又往前走了一寸:她换了个姿势,整个人转向他,两只手臂都搁在他膝上,那张漂亮的小脸儿则半埋在自己的手肘处。   她伏在他膝上。   她甚至一点儿也不躲闪地看着他,眼波带着一点少女无师自通的妩媚,对他说:“公子……我还想吃蟹。”   一阵夜风吹过,塘中的涟漪一圈圈荡开。   齐婴有瞬间的恍神。   他一直都知道小姑娘生得美,无论怎样的神态都美。只是以前她年纪小,看起来只是个漂亮的小娃娃,她又一直规规矩矩的,即便撒娇也带着些克制,从没用这样隐隐带着媚色的神情看他。   小齐大人见过太多女色了。官场本是权色充斥之地,他身处其中见多了各式各样的女子,个个媚色撩人,他从未有过哪怕一时半刻的动摇。可她此时这样伏在他膝上,以这样的神情看他,他却……   ……心神摇晃。   他最终还是没能把她推开,并将这些异常归咎于今夜的醉意,随后默默拿起另外那只蟹,答她:“……好。”   他默许了。   沈西泠的心一下子松弛下来,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她本以为他会疏远她的,结果却没有,她开心起来,也不去深究他此时的默许是否代表了什么,她只是享受着此时与他难得的亲近,看着他为她剥蟹,耳中听着他剥蟹的声响,眼睛很近很近地看着他修长漂亮的手指剥蟹时的动作。   她在他膝头趴得很舒服。   齐婴看出来她的惬意,心想她或许是养雪团儿养得年数长了,于是她自己也变得越发像只猫儿,甚至比雪团儿还会黏人、还会撒娇。也许是醉意上头,连他也有些举止失当,只觉得此时伏在自己膝上的少女惹人怜爱得紧,他拆好一只蟹腿,没有递到她手上,却径直送到她嘴边。   那一刻醉意微醺,他们两个人都有些迷离。   半个月的分离,其实不单只有沈西泠在想念,齐婴也……有些想她,否则今晚水佩去怀瑾院的时候他也不会应答。此刻小姑娘就伏在他膝上,他的手指离她很近,他看着她吃下他喂给她的蟹腿,心中那种酥麻的感觉越发强烈。   这样很不好。   非常不好。   可他现在还不想让这一切中止。   后来他为她剥完了那只蟹,明明一开始她说这蟹子是买来要给他尝尝的,结果最后他几乎一口没动,反而全被她吃了。   但蟹子如何那时候已经没人在意了,他们在意的只有对方而已。   两人时不时地说话,明明只是半个月没见罢了,却似乎有许多事情要同对方讲。   沈西泠同齐婴细细地说着她这一路上的见闻,说她买下的那些田庄是怎样的情形,说她路上见到的山川河泽,说她打过交道的那些掌柜和伙计。本来不是话多的人,可一见到他,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齐婴一直在听她说,见她说到高兴的时候会微微坐直身子,说得有些累了的时候又会在他膝盖上趴一会儿。他眼里一直有笑意,清清浅浅的,却始终缭绕着她,在她问他意见的时候又会用清冷而低沉的声音应答她,只要她问,定然就会得到他的答复。   他是那样的温柔和可靠。   那夜太过美妙了,沈西泠完全不想同他分开,明明她也是刚刚从外地赶路回来,一路奔波也甚是疲惫,可是那时她却完全没有倦意,只想一直跟他说话,或者哪怕不说话,只是这样在他膝头安安静静地伏着也很好。   但她怕他累了,心想他今夜应酬必然耗费了许多心神,明日还要去上朝,他应当要早些休息才是。   沈西泠强压着对他的不舍,抬头问他:“公子可觉得累?明日还要上朝……”   她虽然这么说了,但那些温温柔柔的缠绵之色却藏在眉梢眼角,心中极舍不得他,又听他说:“无妨,再听你说一会儿。”   沈西泠仰头看着他,两人的视线对上,那一时便有种奇异而玄妙的感觉在两人心中生发,他们都有些明白,又都有些不明白。   说不清。   沈西泠只觉欢喜,就那样断断续续地一直同他说话,时不时又被他喂了两杯姜茶,后来实在说累了,也仍舍不得分开,就伏在他膝头装睡。   一开始她是真的没打算睡,只想借此在他身边赖一夜,结果他以为她困了,就一直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拍着拍着她便真的困意涌上,禁不住睡着了。   她于是没瞧见,在她睡着之后,他望向她的眼神是何等复杂。   秋夜风凉,小姑娘却在他膝头睡着了。   她似乎对他毫不设防,明明是个很懂得戒备的谨慎性子,在他面前却总是这样——就好像她养的雪团儿,别人一抱它就朝人家伸爪子,可却会在沈西泠面前主动露出柔软的小肚子。   这样的情意并非朝夕之间可以一蹴而就,他们在一起三年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堆叠起来才有如今——不单她对他如此,其实他对她亦然。   三年前他曾经试图斩断她对他朦朦胧胧的情丝,可最后却因为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而心软了,于是他错过了那个机会。有些机会是不能错过的,否则此后就再也不会有,他错过了那回,此后果然越来越无法拒绝。   他甚至渐渐有些迷茫了:他无法拒绝她,是因为不忍心么?还是因为那也暗合了他的希望?   也许母亲说得没错,甚至当年兄嫂说得也没错,他对她的确……有些不轨的心思。   他眼中划过一丝略显无奈的笑意,随后又隐隐变得沉重起来,再看向她时便眉心微皱,似乎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为难之处。   想起她的出身,想起他的处境,想起他的家族。   他在困惑,也在动摇。   秋夜极静,望园仿佛一个与世无争的角落,在这里他们都能得片刻的自在,他也能短暂地卸下满心的沉重,安安静静地享受着和小姑娘待在一起的时光。   他知道他不应当像此时这样草率、应当更仔细地去考虑许多事情,甚至他方才根本不该容许她越过那条无形的边界。   但是……今夜就先这样吧。   仅仅是今夜。   作者有话要说: 坦率来说,这不结婚真的很难收场。   (这章主要在写感情线,下一更我们推点剧情叭~ 第86章 端倪(1)   次日沈西泠醒来的时候,齐婴早已上朝去了。   她在自己的房里醒来,起身的时候门外的水佩和风裳听见了动静,便双双进来伺候她梳洗。   沈西泠没想到自己昨夜竟睡得那么死,连怎么回的握瑜院都不晓得,难免有些汗颜,又同水佩和风裳问及此事。   两个丫头听言都是捂着嘴笑,风裳一边笑一边答:“还能是怎么回来的呀?自然是公子抱小姐回来的。”   沈西泠一听,一张漂亮的小脸儿红了个透。   他抱她回来……   ……她竟然睡得那样沉,一丁点儿感觉都没有。   沈西泠脸颊嫣红,一边悄悄埋怨自己,一边又暗暗替自己开脱,心想许是待在他身边让她太过安心了罢——他怎么都不叫她呢?   才不都是她的错呢。   这日秋高气爽、天阔云淡,沈西泠用过早膳后有些犯了懒,也兴许是害了秋乏,便难得打算歇息一天,不出门去看她的生意了。   她今日也确实没有心思干别的,昨夜同那人在一处时的光景总是在她心上盘桓,他的言语举止都在她眼前挥之不去,令她时而欢喜甜蜜,时而又莫名有些忐忑忧思,心里便再也装不下别的事了。   她原打算今日好生歇一天,去忘室挑两本书充门面,以掩饰她偷偷想心思的实情,从而免去被水佩她们几个笑话的窘况,哪料人还没摸到忘室的门,便听子君说六子带宋浩堂登了风荷苑的门。   这是桩挺少见的事儿。   说起来这宋浩堂也算是有造化的,三年前不过在布庄中打理布匹染色之事,后来却因为白叠子织造而受到沈西泠的倚重。沈西泠觉得他为人忠厚,早年间走南闯北又见识颇丰,这几年便尤其抬举他,从田庄购置到分号开设,许多事都请他出谋划策,如今倒比卢掌柜更有脸面。   他是个办事得力的人,鲜少会登风荷苑的门,如今他来了,想必是出了什么事。   沈西泠一得了信儿,秋乏立时褪了个干净,当即让子君把人请至正堂。   收拾停当到了正堂,沈西泠见宋浩堂眉头紧锁,心头自然一凛,落座后便问:“宋先生亲至,可是生意上出了什么麻烦?”   宋浩堂向沈西泠问过好,连婢女们给他上的茶都顾不上用,只颇有些沉重之色地对沈西泠拱了拱手,道:“冒昧登门打扰,还请小姐莫怪——确乎有一桩麻烦事……”   宋浩堂说的这桩麻烦事,拆解起来倒有些说头。   几年前推出去的那一批白叠子织物质地细腻而价钱低廉,引得百姓追捧,在建康城中引发了一波热潮,小布庄也因此得利,从半死不活的边缘被捞了起来。后来沈西泠趁着势头未歇,接连开了几家分号,如今已经很成气候。   只是白叠子织物虽是个新鲜玩意儿,但商人本性逐利,在她挑头以后便陆续有其他布庄跟风,竞争在所难免。   沈西泠对此倒并没有什么意外,生意之事原本如此,她无意也无法垄断这门买卖,钱总要大家一起赚,理所当然。但其他商人想立刻从这门生意里分一杯羹也并不那么容易,只因白叠子的种植那时尚未在江左铺开,原料的来源本身有限,这便成了他人入门的一道门槛。   沈西泠据此想出了另一个生财之道。   田先生在闽广一带的田庄甚是广大,白叠子种了许许多多,单沈西泠那几家布庄本就吞吃不下。她于是干脆将他冗余积压的白叠子尽数买入,又转卖给建康城中其他的布庄掌柜们,另还请孟莺莺将白叠子织物的织法教给他们,条件是从他们的利润中抽两成作为报酬。   这便是个长期的买卖了,而且省时省心,她算得很精明。   不过这样的买卖不是谁都愿意做的。   那些零散的小布庄,自己没有门路找到能够供给白叠子的田庄,是以泰半愿意同沈西泠合作,但那些自己门路甚广的大布庄,自然不愿意平白让利给他人,于是就不买沈西泠的账。   这事儿当然合理,沈西泠也不强求,最近一年只顾自收拢着小布庄的生意,聚少成多,亦是很可观的一笔进项,且如今她置办了自己的田庄,白叠子的价钱比从田先生那里进的还要低,这笔生意就更有利可图。   只是这其中另有一个麻烦。   沈西泠和她照顾下的那些小布庄,买入的白叠子要么来源于田先生、要么来源于沈西泠自己的田庄,自然价格便宜,最后做成的织物成本也低;那些不肯与沈西泠合作的大布庄虽然能买到白叠子,但这几年这织物的行情一路看涨,各地的田庄也不是傻的,自然知道有利可图,于是纷纷抬高了白叠子的价格,这就导致沈西泠这头儿的织物比其他家都更加便宜,而且细算起来还便宜了不少。   这于沈西泠来说当然是好事,可是于那些大布庄而言却是坏事。   大布庄的掌柜们一看自家的织物价高而利薄、卖出去的又少,怎么会甘心?于是便将这事儿捅到了织造行会,状告沈西泠他们布庄贱价售卖、扰乱白叠子织物的买卖秩序。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   商人逐利,为了赚取利润本来就是要无所不用其极,沈西泠抢占了先机,比旁人先行一步,自然得利。那些大布庄如今这样办事,无非是出于眼红,自己上不去便要绞尽脑汁把别人拽下来罢了。   所谓行会,说起来也是近几十年才兴起的新鲜玩意儿,乃是当今天下商道兴盛所应运而生的产物,旨在调解同行之纷争、肃清行业之风气、护佑行业之利益。   说起来好听,实则有人的地界却都难免勾心斗角藏污纳垢。江左的各个行会,亦为行业中的大庄所操纵,他们不过是换了个头脸与人争利罢了。这织造行会听了那些大布庄的一面之词,又为了讨自己背后大庄的高兴,便勒令沈西泠和她荫蔽下的小布庄提价,很是蛮横无理。   沈西泠虽然性子好,又一向与人为善,但在商言商,她也不是软柿子,怎么可能别人说什么她就照办什么?世上总有天道公理,她正正经经做买卖办生意,大家各凭本事就是了,让她提价让利,那是万万不能的。   哪成想,这织造行会办起事来竟是极为出格,今日宋浩堂之所以突然登门,便是因为有一个投靠了沈西泠的小布庄今日被一伙人打砸了,整个铺子如今乱成一锅粥,掌柜的现在就坐在大街上哭嚎,一门心思要上吊。   沈西泠一听这消息便眉头紧锁,当先问:“他们是单砸了铺子,还是也伤了人?”   宋浩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答:“这次是只砸了铺子,但据说也撂下了话儿,说若是再学不会规矩,下回便没这么容易了。”   沈西泠听说那掌柜的人没事儿后略松了一口气,随后依然面色一沉。   她确乎同小时候不一样了,那时文文静静柔柔弱弱的,即便受了欺负也隐忍克制,如今却有了脾气。且她大约是因为在齐婴身边待得久了,不自觉便与他越发相像起来,此时脸色一沉,隐隐便让一旁的人感到了些许压力。   众人都不敢做声,沈西泠顾自沉默了一会儿,旋即起身往门外走去,说:“走吧,先过去看看。”   被砸的小布庄在秦淮右岸,掌柜的姓冯。   沈西泠小时候未免受人轻视,多半将谈生意的场面让六子代为周旋,后来她长大了,便渐渐开始亲力亲为。这位冯掌柜她曾有过一面之缘,是最初两方开始接触的时候见过的,后来等谈妥了,具体的事宜便是宋浩堂在操持,她于是再没见过他了。   哪成想如今这第二面倒见得轰轰烈烈:这位冯掌柜身长七尺,年纪也逾不惑,眼下却像个垂髫稚子一般坐在铺子门口嚎啕大哭,引得建康城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众人频频侧目、议论纷纷。   沈西泠的马车停在他的布庄前,当先掀开车窗往外瞧了一眼,见他那布庄给人砸得全不能看了,不单布匹被撕被污散落得到处都是,便是铺子里的木架都没能免遭毒手,给人砸得稀烂,满地狼藉。   沈西泠虽然从商不过三年,却已经懂得此道的艰辛。为商不易,尤其是生意不大的小掌柜们,总是更加艰辛。沈西泠对她自己的生意倾注了数不尽的心血,若今天是她的布庄被人砸成这样,她定也心痛如绞,推己及人,她自然便能懂得冯掌柜此时的难受。   她一刻也坐不住,连忙在水佩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宋浩堂和六子已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此时已将冯掌柜从地上扶了起来。   沈西泠见他哭得满脸是泪,脸上还挂了彩,一时心里更是不好受,只能劝他先进去坐着缓缓。   只是冯掌柜那时大约已经有些脱力耳鸣,对沈西泠当时的劝慰毫无反应,沈西泠一看这情形,也晓得眼下多说无益,同宋浩堂和六子使了个眼色,两人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遂一左一右扶着冯掌柜将他带进了房间,沈西泠随后也进了去,水佩和风裳在她身后关上了布庄的门。   冯掌柜缓了好一阵才算是恢复了神志。   他一睁开眼,当先瞧见铺子里一地的破败,一抬头后看见眼前的人是沈西泠,于是又是一阵呜呜的哭,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同沈西泠说:“方小姐……方小姐,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他情绪激动,又悲声难抑,沈西泠怕他出什么事,赶紧让水佩和风裳给他倒水喝,六子机灵,瞧出眼下他恐怕喝不进水,索性把茶杯接过,半是软半是硬地给冯掌柜把水灌进去,勉强让他平静了些许。   沈西泠见他安静了下来,便也缓声宽慰道:“冯掌柜请放心,我当初既与各位达成约定,遇事便也绝不会躲避。行会行事如此蛮横,与山野盗匪何异?建康城乃天子脚下,自然有礼法纲纪,冯掌柜莫要惊慌,此事我们占理,定然能讨回一个公道。”   她话音刚落,那方才刚平静下来的冯掌柜便又激动起来,连连摇头,望着沈西泠说:“天子脚下?礼法纲纪?讨回公道?”   他一连三问,随后惨笑一声,问沈西泠道:“方小姐可知织造行会背后是何人主事?”   沈西泠从商三载,虽尚且不曾同行会打过什么交道,却早已听说过他们的名声,此时听得冯掌柜发问,她沉默了片刻,答:“是傅家的旁支,傅宏。”   作者有话要说: 沈文文,典型的老公在和不在两个样老公在:我是柔弱小猫猫   老公不在:扛事赚钱一条龙 第87章 端倪(2)   说起来,沈西泠跟在齐婴身边时近三年,倒是对世家之事颇有几分了解。   如今三姓,以齐家为贵,韩家次之,傅家再次。   齐氏一门,单是家主齐璋这一脉便出了三位二品以上的高官,凡江左政务,无一能不经齐家人的手,可谓真正的权势滔天;韩家亦是显贵,韩大将军韩守邺至今仍手握兵权,在军中声望极隆,尤其是四殿下萧子桁也有韩家一半血脉,若他日后继承大统,则韩氏一门更要随之水涨船高。   傅家落在最后,却是稍有些尴尬。   家主傅璧虽是当朝右丞,但江左历来是右卑于左,朝廷百官敬齐璋多于敬他,倒让这个右丞之位显得很不实在,加之如今傅家衰落,上一辈领兵的人死的死老的老,兵权又向韩家倾斜,这便使得傅氏一族愈发不景气起来。   只是人常言破船仍有三千钉,傅家如今虽大不如前,却仍是江左最为显赫的门庭之一,且正是因为他们在朝中和军中不比另外两姓,是以在商道上花的功夫便尤其多些,倒是比齐家和韩家更有门路。   傅宏的名声沈西泠一早曾听说过,是傅璧的三叔,算起来还是齐老夫人的弟弟,如今应是耳顺之年了,据说年轻时同他姐姐一般是个作风狠辣之人,织造行会背后的人正是他。   沈西泠心思犹自在转,耳中又听冯掌柜接道:“不错,正是三姓中人!江左之地,世家的人便是天,他们要来分一杯羹,谁还敢说一个不字?公道?公道就是狗屁!在他们眼里一个铜子儿也不值!”   他又气又怒,再次落下泪来,痛哭流涕,哀声道:“前些年熬啊熬啊,好不容易熬到沈家倒了,本以为那般处处受制担惊受怕的日子终于过去了,结果沈家完了傅家又来了!这样的日子到底得过到什么时候!”   冯掌柜目眦欲裂,沈西泠则……乍然愣住。   沈。   ……她着实有许多年没听过这个字了。   自从三年前被齐婴救下,旁人就多称她一声“方小姐”,而他则唤她一声“文文”,没人再提起她真正的名姓——那是一个秘密,也是一个禁忌。   她的父亲从小就离她很远,真要说起来,也几乎没有什么能够证明他们血脉相连的东西。她对于自己的出身从没有什么明确而深刻的认识,她只是沈西泠,是她父亲母亲的女儿,与那个传闻之中富贵无极最后又轰然覆灭的家族毫无干系。   她对那个家族毫无感情,听别人谈起它也不过是像在听与自己毫无瓜葛的故事,可是有的时候也不尽然——那个家族曾经的主人,毕竟是她的父亲。   她的父亲是个温柔敦厚的人,最喜欢读的书是诗和佛经。他从不奢靡,会为了她和母亲亲自入庖厨并乐在其中,还会亲手给她做她幼时的玩具。   他绝不是个贪婪的人,也绝不会仗势欺人。   可是现在她却听见冯掌柜提起沈家,言语神态间的憎恨和厌恶骗不了人,他是真的曾经饱受欺凌,他是真的曾经无计可施。   沈西泠说不清自己在那一刻心中的感受,正是恍惚,却忽见冯掌柜眼中露出狂热之色,一把便抓住了她的手,把沈西泠骇了一跳。   水佩风裳和六子自然是护主的,一见冯掌柜如此,赶紧把人拉开,水佩还撂了脸,冷声说:“冯掌柜有话便好好说,如此动手动脚的算什么?我家小姐岂容旁人如此冒犯!”   冯掌柜倒并非有坏心,闻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向沈西泠道歉,口中又说:“方小姐,我这布庄不成气候,今日之所以被行会砸烂,不过是被杀鸡儆猴。他们意不在我而在方小姐,倘若小姐不管此事,行会必然会再找其他投靠小姐的布庄寻衅,这事儿便没个尽头了。”   “我们都是穷苦百姓出身,哪来的本事同世家抗衡?”冯掌柜声泪俱下,望着沈西泠的目光却现出狂热之色,“但方小姐不同!小姐背后是有倚仗的,定能同他们斗法!只请小姐可怜可怜我等,为我等讨回公道!”   说完,竟忽而对沈西泠磕起头来!   沈西泠时年不足十五,冯掌柜却已年逾不惑,如今行此大礼,她自然不敢受,连忙和六子他们一起将人扶起来,口中劝慰道:“冯掌柜切莫如此,此事乃我本分,我自然尽心竭力——只是我身后并无倚仗,却相信公道人心。”   这话是真的。   布庄虽是齐婴赠给她的,但这些年的打理他却从未插过手,沈西泠一路也碰到过不少磕磕绊绊,但她一直不愿太过依赖他,是以也从来不曾求过他帮忙。   这次的事也是一样。   既然是她自己的事情,那她便没有道理假手于人——即便是他。   不料她话音刚落,冯掌柜便露出个稍许微妙的神情来,看着沈西泠说:“方小姐又何必遮掩?倘若小姐无人庇佑,当年又如何能凭空做起这白叠子的生意来?行会手眼通天,怎会容人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大?”   清夜闻钟,当头棒喝。   又让沈西泠怔愣到说不出话来。   当夜,齐婴回了风荷苑用晚膳。   前几年南北之间打仗打得凶,枢密院的官员也就因此一个个都忙得脚不沾地,齐婴身为上官自然更不得闲,常常是连夜宿在官署,即便抽空回风荷苑也都是深夜了。   不过现如今两国都打仗打累了,各自开始休养生息,于是便空出了一段难得消停的日子,他便因此得以暂松一口气,如今能回家里陪沈西泠用晚膳了。   只是小姑娘今夜却似乎有些神思不属,看起来也没什么食欲。她本来就吃得少,今夜更是几乎没怎么动筷,只是碍于他在场,不好意思提前离席,手上便一直拿着一双筷子装样子,实则是一口饭也没吃。   齐婴看着她拿着筷子在自己的碗碟里戳来戳去,便把自己手上的筷子搁下,抬目看了她一眼,问:“有心事?”   他一贯是很了解她的,即便她小心掩饰他也能瞧出她在想什么,遑论今夜她心中杂乱得顾不上遮拦,更是被他一眼看穿。   沈西泠也知道什么都瞒不过眼前这个人,索性也不否认,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眸,随后轻轻点了点头,看起来有些没力气。   齐婴笑笑,又拿起筷子,说:“先吃饭,有什么事饭后跟我说。”   沈西泠抿了抿嘴,又悄悄瞧了他一眼,捏着筷子小声说:“今天……今天我有些没胃口,先不吃了行不行?”   她的语气有些可怜巴巴的,眼神也带了些小小的恳求,眉头微蹙的模样又软又美,连眉间那一点漂亮的红痣都显得尤其可人,不管谁瞧了都要心软,任凭她说什么都要点头。   只可惜她求的人是齐婴。   “不行,”他甚至连想都没想一下就拒绝了她,而且神色十分严肃,“好好吃饭。”   沈西泠看见他的眉头开始有点皱起来了,心中便有点打怵,抿了抿嘴,开始慢慢地夹菜吃饭。   他一贯是这样的,有时候看起来很温柔很好说话、在很多事情上也很偏袒她照顾她,可是在有些事情上又一点也不由着她,而且一定要她听他的。沈西泠毫不怀疑,如果此时她还不开始好好吃饭,他就会板起脸来训她,就像她小时候一样。   她不想挨训,只有努力再多吃一些。   齐婴见小姑娘终于开始动筷子了,虽然仍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吃得又极慢,但好歹是听了话,心中稍感满意。   她身子原本就弱,如今人又整个钻进了钱眼儿、天天忙她的生意,更是劳心费神,近来他瞧着她就又轻减了些许。偏偏人还时常不好好吃饭,也就是他在眼前的时候还能多吃一点,只要他不在,她哪回不是阳奉阴违、吃一两口便搁了筷子?   撒娇闹脾气也没用,这样的事是没得商量的。   晚膳过后齐婴便进了忘室处理公务。   刚在书案后没坐多一会儿便听见门口处有些响动,他抬眸看去,果然瞧见沈西泠把忘室的门推开了一条缝,人却不进来,正站在门口瞧着他。   小姑娘背着手站在门外,人倒没撅嘴,但是他一看就知道她在闹小脾气,而且还瞧出她在等他哄她。   齐婴不禁失笑。   说起来,沈西泠的性子虽然同小时候大差不差,可在细微处却能瞧出许多不同来,尤其是她单独对着他的时候。譬如她小时候就不会这样跟他闹小性子,大多都是他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乖得不得了,如今长大了却会时不时闹性子,也不知是不是跟她养的雪团儿学的——那小家伙就是如此,不给玩儿球就生气,不给吃鱼也生气,不摸它的小肚子还要生气,偏生闹过之后稍微哄一哄就好了,倒因此格外讨她喜欢。   她是越发像它了。   其实齐婴倒是喜沈西泠这样的变化,尤其喜欢她能活泼开朗些、不要再像小时候那么什么事儿都憋在心里。他也乐意哄她,此时一瞧见小姑娘别别扭扭地站在他门口,他便搁了手中的笔,淡笑着给她递台阶,说:“是来找书看的?进吧。”   这个台阶递得甚是巧妙,沈西泠自然没有不踩的道理,闻言只在门口磨蹭了一会儿,随后便顺杆儿下进了门。   进了门却不跟齐婴说话,亦不坐,只走到书架旁,却也不拿书看,只是在那儿别别扭扭地站着,眼睛又笔直笔直地看着齐婴。   真像一只闹小脾气的猫儿。   作者有话要说: 沈文文:我不想吃饭(拿筷子戳戳戳顾居寒:……那行吧不勉强   齐敬臣:?想啥呢搞快点   (强行cue一波一卷3情节助力男二不要被遗忘 第88章 端倪(3)   齐婴瞧出她的小别扭,心下一时觉得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何况被小姑娘这么瞧着也没法再批什么公文,索性也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去。   他低头看着她,凤目中带着浅浅的笑意,问:“如今这是单为一顿晚膳跟我闹脾气?”   三年过去,沈西泠已经长高了许多。她身材颇为高挑,可站在他面前仍然显得娇小,此时整个人都站在他的影子里,像是整个被他包裹着。   她看着自己全然被他覆盖的影子,心中有种很复杂的感觉,又有些欢喜甜蜜,又有些失落低迷。   她瞧了他一眼,声音低低地说:“公子明明知道我不是为了那个……”   齐婴当然知道。   她今天看起来心事重重,必是心里藏了事,他只是不想直接那么问,以免显得太干涉她。   不过如今她这么说了,他再问便不至于显得太唐突,于是他问:“嗯,那是因为什么?”   沈西泠细白的手指默默绞在一起,听言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在斟酌措辞。齐婴也不催她,只默默看着她,等了好半晌,听见她说:“今天我去见了一个小布庄的掌柜,他之前算是投靠了我,如今就一道在做白叠子织造的生意……”   齐婴点了点头,接口问:“他怎么了?”   沈西泠抿了抿嘴,说:“今天宋先生来找我,说这位掌柜的铺子被人砸了,是织造行会的人做的……”   齐婴闻言皱了皱眉,眼中划过一丝异色。   沈西泠瞧见了他那个神情。   就像他能对她的每一点心思洞烛无疑一般,她也比旁人更了解他,虽然他这人深沉,她又阅历尚浅,看他并不多么清楚,可还是隐隐约约会有感觉:他没想到织造行会的人会动那个与她相关的掌柜,此外,他似乎也在责怪他自己没能提前打点好此事,以至于让她遇见了这个波折。   沈西泠于是明白了,冯掌柜说得对,她……的确是背后有倚仗的。   这事儿说起来也怪她太粗心大意,以为他没在明面儿上帮她便是真的没干预过她的生意了,却不想想,她入行三年都从未和织造行会的人打过交道,若非他一直在暗中护着她,她又怎能一直免受这等嘈杂人事的困扰?   她实在太傻了。   齐婴见小姑娘此时一言不发低眉敛目地站在自己身前,自然便察觉她情绪的低落,再一联想她方才试探的言语,便知晓了她今夜与他攀谈的本意。   他沉吟片刻,一时倒是有些拿不准她眼下心里的想法。   她从商三年,他虽然表面上不曾插手,但的确一直暗暗护着她,诸如织造行会、地痞无赖、恶商掮客之类,他都为她挡过。   他并非不信任她,只是觉得她年纪太小,心里又太干净,商道之中的脏污有时并不逊于官场,尤其在江左之地,商政更是纠缠不清,若没有他的庇护,哪怕她再聪明再机敏,也终究敌不过权势的压制。   他不想让小姑娘太早就懂得这些,起码有他在的时候,她还不必懂。   他心思已定,只是眼下她的话却有些不好接,虽则他知道她已经看出他以往一直暗暗在帮她的端倪,但她是怎么想的却还含而未露。   倘若此时与他对话的不是她,小齐大人为图便利,多半便会同人打起官腔,四两拨千斤说两句不轻不重的话绕过去了事。但眼前的人是沈西泠,他便不打算说那些迂回的话搪塞她——他一贯是偏袒她的,对她从来都跟对别人不同。   齐婴想了想,看着她说:“之前行会那边我确实挡过,若让你感到不快,我可以道歉。”   他这话说得清楚明白,一点也不伪饰,倒让沈西泠愣了一下——她以为他不会接她方才的话,或者会干脆骗骗她,却没想到他应得这么利索。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手指又绞得越来越紧,嗫嚅道:“公子是袒护我,何必要道歉……”   齐婴笑笑,扫了一眼她越绞越紧的手指,说:“让你不舒服了,当然要道歉。”   他的话让沈西泠心头一软。   她其实也谈不上不舒服,她知道他都是为她好,与其说不舒服,毋宁说她喜欢他的照顾,她喜欢他牵挂她,喜欢他对她用心、对她不同。   她只是……有点低落。   她以为这三年中她得到的一切都是她自己努力的结果,却不想仍是依靠他得来的。她并非虚荣,也不喜欢逞强,只是她希望自己能够再出色一些,这样便显得更能与他相配,起码……不要什么都是靠他得来的。   只是这样的心思她无法同他直说,只能低下头,憋了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闷闷地同他说:“我真的没有不舒服,就只是……就只是觉得自己没什么用罢了……”   她支支吾吾地说完,随后就听到他低笑了一声,是那种低沉又好听的声音,再抬头看他时见他眉目间都是温柔。   她知道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盛赞齐二公子多智,也知道有许许多多的闺阁秀女偷偷暗议他的英俊,但她笃定她们都不曾见过他此时的模样。   公子绝世,只有她真正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那样的注视让她微微眩晕,耳中又听见他叱了她一声“胡说”,他还说:“你已做得很好了。”   沈西泠又红了脸。   温柔起来的齐二公子是令人沉迷的,纵然沈西泠跟他待在一起三年仍扛不住他这样,此时心底里便又生出一种很强烈的、想要亲近他的念头——她很想依偎到他怀里去。   可是昨夜在望园的亲昵已经不可挽回地随着那夜的月色消散了,他也不再微醺,眼下她虽依然受到他的偏疼,可却知道此时不适宜越界——如果她贸然踏过去,他一定会不着痕迹地将她挡回来。   他们都清楚这一点:一道无形的障壁阻隔在他们之间,昨夜它曾短暂地有过一道缺口,但在那之后又重新竖了起来,牢不可破。   沈西泠于是小心地克制住那种想要亲近他的念头,看着他眨了眨眼,也露出一丝笑容来,说:“公子贯会哄人……”   少女的神情带着小小的嗔意,连语气都带着小小的钩子,勾得人心中酥痒,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此时的模样何等讨人喜欢,以及是怎样地在眼前这个男子心中留下褶皱。   齐婴看着她,心里一时又开始产生微微的摇摆。   明明今夜他没有饮酒,明明她也不是刚刚回来,可心里却仍有那种异样的感觉,同昨夜一样埋在他心里,甚至隐隐从一个隐蔽的角落开始登堂入室。   他只当她是个小孩子,如今长大了,但还是小孩子。   他绝没有起心动念。   他绝不能起心动念。   他沉默着平复心里因她一句嗔而生出的波澜,又见她伸出手轻轻拉住他的袖子,对他说:“以前的事已经这样了,再多说也没意思,只是这回的风波我想自己去料理,公子别帮我——成不成?”   她莹白纤细的手指轻轻捏着他的衣袖,又好像同时捏在他心上。   齐婴叹了口气,任她扯着他的袖子,问她:“你一个人可以么?”   沈西泠笑了笑,眼睛转了转,神色颇为明艳,笑答:“我也不知道,但总归要试一试,兴许就可以呢?”   她跃跃欲试,似乎颇有一些惹人怜爱的雄心壮志,同小时候文静柔弱的模样颇为不同。   他喜欢她这样,高高兴兴,眼中有光彩的模样。   行会水深,尤其牵扯了傅家,更是复杂,他其实并不放心她独自去料理此事,但她好像很想自己试一试,他也不愿拂了她的意扫她的兴。她是对的,他的确应该管得少一些,渐渐彻底放开手,眼下这个时机便是一个不错的开端。说到底,在他看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最后小姑娘没有办成,也有他护着她。   齐婴于是点了点头,说:“好,那这次我不插手。”   他一说完她便开心起来,拉着他袖子的小手却不松开,还轻轻晃了晃,眉目娇美地瞧着他,说:“那也不能彻底不管我了,要是我收拾不好这摊子,公子可要给我兜底。”   她真是比雪团儿还会撒娇。   齐婴没忍住逗了她一句:“你那么有志气,还要我兜什么底?”   小姑娘笑起来,明媚潋滟极了,说:“谁要跟钱过不去?若是要我赔银子,那志气不要也罢了。”   齐婴被她逗笑,轻叱了她一句:“小时候还知道读几卷书,如今却只知道钻在钱眼里,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沈西泠笑得眼睛都弯起来,贫了句嘴,说:“我才不是钻在钱眼里,也有好好读书的。”   齐婴挑了挑眉,笑睨了她一眼,随后打眼扫了扫书架上的书册,随手抽出一本春秋经递给她,半真半假地说:“赶紧多看几眼,过两天查你。”   沈西泠一听有些苦了脸。   她是真的不爱读这些严肃板正的书,硬背也能背,但就是不顺,也没意思。   她忍不住小声抱怨道:“怎么又查我?明天不是还得查骑术?总不兴净查这些我不擅长的吧——查我算经行不行?”   齐婴眼中笑意极深,已经转身走回书案后坐下,重新开始看起公文来,凭她又缠了几句,随后才松了口,说:“好,若明日骑术能过关,便不查你背春秋经了。”   沈西泠心说这不跟没说一样么,她的骑术哪能过关?那还不如倒过来,若她能背出春秋经来,能否就不查骑术了?   她缠着他问,他却并不理会,沈西泠才不放弃,又软软地问来问去,一时忘室之内多有笑语。   甚是令人心仪。   作者有话要说: 夫妻行为艺术:如何在究极暧昧的情况下保持单身下更去约会~ 第89章 佛寺(1)   次日天高云淡日色晴明,正是江左极佳的清秋光景。   齐婴此日休沐,如约带沈西泠外出踏秋。   这要说起来,清霁山原本就是建康城中的名胜,秋日亦有红枫满山的盛景,原本就是踏秋的好去处。   只是休沐踏秋难得,若闹了半天还是在自家后山上打转,未免就有些没了意趣,是以齐婴还是舍近求远,着意带沈西泠去城郊的栖霞山中赏枫叶。栖霞山原名摄山,乃是闻名天下的赏枫胜地之一,每逢秋日,漫山红枫将层林尽染,恰如晚霞栖落,蔚为壮观。   这本是值得高兴的事儿,但沈西泠眼下却深以为苦。   就因为齐婴要考教她的骑术。   她原本以为这回去栖霞山是乘马车去,顶多到了地方她再骑一下他的马意思意思便罢,谁能想到他这回竟这么狠心,连马车都不带着,径直骑马来回。   ……这岂不是活要了她的命去。   沈西泠听了自然连连摇头,又企图说服齐婴改变主意,不过齐二公子可没有那么好说话,一面平平静静地听着她柔柔软软的央求,一面却又八风不动地让白松把她的马从马厩里牵了出来。   那匹马是她去年生辰时他送给她的礼物,据说是十分名贵的品种,通体黝黑油亮,体态匀称漂亮,四肢修长健硕却不过分高大,同时又性子温良,倒是很适宜她来骑。   只是这礼物虽然名贵,但她却实在难以消受这样的好意,除了生辰那几天半是新鲜半是被迫地骑了几回,此后这大半年她都没再牵它出来遛过。这马可不像雪团儿那么得宠,甚至都没得自己的女主人亲自赏个名字,还是它的男主人后来看不过眼,才好不容易混了个名字曰奔宵。   这马虽然不招沈西泠待见,可奔宵这名字她却甚是喜欢,倒不为别的,只因齐婴的坐骑名曰逐日,也是一匹黑马,不同只在于比她的马要高大健壮许多。逐日与奔宵,读起来总有种相得益彰的韵味,令她十分中意。   只是如此的好名字却并不能抵消她对骑马的恐惧和抗拒。临到出门前她还不放弃,仍试图说服齐婴让她乘车去栖霞山,为此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地找理由,还假模假样地说:“我其实也挺想骑马去的,但是这一路身边总不好没有人,若是骑马去,我自然无妨,但水佩她们怎么……”   话还没说完,她一扭头却瞧见水佩牵着一匹马从马厩那头绕出来,继而十分利索地翻身上了马,连扶都不用人扶。   沈西泠:“……?”   水、水佩姐姐是何时修出这样的本事的?明明去年她陪她练骑马的时候还一副对御术很生疏的模样!   却不知水佩原本就是会骑马的,去年只是特意装作不会的样子以鼓励沈西泠那原本就甚是脆弱的信心,如今才算是露出了几分真本事。   沈西泠被眼前这番场景憋得说不出话来,齐婴瞧见小姑娘又惊讶又丧气的模样,眼里划过一丝笑意,随后点了点头,顺着她的话说:“既然挺想骑马去的,你的丫头看起来也不必你担心,那就这样吧。”   此事于是一锤定音。   直到下山动身之前,小姑娘的小脸儿一直挂着。   齐婴当然看出来她想乘车,可这事儿他妥协不得。他原本就忙碌,难得抽空带她出门,而一旦没有他亲自在旁边盯着,她便绝不会老老实实地骑马。倘若他今日让人驾了马车随行,她就必然会一路想着要坐车,到时候又是撒娇又是闹小性子,就算是他也顶不住,最后必然半途而废。   他其实远不如她以为的那样冷情,对她总是格外心软——当然,他不能让她发现这一点,否则以后他跟她说什么都不算数了。   于是齐婴刻意板起脸,用不容分辩的语气跟沈西泠说:“上马吧。”   他不笑的时候真的看起来十分严厉,沈西泠那时甚至摸不准他是不是生气了,一时也歇了再央求他的心思,心知今天这事儿是躲不过了,于是自己拢了拢头戴的幕篱,抿了抿嘴,踩上马镫子。   一旁随身伺候的水佩见得自家小姐这番在公子眼前老老实实的情态也忍不住捂着嘴偷笑,心说等今日回来,她可定要原原本本同风裳和子君说道说道,以抚慰她二人今日未能随行的遗憾。   不过她俩没能随行其实也不冤,谁让她们不会骑马呢?连不会骑马的青竹今日都没能跟着公子,今日公子身边只有白松随行。   水佩正颇有些得意地想着,耳中却忽然听见自家小姐一声惊呼,抬眼一瞧,才见是奔宵正撒欢儿。   这也实在不能怪人家马儿。   想那奔宵原是品种极为珍贵的千里马,据闻可以夜行千里,可自打被齐婴当作礼物送给沈西泠,便终日在马厩里吃草度日,再没机会扬起四蹄畅快地跑上一跑。今日好不容易从马厩里出来,自然难免兴奋,一见女主人要上背,更是志得意满,那前蹄忍不住就开始刨地,连鼻响都打上了,拼命证明自己是如何的得力、如何的有精神。   可怜它那柔柔弱弱的女主人,本来就怕它怕得紧,如今人才踏上脚蹬子、还没坐上背,就被它兴奋的原地踱步给吓得脸色煞白,手一松缰绳,差点儿就要跌下来。   好在它的男主人站得近,一见情形不对便眼疾手快把女主人抱了个满怀,这才免了一桩不大不小的祸事。   沈西泠给吓得惊魂未定,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背靠在齐婴怀里,拉着他的袖子说什么也不敢再上马,倒让齐婴哭笑不得。   见她实在害怕,他不得已也退了一步,说:“我给你牵着,没事的。”   这话带着些哄慰的意思,他的神情也温和,让沈西泠心中稍定。   她看看他又看看奔宵,抿了抿嘴,颇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又扭过头看着他,央他扶她上马。   齐婴点了点头。   沈西泠心中于是又定了定,深吸一口气,又上了马蹬子。奔宵依然兴奋,缰绳却被齐婴牢牢牵住,它动弹不得,只发出了一声欢快的嘶鸣。   这动静也把沈西泠吓了一跳,以为马儿又要发癫,吓得一激灵,差点儿又要跌下来,只是这回却被齐婴轻轻托了一下腰,她一借力,终于坐上了马背。   他手掌的温度隐隐透过衣裙沾到她身上,留下模模糊糊的触感,让沈西泠羞红了一张脸,所幸有幕篱遮挡着,不至于被众人都瞧了去。   这时她见齐婴把缰绳递给她,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她想了想,没接,反问:“方才公子不是说要帮我牵着马么?”   齐婴挑了挑眉。   他的确说了,但意思是在她上马的时候给她牵着让马别走动,而不是在她上马后还给牵着。   沈西泠也知道他的本意,但她就是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希望他能再帮她牵一会儿马。倒也不全是因为想跟他撒娇,而是她真的有些害怕,她有许多日子没有骑马了,奔宵今天瞧上去又颇有些亢奋,她怕跌下去。   齐婴没有立刻答话,一旁的白松见状走上前一步,意欲接过齐婴手中的缰绳,说:“公子,我来吧。”   他说完,齐婴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罢了,你代我牵着逐日吧。”   白松恭谨地应了一声,随后依言走到另一边牵着逐日和自己的马跟在两人身后,看着公子亲自给沈西泠牵着马,两人时不时地说几句话。公子那样寡言又严肃的人,唯独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才能多有几分笑意,而沈西泠也差不多,当年蜷缩在马车一角、满面死寂守着母亲尸身的孩子,如今眼中也多了光亮和生机。   他们只是在一起,就让旁观的人也感到淡淡的欢喜。   白松低下头笑了笑,心想“日行一善”可真是个不错的词儿。   到栖霞山时已近午时,若非沈西泠半途怕齐婴太累、主动说要自己骑马,这个时辰兴许还要往后延上一延。   栖霞山自古就有明秀之名,尤其在秋日,漫山红叶如霞似火,望之如入仙境。它比清霁山大上许多,山有三峰,北临大江,因此入山后便有两季之感,且晴雨多变幻。   他们进山时运气倒还算不错,未碰上下雨,但秋日山中多有雾气,脚下的石子路便也分外湿滑,如此自然不适宜再骑马,当步行进山。   两个男子先下了马,白松去扶水佩,齐婴自然去扶沈西泠。   他一只手帮她牵住奔宵,另一只手递给她,她便将玉白的小手放在他掌心。只是她平日里疏于练习,如今连下马的要领也忘得七七八八,手放在他掌心半晌,也拿不准该怎么借他的力道下马。   齐婴甚为无奈。她这么聪明的一个人,算经一学就会,诗书大多也都记得牢靠,怎么这骑马就这么难学,他手把手教了三年,如今连下马怎么下也尽数还给了他。   今日踏秋他不愿扫她的兴致,但心里却打定主意改日一定让她从头学起,省得身子总是那样弱,时不时就要生病,叫人不省心。   齐婴叹了口气,干脆松开她的手,两臂朝她微张,沈西泠一愣,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要抱她下马。   幕篱之下她的脸红得像搽了最艳丽的胭脂,心也跳得越发紧,比今早差点儿从奔宵身上摔下来时还紧张。她怕他瞧出端倪,于是暗暗吸了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侧坐着,随后伸出手轻轻攀住他的肩颈,他的手顺势搂在她的腰上,微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陷入不想走剧情只想让他们继续恋爱的奇怪状态(别锤了,明天就走剧情 第90章 佛寺(2)   她已经长大了,早已不再是个小孩子,又生得颇为高挑,可他抱她还是很轻松,就像小时候他把她打横抱起来一样容易。他高大而有力量,环抱着她的手却很轻柔,有一瞬间他们离得很近,她在他那双漂亮的凤目里看到自己的倒影,于是那种玄妙的感觉又将她慑住。   齐婴其实也一样。   她纤细的腰肢就在他掌心之间,淡淡的馨香缭绕着他,少女柔软的曲线有一刹那与他相贴。   他实在无意冒犯她,也确实不想自己生出什么逾越的念头,可那一时心头的紊乱骗不了人,甚至连他自己都骗不过去。   他的慌张甚至与她旗鼓相当。   只是小齐大人在官场上多年磨砺,自然比个小姑娘心性沉稳许多,而且他还深谙一个道理,越是在心绪不稳的时候,面上却要看起来平静无波。他将这番道理践行过许多回,每回都十分奏效,此时便也假意作出滴水不漏的从容模样,轻轻松开抱着她的手,又淡淡地跟她说:“走吧。”   说完就当先转身走了。   沈西泠原本还溺在他方才那个难得的怀抱里,此时瞧见他一副平平静静甚至还有点儿冷淡的样子,便如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心里那种微妙的漪思霎时就淡了,还忍不住有点难受地想:他是还当她是个小孩子么?或者更糟——或许他对她并没有那样的意思……   她一时心乱如麻,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连跟着他走都顾不上,整个人怔愣在原地。   一旁的水佩同白松一起拴好了马,一回头瞧见自家小姐正怅然若失地一个人站着,依稀还有些伤怀的模样,连忙走上前问她是怎么了。   恰这时齐婴也发现她没跟上来,也正回头望向她,沈西泠心头一跳,怕心思被人看破,连忙收拾好心底的那一团乱。   沈西泠虽然年纪小,但在商道上行走,其实也已然习得了些许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虽则比齐婴稚嫩许多,但充充门面还是不成问题。此时她便屏息凝神,将方才的失落和伤怀尽数藏了起来,甚至还同水佩笑了笑,十分大方且自然地说:“没怎么,走吧。”   栖霞山不愧盛名在外,的确明秀绮丽。   远望时满山红枫只显得壮丽,进山细看却又显得灵秀,且因山中雾气缭绕,尤其显得幽深,仿佛超然于世外。   沈西泠悄悄看了走在自己身旁的齐婴一眼,旁人可能瞧不出什么来,但是她却知道,他此刻心情很好。   很难说她是怎么看出来的,明明他这个人无论喜怒,表面上看起来都没有太多殊异——可是她就是知道,她能感觉到。   他真是个一直不得闲的人,总是庶务缠身,像今天这样悠闲地缓步踏秋,于他而言大约是很久都不曾有过的了。   她还记得当年他在抱朴公文集中批的那一句注,也不知此情此境,他是否得了小文中那种玄妙的意趣。   她正飘飘忽忽地想着,忽而听闻一阵梵唱,从西麓伴着满山的雾气朦朦胧胧地传来。   沈西泠一愣,才想起西麓有一座栖霞寺。   江左佛道盛行,佛寺禅院众多,单是建康附近便有大小禅院不下数百所,终年香火不断。皇室亦有崇信佛教的风气,当今陛下便很是虔诚,每年四月初八浴佛节都大兴佛事,很是隆重。   但沈西泠知道,齐婴是不信的。   忘室之中经史子集无数,偏偏没有佛经,每年的佛事节气除非实在推脱不开,否则他一般也都不去。   沈西泠曾经问过他不信的缘由,彼时他正手不释卷在灯下看书,闻言抬眸朝她看了一眼,并未答话。   她没懂他的意思,后来还是青竹同她拆解了一番。   他说:“我家公子心性坚韧,信自己胜于信神佛,既靠一己之力便能使万事顺遂,又何必再去求神拜佛?”   他言之凿凿,沈西泠也不知该不该信。   她其实一直觉得,他虽不信佛,但他自己是个有佛性的人,否则当初他也不会救她,救了她以后也不会管她。他宽大又悲悯,心里亦有禅机,兴许像他这样心中本已清透的人,便不会再拘泥于信或不信这样的说法了。   但沈西泠不一样,她是信的,而且是俗的,凡遇见佛寺禅院,总要进去拜一拜求一求,不然就会不安心。   齐婴知道她的这个习惯,此时听得梵唱之声,也想起西麓有座佛寺,又瞧见小姑娘正眼巴巴瞅着自己,当即便明白她的意思。   满山的红枫潋滟已极,缭绕的雾气与湿气使少女的面容看起来格外妍丽,恰似一株美丽的花灵。   他眼中有怜爱和淡淡的愉悦,问:“我陪你去?”   沈西泠看着他笑起来,随即眼睛亮亮地点了点头,答:“好啊。”   西麓雾气更浓,佛寺宛若生在云雾之中。   庆华十六年之时,梁皇尚未拨币增建法幢,栖霞寺也就尚且不如鸡鸣寺和定山寺那样殿阁宏丽,亦谈不上冠绝东南,唯值得人称道的是西峰石壁造的无量寿佛及二菩萨佛像,高俱三丈有余,引佛弟子参拜观瞻。   寺中有舍利塔,东有大佛阁,又称三圣殿,供无量寿佛,观音、势至菩萨左右立侍,十分宏伟。   沈西泠她们一行踏进禅院中时,梵唱已歇,只有撞钟之声入耳,开阔的佛寺之内却并无往来香客,只偶有僧侣经过。   沈西泠颇为意外。   栖霞寺虽不如鸡鸣、定山二寺香火旺盛,却没想到今日竟空荡荡无人,不过这也是好事,拜佛的人倘若太多,佛祖菩萨便也顾不上听你的心愿,四下里空无一人,反倒可以好生求一求拜一拜,说不准神佛不耐你聒噪烦人,为了赶紧打发了你就随手允了呢?   沈西泠心情愉悦,侧过身问齐婴:“公子可要同我一道进殿去拜拜?”   齐婴负手而立,只说:“我在这里等你。”   他既然不信,拜了反而是冲撞,沈西泠明白的,也不央他,闻言只乖巧地点了点头,说:“好,那我和水佩去了。”   齐婴点点头,看了一眼四周,嘱咐了一句:“不必着急,今日有的是工夫。”   沈西泠眨了眨眼,听他这样说、看着他站在那里等她,她心里又有种被他偏爱的窃喜,她抿着嘴又点了点头,随后便同水佩踏着被雾气打湿的石板地走进了大佛阁。   齐婴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进了佛阁才收回目光,侧首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白松,又扫了一眼他放在腰侧剑柄上的手,笑了笑,略微抬高了声音,似有所指地说:“殿下面前怎可执锐?不必如此。”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一阵男子的朗笑之声,从薄雾那端传来,齐婴折身抬目望去,见舍利塔下行来一个男子,一身绛紫锦袍,右眼下生泪痣。   三殿下,萧子桓。   齐婴无声叹了口气,复而上前几步同三殿下见礼,萧子桓虚扶他一把,道:“佛门清净之地,还拘什么俗礼?敬臣切莫如此。”   齐婴笑笑,仍然执礼,后言:“世间法亦是法,当从之。”   萧子桓听言摇头笑笑,见拦不住他,便也就受了他一礼,随后笑看了白松一眼,说:“本王一早就听闻你身边这位私臣耳力惊人,没想到真如此神奇。”   他转向白松,问:“你是何时发现本王的?”   三殿下原自称“我”,如今改而称“本王”,是因他前年因剿灭沈氏余党有功而封王,号端,成了如今众皇子中唯一封王的一位殿下,当年可谓风光无两。   朝中形势一向是微妙的。   前年三殿下封了端王,众人本以为东宫的位置已经被他坐稳,结果封赏下来刚没几天,梁皇又亲自给四殿下和傅家嫡女赐了婚,排场还搞得极大,这么一来陛下的心意就又显得扑朔迷离,让人不好琢磨。   不过有一点是很确凿的:三殿下因肃清世家而封王,四殿下却因与世家联姻而得宠,两位在朝中的立场便是一东一西大相径庭。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大位的落定除了要看两位帝子如何斗法,另还要看三姓世家在这其中如何斡旋。   这是皇室与世家同时要做的一场选择。   这样的局势自然使得三殿下同齐婴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毕竟不管任谁来看,小齐大人都是三大世家这一辈上最杰出的人物,就算往后左相将齐家的家主之位传给了长子齐云,齐婴也依然在朝堂之上举足轻重,他终归会成为未来江左世家的领袖。   最敌视世家的皇子怎会与齐婴交好?天天盼着他慧极必伤英年早逝还差不多。白松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此时逢萧子桓发问,他浑身都暗暗绷紧,神情十分慎重。   齐婴倒很放松,偏过头对白松说:“殿下发问,据实以答。”   白松闻言躬了躬身,又向萧子桓行了一礼,垂首答:“回殿下,入门即知。”   此言并非诳语。   他原本就耳力惊人,加之跟在齐婴身边多年,已被历练得甚为警觉,即便是再微小的动静也能发现。今日一进佛寺的大门,他便听出舍利塔下有动静,行止间发出的声响同僧人的鞋履很是不同。   他本想立刻上前查探,却被公子暗暗拦下,想来是公子不愿把沈西泠牵扯进来,是以一直等她进了佛阁才同三殿下照面。   萧子桓闻言大笑,连连赞叹,又转而问齐婴道:“他是凭耳力知本王所在,你又是如何知晓的?未曾照面便称了一声‘殿下’,莫非一早就知道舍利塔下的人是本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梁皇,端水之王,谁看了这水不说一声好平 第91章 佛寺(3)   齐婴闻言淡淡一笑,继而缓声答:“如此踏秋好时节,栖霞山中却罕见游人,进得佛寺又无香客,自然不难推知是有贵客到访;陛下如欲出宫进香,择鸡鸣和定山二寺的机会更大些,如此说来,定然是几位殿下今日微服至此了。”   萧子桓抚掌而笑,道:“小齐大人果然无愧多智之名,本王叹服。”   齐婴拱了拱手,又问:“殿下亲至于此,百姓退避,却并未着人阻拦微臣上山,想来是有话要交代——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眨眼之间他就想到这里,萧子桓心中赞叹更盛。   不错,他的确有话要同齐婴说。   今日在栖霞山碰见齐婴也实属偶然,他本是独自入佛阁进香,山下的侍卫却传信说齐二公子带了女眷上山,委实令他颇为意外。   他意外的因由有二。   一是没想到齐婴会来栖霞山。   齐二公子盛名在外,有关他的一切都能成为轶闻。萧子桓自然听说过他不信佛,以往甚至对宫中父皇亲自大办的佛事都不甚热络,今日却入佛寺,难免令他惊奇。   二是他没想到齐婴会带女眷。   他以前就知道齐婴在自己的私宅藏了一个小丫头,据说是他的恩公之女。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却也不少,凡知道的都半信半疑,猜测此女大半是他养的小情儿,毕竟他为同六公主的那桩不清不楚的婚事所苦,却总不兴真就清心寡欲过日子,以他的出身和权位,养个情儿也没什么不妥。   只是他以往将情儿藏得颇深,从未明晃晃带出来过,想来多半是顾及六公主的颜面、不好太过招摇打了萧子榆的脸,今日却带这情儿一同出门,自然也让萧子桓意外。   不过这些琐事在萧子桓要说的正事面前实在显得不足挂齿,是以当时他也无心深究。   他只笑了笑,右眼下的泪痣显得颜色很深,又随手朝舍利塔方向一指,说:“何妨边走边谈?”   说完扫了白松一眼,又补了一句:“仅你我二人。”   白松闻言周身的气息暗暗一沉,眼中划过警惕之色,齐婴却仍神色平静,甚至当先说:“殿下请。”   白松受命独自留在大佛阁前等候,齐婴则同萧子桓一道在舍利塔下徐行,山有薄雾,清秋风凉,倒是难得好天光。   萧子桓负手而行,忽而似有所感,感慨道:“说来今年倒是个好年,风调雨顺,不知来年还能否有这样的好运势。”   齐婴眉目不动,顺着他的话说:“陛下仁爱,恩泽万民,必得上天庇佑。”   这实在是一句太过标准的官腔,尤其他这人本是不信神佛的,此时却将什么上天庇佑挂在嘴上,官腔的痕迹便越发浮露。只是他这人不管说什么都是一副谨笃的神情,倒让人觉得他真作此想。   而萧子桓明知这是官腔,此时却也得顺着这话往下接,他想了想,道:“父皇的确仁爱,是江左万民之福,只是为政之事也并非都系于君主一身,总还需有贤臣辅佐,譬如北辰当有众星拱之,如此才能让朝堂得一个真清明。”   说完,他颇有深意地看了齐婴一眼。   他说得如此不清不楚云山雾罩,可齐婴是什么样的人?闻一而知十,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三殿下特意同他私谈,是为了春闱选官之事。   这事儿是很有些微妙的。   三殿下与世家不睦已经是众所周知,但他要登大位总得有人支持,否则孤掌难鸣便不是四殿下的对手。而放眼如今大梁朝堂,世家出身者为众,就算并非出自三姓,剩余的也多是士族,俱为显贵。   但自古大争之世,亦有破立之才,如今朝堂上庶族的官员也渐渐多了起来,三殿下正是瞅准了这一点,从几年前开始就着力抬举他们,如今已然小有气候,其中有几个冒头的坐到了官四品,比之十年之前是大有进益了。   庶族的仕途虽有改善,但要真正成为三殿下夺嫡的臂助,委实差得很远。他们年纪尚轻,官位又低,在朝堂上的资历浅薄,很难成事。如此情势之下要兴蔚然之风,自然便需人多势众:一个庶族出身的官员说话不顶用,没关系,十个总可以了,蚁多咬死象,待庶族官员占据半壁朝堂,谁还能忽视这样一支力量?   而庶族举子要入仕,唯一的途径便是春闱。   三殿下盯着这事儿已经很久了,他原猜想今年春闱的主考官会是翰林院里那几个土埋半截儿的大儒,是以早早就同他们打过了招呼,替他属意的几个举子温卷,比人家考生本人还要殷勤上心。   结果这忙活了半天,却被那个翰林供奉莫雨丰搅了局。   这狗官为了巴结小枢相真是下了血本儿,七拐八绕假公济私,把春闱座师之位捧到了齐二眼前,还伙同翰林院一干官员一起在父皇眼前撺掇,最后竟真让他成了事。   这下儿可把三殿下气懵了。   他也不单是生气,更多是焦心。春闱三年一次,那些举子一旦被黜落,再想入仕就要再等三年。齐婴是彻头彻尾的世家出身,如今他坐了这考官之位,怎会允许庶族举子上位?定然会想尽办法阻挠,再暗暗抬举世家姻亲。   到时候没了庶族官员的鼎力支持,他萧子桓又如何立在朝堂之上?   三殿下心急如焚,却并无办法,此事已然落定,除非他有办法在年前杀了齐二,否则他便是这次春闱的主考。而如今天下又有谁能杀得了手握枢密院的小齐大人呢?连那北魏的顾居寒都杀不了他,他萧子桓又哪来这样的本事?   三殿下实在身心俱疲,乃至于到了只能求神拜佛的地步,今日来这栖霞寺进香,也是为了求得佛祖菩萨保佑,讨一个心宽。   哪成想正正巧碰上了齐婴。   萧子桓虽然也认为与政敌多说无益,但既然在佛前碰上了,便总觉得有种玄妙的缘法在,于是没有忍住,同他提起了此事。   齐婴当然明白萧子桓所想,此时闻言神色平静,沉吟片刻后答:“殿下所言极是,如此乱世,大梁尤其需要贤臣。”   他话说得工工整整漂漂亮亮,神情也端端正正从从容容,让萧子桓一时也看不出来他这究竟是不是在打官腔。   他委实不愿再与齐婴打机锋。这个齐二耐性太好,又一贯善于掩藏心思,周旋无益,说再多他也看不破他的底,眼下便只想同他说两句真心话,盼也能换出他几分真心来。   萧子桓沉沉一叹,那显得有些女相的面容流露出些许真意,复而悠悠道:“举子为学不易,尤其是出身寒门的庶族,自幼勤学苦读囊萤映雪,辛苦得很,又不像士族子弟那样见多识广且有名师指点。他们一心读圣贤书,本是为了一朝登临天子堂、从此光耀门楣受人景仰,但除了名位钱财,谁又能说他们没有别的抱负?”   “他们是不一样的,”萧子桓语气极深,“他们见过大梁最残破的地方,从穷苦中走出来,往往更坚韧、更有志气。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样的圣贤之言人人都读过,可真正放在心上的有几个?他们就放在了心上,而且真有意那样去做。”   萧子桓又叹息了一声,看了齐婴一眼,顿了顿又继续说:“本王并非在说士族子弟不如他们,只是门阀之内的确多有德不配位之人,仰仗家族荫蔽而得官封爵,此后便成了大梁的一条蛀虫——敬臣,他们并非人人如你一般,你是特例。”   尾巴上这句话乍一听像是恭维,其实倒是萧子桓的心里话。   即便他与齐婴立场相左,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是经天纬地之才,大梁若没有齐婴,兴许早已抵挡不住高魏的铁蹄。   他是个任谁看了也要敬服赞叹的人。   但并非所有的世家子弟都同齐婴一样。他萧子桓承认他抬举庶族是为了与自家四弟争夺帝位,但谁又能说这样的私心于国家无利?又是谁说江左之地只能受世家门阀的支配?庶族出头只会让朝堂更加清明、让大梁更加强盛,于国于民都是好事。   只可惜……此路千难万难。   萧子桓心底觉得甚是无力,此时望向齐婴的眼神亦显出无奈。   他知道在切实的利益和立场面前无论他怎样口若悬河都毫无用处,也知道齐婴心性坚定、并非轻易能被动摇之人,但有些话他不吐不快。   他难得露出真诚之色,看着齐婴说:“本王若托你照顾庶族举子,那实在要算本王不懂事,如此蠢话不说也罢。但敬臣你是明事理有章法的人,不会不懂这其中的道理,本王只有一个不情之请:若在春闱之中你真的遇见国之栋梁,还请你手下留情秉公下判。”   上位者多寡言,因寡言才会显得深不可测、易于生威,但三殿下今日的话却很多,且不乏长篇大论,这便在无形之中落了下乘,反使齐婴一个当臣子的占据了上风。   但齐婴并未因此而矜高,在这样的事情上,他也有他的赤诚。   他的确是世家之后,这样的出身生来既定无法更改,由此也决定了他入仕后的立场,很多时候其实与他个人的意志无关。   他的确不能放任三殿下打压世家,他的确会袒护他的家族,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要黜落那些寒窗苦读的庶族举子。   他同样是惜才的,也是公正的。   并不为权谋争斗,并不为利益制衡,说到底他只是希望这个国家能变得更好,一个清明的朝堂能做出更明智的决断,从而造福于江左万民——这是最实在也最重要的事情。   只是他虽作此想,却无意说什么好听的话去剖白自己的本心,也知道无论眼下他将话说得多漂亮萧子桓都不会相信,但在这件事情上他无惧与他交底。   齐婴淡淡笑了笑,凤目之中显出些许内敛的光彩,比他少年之时更加深邃。   他说:“臣才疏学浅而年少德薄,不堪为天下举子之座师,但居其位谋其政,必然尽心竭力不失公允。春闱情势多变,臣不敢夸下海口称此次取仕只论才志无问出身,但臣手眼所及,必定尽力。”   若沈西泠在此地看到齐婴那时露出的神色,自然便能知道此言是他发自真心,但萧子桓并不是沈西泠,他并不了解他,眼下也无法分辨如此清浅的一句话究竟是漂亮的官腔还是小齐大人的真心本意。   他只能寄望于他是个品性高洁之人,也指望他不屑于行舞弊不公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 小齐大人,打官腔全满贯选手,并达成“说真心话但依然被人看作打官腔”成就PS:感谢天使们的评论、霸王票、营养液,我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确实想加更来着,但确实快没稿子了,就超级虚,最近也比较忙,写文的机会比较少,等忙过这一阵我一定努力加更(这句真的不是打官腔是真心的! 第92章 佛寺(4)   他拍了拍齐婴的肩膀,依稀露出了一丝苦笑,说:“那便是最好的了——父皇信重你,才会将春闱主考之事交与你,你便好好做吧。”   这话说得其实有些酸。   若问三殿下如今最在意的是什么,那自然便是他老子的心意,到底想不想立他为储。他原本觉得梁皇是有意立他的,但是如今却将春闱之事交给了世家出身的齐婴,此举很难说不意味着什么——难道父皇的心意变了?他想立四弟?如今是在用春闱之事打铺垫?   萧子桓想不通,也不敢想。   齐婴当然听出了这一层意思,心下一笑。   他知道三殿下如今心中的忐忑与丧气,只是在他看来,萧子桓却是多虑了。   他们这位陛下是个心思深沉之人,平生虽多受世家桎梏,却也始终并未丧失对朝事的把持,这便不是庸懦愚蠢之辈能做到的。   众人皆以为这春闱主考之位是莫雨丰为了逢迎讨好才想方设法敬献给他的,实则在齐婴看来此事却并不如此简单:莫雨丰区区一个翰林供奉,春闱主考这样大的事,是他说能更改便能更改得了的?这背后必然有陛下的授意。   此事根本不是莫雨丰撺掇了陛下,而是陛下借他之手将春闱交在了齐婴身上。   春闱取仕关乎国本,他将这样大的事交在他身上必然有所图,而依齐婴的揣度,此举恐怕存了逼迫他的意思:陛下在逼迫他代表齐家做出储位的选择。   齐家在立储之事上的立场一直并不清晰,不像韩家和傅家那样让人一目了然。韩家是四殿下的母族,傅容如今又做了萧子桁的正妃,他们这两家便算是彻彻底底上了四殿下的船,没法再更改了。   唯独齐家,权位最为显赫、根基最为扎实的齐家,如今还并未表露在立储之事上的立场。这事儿是齐璋做的决断,齐婴明白他父亲的心思,齐家已经登峰造极,就算没有从龙之功,也是无可替代的江左第一世家,他们根本无需冒险下注,只要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即可。   这是齐家的底气,也是齐家的傲慢。   但齐婴其实一直觉得父亲这样的态度并不稳妥,毕竟齐家已经坐在了这样的位置上,就算想要置身事外,最终恐怕也很难撇得清。就比如这次春闱主考,难道陛下不是借此逼迫齐家做选择么?倘若他黜落庶族,自然会被看作站在了四殿下一方;而他如果贬制士族——哪怕只是秉公评判——都会被看作是倒戈向三殿下一方。   即便他们齐家不想掺合大位之争,最后还是不能独善其身。   可惜,父亲还尚未看清这一点。   齐婴心若明镜,早已将一切尽收眼底,但揣测君心一向是朝堂大忌,他更不能同三殿下讲明,此时便也只能由得他径自陷入忐忑和惶恐,不能多说。   一时两人各怀心思,只是一个如坠云雾,一个冷眼看穿。   另一边的佛阁之内,沈西泠正和水佩一同在佛前祈福。   说起来,沈西泠的向佛之心还是源于她父亲。   她父亲喜读佛经,时常与她说一些玄而又玄的句子,她那时候听不懂,她父亲也不介怀,只另同她讲一些宝卷上的小故事,讲因果轮回,讲善恶业障,讲清净本心。   佛阁之内一百零八金身罗汉,更有无量寿佛端居主位,慈眉善目俯瞰众生,像是能渡一切苦厄。   沈西泠甚是虔诚地跪在佛前,许了三愿。   第一愿,她祈求父母往生顺遂,再无忧惧,终得圆满。   第二愿,她祈求齐婴四体康健,百事顺心,家族昌盛。   第三愿她则存了私心,祈求……   ……永远能和齐婴在一起。   甚至她希望……他能成为她的爱人。   她自己也知道这是很贪心的愿望,但她还是难以克制这样的肖想。尤其前几天在望园中他们一起吃蟹的场景更给了她一些希望,兴许……兴许他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这样的意思……   她想永远像那天一样依偎在他身边,享受他的照顾和陪伴,即便最终他不喜欢她,她也希望永远留在他左右。   即便她长大了、及笄了,他也不要赶她走。   水佩在一旁瞧着,见自家小姐在佛前跪着跪着,一张漂亮的小脸儿却悄悄红了,自然便能猜想到她这是想起了谁。佛前清净之地,她想笑却不敢笑,直到出了大佛阁的门她才敢出言调侃,捂着嘴笑说:“小姐许了什么愿呀?脸那样红。”   沈西泠被臊得两颊嫣然,她本就生得美,如今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更是招人,水佩一个丫头瞧了都禁不住看得有些呆了,又听她们小姐小声说:“不能同人说的,说了就不灵验了。”   水佩闻言又是一阵笑,说:“说给咱们听确实未必能灵验,但说给公子听就不一样了——小姐的事儿,就算佛祖菩萨不管,公子肯定是要管的。”   这话虽是调侃,说的却也是事实。   这几年他对她越来越好,但凡是她的意思,他几乎没有不顺着的——当然除了吃饭和骑马这样的事儿……   他很疼她,但是沈西泠不知道,他会不会如她真正希望的那样……   她的脸更红了。   沈西泠自知自己此刻脸热,唯恐再遭水佩的调侃,赶紧抢话说:“咱们快走吧,公子该等急了……”   水佩知道她家小姐害臊,亦深谙这穷寇莫追的道理,闻言笑眯眯应了一声,随后便同沈西泠一起下了大佛阁的石阶。   到得阶下一看,却见齐婴已经不在原地,只有白松抱着剑立在那儿。   沈西泠觉得奇怪,便上前问白松:“白大哥,公子呢?”   白松对她点了点头,朝舍利塔那便抬了抬下巴,沈西泠扭过头一看,便瞧见齐婴正和一位身着绛紫锦袍的男子走在一起,那人脸生,她并不认识。   这厢她瞧见了齐婴和萧子桓,那头的两人自然也瞧见了她。   不单沈西泠没有见过三殿下,三殿下对她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此时在舍利塔下遥遥一望,才算是头回见过了这个传闻中齐婴养的小情儿。   倒真是……人间绝色。   三殿下平生见过美人无数,却也实在没见过美到这等地步的美人儿。此时虽隔得远,却也能瞧见她极曼妙的身段儿,朝这边望过来的那双妙目烟雨蒙蒙的,眉心似乎生了一点红痣,比这栖霞山的满山红枫还要潋滟。   委实惊艳。   他看得有些发怔,正失神,耳中却忽闻齐婴的声音:“殿下。”   萧子桓一下回过神来,侧脸看向他,见他虽神色并无什么变化,可周身的气息却沉了,遂知是自己方才多看了他那情儿一眼,令齐婴感受到了冒犯。   他那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此时竟如此明显地表露出不快之色,令萧子桓诧异之余,也感到一丝兴味。   那情儿如斯美貌,也难怪连齐婴这样的人也不能免俗,偷偷藏了这么些年,如今还带她出门。只是他那六皇妹痴恋齐二早已是众所周知之事,她那样的脾气,怎能容得下?   萧子桓当然不愿意眼睁睁看着齐婴成了自家四弟的妹婿。一旦他真与萧子榆成婚,那么齐家的立场便算是真正落定了,再无斡旋的可能——而倘若他们的婚事作废,那……   萧子桓心中暗暗一动,一面寄望于那小美人儿赶紧将齐婴迷得失了分寸、从此登堂入室搅黄了他与萧子榆的婚事,一面又暗暗盘算着,近来应当亲自去同他六妹说几句闲话了。   他正盘算,又听齐婴请辞,遂遮掩住心中所想,笑道:“是本王打扰了你这难得的休沐,还望敬臣不要介怀。”   两人虚与委蛇了几句,后别过,齐婴目送萧子桓绕到舍利塔之后,想是从佛寺的后门离去了,直到他消失于视线之内,齐婴才收回目光,转身朝沈西泠走去。   从舍利塔下行至大佛阁前,不过区区几十丈远,但齐婴那时心里想了很多。   他忽然意识到他做错了。   他根本不应当把沈西泠带出来,他如今所在的位置,他如今面临的情势,都不适宜同任何女子有牵扯,何况是她,沈相的女儿。   可那天在望园他失了分寸,他们半月未见,他因想念而动情,何况当时微醺、她伏在他膝上的模样又太过娇美,让他在冲动之下犯了错,竟然提出要带她出门踏秋。   直到碰见萧子桓,他才真算是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何等的不妥。   更错的是他越发感到自己的荒唐。   方才他察觉到萧子桓在看她,并非是一个大人在看一个孩子,而是一个男子在看一个女子,他能看出萧子桓眼中那种兴味和肖想,而这竟能如此容易地让他动怒。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被人觊觎?被人冒犯?   她不过是沈相寄养在他这里的孤女,早晚要长大、要离开他,他不是一早就想定了么?那他到底为什么动怒?   他到底希望她怎么样?还是,他想跟她怎么样……   他迎面走来,沈西泠便立刻感到他情绪的变化。   她越来越懂得他了,小时候只能隐隐约约猜到他的情绪,如今就摸得越来越准,譬如此刻,她就知道他的心情不好,也或许更严重,他的气息有些沉。   方才白松告诉她那个紫衣的男子是端王,沈西泠对如今朝堂之上的局势也略有些了解,知道他和齐婴的立场相左,此时她见齐婴神情严肃,便猜想他是在政事上遇见了什么不顺心之处。   她有些担心他,便问:“公子……发生什么事了么?”   齐婴淡淡看了她一眼,见小姑娘正眉心微蹙地瞧着他,那双妙目里尽是担忧和小心,一时令他心头更加沉重。   他沉默了一会儿,朝她安慰地笑笑,答:“没什么——你拜完了?”   他话转得很快,沈西泠便看出他无意多说,自然也不好再问,遂只点了点头,又听他应了一声,脸色虽然平静,但兴致依然不高,说:“那我们回吧。”   沈西泠闻言愣了一下。   他们难得一起出门,如今才过午时不久,她本以为他们还可以再去别的地方逛逛,起码可以一同去禅院吃一顿素斋,未料他现在就提出回去。   她有些意外,也有些失落。   她其实很想再跟他多待一会儿的。   不过沈西泠一向很懂事,她看出他心里压了事,而他的那些事都是大事,她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耽误他,于是只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后便乖巧地答:“那好,回吧。”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讲,每次写这种桥段就会让我特别能感觉到齐婴这个人物的孤独感他看得太明白了,清醒让人疲惫 第93章 各自(1)   自栖霞山回来后,沈西泠就隐隐觉得和齐婴之间……有些不对。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多心了,毕竟他依然待她很好,照旧每天陪她一起用膳,得闲的时候还会跟她聊几句,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她就是莫名觉得与前几日不大一样。   其实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氛围变了,前几天他们相对时他的神情会有些细微的不同,令她格外有种难言的悸动,如今这样的感觉却忽而淡了,他好像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   沈西泠为此感到淡淡的失落,同时又责备自己太过贪心。   三年前她原本只打算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偷偷喜欢他,可是三年来的朝夕相处令她渐渐变得贪得无厌起来,她开始觉得她对他的恋慕或许可以得到回应,而他近日来对她的一些不同也无形中加深了她的妄念。   她不应当这么着急,她得到的已经足够多了,就算他往后退了她也不应当感到失落。   何况或许也没那么糟,或许他只是太忙了,他毕竟每天都要面对那么多的烦心事,难免会因此冷落她一些,这也是很寻常的。   沈西泠如此这般开解了自己一番,心中遂安稳了些,后来生意上的麻烦事也开始找上她,她便因此更加忙碌起来,而忙碌似乎是医大多心病的灵丹妙药,她一忙,便将这几日心头的郁郁暂且搁到了一边。   所谓的麻烦事儿,还是同织造行会的那些纠葛。   自打出了冯掌柜布庄被砸之事,沈西泠便开始对行会上心。她以往被齐婴暗中护着,一直不曾同行会打过交道,如今她既已决意自己料理此事,那首先就要摸清行会的底细。   宋浩堂交际广,有位交情颇深的友人在行会做工,他从他口中大略问出了些东西。   织造行会背后主事之人乃是傅家家主傅璧的三叔傅宏,也是齐老夫人异母的弟弟。说起来他同他姐姐倒还颇有些相像,都是作风刚强之人,想是他们年轻时傅家正值鼎盛,遂因此养成了些许豪横脾气,如今一以贯之到了老。   傅宏上了岁数,如今已很少亲自打理行会,他手下统共有三位掌事,替他料理整个江左的织造之务。   其中最得傅宏信重的那个掌事名叫杨东。   杨东此人身份颇为隐秘,现在也很少亲自见人了,据宋浩堂的那位友人说,他似乎曾经改过名姓,本名并不叫杨东。他身上大约是背了官司的,只是他那一兜子事儿当年傅宏亲自插过手,做得很是干净,如今已经没人能摸出杨东的过往了。   众人只知道杨东对傅宏极为忠心,亦是个办事稳妥的人,替傅家把整个江左的织造都牢牢捏在手心里,傅宏为了犒赏他,已然将利益最为丰厚的建康织造之务尽数交在了他的手上。   沈西泠听了宋浩堂的话后沉吟片刻,随后问:“那冯掌柜那边儿的事,泰半就是这位杨掌事的手笔了?”   宋浩堂点了点头,答:“白叠子织造是如今这个行当里最大的变数,杨东不可能不亲自过手,此事必然与他脱不开干系。”   沈西泠亦作此想。   织造行会能立下如此的基业,手段必然不会干净到哪里去,但沈西泠仍愿同这位掌事坐下来好生谈一谈。以往她不曾同行会打过交道,双方自然也就无法了解对方的诉求,争端便由此始,她愿做那个当先开口的人,若能和和气气地将此事解决,那是最好不过的。   沈西泠于是定了个日子,由她做东,着宋浩堂亲自延请杨东一谈。杨掌事近年不太见人了,那边推辞了两次,但沈西泠坚持,后来此事才终于落定。   相谈的地方是沈西泠最近刚接手不久的一座酒楼。   这酒楼开张尚不足两年,在秦淮左岸极好的地段儿,只是周转不灵,原东家不做了,后来才辗转到沈西泠手上。   那酒楼原名作“今朝醉”,沈西泠觉得这名儿有点不大吉利——今朝有酒今朝醉,听起来总不是个长久的,也难怪开张撑不足两年便倒了。   她这人有些迷信,但在起名一事上又并无什么特别的才气,要改弦更张属实不容易。后来干脆偷了懒,心想三个字的名字既然难起,那不如改作两个字,总是便利一些;又想这酒楼生意说到底,无非是要迎客人的喜好,要百般怡人才是最好,于是就如此简单地改称“怡楼”。   名字虽然起得有些潦草糊弄,但她却费心亲自提了一个匾额,算是稍稍弥补了此憾。   她的字同齐婴是最像的,有他的根骨,但稍显柔婉,不像他的那样迫人,用以题字最是恰当不过。因匾额题得漂亮,听说还有人四处打探是谁人的手笔,颇令沈西泠感到一点小小的得意。   她这人做事尽心,做一事便精一事,虽则眼下的心思主要还放在织造生意和田庄上,但也并未疏忽对怡楼的打理。   她是聪明的,晓得这酒楼同她的布庄不同。当初她的布庄立在顺南大街,附近住的多是平民百姓,她自然便要走物美价廉的路子;而怡楼则在秦淮左岸极金贵的地段,离建康城贵胄们居住的里巷十分相近,那生意便是另一种做法了。   贵人们吃酒,重韵味胜于重回味;贵人们用膳,重品味胜于重口味——这便是此道的要领了。沈西泠跟在齐婴身边三年,便是再蠢再笨,有些东西也是耳濡目染,她已经懂得了世家高门内的讲究与排场,有时并非独重豪奢,而更讲求一个雅致。   她于是照着风荷苑的规制将怡楼好生布置了一番,大到窗扉桌椅,小到杯盘摆件,她都一一仔细推敲过。她虽然不了解其他建康贵胄们的品味,但齐婴她是了解的,她于是将那些东西一一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齐婴会不会喜欢,倘若连齐二公子那一关都能过得了,想来……便应当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了吧?   哪成想这不仅是没有大问题,而且甚至是完全没问题。   自打怡楼重新开张,一连两月都是贵客盈门,每日里的食客多得伙计们张罗不尽。且因这些食客大多出身高贵,还几乎都会写诗,每每在怡楼饮酒会友,常常便一人一句诗攒出了个诗集来。那些诗文虽则大多都是口水之作,写得并不怎么样,但架不住写的人讲究,落款的时候便要板板正正地记上相聚的时日和地点,于是“怡楼”二字便因此出现在了许许多多文集的尾页,一时成了建康城中远近闻名的风雅之地。   沈西泠没想到平白还能从天下掉下这等好事,那真是又懵又喜,腰包也因此越发鼓了起来。   怡楼统共有三楼,一楼是大堂,三楼是雅间儿,中间二楼是一间一间的隔断,用帐子和屏风隔着,彼此既不相互搅扰,又可自上而下一观一楼景致,素来是最紧俏的位子,即便不是逢年过节,要在怡楼的二楼订上这么一处座子,也很是艰难。   沈西泠因自己便是东家,遂顺手就给自己留了一间,用以不时与人谈生意。她前段日子还很慷慨地告诉齐婴,倘若他要请客做东,大可以也取用她为自己留的这间隔间,只要提前同她打一声招呼即可,至于账也可都算在她头上,当她请客便罢。   彼时齐婴瞧着小姑娘眼中隐隐的志得意满一时失语,过了好半晌才啼笑皆非地答了一个“好”字。只是小齐大人官位太高、出身又太显赫,别人请他他都不一定赏脸会去,自然就更不会主动做东了,是以沈西泠沈大老板的竹杠,齐二公子至今还一回都不曾有幸敲过。   不过这间隔间对沈西泠本人而言还是很好用的,这回与杨东相谈,便是约在了这里。   她因是做东的人,自然到得早些,水佩和风裳一左一右在她身后伺候,宋浩堂也陪同在侧。   对方亦是守约的,时辰一到便准时而来。   一行三人,都是男子,两个作家仆打扮,为首的那人应就是杨东。   他生得高大孔武,肤色黝黑,似乎经常皱眉,因此眉头有很深的皱纹,气韵显得十分凌厉。他右手的大拇指戴了一枚玉扳指,倒和传闻中一致,听说他痴迷玉器,犹爱这枚玉扳指,随身戴了好多年都不曾摘下过。   双方见过了礼,对方便也落座。   怡楼中的小厮为杨东上了茶,他执杯品了一口,抬头对沈西泠笑道:“杨某一早就听说小姐年纪很轻,只是没想到竟年轻至此,可见后生属实可畏啊。”   沈西泠客气地同他点了点头,随后淡淡一笑,道:“我亦没想到,杨掌事会是如斯慎重之人。”   杨东闻言挑了挑眉,眼睛一转,问:“小姐何出此言?”   沈西泠扫了他一眼,平平静静地道:“今日我请掌事前来是诚心商谈,掌事却请人代为相见,不知是怀疑我心不诚,还是觉得我年少历浅好糊弄?”   三年时光,让沈西泠改变良多。   她仍是柔和文弱的,可在商道上行走三年,总是多了见识,谈吐便愈发稳健。尤其是她与齐婴相处得时日益久,便潜移默化地与那个男子越发相像。他是上位之人,行止间总有种难言的贵气和威严,本是旁人模仿不来的,可久而久之却被她学去了几分,此时扫视对方的那一眼便显得极有力道。   虽不含怒气,却莫名有种矜贵之感,令人不敢逼视。   她这话一出口,水佩、风裳和宋浩堂都颇有些怔愣,不知自家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对面坐着的“杨东”也明显一愣,只是他仍嘴硬,皱着眉头问:“小姐此言何意?”   沈西泠不再看他,口气倏尔淡漠了起来,道:“还请先生转告杨掌事,我是诚心与行会相交,若掌事贵人事忙,今日不见便罢。”   她清清冷冷地说完,对面坐的孔武男子遂变了脸色,低下头沉默了良久,又朝沈西泠抱了抱拳,口中言道:“……劳烦小姐稍等。”   他说完便起身带着两个家仆离开,沈西泠神情不变,仍坐在原位侧首上下打量着她这气派的酒楼,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水佩和风裳对视了一眼,都有些茫然,宋浩堂却看懂了,低声问沈西泠道:“方小姐,这杨东是假的?”   沈西泠回头看向宋浩堂淡淡一笑,说:“无妨,很快便换成真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媳妇儿发财以后总是暗示我敲她竹杠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以及:   去了上京以后文文在那里修了很多跟建康一模一样的东西,望园和怡楼是其中之二可惜她唯一想见的人是无法复制的 第94章 各自(2)   大约一炷香的工夫,真正的杨掌事到了,方才假扮他的那个孔武男子跟在他身后,原是他的家奴。   真正的杨东并不那样高大,只是中等身量,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甚为儒雅,像个读书人。他一来便和气地向沈西泠致歉,落座后还夸赞她曰:“方小姐如此轻的年纪,眼力竟如此好,实让杨某敬佩。”   沈西泠同他客气了几句,又听他道:“实不相瞒,杨某近些年身体有些不好,已很少出来与人谈生意了,多是我这家奴代劳。他这差事办了有些年头了,鲜少被人看破,不知方小姐是如何看出来的?”   沈西泠闻言心下一笑。   依她看,这位杨掌事脸色红润气色甚好,一副保养得宜的模样,实在看不出他身子有哪一处不爽利,想来这不过是被她看破后的推托之辞罢了。他又说近年已经很少见人,言下之意今日便是给足了她一个小辈面子,望她自己识抬举。   沈西泠虽然年纪小,但见识并不少,杨东虽在她面前摆足了架势、又给了她一句不软不硬的敲打,可却并未让她心中生出什么怯意。毕竟若论上位者的威严,十个杨东攒起来也比不上一个齐婴,她天天在他身边,虽然有时候也免不得有些怕他,可除他之外的人已经很少能让她心中波动了。   是以眼下她十分从容,先客气了一句“有劳掌事今日亲见”,后又扫了一眼他大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笑道:“掌事的扳指好生漂亮。”   她这话一说,意思便很明白了。   传闻中杨东喜玉,拇指上的扳指戴的年数很久,民间素来有人养玉玉养人的说法,戴久了的玉石色泽总是更加温润。之前那位假扮杨东的家奴虽也戴了一枚玉扳指充数,但那玉的水头不算上佳,更无常年被佩戴的痕迹,是以一眼就被沈西泠看出端倪。   杨东也听明白了她的话,一愣,继而恢复如常,笑道:“方小姐还懂玉?”   沈西泠当然谈不上有多懂,只是这些年见多了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眼力总是有一些的。   她笑了笑,答:“谈不上懂,只是这段日子正预备着要接手一间首饰铺子,提前做了点功课,贻笑大方了。”   杨东点了点头,又上下看了看食客盈门的怡楼,眼中颇有赞赏之色,道:“方小姐生意做得好,不管什么行当都能做得风生水起,委实是有经商的天分。”   沈西泠听言当然要自谦,心中也的确觉得自己资质平平,不过是倚仗着齐婴的指点和照顾,这才一直顺风顺水,真要说她自己的话,顶多也就是勤勉可以夸口。   杨东却说:“小姐不必过谦,杨东在商道之上行走多年,见多了各式各样的人,小姐确然是有天赋的——家中可有长辈经商?”   这话问得沈西泠一愣。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有天分,但沈家……的确长于钱帛经营。   她虽然与那个传闻中的家族并无什么实际的干系,可因为父亲的缘故,她终归有他们的血脉。听闻沈氏极盛之时家财巨亿,论财富甚至比齐氏还要更胜一筹,她的父亲更曾位居当朝计相,总揽江左钱谷出纳、租赋及盐铁专卖之务。   区区一姓,却富可敌国。   可又有什么用呢?一夜之间大厦倾覆,连一丝尘土都没能留下,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幻梦,而又有多少人为了这场梦丢了性命?   思及此,沈西泠难免有些出神,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杨东望着她的眼神透着些许探究之色。   她心中乍然一凛,忽而明白过来:这位杨掌事原是在探她的底。   恐怕他对她的家族她的长辈都并不感兴趣,真正想问的是她背后是否有所倚仗。他是行会中人,不可能不知道齐婴此前对她的袒护,但他兴许拿不准她和齐婴之间的关系,也拿不准这样的关系有多牢靠。   他今日之所以肯坐在这里,并不是因为给她面子,而是忌惮她背后的人。   沈西泠心中既明,心里便隐然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她并非不喜欢被齐婴照顾,只是……她也不想什么事都依靠着他,不为别的,她只是很想让他知道她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做好所有事了。   她希望他不再把她当成一个小孩子。   这些曲折的心思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她自己知道便好了,此时面对杨东的发问,她仅简单地说了两句场面话揭过,随后便牵引着话头同杨东说起了正事。   这正事应有两桩:一是冯掌柜布庄被砸一事须得有个交代,二是行会强令沈西泠提价一事最终也得有个着落,两方总得统出一个意思来,才能和气生财。   只是冯掌柜的铺子给人打砸了,虽则明眼人一瞧就知道这是行会的腌臜手笔,可若此时在台面上挑明了讲,那便是撕破了脸面,第二桩事直接没的谈了。   沈西泠并非较劲的人,也并非吃不得暗亏,冯掌柜的公道她此时可以不必当面锣对面鼓地讨,事后却可以用别的法子另作弥补,眼下重要的是提价之事。   杨东一面品着怡楼的香茗,一面语重心长地同沈西泠说:“方小姐,提价之事,行会实在有行会的为难之处。”   他放下茶盏,左手轻轻抚摸着右手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继续缓缓地说:“行会之为行会,总要在各家之间寻一个平衡。方小姐这厢赚得盆满钵满,其余的掌柜却被挤兑得吃不上饭,自然要来找到行会头上。这提价之事,并非行会一家之言,实在是建康城里做织造生意的一致的想法。”   他叹了一口气,望向沈西泠的眼神显得颇为温和,又说:“此事在方小姐看来自然是觉得委屈的,但正所谓怀璧其罪,有时候就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杨某亦想相帮,但恐怕也无能为力。”   他顿一顿,又掀起眼皮看了沈西泠一眼,露出退让之色,说:“自然了,若小姐想请那位帮忙,于他而言,这些都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想必到时不单是行会,就是任何一个布庄的掌柜也都不敢再多言了,一切都凭小姐调度。”   一句句一层层,看似温文尔雅,实则步步紧逼。   先是以众议之名把行会摘了个干净,继而抬出所谓怀璧之罪,最后一句更是隐晦地点出了齐婴来,言下之意只要沈西泠不答应抬价,那就是有所凭借、仗势欺人。   明明是行会打砸冯掌柜的布庄在前,如今到了这位掌事嘴里却成了沈西泠先仗势欺人,如此颠倒是非指黑为白,让一向好脾气的宋浩堂都有些动了怒,一时按捺不住就要反驳,却被沈西泠暗暗压住。   公子早就教过她,越是心中不平之时越要看起来云淡风轻,外露的喜怒只会增加对手的胜算,时刻保持冷静才能找到翻盘的转机。   他的话不会有错。   沈西泠轻抿了一口茶,眼睑微微垂下,等再抬起那双妙目的时候,眼中已经平静无波。   她淡淡一笑,语气十分平缓,道:“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这个道理我还是懂得的。我与诸位掌柜都是同行,亦无意砸人饭碗,只是匹夫怀璧也不能引颈就戮,凡事还应有商有量,最是皆大欢喜。”   杨东见她小小年纪却处变不惊,眼中也颇有些赞赏,闻言问:“不知方小姐想如何有商有量?”   沈西泠将茶盏轻轻放到桌案上,答:“各位掌柜要与我同价,并非只有我提价一条路可走,只要大家都削价,结果都是一样的。”   杨东眉头一皱,问:“这是何意?”   沈西泠神色平静,继续说:“其余布庄之所以价高,无非是因为一时找不到价钱合适的田庄取得白叠子,恰巧我手上尚有不少盈余,可贱价卖给各位掌柜。冯掌柜等人与我做买卖,要让我二分利,但初回合作总要拿出些诚意,若其余掌柜愿削价,我愿再让一分利,如此岂非两全其美?”   杨东一听,眼色微微转深。   这小姑娘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两全其美,再让一分利,话说得好听。虽则照她说的这么做确乎能解眼下局面的僵持,但终归还是她得利最多。她虽让了利,同时却也借了其他布庄的买卖渠道,建康的布庄何止成百上千?积少成多,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一笔重利。   她算得精。   杨东心中正盘算,又听沈西泠温温柔柔地道:“此事我有意通过行会来办,但若掌事事忙、不方便,由我自己去同各位掌柜接洽也不是不行——在商言商,大家都不过是生意人罢了。”   这话听着绵软,实则是很硬的。   沈西泠让一分利的条件对于其他小布庄而言必然是很有吸引力的,但行会很可能从中作梗,要么会瞒着这个消息不告诉他们,要么又会故技重施动用手段阻拦他们与她合作。   沈西泠那句“在商言商”是在暗示杨东莫要使出生意场以外的手段,而杨东对她这句话不可能不在意:毕竟沈西泠如果真要搬出她身后的那座靠山,他连申说还嘴的余地都没有,甚至他背后的傅老太爷也不一定奈何得了。   杨东沉默良久,又对沈西泠露出那种儒雅的笑,像是对她的提议颇为感兴趣,随后又说:“方小姐的意思杨某已经明白了,只是此事牵涉深广,需要从长计议,不知方小姐可否等我一段时日再行答复?”   此事自然还需磨合,着急不得,沈西泠闻言点了点头,答:“有劳掌事。”   作者有话要说: 沈老板打官腔也挺像样,不知道是跟谁学的(下更有对手戏~ 第95章 各自(3)   与杨东相谈之后,他那边便久久没有答复。   沈西泠知道这是一场有关耐性的较量,这次她已经当了先坐下讲和的人,倘若下一步又是她急于催促,那便显得急迫和软弱,而这往往会引来更不利的局面,行会很可能会借势相逼,届时她三年来在织造行当所有的累积都会毁于一旦。   她必须咬牙扛过去。   她和行会展开了一场无声的博弈:她持续在私底下同其他布庄的掌柜接触,而行会则持续给投靠沈西泠的布庄施压,双方都陷入焦灼。   这事儿并非一天两天就能耗出结果,只是沈西泠虽早有预计,但一个月过去还是压力颇大。   她本不想表露出来让齐婴担心,但他实在太了解她了,即便她一直努力装作若无其事,还是很快就被他发现异样。   有一回晚膳后两人在园子里散步,他便问她:“最近你生意上遇到了为难之处?”   沈西泠听言一愣,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想了想,问:“……公子找人问了?”   “何须问人?”齐婴淡笑着睨了她一眼,“你这么沉默。”   沈西泠抿了抿嘴。   的确,她心里没装着事儿的时候在他身边话总是会多一些,最近是话少了。   她不想让他担忧,此时便佯作轻松之态,调侃了一句:“公子是嫌弃我以前聒噪了。”   齐婴却没有被她的玩笑话糊弄过去,神情颇为认真,看着她问:“要不要我帮你?”   沈西泠又是一愣,瞧见他眼中的关怀之色。   前段日子的疏远好像果真是她的幻觉,他依然是那样关心她,甚至会因为她的沉默而担忧。沈西泠觉得心中温暖,同时又有点丧气,心想他似乎只有在自己遇到麻烦的时候才会尤其疼她,可这样又跟小时候有什么分别呢……   这样一想,她更坚定了要让他感到她已经长大的念头,此时便十分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不要。”   齐婴挑了挑眉,问:“真的不要?”   她瞅了他一眼,更加笃定地摇了摇头。   她生了一副潋滟的容貌,但此时摇头的样子却显得稚气可爱,将齐婴眼中淡淡的怜爱之色又给勾了出来。   他退让了,点了点头,说:“好,那听你的意思吧。”   齐婴没再坚持,也有另外的考虑。   他如今虽顺着小姑娘之前的意思没再继续暗暗护着她的生意,但他此前毕竟已然照顾了她三年,但凡是明白事理的人都知道他是她的靠山,就算真有些生意上的摩擦,大抵也不至于会豁出去触霉头。   他担忧她主要是怕她烦恼劳累,实则倒不担心会出什么大事,是以现在她说不要他帮忙,那他也就并未拂她的意,只是想了想还是又忍不住说了她一句:“有事就来找我,别自己欺负自己。”   这个“欺负”是个很微妙的词,隐隐透露出他心里对她的偏袒,在他眼里谁跟她有点争执便都是在“欺负”她,甚至她让自己稍微劳累一些,也是在“欺负”自己。   他总是怕她受欺负。   沈西泠是很明白他的,大约因为她喜欢他的日子很久了,是以对他的一言一行都更熟悉,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能理解意思。她于是又有种被他偏爱了的感觉,一时心中泛起了丝丝的甜,轻轻应了一声,又带了点娇气对他说:“那公子也一样,有事也来找我,别欺负自己。”   这话是半真半假的。   她当然自知管不了他的那些事情、说这话无非是逗个趣儿,可后半句是真的:她希望他也能过得轻松一些。   齐婴瞧了她一眼,见小姑娘又用她小时候就有的那种隐隐心疼的眼神瞧着他,心里便又柔软起来。   她小时候便罢了,如今长大了、还出落得如此美丽,再露出这样的神情便很难不让看的人心生涟漪。   即便是冷硬心肠的小齐大人也不能例外。   他甚至是颇有点狼狈地别开了眼没再继续看她,但面上的工夫却做得很足,看起来是一副古井无波的平静神情,还淡淡答了一句:“那是自然。”   齐婴虽对沈西泠这么说了,可实则那段日子他过得并不轻松。   一来是枢密院内的事儿。   今年南北之间虽无战事,但大梁内部却先后有几场动乱起义,这也归在枢密院的职责之内,是要过齐婴的手的。   这些起义细查下去总还是能找到魏国人浑水摸鱼的痕迹,但内乱之祸起于民生,倒并非都是他人煽风点火的罪过。   江左虽自古富庶,但财富多集于世家豪门之手,百姓贫弱并不丰足,尤其这些年因处战时赋税尤重,征丁徭役亦不鲜见,更使一些郡县出现了十室九空的惨象,纵然乱世百姓一贯善于隐忍,也难免在濒死之时揭竿而起,内乱便由此生。   所幸这些起义尚不成气候,很快便消停了下去,但这些乱象却在齐婴心中留下了隐忧。   枢密院可以管平叛缉拿之事,但这治国□□的民生大略则不归齐婴管,真要算起来,这是他大哥齐云要操心的事儿。齐大公子近来也不得闲,在尚书台之内筹备变法之策,也是终日早出晚归,兄弟二人一个赛一个的忙碌。   但更忙碌的显然还是齐婴,因为他身上另还担着一个春闱的差事。   科举取仕,看似不过区区考试那三天的事儿,实则不然,真要算起来,这可是把耗时费力的活计。且不说十二年寒窗苦读要耗去多少青葱岁月,单是考前的这个温卷,便要榨干了举子们的心神。   温卷之风前代已有,如今在江左萧梁尤其盛行。   所谓温卷,便是举子在考试之前将名帖投呈当时名人显要后,再将其著作送上,以求推荐。这个“名人显要”的范围很广,譬如可以是勋爵贵族、可以是翰林大儒、可以是皇室宗亲,但凡是在这科考场上说得上话的人,都是可以呈送的对象。   只是这些名人再是显要,那也比不得主考官本人来得直接。若借温卷的工夫在座师面前提前露了脸、让他记住了有你这么一号人,那在这春闱考试之中便是占得了先机,可以说是已经成功了一半。   于是齐婴近来便不得不接了许许多多的名帖、看过了许许多多的文章,又同许许多多的举子坐而论经,忙碌堪比南北战时。   忙碌倒在其次,更麻烦的是人事上的推挡。   这温卷说来也是有偏差的,能找上名人显要的大多都是士族出身的举子,寒门中人受制于钱帛,不到春闱开考不会提前到建康,自然也就没有温卷的机会;即便他们早早到了,那也不过是白费功夫,没有门路怎能结交显贵?也只有眼巴巴瞧着的份儿罢了。   而那些出身显贵的士族举子,有一多半儿无法直接在齐婴跟前说得上话,于是他们便要辗转托人求到座师跟前。有的去托齐婴当年的上官,有的去托齐家的叔伯长辈,有的去找其他与齐家交好的门庭,总之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令人眼花缭乱得紧。   最不好办的就是世家姻亲之间的温卷。   三姓之间都是沾亲带故的,谁和谁不是亲戚?绕来绕去都能说是一家人。齐婴本来就因权位在握而备受追捧,如今承了座师之位更是亲戚盈门,这一个托他照顾他的表弟、那一个托他提携他的堂兄,实在应接不暇。   这事儿累自然是齐婴累,可在他之前,先发火的却是齐云。   齐家这个长子说来是个中正之人,照他夫人韩若晖的话来说,中正得有些迂腐。   他对这等温卷之风甚是不齿,原本觉得此事跟自己关系不大、不打算插手,可待了几天之后,见那些代人温卷的显贵不仅几乎要踏破本家的门槛儿、甚至连上下朝的路上也不放过,一见到他二弟便满脸阿谀地迎上来,还塞一些奇奇怪怪的文章到他二弟手上。   有一回齐婴宿在本家,齐云到他书房小坐时见到他满书案的举子文章,没忍住拿起几张随手翻了翻,这一瞧真是怒不可遏,不禁拎着几篇文章就开始同弟弟数落。   “荒唐!真是荒唐!”齐云又好奇又好笑,“□□阳,就是若晖那个一表几千里的侄儿,你还记得吧?去年见的时候还连平仄都对不上,如今这文章都是满手锦绣!便是瞎了眼的也知道是找人代写的,他们家长辈也好意思就这么明晃晃递到你跟前?”   齐婴咳嗽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劝兄长息怒,便见他又拿起一篇文章,继续数落道:“这个倒是实诚,只是你瞧他写得都是些什么?注与疏都分不清!若非托生在好人家里,便是个秀才也考不取!”   他怒气上了头,越看越觉得荒谬,于是一张张数落过去,几乎都觉不堪入目,勉强挑出几张还可以的,却也不过是平平之作,并无什么亮眼之处。   齐婴见兄长情绪已经上来,似乎是不吐不快,知道他大约是因在尚书台内变法受挫因而心有郁气,眼下也不好再劝,索性听他骂了个尽兴,直到他骂累了才让青竹给他添了杯茶,劝他消消气。   齐云一连两杯茶下肚,怒气仍未平,扫了一眼齐婴平平静静的神色,不禁眉头又皱起来,问:“怎么,他们给你看这样的东西,还敢大言不惭地替这些人温卷求情,你就真没一点动气?”   齐婴倒真不至于动气,只是感到些许疲惫。   大哥是中正之人,于权术总有些生疏,他大约只将这次他任主考之事当成是陛下的恩赏,而并未看出天家的试探之意。   士族子弟泰半是些什么料子,他心里早已有数,可倘若他公事公办将他们黜落,随即便会勾出许许多多人事上的麻烦,更会被视作向三殿下一方靠拢。   这是一桩很麻烦的事情。   但这些又当怎么与大哥说呢?他那样中正的人,听了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何况他自己的变法之事也不顺,何必再让他为这些事情劳心呢?   齐婴想了一圈,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齐云则以为他二弟也是给气得说不出话了,心中对他也甚为同情,想了想,摘出了一件高兴的事儿同他说:“行了,左右明年才开考,此时愁也无用——我瞧你近些日子一直坐在书房里,倒不曾出去活动活动筋骨,正巧傅卓前几日邀我休沐时一同去击鞠,伯衡和仲衡也一道去的,他们托我问你能否抽得出空一起?”   齐婴闻言本想推拒,他大哥却没给他这个机会,紧跟着又说:“你就一道去吧,就当散散心也好,终日瞧这些破烂文章,心里哪能舒服得了?”   长兄如此坚持,齐婴看他神情,乃是一副他不答应他就要在此劝到底的架势,一时心中颇为无奈,只得点了点头,应承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大梁人真的消停消停吧,让我鹅子休息一下好吗 第96章 入冬(1)   霜华已过,击鞠时已初入隆冬。   说起击鞠这门把式,原是军营里兴盛的,乃是一种骑在马上用球杖击毬的把戏,自前代起才逐渐在贵胄豪门间流行。   因魏国尚武,击鞠在江北更为受人追捧,至于在萧梁则更像是贵族间逗趣儿的玩意儿,是个怡情的东西。世家出身的公子哥儿们除了狎妓喝酒吸五石散,大多便以此为乐,算是个难得养人的趣味。   建康城中有好几处击鞠场,最大最好的那个是韩家人修的,据传言是因为韩大将军酷爱击鞠,是以特意在府宅附近辟了块地修场子,还修得很尽心,时人称其“广场惟新,扫除克净,平望若砥,下看犹镜,微露滴而必闻,纤尘飞而不映”。自打有了这场子,韩大将军便时常下场击鞠,连带着韩家的子弟都有此好。   这次的局便是韩家兄弟攒的。   齐家人到的时候其余人都到齐了,场子上甚至已经赛完了一场,正是韩非誉、韩非池兄弟,他俩方才和四殿下、傅卓二对二。   韩非池当先瞧见了他们,远远地便挥着球杖喊着齐婴“二哥”,口鼻中呼出隐约的白气。他自家大哥在一旁又好气又好笑,不知自家弟弟缘何那么喜欢跟着齐二,对自己这个正经的大哥都不曾有过这般的热络。   他笑骂了韩非池一句:“早知道你这么喜欢他们家,父亲母亲当初就该在你小时候把你丢过去养,省得养在跟前天天生气。”   这话本是挤兑,哪料他二弟是个混不吝,闻言不但不害臊,反而还兴致勃勃地答了一句“那甚好”,顿了顿又十分认真地说:“不成不成,齐家世伯对儿子管教太严了,我可受不了——何况我也没多喜欢他们家,独喜欢二哥一个罢了。”   一句话又把韩非誉气得头疼。   四殿下和傅卓闻言都难免笑着调侃了几句,几人言语间齐家人便走到了近前。   今日人来得全,不单齐云和齐婴来了,还一道带上了齐宁和齐乐,齐家人都生了一副好相貌,四位公子都是龙章凤姿,今日骑马而来更显得英气。   其实真要论起来,像今日这样的场面,齐宁和齐乐这样的庶子是不合适同来的,只是齐家的家风较为开明,并不苛待庶子,齐云和齐婴又都是照顾弟弟的兄长,打以前起就时常带着家中两个小的出门见世面,是以其余人也不觉得此事新鲜了。   两拨人相互问候过,萧子桁坐在马上,手上还拎着球杖,入冬以后天气寒凉,但他此时额上还微有薄汗,一双桃花眼中尽是畅意的笑,对齐家人说:“你们家排场倒是大,让本殿下好等!”   他虽这么说,神情间却毫无怪罪之意,任谁都听得出是玩笑话。   齐云拱了拱手,笑答:“是我的罪过,本不当迟的,只是早上出门时徽儿摔了一跤,哭闹不止,我哄了哄孩子,这才耽误了时辰。”   韩非誉笑着接口道:“本想着要重罚,但既然是为了照顾我侄女儿,今日便绕了你们罢。”   傅卓大笑,曰:“伯衡怎么如此帮亲不帮理?净记的一笔糊涂账。”   一群人闻言皆笑,气氛甚是轻快。   齐云回头看了一眼修整得气派漂亮的击鞠场,一时也颇有些技痒,转回头来道:“在这场上说什么亲啊理的,只管赛上一场罢了——且说好,输了的今日可要做东!”   傅卓同齐云关系最好,闻言径直便顶了回去,说:“右仆射好大的口气,是拿准了我们刚赛了一场正累着,你们家便能轻易取胜了?”   齐云朗声而笑,答:“是我考虑不周到了——正巧我们也刚来,不如一道先下去歇歇脚,待歇息好了再赛一场如何?”   这提议妥帖,众人无有不应,一时公子们纷纷骑马至场边,下马后小厮牵马而去,众人则纷纷在场边华棚之下落座。   走到近前一瞧,才见华棚之下已经坐了两个人:四皇子妃傅容,以及六公主萧子榆。   齐云一见就愣了,心说傅卓找他的时候并未提及这回还有女眷,如今乍然冒出两个女子来,难免令他意外。   有女眷也就罢了,偏偏还有一个六公主,这就更有些难办。   齐云知道自家二弟对这位殿下压根儿没有男女之情,偏偏这位公主痴情得紧,总是寻机和敬臣凑到一处去,敬臣虽然从来不说,但他这做长兄的,怎么会不知弟弟心中的为难?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齐婴,见自家弟弟也正朝自己看过来,面上虽则并无什么不满的神色,但眼神却仿佛在问六公主为何在此。   齐云一时自然更觉得对不住他,又忍不住扭头看向自己的同窗,结果傅家公子老神在在压根儿不看他,摆明了一副“我就是撮合你弟弟和我妹妹的小姑子了怎么着吧”的不讲理模样,委实气人。   只是这事儿再气人眼下也不好表露出来,为了场面好看,齐云只得压下心中情绪,同众人一道与四皇子妃和六公主见过礼。   萧子桁当先坐下,又请各位世家公子都坐,随后一边喝着傅容为他递到嘴边的美酒,一边歪歪斜斜地笑道:“说来自打容儿出阁之后,咱们便鲜少聚得这么齐了,今日这般坐在一起,倒有些少年时的味道了。   四殿下这几年也从他父皇手里接了不少差事,又是极有可能坐上储君之位的,早不能算是少不更事了,在朝堂上也渐渐有了端正之色,颇有人望,只是一到私底下还是这般放浪形容,总能让人想起他年少时的荒唐。   他这话说得巧妙,借提起众人少年时的交情化解如今这丝丝微微的尴尬和不自在,当算得一个妙法,只是若论这法子管用不管用,还要看事主是个什么态度。   齐婴便是这个事主了。   众人谁能看不出今日这事儿是四殿下在给自家妹妹牵线搭桥呢?除了齐家人,其余的尽一个个暗暗瞧着热闹,心想只要牵扯上齐二,这事儿不管成还是不成都是一桩好戏。   齐婴哪能看不出故交们看热闹的意思?自然要接四殿下递过来的话头,道:“殿下说得是,今日难得。”   他说这话时没什么表情,但总算是开了口,场面便算抹平了,坐在离他不远处的萧子榆于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今日其实是她央求她四哥带她一道出来的。   她自己也知道齐婴一直有些避着她,若提前知道她今日也在便多半不会赴约了,是以刻意请傅家哥哥替她瞒了这事儿,这才得以跟他碰面。   见他一面是很不容易的事,上回还是他生辰的时候,如今已过去近两月了。他是绝不会主动去见她的,那她又能怎么办呢?也就只有自己绞尽脑汁想办法跑出宫来找他。   她也不想如此丢人、如此上赶着,只是……她实在喜欢他喜欢得紧,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有丝毫减退,甚至比她还是个小丫头的时候更加强烈地喜欢他,她亦无计可施。   她迫切地要见到他,一是因为想念,二是因为前段日子三皇兄找过她。   他告诉她,他见到齐婴带着他的小情儿去了栖霞寺。   他的小情儿,三年前她在花会上见过的那个小丫头,方筠。   这三年那小丫头一直都待在敬臣哥哥的私宅里,她一直是知道的,却只能默许而不能做别的。一来她是敬臣哥哥恩人的遗孤,占住了这个名头,她不能随意动她,二来她一旦动她,敬臣哥哥就会生气,就会像三年前花会时那样对她横眉冷对。   她受不了那样,于是只能选择隐忍。   她四哥一直开解她,告诉她她要学着大度宽容,毕竟像齐婴这样的人,本来就可以三妻四妾,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即便以后他们成婚了、他成了她的驸马,也少不了要去偷腥,男人嘛,都是这样的。   照萧子榆早年的脾气,决计是忍耐不了这等事发生在自己头上的,只是她喜欢齐婴喜欢得太久了、又一直喜欢得没什么尊严,久而久之她便失去了她的脾气。她甚至开始觉得她四哥说的是对的——你看,四哥不也是这样么?即便娶了正妃,也是两年纳了三个小的,风流得很。   可是又怎么样呢?他不过把那些女人当个无足轻重的玩意儿罢了,他真正敬重在意的还是傅容。   萧子榆有些想通了,她觉得她也可以勉为其难地容忍有那么一个两个女子留在齐婴身边伺候他,只要他娶的是她,其他都无所谓。   ——但这并不代表她能容忍有一个人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他身边。   方筠?她算什么东西?一个无父无母的遗孤,一个寄人篱下的乞儿,给她萧子榆提鞋她还嫌低贱,又凭什么真能得她敬臣哥哥另眼相待?   萧子榆不想承认,但她的确慌张了——从她第一眼瞧见那个小丫头的时候她心里就隐隐觉得慌张,而这样的慌张在三哥告诉她栖霞寺的事以后变得越发强烈。   她很害怕,敬臣哥哥会真的喜欢上别人、会因此不愿意娶她——她怕到忍不住要亲自跑出宫来找他确认。   她正颠三倒四地琢磨着,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男子们的话已经绕远了,她细听了两句,才听出他们在说明年的春闱之事。   正说话的是韩非池。   这位韩家的小少爷一向于科考之流的正经事不上心,眼下却十分热络地与人谈起春闱,还很丧气地说:“可恶!若我一早晓得今年春闱的主考是二哥,那我早去考了!”   傅卓笑问:“怎么,等着跟你二哥攀扯人情?”   这话当然是调侃:韩家家主嫡出的儿子,要攀扯人情早就攀扯上了,哪儿还非要等着齐二来主持考试?众人都知道,韩家这小少爷莫名其妙从小就喜欢追着齐二到处跑,他如今这么说,只是因为觉得春闱和他二哥相关,他便想来掺合一脚。   结果又把他大哥气了个半死。   韩非誉简直恨不得把自家弟弟脑壳儿敲开看看里头都装了些什么破烂儿,怒道:“早就让你用功读书、正儿八经去考个功名,你可倒好!上回乡试给我交白卷!今年连参考春闱的资格都没有,韩家真是被你丢尽了脸面!”   一通劈头盖脸的怒骂却没让韩非池起什么反应,照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这位当年韩家的小神童如今是油盐不进,任谁说什么都不听了。   韩非誉骂累了,也懒得再跟这滩烂泥计较,深深叹了一口气,又转而问齐家那两个小的,道:“敬安和敬康今年要应春闱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广场惟新,扫除克净,平望若砥,下看犹镜,微露滴而必闻,纤尘飞而不映”出自阎宽《温汤御球赋》这一章对男女主的感情线造成了比较大的影响,不过相信反派的本质都是助攻(害另外还要感谢评论、投bwp、灌营养液的天使们~谢谢谢谢! 第97章 入冬(2)   总算有人问到了他俩。   两位庶出的小公子虽然被自家兄长领出了门,但坐在这样的场面上难免还是有些格格不入。几家嫡出的公子们互为好友,都是各自说话,言语间并不会捎上他们,他俩自然便要蹲冷板凳,此时若非韩大公子委实不想同自家弟弟说话了,也不会顺嘴问他们话。   好不容易有一个说话的机会,可于齐宁而言却甚是尴尬,他低下头不言语,又听一旁的大哥代他们答:“敬康今年要应考的,敬安还要先过乡试。”   齐宁一时觉得脸热如烧。   好在他知道这场面上的人其实也没有谁真的在意他,不过是顺嘴问一句罢了,果然立马话头就转到齐乐那里去了,几家的公子都在祝他应举顺遂。   齐乐憨憨地一笑,说:“我尽力,尽力。”   傅家公子接过了话去,笑道:“你尽力是一方面,若真要考得好,还得要你二哥尽力才是啊。”   众人听言都各自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又听一直沉默的齐婴淡笑着接了一句:“他只要尽力,我这力不尽也罢了。”   齐二公子今日话少,难得说一句话还是带着深意的,自然便在诸位公子心中留了个痕迹。   众家人都不禁暗暗琢磨他这话的意思,仅仅是说在春闱中不会帮自家弟弟舞弊?还是连带着也在说也不会帮其他人舞弊呢?   齐家家风清正,的确是从未行过温卷之事,否则凭齐家的权势地位,齐三也不至于连乡试都没有考过了。今年齐婴主考春闱,莫不是也要将这清正之风一以贯之?那可是要触许多人的霉头的,纵然齐家如今登峰造极,他们便敢如此行事么?   众人都有些拿不准。   大家的心思正暗暗地转,一旁的齐云见势头不对,担心大家又将话牵扯到让自家弟弟为难的境地里,于是赶紧解围道:“诸位可歇得差不多了?我这厢技痒得很,可有些耐不住了。”   在座的都是眼明心亮之人,哪能瞧不出齐云这是在护着自家弟弟,一个个也都不为难,傅卓当先接了口,提起球杖就站起了身,笑道:“谁还怕你不成?今日这东你们家是做定了!”   男子们纷纷大笑,一个个都应声站起了身,韩家大公子当即便让仆役们将马牵了上来,又听四殿下萧子桁笑道:“且慢且慢。”   众人闻声望去,见殿下长手长脚地斜靠在椅子上,勾着笑说:“容儿和子榆难得出来一回,这场咱们便一起打如何?”   大伙儿一听,再瞧两位女眷,才发现这二位今日都穿了骑马的衣服,又听四殿下道:“依我看,今日咱们正好十个人,不如就一边儿五个这么分……”   四殿下寥寥几句话,把两队人都分好了。   他将自己和自家妹妹、齐婴、韩非池、齐宁分在一边,又将齐云、傅卓、傅容、韩非誉、齐乐分在另一边,言罢四下里扫了一圈,十分坦然地问:“如此,可有人有什么异议么?”   四殿下如此大摇大摆地改行做起了月老,明显得让人都不知该如何点评,一时自然四下里无声,他则丝毫不以为耻,起身拍了拍华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满意地道:“都没有?行,那就这么着吧。”   击鞠的门道说来倒有不少,分单双球门两种赛法。   所谓单球门,是指在木板墙下端开一个一尺大小的小洞,洞后结网囊,以双方击入的球数多寡判胜负;双球门则是指赛场两端皆设球门,以击过对方的球门为胜。   江左盛行的乃是后者。   今日场上因有女眷,男子们自然要收着些打,总不兴让四皇子妃和六公主受伤。   只是却听六公主笑道:“你们可不要束手束脚,否则忒没意思,本公主击鞠的本事可是父皇都亲口夸过的,当心一会儿让你们没脸。”   说完翻身上马,倒真是身法利落,看得出御术精湛。   六公主此言可不是诳语,她确然是很会击鞠的,从小就跟着她四哥在击鞠场上凑热闹,骑术又精,本事在女眷中是顶拔尖儿的,那些于击鞠上稍有生疏的男子,大抵都比不过她。   男子们此时也都纷纷上了马,一旁的韩非誉接口道:“岂敢?谁不知道殿下击鞠的功夫俊,一会儿可要手下留情。”   众人在马上说笑了一阵,随后队分两边各站半场,马上便要开球了。   两边上前夺开球的各自是萧子桁和齐云,在这个空当儿,萧子榆便寻着了一个机会同齐婴说话。   她骑马靠上前去,瞅着齐婴抿了抿嘴,叫他:“敬臣哥哥……”   齐婴闻言垂目向她看来,她本有许多话要同他说的,可此时被他这么瞧了一眼,便又觉得口舌打结,什么话都记不起了,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知道我的骑术素来很好,一会儿肯定不拖你后腿,一定能赢!”   齐婴挑了挑眉,依稀笑了一下,只是笑意很快消退了,随后淡淡地说:“胜负并不紧要,殿下不要受伤就好。”   萧子榆瞧见了他那一丝一闪而逝的笑,心中乍然便被欢喜淹没了,耳中又听得他让自己不要受伤,便觉得他今日待她尤其的好,一时甚为满足。   却不知方才齐婴那一笑并不是因为她。   他方才听萧子榆说自己骑术甚佳,心下不自觉便想起了沈西泠,想起小姑娘前几日去栖霞山时坐在马上害怕又惹人怜爱的那个模样,心情不自觉便好了起来,于是露了一丝笑。   萧子榆不知原委,仍兀自高兴着,正要再同他说几句,却听“嘭”的一声响,原是她四哥夺得了开球,比赛已然正式开始了。   这等友人之间的小聚,齐婴当然无意争胜,本意不过就是来随意打打、活动活动筋骨罢了,不料他的逐日却很是亢奋,大约因为前几天陪沈西泠外出踏秋时,为了配合小姑娘那破落的骑术,他一直拘着逐日没让它敞开来跑,逐日好好一匹千里马,当日憋屈得像头驴,今日一上得击鞠场,那可真是激动上了头,当下撒开四蹄畅意疾奔,收都收不住,窜得比球还快。   这下儿挑得场上的一干男子都不禁有了兴头儿,纷纷认真起来。   韩非池最是兴奋,他本来就同齐婴关系亲厚,同他很是熟稔,两人配合也默契,相互传球紧密又准确,简直行云流水一般。   到得对方门前,球恰传到齐婴这里,他却并不直接打门,余光瞧见萧子桁就在他斜后方不远处,当即轻轻一拉缰绳,逐日的步子一慢,对面的韩非誉和傅卓便立即围了上来,齐婴抓着这个机会将球往斜后方一传,便到了萧子桁球杖下,四殿下也是一把好手,情急之下一计远打,当即破门,摘得了满场第一筹。   此球一入立即得了满堂彩,无人看出齐婴方才的小动作。   他明明可以得这个头筹,可是却刻意将它让给萧子桁。   其实也并非真的没人看出,离得最近的韩非池便瞧见他二哥方才暗暗拉了一下缰绳,心想他二哥真是谨慎,连这样的事也要谦让。   他朝齐婴看了一眼,两人便对上了眼神。他们何等熟悉?齐婴自然知道韩非池看出来了,他朝他笑笑,摇了摇头。   韩非池明白二哥的意思,他是叫他什么也别说。   他什么事都是信服他二哥的,当然不会碎嘴乱说,当即便会意地朝齐婴点了点头。   齐婴于是掉转马头向被众人簇拥着喝彩的萧子桁靠近,也去道一声恭喜。   有些事情的确是小事,可你不在意,不代表旁人不在意。   而有的时候也只有你在意了,别人才能不在意。   这厢头筹被人得了,场子便算彻底热了起来,两边的男子都被激起了些许豪情,一时击鞠场上尘土飞扬马嘶阵阵,精细雕花的木球被击打得满场飞窜,甚是热闹好看。   两方战得酣畅,来来回回你争我夺尚未分出胜负,齐云那边再下一城,便比四殿下这头儿多了一筹,男子们凑在一起玩笑打趣,女眷们不好掺合,便在场边等他们话毕。   在这个当儿,傅容和萧子榆姑嫂二人便小小地闲话了一番。   当嫂子的扫了一眼小姑子,淡声道:“如何?今日可同齐二公子说上话了?”   三年过去,这位当年的傅家嫡女、如今的四皇子妃也变了不少。   她本就是温婉大方的世家贵女,如今嫁入皇室,更添了些端庄尊贵的味道,亦比原来更有气派。三年前她和萧子榆说话时还难免伏低做小,如今则截然不同,全然压得住对方了。   萧子榆却不买自家嫂子的账,三年前的那次龃龉至今还亘在她心上释然不了,此时听言也不答话,只冷哼了一声反呛:“关嫂嫂什么事?嫂嫂看好我四哥就行了,其余的大可不必问。”   如此夹枪带棍,任谁听了也要生气的,偏傅容不生气,闻言只笑了笑,又说:“这球就这么打下去,一直到今日散了场,你又能跟他说上几句话?再不想想法子,今日殿下可白带你出来了。”   萧子榆虽不待见傅容,但这话却戳到了她心坎儿上。   她见他一面如此不易,当然不甘心就这么跟他分开了,此时虽不甘愿,却还是禁不住以不屑的语气问了一句:“你主意多,你有法子?”   傅容轻轻勾着唇角,道:“你得想法子单独同他在一处才好——譬如,你受伤了?”   萧子榆一愣,回过神来又想骂她,心说她就算豁出去受个假伤,那多半也是四哥去照料她,敬臣哥哥那么懂得避嫌的人,他会越过四哥单独来照看她么?   她刚要骂,却被傅容一句话堵住了嘴:“若是你为他受的伤,他便推不开了。”   这一句真让萧子榆醍醐灌顶。   她深觉有理,而且越琢磨越有理,但心里却并不感激傅容,反而出言讥讽道:“还是嫂嫂有本事,心思用得这么弯这么巧。”   傅容听言仍不生气,照旧是平平静静的,淡淡一笑继续说:“殿下也不必冷嘲热讽,万事只需记挂着自己便好,莫要让不相干的人毁了自己的好姻缘。”   说完,眼皮一抬,颇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   萧子榆又不禁怔住。   不相干的人?谁?看她这意有所指的神情,莫非她是在说方家那个孤女?   她也知道栖霞寺的事了?   萧子榆秀眉一皱,问:“你怎么会知道此事?”   傅容笑了笑,又是那种意味深长的神情,沉默了一会儿才答:“连端王都知道的事儿,你四哥又怎么会不知道?他可远比端王关心你。”   作者有话要说: 你嫂子就是你嫂子,不瑞斯拜不行(btw我今天一盘发现还有个差不多四章就到吻戏了乌乌我从起码两个月以前就开始惦记写吻戏现在终于要写到了吗乌乌乌 第98章 入冬(3)   这话背后的意思深,有许多可以深究之处,譬如萧子桁是怎么知道齐婴去过栖霞寺的,又是怎么知道萧子桓当时也在的。可在萧子榆耳朵里,只能听出最浅的那一层:她只知道四哥关心她的姻缘、想促成她和敬臣哥哥的婚事,除此以外她什么都不去考虑。   一想到那姓方的小狐狸精,萧子榆心里便一苦,她那一刻几乎忘了自己同傅容的龃龉,只闷闷地道:“那我又能如何了?那姓方的非赖在敬臣哥哥身边不走,我还能插手风荷苑的事不成?”   傅容睨了没出息的小姑子一眼,眼中有淡淡的鄙夷,随即又悄悄消失无踪。   她又换上了得体的笑,淡淡地说:“我听说,那小丫头就快要及笄了?”   萧子榆不明不白,应了一声,又听傅容道:“当初她寄养在风荷苑,无非是因为年纪小,如今她及笄了,自然便要嫁人——她会嫁给谁?齐二公子会娶她么?——只要她嫁人了,自然便会离得你们远远的,再也没法子靠近了。”   萧子榆听言怔愣,继而若有所思起来。   等后来再开一球时,六公主便受了伤。   这伤受得其实并不大巧妙:众人争夺木球的时候公主殿下也上前去掺和了一脚,等球飞起来的时候她便若有若无地凑在了齐婴附近,那一边儿的韩非誉伸出球杖要击打木球,挥出的杆离齐婴近了些,险些打在他身上。   这事儿在击鞠之中原本就很常见,男子们习以为常,齐婴自然也能躲避得开,偏生萧子榆挡在身前硬给拦了一遭,韩非誉没想到她忽然冒出来,连忙收着球杖的力道,但并未完全收得住,还是不轻不重地在殿下的手臂上刮了一下。   这下儿就算是出了大事。   公主殿下连连呼痛,仿佛伤得重极了,她那兄嫂也在一旁帮腔。   四殿下其实一开始不知自家妹妹已得了傅容的点拨,还以为她真受了伤,自然甚是担忧,欲纵马至妹妹身边查看伤情,结果却被傅容暗暗拦住,夫妻俩对视了一眼,萧子桁见正妃眼中似笑非笑,方回过了味来。   萧子桁眼中露出一丝邪气的笑,随即那笑意便消失不见,转而煞有介事地皱起了眉头,说:“萧子榆你真是个傻的!他齐二一个男子,还轮得着你一个小丫头去护着了?我看你是失心疯了!”   六公主失没失心疯众人不晓得,只晓得四殿下这番撮合的手法真是精妙极了,一句话又是哀妹妹不幸又是怒妹妹不争,还将齐婴彻彻底底拖下了水、饶是小齐大人再如何多智,此时也算是讲不清洗不脱了。   萧子榆捂着实则并不怎么疼的手臂瘪起了嘴,一双桃花眼泛起泪,可怜兮兮地瞅着齐婴,说:“敬臣哥哥,你带我去棚下休息成不成?”   齐婴还没说话,一旁的韩非誉便想揽下这事儿。一来再怎么说公主也是他伤的,二来这里是韩家的地界,由他出面怎么都更合情合理一些。哪成想一步还没踏出去,就被一旁的傅卓一把拉住,韩非誉一扭头瞧见傅家公子的眼色,于是也回过了味儿来,心知这事儿不是得不得体合不合适的问题了,遂也作壁上观,不再掺合。   众人攒起了一个局来,每人都出了点力,半点儿也不由齐二自己拿主意。   他们听见齐婴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叹了一口气、又好像没有,后言:“殿下请随我来。”   众人满意了,除了毫无办法的齐云。   皆大欢喜。   韩家的击鞠场不单修得漂亮,连人事的安排也甚为妥当。   因击鞠本就危险,尤其打到激烈时常有坠马一类的惨祸发生,还有致残的先例,韩家人为了周全,常年在此地备着大夫,甚而还为了照顾女眷提前安排好了医女。   医女们都是有本事的,没过片刻功夫,便将六公主那本就没什么伤的玉臂包扎妥当了,仆役们又为这位殿下和她身旁俊逸非凡的小齐大人奉了茶,随后便纷纷在六公主的吩咐下退了下去。   于是萧子榆终于得了一个同齐婴独处的机会。   此时他们一同坐在华棚之下,挨得不远不近。场上尘土飞扬鼓声阵阵,仍是一片热热闹闹击鞠的场面,萧子榆悄悄侧过脸,见他正看着场上,并未看她。   其实她很喜欢齐婴这副冷清的样子,他不言不语的时候也很令她喜欢,若非如今她很不容易才能见他一面,她倒并不介意就这样陪他一起沉默,在沉默中享受另一种奇特的亲密。   不过这样的享受还是留在婚后为好,眼下一寸光阴一寸金,她是分毫都舍不得浪费的。   萧子榆又瞅了他一眼,想了想,说:“敬臣哥哥可是还想上场去打?那你还是去吧,别因为我浪费了难得的机会,如今你们聚一聚也是不容易的。”   以退为进,萧子榆其实也长进了。   她当然知道就算她这么说了,齐婴也不可能在此时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果然她见他侧过脸来看向她,答了一声“无妨”。   萧子榆心里欢喜,抿着嘴笑了笑,又看了他一眼,状似无意地道:“说起来今天其实本也应当叫上三哥一道来的,只是不巧他今日事忙,便没能来得了。”   齐婴点了点头,说:“端王辛劳。”   萧子榆也说了两句场面话,话锋一转,又说:“说来前几天我还同三哥碰上了,他对我说他之前去了一回栖霞山,说满山的红枫甚是鲜艳漂亮,还说栖霞寺生在那样的景致里、定然比鸡鸣、定山二寺更加灵验呢。”   齐婴半垂着的凤目中划过一丝异色,面上却平静无波,他应了一声,没说别的。   萧子榆暗暗看着他的脸色,又道:“三哥还说在佛寺里碰见敬臣哥哥了——你怎么会去佛寺?我还以为你不信佛的呢。”   齐婴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淡淡一笑,答:“兴之所至而已,也说不上信或不信。”   萧子榆本想透过这些试探的语言引他主动说起那个方家的小丫头,他肯定明白她的心思,只是忒沉得住气,至此仍然半个字也不提。   她有些气苦,心想他既然不说,那就只有她来说了,于是闷了一会儿,道:“听三哥说方家小姐也一并去了?如今生得亭亭玉立,是个大姑娘了。”   萧子榆说完便紧紧地看着齐婴,连他面上一点细微的变化也不放过,却只看到他的神情平静无波,淡淡地答:“嗯,她快及笄了。”   他如此平静,萧子榆一时也不知该忧该喜,默了默又故作轻松地说:“说起来还真是流年似水,当年我头回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呢,如今一转眼,都是要嫁人的年纪了。”   她顿了顿,继续看着齐婴,问:“敬臣哥哥可已经替她想好婚嫁的人选了?她是方公之女,怠慢不得,总要嫁个好人家的。”   那一时,齐婴其实有些语塞。   他还从未想过沈西泠嫁人的事,毋宁说他从来没有想到,沈西泠有一天会嫁人。   那个当年他从城门口的雪地里救起来的小姑娘,那个他亲自一字一句教养长大的小姑娘,那个文文静静心事很重的小姑娘,那个时不时对他露出欲言又止眼神的小姑娘,那个总是那么容易就让他心疼和破例的小姑娘……   ……有一天,竟是要嫁人的。   他实在有些怔愣。   不过小齐大人何许人也?即便那一时的确怔住了,也不会轻易被人看出端倪,他只沉默了片刻,随后就平静地答:“嗯,是要嫁个好人家。”   萧子榆见他神情毫无波澜,好似并不介意那方家的小丫头嫁人,心中稍平,略略高兴了一些,又道:“敬臣哥哥若找不到合适的人,其实倒可以把此事托给我,我去为她寻摸寻摸,不日便能有信儿了。”   齐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说:“姻缘之事倒也不必如此着急,总要她自己喜欢才好。”   萧子榆笑了一下,说:“你说得固然在理,可却难免何不食肉糜之嫌——姻缘之事最是飘渺,普天之下能有几个尽如意的?能嫁得合适、嫁得体面,那便是再好也没有了——不着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去?难不成还要学了你我、活活被拖到现如今?”   这么长一番话,萧子榆一说完就立刻后悔了,自知说得不智。   前半句倒算得上中肯,后半句攀扯上他们自己的事便难免显得有些怨气,而且显得急迫,这便落了下乘。   但她也顾不得那许多了,一提到方筠,她就像是被人踩了尾巴,整个人都紧紧巴巴的,又难免疑神疑鬼,恨不得下一个时辰就把她随便嫁给一个人、赶紧将她赶出风荷苑,此时她望着齐婴又感到十分惶恐和委屈,说:“敬臣哥哥,她在你身边三年,我也一直忍了三年。你知道我的性子,本是最受不得委屈的,可我因为她是你恩人的女儿全都忍下了。三年前花会之后,我可曾再同你说起此事哪怕一回?我并非不能忍,但她如今毕竟已是及笄之年,若还留在你身边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她顿一顿,更加紧地看着齐婴,声音低了一些,问:“还是说……你想娶她?”   她话音刚落,便见齐婴侧过脸看了她一眼。   寡淡而深不见底的一眼。   她以为他在想着方筠的事,却不知他想的更深更远。   如今韩家和傅家都选了一边站,只有齐家的态度暧昧不明。萧子桁虽为人旷达放浪,但居其位谋其政,他身处于夺嫡漩涡,不可能真的清心寡欲与世无争,自然更不可能对齐家的立场毫不介怀无动于衷。   萧子榆既已知晓栖霞寺一事,那萧子桁必然也是知情的,但他今日却一句也没有问过他那日同萧子桓说了什么。   是他不在意么?不可能。   那就正相反:他太在意了,以至于要装作不在意。   他是萧子桁的伴读,他们自幼一起长大,关系总归是亲厚的,他却并不直接问他那日在栖霞山和萧子桓说了什么,只能说明他心中已经对他、对齐家生出了芥蒂。   芥蒂是可怕的东西,一旦落在人的心里便很容易生根,彼时再想拔除便难之又难。   而什么才是消除这种怀疑最好也最简便的方法呢?   姻亲。   只要有了姻亲两家便成了一家,即便还是隔心隔肺,起码在外人眼中就是同气连枝,这便足够了——没人在意皮下真实的东西,只要看上去像,就已经足够决定很多事情。   韩家和傅家如今都和四殿下有了姻亲,独齐家没有,偏生齐家嫡脉这一辈上并没有女儿。身为嫡长子的齐云已经成婚,如今只剩齐婴一个嫡子尚未娶妻,若要安四殿下的心,那就只有他娶萧子榆。   萧子桁是个很聪明的人,皇室之中本就没有蠢材,他们都对权术有些天生的敏感,对这些门门道道最是清楚不过。今日萧子榆在他面前说这些话,绝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意思,背后还有她皇兄的默许,甚至是无形的授意。   他是不能拒绝她的。在公主眼中他们之间的事只是男女情爱,可在她哥哥眼里这却是政治的立场。一旦他拒绝了萧子榆,芥蒂的种子就会在四殿下心里越埋越深,而当它深到一定的程度,他们之间就会成为敌人。   有时只在一瞬之间而已。   他的父亲为家族自傲,始终认为齐家已经不再需要从龙之功。或许的确如此,可新君登位之后的局势又该如何处理?三姓之二都是陛下的姻亲,只有齐家一门被摒除在外,届时又当如何自处?   他们的家族看似根深叶茂坚如磐石,但其实只要错过了一个风口,此后便是乾坤扭转世殊事异,一切只在毫厘之间。   他心里的乾坤旁人是无法窥见的,此时萧子榆能瞧见的仅仅是他那双华美的凤目微微垂下的样子,以及他一贯无雨无晴的神色。   她听见他十分淡泊地说:“我与方小姐之间并无私情,她也的确到该成婚的年纪了,若有她中意的人求娶她,我绝不阻拦,殿下可以放心。”   这些话很容易地被他说出来,同时他的心里有一根细细的丝线一下子断开了,断开之后隐隐的震颤,给他以难以言说的、隐晦不明的痛感。   萧子榆闻言心头骤然一松,那双妩媚的桃花眼立刻明亮起来,她克制着自己的喜悦,说:“哦,那、那可太好了,那是最好不过的了——人选的事儿……可要我一并帮着参详参详?”   齐婴一边听着她的话,一边默默地将心中那根断开的线埋了起来,以至于任何人都察觉不到那时他的疼痛和波动。   他平平静静地看了萧子榆一眼,随后收回了目光,淡淡道:“如此,那就有劳公主了。”   至此,萧子榆终于再也压不住笑意,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觉得今日这伤受得实在值,便是再挨一下她也心甘情愿的,一时欣喜甜蜜无限,话又多了起来,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而齐婴则在她的言语中微微地出神,又一次想起沈西泠。   在那个月色澄明且带着蟹香的夜晚他们曾经离得很近。   那么近。   无人的望园是令他们发梦的温柔乡,他们都在那里微醺迷醉、流连忘返,连他都以为他们可以再近一步。   他甚至以为他们可以一生都像那样在一起。   而现在他突然明白了。   他们离得很远很远,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真正的望园。   作者有话要说: “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心向往之,然终不能至” 第99章 新岁(1)   一入了冬,年关便显得很近了。   沈西泠很不喜欢这个时节,因由起码有三个。   一是因为年关前后她太过忙碌。   每到年底,她手底下的一切产业都要清账盘点,原先她只是个小布庄的东家,一切倒还好办,如今手下田产众多、生意的门类也杂,事情便格外的纷繁起来,很令人头痛。   不单是账,生意上的人事也渐为复杂。与她有生意往来的商人、在她荫蔽之下的掌柜,还有同她暗暗较劲的行会中人,她都要一一照顾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她为此劳心费力,比看账还要疲惫许多。   二是因为这个时节齐婴比她更加忙碌。   他虽然一年到底没个得闲的时候,但年前这段时候是尤其辛劳的。一来是朝廷政事一到年尾也要有些收束,二来是家族之间的走动到这时候也会尤其频繁,他忙于这些事情,便很少能回风荷苑来,大多时候都住在本家,有时会长达小半月。   沈西泠是很粘他的,以往每年一到这时候她心里就难受,今年她尤其粘他,总有种依依不舍的感觉。她在忙碌之余一直止不住地想念他,可他今年却比往年待在本家的时候还要久,甚至半个多月了还没有回别第来。   她很难受。   三是因为这个时节总能更容易地令她想起父母。   她父母的祭日就在腊月末,距离眼下还有一段日子,在一年之中最枯冷的时候。她这些年其实成长了许多,起码不至于一想到父亲母亲就止不住地哭了,可一到这时候,她心里就会无法抑制地沉重,也会无法抑制地想起和父母诀别前的最后一刻,由此难免更加悲伤。   她是不愿让自己陷入这种情绪的,于是便有意去找些事做,好在行会的人也算争气,到年底了也不忘给她找事儿,颇引起了她一些繁忙。   一到秋冬两季,白叠子织物便到了尤其抢手的时候,沈西泠这边儿的织物仍是物美价廉,照旧卖得火热,赚得盆满钵满。那些原本无意同她合作的掌柜们,见自家生意做得不济,又念及沈西泠抛出来的诱人条件,态度纷纷开始松动,渐渐顾不上买行会的面子、开始同她接触起来。   这是一个极好的兆头。   只是沈西泠与行会之间本就处在艰难而微妙的博弈之中,如今天平忽而开始倾向沈西泠,行会自然不可能无所动作。   沈西泠早料到行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但她原以为他们会以商道的手段同她为难,譬如予那些掌柜一些额外的扶助以支持他们与她争利,却没想到行会根本没有这个意思,而是直接明晃晃地动了粗:他们暗中威胁几个长年同她合作的掌柜了断与她的生意。   这事儿沈西泠一开始是不知道的,直到冯掌柜找上她。   月余不见,这位掌柜却苍老了许多,头发几乎一下子白了大半,人瘦了一大圈,脸色亦很差,瞧上去很是困顿。   他告诉沈西泠,他不想再继续跟着她做生意了。   沈西泠当时听言很是惊讶,毕竟冯掌柜在此次风波中遭受的损失最是惨重,他的铺子被行会砸烂了,至今还未完全修缮好,虽则沈西泠出于情谊上的考量为他免除了此后三个月他应缴给她的利钱,但他依然很难维持生计。在这样的情形下,如果他不再与她合作,他将更加无法生存。   沈西泠皱了皱眉,心中察觉到异样,颇有些担忧地说:“合作之事本是你情我愿,掌柜若执意如此,我绝不勉强。只是倘若掌柜另有难言之隐,也请但言无妨,若有我能援手之处,我绝不推辞。”   冯掌柜显得苍老了许多的脸上浮现出浓稠的悲哀和无奈之色,听了沈西泠的话,眼中含泪,感激地道:“方小姐是仁善之人,素日对我等多有照顾,只是……”   他语气顿住,一声长叹,不再说下去了。   沈西泠听话听音,自然察觉他的忌讳和遮掩,想了想,问:“是行会又同掌柜为难了?”   冯掌柜神情躲闪,嘴上说不是,但实情已经一目了然。   沈西泠想了想回过味来。行会原是出手打砸了铺子,后来杨东与她见过面后两方便不好在明面上再撕破脸,但如今博弈之中沈西泠已开始占上风,行会不甘落败,便在背后使这样的招数拆她的台。胁迫虽仍是不干不净的手段,却也不像打砸那样出格,即便想告官都无从告起,是个阴险的法子。   行会会胁迫他们什么呢?他们手眼通天,即便这次没有动粗,但下回呢?下下回呢?   其实还是动粗罢了。   沈西泠心中一片冷沉,心想那位杨掌事虽看似儒雅随和,实则做起事来的手段却如此阴厉,着实令她不齿。   她沉默了一会儿,对冯掌柜说:“我心知掌柜是受行会胁迫,但我还是那话,这世上总有公道二字可讲,行会还能翻出天去?倘若掌柜信我便万事照旧不必理会他们,我虽没有通天的手眼,但想尽办法也会护住大家。”   冯掌柜闻言哀哀垂泪,望着沈西泠说不出话来,大抵是在犹豫,不知是否能相信眼前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   其实无论信或不信他都已经无路可走,离开沈西泠的庇佑他的布庄更加无法生存,这个年又该怎么过?与其被行会逼得走投无路,倒不如在方小姐身上再赌一把,赌她会信守诺言、真能保住他们。   思量再三,最终冯掌柜还是没有离开,选择继续同沈西泠一道做生意,他还主动帮助沈西泠去游说其他受到行会胁迫的掌柜,劝大家继续坚持,收效倒是不错,遂仍有几家撤出了,但大多数人都留了下来。   沈西泠对这一切都心存感激,还另外支出了一笔银子贴补冯掌柜,让他拿钱修缮铺面、给家人过年。冯掌柜老泪纵横甚是感激,连称沈西泠是菩萨心肠,对她的信任更为牢固。   忙完这桩事,便是正经的腊月下旬了。   沈西泠父母的祭日近了,而直到这时候齐婴还未从本家回风荷苑来,细细一算,他们已经有近一个月未见过面了。   一个月的分离是很久的,何况往年这时候齐婴都陪在她身边,因为他知道她会感时伤怀,今年也许是因为他特别忙的缘故吧,一连这么多日子都没能回风荷苑看她,她便因此更加感到孤寂。   她努力克制着思念,后来实在有些耐不住了,斟酌再三还是给齐婴去了一封书信,信中也没写什么实在的东西,在礼节性的问候之外,她问年前他们能否再见一次。   她很想他。   书信送出去之后她便开始空落的等待,往日她那样喜欢的风荷苑,此时却不那么令她心仪了。   说来也怪,明明齐婴是一个那样寡言又冷清的人,可是他一旦走了,沈西泠竟觉得这座她甚为熟悉的别第一下子空荡起来了。   甚至有些凄清。   与风荷苑正相反,本家到了一年当中最热闹的时候了。   从腊月中旬开始就不断有客人造访,还有离齐家远一些的亲戚,因除夕前后没有机会登门,是以早早就开始走动。   齐婴当然是很忙碌的,但因为今年并无战事,他其实比前几年要清闲不少。   在他身旁伺候的青竹难免感到些许奇怪,心想往年公子那样劳累,还是会想办法挤出时间回风荷苑照看沈西泠,而今年明明清闲了,公子却连日都住在本家,近一个月不曾回过那边了。   这可是三年间从未有过的事。   青竹身为一个忠仆,素来是万事都以自家公子为先的,他担心公子如此反常是因为碰上了什么不如意之事,但他从旁细细观察了一段时日,又见公子一切如常,并无什么不虞,于是便感到了些许困惑。   哪料更令他困惑的还在后面。   这日风荷苑来了书信,是沈西泠亲笔写的,青竹送信进公子书房时满以为他会露出愉悦之色,未料他却仅将书信搁在一旁,顾自批着文书,连拆都没有拆开。   青竹一愣,心想也许公子是没有听清这信是谁写的,于是不禁又清了清嗓子,重复道:“公子,风荷苑来信了,是方小姐亲笔。”   他话一说完,却见公子头也没抬,只随口“嗯”了一声,手上批公文的动作也不停,心里的怪异之感难免又深了一层,耳中又听公子说:“没什么事就出去吧。”   青竹语塞,应了一声,随后便依言退出了书房的门。   只是他虽退了出去,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却有增无减。   他自幼跟在公子身边,对公子的脾气最是熟悉。公子是极疼爱沈西泠的,自打三年前就是如此,他当然不会瞧不出来,尤其最近,二人更是又近了一步,连他这等于情爱不通的人都能瞧得出暧昧、只差一层窗户纸了,却不知怎么公子忽而便疏远起她来了。   毫无征兆,毫无道理。   青竹怎么琢磨都琢磨不透,自然眉头紧锁,一出房门就遇见抱着剑站在院子门口的白松。   白松见青竹皱着个眉从书房出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于是不免多问了一句,却见青竹挂着个脸,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反问他:“你就没觉得公子最近有些不对么?”   白松挑了挑眉,回想了一番,摇了摇头,答:“没。”   青竹眉头皱得更紧,提示他道:“可是公子很久都没回风荷苑了,而且方才那边儿来信,我送进去的时候公子看都没看一眼。”   他看起来甚是忧虑,倒令白松觉得奇怪,他说:“你不是一直不待见她么?现在又为何替她操心?”   青竹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白松说的“她”是指沈西泠。   他脸上浮起一点不自在的神色,又咳嗽了一声,说:“谁替她操心了?我是担忧公子,事出反常必为妖你明白不明白?”   白松耸了耸肩,只是还没来得及接话便听房中传来公子的声音。   “白松。”   公子很少单独叫白松,而每回叫他都必然有大事。   白松神色一正,立刻转身进了书房,徒留青竹一个人在原地继续琢磨,琢磨了没一会儿又见白松从房中出来了,青竹等他走到近前,颇有些担忧地问:“公子叫你进去做什么的?”   白松径直往门外走,脚步没停,只撂下一句:“办大事。”   白松说的大事是陪沈西泠一同去祭拜她的亡父亡母。   作者有话要说: 好,男主开始作死了 第100章 新岁(2)   沈西泠父母的长眠之地就在她和母亲曾居住过的那个偏僻的小院里,其实到那里去很是容易,但齐婴是个谨慎的人,担心她若时常去那里有可能招眼,万一被有心人翻查出她是沈谦的遗孤,事情就会变得非常棘手。   沈西泠明白这其中的利害,是以即便再想念父母,每年也只会来两次,一次清明祭扫,一次腊月祭日,而以往每回她来齐婴都会陪她一起。他虽然并不会陪她一起进那个院子,却会在院子外等她,每每都令她心中觉得暖融。   今年他却没来,来的只有白松。   沈西泠本以为这日能见到齐婴的,但在清霁山下等了半晌,却只见白松一人回来。   她难免失落,却仍不死心,问白松:“白大哥,公子呢?”   白松照旧是没什么表情的,平铺直叙地答:“公子还在本家。”   沈西泠抿了抿嘴,应了一声,想了想又试探着问:“他最近……很忙么?”   白松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公子当然是忙的,一年到头没有不忙的时候,但是在他看来也没有忙到抽不出工夫回来看她的地步,是以他也有些犹豫这话该怎么答。   他觉得不能照实答,否则这小丫头是要伤心的。   白松一念既定,就继续面无表情地说:“嗯,忙。”   沈西泠一听说他很忙,心里既感到松了一口气,又开始替他担心,不禁眉头蹙起,问:“哦,是这样……公子在忙什么?是出了什么大事么?”   今年南北之间太平得不像话,能出多大的事?白松想了半天也没编出句像样的瞎话来,于是只能说:“不知道,就是忙。”   也是,公子忙的那些事都是机要,身边的人也不一定都能知道的。   沈西泠点了点头,又半低下头,低声问:“今日我给公子去了一封书信,白大哥可知道公子读过了没有?”   白松抱着剑,想起青竹今天告诉他公子收到信后连看都没看一眼,觉得这要是给她知道了,定然更要伤心难过,他可解决不了这样的麻烦。   他于是又说:“不知道。”   沈西泠有些失落地应了一声,微蹙的眉头未解,白松一瞧这情形,担心她继续追问他要露馅儿,于是说:“时辰不早了,走吧。”   沈西泠听言回过神来,点头答应。   前往小院祭拜父母是一桩隐秘的事,因此每次她身边都没有别人,水佩、风裳、子君、六子,她谁也没带,只有白松和她两个人同去。   就像三年前,也是白松陪着她葬了她的母亲。   那个小院仍如她记忆中一般,只是因为上回来是半年之前,因此屋里难免落灰,又因久久无人居住,更显得有些空寂和衰败;园中两座坟冢相依,周遭的竹子是彻底失去了打理,成了荒竹,也亏得它们命硬,泰半还活着,甚至有些疯长的势头,显得杂乱没有章法。   白松站在院外护卫、警惕地查看着四周的动静,沈西泠独自进门祭拜。   一年两度与父母的“团聚”,沈西泠倍感珍惜。   她看着纸钱在铜盆中燃烧,又看着父母坟前的无字碑,心中就变得很空,既悲伤,又温情。   这个小院常在她午夜梦回时出现在她的臆想里,在梦里这个院子是那么大、柴门是那么高,可是近年她来的时候却觉得它们都变小了,那是很奇特的一种感觉。   父母的音容笑貌似乎也在渐渐变得陌生,他们好像真的已经走远了,又好像昨天还在她身边。   她隔着火盆跪坐在坟冢前,开始同双亲絮絮地说起她的近况。   说起她的生意,说起她的学问,说起……那个人。   她平日里没有可以诉说的对象,隐秘的欢喜和忧愁只能自己藏在心底,而此时来到双亲面前她才觉得有所依凭,想同他们诉说一切。   她是那样的喜欢他。   她同父母说起他,带着难以掩饰的甜蜜,说起那天他喂她吃蟹的事,也说起他带她出门踏秋的事,他一个眼神一句话她都记得,都忍不住要告诉她的父母。   她好希望他们能见到他,但这当然是妄想。   她既欢喜又忧愁。   父亲,母亲,女儿现在过得很好,你们不必担心我。   我真的过得很好,已经好好地长大了,还有了喜欢的人,只是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想的,他很冷清,也很难懂。   但他待我很好,除了你们,从没有人待我那样好。   请你们保佑他永远平安顺遂,也保佑我……   ……能永远跟他在一起。   等白松将沈西泠送回风荷苑,又转到回到本家时,已经时近子时,而那时公子还坐在书房里,并未休息。   青竹一见他就迎了上来,对他说:“你可算回来了,公子一直等你复命——快进去回话吧。”   白松看了看书房中透出的烛火,踏上台阶,在门口叫了一声“公子”。   门内很快就传来齐婴的声音:“进。”   白松听言推门而入。   房内,齐婴正坐在书案后夜读。   他近年来若是熬夜,毫无例外都是因为要批公文,今日到这个时辰还没歇下,却握着书卷,想来也并非是突然起了读书的兴致,只是在等白松回话。   果然,白松一进门就听到公子问:“把人送回去了?”   白松恭谨地低下头,答:“送回去了,一切安好。”   齐婴点了点头,目光仍留在手中的书卷上,似乎是不经意地问:“她今日如何?”   白松抬头看了他一眼,沉默一会儿,想了想,说:“尚可。”   “尚可”是个不太好的词,说明情况实际并不怎么好,齐婴闻言搁下了书卷,眉头微皱,问:“怎么了?”   白松又低下头,原原本本地答:“她问起了公子,看起来有些不高兴。”   白松一个习武的私臣,当然并不善于言辞,说话的语气又直又硬的,显得粗粝。“不高兴”这个词也是不准确的,沈西泠并不是“不高兴”,而是有些伤情和落寞,他词不达意。   齐婴听后没什么反应,也不知是否听出了白松措辞的不当,白松看了一眼他的脸色,想了想,又说:“她还问了公子何时会回去。”   其实这话沈西泠今日并没有问,这是白松的杜撰。   他又在帮她。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今日护送她去祭拜父母时的场景也令他回忆起了三年前的那些雪夜,他想起她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时候,而这让他有些动容罢了。   齐婴听言沉默了一会儿,却并未说什么,过了半晌,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   白松见此自然不能再多话,向公子欠了欠身,随后便转身出了房门。   他出门后回头看了一眼房中仍未熄灭的灯火,心中也同青竹一样,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公子对那小丫头的态度,好像真的变了。   到了腊月二十七,百官便俱得了七日的休沐之期,准备迎接新岁的到来。   从这日到除夕登门的人,是与齐家关系不远不近的:既没有远到只配在腊月中旬提前造访,又没有近到能在除夕当日贺岁登门。   赵家就是这样的位置。   三年前赵润尚未调回建康,他的妻女先行一步折返,因当时赵家的府邸尚未收拾停当,这才得以在本家过了一回年,但在那之后她们便没有这样的福气了,只能在除夕之前登门拜访一番,同齐家的贵人们联络联络、以期得一个提携。   赵家小姐赵瑶自然是要与父母一同登门的。   三年过去她也长大了不少,小时候便生得明眸皓齿杏目琼鼻,如今长大了更显得娇俏可人,很是明艳。她比沈西泠年长一岁,去年行过了笄礼,如今也到了该婚嫁的时候。   他们一家人一到,最欢喜的便是齐乐。   他倒是个长情的,小时候便满心满眼是他瑶儿妹妹,如今还痴心不改,巴巴儿地追在妹妹身后,一心要求娶人家。   照原来赵家人的心气儿,那必然是瞧不上齐乐这个庶子的,只是赵润至今仍是从四品,在朝中的位置不上不下,更高的门庭她们攀扯不上,一时齐乐倒成了不错的人选。   他虽是庶子,却毕竟还是齐家人,如今又要应春闱了,若之后再中了进士,那便前途无量。他父亲是当朝左相,两个兄长又都是二品大员,难道还真能把他晾在一旁不提携他不成?   赵齐氏如此一盘算,便觉得此事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渐渐有了默许的意思。   赵瑶自己对这门亲事也还算满意。   她过去虽则最喜欢齐二哥哥,但如今也晓得那是痴心妄想了,便也算学了乖,晓得低下头来看看身边人。   她四哥哥虽出身不算顶好的,但也不差,齐家人又都生了一副好相貌,瞧上去也是俊秀的,再加上他对自己痴心,从小一起长大总是知根知底,她便也没什么抗拒,两人之间算是互通了心意。   这日登门,她的父母去拜会齐家的长辈,她随着拜了几处,随后齐乐就听闻了她们一家来了的消息,急忙忙便从书斋中跑了出来。   赵齐氏也不是那迂腐的,一看这情形,便也默许了女儿同齐四私下说几句话。赵瑶得了母亲点头,遂脸颊红红地同齐乐一道去花园中散了散步。   说是散步,其实这般年纪的小儿女凑到一处,哪能少得了些许亲昵?   两人躲在假山后偷偷拉着手,齐乐看着他瑶儿妹妹娇羞的甜美模样,心中也是美得没了边儿,同她说:“瑶儿你可算来了,真教我好等!”   赵瑶被他牢牢拉着手,脸红得像要滴血,听言又嗔:“我来了又能如何?还不是见一面就得走了?”   齐乐一瞧她嗔怒,在意得不得了,连忙哄道:“你再等等我,待我春闱考中了便去你家提亲,到时候娶了你进门,咱们就能天天在一起!”   他话说得憨,但是胜在真心实意,也能哄得小姑娘开怀。   赵瑶脸红耳热,又“呸”了他一声,娇气地说:“哪个答应要嫁给你了?厚脸皮!”   齐乐当然知道他瑶儿妹妹说的是反话,心里美得傻笑个不停,只是一会儿又瞧见妹妹露出担忧之色,还听她说:“今年你能考得中么?母亲可说了,你若没个功名在身,是不会允我嫁过来的……”   齐乐一听连连点头,说:“姑母考虑得在理,应当如此、应当如此——妹妹你放心,我一早就想好了,最近一直死命读书来着,这回定然能考中,绝不辜负你!”   作者有话要说: 有跟齐二掰扯的工夫,跟齐四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瑶儿妹妹整挺好 第101章 新岁(3)   赵瑶一瞧,见四哥哥近来的确瘦了不少,眼下还有些青黑,一看便是熬了夜的,一时心中又是高兴甜蜜、又是有些心疼,凝了人半晌才说:“你也别净用功了,仔细着别伤了身子……”   齐乐憨憨地一笑,拉着妹妹的小手儿,什么倦意也不翼而飞了,还说:“无妨无妨,我二哥天天这么熬不也没事儿?我这才到哪儿?无妨无妨,无妨无妨。”   一听人提起齐婴,赵瑶心中也有些异样的感觉。   倒不是说她还对二哥哥有什么别样的情愫,只是他毕竟是她小时候的一场幻梦,如今再听人提起他,她心中有些感慨罢了。   齐乐其实也晓得他瑶儿妹妹小时候是喜欢过他二哥的,但他也并不很介怀,一来他觉得那时不过是小孩子的感情,当不得真,二来他这人也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其实是配不大上赵瑶,她原本喜欢二哥、如今肯回过头看他一眼了,这便是值得高兴的,哪里还顾得上介怀呢?   只是他也意识到自己方才不该提起二哥,此时正想找补一句,又听赵瑶问:“我听父亲说起了,今年的春闱是二哥哥主考,那他会帮你么?”   齐乐一见他瑶儿妹妹此时还记挂着自己科考的事、并未一直想着他二哥,心里就又高兴起来,精神十分振奋地说:“二哥为人公允,大抵不会帮我舞弊,但是只要我好好准备了,靠自己也能考上的,妹妹只管放心,我必不让你久等!”   一番话甚是铿锵有力,让赵瑶也很是感动,一双小儿女缠缠绵绵,直到不得不分开了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   齐乐和赵瑶之间的事儿齐家人大抵都是知道的,而其中知道的最详细的便是齐宁。   齐乐跟他三哥的关系是最亲近的,毕竟他二人年纪相仿又自幼在一起读书,总是更亲一些。他将自己同赵瑶之间的事儿都与齐宁说了,以此抒发一番小儿女坠入情网的欢喜和悸动。   齐宁固然为四弟得偿所愿而高兴,同时却也为自己感到些许落寞。   大哥是早已成了婚的,二哥同六公主之间也早晚会有个结果,如今四弟也快要迎娶赵瑶了,那他们兄弟之间也就只剩他一个婚事没有着落了。   齐宁也是个有心气儿的,不愿马马虎虎随随便便娶一个妻子。只是他的境况比齐乐更艰难一些,不仅是庶子,而且身上还没有功名,这便更难娶到如意的妻子。   齐宁难免为此感到烦躁和苦闷。   巧的是上回击鞠之时他表姐傅容恰好问及了他的婚事,在知晓他的苦闷之后,私下里给了他一番点拨。   当时六公主已受了伤,二哥陪她去休息了,场上少了一个女眷,傅容便不适宜再打,为了两边人数相当,齐宁也退了下来,两边重新分了队,又赛开了,他便和表姐在场边闲话了几句。   他表姐笑着说:“依我看敬安你是糊涂了,绝好的姻缘就摆在你跟前,你自己怎么瞧不见?”   齐宁当时听了个懵,又苦笑着答:“表姐可莫拿我寻开心了,就我这不成器的样子,哪儿还能有什么好姻缘……”   “怎么没有?”傅容笑看了他一眼,“方家妹妹不是就要及笄了?”   齐宁听言一愣。   文文妹妹?   傅容看他一愣,又笑了笑,说:“原来咱们一起读书的时候,我看你是很喜欢她的,这么些年过去,你可是变了心意?”   这三年齐宁很少再瞧见他文文妹妹了,只有偶尔去风荷苑找二哥的时候才能碰见,再就是每年花会时会匆匆打个招呼。   文文妹妹小时候就漂亮得不像个真人,如今长大了更是美得令人魂牵梦绕,他有好几回瞧见她的时候都禁不住红了脸,即便分开了也久久不能忘怀。   那么美丽的文文妹妹……他当然是愿意娶她的。   只是……   “只是,”齐宁低下了头,语气低落,“文文妹妹同二哥之间……”   外人都说她是二哥养的小情儿,他虽不大相信,但他们在一起朝夕相处整整三年却是事实,难保二人之间没有什么;就算真是没什么,那文文也是二哥亲手带大的,二哥会让他娶她么?   齐宁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希望。   傅容瞧出他的丧气,又远远看了一眼萧子榆和齐婴并肩坐在华棚之下的身影,眼中的神采深了深,继而又转向齐宁,说:“你二哥品性端正,绝不会如传言中那般行事荒唐,你大可不必多虑。方家小姐总要嫁人,不是嫁给你也要嫁给别人,你二哥若是真的疼她,自然会让她嫁给知根知底的人,以免在外人那里受欺负。”   傅家姐姐说话素来是和缓而讲理的,几句话下来,便让齐宁心中又觉得真有了希望。   是啊,文文总要嫁人的,与其嫁给别人,那嫁给自己岂不是更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他还有些摇摆,又听表姐补了一句,说:“再者说了,她是你二哥亲手带大的,又是他恩公的遗孤,他自然想她往后过得好。就算是为了她,你二哥往后也会在官场上提携你,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一句话又点在齐宁的软肋上。   确然如此!倘若娶了文文妹妹,他既能平白得一个容色惊人的美妻,又能在科场和朝堂上得二哥的提携,可不正是一举两得!   他十分振奋,心里遂埋下了这个念想,这几日回家来是越寻思越觉得此事有门儿,只是前几天他有些提不起勇气跟二哥开口,今日一瞧见四弟和赵瑶好得蜜里调油,他便也觉得心里痒痒的,心想着倘若自己跟文文妹妹也能这样,那……   ……越想越心神摇晃。   齐宁忍了又忍,终于在除夕这天,同他二哥开了口。   除夕这日,本家就同以往的每一年一样,火树银花,同族齐聚,尽显江左第一世家的气派和昌盛。   家中的孩子是越发多起来了,徽儿已经五岁了,其余几个叔伯也都添了孙子孙女儿,一到过年孩子们都聚在家里玩儿,热闹得紧。   徽儿长大了,也更活泼话多了起来,今日除夕,她便四处在花厅中围着长辈们说吉祥话讨红包。她父亲是最疼她的,若是往日定然要紧紧看顾着女儿、半步也不让她离身,只是近几日却因心情不佳的缘故而疏于对徽儿的照顾,今日是韩若晖一直在照看她。   齐婴一转过屏风走进花厅,便瞧见长兄脸色不佳地坐在厅中的角落,独自吃着茶,一副生人熟人都勿近的冷淡架势,同热闹喜气的花厅格格不入。   齐婴知道,他大哥这是在为变法一事而苦恼。   近来诸郡县□□四起,虽说都被枢密院一一镇压,但毕竟还是一桩隐患,时时在提醒着朝廷,变法已经迫在眉睫。   变法之事算起来应有尚书台主理,拟案之后由百官朝议,经陛下首肯方可推之于全国。齐云是尚书台的右仆射,变法之策自然是他的分内之事,他为此殚精竭虑,力主废除班禄制,只是并不顺遂,在朝堂上受到了诸多阻挠。   这班禄制是个什么东西,倒多少有些说头。   大梁以租调制为税收法令,凡受田的农户皆要承担一定的租调,因如今处于战时,为保军需,租调的压力很重,每户需调粟二十石、帛二匹、絮二斤,有时还征丝一斤作调外之费。而班禄制是指在租调以外,每户需再交帛三匹、粟二百九斗以作朝廷百官的俸禄开支,更使百姓苦不堪言。   江左自古富庶,南渡三十余年来亦苦心经营,虽处战时但仓廪并不空虚。齐云主张废除班禄制,同时削减农户租调,以防止百姓弃卖田宅、漂居异乡,毕竟百姓一旦因为过重的租赋而流离失所脱离土地,一来国家更加无法收税,二来更易引发暴动,于国于民都是大害。   这事儿自打齐云进了尚书台就一直在提,最近因为各地四起的□□又重新被提上了议程,只是文书上下过了好几趟,至今也没能通过。   百官自然都晓得这是国之大计,也知道右仆射所言甚是有理,但因涉及了士族利益便多有推阻:一旦削减了农户的租赋,重新清点户籍,那么此前士族做的假户籍便会暴露,富家大户无法再将自身的租赋转嫁给农户承担,能捞的油水便一下子少了许多。   这怎么使得!   百官一看急了眼,一个个都跟齐云对着干,尚书台的政令怎么推也推不下去,中书及门下各部长官都不愿配合来回打太极,休沐之前的最后一次朝会上,百官还同齐云在陛下面前热热闹闹地争执了一番,彼时真可谓群起而攻之。齐云虽占理,但双拳难敌四手,被围攻得很是狼狈。   当然也并不是完全没人站在齐云这一边:庶族出身的许多官员是支持这一提案的,只是他们大多位卑,在朝堂上说话并无分量,说了也跟没说一样,无人在意。   更难的是尚书台内部的意见也不统一。   尚书台内的官员也几乎全出身于士族,尚书令本人还是傅家的叔伯,怎么可能打心眼儿里支持废除班禄和削减租赋的主张?只是尚书台看着左相的面子,觉得不好由他们亲自打齐家人的脸,这才勉为其难将这个提案推了出去,由中书和门下的官员们来做这个恶人。   当日在朝堂之上,齐婴眼睁睁看着长兄被百官围攻,固然不忍,但他是枢密院的长官,虽位高权重,按理说却并无权限置喙尚书台之事。   他必须要为家族考虑,如果当时他强行插手,难免会给齐家留下跋扈专断的恶名。   结果就是当时齐云孤立无援狼狈收场,陛下也只说废除班禄之事押年后再议。   齐婴知道长兄为此十分不快,但同时也知道令他除夕之夜还冷着脸的缘由并不是别的,而是父亲对此事的态度。   父亲也是不支持此事的。   父亲有父亲的考虑:他是江左第一世家的家主,更被看作大梁士族的领袖,废除班禄制一旦推行,会有不计其数的高门大族受到利益的损害。齐家自己树大根深又家财巨亿,当然不必再靠剥削农户捞取钱帛,但他们一家不屑如此,却不代表其他家也不屑如此。   一旦此政令推行下去,国家和百姓是有好日子过了,但世家呢?士族呢?齐家虽然强大,却也无法与所有的士族抗衡,那又何必一意孤行、为了心中的家国大义置家族于不顾?   作者有话要说: 齐宁:放手搏一搏,嫂子变老婆下更我就去找我二哥谈娶他老婆的事情!   另外谢谢天使们的生日祝福,我都有看到~谢谢大家!快乐笔芯! 第102章 新岁(4)   是以齐璋前日里就将长子叫到书房狠狠训斥了一番,告诫他年后再也不要在朝堂上提及此事,变法虽可以继续做做样子,但实际的一切到此为止。   齐云自然为此感到苦闷,只觉得父亲狭隘、士族更加狭隘,竟为了区区钱财而置江左万民于不顾、置大梁社稷于不顾,很令他气恼且失望,此时坐在花厅中依然怒气难消,而亲戚们一见他这副模样,一个个也都不愿上赶着触霉头,于是就见他身旁一丈之地半个人影也没有,冷清得很。   齐婴知晓前因后果,心中一时也有万般滋味。他上前坐到长兄身旁,为他添了一盏茶,口中说:“我固知大哥忧虑,但今夜除夕人多口杂,还是别被旁人瞧出些什么才好。”   齐云一见齐婴来了,又瞧出他眼中的理解之色,心中稍平。   他知道自家二弟便是这朝中为数不多的真心支持废除班禄制的人,此时难免语出感慨,一边接过齐婴为他添的茶,一边叹息道:“我亦不愿如此,只是眼见朱门火树银花,难免遥想百姓无家可归的惨象——敬臣,父亲叱我迂腐愚妄,或许果真如此吧,但我总是……有些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放任江左万民苦难下去。   齐婴望着长兄眼中有些惨淡的神采,沉默不语。   兴许这便是现实了:纵有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清明抱负,但一旦想让一切落在实处就会立刻遇到重重阻碍,不但什么也推行不下去,甚至自己的亲族也会横眉冷对。   大梁是业已建好的金楼玉阁,每一枚榫卯都有世家豪门的盘根错节,任你百般周旋也丝毫动它不得。   它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崩溃、腐烂、毁灭。   齐婴漠漠地想着,耳中又听齐云道:“但凡庶族的官员能再多一些,但凡他们能说得上话,这事儿也不至于……”   他终于没有说完,只是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齐婴闻言,漂亮的凤目垂下,继续着沉默,随后听闻堂上人声渐沸,晓得应是祖母来了,便侧首对齐云说:“我们先过去吧,祖母来了。”   齐云叹息一声,对齐婴点了点头,兄弟二人一同起身,朝花厅深处走去。   齐老太太依然是精神矍铄的,很有气力,年夜饭后、守岁之前,便坐在花厅之中同儿孙们叙话。   齐家家族庞大、子孙众多,有许多外任的官员平日里不在建康,但逢年过节还是会回本家同亲族见面,他们各自都带着儿孙回来,当真是济济一堂热热闹闹,如此人丁兴旺的气象也让老太太甚为开怀。   小辈们一一围着老太太说吉祥话,只是这再多的子孙也比不上她那有出息的次孙让她来得欢喜。   她独让齐婴坐到她身边,高兴地同他说话,还对其余族人夸赞他道:“如今敬臣的仕途走得是最好的,有出息,是咱们齐家的骄傲。”   齐婴自谦了几句,又听祖母笑呵呵地说:“你也不必过谦了,好就是好,任谁说都是好,祖母的孙儿就是顶好的,谁也比不上!”   一旁众人闻言纷纷附和,各自吹捧着家族中这位年轻的小枢相,齐老太太高兴地笑着,又同其余儿孙说:“你们可要好好跟你们二哥哥学着些,好生读书,早早儿地去科考,他日在朝堂上平步青云高官厚禄,才算对得起我们齐家的门楣。”   小辈们纷纷答应着,而他们的父母又聚在齐婴身边,纷纷或隐晦或明确地请求他在来年的春闱中提携自家的孩子,一时攀亲带故十分起劲,齐老太太也在一旁帮腔,笑着对次孙道:“大家毕竟都是同宗同族,敬臣啊,你也记得不要让叔伯们寒心,能照顾的都照顾着些,嗯?”   齐婴看了看身边围绕的族人们,又淡淡扫了一眼人群外的大哥。   他身后恰巧有一尊玉佛像,令他想起栖霞寺中的一些光景。   齐婴默默收回了目光,转向祖母,答:“孙儿谨记。”   齐老太太闻言很是开怀,满堂的齐家亲长也都很是开怀,纷纷赞扬着齐婴的能耐和慷慨,又让各自的孩子同他道谢,这个除夕过得和气热闹极了。   待孩子们出门放过了爆竹,便正经到了守岁的时候。   齐老太太虽仍算很有精神,但毕竟上了岁数、熬不得夜,这两年已渐渐不再陪着儿孙们一起熬了,是以今年只有小辈们纷纷坐在堂屋中守岁。   齐宁便是这个时候凑到他二哥身边说起自己的婚事的。   彼时二哥正在和大哥一起低声说着什么,他凑过去以后二哥瞧见了他,便暂停了和大哥的对谈,侧首看向他,问:“怎么?”   齐宁莫名感到一丝紧张,他抿了抿嘴,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儿,继而也压低声音说:“二哥,我……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他二哥挑了挑眉,看了他一眼,顿了顿,又问:“在这儿说还是出去说?”   齐宁看了看堂屋中满满当当的各路亲戚,又看了看坐在上首的父亲和母亲,吞了口口水,有些闪躲地答:“出……出去说吧。”   他二哥点了点头,随后又转向另一边和大哥说了两句话,他大哥似颇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又同二哥点了点头。   他二哥随后站起了身,低头对他说:“出来吧。”   齐宁心跳得越发紧起来,旋即应了一声,赶紧起身跟着二哥一道走出了堂屋。   门外正是腊月寒冬,但今冬无雪,只是寒气逼人。   屋外是一片凄冷的景致,本应令人冷得打哆嗦,但齐宁此时心里却一片热气腾腾,不单不发抖,还觉得有些热,额上都有些见汗。   他二哥大抵察觉了他的异样,皱了皱眉,问:“敬安,怎么了?”   齐宁望着二哥皱眉的样子,一时益发紧张。   他小时候就有些怕二哥,明明小时候大哥管他管得更多,二哥则冷清得多,但他偏偏就是怕他。如今更怕了,还想他二哥不愧是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只是皱了皱眉便让他感到一阵压力,有些说不出话了。   大约他紧张的模样有些太过明显了,令他二哥也有些不落忍,眉头松了松,神情温和了些,又同他说:“无妨,说吧。”   齐宁一见二哥眉头松了,那种无形的压力便消弭了一些,他情绪稍定,又心下一横,豁出去了,说:“二哥,我……我是想跟你说说我的婚事……”   这话让他二哥颇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大抵他原本以为自家弟弟是闯了什么祸端要找他帮忙,没想到却是要找他说婚事。   这事儿要么跟父母说,要么跟长兄说,不管怎么算都是跟二哥说不着的,齐婴自然难免感到意外,问了一句:“你的婚事?”   齐宁一颗心跳得扑通扑通的,又迎着二哥的目光点了点头,吞了口口水说:“我想着文文妹妹就要及笄了,之后总要嫁人。我俩小时候就在一起读过书,总算是熟识,何况我……何况我那时候就极喜欢她,如今也算般配,我想着若二哥能答应,我便、我便娶了她作妻子……”   他一口气闭着眼说完,心跳如雷地等着二哥答复,结果等了好半晌也没听见二哥说话。   齐宁忍不住抬起头瞧了他二哥一眼,却见二哥……露出了一个很复杂的神情。   他很难描述那是怎样的一个神情,只是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在二哥脸上瞧见过。   他二哥一直是气定神闲的,在他和齐乐看来还冷清严厉,可眼下他似乎有些怔愣,还有些……   他描述不出来,只感觉到二哥的气息变了,他于是陡然感到周遭的气氛一变,令他心生胆怯。   齐宁扛不住这样的压力,有些想要退缩,但是他实在太不得志了,既没有嫡出的身份、又没有功名傍身,如今甚至连他一向看不上的四弟都要娶妻了,偏就剩他一个什么都拎不起来。   他不甘心,于是反而心生孤勇,憋着一口气,硬着头皮继续说:“二哥,文文妹妹性子柔弱,若是让她嫁给外人难免受欺负,她又是没有娘家的,到时候受了气谁又能给她做主?可若嫁给了我就不同了,我一定会善待她,一辈子只要她一个、朝朝夕夕都对她好,一定不会让她受委屈!就算我真是犯浑,也时刻都在二哥眼皮子底下,到时候二哥和母亲要训我我也听的,不比那些外人强多了?”   他口若悬河地说完,他二哥却依然沉默着。   上位者的沉默是令人恐惧的,何况他二哥眼中有他从未见过的冷漠之色,更令他心中战栗。   齐宁低下头,心想,完了。   或许他想得太简单了,或许他二哥真的已经和文文妹妹有了什么首尾,或许傅家姐姐说得都不对,他如此鲁莽就同二哥说了,万一二哥为此动怒那他该怎么办,他……   他正张皇失措地想着,耳中却忽而听见他二哥问:“此事你问过文文么?”   齐宁一愣,又猛地回过神来,细细一品,觉得他二哥这话的意思……像是有门儿!   他心中大喜,立即振奋起来,语速偏快地答道:“还不曾同妹妹说过,我想着这事儿还是要二哥先点头的,若二哥同意了,我再去同文文妹妹说……”   这是一句无形的讨好,但他二哥平日受的讨好太多了,齐宁也不知自己这句有用没用,只见他二哥面无表情,扫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说:“等她笄礼过后再议此事吧。”   齐宁一听便明白他二哥这是有点同意了的意思!就算不是同意,起码也有戏!这便是顶顶好的了!   齐宁心中欢喜不已,连连对他二哥点头,说:“是是是,都听二哥的,都听二哥的……”   这边的本家热闹非凡,那边的风荷苑就要安静许多了。   虽则安静,却也说不上多冷清,毕竟水佩、风裳、子君、六子他们都在沈西泠身边,另还有一只不甚老实的雪团儿给大伙儿逗闷子,这个年也算过得有声有色。   大家一起吃了顿丰盛的年夜饭,饭后又一同去放了爆竹,沈西泠也是大方,给他们每人都包了一个大红包,人人拿了都喜笑颜开,对着他们小姐说尽了好听的吉利话。   沈西泠也是笑意盈盈的,但是她身边的丫头们都知道,她的心情并不好。   虽然往年除夕夜公子都是不在别第的,可今年的小姐却尤其落寞,只因为除夕之前很长时间他们就不曾见过面了,算起来甚至已有近两月之久,而且小姐往本家送的信也没得到答复。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小姐一向那样依恋公子,今年却忽然受到了这样的冷落,她自然高兴不起来,如今强打精神在这儿过除夕,也不过是为了他们这些下人着想罢了。   她是不想让他们担心。   水佩她们伺候沈西泠也有不少日子了,对她的性子越发熟稔,知道她是个心中藏事儿的人,今夜见她心情不好,也都不缠着她守岁,尤其水佩最懂事,还劝她早些歇着去,这岁由她们几个守便罢了。   沈西泠确实没心情守岁,便索性受了水佩的好意、抱着雪团儿回了房,由丫头们伺候着梳洗歇下了。   只是她躺在床榻上却久久无法入眠,心里总是想着齐婴,想他此时在做什么。   她努力回想着三年前本家的样子,回忆着那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以及每一处亭台楼阁屋檐轩榭,又禁不住想象他此时是在那府宅的哪一处、今夜用了怎样的晚膳、灯下的光又是什么颜色的、身旁会有哪些人,想着想着越发没有睡意,对他思念更加浓重。   她真的好想他。   好想好想他。   她实在睡不着了,便翻身起来逗雪团儿玩儿,小家伙也还精神着呢,被她轻轻抚摸着小肚子,惬意地在床上蹭来蹭去。   她抱了它一会儿,直到它睡着了,又下床从箱箧里翻出一枚小匣子,捧着它回到被窝里轻轻打开,里面是三年前他送给她的小蚱蜢和小兔子。   她一直盯着这两个草编的小玩意儿瞧,想起他把它们送给她的那个夜晚,想起他刚从南陵回到建康时的那个雨夜,想起他温柔的言语和溢满甘松香的怀抱。   于是思念越发强烈。   她伸出莹白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小蚱蜢的根须和小兔子的耳朵,放任自己对那个人的想念一发不可收拾,在想念之外,又有些淡淡的委屈从心底里浮上来。   她不知道他怎么了,他为什么不回来看她。   白大哥说他很忙,但他往年就算再忙都会挤出时间回来看她,可今年明明没有战事,他却没有回来。   她是敏感的,同时又很了解他,她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出了一些与她有关的事,而他不愿把这一切告诉她。   她很无力。   长大以后她已经很少再有这种无力的感觉了,可是此时这种感觉又浮上心头。   她应该冷静一些,她应该努力去思考,可跟那个人有关的事情总是轻易就能让她方寸大乱,让她三年中的艰辛成长全部化为乌有。   沈西泠叹了一口气,凝望着手中的小匣子出神,直到夜色极深的时候才打定主意。   他不回来看她,那她就主动去找他,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总要见到了面才能说清楚。   她不要不明不白就被他疏远。   绝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结束了,距离正式在一起还有三章~ 第103章 欲罢(1)   元正是官员们入宫贺岁的日子,除了在朝中为官的男子们,命妇也可随之一并入宫。   像齐家这样的世家高门,逢年过节自然是少不了要入宫走动的,像尧氏这样的一品诰命更应当去后宫各位娘娘们那里吃茶叙话。只是齐家上一辈嫁进宫里来的很少,单就一个,还早在七年前就病逝了,是以如今后宫之中并无齐家女儿,尧氏入宫的必要也就不大了,她于是干脆没有同丈夫和儿子一同进宫,独自在家中补眠。   齐家一贯是这样的矜高,似乎不屑依靠裙带攀扯富贵,但别家就不同了,譬如韩家和傅家,也譬如其他的高门贵姓,多少都出了几位娘娘,不论位分高低,也不论有无子嗣,总归是有人的。   于是各家的命妇泰半都随自己的丈夫或儿子入了宫,独齐家这边儿冷清些。只是这一门之内出了三位高官,纵然再是冷清也被宫人百般敬仰讨好,陛下身边的大总管苏平甚至亲自候在宫门口迎接,乃是开天辟地史无前例的头一份儿殊荣,引得百官侧目,纷纷艳羡不已。   苏平一瞧见齐家的三位大人来了,连忙端着笑脸迎上前来,同左相、尚右和枢正一一问候,尤其恭顺地同相爷说着吉祥话,话语间腰身躬得不知多低、神情也不知有多客气,往来朝廷官员及内眷虽无人敢议论,但暗中纷纷侧目打量,想来心中皆有所感。   齐婴暗暗皱眉,心中有不祥之感,抬眼时却见父亲受之坦然,一旁的兄长似乎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心中的无力之感遂越发强烈起来。   他垂下凤目,不再看了。   梁皇今日在偏殿受百官朝拜。   说起来,这位陛下也是够能活的,明明三年前就有人私下传他马上就要入皇陵了,结果人家却好端端活到如今,五石散也照吸不误,除了龙体溃烂得更加厉害以外,似乎也再没有什么别的不妥了。   细看去,陛下今日脸上是搽了粉的,大抵是为了遮掩他苍青难看的脸色、从而略微挡一挡百官的议论罢。只是虽上了粉,那眼下的青黑却遮不住,反而更显得有些瘆人。   他高高坐在殿上,本有百无聊赖之态,但一见齐家人来了便转而露出欢欣之色,似还有意亲自起身相迎,但他那时已经老迈,又因喜食荤食而过分臃肿,行动已经有些不便,是以最终并未起身。   不过殿上的官员们都能看出陛下想起身迎齐家人的意思,又见左相虽执臣礼,但言谈间的气度却远比君王更加雍容威严,气色也比陛下好上许多,心中的想法于是愈发多起来,甚至有人还在想:齐家位极人臣,又执掌一国命脉,待小齐大人主持完了春闱,这朝中便又多了一大批齐家的门生,倘若他们家有朝一日果真动了要改弦更张的心思,恐怕……也不是绝无可能。   百官如是一想,又不禁纷纷悄悄地打量起韩家人和傅家人来。这两姓的贵人虽亦显赫势大,却并不像齐家那样出挑,更无让陛下亲自起身相迎的体面。他们两姓自己似乎也有所感,此时脾气刚直的韩大将军便正斜眼看着齐家人,依稀有些不忿之色,只是被他弟弟韩守松压住了不便发作。   百官一瞧,又一个个收回了目光,心中暗想:江左第一世家翻手为云而覆手为雨,如今的韩家和傅家……恐怕是怎么也比不上了。   从殿阁中行完拜礼出来,百官便在正殿前的广场上片刻寒暄。   齐婴本正同御史台的几位大人说话,苏平却小心凑到他身边来,对他欠了欠身。   几位御史台的大人知情识趣,大约也晓得苏平是来替人传话的。能使唤动苏平的人这宫里可没有几个,想来多半是陛下的掌珠又想着见她这未婚的夫婿一面了吧。   几位大人都懂,于是纷纷拱手退开,苏平便又靠上前一步,赔着笑说:“小齐大人,您看……”   齐婴没什么表情,只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对苏平说:“有劳总管带路。”   今日元正,各宫娘娘都要见客,御花园便是难得空荡的,正适宜公主殿下同心上人幽会。   她坐在后园的亭中左顾右盼引颈张望,等了好半晌才瞧见齐婴姗姗来迟,但她并不介怀,高高兴兴地走出亭子去迎他,口中嗔道:“怎么才来呀?今日韩家的婶婶们来了,母妃抓我抓得紧,我是偷跑出来找你的。”   公主殿下瞧上去气色很好,而且似乎心情也很好,一双桃花眼明亮又妩媚,很有神采。   齐婴微侧过身避开萧子榆要拉住他手臂的手,神情平静,问:“殿下是有事要同我说?”   萧子榆注意到他侧身避开自己的动作,眼中有一丝失落划过,但他这样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她早就习惯了,很快便调整好了情绪,又娇气地抱怨道:“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就想见见你么……”   她本要引着他走到亭中去坐,结果这话一落地便见他皱了皱眉,说:“殿下若无紧要的事还是回贵妃身边去吧,我在前朝亦……”   他话还没说完萧子榆便连忙打断他,说:“哎呀好了好了,有事有事,我有事还不行么?”   她撅了撅嘴,又引齐婴进亭子,说:“你进来坐下我才好说呀。”   齐婴看了她一眼,斟酌片刻才举步进了亭子,萧子榆见他一身朝服,显得格外严肃板正不近人情,却反而令她愈发心神荡漾,只觉得他将她一颗心攥得死死的,让她一步也跑不脱。   她追着他的步伐进了亭子,隔着亭内的石桌坐在他对面,瞅了瞅他,说:“说起来这事儿我还是为你忙的呢,偏你不领情,还想打发我去找我母妃……”   齐婴看她一眼,皱了皱眉:“何事为我?”   萧子榆横他一眼,答:“为方家小姐寻夫婿呀!上回咱们击鞠的时候不是说定了?——怎么,你忘了?”   她不错眼儿地看着他的神情,见他面无异色,只是那双她极爱的凤目低垂着,让她看不清他的眼神,又听到他答:“没有,我记得。”   他声音低沉,与往日并无分别,似乎情绪没有任何波动,萧子榆放下心来,又高兴地说:“不是我邀功,但你大可以出去找找,看看满建康城有没有一个同我一般办事尽心的媒人——不管是成了婚没成婚的,但凡条件合适些的我都问过了!”   萧子榆兴致勃勃,两只手臂搁在石桌上,上身微微前倾着,崩豆子一般地说:“英国公的第七子你还记得吧?梁惠俊,他还没娶妻呢,与方家小姐年纪上极般配——还有忠勇侯的长子,他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夫人才辞世,正要再讨个新妇,听说他们家对门第的要求不高,知书达理能照顾先夫人留下的几个孩子便好,方家小姐虽说出身差了些,但对方应不介怀的——哦哦,还有,那个……”   她还要继续说,却被齐婴打断:“若我记得不差,英国公七子是有肺痨的。”   他这么一说,虽神情并不显什么怒色,但萧子榆却也能察觉他的不快。   她抿了抿嘴,说:“那,像人家那样的门庭,总是要看出身的,方家小姐那情形你也知道,还能高嫁到哪里去?”   她说完齐婴便沉默不语,他的沉默令她感到紧张。   萧子榆放在石桌下的手微微紧了紧,又看着齐婴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你若觉得这些人不合适,那我也可以再去问问那些出身低一些的男子;若不想低嫁了,那便要当侧室——其实当侧室也没什么不好的,她模样生得漂亮,只要得了夫君的宠爱,往后不是一样过好日子么?就比如我四哥抬的那几个侧室,也不必傅容过得差……”   她一口气说了一长串,却都不闻齐婴应和。   他依然沉默着,看不出喜怒。   萧子榆最怕他这样了,见状不禁声音越来越小,又瞅着他说:“……你生气了?我,我其实只是实话实说,她确实不好挑人嫁的……”   还有另一半儿的话她没说呢。   知道实情的人都晓得那方家的孤女借居在齐婴的别第长达三年,虽则小齐大人人品的端正是有目共睹的,可这男女之事谁又能说得清楚?万一他们之间已经……那他们还娶这么个女子做什么?那几个愿意娶她的,说到底也不过是看了小齐大人的颜面,指望着借此能得齐家的提携,否则哪个男子愿意招揽这样的官司上身呢?   这方筠嫁人属实千难万难,萧子榆真怕齐婴一听这话便要反悔、改口不答应让她嫁人了,心中十分惴惴,却又听他说:“既然如此为难,此事便不劳殿下费心了。”   这一下儿可让萧子榆上了火,心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莫非真要改了主意!   她哪能允许?连忙恼怒道:“你这是要反悔?那她不嫁人又要怎么办?在你身边儿赖一辈子?她——”   她话没说完就被齐婴打断,他神情淡漠,语气却很平和,说:“敬安说想求娶她,若她自己喜欢,那还是以她的意思为重。”   萧子榆一愣,片刻后才回过神来。   敬安?是齐婴的三弟?他也喜欢方筠?   萧子榆闻讯喜忧掺半:喜的是如此一来方筠总还是能嫁出去的,便不至于一直纠缠她的敬臣哥哥了;忧的是她这么一嫁还是与敬臣哥哥隔得不远,令她一颗心不能彻底落地。   她其实还是希望那个小狐狸精走得远远的,被困在府宅院墙之内,一辈子连她敬臣哥哥的衣角都不要再看到才好……   但眼下她不敢这么说,唯恐过犹不及再让事情生变,于是便假意作出欢喜的模样,说:“哦,竟是如此?那是最好不过的了,亲上加亲嘛。”   她说完,对面安坐的男子依然沉默。   他的模样仍是她所熟悉的,可却又有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气息,令她隐隐感到陌生。   到了初五,百官休沐便算告一段落,待朝会过后齐婴离宫回了枢密院。   枢密院直隶于天子不受其余各部管辖,连官署也不同其他衙门混在一起,独立于宣阳门附近。官衙巍峨,不似一般江左建筑的精巧漂亮,有质朴大气之感,又显森严冷沉,虽处繁华闹市,百姓们却自觉退避三舍,不敢靠近。   齐婴一回枢密院便召十二分曹议事,席间不见徐峥宁,遂问:“徐大人不在?”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文的铺垫部分到这一更基本结束了,后面就可以接线头了~耶!   以及明天终于到对手戏了!耶!! 第104章 欲罢(2)   十二分曹之中专司监察的朱玮朱大人闻言答道:“回大人,峥宁尚在临川郡办事,听说是被一些小事绊住了,眼下还未回建康。”   枢密院十二分曹之中若论资历和地位,尤以徐峥宁和朱玮二位大人为翘楚,一司密命,一司监察,二人相识共事已有近二十年,不单公事上合作无间,私交亦甚笃。   朱玮年纪较徐峥宁稍长,身长、面白,嘴角常带笑,乃是朝堂之上远近闻名的笑面虎。他领的监察之职明面儿上一听与御史台有些相撞,实则却比御史台管的宽多了,尤其暗查叛逆,一旦被这位大人盯上,大半连廷尉都不必进了,直接就可以上断头台。   经朱玮朱大人这么一提醒,齐婴方想起了年前他曾委任徐峥宁去各郡县调查骚乱暴动之事,旨在抓住背后搅浑水的高魏细作。这事儿毕竟是不好办的,徐峥宁想必也有些为难,至今还未收尾折返。   他对朱玮点了点头,未再问起徐峥宁,转而同十一分曹议起战事。   今年的魏国尤其安分,倒并非他们不想打仗,实在是国库空虚、打不起来。   高魏虽兵强马壮,但并不富庶,连年南下征战已经使得百姓苦不堪言,各地的□□比他们大梁多上两倍也不止,内政乱成了一锅粥。何况他们国内将相不和,吏治也不甚清明,如今只平内患都已分身乏术,这便给了大梁一个难得的喘气的机会。   然而这样的局面并不让齐婴觉得安全,反更添忧虑之感。   倘若高魏无法解决他们自家的内患,又不甘心王朝崩溃,那必然就会试图将矛盾转嫁于外部,届时掀起新一轮的战争便成为了他们最佳的选择:毕竟一旦有了外敌,大魏的百姓就会同仇敌忾将大梁看作唯一的仇敌,彻底忘记他们自己的国家和朝廷是如何的破败不堪。   更让齐婴担心的是,一旦魏国的局势恶化,顾氏和邹氏就有可能握手言和,而倘若他们将相之间的裂痕消失,大梁还能否继续抵御高魏的铁蹄就成了未知之数。   这是一场艰难的博弈。   十一分曹各自回禀着自己辖下的事务,齐婴一一听着,陷入沉思。   议事至未时三刻才结束,等齐婴回到自己的公廨时已经近申时了,而直到那个时候他还不曾用过午膳。   青竹小心翼翼地拎着食盒进了房门,又小心翼翼地搁在公子的桌案上,恭谨地在他身边欠着身,试探着说:“公子请先用膳吧,已近申时了。”   当时齐婴手上还握着一份卷宗,他看得专注,只摆了摆手示意青竹退下。   青竹当然明了公子的意思,也知道自己劝不动他,但……   青竹抿了抿嘴,暗中瞧了一眼公子,颇有些为难地说:“公子……这是方小姐送来的,她让我等公子用完再把食盒送出去给她,这……”   这话一说,公子的目光便从卷宗上移开了。   他扫了一眼桌案上的食盒,眉头微微皱起,问:“她亲自送来的?”   “是,”青竹躬着身低着头,“如今人还在外头等着。”   齐婴听言似乎愣了一下,又慢慢将手上的卷宗放下,犹豫了片刻,抬手将食盒打开。   糯米藕、炒紫甘蓝、山药乌鸡汤……都是养胃的。   是她亲手做的,有他所熟悉的香气。   他陷入了沉默。   青竹有些拿不准公子的意思,他的沉默也让他无所适从。他忍不住悄悄抬眼看了看公子的脸色,见公子神情平淡、让人看不出丝毫端倪,可眼神又依稀有些复杂,更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青竹不免忐忑地等了半天,却见公子又将食盒的盖子合上了。   那是沈西泠亲手做的,他却似乎没有要用的意思。   青竹心中愈发惶恐,又见公子站起了身,声音略显淡漠地问:“她在哪里?”   沈西泠在枢密院官署后巷的马车上,水佩和六子陪她一起来的。   她除夕那天就想好了就主动出来找他,只是思来想去,觉得本家人事复杂,她贸然过去很容易给他招惹麻烦,便一直耐着性子等到他休沐结束来官署找他。   枢密院是威严之地,她不敢进去,也是怕耽误他的公务,就只能远远地躲在后巷、躲在自己的马车上,给他送了一个食盒,期许他用了她做的饭后便能意识到近来对她的冷落,继而会肯出来见她一面。   把食盒送进去可是很不容易的,她求了青竹好一阵。   青竹年纪虽然不大,但脾气却是很大的,她赊欠了许许多多为他指路的恩情才换得他点头,将她的食盒送了进去,可直到申时也不见齐婴出来见她,甚至青竹也没出来回一个信儿。   水佩是很不忍见自家小姐这样久候的,她更唯恐她伤心,便在马车中苦苦劝她,劝她早点回风荷苑去。   水佩说:“公子许是近来公务太过繁忙了,抽不出工夫来也是有的,不如咱们先回去吧,等公子忙过这一阵,总能见得上的。”   沈西泠自然知道水佩所言有理,更知道如果齐婴打定主意不见她,她是怎么也没有办法见到他的,像这样久久等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只能平白让自己受累罢了。   可她就是不想离开。   她两月未见他了,自从三年前跟在他身边,他们还从未有过如此之久的分离。   她有些受不了了。   沈西泠力持着平静,笑着对水佩摇了摇头,说:“再等等吧……再等一等。”   水佩望着自家小姐强颜欢笑的面容,心中叹息,想着:等到什么呢?倘若公子一直避而不见,难道要一直这么不管不顾地等下去么?   水佩暗暗叹息,还要再劝,哪料话尚未出口,便听见马车外传来六子惊喜的声音。   他叫了一声“公子”。   六子的声音一传进来,水佩就瞧见自家小姐的眼睛亮了,那双先前本有些暗淡的妙目一下子光彩照人,美丽得让她一个女子都难以直视。   她也替她高兴,笑着给她递了一个眼神儿,随后便主动自己下了车,同许久未见的公子见了礼。   公子并未应答,只是面无表情地上了车。   水佩望着在公子身后垂下的车帘,不知为何心中忽而涌起一阵不妙的预感,隐隐觉得今日的这次相见……或许并不会如自家小姐所想的那般顺遂。   马车之内,沈西泠终于见到了齐婴。   两月未见,他并无什么变化,仍是俊美矜贵的,真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大概是看起来更加清冷了,沈西泠心想这也许是他们有段日子没见的缘故,是以她才觉得他疏远了,等说几句话就会好的。   他坐在车内另一边,与她相对,距离不远不近,刚坐定便随口问她:“怎么过来了?”   他话语中并无责备,但也并不见什么欢喜,令沈西泠的心微微一揪,又生出一丝淡淡的失落。   她其实本来指望着……他会有点惊喜的,起码,会有一点点高兴。   但显然并没有。   沈西泠抿了抿嘴,努力平复着心中的失落,随后挽起一丝笑,答:“我今天出门看生意,顺路经过这里,就想着过来看看……”   这当然是谎话,她是特意过来的,还在门口等了足足两个时辰呢。   齐婴也听出这话不真,但他没有什么反应,只点了点头。   沈西泠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又问:“公子用过午膳了么?还合胃口么?”   她话问完,心中则感到一丝吃力。   以往她跟他说话,他虽然也是话少的,可总会用那种温柔又带着赞许的眼神看她,似乎总在鼓励她说话,每每都令她舒服又欣喜。可今天他那样的眼神消失了,这便让他一下子显得威严又冷漠起来,让她感到不知所措。   她又听见他说:“还没,之前有些耽误了时辰。”   说到这里,他又无话了。   沈西泠心中的吃力更加明显起来,但她没有放弃,又继续努力地找话说:“哦,那……那饭菜是不是冷了?冷了还是不要再吃了,对身体也不好——怡楼就在附近,我让人做些新鲜的送来?”   这回他的话更少,只说了一声“不必”。   沈西泠来时一颗涨得满满的心,仿佛被一根细细的针扎破了,于是一点一点变得干瘪起来。   她垂下了头,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   他以前从不曾让她这么狼狈为难,他都会照顾她,他会让她一直觉得她是被他偏袒爱护的。   因此她其实没有能力应对眼下的这个局面。   齐婴看了她一眼,沉默了片刻,问:“你今天过来是有事要找我?”   也许她的生意碰上了什么为难之处,需要找他帮忙。   这句话似乎勉强能拆解出一点点关怀她的意思,沈西泠心中一软,又觉得眼底一热,眼泪几乎一下子就要跑出来。   她觉得眼下她如果哭出来的话一定会非常难看,她不想那样,于是死命地克制住,只是抬目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没有,我只是……来看一看。”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我只是很想你。   她并未把这些话说出口,但她的眼睛自懂得代替她的口舌替她说话,那样含而未露,那样朦胧依恋。   是他最熟悉的,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   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别开了眼,说:“嗯,以后无事还是别来这里,官署毕竟与别处不同。”   他话说得冷情,以至于令沈西泠瑟缩了一下。   她不知该怎么答,便只有垂下眼帘,讷讷地点了点头。   齐婴扫了她一眼,又默了默,说:“既然无事,那我先走了,你也快些回去吧。”   他好像真的很忙,话一说完便似要起身离去,令沈西泠有些猝不及防。   她一时没有忍住,下意识便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口中颇有些急切地问:“那公子何时才回风荷苑?”   我们何时才能像以前一样呢?   齐婴回过头看了看她,又扫了一眼她拉住他衣袖的莹白的手指,沈西泠感觉到他的视线,不知道为什么,手指忽而松开了。   她为自己那一刻的反应怔愣住了,怔愣了很久,随后懵懵懂懂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他,神情显得有些空。   那时他眼中似乎划过了什么情绪,又似乎没有,令人看不明白。小齐大人一直是晦涩难懂的,只要他不想,这世上也许根本没人能看懂他。   他低着头看她,神情依稀变得温和了一点,并不很明确,只是一点点,对她说:“最近回不去,大半在官署或是本家,过一段日子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一段的时候又想起了第一卷 ,这两个人总是很相爱又很纠结(朱玮这个人之前提到过不知道还有没有天使记得~ 第105章 欲罢(3)   沈西泠看着他,神情依然带点迷茫,口中喃喃:“……过一段日子?”   他点了点头,神情又柔和了一点,说:“等你及笄的时候,我一定回去看你。”   沈西泠仰着脸看他,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又涌起那种悲喜难辨的感觉,鼻酸的感觉亦更加强烈。   但她绝不想哭。   她克制着泪意,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来,似乎有点开心的样子,看着他说:“嗯,好呀——那我等你。”   我看出你眼下似乎还没有想要回去的意思。   但没关系,我可以等你。   只要……你告诉我你一定会回去就行。   沈西泠低下头,想了想还是有点不放心,便又问了一次:“所以再过两个月,你就会回去了么?”   齐婴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沈西泠也跟着点了点头,想了想,又咬了咬嘴唇,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问了他:“……是我做错什么事情了么?”   是我做错什么事情了、你生气了,所以才像现在这样么?   是因为我一直把心思花在生意上,没有好好读书好好练骑马,所以你生气了?还是因为什么别的事情?   我都可以改正……你能不能不生气了?   或者至少,能不能别气这么久呢?   她是那么沉默,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可是他是那么了解她,从她望向他的那个眼神中就读出了一切她那时想说的话。   齐婴的脸色忽然有些苍白,垂在身侧的手隐隐有些不稳。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后才略带些迟疑地伸手顺了顺她的头发,说:“没有,不要胡思乱想,我很快就回去了。”   沈西泠望着他,心中却仍觉得空茫。   明明他正像往常一样在轻轻顺着她的头发,明明他的掌心和以前一样干燥温热,明明他的语气也很和缓,但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发生了变化。   他好像忽然离她很远了。   但她已经不能再说什么了,以免显得聒噪矫情,另外她心中也抱了一丝侥幸,觉得兴许是她自己太过敏感多疑了,所以才误解了他,实际他待她与以往并无什么不同。   她一遍一遍这样安慰着自己,于是看着他点了点头,说:“……好。”   好……我相信你。   马车之外,水佩和六子都自觉站得远远的,以免不小心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墙角。   六子瞧着身旁的水佩一直紧张兮兮地偷偷往马车那头儿瞧,便不禁偷着笑,又压低声音凑近水佩说:“水佩姐姐你这是瞧什么呢?也不怕长针眼?”   六子是个迟钝的,并没能瞧出他家小姐和公子之间有什么不对劲,只以为二人久别重逢、难免要避着人亲近一番,他们这些下人理应回避。水佩比六子眼明心亮多了,自然无心与他说笑,眼前只不停闪过公子方才登车时面无表情的样子,心中担忧之感愈胜。   没过一会儿,又见车帘掀开,公子从车里出来了。   水佩和六子赶紧迎上前去见礼,公子的神情还是冷冷清清的,摆了摆手免了他们的礼,又额外扫了水佩一眼,说:“你家小姐辛劳,往后就不要让她再为这些小事受累了。”   水佩一听,心中“咯噔”一下。   公子这话……是在告诫她以后不要让小姐再出来找他了?   水佩诚惶诚恐,拿不准公子是否有责备她的意思,只连忙又低下头去,诺诺地答:“……是。”   公子没再说什么,等她抬起头再看去的时候公子已经走远了,而她则发现自己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一旁的六子还懵懵懂懂的,凑上前来问水佩道:“水佩姐姐,公子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瞧着脸色不大好……”   水佩顾不上答他,一回过神来便又快步走到马车旁,刚琢磨着要进去瞧瞧,就听自家小姐的声音隔着一道帘子淡淡地传来:“水佩姐姐。”   水佩一听小姐叫人,连忙应了一声,又听她说:“咱们回吧,劳烦姐姐一会儿坐在外头,我想独自待一会儿。”   她的语气温温柔柔平平静静,乍一听与往日一般无二,不像是受了什么委屈的样子,但她不想让人进去总是有些反常的。水佩心中担忧,却也不好逆着她的意思,闻言只好说:“……好,那咱们这就回了。”   从枢密院的后巷出来,街上人声渐沸,下了学堂的孩童追逐笑闹,街边的摊贩吆喝叫卖,处处都是热闹。   沈西泠直到这时候才敢在车内小小地哭出声。   她本是不想哭的,一来显得自己软弱又没长进,二来也怕教水佩六子他们看了忧心。   她拼命地劝自己,说他只是近来太忙碌了,说他并没有冷落疏远自己的意思,可心中的委屈和害怕还是一股一股地往外冒,令她怎么压都压不住。   她早就长大了,不再是三年前那个孑然一身一无所有的小姑娘了,她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去负担许许多多人的生计,还可以与商道上的虎豹豺狼分利争食。   可是一回到那个人面前她的一切成长都仿佛立刻作废了,他教给她的冷静理智全成了泡影,她是那样无力和软弱,就如同她当年第一次踏进风荷苑跪在忘室中求他时一般。   她好像一下子又变回了那个懦弱无能的小孩子。   她哭了,哭得很小心,用手牢牢地捂着嘴,但破碎的悲声还是隐隐约约能听到,她不确定街上的声音是否足够遮蔽她的哭声,便不敢无所顾忌地嚎啕,只敢小心翼翼地呜咽,心中的孤寂和悲伤已整个将她裹住。   她哭得有些抽噎了。   恰此时车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车内坐的可是文文妹妹?”   沈西泠听声一愣,过了一会儿才听出那是齐宁齐三公子的声音,又察觉到六子停了马车,听到水佩正同三公子见礼。   她心中懊恼,不知怎么偏偏这时遇上了熟人,赶紧一边擦着满脸的眼泪,一边轻轻清了清嗓子,坐在车内回道:“车外的可是三哥哥?”   马车外正是齐宁。   他今日本是穷极无聊出府闲逛,哪成想半路瞧见一辆马车像是出自风荷苑的,仔细一瞧又见车外坐的那个婢女面善,想了片刻方想起来那是文文妹妹身边的大丫头水佩。   这一下他甚为欢喜。   自除夕那夜同二哥交谈过后、听二哥的口风颇有松动,他便觉得他与文文妹妹的婚事已经成了一半,此时在街上又恰巧碰见了她,遂更觉得这是天赐的良缘,他们是注定要喜结连理凑成一双的!   齐宁欢喜无限,心想倘若能抱得文文这样的美人入洞房,那他这些年在功名上的不得志便足可以一笔勾销了——有了文文妹妹陪伴在侧红袖添香,他还求什么呢?   齐宁欢喜着,却也晓得要注重风仪,他克制着自己的喜悦,走到车窗畔得体地说:“正是我,今日恰出来走动,哪想到就碰上你了,也真是巧——文文妹妹这是要去何处?”   他话音落下,过不多久就听他文文妹妹的声音从车窗里传来:“三哥哥好雅兴——我今日原是出来看生意的,现在要回去了。”   他文文妹妹的声音泠泠动听,叫“三哥哥”时尤其动听,便是天上的仙女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嗓子了,直听得齐宁心旌摇曳。只是仔细听来,又觉妹妹声音有些许的低哑,虽然只是一点点,可还是被他发觉了。   齐宁皱了皱眉,颇有些担忧地问:“妹妹最近可是染了风寒?天气尚冷,可要记得添厚衣。”   车窗内半晌没有动静,齐宁有些不放心,又叫了妹妹两声,随后才听得人答:“有劳三哥哥挂念,我省得了。”   齐宁闻言眉开眼笑,觉得那声“三哥哥”更加悦耳了,真要酥了他一身的骨头,他心里痒痒得很,迫切想见上她一面,以解近日来心中对她越来越深的旖思,遂耐不住问:“妹妹若不急着回去,不如随我一道去前面的茶楼中小坐片刻?你我也是许久不曾见了,正好说说话。”   一旁的水佩听了三公子这话,心中觉得不妥。   一来她们小姐已经长大了,又是未出阁的,再同男子私底下会面便有失体统;二来她方才虽听得不真切,但还是隐隐约约听到了车厢内的哽咽之声,她担心自家小姐刚刚哭过,此时还不好见人呢。   水佩是最体贴的,一番思虑后便主动上前一步,客客气气地同齐宁说:“三公子有心,只是我家小姐稍后还有些事要打点,这回恐怕要辜负公子美意了。”   这话是托辞,齐宁听话听音,自然听得出来。   他方才话一出口其实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此时一看水佩递来了台阶,自然没有不下的道理。他心想他的确不必急于一时,只要他们成了婚,以后的日子便还很长,未来有的是工夫与他美丽的文文妹妹朝夕相对。   他笑了笑,说:“哦,既然如此,那今日也就算了。”   他顿了顿,又似是想起了什么,继续说:“说起来过段日子就是妹妹的笄礼了吧?届时再见也是一样的。”   他说罢,又听车窗内的人儿略有迟疑地问:“我的笄礼……三哥哥也来么?”   “那是自然,”齐宁很快地答,又颇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莫非二哥还不曾同你说起过?你的笄礼到时母亲会亲自去操持的,我们也都去凑热闹,同你讨一杯酒吃。”   他一说完,车窗内便又没有声息了,他于是便晓得文文妹妹还不知自己笄礼的安排,便又同她多说了两句:“二哥素来是很疼你的,你的笄礼自然不会草率地办——你放心,母亲宽仁周到,又一向喜欢女孩儿,你的笄礼她一定会操持得极好,必不让你受委屈。”   齐宁前前后后说了半晌,却不闻文文妹妹答话,他心想妹妹许是有些累了,也或许是在这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有话不便说,遂生了些许体贴,按捺下想同妹妹见上一面的心思,转而道:“妹妹可是乏了?怪我一见你太过欢喜,竟耽误了你许多工夫——莫若你先回去吧,待你笄礼那日我们再见。”   这下他文文妹妹可算答话了,先是温温柔柔地答了一声是,随后又说:“那便改日再与三哥哥问好了。”   齐宁应了一声,二人遂别过,他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心中仍然甜蜜无限。   那么美丽的文文妹妹……待笄礼过后,或许便是他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结束,还剩两章 第106章 及笄(1)   自后巷马车上与齐婴匆匆一面之后,沈西泠便陷入一种茫然自失的情绪。   她读不进书、看不进账、吃不进饭,乃至于连逗弄雪团儿的心思也没有,终日只是恹恹地,令人一见便深觉心疼。   这中间宋浩堂来找过她一回,与她说起生意上的纠纷,她强打精神听了,无非还是行会屡屡从中作梗、阻断她与其他布庄接洽之事。如今形势不妙,行会来势汹汹,有一些原本与她合作的布庄生了退却之心,大抵也是迫于压力不得不低头,开始同她划清界限,也有一批人极为硬气,抱定主意要同行会做对到底,还坚持与沈西泠共进退。   因行会暗中使绊,各位掌柜都承担了不少亏空,沈西泠感激他们的义举,从怡楼的账上调出一笔银子来填布庄的洞,虽不能彻底填平,但总也算她一个心意。   这事儿告一段落之后她便很少再出门,终日待在风荷苑不见人,丫头们见她消沉,都暗暗心焦,各自想着法儿逗她开心,却都没有什么起色。   她不仅不快活,而且还不大吃得下饭,本来就吃得少,如今更是如此了,没过多久人就瘦了一圈。子君每顿饭都变着花样儿给她做,她每回都作出喜欢的样子,可只动几筷子就不再吃了。   丫头们都能瞧得出,她并非有意不想吃,是真的吃不下。   那是心病。   丫头们都很忧心,眼见着自家小姐一日一日消瘦下去,都觉得这样不是办法,最后还是水佩有魄力拿了主意,叫六子去找白松白大哥说项,请他想想办法,看能否在公子跟前递个话。   她们几个人一开始其实没抱什么指望,尤其是水佩那天亲眼瞧见公子的冷清之态,便尤其悲观了,不成想她白天才打发六子去找白大哥,次日别第就来了一位贵客。   来人是主母尧氏。   齐家主母的忽然造访令风荷苑的一干人等都甚为意外,毕竟以往这位主母是很少到风荷苑来的,即便来也都是公子在的时候,从未如这般忽然登门。   沈西泠是最意外的,此外还有些慌乱,尧氏来的时候早已日上三竿,可她昨夜辗转反侧很晚才睡着,那时还没来得及起床洗漱,一听人说尧氏来了,赶紧急急忙忙地起来收拾,收拾得马马虎虎便赶去正堂见人,结果一出内间的门便听说尧氏已经到了握瑜院,正在她的小花厅坐着呢。   沈西泠心中惴惴,努力平复了一下微乱的呼吸,又转进小花厅去。   小花厅中尧氏正坐着逗雪团儿玩儿,小猫儿在她怀中温顺得很,讨得尧氏很是开心,还想给它喂果子吃,只是雪团儿挑食,不大买账。   尧氏正笑着叱这小猫儿挑剔,一抬头便见沈西泠走了进来,便与她笑道:“文文起来了?来,快到我身边坐着。”   沈西泠上前略有局促地向尧氏行了礼,又听尧氏摆了摆手说:“你啊,就是太守着规矩了,在我面前还这么讲究做什么?”   她把雪团儿放到地上去,小家伙便一溜烟儿跑了,风裳抱起它出去了,尧氏又拉过沈西泠的小手,上下打量她一番,眉头皱起,说:“真是瘦了不少,怎么不好好吃饭?”   沈西泠并不知道几个丫头背着自己给齐婴那边送信儿的事,此时一听尧氏的话便觉得有些茫然,觉得她那句“真是”好似是早听人说过了她的近况似的,一时便有些接不上话。   尧氏看出她的迷茫,笑了笑,说:“是敬臣让我过来看看你,他听说你最近寝食都不甚好,很是记挂你。”   沈西泠一听回过了味来。   齐婴久未回风荷苑,怎么会知晓她的近况?定然便是她身边的人去找过他了。   她抬眼看向水佩,水佩立刻半低下头,她便明白了。   沈西泠心中一时也滋味难辨。   她自然是感激姐姐们如此帮她的,但又觉得这样痴缠他终归是有些不好,何况痴缠了半天他也并未回来,反倒劳烦尧氏特意跑了一趟,这就更是不好了。   她对尧氏心生歉意,说:“有劳夫人特意看望,我其实一切都好的。”   尧氏瞧了她一眼,露出不赞同的眼神,说:“哪里都好了?你又瘦了许多,本来就没几两肉,如今我都担心一阵风就要把你吹跑了。”   沈西泠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而这个动作则越发能让人感到她的瘦削,尧氏瞧了着实有些心疼,一转念,又想起昨儿夜里敬臣来找自己的光景。   他入仕之后就很少找她这个母亲说私话了,昨夜却到嘉禧堂去了一回,问她明日能否抽出工夫去风荷苑探望探望文文。   尧氏其实早觉得奇怪了。她这儿子自打三年前开始养了文文起便鲜少再有回本家住的时候,若非逢年过节或是实在诸事繁忙甚至都很少在本家露脸,近来却一连三月日日都住在家里,自然令尧氏生疑。   她打量了儿子一眼,问:“文文是出了什么事?你自己怎么不回去瞧?”   齐婴没有答话。   尧氏是最熟悉他脾气的,见状叹了一口气,又觉得有些好笑,说:“怎么的了,你们这是吵架了?”   她这儿子自来少年老成,鲜少有失态之时,彼时逢她这么一问,却露出了些许不自在的神色,又说:“没有,母亲多虑了。”   尧氏闻言一笑,说:“没有?没有你怎么见天儿地住在家里,一天也不回那边了?原来不是记挂文文得紧,一天不回去看看都不放心么?”   齐婴闻言又不说话了。   尧氏叹了一口气,深谙穷寇莫追的道理,也不再挤兑他,心里却又有些担忧。   她瞧得出来,敬臣心里装了事,他虽然面上一派风轻云淡,但又怎么瞒得过她这个做母亲的眼?而且他近来也瘦了,原先南北打仗的时候他都不曾这样瘦过,可见眼下他心中是不好过的。   尧氏拍了拍齐婴的背,说:“好好好,我明日便去替你瞧瞧,不过你要先同我说说,你们之间到底怎么了?”   齐婴回望母亲一眼,又垂下眼睑,仍然说:“的确没什么。”   此外再无话了。   尧氏只觉得她这个儿子千般好万般好,就是这个有话不说的毛病委实令人生气,又觉得他方才那个眼神颇有些沉重,令她心里也跟着难受。   她回过神来,又瞧了一眼此时面前坐着的文文,也是同敬臣一般瘦得厉害,心中无奈之感愈盛,转念一想,又觉得既然从敬臣那里问不出什么,倒不如从文文这里试试,兴许还能多知道些内情,便说:“我也瞧得出你同敬臣之间是闹了些别扭的,他自来话少,问什么都问不出来,不知文文可愿意同我说说?逗个闷子也好,说出来总是心里敞亮一些。”   尧氏慈眉善目,勾得沈西泠心中一动,一时也生出想同她倾诉的心思,只是她左思右想,又实在不知齐婴为何突然疏远起她了,明明这中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感到委屈又无力,手指又绞在一起,沉默了半晌后照实说:“我……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姑娘神情委屈,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真让尧氏看得心疼不已。   她赶紧将小姑娘揽进怀里,眼前又一下子浮现出三年前她跪在老夫人的荣瑞堂上的样子,彼时明明受了那样大的委屈她都一滴眼泪不掉,如今只是提起敬臣而已,她便快要哭了。   尧氏心中感慨,觉得他们之间的情意果然是极深的,又暗怪自家儿子处事不当、惹得人家小女孩儿如此伤心。   她轻轻地拍着沈西泠瘦削的肩,宽慰道:“好丫头,可别掉眼泪,既然什么都没发生,那便是他的不是了,好端端的突然冷着人,恁的可恨!”   沈西泠吸吸鼻子,抿了抿嘴又说:“不……不是他的错,也或许是我做错了事不自知……”   尧氏听言失笑,说:“这样还要替他说话?我那儿子是何等不讨喜的脾气我会不知道么?必然就是他的错,你别护着他了。”   沈西泠听言低下头,又不禁脸红了。   尧氏见她情绪平静了下来,一笑,松开了揽着她的手,又叹了口气,说:“敬臣是个心硬的人,但对着家里,大多时候又都是嘴硬心软的。他近来或许是遇着了什么事、对你疏于照顾了些,但他心里一定很记挂你,不然也不会找我过来看你,你说是不是?”   沈西泠眨巴眨巴眼睛,点了点头。   尧氏笑了笑,疼爱地摸摸她的小脸儿,又说:“他还一直记着你行笄礼的事儿呢,隔一段日子就要嘱咐我一番,大大小小的事儿都要操心,可把我烦死了——我告诉他了,要是真这么不放心我操持,那他就自己来,可算堵了他的嘴!”   一番半真半假的抱怨逗得沈西泠失笑,小花厅中伺候的丫头们也都笑了。   尧氏见小姑娘一笑,美得像是开了花儿一般,心中愈发觉得养女孩儿好,又哄着她说:“就是,笑笑多好,往后可不兴再掉眼泪。”   顿了顿,又似乎才想起了什么,“哎呀”了一声,对沈西泠道:“瞧我这记性,今日来除了看看你,另外还有件要事呢。”   她侧过脸看向自己从本家带来的婆子,吩咐道:“快,快叫丫头们把东西拿上来。”   沈西泠不明就里,不知尧氏带了什么来,过了片刻又见一排本家来的丫头捧着什么东西鱼贯而入,定睛一看,才见她们手上捧着方方正正的托盘,上面是她行笄礼时应着的采衣采履、素衣襦裙、曲裾深衣及大袖长裙礼服,另还有钗环若干,一应都是精美无匹。   沈西泠没想到尧氏的筹备会精心到如此地步,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又是同他们无亲无故的,哪里配得上这样的厚待?如此隆重的礼服,正经的世家贵女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她又如何配得上呢?   沈西泠一时又是感激又是惶恐,看着尧氏想说话,尧氏却先一步堵了她的嘴,半真半假地训她道:“你可莫说什么推辞的话,我本来就是喜欢女孩儿的,哪成想家中一连四个都是儿子。原以为命里没有女儿缘,可偏巧你来了,这便是定数,我偏要好生给你操持一番,不许你说不要。”   沈西泠真不知说什么才好,还要再拜谢,又被尧氏扶住,她笑道:“东西虽是我置办的,银子却是敬臣掏的,你要谢还是谢他去吧,可谢不着我——来,快先瞧瞧,这些式样你喜欢不喜欢?若不喜欢还能再改呢。”   作者有话要说: 别人家都是婆婆通过儿子和媳妇维持关系,就你们家儿子靠婆婆讨好媳妇(白眼接下来几更都有对手戏,两个人的感情线要启动了!   (btw看到忽然多了好多营养液!谢谢灌溉的天使们~也谢谢评论、投霸王票的米娜桑~(另外隔壁开了个新的预收,《她未免也太难追了》,双学霸校园甜文,预计寒假开,ballball感兴趣的天使收收,鞠躬! 第107章 及笄(2)   说罢尧氏便拉着她的手一个个托盘看过去,又让丫鬟婆子们一件件把衣裙展开来给她细看,看完又撺掇着她一一去试,等她试完了出来,尧氏便用欢喜的眼神一直瞧着她、还连连夸她漂亮,丫头们也都跟着凑热闹,哄得她一张小脸儿一直红着。   一屋子人热热闹闹过了一整天,午膳和晚膳也是一起用的,在尧氏的念叨下沈西泠不得不多用了许多饭食,比齐婴在的时候吃得还要多一些,倒是看得水佩几个丫头欢喜不已。   等晚上尧氏要离开的时候,沈西泠的情绪已经明显转好了些。   她颇有些不舍地将尧氏送下山,直到她登车时还有些舍不得她走,尧氏看了出来,隔着车窗同她笑说:“有什么舍不得的?过不了多久便是你的笄礼了,到时候不是还能见上?你要好好吃饭,别再瘦了,不然到时候撑不起衣服,我可来不及再叫人给你改。”   沈西泠抿着嘴笑,应道:“知道了夫人。”   尧氏笑笑,同她道别,车夫扬鞭打马,马车缓缓离去。   尧氏离开后,沈西泠的情绪好了不少,虽然丫头们瞧得出她仍然因为公子的事感到落寞,可总算是能吃得下饭了,这便是万幸。   又过了一段日子,之前布庄被打砸的冯掌柜不知怎么的忽然登了风荷苑的门,说想求见沈西泠,被水佩拦下了。   倒不是因为别的,实在是他来的时候情绪颇为激动,看样子还是一副要哭闹的架势,水佩觉得这段日子她家小姐的情绪好不容易才好了些许,万一再被这位掌柜破坏了可怎么是好?他那个小布庄说来说去无非也就是那些事情,闹到小姐跟前多半也就是想多讨些怜悯和接济,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水佩思来想去,还是没让人进风荷苑的门儿,只说让他有事去找宋浩堂宋先生解决就罢了。   这位掌柜却挺固执,后来又陆陆续续找来了好几回,这下儿不单是水佩,就是六子、风裳、子君他们都觉得他不适宜见小姐了,都觉得这人又哭又笑疯疯癫癫的,更不让他进门,最后一回他实在执拗、似乎还有要硬闯的架势,把六子惹得也生了气,索性叫了风荷苑的几个家丁,说他要再这样逾越他们就要赶人了,这才总算将人轰走。   日子这样平平顺顺地过,终于到了沈西泠的及笄之期。   今岁的二月廿□□和日丽,整个建康城繁花似锦,清霁山后山的粉樱也近花期,开得格外烂漫妍丽。   正是一个极好的春日。   尧氏早已将沈西泠笄礼的一切打点好,从堂屋的布置到嘉礼中一切要用到的东西,一应妥妥当当,另还延请了少数几位宾客前来观礼:齐家的两位小公子都来了,宋浩堂孟莺莺夫妇也在,另还有二三位与沈西泠算是亲近的生意上的朋友,其余再无旁人。   今日行笄礼,女儿家自然是要好生收拾妆扮一番的,水佩和子君因今日分别担了赞者和有司的职,此时正在堂屋跟着尧氏忙着张罗准备,并未在沈西泠身边伺候,是以眼下握瑜院里只有风裳留了下来为她梳妆。   风裳梳妆的手艺是几个丫头中最好的,今日因逢嘉礼,她便更是卯足了劲儿要露上一手,体贴地为沈西泠换上采衣采履后,又为她梳妆打扮,委实精细得很。   沈西泠则全不在意这些,只不断问着齐婴回来了没有。   六子一直站在她门口,听她问一回就跑去正屋看一眼,来来回回跑了十几趟,最后一趟去得格外久,沈西泠坐在屋内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才听见六子跑回来回话,隔着门听见他喜滋滋的声音,边喘边说:“小姐,公子回了,已经到堂屋了!”   沈西泠闻言长舒一口气,总算露出三个月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颜。   他回来了。   他总算回来了。   风裳从背后瞧着,见铜镜中映出自家小姐潋滟不可方物的一笑,便如同满建康的花一刹那满开了一般美得惊心动魄,心里于是也跟着石头落了地,想着公子可算回来了,不然她们小姐这个礼可怎么过?   她也跟着欢喜起来,梳洗打扮得更加起劲,只盼着让自家小姐美得天仙一般、让公子瞧一眼就舍不得再走。只是她们小姐却不太配合,一听说公子回了便坐立难安,时不时引颈向外头张望,又总是催问她何时才能收拾好,催得风裳哭笑不得,只得一边安抚一边加快了手脚,速速收拾了个停当。   此时堂屋之中也是一派热闹。   仆役们来来往往四处安置,尧氏也细细检查着四周有无不妥,随着一并过来观礼的齐四公子百无聊赖,便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四处乱瞧。   这一瞧不要紧,倒瞧出他三哥齐宁今日的不同寻常来了。   他三哥今日似乎情绪格外激动,坐一会儿站一会儿,总是不得消停,进门还没多久,手边的茶已经换了好几盏,额上还不停往外冒汗,令齐乐瞧得十分诧异。   他打量半晌,实在颇有些担忧,便凑上前去问:“三哥你这是怎么了?出了如此多的汗,莫不是生病了?”   齐宁闻言斜了弟弟一眼,心说你这傻子懂什么?他哪是生病,只是紧张罢了。   今日文文妹妹及笄,他便要向她表白心意了,随后还要同她求亲。虽则此前他二哥已经半点了头、这门亲事便已经算是成了一半,可他也担心节外生枝,心想万一文文妹妹本人不点头可怎么是好?眼下自然心中焦灼,只觉得比起应举的紧张也不遑多让。   齐宁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该怎么同他文文妹妹说上话,便实在没有心力搭理他四弟,只摆摆手将他打发了,口中颇有些不耐烦地说:“去去去,自己一边儿呆着去,别来闹我。”   齐乐一瞧他三哥语气犯冲,自也无意再去讨没趣儿,撇了撇嘴便将头扭到另一边,不再跟他三哥搭话了。   过了一会儿,齐乐又听见门口奴婢们行礼的声音,一转头,正瞧见他二哥绕过屏风走进了门,身上还穿着朝服,似乎是紧赶回来的。母亲也瞧见了他,几步便迎了上去,略带埋怨地同二哥说:“你可算回了,文文那边儿都打发人来问过好几回了,你再不回我可没法子再替你哄人。”   他二哥闻言神情似乎凝了一下,随后便恢复如常,说:“刚刚下朝,回来晚了。”   母亲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同下人问了问时辰,又转头吩咐一个婢女道:“快去方小姐院子里问问可收拾停当了?吉时就快到了。”   那婢子遵命去了,二哥便也走到他们这边坐下,齐乐这时又瞧见他三哥凑到了二哥身边,小声同他说了几句话,二哥听后神情有些……奇怪,随后扫了三哥一眼,半晌后才点了点头。   他三哥似乎大喜,又同二哥耳语了几句才回到位子上坐下,整个人看起来颇有些志得意满的意思。   齐乐心里犯嘀咕,不知他三哥在瞎高兴些什么,依他看,方才二哥看三哥的那个眼神明明就没透着什么好气儿。   齐乐正疑惑,却来不及再问齐宁,只因吉时已到,笄礼便要开始了。   沈西泠踏入堂屋时,第一眼就瞧见了齐婴。   那时堂上有许许多多的人,他坐的地方也并不显眼,可她自屏风后一转进来,还是一下子就看见了他。   所有人都在看她、赞叹她的美丽,而她眼里只看得到他一个。   瞧见他的那一时她的心就定了,此外又另浮起一层让她自己也琢磨不透的情绪,似悲似喜。也许是太久没见过他的缘故,她那时竟险些当众掉下泪来,她深觉自己荒唐,又想她若现在真是哭了,今日这笄礼便算黄了一半,她可能不能如此糟践尧氏的心意,遂赶紧别开目光不敢再看他,转而看向堂上。   正位本应坐着她的双亲,但她父母故去,那里便是空的,只摆了方毓凯方大人及其夫人的牌位;尧氏亲自当了她的正宾,为她主持笄礼,一会儿还会为她梳头加笄;子君姐姐今任有司,为尧氏执托盘;水佩姐姐则为赞者,正满面是笑地看着她;观礼者今日来得虽屈指可数,但已经比她想得更热闹。   今日来的都是对她好的人。   三年前她孑然一身来到这里,除了伤痕累累的躯壳以外一无所有,可现在她似乎有了很多,不再是那样孤孤单单的了。   她心中慨叹,又充满感激。   堂上鼓瑟吹笙,沈西泠上堂后面向南拜众宾客,后向西正坐于笄者席上,身为赞者的水佩姐姐轻柔地为她梳头,后将梳子放于席子南面。   尧氏行宾盥,于东阶下洗手,与堂上牌位揖让后为沈西泠行初加。   笄礼有三加三拜,正宾需为笄者初加笄、簪发钗、加钗冠,而笄者则需更衣三次,着襦群行一拜、着深衣行二拜、着大袖礼服行三拜,随后置醴、醮子、聆训、揖谢,方才礼成。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沈西泠在众宾客的注视和尧氏温柔的祝辞声中依序行礼,每行一拜,心中感慨尤甚,人生既往历历在目,一时颇有前世今生之感。   她想起她出生的那个小院,院中有父亲手植的、不很成气候的几根竹子,屋中有母亲常年缠绵的病榻,还有与她相伴数载的灶台。   她想起她与他们分离的那个寒冬,想起父亲对她说的“文文对不起”,想起母亲对她说的“文文再睡一会儿”,想起她未曾来得及对他们说的感谢与道别。   她想起那个与齐婴初见的雪夜,想起建康城外的深林和林中深深的车辙,想起他把她打横抱到车桁上的力道,想起他大氅上沾染的甘松香和暖意。   她想起琅琊冷漠的所谓亲戚,想起初闻父母死讯时心中的惊痛,想起母亲棺椁的重量,想起当铺中往来之人的冷眼与打量,想起白松坐在马车上的背影。   她想起忘室中彻夜明亮的灯火,想起子君姐姐所做的鲈鱼脍的香气,想起尧氏在荣瑞堂上对她递来的那个透着关切的眼神,想起王先生对她殷殷的教导。   她想起风荷苑四时不同的花木,想起静谧的望园中满塘清净的莲花,想起雪团儿睡着时露出的软绵绵的小肚子,想起握瑜院中一到时令便茂盛好看的葡萄藤。   后来这些记忆都有些淡去了,她最终还是想起他。   只想起他。   想起三年前他从南陵回来那晚外衣上的湿气,想起他亲手给她编的草蚱蜢和草兔子,想起他给她涂药膏时指尖的凉意,想起他教她骑马和催她吃饭时严厉皱起的眉头,想起在望园中他为她剥蟹时发出的声响。   想起有关他的一切,事无巨细。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原来已经走过了这么多。   而此刻,她终于长大成人。   三拜已毕,还当聆训。   这事本应是她的双亲来做,她应跪在双亲面前恭听父母训示,但她的父母早已不在了,正宾亦不能代劳。   尧氏瞧了瞧她,又瞧了瞧齐婴,将这个活儿推到了他身上。   此举有些突兀,但仔细一推敲却又是合理的:沈西泠毕竟是齐婴亲自养大的,在座所有的人,实在没人比他跟她更亲厚了。   所有人都在看着齐婴,沈西泠也看着他,她本是跪坐着的,那时却见他朝自己招了招手,说:“来。”   他们虽许久不曾见过了,但沈西泠依然很明白他,她知道他让她过去其实是因为他想让她站起来,他不喜欢她跪着。   她心里觉得安谧和踏实,便听话地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去,他仍坐着,在她走近以后淡淡看了她一眼,彼时眼中亦有些复杂的情绪。   他在想什么?或许,也如她一般想到了过往三年的点点滴滴么?   她听见他说:“人生既长,遭际渐杂,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只盼你往后一切顺心如愿,遂事如有忧怖,也可不必回头。”   这个礼节本应训诫笄者,可他说的话却全然不是训示,倒像是祝福。他说得简短且寡淡,但目光是深重的,包含着只有沈西泠一个人看得懂的温柔和认真。   还有一些那时她没看懂的几多深意。   她不知何故又感到泪意满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及笄的那三行祝辞是查资料查来的,不是原创,本来不想放,但摘了以后觉得没味道最后还是加了下更……算是各种意义上的小高潮 第108章 及笄(3)   嘉礼既成,宾客即散。   沈西泠回到自己屋子里,很快地换下礼服、穿回平时的衣裙,头上诸多繁琐的钗环却顾不上卸,只在风裳的帮助下摘了钗冠,便又急急忙忙往门外跑。   她要去找齐婴。   若是晚了,说不准他又要走了。   她急匆匆地奔出门去,刚出了院子,却瞧见齐三公子正站在她门前。   若是往日,沈西泠定然要遵循礼节同齐三公子寒暄一番,但今日她实在着急,便也顾不上他了,只匆匆同他点了个头,便提着裙子要从他身边跑过去。   哪料却被齐三叫住:“文文妹妹!”   他这一声叫得清清楚楚的,沈西泠也不好装作没有听见,便只得停了步子,回过头看向他,问:“三哥哥可有什么事么?”   齐宁瞧了她一眼,因她今日要行嘉礼,打扮得尤其精细,靠近一瞧越发显得美丽不可方物,眉间的那一点红痣灵气逼人,比画的还要美上几分。   他禁不住有些脸红,说:“确、确有件事要同你说……”   沈西泠一听他这么说心中又感到急躁,只唯恐他们说话的工夫齐婴就离开了,于是本来很好的耐性也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她难掩焦急地说:“三哥哥有事不如改日再说,我今日另还有些事情……”   哪料她还没说完,就听齐宁又问:“你可是要去找二哥?”   沈西泠闻言一愣,抿了抿嘴,点了点头。   齐宁一见她点头,眼前便一下子浮现出小时候他们一起读书的光景,那天她一听二哥要离开建康便慌得丢了所有礼节,一下子就奔出了书斋去找人,那一幕令他至今记忆犹新。   齐宁心中一刺,顿了顿又对她说:“就是二哥让我来找你的,不如你听我说完再去找他吧。”   沈西泠一听这话又是一愣。   她与齐三公子虽有过一段一起读书的经历,但委实算不上多么熟稔,她实在想不到他会有什么要同她说的话,更想不到他要说的事为何还会提前知会齐婴。   但不论什么事一旦牵扯到那个人她便都会慎重起来,沈西泠犹豫了一下,果然去意已歇,对齐宁说:“那……三哥哥请讲。”   齐宁看了她一眼,吸了一口气,随后似乎是终于横了心,说:“文文妹妹,我想娶你为妻。”   直到沈西泠独自漫无目的地走在花园中时,整个人仍然是懵的。   她脑海中一片混沌,什么也想不明白想不清楚,只是一遍一遍回忆着片刻之前齐宁的话。   他说,他要娶她。   沈西泠当时一听便震惊至极,几乎说不出话来,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说:“三……三哥哥何出此言?你我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齐宁一下将她打断,声音也大了些,“我未娶你未嫁,年纪又是相当的,正好凑成一双!何况咱们小时候就认识、还曾一起读过书,总比和旁人更熟悉些,你跟我们家又是有缘份的,嫁给我岂不是正好?”   沈西泠被一番抢白,只觉得齐三公子这一番话荒唐不经,可一时又不知当如何反驳,只讷讷地愣在了原地。   齐宁却越说越勇,又道:“妹妹已经行过笄礼,总归是要嫁人的,与其嫁给别人,嫁给我岂不更好?”   他瞅了她一眼,语气放缓,颇有些意义不明地说:“你不是同二哥很亲么?若嫁给别人往后大约一生都很难再见到他了,可若嫁给我,大家便还是一家人——你不欢喜么?”   这话一说,他俩心中都有些不平。   沈西泠是为了“嫁人”二字感到迷茫,她实在从未想过嫁人的事,更从未想过嫁人以后和齐婴的关系;齐宁则是有些微的不甘,他本就有些嫉妒文文妹妹对二哥的情意,如今却又要借二哥的名来求娶她,自然令他心中发堵。   一时之间两人各怀心事,场面上便无人说话了。   齐宁扫了一眼沈西泠,见她仍还是一副怔愣的神情,心想眼下也不好逼她太急,总要给她些时间斟酌才好,于是语气更缓了些,又甚为真诚地说:“文文妹妹,我是真心喜欢你,也是真心求娶你。你我成婚之后,我绝不会见异思迁三心二意,一生都会待你如珠如宝——我也会努力考得功名,即便比不上二哥,却也绝不会差!一定让你诰命加身风光无限!——你便好好想想,过段日子再答复我,好么?”   他问完,沈西泠当即就要出言婉拒,齐宁也不知是不是瞧出来了,立刻堵住了她的话,脸色也冷了冷,说:“妹妹好好想想吧,这事儿我提前问过二哥了,他也已经点了头,今日我来同你说这些也是二哥让我来的,只要你答应了,二哥便会给你一笔丰厚的嫁妆,让你体面地出嫁……”   他话没说完,便见他美丽的文文妹妹神情木然,甚至眼神都有些破碎,问他:“……你说,公子已经点头了?”   她是怎么与齐宁分开的,沈西泠已经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齐宁说,是他二哥让他来求娶她的,他还说他会给她嫁妆,让她体面地出嫁。   沈西泠也不知道那时自己心里是怎样的感觉,只是整个人都懵懵懂懂的,也并不觉得疼痛,好像猛地被人深深刺了一刀,血却尚且没来得及流,于是看上去就像无事发生一般。   她浑浑噩噩地独自走在园中,只见园中春色极好,玉兰、白掌、绣球、凌霄,纷纷都开满了,园中鸟雀也多,叽叽喳喳的,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春景。   她却仿佛仍孤身留在腊月寒冬,只感到冷。   忽而乍一抬头,却又见花团锦簇处站了一个人,朝服加身,显得尤其谨笃,与这满园的旖旎格格不入,可彼时落在沈西泠眼里却是最恰当的,令她忽然明白诗中所讲的“众里寻他千百度”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意境。   那是齐婴。   沈西泠那时就像在深山夜雪中忽然遇见了一个熊熊燃烧的火堆,将她整个烧得暖了过来,她像根本不怕烫不怕疼似的,信步朝他走了过去。   他大约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因此她尚未靠得很近他便回头看向了她,那双漂亮的凤目深邃又宁静,看起来像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   沈西泠心里莫名紧了一下,有种不吉的预感,但她执拗地挥散了那股异样的情绪,还是向他走近。   直到站在他面前。   自后巷马车中匆匆一别,他们又很久没见过了,而她明明那样想他、有那么多话要同他讲,可此刻真到他面前了,却又忽然不知该说什么了。   口讷无言。   她的手指悄悄绞在一起,想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公子还没走?”   他负手站在她面前,高大且挺拔,闻言淡淡应了一声,说:“我在等你。”   沈西泠心中一动,有些欢喜,仰起脸看了他一眼,又忽而听得他问:“见过三弟了?”   几个字却让她刚刚浮起的心一下子又沉到谷底。   那种不吉的预感更加强烈起来了。   她的手指绞得更紧,又低下头,说:“……嗯,见过了。”   她低着头也不知道该看哪里,就只有看着自己的手指,用力地绞着,皮肤都有些发白了,耳中又听他继续说:“他都同你说过了吧——你怎么想?”   他的声音很平静,一点皱褶也没有,可她的波动却很大。   那把插进她心里的刀子好像一下子被人猛地拔了出来,血终于开始一股一股往外冒,痛感也猛地泛出来,疼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沈西泠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抬起头看向他,绞紧的手指微微发抖,可她努力使得自己正视他的眼睛,看着他问:“三哥哥说是公子让他去找我的,还说等我嫁人了会给我一笔丰厚的嫁妆——这是真的么?”   那时她的眼睛很亮,又透着一股执拗,有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劲儿,撞进齐婴眼中,令他眉头皱起,又微微别开了眼。   他说:“嗯,有这么回事。”   虽则沈西泠其实隐隐早有预计,但那时亲耳听见他这样说,仍难免心碎神伤。   心中的伤口更疼也更深了。   在那个当口沈西泠笑了一下,浅淡又漂亮,而且显得苦涩,同时她心底浮起一个声音,正在轻轻地嘲笑她:你看,果然是这样吧。   这三个月来你一直装作无事发生、欺骗自己万事太平,指望着再见时你们就能和好如初,但其实你自己也知道,出事了,他变了,他在疏远你,而你死命地闭着眼不去承认就有用了么?   最终不还是这样么?你逃不掉的。   沈西泠,你逃不掉的。   当一切都糟糕到底了,沈西泠反而变得坦然了起来,她缓缓松开了绞在一起的手指,尽管它们还在微微地发抖。   她又一次抬头看向齐婴,这一回眼神很稳,也仍然很亮,像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烧着。   “你要我嫁人么?”她看起来很平静地问,“要我嫁给别人?”   那句“别人”是很微妙的,背后另有些微妙的、难以言说的意义,齐婴或许听出了这一层,因此他的眼神变得晦暗了起来,只是神情依然古井无波,说:“你长大了,应当嫁人了。”   “你说得对,”沈西泠淡淡一笑,美丽得惊心动魄,“但我不想嫁给别人。”   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倘若是平时,她一定会将后面这句话默默藏在心底、严防死守不让它被他听到,但眼下不同了,她察觉到了即将与他分离的危险,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于是反而让她在那时生出一种无所顾忌的孤勇。   从没有哪一刻,她如此迫切地想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她爱他。   她的眼睛更加亮了,连眉心的那一点红痣也仿佛更加鲜艳起来,齐婴太了解她了,她还没有开口,他便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立刻打断了她。   “文文,”他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和严厉,口气也是从未有过的坚硬和冷漠,“慎言。”   这样的齐婴是令人害怕的。   三年间,除了她头回到风荷苑求他告知父亲尸身下落的那天以外,他再也没有对她疾言厉色过,可眼下这样的神情又出现在他脸上,甚至比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沈西泠竟然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她不但不害怕,反而心里像烧起了一团火,她笔直笔直地看着他,声音比他更大。   “慎言?”她笑了一下,既苦涩又带着不甚明显的讥诮之色,“我为什么要慎言?难道在你看来,我连把它说出口的资格都没有么?”   齐婴也看着她,眉头紧锁仿佛再也解不开,语气亦极沉,眼中带着深意对她说:“驷不及舌,覆水难收。”   你不要说出口,否则你我之间就连粉饰太平的机会都不会再有,到时我又该拿你怎么办呢?   就像他了解她一样,沈西泠也是了解他的,就算他的意思藏得再隐晦,她也一下子就能明白。   可她却并未被他说服。   她从未这样不听他的话,甚至刻意想要跟他对着干,听到他这么说她不但没有退意,反而更加往前进了一步。   她的眼睛明亮得惊人,像是要把她的生命都整个烧掉,绚烂又令人心惊,甚至显得咄咄逼人。   她说:“我不在乎!如果保持沉默的结果是就这样被你推给别人,那我宁愿现在明明白白堂堂正正地告诉你一切,这样就算被你丢下了,我起码不会后悔。”   她眼里有一场烟雨,看起来凄美又壮烈。   “我一直喜欢你。”   她终于说出了口,狠狠地戳破了她自己心中那个最不足与人言说的秘密。   “不是小孩子对大人的那种喜欢,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她的神情看起来疼痛而温柔,有一点语无伦次,“我不知道自己这样有多久了,也许从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这样了,我只知道我这三年一直一直喜欢你,从没有一刻停止过。”   “可我不敢告诉你,”她的声音低下去,变得悲伤且婉转,“我知道在你眼里我一直都是个小孩子,也知道除我以外,还有太多太多的人喜欢你,她们都比我更好、也都比我认识你更久,她们都比我更能与你般配……”   “可是我真的束手无策了。”   “就算我什么都知道、就算我什么都明白,我也还是没法克制地喜欢你,喜欢到想要永远都跟你在一起。”   她停了停,眼底终于露出泪意,像是一幅水墨丹青忽然被水打湿了,水滴在宣纸上一点点晕染开来,使那一整片山水也显得忧伤而哀戚。   “我也不是一定要得到你的答复,”她的声音更小了,也更慢,“你当然也许并不喜欢我,我不会强求痴缠,若你要娶别人,我也绝不会哭闹让你为难。”   “我只是不想嫁给别人……”   有一滴泪从她眼眶里坠下来。   “我只是,想一直留在你身边而已……”   她彻底哭起来。   将那一整片山水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她的字字句句都那样清楚,没有一丝讹误地落在齐婴耳里,她的情意和悲伤更宛若实质,即便是与此毫无干系的人听了也会对她心生怜悯。   可齐婴面无表情。   他的眼神毫无动摇,他的神情亦是寡淡而清冷的,如同他此时面对的只是一份文书、一件公务,他将板正而稳妥地将这件事料理好,仅此而已。   他甚至没有为她擦泪,只是平铺直叙地说:“婚姻嫁娶,理之自然,你已经长大了,总有一天要嫁人。如果你不满意这门婚事,可以与我直言,我不会逼你,但会另为你寻一位值得托付的郎君。”   沈西泠眼前一片模糊,已经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能听到他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声音继续传到她耳里。   “至于你方才其他的话,我可以当作没有听到,”他顿了顿,“今日之后,你我也都再不要提起。”   听到这里,他的冷漠终于彻底让她心碎神伤。   沈西泠在商道上独自摸索三年,并非就是一帆风顺的,她也遇到过许许多多的坎坷,碰过许许多多的钉子。每遇困厄,她都能以恒心和韧性坚持下去,就算再难再不顺,她都能坚持下去。   可只有面对齐婴的时候她无法那么做。   或许因为她太喜欢太在意他了,也或许因为面对着他时她心中总有种根深蒂固的卑怯之感,令她在他漠然拒绝时只想要躲避,而不敢再去争取。   这个人在她这里永远都是一个例外。   他是她从十一岁那年起就悄悄埋在心底的一场绮梦,有着一切她所不敢想象的华美和温热。如果没有他,她会死在庆华十三年那场数十年不遇的大雪里,可是他救了她,还给了她从未期待过的一切。   她的这场梦做得美丽无比又小心翼翼,真实到骗过了她自己。   她告诫过自己那么多次不要生出妄心,可就算她已经那样小心了最后还是弥足深陷,沉浸在他的温柔和悲悯里不可自拔。她甚至还以为她的绮梦会成真,她甚至还以为她能一生都留在他的望园、都留在他的心里。   但现在,她的梦醒了。   三年前的那场花会,也是在这座园子里,他曾对那位明艳照人的公主说,等她长大了,就会让她离开,他真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三年时限一到、她刚刚及笄,他便要赶她走了。   即便她这样爱他,即便她这样哀求他,也于事无补。   沈西泠又笑了笑,她想此刻她的样子一定很丑,可她也没有办法再管,她只能自己抬手努力擦掉眼中的泪水,使得她的视线能够恢复一些短暂的清明,以便让她在这个时刻能够看他看得更清楚一点。   她看着他,像是看着一场业已破碎的梦,即便心痛心伤,却仍然能够感到这场梦的美丽。   他真的太好了。   只可惜,她不得不醒来了。   沈西泠笑中带泪,更加辨不清悲喜,沉默了许久后只很轻很轻地叹息了一声,又很轻很轻地对他说:“好,那就都听你的。”   她垂下头,眼中那簇明亮的火苗熄灭了,只剩下空空荡荡的一片。   齐婴负在身后的手迸出青筋,时而紧握时而松开,仿佛正在极力压制着某种情绪。   但他并未完全成功,他仍然忍不住唤了她一声:“文文……”   沈西泠则没有听见。   她有些耳鸣了,甚至所有的感官都有些迟钝起来,她却并不在意,仍然声音很小地说:“其实没有什么……我自己也早就想过,有一天如果走到这一步我们会是怎样的,大抵,也跟我预料得差不多……”   她又笑了笑,抬起头轻轻看了他一眼,带着浓浓的哀伤和淡淡的自嘲:“不同的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也没想到你会这样毫不犹豫……我原本以为,你也会有一点点喜欢我的,哪怕不是很多,多少会有一点点……”   她的声音终于渐渐低不可闻。   “……原来,这也终不过是我的妄想。”   说完,她像是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也像是终于放下了一切希冀,最后看了他一眼,随即缓缓转身离去。   消失在满园的锦绣春色之间。   从她转身直到他再不能看见她的那短短几步路里,齐婴想了很多。   很多很多。   一开始他脑中是乱的,全都乱了套,什么也想不清楚。小齐大人在朝堂上何等眼明心亮,便是再复杂的权术诡诈也不能瞒过他的眼,可沈西泠转身离开的那个当口,他却什么都想不清楚。   后来有越来越多的念头不断往他脑海中涌,他可以读懂那些想法,但仍然不能思考。   他首先看到了自己的卑劣。   他对她说得那样义正辞严光明正大,仿佛没有一丝私心似的,实则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她明确地表现出对与齐宁婚事的不喜,他是如何的松了一口气,而当她那样坦诚又孤注一掷地对他诉说她的爱意时,他又是如何的欣喜和心动。   他心动了。   在她说她喜欢他的那个刹那。   不再是望园中与她相对时他所感受到的那种淡淡的异动和小小的酥麻,而是十分清晰的、清晰到令他震惊和无奈的爱意,以及……欲望。   他想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他的小姑娘。   可是那样的欲望来得多猛烈,他的理智就有多强大,甚至越是在那样的时候,他越是被那样的理智牢牢捆绑着,一步也不能逾越。   他已经想得不能再清楚了——他不能留下她。   春闱在即,他已经动了抬举庶族的念头,并非是他想倒向端王一系,实在是这个国家千疮百孔,他想尽他所能予以补救。他大哥的变法政令举步维艰,甚至连尚书台的大门都迈不出去,无非是因为这个朝廷中心怀私欲的人太多,以至于几乎无人敢仗义执言。   倘若春闱座师之位不在他手上,那他袖手旁观便罢,偏偏改变这一切的契机已经送到了他面前,他知道如果他不抓住,就会因此愧疚一生。   好,如果春闱之中他抬举寒门贬抑士族,那萧子桁会怎么想?陛下会怎么想?朝廷百官世家豪门会怎么想?齐家又当如何在士族中立足?   到那个时候他就必须娶萧子榆,以此佐证齐家的立场,同时勉强掩盖他在春闱中对士族的“亏欠”。   这一切不会太远了,春闱之后,很快就会来到他眼前。   那他又该拿沈西泠怎么办?   他能要她么?   且不说六公主与天家能否容她,单说他自己心里那一关,他都迈不过去。   他曾经鄙薄过沈相,她的父亲。他觉得豢养外室的行径懦弱且不负责任:要么,就不要;要了,就善待到底。将爱人变为见不得光的外室,让妻儿此后一生都受人冷眼、名不正言不顺,何以为夫?何以为父?   可他现在明白了,沈相一定有他的无奈。   他们都是世家之人,姻亲并非自己所能做主,他们身上捆绑着太多东西,逼迫他们不得不一步步妥协,最终放弃自己的一切,沈西泠的母亲,想来便是沈相当年不得不放弃的。   可他能效仿沈相么?   他亲眼看到了沈西泠的遭际,她从小就很少见到她的父亲,只能和自己的母亲躲避在那个偏僻而狭小的院子里,过着冷清又孤独的生活,此外还要忍受世人的唾骂和正室的责打,除此以外,她还有什么呢?   他要因为自己的贪欲而毁掉沈西泠的一生么?   他要了她,然后呢?片刻欢愉,此后就是困顿一生。   他与公主成婚,她该何等伤心?在那之后他们也不知多久才能见上一面,到时她又该何等委屈?倘若他们以后有了孩子,那就更糟,那个孩子会同儿时的沈西泠一样,颠沛流离,无枝可依。   他明知道这一切,又怎么能再害她一生。   不如就让一切都断在这里,趁情爱的根茎还扎得不深,趁他们之间还不曾有过诺言,趁所有的一切还来得及改变。   疼痛只在一时之间,在眼下的痛苦过后,她会得到平顺的一生。   她会有一个将她明媒正娶的夫君,她会有一个体面且受人尊敬的家庭,她会美满平顺子孙绕膝,就这样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这样就很好。   至于他,他可以远远地看着她,把对她的心动和爱意埋在不为人知的心底,提携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当她永远的倚仗。   即便他们永远都不会再见。   即便他将就此孑然一身。   文文,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我的前路已经注定布满荆棘,但你还可以过得很好。   你,不要回头。   我,不能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可恶,把我自己写难过了   必须讲点高兴的调剂一下:   “情爱的根茎还扎得不深”?很好,请小齐大人自己记住这句话,一章后见不说了我要去写五百字的吻戏了! 第109章 雷雨(1)   回到握瑜院后,沈西泠就将屋中的人都清了出去,独自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场。   水佩她们本是兴高采烈的,想着小姐今日行了笄礼、公子也难得回了风荷苑,该是皆大欢喜的一天,哪料到一转头的工夫,自家小姐便满面是泪地从花园中独自回来了,瞧上去还极为伤情。   她让她们都出去,独自在房中哭,哭声低低的,像是伤心极了的呜咽。她们伺候她三年,一回都没有见她哭过,即便当初在本家她被赵家小姐那样欺负、被齐老太太那样责备,都从没在她们面前掉过眼泪,丫头们又哪里见过今日这样的架势?自然都跟着急得团团转。   水佩觉得这样不是办法,正要转身去寻青竹,结果一回身,便见公子亲自过来了,朝服加身甚是威严,且眉头锁着,脸色也不太好,看上去很令人惶恐。   丫头们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纷纷诺诺地向公子行礼。   公子没顾得上管她们,只站在她们小姐门口片刻,随即便听见了屋内隐隐约约传来的哭声,脸色便更是不好看起来,依水佩瞧着,依稀还有些……悲伤之色。   但那样的神情只是一闪而过的,随后公子便又恢复了往日那种无雨无晴的模样,在门口低声问了一句:“文文?”   门内的哭声停了一瞬,随即就变成压抑的抽噎,房中的人似乎努力克制着悲声,但仍然能被听出端倪。   水佩觉得公子的神情更加复杂了。   一门之隔,房中的沈西泠也听见了齐婴的声音,但她那时哭得抽噎、一时无法应答,而且她心里也并不想应答他,便索性没有作声。   齐婴大约也知道她不想说话,因此并未再叫她,只在门外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隔着门对她说:“我今日还有些公务,要先走了,过几日就会回来,届时你若愿意……你我一谈。”   齐婴说的是实话。   春闱在即,他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忙,不仅要兼顾枢密院的机要,还要同翰林院的大人们商榷考试的诸多细节,虽则他最近不回风荷苑的确是存了避开沈西泠的意思,但他的忙碌也是实情。   但这话听在沈西泠耳里便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她只觉得齐婴在躲她,而且他是真真正正地不喜欢她、以至于为了躲她连风荷苑都不想回了,即便被迫回来了也要立刻再走,片刻都不肯多待。   其实他又何必如此避她如蛇蝎呢……是怕她痴缠么?   沈西泠苦涩而漠漠地一笑,沉默以对。   齐婴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却久久不闻门内传来声响,自然知道沈西泠没有要答话的意思。   她在哭……   齐婴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压下心中想要进门哄她的念头,又勉强自己转身从她门前离开。只是都已走到了握瑜院门口,又止步回身,将水佩叫到了眼前。   水佩诚惶诚恐地走到公子面前,既不知公子和她们小姐之间发生了何事,也不知公子此时叫自己过来有什么吩咐,等了半晌又不见公子开口,自然难免捱不住,便试探着问了一声:“……公子?”   她这一出声,公子仿佛才回过神来,眉目低垂着,隐然有晦暗之色。   水佩不敢再看,连忙低下头,又听公子微微叹息着说:“好好照看她,尤其今日她情绪不佳,记得哄着她吃饭。”   水佩闻言自诺诺地应了,又听公子沉吟片刻,说:“万一出了什么事……就去官署找我。”   水佩听言一愣,心想上回她们小姐去枢密院见公子时他分明说过让小姐不要再过去,事后还让青竹训斥了她们这些奴婢,让她们以后不要撺掇小姐胡乱行事,今日怎么又……?   但这话水佩当然是不敢问的,只又低头应了,随后便见公子步履匆匆地转身离去,很快出了院子。   比往日,更加清冷和寡淡。   自得了公子的叮嘱之后,水佩心里就算挂上了事儿,开始担心小姐今日的午膳当怎么用。   她让子君去小厨房给小姐做了她平日喜欢的饭菜,约莫快到午时了,便硬着头皮去敲了小姐的房门,在门外试探着问:“小姐?子君把午膳做好了,我让人端进去、小姐用一些吧……”   她的语气很是迟疑,毕竟今日便是瞎子也能瞧出小姐和公子之间出了大事,小姐哭成那样,怎么还会好好用饭呢……   果然,没过多一会儿,水佩便听见门内传来小姐略微沙哑的声音:“有劳姐姐们了,我一会儿便出去到小花厅里吃。”   只这么一句,便再没有声息了。   水佩也不知该再说什么好,身后的风裳和子君也面面相觑,还不如她会说话,此时都缩在她身后不敢言语。   水佩没了法子,总不好破门而入强拉了小姐出来,便只好说:“好嘞,那咱们把饭菜先放火上温着,等小姐一会儿用。”   门内仍是无声无息。   几个丫头相互对视一眼,各自都在对方眼中瞧见莫可奈何的神情,又纷纷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四散了。   房内,沈西泠其实已经不哭了。   她自己一个人缩在床角,靠墙抱膝坐着,除了眼眶仍红肿着、鬓发略有些凌乱以外,看起来已经没有什么不妥。   她手中还拿着那个她珍爱的小匣子,里面装了小蚱蜢和小兔子的那只,但她并未打开它,只是虚虚地握着,也并未在看它,似乎在想别的事。   她最初想到的当然还是齐婴。   她倒不是怨他,毕竟他对她已经算极好了,世上会有哪个人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如此照顾呢?如果不是他,她早已死了。她明白这样的道理,她怨的是她自己,竟糊涂得将他的宽大和温柔看作是男女的情爱,多傻。其实像他那样悲悯的人,即便当年遇到的不是她,想来也会伸手救命的。   他就是这样的人——看起来冷清,其实最慈悲不过。   后来她又想到嫁人的事。   她对于婚姻嫁娶的想象全来自于她的父亲和母亲,他二人之间的缱绻与温存令她十分歆羡。她知道她的父母是如何相互珍惜和相互敬重,假使没有这样的情意在,她又该如何日日都与一个陌生的男子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呢?   她喜欢的人不喜欢她,无妨,左右她早已预想过这个情景,虽说它真实到来时比她此前想象得要痛切得多,但总不算很意外。她可以拼命咬牙忍着这样的痛苦,不再同任何人提起,岁月是很了不起的东西,时日一久什么都会淡去,她对他的爱意会消减,她的伤口也会渐渐愈合,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何况她只在他身边待了三年而已,她用三十年、十倍之长的工夫去填补,想必就能忘得掉他了。   她宁愿一个人度过一生,也不想就这样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齐婴是讲道理的,如果她坚持说不愿意,想来他也不会勉强她。   其实仔细琢磨琢磨,齐婴也未必就是真的想让她嫁人,兴许他只是觉得她如果不嫁人就会一直在自己身边待着、这样于他是一桩麻烦,所以才想借婚嫁的法子名正言顺地让她离开。这么一说的话,其实只要她离开了,他应当也不会再执着于给她安排婚事了吧?   沈西泠抿了抿嘴,又将自己缩得更小了一些,头枕在自己膝盖上,静静地继续出神。   嗯,她的确到了应该离开这里的时候了。   今天齐三公子告诉她,如果她嫁给他,齐婴会给她一笔丰厚的嫁妆。那么……假使她不嫁人、只是自己离开,他能否不给嫁妆、转而给她一间铺子呢?不用特别大特别好,只要让她有地方可去就好。或许她也可以试着与他说说,问问她能否从这几年她赚的银子中拿一些走,这样也很好,如果他能点头那便好极了。   至于离开风荷苑以后去哪里,沈西泠也提前有过打算。   她可以先离开建康一段日子,等过一段时间她没有那么伤心了,便可以再回来,毕竟她双亲的坟墓还在这里,她也不好一直不回来的。等回来之后她可以先赁一间屋子住,等她的生意有起色了,便买一个小院子住下来,这样比较稳妥。   她唯一没有想清楚的就是人事上的问题。   她不知道她离开这里以后还能否再见到他了——是一辈子都不能再见了么?还是逢年过节可以上门拜访呢?还有水佩姐姐她们,相处三年总是感情很深,她私心里已经把她们当成家人了,实在有些舍不得她们。但她们都是风荷苑的人,怎能陪着她出去东跑西颠呢?何况她一开始必然没什么钱,也无法支给她们像风荷苑这么丰厚的月钱,她们又该怎么养家糊口……   还有尧氏……她也很舍不得这位夫人。虽则她们并不算多么熟稔,可她曾经袒护照顾过她,今日还亲自为她行笄礼,她其实已经悄悄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长。等她离开之前,她可以去本家拜见她一次么?如果不行,那三月头就是花会了,她总应当会来风荷苑的,假如自己可以一直留到那个时候,那或许还能再拜见她一次……   沈西泠正仔仔细细地想着,忽而听见一阵喵喵喵的声音,抬头一看,才瞧见是雪团儿正朝她跑过来。   它原本在自己的小窝里睡着了,方才许是醒了吧,现在精神得很,便跳到她床上来找她玩儿。她见状便将它抱在怀里逗弄着,轻轻地摸着它的小肚子,小家伙舒服极了,一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沈文文想得好细好远,好像隔一个时辰就可以离家出走了齐二:?那倒也不必 第110章 雷雨(2)   沈西泠莞尔,这才想起雪团儿的事。   对啊,还有雪团儿。   一只宠物,想来齐婴还是会允许她带走的吧……只是它从小在风荷苑吃的东西都颇为金贵,她一时恐怕也未必养得起它,就算银钱上可以,恐怕也抽不出足够的工夫来陪它,或许它也还是继续留在这里为好……   沈西泠叹了一口气,自己静了一会儿,又用脸蹭了蹭雪团儿的小猫儿脸,心中悲伤渐浓。   原来她还是什么都没有,并且什么都带不走。   她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小匣子,略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想了想还是没敢把匣子打开,只是轻轻地把它也放在怀里,心想:或许我能带走的,也就只有你了。   沈西泠又感到一阵泪意翻涌上来,令她颇为为难。   她不愿再哭了,也不愿再悲伤下去,便连忙仰起头来等着泪意消退,又开始思考着怎么离开这里的问题。   她觉得还是应当同齐婴好好道别的,他养了她三年,抛开她对他的恋慕之心不谈,她心里也是感激他的,她若一声不吭就这么走了,总是有些不妥,何况风荷苑中到处都是他的人,即便水佩姐姐她们说到底也还是听他的,没有他点头,她也走不了。   只是不知这回他何时才能回来,兴许他为了躲她,又要好几个月不回来了……   沈西泠默默叹了口气,心想也罢,她便先收拾东西好了,若过一阵子他还不回来,她便给他写一封信同他提及此事,若他愿意回来与她面别那自然最好,若他不愿意,那他们之间也至少算是有一封书信作别,不至于没头没尾的。   沈西泠一念既定,又抱了雪团儿一会儿,随后怀抱着它起了身,走出了房去。   水佩属实没有想到,她们小姐那日及之后竟一直三餐如常,并未如她们所料的那样食难下咽。   她不哭,也并未流露出伤怀之色,更不问及同公子有关的事情,平静得像是无事发生似的。   但是丫头们都瞧见了那天她满面是泪的模样,也都瞧见了公子神色复杂站在她门前的模样,又怎么会真的相信万事太平呢?她们反倒是更紧张了,总觉得要有什么大事发生。   只是她们小姐平平静静的,丫头们虽然心中打鼓,却也没法儿再给公子送信,总不兴跑过去说“我家小姐平静得很,平静得奇怪”,那就算公子不生气,青竹也要把她们丢出门去。   丫头们正苦恼着,两日后,宋浩堂又登了风荷苑的门。   这位先生每回登门都是有事发生,这回更是带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冯掌柜自尽了。   他话音刚落沈西泠便失手打碎了一个茶盏,半晌都回不过神来,直到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终于找回声音似的,问:“……你说什么?”   宋浩堂低着头,神情亦是十分沉痛,硬着头皮看了沈西泠一眼,咬了咬牙,说:“……人是悬梁死的,三天前的事儿,今日出殡……”   沈西泠仍在发愣,迟迟回不过神来。   冯掌柜……   她,她明明前段日子还见过他、还给了他一笔银子贴补他的亏空,他还说要帮着她游说其他小布庄的掌柜们和她共进退。   这才多少日子过去……他便死了。   沈西泠觉得飘飘忽忽的,仍难以置信,强自稳了稳心神,问宋浩堂道:“人是三天前去的,宋先生为何今日才告诉我此事?”   宋浩堂神情为难,垂着头答:“廿四是小姐的嘉礼,他在头一天自尽,我……”   沈西泠闻言眉头紧锁,实在动了怒气,皱眉道:“先生糊涂!如此大事,怎可隐而不报我!”   她话音刚落,宋浩堂还没来得及说话,堂上众人便先听见“咣当”一声响,原是一旁的六子撞倒了一把太师椅。他手忙脚乱地把椅子扶了起来,一旁的水佩她们脸色也都不好看。   沈西泠当时心中太乱,一时没顾得上计较丫头小厮们的这些异常,只又转向宋浩堂问:“三天前的事儿,恰够停灵……今日便是掌柜的出殡之日?”   宋浩堂抿了抿嘴,又看了沈西泠一眼,继而十分艰难地点了点头。   沈西泠深吸了一口气,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惊闻噩耗令她此时双腿有些发软,她强撑着桌子自己站稳了,并未被人看出异样,脸上的神情透着坚毅和被她自己努力掩盖的恍惚,众人又听她说:“走,去吊唁吧。”   冯掌柜在自己此前被打砸的布庄中悬梁自尽了,他的灵堂也并未设在家中,就设在这个布庄里,据说是因为他为了补布庄这头的亏空将家中的房产卖了,打前段日子起一家人就住在布庄后头的小屋子里,很是拮据。   来吊唁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大半都是他的亲戚,他的妻子和年仅八岁的儿子皆披麻戴孝跪在灵堂门口,脸上都满是悲戚。   沈西泠的马车只停在了附近,为表示对亡者的尊重,她是下车步行到灵堂吊唁的。   她身边跟了水佩、风裳两个丫鬟,还有宋浩堂和六子,瞧上去便是人多势众的,冯掌柜的夫人乍一看以为是什么仗势欺人的权贵上了门,抱着她的儿子一脸惊恐、很是害怕,沈西泠见状连忙弯下身子向冯夫人解释,道:“夫人不必惊恐,我原是冯掌柜生意上的……朋友,姓方,今日是来吊唁的。”   她一说完,身旁的六子便应声送上了银锭和冥蜡。   众人本以为冯夫人闻言应当释怀,哪料她一听那个“方”字便又大哭起来,情绪比方才更加激动,眼中还露出怨毒之色,大声道:“姓方?你就是那个方筠?”   沈西泠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又听冯夫人愤怒地骂开了:“你怎么还有脸来!你怎么还有脸来!”   她松开之前紧搂在怀中的儿子,疯了似的朝沈西泠扑过来,却被六子和宋浩堂一道及时拦住了。   两个男子拦着她,她却像魔怔了似的不管不顾地朝沈西泠扑过去,伸出手像是想撕打她,口中怒骂道:“他是被你害了!为了跟你做生意得罪了行会的人!布庄都被人打了砸了!那是他一辈子的心血!他们还威胁他,威胁他说要动我们的孩子,你知道么!啊?”   冯夫人大声地哭叫挣扎着,沈西泠心跳如雷,又是震惊又是不安,她望着痛苦得几乎疯癫的冯夫人几乎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微微颤抖着说:“我不知道行会的人会做到这个地步,冯掌柜他也不曾同我提起过——如果我知道此事,我一定……”   沈西泠还没说完立刻就被冯夫人的惨笑声打断。   她充满嘲讽地看着沈西泠,继而狠狠地啐了她一口,大骂道:“你个遭天杀的说这话不亏心么?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他去你的高门华府找你、求你帮忙,可你却不见他!还派人将他赶了出来!你好狠的心啊……他是为你办事的,你怎么能见死不救?”   冯夫人哭得脱了力,缓缓软倒坐在地上,痛哭流涕:“根本不是行会的人害死了他,是你,是你啊……”   沈西泠彻底无言以对。   她不知道冯夫人在说什么,整个人手足无措起来。她想申辩,想说冯掌柜并没有去找过她,她并不是不负责任的,只是望着冯夫人和孩子披麻戴孝的惨淡模样,她又觉得一切申辩都没有意义了……   沈西泠木然地转过头,见灵堂之上停了一副棺木,想来正是冯掌柜的棺,他的尸身就躺在那里面,和他的家人阴阳两隔了。他是那样疼爱妻儿的人,做生意亦是牢靠的,并不软弱无能,他到底有多么痛苦无助才会选择悬梁,而那时,她又在做什么呢……   沈西泠正恍恍惚惚地想着,忽而又听到一阵争执哭喊的声音,原是冯掌柜的小儿子见母亲坐在地上哭嚎,以为是沈西泠一行人欺负了他母亲,他小小年纪却已经知道代替死去的父亲保护家人了,此时便像一只愤怒的小牛一样朝沈西泠冲过来,稚嫩的脸上满是恨意,大约是想要打她。   他当然被水佩和风裳拦住了,只是她们虽则能拦住他的动作,却无法拦住他憎恨的眼光,沈西泠被那样的目光牢牢慑住了,只感到本就空空荡荡的心底又破了一个大洞,冰冷的寒风一个劲儿从那个洞里往里灌,令她心中一片冰凉。   她就像个十恶不赦的恶人一般,而她明明什么都没做。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冯家的灵堂上闹成那样,沈西泠自然无法继续留在那里,最终只让人给了冯夫人一笔丰厚的银子以作抚恤,随后便匆匆躲回了自己的马车上。   那时已是黄昏时分,天边却无艳丽的霞光,乌云滚滚雷声阵阵,是大雨倾盆的先兆。   沈西泠失魂落魄地靠在马车中,水佩她们纷纷在她面前哭着,向她道歉。   水佩一向是最沉稳的,当时却也吓坏了,哭得泣不成声,说:“小姐,这事儿是我的错……冯掌柜确实来过风荷苑想要求见你,但那段日子小姐心绪不佳,我看他一副像是要哭闹的样子,怕他再惹得小姐心忧烦恼,便自作主张将他赶走了——我,我真没想到他会因此寻了短见……”   水佩才说到一半,站在车外的六子便也着急地插了话,说:“不不不,小姐你别听她的,这事儿是我的错,是我头一个拦的他,都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   丫头小厮们一个个争着认错,可沈西泠却知道,那不是他们的错。   是她的错。   全部都是她的错。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留言、营养液、霸王票~这章还剩大概两更 第111章 雷雨(3)   她既然担了人家的生计,便应当对此负责到底,不应因任何理由而废。可前段日子她却因为自己的私情而沉溺于悲伤,以至于疏忽了生意上的事。其实她心里是知道的,行会那边必然不会消停,可她却下意识地在逃避这些烦恼,只为求自己一时心宽。   是她!   是她的软弱无能、矫情自私害了一条人命!   沈西泠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马车之外电闪雷鸣,过不多久天色便彻底暗了下去,开始有雨点落在车篷上,后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令所有人都越来越心慌。   就在这样的雷声和雨声之中,沈西泠缓缓地睁开眼,眼中有比雷鸣更摄人的一抹光。   她说:“去东南别院。”   丫头们闻言纷纷一愣,继而又都露出茫然之色,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东南别院在建康城的城郊,离栖霞山不远,据说是织造行会掌事杨东的私产。   自家小姐一说去那里,脸上的神情又是那样冷漠,丫头们自然便不难想到她这是想要找那位掌事对峙、为冯掌柜的死讨一个公道。   这当然是无可厚非之举,只是如今天色已晚、看起来又像是要下大雨,就这么贸贸然去了杨东的地盘未免有些太过冒险,何况小姐如今的情绪如此激动,届时恐怕也做不到多么冷静,这便更容易吃亏。   丫头们都想劝,但沈西泠很坚持,虽并未多言,却冰冰凉凉地看了她们一眼,眼中有种她们从未瞧见过的冷锐之色,竟同公子很有几分相像,叫她们心中打怵,一时也不敢反驳。   六子是骨头最软的,当即便听了小姐的话,掉转马头向城郊而去,水佩心中暗骂他没有眼力,却也无力阻止,只能心中叫苦。   公子前几日离开风荷苑的时候曾特意嘱咐她好好照看小姐,还说若出了事便去官署寻他,只是今日小姐出门打理生意的事原本是寻常,水佩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特殊的,便没有提前给公子那边传信,哪料小姐现在忽然要去找杨东,而她如今人在车上又怎么再给公子送信呢?   水佩心中惴惴,总觉得不安,又听车外雨声大作,更加瑟缩,只好在心中暗暗祈求今日一切平安顺遂,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与此同时,身在枢密院的齐婴正亲自将刚刚远归不久的徐峥宁送出公廨的大门,这位大人今日午时才返回建康,一回来便直入枢密院与齐婴议事,眼下直至酉时才离开。   青竹一直在公廨外等候着,直到徐大人出了房门、走远了,他才进了门为公子更换茶水。   等他换了新茶回来,正见公子手中执笔,只是那笔却一直半悬着、久久不曾落到纸面上,再一看他的神情,也是眉头微皱,似乎颇有忧思的模样,隐隐还有些出神。   公子已经一连两日没有好生歇息了,毋宁说自打沈西泠及笄那日公子从风荷苑离开以后,便几乎没有再合过眼。青竹知道他二人之间必是生了什么事端,公子心里烦闷,这才无法安心休息。今日又逢徐大人回来,兴许是带回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公子政务压身恐更不能舒心,今夜怕是又要熬到天亮了。   青竹心中不安,却也不敢发问,只能静静地侍候在公子左右。   实则青竹猜得倒不全对,徐峥宁当日其实并没有带回什么太糟的消息,即便有一些不好的,也都一应早在齐婴的预计之内,他并不感到意外。   只是当时他心中不知何故却有种不安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他极不乐见的事情将要发生了,令他隐隐心悸,以至于久久定不下心来。   这于小齐大人而言实在是从未有过之事。   齐婴闭了闭眼,正要强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悸之感,忽而却有一滴黑墨从他手中所执笔的笔尖掉落了下去,墨迹徐徐晕染开,将待批的公文弄上了一个脏污的黑点,也正是此时屋外雷鸣电闪,乃是暴雨之兆。   他心中的不安之感于是更盛。   齐婴搁下笔,眉头皱起,侧过脸问青竹:“别第那边可来过人?”   青竹当即反应过来公子问的是沈西泠那边儿的情形,会意,立刻躬身回道:“不曾来过,想是一切都安好。”   公子闻言眉头却未解,只又低头看着公文上的那一点墨迹,默了半晌忽而起身,阔步朝门外走去。   青竹一愣,连忙跟上,追在齐婴身后问:“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屋外已经开始下雨。   公子的侧脸在雷电的暗光中更显得冷峻。   他沉声答:“回风荷苑。”   沈西泠到得东南别院已近戌时,彼时狂风大作,已是暴雨倾盆。   六子冒雨去叫了门,门房只说他家主人不见客,态度颇为强横,六子苦说了许久也没用,宋浩堂在一旁帮腔也没用。后来沈西泠亲自下了车,那门房一瞧见她便觉她通身的气派不凡、猜想她身份贵重,气焰遂敛了三分,又躬身问询她的名姓。   沈西泠神情冷清,颇有些淡漠地答:“请回禀掌事,方筠求见。”   她虽说的是“求见”这样谦卑的词,可周身的气韵却显得有些冷锐,那门房虽察觉不出她心中压着火气,却也能感受到她的凌厉。他亦是听说过方小姐的名声的,知晓她与自家掌事有生意上的往来,是位贵客,当即也不敢怠慢,犹豫了片刻后便称要先进门回禀,请沈西泠稍候。   沈西泠并不为难他,只说了一声“有劳”。   那门房关门进了府,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才出来,又躬身对沈西泠说:“我家主人请方小姐进去。”   他顿了顿,又看了看沈西泠身后的一干人等,继续躬身说:“只是我家掌事许久不亲自见人了,最怕吵闹,今日便请小姐只带一人进去,其余几位请在此等候。”   此言着实冒犯。   且不说沈西泠一直是养在齐家的,即便没有这层关系、单说她生意做到这个份上,便没有身边只跟一个下人的道理。平素她出门,身边至少跟两个丫头并一个小厮,若是要应付重要些的场面,还会再带两个有位置的掌柜,如此才算得宜。   杨东今日却只让她带一个人进去,自然要算冒犯。   沈西泠尚没有反应,六子他们却先动了怒。   只听六子怒道:“好奇怪的规矩!我家小姐身份何等贵重?身边怎能只有一个人伺候?你们掌事安排绝不会如此无理,莫不是你听错了吧?”   六子这话说得夹枪带棍,看似把杨东摘了出去,其实还是在骂他处事不当,那门房却也强硬,听言不但不退,反而又说:“我听得真切、绝不会错。我家主人亦说了,方小姐倘若不愿如此,便改日另约地方见吧。”   沈西泠听言仍面色平静,抬手制止了身后众人的怒气和不平,说:“水佩随我一并进去,其余人便先在此等候吧。”   说完,抬步便跨进了别院的门。   水佩一见这情形,自然要赶紧跟着小姐走,只是思来想去还是在行前附在六子耳边说了句什么,这才匆匆进门追随小姐而去。   风雨如晦,黑夜无垠,水佩撑着伞,伴着沈西泠入了东南别院的府门。   这里与齐家的府邸大不相同。   齐本家是世家高门,高华而不失严正肃穆;风荷苑是齐婴的私宅,贵气而不失端持雅致。东南别院却和两处府宅大相径庭,丝毫没有这些讲究,独重豪奢,处处可见金玉琉璃,今夜虽是暴雨,却仍可在电光闪烁中依稀看见园艺的排场,竟是比齐家还要大上不少。   那时沈西泠心中憋着一团火,委实无心顾及这些琐事,便只在水佩举着的伞下穿庭过院,跟随那门房行至一处楼宇。   水佩一路提心吊胆,到得屋檐下抬头一看,见匾额上题写着“忆旧堂”三个大字,门内安安静静的,只透出模模糊糊的光,而她们刚到不久,便见门由内打开,从房中走出一双美婢,俱是眼含春色。   水佩一瞧见那两人的模样便知方才房内发生了什么,一下子眉头皱得更紧,心下不祥之感更盛,又听那门房对她家小姐说:“方小姐,掌事正在房中等您。”   水佩一听当即大怒,心想如此那杨东莫不是疯了,竟敢让她们小姐进这样腌臜的地方,正要破口大骂,却见她们小姐连犹豫一下也没有,便要进门。   水佩见状赶紧拉住,这才反应过来她们小姐尚且……还不懂这方面的事儿。   她年纪小,又是在公子身边长大的,公子教养她虽然教养得很好,却也还没细致到让人教她男女之事的地步,是以她们小姐如今仍对这事儿懵懵懂懂的,全然瞧不出方才从房中走出的那两个女子有什么猫腻。   可水佩是瞧得出的,此时想出言提醒小姐,一时又不知怎么开口才好,正为难,却见小姐面无表情扫了一眼她拉着她的那只手。   那一眼便让水佩晓得了,且不说她们小姐眼下看不出这其中的门道,就算她看出来了,今日她也会进这个门。   她心里压着一股火。   水佩猜得不错,彼时沈西泠心中确实压着火,她虽然看上去还平静自持,实则已经丧失了一切理智。   她只想质问杨东,因何活活害了冯掌柜一条人命。   水佩虽瞧出来了,却不能不劝,她拉着她家小姐,急急地附在她耳边悄声说:“小姐,这门进不得,咱们不如改日另约杨掌事在外头见面吧?或者先同公子说一声,等公子点了头再……”   这后半句话可真是火上浇油。   因笄礼那天的事,沈西泠便早已起了和齐婴了断的心思,又怎能容自己一遇到事就倚靠他?水佩这话不但没让沈西泠打道回府,反而更将她往前推了一步。   沈西泠看了水佩一眼,轻轻推开她拉着她的手,说:“不必再同公子提起了,这毕竟是我自己的事。”   那时各种复杂的情绪将沈西泠心搅成了一潭浑水。   冯掌柜的死让她心神大乱,她一则怨怪自己的无能,一则又难免责怪水佩、六子他们瞒报冯掌柜去过风荷苑的事,何况这个节骨眼儿上还听水佩又提起了齐婴,便尤其觉得难受。   她是那样敏感,如今又失去了理智,一下子竟觉得水佩也不是真正与她亲近的人,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郁气令她迁怒了,她看着水佩说:“水佩姐姐不如还是在此等我吧,我去同掌事说两句话,很快便出来。” 第112章 雷雨(4)   话一说完,沈西泠就转身独自踏进了那道门。   水佩又惊又急,哪能让她家清清白白的小姐自己进那虎穴狼窝?自然赶紧要追,那门房却一转身便关了堂屋的门,阻着水佩道:“你家小姐都说了要自己进去,你还跟什么跟?快随我出去吧,以免扰了主人家清净。”   水佩当然不依,试图推开那门房闯进门去,哪料他早有预备,又不知从何处窜出两个小厮来,径直捂了水佩的嘴、将人拖了就往大门外走去。   雷声阵阵,暴雨如注,水佩浑身湿透,眼见着自己离那大门紧闭的堂屋越来越远。   却无计可施。   这一边,沈西泠已经独自进了堂屋。   她一踏进屋子,当先便闻到屋内有一股不寻常的香气,并非她所熟悉的任何一种香料,而是一种混杂的味道,令她隐隐感到不适。   她当然不知道,那香气中的一股,来自于五石散。   五石散在江左早有盛行,尤其在豪门贵胄之间备受追捧,早不是什么稀罕的玩意儿了,只是沈西泠一直被齐婴保护得太好,从未曾接触过这样的东西,是以才觉得陌生。   所谓五石,是指石钟乳、石硫磺、白石英、紫石英及赤石脂,捣碎后研磨成粉,传闻食之可登极乐,在江左一向有风雅之名。只是这药性温燥,人服药后会燥热且亢奋,不仅需以冷食散热,还需以冷浴、敞衣等法子降热,常有人借之壮阳纵欲,若吸得过多或还会引疯癫狂乱之症,实属声色之物。   齐家家风清正,早有明令不许子弟沾染此物,齐婴更是从来不碰这样的东西,是以沈西泠一直不知道此物的味道,更不知道吸食过此物之后人会变成什么模样,她只是绕过屏风进了堂屋,总算是见到了杨东。   她曾与这位掌事在怡楼有过一面之缘,彼时他神情儒雅风度翩翩,右手的拇指戴了一枚成色上好的玉扳指,坐在她的对面进退有据谈笑风生,从容优雅得很,而今一见,他却半倚靠在房中的坐床上,衣服有些凌乱,房中杯盘狼藉,他却似乎毫不在意,见到沈西泠进来也并无要起身整理仪容的意思,隐有些看起来很不正常的狂放之态。   这事儿若搁在平时,沈西泠定一早就会觉得奇怪、继而生出戒心来,可眼下她理智全无,只乘怒而来,竟对周遭的危险浑然不觉。   她立在堂屋中间冷眼看着杨东,这位掌事也正看着她,戴着玉扳指的右手捏着一只白玉杯,颇为轻佻地朝她一笑,对她说:“方小姐好雅兴,如此雷雨之夜竟登门造访,委实令杨某这东南别院蓬荜生辉。”   冯掌柜新丧,沈西泠眼下实在无心再与眼前这人虚与委蛇,她脸色冷极,神情动也不动,径直打断了杨东,说:“你对冯掌柜做了什么?”   杨东闻言挑了挑眉,随后闭上眼睛笑了笑,颇有些疑惑地问:“冯掌柜?那是谁?”   沈西泠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杨东又笑了,仰头饮尽白玉杯中的酒,狂放之态愈显,道:“方小姐不必动怒,杨某每日往来者众,如今年纪渐大记性又差,的确不记得小姐所言是何人——方小姐如不介怀,可否给杨某提个醒?”   沈西泠眼神愈冷,沉默了半晌,怒气更加蕴满心头,她从未那样动怒过,以至于咄咄逼人的反诘道:“你不记得他了?你曾让人打砸了他的铺子,还让人逼死了他,今日是他的出殡之日,他的夫人和孩子眼下就跪在他的灵前垂泪——你却说,你不知他是何人?”   她和杨东从未撕破脸,即便是之前双方博弈最为焦灼的那个时候,可眼下沈西泠却放弃了与行会粉饰太平,她将一切都扯破了。   杨东则丝毫都没有被揭破的尴尬和慌乱,他照旧是十分坦然的,甚至还拿起酒壶又往白玉杯中斟满了酒。   他捏着杯子轻笑,看着沈西泠如同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说:“方小姐慎言,杨某做事向来遵守纲纪,又一贯深信佛法,是绝不会做出如此丧今天良之事的,此事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杨东言之凿凿,一副慈悲为怀的菩萨样貌,可眼中却堂而皇之地露出了得逞的笑来,仿佛正自得于他的胜利,又仿佛在嘲笑着什么。   沈西泠的怒火被拱得无法更盛,她一步上前摔开杨东手中的酒杯,让它一下儿摔了个粉碎!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杨东,一字一句地说:“遵守纲纪?深信佛法?杨掌事说这话不自觉可笑么?还是你以为世人都是睁眼瞎,会对你的所作所为无知无觉?你害死了他,那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   沈西泠话说得那样直白且沉重,还咄咄逼人地摔了他的白玉杯,杨东却毫不动怒,仍是一副举重若轻的模样。   他还带着三分笑意靠在坐床上,抬头看了沈西泠一眼,笑意愈盛,说:“方小姐,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曾称赞你有经商的天分,如今看来却还是言之过早了。”   他好整以暇地转了转自己右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神情悠哉:“你或许并不适合商道。”   沈西泠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垂在两侧的手则悄悄攥紧了。   杨东仿若对沈西泠的愤怒无知无觉,他顾自舒展了一下四肢,又说:“商道并非女子闺阁,哪里来的软玉温香?多的是朝夕之间大起大落,家破人亡也是常有之事。我的确不知道你说的这位冯掌柜是何人,亦没有见过他,他死了,我抱憾,但也仅此而已,并且我敢断言他死得并不冤枉。”   杨东额上出了一层汗,想是五石散药力挥发所致,他却似乎并不难受,神情间反而有种奇怪的愉悦之色,继续说:“无论政商,比能力更重要的永远都是眼光,只有选对了要跟的人才能一切顺遂,否则便会招致大祸——他选择了你,而没有选择行会,这便是他的罪过;他为了你去游说他人,做了那只出头的鸟,那便更怪不得射鸟的人了。”   “商道永远是能者居之,不管用什么办法,活下去就是正经的道理,其余的都是废话,”杨东笑得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他又看了沈西泠一眼,仍是那种看孩子的眼光,“方小姐今日听这话或许觉得杨某卑劣,但唯有你懂得了此理,才算真正入了此道的门。”   屋外雨声大作,雷声轰鸣好不瘆人,沈西泠满耳风雨之声,垂在身侧的两手紧紧攥着,指甲已经深深地嵌进了掌心的肉里。   她从未如此愤怒,又从未……如此茫然。   她觉得杨东的话荒诞不经又低劣阴险——可是她偏偏又隐隐觉得……他说的是对的。   真的是对的。   冯掌柜有什么错呢?他只是一个平凡的小商人,任劳任怨地做买卖跑生意,而他之所以最后落得这般下场,也无非是因为他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倘若他没有跟着她、倘若他选择向行会妥协,或者哪怕他不要那么尽心竭力地为她奔走,那他眼下一定是平安的,即便会过得清贫艰难一些、即便会受到行会的欺凌,却至少不会丧命。   是她的自以为是和不懂变通害了那位掌柜的性命,害他的夫人没有了丈夫,害他的孩子没有了父亲。   ……她害了他一家。   沈西泠的双手颓然地松开,眼神空洞,愈发茫然无助起来。   她的狼狈之态落入杨东眼中,令这位掌事露出了更深的笑意。   他听说过齐家的那位二公子曾对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多加庇护,还以为二人之间有什么很深的交情,因忌惮那位,便一直不敢对她下狠手。不过这几个月来行会与这小姑娘的摩擦渐多,却也不见那位大人出面,他还颇为意外,后来又听傅家那边传来消息,说那位大人与六公主的婚事已成定局,公主是不能容人的,早已视这方筠为眼中钉肉中刺,那位大人亦有意将她嫁出去。   既然如此,行会还需存什么顾忌呢?   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而已,如今没了齐二公子的庇佑,那还不是任凭人拿捏?   杨东笑意渐深,缓缓坐直了身子,眼中有因五石散之故而显得更加昭彰的癫狂之色。   他忽而一把拉住了沈西泠的手!   沈西泠本有些出神,这一下猛地回过神来,立刻便要抽回自己的手,杨东却用了力气紧紧地抓着她,令她挣脱不开。   沈西泠惊怒交加,冷声问:“掌事这是做什么?”   杨东紧紧抓着她的手,只觉得如同一块上好的软玉一般细腻清凉,令他吸过五石散后满身的燥热都得到了片刻的消解,立时心荡神驰起来。   他看着沈西泠笑起来,说:“杨某是商人,总讲究一个盈亏,不做亏本的买卖。今日与方小姐费了这么多口舌,小姐总不好让我空手而归吧?”   不等沈西泠说话,他的另一只手便又摸上沈西泠的手臂,紧盯着她笑说:“今日我本欲登极乐,哪料被小姐忽然打断,这可是伤身之事……小姐既然来了,不妨就补偿补偿我吧!”   他话一说完手上便立即用力一扯,沈西泠那样瘦弱,哪里是杨东一个大男人的对手?立即就被他扯得倒在了坐床上。   沈西泠从未碰见过这样的场面,骤逢此变自然又惊又怕、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待回过神来便开始激烈地挣扎反抗,拼尽全力试图挣脱杨东的控制。可他牢牢抓着她的手,令她一点也动弹不得,他手心全是热汗,贴在她的肌肤上令她恶心极了,偏生他的脸却靠得离她越来越近,笑容变得张狂而疯癫。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满眼贪婪和□□,垂涎一般地说:“小丫头,让我教教你吧,你真正的优势是什么……凭你的模样身段儿,哪里还需如此辛苦地在商道上与人争利?不如做一只被人娇养的金丝雀,保准日子过得比现在好上百倍!”   沈西泠痛苦已极,杨东的靠近不但让她觉得恶心,还让她感到惊恐害怕,她拼了命地挣扎,却仿佛只是让他变得更兴奋,只听他大笑着说:“齐家的公子不要你,不妨事,你大可以待价而沽转卖他人!这不就是商道么?换一桩买卖去做,值得很、值得很!”   他大声狞笑,沈西泠却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时候听见人提起齐婴。   她本就惊恐难过,一想起那个人来她便更是伤心委屈,心想她真是愚不可及,离开了他的庇护她竟一文不名,而且竟会蠢得沦落至此!   她好想见到他,可是她又知道他不会来了,就像杨东说的那样,他不要她了……   她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仿佛这世上所有的悲伤都变成了今夜这场雷雨,正兜头向她浇下来,令她刹那间便泯灭了所有希望。   这时杨东忽而猛地低下头要亲她,他身上有腐烂和淫靡的气息,让沈西泠简直恶心得要了命,她动作极快地偏过了头去,却还是被他亲在了脖子上。她一下子毛骨悚然,浑身都在发抖,只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挣扎、大声叫着水佩,可屋外只有风雨雷鸣,没有哪怕一个人应答她的呼救……   杨东滚烫而带着腥臭的呼吸靠得她那么近,她惊恐极了,又听见他用肮脏的口气□□着对她说:“这么生涩,还是个雏儿?那齐家的公子竟忍得住不碰你?好好好,那便让我来带你尝尝,什么叫做人间极乐……”   他话音刚落,沈西泠便听闻一声响雷炸响在耳边,与此同时狂风大作,竟让门扉大开,斜风冷雨一下子卷进屋内,掀翻了屋中的屏风,发出越发大的声响。   就在那样无边的混乱与绝望里,就在那样无尽的风声和雨声中。   沈西泠隐约看到了她等的那个人,正穿风过雨,毫不迟疑地向她匆匆而来。   ——恰似多年前他们的相逢。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定情   给爷冲! 第113章 定情(1)   齐婴大概永远都无法说清他推开那扇门后看清一切时的感受。   小齐大人是何等有定力的人物?执掌枢密院多年,看惯的是两国交战殊死博弈,眨眼之间便决定数以万计人的生死,即便战况最不利的时候也能气定神闲。   可那时他看到门内的光景,却一下子失去了他多年磨砺出来的冷静。   如同逆鳞被人触碰,他平生头一回,体会到震怒的滋味。   青竹和白松就在齐婴身边,两人今夜是一路跟着他找到东南别院的。   公子本是先回了风荷苑去找沈西泠,结果他们到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找了一个仆役去问,才知道今日宋浩堂登门送来了冯掌柜自缢的消息,沈西泠当即便出门去料理了。   他们虽都不知道冯掌柜是什么人,可彼时听了这消息心中却都有不好的预感,而一从风荷苑出来,半路却又碰到六子,雷雨之中他驾着车疾行,浑身都湿透了,一见到公子便大喜过望,又急急地说出沈西泠正独自在东南别院找织造行会掌事杨东对峙之事。   公子一听立即沉了脸,一言不发便纵马转道东南别院,彼时脸色之寒,已经是众人见所未见。   这小小掌事的别院穷奢极欲,且一路上严防死守,下人连齐婴都敢阻拦,连说他们掌事今夜不再见人了。   白松心知公子焦急,当下也不再收着敛着,强闯了那东南别院,撂倒了不少意图阻挡他们的家丁,又一路跟着公子找到了那座忆旧堂。   踹开那紧闭的门扉一看,里面的光景让白松和青竹都变了脸色,他们同时感到公子的气息已经变了,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阴沉和暴戾,令人胆寒。   那杨东听见动静也回过了头来,本是一副□□熏心被人打断不耐烦要发怒的模样,结果一看清来人是谁便立即惊恐起来。   江左之地,恐怕无人不曾听说过齐二公子的盛名,传闻之中那是位湛然若神的世家之后,而此时回头一看,却见他背后是满天风雷暴雨,竟隐然而有杀伐之气,阴厉得很。   杨东整个人骇住了,又强忍惊惧连滚带爬地跌下了坐床,跪在地上看着齐婴瑟瑟发抖,想要开口却不知该再说什么,脸色惨白如纸。   “齐二公子!这、这……”   他话还没说到一半,便见那位径直从他身边走过,竟是连一个眼神都不屑给他,只快步朝坐床上的那个小丫头走去,一把就将人搂进了怀里。   齐婴是骑马来的,因来得急,连蓑衣都未顾得上批,彼时浑身都已经被雨淋得湿透。他本不想过了湿气给沈西泠,可那时却也顾不上这些了,只环抱着她,急急地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右手的手腕有一圈明显的红痕,衣服也已经被扯得有些凌乱,若他再晚来一步……   他甚至不敢继续想。   齐婴强压心中翻涌的情绪,极快地帮她把衣服理好,把人牢牢护在怀里,接连低声唤她:“文文?文文?”   一连唤了两声小姑娘都没有反应,她两眼放空,好像已经被吓懵了,连神情也是木然的,就如同三年前他头回见到她时,她跌坐在城门口雪地里的那个样子。   一下子就把他的心揪得痛极。   齐婴闭了闭眼,再抬目时眼中便尽是冷锐的凶光。   一旁的青竹眼前忽而一花,只见剑光一闪,却是公子极快地抽出了白松腰间的剑,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剑锋已经横在了那杨东的脖子上!   公子动了杀心!   那杨东见状也是大骇,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只见暴雷声里那位传闻之中矜贵高华的齐二公子正手执刀剑俯视着他,眼神冰冷如同在看一个死人,他方猛然想起坊间那些有关于他的传闻。   “其貌也君子,其心也修罗”——竟果真是一个心狠手辣的玉面罗刹!   一旁的青竹看出公子真要杀这杨东,也是大惊失色,一时也顾不得僭越连忙上前阻拦,大声道:“公子三思!这可使不得!”   公子是生杀予夺的权臣,言语之间便可决定万人生死,不说今日小小一个杨东,三年前便是蒋勇一个从四品的武官都是说杀就杀毫不迟疑。   但杨东和蒋勇毕竟不同。   当年公子杀蒋勇是情势所逼,为大局着想不得不杀,可这杨东却不是官身,一个平民百姓被当朝枢相一剑杀了,坊间该如何传闻?公子若为私情杀人,还不被有心人拿住把柄暗中下绊?何况这杨东是傅家荫蔽下的、背后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一杀背后便会引出若干麻烦,最后万一引火烧身又该如何是好?   青竹也怒于这杨东的所作所为,可眼下为了公子他必须阻拦!由是这么一想,青竹便横下一条心挡在了杨东身前。   齐婴神情冰冷、一身的煞气,抬目扫了青竹一眼,凤目之中的冷沉之色令人惊惧。   他剑锋不动,冷声说:“让开。”   区区两个字,却让人感到上位者的无尽威压,竟是如此的震慑人心。   杨东已经骇得瘫软在地,青竹也几乎要顶不住这样的压力,恰这时他忽而听见白松说:“公子,小姐她……”   只是这么不清不楚的一句话,便立刻引开了齐婴的注意。   他匆忙回身去看他的小姑娘,剑锋也从杨东脖子边移开了,青竹只感到浑身的压力骤然一松,竟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他一边平复着紧张一边扭头看向白松,正巧白松也在看他,两人互相点了点头。   那头齐婴又回身看向沈西泠,小姑娘已经有点回过了神来,开始感觉到害怕,也不知她是怕的还是冷的,浑身都在轻微地发抖。   齐婴心疼已极,随手就丢了剑,腾出手来小心地半搂着她,顺着她的头发又唤了她一声:“文文?”   沈西泠空空茫茫地看了他一眼,似乎终于认出他来了似的,眼中一下子浮出委屈和惊恐之色,紧紧攥着他的前襟不松手,眼泪也啪嗒啪嗒地开始掉下来,看着他说:“……公子?”   他见她终于回过神来了,心中稍定,立即应了她:“嗯,是我,我来了。”   听见他的话她的眼泪却掉得更凶,呜咽声也更大了起来,就像她小时候每一回受了欺负时一样,一见到他她就开始委屈了。她紧紧地拉着他的衣襟,声音哭得断断续续的,小声对他说:“我……我想回家……”   他一颗心几乎要被她揉碎了。   齐婴轻轻握住她不安地攥着他衣襟的那只手,沉沉地对她说:“好。”   “我带你回家。”   说完,他便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就像她小时候他抱她那样容易和自然。   杨东萎顿在地上,由五石散激出来的一身热汗如今也尽变成了冷汗,此刻浑身无力、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齐二公子将那小丫头抱走。   他经过他的时候脚步不停,可却低眉极快地看了他一眼。   凤目如翻墨,深邃不可见底。   很快他便踏出房门离去了,只留下满地的狼藉,而杨东却依然被牢牢的禁锢在齐二公子方才的那个眼神之中,恐惧战栗,久久无法起身。   他知道……此事没完。   大雨倾盆,连夜不歇。   回到风荷苑已是亥时末刻。   下人们纷纷跟在主人家身后,青竹离得最近,只听公子撂下一句“备热水”便匆匆抱着沈西泠进了屋,青竹留神一看,却见公子进的是怀瑾院。   下人们都瞧见了,水佩和风裳面面相觑,也拿不准公子是有意如此还是情急之下走错了院子,两人还不待互相咬一咬耳朵,便被冷脸的青竹给训了一句:“看什么看?还不去取一身你们小姐的干净衣裙来,再让人去抬热水?想让她冻着还是如何?”   水佩和风裳听言对看了一眼,便纷纷垂首称是,立马下去安排了。   风荷苑是终日都有热水烧着的,没过多久便有粗使丫头抬着热水来了,风裳也送了一身簇新的衣裙来,青竹一一确认过,继而领着人进了怀瑾院,在门口压着嗓子请示能否进门。   公子亲自来开了门,房内灯火明亮,地龙也还烧着,温暖不见春寒。   青竹和丫头们从没在公子的房里见过女子,此时明知沈西泠就待在里间,自然一个个都不敢抬头,只手脚麻利地低头搬水干活儿,搬完便立刻出去了。   等齐婴亲自关了门折回内间,便瞧见沈西泠缩在他的床角、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他的被子,正无声地发着愣。   又是那种懵了一般、空空荡荡的眼神。   齐婴实在是看不得她这个样子,心中揪得难受,眉头也又皱了起来。   他本意并不想在此时惊扰她,但她今夜淋了些雨,现在身上还湿着,她身子文弱,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还要早点沐浴暖身才能歇下。   他思来想去,还是动作轻缓地试图坐到床边,哄她去沐浴。   结果他还没坐下她便忽而吓了一大跳,立即脸色苍白地看向他,浑身都紧绷起来,甚至极快地往墙角又缩了缩,看起来惊慌失措。   齐婴一见这光景便知她还惊魂未定,一边暗怪自己思虑不周,一边赶紧又站起身离她远了许多,口中说:“文文……是我。”   他的小姑娘愣了好久,一直盯着他看,像是要确认眼前的人是不是真是他一般。齐婴看她怕成这样,心中怜惜之意更盛,也不催促,就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等她回神,直到她确认了、神情松弛下来,他才跟着松了一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真正松下去,沈西泠便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吻戏就在这一章,下更或者下下更亲之前不得哄么?不哄哪来的媳妇   亲之后不还得哄么?不哄媳妇就跑了 第114章 定情(2)   齐婴不是没见过她哭,她小时候也曾在他面前哭过几回鼻子,可都跟眼前这回不一样。   她无声地哭着,脸上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悲伤之色,只是眼泪盈满眼眶,然后就一滴一滴直挺挺往下掉,啪嗒啪嗒掉在她手背上。   齐婴心疼到顾不得再避着她,几步就走到床边坐下把人抱进怀里,一边轻轻给她擦眼泪一边试图哄她。可小齐大人实在不擅长哄人,何况那时他自己也有些乱了方寸,堂堂江左榜眼、春闱座师,彼时却竟口讷,斟酌了半晌也不知该同她说什么,只有一声干巴巴的“别哭了”。   你别哭了。   别让我更心疼你了。   时隔数月,两人终于又靠在一起,而且他待她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疼惜,本应令沈西泠分外欣喜才是,可她那时心里却空茫茫一片,眼前又一遍遍浮现方才被杨东困在坐床上的情景,甚至连他汗湿的手贴在她皮肤上的感觉也还残留着。   她仍害怕得发抖。   她的战栗被他察觉了,于是搂她搂得更紧,似乎希望她知道他在这里、她不必害怕。   她是明白他的,果然就听到他说:“已经没事了,我在,不会再有人欺负你。”   沈西泠靠在他怀里,闻到他身上清清浅浅的甘松香,她裹着的被子也染着他的味道,于是好像整个人都在被他的气息围绕。   她终于有一点松弛下来,不再紧绷绷的,同时神志也渐渐清明了。   她勉强能够开始思考。   她想起冯掌柜灵堂上的光景,想起他的夫人和孩子看着她时所露出的憎恶的眼神,想起杨东对她说的那些话,想起她今日一整日的荒唐失措,心中便只感到一阵一阵的无力。   她忽然觉得疲惫而迷茫。   她靠在齐婴怀里,眼泪已经被他擦干了,可眼底的悲伤却是他抹不掉的,她没什么力气,只声音很低地说:“公子……你知道冯掌柜么?”   齐婴听到怀中传来小姑娘闷闷的声音,知道她有话要说。   其实他觉得现在的她应该什么都不想,沐浴后踏实地睡一觉最好,可他也知道有些话她是不吐不快的,如果不说出口,她不会安心。   齐婴暗暗叹了口气,没有再拦她,只低声回她:“是跟你一起做生意的人?”   怀中的小姑娘轻轻点了点头,又裹了裹被子,声音细小地继续说:“嗯,他是最早同我一起合作做织造生意的,虽没有什么很大的才干,但也勤勤恳恳……一开始那时候我们生意做得还颇有些艰难,后来才渐渐好起来,他始终没有动过离开的心思,一直跟着我。”   齐婴点了点头,说:“那他很好。”   沈西泠“嗯”了一声,又道:“是很好,前段日子行会与我为难,便当先拿了他开刀、打砸了他的铺子,在那之后他依然还是跟着我、没有向行会低头。”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声音变得苦涩起来。   “我却不值得这位掌柜的好,”她哑声说,“他被行会胁迫打压,连日子也过不下去,可我却没能把他护住……”   沈西泠的声音轻得就像一片羽毛。   “他死了,”她像是在跟他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活生生一个人,就那么容易地死了……他的遗孤只有八岁,那么小,比当初我的父母离开我时还要小,可我却害他没了父亲……”   她絮絮地说着,实在没什么章法,齐婴听言眉头皱得越发紧。   他能感觉到此时她内心的虚弱,离崩溃只有一线之隔。   他伸手微微抬起她的脸,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很沉地对她说:“那不是你的过错,行会仗势欺人他才会无路可走,你已经尽力了。”   沈西泠是那样信服他,从小就是如此,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相信的,可那时她却不信了。   她看着他摇了摇头,眉头蹙起,说:“公子,今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这道理我原先不懂,可我今天忽然懂了——你知道是什么吗?”   齐婴看着她,凤目如翻墨,眸色变得越发浓深起来。   他问:“什么?”   沈西泠笑了一下,清清淡淡的,却有种冷清的味道。   她答:“居其位谋其政,人选择走什么样的路就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有时无关你担不担得起来,而是这责任是你的,那就不得不担着。”   她别开眼不再看他了,转而看向一边,笑容变淡了:“或许世上本没有卑劣的人,只是为了担这样那样的责任,便不得不纷纷变得卑劣起来——譬如我吧,我原本看不上行会那些做派,觉得他们以势压人不够磊落,总想着倚仗‘公道’二字过活,但我错了,我的愚蠢害了一条人命。”   “那杨东是个该遭天谴的恶棍,可有一句话他说得对,”沈西泠又看向齐婴,这回她的眼睛亮起来,好像看到什么方向了似的,“他说商道永远是能者居之,不管用什么办法,活下去就是正经的道理,其余的都是废话——他是对的,是不是?”   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又一次跌出眼眶,她却恍若未觉,一双明亮的眼睛紧紧地看着他,仿佛在求一个答案。   “公子,我应该开始变了,对吗?”   “我应该立刻就改变对吗?”   彼时她那样笃信地看着齐婴,眼睛亮得吓人,仿佛他只要一点头她立刻就会放心大胆地改变,抛下她本心中的一切,让自己变成一个卑劣且不择手段的人,去承担她认为应该由她承担的那些责任。   而她不知道,那一刻齐婴心中千回百转,除了心疼她以外,还更添了些别的滋味。   他想起了他自己。   当年他是陛下御笔所点的少年榜眼,年纪轻轻便涉足官场,少时以圣贤之书为纲,自奉明德大学之道,只是后来涉世渐深,遂知官场复杂,也愈发明白世道人心的晦涩与曲折。   他当然听说过坊间传闻,世人给他以修罗之名固非他所愿,只是倘若他不如此,不但自己会无处葬身,甚而还会牵累家国,有时也实在是无奈之举。   他有太多不得已了。即便如今他如此位高权重,还是每天都在做着本心以外的事情——他并不醉心权术,也并不生来就喜欢与人勾心斗角,若真按他自己的意思,他宁愿去过抱朴公那样的日子,不理一切世间杂芜,只可惜如今人在其位,便不得不逆心而为。   他知道这样有多累,说到底,他不愿沈西泠步他的后尘。   她是个本心清净的人,聪敏而不圆滑、通透而不世故,纵然身在商道与人争利,却仍能守住自己的底线,不会贪得无厌,亦从无害人之心。   他喜欢且珍惜她原本的这个样子,或许,比对这世上任何一件其他的东西都更加爱重。   他不想她变。   “文文,”他眼神很深地看着她,语气很重,一只手缓缓地为她擦去眼泪,又对她说,“你不要变。”   永远都不要变。   沈西泠迎着他那样深重的眼神,眉头蹙着,眼神似乎有些困惑,又问他:“怎么能不变呢?如果我不变,我该怎么保护那些仰仗我谋生的人?——甚至,我都无法保护我自己。”   “就像今天,”沈西泠苦笑着,“我连我自己都没能保护得了。”   她这样说完,却见齐婴眉头皱得更紧,他的语气也有些变化,更重了一些,断然地说:“这次是我的疏漏,往后绝不会再有。”   说着,他的神情一下子冷漠起来,大约是想到了杨东,眼底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肃杀之色。   他方才没有杀他,倒并非是有什么顾忌,只是念及沈西泠还在一旁,觉得有些不便。   他不想让她亲眼瞧见这样的事,也不想让她亲眼看到他杀人。只是今日他虽可暂且不动手,但是杨东这个人他必然要动,否则他的小姑娘受的伤害,以及他此时心中的怒火,又该由谁来填平呢?   他不是神佛也并非圣贤,无法时时刻刻都保持着冷静,实则早在他推开那扇门、看见沈西泠被人欺负的时候他心里的那根弦就已经断了,眼下他只是为了宽慰她才勉强维持着平和,只要沈西泠稍加留意就会发现他的异常,譬如此时他抱着她的那只手虽然很稳,但没有抱着她的另一只手却在微微地发抖。   那是无底的后怕。   他是那样恐惧……失去她。   而沈西泠那时却并未发现齐婴的异常,她仍留在他方才说的那句话里,又不禁在他怀中笑着摇了摇头,说:“怎能说是公子的疏漏呢,那毕竟是我自己的事……何况往后……”   她没再说下去,眉目变得更淡了。   往后……他们就要分开了,他不必再照顾她,她更要学着自己保护自己了。   齐婴则并未明了那时她心中所想,他眉头又紧了紧,问她:“何况往后如何?”   他问得很真,似乎是的确不知她想说什么,沈西泠觉得说出来没意思、平白又显得痴缠,便没打算再开口。他却不罢手,又问了她一次,好像一定要听她说清楚似的。   沈西泠从他怀里退出来一点,仰起脸看着他说:“往后,我不是就要嫁人了么?”   齐婴那时的神情明显一怔,好像头回听说她要嫁人的事,也好像让她嫁人的人不是他似的。   而沈西泠一从他的怀抱里出来、失去了他的温度,便开始感到有些冷了,她自己又裹紧了被子,低下头不再看他,又有些出神。   一提到嫁人,她就不免又想到方才杨东对她做的事。   她对男女之事是很陌生的,从没有人教过她那是什么,前段日子她听齐婴说起婚嫁的事,心中所想的也只是凤冠霞帔高堂红烛一类的东西,并不曾想过要如何与成为自己夫婿的那个男子相处。   原来……她的夫婿会那样对待她么?   会把她困在身子下,会亲她,会撕扯她的衣服?   她又止不住发抖了。   她害怕且委屈,觉得倘若真是如此,嫁人又与遭难有什么分别?她无法忍受其他男子的触碰,哪怕只是靠近也不行。   她接受不了。   一点也接受不了。   她觉得她必须要跟齐婴直说了,说她早就想好的那些事。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浑身的颤抖,垂着头看着被角,叫了齐婴一声:“公子……”   齐婴听到小姑娘的声音,看向她,见她低着头缩在被子里,又听她声音很低地说:“我可以不嫁人么?”   她顿了顿,又抬起头看他,眼中波光粼粼,一副急于向他解释的样子。   “我不是想赖着不走,就只是不想嫁人……三哥哥很好、是我不好,我,我接受不了……”   她白玉似的小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自己擦掉从眼眶里掉出来的泪水,手腕上被杨东勒出的红痕更加清晰刺目了。   她继续说:“我知道我给你添麻烦了,也知道我不适宜再留在风荷苑——我已经想好了,东西也收拾了一些,很快便能搬出去——只是……三哥哥说你会给我一笔嫁妆送我嫁人,我不想要嫁妆,那能不能……能不能把嫁妆折成一个铺子给我?”   说到这里她似乎自觉理亏了,神情变得尴尬起来,又有些无力地解释着:“……我也不是白拿,等过一段日子我安顿下来了会再把钱还你,以后也会一直……”   她还没说完,就被齐婴一把拉进了怀里。   他紧紧地抱着她,几乎是把她按在他怀里,他的左手也轻轻地扣在她的右腕上,避开了她的伤口,在她耳边说:“没有嫁人。”   他的气息是滚烫的。   “我再也不会让你嫁给别人。”   这句话终于说出口的时候,齐婴心里只感到解脱,自击鞠那日过后一直盘桓在他心底的压抑和痛苦,一瞬间便化为乌有。   他放弃了,放弃了那个要放弃她的念头。   他根本就不想让她嫁给别人,他们朝夕相处了三年,他比谁都清楚她的心意,同时他也知道,自己也已经动心。   他活得那样艰辛,每走一步都要再三权衡,而真正属于他的东西却几乎没有,或者即便有,也并非是他真心想要的。   他并不贪心,只是想要她而已,而仅仅只是这一个私愿,也依然那么那么难。   他不是没想过要放弃,为了家族和朝局,他想过舍弃自己的一切私欲,甚至狠心地要伤她的心。   可这一切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容易。   三个月以来他每天都在压抑和痛苦中度过,她以为他不回风荷苑是为了避开她,其实他只是为了避开他自己、避开他想不计后果跟她在一起的私心。   但即便他不见她,也还是会频频想起她,枢密院里累积的案牍、翰林院中琐碎的人事、朝堂之上纷杂的矛盾,都没能让他忘记她,他依然每天都会想起她。   越疏远她,越想念她。   他亲自在他们之间筑起的高墙渐渐开始坍塌了,在那样的缝隙中他听到他自己心底的声音。   他不想她嫁给别人。   这个声音一开始只是淡淡的,如同他坐在枢密院中听诸曹争辩时一般清淡,后来却变得越来越大,终于在今天他闯进那道门后震耳欲聋。   ……他不能容忍,除他以外的任何一个男人靠近她。   一厘一寸也不行。   齐婴紧紧地搂着沈西泠,如同抱着他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在她耳边重复了一遍:“再也不会了。”   我再也不会,与你分离。   沈西泠不知当时齐婴心中所想,只觉得他的怀抱和往日都不同。   他很少抱她,罕见的那几回也都是在她小时候,而且也都是轻轻的、淡淡的,长辈一般的拥抱,从未这样紧这样重地抱她。她却来不及细想这个拥抱的意思,只是听见他说不会再让她嫁人。   她于是有点高兴起来,觉得这是这么多日以来发生的唯一一件好事。   她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向他道了谢,想了想又有些犹豫和尴尬地问:“那铺子的事情……”   话刚说了个头,他的怀抱便松动了,他放开她,但仍离她很近很近,近到他们能感受彼此的呼吸。   她从未离他这样近过,近到让她觉得她和他是一体的。他素来是好整以暇、冷冷清清的人,可那时他浑身都淋了雨,难得不那么板板正正的了,可他依然是俊逸好看的,甚至他的那双凤目也显得更加深邃起来,光华闪动如同雪淬。   他就以那样的眼神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就在这里,其他哪里也不必去。”   沈西泠有些迷惑了,无论是他的样子还是他的话都令她感到费解,而在这样的迷惑之外,同时又有一个令她感到难以置信的念头隐隐约约地从她心底钻出来,令她更加战栗。   她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只笃定是自己会错了意——就像之前,她以为他是喜欢她的,最后却听到他要她嫁人的消息。   她不愿再自作多情了,否则不单她会心伤难过,也会令他不胜其扰。   沈西泠努力将心中忽然冒出的狂喜和战栗挥散,以她那时全部的自持和冷静面对着近在咫尺的他,轻声问:“不必离开?……那我该去哪里?”   而她爱的那个人已经愈发靠近了她,带给她更多的悸动和颤抖,他们呼吸相缠,鼻尖已经碰在了一起。   她听见了他的叹息。   他说:“和我在一起……”   说完,他吻了她。   没人能说清那是一个怎样的吻。   它来得很突然,起码他们之中没有一个预想过它会在那个夜晚发生;可它又来得那么理所当然,以至于他们都只是轻微地怔愣了一下,随后便立即被卷入了它。   他们都太过渴望对方了,那个吻因此而只有一瞬的试探和克制,很快就变得热烈起来。   沈西泠只感到自己坠入了一重幻梦,被属于他的气息整个围绕着,而仅仅是他在吻她的这个认知就让她悸动得浑身战栗。她原本感到那样冷,可此时却浑身都在发热,她仰着脸承受他的亲吻,同时也在毫无章法地吻他。   热烈地吻他。   他的吻是灼热的,不像他平日里那样冷清,他把她紧紧箍在怀里,吻得她整个人都酥软了,令她无法思考也无法动弹,身子软得直不起来,只能勉力伸手攀住他的肩颈,却依然撑不住自己的身子。而他永远都知道她的一切,在她没了力气的那一瞬间便伸手牢牢地搂住了她的后腰,托着她吻,他的手掌也是滚烫的,透过她单薄的衣服烙印在她腰侧细嫩的肌肤上。   像是要焚尽他们彼此的灵魂。   作者有话要说: 由于手头剩的稿子并不多,我本来打算继续每天更3k苟住的,但是今天看到天使们的留言以及第一个可爱的长评,一上头就更了五千五,现在的感觉就是酸爽,非常酸爽四十多万字才写到第一场吻戏,这么慢的节奏实在是很对不起读者们,因此更加感谢大家的耐心和包容,也感谢大家对文文和小齐大人的喜爱。剧情差不多过半了,希望小情侣恩恩爱爱不要向作者黑恶势力(?)低头,克服万难生小团子(唉这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另外今天这更算个分水岭吧,今天之前几十万字没个啵啵,今天之后就……(只能说希望美貌小情侣克制一下不要害卑微作者被红锁求求了! 第115章 定情(3)   暴雨未停,此夜犹深。   傅家的府宅距齐氏本家不远,亦是同齐家一般的高门深院,处处透着气派华贵。   如此雷雨之夜,傅府的后门却无声无息地驶来了一辆马车,刚停不久,便见马车上走下一个浑身罩着斗篷的人,面目深藏不肯示人。   那人刚下了马车,傅府的后门便自发开了,有一个丫鬟撑着伞候在那里,向来人行了一礼,随后便转身引人入府。   那人熟门熟路地跟在丫鬟身后,行行复行行,绕过傅府重重的楼宇亭阁,终于走到一处不起眼的小楼门外。抬头一看,却见那小楼门楣上无字,竟是没有名字的一处所在。   那丫鬟转身向来人又行一礼,继而无声地退下了,来人四下里看看,待确认无人,方推门而入。   门内无人,灯火晦暗,乃是一派朦朦胧胧的意境,隐隐还有脂粉花香。   来人转入里间寻人,却见床榻上也是空的,正是犹疑,忽而却听女子娇笑之声,继而便被人从身后抱住,又听那女子抱怨道:“这么晚来还一身的水汽,是要怎么折腾我才甘心?”   语罢便将来人的斗篷脱去,露出来人的真容来。   不是别人,原正是杨东。   片刻之前还在齐二公子剑下面无人色的杨掌事此刻倒是风度翩翩得紧,一脱去斗篷便转身将身后女子抱了个满怀,捏着她的下巴笑说:“这样的鬼天气我还来寻嫂嫂,还不是因为念你念得紧?偏嫂嫂挤兑我,那我可要走了。”   晦暗的灯光映照出女子的面容,乃是一个半老徐娘,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脸上画着浓妆,乍一看显得美艳,细看去却仍显出老态。柳叶眉、吊梢眼,面相显得刻薄寡恩,并不很好看。   不过她的模样漂不漂亮倒是不紧要的,紧要的是她的身份——倘若沈西泠此时身在这间屋子,眼下便能一眼认出这妇人了:她便是她父亲沈谦生前的正室妻子,傅贞。   沈西泠只见过这位夫人一次,便是当年她带人闯进她和母亲的小院打她们的那回,仅仅一面之缘。那次过后,父亲和母亲也都无意再提起此事,遂不了了之,是以沈西泠一直都不知道她父亲当年的正室夫人是傅家的女儿,算起来还是四皇子妃傅容的姑母。   三年前大梁沈氏一朝覆灭,族中男子皆被枭首示众,女眷们也尽被判了流放之刑,但傅贞毕竟出身四姓、身份贵重,傅家人大抵也舍不得,便暗地里偷龙转凤将这位计相夫人给换了出来,从此深深藏在深宅内院的无名小楼里,终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杨东方才唤她一声“嫂嫂”,也不是胡乱唤的,他本名沈城,原是计相沈谦异母的庶出弟弟。   他与嫂夫人傅贞之间的事儿,那就不免要费上几句口舌、略略拆解一番了。   二十年前沈傅两姓联姻,傅家将嫡女傅贞嫁与沈谦为妻。但当时却有传闻,说沈谦已与琅琊韦氏之女私定终身,沈谦本人亦对联姻之事十分抵触,坚决不肯点头。   傅家闻讯自然不满,便去与沈家理论,沈家是何等门第?自然也不允韦氏进门,当即承诺会给傅家一个交代。后来他们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总之是将儿孙训得乖顺了,后来终于促成了两姓联姻之事,当年大婚众人争相道贺,乃是建康城中一段佳话。   只是沈谦毕竟已经心有所属,当年虽迫于压力不得不娶了傅贞,婚后却与她不睦。   计相年轻之时是建康城中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就连梁皇的妹妹昭和公主都想下嫁于他,加之他器宇不凡、才学出众,傅贞很快便芳心暗许,渴盼着能与丈夫情浓。   只是她这落花有意、人家流水无情,傅贞一腔爱意尽是错付,每日独守空闺好不寂寥,一来二去最后却跟沈谦的弟弟沈城搞到了一起。   这沈城说来也是精明之辈,虽因出身不好不受家族看重难以入仕,却转而经商。他眼明心亮处事又狠辣,竟真教他闯出一番天地,得了沈家长辈青眼,渐渐便接手了沈家名下的许多生意。   傅贞与沈城之事后来被沈谦撞破,但他多年来因韦氏之故一直对傅贞置若罔闻,心中总觉得对她有所亏欠,为弥补这位名义上的妻子,他便没有向两家长辈揭破此事。甚至后来傅贞怀上了沈城的孩子,沈谦也并不在意,他当时已对家族心冷,更不看重继承之事,还说可以认下她与沈城生下的孩子,只要她不再为难韦氏和他的女儿沈西泠。   傅贞一面恨沈谦薄情负心,一面又沉溺于与沈城的□□,终日荒唐不可自拔,后又跟着沈城一道染上了五石散,便算是彻底坠下去了,此后更与沈城育有一双儿女。   此后没过几年沈家事发,朝夕之间大厦倾覆,族中无论男女皆遭大难,傅贞与沈城的子女因名义上是沈家的嫡脉,自然是尤其被人紧盯的,最终儿子死在断头台上,女儿在狱中染疾而亡。   只是这儿女双亡之事却并未让傅贞感到多大的痛苦。   她并不爱沈城,这双儿女也无非是吸食了五石散后一晌贪欢的结果,只能时时提醒着她自己的堕落,她早已不喜,当时死了她难过一时,后来便没什么感觉了。   傅贞虽是这等百无一用的破落模样,却毕竟是傅家嫡女,她的母亲爱她疼她,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她被流放?便想尽了办法暗中将她救了出来藏在府中,算是救了她一条性命。   这事儿到此还不算完。   沈城是心思活络之人,当初沈家事发之前他便预感大事不妙,早就托傅贞救他,一面痴缠傅贞说爱她如命,一面又称愿唯傅家马首是瞻、替傅家暗中争夺沈家在商道上遗留的势力和门路。   傅贞虽算不得爱沈城,但二人毕竟有染多年,还有过一双孩儿,总是情分不浅,她便也在傅家长辈面前替他求了情。   傅家的长辈才不在乎自家女儿奸夫的死活,却对他说的沈家势力甚感兴趣。   傅贞的三叔傅宏,如今的傅三太爷,便是当年傅家涉商最深的。他一早就听说过沈□□声,认定他是个能干之人,便出面力保了他,花了大力气留下了他一条命,还用尽手段替他改名换姓,从此沈城便算是彻底死了,世上转而多了一位杨东杨掌事。   这兜兜转转一通糊涂官司,至今仍还有后续。   傅贞自打被救回家里便越发荒唐起来,除了杨东这老相好,另还养了几个鲜嫩的供自己取乐。杨东也差不多是如此,这二人夫妻不算夫妻、姘头不算姘头,属实是要多奇怪有多奇怪、要多荒唐有多荒唐,偏生这么多年一直如此,相互之间的关系倒是深得很。   此时便听傅贞嗔道:“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你叫这声‘嫂嫂’又是何必?平白糟践人。”   她似乎有些不快了,欲推开杨东转身走,杨东见状一笑,一把就将人拉回怀里亲了一口,讨饶道:“不就是句玩笑话,怎么还真的生气了?”   傅贞白他一眼,冷哼一声,却也不再闹了。   杨东笑笑,又听怀中妇人问:“这大半夜你跑我这儿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倘若往日杨东听见这话,定然要推挡两句迂回一番,以免显得自己狼狈难看,但今夜齐二公子的剑锋和最后那个眼神都过于冷锐骇人了,令他眼下也再顾不上同傅贞调情打岔,只径直点了点头,问:“贞儿……你可知三太爷同齐家的那位二公子有无什么交情?”   傅贞先是冷哼了一声,像是在嘲讽杨东无事不登三宝殿,后来仔细一听他这话,便又柳眉一竖,问:“齐家的二公子?那位小枢相?”   杨东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傅贞上下打量他一番,问:“你这是得罪了他?”   杨东看了傅贞一眼,眼中划过一丝尴尬之色,没有答话。   傅贞与他多少年的交情了,两人间孩子都生了俩,自然是比谁都更了解他的,一瞧见他这等模样,便知他不单是得罪了那位如今风头正劲的小齐大人,而且多半还牵涉到了什么艳情。   傅贞眼珠转了转,机警地问:“你动了他的人?”   杨东见傅贞已经看破了,也不好再推说不是,以免她生了恼意过后不愿再帮他,索性就承认了,又气道:“我自然不是那不懂分寸的人,齐家眼下如日中天,那二公子又是扶摇直上,我又不是蠢的,怎会主动去触这个霉头?实在是他将那小情儿藏得太深,我也走了眼,还以为他们之间没什么干系,谁能料到……”   杨东懊丧一叹,不再说了。   话说到这里,傅贞哪儿还有什么不明白?自然是全都懂了,心知这杨东是湿了鞋,伸手碰到那位小齐大人的心上人身上了。   傅贞眼含怒火,骂道:“你是失心疯了!那齐二如今风头正劲,便是我哥哥也不敢轻易得罪他,你倒是胆子大,敢碰他的人!”   杨东被傅贞这么一骂,心中却也存了几分不忿。   他一个商道之人,论理是不足以摸清小齐大人身边的人事的。他之所以轻视了那方筠,说到底还不是她们傅家传过来的信儿?那已经当了四皇子妃的傅家小姐说齐二公子与六公主婚事已定,还说那方筠很快便要嫁出去,他便信以为真去拿捏她了,哪成想这信儿却不准,害得他平白惹了一身腥!   杨东又恼又怒,在傅贞面前却不好发作,只能连连讨饶,哄了人半晌才见她脸色稍霁。   傅贞其实也不是当真动了怒。   那齐二虽是不好惹的,却毕竟是个晚辈,他们几家之间都带着姻亲,便是再大的事抹一抹也能抹平了。再者说,杨东动的也不过就是那齐二养的小情儿,能值个什么?玩物而已,他还能为了她跟开罪傅家不成?   傅贞当时心里确实没将此事看得多重,反倒起了调笑的心思,斜眼看着杨东,勾着唇道:“你多大岁数的人了?还会耐不住性子去动人家的小情儿?是那小姑娘生得美貌惊人还是狐媚手段好,勾得你这般失了心智?”   这话一说却勾起了杨东的念想。   那小姑娘年纪虽小,身段儿却极曼妙,模样也漂亮极了,尤其那眉间一点红痣,美丽得不似个真人,属实勾魂摄魄。今日他虽未得逞,却摸了她的小手、亲了一口她的侧颈,那真是软玉温香人间绝色,好不销魂。   不过这话杨东可不敢跟傅贞直言,他咳嗽了一声,赔着笑,说:“哪就是失了心智了?不过就是随便玩玩罢了……”   傅贞冷哼一声,随即半是调笑半是认真地盯着杨东瞧,又说:“你同我说说,那小姑娘叫什么名字、生了个什么模样,比起我又如何?”   杨东一听,心知这徐娘是拈酸吃醋了,未免开罪了人,他当然不能说实话,只马马虎虎地答:“是个叫方筠的黄毛小丫头,皮相不过是寻常罢了,那比得我的贞儿美貌?——你早应当晓得的,我心里只有一个你罢了……”   这样的鬼话傅贞当然不信,但听了却也颇为受用,遂露了笑模样,口中骂了杨东一声“死相”,又道:“可收起你这些漂亮话吧,油嘴滑舌无非就是为了央我去求三叔救你罢了,还真当我看不穿?”   杨东闻言继续赔笑,口中连说她误会了,傅贞也无心多听,心中默默记下了“方筠”这个名字,又草草道:“得了得了,明日我便代你去三叔跟前求个情便是,有三叔保你,那齐二就算再是位高权重,也得卖我们傅家一个面子。”   杨东闻言大喜,当即又对傅贞一通讨好,调情溢美之词不绝于口,逗得傅贞花枝乱颤。   无名小楼之中灯光昏黄、暗香浮动,二人说说笑笑许久,后来趁杨东五石散药力未全退,又一道滚上了床去。 第116章 定情(4)   这厢魑魅魍魉脏污不堪,那边的风荷苑则是另外一番光景。   怀瑾院内灯火明亮,浴室之中白雾缭绕,沈西泠正独自沐浴。   热气氤氲之中她靠在木桶内默默出神,仍在……发愣。   ……他吻了她。   就在不久之前,他,吻了她。   齐婴,吻了她。   沈西泠颠三倒四地想着,甚至连脸红都忘记了,就那么靠坐在浴桶里发愣。   ……这能是真的么?   她、她的确是一直都喜欢他的,但也真的没想过……可以跟他那样亲昵。她甚至没想过会见到那样的齐婴……极致的温柔和极致的强势,他几乎完全在控制着她,她的身体、气息,乃至于她的思绪都被他支配,一丝一毫也不能脱离他的掌控。   而她似乎也在同样地控制着他……乃至于成为了他当时当刻的一切因果。   一直以来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道无形的障壁好像一下子消失了,他们都变得逾越,尤其是他——他甚至还吻了她的手腕、她的侧颈,他……   沈西泠终于想起来要脸红了。   她羞得不单脸红了,甚至连脖颈儿也变成了粉色,她伸手捂着自己的脸,指尖也红了。   他、他怎么可以那样……   沈西泠缩在浴桶里吐泡泡,只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以至于让她根本回不过神来,怔愣间又听到了浴室外的声音,是他正在叫下人们更换被褥。   之前他们两人都淋了雨,把被子都弄湿了,方才他让她先进浴室沐浴,他则在外面让人收拾屋子。   沈西泠眼下虽瞧不见他,但一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便又羞得抬不起头,而直到听到他与日常之事有所瓜葛后,她才渐渐有种真实的感觉,随即那些迟来的欢喜与甜蜜像是忽然沸腾开了,从她心间一下子漫溢出来。   她好像……得偿所愿了。   好像是真的。   她吐泡泡吐得更欢了。   沈西泠正偷偷地欢喜,耳中又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吓了一跳,赶紧整个人藏到水下,又听脚步声在门外止住了,他的声音传进来:“文文?”   他就与她一门之隔,而她却……在他房中沐浴,这样的认识让沈西泠羞怯已极,一时甚至忘了答话。   他大约以为她在里面出了什么事,语气凝了凝,又叫了她一声,这时沈西泠才回过神来应了他,他似乎松了一口气,隔着门对她说:“别在里面待太久,以免一会儿头晕。”   沈西泠讷讷地应了,又听他问:“水还热么?我叫个你的丫头进去?”   水当然还热。   他们刚回来的时候他就让人抬了热水进屋,只是后来他们说了许久的话,水便半凉了,他于是又让人换了新的水,还亲自给她试了水温,随后才让她进来沐浴。   他照顾她向来都是很细心的。   沈西泠心中的蜜意又浓烈起来,竟开始想念起他了,只渴望立刻见到他、再回到他怀里去,她抿了抿嘴,隔着门说:“还热呢——公子不必叫她们,我这就出去了。”   她说着便起了身,浑然不知浴室内的水声会令门外的男子有怎样的遐想,她只听到他咳嗽了一声,却没察觉那声音里被他掩饰的局促,又听他“嗯”了一声,随后步伐声便远了。   沈西泠是真的想他了。   他们才分开了多长时间?一炷香的工夫也不到,可她已经非常想他,想到一颗心都不安分地砰砰直跳。她很快就换好了衣服,却没有耐心把尚且湿着的头发擦干净,便耐不住性子悄悄推开浴室的门跑了出去。   内间里仍灯火明亮,他的床榻已经重新收拾好、换了新的被褥,下人们也都出去了,他正独自站在内间的一张短案旁翻看着信笺一类的东西。   沈西泠很快朝他奔了过去,齐婴一听到她的脚步声就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刚回过身,小姑娘就抱住了他。   他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淋了雨的湿衣,而她刚沐浴过,身上干干净净还散发着香气,齐婴怕过了寒气给她,便没有抱她,小姑娘却恋他恋得紧,一直往他怀里钻,抱着他的腰不松手,软绵绵地依偎着他。   彻底软了他的心。   齐婴露出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干脆也轻轻搂住她,低声哄道:“我现在身上不干净,一会儿再抱你行不行?”   小姑娘听言在他怀里乖乖巧巧地点头,却没有要松开他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又声音很小地说:“再待一会儿……”   便是雪团儿也没有她这么会撒娇。   倘若是今夜之前,就算沈西泠再如何撒娇,一旦碰上齐婴打定主意的事情也没什么太大的用处,他总能狠下心来端出长辈的架势去训她。可今夜的那一吻在无形中改变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不再是她的长辈了,也无法再自欺欺人地将她看作一个小孩子,转而将她看成是需要他疼爱偏宠的女子,如此一来他便觉得没法再开口训人了,一时倒真是拿她没有办法。   沈西泠却不知自己忽然有了如此特权,只以为很多事情还是一切照旧的。她黏了他一会儿,估摸着他差不多要训她了,便自发乖巧地松开了他,只拉着他湿冷的袖子,软绵绵地说:“那你快点回来……”   齐婴也实在扛不住她这个模样,两人刚刚情定,他其实也片刻都不想跟她分开,何况两人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完。   他没忍住,在她额头上留下一吻,又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儿,说:“嗯,你盖着被子等,把头发擦干,不要着凉。”   他亲昵的举动令沈西泠心跳脸热,整个人都像是又活过来了,一时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只能轻轻点头,这番惹人怜爱的模样勾得齐婴又看了她好几眼才横下心转进浴室去。   他一走沈西泠才开始感觉到冷,于是赶紧从架子上取了一条长巾擦头发,一边擦又一边钻进了他的被窝里。   这床被褥是新换的,蓬松又干净,有被暖阳晒过的味道,很是舒服,但其实沈西泠更喜欢方才那床被子,有他气息的被子……   沈西泠抿了抿嘴,还是裹紧了新被,一边慢慢擦着湿发,一边开始细细打量起齐婴的屋子。   她在风荷苑住了三年,眼下这却是头一回进齐婴的屋子。   怀瑾院与握瑜院本就是两厢对称的,构造很是相似,不同的只是室内的陈设布置。   她自己的屋子被她四处铺了厚厚软软的毯,各处的桌案上也都放了许多花和小摆件儿,处处都透着女儿家的精细。他的屋子便简单许多了,家具只有必要的几件,桌案上只有书和一些信笺,其余什么都没有。   即便这样沈西泠仍觉得新鲜好看,她四处瞧着,忽而又瞧见内间落地的顶箱柜后挂了一幅画,位置有些隐蔽、她一开始没瞧见,这时瞧见了,她所在的位置却看不见画的全貌。她怕冷,又在被窝里待得舒服,实在不想特意下床去看,便坐在床上往外探着身子瞧了一眼。   这一瞧,才发现那幅画是她几年前送他的生辰礼,抱朴公的真迹。   抱朴公的书画虽也算佳品,但齐婴的收藏之中有许许多多比这幅更珍贵也更见功力的画作,他都很喜欢,却独将这一幅挂在卧房之中,难免会让沈西泠多想,觉得他是因为她才格外优待这幅画的。   她为自己的厚颜脸红,同时又感到一阵更强烈的甜蜜涌上了心头:原来他一直妥善地收着她给他的东西。   即便他当时并未表现得多么高兴、甚至还不轻不重地训了她一顿,但事后他仍会好好地收着它。   唉,这个人……   她好像又比原来更懂得他了一点点。   沈西泠的心情又好了一些,继续四处看了看,头发也大抵都擦干了,这时她听见浴室那边的响动,知道齐婴出来了,果然没过多一会儿便听见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转进了里间来。   她一见到他就从床上爬起来靠过去抱他,偎在他怀里不出来,他摸着她的头发,静静抱了她一会儿,似乎也很留恋此刻的时光。   两人一时都无话,在静默中悄悄缠绵。   后来还是沈西泠先打破了这番静默。   她也不完全是自愿的,是脸颊上忽然感到淡淡的凉意,一抬眼才看见他的头发还湿着,她也怕他着凉生病,便也不敢再耗着他,只说要帮他擦头发。   说起来这倒真是沈西泠头一回见到齐婴散发,以往见他的时候他总是束以峨冠,显得很是谨笃,如今散了发,倒是有种别样的韵味在,显得更慵懒俊美,有传闻中盛行的江左名士之风。   她又脸红了。   齐婴听说她要为他擦头发,只挑了挑眉,没立刻说好还是不好,只先摸了摸她的头发,见是干的才放下心来。   他对她笑了笑,从她手中取过她用过的长巾,又随手为她裹上被子,说:“我自己来,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说着他便一边自己擦着头发一边走到外面去了,过一会儿回来时,手中端着一小杯热水递给了她。   沈西泠从他手中接过热热的杯盏,又觉得此时心里比这杯中的热水更暖和。   齐婴在床边坐下,看着小姑娘慢慢地把杯中的热水喝了,便从她手中接过空了的茶盏,侧身放到床边的小几上,还没回身便感到膝上一沉,他回身一瞧,是沈西泠轻轻枕在了他膝上。   她似乎真的很喜欢靠在他膝盖上,半年前在望园吃蟹那回也是,伏在他膝盖上一副很惬意的模样。现在就更是如此:她裹着被子缩成一团,头枕在他膝上侧卧着,看起来真如同一只刚洗过澡的小猫儿一般,可人得紧。   令看的人心中也一片宁静。   齐婴微调了一下坐姿,以让她躺得更舒服一些,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绸缎一般的长发,怜惜而爱重。   沈西泠不言不语地任他抚摸了一会儿,后来又触碰起他的那只手,若有若无地勾着他的指尖,在他修长的手指两侧轻轻点着。   两个人都是沉默的,而爱意则在这样的静默中疯长,令他们两人都心神摇晃。   谁也不知道最后怎么的他们又吻在了一起,他把她抱起来,她则软软地靠坐在他怀里与他亲吻。他们的吻一开始还有些克制,后来便又炙热起来,大约他们都压抑得太久了,以至于眼下都有些忘情——即便是齐婴那样一向善于忍耐的人,那时都有点收束不住的意思。 第117章 定情(5)   那个吻缠绵悱恻又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情丨欲,等两人分开的时候都有些微喘了,齐婴觉得再这样下去可不太妙,便侧过了脸强迫自己不再去看一吻过后显得尤其娇媚的小姑娘,只哑着嗓子对她说:“你……你手腕还疼么?要不要擦药……”   这实在是很拙劣的一句打岔。   小齐大人十三岁便被御笔点了榜眼,即便是少年时与人辩经论文也从无败绩,谁料那时竟口舌打结,一个“你”字还重复了两遍,说出的话也突兀极了、一点也不自然,任谁听了都会意识到,他是爱她爱极了,才会如此失了常态。   只有沈西泠一个意识不到。   她沉浸在与他的缠绵里,心中有无尽的情愫要借这一吻告诉他,她渴望与他靠得更近。   但他那句打岔却传达出了明显的疏远之意,令她一下子又如坠冰窟,立刻便想起了及笄那日他让她嫁人的事情。当时她也是这么一腔热忱,结果却被他泼了冷水。她虽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是那天之后她每晚都做噩梦,梦里全是他冷淡地拒绝她的样子。   若搁在平时,沈西泠就算会为此难过,却也能耐受住不表露出来,可这一天她经历的事情太多了,乍悲乍喜之下,她的情绪也很不稳,此时竟然只因为他这一句打岔就委屈得受不了,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齐婴本还侧着脸、为自己方才那句明显不恰当的话暗自无言,结果半晌没听见小姑娘答话,觉得有些奇怪,一回过头来人却哭了,而且哭得那样委屈伤心。   他吓了一跳,一时还有些手足无措,头一回有种动辄得咎的感觉,只能没什么章法地去哄人。他明明一直都是了解她的,那时却一点也猜不中她的心思,全然不知她因何忽然哭成这样。   他还没想好该如何问她,便听她抽泣着问他:“……你是不是又改了主意?”   齐婴没听明白,问:“什么?”   沈西泠一双妙目之中全是眼泪,看着他的神情委屈又沉重:“你是不是反悔了、又想让我嫁给别人?”   这话一说齐婴立刻明白了,心知是方才自己那句拙劣的打岔引起了小姑娘的误解。她是敏感且喜欢把事藏在心里的性子,虽然今天她一直没有再提起及笄那天的事,却不代表她心里的疙瘩已经解开了。   他伤害了她,而那道伤口还远远没有愈合。   齐婴看懂她后心中又疼又堵,连忙将人搂进怀里低声哄慰,说:“没有,我没有后悔,也绝不会再让你嫁给别人……”   沈西泠却并不信他。他那天的冷漠给她留下的阴影太过深重,让她心中深为不安,总觉得他时刻都会变卦,即便现在在温柔地哄她,下一刻也可能再冷脸。   她看不懂他。   她一边哭一边审视着他,眼底的不信任十分清晰,齐婴看出来了,也自知这都是因为那天自己做得太过,眼下自然无法单凭几句话就让她真正安心。   这是他欠她的。   齐婴暗暗叹了一口气,心里也觉得无奈,所幸之后他们还有很多可以在一起的日子,言语既然单薄,那他便以岁月给她明证。   他确实已决意与她相守。   不过眼下这个局面他必须得想法子解开,否则小姑娘再这么哭下去可是要伤了眼睛的,他想了想,觉得只有另说起一件事才能转移开她的注意,斟酌了片刻后便对她说:“真的不会了,我过几日就回家里和敬安说,让他歇了想娶你的心思。”   一提到齐宁,沈西泠果然哭声一停,那双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添了几分可爱。   她吸了吸鼻子,说:“是要跟三哥哥说的……他这念头来得未免太突然了,那天我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一说起具体的事,她言语间便又生出了对他的依赖,小小的抱怨和撒娇。   齐婴见此法凑效,心中也是一笑,面上却是板板正正的,还顺着她的话说:“嗯,他的确太荒唐了些。”   沈西泠点点头,又蹙起眉头来,对他说:“你觉得荒唐,当时为什么还点了头?”   齐婴被她戳穿,立即咳嗽了一声,大约因自知理亏,连声音也低了下去,颇有些含糊地说:“我当时想差了……”   “想差了?”沈西泠挑了挑眉,显然对这个答复并不满意,“那公子当时是怎么想的?”   她虽然还称他一声“公子”,但言语间的情态却已经暗暗生了变化,不再有以往那种小孩子对大人的敬畏,更多的则是一个女子对男子的嗔怒。   齐婴也意识到了两人之间关系微妙的转变,但他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反倒觉得有趣,尤其小姑娘眼下气势汹汹地诘问他的模样令他莞尔。   虽则如此,他心中对她的歉疚仍然是沉重的,他看着她,眼神很深,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当时以为我忍得住。”   我当时以为我忍得住对你的动心。   我当时以为我可以忍受你嫁给别人。   那是一句说了一半的话,意思很是不清晰,可他眼中的爱意却是极鲜明的,令他那双漂亮的凤目都显得更加深邃起来,让哪怕不相干的人也能瞧出其中沉甸甸的情意。   沈西泠当然更加能看得懂。   只是她虽看懂了,却仍想听他亲口说,便佯作不懂的样子,抿了抿嘴,问:“……忍得住什么?”   她问了,他却不答,只又凝视了她片刻,神情严肃又认真。   他一向是个严肃的人,那时看起来更加如此,此外还有种她从未见过的慎重和笃定,令她心里都有些打鼓了,直到他靠近她、又轻轻吻住她,她心中才又宁静起来。   那个吻是剥离了一切情丨欲的,仿佛他们只是在相互触碰相互感受,又在那个亲吻里相互许下诺言。   我会爱惜你一生。   沈西泠心中的躁郁和不安在那个吻里慢慢沉淀了下去,随后渐渐开始消弭了,而当他又轻轻把她搂进怀里的时候,她彻底安定了下来。   “文文,”她听见他说,“再给我一些时间。”   他的声音很低沉。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沈西泠当时其实并没有听懂。她不知道他需要什么时间,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需要她给他时间,但她已经不想问了。   他的沉默说服了她,令她相信,眼前的这个男子,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永远不会伤害她的人。   他令她安心。   她于是也不哭了,只乖乖巧巧地靠在他怀里,含含糊糊地应了他一声,随后便安静地开始享受与他依偎的时光。大约因为这一切都太过安逸了,也或许是因为今天她太累的缘故,没过一会儿便生了困意。   齐婴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哄着她,过了一会儿,说:“这几日我大概会忙一些,可能抽不出工夫陪你,待春闱一过,我马上就回来。”   沈西泠不瘪嘴也不闹,像一只困了的小猫儿一般,在他怀里点了点头,说:“嗯,知道了。”   他亲了亲她柔顺的头发,顿了顿又说:“最近你也累了,便在家里好好休息几日,生意那边的事情姑且放一放,我会处理。”   这话一说沈西泠又清醒了不少,在他怀里仰起头看着他,眉头微蹙:“你说杨东的事?”   一听她提起杨东,齐婴眼中便闪过一丝晦暗,但他垂下眼睑掩饰了那样的情绪,只淡淡点了点头:“嗯。”   沈西泠抿了抿嘴,又想了想,说:“生意上的事……毕竟还是我的事,你已经那么忙了,就别再为这些小事费心了,我自己可以处理好的。”   她似乎努力想要向他证明自己的可靠,齐婴看出了她的心思,笑了笑,但眼中并没有什么笑意,只说:“倘若只是生意上的摩擦,那的确只是你的事,我不会插手。但现在他动了你,这就是我的事了。”   说着,他身上的温情之色淡去,那种久居上位的威严之感又在无形间浮了上来。   说到底,小齐大人也无非是个凡人,总有七情六欲。他虽一向不喜以权势压人,但根子上也是护短的,只是平时表现得不那么明显罢了。   倘若行会单纯在生意往来上欺负沈西泠一点,他可以当作那是给小姑娘的历练,商道中人各凭本事,他不会多说什么。但杨东今日的举止已经远远地超过了他能够容忍的限度,他必须杀一儆百,让所有人都看清楚了,他的小姑娘,任何人都不能动。   他周身的气息一变,沈西泠立刻便有感觉。她知道他真的动怒了,也意识到在这件事情上她劝不住他,同时他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袒护之意也令她心中觉得甜蜜。   她前思后想一番,还是决定接受他的好意,便又点了点,说:“那……听你的好了。”   她的乖巧似乎取悦了他,令他周身的冷意渐渐消退了下去。   他又轻轻亲了亲她的眼睫,低声说:“睡吧。”   沈西泠确实困得有些睁不开眼了,她靠在他身上,支撑着问他:“你呢?”   齐婴笑笑,说:“我等你睡着以后再走。”   其实最近几日齐婴也几乎无眠,及笄那天的事不仅让她难过,他心里也很煎熬,一直睡不好,如今他也已经十分疲惫了。但他看得出沈西泠今天心里不安,觉得还是在她身边陪着好一些,此时便勉力掩饰着倦意,让她躺下先睡。   沈西泠躺下了,却没枕在枕头上,只又枕在他膝上,把手悄悄放进他的掌心。   她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还不忘问他:“我睡了你的床,那你一会儿睡哪里?”   齐婴坐在床头,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说:“忘室也有床榻,你不必担心我了——睡吧。”   他的声音低沉又好听,似乎有催眠的效果,而她身边此时全是属于他的气息,让她心底里觉得踏实又安全,一时困意更加汹涌,没过多久便沉沉睡去。   而在她睡着之后,齐婴久久没有离去。   他坐在床头看着她美丽而宁静的睡颜,心中亦生出安谧之感,但在这之后,又有无尽的忧虑和沉重翻涌上来,令他的眉头渐渐锁紧了。   他终归没有忍住,最后还是败给了她,也败给了自己对她的感情——他们就像两棵长在一起的树,根茎和枝叶都早已交缠在一起,没有谁能真正和谁分离。   可他留下她的决定却让眼前的局势变得更加艰难。   他必须尽快找出可以两全的办法——既不辜负家国,也不让她伤心。   夜色极浓,雷雨渐歇,似乎所有人都已沉沉睡去。   只有齐婴还醒着,眼中深藏风雨历历,一片晦暗不明,而只有当他低头凝视那个在他膝上沉睡的少女时,才会有一丝温柔的光亮划过眼底。   那时,他听到自己心底无可奈何的声音:你爱她已极。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天使问到男二~他其实快出来了(尤其在我计划删掉一段剧情以后就更快了hh)   另外车…说实话还在考虑中…以及JJ这个车道窄成这样,其实…(((btw希望之前字数控在70w+的flag不倒(虽然我已经感觉到了flag的压力,可还是胆大包天想再多写一点他俩tla…害,这就是头铁吗…… 第118章 情浓(1)   次日沈西泠醒来的时候齐婴已经走了。   她迷迷蒙蒙地醒过来,初时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等过一阵子意识回笼,昨夜的那些记忆才又一点点浮现在眼前。   他们……在一起了。   昨夜那些亲昵的记忆让沈西泠一时脸红得像搽了胭脂,她蜷缩在他的被子里悄悄捂住了脸,又赖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起了床。   刚坐直身子便瞧见床榻边的小几上还搁着昨夜他喂她喝水时留下的空杯盏,一时昨夜他所有细碎的动作和言语都更加清晰起来,勾得她更加想念起他了。   唉,那个人为什么总是这样忙呢?   ……她好想他啊。   只是甜蜜的记忆过后,那些不好的事也渐渐露了头——沈西泠又不禁想起了冯掌柜的死,一时难免低落难受起来。她颇有些放空,想起昨夜齐婴说让她歇息几天、不要再管生意上的事,可她也实在不能真的宽心,琢磨着还是要再探望探望冯掌柜的遗孀和遗孤;就算他们实在不想见到她,她也应当再让人送去一些抚恤。   沈西泠前思后想了一阵,又坐在他的床上静静发了一会儿呆,还踢了踢被子,直到见外面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才起了身。   听见房内的动静,门外候着的婢女们便进来伺候沈西泠梳洗,但进来的人却都瞧着眼生,不是水佩风裳她们,一问,才听丫头们说她们几个并上六子此刻都在握瑜院门口罚跪,还说这是公子的意思,人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了。   沈西泠一听吓了一跳,连忙匆匆梳洗过就出了门。   昨夜风雨如晦电闪雷鸣,今早却一变成了艳阳天,春日的暖阳明晃晃地挂在蔚蓝如洗的天上,风荷苑的花木鲜艳湿润,乃是一副难得的好光景。   沈西泠急急忙忙从齐婴的怀瑾院回到自己的握瑜院,远远就瞧见水佩她们四个跪在院门口,俱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昨夜她们几个都跟着她奔波受累了,她本就很过意不去,如今见她们被罚跪,心中更是不落忍,她连忙让她们都起来、不要再跪着。   几人却都不肯,六子还吸着鼻子说:“小姐宽仁、不怪我们,可做奴婢的有过错自然应当受罚,公子罚得对,我们不起来。”   言之凿凿,一副横了心的样子。   说起来,齐婴虽一向冷清严厉,但并不是个刻薄寡恩之人,鲜少责罚下人,以往更是从没有越过沈西泠去管过她身边的丫头小厮,即便三年前花会时子君和风裳捅了个不大不小的篓子他也没有说什么,这回却破例罚了他们四个。   六子他们记得清楚,今天早上公子的神情是何等严厉,令他们都打从心底里害怕,公子的话更是分量极重:“她性子温软,你们就可以代她拿主意了?”   六子他们几个都明白,公子这是在怪罪他们隐瞒冯掌柜登门之事。   他们实在是逾越了。虽是为了小姐着想,可最终却为她招致了更大的麻烦,若非昨日公子及时赶到,后果就更不堪设想。   “永远别替她做决定,”公子最后沉沉落下一句,“除非一切后果你们都能替她承担。”   他们被公子罚跪三个时辰,实在不算多重,想来公子的意思也是小惩大戒,已经十分仁慈。   沈西泠却很过意不去。   他们虽有过错,昨日却也尽力在护着她——尤其是水佩,她昨日陪她一起进了杨东的东南别院,后来还被那里的家丁拖了出去,手臂上还落了些青紫。沈西泠更自知昨夜自己情绪上来迁怒了水佩,更对她过意不去,只坚持着让他们都起来。   几人却固执得很,执意要跪,水佩更是湿着眼眶对沈西泠说:“小姐便让我们跪吧,哪怕是为了那位掌柜,我们也该跪的……”   这句话倒是劝住了沈西泠。   的确……冯掌柜丧了命,倘若当时他见到了她、听她一句劝,兴许便不会因心中无望而寻了短见。水佩她们此事的确做得不妥,她又怎能慷他人之慨?   沈西泠歇了再劝她们的心思,压着心中的不忍,由着他们跪满了三个时辰。   到了下午几人才站起来,都累得脸色不甚好看,膝盖也都肿了,六子稍微强一些,几个丫头却连走路都不大顺当。   沈西泠自然很心疼她们,便张罗着给她们上药、让她们休息,结果这几个丫头却是嬉皮笑脸的,一边疼着一边又插科打诨,对着她挤眉弄眼,还颇不正经地说:“恭喜小姐得偿所愿!”   几人一边说着,一边以揶揄的眼神儿往怀瑾院那边儿瞟,直把沈西泠一张小脸儿给臊红了。   她不想笑又憋不住笑,最后索性羞恼地把药膏丢给她们自己擦去了。   得偿所愿……   沈西泠脸颊绯红。   ——唉……他怎么还不回来啊。   另一边的齐婴身在翰林院,却是忙得分身乏术。   翰林院与枢密院不同,官署就设在皇宫大内。江左素来注重文治,士林代有才人,入翰林院者更是其中佼佼之辈,每届科考唯有中了进士的前几名才会机会被点翰林。   王清王先生乞骸骨之前就是翰林院的大学士,当年齐婴中了榜眼初涉官场之时也曾在翰林院短暂地供职过一段时日,只是随后很快就被调往实权之位,再就同翰林院没什么关系了。   这回主考春闱,他便又回了旧衙门,同此次的另外几位考官最后核定一番今年的考卷。   几位副考官都年长小齐大人许多,虽不至于不服他,却也各自有自己的脾气,尤其文人性情难免琐碎,在考卷的细节上锱铢必较,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休,齐婴一个晚生也不好独断专行,便只有耐着性子、忍着疲倦听他们吵嘴,等几位老先生实在吵累了,他才每一边都取了几个意见以作安抚,终于是敲下了最终的版本。   这头的事儿刚刚告一段落,枢密院那边又递来消息,说高魏近来又生了一场新的叛乱,枢密院潜伏在北地的细作浑水摸鱼将势头挑得更大了一些,据闻现下已经惊动了朝廷,高勉有意派顾家平叛。   齐婴闻讯若有所思,在翰林院这边匆匆交代了几句,又转而出宫回了枢密院。   刚一坐定,膳也顾不上用,便一连同诸曹议事数个时辰,等事情说得差不多了,又已到戌时了。   等诸曹退去,齐婴便独坐公廨之内,微微出神。   他感觉到今日自己的不对劲。   他……竟不受控制地频频想起沈西泠。   其实以往他忙于公务之时也偶尔会想起她,但只是浮光掠影一闪而过,他只需稍微将这样的思绪压一压便无妨了。   今日却不同——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她。   在离开风荷苑入宫的路上想起她,在朝会时想起她,在翰林院听几位老先生吵嘴的时候想起她,甚至方才,十二分曹在说着北方动乱如此之重的事情,他居然还是分神在想她。   想起昨晚她窝在被窝里的样子,想起她身上淡淡的、不可名状的香气,想起他们亲吻时她微微颤抖的眼睫……   想起有关她的一切。   他委实不想在处理公务的时候因私情而分神,但有关她的一切却还是不停地在眼前晃来晃去,而如果他刻意不去想她,那么他就又会陷在这种刻意里,还是什么也想不了。   于是他就只好一边想她一边听诸曹回禀,有时分了神没有听清,便不得不请对方再重复一次。这样的次数多了,连徐峥宁都察觉出他的异常,还颇为担忧地问了他一句,最近是否是太过劳累了。   小齐大人自知被看出了端倪,当时心下其实颇感狼狈,但面上却是板正的,只答了一句“无妨”,倒是让诸曹都因此越发觉得上官操劳,继而纷纷自责着自己的无能。   眼下今日的公务总算告一段落,齐婴却还没有要离开公廨的意思,他定了定神,让青竹叫了一位枢密院的属官进来,他亲自写了一张字条递给那官员,又说:“去一趟廷尉,请陆大人亲自来见我。”   廷尉乃主管诏狱和修订律令的衙门,自然是举足轻重的,齐婴口中的这位陆大人陆征乃是廷尉的长官,正三品的官位,主决疑狱,说起来还同沈西泠有些渊源:当年沈相的案子便过了这位陆大人的手,甚至沈西泠当年同母亲逃狱,下追捕令的也是这位大人。   那位属官领命去了,过了约有半个时辰,陆征亲自来了。   其实说起来,枢密院同廷尉之间并无什么上下关系,齐婴虽比陆征官位高上一品,但两人之间也鲜少有公务上的牵扯,陆征本不必对齐婴俯首帖耳的。   只是这枢密院手中的权柄太过实在,万一得罪了小齐大人,他随手便可安一顶谋逆叛国的帽子到你头上,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何况他背后还有权势滔天的齐家,纵然陆征做到了官一品,也不敢不卖小齐大人的面子,是以今夜小齐大人一召,他便急急从家中换了官服,匆匆就赶到了枢密院来。   陆征也算是官运亨通了,就他所在的官位来论,他的年纪是很轻的,不过三十九岁,还未及不惑。只是他的面相显老,体态也有些佝偻,因蓄了须,更显得其貌不扬。   他一进门便向上官问好,齐婴免了他的礼节,请他入座。   陆征赶来得急,虽有夜里春寒,却还是一头的热汗,他坐定后也顾不得擦,只难掩忐忑地问:“大……大人急召下官,不知是为何事?”   作者有话要说: 小齐大人,全世界最忙的公务员(之前城门夜雪那一场小齐大人救文文的时候有cue到陆大人,三年多了这位大人还没升官,可见公务员是不好当的! 第119章 情浓(2)   齐婴从主位上站了起来、朝陆征走过去,后者一见上官站起来了,怎还能继续坐着?自然连忙也跟着站了起来。   齐婴摆了摆手示意他坐,又亲自倒了一杯凉茶递与他,陆征诚惶诚恐地接过,见小齐大人走到离他最近的一处位子上坐下,淡淡地说:“陆大人不必多虑,今日贸然请大人前来,不过是为了一桩小案。”   陆征惶恐不减,坐在位子上仍半哈着腰,说:“嗯?啊,这个……所为何案?还请大人示下。”   齐婴眉目疏展,也给自己添了一杯茶,指尖在杯盏上点了点,陆征见了却觉得那点在了自己脊梁骨上,心中甚为惊恐,不禁冷汗连连,又听小齐大人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听闻最近织造行会有些不太平,闹出了人命官司?”   陆大人年纪轻轻就执掌廷尉,自然不是泛泛之辈,听话听音可是有一手的,这厢听了齐婴这么不清不楚的一句话,心思便很快转开了。   小齐大人是什么人?两国打仗的大事都不够他操心的了,他哪有心思去管什么小小的织造行会?想必是有人不长眼,在太岁头上动了土,这才惹得小齐大人动了怒。   陆征脑子转得快,且他坐在这个位子上,最需得消息灵通,还要懂得摸清各种复杂的人事关系,否则若是一个不长眼动了不该动的人、断了不该断的案,那他的仕途也就算是走到头了。他仔细一想,立即便想到了传闻中小齐大人藏得很深的那个小情儿,据说也是在建康城中做织造生意的,莫不是她与行会之间有了什么龃龉?   定然是如此了!否则就算行会胆子再大,又怎么敢直接开罪齐婴!   陆征一想清此间弯绕,立刻心中一定,心想这事儿总算是跟自己没关系了,只是气刚松到一半、又活活提到了嗓子眼儿:那织造行会……可是傅家人的东西啊。   傅家如今虽然衰落了,却仍是三姓之一,绝非他这种没有背景的官员开罪得起的,这……这小齐大人和傅家人神仙打架,他一个凡人夹在中间可怎么受得了!   齐婴从旁而观,见陆征脸色几变,便知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他将手中的茶盏随手往桌子上一放,发出轻轻一声响,陆征却浑身一震,仿若受了不小的惊吓。   齐婴则恍若未觉,径自说:“听闻织造行会有个叫杨东的掌事,行事十分跋扈,这回闹出的事情也不小。此事我不知便罢,既然知道了,却难免要管上一管。”   陆征汗流得更多,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连称是。   齐婴扫了他一眼,又道:“廷尉是陆大人辖下,我也不便越俎代庖,想着此事总要先问过大人才好。”   他顿了顿,又仿若很随意地说:“若大人觉得这事不好办,且先搁置也就是了。”   陆征一听这话,心中更是叫苦。   他在官场上浸淫多年,哪能听不明白话?小齐大人话虽说得客气,可倘若自己真敢把这事搁置了,恐怕官司便要从织造行会转到自己身上来了!   小齐大人是动了真火!   陆征吞了口口水,抬袖擦了擦额间的汗,想了想,试探着问:“竟、竟还有这样荒唐的事!下官办事不力,若非大人提点,竟是一无所知,如今知道了,自然要及时补过,绝不会怠慢了。”   他一说完,就听小齐大人淡淡“嗯”了一声,看起来对他这番表态颇为满意,陆征又擦了擦汗,看着小齐大人的脸色又问:“只是……只是这断案一事,判起来总有个轻重,有个分寸在其中,不知大人的意思是……”   他是在问齐婴想轻判还是重判。   若是轻判,这事儿便还算好办,想来意思也就是给那人一个敲打,不是要动真格的;若是重判,那就……   陆征屏息凝神地等着,却听小齐大人说:“秉公处理就是,大人不必徇私。”   这一听,陆征心里又是一凉。   公事公办……那不就是重判的意思吗!   这……这织造行会究竟是干了什么竟把小齐大人得罪到这种地步?宁愿跟傅家对上也要置诸死地!   陆征实在慌了神,不知此事该怎么办才好,又见小齐大人朝他递来一眼,意味极深地说:“江左律令多是廷尉所出,大人照之秉公办事即可,其余琐事,便不归大人思虑了。”   陆征听明白了,小齐大人说其余的事不归自己思虑,那就是让他大胆断案,无论出了什么事、要得罪谁,都由小齐大人一力担待。   那陆征就放心了!   小齐大人是什么身份?放眼江左便没有他担不下来的事情,有他这话在,莫说是区区一个行会,便是傅家本家的人陆征也敢缉拿判罚。   陆大人不流冷汗了,只起身朝上官一揖到底,又义正词严地说了一番维护律令的大义之辞,似乎颇得了一番上官的赞赏,随后又同上官一道喝了一会儿茶,便恭谨地告退了。   陆征走后已近亥时,齐婴已感到十分疲惫了。   可他还是在想沈西泠。   并且……他非常想见她。   此时此刻,就今晚,他想见到她。   他觉得自己属实荒唐,不但对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姑娘动了情念,如今还这样耐不住性子,实在荒谬。可思念是骗不了人的,他甚至觉得如果今晚见不到她他就又会彻夜难眠——即便他已经疲惫成这样,依然会难眠。   齐婴叹了口气,心中生了犹豫。   他告诉过沈西泠他隔几天才会回去,但,他其实已经动了今夜就回去的念头。只是风荷苑离枢密院的官署颇有一段路途,就算骑马回去,路上也至少要半个时辰;等他回去了,她恐怕早已睡熟了,大半也见不上面,何况明早他还要上朝,一来一回总是太过折腾了……   小齐大人心中数出了好几个今晚不该回风荷苑的理由,可是最后……他还是回去了。   如此荒唐之举令小齐大人不禁自嘲,又颇有些无奈地想:思念……原来竟是个如此要命的东西么?   等齐婴进了风荷苑的大门,已经亥时过半。   青竹跟在他左右,看着公子的脸色,想问问公子是不是要先用个膳,却见公子脚步不停,只径直往握瑜院那头儿走,遂知公子念那小丫头念得紧,此时怕是无心于其他事了,便只好讪讪地住了嘴。   到了握瑜院门口,青竹却见屋子里的灯已经黑了,且屋子外头也没个守夜的人,自然感到奇怪。   他没等齐婴吩咐,便自发去下人屋里找了一圈儿,把睡着的子君拉了起来,问今夜握瑜院里因何无人守夜。   子君睡得迷迷糊糊的,一起身出门却瞧见公子回来了,立刻就给吓得清醒了大半,赶紧欠身行礼,复而答:“今夜小姐她……睡在怀瑾院了,风裳在那边儿守夜呢……”   青竹一听一愣,再悄悄往公子那边瞧了一眼,见他似乎也有些怔愣,但随即神情便温柔起来。   宛若此夜月色晴明。   怀瑾院外,风裳正靠在门外坐着打盹儿,忽而隐约听见一阵脚步声,迷蒙着睁开眼,却见是公子回来了,当即也同子君一般吓得一激灵,慌忙就要行礼。   公子却摆了摆手,更示意她不要出声,想是怕惊扰了屋内的人休息。   风裳会意,低着头不敢说话,只躬身看着公子进了房门,一抬头又见青竹给她打眼色,瞧那意思,今夜是不用她守夜了。   房内已经熄了灯,只在外间留了一个烛台,内室昏暗,房中人想已睡熟了。   齐婴轻声走进内室,当先闻到淡淡的香气,是属于她的,与这屋子素日的气息不同,令人微醺薄醉。   他走到床榻边轻轻挑开床帐,映着窗外并不很亮的月光瞧见了她,正恬然地窝在被子里,如同昨夜一般安静地睡着了,看起来睡得还很舒服,像只盘着尾巴的小猫儿似的。   那光景令齐婴的一颗心柔软到无以复加。   他缓缓在床边坐下。   他见到她了,即便她睡着了,两人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上,可他仍感到淡淡的开怀,今日烦躁了一整日的心突然得到了满足,变得安分起来了。   春夜无边。   齐婴在她身边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抬手给她掖了掖被子,便打算起身离去了。他从外面回来,身上还有寒气,还是不要过给她为好。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起身,沈西泠便朦朦胧胧地醒了,大约她原本也睡得浅,尽管他进屋后所有动作都很轻,她还是醒了。   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瞧见了他,一时却没反应过来,神情也有些恍惚,大约以为是自己在做梦。   齐婴被她那个表情逗笑了,唤了她一声:“文文?”   他的声音很真实,沈西泠这才如梦初醒,终于反应过来眼前的人真是他。   她欢喜得没了边儿,当即什么睡意都跑了,一下子就撑起身来投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说:“你怎么回来了……”   她的欢喜宛若实质,更对他依恋无比,齐婴感觉到她的情绪,也牢牢地搂着她,眉目含笑,低声问:“吵醒你了?”   沈西泠偎在他怀里一直摇头,抱着他不松手,软绵绵地说:“我还以为又要隔好久才能见到你……”   她话说得如此简单,语气中却有种暗藏的缠绵之意,一时之间两人都有些情动,呼吸也都有些紧了。   齐婴搂着沈西泠的腰,感到床帐之内四处都弥漫着她的香气,此时显得格外撩人,他在她耳边问:“怎么睡在这边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私刑杀人虽爽,但毕竟善恶有别,还是公事公办吧。   PS:明天18:30宁懂我意思叭!(虽然肯定没违规但是以防万一还是提前港一下 第120章 情浓(3)   黑暗之中沈西泠的脸颊坨红如醉,她悄悄从他怀中退出来,却仍然离他很近。   “因为,”她同样在他耳边小声呢喃,“我太想你了……”   说完她主动吻住了齐婴。   如此大胆的行为,她本该为此感到羞涩或胆怯的,可那时沈西泠竟一点那样的情绪也没有,只单纯沉浸在那个吻里。齐婴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便立即给予她动情的回应,他越发紧地搂着她,两人唇齿纠缠,连呼吸都融为一体。   黑暗成为让欲望疯长的温床,他们都忘情了,以致于完全抛掉了昨夜还勉强保有的克制和理智,连指尖都交缠到了一起。   谁也不知道是谁先把谁扑倒在床榻上的,也许是沈西泠先的吧,她伏在齐婴身上吻他,身上却软得没有力气,不过她却不担心撑不住自己的身子,因为她知道齐婴会托着她的。   他的确会托着她,可其实统共也没托她多久,很快便反客为主翻身将她拥在怀里。他的吻比她更逾越,放开了她的唇去亲吻她细嫩白皙的脖颈,一直吻到她领口开的最低的位置,一直吻到她忍不住嘤咛出声。他明明是那样冷清的一个人,偏生在这样的时候是格外热烈的,甚至显得很强势,手一直扣着她的手腕,拇指无意识地抵在她虎口的位置,是一种全然占有和控制的姿态。   可即便他那样忘情了,还是记着她昨日手腕上的伤,小心地避开了那个位置。   他疼她疼到了骨子里。   他们也不知缠绵了多久,等两人分开的时候都已经气喘吁吁了。但即便这样他们仍然意犹未尽,只是齐婴已经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他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那就肯定要出事了,便颇有些突兀地中止了那个吻,好在沈西泠那时已经晕晕乎乎的,倒没有察觉出他的异常。   两人在黑暗中拥抱着,都不说话,只默默感受着对方的呼吸和心跳,好像可以就这样一直待到天亮。   后来还是齐婴先说了话,他亲了亲沈西泠的长发,温声对她说:“我身上凉,别过了寒气给你。”   说着便有意要松开她、让她躺回被窝里去。   沈西泠却不依,还是抱着他,蹭着他的侧颈,撒娇:“我不,我还要再抱一会儿……”   她本来就会撒娇,如今两人之间情浓如斯,就更是没有了顾忌,撒娇也越发明晃晃的了。   齐婴被她磨得没有办法,只有顺着她,又听小姑娘在他耳边说:“我们点灯吧?现在太黑了,我都看不见你。”   我想见你。   无声的情意缭绕在两人之间,现在别说点个灯,就算沈西泠说要摘个月亮齐婴也不会不点头,自然就答应了。   小齐大人也没叫下人进门,亲自起身去点了灯。   他刚点完最后一盏,就被小姑娘从身后抱住了。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从床上跑下来的,似乎真是一刻也离不了他,总要软绵绵地贴着他。   齐婴回过身,却见她赤着足,玉白的小脚就那么踩在地上。她在他身边三年,一直好好养着身体,但仍然很文弱,是半点受不得凉的,如今赤足踩在地上自然令齐婴皱了眉。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训她,小姑娘倒是抢先了一步,看着他皱着眉问:“公子脸色怎么如此苍白?”   顿了顿,语气更差:“你是不是又没有按时用膳?”   齐婴被她一番抢白,一时倒是没话说了,她则气势汹汹起来,十分不赞同地看着他,过了没一会儿就松了抱着他的手,转身去穿鞋、批外衣,又朝门外走去。   齐婴拉住她,问:“你干什么去?”   沈西泠回身看着他,小脸挂着,眼神也有些不善,看了他半天才说:“做点宵夜吃。”   齐婴挑了挑眉,失笑,说:“不必了,都这么晚了。”   小姑娘却不听他的,只瞅着他,没什么好气儿地说:“那我自己饿了行不行?”   说完推开他的手,便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   门外守夜的青竹先是听见了两人在房中的对话,又瞧见沈西泠从房中出来后公子无可奈何的那个神情,心中于是觉得舒服极了、熨帖极了。   啧,这小丫头别的不怎么行,还真就是有法子哄他们公子。   瞧,公子这不就是拿她没办法么?   夜已深了,沈西泠也不好再叫厨娘们起来帮她打下手,便简单熬了个红豆薏米粥,另做了两道小菜:一道山药木耳,一道香芹豆腐。   粥熬得多了些,她便索性陪齐婴一起吃了夜宵。   只是她吃得少,大半时候都只是看着齐婴,她毕竟还担忧他的身体,中间便忍不住问:“公子可觉得好些了?”   齐婴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沈西泠眨了眨眼,眉头未解,仍很担忧地看着他,说:“公子可不要骗我。”   齐婴笑了,说:“没有骗你,好多了。”   他真的没有骗她。   他在饮食上一向不甚讲究,日久而成疾,如今他其实已经习惯了,忙的时候即便疼也意识不到,只有闲下来才会感觉到疼。疼痛的时候他没有胃口、也吃不下什么东西,也就是她做的膳食合他口味,他才会多吃一些。   ……或许也不是因为合他口味,只是因为是她做的罢了。   沈西泠闻言将信将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说假话哄她,后来看他脸色好一些了、不像刚回来的时候那样苍白,心中才稍稍定下来。   齐婴见她一直皱着眉头盯着自己瞧,觉得不是个办法,便转而说起别的牵开她的注意:“今日在家中做什么了?”   沈西泠其实听出了他的意图。她毕竟不像小时候那样好骗了,尤其她情绪平和的时候往往都能看出他的心思,但她想了想,觉得一意纠缠这事也没什么用处,便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了,答:“就歇着,睡了好长一个午觉,醒了以后就吃饭,吃完又睡了。”   齐婴莞尔,说:“那挺好的。”   他像是在打趣她,沈西泠也笑了,有点不好意思,顿了顿又眉目低垂起来,想了想说:“我还想着,要不要再去看看冯夫人……论理是应当去的,只是我怕她瞧见我又要生气,反而惹出不太平来……”   齐婴闻言手中的筷子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说:“你考虑得对,还是请人代你去来得稳妥些。”   一提到有关冯掌柜的事沈西泠便有些恹恹的,她看了齐婴一眼,沉默着不再说话了。   齐婴很快就察觉了她情绪的变化,也知道她如此这般的因由,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昨夜我已同你说过,冯掌柜的死并非你的过错,这话不是在哄你,而是我真作此想。”   沈西泠听言却未展颜,仍低垂着眉目,说:“就算不全是我的错,起码也有我一半的责任,我和行会都是罪魁祸首。”   齐婴一笑,摇了摇头。   沈西泠看向他,瘪着嘴,问:“公子觉得我说的不对?”   “不对,”齐婴眉目清淡,“行会的确只有一半的责任,但另一半却不在你。”   他顿了顿,抬眉看向她:“而在规则。”   沈西泠闻言愣住,似有不解,而齐婴说话向来是点到为止,言及此便不再继续说下去了,只又开始喝她熬的粥。   沈西泠却仍在思考他的话,渐渐回过味来。   大梁商政二界纠缠太过紧密,财富与权力混为一谈,便使得两界的秩序都极为混杂。沈西泠并不熟悉官场,却对商道略有涉足——譬如行会吧,便是以商之名行权之实,最终无视规则操纵一切,乃至于草菅人命而无人敢管。   受行会欺凌之人何止几十几百?甚至就算冯掌柜为此丧命,依然并无有司衙门来料理此事。为什么?无非因为惧怕行会背后的傅家——权力,害怕更大的权力。   有罪的不仅是杨东、是行会,更是这个朝廷的律法,乃至于这个国家本身——是游戏的规则出了问题。   齐婴是对的。   沈西泠知道他是对的,但依然不免对冯掌柜感到愧疚。   她抿了抿嘴,说:“诚然公子说得都在理,只是……倘若我能早做防备,或者处理得更周到圆滑些,最后便也不至于……”   她叹息了一声。   齐婴抬目看向她,神情宽大,眼中还有一丝无奈的笑意。   “小姑娘,”他说,“你才多大?”   这是他头一回当着她的面叫她“小姑娘”,透着一种奇妙的亲昵和宠爱,令沈西泠悄悄红了脸,又听他继续说:“你不过刚刚及笄罢了,其他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泰半都还不懂什么,而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意——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要给自己多一些时间。”   齐婴真的很懂得拿捏他们之间相处的分寸,明明方才他们亲密的时候他还是她的爱人,如今谈心时他便又很自然地成为了她的师长,简简单单几句话的点拨,便让她有种云开雾散的感觉。   他实在很懂得她,也因此比任何人都更能开解她。   她感到心里轻松了一点,虽然她依然对冯掌柜的死感到抱愧,但一条人命的重压不再让她喘不过气来了。   她朝齐婴笑了笑,两人之间不需要多言,只是一个神情便能相互明白,齐婴一见她那个神情,便知道小姑娘已经懂了,他于是也放下心来。   “那我应当怎么办呢?”她又问,“我是无法改变规则的,即便我再给自己很多年的时间也不行——那类似的事情还会再有么?”   她实在不愿再眼见悲剧发生了。   齐婴举箸的动作停住。   她当然是改变不了这一切的——别说是她,即便是他也不行,他的家族也不行,乃至于陛下也不行。他早已看清了,这个国家无法改变,除非将每一枚榫卯都拆下来重新拼凑,否则既定的权力便会在这潭浑水里继续张牙舞爪。   很多问题是不能细想的,否则便会感到悲哀,比如他夙兴夜寐地在南北战事中守卫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朝廷,以及他大哥不惜违逆众意也要坚持的变法究竟还能否救得了这个国家,这一切都是不能细想的,否则他们都会失去方向。   连他们执掌权位的人尚且如此无力——何况沈西泠?   他无法告诉她该如何保护所有人,他只能告诉她如何保护她自己——她也是时候再长大一点了。   齐婴斟酌了片刻,说:“文文,世上万事都有两面,譬如权力——行会逼死冯掌柜靠的是权力,而我保护你,同样依靠权力。”   他看向她,神情坦然而通透,显得格外澄明而深邃。   “权力本身并无善恶,只是一个东西而已,能决定善恶的是用权的人,”他的语气淡淡的,神情更是淡淡的,“天下万事殊途同归,除非跳出俗世,否则最后一切都会走向权力。你我当然可以躲避它,但结果却未必会好,甚至可能更坏。”   他的语气中沉淀着一种多见风浪的沉着与智慧。   沈西泠看着他,心中仍感迷惑,声音有些虚地问他:“……那我当如何?”   齐婴听言笑了笑,说:“没人能回答此问,文文,即便我给你的答案也都是虚妄,不会真正属于你。”   “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面对权力每个人的答案都不同,”他凤目华美,语气则显得寡淡,“有人懦弱,有人执拗,有人蛮横,有人淡泊,应有尽有,而你的答案只能你自己去找,我所能说的仅仅是我的希望。”   他抬目朝她看来,明明是个不信神佛的人,可此时看起来却有种俯瞰众生的悲悯之色。   他说:“超然物外并非人人可为,泥潭深陷自然也不可取,我希望你能通透些,既不嗜权力如蜜糖,也不避之如蛇蝎,懂得利用它保护自己,最后也不受其操控,这便是很好的了。”   他一字一句地说,她一字一句地听。   她知道他看出来了,因为行会和杨东,她开始对权力感到厌恶和恐惧。但他一句话点醒了她,权力本无善恶之别,只是在不合适的人手中便会成为伤人的利器。   她不应当试图躲避,否则不但无法保护别人,甚至也无法保护自己……他说希望她通透些,是希望她做个淡泊而聪明的人——淡泊,不代表不追求;聪明,不代表不分辨。   她好像有点懂了。   齐婴见她沉默,也知道小姑娘正在思索,他也不再多说,有些事情他可以帮她,而有些事情只能靠她自己。   她得自己摸索着长大。   两人都沉默了很久,各自吃着宵夜,沈西泠也开始低头喝起红豆薏米粥来,喝了几口,又像是想起了另一桩事。她偏头看了齐婴一眼,咬了咬唇,问:“婚嫁的事……公子同三哥哥说起了么?”   这话一问出口,齐婴未答,却搁下了手中的筷子。   沈西泠见状一愣,又看他神情有些不豫,更是迷茫,不禁眨了眨眼问:“……怎么了?”   齐婴看了她一眼,眼神是似笑非笑的,默了一会儿说:“我倒是之前就想问你了——当年在本家读书的时候,你同敬安很要好么?”   “嗯?”沈西泠一愣,又眨了眨眼,想了想答,“也没有,就只说过几句话。”   齐婴应了一声收回目光,又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豆腐,似乎是随口说:“听你叫他叫得亲,还以为当时你们就要好。”   这话说的,就算沈西泠年纪再小、于风月之事上再没有经验,也能听出那么点儿不对劲的意思了!   他……吃醋了。   沈西泠本还有些难以置信,但她毕竟是很懂得他的,且他在她面前也很少真的试图掩饰自己,她便很分明地嗅出了那点酸意。   她又一下子想起小时候读书时,有一回王先生考试,齐婴正好去了她们的书斋,她当着他的面叫了齐宁一声三哥哥,当时他的态度就有些不对,只是当时她太小了没有想明白,如今回忆起来倒觉得有趣。   沈西泠咯咯地笑起来,看着齐婴,故意气他,说:“那也确实是挺亲的,三哥哥不是差点儿就要当了我的夫婿么?公子当时还点了头呢。”   这便是所谓的秋后算账了。   小姑娘算起账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尤其她经商多年,更是沾染了许多商贾恶习,竟是牙尖嘴利半点亏也不吃,堵得小齐大人一时也说不上话。   不过这事毕竟是齐婴理亏,他的确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只能沉默以对。但自家小姑娘如此亲昵地叫别人一声“三哥哥”的事实在令他心里有些过不去——原先便罢了,如今他们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许多事便都得变一变了。   齐婴转向沈西泠坐着,朝她伸了伸手,说:“来。”   沈西泠眨了眨眼,瞧出了齐婴的意思——他是要她过去坐到他腿上。   齐婴是很难被人拿捏一回的,沈西泠其实很舍不得眼下这个拿捏他的机会,但他的怀抱对她的吸引力似乎更胜一筹,她权衡了一番,最终还是败给了心中对他的爱意,颇没出息地朝他走了过去,顺着他的力道坐在了他的腿上、靠进了他的怀里。   每当他们亲近的时候她就会越发感到他的高大,他的肩很宽,四肢也修长,每次抱她都显得很容易,她偎在他身边也感到格外安全。   她忽然感到他捏了捏她腰间的软肉,痒得她又笑起来,耳中又听他说:“你叫我公子,叫他三哥哥,嗯?”   沈西泠一边笑一边左右躲着他的手,又仰头瞧着他,笑问:“那你是哪边不满意?是不满我叫你公子,还是不满我叫他三哥哥?”   沈西泠似乎也很懂得拿捏他们相处的分寸,不比齐婴差。方才听他说正事的时候她是他的学生、是个孩子,可现在他们亲近起来了,她便是一个女子、是被他爱的人,拥有着跟他开玩笑、拿捏他的特权。   她笑着打趣他,眉眼间变得娇俏又妩媚,有种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撩拨。   齐婴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被掐在这小姑娘指间上,望着她无可奈何,只说:“都不满意,都得改。”   她听言又咯咯地笑起来,娇花一般,攀着他的肩颈靠在他身上,鼻尖蹭着他的颈窝,小声说:“他那边容易,我改口叫三公子就是了——可我该叫公子什么呢?”   “二哥哥?”她的气息甜蜜撩人,脸红得像满饮了几杯酒,“还是——敬臣?”   齐婴觉得今夜他们之间已经不能善了了。   他又吻了她。   两人吻得密不可分,连十指都交扣在一起,红豆的香气淡淡地飘散着,令人越发迷醉。   良久他才放开她,与她额头相抵,看着她春色无边的眉眼,声音略有些低哑地说:“……那你还是照原来的叫吧。”   二哥哥。   敬臣。   她要是天天这样叫他……就算是他也会扛不住的。   宵夜之后齐婴便去沐浴了,沈西泠则在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回握瑜院去。   她当然是不想跟他分开的,只是今夜毕竟与昨夜不同——昨夜出了那样的事,她难免惊慌失措,他是为了安慰她才让她宿在怀瑾院,何况那时大雨,进进出出也不甚便利。如今她已经没事了,外面又没有下雨,她还是回自己的院子来得得体些。   以免……显得太厚颜了。   她抿了抿嘴,坐在外间的椅子上,打算等齐婴从浴室出来以后跟他说一声再走,结果他出来以后见到她坐在外间却挑了挑眉,似乎颇为意外,还问她:“怎么不进去休息?”   倒把沈西泠问得一愣。   她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去,感觉沐浴过后的他显得尤其清俊,便又悄悄脸红了,默了一会儿低着头说:“我……我今晚是不是该回去了?”   齐婴没立刻答话,她的手指又悄悄绞在一起了,声音更小地说:“在公子这里睡,总是有些……不太好。”   齐婴当然知道这不好,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他们虽已定情,却没有婚嫁的礼仪,彼此也都没有名分,这两日的亲昵已经极为逾越,更遑论让她住在这里。   他垂下眼眸,遮住眼中更深的思虑。   ——他必须尽快安排好一切,否则他的小姑娘就会一直受委屈,而他们之间也终究很难得一个长久。   沈西泠见齐婴沉默了,连周身的气息都变沉了,以为他不高兴了,就伸手去拉他的衣角。他回过神来看向她,她便又拉着他的衣角晃了晃,靠近了他一点,说:“那我还是留下来——你别不高兴……”   齐婴的眉眼一下子温柔起来。   他似乎叹了口气,又缓缓伸手抱住了她,极温柔极缠绵,却并不掺杂□□。   “没有不高兴,”沈西泠听见他低声说,“只是舍不得你。”   沈西泠心中一动。   他这人寡言,更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即便是昨夜他们的关系发生改变的那个时候,他也没有用大段的措辞向她剖白,仍然只是只言片语,而且大半都不清不楚的。   她是头一回听他说情话,说他舍不得她。   她觉得自己的心满满胀胀的,每一寸地方都是柔软的,又觉得自己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比之前变得更加爱他。   她也环着他的腰,在他胸口蹭了蹭,说:“那我真不走了。”   她听见他低低的笑声,同时感到他的气息更加温柔了,他又抱了她一会儿才松开她,凤目低垂,眉如水墨,看着她说:“回去吧。”   他轻轻捏了捏她的脸:“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我还是很怂地删了一些…小齐大人对不起…但是我也是为了尽量不被锁不然你俩就连亲都亲不上了…   文文的权力观开始发生转变了,不过最后她自己找到的答案其实还是跟小齐大人这时候教的有点不一样((明天开始走剧情啦~当然恋爱也还要谈的 第121章 春闱(1)   那日之后齐婴便实打实地忙了起来,再抽不出工夫回风荷苑见沈西泠了。   只因春闱马上便要开始了。   以往会试多是设在二月,自大梁南渡之后便改到了三月,共计考三场,每场考三日,第一场在初九日,第二场在十二日,第三场在十五日,三场所试分为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及策问。除主考官外,另还有从考官一十八人,多由翰林担任,声势浩大,可见江左文治之盛。   而在开考之前,廷尉陆征陆大人的回话便先到了。   这位大人也是个手脚麻利的,那天一得了上官的示下,立即便掉头将织造行会查了个底掉,顺带着也把杨东查了个清清楚楚。   廷尉可不是吃软饭的衙门,他们只有敢不敢查和想不想查,只要真的横下心去,什么蛛丝马迹也能抓得出来。这一查之下连杨东的真身也给翻了出来,陆征一看觉得此事干系重大,自然不敢擅专,连忙又跑了一趟枢密院去请示小齐大人的意思。   齐婴听到这个消息也十分震惊。   当年沈家轰然覆灭,惊变之下许多官司的收尾都有些仓促,否则当年沈西泠也不会那么顺利地就被他保下来。   只是他没想到,沈家竟还有男丁存活于世。   沈城……   他倒着实有几分手段,竟能抱得上傅家这棵大树,想来也是他对当年沈家所遗留的诸多势力的掌控让傅家看到了油水,这才顶着风险将他救了出来,还为他更名换姓。   算起来他还是沈西泠的叔叔,可却险些……   他之前见过沈西泠么?他认出她了么?   齐婴的眼神更冷沉起来。   陆征一见小齐大人如此神情,还以为他原先是跟沈家有什么仇怨,立刻便小心起来,试探着对上官道:“大人,此事有些不好办之处,还需大人定夺。”   齐婴闻言收敛起周身的凌厉,缓了缓神色,对陆征道:“陆大人请讲。”   陆征对他躬了躬身,又说:“行会虽不干不净案底甚多,可要落在这杨东身上却不容易,万一他寻人顶罪此事便难办了,倒不如直接揭出他沈家余孽的身份来得更好,只是这样一来……”   陆征缓了缓,不便继续说下去了。   杨东的真身一旦被挑破,他自然是必死无疑逃无可逃了,只是傅家因此受到的牵连就会更大,这事儿可大可小,万一陛下真要追究,朝堂之上便难免又要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彼时局势就不是轻易把控得住的了。   齐婴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但除此之外他更想到了沈西泠。   她也是沈家之后,万一沈城之事触怒了朝廷,让陛下又生出彻查沈氏后人的心思,那沈西泠所面对的危险便会多上一分——他不能让他的小姑娘也沾上风险。   不过齐婴一听杨东的真身,一时倒是有些拿不准要不要告诉沈西泠真相。   他是她的叔叔,或许是沈家如今唯一剩下的男丁,她自小亲情淡薄,如能有个长辈在身旁也会好受些。只是那杨东并非良善之辈,又曾对她动过那样龌龊的心思,还同时与沈家和傅家有过多牵扯,这样的人太过危险……他不能放他在她身边。   一念既定,齐婴的杀意反而更深,并且更不打算将此事告知沈西泠。   她心肠软,心里又太过干净,他则与她不同——小齐大人的心肠对着外人时一向是极硬的,要杀一个本就该死之人,他连眼都不会眨一下。   “不必如此麻烦,”齐婴眉目不动,看着陆征淡淡地道,“大人处理得简单些便好。”   同是官场中人,话便不必说得那么清楚了。陆征明白,上官并不想揭破杨东其实是沈家余孽的事实,他只想让这个人死,死得光明正大,死得清清楚楚,死得任谁也说不出一句闲话。而就算杨东手段再多,廷尉也能想出一些不那么干净的法子让他有罪,这便是最“简单”的了。   陆征会意,当即便去办事了。   时至三月初九,春闱终于开考。   建康城恰到了一年中最为漂亮的时节,绝胜烟柳满皇都,处处都是繁花似锦。江左举子尽聚于此,他们将一个个坐进江南贡院中那些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的小隔间里,一笔一笔写下锦绣文章,从而一朝位列朝班光耀门楣。   举子们一个个又是紧张又是激动,入贡院后一路见两侧八面彩旗,分书几个大字:明经取士、为国求贤、青云直上、天开文运、连中三元、指日高升、鹏程万里、状元及第。过棘闱、上飞虹桥,终至于贡院的明远楼下。   举子们举头望去,见明远楼上一十九位考官端坐于上,正中那位便是他们的座师——当年声震江左的少年榜眼,而今名满天下的大梁枢相,齐敬臣。   这般传闻中的人物一朝现于眼前,举子们自然难免兴奋激动,又听座师低眉言道:“矩令若霜严,襟期同月朗,望诸君明明德、慎思取,今朝天开文运,他日笔照乾坤。”   座师一言既罢,考场诸阁大开,铜锣应声而起,举子纷纷坐定,提笔答起卷来。   在齐婴坐于明远楼上监考的这九日,陆征便已经手脚麻利地给杨东安好了罪名,很快便缉拿入了大牢,春闱还没考完,人便上了断头台,办事之稳妥、动作之迅疾,实在是古来罕见。   杨东刚被廷尉抓进大牢时还心中从容,想着傅贞一定会求傅家的长辈救他出去的。傅家也是三姓之一,那齐敬臣就算再是厉害,难道还能跟傅家的长辈们叫板不成?他对傅家还是有用的,傅家那帮老匹夫绝不会眼睁睁看他丧命。   只是一等二等,傅家的消息却迟迟不来,他等得脖子都长了,倒方便了行刑的刀斧手,于断头台上“咔嚓”一声便取了他的命去,至死都睁着眼不肯瞑目,似乎不敢相信他连当年沈家倾覆的滔天大祸都躲了开去,哪成想只是一时不慎碰了个不该碰的小丫头,便就这样被人夺了性命。   这厢杨东人头落地,那边的傅贞自然为他打抱不平。   他二人虽是苟丨且,可毕竟相互纠缠了许多年,她对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情分,早在杨东来找她说及此事时她便替他去同三叔傅宏通过气,三叔也答应了会保他,哪成想没过几天杨东便被抓进了廷尉,她惊怒之下还没来得及再去求叔伯们,便听说他已经被砍了脑袋。   ……哪有如此荒唐之事!   廷尉是什么地方?他们手底下积压的官司数也数不清,多的是陈年旧案来不及料理,若非无人在背后施压,他们哪来的这么麻利的手脚来管杨东?又是哪里来的胆子敢同他们傅家作对?   齐敬臣,实在欺人太甚!   傅贞满腔怒火,当即便去找傅家的长辈们讨说法,请他们务必给那齐家小儿一个教训,否则来日他们齐家岂不要把傅家全不当一回事了?   傅贞乘怒而来,哪料一向强横的自家长辈却都摆出一副不管此事的架势。   甚至连她那脾气秉性最为暴烈的三叔都劝她暂且放下此事,还说:“贞儿,并非三叔不想帮你,而是那齐二如今手握春闱座师之位,咱们家的孩子今年能被点中几个皆在他一念之间,如此节骨眼儿上与他为难,岂非是自找苦吃?不如权且忍上一忍,待春闱过后再议此事罢。”   的确,今年应考的傅家人有许多,除了旁支的那些子弟,傅卓和傅容的庶弟傅然今年也在应考之列,若真得罪了齐婴,那这些子弟的前程便都悬了。舍弃一个杨东,换自家儿孙前途似锦,岂非太值?   傅贞闻言面上虽不表异议,实则心中甚为不平。   她知道自己对于家族来说已经是个废人了,傅家最重利益,对她这样的废人,不过是表面客气,实则没有人会真正悲她所悲、痛她所痛。杨东死了,他们只能感到来自齐家的羞辱和轻视,却不会真的感到悲痛和愤怒。   呵,这就是现实,不是么?   春闱之后再议此事?就凭傅家人的品性,为了眼前之利什么不会做?他们到时候还会记得杨东的死么?   傅贞回到了她的无名小楼,坐在镜前哀哀出神。   九日一过,春闱便算结束,举子们从狭小的格子间里走了出来,亦挥别了号舍,开始四散回到家中或是客栈,待美美地大吃大喝大睡一顿之后,便开始紧张地等待放榜。   而这个过程便足以看出举子们的殊异来了:士族之后相对而言总是心平气和气定神闲,仿佛已然对前途有了把握;而寒门的举子们则不免求神拜佛,且拜过之后也大多面含忧色,似乎都对考中不抱什么指望。   一十九位考官判卷也快,前后不过三日便出了结果,金榜悬于贡院之外,当日车马行人前前后后里三层外三层将那小小一张榜围得水泄不通,纷纷引颈张望,想看看金榜之上有无自己的大名,顺道再看看这考中的贡生都是哪路神仙。   结果这一看不要紧,众人简直瞠目结舌:   一甲三人,状元榜眼探花,皆不闻其名,俱非士族出身;二甲进士,传胪亦是庶族,其余若干人等罕有贵胄之后;三甲同进士多达上百人,这里倒是多见世家之人了,只是区区同进士顶什么用?还要再行朝考才能被列为庶吉士——跟没考上又有什么分别!   粗略数来,这回春闱榜上有名者,十之有七都是寒门举子!实在荒唐至极,乃南渡以来前所未有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 注:八面旗子上的八个词是江南贡院资料上查的,不是原创。 第122章 春闱(2)   观榜众人这一下慌了神儿,甚至连那些考中了的庶族都不禁开始怀疑这榜是不是放错了——这届春闱的主考官可是不折不扣、彻头彻尾的世家出身,那齐敬臣莫非是疯了,竟不声不响搞出这样的名堂来?   一时之间士林大乱,建康城中的世家豪门也都纷纷动作起来,不管是与齐家亲的、与齐家不亲的,送过礼的、没送过礼的,子孙成器的、子孙草包的,都一下子像被捅了马蜂窝一样炸开了,随后便一连串地开始朝齐家扑过去,比当初巴结送礼时更加热切,一副非要讨一个说法的样子。   当朝左相齐璋此前也实在没预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   相爷放榜当日本正在官署吃茶,结果一抬眼,却见门外呼啦啦涌进一大帮同僚,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地围着他,着实令左相大人云里雾里。待细细一问,却听一位旧友又怒又叹地说:“你竟还不知道?快回去看看吧!你那次子敬臣……唉!”   左相大人有四个儿子,齐家这一辈上更是子弟无数,最令他放心的就是他的次子,不仅从不会给他招惹麻烦,而且还从不会令他失望。如今一听人说起次子的不妥,左相实在不明就里觉得荒唐,只是眼见如此之多的人都激愤而来,他也难免心中有些打鼓,遂匆匆别过了找上门来的诸位大人,急急驱车赶回了家中。   一回本家,府门之外也早已聚满了人,都是一副来讨说法的模样,一见左相大人回府了,当即都一拥而上。相爷不胜其扰又不明所以,只感到一股邪火从心底里冒了出来,待总算千难万难地进了府门、隔绝了那一干嘈杂的人声,便难掩怒气地招来小厮,厉声道:“去把二公子给我叫回来!”   等齐婴回到本家的时候,夜里华灯初上,聚在府门前的一干人等已经被驱散了。   他扫了一眼空空荡荡的门前,随后一言不发地进了府。   青竹跟在公子身边,心中七上八下惴惴不安,总觉得今日本家的气氛格外僵凝,从大门入正堂,一路遇见的婢女和小厮都神色奇怪,隐隐皆有惶恐之色。   他心中于是更为不安。   只是公子一切如常,青竹悄悄瞧了一眼,见他的神情也平淡一如往昔,气息丝毫不乱,步履稳健地向正堂而去。   正堂灯火通明,左相和夫人尧氏都在,大公子齐云也在。   往常相爷一贯是爱怜夫人的,可今日他因生了怒气,脸色很是难看,尧氏在一旁想劝又不敢劝,倒显得有些畏手畏脚。齐云坐在下首,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   这厢一见齐婴回了,三人的目光都立马聚拢过来。   那些目光虽都是朝着公子去的,可青竹却也耐不住发了个抖,公子却恍若未觉,径自向父母兄长问礼。   相爷面沉如水端坐在主位,并未让次子入座,只沉声道:“下人都出去。”   这话令青竹心揪得更紧,越发预感今天要出事。   他忧虑出神的工夫其余的仆役们都依言出去了,只他一个还留在堂上,相爷威严的目光已经向他扫了过来,青竹头皮发麻,又听公子侧首对他说:“下去吧。”   公子有命自然无所不从,青竹闻言,虽心中百般挂虑,却仍不敢违逆,躬身退下了。   如此,正堂之上便只剩下齐璋、尧氏、齐云和齐婴四人。   齐璋望着堂下站立着的次子,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下人纷纷退出去后他的怒气便更加压不住了,此时虽仍勉力克制着,但周身的威压已经十分迫人。   他紧紧地看着齐婴,缓缓地问:“春闱取仕的结果,是你拿的主意?”   齐璋已经知道了。   今日下午等齐婴回府的工夫,他便已经知悉了今年春闱的结果:三甲之中,前二甲几无士族子弟,即便算上三甲,上榜的士族也不过十之二三。状元榜眼探花再并上传胪,一应全是寒门出身,如此出格、如此荒谬,便是那倚仗庶族官员立足朝堂的端王亲自主考也不敢做得这么过火!   内心虽知不可能,但齐璋心下仍抱侥幸,指望着这中间是有什么误会,或出了什么意外,哪料他那次子却神态自若地答曰:“回父亲,是我亲自判的。”   这一言可真是火上浇油!   尧氏是最熟悉丈夫脾气的,心知他本来就压着火,结果敬臣不但不避着些,还直挺挺这么回话,怎不让他父亲更生气?   只听一声巨响,是齐璋震怒之下狠狠拍了一下桌子,茶杯被震得坠落在地,立刻摔得七零八落。堂上气氛僵持,一时也无人敢去收拾,又听齐璋语气沉极冷极地问:“为何如此?”   这回连齐云也感到父亲就在发怒的边缘了,他急忙暗暗给弟弟打眼色,哪料到他那一向机敏的二弟此时竟转不过弯来,仍是不知转圜地回道:“前二甲俱是实学之辈,儿子不过是秉公判卷。为免为人诟病,已将头四名的考卷张贴于贡院门前供人观瞻评判,若有人存异议,也可于天下士林面前分说。”   他这话倒是不假。   往年春闱判卷,为徇私舞弊提携士族,从未有过将举子考卷公之于众的先例,今年齐婴主考却兴此风,自然引得众人瞩目。今日一甲三人并传胪的答卷已在贡院门前贴了一天了,看过的人不知凡几,至今还没人敢说不服,士族中人虽不满自己被黜落的结果,却也无人敢说自己的文章比墙上那四篇更好。   齐璋闻言却怒极,手指向次子,厉声道:“秉公判卷?你入仕多少年了?如今竟说出这样三岁小儿般幼稚的话!——你给我跪下!”   相爷自打过了知天命之年便再未动过什么怒气了,尤其对着家中的子孙更是脾气好了许多,即便齐宁和齐乐那样扶不上墙他也再不行打骂,未料今日却是破了功,竟对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次子发起火来。   齐婴竟也毫不反驳,闻言一掀衣摆便从从容容地跪了下去,一点犹豫也没有。   而他的从容之色反而更触怒了齐璋,他怒极反笑,走近次子两步,急声道:“你是疯了不成?还是痴了傻了?你如此贬抑士族抬举寒门,会让朝廷百官如何想?陛下和那两位殿下又会如何想?他们都会觉得咱们家要倒向端王一党!”   齐璋真是气急了,耐不住来回原地踱步,边走边说:“还有世家之间的关系,你考虑过么?今日放榜之后有多少人找上门来了?人人都在要你给个说法!你以为咱们家是什么?齐家是第一世家、是树大根深,可是你这么做无异于与整个士族为敌!寡不敌众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会不明白?”   齐璋气得脸色都有些青白了,急怒攻心脚下也有些打晃,齐云在一旁瞧见了连忙上去扶住,口中又劝道:“父亲且先消消火,敬臣不是无谋之人,兴许他有自己的打算……”   尧氏也连忙给丈夫递茶,相爷却不接,只仍脸色铁青地看着长身跪在堂下的次子,点了点头,说:“好,他非无谋之人,那便给他个机会说说,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谋划不惜荒唐至此!”   这话虽存了讽刺的意味,但总也算是给了齐婴一个分辩的机会,齐云听言当即心下一喜,立马又给弟弟递眼色,指望他赶紧说点什么先安抚住父亲。   哪料齐婴凤目不动不退反进,不仅不试图安抚父亲,反竟陈词道:“建康虽仍保太平之象,但此地之外已动乱四起,大梁若再不图一变,当年南渡之祸便将再临——长江已过,他日又将退向何方?士族弄权有百害而无一利,若不当机立断破旧立新,则国殇之日近矣。”   齐婴话至此处,正堂之中有片刻的死寂,随后他的父亲一声轻笑,已是怒到不能再怒的先兆。   他左右看看夫人和长子,又指向齐婴,问身旁两人道:“他方才说的什么,你们可都听见了?”   尧氏不明朝事自然听不出深浅,齐云则面色为难,已不知该如何再劝,只嗫嚅了一声:“父亲……”   齐璋则不再看向旁人,他甩开了尧氏和长子的搀扶,一步一步走到次子眼前,声音低下,反而更显得骇人。   他一字一句地反问:“好漂亮的言辞,这么说,你行事荒唐至此,是为了家国大义?”   齐璋笑了一声,笑声既有轻蔑又饱含沧桑。   “敬臣,你为官多年,我以为你早已通透了,怎么竟还如此不知所谓?”齐璋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次子,“你以为这个朝廷当中只有你一个忠直之辈?还是只有你有家国大义、只有你能看清形势?”   “你是臣子,不是君主!”齐璋负手而立,神情和语气都是前所未见的严厉,“家国存亡是天家要考虑的,臣子的天下根本不在那里!我们要想的是家族安泰、是祖宗荣耀,是千秋万代子嗣绵延,是盛名之下保全性命!”   “这是庸俗么敬臣?”齐璋咄咄逼人,“这是规则!无数的朝代、无数的家族,无数的人一遍一遍摸索出来的规则——你凭什么去打破?即便你惊才绝艳、即便你智珠在握,也不过是滚滚历史中的一粒沙尘,你又拿什么去打破?”   “齐敬臣,是否是这世人将你捧得太高了,你便忘记了自己是谁!”   话语极沉极利,便如刀锋直插人心,而齐婴垂目长跪一言不发,仍是面色平静。   齐璋仿佛已经说累了,他沉默良久,用手揉了揉额头,语气倦极一般地说:“无论用什么方法,尽快改掉春闱的结果,三日内重新发出去,至于陛下那边,我自会替你分说。”   话说到这里,相爷的火似乎已经发完了,齐云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至此才松了一口气。   虽则他并不认同父亲擅改春闱结果的做法,但眼下显然还当先应承下来,以免将矛盾挑得更大。   哪料今夜他二弟实在反常至极,如此简单的道理他却仿佛看不明白似的,竟在这个当口又说:“春闱取士乃国之大计,非一人一姓所能独断。此榜既放,我意已决,便无更改之理,还望父亲谅解。”   一句话清清淡淡的,却与撮盐入火无异!   齐云在旁听得心惊胆战,果然又见父亲怒火更盛,厉声问:“我再问你一次,这榜你改是不改?”   齐婴沉默以对。   齐璋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无法形容了,他看着齐婴点头又摇头,终是一连说出三个“好”字,随即眼神一利,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轻不重地对长子说:“去,代为父去请家法鞭来。” 第123章 春闱(3)   相爷这话一落地,齐云和尧氏都是大惊失色!   齐二公子自幼天资出众闻名江左,入仕后更是一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历来都是家族的骄傲,何曾受过什么家法?即便是齐宁和齐乐他们,最多也就是在不上进时被他们父亲用戒尺打打手板罢了,哪又挨过什么家法鞭!   尧氏今晚一直忍着没有护着儿子,也是觉得他的确在春闱之事上做得过了些,可如今一听说相爷要请家法鞭出来,她便再也按捺不住、立刻便上前阻拦。   哪料一向颇顺着妻子的相爷这回却不为所动,见长子立在原地踌躇,竟索性亲自出了正堂、前往祠堂去请鞭。   尧氏一见相爷气势汹汹地往门外走,便知今日这事不能善了,她索性急急地对齐婴说:“你先回去!回风荷苑去避一避,等我再劝劝你父亲,等他气消了你再……”   谁知她话还没说完便被儿子拦住,齐婴跪在原地半步也不挪,只温声对尧氏说:“母亲不必担忧,无妨。”   这下儿不单尧氏上火了,连齐云也跟着着急起来。他正要顺着母亲的话催二弟赶紧出府避避,却见二弟背过母亲暗暗给他递了一个晦暗不明的眼神,似乎隐隐藏着深意,一时把齐云看得一愣。   深意?   敬臣他……究竟还藏了什么筹谋?   齐云当时想不通,可他深信自己的二弟绝非糊涂之人,做事自有他自己的章程,当下便也歇了再劝他的心思,只转而开始配合着安慰起母亲。刚安慰没两句,便见父亲持着家法鞭又步履沉重地回来了。   那家法鞭并不很长,却极粗极韧,只消略略看一眼便能想见这一鞭下去必会让人皮开肉绽!   尧氏一见此状几乎要昏倒,又听丈夫执鞭看着敬臣道:“我最后再问你一次,这榜,你改还是不改?”   尧氏掉下泪来,虽被长子搀扶着,仍感到天旋地转,她看着次子哭叫了一声:“敬臣!你就听你父亲一句!”   可却无用。   齐婴仍跪在原地,眉目低垂却半寸不让,只说了四个字:“家国有法。”   堂上又是一静,齐璋追了一个“好”字,随即展开家法鞭,寒声说:“正是家国有法。”   两人话说的一致,可意义却不同:齐婴重国法,而他父亲则更重家法。   齐璋面无表情,侧首对长子说:“带你母亲去休息。”   齐云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父亲意思:母亲柔弱,又一贯是疼爱孩子的,别说是她亲生的敬臣,往日就算敬安和敬康他们挨打挨骂她也会不忍,今日敬臣挨鞭子她又怎能看得下去?   齐云会意,虽是不落忍,却也依言要扶母亲出去。   尧氏泪落不止,坚持不出去,要拦着相爷动家法,齐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又见二弟向自己递来眼色,也是要他扶母亲出去。   母亲若在,父亲兴许还会罢手;母亲若走,今日这顿家法他便定然逃不掉了!   敬臣他……   齐云心下摇摆,终还是相信了弟弟,心下一横,半劝半迫地将母亲带出了堂屋。   刚一踏出房门,便听得门内传来鞭刑之声,那粗重的鞭子一声一声落在皮肉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身旁的母亲哀声更重,齐云亦心中惊痛,他实在不忍再听,连忙带着母亲匆匆而去。   至夜,齐府万籁俱寂,独祠堂之内灯火通明。   齐家乃百年世家,自大梁南渡之前便已有四世三公的佳话,至今更是家族繁盛风光无两。家族宗祠之内,但见不计其数的牌位高高低低地陈列着,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姓氏的荣光。   而齐二公子正独自跪在那里。   他跪得端端正正,就像素日在官署中处理公文一样端正,也像当日在明远楼上向天下举子赠言一样端正,只是他的背后已经布满了血痕,透过朝服殷了出来,伤口密布,层层叠叠。   他的脸色也是苍白的,额上有一层细汗,倘若细细看去,会发现他那双漂亮的凤目也有些失去了神采,大约是痛极了,因此有些脱力失神。   但他仍端正地跪着,没有哪怕一点摇摆和懈怠。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祠堂之外传来脚步声,齐婴并未回头,已知来者是他的长兄。   果然如此。   齐云进了祠堂,亦向先祖行跪礼,随即起身站在齐婴身边,又听得弟弟问:“母亲可还好?”   齐云低头,见他已是满身的伤,可此时心中挂虑的却是母亲,便又感到一阵酸楚。   他叹了口气,答:“哭了半宿,一直求父亲让你起来别再跪了,后来脱力晕了过去。父亲叫了大夫来看,方才才醒,现下已经没有大碍了。”   听闻母亲晕倒,齐婴的脸色有些变化,他眉目低垂着,却并未再作声,沉默良久方道:“……有劳兄长。”   齐云瞧着齐婴眼下这副模样,心中也是难受得紧。   他这弟弟自小就才学惊人,无论做什么都好整以暇从从容容,而自己明明年长他八岁有余,却在许多事情上都远不及他。他从未见过敬臣的狼狈之态,未料今夜他却受了家法,眼下还被父亲罚跪在祠堂之中。   齐云负手站着,眉头紧锁,一声长叹,问:“敬臣,你并非鲁莽之人,可今次春闱……到底何以做得如此过火?”   齐婴的语气平静无澜,答:“我已说过,不过是秉公判卷。”   齐云一听眉头皱得更紧,说:“我知道你与旁人不同,虽则嘴上不说,实则却是个心有大义的人。我也知道你早就看出了朝廷的弊病,有心要提携庶族革除积弊——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要匡正此事也不必如此着急,否则不但难见成效还会引火烧身!徐徐图之的道理你会不明白么?”   “你可知道现在外人都是如何说的?”齐云也是又急又痛,“他们不单说齐家有意倒向端王一党,还称你是沽名钓誉之辈,说你此举的目的在于成全自己的清名!”   “他们是气急败坏了,都在往你身上抹黑!”   齐云为人正直,作为长兄又一向袒护家中的弟弟们,对于齐婴他是尤其在意的,有时甚至比他本人更爱惜他的羽毛,他实在不愿听外人如此诋毁他,更深知他的弟弟绝非如此浅薄之人。   可他这样激动,齐婴却依然平淡如水。   他淡淡地说:“生前身后之名本就不足挂齿,我亦并不看重,可随人毁誉;至于家族立场,想必今日父亲行家法一事明日一经传出,齐家倒向端王一党的流言便不攻自破,届时只要再有举措令四殿下宽心,便也能说得过去了。”   这话却把齐云说得一愣。   他凝神一想,却忽而想明白了:难怪敬臣今日在言语间一直不肯退让,原来竟是故意激怒父亲!他甚至有意让母亲避开,竟是一早就打定主意要受这顿家法!   他是故意的!故意让父亲怒不可遏、故意让父亲责罚他,为的就是把齐家从这场春闱的结果中摘出去,要把一切罪责都揽在他自己身上!   一想通这个关节齐云便大惊失色,心中又隐然有不安之感,他紧紧地看着齐婴,急声问:“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再有举措令四殿下宽心?什么举措?你还要做什么?”   一连四问,句句紧迫,可齐婴却仿佛已经不愿再多说。   他只是抬头看向长兄,字字句句如有千钧之重,说:“兄长放心,我必不牵累家族。”   说这话时他神情寡淡,可言语中的力道却很沉,齐云心中更感不祥,看着齐婴道:“我当然知道你不会!我担心的是你!你不要毁了你自己!”   齐婴沉默以对,脸色苍白可神情却十分笃定,仿佛已经拿定了主意,即便玉山崩于前也不会改变。   齐云实在不知该再说什么才好,正是惊疑不定,又听祠堂之外传来吵闹之声,他回身一看,却见是四弟齐乐正大吵着朝祠堂跑来。   对了,还有齐乐。   今年齐四公子也参加了春闱,却连三甲也未能上榜。齐乐本是个没什么野望的人,更对功名之事不甚有兴趣,只是他一直想娶赵家妹妹为妻,而他们姑母赵齐氏早有言在先,若他考不□□名便休想娶到瑶儿。   齐四为了这次春闱付出良多,每日起早贪黑的读书写文章,比其余的士族子弟都要用功许多,就算与寒门的举子们相较也不差什么。本想着这次恰巧二哥便是主考,怎么着也能借一借力,就算上不了一甲二甲,总归三甲还是能上的,哪成想一朝名落孙山,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一见这等结果,一时冲动便先跑去了赵家,结果好说歹说姑母也不松口,只说他与瑶儿的婚事就此作罢,随即就让他吃了闭门羹。他痛苦极了,连夜外出买醉,拖到眼下这个时候才回家,一听说二哥今日也在家,自然难免心生怨愤,乘着醉意怒气更加上头,当即便朝祠堂奔来要同二哥讨一个说法。   为什么!二哥明知道自己心悦瑶儿、就指望这次春闱高中后娶她,为什么就不能高抬贵手帮帮他!明明对二哥而言这不过就是举手之劳,而且他也不是真的那么不成器,他的文章不错,王先生也说过他是有希望凭自己考中的!为什么二哥偏偏不帮他、还要将他黜落!   齐乐又悲又怒向祠堂这方冲来,齐婴听见动静,什么也没说,只背着身淡淡挥了挥手,随即站在暗处的白松便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两下便将愤怒的齐四公子制住,转头就将他拎出了祠堂所在的这方院子。齐乐一路又哭又叫,隔了老远依然还能听到。   齐云眼睁睁瞧着这一切,无奈更甚,转头看向齐婴,道:“你这样对他,就不怕他日后恨你?”   “敬康是有资质的,只是原本贪玩,这才一直显得不成器,”齐云叹息,“其实他这次是可以考中的对不对?是你故意将他黜落了?你要贬抑士族,为了服众,便更不能让自家人上榜……你牺牲了敬康,是么?”   齐婴微微皱眉,但仍沉默不语。   兄长说的对,但也不全对。   他当然并不否认自己在春闱这件事上亏欠了四弟:倘若齐乐只是一个普通的士族子弟,他兴许会让他名列三甲,但就是因为他们之间血脉相连,如此关节就更要避嫌。齐乐的确不错,但还远远不够好,至少没有好到让人无可非议,所以最终他还是让他受了委屈。   但这并不是全部的理由。   赵家根性不佳,并非敬康那样的性情所能驾驭,即便眼下缔结了姻亲,往后也难免多生波折。他本性纯净,彼时若难以耐受压力,便会一生郁郁不得解脱。   他其实早已为四弟考虑良多,只是这些都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因此当时齐婴照旧一言不发,垂首沉默。   齐云的叹息更加重了。   祠堂之内灯火通明,兄弟二人一站一跪,无数祖宗牌位高高陈列,仿佛在俯瞰后生。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满满对手戏~   小齐大人在想啥呢? 第124章 依偎(1)   沈西泠从未想过,再见到齐婴时他会满身伤痕。   上回他们见面是半月多之前,两人浓情得紧,只是后来他忙于春闱之事、一直没能回风荷苑,两人便一直没能见面。   她想他想得快压不住了,连梦里都满满的是他,那天午睡醒后忽而听水佩她们说公子回来了,本是喜悦极了,结果却见几个丫头神色张皇,细细一问,她们才说听闻公子受了很重的伤,是被齐大公子亲自送回来的,这会儿人刚到怀瑾院。   沈西泠当时一听就急了,立刻什么也顾不上,匆匆就往怀瑾院跑去。   她到的时候齐大公子已经走了,房中一片嘈杂,婢子们进进出出,似乎还来了个大夫,青竹他们都在招呼大夫给齐婴治伤,没人顾得上她,而沈西泠则总算隔着满满当当的人瞧见了齐婴。   ……他受伤了。   他侧身坐在床榻上,似乎伤了后背,身上的衣服到处都殷着血,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苍白。   她在他身边三年,所见过的他一直都是不迟不疾、措置裕如的,从未见过他露出狼狈之态,可眼下他却受了伤……   沈西泠一下子如坠冰窟,连手脚都发麻了。   人声嘈杂中,齐婴却看见了她,见她站在角落里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他似乎一愣,随即朝她笑了笑,隔着人群朝她招了招手,无声地说:“来。”   他在让她过去。   沈西泠一下就眼热了,立刻拨开人群朝他走过去,若非这里太拥挤,她一定会奔过去。   她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坐下,明明并未触碰到他,却仿佛还是怕弄疼了他,她噙着眼泪上下看他,憋了好久才问:“你……你疼不疼?”   其实一般这种时候,人第一句会问的话应当是“你怎么了”,或是“这是怎么回事”,而并非“你疼不疼”。可她那时的确只关心他疼不疼,以至于忘记去问事情的前因后果。   而这当然是个很无用的问题——他伤成这样,怎么会不疼呢?   齐婴却神色寡淡,与往日一般无二,他甚至还能腾出心思去哄她,伸手轻轻顺了顺她的头发,说:“没什么事,只是看着严重而已。”   沈西泠的眼眶湿得更厉害了。   她当然知道他在哄她,因为他此刻抚摸她的手都比往日更凉,而且微微地发抖,他身后的那个大夫也脸色凝重,还说:“请公子一会儿忍着些,这……恐怕会有些痛。”   齐婴背对着那大夫,头都没回一下,只应了一声,眼睛仍看着沈西泠。   他神情温柔,对她说:“你先回去吧,免得吓着。”   他都这么疼了,还怕她吓着。   沈西泠一时也说不清当时心里的感觉,只勉力把眼泪逼回去,又紧紧拉住齐婴的手,摇头说:“我不回去,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她说得很坚定,齐婴看了她一会儿,也颇无奈,后来终归还是没执意让她走,默许了。   他背后的伤很重,左相昨夜是气极了,一连抽了他三十多鞭,那家法鞭比普通的鞭子留下的伤痕重上许多,已经让他的后背血肉模糊。因在祠堂中跪了整整一夜,这伤口便没能处理得及时,此时他的衣服已经跟伤口粘连到了一起,在敷药包扎之前还要先把伤口扯开。   那是疼极了的。   大夫动手的时候,满屋子的下人都偏过头去不敢看了,就连青竹都忍不住闭上了眼,沈西泠却想看——她想知道他的伤到底如何。可齐婴却不让她看,只让她坐在自己身前,他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只是他手上的青筋却迸了出来,额上的冷汗也越冒越多。   沈西泠又是担忧又是心疼,下意识就将自己的嘴唇咬得发白。他瞧见了,便伸手碰了碰她的唇,像是怕她伤着自己,还哄她说:“没事的,别担心……”   沈西泠紧紧拉着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睛已然红得像只兔子。   等那大夫终于给齐婴处理好了伤口、敷好了药,已是大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齐婴出了一身汗,脸色却转好了一些,不再那样苍白了,只是看起来很疲惫。   沈西泠私心里其实是想跟齐婴待在一起的,只是她看他伤成这样,想他应当想歇下了,便转而跟在大夫身边,细细地听他讲着之后如何敷药以及如何打理伤口等细节,等大夫大致说完了,她便打算送大夫出去。   齐婴却叫住了她:“文文。”   沈西泠扭过头,见他已经新换了一身衣裳,正坐在床榻上朝她看过来,他也没多说什么,可是他的样子却在告诉她,他想让她陪着他。   沈西泠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当即便朝他奔过去了,一旁的青竹也懂得看眼色,默默领着下人们都退出了房门,而他关上门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公子把那个小丫头轻轻地搂进了怀里。   沈西泠一言不发地任齐婴抱着,手却不知道该放到哪里。   她以前最喜欢环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口抱着他,可现在他整个后背都是伤,她一动都不敢动,生怕哪一下就碰到了他的伤口,再让他疼痛。   齐婴感觉到她的拘谨,便松开了她,问:“怎么了?”   他的小姑娘眉头皱得紧紧的,正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想了想才说:“……我怕弄疼了你。”   齐婴挑了挑眉,又莞尔。   他捏了捏她的小脸儿,说:“已经没事了。”   沈西泠抚上他捏她脸的那只手,用脸颊轻轻地蹭着,眼眶仍然红着,看着他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会受伤?”   齐婴垂目看着她,闻言沉默了,过了很久才说:“我有些累了……先让我睡一会儿好不好?”   他真的很累了。   从判卷到拟榜,他一直少眠,昨夜又跪了一夜未曾合眼,此刻实在疲惫至极。   沈西泠一听他说累了,又是心疼不已,慌忙点头,说:“啊,你睡你睡,别理我——快睡。”   她好像恨不得让他立刻就睡着似的,手忙脚乱的样子落在他眼里仍觉可爱。   齐婴笑了笑,又搂住她,低声说:“你在这里陪我一会儿……”   他看起来不仅很累,而且……有些孤独。   他一直是强大的,强大到令她觉得他无所不能,强大到令她以为他没有弱点,可是现在她看到了,这个人疲惫的样子,这个人孤独的样子。   他好像真的把她接纳进了他的心底,因此才容许她看到这些隐蔽的角落。   沈西泠从未感到自己与这个人如此贴近、近到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他的灵魂,这样的发现令她心底寂静无声,她甚至觉得此刻她就可以为他而死。   她看着他点了点头,随即就自己脱了鞋子上了他的床榻横坐在床头,又轻轻拉着他让他侧躺下来、枕在自己膝上。   她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柔声细语地说:“你睡吧,我一直陪着你……”   齐婴什么都没有再说,只静静地闭上了眼。   他太累了。   他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长,从前一天的下午一直到次日清晨。   沈西泠本来没打算睡,结果在他身边陪着陪着不知怎么的就睡了过去,等她再睁眼的时候天都大亮了。   她原本是坐着的,如今却好端端躺在被窝里,而更离谱的是齐婴也正睡在她身边,跟她盖着同一床被子,眼下还没醒过来。   沈西泠一双漂亮的妙目立刻睁得圆圆的。   这……这这事儿可不能怪她的!   虽然她的确一直都对他有些不轨的心思……并且在他们定情之后这种心思就尤其昭彰了起来……但今天这个事情确实不是她有意的!而且她睡觉一直很老实,绝不会中途乱换姿势占他便宜!   这……也许是他中间醒过一次,见她睡得不舒服,就……   沈西泠眨眨眼睛,嘴角悄悄翘起来。   他正半搂着她,呼吸绵长,似乎仍睡得很沉。   说起来沈西泠还从未见过齐婴睡着的样子,与他素日里不同,睡着的他看起来不再那么严肃和冷清了。   她一直都知道这个人生得很好看,只是齐二公子的名声和官位都太高了,以至于时常令人忽视了他的容貌。此时他睡着了,周身的气韵都淡去了,他好看的五官便更加清晰起来,沈西泠暗暗地想,那些书中曾大谈特谈的前朝的所谓美男子,一定都不及她眼前这个人好看。   她忍不住又靠近了他一点。   这时日头渐渐升上来了,明亮且暖融的日光透过床帐照进来,有一丝落在他手臂上。   沈西泠盯着那一丝光亮瞧,才忽然反应过来,他今天没去上朝。   这实在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她在他身边三年之久,自然知道他是个多么勤勉守矩的人,这三年的朝事他没有过哪怕一次缺席,即便他生病了、或者累极了,也还是会强撑着去上朝,谁劝都没用。   今天他却没去。   沈西泠心里暗暗觉得奇怪,虽说知道这是因为他受了伤的缘故,但是又觉得若按照他以往的脾气,就算如此也还是会强撑着出去的。   她觉得奇怪,又觉得释然。   这个人总是不得闲,又总是让自己活得很累——如今这样也好,起码他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沈西泠轻轻笑了笑,又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忍住,悄悄凑上去亲了亲他的眼尾。   那双无比漂亮的凤目。   只是蜻蜓点水般轻轻的一吻,却还是把他闹醒了。   他一开始只是眼睫动了动,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眼神透着刚睡醒的那种独特的慵懒。后来他瞧见她,便醒过神来,温柔的笑意在眼底漫开,更紧地搂过她,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声音颇有些低哑地问:“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唉女鹅还是太老实了,其实要我说不如干脆就……   小齐大人(紧急打断):!不准教她那些   ?咋滴您要亲自教呗 第125章 依偎(2)   沈西泠自觉偷亲被事主发现,有些脸热,此时也不好意思看齐婴,只脸颊红红地缩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他大约没有发现她害羞了,只问:“睡得好么?”   沈西泠又脸红着点了点头,转而问他:“你呢?”   他似乎还并未完全清醒过来,回话有些慢,过了一会儿才应了一声。   他刚睡醒的这个样子让沈西泠觉得有些新奇,亦高兴于自己见到了他更不同的一面,心中的爱意因此更满涨起来。   她想要他抱抱,但因顾忌着他后背的伤便作罢了,只从他怀里仰起头来看着他,有些担忧地问:“伤口还疼么?有没有好一些?”   他又应了一声,依然是有点懒倦的样子,似乎问什么就会答什么,把沈西泠逗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唉,她怎么会这么喜欢他呢……   她忍了忍、没忍住,凑上去在齐婴侧脸上亲了一下,随即就自己被自己的大胆吓住了,立刻脸红红地一股脑儿从床上爬了起来,像是怕他笑她似的,急急忙忙就下了床,口中还煞有介事、佯作镇定地说:“我……我饿了,我要去做点早膳吃,你等我一会儿,等一下我们一起吃。”   说完也不等齐婴答话,自己一溜烟儿地跑出了里间,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如此急急火火的,把回过神来的齐婴逗得失笑。   他叹了口气,随即不急不忙地从床榻上坐起身来望着小姑娘逃走的方向,又感觉着侧脸上她留下的余温,无奈地低笑了一声:“胆小鬼……”   两人在怀瑾院的小花厅一道用了早膳。   自打两人情定之后,沈西泠便常在怀瑾院夜宿了,如今连膳食也经常在这边用、很少再回握瑜院去,连带着水佩她们也时常轮换着到怀瑾院这边伺候,倒是让这边热闹了许多。   这天早上他们坐上桌的时候沈西泠注意到齐婴又换了一身衣服,想来是方才她去收拾早膳的时候下人们帮他重新换过药了的缘故。   沈西泠咬着筷子,欲言又止地看了齐婴一眼,又默了默,随后才略有些犹豫地问:“公子这伤……到底是怎么来的?”   昨天慌乱之下她顾着他的伤,分不出心思去问这事儿的前因后果,如今回过神来,便压不住想问了。   齐婴闻言看了她一眼,夹了一块松菇给她,口中淡淡地答:“倒也没什么大事。”   他这样云淡风轻地开了个头,随后便三言两语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尽说给她听了。   他言语虽清淡,可落在沈西泠耳里却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她虽然对官场知之甚少,但因在商道上行走了几年,多少也对大梁的政局有些了解。   江左之地素以世家为贵,除开如今的三姓之外,另还有贵胄豪门无数,每年春闱录的都是士族子弟,偶尔有一两个寒门上榜,要么是祖坟冒了青烟,要么就是才学实在出众。   如今齐婴秉公判卷、如此明显地表露出扶植庶族的意思,别说是那些久历官场的人,即便是她,也能察觉出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他……会因此惹上大麻烦的。   沈西泠眉头蹙着,还没想好要说什么,便听见外面有小厮匆匆跑来回话,青竹出去听了,回来时脸色颇不好看,有些为难地看着齐婴,又看了看沈西泠,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当着她的面说。   沈西泠何等敏感,自然瞧出了这层意思,当即就要起身避嫌,齐婴却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继续吃饭,随口对青竹说:“无妨,说吧。”   青竹闻言扬了扬眉,似乎颇感意外,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躬身道:“风荷苑外来了些人……说是,想求见公子。”   沈西泠是很聪明的,虽然青竹这话说的隐晦,可她察言观色,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想来风荷苑外来的人并不是“求见”齐婴,而是气势汹汹地上门找他讨说法的——就如同三年前她在忘室内间的门缝里瞧见的那位韩大将军一般,是来找齐婴闹事的。   她的心揪紧了。   齐婴却没什么反应,照旧是清清淡淡的,好像对一切都早有预料似的。   他又吃了一口沈西泠做的馎饦,头也不抬地说:“去回了他们吧,就说我在养伤,不便见客。”   青竹领命,匆匆退下去了。   沈西泠的心则一直悬着,仍感到忧虑,更不想任何烦心事再找上齐婴。   齐婴见她皱着眉苦着脸,倒是笑了笑,想了想又对她说:“昨天父亲知道此事后震怒,我长兄也并不赞许,认为这样的事当徐徐图之,不应操之过急——你以为呢?”   他看着她,神情温和,像是兴之所至随口一问。   沈西泠听言一愣,却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从不会主动对她说起这些朝政上的事,更从没有在这种事上问过她的想法,因此她乍一听便有些愣神,忘了回话。齐婴于是又问了一遍,她这才回过神来,想了想,神色很笃定地答:“公子是不会做错事的,是他们错了。”   她言之凿凿,一副十分肯定的样子,倒是让齐婴挑了挑眉。   他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朝门外示意了一下,又问她:“可是今日风荷苑外来了许多人,他们也都觉得我错了。”   沈西泠甚至都没有犹豫一下,当即便斩钉截铁地说:“那就是他们都错了。”   她的神情很严肃,一点犹豫和怀疑都没有,当时那个小花厅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认真的,她真的觉得就算所有人都错了,齐婴也不会错。   这样的笃信让齐婴眼中浮现出了另一种情绪,难以拆解,却莫名缱绻,又有点狼狈。   他别开了眼,只应了一声,却没再说别的。   沈西泠倒是打开了话匣子,她抿了抿嘴,见青竹久久不回来,一时不知他是迷路了还是被风荷苑门外的人给缠住了,想了想,又觉得他在风荷苑迷路的可能还是比较小的,大半应当是被缠住了,因此更加担忧起来。   她眉头蹙着,想了想还是抬头对齐婴说:“公子先用膳吧,我出去看看。”   说完,她站起身就想往外走,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倒把齐婴看得一愣。   他赶紧把人拉住,问:“你干什么去?”   沈西泠回过头看向他,脸色镇定,十分坦然地说:“我怕青竹一个人不行,我去帮他把人赶走。”   她说这话的神情太认真了,俨然是一副立刻就要跟人吵架的架势,而她明明是那么文静柔弱的一个人。   齐婴又好笑又无奈,把人拉回来坐下,说:“轮不着你,好好吃饭。”   沈西泠似乎有些不服,又像是急于自证,语速变快地看着他说:“我真的可以,我原来出去买田庄的时候也跟人吵过架,根本没输——不信你问水佩。”   她这话倒不假。   其实她在外面都是挺能干的,尤其当年刚刚做生意的时候,与她打交道的三教九流也多,并不都是文质彬彬的大掌柜,也有许多市侩的佃户和伙计,她一开始打怵,后来渐渐磨砺出来了,如今都已能够从容应对,真要算起来,可比青竹更能顶场面。偏齐婴总拿她当个小孩子,还总觉得她会受人欺负,一直不怎么相信她。   一旁的水佩忽然被点了名,一时也有些紧张,一会儿看看自家小姐、一会儿又看看公子,不知该怎么回话。   好在公子倒没为难她,也根本不在意她怎么回话,只神情无奈又隐隐宠爱地看着她们小姐,连说着“知道了”,又半真半假地哄人道:“行了,下回再让你去——你先吃饭。”   她们小姐听言又皱了一会儿眉,似乎颇为不满,公子又哄了两句,这才不甚情愿地拿起筷子。   水佩和风裳对视了一眼,都偷偷捂着嘴笑,心说什么下回啊,今日上午青竹刚赶了人,哪还会有人不长眼地再登门?公子可不是糊弄她们小姐呢么。   哪晓得下午竟还真有人登门。   且竟是四殿下。   说起来,这位殿下早年间倒是时常造访风荷苑,多是为与友人小聚,近几年来得少了,除了每年花会之外便鲜再登门。   今日亲至,自是为了探望齐二公子的。   下人们虽一早就从青竹那里听说了风荷苑近来谢客的消息,但四殿下毕竟不是别人,身份如此贵重是不好拒见的,他们便派了个人去主屋请示,没过多一会儿,公子便亲自来迎接了。   四殿下今日轻袍缓带而来,身边只带了两个仆役,手中各自拎着些礼物,此时在门口遥遥瞧见齐婴向这边走来,便朝他招手、朗声笑道:“你我之间,怎还须得你亲自出来迎?”   不一会儿两人便碰上了面,齐婴大概因为行走间牵扯到了后背的伤,此时脸色有些苍白,隐约还出了一层冷汗,萧子桁一见眼中暗光一闪,面上却不显,只关怀道:“可是牵到伤口了?——快,你快回去歇着……”   说着,便半扶着齐婴一道进了风荷苑的大门。   四殿下的造访很难不引人深思,毕竟在刚刚过去的春闱中齐婴做了那样有利于端王的决断,四殿下心中作何感受就不得而知了。他今日来,或许是存了诘问齐婴的意思,也或许只是想试探他,但无论是二者中的哪一个,两人的谈话都不适宜被他人听到。   齐婴略略一想,便请四殿下移步忘室稍歇,让下人们上过茶果之后就退出去,只余两人私谈。   萧子桁坐在忘室之中倒是一派随和的样子,看着齐婴行动不便的样子似乎颇感忧心,说:“左相下手未免也太重了,你秉公判卷也是为了江左社稷,哪里至于伤你到这个地步?”   作者有话要说: 沈文文对外:撸袖子就吵   沈文文对内:亲一下就跑   …一时之间难以判断究竟是不是胆小鬼 第126章 依偎(3)   一句话又是关怀、又是很顺畅地拐到了春闱的正题上,倒的确很高明。   齐婴当然听出来了四殿下的真意,同时也知道这话他是必须接的,一旦圆滑地避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会走得更僵。   齐婴沉默了一会儿,看向萧子桁,说:“关于春闱之事,我还欠殿下一句交代。”   萧子桁闻言挑了挑眉,一双桃花眼则颇显晦暗,他看着齐婴笑了笑,说:“父皇又不曾将科考之事交给我,你欠我什么交代?”   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齐婴不为四殿下这番做派所动,只敛下眉目,答:“春闱取士事关国本,我却为求清名而操之过急,本不以为过,经父兄提点过后才知不妥,亦才想明白此举给殿下招惹了麻烦。”   这句话他说得清淡,仔细听来却起码有三层意思。   其一,提携寒门不过是沽名钓誉之举,与储位站位并无干系;其二,这是他一人所为,并非齐家的立场,左相和右仆射事先都不知情,事后也不赞成;其三,他本意并不想给四殿下惹麻烦,春闱之事是无意之举,他还是四殿下一党。   这番话真假不论,总归他的神情和语气是很认真的,仿佛他说的便是实实在在的真相了。   但萧子桁又不是傻的,哪能三言两语就被他蒙混过关?他自幼与齐婴一道长大,深知他性情,绝非在乎他人毁誉之人,他心中有自己的章法,一旦落定,便是磐石无转移。   沽名钓誉?他齐二公子的好名声还少么?差这一点所谓清名?   他宁愿相信他是犯了傻,为了他心中那一点悲悯,宁冒天下之大不韪。   萧子桁心下一笑,又觉得此时想这些并无什么意义,他今日来,无非是要探探齐婴的底,如今大事将近,齐家的立场是至关重要的,他不能容许一切在此时生变。   方才齐婴最末尾那句话是挑明了说的,这便让萧子桁觉得继续打机锋没什么意思了,他挥开了脸上那些并不真切的笑意,转而露出严肃之色,看着齐婴说:“敬臣,我自然信你,可你也应当明白,口说无凭。”   你说你并未倒向端王,他便可以相信了么?官场中人,言语不过是最轻飘的东西,他需要的是切实的东西,证明齐家绝不会临阵倒戈,证明他们是自己一党,或者起码他们两不相帮。   他说完后便紧紧地盯着齐婴,却见他并无丝毫迟疑,倒像是早有预备一般,接口道:“殿下说得是。”   他答得如此干脆又好整以暇,反倒让萧子桁心中有些没底,又不禁好奇他打算给自己怎样的佐证。他看见齐婴顿了顿,随后凤目轻抬,对自己说:“倘若公主殿下仍有意下嫁,臣愿迎娶公主,以请殿下安心。”   这话一说,四殿下当即就愣住了。   齐婴他……愿意娶子榆了?   且不说他二人之间有无男女之情,单说这背后的利益关系便不是轻易能无视的:大梁早有律例,公主驸马只余爵位,不可再任实职,一旦他娶了萧子榆,那枢密院就要换人掌事,齐婴便成了废人一个,再不能置喙朝事。   他娶了萧子榆,确实能让人相信齐家的立场——只是他真的甘愿么?   萧子桁自然不肯相信,只当这是齐婴的缓兵之计。   他六妹追着齐婴这么多年,满建康的豪门贵胄谁不知道他二人之间的事?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仍是八字没一撇,齐婴的态度若即若离晦涩不明,既不答应什么,又不得罪子榆,生生耗了这么久。如今他虽答应娶她,又会拖到何年何月?   萧子桁正皱着眉如此思量着,齐婴却仿佛已经明了他的所想,神色十分平静地说:“殿下可知近几月间高魏内乱,如今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话实在转得太过突然,让萧子桁挑了挑眉。   他不知齐婴何故忽然说起如此风马牛不相干之事,匆忙之间只顺着他的话应了一声:“有所耳闻。”   齐婴看向他,凤目如淬,说:“三年之前石城一败,我朝连丢南谯、龙亢、安丰三郡,这些年虽勉力经营,也不过能维持当年的局面,却始终无力收复失地。”   萧子桁眉头一锁,已经预感到齐婴要说什么。   他看着齐婴,眼神越发不敢置信:“……你要兴兵北伐?”   齐婴淡淡一笑,与萧子桁目光相接,颔首曰:“殿下知我。”   萧子桁则震撼到说不出话来。   “我朝韬光养晦多年,也是时谋求一变,”齐婴眉目沉稳,虽坐在书房之内,眼睛却仿佛看到千里之外,“高魏内政混乱又□□四起,我朝钱粮较之丰足许多,将士隐忍多年亦早有北伐之心,眼下正是兴兵之机。”   他神情安稳,令人感到世间一切都尽在他掌握,忍不住便会信服。   又言:“我已与诸曹商定,过几日便会上书陛下以待圣裁,若陛下首肯,待此战一毕,我便迎娶公主。”   他顿了顿,直视着萧子桁的眼睛,说:“绝不食言。”   萧子桁看着齐婴,终是说不出话来。   四殿下离开风荷苑的时候已近晚膳时分,齐婴留他用膳,他婉拒了,笑着说要回去陪四皇子妃。   临别时他对齐婴笑言:“你如今还未成家,是不懂得这种情趣的,待你与子榆成婚之后便能懂得了。”   语罢促狭一笑,眉目之间阴霾尽散,倒是一副已经心无芥蒂的模样。   齐婴也笑着应了一声,从善如流得很,一边与四殿下闲谈、一边亲自送他出府,两人之间气氛融洽,倒是找回了几分少年时一道读书的气氛。   下人们眼见自家公子神情随和,一副与四殿下私交甚笃的模样,心中都跟着欢喜,只是四殿下下山离去后,公子的神情却在黑夜中显得有些晦暗,便如朔月藏于云后,隐隐令人心中不安。   身后的青竹也瞧见了,只垂下头去不敢再看,过了好半晌才听见公子吩咐了一声:“去请文文到怀瑾院找我。”   沈西泠今日过得其实颇有些不愉。   这一早起来便听说有许多闹事的人堵在了风荷苑门外,没想到下午四殿下也来跟着凑热闹。   当时她本正跟齐婴窝在一起看闲书,看到一半听说四殿下来了,齐婴的神情便很微妙,她是很明白他的,当即就感到他眼中深藏的沉重。   她很担心他,他则顺了顺她的头发,安慰她说:“不必担心,我去去就回。”   沈西泠看着他点了点头,又听他颇带了些歉意地问她,下午能否留在房间里,不要四处走动。   沈西泠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是不想让萧子桁看见她。   她当时立刻答应了、很快就回了握瑜院,也没有多问他缘由,只是她是个存心事的人,当时虽然没有问,自己事后却会多想。   近来他们情浓,她能感觉到齐婴对她的真心,他真的很疼爱她,乃至于到了令她都不敢相信的地步。而正因如此,她才更会想,前几个月他忽然疏远她的缘由。   沈西泠是敏感的,而敏感与敏锐之间往往只有一线之隔,当她拜托了情绪的困扰,敏感就变成了敏锐,她开始有了远远超越同龄女子的眼光和见地,渐渐想清了他的处境。   他虽然从来没有主动对她提起过,可她知道他的艰难。她是沈家的后人,当然更明白世家之路的凶险,稍有不慎便会尸骨无存,何况如今两位殿下夺嫡,他要在其中周旋更是为难,此外另还有枢密院的担子背在他身上,简直重若千钧。   她以前就听说过,他与萧子榆是早有婚约的。小时候她曾经吃过那位殿下的醋,这三年来也一直在心中偷偷介怀,但她与齐婴情定之后她的醋意便淡了——她知道齐婴是什么样的人,倘若他心中喜欢那位公主,他便不会跟自己纠缠,会一刀两断、干干净净。如今他既然选择跟她在一起,那定然是与那位殿下没什么情爱牵扯的。   她相信他。   只是她虽然知道他与那位公主并无私情,却不知道他会不会娶她。一旦他们成婚,齐婴手中的实权便会被褫夺,这于他而言是最好的牵制,同时也是验证齐家从龙立场的最好明证。   牵一发而动全身。   今日萧子桁来了,又恰巧在春闱放榜之后,聪敏如沈西泠,自然立即就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她能感觉到,他更加艰难了。   她当然是理解他的,也是心疼他的,只是……依然难免为他们之间的未来感到惶恐和忧愁。   他不能娶她……   如果这样,以后他们之间会怎样呢?   做他的侧室?还是当他不为人知的情儿……今日四殿下来风荷苑她便不得不藏起来,仿佛见不得人似的,她虽然不说,但心里却有疙瘩。   她……有些难过。   沈西泠不知道她和齐婴以后会怎样,她也不敢想……她在无意识地逃避思考这件事。   而这样的逃避只能带给她自己更多的忧虑和恐惧。   她厌弃这样的自己。   这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天黑,直到青竹来握瑜院说四殿下走了、公子叫她去怀瑾院,才微微消退下去。   沈西泠收拾了收拾心情,很快就去那边找齐婴了。   进门的时候当先闻到一阵药香,沈西泠转进内间里一看,却见齐婴正脱了上衣、拆着原本敷的旧药。   她着实没料到会看见这么一副光景,又惊又羞,一下子捂住了眼睛,又赶紧背过身去,口中则嗔了他一句:“公子……”   虽是一闪而过,但她还是看见了他的上身……肩膀很宽,既不过分强健也不显得瘦弱,是恰到好处的修长和精干。   这个人真是……他难道不知道,他这个样子她也很难把持……   她叫了他一声,等了半天却不闻他的应答,自然觉得奇怪,便试探着回过头去看他,这一看,才见他后背的伤口又红肿了起来,大约是痛极了,他已经有些佝偻,坐在床边弯下了腰。   沈西泠一看大惊失色!   她立刻奔到齐婴身边去,蹲下了身子看他,这才见他额上冷汗密布。   沈西泠又惊又痛,急急地问他道:“你……你这是怎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相爷的鞭子抽得那样狠,他的伤自然还很重。今天萧子桁忽然登门,他不得不亲迎亲送,一整个下午又都没有换药,伤口已经裂开了,闷在衣服里更恶化了一些,如今便显得瘆人。   沈西泠几乎要哭出来了,她甚至都不敢碰他、只怕他更疼,憋了半天才带着哭腔说:“我去找大夫过来,你等我一会儿、马上就来……”   她说着就站起身要跑出去,却被齐婴拉住。   他脸色苍白得惊人,可与她说话的口气仍很温和,说:“不必那么麻烦……你帮我就行了。”   沈西泠看着他,手还在发抖,连连摇头,说:“不行,得叫大夫,我会弄疼你的……”   “无妨,”齐婴却笑了笑,神色柔软,语气更软,“我想单独跟你待一会儿,也有话想跟你说。”   彼时他的神色又是沈西泠此前从没见过的,既有些虚弱,又有种格外的坦诚和亲昵感,令她心中动摇,实在狠不下心对他说出拒绝的话来,便只有顺着他的力道坐在床榻边,翻找出之前大夫留下的药罐子,颤颤巍巍地开始给他上药。   他的伤口严重得吓人,让沈西泠的手都不住地发抖,倒不是因为害怕,只是心疼他。   特别特别心疼他。   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容易呢?   她小心翼翼地将药膏涂抹在他的伤口上,虽然已经尽可能地轻柔了,但仍然能感到他的肌肉在随着她的动作不停地紧缩,是感到疼痛的缘故。但他一声不吭,身体也一动不动,沈西泠心知拖拖拉拉只会让他更难受,便横下心来一口气把药换好了,等把伤处重新包好、为他披上衣服,她自己也已经出了一身汗。   作者有话要说: 下更小齐大人计划公开~   (虽然到这里基本已经能看出来了… 第127章 依偎(4)   齐婴回过身来,看到她眼泪汪汪的样子,脸色虽然还苍白着,却依然露出了笑意,刮了刮她的鼻子,说:“辛苦了。”   沈西泠身子都吓得有些软了,此时听他哄她,心里又有种难以名状的情绪翻涌起来。   她把药罐子随手放到一边,又坐到床下去靠在他的膝盖上,声音很轻地说:“……你能不能别再受伤了?”   她依偎着他,令齐婴感到此时她的难过和心疼。   这话是没法答的,于是齐婴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用沉默给她以安慰。   两人长久地靠在一起,好像可以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   后来还是齐婴先打破了沉默。   他仍轻轻拍着她的肩,任由她倚靠着,沉吟了片刻后说:“今日四殿下来找我……我们说起了六公主。”   沈西泠闻言浑身一僵,坐直了身体不再倚着他,回过头看向他:“嗯?”   齐婴也垂眸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告诉殿下,过一段日子之后……我会迎娶她。”   沈西泠愣住。   虽然她一早就有过这样的预计、今天下午也独自理清了一切,可那时乍然听到齐婴那么说,她还是愣住了。   心中那种熟悉的疼涩也又漫溢上来,比起头回听说他要让她嫁人时也不遑多让。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愣愣地看着他。   齐婴眉头微皱,眼神依稀也有些挣扎,他轻轻牵起她的手,说:“文文,你听我说。”   他说完这一句以后却沉默了下来,半晌都没有说话,仿佛也口讷了,不知该说什么。   而在那个沉默的空档里齐婴想了很多。   小齐大人是个善思且善断的人,越是面对艰难混杂的局面,反而越是能够定下心来思虑绸缪,而自与沈西泠情定之后,他便开始思考往后的路当如何走。   他不愿辜负家族和朝廷,也不愿辜负她,可他终归要有所割舍。   他生了去意——如果继续留在这里会让一切打成死结,那他不如干脆斩断这一团乱麻,带她走。   离开建康。   这个念头刚生出来的时候被小齐大人自己视作荒诞,但经日过去他细细考量后,却又觉得……还不错。   甚至是非常不错。   倘若留在建康,便难免继续囿于家族和朝局的困境之内,当年的沈相贵为一族之主尚且无法挣脱这个漩涡,可见此负之重。若想护住沈西泠、在他二人之间求一个圆满,他便要舍得他生来既有的一切——家族、亲人、官位、名声,所有的所有,与她一起离开这里,从此隐姓埋名度过余生。   这不单对沈西泠是好的,对他的家族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如今的齐家权势太盛一枝独秀,而行高于人的后果总是难免惨淡。如果朝堂之上没有了他,齐家的势力固然会被削弱,但反而会因此变得安全,倘若高出另外两姓太多,则无异于与所有人为敌,届时别说天家,就算世家也不会再是朋友。他的长兄并非破立之才,但长于维系经营,只要不出意外,便足以保齐家安稳太平。   而如果他真要离开朝廷,那他就必须在这之前料理好一切。   他终归是个心里背着包袱的人,虽深知这个朝廷的腐朽,却仍对江左之地的百姓心存悲悯——倘若他要走,也一定在走之前做一切他能做的,譬如春闱取士,譬如兴兵北伐。   他必须在大梁开风气之先。今岁春闱他的确矫枉过正,但这也如他所料引发了士林的震动,而提拔庶族的口子一旦打开、下一任主考未免天下非议,便不得不顺着他的路子继续往下走,届时再有三殿下一党从中斡旋,大梁的官场便有机会为之一变。   他确实做不到立刻改变这个国家,却能尽力创造一个机会,这便是他仁至义尽,也是他给他自己的一个交代。   北伐之事则更是如此。   至今他仍未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能够接替他执掌枢密院,未免他走之后江左大乱,他必须尽快兴兵北伐、夺回三郡,趁眼下高魏局势未稳,一战定输赢。如一切顺遂,则江左未来十年无忧矣。   只要解决了这些事,他就可以安心地带他的小姑娘走了。   他没有多少时间,今日对萧子桁允诺北伐之后迎娶萧子榆已经是他能争取到的上限,如若再拖,必然就会引起萧子桁的怀疑,一年之内他必须把一切都安排好。   而正因他知道自己所剩的时间不多了,这次春闱他才会做得如此过激——如果错过这次,他便没有时间再等一个三年了。   他不能让他的小姑娘继续委屈三年,更不会让她步她母亲的后尘。   他会娶她,光明正大。   不过这些思虑都是不必告诉沈西泠的,否则她的心思那样细腻,一定会认为是自己牵累了他。他不想让她背上任何负担,所有的取舍都是他一个人做的,与她无关。   齐婴垂下眼睑,遮掩住眼中的思虑,默了默,又看向沈西泠,这时他的眼中就只剩下清清浅浅的笑意。   他问她:“文文,你相信我么?”   沈西泠看着他,尽管彼时心中一片惶惑和悲伤,可对这个人的笃信终归还是更胜一筹。   她眸光闪动,点头说:“我只相信你。”   我只相信你。   胜过相信这世上的一切。   “那么,”他似乎有些触动,语气又带一点微微的局促,“等我结束手上的事,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这里么?”   沈西泠听言一愣,有些没明白:“……离开这里?”   他点了点头,一向显得悠远冷清的面容局促更显,若仔细去看,会见到他的耳根也有点泛红。   他应了一声,又咳嗽了一下掩饰局促,说:“就是……私奔。”   私……私奔?   沈西泠又愣住了。   她实在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从齐婴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他毕竟是个那么严肃板正的人,而“私奔”这个词则显得太过放丨浪了。她一开始没回过神,等回过神来以后巨大的欢喜便一下子从心底涌了出来,令她手足无措了。   但她还没忘记公主的事,便又压着喜悦问他:“那……那公主呢?你方才不是说要娶她?”   他眉目安定,很坦诚地看着她说:“那是假的,我不会娶别人。”   那句“别人”似乎透着对她的钟情,沈西泠听懂了,心里的欢喜便有些压不住了,顿了顿,理了理思绪,又问他:“假的?你骗了那位殿下?那……那没关系么?你会不会出事?你……”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都是关于他的、都是担心他的。   齐婴笑了笑,明明后背的伤口还疼得厉害,他却觉得无关紧要了。   他又捏了捏她的小脸儿,颇有深意地说:“你不用担心这些,我都会处理好,你只要知道我绝不会辜负你。”   沈西泠的心一下子就被他戳中了。   他真的很明白她。即便他从没问过,可他却知道她的惶恐、她的不安,所以他会这样清晰地给她承诺,毫不含混,亦不需要她自己猜测。   她实在爱极了这个人,爱到已经有些鼻酸了。   沈西泠拼命忍着泪意,想了半晌,又问他:“那……那我们离开的话,你的家人呢?比如你父亲母亲、兄嫂、弟弟们,他们怎么办?”   齐婴没有立刻回答这句问话,只是那双凤目中的光采微微有些黯淡了。   私奔……说的轻巧,其实只要他活着一天,就注定无法逃开家族和朝廷的束缚。如果他要走,那必然要以一个死人的方式,否则就算他走了,齐家也会因此受到牵连。   因此他一旦走了就不能再回头——与亲人或许还能再见,却一定难如登天。   他明知如此,那时却对沈西泠说:“无妨,不过稍难一点而已,想见还是有办法的。”   而他虽然已经掩饰了此事的艰难,可沈西泠依然动容得无法自持。   她知道,他为了她,舍弃了很多很多东西。   比她能够想象的还要多很多。   她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扑进他怀里攥着他的衣服哭,却说不出什么来,只能一声一声地叫他:公子。   齐婴无奈地搂住她,轻轻亲了亲她的额头,又打趣地问她:“哭成这样,是不想跟我走?”   沈西泠哭得眼睛都红了,听他这么说还是不忘反驳,先很快说了一声“不是”,又继续说:“我当然想!我做梦都想——我只是、我只是……”   他轻柔地帮她擦眼泪:“你只是什么?”   她看着他继续哭:“我只是从来没有想过能得到这么多……”   三年前我初次见你,只想求得你的片刻怜悯;后来我变得贪心了,却也只敢想着留在你身边,没想过能真的和你在一起;再后来我们在一起了,我以为我要忍耐一些难过和委屈,没想到你却愿意放下一起带我走。   我本只求须臾,你却给了我此生绵延无尽。   沈西泠哭得越发厉害了。   齐婴叹息了一声,又轻轻拍拍她的背,低声哄慰着:“也不都是为了你,我也的确累了,想休息了——你不是早就知道么?我想要什么样的日子。”   沈西泠当然知道。   当年忘室之内书卷无数,却只有抱朴公的文集让他反复翻阅,甚至还留了那么多的批注——他真的太累了,他需要休息,去山林溪泉之中昼寝。   沈西泠的眼睛亮起来了。   齐婴笑笑,开了个玩笑说:“不过到时候我没有官位也没有钱财,万一让你过得不好怎么办?”   沈西泠一听,身子立马坐直,拉着他的手说:“这你都不用管,到时候你就好好地休息,看你喜欢的书,每天就散步、钓鱼、养花养草,我可以去赚银子——你也知道我本来就喜欢赚银子,而且也特别会赚银子。”   她说得高兴起来,自己擦了擦眼泪、不必他再哄了,又看着他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可以带一些银子走,我存了不少,或者把现在手上的铺子卖一卖,总能有不少钱,足够我们买上一个很不错的田庄了!然后到时候我们可以把土地分一分,有一部分种菜,有一部分给佃户——啊,还可以种果子,你最喜欢吃什么果子?”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好像越来越兴奋,仿佛明天就要过上这样的日子了。   齐婴觉得有些好笑,又委婉地提醒她:“文文,我们还得等一阵子才能走。”   他原本还担心这话会打击了小姑娘的热情,没想到她只是顿了顿,很快又提起了精神,继续兴高采烈地说:“过一阵子?嗯,那也好,正好也有时间好好盘算盘算——啊对了,我们能带着水佩她们一起走吗?你身边总离不了青竹和白大哥吧?现在你给他们多少月钱,具体都告诉我吧,我要算一算,看看我们一开始能不能养得起大家……”   说着说着她又苦恼起来,眉头一皱,问:“要是养不起的话,可能还是要做点生意的——只是我们毕竟是私奔嘛,总不好太招摇的,可以做点小本买卖,不惹眼的那种——你觉得怎么样?”   她一直叭叭叭地说,像一只欢快的小雀儿,齐婴一直耐心听着,但其实具体她说的是什么他倒没有很在意,只是一直在欣赏她开心快乐的样子,神采奕奕的,连眉间那颗漂亮的红痣都仿佛更加鲜艳起来,令他也跟着愉悦。   她如此开心,那他所有的舍弃便也都是值得的了。   “都可以,”他笑了笑,拉起她玉白的小手亲了亲,眉目温柔无限,“夫人做主吧。”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不高不低,语气不轻不重,正是万般皆宜。而“夫人”二字却明晃晃、昭昭然地落在她耳里,像个温柔的烙印。   夫人……   那是她曾经连想一下都觉得是逾越的名分,如今他就这样给了她,她知道,那不单单是情爱,更是珍惜和尊重。   他真的把她放在了心里。   沈西泠本来都已经不想哭了,可这时一听齐婴说出这两个字,眼泪便又止不住地往下掉,啪嗒啪嗒的,好生莫名。   他失笑,又给她拭泪,还不轻不重地训了她一句:“又哭。”   沈西泠也觉得自己这样十分丢人,可是无奈就是控制不住。   她害臊了,便倒打一耙,拉着齐婴的袖子埋怨他:“都赖你,都是你惹我哭,我本来都不太哭的……”   “胡说八道,”齐婴笑起来,眼中充满爱怜,却还是戳穿了她,“你本来就爱哭。”   沈西泠听言一愣,又被他这话逗得破涕为笑,靠在他腿上笑个不停。   此后漫漫长夜,两人始终相互依偎着缠绵絮语。   仿佛可以就这样直到一个又一个天明。 第128章 潮生(1)   自那日之后,沈西泠便和齐婴一起过了一段难得清闲的日子。   他的伤迟迟没有好,便因此迟迟没有去上朝,告假在家半个月。   这半个月他们每日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睡醒以后慢悠悠地起床,起床以后沈西泠就兴致勃勃地亲自下厨做饭,一日三餐变着花样儿地研究。做完以后他们就一起吃,齐婴的饮食规律了起来,胃心痛之症因此舒缓了许多,一连半月都没有再犯,很令沈西泠欣喜。   吃完了饭,他们便窝在一起看闲书,忘室中那么丰足的藏书他几乎都看过,而沈西泠是大半都没看过的,便拉着齐婴一起看,一边看一边闲话,听他说对这些书的评价,另外再说一些根本和书无关的闲话。   除了看书,他们还会一起在风荷苑中四处闲逛。这座漂亮的别第以往是很难物尽其用的,毕竟它的男女主人都十分忙碌,只当它是个歇脚之处罢了,如今他们才有工夫欣赏它的美丽。   如今正是春夏之交,风荷苑中的荷花将要开了,望园中的荷塘也正是很漂亮的,有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意趣。他们两人无聊的时候会在望园里赏荷,还偶尔会玩倒读诗和飞花令,齐婴堂堂一个榜眼,总不好跟小姑娘动真格的,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比赛,有时赢有时输,输的时候都装得挺逼真,倒是逗得她一直很有兴头。   除此之外,他也终于腾出工夫来再抓一抓沈西泠的骑术了。奔宵总算又从马厩里被牵了出来、有机会到清霁山的后山跑上一跑了,只可惜它的女主人照旧还是很怕它,需要男主人牵着才敢上背。   沈西泠依然不太喜欢骑马,不过如今大概是因为两人的关系变了,齐婴教她的时候便不再那样严厉,后来等他伤好得差不多了的时候还会坐在她身后环着她骑。两人说说笑笑,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远不是以前学骑马时那么难捱无聊。   一切都十分美好,唯一让沈西泠觉得有些不妙的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   其实他们两个都觉得现在晚上一起睡有些不好,尤其沈西泠总还受到水佩她们的打趣,即便她们不明着笑话她,总归还是会露出揶揄的眼神,这便让沈西泠感到害臊。   只是理智上是一回事,感情上却又是另一回事,他们实在情浓,即便白日里一直黏在一起,到了晚上还是舍不得分开,便也顾不得旁人的眼神,晚上还是在一起,有时她会去齐婴的院子,有时则是他来到她的闺房。   黑夜里,床帐之内便是私密之地,他们可以无所顾忌地放任爱丨欲疯长。他们难舍难分地亲吻、抵死缠绵,连手指都交缠在一起,恨不得将对方的呼吸都占为己有。   但齐婴一直守着那条底线,始终没有走到最后一步。   世家之人总是重礼,他心里又是很板正的,虽然情难自禁已经逾越了很多,但最后那一步他还是希望留在他们大婚之日。   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不要慢待了她。   这当然是很不错的想法,只是自古君子之路难行,小齐大人既然抱定了这样的决心,那便不得不在每一个夜晚都忍受一些不为沈西泠一个小姑娘家所知的煎熬。她只能慢慢发现自己每次被他吻得晕晕乎乎的时候一切就会戛然而止,他会非常突兀地放开她、背过身去,然后声音特别低沉地让她快睡。   屡屡让她摸不着头脑。   不过夜晚的这点小小奇怪是完全能被白日的美妙缱绻所遮盖的,沈西泠依然对这段日子非常满意,并满心欢喜地想,待他们私奔之后,这样的神仙日子就天天都能过得上了。   这半个月的中途,尧氏来了一趟风荷苑看望齐婴。   这位慈母也是一直很挂念儿子的,只是前几日相爷还在气头上,她就不便来风荷苑看人,而近来相爷的怒气总算有消退的趋势、转而也开始挂念起次子的伤势来了,尧氏这才瞅准机会上了清霁山。   到了正堂坐下一瞧,见齐婴的伤虽远未痊愈,但心情和状态都很是不错,尧氏心里便是一定。   知子莫若母,尧氏又是个心细的,仔细一打量,便又察觉出自家儿子和文文之间那股子不同寻常的味道,举手投足之间,一个对视一个浅笑,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沈西泠出去上茶的工夫,尧氏便抓住这个空当问儿子道:“敬臣,你和文文之间,是不是……?”   齐婴闻言眉目稍动,却不言语,正是默认了。   尧氏一见这光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也笑了起来,继而露出欣慰的神色。   唉,三年前她就瞧出自己儿子对人家小姑娘的偏疼之意,只是彼时文文年纪太小,两人的感情还有点模糊不清,如今人长大了,也总算有个结果。   前段日子两人闹别扭的时候她还有些担忧来着,如今见他们总算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她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她这个儿子自小便是克己自持的,又一贯寡言冷清,瞧着就跟无欲无求似的,尤其入仕之后就更是终日忙于公务,如今见他和文文在一起时眼底清楚的愉悦之色,尧氏也跟着高兴。   也好,总算有个人能真的让他高兴了。   尧氏笑着调侃了几句,又想起他和公主之间那些扯不清的官司,便颇有些忧虑,想了想说:“我自然是喜欢文文的,只是你们之间往后该怎么办,你可曾仔细想过了?人家清清白白一个小姑娘,你可不要惹人家伤心。”   话音刚落,沈西泠便从屋外回来了,齐婴便只来得及回了一句“母亲放心”。   三人一道闲话了半晌,尧氏才又转而说起左相。   她叹了口气,看着齐婴说:“你也别怪你父亲,他就是太看重咱们家、也太看重你的前程了,他是不愿让你惹上麻烦。”   齐婴答:“孩儿明白。”   尧氏又道:“他那天是气糊涂了,打你打得太重,事后他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也后悔了,今日还一直旁敲侧击地让我来看你,挂念你的伤呢。”   “父亲母亲不必担心,”齐婴笑笑,“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尧氏观他气色不错,倒也并不怀疑这一点,又转向沈西泠笑道:“那还是多亏文文照顾得好,不然可有你的苦吃。”   齐婴笑应了一声,沈西泠则一下儿涨红了脸。   尧氏并未留在风荷苑用晚膳,只因还要赶着回本家同相爷说说儿子的伤情。   当晚齐家人在饭桌上一同用了晚膳,席间尧氏便说起了此事,未免相爷尴尬,尧氏还体贴地装作不是同他说的、是同长子说的。   齐云十分配合,与嫡母一唱一和,把二弟伤情好转的事交代了个七七八八。他看父亲还似有些担心,便又佯作担忧地问母亲:“唉,我是不是改日也当去看看他?虽是皮肉伤好转了,但万一是伤了底子瞧不出可怎么好?”   尧氏却未会意,只以为长子这句话的重点是说要去看望敬臣。她心想敬臣正跟文文蜜里调油,正是最不想让人打扰的时候,连她这个做母亲的都觉得自己在那儿讨嫌了,长子又去凑什么热闹?   她一时没多想,便阻拦长子道:“你就别去了,人家文文在那儿照顾他呢,两人……”   说到这里尧氏一顿,才觉这么明说有些不妥。   虽则文文的事家里人都是知道的,可平时也基本不提起,再加上公主那边儿的关系,如此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就更是不妥了。   只是尧氏虽然打住不再说了,那个意思明眼人却都能听得出来,相爷和齐云都挑了挑眉,不过也都没什么很大的反应,长媳还笑了笑,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单三子齐宁的反应最大,乃至于失手摔了一个碗。   “哗啦”一声动静挺响,把桌子上的众人都吓了一跳,相爷头一个撂了脸,训了三子一句:“不成个样子!”   齐宁被父亲一训噤若寒蝉,同时脸色也奇差无比,坐在他身边的齐乐眼尖地瞧见三哥的眼神又是不敢置信、又是……怒不可遏。   他甚至两手握成拳,都已经在发抖了!   齐乐不明所以,不知三哥何故有这么大反应,尚未及深想,又忽而听父亲叫到了自己,连忙回过神来放下碗筷,听父亲垂询。   齐璋叫了四子之后没有立刻说话,只沉默地继续吃着饭菜,桌上的其他人则都不敢闹出声响,静静等着相爷开口。   过了好半晌才见相爷也放下了碗筷,随后一边从奴婢手里接过巾帕净手,一边缓缓地说:“为父今日从翰林院调出了你的考卷,翻阅过了,还不错。”   齐乐闻言浑身一震,又是喜上心头。   父亲调了他的考卷?还觉得不错?这个口风……莫非父亲有意更改二哥之前定榜的结果?想提他入三甲?   那他是不是还有希望娶瑶儿妹妹!   齐乐一口气提上来,正是喜不自胜,却又听父亲淡漠地补充道:“但也仅仅只是不错,还远远不够好。”   这话带些模棱两可的意思,让齐乐又拿不准父亲到底有无意要帮他了,一时只能讷讷应声。   齐璋抬目看了四子一眼,将手中的巾帕重新递给婢子收下去,神情威严,道:“你二哥在此事上做得的确欠妥,但举贤避亲也是寻常之事,你若要在你二哥当主考的这一年考中,就要比别人好上一大截,如果只是伯仲之间,被黜落也不冤。”   齐璋顿了顿,继续道:“你二哥我已经训诫过,此事便算过了,你们兄弟之间往后不要再为这事生嫌隙——明白了?”   齐乐说不出话了。   ……他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原来父亲并非要帮他、也并非要安慰他,而是在告诉他,不要怪二哥。   二哥什么都有了、二哥什么都不缺,而他什么都没有,拼尽全力只是想要二哥不要的瑶儿、只是想进一个二哥看不上的三甲……都不行么?   他的父亲根本不在意他的喜怒,只是让他和二哥不要“生嫌隙”——说到底,父亲在意的只有二哥,而他是死是活是悲是喜,父亲一点也不在乎。   他还能再说什么呢?   齐乐的眼神空了,只怔怔愣愣地低下头,在父亲愈发严厉地又问了一遍“明白么”的时候,默默地答了一声:“……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了。   原来与二哥相比,我什么都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感谢大家的留言、霸王票、营养液,大家都是天使,谢谢谢谢 第129章 潮生(2)   当夜齐三公子和齐四公子都心中郁郁,晚膳过后,齐宁便去齐乐屋里找他喝酒。   两人举杯痛饮,都是一副烦闷难受极了的样子,而且仔细推敲推敲,这番纠结还都是为了女子,且居然都跟他们二哥相关。   相比来说,齐宁比他四弟更要难受出许多。   四弟虽然一没了功名二没了姻缘,但起码这事儿他前几天心中就有底了,总不算太突然;可齐宁就不同了,他本还心心念念地等着文文妹妹的答复,想着这事儿提前已有二哥点了头,十之八九就要成了,哪料形势却急转直下,母亲今夜露出的这个话头于他便如当头棒喝,一棒子打碎了他的所有美梦,也打出了他对二哥的……愤恨。   二哥……他明明都点了头的!他明明已经答应了的!他明明都决定了要把文文给他的!   可他却变了卦,还抢走了文文!   二哥明明已经什么都有了,有父亲的器重母亲的疼爱,有功名官位有众人追捧,还有不知凡几的贵女偷偷喜欢他,甚至连公主也喜欢他,为了他连体面都可以不要——他为什么偏偏要跟他抢文文!   他是真的喜欢文文么?还是只是为了羞辱他!为了证明他自己才是最好的那个!别人都不如他!   何等可恨!   齐宁这些年实在过得不顺遂,科举连年不中已经让他在家中抬不起头,偏偏自己一向看不大上的四弟却过了乡试入了春闱,更让他觉得丢人。他本想通过娶美貌无比的文文妹妹扳回一城安慰自己,哪料却又美梦成空,此时便将连年积压的怨念一股脑儿全归在了他二哥身上,恼羞之怒竟渐渐化成了仇恨。   事情变成这样,委实也在齐婴的预计之外。   齐婴与沈西泠定情之后本就打算找个机会与齐宁讲明此事,只是那之后春闱立刻便来了,他忙得分身乏术脚不沾地,此后又受了家法去别第养伤,中途确实没能抽出工夫与齐宁一谈。倘若他能先同弟弟讲清,虽则齐宁还是免不了一番羞恼,却总也好过从母亲那里乍闻此讯。   只可惜……   此时齐宁和齐乐两人都喝到酩酊,齐宁乘着醉意更是怒气上头,只觉得受到了二哥的愚弄、怒不可遏,他醉醺醺地搭着他四弟的肩膀,两眼都发红了,充满怨恨和嘲讽地说:“二哥可真厉害,是不是?他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决定我们的命……呵,真了不起,真了不起……”   他反反复复地说着,仿佛是魔怔了,齐乐却醉得趴倒在了桌子上,似乎已经不省人事。   次日天光大好,春夏之交的时节最是宜人,四皇子邸内也是花团锦簇。   四殿下近来得闲,今日心情又不错,便亲自在花园之中修剪花木,他那温存解意的正妃瞧见了,自然陪同在侧,夫妻二人另还闲话若干,倒是闲适得紧。   傅容一边轻轻剪下绣球花下多余的枝叶,一边笑着问四殿下曰:“哦?那照齐二哥哥的意思,过段日子咱们就可以为子榆办喜事了?”   四殿下正亲自给近来新养的天竺葵松土,闻言无暇抬头,便随口应了一声。   傅容瞧了他一眼,垂下眼睫,想了想又问:“殿下信了?”   萧子桁听言手上松土的动作一顿,直起了腰,似笑非笑地看向傅容,问:“容儿这话何意?”   傅容也看向萧子桁,手中的剪子颇为锋利,但她的神情是温软的,只说:“殿下当比臣妾更深知他为人,多智如此,对子榆又一直是兄妹之情——这样的人,会愿意就这样放下权位当驸马么?”   “春闱放榜之前臣妾可以信,信他这么做是为了表示对殿下的忠心,”傅容又侧过身去修剪花枝,语气中皆是不经意,“但春闱之事过后……便很难再轻易这么信了。”   萧子桁闻言神情一闪,沉吟片刻后问:“你觉得齐家会倒戈?”   “臣妾可不敢这么说,”傅容笑起来,“只是有些为殿下担心罢了。”   萧子桁笑了笑:“哦?”   傅容又回过身来看他,说:“齐二哥哥是深谋远虑之人,心里有他自己的章法,想来比起敬畏谁,他更笃信的是他自己心中的东西,这样的人一定是能臣,可却未必是忠臣——这一点殿下不是也很清楚么?”   萧子桁闻言沉默片刻,随即神情闪烁,露出邪气的笑来,看着傅容说:“我早就说过,你是不一样的——容儿,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傅容笑起来,对着四殿下浅浅一福,道:“多谢殿下赞誉。”   萧子桁朝傅容走近,拍了拍手上的土屑,又将她侧搂进怀里,说:“我自然也存疑,只是北伐是国之大计,我也不好阻拦他,何况若无一个伤筋动骨的大事发生,是无法拿捏住敬臣的。”   傅容沉默片刻,瞬间便思虑良多。   她当然知道齐婴那个人是难以掌控的,他太过周全也太过机警,看得清楚也下得去手,这样的人根本无从战胜。   但谁说击败一个人只能从他本身下手呢?   他背后是一个庞大的家族,有那么多的兄弟子侄,如果他们出了问题呢?齐婴躲得过连坐之罪么?   世家看似如扎根于磐石之间的参天巨树,实则正因为站得太高,有时只需要抽掉一块垒石便足以使得大厦倾覆——当年的沈家不就是如此么?   吉凶悔吝总有循环,齐家已经高傲得太久了,也是时候让他们坠下云端、让位给他人了。   傅家人心中对齐家总有些很微妙的敌意。明明两家都位列三姓,可齐家却是一马当先事事压人一头,而傅家却眼见着江河日下,再也不复往昔的峥嵘。那当年嫁到齐家去的齐老太太这些年虽一直照顾娘家,可隐隐的却总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仿佛傅家的子侄就是低人一等了、非要仰仗齐家的提携才能过上好日子一般。   而具体到傅容身上,她也感到不忿。当年齐婴拒绝了她、不愿意娶她,还借力打力让萧子榆当众狠狠扇了她一耳光。那个巴掌并非仅仅落在她脸上,更是落在她的心上,让她深刻地意识到齐家人的傲慢,仿佛她这样的贵女是无足轻重的,由得他们要或是不要。   凭什么呢?   而这么多年过去了,齐家不但不知收敛,反而越发过分。   齐婴他为了那个方筠,竟毫不避讳地就跟傅家对上了,还指使廷尉的陆征直接砍了杨东的脑袋,丝毫不介意开罪傅宏。彼时傅家人为了接踵而来的春闱暂时隐忍不发、没有找他分说此事,哪料他竟然做事如此之绝,在春闱之中黜落了无数的傅家子侄,只让其中两个勉强入了三甲。   这是根本不把傅家放在眼里!   但是没关系,堤溃蚁孔、气泄针芒,只要耐心等待,就一定会抓到齐家的问题。   而要做这件事,实在没有比傅容更适合的人选了。   她就在四殿下身边,而他很可能就是大梁未来的君主,纵然如今世家把持江左政局,但天家终归是天家,臣子最终还是他们的手下之棋。如今四殿下有韩家作为母族,又与傅家缔结了姻亲,他便成了整个天下最有可能扳倒齐家的人。   更妙的是傅容知道,萧子桁心中对齐婴是有芥蒂的。   他们一起长大又怎么样?他们一起读书又怎么样?只要是人就会嫉妒,即便齐婴一直藏锋又如何?他终归还是事事都比别人强,萧子桁的心中会没有疙瘩么?   没有人能真的坦然接受身边的人事事优于自己,何况那人还是自己的臣子。   萧子桁对齐婴的态度复杂和微妙,一面敬佩他、赞赏他、仰仗他,另一面……却还想将他扯下云端。   并非萧子桁卑劣,只是人性如此而已。   而现如今,萧子桁只缺两样东西:一个光明正大落在他身上的皇位,一柄一击必中能杀死齐婴的刀锋。   而傅容要做的,就是为殿下寻找那个刀锋,并亲自递到他的手上。   傅容垂下眼睑,沉默良久,再抬眸时便巧笑倩兮,对萧子桁说:“眼下不过时机未到而已,他日殿下必将得偿所愿。”   萧子桁注视着傅容,不像是丈夫注视着妻子,倒宛若君主注视着自己得力的臣子,桃花眼中精光闪烁。   萧子桁也有自己的想法。   他当然如傅容所料的那般忌惮甚至嫉妒齐婴,也的确希望能将齐家扳倒,让这个所谓的江左第一世家如同当年的沈家一般,一夜之间一无所有——而这并不意味着他对傅家就有多么信重。   傅家是个比齐家更贪得无厌和龌龊不堪的家族,他不仅不喜,甚至厌憎,只是如今他的确需要一些忠心的走狗,因此才与他们虚与委蛇。   这个家族太“聪明”了,不像齐家还保有了一些傻气——譬如齐婴这次春闱取士,便是愚蠢至极:他明明知道自己会因此犯上众怒,也明明知道这事之后会受千夫所指,但他还是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就为了他心中那点慈悲和责任。   愚不可及,又……让人不禁心生敬意。   傅家便没有这样的品性了,他们只是他的飞鹰走犬,会为了区区饵食而不顾一切——比如傅容,便会为了她家族短暂的繁荣而对他永远“尽忠”。   萧子桁眼中笑意渐深,又洒脱地道了一声“善”,随后便松开了搂着傅容肩膀的手,继续折回不远处去给花儿松土了。   傅容一笑,也转过身去开始修剪花枝,只是她的剪子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时剪得偏了,将整朵绣球都剪了下来。   而落花,最后都会变成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只能对齐老太太说不值得了 第130章 静动(1)   半月之后,齐婴的伤总算恢复得七七八八,遂重新上朝点卯。   实则这半个月他虽然留在家里不曾出门,心里却仍然挂念着北伐之事,已经拟好了要上与陛下的章表,今日便可以递上去了,另早已与本家那边通过气,得了他父亲的默许。   恢复上朝的前一日,他还对沈西泠有一番嘱咐。   小姑娘如今虽然知道距二人离开建康还有不算短的一段时日,但仍终日雀跃,一副时时刻刻都想收拾行李的样子。齐婴虽不忍破坏她愉悦的心情,但未免坏事,该提醒的却还是要提醒。   现下时机未到,她若露出端倪便很可能节外生枝,沈西泠自然是不想节外生枝的,便颇有些紧张地问齐婴:“啊……那怎样才算不露出端倪?”   齐婴想了想,提醒她:“你的生意还可以继续料理着,如同以往一样,该怎么就怎么。”   自杨东那事发生之后,沈西泠便一直待在风荷苑,鲜少再过问她的生意了,一来是因为这段日子齐婴在、她没心思做别的,二来也是因为她有些拿捏不准接下来该如何与行会打交道,也不知若再碰上杨东该怎么办。   齐婴不曾再跟她提过杨东的事,沈西泠至今还不知他已经死了。   小姑娘微蹙着眉,一副有些为难的样子,齐婴一看就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便摸了摸她的头发,说:“行会不会再与你为难,你就一切随自己心意去做吧。”   一副明显要给她撑腰的样子。   沈西泠瞧出来了,心里有了底,谢过他以后又偎进他怀里撒娇,一副缠缠绵绵不舍得他离开风荷苑的样子,第二天一大早更跟着齐婴一道起了床,彼时她明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不忘软绵绵地抱着他,溺在他怀里说:“公子就不能再歇一天么……你伤还没好全呢……”   她真是软绵绵的,声音也细弱,明明抱着他的力道很小,可齐婴还是觉得自己拉不开她,只哄着她让她自己再睡一会儿,还保证他晚上就回来了。   小姑娘迷迷糊糊的,虽则乖乖巧巧地点头答应着,但行动上却还一直抱着他不撒手,他一试图拉开她,她便又仰头去亲吻他的喉结,嘴里一会儿“公子”一会儿“二哥哥”的乱叫,真将齐婴撩拨得快把持不住了,若非北伐之事刻不容缓,他大概就真要为了她这一番小意而罢了朝。   所谓温柔乡,真是……名不虚传。   沈西泠那时其实也没真的打算把齐婴留下,她毕竟还是知道他有许多大事要忙、并不想耽搁他,只是单纯撒娇罢了。她也以为齐婴根本不会动摇的,却不知道当时他真有要罢朝的念头,只要她再多缠他一会儿、哪怕只是再多叫他一声二哥哥他便不走了。   啧,真是可惜。   这日齐婴上朝,在朝会大殿外的广场上等候时便颇受到了一些额外的瞩目。   自然小齐大人一直都是备受瞩目的,但因今日这广场上起码有一半官员的儿孙被小齐大人在春闱中黜落了,他便因此格外地受到了瞩目。   众人的目光十分复杂,既有着与素日相同的敬畏,又带了些许难以消解的不忿和探究,另还有些胆大脾气直的大人带了些奚落看他,仿佛在嘲笑他挨了他老子的打、以至于不得不罢朝半月之久。   众人正心思各异地想着,随后便见左相和右仆射一起到了,二位因官位俱高、是要站在百官前列的,便从广场之尾一路徐行向前。   左相经过他那次子时脚步略略顿了一顿,众人只见小齐大人向左相躬了躬身,相爷面色平静无喜无怒,却抬手拍了拍次子的肩膀,随后才又走到百官之首的位置站定。右仆射跟在他父亲身后,也是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兄弟二人还相□□了点头。   折返做派与其说是做给小齐大人看的,倒不如是做给百官看的:齐家的人无论做了什么事都有家族做倚仗,相爷的次子他自己虽然可以打,但旁人若胆敢有所僭越,那便是不行的了。   百官纷纷会意。   其实即便没有齐家做靠山,众人也并不敢得罪小齐大人、只敢暗自不忿罢了,只是如今左相和右仆射来了这么一手,便将众人心底暗藏的那点不忿也给强压了下去,他们只得低眉敛目,静候朝会开始。   梁宫豪奢,大殿巍峨,百官齐聚正殿之上,拜天子,议政事。   至庆华十七年初夏,梁皇龙体的衰弱已经难以掩饰,即便这位陛下一向都是出人意料的能活,但如今已经无人怀疑他的寿数将尽了。   今日他脸上照旧是搽了粉的,百官隔着高高的御阶一时瞧不出他的脸色是好是坏,只是能瞧见陛下坐的姿势有些歪斜,大约是腰也垮了,坐不直了。   但他今日仍坚持上朝,不为别的,主要就是为了同百官商议枢密院所呈的北伐之策。   此事齐婴之前便告诉过四殿下萧子桁,陛下当然随即就知道了,在今日齐婴上朝之前就已经私下召过韩家的诸位将军商讨过此事,而齐家本家的人对此更是了然于心,因此朝堂之上文武两脉举足轻重的大人们都早已心中有数,自然一个个神情平静。   而低位的官员们没那个本事提前窥得天机,眼下乍闻此讯自然瞠目结舌,朝堂之上一下儿炸开了锅,众人纷纷交头接耳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三十多年前大梁南渡,被高魏一路从江北打到江南,那真是丢盔卸甲仓皇出逃差点亡国,这些年来虽勉力经营、又有小齐大人这等人物匡扶,却不过能维持偏安一隅的现状罢了。   大梁旧臣实在被魏国人打怕了,一提起战事就难免想起几十年前那场令人夜半惊梦的逃亡,何况他们都上了岁数,不想再沾染战火,只想平平安安度过晚年;而年轻的臣子们虽不像老臣们那样对陈年之事记忆犹新,却已然在如画的江左之地养得闲适安逸起来,也是不喜动兵戈的,如今一听说要打仗、而且还是他们主动去找仗打,便都觉得心肝儿发颤,纷纷觉得大可不必。   然而哗然之后,百官又定睛一看,才见高位的大人们都是一副气定神闲早就有数的模样,想来皆是早就知情了,如今在朝会上不过是走个过场,实则根本不会听他们的意见,便又纷纷赶紧收起了非议,开始讲起一些义正词严的话来。   然而百官虽则嘴上说的好听,实际心中都对此颇为不满,心想这陛下真是回光返照,窝囊了一辈子,临终了才憋出一口硬气来要同北方打仗,图的什么?不就图死后史家一声赞誉?他也不想想,万一这一仗要是输了,他那不是晚节不保么……   除了庸懦的百官之外,最不想打仗的人大概还要属端王殿下。   这位殿下最近因春闱的结果有利于自己而甚感春风得意,比考中的举子还要神清气爽,哪料刚高兴了没几天,竟就突然冒出了北伐这等破事。   一旦兴兵,除了齐家执掌的枢密院以外,最得脸的就是韩家执掌的军部了,此战一旦胜了,那韩家便立了大功,而韩家正是他四弟的母族,如此节骨眼儿上若出这么档子事,那他在春闱当中得的利便荡然无存了,他四弟会把他盖得死死的!   端王的拳头握紧了,眼下的泪痣也显得阴厉起来。   他默默地扫视了一圈,见父皇、四弟、齐家人、韩家人,全是一副心中有数的模样,便知他们早已相互通过了气,如今无论自己再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他又侧目看了看无声无息的齐婴。   好个齐二公子,好个小枢相。   刚在春闱中给了他一点甜头,转眼便将更大的利益送给了他四弟,真是两边都不得罪、还在天下人面前赚尽了好名声!   而此时朝堂之上心情最复杂的还要属左相齐璋。   齐家已经登峰造极,齐璋也过了知天命之年,早就没有想让家族更上一层楼的野望了,他也不贪求从龙之功,只求一切安稳无功无过便是最好,照常理来说,他本是不会同意次子的北伐之策的。   但在刚刚过去不久的春闱之中敬臣捅了很大的娄子,而要平息朝堂之上对次子的非议,他便要自己立下一个更大的功勋,否则他们齐家对士族、对四殿下都会难以交代。   这是一场豪赌:赢了,一切顺遂;输了,雪上加霜。   齐璋知道自己在冒险,但同时他也比任何人都更相信自己的次子,他知道只要敬臣横下心便能做成一切事,何况他也知道……北伐,或许也是他的夙愿。   他的长子和次子似乎都有些这样的执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是为了心中的那一点清明。他本以为次子比长子通透,哪料只是藏得更深,而且一旦下定决心,更比长子更加决绝。   齐璋为此感到无奈,同时又隐隐感到骄傲——他的儿子们,尚未被这个官场磨掉棱角,他们还远不是浑浑噩噩蝇营狗苟之辈,他们还有一改乾坤的野心和能力。   也好,那便做个赌注。   大殿之上统共不过百人,所思所想却千奇百怪。他们正各自思虑,又听陛下一连串的咳嗽,一副病入膏肓之态,然而那双老目中的神采却是极亮的,道:“众爱卿既无异议,此事便如此定下吧——北伐贵速,枢密院与军部需慎重考量,务必得胜还朝。”   语罢,两处长官纷纷上前受命,殿内肃穆,令人无端心悸。   作者有话要说: 破案了,他就是喜欢听小姑娘叫二哥哥! 第131章 静动(2)   下朝之后,齐婴立刻回了枢密院。   前段日子他忙于春闱,对枢密院辖下事务略有疏忽,近来养伤更不曾与诸曹议事,虽有文书信笺往来,却仍有些放心不下。   急召诸曹之后,方知眼下高魏局势又有变动。   此前北地叛乱四起,魏帝高勉遂派顾家平叛,燕国公独子顾居寒领命办事,区区不足一月,便已抓捕数个起义头领,叛乱有将被平息的征兆。   如此兴兵之时,倘若魏国境内的叛乱被平,大梁便失去了一支牵制顾家的力量,齐婴斟酌良久,最终决定委任徐峥宁亲自乔装北上,暗中扶持魏国的几大地方叛乱势力,在北伐之前断不能让顾居寒腾出手来。   徐峥宁自来信服齐婴,当即领命。   乔装北上之事非同小可,有许多细节之处需要交代,齐婴估摸今夜是抽不开身了,议事之前便先给沈西泠写了个字条说今晚不回风荷苑、让她不要等他,后交给青竹让他亲自送回去,继而方开始一整日的忙碌。   徐峥宁是办事稳妥之人,又有武艺傍身,确是北上的最佳人选,此次去魏国齐婴不仅命他暗中掀动北地□□,还另给了他暗查边防的机要之务。   大梁枢密院与军部不同,并不会直接插手战场之事,但战场之外的一切都归在其辖下。两国争斗,绝非仅在于沙场,更在于无形无相之处,譬如朝堂尔虞,譬如钱物流通,譬如文治礼教,无穷无尽。   徐峥宁知道,他的上官是眼明心亮能忍善断之人,比起直来直往,更善于谋定后动,自他执掌枢密院以来,便如同织了一张细密无形的大网,寻常之时他人皆无知无觉,而一旦发难,便会让人感到网的存在,铺天盖地无所遁形。   而现在,便是这张网要收紧的时候了。   徐峥宁在公廨之中与齐婴密谈到深夜,从房中走出时才见上官身边的仆役青竹已然在房外久候,手中还拎着一个食盒。   青竹向徐峥宁见过礼,随后便敲门进了房中。   齐婴一见他拎着的食盒便知是沈西泠送来的,他神情不自觉地柔和起来,待揭开盖子一看,见今日久违的有蛋羹,盒子最下一层还回了他一张字条。   他取出展开一看,上面只写了两个字:   “骗子”。   逗得他一见就不禁失笑。   他也不知这个小姑娘怎么能把字都写得缠缠绵绵的,似乎每个笔画都在有意无意地勾着人。他今日出门时确实答应了她晚上要回去,是他失约了,也不知小姑娘提笔写这两个字时是何等的神情,是温柔小意,还是含嗔带怒。   他虽未亲见,却知道……定然讨人喜欢极了。   齐婴这边忙于安排北伐之事的同时,沈西泠也重新开始忙了起来。   前段日子搁下的生意要重新料理起来,她便在宋浩堂处了解了近几个月的情形,又亲自翻查了一番各铺面的账目,同时也终于得知了杨东的死讯。   沈西泠听到这个消息自然难免一惊,连忙问宋浩堂人是怎么死的,担心是齐婴因怒动了私刑,直到听说是廷尉的判罚才略略安了些心。   她知道齐婴一向袒护她,杨东那回做得那样过分,他必然是要生气的,不可能轻饶了对方。   她并不知道杨东是自己的叔叔,更不知道齐婴是存了为她遮盖身份的思虑才更决意要杀他的,她只是乍然听到一个人死了便感到些许惊惶,尤其想到他的死多少还与自己相关便又感到一些歉疚,只是后来她转念一想,冯掌柜何其无辜?他们一家何其无辜?杨东为非作歹这么多年,为那些人偿命也是应当,遂也就慢慢释然了。   而没了行会的制约之后,沈西泠在建康的织造生意便做得越发风生水起,原本犹疑摇摆的各家掌柜没了顾忌,便纷纷主动找上沈西泠来,争着与她一起做买卖。沈西泠本性不贪,无意一家独大,本是不愿把生意铺得太大的,只是她念及之前齐婴说的话,让她一切如常、不要被人看出将要离开建康的端倪,便不得不应了各家掌柜们的请求,开始正正经经地扩张起自己的生意版图。   她虽一开始答应得勉勉强强,但是等真的做起来便每日都神采奕奕,也不知是天性喜欢做生意、还是天性喜欢赚银子,水佩她们都取笑她是财迷。   沈西泠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又有点理直气壮,心想黄白之物虽不免有些俗气,但四时温饱还不都要靠它?何况之后她和齐婴一起隐姓埋名过日子,就更需要她好好赚银子了,否则她倒是无妨,而齐婴这样出身的人又哪里过得惯清贫日子呢?   她是不会让他受委屈的。   因抱定了这番养他的远大志向,沈西泠赚银子的热情便尤其高涨,她甚至不仅仅满足于织造生意和酒楼生意了,转而开始涉猎起更多的行当,譬如医馆、当铺、药材、米行,她都开始留意起来,一边摸索一边斟酌,细心地挑选着又赚钱又不惹眼的生意,从而为她和齐婴往后的日子提前做准备。   因有这些事挂在心上,她便暂时得以从对齐婴的思念中抽离出来片刻,他因公不能回风荷苑的日子,似乎也不再那么难熬了。   与此同时,齐家也有一番不大不小的热闹,说起来倒和齐乐有关。   自春闱落榜后齐四公子便终日郁郁寡欢,憋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出来,过了几天又疯魔起来,开始往府外跑,却是又去赵家门外哀求了,心心念念要再同他姑母和姑父求情。   大约他这终日堵在府门口的壮举太过引人注目了,赵家人不愿如此丢人惹眼,便心软放他进去了一回,这下儿齐乐可有了使劲儿的地方,巴着他的姑父姑母苦苦哀求,不管姑母说什么难听刺人的话他都恍若未觉,只一心想求娶赵瑶。   他这番痴心没能感动丈母娘,却实实在在把赵瑶给感动了。   她毕竟自小就跟齐乐一同长大,两人间的情分也不能说不深,尤其自打赵瑶放弃了对她二哥哥那些不甚切实的恋慕之后,便越发感到了四哥哥的好——是啊,他虽然不像二哥哥那样出身优渥事事出众,却胜在待她真心实意,都被母亲嫌弃成这样了还不放弃,这便让她十分动容。   而这一动容,齐乐自小对她的好便紧跟着浮现了出来:陪她斗过的蛐蛐儿,带她吃过的食馆、给她讲过的笑话儿,一一都被她想了起来,遂觉得齐乐好极了,起码比随便嫁给一个奇奇怪怪的男子要好得多了——那些人就算比四哥哥有更好的前程又如何呢?大半也比不过四哥哥的俊俏吧!   她可不要嫁给个其貌不扬的男子!   由是这么一想,赵瑶的心意也开始回转了,这下儿赵府更加热闹起来,前有齐乐在前堂肯肯切切,后有赵瑶在后院哭哭啼啼,两人竟宛若被一条大棒生生打散的苦命鸳鸯,比戏里唱的还要可怜上许多,令赵家的长辈们头大如斗不胜其扰,即便刚强如赵齐氏也有些没了主意,后来终于在赵瑶一次长达两天的绝食行为中败下阵来,口风便渐渐松了。   这对齐乐来说可真是惊天之喜!   他其实本来就对考功名、做高官没什么兴趣,一直觉得这样出人头地的事情由他的父兄去做便尽够了,他一个世家出身的庶子,做个寻常纨绔不就很好了么?之前他对落榜那样介怀,也不是为了自己的仕途,不过是因为以为娶不到瑶儿妹妹了罢了,如今一见这事儿还有希望,自然欢喜不已,什么烦恼也忘了,终日乐不可支。   他既然欢喜,自然就更忘了几日前对他二哥的怨气,也全然抛弃了自怜自艾的若干情绪,开始没心没肺地高兴起来。   这般行状落在他三哥齐宁眼中,却令他更加愤慨。   齐宁事事不顺,本就情绪阴郁,本以为四弟总该和自己一边,起码便有了个可以相互说话的人,哪料这个傻子竟然如此命贱,稍稍从赵家那边儿得了一点希望,便将此前的种种尽都忘了!   他难道不记得?二哥是如何地伤他害他!父亲又是何等的偏心无情!   纵然那个现今对他示好的赵瑶也不过没有更好的选择才掉回头来找他,若她能攀上更高的枝儿,那还会记得他齐乐姓甚名谁!   个软骨头真要活活气死个人!   齐宁越想越生气,心里也是越发孤独起来,觉得整个齐家没有一个人真正懂得他、也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他,他们都只顾着自己欢喜自己顺利,而对他不闻不问。   这样的情绪积郁了几天,恰巧又收到了一封信笺,是友人邀他出去小聚的请帖,齐宁百无聊赖,便索性应邀出府散心。   这位友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傅家的庶子傅然,三年前在清霁山的花会上还曾同齐宁搭过话。   齐宁本是和这个傅家的庶子没什么话说的,只是前些年应乡试时他们两人考试的格子间恰好相邻,前后一道被关了几日,便由此生出了些许同病相怜之感,一来二去,倒是成了不错的朋友。   傅然三年前就生得瘦削,如今是更瘦了,甚至有瘦骨嶙峋的感觉,皮肤依然苍白得出奇,说话时仍然微微仰着脖子,整个人仍然有种奇特的慵懒之感。   齐宁本不知他如此的缘由,后来相交深了才知道,原来傅然有吸食五石散的习惯。齐家家风清正,子弟是从来不碰这些东西的,齐宁之前也对此物见所未见,头回得知傅然吸这东西时又是震惊又是厌憎,差点儿和他断了来往,傅然一见他对此如此排斥,后来便再也没当着齐宁的面吸过。   只是这东西有时是忍不住的,譬如这日齐宁赴约时到的晚了一点,一进酒楼的单间便瞧见傅然正在吸着,虽一见他来了便立马收了起来,可还是被齐宁瞧见了。   房中一股呛鼻的味道,齐宁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只顾自入座。   他坐定以后傅然给他添了杯茶,齐宁接过,随口问了一句:“大白天的,怎么就碰上这东西了?”   傅然见齐宁点破,也不遮掩,只大方一笑,随后又懒洋洋地说:“又何妨?春闱都落第了,还不许人找点乐子排遣排遣?敬安未免也太苛刻。”   他这话有一半玩笑意,只是一提起春闱,齐宁的脸色便不禁又是一凝,心中有些不快起来。   他扫了坐在自己对面的傅然一眼,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你今年是跟我四弟一道应举的——怎么,你也落第了?”   “还用问?”傅然神情奇怪地一笑,“你二哥那么狠的手,连亲弟弟都舍得逐出三甲之外,更何况我这等不相干的人?”   齐宁搁下了手中的茶杯,沉默不语。   傅然扫了他一眼,又笑了笑,换了个语气说:“不过我倒真是很佩服你二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齐宁今日本就是憋着火来的,结果人刚坐定没一会儿,已经听傅然提起他二哥两回,自然难免愈发不快,又被勾出了一股更强烈的、对他二哥的不满。   他沉了脸,对傅然说:“有什么好佩服的?你还当我二哥是什么大义之人?不过就是沽名钓誉罢了,还言而无信寡廉鲜耻,不提也罢。”   这话说的便有些不得当了。   若是对着旁人,纵然齐宁再是怒气上头,也不至于嘴上无禁说出这样不知分寸的话来,只是傅然不同,他在齐宁面前早就说尽了他嫡出兄长的坏话了,有他这么一衬,齐宁便下意识地觉得有了托底,说起话来便百无禁忌。   傅然也的确是他的知己,一见齐宁不快,当即便开始随着他说,道:“是是是,沽名钓誉沽名钓誉,他为了他自己的名声,把你们家也给害了——我听我父亲说最近要兴兵了,也是你二哥的主意,说是为了以此掩盖他自己在春闱中的过失——真了不起,为了一人之得失,举国都要跟着折腾,仗也是说打就打。”   这一席话把齐宁的火越拱越高,他觉得自己总算找到了一个能说话的明眼人,既不畏惧二哥的权势、又不像四弟是个扶不起的软骨头,一时只觉得和傅然甚为投机,乃至于这辈子跟任何人都没那么投机过!   恰好酒楼的小二上了酒菜,二人便一道一边喝酒一边畅谈,各自说着自家兄长的坏话,一个赛一个的酣畅淋漓,一个赛一个的口无遮拦,令齐宁甚感痛快。   只是这痛快是短暂的,待它过去后,取而代之的则是更多的迷惘。   说到底,他和别人痛骂二哥有什么用呢?口舌之快罢了,自己照样还是什么都比不过二哥……他不如他有权势、不如他受家族器重,也不像他轻易就能得到美貌的文文妹妹……自己只能嫉妒他,并继续一无所有。   今日过后他又该怎么办呢?再努力读书几年、下回再考乡试?要是还考不中呢?本来科举就千难万难,他二哥如今这么一弄,士族更难入仕,那他要想考中岂不就更不可能了?若他什么都没有,又能娶个什么样的妻子?到时候难道还要他像他四弟一样去人家门上大哭大闹摇尾乞怜吗?   他绝不!   可他往后又该怎么办呢……   齐宁正在醉意中乱七八糟地想着,又听坐在自己对面的傅然说:“敬安,我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齐宁见他言语间颇有些犹豫,感到奇怪,说:“你我之间何须说话如此吞吞吐吐?直说就是了——可是有忙要我帮?”   傅然刚吸了五石散、又饮了酒,此时是一身的热气,便敞开了衣服仰靠在椅子上,显得格外懒散落魄,又有种奇妙的自在逍遥之感。   他朝齐宁举了举杯,说:“也不是要你帮忙,只是我这儿有桩来钱的生意,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做。”   齐宁听言一愣:“做生意?”   傅然仰头饮尽杯中酒,大声笑言:“正是生意!商贾之术为你我家族所鄙薄,可说到底,还是这黄白之物可靠,买得来舒服也买得来畅快,不比天天待在府门之内读那些酸书来得强多了?”   这话真是正正好好说到了齐宁心坎儿上,与他的思虑不谋而合!   他当即便心中一喜,只是仍有些许疑虑,又问傅然:“是什么生意?……能赚多少?”   傅然本是仰靠着坐的,此时却坐直了身子靠近齐宁、朝他招了招手,齐宁立刻附耳过去,听傅然道:“稳赚不赔的买卖,若是做得好,一年得有个……”   他不再说,只比了个“三”的手势。   齐宁看着他的手势吞了口口水,试探着问:“……三百两?”   傅然却大笑,说:“多十倍。”   三……三千两?   齐宁大惊失色!   这……这是什么生意竟赚得这样丰厚!   他怕是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自然不敢轻信,连忙问傅然究竟,傅然一贯懒散的神情显得兴奋起来,低声问齐宁:“敬安,什么东西最生银子?”   齐宁皱眉,又听傅然自问自答曰:“正乃其本身也。”   钱生钱……   齐宁有些不确定,想了想问:“你是说……放私债?”   傅然笑而不语,点了点头。   齐宁又吞了口口水,问:“几分利?”   傅然比了个“四”的手势。   “四分?”齐宁的眼又瞪圆了,“你疯了!这可是违逆律令的!”   民间放私债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尤其饥荒年间更有豪族大放粮债,只一邑便可得息十万钱,真乃一本万利。只是后来私债之风过盛,致使借债者无力偿还,反而不利于民生安定,大梁便制定了律例,明言每银一两,止许月息三分,不得多索,也不得息上增息。   四分利已经远远超过了律例的限制,若被人察觉报官,小则要受鞭笞之刑,数目若大,那可是要杀头的!   傅然却满不在乎,还讥讽齐宁道:“敬安,你家的确家风清正,却也不至于不通世故吧?”   “律例?”傅然大笑,“那不过是写给那些平头百姓看的,你我的父兄是什么人?会眼睁睁看着你我受刑?何况这生意由来已久,你们家大半也有人在做,只是不告诉你罢了。”   傅然这淡淡的嘲弄令齐宁面红耳热,心中又生出一股不服气的倔劲儿来,他定了定神,说:“我岂是怕事之人?只是这四分利太高,那些穷人为何找你借债而不找那些利薄的?就算他们找你借了,以后若是穷尽所有也还不上又当如何?那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齐宁也不是没脑子的,两问都在点子上,傅然却不惊不慌,气定神闲地答:“想找利薄的?哪有利薄的?即便有,你不许他有便是了,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至于还不还得上就更无所谓了,”傅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借债之前需抵押田产,若还不上,咱们便收了他们的地,岂不也是美事一桩?”   齐宁听明白了。   这原是个霸道买卖:先是违逆了朝廷的律令以高利放私债,再是用强制的手段不许低利者放贷,转着弯地让百姓不得不找自己借债,还不上便拿田产做抵押……可不是真正的稳赚不赔!一年三千两都少说了!   这生意好不好?当然好!齐宁说不动心也是假的,只是他毕竟是齐家的孩子,虽则叔伯之中不乏荒唐之辈,但他的父兄都是中正之人,绝不会允许他做这种买卖的,万一出了事,那……   傅然看出了齐宁的怯意,眼中精光一闪,又靠近他些许,循循善诱道:“你怕什么?这是我们傅家的生意,你若要做,便算是跟着我了,有什么事都是我家长辈担待,你跟着吃些小利也就罢了。”   他仰头又饮尽杯中酒,说:“敬安,我素来引你为知己,也是看你过得苦闷才想帮你一把,若你实在不领情,我也没必要上赶着,今日这事你就当我没提过吧。”   说完,脸色已冷,颇有不愉和轻蔑之态,仿佛在嘲弄齐宁的顾忌和怯懦。   齐宁本就是受不得激的性子,一见傅然露出这等脸色,哪还能耐受得住?何况如今他已然将傅然视作难得的知己好友,实在不想失去这个寄托,趁着酒意上头迷迷糊糊,他便横了心,对傅然道:“我哪里是不领情?不过是多问两句罢了,你这么念着我我心里是感激的——干脆也别多说了,你便算我一份,往后你我风雨同担!”   傅然一听此言脸色又转好,令齐宁看得心头一松,又听他大笑道:“正当如此!不过我拉你是为帮你,可没有什么风雨要你担,齐三公子便只管等着赚得盆满钵满吧!”   齐宁附和了几句,又颇有些尴尬地说起自己的境况,说家中父母管得严,他手头并不很富裕,也不知这私债要放多少才算得上合规矩。   他的挚友一听这话,当即便说:“无妨,敬安刚涉此道,本也应当谨慎些,先做笔小的试试深浅也好——你有多少便拿出多少吧,其余的我替你垫,不妨事。”   这真是好极了,齐宁一听便对傅然更加感激,觉得他着实为人仗义、令人感佩,自然千恩万谢。   一事既定,两人都是畅快无比,当日把酒言欢,一顿饭吃到下午才结束。   小聚之后两位公子相互作别,纷纷登车而去,只是等齐宁的马车走得远了,傅家公子却又无声无息地转了回来,重又进了酒楼,登上三楼,进了方才与齐宁小聚时隔壁的那个雅间。   推门而入,房内坐的却竟是……傅卓。   傅家的嫡子,傅容和傅然的哥哥。   方才还乘着酒意、同齐宁一起大骂特骂家中兄长的傅然此时全然变了副脸孔,对他的嫡兄恭敬不已,垂首站在兄长面前一揖到底:“兄长。”   傅卓正悠然品茗,摆了摆手示意弟弟坐,又问:“你姐姐教你的那些话,你都同齐三说了?”   傅然低着头:“都说了,他对齐二公子怨念极深,也正如姐姐所料对前程一片茫然,我只说了不多的几句,他便应允了放债之事。”   傅卓一笑,似乎颇感满意,点了点头又道:“嗯,先给他些甜头,不必操之过急。”   傅然继续垂着头,恭谨道:“是。”   傅卓放下茶杯,悠悠起身欲踏出房门,傅然跟在兄长身后欲言又止,叫了他一声:“兄长……”   傅卓闻声回头,会意,拍了拍傅然的肩膀,道:“你做得很好,我会记得在父亲母亲面前提起,丁姨娘也会为你感到高兴。”   丁姨娘,傅璧的侧室,傅卓的生母。   傅然浑身一震,神情似悲似喜,回过神后又朝傅卓一拜,说:“……多谢兄长。”   傅卓淡淡一笑,又拍了拍傅然的肩,眼中似有淡淡的轻蔑和怜悯,随后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   想说齐三和齐四还是有些不同的   另外下章(大约是下下更)有些内容也有被S的风险【但是我肯定是没有违规的!!】,提前港一声,到时候就还是18:30(嘘 第132章 絮语(1)   近来枢密院的一众官员全都忙得脚不沾地。   徐峥宁已经动身北上,其余诸曹也都各自忙于辖下事务,日以继夜不眠不休。   齐婴作为枢密院的长官自然是最忙的,除了要调度枢密院内诸事,另还需与军部接洽。   军部的长官自然是韩大将军韩守邺,这位素来是独断专横之人,虽然三年前石城一役令他对齐婴改观,但蒋勇之事仍还在他心中留了印子,加之这回春闱选官齐婴又黜落了不少韩家的子侄,他便因此更加不大愿意配合小齐大人办事,每回来枢密院态度都颇为桀骜。   枢密院的诸曹属官一向都对齐婴极为信服,且他们独立办事不受各部管辖,本来就自视高人一等,对军部的人也不太瞧得上。如今一见他们不太瞧得上的军部之人竟敢对他们最瞧得上的小齐大人不甚恭顺,便纷纷感到不忿起来,隐隐还动了要教训对方的心思,可惜却被上官强压了下来。   韩守邺虽则为人跋扈自专,但临大事时又犹疑怯懦。他毕竟曾经差点儿被顾家的小将军摘了脑袋,如今一说要北伐,虽则一开始是热血上头的,然而后来细细一想,当年的阴影便翻了上来,想起顾家人用兵的诡谲和刀锋的冷厉,紧张之下便成了一只纸老虎,看起来强硬,实则热血已经凉了一大半。   齐婴当然知道这位世伯的性情,开初谦让、并不与他逞口舌之快,等他心中的慌乱上来,才开始真正同他商议起北伐诸事,而到那个时候,韩守邺便罕有反驳他的时候了。   白天的公务大体还算顺遂,只是近来一到入夜时候左相便会不容分说地要求次子回本家,与他详说北伐之事安排的进程——这大概就是春闱后遗留下的病症了:左相也是被次子偶尔的独断给吓怕了,深恐他在北伐这样的大事上也做出些出格的事,便事无巨细都要一一查问,反复过目才算安心。   齐婴自然不能忤逆,这么一来便又是小半月没能回风荷苑。   小姑娘近些日子频来书信,一开始还不乏“骗子”之类的调侃玩笑之语,后来大约是想他想极了,信笺便也渐渐写得缠绵,大约是还将当年他教她的那些诗书尽翻了出来,时不时就添上些诸如“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一类的句子,后来愈发不像样,干脆开始写起闺怨诗了,什么“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齐婴越看越无奈,尤其读到后面几封闺怨诗的时候还感到些许好笑——唉,她难道不知道,他其实也很不好过……   人心大概真的是不知餍足的,在有她之前,他明明已经过了许多年孑然一身的日子,更是早已习惯了白日上职点卯、夜里伏案批文这样千篇一律的生活,心中无所期待,自然也不生波澜。   可一旦他品尝到了与她在一起的欢愉,原来那样的日子仿佛便是不可耐受的了,他也在日复一日的小别离中越发思念她,想见她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令他也有些难以忍受。   不过与此同时他也感到了一些惬意——即便与她不在一处,可心里却知道有个人在某个地方,她什么也不必做,只要让他知道她在那里,他便会因此感到宽心,那些累积的案牍和军部中人吵闹的争辩仿佛又都变得可以忍受了。   实在有些神奇。   齐婴在灯下提起笔,给沈西泠回了信,除了简单说说他的近况以及嘱咐她好生照顾自己以外,亦在末尾回了一句诗给她: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暮”字的最后一横收笔,齐婴便感到了自己的虚伪:什么岂在朝朝暮暮?不过是虚妄的空话罢了。   他想与她久长,也要跟她朝暮。   他想见她。   小齐大人本打算次日便强行抽出几个时辰回一趟风荷苑,不料那天上午便冒出几个意外之客,令他的打算落了空。   来的倒不是别人,乃是今年春闱的前三甲:状元李巍、榜眼郑熙、探花张德慈。   新科及第的三甲照理说的确应当拜会座师,何况他们的座师为了提携他们三人还付出了那样多的代价,于情于理他们都应当专程来拜会的。   只是时候不巧,他们刚登科封官的时候座师便罢朝养伤了,而座师复朝之后北伐之事又接踵而来,即便他们三人都并未分在枢密院任职,却也知道这样天大的事一出,座师必然是极其忙碌的,自然更不好登门搅扰,只待小半月后才恭谨地结伴登门。   齐婴近来事多,还不曾抽出过功夫见见这三位,如今乍然见他们登门略有些意外,而且说起来,他此前也一次都没见过三位新科进士,李巍他们也只是在春闱开考当日才在明远楼下远远地瞧见过座师的身影、不曾说上过话,眼下还真是双方头一回真正见上面。   三位新科进士都对座师极为恭敬。   状元李巍今年二十有六,榜眼郑熙年纪轻些,比齐婴小一岁,二十有三,探花张德慈则年长不少,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但这几人无论长幼,皆恭恭敬敬地称齐婴一声“老师”,这便让小齐大人感到些许的不自在。   他咳嗽了一声,摆摆手免了三位进士的大礼,有意让他们改称“上官”,只是三人都十分执着,一口一个“老师”叫得顺溜,齐婴又想起当年自己考中之后也是改口称自己的座师王清王先生为“老师”的,便也没再继续纠正。   三位进士向齐婴敬了茶,随后大约也是觉得这森冷巍峨的枢密院不是说话的地方,加之时近午时、该到用午膳的时候了,便又惶恐地问老师能否赏光共膳。   三人来都来了,齐婴总不好让他们打道回府,便点了头,三人大喜,说已提前在枢密院附近的一家酒楼订好了位子,只待老师移步了。齐婴一听“酒楼”二字心中却一动,想起他的小姑娘之前也开了家酒楼,还明里暗里总是暗示他让他过去敲她的竹杠。   一想起她,齐婴眼中便染上了些许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笑意,令几位新科进士一瞧都有些愣神。   不过老师的笑意是一闪而逝的,他们刚瞧见一点,随后便不见了,只听老师说:“附近的酒楼口味欠佳,不若去怡楼吧。”   小齐大人这说的便是十足十的瞎话了:他既不曾吃过附近的酒楼,又一回都不曾去沈西泠的怡楼瞧过,哪里知道这些地方的口味?此时这么说,无非是因为他想念她了,想去那里碰碰运气,看看她是否在;即便不在,去一个与她有关联的地方也是不错的,总比其他地方更令他心仪。   几位新科进士虽都不是建康人、对建康的酒楼口味并不熟稔,可入朝这几天却已然听说过怡楼的名声,朝中的达官显贵有许多都喜欢在那里宴请小聚,俨然是个名流汇聚之地。   只是他们三个听说那等金贵之所的位子十分紧俏,提前半月之久去订也不一定订得到,未免稍后过去无处可以落脚,几人便隐晦地开始提醒老师这个情况。   老师却似乎并不担忧,只淡淡一笑,说:“无妨,走吧。”   怡楼的确热热闹闹。   雕檐映日,画栋飞云,一入大门便瞧见气派的天井,各处的摆件也都透着讲究,譬如屏风、花卉、瓷瓶之类,处处雅致。三层上下四处都是建康城中数得上的贵胄名流,各在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宛若瑶池琼筵。   三位新科进士本来就不是士族出身,又都是外郡之人,哪里见过这等贵不可言的场面?一时表面虽力持镇定,心中却震撼得紧。   齐婴其实也是头回来这儿,以往沈西泠虽在他耳边念叨过几回,他却都不曾抽出过功夫过来。今日一来,倒瞧见不少意料之外的东西:李巍他们瞧见的是雕梁画栋,他眼里瞧见的却是她的用心。   他一向知道这小姑娘喜欢赚银子,总以为商贾之道于她不过是个手段,她未见得是真的多么喜欢。不过今日他一见,却能从这个酒楼的细枝末节处看出她的用心,每一个角落都是推敲考量过的,非专注之人不能达此境。   她做得用心且开怀。   此外他还瞧见一些与他有关的细节,譬如楼中有小池养着莲花,譬如悬挂的字画有抱朴公的真迹,譬如有几处雕栏的花纹与风荷苑相似……   齐婴一笑,与她心照不宣。   而这厢小齐大人一踏进酒楼,眼尖的仆役便去唤了掌柜,掌柜的匆匆而来,一见这位稀客来了便很是惶恐,也知道他与自家东家的渊源,二楼那间位子最好的小隔间常年空着,便是留给这位取用的,当即便亲自引人上了二楼。   三位新科进士一见这等场面,还以为老师是这里的常客,心中又觉得仰羡,只纷纷跟上。   自一楼行至二楼,途中与不少人照面,建康的贵胄百官自然没有一个是不认识小齐大人的,一见到他纷纷起身拜会问候,齐婴便一路与人点头问好。眼尖的官员们还发现,小齐大人身后跟的正是今年的前三甲,这三人与小齐大人……   大家虽面上无话,可心思却都转得很快。   齐婴恍若未觉,只一路与各位同僚打过招呼,随后便上了二楼于隔间中坐定,与李巍他们谦让一番之后,点了几个据说名声不小的菜色,待掌柜和其余仆役们退下了,几人才开始说话。   齐婴接过李巍给他倒的茶,随口问:“近来在朝中一切可还适应?”   一甲进士封官,照大梁官场的惯例,一般都是点翰林,状元为从六品翰林院修纂,榜眼和探花则为正七品翰林院编修,官位虽并不很高、又无什么实权,却好在可以留任建康,不必像二甲和三甲一样外任。   在翰林院留任不过是个过渡,往后调任到哪里,一来要看朝廷的安排,二来也要看诸位新科进士自己的门路。往年士族子弟大多都是跟从家族长辈任职,极少数才会像齐婴这样调到和家族全然没什么联系的官署任职。   今年一甲的三位进士因都是寒门出身,自然便没有父兄提携指路,往后调任到哪里便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齐婴这话一问,三人却面面相觑不答话,神情都有些微妙,过了好一会儿李巍才道:“……劳老师挂念,一切都好。”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去没座位,你们老师去就有别问,问就是家里有人 第133章 絮语(2)   几人神色如此,说话又吞吞吐吐,齐婴怎会看不出有异。   其实事情的原委倒也不难猜。   今年春闱取士是破天荒头一遭,自然引得满朝文武官员不满。他们不敢直接找上齐婴,自然就会把气撒到新科进士们的身上,百般挤兑。官场中人懂得的花样最是繁多,尤其会使软刀子,捅得人一身是伤却说不出什么别的来,高明得紧。   齐婴对官场何等熟悉?自然深知那些人的品行,虽则春闱放榜之后他就对这届进士未多关注,却也不难想见他们的处境。   但这也的确是他们的必经之路。   自古破立之际都最是艰难,先行之人总是顶风冒雨,没有道理可讲,只能低头承受委屈,或者索性放弃,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也是同样的道理。   这是他们不得不历的一遭劫难,倘若走过去了,后来者便有先例可参;若走不过去,下届就要重新再来。   倘若此事放在平时,齐婴一定不会插手帮他们,会让他们自己摸爬滚打一路成长,否则若一味软弱仰赖他人帮扶,以后又能成多大的气候?只是如今形势特殊,他预计北伐之后自己就会离开朝廷,届时倘若没有人庇护这些寒门进士、任他们一一凋敝,那么他此前在春闱中逆势而动的作为就全都白费了,大梁的政局不知何时才能焕然一新。   且如果他不帮他们,端王便有可能将他们收在羽翼之下,这虽然可保三人一时,却不利于他们往后的仕途,毕竟一旦四殿下登位,树倒猢狲散,旧年的端王一党全都会被清算。   未免这几人被端王辖制,齐婴便不得不帮了。   不过幸而他们确实都有真才实学,或许也值得他一帮。   状元李巍和榜眼郑熙都是文章锦绣的才子,行文有浩然之气,隐然已可见经天纬地的气概,然而最令齐婴感到惊喜的还是探花张德慈。此人文才寻常,本人看起来又有些怯懦寡言,但考卷之中他对田亩变法之策颇有洞见,从丁税征收到律令制定都有细致的想法,比尚书台最近拟的几条策案更为详实,倘若有他在,大哥的变法想来也会更加顺遂。   其实照齐婴的想法,张德慈本该是今年的状元,只是状元之名毕竟太过招摇,官运反而不甚佳,至于榜眼之位,自打十多年前小齐大人被点了榜眼之后便使得这个位次一跃而比状元风头更盛,是以齐婴考虑过后才让张德慈退而为探花,隐于状元和榜眼之后,反而有利于他走得更远。   这三人如能本心不改,往后都会有大造化。   品一口茶的工夫齐婴便已经想了很多,同时他还发现手中的茶盏雕了莲花的暗纹,亦是他的喜好。   他的心情不错。   齐婴端详了那纹路片刻才将茶盏放下,随后抬目看向三人,淡淡地说:“翰林院不过是诸君仕途的起点,至于其他各部,形势恐怕会比翰林院更复杂些。”   翰林院毕竟还算是文人聚集之地,官场争斗较别处少些也简单些,若真到了有实权的衙门,上官和同僚的倾轧只可能更加严重。   三位新科进士也明白此理,此时都有些困窘地低下了头,却又闻老师道:“仕途本难行,于三位而言更多艰辛,我虽无法一路护佑,但会尽我所能给你们些许微薄的帮助。”   这话一说,于三人而言正是峰回路转,令他们大为感激,连忙拜谢。   老师虽说了一句“微薄”,但他给他们的帮助实则却是大过天的。他们不过是偏远之地的穷苦书生,从未想过能在士族之中脱颖而出、在大梁官场拥有一席之地,可座师却冒天下之大不韪点他们为一甲,使他们的命运就此更改,这便是恩同再造。   还有今日,座师毫不避讳地带着他们来这贵胄云集之地,那背后的庇佑和提携之意他们又怎会看不出来?今日过后,朝中必然就会有他们私交甚笃的流言,座师是在无声地给他们倚仗。   此恩之重,已非言语可表。   几人躬身拜谢久久不起,齐婴摆摆手免了他们的礼,说:“过一段日子便会有调令下来,至于你们分别去何处我还需再想一想,若你们自己有想法,也可与我直言。”   老师愿意在这官场之中帮扶他们已然让三人感激涕零,哪里还有什么别的话说?只纷纷称谢,说任凭老师安排。   齐婴点了点头,恰好此时仆役们端上了珍馐美馔,香气诱人,令人食指大动。   齐婴笑笑,说:“一同尝尝吧。”   共膳之时气氛便松弛了许多,几位新科进士也话多起来,开始同齐婴说起近来在建康以及在朝廷中的见闻,偶尔涉及官场人事,齐婴少有点拨,大多时候是听他们说,虽则寡言,但显得宽大,并不让他们紧张。   最拘谨的张德慈到后来也多了些话,开始说起他家乡的境况,继而谈起他的田亩丁税改良之策,他的想法齐婴早已在春闱的考卷中看过了,李巍和郑熙却是头回听见,都惊为天人大赞精妙,一时三人都兴致极高,激动得脸都涨红了。   正是少年意气指点江山的壮阔气象。   齐婴淡淡听着,心中开始感到宽慰,亦希望他走以后他们仍能不改本心,将此时这番抱负尽数化为真实,让这陈腐的江左之地旧貌换新颜。   饭吃到一半,这怡楼的掌柜亲自过了来,站在隔间之外不知能否打扰,齐婴瞧见了挑了挑眉,让人进来,那掌柜的便走近附在齐婴耳边说了句什么。李巍他们瞧见老师听言后神情有些变化,似乎有些意外又有些高兴,随后又见老师起身对他们说:“我离开一会儿,几位自便。”   怡楼依然人声鼎沸。   掌柜引路,带齐婴从二楼转上三楼。   与二楼帐幔屏风相隔的半开小隔间不同,三楼是一间一间带门窗的雅间,那掌柜的带齐婴去到走廊尽头的一间雅间外,便躬身退下了。   齐婴四下一看,见此时周围无人,便抬手敲了敲门。   没过一会儿门扉便开了道缝,露出一丝他所熟悉的香气,等门半开的时候,他便瞧见了门内的人。   是沈西泠。   酒楼之内花灯明亮人声喧哗,两人那时的对视却静极。   又莫名有些惊心动魄。   如今已然入夏了,沈西泠穿着一身轻薄的夏裙,浅浅的粉白色,雪白的脖颈儿露着,如同俏生生的一朵粉荷盛开在门内,眼眸也如同沾着露水,正以一种难言的情态凝着他。她甚至还搽了胭脂、涂了口脂,因此比往日看起来更加娇艳,美丽得勾人采撷。   她分明就是想被他采撷。   齐婴别开了眼,很快进了房门,回身把门一关,立刻就把人抵在门上吻住了她!   充满情丨欲的吻!   他紧紧地箍着她纤细的腰,夏日的裙衫那样轻薄,他手掌的温度很快就留在了她的腰侧,同时他又下意识地捏住了她的手腕,紧紧地扣着,几乎是把她锁在怀里亲吻。   一点都不能逃离他的掌控。   唇舌的纠缠很快就无法让彼此满足,沈西泠那只没有被齐婴扣住的手开始攀上他的肩颈,她也转而去亲吻他的喉结,在那里留下艳丽的口脂的痕迹,同时听到他又似愉悦又似压抑的闷哼。   他明显的反应令她感到得意,而这样的情绪还没来得及彻底露出来便被他推翻了——他更紧地把她压在门上,低头亲吻着她白皙的脖颈和漂亮的锁骨,他的手甚至不受控地抚摸上了她的……   完全是一个男人在爱一个女人的方式。   他绝不再是她的师长了,仅仅只是一个男子,一个与她分别良久、对她渴慕极深的男子。   他们忘情了。   狂热的激情让两人都出了一身热汗,可缠绵却无休无止,他们都不愿意停下,有那么几个时刻齐婴真的是打算放弃了,不想再固守礼节,干脆就此时此地,他们……   ……可最终他还是罢了手。   他不能轻慢了她。   沈西泠正被齐婴吻得意乱情迷,却忽而感到他抽身而去,他的气息和力道一下子不见了,等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眼,才看见他已经站到了离她好几步远的地方,正背对着她。   房中一时只有他们喘气的声音。   沈西泠缓了缓,等到身上恢复了些许力气才又朝齐婴走过去,从他身后抱住他,脸轻轻贴在他背上,唤了他一声:“二哥哥……”   小姑娘的声音软绵绵的,带着尚未平息的情动的微漾,她的身子也正贴着他,勾着他也远远没有平复的欲望。   齐婴把她抱着自己的手拉开,又离她远了几步,沈西泠只听到他极其低哑的声音,对她说:“文文,你先别过来……”   别过来?   为什么别过来?   沈西泠一听小脾气就起来了。   他们都已经快半个月没见了!本就正是情浓的时候、半刻也分不了,如今却生生分开这么久,这才好不容易见上!   今日她本在外面四处查看米行、寻摸着之后也想开一家,结果却听怡楼这边的伙计来传话,说小齐大人过去了。   她一听便很惊喜!   她之前一直明里暗里撺掇他过去,他却一直没去,今天却过去了……她自然是明白他的意思的——他或许并不像他看起来那样游刃有余……他也想见她了。   沈西泠为此感到欢喜和兴奋,连忙就往怡楼赶,路上还不忘打扮一番,让水佩她们现买了脂粉帮她上妆,几个丫头都捂着嘴笑她,她也顾不上在意,只想着快一点见到他、见到他的时候要尽可能美一点。   她得逞了。   作者有话要说: 在本来的设定里,三位新科进士的未来走向不是完全一致的,有人会倒向三殿下,有人会向士族妥协被同化,但是我已经感觉到了字数flag要倒,所以为了控制篇幅把这一部分都删掉了,这里就脸谱化地当他们都很nice吧(唉(另外许愿不要被s!求求了! 第134章 絮语(3)   开门的时候她就瞧见了他眼神的变化,他从未用那样炽热的眼神看她,好像为她着迷为她惊艳;他也从未用那样的方式吻她,强势热烈到她几乎无法招架。他甚至扯开了一些她的衣服,在她身体上留下他的痕迹。   他在占有她,而这让她愉悦到灵魂都在发抖。   现在他却说让她别过去!   她会听他的才是有鬼了!   沈西泠带着气,越发朝齐婴走近,不再是从他身后抱住他,而是绕到他身前偎进他怀里,仰着头看他,闹脾气一般地说:“我为什么不能靠过来?我就要靠过来!而且我还要不松手!”   她似乎有点生气了,小脸儿都气得鼓鼓的,而且透着一些委屈,好像在埋怨他的狠心,看得齐婴又心疼又无奈。   小姑娘还小,对男女之事暂还不通,也不知道此时他忍耐的艰难,他也不好跟她直说,也就只有自己勉强忍着,还得抱着她哄她,说:“好了好了,我不对,都随你……”   听他哄了自己一会儿,沈西泠这才高兴起来——她其实也很好哄,只要他稍稍让一步她就不会闹脾气了。   她不计前嫌地靠在他怀里蹭着他,又咯咯地笑起来,拉着他的手说:“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好笑?总觉得好像是在做坏事……”   她笑得明艳又天真,心中全无芥蒂,似乎对他们这偷偷摸摸如同偷情一般的境遇没有丝毫不快,可齐婴却很心疼她,同时也觉得愧疚,抱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是我做得不妥,我应该……”   他还没说完,她就拦住了他。   她细白的食指抵在他的唇上,眉头蹙起来,说:“你才没有不对,也没有什么应该,我很开心,很开心很开心,绝没有什么不如意。”   齐婴看着她,眼中的情绪更深,一时静默无言。   他们之间或许也的确不需要语言了,尤其此时无声胜有声,齐婴抱住了她。   小姑娘高高兴兴的,靠在他怀里文文静静温温柔柔,只拉着他问:“你一会儿要走吗?还要去应酬吃饭?”   齐婴应了一声,又听她问:“那几个人是谁?我都没见过……”   他笑了笑,答:“今年的新科进士,前三甲。”   她似乎觉得有些新奇,“喔”了一声,又笑起来,说:“那很了不起——这顿算我请的好了。”   她大包大揽的样子令齐婴觉得好笑,他把她从怀里拉出来,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说:“小姑娘,如此露财可不好。”   沈西泠喜欢他叫她“小姑娘”,总会格外有种被宠爱的感觉,她皱了皱鼻子,说:“我不管,反正就算我的。”   她如此嘀咕了一句,随即又有些促狭地看着齐婴,问:“公子是不是不好意思花我的钱?其实没关系的,左右等我们离开建康以后不是一直要我赚钱的嘛,公子正好提前适应适应。”   她说得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十分讨喜,齐婴也笑了,想了想对她说:“如此,那这竹杠我就先敲了。”   “敲吧敲吧,”她笑得眼睛弯起来,又缠缠绵绵地补了一句,“只给你敲。”   他笑了,她便也跟着笑,心里甜蜜漫溢,又拉起他的手,复以那种沾着露水的眼神看他,说:“今日我还上了妆呢……公子怎么都不夸我美?”   她的那个神情很值得玩味,既有些小女儿家的稚气和羞涩,又带了点成熟女子的妩媚和勾人,更要命的是她知道自己美、并且知道她的美已经让眼前这个男子动心,便因此更有了些小小的志得意满,看起来有点坏,却因此更惹人怜爱。   齐婴笑了笑,心甘情愿地被她勾着,食指轻轻地触碰着她的侧脸,反问:“你哪天不美?”   她本是在调戏他的,结果却被他这么一句反过来占了上风,自己倒脸红了起来。   沈西泠有些懊丧,同时觉得更甜蜜起来,又倚进他怀里揪着他的袖子,说:“那今天是不是特别美么……”   他搂着她,含笑应答:“嗯,特别美。”   她的脸更红,仰起脸看他,又问:“那……那你说有多美?”   这么没羞没臊的话,她自己问完都想钻地缝了,他却颇为认真地想了想,神情亦很缱绻,低头轻轻吻了她一下,答曰:“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这是既委婉克制又直白热烈的情话。   沈西泠脸都热得发烫了。   这个人真是……怎么可以突然说出这么好听的话呢?   两人又腻歪了半晌。   齐婴不好让李巍他们久候,又隔了一盏茶的工夫就不得不先走了,沈西泠虽然知道不便耽误他,可私心里又极舍不得他,手虽松开了,眼神却还缠在他身上,不许他走。   齐婴亲了亲她的额头,说:“今晚我回去找你,嗯?”   沈西泠一听眼睛亮起来,只是忽而想起他之前说要回去却失约的案底,便又换上了怀疑的眼神,警惕地问:“真的么?”   齐婴顺了顺她的头发,笑着说:“真的,一定回。”   北伐之事是朝廷机密,她还不知道。这一战可胜不可败,他或许要亲自去前线督战,算日子也不远了。这事不小,他是应当提前跟她说一声的。   沈西泠不知他的打算,仍兀自高兴着,终于愿意放他走了,只是他走到门口她又把他拦住,抬袖帮他擦着他侧颈上她留下的艳丽的口脂,一边擦一边脸色酡红如醉。   齐婴先走了,等他和那几位新科进士一同离开后,沈西泠才从三楼的雅间中出来,结果找掌柜一问,才知道齐婴还是付了账才离开的,他还是没敲她的竹杠。   沈西泠一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这个人……让她说什么好。   这天晚上齐婴总算没有失约,不到戌时便回了风荷苑,和沈西泠一起用了晚膳。   饭桌上沈西泠责问他今日为何还是付了账,他但笑不语,她又埋怨了几句,后来拿他没办法,也就不了了之了。   饭后仆役们都退下了,只余他二人在怀瑾院独处,齐婴就在这时告诉了沈西泠北伐之事。   小姑娘吓坏了。   真的吓坏了。   她一开始还是不敢相信,后来就语无伦次起来,看着齐婴问:“你……你要去战场么?可是、可是你不是文臣么?又不是带兵打仗的将军,为什么要去战场?他们不能自己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吗?为什么什么都要靠你……”   她是真的慌了神,语速变得极快,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齐婴把她搂进怀里,安慰她说:“兵事瞬息万变,我在枢密院中拿到的消息总有迟滞,不如身临其境来得确切——我不是去打仗,只是随军督战,不会有性命之虞。”   沈西泠却没有那么容易相信,仍慌乱不已,齐婴叹了口气,又牵起她的手,说:“等这件事结束了我就带你走——好么?”   沈西泠那么敏锐,一听他这话就觉得有点不对,立刻拉住他的袖子,慌得快哭出来了,说:“你是为了我么?你是为了要带我走所以才去打仗的么?”   她这么聪明,让齐婴有些无奈,他捏捏她的脸,说:“不是……”   沈西泠却不相信,大声说:“就是!你就是!”   她哭起来了。   惊慌失措。   她明白了。她明白了。   他要带她走,可是他是一个那样有悲悯心和责任感的人,似乎总觉得一草一木一息一命都与他相关,他放不下这些责任,所以如此急迫地要去打仗、平定山河,为了他走以后江左仍有太平气象。   他都是为了她!   她哭得更加厉害了,一边哭一边紧紧地看着他,说:“我们不走了,我们不走了好不好?这样你就不用着急了,你也不用去战场了,好么?我们不走了,我不想走了一点也不想了……”   她更加语无伦次了。   齐婴知道她发现了,她的担忧和慌乱令他心里难受,同时他也能感觉到她心里的沉重。   他帮她擦掉眼泪,问:“不走了?想好了?”   她很笃定:“想好了,不走了。”   他笑笑,逗她一般地又问:“如果不走了,我与六公主的婚事可就没法再拖了。”   他与旁人成婚,这于沈西泠而言当然是沉重无比的事,可是与他的生死安危相比,这又算得上什么呢?   沈西泠很认真很认真地看着齐婴,很确定很确定地说:“没有什么比你好好的更重要——即便你要娶别人,即便我们要从此分开,只要你能好好的,那我就都可以。”   她没在开玩笑。   即便失去他会让她痛不欲生,即便此后漫长岁月她都会觉得一颗心无处安放,即便要眼睁睁看着他和别人白头到老生儿育女。   只要他平安,那就都可以。   齐婴看出了她的认真,她眼里的笃定深刻到让人觉得有些壮烈,他深深地为此动容,同时也更加深地爱她。   他不再逗她,以与她同样的笃定和认真看着她。   “文文,我不做选择,”他的神情严肃,如有千钧之重,“你和这个国家我一个都不会放弃,既然开始了,就善始善终。”   “你也不要做选择,”他严肃而坚定,眼神中有波月无边,“我不会让你失去任何东西。”   沈西泠看着齐婴,泪眼朦胧,心跳得越发快。   她一直以为她已经足够爱这个人了,爱到穷尽了一个人能够爱另一个人最大的限度,可是后来她却发现她竟然还可以更加爱他,因为他的好一次一次地逾越了她的预计。   他……   “什么都不要想,相信我,”他重新把她搂进怀里,声音低沉,“等这一切结束了,我们就走。”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沈西泠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是一直在他怀里哭,紧紧地抱着他不松手,也不知道是因为悲伤还是因为动容。   她哭得抽抽嗒嗒的,又紧紧地拉着他问:“你……你会有事吗?你会不会受伤?会不会……”   她不敢说出那个字。   齐婴知道她想问什么,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不会。”   她继续哭:“你发誓!”   他笑了,对她的要求无所不应,说:“我发誓。”   她却哭得更大声了。   她没办法改变他,也没办法帮到他,只能看他顺着自己选择的路不回头地走下去。   而她知道:这条路如果是活的,他会接她一起走;如果是死的……   ……他将沉默着独自承受。   作者有话要说: 女鹅就是超级超级美!   下一章节奏比较快,唰唰唰那种,以及男二终于要露个脸了,文文和顾小将军的初次见面也快要来啦(可能还有个三四章叭PS:看到了大家的留言,很感激,那我还是尽量保留原来的设定,为了避免冗长会想办法换种简洁的写法去写,谢谢大家!鞠躬! 第135章 风云(1)   庆华十七年四月十二,大梁诏发讨魏檄文。   同年四月十五兵发安丰,南渡以来魏梁两国之间规模最为浩大的一场战役正式拉开了帷幕。   这一仗对魏国来说是很不好打的。   一来是因为战事突然。萧梁一向兵马孱弱,尤其南渡伤了元气,一直有避战之意,何况自打齐敬臣执掌枢密院后就更加转入守势,以至于魏国朝廷怎么也想不到南边会忽然主动挑起战事。   二来是因为钱粮匮乏。北地原本就不如江左富庶,去年又碰上大旱,流民四散令朝廷头痛不已,光是赈济抚恤就耗费了大半的银钱,早就揭不开锅了,眼下又忽逢战事,粮草周转都成了问题。   三来是因为国内动乱。老燕国公年迈,虽然壮心不已,但再上沙场已经十分为难,领兵之事已基本由顾小将军顾居寒代领,而他近来正被北魏境内蜂起的叛乱牵住了手脚,一时分身乏术,开战半月都没顾得上赴前线带兵。   朝廷的形势如此危急,逼得一向与顾家不睦乃至于不惜与大梁暗通款曲的邹氏也不得不暂时放下了与顾家的仇怨,将相携手,一同抵御南边的攻势。   只是即便如此还是难以挽回高魏在这一战中的颓势。   大梁枢密院就如同一只蛰伏的巨兽,看上去好似多年安眠,实则已悄无声息地将触角伸向各个角落,如今是毫无保留开始左右战局。他们不单扶持魏国境内的叛乱势力,甚至也操纵文人笔墨,言大梁才是天下正统,高魏不过粗野武夫,文治礼教皆要效仿江左,如今天时顺应,萧梁便要重回中原匡复正统,鼓动当年留在北地的遗民揭竿而起。   一时闹得民心大乱,高魏境内的暴动愈发频仍。   一连串的变故让魏国朝廷应接不暇,在战场上更是连连败退,不到两月,三年前拿下的江左三郡已丢,不得不退守江北,而南师却无止步之意,已越过长江向北攻来,如今已得汝南、彭城二郡,锐势不减。   六月酷暑,却让高魏众人心寒如腊月飞雪。   形势如此紧迫,以至于让顾居寒都不得不暂时放下了手上的平叛之事,先行赶赴许昌谋划布置。   如今带兵镇守许昌的将领乃是老燕国公帐下臂助,虎威将军郭满。   这位将军从军二十年有余,极是英勇好战,戎马半生几无败绩,近来却在战场上被萧梁兵马逼得节节败退,以至于不得不一路退至许昌,实在感到愤慨又窝囊。这日深夜终于等到顾小将军前来,大喜,只觉反攻之日已到,踌躇满志便要与小将军议事。   时年二十六岁的顾居寒比三年前更加英武威严,当年已是武曲下凡,如今更有大将之风。   他趁夜匆匆来到许昌,一路已然熟知眼下局势,于议事厅中眉头紧锁,对郭满道:“明日我会与将军一同出战迎击梁军,小胜后收兵,此后我便必须离开,将军需据城而守,绝不可贸然开城出战。”   顾居寒的考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上京附近的几股叛乱势力已经纠集,未免陛下受到影响,他必须尽快回去继续平叛,不可在许昌久留。萧梁这次来势汹汹,恐怕不肯轻易退兵,一旦被他们拿下许昌,则中原门户大开,往后再要压制他们便不易了。   他明日与郭满一道迎战,让梁军误以为他在亲自镇守此城,以达震慑之效。梁军忌惮,必暂缓攻势,之后郭满据城以守,拖到他解决上京一带的暴动叛乱,他便能回军解许昌之困。   这样的守势与三年前大梁齐敬臣在石城做出的决断一模一样,只是如今的魏国与当年的萧梁还是不同,不像他们当年那样钱粮丰足、拖得起,如今魏军已经粮草告急,他回军之后必须速战速决,否则依然难免一败。   齐敬臣……算得精也谋得狠。   如今这样的法子是解许昌之困的唯一办法,而且也是救大魏的唯一良策,只是郭满和一干将领都甚为不满。   他们从军数十年,恰是高魏国力最为强盛的时候,打仗几乎不曾败过,这便让他们对这个听起来如此窝囊的策略甚为不满,一时群情激愤起来。   顾居寒不得不一一安抚,正如当年齐婴安抚众将军固守石城一般,真正是天道好轮回、风水轮流转。   顾居寒劝慰了半宿,又允诺他日回军之时必然让众将杀梁军一个片甲不留、出今日这口恶气,这才勉强让众位将军心中稍平。   次日,顾居寒率军迎战。   本应远在上京的顾小将军忽然出现在许昌,令梁军一时阵脚大乱,尤其是亲自带兵的韩大将军又因此回想起了三年前顾家人用兵的鬼神莫测,于是便以为自己又落入了顾居寒的圈套之中,顿时感觉脖颈处甚凉,仗打到一半就急火火地鸣金收兵,全军后撤二十里扎营。   顾温若,实乃一夫当关而万夫莫敌之辈也。   韩守邺率军丢盔弃甲地退回大营后,便对在此督战的齐婴惊惊慌慌地说起了顾居寒现身许昌之事,言他已回军,恐早已设下圈套就等他们钻,为今之计还是先撤回江左为妙。   齐婴闻言皱了皱眉,随即转向沙盘排摸局势。   他是布局之人,视线必须开阔,绝不能囿于一时一地,被战场上的真真假假欺骗。   徐峥宁还在上京,叛乱之患远远未平,除非魏帝有意迁都避祸,否则顾居寒绝不可能置上京于不顾,那里远比许昌要重要。   如此说来,今日顾居寒忽现于此不过是个障眼法,他必然还是要先保上京,此举只是为了给此地的守将争取时间。   因此现在不但不能退,还要立刻邀战,绝不能给顾居寒喘息的时间。   一念既定,齐婴便立刻说:“世伯不可,今日过后必须再战。”   小齐大人身居高位多年,言行之间总有种无形的威压之气,虽则他还敬称韩守邺一声“世伯”,但说的话却不容置喙,众人皆知他的决断不会更改。   然而韩大将军已经被顾居寒吓破了胆,坚持不从,而他官位又比齐婴要高,当即便欲强令撤军。   营帐之中众将尚不及有所动作,便又听小齐大人肃声道:“谁敢!”   小齐大人积威深重,不仅官居正二品,还有齐家做倚靠,此时落下这么一句话来又震慑人心,令诸将一时都不敢有所动作。   韩守邺大怒,劈手指向齐婴,大骂道:“后生小儿!区区二品文臣,哪来的底气在我帐中说话!本将军说撤军!撤军!”   他已经被顾居寒吓得失了理智,方寸大乱之下只顾逞凶斗狠,齐婴不为所动,声音远不如韩守邺那么大,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他说:“今日撤军无异于给高魏喘息之机,打虎不死必留祸患,一旦顾居寒平了上京内乱回军驰援,不单此前战果尽毁,还有可能招致更大的反扑——世伯要引虎入我江左之地?”   三年前所有人都请战,他却一力禁战;如今所有人都怯战,他却一力主战,恰如一柄出鞘的刀剑,再也不掩饰自己的锋芒,要一人独断乾坤。   韩守邺一时也说不出话,正是语塞,又听齐婴补了一句,说:“此战若胜,我绝不居功;若败,罪责我一人独担,世伯以为如何?”   他镇定自若,言语虽清淡却宛若有千钧之重,众目睽睽之下韩守邺也不能再说什么,只是他实在怯战、不敢赌上性命与顾居寒一战,遂一摔袖子转身走了,只说如今战事全由枢密院调度,既然不听他的他便干脆不管了。   假作怒态,实则却是落荒而逃。   众将之中没人看不出这一点,却也都不敢言语。   他们虽然看出大将军怯战、心中也有鄙薄之意,但平心而论他们谁也不愿意跟顾居寒对上,此时更生怕小齐大人点自己带兵上阵。   只是上官却似乎并无此意,一边折身细看沙盘,一边问:“裴将军何在?”   裴将军,裴俭。   三年前石城的小都统。   上官话音刚落,但见一将从营帐角落之中一步跨出,身如长松、剑眉星目,已非当初少年模样,周身透着百战磨砺的洗炼之感,朗声道:“末将在!”   上官头也不抬,只淡淡地说:“明日领兵,五日之内务取许昌。”   众将哗然,只觉是天方夜谭,那裴小将军却毫无迟疑之色,当即领命。   夏风愈发炽热。   顾居寒一战之后果然立即匆匆而走,行前叮嘱郭满在自己回军之前务必坚守不出,郭满虽心中不满,但迫于顾居寒威压,还是只得领命。   只是那群萧梁的狗杂种实在气人!次日便来邀战,他忍着闭城不出,他们竟还在阵前叫骂!   听闻梁军这回领兵的是个小将,当年还曾在石城镇守过,三年前恰巧也被魏军这么指着鼻子骂过,如今被骂的成了骂人的,什么缩头乌龟、什么王八熊蛋,此外还有若干更加不堪出口不堪入耳的乡野骂街之词,都一股脑儿地往魏军头上招呼,真是比铡刀剑锋还要令人不堪忍受。   郭满简直怒不可遏,平生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第二天就忍不住要开城迎战,所幸被左右副官劝阻,这才堪堪作罢。只是后来大梁人骂得越发难听了,把郭满额头上的青筋骂得一跳一跳的,心肝脾肺肾没有一处不觉得难受,他便越发压不住火了。   恰此时他又听到探子来报,说大梁的韩大将军与枢密院的那个齐敬臣不合,一气之下已经不愿再插手许昌兵事,如今领兵的全是年轻一辈的小将,他便忽然感到一阵振奋!   格老子的!全是一帮乳臭未干的奶娃娃罢了,怕他个球!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了大家的留言以及可爱的长评实在太感动太感激了,非常幸运有大家陪伴,不然我也许早就没动力坚持了(我忏悔,我比小齐大人差远了,我要是有他一半儿我早完结了【害说到小齐大人,还是有一些话想跟大家分享~   大家应该也已经感觉到了,这个人物被塑造得很模糊,分类不明确,不是温柔男妈妈(?)也不是冷漠帅酷盖(?),有点踩在边界上的感觉,描写的时候也很少会涉及他的服饰,写的最多的还是他穿着朝服,因此让人物显得更有距离感了一些。之所以这样,除了我个人笔力不够的原因,还因为这个人物本身就比较晦涩和复杂——他可能是我塑造过的最复杂的人物了。   一般来说作者可以自由支配笔下的人物,但是小齐大人让我有一种没法控制他的感觉,在我把原始设定安到他身上以后,后面的路就变成他自己在走了,我只能跟着人物的选择去记录,大概是这种感觉吧…(见鬼这合理吗?   这个人物复杂性的一种体现可能就是评价体系的多元吧,比如可以借用昨天长评小天使的“儒”“道”两套价值体系去评——他可能有一颗类似抱朴公的出世之心,但是在意志上又很明确地有着入世的紧迫感和责任感,这是人物感到痛苦的一个原因。而在这之外这个人物还是有佛性的,他入世之心的来源或许并不是对功业的渴望,而是一种同情,似乎一直觉得一草一木一命一息都与他相关,他要负责任(难以解释的神秘责任感,感动大梁之年度责任感之王【大雾但是神性这种东西……怎么港,那就是有点复杂的问题了。我们可以很容易的对一个神身上的神性作出判断,却很难对一个人身上的神性作出评价,因为这里涉及到了一个权力的问题——你只是一个人而已,有什么权力作出神才能做出的选择呢?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也是神性,当神这么做的时候不会被骂的,可是人这么做就不行了。所以我一直觉得人具有神性对当事人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因为ta所面对的声音会变得芜杂,ta也必须超越很多人类社会伦理价值的禁锢,而这种超越对ta本人来说一般都是没有任何功利主义层面上的意义的(btw这一部分内容是故事第四卷 才会主要展开的,这里为了不影响大家的阅读体验我就不剧透啦~叽里呱啦讲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主旨是:风荷举侧重更多的当然是文文的成长,但也不代表小齐大人是没有成长的,与文文不同的是,他的成长可能会更有争议性,而这种争议性可能才是我作为作者无法也不敢太过贴近这个人物的原因叭。   最后重要的PS:以上内容都是我个人对小齐大人的私人揣测!!不具有任何权威性!!因为我也不是很懂这个人!!大家要是想法跟我不一样也不说明大家不对!!毕竟除了他自己和他老婆的看法以外其他人都只是瞎猜猜!! 第136章 风云(2)   郭满当即就要出战,左右副官又是苦劝,还以顾小将军来压他,奈何郭满立功雪耻心切,已经听不进忠言。   他本是老燕国公帐下左膀右臂,本来就把顾居寒当作晚辈,哪里又是真心服他?当即便放言道:“老国公领兵时,我等何曾打过这么窝囊的仗?小将军虽然神勇,但也不过还是个娃娃罢了,如此危困之时,我等老将若不开出一番天地来,岂不教人以为我大魏无人?”   语罢再不多言,即刻开城出兵。   庆华十七年六月双十,郭满大败,为梁小将裴俭所杀,许昌落于梁军之手,中原门户已开。   次日,远在上京的顾居寒得讯,深为痛切。   他还是漏算了。   当年大粱枢密院发的禁战令受到梁将的何等抵触他并非不知道,那齐敬臣甚至不惜当众亲手杀了一个从四品的武官才稳住了局势,如今他只靠区区言语,又怎能劝得住郭满?   ……是他轻忽了。   如今大魏腹背受敌,真正是危急存亡之时,朝廷亦为之震动,魏帝下旨命年迈的老燕国公亲自率军迎敌。   这是一个于大魏将士而言极为振奋的消息!   老国公戎马一生,屡屡为大魏立下汗马功劳,早有战神之名,有他在,定然天佑大魏,不会再有败仗!   而正值此时喜讯成双:位列大梁枢密院十二分曹之一的刽手徐峥宁,潜入江北扶持叛逆,如今已被顾小将军生擒。   战局,又要发生变化了。   前线战事如火如荼,每日死伤无数宛若人间炼狱,而后方的建康,仍然是一副安稳祥和的太平气象。   这或许是如今天下最后一块太平净土了,而沈西泠知道,这份安稳正是那个人亲自在尽力守护的。   她朝朝暮暮都在思念他,同时也朝朝暮暮都在替他担忧。   他离开建康之前曾经在她的要求之下反复起誓,答应她他一定会平安无事地回来,甚至直到他离开风荷苑的最后一刻、他们相互拥吻着告别时,他也仍然在她耳边低声允诺着。   他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沈西泠相信他的品性也相信他的能力,只是战场之上总有变数,胜负输赢又难以预计,即便她得了他的承诺依然每天惶惶不可终日。   好在他会偶尔给她送来书信。   他的信字迹潦草,看得出都是匆忙之间挤出工夫去写的,而且十分简短,尽管战火纷飞中书信往来如此艰难,他也不懂得珍惜这样的机会,凡事都言简意赅,几句交代过他的平安,再嘱咐她两句,此外便没有别的了。   可就是这样简短的书信,在他离开的那半年余时光中,成为了沈西泠唯一的慰藉。   每个差役送来书信的日子都是沈西泠的节日,她会迫不及待地拆开,确认他的字迹,提心吊胆地看完、知道他无恙以后,她才会长舒一口气,整个人几乎虚脱。等这惊心动魄的第一遍看完,她便在下一封信到来之前反反复复地看前一封,直到每个字都镌刻在心上了才罢手。   她也会给他写信。   与他不同,她的信往往都很长,有时会有十几页,她其实也不知道这些信他到底有没有空看,甚至都不知道它们能不能送到他手上,但仍然还是会不停地写,似乎在借这样的方式纾解心中的焦虑和紧张,也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感到他还在她身旁。   说起来沈西泠倒是个心性坚韧的人,有些人或许会因为心中的惶恐而去躲避了解一件事,但她不会,尽管她时刻都担心会听到不好的消息,但她依然不断地通过各种各样的方法在打探前线的动向。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被逼急了,因此才慢慢发现:财富也是一种权力。   她以前只懂得用钱赚钱,而现在她发现钱可以转换成别的东西——譬如消息。杨东死后,建康的白叠子织造生意几乎全归在她的手下,大至江淮一带,她都借这门生意有所往来。商道中人门路甚广,打探消息也最是灵便,只要有金钱驱使,便能够稳妥地将消息送到她面前。   她开始学会利用财富去交换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因消息变得多了,她的视线也因此变得更加开阔。她开始能够看到前线的紧张,能够看到他处境的艰难,能够看到多地十室九空的惨象,能够看到朝廷和百姓的痛苦——她更加靠近他了。   不再仅仅是一个闺阁中的女孩儿,也不再仅仅是一个逐利的商贾,她太过于爱他,因此开始看到他看到的东西,开始思考他思考的问题,开始怜悯他怜悯的人。   她再次改变了。   江左虽然富庶,但长达半年余的战争也让朝廷开始吃不消,尤其大梁的军队远涉江北作战,钱粮周济便更加耗时费力。朝廷感到重压,已经开始向各地的商贾发出义捐的号召,只是如此乱世大家都自顾不暇,又哪有人顾得上去做什么义捐?自然置若罔闻。   沈西泠却做了。   她做生意也颇有一些年头了,尤其白叠子织造生意的利润丰厚,积年下来她有许多盈余,粗算下来竟有几万两,她取出大半做了义捐,为免银钱途中被贪腐的官吏层层盘剥,她还硬着头皮给尧氏去了一封信说了此事。尧氏一向很照顾她,一听说她有这样的心意也很是感动,当即便让长子齐云代她周旋此事,承诺一定会让这笔银子物尽其用,还说要向朝廷回禀她的义举。   沈西泠则推辞不受,只捐银子却不担名声。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她这人原本就不贪名,四处去说也无意义,何况等齐婴回来以后他们便要一同离开了,她不想把动静闹得太大,反而徒惹是非。   她只是想要跟那个人站在一起,即便她其实并不能为他分担什么,起码,也想对他尽力守护的这片山河略尽绵薄之力。   除了书信和义捐之外,最能令沈西泠心中安稳的便是求神拜佛了。   她原本就信神佛,如今是更信了,当然这并非因为她有什么彻悟,只是出于俗世之人的贪妄罢了。她掌控不了他的吉凶祸福,便只能去求告神佛,求他平安。   她最常去拜的还是栖霞寺。   时光飞逝,南北开战之时尚是四月,如今已经转入十月了,而一年前的此时正是她头回来栖霞山入栖霞寺的时候,彼时还是同齐婴一起,没想到转眼便是匆匆一年过去了。   一年前她在大佛阁内许下三愿,求父母往生顺遂,求他和他的亲人一切安好,还求能和他在一起。   除了父母往生之事无从得知以外,其余的两条目前看倒是应验了的,她很感激,也觉得与这佛寺有缘法,便时常来此。   栖霞寺虽比不得鸡鸣、定山二寺那么热闹,但香客也已经不少,远不是她一年前来此时那般寂寥无人的情景了。她戴了幕篱,带着水佩和风裳一同进了寺庙,因她常来此地,又捐过不少功德钱,便与寺中的僧侣都颇为熟悉,一见她来,僧人们纷纷与她问好,彼此都和和气气。   她进大佛阁时恰好殿内无人,她便脱去了幕篱在佛前参拜,以示对佛祖的敬意。   她没有别的愿望了,只希望那个人平安,平安,平安。   她在佛前久久跪着,反反复复地祈求,直到日暮时分才起身离去。   而她却不知道,早在她之前,这佛阁之内便有另一位香客在了,本正在殿后拜弥勒,绕回前殿时发现了她,一时便没有上前。   那人也不是别人,恰与沈西泠也有前缘,算起来还是她的嫡母——傅贞。   这位夫人年轻时虽跟着家族中人礼佛,但实则心中是不信的,只是后来人生际遇几多变故,便渐渐开始信了,尤其在死了一双儿女后就更笃定起来。半年多前她那相好沈城也死了,还是因为一桩飞来横祸,她便因此更加感到人世无常,佛心亦越发虔敬起来。因她身份敏感,也不好去鸡鸣定山凑热闹,便只得避着人、从头到脚包裹得严实,跑到这栖霞寺来拜佛拜菩萨。   哪成想竟撞见了沈西泠。   沈城死后,傅贞心中其实又痛又释然,总觉得她这一生与沈家的孽缘总算是到头了,结果一见沈西泠,前尘旧事便乍然滚滚而来,令她又猛然想起那些她尽力想忘掉的过去。   她头回见这小丫头……该是近十年前了。   若是旁人,十年一过她肯定早就认不出了,偏偏沈西泠眉心的那点红痣令人印象太过深刻,且她和她的母亲又过于肖似,这才让傅贞一眼就认了出来。   沈西泠在佛前跪了多久,傅贞就在后殿的阴影中站了多久,她一直看着沈西泠,心中的悲凉之感层层漫溢,当真宛若前世今生。   甚至直到沈西泠走了她还没回过神来。   还是她身旁一个叫邓伍的下人让她回过了神。   说来这个邓伍也不是生人,半年多前沈西泠邀请杨东去怡楼会面时,杨东曾托大不见,当时假扮杨东与沈西泠见面的那个下仆便是邓伍。杨东死后邓伍无处可去,便求到了傅贞跟前,傅贞本想安排他到傅家经营其他生意的门人手下做事,但因杨东得罪了齐家的枢相,连带着他原先的旧仆也受人嫌弃,大家都生怕跟杨东扯上一点干系而惹了小齐大人厌憎,自然纷纷摇头拒绝。   傅贞没有办法,只好把邓伍收在身边当个小厮使唤,算是给了他个容身之处。   这邓伍是见过沈西泠的,又知道自己的旧主就是因她而死,一时自然恶从胆边生,等沈西泠走后便忍不住低骂了一句“冤家路窄”。傅贞一听甚感奇怪,不知邓伍和自己亡夫的私生女有什么私怨,这一问,却问出了端倪。   ……这小杂种竟就是害死沈城的那个方筠!   作者有话要说: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第137章 风云(3)   难怪了……她还想说这小杂种和她母亲无依无靠的,怎么竟会和自己一样得以从当年那场大难中活下来,而且瞧上去还活得金尊玉贵的——原来竟是攀上了齐家的高枝儿!   这小狐媚真不愧是她母亲的女儿,糊弄男人的本事一流,连齐家的那位二公子竟也被她蛊惑了,还不惜为她改名换姓偷天换日!   不……绝不会如此简单……这小杂种是个什么下贱东西?凭她自己怎能跟齐家搭上?肯定是沈谦!那个杀千刀的负心人!是他在帮他的私生女!   他不管自己、不管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不管他的弟弟,甚至沈家倒了他也不在意!只顾着去救他的心上人,和他们一起生的这个小杂种!   好!好得很!   傅贞气极了,同时又强烈地自哀起来。   她这一生都是荒唐孤寂:生于一个看似繁华却走向衰落的家族,嫁了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丈夫,与一个并不真心的男子苟且度日,所生的孩儿还双双死去……   她什么都没有,甚至心中也不残存哪怕一点点温存。   只有荒凉。   那个小杂种……她和她的母亲抢走了她丈夫的所有爱,如今甚至连给她慰藉的沈城也被她害死……她怎能容忍她们母女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夺走她的一切!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时只见大佛阁之内佛光普照,无量寿佛及观音、势至二位菩萨皆满面慈悲,而傅贞的脸却被狰狞的恨意布满。   扭曲如同恶鬼。   次日,四皇子妃傅容便从自己的哥哥傅卓那里听说了这个有趣的消息。   她与哥哥见面,本是为了问问齐三公子最近私债放得如何,没料到却有如此意外之喜。   她那位姑母傅贞说来也是个无用之人,当年便绑不住沈家主君沈谦的心,一丁点儿利益都不曾为傅家捞到,只会在落难之时恳求家族援手。如今她找到了仇人之女,虽然又恨又怒,可她一个废人也无力自己解决,最后还是要求家族出手。   好在,这回她终于求到了点子上。   傅容轻轻地笑起来,眼神中有无尽的愉悦和畅意:她一直苦苦寻找的那柄刀锋,终于出现了。   庆华十七年十一月十二,见山关一役毕,魏大败。   当是时,梁军已深入中原腹地,魏军败退至见山关驻扎,领兵将领正是顾家父子。   魏军粮草不济,顾居寒本欲待十一月末梁军运送粮草时截粮,同时断其粮道以求胜,无奈半年来北魏多败,朝廷已多有不满,更有邹氏在魏帝面前进谗言,称顾家人有怯战之心,老国公已是将军暮年,有意借机收拢顾家兵权。   魏帝听信谗言,责令顾家于十一月月中之前出战,否则即刻换将,老国公不得已,命独子镇守后方,自己亲率大军于十一月十二与梁军开战。   魏军仓促迎战,被梁军设计围困于见山关,折兵近十万,老国公险些被俘,千钧一发之际顾居寒带精锐赶到,九死一生强行救出父亲,却无力挽回魏军败局。   这是大梁南渡之后对魏的唯一一场大胜,消息传回江左,举国振奋。   而此时的大梁皇宫却沉浸在紧张肃杀的氛围之中   ——梁皇,病危了。   其实说起来,这位陛下在位的年数已然很长,尤其对于他常年吸食五石散的身体来说,他实在算是很长寿了。但天子将崩,无论宫人还是百官依然还是要做出悲伤之态,不能看起来太寻常。   打从入了十月起,这位陛下便一病不起了,终日缠绵病榻,一副随时都要咽气的样子。而到了十一月十七这一天,陛下的精神据说陡然好了起来,甚至能从床榻上坐起来了。   众人一边争相称喜,心中一边暗暗地想:大事,恐怕就在这几天了。   也就是在这一天夜里,梁皇最后见了几个人,除了朝中几位重要的大臣,诸皇子公主中他只见了自己的四子。   萧子桁。   那天夜里帝王寝宫明亮如昼,大殿之外天家儿女跪了满地,苏平从内殿出来,却独独宣诏了四殿下进去,跪在门外的众儿女当即脸色就变了,尤其是三殿下,面沉如水,额角青筋迸出。   四殿下却恍若未觉,只是十分平静地应了诏,随即缓缓起身,走入了大殿。   江左建筑大多精巧,皇宫更加金碧辉煌,梁皇所居的太平殿已非雕梁画栋可以形容,处处豪奢,只可惜此时殿内四处弥漫着浓郁的药味,还有令人难以忽视的、衰败与死亡的气息。   这一切都来自于他的父亲——此刻正倚靠在床头的,那个臃肿、老迈、奄奄一息的帝王。   萧子桁向他的父皇走过去,本欲行跪礼,却被梁皇拦住。他父皇的眼睛今夜尤其的亮,像是在燃烧最后的生命,望着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说:“四儿……来。”   他是要萧子桁坐到他床边去。   天子卧榻怎可擅坐,萧子桁自然推辞,他父皇笑了笑,言道:“不必如此,左右过不多久,这座寝殿便是你的了……”   梁皇一贯浑浊的老目此时精光闪烁,这桩自先太子被废之后便一直悬置的大位之争,竟就如此轻易地在他言语中落定。   而此时四殿下萧子桁神色十分平静,只依言在梁皇床榻边坐定,似乎毫不意外。   他当然不意外。   储位之争不过是演给外人和三殿下看的,实则梁皇早已决定,要将大位传给自己的四子。   江左终究是世家共治,不可能出一位与世家毫无瓜葛的帝王,化繁为简,实则这大位早已是萧子桁的囊中之物。但这些年梁皇一直假意抬举自己的三子,为的却是图谋以后。   梁皇一生受世家钳制,如同三岁小儿一般无法做到政由己出,无非是因为这个朝堂为世家之人把持,寒门庶族无法占有一席之地。他是君主,反而无法言行随心,做不到肆无忌惮地提携扶持庶族,便不得不以自己的三子为马前之卒,让他冲锋陷阵。   萧子桓注定是一个弃子。   他的出身不佳,这些年又在朝堂之上得罪了太多贵胄门阀,即便他登上大位,世家也不会让他长久,他不过是个被立起来的靶子,要为未来真正的君王挡箭罢了。   而萧子桓的作用远远不止于此。   只要同时有两位待选的储君,三姓就要从中做出选择。韩家是萧子桁母族,位置当然已经注定了,而傅家也是趋利避害的家族,归附于萧子桁也不足为怪。   唯一的变数就是齐家。   那是一个太过端正也太过高傲的家族,这一代主君齐璋又是个眼高于顶的人,他早已不看重所谓从龙之功。但也正因此,他会使得齐家与另外两姓渐渐走远。   与此同时,梁皇也不断在给予齐家越来越多的荣宠:一门之内三位二品以上的高官,已经是古往今来之所未见;他在齐家人面前刻意地低头,甚至客气得不像一位君主;他让齐婴年纪轻轻就主考春闱,让齐家的势力膨胀到极点……   其他两姓会怎么想?   世家之间并非铁板一块,他们之间也在相互制约平衡,而齐家已经打破了这种平衡,那么就难免会受到他人的攻讦。   这就是朝堂,这就是人心。   大梁的朝堂已经被世家把持得太久了,而现在,一切就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四年前梁皇便借由世家之间的争端顺势扳倒了沈家,如今,便要轮到齐家了。   这些庞大而贪婪的家族,他们会相互啃咬相互厮杀,直到一方倒下,所有的血液都被幸存者吸干,连尸骸都不会留下——这是何等的大快人心?   梁皇的眼睛越来越亮。   他拉住萧子桁的手,努力地克制着颤抖,一字一句对他说:“不要着急,也不要心软……让他们一个个,都给朕陪葬……!”   萧子桁沉沉地看着他的父皇,那双一贯显得风流放浪的桃花眼此时已然全是冷酷锋锐之色。   他一字一顿地答:“父皇放心,儿臣绝不会让他们好过。”   梁皇更紧地攥住他,说:“不仅是齐家!也不要相信你的母族和你的姻亲……他们全都是、全都是……咳咳……吸人血的蛭虫……”   梁皇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越发青黑,已是将死之兆。   萧子桁看着他父皇已经溃烂到血肉模糊的双手,眼中的哀色和冷芒更甚,他轻轻拍打着梁皇的后背帮他顺气,同时应答:“儿臣明白……”   大殿森冷,穷奢极欲,死亡的气息与那个冬天刺骨的寒意一样来势汹汹。   而那个时候梁皇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譬如他想告诉自己的儿子,齐家作为三姓之首虽然非杀不可,但齐婴那个人却可以留着。那是个心有丘壑且不贪不争的人,当初梁皇给他春闱座师之位本只想增进齐家的权势、令他们行高于人为世家所不容,却没料到齐婴最终会做出那样的决断。   他虽是世家之后,但品行之端、谋略之远,也实在令人衷心敬服。   就让他与子榆成婚吧,这样就算齐家灰飞烟灭,他也可以保全性命……大梁,终归还是需要那样的人的……   然而彼时梁皇气数已尽,这些话便没有来得及再说出口,他只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拉住萧子桁,死命地盯着他,气喘吁吁地说:“你三哥……”   别杀你三哥。   他的确与你相争了,但他同样为你扶植了寒门庶族,那些人将是往后你重塑大梁朝局的有力臂膀。   朕已经在这场争斗中失去过一个儿子了,不想再失去一个……所以四儿,算父皇求你,别杀你三哥。   后面这些话梁皇已经没有力气说出口,但他的意思那样分明,萧子桁又怎么会看不懂?   他没有立刻答话,只是缓缓地扶着梁皇躺下,随后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呼吸越发困难起来的父皇,极富深意地说:“父皇,皇兄不杀伯仁。”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他继位以后,即便端王不会主动起事,却也难保不会有人借端王之名祸乱朝纲。   朝局已经万分凶险,他绝不能容许任何一点意外发生。   梁皇听懂了他四儿的意思,那双老目于是再次浑浊起来。   他的气息越发浅淡了,眼中哀伤更浓,最后却化成一抹无奈的轻笑。   这位帝王此生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也好……或许正因如此,你才能比朕走得更远……”   说完,他闭上了眼睛。   庆华十七年十一月十七夜,梁皇驾崩。   同月十九,皇四子萧子桁继位,改次年为嘉合元年。   庆华末年腊月初一,端王萧子桓与友人夜宴,醉后坠马,薨。   作者有话要说: 离爆发还有一段距离,抓紧甜蜜 第138章 相见(1)   庆华十七年十一月十五,梁军退兵。   退兵的决断是齐婴做的,那时梁皇还未驾崩,临死前收到了齐婴自江北送来的上书,允。   韩守邺韩大将军对齐婴的这次上书十分不满。   他虽然六月时就被顾居寒在许昌虚晃的那一枪给吓破了胆、想退回江左了,但后续梁军一路顺风顺水,他的忠肝义胆和壮志凌云便又陡然恢复如初,如今越战越勇正在兴头儿上,甚至想一路打进上京去活捉了魏帝、光复了大业,结果热血上头之时却接到退兵的圣旨,又听说这奏表是齐婴上的,自然很气不过,便又去找齐婴吵了一架。   齐婴对这位世伯十分忍让,何况如今战事已毕,他就更无意与他动干戈,任他叽里呱啦地吵嚷发泄了一通,便也不了了之了。   这退兵之事,齐婴当然有他的考量。   这次北伐虽颇为顺遂,但如今的大梁还远远没有强大到可以吞并北魏。如今他们已经入了中原,如果进入腹地风险便会增大,一旦北魏殊死一搏,梁军远程奔袭已然疲敝,届时必然无法招架,现在退兵是稳妥之举,亦便于战后谈判时为大梁争取更多的利益。   齐婴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攻入上京,只是想借这一战削弱顾家人的权势,令高魏伤及元气,以此换得江左十年太平,这样即便他离开朝廷,也暂且可以安心了。   自四月兴兵至今,他已离开建康七月有余,等回去见到沈西泠,大抵还要半月余。她从未和他分开过如此之久,也不知道小姑娘如今怎样了,是否将自己照顾得好。   他的案头整整齐齐地放着她送来的每一封书信,即便在战事最吃紧的时候,他也将每一封信都逐字读过,看着她事无巨细地说着她生活中的一切,譬如雪团儿长胖了,譬如望园中的荷花开满了又枯萎了,譬如她今日去忘室取了一本什么书读,诸如此类。他看着,便仿佛离她很近,这空荡冰冷的军营也因此显得柔和起来,令他在无限的疲惫之中得到宽慰。   现在他终于有时间能坐下来好好给她写一封书信了,不必再像之前那样潦草匆忙。   只是提笔之后小齐大人却又有些词穷,明明那样思念她,可一时竟写不出什么话来付诸纸笔。   甚至……有些近乡情怯的意味。   齐婴无奈,最终还是仅仅简要地对她说起自己的归期,又想起上回她来信时末尾附的那个句子: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她喜读《诗经》,这便是郑风中的句子,既表思念,又有小小的埋怨和嗔怒——即便我不去找你,你便可以不告诉我你的音信了么?   娇气又可爱。   他淡淡笑起来,想了想,又在信的末尾补了一句:子纵不来,我亦盼归去。   折返江左还需耗费一段时日,单是过江入淮州之地便耗去五六日工夫。   大军打了胜仗,又有两位高位的大人在军中,沿途所经之地的官员们自然免不了要逢迎巴结,每至一地必大兴宴席。   韩守邺自坐上大将军之位以来就没打过这么痛快的仗,回程之中自然志得意满,全然忘记了当初自己怯战欲逃之事,每场夜宴都是来者不拒、逢请必到,夜里喝至酩酊,次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周而复始。   小齐大人便没有那么好请了,每每邀约,这位大人都因故推辞,多是称公事劳碌不便赴宴,夜夜都随军住在军帐之中。韩大将军每每闻讯都是冷哼一声,似乎在讥诮枢相的规矩和板正,同时抒发着对这次退兵的不满,除此以外也没什么别的法子了。   这夜又是如此。   齐婴推辞了宴请回营中休息,沐浴过后便生了倦意,难得打算早些歇下,后来又叫青竹进了军帐,问他最近有无书信送来。   小齐大人说得笼统,实则却是想问沈西泠那边有没有送信来,他上一封信送出去已有小半月了,却还不见她回复,他有些不适应。   青竹这样的忠仆怎会听不出公子的意思?只是最近风荷苑那边的确并无书信送来,他也没法胡诌说有,于是只好摇了摇头。   齐婴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摆了摆手让青竹退下了。   小丫头……怎么信也不知道回一封。   他叹了口气,又看了会儿书,便转进里面打算睡下,这时才瞧见床榻上被子是鼓的,里面竟躺了个人。   齐婴的眉头一下子皱紧了,立刻背过了身去。   这样的事近来倒时有发生,多是沿路的官员自作主张,想着大人们北伐辛劳,军营之中又无女眷,实在是不容易。原先仗没打完自然不好胡来,如今得了如此大胜,小小破个军纪也实在不是什么大事,遂一个个都心思活泛起来,开始往大人们床上塞人了。   齐婴之前就为此发过一次火了,没想到今天竟又冒出这样的事来。青竹和白松他们也是太过懒怠,一个大活人被送进他营帐里竟都发现不了。   他实在有些动怒,以至于声音都冷了下去,背着那床榻上的人沉声道:“我早已说过不要再送人进来——出去。”   小齐大人这句话说得如此冷淡,就算是不熟悉他的人听了也该知道他是动怒了,可那床榻上的人却似乎不晓得害怕,先是窸窸窣窣地下了床,随后还胆大包天地从身后抱住了小齐大人!   齐婴眉头皱得更紧,立刻就要把人拉开,手还没碰到人,便忽而听身后那人委委屈屈地说:“我好不容易才找来的,你怎么这就要赶我走?”   声音温柔,泠泠动听。   ……竟是沈西泠的声音。   那人的确是沈西泠。   小姑娘实在是长了本事,早在齐婴给她去信之前便打听到了大梁要退兵的消息,当即便再也按捺不住,偷偷带了几个人就从建康跑了出来,一路北上来找他。   她实在太想念他了,又从未跟他分开过那么久,彼时一听说他要回返就一天也无法再多等,不管不顾地跑出来找他。   自然她也不是全然无谋,也一路打听着大军行进的路线,奔波了小半月,终于在淮州与人碰上了。   这小半月她十分辛劳,自建康至淮州有近五百里之遥,她怕错过他,就不得不赶路赶得急些,有时晚上都不休息,连夜奔波。冬日里那样苦寒,她在马车里冻得瑟瑟发抖,却也不肯去寻个客栈休息一下,宁愿受冻也要继续赶路。   着了魔似的。   所幸这些辛苦没有白费,她终于在淮州与大军碰上了。   她让六子去把白大哥找了来,问他能不能让她见公子。白松一见她来了,一贯没什么表情的冷脸都惊讶得有些变了色,过了好半晌才平复下来,斟酌了斟酌,又趁夜把她带进了齐婴的营帐。   她进军营的这一路都是又紧张又欢喜,只可惜她到的时候齐婴还没回来,据说仍在外应酬,她便先坐在床榻上等他,只是她因一路奔波甚是辛劳,那时已然极为困倦,是以等了没多久便不小心睡了过去,直到方才齐婴叫青竹进来,两人的交谈声才把她吵醒。   时隔半年余,她终于又听到了他的声音,低沉的、冷清的、令她心安又心动的,让她几乎一下子就湿了眼眶。   她当时差点就要奔过去抱住他了,只是她又很想让他先发现她,从而看到他眼中露出惊喜之色,便强压着悸动没有从被子里跑出去,哪料等他进来了,便先要赶她走,而且听那话的意思……他似乎把她当成了别人?   除了她,还有别的女子来过他的营帐吗?   甚至,上过他的床榻?   沈西泠立刻委屈了起来。   而她抱住他说完那么一句话以后,她心心念念的那个男子就猛然转过了身来,那双她长久未见的凤目里乍然露出错愕惊异之色,再后来她便如愿看到了他眼中的惊喜,如同海上升明月,明亮又开阔。   他看起来……好生欢喜。   沈西泠的疲惫和委屈忽然就在他眼中的那抹亮色里轻易地溃散了,随即又被他一把拉进怀里,他的手紧紧地箍在她腰上,她听见他声音极低地在她耳边问:“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来了?   如此寡淡的一句话,甚至带一点轻微的叹息,她却能听出他背后强烈的情绪,亦牵引出她更多的悸动。   她有些眼热地搂住他的肩颈,并未直接答他,只说:“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   我太想你了。   所以就算我们隔了那么那么远,我也还是要来找你。   她话音刚落就感到齐婴搂在她腰上的手再次紧了紧,甚至他的呼吸也跟着乱了一下,她感觉到了他的情动,亦为此心神摇晃起来。   只是他随即又很突兀地把她拉开,握着她的手臂上下打量她,眉头重新拧起来,口气极其严厉地训她道:“你是怎么来的?一个人来的?最近各地闹匪患闹得那样厉害,你一个人跑出来万一出了事当如何?”   此事倒也不怪齐婴生气。   大梁此战虽胜,但付出的代价却很沉重,因兵力不足,战争之中又临时从各郡县征调民兵,是以南归这一路都能看到不少郡县十室九空。男子大多战死沙场,剩下的便只有妇孺老弱,因逢年关,各地都颇有些不太平,尤其山匪下山作祟为害百姓,有些地域甚至还有当街强抢良家妇女的荒唐之事发生,一片乌烟瘴气。   如此乱的世道,她又生得如此美貌,万一……   有杨东之事在前,也由不得齐婴不多想。   他实在很担心她。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18:30宁懂我意思叭!   以及谢谢小熊饼干天使的长评!我鞠躬鞠到腰间盘突出!!zqsg觉得评论区的大家都太厉害辽…分分钟可以让我下岗…   也欢迎大家继续猜剧情!(方便我空手套【bu侍 第139章 相见(2)   沈西泠看他生气了,又明了他的担忧,当即便对他解释起来,说她这回带了水佩和六子一起出来,另外还请了镖师,都是以前做生意时帮她押送过货品的,彼此熟识很是放心,这一路也甚安稳,没碰上过什么匪徒。   她手忙脚乱地解释完,齐婴的脸色却还没转好,沈西泠心头惴惴,伸手去拉他的袖子,见他没甩开自己,便又大着胆子偎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腰嘟嘟囔囔地说:“我好不容易才来的,你能不能不要说我了?下次我一定不会了……”   小姑娘声音细弱又委屈,看起来有些可怜,乍见之欢令齐婴也不忍心惹她不高兴,何况此时她的撒娇又让他心软。   他叹息了一声,终于还是搂住了她,语气和缓起来,说:“我不是说你……只是担心你。”   沈西泠感觉到他的态度软化了,于是心里一松,随即小脾气又跑出来,觉得自己一路千辛万苦风餐露宿才见到他,结果一见面他就训她,还被她发现以前有其他女子入过他营帐的事,实在……实在太过分了!   这么一想来二想去沈西泠就真的开始委屈了,眼泪也开始啪嗒啪嗒的掉,一边哭一边指责他:“你、你怎么这么欺负人……”   这小丫头……小时候刚到他身边那会儿还晓得扮一扮坚强,如今真是原形毕露,动不动就哭鼻子,偏生他还就吃一套,她一哭他就跟着心疼,一心疼就忍不住要哄她,什么原则章法都暂且搁到了一边。   他搂着她跟她道歉,吻掉她的眼泪,两人半年多未见,哪怕一点点亲密都会勾出火来,他吻着吻着便靠近了她的嘴唇,小姑娘已经不哭了,小脸儿红得像喝醉了酒,眼中又是一片既纯情又妩媚的蒙蒙烟雨,即便是道心最坚的佛弟子恐怕也要被她这般模样勾得破了戒。   何况是齐婴——一个爱她念她已极的俗世之人。   他不受控制地吻了她。   毫无克制毫不迟疑的亲吻,既充满爱意又情丨欲满涨。   沈西泠很快就在这一吻中失去了神志。她实在想念他并渴望他太久了,久到她忍不住要发了疯似的从建康跑到淮州来找他,久到她一夜一夜地梦到他,久到她一想起他就觉得心中空落落的……而此时她终于回到了他的怀里。   她爱极了他的亲吻。   强势的、热烈的、隐隐狂乱的,他的左臂紧紧地环着她的腰,右手又不自觉地扣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她一起坠进情丨欲的深渊。   她被他吻得软了身子,甚至有些站不稳了,他便将她打横抱上了床榻,随即把她压在身下吻着,同时他的手抚摸上了她的身,甚至在解她的裙带。   沈西泠觉得天旋地转,只能任他摆布而没法自己做出任何判断,偏生他还在问她,用那种极度压抑又极度低哑的声音问她:“……可以么?”   沈西泠睁开眼睛看着他,见到他那双漂亮的凤目里压着涌动的火,情丨欲竟让它变得妖异起来,反而更加漂亮,能够更加轻易蛊惑人心。   她那时候其实并不明白他在问什么,只是对他,她没有什么不可以。   她什么都没答,只又仰头继续了那个吻。   对他予取予求。   齐婴彻底没了顾忌。   就这样吧……他只想娶她作自己的妻子,一直想把一切留在他们的大婚之夜以示对她的尊重,因此即便北伐之前他们数次同床共枕,他都一直忍着没有做到最后一步。   可是现在他忍不住了。   他们分别这么久,他比自己所以为的更加渴望她,她擅自来到淮州的举动虽然的确让他担忧让他生气,可同时也让他深深地感动并且……窃喜。   他没法再忍了。   就此时,就此地,他要他们彻底地属于彼此。   隆冬腊月,营帐之内春情无限。   然而最后小齐大人还是没能遂愿。   因为沈西泠……来了葵丨水。   这也实在不能怪沈西泠,她毕竟年纪小,又没人教过她男女之事,于是她便以为这事儿最多就只是脱了衣服……没想到还有其他的……   唉,她都有点不敢回想当时齐婴的神情了……   不过经过这么一遭,她总算是明白了个彻底……而且他们虽然没有……却也……   他还……   唉!   因两人一番放纵,那被褥便已经给折腾得不能睡了,齐婴叫人抬了水进来给沈西泠沐浴,他则亲自换了被褥。   军营之内女子不得出入,齐婴担心她惹上是非,便一直没让人瞧见她,即便青竹进帐送新被褥的时候也没瞧见沈西泠,他还暗暗奇怪今夜公子不是已经沐浴过了么,怎么又叫了热水……   等沈西泠沐浴过后出来的时候床榻已经重新收拾干净了,齐婴却不在。   她有些惊慌起来,四处找着,过了一会儿才见他从帐外回来,手上拎了一个炭盆。   她一见到他就跑过去抱他,齐婴怕炭盆烫着她,赶紧把东西放下,一手抱着她拍了拍,柔声问:“找不到我害怕了?”   沈西泠抱着他的腰点头,他笑了笑,亲了亲她的额头,又说她:“那你从家里跑出来,还一个人跑这么远,就不害怕了?”   这是摆明了在挤兑她。   沈西泠打了他一下,他笑起来,又打横把她抱到床上、给她裹上被子,随即又折身去取那个炭盆。   其实军帐里原本已经有一个炭盆了,只是他担心她身子弱怕冷,便又出去给她拿了一个新的,想让她尽可能舒服一些。   这个人总是很细心又很贴。   沈西泠缩在被子里看着他为自己忙活,心中甜蜜得不行,等他收拾好了便又靠过去抱他,他揽着她,也上了床榻。   自建康到淮州近五百里路,她奔波了好几天,直到现在才觉得安定下来——她找到他了,他们又在一起了。   真好。   她沐浴过后浑身都香香的,又有了精神,依偎在他怀里谈兴很浓,她支起身子看他,想起了方才两人亲热前的事——他的营帐此前进过别的女子。   沈西泠当然是很信齐婴的,但同时她也喜欢拿捏他,通过撒娇和小小的无理取闹享受着被他宠爱的特权,同时又在他的无奈中确认他对自己的爱意。于是她便假意装作生气了,问他这事的原委。   齐婴那么了解她,当然知道她不是真的生气,只是在撒娇罢了。他原本就乐意照顾她的一切小情绪,何况眼下他的小姑娘千里迢迢来找他,他更愿意给她任何东西。   他好言好语地跟她解释,说那是各地官员自作的主张,说他都拒绝了,说他以后会更注意,说他绝不会让她伤心,脾气好得让沈西泠想继续小小的闹一闹都没有法子。   她笑起来,不再抓着这等没意思的事问了,只又靠进他怀里,轻轻捏着他修长的手指,默了一会儿后问:“那现在仗打完了,我们是不是就可以走了?往后再也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把我们分开了对么?”   还不等齐婴答,她便又往他怀里钻了钻,更紧地抱着他,委委屈屈地说:“这就是我能忍受的极限了,我不能跟你分开更久了——再久我就要死了,真的会死的!”   一听她说这种不吉利的话齐婴便皱起了眉,用了点力气捏了一下她的小脸儿,训她:“又胡说八道。”   沈西泠仰起脸看着他,鼻子也皱起来,很认真地说:“我才没胡说八道,反正我是肯定不要再分开了,以后就天天粘着你!”   这话说得稚拙,却把齐婴逗笑了。   他又帮她把被子盖了盖,搂着她问:“小腹还疼么?”   她每回来月事都会疼,以前在风荷苑的时候她身边伺候的下人会给她煮红糖姜茶,但眼下军中条件简陋,只有热水,汤婆子也弄不出来一个,他怕她疼得难受。   沈西泠摇了摇头,答:“不疼了,前几天在路上的时候疼,现在已经快好了。”   她窝在被子里的样子又乖又软,讨人喜欢得紧,齐婴又低下头亲了亲她,说:“嗯,那就好。”   说着,手又覆上她的小腹,轻轻帮她揉着。   他的手掌很温热,揉得她很舒服,她在他怀里蹭了蹭,才发现差点又被他打岔了,遂又抓着前面的话继续问他:“所以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什么时候走?”   齐婴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战事虽毕,但后续还有一些事情需要收尾,譬如两国和谈。另外徐峥宁被俘,眼下还困在上京,他是他信重的下属,同时背后也牵连着很多枢密院的机要,他是不能放任不管的,等回到建康同陛下回禀完之后,他还要再着手布置这些事,如果顺利,大概还要两三个月。   说到陛下。   他已经知道梁皇驾崩、端王薨逝以及萧子桁继位的消息,此次时隔半年余回朝,政局必然会有不少变化,虽说他不在的时候也有父兄在看顾大局,但诸事毕竟不是直接过了他自己的手,他仍有些拿不准,要回去亲自看一看才好。   诸事万端都复杂且艰难,并非立刻可以了结,但他无意让沈西泠跟着忧心,此时便只顿了顿,随即就答:“很快就能走了,不必担心。”   他的话令她心安,沈西泠更加高兴起来,撑起身子去亲吻他,没两下又勾起齐婴的火来。   他连忙推开她,语气压抑,说:“你早点睡,明天还要一大早起来离营。”   明日行军,她一个活色生香的小姑娘哪能藏得住?就算扮男装也能一眼就被看破,还是趁早离营来得稳妥些。他明天会去送她,再让白松一路护送她回建康。   沈西泠也知道轻重,知道明天要起得很早、趁天还没亮就走,可她现在就是不想睡,只因为心里舍不得他,又还想跟他亲近。   她于是又哼哼唧唧地去亲吻他,搂着他的肩颈去咬他的耳朵,这一咬咬出了事,被他翻身按住了,他的眼神不善,语气更不善,盯着她说:“不想睡了?也行,正好索性做完……”   他说着就作势要去解她的衣服,把沈西泠吓了一跳。   她脸红红地躲在被子里摇头:开玩笑,她刚刚才沐浴过,才不要再沐浴一次呢……   齐婴本是吓唬她逗她玩儿的,然而眼下见她这么快就乖起来,心里又有些憋闷,后来叹了口气也没再跟小姑娘计较,下床熄了灯,又重新回来躺下。   他一回来,小姑娘便自发重新靠进他怀里,那种依恋的感觉令齐婴不自觉地勾了勾嘴角。   她如此,他又怎么能不疼她爱她呢?   齐婴在黑暗中吻了吻小姑娘的额头,继而低声哄她:“睡吧,明早我叫你。”   她又香又乖,在他怀里点头,偎在他身边闭上了眼睛,没过多久便睡熟了。   跋涉千里,只为了这匆匆一面。   可她仍然觉得值得。   很值得。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感言:   1、省略号,全世界最牛逼的标点   2、小齐大人对不起   3、请毫无顾忌地相爱吧,别管未来是否要分离   4、别s我求求了! 第140章 相见(3)   沈西泠回建康后没过几天,大军便也紧跟着回返了。   齐婴有各种事情要忙,一时倒没顾得上回风荷苑,要先同韩守邺一起入宫面见新帝。   此时已是腊月初八。   新帝登基虽是大喜之事,但先皇和端王先后崩去,总是要大办丧仪,是以整个梁宫皆缟素戴孝,伴着江左冬日一贯的湿寒阴冷,显得尤其肃杀。   不过大殿之上却是一派崭新的气象。   新帝萧子桁锐气峥嵘,一改先皇数年来的萎靡颓丧之相,使整个朝堂都显得生气勃勃了许多。他亲自带领众臣百官于城门口迎接大军归来,又当众为齐婴和韩守邺接风敬酒,还毫不避讳地道:“此乃千秋之功业,两位爱卿实为国之肱骨,朕代江左之万民称谢。”   天子道谢历朝罕见,百官一瞧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当初先皇便对世家之人十分抬举,客气到了有些过分的地步,没想到新帝更是如此,看来江左世家往后会更加根深叶茂了。   而那小齐大人半年多前在春闱之中的举止失当此时也全然被北伐之功给抹平了,新帝与他之间全无芥蒂,俨然仍是少年时一同读书般的和睦氛围,又令观者不禁感叹:齐家,想来还有后福。   声势浩大的城门接风过后,天子便又同百官一起返回了皇宫,于大殿之上听两位远归的功臣回禀战事。   齐婴并不贪功,全由韩守邺一人独揽功劳,听着他大吹特吹自己在战场上的从容勇武,面色一片平静,心里也无不平。   天子大悦,赐爵,分封韩大将军韩守邺世袭一等公,枢密院正使齐婴晋为郡公,又分别赏赐良田黄金若干以示荣宠,其余北伐有功者,择日论功行赏。   大殿之上一团瑞气,实是君臣和乐之象。   朝会散后,苏平又请小齐大人留步,去御书房与陛下私谈。   苏平原本就是两朝的老人,如今先皇驾崩,他又留下跟在萧子桁左右,是正正经经服侍过三代帝王了,真正是棵常青树。   他仍待齐婴甚为客气,齐婴也对他十分礼遇,随他去了御书房,见到了萧子桁。   这位新帝原是个性情散漫之人,这些年则变了不少,齐婴与他半年多不见,如今愈发能感到他的变化——虽则孝服加身,但他身上仍能显出雍容的上位之感,尤其今日在大殿龙座上俯瞰群臣,已可从容地掌控局面,气定神闲。   齐婴一直知道萧子桁是个有能之人,因此对他如今的表现毫不意外。   不过也有齐婴没预料到的事——譬如端王的死。   齐婴的确没有想到萧子桁会杀他三哥,他以为就算他要杀、也不会这么快,继位不足半月便动手了。   齐婴一直知道天家之内无亲情,也知道帝位很容易便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情,可绝不会这么快。   萧子桁不可能在半月之间就陡然变成一个心狠手辣之人——除非他原本就是如此。   齐婴已隐然感到了这位新帝的莫测,面上虽不显,心里却提起了戒备,抛开了两人自少年时起便有的交情,十分恭谨地对他执臣礼。   萧子桁却很和善,笑着走到齐婴身边把他扶起来,笑道:“这里又无旁人,你这般假模假样又是何必?——不必拘礼了,快坐吧。”   说着便拉着齐婴入座。   两人坐定,萧子桁便恢复了平日的散漫之态,倚靠在座位上言道:“你是不知我这半月来的辛劳,千头万绪一时也理不清楚——好在你终于是回来了,有你在我总算能安心一些。”   他自称“我”而非“朕”,神态又极随和,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放浪形骸的四殿下,而非如今大梁的君主。只是他这模样虽则十分逼真,但端王未寒的尸骨却令他这番言行难以取信于人,齐婴遂只应了两句场面话,戒心尤重。   萧子桁似乎对一切都无所察觉,说:“你这一仗打得极漂亮,只是战后和谈恐怕不比打仗本身容易,倘若处置不得当,难免功亏一篑。”   他看向齐婴,又问:“你觉得谁去和谈才最合适?”   和谈之事照例应当归在鸿胪寺辖下,同时因涉及战事,枢密院也该佐之。齐婴觉得鸿胪寺卿就是个不错的人选,枢密院这边再遣一位分曹一并去谈,大抵也就差不多了。只是他听出了萧子桁这话的弦外之音,似乎是暗示他亲自接手此事。   其实就算萧子桁不这么暗示,齐婴自己也有如此打算。   一来和谈之事的确极其重要,他不放心假手于人,二来徐峥宁还被困上京,若非他亲自出使北魏,其他人恐怕只会视他为弃子而不会选择救他,即便有意救人也是有心无力,三来倘若他出使北上,事毕之后便可在南归途中金蝉脱壳,比从建康离开要便利许多。   这是利人利己的一个决断。   也好,便当这次和谈是他为大梁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齐婴垂下凤目遮掩住思虑,随后即对萧子桁道:“倘若陛下信任,臣愿协鸿胪寺出使北魏,必尽心竭力不辱使命。”   萧子桁闻言似大喜,道:“那真正是好极!这样的大事还是你亲自去做我最放心。”   他开怀起来,眼若桃花灼灼,继续说:“我原本念着你刚在外征战半多年已然很是辛苦,若再让你出使未免显得太不近人情,幸好你应了,否则我都不知该信任谁!”   倘换了旁人,一听君主说出这样的话,实在难免生出居功自傲之心,齐婴却始终淡淡的,面上则仍持恭谨之色,只称折煞。   萧子桁拍了拍他的肩,干脆一鼓作气将出使的日子定在年后,以此和谈作为嘉合元年的贺岁之礼,也的确很得宜。   大事既定,萧子桁便越发轻松起来,想了想又笑道:“只是我那妹妹恐怕便没有如此识大体了——她早就盼着你回来,想尽快与你成婚,若听说年后你还要出使,恐怕又要闹脾气。”   新帝在此时提起六公主难免会让人感到他有深意,譬如是否暗示着让齐婴在和谈之后便缴权。齐婴则对此并不在意,毕竟他自己知道,这次离开建康之后他便不会再回来了。   虽则如此,面上功夫却要做得漂亮,齐婴神情不变,一切如常地问:“不知殿下近来可好?”   萧子桁一叹,答:“没什么不好,只是父皇崩去,她十分伤怀——你也晓得,父皇原是最疼她的……”   提及先帝,萧子桁的语气和神情都颇为沉痛,也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齐婴在一旁低下头,亦说了两句臣子当说的悼念哀切之词,萧子桁沉默了半晌,随后似乎才从那阵情绪中出来,又摆了摆手,对齐婴说:“出宫前你去看看她吧?她最近一直郁郁寡欢吃不下饭,今日知道你回来又一直等着盼着,倘若你去看看她,想来她能好上不少。”   齐婴闻言面色平静,垂首答:“是。”   腊月里建康湿冷又多见阴云,难免显得冷清萧瑟,即便是一向花团锦簇的御花园,到了这个时节也有些凋敝。   齐婴跟随苏平一道进了园子,远远地便见到萧子榆坐在那个熟悉的八角亭里,一见到他便起了身、正向他招手。   时隔半年余,这位殿下也有些变化,大约因为先帝新丧,她还尚未从悲伤中走出来,整个人看上去轻减了许多,但她今日上了妆,气色倒不显苍白,看上去与往昔一般无二。   苏平默默退下了,齐婴走近了亭子。   萧子榆一见他便泪眼朦胧起来,先是叫了他一声“敬臣哥哥”,随即又似想靠进他怀里。   齐婴皱了皱眉,随即不动声色地侧身避过,又向她行礼:“殿下。”   萧子榆当然能看出他的避讳,不过半年余未曾谋面令她一时顾不上计较他的疏远,只十分珍惜这次见面,因此她也并未耍脾气,只委委屈屈地看着他,嗔道:“怕什么?左右我们马上就要成婚了,何必再避讳呢?”   其实说起来,她这个委委屈屈的神情和含嗔带怒的语气都与沈西泠颇有些相似,只是落在齐婴眼里却大相径庭。每每他的小姑娘这么对他撒娇闹脾气,他都觉得惹人怜爱,令他心甘情愿被她勾着,而萧子榆如此他便心如止水,此外还有些不自在。   齐婴略略别开了眼,斟酌了片刻后说:“陛下遣我出使北魏主理和谈之事,年后动身,大约要耗费几个月工夫。”   萧子榆一听这话却是一愣,继而情绪激动起来。   她原以为齐婴这次一回来他们立马便能成婚的,甚至她提前几个月就已经备好了婚嫁所需的一切物什,连嫁衣都改了好几改——如今却说,皇兄又要让他出使?还一连好几个月?   萧子榆真是动了气,站在原地想了想,当即就要去找她哥哥理论,只是她又舍不得就这么走了,还想再同她敬臣哥哥说几句话,便强压了脾气,看着齐婴说:“怎么竟忽然冒出这种事来?我皇兄也真是,你才刚刚回来,他又要你去北地——你不能不去吗?”   齐婴神色淡淡,答:“家国之事岂可推辞。”   他的理由是漂亮完满的,任谁听了也无法指摘,若她再闹,还会说她不知分寸不懂利害。   可萧子榆真的不想让他去——她有种隐隐的预感,这次他一旦去了,往后便会有大事发生……   她想立刻与他成婚,让一切尘埃落定。   然而她这一生或许都拿这个男子没有任何办法,她只能被他拿得死死的,而她的任何言行似乎都无法对他构成任何影响。   她一时感到非常无力,又乍然坠下泪来,仰头看着齐婴说:“敬臣哥哥,父皇驾崩了,我真的很难过,难过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能明白那种感觉么?一个至亲至爱的人,永远离你而去……”   齐婴垂下眼睑,躬身道:“殿下节哀。”   他只是遵循礼节说了这样一句话,实则并未与她共情,萧子榆知道,并因此更加感到难过。   他那样聪明的一个人,不会不懂她的感觉,他只是漠然,不想懂得她罢了。   萧子榆的眼泪掉得更凶。   “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你了,”她哭着看着他,“我可以等你去出使,但是你答应我,这次等你回来我们就成婚,再也不要拖下去了——好么?”   这一年,萧子榆已经快要二十一岁了。   从她还是个半大孩子开始算起,她已经喜欢了他十几年。   这样的感情是很厚实的,也的确令人动容。齐婴原本就不讨厌萧子榆,只是对她不是男女之情,如果可以,他愿意把她当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照顾,而不是看她弥足深陷,最后为此又怒又悲。   他实在不想欺骗她,只是他亦身不由己。   齐婴暗暗地叹息了一声,随后神情平和,答了一个“好”字。   作者有话要说: 开篇的时候港过小齐大人五年前去过北魏,南齐北顾一起击个鞠叭,文文也快要见到小顾将军啦~ 第141章 行前(1)   离宫之后齐婴回了本家,全家人都聚在正堂,连这些年很少露面的齐老夫人都从自己屋里出来了,大家都已等他多时,脸上皆喜气满盈。   半年余未归,家中着实有不少变化。   长嫂韩若晖又有了身孕,听说刚到三个月,还未显怀,但长兄齐云已经很小心,一直护在夫人身侧;徽儿也长大了许多,六岁的小丫头活泼可爱,又掉了牙,说话漏风,但一见到他还是跑过来抱着他的腿喜滋滋地叫着“二叔”,很是讨喜;四弟齐乐也是红光满面的,据说是因为已经跟赵家表妹互换了八字,年后过不多久便要成婚了;三弟却瘦了一些,但精神很好,其余一切如常。   父亲和母亲变化不大,只是母亲一见他回来便红了眼眶,父亲在一旁又是宽慰又是无奈,难得也露出了笑颜;祖母老态龙钟满头银发,但也是喜气洋洋,一边埋怨媳妇不该在这大喜的日子哭哭啼啼,一边又朝次孙伸出手来,将他叫到跟前说话。   满堂都是瑞气喜气。   待正堂散后,齐婴又和父亲一起送母亲回了嘉禧堂。   尧氏为儿子担忧了半多年,天天怕他在战场上有个万一,于是日日吃斋念佛祈求佛祖菩萨保佑,如今可算盼到他平安归来,自然欢喜感慨不已。回了自己的地盘儿后没了婆婆在侧,她便更是敞开了哭,让齐璋齐婴两父子都十分无奈。   这番泪意直到听说儿子年后又要去北魏出使才打住,尧氏眉头一皱,不平道:“怎么又要你去?这个朝廷是没人了么?这个也要你去那个也要你去!干脆都别拿俸禄、一个个尽都回家算了!”   这番陈词固然痛快,却一不小心连相爷也骂了进去,左相大人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神情有些不虞。   这……这话也不能这么说……   左相大人拿起茶杯喝了口茶,半靠在夫人坐床的软垫上,想了想对次子说:“这事由你去还是最恰当稳妥的,只是要辛苦些——不过等这事了结了为父也会请旨让你歇息一段日子,到时候你再回来陪你母亲吧。”   齐婴垂首称是。   齐璋点点头,又坐直身子拍了拍次子的肩膀,神情和善,道:“北伐一战你做得很好,新帝刚刚登基,这一胜对陛下的意义也很重,他会因此感念你的。”   齐婴闻言垂下了眼睑。   萧子桁会否因此感念自己他心中存疑,同时也并不在意——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感念,只要国家昌盛家族安稳,这便足够了。   他没再说什么,只又称是。   尧氏对这些朝堂之事都不感兴趣,只想让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顺顺遂遂,眼下一看儿子刚刚回来,自己这丈夫竟又拉着他说什么公务,她便气不打一出来,开始给相爷脸色看了。   相爷最受不了妻子这种软刀子,立即闭了嘴,转而把话岔开,又颇有些讨好地对夫人说:“今日腊八,你不是亲自熬了粥说要给敬臣喝吗?这会儿正当宜。”   这话果然转移了夫人的注意。   不错,今日可是腊八。   说起来这本是佛教盛典之一,乃是释迦牟尼的成道之日,又称“法宝节”、“成道会”等,按习俗应喝腊八粥,又称“佛粥”。这节日往年都是大办的,只是今年适逢先帝驾崩,举国同丧,这节气便也不好再大操大办了,各家自己熬些粥吃也就罢了。   尧氏的确是提早就熬了粥、就等儿子回来吃的,一听相爷提起这茬儿,连忙就唤下人去盛粥,忘记再给相爷甩脸色了。   等香糯的粥上来,三人便在坐床畔一同欢言用粥,极是和乐美满。   之后有客人登门来拜访相爷,齐璋便先行一步去会客,尧氏又同儿子说了会儿话,却见他颇有些神思不属,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应当是惦记文文了。   尧氏笑了,也知道他二人不容易,本正是好得蜜里调油的时候,却被一场战事硬生生隔断,真正是磨人。   她十分体谅,便笑着对儿子说:“你若惦记文文便赶紧回去看看吧,半年多没见,也是为难了你们。”   其实这两人前几天才刚刚见过,还很是痴缠了一番,统共分开也没有几日,但齐婴此刻的确已然很想念沈西泠,也的确想立刻就回去见她。   于是他便没有拂母亲的好意,只略有些尴尬地说:“那我就先回去了……多谢母亲。”   即便两人刚刚分开没几天,可那一日的匆匆一面是远远不够抚平相思的,是以这晚齐婴回风荷苑时沈西泠仍然悸动难平,扑进他怀里抱着他怎么也不肯撒手。   下人们都是有眼力见儿的,一见这情状便纷纷默不作声地从房中退了下去,留两人独处。   当日在军营中两人都耐不住性子痴缠成那样,如今在自己家里自然更没了顾忌,相思情浓百无禁忌,说了没几句话便吻在了一起,随后也不知怎么的就一起上了床榻。   即便两人定情已久、相互之间也有过不少亲密,可沈西泠至今仍觉得自己抵不住齐婴的亲吻,他的触碰总是很容易就能让她愉悦得发抖,而这样的感觉是相互的,他本是那样一个冷清寡淡的人,如今却总是很容易为她动情,两人真正是干柴烈火,一碰就要烧个天翻地覆。   只是今夜齐婴十分克制,即便小姑娘隐约露出的白皙圆润的肩头那样勾人,他也拼命忍着没看——好吧也看了几眼——好吧确实也亲了几下——但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干了。   他把人搂在怀里忍得难受,沈西泠其实也感到有些……难受,她在他怀里嘤咛,扯着他的衣襟在他怀里蹭,那双漂亮的眼睛又雾蒙蒙的,让人看了就耐受不住。   齐婴受不了她这样的眼神,索性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沈西泠眼前一片黑暗,只听到他在自己耳边叹气:“你能不能乖一些……”   又是那种特别低沉还带点喑哑的声音。   好像被她欺负了一样。   他那样的声音取悦了沈西泠,让她心里感到了一种奇异的满足,露出了有点坏又有点得意的笑。   她乖乖地被他遮着眼睛,口中则说:“我最乖了……明明是你非要给自己找麻烦。”   她在抱怨他。   那双玉白的小手又在摸索他的衣襟,仿佛在勾他与她幽会,亦仿佛在告诉他……他其实是不必忍的。   齐婴被她撩拨得越发难受起来,又拿这小丫头没办法,只将人搂得更紧。   他虽则重礼,但也不是刻板顽固的人,两人的感情水到渠成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有些事早一步晚一步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何况他也那么想要她。   只是他出使之后两人便要离开建康了,届时难免会有些周转颠簸,万一她到时有了身孕,路上就会多有不便。   他还是希望她能尽可能的安全并舒服一些。   偏生小姑娘不懂事又不领情,还在那儿折磨他,齐婴又好气又好笑,抓住她四处惹火作怪的小手,叹息着同她解释:“我是担心你有了身孕,到时候不方便一起走。”   沈西泠原本老老实实地被他遮着眼睛,如今一听他说起身孕她便来了精神,一把拿开他的手,小脸儿涨得红红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好像有点懵了,看着他喃喃地说:“身……身孕?”   明显是一副从来没想过这事儿的样子。   这小孩儿……   齐婴又叹了口气,当先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小丫头于是也跟着坐起来,两人一道靠着床头半坐着,她又很自然地靠进他怀里,听他带了点笑意问自己:“怎么,害怕了?”   沈西泠倒不是害怕,只是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件事,如今乍然听说了有些新奇罢了。   身孕……   她会有身孕、会有他的孩子……然后,他们会共同拥有一个完满的家庭……   有他,有她,有小团子,完美无缺。   沈西泠的眼睛亮起来了。   她自小就不曾拥有过完整的家,虽则她知道她的父亲母亲都很疼爱她,可是因为那些令人无可奈何的原因,她的家是残缺不全的。   但很快她就要拥有一个完完整整的家了。   和她唯一深爱的男子一起。   他一定会是一个很好的父亲……他那么温和宽大,又会教导人,板起脸来还很凶,一定会把他们的小团子教得很好!他可以带小团子读书、教小团子骑马,还可以带小团子去看花灯、踏青、放爆竹!   所有她小时候遗憾没有父亲陪伴的时刻,他都会在,他们的小团子不会有任何遗憾,会高高兴兴幸福美满地长大。   那多好啊。   沈西泠真的开心起来了,又对离开建康以后的生活更加充满了期待。   她依偎在他怀里,把自己的小手放在他宽大的掌心里,又忍不住仰起脸来看他,一双眼睛亮亮的,像只有精神的小猫儿,嘟囔着说:“才没有害怕呢,我只是……我只是之前没想过这事儿。”   她高高兴兴的样子让齐婴也觉得愉悦,他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没再说话。   沈西泠的谈兴却还很浓,她拉着他的手,显得有些兴奋,又不免有些羞涩地问他:“那……公子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这小孩儿……明明方才还一副从未想过会有身孕的样子,眼下却一下子想得这么远,连孩子是男是女都开始打算了。   齐婴实在有些无奈,闻言后低头似笑非笑地看她,而那样的神情则让沈西泠的脸涨得更红,又嗫嚅着解释道:“我……我就是问问,说说又没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人站着二垒的位置偏偏要操本垒的心——你俩乱看什么呢?说的就是你们好吧   btw我又要来感激大家的留言了,真就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照亮了我(土味摇我也看到天使们猜的剧情啦,都炒鸡nice~不如搞个有奖竞猜hhhquionis:傅容如何揭发文文身份?   在正文写到那里之前都有效(大概还剩个三章左右),直接评论区留言就好~写到那里就开奖,猜中的天使都有红包~【郑重(?)承诺:前文有关于这个的小铺垫,所以我不会看到有天使猜中就紧急改梗的! 第142章 行前(2)   齐婴笑了,又顺着她的意思想了想,随后说:“女孩儿吧。”   沈西泠眨了眨眼,问:“为什么?”   当然她也是很喜欢女孩儿的,只是一般来说,很多人不都是想要男丁的么?   他却笑了笑,低头看着她意有所指地答:“因为养女儿我已经有经验了。”   沈西泠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立时大羞,羞得耳朵根都红起来,还忍不住打了他一下,嘴里嗔他道:“你……你讨厌……”   他笑起来,声音低醇,如同甘美的陈酒一般令人迷醉。   沈西泠脸色仍红,又推了推他问:“说正经的,到底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都喜欢。”   他安静下来,正温柔而认真地回应她,后又补了一句说:“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   沈西泠的脸更红了。   那是一段难得美妙的时光。   两个人仿佛又回到了之前齐婴养伤的那段日子,终日携手依偎。   风荷苑就那么大的地方,两人早已逛遍了,可竟都不觉得无聊,每日就算在一起看早已看过的书也仍然觉得有趣,沈西泠也叭叭叭的,一直问齐婴这半多年来他在战场上的生活,他很寡言,只说淡淡的几句,也不提多么艰辛,她没办法,只转而告诉他她自己的生活,他都听得很有兴致,一直眉目温柔。   后来齐婴又告诉了沈西泠他即将出使之事,说此事结束之后他们就离开建康。   沈西泠一听说他又要出远门,当然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嘴撅得可以挂油瓶,齐婴看了失笑,说:“撅什么嘴,这次带你一起去。”   沈西泠听了一愣,似乎不敢相信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的事,齐婴捏捏她的小脸儿,说:“不过得委屈你做我的婢女了。”   这次出使离开建康之后他便不打算再回来,未免节外生枝,他还是一路带着她最为稳妥,但出使时不便光明正大带着女眷,如此一来便要委屈沈西泠佯装为他的婢女随行。   沈西泠听了却丝毫不觉得委屈,只开心得没了边儿,还溺在他怀里说:“才不委屈,我早就想当你的婢女了。”   齐婴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哦?”   她咯咯地笑起来,凑到他耳边悄悄地说:“真的,我小时候最羡慕的就是青竹,能天天跟你在一起,那时候我就想,要是我也能当你的童子就好了……”   她把他逗得开怀,点了点她的鼻尖说:“你就这点出息。”   她皱了皱鼻子,理直气壮:“当童子怎么就没出息了?公子瞧着吧,我肯定比青竹强,他连路都找不到,我才不会像他那样……”   齐婴听言笑起来,作势要告诉青竹她说了什么,吓得沈西泠赶紧捂了他的嘴,两人又是一番笑闹缠绵。   时至腊月末,便到了沈西泠父母的忌辰,彼时齐婴略沉吟了一下,同沈西泠说:“今年我同你一起去祭拜吧。”   这话却让沈西泠愣了愣神。   除了去年他们闹别扭的时候,以往每到她父母的忌辰他都会陪同她一起去祭拜,但只会站在小院门口等她,从不会跟她一起进去,今年他这意思是……   沈西泠有些不敢置信,想了想还是有些试探地问他:“公子……是要同我一起进去祭拜?”   齐婴点了点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似乎有些局促,默了一会儿才说:“你我如今这样……我自然应当去祭拜岳父岳母。”   沈西泠闻言惊喜又感动,自己捂着嘴半天也说不出话,却不知当时齐婴也正想到了她父亲。   当年沈相在狱中把自己的千金托付给他,本意大约只是让他当个长辈代为照顾,哪知道没过几年他便将小姑娘占为己有,说来实在惭愧汗颜,也不知沈相若泉下有知,对此又会作何感想……   齐婴对这次祭拜十分重视,正宛若当年沈西泠初入齐府要去拜见尧氏时那般慎重,甚至在入那小院之前还特意正衣冠,仿佛要进宫面圣一般郑重。   那个院子沈西泠一年之中只能来两次,其间无人造访,自然荒草丛生显得破落。今岁齐婴陪她来了,还亲自清理了她父母的坟冢,并未假手于仆役,沈西泠看在眼里甜在心里,直到与他一同并肩跪在父母坟前,仍深为感慨。   去年这时候他正不理她呢,彼时她跪在父母墓前心中甚是空茫委屈,而如今他却与自己一道跪在这里。   他是权臣,又是有风骨的男子,只跪天地跪君主跪父母,如今却同她一起跪在她父母坟前,正是因为他已然将她看作是他的妻子,所以才对坟墓之下两个几乎陌生的人如此敬重。   沈西泠的心为此持续地震撼着,同时又不免泪眼朦胧。   父亲,母亲,你们不必再担忧女儿了。   诚然此前半生多艰,但现在我终得以与这个人相守,我是如此的爱慕他,因此往后无论再遇见怎样的穷冬烈风,只要能始终跟这个人在一起,我便不会再感到哀戚。   我会过得很幸福。   而此时齐婴注视着沈相与韦氏的坟冢,心中亦感慨良多。   齐沈两家乃是世交,但沈相作为一族之主君却向来对世家交际不甚投入,是以他少年时也很少见到这位世叔,偶尔的几次碰面也不过是匆匆忙忙的,他只记得这位主君温和儒雅待人以礼,同他父亲的威严冷肃甚为不同。   后来沈氏遭逢巨变,他二人在廷尉法狱中又见,说了至那时为止最长的一番话。   这位主君也真是胆大之人,那时他明明对自己无甚了解,却敢于将自己的女儿和两笔惊天的财富交托给他,说来也委实让人费解。   齐婴不知道自己当初因何被沈相看中,也不知道沈相生前是否已经预料到会有今日之局面,他只知道他非常感激这位主君,让文文来到他身边。   诚然最初他是不愿管这事的,沈家毕竟新败,当时正是风口浪尖,要公然保下文文和她母亲,即便对他而言也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何况此事可大可小,倘被有心人抓住马脚,后果便不堪设想。   可近来他却越发感激当年沈相的这个决定,同时也不敢深想,万一当时沈相把文文交给了别人,万一当时自己没有应下此事,万一当时他没让人把她从雪地里救回来……   又当如何?   ……他就会失去她,毋宁说,他将从未拥有她。   他将失去她小时候望着他时那些隐晦又缱绻的眼神,失去她字迹漂亮又事无巨细的一封封书信,失去与她共享的那些日夜晨昏,失去爱上一个人的感觉。   他将变得更加孤独。   而她来了,一切就变得不同了。   他无法说清究竟是哪里不同了,也无法说清他为何如此深地爱她并需要她,只是当回头看向过去的时候,他会无比感激一切发生过的、与她有关的事。   哪怕只是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此时他望着沈相和韦氏的坟冢,与沈西泠一同下拜,一时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与沈相相见的那个情境,不同的只是那时他们隔着一道牢门,如今却隔了一座墓碑。   他会继续好好地照顾她,让她安安稳稳高高兴兴,一生不再颠沛流离孤苦无依。   他会保护好她,以他的一切。   请二老放心。   沈西泠父母的忌辰一过,很快便是新岁,到了这个时候齐婴自然就无法再留在风荷苑了,要回本家去过除夕。   两人虽则已经朝夕相处了大半月,但沈西泠仍然很舍不得他,在他要走的时候一直瘪着嘴,一副缠绵不舍的模样。   齐婴搂着她,反复在她耳边说这是他们分开过的最后一个除夕了,往后的每一年他都会陪着她守岁,这才渐渐将人哄得高兴了一些。   他笑了笑,又伸手从怀里拿出个东西给她,沈西泠接过一看,才发现那竟是一个红包。   她一瞧就笑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说起来这倒是他头回给她红包,往年除夕前后很久他都不在她身边,等她再见到他的时候早就没有年味儿了,自然谁也想不到红包的事。今年他走得晚,倒是勉勉强强能送出一个红包给她,沈西泠接过掂了掂,还挺沉的。   他眉目温隽,声音低沉且好听,对她说:“岁岁平安。”   红包是大人给小孩子的东西,她才不想要呢,可是她又知道那是他给她的祝福,且更多的是一种宠爱,她便舍不得拒绝了,犹豫了半晌还是别别扭扭地收下,搂着他的肩颈吻了他,脸色绯红,亦对他言:“……岁岁平安。”   今年除夕,本家是越发热闹了。   一个本就登峰造极的家族,随着北伐的大胜俨然又迈上了更高的台阶,正如佳木生于山巅,是谓一枝而独秀也。   去年除夕齐大公子的心情因变法不顺而甚是烦闷,今年则大不相同。   春闱前三甲的状元和探花都调任到了尚书台,俱是有能之辈,尤其是那张德慈,想法之新锐、思虑之周密,令人叹为观止,而伴随着齐家权势在北伐之后的又一次跃升,原先抵制变法之策的士族官员也不敢再与右仆射为难,变法之策已然开始推行,或许一年之后便能够看到成效。   而除了公务之外,右仆射家中也有喜事,他夫人又有了身孕,徽儿再过不到一年便能添个弟弟或妹妹了,这便让大公子更为高兴,一逢佳节更是神清气爽,再也不见去岁那等阴沉的脸色,甚至还答应徽儿可以比往年多放一刻钟的爆竹了。   家里的孩子们玩儿得疯,都簇拥着出去看放爆竹,也正是这个时候,齐婴才找到一个机会同长兄说两句话。   齐府庭院极阔,今日佳节满耳都是欢声笑语,齐云却没想到他二弟同他说的话如平地惊雷。   ……敬臣竟要离开建康!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的脑洞都好棒!也欢迎继续猜猜ww 第143章 行前(3)   他开口之时,兄弟二人正站在本家宅院中高大的雪松之下,交谈之声全被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遮盖,但齐云的震惊却掩盖不住,看着弟弟久久无言,半晌才憋出一句:“……敬臣,你、你怎会生出此等荒唐的念头?”   他情绪激动,反观齐婴却神情平静,彼时正远望着族中的孩子们欢呼笑闹,并未立刻答复,火树银花在他的凤目中留下浅浅的光影,有那么一刹那让他显得如同立在浮世之外。   他似乎有些感叹,继而淡淡说了一句似乎与前言毫不相关的话:“徽儿还如此小,但愿她能一直如此无忧无虑。”   齐云听言一愣,又下意识扭过头去看自己的女儿,她正和叔伯家的孩子们一块儿打闹,绕着院子兴高采烈地跑来跑去,小丫头还咯咯笑着,掉了牙齿的小嘴有种滑稽的可爱,令人莞尔。   而她身边另还有许多孩子和大人,也都是齐姓,大人要么执掌一方权位要么拥有无边财富,等他们老去了,就会将一切传给自己的儿孙。   世世代代周而复始,绵延着这个百年世家无尽的荣耀。   这样祥瑞和乐的景象让齐云看得有些出了神,此时却又听齐婴唤了他一声“兄长”,声音寡淡又宁然,与周遭的康乐颇有些出入。   他说:“万事万物盛极而衰本是理之自然,齐之一姓权势太过,枢密一院又太过紧要,眼下我的存在之于家族而言,或许已是祸患而非福祉。”   这话来得突兀又自然,齐云闻言立刻回身看向他,只感冬日的寒风似乎乍然凛冽起来,将人从佳节的一片融融之中一把拽了出来。   他有些说不出话。   这时齐婴侧目向他看来,眉目如同远山,有着难以言喻的开阔和透彻,又似乎一下将这重重寒意拨开了,令人感到安定。   他言:“我可作家族的刀锋筚路蓝缕,但如今的齐家需要的已经不再是刀锋了,而是用以维系的柔韧丝线——兄长便是这样的丝线,比我更能维系这一切。”   这话齐云听明白了——敬臣不是说笑,他真的打算要走,而现在,他正在把一切交托给他。   世人都有非议,说齐二公子权位在握一骑绝尘,左相必然会罔顾长幼之序将家族主君之位传给他,同时齐云也知道有很多人在背后暗暗耻笑自己,笑他被自己的弟弟抢走了所有风头,是个活在齐婴阴影之下的可怜虫。   可他从不在意这些。   他知道自己的弟弟是如何的惊才绝艳,也知道他是如何的淡泊宽大,他从未起心动念要与敬臣相争,他心甘情愿作衬托他的枝叶,与他一同维护家族的繁盛和国家的安定。   他担心敬臣是为了他才生了退避之意。   齐云立刻道:“你这话又是哪里来的?且不说家族了,单说朝廷,若是没了你,这些年如何能够支撑?不说战事,就是变法也推不下去!——你千万不必顾忌我,你我兄弟之间,我绝没有……”   他还没有说完便见齐婴抬手笑了笑,又听他说:“我知兄长甚矣,怎会抱此念。”   齐婴的眼神很清透,显出对他的信任与敬重,齐云见此心中一松,亦感到淡淡的欣慰。   他的弟弟没有误解他,万幸。   这时他又见齐婴重新看向庭院中笑闹的孩子们,神情依稀有些苍茫,说:“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的,北伐一战可保江左十年太平,这十年,便是变法深耕休养生息的十年,只要抓住了这个机会,十年后国家强盛百姓富庶,退可保江左安稳,进可谋光复大业,正是万事皆宜也。”   “而这些事,已经不那么需要我了。”   齐云的眉头深深皱起,叫了齐婴一声:“敬臣……”   齐婴转向他,淡淡一笑,眼神坦然:“枢密院是权谋诡诈之地,我的作用不过是与人心术争斗,王先生亦曾说过那并非是君子正道,亦不可长久——所幸在这等锋利的位子上坐久了,亦有了破立的权柄,幸而为大梁争得了些许生机,也算不辱使命。”   他这番话语让齐云心中一痛,竟开始心疼起他——他的弟弟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可却仍然一个人背下了这一切。   这些年他看似平步青云节节高升,实则心中却不快活,只因并不醉心权术。   他是把变法救民这样光明正大的君子坦途让给了别人去走,而自己却走了一条阴暗泥泞的修罗之路,一面被世人恭维赞颂阿谀逢迎,一面又在背地里受人诟病非议千疮百孔。   他的弟弟……   齐云有些眼热了。   “而现在诸事总算告一段落,”齐婴的神情松弛下来,似乎有些解脱的意味,“我大概也终于可以休息了。”   他眼中有些淡淡的释然和愉悦。   齐云看着他眼中的神情,竟觉得久违了。   他有多久没见过敬臣眼中露出这样的神采了?   幼时他们一起读书,在书页间看到山河雄浑百家争鸣,母亲会在歇息时给他们送来香糯的粥和糕点,他们会一起带着当时尚在牙牙学语的三弟和四弟一起玩耍,在本家宽阔的庭院中抓蛐蛐儿。   那诚然是一段欢乐的时光。   可是后来呢?   后来他们都踏入官场,被繁杂的人事牵扯,被天家的试探裹挟,每日被困在案牍之间,而敬臣则远远比其他人更加辛苦,因为他在枢密院面对的是人命和阴谋,脏污不堪,又沉重不已。   渐渐他的眼中便没有那样的神采了,转而只剩下谨慎、冷清、淡漠、板正。   以及……疲惫。   难道他愿意那样么?   当然不——只是不得不那样罢了。   齐云忽然明白他了。   他忽生一念,看着齐婴十分认真地问:“离开这里会让你舒服一些,是吗?”   齐婴闻言倒很坦然,看着长兄点了点头,想了想还略有些局促地说:“我打算带文文一起走,我和她……”   他不再说下去了,但神情温柔,不言自明。   齐云明白了,在短暂的怔愣之后又笑了起来,他拍着齐婴的肩膀高兴地说:“是吗?你们也总算是定下来了……”   说着他又似乎有些感慨,道:“时间过得也真快,想当初她刚来咱们家的时候还是个半大娃娃,你嫂子说你喜欢她的时候我还不信来着,谁成想……”   兄弟二人都笑起来,似乎都回忆起了那样一段时光,而齐婴则不禁暗暗反思起来——难道自己当年竟当真如此出格……   齐云则没这么多想法,眼中充满真诚的祝福,一边点头一边对齐婴说:“方家小姐是很好的,你既然如此喜欢,往后定然也能过得顺遂。”   齐婴低下头笑应了一声,凤目微微亮起来,答:“嗯,我很喜欢。”   官场中人少言喜恶,并非故作深沉,只因唯有如此才能遮蔽心境以保安全,而此时他却说,他很喜欢她。   是有多喜欢才会如此笃定?而他又有多信任自己的长兄才会如此坦然地和盘托出?   齐云不得不为此深深震撼。   他发现自己竟很荒唐地开始赞同了——赞同他二弟那荒谬的念头,离开家、离开建康,以诈死的方式金蝉脱壳,从此隐姓埋名。   可齐云仍然忧虑,又对齐婴说:“可父亲执拗,必然不会同意你的想法,若他以家族之力阻拦,届时你又该怎么办?”   齐婴闻言神情不变,只从衣袖间取出一封书信递与齐云。   齐云接过,一边展信一边听齐婴说:“此事我只同兄长一人言及,不会再同父亲母亲说起,待我离开之后若有变故,还烦请兄长将此信交与二老。”   齐云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笺,见他在信中只言片语交代了事情原委,尤其说了诈死的始末,想来是为了怕母亲到时悲伤过度,提前安排好要宽慰母亲的。   他正口讷无言,又见齐婴的目光往稍远处看了看,齐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正见到三弟和四弟也在那头带着小辈们玩闹。   只听齐婴又道:“三弟和四弟先前都因故与我生了嫌隙,往后我却来不及一一补偿照顾他们了。”   “四弟并非无才之辈,只是性情未定缺少磨砺,此前春闱被我黜落恐也心有怨言,我走以后,还请兄长勉励他继续读书,来年若开恩科,他是可以考中的。”   “至于三弟,”他话锋一转,有些叹息,“或许并非最适合读书,倘若父亲一意要他做官,往后在官场中也要一路匡扶他,否则他易生摇摆之心,是会出大事的……”   他平平静静地说着,并无一字赘余,却已然将这个家的一切都考量了进去,事无巨细,毫无遗漏。   他早已把一切都想好了。   齐云已然不知该再说什么好,抬头再看齐婴时,已见他凤目流光,比当夜火树银花更加明亮,又隐然有沉重之色,看着他说:“父母在不远游,我却不孝;国未定臣不辞,我却不忠。只盼兄长代为照顾双亲、收拾山河,我自感激不尽。”   说完他正色,向齐云一拜。   这时爆竹放完了,小徽儿看完了热闹,便乖乖地跑回父亲身边,又笑嘻嘻地看着她高大俊美的二叔,小嘴漏风地说:“二叔在做什么呀?为什么要拜爹爹?”   她却不知自己的父亲当时已经有些眼热,险些就要掉下泪来,只因顾忌着她还在身旁才不得不掩饰着情绪。   她又见父亲抬手扶起了二叔,同二叔说:“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了——往后,就交给哥哥吧。”   佳节喧闹,万家团圆。   在一片爆竹声中,纷纷扰扰的庆华十七年终于走向了终结。   嘉合元年,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个人一直觉得齐云和齐婴之间的兄弟感情很美好,相互信任相互体谅不嫉妒不猜疑,这其实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下章出发去北魏见顾小将军啦!(隔了五十万字终于乌乌 第144章 北去(1)   嘉合元年元月初六,大梁以枢相齐敬臣为正使、鸿胪寺卿范正源为副使出使北魏和谈,使团规制庞大有上百之数,天子携百官亲送,堪称风光无限。   沈西泠就扮作了一个小婢女,偷偷藏在了正使大人的马车里。   如此刺激的事让小姑娘深感惊心动魄,在正使大人回马车之前一直在车里坐立不安、生怕被人发现了,忍不住隔一会儿就问问坐在车外的白松和青竹是否有人靠近了。青竹被问得不耐烦了,隔着马车的帘子没好气儿地对沈西泠说:“怕什么,哪有人敢进公子的马车?便是进了见车里有个婢儿又哪里不对?”   沈西泠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就是心中惴惴怕个万一,直到齐婴听完了天子的垂训、回到马车上准备动身北上时,她才终于放松下来。   美貌的小婢女缩在马车角落里的胆怯模样是很惹人怜爱的,不像只猫儿倒像只小鼠,令坐进马车的正使大人莞尔。   他将人搂进怀里问:“害怕?”   小婢女抱着正使大人的腰点头如捣蒜。   齐婴笑了笑,握住了她的手,哄道:“没事,我不是在么。”   如此温声细语哄了数番,才终于让他的小婢女安了心。   别看这婢儿如此胆小不经事,实则却是腰包鼓鼓富得流油,此次北去足足带了一万两银子在身上,令正使大人都颇有些诧异。   齐婴虽一直知道这小姑娘做生意颇有天赋、赚了些银子,但一直没问过她统共赚了多少,如今见她随随便便就拿出一万两带在身上、看架势简直宛若一个巨贾,一时也有些无言。   其实正使大人想的也不全对。   沈西泠虽的确富得流油,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出上万两的,早在齐婴北伐之时她便已经开始着手收拾自己的产业,正同做义捐归在一起,纠集钱财也算合理、不至于太引人注目,林林总总归在手上万余两银子。她估摸了估摸,只要他们别太铺张,这足够他们平生所需了。   小婢儿为此十分得意,北上途中时不时就要把银票从小腰包里掏出来对正使大人炫耀一番,一副邀功请赏的可人儿样。正使大人颇感无奈和好笑,也不知该不该告诉她他已经提前安排好了他们往后的去处和一切所需、她这笔银钱估计派不上什么用场,想了想最终还是没说,由着小姑娘径自高兴得意了。   说起银钱,当年沈相给他的那两笔惊天巨财他还不曾同沈西泠提起过。他本不是贪财的人、无意取用这笔钱,但他既要离开朝廷,这笔钱另托付给谁都是不妥,还是他们带走来得更为稳妥,此事便等他们安顿下来以后再同小姑娘说吧。   自建康北去至上京,大约要近一月的行程,元月出发,预计春二月才能到达。   虽则使君的马车已然很是宽大舒适,但一路颠簸自然还是十分辛劳,沈西泠没过几日就腰酸背痛起来,颇有些不适。   说起来她这些年也是被齐婴养得娇气了,本不是那么吃不得苦的人,小时候那样清苦的日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如今却连一点路途颠簸都耐受不住,实在令她自己都感到汗颜。使君大人却很疼她,又因这回她身边没有带水佩她们那些丫头,他便一路都在亲自照顾她,细致入微。   水佩她们当然是不能带的,私奔哪能拖家带口?沈西泠甚至都没告诉她们她不会再回来了,走的时候还暗暗伤心呢。   她的情绪从出发开始便郁郁了几天,齐婴见她一直暗暗难过,便答应等他们之后安定下来了再想法子将几个丫头带过去,这才让小姑娘的心情转好了些。   却也没好彻底,因为她还很舍不得风荷苑。   在风荷苑住的这四年美妙如同梦境,她爱那里的一花一叶一草一木,爱怀瑾院握瑜院,爱忘室的烛火,爱望园的荷塘,爱那里所有的一切。更重要的是那里还寄存着她与他的回忆:他把她丢在风荷苑门外不理她的时候,他在忘室之内教她读书的时候,他在望园中喂她吃蟹的时候,他在怀瑾院的床榻上第一次亲吻她的时候……那么那么多的回忆。   她真的很舍不得离开那里,虽则她知道真正重要的是他而并非那个地方,但仍难免感到依依不舍。   不过这样矫情的小情绪没过几天就开始淡去了,因为离建康渐远,车外的风光便开始渐渐不同,令沈西泠大为震撼。   沈西泠是生在建康养在建康的,平生所出的最远的一次门也就是当年去琅琊寻亲的那回,此外也就是偶尔在江淮一带跑跑生意,都离建康不太远。   江淮一带与建康城一衣带水,都是安乐祥和之地,自古鱼米之乡又很富庶,她满眼见的都是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从未见过什么破败衰落流离失所。   而离建康渐远,沿途景象便渐渐荒凉下去,天子的荫蔽和福泽似乎并未绵延至此,时有面黄肌瘦的流民倒在道旁;途径一些村镇,田间做活的都是瘦弱的妇女,半大的孩子身上背着个小的,也在一旁帮着母亲;偶尔有男子,也一应都是老弱,要么白发苍苍,要么身有残疾。   车轮之声辘辘,却遮不住路旁孩童饿极后的哭叫,而他们的父亲母亲只比他们更加疲惫饥饿——他们是幸运的,尚且还有父亲母亲,另还有许多孩子已经没有了父母,变成了道旁的一堆枯骨。   实是……人间惨象。   沈西泠并非头回得知民生的多艰,齐婴北伐之时她为了能帮上一点忙,早就通过各种路子得知了局势的面目,可耳朵听见和眼睛看见实在相去甚远,当这一切这么直接这么突然地闯进她视线里时,她完全被震撼了,以至于完全说不出话。   如此的惨烈,在真正发生的时候竟是如此安静——一个人因为贫穷和饥饿死去了,是那样的悄无声息,甚至没有人知道,而即便有人知道了也不会在意,因为他们也早已自顾不暇。   沈西泠无言以对。   她并不是一出生就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在遇到齐婴之前,她的日子也过得很清苦。她没有挨过饿,但明白冬日里受冻的滋味,也知道贫穷是多么沉重的一件事。这些年的安乐日子让她有些淡忘了那些儿时的记忆,而如今亲眼目睹这一切,那些回忆便又再次翻涌了上来,令她心中揪痛。   她是幸运的,当年在一无所有之时为齐婴所救,而更多的却是不幸的人,没有人去救他们,他们便死去了。   这时她又看到一个母亲带着一个小孩儿走在路旁,母亲饿得晕倒了,孩子正在她身边哇哇大哭,沈西泠实在不忍不管,便央求齐婴让马车停一停、给他们一些食物。   彼时齐婴虽然应允了,但神情看起来却有些淡漠,并无往日与她在一起时的那种温柔和宽大。   甚至显得有些冷情。   她才反应过来他与自己不同,对这样的景象已经习以为常,甚至见过更多更惨烈的,是以早就不会动辄生悲。   她是很明白他的,因此即便见到他那时冷情寡淡的样子也不会误解他无情,反而能触摸到这个人真正的心思:他并非不为之所动,只是知道在这一人一命以外,还有多至无穷无尽的悲苦无法得到拯救。   他是感到无力了。   沈西泠那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一面怜悯那些悲苦中的人们,另一面也心疼这个把一切都压在自己身上的男子,心里揪成一团。   她看到青竹带着水和馕饼下了马车,那孩子也是懂事的,即便他自己也饿,但得了食物还是先喂给母亲。他母亲醒了过来,见到衣着体面的青竹先是露出瑟缩害怕的神情,随后见他是来施舍自己的才放下了恐惧,顾不上吃东西就先开始磕头,千恩万谢。   ……是蒙受过多少欺凌,才会如此不知所厝?   沈西泠心中憋闷,回过头看齐婴,见他已经偏过脸去不再看了,神色自若,而眼神却显得沉郁。   马车又继续向前行进。   沈西泠关上了车窗不再看外面,但方才的情景却在眼前挥之不去,她前思后想,还是禁不住问齐婴:“我……我能帮上什么忙么?”   齐婴回过头看向她,见小姑娘细白的手指正捏着她自己的裙角,那双漂亮的妙目干干净净,如同荷塘中从淤泥里生出的粉荷一般。   他的心情因她当时这句话而而转好了一些,露了丝笑,还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儿,说:“之前朝廷号召商贾义捐,你不是已经捐了几万两银子了么?”   沈西泠听言愣了一下,随即神情又有些局促和羞赧,半低下头说:“公子都知道了……”   齐婴当然知道了。   他一回建康母亲和长兄就告诉了他此事,母亲还跟他夸奖文文,说她心地好,往后一定会得福报。   他当时听言一笑,心想福报一类虚无缥缈的东西往后会如何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的小姑娘一直都是如此心善的,本心如此,从未改变。   此时他含笑答:“母亲与我说起过——你做得很好,帮了很大的忙。”   他这人总是这样,说起自己做的那些大事时总是清清淡淡的、仿佛它们不值一提,而她不管做什么他都会夸奖她,甚至会用“帮了很大的忙”这样的措辞,仿佛她比他还要了不起似的,带着些哄小孩儿的味道。   沈西泠被夸得脸红了,更加不好意思起来,思及方才所见的场面心中又沉重不减,眉头皱起来,说:“我本来觉得几万两真的挺多的,现在一看……好像是蚍蜉之于巨树,一粟之于沧海,什么用都没有……到底要多少银子才能让那样的事不再发生呢?”   她困惑地看着他,好像急于从他这里求得一个答案,随即她便要着手去做了。   而这是齐婴第一次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他少年之时也曾探究过此问的答案,彼时总以为国家困顿百姓流离的病灶在于南北战端,只要北伐功成恢复中原,一切就可以安稳太平。   可后来他知道他错了,譬如眼下北伐大胜,但百姓依然流离失所,甚至境况比战前更加不妙。   往后呢?过去如此,当下如此,难道往后就会变好么?莫说如今的大梁根本无力吞并高魏,即便有此国力也是合久必分,届时无论兴亡都是匹夫遭难,覆巢之下无完卵矣。   争斗永远不会停止,只因人心原本好斗,而掌权之人尤其如此。   没有人可以让争斗终止,唯一的出路或许仅仅是控制争斗的方式。要让天下黎民过上好一些的日子,也许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   齐婴陷入了深思。   他沉思时眼神会显得尤其晦暗,宛若深潭不可见底,沈西泠见了眼中不免浮现出担忧之色,她试探着握住了他的手,他回过神来看向她,随即神情恢复如往常,对她笑笑,没再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在魏国大概两章,不会很长,下更或者下下更见到男二~ 第145章 北去(2)   二月初四,大梁使团入北魏幽州境内,魏帝遣礼部尚书葛兆夫迎接。   齐婴执掌枢密院多年,对高魏朝堂的派系争斗自然多有了解。   几个月前大魏的礼部尚书另有其人,若他记得不错应当是叫蒋昌宏,是顾家一党,但此次战败之后顾家有失势之兆,首先要被剪除的便是门生党羽,魏帝革了蒋昌宏的职,另提拔了邹潜的学生葛兆夫顶替,以此管窥,可见大魏朝堂上的文武党争已然臻于白热。   而这当然是大梁所乐见的——顾家远比邹氏对江左的威胁更大,只要顾家倒了,十年之后南师便有机会越过天堑成就大业。   这些思虑盘桓在齐婴心底,外人却一丝一毫也不能窥见,魏国朝廷来此迎接的官员们只见南朝的官员们个个肃穆安静,纷纷垂首等着一人从马车上走下,那众星捧月般的男子生了一双极为华美的凤目,眸色如翻墨,气度高华安稳如同阔大山川,令人一见便不禁心生自惭形秽之感。   大梁,齐敬臣。   这个名字本来就为大魏百官所熟知,而北伐一役过后更是家喻户晓,成为北地之人的梦魇。那魏使葛兆夫心中对这大梁人虽则十分痛恨,但同时也深感敬畏,遂迎上前去拱手曰:“齐大人。”   这个称呼倒颇有些趣味。   在大梁,百官多称枢相为“小齐大人”,只因他们更看重齐氏这个家族,将齐婴看作是家族的从属;魏国人却不买世家的账,才不理会什么江左三姓,在他们眼中齐敬臣这个名字比所谓齐氏更值得人敬重,他的家族更是因为他才在江北有了名声,是以直接称呼他为“齐大人”。   大梁的官员都听出了这一层意思,齐婴则没什么反应,只同葛兆夫等魏国官员问过好,继而过问了一番之后的行程安排,随后便随其入幽州城,以待次日拜上京。   北魏上京与南朝建康不同,虽同为一国之都天子脚下,气象却大相径庭,并无建康的锦绣华美,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巍峨与肃穆,有北地独有的苍凉大气之感,只是因逢新败,街上百姓的神情也都透着沉重,见到南朝使团的马车进城时非议抱怨不少。   这就是沈西泠第一次来到上京。   她坐在马车内小心翼翼地透过车窗的缝隙看着窗外,头回真正见识了北地皇城的风貌,从楼宇建筑到街上行人衣着都与江左不同,令她很感到新奇。   齐婴拍了拍她的肩,她便关上车窗扭回头去看他,听见他说:“稍后我要去魏宫,你在使君别馆等我?”   他是在问她的意思。   沈西泠看着他点了点头,又有些担心地问:“……你不会有事吧?”   他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也是,高魏新败,原本就要求和,怎么还敢动他们大梁的使君呢?   沈西泠放下心来,朝齐婴甜甜蜜蜜地一笑,乖乖巧巧地说:“那我等你回来。”   从那之后齐婴就变得很忙。   他白日里时常出入魏宫与魏国朝廷的官员磋商和谈之事,夜里回了别馆又要再同枢密院和鸿胪寺的官员们议事,偶尔还要再写奏表送回江左呈与君主,真是分身乏术。   沈西泠从小就知道这个人一直都是很忙的,但他以前忙一般都在本家或者官署,很少会在她眼前,如今在使君别馆他们日日都在一起,她便终于亲眼瞧见他劳碌的样子,日以继夜。   真的是很累,她只是看着都觉得累。   她没什么法子帮上他的忙,便只有尽力照顾好他的饮食,到了用膳的时间说什么都会逼着他抽出起码一刻钟好好吃饭,齐婴对此颇感无奈,而青竹倒是对此很满意,连带着对沈西泠的脸色都日益好了起来。   来到上京区区四五日,齐婴便明显瘦了一些,沈西泠自然为此心疼不已,他却很平静,还哄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往后便再也不会如此了。”   那天他似乎兴致不错,大约因为和谈的进程颇为顺遂,还同她一道规划了一番隐居后的生活,逗得沈西泠也跟着开心起来,暂且忘了对他忙碌的忧虑,一心开始渴盼起之后的日子。   而次日齐婴离开别馆后,沈西泠也被迫出了一趟门。   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使君别馆中除了齐婴以外还住了若干大梁的官员,众人总要吃饭,那便免不得要有人往来出入买进五谷杂粮。沈西泠虽则实际上是小齐大人正儿八经未过门的妻子,但明面上却又顶了一个奴婢的名声,为避免惹人注目招人怀疑,她便难免要多些劳碌,这日就承了出门买果子的一桩差事。   沈西泠对此倒不排斥,总归她待在使君别馆也是百无聊赖,出个门也好,既可看看北地的风土人情,又能给自己逗个闷子,是不错的。   她在大街上四处转了转,除了买果子,另还着意留心了其他东西的价钱——这大约就是商贾习性了,一见到钱货两物就自发的来回盘算,比谁都算得精。   她发现上京的许多东西都比建康卖得更贵,就譬如她自己最熟悉的织物吧——桑麻蚕丝都比江左贵上一截,白叠子织物更贵,数目也较建康少得多,竟还算是新鲜物,至于药材、书刻、果蔬等物,也都比南方更贵。   仔细一想倒也有渊源——江北历来不如江左富庶,魏国亦不像大梁那样重商。在江左,即便是世家大族之中也不乏有涉足商道之辈,而高魏却仍有视商贾为低贱的风气、只一力重农,久而久之自然使得钱货流通与买卖受阻,货品昂贵在所难免。   沈西泠毕竟是商贾出身,见得此情此景实在有些心痒,想着若有人能跨过南北国界之限将生意路子打通,便可将原先积压在手中的东西尽卖出去了,即便提价两成也比如今上京市面上的东西更便宜,如此一来岂不是两全之举?   而且赚来的银子便可以拿去捐给那些倒在道旁的人们了……   沈西泠叹了口气。   她又四下里转了转,见北地的粮食倒比江左便宜些许,而且颗粒饱满质地优渥,大约与高魏水土和重农桑的传统相关。   她十分感兴趣,便问那店家这米的卖法。   那店家是个孔武的北方汉子,生得十分粗犷,脾气更是粗犷极了,一见沈西泠便眉头皱得死紧,上下打量她一番,瓮声瓮气地问:“小丫头是大梁人?”   沈西泠听言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点了点头。   结果她一点头那店家的眉头便皱得更紧了,大手一挥,声音更粗地说:“那你走远些!我不卖给你!”   沈西泠眨了眨眼睛,当即就有些懵,后来才渐渐回过味来。   她说话有建康一带的口音,吴侬软语很是好认,一下就被人听出了来处,而如今大魏新败,即便是平头百姓也对江左大梁甚是痛恨,连带着对南方来人都没有好脸色,她这是被迁怒了。   沈西泠有些无言,但又不好与人争执,便没说什么,只避开了这店家朝别处走去,走了很远还能听到那店家在跟别人说“晦气”。   她抿了抿嘴。   沈西泠继续在街上四处转着,渐渐便发现了越来越多上京与建康的不同。   譬如街上的乞儿吧。   她这一路北上,虽见到了许许多多的人间惨象,但建康作为大梁的皇都却是富庶祥和的,沿街很少看到乞儿行乞,而上京城中便明显多了很多,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有一个小女孩儿,约莫也就五六岁大小,瘦瘦弱弱地拿着个破碗坐在路边,怯生生地不敢伸手行乞,随后她发现沈西泠在看她,又见她面善,这才壮着胆子靠到她身边求她,问她能不能给口饭吃。   沈西泠心都软了。   她四下里看看,见不远处恰有个包子铺,便牵着那小女孩儿走了过去,掏出钱与那店家说:“店家,劳烦来两个肉包子。”   也不知她那天怎么就那么不走运,碰上的两个店家都是脾气差爱迁怒的,一听她的口音又是撂了脸,比上一个口气更差地说:“去去去!一边去!我这肉包子就是喂给狗也不卖给你们梁人——快走快走!”   沈西泠一时真是无话可说,又不愿与这店家计较,便将银子转手递给身边的小丫头,又扭头对那店家说:“这包子是给她的,她并非梁民,总不会还是不卖吧?”   谁知那店家看也不看听也不听,仍执意要赶人走,沈西泠没有法子,只好领着那小孩儿去隔壁的馒头铺子上,结果又是遭了冷脸;整整一条街走下来,竟没有一人把东西卖给她。   沈西泠真是有些动了气,觉得这些人好生不讲道理,即便迁怒于南朝之人,却又怎能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何况她身边这乞儿何辜,他们何必如此为难?   眼见着沈西泠两手空空地走了一个来回,那卖包子的店家便甚是得意,看着她的神情透着讥诮,沈西泠没压住脾气,遂对他说:“店家与妇孺逞凶斗狠好生厉害,只不知当初南北交战之时人又在哪里?若真是一心报国痛恨南朝,不如从军罢了,提刀杀人岂不痛快?在此苟且欺人未免太过浪费了。”   沈西泠不是轻易跟人发火动怒的,极少的几回也都是为了别人,譬如上次是为了冯掌柜,眼下是为了这个素昧平生的小乞儿。她动怒时仍是文文静静的,言语中也没有一个脏字,但神情却透着轻蔑与漠然,令人能感到她对自己的鄙薄。   那店家却不是个讲理的人,听了这般讥诮的话便如被人踩了尾巴,当即大怒,也不跟沈西泠掰扯,只脸涨得通红,随后大抵是恼羞成怒了,抄起手边的擀面杖便朝沈西泠打来!   作者有话要说: 决定给隔了这么久才出现的顾小将军发一张男主体验卡!   能否赢得plmm芳心在此一举!   给爷冲! 第146章 北去(3)   沈西泠一个文文弱弱的小姑娘哪来得及躲避?一下儿就被那擀面杖狠狠抽在了胳膊上,她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余光便见那人又欺身走近了要再打她,一片片呼呼喝喝的吵闹声中她只来得及一把将小乞儿拽进怀里护着,自己则连忙背过身去以后背对着那人。   小乞儿在她怀里哇哇哭着,她心中其实也很害怕,尤其此时满街的人都围着看热闹,更令她感到孤立无援,她却没有办法,只能紧紧闭上眼睛等着疼痛落下。   哪料这时却听人群哗然之声,预料中的疼痛并未落在身上,反倒是那个打她的店家正痛叫出声,沈西泠一愣,连忙回过头,却见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男子,单手便将那店家制住,那扭住人胳膊的手稍一用力,店家就惨叫出声,擀面杖也掉在了地上,再不能逞凶。   此番变故来得十分突然,自然引得周遭看客惊呼,而这横插进来的男子却更有看头。他身材十分高大挺拔,英武如同苍松翠柏,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年纪不大却气韵沉稳,此时玉面肃冷,沉声言:“欺凌妇孺倒是好大的气派,天子脚下岂容你如此放肆!”   彼时沈西泠并不认得,眼前这位,便是与齐婴齐名、享南齐北顾之盛誉的北魏燕国公独子,顾居寒。   顾小将军不愧是将门出身,此时明明看起来没用什么力道,那店家却痛得面目扭曲连连告饶,惨叫着哀求道:“小人知错了、知错了!求求公子快些放手吧!”   顾居寒神色不变,却看了沈西泠一眼,沈西泠一愣,又见他手上放开了对那店家的钳制,那店家刚松一口气,却又被顾居寒一脚踢在膝盖上,脚下一软当即跪了下去,正正朝着沈西泠的方向。   沈西泠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又听顾居寒对那店家道:“既知己过便诚心致歉,求我何用?”   那店家也是欺软怕硬,方才看沈西泠是个瘦弱姑娘便咄咄逼人,如今有顾居寒在一旁他便不敢造次了,也不要什么脸面,对着沈西泠便连连磕头,口中连说自己混账,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   沈西泠的手臂方才被他的擀面杖狠狠抽了一下,如今正是火辣辣的疼,但她并无意揪着此人不放,更不想把事情闹大惹上麻烦,这里毕竟是上京,他国皇都还是息事宁人为妙。   沈西泠思虑过一周后便也打算轻拿轻放了,并未说什么责难那店家的话,只让他赔几个肉包子给小乞儿果腹。   那店家闻言大喜,连忙答应,将一笼包子尽给了出来,那小乞儿一看欢喜已极,一手拿一个便狼吞虎咽起来,看得出是饿极了。   沈西泠见她欢喜,心情也转好了些许,摸了摸她的头便让她把包子都带走,又掏出些许碎银给她。那乞儿不懂礼数,也忘了向沈西泠道谢,只拿上钱和包子便一溜烟儿地跑远了。   此事到此应算了结,沈西泠本欲跟顾居寒道个谢随后就走,哪知他又将那店家提了起来,要带他去见官。   这下儿不单那店家如丧考妣大哭大喊起来,就连沈西泠也吓了一跳,连忙说:“不必如此麻烦,他已赔了我们一笼包子,此事就此了结便好,不必再见官……”   顾居寒看向沈西泠,眉头却皱着。   他亦听出了她的口音,吴侬软语,是南朝之人无误,生得又如此文静柔弱,如同江左的和风细雨里生出的最娇贵漂亮的花儿,让人一见便不禁想多照顾她几分。   他看出她不想把事情闹大,却以为她是担心再被人欺负,便说:“小姐不必担心,大魏并非蛮夷之地,亦有严明律法,有司衙门会秉公办事,不会失了公允。”   他顿了顿,又说:“若小姐不愿见官,我亦可代劳。”   他……是以为她怕见官么?   沈西泠跟在齐婴身边有四年之久了,因他之故时常能见到不少高位的官员,何况小时候她还在齐本家待过一段时日,更是见过大梁左相的,说来还真不怎么怕见官,只是不想招惹是非罢了。   她对眼前这个男子十分感激,亦深觉他品行端正,但这番好意她还是不领受了,遂仍婉言谢绝。顾居寒见她如此,也不好再坚持,遂抬手放了那店家,由他惊惊慌慌地跑了,连支在那里的包子铺都顾不上拾掇。   围观的人们一见这光景便也知道热闹结束了,于是纷纷散去,沈西泠上前一步向顾居寒欠身道谢。   他还了个礼,又在沈西泠即将转身离开的时候将她叫住了,沈西泠回身看向他,眉心红痣如同工笔花钿,一双妙目更深藏江南烟雨,只一眼便看得顾居寒有些狼狈。   他咳嗽了一声力持从容,又对沈西泠说:“小姐似乎并非上京本地人,若需人带路,在下可以代劳。”   说完,他意有所指地回了回头,看向了那店家逃走的方向。   沈西泠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好意:他是担心那店家怀恨在心去而复返,趁他走了再对她不利。   这样的善意实在让沈西泠大为感激。   她一向都是不愿给别人添麻烦的性子、能少一事是一事,但如今身在异国他乡,身边又没有人陪着,她的确有些害怕,何况如今她的手臂已经疼得有些麻木了,若再来这么一遭她便不知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还是没有拒绝顾居寒的好意,只十分感念地对他说:“如此,便有劳阁下了。”   沈西泠原本已经买好了要买的果子,结果方才那么一闹,混乱中果子也掉了一地不能吃了,只好又重新再去买了一回,顾居寒一路陪着她,有意将她送回居所。   沈西泠觉得不便告诉旁人自己是要回使君别馆,便打算走出这几条街后就同他作别,路上不好一直无话,两人就一道闲聊了几句。   顾居寒看了一眼走在自己身侧的女子,问:“小姐是江左人?”   沈西泠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答:“我来自建康。”   他听言挑了挑眉,看起来有些惊讶,随即点了点头,客气地称赞了一番建康的人杰地灵钟灵毓秀,后又问及她来上京的因由,沈西泠不愿多言,只称是随家人来的,具体为什么却没多说。   她可没有说谎,齐婴……本来就是她的家人,过不多久还会是她的夫君呢。   思及此她心中甜蜜,眼中便露出一丝笑意来,恰如花开一半酒至微醺,含而未露最是撩拨人心,看得人难免心神摇晃。   顾居寒微微别开眼,有意躲避那样惊人的容色,默了默又说:“北地本民德归厚,只是大战新败人心惶惶,戾气重了些……还请小姐不要怪罪。”   这话说的很能让人听出些门道。   那店家不过区区一个市井小民,又并非顾居寒的亲戚故人,他这话却似乎在替那店家担待,这便有种微妙的意思在了,仿佛他要对一个无亲无故之人的荒唐言行负责一般。   这样的言行让沈西泠隐隐觉得与齐婴有些相似,但又十分不同,可具体哪里不同她那时又说不上来,也就没再深想,只对顾居寒点了点头,说:“江南江北本无分别,大魏亦是气象浩然之地,方才的事我不会放在心上。”   顾居寒闻言一笑,又看了一眼她的手臂,谨慎地问:“不知小姐有无受伤?”   他方才到的其实有些晚了,并未看到沈西泠被打,但他出身行伍,总是对伤情格外敏锐,已经察觉到沈西泠左臂的动作有些不自然,这才有此一问。   沈西泠没想到他心细如发,她掩饰至此还是被他发觉了,有些惊讶,但她自觉与他非亲非故,无意在他面前说起受伤之事,此时便也仅仅是一笔带过,说:“无妨,擦伤而已,不足挂虑。”   顾居寒是什么样的眼力,怎么会看不出实情,当即也明白对方无意多说,只是他看着沈西泠如此文静柔弱的模样,又不禁还是想多关照她两句,顿了顿又说:“小姐心慈救人自然是善举,只是人心复杂市井尤乱,往后若再遇上这样的事,还是自保为上。”   他虽不知此事的前因后果,却也见到她与人对峙时一直护着那小乞儿,被店家冒犯之后也得理饶人,只让那对方赔些口粮,另还拿了些银两给那孩子,再一听她江左的口音,自然便不难串起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乐善好施当然是好事,只是她更应当保护好自己。   沈西泠听出了顾居寒言语中的关怀之意,心中更加觉得感念——此前本以为魏民大多蛮横,未料也有这般的谦谦君子。   她心中对他的戒备慢慢有些消退了,望向他淡淡一笑,更多了几分真意,答:“阁下所言甚是,多谢了。”   那笑中的真意明晃晃的,更让她显得明眸善睐美貌惊人,顾居寒手心有些生了汗,他又咳嗽了一声,想了想问沈西泠曰:“还未请教小姐芳名。”   若此时是在建康,沈西泠必然会老老实实地自称为方筠,只是如今此地是上京,她自觉已经逃出了建康,往后便会和齐婴一起远走高飞、再不会回去,那些纠缠错综的前尘往事便仿佛都与她无甚瓜葛了。   她心头感到一阵轻松,又隐然生出些大胆的念头,此时微一犹豫,便答:“我叫……沈西泠。”   沈西泠。   她阔别已久的真名。   西泠……   顾居寒平生并未到过江左之地,只听闻南朝风景如画烟波似梦,与北地的苍凉大不相同。听闻苏杭之地更是美不胜收,西泠似乎原是地名,带着西子湖畔独有的柔婉与潋滟,的确……与她甚为相配。   顾居寒的神情柔和起来,看着沈西泠的眼神有些许的微妙,他感到自己的手心更热了,又想与她交换名姓——虽则像他这样的人通常是不应当如此轻易就袒露身份的,可他的确想……   可惜彼时他话尚未说出口便听见身后传来车轮辘辘之声,似乎还有铜铃摇曳的声响,沈西泠听到声音立刻就回过了头,那双烟雨蒙蒙的妙目一下子明亮起来,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他随她的视线转向那马车一看,正见到一个男子徐徐从马车中走出来,沈西泠一见到他便笑意明媚,很快就朝他奔过去,欢快如同雀蝶,走到近前似乎是有什么顾虑了,并未再靠近,只隔了两步向他行礼,口中规规矩矩唤了一声“公子”。   顾居寒毫不怀疑,倘若方才四下里无人,她一定会扑到那人的怀里去。   他正如此作想,又见那男子抬眼向他看来,那人生了一双华美的凤目,身穿大梁形制的官服,看到他之后似乎有些意外,随后神色又归于平静,眼神却有些沉。   他对他点头,口中则言:“顾将军,幸会。”   作者有话要说: 神仙评论区让我的下岗压力骤增感觉再这样下去大家就要发现正确答案了! 第147章 错综(1)   沈西泠实在没想到,有—天自己会见到北魏顾居寒。   她小时候就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声,知道他是齐婴的敌人,还在战场上—而再再而三地让大梁吃过败仗。南朝人提起这位将军时大多都难免要变—变脸色,就如同北地人提起齐婴—般惶恐,沈西泠以前也—直想象这盛名在外的顾小将军是青面獠牙,还因他与齐婴为敌而—直偷偷怨憎他,尤其这回北伐战事最吃紧的时候,她还曾在背地里……   唉。   哪成想如今又受了人家的恩情。   她—时颇有些云里雾里,连怎么跟顾居寒分开的都不记得,坐上马车后就—路讷讷的,等回了别馆、进了齐婴的房间还没回过神来。   齐婴看了晕晕乎乎的小姑娘—眼,又牵着她让她在椅子上坐下,朝她伸手道:“胳膊给我。”   沈西泠听言回过神来,—愣,抬头看他。   她没跟他提过自己受伤的事,只因遇见顾居寒这事儿令她太过震惊了,甚至连手臂的疼痛都忘记了。   没想到他却还是发现了……   沈西泠看了齐婴—眼,抿了抿嘴,把左手递给他。   他站她坐,—手握着她的左手,—手轻轻把她左边的袖子挽起来,露出了衣袖下的伤痕。那店家—个北方汉子,用那么粗的擀面杖狠狠打下来,力道自然很重,沈西泠的左臂已经青紫—片,而且有些瘀血。   齐婴—看脸色立即冷沉得吓人,周身的气息都变了。   他把她带在身边这么多年,从来不舍得碰她—下,—直小心翼翼地爱护着,即便是当初杨东那—遭也没让她受这么重的伤,如今她却平白给人伤成这样,他焉能不动怒?   齐婴眉头紧锁,当时当刻却顾不上立刻查问此事,只先让青竹去叫大夫,等大夫来过替她料理好了伤口,才开始问及此事的来龙去脉。   彼时沈西泠靠在他怀里,听见他压着火问:“谁伤的你?”   她知道他生气了,于是赶紧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给了他听,未免他太揪着此事不放,她又补了—句:“这伤就是看着严重,其实也没多疼的,而且那位……顾将军已经帮我教训过那个店家了,他还赔了好多包子给我呢。”   沈西泠抬起头,对上齐婴有些晦暗的眼神,心里有些打鼓,声音低了些说:“真的教训过了……他让那人给我磕头赔罪了,还说要送那人去见官的,是我怕事情闹大惹上麻烦才说算了……”   她怕齐婴不信,便又绘声绘色地描述了—番顾居寒当时是怎么扭着那个店家的胳膊的,那个店家是怎么痛叫出声的,又是怎么给她磕头认罪的。她刻意将那店家说得惨—些,以期齐婴消气、别再去寻那人算账,以免再惹出是非来。   齐婴面上—副未置可否的样子,沈西泠摸不准他是怎么想的,但见他没再发火,便觉得他真的不打算再追究这事了,遂高兴地在他怀里蹭了蹭,又被他皱着眉训了—句,让她当心自己的伤口。   沈西泠如今其实已经不怎么怕齐婴了,她知道他疼她,才不会真的狠心训她呢,他的冷情严厉都是对着外人的,对她而言只是纸老虎罢了。   所以她不听他的,仍然在他怀里动来动去的作怪,他果然拿她没办法,根本狠不下心说她,最后还是好言哄着,这才劝得她安生。   沈西泠小心思得逞,得意坏了,在他怀里笑嘻嘻的,抬起头见他有些出神,便又亲了亲他的侧脸,小声问:“公子在想什么?”   齐婴当时是想到了顾居寒。   说起来他二人—南—北为敌多年,今日却才是第—回见面,以往他只在枢密院的文书中见过顾居寒的画像,想来顾居寒对他也是如此,是以乍然遇上了,两人都有些愣神。   顾居寒……   那的确是良臣良将,即便如今的大魏受到那么多因素的牵制,他却仍在战场上让大梁吃了许多苦头,甚至见山关—役,若非魏帝听信谗言逼顾家提前开战,顾居寒或许真的能断了梁军的粮道,彼时胜负就难以预料了。   倘若他是江左之臣,或许今时今日天下的局势已然不同。   齐婴对顾居寒的态度颇为复杂,两人对峙自然彼此敌视,但抛开立场不论,他是欣赏他的。用兵之事不必多说,顾温若是当世第—,比他父亲更不容小觑,而齐婴更欣赏的却是他的品性——这些年两国交战频仍互有胜负,顾居寒—向善待俘虏,四年前攻下江左三郡时更不曾发生过屠城之事,可见仁将之风,何况他今日救了沈西泠,更让齐婴承他的情。   不过党争之事—向惨烈,尤其顾家的对手还是外戚,那便更加不利。   如今大魏新败,魏帝已然对顾家多有怨责,邹氏又来势汹汹,更不会给顾家喘息之机,趁着顾家大败,立即在朝堂上搅起浑水,开始明目张胆地贬黜顾氏—党的官员,顾家已隐然有失势之兆。   如此高门望族,—旦在党争中失败,所面临的大半就不仅仅是衰落,而是彻头彻尾的覆灭——如同当年的大梁沈氏,朝夕之间就会化为乌有,只能剩下骸骨。   顾氏是将门,自老国公那—辈起便不精于权术,否则如此百年望族也不至于被邹氏这样依靠裙带的后起之秀逼到如此境地,而顾居寒大抵也是如此。   说到底,顾家是个依靠战争生存的家族,—旦没有了战事,他们对于大魏的价值便会被削弱,继而就会给他人可乘之机,很容易就会被置于死地。   这是这个家族的悲哀。   但对于齐婴这样的梁臣而言,顾家的衰亡当然是好事,他乐见他们化为尘埃,甚至为他们的没落推波助澜。今日顾居寒救了他的小姑娘,他承他的情,但这是私恩,他不会因此而对顾氏生出怜悯之心,他们仍然是政敌,这—点不会改变。   沈西泠见齐婴的神情越发晦暗了,有些害怕,她又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才让他回过神来。   他对她笑笑,又是很温和的模样,哄着她躺下午睡—会儿,又说他下午还要出去—趟。   沈西泠其实早就觉得奇怪了,他这几天明明都是很晚才能回来的,今天还不到午时就回了,自然不正常,如今—想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原本不是要回来的,只是在路上正好碰到了她,为了送她才回来。   她知道他要忙的都是很大的事,自然不敢耽误他,只乖乖地说:“嗯,你去吧,不用担心我。”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想了想又对她说:“之后你就在我房里玩儿,有人让你去做别的也不必理会,我会提前打招呼。”   他关怀她当然让她觉得甜蜜,只是他那前半句话又让沈西泠觉得有些无言——什么“在我房里玩儿”啊,说得好像她还是个小孩儿似的……   她轻轻打了他—下,又笑着说:“知道了……”   当天夜里齐婴回来得很晚,近子时才回,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个人,满身的伤痕血污,已经昏死了过去,由白松架着送回来。   沈西泠并不认得,那个伤痕累累的男子是位列大梁枢密院十二分曹之—的徐峥宁。   这位大人潜伏江北数月、暗中扶植高魏境内的叛乱势力,在开战之初将顾居寒挡在前线之外达两月有余,为梁军争得了无限宝贵的战机。他七月为顾居寒所生擒,此后—直被困上京,因他是大梁高位的官员,背后又牵涉着众多枢密院的机要,魏国人自然不会放过他,这段日子—直对他严刑拷打,企图从他口中得到有关大梁北伐的消息。   徐峥宁为人刚正,又是个硬骨头,当年他自己就被人称为刽手,早就见多了各式各样逼供的手段,无论魏国人怎样折磨他,他都紧咬牙关不曾开口多说—个字,令魏国人也毫无办法。   只是他虽保下—命,所受的伤势却极重,回来的路上白松粗看了看,已看出他的右腿断了,肋骨也断了好几根,另外身上的鞭伤、棍伤层层叠叠不计其数,令人目不忍视。   当夜使君别馆灯火通明,齐婴—带徐峥宁回来就立刻让人去请了大夫,为他治病疗伤直到丑时末刻,随后才遣散众人回房休息。   —回房就见到小姑娘抱着膝盖缩在床角坐着,脸色亦很苍白,而她—见到他回来就跑过来扑进了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身体还在微微地发抖。   齐婴挑了挑眉,不知小姑娘是怎么了,随后才明白过来她这是以前从未见过那等血肉模糊的惨烈场面,刚才猛的瞧见吓着了。   他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哄慰:“不会再让你看到那样的场面了,不怕了。”   沈西泠仍然不住地颤抖,在齐婴怀里紧紧地抱着他,沉默了好久才闷闷地说:“我不是害怕看到血……”   她抬起头,眼中已经有湿意,看着他说:“我只是害怕变成那样的人会是你。”   齐婴—愣,原本想帮她擦眼泪,她却又—下子埋首在他怀里,继续低低地说:“我知道我这样想很自私,但是我真的很庆幸变成那样的人不是你……我永远不要你受伤、我永远都要你好好的……”   齐婴的神情在她如此的言语中变得愈发柔和起来。   他—时不知该再同她说什么,于是只是沉默地与她相拥,静静享受着此刻安宁的时光,随后才亲了亲她的头发,低声对她说:“不会有事的,等我们离开,这些是非就与我无关了——别怕。”   沈西泠窝在他怀里,拼命点头,同时又越发期盼着离开的那—天到来。   好在,她知道很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危!纸老虎身份暴露!媳妇不服管了!   明天还有小顾将军哒~ 第148章 错综(2)   过了几日徐峥宁终于醒了过来,他醒的时候齐婴还在魏宫议事、尚未回到别馆,他于是便先从几位枢密院的同僚口中听闻了此次上官救他的始末。   两国和谈至今已经持续了半月之久,大事基本已定,只剩一些细节之处还在最终商榷。   北伐一战中梁军入见山关,最北已得上党郡,济州、东雍州、泾州等八州都已在梁军的控制之下,而在这次和谈中枢相却以五州的土地换徐峥宁南归,只为大梁留下雍州、秦州、荆州三州。   这样的代价当然是极为沉重的,徐峥宁醒后闻讯又是震惊又是动容,惶惶不可终日,乃至于在当夜齐婴回来后他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子都不禁落泪,沉痛问曰:“上官何必救我?当初我既北来,就不曾想过能活着回去——就以我之血肉祭大业,我绝不会有一句怨言!大人何必以五州换我区区一人!”   他的伤势依然很重,此时说话依然显得气若游丝,齐婴让他安心躺好不要挣开伤口,随后才道:“大人与我共事多年应知我性情,不做亏本的买卖,今我以五州换你,不过是因为大人在我眼中的价值比五州土地更甚罢了。”   他言语淡淡,却让听的人心中无限动容。   五州土地与人口,在大战后人口锐减的当下无疑显得更为珍贵,可上官却为了他……   徐峥宁一时热泪满盈,无言以对。   “大人不必思虑过多,”上官神情平静,眼中透着豁达与清明之色,“攻守殊异良多,五州之地本不过是虚假的筹码罢了。”   上官的话点到为止,寓意却颇深。   大梁此次北伐虽攻占八州土地,但攻占与统治却是截然不同的事情,眼下虽可以强占,未来却难以据守,何况这几州被大魏统治近四十年,人心向背亦是难题。   一连失去八州,这是高魏绝不可能接受的结果,大梁如果坚持,就难免面临和谈破裂的结果,届时高魏不计后果挥师南下,大梁恐也难以抵挡。   齐婴心中原本预计的结果的就是得到三州,将南北之间的边界向北推百里——即便是这区区三州,他也不认为大梁可以长久地守住,大约过不了几年还会再次失去,重新回到划江而治的旧局面上——即便如此也无妨,说到底,这三州不过是他留给大梁的转圜之地罢了。   徐峥宁是智勇兼备之人,熟谙枢密院的政务,老练又赤诚,齐婴离开枢密院后,徐峥宁就更加不可或缺,无论最后是谁来接替自己执掌枢密院,都少不了要倚仗徐峥宁的帮助。大梁正值用人之际,以争不来也守不住的五州换一个实实在在的徐峥宁,值得。   太值得。   齐婴又望了伤痕累累的徐峥宁一眼,思及大夫的话,说他的右腿已是保不住了,往后将一直不良于行,一身武艺也再难以施展。   可只要活着,一切便还有机会变好。   齐婴抬手拍了拍徐峥宁的肩膀,沉声道:“大人眼下不要多思多想,只安心静养便好,其余诸事自有我担待。”   他顿了顿,又神情寡淡地补了一句:“至于往后行路多艰,便有劳大人多多担待了。”   这话乍一听是句客气话,实则却藏了深意——齐婴是在将枢密院托付给他,而这一层意思,当时的徐峥宁却并未听懂。   三日之后,两国和谈终于尘埃落定,北魏将三州划归大梁统治,以岁币白银二十万两赎回济州、东雍州、泾州等五州之地,另签订盟书,十年之内再不兴兵,梁史称“嘉合和议”。   大事既定,两国都有得失,魏国虽失了三州和每岁二十万两白银,却总算赎回了五州,心里勉强得了一个平衡,对和议的结果也算是接受了,终于没跟大梁人彻底撕破了脸,还能维持风度好言好语地将他们送走。   魏帝为彰显自己的大气与豁达,还坚持认为这送行不能送得太过平淡,总应当折腾出些花样来才好表现大魏的开阔气象,遂定于二月十九与梁臣击鞠。   击鞠这个东西,在江左是贵胄玩乐的游戏,在江北却被视作国技,甚至在军营之中都大兴此风,莫说壮年的男子,便是垂髫孩童都能骑着小马打上一打,可与江左大不相同。   这魏帝表面上说着豁达,实则倒想借击鞠一事杀一杀梁人的锐气、找一找自家的场子,还特别嘱咐顾居寒顾小将军届时要亲自下场,很是踌躇满志。   魏臣一个个也都被北伐这场窝囊仗打得一肚子气,早就想寻个机会发泄一番,只是此前和谈之时不便发难,如今和议结了,那便开始无所顾忌,纷纷摩拳擦掌预备在击鞠场上看大梁人的笑话,顺便令他们好好见识见识大魏的雄风。   早春二月在江左已是繁花锦绣,上京却仍春寒料峭,然这却挡不了大魏人对这场击鞠的热情,但见阔大的击鞠场边彩旗飞扬,华棚之下绿鬓如云人头攒动,凡叫得上名来的上京贵胄这日几乎来了个遍,纷纷抻长了脖子在场下顾盼,一来要看看这名满天下的大梁齐敬臣究竟生了个什么模样,二来还要好生看看梁臣在这击鞠场上是如何狼狈的。   魏帝高勉便是这凑热闹的第一人了。他带着自家风姿绰约的皇后端坐于高台之上,笑吟吟地瞧着场下的形势,正见着两边的人都到了,大梁的齐敬臣正同他的顾爱卿寒暄问好呢。   场下,齐婴与顾居寒的确正碰在了一起。   这两人说来都是纵横乱世的名臣,一南一北一文一武彼此颉颃多年,在坊间素有“南齐北顾”之美誉。   这两人总虽总被放在一起提及,实则此前只在大街上匆匆地见过一面,若不是因为有沈西泠那么一遭事在前,两人甚至见都不曾见过。   而因有了那番前情,他们也就不算全然陌生了,此时两人各自牵着马在场边闲话,齐婴还不忘就沈西泠的事向顾居寒致谢,说:“上次之事,有劳顾将军援手。”   他这话其实无形中透露出了和沈西泠的关系,毕竟如果她真的只是他身边的婢女,他便大可不必为了她特意跟顾居寒道谢,而他既然这么说了,无异于承认了她的特别。   顾居寒当然听出了这层意思,不过其实就算齐婴不说,他当天也已然看出了端倪——那女子见到齐敬臣时乍然明媚起来的眉眼,足够人任何人明白一切。   那么依恋那么缠绵,隐晦又昭彰。   而他明明听说齐敬臣与大梁的六公主有婚约,那么那个叫沈西泠的女子……会是他的情儿么?   她那样美丽干净的人,恰似一株花灵,怎么却会……   顾居寒心中有种微妙的不舒服。   这番不适来得突兀又没道理,令他自己也深感莫名,当即便被他压了下去,面上只朝齐婴笑了笑,答:“齐大人客气,举手之劳。”   他虽表面无虞,但齐婴执掌枢密院,靠的便是洞悉人心,如同烛照般一览无余,即便顾居寒当时掩饰得很好,还是被齐婴发现了他心中隐藏的那点情绪。   齐婴沉默了一会儿。   他其实那天就看出来了,顾居寒对他的小姑娘似乎有些别样的好感,只是当天匆匆一面他未能确认,今日言语间提及沈西泠,顾居寒微妙的神情却不能再躲过他的眼。   齐婴亦为此感到一丝淡淡的不快。   他一直都知道沈西泠生得美貌、性子也讨人喜欢,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旁人喜欢她,譬如他三弟就是如此,还明晃晃地说要求娶她。彼时他固然也感到不舒服,却比不上眼下心中明确的不快——他感觉到她被觊觎了,而对方是个真正让他看得起的人。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不过齐婴虽然年轻,心境上却早不是少年人了,此时心中虽然不快,却也不会表露于外,他只又客气地同顾居寒寒暄了两句,再未提那事半句。   而顾居寒看了看齐婴的马,眉头却皱了皱。   此次齐婴出使北魏是随使团乘车,自然并未带着他的名驹逐日,而今日击鞠是要骑马的,梁臣无马,便需从魏宫太仆寺借调。太仆寺的官员知道自家陛下撺掇这么一场盛事是为了打大梁人的脸,自然不会借给他们什么良驹,只挑拣了几匹上了年纪的瘦马给梁臣,明目张胆地给人下绊子。   顾居寒虽然也知道陛下的心意,可他本性中正,对此一类的事很看不惯,一见齐婴等梁臣手中牵的马都是劣马便眉头紧皱,虽想立即召人过来给梁使换马,但念及陛下还坐在高台之上,也不便如此草率行事,想了想只对齐婴说:“齐大人的马甚是合我眼缘,不知今日可否借与我?”   他又将自己手中的缰绳递给齐婴,道:“大人若不嫌弃,可与我交换。”   顾居寒的马也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名驹,唤作若迟,乃是一匹货真价实上过战场的战马,随顾小将军南征北战多年,已然有了盛名。   齐婴听他如此说,自然知道他的想法,心中亦有些慨叹。   他早就知道顾居寒是仁将,胸臆开阔绝非寻常人可比,却没想到他能做到这一步。   齐婴可不仅仅是他战场的敌人,更是如今致使顾家败落的祸首之一,他却能不计此嫌、就事论事,可见其品性的端正。   齐婴承顾居寒的情,却并不打算与他交换,一来他本不看重这场儿戏般的胜负,二来魏帝还在一旁看着,顾居寒若自作主张换了马恐怕也要惹上是非,顾家本已有失势之兆,还是不要再惹他的君主不快、雪上加霜了。   是以齐婴婉拒道:“神驹自有灵性,若迟更当如此,恐非我所能驾驭,还是还与将军罢。”   顾居寒听话听音,明了齐婴这是借故推辞,又见他言罢抬目,眼中是豁然之色,隐然还有体谅之意,遂明了齐婴的好意,是不想他再惹上无谓的是非。   君子之交淡如水,有时或许只是一个眼神,彼此便可相互明了。   因有这换马一事,两人之间便难得少了些虚与委蛇,顾居寒笑道:“我乃武官,于这等马上之事本就更擅长些,大人若不与我换马,稍后可莫怪我仗势欺人。”   齐婴闻言亦是一笑,答:“将军不必相让,也好让我等开眼。”   两人相视一笑,俱是豁达朗润,随后场上鼓声激越彩旗飞扬,这场大江南北绝无仅有的击鞠,便要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留言和私信鼓励我的天使们,非常感动感激,我一定会努力坚持把这个故事写完不跑路的!   srds…我还是要激情开麦:下次我再写这种扑街权谋爱情戏我就是狗!要是我下次头铁再开请务必骂醒我! 第149章 错综(3)   击鞠有单双球门两种赛法,江左盛行双球门,大魏则盛行单球门,较之前者更为激烈。   这场击鞠是三三对阵,大魏那方是顾居寒和鄄陵侯之子刘绍棠,为了显得公平一些也勉强塞了个文臣进去凑数,是个六品的年轻官员,叫贾鹭;大梁这方便是齐婴和一个枢密院的属官钱淼,另外他们实在凑不出人来了,便让白松也顶了一个缺。   南齐北顾这等只存在于传闻之中的乱世名臣忽然一并出现在眼前,难免令华棚之下的众宾都跟着心潮澎湃起来,尤其顾家的小将军一向都是魏国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剑眉星目历来引得女子追捧,哪料这大梁的齐敬臣竟也生得如此俊朗,萧疏轩举湛然若神,眉间山河竟远胜世人苦誉,尤其一双凤目华美矜贵,乃是一种与顾小将军截然不同的气韵,此时两人马上对峙,实在令女眷们颇难自持,也亏得大魏民风开放,才没让夫人小姐们的言行显得太过出格。   但听“嘭”的一声,木球被球杖高高击起飞向空中,场上骏马长嘶鼓声如雷,一场绝无仅有的击鞠就此拉开了帷幕。   这场击鞠实在赛得很漂亮。   大魏这边自然不必说了。顾小将军本就是将门出身,一身马上工夫出神入化,□□神驹通灵,简直宛若明白主人心意,不需顾居寒如何驾驭、自发便在场中一骑绝尘,几乎蹿得比球还快。更好看的是顾小将军的球技,那球杆又长又重,在他手里却轻盈又灵活,只要他看准一挥,木球必然应声进洞,杆杆皆中,引得场边叫好声不断。   大梁这边则是另一种好看。   那位使君是文臣,又是地地道道的世家出身,击鞠这样粗野的事情,由他做来竟也贵气雅致得很,如同闲庭信步纵马寻花一般。   比起顾小将军的先声夺人,这位使君则显得很安静,并无引人叫好的神乎之技,却胜在打得巧妙。他将挥杆传球的分寸拿捏得极为细腻,总是有意无意让球从魏臣马间穿过、或是正正巧传到马儿脚下,刘绍棠和贾鹭因此频频撞杆,顾居寒的若迟也被脚下的球绊得总也跑不顺,这便给了白松机会。   白松一身武艺也极出众,要单论功夫恐也并不比顾居寒差,他又侍奉齐婴多年,两人的默契自然非比寻常,一旦魏臣出现疏漏他便伺机而动,每每挥杆亦是少有失手,虽则吃了马劣的亏,但大半场打下来居然也落后不多,算是不相上下。   顾居寒本来念着梁臣都不是正经武官出身、马又都是劣马,不想跟他们动真章,结果一打来二打去,却总感觉是被一张无形的网束住了,那种战场上受制的感觉又回来了,一时难免也起了脾气,开始认真了起来。   齐婴也感觉到了顾居寒的变化。   他本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又自少年时起便懂得藏锋,除家国之事以外很少会动与人争锋的心思,那日却也久违地被顾居寒激起了好胜之心,两人都动了真格,愈发打得难分胜负。   魏帝本是一心要打大梁人的脸,结果这等酣畅淋漓的赛事看到后来也是热血上了头,遂主动张罗着要给梁臣换马。   这马一换,场上的形势更是旗鼓相当,梁臣本落后几筹,眼下便渐渐追平,南齐北顾在场上全然打开了,打得痛快尽兴,直到一炷香燃尽了也未分出胜负。   这下不单两人意犹未尽,便是场下的看客也不能满足,纷纷大呼着让两位大人再赛一场,魏帝更是头一个起哄,就差下旨硬来。   好在两位大人本就有意继续,是以只纷纷下场喝了口水便又折回场上,一时尘土飞扬欢呼不断,又热闹开了。   可惜那天直到最后,两人还是没能分出输赢。   第一场打平后两边又互有胜负,都是小胜,来来往往打了半日也没出个结果,却仍是让场下的众宾看得尽兴极了。魏帝也是如此,高兴之下赐宴,大殿宴席之上还连呼可惜,说倘若下回枢相再来北魏,务必要同温若再赛一场,以平今日之憾。   齐婴只笑称一定。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齐婴与顾居寒两人却坐得很远,齐婴这方被众人围着抽不开身,此时只能相互遥遥举杯以示敬意。   点头交错之间,齐婴便看见了顾居寒身边的冷落——只有刘绍棠小将军坐在他身边,其余罕有人上前向他敬酒,顾居寒独坐在那里,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显得低沉。   顾家当真是濒临失势。   见山关一役中老国公负伤,伤虽并不很重,但于年迈之人而言却颇难捱,尤其他一生戎马未尝有过如此大败,那一战更击溃了他的心气,据闻自战场上退下去后便一病不起,至今都尚未复朝。   老国公倒下,顾居寒又尚未袭爵,在朝堂上的位置就显得不尴不尬起来。   顾小将军虽然功勋卓著,但至今仍活在他父亲的阴影之下,这是高门勋爵之子都难以回避的现实。而只要他一日不真正超越他的父亲,就一日无法取代他立于朝堂之上,那便只能眼睁睁看着顾家越来越衰落,直到化为乌有。   而顾小将军又该如何超越老国公呢?南北之间已有盟书,十年之内皆无战事,不兴兵打仗,顾居寒能依靠什么翻身?将门的路其实是很窄的。   齐婴默默将一切收于眼底,心里平静无波,又感到些微的遗憾。   顾温若。   那的确是惊才绝艳之人,横刀立马之时有荡平四海的气概,最难得是秉性中正,足以担下守卫山河的重责,如果遇到明主,便绝不会像眼下这般沉沦于朝堂的泥沼,而将成为国之剑戟。   倘若他们同朝为官,或许会成为能够交心的友人。   只可惜他们注定彼此为敌,齐婴只会眼看顾家沉落,而绝不会伸手相扶。   这颗武曲星,就这么沉了吧。   嘉合元年二月廿三,梁使向魏帝辞行,南下而归。   大梁诸使一个个皆神清气爽红光满面,因办妥了和谈大事,回朝之后等着他们的自然便是加官晋爵风光无限。   而比诸位大人更高兴的却是沈西泠。   大事已毕,她便终于可以随齐婴一起……私奔了。   这事实在令她雀跃不已,自打出了使君别馆、上了马车便兴奋得小脸儿通红,一双妙目也亮极了,拉着齐婴的袖子叭叭叭个没完。   等出了上京的地界她便愈发开怀了,如同离了笼子的小雀儿,迫不及待地问齐婴他们何时动身。   齐婴笑着摸摸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说:“不急,等你生辰过了再走。”   沈西泠一愣,才想起明日就是自己的生辰。   连她自己都把这事儿忘了,偏他还记得,而且还在这么重要的时候。   沈西泠感动得看着齐婴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了情绪,又拉着他说:“不必如此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不是一定要过生辰的……”   他却笑了,捏了捏她的小脸儿,答:“我已安排妥当了,到济州再动身,那里会有人接应我们。”   济州。   那原是大魏国土,在此次和议中被划归大梁,如今正是新旧交替颇为混乱的时候,易于浑水摸鱼。他们要在江北动身,否则回了江左,一切就没那么容易了。   沈西泠不知道齐婴已经无声无息地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此时只感到安心,与此同时更感到兴奋,只盼着使团走得快些快些再快些,下一刻便到济州,哪还有心思过什么生辰?   齐婴看出她的急躁,轻轻搂着她宽慰,声音颇为低沉地说:“去岁你的生辰……没能过好,今年我一定补偿你。”   沈西泠闻言眨了眨眼。   去年。   去年是她的笄礼,那段日子他正不理她呢,还一心要把她嫁给别人,她不顾一切地向他袒露心迹还遭了他的冷脸,闹得她前前后后哭了好几日,简直伤心欲绝,的确过得糟透了。   原来他心里还记着这些事,原来他一直都在想着补偿她。   沈西泠高兴起来,抿着嘴看他,暗地里又起了要拿捏他的心思,想了想又有带些玩笑地同他说:“那公子打算怎么补偿我?”   他低头看着她,凤目如淬,同四年多前他们初次相逢时一般模样,只是那时他眼中结霜,如今却化成一捧春水,望着她时缱绻无边。   他说:“你想我如何?”   沈西泠在他那个柔情的眼神中微醺,只觉得人间大好,连此时略显吵闹的车轮辘辘之声都显得悦耳,她有些扭捏,想了想才附在他耳边说:“……我想要以后的管家权,以后家里都要我说了算。”   她说起“家”那个字的时候眼睛格外的亮,藏了不知多少希冀在其中,又温存极了,齐婴莞尔,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斥她:“这么贪权?”   小姑娘咯咯地笑,又推他,娇嗔道:“就是贪,公子给还是不给?”   她向他讨要东西,他怎么会不给?   她要什么他都给。   齐婴笑着吻了吻她的眼睫,答:“给,都给。”   小姑娘愈发高兴起来,转而开始同齐婴打听起他的安排,问他们以后的家安在哪里,是否在名山大川白云缭绕之间,像那种书里说的隐士的居所?还是索性中隐隐于市,就在热闹的市井之中呢?   大事已定,齐婴亦感到心中轻松,开始同她说起对往后日子的规划,两人缠绵絮语,无穷无极。   而当晚在驿站,齐婴却收到了一封自江左而来的家书。   刹那间,把这一切都焚烧成灰烬。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 的核心要来了,这一卷也快要收尾了,大概还剩个四章左右接下来的桥段可能会有点波折,但是讲真我写虐还是不太虐的,就普通平铺直叙而已,观感上很温和的~谢谢大家的留言,除了感谢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希望大家期末起飞多吃不胖原地发财再给各位拜个早年谢谢您嘞! 第150章 风满(1)   当夜的驿站灯火通明。   原本一切都是好好的,后来青竹的声音从驿站房间的门外传进来,说有一封尧氏亲笔的家书送来了,请公子亲自过目。   信递了进来,齐婴也不避讳沈西泠,当着她的面展信览之,她于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眼中的笑意倏然退去,那捧温柔的春水也刹那间重新凝结成冰霜。   她难以描述当时他的样子,只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变了。   从未有过的凛冽。   她甚至有些害怕了,连忙也低头朝那封书信看去,匆匆几眼,亦是大惊失色。   ……齐大公子和齐三公子因涉高利放债和土地兼并之大案而双双下狱,天子问责于左相,相爷惊痛之下病倒,今已卧病在床昏迷不醒。   沈西泠当时心头巨震,甚至来不及反应,而齐婴已经面色肃冷地召青竹进了房,问:“送信的人呢?”   青竹匆忙躬身出去叫人,来人是齐家的家奴,进房时一身泥污看上去破落不堪。   齐婴眉头紧锁,问:“发生了何事?”   那家奴颤颤巍巍,不甚利索地说了事情始末。   尧氏这信原写于元月十九,当时便差家奴北上送信,孰料这家奴半途遇上山匪,被劫入山中半月有余,身上钱财被抢掠一空,前几天才好不容易从寨子里跑出来,今日才找到二公子一行。   元月十九……   今日,已经二月廿三了。   那如今的齐家……   沈西泠心跳得越发快,慌乱之下立刻抬头去看齐婴,见他已经微微合上了眼,闭目片刻后恢复如初。   他沉吟片刻,对青竹和和那家奴摆了摆手,说:“出去吧。”   青竹神情惴惴,又看了沈西泠一眼,似乎在暗示她从旁劝慰公子,沈西泠虽则会意,但那时亦心乱如麻,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只在原地讷讷。   青竹和家奴都退出了房门。   此夜极静。   沈西泠看着齐婴徐徐在简陋的驿站房中坐定,神情冷肃而稍显疲惫,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轻轻走到他身边去,沉默着为他斟了一杯茶,递到他手边。   他大约在想事情,一开始没发现她递来的茶,后来才瞧见,顺手接过了,还对她笑了笑,只是笑意寡淡远远未及眼底。   她知道,彼时他心中极不平静。   沈西泠抿了抿嘴,继而缓缓坐到他身边,映着房中残灯看着他说:“公子……我们回去吧?”   他闻言朝她看来,凤目如晦,显得尤其深邃,声音亦极为低沉,反问她:“回去?”   回去?   她知道他的安排,这次离开建康以后就没打算再回去,他要兑现对她的承诺,带她离开一切是非,去过他们都心向往之的日子。而建康是个巨大的漩涡,一旦回去就难免被困其中,到时候再想离开就没那么容易了。   如果他们要走,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而只要他们错过,一切变化就不在他们掌控之中。   沈西泠当然想就这样和齐婴一起离开,她渴盼这样的日子不知道有多久了,可,建康还有他的家人……   他的父亲和母亲,他的兄长和弟弟……如今他们有难,他岂能不管?   她最明白亲情单薄的苦楚、绝不想他也同她一般,同时她也知道如果这时他真的抛下一切带她走了,这事会成为他一生的梦魇,也终究会成为两人共同的心结。   退一万步说,齐家的人都待沈西泠很好,尧氏还曾亲自为她主持笄礼,俨然将她当成自己的孩子在照顾,她又怎会不感激?即便不考虑齐婴,她自己也是心甘情愿为此事回去的。   沈西泠回望着他,眼神澄明干净,此时微笑着对他点头,神情温柔又坚定,说:“嗯,我们回去。”   毫无怨言,毫不犹豫。   齐婴深深地看她良久,彼时眼神中有很复杂的情致,似乎有些动容,也似乎有些叹息,可他没说什么,只是伸手将她紧紧抱进怀里。   他的气息是滚烫的,同时平稳而绵长,令她感到这个男子的心性是何等的坚韧和深沉。   “我一定会带你走,”他说,“等这件事结束就走。”   他很坚定。   “我不会辜负你。”   那是他给她的诺言,一个男子许给一个女子的诺言。   那话落在沈西泠耳里令她立时眼热起来,亦伸手回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说:“我知道。”   我知道。   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或许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更加懂得你。   我知道你不会失约,因为你原本就将一切都看作是你自己的责任。   我只希望你不要让自己太苦。   仅此而已。   漫漫长夜,两人长久地拥抱着,仿佛是彼此最后的慰藉。   半月后,使团折返建康。   北去高魏时使团用了一月,回程则用时减半,全因小齐大人发了话,这才日夜兼程回了江左。   没有人敢问上官因何如此急迫,只因这半月来上官面沉如水令人望而生怯,实在没人敢多话,只得依言照办。   抵达建康时正是深夜。   彼时城门已关,本不应再放人进去,但小齐大人贵为枢相自然可以例外,城门守将一见枢密院的令牌便恭谨放行。   建康城的城门高大森严,如同一座巨大的囚笼,沈西泠随同齐婴一起坐在马车里,透过车窗望着这座熟悉的城门,心中感慨万千。   四年前她就在这里初次遇到他,而三月前他们一同从此门踏出时她还以为此生再不会回来,未料只阔别区区几日,他们便又不得不回到这里。   像是宿命。   入城后齐婴让白松驾车先送沈西泠回风荷苑,自己则同青竹换马赶回本家,他下车前沈西泠心中忽生一阵强烈的不安,忍不住紧紧地抱住他,脸埋在他的胸口,问他道:“……你什么时候回风荷苑?”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齐婴能感觉到她的不安,于是伸手搂住她轻轻安慰着,又答应她说:“很快就回去,回去看你。”   他的声音照旧低沉安稳,可却并未如以往一样让沈西泠安心,她满心的忧虑都化作对他的不舍,一直依偎在他怀里不离开,直到车外的马儿都已发出了催促般的咈哧声才不得不松了手,又趴在车窗上看着他下车上马,随即很快消失在建康城的浓浓夜色之中。   那个时候两人都不知道,他们再见面时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齐氏百年望族,本家府宅之雄阔一如往昔,朱门巍峨,门口阶下的两座石狮亦同旧日一般威严,府门前的灯笼精巧明亮,将远归之人的身影拖得很长。   门房的奴仆听见阵阵马蹄声便知有人来了,出得府门一看见是二公子回了,惊讶之下竟还双目含泪,哽咽道:“公子可回来了……请、请公子快进去看看吧!”   齐婴眉头紧锁,阔步踏入府宅。   府宅之内雕梁如昨,一切似无变化,只是气氛冷肃,显得有些凄清。   正堂无人,齐婴想了想,转道去了母亲的嘉禧堂。   还没进门,当先却听到徽儿的哭声,母亲声音低垂,似乎正在哄慰她。   徽儿怎会在母亲这里?   嘉禧堂外伺候的婢女一见到二公子,反应也同门房如出一辙,原本死寂的眼神一下子亮堂起来,向他行了个礼,随即便欢欢喜喜地跑进了嘉禧堂同尧氏回话,过不多久,母亲的声音就从堂内传出,依稀有些颤抖,问:“是敬臣回来了?”   齐婴闻声立即进了门,转过屏风见到了母亲。   区区不到两月,尧氏却瘦了许多。   她是位十分美丽的夫人,与相爷夫妻和睦、孩子又成器孝顺,是长年养在福窝里的,因无愁绪,在她脸上便几乎看不出岁月留痕,而这两月一过她却瞬间苍老了许多,鬓边生银,眼下还有青黑之色,看上去疲惫已极。   她一见到齐婴进门便眼眶泛红起了身,可没走出几步就脚下打晃险些跌倒,齐婴连忙眼疾手快将母亲扶住坐下,尧氏已经哭了起来,伏在儿子肩上哀哀流泪:“敬臣……敬臣……”   母亲情绪激动,一时却说不出话来,齐婴一面安慰着她,一面又感到膝上一沉,是小徽儿正抱着他的腿,也哭得满面泪痕,一个劲儿地叫着“二叔”,大哭着说:“二叔终于回来了,求求二叔救救爹爹和娘亲吧,二叔……”   这半月来他都在路上,亦对眼下家中的情形了解不多,单知道母亲信中所说的消息,而听徽儿这话的意思,莫非长嫂那边也出了事?   齐婴压下心中疑虑,又腾出一只手来照顾小侄女,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安慰道:“二叔回来了,什么事都不会有,徽儿先去睡一觉,等睡醒了就都好了。”   小徽儿却抱着他不撒手,哭得气都有些上不来了,齐婴给青竹递了个眼色,青竹便立即出了房门叫人去找徽儿的乳母,等乳母来了便要将哭累了的小丫头抱走。   徽儿小小的一个丫头,却似乎也有些懂事了,已经知道害怕和担忧,走之前朝齐婴伸出小手指,哭着说:“二叔跟徽儿拉勾勾。”   齐婴同她拉了勾,小丫头这才有些放心下来,似乎也知道她家的二叔是顶天立地的,二叔答应了的事便决计不会有错。   乳母瞅准机会,将小丫头抱走了。   这段时间里尧氏的情绪也平稳了许多,齐婴给母亲倒了一杯安神茶,她饮下后终于开始同齐婴说起了此事的原委。   这事的祸根,自然还是埋在三子齐宁身上的。   他近些年来一直同傅家的庶子傅然交好,这一年来不知怎么的,竟随着傅然搅合进了他们家的私债生意里去。   诸如放私债一类的违逆律令之事,其实各家多多少少都碰过一些,齐家也不是没有,譬如一些旁支都沾过,但是齐家家风清正,嫡系都是不碰这些东西的,而且对旁支的管束也较其他家族更严,即便做过些不合规矩的事,也都注意着分寸,不至于太招摇过分。   可齐宁这回捅出的事却不同。   他不单以四分利放私债,还息上增息数目巨大,逼迫无力还债的百姓以田产抵押,后抢夺百姓土地,已达千亩之数。   他一个家中的庶子,哪里来的这么许多银钱?自然全是背着家里到外头钱庄赁的。钱庄的东家不是傻子,虽则知晓他是齐家的公子,却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借给他大把的真金白银,自然需得他给凭据。他也不知失心疯了还是受了什么挑唆,竟胆大包天盗了他大哥的私印在钱庄的借据上画押。   作者有话要说: 他是曾想远走的归人 第151章 风满(2)   齐云可跟齐宁不同,他是正经的齐家嫡长子,又是当朝尚书台右仆射,钱庄的东家一见他的私印,那真是欢喜不可胜言,立刻就将大笔的银钱借给了齐宁,还生怕他不借呢。齐宁得了银子,又将钱以四分利转借出去,左手收着还得起的人所给的高额银息,右手又接着还不起的人所给的良田土地,不到一年,过手的数额便足可以让朝廷摘了他的脑袋。   这事在齐婴北去和议后不到半月就事发了。   有受此案之害的百姓走投无路之下自尽了,其亲眷痛不欲生一路告到天子脚下,新帝闻讯震怒,立即下令廷尉彻查,这一查把对此事一无所知的齐大公子也查了出来。   齐宁不是官身,还有转圜的余地,而齐云堂堂尚书台右仆射那就是知法犯法。更糟的是他本来主理的就是田亩丁税变法之策,此事一出更加拆解不清,众人都说他这是借职务之便给自家人大开后门,齐家这是要行霸道之路。   一门嫡长子都卷入了大案,相爷作为一族之长自然无法置身事外,在齐大公子和齐三公子双双被押入廷尉法狱的次日就被新帝召入宫中问责垂询。相爷不意惊变乍然发生,当时怒极攻心,随后不久便病倒了。   这段日子相爷病倒、长子与三子入狱、次子远在北地,家中一切事情便都压在了尧氏一个人身上,她一面照顾着齐璋,一面去牢狱中探望孩子们,另一面还要四处打点关系试图翻案,实在分身乏术苦不堪言。更不妙的是树倒猢狲散,即便如今的齐家还没有倒下,但众人已经嗅到了不对劲的气息纷纷退避三舍,甚至连赵家几天前也退了赵瑶和齐乐的婚约,让尧氏四处碰壁。   长媳韩若晖见局势如此自然忧心如焚。她的丈夫那样中正清廉,又生在世家高门,要什么没有?还要去碰放私债敛田亩这样要掉脑袋的买卖?他自然是受了冤屈的!只是如今公公病倒,二弟又远在北地借不上力,原先巴着齐家阿谀奉承的百官如今便跑得不见人影,她又能依靠谁呢?只能大着肚子回去求娘家,请韩家人代为斡旋、救她夫君出狱。   可娘家亦让她寒心。   她的父亲韩守松对此不置可否,大伯韩守邺却十分坚决地拒绝对齐家伸出援手,还似乎十分快意地说:“风水轮流转是大过天的道理!那齐家顺风顺水几十年处处压人一头,怎么还不许他们家倒霉了?——他们不是很厉害么?那齐敬臣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人就能定乾坤么?让他们自己去解决!找我们家做什么?”   韩若晖知道,这位伯父刚愎自用又好大喜功,平素最爱面子,他自觉在北伐之战中怯战丢人被齐婴拿住了把柄,便一直对他不满。而他明明是倚仗着齐婴的谋略才得了北伐大胜的功勋,如今他却急于让齐家倾覆,似乎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抹去自己怯战的旧迹、才能一人独揽所有功劳。   ……何等卑劣荒唐!   韩若晖又气又怒,却不得不为了救丈夫压着脾气,苦求父亲援手。   他的父亲韩守松是一族之主君,对这事自然比任何人都能看得更明白。   齐家……他们一枝独秀行高于人,时日一久自然难免招致祸端。眼下齐二前脚刚去往北地,后脚齐云齐宁便事发,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是有人刻意为之。   私债、田亩,这些生意一贯是傅家人爱做的,或许齐家人是着了道,被傅家人设计卷了进去,而傅家如今又出了一位皇后,是天子姻亲,那么……这便是天子授意了。   且不说新帝有韩家一半的血脉,就算他与韩家毫无瓜葛,韩家就能帮齐家了么?此时去帮齐家,无异于同时于天家和傅家为敌,韩家办得到么?即便他们办得到,如此又会有什么好处呢?   韩守松望着自己的女儿,沉沉叹了一口气。   诚然他是若晖的父亲,诚然他是看着齐云长大的,诚然他与齐家私交甚笃。   但在家族利益面前,这一切都无足轻重,他是韩家的主君,要为一族之兴亡负责。   如此风口浪尖,韩家不能沾上是非,至于齐家……只能他们自求多福。   韩守松如是思虑过一周,便拍了拍爱女的手,叹曰:“如今你那婆家是非多,你有了身孕也不便四处奔波,还是留在家里养上一段时日吧,等风头过了,再说回不回去的事。”   这话……   ……莫非是要她和齐家划清界限?   韩若晖一听心如死灰,彻底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明哲保身,他不会管这件事的。   韩若晖是世家之女,自幼亦明白万事以家族为先的道理,只是她与齐云成婚数载,二人夫妻和睦恩爱无比,她的确爱着敬元,爱那个人的风骨,甚至爱他的刻板迂腐,如今他身在牢狱,他的家族又大难临头,她怎能就如此弃之不顾?   她与父母叔伯撕破脸皮大吵一架,随后毅然回了齐家,只是连日操劳动了胎气,已经快六个月的身孕很是危险,今日大夫来看过还说有滑胎的征兆,请她务必好生将养休息,徽儿这才到了尧氏屋里,为了不打扰她母亲。   两月来的诸多变动自然也惊动了齐老夫人。   老太太亦知道放私债收田亩是她娘家人常做的买卖,一听闻敬元和敬安入狱的消息便大觉不妙。只是她提携了娘家那么多年,心想娘家人也该是念她的好的,便立即让人去请傅家的主君傅璧来了府上,让他想法子帮帮两个孙儿。   那傅璧同齐老太太一向不亲,过府之时虽满口答应,但事后却不见有什么动作,老太太一看这可不行,便换了正儿八经的诰命服,拖着古稀之年的老迈身躯进宫求见当朝皇后——便也就是当初她最疼爱的侄孙女儿,傅容。   只是今非昔比,当年仰仗齐老夫人提携的傅家丫头已摇身一变成了雍容华贵的一国之母,见面之后再不如往昔那般称老太太为什么“姑祖母”了,倒是一口一个“齐老太君”甚是生疏板正。   齐老太太眼见当年自己爱怜的容儿丫头对自己端出了皇后的气派,却是敢怒不敢言,只压着脾气向她委婉地求情,请她在新帝面前代为转圜,还道:“娘娘是知晓的,老身那两个孙儿最是循规蹈矩,被他们父亲教得板板正正,绝不会行那作奸犯科之事啊!”   皇后神态端庄客气,闻言点头称是,却又转而作为难之态,道:“本宫的确晓得齐家二位公子的为人,只是后宫不得干政,证据确凿也实在分说不得什么,可真是难办了……”   齐老夫人一听这话更是着急,一时口不择言,道:“什么证据确凿!他们定是被奸人所害泼了一身脏水!这放私债的生意哪是我们齐家做的?这根本就是……”   老夫人话未说完,却见皇后的脸色陡然一冷,气韵之凌厉令她感到十分陌生,几乎不敢相信这便是当年那个依偎在她身旁温柔孝顺的侄孙女儿,立时便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皇后娘娘沉默不语,却抬手挥退了宫殿之中伺候的奴婢,待人都走了方肃声对齐老太太说:“放私债不是齐家的生意?那老太君倒是说说,这是哪家的生意?”   齐老太太闻言汗流浃背,也深知自己说错了话,只是她在家里被人供得捧得太久,早已忘了如何说场面话,此时被傅容一反问脸色便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看上去难受极了。   皇后娘娘只作未见,仍是雍容端方不可胜言,语气更淡漠了些,道:“老太君是齐家的媳妇,却更是傅家的女儿,如此多事之秋,想来还是应当找准了站立的位置,否则许多人可都要跟着难办了,是也不是?”   齐老太太听明白了,傅容这是要她在齐家和傅家之间做选择——要是她为齐家说话、试图救那两个孙儿,那就是背叛了自己的娘家;而如果她不想与娘家人为敌,那就要老老实实闭上嘴巴,认下这滔天的大罪,豁出去一双孙儿的性命!   齐老太太虽然一生糊涂、总也忘不了用齐家的势力提携没落的娘家,可是她这一生大半的岁月都是在齐家度过的,与那里的人休戚与共密不可分,又怎能真的为了自己的娘家而放弃齐家?   齐家是她的命!   她一直以为提携傅家是对两姓都好的事,傅家可以得到实际的利益,齐家也能得到傅家的感激,若临大事便可共同进退,如此便可风雨不倒。哪料她心心念念的娘家人却一个个宛若豺狼!不单忘恩负义狼心狗肺,还露出了獠牙要将齐家啃咬得尸骨无存!   她真是瞎了一双眼!   齐老夫人被傅容这么一堵,心中又是羞愤又是悔恨,回到齐家后哭得肝肠寸断,不久后也跟着病倒了,比齐璋和韩若晖的境况更差,大夫说恐时日不久矣。   尧氏说到这里泪落连连,又哭着问齐婴道:“敬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你祖母、父亲、兄嫂、弟弟,他们一个个都……我们究竟该怎么办呐……”   哀哀切切,呜咽不已。   齐婴一面轻拍着母亲的肩膀宽慰她,一面心中思虑几转,眼神更加晦暗。   母亲只看到表面的这一切,却还没看到更深的地方。   此事的发端是一被收没田产的百姓自尽了,其家眷一路告到建康,这根本是无稽之谈:大梁的高门勋贵有多少?哪一家背后不藏着污糟破烂的事?又有哪家不曾背着几条人命?多少百姓想告官,却哪里有这样的门路,每一层都是官官相护互相遮掩,哪有公道二字可言?若此事背后无人撑腰无人点拨,那“百姓”的家眷又哪里来的通天本事把这事儿捅得建康城人尽皆知?   更花心思的是这事的时机,不早不晚恰巧在他北去和议时发生,就是看准了那时他不在建康,无法在家中主持大局。而那送信的奴仆也根本不是被山匪困住了,是被布局之人设计困住了,算准了时间抓他,再算准了时间放他。   齐婴若在和谈时收到了这封家书当如何?布局之人大约担心他以和谈当做筹码反击,便特意等到和谈结束才让他知道此事。同时只要他的家族出了事,即便他远在天边也不得不折返建康,就像被线牵住的风筝,绝无逃离的可能。   那背后的人就是要他尽心尽力地为大梁办好最后一件事,继而在榨干他的最后一丝心血后,置诸死地。   环环相扣,精妙绝伦。   齐婴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但这一切是不必说给尧氏听的,他毕竟不想让母亲徒增烦扰,此时只道:“母亲不必担忧,万事都有我在。”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可是语气谨笃神情坦然,令人一听一望便觉得安心,尧氏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也坚信敬臣能够担负起这一切,此时只欣慰地连连点头。   齐婴神色从容地又宽慰了母亲两句,随后便劝母亲好生歇下,拜别尧氏后遂出了嘉禧堂的门。   一踏出那道门去,他的脸色便陡然肃穆起来,片刻之前的从容和笃定全都消失不见,凤目之中转而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忧虑之色。   他明白——山雨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剥落 第152章 风满(3)   次日一早,齐婴入宫面圣。   他原本其实想先见过父亲再入宫,只是那天父亲依然昏迷不醒口不能言,齐婴没有办法,亦知新帝此刻必然已经知晓自己返回建康的消息,他不能再推迟面圣了,不得已,只能更换朝服匆匆入宫。   入宫这条路小齐大人平生不知道走过多少回,却没有一次走得如此……孤独。他知道他此时是孤身一人,他的家族正枯瘦地躲在他身后,他必须独自扛下这千钧之重,以护得所有人周全。   他不能乱。   宫门前下车,这回却不见苏平亲自来迎他了,只有脸生的寻常小太监接他入宫,齐婴神情不变踏入宫门,随宫人一道向御书房行去。   到得御书房,门扉却紧闭,与素日的光景大为不同。   先帝生前从不曾让齐家人等候,甚至在他龙体衰微之前还频频亲自出御书房迎接,而如今世殊事异,御书房的门前要留下齐家人等候的身影了。   齐婴在门外静候,过了一会儿苏平从门内出来,客气地与齐婴打过招呼,随后说:“小齐大人来得不巧,皇后娘娘恰巧来了,正同陛下说话呢,要不……大人改日再来?”   齐婴是本次和议的正使,即便没有齐家的事,照理也要来拜见陛下回禀政务,如今新帝避而不见,想来无非是不想听他说齐家的事罢了。   是单纯的不想听么?还是……   齐婴眸色转深。   他神情不变,亦客气地同苏平道:“有劳总管传话,我在此等候便好。”   这时御书房内传来帝后谈笑之声,门外的许多宫人都听见了,脸色一时都有些微妙,齐婴只作未闻,仍神情自若地立在原地。   苏平悄悄看了一眼小齐大人的脸色,想了想只道:“这……那大人自便吧。”   随后亦进了御书房的门,久久没有再出来。   齐婴就这样静静地等在御书房门外。   即便在南渡之前,大梁的数代君主都不曾让世家之人如此等候,遑论这人还是当今第一世家的嫡子、实权在握的枢相。往来的宫人们见小齐大人久久等在御书房门外,都纷纷感到惊诧和惶恐,只是又不敢说什么,匆匆行过礼就纷纷走远了,只是走出很远还是不住回头张望,亦交头接耳议论不休。   这样的等待一直持续了三个时辰,齐婴辰时进宫,直到未时才看见御书房的门打开,这中间还有宫人来为帝后送午间御膳。   现在终于开门了,门内走出的是皇后娘娘。   当朝皇后与枢相之间可是旧相识,几年前还曾有过一桩不清不楚的婚呢,后来还惊动了六公主,在清霁山的花会上大闹特闹了一番,狠狠扇了如今的皇嫂一个巴掌。   这事儿当初闹得轰动一时,口口相传以至于无人不知,即便多年过去了,仍还在许多人心上记着,譬如此时在御书房门口侍候的宫人们就泰半都记得此事。   只是当初没落世家的贵女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一国之母,一身凤袍满头珠翠雍容端方不可胜言,可不再是吴下阿蒙了,甚至连小齐大人这等名满天下的人物见了也要依制行跪礼,两人一站一跪,尊卑立显。   齐婴缓缓跪在皇后足下向她行礼问安,而娘娘直到小齐大人端端正正行完了所有礼节才迟迟地笑着说了一句:“枢相实在多礼,快快请起吧。”   虽则臣子向皇后行跪礼是十分寻常的事情,但此刻在御书房门口伺候的宫人们却莫名感到心头惴惴,总觉得……总觉得小齐大人是不应当行跪礼的,起码不应当给皇后跪……他们也不知为什么自己竟会有这样的念头,只是当时当刻看见小齐大人下跪,总有些不忍看……   可小齐大人已然跪了,此时起身后仍谦恭地垂首立在皇后身前,宫人们又听皇后笑道:“论来本宫实在不该耽误陛下和枢相商议政事,只是陛下怜惜本宫腹中的皇儿,这才多耽搁了些时辰,倒是劳枢相久候了。”   皇后有孕?   齐婴眼神一肃。   此事倒也有些时候了,只是齐婴此前一直在北地不曾有所耳闻,昨夜尧氏尽说着家里的变故也没顾得上告诉他此事。这都不打紧,只是傅容与萧子桁成婚多年始终没有身孕,而如今新帝登基不到半年后宫便传出喜讯——这兴许是傅家的主意,在帝位落定之前他们不会轻易让自家女儿诞下皇室血脉,恐是存了避祸之心。   好生聪明。   齐婴垂下眼睑,恭声答:“娘娘折煞了。”   皇后轻轻一笑,神情大气端庄,可望向垂首的齐婴时又似乎依稀闪过些许快意之色。   她欣赏了片刻他躬身的模样,随后笑道:“那本宫就不在此打扰了,大人进去吧。”   齐婴复而躬身行礼:“恭送娘娘。”   傅容瞥了他一眼,似乎淡淡笑了一下,随后才在婢女们的簇拥下缓步而去,这时苏平才迎了上来,对齐婴道:“小齐大人,请吧。”   齐婴踏进御书房大门时新帝正在伏案作画,大约正在兴头上,听见门口的动静也并未抬头,直到齐婴行了跪礼他似乎才回过神来似的,抬头看向他,笑道:“敬臣来了?快来快来,来瞧瞧朕这幅画。”   除夕之前齐婴数次面圣,私下里新帝都自称一声“我”,与旧年的伴读一副情谊笃厚的模样,不料区区两月之后这个“我”字便换成了“朕”,神态之间亦有了些居高之感,令人很分明地感到:眼前人是君主,而并非什么故交旧友。   齐婴对这些微妙的变化都了然于心,然神情平静并无波澜,仿佛无知无觉似的,依言起身到新帝桌案之畔,顺着萧子桁的意思看向了他的画作。   萧子桁自少年时起便善丹青,尤爱花鸟兼工带写,在文人之间也颇有盛名,今日他又作了一副鸳鸯图,但见紫藤花下水面如镜,一双鸳鸯正在花下优游,最是闲散自在不过,只是水下却又有许多鱼儿,鸳鸯食鱼,只需将头探到水下便可取鱼儿性命,眨眼之间而已。   暗藏杀机。   恰此时新帝笑问:“敬臣以为此图如何?”   齐婴收回目光,亦藏下眼中锐光,答:“陛下善丹青,此图更有古风雅韵,意质沉静,气象开阔。”   萧子桁闻言朗声而笑,道:“有你这话,此作岂非要传世?”   他似兴致颇高,又就画作同齐婴论了两句,随后才收起谈兴,坐下问曰:“和谈之事收尾可算稳妥?”   谈起政事,新帝的神情便严肃起来,片刻之前的谈笑之色倏然不见了,转而显得威严起来,明明登基不过数月,却比坐了帝位几十年的先帝更有帝王之相。   齐婴敛下眉目,就和议之事向新帝回禀。因此前和议的进程都以快马传回了江左,是以盟约的细则萧子桁是一早都知道的,此时齐婴回禀的无非是收尾时的琐碎之事,前后没有多久便尽说清了。   新帝闻言颔首,又说:“这差事你办得极好,论理当有重赏……”   话至一半,那双桃花眼却露出些许深色,语气微顿了顿才接上后半句:“……只是右仆射所涉大案情节曲折,左相亦尚且未能给朕和百官一个合理的交待,此时朕赏你,恐难以服众。”   开始了。   齐婴眼神一肃,当即一掀衣摆再次下跪,曰:“和议顺遂皆仰赖社稷昌盛和陛下天威,臣不过效犬马之劳,未值一提不敢请赏。”   萧子桁坐于御案之后,垂目看着跪在下首的齐婴,神情颇有些复杂,依稀有些慨然,又似有些快意,耳中又听这位名满天下无人不晓的齐二公子言道:“至于微臣兄弟之事,蒙陛下宽仁善待我族,臣请旨再查此案,届时或昭雪或定罪皆有公论,亦可给天下人交待。”   新帝闻言挑了挑眉,这动作在他少年时显得放浪形骸风流无限,此时却竟显得深不可测喜怒难辨,他又沉吟片刻反问:“你要朕彻查此案?”   齐婴垂首:“请陛下成全。”   新帝长久地沉默着,手指在御案上一点一点,发出小小的声响,却似乎一下一下砸在人心上,重若千钧。   这是君主御下心术。   只是齐婴神色寡淡平静无波,令人看不到他心中的一点点痕迹,亦让萧子桁难以获得拿捏人心的快感,他的桃花眼暗了暗,随后道:“也好,此事非同小可确当有公论,朕会命廷尉彻查,待有结果便于朝堂之上告诸百官,敬臣以为如何?”   齐婴拜曰:“臣万谢。”   萧子桁笑了笑,抬手示意他起身,随后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抬目看向齐婴,露出十分体贴的神情,道:“朕自然是相信右仆射和令弟的,只是其余人却难免心有疑虑——你身居枢密院要职,或许会有人怀疑你以权胁迫廷尉办事,未免这些纷争,不如在此事有结果之前你且先卸下枢相之职,以堵悠悠众口,待齐家冤情昭雪之后再担重任如何?”   此言一出,即便是垂髫稚子也能听明白了。   他要夺齐婴的权。   要让一代权臣放下手中无边权柄,以此为家族换一线生机。   你若甘心被夺权,那便给你兄弟公审的机会,给齐家一个体面的收尾;你若不甘心,那便就此鱼死网破,齐家并无多少兵权,能躲得过天子明刀么?   这不是谈判,而是胁迫。   没有选择。   齐婴的眉眼垂得更低,眼中的晦暗之色浓深已极,但他毫无办法,如同那画作之中的鱼儿一般束手无策,新帝亦只听他言道:“谨遵陛下圣谕。”   他一言落定,萧子桁眼中的笑意便越发深了,随后点了点头,又如同恩赐一般地说:“右仆射和令弟如今皆被囚于廷尉法狱之中,那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本不应再容人进去探视,但朕视你为友,便为你破例,你出宫后便去看他们一回吧。”   这话便有些送客之意了,齐婴明了,再拜天子,随后告退,已快踏出门去,又听天子唤道:“敬臣。”   齐婴闻声止步,复而折身恭听陛下垂训。   新帝此时又重新提笔,在为那幅寓意颇深的花鸟图润色,边画边随口道:“臣子二字,先有臣而后有子,往后若你再远归,还是进宫见过朕后再归家更为恰当。”   御书房内伺候的宫人闻言皆是心中一凛,有种深入骨髓的战栗之感,又听小齐大人言道:“微臣谨记。” 第153章 风满(4)   廷尉法狱,幽深无比。   牢狱之内总是难免阴暗,如今虽已入春,但此地仍甚是寒凉。尤其越往牢房深处去,那种阴寒之气便越重,时有硕鼠于角落处出没,或藏匿于牢房地上所铺的稻草里,牙尖嘴利颇为骇人。   上一次齐婴到这里是四年前,为了来见只有过几面之缘的沈相,彼时隔着一道牢门,那位主君便同他提起世家命途之多艰,高瞻远瞩,言辞恳切。齐婴当时就知道他是对的,只是那时他并没有想到这一切会如此快地轮到齐家,前后不过区区四年,他便要来此探望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兄弟。   世事变幻何等无常,即便是他也不免有些叹息。   当朝枢相亲临于此,廷尉法狱的狱官自然免不了要百般巴结逢迎,也不知他若知道这位大人刚刚被陛下夺了权柄,还会不会如此这般热络了。   然而枢相并未着人领路随行,只挥退了他们,独自走入了牢房深处。   齐云和齐宁并未关在同一间牢房,齐婴先找到了他的长兄。   右仆射乃是齐家嫡子、官居正二品,乃是正正经经的门阀勋贵,平生从未有过不体面,而齐婴找到他的时候却见他蓬头垢面满身伤痕,正闭目席地靠墙坐着,身边是残羹冷炙,正被两只牢房中的硕鼠分食。   他身上的伤层层叠叠,看得出是刑讯过后留下的鞭伤,虽不像当初徐峥宁在北魏留下的伤那样惨烈,却也让人感到触目惊心。   齐婴的手暗暗攥紧了。   他隔着牢门叫兄长,齐云却恍若未闻、仍倚靠着墙不言不动,若非齐婴能看到他胸口的起伏,几乎要觉得他已经……   他眉头紧锁,耳中又忽闻齐宁的声音出现在不远处,一声声地问:“二哥?是二哥吗?二哥是你来了吗?——二哥!二哥!”   他的声音十分激动,在空荡冷寂的牢狱深处引起回音,齐婴又看了长兄一眼,见他仍无反应,像是发了高热失了意识,一时眉头皱得更紧。   他自然想同长兄说几句话再走得,只是他探监的时间十分有限,此时也无法再在长兄这里逗留,遂转而又去找三弟齐宁。   关押齐宁的牢房也在附近,齐三公子亦是一身狼狈,但他身上的伤比他大哥少得多,因此只是人瘦了一大圈,其余倒没什么大碍。想来廷尉中人也得了上面示下,都知道齐三公子并不紧要,紧要的是要让右仆射认罪画押,如此才能更容易地置齐家于死地,因此所有的刑讯都冲着齐云一个人去了,倒让齐宁逃过一劫。   只是齐宁虽没受什么伤,情绪波动却极大,他毕竟金尊玉贵地长大,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此时一见他二哥来了便嚎啕大哭,隔着牢门伸出手来紧紧抓着他二哥的衣袖,反反复复哭喊着“二哥救我”,再也不见这一年来对他二哥的怨恨。   齐宁一边哭一边大声道:“二哥你听我说!你听我解释!这事儿真的不是我挑头的,是傅然!是傅家人陷害我的!我根本没有那么多钱,是他一步一步挑唆我去弄钱!我,我的确是昏了头、偷了大哥的印去借了钱,但、但绝没有收上千亩的土地!绝对没有!是傅家人把他们自己强抢的土地都算到我账上了!二哥你救救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他颠三倒四地说着,哭得撕心裂肺,眼泪流了满脸,看起来狼狈已极。   齐婴望着他,一时便想起了他和敬康小时候,每回被父亲打了手板后也是这样揪着他的袖子大声哭叫,亦同现在一般连连说着“二哥救我”。   他是他的弟弟,在他眼里大概永远都会是个心智未全的孩子,他可以包容他照顾他,但国之律法何等森严,人心诡诈又何等冷酷,其他人怎会如他一般包容他呢?   他躲不过这一劫的,甚至还连累了他们的长兄。   可这能说都是齐宁的错么?   江左世家没有一个不是藏污纳垢,齐家已然算是清流。各家都藏着事,为何偏偏齐家事发?不过是因为天子有心为之,齐宁只是他人手中刀罢了。   与其说是三弟的错,不如说是自己的错——是他没有算到,是他没有关照好,才让家族临此大祸。   齐婴的眼神越发沉了。   “敬安。”   齐宁本正哭着,忽闻二哥叫了自己一声,立即抬头眼巴巴地看向兄长,又见他凤目低垂着对自己说:“我一定会救你和大哥出去,安心等待,只需切记一点——不要再提傅家,一个字也不要。”   他声音低沉,神情宽大而又悲悯,令齐宁愈发热泪涟涟。   他的二哥……他原先怎么竟会怨恨他?   他明明,待他如此好……   齐宁心中其实是笃信他二哥的,也知道二哥是真心关照自己,可叹他却因一念之差上了傅家人的当,如今甚至连累了整个家族。   他悔恨已极,此时只有望着二哥频频点头,又说:“二哥……对不起,我对不起咱们家,我……”   他说不下去了,再次捂着脸哭起来。   他二哥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隔着牢门拍了拍他的肩膀。   轻轻的一拍,与往日在家中并无不同,宛若他只是没有背好书或是文章写得差了、被父亲打骂了一番,彼时他二哥也是如此轻轻在他肩上一拍,似乎并无什么很深的含义,却总是能令他心中有底。   我不必怕,我还有二哥。   二哥会救我们的。   一定会。   齐婴回到本家时已是人定时分,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他本不应回得这么晚,只是从廷尉法狱出来后他又安排人进去为齐云疗伤诊治,与狱官周旋颇费了一些工夫,这才耽误了回来的时辰。廷尉法狱只能进一次,他出来后便不能再进去了,于是他只听大夫回话说齐大公子醒了、服过药后已开始退热,却没机会同长兄说上几句话。   不过万幸,长兄已经有所好转,性命无虞。   他虽回得晚,但家中却灯火通明,除了父亲和祖母还在病榻上不能起身,其余人都聚在正屋等他回来。   长嫂有孕且还拖着病体,齐婴恐她过虑伤身,便没有告知长兄受伤极重的事,只说他有些瘦了,其余一切都好,长嫂听言似乎松了一口气,脸色好了些,但还是禁不住哭了起来,边哭边对齐婴说:“敬臣,多亏有你……”   做母亲的一哭,孩子自然更要哭的,小徽儿哭得可怜巴巴的,也一直抱着齐婴的腿说“谢谢二叔”,齐婴一边哄孩子,一边答长嫂:“嫂嫂客气,都是我分内之事。”   一旁的尧氏一边宽慰着长媳,一边也有些要流泪的意思,这时又听她那四儿问敬臣道:“二哥……三哥呢?他还好么?”   因春闱之故,齐四公子其实也曾同他二哥闹过一阵子的不愉,只是他这人心宽,没过多久就不记恨了,何况后来赵家人又松了口、答应要把赵瑶许给他,他既得偿所愿,自然更加不在意春闱中发生的事了,与他二哥一切如旧。   近来诸事繁多,齐四公子其实也有不少变化。   他本是个贪玩的性子,心里一贯不装事,唯一装的也就是他那瑶儿妹妹了。原本他已将要夙愿得偿,都与表妹互换了八字,就等吉日一到行嫁娶之礼了,哪料家里忽生大难,一时之间所有的事都乱了套,赵家人的口风于是也跟着变了,一开始还只说婚期延后,后来见长兄入狱、父亲病倒,便索性连婚都退了。   明明往日都是紧赶慢赶往本家跑的,如今却躲得八丈远,生怕与齐家扯上一点干系。   齐乐不傻,只是很多事都不计较,其实他早就知道赵家人品行不端,一贯扒高踩低,只是他一直以为会这样做的只有姑父姑母,瑶儿妹妹那么美丽可爱,是绝不会如她家人那般势利的。哪料患难之际看清人心,他一心痴恋了许多年的瑶儿妹妹一见他家出事,也立刻就闭门不见他了,还正儿八经写了封书信说要与他一刀两断,此生不复相见。   人情冷暖,变化竟是如此迅疾。   这事若搁在以往,齐乐自然难免要痛不欲生,但如今家族遭难父兄皆然,他也再无心沉溺于儿女情长,转而开始意识到他自己对于这个家族的责任。   他要长大了……他不能一切都依靠父兄了。   他要帮助二哥,分担这千钧之重。   一个人长大或许只在须臾之间,有那么一个刹那能忽然明白自己之于某人某事的责任,这便是所谓机缘。这样的变化或许十分微弱,但总隐隐有痕迹可查,譬如齐四公子的眼神,此刻便多了些往日所不曾有的慎重和坚毅。   这样的变化落在齐婴眼中令他颇感欣慰,只是他知道人的成长并非朝夕之间就可以成就,因此也并不指望四弟能为自己分担什么,此时只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敬安一切都好,你照顾好自己,其余诸事莫理。”   齐乐是聪明的,自然听懂了二哥的意思,同时也开始憎恨起自己的羸弱——他太没用了,所以值此惊变之际才只能像个三岁小儿一般惊慌失措、只会等着二哥来救。   倘若他也有个一官半职,倘若他也能有些交际人脉,倘若他之前不是只知道沉溺于那些不值得的儿女情长,那如今……   是他没用!   齐乐悲愤交加,却尚不及言语,就听家中奴仆匆匆进来禀报,说韩家的小公子来了,就在门廊外等候,想见二公子一面。   韩家的小公子……韩非池。   齐婴闻讯眼神有些微的变化,但并不明显,他沉思片刻,弯腰将徽儿抱起来交给长嫂,又转头对母亲说:“母亲,我去见仲衡一面,很快回来。”   自齐家事发,早已门庭冷落无人敢登门,此时这位韩家的小公子却来了。虽不知他此来何事,但毕竟都是难得,尧氏一时有些感动,说:“要不还是请仲衡进来坐吧,喝口茶也好。”   齐婴想了想,说:“无妨,仲衡的性子,想来也不喜劳师动众。”   这倒是。   韩家的小公子一向是个难以琢磨的脾气,胆大妄为又不拘俗礼,若让他进了正堂拜这个拜那个,反而是麻烦。   尧氏怨自己思虑不周,又连忙点头应了,说:“好好,那你去吧。”   齐婴同母亲点了点头,转身出了正堂。   门廊下夜凉如水,韩非池正长身站在那里等候,听得齐婴的脚步声方回过了神,又折身朝齐家正堂门口看来,叫了一声“二哥”。   韩家的这位小公子是建康城一个远近闻名的孽根祸胎——有着顶好的出身,亦有顶好的天资,却偏偏恣意妄为不服管教,就算被他父兄强押上乡试的考场也敢当众交白卷上去,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他是不知愁滋味的贵公子,长年一副吊儿郎当的浪荡模样,此时却满面肃色神态端凝、毫无玩笑游戏之态。   他望着从齐家正堂匆匆而来的齐婴,几步便迎了上去,神色郑重目色锋锐,多余之言一字未提,只问了一句:“可有要我帮忙的地方?”   韩家小公子荒唐之名在外,堪称建康城第一纨绔,身上什么坏名声都有,以至于很多人都忘记了他幼时便有神童之名,直到此时他再次露出正色才让人回忆起来——韩仲衡曾是韩家这一辈上最杰出的儿孙,他家族老为其禀赋所震,方名之曰“非池”。   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之物也。   他此时不问齐婴近况、也不问其家眷,只因深知如此崩乱之际问这些都是无用,只问一句,“可有要我帮忙的地方”?   只要你说了,我就去做。   刀山剑树,荆棘丛生,亦无所推挡。   齐婴见他正色,神情也无避讳,只摇了摇头。   韩非池皱了皱眉,也不怀疑齐婴是在客气,他能看懂二哥眼中的谨慎,只又问:“那眼下二哥打算如何?”   长夜漫漫,夜风乍起,吹得人心动荡飘飘摇摇。   齐婴的神情则安稳如同山川,只是看着韩非池的眼神有些许复杂。   他只说了一个字。   “等。”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鞠躬感谢大家的陪伴和留言,每次看到都特别开心特别温暖~这一章结束了,离第三卷 收尾大概还有个三章(分章细的话可能还有个四章,粗的话就三章了) 第154章 山雨(1)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齐家有一喜一丧。   喜的是相爷终于醒了。   左相平生多历风浪,本以为如今家族鼎盛可以安享晚年,孰料一朝雨露化作雷霆,万般祥和皆成泡影,令这位纵横大梁朝堂数十年的齐家主君也承受不住,受完天子垂训后便一病不起。   他缠绵病榻近一月,总是时醒时昏,如今总算神志清明了,只是身体大不如前,仿佛一朝之内被抽走了大半生气,整个人的气韵都弱了下去。   他醒后见到了自己的次子,瞬时便老目含泪,伸手握住齐婴的手,叹息连连,慨然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齐婴宽慰着父亲,又同他说起眼下的形势,而相爷遭此大难却已然生了倦怠之心,似乎不太想管这些是非了,即便听次子说着也始终有些出离,后来还对齐婴说一切都凭他做主。   而丧则是齐老夫人的辞世。   这位老夫人虽年事已高,如今辞世却算不得寿终正寝,乃是被忽来的天降横祸摧了心肝,见过皇后之后便彻底倒了下去,在病榻上苟延残喘了不足一月,终于还是没能挺过这一遭,撒手人寰了。   她生时的最后常有呓语,多是骂娘家人冷血无情薄情寡义,也有时骂自己老迈昏聩引狼入室,骂着骂着便哭起来,药也一应都吐了,令往来的一屋子大夫都束手无策,称老夫人是得了心病,药石无效。   齐家人其实早已看出了老太太时日无多,但当三月初九夜里她仙逝时仍难免悲痛,一家人皆在她床前哀哀哭泣。天公似亦有所感,当夜大雨倾盆,风雨之声更让人心头惴惴,仿若是个不祥的预兆,隐隐在告诉这个家族,还会有滚滚厄运接踵而来。   也就是在这样的一个风雨如晦的夜里,齐婴格外地思念起沈西泠。   犹记去年此时建康城也下了一场大雨,那是在她行笄礼后不久,他惹了她伤心,后来她又为生意上的事去东南别院找了化名为杨东的沈城,彼时也如今日这般大雨倾盆。   同是在那天他们彼此定情,她紧紧地依偎在他怀里,他对她许下无声的诺言,要爱惜她一生。   此夜同去岁如此相似,一样的大雨,一样的黑夜,一样有巨石一般压在他心上的事,而不同的是……她不在他身边。   而他非常想念她。   他从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思念一个人,思念到他一向如同深潭一般的心底都变得躁郁,比北伐时更甚。   他知道他眼下不该分神去想念她的,他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做,何况祖母长逝、家里还要再办丧事,母亲和长嫂都精神不济,所有的事都必须他亲自过手,无人可以替他分担,他根本没有闲暇。   可他不由自主。   他想她,一遍一遍想她,他越孤独越沉重就越想她,而只要想到她,他心底的皴裂便会得到短暂的疏解,令他拥有片刻的安宁。   被新帝褫夺实权之后他就失去了在枢密院的权柄,同时也知道当初握在自己手中的刀锋已然转而成为了陛下□□齐家的剑戟,他曾经将它打磨得多么锋利,此时就被它困得多么严密——他知道本家已经被枢密院暗中监视了,这个府宅中的人就如同笼中之鸟,已经不能随意出入。   可他仍然很想回风荷苑一次。   去见她。   哪怕只是见她一面他心里都会好过很多,不会再像此刻一般喘不过气。   他真的很需要喘一口气。   他想见她。   齐老夫人新丧,于齐家而言当然是大事,之前几天各旁支就得了消息,当夜族人即便冒雨也还是来了大半,皆为与老夫人送别。   上回本家这样热闹还是除夕,彼时朱门之内花灯如昼,儿孙嬉笑家族昌盛,未料区区三月之后就变成如此惨淡光景,真让人有前世今生之感。   所有人心上都很压抑,甚至孩子们都不敢笑闹了,纷纷在风雨之声中低着头跟在长辈左右,皆是谨小慎微。   本家的仆役冒着大雨随着主人家将齐老夫人的棺木请入齐氏宗祠,同时亦有早就请好的定山寺住持来为老夫人诵经祈福,宗祠之内一派肃穆,唱经之声持续了半宿,直到子时众人才纷纷散去。   而齐婴独自留在了那里。   说起来他其实自幼就同祖母不亲,倒并非是祖母不疼他,只是他们之间可能原本缘分就浅些,总不能真正亲近,而他入朝之后公务渐忙,与祖母相见的时日便更少了。   但今夜祖母仙去他仍感到心中沉痛,这样的压抑令他越发强烈地思念起沈西泠。   他知道他哪里都不能去,只能留在本家,他的族人们几乎全都濒临崩溃,今夜甚至连孩子们都小心翼翼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是他们最后的指望,他不能不在这里,否则一切都要乱套。   可天知道他有多想见她,甚至这一整夜他心底还有一个声音在不断诱惑他:走吧,就这么走吧,你不是早就想带她一起走了吗?万物生灭都有命数,你原本也救不了所有人,不如抛下一切带她走,这样至少你们之间会有一个好结果……   你就当成全你自己一次,不行么?   自私一次,不行么?   这个声音一开始很微弱,他尚且还能假意装作没有听到,可后来却越来越昭彰,比此夜宗祠之外的雨声还要更加不容忽视,他动摇得厉害,以至于不得不借宗祠之中无数高高低低供奉的祖宗牌位来覆压那样的欲望。   那都是齐家的先人,筚路蓝缕方启山林,历历百年才成就这样一个家族,如今它要崩溃了,难道他可以放任不管么?   他要割断这条血脉、眼睁睁看着他的亲人步入深渊么?   齐敬臣,你要这样么?   在那个刹那,齐婴的眼神空了。   空空荡荡,空无一物。   他一向不是遇事不决的人,又素来多谋善断,尤其在齐家人面前更显得从容不迫,可在这个四下里空无一人的宗祠,他的眼神空了,似乎只有在没人看见的时候他才能露出这样的茫然。   以及……一点点软弱。   那些肃穆的排位似乎乍然变成了先人的面孔,正一个个居高临下且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亦仿佛向他伸出了千万只手,将他紧紧地困缚在原地、一毫一厘也不能挣脱,同时他们也在威严地训诫他,让他与这个家族生死与共。   他们的声音层层叠叠几乎震耳欲聋,将他心底那道单薄的声音全然压住了,令它再也不能被他听到。   可是……   ……他还是想见她。   极其地,想见她。   一想起她,他空茫的眼里便乍然有了神采,仿佛在黑夜无边之中乍见天光,令他在那时十分明确地意识到:他一定要去见她,不问后果,不计代价。   并非不爱这个生养他的家族,也并非怯懦不敢背负这千钧之重,而仅仅只是……他也有私欲。   他只是,很想跟她在一起而已。   齐婴迅速地转过了身,阔步朝宗祠的大门走去,仅仅在几步之内他便想了很多,甚至仿佛看见了沈西泠见到他时陡然明媚起来的眉眼,又仿佛听见了她在皱着眉抱怨他没有按时用膳,同时指尖似乎触摸到了她白皙细腻的肌肤,恍惚间留下了淡淡的馨香……   那样真实,无止境地诱惑着他,勾着他越走越快,将满堂的牌位都抛在了身后!   他推开了那扇宗祠的大门!   门外风雨如晦。   他的父亲却正无声地站在门外,而父亲身后还有许许多多的叔伯兄弟。   有些人他颇为熟悉,有些他只有过几面之缘,有些甚至并不相识,足有上百之数。   他们都在看着他,淋着漫天的大雨,他重病方愈的父亲已经浑身湿透,可仍然带领族人站在那里,也不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宗祠之外站了多久。   齐婴的眉头皱起,脑海之中空茫一片,如同有一片刺眼的白光遮蔽了他的一切思绪,令他一时什么都想不明白,惶惑之中只看到他父亲手中拿着一封已经湿透的信。   他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辨认出那是他除夕夜交给长兄的书信,信中坦言了他当时绸缪的一切。   脑海中的白光越发刺目了,以至于齐婴那样敏锐的人,那时却想不清那封信为何会在父亲手上。   齐宁事发后,齐云受牵连入狱,他自知自己无法再如弟弟所托守护家族,便在被廷尉带走之前将齐婴留给他的书信转交给了父亲,让父亲务必想方设法让二弟南归。齐璋见信极为惊痛,当时便打算亲自北上带次子回来,未料后来却病倒,未能成行。   好在后来尧氏的家书还是唤回了次子,这也就是为什么相爷病愈后见到齐婴的第一句话不是别的,而是——“回来就好”。   他早就知道了次子的去意。   同时他也知道欲望的种子是不能埋下的,否则就会生根发芽。   敬臣的心中已经埋下了离开的种子,它不会轻易枯萎死去,而如今正是齐家的生死存亡之际,有那么多人的生死都在一线之间挣扎,他不能放任他的次子离开。   一步也不能。   可是他能怎么办呢?敬臣已经长大了,而他自己却在不断衰老、不断变得无力,他知道他无法依靠身为父亲的威严去命令和控制他,他所能做的只有……   ……哀求他。   大雨倾盆,黑夜无边。   齐璋同无数有着齐家血脉的宗族长辈一起,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徐徐下跪。   “碰”的一声。   轻轻的,在那场潇潇夜雨里几乎轻不可闻。   可又如一声惊雷,猛然炸响在齐婴耳边。   那一瞬间他才真的明白。   原来他这一生都注定无法拥有,他的……心向往之。   也同样是在那个夜晚,那个大雨如注、往来纷杂的夜晚。   一个惊惶失措、风尘仆仆的奴仆连滚带爬地跑进了本家,给齐二公子身边的青竹送了一个消息。   彼时一贯少年老成的青竹闻讯大惊,以至于脸色瞬间苍白,当即赶至宗祠去寻公子,见到相爷和族老们跪了满地的场景甚至都顾不上惊讶,只连忙附在公子耳边将那奴仆送来的消息匆匆转达。   在场的其他人没人知道那时青竹对齐婴说了什么,而仅仅只能在大雨之中依稀看见他们齐家最后的倚仗如遇当头棒喝,神情枯寂,眼睑缓缓垂下。   寂静无声,仿若入定般与世隔绝。   围观者皆心头惶惑惴惴不安,又见片刻之后他再次抬目,彼时眼中锋锐肃杀之色尽显,背对着无边寒凉夜雨,竟当真宛若……   ……地狱修罗。   作者有话要说: 直到这个夜晚,他才真的走上修罗之路 第155章 山雨(2)   世人悲喜总不相通,齐家这方百般困厄,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却无碍他人纵情宴饮——次日夜里无风无雨,正是新帝宴请韩家外戚的日子。   韩家如今可是今非昔比了。   原本齐家事事压人一头,但右仆射和他那不争气的三弟却捅出了大篓子,连带着齐家整个都跟着栽了跟头。自然了,但凡是个有点明白的人便能瞧得出,齐家的祸根并非在这次私债大案,而是他们行高于人太多太久,树大招风理之自然,新帝刚刚登基,正是破旧立新要放三把火的时候,可不就要顺势烧了他们家的根基?   齐家若倒,则大梁朝局立刻便要随之一变。   当今太后是韩家女儿,新帝更有一半韩家的血统,这韩氏一族原本就是四姓之一,而今更是贵不可言,若齐家化为尘土,他们便会取而代之成为新的江左第一世家。   这个家族很可能比齐家站得更加稳当,因为他们手中有兵权,单韩大将军韩守邺手中就掌兵五十万,另把控建康守戍之职,在北伐一战后更是加官晋爵风光无两,无人不为之艳羡。   此夜在梁宫偏殿,天子宴请韩氏亲族,君臣和乐鼓瑟吹笙,太后与六公主亦在席间。   在座之人都有韩氏血统,也算是半个家宴了,而因太后娘娘旧年在后宫之中受了娘家不少帮衬,自然便与家族中人关系十分亲近,在自己的儿子登上帝位之后也不忘了提携家族中的儿孙以作报答,是以这顿家宴吃得宾主尽欢,十分令人心仪。   韩大将军韩守邺原本就好饮酒,如今他自觉春风得意,那喝起酒来就更加尽兴了,而他这番志得意满一来在于北伐的功勋,二来便在于齐家的遭难。   此前数年军部始终受制于枢密院,累得他堂堂一个正一品的大将军居然还要受制于齐家那个二品的小枢相!岂不荒唐可笑?那齐敬臣虽自始至终都对他客客气气的,可凡涉战事他却始终说一不二,当年说禁战就禁战,还当众提剑杀了他的门生蒋勇!这事儿他可不会那么容易就忘了!   哼,那齐敬臣自以为了不起,其实也无非就是那样罢了!北伐离了他,难道还真的赢不了吗?其他人不过是看在齐家的面子上才恭维他两句罢了,哪里能作准!就算没了他齐敬臣,北伐照样能胜!   区区竖子,怎足与谋?   如今可好了,他倚仗的家族即将大难临头,他一个人独木难支,又能得意到几时?就让所有人都看看吧,没了家族作倚仗的齐敬臣无非就是一个凡夫俗子!有什么了不起的!   韩守邺幸灾乐祸得很,仿佛只要齐婴倒了,他曾创下的那些功勋就会全部被算在自己头上了,如今真是日日夜夜都盼着廷尉办事再麻利些,最好明日一早就有定论,于朝堂之上把齐家人打入尘埃,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他喝得醉气熏熏忘乎所以,在殿上便以箸击杯而歌,韩氏宗族中人大半都醉得不轻,见此纷纷跟着拍掌笑闹,仿佛都迫不及待等着齐家轰然覆灭,他们便可以如豺狼一般一拥而上啃噬那个家族的血肉,把齐家的一切财富和权势都拆吃入腹——就像几年前对沈家那样。   韩家的主君韩守松不好饮酒,是当时大殿上少数几个神志清明的人,他有意劝导自己的大哥韩守邺莫要在天子面前如此狂放,新帝虽然有一般韩家血脉,但毕竟君臣有别,不能再像他登基之前那般相处了。   他暗暗拉了韩守邺一把,又拱手对天子致歉,称大将军是喝得太多以致御前失仪,请陛下宽恕。   新帝洒然一笑,亦是狂放之态,一双桃花眼笑意满盈,似乎也醉意上头,举着酒杯直言无妨,太后亦是神情宽和,对自己的族兄言道:“一家人哪有两家话?今日不过是吃一顿家宴,不必太过拘束了。”   韩氏族人闻言皆笑,韩守邺更是得意地看了他弟弟一眼,仿佛在嘲笑他的谨小慎微,再次击杯而歌。   韩守松见此亦不再多言。   家宴散后,天子方归寝宫。   新帝离开偏殿时看起来已然酩酊大醉,而离了人后足下却颇有章法,原来并非是真的醉了,而那双在殿上显得意兴高昂的桃花眼此时也凉了下去,看起来有些冷淡和疲倦。   行至一半,伴在新帝左右的苏平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来人正是六公主。   这位殿下今夜在宴席上便始终情绪低迷,如今四下里没有外人更是挂起一张脸,匆匆追在她皇兄身后,一副要大闹一番的架势。   苏平还没来得及问新帝的意思,便先听陛下叹息了一声,随后对身边的宫人和侍卫们说:“都退远些吧,朕与公主一同走走。”   苏平服侍过大梁的三代君主了,自然对这些门道都很谙熟。他大约能猜到公主殿下此番是要同陛下说什么,同时也知道陛下不愿让人听见他们的谈话,遂立即恭谨地领着宫人们退后,确保所有人既不能听到贵人们的交谈,又不会在陛下需要的时候来不及上前伺候。   真乃一朵解语花。   而这朵解语花刚一退下萧子榆便立刻忍不住了,站在她皇兄面前眉头紧锁,脸色苍白到极点,似乎已经很久不曾休息过了,一副惨淡极了的样子。   萧子桁就着建康春日的月色上下打量她一番,叹了口气说:“方才在殿上就看你没吃什么东西,难怪脸色这般差——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萧子榆闻言许久没有答话,只是以含着泪的眼直直地望着自己的哥哥,那双与萧子桁十分相似的桃花眼中满是凄苦,默了很久才道:“我为何如此,皇兄难道不知么?”   萧子桁的眉头皱起来了。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是他唯一的妹妹,与他一母同胞,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当然知道她的一切想法。何况她的心思如此好猜,即便他不是她哥哥也能一眼就看明白——能让她这么痛苦的,除了齐敬臣还会有谁呢?   萧子榆吸了吸鼻子,又伸手小心地拉住哥哥龙袍的衣袖,哭着问他:“哥……你要杀他么?”   她没叫他“皇兄”,更没称他“陛下”,只叫他“哥”。   这是很亲密的叫法,小时候她一直觉得不能把四哥和其他哥哥混为一谈,他们是一母同胞的,自然比跟别人更亲,若叫“皇兄”不就太普通了么?二殿下也是皇兄、三殿下也是皇兄……大家都是她的皇兄。   但只有萧子桁,是她亲哥哥。   她要叫他“哥”。   她最信任的哥哥。   萧子桁听出了这个称呼背后引申的含义,似乎带着些恳求与哀怜的意思,令他心中感到些许烦躁。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以沉默代替了言语作为回答。   萧子榆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意思?眼泪当即掉得更凶,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抽抽嗒嗒地问她四哥:“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杀他不可?他是肱骨之臣!为大梁立了那么多的功勋……就算你忌惮他的家族,难道就不念他的好么?”   “你们也是一起长大的啊……他还曾是你的伴读——你们是朋友不是么?”   朋友?   听到这两个字,萧子桁的神情便有些出离了,眼神亦带了点空茫。   他今夜虽不至于酩酊,但终归还是喝了不少酒,总还是带了些醉意,此时听到“朋友”二字,难免感到些许迷离和恍惚。   朋友……   嗯,他和齐婴,原来倒的确算得上是友人。   他原本其实是很欣赏他的,说到底,齐婴那样的人谁又会不喜欢呢?惊才绝艳又不好争斗,望之俨然而即之也温,自然谁都喜欢的。他们曾一同在宫中度过少年时光,一起读书习字,一起辩经论文,一起在御花园中看过春华秋实,一起在史书文卷里遥想过北伐大业。   他们曾是志同道合的友人。   可是后来彼此年岁渐长,便渐渐意识到彼此位置的不同,有的时候并非是人的错,而是所居之位让他们不得不成为敌人。   他的家族太强大了,强大得逾越了一个臣子的本分,强大得令君主不得安寝。他的父皇在位几十年,从未有过哪怕一个舒心畅意的日子,任何政令都不能亲自拿主意,做任何事都要看世家人的脸色,偏偏他们还对他俯首称臣,仿佛在讥笑他的无力。   明明是浩浩江左之地的君主,却卑微得像个奴仆。   如何甘心?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皇日益萎靡,后来更苦闷到不得不借五石散那等东西来排解的地步,放任精神和身体都被那东西腐蚀,以至于溃烂不堪。   ——他也不想那样,只是遍寻出路而不得,最后被困死在了方寸之地,那只是无奈之举。   如今他继位成了大梁之主,如果他不尽力破局,世家就会像钳制他的父皇那样钳制他,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人性原本就是贪婪的,世家只会越来越过分,他们最终会将皇室啃咬得尸骨无存,让天家之人身首异处。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任何心软都会招致杀身之祸,如果他不先向世家挥刀,那么死的就有可能是他——或是他的儿孙。   他不能退缩、不能软弱、不能动摇。   他要杀了齐婴,他已经找到了让他永无翻身之日的法子,只要再过几日就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令他逃无可逃,他亦已经让枢密院的人暗中围了齐家,齐敬臣如今就是失去了水的一尾鱼,连一个消息都无法从本家递出来,即便再聪明多智也无法在手中无棋可下的境况中反败为胜。   他不会给他留一点后路,他要彻底诛戮齐家这头巨兽。   绝无转圜的余地。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去找小齐大人的奴仆是来自风荷苑的咩【剧透警告 第156章 山雨(3)   萧子榆还在继续哭,哀哀切切,悲伤不已:“哥,你别杀他好么?你明明知道的,我爱他……我,那么那么爱他……”   她哭得肝肠寸断,像要把一颗心都哭出来似的,萧子桁看得难受,也因此更加烦躁,冷声喝道:“你是爱他,可他爱你吗?萧子榆你醒醒吧!你到底还要像这样自欺欺人掩耳盗铃到什么时候?他齐敬臣根本不爱你!他甚至从未将你当作一个女子来看过!”   这些话是如此直白和冷酷,如同一把匕首直直地插在萧子榆的心上,令她越发痛苦不堪,她猛地抬起头注视着自己的兄长,大声回道:“不可能!我自小跟他一起长大,他一直待我很好,一定是喜欢我的!”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眼前闪过以往他回避自己亲密举止的许多画面,似乎又有些动摇了,随后声音低下来,又强撑着继续说:“……即便现在他没那么喜欢我,但水滴石穿绳锯木断,他的心又不是铁石,只要我坚持、只要我一直坚持,就一定会……”   这回她还没说完就被自己的哥哥冷声打断了。   萧子桁真是又痛又怒,气得眼睛都要冒火,彻底撂了脸骂道:“萧子榆你是个公主!不是路边摇尾乞怜的猫儿狗儿,你到底要怎么作践你自己才甘心!”   而萧子榆已经泣不成声,久久没有应答。   新帝似乎倦极了,亦沉默了很久,随后才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看着哭成那样的皇妹依稀露出不忍的神情,缓了缓口气对她说:“这世上不是只有齐敬臣一个男子,朕答应你一定为你择个良婿,那人必定会一心一意地爱护你,他……”   新帝这番规劝的话尚未说完,本哀哀哭泣着的六公主便陡然将他打断,声音又高又尖地说了一声“绝不”,后断然道:“我不要别人,我只要敬臣哥哥!陛下若要杀他那就连我一起杀罢了!只是你要记得,倘若他死了,那就是你亲手逼死了我!”   如此一番颇有些胡搅蛮缠的荒唐陈词实在令新帝头痛不已,然还不等他发火,他那痴心皇妹便当先哭着跑了,经过宫人们的时候仍十分狼狈,苏平连忙喝令宫人们都低下头不许多看。   同时苏平自己也不敢看,那位阴晴不定的新帝彼时究竟是怎么一副脸色。   因有六公主这么一闹,当夜新帝的情绪自然就变得很坏,生生在御花园转了两整圈才勉强平息了怒火,随后才回了寝宫休息。   而太平殿门外皇后娘娘正亲自捧着汤盅候在那里,似乎已经等待多时了。   苏平一边向娘娘行礼问安,一边又听见陛下以稍显不耐的口气问:“如此深夜,皇后怎么来了?”   这也不怪陛下口气不好,实在是皇后来的时机不巧,恰碰上陛下身累又心烦,怕是要碰一鼻子灰了。   不过皇后娘娘向来是温婉解意的,即便碰上陛下脾气不好的时候也总能笑脸迎人,此时便答道:“臣妾原想着,今夜宴席上陛下免不了要多饮些酒,恐怕明日是要头疼的,这才熬了醒酒汤送来,若陛下不想喝,那臣妾便就此退下了。”   说着,皇后便向新帝躬身行了礼,竟当真是一副打算要走的模样。   “且慢,”陛下却拦了她,口气亦缓和了些,“皇后既然来了,今夜便宿在这儿吧。”   说着,跨步进了太平殿。   一旁伺候的苏平隐约见皇后一笑,随后同陛下一前一后进了寝宫,他不禁暗暗感慨了一句:这位娘娘……可真是懂得陛下。   太平殿依然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同先帝在时一般无二,唯一不同的是殿阁之内再无药味和死气了,无端显得更亮堂了些。   新帝饮了皇后亲手熬的解酒汤,闭目靠坐在龙床之上,似乎已经睡着了,又似乎没有。   而他的皇后正依偎在他怀里,美丽温柔。   抛开别的不论,傅容本身就生得很美,虽不像沈西泠那般一望便让人惊艳,却另有种温吞之美,且她如今有了身孕,更丰腴了些,愈发有了成熟女子的风韵,很是撩拨人心。   她靠在萧子桁怀里,纤纤素手轻轻在他的胸膛上若有若无地划着,声音很轻,呵气如兰:“陛下……”   萧子桁并未答话,仿佛已经睡着了。   傅容却不在意他此时答或不答,总归她知道,他其实是在听的。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亲了亲男子的侧脸,又在他耳边说:“臣妾知道陛下辛劳,高处不胜寒,原本就是如此,但陛下应当知道,臣妾永远都在……”   “臣妾永远不会让陛下心烦……”   这话像是最普通的情话,后宫妃嫔任谁都可能在君主身边如此耳语,可只有傅容这么说才会让萧子桁感觉到深意。   这个女子真的很聪明,她已经敏锐地发现了什么。   譬如……他对外戚的态度。   今夜与韩家的宴饮并不让他愉快。   韩家虽然与他血脉相连,但说到底也依然是世家,且正因他们有外戚的身份才比齐家更为可怕,遑论他们还有兵权。他要毁掉齐家,却不代表要抬举其他的家族,他要所有的权力都牢牢留在自己的手上,只有这样才能令他心安。   韩家……   如今韩家的主君韩守松倒是个守规矩的人,看不出有逾越的意思,但韩守邺今夜击杯而歌的言行却令他感到不快,母后的纵容更令他心中不舒服,他感到被藐视、被冒犯,同时也察觉到危险。   他这皇后聪敏极了,立即就察觉到了他的心思,方才那话便是在向他表明傅家的立场:他们愿意继续作他的刀锋,同时承诺永不背主。   多么有趣。   萧子桁笑了,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桃花眼在少年时显得风流浪荡,如今却更显得雍容奢华。他已承了帝位,成为江左之地最为尊贵的男子,而权力是这世上顶好的春丨药,更令他显得迷人心窍。   傅容被那双熟悉的眼睛注视着,竟一时也有些软了身子。   啧,多么曼妙。   新帝抬起他尊贵的手,轻轻捏住了傅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端详着,笑意深邃,亦在她耳边呢喃:“容儿,也许这世上只有你,永远不会让朕失望……”   天子的赞誉是对臣子最好的嘉奖,傅容觉得自己的心被填满了,感到无比的畅意和快活,她迷醉地看着他,仿佛醉了酒,有孕的身子敏感易于情动,她于是很快便迷失在天子有意给予的情潮之中。   他们是如此的矛盾——好像极其疏远客气,又好像无比亲密靠近。   傅容在萧子桁的抚摸中沉迷地叹息。   罢了,就先这样吧……她一定会得到越来越的东西,在她亲手为他斩下那人的头颅之后。   彼时无论龙榻何等尊贵,她都会是此地唯一的客人。   六日后是齐老夫人的一七。   齐老夫人这样贵重的身份,自然是要正儿八经地办丧仪的,且因她生前信佛,烧七更不可免。   所谓烧七是指人死后每隔七天做一次佛事,设斋祭死者,依次至七七四十九天而止,如此可为亡者修福,俗信可以超度亡魂,使之免入地狱。一七最为隆重,设灵位、供木主,上香叩拜,烧纸箱焚楮镪,请僧道诵经拜忏。   若往日齐家办红白喜事,本家的门槛定然要被踏破,只是如今他家福祸未定,且无论怎么看好像都是招祸的可能更大些,自然就门可罗雀,不再像往日那般贵客盈门了。   虽则齐家冷清不少,但大事毕竟未定,各家为了防着他们再有起势,还是不愿将人得罪个彻底,于是各家主君虽都不曾亲来,却还是会打发旁支的族人登门祭奠,是以老夫人这一七过得也不算太过破落,来来往往还是有些人气的。   来客中尤其需要提及的有三位。   一是韩家的小公子韩非池。   朝中的官员无一人不知大将军与枢相不合,两人许多年前便因石城的战事结了梁子,如今齐家失势,大将军的喜色得色几乎就昭昭然挂在脸上,似乎根本懒得掩饰。韩家的主君虽然不是韩守邺,但大将军毕竟是韩家权势最隆之人,其立场最能影响族人,韩家的儿孙因他之故近来都与齐家人疏远了,却唯有这小公子是个异类——明晃晃来祭奠不说,还随披麻戴孝的齐家人一同跪在灵堂一侧,就凑在小齐大人一边,兼而还宽慰着他那已经哭成泪人的姐姐韩若晖。   二是六公主萧子榆。   齐家失势,两人的婚事自然也就成了变数。依百官的揣度,新帝恐怕已不想让胞妹下嫁给小齐大人了,只是扛不住这位公主十分痴情,竟是一副要与未婚夫不离不弃生死相随的执拗模样,大庭广众之下便出宫来齐家祭拜,还笔直笔直地含着眼泪盯着小齐大人瞧,真乃不避嫌的当世典范。   三就是刚从北魏南归不久的徐峥宁徐大人。   这位大人如今的立场实在有些微妙。论理说,他这次潜伏北地是立了大功的,尤其还为大业献出了一条腿,更是显得劳苦功高,怎么说也应当加官晋爵被新帝赏识、一跃而成当朝新贵。只是这位大人一向同小齐大人走得很近,一副对其俯首帖耳的敬服模样,而今齐家失势他也不躲避,照旧拖着重伤未愈的身体亲自前来祭拜,这便无异于自掘坟墓,让他此前的功勋一应付诸东流了。   看客们围观完了热闹,又全了各自家族的面子尽完了仁义,自然便要赶紧功成身退,否则若留得久了,难免会被人怀疑是齐家一党,那可就不妙了。   作者有话要说: “‘等。’” 第157章 山雨(4)   留下与主人家叙旧的人寥寥不多,要么是原先与齐家走得极近、无论如今怎么避嫌都躲不掉干系的人家,要么本身就是庶族出身,既无家族倚仗、又在官场上没什么前程的散兵游勇,譬如裴俭裴小将军、新科状元李巍,以及其余若干当初蒙小齐大人提拔的寒门官员,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几十之数,围挤在本家的庭院之中,也算得一个体面了。   而萧子榆便是瞅准这个机会屏退左右、留下单独与齐婴说上几句话的。   她又是许久未见他了。   明明他北上和议之前一切都还是好好的,可朝夕之间却万事皆变,齐大公子和齐三公子涉案入狱,齐家立刻便呈风雨飘摇之态。   敬臣哥哥应当很累吧……他瘦了很多,如今披麻戴孝更显得冷清,可仍然十分俊美,仍然令她万分迷恋。   萧子榆仰头望着她,心中酸涩得无以言表,她知道无论廷尉查出什么结果齐家都免不了要遭难,因为她的皇兄已经横下心要铲除这个家族,甚至……他想杀了齐婴。   一思及此她便不禁泪流满面,拉着齐婴的袖子急不可待地哀求:“敬臣哥哥,你与我成婚吧……”   你与我成婚,便也是天家之婿,我以我的一切保你、与你生死与共,这样即便我保不住你的家族,起码也可以保住你。   保住我最心爱的你。   如此生死飘摇之际,萧子榆给出的这句话分量不可谓不重,她是在用自己的身份乃至于性命挑战新帝的威严,试图在千钧重压之下救他的命。   萧子榆见到自己话音落下之后,她爱慕多年的这个男子便对她露出了一个此前从未有过的眼神,柔和,且隐隐透着动容。   他动容了……   萧子榆的心在他的那个眼神中融化成糖水,同时又比她平生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强,仿佛可以立刻披坚执锐为他冲锋在前,放弃她的一切只为保他平安。   她就是如此渴望得到这个人的爱。   可她却又见他摇了摇头,对她说:“殿下,你我婚约还是就此作废吧。”   他的神情清淡温柔,可是说出的话却宛若世上最锋利的刀子,令她立刻痛不欲生。   她的眼泪掉得更凶,问他:“……你说什么?”   他一身孝衣,负手立在她身前,即便落入如此困厄之境依然显得卓然,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他说:“我与家族皆在悬崖之畔,殿下伸手或许并不能解困,反倒会一并坠入深渊,那又是何必?”   他望着她,有些温柔,有些叹息,眼神深邃不可见底,似乎有些话要对她说。   彼时萧子榆不知何故忽然有些慌乱,总觉得他就要说出什么她不愿耳闻的话了,立刻捂住了耳朵大声说:“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她捂住了耳朵,亦哭得更凶,眼前一片模糊甚至看不清他的脸,他也并不勉强她,只静默地站在她面前,不说话,也不为她拭泪,直到她颓然地放下捂着耳朵的双手,才听见他平铺直叙地对她说:“殿下,如可逾越君臣之分,我一直当你是妹妹。”   他以最不动声色的方式将匕首在她心上插得更深。   “你我之间总夹杂着许多纷繁人事,未若幼时那样明净,殿下或许并未明白,其实你我终归是不可能的。”   “若我家族无恙,我便自然奉命居枢密院之职以作国之屏障,无论先帝还是陛下都不会容我赋闲;而若齐家倾覆,我亦不可能独活于世,殿下更无法下嫁于罪臣,你我终归殊途。”   他说的清清楚楚简明易懂,任谁都能听明白了——他们的婚事原本就是一场虚幻,根本不可能成真。   可在萧子榆听来这番话却是天书——她根本不明白,明明她只是想要与心爱的男子成婚相守,明明她的父兄是江左的君主足可以给她任何东西,为什么偏偏,她无法跟他在一起?   而他接下来的话则更加容易懂了。   “何况我对殿下并非男女之情。”   他轻微地叹息,又仿佛终于放下了一桩心事般,显得释然。   “婚姻嫁娶何等容易,无非一场宴席礼仪,但此后漫漫余生却难以计日以度。殿下深情我万分感激却不敢受领,莫若婚约就此作废,他日殿下若寻得一心人,方知世上唯有两情相悦才最是令人心仪。”   他这句话说得工整且板正,亦十分真诚,尤其说起“两情相悦”四个字的时候露出她前所未见的诚挚之色,同时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人什么事,眼中透着淡淡的思念。   寡淡而缠绵。   那是她从未有机会窥见的温柔。   她就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可却比不过他此时心中的那个幻影来得让他欢喜。   何等残忍。   何等狠心。   萧子榆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为了他,她甘心承受皇兄的训斥和众人讥诮的眼神,而他给她的却永远都是拒绝,以往这些拒绝是无声的,她尚且可以装作没有看懂,可如今他却将一切说得如此清楚,让她避无可避。   敬臣哥哥……你何以待我如此狠心?   萧子榆自己擦干眼泪,与他相对无言,眼中透着冷寂,以及冷寂之后愈发根深蒂固的执拗。   她仰起脸来看他,对他说:“我不在意。”   “我不在意你是把我当妹妹还是当什么,我也不在意你是不是喜欢旁人,我只要与你成婚,我只要一辈子都在你身边。”   “真心?一辈子的事情谁能说得准,或许你现在不喜欢我,但改日便喜欢了……就譬如我,可能今天不喜欢一支钗,但改日便尤其爱了。”   她不断自己给自己擦着眼泪,在他似乎又要开口说拒绝的话时大声打断了他,狠狠地告诉他:“我们一定要成婚!不然你一定会后悔的!我也会后悔的!”   哪怕你不爱我,我也要跟你成婚,因为我一定要救你的命。   他是明白她的意思的,既知晓她的深情,又明了她的用心,他为此动容并感激,可亦知道那都不是爱意。   他已经有了真心爱的人,无法再报偿别的女子的爱意。   萧子榆看出他还要再规劝自己,可她主意已定,不愿再由着他把那匕首在她心上插得更深,是以她平生第一次在他之前转身离去。   匆匆地逃离,溃不成军。   齐婴站在原地看着萧子榆跑远的背影,眼中的光影变得晦暗起来,更无奈已极。   但他并非看向她离开的方向多久,很快便回身侧首,转而看着花园假山后布满阴影的角落,淡声道:“大人请出来吧,我已久候多时了。”   他话音落下,那假山的阴影后便走出了一个人。   拖着右腿满身疮痍。   徐峥宁。   当夜子时,建康城中万籁俱寂。   一人一骑奔向城门,那人身穿长长的黑色斗篷,面目隐匿不可见,马蹄之声在深夜里清晰可闻。   城门的守卫见有人深夜出城自然要阻拦,却见马上之人勒马之后露出真容,正是枢密院的徐峥宁徐大人。   他自怀中掏出枢密院的令牌,冷声道:“枢密院公干,开门。”   枢密院……   枢密院可不是一般的衙门,所牵涉的机要多不胜数不可枚举,万一耽误了大人办事那可担待不起。守城的士兵一见哪敢怠慢,当即便要遵命打开城门,却忽而闻得夜色中一声笑言:“徐大人南归不久,不是领了恩旨在家中静养么?如此深夜又是为了哪桩公干?”   在场之人闻声皆回头看去,却见夜色之下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出现了若干甲士,皆凶光毕露威压逼人,为首那人身长面白、嘴角带笑,置身于如此杀气腾腾的情境仍一副悠然自得之态,乃是枢密院十二分曹之一、专司监察的朱玮朱大人。   徐峥宁望着他眉头不禁深深皱起。   此二位大人相识共事已有近二十年,在枢密院之内互为倚仗同生共死,一起历过不知多少腥风血雨,而像今夜这般彼此相对却是从未有过之事,委实当得一句新奇了。   徐峥宁隔着蒙蒙夜雾看着同袍,沉声问:“你要拦我?”   朱玮一笑答曰:“自然。”   徐峥宁神情不动,语气却变得森然:“为何拦我?”   朱玮笑意不减,向皇宫方向拱了拱手,答:“奉天子之命。”   徐峥宁沉默了。   朱玮苍白的肤色在暗夜之中显得阴气而鬼魅,他向徐峥宁靠近一步,语气捉摸不定:“今日齐家大办丧事往来者众,说来的确容易浑水摸鱼,但枢密院的本事你和枢相应当是最清楚不过的,难道还以为在花园中的密谈可以瞒过枢密院的眼么?”   朱玮说着,眼风扫向徐峥宁斗篷之下隐匿的东西,缓缓向他伸手,说:“东西给我。”   他的语气变得冷酷了,但眼神之中也仍有淡淡的怜悯,似乎还念着与徐峥宁多年的情分,对他说:“把枢相给你的东西交出来,这件事便与你无关,陛下那里我自有交代,不会把你牵扯进去。”   徐峥宁闻言一笑,却只字未言,只缓缓伸手从腰间拔出长剑。   朱玮的眼神更冷了,那丝常年挂在嘴角的笑已全然消失不见。   他紧紧盯着徐峥宁,冷笑:“你要与枢密院动手?就凭你如今的废人之身?”   他轻蔑地看向徐峥宁的右腿。   徐峥宁对此言似无知无觉,仍面目肃冷,只答:“闲话莫说,既要抓我,那便动手。”   朱玮见他冥顽不灵,狠狠一摔袖子,语气陡然凌厉起来,喝问:“徐峥宁,我只问你一句——你究竟是天子之臣大梁之臣,还是那位上官的私臣?难道就因为他以五州之地换了你一命,你便要摒弃章法做他的鹰犬不成!”   “我再说最后一次,”朱玮的声音已经冷到不能再冷,“东西给我,今日这事便当不曾发生。”   这似乎是最后的通牒,也似乎是老友之间最后的宽宥。   徐峥宁不是不明白朱玮的好意,他有意放他,只是……   他沉沉地叹息一声,似乎原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最后仍只化作了一声叹息。   “不必再劝了,”他仍孤身执剑,望着朱玮神情淡淡,甚至还带了些许释然的笑,“动手吧。”   朱玮闻言眉头皱得愈发紧,随后眼中冷酷之色褪去,亦只剩无边叹息。   他最后看了徐峥宁一眼,继而缓缓回身,向自己身后的众甲士轻轻挥了挥手。   霎时刀光剑影厮杀之声骤起,将这夜雾之中的建康城衬得如同深渊地狱。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面 第158章 对薄(1)   自三月南归后,沈西泠便一直没再见过齐婴。   他们那夜在城门口分开的时候他说过会很快回风荷苑看她,但她一直等一直等、却始终没有等到他,她寄给他的书信也都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一点回音。   他就像是忽然消失了,而她明明知道他就在建康、就在本家。   得不到他的音信让沈西泠异常惶恐不安,但她毕竟跟小时候很不同了,不是只有他给予回信才能知道风荷苑以外的消息,她已经有了自己的门路,很快便知道齐家如今陷入了怎样的境地,甚至也知道齐婴被夺权,如今几乎是被软禁在了本家。   惊闻此讯的沈西泠恐惧到难以自持。   她或许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更明白这种恐惧,因为如此朝夕瞬变的光景四年多以前便已然在她身上发生过一回了,那场浩劫夺走了她父亲母亲的生命,同时也让她流离失所。   她无法想象这一切会落在齐婴身上。   她为此夜不能寐寝食难安,拼命地思索她应当如何做才能帮上他,可无论她怎么想都找不到哪怕一条路子——她拥有的仅仅只是一点财富,而在无边的权力面前那什么都不是。   ……她仍然是那样羸弱不堪、百无一用。   时光在这样的等待中一天一天过得缓慢极了,水佩她们想劝她开怀些,但这当然是没用的,何况即便是丫头们也察觉到了些许不同寻常的气息,整个风荷苑都沉郁了起来。   唯一毫无变化的大概就是荷塘中的新荷了。   它们正值花期,从淤泥中脱出身来开得潋滟又清净,微风徐来芬芳无比,只可惜如此胜景今年却无人赏玩,倒是显得寂寞了许多。   而到四月末,风荷苑忽然来了许许多多穿甲佩刀的官兵,要缉拿沈西泠入狱。   这样的场面更是同她儿时的记忆如出一辙了——同样是家族倾覆的大祸、同样是被官兵忽然闯入、同样是要入狱,不同的似乎只是从当年那个破落的小院换到了风荷苑而已。   她身边的丫头们都是长年在齐家伺候的,平素被人高看一眼还来不及,又哪里见过这等凶险场面?自然一个个抖如筛糠慌不择路,沉稳如水佩都吓得白了脸,被官兵锁拿住以后更慌了神地大喊:“你们是何人?凭什么抓我们?”   那些官兵才不理会,将人锁住以后便粗暴地推搡着她们走,子君吓得哭了起来,却还外强中干地补了一句:“你们好大的胆子!我们可是齐家的人,是在齐二公子跟前伺候的,你们如此这般行事,就不怕我家大人事后同你们算账么!”   齐家一向是奴婢们的倚仗,尤其齐二公子的名号更是好用得紧,平素她们在外无论碰上什么难事,只要将二公子的名声抬出来便没有解决不了的,哪料这天却出了变故,那来抓她们的官兵一听她们提起齐家、提起齐婴,不但不速速对她们恭敬起来,反而露出了嘲弄之色,对她们说:“算账?你家主人如今自身难保,有没有算账的机会还两说,哪来的工夫管你们?”   这一句话让风荷苑中人的心沉入谷底,而沈西苓则愈发感到……   ……寒冷无极。   尚方狱。   这是沈西泠平生第二次踏入这个牢狱了,上一回来此时她的身边有母亲陪同,在这里头一回真正见到了沈家人,听着他们无休无止地辱骂着父亲,聒噪不已。   这回倒是安静了些许,因水佩她们都并未跟她关在一起,她独自被囚于一间牢房之中,与她为伴的仅有硕鼠,以及牢房中夏日里依然逼人的阴寒气。   除此以外与她打交道的便只有时不时来送饭食的牢头了,他们进来的时候总是用不怀好意的眼神上下打量她,难免让沈西泠想起当初在东南别院时杨东对她做的事,好在这些牢头只是以猥琐的眼光看一看她、其余也没做什么,但他们走出牢狱后聚众发出的淫丨笑声却仍让她深为恐惧。   这样的境遇自然很容易引人伤怀,但比起她自己的遭际,她更挂念齐婴。   她从未如此牵挂过一个人。   她不敢想象他此时境遇的艰难,一丁点也不敢,可是她又不由自主地一直在想,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想,魔怔了一般。她想他此时在做什么,他的家人怎样了,齐大公子和齐三公子是否洗脱了罪名,他是否已经官复原职,他有没有好好吃饭,会不会又犯胃心痛,他是不是很累,他是不是又一夜一夜地熬着……   她终日这样想,从牢房内狭小的窗子漏进第一丝光时开始想,一直想到日头全然沉落,牢房中只有一片黑暗。   她很快就瘦了一圈。   她原本就很纤细,如今更是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但她依然吃不下饭,并非因为嫌弃尚方狱中的饭食粗糙,只是吃不下。   她想见他,特别特别想,却并非因为她想像往日那样从他那里索取宠爱与安慰,而是……她想照顾他。   她想保护他。   沈西泠靠在尚方狱湿寒的墙壁上望着无声地流泪。   这满天的神佛啊,不论是谁都好,请让我穷尽我的一切,去保护他吧。   那或许就是她与他之间最难捱的一次分离了。   诚然这段日子并不是很久,从三月分别至今也不过两月而已,可每一个刹那都无穷无尽的漫长,让她的心时时刻刻都像在被蚁虫啃咬。她有时实在在那间逼仄的牢房中苦痛得受不了了,便不得不翻来覆去地回想以前发生过的开心的事,结果却发现她那时想起来的一切都与他有关。   甚至开初刚见到他时,他对她冷淡的样子也成为了她的珍宝。   只要与他有哪怕一点干系,就都很美好。   或许是她许愿想见到他的心太过诚挚,以至于终于打动了上苍,后来的某一天她总算离开了那间牢房。   来领她的是几个宫人,俱是一副板板正正面无表情的样子,牢头对他们点头哈腰,他们则一律不予回应,只是来领她。   为首的那个大太监对身边的小太监们抬了抬下巴,他们便走进牢房来一左一右架住了沈西泠,手劲很大,弄得她很疼,可是她那时已经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只强撑着许久没有进食的身体问那些太监,他们这是要带她去哪里。   那大太监神情轻蔑,看着她的眼神又透着些可怜她的意思,施舍一般地答复她道:“去这世上顶顶金贵的地方,至于去做什么,你去了便晓得了。”   沈西泠不知他话里的意思,还欲再问,可那太监已不愿再多说什么,只转身离开,悠悠然落下一句:“带走吧。”   他话音刚落她眼前便陡然一黑,原是身旁的小太监用黑布袋将她的头罩住了,沈西泠心跳如雷,一切却都不由自己掌控,只能被人带出牢狱领上马车,随后但听车轮辘辘之声,去往不知何处。   后来她总算知道了,那大太监口中说的“世上顶顶金贵的地方”,原来指的是梁宫大殿,天子与百官议政之处。   她认识的不少人都与这个金碧辉煌的宫殿有不少联系,譬如齐婴,譬如她父亲,譬如左相与齐大公子,而今天她竟也来到了这里。   大殿巍峨,如同一条盘龙静卧在金贵华美的御阶之上,朱门高大,比齐氏本家更加雄浑,令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无论是谁,初次见到这等场面都难免会心生恐惧,可当沈西泠见到这一切时她却丝毫不感到害怕,她只有一个念头:齐婴在里面。   他一定在里面。   她要去见他。   一想到他或许近在咫尺,她整个人便如同活过来了,血液都在身体里沸腾着,她几日不曾进食的瘦弱的身躯也仿佛忽然有了力气,甚至步伐比一左一右架着她的宫人还要快些,令他们都十分诧异。   她被带入了大殿。   彼时大殿之中人满为患,天子与百官都在堂上,乌乌泱泱一大群人,如同佛典宝卷上所绘的西天胜景一般热闹,金光熠熠瑞气腾腾。她被小太监们推搡着跪倒在地上的时候所有人都回头看向了她,他们的目光或探究或戏谑、或猥丨亵或讥诮,真是千奇百怪各不相同。   可沈西泠什么也看不到。   她的视线陡然变得非常狭窄。   她只能看到齐婴。   他就站在殿上,很靠前的位置,大约因他是正二品的高官,是以总是站得离天子很近,这便使得他离她的距离颇远。可她依然能看到他,即便那时他的身影被满堂的官员遮蔽得若隐若现,但她仍一眼就看到了他,清清楚楚。   他瘦了……   她太熟悉他了,仅仅一个背影就足够告诉她他的近况,他一定在她看不见的时候付出了很多很多辛苦,因此一向合身的朝服此刻才会显得空荡了许多。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   她跪得离他很远,根本看不见他的脸,何况那时满堂的人都回头看她了,却唯独只有他清清冷冷地站在原地,从头到尾都不曾回头看她,仿佛不知道她来了似的,因此她一直没能看到那双她所熟悉的、令她朝朝暮暮爱到失魂落魄的凤目。   她那一刻忽然有种感觉:他不会回头了。   她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可是那时的的确确就生出了这样的预感,很强烈,很笃定。她因此而感到了他的遥远,明明那时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之下,她只要朝他奔过去就可以扑进他的怀里,可那小小的几步路又仿佛咫尺天涯,她望他如同隔着千山万水,无论怎么都无法靠近。   她怅然若失,又张皇失措。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奖!(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最后猜一波ww 第159章 对簿(2)   这时御阶之上传来一道声音,在雄阔的大殿上引起淡淡的回音:“陆爱卿说的便是此女?”   这道声音来得颇为突兀,令沈西泠稍稍回过了些神,她抬起头朝御阶之上看去,便见到了于龙椅之上安坐的新帝,萧子桁。   说起来她同这位陛下也曾有过两面之缘,一回是当年她初入风荷苑时,这位陛下曾假借他人之名诓骗她,另一回是在上元节那天,他曾邀她一道在街边小店吃了一碗元宵,还赠了一只狐狸灯给她。   沈西泠对这位陛下的印象并不深,唯一记得住的便是他当年那双染了些风流气的桃花眼,每每望向旁人时都带着笑意,颇为和善。如今阔别几年后再见,那双眼的模样自然如旧,也依然带着笑意和风流气,却再无什么和善之色了,居高临下地睨着,透着些矜高与逗弄,令人胆寒。   天子的那个神情以及朝堂上的冷肃之气让沈西泠的神志越发清明起来,她的视线也不再仅仅只能看到齐婴了,转而开始将大殿之上的情形收入眼底。   梁宫大殿两侧官分文武而立,而中间的空地上却跪着几个人,其中有好几位都是旧相识,譬如齐大公子与齐三公子。两位公子都是世家出身的矜贵之人,如今却衣衫褴褛跪在殿上,尤其大公子还满身伤痕,实在令人目不忍视,三公子则哭得满面是泪,脸色也是煞白的。   二人旁边还跪着另外几人,有几个作农户打扮,还有几个商贾,沈西泠从商多年,虽与这几人没有什么往来,却大抵知道他们都是做钱庄生意的,早便有多年经营了。   沈西泠之前看过尧氏差人送给齐婴的家书,早已知晓两位公子惹上的官司,如今看来那几个农户和钱庄掌柜便是事主了,他们这是在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簿公堂,看这堂上的情形似乎已经进行了不短的争辩,也不知是否已经公论了。   可自己为什么会被卷进来?   她一个与此案全然无关的人为何会突然入狱、又突然被拉到朝堂之上?   说来可笑,沈西泠这些日子一直待在牢狱里,可是心里兜兜转转总是挂念着齐婴,竟从未抽出过一时半刻想想她自己,甚至连自己入狱的因由都没有仔细推想过,直到此时才开始思索起来。   当年沈家出事时,她和母亲入狱是连坐之罪,但如今齐家的案子尚未有公论,自然就没有连坐的说法了,那她究竟因何会出现在此地?   沈西泠那时思绪杂乱,整个人都有些恍惚,眼前千头万绪让她一时理不清楚,便怔愣在了原地。   而天子话音一落,便有一位其貌不扬、身材佝偻的大人跨出了一步,向天子拜曰:“回禀陛下,正是此女。”   新帝闻言挑了挑眉,似乎觉得十分有趣似的,以手支额、神态慵懒地坐在朝堂之上,俯视着沈西泠道:“朕对此女也有些印象,当年依稀还在枢相的别第见过几面,据说是……”   他语气顿了顿,以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似乎想不起来了似的,随后才作恍然之状,接道:“……据说是方毓凯方大人的遗孤,枢相念原先方大人救命的恩情这才将她收养了下来——陆爱卿今日将她提上堂来,又是为了哪般缘故啊?”   天子口中的这位陆爱卿不是别人,正是廷尉的陆征陆大人,与齐家也算颇有渊源,当初杨东的案子也是过了他的手的。当时他对小齐大人何等俯首帖耳、何等惟命是从,不料如今风向一变,他也立刻跟着倒戈相向,当着朝堂百官的面与陛下唱起了双簧,此刻神情十分谨笃,躬身答道:“此前臣受命彻查右仆射与齐三公子放债敛田之案,为不负陛下天恩,臣便彻查了齐氏宗族中人背后的各桩渊源,不料竟另查出了些弯绕,臣念案情重大,不敢私自定夺,遂欲今日于朝堂之上请陛下圣裁。”   天子挑了挑眉,似乎颇为疑惑,问:“究竟是何案情,竟让陆爱卿如此为难?”   陆征一拜到底,眼中厉光一闪,劈手指向沈西泠,大声道:“回陛下!此女并非方毓凯方大人遗孤!”   这话一出满堂哗然,沈西泠也倏然瞪大了眼睛!   这……   她根本没想到会是因为这桩事!   方筠……她假借这个身份在世上躲躲闪闪地过活多年,从不曾出过什么岔子,为何这事却会在眼下这个当口如此突然地被人牵扯出来!   她手足无措起来,下意识便抬头向齐婴看去,那个一直妥善地保护她照顾她的人,她想知道他的意思,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可他仍然没有回头。   他的背影苍然而疏远,隐没在众多官员的身影之后,仿佛对方才陆征的指控无知无觉。   天子闻言却有反应,先是露出了惊讶的神情,继而又眉头紧锁,对陆征道:“陆爱卿查案尽心原是好事,但枢相乃国之肱骨,名声脸面关乎国体,你若以无稽之谈坏他声誉,可莫怪朕反治你之罪!”   天子神情肃穆十分认真,一副当真不信陆征所言的模样,围观的百官却见一向望风而动、谨小慎微的陆征陆大人一改往日怯懦,竟是一副据理力争寸步不让的架势,朗声道:“陛下,臣有证人,可否命其上殿?”   天子皱眉,沉吟片刻,言:“准。”   陆征似早有准备,陛下刚一点头,他便立刻折身朝候在大殿门口的宫人招了招手,那宫人会意匆匆而去,不消片刻便带了一个人上殿。   朝堂之上所有人都回身看去,纷纷引颈张望着要看看这所谓证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沈西泠心跳如雷,亦不由自主地随着回过了头。   但见大殿之外行来一个瘦弱的女子,似乎不良于行,步履有些蹒跚,又面生得紧。   沈西泠根本不认识她,却见她徐徐跪在她身侧敬拜天子,大殿一时之间安静极了,即便掉一根针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便在这样的静默里,百官皆闻那女子说:“民女方筠,叩见陛下。”   ……方筠。   五年前大梁于石城大败,原枢密院正使被天子斩首,齐婴继副使之位。高魏获悉,当年便遣杀手行刺,当时刚刚调任到枢密院不久的方毓凯方大人于那场刺杀中为上官挡剑而亡,一剑穿心,当场毙命。   方大人出身寒门,家中老母及妻女皆远在巴郡,老母年事已高不堪舟车,其妻因方毓凯身死之事痛不欲生,在自己与女儿的饭食之中下了□□,其妻当场殒命,其女方筠因药下得不足勉强被救了回来,却成了活死人。   方筠……方筠……她明明……怎么会……   沈西泠看着自己身侧这个瘦削苍白到明显病态的女子,一时之间甚至不仅是震惊,而是……毛骨悚然。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竟还活着。   她完全懵了。   而陆征的声音则越发响亮,他从怀中掏出文书若干,将它们交给苏平转呈陛下,又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地说:“陛下明鉴,此女才是真正的方筠,户籍文书皆在,臣亦派人远赴巴郡细细查过出身,确是方毓凯方大人独女无误!”   他又指向沈西泠,道:“而此女则是鸠占鹊巢李代桃僵,多年来皆顶着他人名姓招摇撞骗!”   沈西泠立刻如坠冰窟!   她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几乎耳不能闻口不能言,甚至连思绪都僵住了,可她依然看得到身侧那个真正叫方筠的女子正满眼怨憎地看着她,她根本不敢与她对视,立刻狼狈不堪地别开了眼去,却又对上了左相齐璋以及齐大公子、齐三公子三人震惊的目光。   他们也都在看着她,满眼被欺骗的难以置信,左相甚至目露惨然之色,又似乎恨不得啖她血肉!   可很快他们的目光便从她身上移开了,转而全都朝齐婴看去,眼神中充满诘问、质疑、荒唐、愤怒。   他们……在怪他。   他们在因为她而怨怪他。   悲伤与无力忽然没顶,她知道此刻的一切都是向他刺去的利箭,他会被伤得千疮百孔,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全都是因为她!   为什么!为什么四年前的自己要请求他的垂怜!如果她不去风荷苑求他,如果她不恬不知耻地一直留在他身边,如果她干脆冻死在当年的雪地里,那如今他就不会陷入这样的众矢之的!   沈西泠从未如此深刻地痛恨过她自己!   她恨着,而比恨更强烈的却是心痛,她想朝他奔过去挡在他身前,挡住所有投向他的、那些冰冷敌意的目光,她要告诉所有人是她自己编造了谎言欺骗了他,他根本不知道她不是方筠,她……   沈西泠当时脑海中只有一个想维护他的念头,原本混沌的思绪竟然一下子清明起来,她甚至打算把一切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后当堂自戕,这样即便有人怀疑她言语的真伪也是死无对证了,或许这样他便能安全了!至少可以少掉一桩罪责!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当即便要开口,可是还不等她说话,御阶之上的天子便搁下了手中方筠的户籍文书,沉吟片刻道:“陆爱卿,即便你能证明真正的方筠另有其人,却也不能断言此事与枢相有关,说不准是此女诓骗了枢相,齐爱卿毫不知情呢?”   天子此言实在与沈西泠的绸缪不谋而合,她欢喜极了,恨不得立刻就让天子将自己处以极刑,把一切冤孽都了断干净,不料身旁的陆征却又道:“回禀陛下,臣还有证人,可证此事是枢相一手操办。”   作者有话要说: 真方筠还活着的这个点当时做得很小,大家已经猜得特别特别特别好了!是原文这部分本身太不起眼了。   谢谢大家的留言,我们一起陪他们走过最可怕的风雨吧 第160章 对簿(3)   “哦?”天子扬眉,似乎更加诧异,随后神情严肃起来,“带证人上殿。”   陆征又是一拜,折身又朝殿外宫人招手,殿外宫人又会意地匆匆而去,过不多久又领了一人出现在大殿门口。   来人是个身穿甲胄的年轻男子,上殿前先取下了腰间佩剑,入殿后下跪拜天子。   天子问曰:“堂下何人?”   那人跪答:“启禀陛下,臣乃廷尉属官,四年前曾任建康城门守将。”   天子颔首,又问:“卿有何事要奏?”   沈西泠望向那个男子,他的脸极为普通,让她毫无印象,可一听“城门守将”四字,她便乍然想起了四年前与母亲逃狱时的光景。她想起在齐婴来救她们之前,她和母亲曾被城门的守将捉住,他们将父亲派来的游侠狠狠地按在雪地里,刀枪剑戟围绕着他,他们还对她和母亲步步紧逼……   沈西泠又一次看那男子的脸,忽而四年前的记忆鲜明了起来,这人……这人就是……   那男子朗声答:“四年前大雪之夜臣于城门镇守,当晚廷尉恰有二名逃犯,臣等奉命盘查出城者身份。当夜此女与其母在一游侠的护卫之下欲出城,臣见其形迹可疑,便欲缉拿盘问,不料却遭枢相制止。小齐大人称几人为其府上逃奴,不允许臣等再行盘问,强行将人带出了城。”   那男子平铺直叙说得干干巴巴,可四年前的光景却立刻出现在了沈西泠眼前。   她想起那天的大雪,想起母亲病倒在自己怀里的苍白,想起那游侠被甲士击倒后向她们望来的那个眼神,想起她在没顶的绝望中忽然听到的那一阵车轮和铜铃之声,想起齐婴从马车上走下与她对视的那个神情……   她想起了那时的一切,同时也仿佛当真回到了那个场景,她甚至在此五月盛夏感觉到了当初腊月飞雪般的寒冷。   遍体生寒。   朝堂又是一片哗然,天子的眉头亦皱得更紧,他问曰:“时隔四年,你怎还能记得当时那女子的容貌?会否是错认了?”   那人侧首看了看沈西泠,复而断然答:“此女当时年幼,但容貌已与今日相差无几,且眉间生红痣,臣绝不会错认!”   这话实在说得很是令人信服。   朝堂百官早在沈西泠被宫人带到殿上的时候就为她惊人的容色所震,尤其那眉间一点红痣漂亮得不像个真人,比这世上最高明的画师画出来的还要精细,但凡见过她的人都必然难以忘怀。   他们纷纷都信了,继而交头接耳地议论了起来。   天子闻言点了点头,似乎也觉得这个说法颇为可信,他想了想,又看向陆征:“陆爱卿,方才朕听说四年前廷尉在缉拿逃犯?不知当时要抓的是何人啊?”   纵然当时沈西泠的心早已沉到了谷底,可当听到天子这一问的时候仍感心惊肉跳。   她仿佛坠入了一重迷雾,当雾气散开的时候她便看到了无数淬着剧毒的刀锋,她想要躲避,可是却被这一切紧紧地包围。   她听到那位陆大人又说:“回陛下,臣已查过当年卷宗,当时缉拿的乃是罪臣沈谦的外室和私生女。”   这话一出,朝堂之上真是炸开了锅!   沈家!   这美貌无比的小丫头难道竟是沈谦的遗孤!   朝堂上的文武百官没有一个蠢货,脑子一个个转得快极了。他们一面追忆着当年沈家朝夕倾覆时的惨烈模样,另一面又近看着被誉为江左第一世家的齐家是何等风雨飘摇,心头真是感慨万千,又思索起这样的两桩大案若牵到了一起会是怎么一番光景。   小齐大人是什么人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其貌君子其心修罗,最是冷情冷心不过。这事儿若放在旁人身上,许还能说救下这个小丫头是食色性也,可小齐大人岂是这样的浅薄之辈?他们齐家必然与沈家有什么交易!许是从沈家拿了天大的好处也未可知!   文武百官的眼色越发深了,耳朵也纷纷竖起来,仔仔细细听着天子的口风,只听陛下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问:“可有明证?”   陆征又答:“臣岂敢无凭妄言?”   说着,便又请了第三位证人上堂。   百官瞧到现在,已是眼明心亮了。   这陆征执掌廷尉多年,手下积压的陈年悬案多的不知凡几,若非无人授意,又是哪来的狗屁工夫查这等曲曲折折的大是非!而陛下今日虽一直看似在为小齐大人开脱,实则却是一步一步将他的后路都堵死了,把每一个他可能翻案的口子都封得彻底,分明是要在此大庭广众之下彻底将人打入十八层地狱!   何等凶险!又是何等周密!   如此精彩的一出双黄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百官虽则心中惶恐万分,但此时仍不禁回头看向那第三位上堂的证人。   沈西泠亦木然地看去,见到的却是……她的舅父。   四年前,她带着母亲的尸身从建康北上琅琊,跪地磕头请求母亲亲族容她入宗祠,可彼时她的所谓亲人却满目冷漠,毫无伤情之感——他们的亲妹妹都已经死了,他们却竟毫不动容,亦将沈西泠扫地出门。   彼时她孤身于琅琊只感悲凉无比,亦曾暗暗发过誓言,此生都再不与韦家人扯上干系!   谁又能料到……   四年前求韦家人雪中送碳他们不肯,四年后雪上加霜他们倒是殷勤,她那舅父一登天子堂便紧张瑟缩成一团,全无当年逐她出韦家的那般雄浑气势,只是他虽胆小如鼠,口齿竟还灵光,清清楚楚将她母亲的前尘往事一应说了个干净,也不知是提前记诵了多少时日!   她那舅父还痛哭流涕道:“陛下明鉴!草民一家早已与这母女俩断了往来,几十年不曾见过了!因她母亲当年与人私奔、脏污了我家门楣,韦氏一族早已当她们是死了,她们一切作为都与韦家无关啊陛下!”   这般丑态若放在平时自然难免引人发笑,只是今日种种曲折都太过令人震撼,朝堂百官便纷纷顾不上嘲弄韦家人了。   他们纷纷回想着,的确是想起当年沈傅两姓联姻后沈谦一直都与自己的妻子傅贞貌合神离,亦隐隐有二人始终不同房的传言。他似乎的确养了个外室,只是大概也并不当真如何喜欢,据说连金银俗物也吝于给予,令那外室也过得不甚如意,同那外室有了孩子以后更无意将人带入沈家抚养,据说傅家就是因为瞧见了沈谦对那外室是这般冷清态度,才默许了此事。   如今这韦家的乡巴佬如此言之凿凿,还将他家族谱都带到了殿上,丝丝缕缕都跟当年的旧事对得上,自然便让百官深信不疑——这跪在堂上的小丫头,竟当真是沈氏遗孤。   这事儿可就是天大的了!   小齐大人不单让此女顶替了方家小姐的身份,甚至还违逆国法救了本应流放的沈家女儿!他必然是从沈谦手上拿了许多好处,那不仅是挑衅了天威,更是与沈家余孽勾结,往大了说是叛逆之罪!   齐家本就为齐大公子和齐三公子的官司焦头烂额,如今唯一的倚仗却又摊上了更大的事,这……   已是穷途末路之象!   百官正如此想着,耳中却又听得堂上传来一声闷响,众人纷纷侧首去看,原是那纵横朝堂数十年、大权在握如日中天的左相齐璋当众晕了过去!他那跪在堂上的长子和三子纷纷忧心如焚地朝他们父亲扑过去,三公子更是哭得泣不成声,真是好一派热闹情景。   朝堂上这浮生百态经宫人们的口,很快便一一传到了皇后娘娘耳中。   彼时这位娘娘悠然自得地靠在她宫殿之中的贵妃榻上,舒舒服服地吃着刚摘的冰镇葡萄,实在是万分惬意。   她舒服地半眯着眼,又想起了此前发生的几桩事。   她那废人姑母老早便将那假方筠的真身告诉了她,彼时齐婴远在江北鞭长莫及,本是动手的绝佳时机。可她傅容的眼光却绝不会那样的短浅——区区一个小丫头值什么?她是生是死有什么相干?她傅容要的是拉齐家下马,让齐婴身败名裂、永无翻身之日。   单凭一个身份模糊的小丫头,她对付不了齐家,此事的关键还是在那个蠢货齐宁身上,她要让他把放私债敛田亩的罪名坐实,还要拉齐云这个嫡子一并入局。田亩丁税乃历朝历代重中之重,凡是在这上面犯事的便鲜有能保住性命的——当年的沈家不就是如此吗?这是天家的逆鳞。   她要他们的家族危如累卵,再在最后的这一刻把沈家女的事情抬出来,把齐婴钉死,绝不给他翻身之机!   她当初听了姑母的话,头一桩去做的事便是派人去找真正的方筠,她必然还活着,否则齐婴便不会把她的名头还给沈家女。她着实费了不少工夫才找到真正的方筠,又暗中处理了齐婴安排在巴郡照顾方家小姐的人手,随后秘密地将她带到建康,又请遍了天下名医为她医治,只为了今朝在殿阁之上让齐婴百口莫辩!   她不会允许他有任何一点翻案的可能——她安排人去廷尉寻找当年沈家女逃狱的蛛丝马迹,又让人远赴琅琊去找她母亲的娘家人,步步为营,细致入微,就算他齐敬臣智珠在握,又焉能破得此局?   傅容轻轻地笑了起来,又缓缓捏起了一颗葡萄。   齐婴,你不是很了不起么?你不是不想娶我么?   如今你的生死就被我这个你曾不屑一顾的女人掌握着,怎么样,你痛么?   还有你那小心肝儿……我要她死在面前,你明白么?   她淡淡地笑着,雍容华贵,将那颗葡萄放入了口中。   啧,真甜。   此时朝堂之上却是一片肃杀。   如此惊天大案一朝翻到眼前,令满朝文武都有些惊心动魄之感。   他们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齐婴。   那位凭一己之力救大梁于水火的枢密院正使,那位年纪轻轻就名震江左的少年榜眼,那位被建康名门奉为世家之典范的齐二公子。   他是如此沉默。   他不言语也不动作,仅仅是站在那里,仿佛这朝堂之上的一切动静都与他毫无关系,甚至他父亲倒下的时候他都没有动作,有人甚至看见他轻轻地闭上了眼。   那双总能看破一切迷障的凤目。   他怎么了?   他放弃了么?   还是说这一切,连他都束手无策了呢?   众人猜测的同时,御阶之上的萧子桁也在俯看着齐婴。   他没有很快出声打破当时朝堂上的寂静,而是在欣赏,欣赏齐敬臣低头闭目的样子。   这是多么难得的事啊。   他一直都行高于人,有比所有人都出众的才华,有比所有人都强大的家族,还有比所有人都更卓绝的品格。   他永远不会陷入困厄,也永远不会茫然自失,他被所有人仰望着,即便他跪在你面前,他也依然显得比你更加像个上位者。   可今天不一样。   今天他输了。   如此令人折服的齐敬臣,终于,输在了他萧子桁的手上。   一败涂地。   不单单是他,还有他的家族,全都是如此。   萧子榆那双风流的桃花眼中浮起了不易被人察觉的、极其畅怀的笑意。   他睥睨着御阶之下垂首闭目的齐婴,心中的快意几乎令人癫狂,他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来看看,齐敬臣失败的样子,齐敬臣输的样子。   多么让人愉悦啊。   萧子桁的余光又扫到了跪在堂下的沈西泠,她已经双目彻底失神,连最后一丝神志都崩溃了。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又想起了多年前上元观灯时的场景,彼时他还曾拖齐婴身边的童儿转告了他一句话,他说:小姑娘生得太漂亮,可是一件挺危险的事。   敬臣你看,我没有说诳语,她如此漂亮,最终果然为你招来了祸患,对不对?   萧子桁眼中的笑意更浓了。   他又欣赏了一阵齐婴落败的惨淡模样,品味了片刻心中从未有过的愉悦,随即才恋恋不舍地将朝事继续推了下去。   他要说话了——他是天子,金口玉言,他要用轻飘飘的言语给齐家定罪,他要他们百年基业一朝化为乌有,他要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堂下百官只见陛下正了正神色,似乎便要开口了,而众人都知道,这便是齐家的生死之时。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等待着,等待着那柄锋利的刀锋高高举起再狠狠落下,将齐家人的脖子鲜血淋漓地砍断!   而就在天子将要开口的刹那。   一个太监惊慌失措地手捧一封战报奔到殿上,跪于堂下大声道:“陛下!边关又起兵事,大魏公然撕毁盟约,顾居寒领兵二十万,已夺雍州!”   惊变乍生只在瞬息之间!   梁宫大殿骤然如同沸水下油锅!百官张皇,甚至连天子都当即变了脸色!   没有人注意到。   正在这个关头。   枢相的眼睛忽然睁开。   他面无表情,凤目之中却有一片铮铮之色。   凌厉如修罗出鬼门。   慈悲若神佛渡众生。   作者有话要说: 在新年将要到来的时候吹响反攻号角!祝大家新年快乐!   PS:这里也提到了韦家人,所以恭喜310寝室首负小天使猜到啦~感谢所有读者的留言! 第161章 无衣(1)   三月末,身在上京的顾居寒收到了一封来自江左的书信。   来国公府送信的人他是认得的,工部的一个五品官员,平素与他交情不深,那日却忽然到了府上拜访,说有一信要请将军过目,另还有一物请他笑纳。   其实那段日子顾居寒是没什么心情见客的。   他的父亲自北伐大败之后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顾家的境遇也很不如意,邹潜又是那样步步紧逼,他实在颇感力不从心,只深觉朝堂比沙场还要凶险万分。   他本有意谢客,那官员却很执拗,始终站在国公府门前不走,还说务必要见他,他没了法子,终还是请人进了书房。   那官员给了他一封信和一只看起来颇为陈旧的木匣。   他挑了挑眉,先打开了木匣。   纵然顾居寒平生多见风浪,也依然被那其中的东西惊地失了言语。   ……那是足以供养他麾下全军足足一月的财富。   他大为震惊,又立即展信去看那封信,却见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无衣》,诗经秦风中的一首。   信无落款,可那字奇险率意似快刀斫削,飘逸之后又隐然而有兵戈之气,乃是大梁齐敬臣亲笔无疑。   齐敬臣……   无衣一诗原讲的是将士在大战之□□抵外侮的壮心意气,兼而有同心同德的深意。他给他此信和那样一笔财富,意思是……   顾居寒的眸色深了。   他缓缓将书信放下,继而抬目看向那工部的官员,脸色冷若冰霜,道:“大人原是南朝细作,如此明目张胆在我面前挑破身份,是料定我不会禀明天子么?”   那官员闻言拱手,神情却很平静,答曰:“自下官北来,便不曾想过能活着离开,若将军揭破我身份,亦不过是下官的命数。”   顾居寒眯了眯眼:“你不怕死?”   那官员答:“既入枢密院,死生已交于大业,上官之命不可违,此信务必要交于将军之手。”   顾居寒审视着他,问:“交于我手何用,又怎知我定会让你的上官称心如愿?”   “下官不知,”那官员答,“只是枢相有命,无所不从而已。”   顾居寒冷笑一声,将那只木匣推至那官员眼前,道:“即便他叛国?”   那官员闻言一愣,随后却立刻别开了眼不看那木匣中装了何物,低头拱手曰:“我等深信,上官行事自有道理。”   那是真正发自肺腑的信服。   顾居寒闻言眼神更冷,再不置一词。   那官员离开后,顾居寒在书房中独坐至深夜。   齐敬臣。   他与这个人为敌多年,本以为早已知他甚矣,未料还是不明此人之心。   他曾以为他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志之士,心甘情愿为南朝挡一切灾殃,从大魏的铁蹄下保住那个已经腐朽的王朝。   可他没想过齐敬臣会……叛国。   他把如此惊人的一笔财富交到他手上,又赠他以《无衣》,顾居寒又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齐敬臣在怂恿他重开战端。   魏国朝廷亦是耳聪目明的,对大梁的朝局自然多有了解。顾居寒知道齐敬臣如今陷入了危难,在南朝北伐大胜签下十年休战盟约之后,他的君主便鸟尽藏弓兔死烹狗,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彻底扳倒齐家。   他就在生死一线之间。   正如南朝人视顾居寒为头等大敌一样,高魏朝廷也将齐敬臣视作肉中尖刺,他是大魏最大的威胁,只要他死了,南朝便是无人守护的一块肥肉,只待大魏休养生息几年,立即便可以将其拆吃入腹。   他们大梁的君主犯了昏,竟要亲手撤下自己最后的屏障,这当然是北地之人所乐见的,也是顾居寒所乐见的,他希望齐敬臣从这世上消失,无关个人,只是各为其主罢了。   如今齐家的局势已经十分危急,他的君主对他动了杀心,而江左世家争斗又极为凶险,他必然已经孤立无援,如今不惜与北地联络,自然是为了开战。他知道大魏无法再掀战端的根由是钱粮周济困难,如今他送上如此一笔钱财恰好可解大魏燃眉之急,而一旦开战,大梁的新帝便不得不再次启用齐敬臣,否则其余人等皆庸碌如韩守邺,怎能挡大魏之雄兵?   他竟为了救他自己和他的家族而毫不犹豫地叛国!   那是他捍卫多年的故土……他竟然也能在朝夕之间就把它舍弃。   果真是……修罗之心。   可顾居寒怎么会甘心帮他这个忙?他根本比任何人都更希望齐敬臣被毁掉。   但……   ……与齐敬臣相同,他也迫切地需要一场战争。   如今的顾家已经被外戚逼到了墙角,如果再不奋起反击就会彻底没落,他的父亲,他的叔伯兄弟,他的妹妹,所有人都会苦不堪言。   而即便他不考虑自己、不考虑顾家,大魏也需要这一战。   在这次大战中他们不仅丢了多年经营的江左诸郡,甚至还痛失北地三州,乃大魏有史以来最惨痛的一次大败。大败之后人心躁动,以至于国家的弊病越发显露出来,吏治的腐败、钱谷的匮乏、商业的衰弱,这一切都此起彼伏。大战之前北地已经暴动不断,如果他们不做些什么扭转这个局面、放任国家继续衰败下去,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们同样需要一场战争,将百姓的憎恨转移到南朝身上,从而保住他们的朝廷。   与子同仇……   原来他和大梁齐敬臣,竟是相生相克的关系。   这人何等胆大,又是何等精细,明明他们是平生最大的敌人,他却敢在如此围困之时把一切都交托到他手上,是因为他算准了,把一切时局都看尽了。   天知道顾居寒当时有多么想一把火把那个木匣烧成灰烬、绝不让齐敬臣如愿,可是……   ……他竟下不去手。   即便他枯坐一夜,仍然,下不去手。   后来,顾居寒还是将此事问过了他的父亲,北魏燕国公,顾治廷。   大战之后老国公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倒并非生了什么大病,只是隐有油尽灯枯之态,仿佛被那场大败抽走了生气一般,此后便始终缠绵病榻,好在他的神志始终清明,且始终挂念着他的独子。   他听闻此事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随后问顾居寒曰:“温若,此事你欲如何决断?”   顾居寒坐在父亲床前,亦默了很久后答:“……孩儿不知。”   他不想帮齐敬臣,不愿养虎为患;可他又似乎不得不帮他,否则他的家国或都将难避灾殃。   老国公叹息一声,说:“为父终不能伴你一生,你也是时候自己拿主意了。”   这话很有些暮气,令顾居寒心中一紧,他抬眼向他父亲看去,见他素来挺拔伟岸的身躯如今已经枯瘦了许多,确乎已是暮年之人了。   他皱起眉:“父亲……”   老国公淡淡一笑,说:“生老病死本就是人间常事,没有什么可忌讳的。”   他从病榻上坐直了些,眼睛有些许浑浊,可又十分深邃透彻。   “温若,”他语气感慨,“你我或许仍然看轻了齐敬臣。”   顾居寒眉头一皱,问:“他为一己之私而叛国,父亲难道认为此举可取?”   老国公一笑,摇摇头:“乱世行事,或许原本就无论忠奸,他是否叛国、是否奸佞都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当有破立的胆魄。”   “他来找你,是看清了算尽了,若非有极坚韧的心性,又怎能走上这么一条路?”   顾居寒眉头皱得更紧,低头不语。   老国公看了独子一眼,宽和一笑,道:“功过是非只能后人评说,只因所有人行路之时都不知最后的结果——譬如齐敬臣,若他最后败了,今日他叛国之举便是奸佞,可若他最后胜了呢?”   若他胜了?   顾居寒慨叹。   若他胜了……那便是枭雄。   “你也是一样,”老国公叹息,“若你不与他联手最终家国倾覆,那史官自然便会称你迂腐,而若家国无恙,你便是懂得审时度势的英雄。”   他拍了拍顾居寒的肩膀,眼神是少有的温和:“只有后人能知道一切,而我们生时只能且行且看,为父无法在此大事上替你拿主意,顾家的未来在你的肩上,你是时候自己做决定了。”   他顿了顿,又极深沉地补了一句:“就像那齐敬臣一样。”   顾居寒闻言眼神一变,随即陷入深思。   的确……他不如齐敬臣。   那人已经在担负他的家族,为天下事做决断,而他尚且并未从家族的荫蔽中脱出身来,仍然仰赖父辈给予指点,更无大破大立的胆魄和心力。   他慢他一步。   老国公见自己的独子陷入了沉思,似颇有所感,遂欣慰一笑,思索片刻又对他说:“为父虽无法代你决断,却可赠你一言。”   顾居寒神情一肃,拱手道:“父亲请讲。”   老国公字字深邃:“事在人为。”   顾居寒一愣。   事在人为……   或许他应下齐敬臣此约后会后悔,或许他会成为齐敬臣手下的棋子被他利用,或许错失了这个杀他的机会以后他终会让大魏一败涂地。   但,事在人为。   眼下大魏和顾家都无比需要这一战,即便这是钓他们的饵料,他也必须咬下此钩,而未来谁胜谁败,还需另作分说。他和齐敬臣,原本彼此都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更希望对方死,可如今,他们又都比这世上的任何人更需要对方活。   顾居寒一念定下,神情亦平静肃穆起来,如同在沙场之上横刀立马。   坚不可摧,万夫莫敌。   作者有话要说: 相生相克 第162章 无衣(2)   再后来,那位工部的官员又来了一次国公府,将第二封书信交到了顾居寒手上。   原来齐敬臣还做了这样的打算——若顾居寒拒绝了第一封信,他便看不到这第二封了。   他给他的第一封信牵涉到的事是天大的,可这第二封信他却藏得更加小心,莫非在他心里,还有比通敌叛国再掀战端分量更重的事不成?   顾居寒再次展信,却没想到……信中提到了沈西泠。   齐敬臣说,他愿以十倍于那木匣之中的财富作沈西泠的嫁妆,让她远嫁北魏,成为他的妻子。   此事给顾居寒的震惊甚至不亚于之前。   ……沈西泠。   那个他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   月前他曾在长街之上偶然遇见她,彼时正为北伐大败所苦,路上见有市井小民在仗势欺凌南朝来人,本不愿插手去管,但他隔着人群瞧见那南朝人即便受欺仍护着怀中的乞儿,难免令他心中有些触动,最终还是插手帮了她。   他插手之前并未看到她的容貌,而看到之后便很难不为其容色所动。   她实在美得令人失言,而且看得出有极好的教养,是被人精心呵护着养大的,更妙的是望着人的眼神干干净净,带着浅笑时又动人心魄,令人不禁想长长久久地留在她的眼波之中,与她分享漫长岁月。   只那么一眼,就让他起心动念。   可是他尚且不及与她交换名姓,便知她已在他人怀中。   还偏偏就是齐敬臣。   她那日在长街上回头看到那人从马车上走下来的眼神明亮得令他心惊,而她朝他奔去的模样又是那样义无反顾,似乎不论发什么都绝不会与他分开似的。而齐敬臣也同她一样,那样冷心冷情的一个人,望着那女子时神情却很温柔,那种偏爱并不十分昭彰,可却很绵长深厚,令人只要远远地看上一眼,便能立刻明了他们之间的羁绊。   是一种谁也插不进去的气氛。   他看明白了,因此立刻收起了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亦让自己莫再想起她——她只是他偶然遇见的一场烟雨,诚然摇曳过他的心旌,可还不足以成为什么深情,甚至那种心中的异动还没清晰起来就被挥散了,他自然可以很容易地放下,十分体面,十分得宜。   可如今齐敬臣却让他娶她。   他一时甚至不知道该对此抱以怎样的心情。   真要细细厘定的话……首先是诧异。   齐敬臣是做事有章法的人,不会突然行荒唐之事,顾居寒很快便在那封信的后面找到了因由,竟是因为那女子的身世——她是大梁沈氏的血脉,还是主君沈谦的女儿。   四年前沈家的覆灭是一桩大案,不仅在江左人尽皆知,北地之人也有所耳闻,顾居寒没想到的是齐敬臣竟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暗中保下她,还一连护着她这么多年。如今他大约已经察觉到了东窗事发的端倪,而不巧恰逢齐家陷入险境,他已经无力继续保护她,所以他要把她送走——只有离开大梁,她才能活下去。   大梁的君主不可能轻易允许她离开,毕竟她是可以用来给齐敬臣定罪的棋子,若要她离开大梁必须有一个完美的理由,而婚嫁或许是最说得通的了,同时借由此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转移财富,顾居寒可以得到十倍于那个木匣的财富。   十倍……   这是何等惊人的数目,而齐敬臣对那个名叫沈西泠的女子……又是何等惊人的深情。   他的家族濒临死地,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可他却宁愿把这一切都抛下,只为了换那个女子一条性命。   他爱她至此,最后却竟要亲手送她嫁给别人。   彼时即便顾居寒对他二人之间的渊源一无所知、亦跟他们并没有很深的交情,却依然难免唏嘘,甚至隐隐感到伤情。   人生之无常,爱憎之曲折,竟是如斯变幻莫测。   他短暂地感慨片刻,随即则开始估量起此事的价值。   若得到这笔钱财,则大军近一年的粮草都有了着落,一年光景足够他收复失地,甚至可以将国土边界向江左再推上几十里。而如果战事在一年之内结束,剩下的钱财便可以细细经营留待后用,那么往后顾家用兵便不必再受邹氏的牵制。   以一桩婚约换如此局面当然是值得的,何况他本来就对那个名作沈西泠的女子……颇有好感。   他要娶她了。   顾居寒有些怔愣,同时心里又有些隐隐的欢喜,但欢喜之后却复而感到些许愧疚——她本不是他的,他这算乘人之危么?   他有些拿不准。   但在大业面前,儿女情长都变得无关紧要,他不会因为对她愧疚而放弃那笔巨大的财富,他要为大魏收复失地,他要他的家族长盛不衰。   此事一锤定音。   五月,大魏撕毁刚刚签订不久的嘉合和议,向南朝宣战。   比起上一场战争的仓促,这一次的大魏明显游刃有余了许多。顾居寒亲自领兵,在首战奇袭拿下雍州之后便稳扎稳打,再不像此前那样为粮草周济所困,不到半月又下一州,令魏国朝野皆大为振奋。   而南朝就很狼狈了。   他们都以为上次北伐伤了魏国的元气,足可以换来十年的太平,却没想到这才刚过去几个月魏国人便又开始磨刀霍霍。   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大梁的将军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得匆匆换上戎装跨上战马应战,却哪里是好整以暇的顾小将军的对手?刚上战场没一个月便连续吃了几回败仗,打得灰头土脸难看极了。   韩大将军韩守邺不幸在荆州又与顾居寒碰上了,这回他身边总算没有了枢密院的钳制,可以放手展示自己的帅才了,只可惜没了他口中的那个竖子之后,韩大将军整个人都六神无主起来,脑子里亦是一片空白,更被魏军的喊杀声吓得肝胆俱裂,即便好不容易喝了烈酒壮起了胆子,也很快就又被武曲下凡的顾小将军给戳破了。   韩大将军惊恐又无措,最后只得在军帐之中恼羞成怒地大骂诸将无用,骂完了将帅再骂军师,骂完了军师又骂普通的士兵,骂完士兵以后实在没的骂了,遂不得不放下廉耻给朝廷上书,请陛下暂且饶了那齐敬臣,赶紧调他来前线止住颓势,否则……否则魏国人就要打过江了!   实则这封表文大将军不上也罢,天子亦早已明白,这一次他杀不了齐婴了。   说起来嘉合元年真是大起大落的一年,萧子桁终于登基,年初还签下了与北魏的休战盟约,正是百废待兴的欣欣气象,他还成功地抓住了齐家的把柄,就差一步就可以把他们彻底扳倒。   一切都是他梦寐以求的样子。   可是上苍似乎总爱与人玩笑,就在成功唾手可得的那个时候,一切都重新回到原点:南北之间战火再燃,而他也不得不继续重用齐婴。   何等可笑。   新帝也算是城府极深的人物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被这大起大落搅得心中郁郁,过了月余都没能恢复平静,最终他还是没能忍住,亲自去了一趟廷尉法狱。   去看枢相。   小齐大人与这座牢狱也算是有缘法了,至今已经来了三回,头两回都是为了探望别人,如今终于轮到他自己下狱。   自五月朝堂公审后他便下狱了,罪名是包庇沈家余孽,有叛逆之心。这罪名非同小可,小齐大人原先还仅仅是被夺了权,如今就是实实在在的罢免了,还被打入廷尉法狱审讯,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还没被抄家,齐家人只是被软禁在府中,尚未论罪。   他自己就不像齐家人那么轻松了,甚至比他的兄长齐云承受得更多,廷尉的长官陆征亲自主理对他的审讯,自五月至六月,几乎不曾间断。   陆征陆大人虽然平素看起来是个任人拿捏的软骨头、谁有权势便听谁的,实则这样的人才最心狠,为了自保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他自知已经把齐家人得罪了个彻底,万一往后枢相翻了身,哪还有他的好日子过?因此他是横了心一定要从齐婴嘴里问出点什么,趁早画押定案了结干净,以免夜长梦多。   那天是齐婴入狱的第二十一天,他浑身上下都是血水,被浸了盐水的鞭子抽打过一遍又一遍,几乎已经没有人形,十分触目惊心。   陆征摆摆手让动刑的狱官先停一停,又颇有些无奈地靠近了齐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齐二公子,我劝你还是招认画押了吧,再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何况若触怒了陛下,兴许还会再累及家人,那又是何必呢?”   他苦口婆心地劝完,却不闻齐婴答话,令他心中也有些丧气。   这齐二公子果然不愧是执掌过枢密院的,大约见多了刑讯的手段,且他们那个衙门恐怕下手比廷尉还要狠上许多,难道是他下手下得太轻了,所以这半多月的逼供才不见效么?   陆征颇为苦恼,也想下狠手,可小齐大人毕竟积威深重,尤其在士林中名声极好,眼下朝中有许多庶族出身的官员都在盯着这事,原翰林院大学士王清如今还在外头带着贡生举子闹事,若齐婴真是断了胳膊断了腿,恐怕也不好跟那些人交待……   陆征犯了难,一时还真有些拿不准轻重了,不过好在他尚没有为难多久,天子便亲自来了廷尉。   陆征任廷尉长官多年,还从不曾碰见过天子驾临牢狱的情形,自然深为惶恐,以为陛下是来责问自己为何审讯快一个月了还不曾得到结果,连忙就跪地谢罪。   陛下来的时候面沉如水,令人即便在这六月酷暑也依然遍体生寒,陆征惊恐不已,却不料陛下并未与自己多计较,只让他着人将牢狱清空,他要单独与齐二公子一谈。   陆征一听这话心中一跳,继而敏锐地察觉到了风声变化的可能,但他不敢多问,只匆匆下去安排,没过多久就让陛下得偿所愿。 第163章 无衣(3)   萧子桁踏进牢房的时候齐婴正席地靠墙坐着,似乎昏过去了。陆征那见风使舵的东西大约是擅自揣度了圣意、以为陛下今夜亲来法狱是要宽赦齐婴,因此亡羊补牢让人给他换了一身簇新的衣服,看上去总算没那么不体面了,只是用处也不大,他的伤口毕竟还在,此时还殷着血呢,依然看得出是受了很重的刑罚。   而此刻萧子桁在阴寒的牢狱之内居高临下地看着齐婴,心中感到的竟不是单纯的快意,反倒是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   齐敬臣……他曾那样春风得意,又如何呢?还不是落入今日这般田地,落魄如斯、狼狈如斯。可是他明明输了,一无所有满身疮痍,却仍然有本事让天子亲自到牢狱之内来找他,让他去拯救这个国家。   多么讽刺。   堂堂一国之君,亲手把这个权臣打落泥潭,如今又不得不来放下脸面亲自来找他,如同自己打自己的脸。他不发一言地站在齐婴面前睥睨着他,可却仍然感到自己的低微和无力,仿佛他才是败者似的。   他不甘心。   却毫无办法。   萧子桁的拳头攥紧了。   也许是他的步履声惊动了齐婴,他渐渐醒过来了,那双沾着血迹的凤目缓缓睁开,看见萧子桁时只显出恭顺之色,却并未显得意外,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来找他。   他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体向天子行礼,萧子桁的拳头则攥得越来越紧。   又来了。   又是这种恭恭敬敬的姿态。   他看上去这么服帖、这么恭顺,可是他心里一定在嘲笑他,嘲笑他白费心机,嘲笑他最后还是要来求他!嘲笑他的卑劣和无能!   萧子桁的心如同被烈火灼烧!   可他知道他不能动怒,这时候发火只会显得他更加无能可笑,他努力平复着心绪,良久之后才恢复平静,却并未免去齐婴的礼,只看着他的伤口流出越来越多的血,将那身新换的衣服浸透。   萧子桁实在不解,为何明明齐婴已经卑微至极却依然显得矜贵高华,而被他跪拜的自己,却心头空茫。   他的桃花眼有些晦暗了,过了许久说:“起来吧。”   齐婴应声起身,动作有些迟滞,脸色亦是惨白的,额角布满了冷汗,但他仍然躬身站着,尽着一个臣子的本分,没有丝毫逾越。   萧子桁微微别开眼,问:“你可知朕今日为何来此?”   齐婴闻言身子躬得更低,声音有些沙哑地答:“陛下垂怜,想是欲赐臣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这话说得是越发谦卑了,萧子桁闻言冷笑一声,反问:“戴罪立功?陆征半多月都不曾从你这问出什么,爱卿何罪之有啊?”   齐婴垂首答:“约束不力,行事不端,皆臣之罪也。”   “仅仅如此?”萧子桁声音冷沉,“就没有叛国之罪?”   他的声音凌厉起来,大声喝问:“偏偏这么巧,高魏就在此时重掀战端——齐敬臣,你敢说此事与你无关!”   天子震怒,怒喝之声回荡在空荡的牢狱之内,引起层层回响,震慑人心。   齐婴沉默片刻,却未见丝毫慌乱,就如同他权势鼎盛之时一般平静自若,似乎真正是看淡了得失毁誉,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无波无澜。   他说:“臣惶恐,虽自知才浅德薄,却自问侍君以忠,尤视家国重于性命,不敢有丝毫逾越。”   萧子桁冷睨着他,又听他道:“且臣自离枢密院以来已无公权,纵有此大逆之心,亦绝无行事臂助,望陛下明鉴。”   萧子桁冷哼一声,反诘道:“你虽姑且赋闲,却还有旧部心甘情愿为你卖命——你当朕不知徐峥宁做了什么?”   徐峥宁。   齐婴的眉头一皱,随后身子躬得更低,答:“臣确委托徐大人送过书信,但无非是几封家书,想来陛下已然御览。”   萧子桁的确已经看过了。   齐老太君一七那日,枢密院查到徐峥宁行迹,曾与齐婴在齐府后园密谈,他获悉后当即派人缉拿徐峥宁。   位列枢密院十二分曹之一的朱玮主司监察,此事是他辖下,但萧子桁却并不完全信任他,他毕竟也曾是齐婴的下属,另还同徐峥宁交情匪浅,因此当时他还暗中安插了廷尉的人混在甲士和城门守将中监视朱玮的行动,好在他秉性刚直大义灭亲,在城门口截住了徐峥宁,还把齐婴交给徐峥宁的书信转交给了萧子桁。   萧子桁原以为那是什么不得了的密信,结果展信一看,却见不过是齐婴写给身在外郡的齐氏族人的家信,信中命他们克己奉公莫行不轨之事,勿负君恩勿负家训,诸如此类云云。   萧子桁早已知晓信的内容,方才那话不过是诈一诈齐婴,见没诈出什么也就没再深究,并非因为他已经打消了对他的怀疑,而仅仅是时势不由人,眼下他需要齐婴平国难,至于其他的事,莫若等这场仗打完再一件一件地厘清。   天子一念既定,遂未就着这个话头继续说下去,沉吟片刻后道:“你猜得不错,朕的确有心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齐婴拜曰:“谢陛下隆恩。”   “且莫急着高兴,”萧子桁俯视着齐婴,眼神冰冷,“朕可以让你重掌枢密院,但你父亲和兄长却都不能再留于朝堂之上,即便是你,战后也要重新削官论罪——你可愿意?”   牢狱之内阴寒逼人,唯独齐婴的声音萧肃一如往昔。   他答:“臣叩谢天恩。”   他徐徐下跪叩拜,身上的伤口愈发流血流得厉害,他却恍若未觉,仍端端正正地下拜行礼,仿佛当真对自己的君主千恩万谢。   萧子桁审视他片刻,眼中的冷色却远远没有消失,只缓缓转身离开牢房渐行渐远,声音悠悠传来:“回家去吧,朕给你三日养伤。”   “三日后,动身去荆州。”   天子的身影渐渐消失,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不见齐婴才缓缓起身,这时门外已经有见风使舵的狱官凑了上来,满面都堆着阿谀的笑,客气地要为小齐大人更衣;陆征也来了,但他神色难看到极点,更似乎难以置信一般,却又不得不对重新成为自己上官的小齐大人躬身垂首,询问是否要为他安排回府的车马。   齐婴没有同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为难,只同样客气地接受了他们的好意,随后缓缓步出牢房。   重见天光之时,他又想起了祖母一七那天。   他的确交给了徐峥宁书信,却不仅仅是天子看到的那一封,还有后来辗转送到顾居寒手上的那一封,连同当初沈相留给他的那两个木匣中的一个。   而天子之所以不曾发现,无非是因为……   朱玮也是他的人。   萧子桁以为只要在明面上拿走他的权柄便可以收回枢密院,却不知一切远不是那样简单。他毕竟在枢密院经营多年,对那里的一切都了若指掌,谁身上有怎样的隐秘、谁又是怎样的气度性情,他都清清楚楚。十二分曹信重他更胜于信重新帝,同时人心都是自私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也担心枢密院换人当家会出现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境况,他们也想自保,自然不愿齐婴失势。   朱玮与徐峥宁倒并非蝇营狗苟之辈,他二人的情形有些许不同。   徐峥宁是枢密院中与齐婴走得最近的,他在齐婴手下办过不少差事,始终深信唯有上官才能担救国之大任,是个不折不扣的忠义之士。而因北伐一役中他受了齐婴救命大恩,便更加感念和笃信他,他相信齐婴相信到不问因果的地步,甚至根本不曾过问那书信中说了什么便答应一定将此信送出建康。   齐婴早就料到齐府被人监视,更明白这样的差事最后只能是过朱玮的手,天子必遣他截徐峥宁,一来是不得不如此,二来也为了试探朱玮的忠心。   徐峥宁和朱玮是二十年的老友,这样的朋友一生只有一个、失去了就不会再有,朱玮不是断情绝义的孤臣,他能做得到杀死徐峥宁么?   齐婴很清楚,他办不到的。   所以他更要让徐峥宁去送信。   那夜,朱玮假意派人与徐峥宁缠斗,实则是为了混淆廷尉的耳目,趁他们不备将真正的密信转交给枢密院中的其他属官,随后瞒天过海乔装出城——这些弯弯绕绕掩人耳目的事情原本就是枢密院的本行,天子要在此事上辖制他,远远没有那么容易。   齐婴缓缓坐上马车,车帘放下,隔绝了所有人的视线。   那一刻他眼中的神情全变了,再也不见哪怕一丝的温和或恭顺。   只有冰冷。   无边的冰冷。   此时的齐家是一派萧索寂寥。   这江左第一世家的府宅再也不见维持了数十年的祥瑞富贵之气,坊间都知道这家惹上了官司,百姓遂纷纷退避三舍,于是齐家门前便因无人往来而显得有些冷落,如今只有若干甲士镇守,是为□□这府宅之内的人,不允许他们往来出入。   齐婴视若无睹,由廷尉的属官搀扶着踏进了本家的大门。   家中人都在,父亲、母亲、嫂嫂、弟弟、小徽儿,另还多了个婴孩,原是长嫂早产,诞下了一个瘦弱的男婴,据说已经取了名叫齐泰,字安然,取平安康泰之意。   是个很好的名字。   除了父亲仍缠绵病榻以外,所有人见他回来后都奔出来迎他,他们全都瘦得厉害,此时都围在他身边泪眼涟涟,而母亲看了他满身的伤更是泣不成声,悲伤得几乎要晕过去了。   尧氏什么都顾不上问,不由分说当先让人去请大夫,大夫诊治时她在旁看到了儿子满身鲜血淋漓的伤口后心痛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只是不住地呜咽。   齐婴一面忍耐着伤痛一面安慰着母亲,亦看出家中人见他回来后眼中的死寂都淡去了不少,隐隐有了些希望的模样,这便是很好的了。   他大致包扎好了伤口,却来不及休息,只当先告诉他们长兄和三弟应当不日也能归家了,父亲与长兄虽然难免丢官,却得以保全性命,总归是一桩好事。他过几天要去荆州接管战事,算是官复原职,天子为安他心也不会再为难他的家人,果然次日齐云和齐宁就都回来了,除了瘦得厉害,其余都没什么不妥。   这么一圈看下来,其实只有齐婴受了最重的伤,偏偏也只有他一声不吭,仿佛云淡风轻。   他甚至次日就开始忙起公务了,虽然因伤不便出府,却仍坚持将枢密院和军部的人召到齐家来议事,以便尽可能多地了解当下的战况和形势——他虽同顾居寒有密约,可不代表两国之战是一场儿戏,北魏是真的倾力在打这一仗,他若挡不住他们,等待大梁的便是亡国之祸。   他正在刀尖上独行,即便满身鲜血也不能停息,而且他也知道自己绝不能出错,一点错也不能有,更不能有哪怕一次失败,否则齐家会立刻坍塌,还有……   ……还有他的文文,也会保不住。   他知道他的小姑娘如今依然被囚禁在尚方狱,顾居寒不可能现在就与南朝提起婚事,他娶她无异于一种和亲,此事只能战后再提。这一仗大梁当然不能输,可也绝不能胜,否则何必和亲?他必须把胜败掌握在一个极微妙的分寸之间,她才能活。   他现在不能去看她,只能立刻远赴江北去打仗,他很清楚地知道,只有他胜了、只有他勉力维持着他对这个国家的价值,她才是安全的。   同时他也知道她不会喜欢看到他眼下这个样子……如此狼狈血腥,她会害怕的。   他还记得当初在上京时她无意看到重伤的徐峥宁的样子,彼时她瑟缩成一团扑在他怀里,紧紧抱着他不松手,确实是怕极了,他甚至有些不敢想,若她看到现在他的样子,该是何等心碎神伤。   他不愿她悲伤,一点点也不愿。   他只有远走,然后用尽他的一切去保护所有人。   绝不允许任何失败。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是三卷终章 第164章 镜破(1)   这场空前艰难的战争后来一直打到十一月黄钟。   大梁丢了此前北伐好不容易得到的江北三州,但总算也是守住了大江一线,双方在北扬州和西徐州一带来来回回打过好几次,高魏一度越过天堑,可惜后来还是被挡回了江北。   一切都仿佛从头开始了。   也正是在十一月,沈西泠终于离开了尚方狱,同时听说了自己要远嫁北魏的消息。   来接她的人是青竹。   他告诉她,她被赦免了,因为天子要起复公子,所以前尘旧事不能留下痕迹,对外已经宣称她的事是陆征对齐婴的陷害,天子已经革了陆征的职,廷尉换人当家了。   现在她要去琅琊,回到她母亲的故家,从那里出嫁。   这些消息一个个都是足以令人震惊的,可彼时沈西泠已经没什么表情,在牢狱中的半年时光似乎消磨尽了她的一切情绪,她只问了青竹两个问题。   其一,公子还好么。   其二,这些事他知道么。   青竹都点了头。   沈西泠于是什么都没再说,甚至没问要嫁给谁、什么时候嫁、为什么要嫁,而只是沉默地随着青竹一起坐上了北上的马车。   不哭也不闹。   青竹看着她当时的那个样子欲言又止,总觉得有些想哭,但她都没哭,他哭便显得很没道,且他也害怕自己哭会勾得她一并伤心。   他于是拼命忍住了,送她去琅琊。   到琅琊后,韦家人都恭恭敬敬地在家门口迎候沈西泠。   据说他们都受了敲打,很多事情都要改口。譬如他们原本很笃定地说韦氏就是跟沈谦私奔的,如今就变了说法,只说这一切都是廷尉的陆征陆大人逼他们这么说的,实则韦氏虽的确同一沈姓男子私奔了,可那人却同众所周知的沈氏宗族并无干系,是他们受了胁迫,才会污蔑沈西泠是沈谦的私生女。   这当然只是拿去糊弄天下人的说辞罢了,只是朝廷百官都已经明了当下的局势,深知小齐大人后面的路还很是晦暗不明,既有可能万劫不复,也有可能东山再起,于是一个个都自然摆出了观望的姿态,对天子亲自安排的这番说辞也都装作信了。   实则他们信不信又有什么要紧呢?这根本就不是旁人可以过问和插手的事,他们只能选择沉默或者附和罢了。   韦家人当日在大殿上很是穷凶极恶,譬如沈西泠的大舅舅当时就是一副言之凿凿要把她和齐婴赶尽杀绝的模样,可这小半年一过他便又全然换了一副嘴脸,领着韦氏全族把她迎进了门,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连同几个刻薄的舅母也是一般无二,再也不见五年前她初来琅琊请他们收容母亲尸身时那副冷漠傲慢的嘴脸。   浮生百态,人如魑魅,何等可悲可笑。   沈西泠却并不计较,她也并不与他们搭话,只是在自己的屋子住下了,看到屋里已经准备好了所有婚嫁要用的东西,首饰钗环,红烛锦绣,甚至还有一件精美绝伦的嫁衣。   那些物件都不像是琅琊这地界寻得到的,甚至不像江左的东西,她一问青竹,果然听说这些都是北魏燕国公府送来的东西,是她将嫁的夫婿顾居寒顾小将军亲自着人安排送来的,她这才知道自己要嫁的人是谁。   她没什么反应,不欢喜也不悲伤,像一个木然的、只剩皮囊的人偶。   青竹留在韦家帮沈西泠安顿了几日,又领了两个脸生的奴婢到她身边,说是在她出嫁前会在她身边服侍她。沈西泠并未拒绝,只问起了水佩她们的近况,当初她们是同她一起被抓进牢狱的,也不知如今是否安然无恙了。   青竹说她们都好,已经都回风荷苑去了,沈西泠听言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安顿好了这一切,青竹便也要离开了,十日后是她出嫁的日子,北魏的顾小将军并不会亲来江左,只会在江北的东平郡迎接她,十日后由韦家人给她送亲。   沈西泠对这一切安排都极为顺从,只是在最后送别青竹的时候问了他一句。   她问:“我走之前……还能再见他一面么?”   她那时苍白得惊人,语气也寡淡极了,听不出有什么情绪,可是眼中却有很浓稠的哀色,青竹眼眶一热,慌忙别开眼去,答:“大抵不能了——公子他……很忙碌。”   他匆匆忙忙地说完,却不敢去看当时沈西泠的神情,只是耳中听到她浅浅地笑了一声,并没有什么情绪,却令他心中更加难受。   他听见她淡淡答了一个“好”字,随后说:“往后,便有劳你们劝他多休息了。”   这话透着些诀别的意思,大概她自己也知道,她再也无法见到他了。   青竹最终还是没有忍住,眼泪掉出了眼眶,他十分狼狈地答应了一声,又在临别前对沈西泠说了一声   “珍重”。   六日后青竹回了本家。   自三月齐家出事以后公子便再也没有回过风荷苑了,如今打完仗回来仍然宿在本家,别第始终闲置着,始终没能等到主人回去。   它原本还有一个女主人的,可现在她也不会再回来了。   这些细节是不能想的,否则便难免更加难受,尤其当青竹想起与沈西泠分别时她最后的那一声浅笑,心就越发绞紧了。   为什么……最后偏偏要这样?   他努力克制着伤怀,匆匆进了本家的门,去向公子复命。   公子在尧氏的嘉禧堂。   青竹进门的时候堂内频有说笑声,原是大公子夫妇带了徽儿和泰儿来看望尧氏,泰儿半岁了,正是粉雕玉琢紧可爱的时候,惹得堂上的人都喜欢得不得了,徽儿还在和弟弟争风吃醋,更逗得大人们发笑。   似乎隐隐恢复了齐家往日的祥和热闹。   青竹一上堂便先看到了自家公子。   他刚从战场上回来不久,大约因这半年过得太过跌宕且辛劳了,他又清瘦了很多,气韵也变得更为寡淡沉郁,即便坐在如此祥和欢乐的堂上,仍然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只是看着别人在享受安乐,而他自己却无法融入进去。   他看起来竟有些孤独。   他也看到了青竹,看到他的时候眼神有些变化,似乎也知道他带回的消息是什么,他犹豫了片刻,随后侧首对尧氏说:“母亲,我出去一下。”   尧氏本正抱着泰儿逗他玩儿,见青竹进来回话、自己的儿子又有回避众人的意思,不禁疑心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她也是被这半年来的惊变吓怕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齐婴对母亲宽慰地笑笑,说了声“无事”,随后起身从嘉禧堂离开,转而回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中冷冷清清的,只有已经冷了的茶水和高高摞起的案牍,他却仿佛更自在了一些,好像方才家人们的欢乐令他感到了些许局促一般。   也或许并不是局促……是那里欢乐的光景令他想起了什么人么?   他在书案后坐定,问青竹道:“她在韦家安顿好了?”   “她”。   曾经那样亲密、亲密到几乎彼此融入骨血的人,如今却似乎连字也不能提起了,只能说一个“她”。   他是怕疼么?   青竹垂首答“是”,又细细说了沈西泠在韦家的近况,他认认真真地听着,比对待朝事还要认真。   青竹说完了,他则沉默着一语不发,似乎有些出了神,随后青竹才听到公子问了他一句:“……她哭了么?”   她哭了么?   这世上有那么多的事需要他去关心,其中大多关乎国家存亡、关乎许许多多人的生死,可他那个时候什么都没在想,他只想知道,她是不是哭了。   沈西泠自然是没哭的,可青竹被问的时候却忍不住哭了,他自觉荒唐,于是赶紧把泪擦掉,一边擦一边摇头,告诉公子沈西泠并没有哭,她只是问,她还能否再见他一面。   公子听到这话的时候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甚至看起来还更平静了一些,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才是他真正在忍耐痛苦的样子。   他很痛苦。   越平静、越痛苦。   他什么都没再说了,仿佛对此事的兴趣已经了却干净,只动了动手指示意青竹出去,青竹会意,也不敢再打扰他,遂躬身退了出去。   他知道公子此时最需要的其实是沈西泠,可她不在,因此他大概只需要寂静。   而在门关上的刹那齐婴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手紧紧捂住胃心,痛得腰背有些佝偻了,而咳嗽过后他的衣袖间便染上了鲜红的血。   ……他呕血了。   他看到了那些血迹,但是神色并不意外,好像已经习以为常,而胃心尖锐的疼痛似乎也不让他厌憎,反而令他感到安慰一般——他需要这种痛苦,非常非常需要。   他在书房中从白日独坐到黑夜。   他……想去见她。   就如同自三月分别以来的每一个朝暮一样,他想见她。   这种欲望在三四月时是很强烈的,躁动又昭彰,后来则慢慢沉淀下来,变得沉默且深厚,大概是因为他自己也知道他的私愿是无法成真的,因此就只能越来越牢固地把它压在心底。   最后压成一道隐秘的伤口,没人看见。   他也不需要任何人看见,痛苦是很私密的事,也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一点关联,他再没有什么能给予她的东西了,只能远远地陪着她痛苦,仅此而已。   他知道自己不能去见她,藕断丝连只会让彼此更加痛苦,也会让分别更加困难,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也许就是像现在这样,再也不相见,也永远不说分别。   作者有话要说: “何为自苦,使我心悲” 第165章 镜破(2)   可是她问了,还能否再见他一面。   他半年没见到她了,可仍然能够很生动地想象出她说这话的神情,又会是他所熟悉的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很克制,很懂事,但是又很痛苦。   那是他最不忍见的。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也实在痛得太厉害,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别的来阻断对她的思念,以免自己再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来。这不会很困难的,他只要再熬四天,四天后她就出嫁了,会去往北地、住进另一个男子的府邸,从此以后他们之间就再也没办法见到,他也不会再生出什么愚妄的念头。   只要再熬四天。   他是只要横下心来就能做成任何事的人,可那时不管他如何尽力都无法抹掉自己心里那个女子的影子,他不断地痛苦和躁动着,越来越无法自拔,直到后来母亲进了他的书房。   尧氏一向是个透彻且宽容的长辈,今天青竹回来后她就瞧出敬臣的脸色不对,一问,果然是文文的事。   文文。   她曾以为文文是方公的女儿,因这层缘故才对她多了些照顾,未料她却不是,最后还险些给齐家带来滔天大祸。   怨怪么?那当然是免不了的,她毕竟说了慌,还让敬臣承受了很多本不必有的痛苦和劫难。   可是,敬臣爱她。   他从没有什么钟意的人或事,向来都是平平淡淡的,仿佛怎样都可以过一生,可是后来他爱上她了,自此眼里便总是有着淡淡的愉悦,一说起她神情便很温柔,令人一看便也跟着觉得温情。   可现在他就要失去她了。   他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以至于对她踏进门来没有任何反应,也或许他其实知道有人进来了,只是已经分不出心神去管。   尧氏默默地走到他身边,缓缓叹了口气,又轻轻伸手抱住了他,说:“那就去找她吧……好好道个别。”   这诚然只是一句很简单的话,但其实在那时说出来却很不容易。对齐家人而言沈西泠的存在是个祸端,如今好不容易能撇清干系了,他们自然是不愿让敬臣再和她扯上干系的。今日在嘉禧堂齐婴有意避开,也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长兄仍很介怀沈西泠的身份,他还没忘记对簿公堂那天的惨烈。   尧氏知道没人会体谅他,坦白来说她也不愿他再见沈家女儿,可……他是如此痛苦。   痛苦到陷入孤独。   她不忍心看他如此。   而她说完之后齐婴久久没有回话,他只是沉默地坐着,像是已经出了神,可随后尧氏却感到手背上一热,她惊讶地低头去看,却见……那是一滴眼泪。   ……他流泪了。   齐家次子生来就占尽了天下所有的好名声,为官之后名声更盛,世人都知道他多谋善断心如铁石,是个心性极坚的人,甚至尧氏也几乎从不曾见过他流泪,即便半年前形势最凶险的时候,他也从不曾有过一丝软弱。   可现在他却……   他并没有露出很痛苦的神色,依然同往日一般平平静静的,若非那滴眼泪实实在在还落在尧氏的手背上,她几乎不能发现这一切。   他抬起头看向尧氏,面上几乎没有表情,可眼神已经支离破碎,那双漂亮的凤目全然黯了下去,没有一丝光采。   “母亲,”他说,“……我只有她这一个心愿。”   我其实什么东西都不想要。   我只是不想失去她而已。   他这话说得有些没头没尾,可是却令尧氏心中痛得滴血。   她的孩子……他救了这个家中所有的人,他满足了一切他们的心愿,他让一切都安然无恙,可是他的心愿呢?谁能为他实现?   没有人。   永远没有人去帮他,他永远都是一个人。   他也会委屈的啊。   尧氏哭得肝肠寸断,她紧紧地抱住他,尽力想给他一点安慰,可她知道这一切都于事无补,因为她没有办法帮他实现他唯一的心愿。   她是个无能的母亲!   尧氏痛苦着,可心里又凭空生出一股气来,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他。她放开齐婴,看着他的眼睛说:“去找她吧,什么都别管了,家里有我,你父亲哥哥问起也有我挡着——你只管去见她,其他的什么都别管!”   凭什么?凭什么只有她的孩子这么苦?   难道他就不能过得快活一点么?难道他就不能得偿所愿么?   他明明一点都不贪心的……   母亲的话音回荡在空寂的书房里,也钻进了齐婴心里。   去见她?   什么都不管的去见她?   那是他不敢想也不允许自己去想的事,可是此时却被母亲说了出来,这念头于是挥之不去了,甚至等他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匆匆踏出了书房的门。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错得离谱。   可他真的……好想见她。   沈西泠出嫁的那天,琅琊郡下了一场雪。   江左并不多雪,五年前那一回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那天却下雪了,天色阴沉得厉害,风也大,令人心头发闷。   韦家却是很热闹的,天刚亮,沈西泠房门外就已经敲敲打打锣鼓喧天了,到处是喜庆的唢呐声,仿佛真是要亲嫁女儿似的。   她身旁临时来服侍的丫头们也不断簇拥在她身边说着吉祥话,说她美,说她嫁得好,说下雪是好事、是祥瑞的兆头,说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话,沈西泠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只是默不作声地坐在梳妆镜前,由着丫鬟们给她上妆打扮,再由着她们为她换上大红的嫁衣。   凤冠霞帔,容色惊人。   这一切都是很好的,她曾经想象过几乎一模一样的场面,只不过……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嫁给那个人的。   那个人……   他是不能想的,一旦想她就会禁不住落泪,一旦想她就会禁不住发疯,一旦想她就会恨不得摘下满头的珠翠再狠狠扔到地上,一旦想她就会恨不得即刻跑出这道门、走一千一万里路奔回到他身边去。   一旦想,她就会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了。   沈西泠闭了闭眼,等再展目的时候又强迫自己紧紧地盯着妆台上的胭脂盒瞧,逼自己仔细看它的花样,仿佛它是什么很紧要很有趣的东西,如此过了一阵,她才勉强将与那个人有关的事挤出了脑海。   她问身边的丫头:“什么时辰了?”   其中一个丫头答:“回小姐的话,辰时了。”   巳时她便要出嫁了,现在还剩一个时辰。   她说不好自己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到底是希望不要到巳时还是希望快点到巳时,也许是后者吧——毕竟她真的很害怕自己会忍不住逃跑,逃回去找他,如果那样的话就又会给他惹上麻烦,而她实在实在,不想再给他带来任何灾厄了。   她愿意走,愿意嫁人,愿意做任何事,只要不再给他惹麻烦就好。   等到了巳时她就可以出发去江北了,只要到了那里就算她想尽办法也回不来了,这样就算她害了失心疯拼了命想回来找他,也不会再得逞了。   快点到巳时吧。   ……她快要坚持不住了。   丫头们都看出了她的急迫,皆以为她是期盼着嫁人,纷纷捂着嘴笑、说逗趣的吉祥话听,沈西泠依然没有反应,只是耳中忽然听到房门外的唢呐锣鼓声顿了一顿,随后就隐隐听到马嘶之声,继而传来纷纷杂杂的人语,还夹杂着许多惊惶而恭敬的问候声。   丫头们彼此对视着,都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其中一个站了起来说要出去看看,而在她抬步之前房中众人便听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后是一个男子低沉的声音。   只说了两个字。   “文文。”   丫头们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这是沈西泠的小字,但女子待嫁的闺房门前突然出现一个男子自然很不得宜,有脾气大的丫头当即就要出去赶人,却听她们这个从天而降的小姐忽然说:“……都出去。”   丫头们听言都是一愣,继而纷纷扭头去看沈西泠。   这位面生的小姐是突然来到韦家的,大家都讳莫如深并不多说她的身份,韦家的仆役们还没那个本身探听到建康发生了何事,只当她是韦家从外面认回来的什么亲戚,短暂地伺候她出嫁也就是了。   这位小姐来到韦家数日,话却少得惊人,甚至可以终日坐在房中沉默,对婚嫁这等大事也似不太上心,丫头们都在背后偷偷说她脾气古怪,好在她性子倒很温和,一副万事由人安排的模样,看起来像个没章程的。   然而方才她这一句“出去”却说得重,甚至连气韵都变得沉了,房中伺候的下人们莫名都不敢违逆,甚至觉得她比韦家正儿八经的主人们还要贵气,遂皆不敢多话,纷纷起身出去了。   她们打开门的那个时候,沈西泠终于见到了齐婴。   他正孑身站在她门外,背后是那年琅琊呼啸的寒风以及铺天盖地的一场大雪,韦家的人都聚在门外惊疑不定地张望着,似乎议论纷纷,可其他所有的一切都不能进入沈西泠的眼,她仅仅只能看见齐婴。   只有齐婴。   那时他眉间发间也落了雪,显得尤其风尘仆仆,令她在闪瞬之间想起了许多往日的画面,譬如初见他时他从马车上走下来低头看向她的那个时候,也譬如当年他从南陵郡回风荷苑找她的那个雨声潇潇的夜晚。   她其实不知道这些场景究竟有什么相似之处,可在那个时候偏偏就是能想起,而且深入骨髓。   她几乎立刻就开始战栗。   从心,到躯体,都在剧烈地战栗。   作者有话要说: 很对不起大家,我可能要停更一段时间,暂定一周左右。   最近三次元实在太过忙碌,自己的状态也不好,希望能够有机会调整一下再回来继续写,一定不会弃坑的。   真的很抱歉,也感谢大家一路看到这里,谢谢谢谢。 第166章 镜破(3)   她努力撑着妆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此时他已经进了屋,回身关上了门,这个世界仿佛突然安静下来了,变回了她熟悉的那个样子,甚至她已经意识不到他们在哪里,是韦家还是随便什么地方,全都无所谓——只要是他们两个在一起,她就觉得很熟悉。   他像是突然从她的梦境里走出来,令她一时有些恍惚,从三月分别至今,她中途只在五月对簿朝堂时远远地见过他,可那时也只看到了他的背影,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因此严格算起来她已经有八个月没见他了,比原先北伐那次分别更久。   她实在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跟他说,可那时猛地见到了他,她却竟然失语了,以至于只能不停地发抖,眼泪已经不自觉掉出了眼眶。   她憋了半天只唤了他一声:“公子……”   公子。   他们之间相处已久,又有过一段情浓缠绵的日子,其实比起“公子”这样一个板板正正的称呼,她完全可以用更亲呢的方式呼唤他,譬如二哥哥,譬如敬臣。   可实则除了极少数的一些时候以外,她大多还是唤他公子,这个称呼对她来说似乎有很难以说清的意义,令她感到难以割舍,也令她感到无可代替。   好,那我便去。多谢公子。   公子的灯落了。   公子不是说今天要带我去齐家么?   没有逃学……就是听他们说公子今天要离开建康。   公子觉得……是她欺负我?   这猫儿名贵,我也养不好,还是还给公子吧。   方才公子不是说要帮我牵着马么?   公子用过午膳了么?还合胃口么?   公子是不会做错事的,是他们错了。   公子是不是不好意思花我的钱?   公子……我们回去吧。   ……她一直称他公子。   既客气体面,又亲密无比——那两个字背后是他们一起走过的整整五年光阴。   他一向是很明白她的,即便当时她只是如此简单地唤了他一声,可他仍然能懂得这两个字背后的意义。   他眉间的雪化了,化成一滴水落下来,乍一看仿佛一滴泪似的,但自然他绝不会在她面前流泪的,他只是慢慢走到她身边,很克制又很小心地把她搂进怀里,如同之前许多个拥抱一样柔情,在她耳边说:“嗯,我来了。”   沈西泠瞬间便泪流满面。   她真的不想哭的,尤其她知道此时此刻就是他们最后的告别,她不应把如此珍贵的时间浪费在流泪上,可她真的无法克制,被他拥入怀抱的刹那她就忽然委屈到极点,她也不知道自己具体在委屈什么,但就是……非常委屈。   就跟小时候一模一样,本来可以忍受的,但是他来了,她就没办法继续忍耐了。   她紧紧地抱着他,号啕大哭,像要把自己的心都哭出来。   “你为什么要来……”她肝肠寸断,“我宁愿你永远不再见我,你……你到底为什么要来……”   你为什么要来?   我给你带来那么大的祸端,你为什么还来见我?   你不恨我么?你不怪我么?   我宁愿你厌恶我、宁愿你这辈子都不想见我,这样我就会受到这世上最可怕的惩罚,我就不会如此愧疚了。   你知道我有多愧疚么?   在牢狱之中的每一个日夜我都反反复复地回想着朝堂上发生的一切,你是那样孤立无援,而我什么帮不上你,只能是你的负累,甚至是旁人伤害你的工具。   我是如此的不祥、如此的无用,你为什么还来见我?   他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宽大地哄慰着她,仿佛听到了她心底的这些声音一般,在她不竭的哭声中对她说:“我来送你,嘱咐你几句话。”   他的语气很淡,说的话也很寻常,仿佛眼下他们面临的并不是永诀而仅仅是一次短暂的分别,就像她要去外地收账、他要在她临行前给她几句小小的提点一般。   然而他们都知道事情的真相是如何,却也同时勉力克制着那些沉重透顶的悲伤,齐婴做得尤其好,甚至他的气息都很平稳,一如既往。   “此去多艰,我亦无法照顾到你,你要记得事事多留心,”他轻轻顺着她的长发,爱惜已极,“顾居寒品行端正是个君子,但也不要全心信他,不论是谁都要提防,保护好自己。”   沈西泠的哭声更悲伤了。   “但也不必太害怕,”他在她耳边哄着,“纵然我不在你身边也会护着你,不会有事的。”   他的确不能像过往的五年那样时时刻刻、事无巨细地在她身边关照她了,但即便如此,他也依然会成为挡在她身前的一道屏障。他和顾居寒相生相克彼此制约,只要他能左右大梁的朝局和兵事一日,顾居寒就不得不忌惮他一日,而他越忌惮他,就越是不敢触碰他的底线。   他会把一切都撑住,让她安然无忧。   怀中小姑娘依然哭得厉害,他叹了口气松开她,又抬手为她拭泪,彼时凤目中甚至带了点笑意,看着她说:“而且你不是很能干么?原来总怨我不给你机会表现,现在给了,可不要让我失望。”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木匣放到她手里,声音更低了些,说:“我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给你了,这里是一些上京附近的田产和铺面,你留着,至于怎么用,你自己拿主意就好。”   之前沈相给齐婴的那两笔资财他已经尽数给了顾居寒,那笔钱是不能扣留的,否则一旦数目不足以打动顾居寒,后续的一切就都无从谈起,事态紧急的情况下他没有机会与顾谈判,只能求稳,不能有一丝动摇和保留。   如今他给沈西泠的这些东西都是用他自己的钱买下的,他着人变卖了自己在江左的私产,又用这笔钱在上京为她安置产业,她手上有些东西,起码就不会太被动,这小姑娘心中容易压事,更加容易不安,他必须多给她留点东西,她才不至于太害怕。   他早已默默地为她打算尽了。   人悲伤到极点的时候是怎么样的?还会有眼泪么?   沈西泠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她也没有力气没有反应,拿着他给的东西眼中空茫茫一片,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就是问他:“……你不怪我么?”   我让你受了那么多的苦,甚至你的家人也因我而怨怪你……你,不怪我么?   齐婴听了她这个问题却扬了扬眉,似乎有些没听明白——他因她而承受了那么多,可他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怪她。   他着实想了一阵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随即叹息起来,垂目看着她,眼中的感情深邃不可见底。   他说:“你我之间,何必再说这些。”   我早已将你放在我心底,将你看作此生唯一的安慰和欢愉,又怎么会怪你?   沈西泠明白他要说什么,他们实在太懂得彼此了,只要片语只言,甚至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呼吸,就能心领神会。   她的心为此深深震撼着,眼泪又落下来,颤抖着对他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又靠进他怀里,反反复复地对他诉说着歉疚,齐婴继续安慰着她,又对她说:“不必道歉,你什么错都没有……倒是我,并未信守诺言,辜负了你。”   诺言。   他说的是曾许诺带她离开、与她婚嫁的事,如今不但一桩都没有实现,甚至还逼得她远嫁给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是他给了她无谓的希望,最后又让她失望到底。   他其实有些后悔了。   他早就知道他们之间困难重重,只是最后他的贪欲和妄心让他失去了正确的判断,他狂妄地以为自己可以把控局面,沉湎在对她的迷恋之中,视线狭窄得只能看到自己规划中的事,却未注意到在他安排春闱和北伐之事的同时,杀机已经将他们紧紧包围。   其实是他害了所有人,是他没有想清楚。   如果他能把一切安排妥当,或者当初他没有向自己的欲望妥协,那么沈西泠或许也就不会跟着遭难——她曾多么期待同他一起离开,那时她的眼睛都是明亮的,可现在只有一片死寂。   是他伤害了她。   他的愧疚是那么沉重,而这种沉痛刺伤了沈西泠,她激动起来,紧紧地攥住齐婴的衣袖,大声反驳他:“你从没有辜负我、更没有一点对不起我!你给我的一切都是最好的,是我这一生想都不敢想的好,你怎么可以怪自己?”   沈西泠的心剧烈地痛着。   他居然在责怪他自己……他明明是最痛最累的,明明已经竭尽全力照顾了所有人,可他还是在责怪自己。   他几乎要把她的心揉碎了。   齐婴能感觉到她的痛苦,因此不再说那些话,转而更紧地搂住她,在她耳边低声哄慰着,说:“那你我都不要再道歉,好么?”   沈西泠顾不上答他,依然泪流不止,并非因为她自己感到痛苦,只是因为她实在太爱这个人了,爱到心都跟着疼痛,爱到一切都不由自主。   她真的好想救他,把他从无边的疲惫和苦痛中救出去,给他真正想要的心向往之。   她一定要救他。   那时她的心正以平生最脆弱的姿态破碎着,四分五裂不成样子,可同时又以一种与此前截然不同的方式一点一点拼凑起来,夹杂着对他以外所有人的怨恨,夹杂着对她自己最深最重的鄙夷,夹杂着她对一切过往的珍重和轻忽,重新拼凑着,拼成一个不可为人所预知的模样。   甚至她自己,也不知道它变成了什么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天使们等我,我肥来啦~ 第167章 镜破(4)   她感到他在为她拭泪,还听到他笑了,她抬头看他,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一身嫁衣,凤冠霞帔。   他正难辨悲喜地看着她,神情温柔如同望园里的月色,还带着她所熟悉的疼爱,说:“你今日很美。”   他由衷地说着,同时想起许许多多往日的画面,大概别离之时原本就容易忆及往事,他也终归不能免俗。   他另还想起了一些尚未来得及发生的事,譬如他们之间未能兑现的婚约。倘若当时他们真的抛下一切离开了,或许如今早已成婚,她嫁给他的时候应当也会同今日一样美吧?虽则她一向喜好浅淡些的衣裙,但其实嫁衣这样艳丽的颜色也很衬她,淡妆浓抹总相宜。   倘若他们能成婚,婚后她便会更换发髻,那又会是怎么一副模样?她或许会很开怀,终日眼睛亮亮地看他,依偎在他身边不离开,她……   至此他不敢再想下去了,同时喉间也又有了些腥气,他勉强压着,不愿被她看出端倪。   她已经哭成了这样,若被她瞧见,她又该何等伤情。   沈西泠听到了他的赞美,亦在他眼中瞧见了朦胧的光亮,便同他一般遥想起了那些未竟的事,她感到更深的伤怀,以及对他更缠绵的爱意。   她抬头看着他,也露出同他一般悲喜掺半的笑,说:“……你喜欢么?”   齐婴笑了,喉间的腥气更加浓重,可他面无异色,看着她点头。   其实沈西泠深知那时候的自己并不好看,牢狱中的岁月让她形容枯槁,何况此时她还哭花了妆,一定是很丑的。   她实在很希望自己最后留在他眼里的样子能够更好看一些,因此她努力擦掉了脸上狼狈的泪水,对他笑了笑,像一朵努力留存花期的枯荷。   “那你要一直记得我,”她说,“不要忘了我。”   就算我们再也不能见到,就算我们从此天各一方,就算往后一生我们都与彼此再无关系。   你也要记得我。   记得我们曾经那样美好地厮守过。   他又点头了,温柔而包容地,对她所说的一切无所不应。   “我永远记得。”   他叹息着。   “但我希望你忘了我。”   我希望你忘了我,然后爱上别人。   无望的爱和别离是最为痛苦的,它会朝朝暮暮地折磨你、让你备受摧残。   所以文文,忘了我吧。   往后的岁月还很漫长,你还会遇到许许多多其他的人,那些感情不会再像你我之间这般沉重,去轻松地爱一个人吧,让他取代我,别再沉湎于这些沉重的往事。   去过新的生活。   沈西泠明白他的意思,可她说不出什么来了,只是拼命摇头。   她知道他的好意,也知道他说的对,他们都应该忘了对方,这样才是最好的,对他们都好。   可是她真的没办法不爱他。   如果她把他从自己的生命中取走,那她就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爱他已经是她的本能,甚至是她的生命本身。   她的根已经与他长在一起了,现在要生生地扯断,她知道自己注定会枯萎,而即便枯萎了,她仍想怀抱着对他的爱和记忆,这样就可以假装,她还活着,她还与他在一起。   这些话实在不必说了,说了不但没有意义,还会平白让彼此心中多添伤怀,因此她只是摇头,然后对他说:“蒲苇韧如丝。”   我爱你,如同蒲苇一般柔软坚韧,直到我腐烂化为乌有,这一切才能中止。   她说得平淡而坚决,并非在发什么誓言,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他听懂了,叹息更深,可眼底又有些浅淡的欢喜,薄薄的一层,却浸入心底。   他亦回答了她:“磐石无转移。”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沈西泠的妆已经全然哭花了,然而巳时将至,她当然没有心情再叫丫头们进来补,遂索性将妆卸了个干净,一身盛装而不施粉黛。   他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时间飞快地流逝着,明明在齐婴来之前沈西泠还虔心祈求着时间过得快些快些再快些,可他来了,她便又改了主意,开始祈求巳时永远不要到来。   就让他们永远停留在这一个时辰里吧,她不必远嫁,更不必与他分离,他们可以长厢厮守。   他们彼此亲吻着,可即便如此依然各自伤悲,甚至更加绝望——亲昵并不能让他们感到温存欢喜,而只是令他们越发意识到他们将要永远分离。   终于还是到了巳时。   门外开始出现阵阵的脚步声,随后便有韦家的人小心翼翼地来敲门,称吉时到了,问今日还要不要送亲。   他们于是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整整五年,他们曾以为可以天长地久,可原来不过是镜花水月,最终皆为梦幻泡影。   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   万般皆苦,与他分别最苦。   她从他怀抱中离开时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的根被生生地扯断了,鲜血淋漓,她甚至痛得麻木了,只能感觉到一切悲欢忧惧都在消失,她成为了没有魂魄的行尸走肉。   但她不能再哭了,门外还有很多人,他们都会看、会议论,而他们议论得越多他就会越麻烦,她虽然可以远嫁逃离建康,可他依然还要留在这里,和这里那些两面三刀无能无耻的恶鬼纠缠,她不能给他惹更多麻烦了。   她也不要他再为她担心。   她要笑着离开,让他知道她已经重新坚强起来了,让他知道她能照顾好自己,让他再也不要为她牵肠挂肚。   她可以的,一个人也可以的。   她反复这样鼓励着自己,一遍一遍默默重复着这些谎言,最后甚至有些骗过自己了,她真的不再流泪了,甚至回光返照一般显得光彩照人。   她还对他笑,体面地与他点头道别。   他似乎明白她的苦心,因此也并未作出藕断丝连的不舍之态,他的了断一向比她更干净。   他亲手为她取过盖头,继而轻柔地为她装扮好,恍然间又成了她的长辈而非她的爱人,他要送她远嫁,再也不是能把她的盖头挑开的人了。   沈西泠的眼前被一片喜庆的红色遮盖,随后她听到他转身的声音,她的心一下子空了,即便她准备了那么久,可是真到了分离的这刻她还是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他,最后问了他一句:“……我们还会再见么?”   我们还会再见么?   其实她知道答案的,只是她终归还是舍不得他,所以到了最后的最后,她还是忍不住这么问了他。   她看不见他,因此更加惶恐,过了片刻才听到他问她:“文文,你我相识多久了?”   他的声音低柔,令她恍惚如入梦境,她隔着盖头答:“五年。”   他听言似乎笑了一下,随后似乎有些感叹,低声叹了一句岁月如飞。   岁月如飞?   诚然如此。   与他初相识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宛若发生在昨日一般历历在目,这五年中的一切都是那么甘美玄妙,也许正因如此才显得闪瞬即逝。   “可不是,”她轻轻附和着,“过得真快……”   他叹了口气,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事,她甚至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可是他又忽然开了口。   “五年为期,”他说,“到时候……我去看你。”   当时当刻他说出那句话,差点又要勾下沈西泠的眼泪。   她其实知道他是在哄她,今日别后他们之间便隔千山万水,穷尽此生也注定陌路,他怕她心里没有指望,所以给她留了最后一个念想。   他想让她靠这句虚幻的话撑过五年,同时还在告诉她,五年很短,就像他们一起携手走过的那五年一样短。   她明了他的意思,可私心里却觉得他说得不对——与他在一起的五年当然很短,可与他分别的五年呢?   那一定是无边无际的漫长难捱。   但即便是谎言、是虚假的安慰,那时的沈西泠却依然很受用,她在盖头下默默地流泪,却努力地经营着欢快的口气,对他说好,又与他道别。   别语简单,只有珍重二字,随即她便听到了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听到他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她早已看不见他了,可眼前却依然浮现着他的样子,他抬手的样子,他走路的样子,他把门推开的样子,以及他渐渐走远、消失在漫天风雪中的样子。   事无巨细。   随后丫头们都涌进来了,门外的唢呐和锣鼓又开始吹吹打打,她被各式各样的人簇拥着出了闺门,经过繁琐的仪礼后又被送上马车,踏上了北去的路途。   马车摇摇晃晃,车窗外寒风呼啸,她蜷缩在马车的角落,无声地痛哭。后来却隐约听到骏马长嘶的声音,像是他的逐日,她于是发了疯一般不管不顾地扯下了盖头,猛地顶着寒风推开车窗向外看去,见窗外白雪皑皑天寒地冻,远处的官道上有一人一马在风雪中静立着。   她知道那是他,即便那时两人远得已经根本看不清彼此的眉目。   可她就是知道那是他,在为她送行。   他孑然站在铺天盖地的大雪里,正如同五年前他在建康城外的夜林里送她,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光景。而她也同那时一样无计可施,只能放任马车渐渐远去,无论她再如何眺望、再如何诚心地向满天神佛祈求,终究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不见。   她明白的。   他用尽他的一切为她铺下了一条生路,而他自己却被困在风雪之中。他将回到建康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狱,被那里的厉鬼撕咬啃噬,被地狱的业火反复焚烧。   她知道的。   这大概……就是他们最后的结局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卷 到这里就全部结束啦,谢谢大家的陪伴~接下来是翻盘的第四卷,时间要回到小说开始的时候了~一卷结束以后照例瞎比比两句:   其实按道理讲一般这种故事都应该从第四卷 开始写,他们的前史和苦难可以两三更很快讲清楚,这样一上来就能虐渣反攻了。   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两个人物的发展和变化需要依赖这些苦难,也可以说是这些苦难造就了他们之后的样子。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爱情故事的讲述者,我必须要回答的一个问题就是主人公为何会相爱:文文为什么爱小齐大人?小齐大人又为什么爱文文?如果我解释不了这个问题,那么只能说明它是不合理的,起码他们感情的根基是不稳固的。一见钟情见色起意宿命因缘当然可以被当作是理由,但我仍然认为长久的陪伴以及在苦难中的相濡以沫才是让这样敏感和谨慎的两个人相爱的根由。去年在动笔写风荷举之前我曾想过直接用第四卷 开局,可是考虑到以上这些问题我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我也一度把这些磨难当成实现美好的工具,可是写到现在我自己回头看的时候,却觉得即便是这些苦难,在他们的爱情中也依然很美丽(害,可能是我这个CP粉头子滤镜太厚了吧这种写法虽然满足了我自己,但是其中慢热和虐的部分却辛苦了可爱的读者们,我知道大家坚持看下来这几卷真的很不容易!我非常非常非常感激!在这里继续给大家鞠躬,谢谢大家能看到这里。   另外,第三卷 虽然结束了,但是也遗留了一些问题没有解释,比如文文远嫁后小齐大人是怎么在更加艰难的环境中生存下来的,这些会留到第四卷说明,同时一些人物的命运和结局也会在第四卷中交代,再次祈求天降毅力保我不烂尾!   在即将到来的第四卷 中,文文和小齐大人要继续一起进化(?某种意义上也算黑化吧,但我个人觉得不完全是)攻克难关争取他们的心向往之,过程当然还是会有点曲折的啦,但是结局一定很美好~【唯一的苦恼是我现在还没有想清楚到底生男团子还是女团子【龙凤胎就算了吧…毕竟他俩家里都没这基因…   接下来是flag环节:   80万字以内我能完结正文(不含番外)吗!(要是完不成我就把生团子放进番外【太机智了我,忍不住顶锅盖给自己一个夸夸   最后用一个四字成语总结一下第四卷 的主要内容:“干就完了”。 第168章 梦醒(1)   那场雪下得真大。   寒风呼啸,整个天地都是一片雪白,将人的视线遮蔽得不清不楚,沈西泠甚至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她很想再看那个人一眼,可不知何故,当她拼命睁开眼睛后入目的却是既陌生又熟悉的床帐顶,那并非属于幼时她和母亲居住的小院,更不属于风荷苑,可她却隐约觉得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   她实在有些恍惚,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忽而胸闷咳嗽了两声,随即便似乎惊动了什么人。   她听到一阵匆匆的脚步声,随后她的床帐就被一个丫头撩开了,外头明亮的天光映照进来,像是极好的春光,与片刻之前她所见的琅琊阴沉飞雪的模样很是不同。   她的眼被乍然亮起来的光晃了,一时有些睁不开,便没瞧见那丫头的脸,只听到她喜极而泣的声音,扭身便朝外头喊:“将军!夫人醒了、夫人醒了!”   她话音落下后外间便传来更多的声响,似乎有许多人都一起拥了进来,人影憧憧,还有一个男子坐到了她的床边,急急唤了她一声:“西泠?”   沈西泠眼前还是不甚清楚,而更混乱的则是她的思绪。   ……将军?夫人?   她们在叫谁?   定然不是她和齐婴——她应当被称作“小姐”的,他则应被称为“公子”或是“大人”。   她感觉到有一个男子坐到了自己床塌边,这是很亲昵的举动,可他一定不是齐婴,他的气息她很陌生,而且他叫她“西泠”。   那人明明是叫她“文文”的。   他只会叫她文文。   沈西泠既有些懵,心底里又有些恐惧,甚至有些瑟缩了。   她一边努力往床角闪躲,一边勉力想看清来人的脸,亮光中那男子的五官颇有些模糊,但仍能看清轮廓,剑眉星目,高大英挺,亦让她觉得既眼生又眼熟。   她很茫然地看着他,脑子里混沌一片,时而是方才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时而又是眼前这乱七八糟的一切。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她被自己的枕头冰了一下——她把自己的枕头哭湿了,如今是冰凉凉的一片。   她这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那些真实无比的人和事,竟不过又是她的一场梦境罢了。   这些梦实在不新鲜了,自她远来上京之后便时时伴她入夜,尤其是刚刚与那人分别的时候。只是以往这些梦境都很破碎,鲜少串联得如此完整,大约是因为她以往都睡不好、很少能有长时间的安眠。   可这次她为什么能睡这么久呢?   沈西泠艰难地回忆着,这才想起……她似乎是生病了。   她一点点清醒过来了,回忆起自己睡前才去过御史中丞家钟夫人的茶会,据说那人也去了,就在前院同魏国人论道辩经。她欣喜又惶恐,想尽了办法才从后院跑出来,几乎翻遍了御史中丞府才找到他小憩的客房,她隔着门求他、想与他见一面,可他并不应允。   他们仅仅隔着一道门罢了,可偏偏咫尺天涯。   然后呢?   然后……然后她就走了,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   她住的地方是哪里来着?   她有些记不清了,但知道绝不是风荷苑,否则她绝不会不想回去的。   那是哪里呢?   ……哦对了,是燕国公府。   对,燕国公府。   她是住在燕国公府的,因为她嫁人了,嫁给了承袭国公爵位的顾小将军,顾居寒。   对,她嫁人了。   沈西泠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缓缓偏过头又去看坐在自己床边的人,这次总算认出了自己的丈夫——他看上去有些憔悴,下巴上有些胡茬,正十分担忧地看着她。   他又叫了她一声:“……西泠?”   似乎在确认她有没有清醒过来。   沈西泠确然已经醒了,她已经认出了自己房中的人,除了他以外,还有他的妹妹婧琪,以及自己身边的丫头连紫和挽朱,外间隐约站了个男子,看上去是顾居寒的副官旭川。   她都认出来了,很清楚,可同时又有些恍惚,总觉得连紫和挽朱应当是水佩和风裳,婧琪则应当是子君,至于旭川,或许本该是青竹或者白松的……   她晃了晃头,将这些荒谬的念头从自己脑中摘出去,看着顾居寒笑了笑,开口答:“……将军。”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可房中的人听见她说话了、却都高兴得像什么一样,只顾居寒怔愣了一下,眼神似乎有些黯淡。顾婧琪甚至欢喜得差点儿哭出来,扑到她床边拉起她的手说:“嫂嫂你可算醒了!你怎么睡了这么久?我们都要担心死了!”   “你一直发高热,怎么叫都不醒,就一直说梦话,”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宫里的御医院正给你开了好多药,却都喂不进,他们也都没了法子,还说你要是再这么下去就要烧坏脑子了!”   她看起来很后怕,连紫和挽朱也跟着点头,都是一副劫后余生欣喜极了的模样,沈西泠知道自己这一病给大家都惹了麻烦,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又抬手摸了摸顾婧琪的头,说:“我不好,让你们跟着担心了……”   她说完便咳嗽起来,吓得房中的人都跟着手忙脚乱,顾婧琪慌得不得了,又被她哥哥拎到一边,看着哥哥一边把嫂嫂扶起来半坐着,一边又训自己说:“你嫂嫂刚醒,别吵吵闹闹的。”   顾婧琪颇有些委屈,但又不敢反驳,只撅起了小嘴,顾居寒则不理会她,只问沈西泠:“觉得好些了么?是不是还不舒服?”   沈西泠身上没什么力气,倚靠着窗头的软枕坐着仍有些不稳当,她勉力打起精神,说:“……无妨,已经不要紧了。”   顾居寒看着她,眉头依然皱着,尚未来得及说话,顾婧琪便又插了嘴,笑嘻嘻地说:“嫂嫂可算没事了,不然我大哥都要吃人了!嫂嫂是没瞧见这几天他的脸色有多不好看,那些院正差点儿都不敢来咱们府上,个个躲得八丈远!”   这话说得十分俏皮,而沈西泠一醒一屋子人的心情也都跟着好了起来,纵然是一向沉稳少言笑的连紫听了这话也不禁笑出了声。   只可惜她这话得罪了她哥哥,令他有些局促起来,自然就难免遭殃,被自家长兄虎着脸瞧了一眼,立即就吓得缩起了脖子,躲到了丫头们身后去。   顾居寒叹了口气,看了沈西泠一眼,又回头对其他人说:“你们先出去吧,我同夫人说几句话。”   这是自然的,夫人刚醒,将军自然很欢喜,人家夫妻要亲热呢,旁人可不好打搅。顾婧琪和丫头们都自觉明白,听言皆捂着嘴偷偷地笑,只连紫稳当些,欠身说:“那奴婢先去为夫人熬药了。”   说完带着挽朱退出了房去,顾婧琪也走了,走之前对着沈西泠挤眉弄眼做鬼脸儿。   这些情致都很生动,让沈西泠越发清醒了一些,继而又陆续地想起了很多梦境之外的事。   算起来她远嫁到江北也已经有五年了,和留在风荷苑的时日一样长,在这里同样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她也同许许多多新的人产生了联系,这一切都很好,都很平和温馨。   可……她仍然耽于那场梦境,即便它让她痛苦到多年梦魇,可同样美妙得令她沉迷。   她很想回去。   她好像已经彻底醒过来了,可是又好像没有,梦境中的许多东西依然给她留下了痕迹,她甚至还生了幻觉,总能隐隐约约闻到那人身上的甘松香,虽然只有一点点,却始终缭绕着她,令她误以为他曾来过这间屋子。   她觉得生出这等荒谬念头的自己很蠢,可是又禁不住一直会这样想,等其他人都走了,她还是问了顾居寒一句:“将军……他来过了么?”   他会来看她么?   顾居寒听言暗暗一叹。   方才他之所以把其他人都打发走,就是因为知道她醒来以后一定免不了要问起那个人,而这些话旁人都是不能听的——他们虽不是真正的夫妻,可到底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整整五年,他其实也很了解她,起码知道她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   他当然一直知道他们之间的深情,也从没有过什么非分之想,只是他们之间毕竟也有五年时光,相处的日子并不比她和齐敬臣之间来得短,真要算起来,说不定还要更长些。   她一直是个心防很重的人,刚嫁来国公府的时候一直同他客客气气,一副相敬如宾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他知道她那时伤情,也体谅她的难处,因此一直对她很宽和,后来更时不时给她带些有关那人的消息,这才慢慢令她意识到他不是恶人,他们的关系也总算是有些缓和。   后来他的父亲病逝了,他一度消沉痛苦。   她实在是个有些奇怪的人,富贵康乐似乎没法唤起她的亲近感,反倒是沉郁苦痛更容易让她共情。父亲病逝的那段时间她一直很体贴他,似乎在同情着他,更替他跑前跑后张罗丧仪,像是这家真正的主母一般,同他一起披麻戴孝在灵堂外迎候来祭奠的人,更像是他真正的妻子。   直到那时他们交换过彼此最深切入骨的痛苦她才真正不那么防备他了,后来时日渐久他们也终于像是朋友,他上战场之前她会替他担忧,他平安回来的时候她会真心实意感到高兴,再后来她也不板板正正叫他“将军”了,而改口称他“温若”。   作者有话要说: 大梦初醒 第169章 梦醒(2)   他当然从未想过能取代齐敬臣在她心里的位置,也从未想过自己与她之间最后会走到哪一步,但终归他们之间共度的岁月是很实在的,他的确以为她会慢慢放下对那个人不可能实现的执念,转而慢慢接受他。   可齐敬臣来了,仅仅是这个消息就让她方寸大乱,把她这五年来的平静全都拿走了。而他甚至不见她,她却仍然痴心,还为此大病了一场,也许病中她被梦魇住了,因此又想起了当年在江左的往事,一梦醒来之后她竟又称他为“将军”了,甚至一开始她都认不出他,全然将他视作了一个陌生人。   ……五年岁月,原来竟比不过你与他的一场梦么?   顾居寒心下自嘲一笑,面上则并未显露,他仍很温和地看着她,答:“没有,他在使君别馆,怎么会来?”   沈西泠听言神情依然恍惚,却缓缓点了点头。   的确,他是不会来的。   他是大梁的使君,怎么会来大魏燕国公的府邸,这不合礼法也不合情理,是她妄想了。   使君别馆……   说起来那地方她也去过的,就住在他的房里,也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什么变化……他是否依然住在当年那间屋子里呢?   她想得有些远了,心中有股很沉的情绪漫溢上来,她努力将它们挥散,又问顾居寒道:“我睡了多久……?”   她记得钟夫人的茶会是三月下旬,而四月上旬魏帝就要和萧子榆完婚了,到时他就会离开上京,她就真的见不到他了。   其实茶会过后她本已放弃了想再见他一面的念头,毕竟他的态度那样坚决,他们分别五年,也许他已经不那么爱她了,也许他已经忘记她了,也许他已经不想再与过去的人事有所牵扯……都有可能。   可病中的这场大梦实在太过真切了,以至于此时她仍然觉得一切纠缠都发生在昨天,他们根本不曾有过分别,她也依然是最懂得他的那个人——他不会丢下她的,他一定有苦衷。   她还记得自己出嫁前他答应她五年后就来看她,而如今他果然来了,这是巧合么?还是他有意为之?   其实都无所谓,如果是前者,她就当这是他们的因缘宿命;如果是后者,那他就是依然舍不得她。   无论到底因为哪个,都足以成为她继续去找他的理由。   她眼中的坚定之色十分明晰,顾居寒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她依然打算去找那个人,心中难免叹息更深,可是又隐隐觉得这样也好——比起她郁郁寡欢、比起她生病,他还是宁愿她去找他。   于是他说:“五六天罢了,今日方廿七。”   他帮她把被子往上扯了扯,又说:“你不要急,好好养身体,等到浴佛节那天就可以去见他了。”   他完全知道她在想什么,甚至还替她打算起来,而沈西泠一听四月初八浴佛节尚没有到,心里便立即长舒了一口气,连连说着:“那就好,那就好……”   像是了却了一桩很大的心事。   顾居寒见得她这般模样心中滋味难辨,而他亦知道此时她根本没有心力顾念他的情绪,她正生着病,而且尚沉浸在那场令她流泪的梦里。   他亲自出得房门让丫头们端药进来,本打算亲自喂她喝药,但略一斟酌又觉此举有些逾越,恐为她所不喜,遂还是假手于连紫,待看着她将太医院御医所开的黑药汁都喝尽了,他才又在她床边坐下,轻轻扶着她继续躺下休息。   他说:“喝了药便再睡一会儿吧,什么都不必挂虑,只要好好休息。”   沈西泠看着顾居寒点了点头,又目送他离开了自己的屋子,连紫和挽朱皆行礼送他,又折身回来要为她放下床帐遮光、以便她好好休息。   而沈西泠却阻止了她们。   她的眼神十分清明,甚至有些略显深邃的光芒。   她缓缓从床上坐起来,继而吩咐连紫道:“去请龚先生来见我。”   燕国公夫人康复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魏宫,彼时魏帝正和大梁的公主及副使韩非池一同在御园中赏花。   如今已是三月末,若搁在江左自然是春花灿烂,清霁山后山的粉樱都该开遍了,但上京仍有些春寒,御园中开得最多的是榆叶梅,虽难免落寞了些,倒也别有一般风味。   魏帝听人回禀了燕国公夫人康复醒来的消息,颇为开怀,命人赏去国公府看诊的御医院正,待回禀的人退下了,便同大梁公主笑着说:“如今正是乍暖还寒时候,最容易染上风寒,公主远来上京或对北地冷暖感到不适,可定要善保贵体啊。”   魏帝高勉今年已过不惑,虽则保养得宜并未发福,可毕竟还是比二十六岁的萧子榆大了一轮有余,他这般关怀言语固然十分体贴,可也让萧子榆心中有些不适和轻蔑。   老东西,与我套的什么近乎。   若搁在多年以前,大梁六公主向来是嬉笑怒骂全凭心情的,除了对她那心上人没什么原则以外,对其他人都是一副娇蛮模样,若碰上她不喜欢的人对她献上什么殷勤,定然会不假辞色地下了对方的脸面。   只是如今世殊事异,她远嫁别国,身边再没有父兄撑腰,往后还要在这魏宫之中熬过漫漫数十年,她是不能得罪高勉的,甚至……还要想办法让他喜欢自己。   萧子榆并未撂脸,只对高勉笑了笑,这几年她兴许过得不太如意,比不得少女时那般娇俏,只是那双桃花眼依然很美,还带了些妩媚的味道。   她说:“劳陛下挂虑,这里一切都好。”   这般柔顺模样很令魏帝心仪。   他平生最宠爱邹后,一宠宠了二十余年,至今这魏宫之中也没有一个女子能够挑战皇后的地位。   可这不代表高勉不喜欢鲜嫩的。   萧子榆虽然二十六岁了,算不得很年轻,可模样依然姣好,足可以打动他。何况她是大梁的公主,江左之地的一切都象征着风雅与高华,能与那里的公主温柔小意一番,也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   魏帝起了兴致,有意同她多聊几句,便又说起了他们大婚之事的细节安排,正巧大梁的副使和魏国礼部的官员也在一旁随行,恰可以一同说上几句。   高勉对大梁的这位副使颇为重视,只因听说他是江左韩氏的嫡子,算起来还是如今那位梁皇的母族中人。江左的局势变化近年来十分频仍,上京中的贵人们也都有所耳闻,高勉更深知,如今的韩家是今非昔比了。   十年前大梁沈氏一朝覆灭,已经让江左世家格局为之大变,五年前齐家又生了变数,当朝左相和其子尚书台右仆射都卷入了土地大案双双被罢官,齐家自此一蹶不振,若非他家还剩了一个有能耐的次子挽狂澜于既倒,便真要如同当年的沈家一般化为尘埃了。   说起来那齐敬臣也真是十分不易,目下可算是独自维系着他的家族。据说他的父亲已经不理事了,长兄又因经当年那么一遭事有了皈依佛门的心思,听闻还曾剃度,也不知后来有没有被家中人劝回去。他那三弟更是不中用,独四弟略有几分成器,如今也入了仕,但官位也并不高,想来也帮不上他哥哥什么,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这齐敬臣不单要看顾家族,另还要同韩家和傅家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真正是一人担了所有干系,辛劳得很。据说他目下仍兼着枢密院的差事,梁皇另还提拔他顶了他父亲的缺,升任左相。只是这又有什么用呢?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齐家大势已去,齐敬臣就算再得荣宠,也不过是落日余晖罢了。   如今,真正的江左第一世家,还应属天子母族韩氏。   这个家族的势力是很实在的,主君韩守松虽没有什么很大的作为,可他弟弟韩守邺却手握三十万兵权,他的门生赵庆晗另掌建康守戍的权柄,真正是威势滔天。而在齐家衰落以后,韩家更是默默鲸吞蚕食着原本依附齐家而生的势力,因此愈发膨胀起来,以至于而今的大梁朝堂接近半数都是韩氏一党,剩下的要么依附傅家,要么就是依傍齐敬臣而生的庶族官员。   韩家,是实实在在的风光无两了。   至于这位韩家的嫡子韩非池,倒也有些渊源可讲。   据说此人少时有神童之名,只是后来生性散漫成了建康城中有名的一号纨绔子弟,甚至还有在乡试考场上交白卷的斑斑劣迹,曾一度很令他家长辈头痛。只是时来运转,他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开了窍,竟生了入仕之心,嘉合二年开恩科时便中了举人,次年春闱更点了状元,简直让他父兄喜不自胜。   他本就是有才名的人,如今有这一番浪子回头改邪归正的传奇傍身,更是有了了不得的盛名,韩家人再从旁一帮衬,很快便在朝廷里平步青云,今乃尚书六员之一,大梁朝廷中的官员们皆揣测,他再过段日子便要升任仆射了。   这位小韩大人往后或许会替代如今的齐敬臣,成为新一任江左权臣,魏帝自然对他颇为重视,此时更对他笑言:“韩副使远来上京,不妨四处转转,大婚事宜便交由我朝礼部去办,定不会薄待了公主。”   韩非池对魏帝拱手一拜,已全不见少时的散漫浪荡之态,看起来甚为谨笃周全,曰:“两国联姻为重,外臣不敢怠慢。”   魏帝摆摆手免了他的礼节,又叹道:“副使如此劳碌,说来也是敬臣染了风寒的缘故——他近来可好些了?要不要朕派御医去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韩非池,追星典范【爱豆是榜眼,追了几年自己成状元了,“追星使我成为更好的人” 第170章 梦醒(3)   魏帝问完这话,余光却暗暗观察着萧子榆的反应。   大梁六公主与那齐敬臣之间可是有一段不清不楚的过往,这事儿传得年代久了,一时倒有些真假难辨,虽则两国联姻无关情爱、魏帝也没指望和萧子榆有什么真情,但毕竟还是不愿平白头上冒绿,便有意说话试探一番。   他话音落下后萧子榆倒是没什么反应,仍旧赏着花,瞧上去对那齐敬臣似也没什么关心了,魏帝心头稍安,觉得他二人之间许是讹传也未可知,即便确有其事,那也是陈年旧梦了,应当不至于再闹出什么冤孽来。   韩非池似乎并未察觉魏帝的试探之意,只仍然很妥帖地答道:“陛下宽仁,外臣代左相叩谢,只是上官今已无恙,再将养几日便可以大好了,不必再劳烦御医。”   魏帝闻言点了点头,说了声“如此便好”,又道:“四月初八是浴佛节,如此盛事可不能错过,若在此前他尚未康复,便还是让御医去瞧瞧吧。”   韩非池拱手称谢,两方都说了几句场面话,又听魏帝笑道:“说来敬臣还欠朕一局胜负呢,他南归之前务必得上一回击鞠场,也好与温若分个高下,此局延后了五六年之久,总当有个定论。”   众人都跟着笑,气氛和乐得紧,萧子榆亦笑道:“早听闻北地民风彪悍,据说陛下也擅击鞠,不知我等可有眼福,能见陛下亲自下场?”   这番恭维十分令人熨帖,魏帝颇为受用,觉得这大梁公主确有可人之处,他们这联姻也不算无趣了,一时心情大好,有意再与她调笑几句。   只可惜不巧,恰逢此时宫人来报,说皇后娘娘害了头痛症,太子殿下已得信儿过去瞧了,请陛下也去看看。   魏帝一听大急,当即便顾不得再和大梁来的娇花嬉戏,匆匆交代几句以后便说要去看皇后,萧子榆作出惊讶担忧之态,又提出要同魏帝一同去探望,魏帝则称不必,今次请她独自游园,事后再来向她赔罪,言罢便匆匆走了。   而魏帝一走,萧子榆便立即收了脸上妩媚动人的巧笑,转身随手扯了一枝榆叶梅,眼神更冷了下来,低声骂了一句什么。   倒也不怪萧子榆生气,她原本就看不上高勉,却不得不为将来假意与之周旋,偏偏那得宠几十年的皇后还要跑出来搅局,怎不让她气恼?   她更恼她自己,这般伏低做小的可怜模样。   不过也罢,她正好也没心力再与那高勉虚与委蛇了,他一走,她倒是松快了许多,待避开了魏帝安排在她左右侍奉的宫人以及大梁随行的官员,她便又隐晦地问韩非池:“他……果真无事了么?”   御园广大,榆叶梅娇艳,看起来与清霁山后园的粉樱颇为相似,望之便仿若回到了江左,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在那个时候他还是她的敬臣哥哥,他们之间还有众人皆知的婚约,他和她的哥哥还不曾闹成最后那个模样,一切都还很好。她是金尊玉贵的小公主,可以明目张胆地追在他身后四处乱跑,可以让苏平邀他到梁宫的御园与她私会。   而不像现在……她成了不得不向他人求宠的联姻公主,连问起他都要小心翼翼的。   韩非池听了她的问话眉头皱起,神情褪去了在魏帝面前的周到恭谨,转而又显得冷淡桀骜起来。   他冷哼了一声,说:“他如何,殿下会不知么?”   这话有些质问的意思在,几乎是毫不客气,虽则韩非池的确与萧子榆有很近的亲,但毕竟君臣有别,他这样说话是很不得当的。   可萧子榆却并未生气,甚至在他的诘问面前瑟缩了一下,手在无意间将榆叶梅揉碎了,花汁令她手中黏腻。   她垂下了头。   韩非池吸了口气,看着她的眼神也有些同情,但同情之外更多的却是冷漠。   他十分刻板地说:“魏帝已对你生了试探的意思,殿下若想以后日子好过,便需彻底把往事抛开,否则害人害己,恐终不得善果。”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何况真要算起来,你们也不算有什么往事吧?”   这话说得有些太狠了,令萧子榆的指甲深深扎进了掌心的肉里,却反驳不得,最后只能沉默不语。   韩非池没再继续说什么,朝萧子榆一揖,道:“殿下便在魏宫中安心住下吧,若另有吩咐,可随时传臣进宫。”   萧子榆没应声,韩非池也不等她答话便转过了身,刚行出几步却听萧子榆将他叫住,声音很低地问:“你是在怨我?可你明明知道,那不是我的主意……”   这话说得像是在打哑谜,更令不明内情的人听得一头雾水,而韩非池却知道她在说什么,他的神情更冷淡了一些,背着身答:“臣不敢。”   他有些阴阳怪气,顿了顿又回身看向萧子榆,这次神色带了些戾气,说:“若那真是殿下的主意,他如今也不会亲自来送你了。”   萧子榆听得此言反应却很大,她冷笑起来,将满手破碎的花一把狠狠扔到地上,反诘道:“送我?他分明是来看他那小心肝儿的,你还当我不知道?”   韩非池依然冷淡,说:“殿下慎言。”   萧子榆愤怒得发抖,看着韩非池道:“你怨我,却不怨她?她给他带来的那些灾殃难道你就看不见?”   一提起这个所谓的“她”,萧子榆的情绪便有些失控了,她的声音尖利起来,引得途径御园的宫人都不禁暗暗张望。   韩非池不愿再与萧子榆争论,他似乎也有些烦躁,此时又转过了身,萧子榆见他越走越远,只留下一句话:“那是他心甘情愿,其他人呢?”   萧子榆如遇当头一棒。   她有些怔愣,而此时韩非池已经走远了,只留她一人独自留在陌生而空荡的御园之中,魏宫的宫墙是那样高大厚实,她看着韩非池远去的方向,只剩满心的悲戚和无力。   韩非池离宫后很快便回到了使君别馆。   五年过去,许许多多的人事都生了变化,这使君别馆倒仍与往日相同,和当年齐婴北来和谈时一模一样。   韩非池下了马车,入别馆大门时已然察觉到别馆周遭埋了许多耳目暗钉,应当都是魏国人派来监视别馆中人动向的。魏帝高勉虽是一副随和模样,但帝王心术向来深不见底,他对大梁来人很是防备,他们在上京的一举一动都绝对无法瞒过魏帝的眼。   韩非池垂下眼睑,面不改色地与若干大梁属官一同下车入府。   一入使君别馆,他便当先朝齐婴暂居的屋舍走去,白松正抱剑站在门外守着,见到韩非池后客气地向他问候。   韩非池与白松点了点头,又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匆匆问:“如何了?”   白松的神情有些紧绷,眉头也皱着,摇了摇头。   恰这时青竹从房中出来了,亦同白松一般神色凝重,韩非池免了他的问好,又问起房中人的境况,青竹答:“原本是好些了,但从那边回来后就又……”   说到此处,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韩非池听言眉头皱得更紧,正要说话,又听门内传来声音。   “仲衡?”   是齐婴的声音,低沉清冷一如往日,却依稀……有些虚弱。   韩非池立即在门外应了一声:“二哥,是我。”   “殿下在宫中可一切安好?”   隔着门,韩非池答:“一切都好,今日魏帝谈及大婚安排,对婚仪颇为上心。”   “那便好。”   韩非池想了想,略有些犹豫地说:“今日魏帝还问起了二哥,听他的意思,是要你去四月初八浴佛节,这……”   门内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青竹立刻就要进门。   “都不必进来,无妨。”   他阻止了众人进门,青竹急得额角冒汗却也不敢违逆,他几乎能想象到此时房中的光景,也知道即便自己进去了也于事无补。   公子他……   所有人心中都很沉重。   “四月初八是一定要去的,以免魏人疑心,”咳嗽声停止了,清冷的声音从房中传来,“何况我若一直闭门不出,那边也没有机会行事。”   他这话说得平静,但背后藏的事却似乎十分凶险,以至于连韩非池这等不怕事的人眼中都充满正色。   他说:“二哥,别馆周遭都是魏帝的人,我恐接不到家族的消息,届时要借枢密院的力大抵也不容易,万一……”   他忧心忡忡,似有劝阻之意,房中人却很笃定,答:“仲衡,没有时间了。”   众人心头一凛,一时之间有些不明他的所指。   “没有时间了”?   他是在说错过眼下就没有机会了?还是说他自己……   所有人都不敢问。   韩非池眼中忧虑之色更浓,问:“那顾温若就可信么?万一他倒戈一切就都完了!此事实在变数太多、太过凶险,二哥三思!”   房中久久没有声音再传来,而门外的人都是熟悉他的人,他们都知道,沉默并不代表他的犹豫,反而说明他已经做好了决定,无论如何都不会更改。   他们都有些无力。   并非他们不信他,而是……失败的代价,没有人承受得起。   他会死的。   他应该是最清楚这一点的人,可也只有他对此的态度最为漠然,好像并不计较成败得失,甚至不计较他个人的生死。   “白松。”   他突然唤白松,让大家都愣了一下,白松立即应了,又听他说:“四月初八必然到处混杂,到时你记得看顾好她。”   她。   没人不知道他说的是谁,他们只是很惊讶:他连成败生死都不在意了,却依然还记挂她。   明明是心如铁石的人,偏偏却……   白松恭谨地应了,房内于是不再有声音传来。   也许他已经疲惫得无力说话了。 第171章 浴佛(1)   沈西泠自梦醒后身子便越发虚弱了起来。   她原本身体的底子就不好,小时候也容易生病,后来因为在齐婴身边被照顾得细致,这才慢慢转好了些,而来到上京后她便心中常有忧虑,时日一久也成一疾,如此说来这次的病也有渊源可溯,眼下即便退了高热醒了过来,人也一直没有力气,算不得痊愈。   连紫和挽朱堪称不亚于水佩和风裳的忠仆,一直致力于调养好自家夫人的身体,同时免去将军的担忧,因此除了日常煎药以外,更是一天三顿补汤伺候,生怕夫人吃喝不够。   沈西泠的弟妹秦氏素来与她交情不浅,时常同小姑顾婧琪一道来她房里探望,有时聊得稍微久些难免就会撞上饭点儿,因此时不时便会一同用膳。   顾婧琪平素一向喜欢到大嫂嫂屋里蹭饭,是因知道这位嫂嫂手中宽绰,于饮食上又很有江左风味,自然觉得新奇喜欢。只是近来嫂嫂在养病,吃的汤汤水水虽都是养人的,可总有股若有若无的药味儿,她便因此有些嫌弃了,到沈西泠屋里的时辰越来越早,是有意避开饭点儿呢。   顾婧琪今年刚满十三岁,是正儿八经的豆蔻之年,正是小姑娘活泼爱热闹的时候,每回一下学就往沈西泠屋子里跑,那时秦氏大半已经在了,要么和沈西泠一起坐在小花厅的圆桌旁聊家常,要么就一起读读书写写字,悠闲惬意得很。   而顾婧琪一来,势必便要叽叽喳喳地同嫂嫂们说闹腾话,小嘴儿叭叭叭的,很是讨人喜欢。   沈西泠一向很喜欢这个小姑,觉得她质性自然天真可爱,而如今她看她更添了几分感慨。   她毕竟刚从那场大梦中醒来,尚不能彻底从那梦境中抽身出来,时不时就会被什么不相干的因由牵扯着、重新陷进梦里的思绪里去。譬如眼下她每回瞧见小姑都难免想起在梦里她自己也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即便是最后与那人分开时她也不过十六岁,说来正与如今的顾婧琪年纪相仿。   那个时候她是怎么样的呢?   诚然她与婧琪不同,远不如她这么开朗活泼讨人喜欢,但她也的确有过一段很明媚的日子,从她十二岁开始,一直持续了近五载。她曾在这些岁月里享受过很安宁的生活,在一个她所钟情的男子面前欢笑流泪、肆无忌惮地索取偏爱,还曾得到过他发乎于心的诺言。   那实在太过美好了。   她有些神往,梦中的情境似乎又有要吞噬她的趋势,所幸婧琪一直在她身边说话,把她的注意勉强拉回了些许。   她正在说她大哥。   小丫头一边凑在圆桌旁嗑着瓜子,一边煞有介事地同沈西泠说:“嫂嫂,你有没有觉得,大哥这几天回府回得有些晚了?”   连紫和挽朱都在沈西泠身边伺候着,闻言都是笑了,而还不待沈西泠说话,秦氏便先点了点顾婧琪的小鼻子,笑道:“哥哥嫂嫂的事,你个小丫头插什么嘴?”   顾婧琪闻言老大不乐意,愈发正经地说了一句“非也”,又称:“嫂嫂这话可不兴这么说,哥哥嫂嫂又不是外人,那他们的事自然便是我的事了,岂能不管?”   一屋子人都被逗笑了,小丫头则十分谨笃,拉着沈西泠说:“嫂嫂可莫要把我的话当玩笑听,我那大哥本来就招女人喜欢的,说不准有狐狸精想趁你养病挖你的墙角——我大哥虽是正人君子,但这一来二去也难保顶不顶得住人撩拨,嫂嫂还是看紧些的好啊!”   这小丫头实在滑稽,说的话再伴上说话的神情把人逗得乐不可支,连沈西泠都被她逗笑了,捏了捏她的小脸儿,说:“什么狐狸精,什么顶不住,你天天在家塾读书就学了这些东西?仔细我告诉你哥哥,看谁要把谁看紧了。”   顾婧琪一听沈西泠要跟她大哥告状立刻便有些丧气,连忙讨饶,道:“嫂嫂高抬贵手!可千万别如此!马上便是四月初八了,这节骨眼儿上我若被捏住什么把柄,定然就去不成浴佛节了!好嫂嫂,就当饶我一命罢了!”   沈西泠松了捏顾婧琪小脸儿的手,笑着摇了摇头,小丫头则一边揉脸一边嘀咕道:“我是真心为嫂嫂好的,那哥哥这些日子的确回得晚了嘛,就挽朱跟我说的,说好几天都没回来陪嫂嫂用晚膳了……”   被点到名的挽朱缩了缩脖子,连紫转头瞪了她一眼,她则朝连紫吐了吐舌头。   秦氏接过了话去,对顾婧琪说:“你懂得什么?大哥上柱国之尊,朝事压身,自然难免忙碌,前些日子为了照顾嫂嫂罢朝几日,想来也积压了不少公事,这几日自然要多花些时间料理,有什么奇怪的?”   顾婧琪撇了撇嘴,振振有词地回道:“可如今又没有打仗,大哥是将军又不是文臣,哪来那么多事要忙?他不回家陪我嫂嫂吃饭,分明就是另有事瞒着我嫂嫂的!”   这番言论颇有些振聋发聩的气势,只是着实太小孩子气了,她的两位嫂嫂都只当玩笑话听,皆没有上心。   沈西泠跟顾居寒之间本就不是真正的夫妻,他是被迫娶她的,只为了从齐婴手上换一笔惊天的资财以挽救自己的家国,她不过是个筹码而已,自然没什么立场去干涉他的生活,何况她也没有这个心,毋宁说她其实希望顾居寒能找到一位红颜知己,如此一来他也就不必如她一般耽误姻缘了。   因此四月初二那天,当顾居寒难得早归与沈西泠一同用晚膳的时候,她便屏退了左右的丫头同他说起了此事,且一开始还说得颇为隐晦。   她先是替他盛了一碗汤,一边递给他一边问:“将军近来回得晚,可是公事上有什么为难?”   顾居寒看起来的确颇为辛劳,而且依稀有些神思不属,好像心中装了什么事。   他接过了沈西泠递来的汤碗,又对她的这一问感到些许诧异:她是很少问及他的私事的,除非事情与齐婴相关,他们成婚五年,从未有过例外,他其实有些受宠若惊。   他咳嗽了一声,谢过了她,又低头喝汤,随后放下汤匙,答:“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前几日罢朝未去,有些事情耽搁了,最近要抓紧一一过目。”   沈西泠道:“这原是我的过失,给将军添了麻烦。”   顾居寒听言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方才那话说得不甚妥当——那话听上去意思竟像是在怪她生病耽误了他的公事一般。   他自然绝不是这个意思的,闻言立刻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莫要多想……”   他怎么忘了,她是很敏感的。   其实顾居寒想的也不全对,沈西泠小时候自然是敏感,但如今她已经这么大了,幼时的稚嫩几乎褪了个干净,她也不会再犯小时候的毛病,她只是不好意思麻烦顾居寒——说到底,她对他很客气。   沈西泠笑笑,没再同他掰扯此事,两人一同静静吃了一会儿饭,过了半晌顾居寒又听沈西泠道:“将军……我为你娶个平妻吧?”   顾居寒手中的筷子顿住。   他抬起头看了沈西泠一眼,又继续动筷子夹菜,随后问:“怎么又说起这个了?之前我们不是说过了,往后再不提这事了么?”   的确,他是说过。   那是她生病之前的事了,他们一同从怡楼回国公府,在那座她仿造的望园中喂鱼时他曾这么说过,说眼下他面临的形势十分复杂,并无心再拉一个无辜的女子下水,平白增添烦扰。   彼时沈西泠对这个说法是很信服的,可自她梦醒之后,心中的想法却又多了些许变化。   她抿了抿嘴,斟酌了片刻后说:“今日,薛家小姐上门来见我了。”   顾居寒闻言一愣,又皱了皱眉,问:“薛沅?”   薛沅,顾居寒的青梅竹马,安定侯的独女,平景侯夫人的侄女儿,一个痴恋顾居寒多年以至于名震上京的孽根祸胎。   沈西泠点了点头。   顾居寒眉头皱得更紧,又很担心地看着沈西泠问:“她上门来做什么?是来为难你了?还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   他看起来有些动怒。   沈西泠知道他误会了,连忙摇了摇头,也放下了碗筷,说:“将军误会了,薛家小姐并无恶意,她……是来给我送簪子的。”   这簪子的事也正发生在不久前。   三月里大梁远嫁公主至上京和亲,魏帝大喜,曾张罗过一场击鞠,结果齐婴称病未至,当天的风头便被年轻的燕国公得了个尽,更将那日一等的彩头收入了囊中——是一支做工精细、华美无比的金钗。   燕国公将头彩送给了自己的夫人,而此钗在隔几日钟夫人的茶会上还被好事的挽朱插在了自家夫人的鬓上,从而招致了后园所有女眷的红眼。   也正是在那天,沈西泠欲见齐婴心切,便暗自将金钗从鬓间收入袖中,又假称钗子丢了,让钟夫人不得不劳师动众地带着许多人满府地找,这么一来才得了一个浑水摸鱼的机会,半途偷偷去了客舍。   今日白天薛沅登了燕国公府的门,正是为了来送钗。   她来的时候日头正好,大抵是巳时前后,身边只带了一个丫头便登了燕国公府的门,说要求见国公夫人。   国公府的下人们都晓得薛家小姐同自家夫人不睦,而白天将军不在,她们更担心刚刚大病初愈的夫人会因此受气伤身,自然便戒心很足,劝沈西泠干脆闭门谢客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的结尾虽然不算两人正式的重逢,但是会见到的~ 第172章 浴佛(2)   沈西泠倒没这么多忌讳,一来她的心思不在这里,没有想跟薛沅争风吃醋的意思,何况她所历的风浪都太大,像薛沅这样小女孩儿闹脾气的事也实在不足以让她心生波澜;二来么,这薛家小姐虽一直与她有些龃龉,但她看得出她本性良善,沈西泠素来觉得是自己的出现耽误了她同顾居寒的姻缘,是以一直对她颇为歉疚忍让,今日她主动登门,她更无意让她吃闭门羹。   沈西泠让人将薛家小姐请进门来,好茶好果子伺候,更收拾得整洁了一些才去正屋同她见了面。   薛家小姐对着她虽仍无什么好脸色,但其实还是明里暗里关怀了她一番,隐隐在探问她是不是康复了。沈西泠觉得她有些可爱,遂一一答她所问,更谢过了她,她似乎因此而感到了些许不自在,很快便揭过了这个话茬,转而从丫鬟手里接过一支金钗,用丝帕仔仔细细地包裹着。   她将那钗交给连紫,让连紫转递给沈西泠,又说:“我今日来却是为归还此钗给夫人——上回说是掉在御史中丞府上了,只是当日情形有些乱,一时没有找着,近来钟夫人倒是找到了,托我给夫人送来。”   这话一听便是瞎话了。   钟夫人是何等长袖善舞的人物,整个上京最周到细致的夫人便是她了,她老早就知道薛沅跟燕国公府的微妙关系,又怎么会特意找她来送钗?当是薛沅借着自家姑母与钟夫人的私交,特意央了这个机会来,至于图的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沈西泠看得很明白,但也无意点破,只顺着薛沅的意思瞧了瞧那支钗,随后摇了摇头,说:“有劳薛小姐费心,只是这钗不是我的,恐怕另有失主。”   这钗当然不是她的,当日她说钗丢了不过是个托辞,实则那金钗一直好端端留在她的衣袖里呢。也难为钟夫人特意寻了好几日,更难为薛家小姐还特意送来。   薛沅一听这钗不是沈西泠掉的那支,秀眉不禁蹙起,看起来还有些着急,婢子将钗还给她以后,她更露出一副急匆匆要走的模样,说:“那我再去同钟夫人说,请她再找找。”   沈西泠知道那钗根本没丢,见薛沅如此自然很愧疚,可她又不能据实以告,只能说:“一支钗罢了,也不值什么,还是不劳小姐与钟夫人再费心了,就这么着吧。”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了,熟料薛沅听了却很生气,立刻杏目圆瞪,说:“这钗不是将军在击鞠赛上特意为夫人赢来的么?他之所赠,夫人怎可如此不爱惜?”   沈西泠听言一愣,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薛沅这么费心地替她找钗,不过是因为此物与顾居寒相干罢了。   她其实也不图什么,特意来国公府送钗也没有挑顾居寒在的时候,可见并非图与他偶遇,她也没有想私自把他得来的钗昧下,反倒很尽心地替沈西泠寻找。她只是因为很喜欢他,所以与他相关的一切都想着要维护罢了。   这样的情韵很令沈西泠动容,同时也让她想到自己:她其实也是这样爱着齐婴的,好在她曾经得到过回应,而薛沅呢……?   沈西泠因此更对薛家小姐感到愧疚,若没有她忽然横插一脚,兴许薛沅早就嫁给顾居寒为妻了,这么一来不但她能得偿所愿,顾居寒也能有个寻常的家庭,不至于像如今这样冷冷清清的。   沈西泠自梦中醒来之后便愈发多了些对人事的感慨,更觉得世事更迭太多,即便微末欢喜也当倍加珍惜。她实在不希望自己坏人良缘,因此这晚才同顾居寒提起了薛沅的事,想着要撮合他们,弥补些自己的过错。   她简要同顾居寒说起了那支钗子的前因后果,随后又颇为认真地说:“薛家小姐我瞧着是很好的,最好的便是对将军真心,若将军点头,娶她进门做平妻的事便可都由我来办,也不会费府上什么工夫,如此一来也算皆大欢喜,想来薛家也会高兴的。”   她温温柔柔地说着,神情很真挚,却让顾居寒的眼神微微黯了下来。   原来她当时差一点就丢掉了那支钗,只为了要去见齐敬臣一面。   他当然很清楚那人在她心里的位置,她思念了他五年,为了见他一面她可以捐弃一切,别说他送的钗了,便是她自己的命她也能豁得出去,毕竟那人曾经也舍出命地袒护过她,他们之间的渊源已经深到了那个地步,无论彼此怎么做都是适宜的,没有过分一说。   可他仍难免感到些许低落。   她大概至今也不知道他对她有异样的情愫。她刚刚嫁给他的时候戒心极重,而且还伤情,他自然不能对她表达什么,反要把一切都暗暗藏在心底。他本打算等她渐渐从往日的感情中走出来后再与她陈情,没想到这五年她只是越陷越深,根本没有忘记那人的可能,他也因此不得不继续藏着,扮作她的兄长和朋友,也不知要一直持续到何时。   结果如今她要为他娶妻了。   他自然明白她是好意,她希望他能有真正的家,也希望他能有子嗣,像他这样经常要上战场的人,有后是尤为重要的事。   他自己也不是不明白,只是却始终不想另娶人过门,他总隐隐觉得若他娶了旁人她便要离开了,就像她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离开的理由似的。   而他根本不想让她离开——何况齐敬臣那边……   他眼神中的颜色又深沉了起来。   顾居寒叹了一口气,又把筷子放下,看向沈西泠,心中头回有种想即刻向她陈情的愿望,他的眼神流露了些许情绪,对她说:“西泠,我并不孤独,你在这个府里,我觉得一切都很好。”   这话其实没有任何逾越之处,即便他只是她的朋友、兄长也完全可以这么说,可沈西泠那么敏感敏锐,她立刻就察觉到了些许不同的意思。   她看向顾居寒,亦隐隐发现了他眼中不一样的神采,那样的意蕴她依稀有些熟悉,似乎曾经她也那样看过齐婴,而齐婴也那样看过她,他们都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   欲言又止。   她不确定自己的感觉是否准确,更不敢相信顾居寒对她会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她有些慌了,立刻别开了眼,当即便切断了他们之间的某种联系。   她甚至慌乱得立刻站了起来。   这个动作十分突兀,以至于令场面一下子就尴尬起来,沈西泠心中更觉得难堪,她心想自己许是多虑了,而她若错怪了顾居寒、那眼下这个骤然起身的举止该有多么不得当。   可她那时实在顾不得这么多,只好连忙说:“我……我吃好了,有些头疼,想先回房休息了。”   说完甚至等不及顾居寒答复,便立即匆匆地走出了小花厅的门。   而顾居寒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神情却十分复杂。   他知道自己错了,操之过急,吓跑了她。他本不是如此性急的人,战场上多难打的仗他也见过,动心忍性的磨练他更是经历过很多了。   那今天他为什么如此言行失当呢?   是齐敬臣突然的到来令他感到危机了么?还是她隐隐的去意让他心中惊慌了呢?   顾居寒有些叹息。   西泠,你至今依然不明白。   那个人……终归是无法给你长久的。   几日时间匆匆而过,很快便是四月初八浴佛节。   浴佛节又称佛诞日,据说是释迦牟尼的诞辰。这节气原是在江左盛行的,后来大魏也受其影响,遂成此风,每年四月初八佛寺常有诵经法会,以各香浸水灌洗释迦之太子诞生像,善男信女亦多于此日行布施。但凡上京有名声的禅院,四月初八都有浴佛斋会,京中的玉佛寺乃皇室捐资所建,每年浴佛节魏帝必躬亲而至。   顾婧琪因盼着这天能出去放风,故而几日来一直表现很好,诗书全都背得很稳妥,乃至于做课业时连写字都规整了许多,十分令她的先生和父亲满意,遂许她出门凑热闹了。   她十分欢欣,这天一早便收拾停当往大嫂嫂院子里蹿,恰逢哥哥嫂嫂一并从院中出来。   她乖乖地向长兄问过好,又凑到嫂嫂身边卖乖,渴望着今日从玉佛寺回来后能顺路去怡楼蹭一顿吃喝,沈西泠历来喜欢她,自点头答应。   顾婧琪很开怀,从院子一直到府门口都黏在沈西泠身边,出得府门后见顾家人都已经在门外准备上车了。   他们纷纷向顾居寒问好,顾婧琪的亲哥哥顾居盛见她粘在长嫂身边,着实颇为无奈,笑道:“早上还说找不见你这皮猴儿,原是跑去烦长嫂了——快过来,你的马车在这儿呢。”   他说完又向沈西泠致歉,沈西泠笑了笑,说:“三弟不必多礼,婧琪乖巧得很,并未添什么麻烦。”   顾居盛客气地向长嫂道谢,随即又叫顾婧琪过去,顾居寒笑了笑,摆摆手说:“她既喜欢跟着她嫂嫂,那便由着她吧。”   又回过头来对顾婧琪说:“在车上老实些,别吵着你嫂嫂。”   说完,与沈西泠点了点头,叫小厮去牵他的马了,竟是打算自己骑马过去。   沈西泠没说什么,只带着顾婧琪上了马车,不一会儿马车便往玉佛寺所在的遮莫山而去。   顾婧琪一路都不安生,心想自家大哥一向是最喜欢与嫂嫂在一处的,怎么今日却如此好心把马车让给她、自己却骑马去呢?定然有猫腻。   她不禁疑心自己前些日子的猜测果然是对的——定然是有狐狸精趁嫂嫂生病来挖墙脚了!可恨她这大哥竟拎不清,如此容易就被挖了个洞,与嫂嫂开始生分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会见到的~ 第173章 浴佛(3)   顾婧琪大急!   她最喜欢自家这个美貌惊人的嫂嫂,还喜欢吃她怡楼的糕呢!她可不能让哥哥犯了糊涂,平白失了这么好的夫人!   顾婧琪于是十分殷勤地开始询问起沈西泠近日来长兄的动向,并自告奋勇说要承担规劝长兄的重任。   沈西泠当然知道小姑子这是想差了,只是却不便同她解释自己与顾居寒之间的微妙——他们并非因为有嫌隙才生分,而仅仅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同他相处了,顾居寒大概也感觉到了她的困窘,因此才主动避免和她长久地独处。   她的确不太知道应当如何处理这样的事,以往她身边的人事都十分单纯,即便后来冒出过齐三公子那样的是非,那个人也出面替她挡了,因此她其实没有独自面对此等纠葛的经验。   是她太不晓事了。   不过其实沈西泠倒也不太悲观,她心里仍觉得是自己误会了,毕竟她自觉与顾居寒之间并无很深的渊源,何况他也一早就知道自己和那人之间的事,怎么都不至于对她生情的。退一万步说,他那样的天之骄子有那么多女子喜欢,即便当真一时想差了对她有几分好感,想必也很快就会散去了。   将军是磊落君子,必不会让她为难。   如此一想过,沈西泠的情绪便松弛了不少,她朝小姑子笑笑,只笑称她是多虑了,随即又同她商量起从玉佛寺回城后该去吃些什么,小丫头的心思果然很快便转开了,再不去深究自家兄嫂间的弯弯绕绕。   今日遮莫山下十分热闹。   日光晴好,很是暖融,风光旖旎的春山最是适宜踏青,山下贵胄如云,都是要静待御驾到来、随魏帝一同上山祈福的,寻常的香客今日不得近前,独有几位名声在外的居士得以在山下占据一席之地。   遮莫山的住持慧觉方丈亦携一众佛弟子在山下迎候魏帝。这位方丈上了岁数,须发皆白,看上去慈眉善目,因当年在太子降生时曾被请入宫诵经祈福而很得皇室的青睐,亦因此备受追捧。许多高门望族平素喜好延请这位大师去府上坐坐,若大师事忙不去,他们便要转而十分热切地去参加人家举办的法会,总之是很热络。   今日在遮莫山下等待陛下的工夫,贵人们也不甘心闲着,纷纷凑上去与大师攀谈。   燕国公府的马车到的时候慧觉方丈已然给团团围住了,但顾家人下车时仍受到了大师身边弟子的礼遇,尤其是沈西泠,还受邀去到方丈身边说话。   这倒不是方丈势利,实在是国公夫人平素礼佛虔敬,甚至这些年玉佛寺修缮她还出过不少银子,算是功德无量的香客了,住持与她有些交情也是寻常。   沈西泠虽则受邀,但从车窗打眼一望却瞧见方丈已给围得水泄不通,她无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去凑这个热闹,便同来邀请她的小沙弥推辞了,顾自带顾婧琪一同下了车。   燕国公府自然是贵中之贵,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顾居寒一下马便被许多朝中的同僚围住,而沈西泠这边则是被各府的女眷围住,两人一下儿便隔得远了。   整个上京城的高门几乎都晓得她前段日子生病的事了,于是各家的夫人来打招呼时便不免要一个个地问候起沈西泠的身体,即便是一向与她不太和睦的平景侯夫人也不能免俗,半是客气半是挤兑地说:“前日里听说夫人病了,还有些严重,也不知如今是否大好了,可吹得风?夫人看着可是又轻减了不少,要好好将养才是。”   她虽是说的关心的话,然则眼神却有些挑衅,仿佛在说沈西泠福薄,身子不好注定也享不了多久的福气。   平景侯夫人的手帕交钟夫人瞧见这等光景,赶紧为闺蜜填补,殷勤地对沈西泠笑,又颇为恭顺地说:“夫人有国公爱重,自然是喜乐无忧的,只是这事儿却怨我了,想是我那茶会办得一团糟、害夫人着凉生了病,真是罪过。”   沈西泠同她说了几句客气话,她又说:“还有那钗子的事,前儿我托沅儿去送还给夫人了,没想到竟不是那一支,还请夫人再容我几日,我定能找出来物归原主。”   沈西泠原本就同这些夫人们不太熟稔,今日就更不耐与她们虚与委蛇了。她心里挂念的尽是那个人,既害怕他借故不来、自己见不到他,又不知倘若与他相见了该说些什么。   他们是分别五年之久的故人……好像比任何人都亲密,又好像比任何人都疏远。   她此刻心中很复杂,既十分渴盼见他,又有种解释不清的紧张。   她非常紧张,紧张得……连手都在微微发抖。   她着实没有心力再同夫人们客套了,便只寡淡地答了几句,然其他各府的夫人却不肯消停,仍一个一个过来缠着她说话,令她不胜其扰。   所幸后来秦氏过来了,替她挡了不少应酬,过了一会儿顾居寒也走过来找她,发现她在微微地发抖。   他摸不准她是因为即将要见到那人而紧张,还是身体真的不舒服了,他很担心,离她近了些,问:“西泠?”   沈西泠努力地想要控制住自己的身体,然而颤抖是无法遏制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反常,甚至还有心慌心悸的感觉,而这些都是前几次她试图去找他时不曾有过的。   她自己都感到费解。   顾居寒见她脸色都有些苍白了,眉头不禁皱得更紧,而彼时四周各处都是人,他们说话也不便,他便伸出手臂虚环着她,并未当真碰到她,只是护着她走出人群。   围观的夫人们见燕国公如此宠爱自己的夫人,皆是暗暗艳羡,怎好再缠着沈西泠说话呢?自然纷纷识趣地让出了一条道,以便人家夫妻去人少的地方说两句私密话。   顾居寒护着沈西泠走到了僻静处,松开了虚环着她的手,问:“可是身体又不舒服了?”   沈西泠摇头,却不自觉地捂住心口,感觉到心跳得极快。   她苍白着脸色看向顾居寒,问:“……今天他会来么?”   顾居寒一愣,才知道她如今这副模样又是为了谁。   他叹了口气,心里又为她身子无恙而感到些许松弛,顿了顿答:“会的,今天他一定会来。”   沈西泠皱着眉:“真的么?”   “事不过三,”顾居寒对她露出了微笑,“你不是已经找过他三次了么?这是第四次了,不会再落空了。”   这样的说法十分虚幻,明明听起来更不像是真的,可沈西泠却反而信了,大约因为她已尽人事,剩下的便只有交给天命,她是宁愿相信这些虚幻的东西了。   她对顾居寒笑了笑,点了点头,正此时,她听见人群喧闹混杂之声,目之所及的远处旌旗招展宫人如云,依稀有御驾的影子。   是魏帝来了。   顾居寒乃朝廷武官之首,自然要到近前迎驾,他又匆匆关照了沈西泠两句,随后便阔步向御驾行来的方向而去,沈西泠在原地静了静,努力平复着心中异样的感觉,随后亦匆匆走回人群。   秦氏和顾婧琪见她回来时脸色不好,也以为她是又病了,立即连同连紫和挽朱一道簇拥在她身边,纷纷问她是否难受。   她已经顾不上回答了,只紧紧地看着自远处而来的御驾,而在那之后,隐隐有大梁形制的车驾随同而来。   彼时人群那样嘈杂,可她竟仍然隐隐听见了……铜铃摇曳的声响。   丁零。   丁零。   丁零。   ……与十年前一模一样。   她的颤抖越发剧烈了。   她身边的人们见此都惊慌失措,不知该怎么才好,偏生此时御驾已经行至跟前,由不得她们再动作,只能随同众人一起下跪山呼万岁,重重旌旗摇曳之下,但见魏帝一身明黄走下辇驾,他身旁跟着邹后和太子,以及那位自江左远嫁而来的公主。   不是。   不是。   都不是。   他们都不是她要找的人。   她随众人一道跪了又起,身子已经摇摇欲坠,可仍然不死心地四处寻找着,终于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看到了大梁官员的身影。   她极目去看。   ……终于看见了他。   齐婴。   那只是一个很远很远的身影,稍不注意就会被遗漏,可她仍然还是能看见他,就像当年对簿朝堂时,满朝的文武百官,密密麻麻那么多人,可她谁也看不见,只能看见他。   她从来都是只能看见他的。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不曾见过那位名满天下的大梁使君,诸如平景侯夫人、钟夫人之流更早在击鞠赛上就翘首期盼过,如今总算遂愿,只可惜离得太远,她们并未真的看清什么,此时正悄声抱怨。   可沈西泠却没有抱怨,即便他并未看向她所在的方向,她所见的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侧影罢了,可是仅仅如此已经足以平复她的战栗。   她是如此的满足。   直到这个时候她自己才意识到,原来她从不曾奢求与他圆满,甚至不奢求在此时此刻离他更近,仅仅只是隔着人群远远地望他一眼,她便可以很满足,好像一个时隔五年的玄题终于有了答案,也好像一个简单的故事总算被批下了偈语……她隐约觉得这就是最终的结果。   她奇迹般的不再发抖了。   那个时候她再次想起了很多年前父亲教她的那句佛经,所谓“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   她终于明白了,就在她穿过人群远远地望见他的那个闪瞬,只为他们二人所知的前尘往事便层层叠叠地向她倾覆而来,比梦境更加清晰和真实,彼时的的确确有许许多多的刹那生灭不断发生着。   令她更加困惑。   却又似乎醍醐灌顶。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次文文想起这句佛经还是小齐大人从南陵郡回风荷苑找她的那天,这么一算也真的过去很久了PS:下一章走剧情,很快正式重逢,这一次在一起后就再也不会分开了 第174章 春山(1)   那天,玉佛寺的浴佛法会十分盛大。   北地建筑大多比江左更为雄阔高大,玉佛寺因是皇室捐资所建,自然更加比沈西泠最为熟悉的栖霞寺来得辉煌,一百零八金身罗汉绕释迦牟尼大佛像一一安坐,列位菩萨更为祥云缭绕,于一片金光熠熠之中低眉顾苍生。   法会开始时,玉佛寺的僧众便搭衣持具上殿,按东西序位分班而立。钟磬之声不绝于耳,有六人出班恭迎佛像,慧觉方丈便在六人之后徐徐而出,恭请佛像从经楼入大殿。   大殿钟鼓齐鸣,佛像安座金盆中,慧觉方丈携众一同上香礼佛,诵《沐浴真言》,随即祝圣绕佛,唱《佛宝赞》及《回向文》,唱经之声于大殿之内不绝如缕,是谓功德圆满。   沈西泠知道,齐婴就在那座高大的佛阁之中,距她只有一墙之隔。   正殿是魏帝和前朝官员们礼佛的地方,女眷是不得与男子们同居一室的,因此即便她与他同处一座寺院,也依然隔着一道墙壁,她看不见他,只能想象着他。   可这实在已经很好了。   她离他这么近,和他在同一片土地上、看同样的风景、聆听同一段梵唱,正如以前他陪她去栖霞寺的那回一般曼妙。何况即便她看不见他也依然能想象出他此时的模样,必然是板板正正的,一副谨笃妥帖的模样,可他心里一定不像面上那样平顺,毕竟他是不信神佛的,想必这类场合一定让他觉得有些难熬吧。   她想得很细又很深,难免越来越沉迷,以至于对周遭一切人事都没有了反应,甚至小沙弥进侧殿请各府夫人们一一捐功德钱时她都没有动作,仍立在原地愣神,引得众人都在看她,连皇后和江左来的公主殿下也一并投来了视线。   秦氏一见长嫂这副出离模样难免更加担忧,以为她是身体不适,连忙欠身向皇后娘娘和大梁的公主殿下致歉,又给身旁的小姑递眼色让她去照料长嫂,哪料小姑却也是一副神游九天的模样,半天都与她对不上眼神。   却不知此时顾婧琪心中也是波澜阵阵。   方才在遮莫山下迎候陛下时,众人都去瞧那位大梁的使君了,独她一个瞧见了陛下身边的太子殿下……总觉得有些面善。   她应当是在哪里见过他的,只是想了许久也想不出究竟是在哪,只可恨太子殿下不是一块糕,否则她一定便不会忘了!   她想得头都要疼了起来,这才好不容易想起她前几日确与太子殿下有过一面之缘:是在嫂嫂的金玉堂,当时她陪着嫂嫂去收账,恰巧在堂中碰见一位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淇奥公子,那位公子还与她同看中了一块玉山子呢。   原来那位竟是太子殿下!   莫怪她当日就觉得那位公子面善了,她小时候也进过好几回宫,说来应当也同殿下见过,只是那时她年纪太小了,如今已经记得不甚清楚——自然了,这主要还得怪太子殿下不是一块糕,否则她必然历历在目。   因想着这番心事,顾婧琪自然就错过了秦氏给她递的眼神儿,更没能帮长嫂醒神儿,因此使嫂嫂受了满殿阁人的瞩目,甚至连皇后娘娘都被惊动了。   燕国公夫人是一品诰命,自然站得离皇后很近,邹后一瞧沈西泠如此神思不属的模样,便也出言关怀了几句,拉着她的手问:“前些日子听闻夫人康复了,如今这么看着还是轻减了许多——可是身子不舒服了?莫若本宫叫人去请温若过来吧。”   邹后也算是戏台上的一号人物了,明明她娘家同燕国公府势同水火,可她却仍能做出一副对国公夫人关怀备至的模样,难得的在于十分自然,甚至还拉着人家的手,简直亲热极了。   沈西泠直到这时才勉强回过神来,自觉失态,遂躬身告罪,答曰:“劳娘娘挂念,臣妇一切都好,不必劳动将军了。”   邹后尚未来得及接话,一旁的大梁公主却淡淡笑了一声,意义莫名地说:“早听闻顾将军爱妻如命,恐怕也不是虚言,夫人留着殷勤的夫婿做什么用?莫若将他唤来,也好体贴体贴冷暖。”   这话说得其实没什么大毛病,不过是寻常一句打趣,只是众人乍一听却还是听出了些不对,总觉得这位殿下有些阴阳怪气,然而侧殿中各家夫人仔细盘算盘算又不知道是哪个字有问题,遂只好各自随着附和赔笑,又称赞起燕国公夫妇情谊的笃厚。   然众人虽不明真相,沈西泠却是明白的。   她与这位殿下也是故人,且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知道她的存在,在庆华十四年三月的花会上还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沈西泠承认自己少年时曾嫉妒过这位殿下,以至于头回见她时便心生敌意,然而这种敌意后来慢慢消失了,她知道齐婴同这位殿下之间清清白白,自然也不会再钻牛角尖,她于她而言便只是一个寻常的故人,并不再需要她如何介怀了。   可惜这位殿下却好像并不这么想。   她似乎依然讨厌她,正如同当年她带着许多宫人蛮横地闯进她的握瑜院、要扇她巴掌时一般强横,即便世事更迭成如今这个模样,她对她的敌意也分毫不减。   可沈西泠却变了很多。   她小时候初见这位殿下时心中曾有过强烈的自卑自哀之感,以至于那时心中的波澜强烈到令她完全失控,可如今再见她沈西泠心里却平静极了,不悲不喜,不卑不亢,仿佛无论她怎么做她都不会真的放在心上了。   她甚至有些怜悯她——她只是一个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女子罢了,与当年的自己又有什么不同呢?   思及此沈西泠难免有些叹息,更未与萧子榆计较,她只是对她欠了欠身、礼仪十分周到地说了两句客气话,随即便又转向皇后,在她之后往小沙弥的功德箱里捐了早已备好的香火钱,气派端方没有一处可以指摘,反倒令萧子榆这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显得有些小气了。   围观的众人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她们个个是人精,自然能瞧出些许门道,虽则摸不清两人之间的前尘,却也能感到一番暗涌,更知道大梁的公主已经落了下乘。   萧子榆自己也是知道的,她还看清了沈西泠眼底的怜悯。   她为那抹神情而愤恨,可又不禁……心生哀戚。   浴佛法会至午时才散去,佳节却尚不算终了,各家贵人都分得一间寮房,玉佛寺的僧众将供以素斋,用过午膳之后还当再行佳礼,要到日头西沉时分才真正算结束。   梁臣所分得的寮房自然要同大魏官员分开,且因他们都是外臣男子,分得的便是靠边角的地界,算是与有女眷的官宦门庭隔开了,也好避嫌。   这自然是很合理的安排,只是这么一来沈西泠想见齐婴便更是不可能,顾居寒虽深知她是懂得轻重的人、绝不至于捅出什么篓子,却仍唯恐她心悲难抑牵扯出意外,是以一整个上午都在佛阁正殿牵挂着她,直到此时进了寮房与她相见才勉强算是安了心。   寺中寮房并不宽敞,只是小小的一间,他进门后见她正坐在窗边出神,脸色仍十分苍白,但情绪是平稳的,顾居寒隐隐松了口气。   恰好这时寺中的小沙弥送来了素斋,罗汉菜、三色芙蓉、三春一莲道道精美,顾居寒谢过了僧人,又请他放下素斋后出去了。   沈西泠似乎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以至于没有发现顾居寒已经进了门,甚至小沙弥进来送素斋的动静也没能惊醒她,她仍然看着窗外,没有起身动作的意思。   顾居寒放轻步伐走到她身边,又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轻轻叫了她一声:“西泠?”   他的靠近才总算让她回过了神,沈西泠转头看向顾居寒,恍惚一笑,答:“……将军来了。”   顾居寒也对她一笑,又指向桌子上的素斋,温声说:“我们用午膳吧,膳后寺庙还另有安排。”   沈西泠点头应了,顾居寒便扶着她站了起来,她本想推说不必,但起身后的确脚下不稳,若非他扶着她恐怕真要摔倒,遂也没再多说什么,由着顾居寒搀她去桌边坐下了。   两人一道开始用膳。   沈西泠其实没什么胃口,但她礼佛一向虔敬,浴佛节的佳礼她是一定要走完的,遂勉强自己一口一口地吃着素斋。顾居寒知道她真的吃不下,此时见她如此勉强也觉得心疼,他正犹豫着开口劝她别吃了,却听她浅笑着问:“将军今日在佛阁可瞧见了什么趣事?”   这话把顾居寒问得一怔。   他以为她一定会问起齐敬臣的,未料却没有,且此时她神情很安稳,并不像是顾左右而言他,倒像是真的没打算问起他。   她难道……打算放下那个人了么?   为什么?是因为今日在山下那遥遥的一见?   她觉得那已经算是一个结果,所以终于肯放下这整整十年的执念了么?   顾居寒有些难以置信,可心中又乍然有种欢喜生发出来,他尽力压着这股欢喜,否则便显得太过小人了,只是却架不住欣然之感一阵一阵地从心底漫溢出来,令他有些难以招架。   他……终于有望等到她了么?   顾居寒咳嗽了一声,以此掩饰自己情绪的波动,正要开口答沈西泠的话,却听门外传来阵阵喧哗之声,仔细听去,是僧侣们在高声呼喊着“走水了”。   顾居寒脸色一变,当即起身阔步走出门去看,果然见后山处火光冲天,已经映得那片天都火红了起来!   如今正是春日,北地少雨更是天干物燥,遮莫山四处都是树木,只消一个火星便足能燎了整座春山,遑论后山那头已经烧成了这副模样!   这是要出大事的!   沈西泠也听到了门外的动静,更透过窗户见到了扑天的火光,她尚且来不及反应门外已另有响动,原是各寮房中的贵人们都被惊动了,正呼呼喝喝地奔逃出来,各家贵气端庄的夫人们此时都惊慌失措乱了仪容,同市井妇人一般大喊大叫。   顾居寒的副官旭川此时已经匆忙进了门,顾居寒一见他来神色一定,立即折回房中来拉沈西泠,带着她阔步走出门去。   一出房门,那惊天的火势便越发显得骇人,滚滚浓烟从寺院近后山的地界源源不断地往外冒着,赤红的火焰热力惊人,熊熊燃烧不肯熄灭,宛若经文中所绘的阿鼻地狱之象,令人胆寒。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大家在讨论婧琪,感谢大家的留言~考虑到不要偏离主线,小姑子的戏就点到为止了,她和太子殿下的故事接下来只会作为信息条件出现吼 第175章 春山(2)   四处都是嘈杂的人声,惊呼时时入耳,吵闹得什么也听不清,顾居寒将沈西泠交给旭川,口中则大声对她道:“同旭川一道下山去,我去护驾,稍后下山找你!”   他的声音已然很大,可沈西泠依然听得很模糊,她想答复他,旭川却并未给她这个时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夫人得罪”后便立即脱下了外衣罩在她头顶、带她向玉佛寺的大门冲去。   沈西泠根本来不及说话,甚至来不及对顾居寒说一声“小心”,转眼间人已经出了玉佛寺的门,随着拥挤嘈杂的人群向山下拥去。   她不断地回过头,只能看见越来越粗的烟柱不断在空中升腾,而如她没有记错……后山,正是大梁官员所分得的寮房……   齐婴在那里!   她的心原本已经木然了,可此时却猛烈地跳动起来,浑身的血液都在四处乱撞,令她全然眩晕。   她努力平复着这一阵令她惊悸的慌乱,同时反复用理智告诫自己:他不会有事的,他身边有白松,除他之外想必也还有其他护卫的人,他一定不会有事,他绝对不会有事。   沈西泠,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她实在成长了许多,这事儿若搁在五年之前,她定会压不住心中的冲动、立刻就要奔到他身边去找他,可如今她已懂得利害,深知自己如今的立场是绝不能去找他的,否则不但帮不了他,反而还会给所有人都带去麻烦。   她必须忍耐,同时相信他一定会逢凶化吉。   沈西泠随旭川一起下山的时候,遮莫山下已经聚集了许多贵人,众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看起来都颇为狼狈,更有甚者脸上还沾了烟灰,此时皆仰头看着山间冲天的大火,惊呼连连、议论纷纷。   顾家人都已逃下了山,顾婧琪正跟二房三房的人在一处,秦氏也在,她二人见她也下了山,纷纷都朝她围过来,顾婧琪吓得一下儿扑进她怀里,眼圈红着喊嫂嫂,一边哭一边叠声问:“嫂嫂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大哥哥呢?怎么不见他?”   沈西泠搂着小姑的肩膀拍打着,口中安慰道:“你哥哥去救驾了,还未下山,但他武艺高强,一定会没事的……”   顾家人此时都围了上来,皆听到了顾居寒尚未下山的消息,他们神色各异,有的忧心不已,有的则神情微妙——沈西泠实在太熟悉高门大族中的这些弯绕了,此时却根本无心分神去管,只是目光紧紧地盯着唯一一条下山的石阶,每时每刻都渴盼着齐婴和顾居寒的身影在那里出现。   她希望他们都平安。   顾婧琪正在沈西泠怀里哭着,余光却见另一人的身影正朝她们这边扑来,她吓了一跳,又见那人影被旭川制住了,定睛一看,才发现来人是薛沅。   薛家小姐也同大多数人一般,头上的钗环已经掉落了大半,早不是晨间刚到遮莫山下时那般体面美丽了。此时她正紧巴巴地盯着沈西泠,又在顾家人中四处寻找着,可惜却始终没瞧见所寻之人的身影。   她情绪十分激动,大声地问被旭川护在身后的沈西泠:“温若哥哥呢?他怎么不在?他还在山上?”   她刚如此歇斯底里地问完,她的家人们便也匆匆地赶来了,她的父亲安定侯和姑母平景侯夫人一左一右地拉着她、想将她拉回去,其母更是神情尴尬地向沈西泠道着歉,望她不要怪罪自家女儿的逾矩。   沈西泠倒没有怪罪的意思,她看薛沅就仿佛在看自己,倘若她能多些真性情,恐怕此时也会同薛家小姐一般疯魔了。   她与她有些共情,自然便不会为难她,只将方才对顾婧琪说的话又同薛沅说了一遍。薛家小姐如遇当头棒喝,猛地看向山顶寺院的方向,却仍不可见顾居寒的身影。   她几乎崩溃了,当即便要挣脱父亲和姑母的拉扯、要冲上山去救她想救的人,无奈却被制住,还遭了家人一通申斥。   她毫无办法,只能失声痛哭,又将满心的不甘心和不情愿化作了对沈西泠的怨愤。   她满目痛恨地转头盯着沈西泠,大声地质问她:“温若哥哥还在山上、还在火里!你怎能如此平静?你根本就不配作他的妻子,根本不配!”   沈西泠面无表情。   她已没有心思再去答任何人,后山的浓烟已经呛人,甚至火苗的声音都已清晰可闻,她全部的注意都凝在那条石阶上,渴望着有人会在那里出现。   她的祈愿成真了!   顾居寒出来了!他和众多的大内侍卫一同护佑着魏帝、邹后、太子以及大梁公主,带着他们奔出火海逃出生天,身后也跟着不少身穿大梁形制官服的官员。贵人们并不狼狈,尤其魏帝和邹后连鬓发都不曾凌乱,只是华服上略沾了些烟灰。   遮莫山下一片欢腾,众人山呼万岁,独沈西泠一人如坠冰窟。   ……齐婴,还没有出来。   他怎么了?他被困在火海里了么?   白大哥呢?他去哪里了,他不能救公子出来么?还是说大火就生在后山附近,已经把他们住的寮房烧净了?   他会受伤么?   他……他会……   沈西泠无法再想下去了。   她完全崩溃了。   什么理智、什么克制,什么长大了懂事了,什么利害关系退避忍让,她统统都没法再理会了。她只知道那个人还困在火里,就像五年前她与他分别时他独自被困在那场大雪里一样……   她要去救他。   她一定要去救他。   她比方才的薛沅还要疯魔,不同的只是她很安静,她也不向任何人询问或求助,只是不声不响地向火海奔去,将除他之外的一切都抛在了身后。   她似乎听见身后的人们都发出了惊叫,顾婧琪还对她大声呼喊着,似乎在告诉她顾居寒已经出来了、她不必再去火中找人,她似乎还听见了顾居寒的声音,他慌乱地大声呼喊她的名字,让她别去……   她都听见了。   可是她没有回头。   并非不爱惜父母所赐的身体发肤,也并非不爱惜那人费尽心血才为她留下的这条性命。   只是他还在火里……她怎么能不去找他?   沈西泠孤身闯进了那座燃烧的春山。   满天满地都是火,炙热的火焰几乎要将人烧化,那条石阶尚能行人,可它四周都是已被大火波及的树木,时不时就会有烧断的枝干掉落下来,但凡有一个砸中她就足以要了她的命,可她完全不知道害怕,只是义无反顾地向上跑去。   她明明生了一场大病,在今日之前甚至身子虚得连站都站不稳,可也不知怎么回事,那时她却丝毫意识不到自己躯体的痛苦,反倒充满了力量,她感到耳边都是风声和火苗燃烧的声音,一切都是那么凶险,可她却感觉不到恐惧。   她只要去找他。   玉佛寺的大门已经被烧得几乎倒塌,甚至由先帝御笔题写的匾额也已经烧得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从门外望去,只见片刻之前还金光熠熠的佛阁此时已经成了人间炼狱,处处是断壁残垣,全然被火海吞噬。   她毫不犹豫地跑进了那道大门。   门内火势更大,她的裙摆也着了火,她拼命将火苗踩灭,又凭着记忆往后山附近的寮房奔去。   他就在那里。   他一定在那里。   沈西泠跑得越发快了,甚至比她小时候在齐氏本家、从学堂跑出去找将去南陵的齐婴那一回还要更快,她的眼前此时也浮现了幻觉,那无边火海似乎都不存在了,变成了当时本家的模样,她也又成了当年的小姑娘,拼命跑着要去见他一面。   她会在西角门见到他的,他看到她来会有些意外,但仍会跨进门来与她道别,他会轻轻捏她的脸、让她好好吃饭,会淡淡笑着让她赶紧回去读书,否则会受王先生责罚的……   沈西泠禁不住笑了起来。   她跑得越来越快,眼睛也越来越亮,整整五年她从没有这样的畅意,她完全没考虑过自己的生死,也没有想过万一无法全身而退该怎么办,她只是沉浸在要去找他的愉悦之中,而如果他死了,她也一定与他一起。   她是如此快乐。   后山附近的寮房已经映入了她的眼帘,她绕过倒塌的铜鼎向那里奔去,火势越发猛了,她几乎整个人都被火焰吞噬,她也全然不在意,只是一间一间地拼命寻找着。   没有。   没有。   都没有!   到处都没有那个人的影子!   沈西泠几乎要疯了!   她大声喊着齐婴的名字、可是回应她的只有大火燃烧的声音,四处都没有半个人影……   火势实在太大了,已几乎将寮房的房梁烧断,她却没有发现,仍朝着最后那间寮房奔去,那是她最后的希望,此时身后似乎隐隐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她感觉到那并不是齐婴,因此决绝地置之不理。   大火将她包围,头顶的房梁再也支撑不住,终于彻底断裂,一截断木熊熊燃烧着向沈西泠砸下来,近在咫尺,根本由不得人躲避!   就在这时她被人猛地扑开了!   那人牢牢地护在她身上,背脊顶着一半燃烧的断木,他的面容在火中显现出来。   ……是顾居寒。   他似乎被砸伤了,也或许是被烧伤了,疼痛令他额上青筋暴起,但他一声不吭,只是立即强硬地拉起沈西泠的手,带着她往门外奔逃。   成婚五年他从未强迫过她,甚至不曾拂过她的心意,可此时不同了,他容不得她再执拗、眼睁睁看她为那人丢掉性命!   “他根本不在这里!”他大声地告诉她,似乎想要唤回她的理智,“西泠,别再固执了,跟我走!”   说完他就几乎是蛮横地要将她强带出那间寮房!   沈西泠拼命地挣扎,同时看见寮房的地上有斑斑血迹,她脑中一片混乱以至于什么都想不明白,唯一的念头只是留下!   要么找到他。   要么陪他死。   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她太偏执了,甚至是拼命一般要挣脱开顾居寒拉着她的手,如同一只绝望的困兽,在进行死前最后的抗争。   是那样悲戚和决然。   可她最终并未得逞——顾居寒点了一下她的后颈,她便立刻昏了过去。   她最后的记忆是狰狞的火舌不竭地舔上房顶,一切都在大火的焚烧中坍塌破碎,而顾居寒凝视她的眼神中深藏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似乎有些痛苦,又隐隐带些愧疚。   她终于坠进了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 还剩最后一章重逢 第176章 决然(1)   沈西泠再次醒来的时候已回到了燕国公府,她躺在自己的屋子里,窗外正是一个浓丽的黄昏。   夕阳无限好,红得像火,难免会让人思及今日白天遮莫山上发生的事,也令沈西泠有些恍惚。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床帐外的挽朱听见了动静,立即帮她拉开了帘子,眼泪汪汪地唤了她一声夫人,随即待在外间的顾婧琪便跑了进来,也是哭着奔到了沈西泠的床边。   小丫头叫了一声“嫂嫂”,又哭哭啼啼地说:“嫂嫂你当时做什么还跑进火里去?是没瞧见哥哥已经出来了么?你要吓死我们了!要不是哥哥当时又闯进去救你,你就要……”   她没说出那个字,但是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儿,看得出真是吓坏了。   沈西泠神色平静,已褪去了今日在火海中时的疯魔,她的眼神有点深,好像在琢磨着什么事。   她哄了顾婧琪一会儿,又问她:“好丫头,你哥哥呢?”   顾婧琪吸着鼻子擦了擦眼泪,打着哭嗝儿答她道:“哥哥送嫂嫂回府后又去了宫里,刚刚才回来,现下许是在书房。”   沈西泠闻言点了点头,又摸了摸顾婧琪的头,闻声说:“我去同你哥哥说几句话,婧琪先自己玩一会儿好么?”   顾婧琪瞅着嫂嫂,总觉得此时的她与素日有些不同,虽则同样都很温柔,可是却隐隐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令她心头惴惴。   顾婧琪讷讷地点了点头,从嫂嫂床边退开了,沈西泠便动作缓慢地下了床塌。   她起身后打了个晃,把周遭人都吓了一跳,好在她自己扶住床沿又站稳了。   挽朱忧心忡忡地说:“夫人莫如还是先歇着吧,有什么话也不必非在今日说,今儿大夫来时还说夫人呛了烟,得好生养上些日子呢。”   沈西泠闻言没什么反应,仍旧起身走向自己的妆奁。   挽朱以为她要梳妆,未料她却只是从妆奁中取出了几张纸,随后默默地收进袖里。   她是知道的,夫人有写信的习惯,写完后却从不寄出去,只是一封一封收在自己的妆奁里,若盛不下了就转去箱箧中,新写的又放在妆奁里,还从不许人瞧。   她不知道此刻夫人手中拿的是什么,只见她缓步向门外走去,不回头地留下了一句:“都不必跟来,我自己过去便好。”   燕国公府十分阔大,从沈西泠的屋子走去顾居寒的书房,着实要耗上一段工夫。   其实王公贵胄的府宅都颇为类似,譬如燕国公府就同齐氏本家有些相像,尤其自她搬来后便有意无意仿照风荷苑的模样做了不少改动,更让这里看起来像她旧日所熟悉的那些地方。   可即便如此,她仍然觉得此地有些陌生。   路上的仆役们见到夫人纷纷恭敬地行礼问安,又都各自讶异不知夫人身边为何没有下人随行,同时她们也瞧出她并未梳妆整理,如今的模样虽依然很美,但却不适宜在外面行走。   沈西泠对周遭人的打量毫不在意,只径自向顾居寒的书房走去。   他书房的门紧闭着,旭川正在门外守着,见到沈西泠后十分惊讶,大约也没想到她会来。毕竟成婚五年她和顾居寒一直相敬如宾,其实不过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姓旁人,彼此都很少会到对方的地界去打扰。   旭川欲向她行礼,沈西泠摆摆手免了,又隔着门唤了一声“将军”。   房中很快就传来回应,顾居寒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惊讶:“西泠?”   “是我,”沈西泠静静地答,“我可以进去么?”   这回顾居寒答得不那么快了,门内传来一阵收拾东西的声音,似乎有些瓶瓶罐罐的碰撞声,过了一会儿他才有些匆忙地说:“好,你进来吧。”   沈西泠随即推门而入,后折身轻轻关上了门。   顾居寒的书房与忘室不同,既没有那么大,也没有那么丰足的藏书,因他是武官,所藏大多是兵书武略,兼而有些史册,此外便没有什么旁的了。   房中的药味很浓,顾居寒正站在书案旁,桌上有尚未来得及收好的药瓶子,以及一个盛满水的铜盆,铜盆边放了一块干燥的布。他的衣衫有些不整,看得出是方才急切之下匆匆拢上的。   他的神情有些不自然,问她:“……怎么过来了?身子可还难受?”   他这番不自在的因由大抵也有些复杂:一来是他此时衣衫不整被她瞧见了,二来白日里毕竟是他亲手把她打晕的,他有些歉疚。   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些别的因由不为人所知,但沈西泠没有立刻深究,她只是走到他桌边,打眼扫了下桌上的东西,又看向他,问:“将军方才是在上药?”   顾居寒仍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是了,他定然是受伤了,今日他闯进火海去拉她还被烧断的半截儿房梁砸中了,身上一定落了伤。   沈西泠沉默了一会儿,请他坐在椅子上,自己仍站着,又对他说:“让我看看吧。”   这句话让顾居寒彻底愣住了。   她……要看他的伤口?   他是生于乱世的武官,自然是经常上战场的,她嫁给他以后他征战过许多回,每次都难免要受些伤,她都是知道的,但从不曾说要看看,他知道他们之间有一道障壁,她绝不会走过来哪怕半步,一直严严地守着那条边界。   可现在她却说要看他的伤口。   是因为她觉得这伤是为她受的,所以才要看看么?   顾居寒有些拿不准,又觉得在她面前脱丨衣服这事儿令他手心有些冒汗,于是推却道:“这……还是不必了,小伤而已,不必担心。”   沈西泠却很坚持,她也不说什么,只是看着他,偏生那眼神能令他感觉到她的执拗:她是一定要看的。   顾居寒有些诧异,同时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获得她这般执拗的眼神,心中一时有些复杂的感受。   他想了想,终归还是没有拂她的意,坐在椅子上背对着她,脱下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了后背的伤口。   顾居寒是将门出身,因自幼习武,身材较常人而言更加健硕,且他自少年时起便跟随他的父亲叔伯一同南征北战,积年下来也留下了许多伤疤,深深浅浅在他身上交错着,似乎在诉说着这个人乃至于这个家族的艰辛。   竟是这样伤痕累累。   而如今在这些旧伤之上他的后背又添了一道新的伤口,是砸伤也是烧伤——那截燃烧的断木灼伤了他后背的皮肤,既红肿殷血又有点焦黑溃烂,看起来十分狰狞。   顾居寒赤着上身背对沈西泠坐着,却仿佛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在自己的后背逡巡,这竟让他紧张起来,以至于连浑身的肌肉都有些紧绷了,呼吸也有些不平。   他勉力维持得体以期不被她看出端倪,而她一直不说话,让他无从得知她在想什么,同时他也看不见她的神情,因此愈发局促了。   他咳嗽了一声,强掩自己的不自在,问:“是不是害怕了?这伤口恐怕有些骇人……”   她并未很快答复,默了一会儿才道:“将军怎么自己上药,却不叫大夫来?”   顾居寒笑了一下,很随意地说:“也不是多重的伤,何必劳师动众?”   的确,这样的伤在他看来着实算不上什么,他受过太多比这严重许多的伤了,有一回在战场上还被一个梁将一刀贯穿了左肩,若非当时他避得及时,那刀必然就要落在他的心脏上。有这些经历在前,他自然早已变得刀枪不入,像这样的小伤口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甚至全然把它当成寻常的擦伤。   但这是他的想法,沈西泠却不会这么想,她知道顾居寒是为了救她才受伤的,自然为此深深抱愧。   她说:“……对不起。”   顾居寒当然无意听她说这些、更不图她的感激,听她道歉后立刻便要出言规劝她,然而这时却看见沈西泠伸出了那双纤细且漂亮的手去取桌上铜盆边的布。   ……她似乎要替他处理伤口。   这举止有些微妙,于他们之间这五年来的交情而言既有些合理、又有些逾矩,正踩在一个模棱两可的边界上。顾居寒一时之间心神更为不稳,以至于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将那块布打湿又拧干了,正轻轻为他擦拭着伤口。   顾居寒的身体因此更加紧绷。   那沾了水的布巾带着凉意,可她擦过的地方却变得滚烫起来,明明她的手并没有碰到他,可他竟仍然不免……心旌摇曳。   除了正经的大夫以外,她是头一个为他擦拭伤口的人,而他成年之后,除非是要命的伤,其余时候都不会再将这些事假手于人。   可如今她却在照料他,恍惚间竟让他感到些许温情。   ……仿佛,他们是真正的夫妻。   他实在有些迷醉,即便他深知她如今的这番作为并不是出于对他的爱、而仅仅只是因为歉疚和感激,可他原本紧绷的身体依然慢慢松弛了,心里也跟着变得有些柔软。   这时他听见她在自己身后一边擦拭伤口一边问:“听说将军刚从宫里回来,宫中的贵人们可都无事?”   她擦拭伤口的动作轻柔且灵巧,令顾居寒颇感熨帖,他由她弄着,口中答:“都好,所幸当时大火并未烧到陛下所居的地方,只是皇后娘娘有些受惊,其余都无什么不妥。”   沈西泠低低应了一声,随手放下了布巾,转而拿起药瓶子,她将里面的粉末小心地倒在指尖上,轻柔地在顾居寒的伤口上涂抹,那微凉的指尖令他的呼吸都有些乱了。 第177章 决然(2)   她却恍若未觉,仿佛并未发现自己给这个男子带来的影响,只是继续很平静地问他:“今日山上怎么会失火?宫里可查出了什么结果?”   顾居寒闻言后背的肌肉微微一紧,随即恢复如常,他的语气维持着平和,十分顺畅地答:“倒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春日天干物燥、原本就容易走水,据说是后山附近偏殿的僧人午间打了盹儿、没看住烛火,不慎让它燎了幡旗,这才引出了这番祸事。”   这番应答十分妥帖,任谁听了也摘不出什么毛病,沈西泠没另说什么,顿了顿又问:“那大梁的官员们呢?可都平安无事?”   她终于问到这里了。   顾居寒其实一早就知道她真正想问的是这个,也难为她能忍到此时才问出口。   他暗暗叹了口气,端出了早已准备好要告诉她的话,说:“你放心,他已回了别馆,自然是平安无事的——说起来也不巧,当时你进火里找他的时候他恰巧刚从侧门出去,错过了,否则你还能多见他一面的。”   他话说得很妥帖,尤其因添了后面这一句遗憾的感慨而更显得真实,他说完后便等待着沈西泠的反应,期待她松一口气、或是说点什么别的,不料她只是轻笑了一声。   顾居寒因此而忽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仍在为他擦拭伤口,很轻柔很细致,顾居寒听见她淡淡地说:“将军的伤是烧伤,倒不怎么流血,也不知当时寮房地上的血迹又是谁的?”   顾居寒放在自己膝上的手猛地攥紧。   她的声音还在继续:“你们杀了他么?”   房中静默无声。   没有人说话,他们都在沉默,只是沈西泠依然很有章法,她正缓慢而妥帖地以干净的白纱布为他后背的伤口包扎,而顾居寒则心神纷乱,以至于一时说不出什么话了。   他沉默了很久才说:“血迹?我倒不曾见——当时纷杂,许是你看错了罢。”   看错了?   跟那个人扯上关系的事,她怎么会看错?   沈西泠笑了笑,继续轻柔地缠绕着白纱布,一圈又一圈,像是年轮。   “温若,”她的语气十分温柔,隐约又带了点叹息,“我还以为你们是朋友。”   这话很寡淡,偏生却在顾居寒心里留下了很深的痕迹。   温若。   她又唤他的名了,明明自她梦醒之后她一直改口叫他“将军”,一副疏离寥落的模样,可此时她却唤他的表字,听起来亲厚如旧。   朋友?   她说谁?他和齐敬臣?   顾居寒苦笑了一下。   她怎么竟会有这样的念头?是因为五年前他曾帮过齐敬臣一次么?   他根本不曾帮过他,五年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交易,他和齐敬臣是各取所需罢。如果可能,他其实更希望齐敬臣死,如此一来他的国家才会更安全,没有了齐敬臣的大梁不过是一块无人守卫的肥肉,只要他死了,大魏十年之内便能成就一统的大业。   他和齐敬臣当然不是朋友,除了当年那次短暂的合作以外,这五年来他们之间有过不知多少次战争,每一次他们彼此都竭尽全力要置对方于死地,也都给对方留下过深深的伤口——譬如他左肩那道差点要了他命的伤口,便是拜齐敬臣手下一个叫裴俭的将军所赐。   家国在前,他们怎么会是朋友?   何况他们中间还有一个她。   她真的是个很矛盾的人,明明那么笃信佛法,照理说早该参透了执迷,可偏偏对齐敬臣,她偏执到了骨子里。   今日在寮房用素斋时他本以为她已决定慢慢放下他了,哪知立刻就被这场大火验出了真心——她根本不可能放下,甚至,她至今仍可以轻易地为他去死。   一点都不犹豫。   一点也不回头。   他知道齐敬臣与她之间的渊源,的确他几次救过她的命、更亲手教养过她,这样的情谊一生只有一次,是不可能被取代的,他并没有什么怨言,也觉得他们之间的羁绊入情入理。   只是……他的确没想到她会对他如此狠心。   只因为寮房地上的一滩血迹,她甚至不知道那血是谁的,也不知是为什么留下的,可她已经给他定了罪,她已经笃定他害了齐敬臣,明明他们之间也曾有过五年的相伴,可在那个人的事面前,她却毫不犹豫地立刻将他摆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此时顾居寒心中已经有些无力了,他的眼神微凉起来,背对她坐着问:“你这么说,是笃定我害了他?”   沈西泠没立刻回答,似乎仍专注于包扎,她已几乎弄好了,此时正小心地将白纱布打了个结,很精巧很漂亮。   她端详了那个结片刻,似乎颇感满意,随即手便从顾居寒后背移开了,开始收拾起桌上零零散散的东西来。   她一边收一边口气淡淡地说:“此前婧琪对我说将军近来多晚归,我还不曾放在心上,如今想来恐怕是提前在布置这次浴佛节的大火了,因此今日陛下和娘娘才出来得如此之晚,是为了避嫌么?”   她的语气越来越淡:“大火不过是障眼法,实则宫里是派人去刺杀他了吧?所以才留下了那些血迹。你们怕人察觉,于是索性安排了大火,把一切痕迹都烧得干干净净,若南边问起,也只消说他是葬身火海,连解释都省了。”   顾居寒沉默不语。   沈西泠不介意他的沉默,只有条不紊地将方才用过的布巾叠了起来,随后继续说:“陛下想杀他倒是合情合理,毕竟若他死了,于大魏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可五年前他就来过上京的,那时陛下却不曾动手,为什么如今却动手了呢?”   她似在沉思,片刻后似乎想通了,继而自问自答起来,说:“当时不杀他,恐怕是忌惮他背后的南师,陛下知道杀他一人容易,可之后南朝必然震怒,届时想来难免一战;而如今陛下敢杀他了,是因为与南朝有了什么交易么?”   如此惊天动地的事情,她此时却说得平平静静的,说完后似乎自觉能说得通,复而点了点头,喃喃自语曰:“定然是如此了,是大梁人要杀他,陛下不过是顺势而为借光而已。”   她一句一句说着,条理十分清晰,且情绪也很平稳,明明她在说齐婴的生死之事,可竟没有丝毫心绪紊乱的痕迹。   相反,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冷静。   顾居寒心中却越发不安起来,他发现自己此时竟宁愿她愤怒或者悲伤,即便她愿意哭一哭也好,这样起码会让他感到她有些熟悉,而不像现在,仿若彼此素昧平生。   顾居寒沉默着重新穿上了衣服,缓缓站起来回身看向她,斟酌片刻后问她:“那你想做什么?”   那你想做什么?   这句话能说明很多问题,起码说明她的那些揣测并非不着边际——齐婴真的有杀身之祸,此事由魏帝亲自安排,且与江左之人脱不开干系。   这便是最坏的境况了,可沈西泠的神情却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可怕。   她站在顾居寒身前,那么柔弱且瘦削,因没有上妆,脸色还有些苍白,更显得弱小,然而她的气韵却很卓然,与他相比没有一点弱势。   “没什么特别的,”她还对他笑了笑,“只是他若死了,我就陪他;而他若活着,我就救他。”   她的语气实在太平静了,而说的话又太沉重,令顾居寒的心难以抑制地震撼着。   死?   他并不怀疑,如果齐敬臣死了她一定不会独活,毕竟五年前她刚刚嫁到他府上来的时候枕下就一直藏着剪刀。他知道她是怎么想的,那个时候齐敬臣在江左面对的局势正是最艰难的时候,她唯恐他有什么意外,同时也做好了打算:一旦得知他的死讯,她就会立刻拿那把剪刀了断自己。   她就是这样的人,她就是如此决绝地爱着齐敬臣。   可是她说要救他?   她怎么救他?   这里是大魏,顾居寒自问,即便是自己也无法改变陛下的意思,何况这其中还混杂着南朝人的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   齐敬臣身上担的干系太多太复杂了,谁能救他?谁又有心救他?   他是一定要死的。   顾居寒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再展目时他的神情便更严肃了起来。   “救他?”他看着沈西泠问,“你如何救他?”   这话说完,他发现沈西泠松了一口气。   她额角出了一层细汗,脸色也更加苍白了,可是神情却松弛了不少。   顾居寒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这一问无异于告诉了沈西泠,齐敬臣还活着。   他原不该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的。   顾居寒的眉头皱了起来。   沈西泠方才那话的确是存了试探顾居寒的意思,而他的答复总算让她长舒了一口气:齐婴虽然的确陷入了危困,但他还活着,他或许受了伤,也或许已经被秘密幽禁不在使君别馆,但他一定还活着。   这就足够好了。   只要他还活着,一切便还有转机。   沈西泠的心越发定了。   而不妙的是她的身体实在太过虚弱,乍悲乍喜之下,即便她的心性坚韧还能继续支撑,身体却已经坚持不住了,她的腿一软,直直地往地上跌去。   顾居寒一惊,连忙一把将人扶住,又明显惊慌地扶着她坐下。   他见她已经脸色煞白,额上的汗也越发密了,难免忧心如焚,一边匆匆地嘱咐她几句话、一边起身要向门外走去:“你先不要想别的,我去给你叫大夫,无论有什么事都以后再……”   他刚转过身、话还没说完,便被她拉住了袖子。   她那么瘦弱,力气又小得可怜,可当她轻轻拉住他的时候,顾居寒却觉得自己无法挣脱。   她正以那双如同工笔所绘的妙目静静看着他,问他:“……他在哪里?”   这个问题问出口后她便自觉愚鲁了,因此自嘲一笑,可她既已问出口,便依然愿等他一个答复,似乎寄望于他会心软,从而告诉她那人的下落。   顾居寒别开眼,沉默以对。   她明白他无声的拒绝,也并未因此失落,只是松开了拉住他衣袖的手,继而神情寡淡地笑了笑,说:“是我为难你了,无妨,我用别的法子找吧。”   顾居寒听言登时眼神一变,心中亦生警觉,问:“你要做什么?”   沈西泠似乎已经有些累了,身子侧靠在顾居寒宽大的椅子上,呼吸有些重。   她许久没有答话,顾居寒因此而更加急迫,他在她面前蹲下,平视着她,又问了她一遍同样的话。   沈西泠望了他一眼,想了想,随后缓缓从衣袖中取出了两张薄薄的纸,正是她方才从自己的妆奁中取出的,递给了顾居寒。   她的神情淡淡的,说:“将军先看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的最后一节【175春山(2)】说“还剩最后一章重逢”,就是指“春山”和重逢之间还差一章,也就是现在的这一章“决然”   可能是我表述不清楚,引发误会很抱歉。 第178章 决然(3)   顾居寒皱眉,已无心再追究她称呼的改变,只径自接过她递来的纸,展开后匆匆一览。   这一看,即便是多年来见惯风浪的顾居寒也难免为之色变。   ……那是账本。   边角有撕下的痕迹,看得出是从一本完整的账册中撕下来的,上面记录的却不是寻常生意收支,而是……朝中官员受贿的记录。   一笔笔一支支清清楚楚,而这只是区区两页,金额却已有近万之数,其中不乏朝中勋贵,还有邹氏的旁支。   ……甚至,也有顾家人。   顾居廷、顾居盛……   顾居寒的手微微地发颤。   他看向沈西泠,此时的神情已经完全变了,严肃到极点,同时也依稀有些支离。   他问她:“……这是什么?”   沈西泠很平静地看着他,明明她如此病弱,可竟显得气度泰然,仿佛一个真正的掌控者。   她静静地答:“将军既已看得明明白白,又何必再问我。”   顾居寒紧紧地看着她,手无意间将那两张薄薄的纸攥得褶皱起来:“西泠,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些行贿受贿的记录,若是被捅出去,那……   与顾居寒相反,沈西泠的神情则显得很淡然,她甚至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看起来游刃有余。   她一边回忆着一些颇为遥远的往事,一边淡淡地说:“我的过去,想必将军也都是知道的,大约从十二岁的时候起便开始做小生意了,如今想来也有些趣味。”   顾居寒不意她忽然说到这些,有些怔愣,而他的确知道一些她的过往,据说最开始上手的生意是织造,如今在江南江北都势头强劲的白叠子织造生意最初就是从她手上起来的。   而此时她的眼神有些缥缈,似乎想起的事情越来越多。   “那时在江左,生意是很不好做的,因各行各业都有行会把持,而行会背后又是世家,留给其他人的路很窄,”她平铺直叙地说着,“我那时也很迂腐,明明可以倚靠他、借他的权力为自己敛财,可却偏偏想着要靠自己,再难也不去求他帮我,或许那时他也很无奈吧。”   一说起那个人,她的神情便越发柔软起来了,似乎感到有些熨帖。   “人总要为自己的少不更事付出代价的,只是那时我付出的代价有些太过沉重了,竟是一条人命,”她的语气低落起来,“那是一个跟我做事的掌柜,因我不懂得迂回,他便被行会的人害死了,一家人都失了生活的依仗,我记得那时他的孩子才不过八岁,却就那样失去了父亲。”   她的神情依然带着那时的伤痛,令人意识到这些陈年的伤疤依然留在她的心底,而静默片刻后她却又重新平静下去,显示出她此时心境的刚健——她可以控制她自己了。   “从那时起我终于明白了,权力是多么肮脏的东西,它可以轻易杀死一个人,也可以轻易毁掉一个家庭,”她顿了顿,神情沉郁,后来又渐渐通透起来,“可它也不是一无是处,起码我明白了,人在最危险最迫切的时候,唯一能求助的也只有权力。”   “我没有权力,但我有权力以外的东西,可以借它去交换,”她扫了一眼顾居寒手上的那两页薄薄的纸,“我可以用钱去买权力,他们收了我的钱自然就要为我办事——至于他的事,将军若是为难,我便去找这些账册上的人罢了。”   她说得这么清淡这么从容,可是顾居寒知道,这是胁迫。   她在威胁他。   她知道的,找任何人都不如找他有用,他是大魏的燕国公、上柱国之尊,在陛下面前说话最有分量,她根本不会舍弃他去找这些账册上的人办事,否则岂非南辕北辙?她如今特意将有顾家人名录的账册给他看,就是在胁迫他:如果他不帮她,她就会对他的家人挥刀。   不过这大概也不是全部,她是知道他品性的,若舍他一家能救一国,他一定会不惜大义灭亲,所以她还给他看了更多的名录——如果她将这些名册呈给魏帝,那么大魏的朝堂会发生怎样的震动?如果她借这个名录挑起朝堂党争,那大魏的朝局又会如何?   ……她在胁迫他,以他的家族乃至于他的国家为筹码。   顾居寒一时之间甚至说不出自己有什么感觉了。   心痛么?当然。他是钟情于她的,甚至直到今天她奋不顾身地冲进火海之前,他都荒唐地寄望于她能走出对那个人的执迷,放下前尘过往、回头看看他,而现在他终于知道他这个念头有多么可笑了——她不仅不会爱他,而且还不惜为了齐敬臣将他打入地狱。   她是如此的狠心。   而除了心痛之外他也感到困惑。当年她嫁给他的时候孑然一身,她生意的根基都在江左,虽则他知道齐敬臣另给了她一笔钱让她保护自己,却绝不至于让她在短短五年间积累下如此的财富。她的怡楼和金玉堂虽然进项丰厚,可要以一己之力行贿如此多的朝廷官员是绝不可能的;即便她真能办得到,这么多年他也不至于一点风声都收不到。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有人在帮她。   绝不可能是齐敬臣,他远在江左,被大梁朝堂上的重重杀局困得分身乏术,他都自身难保了,怎么可能再伸手到上京来帮她?   那究竟是谁?   沈西泠知道顾居寒的疑虑,而她当然不会告诉他,帮她的人是她的父亲。   沈相的确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沈家也的确早已化为尘埃,然百足之虫即便身死,却也遗留下了无穷的遗产——并不仅仅是银钱,而是门路。   十年前沈相曾托门人旧仆将两笔钱财转交给齐婴,那位老仆原姓龚,名叫龚峙,在将沈西泠托付给齐婴之后便离开了江左之地,转至江北隐姓埋名。   沈相生前遗愿是妻女平安,而沈西泠那时虽被纳入齐婴羽翼之下,可也难保往后会否再次流离失所,是以龚峙离开江左后仍一直暗中关切着沈西泠的境况,并在五年前齐家事发、她远嫁江北后再次找到了她。   那时沈西泠意志消沉,久久无法从当年之事中回过神来,而龚峙的到来于她而言无异于天光乍破。   她得知这位先生曾是父亲左膀右臂,且多年来始终暗中关照着她,自然为此动容。而当龚先生听闻齐婴不仅对当年沈相所赠资财分文未取,还将自己的私产变卖用以为沈西泠谋生时,便不禁深为感慨,当时便叹曰:“沈相果然并未看错,那齐敬臣确是值得托付之人。”   自那之后,龚先生便以一个寻常账房的身份留在了沈西泠身边,明面上替她料理着怡楼和金玉堂,暗中则将当年沈家通商的门路移交给她。   沈西泠原本是个与世无争的温吞性子,即便幼时经历生死大难也不曾更改本心,可五年前的那场祸事实在伤筋动骨,尤其因为波及了齐婴,更在她心中留下了疮痍。她不知花费了多少心力暗中经营着自己的这个无形的王朝,笼络着不尽其数的南北商贾,他们中的大部分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为谁做事,只是在得到利益的同时分头依命给南北朝廷的各层官员行贿,既依附这些权力而生,同时又将其变成自己的犬牙。   财富永远都逊色于权力。   然而,当财富膨胀到一定的程度,连权力也将不得不低头。   沈西泠当然不会把这一切的原委都告诉顾居寒,她只需要从他那里得到一个结果,此时她眉目安定,落在顾居寒眼里却不禁让他想起了齐敬臣。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与他如此相像。   甚至连坐在那里与人博弈、乃至于掌控一切的神情都与他如出一辙。   同样笃定,同样平静,同样无所回避。   他心中实在痛得厉害,以至于有些失了章法,看着她感慨了一句:“西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还记得他们初相见的时候,正在上京某处热闹的街市,那时她是那样干净,甚至会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小乞儿同人争执、不惜舍出她自己也要护着比她更弱小的人,当她对他笑的时候眼中没有一丝芜杂,只有清透,如同一场江左三月的烟雨。   可现在……   她在舞弄权术——甚至比这更糟,她在驱使利用权力,以实现自己的私望。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而沈西泠听见他这一问,神情却变得有些幽深。   她对他笑了笑,可眼中却浮现更浓稠的哀伤。   “温若,”她说,“你不会懂的。”   她的声音有些空,眼神越□□缈了,眉头益发皱起来,似乎想起了一些令她痛苦不堪的往事。   “我曾问过他,我是不是应该改变,是不是应该变得不择手段,”她的声音很低,“那个时候他告诉我永远不要变,他说他会永远保护我,他要我永远干干净净的。”   这时她淡淡笑了一下,美丽而忧伤。   “他并没有违背诺言,他一直在保护我,可是……却没有人保护他。”   “我永远都记得五年前在朝堂上的那一天,所有人都被他保护得好好的,只有他不停地受伤……我根本帮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在他颈上悬着利剑。”   她的眼眶湿润了,眼中含泪看向顾居寒,神情是那样破碎。   她甚至笑了:“可你知道最让我痛苦的是什么么?”   她的眼泪顺着她美丽的脸颊缓缓落下来。   “是我发现……原来我就是那把剑。”   明明我那么爱他,那么不想让他受伤,可是最终却成为了他人的手中刀,将他拖进了无底的深渊。   我从未那样痛恨过什么人,那个高高在上的梁皇陛下,那些世家中的魑魅魍魉,那些有司衙门里的飞鹰走犬……我痛恨他们所有人,可我最痛恨的却是我自己。   我竟那样深地伤害了他。   从那天起我就对自己发誓,如果还有下一次、如果他真的再次陷入危难,我就一定要救他。   不管要付出多少东西。   不管我要拿什么去交换。   也不管我自己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只要救他。   她将这些话都深深放在自己的心底,并未宣之于口,可是那时她眼中的深情和决然,却清清楚楚地在告诉顾居寒,她究竟可以为那个人做到什么地步。   ……她是绝不会回头的。   他实在不知该同她说什么了,而此时她已经自己伸手擦去了脸上的泪水,重新变得平静起来。   她独自撑着椅子的把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并谢绝了他想要搀扶她的好意,待站稳后,再次对他开口,说:“我给将军三日时间考虑,三日后若我仍不能见到他,自会另找门路想办法,届时也不必将军再多挂虑。”   顾居寒闻言心绪剧烈地起伏,以至于双手已经收不住力道将掌心攥出了血痕。   他惊怒交加:“三日?这是多么大的事,陛下早已做了决断,即便是我三日之内也不可能改变这个结果!”   沈西泠的神情则显得有些冷漠,她独自撑着桌子向门外走去,口中则缓缓地说:“那并非我所要考虑的问题,将军自行衡量便是。”   她的声音很轻很淡。   “或者将军也可以杀了我,”她重新回过头看向顾居寒,神情有些随意,“不过即便如此,这账册依然会稳妥地留在别人手中,陛下那边若想动其他的心思,倒是不必那么麻烦了。”   顾居寒听着她这句话,双手终于颓然地放开,鲜血顺着他的指尖不断向下淌着,而他却恍若未觉。   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弱到极点同时也美丽到极点的女子,是他平生唯一心之所动,可他与她相伴如此之久,竟从不知道她是这样冷心冷情的一个人,甚至……如此决然。   他看着她与他点头作别,随后一步一步走出了书房。   那背影柔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   可是又好像……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更加坚强。   作者有话要说: 让伤口变成经验,让经验变成沉着,让沉着变成力量文文冲鸭(下更肯定见的! 第179章 逢君(1)   沈西泠终于见到齐婴的时候,院子里的枇杷树恰掉了一枚果子在地上,咚的一声摔得四分五裂,散逸出淡淡的果香。   那日天光晴好,北地的四月一向最宜人,尤其是京郊的山里,人间四月芳菲尽,而这里却正是春花盛开的时候。那个山中的院子颇有些简陋,可他坐在那里,便让它成为了这世上第一等矜贵清净的地界,令人一望便觉尘嚣褪尽。   他正坐在枇杷树下的一把长椅上看书,那枚忽而掉落的果子似乎惊动了他,让他分神侧目看了一眼,抬目时,便看见了站在院子柴门外的沈西泠。   其实那时院子里并不只有他们两个,还有在一旁烧水烹茶的青竹,顾居寒也来了,他是带沈西泠来的。除此之外,这座隐秘的荒山下还有许许多多穿甲佩刀的大魏官兵,即便此时他们并不在众人视线之内,仍将这个看似寻常的山间院落密不透风地把守着,倘若山间的野兔野鹿通灵,便能瞧出这是一个□□之地。   可即便当时四周的人有那么多,沈西泠也依然一如往常,只能看见齐婴一个。   ……他瘦了。   瘦得厉害,而且十分苍白。   他依然很俊朗,那双令她魂牵梦绕的凤目也依然如同往日那般华美,只是他同她记忆里的样子有些许差别,那或许是岁月的痕迹,也或许是因为那时他实在太瘦了,以至于握着书卷的手都骨节分明。   他似乎不曾预料到会在那时见到她,的确,相较于他们之间五年的分别而言,这场重逢来得有些太过突兀和草率了,因此即便是他也有些怔愣,望着她的那个眼神有些空。   他们就那样隔着一道单薄的柴门无声无息地对视着,彼此都像陷入了一场梦寐。   这时青竹才看到她,大惊失色,以至于失手打翻了已经沸腾的那壶热水,险些烫着自己。那动静把所有人都惊醒了,齐婴也回过了神,他眼中短暂的空茫立刻消失了,重新变得平静板正,令人感到他的疏远。   他不再看她了,却皱着眉看向她身边的顾居寒。   这时沈西泠似乎听见顾居寒叹息了一声,她不能确定,因为那时她耳中轰隆作响,其实什么意识都不太敏锐了,只能依稀听见顾居寒对她说:“三个时辰后,我在山下等你。”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后便转身走了。   而此时院子里的青竹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似乎不知是去是留。   五年过去他也变了很多,譬如原先他明明有些矮的,可这几年却蹿高了不少,大约有些男子原本就是长大后才会长个子的,他已经比如今的沈西泠高出半头了。   只是他也有很多没变的地方,譬如什么事都听公子的这一点就没有变,即便他自己深知那时他并不该留在院子里,可直到齐婴示意之前他都没有动作,直到他总算摆摆手让他下去,他才匆匆收拾了东西,越过沈西泠走出了院门。   于是那里终于只剩他们两个了。   他们的独处实在是久违了,再也不像在御史中丞府或是遮莫山下,那样吵吵闹闹人多口杂的。现在只有他们,宛若五年前在琅琊她出嫁的时候一般。   沈西泠看见他徐徐站起了身,正手中虚握着书卷看她,那个样子她很熟悉,小时候她跟他读书的那段日子,他经常会这样握着书卷看她,褪去了许多在官场上的威严,显得颇为温和,她一向是很喜欢的。   她于是便抬手去推那道柴门,听着它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随后一步一步向他走过去,直到在他面前站定。   她看见他正垂目看着她,彼此距离很近,只要一伸手她就能碰到他,只要往前一步她就能如同往日一般扑进她怀里。   可她并没有那么做,她只是问他:“……你还好么?”   你还好么?   久别重逢的人再见时第一句应当说什么?沈西泠不知道,也没有提前计划过,或许是因为自从当初与他分别,她心里就没再真正抱过会与他再见的念头,即便后来她屡次去找他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她心里其实早就觉得,像他们这样每一步都走得艰难的人,到最后也不会有什么好运再见的。   可现在他们竟又见了,而她明明有那么多话想对他说,最后却只是问了他这么干巴巴的一句话。   他轻减成这样,甚至看上去像是生病了……怎么会好呢?   然而他并未嫌弃她的口讷,山间四月的风吹拂起他的衣袖,让他看起来有些出尘,他低头看着她,答:“我很好。”   他的声音低沉而冷清,此时落入她耳里,难免愈发给她以前世今生的错觉。   她忽然觉得上一次像这样与他说话,似乎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即便她再怎么拼命克制,那时眼眶依然有些湿润,她尽力使眼泪不要掉出眼眶,又对他说:“……可是你瘦了很多。”   他听言挑了挑眉,随后像是笑了,又看了看她,顿了顿才答:“你也瘦了。”   泪水在沈西泠眼眶中来回打转。   他今天待她态度很好,并未像茶会那天一样赶她走,她问一句他就答一句,也没有不理她。   可她就是觉得很疏远。   她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明明她已经对一切都没有期待了,也不曾想过能与他之间得一个善果,可是当她发现他们之间竟然疏远起来了,她的心便开始痛得抽搐。   那是曾经与她最亲密的人,彼此分享过欢欣以及痛苦,也在绵长的岁月中互相陪伴……可是现在,竟连一句话也说不上了。   她实在很想去拥抱他,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就只是拥抱他,可是居然也不敢。   是她太软弱了么?   还是因为她感觉到了他无声的拒斥呢?   沈西泠摇摇头,将这些杂念都抛开,继而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不要贪心——你不是早就想好了么?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平安,那就已经足够好了。   你们分别了五年,自然什么都会变的,难道你还指望一切都能像过去一样么?   沈西泠,你别再贪求其他任何东西了。   这么一想过她的泪意便散去了,甚至有些自责起来。她巧妙地侧过脸,假意捋额前的碎发,实则是飞快地擦去了即将掉出眼眶的泪水,等她再抬头时,已经能十分体面地对他微笑了。   她神情得体,却也难免担忧,看着他问:“浴佛节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公子为何不回使君别馆,却被□□于此?”   她开始就事论事了。   撇开私情不谈的沈西泠立刻就变得正色起来,她看起来妥帖而可靠,乍一瞧与五年前并没有什么分别,可若仔细去看便能瞧见她眼中的沉定以及坚韧,那是唯有心中有底气的人才会露出的眼神。   她长大了。   不单单是容貌比原先更加成熟美丽,而且心性也愈发沉淀了。   齐婴望着她的神色复杂,依稀有些赞赏和欣慰,但更多的却是无奈。   他叹息了一声,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眉头微微皱起,说:“你不该问,更不该来。”   齐婴一向是个谨笃严肃的人,尤其正色的时候很容易令人畏惧,但自打几年前两人情浓,沈西泠便不再害怕他了,曾经撒娇的时候还说他是纸老虎。   只是没想到五年光阴如此厉害,竟这样容易便消磨净了他们之间的亲近,她不再觉得自己是他的特例了,他的严厉同样对她有效。   沈西泠因那个皱眉而生出些许慌乱,她抿了抿嘴,解释道:“我、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只是……只是担心你……”   她有些手足无措了,像是在担心他会责备她。   五年前她绝不会有这样的念头的,因为那时候她知道他最疼她,也知道无论她做什么都不会被他责备,而现在她却已经没有这样自信。   此时的他是如此熟悉又陌生。   齐婴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慌乱,也能察觉这慌乱背后更深的意义,而他却并未出言宽慰她,只是沉默。   沉默大概就是此时此刻他对她最狠心的作为了,因为沉默的含义太过驳杂,可能代表冷漠,也可能代表厌烦,这很难以捉摸。   沈西泠垂下了头,不知自己该再说什么了。   而这时他终于开了口。   “前尘既定,你我都不必再流连,”他的声音冷清而寡淡,“既然过往五年我们都过得很好,往后更无需回头纠缠,今日别过之后就再不要来找我了,至于我的事,也不要再插手。”   他的话一字一句落进沈西泠耳里,同时让她早已疼痛到麻木的心继续一片一片凋零。   她那时其实很想对他说,过往五年她过得并不好,一点也不好,尤其是刚刚与他分别时,她痛苦得几乎天天想去死,有多少个夜晚她彻夜不眠,手中紧紧攥着枕下藏着的剪刀,想着就这么一了百了。   若非她挂念他、盼着能在未来帮他救他,她一定就坚持不下去了。   可是这些话她根本不想告诉他,也无意表现得痴缠,便让他觉得她过得不错好了,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只要他过得很好,那她就已经很满足。   她实在很坚强,即便那时听到他说了这些话也没有当着他的面哭,她仍装作很豁达,甚至还附和着他。   她知道此刻她最该做的就是转身离开,既然她已验证过他的平安、他又明白地告诉她不希望她介入眼下他的这些事,那她就不应当再多话了。只是她实在付出了很多很多代价才换来了如今与他相对的这三个时辰,她的确有些舍不得就这么转身离开。   她不会再争取更多了,但是这三个时辰……她仍希望不要浪费。   沈西泠稳了稳心神,继而抬头看向他,十分淡然且得体地一笑,又指了指院子里的那株枇杷树,说:“这时节原正是吃枇杷的时候,公子且容我讨一枚果子吃吧,吃过后再走。”   说来她对他的称呼也很有趣,虽则还同以往一般称他“公子”,可情浓时的缠绵与娇气已经不在了,这两个字于是也显得板正和客气起来,他们像是寻常的故交旧友,彼此都磊落干净。   齐婴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着是否该答应她,他或许原想拒绝的,但不知为何最终还是点了头。   那山间的院落十分简陋,却也因此显得古朴,枇杷树的另一头有一张短案和两个蒲团,大约是这几日青竹给他烹茶时用的,齐婴向那边抬了抬手,沈西泠便随他坐了过去,途中自摘了两个枇杷果,坐定后微笑着递了一个给他。   作者有话要说: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第180章 逢君(2)   他接了,却不吃。   她知道他很少吃枇杷的,她小时候在他身边那么久,统共也没见他吃过几回,连带着她也很少吃这个。比起枇杷,他们都更喜欢葡萄一些,大约因为当时她的握瑜院中种了葡萄藤,每次一到时令她便会亲手去摘藤上圆溜溜的葡萄,再拿去忘室与他一起吃。她去找他的时候他大半都在批那些永远批不完的公文,忙得头也抬不起来,可她每次去找他,他都会抽出工夫陪她吃葡萄,且每每都颇为捧场,也不知是因为那葡萄确实甜,还是因为那是她摘的。   沈西泠那时确实没什么心思剥枇杷吃,但她知道如果自己不吃就没有借口在这里多留一会儿了,因此她仍装作很想吃枇杷,捏着那果子剥起皮来,动作刻意放得很慢很慢。   他应当早已看穿了她,但是也并不催促,可能这就是他对她最后的纵容。   那枇杷其实还未熟透,皮剥开后她咬了一小口,酸意久久不散,还夹杂些苦意,但隐约又有点甜。   正如他们之间的一切。   沈西泠忽然落了泪,这让她自己都十分惊讶,赶忙抬袖去擦,随即略有些尴尬地看向齐婴,驴唇不对马嘴地解释道:“这……这枇杷太酸了……”   酸与流泪之间能有什么因果?这自然是很荒唐的话,齐婴却应了一声,仿佛相信了她似的。   他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局促,因此总算好心地替她解了一次围,问她道:“前段日子听说你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沈西泠倒没想到他还知道她生病的事,一时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说:“早都好了,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说的当然是假话。   茶会之后的那场大病来势汹汹,差点要了她的命,而醒来之后她又在浴佛节上遭了一场大火、呛了烟,此时的身体实在算不上多么康健。   但她知道今日要见他,因此出门前特意上了妆,搽了很艳丽的胭脂,出门前她揽镜自照了好半晌,直到确认自己没有一丝狼狈和病气才终于敢出门。   她是不愿他担忧她的。   齐婴闻言点了点头,也看不出是不是信了,只口气很淡地说:“好生养身体。”   顿了顿,匆匆看她一眼,又补了一句:“好好吃饭。”   这句话就有些熟悉了。   她小时候是不大爱吃饭的,又因饭量小,常常吃几口就会放下筷子。但那时候她很文弱,他总担心她这样下去会伤身子,便总是命水佩他们看着她吃饭。   水佩她们都是她这一边的,虽则面上都对他惟命是从,但实则他一走、她再对水佩她们说说好话,这饭就不必再多吃了。他后来发现了,很严肃地训了她一番,到后来便尽可能陪着她一起吃饭,实则是为了看着她罢了。   她那时虽则不大喜欢吃很多东西,可却极喜欢跟他待在一起,因此后来她其实也动了不少小心思,譬如假意装作吃不下饭,逼他不得不总待在她身边催她吃饭,连应酬都很少去了。   那真是很美妙的一段日子啊。   沈西泠遥遥想起这些琐碎的往事,愈发觉得它们正同她手中的枇杷一般酸中带甜,她笑了笑,对他点头应承下来,又说:“公子也是,好好吃饭,好好保重。”   与他坐得近了,她便越发感到他的变化——不单瘦了,而且更冷清寥落,且似乎带着病容,她不知道这是否是因为浴佛节后他经历了许多波折,还是说他早已生了病。   他不像五年前那样耀目了,却宛若彩云遮月般有些黯淡。她知道茶会过后很多大魏人都在赞叹江左第一世家的公子是何等湛然若神,但其实只有她知道,他原本就比世人所盛传的更加卓然。   她实在很怕他有事。   齐婴闻言也同她一般点头应承,宛若旧友一般自然,这时山风又起,吹落了一片枇杷树的叶子,恰落在他襟上,他一边轻轻抬手拂去,一边宛若不经意地问她道:“顾将军是知道轻重的人,今日怎会带你来?”   他终于问到此事了,可沈西泠一时却不知该怎么答复他。   她要怎么说呢?   她要说她这五年来一刻都不曾忘记他,甚至执迷到为了他做尽那些腐败之事么?她要说她威胁了顾居寒,甚至已经把事做绝危及到他的家人了么?她要说她为了换取他的安全以及见他一面的机会,将自己多年的经营交出了大半么?   他会怎么想……   他或许会厌烦她的偏执,也或许会觉得她愚鲁,除此之外,或许还会觉得她痴缠。   她着实觉得自己不像五年前那么明白他了,现在的他们既像是认识的,又像素昧平生,她再也不能看懂他了。   如果是这样,那她还是不要告诉他一切为好,她希望自己在他心里永远干干净净的,永远是当初那个不曾做过坏事的小姑娘。   即便他们之间没有结果,她也希望他有关于她的记忆都是很美好的。   因此那时沈西泠说了谎,她说:“我恳求他了,他是有些心软的人,许是看我可怜吧。”   心软?   顾居寒么?   他是要上阵杀敌的武官,平生不知道杀过多少人,这样的人是不会心软的,除非……他将她看作特例。   那时齐婴皱了皱眉,又想起了茶会之前他在怡楼的屏风后默默看她的那回,彼时她就与顾居寒之间相处甚为融洽;浴佛节那天也是,他在马车上远远地看见顾居寒在环着她,一副很爱惜她的模样。   他应当是钟情于她的……若是如此,似乎的确可能为她破例。   就像他自己,无论过去还是当下,不也是屡屡为她破例么?   齐婴淡淡一笑,眼神则有些晦暗,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沈西泠不知道他这是信了,还是仅仅不想再同她多说话,一时便有些讷讷。   恰这时她看见青竹从后院探了探头,两人恰对上了眼光。   两人都是一愣,沈西泠先回过神来,对他招了招手。   他因此不得不从后院绕到前面来,神情有些局促,看着沈西泠问候了一句:“……见过夫人。”   这句问候十分得体,只是让在场的三个人心中都难免生出波澜,尤其是沈西泠,她的脸色都陡然苍白下去了,连那样艳丽的胭脂都有些遮不住。   她十分无措地答应了一声。   青竹自己似乎也很感到难过,他甚至不敢看沈西泠了,只转而向齐婴躬身。   “公子……”   他欲言又止,像是不知道有些话该不该当着沈西泠的面说。   而他刚开口齐婴便皱起了眉,神色亦颇为严厉地打断了他,说:“下去。”   齐婴是很少对人露出如此严厉的神情的,因此即便是跟在他身边十几年之久的青竹也不禁瑟缩了一下,十分惶恐地躬身退了下去。   而沈西泠看到这一幕,心中则更感到荒凉。   他是真的把她当做外人了吧?所以……甚至不肯让她听到哪怕多一点他的事。   他是怕她会给他惹麻烦么?还是他觉得她会害他?   她明明……可以为了他做任何事的。   沈西泠半低下了头,已经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做什么,她忽然觉得自己今天来找他是一个谬误,虽然她因此而感到安慰,可于他而言,想来却是个很沉重的负担吧。   她的确不应当再打扰他了。   沈西泠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那枇杷果被她捏得烂了,汁水淌了她满手,她却根本没有发现,只是勉力掩饰着自己即将崩溃的情绪,抬头对他笑说:“枇杷也吃过了,公子像是还有事忙,我这就走了。”   说完,她便有些狼狈地站起了身。   齐婴似乎没有想到她会忽然起身要走,有些许怔愣,也跟着她站了起来。   他凝了她一眼,垂在身侧的两手微微动了动,但终究没有什么其他的动作。   他沉默了一会儿,脸色好像越发苍白了,眼中依稀浮现了一种像是不舍的情绪,沈西泠拿不准,觉得那是自己的错觉。   她听见他说:“好……走吧。”   这就是又一次别离了吧。   坦白来说,这一次离别并不像上一回在琅琊那么让沈西泠痛彻心扉,或许因为这次她并不像上次那样有那么多的指望,而他也没有那么爱她。   他已经淡了,所以她也要努力淡下去才行。   她这样鼓励着自己,于是便能稳稳当当地与他点头作别,礼仪周到、模样体面,就像他以往教养她的时候一般。   她转身走了,衣袖中还藏着那枚被她捏烂了的枇杷果,一步一步,离他越来越远。   她不知道她走的时候他是否在看她,她根本不敢回头,因为怕自己会没出息地再跑回去找他,更怕自己会贪得无厌地向他索取拥抱,那就很难看了。   她因此走得越来越快,到后来几乎是跑了起来,山中的风将她的脸刮得生疼。   可后来她止住了脚步,才想起自己还有话没有告诉他。   她想对他说,她绝不会给他惹什么麻烦,但如果他有需要,大可以随时让人找她帮忙……他毕竟在上京没有根基,在这里就如同龙卧浅滩,倘若需要借力,她自然会毫无保留地帮他,哪怕仅仅是为了报答他的救命和教养之恩。   她今日来还给他带了一个信物,倘若他身边的人不便直接去国公府找她,便可持信物去她在上京的商号找那里的掌柜,这样她很快就会得到消息、就能帮得上他了。   沈西泠实在懊悔,觉得自己方才太过荒唐,伤情之下竟连这么重要的事也忘了,这便不得不再回去一趟同他说此事——而他若见她去而复返,是不是就又要觉得她痴缠了?   沈西泠闭了闭眼,努力稳了稳心神,这才折身又往山上走。   痴缠便痴缠吧……比起这些,他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而当沈西泠再次回到那个院子的时候,却看到了自己此前做梦都想像不到的一幕。   那人倒在枇杷树下,似乎晕了过去,青竹正惊慌失措地跪在他身边,地上有一个碎了的瓷碗。   沈西泠不知道那碗里究竟装的是什么,只是即便隔了很远,依然能闻到一股不同寻常的香气。   那香气让她感到很陌生,同时又有些隐隐的熟悉。   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她拼命地回想,反复地回想。   ……终于想了起来。   她的确闻到过那种味道。   很多年前,在东南别院,从一个叫杨东的人的身上。   那是……   ……五石散。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高亮:HE,不会再分开了,他再怎么嘴硬文文也不听他的了,锁死直到大结局,就是文完结了他俩也会一直在故事的世界幸福快乐地在一起其次解释:五石散算一个长线的铺垫吧,卷一里当小齐大人没有去击鞠的时候,大魏的贵妇人们就议论过相关的话题,其实她们没有猜错。至于小齐大人为什么会跟这个东西扯上干系,下一章会很快交代清楚的再次有奖竞猜:除了五石散以外还有一个算是长线的铺垫(很前面提到的,中间也cue过几次~),后面会接上用于翻盘,欢迎感兴趣的小伙伴猜猜,猜中有红包~依然是直到写到那里都有效~最后暴言:二哥哥就是最岛的!文文就是最好的!闷声干大事就是最行的!闹闹别扭重新好起来就是最甜的!我嗑的CP不可能BE!(自信的眼神 第181章 秉烛(1)   齐婴醒来的时候天色已彻底暗了下去,房中点了烛火。   他有些头痛,意识也有些朦胧,展目时见自己床畔伏着一个女子,是他最熟悉的,他的小姑娘。   他又梦到她了。   自当年别后他便常常梦见她,有时会梦见真实发生过的往事,也有时不过是一些虚幻的臆想,说不准。   而此时他梦到的她正在哭。   她正伏在他床边哭,人似乎是坐在地上的,也不知就这么待了多久,那双漂亮的眼睛都要哭肿了,此时看到他睁开眼睛,她的哭声更加悲伤起来。   怎么,原来就算在梦里,我也让你如此悲伤么?   齐婴有些叹息,颇为费力地伸手轻轻擦去她的眼泪,说:“别哭了。”   梦境是害人又渡人的东西,虽则梦醒之后难免更加空落寂廖,可未醒之前却难得可以说两句真话。   他很想她,也很爱她。   如同以往一样,他仍然最疼她,甚至为她拭泪的动作都小心翼翼,与她说话的语气也很温柔小心。   可她仍然在哭,还伸出她那双纤细的小手来拉他为她拭泪的那只手,紧紧地攥着,看着他对他说:“……你怎么可以这样?”   这话有些质问的意思在,而齐婴一时不知她指的是哪件事,毕竟在他心里自己有太多事都对不起她,譬如十年前他曾狠心放任她在风荷苑门口的雪地里跪过,还曾在她及笄时惹她哭,甚至后来也未兑现诺言带她离开,还亲手送她远嫁。   他的确伤害她太多了。   烛火之下他望着她的眼神带着化不去的温柔和歉疚,答她道:“嗯,都是我的错。”   她哭得更厉害了,似乎听不得他道歉认错似的,眼泪掉得越发凶,一滴一滴掉在他的手背上,先是烫,后来又冰凉。   那感觉有些过于真实了,让他隐隐感觉到不妥,随后他才发现眼前的人与自己往日的梦境有些许不同:她梳着令他感到些许陌生的发髻,是成婚后的女子才会梳的,而在他以往的梦境中,她还是个年纪很小的小姑娘呢。   他回过神来了,终于意识到如今并不是在做梦,眼前的人的确是她,她来找他了。   她不是已经离开了么?为何此时却伏在他床边哭?   齐婴一时顾不上追究这些,只是乍然意识到自己方才与她相处的方式十分不妥,而他的理智一旦恢复,看她的眼神便倏然冷漠起来了,此外还挣开了她紧紧攥着他的手。   他坐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沈西泠,眉头紧皱,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又来了,他又变得冷漠了。   片刻之前他的柔情和宠爱就像是她的错觉,一瞬间就消失不见,而沈西泠此时已经顾不上计较这些,她努力想扶着床沿站起来,可坐了许久双腿已经麻木,刚起来便重新跌回去,而他下意识地扶了她一下、像是怕她受伤,随后又很快收回手,脸色冷淡得像是方才扶她的人不是他。   沈西泠却无暇管这些,她坐在他的床畔,质问他:“你到底为什么碰那个东西?”   齐婴的眉头皱起来,眼神似有些摇晃,却沉默不语。   沈西泠则容不得他再沉默以对了,她的情绪已经接近崩溃,此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紧紧地攥着,大声哭着问他:“你说啊!你到底为什么碰!”   齐婴染上五石散的原委,说来倒有许多渊源可溯。   五年前沈西泠远嫁后,大梁的朝局就对齐婴更加不利。   彼时南北战端稍歇,魏兵虽退,但此前大梁北伐战果尽毁,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新君萧子桁在当时面临了一个抉择:究竟是重新起复齐婴,还是要将他打入牢狱再行论罪。   这不是一个容易的决断,新君心中实则也有些动摇,如今形势的确需要齐婴抵御外侮,可他毕竟对世家恨之入骨,又好不容易才将齐家扯下云端,怎甘心再给齐婴东山再起的机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亦唯恐再给自己留下祸患。   齐婴当然知晓天子所思所虑,因而在天子下决断之前,他曾入宫觐见。   他到御书房后不得不在外等候,因那时太后和大将军还在里面与陛下说话,他们之间有血缘,大将军与天子论来还是舅甥,自然比旁人亲厚许多。   韩守邺是武官,原本性情就粗犷些,加之而今齐家新败,韩氏一族的地位便愈发重要,俨然便要成为新的江左第一世家。韩守邺虽不是韩家的主君,却是他们家族中官位最高、权柄最大的人物,手握三十万兵马调度之权,真正是威势滔天。   他正春风得意,自然志得意满,御书房中不断传来他的大笑声,比天子和太后的声音还要响亮,齐婴在门外默默地听着,垂下的眼睑遮蔽住眼中的深思。   后来御书房的门开了,新君亲自送太后回宫,韩守邺则稍留一步,上下打量着在门外久久等候的齐婴,嗤笑道:“小齐大人怎么在此?既然来了,差人进去传话就是,怎么竟这样站在门外久候?”   齐婴对他执礼,答:“将军与太后和陛下叙话,外人不便打扰。”   这句“外人”很令韩守邺感到熨帖,他朗声大笑,似乎很是开怀畅意,又道:“你不说我倒忘了,原来齐家竟与天家无亲,那倒的确是外人了。”   他很自得,又绕着齐婴走了两圈,随即讥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邪笑着对他说:“这也怪不得你,是你父亲没生女儿的缘故——不过子榆不是定要嫁给你吗?谁让你当时眼高于顶贪权贪利不要她呢?倘若你当时愿意娶她,如今又何至于沦为一个外人?”   这话其实说得颇有道理。   眼下韩家和傅家都与天家有亲,唯独齐家被排除在外,倘若他们家族之中也能出一位后妃,或许如今的局面就会稍有不同;又倘若当初齐婴娶了萧子榆,或许齐家也不会走到穷途末路。   可是他并没有那么选择。   一来为家国,二来……他已另有心爱的女子,而他不愿辜负她。   即便她已嫁给别人。   即便他们之间已注定没有结果。   话说回来,那六殿下也的确是个痴儿,堂堂公主之尊、金枝玉叶,却一连痴恋了齐婴这么多年,即便那时齐家被打入尘埃她也依然痴心不改,始终缠着她皇兄说要嫁给齐婴为妻,逼得萧子桁也很头疼,但始终未曾点头也就是了——他当然不会点头,他要齐婴死,难道还会让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嫁给一个死人么?   此时的齐婴沉默不语,而韩守邺却越发开怀了,一扫多年来被枢密院、被齐家、被齐婴辖制的郁气。   齐敬臣,你不是很了不起么?   你其实心里从未真正看得起别人对么?   可你看看现在的你自己,就像一个蝼蚁,连自己的生死都决定不了。   韩守邺一路大笑着离开,即便走出很远仍能听见他的笑声,令往来的宫人都不禁微微侧目。   后来天子送完太后折返,终于召齐婴入御书房。   其实在那个当口,无论齐婴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打动君主,能让萧子桁改变心意的唯有现实的形势,而齐婴能做的仅仅是洞悉他心中的想法,并因势利导而已。   他臣服在天子脚下,并未说起朝事,却说想告假一段时日。   彼时萧子桁坐在御座上,挑眉道:“告假?所为何事啊?”   齐婴垂首跪着,答曰:“近来父亲多病,兄长也生是非,家中已无人主持,臣恐母亲太过操劳,不得已向陛下告假。”   萧子桁闻言眼神有些变化。   他的确知道近来齐家已乱成了一锅粥。大案过后,齐璋和齐云都遭罢免,而除了他二人以外,另还有若干齐氏旁支的子弟也遭连坐之罪,齐家已现气数将尽之象。   齐璋一生顺风顺水,没成想到了晚年却遭此大难,家族几乎毁在他的任上,自然难免悲怒伤身,据说还中了风,现在已几乎下不得床了;而齐云虽未大病,却因这么一遭事生了了却尘缘、皈依佛门的心思,终日闹着要去剃度,据说鸡鸣、定山、栖霞三座寺院他都去遍了,甚至连一些无名小庙也不嫌弃,皆一一试过,只是各寺的主持都得了齐家人的嘱咐不收他,这才堪堪将人拦住。   有了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事情摆在眼前,齐婴也确实不得不抽身回去料理。   而萧子桁知道,像齐婴这样的人,说的话总是寓意颇深,露出来的不过二三分,他真正想表明的意思都是深深藏在下面的。   ——他其实是想告诉萧子桁,齐家已破落至此,根本担不起“世家”二字了。   所以,他们已经不再是敌人。   萧子桁明白了他的所指,同时又听他道:“臣无能,幸有大将军与右相担待,想来即便朝中少我一人也并无大碍,望陛下恩准。”   这话说得便更有门道了——他有意在此时提起右相傅璧和大将军韩守邺是在暗指什么?   他是在告诉新君:齐家已经败了,可韩家和傅家却还手握重权,如今他们才是天家的敌人。   萧子桁暗暗长叹一声,继而心下不由感慨:齐敬臣,实在是这天下最懂得拿捏人心的人。   的确,自齐家落败后,萧子桁便有了新的隐忧——韩家。   那是他的母族,在他登位之前曾是他最大的依仗和臂助,可如今他已经成为了大梁之主,母族就成了外戚,臂助就成了隐忧,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世殊则事易,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附一段关于五石散的简介~以下不是原创,是查资料来的:魏晋南北朝时期流行服食丹药,当时的人喜欢服食五石散以求长生不老。最早提倡服五石散的人是魏晋时期著名玄学家何晏,此后在上流社会蔓延,最后在全社会风行。五石散是由石钟乳、石硫磺、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组成,这些药都是温燥的矿物药,人服药后会全身发热,精神狂躁。服用五石散的人必须食用冷食来散热,所以五石散又被称为寒食散。由于五石散的药性非常猛烈,仅靠“寒食”来散发药性是远远不够的,还要辅以冷浴、散步、穿宽大的衣服等来帮助散发药性。此类举动被称为“散发”或“行散”。但有一项例外,那就是喝的酒要“温”。   然而服用五石散不但达不到延年益寿的目的,反而使很多人发狂、燥热,还有很多人因此而死亡。韩愈、杜牧、崔颢等诗人都是由于服石而亡的,甚至唐代几任皇帝都死于服石。服石对身体的严重损害无疑是触目惊心的。服石主要会引发两类疾病:一是诱发外科方面的病症如痈疽、发背;二是会损害人的神经中枢,从而导致精神错乱,发癫、发狂。而以壮阳纵欲为目的去服石的帝王将相,则由于服石而宣淫无度,精竭身亡者亦为数不少,当然也不乏名流学者。这种情况引起了人们的警觉,服石之风在盛行了300多年后渐渐衰落。   【简单来说是非常早期的dp 第182章 秉烛(2)   韩家不单是世家,还是手握兵权的世家,这一代主君韩守松虽然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可其他人就不一定了——没有一个世家的主君能够真正约束好自己的族人,当年的沈谦不行,后来的齐璋和齐婴也不行,那么其他人难道就行了么?   不可能。   贪婪是人的本性,没有人能够抵抗——或许可以拒绝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可是能拒绝一生么?   即便有人可以拒绝一生,难道一整个家族的人都能拒绝一生么?   天方夜谭。   既然他们注定无法约束自己,那么就只能靠外力去约束——作为天子,唯一使自己安全的方法,就是收回当年南渡之后不得已让渡给世家的权力。   可他又该如何收拢韩守邺手中的兵权呢?   韩守邺和沈谦、齐婴都不一样,他没有他们的谋略和胸襟,不过是一介愚鲁莽夫,最是直来直往,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人,让讲惯了计谋的天子有些难以下手。韩守邺不会考虑制衡、不会念及家国,也没有真正在意的人或物,他能拿什么去制约他呢?   何况韩家背后还有太后,天子之母。   他的母亲糊涂,始终认为娘家不会于自己有害,还总是在他面前念叨着要给韩家的子弟亲族封荫,每每都令他心中厌烦。而有了太后护佑,他要动韩家就更是难上加难。   萧子桁知道,他是不能亲手去动自己的母族的,否则韩守邺一旦起兵谋反,一切就都难以收拾了。   要动手,只能是别人。   傅家大概是个不错的选择,他们本最善于逐利,如今又依附天子而生,当是他最听话的狗。然而他们也有自己的私心,无法让萧子桁满意:扳倒齐家之后,傅家人便一直若有若无地向他讨要恩赏,萧子桁虽登基为君,却也不可能完全不受臣子约束,他不得不有所退让,放任他们瓜分齐家崩溃后的势力,同时也将他们最喜欢的土地买卖放开了口子。   傅家人是不知餍足的,尤其在齐云被罢免之后,尚书台更几乎成了他们的天下,他们很快就中止并废除了刚推行不久的新政,尤其将田亩丁税改革之策变成了一张废纸,当初齐云和齐婴破除万难才取得的那些成果,朝夕之间就化作了乌有。   而形势的变化远远不尽于此。   韩家和傅家虽然彼此竞争、关系算不得有多么融洽,可在一件事上他们是戮力同心的:巩固世家权力、排斥庶族官员。   齐家崩溃不过半年,朝堂上的庶族官员便日渐凋零。齐婴当时远在战场不在建康,失去他的庇护之后,许多庶族官员便被韩、傅两家贬黜或外放,更有甚者丢了性命——譬如庆华十七年的探花张德慈,就被权贵们寻机安上了莫须有的罪名,不单一生清名毁尽,还干脆死在了廷尉的大牢里。   有了张德慈这个例子在前,庶族的官员们也难免心中打鼓,他们都知道能够庇佑他们的小齐大人已是独木难支,若想活命,便要另找门路过活了。因此后续不需世家权贵们再大刀阔斧喊打喊杀,便有机灵的小官员们各自投奔了新主——譬如与张德慈同为庆华十七年进士的榜眼郑熙,如今就是傅卓的左右手了。   萧子桁当时的心力皆扑在战事上,一时倒无力插手这番党争的云谲波诡,而等他好不容易腾出手来,朝堂上的格局已然彻底变了。   这就是为君的不易了……你的犬牙可以替你撕咬别人,但同时,也可能咬伤你自己。   而此时萧子桁凝视着跪在自己皇座之下的齐婴,神情又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倘若……他不杀他呢?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永远的敌友,譬如原来他和齐婴本是友人,后来却因利益而反目,那么如今,他们又为何不能因共同的利益再次联手呢?   齐家已经完了、永无翻身之日,比起傅家那样完整的家族,势单力薄的齐婴岂非更容易掌控?他如今必须仰赖自己高抬贵手才能活下来,而这就意味着,他必须对他尽忠。   齐婴是什么样的人?即便身处再凶险、再不利的困厄之境也能立于不败之地,如今大梁的朝局如此危困,外要与北魏抗衡,内要同韩家抢兵权、与傅家争吏治,除了这名满天下的齐敬臣,还有谁能担下这千钧之重?   萧子桁的眼深了。   他的确迫不及待想看齐敬臣跌入泥潭,可是比起这些,他更在意的却是自己王朝的安定。   不如就让齐婴成为他的鹰犬吧,让他去跟北魏斗、跟韩家斗、跟傅家斗,让他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孤臣,让他成为所有人的靶子,直到为这个王朝流尽最后一滴血,再让他一无所有地死去。   这,就是他为他的家族,赎罪的方式。   新帝思虑已定,便对跪在下方的齐婴说:“敬臣,尔父既已卸下左相之职,此位也不可悬置太久,朕便升你为这大梁第一权臣可好?”   齐婴抬目,与天子有刹那的对视,立即便明了对方的真意。   他没有看错,萧子桁是识时务者,他虽然对齐家、对自己恨之入骨,可他更看重的是自己统治的安定。他对权力的渴望已经到达偏执的地步,无论是韩家还是傅家,如今都已经成为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只要他在位一天,就一定会将世家绞杀殆尽,不死不休。   而现在,他是要他成为他的手中刀了。   齐婴垂下眼睑,再次向天子叩首,并未与萧子桁虚与委蛇,恭恭敬敬地答曰:“臣叩谢天恩。”   天子愉悦地笑了,笑声畅意,那双桃花眼则越发亮了起来。   他亲自走下御阶、扶起新的当朝左相,同他说了几句君恩浩荡的漂亮话,继而神情一转,又说:“朕知你品性,并非口蜜腹剑之辈,然朕在其位,行事难免要多加谨慎。”   他看向齐婴,目含审视,道:“朕曾致你家族倾覆,又怎知你不会怀恨在心、他日背叛于朕呢?”   这里便是言语无用的地方了。   谁都知道,此时无论齐婴以多恭顺的态度说多漂亮的话,都决计无法消除新帝的疑虑,他唯一能说的只有:“全凭陛下安排。”   无论此时萧子桁要他牺牲什么他都必须毫不犹豫地答应,只有这样,才能交换一线生机。   萧子桁听言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思索自己究竟想要齐婴做什么,良久都没有说话,直到后来他想起了一些往事。   想起他的父皇。   先帝少年时曾意气峥嵘,有挥师北伐克复中原的雄心壮志,可是后来却为众世家所掣肘,堂堂七尺男儿竟如同三岁稚子一般被人支配,连最理所当然的政由己出都不可能办到。   后来他的抱负尽数化作了虚无,他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苦闷和伤痛中渐渐堕落,最终染上了五石散,日夜沉湎于声色以至于身体溃烂,终至于荒唐不经的可悲境地。   若非那些该死的世家步步紧逼,他的父皇何至于此!   他是被他们逼上了绝路!   萧子桁的主意定了——他知道他要让齐婴做什么了。   齐婴此人太过可怕,他虽然的确是一柄锋利的刀锋、足可以与那两姓相抗衡,可他同样不能让他心安,万一他最终抓住这救命稻草翻了盘又当如何?萧子桁是绝不肯冒这样的风险的。   不如毁掉他的身体。   让他沾上这毁人躯壳摧人心志的东西,让他好好尝尝他的父辈给他的父皇留下的痛苦,让他成瘾,让他不能长命。   这主意简直太好了,因为萧子桁发现此举还能让萧子榆死心。他可以告诉她,他是因为她的执迷才逼迫齐婴染上五石散,而她若依然故我,那下次他就难保不会干脆杀了齐婴。   多么合情合理。   萧子桁笑了,随手拍了拍齐婴的肩膀,继而十分随意地说:“前几日皇后还同朕说起,说她家中庶弟喜好五石散,近来新调出一种精纯的,据说味道极好——敬臣可要尝尝?”   齐婴怎么会不明白萧子桁的意思?   他自踏入官场以来就终日被天家以绳索捆缚,先帝以婚事和家族困他,而如今这位陛下,看来是要以五石散困他了。   不容他有哪怕一毫一厘的生机。   齐婴全都明白,可他的神情却越发平和恭谨,甚至露出些许对陛下的感激,躬身曰:“谨遵陛下圣谕。”   那天齐婴与新君共宴,席间皇后也在,言笑晏晏地命苏平将五石散和酒送上他的桌案。   他历来有胃心痛之症,是不能多饮酒的,遑论什么五石散,可那时却仿佛忘了这些忌讳,但凡宫人斟酒皆满饮,复再食五石散,与帝后欢宴直至深夜才离宫。   那晚,他身如虫蚁啃咬,因五石散易激热症,因而更觉五内俱焚,加之胃心剧痛几乎昏死,将青竹和白松他们吓得不知所措。   他本该立刻回到家中叫大夫的,可又不忍母亲见到他当时那个模样,便仍强撑着让白松驾车回风荷苑。   他和她的风荷苑。   其实自沈西泠离开之后他便几乎不曾回过那里了,除公务繁忙的因由之外,他心里其实也有些畏惧回到那里。   那里处处都有她的身影,处处都是她留下的痕迹,譬如望园,譬如忘室,譬如怀瑾院握瑜院,甚至即便是那些看似与她关联不甚大的园中花木也足可以令他想起她,他自知是有些虚妄了。   可那晚,他是那么迫切地想回到风荷苑。   想回到有她的地方。   即便他知道回去也并不能见到她。   即便他知道明日他就会为今夜的冲动而后悔。   即便他知道此时这样狼狈的自己根本不配回到他们共同生活过的那个地方。   ……可他还是回去了。   当他独自在望园里看着荷塘中那已彻底死去的枯荷时,也难免在身体极度的痛苦中遥望北方,想起那个他已经失去了的人。   他为此时她不在自己身边而感到伤怀,可同时也感到庆幸。   幸好……你没有看到,我如此不堪的样子。 第183章 秉烛(3)   从那之后,齐婴便算是彻底染上了五石散。   其实第一次吸食未必就会成瘾,但他深知如果自己不做出成瘾的样子,陛下就绝不会善罢甘休。他的府宅之中想必也有陛下的眼线,因此他必须真的碰、真的成瘾,才能取信于天子。   日积月累,年复一年……整整五年过去,他已深陷于泥潭。   而沈西泠是不明这一切原委的,她所见的仅仅只是今日在她眼前的一切,她看到齐婴染上了五石散这要命的东西,还看到他的身体已经衰弱成如今这个样子——她爱他如斯,见此焉能不痛?   她觉得这一切简直无比荒诞。   她还记得之前在钟夫人办的茶会上,大魏的贵夫人们还曾议论过当初齐婴未曾如约去击鞠的缘由,彼时就有人说江左之人素爱吸食五石散,恐使君正是因此伤了身体才不敢应战。当时沈西泠闻言何等不平?她深知齐家家风之清正,更深知她钟情的男子是多么霁月光风,绝不可能沾上那样的东西!   可她又怎能想到……他竟真的……   沈西泠的心剧烈地痛着,除此之外还极其慌乱。   她一遍一遍地追问他,追问他因何染上那个东西,而齐婴给予她的却只是沉默。   无尽的沉默。   这荒山中的监丨禁之地十分简陋,连屋里的蜡烛也不够明亮,更使他的面容显得晦暗,沈西泠只能看到他垂目时眼中淡淡的倦意,以及板板正正的冷漠。   “此事与你无关,”他说,“你走吧。”   又来了。   又来了。   他又要让她走了。   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一旦有什么危险波折,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立刻让她走,假意作出冷漠无情的样子,实则目的永远都是保护她,譬如当年她及笄时他拒绝她的心意,也譬如当年他亲手送她远嫁。   她太清楚了,这个人总是把所有的危险和苦难都留给他自己,然后把她推得远远的。   可是他永远都不懂,她所想走的永远都不是生路,而仅仅是,有他的路而已。   那时沈西泠的眼泪根本早已止不住,她在晦暗不明的烛火之下看着他,心中的悲伤和恐惧已然没顶,她忍不住一下子扑进他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他!   那是一个时隔五年的拥抱。   在这五年中她几乎每天都会幻想再次拥抱他,连带今日白天她也想靠进他怀里,她曾以为久别重逢后的触碰会让她欣喜若狂,没想到却让她更感到苦涩。   他似乎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扑进他怀里,因此有片刻的怔愣,而后便伸手要推开她,很坚决,并无迟疑。   “公子,”沈西泠更紧地抱着他,声音破碎,“……我害怕。”   光阴是什么?   是这世上最厉害也最无情的东西,可以轻而易举把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沈西泠也变了,在很多人看不见的地方她变得漠然自私,甚至舞弄权术。   她可以那么理所当然地操纵别人,她可以那么坚定坚韧地布局谋划,她可以那么冷漠狠心地威胁顾居寒,她变成了一个令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人。   ……可是一回到齐婴面前,她就又变成了十年前那个跌坐在雪地里的小姑娘。   敏感的,脆弱的,微微胆怯的。   以及……对他极其依恋的。   公子……我害怕。   我不是害怕这世道的凶险,我不是害怕那些恶鬼的残忍,我也不是害怕你所身处杀局的诡谲。   这些我都可以面对,我都可以替你分担。   我只是害怕……这次你受的伤太重了。   我害怕我真的会失去你。   她声音中的颤抖是那么明显,对他的依恋也恍若实质,刹那间也将齐婴带回了那些过往。   那时她还不是别人的妻子,那时他还能无所避讳地照顾她、疼爱她。   那时他还不曾染上那些要命的东西。   那时他们之间还有未来。   那时……   仅仅只是一个拥抱,仅仅只是她一句简单的话,他便不由自主地遥想起曾经,他们仿佛都回到了五年前,谁都没有变,还是像过去那样爱着对方。   沈西泠感觉到他不再推开她了。   她自然为此感到快乐,可是那时她心中的痛苦更甚,以至于令她感觉不到快乐,她只是越发紧地靠在他怀里,感觉着他的温度,他的心跳,他身上淡淡的甘松香。   一切都是她最熟悉的。   那个时候沈西泠忽然明白了,什么叫作故乡。   原来她的故乡不在琅琊,不在建康,甚至不在风荷苑。   ……而在他。   ——原来,你才是我的故乡。   她静静地抱着他,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搂住她,但并未再推开她,他们因此而难得拥有了片刻宁静的相依。   宛若时光倒流。   后来他终于说话了。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就像她小时候那样温柔,令沈西泠越发感到熟悉,也因此越发泪流不止。   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仿佛知道她受了天大的委屈,而他知道她其实是很好哄的,她毕竟一点也不贪心,只要他陪在她身边就好了,甚至不需要多说什么话去安慰她。   她就是这么容易满足的人。   然而他们依然是要分别的。   齐婴轻轻搂着她,放任她的眼泪浸透他的衣服,在他心脏的位置留下滚烫且冰冷的印记,同时声音平静地对她说:“文文,走吧。”   他终于肯叫她文文了。   不再像茶会那天,一句冰冷又残忍的“燕国公夫人”。   也不再像今日白天,刻板得没有任何称谓。   对啊,她不是别人。   她是他的文文。   可那个称呼却像一个甜蜜的骗局,他真正的目的还是要让她走。   沈西泠的心凋零成一片一片的。   她沉默了很久,才终于从他怀里退出来一些,仰起脸来看他,一双妙目已经哭得红肿,狼狈不堪。   可她依然很美丽,甚至因此更美丽。   她问他:“走?去哪里?”   他低着头看她,答:“去安全的地方。”   我所站立的地方烧着地狱业火,而我不愿你也跟着我被焚烧。   因此你走吧,去安全的地方,让别人庇佑你。   我已经无法那样做了。   沈西泠笑了,很淡很淡的笑容,看上去美得惊心动魄。   “哪里是安全的地方?”她反问他,“是将军身边么?”   她看着他眼神清明,向他确认:“你要我去他身边么?”   烛火摇曳,齐婴的神情更加晦暗。   他没有说话,是默认。   沈西泠又笑了,这次的笑容更淡,她的目光转向别处,有些空。   她说:“公子知不知道,你昏迷的这段时间我做了什么?”   齐婴的眉头皱起,思索片刻后看向窗外。   窗外的夜色已经浓深,看得出已是深夜……这,已经远远超过白日里顾居寒对她说的三个时辰了。   他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而沈西泠立刻印证了一切。   她的神情很寡淡,说:“我替将军写了一封休书,下山交给了他,并且我告诉他,我不会再离开这里了。”   说起这些事,她的神情和语气就忽然变了,变成齐婴所不熟悉的样子。   那是这五年来她所经历的成长。   她是如此果决、断然、平静、笃定,可以自己决定所有事,并把一切都安排好。   “将军告诉我,若我一意孤行,也许他也保不了我平安,”还不等齐婴说什么,她便又补了一句,语气依然很淡,“我对他说,不管我要为此付出什么,即便我死了,我也要留在这里。”   瞧,她多能干。   她甚至都能自己承担所有后果了。   而她有多决绝、多平静,那时齐婴心中的波澜就有多剧烈,他甚至被她气得咳嗽起来,脸色亦更加苍白。   他叱责她:“胡闹!”   他当时的模样严厉极了也冷漠极了,竟令沈西泠恍然想起了十年前她第一次在忘室拜见他的那个雪夜,那时她问他自己的父亲尸陈何处,他便以如此冷漠的模样注视着她,那样的冷清让小时候的她怕了他很久。   但现在她已经不再害怕他了。   她只是很深很深地爱着他,并希望他平安而已。   “我没有胡闹,”她既温顺又执拗地看着他,“我只是想弥补我当年的遗憾。”   齐婴的眉头皱得更紧。   “当年我帮不了你只能离开,”她的目光坚定,“可现在不同了,我不会拖累你、还可以保护你,所以我绝不会再走。”   她毫不躲避他的目光。   “生,我欢喜;死,我甘心。”   她是那么坚决,眼中如同藏着一簇静静燃烧的火,看上去无声无息,可却滚烫炙热。   如同她对他的感情。   而这根本不是齐婴想看到的。   他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代价才送她逃出生天,如今又怎能容她如此轻易地重回死地?   他真的动了怒气,咳嗽不止,沈西泠又忧又怕地帮他拍打着后背,他则挡开她的手,神情亦冷到极点,对她说:“回去找他,让他留下你,我也会替你想办法,你绝不能……”   “不可能,”他还没说完就被沈西泠执拗地打断了,她毫不退却地看着他,“除了你身边,我哪里都不会去。”   齐婴的咳嗽声更加剧烈。   他咳嗽的声音很深,令她越发担忧,而这动静则惊动了屋子外的青竹,他忧心地敲着房门,问公子是否需要他进来服侍。   齐婴的声音咳得断断续续,但他仍勉力叫青竹进来,青竹忧心忡忡地快步进门,见公子脸色煞白自然跟着忧心如焚,只说要去为他煎药,请他再稍等片刻。   齐婴却叫住了他,指着沈西泠说:“咳咳……把她……咳咳,把她送下山去……”   沈西泠一听他这时还不忘要赶她走便难受得厉害,她想与他争辩,可那时他咳嗽不止的样子委实太令她心忧,以至于她一时顾不上要说别的,只是一直帮他顺气,催青竹去给他煎药。   他却很坚持,依然挡开她的手,一边咳嗽一边指着门口。   他要她离开。   他都病成这般模样了,却还是不忘了要让她离开。   这个人啊……   沈西泠已不敢跟他再争,只唯恐他的身体更加痛苦。   她哭着点头,口中说:“好,好,我走,我走……你别着急、别动气……”   他的咳嗽声不停,但那双凤目依然紧紧地看着她,手依然指向门的方向。   他在驱逐她。   也是在救她。   青竹别开了眼,已经目不忍视。   房中烛火摇曳,将他们的影子都拉得很长,而且飘飘摇摇。   就像他们的命运。   也像他们的别离。   作者有话要说: 说起来大家可能不信,但是再过一章他俩就要那个啥了【高亮:是再过一章!也就是说中间还差一章铺垫!】可是更加难以置信的是我居然在这种重要关头卡文了【无语!【离谱!   就……唉,我觉得那一场戏很重要,无论在感情上还是情节上都很重要,所以不想直接拉灯跳过,但是我也的确没想好应该怎么在不违规的情况下写得又美又欲…所以就卡文了……【我就是个废物所以明天想请假一天再琢磨琢磨,免得写出一坨垃圾浪费大家时间我错了我有罪!dbq!   【以及有看到天使们的建议,但是之前JJ发了站短说也不能引导读者去其他平台看yhsq内容…所以……我还是争取规则内办事……(遵纪守法好公民 第184章 更迭(1)   深夜,顾居寒的书房仍亮着灯,他正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前,面前放着一纸休书。   那是她代他写的。   其实今天他送她上山之前就隐隐觉得她不会那么听话,当真一满三个时辰就会跟他回来,她那么惦记那个人,多半是要闹的。   可他也的确没想到,她会索性代他写了休书,直接交到他手上。   那时还远不到他们约定的三个时辰,他正在山下等她、与在那里负责监守的武官周旋,却见她匆匆地从山上下来了,脸色煞白。   他自然很担心她的,也不忍见她那么难过,又猜想是那人又跟她说冷情的话了,她才会露出那样伤痛的神情。他担忧她,同时又发现自己还在卑劣地窃喜——原来他竟还没有放弃等她的念头。   可最终他得到的却只是她代他写的一封休书。   她说,她不会离开了,她要一直在山中陪着那个人,就算为此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她说,他们之间原不过是一场交易,但她感念他当年娶她救她的恩情,往后愿报偿他。   她说,温若,对不起。   顾居寒其实不知道她最后的那句对不起究竟是什么意思,仅仅是因为她自觉给他添了麻烦么?还是她其实早已知道了,他对她动心了很多年。   他有些拿不准。   他唯一能拿准的是……她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明明早上她还是跟他一起出门的,他亲手扶着她走上马车,一路照顾着既欢喜又不安的她,明明她答应他只在那里待三个时辰、只要见那人一面便很快就回来。   她明明答应过的。   可她反悔了,明晃晃地不认账,他却发现自己依然没法对她动怒。   一点点,一点点都不能。   他甚至仍然很喜欢她,仍然盼着她能回到这个家。   他的母亲在他幼年时就已经过世,父亲五年前也病故了,他是真真正正的孑然一身,固然有兄弟姐妹,但都不是一母同胞,或许也算得上亲近吧,可终归不是彻彻底底的一家人。   他其实是把她当成家人的。   他知道她并没有与他完全交心,可是彼此的确相敬如宾,像是友人、也像是亲人,甚至当她心情不错的时候还会洗手作羹汤,他曾有幸品尝过那么一两回,她的手艺很好,令人唇齿留香。   人一旦心中有了惦念,便会时时刻刻都生出些许不同,这些不同或许并不能为外人所见,可你自己知道已经不一样了。譬如他就知道自己的心在有她之后变得越发柔软了起来,有时在军营还会惦记想早些回家,甚至在战场上搏命的时候也会想着不能死,还要回家给她报平安呢。   诸如此类。   而现在她走了,他心里的那种惦记便消失了。   他其实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那是在他们相处最为舒服的时候。他是带兵打仗的将军,自然有居安思危的习惯,他那时感觉到自己越来越沉迷于与她相处,便深觉不妙,总觉得这一切都是他从别人那里偷来的,总有一天要归还。   他用了整整五年提醒自己不要贪心,可没想到真到分别的时候,他还是如此……心碎神伤。   即便是战场上最锋利的刀刃也不曾把他伤得这么疼。   他有些难以承受了。   可他仍无法控制自己低头去看桌案上的那封休书。   据说她是跟着那个人读书习字的,因此文章总写得很漂亮,那封休书也写得很妥帖,以他的口气怒斥了她不贞无后,言辞之犀利令他几乎不忍看下去。   她如此狠地谩骂自己,只为了能与他再无干系,彻彻底底回到那个人身边。   他还能再说什么呢?   他真的不知道了。   长夜漫漫,无眠之人却并非只有顾居寒一个。   那座冷清的荒山之中,沈西泠也醒着,正席地坐在破落的屋外。   四月的上京其实已经颇为温暖,只是夜里还难免风凉,尤其山中露水重,更显得清寒,沈西泠身子文弱,又是大病初愈,其实有些挨不住这样寒冷的夜风。   可她仍然靠坐在屋外的地上,脏污的泥地弄脏了她华美的衣裙,那是她很喜欢的衣裳,今日来见他她自然是要特意打扮的,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衣裙,又上了很精细的妆。   可惜方才她早已把妆哭花了,如今衣服也脏了,显得很不体面。   但这并不妨碍她在这里等他。   等他心软,等他开门,等他让她回到他身边。   她已经等了一个时辰,手已经冰凉,不知还要继续像这样等待多久。这么漫无目的的事情,她却不感到委屈或伤怀,大约她早已习惯了等待,五年都等了过来,区区几个时辰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执拗地等着,并未等到齐婴来为她开门,却等到青竹从房中出来。   他站在她身边十分为难地看着她,令沈西泠有些莞尔。   她仰着脸看他,与他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好久不见”,又问:“他有话让你捎给我?”   五年过去,青竹也不再是当初的少年模样了,他亦成熟了很多,脸上的棱角更加分明,但依然很清瘦。他看着她的神情也有不少变化,沈西泠记得原先他是有些不喜欢她的,总会时不时给她一些小小的脸色看,当然她并未放在心上,因为她知道青竹的心肠不坏,只是待人有些严肃罢了,说不准还是公子带的呢。   而此时他看向她的神情便温和多了,带些故友般的生疏和亲善,正是久别重逢时该有的,此外他的眼中还带了些同情,对她说:“公子说让你走……别再来找他。”   果然。   沈西泠淡淡笑了笑,又收回了目光,说:“就没有什么新鲜的么?这话他今日都亲自跟我说过三回了。”   她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令青竹颇为着急,眉头也皱起来了,语气颇急切地对她说:“你便听一句吧,公子是拿定了主意,不会再改了——你难道不了解他么?公子不会心软的。”   你难道不了解他么?   他这话的原意本是想劝沈西泠走,可却在无意间让她更加坚定了。   是啊,她是最了解他的。   那个人虽然对外人大半都是狠心的,可对她他从未真正狠心过,即便是一开始他们初识的时候。那时她跪在风荷苑大门外的雪窝子里,他说着不管她、让她走,后来也还是心软了。更别说后来他们情浓,他更对她无所不应,无论她要什么他都给。   他一定舍不得让她一直等,他会担心她受寒生病的。   沈西泠几不可见地笑了笑,也不知是因为笃定,还是在嘲笑自己虚妄的自信。   她想了想对青竹说:“你去休息吧……我再等等。”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似的,房中的烛火忽然灭了,窗口彻底黑了下去,是房中的那个人在告诉她:这次他绝不会心软。   沈西泠看见了,却恍若未觉,仍一动不动坐在原地。   青竹没了法子,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她果真没有要走的意思,便沉沉叹了一口气,也离开了。   山中月明,夜有虫鸣之声,其实倒与清霁山有些相似,沈西泠还记得以前她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会到开满粉樱的后山漫步,那时也有明月鸣虫,很是令人心仪。   如今也还是这样:有山,有明月,有他。   似乎和以前没有什么差别。   沈西泠搓了搓手,又往掌心呵了一口热气。   她这人有时候聪明,但有时候又有点犯傻气,譬如这等待吧,她就等得有些太老实了,也不故意闹出点声响惹屋里的人心疼,就那么一声不吭安安静静地在原地等着,都不怕他误会她已经离开了。   后来她实在等得有些累了,便生了些许困意,靠着他的门想睡上一会儿,这场景依稀也有些熟悉,她小时候也曾这样在忘室的门口等待过他,那是个冬天,她不小心睡着了,被晚归的他发现后立刻打横抱起带进了屋子,他还板着脸训了她一顿呢。   这也是很美好的事啊,沈西泠有些迷蒙地笑了笑,眼角又有点湿润了。   她闭上了眼睛。   她睡着了。   次日天光大明,顾婧琪起得很早。   今日她的教书先生告了假,说是家中妻子生了病要照料,她便难得不必早起温书应付先生的考教了。   只是这每日早起的习惯业已养成,真说要赖在床上多睡一会儿竟也办不到,顾婧琪还是卯时就醒了,气得她直说自己命贱,把她屋里伺候她的丫鬟们都逗笑了。   既起得早,她便要给自己找些乐子,思来想去还是想去长兄那里找她嫂嫂,嫂嫂心软,兴许磨上两句,她便会肯带自己出去玩儿了。   这岂不是很妙?   顾婧琪打定主意,遂高高兴兴地往自家嫂嫂院子里跑,结果却没能进门儿,只瞧见连紫迎了出来,说夫人身子不舒服,还没起呢。   顾婧琪一听,玩心顿时褪了个干净,只想进去探病看看嫂嫂是否无虞,结果也被连紫挡了,说夫人需要休息,请她改日再来吧。   顾婧琪很懂事,一听连紫这么说便也点头应了,走时则一步三回头,看着嫂嫂的屋子收不回眼,心里可记挂了。   她琢磨着这不成,嫂嫂不舒服,哥哥怎么能不来瞧瞧?便又转道去哥哥那边找人。   还没进哥哥的院子,当先却看到旭川引了一个人进府,那人穿着长斗篷、瞧上去颇有些可疑,她便藏在假山后多瞧了两眼。   不想却被那斗篷怪发现了,还偏过头瞧了她一眼,恰那时有阵风将那人的斗篷吹落了些,露出了其人的面容,顾婧琪定睛一看,才发现是金玉堂的淇奥公子!   啊不……是太子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妹妹福气包,哥哥受气包   顾小将军太南了(sigh 第185章 更迭(2)   她吓了一跳,没成想能在自己家突然见到太子,难免有些惊诧,而太子殿下瞧见假山后藏的是她似乎也愣了一愣,随即却隐约对她笑了笑,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便已然随旭川一同进了哥哥的院子。   彼时顾婧琪有两个念头。   其一,淇奥公子可真俊。   其二,天家之人鲜少会入臣子府宅,何况太子殿下还穿了斗篷,一副神神秘秘不欲人知的模样……莫非,他与哥哥之间有什么隐秘么?   顾婧琪有些想不清,但她素来心大,也并不觉得自己撞上了一件多大的事,既然想不明白索性便也不再想了,只又念起她的好嫂嫂。   嫂嫂……你能不能不要再生病了。   快些好起来吧。   与山下的晴明不同,山中总是雾气缭绕,因湿气浓重,那雾气便又像雨,显得阴晴不定。   沈西泠醒来的时候见自己正睡在齐婴的床榻上,窗外一片暗淡,像是阴雨天。   房中只有她一个人,他不在。   沈西泠有些朦胧,却仍记得昨晚自己是在门外睡着了,可如今她却睡在屋里,想来是她睡着后他终于还是心软把她抱进来了罢。   那他呢?   他去哪里了?   就像小时候一样,她一旦看不见他就会觉得慌乱,是要立刻就去找他的,尤其此时她更顾不得打理收拾自己,只匆匆下了床塌奔出门去找他。   她急急推开房门跑进院子里,山中的天果然是阴的,但那时还并没有下雨,只是雾气浓重,显得像水汽,令人有种如遇微雨的错觉。她见他正站在枇杷树下,周身被雾气缭绕着,看上去若隐若现,像是离她很远似的。   沈西泠的心一下子慌乱起来,她心跳得厉害,立刻向他跑过去,从他身后一把抱住了他。   熟悉的甘松香立刻将她围绕,她的侧脸紧紧贴着他的后背,叫了他一声:“公子……”   像是要把他留下。   他的衣服湿气颇重,还有些冷,许是在雾气中站久了的缘故,他闻言并未答话,但也并未拉开她的手,沈西泠遂得以久久地与他靠近。   只有这样她才能勉强安心。   她沉溺于这样的亲昵,可更记挂他的身体,因此没过多久便松开了紧紧抱住他的手,绕到了他的身前去,见他脸色已不像昨晚那样苍白了,心中于是稍安,又问他:“公子可觉得好些了?还难受么?”   他低头看着她,雾气中那双漂亮的凤目无波无澜令人一时看不出喜怒,他亦并未直接答她的话,只是说:“先用早膳吧。”   随后便转身先进了屋。   他并未提起昨天的事,也并未再说要她走,这自然令沈西泠松了一口气,可她却觉得他的态度有些微妙,总是隐隐令她有些不安。   她知道他不是个容易被说服的人,无论什么事,一旦他做好决定,其他人就几乎不可能更改——譬如当年的春闱,即便所有人都说他错了、甚至他父亲都动了家法,也没能让他改变主意。   他就是这样的人。   沈西泠当然知道他的性情,可是若论执拗她也自觉未必会输给他。他若坚持,她便哭、便求,或是故技重施想法子让他心软——总之绝不会妥协。   如此一想过,沈西泠的心反倒定了,她见早膳还未上桌,便探进门去同齐婴说了一声,随后就去灶台那头帮忙了。   荒山之中的监丨禁之所自然难免简陋,并无厨房,只有一个露天的灶台置在后院,沈西泠过去的时候青竹正在那里忙活。   他虽然是自幼就在齐婴身边随侍的,可做的活计也无非都是烹茶倒水一类,于庖厨之道着实是外行,如今猛地要他做饭,他也实在是手忙脚乱,沈西泠过去一瞧,见他连菜也切得七零八落,实在有些出格,便不由将他替了下来。   青竹有些讪讪的,见她来帮忙又有些局促,先是跟她道了谢,又问她:“你……还不走么?”   沈西泠未答,却问:“怎么不见白大哥?他去哪里了?”   青竹闻言脸色有些不好看,似乎背后也有什么隐秘,他拿不准是否应当和沈西泠说,此时便也沉默以对。   这么一来他们便也算是相互不答对方的话了,看起来颇为公平。   沈西泠淡淡笑了笑,不再与青竹攀谈,只看了看菜筐中的东西,都是新鲜的菜,还有鸡蛋米面。   她问:“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这话青竹总算可以答了,他说:“山下的禁军每日都会差人送来一次。”   沈西泠应了一声,又问:“每回都是同一个人来送么?”   青竹答:“对,是个年轻的男子。”   沈西泠点了点头,随即便侧首对青竹笑了笑,说:“你去陪着公子吧,这里我一个人弄便好。”   青竹自知自己在庖厨之道上是个外行,留在此地无非也是碍手碍脚,于是只跟沈西泠客气了两句便将灶台让给了她。他又在她左右逡巡了片刻,发现沈西泠的确没有要他帮忙的意思,便抿了抿嘴,讪讪地离开了。   魏人送来的食材颇丰富,想来他们是念着齐婴出身江左世家,误以为他在饮食上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吧。其实他们想错了,他的日常饮食一向极为清淡简单,与街头巷尾的普通人家也没什么不同。   沈西泠想了想,还是简单地为他熬了白粥,另清炒了香椿、肉末蒸了冬瓜,最末尾……蒸了一盅蛋羹。   灶台间并没有牛乳,因此她的做法与以往稍有不同,只加了嫩豆腐、另剥了两只虾进去,也不知他会不会喜欢。   她蒸蛋羹的时候难免就要想到些许往事,譬如小时候她头回偷偷给他送蛋羹的那次。那天是上元,她刚到风荷苑不久,论理是不能进后厨的,更遑论做吃食给他,她是去求了子君姐姐才得以往他的桌上添了一道菜。   他大约是喜欢她的手艺的,因此后来每次她下厨他都颇为捧场,而且若有一长段日子她不做蛋羹,他还会若有若无地提醒她。每次他这么做沈西泠都会暗暗偷笑,像是在与他玩一个无声的游戏。   那段日子真可称为岁月静好。   她淡淡笑了笑,又想起了自己这回生病前,他并未去击鞠,却在怡楼二层的屏风之后与她相隔,那时他见她没吃什么东西,后来还托顾居寒给她送了吃的,也是蛋羹。   是她太矫情多事了么?区区一碗蛋羹也能引得她愁肠百结。   可……她的确是不管做什么都会想到他呀。   早膳做好了,青竹过来帮忙将饭菜端上桌,沈西泠本想留他一起吃的,但他却自己退下了,只留她和齐婴坐在屋里。   监丨禁之地自然简陋,这屋舍也有些狭窄逼仄,除了床塌之外便只剩一张高高的书案,上面摞放着几本不知道名字的杂书,连张椅子也没有。   青竹倒很灵巧,将原先摆在院子里的短案和蒲团取了进来,好歹算是支出了一个用膳的地方。   沈西泠在齐婴对面坐下,一时竟也有些拘谨。她看了看他的脸色,又拿起汤勺为他盛粥,随后将碗递给了他。   他伸手接过,向她道了谢,沈西泠想说他不必跟她如此客气的,可又莫名觉得当时的气氛不适宜说这话,遂只略勉强地笑了笑,指着几道小菜说:“公子尝尝吧,看看我的手艺可曾生疏了?”   她其实的确是有些生疏的。   自她远嫁北地之后她便繁忙起来,既要熟悉陌生的人事,又要同龚先生一道暗中经营生意,自然分身乏术。何况她那时伤情,远没有心思做什么饭菜,身旁更没有她想的那个人,自然就很少再下厨,不多的几次也都是顾居寒平安从战场上回来,她为了给他接风才做的。   今日她再做羹汤便难免感到稍许手生,放盐也没了准头,不知当放多少才合适,此时真有些忐忑了。   她看着齐婴换了勺子当先舀了一勺蛋羹,一时既担心换了口味为他所不喜,心中又不免有些淡淡的欢喜,想着:他果然还和原来一样,喜欢吃她做的蛋羹。   她观察着他的反应,过了一会儿问他:“如何?”   “甚好,”他看向她,若有若无地笑了笑,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只是与原先有些不同了。”   这话很寻常,不过是陈述事实而已,可在那个情境下他说出口,便使得这个句子像极了一个双关:他所指的不只是蛋羹,更是在说他们之间,已经与原先有些不同了。   沈西泠心中一刺,像是被人踩到痛处,立刻便着急地解释:“今日是灶台上没有牛乳,若是有,味道定然会同以往一模一样,绝不会有什么差别,我……”   她在顾左右而言他。   她明知道他的深意,却只就着浅的那一层在说。   “文文,”齐婴温声打断了她,“吃饭吧。”   这一声“文文”果然堵住了沈西泠的嘴,她有些摸不准他的意思了:倘若他觉得他们之间已经不能再回到过去,那又为何要以当初的称呼唤她?而若他还念着那些过往,方才又为何话里有话?   她不明白,可是心中却执拗地相信他并未否定以前——也或许不是相信,她只是在躲避另一种可能罢了。   她默默垂下眼眸拿起筷子,手指在无意间将筷子捏得很紧。   他尝了一口她清炒的香椿,夸了一句味美,又似闲谈一般地说:“北地入春晚些,香椿倒是难得新鲜,到四月里还能吃到。”   沈西泠没想到他突然说这个,难免有些怔愣,回过神后又接道:“嗯,这里香椿下来的时间虽比江左晚,但到了四五月仍还鲜嫩,能入得口的。”   齐婴应了一声,想了想后问:“你是爱吃香椿么?我倒有些记不清了。”   沈西泠又一愣,继而摇了摇头,说:“没有,我没有很爱吃。”   她是不太喜欢吃香椿的,总觉得味道有些太重,吃也能吃,就是不大喜欢。   齐婴点了点头,又说:“我记得你也是不太爱吃,那天在怡楼见你,看你桌上有香椿,还有些意外。”   这话是真让沈西泠感到意外了——她着实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那天去怡楼的事。   那天他去看她……想来也是因为想念她吧。   沈西泠的心暖和起来了,方才一直紧绷着的感觉亦慢慢松弛下来,她对他笑了笑,眼神还同小时候一般宛如沾着露水,答:“是将军爱吃,那天是为他点的香椿。”   齐婴闻言不意外地点了点头,继而又顺着这个话谈起了顾居寒。   他问她:“这些年他待你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下更就是那个啥前的最后一更,有请男主给大家表演一个作死 第186章 更迭(3)   沈西泠那时还没意识到他接下去要说什么,因而放松了警惕,只照实说:“将军为人端正,一直很善待我。”   “他的确是个君子,”齐婴淡淡地说,随后忽然抬目看她,眼神带了些深意,“不过他待你好,想来也不单是出于品性。”   沈西泠一愣,着实想了一阵才明白他的所指:他是说……顾居寒对她有其他感情?   其实沈西泠并不能确定顾居寒是否喜欢她,浴佛节之前他们的确曾有过一次对话,那时她隐隐能察觉些许不同,有些模棱两可。   但在齐婴这么说的当口,沈西泠则下意识地觉得她不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因此很快摇了摇头,说:“公子多虑了,将军只是受托照顾我罢了,再没有别的了。”   齐婴听言笑了笑,不置可否,但也并未再与她争辩。   他垂下眼睑,又拣了一箸香椿,忽然问:“那你呢?”   沈西泠不解他的意思,问:“什么?”   他将筷子放下,重新看向她,这次神情变得有些悠远了,说:“他与我一样护你五年,难道你对他便没有什么不同么?”   这话……   沈西泠一听这话眉头便皱紧了,她心中如被一刺,语速立刻变快了不少,颇有些急切地说:“公子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怀疑我与将军有私情?”   齐婴隔着一张短案与她对视,明明他坐在屋里,可却仍仿佛被山中的雾气包围,令沈西泠看不清楚。   “文文,”他叹了口气,“你怎知对我不是执迷?”   他的眼神透着无边冷清,比山中清寒更甚。   “你及笄时我曾对你说过,人生既长遭际渐杂,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若逢遂事有忧怖,也当记得不必回头,”他淡淡说着,提起往事时显得多情且无情,而话至此处声音更低,显得愈发悠远起来,“过往你我确曾情浓,亦都曾流连不舍,可那已经是不可追溯的往事,你又何必一定要紧紧抓着不放?”   他看着她,像是已经不再爱她:“你当真有如此放不下我?还是你骗过了你自己?”   他的话一字一句落进她耳里,明明每个字她都能听得懂,可是串联起来竟像是天书。   她的眼神摇晃起来,看着他有些不可置信,问他:“……公子是说,我对你的情是假的?”   他并未答是或不是,可却对她说了更残忍的话。   “十年前我曾救过你,后来还将你留在身边五年,”他说,“那时你年幼,或许仍未能分得清男女之情与其他之间的殊异,又或许当时若是别人救了你,你也会爱上别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意义却越来越沉。   “倘若五年前救你的是顾温若呢?”他看着她的眼睛,“倘若我与他易地而处,你还会爱上我么?”   沈西泠真的没有想到,她平生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的心痛,而此时,她竟仍然会感到痛不欲生。   她的确想过,五年过去了,他们之间的感情或许会变淡,也或许他已经爱上了别人、不再爱她了,可她没有想过……他会怀疑她对他的感情。   她可以为他生为他死,可以为他做任何事,甚至可以为他变成另外一个人,可他却将她这漫漫岁月中的坚持简简单单地归为“执迷”二字,甚至觉得她也可以爱上别人。   他在否定他们之间的一切。   否定她的十年,乃至于她的一生。   在昨天的那些事之后,沈西泠原本真的觉得自己不会再掉泪了,可没想到当时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掉出了眼眶。她昨天哭了那么久,其实眼泪早已流干了,此时眼眶依然干涩得疼,眼泪流出来的时候她头疼欲裂,宛若针扎一般。   她却几乎感觉不到了,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企图从他脸上看出些许的言不由衷,但最终却失败了。   “你是真的这样想么?”她问他,“还是只是为了赶我走?”   她的眼泪掉在自己的衣襟上,很快就消失不见。   “如果是为了赶我走,那你能不能换一个法子?”她的眼睫在微微发颤,“这个法子有些……我受不了。”   齐婴放在短案下的手攥紧了,亦同她一般微微地发颤,而他掩饰住了,面上看起来平静无波,与平素一模一样。   他沉默以对。   沈西泠微微低下头,拿着筷子戳了戳那碗蛋羹。   它的热气已经散去了,但色泽依然漂亮诱人,可他只是最开初的时候尝了一口,此后就再也没动过了。   就像他们之间的感情……   她依然很尽心地维护着,可他却觉得变了,甚至不愿意再碰。   沈西泠闭了闭眼,努力平复了一下呼吸,随后又鼓起勇气看向他,说:“在琅琊我们分别的时候,你曾说过磐石无转移,也答应我会永远记得我。”   “你反悔了么?”   “还是……你只是在骗我?”   “但你为什么要来上京呢?分别时你答应我五年就来看我,如今你真的来了,大梁有那么多的官员,为什么偏偏就是你来送公主和亲?这是巧合么?”   “那天你为什么要去怡楼看我?为什么要给我送蛋羹?”   “如果你说我执迷,那你呢?”   “如果你说我当年认不清什么才是男女之情,那你呢?”   她一句一句地问他,语气颇为强烈,但其实并不是质问——她只是想向他求一个答案。   这次他终于不再沉默了。   他看着她,并不回避,答:“我来上京是为国事,并非为了来看你,那天去怡楼的确存了想见你的心思,但在屏后我看见你与顾温若相处融洽,方觉是我错了。”   “你是可以走进新的生活的,你已经做得很好,倘若我不来,你们之间也会继续走下去,就像五年前的我们一样。”   “这世上的事原本就不是每一桩都会有结果,我亦不是你的结果——文文,走吧,别再执迷不悟。”   当沈西泠听到“执迷不悟”这四个字的时候,心中便只剩下了一片惨淡。   她或许的确是执迷不悟吧,这么多年仍然没能从十年前建康的那场大雪中走出来,浴佛节的时候她跑进火海里去找他,那时顾居寒追进来救她出去的时候也曾说过她一句固执,与这句“执迷不悟”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其实很想跟齐婴解释,说她不是不懂断舍离的人,倘若有人要拿走她的钱财,即便是她苦心经营所得她也不会犹豫,舍就舍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只是舍不得他。   虽然他已经怀疑甚至否定了他们之间整整十年的感情,可是沈西泠自己很确定——她就是爱他,即便再重来一千次一万次,她还是会爱上他,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因果,是他们的刹那生灭。   可他大概已经不想再听这些陈旧的话了吧。   沈西泠放下了筷子,又看了一眼那碗蛋羹,继而重新看向齐婴。   那时她似乎有很多很多想说的话,几次想张口,可是后来又都没有说话。   如此反复了几次,她才似乎终于厌倦了,最终一句话也没有留下,起身走出了房门。   门轻轻地关上了,只飘进一点山中的雾气,很快也消散干净。   她就像是从没来过一样,从此无踪无影。   齐婴总算能将桌案下攥得发白的手松开了,他长舒了一口气,好像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等着,耐心地等着,想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而直到正午、直到日落、直到天黑,她都没有再回来过。   她终于是彻底离开了,也许,现在已经在另一个男子身边。   这样很好。   齐婴咳嗽起来,同时又感觉到熟悉的痛苦正慢慢爬上他的四肢百骸。   那是他的瘾症将发的征兆。   他努力与这样的痛苦抗争着,以至于连手指都在微微地发抖,他就以如此不稳的手重新拿起勺子,开始吃她亲手做的、已经冷透的蛋羹。   其实她不知道,他少年时是不甚喜欢吃什么蛋羹的,尤其她原先做的那个口味还加了牛乳,更带了些甜味,而他本不爱食甜。   可后来不知为何他却渐渐喜欢上了,仔细想想,倘若她最初给他送的不是蛋羹、而是别的什么菜肴,他也都会喜欢的——他只是喜欢她罢了。   如今他也依然喜欢她、喜欢她做的蛋羹,即便蛋羹的味道有些改变,即便她也和小时候有些许的不同,但这都不妨碍他对她的钟情——他甚至更加深地爱她,以他心底仅剩的温情和柔软。   他将那盅蛋羹吃完了,而她依然没有回来。   就这样吧。   他叫了青竹进来,而青竹已经战战兢兢地在门外守了一天了,此时终于听公子叫他进去,心中欢喜不已。   可他一进门,便听公子让他斟酒。   这是很隐晦的说法,实则公子要的却是……五石散。   他又被瘾症折磨了么?   青竹跪在齐婴身边,想要恳求他不要再碰那个东西,可是他又看见公子手背上的青筋都迸了出来,他痛苦到剧烈地喘气粗气。   青竹害怕极了,再也不忍见他如此,遂横心跑出门去为他“斟酒”,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温酒之中掺着那要人命的五石散,像甘泉,又像鸩毒。   齐婴艰难地伸手接过了那碗酒,当他饮下它的时候,他的心底涌起更多的自厌,以及……微亮的解脱。   五石散的确是肮脏不堪的东西,可他不得不承认,在这五年中它也救过他的命。   他的生活是一个无底的泥潭,他日日夜夜都在密不透风地活着,有时候他甚至会忘记了,他到底为什么还在坚持。而五石散却能给他带来短暂的欢愉,吸食过后他常常会生出臆想,在臆想中她会回到他身边,用当年那样缱绻的眼神凝着他,依偎在他左右小小的撒娇。那感觉实在过于真实,亦能让他短暂地遗忘自己的痛苦和孤独。   他败给了这些虚假的宽慰,甚至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沉迷其中。   那些虚假的相见。   那些虚假的亲昵。   而此刻他的眼前终于又出现美丽的幻觉了。   她回来了。   她并没有离开,她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在他对她说了那么多狠心的话之后。   她似乎发现了他的堕落,因此看上去悲伤又愤怒,她还哭了,令他歉疚又心疼。   他抱住了她,并失控地亲吻她,药物的热力让他浑身都在发烫,他已经不能继续控制自己。   也或者,他已不愿再控制自己。   即便是虚假的。   即便是疯魔的。   即便只有今夜。   ……你能不能跟我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18:30宁懂我意思叭! 第187章 重圆(1)   她正坐在花间。   像是夏日的荷花一样盛开着,恰是最美妙的花期,淡淡的粉色,幽幽的香气,隐晦而昭彰地引人采撷。   有露水沾在花瓣和她漂亮的锁骨上,她低头将它擦去,露出洁白细腻的侧颈,勾得人想在那里留下痕迹。   后来她身旁的花渐渐消失了,她出现在他的床榻上,衣衫半褪,正媚眼如丝地勾着他,引他与自己幽会,像极了当初在怡楼三楼的那个小间里,也像多年前在那个寒冬腊月的简陋军帐中。   他的眼前一片光怪陆离,时而看到熟悉的怀瑾院握瑜院,时而又看到陌生且破落的屋子,唯一确凿的只有她,以及她衣衫之下越发浓郁的香气。   他没有任何节制地亲吻她、靠近她,因此嗅到更浓郁的花香,芬芳馥郁、沁入他的心底。她似乎试图推开他,而他知道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允许这一切中止,因此不但不放开她,反而更深地吻她、更紧地扣住她的手腕。   她必须现在就成为他的。   他要将这朵粉荷私藏,令她只能在自己身边盛开。   那是很卑劣的念头,可那时竟在他心里扎了根。   后来她似乎哭了起来,可环着他肩颈的手臂却搂得更紧,她在他耳边嘤咛,依稀说着什么话,他已经听不清了,甚至连意识都难免模糊了起来,只能感到终于与她圆满的欢愉。   一瞬间他又恍惚起来了,眼前浮现出许许多多过往的光影,如同春江花月一般旖旎。她似乎在叫他,一会儿是公子,一会儿是二哥哥,声音销魂,勾得他几乎发疯。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沉沦,沉沦在一场逾越、荒唐、可又美妙绝伦的梦境里,它如露水一般脆弱,只要遇见朝阳就会瞬间化为泡影。   可此刻它是如此的令我感到欢愉。   文文,你是不是永远都不知道。   我到底有多爱你。   沈西泠已经记不清那天的一切后来是怎么结束的了。   她从没有见过那样的齐婴,全然被欲望控制,显得强势和独断。或许是五石散的缘故,他的神志有些不清,亦因此和素日判若两人——他对她……有些粗暴,而她未经人事根本受不得那样的折腾,可他仍……   沈西泠轻轻裹紧了被子,遮掩住自己满身的痕迹。   她看着此时在自己身边沉睡的男子。   他睡着了,在黑暗中她仍能看见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的轮廓,而即便是在睡梦里他依然搂着她,以一种全然占有的姿态,就像以前一样。   她有些说不清自己那时的感觉,或许有些酸涩,可更多的又是甜蜜。   她其实没有想过这一切会在这种时候发生,他们甚至还有很多没有说开的事,彼此所处的境遇又都是最不定的。他大概也没想到吧,他那么遵守礼制的人,也不知等他明天醒了发现这一切后又会是怎么一番模样。   沈西泠突然生出一种坏心思,甚至还带了点看热闹的意味,巴不得早些看看他发现一切的表情。   她忍不住偷偷笑了。   可很快她的笑意就消散了,因为她想起了他对五石散的瘾症。   昨天他以为她走了,其实没有,在他说了那些话以后她固然很伤情,可是却一点也没有生出要离开他的心思,毋宁说自从五年前与他分别,她心底里就不曾再抱过能与他圆满的念头,她留在这里不是为了跟他旧情复燃,而仅仅是因为她要保护他、她要阻止他再碰五石散。   今天她躲出去,一来是为了平复自己的伤情,二来也是怕他再动气,等到天黑了,她估计一切都该消停了,便又回来了。一进院子却见青竹在他门外急得团团转,见到她回来又惊又喜,像是没想过还能再见到她似的。   她有些不祥的预感,遂问青竹发生了何事,彼时他支支吾吾,过了好半晌才说公子又碰了五石散。   沈西泠当时惊怒交加,她一向对青竹颇为客气,可那时却不禁对他发了火,说:“你陪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他要碰那要命的东西,你就眼睁睁看着?”   说完她都来不及等青竹的反应,便匆匆推门进了屋子。   她进去之前都想好了,她这次一定不能服软,要正正经经和他大吵一架,甚至她要威胁他,告诉他如果他再碰那个东西,那么她也会跟着沾,她甚至做好了打算当着他的面服石,可那时他却……伸手把她抱进了怀里。   不管过去多少年,也不管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她对他永远是那样钟情,当他拥抱她的时候她能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溃败,这个人永远有办法让她心神不宁。   他在亲吻她、抚摸她,将她打横抱上床塌,他的身体滚烫,那双凤目依然漂亮,可却不像往日那样宁静深邃,而隐隐有些疯魔,让她隐隐感到陌生和害怕。   她忍不住会想起当年在东南别院的遭际。   那杨东也是服石之人,那个雷雨之夜她乘怒去找他时他便吸了五石散,那药令他几近癫狂,甚至把她困在床上要侵犯她,若非后来齐婴及时赶到救了她,那就会成为她一生的梦魇。   而现在齐婴就跟当年的杨东一样,她知道他此时的异样都是药力所致,甚至他身上的气息也有了些许变化,不再完全是她熟悉并迷恋的甘松香,而隐隐掺杂了五石散的香气。   这也让她害怕。   即便那时他的触碰也勾起了她的情丨欲,可她心中依然抗拒,因为她甚至无法确定他知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倘若他把她当成别人,那她……   她推拒着他,抗拒他的亲吻和爱丨抚,可男人的力量并非她所能抵抗,他紧紧地扣着她的手腕,就像当年他们亲密时一样,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而她越是抗拒,他便似乎越被触怒,后来更扯开了她的衣服。   她甚至有些绝望了,可那时却听见他在她耳边模糊不清地唤了她一声   “文文”。   他的声音被情丨欲折磨得低哑极了,可也正因此能够更加容易地蛊惑她,令她如同满饮了一杯陈酿,沉醉在无边的情潮之中。   ……他知道她是谁么?   还是说,就算他的神志已经模糊,他脑海中的人也依然还是她?   沈西泠不知道,可那一声“文文”令她彻底迷失了,她完全没法再抗拒他的触碰和索取,甚至……也更加渴望他。   她动情地回应他,伸出光丨裸的手臂紧紧搂住他的肩颈,将自己的一切都给予他,并同样也占有他的一切。   就这样吧。   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   不管他们最终是否能在一起。   也不管清醒后的他们是否会为今夜的一切后悔。   什么都不管。   ……就这样吧。   翻云覆雨。   一夜春情。   此时情热早已褪去,天色也隐隐将明,沈西泠那时其实疲惫已极,可是不知为何却迟迟无法睡去。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这个男子,感觉着他的气息和温度,一时竟沉迷到不能自已。   她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他,他的下颌,他的侧脸,他的眼尾,他们离得很近,因为他把她整个圈在怀里,以至于他们的呼吸都交缠在一起。   沈西泠微微仰起脸,慢慢靠近他,在他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随即便有许多旧日的回忆涌入她的脑海,譬如她记得当年春闱过后他被他父亲打伤了,曾有一段日子留在风荷苑养伤,有一回他们同床而眠,次日清早醒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偷偷亲了他一下,后来把他吵醒了,她于是落荒而逃,如今想来仍让人不禁莞尔。   只是她没想到历史还会重演,这回她偷偷亲了他,竟又有要把他吵醒的征兆,大约他这人原本就觉浅,一点点响动就会清醒过来。   这个人啊,怎么总是这么累呢。   而在他眼睫发颤即将醒来的那个当口,沈西泠便不禁下意识地琢磨起来她应当以什么态度对待他。   她可以装睡,这样就可以避免一些有可能发生的尴尬;她可以装作生气,这样不但可以在气势上先将他拿捏住,更重要的是还能够借机责怪他又沾染五石散的事;她还可以装作满不在乎,这样就可以显得很豁达,从而令他们之间更为自然和体面。   都是十分有道理的选择。   她想得很好,然而实际当齐婴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却哭了。   看着他,很委屈很委屈地哭了。   沈西泠那时候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了,明明她心里并不感到委屈,甚至还为发现他对自己的钟情而感到窃喜,可当他醒来的时候她却一下子就鼻酸起来,眼泪无声地往下掉,看上去真是一副委屈极了的样子。   直到后来她才想明白自己那时为什么会哭。   ……原来她是在对他撒娇。   那时她心中已经明白,他不可能再把她赶走了,他们之间的结局已经确定,她可以一辈子都留在他身边,他会一直很宠她很爱她,她于是便暗暗地娇气起来了,同时也知道多年前她在他面前的那些特权如今已经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手上,甚至那些权力比原来还要更加好用。   她是迫不及待地要开始享受它们了。   而那时的沈西泠有多坦然,齐婴便有多不利。   小齐大人平生为人谨笃严肃,向来每一步走得稳当妥帖,以至于他实在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面对此等荒唐的局面。   ……他的小姑娘正在他的床榻上一滴一滴掉着眼泪,而被褥之下她显然未着寸缕,他们这是……   彼时别说是什么江左榜眼了,便是幼学刚刚启蒙的垂髫稚子也比小齐大人的口舌灵巧上百倍。   他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更:沈文文解锁新技能——与男朋友吵架,一战确定未来家庭地位【这是改过的版本……就,唉 第188章 重圆(2)   齐婴尚且没来得及想清楚眼前这一切究竟都是怎么回事,便见他的小姑娘捂着被子坐了起来、正努力向床角缩去。   她起身时难免被他看见了她光丨裸的后背,如瓷的肌肤上满是吻痕,而她漂亮的后腰上还留着他的指印,那时甚至已经有些青紫了……   他还看见了床褥上清晰的落红……   这……   齐婴一时连叹气都顾不上了。   他脑中完全是一团乱麻,只隐约记得昨夜自己是服石了,后来则生了臆想,难道那些幻梦竟都是真的?昨夜他真的对她……   结果似乎已经不容置疑了,毕竟他的小姑娘此刻还缩在床角看着他哭呢。   小齐大人平生真是从未如此狼狈过,以至于过了好半晌都想不出自己该说什么,只好先匆匆坐起来穿上衣服,哪料这一偏头又看见床下散落着沈西泠的衣裙和肚丨兜,竟都被撕扯得……   齐婴不禁闭了闭眼。   他咳嗽了几声,又回头看向沈西泠,小姑娘仍缩在被子里,露在被褥外的圆润白皙的肩头也留下了几点吻痕,齐婴微微别开视线,又思索了半晌,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姑且先说了一句:“文文……别哭了。”   这便是全天下最容易招人哭的一句话了。   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沈西泠的眼泪便吧嗒吧嗒掉得更凶,即便是与她无关的人看了也必然会心疼得要命,何况是齐婴。他想伸手去抱她,又恐她害怕,于是动作便稍有迟疑,所幸她只顾着哭,倒是没怎么推拒他,他于是总算得以将人搂进怀里。   沈西泠就跟小时候一模一样,没人哄的时候自己一个人不哭不闹什么事儿也没有,可是一旦他来哄她,她便反而要哭个不停。   此时就是如此。   她是越哭越投入了,眼泪把他胸口的衣裳都浸了个透,齐婴一时也摸不准她哭的因由具体是哪一个,是因昨夜被他欺负了所以委屈?还是在为昨天白日他说的那些话而伤心?   又或者都不是?   他实在拿不准,且此时还有种动辄得咎的感觉,除了搂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以外,其余也不知该再做什么。   所幸小姑娘很好哄,这么多年过去依然没变,过了一阵以后便不再哭了,只是轻轻地抽噎。   她推开他,从他怀里离开,又重新缩回床角把被子裹紧,那双漂亮的妙目垂着,看也不看他,只说:“公子为我寻件衣裳来吧,趁天还没大亮,我这就走了。”   这话便是典型的欲擒故纵了。   沈西泠怎么会想走?她是巴不得一辈子留在他身边才好,可此时却偏偏要这么说,就是吃准了他已绝不会再让她离开。   若是以往,凭小齐大人的眼力怎么会瞧不出小姑娘这点小心思,可那时他实在心里乱得很,又觉得对她亏欠太多,一时竟还真是没察觉她心里的小弯绕,将这话当了真。   他的确是不知所措了,甚至愣了一下,随后问:“……你要走?”   他这个被动的模样很新鲜,沈西泠其实很想多看两眼,只是她知道此时还是不看他最为妥帖,她要低着头哭,这样他才会最心疼她。   他最看不得她哭了。   沈西泠心里在偷笑,而面上却板板正正清清冷冷的,甚至对他使出了自己这些年在外谈生意历练出的镇定和伪饰,十分漠然地说:“自然要走的。”   她有意顿了顿,又抬眸看向齐婴,静静地补上一句:“一切都顺公子的意。”   齐婴又说不出话了。   他昨天的确是执意想让她走、想让她回顾居寒身边得到他的庇佑,可谁知昨夜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们如今已经……小齐大人实在头疼起来,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沉吟许久才说:“文文,你再容我想一想。”   你让我想一想,现在该如何保你周全。   沈西泠则并不顺他的意,神情淡淡的,带点不以为意的情态,说:“公子不必这样为难,昨夜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桩意外,我是明白事理的,绝不会再痴缠。”   她还浅浅笑了一下,说:“公子本也不欠我什么,如今正好两清。往后我放下那些所谓执迷,公子也不必再费心照顾我,说来也算干净。”   说着她又拢了拢被子,显得更与他疏远了。   好像已经彻底斩断情丝。   齐婴心中一涩,继而泛起钝钝的疼痛。   他们之间似乎一直都是他在主动远离,即便他的本意是为了她好,可结果却不免会让她伤情。她一直在追着他,努力维系着他们之间将断未断的因缘,也许现在她终于感到疲惫了,因而也心生去意。   的确是他亲口劝她放下执迷的,可如今她真以这样寡淡的模样面对他,他伤痕累累的心底却又仿佛裂开了一道新的伤口,连所剩无几的温情都在快速地流逝。   齐婴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又看向沈西泠,说:“你我之间已然如此,你还要再去哪里?回国公府找顾居寒么?”   听他提起顾居寒,沈西泠的神情便更淡了。   她说:“原先倒也罢了,如今我已与旁人有染,怎么还能再厚颜回去脏污人家的门楣?另找去处也就是了,总归还是养得活自己的。”   她说话时神情有些轻蔑,仿佛自弃一般,这让他心中更不舒服——他是见不得人说她不好的,就是她自己也不行。   他眉头皱得更紧,只是还不待说什么,便又见她笑了一下,竟有妩媚的风情,显得与往日都很不同。   她说:“仔细想想倒也不必如此,将军原本就知道我与公子的旧情,兴许早就觉得我们之间不清白,可照公子昨日说的来看,将军却似乎还是喜欢我的,或许我该回去问问他、讨个准话,万一他不嫌弃呢?”   这就是反话了,她摆明是在嘲弄自己不干净。   齐婴一听再忍不了了,索性一把将她拉进自己怀里,沉声说:“你能不能不这么说自己?昨晚是我的过错,我绝不会不负责任,你……”   她却推开了他,力气并不大,但显得很坚决。   她仰着脸看他,说:“过错?不,公子没有错,是我错了,你都明明白白赶我走了,我还巴巴儿地回来,是我自己上赶着,我活该。”   她将“活该”两个字咬得很重,果真是一副很厌弃自己的样子,而这让齐婴莫名动了怒气。   “文文!”   他的语气十分严厉,可沈西泠一点也不怕,她仍然不躲不闪地说了下去。   “我也不要公子负什么责任,”她倔强地昂着头,眼眶却又红了,“不过是一夜的过错罢了,却要为此辛苦负担我一辈子,不嫌沉重么?我都觉得怪没意思,还是照我说的,一别两宽干干净净,多好。”   她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齐婴这才明白过来,他说错话了。   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昨夜却被他那样潦草地夺去了身子,她怎么会不害怕不委屈?尤其他昨日白天还赶她走、还对她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   而他方才甚至说昨夜是个错误,她自然会更加难过,更会误解他只是因为责任而照顾她,并不是真的爱她。   她是那样敏感的性子,听了他这些混账话,该有多么伤心。   齐婴明白过来了,此时再见她的眼泪,心里便越发痛得厉害。   他不顾她的推拒再次将人紧紧地抱进怀里,沉声说:“是我说错了,昨晚我们之间不是错误,我并不是因为……”   沈西泠却再次将他打断。   她在他怀里挣扎,坚持要推开他,眼泪将被子都打湿了。   她说:“你骗我!你根本不爱我,否则根本不会舍得一次一次赶我走。你只是一直觉得我可怜,从你十年前捡到我的时候就是这样,这么多年都没有变!我们之前的感情是我强求来的,你其实从来没有真心地爱过我!”   就像昨天他否定她对他的爱一样,她也开始彻底否定他对她的了,而他终于体会到在这样的质疑面前,他到底会有多么伤心和无力。   你可以怀疑所有的事,可你怎么能怀疑,我不爱你?   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她陈情,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做才能向她证明如此显而易见、如此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很无力,而她想说的话却远远不止这么多。   “公子昨天说得对,是我执迷不悟,”她擦掉眼泪,大概是想显得坚强一些,但实际上看起来却更加柔弱,“我太愚蠢也太顽固了,总觉得分离还不是我们之间最后的结局,总想着再努力一下、再见你一面,其实会有什么不同呢?再见的结果只能是再多一次分别,你说得对,世上本就不是所有的事都有结果,你不是我的结果,我们之间永远都没有结果!”   她正在把他昨天的话一句一句还给他。   话出口的时候不觉多伤人,可此时入耳却竟觉得如斯锋利,这些话是那样残忍,以至于连他一向坚硬冷漠惯了的心都不免被伤得支离破碎——那她呢?她昨天听他这么说的时候呢?   齐婴真的后悔了,他拉住她的手腕试图再次抱住她,而她的挣扎比刚才还要激烈。   她哭着说:“现在我醒悟了,注定没有结果的事为什么还要坚持?不如不要了,全都不要了!我今天就走,再也不来找你,这一辈子都不再见你,你也不必再费心想着该如何伤我赶我了。我们今天就断了,断得干干净净,要是我真那么不幸怀上了身孕,你也不必担心我往后会拿孩子去痴缠你,我一定会去把胎打了,绝不再生任何事端给你添麻烦,我……”   她越说越激动,可后来终于没能再说下去——齐婴吻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小齐大人:…这辈子都没这么没理过。   PS:昨天还是被锁了55没上原装车不要紧…以后还有…害其他平台不发啦,之前确实收到站短各种耳提面命了,还是遵守规则乖巧做人【对,本人就是全站第一怂【乌乌 第189章 重圆(3)   那个时候当然不适合亲昵,齐婴也并非动了情念,只是实在不想再听她说那些残忍自伤的话罢了。   那个吻非常苦涩,带着眼泪的味道,不像往日他们之间的吻那样甜蜜动人。   他很快放开了她,又重新将她搂进怀里,这次她终于不再挣扎了,那时已经哭得抽噎,大概也早已没有力气了。   “我错了文文,”他在她耳边不断地说,“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他真的错了。   他说是要护着她所以才赶她走,可说到底,他之所以这样无非是因为心中还存有迷茫和胆怯——他不确定自己最后能不能赢,而如果他输了他将彻彻底底失去一切,这代价太沉重了。   他正在谋划的事是一场豪赌,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存在,甚至直到此时此刻还有很多棋子没有归位,失败的概率远远大于成功。但他依然要赌,否则等待他的就只有覆灭。如果只是他一个人,他完全可以从容赴死,左右他早就厌倦了这些肮脏的争斗——可他背后还有她,还有他的亲族,如果他死了,他们又该怎么办?   他不得不去赌。   他急着推开她,根源在于他自己内心的孱弱。这些年他失去的东西太多了,而他几乎已经习惯了失去,甚至自己都隐隐觉得不可能真的翻盘,如果他足够坚定、足够笃信,那么他也就不会这么着急让她离开。   是他的犹疑伤害了她。   那个刹那齐婴如同醍醐灌顶,眼前也一同变得清明起来,他心底的尘埃如同骤然被人拂去,隐然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他越发紧地抱住她,声音低沉地对她说:“我们之间一定会有结果,不会再分开了。”   他的语气并不强烈,只是平静的陈述,可是却显得很笃定,令人深信不疑。   而沈西泠的情绪则远远没有平复。   她一开始其实是假哭,只是为了撒娇、为了让他哄她,可是后来她却认了真,与他争执的同时回想起了好多好多委屈——她其实不是真的不介怀他说过的那些话的,虽然以前她每次都能自己找出一些道理安抚自己,可是她心里也真的留下了伤口。   她也是会感觉到委屈的。   而此刻这些委屈和伤情都一股脑儿爆发了,无论他再怎么道歉、再怎么安慰也不能让她平复,她甚至更加生气,质问他:“结果?我们能有什么结果?你都染上五石散了,还一次一次地碰,就这样下去还能活多久?你想怎么样?假装同我在一起了,然后再早早地死去是吗?”   她愤怒、她生气,可比这些更多的是恐惧。   她是那样深地爱着他。   也因此如此害怕会失去他。   沈西泠哭得更绝望了。   齐婴明白她的心意,倘若易地而处,他恐怕也会像她一样忧心如焚,他越发对她抱愧,也越发心疼她,这个小姑娘无论什么时候都那么容易勾得他心疼,她小时候就是这样,如今长大了,还是这样。   他只能妥协,只能答应她的一切要求,他依然搂着她,在她耳边反复承诺:“我不会再碰那个东西,会戒掉它,别哭了好不好?”   他反反复复哄着她,沈西泠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她伏在他怀里打着小小的哭嗝,仰着脸警惕地审视他,怀疑地向他确认:“真的吗?”   他叹息着点头:“真的。”   她依然很戒备,没有立刻信他,因为她听说过这种瘾症是很难戒的,绝大部分人只要沾上了就是一辈子,何况他已服石五年,想必更是难戒。   她怕他戒不掉。   齐婴看出了她的怀疑,可此时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他只能以实际的作为让她相信他一定会遵守承诺。   他在她额头上留下轻轻的一吻,甚至比五年前更加珍惜和怜爱,沈西泠感受到熟悉的温柔和爱意,心中不安的感觉终于慢慢开始消退下去。   她听见他说:“不骗你,以后都由你。”   他的声音很低,透着点无可奈何,让她不由想起过往许许多多的片段,譬如五年前他们一起从上京南归,曾一同想象起私奔后的日子,彼时她就曾开着玩笑同他逗趣儿、向他讨要未来家里的管家权,那时他笑着吻了吻她的眼睫,答:“给,都给。”   也是像现在一样,既无可奈何,又透着对她的宠爱。   沈西泠又禁不住鼻酸了。   她感觉到了——他们回去了,回到了五年前。   那些生疏、那些隔膜、那些误解与别离,都在一点一点褪去,他们就像是被摔成碎片的镜子,正一片一片重新拼凑起来。   变得完整。   变得圆满。   天色已将明。   后来他一直留在她身边哄她,直到她不再哭了他才离开了一会儿,是出去为她打热水的。   这荒山野屋十分简陋,除了青竹以外也没有其他仆役,而沈西泠一个女子自然是不能青竹伺候的,因此许多事齐婴都不免要亲力亲为。   他过了一阵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手中端着木盆和干净的巾布,是给她擦身用的。而沈西泠又像以前一样粘他了,他只是走了一小会儿她便想他想得紧,他回来后她便立刻重新窝进他怀里,一定要他抱着。   还是只粘人的小猫儿。   两人经历了这么多波折才总算重新在一起,彼此都知何等珍贵,一时甚至比多年前定情时还要缠绵,没一会儿便又纠缠起来。沈西泠那时只裹着被子,稍一动作便不免露出肌肤,而那雪一样白皙漂亮的身体上仍留着许多两人昨夜放纵的痕迹,着实暧昧撩人得很,齐婴一见眼神都有了些变化,随手便将水盆放在了一边,回身就将人按在了床上。   他们越过了那条线,如今是彻底没了禁忌,吻着吻着就要重温昨日旧梦,沈西泠也是情动,但一边与他缠绵一边又不忘推拒,在他耳边小声说:“不行……”   他自然能感觉到她的情动,便以为这推拒只是小姑娘的矜持,因而并未停止与她的亲密,反更进一步吻上了她漂亮的脖颈儿,不成想却又听她声音更小地跟自己说:“还疼呢……”   这话说得齐婴一愣,他着实想了一阵才明白她的所指。   是了,她原本身子就文弱,又是初经人事,想来该很不适的,何况昨夜服石之后他几乎失了神志,兴许伤着她了……   他担心起来,一时什么旖旎的心思都散了,赶紧撑起身子问她:“伤着了?”   她还窝在被子里,柔顺的青丝散在枕上,仍微微喘着粗气,两颊嫣红如同搽了上好的胭脂,实在香艳极了。   她伸出光丨裸的手臂勾着他的脖子,与他额头相抵,娇娇软软地嗔他:“假慈悲,好像多疼我似的。”   他被她那小模样逗笑了,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儿,反问:“我怎么就不疼你了?”   她撅了撅嘴,少女的纯真与女子的风情兼具,只是与小时候相比,此刻她的妩媚更多了一些,显得越发招人。   她笑了笑,又轻轻咬了一下他的耳朵,说:“那要是真疼我,怎么昨晚上我那么求你也不见你轻一些……”   ……这话说得险要了齐婴半条命去。   这小孩儿真是……   他被她撩拨得难受,而她则一副很坦然的模样、还肆无忌惮地勾他,摆明是吃准了他舍不得再碰她。偏生他真的拿她没办法,只好各种忍让,轻轻拉开她的手,坐直身子离她远了些,又弯腰端起水盆、将干净的巾布打湿递给她,说:“趁水还热,先擦一擦吧。”   这荒山野岭可不是风荷苑,有单独的浴室、宽敞的浴盆供她沐浴,眼下只能先擦擦身子对付着,等明日他再想法子给她弄浴盆。   他的小姑娘……   她这么好,让他想把一切最好的东西都给她,可如今她不但不明不白被他拿走了清白,还与他一起被困在这个荒郊野岭,身边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   这都是他的过失。   沈西泠察觉到了齐婴情绪的变化,他似乎又因为一些在她看来奇奇怪怪的责任感而对她感到歉疚了。   她觉得有些好笑,同时心底里又一片柔软,庆幸着他没有变:他还与原来一模一样,如此爱她并珍惜她。   她也坐了起来,重新依偎进他的怀里抱住他的腰,蹭着他说:“我没有觉得苦,小时候的日子也差不多就是现在这样,我一连过了十一年呢,又有什么不好的?”   她笑了笑,仰头亲了亲他的下巴,抱着他晃了晃,说:“我有你就好了,其他都不重要。”   这倒是实话。   她不是生来就金尊玉贵的,在到他身边之前,她同母亲一起在小院中过了许多年清苦的日子,她的确不是很看重这些的人。   然而她不介意,却不代表齐婴就不介意,甚至她表现得越不介意,他反而就越介意,面上虽然不显露,可心里又越发觉得对不住她。   他叹了口气,轻轻搂住她,一言不发,但眼神却透着若有所思。   沈西泠察觉他的沉默,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以为他还在歉疚,心里着实无奈,便企图插科打诨让他别再纠结此事。   她晃了晃他的手,说:“那你既然觉得对不起我,以后可要记得补偿我。”   齐婴回过了神,低头看向她,见她模样娇美,又不禁在她眼睫上轻轻一吻,问:“想要什么?”   又是那种无论她讨什么他都会给的样子。   沈西泠心中甜蜜漫溢,自别后整整五年,头一回又有岁月安宁之感。   她轻轻绕着他修长的手指玩儿,偏着头想了一阵,说:“想回家。”   想回家。   回风荷苑。   那才是我们自己的家。   她说完,却见他的神色有些恍惚,随即又隐然有些情绪的波动,大约他也同她一样,很想回家了吧。   他叹了口气,再次将她搂进怀里,沈西泠靠在他的胸口上,听到他说:“好。”   “我一定带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鉴于他俩谈个恋爱太难了,下章就还是继续开开心心地恋爱吧【在字数flag面前持续头铁另外之前说的长线线索不知道天使们有木有猜到~是跟女主有关的,我们大女主还有操作空间(当然这两章她又在男朋友面前变回了一只小猫咪(害 第190章 如故(1)   人间四月芳菲尽,独空山之中岁月悠长,身处其间宛若时光倒流。   他们总算得以在此无人问津之处相守。   齐婴是个忙惯了的人,沈西泠平日多见的是他处理公务的模样,而除了官身之外他更是世家出身的贵公子,这样的人倘若得了闲,是很能把无趣的日子过得风雅起来的。   譬如他有兴致时会陪着她玩儿斗草。这本是小孩子们的把戏,街头巷尾的儿童常会玩这个,但他们是武丨斗,不过是一人找来一根草相互拉扯、谁先断谁就输,颇有些无趣;至于文斗便风雅些,寻花草时还在名字上讲究一个对仗,观音柳要对罗汉松,金盏草要对玉簪花,意趣增了许多。   也有时他会给她扎风筝。春日本就是放风筝最好的时候,如今虽已是四月了,可山中时光漫长,总觉得比山下晚上半季,要放风筝也算当时。不过放风筝本身意思不大,反倒是做风筝更有趣些,沈西泠以往很少会见齐婴的丹青,大约因为以前他很少得闲吧,如今时间就多了,他也有空在扎风筝时绘上两笔,画只燕子、画只小狗,画个眉间有红痣的美人,无论什么都简洁生动,很令沈西泠心仪。   当然除了玩这些逗趣儿的小把戏之外,更多的时候他们还是一同坐在枇杷树下,她依偎在他身边,听他说一些故人故事。   她最先问起的当然还是他的家人。   她的消息很灵通,一早就听说过他父亲中风、长兄要出家的事,那时未免他烦心,她也不曾问起这二位,只问起其他人,譬如尧氏,譬如三公子四公子,譬如他的侄女和侄儿。   他说他们一切都好。尧氏的身子骨尚算好,只是这些年为了照顾他父亲颇有些操劳,因此五年过去苍老了不少;齐宁自当年闯下大祸后性格大变,再也不好争锋出头,整日留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精神已有些不济;徽儿和泰儿都被他们的母亲照顾得很好,两个小家伙都已入学堂读了书,只是带他们的已经不是王先生,王先生已经离开建康回自己的原籍去了。   最好的说来却是四公子。这位小公子在沈西泠的印象里是个笑口常开、不装心事的单纯性子,当年在家塾读书时也并不很用心上进,不料这几年过去倒是有许多变化。他入了春闱,如今也是官身了,乃从五品下阶的太常丞,属掌宗庙礼仪之官。他还已经娶了妻,是庶族小官宁家的女儿,唤作宁兰,虽无什么显赫出身,但家教上佳秉性温良,与齐乐之间甚为和睦。   说起这个,倒也能捎带上说说赵瑶。她与齐乐之间原本都已互换了婚书,八字就差半捺,哪料在这关头齐家突然出了事。赵家人一见这形势,怎么还肯让女儿嫁进来,赵瑶的母亲赵齐氏拼着和娘家撕破脸也硬是要悔婚,赵瑶自己也坚决,彻底同齐乐断了,次年便嫁进了忠勇侯府,跟他家的长子成了婚。   这位忠勇侯的长子其实也不算生人。当初齐婴和沈西泠定情之前两人曾一度要分开,那时六公主萧子榆便热衷于给沈西泠说亲。当时她在齐婴面前提过两个人选,一个是大梁英国公的第七子,当时就得了肺痨,如今人已经没了;另一个便是这忠勇侯的长子,他当年就有三十四岁,原配夫人死了要娶续弦,家中有好几个孩子。   齐婴当然不可能让沈西泠嫁过去了,没成想这兜兜转转的,倒是赵瑶过去当了这个续弦。   说起来尧氏也是齐璋的续弦,可赵瑶就不像尧氏一般好运了。那忠勇侯家中的孩子一个个顽劣得很,又不喜这新进门的嫡母,终日执着于与她做对,在父亲面前搬弄尽了是非,令赵瑶苦不堪言;而那忠勇侯长子那么大的岁数,自然早已不是翩翩少年郎,赵瑶才多大,怎么可能喜欢他?两人之间自然多有不睦,据说赵瑶常常哭着回娘家,闹出过不少笑话。   这些内宅的琐事照理来说都不该传进齐婴耳朵里,而他之所以听说了这些事,是因为赵瑶在自己婚姻不顺后又企图回头来找齐乐了,大约是既想占着婆家的好门庭,又想与齐乐这样俊秀的年轻男子享些情爱的美妙罢。   这里便要说到齐乐的好处了。他少年时虽一直对他这瑶儿表妹十分钟情,甚至不惜为了她与自家二哥闹了些不睦,但自成婚之后便对妻子一心一意起来,再不与过去的少年情缘藕断丝连。赵瑶后来几次找他他都断然拒绝,后来更将此事明明白白告知了自己夫人,他那妻子宁氏虽是小官家出身,但品行极正、嫁进齐家后更有了气派,当即便施施然登了忠勇侯府的门,同赵瑶当面锣对面鼓地讲了一番道理。   宁氏那时本意其实不过是让赵瑶消停、别再不要脸面地纠缠自家夫君,并没想真把这事闹大,不料这事儿却被赵瑶那几个继子继女知晓了,他们当即大闹起来,直将这事儿捅给了赵瑶的丈夫和公婆,这下可不得了,忠勇侯府那是一片鸡飞狗跳,将赵家人也一并牵扯了进去。   赵家人哭啊闹啊,对赵瑶打啊骂啊,对婆家哀啊求啊,最后也都没用,只从夫家得了一纸休书,上面还明晃晃写着“不贞出”这样不堪的字眼,真是让人肝胆俱裂。   这下可好,赵瑶被休了,不单自己的面子里子掉了个干净,甚至还牵连了她一家:整个建康城都知道赵家教出了一个不贞的女儿,那她其他的姐妹在婆家能不被人说闲话么?甚至她的父亲兄弟,能不被人戳脊梁骨么?   也真称得上是冤孽了。   沈西泠听了这么一桩事也不禁被震撼得失语了好一阵,默了好久才憋出一句感慨,说:“四公子当真是出乎了我的意料,我原先瞧着他那么喜欢赵家小姐,还以为他会为她没了是非,原来临了事是这么拎得清的。”   她十分赞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他的夫人也真好命,嫁了一位如此一心的郎君。”   前面那句没什么问题,而这后一句就不那么悦耳了,齐婴听后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把沈西泠瞧得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他是有些不满了。   也是,说起这一心一意,齐乐又怎么比得上他二哥呢?齐婴可是从未对除她以外的人动过心的,甚至即便她已嫁给旁人为妻五年,他也不曾变过心意。   磐石无转移……他是做到了的。   沈西泠明白他的意思,心中甜蜜得不行,但也正因此而起了坏心,嘴硬道:“公子瞧我做什么?是自觉比四公子做得好么?可万一这些年你身边还有别的女子怎么办?你要存心瞒我我又怎么能知道?还不是随你说了。”   这话可真是……   齐婴都被她气笑了,本不打算跟个小姑娘计较,可过了一会儿还是有些气不过,忍不住又使了点劲捏上她的小脸儿,说:“沈文文,你是真没良心。”   他头一回叫她“沈文文”,不像叫文文那么亲昵,也不像叫沈西泠那么严厉,恰好踩在中间,有种很奇特的感觉,令她越发觉得自己是被他宠爱的。   她被逗得咯咯笑,推开他的手自己揉了揉脸,抱怨:“怎么总是捏我的脸……”   而齐婴已经懒得理她。   她趴在他膝盖上笑着撒娇,又回身伸手从树上摘了一个枇杷,讨好他说:“我剥枇杷给二哥哥吃,二哥哥别生气了。”   吴侬软语,娇气极了。   她趴在他膝盖上开始剥枇杷,但没一会儿又耍赖说累了、要他给她剥,齐婴知道这小姑娘是撒起娇来没够了,可他同时也知道她只在他面前是这样,在旁人面前她一直都板板正正的,而这么多年他都不在她身边,也许她已经很久没有撒过娇了。   他是心甘情愿地宠着她,便好脾气地接过枇杷给她剥起来,而就这么片刻工夫她也不消停,又向他打探起风荷苑的人们。   水佩、风裳、子君、六子,还有她的雪团儿。   齐婴笑了笑,将剥好的枇杷喂给她,又告诉她他们都很好,雪团儿还生了好几只小雪团儿,有的小雪团儿都生了孩子了。   沈西泠一听说她的雪团儿还活着,心里便高兴极了——雪团儿应有十岁了,在猫儿中也算是高寿,也不知她还能不能来得及再见它一回。   她想到这个本有些感伤的,可一听说它有了许多自己的小宝宝,她便又重新高兴起来,好像又有了希望似的,甚至嘴里的枇杷也更甜了。   说来也怪,前几天她初次来这荒山中见他时也曾在院中与他一起吃过枇杷,那时只觉枇杷酸涩,还有些苦味,可如今他喂她吃,她却只觉得甘美,可见果然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心动罢了。   她笑了,又继续在他膝头蹭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他喂的甜枇杷。   而等她心满意足地吃完了,便终于要问起他这次来北魏的渊源了。   她一直觉得这回他来给那位公主送嫁是不合理的,他已经是一国左相,又不是掌礼制的官员,哪有亲自送嫁的道理?再加上浴佛节的那场大火和如今他被监丨禁的局面,她便更加笃定这次他北来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阴谋。   是如今的梁皇要借魏国人的手杀他么?她觉得不像——如果是萧子桁要杀他绝不必借魏帝的手,否则岂非舍近求远南辕北辙?何况大梁如今的朝局她也有所耳闻,萧子桁是要倚仗齐婴的,他根本舍不得他就这么死了。   那么究竟是谁?在这件事里顾居寒扮演了什么角色?白松去了哪里?以及那位韩家的小公子呢?   还有齐婴,他那么聪明且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又会有什么绸缪?   沈西泠想不明白,因此便问他,而他神情淡淡的,只是继续给她剥枇杷,却绝口不提这些正事;她缠他他也不理,只是淡淡地对她笑,一副哄小孩儿的模样。   这实在令沈西泠十分丧气!   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总把她看成孩子这一点令她很不满意!   她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可以替他分担很多事,倘若现在是在江左那或许的确她的作用不大,但这里是上京,她毕竟在此地经营了五年,肯定比他熟悉关节,他把想做的事情告诉她,她总能想到办法搭把手,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   她反复跟他说,可他就是不听。   作者有话要说: 沈文文:男朋友总觉得我是菜鸡怎么办?   小齐大人:女朋友总想带我刚枪拿MVP怎么办? 第191章 如故(2)   这个人有时真的很固执,而且总有些奇奇怪怪的坚持,譬如以前她老是撺掇他让他去敲她的竹杠,他就是不肯,明明有一回他都去怡楼吃饭了,是同当年的三位新科进士一起,可后来他还是结了账才离开。   一分钱都不想花她的,一点力也不想跟她借。   他怎么可以这样。   沈西泠又生气又无奈,转念一想又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错:是她一直没有机会在他面前表现自己的可靠。于是沈西泠为了佐证自己的得力,又在他面前详细且略微夸大地说了一番自己近年的成就,将她是如何与龚先生一起暗中经营、手中握有多少大魏朝廷官员的把柄,以及她是怎么威胁顾居寒才终于得以见到他的,都一一和盘托出。   这就的确出乎齐婴的意料了。   他本以为是顾居寒心软才带她来这荒山的,原来背后还有这么一通渊源。   这小姑娘……闷不作声的,倒是会折腾大事。   只是她这番作为也着实太过冒险了——倘若顾居寒当真狠下心要杀她呢?自然她手上的东西可以托给别人、仍能引起魏廷的忌惮,但终归难免引火烧身。   他不希望她有一点危险。   然而此时小姑娘伏在他膝上仰头看他的那个眼神有些过于明亮了,显然是在等着他的夸奖,若他此时再说些旁的未免太过扫兴,他想了想,左右往后他还是会一直把她护在身边,这些事情就留给他亲自解决吧。   是以小齐大人当时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只是佯作十分赞赏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夸奖道:“嗯,真聪明。”   这话虽然很简短,但仍然取悦了很容易满足的沈西泠,她颇为满意,可随即又发现这人虽然夸了她、却又压根儿没有要与她拆解那些阴谋的意思,便更着急了。   她打了他一下,有点生气地道:“那你倒是与我说呀!我还能坏你的事不成?”   齐婴笑了笑,却不接这话,恰好此时枇杷树上落了鸟雀,传来一阵悦耳的啁啾声,他便仰头看了看树梢间,指着那叶间的鸟雀问她:“你看那是什么鸟儿?”   明显的打岔。   他是不会跟她说那些的,在他心里她或许的确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可仍然是他立意要护着的人,他可以与她同甘,但绝不愿带她共苦,那些事他自己会料理,至于他的小姑娘,根本不必为此烦心。   沈西泠真是要被这人气死了,可是她又说不听他,只能自己生闷气,他笑了,又轻轻亲吻她、哄她,她也真是不争气,只被哄了一会儿便消气了,甚至还顺他的意仰头看向了树梢,当真去辨那是什么鸟儿。   她看了看,有些无趣地说:“不就是麻雀?”   “是么?”他倒似乎颇有兴致,又打量了一会儿,直到那鸟儿飞走了才淡淡接了一句,“我看倒像是黄雀。”   沈西泠才没心情跟他分辨一只无关的鸟儿究竟是麻雀还是黄雀呢,她又在他身边落寞了一会儿,随后就去灶台间做饭了。   说起来人生的许多事倒也的确甚为玄妙。   譬如岁月吧,本是那样确凿且不可转圜的东西,可偏偏在碰到某个人的时候便仿佛全然失去了作用,那人似乎能够取代岁月,也似乎他就是岁月本身,足可以将你带回到过往,将人变成少年时的模样。   他们对于彼此来说都有这样的意义。   只要跟对方在一起,这些年他们独自经历的那些改变、身上留下的那些伤口便都会消失不见,很容易就能重新回到过往情浓时,一切都和以前一模一样,甚至连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神也没有丝毫变化,同样缱绻,同样缠绵。   不过也或许有些变化吧……譬如到了夜里。   多年前他们在一起时彼此都十分克制,而自打前几天发生了那等事之后……一切便不同了。   小齐大人其实原本还是想恪守一番君子之道,想着他们之间毕竟还没有成婚,这夜夜在一起也不是很稳妥、还是克制些的好,然而无论他白天的决心是何等坚定,等到了入夜时候便不禁自发动摇了起来。   不过这事儿也实在怪不得小齐大人。   他那小姑娘的确是有些过于招人了,原先还仅仅是美丽,如今就更有了些风情,何况她还总是以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瞧着他,总仿佛在勾着人似的,但凡是个寻常的男子都扛不住如此撩拨,小齐大人也终归不能免俗,结果就是那夜的放纵后来频频地重复着,谁也没有别的法子。   唉。   平心而论,沈西泠也很喜欢与他亲近,只是女孩儿么,在这种时候总归会有些羞涩,何况每次他看她时那双凤目里都淬了火,沈西泠脸皮薄,更是羞得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他真是太坏了。   而每次云雨散去后的睡前时光便是沈西泠最喜欢的了。   这时他们之间会很安静,彼此也都没有什么话,可是静默却似乎是最好的缠绵,他们屡屡藏身于安静之中,默默享受着最温柔的相守。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体贴地轻轻帮她揉腰,若她这时还在掉眼泪或者闹小脾气,他还会搂着她哄她,不管他有错没错他都会道歉说他错了,如果她反问他哪里错了,他就会说他哪里都错了。   脾气好得没话说,每次都把小姑娘哄得高高兴兴的。   那天她又靠在他怀里闹腾,非不睡觉,来回说一些闲话,后来不知怎么突发奇想捏了捏自己的脸,又皱着鼻子问他,她最近是不是长胖了。   齐婴莞尔,瞧了她一眼,又伸手捏了捏她另一边的小脸儿:“有么?”   “有,”沈西泠言之凿凿,又摸了摸自己的腰身,神情更加笃定起来,“就是长胖了。”   她看齐婴不信,便拉着他的手在自己腰上比划了一下,问:“你瞧,是不是胖了?”   齐婴握上了她的腰肢,只觉得她那小腰纤细得不盈一握,他碰的时候甚至不敢使力,生怕一不小心就将它弄断了。   什么胖了,无稽之谈。   他叹了口气,说:“没有吧……”   沈西泠却依然很笃定,心想自己最近长肉应当是心宽体胖的缘故……他们在这山中相处也有近半月了,近来每一日她都高高兴兴的,连一向不怎么好的食欲都振作了许多,果然这就长肉了。   她倒没觉得长胖些有什么不好,只是此时她摸着自己的腰身,忽然突发奇想来了一句:“……我会不会是有身孕了?”   这话让小齐大人不禁一阵咳嗽。   他有些无奈,又捏了捏她的脸,说:“哪有这么快显怀?”   沈西泠对这些事不太明白,但仔细想想好像的确是不应当这么快显怀的——譬如她的弟妹秦氏吧,当年生孩子的时候也是三四月才显怀的。   她点了点头,又靠进齐婴怀里,方才的活泼消失了,变得安静起来,好像有什么心事。   她想了想,继而有些犹豫地问他:“那……那要是真的怀上了,我们怎么办?”   这番未雨绸缪是很有道理的——的确,她很有可能怀上身孕。   且不说第一夜那等失控的场景了,单是这几天,他就又……   沈西泠的脸颊酡红如醉,然而心里又依稀有些空茫之感。   这段日子他们虽然已经和好如初,可他却始终不告诉她他所处的境遇以及他的打算,这难免会让她感到些许惶恐,也不由担心……他并没有打算和她有未来。   她知道他们之间千难万难,不单他那边千头万绪,她这里也是一团乱麻,譬如她已然是二嫁之身,就算有苦衷有隐情,那往后还能再进齐家的门么?还能成为他的妻子么?倘若没有这个名分,他们之间会有孩子么?   沈西泠不知道。   她当然不是个贪心的人,并不贪求与他事事圆满,现在的这些相守她都可以当作是自己偷来的,倘若以后要还回去她也明白是理所应当。可说到底,但凡是人总难免心存执妄,她希望,就算实际上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结果,他也能多少考虑一下与她的未来……   她正这样有些低迷地想着,耳中却忽而听到他说:“自然是生下来。”   自然是生下来。   毫不犹疑,断然干净。   沈西泠惊讶地抬起头看他,他正神色坦然地回望她,见了她惊讶的模样还挑了挑眉,失笑反问:“这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他的笃定反而让沈西泠有些语塞,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觉得自己心跳越发快了,过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问他:“……生下来?可我们……”   可我们……真的有未来么?   齐婴听懂了她未尽的这后半句话,心中有些叹息。   这小姑娘……她甚至不确定和他之间有没有未来,就把自己这样给他了?   真是……   他觉得她这样很傻,可心中一时又越发充满对她的怜惜——她就像过去一样,总是很容易就能让他心疼。   他环着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他那时其实很想给她承诺、让她宽心,但未来实在变数太多,即便是他也无法掌握,因此他沉思良久,最后还是选择对她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我们往后会如何,也许这次我会输。”   沈西泠听见了这话,虽知他这话坦诚,可心中仍不免有些低落,正要答应一句,却又听他补充道:“但倘若我这一生会有子嗣,那一定是你的孩子。”   沈西泠顿住。   这并不是一句多么动听的话,甚至显得太过寡淡和寻常了,可当它落进沈西泠耳里的时候,她的眼眶却湿润了。   她明白他的所指。   他没法保证他们之间的结局一定是好的。   但即便是坏的,他们也会一同承受。   ——他将他们的命运绑在了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我佛了 第192章 如故(3)   她其实不想哭的,但后来没忍住还是哭了,她听到他叹了口气,随即又开始给她擦泪,还不轻不重说了她一句:“越来越爱哭。”   而沈西泠听了这话则理直气壮。   她才不爱哭呢,只是在他面前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格外多愁善感,或许是因为她潜意识里知道他会宠着她,所以不需要掩饰、也不需要伪装得很坚强吧。   再说了……明明就是他尽说一些感人的话把她惹哭的,他怎么能倒打一耙反过来说她呢?   她偏哭,气死他。   日子就这样平平顺顺地过着,他们仿佛并不是被监丨禁在异国他乡,倒像是一同隐居了,竟有些逍遥自在的意味。   有时他二人会一同坐在枇杷树下昼寝,醒来后仍可见满眼葱郁的山色,有一回沈西泠就不禁感慨了一句,还对齐婴说:“你说,要是当年我们真的私奔了,是不是过的也就是这样的日子?”   她仰头看着他笑:“这么一想,现在其实也挺不错的。”   她这是很达观的想法,然而齐婴却不太买账,他又闭上了眼睛,十分含糊地说了句什么,沈西泠没有听清,等再追问时他又不肯说了,颇让她气闷。   不过沈西泠如今也算是适应了他这个脾气,问什么都问不出来,更知道与其与他置气,倒不如另想法子让自己遂愿。她不再指望他能主动告诉她什么了,只是默默地观察起一切。   譬如那个每日送东西上来的北魏官兵吧。   前段日子青竹就告诉她,说每天上山送东西的都是同一人,当时她就觉得奇怪。北魏人又不是蠢货,日日派同一人过来与被监丨禁者接触,就不怕他被人收买?除非他本就是被安排好的,作为一枚小小的棋子,便于齐婴与外界通信。   她一直知道大梁枢密院有滔天的权柄,尤其在他的治下更是如此,她经商往来的众多魏廷官员中兴许就有许多是他的属下。但她并不认为枢密院的权力可以直接深入至此,倘若真有这通天的本事,他们又怎么会仍然被监丨禁?早就逃之夭夭了。   如此说来只剩下一种可能:有人在帮他。   是顾居寒么?他们之间另有什么密约?   也或许……是比顾居寒更加高位的人。   齐婴究竟在想什么?他在等待什么呢?所有的协约都不过是利益的交换,这一次,他用什么与魏国人交换呢?   沈西泠眼前有一层迷雾,而她至今仍未能拨开它,只能依稀看见迷雾背后黑影重重。   到了五月,齐婴又发了一次瘾症。   来势汹汹。   沈西泠以往就对五石散的瘾症略有耳闻,但凡染上这东西的人就必须要定期服食,否则周身便会痛如虫蚁啃咬。   那天他真的很痛,吃饭的时候甚至连筷子也拿不稳,手背上的青筋全都迸了出来,出了满身的虚汗。他痛苦地喘着粗气,她恐惧又痛苦地死死抱住他,感觉到他的身体烫得吓人,心跳也极快,她有一瞬间甚至觉得……他下一刻就会这样死去。   可即便到了那个时候他还在安慰她,她能感觉到他在拼命掩饰着自己身体的痛苦,强行装作无事的样子,对她说:“没关系,别怕……”   说来沈西泠的性子也有些奇特,平时在他身边的时候明明那么容易哭的,一点事也要掉眼泪,可偏偏面对起这样的大事她却能忍住不哭,甚至完全没有要哭的念头。   她一滴眼泪也没掉,同时也绝不心软让他服石,只是一直陪在他身边紧紧地抱住他,一遍一遍在他耳边说:“我不怕,我就在这里……”   我就在这里。   我会一直陪着你。   那次凶险的瘾症发作从白天一直持续到黑夜,等到痛苦终于一点点褪去的时候,他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他虚弱极了,可仍然不愿意靠在她身上,而坚持要她靠在他怀里。   他还抬着她的下巴仔细端详着她,她知道,他是在确认她是不是哭了。   他都那么痛苦了,却还在记挂,她有没有哭。   沈西泠那时心里痛得几乎已经要麻痹了,但她实在不想他在这种境况下还要分神来哄她,因此她只看着他笑,笑得很美,看起来十分坚强。   她凑上去轻轻地亲吻他,小声问他:“你还好么?”   那时他环着她的腰,手上却几乎没有力气,但他仍然点头,说:“无妨。”   这个人一直是这么对她说的……不管他是受伤了、生病了,还是面对着什么凶险的境遇,只要她问他,他只会对她说“无妨”、“没事”、“别担心”。   沈西泠其实知道,他不愿意被她看到他任何狼狈的样子,他并不是那种死要面子的人,只是在高位之上待得太久了,早已不习惯将脆弱的一面袒露给他人,何况他似乎总是认为她很弱小且需要保护,因此更加不愿意在她面前露出伤口。   今天他瘾症初发的时候还曾试图将她赶出屋子,若非她执拗地非要留下来,恐怕他也不会妥协。   沈西泠明白他的内心,因此绝不会在他面前说什么同情怜悯的话,甚至不会露出类似那样的神情——她很懂得他,因此会以自己的方式照顾他,就像他照顾她那样。   她对他笑、对他撒娇,隐隐表现得比平时更加依恋他,并始终陪伴在他身边,直到他终于疲惫不堪地睡着了,她才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屋子。   她靠在门外,坐在地上无声地哭泣着。   天知道她是怎样度过这一天的,他的每一丝痛苦她都能感同身受,她能感觉到他的压抑和挣扎,而她却束手无策帮不了他。   而她有多痛,心里同时就有多恨。   恨那些逼迫他染上五石散的恶鬼,他们怎么会如此无能和无耻,既要仰赖他的庇佑、又要把他逼到穷途末路。   倘若有一天刀俎来到她的手中,那她一定……   沈西泠的手暗暗攥紧了。   这时她耳中听闻一阵脚步声,她侧头看去——来的人是青竹。   自从那天齐婴服石、沈西泠在门外质问了青竹一句之后,他便似乎有意躲着她了,不过沈西泠倒并不很在意,一来因为这段时日她的注意力都在齐婴身上、实在分不出哪怕一星半点去顾及他人,二来青竹与她本来也不算亲厚,若无什么要紧的事,相互并不怎么说话。   而今天他却来找她了,试探着走到她身边,在离她两步左右的地方坐下,随后便长久地沉默。   他着实静了好一会儿,随后才颇有些艰难地说:“……对不起。”   沈西泠知道,他是在为之前没有阻止齐婴服石而道歉。   青竹从还是个小童的时候便随侍在齐婴身边了,是被牙婆辗转卖到齐家的。他至今还记得那牙婆很凶戾,对他和当时他身边的其他孩子动辄打骂,进齐家的府门前还曾恶狠狠地警告他们,让他们表现得乖些,若得罪了这神仙府邸中的贵人们,便要绞掉他们的牙、打发他们去街上要饭。   他和其他孩子们都很害怕,还以为进了这府门是要去见什么青面獠牙,未料齐家的贵人却都和善。   他们是尧氏亲自见的,那位美丽和善的夫人彼时倚靠在嘉禧堂坐床的软垫上,笑吟吟地打发身边的丫头给他们分糖吃。夫人许是看他面善,当时便指着他说:“敬臣身边是不是还缺个伺候笔墨的童儿?这孩子我瞧着安静,该与他合得来。”   他听明白了,自己交了好运、有机会留在这个府上,而他只要留下了,就不用再回到牙婆手上、也不用被绞掉牙齿去当乞丐了。   他被人领着去见了齐家的二公子。   那一年齐二公子尚未行冠礼,却已经入仕为翰林院编修。这位公子当时瞧了一眼被丫头领到身边的小童,又听说这是母亲给他分来伺候笔墨的,眉头皱了皱,说:“年纪未免小了些。”   他那时的确不大,也才十二三岁年纪,倘若齐二公子不收他,他便要重新回牙婆手上去过颠沛流离挨打挨骂的日子了。   他口讷,不知该怎么说怎么求才好,只一个劲儿跪在地上给那位公子磕头,兴许他看起来实在有些可怜,那位公子叹了口气,说:“罢了,留下他吧。”   只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改变了他的命运。   他有了一个安定的栖身之所,还有了一个新的名字——青竹。   他始终视公子为自己此生的恩人,感激他当时的那一点头,他对自己发过誓,会一生对自己的恩人尽忠,报答他的恩情。   可他却没能阻止他服石。   他并不是没有试过,可他太习惯于服从公子了,且每次都看不得他受到瘾症的折磨。   倘若他也能像沈西泠这般呢?倘若他豁出命去阻拦公子呢?   是不是……公子就不会染上这么重的瘾症了?   他为此深深地自责着。   沈西泠当然知道青竹与此事无关,齐婴服石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不是他一个仆役想拦就能拦得住的,只是今日齐婴犯了如此凶险的瘾症,沈西泠的心神已经彻底乱了,她实在没法不迁怒,以至于对青竹说了重话。   “你与我道歉又有何用?”她眼眶还红着,“他那么疼,我今天甚至以为他会……”   我甚至以为……他会就那样在疼痛中死去。   她说不下去了。   青竹深深地埋着头,两手都抠进了土里。   而沈西泠已经不想再多说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随后起身进了屋。   关门前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究竟什么才是忠心、怎样才是为他好……你我都再好生想想吧。”   她关上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始走剧情啦~ 第193章 云雾(1)   五月的江左风景如画,建康繁华依旧,仍是这天下第一等风流矜贵的所在。   秦淮北岸历来是大梁王公贵胄聚居之地,近年更添了一座巍峨的府宅,原是当朝第一武官韩守邺大将军分府别住,在这寸土寸金的秦淮北岸辟了约一坊之地另建新宅,匾额上的“大将军府”还是当今陛下御笔所题,着实是雄阔体面极了。   这也不怪大将军铺张,人手中握有多大的权柄,自然便要配上多大的气派,否则便两不相衬了。齐家衰败之后,韩家成了实实在在的第一世家,而韩大将军手握三十万兵马更是韩家的翘楚,比他们一族的主君风头更劲,即便天子也要礼遇三分——这样的人物,难道还不配建个豪奢的新府宅住上一住么?   这日大将军府来了位客人,正是韩家的主君韩守松。   他被下人引着、穿过开阔的新庭进了正堂,落座之后却迟迟不见他兄长韩守邺来见他,只有他的侄儿韩非觉先至堂屋同他叙话。   韩非觉是韩守邺的第三子,今年方二十二岁,因自幼体弱不能随父亲入军营历练,是以一直读书立志考取功名。他上面本还有两个哥哥,二哥韩非墨因病早逝,大哥韩非从今年三十七岁已是军中将领、是最得他父亲看重的儿子,平日多待在军营,是不常在府中的。   韩非觉上堂拜见了叔叔,韩守松同他一道喝了杯茶,说了几句话。   他先是问起侄儿的身体,随后又问起了他读书的近况。   “劳叔父挂念,”韩非觉答,“身子也无非一直就是这样,大小总要生些病,侄儿早已习惯了。”   他的确是一副病容,怏怏的模样,眼睛也无甚神采,瘦得有些佝偻。   “至于读书,”他苦笑,“我不像仲衡那样天赋异禀,还要多下几年苦功。”   韩守松一听他如此说,自然要客气两句,顺道指摘起自己次子的不是:“你可不要提他,那逆子做的荒唐事可比正经事多出了许多去,当初还敢在乡试考场上交白卷!这样的人还能点什么状元,说出去都是滑天下之大稽!”   韩守松嘴上虽是这么义愤填膺地说着,然则心中其实还是十分为自己的次子感到骄傲——堂堂状元,乃天下读书人之楷模,岂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效仿的?他那次子虽少时荒唐,但的确天赋出众,如今委实很令他满意。   只有一点……他与那齐二,属实走得太近了……   而韩非觉的日子便不那么好过了。韩守松是知道的,他那兄长本就是一介武夫,少时在家中便不爱读书,如今身居高位更看不上文臣,心里对读书治学总是颇为鄙夷。他只倚重自己的长子,而对病弱的三子则一贯十分冷漠,更不对他的前程抱什么希望。   实在有些可怜。   韩守松拍了拍侄儿瘦削的肩膀,心中暗暗一叹,又转而问起了他父亲在何处。   韩非觉答曰:“父亲正在后院陪鲤儿……玩投壶。”   鲤儿。   这是前几年韩守邺新得的孩子。   那时齐家新败、韩家崛起,韩守邺手握重权自然为众人争相追捧,他一向好丨色,便有许多心思活络的小官员开始往他床榻上塞人,其中一个叫晏卉的女子尤其美艳出挑得他喜爱,□□好后仍挂在心里挥之不去,后来索性娶进家中抬成了侧室。   这侧室也是好运道,进门不过一年便怀上了胎,还是个男丁,韩守邺老来得子极为欣喜,对这个幺子更是百般宠爱,如今这孩子四岁了,韩守邺但凡没有公事便会亲自教养这孩子,另也同他母亲时时温存。   韩守松今日登门本就是为了赴兄长的约,结果韩守邺把他叫来了,自己却去陪着侧室和儿子玩什么投壶,岂不荒唐?韩守松一时有些动怒,但也隐忍不发,几句话别过侄儿,便自己起身往大将军府后园而去。   贵族府宅,虽则在建筑上可修筑得同样精巧豪奢,但若推敲起细节,仍可分出高下。   譬如这大将军府吧,虽则簇新雄浑,然而其间所栽种的树木却都尚且年轻,比不得世家本家,连庭院中的树木都是有年头的,倘若当初没有南渡那等浩劫,他们的庭院之中都会有百年古木,自然能在无形中彰显积淀。   与树不同,花便没有这么多讲究了,只单讲一个艳丽好看。大将军府后园的花便开得十分招摇,尤其多植芍药,据说那是晏夫人的心头好,大将军因宠爱她,便在后园中多植此花。   此时韩守邺便在芍药花间陪着他的幺子投壶,他那美艳的晏夫人正笑意盈盈地坐在石桌边陪伴,真乃一幅祥乐和美的绝妙画卷。   “鲤儿看准,用力投!”   韩守邺正半蹲着身子护在幺子身后,年仅四岁的鲤儿结实得像只小牛犊,肉肉的小手紧紧抓着长长的箭,葡萄一样的大眼睛认真盯着前方不远处小小的壶口,随即用力一掷,那箭便向前飞去,韩守邺见起势不错、觉得这回有戏投中,目光便也不禁紧紧追着那箭,只可惜最后还是擦着壶口飞了出去,只差一点点便中了。   鲤儿十分遗憾,生气地跺着脚,韩守邺见状大笑、正要哄孩子,又听身后传来一声咳嗽,回头一看,才见是自己的胞弟正脸色不善地站在自己身后。   他那美妾晏夫人也算懂事,一见这光景便抱起鲤儿说要先退下,鲤儿一个孩子,正玩得起劲怎么会肯走?自然难免哭闹一番,韩守邺想安慰,可韩守松已经走到了近前,晏夫人向他行过礼、随后便将孩子强行带下去了,鲤儿十分不忿,底气十足的哭声隔了很远还能听到。   韩守邺五十多岁再得幺子,自然对鲤儿疼爱到了骨子里,一见孩子哭难免心疼,至于脾气就要朝着弟弟发泄了。他脸色沉了沉,道:“不是说了一会儿就去正堂见你么?片刻功夫都等不及,非要与孩子为难?”   ……这话说的可就有些过分了。   韩守邺如今在朝中的官位的确高于韩守松,可若在家族之内论,他是要敬称韩守松一声“主君”的。江左世家的规矩历来都是如此,一族之主君不以长幼立,凡家族之内皆以主君为尊,即便是族中长辈,也要对主君以礼相待。   韩守邺方才的言行,毫无疑问已经越界了。   这种逾矩之事其实也不新鲜了,这些年韩守邺权势日隆门生广布,早已日益脱离了家族的掌控。因他权势在握,家族中的许多子弟也对他生出依附之心,尤其他的长子韩非从行事和他父亲一样跋扈,更爱大包大揽替人办事,在他们那一辈中颇有人望,更使韩守邺这一房有了些逾越家族规制的意思。   韩守松虽然一向秉性温和包容,但面对韩守邺如此嚣张的言行也难免心中不快,他的脸色也沉了,说:“兄长若无要事,往后大可以终日陪着妻儿嬉闹,不必邀旁人来府上打扰,也免耽误他人工夫,岂不正好?”   这句反呛颇有力道,令韩守邺也更加起了脾气。   他这些年是越来越受不得气了,朝廷百官见到他无不是巴结讨好阿谀奉承,谁敢说一句令他不快的话?就算是当年那一人独断乾坤的齐敬臣如今不也对他客客气气?偏自己这个弟弟还拎不清形势,难道是觉得一族主君有多么了不起、有资格对他颐指气使?   哼!   韩守邺少年时不学无术,因此即便生而为家族的嫡长子也依然错失了成为主君的机会,这位子便宜了他的弟弟韩守松,他曾一度为此失意愤恨。后来还是他的母亲心疼他,不忍见他终日负气,遂说服他的父亲在军中替他谋职,并一路百般提携,这才有了他日后登上大将军之位的结果。   他心中对自己这个弟弟的态度颇为复杂:一来,他的确知道自己并非做主君的料,远不如他弟弟勤恳包容;二来他终归也还记恨弟弟当年抢走过自己的东西,让他有很多年都郁郁不得志。   眼下今非昔比了,他韩守邺翻了身、成了为家族挑大梁的人物,他有心让所有人都看看自己如今的成就,更有心处处压韩守松一头,此时当然不肯示弱,闻言当即一声冷笑,说:“没有要事?仲衡至今还没回到建康,你儿子的事就不是要事了?”   韩守松闻言脸色登时一变。   仲衡……   是啊,他……还没有回来。   今岁二月南北大战方歇,此后不久两国谈判,决意和亲以结秦晋之好。   送亲这等差事,照理说怎么都落不到仲衡身上,可偏生那齐二担下了使君之职,仲衡又一向与他走得近,遂在陛下面前自告奋勇,谁劝都不听、怎么都要一同跟着去。   原先齐家得势时倒也罢了,可如今那齐敬臣是千夫所指,看似荣宠加身光耀无限,可实际呢?他已经沦为陛下用以和世家争斗的鹰犬,他所在之处就是泥潭、就是火坑,和他走得近能有什么好处?   可仲衡偏偏不听。   这下可好,北魏浴佛节出了一场惊天的山火,那齐敬臣据说已经烧死在那场大火中,甚至连魏帝也险些受到波及。这消息如今早已传回了江左,引得天下震动,韩守松还听说齐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齐敬臣是他们家最后的指望了,倘若连他也死了,他们那一大家子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又该如何过活?   再说回北魏那边。   现如今齐敬臣死了,魏帝与公主的婚事也延宕了半月,前几日才总算是办完了大婚的婚仪,送亲的使团也总算可以折返,可仲衡执拗,非说要找到齐二的尸骨才肯离开上京,因此一再拖延归期。   笑话,那把大火将那座山都烧毁了一半,齐敬臣的尸骨恐怕早就成了一把灰,又要到何处去寻?自然是绝不可能找到的了!   韩守松近来给自家那不省心的儿子送去了不知多少封催还的家书,可却尽如石沉大海,这真是让当父亲的急白了头——困死齐二的杀局根源就在江左、就在韩家,仲衡牵涉在其中越深,所担的危险也就越大,他一定要回来,速速回来。   韩守邺见同胞弟弟不再还嘴了、一副被人牵住命脉的模样,心中顿觉畅意。   他悠悠然在石桌边坐下,手边正有方才晏夫人提前晾好的凉茶,他取杯一饮而尽,又将杯子搁下,对韩守松说:“仲衡一贯与那齐二走得近,也不知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不知帮衬自家亲哥哥,反倒在人家手边献殷勤。”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大年三十,提前祝大家新春快乐~新的一年身体健康多吃不胖原地暴富!   【只要我嘴够甜明天和后天请假就能被原谅对吗(试探三十和初一目测没啥机会摸电脑…给天使们鞠躬道歉了嘤 第194章 云雾(2)   他冷哼一声,随即神色由轻蔑变得狠戾,冷声道:“他是自以为聪明,想留在上京帮衬那齐二——你趁早让他回来,索性明白告诉他,齐敬臣我杀定了,谁也救不了他的命!”   韩守松一听这话大惊失色!   他的确此前就已经知道韩守邺和北魏有勾结、想暗中借魏国人的手杀了齐敬臣,这事儿自然也合魏国人的心意,他们哪有不答应的道理?那场浴佛节的大火便是掩人耳目的手段。   可听韩守邺这话的意思……莫非齐敬臣还没有死?   韩守松眉头紧皱,追问道:“这话什么意思?莫非他还没死?”   韩守邺一声冷哼,眼中神采亦晦暗了起来。   暗杀这样的事情,他们这些高位之人都做得多了,自然熟悉门道。一把大火烧得尸骨无存,这样的手段往往都另存了瞒天过海的心思,韩守邺要做的是大事、容不得半点不确凿,除非他亲眼见到齐敬臣的尸首,否则他绝不会相信他已经死了。   他如今甚至可以断言齐敬臣还没死,至于背后原因,要么是那魏国的狗皇帝贪心、在收了他的好处之后又暗中保下齐敬臣的性命想与大梁再做交易,要么就是那齐敬臣自己事先发现了端倪、想法子藏匿起来保住了性命。   韩守邺虽然如今权势滔天,但他的势力毕竟都在江左,上京远在他国,他也鞭长莫及。倘若齐敬臣一直藏身于北魏,那他的确拿他没办法,可他只要现身折返江左,韩守邺就一定有把握取他性命。   齐敬臣,非死不可。   说起来,齐婴同韩守邺之间虽然过往的确因公事而闹过那么几次不愉快,但其实也都不至于要喊打喊杀,而韩守邺这次之所以如此急迫地动了杀心,根源却并非埋在齐婴身上。   而在于他们的陛下——萧子桁。   韩守邺为人虽然愚鲁,但本身绝不是傻瓜,他能看得出来新君并非善类,他身上虽然流着一半韩家的血,可心中却不念韩家的情——他最看重的是大权独揽,近十年他和他老子已经连续扳倒了沈家和齐家,如今虽然与自己表面和气,可是暗地里却想收拢他手中的兵权。   那齐敬臣如今是个废人了,最多不过算是陛下的走狗,陛下给他一个空落落的左相之名,实则是以他为靶子、让他处处辖制韩家和傅家。   但即便如此韩守邺依然不得不承认,齐敬臣就是齐敬臣,这大江南北赋予他的盛名并不是虚妄,他的确担得起——即便如今他已经沉落到这步田地,仍然有本事扶植庶族出身的文官和武官,一点一点分化着世家掌控的权力,就譬如十年前石城的那个小都统裴俭吧,眼下就硬生生被他扶成了车骑将军;甚至还有他们齐家的旁支,也有不少被他安插进了军中,有几个也陆续任了中郎将。   文官那边就更不必说了,庆华十七年的状元李巍便是齐敬臣的门生,前几年被调出了建康,本以为已经是一颗废棋,没想到还就是他在地方上坚持了当年齐云和张德慈未能实施到底的新政,待几年过去后见到成效,便得齐敬臣保举回到建康、去了尚书台任职,如今已算是天子近臣,经常给傅家人掣肘添堵。   这位新的左相可算是彻彻底底的孤臣了——朝野上下但凡是贵族出身的高位官员已经没有一个与他交好,大家表面上虽勉强维系着和气,但背地里没有一个不说尽他的坏话。与此相对,他在士林和庶族中的名声极好,天下寒门举子都称他是江左文治之典——可这又有什么用?江左终究是世家的天下,开罪了权贵的齐敬臣已经孤掌难鸣,那些庶族无根无基能成什么气候?顶多吆喝两声、为他们的老师赢得一个无用的清名罢了。   一文不值。   可就算这样韩守邺依然要杀他——因为他已生了谋逆之心。   韩守邺已经厌倦了小心谨慎、夹着尾巴做人的憋屈日子,与其每日战战兢兢在阴晴不定喜怒难辨的天子手下讨生活、时时刻刻与那谋算惊人的齐敬臣缠斗,还不如索性掀翻了这棋盘另立江山——他要将萧子桁赶下帝位、让这江左之地换个姓氏!   世家已经忍让得太久了,所以天家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逾越、得寸进尺,如果他们再不反击,一切就都完了。韩守邺自认为是离那个位置最近的人了——他手中有实实在在的三十万兵马,再加上他的门生党羽,足足控制了大梁三分之二的军事力量,他有什么好怕的?他只要横下一条心便足可以成事!   唯一的忌惮只有齐敬臣。   韩守邺知道,萧子桁和他那个皇后虽然也有几分聪明,但不过都是小打小闹权谋算计、难登大雅之堂,真正有谋略、能坏他的事的,只有齐敬臣一个。韩守邺若想翻天,必须让那齐敬臣化为黄土白骨,否则他一定不会让他如愿。   然而齐家落败之后,陛下对齐婴的态度就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原先萧子桁每天巴不得早日杀齐婴而后快,而如今则生怕他死了、再没有这么得力的人能为自己办事,是以每天都派人护着齐敬臣的安危,再加上枢密院本身的势力,任谁都无法近齐婴的身。要想杀他,绝不能在建康,只能等他离开江左。   韩守邺等了不知道多少日子,总算等到和亲之事的到来。   众所周知,六公主萧子榆一向对这齐二痴心,可惜天意作弄、人事往复,她终究是不能如愿,还要为了两国安泰远嫁上京,心里怎么能舒服?韩守邺看准时机,送他的晏夫人进了宫去陪公主说话,表面上是女子之间闲聊,而暗地里晏夫人则听了韩守邺的安排、一直撺掇萧子榆去求陛下,让她的意中人亲自为她送亲、两人相处一路,也算了却了她自少年时起的一桩绮梦。   这六公主果然不禁撺掇,一听这话当即便动摇起来,晏夫人前脚刚踏出宫门,后脚萧子榆便奔去了陛下的御书房,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要齐敬臣亲自当使君为她送嫁,还说若陛下不允她便等到了上京在魏帝面前自戕,彻底将两国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搅黄,闹得她皇兄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萧子桁拿这个同胞的妹妹没有法子,而太后也心疼这个女儿。她知道自家闺女为和齐婴之间的这桩情受了多少折磨,心中总也想给她一个成全,遂也在皇帝面前说情,萧子桁便是有再大的主意、也扛不住母亲和妹妹同时痴缠,前后纠缠了几日,后来终于是允了。   这便终于被韩守邺抓到了机会。   齐敬臣离开了建康、踏进了上京的地界,那就意味着他失去了萧子桁和枢密院的庇护,只要韩守邺能得到魏帝的支持很容易就能取走齐敬臣的性命,为自己成就大事扫清最后一道障碍。   他很快便暗中派人与魏帝接洽。   魏国人在战场上不知因为齐婴吃了多少亏,当然更想除掉他,与韩守邺一拍即合。只是韩守邺没想到如今困局还能被那齐二逃出生天,他到底有多大的本事!以及如今究竟藏身何处!   韩守邺已经想好了,只要他确认齐婴死了,立刻就会着手执行自己早已安排好的计划——逼宫、杀天子、改朝换代。他已经在萧子桁身边埋好了眼线,甚至还收买了苏平,确保他的任何行动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绝不可能有任何自己不知晓的行动,包括密谈、包括调兵,事无巨细,全都被韩守邺一一掌握。韩守邺已经确信,只要没有齐敬臣暗中作梗、和陛下里应外合,他便定然可以一举成功、成为这秀丽江山的新主人!   现在一切变数都在齐敬臣身上了,他必须要确认他已经死了,倘若魏国人跟他玩花招,那也无妨,他可以自己动手杀了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一丁点意外也不允许发生!   韩守邺一念既定,声音更为冷肃,他对韩守松说:“杀他的事我自会料理,你要做的就是把你儿子叫回来,别让他掺合在里面给我搅局——我丑话说在前面,倘若仲衡真要犯糊涂、为了一个外人和我作对,我一定毫不犹豫,连他一起杀!”   在谋反这等大事面前,愚鲁如韩守邺也不免要好好动一动脑子。韩非池如今仍然在上京逗留不肯离开,明面上说是因为要找齐婴的尸首,可韩守邺更怀疑他是和齐婴一伙的,他知道他没死,留在那里就是为了帮他、给他传递消息!   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生死面前韩守邺更不得不慎重,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来坏自己的事,即便是自己的侄儿——他若想得通能自己乖乖回到江左置身事外那是最好,如若不然……那就不要怪他这个做大伯的心狠手辣了。   韩守松看见了韩守邺当时眼中闪过的层层杀机,眉头已经皱得不能更紧。   他一把拉住韩守邺的手臂,死死地盯着他,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可是你真的已经打算好了么?且不说你能否逼宫成功,就算你真的杀了陛下、就能保证一定坐得稳江山?傅家人会甘心对我族俯首称臣?千头万绪!我们办不到的!”   他的话句句沉重字字精辟,而韩守邺的态度则比他的弟弟更加坚决。   他一把甩脱韩守松的拉扯,紧接着反手拽住对方的手臂,上身一低,与韩守松几乎碰在一起。   “不成功便成仁,”韩守邺的手在微微发抖,可他的眼神却已现虎狼之相,“沈家和齐家为什么倒了?因为他们忍让退缩!天家的刀已经挥下来了,那萧子桁不是个好种,一旦我们束手就擒,结局就是步那两家的后尘,甚至更惨!”   字字带血,声声含杀。   亦是……破釜沉舟,放手一搏。   韩守松看着他同胞兄长的眼睛,冷汗已如雨下。   作者有话要说: 韩大将军勇敢飞,事搞砸了自己背(害,其实我个人觉得他的思路也没什么大问题   (以及再祝大家一次新年快乐!牛年大吉! 第195章 云雾(3)   这一边的局势云谲波诡杀机频现,而另一边的上京荒山之中却还是一片岁月静好的祥和模样。   自五月之后齐婴又陆续发了几次瘾症,每一次都凶险无比,可他每一次都咬牙坚持了下来。他是说到做到的人,自从给了沈西泠承诺,他就真的再不曾服石,还干脆让青竹将剩下的五石散都烧成了灰。   沈西泠每次看着他拼命抵抗瘾症的样子都心痛如绞,可她不想在他面前哭,因此每次都会等他睡着之后自己偷偷出门平复情绪。   她以为他不知道这事的,哪成想后来有一天她以为他睡着了、刚起身要出去,手腕便又被他拉住,人也重新被他牵进了怀里。   她吓了一跳,在他怀里仰着头看他,问:“你怎么不睡了?”   他的确很累了,听她发问时连眼睛都没力气抬,只是伸手顺了顺她的头发,声音颇为低哑,说:“我睡了,让你出去哭?”   沈西泠哑然。   他……原来什么都知道。   是啊,他对她总是很细心的,甚至连她什么时候来月事都知道,有时候她自己都忘记了,他却还记得,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   他一定早就发现她偷偷出去哭的事情了,因此今天才强撑着不睡,分出心神来哄她。   这个人啊……   沈西泠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他的气息是温热的,搂着她的手也很温暖,那双漂亮的凤目睁开了,他显得疲惫但温柔。   “别出去了,”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非要哭也在我这儿哭。”   沈西泠被这话逗得哭笑不得,她轻轻推了他一下,说:“胡说……我才没哭。”   他笑了,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说:“好,没哭——睡吧。”   沈西泠看了他一会儿,想了想还是听了他的话,出去收拾了一下,没一会儿就回来了,进了被窝和他依偎在一起。   一夜好眠。   除了齐婴这时不时发作的瘾症之外,其余的一切都是令人顺心的。   到了五月中旬,北地的夏日气息也越发浓郁了起来,山中多有蝉鸣,鸟雀也都更加活泼了。日头红通通的,若搁在江左定然难免炎热,往年到了这时候,怀瑾院和握瑜院屋子里都是要放冰块儿的。而上京的山中便清凉许多了,常有清风拂面,凉意温吞,正是最宜人的。   沈西泠知道齐婴颇喜欢夏日,因他喜莲,而这时节正是荷花最好的花期,可惜如今他们被困在这个破落的山野荒居之中,倒是没机会欣赏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的盛况了。   除此以外,沈西泠还能感觉到齐婴微妙的变化。   他一向是深不可测的,喜怒不形于色,令人不能窥见他内心的想法,可沈西泠毕竟与他相处已久、且自小就很懂得他,她依稀能察觉他近来与往日的不同——他虽然仍然和往常一样给她扎风筝、陪她闲话逗趣、喂她吃枇杷,可偶尔也会微微出神,沈西泠知道,那就是他陷入沉思的模样。   她隐隐有种感觉,好像有一些他等待已久的事情,即将要发生了。   而她的预感并没有错。   某个雨后的夏夜,山中雾气弥漫,就在云雾最浓的那时,这处山居来了两位贵客,恰巧都是沈西泠认得的。   一个是顾居寒。   另一个……却是大魏太子。   身份如此贵重的两位星夜来访,实在很难不让人多些思虑,沈西泠心中警觉,而齐婴倒是处之泰然。   他似乎早已料到他们会来。   齐婴察觉到了沈西泠的紧张,随即对她安抚地笑笑,说:“无妨,我与殿下私谈两句,不会有事的。”   沈西泠也很聪明,她见齐婴这般态度,自然便不难想到他一早就与大魏太子私下有往来,兴许今日对方过来,还是他的意思呢。   她心中定了,于是对他点了点头,又看向了站在太子身后的顾居寒,他正看着她,人比月余前清瘦了不少,他的面容隐没在云雾之中,看起来有些寥落。   沈西泠抿了抿嘴,又抬头看向齐婴,说:“那你与殿下在屋子里说话吧,我也去同将军闲谈几句。”   齐婴闻言也看了顾居寒一眼,隔着夜雾,两人相□□了点头。   他重新看向沈西泠,声音柔和,说:“去吧。”   他顿了顿,随即沈西泠听见他补了一句。   “善道别语。”   夜雾弥漫,星汉灿烂。   因那天刚下过雨,山中路便不免泥泞,有的石头上生了苔藓,更加容易打滑,沈西泠和顾居寒一起走在山中的时候,顾居寒一直习惯性地注意着她的动作,时刻提防她摔倒。   那是一种无形的关注,沈西泠能感觉得到,同时她也忽然发现以前顾居寒也是这么看她的,只是那时她只当这是友人之间的关照,并未联想到其他,如今想来……自己也实在太愚钝可笑了。   但这事其实也不能怪沈西泠,毕竟当局者迷,她与顾居寒同处一个屋檐下时的确对这一切无知无觉,直到如今两人分开了一段日子,许多旧日的迷障才缓缓散去,她也终于得知了一些迟来的真相。   因有这样一番前情,此时的独处便不免显得十分尴尬,即便是山中美妙的月色和雾气也不能弥补,甚至顾居寒对她持续且沉默的关注也令她感到芒刺在背。   沈西泠沉默了很久才终于想出一句话来,她说的是:“……对不起。”   她声音很低,透着真诚的歉疚,顾居寒听见了却没有立刻接话,过了一会儿才问:“为何同我道歉?”   沈西泠微微低下头,答:“当时……当时我是急昏了头,所以才拿那个账本威胁你,如今想来真是愚鲁,将军待我那样好,我却忘恩负义。”   她抿了抿嘴,想了想还是又解释了一句,说:“但是其实我并未真的打算要将居盛、居远他们的事也捅出去,我当时只是……”   她不再说下去了,而顾居寒已经明白她想说什么。   她是想解释她并未真的狠心想出卖顾家人,她只是拿他们做当时与他谈判的筹码罢了。   顾居寒是相信她这个说法的,毋宁说他一贯很相信她,这或许与他们之间的初遇有关——那时她为了救一个素昧平生的乞儿甚至不惜将自己舍出去,自那时起他便明了她的秉性,是个纯善又执拗的人。   可他虽然相信她,但这个说法却并不能抹去他心中的痛苦——她为了齐敬臣能做任何事,甚至仅仅为了见他一面就可以毫不犹豫地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只要这一点不变,他心中的伤痕便不能复原。   而此时分辩这些已经很没趣了,沈西泠大概也知道这一点,因此并未在这个话题中多做纠缠,她默了默,又说:“除此之外……我还要多谢将军。”   顾居寒行在她身旁,在她不注意时伸手替她拨开了险些要刮到她鬓发的树枝,口中又问:“谢我又为什么?”   沈西泠没有注意到他为她拨开树枝的那个动作,看神情倒像是陷入了一些回忆。   她的语气颇为温柔,说:“为许多事……这么多年将军一直很照顾我,我始终很感激。”   说到这里她抬头看向他,即便那夜有雾,她美丽的面容也依然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甚至正因为有雾气、她反而显得更美了,像是话本折子戏里说的美貌惊人的女妖。   “还有他的事,”她补充道,“原先是我想差了,还以为你们是敌非友,如今看来还是将军帮了他许多,这是救命的恩情。”   她这是在为齐婴向他道谢了。   沈西泠小时候性子便很敏感,如今她长大了,幼时的胆怯已经全都褪去,剩下的便只有敏锐。   即便齐婴从未对她明说过,可她已经能感觉到,顾居寒在这次的事情里是与他站在同一边的。他一定暗中帮了他们许多,除了帮她来见齐婴、帮她留在这荒山中以外,更协助齐婴做了一些其他的事,譬如今日造访此地的太子殿下吧,他怎么会突然和齐婴扯上干系?这其中必然有顾居寒的斡旋。   沈西泠不管这些男子究竟在计划什么,也并不在意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利益交换,她只要知道顾居寒是给齐婴雪中送炭的人就够了——只要有这一点,就足以让她对他感恩戴德。   而沈西泠此时道谢的心意有多真挚,顾居寒心中的无力便有多沉重。   自她将代写的休书交给他之后,他们已经分开了月余,这期间他每一天都过得很艰难,一方面是因为政事,另一方面更因为她。   她却似乎过得很好,即便山中的一切这样简陋,她也依然开开心心的,气色比原先在国公府时好了不知多少,看上去恬然又幸福。   ……只是在他身边就让你如此幸福么?即便身处在未知的危机之中,你也不在意?   我可以让你过得更安定……你也不愿回头么?   这些问题实在不必问出口了,甚至只是在心中想一想也显得痴妄,她在那人身边看起来那样快乐,他们之间哪怕仅仅只是对视也让人觉得缱绻,那是一种任谁也插不进去的氛围。   就这样吧。   顾居寒咳嗽了一声,维持着得体,说:“若是他的事,你也不必谢我,两国之间向来只讲利益不讲情面,他若能取信于殿下也是他自己的本事,与我无关。”   沈西泠知道这是托辞——齐婴是他国外臣,如果没有顾居寒牵线,又怎能与大魏太子有所接触?顾居寒在中间必然是出了很多力的。只是沈西泠瞧出他似乎不愿意在此时担这些感激,因此她也并未再违逆他的心意,只是顺着他的意思附和了两声。   两人继续在山中行走着,夜雾围绕着他们,那飘渺的意境使他们即便并肩也依然看上去相隔遥远,而顾居寒知道,等到今夜齐婴与殿下相谈完,他们离开上京的日子就很近了。   她就要走了。   或许,此时此地,就是他最后一次如此靠近她。   人在察觉到所谓“最后一次”时总会难免感到伤怀,顾居寒也是一样,可惜的在于他不能像旁人一样表露,因为对于这场分离伤怀的人只有他一个,倘若他的伤怀被发现了,那么场面便难免要尴尬起来了。   他很仔细地克制着伤情,对沈西泠说:“恭喜,夙愿得偿。”   沈西泠听言一愣,也不知该怎么接这句话,还没等反应,便听他继续说:“往后你回到他身边,想来一切都会是你想要的,再也不会有什么不如意……我便祝愿你们长长久久,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他说得很平静,听起来也真挚,可沈西泠不知何故就是感到心中有些酸涩,此外更多的则是愧疚。   她辜负了他的深情,甚至一度明晃晃地伤害了他,而他一直待她很好。   沈西泠的确想要弥补,可是自古情债难偿,在遇到他之前,她已经先遇见了齐婴、先全心全意地爱上了他、先和他一起经历了许许多多的苦难和甜蜜……她实在已经没有办法爱上另一个人了,她所有的悲喜忧惧都在那个人身上耗尽了,甚至连她的生命本身也留下了那个人的痕迹。   她只能辜负顾居寒。   她愧疚极了,以至于又像小时候那样偷偷绞紧了手指,口讷得不知该答复什么才好,而顾居寒也不需要她答复。   就像情爱一样,他不需要她答复,也依然可以很长久地独自爱她。   就这样吧。   就这样就很好。   她实现她的夙愿,而他只要远远看着她找到幸福。她本来就是他的意外之喜,如今,也仅仅是把她还回去而已。   没什么值得伤心的。   他们估摸着时辰,觉得差不多该回去了,便一同折身往回走,顾居寒一直像来时那般时时刻刻护着她,后来他看见她的绣鞋上沾了污泥,还弯下身子替她擦去了。   沈西泠惶恐得想躲,可又觉得那样场面实在太难看了,便不得不硬着头皮受了这等好意,看着顾居寒用袖子替她擦去鞋面上的泥渍,他的袖子就变脏了。   她心中越发觉得难受了。   这时顾居寒站直了身子,离她很近,他的身材本就很高大,一旦靠近就显得更有压迫感,令人觉得有些凌厉,然而他的声音却很温柔,有着沈西泠一贯熟悉的温文尔雅。   “这恐怕也是我最后一次照顾你了,”他的声音里含着淡淡的感慨和温柔,“往后……一切珍重。”   他是武官,很少会说漂亮的话,即便此前五年他要上战场,离家时也都没什么话,甚至很少会正经与她道别。   可如今他对她道别了,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这次她和齐婴一同离开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沈西泠也觉得……他们很难再见了。   她一时有些哽咽,心中的情绪复杂得难以拆解——她虽然对顾居寒并无男女之情,可是他们的确相互陪伴过对方五年,而这五年对于他们彼此而言都是十分艰辛的岁月。   她已经将他看作最知心的友人,乃至于是兄长、是亲人。   此时顾居寒已经走出了几步,其实与她距离并不远,但因隔了云雾,竟像是已经站在了天涯的那端,看起来飘渺极了。   别离之感忽而真切起来,沈西泠心中一时也溢满离愁别绪,她忍不住对着他的背影唤了一声。   “温若。”   只有这一声称名,除此以外她不知道该再说什么,而顾居寒好像也知道她的困窘,因此只是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他依然在照顾她……即便已经到了最后的这个时刻。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昨天盘了一下,发现第四卷 不包括云雾这一章的话也就剩下四章左右了(云雾还差一更),然后第五卷结局卷很短,大概也就三章的亚子,这么一数才真的有将要完结的实感。   既然说到完结,难免就要开始跟一些人物道别——今天这场应该就是顾小将军和文文之间最后一场对手戏了,后面可能还会cue到他,但是应该不会再有专门的场,因此想在这个时候瞎比比两句。   我个人真的很喜欢顾温若这个人物,即便他的戏份其实并不多,可在我心里这是一个熠熠生辉的形象。我尤其喜欢把他和小齐大人参照着来写,这两个人有极大的相似性,可是又在一些关键的地方保留着差别,但同时我也不愿意仅仅把顾温若看作是齐敬臣的衬托,他有他自己可贵的品格、有他的独特性,在我个人的理解里他是一个真正温柔敦厚的人,甚至也许比齐婴更加靠近“君子”这两个字。   他与文文之间的感情其实没有真的展开,或许是因为他们因缘的起点就出了问题,注定他们可以成为朋友、成为亲人,但就是没办法成为爱人。他好像没有真的深入这个故事,但是大江南北风起云涌的十年,是因为有顾温若才能走向最后的结局;文文和小齐大人悲喜离乱的十年,也是因为有顾温若才能得到最后的圆满。   其名居寒,指位高而寡;其字温若,意心诚而热——居高寒之位,怀温热之心,或许就是这世上最难最难的事了,而他做到了,且举重若轻。   顾小将军yyds我先喊了,此后岁月无尽山河万里,你一定也会找到自己的所爱所惜——不是停留在别人的故事里,而是拥有你自己的,幸福圆满的故事。 第196章 云雾(4)   夜色迷离。   山雾茫茫。   另一边的屋舍中早已点起了并不很明亮的烛火,屋内,齐婴正与大魏太子高靖对坐。   魏太子高靖曾被沈西泠的小姑子顾婧琪偷偷称作淇奥公子,意指此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玉石一般的风雅气度,更有玉石一般漂亮的皮囊。这比喻十分精妙确凿,但见烛火之下这位太子殿下眉目清俊,即便与齐婴坐在一起也并未落入下乘,只是他时年二十七岁、比齐婴小了约四岁,平生也不曾经历过齐婴那样的大风大浪,在气韵上自然就难免显得单薄些,稍显逊色。   他端起面前短案上的茶杯,品了一口杯中的粗茶,随后看向齐婴道:“久闻先生出身江左世家,品味高华,近来暂居于此荒山之中,用度如此粗糙,说来也是我朝怠慢的过错。”   他态度十分谦和,齐婴笑了笑,答:“殿下客气,檐下之人罢了,并无什么讲究。”   高靖闻得此言亦是一笑,他顿了顿,又颇负深意地说:“所谓檐下与宇下,想来不过是一种心境,倘若先生愿意,此屋檐也可化作穹宇,那便是另一番天地了。”   这话意义颇深,细听来……倒有劝齐婴归附大魏的意思。   这主意乍一听十分荒谬,然而仔细推敲起来却也颇有一番道理——是啊,留在江左大梁又有什么好呢?那里处处凶险,几乎所有人都与他为敌,还不如索性效仿先贤另投明主,假使南齐北顾同朝为官、只要再加上一个不太昏庸的君主,一统的大业便有望大成了。   这话高靖虽是带着笑说的,可眼中深藏的却是真意,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位殿下是真心想要笼络面前这位声震南北的名臣,倘若齐婴此刻点头,等待他的便是高官厚禄、风光绝不逊于往昔。   齐婴同样也看出来了这位殿下的真意,只是他的神情有些悠远,叹了口气后方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外臣恐终有负殿下所托。”   听了这话,即便是在意料之中,高靖的神情也依然难免有些失望,但与此同时,他的眼中也依稀生出了些微感慨。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原来这就是眼前这个男子即便步履维艰、百劫压身,也依然甘为江左之臣的缘故么?   他所恋所思的是什么?仅仅是故国的山川河泽?还是那里与他有关和无关的一切?   高靖并不知道答案,他所能见的仅仅只是此时齐婴凤目中的安稳开阔,望之俨然即之也温,一时竟给人恍若神佛之感,是那样浩大而悲悯。   大梁齐敬臣……或许只有真正与他相对,才能知道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高靖心中折服,叹曰:“先生之风朗阔,果非常人之所能及。”   “殿下言重,”齐婴摇了摇头,随即目露和煦之色,“此次外臣遇困,还多亏殿下代为转圜。”   齐婴这句倒不是客气话,在这次的事里,高靖的确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   江左韩家一系早就与魏帝达成协议,要借魏廷之手杀齐婴,而大魏朝廷一早就将南朝这位年轻的左相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魏帝自然很快便应承了此事。   太子高靖是皇后邹氏嫡出,也是魏帝如今唯一成年的儿子,乃继承大统的不二人选。魏帝很早就让长子参涉政事,这次暗杀自然也不会瞒他,而高靖听闻此事后的见解却与他的父皇不同。   倘若现在是五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北伐之战还没来得及打,那高靖一定支持暗杀齐婴,因为那时大魏国力强盛,百万雄兵意气峥嵘,挥师南下当有一统之机。   可现在一切已经不同了。   五年前北伐一战伤了大魏的元气,三年前的鸠陵之战大魏更是折损了二十万兵马,甚至连顾居寒本人也被梁军将领重伤,险些丧命。如今的大魏已经打不起仗了,没有钱粮,没有兵丁,更没有国运。   他们最需要的是休养生息。   杀了齐婴真的有利于大魏么?   江左韩氏的狼子野心如今已经呼之欲出,假使齐婴死了,则他们一族谋反成功的可能性极大,倘若韩守邺坐了帝位又当如何?他为人愚鲁怯懦,按道理应当会受到顾居寒的威慑,可是为君和为将是截然不同的,作为一个将领他不得不亲上战场,可是作为君主他就大可不必直面在沙场上与顾居寒横刀立马的恐惧。   而人的恐惧一旦褪去,很多限制就都会被突破,届时大梁或许会很容易地发现……大魏的雄兵已经远不如当年那样强劲了。   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韩守邺的确愚鲁,可有时候偏偏就是这样缺少思虑的人更容易突破障壁,他们不会考虑制衡、不会顾念苍生,只讲一个单刀直入,可大魏此时最怕的就是这样的直来直往——他们已经承受不了任何试探了。   当然如果事态真的发展到那一步,他江北也不是不能真的和大梁毫无保留地一战,只是那又有什么好?两败俱伤,苍生受难而已。   他们需要的是安定,需要长久的和平。   而高靖知道,齐婴是认可这一切的。   当年的鸠陵之战魏军之所以大败,就是因为他们掉入了齐敬臣在枭山谷设下的圈套,一场火攻掀起滔天大火,魏军三十万兵马宛若瓮中之鳖,眨眼之间就要化为灰烬。   那一战的带兵之将正是顾居寒,而太子高靖也曾随军督战。   他们都曾被齐敬臣逼到死地,可到了千钧一发之时,梁军的包围圈却漏出了一个小小的缺口,那不是漏算,而是齐婴留给他们的一条生路。   他曾放过他们一次。   他为什么放过他们?高靖曾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他也一度以为这是齐敬臣的自救之法——他不能放任大魏彻底没落,否则他自己对于梁皇就没有了价值,他会被弃如敝履。   可后来高靖渐渐明白了,他的眼界终归是太过狭窄——齐敬臣早已先于这世上的所有人,考虑到了整个天下。   他一定知道,大梁的境况虽比大魏好上些许,但本质也没有吞并一国的能力。即便这时梁军拿下上京,他们就能安然无恙地统治大魏的国土么?   绝不可能。   会有无穷无尽的北地遗民不断地反抗、会有不计其数没落的北地贵族借魏室的名号兴兵反叛,大梁难道有能力一一镇压么?   可攻,却不可治,后果无非是天下离乱、百姓受苦。   齐敬臣已经把这一切都看透了,所以他当初才放了他们一马。   并非为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天下苍生。   当高靖终于想明白这一点之后,他就知道——齐敬臣绝不能死。   只有他活着,大梁的朝局才能得到更好的控制;只有他活着,南北的局势才能更好地稳定;只有他活着……这大江南北黎民无数,才能得一夹缝求得生机。   因此,高靖坚决向魏帝进言陈情,称绝不可杀齐敬臣,而他的父皇却目光短浅,只贪求眼前的蝇头小利。高靖无奈,苦思之下才另想出一个说法在父皇面前应对:他将原本的刺杀换成一场大火,此后暗中监丨禁齐敬臣,以他为筹码再与南朝交涉,从而再换取更多的利益。   魏帝这才勉强点头。   但与此同时高靖也是知道的,他父皇并没有真的放弃要杀齐婴的计划,因此这连月来他一直暗中看护着这座荒山,谨防有人要对齐婴不利,同时他也知道——他要尽快放齐婴南归。   五月初时他就曾找到过一次机会,那时他便派人暗中给齐婴送过消息,但齐婴却并未给他回应——他似乎有什么其他的计划,宁愿蛰伏在这荒山之中,不肯立刻动身南归,直到昨日高靖才收到他的消息,称想借他一臂之力离开上京。   这才有他今夜的来访。   此时高靖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男子,只觉得他深不可测,那双凤目之中似乎深藏着无限的泥泞和晦暗,可同时又有同样多的朗阔和清明。   他对齐婴说:“先生心中有山河,此去若得长风,必然扶摇直上一改乾坤,孤只盼届时先生能不改初心,仍护两国安泰、护这天下黎民。”   他说完,他对面安坐的那个男子眼中便浮现出了一丝笑意,他似乎颇为开怀,看着他说:“温若有幸得明主如此,江北浩浩之地,数十年无忧矣。”   高靖闻言一愣,才知齐婴是在赞美他,而被这样的一个人夸赞了,他心中竟不禁浮起惶恐与欣然。   如此荣幸。   而齐婴说的仅仅是实话罢了,高靖的确是难得的明君材料。他是邹氏嫡出,论理当与顾家不睦,但他能明辨是非、不为家族立场所动摇,既能信重真正的忠臣,又能明目看清这天下的局势,凡天下之君主,有几人能做到如此?   倘若萧子桁也像高靖这样,那一切该有多好?   齐婴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他的思绪并未在遗憾中停留太久,很快便重新变得波澜不惊。   明明灭灭的昏黄烛火之下,他伸手从身侧取出一个卷轴,递给坐在对面的高靖。   高靖接过,目露不解,问曰:“敢问先生此为何物?”   齐婴一笑,继而侧首望向窗外。   窗外夜雾弥漫,但隐约已可听见人声,想来是沈西泠和顾居寒回来了。   齐婴望着沈西泠在雾气中朦朦胧胧的身影,神情柔和地说:“此去若外臣功成,便请殿下垂阅此卷;若非如此,便请付之一炬,当一笑耳。”   高靖当时乍闻此言颇为不解,但思虑片刻后似有所得。   他依稀明白了什么,随即向齐婴拱手,敬曰:“既如此,孤便顺祝先生得万里长风。”   “一役定此乾坤。”   作者有话要说: 我单方面批准小姑子与太子结婚!这个男的不错子!   (btw还有天使记得鸠陵之战在哪里提过咩~ 第197章 南归(1)   那夜之后不久沈西泠便同齐婴一起离开了上京,动身时正是黎明之前,上京的天幕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来接应他们从那座荒山中离开的人沈西泠很熟悉,可却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五年来她身边的婢儿,连紫。   连紫见到她时还如往常那般温柔妥帖地问候,随即又躬身向齐婴行礼,称了他一声“大人”。   这……   沈西泠满目疑问地看向齐婴,而他只是淡淡一笑,当时并未给她解答,直到他们一同上了马车踏上南归的路途他才告诉她,连紫原并非寻常的婢儿,而是在枢密院供职的女官。   沈西泠听言简直不敢置信,失语了很久才勉强回过神来,她问:“女官……?那她为何会在我身边……?”   这话一问出口她就自觉傻气了——还能为何?当然是他挂念她,所以才默默安排到她身边照看她的。   沈西泠捂住嘴,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   齐婴叹了口气,又轻轻搂住她,车轮之声辘辘,他并未言语,大概也同此时的沈西泠一样想起了他们分别的那整整五年时光。   沈西泠靠在齐婴肩上,想了想又问他:“你是怕我轻生还是怕我在国公府受欺负?还要特地派个人在我身边……”   他笑了笑,答:“都有。”   我怕你郁郁寡欢,也怕你孤立无援。   沈西泠听懂了,一时又想哭又想笑,顿了顿又问:“那当初我想寄给你的那些信……?”   这五年中她曾给他写过许许多多的书信,大多都不曾寄出去、只是藏在妆奁底下,该不会……连紫也将这些书信誊抄过,都给他过目了?   果然,齐婴笑着点了点头,答:“我都看过了。”   这……   沈西泠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该欢喜还是该生气——这个人一直默默关心着她,她当然是高兴的,可是这法子未免也……而且这还很不公平,她的一切他都知道,可他的一切却被严防死守,她百般打听也只知道只言片语。   齐婴察觉了她心中的小别扭,笑着拉住了她的手,说:“若我此时再坦白些别的事,你是不是就不会生气了?”   沈西泠一听瞪圆了眼,问:“还有别的事?”   她生气的那个小模样把齐婴逗笑了,他捏了捏她气鼓鼓的小脸儿,说:“前段日子你生病时,我曾去看过你。”   沈西泠一愣,更不敢置信了,可是仔细一想,又觉得的确有踪迹可循。   当时她大梦初醒,整个人都有些恍惚,隐约间总觉得能嗅到些许熟悉的甘松香,她问顾居寒齐婴是否曾来过,顾居寒说不曾,她便相信了,没想到竟不是她的错觉。   她来了兴致,又巴着他问:“你、你当时怎么会过去?为什么会去?”   他叹了口气,凤目低垂着,说:“去喂你喝药。”   她自小就这样,一到生病严重时就喂不进药,就譬如当初她在风荷苑门口雪地里长跪的那一回,除夕夜生了大病险些丧命,大夫怎么都喂不进药,直到他从本家赶回她身边,她才把药喝了。   如今她长大了,却还是这样。   前段日子他听说她病了,却不知有那么严重,直到连紫给他送来消息他才知道她病得厉害,随后很快就在顾居寒的帮助下去了一趟国公府。她在病中一直梦魇,眼角总是带着泪,时时呢喃着他的名字。   他心疼已极,却不能在她身边久留,只在她身边哄了一会儿,等她把药喝了便又趁夜离开了,并嘱咐顾居寒和连紫不要告诉她他去看过她。   沈西泠也能把这一圈想圆,一时心中动容且感慨——他们曾经历过痛苦的分离,如此映衬之下更显得此刻的相守可贵。   沈西泠在齐婴怀里又静静靠了一会儿,随后推开车窗,探头向车后的方向看去。   在马车身后,雄浑巍峨的上京城已经渐渐变成了一个小点,她在那里度过的岁月、结识的人们、发生的故事似乎也一并在渐渐地离她远去。   她在这里度过了极其痛苦孤独的五年,可如今在别离之时回忆起来,在这里也发生了很多好事。除了与一些很好的人相识以外,这五年还磨砺了她的心性,让她真正变得独立和坚强,并有了可以实现自己意志的力量——只不过,目前齐婴还没有给她什么机会让她表现一下……   唉。   离别之时总是难免伤情,齐婴察觉了她心中小小的低落,便对她说:“往后你若想念这里了,得闲还可以再回来,我陪着你。”   沈西泠闻言回头看他,两人相视一笑。   她不知道他们往后还是否有机会来到上京,此时只当齐婴那话是一句玩笑话。但她依然不再低落,因为她已另找到了一个安慰自己的路子:上京虽然离她远了,可是建康却离她近了。   她,要跟他一起回家了。   连紫并未送他们很远,等到出了乡郡地界她就离开了,而接替她的则是许久未见的白松——他仍和往日一样,一身黑衣,两臂抱剑,左眉中间的疤痕也跟沈西泠记忆中一模一样。   沈西泠见到白松不知为何心中总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而且莫名感到特别高兴,大约因为她始终觉得白松就是应该待在齐婴身边的,而他如果不在她就会觉得怪怪的,好像总和过往有些不一样,如今他回来了,她便觉得一切都对了,心中十分熨帖。   她的快乐很昭彰,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到,一向冷脸的白松看见她眼中也露出了笑意,隔着车窗对她点了点头,随即就像往常一样坐到车前去驾车了,沈西泠坐在车里还能听到青竹在车外和白松说闲话,似乎都是一些抱怨的言语,大抵是在说这段日子白松不在,他一个人照顾公子是何等辛劳,白松也不理他,青竹一个人嘀嘀咕咕个没完。   如此熟悉,令她感到无比安逸。   齐婴笑了,刮了刮她的鼻子,问:“高兴了?”   她快乐地倚进他怀里,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一直点头,说:“可高兴了。”   他眼里笑意氤氲,看上去温柔极了,又陪她说了几句话,随后似乎渐渐陷入了沉思。   沈西泠不闹他,自己将车窗推开一道缝向外看去,见得官道两侧的农田和山脉,不一会儿又见一块界碑,隐约看到上面写着“广平郡”的字样。   广平郡?   沈西泠经商多年,大江南北生意广布,而要成为这样的大商贾,摸清水文地利便算是基本功。她对南北官道如数家珍,只要闭上眼睛脑海之中便能浮现清晰的地图,倘若要从上京前往建康,大多应取道上党郡,经豫州至荆州过江,此后分水路和陆路二道,要么沿江而下先至高平再南下,要么直接走陆路,经汝阳郡达建康。   无论怎么走,都没有绕道广平郡的道理。   她感到有些奇怪,便向齐婴询问缘由,同时也问他大梁此次送亲的其他官员们如今身在何处?尤其是韩家的那位小公子,他们是否知道齐婴还活着?他们是要直接回建康么?还是要先同其他的大梁官员会合?   而齐婴照旧是不愿与她拆解这些细节的。   他的神情颇为严肃,自打从上京离开她就能感觉到他的气韵沉了,想来是心中在计划什么事。而联想到此前他遭受的那场山火,沈西泠自然很容易想到他这是在躲避新一轮的刺杀,这样说来,他们特地绕远、不走常路也就说得通了。至于白松,他看起来对这一带的小路分布十分熟悉,甚至换马休息的驿站安排看上去也是提前安排好的,想来当初他之所以没有在齐婴身边一起被监丨禁在那座荒山之中,就是为了提前布置这些吧。   沈西泠虽然知道齐婴做事一向周密稳妥、从无纰漏,可一想到他们身后有人追杀,她便不禁心中惴惴,实在难免在不安之下多追问两句。   而他清楚地知道她的,虽并未与她多说,却宽慰她道:“不必担心,一切有我。”   沈西泠如今已经习惯他这个事事藏在自己心里的样子了,因此也不再像前段日子那样跟他闹脾气,他既然非要这样,那就由他吧。   左右,他永远都是让她安心的。   然而几天后齐婴却病倒了,发端仍旧是他的瘾症。   服石五年对人身体的伤害极大,即便齐婴有远超寻常人的自制力能够克制住不再碰五石散,它对他的影响也依然存在,并非朝夕之间可以根除。他此前在山居里尚能勉强压住瘾症,但如今在奔波中身体便渐渐扛不住了,眼见着一日比一日虚弱,后来终于不能掩饰,被沈西泠看出了端倪。   沈西泠一直知道他在忍受着身体的痛苦,但并没想到一切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更糟的是,经五石散一勾连,他原本的胃心痛之症也更加严重,甚至到了呕血的地步。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呕血的时候她浑身都在发抖,一边为他擦拭血迹心中一边试图想办法,可惊痛之下她脑海之中却是一片空白,别说什么法子了,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虚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可他依然在宽慰她,跟她说他没事。沈西泠怎么还会信?她很生气、气他隐瞒自己的病情,可比这更多的是心疼、是恐惧。   她拉着他的手,说:“我们找一座城歇脚吧,去找个大夫,你需要找大夫看诊,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而他却摇头。   “没事的,”他说,“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不必如此担心。”   沈西泠已经快要被他的固执折磨死了,可事关他的的身体,她只会比他更固执、一步也不会妥协。   她很坚决地说:“你怕什么?怕入城之后暴露踪迹?那只是一种可能,但如果现在你不去看大夫或许等不及回到建康你就死了!那也是一种可能!”   她的声音大起来了,以前她一直忌讳那个“死”字,可如今已经慌乱到顾不得那么多了,俨然已经在崩溃的边缘。齐婴知道此时单纯的劝慰已经很难有用,沉吟片刻后便说:“好,等进入大梁的地界我就去看大夫,现在先听我的,好么?”   沈西泠听言笑了一下,有些讥诮的意味,说:“公子是还当我拿小孩子骗么?还是你以为事到如今我还猜不出要杀你的是大梁人?进了江左之地一切只会更加危险,你现在都不肯暴露行迹,到时候又怎么会改变主意?”   她真的很敏锐。   她不再是当年那个伏在他身边、事事听他话的小孩子了,这五年她独自经历了许多商道的危机,与两朝的官员接触时也难免要时时博弈、耍弄心机,她已经有了许多独自下判断的经验,并且她越来越学会相信她自己。   她已经明白了,当你想要一个结果时,除了自己拼命去争取,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此时她也不愿再跟齐婴争执,一边扶着他靠在自己身上,一边隔着车帘对外面的白松说:“白大哥,前面可是相州城?”   车外传来白松的声音:“是。”   “午后进城吧,”沈西泠紧接着说,“今晚在城里过夜。”   车轮之声辘辘,而白松的声音则有些迟疑:“公子……?”   他是在征询齐婴的意见,而齐婴保持了沉默。   那是无声的拒绝。   沈西泠知道,只要齐婴不松口,白松是不可能如她所愿进相州城的,他终归还是他的私臣,只听他的命令行事。   她心中升腾起一阵绝望。   齐婴能感觉到她的委屈和难过,他颇有些艰难地坐直了身子,压下了喉间的又一阵腥气,轻轻搂过她说:“我答应你,只要过了江就去找大夫,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只有这一次……我真的输不起。”   那天的后来沈西泠别无选择只能妥协,可两日后他们还是进了魏郡的清渊城。   因为齐婴彻底病倒了。   仔细想想,沈西泠和齐婴两人之间,一直都是沈西泠在生病。小时候她大病过几次,平时也小病小灾不断,而几乎每一回都是他在她身边照顾她,很少有例外。   如今轮到齐婴病倒了。   他轻易不会生病的,也或许他其实也病过,只是从不让旁人知道,如今终于遮掩不住了,于是便暴露出极深的病灶。   那天他昏迷了过去,还发起了高热,所有人都吓坏了,即便白松此前受过齐婴的死命令、要按原定的计划走下去、绝不允许中途进城,可他也依然不得不选择违逆公子的命令,趁夜驾车进了清渊城的城门。 第198章 南归(2)   青竹也要吓坏了,深夜里匆忙地去找大夫、发了疯般敲医馆的门,大夫出来应门时不耐烦极了,说他们大晚上扰人清梦、坚持要将他们赶走,直到白松忍无可忍掏出了剑来才不得不老老实实给齐婴号脉。   他又怎么知道,他面前的人是当年江左第一世家的嫡出公子,名动天下的乱世权臣,若非如今情形特殊,他这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为他号脉。   而就是从这个乡野大夫的口中,沈西泠第一次知道齐婴病得到底有多重。   他一向是个操劳的人,他的家族、他的朝廷,无穷无尽的重担全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以至于沈西泠从小就记得他一直少眠,几乎每一晚都在忘室熬着,熬到深夜,熬到天亮,宵衣旰食夙兴夜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怎么会真的没事呢?   他也是人,是□□凡胎,也会疼、会累、会坚持不住,现在他就垮了,那些多年积压的劳累都变成了病痛纠缠着他,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极点。   那大夫甚至还说:“这位公子积劳成疾已是积重难返,往后务必戒劳戒忧,否则……恐非长久之相啊。”   恐非长久之相……   听到这话的那一刻,沈西泠觉得自己的整片天都要塌了。   像是突然被人抽走了全部依靠,像是重新变得一无所有,她心中的惶恐和痛苦甚至远远超过五年前远嫁时,甚至仿佛重新回到了十年前建康城的那场大雪里,和那时一样无助,也和那时一样惨淡。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像十年前一样了。   那时的她软弱无能、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绝望地等待着他人的拯救——而现在她要依靠自己。   她要救他。   就算所有人都在利用他伤害他。   就算所有人都拿着刀要来割他的血肉。   她也要挡在他前面,就像他当年护着她一样,稳稳当当地保护好他。   因有这样的信念顶在心里,沈西泠此时反倒十分平静,身旁的青竹都已经哭成了泪人,连一贯冷脸的白松也难掩震惊慌乱之色,却只有沈西泠看起来沉着稳当。   她向大夫道了谢,又请他开了药方再抓药,随即便带着昏迷中的齐婴上了马车,去找客栈投宿,途中她又敲了一家钱庄的门,调出了银票若干带在身上。   他需要好好休息,起码,要好好地喝上一碗药。   他们好不容易才在深夜的清渊城中找到下榻的地方,是一家破落不起眼的客栈,白松将齐婴背进了二楼的房间,沈西泠一直在他身边照顾他,青竹则去了厨下煎药。   没过一会儿青竹却跑上了楼来,脸色急得发白,气喘吁吁地说方才那医馆的大夫许是睡糊涂了,竟少给抓了一味药,现在他要再回一趟医馆,把落下的那味药抓上。   那时白松不在客栈里,他已警惕地去外面探查护卫了,沈西泠又要守在齐婴身边脱不开身,这跑腿的事也就只有青竹自己去做。   而自打上回沈西泠因齐婴犯瘾症的缘故对青竹迁怒了一次,她和他之间的气氛就变得稍稍有些尴尬。当然沈西泠知道青竹并不会因那次小小的口角而记恨自己,他只是性情一向有些别扭,迟迟还不能恢复如常。   眼下因为齐婴病倒,大家心中都沉重极了,尤其方才青竹还大哭了一场,直到此时眼睛还是红肿的,沈西泠有心想宽慰他一句,因而强压住自己心中的悲伤,勉力对他露出了笑容,还调侃了一句,说:“不然还是我去吧?你能找得到路么?”   青竹一听这话果然来了精神,脸涨红了起来,似乎因被人踩到了痛脚而十分不忿,可同时他也深知沈西泠的好意,便对她别别扭扭地笑了笑,随即又嘴硬道:“当然还是我去!我……我自然能找到路的!一炷香的工夫就能回来!”   话音落下,他们自少时就相识的情谊便越发清晰了起来:上元节的彩灯、风荷苑的花木、本家的游廊,她曾为他指路的那些小小过往也又一次浮现在了两人的眼前。   他们相视一笑,此前彼此心中的小小疙瘩便尽数消失了。   青竹头一回对沈西泠露出了真心的笑,仿佛真正的老友一般,他看了看床榻上昏迷的齐婴,低下了头,说:“那公子便托给你照顾了,我去去就回。”   沈西泠对他点了点头,说:“放心。”   那天青竹真的没有迷路,只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就回来了。   可他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变了样。   在他回来前,齐婴曾短暂地恢复了片刻神志,但他的身体依然烫得吓人,意识也十分恍惚,像是半梦半醒。   但这也已经足够让沈西泠惊喜,她坐在他床边紧紧握着他的手,却听到他梦呓一般在说着什么话。   沈西泠听不清,只能弯下身子附耳细听,依稀听见了些许破碎的字句。   他说的是:“笔……给我笔……”   笔?   他要笔做什么?   是要写信?还是……   沈西泠正困惑,还未及想到什么,白松就先行闯进了屋里。   他甚至连敲门都顾不上,径直大力将门推开,大步进门后便急声对沈西泠说:“追兵来了,快走!”   相识十年,沈西泠从未见过白松如此急切的样子,以至于他眉间的那道伤疤都显得更加凶戾起来,整个人再不是平时那副平平静静的样子,像个真正的阎罗。   他二话不说便将齐婴背上了背,沈西泠也没有废话,什么都不问只立刻跟着他奔出了房间的窄门。   他们住在二楼的小间,刚出门跑到走廊上便见客栈大门口涌进了一大批蒙面的黑衣人,个个手执刀剑凶神恶煞,客栈的小二一见这等架势赶紧缩在了桌子底下,而那伙人看也不看旁人,只朝着楼梯口跑来。   白松低咒了一声,迅速地左右一看,语速极快地说:“从后门走,这里我挡!”   语罢,他立刻将齐婴交给了沈西泠,随即拔出剑迎上了那群已经奔上二楼的杀手!   刀光剑影,鲜血飞溅,人影憧憧。   原本宁静的客栈霎时就变成了鲜血的修罗场。   而那时齐婴根本没有意识,沈西泠那么瘦弱,怎么背得动一个如此高大的男子?她正急得脸色发白,幸而这时青竹回来了,他从后门跑了进来,一见这场面立刻也明白厉害,当即跟沈西泠一左一右扶起了齐婴,勉力向后门的方向跑去。   白松这时已经被五六个杀手缠住了,他武艺卓绝,同时与几人缠斗也不落下风,可仍然不免挂彩,沈西泠和青竹回头时已经看到他背后被砍了一刀,伤口正不断淌着血。   可即便那样他也恍若未觉,好像感觉不到痛是的,只以一己之力将那些杀手都困在原地不得靠近他们。   他不回头地对沈西泠和青竹高喊:“走!”   只一个字,却包含着多少决绝,多少情义。   沈西泠和青竹都知道眼下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因而他们都咬着牙不再回头看向白松,只拼尽了全力带着齐婴往后门跑去。   从二楼跑下楼梯奔向后门的路明明只有那么几步,可在那个关头却显得那么那么漫长,他们身后每一次刀剑碰撞的声音、每一声倒地的闷响、每一次人的痛呼,都像是对他们的凌迟,他们不敢回头,也没有办法回头。   客栈里此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住店的客人纷纷被打斗的响动惊醒,打开门一看这血肉横飞的模样立马都吓得三魂去了七魄,于是又在混乱中四散奔逃,而沈西泠和青竹终于带着齐婴跑到了门边。   青竹一把把门推开,夏日温热的夜风一下子扑面而来,而此时他已经泪流如注,却仍然目不转睛地看向前方,半点也没有回头。   他只是背对着白松,声音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声:   “……活着回来。”   客栈的后院也已经人声纷杂。   住店的客人们纷纷往外跑着,马厩里的马都受了惊吓,前蹄躁动不安地在地上刨着,一个个发出嘶鸣之声,在夜里显得尤其扎耳。   如此逃亡之时自然不能坐马车,沈西泠和青竹于是飞快地从马厩中牵出了两匹马,青竹带着齐婴一骑、沈西泠自己一骑,而这时客栈前院已经传来了动静,似乎有新一批的杀手已经涌了进来,正向后院这头杀来。   沈西泠凝神一想,在青竹扶齐婴上马的同时迅速将后院马匹的绳子一一解开,她狠了狠心,取过马厩角落处的铁锹,用力打在一匹马身上,那马儿受惊长嘶,立刻发了疯般冲出了马厩,一路撞倒了许多竹竿和水桶,其余的马也受到了影响,纷纷四散奔逃,在狭窄的后院横冲直撞起来,使院子里很快就变得一团混乱。   眨眼工夫前院的杀手们便赶到了,却被受惊的马匹撞得七零八落,而此时青竹终于上了马,沈西泠见状也立刻爬上了马背,两人纷纷重重一踢马腹,马儿受痛扬蹄,朝着客栈外便狂奔而去。   沈西泠小时候最怕骑马,每回齐婴教她她都要百般躲避,即便躲无可躲被他抓上了马背,也一定要想尽法子撒娇耍赖、让他亲自为她牵着缰绳她才敢在马背上多坐一会儿,若是只她自己一人,她是怎么都不会上马背的,遑论这五年她更是从未骑过马,几乎已经全然忘记了骑马的要领。   可在这生死之时,她却不知为何忽然抛下了心中的恐惧,她身下的马跑得飞快,她耳中全是呼呼的风声,但她竟然也丝毫不感到胆怯,她只恨不得快一些、再快一些,把那个人带到安全的地方,让他不再遭受危险。   然而身后的追兵只被挡了一瞬,他们很快便也纵马追来,身后的马蹄声渐渐近了,简直就如同在耳侧,声声宛如惊雷。   沈西泠艰难地匆匆回头看了一眼,强风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可即便只是短暂的一瞬她依然看见那些黑衣人已经挽起了弓,那箭锋似乎泛着骇人的冷光,就要刺破夜幕朝他们射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齐婴的身体原本就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他怎么还能再受伤?沈西泠连想也没想,立刻就要拉住缰绳让自己的马放慢速度——她要挡在齐婴的身后,这样即便剑雨将他们笼罩,她也能为他挡一支箭。   哪怕一点点也好,哪怕能让他少受一点点伤害也好。   然而她尚且不及动作,便听身旁的青竹一声断喝:“不准停!”   沈西泠一惊,立刻偏头向青竹看去。   他坐在齐婴的身后,后背正冲着追兵的箭锋,只要他们松开拉住弓弦的手他就一定会被射中,更一定会先于齐婴而死。   他在以自己的肉身做齐婴的遮挡。   而沈西泠又怎么能让青竹独自面对这一切?即便抛开情义不讲她也仍要挡在他们后面,否则青竹一旦被射中就无人驭马,齐婴还是难逃困局。   青竹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一边用力地挥鞭驭马,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我只是个奴仆,而你是要陪伴公子一生的人!若你死了,他当如何!”   那是一句带血的话,声声入耳,字字分明,伴着夜风久久回荡在空中。   沈西泠听到了他的嘶吼,可是却没有顺从的意思。   她并非不明白事理,只是她从不觉得自己的性命就比旁人的更加珍贵,何况青竹比她在齐婴身边的年月更久,她知道,如果青竹死了,齐婴同样会心痛。   退一万步说……   ……那是她自己的爱人,她会用自己的性命去守护,绝不会假手于他人。   我这一生都在受他庇护,从十年前第一次相逢开始便是如此。   如今,便让我保护他一回吧。   夜风呼啸,马蹄声声,弓弦的响动已经落入了他们的耳里,利箭破空向他们飞射而来,青竹看到沈西泠似乎浅浅地对他笑了一下,随后她的马便向后退去,一个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不——!”   箭雨飞射!   利刃破空!   骏马痛苦地长嘶!   那是谁的鲜血……洒落了一地? 第199章 南归(3)   长夜漫漫。   空山死寂。   清渊城外有座无名的荒山,因地处偏僻而人迹罕至,或偶有猎户途径,大多也不会驻足太久,匆匆来去。   而今日它终于等来客人了——在此间一个不起眼的山洞之中,有三位脸生的不速之客。   正是沈西泠一行。   她后背中了两箭,因此受了很重的伤,青竹把她抱进山洞的时候血已经殷透了她的衣裳,显得骇人极了。   他是如今唯一一个神志清醒的人了——公子仍高热昏迷,而沈西泠则重伤未醒,他们一起躺在山洞冰冷的地上,生命都在渐渐走向枯竭。   仔细想想他们两人好像的确是这样……生同生,死同死,欢喜与忧惧总是捆绑在一起,宛若根茎纠缠在一起的两株花木,没有谁能真正和谁分离。   青竹心中有些沉重而缥缈的感慨,当先为沈西泠处理起了伤口。   他先救她,一来是因为齐婴的病他束手无策,二来也是出于对沈西泠的感激——她今天义无反顾为公子和他挡了箭,而比这更重要的是……她搬来了救兵,救了他们所有人的命。   今夜就在那些杀手将要追上他们的同时,忽而却有救兵从天而降,青竹当时顾不得多看,只隐约觉得都是江湖人士,也或许是常走镖的镖师,武艺娴熟、锐气逼人,与那些杀手缠斗在一起竟也不落下风,十分令人惊叹。   其中有一个男子去救了沈西泠,当时她已中箭昏倒在马上,她的马受了惊几乎控制不住,那男子上去几下制住了马,随后将自己的马换给了沈西泠,又将她交到了青竹手上。   那人说:“带沈小姐去山中藏身,我等稍后便至!”   他话音刚落,后方的杀手便又步步紧逼而来,那男子无暇分身,把缰绳往青竹手中一塞,继而立刻折身回去与人搏杀,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青竹当时不及细想,只一边保护着公子、一边牵着沈西泠的马,匆匆将两人带向了山中,直到他找到这个隐蔽的山洞、将两人安置好,才终于有工夫想一想那些人的来历。   那人称沈西泠为“沈小姐”,想来是知道她身份的,那或许便是她的人。   她是从何处搬来的救兵?   青竹仔细回想着,这才想起今日他们去客栈投宿之前沈西泠曾特意去过一趟钱庄,当时青竹心中还在奇怪那个关头她去取银票做什么,明明在公子身边她并不需要用到银钱,如今他才明白,原来她是借那个机会去寻人借力的。   的确,沈西泠就是在那个当口去搬了救兵。   她的生意做得很大,无论南北皆有涉猎,而日子长了她便发现,钱庄正是所有生意中最特殊的所在。   凡一地一城,可以没有茶盐二庄、可以没有矿山津渡,甚至可以没有酒楼金铺,但一定会有钱庄。凡有银钱流通的地方都会自然地做起这门生意,那是财货流通的节点,也是消息传递的沟渠。   沈西泠在很多年前就注重借钱庄搭建自己财货人力沟通的渠道,以备不时之需。当初她头一回跟着顾居寒去山居中找齐婴的时候,就曾给齐婴带过一枚信物——一个有莲花纹路的玉牌。那是她的信物,只要他有了它,便可以去大魏任意一个郡城的任意一个钱庄,索取任何他想要的东西,只要是商道上可以流通的,皆能够满足。   可惜当时因沈西泠忽而发现齐婴染上了五石散,惊痛之下她也忘了要把这东西给他,后来他们一直在一起她也就没再提起这件事,左右她也知道,他根本就不会收她的东西。   于是这玉牌一直留在了她身上,今夜他们入清渊城,沈西泠便隐隐有不妙的预感——齐婴的确料事如神,他一定把方方面面的事都安排好了,可他没有算到自己会病倒,而就是这个小小的变化足以毁掉他安排好的一整局棋,甚至可能要了他的命。   而她绝不会坐视这一切发生。   因此去客栈之前她特意去了钱庄,安排那里的掌柜去为她调来人手护卫,说来也巧,钱庄的人刚刚为她把事办好,大梁的杀手便也来了,万一她的人再晚来一步,他们所有人便都要死在方才的那场截杀中。   真真正正是千钧一发。   不过在青竹来看,其实她的人来得也不能算是多么及时。   ——她还是受伤了,而且是很重的伤。   她已经昏迷了过去,青竹低低说了一声“得罪”,随后把沈西泠扶了起来。他努力小心地为她拔出了一支箭,并撕了自己的衣摆为她草草包扎;而另一支箭刺得太深了,青竹映着洞中微弱的月光勉力端详了那伤口一阵,总觉得这箭要是□□恐怕会止不住血、反而会害死她,他于是只是小心翼翼地折断了箭尾,而箭头还留在她的身体里,很深,很疼。   沈西泠的额头上已经全是冷汗,她的脸色甚至比重病中的齐婴还要苍白,但所幸她渐渐恢复了神志,想来是被疼醒的吧。   她醒来看到了青竹,那时她的眼神很空,像是还没醒过神来,过了一会儿她才恢复了意识,随即立刻紧张地四处张望,直到看到齐婴就躺在她身边才长舒了一口气。   她甚至顾不上看她自己的伤势,只顾着上下看他,检查他是否受了伤。而他怎么会受伤呢?他被她拼尽全力地保护着,毫发未损,只是依然高热未退。   青竹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又连声安慰她,说:“公子一切安好,你先顾念顾念你自己的身子吧——不要乱动,血要止不住了……”   青竹一直在劝,而沈西泠却安定不下来。   齐婴大病未愈的事令她坐卧难安,这种忧虑甚至超过了她自己身体真切的疼痛、占据了她所有的心神,她无力地喘着粗气,那双妙目染着血,一眨不眨地望着昏迷中的那个男子,似乎生怕他下一刻就离她而去。   青竹一声叹息,刚要再说什么,却被山洞外的一阵窸窣声骤然打断。   ……有人来了!   沈西泠和青竹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相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恐和忧虑。   如此的荒山,如此的深夜,来的人会是谁?   是来救他们的人?   还是……来杀他们的人?   他们不能断定,而这时却听到山洞外传来了隐约的话语声。   一个男子瓮声瓮气地说:“给我找!仔细地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给我找出来!倘若交不上齐敬臣的人头,韩大将军要的便是我们的命!都听见了没有!”   那话语声并不大,可落在沈西泠他们耳里却如同平地惊雷。   原来他们的运气真的很差……煞星来得早于救星。   他们所在的这个山洞位置颇为隐蔽,青竹进来的时候也刻意拿荒草和枯枝做了一些遮掩,黑夜之中的确不容易发现,可若他们仔仔细细地翻找一定就能发现洞口,而此刻沈西泠重伤、齐婴也大病未醒,一旦被找到就是死路一条!   没有第二种可能。   彼时沈西泠根本顾不上思虑什么韩大将军、考量什么权术阴谋,她心里只有一个愿望:不要被发现,不要被找到。   不要,不要,不要。   脚步声离他们很近,或许只有七八步的距离,沈西泠躺在地上,甚至能感觉到他们脚步带来的震动,她和青竹屏息凝神,在黑暗中沉默且绝望地等待着,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才终于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走远了。   他们刚刚松了一口气,过不多久就听到他们又走了回来,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   越来越近了……青竹知道,他们很快就要发现这个洞口了。   沈西泠一动不敢动地僵在原地,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膛,她害怕极了也无助极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拉住齐婴的手。   他的手是滚烫的,她把自己的一只手放进他的掌心,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握住他,像是在从他身上汲取力量——而她清楚地知道,这一次她没法等来任何回应。   她不停地祈求、不停地许愿,同时也不断盘算着万一被抓住了她该怎么迂回周旋才能保住齐婴的性命,就在这样的往复中那些杀手的脚步声再一次远了,她也再次满身冷汗地松弛下来,而一颗心仍然揪得紧紧的。   生死一线。   而就在这个杀手们走开了的当口,青竹从地上站了起来。   沈西泠一愣,随即一把拉住他,声音极小地问:“……你做什么?”   山洞中几无光线,只有很浅淡的月光勉强地照进来,依稀照出青竹的轮廓。沈西泠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感觉到他的气息。   不像往日那样别扭或冷淡,相反,他显得十分温柔。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们早晚会发现我们,”他的声音同她一样低而浅,“我去把他们引开。”   与浅淡的声音不同,他话中的意思沉重到让沈西泠几乎无法负担。   他……他这是要……   “不行!”沈西泠断然拒绝,同时越发紧地攥住了青竹的手,死死不肯放开,“不要做傻事,他们一定发现不了,我们再等一等,很快救兵就来了,只要再等一会儿……”   青竹低低笑了,仍然浅得几乎听不见。   他说:“何必自欺欺人?你我明明都知道事实如何,难道你要拿公子的性命去冒险么?”   “这是赌博,”他残忍地将一切揭破,“如果输了,他会死的。”   死。   他会死的。   青竹实在太了解沈西泠了,他毕竟知晓她和齐婴之间的一切,知晓他们彼此之间的羁绊,他太明白她了,知道她宁愿自己去死、宁愿付出她所有的所有,也要换公子一夕的平安无事。   深情到几乎疯魔。   而沈西泠此时则如同被人掐住了脖子、点住了死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知道……青竹是对的。   她的心乱了,不过好在很快她就重新恢复了理智,想了想说:“好,那我去,你留在这里照顾他。”   她说得认真,可青竹却笑了,声息仍然很温柔——他以前明明对她颇有敌意的,可岁月过去这么久,沉淀下来的竟然只有温柔。   以及无尽的善意。   “上次你问我什么才是对公子忠心,我想了很久,”他轻轻地说着,风牛马不相及,“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答案,但我知道起码此刻我愿为他而死——这算不算忠心呢?”   “我其实不在意这些了,”他自嘲一笑,继而轻轻叹息,“我只是……也想保护他一次。”   就像多年以前,他从牙婆手上把我救下。   我当然知道我远远不如公子,他救我只要淡淡的一句话,而我远没有那么强大,可是我愿意用我的命去救他,这样是不是也能算是心诚了?   我知道我错了,我原本应当阻拦他服石的,可是我却习惯了服从而忘记什么才是真正的对他好……也或许我并不是不敢违逆,而仅仅是因为我知道他活得太痛苦了,我心软了,所以才眼睁睁看着他从那些药粉中获取虚假的安慰而不忍去阻止。   是我太软弱了。   此刻我愿意用我的生命去弥补这个错误,不知道……能不能偿其万一呢?   沈西泠没想到此前自己的一句迁怒竟在青竹心中留下了这么重的负担,一时之间愧疚得要了命。她不知该如何弥补劝阻,只能继续死死地拦住他,急切的叠声说:“青竹,你听我说,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当时……”   而青竹已经不想再说这些了——他已经做了决定。   他缓慢而坚决地拉开了沈西泠紧紧攥住他的手,黑暗中他的声音浅淡且坚决,一字一句地落进了沈西泠耳中。   “我这就去了,会尽量跑得远一些,把他们都引开,”他说,“你在这里守着公子,一定不要出来。”   沈西泠已经落下了眼泪,她不停地摇头,可是青竹却不理会,他的声音甚至隐隐含笑,还带着轻松的调侃,说:“这次跑得远,我也许会迷路,也许要很久才能找回来……也或许,就不回来了。”   沈西泠已经泪流满面。   “要是我真的没回来,”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想请你帮我两个忙。”   他已经站了起来,不顾沈西泠执拗的阻拦,一步一步向狭小的洞口走去,声音浅淡得像是那时流泻在洞里的月光。   “替我照顾好公子。”   他越走越远。   “再替我跟白松打个招呼……就说我先走了,若他得空,可以来看看我。”   他再没有别的话了。   身影已经和月色融为一体。   化成了一片虚无。   作者有话要说: 要去天堂啊   这次别迷路了 第200章 未艾(1)   到天将明的时候救兵终于来了,他们将那些杀手尽数俘虏,把沈西泠和齐婴救出了山洞。   而那个时候,青竹已经死了。   沈西泠的人是在一处离山洞很远的山坳中发现他的,找到他的时候他已腹背受剑伤痕累累,手筋和脚筋都被挑断了,看得出死前遭受了很大的折磨,兴许是被抓后遭到了逼供,而他怎么都不肯说出沈西泠和齐婴的藏身之处,因而被伤成了那样。   他死去的时候一定既孤单又痛苦吧。   沈西泠当时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她的眼睛早已干涸,看着青竹残破的尸首久久无言,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着人将他带回去。   她要为他寻一副上好的棺木,然后带他回建康。   他们原本就是要在一起的,哪怕少一个人都不完整……她一定要带他回去。   带他回家。   商道之人神通广大,很快就为沈西泠安排好了后路并隐藏起了行迹,于相州一带寻了一处普通的乡绅别庄暂住,他们一行就如一滴水汇进了江河,霎时便悄无声息难以寻觅。   此外沈西泠的人还帮她找回了白松。   他也受了伤,在腹部和左臂,是在客栈中与黑衣人缠斗时落下的,所幸那一夜救兵到得还算及时,白松的伤并不很重,将养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没有性命之虞。   他听说了青竹的死讯,当时便愣住了,随即很久都没有反应,左眉的伤疤仿佛更加清楚了,深可见骨一般。   他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过了一会儿才问沈西泠:“……他死了?”   沈西泠那时重伤未愈,身体里埋的箭头刚刚取出去不久,伤口依然剧烈地疼,只要一动鲜血便会殷出来,可那疼痛不及言及青竹之死的万一。   她和白松一起去祭拜青竹,看着他的棺木,她说:“他留了句话,说要与你打声招呼……希望你往后能多来看看他。”   彼时白松的神情已经木然了,他怔怔地看了那副棺很久,像是仍不相信这里面躺的人会是青竹。他的眉头皱得很紧,后来还一把推开了他的棺木,露出了青竹的模样。   沈西泠已经请人替他收拾干净了,擦拭了满身的血迹,换了一身簇新的青色长衫,他躺在棺木中,似乎只是睡着了,过不多久就会重新睁开眼睛,继续对沈西泠摆脸色、继续跟白松嘀嘀咕咕地抱怨这抱怨那。   然而实则他不会再醒来了。   他死了。   以白松的眼力自然很快便发现了青竹手脚处的异常,继而也就明白了他死前曾遭遇过什么。他的拳头攥得很紧,嘎吱作响,沈西泠能感觉到他心中压抑着暴烈的火,只要一个火星就足以让他发作。   他咬着牙问:“那些人呢?”   沈西泠知道,他是在问那些追杀他们的杀手,那些将青竹戕害至此的人。   “关在后面的地窖里,正让人审呢,”她如实答,“你若想亲自去盯着……就去吧。”   白松听言二话不说,当即便转身而去。   沈西泠一声长叹,望着青竹的棺木,在原地伫立良久。   他们在这座宅邸暂居了几日,这期间齐婴的身体略有好转,他的高热已经褪去,只是依然昏迷不醒,始终缠绵病榻。   沈西泠原本就文弱,如今重伤自然更难以支撑,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否则就没有人能支撑住眼前的这个烂摊子。因此即便她终日都痛得冷汗涔涔,也依然在关心着他的事,一边派手下的人去外面打探江左的消息,一边也开始逼问白松,齐婴在病倒之前究竟有什么打算。   她必须要知道,否则他原本的计划就无法接续下去,他告诉过她这一次他输不起,那她就一定要想办法让一切转危为安。   然而白松并没有给沈西泠一个满意的答案——并非他不想,而是他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这次牵涉的事情太大,齐婴便尤其的谨慎,即便是跟在他身边多年的白松也不知他计划的全貌,他负责的仅仅是安排南下的路线,其余一概不知。   沈西泠皱起眉头,想了想又问:“倘若一切按照他的计划往下走,我们现在应该在哪里?”   白松犹豫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是否应该对沈西泠和盘托出,这毕竟是有违公子的嘱托的。   沈西泠声音沉了沉,神情严肃到极点,说:“事情已经走到了如今这一步,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我们替他绸缪办事,若你迟迟不说我又该怎么帮他?他若败了,代价是你我承担得起的么?”   那时她重伤未愈,显得格外苍白柔弱,可是她说话时的神情显得沉定,并不多么尖刻逼人,令人莫名感到压力——简直就像齐婴一样。   白松心中不禁默默想着:十年光阴匆匆而过,当年那个北上琅琊时缩在马车角落泪落如珠的小姑娘,如今竟已脱胎换骨,变成了眼前这般从容宁静的样子。   他有些欣慰,又十分感慨。   他被沈西泠的话说动了,沉思片刻后答道:“若按常理,六日后当至岳安,十五日后……至庐江。”   沈西泠听言愣住。   岳安?庐江?   沈西泠眼前立刻出现了地图。   岳安郡在霍州,而庐江郡则在湘州,两州毗邻,都在建康以西,都与建康相距甚远,根本不可能途径。   齐婴为什么要去那里?   六日至岳安,十五日至庐江,那中间的九日呢?从岳安至庐江快马只要一日,即便乘车慢些,五六日也足矣了,为何他留出了九日的余裕?   他要去那里做什么?   沈西泠的眉头越皱越近。   她陷入了沉思,而白松帮不了她这些,于是默默退出了房门,过不多久又有下人来回话,说是龚先生给她寄来了书信,信中有她要的江左动向。   她当即从下人手中取信,屏退左右后展信细读。   信中只有两个消息:   其一,长江夏季入汛,近日洪水泛滥,淮南一带尽成泽国,以致百姓流离失所;其二,梁皇闻讯惊痛,已行赈济之策,另定于六月初转至淆山祭祀,为江左万民祈福。   洪水……淆山……   长江每至五六月份便有决堤闹洪的风险,按照往年的惯例,这事儿大约每过五六年便会来上一次,而沈西泠记得上一次江左闹洪灾是两年前,她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时她手下的很多商队都在南北之间倒卖货品、趁机发了一笔横财。   只过了两年……便又决堤了吗?   这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天子出建康而至淆山一事。   淆山乃帝王告祭之神山,历来有“淆山定而天下安”的美名,帝王于淆山告祭乃古已有之的常法,大梁南渡之前就有此规制。但大梁历朝二百余载,亲自前往淆山祭祀的君主统共不过两任,其余皆不过遣掌司祭祀之官代为前往。如今江左水患或许的确严重,但真的值得劳动天子大驾亲出建康么?   更令人心悸的是……淆山,就在湘州,就在庐江。   沈西泠的心忽然跳得很快!   她隐约感觉自己拉开了大幕的一个角落,而仅仅是窥见冰山一角她就已经紧张得难以喘息!   她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努力地思考。   她想起昨日在山洞里,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那些来追杀他们的人提及了“韩大将军”,可见她之前猜测的不错,想杀齐婴的人的确就在江左,之前在上京的那场山火是顾居寒或是大魏太子替齐婴打的掩护,而韩大将军韩守邺一定发现了齐婴还没死,所以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意欲在他南归的途中截杀他。   沈西泠虽身在商道,但已经深谙政商不可分割的道理,她对南北两朝的政局都了解颇深,更熟知江左眼下的形势。   韩守邺拥兵自重,手中握有三十万兵权,此外更有门生党羽无数,是如今梁皇眼中最大的障碍。齐家已经倒了,沈西泠明白齐婴的立场也一定会发生变化,他跟天子的关系更与原来的不同,他已经成为了萧子桁与世家争斗的武器,所以韩守邺才要杀他。   可倘若齐婴在江左,上有天子庇佑、下有枢密院扶持,谁能杀齐婴?韩守邺一定没有机会下手。   所以……所以齐婴才会亲自来给公主送亲!   这背后一定有韩守邺的手段!   沈西泠的心跳越来越快,长久以来令她感到困惑的问题正在抽丝剥茧一般显现出原本的面目。   她为此感到狂喜,可同时也知道自己必须立刻稳住心神,继续深思。   萧子桁不是蠢货,事关他的祖宗基业,他会不慎重吗?他难道不知道一旦让齐婴离开江左,他就会面临危险吗?届时谁又能帮他做事?   萧子桁一定会知道,那么他又为什么容许齐婴亲自北上送亲?   除非……除非这是他将计就计,一早就安排好的……   萧子桁装作中了韩守邺的圈套派齐婴北上,也许就是为了让韩守邺放松警惕——不,不对,不是为了这个,他是为了让韩守邺把注意力放在齐婴身上,从而为他自己要做的事争取时间!   他要做什么?他在等什么?   沈西泠这时猛然想起前段日子在山居中时齐婴的异常——五月中旬入夏时他的状态明显与往日不同,似乎隐隐在等待着大事的发生。   夏天……夏天,是长江的汛期。   ……他等待的分明就是洪水!   这是一场权术的较量!齐婴和萧子桁是一伙的,他们一定早已约定好在夏日长江入汛时行事,即便今年汛期江水不会决堤他们也会想法子人为破坏堤岸,只为了达成一个目的——离开建康,前往淆山。   但萧子桁为什么要离开建康呢?   沈西泠拼命地想,脑海中飞速盘点着这五年来她所有的经营,她手下的商贾,那些商贾的人脉,他们结交的达官显贵……   达官显贵……   ……赵庆晗!   那是韩守邺的门生,如今执掌着建康守戍的权柄!   是了,是这样。   只要有赵庆晗在,建康城就相当于落在了韩守邺的手里,而假使韩守邺有谋逆造反之心,那么建康对于天子来说就不是安稳之地,反而是窒息的囚笼、断头的高台,一旦赵庆晗和韩守邺里应外合,萧子桁就算插翅也难飞,被逼宫的可能也极大!   所以他才要找个机会逃出建康!   一定是如此!   沈西泠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摆在她面前的分明是一场惊天的棋局,是齐婴和天子共同布下的迷阵,他们要在淆山联手杀了韩守邺,收拢兵权!   作者有话要说: 大女主给我支楞起来!   PS:赵庆晗在梦醒那一章cue过,以及之前说的长线到这儿应该基本能猜到了(上一章也有小线索),下一更就揭啦~今天猜到依然有红包! 第201章 未艾(2)   沈西泠的气息越来越不稳,她感觉到自己已经无限逼近了真相,可与此同时,她却又隐隐感到不妥。   她还有一事未明。   方才白松告诉她齐婴在去庐江之前还要先行前往岳安,并要在那里停留九日之久。   他为什么要去岳安?   沈西泠不断想着岳安那里有什么是他要亲自去料理的,可是久久却想不出结果。   她困惑极了也烦躁极了,却不得不逼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闭上眼睛想着她所知的有关岳安的一切。   岳安郡乃霍州兵防最重之地,与庐江仅仅百里之隔,如果需要调兵,那里是最为方便的。   调兵……岳安郡太守是谁?   沈西泠拼命地回想,方想起岳安郡太守也是韩家人,是韩家的旁枝,叫韩守正。   齐婴为什么要去找韩家人?他们难道不是彼此敌对的吗?   韩家人……   韩非池……   韩非池也是韩家人,可是他却与齐婴走得很近……   难道……   沈西泠的头疼得几乎要裂开,她只觉自己眼前一片光怪陆离,明明她已经感觉到自己要接近真相了,却总是仿佛仍隔着一道薄薄的障壁。   还差一点。   还差一点。   她忍不住伏在了齐婴的床前,注视着着这个大病之中昏睡的男子,她的心无与伦比的脆弱,同时却又无与伦比的坚强。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不顾背后伤口裂开、仍弯下腰靠在了他的手臂上,她无助地在心中求告。   告诉我吧,哪怕只是一点点提醒。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告诉我你真正想做的是什么。   我不在乎你是输是赢,我只在乎……你的生死,你的安危。   求你了,给我一点提示。   真的一点点就好。   提示……?   忽而一瞬沈西泠脑中灵光乍现,猛然想起几月之前他们两人在上京山居中的闲谈。   当时他们正在院子里闲话吃枇杷,她缠着他问他此来上京的原委和计划,他避而不谈,却忽而指着枇杷树上落的一只鸟雀,问她那是什么鸟儿。   她说是麻雀,可他却以为不然。   “是么?”他说,“我看倒像是黄雀。”   黄雀……   沈西泠猛地睁大了眼睛!   她倏然坐直了身子,剧烈的动作彻底挣开了她刚刚包扎好不久的新伤,鲜血重新渗了出来,可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   她只感到无边的震惊与惶恐,以及难以拆解诉清的……复杂到极点的情绪……   这个人,他……他……   沈西泠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   而就在这时,她再次听到了他的低语。   沈西泠听到声音以为他要醒来了,立刻激动地拉住了他的手,然而很快她就发现那只是他的梦呓,他仍然昏迷着,并无要醒来的迹象。   她很失落,同时又附耳细听他说的话,只依稀听见一点破碎的言语。   他说:“笔……”   就像此前在客栈中一样,他要笔。   当初在客栈时沈西泠对局势一头雾水,可如今她已经想明白了很多事,她终于能理解他为何需要笔了。   他要写信……或许是要与谁交代什么讯息,也或许是要安排谁去做什么事。   他即便在病中也依然深深地挂念着这件事,自然能说明此事的重要,沈西泠望着此时苍白无力的这个男子,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甚至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她……   公子,我能代你做决定么?   如果……我想错了呢?   五月末的天碧蓝如洗,江左建康花已满城。   梁宫的御花园一向风光旖旎,却比不上皇后娘娘寝宫中的园子来得合陛下心意。传言陛下喜天竺葵,皇后娘娘的园子里种的便都是这花,芬芳馥郁十分宜人,引得陛下时不时就要过去小坐。宫人们都说帝后伉俪情深,即便成婚多年依然乐于相守,乃是天下夫妻的楷模。   帝后也的确是圆满,四年前皇后娘娘便为陛下诞下了龙子,那是陛下的嫡长子,自然得万千宠爱,得名为萧亦昭,出生后不久便被立为储君。   小太子今年四岁了,尚还养在他母后身边。皇后娘娘端方雍容,教子也很有一套良方,带得太子小小年纪便知道上进读书,据说日日天不亮便起身展卷了,如今论语已能倒背如流。   储君如此成器,陛下自然欢欣,因而更喜欢到皇后宫里小坐,这日天朗气清、微风宜人,陛下便着人在后园支了一局棋和皇后手谈,小储君则在父皇来时难得放了假、不必再去温书,被宫人领着在后园中扑起了蝴蝶。   五年过去,萧子桁也有些许变化,那双桃花眼模样虽一如旧年,但其中的神韵却不如少年时鲜活了,大约是因坐上皇位之后他也体会到了不少为君的艰辛罢。此外他还蓄了须,兴许是为了增添老成稳健之色,而这无疑更让他显得沧桑。   他的皇后倒未显什么老态,只是身量圆润了些许,虽不像少女时那么婀娜苗条了,却另有一番独特的成熟风韵,看起来更有一国之母的威仪。   萧子桁执白,闲闲落子后便扭头看向了正玩儿得高兴的小储君,说:“昭儿近来是不是有些瘦了?朕看你带他也不要过于严厉了,他年纪尚幼,还是应当享些稚儿的乐趣。”   傅容捏着黑子端详着棋面,听了这话淡淡一笑,说:“陛下可不要冤枉臣妾,明明是昭儿自己上进,臣妾可是一直劝着的。”   这时她看准了一处地方落子,黑棋徐徐落下后又补充道:“他自知往后要替他父皇分忧,这才日日勤勉谨笃,这样的孝心臣妾劝可不合适,得要陛下亲自劝呢。”   如此一席漂亮话落入萧子桁耳中,自引得他淡淡一笑,然而那笑意却只是浮光掠影,远远未及眼底。   为他分忧?   他现在甚至不知自己还能否坐得稳这江山,万一韩守邺那老匹夫篡权成功,这江山便算是换了主人,到时候他身死人手为天下笑,昭儿恐怕也就无处尽他的孝心了。   皇后娘娘这么多年稳坐后位、即便后宫的娇花开了一丛又一丛地位也没有丝毫撼动,这背后的原因除了她的家族和儿子,便是因为她本人乃是一朵陛下的解语花,只需要萧子桁略皱一皱眉头,她便知晓他在思虑什么,体贴周到,实在让人撂不开手。   她屏退左右的宫人,又扫了一眼正在带小太子扑蝴蝶的苏平,随后声音很低地问:“左相那里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傅容确实知萧子桁甚深,立刻便切中了要害。   不错,萧子桁如今之所以如此忧虑,就是因为昨日收到了密报,称左相在清渊城一带不见了踪迹,恐已为韩守邺派出的杀手所害。   萧子桁当时闻讯震怒,若非碍于苏平在场,他必然早已掀翻了御书房的桌子。   齐婴……他什么时候都可以死,但就是此时绝不能死。   他还需要他去完成很多事。   如今他自己身边已经被韩守邺插满了暗钉,甚至连苏平也已经被收买,他的一举一动都很难瞒过韩守邺的眼睛,他需要齐婴在外为他调兵遣将,更需要他为他奔走忙碌。   当然萧子桁也不可能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齐婴一个人身上,这次前往淆山他还计划另带傅家及庶族出身的将领随行护驾,齐婴仅仅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可却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如果齐婴这枚棋子不能如约归位,那么他在淆山安排的所有计划就都需要调整……甚至,彻底作废。   齐婴绝不能死!不能坏他的大事!   然而萧子桁如今却被困在这宫墙之内,大江以北发生的事他又如何能够控制?他感到忿恨,同时也感到无力。   陛下心中烦闷,阴郁之下便难免迁怒于死物,他随手将手边的棋盒扫落在地,发出一阵凌乱的声响,白子一一滚落,惊得奴仆们纷纷惶恐下跪,却又碍于皇后娘娘方才屏退的命令不敢上前。   昭儿也受了惊,以为是父皇嫌他贪玩,害怕得不敢再扑蝴蝶了,于是拉着苏平的胳膊哇哇大哭起来,又抽噎着说要回自己的书房去读书。   而正在苏平回身哄小太子的当口,一个小太监大胆上前替陛下收拾滚落的残棋,萧子桁心中烦躁,正要一脚将这不长眼的宫人踹翻,却见那太监眼中精光一闪,忽而动作隐蔽地从袖中向他递来一张字条。   萧子桁脸色瞬变。   他眉头微皱,一时心中冒出千百种念头来,随即很快不动声色地将字条默默收入袖中。   在深宫之中无声无息地传递消息……能做到如此的只有大梁枢密院。   一切只在眨眼之间,别说那时在远处哄太子的苏平,即便是坐在萧子桁对面的傅容也未能看清一切。   而此时苏平已经哄好了小太子,随即赶忙跑到萧子桁身边伺候,状极惶恐。   萧子桁则作余怒未消之状,称那小太监僭越,交代皇后将他关押小惩之后便匆匆离开了。   而回到御书房后,萧子桁屏退了身边所有人,随即从袖中取出了字条,展之垂阅。   上面只有短短的八个字:仍闻南调,不坠君望。   奇险率意,恰似快刀斫削,飘然出尘,不失隽逸风骨。   萧子桁的眼睛亮了!   这是齐婴的字。   他绝不会认错!他自幼与齐婴一起长大,实在对他的字迹太过熟悉,这字的走笔、这字的骨骼,全都是他的路子,绝没有人能与他写得一模一样!   甚至措辞,甚至语气,全都一模一样……   他一定还活着!   萧子桁紧紧地攥住这张字条,抬目望向西方。   那是淆山的方向。   他眼中有无限的光辉。   作者有话要说: 撑起你的小荷叶,像你小时候梦想的一样为他遮风挡雨吧(所以长线就是俩人的字~至于文文替小齐大人写了多少东西就留到后文揭啦   (第四卷 还剩最后两章 第202章 淆山(1)   六月已至,淆山在前。   五月廿五帝驾出建康,至六月初八方至淆山行宫,而告祭大礼则定于六月初十,一个经太常寺测算而得的所谓百年不遇的黄道吉日。   天子出行排场自然不同凡响,这一路旌旗招展热热闹闹,引得沿途百姓纷纷瞻仰叩拜山呼万岁,倘若不明这朝局的动荡纷杂,恐怕真要以为是什么太平盛世呢。   而等到了行宫,太常寺的官员们便纷纷忙碌了起来,身为太常丞的齐四公子齐乐自然也不得闲,难免要紧随着他的诸位上官细细查看着祭天大典的每一处布置,譬如礼器是否已经安置妥帖、祭坛又是否已经修筑停当,甚至连待宰杀的牲畜是否还好端端活着都要一一查验,唯恐大典上出什么乱子触怒神明,再为大梁招致什么祸患。   而与齐乐这帮太常寺的官员不同,韩守邺大将军的忙碌可就不便暴露在明面上了,当要小心藏在桌面之下。   韩大将军身为当朝第一武官,地位尊崇自然要伴驾随行,此外他的长子韩非从也一同随军护驾。而韩非从这段日子也不得闲,是刚从高平一带巡视过边防折返建康的,刚回来不久又一路护圣驾至淆山,委实辛劳不已。   而实则这位将军去高平根本不是为了查探什么边防,却是为了亲自去暗杀他的上官左相罢了。   他的父亲韩守邺对于暗杀齐婴一事十分执着,只要见不到他的尸首他就会觉得危险、总以为对方会在自己背后捅刀,因而在上一次清渊截杀失败后又不惜让自己的长子亲自前往边地,嘱咐韩非从务必亲眼确认齐婴的生死、绝不能让他活着回到江左。   韩非从自然遵从父命。   清渊截杀之后,左相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踪迹全无销声匿迹,若非派去的杀手无一生还,韩非从还真要以为他已经死了。想来眼下左相应当是藏身于江北某地,而江北何其大也,又该从哪里找起?   韩非从着实头疼了一阵,后来才想通一件事:无论左相此时身在何处,只要他想回江左必然就要涉水,汴水、淮水、长江……总有其一。   既如此,他要做的便是封锁边境一带的所有津渡,严查每个从北地而来的船只,只要做到这一点,左相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要束手就擒。   韩非从当机立断,立刻派人暗中排查边境一线的所有津渡水路,严防死守日以继夜,而他本人则亲自镇守在北魏东平郡与大梁高平郡的交界之地,紧盯汴泗二水口岸。   盯了几日没什么收获,韩非从不禁感到些许无趣,继而又在盘查南来船只的同时动起了歪心思——唉,他人都来了,不借机从往来商船身上扒掉一层皮,怎么对得起他这一趟跑腿的辛苦呢?   如今南北之间并未全面通商,很多往来的商船都踩着两国律法的边界小心腾挪,若他们背后没有两国官员做倚仗,这生意也就跑不成了。韩非从如今镇守在此处,那就是平地生出来的一座大山,商贾们要想货物不被扣押收没,那就少不了要懂事地往韩小将军手里塞些好处,买个平安。   因此韩非从在这渡口守了几天,人先不说抓没抓到,腰包倒是鼓了不少,很令他感到熨帖。   六月初一那天也巧,韩非从正好碰到一个做盐庄生意的客商,叫宫逊。这位可是韩非从的老相识,四五年前就跟他有来往,为了让他保佑着从北边往南边贩盐,暗地里不知给他送过多少银两,将他始终供养得十分舒适。   这天两人碰上了,宫逊似乎也没想到会在高平碰到韩非从,看起来十分意外,但他精乖,连忙殷勤地下船、凑到韩将军身边嘘寒问暖百般客套,同时还不忘小心地送上红包,祈求着将军能同往昔一般保他一个安稳。   韩非从收了红包,掂了掂觉得颇沉,心情遂愈发好了,对宫逊的态度也越发和煦,随意地与他聊了两句天后便道:“往日也就罢了,但这几日特殊些,每艘过江的船都要开仓查验,这众目睽睽看着呢,我总不好太偏袒你——你便将船仓打开,我派人进去巡视一圈罢了。”   宫逊闻言点头哈腰着称是,但神情却有些为难,想了想后又凑到韩非从耳边压低声音道:“将军有所不知,我……我这船舱里有些东西,却是不太能见人……”   韩非从一听这话眉头一皱,表情登时严肃起来,问:“什么意思?你船里装了什么?”   宫逊摸了摸后脑勺儿,神情有些尴尬,嘿嘿笑了两声后说:“也……也没什么,就是……就是混了些小盐……”   小盐。   这东西就有点说法了。   南北两朝的官盐价格高昂,平民百姓难以承受,民间便另寻了法子,有的从草木灰中提取食盐,有的则将自家墙根发霉的土收集后蒸煮,最后得的那些白色粉末便是所谓“小盐”。这东西勉强算有些咸味,但长期服食并不利于四体康健,但平民百姓家有什么法子?只能拿这东西代替了。   韩非从一听就明白了:这宫逊原是拿小盐混在官盐当中,从中间的差价里牟取暴利!   难怪他每次给自己的孝敬都那样丰厚!   韩非从一时又好气又好笑,骂了宫逊一声“奸商”,宫逊也不回嘴,就嘿嘿跟着赔笑,紧接着又求:“将军高抬贵手饶了小人这回吧,这津渡上人多口杂的,倘若一开仓被人发现了端倪,小人这项上人头可就不保了!将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便给小人留条生路走吧。”   这番哀求十分恳切,配上宫逊那一副可怜相尤其显得真诚,韩非从与他相识多年、又从他手上收了不知多少好处,这样的忙总应当帮上一回的。   韩非从相信左相那一行人也不至于就这么正正好好藏在宫逊的船上,的确有心放他过去,只是他又想起了自己临行前父亲的耳提面命,要他务必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务必取那齐敬臣的项上人头,若他将此事搞砸了,那父亲的大事或许就会被动摇,一旦事败他们一族都要跟着陪葬,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韩非从虽然同他父亲一般鲁莽,但面对这等大事自然也知道上心,他眉头一皱,当即就要拒绝宫逊的恳求,而话还未开头,便听闻渡口的那一头人声喧哗,他带来的众多官兵都拔了刀,一艘不起眼的黑船不顾盘查阻拦鼓起帆向着下游疾冲而去!   韩非从大惊,登时一把推开眼前的宫逊急急奔到了河边,却见那船上隐约站了个人,他定睛一看,见那人峨冠宽袍,还生了一双凤目,可不就是他苦苦寻了多日的左相!   好啊,趁他不备的工夫,这贼人竟想强行闯关!   他要是把他放过去了,他韩非从的名字今日便倒过来写!   韩非从火从心起,立即从腰间拔出刀来要去指挥官兵乘船逮捕齐婴,那宫逊却不长眼,还缠着他问:“将军!将军!您看小人这事……”   韩非从哪还有心思管他那些破事,撂下一句“快滚”后便匆匆冲向了远处,却不见身后的宫逊眼中露出了一丝精光。   他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的商船,随后不疾不徐地消失在江面之上。   韩非从那边就很热闹了。   左相坐的那艘小船不大,但顺风时速度却极快,他苦追许久没有追上,终还是被迫让官兵射了火箭。   一根根箭羽沾满了火油,点上火后便燃烧不息,韩非从一声令下万箭齐发,霎时间便笼罩了整片江面,那艘小船哪里能逃过这等劫难?自然不消多时便熊熊燃烧起来,冒着滚滚的黑烟。   韩非从亲眼见着那艘船烧得支离破碎,随后沉江,别说左相区区□□凡胎了,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断然逃不出一个死字。   他十分确认,但仍谨慎地派属下去江中打捞,却也捞不出什么东西——死人沉江,自然很快就会被滔滔江水卷向下游,又或者过不多时就会被游鱼分食,想这齐敬臣也是世家嫡脉一代权臣,没想到最后的最后却落得一个葬身鱼腹的下场,说来也真是可悲可叹。   韩非从假仁假义地唏嘘了一阵,实则心中却充盈着总算把齐敬臣杀了的喜悦,遂兴致十分高昂地折返了建康,向他父亲复命去了。   韩守邺反复地问他是不是亲眼看着齐婴死了,韩非从便也反复地答他的确是亲眼所见,如此往复十余次才总算令韩守邺相信了,父子俩于是心中同时松了一口气,而韩守邺则终于敢放手一搏了。   淆山……   天子出建康于他而言虽有不利,但他也仍有信心拿下此战的胜利。天子近旁能调动的兵力统共只有那么多,他全都有数,如今齐敬臣也死了,局势于他而言岂非大大的有利?何况就算天子去了淆山,太后也还留在宫中,届时即便大事有变,他也可以命自己的门生赵庆晗将太后扣住,左右也是个筹码。   韩守邺如此思虑过一周,心中把握更大,秘密将起事之时定在告祭大礼当夜,另他也留了一手,将可调遣五万兵马的虎符留给了不随行去往淆山的胞弟韩守松,如今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出事了谁也跑不了,因而韩守邺此时对弟弟的信重比平生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他嘱咐韩守松,说一旦听闻淆山有变,他便从边防之地调五万军驰援,务必保证此役功成,绝不可有任何闪失。   作者有话要说: 他要是把他放过去了,他韩非从的名字今日便倒过来写!   ……大家好,新人物,从非韩 第203章 淆山(2)   其实论理来说边地之军不可调,否则一旦被大魏察觉他们就很可能打过江来,但这紧要之时韩守邺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比起国家他更看重自己和韩氏一族的安危,倘若真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候,这五万兵马便是不得不动了。   韩守松彼时闻言沉思良久,终于也下定了决心,从韩守邺手中慎重地接过了虎符,答曰:“兄长放心。”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嘉合六年的淆山告祭乃大梁南渡以来最为盛大的一次祭祀,六月初十那天的典仪堪称空前绝后,就像那一天本身一样,在大梁的史册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那天不愧是所谓“百年不遇的黄道吉日”,日丽风清、万里无云,淆山上的嘉木苍郁挺拔,映衬得山中祭坛愈发神圣威严。   天子着祭服迎帝神,在始平之章的奏乐声中缓缓步上神坛,于上层皇天主位前下跪上香,又祭祖宗牌位,对诸神行三拜九叩之大礼,奠玉帛、进俎、行初亚终献礼、撤馔、送帝神、望燎,一连串耗时甚久的告祭大礼正有条不紊地一一进行着。   山间神坛四野围满了观礼的大梁重臣,一旁更有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在侧,所有人都注视着他们的皇帝陛下,注视着他为江左万民祈求福祉。   身为太常丞的齐四公子齐乐自然也在观礼之列。   五年过去,当年齐家的这位小公子也与过往殊异良多。   他又长高了些许,大约是因为成了婚的缘故,他的神情更加稳健成熟,上个月他的妻子宁氏还诞下了一个女婴,他成了做父亲的人,于是气韵更加沉定起来,再没有少年时顽劣浮躁的模样。   他站在人群中很靠后的位置,因他只是从五品下阶的官位、自然靠不到近前。他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人群,并未见到什么齐家的同族。   是啊,齐家已经没落了,在朝的官员已经没有多少,齐乐当年入仕的时机也正是最糟的——那时他的父亲已经中风隐退,他的大哥也被罢黜归家,甚至他的二哥也步履维艰,被天家和韩傅两姓桎梏着,没有人能够帮助提携自己。   他的父亲齐璋甚至劝他不要入仕了,他的嫡母和亲生母亲也都劝他远离朝廷,那就是个无边的泥潭、是吃人的地方,会把齐家人的血都吸干。   可他还是执意要应春闱、考进士、入朝为官——没有别的所图,仅仅只是因为他想帮他二哥。   他只是……不想让二哥一个人担下所有的一切。   他少年时曾很不懂事,满心只想着要与赵瑶成婚,二哥当主考的那年春闱他被黜落了,他便因此怀恨在心、在心中责备二哥冷漠无情贪求清名。他那个时候丝毫没有想到,在他为这些小事斤斤计较自怨自艾的时候,二哥正担着怎样的千钧之重。   后来呢?后来齐家大厦倾覆,他心心念念的瑶儿妹妹立刻对他弃如敝履,只有二哥还在为这个家费尽心血,他都看在眼里了,方知自己当年错得多么离谱。   他很想对二哥道歉,可是时过境迁一切都已很难再开口,何况言语委实太过单薄无力,远不如有所作为来得实在,因此他最终还是决定入仕——去帮二哥分担一点东西,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起码不要让二哥孤身一人。   可二哥并不领情,在他应春闱之前甚至还劝他罢手,并对他说:“朝局凶险,我亦无暇分神照顾你,未若还是同敬安一样留在家中吧,不要添乱。”   二哥说得冷漠,可齐乐知道这是二哥在保护他,他不想让他入仕,是因为不想他陷入危险,他故意作此冷漠模样无非是想让他知难而退。   可他不会再退却了,他一定要入仕,一定要和二哥一起扛起他们家。   后来他果然如愿,二哥也的确如他之前所言对他没有任何提携和帮助,并未将他调入枢密院或者尚书台这样的机要之地,他并不介怀,只靠自己在官场上挣扎,一步一步走到如今。   他已经尽了全力,可在这杀人的官场上仍宛若一粒无足轻重的尘埃,他自知……他没有帮上二哥一星半点。   二哥……今天是告祭大典,二哥身为一国左相却并不在场,有人说二哥已经死在了北地,也有人说他不会再回到江左,处处都是充满恶意的议论。   齐乐知道,二哥为了扶植庶族得罪了太多世家权贵,他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孤臣了。但他不相信二哥会就这样死去,他一定、他一定……   他一定会回来。   他一定会给他希望。   入夜时分,建于山腰之上的淆山行宫灯火通明,殿阁之内,帝后正与小太子一同用晚膳。   太子自降生以来还是头一回出这样的远门,四岁的孩童虽然被他母后教得早慧了些,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孩子,一到了新鲜的地方自然难免兴奋,一直到晚上用膳时仍快活得小脸通红,坐在凳子上开心地动来动去。   而他的父皇却很沉默,甚至他的母后也与往常不同,见他动来动去也没有呵斥他,仿佛注意力根本不在他身上似的。   他们好像都在等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   小太子有些不懂,但这无碍于他的开怀,直到他渐渐发现行宫的门外开始出现越来越纷杂的脚步声,甚至还有越来越吵闹的呼喊声,这才微微皱起了小眉头。   哪来的大胆宫人,御驾之前岂可如此喧哗!   他有些生气,想要起身替父皇和母后将行宫这些不懂规矩的奴婢呵斥一番,不料父皇却当先站起了身,将他护到了身后。   “昭儿,”他的父皇声音低沉,神情更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令人有些害怕,“到你母后身边去。”   小太子听言有些迷茫,不知父皇为何忽而作此骇人神态,又不敢问,只得退到母后身边。   傅容则依言搂住了太子,眼神却仍系在萧子桁身上,看着他一步一步向着殿阁的那扇金碧辉煌的大门走去,终忍不住唤了一声。   “陛下!”   萧子桁闻声止步,回身看了傅容一眼,傅容心中一凛,在越来越嘈杂的吵闹声中又抬目看了看门外益发动荡的火光和黑影,不禁言道:“……陛下小心。”   他们成婚八载,早就过了七年之痒,甚至从根上来说他们从不曾相爱过,只是一起搅进了汹涌的权力漩涡,彼此算计、彼此利用,彼此倚仗、彼此戒备。   可是那也是实实在在的八年相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孩子。   此时此刻,是否也会有些真情?   他们都知道此刻门外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如果输了那一切都不必再谈,而即便赢了,傅容亦知道接下来傅家的路也不会好走,可此时此刻她仍然真心希望这个作为自己丈夫的男子能够得胜,这使得那一声“小心”也多了些许郑重和温存。   萧子桁也许听出了这一层真意,也或许没有,他只看了傅容一眼,随即很快就转过了头,只留下一句话   “保护好昭儿。”   说完,他推开了面前的那扇大门。   门外夜幕低垂,然而整座淆山却已亮如白昼。   无数的火把已经点亮,熊熊的火焰燃烧着,散发出明亮却令人心慌的光,而火把之下则是一个又一个穿甲佩刀的甲士,他们杀气狰狞彼此厮杀,白玉铺成的地上此时已经横陈着无数血淋淋的尸首,倘若眺望自山底通往行宫的那条山道,便会发现道中堆积的尸体更不计其数,或着银甲、或着铁甲,前者是天子近卫,后者则是逆臣之兵。   红日当空时,这座淆山还曾瑞气满盈,君臣一起在此祭拜天地诸神,然而只一日工夫过去,一切都已经变了模样,祥瑞的告祭神山刹那间便成了埋骨陈尸的人间地狱,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萧子桁有些目不忍视。   天子现身,那些乱臣贼子自然更加兴奋,一个个更振奋了精神挥舞起刀枪,一位身披银甲的将军一戟砍倒一个贼寇,大步流星便赶到了萧子桁身边,那是傅容的一位叔叔,名叫傅江,大梁骠骑将军。   他在无比嘈杂的厮杀声中大声对萧子桁道:“陛下!韩贼来势汹汹,此地实在太过危险,请陛下移驾后山暂避锋芒!”   就说这一句话的工夫,已经又有不知多少兵士死于彼此的刀剑之下。   他们之间并无仇怨,亦都是大梁的子民,只不过不巧被卷入了权力争斗的漩涡,便因此不得不献出自己的生命。   多么可惜。   萧子桁看着眼前这一切,神情却没有什么动容——一将功成万骨枯,或许所有帝王的皇座之下都堆积着如山的骸骨,这便是所谓命数:有的人注定就要茫然地生、茫然地死,而有的人则注定要踏着累累的尸骨走上光耀无限的权力巅峰,将这天下的一切都紧紧攥在手中。   满眼的血影此时不但不让萧子桁感到惊惧或痛心,反而更激起了他心底异样的兴奋,那双桃花眼显得更加妖异了,隐隐埋着些许难以被人察觉的癫狂之色。   “朕哪里都不去,”他说,“朕就在这里,与尔等同在。”   这句话说得十分漂亮,他的声音很大,被夜风一卷,随即便传扬在这血与火的修罗场上空,为君主厮杀的将士们一听此言,胸臆间的热血便不禁愈发澎湃,只觉得此时即便是死,也是为了捍卫大梁正统而死、是为了向君王尽忠而死,他们死得其所,他们死而无憾,比今日祭坛上向诸神献祭的牲畜还要心甘情愿。   作者有话要说: 打起来打起来 第204章 淆山(3)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   忽而无尽的喊杀声中号角之声鸣响,在这辽阔的山脉之间留下阵阵回音,众人不禁回头看去,才见是韩家父子正高坐于马上,徐徐从铁甲军中显出身型。   殿阁之内,太子萧亦昭正被他母后傅容搂在怀里,他趴在门上,透过门缝看见了韩守邺,不自禁便叫了一声“舅公”,还以为韩守邺是来找他和父皇母后用晚膳的呢。   只是他很快就被母后捂住了嘴,他隐隐感到母后的手在发抖,他不解地仰起头看向她,却见她并未看着自己,只是直勾勾地透过门缝看着外面,神情闪烁,令他有些害怕。他咽了一口口水,下意识更紧地扒在门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映照着门外的无数火把,以及无尽的尸山血海。   他看见他的舅公身披铠甲,被许多甲士簇拥着,从腰间拔出剑指向了他的父皇,道:“子桁,你我舅甥一场、血脉相连,今日只要你束手就擒让位于我、下罪己诏,舅舅便留你一命,此后封侯拜相,也是富贵一生。”   臣子剑指天子,如此大逆之举令众人都不禁心中震颤,傅江大怒,亦执戟指向韩守邺,大骂道:“韩守邺!你这逆贼莫再口出狂言,还不速速引颈就戮!陛下宽仁,你就可以如此得寸进尺不成!”   韩守邺闻言却一声冷笑,连一个眼风都吝啬于给傅江,一双眼睛只紧紧盯着萧子桁,如同恶狼盯住一块鲜红的肥肉。   而与这满山的剑拔弩张不同,此时的萧子桁却显得悠然自得,他甚至朗笑了一声,反问:“罪己诏?敢问大将军,朕何罪之有啊?”   韩守邺的剑锋闪着冷光,而他的语气比剑锋还冷,一门之隔的萧亦昭听见他舅公言道:“你为君狭隘、刻薄寡恩,枉顾当年南渡世家之功——不过区区四十载,你便忘恩负义意图剪除世家羽翼,是也不是!”   门内的萧亦昭并不能全然明白此时舅公说的是什么,但他已经意识到舅公确然要对父皇不利。   萧亦昭有些害怕了,不禁悄悄拉住了他母后的手,这时又听他父皇反诘道:“大将军如此言之凿凿,为何当初沈、齐两家遭难时却不见韩家援手?蚕食鲸吞倒是一马当先,如今再说这些话岂不是兔死狐悲假仁假义?”   韩守邺闻言当即被噎住,随即大怒:“你!”   萧子桁一身明黄负手而立,睥睨着韩守邺面露不屑之色,字字铿锵,道:“朕忘恩负义?还是尔等得寸进尺?自古以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历朝历代莫不如是,偏我大梁臣位居君主之上,这又是何方道理?”   “江左的天已经乱得太久了,”天子的声音回荡在群山之间,“今日朕便在此由尔等砍杀,成王败寇绝无二话,但若你败了,朕便要韩氏一族上下几百口项上人头,以正这君臣纲常,你敢是不敢!”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这一年已经是萧子桁登上帝位的第六年了,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假借风流浪荡的假面具隐藏自己的小皇子,而是亲手砍杀过齐氏一族的攻于心计的君主,如今他负手立在磅礴的行宫殿宇之下,已经蓄须的面庞显得尤其老辣稳健,令人见之便会生出臣服之心。   然而韩守邺却并不为这般君威所慑。   早已下定决心要将棋盘掀翻之人自然不会再囿于棋局的规则,如今齐婴已死,萧子桁的倚仗已经没了,他孤身一人被围困在此又能翻起多大的浪来?今日他韩守邺带了足足两万兵,而大内银甲军却不过五千之数,就不信治不了萧子桁这区区黄口小儿!   韩守邺一念既定,也懒得再跟萧子桁废话,长剑一挥便要率领手下众将士摘了他外甥的脑袋,不料却见萧子桁眼中精光一闪,随即韩守邺耳中便忽闻利箭破空之声,他儿子韩非从一声断喝:“父亲小心!”   随即立刻飞扑上前,一剑将从韩守邺身后射向他的冷箭劈成了两半!   一切只在眨眼之间!   韩守邺胯丨下骏马受惊,立即高高扬起前蹄长声嘶鸣,韩守邺大力拉住缰绳才稳住马,随即匆匆回头向身后看去——但见百步之外的山林之中忽而现出无数甲士,为首那人一身戎装,手握缠红大弓,一身洗炼之气——正是当朝车骑将军,裴俭!   萧子桁藏了后手!   韩守邺和韩非从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未及说话,便听萧子桁扬声道:“逆臣作乱,祸我社稷,天下人人得而诛之——裴俭!朕命你生擒韩家父子,其余人等,降则不杀!”   天子声如金玉,层层回荡在群山之间,一时宛若神谕降世,而裴小将军则斩钉截铁领命,山林之中潜藏的将士此时纷纷冒出头来,喊杀之声不绝于耳,令闻者皆胆寒。   然而韩守邺脸上却并不见多少慌乱之色。   他朗声大笑,笑声开怀畅意,大声道:“萧子桁!你自以为聪明,实则不过尔尔!”   他猛地一挥手,韩非从便示意身旁的副官向半空之中发了一枚火箭,亮光乍然冲上淆山的天空,随即山下便响起山呼海啸一般的兵戎之声。   韩守邺……也藏了后手。   笑话!他行的是谋逆之事,怎会不慎重?怎会不把事事都考虑在内?   那裴俭十年前不过是石城一个一文不名的小都统,结果却在蒋勇被杀的那一年不知为何入了齐敬臣的法眼。他一直暗中提携这个小都统,后来还在北伐之战中对他委以重任,让他在见山关一役立下奇功、险些斩了如今已故的北魏老燕国公的首级,可谓一战成名而天下惊。   这五年齐敬臣更是明目张胆扶植庶族,裴俭也跟着水涨船高,但凡由齐敬臣主理的战事他都会带兵上前线,身先士卒屡立战功,如今未及而立便已经升为车骑将军,是萧子桁最为爱重的武官之一,多年来一直蚕食分化着韩家人手中的兵权。   他摆明了就是齐婴的人,韩守邺怎么会不防?   韩守邺布这局棋布得太久了,他把一切都想到了,甚至除了裴俭他还防了其他人,譬如齐家的几个旁支,齐枫、齐峥、齐庭,凡是淆山方圆五百里之内所有带兵之将他都一一盘点过,要么在他们身边埋了暗钉,要么就提前将他们调往了边地,今夜都绝不可能来此坏他的大事!   绝无疏漏!   一切在此一搏!   淆山空旷,短短的几个闪瞬之间形势却一变再变,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感到晕眩。   而殿阁的大门之内,年幼的小太子已经明白了门缝之外的一切都不是游戏、不是玩笑,他的舅公是真的要杀死他的父皇,此刻横陈在他眼前的就是真真正正的刀山火海、人间炼狱。   他忍不住开始发抖。   “母后,”他哭了,小小的手紧紧拉住他母后的裙摆,“昭儿害怕,昭儿害怕……”   他不敢再看门外了,只回过身想扑进母后怀里,然而他的母后却强硬地将他推开,她的那双手紧紧扣在他幼小的肩膀上,逼迫他睁大眼睛看着门外的一切,染了豆蔻的指甲将他刺痛了。   “昭儿,你看清楚了,”他母后的声音很冷很沉,字字落在人的骨头上,“这就是你未来要走的路,即便生灵涂炭、即便血雨腥风,即便你的亲人都举起刀要来砍你杀你,你也不能退缩。”   “就像你的父皇那样,”母亲长长的指甲更深地刺进他的皮肉里,“永远站立在那里,永远不停止争斗,永远去往最高的地方。”   萧亦昭抖得更厉害了,一时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当时母后的语气令他特别恐惧么?   是因为当时母后又尖又长的指甲刺得他特别痛么?   是因为他惧怕自己此后一生都要像父皇那样面对这些可怕的事么?   还是仅仅因为……他看到父皇好像要被舅公击败了呢?   他还太小了,他根本不知道。   他只感到越来越恐惧,看到父皇的银甲军一个一个倒下、剩得越来越少,看到那位叫裴俭的小将军来到了父皇身边护驾、几剑便砍翻了好几个想对父皇不利的贼子,可是他砍倒一个,就有一个新的人补上来;他砍倒两个,就又有一双新的人补上来……好像无穷无尽似的。   他看到舅公在猖獗地大笑,他看到父皇背对着自己的身影显得格外寥落,他看到他背在身后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他看到傅江伯父受了很重的伤,已经倒在了他们的大门之前,满身都是伤口……   他看到越来越多身披铁甲的人逼近了父皇、逼近了自己和母后藏身的这处宫殿……   那个叫裴俭的将军已经杀了一个又一个贼寇,他已经浑身都是血了,可是仍然有人朝着大门跑来,他们眼中冒着凶光,手中的刀上沾满了鲜血,像是吃人的恶鬼要夺走他和母后的性命!   他的父亲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他的母亲是一国之后!他是未来将要登上皇位继承大统的天子!   为什么这些人却要杀死他们?   他真的好害怕……   而此时韩守邺望着溃败的萧子桁终于宽了心,他得意地大笑着,笑声不断在群山间回荡,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砍掉萧子桁脑袋的那个画面,他还看到自己穿上了一身明黄,登上至高之位被千万人叩拜、山呼万岁。他要封自己的晏夫人为皇后!他要让她和鲤儿享受用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他要让当年所有看不起他的韩家族老都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谁才最终给韩家带来了无限的荣光!   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察觉。   山下的兵戈之声已经渐渐消弭了,缓缓陷入了寂静,而山道之下却渐渐冒出了越来越亮的火光,有无数的火把攒动着,将淆山的黑夜照耀得如同白昼!   就在那样突兀的安静里。   就在那样灼人的火光中。   所有人都看见山道之下缓缓行来一个人影。   峨冠宽袍,凤目流光。   不带一丝兵戈之气,可却莫名让人感到威压如山。   他身后有无数连绵的火把,令人直觉他带来的是光明,可那火焰又像是地狱的业火,曾焚烧过这世间不计其数的冤孽和贪婪,将它们一一焚成灰烬。   同样的,也无情地焚烧过他。   他从无底的业障中走来。   依然如那些峥嵘的往昔一样   既像是阿鼻修罗。   又像个慈悲的佛。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四卷最终章 第205章 落定(1)   六月初七那天齐婴终于从病中醒来。   此前他的高热曾退下去过,后来又反复了几次,醒来之前才刚刚又退热,睁开眼睛的时候依然昏昏沉沉。   而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问,如今是什么日子了。   他的声音惊动了原本伏在他床边睡着了的沈西泠,她比之前又瘦了一圈,脸颊都有些凹下去了,唇上也没有血色,看上去前所未有的憔悴。   但她见他醒来依然惊喜极了,即便那时她眼下青黑一片,也依然激动地坐了起来,看上去神采奕奕。   她告诉他,今日已是六月初七。   那时齐婴的脸色更加惨白了,仿佛听见了什么极大的噩耗,那样机敏深沉的人,闻言竟然怔愣了很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布了五年之久的棋局,他舍弃了那么多东西才换来的局面,他费尽心血才凑到一起的天时地利人和……   眨眼之间……化为了灰烬。   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齐婴平生经历过太多的大风大浪了,他虽然多谋善断,但也并不是每一次谋划都会成功,他也经历过不少失败,譬如在战场上就曾被顾居寒破过局,兵败如山倒。   他从不惧怕失败,因为知道一切都可以再来,他有很坚韧的心性,可以一遍一遍经历破立,重新争取他想实现的一切。   可是这一次不同。   这次的事牵涉太广,每一枚棋子的就位都极为难得,而只要错过了这一次,他就不知道下一次时机何时才会到来。   何况他的身体……   他已经不确定,自己还能否在这样不利的局面中坚持多久,他的身体一定会先于他的心溃败,如果真的走到了那一步,他又该如何保护他身边的人们?   平生第一次,齐婴感到迷茫了。   迷茫,且无助。   ……他是如此的绝望。   而在这时,他感觉到沈西泠靠近他了,她似乎在拉扯他的衣袖,小小的力道,透着害怕和无助。   是啊,他突然病倒了,她一定很害怕吧。   他不能被她看出狼狈和无措,他要平静下来,他要安慰她,不能让小姑娘跟着他一起难受。   齐婴稳了稳心神,勉强压住心中翻腾的情绪,重新恢复平静,他睁开了眼睛,宽慰地对她笑笑,说:“没事的,别怕,我……”   他还没有说完,就看到她露出紧张极了也惶恐极了的神情,手中捏着几张薄薄的纸,那双纤细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她把那些纸递给他,齐婴觉得她已经害怕得快要哭了,又听见她说:“我……我真的尽力了,可我不知道这对不对……我……”   她说不下去了,是声音抖得太过厉害的缘故。   齐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她如此害怕,一时也顾不得宽慰她,连忙将那几张纸接过展开,这才发现那是一封封信笺。   ……都是他的字迹。   沈西泠一共写了三封信,每一封都只有寥寥几个字。   其一给萧子桁:“仍闻南调,不负君望”。   其二给韩非池:“务取霍州,心以守正”。   其三给徐峥宁:“家门百年,今盼朝夕”。   她大着胆子写了这三封信,每一封却不敢多言,因恐多说多错,反而被人看出端倪——即便她的字可以和齐婴写得一模一样,即便她很熟悉他措辞的方式和说话的语气,但收信的那些人都是与他很相熟的人,她依然很害怕被他们看出破绽。   给萧子桁的那封信很简单,沈西泠笃定他一定收到了齐婴在清渊城被截杀的密报,倘若他收不到齐婴仍活着的消息,那么淆山的计划他恐怕也不敢执行,她要告诉他齐婴还活着,这样一切才能如齐婴所愿继续下去;给韩非池的那封信是最冒险的一封。她小时候在齐婴身边的时候就知道这位韩家的小公子与齐婴私交甚笃,前几日她又跟白松确认过,白松也说韩非池与公子交情很深,甚至他入仕考功名也是受了齐婴的影响,他也知道齐婴与魏太子高靖之间的联系。沈西泠盘算着,他既然知道这么多,只能说明齐婴是信任他的,他一定不是齐婴敌人。   而沈西泠同时也知道齐婴原本有先行前往霍州的意思,并计划要在岳安停留九日,依她的揣测,他的目的在于笼络岳安太守韩守正。   韩守邺既然要兵行险着,就不可能不做事先的防范。他一定会细细排查大梁境内所有兵马的调度,不会允许萧子桁调来意外之兵坏他的大事,而所有兵马之中他最不可能防的只有两类:一是在紧要的边境之地与大魏对峙的兵马,二便是韩家人自己的辖下。   沈西泠知道齐婴是有大局的人,同时也很警惕、不会轻易相信别人,即便他和魏太子高靖早有密约,他也不会真的信任大魏,因此他绝不会动边境兵马,只可能会调韩家一系——韩守正想来就是他精挑细选之后的结果,齐婴想借他的兵马稳住淆山的局势,甚至可能成为黄雀,同时将韩守邺和萧子桁都控制在自己指掌之间。   这么大的事沈西泠也不敢怠慢,立刻派手下人去打听有关韩守正的消息,才得知他是韩家的庶子,自幼便与嫡亲的兄长们不睦,因而并未能够留在建康做官,反被支到霍州这等偏僻之地任太守。他也一直与他的长兄韩守邺离心,据说是因为多年前韩守邺的儿子韩非从曾酒后强迫了韩守正的儿媳,而韩守邺一意袒护他儿子,最后逼得韩守正的儿媳投了江。   自那之后,两兄弟便多年都不再有交集了。   齐婴原本打算亲自去游说韩守正,但他突然病倒,如今自然就不可能再去霍州,而齐婴跟韩守正的交情并不深,即便沈西泠假冒齐婴给他去信,也不可能只靠信中的只言片语就取得他的信任、让他于六月初十之日借兵,因此沈西泠思来想去,还是给韩非池去了信,让他亲自去游说自己的叔叔。   此举的冒险之处就在于,沈西泠不能确定韩家其他人的态度。即便韩非池是齐婴一边的,但其他人呢?比如他的父亲、韩家主君韩守松,还有他的哥哥韩非誉,他们又是怎样的立场?也许他们不愿冒险谋逆、已经跟韩守邺离心,也或许他们也想放手一搏贪图大位,已经和韩守邺沆瀣一气,这些东西是沈西泠无论如何都无法得知的,可是在那样的千钧一发之时,她只能放手豪赌。   成与不成,听天由命。   但沈西泠后来思来想去,仍觉得此举太过大胆,万一失败了后果不堪设想——比如万一韩守正不答应呢?万一他向韩守邺或者天子揭发齐婴呢?那一切就都完了!可是沈西泠没有办法阻止这种可能,所有的博弈背后都深藏着风险,这是无法规避的,但她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所以她写了第三封信,给当年的枢密院十二分曹之一、如今升任枢密院副使的徐峥宁。   这位大人她知道一向对齐婴忠心,当年齐婴去大魏和谈时还曾救过他的命,他不可能不感激,并且真心敬服齐婴。沈西泠给他去信,是笃定齐婴探查消息、布置棋局都不可能绕开枢密院的耳目,枢密院是他的力量,背叛他的可能性很低,否则齐婴早就死了,不可能活到如今。   沈西泠给他的八个字只有一个意思——保护齐家人。   齐婴虽然不在建康,但是他的家人却都还在那座牢笼之中,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的哥哥弟弟,他的侄子侄女,这些人都可能成为人质。一旦淆山事定,韩守邺就有可能让赵庆晗扣押齐家人威胁齐婴以图翻盘,甚至萧子桁本身也可能在利用齐婴的同时防着他,很可能会对齐家人不利。   她必须让枢密院想办法保护齐家,这样才能让齐婴没有后顾之忧,退一万步说,即便最终她替他做的这些事都错了、连累他失败了,最起码他的家人还可以保全。   在齐婴昏迷的这段日子,沈西泠日以继夜的查探消息,她穷尽了她的一切,每天都在不断地思考,到底还有什么漏洞,到底还有什么机会,到底还有什么是她没注意到的,她一遍一遍地想,以至于寝食难安,连背后的伤口都恶化了,可她却感觉不到,只是越发焦躁不安,时时刻刻盼着齐婴赶快醒来,盼着他能告诉她,她究竟是对是错。   可是他一直没有醒。   沈西泠没有办法,只能横下一条心将三封信依次送了出去,同时布置人手带齐婴南归、前往湘州附近——她知道他们一定要在起事之前抵达淆山,这样才能掌控住大局。   而南归之时所有水路津渡都已经被韩守邺和韩非从封锁,沈西泠思来想去,又调自己手下的盐商宫逊来接他们过江南下。她当然知道宫逊几年前就和韩非从有往来,是能在韩非从面前说上话的,因此她便带着齐婴、白松一同藏身于他的商船,同时安排人假扮齐婴引开韩非从的注意,对方果然上当,他们终于得以南归,六月初五才辗转赶到湘州。   而现在,齐婴终于醒了。   沈西泠看着齐婴匆匆低头阅信,心中的恐惧几乎要让她崩溃了,她唯恐自己做错了,以至于把他带至死地。   如果真是那样,那她……   她正惶惶地想着,心几乎都要跳出胸口,这时却忽而见到齐婴猛地放下书信抬起头向她看过来!   他的凤目光华璀璨,从未那样的明亮和热切过,他的神情亦是激动的,相识十年,沈西泠从未见过他露出那样的神色。   她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尚未来得及反应,却已经被他一把抱进了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给爷抱她!给爷亲亲她! 第206章 落定(2)   他的气息滚烫,因在病中还显得有些不稳,可他搂着她的手却用了很大的力气,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甚至都让沈西泠感觉到了疼痛。   但沈西泠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喜欢这样的疼痛,只有这样她才能意识到他醒来了,他终于醒来了。   他还活着。   “文文,”她听见他在自己耳边声音极低地说,“……谢谢。”   文文……谢谢。   齐婴平生处世几无情绪外露,也很少同人道谢,官场之上虚与委蛇或许有之,但发乎真心的却几乎没有,并非因为他傲慢无礼,而是他这一生都在施恩于人,却几乎没有人给过他什么恩情,所有人都觉得小齐大人身在青云之上、根本不需要谁的援手。   他早就习惯独自支撑一切了,如同在深山巨谷中冒雪独行,即便再艰难他也不敢倒下,因为他知道自己背后空无一人,而且一旦他倒了,就有许多人会因为失去他的庇护而大难临头。   他是个不能失败的人,甚至无法向任何人求救。   这样的岁月久了,他心中的期待便也消失了,再不会指望发生什么意外之喜,也再不会指望会有人来帮一帮他,哪怕只是为数不多的一点,他也从没有这么期待过。   因此方才他醒来之初才会那么绝望——他知道,自己倒下了,没有人会替他走下去。   可是这次他错了。   他的文文……在他倒下的时候接住了他。   她还那么小,那么柔弱,明明应该是个留在望园中赏荷的小姑娘、应该是个伏在他膝上撒娇嬉闹的小猫儿,他当然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她成长了很多,可他心里其实从没有真的觉得她可以独当一面,他一直觉得她需要他的保护,需要他的照顾。   可就是这个小姑娘……救了他。   甚至不单单是救了他,也救了他的家族,他的麾下,还有不计其数的人们。   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而沈西泠在听到他说这几个字后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她做对了,即便不是每一环都和他的安排严丝合缝,但至少方向是对的、大的局势没有被破坏。   数日以来一直压在她心上的千钧巨石忽然被移开了,那一刻沈西泠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只是她的身体几乎已经瘫软,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时候大哭起来。   嚎啕大哭。   就像当年她终于等到他从南陵郡回来的那个雨夜一样崩溃。   她所有的惶恐和紧张都瞬间放下了,她抱着他大声地哭,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劫后余生的喜悦。   她语无伦次地扑在他怀里哭到抽噎,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地说:“我写的时候真的好害怕,我怕得要死了……我写完也不敢寄出去,怕这些东西会害死你……可是、可是我又想……我是懂得你的,我喜欢你喜欢了那么久,我一定是懂得你的……”   “我一定是最懂得你的……”   这些话在当时那个时刻其实没有任何意义,而且听上去只是在发泄情绪,甚至连沈西泠自己当时都觉得自己是在发泄,可是齐婴明白,她只是在撒娇。   她很害怕,可是看到他醒了她又觉得快乐而安全,因此迫不及待要跟他撒娇。   她很想让他哄她,更需要他亲口告诉她:一切都已经没事了。   他太明白她了,也一贯愿意宠着她,此时便紧紧地抱着她,一遍一遍在她耳边安抚着,同时他自己的心绪也起伏得厉害,沈西泠听见他的声音依稀有些发抖,对她说:“对……你是最懂得我的。”   她是最懂得他的。   十年前,即便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可却已经能一眼看破他的疲惫和孤独。她在忘室中看到了他在抱朴公文集上批注,那句“心向往之”是他无奈之下所留,后来连他自己都不在意了,她却一直记在了心里,此后便时常以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凝视他,眼底藏着令他莞尔的心疼。   她很懂得他……即便已经过去了十年,他们彼此在离乱中都各自有了那么多不同的遭际,她依然最懂得他。   齐婴心中突然觉得满涨,此前他所创下的任何功业都不曾给过他这样的感觉。他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拥有了一些东西,不再是为他人而忙碌,而是实现了自己的私愿:有一个深知自己的爱人,然后不问后果与她相守一生。   那一刻,齐婴的神情柔和无比。   而眼下淆山夜色苍茫,无数的火把如同长龙,赤红的火焰燃烧着,在苍山的瞬间寂静中竟也清晰可闻。   那夜色与火色之中,齐婴的神情已全然不再有和沈西泠独处时的温柔,众人只见左相从山道下行来,凤目如淬雪,神情安稳一如往昔。明明那时他看起来有些苍白,像是大病过一场,可他的气韵却莫名有种冷锐威压之感,令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好像……他才是真正的天子一般。   满山的人这时却听“咣啷”一声响,在无声的寂静中显得尤其刺耳,原是大将军之子韩非从手中的长剑掉到了地上,他正瞠目结舌地看着左相,两手发抖,神情看上去像是活见了鬼,说:“左相?你、你不是已经……”   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韩非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不通为何当日自己眼睁睁看着葬身江河鱼腹的上官,今日却又忽然凭空冒了出来!   而他的父亲韩守邺此时却明白了,自己的蠢货儿子中了齐敬臣的圈套——他根本就没死,却如同一只蛰伏在暗处的虎狼,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就要扑上来撕咬人的喉咙、将人一丝血肉也不剩地拆吃入腹!   他们中计了!   韩守邺心中一时大恸,继而生出慌乱之感——如今山下已无兵戈之声,可见他的人已经被降服,齐敬臣不到最后一刻决不会现身,而他现在露面了,是因为他已经拿准自己要赢了么?   千思万绪一时涌上心头,令韩守邺也有些招架不住,他身子一晃,连忙以剑撑地佯作强硬之态,而此时却听自己身后的天子朗声而笑,他扭头看向萧子桁,他的外甥眼中正冒着极亮的光,好像亢奋已极,对他说:“舅舅,你输了。”   不是申斥、不是威胁,仅仅是陈述。   却令韩守邺如遭重击。   他尚且未及反应,紧接着便又听见萧子桁肃声对齐婴说:“爱卿来得好!还不速速将韩家逆臣给朕拿下!”   天子话音刚落,山间众人便见他们名满天下的左相轻轻招了招手,刹时静默了的山间便重新响彻起山呼海啸一般的喊杀声,无数的火把攒动起来,从四面八方向着韩守邺和韩非从所在的方向而来!   韩非从大惊失色,立刻捡起方才丢了的剑护卫在父亲身前,同时大声喝令手下兵将上前迎战。   他一把扶住急怒攻心、已经有些站立不稳的父亲,额头上出了一层又一层冷汗,急声问:“父亲!齐敬臣来者不善,我们恐怕是中计了!现在该怎么办?”   现在该怎么办?   韩守邺气得简直恨不得将韩非从捅出几个血窟窿!   他狠狠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大骂道:“怎么办!怎么办!不成器的东西!坏了你老子的大事!”   韩非从被一掌打翻在地,因自知办事不力故也不敢还口,只瑟缩地又赶紧爬了起来,再次扶住步伐不稳的父亲,说:“父亲,我们先走吧,儿子护着您离开淆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日虽败却可图谋以后,只要留住性命,不愁没有东山再起之日!”   这道理十分确然,然而韩守邺却知道……他跑不了了。   齐婴是什么样的人?其貌也君子,其心也修罗……他不仅谋略深远,手段也凌厉,远不像看起来那般是个翩翩贵公子,这该死的文臣比久经沙场的武官还要心狠手辣,今日他已经露出了獠牙,就绝不可能放他逃出生天!   一切都已经完了。   韩守邺看着自己身前的士兵一个一个倒下,眼中不禁浮现越来越浓稠的悲哀之色,同时也有不解和不甘——他明明早已排查过江左境内所有兵马的调动,没有一支军队的动向在他的预计之外,齐敬臣就算再有本事,总不可能凭空变出人来为他打仗卖命,这忽然多出的兵马究竟是何方神圣!   而就在他最疑惑的时候,他看见重重的兵马背后,齐婴身边忽而多出了两个身影。   ……都是他的老相识,甚至都与他血脉相连。   一个是他的亲弟弟,韩守正。   另一个则是他的亲侄子,韩非池。   兵戈起时,其声如雷。   齐婴负手看着韩守邺一方的兵马即将死伤殆尽,神情却无悲无喜无波无澜,仿佛只是垂目看着一盘与他无关的棋局一步一步推演着,仅此而已。   他大病初愈,脸色仍然有些苍白,夜风吹时还咳嗽了起来,他身旁的韩非池见状上前一步扶住了他,在他身边忧心忡忡地问:“二哥?”   齐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   这时韩守邺仍在负隅顽抗,但身边的将士已所剩无几,他仰天大笑、神情已有些疯癫,看着站在齐婴身边的韩守正和韩非池大骂曰:“家门不幸!出此孽根!枉我一心为韩氏一族浴血舍生,尔等却在身后蝇营狗苟坏我大事!孽障!孽障!”   他实在气急了,大概是怎么也没想到最后让自己功亏一篑的敌人竟然就在家门之内,激愤之下不禁喷出一口鲜血,随即似心神大伤,立刻便倒在了地上站立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真的有点难写,所以写得很慢(不要为自己能力有限找借口了喂!   难为大家等更了呜呜…我估计3月上旬就能正文完结的! 第207章 落定(3)   他儿子韩非从一边奋力搏杀一边弯下身子去搀他父亲,后也气急败坏地隔着人群指着韩非池的鼻子说:“仲衡你是糊涂了不成!竟宁愿去帮一个外人!齐敬臣不是你亲哥哥!你姓韩!一辈子都姓韩!”   他撕心裂肺地喊着,像是飞禽走兽死前最后的悲鸣,凄厉极了,然而落在韩非池耳里时却并未激起他的什么反应。他只是冷眼看着自己的伯父和堂兄一步步被逼入死地,眼中几无悲哀之色,徒有漠然罢了。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思绪却有些游离,竟在此时回忆起了历历往事。   他想起自己幼年时读书,过目不忘阅之成诵,家里的长辈们都很金贵他,称他是百年不遇的神童,若假以时日定能成其大才,说不准比齐家那个赫赫有名的二公子还要成器。   那时齐婴已经在世家间享有盛誉,连一向眼高于顶、对后生十分严厉的翰林大儒王清王先生都对他赞不绝口,逢人就要夸赞齐二公子的才学是多么扎实、文章是多么漂亮。韩非池那时不服,心想他也并无什么了不起,心中总存着要与齐二公子一较高下的念头。   他的机会出现在庆华六年,那一年,是十四岁的齐婴应春闱、点榜眼,开江左文治之先河的一年。   齐家的长辈都很欢欣,当时的左相齐璋还在齐氏本家大摆宴席,邀请众世家宾朋到府上做客,韩非池也同自家的长辈一道过去了,并在宴席上再次见到了那位盛名远扬的齐二公子。   他看着他被所有人簇拥着、赞美着,心中难免会有些不平——他也是赫赫有名的小神童,怎么今日却没有人来夸赞他呢?韩非池很不忿,于是便当众挑衅起来,请齐二公子同他比试比试,无论是诵书、是诗赋、还是品评文章,他都愿应战。   然而即便他心比天高,当时他也不过是个十岁的稚子,还未过十一的生辰呢,倘若齐婴与他比诗比文,他定然会输得很难看,韩非池的哥哥韩非誉怕自家弟弟丢人,当时还在他身边一直试图拉他,无奈那时他情绪上来了,谁劝都不听,非要齐婴同他比。   结果齐二公子当时笑了笑,十分平和地对他说:“好,那就比诵吧。”   背诵可是韩非池的长项,他一听齐婴说要比这个,心中真是得意极了,想着定要赢了他、在所有人面前证明自己才是最好的,自己才是世家中最不同凡响的神童。   后来他果然赢了——他和齐婴一同看了一段秦史,一炷香的时辰为限,他铆足了力气去准备,最后背出的段落比齐婴更长,在众目睽睽之下赢了。   他很得意,想看齐婴丧气,不料他却笑意温和,对他说:“早听闻仲衡有过目不忘之能,他日所成定在我之上。”   ……他完全没有生气,反而很真心地赞美他。   那一刻齐家的夜宴上一团和气,所有人都笑意吟吟,韩非池也终于如愿再次找回了对自己的夸赞之声,但他却不知为何自己心中并不快活,直到后来他才听自己的哥哥说,齐二公子八岁就能记诵全本秦史,那天他其实是让着他的。   这只是一件小事,可是却在幼年的韩非池心中留下了很深的痕迹。   并不是因为他生气自己其实输了,也不是因为记恨齐婴没有认真和自己比试……他只是忽然觉得自己很幼稚,眼中只有小小的胜负,总比不上齐二公子的旷达朗阔。   韩非池小时候是个事事要尖的性子,大约是因为从小就被捧得太高,总容不得自己输,因此就连这个旷达朗阔他也要和齐婴比一比,心中立志要比他更豁达、比他更大度、比他更不在意输赢。   他着实认认真真地练习了一段日子:譬如以前在学塾中他一定是要事事压人一头的,凡先生出的题目他定然要第一个作答,且一定要比旁人答得更好,可如今他就逼着自己不跟人争抢,让给家中的堂兄堂弟作答,而就算他们所答在他眼中一文不名,他也不会加以嘲笑,只是仿照着当初齐婴的模样,作出温和旷达之态。   这样的日子久了,他看上去便果然与齐婴更相似了,只是除此之外,他却又多了另一重心境:他忽然觉得……一些争夺和努力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曾经抢族人的重视、抢学塾先生的赞美,甚至连无关者的注目都要抢一抢,然而自从他开始模仿齐婴,他就意识到这些东西都是没有意义的——就算被赞美又怎么样呢?就算被追捧又怎么样呢?争抢原是很幼稚的行为,人即便没有这些东西也可以很好地活着,有了这些破烂儿反而还更累。   他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后来渐渐放浪纨绔起来,觉得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然而当他抱定了这番放纵的志向后,却发现齐婴仍然像旧时一样谨笃,他还入了仕、做了官,开始每日沉浸在案牍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从这个时候起,韩非池才真正地开始敬服齐婴。   他是很聪明的人,他知道齐婴一定和他走过相同的路途——从被人追捧到事事不争,只是他比自己走得更远,他已经看透了很多无谓之事,却并不像自己一样陷入虚无,他仍然选择背负很多东西往前走。   韩非池知道,那是一种牺牲。   ——牺牲他自己,成全许多其他的人和事。   他终于开始佩服他了,同时心中又有些可怜他,心想他为什么就不能和自己一样呢?既然已经看透了,索性就放手尽兴活一辈子,何必画地为牢将自己圈禁?   他心悦诚服,同时又始终困惑,后来他又一步一步看着齐婴进枢密院守卫家国、于春闱中力排众议提携庶族,他才越来越明白这个人——原来竟是个明白透了又沉重透了的人。   因为通透,所以难免出离;无奈心慈,是以终归负累。   矛盾极了。   韩非池觉得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跟齐婴一样,冷眼看穿和负重独行他只能选择其一,却无法同时兼顾,而齐婴却可以。所以韩非池服了,心服口服。   从那之后他就一直与齐婴交好,对他比自家的兄长还要亲近,他觉得自己是真正能理解他的人,叫他的每一声“二哥”都发乎真心,而齐婴也知道他的想法,因此一直善待他,他们于是成为了挚交。   韩非池本打算自己就这样明白地浪荡一生,就算家族之内再怎么对他耳提面命也不打算“悔改”——直到嘉合元年,齐家在朝夕之间大厦倾覆。   他明白这一切都早有祸根——齐家太出挑了,二哥也太出挑了,而新皇早就想铲除世家,萧子桁甚至对二哥怀有私怨,于公于私他都要齐家覆灭。   韩非池想帮他,他不愿看到一个为了对家国乃至于对天下都牺牲良多的人最后却枉死,他不愿意看到二哥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化为泡影,他很想助他一臂之力,可他不是官身、在朝堂没有一席之地,而他的父亲则对齐家冷眼旁观,大伯甚至幸灾乐祸、恨不得落井下石。   ……他们难道看不出来,齐家的覆灭只是一个开始,萧子桁分明是要所有世家一起完蛋、收拢回天子的权柄,可笑他的亲族却倚仗着自家和天子之间那点无关痛痒的相连血脉,指望着韩家能够逃过一劫。   如在梦中耳。   他很无力,更从未有一刻那么后悔过——为什么当初的自己要选择放纵沉沦?如果他不放弃呢?如果他像二哥一样即便看穿了也依然选择入局,那么现在他是不是就能有力量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和事了?   只是一切悔之晚矣,他那时仍然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跑到齐家去见二哥一面,说些无关痛痒的关怀的话,同时很无力地问他,自己究竟要做什么才能帮得上他。   那时二哥刚刚从大魏和谈完回建康,他站在齐家本家的门廊下,在并不明亮的灯笼下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只说了一个字。   “等。”   韩非池那个时候不明白这个“等”字是什么意思,直到很久以后他才豁然开朗——二哥在等的是世家形势的变化,他在等齐家衰败、等韩家崛起,等天子把注意力转而放到韩家身上,这样齐家才能从这狭窄的夹缝之中求得一线生机。   所以二哥当时看他的眼神才如此复杂……因为他是韩家人,而二哥知道,齐家的生机就是韩家的杀机,他们是你生我死的关系。   韩非池明白了,可是他却并不怨怪二哥。   因为他知道,即便没有齐家这一层关系横在这里,天子依然不可能放任韩家坐大——萧子桁的权力心已经强烈到扭曲,他受不了任何胁迫和制衡,他要大权独揽,他要说一不二,他要所有人彻彻底底的臣服。   而这一点很多人都看不明白,譬如他的父亲韩守松就一直指望着家和太平,看不见天子的屠刀已经将要落下,反倒是他一向愚鲁的大伯韩守邺,当先想要掀翻这个棋盘。   ……大伯起了谋逆之心。   其实平心而论,大伯的做法在他看来并没有错,而且也是被逼无奈、没有第二种选择——韩家如果不反,萧子桁就会夺走韩家的兵权,此后韩家能保全吗?谁能保证韩家不会是第二个沈家、第二个齐家?   韩家只能反抗。   可是韩非池并不相信自己的大伯可以坐得稳帝位。   大梁立朝已有二百余载,在被迫南渡之前就曾有一统的荣光,后来即便偏安一隅,朝廷也始终未曾放弃过一统的野心。百姓对于这样的政权是有所依恋的,他们心中都有着一些虚幻的欲望,仿佛国家实现一统他们的内心就可以得到满足,即便这个朝廷本身可能充满了缺点,可在一统和复仇面前,这些缺点都可以被暂时忍受。   这就是奇怪的民心——他们宁愿接受大梁被大魏的铁蹄灭亡,也不愿意看到大梁在此之前被新的政权取代。   想结束衰败的旧国然后自立门户的政权太多了,没有一个有好下场,这就是明证。   所以就算大伯谋反成功,登上帝位之后也如愿收服了傅家和其他贵族,他也注定坐不稳江山,这是历史和人心共同决定的,遑论大伯根本不是帝王之才,自己的堂兄韩非从更不是能继承大统的明智之人。   他们如果真的坐上了那个位置,才是真正在为家族、为国家招致祸患。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通透,所以难免出离;无奈心慈,是以终归负累。   也许这句话比传闻中的“其貌也君子,其心也修罗”更加贴近齐婴这个人吧,小韩大人也是难得的知己PS:感谢大家的留言和bwp,遇到温暖可爱的读者们我太幸运了,谢谢谢谢 第208章 落定(4)   韩非池看得太清楚了,因此从大伯起心动念的那一刻就试图规劝他,然而韩守邺刚愎自用、独断专横,根本不愿听他的劝告,他没有办法,只能转而去规劝自己的父亲。   他的父亲早已被时局折磨得心烦意乱,当时听到他的话后沉默得像是入了定,过了很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他说:“仲衡……那是你的大伯。”   手足亲情,血脉相连。   韩非池知道,父亲他是一族之主君,像他们这个位子上的人,一向都视家族、视血脉重于一切,也因此,他知道自己一定能说服他。   他说:“父亲,倘若韩家不自断臂膀,他日等待我族的便是大祸临头史家唾骂,父亲真要为大伯一脉而毁弃韩氏全族么?”   仅仅这么一问,便使韩守松心神巨震。   他心绪不宁,额上都出了一层汗,又追问韩非池:“自断一臂?如何断?你大伯横了心要造反,兵权在他手上谁能阻止?还是你要韩家向天子投诚?出卖你大伯?那萧子桁是个什么心性你不清楚?他会因我们投诚就放过我们么?”   声声质问,如同站在悬崖之畔一般惊惶。   而韩非池则这样回答他的父亲。   “我们做不了这个决定,”他极富深意地说,“但有人可以。”   二哥可以。   二哥有深邃的谋略,有破立的决断,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更有包容一切的胸怀——他一定可以让一切都安然无恙,也一定可以在消抹大伯一脉之后包容韩家。   断臂自救……这是韩家如今唯一的出路。   他的父亲听闻此言之后难免惶惶,作难以置信之状,可韩非池知道他听进去了,并且他也相信,只有齐婴,能够安定一切。   从那之后韩非池就走得与齐婴更近了,这一次不单单是因为他们的私交,同时也为了家族、为了大局。   韩家已在无形中成为了齐婴的臂助。   但齐婴是个很谨慎的人,尤其在这些年他经历过那么多的波折之后更加不愿轻易相信他人,他对韩家始终防着,即便对韩非池也不是全然信任,他会告诉他一部分他的计划,可却并不会让他知道一切、在经营盘算之时也大多不会假手于人。   韩非池此次随同齐婴北去送亲,本意只是为了借助家族消息、帮助二哥躲避刺杀,没想到后来他却收到了二哥的来信,信中只有八个字——“务取霍州,心以守正”。   他明白二哥的意思……他是要他去霍州取叔父韩守正的兵马!   二哥总算信他了!   韩非池欣喜若狂,根本没有疑心自己收到的信笺其实是沈西泠代写的,很快便依言秘密前往霍州去游说叔父。   韩守正本来就与韩守邺有私怨,又知晓家族的立场与韩守邺并不一致,因此没过多久就被韩非池劝服,今日遂以清君侧之名驰援淆山,方有此时此刻之局面。   眨眼间的工夫,韩守邺身边的残兵就已被绞杀殆尽,他和韩非从两父子浑身浴血,已被韩守正亲自羁押捉拿。   他将自己的哥哥和侄子扭在地上,随即向天子跪地复命,曰:“臣等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殿阁门内的小太子萧亦昭此时仍扒在门缝处看着,见门外形势扭转不禁欣喜若狂,他高兴地跳起来拍着手,扭头看向母后兴奋地说:“母后!我们得救了!我们得救了!”   他太快活了,即便是小小年纪,在这等跌宕的生死大难面前也难免心绪起伏。他知道父皇不会死了,自己和母后也不用被那些拿着刀的士兵抓,这真是好极了!   然而他却发现……母后的脸色更沉了。   比方才还要阴郁。   甚至,眼中深藏着恐惧。   她死死地盯住一个方向,那个神情太过可怕了,让萧亦昭心中有极其不好的感觉,他停止了笑、停止了拍手,又怔愣地扭过头去,顺着门缝看向母后所看的那个方向。   门外几乎所有人都跪下了。   可是左相没有跪。   左相身旁,自己的小舅舅也没有跪。   ……他们没有向父皇下跪。   他很震惊,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跪下,父皇是他们的君主、是他们的天,他们理应对父皇下跪磕头,可是他们却站着,左相甚至面无表情。   萧亦昭很小的时候就见过这位左相,他知道他一向对父皇很恭谨,父皇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从没有过违逆。   可现在他为什么不跪下呢?   萧亦昭很疑惑,随后又看见了更令人震惊的一幕……   ……一直守卫在父皇身边的裴俭裴将军,竟忽然把剑架在了父皇的脖子上。   “啪”的一声。   母后的指甲断开了。   鲜血流淌下来。   滴在萧亦昭的手背上。   像是一滴血泪。   而此时门外的喧嚣仍然在继续。   萧子桁被裴俭用剑抵住脖子,他的神情冷肃至极,却没有回头看向自己身后的裴俭,只抬目看向与自己相距甚远的齐婴。   他就站在那里,站在火光与阴影的交界之地,看上去有些晦明难辨,神情则平静得如同无风的湖面,开阔而肃穆。   与少年时的他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仔细想想也真的是这样,齐敬臣似乎是个不会变的人,从幼时起他心中就有自己的章法,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有定数。   那时先生教他们四书五经,教他们圣贤之言,每个人都在课上学得很明白,可后来坚持把那一切做下去的人却很少,严格来说几乎没有——譬如当年的三殿下萧子桓,也譬如萧子桁自己。   只有齐婴还在走原本的路——守护山河、庇佑黎民,做一些于社稷有用的事。   这些话说起来很容易,可做起来却很难,就比如推行新政,比如提携庶族,比如定策北伐,一切的一切都很难。难在哪里?难在要破除障壁,难在要持之以恒,更难在要守住本心。   ……他是个能守住本心的人。   此刻萧子桁注视着他,心中又再次升腾起了熟悉的酸涩之感——他知道的,那是妒嫉。   他从小就妒嫉他,只是小的时候这些妒嫉都很肤浅,比如妒嫉他的才智、妒嫉他引人注目、妒嫉他们齐家所掌握的权势。而直到最近几年他才渐渐明白原来这些都不是本质——他之所以嫉妒他,仅仅是因为他心中很清楚,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像他一样。   即便他能写出和他一样漂亮的文章,即便他能让所有人对自己交口称赞,即便他能坐上帝位创下无数功业,他也依然比不上他,从他心中产生妒嫉的那一刹那开始,他就已经输了。   他一生都无法胜过他。   五年前他终于想方设法把齐家拖进了泥潭,此后他更是用各种方式折磨、利用齐婴,他看着他跪在自己脚下,心中既快意又痛苦,即便知道那是虚假的胜利,也仍然能从中获得虚假的满足。   而此时此刻他被冰冷的刀锋架住脖子,那些虚假的胜利便尽数破碎了,他知道……他似乎将要走向一个注定的结局。   但他并不愿在此时示弱,他的身前还有无数臣子、身后还有自己的发妻和儿子,他不能就这样倒下,因此他并未向刀锋低头,仍笔直地注视着齐婴,颇有些戏谑地问他:“爱卿这是何意?”   所有人都在看着,看着这君臣相对的一幕。   也都在等待,等待那位名满天下的权臣要如何回答君主的一问。   当然在这之上,所有人心中都已经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他们只是在无声地见证,一个翻天覆地时刻的来临。   而那个时候齐婴却并未回答什么,他只是在韩非池的搀扶下缓步向萧子桁走近。   他似乎仍在病中,脸色苍白,且瘦了很多,但行止间却显得从容不迫,踏着满地的尸骸和鲜血走来,却竟有种出离之感,好像在这里,又好像不在这里。   他在距离萧子桁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眼神却越过了他看向了他身后的殿阁,目光似乎穿过了那扇厚实的宫门,看见了在门后蜷缩颤抖的萧亦昭,口中淡淡地对萧子桁说:“陛下退位后,臣定会尽心辅佐太子,江左之地一切如旧。”   “穷我一生,永为梁臣。”   他的言语很清淡,口气亦十分平静,仿佛只是在品评书画,或是在说今夜的和风月色多么宜人,可这话中的意思却是沉甸甸的,如同一颗惊雷炸响在在场所有人的耳边,令他们久久不能平静。   左相……是什么意思?   他与陛下兵戈相向,必然也是同韩大将军一般起了谋逆之心,他要陛下退位也是合情合理……只是他说自己要辅佐太子永为梁臣?这是何意?   难道他不是要改朝换代?还要继续做臣子?   而在众人惊疑不定的这个当口,萧子桁却大笑出声,如今兵戈已歇,正是万籁俱寂,他的笑声便显得尤其刺耳,回荡在山间更仿佛震耳欲聋。   “好,好一个齐二公子,好一个江左名臣!”他大笑着嘲弄道,“即便造反谋逆也如此体面漂亮——怎么,你永为梁臣,朕还要千恩万谢不成!”   “你未免太过贪婪了,”天子震怒,“既要夺这富贵无极锦绣江山,还要保自己的泽世清名一尘不染,齐敬臣,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他的喝问字字到骨。   “朕告诉你!”萧子桁癫狂的神色在火光和暗夜里看起来尤其凄厉,“乱臣贼子必定不得好死!你以为你能坐得稳江山么?你会身死人手为天下笑,千秋万代受史家唾骂!永世不得翻身!”   一字一句随风广散,扎进淆山的每一寸土地里,昔日风流放浪的四殿下、后来无上尊贵的大梁新君,此刻像个凄厉的鬼,在疯狂地留下最后的诅咒。   即便我死,也要拖你一起坠下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 萧子桁:下面有请我自己给大家表演一个无能狂怒 第209章 落定(5)   然而令他愤恨的是……即便如此,齐婴依然看起来很平静。   他依然是无风的湖面,无论他人再怎么试图往水中丢入千钧巨石,那片湖面也依然宁静如昔。他唯一的变化可能只是眼神,平静中透出了些微悲悯,仿佛在可怜他,在施舍他。   是那样的居高临下。   而正是这个怜悯的眼神击垮了萧子桁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令他彻底疯狂了。   他激烈地挣扎企图挣开裴俭的束缚,疯狂地对齐婴怒吼:“不准这样看朕!朕是天子!你不过是朕的一条狗!你凭什么可怜朕!凭什么!”   他不顾一切地挣扎,像是被激怒的野兽,而他的力量再大又怎么能挣得开久经沙场的裴俭?   裴俭牢牢地控制着他,唯一的意外只是萧子桁在挣扎时自己撞上了裴俭的刀锋,脖子被割开了一道血痕,一滴血顺着他的脖子缓缓流淌下来,让一切看起来更加混乱不堪。   齐婴叹了一口气,随后便不再看萧子桁了,大约他心中仍在可怜他,对他当时那个癫狂而不体面的模样有些目不忍视吧。   遥记当年,他们曾是一起读书的同窗,一起看过锦绣文章、一起遥想着北伐功成的大业,可后来人生既长、遭际渐杂,人心终于渐渐离乱,以至于走到无法收拾的境地。   五年前是我输了,如今又是你输了,但其实输输赢赢又有什么意思?   你我本不必如此的。   齐婴闭了闭眼,随即挥了挥手,他身边的韩非池很快会意,于是示意身边的将士将天子以绳索捆住。   淆山之间有无数的朝廷官员,他们都对今日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如今只是眼睁睁看着这大乱的一切发生,看着天子被缚宛若阶下之囚,心中的震撼和恐惧都强烈到无法比拟。   大梁的天……真的变了。   如此突然,又仿佛……水到渠成。   他们犹自震撼,此时却又听已然被缚的天子惨笑出声,他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而方才的那番挣扎已经让他的金冠散落,如今的他披头散发、如同街边的乞儿。   他像是疯了,盯着齐婴阴鸷地笑,韩非池当先不耐烦了,眉头紧皱着挥手,让将士把人带下去,而萧子桁就在这时开了口,说:“齐敬臣,你以为你赢了么?”   他的声音很低,同时又很阴沉。   “或许今日在淆山你赢了,但在建康呢?”他得意地大笑,“你的家人呢?你以为朕就那么信任你、不对你做任何防备?朕告诉你!朕已命廷尉围了齐家,你家族中的所有人都在朕的手上!你敢动朕一下,朕便让齐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为朕殉葬!”   他猖獗地大笑起来,而齐婴只有一声叹息,他甚至不想再同萧子桁多说一句话了,只是十分疲惫地让人把他带下去。   萧子桁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那双桃花眼,死死地盯住婴,一边被人拖走一边激烈挣扎,大声喊:“齐氏全族都在朕手上!你怎么敢!你……”   而韩非池已经不耐再听萧子桁叫嚣,于是终于好心地给了他答案。   “二哥是何等谋略,会想不到这些?”他冷声说,“陛下省省吧,廷尉如今想来已被枢密院拿下了。”   萧子桁猛然愣住,像是忽然被人掐住了脖子,一丝声息也发不出了。   而韩非池更没说的是,他的父亲韩守松已经领了伯父的虎符、暗中调五万军控制了建康,赵庆晗已经被缉拿,皇城已无忧。   一切都在指掌之间。   大事终将成。   然而就在一切都将尘埃落定的时候。   遥远的山野间忽然传来人的呼喊声。   淆山侧锋的山顶处依稀立了两个人影,所有人都顺着声音仰首极目去看,映着山间的火光和朦胧的月色,终于看清了站在那里的两个人是谁。   ——是傅大公子傅卓,和齐四公子齐乐。   傅卓正挟持着齐乐站在悬崖之畔。   众人只见一向温文尔雅的傅大公子如今也近疯魔,脸上凶相毕露,他紧紧地箍着齐乐的脖子,站在山崖之上大声喊道:“齐敬臣,放了陛下!让你的人退兵!否则我就把你弟弟推下去!用他的血来洗刷你谋逆的罪孽!”   惊变来得猝不及防!   所有人都跟着慌乱了,即便于大位无争的人也不禁跟着惊呼连连。   有看清形势的臣子精乖、连忙跟着风向转到齐婴这一边,在人群中大骂傅卓卑劣,也有那迂腐的老臣不甘看着皇室受欺侮,于是叫嚣道:“齐敬臣!天子待你不薄,大梁更于齐氏有恩!你现在悬崖勒马迷途知返,陛下宽宏大量,念在你于家国有功的情面上定会从轻惩处!如若你不知悔改,你亲弟弟便要血溅于此!难道你真要为了权位而舍弃骨肉至亲不成!那与禽兽何异!”   一番陈词慷慨激昂,引得一班老臣连连附和,韩非池当先听不下去了,一声断喝曰:“老匹夫!左相要做什么哪里轮得到尔等置喙!——来人!把人捆了!封了他的嘴!”   士兵们听命行事,立刻便将一干叫嚣的老臣一一拿住,而文人老臣的嘴岂是轻易就能堵住的?他们越发大肆叫嚣,呼喊着什么“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俨然一副心甘情愿为大梁正统牺牲性命的壮烈模样,更将场面搅成一团乱麻。   一切都乱了套了。   而在这样的动荡中,只有齐婴和齐乐是很静的。   他们隔着嘈杂的人群,隔着陡峭的山崖,隔着重重的巨树和岩石。   遥遥相望。   齐婴看得很清楚,甚至能看到齐乐的脸因为傅卓用力的扭缚已经涨得通红,他连喘息都很困难,可他看着他的目光却并不带着痛苦,甚至齐婴隐隐看见……他在笑。   笑。   是的,他的四弟是很爱笑的。   他还记得幼时四弟和三弟一起进家塾读书,王先生很严厉,没过多少日子便要打他们手板,三弟当时哭了很久,并且事后也一直记得这事,而四弟虽然也哭了,却很快就把这事忘了,次日就重新高高兴兴地抓蛐蛐儿、和家中的小厮们一块儿藏猫。   一点也不往心里去。   父亲当年经常说四弟不成器,说他性子跳脱不稳重,恐将来难成大事。可齐婴其实一直觉得四弟达观,就算不能建功立业,也能一生平安喜乐,这样就很好,至于他的未来,有自己和长兄来照顾,总不会过得差了。   然而其实齐婴自知并没有把弟弟照顾好,譬如当年那场春闱。他知道齐乐凭自己的才学是可以入二甲的,只是当时自己为了顾全大局不得不举贤避亲黜落了他,让他受了很多委屈。   然而就算是这么大的事,齐乐也只生了一阵的气,齐婴知道弟弟没有变,还和幼时一样达观开朗,这令他很欣慰,同时也很歉疚。   他本想之后再补偿他,可惜事不由人,齐家忽而一朝倾覆,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模样,官场由他们的福地变成了泥潭,所有的叔伯子侄都纷纷被贬黜受难,牵连无数。   而偏偏在这个时候,齐乐长大了。   家族大难令他心性大变,再不像孩提时那样无忧无虑,他在所有人都向外跑的时候跑到了自己身边,并告诉他:二哥……我想帮你。   只这么一句就令齐婴深为动容。   他心中很欣慰,觉得弟弟终于长大了,可五年前的局势实在太过艰难,即便是齐婴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活下来,自然更不会容许自己单纯的幼弟也淌这个浑水。因此彼时他故作冷淡地拒绝他入仕,以为时日一长他自然会懂得放弃,就像小时候一样——他毕竟不是有长性的孩子,碰到困难的文章没多久就会放弃不读了,齐婴以为这一次他也会这样。   可没想到偏偏这一次他坚持到了底。   他独自应考、独自入仕,独自从九品做起,独自一步一步走到如今。他是齐家的人,鼎盛之门陡然衰落,这等门庭的后人在官场之中怎会过得轻松?齐婴知道齐乐受了很多折辱,太常寺的长官也给他下过许多绊子,可齐乐从始至终没有一句怨言,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更没有祈求过自己的帮助。   他再也不像小时候一样了,再也不会哭着对他说“二哥帮帮我”。   他已经学会了独自承担一切。   他是如此的懂事、如此的成熟,可齐婴其实宁愿他还像幼时一样什么都不懂,这样他此时此刻就可以留在家中和父亲母亲在一起,而不是被人挟持着站在生与死的悬崖之畔。   敬康……   月色迷蒙,淆山辽阔。   山崖之上的齐乐也正在越来越艰难的呼吸中注视着自己的二哥。   他看到了那时二哥看着自己的神情,就像他们小时候一样。那时自己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惹上一些麻烦,要么被先生打、要么被父亲训,每当这时他去向二哥求助,二哥便总是会这样看他——有一点为难,有一点无奈,但更多的是袒护、是关切。   而此时他眼中最浓的则是心痛。   齐乐觉得呼吸越发困难起来,自己身后的傅卓似乎还在大声地喊着什么,想来是什么威胁的话吧,他已经耳鸣到有些听不清了。   可他的视线和思绪依然很清楚。   甚至他的心,也从未如此刻一样清明。   他看到了许许多多的过往。   二哥深夜坐在灯下帮他改文章的样子,二哥在父亲要打他手板时护着他的样子,二哥在春闱后被父亲罚跪在祠堂那夜的样子,大哥和三哥出事后二哥从廷尉法狱中赶回家的样子,二哥佯作冷漠地拒绝他入仕的样子……   还有很多。   那么那么多。   尤其他还想起一桩趣事,那时他小时候,他和三哥调皮些,有一回上树去抓知了。上树的时候快活极了,也不知怎么蹭蹭的就上去了,可下来的时候却发现那树原来那么高,以至于他们都害怕得不敢往下跳。   他们哭、他们叫,可四周却鲜少有人经过,过了好一阵才有几个仆从发现了他们,二哥也匆匆赶来了。   当时他看着他们两个的神情很是无奈,可他没有训斥他们,只是叫他们往下跳、又安排了两个小厮在树下接着他们。   他们那时候怕极了,都哇哇地大哭,齐乐还记得自己那时候一边抹眼泪一边对二哥说:“二哥……我害怕。”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明明家中的小厮们都已经过来了,他们接着自己也一定很稳妥,可他就是很害怕,总觉得要二哥接才会安心。   仆役们都跟着劝,让他和三哥跳吧,说树下的小厮一定会接住他们、不会让他们伤着的。而二哥却没有这么做,他很迁就他们,走到树下对他们张开手,说:“跳吧,二哥接着。”   后来他们真的跳了,二哥真的接了,他们都平安无事,只是后来不可避免地挨了父亲一顿板子,同时也是过了很久他和三哥才知道,二哥的手臂在那一回受了伤,伤筋动骨,过了很久才康复如初。   二哥……   我一直是个很没用的人,即便我真的很努力了,可还是无法帮上你,就像在朝堂上你站在最前面的位置,而我所拥有的仅仅只是一个角落一样——我们就是如此的相差悬殊。   可是我知道,你从来没有责怪过我,即便我是这么的没用、甚至曾经为了无关的人事而怨怪你,你也一直没有生我的气。   二哥,对不起。   我真的很没用,甚至现在,我还成为了别人拿来威胁你的工具。   可是二哥你信我,敬康已经长大了,现在我还是在树上,但我不想让你接我了——是我自己非要爬树的,那么,就应该由我自己承担所有的后果。   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我没有什么怨言,只是还有几句话想留下。   我走之后,请二哥代我照顾我的生母,还有宁兰,以及我和宁兰的孩儿……她们都是可怜的人,我本该照顾她们的,只是往后没有机会了。   还有三哥……他真的做错了很多事,可是他已经知道错了,倘若可以,二哥能不能抽些工夫劝劝他?这些年他把自己锁起来了,谁也走不近他,我也不行,他心中很在意二哥,我想若是二哥亲自劝他,兴许他就会慢慢好起来。   还有……还有……   还有最后一句。   二哥,对不起。   但我这一生最走运的事情……就是成为你的弟弟。   山崖高峻。   夏风骤寒。   那是谁的身影如此决绝,坠进了无底的深渊?   所有人都在惊呼。   所有人都在吵闹。   这神圣清净的淆山喧哗如同市井的勾栏瓦舍,又血腥如同深渊地狱。   而那座金碧辉煌的殿阁之内却只有一片空洞的死寂。   就像萧亦昭的眼睛一样死寂。   他看见了一切。   他看见尊贵的父皇满面血泪、被低贱的士兵扣在地上。   他看见左相的弟弟拉着自己母后的兄长一同坠下了悬崖。   他看见无数的士兵终于打开了他和母后所藏身的这座殿阁的大门,并抓走了母亲。   他看见母后眼中的绝望和恨意。   他看见无边的夜幕。   他被人领着,送到了左相的身边。   那个人身上还沾着他弟弟的血。   而他弟弟的尸首已经是一团模糊的血肉。   他看见左相面无表情,一眼都没有看向自己。   这很好。   萧亦昭默默地低下了头,掩藏住眼中深埋的刻骨恨意。   子时已至,六月初十终于过去。   所有人都记得……这是一个百年不遇的黄道吉日。   作者有话要说:第四卷 结束了,正文只剩下一个短短的结局卷,大概十天以内完结吧。   同时我们也又送别了一个人物,机智的大家早就看出端倪了,在此我不禁zqsg喊一句:读者太过机智作者真的很难苟!猛虎落泪以及到这里齐家四个孩子的命运基本都已经清楚了,所以我们就可以放个小彩蛋啦~(这也能算彩蛋吗…   四位公子的名字都是各自命运的写照,但都是反的:长子齐云字敬元,有位高权重(和云一样高)的意思,但终被罢官跌落云端;三子齐宁字敬安,有寻求安宁的意思,但五年前也是他让齐家不得“安宁”;四子齐乐字敬康,有和乐安康的意思,但最后只有他走向死亡,不乐不康。   至于齐婴字敬臣,“婴”指赤子之心,“臣”指恪守臣节,不知道他的命运会不会和名字一样,还是会反着来呢…?【如果只有他顺应了自己的名字,大家也不要问我为什么就他和其他兄弟不一样,问就是主角光环…(顶锅盖跑大结局我来了! 第210章 归家(1)   嘉合六年六月初十,淆山叛乱,逆臣韩守邺被俘。   同月廿三,帝驾归建康,嘉合帝下罪己诏退位,传位于储君萧亦昭。   七月初一新帝登基,改年号为容顺,大赦天下。   幼帝登基的那天身边并没有自己母后的陪伴,大梁的官员们听说太后是生了病、随同废帝一起去了华林园休养,然而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并不是真相,实则帝后应当已经被幽禁了,穷其一生暗无天日。   然而官场之上谁会执着于所谓真相呢?如此大乱之时,他们求的不过是一个平安罢了。   大典当日赤日炎炎,所有人都穿着厚重的官服在梁宫开阔的广场上等待,等待的却并不是幼帝,而是他们的左相——如今大梁朝野真正的主人。   幼帝也在等待。   他还很年幼,四五岁的年纪本应该什么都不懂,可大家都能看出这位小陛下早慧,此时他也随臣子们一起耐心地等待着,没有一丝怨尤,也不让宫人去催问左相迟来的原因,完完全全一副恭谨温顺的样子,让人不禁思及这位小陛下的年号。   “容顺”。   容,纳也;顺,从也。   无论怎么想都是一个温顺驯服的意思。   想到这里众臣心中不免微微唏嘘,亦为这位小陛下的前程感到担忧——他能平安顺利地长大么?倘若能,是不是也会一生都成为被人操纵的傀儡?   成王败寇……终归是一桩很残酷的事啊。   他们正唏嘘,宫门之外却终于传来了动静,小陛下和百官不禁一同回头看去,果然见左相正穿过宫门、缓步顺着长长的白玉道向御阶之下行来。   一步一步,稳稳当当。   朝廷百官对这一幕实在太过熟悉了,毕竟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都与这位大人同朝为官多年。算来小齐大人入仕也已有十几年之久,这条白玉道他走过不知道多少次,然而偏偏就是这一次,让此时观瞻他的所有人心中都五味杂陈。   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亲眼见过五年前齐家经历的那场大难,当时也是在这个朝堂上,这位大人独自一个站立着,被先帝重重地打落泥潭,此后虽然在夹缝之中勉强存活了下来,却也不免在朝堂之上成为了一介孤臣——几乎所有世家之人都与他刀剑相向,他虽然身居高位,可是却被人背后唾骂,同时也引众人怜悯。   那个时候没人能想到他还会有翻身的一天,然而仅仅只过了五年……他就翻了这大梁的天。   此时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   他已经得到了一切,而这一切并不是唾手可得,他走到今天这一步背后必然隐藏着无数的血与泪,而像这样得到成功的人难免都会志得意满,更难免会骄横凶戾。然而他们的上官此时还如同往日一般,就连神情都和过往一样开阔平静,他的气韵同这十数年中的每一天一般沉定安然,那是真真正正的宠辱不惊,真真正正的得失不论,只有真正的上位者才会有那样的气度和威仪。   百官不禁纷纷对他低下了头颅,下意识的臣服。   而这位大人则目不斜视,仿佛感觉不到众臣的惶恐,只是平静如昔地走到首臣的位置上站定,小陛下一见他来了,立刻很恭敬地从御阶上走下来,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身边,拱手称了一声“老师”。   是了,这位大人如今已是天子之师了。   淆山大乱之后官员们就隐隐听到了风声,说齐婴有意要将左相之位让出来给韩家的主君韩守松,以此答谢并扶持韩氏一族,而他自己则将转而为太傅,成为天子的老师。   太傅之职虽位列三公,算起来阶位是比左右二相更高的,可实则却没有实权,只是一个好看的空架子,譬如赵家当年就出了一位太傅,他们家虽有了不得的好名声,可也并未如何大富大贵,更遑论那点好名声也被他家不贞被休的孙女儿给败坏净了。   齐婴又为何要舍去相位而当什么太傅呢?   众臣正揣度着,此时又听上官对天子说:“陛下是君,臣下为臣,怎可趋揖拜问?”   这话是教天子君臣相处之道,自然很有道理,可小陛下仍为这句类似训诫的话而惶恐发抖,看上去是怕极了。   他颤巍巍地说:“我……朕知道了。”   随后便在宫人的侍奉下重新回到了御阶之上。   这时吉时已到,登基大典应当开始了,然而懂事的宫人们都知道如今这大梁宫中真正说了算的人是谁,因此纷纷看向齐婴,直到他点了头才开始鼓瑟吹笙,各样礼仪纷至沓来。   平心而论,齐婴并没有刻意折辱小陛下的意思,这次的登基大典没有丝毫马虎,就跟当年先帝登基时一般隆重,各样礼仪也都一应俱全,算得上是风光体面。然而变化的是观礼者的心态:众臣都知道如今坐在帝位之上的小陛下不过是个小小傀儡,甚至连这傀儡之位也很难坐得安稳,说不准哪一天就会死在深宫之中,到时候一说他是发了什么急症,谁又能追查得清?   因此所有人心中都难免会产生轻慢,连带着观礼也不太有兴头——他们都知道,萧氏气数将尽,他们再也不是这江左天下的主人了,如今这金碧辉煌的一切不过都是齐婴对他们一族的施舍,与孩童游戏何异?   一场大典在众人浑浑噩噩的观瞻中过去,随即总算进入了今日朝会的正题——有仇报仇,有冤鸣冤,封侯拜相,各得其所。   大梁朝廷的格局,今日便会最终定音。   刚刚登位的小陛下此时颤颤巍巍地坐上了皇座,他身边的宫人已经拿出了不知多久前就拟好的圣旨,开始一一宣读起来。   首先是论罪。   原大将军韩守邺及其子韩非从,谋逆犯上,颠覆社稷,罪不容赦,当株连九族。然,韩氏族亲护驾有功、忠于朝廷,念其功高,可免死罪,今诛戮韩氏长房一脉,其余族内子弟视情升贬,以昭陛下仁德。   另,傅氏宗族戕国久矣,在朝舞弄权术蒙蔽圣上、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在野大放私债收敛田亩、官官相护鱼肉百姓,其罪甚,今褫夺爵位、着廷尉严审彻查,视案情轻重予以明判。   这两道旨意,心思活泛的百官都能品出滋味来。   韩守邺自然不必多说了,罪大恶极又掌兵权,无论是左相还是圣上都必不能容,一脉伏诛也是能预想到的。   傅家的情形就复杂些。他们家的确可说得上是恶事做尽了,在坊间的名声又极差,被清算也是理所应当,何况五年前齐家的崩溃也和他们家脱不开干系,如今齐氏一朝翻身,傅家怎还会有好日子过?据说六月初十淆山生变的当日枢密院就已经派人控制了留守于建康的傅氏族人,如今他们一族大半都已下狱,只剩下在地方的一些旁支仍在负隅顽抗,可注定也折腾不了多久,很快就会被收入网中。   他们完了。   而最让百官拿捏不准的便是这道旨意对其余韩家人的态度。   “视情升贬”这话的意思就复杂了——上官是什么意思?韩家在这次的事上帮了他那么大的忙,难道等待他们的还有贬黜?左相难道就不怕受韩家反噬?   想到这里,众臣便不禁暗暗向韩家人投去了目光,见他们的主君韩守松正低眉敛目、不像有什么不满的样子,而他那个小儿子韩非池则更是悠然自得,仿佛对这旨意中要削弱韩家的意思毫无所觉一般。   百官正疑惑,耳中又听宣旨的宫人开始代为论功行赏了。   韩氏主君韩守正,晋为左相,加封一等公,世袭罔替。   原车骑将军裴俭,升任骁骑将军,加封安陆郡王。   原尚书六员韩非池,擢为廷尉正卿,进二秩。   ……   长长的封赏诰令一连串地下来,令百官听得越来越心中耸动,尤其他们还发现这道圣谕不单提携了在淆山大乱中站在齐婴一边的官员,更多的则是提拔了朝中年轻的庶族官员——譬如庆华十六年的状元李巍就被晋为了正二品的尚书台右仆射,嘉合年间的诸多寒门进士也都晋位良多。   他们……要成为这个朝堂的主宰了吗?   原本的士族官员开始心慌意乱……他们既没有从龙之功,又没法改换门庭赶上庶族升迁的时运,那么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呢?   毫无疑问……是疏远,是边缘,是沉沦。   大梁朝廷将改头换面,变成所有人都难以预计的模样。   百官心头惶惶,与此同时又隐隐感到自己正站在一段极其特殊的历史之中,他们面前或许将出现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那些陈腐老旧、伤筋动骨的积弊似乎即将被一把尖刀干脆利落地剜去,而江左这片土地在短暂的流血之后将再次长出新的血肉,旧貌换新颜。   宛如脱胎换骨。   所有人都处在无声的震撼之中,最后听到的封赏则是给齐婴的——他果然如传闻所料放下了相位,转而成为太傅教导天子。   太傅无实权,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如今放眼这个朝堂,那些年轻的庶族官员哪一个不是他的门生?哪一个不曾受过他的提携?哪一个见到他不恭恭敬敬地称一声老师?   他的确放下了权臣之位,可权势已经注定无法与他剥离。   甚至,他就是权势本身。   往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他都将成为大梁真正的君王,即便无名又有何妨?   他已能真正做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江左、乃至于这整个天下的一切,都尽数在他指掌之间。   作者有话要说: 齐老师好~ 第211章 归家(2)   而就是在齐婴入宫赴新帝登基大典的这—天,沈西泠也终于回到了建康,回到了风荷苑。   六月上旬闹兵变的时候齐婴没有带她—起去淆山,而是让她留在了霍州,此外还让白松在她身边保护她。那时形势太乱,齐婴又—向是谨慎的人,任何事都习惯于做最坏的打算,他大概是担心自己事败,不到最后尘埃落定是不会把她带在身边的。   沈西泠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且那时她背后的箭伤也很严重,的确不适合奔波,因此没怎么跟他犟就答应了。他承诺等新帝登基后就亲自去霍州接她,她应得乖,可后来却不耐与他分离,等局势稍平稳些便劝服白松带她回了建康,预备让那人措手不及。   —别五年再归故土,即便沈西泠的性子已经远不像小时候那样敏感了,却依然难免愁肠百结。   她在官道上远远地看见建康城的城门,—时之间心中便满溢前世今生之感,印象中她曾从这道城门几进几出,明明最后那—次她以为她再也回不来了,可就像宿命—般,此刻她又回到了这里。   如同落叶归根,她心中既欢欣温存,又难免有些惶惶之意,想来这就是所谓近乡情怯。   车轮辘辘,他们终于进了城,那时正是上午,日头最好最明亮,城中的早市开得正热闹,行人来来往往,商贩沿街叫卖,口音都是她最熟悉的,令她乍闻时还有些眼热。   她看见了熟悉的街景,熟悉的水道,熟悉的衣着发髻,行车时还看到她往年经营的许多铺面——她还看到了怡楼,正与她记忆中—模—样,看上去还亮堂体面呢,据说是被别的商贾盘了下来,这些年—直妥善经营着。   —切如旧。   沈西泠不知何故竟生了泪意,心底亦生出波澜,仿佛建康城整个夏季的蝉鸣都—起聒噪起来,令她有些躁动不定。而当白松终于驾着马车停在清霁山下时,她的心却陡然沉静下来了,耳边也不再有任何—丝杂音,静谧得如同置身于梦境。   是啊,梦境。   这五年来她实在梦见过风荷苑太多次了,这山间的—百零八级石阶、这满山苍翠的竹影,甚至于这山路上芳草的气息,—切都历历在目,于她而言,竟—丝—毫也不曾变得陌生。   沈西泠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切,实在难免有些恍惚,这时却听白松在她身边说:“到家了。”   她听言愣了—下,随即心中—动。   是的……这里是她的家。   天大地大,山河辽阔,她可以在任何—个地方安身立命,但只有这里……是她的家。   她的眼眶终于湿润了。   沈西泠—步—步顺着山间的石阶往上走,行行复行行,经过了几转才终于得见风荷苑的大门,仍然如过往—般是青瓦白墙,大门口仍挂着两盏灯笼,门楣上的题字依然是熟悉的走笔———切都和十年前—模—样。   只是她敲门后来开门的门房却是脸生的了,见到她也很陌生,大概本想将她这个不相干的人打发走,后来看到她身后的白松才放下了戒备。   白松让他放沈西泠进去,那门房却很犹疑,说:“白大哥莫为难我……风荷苑—直不许旁人进的。”   这话说得令沈西泠有些感慨,不禁就回想起了十年前那个大雪之夜她初来风荷苑时的光景,当时的门房也是这么说的;而白松—笑,神情中也有与沈西泠相似的感慨。   他叹了口气,对那门房说:“她不是旁人,公子不会怪罪的。”   那小门房却很执拗,仍是—副为难的模样,白松又与他说了好几句他才勉强让沈西泠进门,而此时风荷苑中的—切才终于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那四时不同的花木,那精巧漂亮的园林,那高华雅致的亭台轩榭,那曲曲折折的通幽小径……所有的所有,都和她记忆中—模—样。   宛若时光倒流,她重新回到了那些安定温柔、迷人心窍的过往。   她实在对这里太熟悉了,不自禁便顺着迂回的小路走向了她的握瑜院,入门之前就看到了院中茂盛的葡萄藤,她尚且来不及分辨清自己当时心中作何感受,便听见—阵微弱的猫儿叫声。   她低头—看,原是握瑜院的门开了—道小缝,—只小小的白面团子从门里摇摇晃晃地跑了出来,约莫只有—两月大小,—双碧蓝的猫儿眼漂亮极了,就像……就像是她的雪团儿……   她低着头看它,正犹豫要不要抱起它,却听到门内传来—阵声音,叫着:“小白!你是猫儿还是猴儿?怎的天天这么皮!快给我回来,你——”   门里的人跑出来了,是子君。   她看到了沈西泠,于是怔在了原地,看着她不敢置信,连猫也忘了要追。   所幸那猫儿没跑,倒是在沈西泠脚边转来转去,好像是很喜欢她,在她身边躺下露出了小肚子。   沈西泠弯腰抱起它,随后抬头看向子君,说:“子君姐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子君仍发着愣,看着她喃喃叫了—声:“小姐……”   小姐。   这称呼令沈西泠越发恍惚了……是的,她不应被称为“夫人”,而应被唤作“小姐”。   她回来了,她找到她熟悉的那些人们了。   子君这时终于回过了神来,于是猛地朝沈西泠跑过来,抱着她号啕大哭,嘴里—直喊:“小姐,小姐……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这动静闹得很大,把沈西泠怀中的小猫儿吓跑了,也把院子里的其他人给喊了出来。   是水佩。   她本是要出来埋怨子君吵闹的,结果看到沈西泠也是和子君—般反应,她于是也哭了,几个人都激动得发抖。   沈西泠微笑着擦了擦眼泪,对她们说:“我们先进屋吧……进去瞧瞧。”   她们—起进了屋子,而这里也和沈西泠记忆中—模—样,什么都没有变。   屋子里窗明几净,—点不像是多年无人的样子,她离开时的很多东西都还留在原位,譬如妆台上她的钗环首饰、胭脂妆盒,譬如她自己叠在床榻上的小锦被,甚至连当初她被官兵抓进牢狱之前最后看的那本书都还放在桌子上,书页就停止她当初看到的地方。   —切的—切,纹丝不变。   水佩仍然在哭,—边哭—边告诉她,说自她走后公子也很少再回风荷苑了,但他—直嘱咐她们要照顾好握瑜院,让这里的—切都不要变,她们都知道,公子是在等她回来。   尽管那个时候他也不知道,她究竟还能不能再回来。   沈西泠的眼泪掉得更凶起来,这时她听到—阵熟悉的猫儿叫声……在她的床榻上。   她探头去看……看见了雪团儿。   它还和原来—样是雪白的,只是长大了很多,趴在床上软绵绵的被子上,毛茸茸的尾巴轻微摇晃着,不像原来那么好动了。   它已经十—岁了……   它看着她,有些戒备和警惕,大概早已经不认识她了,她想靠近去摸摸它的时候它还躲了躲,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随后又闻了闻她的手指,仍然没有想起她。   她实在是个太不称职的主人了……离开了它这么久。   沈西泠有些落寞,同时又很开怀庆幸——她起码赶上了,能与雪团儿再相处—段时光。   这样就很好。   水佩—向是很体贴稳妥的,见到雪团儿不认识她了,便察觉了她心中小小的失落,为了逗她开心,又告诉了她—件喜事:风裳已经和六子成婚了,两人还有了孩子,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可爱极了。   沈西泠听言很高兴,又问他们在哪里,子君抢话说他们也还在风荷苑,只是今日风裳随六子—同出去采买东西了,想来在过上—阵就会回来了。   真好。   沈西泠心中的圆满之感越发强烈了起来:水佩、风裳、子君、六子,还有雪团儿……她记忆中的—切都还在原地,如同维系着—场甜美的梦境,让—切都延续着曼妙。   唯—的缺憾是……青竹不在了。   沈西泠静默了—会儿,随即看向了后山的方向。   青竹……你也要—直跟我们在—起。   沈西泠和所有人—起去了后山。   这里种了许多樱树,漫山遍野都是,如今过了花期枝头难免寂寞些,但—到春天都会开满漂亮的花,何况每逢三月清霁山的花会就开始了,到时候会尤其的热闹,生气勃勃。   是—个很好的长眠之地。   沈西泠就将这里选作了青竹的坟冢。   白松亲手埋葬了他,就在—棵很高大的樱树下,四周流水潺潺鸟语花香。   整个过程他都很沉默,沉默地掘开土地,沉默地将他的棺木埋进土里,沉默地和所有人站在—起,沉默地看着其他人落泪。   他看起来并没有多么伤情,只是左眉中间的那道伤疤不知为何显得更浓深了—些,也许是因为他的眉下意识皱紧了的缘故。   沈西泠见此不禁想起了六月初齐婴从病中醒来时乍闻青竹死讯的那个模样,也是如此克制和内敛,但眼底却浮现出浓稠的哀色。   她知道的,他们都已经将他看作是自己的家人了。   沈西泠恍惚地想着,眼前的绿荫又仿佛渐渐变成了竹影,那个已经离他们远去的人依稀又化成了十年前小童的模样,少年老成、刻板严肃,同时又有些令人意想不到的迷糊和心软。   他好像从竹影中走了出来,同时告诉他们:   不必太伤情,我已归家,从此便再无遗憾了。   连月来沈西泠遭遇了太多波折,而近日自霍州—路回到建康路途也很艰辛,她实在有些累了,连用午膳的力气也没有便想睡下。   水佩她们都很欢喜,她说什么她们都说好,—个替她铺新被,—个则去小厨房琢磨着要做—顿丰盛的接风宴。这氛围令沈西泠心暖,她便也由着她们张罗折腾,躺在熟悉的屋子里心中感到奇妙的安逸,没过—会儿便睡了过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许只有几柱香的工夫,也或许有好几个时辰,总之等她醒来的时候,齐婴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她的床头。   他就坐在她身边,手中握着—卷书在看,而她则发现自己正侧着身睡,不知怎么却枕在了他腿上。他—开始没发现她醒了,仍看着手里的书,后来她动了动他才把书放下,低头看她时眼中有内敛的温存。   他声音柔和:“醒了?” 第212章 归家(3)   她睡得有些朦胧,眼睛还有些睁不开,只看到床帐外漏进明亮的日光,想来还是大白天呢。   她揉了揉眼睛,在他腿上蹭了蹭,模模糊糊应了一声“嗯”。   他笑了笑,侧身把书放到了床边的矮柜上,腾出手来轻轻搂住她,问她:“怎么不等我去霍州接你?”   他捏了捏她睡得有些发热的脸蛋儿,带点责备地说:“你自己一个人多危险。”   他的手有点凉,让沈西泠的意识更清楚了些,她笑了笑,随即懒洋洋地爬起来,又偎进他怀里靠着,拉着他袖子的边缘声音不大地说:“我那么厉害,才不危险呢。”   带点得意的小娇气,逗得齐婴莞尔。   的确,她是很厉害,原本他还觉得小姑娘柔柔弱弱需要他处处照顾,经过这么一遭事他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他的小姑娘早就长大了,厉害得能救他的命了。   他搂她搂得更紧一点儿,说:“嗯,你厉害。”   他语气中小小的无奈和宠爱把沈西泠逗得咯咯笑,她搂着他的肩颈去亲吻他的侧脸,像只小猫儿一样在他怀里伸懒腰,缠缠绵绵地勾着他叫他:“二哥哥……”   是她撒娇时一贯的模样。   两人这回又分开了半个多月,真正是小别胜新婚,一番周折之后尤其彼此思念得紧,自然难免干柴烈火,何况如今他们之间也不必再忍耐什么了,于是很快纠缠在了一起,吻得难舍难分。   两人情浓,又回到了他们彼此都最熟悉的风荷苑,还正是她的床榻上,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俱在,不放纵一番都好像有些没理,只是齐婴心中还挂念着小姑娘背后的箭伤呢,于是便不得不收敛了许多,压着情丨欲问她:“……你的伤如何了?”   那伤口在湘州时他曾见过,那段日子她为了他的事废寝忘食,连药也顾不上擦,等他醒来后发现的时候伤口已经快要溃烂了,严重得令他震惊,更多的则是心疼。   这小姑娘原来就喜欢跟他撒娇,一点小事也要想法子惹他心疼,然而这回她真的受了很重的伤,她却反而不吭声了,六月初的那几天一直都扮得很坚强,连一声疼都不说,只催着他让他赶紧去淆山稳定大局,不要管她这点小伤。   他知道她这是不想让他分心……可她越这样,他其实就越挂念越心疼她。   他已经爱极了她。   此时小姑娘窝在他怀里,方才那一吻让她脸颊绯红,妩媚又撩拨,说话的声音更温软得酥人,嗔道:“早不疼了,骗你是小狗。”   齐婴却不放心,看了她一会儿又起了身,从床边的矮柜上拿过一盒药膏。   他还没说什么,沈西泠便立刻苦了脸,连忙往床角缩,说:“好都好了,怎么还要擦药?我才不擦。”   齐婴好脾气地看着她,温声说:“我问过大夫了,说你这伤还要再擦一阵的药——不是不疼了吗?那还躲什么?”   沈西泠却还不愿意,又跟齐婴犟了一会儿,直到他终于沉下脸、又变成一副严厉的长辈模样她才不得不服软妥协,乖乖地由着他了。   唉……这小时候种下的怕他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得掉啊?   沈西泠有些丧气,却也没别的法子,只能不甘不愿地解开了衣服,软绵绵地伏在床榻上,对他露出了白皙细腻的后背。   她像是夏日最美丽的一朵风荷,有最清净的美丽,偏偏身段儿又太过妩媚了,漂亮的肩胛有勾人的弧度,明明那么文弱,可后背却不显得枯瘦,无论怎么端详都漂亮极了。   然而……她背上却有两道狰狞的伤口,都是为他挡箭留下的。   这些伤是一月前留下的,到如今已基本愈合,疼大约是不会很疼了,只是伤口依然很明显,齐婴甚至能想象到最初那是怎样血肉模糊的样子……   ……她当时该有多疼?甚至,或许只差一点点,那些箭就会要了她的命。   他差一点就要失去她。   强烈的后怕令齐婴的手都有些不稳了,甚至面前这样香艳的画面也没勾起他的旖思,他脸色很沉重地为她擦药,眼中的疼惜浓得化不开。   而此时的沉默对于沈西泠来说就有些焦灼——她知道自己后背上留下了伤口的痕迹,现在还很丑,虽则她其实并不是很在意容貌的人、也知道齐婴并不看重这些,然而她莫名就是很在意这件事,更加不愿意被他看到自己不好看的一面。   她希望自己在他面前一直都能是美丽的……起码,不能丑。   因此沈西泠此时其实有些害臊了,表面虽然乖巧地由着他给她上药,但心里又有些焦灼,眼下的沉默于她而言可真是酷刑,她有些不高兴了,又有点委屈,等齐婴注意到的时候枕上已经留下了她的泪痕。   竟不声不响地哭了。   齐婴吓了一跳,连忙问她是不是疼,她不说话,就自己在那掉眼泪,齐婴心疼得厉害,又把人抱进怀里,连声唤着“文文”,问她到底怎么了。   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声音小小地说:“丑……”   他一时之间没听明白,又听小姑娘抽抽嗒嗒地补充说:“我不要你看见我丑……”   齐婴:“……”   他实在没想到她介意的是这个,一时觉得又无奈又好笑。   他叹息着把她自己抹眼泪的小手拉开,一边替她拭泪,一边笑着叱了她一句:“哭得越来越荒唐。”   沈西泠哼了一声,小情绪还没消退呢,齐婴笑了笑,又看向她的后背,她生气了,想推开他,没想到他却忽而用了点力道转过了她的身子,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吻上了她的伤口。   柔情似水。   佳期如梦。   他细细地吻着她的伤疤,酥麻的感觉顺着后背蔓延到她的指尖,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要化了,就化在他怀里,化成一汪水,这一生都没法再长出骨头来。   ……她怎么这么喜欢他呀。   沈西泠心中叹着气,又感觉到自己被他从身后抱住了,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说:“到底要多美才甘心?何况根本就不丑。”   “就算真的丑,”他的声音带了一些认真,“我也爱你一生。”   爱。   仔细想想,他们之间定情如此之久,但是提及这个字的次数却少得可怜,大约是因为他们两个都不是话多且喜欢诉情的人,尤其是他,比她更加内敛寡言。   可此时他对她说出这个字了,并没有多么隆重,只是很平常很自然地说出来,却反而让她感觉到他的真心。   他真的很爱她……不需要她有任何猜忌或担忧。   沈西泠的嘴角不可抑制地想要上扬,方才那股莫名其妙的小情绪也总算退了下去,而这就让她立刻意识到了方才的自己是多么矫情和可笑,她觉得更害臊了,可又不想被他察觉出端倪,于是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便想法子要转移话题,想了半天还是只能问他,今日的登基大典顺不顺利。   齐婴知道她的小心思,却也不点破,一边帮她把衣服穿好,一边答:“一切都寻常,没什么不顺的。”   而沈西泠听了这句话心中却还存了些担忧。   她方才虽然的确是因为想把话叉开才问他这事的,但其实就算没有这么一茬她也想问他这个,原因无他,只是她明白他如今的处境有些复杂——诚然他现在是彻彻底底的大权在握,再不会像以前那样受制于人了,可却要面对许多新的问题。   譬如朝臣的眼光和天下的议论。   譬如那位年幼的小陛下。   她抿了抿嘴,问他:“那些朝臣……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为难”这个说法有些隐晦,沈西泠当然知道如今的大梁朝堂不会有人敢与齐婴在明面上起冲突,只是水面之下会有怎样的暗涌那就说不准了,她尤其担心士族旧臣会表面顺从背地生事,如今天下新定,这样的不安稳会是致命的。   何况文人的笔何等锋利?他们会怎么说他、怎么写他?她几乎都能想象得到——他们会把他说成逆臣,说成奸佞。   小姑娘的眉目含着淡淡的忧愁,反之齐婴的神情倒是很平静。   世道是公平的,得到的同时必然会失去,他既然得到了支配朝堂的权力,那自然就要舍去生前身后的名声,没什么可遗憾的,这样的觉悟早在五年前他与顾居寒联手掀起那场战争的时候就做好了。   此时他宽慰地拍了拍沈西泠的肩膀,说:“所得为身外之物,所失亦是如此,不必担忧。”   沈西泠听言一笑。   他原本就是个旷达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似乎更加淡然了,连在青史上留下怎样的名声也毫不介怀,沈西泠想一想,觉得自己比他差了许多,看来往后还是要磨练磨练心性。   她静了一会儿,又问:“……那幼帝呢?他又如何?”   还不等齐婴答复,沈西泠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又补充道:“他是亲眼见过淆山之乱的,四五岁的孩子已经懂事了,怎么可能心里真的不介怀?长大以后也会一直记得的,泰半还会把你视作仇敌。”   说到这里她撇了撇嘴,又带了些情绪地说:“何况他有那样的父母,能被教出什么好?定然会不让人省心。”   这话就说得带了些私怨了,齐婴笑了,问:“哪样的父母?你又知道了?”   沈西泠一副“当然了”的表情,更加动了气,说:“他们那么欺负你、还让你沾了五石散,能是什么良善的人?”   说到五石散她的情绪就更激动了,又一下抱住了齐婴,声音低了些,说:“谁都不能欺负你……”   作者有话要说: 沈文文真的…太两面派了…男朋友昏迷的时候不知道有多能干…结果人家一醒她就这样…   到底能不能表里如一一点! 第213章 归家(4)   她抱他抱得紧紧的,带着对他过去五年隐忍的心痛,又有理所当然的维护……就像她小时候他对她一样。   齐婴感觉到她的情绪,同时也感受到他们之间奇妙的羁绊,一时心中柔软到无以复加,近来在朝堂之上心中不自觉蒙上的尘垢不自觉便消弭了,重新清明干净起来。   他什么都没再说,只是也搂住她,温情无限。   两人一同静了一会儿,而沈西泠心中的忧虑却还没有消散,她抬起头看着他,眉头微蹙,想了想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并不贪求如今的权势,也没有称帝之心,你是真心想要好好培养那个孩子,有朝一日还政于他……可他却未必这么想,朝廷百官和天下百姓也未必会相信。”   沈西泠或许就是这世上最明白齐婴的人了,她知道他有出离之心,与其在朝堂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其实更喜欢闲云野鹤昼寝垂钓的日子,可如今江左局势未稳,幼帝又不足以主政,以他的心性,是一定会留在这里收拾烂摊子的。   可是……   “你的苦心或许会被糟蹋,这倒也还在其次,”沈西泠叹息着,“我最怕的是三人成虎,最终要招致大祸。”   她靠在他怀里,有些低迷地说:“二哥哥……我真的不想再经历那一切了。”   她很害怕。   的确,沈西泠如今虽然不过才二十一岁,可是眼见的兴衰变迁已经太多,她经历过那么多离乱坎坷,如今好不容易要过上安宁平顺的日子了,真是怎么也不想再被卷进过去的噩梦。   齐婴当然知道她的惶恐,他搂着她,在她肩上轻轻地拍着,说:“我知道你怕的是什么,这一次一切都会好好的。”   “你说的都对,”他低头看着她,神情也很认真,“那个孩子我会尽心教导,但是如果终归磨不掉他身上的戾气,我也不会勉强。”   他这后半句话的意思很深邃。   “不会勉强”,这话听上去十分平淡,但仔细推敲起来似乎又有些杀伐之意——他是不是在说,如果萧亦昭生出歹念,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让他退位?   沈西泠拿不准,但她知道了他心中对那个孩子是有防范的,这便让她有些安心。   她宽心了,脸上的笑容便多了起来,拉着他的手对他说:“你有数就好。”   顿了顿,她又意识到了什么不对,重新仰头看向齐婴,脸色很严肃,说:“不对,光有数也不行,你还要好好休息,不能整日操劳——在清渊找的那个大夫都说了,说你一定要戒劳戒忧,不能再终日伏案费心,这话是一定要听的!”   她来了精神,从他怀里脱出身来,坐直了看他,继续叭叭地说道:“你去淆山以后我也没闲着,给你找了好几个大夫,有江北的也有江左的,估摸着过几日也就能到了,等他们来了你一定要让他们好好给你看诊,遵医嘱,不能胡来。”   她喋喋不休,齐婴也不插嘴,就看着她听她说,与其说是在听她的告诫,还不如说是在欣赏她说话时生动的模样,十分讨人喜欢。   沈西泠发觉了他的走神,不禁生气地推了他一下,问:“你有没有在听我说?”   齐婴握住她的手,好脾气地应答:“听了。”   沈西泠不信,反问:“那你说我刚才说了什么?”   齐婴答:“戒劳戒忧,遵听医嘱。”   沈西泠听他说对了,这才稍感满意。   然而她还没满意多久,就又听到齐婴说:“然而近来还有一桩事,大约是免不了要费些心力的。”   沈西泠没想到自己前脚刚刚说了那么多,这人后脚就跟自己说起了政事,难免有些生了气。齐婴见她如此也不禁笑了,亦坐直了些,轻轻牵着她细白的小手说:“就这么一桩事罢了,而且说起来我具体能做的也不多,兴许还要借你的力。”   这话倒是勾起了沈西泠的兴致,她顾不上生气了,只问:“是什么事?”   齐婴指的是与北魏之间的关系。   当初他离开上京时曾和魏太子高靖见过一面,他还将一个卷轴留给了对方,其中只讲了一件事:倘若未来大梁由他主政,那么便会尽力促成两国通商。   通商之事其实两国都盼了很久,南北作物差异良多,至于其他行当也有互通有无的需要,可惜多年以来两国征战不断彼此仇视,朝廷便将通商的路子一应封禁了,一来是国仇使然,二来也是为了防止敌国影响自己的钱货命脉。   而如今南北之间既然要共谋大同,那么通商之事也就刻不容缓了,许多的壁垒亟待打破、许多的道路需要沟通,真正是百废待兴。   齐婴和高靖已经有了这样的共识,而如今大梁的内政也已有了要稳定下去的趋势,既然如此,那么复兴之业也是时候着手筹措了。   离乱将止,他们这些掌权之人,总要想方设法让天下黎民过上安稳富庶的日子才好。   然而两国朝廷之间虽然可以一纸政令开埠通商,真正的商贾们却很可能存有观望之心、不敢动作。两国毕竟隔阂已久,商道中人为了躲避风险或许仍会选择在一国之内经商买卖,如此一来通商久不见成效,恐也会被两国朝廷视作鸡肋,这绝不是齐婴和高靖想要看到的。   而沈西泠原本就是商道中人,她多年经营,手下有南北商贾无数,背后更有沈家残存的势力加持,倘若有她从中斡旋调度,想来很多事情都会事半功倍。   沈西泠一听他说这个,心中也是万分高兴。   她经商起家,又在江南江北都生活过很长时间,对两地风土人情俱十分熟悉,更知晓两国商业发展的具体境况。她早就希望打破壁垒相互通商了,这样不仅商贾们能从中得利,更重要的是百姓也能以更低的价钱买入货品,不论对哪一方来说都是好事。   她很高兴,很快就应承了下来,兴致勃勃地与齐婴说起了此事的安排。   齐婴笑了笑,又说:“商道中事我了解不多,具体的也要再和尚书台磋商,现在李巍升任了右仆射,过段日子我叫他来家里一趟,我们一同说一说吧。”   李巍这个名字沈西泠颇为熟悉,知道是齐婴第一次主考春闱时亲手点的状元,这些年齐婴一直深陷困境,难得这个李巍没有另投他人也没有落井下石,这让沈西泠对他的印象十分不错——而且仔细想想,当年齐婴头一回去她的怡楼时,身边也带着这位李大人呢。   她兴致盎然地点头答应了,却没意识到齐婴对她的变化。   以前他从不会主动跟她提起政事的,即便她百般追问他也会避而不谈,或者只是简单说几句打发她。如今就不同了,他开始相信她了,知道她有能力帮助他、并且也不再把依赖她当成什么值得羞耻的事。   他们在真真正正变得平等。   这些变化都来得太自然了,两个人其实都没有明确的意识,然而这样的变化却润物细无声地滋润在他们心底,让他们彼此都觉得更加熨帖。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沈西泠想起了什么,神情有少许的犹豫。   齐婴发现了,问:“怎么?”   沈西泠抿了抿嘴,又伸手捋了捋自己的长发,说:“就是……登基大典,魏国可曾派了使臣来恭贺?”   齐婴一愣,才明白她想问的是顾居寒。   他看她神情如此别扭,似乎还有些尴尬,不由感到有些好笑,说:“温若没有亲自来,若你有什么话或者东西要给他,可以另找人代劳。”   沈西泠应了一声,微微低下头、不说话了。   齐婴叹了口气,又把人搂进怀里,沈西泠听到他说:“文文,你我之间,何必如此?”   只一句话,便让她心头一松。   她的确是想问顾居寒有没有来,也的确想再见他一面,但并不是出于什么男女私情,只是她自觉亏欠了他很多,因此总想要找机会补偿他。   她想把那本当初用来威胁他的账册亲手交给他,一来是为表达对他的感激,二来也是一个承诺——两国通商任重道远,如果一切都倾向于她这边太多,那么两国的合作反而无法走得长远,遑论阴谋权术只可得逞一时,又怎能长久?她愿意用那些账册来为两国通商换取一个好的开始。   沈西泠靠在齐婴怀里,把这念头同他说了,他也很赞赏,还夸了她,说她有章法且不小气,都把她夸得脸红了。   她想了想,又说:“大魏重农,贬抑商道,若要与大梁达成真正平等的通商恐怕还需要走一段不短的路,初始几年,兴许我们还要让利几分。”   齐婴点了点头,也早就想到了这里。   他们两国如今需要追求长久的和平,但并不意味着大争之世已经过去。大梁可以在通商这件事上让,但是让的分寸却需要仔细把握,并且必然要在其他的地方把这里的让渡拿回来。   这是政治,这是家国,容不得他们掺杂私情。   沈西泠也明白这个道理,未来的几年她或许会帮助大魏发展商业,但她更加不会忘记自己的立场——她能够报答顾居寒的很有限,可是没关系,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她会一直把对他的感念放在心里,只要有机会她就报答一点,日积月累,总能表达出她的真心。   她把这桩心事放下了,于是更感到轻松开怀,只是齐婴又变得沉默了起来,沈西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便问他:“怎么了?”   他看向她,却没有立刻答复,沉默了好一阵后才有开口的意思。   他的神情有些复杂,眼中的情感沉甸甸的,而神情又是罕见的温柔。   他对她说   “文文,我们成婚吧。”   作者有话要说: 被迫在婚后挂机的小齐大人   PS:大家蹲的一些内容可能会放番外里,正文我还是要冲一波80w内、10号前完结的…flag不能倒! 第214章 喜悲(1)   当沈西泠随同齐婴一起坐在从风荷苑前往齐氏本家的马车上时,她仍难免心中惶惶,甚至紧张得犯起小时候的毛病——手指绞在一起,显得十分局促不安。   她又不禁回忆起前段日子齐婴对她说的话。   他说:“文文,我们成婚吧。”   仔细想想,这样的提议于他们如今的关系和处境而言是再恰当合理不过的了,可沈西泠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当时竟愣住了,口讷不能言语。   她这才意识到……原来她心中从没有考虑过和齐婴成婚的事。   她表现得太意外了,以至于让齐婴也不得不跟着产生了些许局促。小齐大人如今大权在握,可以任意支配一国朝堂,然而在面对沈西泠时却不能如此恣意,她表现出的惊讶让他一时有些摸不准她对婚事的态度,是故只有谨慎地再问她:“怎么,你……不愿么?”   沈西泠当然不是不愿意,只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也许是因为他们之间经历的波折实在太多了吧,是以如今她已经习惯了受苦,心中总隐隐觉得这才是常情,苦尽甘来一类的好事好像不应该落在她身上似的。   这念头太根深蒂固了,她自己甚至没有清楚的意识,此时只是颇为慌乱地对齐婴解释道:“嗯?哦……没有,我怎么会不愿?就只是……”   齐婴看着她,很温柔:“只是什么?”   他的温柔并没有让沈西泠放松,她仍然局促,想了好一会儿继续说:“只是……我觉得我们之间其实也不必成婚……”   她话刚开了个头,就看见齐婴的眉头皱起来了,不禁又急切地解释说:“我是说成婚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那不过就是一个说法罢了,两人若无情,即便有了婚书也不能长久,可倘若情长,即便什么也没有也还是能够一直相守……”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齐婴,声音越来越小:“我觉得,我们之间可以不必拘泥于那些俗礼……”   当时齐婴听了她这番言论好半晌都没有答话,沈西泠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些动气了,只有些逃避地垂下了头。   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与眼前这个男子成婚难道不是她一直以来最渴望的事么?可她现在却很回避此事——也或许她回避的不是与他的婚事本身,而是这婚事背后的许多东西。   譬如吧,如果要成婚,她就要面对他的家人。五年前她曾让齐家雪上加霜,她至今还记得当时在朝堂之上,当真正的方筠出现在众人眼前时,他父亲和长兄既惊又怒地回头看向她的那个眼神……她至今都很愧疚,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何况如今她已是二嫁之身……虽然她和顾居寒之间清清白白的,但是别人又会怎么想呢?即便众人碍于齐婴的权势不敢在明面上有什么非议,可是背后呢?总少不了要嚼舌根……她实在不想被人议论,也不想让齐婴惹上这些是非……   与其面对这么多的麻烦,她真的宁愿不成婚了,他们就像以前一样在风荷苑中默默厮守不是也很好吗?何必非要那么折腾……   沈西泠垂着头无声叹气,这时却被齐婴轻轻搂进了怀里。   他的手环着她的腰,令她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在被他笼罩着,奇妙的安全感。   “文文,”她听见他说,“你还记得原来我们说过私奔的事么?”   她眨了眨眼,心想这她怎么会不记得。   当时山雨尚且未来,北伐之战也还没有开始,他身上担着那么多的干系,可还是愿意放下一切带她走。   她从没有忘记过他的这个决定,并时时刻刻为此深深动容。   她窝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又听到他的声音平静地落进她耳中:“当时我就想与你成婚,并非因为我很在乎所谓夫妻的名分,而是我想倘若我们有了孩子,我一定不会让孩子再经受你小时候的苦难。”   他的语气安稳而柔和。   “我知道沈相很疼你,也爱重你的母亲,”他说,“可是他一定也很遗憾,最终没能有一个名分来安慰彼此。”   “你我当然可以不介怀世俗之见而孤僻地生活,但是我总想……给你最世俗的圆满。”   “三书六礼,宾朋满座,父母俱在,相守一生。”   “不必再有什么妥协取舍,只是理所当然地不再受苦,仅此而已。”   他的话总是这样的,点到为止、显得有些缥缈,有时会让人听不太懂,然而此时却仿佛扎在了沈西泠心底,她不但听懂了,而且深深地感动着。   这个人已经给过她太多感动了,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她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因为他几句话就感动得流泪,然而事实却是他总能找到她心里最脆弱的那个点,只要说几句话便能让她溃不成军。   这个人太懂得她了。   她又哭起来了,窝在他怀里泣不成声,他便笑着给她擦眼泪,然后轻轻地亲吻她,他们的气息纠缠在一起,好像自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那么理所当然,那么不容置喙。   沈西泠没办法再说出什么拒绝的话了,眼前这个人值得她付出她的一切,甚至即便如此也远远不够,那么她又怎么能吝啬于拿出自己的勇气呢?   他说得对——他们不能再妥协取舍了,要理所当然地,去追求最世俗的圆满。   ……然而即便沈西泠提前给自己鼓了很久的劲儿,但当她走下马车、站在齐氏本家的大门前时,这些勇气还是一股脑儿消散了,她重新变得慌慌张张的,甚至打起了退堂鼓。   她拉着齐婴的袖子说:“要……要不我们还是改日再来吧……我觉得我还没准备好……”   她这模样把齐婴逗笑了,他叹了口气,说她:“你十年前都不怕,难道现在还不如小时候?”   他说的是她十年前头回来本家时候的事,说起来眼下也的确和那时候差不多——她同样要来拜会他的父母,他也同样还是陪着她。   不过他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沈西泠皱起眉,理不直气也壮:“谁说我小时候就不怕?我那时候特别怕,只不过我没告诉你。”   齐婴无言,说:“那你现在也别告诉我。”   沈西泠不答应:“那不行,我现在就要告诉你——我害怕。”   ……这小姑娘是越来越不讲理了。   可惜如今小齐大人已不能再像过去那般板起脸来训斥她了,她也知道他爱她、会无止尽地迁就她,所以越来越由着性子做事。   她继续在门外踌躇了一阵,随后又觉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挨早了,于是自己想通了,便又深吸口气提起了精神,同齐婴一起踏进了本家的大门。   在那扇高大的朱门开启之前,沈西泠原以为这里也会和风荷苑一样,同她记忆里的样子如出一辙,未料当她同齐婴一起步入府宅之后,才发现这里更迭良多。   犹记当年她初来本家时只觉侯门如海,更见厅堂楼阁嵘峥轩峻,树木山石蓊蔚葱郁,处处雕梁画栋庄严气派。当时她走入正堂要穿过重重的花厅游廊,又要绕过不知多少插屏软挡,往来仆役比风荷苑多出十倍不止,游廊假山之畔还挂着画眉鹦鹉之类供人赏玩逗趣儿的鸟雀,那时她才知道所谓“豪奢”二字究竟是怎样一番气象。   而现在……本家是肉眼可见的衰败了。   往来的仆役变少了许多,游廊一侧也再没有被养着的金贵鸟儿,雕梁画栋虽犹在,只是却看得出乏人养护,因而朱漆脱落、油彩黯淡,再没有当年那般鼎盛之家的气派。   沈西泠原本还想不通一切为何会如此,后来走着走着才想明白。   这五年来齐家败落了,朝廷之内只有齐婴一人为官,所得也仅仅是他的俸禄,齐家上上下下有几百口人,他一个人怎么养?何况世人势利投机,在他家出事之后恐怕也都难免落井下石,原先往来多的高门想必都怕引火烧身因而断了来往,原先求他们办事的也必然都会退得八丈远,齐家孤掌难鸣,要败落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这满目衰败令沈西泠看得揪心,忍不住就牵住了齐婴的手。   齐婴一侧目便看见了小姑娘忧忧愁愁的眉目,她正仰头看着他,继而又对他说:“家里是不是没有银子了?我有银子,还有很多,可以都拿出来给家里用。”   她看向四周,补充道:“这里要好生修缮一番了,可不能让夫人她们瞧着伤情。”   她专注地看着四周、心中盘算规划着,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家里”。   她其实早已把他的家当成自己的家了。   齐婴淡淡一笑,心中的暖意长久地持续着,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握紧了她的手,与她一起向本家正堂走去。   正堂之中,齐家人已经到齐了:齐璋、尧氏、齐云、韩若晖、齐宁、徽儿、泰儿、宁氏,以及齐乐和宁氏的女儿念儿。   念儿还在襁褓之中,想来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长逝,仍睁着一双葡萄一般的大眼睛兴高采烈地注视着抱着她的母亲,小嘴咧着,看上去高高兴兴的,还觉得母亲鬓间别的白簪花很漂亮呢。   家中正活泼的孩子也就是徽儿和泰儿了,徽儿将满十一岁,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少女,坐在父亲和母亲身边安安稳稳的,至于弟弟泰儿就活泼些,他还只有五岁,正是爱跑爱跳狗都嫌的年纪,今日在这正堂上也不安分,时不时就要跑到门口张望一番,若望不见有人来便要撅着小嘴跑到祖母身边,拉着尧氏的衣角问:“祖母祖母,二叔叔和二婶婶怎么还不来呀?泰儿要看二婶婶!”   作者有话要说: 他俩之间没有波折了,以后都是搞别人,大家放心~ 第215章 喜悲(2)   尧氏还未及说话,泰儿便被他母亲训斥了,说:“泰儿过来,快别去闹祖母。”   泰儿一贯是服母亲管教的,一遇韩若晖训斥很快便老实起来,垂着小脑袋回到了母亲身边。   而韩若晖之所以叫他过去,也是因为顾惜婆婆的身体。   尧氏也苍老许多了,这五年她过得可不容易,既忧心着这个败落的家,又要照顾因为中风而不良于行的公公,心力交瘁得连鬓间的白发也多了起来,令人看了心疼。   泰儿是有些怕母亲的,因而在母亲身边待了没一会儿就又去了父亲身边。他父亲待他总是很宽容,虽然前些年他父亲总是离家说要去寺院静修、惹母亲哭了很多次,但这几年他已经不这么做了,因此更让泰儿安心。   他凑到父亲身边靠着,问他二叔叔什么时候才回来,他父亲温声答道:“快了,很快就回来了。”   这说法齐泰已经听得腻味了,便不满地撅起了小嘴,随后又百无聊赖地看向不说话的祖父和三叔叔。   他祖父前些年生了病,如今不能走动、往来只能依靠轮椅。听姐姐说,祖父原本就是个很严肃的长辈,但生病后就更加严肃沉默了,的确,在泰儿的印象里,这位不苟言笑的祖父甚至几乎没有抱过他。   而三叔叔也和祖父一样沉默,甚至比祖父更加不容易亲近。只是他并不是严肃,倒显得胆怯瑟缩,尤其在父亲面前格外闪躲,甚至到了走在路上远远看见父亲都要闪避的地步。泰儿一直觉得奇怪、不明白三叔叔为什么这么怕自己的父亲,有一回便禁不住问了父亲缘由,那时父亲的神情令他看不懂,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他说:“因为你三叔叔做错了事,而他……至今还不能原谅他自己。”   泰儿还太小了,他不明白人为什么会自己为难自己,明明父亲都不生气了、也没有人继续责备三叔叔,那他又为什么要这样束手束脚、畏畏缩缩地过日子呢?他都瘦得皮包骨头了,还生了许多白发,比祖母的白发还要多呢。   他实在想不通这些事,索性便也不再去想了,只又巴巴儿地看向正堂的大门外,终于听见了些许动静。他高高兴兴地从父亲身边跑到门口张望,果然瞧见是二叔叔回来了,身边还有一个仙女一般漂亮的人,想来、想来那就是传闻中的二婶婶了!   他很高兴,立刻扑上去抱住二叔叔撒欢儿,眼睛又禁不住一直盯着天仙一般的二婶婶瞧,既好奇又害羞。   啊,二婶婶真美啊。   泰儿正这样想着,又见二婶婶随着二叔叔一道上堂拜见了祖父和祖母,泰儿不知道为什么祖母那时竟然哭了,还拉着二婶婶的手一直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天仙一般的二婶婶也跟着哭了,唤了祖母一声“夫人”,随即便低着头泣不成声,祖父和父亲的神情都有些复杂,依泰儿看还有些悲伤难过的样子,但也不至于此,他说不清。   他看到二叔叔在安慰二婶婶和祖母,随即又听到祖父说:“大喜的日子不兴落泪——走吧,一起吃顿家宴。”   那天的家宴一家人用得其乐融融。   孩子们都在笑闹,大人们一开始有些局促,后来也就慢慢自然起来。   尧氏一直在给沈西泠夹菜,夹着夹着又反复端详她,一边说她长大了、更漂亮了,一边又说她瘦了、要她多吃些饭菜。沈西泠盛情难却,倒是比平时齐婴在旁敦促她时吃得还要多一点。   男子们寡言一些,但沈西泠依然能感觉到他们的善意。除了齐宁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人以外,齐璋和齐云都对她很和气,当日在朝堂对簿之时的那些震怒之色已经都消退了,变成了宽厚和体恤。   而沈西泠知道,他们的态度是不会突然转变的,齐婴一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做了许多努力,才让他的家人们放下过往的种种,心无芥蒂地接纳她。   她已不知该如何感激了。   家宴过后齐家来了人,是齐婴的学生李巍,来寻他商议政事的。   齐婴自任太傅之后其实很多政务都不再亲自料理了,只有一些极重要的会过手,李巍来找他商议的是此次水患过后的赈济问题,齐婴对此颇为重视,自然不会避而不见。   他去书房之前沈西泠还有些不高兴,不是因为他要撇下自己,而是她总挂念他的身体,不想让他太操劳了。齐婴当然知道她的意思,走之前哄了她几句,说他一会儿就会了结政事,不会很累,她这才不情不愿地由他去了。   尧氏看着他二人恩爱,心中也很欢喜感慨,又拉了沈西泠回嘉禧堂,同她一道吃茶闲话。   嘉禧堂于沈西泠而言也不是陌生的地方了,遥记当初她头回来拜见尧氏就是在这里,此外还一并见了相爷,她假称自己是方筠,为了圆谎还现学现卖了一段巴蜀之地的童谣,如今想来真是汗颜。   尧氏见她神情感慨,自然知道她也想起了往事,两人在坐床上一同吃茶,茶香袅袅也勾起了尧氏的谈兴,她笑了笑,说:“这日子过得可真快,一眨眼就是十年——我头回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半大孩子呢,坐在那儿文文静静的,漂亮得不像话。”   沈西泠低着头有些害羞地笑,又给尧氏添茶。   尧氏看着她,帮她别了别额前的碎发,神态祥和,又说:“那会儿我就觉得敬臣待你不同,你们是有缘分的,就算中间波折一些,最后也还是要走到一起,这便是缘法——好,真好。”   她一个劲儿地说着好,语气柔和极了,看上去很美——她的确不再年轻了,这十年光阴对她很残酷,将她折磨得两鬓斑白,可她依然很美,美得不落凡俗,美得慈眉善目。   沈西泠望着尧氏,心中又再次想起她对自己的千般万般好:她在齐老夫人的荣瑞堂上对她的袒护,她让人送她去风荷苑、让她住进握瑜院,她亲自为她主持笄礼,她在她伤情的时候宽慰陪伴她……   竟像是母亲一般暖人。   沈西泠感激极了,也正因此更加为旧年的冤孽感到歉疚,她对尧氏说:“夫人,当年的事都是我的错,连累了公子,也连累了……”   她还没说完,尧氏便摇头打断了她。   她的眼眶有些红了,看起来倒像是比沈西泠更激动,说:“好孩子,那些陈年往事可不要再提了,那不是你的错,只是时也命也,没法子的。”   她拉过沈西泠的手,有些哽咽:“你谁也不欠,敬臣都回来说了,说这次在淆山是你救了他的命——我从不祈求他多么富贵、多么有权势,我只是想让他平安,文文,你救了他,便是救了我,救了我们一家。”   她的眼泪终究是落下来了,引得沈西泠也跟着哭,她一边宽慰尧氏,一边又说淆山的事自己只是误打误撞,既算不得什么、也抵偿不了齐家对她泼天的恩情。   尧氏仍是摇头,哭了一会儿又破涕为笑,一边给自己擦眼泪,一边又给沈西泠拭泪。   她像个慈母一般看着沈西泠,说:“好了,不哭了,咱们都不哭了。”   她的声音那么温柔。   “你和敬臣这一路多有艰辛,往后都要好好的,不高兴的事情便都丢在脑后,一点也不要再记得才好。”   沈西泠憋着眼泪一直点头,尧氏便又夸了她两句“好孩子”,过了一会儿又似想起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对沈西泠露了笑脸,说:“你们成婚是要挑个好日子的,依我看万不能马虎的办,最好去定山寺问问住持方丈,再去拜一拜佛祖菩萨,有了神明保佑那才最好,可算是万事皆宜了。”   一谈起婚事,沈西泠又不禁羞红了脸。   这回跟五年前不一样了,她真正有了待嫁的欢喜和紧张,此时仅仅是听人说起婚事她都悸动极了,心跳得好快。   “婚事我们都由长辈们做主,”她努力克制着欢喜,尽力得体自然地答,“至于去寺庙的事,公子一贯不信这些,还是不拖他一起了,我自己去便好……”   尧氏闻言摸了摸她的头发,先是夸她乖巧懂事,又笑着说:“敬臣原先是有些不信,但如今已变了许多,这些年还时常去栖霞寺礼佛,比我还虔诚呢。”   彼时沈西泠听言一愣,心想这倒真在她意料之外。   她越琢磨越觉得惊讶,以至于在入夜后随齐婴一同于本家的后园中散步时,她便忍不住同他求证了此事。   她走在他身边看着他问:“公子是真的信佛了?还常去栖霞寺?”   她着实有些不敢相信,毕竟在她看来信不信这个事情总有几分天注定的味道,遑论齐婴这个人本就是信自己多于信命,他原本那样不信的,怎么会在这几年间匆匆转了性?   她问得急切,而齐婴对此事倒像是不想多谈,凭她问了好几次都没有答复,后来还顾左右而言他,摘了一朵后园的扶桑花给她赏玩。   而这便反倒更让沈西泠起了一探究竟的心思,她拉着他的袖子左摇右晃、撒娇耍赖:“不行,今天我一定要知道,不知道就睡不着觉——二哥哥难道舍得我一晚上都睡不着么?”   她娇滴滴地痴缠,最知道怎么让他心疼服软,齐婴知道这小姑娘的心思,可是偏偏真的舍不得拂她的意,默了半晌之后终于还是拗不过她,告诉了她因由。   那时后园之中月华如练,满园的花香馥郁芬芳,这个他们曾经共处并一起论过诗经的园子是那样熟悉和陌生,仿佛纠缠着许许多多的前尘因缘。   他说:“与你别后,我便常拜观音。”   月色温柔。   夜风缱绻。   她有些不懂他的话,可是恍惚间又其实深深的懂得。   他是那么坚韧无妄的人,能把一切都稳妥地掌握在手中,因此之前才不信神佛。可这五年他过得太孤独也太痛苦了,他原本拥有的一切都在离他远去,几乎所有人都与他刀兵相见,他一定很无助,也一定有过茫然。   他拜观音是求什么呢?无非是求她平安——她已经不在他身边,而与他隔了一条浩浩汤汤的大江,从此南北相隔止于相望。他知道自己不再能保护她了,因此难免感到无力自失,最终只能求告神佛。   别无他愿,只是希望那个在远方的人……能够平安。   沈西泠明白了,心中一时感到极致的甜蜜和极致的酸涩,她一下子扑进他怀里,紧紧紧紧地抱着他,像是再也不会与他分离。   “我很平安,”她哭着说,“我们以后都会好好的,永远都好好的。”   那个男子身上的甘松香默默将她围绕,她感觉到绵延不绝的安稳和恬然,又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轻轻叹息,说:“嗯,永远都好好的。”   像是这夜一样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依然是感谢读者们的一天!谢谢大家的留言、bwp以及营养液!鞠躬鞠躬鞠躬!   PS:小团子应该不在正文报到了,暂定放番外啦~【番外为什么被我安排了这么多东西??合理怀疑是为了强行保flag…【我是辣鸡我摊牌了 第216章 喜悲(3)   世间悲喜总有殊异,这厢齐家人苦尽甘来欢声笑语,另一头的廷尉法狱却仍如旧年一般森冷可怖。   建康城的月光到了这里似乎都格外冷清了起来,无声地笼罩着这大凶之地的最深处,那里关押着即将被处以极刑的逆臣——曾经权倾朝野风光一时的大梁第一武官,韩守邺。   他正独自闭着眼睛坐在牢狱的墙角,披头散发、满身疮痍,浑身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无声无息的,仿佛已经死去了。   牢狱之内静极了,如此深夜万籁俱寂,再也没有白日里的吵闹,他这一脉的子弟也不像白天一样有精神叫嚣了,大概他们也都累了吧,此时兴许都已经疲惫得睡着了。   不知到了什么时辰,黑暗中渐渐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在空荡的牢狱内显得尤其清楚,韩守邺忽而睁开了眼,映着微薄的月光勉强看见了牢狱外站立的人   是他的好侄儿,韩非池。   那时韩守邺似乎笑了,阴影中他的神情格外晦暗,看着韩非池的那双眼睛也乌蒙蒙的,声音亦很沙哑,说:“这不是我的好侄儿吗?”   牢狱中有淡淡的回音。   “难得你如此惦记大伯,深夜还来这污糟地界走一趟,”他说得很慢,好像没什么力气似的,而声音中却含着冰冷的讥诮,“法狱可不是轻易能进得来的,你费了不少心吧?”   与韩守邺的阴阳怪气不同,韩非池显得平静坦然。   他负手站立着,隔着一道森严的牢门注视着自己的血亲,淡淡地说:“大伯或许还不知道,前段日子陛下升任我为廷尉正卿,如今这里已在我的辖下了。”   他这话虽不过是实事求是,可却难免令韩守邺震怒,倘若此时此刻他不是因为受伤太重而浑身无力,则依他的脾气必然会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可惜此时仅仅只能讽刺道:“是陛下升任你?还是那齐敬臣升任你?小小一个廷尉正卿的位置就让你心满意足感恩戴德了?倘若你和你老子当初不背叛于我,今日你们得到的会更多!”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看起来已然气极了。   而韩非池注视着他,却发觉此时自己心中竟然没有悲哀,只有淡淡的轻蔑。   他的这位大伯……直到临死前的最后一刻,依然如此荒唐糊涂、执念深重。   韩非池不愿再与他多言,只说:“侄儿今日来是受父亲所托,他让我最后再来送您一程,全您一个心愿。”   韩守邺闻言更是一声冷笑。   笑话,他韩守邺虽然事败,但也是做过大事的枭雄,哪里需要韩守松和他这个混账儿子相送!他们还想全他的心愿?哼,他只有一个心愿,那便是重掌雄兵东山再起,杀了齐敬臣和萧子桁的儿子,登上帝位号令江左,除此以外再无……   他尚且还没有想下去,就看到韩非池牵着一个孩子走到了他面前。   那是……他的鲤儿。   他的幺子,他和晏夫人唯一的孩子,鲤儿。   他的孩子瘦了很多,原本壮得像只小牛犊,如今却连脸颊都凹陷了下去,浑身脏兮兮的,看起来便是许久没有人帮他打理了,他看上去害怕极了,再也不像原来那样率□□笑,令韩守邺心痛如绞。   他立刻就想站起来,然而他的双腿已经被打断了,他疼得厉害,甚至没什么知觉,于是只能在地上爬行,奋力向着牢门口爬去,边爬边唤:“鲤儿!鲤儿!爹爹、爹爹在这里!”   鲤儿原本在韩非池身边瑟瑟发抖惊恐不已,此时一听到父亲熟悉的呼唤,立刻便也振作了起来。   他四处张望着,终于认出牢狱之内那个披头散发在地上爬着的男子就是他曾经威武高大的父亲,因此立刻便号啕大哭起来,大声回应着:“爹爹!爹爹!”   韩非池垂目看着这父子相认的感人一幕,面上却并无任何动容的神色,他感到自己心如铁石,只默默地替他们打开牢门,鲤儿立刻就跑了进去,扑进了他父亲的怀里。   鲤儿在哭,大声地哭,同时在告诉韩守邺,自己的母亲已经死了。   韩非池原本都已经忘了,经鲤儿这么一说才想起来——的确,晏夫人已经死了,是在牢狱之中自戕的,一头撞死在了墙上,血溅得四处都是,就当着鲤儿的面。   孩子当时很惊恐,好像还吓得失声了几日,前几天才又重新能发出声音。   此时韩守邺紧紧地抱着鲤儿,乍闻晏夫人的死讯亦惊痛不已,然而他知道如今自己是孩子最后的依靠,他是一个父亲,可以流血,但不能流泪。   他闭了闭眼,继而极其温柔地抚摸着鲤儿的头,哄慰道:“鲤儿乖,鲤儿不怕了,爹爹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怕。”   他一直这样安慰着,持续了许久许久,鲤儿终于慢慢不再哭了,只是依然紧紧地攥着韩守邺的衣襟,唯恐父亲再从他眼前消失不见。   他拉着父亲问道:“爹爹……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鲤儿想回家……”   只这么一句话,便让韩守邺的眼泪禁不住掉出了眼眶。   他为在孩子面前落泪而感到极度的羞耻,因此很快便将它擦掉了,又紧紧地把孩子抱住,自己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无声地痛哭,鲤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突然不跟自己说话了,自然难免焦躁地再次哭闹起来,这时韩守邺伸出手在孩子颈后轻轻一点,鲤儿立刻便失去了知觉,在他怀中昏睡了过去。   韩非池冷眼旁观着眼前的一切,依然面无表情。   他看着韩守邺小心翼翼地让鲤儿躺在地上,又看着他艰难地一点一点爬到牢门口拉住自己的衣角,这个险些让大梁天翻地覆的男子此时正仰头看着自己,目光中流露着无限的哀求。   他对他说:“仲衡……就算大伯求你,只求你这唯一的一件事……饶了鲤儿……他是无辜的,他只是个孩子……”   他拖着他已经废掉的双腿给韩非池下跪——一个长辈,给自己的亲侄儿下跪。   而韩非池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依然毫无感觉。   他的心就像是石头做的,无论往上面泼多少血多少泪都将无动于衷,他还听到自己的声音又冷又硬,平铺直叙地回答道:“国法无情,倘若易地而处,大伯会放过罪人之后么?”   他的话如此冷漠,引得韩守邺一阵惨笑,在阴森的牢狱中显得尤其瘆人。   “罪人?”他笑着反问,“我是罪人?”   他在笑,也在哭。   “不,仲衡,我没有罪。”   “我只是败了而已。”   败,是我唯一的罪……   他狂笑着,双腿的伤口早已裂开、散逸出浓浓的血腥气,混着镣铐的铁锈味,有些令韩非池作呕。   他又听到韩守邺质问他,说:“齐敬臣要对我斩草除根,又为什么留下萧子桁的种?那萧亦昭难道就真的能得他信任?那更是只狼崽子!有朝一日会要他的命!”   他的语气怨毒,使这句话像个诅咒,然而其实他说的也是心中所想——幼帝身上终归流着萧家人和傅家人的血,他们都是何等阴鸷残酷,难道萧亦昭能例外吗?   绝不可能!   韩守邺本以为韩非池会反驳,没想到……他却笑了。   更加阴鸷、隐隐疯狂地笑了。   他说:“谁说他能留下了?”   他弯下腰看着韩守邺,两人彼此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二哥终归太慈悲了,不到最后一刻决不会狠心动手杀他,”他一字一句地说着,清楚又决绝,“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要推姓萧的一把,直到他踩到二哥的底线就好了。”   他的眼中有一瞬间闪过明明白白的毒辣和亢奋。   “到时候会怎么样?”他笑着反问,继而自问自答,“他会自取灭亡,然后这江左就会迎来新的主人。”   “……一个真正配得上这山河锦绣的主人。”   韩守邺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看着此时韩非池眼中的邪气,竟忽然觉得自己从没有真的认识过这个侄儿——他疯了,可是却并不为了他自己。   ……何等令人费解。   韩守邺不能明白,他唯一明白的仅仅只是——鲤儿已绝不可能从这些恶鬼手中逃出生天。   他将跟随自己一同走入地狱。   韩守邺颓然地放下了拉住韩非池衣角的手,而这时韩非池却忽然将一个小药瓶丢到了韩守邺面前的稻草地上。   韩守邺一愣,抬起头看向韩非池,问:“……这是什么?”   此时韩非池已经收敛起了方才的异色,重新恢复如常,答:“这是父亲让我带来的,说,要让伯父走得体面。”   韩守邺明白了。   这是一瓶毒药。   只要吃了它他就可以立刻命断于牢狱,那便不必再游街示众,也不必被枭首于万民之前了。   的确……很体面。   这个举动其实很大胆,韩守松应当是冒着触怒齐婴的风险来做这事的,即便齐婴最终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韩家也将不得不付出许多无形的代价,譬如齐婴欠他们的许多恩情都将因为这一件小事而被抵消。   可即便如此,韩守松依然这么做了,只为了给自己的兄长以最后的体面。   韩守邺的眼眶再次湿润了。   他双手颤抖着拿起了那个小小的药瓶,放在眼前端详了半晌,过了一会儿才问韩非池道:“这药……一共有多少?”   韩非池面无表情地答:“两粒。”   体贴的两粒,一粒给父亲,一粒给孩子。   韩守邺明白了,一边流泪一边微笑,又问:“会很疼么?”   韩非池叹了口气,答:“剧毒无比,沾之即死。”   甚至来不及感觉到痛苦,人就会被夺去性命。   听到这样的答复,韩守邺总算放下心来了。   他扭头看向了沉睡的鲤儿,清冷的月光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在牢狱的地上显得影影绰绰。   他背对着韩非池,最后说:“……替我谢谢你父亲,就说,为兄先去,愿韩家……万世昌盛。”   韩非池点了点头,随即转身,一步一步向牢狱外走去。   这时他听到身后的牢房中传来鲤儿的声音,他大概是醒了,在跟父亲哭闹。   他父亲安慰着他,又对他说:“鲤儿想不想吃糖?爹爹有糖,很甜很甜的糖。”   鲤儿似乎很欢喜,一边拍手一边欢笑,而他父亲的声音里却埋着深深的悲哀和痛楚。   以及……微不可查的颤抖。   韩非池没再继续听下去,他毫不迟疑也毫不停留,阔步走出了廷尉法狱。   牢狱之外,是明净美丽的月光。   作者有话要说: 韩非池……本质是个疯批。   下章就是最终章啦~ 第217章 风荷   到了七月中旬,齐家就开始张罗齐婴和沈西泠的婚事了。   尧氏特意去请大师算过,说七月廿三是个绝好的日子,最宜婚嫁,她于是做了准,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备了起来。从大婚的宴请、到两人的婚服、再到各式各样的礼器,尧氏都一一上心打点着,倒是重新找回了当初齐家鼎盛时张罗场面的热络。   沈西泠和齐婴这两个事主倒是没对此事有什么贡献,只顾自忙着自己的事,尤其是沈西泠,和尚书台的李巍一起商榷着通商事宜,实在忙碌得紧。   相比之下,原本一向不得闲的小齐大人如今倒像个闲人了。   他当然不是自愿如此的,只是沈西泠如今管他管得颇严,还找来了许多大夫给他看诊,不仅每天都要喝药、针灸,而且还被勒令不得费心公务,连每日的饮食和就寝都有安排,委实令这位名副其实的第一权臣哭笑不得。   这小姑娘小时候不知道有多听他的话,如今两人的位置就颠倒了过来,而他一旦试图不听她的,她就开始哭哭啼啼,虽则齐婴心里知道这不过是她用来拿捏他的小伎俩罢了,可偏生她哭得逼真,他也真的是心疼她,于是便也没法拗着她的意思,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说来沈西泠在通商之事上也的确有很多洞见,她毕竟经商多年,又对南北两国的地理人情都知晓甚详,就通商的具体安排比尚书台的官员们看得更远更细。如今升任尚书台右仆射的李巍虽早就知道他老师的未婚妻是商道之中的一把好手,然而却未曾想到其所思所见能广博到如此地步,尤其在坐而论策之时言谈稳健,举止与老师相似极了,令他十分敬佩,不由对沈西泠越发敬重。   沈西泠当然能感觉到李巍对自己的敬意,也为此欣喜,然而他对自己实在有些太客气了,甚至还一口一个“师母”的称呼她,令她听着总觉得有那么点奇怪……毕竟这位大人的岁数其实和齐婴相仿,算起来更比她还要大不少,他一唤她师母她就觉得自己要折寿,无奈怎么明示暗示他不要再这么叫了他都不听,坚称礼不可废,于沈西泠而言真是一桩欢喜的负累。   而正因为有了沈西泠和尚书台的忙碌,齐婴便越发得闲了,一时倒果真过上了昼寝垂钓、看书养花的悠哉日子,若非沈西泠如今终日奔波、总是不在他身边,那一切就称得上是完美无瑕了。   只是小齐大人也不是总能得闲的,总有一些事情需要他劳心费神——譬如七月十九先帝自戕于华林园一事。   华林园乃前代所修筑的皇家宫苑,大梁南渡之后又经历过几次重修,建筑华美、园艺精巧,诸帝常宴集于此。   而如今,这里已是先帝和先皇后的幽禁之所。   园中有数座高楼,东有朝日楼、西有夕月楼,登楼之阶需绕楼九转才能登临,外施珠帘,内设宝帐,谓之巧夺天工。   先帝后分住于二楼之内而东西相隔,而自退位之后他便不再见人,终日独居于朝日楼内,因此即便是他的皇后傅容也许久未曾见到他了,其尸首在次日才被送饭的宫人发现,说来也令人唏嘘。   齐婴赶到华林园时韩非池已经先到了,廷尉的人将朝日楼整个封了起来,不允许任何闲杂人等出入,华美的皇家林园因而显出了几分肃杀之气,伴着夕月楼那边传来的阵阵哭声,显得尤其阴厉。   朝日楼外跪满了宫人,已经都被廷尉问过话了,他们都很害怕,见到太傅来了之后越发惶恐,匍匐在地上不停叩拜,如同谒见君主一样虔敬。   齐婴没有心思理会他们,只径直往朝日楼大门而去,韩非池见到他来了立刻也迎了上来。   七月酷暑,韩非池也是一头的汗,他在齐婴身侧低声说:“人是自缢而亡,没留下任何话或者书信,死前也没见过人。”   齐婴眉头皱得很紧,问:“他怎会突然生出此念?”   韩非池同样困惑,只摇头称不知,齐婴气息更沉,令韩非池也有些惶恐,低头言道:“对不起二哥……是我无能。”   齐婴没有答话,望着高高的朝日楼沉默良久,随后韩非池才听见了他一声叹息。   “让廷尉的人都撤走吧,”他说,“我独自上去看看。”   韩非池垂首答“是”,很快便命手下人都离开了,他躬身目送齐婴登楼,在众人所未见时,眼中却有些诡异的亮光。   说起来,朝日楼其实并非最宜人的居所,它毕竟有些太高了,屋舍反而并不很宽敞,远不如临春、结绮、望仙三阁来得宜居,然而当初萧子桁移居华林园时却坚持一定要住在朝日楼,想来也正是因为它高,居于其上可将整个园林收入眼底,总能让人有种居高临下、掌握全局的快感,而这始终都是他所痴迷的。   齐婴独自沉默着登楼,一步一步由低至高,每上一阶眼前之景便愈加开阔,同样,身处高处的孤独之感也会更加强烈——也许他最终也不能明白,为何萧子桁会如此执着于登临绝顶吧。   他终于走到了朝日楼的顶端。   这里风景独好,门外秀丽江山近在眼前,金碧辉煌的建康城仍是太平盛世般的繁华光景,而门内……却只有一具冰冷的尸首。   齐婴在门外站了一会儿,随后缓步踏入门里。   华美的朝日楼内已经一片混乱,绫罗锦被皱巴巴地团成了一团,许多残羹冷炙都堆在一起,时日久了散发着阵阵恶臭,地上也处处脏污,显然是久未打理的模样。   萧子桁自从退位之后就闭门不再见人,甚至也不许仆役近身,宫中因此早有传闻,说先帝在淆山之乱后已经疯了,在朝日楼中苟且偷生,活得跟牲畜一样可怜——今日一见,才知传闻不虚。   此时房中的梁上悬着长长的白绫,而他的尸体已经被廷尉的人放了下来,蒙着一块白布躺在地上,和那些残羹冷炙在一起,看上去有些凄清。齐婴走过去,弯下腰缓缓地将那块为帝王裹尸的白布掀开,露出了萧子桁的遗容。   他仍睁着眼,死死地睁着,仿佛死不瞑目,又仿佛即便死了也要看着这个世界、看那些仍活着的人最后会落得怎样的下场。他的头发已经结成一绺一绺,身上的衣服也都是饭菜汤汁滴落的痕迹,房中并不是没有簇新的衣服给他更换,但他或许是自己不愿换下身上的龙袍,仍执意穿着它到最后一刻。   ……早已疯魔。   齐婴注视了他一会儿,看着他那双不肯闭上的眼睛微微有些出了神,而实则他心中是一片空白、既不恐惧又不悲伤。他毕竟已经过了触景生情、看见什么都要伤情一番的年纪了,何况他见过的生死太多太多,早就已经麻木了。   只是眼前这个人和其他因他而死的人毕竟不同——他原本是不必死的,本可以安安稳稳、富贵平安地度过一生。   可最后……还是闹成了这样。   齐婴有些叹息,他起了身,转到窗边看向了窗外,盛夏之时华林园内繁花似锦,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样子,满眼的绿意看似能驱散人心中的阴郁,令齐婴恍然想起了风荷苑中漂亮的花木。   这时他忽而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敬臣。”   他回过了头,却看见了少年时的萧子桁。   他正在喝酒。   少年时的四殿下放浪形骸,常衣衫不整醉至酩酊,一双桃花眼透着风流气,那时候在他们几个好友之中,其实只有他最有传闻中江左名士的风采。   他正在对他举杯,似乎在邀他共饮,齐婴向他走近了一步,恍惚间似乎也回到了少年时。   他们都还不曾大权在握,彼此都还将对方当成真心的友人。   齐婴向萧子桁走过去,在他身边不远处坐下,说:“殿下莫贪杯,陛下说晚些时候要殿下去御书房答策问,可不能喝醉。”   萧子桁大笑,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我才不去,策问谁爱答谁便答去,我宁做酒中的仙人,是不理这些凡尘俗事的。”   齐婴有些无奈,摇了摇头。   萧子桁仰头痛饮,大声说了一句“痛快”,又对齐婴挤眉弄眼地笑道:“你方才见到子榆没有?她前几日不是被母后捉去学琴了么,连着几日没见到你,便在自己殿中闹得不消停,今日还跟我说要来给你送糕吃,问我你喜欢什么糕呢——我说你不喜甜,她还不信,唉。”   他挖苦了妹妹两句,自己先笑了起来,齐婴则眉头皱着,说:“殿下慎言,公主清誉为重。”   萧子桁“嗤”了一声,有些不屑,说:“女儿家的清誉岂是他人能给保住的?还不是要靠她自己,起码不能一见到你就恨不得摇尾巴才好。”   他又说了几句嘴,讥讽起自家妹妹真是毫不留情,齐婴不便议论未嫁的公主,自然是保持沉默。   萧子桁又喝了两口酒,这时坏话说得差不多了,他也正色起来,凑近齐婴压低声音说道:“其实要我说,你倒是可以考虑同她成婚……子榆那丫头你也晓得,自小就喜欢你,你就当全她一个痴心也罢——她虽然欠些稳重,可是秉性纯良,你不是原本就喜欢性子纯善的人吗?那她岂不很好?”   他到底是当哥哥的人,表面虽对妹妹百般嫌弃,然则心中还是向着她,盼她心想事成,盼她岁岁无忧。   齐婴听出他真心,因此也真心答复,说:“公主自然极好,只是我当她是妹妹,并非男女之情。”   他答完,面前饮酒的少年神情却登时一变——他忽然变成了年长的萧子桁,已经登基、黄袍加身,已蓄了须,那双少年时明亮的桃花眼也变得晦暗阴沉起来,紧盯着他不放松,冷笑着反问,说:“你当她是妹妹?那你怎么忍心害死她的哥哥、又让她的小侄儿成为一个可悲可笑的傀儡!”   他声色俱厉,面容变得扭曲可怕,他手中散着香气的酒也不见了,变成了臭气熏人的残羹。   齐婴心中骤然一跳,紧跟着他自己也变了,同样的面目全非。他看到自己手中拿着刀,刀锋上正一滴一滴流着血,等他再抬头时,眼前早已不是繁花似锦的华林园,而是夜幕中火把如龙的淆山,满地都是尸骸和鲜血,他就站在火海的中央,与萧子桁只有几步之遥。   萧子桁的脸上已经布满了血泪,他身上的龙袍也被大火烧着了,齐婴皱着眉,想告诉他让他立刻把外袍脱下救命,可他宁愿被火烧死也不愿脱下它。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孩子,齐婴有些看不清那孩子的脸,似乎是萧亦昭,也似乎是幼年的萧子桁。   他们一起看着他,越来越被烈火吞噬,好像宁死也不愿回头,齐婴的手攥紧了,看着萧子桁的眼睛:“殿下……”   我不想篡权,不想杀你,也不想伤害你的孩子。   我只想保全我身边无辜的人们,再还天下人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你只要信我一次,哪怕只有很短暂的几个刹那。   而萧子桁已经走得越来越远。   他彻底退进了烈火之中,被那把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可即便那样他仍然死死地盯住齐婴,眼中是无限的怨毒和凶戾。   他大声地诅咒:“齐敬臣,你一定会不得好死!你的家族会子孙断绝,你的妻儿会受人凌虐!永生永世,不得圆满!”   他终于被大火吞噬了,连一点影子都没能留下。   只有声音还在不停地回荡。   永生永世。   不得圆满。   齐婴猛地醒过神来,什么少年、什么酒杯、什么淆山、什么大火,全都消失不见,在他面前的只有一具萧子桁的尸首,以及他刻着诅咒的、至死也不肯闭上的双眼。   齐婴面无表情,而衣袖之下的手指却微不可查地颤抖着。   他忽然有些站不稳,于是抬手扶住了雕花的窗棂,就在这个当口门外传来了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看见韩非池急火火地阔步走了进来,神情有些张皇。   齐婴心中忽然有些不祥的预感,立刻警觉地问:“发生了何事?”   韩非池满头大汗,气也有些喘,却来不及平复,火速答道:“风荷苑那边来人传话了,说……说……”   齐婴一听“风荷苑”三个字就立刻变了脸色,他一把抓住韩非池的手臂,神色冷厉到无以复加:“说什么?”   韩非池吞了口口水,惶恐答:“说……说沈小姐昏过去了,至今还未醒……”   韩非池与齐婴相识有近二十年了,可他从未见过他露出彼时那般的神情。   无措、慌乱,支离破碎。   明明是那样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人,甚至视万物如尘土、视己身为草芥,可偏偏只是听到了一个关于那人模糊不清的消息,他就立刻方寸大乱。   他转身离去时连步伐都透着仓皇,韩非池看着他走远的背影,神情若有所思。   齐婴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回到风荷苑的。   他这一生已经见过太多滔天的风浪,生生死死、起起落落,都不新鲜……可其实从没有哪一刻他像那时一样手足无措。   兄弟入狱,他可以设法解困;家族倾覆,他可以百般周旋;社稷有难,他可以舍生忘死……   ……可如何他的文文出事呢?   如果她生病了,如果她……   他将没有任何办法可想,只能束手就擒,引颈就戮。   偏偏此时幻境之中萧子桁留下的诅咒一遍一遍在他耳边回响   “齐敬臣,你一定会不得好死!你的家族会子孙断绝,你的妻儿会受人凌虐!永生永世,不得圆满!”   “你的妻儿会受人凌虐!永生永世,不得圆满!”   “永生永世,不得圆满!”   ……   齐婴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自知此生罪孽深重,双手沾满鲜血无数,甘愿生前身后受世人唾骂,即便最终不得善果也毫无怨尤。   只是我的报应不应当落在那个无辜的小姑娘身上。   就让我一人下地狱吧……她,要永远平平安安的。   齐婴赶回风荷苑的时候尧氏已经在了,另外他的长嫂韩若晖也带着徽儿、泰儿一并来了、弟妹宁氏也在,人们都簇拥在握瑜院里,她身边的丫头们都又哭又笑的,还有好几个大夫也都聚在屋外满面笑容。   大家见到他都向他道喜,坐在屋里的尧氏见他回来了更是喜极而泣,拉着他说:“文文有孕了,你要做父亲了!”   这些话他都听见了,只是开初时却似乎听不懂,只觉耳畔轰隆作响模糊一片,直到他终于拨开众人走到沈西泠的床边、见到她安然躺在床榻上的模样,一切都才渐渐真实了起来。   她睡着了。   仍然如过往一样美丽、美得令他挪不开眼,神情恬然,眉梢眼角都透着温柔和娇气,是他最熟悉也最心爱的模样。   她还活着,好端端地活着。   此外……还有了他的孩子。   沈西泠醒来时已过了晌午,夏日的天说变就变,在她醒来前刚下过一阵雨,这时将将停了,阳光又重新明媚了起来。   她醒来时懵懵懂懂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尧氏她们都围在自己的床前,这才想起自己方才是昏倒了,昏倒前正跟未来的婆婆和妯娌一道吃茶说话呢。   今日尧氏其实是来跟她商议大婚的安排的,韩若晖和宁氏恰好得闲,也就带着孩子们一起来了。沈西泠最近的确有些疲惫,大概是因和尚书台拟通商条例颇费了些神的缘故,但她并没有当一回事,只感叹自己近来是变得娇气了,竟一点累也受不得……想当初在上京的时候情形比现在艰难百倍,她不也一样坚持下来了么?   她有些瞧不起自己,嫌弃自己没出息,只是没想到竟在和婆婆妯娌说话的时候昏了过去……实在有些出格。   她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身边的人们都看着她又哭又笑的,她实在不解,便看向了尧氏,问:“夫人……这,这是怎么了?”   尧氏坐到她的床边,紧紧拉着她的手不松,破涕为笑着说:“傻孩子,你有身孕了!”   沈西泠一下子愣住。   她不敢置信地问:“什……什么?”   一旁的丫头们都是笑,她的长嫂韩若晖也对她温柔地说:“弟妹怀了敬臣的孩子,是要做母亲的人了。”   这……   沈西泠如闻天书,一时竟有些茫然,过了一阵欢喜才猛地升腾起来,令她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她……怀了那人的孩子。   他们曾经一同幻想过的,彼此相守,再有一个孩子……正一桩一桩地变成现实。   沈西泠的手不禁颤抖着轻轻抚上自己的肚子,那里还很平坦,看不出有孕的痕迹,但已经确确实实有了一个新的小生命……是她和他的孩子。   不自觉间,沈西泠便倏然掉下了眼泪。   她正不知该作何反应,耳中又听尧氏跟身边人抱怨:“敬臣呢?他这个做父亲的又去哪里了?也不来陪着他妻子……快,快去找找,方才不是就回来了么?”   沈西泠听言一愣,这才知道齐婴方才已经回来了,白日里他被朝廷中的事叫出去了,走时神色冷沉,她还有些担忧呢。   所幸他已经回来了,就在风荷苑,想来已经知道她有孕的消息了吧。   沈西泠有些欢喜、有些脸红,同时又有些奇怪和失落:那人既然已经回来了,为什么不陪在她身边、亲口告诉她这个喜讯呢?   他……去哪里了呢?   后来,沈西泠是在望园中找到齐婴的。   那时他正独自坐在荷塘边的亭子里,背对着望园的石门,荷塘中的荷花正值花期,朵朵簇拥着开满,亭亭玉立,香气氤氲。   显得生机盎然。   沈西泠轻手轻脚地向他走过去,想要偷偷吓吓他,而他平时总能发现她的,那一天却好像在出神,一直到她从身后抱住他他才察觉她的到来,回头看向她的神情亦有些悠远,倒并不见多少欢喜。   那个神情让沈西泠愣了一下。   但很快他就回过了神,眉头微皱地站起身,小心地扶着她坐下,说:“怎么一个人过来了?你如今有了身孕,平日走动也要小心些,万一摔倒怎么办?”   他的语气有些严厉。   沈西泠乍然得知自己有孕的消息,原本心情就有些复杂,既十分欢欣,同时又有些微妙的伤怀和紧张,其实是很需要他抚慰的,然而她醒来的时候他却不在她身边,她过来找他、他看起来也不是很高兴,这便令她难以避免地低落起来。   她抿了抿嘴,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轻轻拉住他的袖子,仰头看向他的时候不自觉就红了眼眶,问:“你不高兴么?”   齐婴愣住。   “还是,”她的眼泪掉下来,“……你其实并不想要这个孩子?”   这时一阵清风吹过,令荷塘的水面生出一圈一圈淡淡的涟漪。   ……齐婴的心底也是如此。   他叹了口气,随即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小姑娘抱进怀里,却不说话,只是静静拥抱着,过了很久沈西泠才听到他说:“……我不敢高兴。”   我一点也不敢表现得高兴。   我们经历太多苦难了,有好几次我都以为我们要将要圆满,可是后来都又生了波折。   现在也是一样。   倘若冥冥之中真有所谓神佛,我只怕我表现得太过欢喜,他便又要将我们的圆满收走,一切又成一场空。   他这句话如此没头没尾的,任谁听都难以明了他的意思,可偏偏沈西泠听懂了,更从他看似平静低沉的声音中听出了他深深埋藏的欢喜。   那么深沉,那么小心。   令她立刻泪意满盈。   她哭得越发凶了,同时更紧紧地抱住他,因为她感觉到了,此时她面前的这个人……是如此的孤独和残破。   “不会有事了,一定不会再有事了。”   她一边哭一边宽慰他,看起来柔弱极了,同时又异常坚强。   “即便我们真的那么不走运、还要再经历什么磨难,那也没什么好怕的,”她泪中带笑,如同此刻雨后的艳阳一样明朗,有着惊心动魄的美丽,“只要我们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盛夏明媚,荷塘中的花叶尚还沾着方才那场阴云带来的雨水,此刻在艳阳之下显得晶莹剔透。微风阵阵,水面清圆,满塘的荷花却随风徐徐展开,花叶摇摆宛若生灵,一一风荷举。   其实也没有多么美丽。   只是会长长久久、一直一直这样下去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从去年7月开始连载,到今年3月正文完结,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八个月,我终于还是把这个故事写完了,确实有丢丢感慨,所以又要开始瞎比比了(害首先要感谢周美成写了这么细腻漂亮的一首词,上高中的时候第一次学到它我就惊呆了:我靠这什么玩意儿?为什么这么优秀?连被选入教科书都无法抹煞它的美丽,简直绝了好吧。而把“风荷举”三个字拟作这个故事的标题之后,我又发现整首词居然都和这个故事那么契合,意识到的时候感觉很奇妙,同时有种追星搞到真的了的神秘体验……谢谢周老师,您就是最岛的。   当然,我更需要感谢的是一路陪伴我的读者们。实在太感激大家了,尽管连载期间我在作话里唠唠叨叨了很多次,可还是不足以表达我对大家的感激。我实在有太多欠缺了,写法完全不符合网文的规律,非常慢热而且有不少虐的桥段,一定让读者们都非常辛苦,何况我的排版更是灾难,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也一定让大家很无语……总之就是有太多不足了,然而大家还是包容了我,并且一直陪伴这个故事走到了完结,就真的太太太感激了,如果没有大家我肯定坚持不下来这八十万字,风荷举是我们一起完成的,真的很感谢(颠三倒四就是我以及,我还想要感谢这个故事中的人们。感谢文文,感谢小齐大人,感谢顾小将军,感谢青竹白松,感谢尧氏,还有很多可可爱爱的人物们,你们太好了,所以吸引着我一定要把这个故事写完,想着要给你们一个交代。很高兴没什么毅力的我还是把故事写到了大结局(虽然还差一些番外…),大家总算杀青了,同时也很抱歉有一些东西由于我自身能力和其他条件的一些限制没有能够展开得很充分,比如顾小将军这个人物的魅力在我原始的构想中应该更加突出的,然而他和文文的那五年被我砍掉了,惨遭减戏的小顾将军555妈妈对不起你,但是我会努力想别的办法补偿你的,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实现(sigh……还有本来萧四还和文文有感情戏(?)……最后也被我无情砍掉……这些都算是遗憾吧。   然鹅不管怎么说,最后还是磕磕绊绊走到完结了,文文和小齐大人终于得到了圆满,并且会在故事的世界里一直一直幸福下去,希望可爱的读者们也能像他们一样圆满幸福~(当然不要像他们一样遭那么多罪!要一步到位直接幸福!)   最后是几个ps   PS:诸如前面说到的齐家四个孩子的名字一类的小彩蛋文中还有一丢丢,欢迎大家发现它们~发现不了就算了,说明我设定也不成功(害PPS:番外在准备搞了,但是最近有点疲惫,可能会休息几天再上来更新,同时我也要再纠结一下他俩到底生女宝宝还是生男宝宝…   PPPS:风荷举是一个我准备了很久的故事,感觉即便番外都搞完了我也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陷在这个故事里,赖在文文和小齐大人的风荷苑当钉子户…再筹备一个类似大框架的故事可能需要一段时间,主要是感情上要作准备(我怎么这么菜…所以接下来想写一些养生的小故事了,隔壁的两个预收【《狗导演,开门!》】和【《她未免也太难追了》】都打算走轻快治愈一点的风格,ballball感兴趣的读者们扶贫!(今天也是继续抱读者大腿的一天呢(oo)   废话结束!谢谢大家~鞠躬!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