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宫廷生存纪事》作者:妾在山阳   文案   夏青死后被强制穿书,成了一个暴君身边的阿飘,系统告诉他只要他夺舍暴君的身体、走完剧情就可以起死回生。   夏青看着面前阴晴不定、暴虐残忍的楚国新帝,翻白眼:“起死回生个屁。你不知道我上辈子穷死的吗?滚,别拦着我投胎。”   系统瑟缩了下,硬着头皮:“……宿主,要不我先给你介绍下剧情吧,也许你会改变主意。”   夏青伸手拽他:“不想听,闭嘴,放我回去。”   然而系统并没有闭嘴,当着他的面,语速飞快喋喋不休说了一个狗血万人迷的故事。书里暴君的剧情就是前期各种作死,后期痴情忠犬爱而不得,被主角受虐身虐心虐到死。   系统小心翼翼:“你不想知道结局吗?”   什么玩意儿。   夏青捂住它的嘴:“不想!”   “可是我想。”一声轻笑隔着桌案传来。   夏青和系统同时抬头。   对面如花似玉的暴君放下书本,支颐看过来,乌发如缎,笑容无辜:“继续啊,让他说。”   夏青:“……”   *   因为某些原因二人达成约定。   #问和暴君一体双魂是什么体验#   #问就是宫廷生存(作死)纪事#   *   楼观雪生性凉薄、天生邪种,刻骨的仇恨深埋于血肉深处,犹如恶鬼。   初见那个来自异世的灵魂,心思冰冷,只想着利用。   却没想到阴差阳错,让那人见到了自己全部的过往——他见到了自己最为丑陋狼狈、怯懦屈辱的一面,却选择在那些充满淤泥鲜血的记忆里,亲手救他走出深渊。   楼观雪曾想过杀了他。   可浮屠塔破的那一日,鲛人化妖,人间入夜,那人放下剑,魂飞魄散。   他跪坐阵前双目赤红,青丝变白,一夜入魔。   *   此后灵薇花开遍通天之海,碧落黄泉,为寻一人。   1、19年旧坑重填,不长,练笔,我有大纲【划重点】   2、试试我很想写的疯批美人攻w但前期不要随便对攻受下定义!我没写过十恶不赦的主角信我吧qwq攻的人设其实我挺满意!以及受魂飞魄散不是攻害的,主要是为了回原身(文案感觉剧透了好多算了就一个短文爱咋咋滴吧)!实际上感情戏也不咋虐。   3、立意“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出自电影《一代宗师》   4、1V1,很甜!   内容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夏青 ┃ 配角:楼观雪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来处是你,去处是你   立意:见自己,方见天地,得见众生   作品简评:   夏青穿进一本小说,被迫和里面阴晴不定的暴君楼观雪绑定,两人一体双魂,性格截然不同,开始了鸡飞狗跳的皇宫生存攻略,和太后摄政王斗争。经历过一系列的事情后,也慢慢走进对方的心里,相知相爱。随着故事的展开,摘星楼浮屠塔的秘密被揭晓,也带来百年之前通天之海上人类鲛族神宫之战的真相。本文轻松无虐,讲述主人公的前世今生,告诉我们逆境中也不能轻易放弃,爱是一种非常强大的力量。是一篇温暖幽默的古代恋爱文。 第1章 楼观雪   楚国皇宫,摘星楼。   月明星稀,挂在檐角的铜铃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声。宫殿最上方的夜明珠明亮皎皎,一如高月,照着此间雕梁画栋,富贵绝伦。   歌乐靡靡。   舞女洁白的玉足踏过光滑如镜的地面。   脚腕系着红纱,媚眼缠着钩子,一颦一笑似乎透着渗入骨的风情,非要勾得那高坐榻上之人跌落红尘。   不只是她。   宫殿里拿着拂尘静候一边的老太监也是额头发汗,偷偷看着榻上之人,磕磕绊绊开口:“陛…陛下,这是东洲送来的舞女。不仅舞艺独绝,听说床上功夫也、也了得。”   大楚国如今的皇帝陛下倒是很给面子,靠在榻上,懒洋洋应了声。   “嗯。”   声音压着,轻佻又慵懒。   他穿着华贵的雪袍,袖口和衣领处绣着黑色云纹。年仅十六,尚未及冠,素有“陵光珠玉”之称的容颜妖冶精致,唇色殷红、鼻梁高挺,诡艳又靡丽。   看着下面风情万种的舞女,楼观雪漫不经心道:“东洲来的?”   太监两股战战,颤声说:“对、对。”   楼观雪歪了下头,墨色的黑发拂过脸颊,眼神天真无辜:“孤听闻东洲女子好细腰,素以节食为趣,身轻如燕,可是真的?”   太监愣了愣,脸色发白:“好像是、是这样。”   此时笙歌已经停了,舞女娉娉婷婷作礼,随后跪在地上。   楼观雪轻笑一声,赤着足往下走,他很瘦,皮肤是病态的苍白,于是手腕脚腕上的青色血管都隐约可见。   在他靠近的时候,舞女身子都僵直了,一动不动。   关于这位暴君的传言顷刻浮现脑海,她吓得大脑一片空白,但想到太后娘娘的交代又马上冷静下来。   她是太后送来的人……没事的,没事的……   紧接着,她就听得上方那人用清冷的声线慢慢道。   “若是真轻如燕,此地高百尺,你来给孤跳一曲飞天如何?”   太监脸色苍白,骤然抬头。   舞娘也吓傻了,她仓皇抬眸,绝色妩媚的脸上满是惶恐:“陛下。”   楼观雪唇噙笑意,却一句话没说。   这时狂风四起,摘星殿外忽然“哗啦啦”飞进一群鸟雀来。它们身形小巧,青羽黄尾,绕着舞女周围转。   恍如百鸟朝凤一般的壮观,在这寂静清冷的宫殿却显得格外诡异。   舞女还在愣神之际,忽然感觉发丝被鸟雀啄起,手腕上的红纱也被爪子勾牵,舞女骤然失声:“陛下!陛下!不,陛下!”   她惊恐抬头,想要去抓着那人雪白的衣袂,只是刚往前爬一步、就感觉眼睛一阵剧痛,视野鲜血淋淋,一只鸟把她的眼睛啄瞎了。   “啊——!”舞女双手捂住鲜血淋漓的脸,尖叫和宫阙檐角的铃铛同时响起。   她冲破鸟群跌跌撞撞往外跑,可是门窗都紧闭,只有那外面的楼台沐浴在月色中。   楼观雪往旁边扫了一眼,笑着说:“奏乐啊。”   被吓傻了的乐师们迅速回神,颤抖着手拨弄着琴弦,竖笛箜篌清越动听。   那舞女已经疯了,往外跑,她跑到了外面章台之上,百尺高楼手可摘星,却没有设立围栏。   她骤然回头,脸色苍白如纸。那些盘旋上空的青鸟成了一张张獠牙开口,她往后一步,直坠而下。   “啊啊啊——”绝望的声音撕破寂夜。   可是鸟鸣声、丝竹声还在继续,她下坠的一幕,黑发四散红衣如血,仿佛真的是表演了一舞飞天。   楼观雪慢条斯理地笑笑,然后对那个太监道:“告诉太后,孤很满意。”   老太监已经被吓傻了,哆嗦着嘴唇,一句话都不敢说。   年轻的陛下无视众人,鸦羽般的睫毛垂下,似乎有些困了,他打了个哈欠道:“按祖训孤还要在这呆半个月是吧。希望明天过来的人,也这么有趣,都退下吧。”   老太监丧失了言语功能,恨不得赶紧逃离这个地方,颤声说:“是。奴先退下了。”   原本歌乐靡靡的摘星殿瞬间寂静下来。   楼观雪淡了笑意,眉眼间寒霜般冷,他赤足往宫殿内走。   *   “死、死了?”现在就剩夏青一个人,哦不,一个鬼飘在殿内。   他人都是懵的。   系统乖巧说:“对啊,死了。”   夏青半天才找回干涩的声音:“他就这么无缘无故杀了一个人?”   系统道:“对啊,楼观雪的人设可是暴君呢,杀人肯定是看心情的啦。”   “……”   系统看出他脸色不好,急忙安慰:“宿主不必心疼,这坠楼的舞女本就也是恶人,以毁人容剥人皮为趣,是太后专门送来的蛇蝎美人,也算是恶人自有天收。”   夏青还是没说话,他一来就看到一抹红衣坠楼,真是瞬间清醒。压抑住内心的烦躁,道:“所以你说带我攒功德复活,是在一个暴君身上攒?!”   “呃。”系统好像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闭上了嘴。   夏青笑了:“就这还攒功德?这他妈不扣到下十八层地狱都是好的了吧。”   系统讪讪道:“不至于不至于。”   夏青嘲讽:“帮我查查十八层地狱都有哪些套餐,我先做个准备。”   系统安慰他:“宿主别气馁啊,我们慢慢来啊,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万物皆可洗白。”   夏青不做声。   系统再接再厉道:“反正楼观雪三个月后就要死了。到时候你占据这个身体,完成书本剧情,攒下的功德一定可以抵前面原主造的孽。”   夏青冷嘲热讽:“我看了不少穿书文,还真是第一次遇到穿书穿到原主死前三个月的。”   这确实是它的锅。   系统讪讪,不说话了。   夏青沉默片刻,无声笑了下:“还有,你不觉得我拿着别人的身体攒功德复活像个小偷吗?”   系统愣了愣,心虚地劝他:“这、这话也不能这么说。楼观雪杀人如麻、阴晴不定,你来接替他的身体是为民除害。”   夏青本来就不是很想活的心情现在更是加重了,他摆摆手,懒得跟他理论。   心里的烦躁随着风烟消云散,冷漠说:“得了吧,我不要功德也不要复活,你赶紧把我送回去。”   系统是个年仅一岁的小孩,他把夏青弄过来就已经是精疲力竭,现在更是慌了,干巴巴说:“可、可是宿主,你这来都来了,真的要放弃吗。”   夏青漠然看他:“是你强制把我拉进来。”   系统更委屈了:“你真的不想复活吗。”   夏青看他一眼,清浅的瞳孔纯粹又干净,他朝系统一笑:“不想哦。我无父无母,无妻无子,遗嘱早就写好,全捐福利院,你一开始找人就找错了。能不能别浪费时间,你赶紧去找另一个人走剧情,我也要赶紧去投胎。”   系统崩溃:“可把你弄进来我就已经没能量了啊。”   夏青愣了愣,问道:“……那你要什么时候恢复。”   系统快哭了:“可能,要半年吧。”   夏青呕血:“所以我要在这破地方当个半年的孤魂野鬼?”   系统:“嘤。”   夏青人已经麻木了。   系统暗自垂泪,内心委屈死了。   它只是个一岁的宝宝,为什么世界要对它那么残忍。   好不容易选中一个宿主耗尽能量把人招进来,结果时间出错,宿主还不想走剧情。呜呜呜呜它怎么那么惨。   空寂的大殿地上还残留着舞女的鲜血和零落的鸟羽。   系统抽抽搭搭的哭声更是显得可怜巴巴。   “对不起,呜呜呜,都是我的错呜呜呜呜。”   夏青:“……”   夏青本来就是个容易心软的性子,摆摆手,有气无力道:“算了算了,我不怪你,反正我原世界人都死了,就当异世半年游吧。”   系统外形是一团透明的幽火,哭的时候金豆豆是往下掉的,它瑟缩了下,还是不死心说:“宿主,你真的不考虑走剧情吗。”   夏青凶巴巴:“不考虑。”   系统恹恹:“哦。”   可它怎么想怎么不甘心,心中劝自己离楼观雪死还有三个月,说不定有一天夏青就动摇了呢。   系统又眼巴巴说:“我时间剩的不多了,那你想知道这个世界的设定吗?你看你这,来都来了嘛。”   它的声音实在是太卑微。   夏青感觉自己跟欺负小孩似的,心想反正这半年就这样了当听个故事吧,随意:“算了,你说吧。”   高楼上夜风凉的很,吹过来冻得它瑟瑟发抖。系统虽然是虚影,可是五感是存在的,晃了晃小火苗奶声道:“这里好冷啊,我们、我们进去说。”   夏青扯了下嘴角,又看了眼舞女坠楼的地方,空旷寂寞只有来风。闭眼甩了下头,拽着那团火往宫殿里面走。   里面是个光线很暗的寝室,不如外面大殿光华熠熠。   温暖典雅,这里焚着香,白烟袅袅从博山炉中曳出、蜿蜒往上。   屏风八扇绘着墨梅,风雅无双。   刚刚才杀了人的暴君就坐在桌案前,青丝如瀑白衣曳地,支颐懒洋洋翻着一本杂书。   烛火微微,照着他昳丽眉眼,光看他的样貌和气质,不知道还以为是哪个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   夏青进来后,四顾看了下,发现没位置,犹豫片刻,还是坐到了楼观雪的对面。   楼观雪虽然喜怒无常、杀人如麻。   可是夏青又不是人。他对这个世界也没有任何归属感,一进来就见死人,晦气直冲天灵盖。   系统本能地对这个暴君感到害怕,这种害怕像是一种天生躲避危险的本能,它抖了抖颤声说:“宿主,我、我们换个地方行不行。”   夏青把它摁在桌上:“你给我找个地?还有你怎么胆子那么小啊,他又看不见我们,坐着。”   系统火焰晃了晃,委委屈屈:“哦。”   系统默默扭了个身体,屁股对着楼观雪,不去看那张脸心里才踏实很多。   夏青就全然没这顾虑了,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原样貌就变成了古装,头发变长、一头乌发倾泻在桌上,因为乱糟糟没打理,头顶翘出几根呆毛。   趴在桌上,细白纤弱的手腕随意搭着,枕着手臂,像学生时代在教室睡觉一样。   他心情不好,打算睡觉,真希望睁眼闭眼就到了阴曹地府,不用待在这封建王朝。敷衍道:“行了,开始说吧。”   系统:“哦,那我开始了啊。其实世界设定什么的都不重要,我也不是清楚。你只要知道这是一本狗血大成的耽美文就行。”   夏青闭着眼,嗤笑一声:“哦,居然还是耽美。”   系统没理他道:“你现在在的楚国,是天下第一大国。一年前先皇吞并梁国,将梁国皇室屠杀遍,只留下一个小皇子,也就是我们的主角受,温皎。先皇留下他,是见他长得好打算收来做娈童,只是还没享受人就死了。然后新皇即位,新皇就是你对面这个。”   夏青听到这,悄悄抬头看了眼对面的人。   楼观雪自然是看不见他们,手撑下巴看书,墨发四散。   灯火煌煌照在他白玉般的面容上,夏青看清楚了他眼皮稍后处有一颗很淡的痣。   楼观雪不笑的时候,气质便如漱冰濯雪,他垂眸翻着书页,姿势散漫慵懒。   新皇。   暴君。   杀人狂。   夏青冷漠烦躁在心里给他下了几个词,又重新趴了回去,跟系统聊天:“然后主角就黑化了?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最后一朝得势逼宫,复国报仇,慰父母在天之灵。”   系统噎了噎:“呃,这倒没有。你这是男频的套路,可是我不都敲重点了吗,这是本狗血大成的耽美文。所以主角受的人设……是个比较没心没肺的傻白甜。”说完系统又干巴巴解释说:“如果他不是这性子不可能he啊。”   夏青就是敷衍他的,对主角的人设没有任何看法,他闭眼:“哦。”   系统继续道:“主角受是那种从小就娇生惯养的娇气包人设,被娇惯得已经丧失生活能力那种。他不想过苦日子了,可是先皇死后,新帝根本想不起他,让他在宫中备受欺凌。于是主角受在某一天洗衣服洗到手生冻疮哭得死去活来后,决定为了过好日子去……爬新帝的床。”   夏青差点被口水呛着。   楼观雪翻过了一页,书页翻动发出了轻微的响声。   夏青又看了他一眼,发现楼观雪在笑,很淡的笑意噙在嘴角,也不知道是看的什么书。   夏青想喊停了。   这故事憋屈也就算了,重点是居然还少儿不宜?!   但系统停不下来:“主角受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成功了,不过第一晚他就后悔了。因为楼观雪不仅性格变态,床上也有很重的S偏向。主角受的第一次被他弄得半死不活,脖子腿手臂全是伤。按原文描述,第二天主角受身上全是暧昧痕迹,浑身酸软疼痛,伤痕遍体,下不来床。”   什么玩意儿?!夏青憋住脏话:“闭嘴,我不想听这个。”   系统委屈巴巴:“我这不是讲具体点,想让你有点代入感吗。”   夏青无语:“代入感,我代入谁?楼观雪?得了吧,我可没这变态癖好。”   系统略微思索:“或许你可以代入主角受。”   “……”   我他妈……   啪!夏青睡不下去了,一掌拍在了桌上,直起身子来。   他披头散发,浅褐色的瞳孔全是怒火,看样子好像恨不得把系统掐死。   系统被他这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到了,害怕地缩了缩身体,弱弱说:“对不起,你别生气。要不,我不讲主角受了,我给你讲讲其他人?”   夏青不耐烦:“滚。”   系统开始卖萌:“哎呀这个故事你没听到高潮不知道有多狗血的,什么替身梗啊认错人梗啊都有。”   夏青凉凉道:“告诉我怎么让你闭嘴。”   系统无视他的话,兴高采烈卖力推销:“而且这本书充满了当下流行的追妻火葬场诶!故国隐忍坚定的忠犬将军,楚国神秘高冷的大祭司,京城吊儿郎当的风流纨绔,包括你对面的暴君,前期都眼高于顶对主角受的性格厌恶不屑、虐身虐心。但是后面无一不真香,在爱上主角受之后,各种爱而不得发疯求原谅。很爽的。”   夏青把它拽过来,试图找到它的嘴:“你嘴呢?我给它堵住。”   系统左右扭动,试图挣脱他的控制:“你干嘛,怎么突然动手动脚的!我这不是先给你剧透一下未来的事吗。”   夏青:“你就让我当个孤魂野鬼行不。”   系统是火焰形状,从他的指缝钻出一个小苗苗:“这是一本买股文啊,先知道结局,有助于你站对cp。你想知道你对面的暴君下场是怎样的吗?”   夏青翻个白眼:“不想。”   系统开始了跟他的拉锯战:“我偷偷告诉你,楼观雪是后面用情最深也是被虐的最惨的。不过活该,谁让他前期那么欺负主角受。他最开始又残暴又变态,对主角受各种凌辱,可真是气死人了。你难道一点不想看他追妻吗?”   夏青嗤笑一声:“不想。还有,不是你的主角受自己主动爬上他的床的吗。就这全员恶人的剧情你可闭嘴吧,简直是在侮辱我的精神。诶,这是你的嘴吗?”   夏青终于在那团扭来扭曲的火焰中央找到了个震动的细小按钮。   系统浑身一僵。   夏青伸出食指指腹把那个地方堵住。   系统“唔唔唔”半天,说不出话来了,气得发抖。   “早点闭嘴还用受这罪?”夏青哼笑一声,吊儿郎当坐着,弹了一下系统的火苗头:“不融入这个世界就不会被气到,我对楼观雪的结局一点兴趣都没有。”   “可是我有兴趣啊。”   一声轻笑隔着桌子传来。   “嗯?”夏青:“系统你还能说话?”   系统:“唔唔唔唔唔。”   夏青挑眉:“不是你,那是——”   等等。   不是系统,那这就是……   瞬间万籁俱寂。   夏青身体僵直,手里挣扎的系统也一瞬间卡住了。   夏青就维持着抱火姿势,呆愣愣地抬头。   对面一直垂眸翻页的少年帝王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书,抬头往这边望过来。   乌发如瀑,雪衣花颜。   楼观雪支颐的手落在桌上,轻点了下,朝夏青勾唇微笑,声音变得多情缱绻,仿佛情人低语:“继续啊,让他说,我也想听我的结局。”   调却很冷,淡得恍若能割碎琉璃月色。 第2章 夏青   夏青:“……”   系统:“……”   夏青吓得手一抖松开了对系统的禁锢。   系统重新获得说话能力,却已经一句话说不出来了,抖得厉害,钻进了夏青的袖子里。   楼观雪抬眸,懒懒看着对面的少年,不出意料对上一双瞪大震惊的瞳孔。少年的瞳孔是浅褐色的像块玛瑙,清澈泛着光,眼尾稍圆,情绪都写在脸上。头发乱糟糟,穿着件宽大的灰袍。张嘴半天只结结巴巴说出来一句很低的“我靠”。   楼观雪能听见?能看见?他刚刚和系统都聊得啥来的?   稍微回忆对话内容,夏青就尬得恨不得地面出现条缝让他钻进去。   傻逼系统,你害我不浅,我活着的时候都没这么尴尬过。   不过他很快就心思电转,反应过来。他现在可是鬼,人间恶鬼,该害怕不知所措的不该是楼观雪吗?   冷静下来后,夏青把想要钻他袖子里的怂货系统一把揪出来,搁在头顶上,幽幽的蓝火照耀下,少年清俊干净的脸也带了分阴森。   “你看得到我?”   楼观雪轻笑一下,没说话。   夏青阴恻恻看着他,而后模仿小说里的“灰衣老者”桀桀怪笑两声,压低声音,佝偻着腰沙哑说:“小东西,你居然能看到我。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知道我是谁吗?”   “……”被迫待在他头顶的系统都懵了,你谁啊?   楼观雪好整以暇看着他,笑容清雅温润。   夏青沙哑着声音,眼神怨毒:“小东西,实话告诉你吧,你暴戾冷血杀人无数,要知道人在做天在看,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老夫就是被今日那冤死的舞女怨气吸引来的,也算是你的报应吧。”   楼观雪睫毛又密又长,眼型漂亮得很,安静看着他时就显得很单纯又无辜。   “?”   没反应?   夏青感觉自己的演技和身份遭受到了侮辱。   心一狠,干脆抓了两下头发,乱糟糟的长发一下子披在前面。   头顶蓝色幽火,他整个人就双手撑到了桌子上,模仿着贞子凑过去。   按道理来讲这一幕是很恐怖的,幽蓝鬼火照应下少年狰狞惨白的脸,披头撒发,俯身前探,真像是恶鬼索命。同时夏青不忘怪笑,拖着声音沙哑说:“你不是想知道你的结局吗?那老夫心肠好,告诉你——你的结局就是今日被我——呃。”   声音卡住,感觉被什么冰凉的东西抬起了下巴。   是一只白骨做成浑身血光的骨笛。骨笛挑起他的下巴,尖端碰着他的喉咙压着喉结,寒意刺骨,夏青整个人都僵了。   拿着骨笛的手很好看,修长如玉,动作轻佻又优雅。   楼观雪靠近,身上是一种深凉奢靡的味道。一手拿笛,一手撑着脸,和夏青面对面,黑发流写,脸贴的很近,他笑着:“被你如何?”   “……”夏青怨毒狰狞的眼神都差点没崩住——裂开。   楼观雪心中恶意更甚,噙着笑,轻轻地吹了口气,将夏青面前的头发吹开,露出了一张懵逼僵硬的脸。   这一口气吹得夏青头皮发麻,整个人“哐当”,从桌上摔了下去。   “宿主!”装死的系统终于找回了声音,惊恐地扑到他脸上,想去看他有没有事。   夏青以头抢地,眼冒金星。他咬紧牙关撑着起身,不过还没等他去找楼观雪算账,那变态已经慢悠悠站了起来,赤足走到了他面前。衣袍是鲛丝织就,外罩清寒白纱,楼观雪半蹲下身子来,忽然轻笑一声:“燕兰渝那个疯女人现在连邪祟都能请动了吗?”   夏青把头发扒开,冷冰冰和他四目相对。   楼观雪又恶劣道:“她知道招来的邪祟那么没用吗。”   夏青:靠。   系统看他要发飙,已经直接扑到了他的胸口:“宿主冷静、宿主冷静!”   楼观雪倒是没跟他废话,幽黑的眸浅若薄冰,笑了笑。   “我猜燕兰渝也没那个本事。你是谁?”   夏青胸腔一口恶气,想也不想:“我是你爹。”   但他这回反应特别快,知道楼观雪拿着的那根骨笛能对付他,说完话就“抱火鼠窜”。   一飘就直接飘坐到了屏风上方,朝下面翻白眼。   楼观雪神色冷淡,立在原地抬头。   夏青居高临下,得意道:“傻了吧。你是人我是鬼,虽然我碰不到你,但你也别想威胁我。”他想了想,又恶狠狠地说:“告诉你,我就是你作恶多端的报应。你杀了那么多人,活该恶鬼缠身,这半年你都别想摆脱我!”   楼观雪听完之后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丝笑意来,没有愤怒、讽刺、兴味。   干净单纯,就是一个十五岁少年纯粹的清澈微笑。   他眼神无辜,轻声重复:“恶鬼缠身?”   “没错。”恶鬼夏青瞬间又找回反派的自我修养,阴恻恻一笑,为了不让自己的酒窝漏出来略显傻逼,他表情控制得非常扭曲:“从今日开始,我将日日夜夜呆在你身边,吸食你的阳气,让你活活病死。”   楼观雪没有说话。   夏青以为他怕了,天才如他高深莫测加上一句:“当然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你也可以救你自己。”   只要以后别杀人多做好事就行。   但话点到即止,他很有高人风范的停住了,眼巴巴等着楼观雪问“怎么救”。   然而这位少年帝王根本不按常理出牌,楼观雪嗤笑一声,再没理他,忽然就开始……脱衣服。   脱、脱衣服?!   夏青:“???”老子一个恶鬼在你房里你他妈能不能尊重我一下。   少年修长如玉的手褪下外纱,解开腰带,将乌缎般的黑发随意撩至耳后。夏青坐在屏风上能看到楼观雪的锁骨,像一道玉色的弧,漂亮得惊人。   但他一个直男并不能欣赏这种美。   夏青忍气吞声:“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楼观雪漫不经心道:“嗯。”   夏青暴怒:“那你在干什么?”   楼观雪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脱衣服睡觉啊。”   夏青人都惊了:“你现在被恶鬼缠身马上会死你知道吗?”   楼观雪认真想了想,漂亮的桃花眼带着笑意看向他:“知道。所以我睡觉时你也要缠着我吗。”   夏青一口气憋在喉咙,怒吼:“我缠个屁!你做梦!”   楼观雪慢悠悠说:“我可从来不做这种梦。”   说完想到什么,他又暧昧勾唇,散漫说:“这样最好。毕竟你也是知道的,我这人床上有些特殊爱好。”   夏青:“……”傻逼系统你真的害我不浅!   感受到宿主的低气压,系统在他手里恨不得原地晕倒。   楼观雪穿着雪白的寝衣,黑发及腰,赤着脚往床边走。   夏青看着他就来气,转身就想跳窗离开,天地高远,任爷潇洒。   然而却被系统扯住了衣角,壮着胆小声提醒道:“这……宿主,现在你的魂魄是绑定楼观雪的,根本不能离开他百米之外。”   夏青冷冷看着他,想把这团干啥啥不行坑他第一名的火活生生掐死。   系统看出他的意图,一溜烟,跑了。   夏青没去追,从屏风上飘下来,坐到了案边。   屋内点着熏香,明火熹微。   实际上他对楼观雪也没啥恨或者讨厌,最多就是装神弄鬼失败有些恼羞成怒,但一想是自己和系统当着人家的面说坏话再先,又没啥理由气了,只能憋着。   夏青觉得自己得和他聊一聊,“喂,你站住。”   楼观雪理都没理他。   夏青烦躁地拽了下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说:“我不骗你了,我们好好聊聊。”   楼观雪冷漠说:“我不想跟你聊。”   夏青一愣:“你就不好奇我们刚刚说的那些话吗。”   楼观雪微笑,天真单纯:“说实话,不好奇。”   夏青人都惊了。   这这这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楼观雪似乎也懒得跟他解释,白皙的手指拨弄了下床头的灯,待室内一暗,便垂下鸦羽般的睫毛,似乎是真的困了,躺到床上闭眼而眠。   夏青:“……”   夏青坐在桌案边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他和楼观雪的对话。   终于摸出了一点逻辑,所以——在用骨笛试探出他的存在没有危险后,楼观雪就直接无视他了?哪怕前面系统神神叨叨说了一堆堪称天机的话,甚至牵扯到楼观雪自己本身的结局,他也没什么兴趣?   绝了。   夏青没忍住,飘过去,看着淼茫月色中睡容冷漠的人,小声问:“虽然我前面装神弄鬼,但是系统说的是真的,算得上是未来的玄机,你真的不想知道吗。”   这鬼倒是挺有趣的。   楼观雪缓缓睁开眼,幽黑的眸子略过一丝深沉的杀戮血色,藏在深处,他笑道:“我若好奇,你会说吗?”   夏青卡壳。   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他这是被欲擒故纵了?被下套了?   楼观雪一眼就能看出他的想法,意味不明笑了下。从枕边拿出了那只骨笛,轻轻地拍了拍夏青的脸,声音冷淡:“千机楼每年都会替我占卜一卦。火烧、溺亡、千刀万剐,死法每年都不相同。按照你们的意思,我是为情所困后死?”   他气息冰冷落在夏青耳边,笑:“那还挺好,死前还能尝尝七情六欲的味道。”   夏青被那只笛子打懵了,下意识开口:“话不是那么说,若是知道未来的事。你……”或许可以避开结局。   楼观雪要笑不笑,声音很轻,带着股勾人劲:“那你信不信,我明天把温皎杀了,你们预言的未来便没了。”   夏青:“……” 第3章 鲛族   夏青跑了出去,一把揪出躲在红柱后面的系统,开门见山:“现在我要听楼观雪的结局!快,你现在就跟我讲清楚!”   系统瞬间明亮起来,兴奋道:“宿主你改变主意了?”   “不。”夏青脸色狰狞,说:“我就是想知道这傻逼现在狂成这样以后什么下场。”   系统:“……”   两人席地而坐。   系统幽蓝的火焰随着夜风左右摇晃,它认真想了想,说:“宿主,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要选人来代替楼观雪吗。”   夏青想也不想:“怕他把你们的主角受杀了?”   系统心虚结巴:“他也、也没那么可怕吧。”   系统说:“楼观雪后期必须爱上主角,为了救他掏心而死。可原身性情诡谲,变数太大,于是我们就想拉一个灵魂代替他来走剧情。”   “被拉过来的灵魂”夏青凉凉道:“哦,幸好我没答应你。”   系统更心虚说:“其实后期的剧情挺好走的。对了,温皎的身份我没说全,他除了是梁国的小皇子,还是个纯鲛。”   夏青一愣:“纯鲛?”   系统点头:“嗯。在当世纯鲛可是无价之宝,貌美体弱、泣泪成珠,权贵皆以家养纯鲛为荣。温皎的娘就是当初梁国国王割城十座换来的绝色鲛人。不过鲛人与人生下的子嗣,一般都血液杂乱,大多是人,所以没人知道温皎纯鲛的这一重身份。”   “他现在十六岁,很快就要分化出尾巴了。在原书里,纯鲛还有一个设定就是自带异香,眼神能勾起人最原始的欲望。温皎的第一次分化,就在楼观雪床上,设定都到这了,你知道后面有多狗血了吧。”   夏青:“……”   系统:“楼观雪觉得有趣,把温皎囚禁了起来,百般虐待。然后有一天,占星殿的大祭司无意间看到被金屋藏娇的温皎,对他一见钟情,开始暗中策划带他出宫。当然楼观雪也不是吃素的,各种阻拦,最后温皎慌不择路跌下山崖,被一个京城世家弟子所救,因为酷似他娘的长相被当做替身玩弄。”   夏青:“……行了。”   系统:“狗血为主。所以后期楼观雪的戏份就是不断的吃醋黑化搞囚禁,虐温皎身虐自己心,很简单的。这样换一个复活的机会,你都不心动吗?”   夏青靠着偌大的宫柱,是真的有些困了,闭上眼后就少了很多针锋相对的戾气,干巴巴:“不心动啊。”   系统期待的火焰瞬间暗淡,丧气说:“好吧。”   它身上的火焰肉眼可见的变虚。   “那宿主,这段时间你先自己照顾自己,我回主神空间休息补充能源了。”   夏青困得不行:“你去吧。”   居然都没有一句舍不得!系统委屈巴巴:“哦。”   风卷起檐角叮铃响的铜铃。   月色如纱凉如水,幽蓝的火焰慢慢散去,像是虚妄的一场梦。   夏青一个孤魂野鬼,开始了和楼观雪互不打扰的同居生活。   这座宫殿叫摘星楼,取自“手可摘星辰”之意,百尺高楼,上可俯瞰整个皇城。现在是三月初,每年的这个时候,楼观雪就需要在摘星殿顶层待上半个月,不得外出一步。   太后担忧他寂寞,便常常塞人过来。   不过除却最开始那个舞女,之后夏青再没见楼观雪杀过人。   他慢慢地也察觉到了,楼观雪对杀人并没有瘾,甚至有洁癖,极其厌恶鲜血。   摘星殿的晚上总是很热闹,妖童媛女,笙歌曼舞。   而高榻上的年轻新帝垂眸看着他们,永远无悲无喜。   夏青却是飘在梁上,看得很起劲,他磕着瓜子,看到精彩处还会鼓掌。   每到这时,楼观雪就会冷冷看他一眼。   当然夏青不会理。   除去例行享受太后的“关怀”时不时发疯,其余时间楼观雪都很安静。   安静地看书,安静地作画,安静地站在摘星殿顶、一动不动看着对面的浮屠塔。   浮屠塔。   越过漫漫的潇湘竹林,正对面是一座佛塔,高九层,紫气东来,琉璃作瓦,神秘肃穆。   某一日,楼观雪突然说:“你猜那座塔是用来干什么的?”   夏青左右四顾,确定着殿里只有他一个人后,才慢吞吞开口:“问我吗?猜不出来。”   楼观雪笑笑:“你不是能预知天命,这都不知道?”   夏青:“……你是不是有病?”   楼观雪修长的手指点着栏杆,落在眼皮上的痣温柔缱绻:“是啊,病入膏肓。这点你倒是猜出来了。”   夏青当了鬼后便觉得自己超然物外,端着高人风范,没理他的嘲讽:“你少发点疯,少杀点人,可能这病还有得救。”   楼观雪没搭理这话,下巴扬了扬,对着那座浮屠塔说:“那里面镇着大妖。”   夏青一愣:“真的?”   楼观雪:“我骗你干什么。”   夏青心道,我们的关系也不是很熟吧,可他还是没忍住好奇问:“是什么妖啊?”   楼观雪唇角扬起:“一出即祸国,让天下大乱的妖。”   那么可怕?夏青嘀咕:“那可得好好压着了。”   楼观雪忽然又用一种非常平淡的语气道:“你叫什么名字?”   聊天聊得正和平呢,夏青下意识道:“夏青。”说完他就卡壳,偏头恶狠狠瞪过去:“你诈我?”   楼观雪弯了下眼说:“礼尚往来,我也告诉你我的名字?”   夏青嫌弃说:“我早就知道了。”   楼观雪闻言轻轻一笑,问道:“你身边那团火呢。”   夏青不惜以最大恶意:“泄露天机,被天道抹杀了。”   楼观雪:“哦。”   夏青略有疑惑:“你今天怎么那么好说话了?”   第一晚含枪带棒差点把他活活噎死。   楼观雪颜若珠玉,褪去了那种阴沉慵懒的邪气,干净通透像块琉璃,笑了笑道:“太寂寞了吧。”   “啥?”夏青:“每天那么多天凑到你面前,还寂寞?”   楼观雪道:“对于我来说,人比鬼危险。”   夏青愣了愣。   楼观雪皮肤苍白,唇角有种说不明的脆弱,薄唇道:“那个女人想杀了我。”   夏青小心翼翼:“……太后?”   “嗯。”楼观雪点头:“我不是她亲生的。先皇子嗣稀少,皇权倾轧、兄弟阋墙,最后只剩下我一人,才顺理成章即位。而我身子不好,由太后代理朝政。”   夏青疑惑地看着他。   楼观雪眼神落到前方某个点,带了深深的疲惫,随后笑了下:“如今她兄长摄政王的孩子也长大,她打算除掉我了。”   夏青悄悄打量着楼观雪,不得不说楼观雪现在这脆弱的表象……挺能忽悠人的。   “你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些。”   楼观雪歪头微笑:“因为只能跟你说了啊。”   夏青:骗鬼呢。   哦他可不就是鬼吗。   虽然搞不懂楼观雪的意思。   但夏青是鬼,还是个无忧无虑没有任何红尘羁绊的鬼,倒也不是很怕他。   上次交流过后,他们之间僵硬的关系也有所缓解。   楼观雪一个人看书时,偶尔也会和他交谈几句。   在看到“鲛人”这一词时,夏青想到系统走前的话,没忍住,多嘴问了两句:“鲛人真的都很擅长魅惑人吗?”   楼观雪想了想,低笑一声,语气很淡:“或许吧。”   夏青在翻一本《东洲杂谈》,记载了鲛人从现世到被捕捞的历史。   鲛人曾经只是存在于传说中的种族,世代活在广袤遥远的通天之海尽头,侍奉“真龙”。   楚国先祖为求长生不老,觊觎龙肉,集结人间道士,出海远征,闯入了鲛人居所。   过程记载不详,结局却很清楚。   先祖并没有获得长生,相反归来便暴毙。   楚国大祭祀认为这都是鲛人所害,妖异之族煞气过重,于是立下令法,将鲛人一族归于“奴籍”之下,成为最低下的存在。   从此男为奴,女为妓,世代如畜。   为了防止鲛人逃叛归乡,甚至在通天之海上设了一堵“墙”。   墙一立便是数百年。   百年里沧海桑田巨变,纯鲛越来越少,杂鲛却越来越多。   鲛人一族的“纯杂”是靠后天觉醒的血脉分的,觉醒是“真龙”的恩赐,与生父生母无关。不过人类的血液污乱,与人交合生出的鲛,极少觉醒出“纯”来。   夏青心想,楚国真就是个强盗国。   楼观雪道:“你在看什么?”   夏青摇头,敷衍道:“没什么。”可这个世界的背景就是这样啊,人类对鲛人族凌辱践踏,对同族也毫不留情。灭国屠城株连九族常有的事。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楼观雪没惯着由他敷衍,伸出修长的手指从他那里把《东洲杂谈》抢了过来。   夏青被他吓到了,手忙脚乱随便翻了一下,结果一翻就到了少儿不宜的地方。   东洲是离通天之海最近的地方。《东洲杂谈》不仅记录了鲛人一族的历史,还写了各种关于鲛人的香艳传说,这一页说的就是东洲各地艳名远扬的鲛人名妓,用词十分下流,什么“朱唇玉枕”什么“妙器天成”。   楼观雪看了,笑了一下,语气轻松:“说的倒是没错。”   “……”夏青。   也对,楼观雪贵为楚国天子,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尝过。   不过他们的关系也没好到聊这些禁忌话题。夏青选择闭嘴,去翻另一本书。   楼观雪却不放过他:“你对这些感兴趣?”   夏青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这话是真的,他从小到大性冷淡,活到现在都跟老僧入定似的,断情绝欲,大学那会儿室友都上赶着帮他报男科,生怕他阳痿。   楼观雪眸光望他一眼:“看出来了。”   夏青又不服了:“你看出来什么了那么肯定。”   楼观雪勾唇:“看出来你还是童子身。” 第4章 惊蛰   瞧不起处男?!   夏青莫名其妙瞪他一眼。   楼观雪闷声笑了下,忽然手指点了下桌,转移话题问道:“今日几号了。”   夏青:“三月四。”   楼观雪意料之中点头,淡淡“嗯”了声,又偏头透过窗,望向那座传言里镇压妖魔的浮屠塔,说:“那明天就是三月五了。”   夏青翻个白眼:“你这不是废话吗。”   楼观雪说:“你知道三月五是什么日子吗。”   夏青炸毛:“你到底有多瞧不起我,不就是个惊蛰吗!二十四节气我八岁就会背了!”   楼观雪笑:“哦,真厉害。”   夏青被他一夸又要气死了,冷冰冰:“怎么,难不成明天还是你生日?”   楼观雪摇头:“不是,但明天也是个重要的日子。”   夏青:“什么?”   楼观雪轻声笑问:“我有一个问题,你们恶鬼除了霸占着别人宫殿吸食阳气外,都没有别的想法吗?”   话说的好像夏青是个“恶鬼之耻”一样。   夏青才不上他这激将法的当:“想法多得是,不想在你身上用罢了。”   楼观雪点头:“哦,原来是我没这个荣幸。”   夏青狐疑地看他一眼:“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楼观雪白袍胜雪,黑发流泻,一笑眉眼就格外生动艳丽:“不干什么,就是对你很好奇。”   夏青嘲讽:“你的好奇心可真是和常人不同。”   楼观雪慢慢说:“我以为你对鲛人感兴趣,想叫你明天亲眼看看的。”   夏青愣住,蹙眉:“亲眼看看?”   楼观雪的眼睛很好看,一弯,黑得纯粹白得也纯粹:“嗯,亲眼看看,也可以亲自触摸。”   夏青翻白眼:“我碰不到活物。”   楼观雪:“但是我可以。”   夏青脑子瞬间卡住,火花闪电焚烧理智,僵硬抬头,瞳孔微瞪看着他。   烛火映着屏风上自然绘画的梅花,楼观雪在白梅之下,笑容温雅,如芝兰玉树。   “你什么意思?”夏青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话。   楼观雪从容说:“我这几日查找到一种阵法,可以叫你上我的身。”   夏青人都傻了,磕磕巴巴:“你疯了吗?”   从没见过求着鬼上身的。   他无语凝噎,满腹疑问——这人行事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夏青的所有思绪基本写脸上。   楼观雪了然道:“你也没必要多想,你无牵无挂一缕孤魂,我图不了你什么的。”   夏青慢吞吞看他一眼:“那可说不准。”   他心里总觉得不对劲,就像对危险的直觉。夏青从小到大除了欲望淡薄外,直觉也天生准的很。虽然这几日楼观雪在他面前温温柔柔,又是袒白心事又是面露脆弱的,可是他从来就没真相信过他,也没真同情过他。   楼观雪盯了他几秒,随后笑笑说:“哦,那算了吧。”   三月五,启蛰日。春雷响,万物长。   夏青到这来后困于楼观雪身边,从来没踏出过摘星楼。   这一日黑云重重,笼罩着九重宫阙。   隔着十里潇湘竹林,那座浮屠塔今日呈现一种诡谲的血气来,红雾蒙蒙,把象征吉兆的紫气淹没,邪得很。   楼观雪换了身洁白的衣袍,精神似乎有些不佳。   夏青在顶楼边台上,盘腿坐着,震惊地看着那浮屠塔血光冲天。   他好奇地问:“这是大妖要出来了?”   楼观雪倚着偌大红柱,乌发如缎,衣袍宽大,殷红的漆衬得他眉眼更为苍白,有一种诡异的冷意:“没有,出不来的。”   夏青:“那这是怎么回事。”   楼观雪笑:“惊蛰万物生,除却虫兽,妖邪也蠢蠢欲动。”   夏青长见识了。   楼观雪又道:“我昨日吩咐下去,他们今晚应该会送一群鲛人上来。”   夏青愣住,视线收回唰得转头,对上楼观雪带了点浅薄笑意的眼眸。   “让你见见活鲛。”楼观雪顿住,想了下又补充道:“不摸也可以。”   夏青哑然,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了。   楼观雪还真的说到做到。   夜晚的时候,夏青见了一屋子的鲛人。都不是纯鲛,却也是万中无一的样貌。   鲛族有个很明显的特征是耳朵,尖尖的,耳垂耳廓的皮肤很薄,晶莹透明像块玉。有男有女,十五六岁左右,穿上做工繁杂的华丽红衣手和脚都又细又白,仿佛轻轻一折就能断。   整整齐齐跪在大殿中间,局促不安,呼吸都放得很轻。   夏青第一次见到鲛,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眼尖地发现每个鲛人脖子上都挂了个细小的牌子,上面写着名字,就跟货物一样。   “陛下,您看这些够不够?”   还是那个老太监,忍着恐惧,毕恭毕敬问道。   楼观雪坐在榻上,淡淡勾唇,没有说话,视线却是越过乌泱泱众人看向夏青。   夏青被他看得头皮发麻。   楼观雪动了下唇,无声说,过来。   这场景实在是太过诡异了。   摘星楼外春雷隐隐,蛰伏在黑紫乌云里,闷热又潮湿。   犹豫了一会儿,夏青还是飘了过去,飘到了楼观雪旁边,一脸“你干什么”的不耐烦。   楼观雪手指执起一只金樽,抬袖借着喝酒的功夫,压低声音笑道:“叫你过来看清楚点。”   夏青冷冰冰:“都说了,我不感兴趣。”   楼观雪:“你会感兴趣的。”   夏青心生不详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这个预感就成了真。   楼观雪继续用那种慢条斯理的声音问他:“夏青,你猜引恶鬼上身的阵法要怎么弄?”   夏青的表情僵硬,直直盯着他,嘴里的脏话差点骂出来。   楼观雪唇角一扬:“书说用童男童女血祭,我猜幼鲛也可以。”   夏青大脑瞬间被点炸,暴躁:“我不想上你的身!我再说一遍,我不想上你的身!楼观雪你有完没完!放了他们!”   楼观雪靠着床榻,别过头闷声一笑,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玩的笑话。   他这一笑,跪满整殿的鲛人瞬间毫无血色。   夏青也是气得发懵。   这个疯子,这个变态。   楼观雪将杯中酒饮尽,放在一旁对老太监说:“把孤前些日子得来的那只雪狼带上来。”   老太监脸皮子堆出笑意:“遵命。”   夏青咬牙切齿:“楼观雪!”   咚!   楼观雪面无表情,突然发作,把手中的杯盏扔了出去——   直直擦过跪在最前方红衣鲛人的眉心。   金樽脚锋利冰冷,瞬间划出一条血痕来。   酒盏滚落地上发出极响的声音,刺得所有人头皮发麻。   那个鲛人瑟缩一下,鲜血流满了脸,张嘴,已经被割了喉舌的嘴却发不出惊呼。被驯化的极为乖顺的眼眸不染纤尘,惶恐又害怕。   夏青也被搞愣住了,到嘴边的话说不出来。   楼观雪垂眸,对上那个鲛人的眼,唇角极缓、极慢地浮现出一丝笑意来。   “传闻里鲛人一族曾是海洋霸主,生性暴戾,纵横大海,以雪狼为食。恰好前些日子孤得到一只雪狼,今夜赏给你们,莫要让孤失望啊。”   海洋霸主,纵横大海。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语气带笑,听不出情绪。   这时老太监已经招呼着几个带刀侍卫,扛着一个三米高的大笼子走了进来。   黑色铁笼里关着一头雪狼,毛发上全是血和污秽,身躯庞大如一座小山。现在处于凶残狂暴的状态,喉咙里发出呜呜低吼,獠牙撕咬着栏杆,兽眼一片血红,充斥着饥饿、贪婪和杀戮。仿佛只要一开笼子,这头狼就能冲出来活活将人撕碎。   老太监笑得褶子堆叠,讨好地说:“陛下,按您的吩咐这头狼已经饿了足足十天。”   楼观雪颔首,淡淡道,“嗯,把笼子打开。”   老太监再次谄媚点头。   夏青冷着脸抿唇站在一边,上次他过来只看到舞女跳楼的一幕,没有看前面发生的事。现在身临其境看楼观雪杀人,除却血液冰冷,就是莫名其妙的烦,从骨子里灵魂里涌出来的厌恶。   兽笼打开的瞬间,雪狼猛地往外冲,眼睛滴血般贪婪饥饿看着外面跪满地的鲛人。只是它脖子上捆着一根链子,喘着粗气、磨牙允血,怎么也出不了笼,困兽挣扎,在原地暴躁抓地。   跪在地上的一群幼鲛察觉到危险,脸色苍白如纸,瑟缩在一起,连求救都发不出声。   “让他们进去。”楼观雪坐在榻上,依旧是散漫矜贵的样子,说出的话却残忍异常。   “是。”   太监在他面前是一副奴颜婢膝样,转身面对那群鲛人马上又换了脸,细眼布满阴桀和兴奋、指挥着侍卫:“快!给我把这群贱奴都扔进笼子里!”   侍卫们人高马大,轻而易举擒起了少年鲛人瘦弱的手臂。   恐惧到达一个顶峰,鲛人的理智断线,疯了一样开始逃窜。被擒住后双腿拼命挣扎,可张嘴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声音,眼泪从眼眶流出,砸在地上,没有成珠依旧滚烫。   侍卫们瞬间愤怒。   “还敢跑?能死在陛下眼前是你们的荣幸!”   “卑贱的孽畜!不知好歹!”   “畜生!”   宫殿兵荒马乱,尖叫和怒骂乱混做一块。   闷热的三月春,潮湿的风卷着檐角下的铃铛“叮叮叮”响。   第一个被扔进笼子的是那个被楼观雪用杯盏砸破脑门的幼鲛,鲜血和疼痛模糊了他的理智,于是连逃跑都比其他人慢了半拍。幼鲛们从出生开始就由人专门驯养,久而久之已经完全丧失了生存能力。   还没等夏青反应过来,   那幼鲛就被雪狼活生生咬下大腿一块肉来。   “呃呜呜呜呜——”红衣幼鲛扬起瘦弱的脖子,发出濒死的哀嚎。   雪狼缓慢吞咽着嘴里的美味,咀嚼声浓稠害人,鲜血滴答、滴答落到地上。血液弯成一条细小的河,一路延到阶前。   幼鲛浑身都是血,眼睛充血,生死一线,早就消磨在骨子里的本能这一刻涌现出来。他用两只细小的手臂,攀着牢笼,拖着残破的身躯一点一点往上爬。   一块肉都不够雪狼填肚子,它囫囵吃完,便继续扑向猎物。   可是猎物已经爬到了牢笼上方。   它只能在下面暴躁地怒吼。   “这鲛族贱畜居然还敢反抗?!”   没能看到生吞活剥的血腥场面,老太监气得咬牙。   旁边的侍卫们见此,马上要去扔别的鲛人进去。   楼观雪这时却笑了一声,意味不明,轻声说:“真有意思。”   每个鲛人的长大,都是从被父母放入雪狼山洞开始的,从幼鲛厮杀成野兽,活着才有资格回大海。   而现在,猎人成了猎物。   被驯化地本能都忘了。   他一出声,全场都不敢轻举妄动了。老太监颤抖着回身,小声问:“陛下,您看这……”   楼观雪伸出手,懒懒道:“弓箭拿来。”   老太监:“好嘞。”   夏青:“……”我靠。   夏青本来为那鲛人急得要死的,现在只剩压抑怒火:“楼观雪,你还嫌作恶不够多吗?你这样子真的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楼观雪也不管殿内的其他人,慢悠悠:“是吗?”   夏青心里全是脏话,只能尽自己所能,跑到那个笼子边,手根本触摸不了活物,他去扯那个链子想把雪狼拉住。   谁料另一边,楼观雪已经接过太监递过来的弓,从高榻上走了下来。   赤足踩过流淌的鲜血,衣袍雪白。   巨大的黑笼,发狂的雪狼,笼顶幼鲛瑟瑟发抖。   殿中央站立的新帝,身姿挺拔,修竹清雅,举弓的动作却如血海罗刹。   第一箭。   楼观雪唇噙笑意,举弓本来对准那残缺的幼鲛。   谁料最后出箭的时刻却利落偏移,射到了铁链处。   满殿都吓傻了,动都不敢动。老太监更是兢兢战战,一头雾水——楚国谁人不知道陛下射术高超,箭不虚发,百步穿杨,这……是?   外人看不见,他那一箭穿过了夏青的手。   夏青压抑的怒火顷刻灼烧理智,猛地抬头,浅褐色眼中火气亮得仿佛能灼烧灵魂。   楼观雪恍如未闻,接过三支箭矢,重新上弓,眯起眼。   这次冰冷的箭端对着那惶恐含泪的小鲛人。   “唔呃唔唔……”幼鲛被咬断腿的地方还在流血,小鲛人苍白地摇头,似乎是想求饶,可是发出来的只有沙哑破碎的含糊字眼。眼泪啪嗒落下,手指痉挛抓着铁笼,他太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而望进那雪衣人的眼眸,他发现除了恐惧之外居然还有一种深入血液灵魂的敬畏,以及……近乎虔诚的依赖。   外面乌云越挤越重,偶尔有闪电劈开天际,银蛇般照破黑天。   然而惊蛰夜那道蠢蠢欲动的雷还是没响起。   老太监在旁边兴奋得容色狰狞,他指挥旁人:“抓紧点,别让这些贱畜打扰陛下雅兴。”   说罢得意洋洋:“能死在陛下手里,你们祖祖辈辈都该烧高香了。”   有幼鲛吓得尿裤子,侍卫瞬间暴跳如雷,冲过去猛地扇了好几个巴掌:“孽畜!谁准你在这放肆的!”   夏青是魂体,他能触物,可是别人用外物却伤不了他,箭就穿在他脚边。   他都不知道自己一个只鬼,为什么也要面临这种局面。   所以,楼观雪,这一晚在干什么呢。   ……“我以为你对鲛人感兴趣,想叫明天你亲眼看看的。”   ……“夏青,你猜引恶鬼上身的阵法要怎么弄?”   楼观雪修长的手指缓缓拉弓。   夏青愣住,心里忽然掠过一个念头……他是可以救那个小鲛人的。   夏青怔怔地跪坐血泊里,看着殿中央那个雪衣黑发的少年。   是啊,他可以救下这个幼鲛的,甚至救下这一殿所有人。   只要他……只要他……   弓越拉越满。   雪狼已经被饥饿冲昏了头,庞大的身躯开始疯狂撞铁笼,撞得幼鲛摇摇欲坠。   幼鲛只能更加用力地抓住栏杆,却也因此成为了一个动弹不得的靶子。   楼观雪神色冷淡,一如高坐九天之上的神明,雪衣绝尘,面无表情。   “唔呃唔呃。”   幼鲛的手快要抓不住栏杆了,松手就会落入雪狼嘴里,被活生生咬断头撕成碎片。可如果不松手,他马上就要被三支箭矢穿破脑颅。   老太监的眼因为鲜血而越发兴奋,抬着头。   所有侍卫也都跟着激动看戏,毕竟对他们来说,鲛人一族不过玩物。   被擒住的幼鲛苍白如纸,丢弃魂魄般,看同伴的下场。   箭在弦上,千钧一发。最后一刻——   “住手!”   夏青咬紧牙关,再也忍不住了。   他灵魂淌过摘星殿满地的鲜血,胸腔是蓬勃的怒火,眼神好像恨不得把楼观雪挫骨扬灰,整个人扑上去,直接去抓楼观雪挽弓的手。   夏青已经是气得神志不清了,可这一次他的手却没有穿过楼观雪躯体,他抓住触即冰凉的手腕。   “你——!”   在夏青豁然抬头,错愕的关口,楼观雪已经笑起来了。   下一秒,夏青感觉天旋地转,自己被什么东西往前吸。灵魂入体的瞬间,像是活生生撞在地上。   四肢百骸的痛苦袭击入脑,撕裂灵魂,如影随形,仿佛已经伴随了这具身体好多年。   太痛了。   痛得夏青手臂脱力,弓箭直接掉在地上。   他神情扭曲,半跪下来。   “陛、陛下?!”老太监都顾不得看戏了,惊慌喊出声。   人群涌动,各种惊呼入耳,却嘈杂不堪。   夏青痛得眼睛充血,半跪地上只能看到一角缥缈雪白的衣袍。   是楼观雪以魂体状态站在旁边,唇角噙笑,垂眸看着他。   “陛下——陛下——”   夏青眦目欲裂,大脑像是要炸开,却还是知道自己要什么,厉声说:“把他救下来!”   “什、什么?”   太监吓得屁滚尿流。   夏青伸出手,指着那铁笼上方的鲛人,颤声道:“把他救下来,把他们都放了,然后滚!都给我滚!”   楼观雪平日在楚国积威久矣,太监得到他的命令,马不停蹄去招呼人救那幼鲛。   顷刻之间宫殿内乱成一锅粥。   有雪狼的怒吼,有鲛人的哭泣,有太监尖声的吩咐,和侍卫们各种慌乱的步伐。   好痛啊,太痛了。所以楼观雪这具身体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吗。   病入膏肓。   真他妈是病入膏肓。   汗水流入眼睛,不知道有没有痛出眼泪。   夏青跪坐地上,双手撑在血泊里。   耳边乱糟糟,他什么都听不清。   罡风带着微凉的雨丝,贴着地面吹过来,檐角的青铜铃不断震动,叮铃铃、叮铃铃。   与此同时,夏青听到了楼观雪低低的笑声。起先很轻,后面越来越放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冰冷遥远,诡异疯狂。   轰隆!摘星殿外春雷乍动!   埋伏很久、藏在黑云深处的惊蛰那道雷终于落下。   很闷、却很响。   万物冬眠醒来,百虫相继出洞。   天地淅淅沥沥下起了大雨,仿佛要洗刷所有的闷热、燥郁。   夏青痛得蜷曲身体。   视线迷离中仿佛见浮屠塔红光大盛,照的十里竹林恍如妖邪之境。   作者有话要说:  真疯批,不过先别骂攻!!!有原因的!!!就算是疯批我也不会写成变态杀人狂。楼观雪可以说是鲛族的唯一信仰和救赎了。   我不是为了暴君而写暴君的,楼观雪本身也讨厌血和杀戮。鲛族的生死是另一种轮回设定,楼是知道的,当然他道德感也挺薄弱的【不过这里他只是为逼夏青上身,没杀】楼和鲛族的羁绊贼他妈复杂,几乎是全文最大伏笔。   楼夏之间,我特想写三句话,才在全文存稿隔壁时,脑热开了这篇,都不确定会不会入v。   其实他们的人设都挺不错,至少我非常满意。 第5章 约定   后半夜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落入十里竹林,敲打着簌簌浮动的叶子。   摘星楼檐角的青铜铃响个不停。   宫殿里很快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夏青终于从那种经脉灼烧、根骨重塑般的痛苦中缓过神。他脸色苍白如纸,跪坐在殿中央,雪白的衣袍沾满了血,黑发乱七八糟糊在脸上,狼狈不堪。   楼观雪就在一旁安安静静看着,意味不明笑说:“我还从来没见过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呢。”   夏青只想杀了他,眼眸充血,字字咬牙切齿,声音嘶哑:“楼观雪,你是不是有病,非逼我上你的身。”   楼观雪垂眸视下:“不是你自愿的吗?”   夏青死死瞪着他。   楼观雪也在看他,视线穿过虚假皮囊,直视他的灵魂。漆黑眸光藏不住锋利和冷意,如刀刃,寸寸能在神魂上刻下伤痕。   楼观雪漫不经心说:“我没怪你强占我的身体,你怎么反而倒打一耙?”   他俯身,压低声音轻笑道:“夏青,你利用我成全了自己的善良和正义,你怎么好意思怪我呢。”   夏青别过头,已经不想理这个疯子了:“滚!”   他闷哼一声,手捂住胸口,跌跌撞撞起身,气得发抖:“行,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活着就是个祸害。那么想引恶鬼上身,好啊,我就让你看看被鬼附身的下场。”   妈的!   他要跳楼!   他要让这个变态死!   夏青咽下喉咙间腥甜的血,赤着脚往外走。摘星楼露台上凄风苦雨,吹得他黑发猎猎,宽大的白袖似流风回雪。   楼观雪在后面笑了好久。   气得夏青已经爬到了栏杆上,想站高点摔得更惨一点。   “我没想打算杀那个鲛人。”笑够了,楼观雪才在他身后开口说:“我们可以聊聊。”   夏青拿他之前的话堵他,讥讽道:“我不想跟你聊。”   楼观雪:“可是我想你和聊。”   夏青磨牙。   他是真的打算跳下去的,但爬到围栏上一看百尺高楼,又忍不住生了点胆怯。   浮屠塔红光大盛,视线往下,是一片妖异的竹林。   楼观雪已经到了他的旁边,魂体状态让那种苍白病弱更鲜明,慢条斯理道:“你跳下去,我不会死,相反我若出事,会有很多人因此遭殃。”   夏青瞪了他一眼,心里却明白,或许他说的“不会死”是真的,光是这个浮屠塔的设定就已经很诡异了,何况这具身体如今还承受着断骨般的折磨。   夏青心力交瘁,对于楼观雪道不同不相为谋没话可说,想骂的只有系统。   楼观雪微微一笑,声音非常温柔,陈述说:“到我身边,很少有人能无牵无挂当个局外人看戏的。”   夏青憋着气,冷冷看他。   楼观雪不再刺激他,轻声道:“其实我们完全可以和平共处。”   夏青忍无可忍:“你别跟我说,你今晚做的这一切就是为了好玩。”   楼观雪唇角又浮现那种单纯纯粹的笑来,天真无辜:“好玩,是好玩啊。”   我他妈……   在夏青身体已经往外探出一半时。   楼观雪才笑着开口补充道:“但又不全是。”   夏青抓着围栏,回头冷冰冰:“是为什么?”   楼观雪想了想,说:“我怕痛。”   我靠。   夏青气得牙关都在颤抖:“你叫鬼上身是怕痛?”   “嗯。”楼观雪没否认,下巴微扬,看着对面那座妖气十足的九层佛塔,语气淡淡。   “每年的三月初惊蛰始,佛塔里的大妖就会蠢蠢欲动,需要楚国皇族在摘星楼内承受暴动的妖气安抚它。妖气一年比一年重,去年我痛得死去活来,今年不想试了。”   夏青:“……”   他难以置信转头,开口:“所以你就拉我垫背?”   楼观雪想了想,认真说:“我以为鬼魂是体会不到那种痛的,没想到……抱歉。”   夏青真是鬼脸懵逼。   楼观雪又笑:“你不冷吗?进去说吧。既然得了我的命令,他们会救活那只幼鲛的,别担心。”   夏青现在看楼观雪像看个人格分裂。   不过要他跳楼确实也是跳不下去,沉默片刻,从围栏上爬下来,对上楼观雪望过来的眼眸,夏青别扭问:“我现在用的是你的身体,你看着我不觉得奇怪吗。”   楼观雪笑了下:“我看的当然不是自己。”   夏青:“什么?”   楼观雪说:“我看的是你。”   夏青愣了片刻:“你能直接看到我的灵魂?”   楼观雪:“嗯。”   夏青:绝了。   夏青现在心情非常糟糕,在露台上吹了风又淋了雨,本就病弱憔悴的身体更难受,打了个喷嚏,眼眶微红,心里憋着脏话,像被逼良为娼的好人家。   他变成人浑身不自在,楼观雪离魂成鬼却是从容不迫。   寝宫内烛火明亮,温暖舒适。   夏青把头发扎起,楼观雪的发质非常好,指尖一触冰凉像是黑色的水。   他太冷了,也不知道楼观雪平日是怎么忍受这种痛和寒意的,反正夏青在这身体里呆一秒就受罪一秒。   裹了块毯子,把自己包成粽子,夏青才闷声开口:“我不想和你和平共处,你快把我放出来。”   楼观雪:“你不是要攒功德吗?”   夏青卡住,僵硬地抬头。   楼观雪说:“我们互帮互助如何。反正你已经被我拉下红尘,当不成局外人了。”   夏青盯着他,瞳孔微缩,声音沙哑道:“我和系统的对话你都听到了多少。”   楼观雪歪了下头,微笑说:“大概,全部。”   夏青:“……”   妈的,他是真的每天都在被楼观雪刷新认知!   楼观雪静静道:“听到我三个月后会死;听到你可以占据我的身体成为我,攒够功德起死回生;听到……”他笑了下,温柔纯粹:“听到我会对温皎爱而不得最后为他而死。”   夏青难以置信:“你对这些都不感到害怕吗?如果我告诉你这是一本书的世界,你信吗?”   楼观雪回想着那团火在他面前畏畏缩缩的样子,唇角勾起:“只要是你说的,我就信。”   你信个屁!   你简直快上天了!   夏青进来压根就没把这当做书中世界,现在就更是了,系统的话在他看来更像是一种预言。   夏青已经不想深究,有气无力:“你要干什么。”   楼观雪垂下眸,脆弱疲惫:“我年复一年受妖气侵害,现在魂体非常虚弱,时不时就需要深眠。但这宫廷危机重重,有那个女人盯着,我不能漏出一点端倪,所以希望你必要的时候能替我清醒一下。”   夏青看着他,半天后才拔高调子:“就这?”   楼观雪:“嗯。”   夏青真是无语死了,就这?非要用这种方式?   不过确实,如果楼观雪没有打开这个口子,他是打算看戏看半年的。   系统真是个坑货,在一个暴君身上攒功德攒个屁,幸好他没答应。   当然这些细节夏青懒得跟楼观雪讲,他注定是要飘在他附近的,以后同样的情况他真的能冷眼旁观吗。   夏青感觉自己一定十世为侠,才有这正义感。   对于杀戮的厌恶就像是写入基因刻入骨子里。   楼观雪说:“想好了吗?”   夏青没好气:“没有。”   楼观雪:“真的很痛吗?”   夏青:“废话。”   楼观雪笑了下,突然伸出手,堆叠如雪的衣袖落下露出消瘦苍白的手腕。   他俯身靠近,手指轻轻碰了下夏青的额头。   穿过表面皮相,点在他灵魂深处。   夏青缩在毯子里人都懵了。   下一秒,暖流漫过四肢百骸,他感觉灵魂变轻变透明,血液灼烧根骨粉碎的痛苦,越来越模糊。一片白光过后,夏青已经从那具受痛苦煎熬的躯壳里,飘了出来。   他飘在空中,愣愣地落地,站到了桌案对面,傻了一样以一个局外人看“缩成粽子”的楼观雪。黑发糊脸、瑟瑟发抖,痛得龇牙咧嘴,唇上被咬出个白印——哦,这是他留下的样子。   而原身进去后,给人的感觉就完全变了。   楼观雪就像是感受不到那种痛,从从容容解开那层毯,又垂下眼睫把被夏青弄乱的头发拨至耳后。   衣袖稍抬,修长的手轻轻碰了下自己的眼睛,在摸到一点湿润后,愣了愣,随后没忍住笑出声来。   夏青:“……”   他是真好想翻窗跑。   楼观雪微笑,声音很轻:“痛哭了?”   夏青干脆不要脸了:“这是你的身体,哭也是你哭的!”   楼观雪颔首:“好,我哭的。”   夏青仔仔细细打量,想在他脸上看出一点痛苦、挣扎、脆弱,然而这些情绪除非楼观雪装模作样外故意流露,根本找不到。   夏青问道:“你不是怕痛吗。”   楼观雪看他一眼,语气平静:“我怕痛,不代表不能忍受痛,总不能让你替我受折磨。”   夏青干巴巴:“哦。”   现在倒是装起好人了?   楼观雪说:“想好了吗?”   这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了。   夏青听到就头痛,他真是要给这个疯子跪下了。   能把一个鬼逼成这样,不愧是你。   夏青深呼口气,自暴自弃道:“你该庆幸遇到的是我这么一个爱多管闲事的恶鬼。”   楼观雪听到这话觉得有些意思,垂眸笑笑,也没接他话。   夏青叹口气,飘到了桌对面说:“你大可不必这么逼我,把话说清楚我又不是不会帮忙。”   楼观雪淡淡“嗯”了声。   夏青抓了下头发,果然再乱都是自己的毛摸着顺手。   “那就这样吧。我答应你,你别随便发疯杀人,坚持半年就行谢谢。”   楼观雪说:“你很讨厌杀人吗?”   夏青胡乱抓了下翘起的呆毛:“我很讨厌你当着我的面杀人,却告诉我,我可以救他们而且不需要付出什么太重代价。”   楼观雪:“意料之中。”   夏青吐气认命:“算了,我就一只鬼。多救点人攒功德,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楼观雪笑说:“你真有意思。”   夏青:“哦。”   楼观雪:“你觉得我投胎投的怎么样?”   夏青:“……”他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楼观雪轻描淡写道:“哪怕是傀儡,我也是楚国皇帝。权利、金钱、美色,你想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   夏青才不上他的当:“那你好好珍惜这辈子吧。”下辈子十八层地狱见。   楼观雪看了他一会儿,才说:“你很多时候,不像个鬼。”   夏青:“你很多时候也不像个人。”你比我像鬼多了!   楼观雪偏头,纯澈无害,认真疑惑:“那我像什么。”   像疯狗。   当然夏青没说出去,避免岌岌可危的盟友关系当场崩塌。   作者有话要说:  怕老婆疼,听老婆话,这不是甜文?   夏青:妈的……再说跳楼。 第6章 摘星楼(六)   不过后面,夏青对楼观雪的印象就改观了。   楼观雪不像疯狗,像个仙女。   仙女,这个阴阳怪气的外号可真是太符合了,把他龟毛、洁癖、金枝玉叶、挑三拣四等性格统统概括得天衣无缝。   他真是个取名天才。   需要呆在摘星楼的这半月,太后忧心忡忡,不是送佳人就是送珍馐,桌上摆的永远都是山珍海味,可夏青愣是没见楼观雪动过一筷子。   日复一日只喝一盏清酒,好像不会饿死一样。   仙女果真是喝露水长大的。   夏青问:“你是怕饭里被下毒吗?”   楼观雪:“倒也不是,就是觉得不合胃口。”   夏青很疑惑:“你不会觉得饿吗?”   楼观雪手指转着一只小巧的酒盏,笑了下说:“我应该体会不到饿。”   夏青:“啥?”   楼观雪说:“痛久了,就分不出心思去感受冷热饥饿。”   夏青愣住,沉默片刻,闷闷回了句:“哦。”   除去惊蛰夜的发疯,楼观雪安静下来的时候,真的一点不像个暴君。   温柔风雅,皎若明珠。当然,夏青现在对他已经有阴影了,根本不会被他表象所骗。   太后依旧天天送美人过来。   见上回楼观雪招了那么多鲛人,便以为他好这口,投其所好连续送了好几天的绝色鲛人进摘星殿。   或清纯或圣洁或妖娆,千娇百媚,风情万种。   夏青一连好几天看了好几天。   他不能离开楼观雪,于是最喜欢呆的地方就是梁上。   一个很高可以看清楚每个人却又不打扰的地方。   夏青看人的时候总是很专注,浅褐色的眼眸静静的,没有对皮相的惊艳或者多歌舞的赞赏,就像看一朵花或者一棵草,干干净净,神游天外。   某一日晚上,楼观雪漫不经心问:“你看的那么认真,是想记下每个人长相吗。”   夏青困得不行,打了个哈欠,诚实说:“不是,我是从小就有这个习惯。”   楼观雪来了兴趣:“习惯?”   夏青不知道怎么描述,含含糊糊:“嗯,看人的习惯。”   这是个他小学的时候就发现的神奇爱好。   刚开始不会克制,走着走着就会盯上一个人发呆,目光黏在那人身上,跟个小变态似的,为此没少挨打,后面长大才学会收敛。   与其说喜欢看人,倒不如说是身体的本能,让着他下意识去观察。   观察世上的每一个人,美丽的、丑陋的、年轻的、苍老的,形形色色,也不知道图啥。   夏青无父无母,在福利院长大,按照算命的说法,应该算“天生煞星”。   煞人煞己命不太好,一连好几任收留他的家庭都不是太温馨。不是争吵就是打骂,他一个局外人要么被冷落要么被殃及。有一次男主人是个变态,喝醉了对他上下其手,吓得他连夜跳窗而逃,咬着冰棍报了个警。他能健康正直长大,真是叫人感到不可思议。   楼观雪问:“那你都看出什么了?”他声线偏冷,放低说话却显得温柔,格外撩人。   夏青已经麻木了,困得眼眶微红,莫名其妙抬头说:“什么都没看出来。”   他要是知道就好了。   活到现在也没找出答案。   楼观雪顿了下,又道:“明天就三月十四了。”   夏青已经伏在案上,瞌睡被这句话惊醒,抬头:“我靠,这就三月半了?你要出去了?”   日子过得那么快吗?   这一下子就过去了十天?   “嗯。”楼观雪点了下头,懒懒翻过手中的一页书:“你要不要先适应一下我的身体?”   夏青表情有些僵硬,又想起了上一次根骨重塑的痛,他的脸发白。   楼观雪见此,手指点了下桌,笑着安慰道:“放心,妖气已经散了,不痛的。”   夏青摇头,强撑着:“算了无所谓,痛就痛吧。你帮我攒功德,我替你周旋太后,约定好了的。”   楼观雪:“你真的要替我去跟燕兰渝周旋?”   夏青卡壳了几秒,有些心虚,电视上看到的宫斗剧里一个妃子比一个妃子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太后作为上一届宫斗冠军,怎么想都不简单,他一个苗正根红的小伙子,不是很有把握。   夏青摸摸鼻子,讪讪说:“我、我争取少说少错。”   楼观雪:“少说少错吗?”他唇噙笑意:“最好不要。你不拒绝,她什么都能替你安排,包括怎么死。”   那么恐怖?   夏青已经开始对那个太后产生畏惧了:“你说我要是把你害死了,算谁的。”   楼观雪抬眸望入他眼眸深处:“算我的。”   夏青: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楼观雪放下手中的书:“你在我身边十天,学会我怎么说话了吗。”   夏青想了想:“没学会,但我知道笑就完事了。”   楼观雪:“嗯?”   夏青正襟危坐,认真跟他分析:“我算是发现了,楼观雪。只要你一笑,你身边所有人就会吓个半死。要么下跪,要么低头,看都不敢看你!我可以学这一点,让他们根本没功夫发现我的异常。”   “哦当然,这笑也分好多种,冷笑、微笑、古怪的笑,不过在我看来你做起来都假的。”   他问出究极困惑:“有那么好笑吗?你怎么一天到晚都在笑啊。”   楼观雪表情空白了几秒,随后看着他,唇角一点一点扬起来,马上又消散,像一缕风。   “确实,没什么好笑的。”他轻描淡写给出评价。   夏青几乎是头脑一热:“所以你是为了装疯卖傻?让自己看起来高深莫测?让他们都怕你?”   楼观雪歪头,沉思片刻,轻笑出声:“现在就有点好笑了。”   夏青:“……”   想骂人。   夏青深呼口气:“我认真的。”   楼观雪倒是非常坦然,手点着桌子,似笑非笑:“你想和我谈心?”   夏青疑惑:“我们不就是在谈心吗。”   楼观雪说:“谈心不是你这么谈的。”   夏青:“啥?”   就你这疯批样子你跟人谈过心吗,教我做事?   楼观雪意味不明笑着说:“谈心是一个循循渐进的过程,你最好先去了解我一下。”   “先知道我幼年生于冷宫,不受恩宠。母妃痴癫,外人势利,饱受人情冷暖。”他撑着下巴,淡淡道:“再知道我小时候爱吃糖葫芦,知道我对风筝有心结。一步一步,从引起我注意开始,靠近我。”   夏青:“…………”什么玩意?   楼观雪读出他的神色,笑了下,继续道:“先从无微不至的关怀开始吧,然后深情款款的眼神,压抑不住的渴慕,或者反其道而行,当着我的面厌恶我质疑我。聪明点,再制造机会——你猜这些年,有多少风筝无意中落到我的脚下?”   夏青有点懵:“你到底想说什么?”   “谈心的步骤啊。”楼观雪低头,黑发垂下,笑说:“夏青,你这可是一跃跃了好几步呢。要知道之前的男男女女都是把每一步都勤勤恳恳走完了才敢问我类似问题,跟我谈心的。”   夏青喉咙里的“我靠”被憋了回去,瞳孔震动,声音都不像自己的:“你、你以为我在故意勾引你?!”   这什么神仙理解??   叫你一声仙女你真的成仙了吗??   楼观雪别过头笑个不停,手抵着唇边,咳了一会儿才摇头道:“没,就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   提起这些事,他倒没什么多余情绪,只是平静说:“为什么他们会觉得,我喜欢跟人谈心呢。”   夏青扯了下嘴角,趴下就要睡:“你爱谈不谈!”   楼观雪抬头,认真看着他,勾唇笑说:“不。我跟你谈,你想问什么我都会回答。”   夏青真是被他刚刚一番话给震惊到了,直起身体,觉得有必要拉回他的思维:“我觉得你想的是真的很多,可能那些人是真的关心你呢?你不会觉得是个人对你好就是觊觎你吧?”   楼观雪想了想,也很认真无辜看着他。   “我没有否认他们的关心。”   夏青:“……”   这话说出来其实是很自私自利的,如果换作任何一个人,可能都带点“不识好歹”和“自视过高”的装逼成分。   但楼观雪安静看过来的瞬间,夏青却只觉得一股冷意。   他的眼型漂亮,那颗痣冰冷,带着纯粹的疑问。   某一时刻夏青意识到,楼观雪不发疯的时候,其实比发疯更可怕。   楼观雪的视线往窗外看,越过漫漫宫殿。   浮屠塔的红光已经散了,明月皎皎照着飞檐。   他的神情在烛光里显得温和,黑发流过苍白的锁骨,猝不及防问:“还记得《东洲杂谈》那堵墙吗。”   夏青愣了愣:“记得。”立于通天之海上,堵住鲛族归乡之路的墙。   楼观雪笑容带了点玩世不恭的味道,轻声说:“其实,真想引起我的注意力,他们把那堵墙劈开可能会有点用。”   夏青:“……”   这他妈!要是能劈那堵墙,谁还稀罕你的注意力?你可真把自己当回事啊!   楼观雪转回来:“开个玩笑,不是谈心吗,你想问我什么。”   夏青被他提到墙,就想起了那个差点被他一箭射死的鲛,刚才金殿发生的事真是对他刺激太大了,心情复杂:“你对鲛族……”   楼观雪想也不想:“我的母亲是纯鲛。”   夏青愣住。   楼观雪又补充说:“现在整个楚国皇宫除了燕兰渝你是第二个知道这件事的。”   楼观雪的生母是纯鲛?   “那你……”夏青小心翼翼地去看楼观雪的耳朵。   楼观雪淡淡说:“我不是鲛。”   夏青又道:“……哦。你说你母亲疯癫,是不是对你很不好?所以你不喜欢鲛族?”   “这个啊。”楼观雪拖长了调子,微笑:“不好说。”   夏青想了半天,开门见山问道:“那你真的喜欢杀人吗?”他在楼观雪身边,总觉得这一点很迷惑。   楼观雪沉吟了会儿,失笑道:“你真是仗着自己是鬼魂,什么都敢问啊。”   不过他倒也都认真答了,睫毛微颤,抬手将缥碧色的发带解开,慢条斯理,一字一字说。   “笑是因为觉得好笑,我没必要装疯卖傻,毕竟在他们看来,我做什么都很危险。我不喜欢杀人,无论是人是鲛的血都肮脏恶心。唯一想杀的人是燕兰渝,但前提是我得先在她手里活下来。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有。”   夏青:“你现在这么正常让我觉得我惊蛰夜那晚见到的是鬼。”   楼观雪微笑:“哦,你就当见鬼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攻:想跟我谈心,先追我,方法都教你了^^ 第7章 陵光(一)   三月半。   在出摘星楼的最后一天,夏青开始尝试上楼观雪的身,起先他真是要别扭死了,进去后,手不是手,脚不是脚。   楼观雪就在旁边看着,认真问:“你是打算先从走路开始学吗?”   夏青恼羞成怒:“闭嘴!”   浮屠塔这片区域是楚国禁地,寻常人不得擅入,来来往往都是歌姬舞女,永恒不变的只是对面那座浮屠塔。   夏青看久了,闭上眼都能描摹出它的形状,白墙、黑檐、九重高,紫气氤氲,佛光漫漫。   一日,老太监舔着脸,讨好的笑说:“陛下,上次您救下的那个鲛人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要不要奴把他带上来谢恩?”   谢恩就不必了,夏青愣了愣,没忍住问道:“他腿怎么样?”   老太监笑开了花:“咬下一块肉而已,并无大事。能得陛下这一句,奴看那贱鲛死也值了。”   夏青扯了下嘴角,心想楼观雪身边的人果然有意思,真会说话。   老太监等了半天没见回答,悄悄抬眼,却见他面色冰冷,瞳孔惊恐“扑通”就跪了下来,开始仓惶着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怪奴该多嘴,奴罪该万死。”   “???”   夏青比他更懵。   他做了什么了?!   怎么这人就开始喊着饶命了?!   夏青下意识去看旁边的罪魁祸首。   楼观雪似笑非笑:“习惯就好。”   这能习惯个屁,夏青气若游丝,有气无力挥挥手:“你、你退下。”   老太监喜极而涕,涕泪横流:“谢陛下饶命!陛下洪福齐天!老奴这就退下!”   等太监走后,夏青才问:“这个老太监叫什么名字。”   楼观雪认真想了想:“张善。”   夏青忧心忡忡:“他侍奉你多久了?会不会一眼看出我的不对劲。”   楼观雪:“不会。”   夏青:“嗯?”   楼观雪眼眸带笑,缓慢说:“没有不对劲,我做什么都对劲。”   夏青:“……”这是平日得有多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才能有恃无恐地说出这句话啊。   楼观雪魂体的确虚弱疲惫,入了寝殿便伏在书案上睡了。   夏青则裹着被子,在他对面看书。   浮屠塔的妖气散后,没有那种痛若拆骨的折磨,可是这具身体也并不清爽,寒意漫布四肢,沉沉冷冷仿佛带来自深海的禁锢。   虽然是系统带他进来的,不过那傻逼匆匆忙忙,就只给他逼逼了一通狗血剧情。   夏青想要了解楚国的具体情况,还得自己看书。   楚国是当世第一大国,占地中原十六州,天下霸主,四海来朝。   国都名唤陵光,是天下第一大城,熙熙攘攘,盛极一时。   陵光有三大家,燕家,卫家,吴家,都是百年名门贵族,扎根在巍巍皇城,权势错综复杂,分庭相抗,世家力量如羽翼遮蔽天日。   如今燕家出了位太后,蠢蠢欲动;卫家态度暧昧不明;只有吴家代代忠良,是最老实的亲皇派。   时间紧迫,夏青只粗略了解三个人。   太后,摄政王,大祭祀。   第一个要了解的肯定就是太后燕兰渝了,楼观雪口中的“疯女人”。   夏青翻了几页书。   燕兰渝作为燕家嫡长女,身份贵不可言,出生便被钦点为太子妃,风光无限。   这记载的人估计是燕兰渝的脑残粉,通篇彩虹屁,把她夸上了天。   说她未出阁时便名动京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嫁入东宫后,更以贤良淑德蕙质兰心闻名遐迩。   燕兰渝家世好,性情好,样貌也是万里挑一,不争不抢不妒不闹,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子嗣。   她滑过一次胎,之后便再没能怀上孕。   至于摄政王就比较简单了。   燕兰渝的哥哥,将军出身,阴桀暴躁,刚愎自用。   关于大祭司的记载几乎没有。只说大祭司久住陵光城外经世殿中,与皇城隔着一条汤汤大河,除却每年楚国皇族祭祖之时,鲜少出世。   等楼观雪醒来,夏青马上忙不迭地问。   “燕兰渝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楼观雪初睁眼,神情懒散,乍听闻这个问题唇角勾起一丝笑,声音微哑道:“她?你见了就知道了。”   见到就知道了。   出摘星楼的那天,惠风和畅,万里无云。   夏青清早起来,被侍女服侍着穿衣冠发。   禁地御辇进不来,他得徒步走出潇湘竹林,竹林外,一个粉色宫裙的少女姿态优雅,轻轻福身,笑容嫣然,声音温柔:“恭贺陛下出关,太后已经在静心殿等候您多时了。”   她又道:“陛下在摘星楼的这些日子,太后亦是担忧得茶饭不思呢。”   夏青局促,不知道该说什么。   楼观雪在旁边白衣胜雪,笑容淡淡:“不用回她,你若是不想交涉,可以不用理任何人。”   夏青:“……哦。”   宫阙玉宇,天下富贵,御辇行过宫道,处处皆是繁盛之景。   静心殿地处御花园偏处。   里面内香烟袅袅,像是一种安神用的檀香。   还未入门,夏青先听到了一道女人轻轻柔柔的声音,似乎是在跟旁边的小太监说闲话。   “前些日子御膳房说研出一道新菜,唔,叫什么来着?”   “回太后,奴听说名叫泉客当归。”   “泉客当归?这个名字倒有点意思。”   她声音很柔,声调细细的,笑也是大家闺秀的那种温和。   宫女扬声道:“太后,陛下来了。”   “嗯,观雪来了?”   凤座上正偏头与太监说话的女人闻言马上规矩坐好。   她小了先皇二十岁,如今年华尚好,大概也觉得自己年龄太小不够庄重,所以这位太后衣着打扮都很素。   银丝绣边的青色长裙,黑色的乌发绾着一个很简单的髻,缀了点明珠。   淡施粉黛,容颜温婉,贤惠端庄。   夏青有点慌:“我要说什么?要怎么请安?”   楼观雪:“不用。”   夏青:“???”我靠你们皇家不是最重繁文缛节吗。   结果这个太后果然也不是常人。   “咱们母子之间就省了那些繁文缛节吧。”她的笑容似烂漫少女,轻轻招手:“快快快,观雪快坐下,让哀家好好瞧瞧。”   太后仔细打量他,嘘寒问暖道:“一别数日,在摘星楼过的可还习惯,嗯?哀家瞧着你怎么清减了不少,是膳食不合胃口吗。”她偏头问立在身边的小太监:“是清减了不少吧。”   小太监唯唯诺诺:“是。”   楼观雪嗤笑一声,随意坐到了夏青旁边,他好像真的虚弱异常,眉眼困倦,一手支颐便打算睡。   夏青一个人接受燕兰渝温柔的询问,人都懵了——你还敢睡?!你就那么相信我?!   只是燕兰渝并没有给他僵硬的机会,依旧轻轻柔柔:“观雪?”   夏青马上回神:“嗯,没胃口。”这是楼观雪原话,总不会出错吧。他不用刻意去伪装,楼观雪的声线本清冷得挺有辨识度的,冷静说话就行。   但是到底是心虚,夏青说完这句,又加了句:“谢太后关心。”   说完他就听到了楼观雪在旁边意味不明笑了一声。   “……”夏青握紧了拳头。   你行你上?   燕兰渝眼眸露出哀怜之色:“苦了你了。”   夏青硬邦邦道:“不苦。”   燕兰渝神色轻愁:“若非哀家体内流的不是楼家血液,哀家都想代你受过的。”她偏头问小太监:“观雪之前,是谁入摘星楼来着?”   小太监答:“回太后,是已故的三皇子。”   燕兰渝“哦”了一声,皱着秀眉婉叹:“可怜我楚国皇嗣命途多舛,夭折的夭折,病死的病死,先皇又驾崩得突然,也没给你留下个兄弟血亲。你向来身子骨不好,畏寒畏痛甚是娇气,那浮屠塔内的妖魔一年胜一年暴虐,哀家真不知道明年该怎么办。”   夏青抿唇,一言不发。   燕兰渝说着眼尾都带上一丝红意,抬袖轻揉眼角,又说:“不过前些日子大祭司传信过来,总算是有了个好消息。哀家为这事求了经世殿三年,大祭司查古籍,找到了能将妖魔彻底伏诛的方法,现在正在东洲找线索,若能将那浮屠塔废掉,你也不必年年遭这磨难。”   ……现在这母慈子孝的剧本他该说什么?   夏青想了想,依旧是木着说:“劳母后费心了。”   太后放下手摇头,鬓发上的鲛珠闪着莹莹冷光:“但这伏妖之事到底是个未知数。你若是真的心疼母后操劳费心,那就听话一回,将选妃之事提上日程吧。”   选妃?!夏青用极大的定力控制自己才不去偏头看楼观雪。   燕兰渝眼睛还微微泛红,轻声细语:“咱们楼家子嗣单薄,现在只剩你一人。哀家每日提心吊胆生怕你出一点事,若是连你也保不住,叫皇族血脉断在这一代,哀家也没脸去九泉之下见先帝了。”   夏青:“……”   他开始神游天外。   其实夏青并不怕燕兰渝的,只是怕自己的表现出差错连累楼观雪。   不过他前面那么僵硬的回答,也没引起燕兰渝的怀疑,他就索性放飞自己我了,闷不做声。   好在燕兰渝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她和她的小太监配合就能温温柔柔说完一切。   她往后一靠,声音很轻问:“陛下可是年过十五了?”   小太监毕恭毕敬:“是,上月刚过。”   凤座之上的女人点了下头,眉目愁婉若秋水,叹息说:“观雪,如今你年过十五,这后宫还空无一人怎么像话呢。”   “明日哀家会叫人把适龄的人选报上来,挑选之后将名单拟给你。下月春宴你好好见见她们。”   她却是很快又想起了什么,随口聊天:“好像咱们楚国好几任的帝后好像都是在春宴上一见钟情的吧。”   小太监:“对。”   燕兰渝微微一笑,满意了,继而担忧温柔问道:“观雪意下如何?”   夏青:“……”   在来之前他面对这个后宫顶级boss脑补了一堆。想她出生高贵,可能是张扬明艳嚣张跋扈的,又或者教养极好于是严肃刻板,或者是个温柔白莲?   结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能让楼观雪评价“疯”的女人,真不是常人能理解的。   就在他心里默默分析燕兰渝时。   楼观雪声音冷淡传来:“答应她。”   夏青一愣。   恰好燕兰渝询问的目光看过来。   夏青马上回神,手指微微蜷动,垂眸涩声道:“儿臣全凭母后做主。。”   燕兰渝笑起来,长舒一口气,心中落下一块大石头。   她容颜如少女,眼睛一弯就似盛了明光。   “太好了,你能答应此事,哀家也放心了。”   她坐姿端庄,轻声细语:“观雪刚从摘星楼出来也累了吧。快,去浴池去些邪气,好好睡上一觉,休息休息。”   夏青巴不得早点走,起身:“儿臣告退。”   离开之时,隔着屏风。   夏青看见燕兰渝解决心事,心情非常好,懒懒靠在凤榻上,唇艳得能滴出血,她在细润无声的檀香里跟小太监说:“叫御膳房把名字改了,泉客当归不好听,哀家不喜欢。”   她声音其实很温婉,但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散漫冰冷像午后的刀光剑影。   “喏。”   夏青出去后特好奇:“这泉客当归到底是什么菜啊。”   楼观雪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笑了下:“你猜泉客是什么意思。”   夏青:“什么意思?”   楼观雪勾唇:“泉客是鲛人的别称。”   作者有话要说:  【摘星楼】部分完,开始【陵光】部分!啊我在对文案发愁,这文案是我发文后照着第一章 临时改的= =,大概不超过十分钟写完。有没有文案天才给出出主意。 第8章 陵光(二)   夏青人都傻住了。   我靠……   泉客是鲛人的别称??那泉客当归这道菜,燕兰渝吃的是鲛人肉??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楼观雪。   这时,旁边的宫女垂着头,轻声催促道:“陛下,先上步辇去浴池吧。”   夏青咽下嘴里的疑问,僵硬点头,在宫女侍卫的服侍下,坐上了前往浴池的车辇。   春三月,乍暖还寒,楼观雪身子骨不好,夏青动动手指便能体会到那种细细密密并不剧烈却很折磨人的痛。   辇内点着香,明账软榻。   凉风从流苏帘外吹进来,卷着御花园内雪白梨花。   “我现在可以跟你说话吗?”   夏青压低声音,怕外人听见。   楼观雪靠着软榻,笑:“嗯。其实你大声点,被人听到也没关系。”   夏青:“算了,我受不了被人当疯子看。”   楼观雪不置可否。   夏青小心翼翼:“燕兰渝她吃的是鲛人?”   楼观雪道:“是。”   夏青一阵恶寒:“我靠,鲛人肉还能吃?”   楼观雪道:“鲛是曾经最接近神的种族,当然可以吃。”   夏青:“那你……”   楼观雪看他一眼就知道他要问什么,轻轻一笑:“放心,我不吃。”   夏青松了口气:“哦那就好。”   楼观雪说:“太脏了。”   夏青:“嗯?脏?!”   鲛人个个白得跟什么似的还脏,楼仙女这洁癖是有多严重啊。   不过他捉摸了下楼观雪前面那句话,又品出了一丝森寒凉意来,艰难启齿:“所以,吃鲛人在楚国很常见?”   楼观雪:“不常见。鲛人肉剧毒,干涩难咽,需要很多价值连城的药物去毒,而且烹饪方法和工序都极为讲究。整个陵光,可能就燕兰渝乐于此道。”说罢,楼观雪笑道:“现在你见了她,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了吗。”   夏青一愣。他从小喜欢看人,却并不会洞察人心。   他看人时压根不会去揣摩那个人的想法,只是安安静静发呆,与看天看地看花看草没区别。   听起来很神经病吧!他对自己也很无语,可他又不能控制自己的眼睛。   被楼观雪这么一问,夏青逼着自己去回忆,挑了最深的印象说:“燕兰渝好像很喜欢她身边那个小太监了,说一句就要问一句。”   楼观雪淡淡“嗯”了声:“是她喜欢的谈话风格。”   夏青难以置信说:“她不会觉得这样的显得自己很温柔亲和吧?”   不过仔细回想,夏青内心无语地觉得,可能燕兰渝还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其实这“温柔亲和”更像一种极端傲慢的挑衅。   她说完一段话,就会温温柔柔拉家常似的问旁边人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和前文有点关联却又形如鸡肋。得到回复再笑意盈盈满意说下去,好像她是认真聆听了别人的意见后才发表自己的看法。   实际上,燕兰渝做下的决定和她问出的问题屁关系都没有。   这位年轻太后“轻描淡写”做下决定,“温柔亲切”不容任何人反驳。   春风细雨哀哀婉婉,话里话外却是毫不掩饰的天家冷漠、说一不二。   这甚至比光明正大的强权相压更叫人憋屈。   夏青想到她和小太监一唱一和那些话,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夏青暗暗嘀咕:“和她聊天能被气死吧。”   楼观雪饶有趣味:“气到了?”   夏青摇头:“怎么可能,她说什么我都没听进去。”   浴池在内廷。   假山堆叠形成一个天然屏障,温泉在其中央,旁边种着一些梨花,三月如雪簌簌飞落,烟雾氤氲,恍若人间仙境。   “你快上身,我不想替你洗澡。”夏青下了辇便催着他。   他们之间结的契主动权在楼观雪身上,毕竟是他的身体。   楼观雪倒也没说什么,手指落在夏青的眉间。   夏青变成灵魂的一刻,真觉得自己快乐得仿佛要升天,不痛了也不冷了,还不用端着仪态怕露馅了!神清气爽!   楼观雪神色冷淡,解衣下池。   夏青坐在离浴池最近的那棵梨花树上,身为一个很有教养的懂事青年,他在楼观雪脱衣服时,还很规矩地转了过去,玩了半天梨花才转回来。   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对楼观雪也多了点亲切,主动开口聊天。   “你十五岁了后宫一个妃子都没有?”   “嗯。”   “为什么?”   “脏。”   仙女不愧是仙女,看什么都脏。   夏青:“那有什么你觉得不脏的东西吗。”   楼观雪歪头,想了想,笑道:“换个问题。”   夏青已经逐渐忘却最开始见他的阴影,乖乖换问题:“哦,那你打算选什么样的妃子啊。”   楼观雪黑发安静浮在水上,闭了下眼:“你来吧。”   我来?!   夏青吓得差点从梨花树上栽下去:“我来帮你选妃?”   楼观雪淡淡“嗯”了声:“都交给你。”   夏青懵逼:“都交给我是什么意思?不会我帮你选了妃后,你还要逼我替你跟妃子同房吧?!”   楼观雪笑了:“也可以。”   夏青吓得瞬间呆毛起立:“不!我不要!可以个屁!你给我死了这条心!”   他拽着梨枝咬牙切齿,浅褐色的眸子满是抗拒,神色若天崩地裂,好像要他贞洁比要他命还恐怖。   不过确实,夏青在现代除了乱七八糟看人外,另一个毛病就是视情……欲为猛兽,断色戒欲堪比和尚。   这事真的蹊跷得很——他也没搞懂自己守着一个处男身干什么!修炼的童子功吗?   当然,他没搞懂的事多了去了。   楼观雪意味不明笑了下。   这笑声没什么意味,可夏青就是感受到了一种屈辱。   他拽了下旁边梨花枝,没好气说:“你笑什么,你不也一样。”   又想到楼观雪在摘星楼那句“看出你还是童子身”,夏青愣了片刻,琢磨一下,认真分析:“你还瞧不起我童子身来着的,结果你也是。哦我知道了楼观雪,我看你压根不是嫌脏,是不举吧。”   “所以选妃都让我来。”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正要放肆加大嘲讽力度。   就听楼观雪认真疑惑说:“我是不是不举,你难道不清楚吗?”   夏青:“……”   夏青暴跳:“上你身时谁他妈会去观察那些东西!”   楼观雪:“哦。”   夏青憋着气:“我对你的身体一点都不感兴趣!”   楼观雪颔首,淡淡笑了下:“嗯。”   “……”夏青咬牙切齿,感觉又受到了挑衅——不行他得扳回一局!   夏青想了想,靠着树装作不在意吊儿郎当说:“其实也不是不感兴趣。主要是就那样吧。”   楼观雪睫毛颤若蝴蝶振翅,隔着袅袅烟雾看来,唇色殷红,仿佛鬼怪夺人心魄,嗓音清冷带点哑:“哪样?”   夏青慢吞吞,皮笑肉不笑说:“你问这个?不好意思没太在意呢,就记得看着比平日自己小,不怎么习惯呢。”   楼观雪安安静静看着他。   很久,仙女笑出了声。   “……”   夏青气得想拿手里的梨花枝抽他。   浴池之内的对话聊天传不到外面去。   这位楚国新帝生性洁癖,极其厌恶他人近身,一群宫女太监只敢规规矩矩守在梨花树外,手里端着酒、香皂、帕子,恭顺低头,视线也不敢飘。   飞舞的梨花成了帘,纷纷扰扰,隔绝人视线。   温皎大概是里面唯一一个敢眼珠子乱动的人。   他站在人群的最末端,穿着件小太监的衣服,从小在梁国养尊处优养出了一身细白的皮肉。太监服是藏青色的,更显得他脖颈细手腕细。他皮肤凝润,眼睛漆黑,唇色粉色睫毛翘而卷,眉心有一颗腥红色的痣。或者说不像痣,更如一个刀划出来的伤口,猩红邪气,只是太小了看不出来。   ……陛下每年出摘星楼都会去浴池洗一次邪气。   ……是你唯一有机会接近他的时候。   他花了一锭玉珠从掌事姑姑那里得到这个消息得到这门差事。   温皎惴惴不安地端着盘子,小心脏砰砰跳个不停,一想到有关这位少年新帝的暴虐传闻,就忍不住打退堂鼓。   可视线落到自己细细嫩嫩生了冻疮的手,委屈和难受一下子又涌了上来。   他不想等了,也不想再过苦日子了,而这楚国皇宫,能保住他的只有一个人。   温皎想到阿娘死前说的话,一下子眼眶又忍不住微热。   “皎皎,好好活下去,什么都不用想,恩仇不过宿命,娘只要你快快乐乐的。”   他娘是整个天地间最美最温柔的女人,眼睛像片银蓝的海,长发如漆黑海藻。   快快乐乐,好好活下去。   他暗自握紧了拳头,吞了下口水,深呼口气。   “该递酒了,别愣着。”   温皎被人悄悄用手臂推了一下。   他马上从回忆中抽身,缩了缩脖子,然后闭上眼给自己打气。他知道自己长得好看,这是他的优势,以前在梁国皇宫只要他想讨一个人喜欢,就没有不成功的。   梨花擦过脸边,和浴池蒙蒙的白雾交融。   温皎一步一步往前走,也暗中悄悄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天下至尊。   楼观雪的样貌一直为楚国人说道。   温皎屏住呼吸,慢慢走近,只能看到一个背影。   少年帝王乌发如瀑,气质湛若冰玉,他睫毛凝着雾气,偏头似乎在笑。 第9章 陵光(三)   人人称赞的“陵光珠玉”,当真天人之姿,美玉无瑕。   仿佛一道雷横空劈下,轰隆一声劈得大脑空白。   砰砰砰,温皎能听到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跳声,端着盘子的手不由自主用力,摁出白印来,每一步都重若千钧,他低头,呼吸急促嗓子哑得很。   万千宠爱养出的对美貌的自信这一刻粉碎。   甚至开始惶恐不安,生出了几分后怕。   他真的能把楼观雪勾引到手吗……   夏青见有人来了,就乖乖闭嘴,坐在梨花树上,安静看着这个小太监。他看人成为习惯,对外貌并没一个确切的认知,红尘皮相一如妄念枯骨。他眸光清澈看向温皎,首先注意到的是他眉心的那一颗红痣,握梨花的手都稍稍顿了下。   这颗痣……当真妖的很啊。   其实这个小太监生的应该算好看的,皮嫩人娇、唇珠可爱,那颗痣点在那张雪白小脸上,添了好几分妩媚。   可是夏青就是觉得,这点红古怪得很,搞得他眉头都皱了起来。   温皎走着走着,忽然感觉有人在看自己眉心,慌乱地抬了下头,却只看到一棵庭庭生长的梨花树。   花瓣流风回雪,那视线也安静温柔。仿佛只是一道清静的风,掠过山河众生,无杂无念。   是错觉吗?   温皎愣了愣,但是很快回身,全部心思都集中到了前面那个要他侍奉的少年帝王身上。   楼观雪察觉到有人靠近,并未出声。   温皎手指紧张地发颤,他能察觉陛下现在心情肯定不算太差,视线落在盘中的酒盏上。委屈瞬间就战胜了害怕,想他以前也是千娇万宠的小皇子,凭什么就要沦落到服侍别人的地步呢。这副身体是他娘亲留给他的,可不是为了让他受苦的。   “陛下……”温皎颤声开口。   和风细细,把少年稚嫩带点糯带入耳中。   楼观雪懒散垂眸,没什么表情。   梨花林外,见他开口,一群宫女侍卫却直直愣住了。   尤其以掌事姑姑白荷为首。   她穿着蓝色的宫裙,上了年纪的脸上画着并不浓重的妆,现在脸色僵硬,豁然抬头,瞳孔猛地瞪大。   服侍过这位新帝的人都知道,洗浴之时,陛下最讨厌他人靠近。   她们每次端酒倒水,都恨不得把自己当空气,走路不敢太重,呼吸不敢太大,生怕一个不留神就人头落地。   而这个去送酒的太监,谁让他开口说话的?!   全场唯一自在的大概就只有夏青了。   他只是腹诽楼观雪洗个澡还要那么多人侍奉,真是金枝玉叶。   温皎脚在发软,泉水的热气刺激得他眼眶都红了一圈,他吸吸鼻子,颤声说。   “陛下,奴……奴来侍奉您。”他手腕很细,半蹲下身体在浴池边,发抖地将酒壶中的酒倒入金樽中。   楼观雪漫不经心地偏头,鸦羽般的睫毛下眼光漆黑疏冷,看着他倒酒的动作。   白荷在外面吓得整个人都要晕过去了。   她深呼口气,硬着头皮往里面走,生怕这个没长眼的蠢货把她们一群人连累死。   温皎被那道冷漠的视线盯着,手一抖,酒溅出了一些。   气氛压抑,他拿着酒杯,努力挤出笑容来,争取以自己最好看的样子抬头。   “陛下……”他在烟水氤氲里露出一张精致可爱的脸,笑容僵硬,伸出手把酒递到楼观雪的身边,身上熏着专门买来的香:“给……给您。”   楼观雪饶有兴趣地看了他眉心的红痣一眼,却也没多停留多久。   从水池中伸出手,手指带着点水,接过酒杯。   温皎嗓子提到喉咙口,都顾不得去害怕了。   他讨巧地露出一个笨得有点可爱的笑,但到底是没侍奉过人,一紧张,又一心二用,在触到楼观雪手的一刻,心神震荡一个不小心酒杯就掉在了地上。   咚。   浴池边缘由白玉砌成,酒杯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浊黄的酒液洒了一地。   像一根弦在脑海中直接崩断。   温皎瞬间大脑炸开,血液冰冷。   白荷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她气血上涌,都顾不得礼仪了,赶在陛下杀人前,先快步走过去一手直接拎着温皎的衣领把他拽起来,染着蔻丹的手指狠狠一个巴掌就扇了过去。   “谁教你这么伺候陛下的?!”她眦目欲裂,眼睛通红。   这一巴掌又响又剧烈。   温皎被打懵了。   他国破家亡后被那老皇帝强占,流落楚国皇宫,可有傅长生的暗中帮忙,并没有吃过太大的委屈。娇气劲上来,眼睛红的跟兔子一样,又想哭了。   “我……我……”   “哭?你还有脸哭?!”   白荷气得胸脯疯狂起伏,揪着温皎的头发就把他摁在了地上。   温皎大叫一声狼狈地跪下,泪流满面。   而白荷自己也跪了下来,额头重重磕在白玉阶上,哆哆嗦嗦:“陛下饶命,这小太监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闯进来了!惊了陛下罪该万死!奴这就拉他下去领罚!陛下饶命!”   夏青真是被楚国皇宫这一群人动不动就慌成筛子的样子给搞得震惊了。   ——楼观雪你到底风评多差啊?   楼观雪视线轻描淡写扫过这跪在地上的二人,很久,才轻轻笑道:“嗯,无事,孤不杀你们。”   白荷大脑浑浑噩噩,心中怒火和惊惧一起灼烧,听到这句话浑身僵住。   等等。   陛下说什么?   孤不杀你们?   白荷颤抖着抬头,额头已经洇出血来。   温皎在旁边抽抽搭搭,泣不成声。   楼观雪慵懒靠着,手指点了下地说:“谁都有不小心的时候。”   夏青:“……”   这句体贴温柔的话楼观雪说出来是有够好笑的。   白荷眼睛还因为恐惧而红着,听完这句话满是难以置信,马上又狂喜溢脑,喜极而泣,扯出一抹笑容来,咚咚咚磕了好几个响头。   “谢陛下饶命,谢陛下饶命,奴婢这就带这个不长眼的太监下去。”   她匆忙擦了下眼角,抓着温皎的手腕,因为磕头而凌乱的头发下是深刻的怨毒和愤恨。   ——如果不是这个蠢货!她怎么会那么狼狈!   温皎已经被吓傻了。   惨白的小脸上全是茫然,手和脚都不是自己的一样。   楼观雪突然开口:“你抬起头来。”   白荷愣住。   温皎也愣住。   可陛下的命令没人敢不听,温皎怯生生地抬起头,露出哭得通红的脸和通红的鼻尖。   楼观雪唇角勾起:“你叫什么名字?”   温皎手指紧攥着袖口,吸吸鼻子,努力笑出来:“奴……奴叫温皎。”   夏青还心想楼观雪还挺说话算话的,功德加一,结果就乍听到这个名字,差点从树上掉下里,瞳孔一缩猛地看过来。   楼观雪笑意更深了,意味深长念了一遍:“温皎么。”   温皎局促不安。   白荷也是惶恐无措,毕竟楚国谁都知道这位少年帝王阴晴不定心思难测。   好在楼观雪并没有为难他们太多,重新偏过头,闭上眼:“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   白荷大难不死,毕恭毕敬行礼,但起身看向温皎时,眼中的怨毒已经被疑惑和猜忌取代,抓人的力度也没那么重了。   温皎身体还是木着,姣好的脸上呆呆木木,没有回过神。   看起来又可怜又憨。   夏青已经从梨花树上飘了下来,慢慢地凑到温皎旁边,一个不远又不近的距离,好奇又疑惑地看着这个系统口中“没心没肺的傻白甜”主角受。   虽然他评价过“你们这书全员恶人”,可是这个时代,谁都有自己的活法。   所以他对楼观雪没啥厌恶之心,对温皎一样的。   他就是一个世外来客,现在纯粹是对“认识的人”一种好奇。   哇哦,这就是主角受?   温皎脸被扇得浮肿,火辣辣红起一片,被白荷带着往外走,思绪也没理清楚。他路过一棵梨花树上,那种安静如水的注视便又来了,仿佛风在平复伤痕。   一片梨花掠过睫毛,他忍不住瑟缩了下。   夏青等温皎背影消失才收回目光,回头就和楼观雪似笑非笑的视线对上。   “看清楚了?”   夏青:“嗯。”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你问我这干什么?”   难道不是你该看清楚吗?!我跟温皎又没关系!   楼观雪说:“你真的能预知天命?”   夏青:“?”   夏青:“那团火吹的牛请你不要放在我身上。”   楼观雪笑笑:“那它预知的挺不准的。”   夏青深以为然:“我也觉得它不咋靠谱。”   楼观雪手指拾起那掉落的酒杯,漫不经心:“如果是这种勾引,他不会出现在我的床上,他会出现在乱葬岗。”   夏青:“…………”   牛批。   对不起系统,我该听你说完的。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就楼观雪现在这不屑的傻逼态度,再想想他之后对温皎求而不得甚至愿意付出生命,那是真挺爽的呢!   不过这念头也就一瞬即逝。   夏青扯了下嘴,没搭理他。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血气方刚的直男,他对两个男人间缠缠绵绵虐来虐去的爱实在是提不起兴趣,看着也是腻歪折磨。   也就是他现在灵魂状态,离不开楼观雪!   若有一天他有了身体,夏青绝对马上跑路!   跑路去干什么呢。   夏青捡起地上的一根梨花枝,枝身冰凉,握在手里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愣了愣,梨花枝似乎成了另一个东西,带着山川草木的锋利冰冷,勾起熟悉的本能。   去干什么……   灵魂触电般,他脑海里掠过一道稚嫩的、脆生生的声音。   意气风发,在山呼海啸间充满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中二”气息。   “走了,我要去征服天下。” 第10章 陵光(四)   白荷带着温皎出去后,面沉如水,直接把他带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她是总掌事,在皇宫中地位尊贵,住的也是单间。   “说吧,怎么回事。”   温皎被那一巴掌打懵了,娇气劲也不敢撒,只是红着眼唯唯诺诺:“姑姑我知道错了。”   白荷坐在位置上,端着一盏茶,沉默不言,暗中打量着眼前的人。   不得不说这小太监长得极好,在这艳色如云的楚国皇宫也出类拔萃。   可是陛下是那么的肤浅的人吗?   别人不知道她可清楚,陛下虽被赞誉“陵光珠玉”,对那自己的脸却是十分厌恶的。若是光凭色相就能勾引上他,这些年太后娘娘也不必费尽心思安排那么多人了。   “我不怪你。”心思电转,白荷喝了口茶清清嗓子,然后笑起来,眉眼和蔼,好像浴池扇的那一巴掌是空气。   她招招手把温皎带到自己身边来:“你叫温皎是吗?好孩子,之前在哪执事?”   温皎脸还火辣辣的疼,呆呆地被拉过去:“奴,奴之前在浣衣局。”   白荷点头,轻轻牵起温皎的手,看着那养尊处优的手上通红的冻疮,叹了口气,关心道:“这么娇的皮肤,怎么能做那种粗事呢,等下我给你些药膏你拿回去好生涂涂,别耽误了。”说完又道:“今日是你第一次见陛下?”   温皎觉得手冷得很,艰难开口:“嗯。”   白荷微笑:“那你倒是运气好,上一个敢御前失仪的,早就被乱棍打死了。”   温皎脸色苍白,害怕地吞了下唾沫。   白荷冷漠地看着他。心里盘算着,这是个一眼就能看到底的人应该是某个小国的落魄贵族,娇生惯养,吃不得苦,想往上爬胆子又小,脑袋也不太聪明。   白荷说:“你喜欢陛下?”   温皎懵逼,身体瑟缩。   白荷柔声道:“别怕。陛下今日不杀你说明你合了陛下的眼缘,这皇宫谁不想得到陛下的恩宠呢。乖,说出来,我会帮你的。”   说出来,我会帮你的。   温皎另一只手紧攥着袖子,有种被好事砸晕的不知所措,他今日鼓起勇气去接近楚帝,结果事办砸了差点把命交代在那里,想到这,他就又委屈起来,觉得自己命真的不好,所有人都在针对他,不由吸了吸鼻子。   白荷忍着不耐烦。   温皎小鼻子通红,半晌才抬起头来,眉心的红痣蕴着惑人的光,他委屈小声说:“嗯,我,我喜欢陛下。”只有勾搭上楼观雪,才能让他在楚国皇宫活下来过上好日子。   白荷一点一点笑起来:“说出来就好,你喜欢陛下是好事。不过伴君如伴虎,陛下的性情阴晴古怪他虽对你与他人不同,但你也得时时刻刻注意着,别惹了他不高兴。”   温皎无措:“嗯。”   白荷:“想要讨得陛下的欢心,就得先了解他。”   白荷心想,可能陛下没见过那么蠢的人,一时觉得有趣吧。不过好奇心本来就是一切情、欲的开始,能引起陛下的注意力,蠢就是优点。   “来,你坐过来,我给你讲讲关于陛下的事。”   深夜,帝王寝殿。   夏青以魂体状态,在帮楼观雪看奏折,摘星楼这半月,都是摄政王和太后共理政务。   “你都是傀儡皇帝了,为什么还要批奏折啊。他们还会给你放权?”   楼观雪刚从浴池出来,穿着件洁白的雪衣,发上还带着潮气,轻笑一声:“你仔细看看。”   嗯?夏青乖乖地仔细把那一堆奏折看了个遍,马上也看出不对劲来。折子都是摄政王送来的,内容基本都是些废话,不是言官花里胡哨的吹捧,就是一些鸡零狗碎的事。   夏青拿下手里的折子,好奇地问:“你平时都怎么批阅奏折的。”   楼观雪:“不批阅。”   “……”夏青懵逼,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嘀咕:“原来这就是当皇帝吗?有手哦不没有手也行,爱了爱了。”   楼观雪伸手随意翻开一本书,没理会他阴阳怪气的话,垂眸道:“你若是闲,也可以一句一句批过去。”   夏青看他一眼,拿着笔:“哦,那我还真是很闲。”   他认得这个时代的字,但是并不会写,就算写也和楼观雪字迹有误差。于是夏青干脆拿着朱笔,开始像个语文阅卷老师一样,对着一通文言文,圈圈画画——圈“通假字”,画各种代词副词助词,倒装文言句式他还特意标出来!他真是天才!   “批完了。”夏学霸把折子递到楼观雪面前。   烛火幽微,少年帝王撑着下巴很给面子,匆匆瞥了眼,就收回视线:“嗯谢谢。”   夏青好奇说:“你就没什么话想说的?”   楼观雪想了想,淡淡道:“没什么想说的。”   夏青:“……”   楼观雪睫毛很长,目下无尘:“不过你最好留着自己看。到时候写折子的人自寻短见,你的功德又得折损了。”   夏青:“???”   这就背上一条人命了???   夏青浅褐色眼眸一缩,讪讪道:“不至于吧。”   楼观雪唇角的笑意不明:“他会以为我在针对他,与其被我厌恶折磨得生不如死,不如自杀痛快。”   夏青干巴巴:“……那你的名声是真的很差。”   夏青算是怕了这楚国一个个动不动寻死觅活的态度,把他的“文言文重点”收回去,发了会儿呆又重新埋头苦干。   他本来就是闲的没事找事,想过把皇帝“有手就行”的瘾,后面的折子规规矩矩用红笔打钩,当阅。   有一篇居然是夸楼观雪的,把夏青人都看傻了,不过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个词。   “陵光珠玉说的是你?”   夏青提问。   楼观雪放下手臂,眉眼带了点慵懒冷倦,漠然看向他,没说话。   夏青可算舒服了,善意微笑:“好名字,如珠如玉,倾国倾城,陛下不愧是人间绝色。”   楼观雪面无表情,而后也缓缓笑了,纯澈无辜,轻声问:“那你喜欢吗?”   夏青:“?”   楼观雪手撑着桌案,凑过来。   雪白寝衣露出精致锁骨,黑发带着潮意,若勾魂夺魄的妖,哑声道:“喜欢的话,你要不要再看清楚点,陵光珠玉长什么样子?”   他放低声音,温柔带笑,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钩子,撩在人心头。   夏青:“……”   我靠你大半夜对着我发什么骚?!   夏青见鬼似的看着他了。   “别这样。”夏青好生商量:“我们还要合作半年呢,闹僵不太好。”   楼观雪垂眸冷冷看他,也不说话。   夏青硬着头皮说实话:“我就觉得挺好听的,没别的意思。”   楼观雪:“哦。”   他将书放回原位,神色冷淡困倦,起身往床边走。   从摘星楼出来后,楼观雪眉宇间的疲惫感就越发重。   夏青舒了口气,在后面还在看奏折,问了句:“明日你要上早朝吗?”   楼观雪睫毛微颤:“不用,摘星楼出来后我有三天休沐,明日去见燕兰渝。”   夏青:“哦。”   楼观雪去睡了,但夏青并没有停止学习。   其实处理奏折也是为了方便他了解周围的人和事。楼观雪不发疯时虽然看起来脾气很好,有问必答,可是答得都是些什么玩意,散漫敷衍,随口一说,不如自己摸索。   他向来信奉一个原则,答应别人的事就要做好。   夏青本来困困沉沉,可翻到最后一个折子时,看了几行,一下子就清醒了。   和前面的不同,这次是一个言官辱骂摄政王的。   言官义愤填膺地指责摄政王爱子无度,任由其子在陵光横行霸道目无王法。   夏青认真看完,总结出来。   大概是一个青楼女子引发的祸端。   摄政王有一子,名燕穆,年十六,是陵光城内出了名的恶霸,平日张扬跋扈无恶不作,无人敢触其霉头。   这回这个言官胆敢不怕死上奏,估计是想讨好卫家。因为这次燕穆撞上了另一个不好惹的铁板,卫家六郎卫流光。   卫流光也是陵光有名的风流纨绔,生平爱好醉卧秦楼楚馆,最得卫国公宠爱。前些日子,一掷千金买了下风月楼新挂牌的花魁,谁料人还没摸到,就被一时兴起的燕穆半路截胡。   两人为了一个女人,在风月楼大打出手,差点把场地砸了。   争斗过后,燕穆和卫流光都没讨到好处,这事现在还僵持不下。   夏青心里疑惑。   摄政王把这个折子放到楼观雪面前什么意思?   这事摆明了是燕穆的错啊。   不过世家子弟为青楼妓…女闹成这样,两边都挺不光彩,也不知道卫家燕家会怎么处理。   夏青打了个哈欠,现在倒是对那个花魁有点好奇。卫流光在陵光是出了名的眼光挑剔,而燕穆平日里虽然横行霸道但也不是蠢货,不会平白无故去冲撞卫家。简直跟失心疯一样,那花魁得美成什么样啊。   这个奏折他没回复。   太困了,夏青趴在案上刚想睡,但视线落到楼观雪适才看的书上,一看名字他就气醒了。   《蓬莱》。   ——好家伙,我在这里熬夜为你处理奏折!你去看话本杂谈?! 第11章 陵光(五)   早上的时候,夏青是被那笛子弄醒的。   熹微天光越过九重宫阙,过西窗照进来。高台灯火中,他迷糊地抬头就看到楼观雪站在他面前。楼观雪已经换好衣服了,一袭锦缎黑衣,长身玉立。   “什么时候了?”夏青含含糊糊。   楼观雪淡淡道:“辰时。”   夏青的现代大脑一时间没搞懂辰时到底是几点。   楼观雪说:“你该去给燕兰渝请安了。”   夏青慢吞吞:“哦。”懂了,该做事了。   他揉了揉眼睛,乖乖坐好。夏青没有起床气,但他要发好长一段时间的呆才能从惺忪的状态缓过来。   楼观雪看了他一会儿,觉得有趣,拿手里的笛子去碰了下他头顶翘起的呆毛。   夏青也没生气,就是冷冰冰看他眼,一脸“你有事吗”。   楼观雪勾唇,说:“我好像还没问过你年龄。”   夏青又揉了揉眼睛,随口就来:“我算算啊,大概三百来岁吧。咱俩如果真论年龄,你得喊我声祖宗。”   楼观雪点点头,根本不接他的话。   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夏青气着气着已经习惯了。   楼观雪今日束了冠,墨玉冠将青丝规规矩矩束住,肤色苍白,黑色锦袍绣着血色云纹,手里拿着那根泛着邪光的骨笛,整个人也显出一份妖气来。“今日你一个人去。”   夏青瞪大眼,有点不知所措,磕巴了下:“我、我一个人去?”   楼观雪:“嗯。”   他是灵魂状态时不能离开楼观雪,但楼观雪却不受这个约束,一点都不公平!   夏青想了想,焦急问道:“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跑了吧?”然后剩他一个人在这楚国皇宫,面对燕兰渝那个捉摸不透的疯女人和一群视他为杀神的宫女太监?   楼观雪笑了下,轻声说:“我不跑,我就在寝殿呆着。”   夏青松口气:“哦,你是想休息吗?”   楼观雪:“嗯。”   “好的吧。”夏青自视了一番,他现在可是暴君,谁见了不得慌成筛子,至于燕兰渝总不能突然发疯把他杀了吧。   楼观雪不喜欢人贴身伺候,张善在外面足足等候了半个时辰,夏青才慢吞吞的出门。   “陛下万安。”   夏青本来很困,乍听张善那阴柔谄媚的声音再看到那褶子堆出的讨好的笑,一下子就精神抖擞,瞌睡虫都吓没了。   “嗯。”他含糊地应了声,选择当个面无表情的面瘫。反正他笑不出楼观雪那种神经病的味道。   这一次在夏青赶到前,静心殿已经有很多人。   铜炉里熏烟默默燃烧,檀香似有若无。左侧坐着楚国如今的三公和丞相,右侧坐着摄政王,几乎是整个陵光的权力中心。   燕兰渝还是那身青色的衣裙,乌发只坠着几颗鲛珠,坐在凤榻上,说话轻声细语。   “今日请三公丞相和摄政王前来,哀家主要是想商议两件事。”   三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选择不说话。   丞相是吴家人,对太后和摄政王两个独揽朝政的外姓从来没什么好脸色,铁青着脸。   倒是摄政王看了对面一眼,开口:“娘娘说便是了。”   燕兰渝得了回复微微一笑,端坐着:“第一件事是有关陛下选妃事宜,陛下年过十五后宫还空无一人,属实有些不像话。诸君族中有适龄的女儿,便将名册呈上来吧。”   三公松了口气,吴相铁青的脸也缓了几分。毕竟先皇暴毙,新帝又多病,皇家子嗣单薄,选妃的确该提上日程。   燕兰渝又说;“选妃相看就定在下月皇宫春宴吧,届时哀家会通知百官赴宴时,将家中女眷带上。”她说完,亲亲切切随口一提:“说起来卫太傅,哀家早听闻卫家十六娘生得花容月貌,可是真的?”   卫太傅扯了下嘴角:“劳太后惦记,小女蒲柳之姿,担不起盛誉。”   燕兰渝掩唇而笑说:“哪的话,哀家就等着春宴见上一面了。”她说完笑问旁边的小太监:“春宴记得多准备些浮花糕,京中的小姑娘最近都爱吃这个,哀家没记错吧?”   小太监应道:“您没记错。”   三公丞相面无表情,跟这个女人打交道那么久,谁还不懂她什么性子呢。   说完燕兰渝又放下手,青色的袖边绘着红色云纹,笑道:“第二件事,是有关浮屠塔的。”   浮屠塔。   这三个字一出,几人都脸色严肃了起来。   燕兰渝淡淡说:“当年先祖东征通天海,带来了无数珍宝也获得了神的眷顾。”   “在神龙的保佑下我楚国方能从一个边境小国逐步扩大,一统十六州,到达今日四海来朝的鼎盛局面。”   “只是得神眷者也必受天罚,鲛族孽畜伏归不久,恶妖现世。”   “先祖为妖所害,死于摘星楼内。大祭司和三家修士一同在浮屠塔下立下降妖大阵,才堪堪封印大妖,此后每年惊蛰日还需楼家后人入塔镇妖。百年间阵法威力日益虚弱,浮屠塔内妖魔蠢蠢欲动,日渐危险。”   “哀家与经世殿交涉多年,前些日子总算得到个好消息,大祭司查遍古籍找出了能彻底将妖魔彻底诛灭的办法,如今在东洲寻找线索。诛妖之事同样刻不容缓,哀家望诸位回去后,能立刻联系门下道士,前来陵光。”   世家基本都有家养门派和道士,彼此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错综复杂。   吴相面沉如水,直接开口:“陛下此次出摘星楼身体如何?”   燕兰渝轻悠悠看他一眼,笑着:“只是清减了几分,并无大碍。丞相这话问的,陛下是哀家的孩子,哀家还能不关心他不成?”   吴相皮笑肉不笑:“娘娘的心思,臣可猜不透。”   燕兰渝定定看他一会儿,轻声说:“哀家知道自己一介女流垂帘听政在吴相看来是天下之大不韪。可先皇去世得突然,陛下又年幼病弱,哀家若不帮衬着,由陛下做错了事怎么办?”   她缓缓道:“这做错事倒也无妨,哀家更怕他在那帝座上心思纯澈被人利用尚不知。毕竟诸公也知,陛下最念旧情。”   陛下最念旧情。   其余人眼观鼻鼻观心。   吴相与陛下有传道受业之恩,太后这含沙射影说的是谁再明白不过了。   吴相和她争锋相对那么久,早就撕破了脸:“太后娘娘怕是忘了,陛下自幼早慧言行有度,亲政掌权也未必不可,怎么会做错事被人利用呢?”   燕兰渝坐姿端庄,笑道:“吴相是在怨哀家?”   吴相:“臣没这个意思。”   气氛剑拔弩张时,摄政王喝了口茶发话。   “这话怎么谈到这上面了呢,不是过来听太后说事的吗。”   吴相冷笑一声。   三公各怀心思。   燕兰渝袖边绘着红色云纹,猩血恍若天灾凶兆,她视线轻飘飘在吴相上打转过一圈,笑意未散,细细说:“今日传三公丞相摄政王前来,也就为这两件事,若是都无异议,便散了吧。”   吴相是一秒都不想在这静心殿呆,拂袖而去。   第二个出去的是卫太傅。   另外两人与太后行礼才走。   待人走了。   摄政王重重放下杯子,他一袭绛红色长袍,五官端正,却因眉目阴桀多了分凶戾之气,阴恻恻道:“这两个老匹夫。”   燕兰渝把玩着指甲,轻描淡写转移话题:“穆哥和卫六起了冲突?”   摄政王提到这事就是脸色阴沉:“对!那小兔崽子真是给我长脸了!为了个青楼女子,听说还是个低贱的鲛妓。”   “鲛妓?”燕兰渝笑了下:“他人呢。”   摄政王说:“我让他在金銮殿门口跪着了。”   燕兰渝:“嗯,怪不得卫太傅今天绷着个脸。”她笑起来贤惠端庄,满是大家闺秀的温柔:“两个世家子为一个鲛妓大打出手,简直胡闹。”她偏头:“把那鲛妓杀了吧,妖异之族,果真不详。”   夏青坐着御辇经过一个广场时,瞥见了一个直挺挺跪着的人。   会吸引他的目光主要是这人跪地太他妈随性了。吊儿郎当,时不时就换下姿势,旁边还围着一群太监嘘寒问暖,准备着水、帕子、水果。   夏青疑惑的目光太明显。   张善屁颠屁颠说:“陛下,这是燕小公子在受罚呢。”   夏青:“燕小公子?”   张善说:“对,前些天犯了事,摄政王命他在这里跪着给卫国公赔礼道歉。”   哦他算是知道这人是谁了。   就那个陵光恶霸,燕穆。   夏青赶着去见燕兰渝,也没停多久,他不搭理燕穆,这人却不放过他。   燕穆没看到御辇经过,话是私底下说的,他在和旁边的太监聊天,语气满是嘲弄不屑:“老子哪知道那是卫六看上的人,抢过来滋味还没尝就被人搅和了。我也没想和他争,是卫六那小子不依不饶追着我咬,撞上他真是晦气,下回别让我再和他呆一块。”   “不过那鲛妓确实好看,整个楚国,也就咱们陛下的生母能与其一较高下了。”说罢,他大笑出声,毫不掩藏的恶意和下流。   夏青听到,唰地打开珠帘,冷冰冰看过去。   张善在旁边人都吓傻了:“陛、陛下。”他舌头打结,心里埋怨着燕小公子仗着太后宠爱,私底下真是什么都敢说。   夏青压着火气,神色冷淡,转头问:“既然是燕穆和卫六一起闹出的事,卫六呢?”   张善道汗涔涔:“卫六公子,应该跪在家中吧。”   夏青说:“把他召进宫来和燕穆跪一块吧。”   张善:“啊?”   夏青手指放下了珠帘:“燕小公子一个人跪在这里,孤不太放心。”   准确来说,这人有嘴,他不太放心。   张善:“啊?” 第12章 陵光(六)   有了第一次对付燕兰渝的经验,夏青从容不少。   坐在位子上,低头眼睛看着自己半藏在袖子里的手,把她的话当耳边风,神游天外。   楼观雪的手挺好看的,不愧是金枝玉叶,从小养尊处优,白皙清瘦,骨节分明。   燕兰渝坐风榻上,声音轻细如烟,走过“怀念先祖”的流程,又说起自己的“用心良苦”,而后才到了“传宗接代”。   反正字里行间的意思,就是让他宠幸妃子,为楼家延续血脉。   夏青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确定没什么重要信息后,就从静心殿走了。   静心殿地处偏僻,出去后是御花园。夏青还没来得及欣赏好这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就先被一声少女的惊呼给打断。   “放高点,对,再放高点。”   声音清脆曼妙如黄莺动听,随着微风清竹飘过来,把夏青弄得一愣一愣的。   他偏头问张善:“这是有人在放风筝?”   张善谄媚地笑:“是的陛下。”   什么鬼,这破天放风筝?   夏青心道牛批,正要抬头看看她怎么放得起来,突然什么东西砸到他跟前,啪嗒落地,同时响起的还有少女的惊呼。   “啊,陛下……”   这三个字简直是柔到了骨子里,仿佛能滴出水来,欲说还休。   夏青寻声望去,融融春日,林道尽头,一碧色罗裙的贵族少女含羞带怯咬着贝齿,盈盈朝他看过来。   装了半天也累了,跟楼观雪确认再怎么崩人设也没人管后,夏青已经放飞自我了,面瘫都懒得装。   “风筝是你的?”夏青问道。   碧裙少女脸颊泛红:“嗯。”   夏青:“哦,那你拿回去吧。”   张善心惊胆战偷偷看了他一眼。   碧裙少女脸更红了,声音细弱蚊呐:“惊扰陛下了,望陛下恕罪。”   夏青:“无事。”   张善又心惊胆战看他一眼。   碧裙少女迈着莲花碎步娉娉婷婷走过来,再弯下身仪态万方的捡起风筝,最后在侍女的陪同下,消失林道尽头时突然回头,微微一笑。笑涡红透,美人如画。   夏青:“?”   夏青偏头:“她刚才是不是对我笑了。”孤都懒得用了。   好在没人敢质疑楼观雪,张善以为那世家贵女有戏,舔着脸笑:“对没错,她对您笑了,这位小姐倾慕陛下您呢。”   夏青:“???”   夏青表情裂开。   “兄弟们她对我笑了她是不是喜欢我”,谁能想到这么一句他以前跟着插诨打科的直男用语,到这一刻成了真。   夏青看向一旁的带刀侍卫,侍卫胡髯浓密、身体魁梧,察觉到夏青的注视,一时不知所措,若是其余人已经跪下,但偏生这是个新来的还是个呆头呆脑的,手忙脚乱半天,朝夏青露出一个僵硬、朴实的笑来。   夏青一乐,扬下巴:“他还对我笑了呢。”   张善:“这……”   夏青吐槽:“这也是倾慕我?”   张善抬袖擦汗,虽然不知道陛下今天怎么回事那么难伺候,可是陛下哪天不难伺候呢。   夏青最后凉凉下结论:“他笑得可比刚才那少女讨孤欢喜多了。”   刚才那太假了,假到他一个直男都看出刻意。   “呃陛、陛下的意思是……”张善人傻在原地,看看那个侍卫,又看看夏青,似乎陷入一种怀疑人生中。   夏青有些困了,打算回寝殿睡回笼觉:“你自己体会吧,这几天不要打扰我。”   张善僵在原地,满脸写着不可思议,但是他拿着拂尘琢磨着,好像可能又是这么一回事。   夏青大清早被楼观雪叫醒来过工作,现在只想回去睡回笼觉。   到达寝殿之时,楼观雪已经醒来,魂就坐在书案前。   夏青进了门迅速扑过来,语速飞快:“我跟你说,就这破天居然还有人在御花园放风筝,偏巧还被我遇到了。”   楼观雪脸色苍白眉眼间一股血戾邪气,闻言漆黑的眼眸看了他一眼。   夏青:“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楼观雪淡淡说:“风筝就是放给我看的,我为什么要惊讶。”   夏青:“???”   楼观雪并没有跟他解释什么,在他靠过来的时候,便手指点在他眉间,接管身体。   这么来回几次夏青已经习惯抽离的感觉了,疑惑古怪地看他一眼,却也没多问,伏下就打算睡觉。   休沐三日转瞬即逝。   楼观雪第一天上朝的时候,夏青特意起的很早,非要跟着飘去金銮殿。   想看一看古代皇帝上朝的样子,然后楼观雪可真是给了他一个大惊喜。   朝臣在下面说,他就在上面听,神色慵懒,毫不上心。提到“大理寺一个梁国罪犯”和“摄政王之子”问及刑惩,楼观雪都一句话“哦,杀了吧。”   听得夏青差点在房梁上喷出来。原来在楼观雪眼中,摄政王也不是不能得罪啊?!还真是狂得无法无天。   不过朝政之事,他完全不懂,只能纯粹当个看客。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发话。摄政王脸色青白得很好看,最后还是出来说了几句,无非就是小儿顽劣,此事可大可小,陛下明察秋毫。   楼观雪红唇勾起笑了笑,很明显这位陛下的字典里就没“明察秋毫”这四个字。   不过他倒还是给了面子,问到了那个鲛妓。   “能引得两位世家弟子大打出手,孤也很好奇,是怎样的的人间绝色。”   此次上朝文武百官重点是选妃一事。   得陛下漫不经心的首肯后,群臣大喜。   而后夏青也很快知道了什么叫“狂蜂浪蝶”。   楼家血液楚国至尊至贵。   自浮屠塔建立后,这种血脉早不单纯是权力的象征,更是代表着神的眷顾。   他终于明白“风筝是放给他看”是什么意思。   有太后的首肯,御花园每天纸鸢满天飞。还有糖葫芦,路边遇到的拿着糖葫芦,伸出丁香小舌细细舔,憨态可掬的少女,他不知道见了多少。   吓得好几天,夏青都不敢出门。   “这群人疯了吧。”他疑惑地问楼观雪:“糖葫芦和风筝到底是什么意思。”   楼观雪状态一日比一日差,神色却依旧冷淡,回复他:“没什么意思。以前有人旁敲侧击问过我喜欢吃什么,我说糖葫芦。”   “至于风筝,”他一点一点笑起来,意味不明:“嗯,我的确喜欢放风筝。”   夏青:“……”这话他怎么就一点不信呢。   为了避开这些人,夏青不得不常呆御书房。   这里除了宫女太监,外人不能靠近。   御书房铜灯烛火明晃晃,紫檀香闻得人昏昏欲睡,夏青难得打理了下自己乱糟糟的头发露出脸来,这身体不是他现代的身体,可是长得却是一模一样,要不少年龄变小了点他都以为是系统直接给他换了古装。   他低着头,黑发落在脸侧。夏青的皮肤是那种泛着荧光的白,魂体虚虚实实也能见眉眼色若春晓,不过眼神太过疏朗纯澈就少了那种外表带来的奢靡妩艳,光风霁月似明月清风。他随口一问:“你这几天是不是身体不好,怎么感觉气色越来越差了。”   楼观雪淡淡“嗯”了声。   夏青浅褐色的瞳孔微睁:“为什么?摘星楼的后续影响那么重?怎么我上你身时没什么感觉。”   楼观雪说:“不是摘星楼。”   夏青:“那是什么?”   楼观雪定定看他一眼:“是我身体内的血,或者说是我神魂上的诅咒。”   夏青:“啊?”   然后他还没得到楼观雪的回答,守在外面的小太监,已经掐着时辰送茶水进来了。   小太监不是别人,正是温皎。眉心一点血红,手和脖子细白得出奇,瑟瑟缩缩跟个小兔子一样。   夏青看到主角受就默默闭嘴了,虽然楼观雪现在表现对主角受不屑一顾,可是谁知道剧情怎么发展呢,爱情这种东西不莫名其妙还叫爱情吗!当然,他没否认,他内心怀着巨大恶意。虽然不想看两个男缠缠绵绵的追妻火葬场,可是他想看楼观雪吃瘪啊!   “陛、陛下……”   温皎一出声,熟悉的软糯嗓音。   楼观雪或许是被病痛折磨得心情不好,抬眸看过来,眉眼冰冷若寒月清霜。   温皎是受了白荷指点的。   可是他到底没勾引过人,笨手笨脚,被这么一盯就磕磕巴巴说不出话了。他将茶水放好,低眉顺眼,而后主动去旁边研墨。就在楼观雪肉眼可见的地方,刻意露出的白皙的腕和盈盈不堪一折的腰。纤细的脖颈也脆弱的很,激起人施虐欲。   夏青飘走了,飘到了房梁上,不发出声音的嗑瓜子看戏。   楼观雪撑着下巴看他的书,睫毛垂下,冷冷淡淡。   温皎研磨研的手都酸了,鼻尖一红,又委屈上来。可是他又不甘心,上次浴池楼观雪没杀他给了他一些希冀和莫大的勇气,而他从小恃宠而骄,想了想干脆一咬牙。往前走一步,然后装作是腿软被绊到的样子,轻呼一声,就要跌向前方。   “?”   夏青默默嗑瓜子,以他这些天对付那些“狂蜂浪蝶”的经验来看,主角受这些勾引,挺……不上道的。简直就是作死。   果然,主角受没能跌下去,他半跪地上。   一直在楼观雪袖子里的那根笛子伸出来,直直抵着喉结要害之处,阻碍他往前倒。   夏青:“……”这他妈似曾相识的情景。   楼观雪垂眸,没有笑,只是轻描淡写问:“你知道孤今日早朝刚处死了一个梁国将军吗。”   杀意细细密密如潮水淹没过来。   温皎脸色骤然煞白,呼吸颤抖,大脑对死亡的害怕一下子占据上方,瞳孔紧缩。   楼观雪却只是安安静静看着他。   温皎牙齿打颤。   喉舌干渴,大脑空白,那只骨笛仿佛能穿破皮肤血肉。   濒死时几乎是一种本能。   温皎瞳孔涣散开来。   “陛、陛下……”温皎眼眶泛红,抬起头来的一刻,室内烛火微晃。   一道细细的风贴着门缝穿进来,似有若无带了一股很奇异的香,冷冽苍茫却蛊惑得人神志不清。   夏青坐在梁上看的清清楚楚。   温皎的虹膜浮现一点幽蓝的光来,像是泪珠凝在其中,蕴下几百年未落的温柔和风情。   这是……纯鲛一族的媚术?   纵使夏青从小心静不受干扰,也不得不说这一刻的温皎,几乎带了一些魔性,颠倒红尘色授魂与的魔性。   楼观雪沉默原地,睫毛覆盖下阴影,很难猜出他在想什么。   很久,楼观雪极轻极低地笑了一下。   这大概是夏青听过的,他笑得最讽刺,也最冷的时候,或许还带着很多兴味。   楼观雪淡淡说:“什么时候,幻瞳成了鲛族用来勾引男人的手段。”   他修长苍白的手拿着笛子,一寸一寸往上,碾压过经脉,似乎要把温皎的喉咙生生劈开。   “孤听闻梁国皇室是被先皇活埋而死的。”   楼观雪微微俯身,玉冠下黑发如流水,说话的语气也很平静,漆黑的眼眸带着笑意若一层薄薄的冰,轻声笑问:“那你父皇母后九泉之下知道你在仇人的儿子面前,当婊子吗?”   大脑轰隆裂开。   温皎吓得一下子就哭了。   跪在地上,止不住磕头。   夏青:“……”   夏青差点瓜子都拿不出!我艹我艹我艹!楼观雪你那么野的吗!就冲你这句话你他妈后面追妻火葬场要八分熟!!!   “滚下去。”楼观雪收了笛子,垂眸,瞳孔晦暗不明,恍若深不可测的海。   “是,是,是!”温皎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腿软爬了半天才起来,然后跌跌撞撞跑了。   夏青手里的瓜子掉了,偏头就对上楼观雪冷冷望过来的视线,像一汪寒潭。   呃。   夏青大脑也空白了几秒,寻思着自己也得说什么,结果一时紧张,心里的话率先比理智先冒出来,语气复杂,张口就来。   “野啊仙女。” 第13章 灵薇(一)   夏青说完就后悔了,闭上嘴,沉浸在“我是傻逼吗”的懊悔中。   好在楼观雪也没搭理他,听了这话,只是漠然看他一眼。他肤色比之前更为苍白,眼睛也似乎带了一点血色邪气。不知道是不是被温皎影响,他体内压抑的暴虐更加浓重,仿佛时刻能化为滚烫岩浆,冲破血肉喷涌出来。   “你没事吧。”毕竟刚刚内心编排过人家还叫人听到了。   夏青脸皮薄,适当地流露了下关心转移话题。   楼观雪没回答,一字一字若斩冰碎玉问他:“仙女?”   夏青硬着头皮:“呃,仙女在我们那是夸人厉害的词,是男是女都喜欢听。”   楼观雪盯着他,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一下。   夏青整只鬼都麻了。   结果祸不单行。   在他们回来入寝殿,就发现榻上已经躺了个人——赫然是几天前那个对他笑的侍卫。   布满肌肉胸毛的魁梧身躯披了件单薄的衣衫,被五花大绑束着四肢,看样子还下了药,憨厚老实的脸上满是红晕,眼睛湿漉漉的,迷茫又懵逼地看着楼观雪,发出呻吟。   “……”   夏青人都炸了。   我靠什么玩意儿!   他被这么一幅“美男入榻”刺激的头皮发麻。   而楼观雪不愧是楼观雪,神色冷淡,不为所动,甚至有闲心走进去先点了灯。   夏青磕磕巴巴:“我我我可以解释,这是张善……”   楼观雪冷漠说:“你有欲望,憋着,别用我的身体。”   “?”夏青百口莫辩,瞠目结舌:“怎么就我有欲望了!他就对我笑了一下我夸了句,张善就把人送床上了!这能怪我?!”   楼观雪今夜或许是真的心情不好,垂下眸一言不发。   他唇抿成一线,加上苍白的脸,无端给人一种琉璃般的脆弱感。   夏青讪讪说:“这事我来处理,你好好休息。”   楼观雪没说话,点好灯,偏头在煌煌火光里看着他,漆黑的眸子像深潭冰冷,很久后才淡淡道:“你不一直说我名声不好?现在拜你所赐,我又多了个断袖的名号。”   他往床上一瞥,看到那被下药披上女人的衣服扭曲挪动的侍卫,唇角又溢出一丝讥讽的笑来:“哦,还加个变态。”   夏青:“……”你以为你平时不够变态嘛!!!   他上了楼观雪的身,第一件事就是冲出去找张善算账。   对着张善堆着笑好像要邀功般的脸,夏青真是苦不堪言,深呼口气,憋着怒火:“下次再往我床上送人我杀了你!”   “啊?陛、陛下……”张善脸色煞白,跟冷风中飘零的枯叶一样,又要跪下谢罪求饶。   夏青已经对他有生理恐惧,眼不见心不烦叫他走:“滚滚滚。”   有了这么一个插曲,真不知道他俩谁的风评更差。   前面温皎的事让他觉得楼观雪这人变变态态的,心里还好一顿嘲讽。结果现在出了个被绑上床的侍卫,他名声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张善你害我不浅!   于是夏青默契的当做今晚无事发生。   晚上的时候夏青是不爱上楼观雪身的,因为太痛太冷不好睡觉,没有他一个孤魂野鬼睡得轻松。   仔细算算,从摘星楼出来也有十几天了,但他还没出过一次宫。不过这几日,陵光却是各种风起云涌——主要也就是两件事,选妃和浮屠塔除妖。   选妃是世家贵族间的明争暗斗,民间纯粹看个热闹;而浮屠塔除妖,却让天下各路道士云集陵光。   现在街市坊间应该热闹得很。   其实夏青对陵光还挺好奇的。   河清海晏盛世下的第一大国帝都,想来也是繁华至极,“倚天栉栉万楼棚,圣代规模若化成”。   “你什么时候出一次宫。”夏青飘在屏风上,兴致勃勃地开口:“让我见见世面。”   楼观雪顿了顿,开口:“很快了。”   夏青:“啊?”   但陛下今天心情不好,不喜欢搭理人。他卸下冠,早早入睡,躺到了床上。   夏青盯着他,眨巴了下眼。   那么久,他再迟钝也反应过来,楼观雪当初说的话估计半真半假,他不怕燕兰渝,毕竟他连摄政王都不放在眼里,他应该就是魂体非常虚弱,想要脱离这个身躯休息。   “一个人的魂体为什么会虚弱到这个地步。”夏青暗自生疑。   灵魂上的诅咒?谁给他下的。   楼观雪似乎睡着也并不安生。   他黑发披散在枕上,脸色苍白透明,唇色殷红,眉宇间全是邪煞之气。   夏青可不敢和他同床,伏在桌案上就打算睡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很难睡进去,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难搞,失眠了。   失眠这对夏青来说也是个怪事。   他从小到大过的都挺无忧无虑的,人没心没肺还不记仇,留在心里的事情特别少,一直以来沾枕即睡。   夏青仔细琢磨,万恶之源还是从温皎身上传来的那股香。冷冽荒芜,摄人心魂,像是长在深渊崖底的花,望一眼便勾起很多难过来。   他现在满脑子那股味道。   夏青没什么难过的事值得回忆,干脆思绪乱飞,想死后被系统坑了的这段糟心经历。   不得不说,虽然楼观雪是他接触最多的人,可他依然搞不懂他。   搞不懂楼观雪在想什么,也搞不懂他想做什么。楼观雪大多时候,不是在看书,就是在作画。书是陌生的字,画是诡异的符。   皇宫暗潮汹涌,朝堂上政权诡谲,而他就冷冷遥遥坐在金殿上,漠然看着一切。   这么想了会儿,夏青可算是瞌睡虫来了,眼皮子打架,趴着就进入了沉睡。   或许是受那个香的蛊惑,夏青这次就居然做梦了。   梦到了一片广袤的大海。   晴空高远湛蓝,白鸥鸣声嘹亮,掠翅而过带来细碎卷着潮水的海风。海上有一座岛,仙云飘渺、骤雨微歇,极尽远山寒翠之意,一个老者的声音响在山与海间。含含糊糊听不清,就记得他在说一把剑。   剑的名字叫“阿难”。   阿难,这么一个仿佛渡苦渡恶的名字,意义却是“欢喜”。   还没等他吐槽完,夏青被弄醒了。   什么东西冷冷拍打在他的脸上,又急切劲又大,拍得他脸生疼。   夏青非常不爽地睁开眼,浅褐色的眼眸全是火气,一脸“你找死吗”冷冰冰抬头,结果就看到灵异事件!   拍他的东西——是那只笛子?!   它就悬浮在空中,急得转圈圈,疯狂用尖端怼他的脸。   我靠,楼观雪你家笛子成精了你知道吗!!!   夏青一脸懵逼。   它还在横冲直撞往他脸上怼。   夏青忍无可忍,拽住它:“你够了啊,适可为止!”   骨笛安安静静停了,横在他眼前,透露出几分“委屈”来。   夏青火气来得快去得快,现在对“成精笛子”充满好奇,盘腿坐起来,眼睛发亮询问:“你是妖怪吗?你会像我一样说话吗。”   然而这糟心玩意儿跟他金枝玉叶的主人一个德性。   没搭理他,被他握着却反客为主,带着他横冲直撞往一个方向。   “靠,你要待我去哪儿——”   夏青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骨笛带他去了楼观雪的床边。   到这里的一刻,夏青人都愣住了,从来没见过那么妖异的场面。   他看到楼观雪眉眼间的邪气彻底散溢开来,血红的光、黑色的雾,翻涌冰冷,重重叠叠,如牢笼枷锁,把他整个人困住。   骨笛似乎想冲进去救住人,可是它还没靠近,就被一缕似云似藤蔓的魔气饶住,然后整只笛吓得一震,呜呜哇哇扑到了夏青怀里。   夏青:“…………”你被楼观雪拿来威胁我的时候可没那么乖。   “他怎么了?”   夏青抱着笛子,站在床前不知所措。   骨笛在他衣服上蹭了蹭,随后飘出来,在夏青的手心写了一个字。   “障”。   夏青更懵了:“障?什么玩意?”   骨笛又写。   “诅咒,入障,救”   哆哆嗦嗦,充满了让人怜爱的委屈和祈求。   夏青寻思着:“你是说楼观雪受了诅咒,现在被障困住,需要我入障救他?”   骨笛可怜巴巴蹭了蹭他的手指。   夏青冷眼看这个糟心玩意儿。不过平心而论,人在陌生的地方对相处最久的玩伴都是最容易心软的。他想了想,问笛子:“怎么救。”   骨笛说。   “入障。”   夏青翻个白眼:“废话,我当然知道要入障,还有别叫障了,换个能懂的词,我猜就是心魔吧。”作恶多端,终有报应。   骨笛似乎想反驳,但是碍于贫瘠的语言智力,泄气地闭嘴。   尖端的口口蹭着夏青手指,把他往前面带。   夏青可真是太好奇了:“楼观雪到底什么人啊。我上他身时也没感觉和凡人不同啊?结果心魔都给搞出来了。”   那些黑色魔障,像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铁链荆棘。   妖邪的血光煌煌刺入人最深的欲望。   可是夏青的眼眸被红光照过,依旧干净纯粹。   “行行行,别催了,我这就进去。”   魔障把一切实物排除在外。   但他是魂啊。   夏青在进去的时候,还无语地想,他真的上天派来救楼观雪的吧?!   楼观雪是不是早就存了这个利用之心?!   可是不对啊,以他们现在盟友的关系,楼观雪提前说他又不会拒绝。   这人是没料到反噬那么严重?   他胡思乱想,入了那心魔之所,天旋地转,就感觉有点晕。   其实如果换做另外任何一个人进去的感觉都不止是晕,邪光能唤醒人内心深处癫狂的爱恨和无尽的欲望,七情六欲,红尘万障,叫人承受神魂撕裂之苦,痛不欲生。   夏青这样已经是反常了。   “那么轻松就进来了?”   他还没来得及得意,下一秒脚步一空,整个人往下坠。   靠,什么玩意?!   夏青直线往下掉,眼冒金星,耳边哗啦啦都是风声。   他啪嗒掉到了地上,捂着额头,郁闷地睁眼,才发现自己掉在了一个宫殿里。   宫殿偌大,可是屋瓦残破,罗幔发黄,就显得很清冷,荒芜破旧。   现在外面估计是晚上。一缕月色皎皎从窗外照进来,在地上凝成霜。屋内点了盏浊黄的灯。   夏青左右四顾,嘴里未说出口的脏话一下子噎了回去。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   她黑色的长发拖曳地上,像一匹华丽的重锦。   女人坐在桌案前,似乎在念书,声音伴随着微微烛火传来,格外温柔,她手指点在书页上,一字一字划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   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她念诗的时候声音很轻,专注温柔,便生出缱绻来。   夏青怕被人发现,偷偷摸摸地钻到了榻下。   他视线放低就更能看清女人的样子。   看到她如凝脂的手和垂落的长发。   女人翻了一页,继续念。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   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一道孩童稚嫩却冷冰的声音打断了她。   “采薇是什么意思?”   女人愣了愣,微笑起来,撑着下巴想了一会儿:“采薇吗,书上说的是一种菜苗。”   “哦。”男孩干巴巴。   女人伸出双臂把那个小男孩抱到了怀里,笑道:“嗯,不过倒是让我想起了另一种花。”   男孩似乎非常抗拒,但又挣脱不开。   女人把书本放到桌上,声音平静温柔,笑意未散,仿佛真的是母慈子孝的场面。   “那种花叫灵薇。”   挣脱不了男孩也就只能抿唇冷冰冰忍着了。   女人说:“每个鲛人死后,尸体腐烂会化成水,长成一朵灵薇花。鲛人一族生死同契,在神的传说里,鲛人只有死在冢上才能步入轮回,转世重生。”   “通天之海的尽头便是魔渊万冢,是鲛人一族的死之地生之所,冢上开满了灵薇花。”   女人的侧脸在微黄的烛光里带了几分模糊的温柔,带着几许怀念的语气,安安静静说。   “每年的三月五,惊蛰时,灵薇花便会在海冢上散发夜光。那些因为狂风暴雨迷路的鲛人,寻着光便能返乡,而濒死惶惶的老者,寻着光,也能达到安息地。所以灵薇在鲛族有另外一个名字,叫‘照离人’。” 第14章 灵薇(二)   蜡烛燃烧,发出细微的滋滋消融声。   女人抱着男孩,下巴抵在他的头顶,以一个无比亲昵的姿态,轻声说:“只可惜,一堵墙挡住了前往海尽头的路,再也回不去了。”   “我见过很多灵薇花,却再没见过那片海。”   她微长的指甲轻轻从男孩的脸侧划过,落下的一刻像刀光剑影回鞘。   女人低下头,银蓝的眼眸温柔得仿佛要把人溺死,似乎是喃喃:“人类把我们归为妖异孽族,可是,到底是谁先带来不详呢。”   男孩低着头,僵着身体一动不动。   女人念完一首诗,心情不错,她坐直起身子,笑着说。   “好了,故事讲完了,去睡觉吧。”   男孩默不作声从她腿上跳了下来。   缩在床榻下的夏青,这时也才看清楚了男孩的脸,果然,是五岁的楼观雪。   幼时五官没长开,雌雄莫辩,漂亮得像个小姑娘,他冷着脸、抿着唇,脸苍白消瘦。头发乱糟糟用一根发白的缥碧带松松垮垮束起,光着脚往自己的床上走。   好巧不巧,楼观雪睡的床就是夏青躲着的这张。   “!”夏青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坐在桌案前的女人也站起身来,她衣裙是浅蓝色的,边缘一层白,像是碧海浮浪。女人转过身来,沉默看着小孩爬到床上,自己乖乖盖被子。神情在烛火中带了一丝冷漠的审视,但橘色的光太温柔,于是把这种审视转为一种安静的凝望。   很久,她轻轻吹灭了蜡烛,又在黑暗中站立了一会儿,才转身往寝殿外面走去。   夏青心里嘀咕,这女人不会就是楼观雪的亲娘吧?果然疯疯癫癫的。   只是他还没搞清楚状况,就感觉上方有细碎的动静,“咚”什么东西走了下来。紧接着一只手横伸过来,探入床底,拽着他的头发往外扯,仿佛要连带着他的头皮一些撕开。   夏青还没来得及反应痛,下一秒,一个冰凉的东西贴上他的脖子。   他抬头,发现是楼观雪。   楼观雪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床,半蹲着,手里拿着把刀抵着他的喉咙,眼睛在夜里如野兽冰冷锋利:“你是谁?”   夏青:“……”   他现在神飞天外想的居然是,他现在有实体不是鬼了?而且他蹲着居然和五岁的楼观雪平视?所以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   楼观雪不是个废话多优柔寡断的人,见他不答话,扬手举刀。   夏青迅速回神,赶紧抓住他的手腕,扑了出去,他从小到大在打架方面就天赋异禀,制止这么一个营养不良的小孩轻而易举。   夏青扑在他身上,夺过楼观雪的刀,同时捂住他的嘴:“别出声,我不要坏人——嘶!”   楼观雪想也不想,一口把他的手咬出血。   靠!他就不该答应那傻逼笛子!   “你是狗吗。”夏青浅褐色眼里满是怒火,反问。   楼观雪倒在地上,却也一点不显得狼狈,固执阴狠地盯着他。   夏青跟这么个凶残的狼崽也没什么话好讲,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别发疯,我是来救你的。”   楼观雪沉默不说话。   夏青说:“这里是你的障,你知道吗。”   楼观雪无声冷笑。   夏青拿起从他手里夺过的刀:“刀现在在我手里,我要想杀你现在就可以杀。你就一个五岁小屁孩,我不图你命,我还能图什么呢。”   这话似乎让他的防备心有些瓦解,楼观雪垂下睫毛,面无表情擦了下嘴角的鲜血。   那全是他的血!夏青真是恨得牙痒痒——楼观雪,我真是欠了你的了。   楼观雪沙哑出声,厌恶冰冷:“滚,我不需要谁救。”   夏青有和长大后神经病的他打过交道,不至于被这么一句话气到,皮笑肉不笑:“那不好意思呢,我进都进来了,救不了你我也出不去。”他阴阳怪气的时候,说话总喜欢在后面加个“呢”。   而楼观雪小时候从来不吝啬于自己的负面情绪,看他像看一个傻逼。   男孩眼睛尾处有颗痣落在眼皮下,小时候痣是红色的,诡艳森冷。   他没再理夏青,迈着小短腿爬上了床。   夏青:“……”不愧是你楼观雪!从小就那么难搞!   夏青呵呵一笑,跟在他屁股后,死乞白赖挤上了床。长大后的疯子不好惹,五岁的楼观雪他还不能欺负了吗!   楼观雪冷冰冰反问:“你有事?”   夏青赶时间,语速飞快:“不是我有事,是你有事!快,告诉我你现在的心魔是什么,我好搞定走人。”   楼观雪看他几秒,真的把他当傻逼看了。把被子蒙头一盖,不再说话。   夏青:“?”   夏青雷区蹦跶:“你的心魔是不是你娘?”   楼观雪:“滚。”   夏青难以置信:“你五岁的时候那么拽的吗。”   夏青继续问:“你什么时候看到我的。”   楼观雪冷嘲热讽:“我又不瞎。”   夏青:“……”   拽成这样,真的看不出来他有心魔,楼观雪是别人的心魔还差不多吧!   夏青虽然有时候思维比较简单,可是他从小在孤儿院长大,自己无忧无虑没心没肺,不代表不能感知情绪。   毕竟他最开始安静凝视的一批人就是和他住一起的小伙伴。   孤儿无父无母,漂泊无根,于是敏感、自卑、偏执好像就成了扎根血脉里的性格。福利院是个大家庭,但大家庭注定不能照顾所有人的情绪,夏青看了太多的眼泪挣扎,孤独彷徨。   当笛子说这是“障”时,他以为困住楼观雪的会是他小时候一段非常悲惨的经历,自己是来拯救小可怜的。结果小可怜没见到,见到一个恶狼崽子。   眼里没有苦痛屈辱,有的只是冰冷戾气,在深渊里磨砺出叫人心惊的反骨来。   夏青支起身体,拿手隔着被子戳了下楼观雪,想了想说。   “我带你离开这里怎么样?离开那个女人,离开这个冷宫。”   毕竟这里是苦痛的根源。   楼观雪闭眼睡觉,没理他。   夏青看着小孩疲惫脆弱的脸,咽下了涌到嘴边的话,闷闷也躺下来。   算了,看着来吧。   第二天夏青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他也变成了一个五岁的小屁孩。衣服都顺带变小了好几号,披头散发灰扑扑,看起来就像个小乞丐。   他是在井边照出自己的样子的。   冷宫断壁颓垣,荒草丛生。   井是冷宫里唯一的水来源。而楼观雪每天拂晓就要起床,挑三桶水留着备用,还要顺带去浇菜翻土。他的手并不像长大后那样养尊处优金枝玉叶,相反,布满了各种经年累月的伤痕,有些深及骨头,看起来非常恐怖。   夏青为了献殷勤自告奋勇帮他浇菜,热情友好,同时把“急功近利”写在脸上,虚情假意:“这里好冷清啊,都没什么人,你的心魔是孤独吗?好了,你现在不孤独了,我是你的好朋友。”   楼观雪用手擦了下汗,苍白的脸上一片冷漠,已经能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夏青左看看右看看,作为好朋友关心是第一步:“哦,我现在就去偷药给你擦伤。”   楼观雪冷冷看他一眼:“别去。”   夏青:“为什么。”   楼观雪偏头,语气冷漠:“我伤好了,要做的事就不止这些了。”   夏青:“……”   仙女你好拽哦,五岁就那么让人捉摸不透吗?   他以为他只是搞不懂长大后的楼观雪,没想到小时候的也搞不懂! 第15章 灵薇(三)   人一丧气就容易消极怠工。   夏青帮了几次倒忙,在收获楼观雪毫不掩饰的厌恶烦躁的目光后,默默去搞其他东西了。   他爬上了冷宫墙角的一棵树,然后顺利跳到了墙上,这里长满了青苔和不知名的白色野花。   夏青到墙上才发现外面的世界是虚无的,“障”被困在这冷宫方寸之地内,外面是纯白的天地。   楼观雪把事做完,往宫殿内走,去见了他的母亲。   夏青跟在他身后,终于看清了那个女人的样子,不得不说纯鲛真的是人间绝色。直发如瀑,皮肤莹白,一袭水蓝衣裙恍若神仙妃子,美貌摄人心魂。   她也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瑶珂。   太监喊她“瑶珂夫人”。   在颓圮的宫墙前,瑶珂端着一盆需要洗的旧衣,冷漠听着太监尖尖细细的话。   太监目光贪婪流连在她的脸上:“不是咱家说啊,以夫人的美貌,稍微使点心思又何至于呆在这冷宫呢。”   瑶珂神色冷淡:“若无其余事的话,公公便走吧。”   她转身就往洗衣服的地方走,留太监在后面神色阴晴不定,最后从嘴里低骂一句:“婊子,装什么清高。”   楼观雪走过来时,刚好就听到这不轻不重的话,神色藏在阴影里没什么表情。   夏青气得够呛。   太监本来打算走,结果转头时视线一扫,落到楼观雪身上又不动了,来了兴趣问道:“你是瑶珂的孩子。”   楼观雪停下脚步,以往的经验告诉他,现在置之不理会更倒霉。他在春光里警惕漠然看太监一眼,又低下头,很轻地“嗯”了声。   太监恍惚了一秒,唇角牵起诡异的弧度来:“你抬起头来,让咱家看看。”   “看个屁啊!死变态!”夏青在旁边气得骂出声。然后他就发现了,自己在别人眼里还是个幽灵,看不到也听不到,这可把他急得团团转。   楼观雪乖乖抬起头来,脸色苍白,瞳孔黑得如浓稠夜色。   老太监唇角的笑越发深邃,眼睛里流露出毫不掩藏的淫邪之色来:“不愧是瑶珂的孩子,生得果然好。”   楼观雪抿着唇,不说话。   老太监又笑起来:“乖孩子,想吃糖葫芦吗。哎哟——”   他被一把石子劈头砸了脸。   夏青已经爬到了旁边的树上,在听到“糖葫芦”三个字时,愣了几秒,然后更气了。把手里的石子一个一个瞄着那变态太监的脸砸。他砸得又快又狠、破风而去,把老太监砸得抱头鼠窜,气急败坏骂了好几声“谁”“是谁”后实在躲不开,甩着拂尘走了。   “变态。”夏青骂骂咧咧,从树枝上跳下去。   楼观雪面无表情,用手擦着被那太监碰过的脸,一下又一下,仿佛要把那块皮肤弄烂,让鲜血涌出才算洗干净。   夏青注意到他的动作,惊了,赶紧去抓他的手:“你干什么?嫌脏去洗洗不就得了?”   楼观雪垂眸看着他的手。   夏青也不顾他挣扎了,拽着他坐到了庭院里的桌子边,又马不停蹄去倒了一盆水过来,搁他面前:“你那么用力想擦出血来?”   楼观雪:“刚好洗掉那恶心的感觉。”   夏青:“你以为你的血比水干净?”   楼观雪淡淡说:“没有,我的血是挺脏的。”   夏青一噎,决定给他好好科普一下:“不是你的血脏,是每个人的血都脏。”   楼观雪看他一眼,把伤痕累累的手伸进盆里,随便洗了下后便走了,连句“谢谢”也不说。   “……”什么狗脾气。   夏青以为装出冷宫闹鬼,那个太监会就此善罢甘休,没想到还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   某个晚上,这变态又来了。   凄冷的月光照着古井荒草,他穿着青色的太监服像条直立的毒蛇,弯下身笑得满脸皱纹,低声蛊惑:“殿下,想吃糖葫芦吗。”   夏青还没来得及发火,楼观雪已经在月色下一点一点笑了起来,声音跟蜜糖似的:“好啊。”   夏青人都懵了。   楼观雪小时候的样貌是昳丽乖巧的,冷着脸的时候像把出鞘带雪的刀,笑起来却甜得人心颤。   夏青就见鬼似一样。   看着楼观雪扬着五岁小孩甜甜的笑,轻声说:“好,我跟你走。”   “楼观雪!”夏青猛地瞪眼出声。   可空气中却似乎出现了诡异的波动,冷宫凄清,夜鸦声寒,楼观雪听不到他的声音、也仿佛看不到他的人,像是静止的回忆。   “你吃个屁的糖葫芦啊!”   夏青气得颤抖,想要跟着他们一起走,但是冷宫的“障”把他拦住了。他就看着楼观雪和那个死变态一起走入了虚无纯白里,剩他一个人待在原地。   夏青懵逼地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糖葫芦?这他妈就是所谓的喜欢糖葫芦?   他烦躁地抓着头发,想骂人。   他气死了,决定再也不管这小屁孩了。但心里想着不管,身体却很诚实。夏青短手短脚爬上了那堵高墙,怀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希望能看清外面。不过极目而望,也是虚无的白。他呆了好久,随后想去找瑶珂,告诉她你儿子被一根糖葫芦拐走了,但还没等他行动,楼观雪已经回来了。   “你怎么又爬上去了。”   楼观雪嫌弃的声音传来。   夏青惊讶地回身。就看到楼观雪站在墙下,头发用那根缥碧色的发带身后束着,黑衣整齐干净,手里拿着一根糖葫芦。   山楂糖色是鲜红,和他袖子边晕开的深色一样。   夏青瞠目结舌:“你……你……”他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真的只是去拿了根糖葫芦?”   楼观雪闻言嗤笑一声,神色嘲讽:“你觉得呢。”   夏青卡了几秒:“那我换个问题,你把他杀了?你杀人那么快的吗?”   楼观雪冰雪般的容颜在月光下显露出几分肃杀:“关你什么事。”   夏青:“……”他怀疑这不是楼观雪的障,是他的障!他快要被气出心魔了,需要被拯救的是他吧!   不过那个变态太监,死得好。   “你……你杀了人后,尸体怎么搞,不怕被发现吧。”夏青犹豫再三,忧心忡忡问道。   楼观雪张口咬了一颗糖葫芦,脸鼓了起来,难得有几分可爱劲,语气拽得不行:“不会,我不犯这种错误。丢池子里那帮蠢货发现不了。”   “……”听起来还很有经验。   夏青想了想:“你真的只有五岁吗。”   楼观雪没说话,漆黑的眼眸瞥他,一脸“你问的什么傻逼问题”。   夏青扯了下嘴角。   楼观雪长大后,神秘危险得像个神经病。小时候也让人心惊胆战。   他像个狼崽,张口就能咬断敌人的咽喉;也像片野草,在这荒芜的冷宫扎根出生机勃勃。   对,生机。   夏青终于反应过来,他搞不懂的点了。   楼观雪在这样压抑、扭曲、黑暗的童年,并没有显得自卑、惶恐、可怜。   他很聪明,知道保留手上的伤能少做点活;也懂保护自己,对于这个打他主意的太监第二次见面就动了杀机。   逆境养出他一身反骨,像利剑支撑住单薄身躯。   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心魔会是什么。   孤独吗?楼观雪应该是孤独的,不然也不会一直理他了。   当然这种孤独并不足与成为心魔,它只是一种很纯粹的、很可有可无的情绪。   所以笛子神神叨叨说的“障”?那么障到底是什么。   夏青胡思乱想的时候,楼观雪已经吃了两个糖葫芦了。   夏青回神,吐槽他:“兄弟,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吧,你懂什么叫朋友间的分享吗?”   楼观雪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夏青气得咬牙。   楼观雪转身撞上了一个人。   瑶珂。   夏青一愣。   这一刻那种诡异的感觉又来了,月凉如水,似乎是回忆的水幕在轻轻荡漾。   瑶珂穿着水蓝宫裙,提着一盏灯,黑发如瀑,绝色的容颜在灯火月色里模糊又遥远,她问:“你吃的什么?”   楼观雪想也不想回答:“糖葫芦。”   瑶珂弯下身来,问道:“谁给的。”   楼观雪忍着不耐烦:“一个老太监。”   瑶珂问:“上次那个。”   楼观雪:“嗯。”   瑶珂从他手里拿过那个糖葫芦,轻声说:“山楂裹上糖,用签子串在一块就成了糖葫芦?人类的食物总是那么千奇百怪。人类的欲望也很奇怪,情欲,贪欲,还有口舌之欲。”瑶珂说完,极轻地笑了一下:“阿雪喜欢这个?”   楼观雪冷冷回视她。   “啪”灯笼滚到墙角下。   瑶珂突然松开了手里的灯笼,她猛地掐住楼观雪的下巴,银蓝的眼虹膜处泛起寒光,如凝聚的泪。另一只手拿起手里的糖葫芦,尖锐的签直直刺向楼观雪的咽喉。   楼观雪骤然瞪大眼,却被强摁着下巴,动弹不得。   瑶珂像是疯了一般,拼命把糖葫芦往他嘴里塞,喃喃问:“糖葫芦好吃吗?”   鲜血从楼观雪的嘴边涌了出来,他想合上牙,可是瑶珂力气大的惊人。   夏青人都傻了,想去拦住那个疯女人,却发现这是自己走不进的回忆。他只能以一个旁人的视角,看着瑶珂狠狠刺了好几下,然后松手,糖葫芦滚下来,签上全是血。   楼观雪在她放手后,半跪撑在地上,喉间全是血,不停干呕。   瑶珂一尘不染站在寒月下,看着自己儿子狼狈的样子。她恍恍惚惚,泪水从眼角落下,成莹白珍珠,一颗一颗到了楼观雪脚下   “你怎么能有这些肮脏的欲望呢,你怎么能是人类呢……你是我的孩子啊。”   她似乎又从魔怔中走出,猛然惊醒。   “阿雪。”   悔恨、迷茫、心疼悉数在眼中,眼眶泛了红,她往前走了一步。   但是男孩避她如毒蛇猛兽。   瑶珂失神站在原地,风卷着她的衣裙。   楼观雪看都没看她一眼,扶着墙跌跌撞撞离开。   “阿雪!”瑶珂骤然脸色苍白,眼睛红得能滴出血,狼狈地向前跑来。   楼观雪痛得神志不清,被杂草绊住,手臂蹭出一道血痕。   “对不起,阿雪,对不起。”   她在后面跟上,慌乱无措,泪流满面。   楼观雪手臂火辣辣的痛,喉咙全是腥腻的血,他扯唇,冰冷讽刺地笑了下。   “楼观雪?!”夏青终于能动了,赶紧跑过来,蹲下身,抓住了他布满伤疤的手。   夏青扶起他,焦急说:“我带你走。”   楼观雪:“不用。”他声音哑得厉害。   夏青:“那总得先躲开这个疯女人吧。”   楼观雪漠然说:“她追不了多久的。”说完,又抬头看了眼冷宫高高的墙:“带我上去。”   “啊?”夏青摸不着头脑,带还是乖乖地扶着楼观雪,让他踩着自己的肩膀先上了树,再跳到墙上。   “阿雪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瑶珂的声音痛苦而绝望,她一生无爱无恨高坐云端,所有的泪似乎都给了自己的孩子。   纯鲛的泪堪比心头血,是不能多流的。   瑶珂没走两步,视野便是一片模糊,茫茫如海雾看不清路,但她并不在在意这些,只是扶着墙,哀切又焦急地寻找着,再流出来的已经不是泪是血,淌过苍白绝色的脸,像凋零的花。   “阿雪,阿雪……”   夏青就看着这个女人被荒草所绊、被岩石划伤、被树枝缠住头发,依旧没有停下。行向黑暗里,一声比一声沙哑难过,带着悔恨绝望。   夏青屏息,收回视线,马上担忧地问楼观雪:“你的喉咙没事吧。”   楼观雪和他并排坐在墙头,面无表情擦了下嘴角的血:“没事。”他手里还拿着那个沾满了灰尘和鲜血的糖葫芦,说完,一口咬在了一颗糖葫芦上面。   “我靠你还吃?不要命了?!”   夏青吓得直接抢过他的糖葫芦。   楼观雪唇角勾起一丝冷笑:“放心,我命硬的很,被她从楼梯摔下都不会死。”   夏青还是不放心,“你张嘴我看看。”   楼观雪没理他,嚼得牙齿上都是血。   夏青:“…………”   他急得团团转,下去木勺先搞了点水,让他清清口。   楼观雪冷着眼看他半天,还是含了口然后吐出来一团污血来。   这个瑶珂真的就是个疯子啊。   夏青欲言又止:“我带你离开怎么样。”   楼观雪说:“不要。”   夏青:“啊?”   楼观雪眼神清明,冷漠道:“我在她身边才安全,反正她发疯那么多次,也没杀了我。”   夏青:“……”   楼观雪狐疑地看他一眼,讥讽:“你不会还想着什么救我出心魔吧。”   夏青已经麻了,不知道说什么了。   楼观雪吐出了嚼碎的山楂,这人长大后洁癖得不行,小时候却是什么都不嫌。他往后一摸,确定那根发带还在后,才淡淡开口:“我怎么会有心魔呢。这辈子本来就活得够倒霉了,还生出心魔折腾自己,我脑子进水了吗?”   夏青艰难开口:“心魔这种东西,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   楼观雪唇角噙了丝笑意,有长大后那股神经质的调调了:“哦,那你说,我的心魔是什么。”   夏青:“是……你娘吧。”   楼观雪点头:“嗯,然后怎么破除,杀了她?”   夏青认真想了想:“你真是问了个好问题。”   楼观雪意味不明嗤笑一声。   夏青悠悠地吐出一口气,闷声道:“我真没想到你小时候是这个样子。不过想想,这才是你该有的样子。”   楼观雪不说话,低头,眼皮上的痣红得泛邪光。   夏青鬼使神差,轻声问了句说:“楼观雪,有人关心过你吗?”   楼观雪看他几秒,像看傻子,随后唇角溢出一丝玩味的笑来:“有啊,多的是。今天不是还有个问我爱不爱吃糖葫芦的?”   夏青:“……我说的是正常一点的关心!!”   楼观雪满不在乎说:“浣衣局有很多宫女,如果我露出伤口装痴卖傻,再自揭伤疤说些悲惨遭遇,满足那群人的同情心和好奇心能获得不少嘘寒问暖。”想了想,他加上一句话:“哦,事也能少做点。”   夏青:“…………”   夏青:“你活得好清楚啊。”   等等——   夏青偏头,浅褐色的眼眸满是震惊:“楼观雪,你现在唯一的愿望,是不是就是活下去。”   楼观雪愣了愣。   “是啊。”   他似乎也觉得这没什么好否认的。   语气轻描淡写,可却让夏青觉得,这是他最接近楼观雪内心的一刻。   微风吹着楼观雪缥碧色的发带,黑发拂过脸庞,他又咬了颗糖葫芦。   男孩苍白瘦弱的脸上眼珠子黝黑,泛着股让人心惊的劲。   如向死而生绵延荒土的劲草,在这充满淤泥腥血的人间野蛮生长。   楼观雪嚼碎山楂却不咽,直接吐出来,他偏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和你说话吗?”   夏青还在想事情,心不在焉:“为什么?”   楼观雪笑了下,没什么情绪:“因为你看人的眼神,很呆。”   夏青:“………………”   傻逼笛子,放我出去!!! 第16章 灵薇(四)   障内的时间流速变幻莫测。   那一晚和楼观雪聊天过后,夏青想着转变视角,开始以局外人的身份观看他的童年,抽离情绪也认真分析出了很多问题来。怪不得楼观雪一开口张嘴就是“滚”,这头小狼崽子,是真的不需要救赎啊。   他活得太明白了。知道自己有多惨,也从不吝啬于卖弄自己的惨换取好处。每天奔波劳累,忍着一群人不阴不阳的嘲讽辱骂,跟疯子娘亲打交道,却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可怜。   五岁的幼童心思还没那么难猜,楼观雪攒着那股执拗的劲,好像就是为了活着。   纯鲛一族集天地灵气,瑶珂是不需要吃东西的,她从骨子就不愿承认楼观雪是人,总是冷漠地刻意忽视这一点。然后等小孩差点饿死在她面前,才有骤然惊醒,悔恨泪流不止,颤抖地为他洗手做羹。   就像那晚一样,一声一声重复着“阿雪对不起”。那双银蓝的眼眸,因为日复一日的眼泪,变得黯淡泛红,再这么下去,她可能真的会瞎。   夏青搞不懂瑶珂在想什么。   她像个人格分裂,冷漠不是假的,眼泪也不是假的。楼观雪痛苦,或许她更痛苦,真不知道这是在折磨谁。   而楼观雪从来不想去理解瑶珂,对于这个神神叨叨的亲娘,一句“疯子”概括全部。   夏青问道:“你有什么怕的东西吗?”   楼观雪想也不想,冷声说:“死。”   这还真是五岁的他会给出的答案。   楼观雪现在太纯粹了,仿佛为了活着而活着。傲骨压得很深,却横穿灵魂,于眼中展露出冰冷的锋芒来。   “喜欢”糖葫芦。“喜欢”放风筝。   夏青后面终于知道了风筝的由来。   那天他坐在墙上,看着一个风筝飞了进来,搅乱了本就暗潮汹涌的回忆。   同时进来的还有一群人,宫女侍卫熙熙攘攘簇拥着一个抱着兔子的少女,燕兰渝。   她成了太后总是青色长裙妆容素静温温婉婉,可是年少时,生而显贵、张扬跋扈写入骨子里。散花水雾嫣红罗裙,桃花眉心作妆,黑发斜绾,戴步摇坠明珠。   “皇宫还有这么个破落地?”   燕兰渝指甲蔻丹涂得鲜红,刮着怀里兔子的皮毛。。   兔子在她怀里瑟瑟发抖。   同时发抖的还有她后面的太监。   “娘娘,咱捡了风筝就赶紧离开吧,别让这腌臜地脏了您的眼。”   燕兰渝红唇一勾,扬扬下巴,看到在井边挑水的楼观雪,声音娇横:“小孩,帮本宫把风筝捡过来。”   楼观雪放下水桶,将手在衣服上擦干净才去捡,免得又因为弄脏风筝招一顿无妄之灾。   只是他再怎么注意,在燕兰渝眼里都是恶心肮脏的,她让宫女接过,盯着楼观雪的长相,久了笑道:“本宫听闻陛下曾格外宠幸一鲛人,后面鲛人犯了事被贬入冷宫。那个鲛人名叫瑶珂,你是不是瑶珂的孩子?”   楼观雪脸色苍白,惶恐不安:“……嗯。”   燕兰渝顿了顿,问:“你叫什么名字。”   楼观雪手指局促地卷着衣服,颤抖:“楼……观雪。”   燕兰渝嗤笑:“楼?”她语气嘲讽,话没说完,但是个人都能懂她的意思——就你也配姓楼?   燕兰渝鲜红的指甲刮了下兔子耳朵,突然恶意浮现眼中,唇角笑意加深:“这个名字不好听,我给你取个小名怎么样。”   楼观雪安静抬头,皮肤白到透明,眼神脆弱又迷茫。   他若想伪装,能把一个怯懦自卑的五岁小孩演得出神入化。   燕兰渝满意地笑了,弯下身,说话如毒蛇吐信:“本宫幼时曾听过一句诗,叫贫贱人弃焉,富贵骄人耳,你小名就叫贱人吧,怎么样?”小名就叫贱人吧,怎么样?   “噗嗤”她背后的一干宫女太监笑出了声,乌泱泱站在一起,视线嘲弄的、审视的、戏谑的,跟炬火一样烧灼在楼观雪身上,仿佛要把这个小殿下剥皮拆骨、骄傲踩碎脚底才算快乐。   夏青想打人,但他知道燕兰渝不是他能动的,他激怒她、那么所有报复会回到楼观雪身上。   夏青顿时又急又担忧地看向楼观雪。   此时这个院子里,所有人都在看楼观雪。   他们满怀恶意,等着看他脸上露出屈辱、愤恨的表情,或者看他赤红双眼狼狈不堪。   只是没有。   楼观雪沉默一会儿,随后一点一点笑了起来,他小时候生的精致可爱,笑起来时就又甜又乖。甜得让人心颤。他抬起头,睫毛颤得像蛛网挣扎的蝴蝶,眼中满是不谙尘世的天真:“贱人吗,真好听,谢谢娘娘。”声音也懵懂纯粹,仿佛真的是很喜欢这个小名。   燕兰渝没得到想要的反应,一下子觉得索然无味,抱着她的兔子转身走了。   一群宫人也是觉得没意思。   夏青握紧了拳头,等燕兰渝走出冷宫的门后,才去跟楼观雪说:“你别理她。”   楼观雪冷若冰霜道:“我没打算理她。”   夏青盯着小孩雪白的脸,想了想干巴巴说:“哦,可是我还是想安慰你,别难过,你长大后会很厉害的。”   楼观雪微笑,不是刚才那种装出的甜,是符合他性子的冰冷讥讽。   他问:“你知道你的出现,让我最开心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夏青想了想,慢吞吞道:“大概是我的出现让知道你居然真的活到了长大吧。”夏青又道:“你跟我一次又一次对话,是不是也是一次又一次确定自己未来真的活了下去?”   楼观雪不说话了,漆黑的眼眸深冷看着他,很久之后转身去干活,留下一句嘀咕:“还不算太蠢。”   夏青倒也没生气,说:“楼观雪,我现在已经能猜出你的心魔会是什么了。”   楼观雪用伤至骨头的手去拉粗糙的绳子提桶。   夏青扯了下他的衣服,说:“我来吧,我力气比你大点。”   楼观雪也不推辞,安安静静站到了一边,出声问:“我的心魔会是什么?”   夏青短手拽着绳提桶,头也不回道:“会是你自己。”   楼观雪嗤笑。   夏青回头看了楼观雪一眼,浅褐色的眼眸仿佛山海的注视。   楼观雪愣住,不自在说:“别用那么呆的目光看我。”   夏青提完三桶水:“哦。”   夏青无比确定,楼观雪的心魔只会是他自己,不会是任何人。只是他并不知道,这个心魔什么时候出现,又为什么会出现。   然后障内天地很快给了他答案。   燕兰渝又来了,在一个火光冲天的夜晚。   她把怀里兔子喂了雪狼,然后带着雪狼到了冷宫外。   “有人在吗?”她少女时期,声音轻快。   燕兰渝鬓发上的金步摇在背后宫人高举的火把里,闪着熠熠冷光。   “听说冰川上的雪狼和通天海的鲛人一直都是宿敌关系。这畜生吃了本宫的兔子,瑶珂夫人,能帮本宫教训教训它吗?”   燕兰渝无论什么年龄,问出问题从来就不是要回答。   “乖,进去吧。”   她勾起唇角,弯下身,裙居潋滟如血,解开了饿得神志不清的雪狼。   雪狼脱了禁锢,却根本不敢扑向燕兰渝那边,火把的光芒热气照得它嘶哑出声。   饥饿已经模糊理智,雪狼头也不回闯入了凄冷的冷宫内。   夏青在墙上看着,血液冰凉,他一下子从墙上跳了下来:“楼观雪!”   但是火光照得夜如昼,这是楼观雪成障的回忆,他走不进去。   夏青赶到时,就见雪狼身躯庞大,鼻孔嚯嚯出着热气,赤红着眼盯着坐在桌旁安静刺绣的女人。   瑶珂抬起头来,看着那头饥饿凶残的野兽,银蓝的眼里却没有害怕恐惧,沉默对望。   鲛族曾是海之霸主,纯鲛更是绝对的征服猎食者。   扎根血液的臣服畏惧让雪狼的步伐停下,喘着粗气,烦躁又不安再不断试探着。   瑶珂看了那只雪狼一眼,而后轻轻抓了下楼观雪的手,垂下眸小声说:“等下我拖住它,你从后门跑出去,你那么聪明,是知道那个密道的。”   楼观雪骤然抬头,盯着她。   瑶珂说:“乖,出去后别回来了。我要是死了,你在皇宫活不下去的。”   楼观雪唇抿得崩成一条直线。   瑶珂放下针线,神情温柔而恍惚,喃喃:“鲛族这算不算自作自受呢。”   当初从来不放在眼里的野兽,现在危险到能要了她的命。   “这是惩罚,这是背弃神明的惩罚。”   瑶珂说完站起身,水蓝衣裙静落,银色的眼眸浮现一层血光来,刹那间,这个看起来脆弱清冷的女人身上散发出一种撕裂空气的杀意来。   满是血腥和暴虐,如尸山血海走出的野兽信号,眼如兽瞳,血红一片。   雪狼嗷地咆哮一声,四肢骨骼都在战栗,可是饥饿灼烧理智,最后冲破恐惧猛地朝瑶珂扑了过来。   “走!”她声音很急,推了把楼观雪。   楼观雪被推的踉跄一步,月光从小窗照进来,照在他苍白面无表情的脸上。他咬紧牙关,看着灯火中那个女人。   看着她熟练地用手擒住雪狼脖子,却因为力气不够被反撞到墙上,雪狼一口咬在了瑶珂的手臂上,血雾一下子溅开在空中。而瑶珂一言不发,眼睛全是凶狠,张口咬断了雪狼的耳朵。纯鲛一族骨子里的暴虐残酷,根本不会有示弱的时候,死都是高傲的。   哪怕她身体虚弱比寻常妇孺还不如,可血液里的兽性杀戮,还是让她在与雪狼的对抗中,拖延了很久。   “走!”她唯一的理智,都用来说这个字。   说给楼观雪。   楼观雪没动,他浑身上下都在发颤,牙齿哆嗦,寒意渗入了每寸皮肤,眼里窜着冰与火。   他应该是恨她的。   恨她的阴晴不定,恨她的喜怒无常,恨她带来的所有折磨苦难——恨她把他带到这个世上,却让他一个人打滚摸爬去琢磨着怎么活下去。   他那么惜命,活着就是为了活着。   他应该跳窗出去,远离这个地方。   疯女人死了好。   可是,所有自私理性的想法浮现脑海,眼中却先泛起泪光。   “傻子。”他骂自己。   他从怀里拿出了那把从来没离过身的小刀,然后猫着腰,灵活矫健地冲了过去。   瑶珂看到他的身影,猛地一颤,随后眼眸流露出浓浓的哀伤来。   楼观雪从后面拽住了雪狼的后肢,顺势爬到了它的背上,揪着毛发,动作又狠又厉,一刀扎进了雪狼的脖子。   雪狼仰天大叫一声,疯狂扭动,想要把他摔下来。但是楼观雪并不罢休,脸上全是血,咬着牙,一刀、一刀、再一刀。刀起刀落把雪狼的脖子扎得稀烂,血肉横飞,落到了瑶珂的脸上,也落到了他的脸上。   瑶珂自始至终,望着他。   眼神是他从未懂过的哀伤。   终于雪狼腹背受敌,不堪血流,直直倒地。   楼观雪也从上边摔了下来,咚,摔得他手骨裂开般痛。   “好精彩啊。”这时门外响起了掌声。   燕兰渝带着一群拿火把的侍卫走了进来,笑吟吟看着满室的狼藉。   她若有所思看着楼观雪,红唇勾起:“不愧是当初称霸海洋的鲛族,果然厉害呢。”   楼观雪不是鲛,但他懒得反驳,也没功夫伪装,低下头不说话。   燕兰渝视线又落到瑶珂绝色的脸上,愣了愣后,压下嫉妒,笑道:“那今夜就感谢瑶珂夫人出手相助了,本宫现在带这贱畜离开。”   她命令侍卫将雪狼的尸体抬走,离开前,又意味深长在瑶珂的脸上停留了几秒。   瑶珂却并没有理她。   她不管不顾脸上发上的鲜血,看着楼观雪,不断落泪。   多可笑啊。当初高不可攀强大冷漠的鲛族圣女,现在为了一个小孩,掉尽了一生的泪,一生的心头血。   楼观雪很不习惯和她的这种相处。   他捂着断了的手臂,起身,有些不自在,别扭地跟她说:“我只是……”   谁料瑶珂已经捂着脸,泣不成声。   她难过到仿佛心被撕裂,声音带着扯动灵魂的哀痛。   “阿雪,你是个怪物啊。”   楼观雪脸色煞白。   她哭出血泪,却是魔怔般喃喃:“对不起,对不起,你就不该活着的。” 第17章 灵薇(五)   她带着哭腔,话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他混乱人生,也劈得他血肉模糊,体无完肤。   楼观雪懵在原地的,第一次,稚嫩的脸上流露出属于这个年龄该有的无助和迷茫来。   他手臂还受着伤,狼的血溅到睫毛上,很难受,可是手和脚都僵硬着不知所措。嗓子沙哑,张嘴失声,也说不出话。   夏青眼眶发酸。   他和五岁的楼观雪接触不多,却亲眼见他每一步蹒跚艰难都是为了“活下去”。他上蹿下跳、装乖卖惨,忍着所有的侮辱嘲弄、殴打谩骂,拖着一身伤痕蛮横成长。这个狼崽一样的小孩,从不觉得恨和难过,也不觉得孤独,只是纯粹想活着。   可是现在,这个赋予他生命的女人,用崩溃的语气告诉他。   “你就不该活着啊。”   楼观雪的眼眶也红了,可是他太小,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止住心里那种翻涌煎熬的痛。   只能张了张嘴,几乎是祈求地:“别说了……”   瑶珂听不到他的声音,她仿佛陷入了魔怔,鲜血从捂脸的指缝里不断涌出。   “对不起阿雪,对不起,我就不该把你生出来。”   她一声比一声嘶哑,哭得肝胆俱裂。   “对不起阿雪,我不该在你身上设下血阵,妄图让神明在你身上苏醒。”   楼观雪浑身都在哆嗦,往后退一步:“别说了。”   “对不起阿雪。”瑶珂绝望地哭着,自责将她整个人击溃:“对不起。”   “你不要长大了,你不要活下去了阿雪。”   她颤抖地松开手,僵硬缓慢抬起头来。   银蓝的眼眸一片血色,暗淡无光,瑶珂已经彻底瞎了。   她看不见,蒙蒙看着前方。跪坐在地上,漆黑的长发委地,如凋零荒冢的灵薇花。   “你不要长大了。”她轻声喃喃,眼角血泪不止。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最初生下你只把你当一个容器,”   “你五岁了,很快,神就要在你身上苏醒了。”   “别再长大了,别活下去了。”   她看不见,只能摸索着往前爬,披头散发眼神无光,神情已经痛到麻木,只是似哭似笑疯疯癫癫:“神苏醒的一刻,鲛族当年所有的罪都需要你来承担。别再长大了,别活下去了。”   “我现在不求神重临于世了,我现在也不求鲛族归乡,我只想要你平平安安、无痛无怖,阿雪。”   “阿雪,对不起……”   “楼观雪!”夏青终于能动了,他扑过去,先捂住了楼观雪的耳朵。   而楼观雪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神色苍白如纸,黝黑的瞳孔也像是见到了极其恐怖的东西,涣散瞪大。   一把火将心头野草烧成灰烬。   句句穿刺他的灵魂,把他赖以生存的纯粹渴望击碎。   ——容器。   ——你别再长大了,别活下去了。   ——神要在你身上苏醒了。   楼观雪摇摇欲坠,之前跟雪狼打斗伤到了肺腑,这一刻痛感格外明显。他张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眼睛被泪水洗刷,冲走了之前生生不息全部的韧劲和执拗,空空茫茫只剩迷茫。   夏青眼眶也红了,抓着他的手,哑声说:“别听了,我带你走,我带你出去。”   楼观雪没说话。   “我带你走。”夏青牵起他布满伤痕的手,一边捂着他的眼睛,一边带他往外跑:“走,我们走。”   瑶珂已经彻底失明,可是还能听到脚步声,她慌乱地站起身:“阿雪!”   但手臂撞上了桌子,上面未绣完的针线乱糟糟掉在地上,她试图往前走,却被狠狠绊倒,跪坐在地上的一刻,这位濒死的鲛族圣女神情露出一种迷茫来,长发垂落,终于她再也忍不住,悲恸地长嚎一声痛哭出来。   哭声泣血,凄哀响彻在整个荒殿。   夏青拽着楼观雪的手往外面跑,跑出这个压抑的冷宫。   外面星光璀璨,上弦月弯弯挂在天上,风中传来各种细碎的小虫子的声音。   地上布满了各种杂草碎石,楼观雪行尸走肉般走到一半,突然松开夏青的手,扶着旁边的墙,开始一声一声干呕出来。   他今天没吃什么东西,呕出来的只有鲜血。   夏青心疼得不知道怎么是好,走过去,牵着他的手:“你别信她。”   月光清清淡淡,楼观雪木得像是失去灵魂的傀儡,听到这话,单薄的唇颤抖,扬起了一丝僵硬地笑。   “多可笑啊。”   夏青安安静静看着他。   楼观雪痛苦地站不直身子,脸色苍白半蹲下去,视线盯着地上草丛里各种星星点点的虫子,失神地喃喃:“多可笑啊,我那么努力活着,是为了什么。”   他盯着自己丑陋不堪的双手,轻声说:“原来我是为了死而活。”   他难过得话都说不完整:“……为了……给神养大一个容器。”   夏青再也忍不住了,红着眼,蹲下去抱住他,说:“不是的楼观雪,不是这样的。”   楼观雪这次没有抗拒他的拥抱。   男孩单薄的身躯颤抖得厉害,一口咬在夏青的肩膀上,似乎要抑住难以咽下的哽咽。   夏青感受着热泪打湿衣衫,没理会那种痛,颤声说:“我见过长大后的你。你真的活到了长大,成了一个很厉害很厉害再也没人敢招惹的人。”   楼观雪笑起来,牙齿都在颤抖:“你确定你见到的,真的是长大后的我,不是神?”   夏青:“是你。我很确定。”   他的声音过于平静,没有多重的语气,像是单纯陈述一件事。   夏青:“长大后的你成了楚国皇帝,世人唤你叫陵光珠玉。你虽然依旧脾气不好,一堆坏毛病,可是我跟你相处却并没有讨厌你。虽然你刚开始像个神经病,后面也差不多,但我就是……没讨厌过你。”多奇怪啊,他自己都不能解释这种奇怪。   “你活得很好。所以别信你娘这个疯女人的话,你出生的意义不是什么鬼容器。”   “你活着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等神苏醒的时候死去。”   “你生来就是你自己,这辈子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自己。”   楼观雪的眼泪大滴大滴烫过夏青的皮肤。   草丛里虫子在低鸣。   夏青抿唇,选择不再说话,给他安静的空间。   他之前就在想,楼观雪这样的人,逆境磨出反骨、黑暗滋生桀骜,活得那么清醒认真,会为什么而生出心魔呢?现在夏青知道了,能让他的崩溃的,是连“活着”都成了一种原罪。   萤火虫在荒草里翻飞,寂静的夜晚,土层之下很多响动。   “我们先出去。”夏青受不了这种氛围,拽着他的手臂就要往冷宫外走。   楼观雪说:“出不去的。”   夏青沉默看着他。   楼观雪脸色苍白脆弱,漆黑的眼眸前所未有的冷静认真,轻声说:“你说这里是我的心魔,所以你也是假的,一切都是我臆想出来的。”   “没有长大,没有活下去。”   “人类把我当做鲛当做异类,鲛族把我当做人视我为仇人。”   他蹲在草丛里,幼小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迷茫来。在信念崩塌、骨骼粉碎后,问自己:“那么我到底是什么呢?”他想到了瑶珂的话,在风中打了个冷战,一字一字艰难地说:“我是……怪物?”   不该活着的怪物。   出生就是为了死,生命只是一场献祭,连长大的资格都没有。   他声音轻的不像话:“我是怪物。”   “不是的。”夏青心也难过得不行,蹲在他面前,停了停跟他说:“楼观雪,你跟我来。”   夏青把他带到了那堵墙上。   两个小孩并排坐着。   “第一次我就想问你,我坐墙上看到的是虚无的白,你呢,你看到的是什么?”   风卷起楼观雪缥碧色的发带,他不说话。   夏青深呼口气说:“我猜,你看到的应该是御花园,是宫殿,是城墙,还有更远处的天和地。”   墙上长满了浅绿色的青苔和细微的白色小花。   夏青慢慢说:“我小时候,福利院还没翻修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爬上前门那堵塌了一半的旧墙发呆。”   “墙内一群小孩为秋千跷跷板吵个不停,墙外施工地挖掘机嘟嘟嘟一直在响。院长刚开始以为我是孤僻,但他很快就发现了,我不是和人合不来,我就是单纯想坐到那里去。”   “孤儿是没有父母的,等于没有来处。小时候的我对长大也丝毫不期待,同样没有去处。你现在可比我五岁时厉害多了。”   “可没有来处,没有去处,我却从来没想过我到底是谁该是谁。按照后世的说法来讲,生命本就是一场轮回。亿万年前宇宙大爆炸产生了元素粒子,成为天地,成为众生,成为你我。而后又归于黄土,归于宇宙。”   夏青偏头,浅褐色的眼眸认真看他,轻声说。   “楼观雪,活着是不需要被赋予任何意义的,活着就是活着。你那么多年的努力,都没错。”   如果命运待你不公,好像那么多年举步维艰、如履薄冰的扎根生长都是笑话一场。   如果坚守的“活下去的意义”轰然崩塌,显得可怜可悲,成为粉碎你傲骨的最后一击。   那么我想告诉你,它其实不需要被赋予任何意义,你为此做的一切,都并不可笑。   楼观雪低下头,睫毛颤得厉害,牙齿咬得唇发白。   夏青叹口气,说:“你也不是怪物。”   他凑过去,伸出短小幼嫩的手,为他擦去眼角的泪,声音像风一样又缓又慢:“你怎么会是怪物呢,她生下了你,不代表有资格评定你的人生。”   楼观雪抬头,眼角还是通红,黑发随缥碧发带飞扬在空中,眼皮上的痣泛着血光。   很久之后,楼观雪没什么感情笑了下,说:“又是这种眼神。”   夏青疑惑:“啊?”   “你看人的眼神。”他似乎已经安静下来,肤色苍白脆弱,像一尊琉璃娃娃。   夏青盯着他,头上束着呆毛,郁闷地扯了下唇角。   他在安慰楼观雪,楼观雪回应着什么屁话!   这时,墙角荒草堆里的萤火虫飞到了墙上,星星点点成海,浊黄的光把星夜都映照得温柔。   “我猜过我身体有古怪。”   楼观雪又开口,声色冷淡,伸出手抓住了一只萤火虫:“因为我不会死。从楼梯上摔下不会死,在被人摁在水中不会死,饿好几天不会死。每次快死了却总是差那么一口气,命硬得跟石头一样。”   “最开始我以为是老天还对我有一点厚待。”   结果,是命运未开口的森冷獠牙。   他又放开那只萤火虫,视线注视着它飞往越来越高的天空,安静望了会儿,才举起手去解身后的发带:“这是她给我的东西,说是保平安的,所以我就一直带着了,睡觉也没解下。”   说完,他讽刺地笑了一下:“可能只是一种压抑血阵的方法。”   缥碧色的发带落开的刹那,男孩的黑发都散了下来。   更衬得肤白如雪,眼皮上的痣诡异的红。   楼观雪又说:“今天是三月五。”   夏青愣住:“三月五……”   原来又是三月五啊。   惊蛰。   怪不得,怪不得萤火虫漫天,怪不得土层之下窸窸窣窣那么多声响。   楼观雪偏头,精致冰冷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一种属于正常人的情绪来。   “其实也是我生日,虽然她对外一直说二月十六。”   夏青说不出话来了,讷讷:“你生日……”   楼观雪将那发带松开,由它从墙上掉了下去,惊蛰夜的冷风将脸上泪痕吹干,也把他眼中那团野草吹得重燃。   楼观雪说:“我知道怎么破除心魔了。”   夏青不明所以。   男孩扯着唇笑了下,看向夏青:“你说的没错,我的心魔只会是我自己。谢谢你,我送你出去吧。”   这是他第一次说谢谢,但夏青却骤然警觉:“你要去干什么!”   男孩没理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小刀,干脆利落地从墙上跳了下去。   黑发和黑衣翻飞猎猎,萤火虫绕在他身边,男孩若跳入光海,他踩在了荒草葳蕤的土地上,碾过万物生机,头也不回往回跑。   “楼观雪——!”夏青猛地出声大喊。   却见障内一切开始泛出水雾般的波纹。   满天飞的萤火虫成为光怪陆离的幻影,整个凄冷寂静的冷宫显出一种惶惶血色来。   仿佛崩塌燃烧前的预兆。   “楼观雪!”   夏青也跟着跳下去,可刚落地,肩膀被人摁住了。   那只手很冷,寒意透过衣服渗入骨子里。   一道清冷熟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说:“让他去。”   夏青僵硬地回头。   就见长大后的楼观雪立在他旁边,障的主人,黑发如瀑,雪衣无尘。他眼神冷漠而平静,目光深如海渊,漠然看向前方。   在这里似乎才是最真实的他。没有摘星楼内的慵懒神秘阴晴不定,也没有寝殿中伪装出的芝兰玉树。   安静、孤冷,小时候那横穿骨骼的利剑长大后融碎在了血液里。   他沉默站在惊蛰虫动的一角,看着五岁的自己,拿着刀,踏过荒芜土地,去破除最后的红尘孽障。   夏青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难说:“他要去做什么。”   楼观雪淡淡说:“做我五岁没敢做,却一直在想的事。”   五岁没敢做,却一直在想的事。   火光燃起的一刻。   瑶珂终于跌跌撞撞。双目无神地跑出了宫殿,她就像个丢失孩子的可怜母亲,急切又悲伤一声一声喊着“阿雪”,眼眶干涸,再也流不出来眼泪来。   在黑暗中龋龋独行,手慌乱地四处摸索。   夏青看到,五岁的楼观雪冲过去,然后握住了瑶珂的手。   “阿雪?”瑶珂僵住,欣喜还没浮上脸。   男孩冰冷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刀给你,杀了我。”   瑶珂愣住,整个人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很轻地说:“你说什么?”   楼观雪眼眶赤红,趁着她灯枯油尽之际,强硬地拽开她的手,然后把刀放到了她手里。   瑶珂一辈子杀过很多人,握过很多武器,却是第一次被刀柄冷得浑身颤抖。她是那么的哀伤又脆弱可因为瞎了眼什么都做不了,容颜上流露出深深的无助来,她唇颤抖:“阿雪,我……”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五岁的男孩眼中流出。   楼观雪嘶哑吼出声来:“你说的,叫我别再长大,别再活下去。”   “你说的,神降临时所有的惩罚都会加诸在我身上。你要我无痛无忧,我也不想受那个折磨。”   “杀了我!瑶珂!杀了我!”   瑶珂的脸寸寸变白,本来以为已经痛到麻木的心没想到能再一次撕裂,鲜血模糊世界。她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楼观雪热泪滚烫,朝她吼:“凭什么!凭什么你们鲛族的罪孽要我承受!我是人啊!瑶珂!你装傻装瞎了五年!现在看清楚了吗!我是人啊!我不想成为神的容器,不想生不如死!”   他如同濒死的幼兽,把刀给了瑶珂。   “你不是后悔了吗?说不要真神临世只要我平平安安?”   “那杀了我!杀了我啊瑶珂!”   泪水滴到瑶珂的手背上,她被烫得差点握不住刀。   楼观雪几近哀求地说:“杀了我吧。”   碎骨重生,血肉还母,以后我就什么都不欠你的了。   瑶珂握着刀,她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她跟雕像一样站了很久。   之后强行把自己的感觉拨出,跟没有灵魂似的,点了点头。   她弯下身来,就像是一个接受孩子无理取闹的母亲,银蓝的眼眸空空荡荡,平静说:“……好。”   冷宫血光煌煌,火一点一点燃烧起来。   夏青看着瑶珂拿着刀,杀了五岁的楼观雪。   男孩的死去的一刻。   障终于破了。   刀滚到了地上。   瑶珂看不见,也没去看男孩的尸体,她只是在原地呆了很久,像是已经彻底抽离七情六欲,剩一具不会难受不会痛的躯壳。神情苍白麻木,然后原地摇摇头,扶着墙往后走,低声跟自己说:“……今天是惊蛰啊,阿雪的生日,我得做碗长寿面。还要回去刺绣,对,我的刺绣还没绣完呢,夏天到了,该给阿雪换新衣了。 ”   她喃喃自语,步伐很慢,摸索着回了宫殿。   火光在这一刻大盛,“轰”,断壁颓垣顷刻坍塌,碎成粉末。   夏青看着火光中瑶珂摸索着回了桌子旁,弯下身在地上想摸索针线,却最后摸到了一本书,那本她曾经抱着楼观雪在书岸边一句一句念过的《诗经》。   她已经没有泪水可以流,维持着一个姿势僵在原地。   心头血早就落尽,油尽灯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匍匐着跪下身呜咽抱住那本书。   长发披下,遮掩住了颤抖的身躯。   她也死了。   死在障内,青丝消融,血肉消融,最后剩一具皑皑白骨。   从上面长出了一朵冰蓝色的、层层叠叠的花来。   ——鲛人死后尸体腐烂会化成水,在白骨上开出一朵灵薇花。   花香冷冽荒芜,丝丝蔓延,带着属于大海的潮湿记忆。   风吹得白骨作灰,也吹散了那朵灵薇花。冰蓝的花瓣随风扬到空中,泛着幽微的蓝光,和传说里一样于海上惊蛰夜照离人归故冢。   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照不尽的离人,回不去的故乡。   夏青眼睛酸涩,难过地闭上了眼。   楼观雪站在旁边神情冷漠,等一切结束,往前走了一步。   夏青惊讶地睁开眼,却见楼观雪走到了还未被障粉碎的五岁的自己尸体身边。   少年帝王伸出手,从堆叠如雪的袖中露出腕,上面系着一条缥碧色的发带。   他解开手腕上的发带,然后扶起男孩冰冷的尸体,养尊处优修长的手将男孩乱糟糟的头发束好。   垂下睫毛,神色平静,声音淡若月色低声说。   “她没骗你,这确实是保平安的。”   楼观雪顿了顿,淡淡道。   “你活了下去。”   “活成了我。”   男孩的尸体最后也随障消失。   夏青不知不觉恢复了原来的身形,站在不远处,呆呆看着半蹲下去的楼观雪。   在一切扭曲灰烬重启前。   楼观雪抬头,望了他一眼,依稀如摘星楼初见。   夏青想了很久,在出障的最后一秒,声音很轻,对他说:“生日快乐,楼观雪。” 第18章 璇珈(一)   夏青灵魂抽离,回到了寝殿内。   障内一晃好几天,可是在现世却只是一场梦,时间地点都没变。   骨笛疯狂拍着他的手背,急切又担忧。   夏青动了动手指,醒来时发现在自己倒在地上,入眼还是华丽冷寂的帝王寝宫。夜明珠悬在雕梁画栋的天壁上,散发出清寒的光辉。   骨笛见他有动静,欣喜得不行,俯冲过来就要去蹭他的脸,被夏青一把抓住了。   他爬起来,现在头很痛,哑声警告道:“你给我安分点。”   骨笛委屈巴巴地听话,从天上趴到了地上。   夏青在原地缓了会儿后,闭眼,很轻地喘了口气。老实说,他现在有点懵,入的是楼观雪的红尘障,却好像是他灵魂淬火渡了一次劫。   他第一时间跑到床边去看楼观雪。   寝殿中央的床榻上,刚开始那些纵横如枷锁长蛇的黑雾煞气已经消失了,同五岁的他的尸体一起被一场惊蛰夜火烧得干干净净。只是楼观雪依旧沉睡不醒,黑发散开枕上,唇色寡淡,眉心的邪光散了。比幼时深邃了许多的五官介于英挺和昳丽间,肤白如雪,鼻梁高挺,睫毛卷翘落下一重很浅的阴影。   夏青从来没有这样认真看过楼观雪,看久了,蓦地生出一点难过来。   难过。   这对他来讲其实也是一种很罕见的情绪。   夏青幼年生长的环境注定与眼泪、离散结缘。坐在那堵墙上,看见太多人走又看见太多人进来。   人们生老病死,人们爱恨别离,他安安静静将一切收入眼中,却很少为此而遗憾难过。   不是他如草木顽石,不懂感情,相反夏青自认还是挺感性善良的。他是个正常人,当然知爱恨、懂爱恨,只是爱恨并不能成为牵动他情绪、扰乱他心境的原因。   夏青神游天外半天后,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低下头喃喃:“楼观雪,我上辈子肯定欠了你什么。”   骨笛这个蠢玩意见主人还没醒,急得原地转圈圈,使劲戳夏青希望他给出点动作。   夏青被他戳到了脸痛得不行,差点想把它掰断,浅褐色眼眸窜着火没好气:“他在睡觉,你让我把他喊醒是想我死吗?你主人什么脾气你不知道?!”   骨笛被他一吼,焉巴巴往下坠,然后被一只手握住。   “我什么脾气?”   床上病弱睡着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语气漫不经心,冷冷淡淡。   夏青一惊:“你醒了?”   楼观雪没吭声,把骨笛放到一旁半坐起来。   他刚刚破障而出,脸色还是苍白的,明珠灯火照耀下,漆黑的瞳仁若濯冰簌雪,视线看着夏青,没有说话。   夏青:“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再睡会儿。”   楼观雪面无表情,突然伸出手直接掐住了夏青的脖子,俯身逼近,眼底深处血光森冷,声音冰寒:“谁让你入障的。”   夏青感受到脖子上的压力却一点都不意外,浅褐色的眼眸无语又郁闷,咬牙切齿:“这你问你那傻逼笛子啊!!”你以为我想入障!我本来睡得好好的!   楼观雪和他对视,几乎鼻息交错。   两人贴的很近,夏青以前不觉得,但现在却发现了。   楼观雪身上一直有一种清冷味道,以往藏在帝王奢靡的龙涎香后,不易察觉,而这次苏醒后却更加浓郁,无法抑制。   夏青此刻感受得一清二楚。   是一种带着血和腐朽的荒凉气息,掺杂灵薇花渗人心魂的香,但更遥远也更宽广。让人想到了,鲛人生之所死之地,通天之海尽头的那片荒冢。   楼观雪掐着他脖子的手力度很巧妙,仿佛下一秒就可以让他魂飞魄散再死一次,又并没有给他濒死窒息的感觉。   靠得太近了,夏青甚至有种错觉,下一秒楼观雪就要吻他。   靠……   这个想法把他满肚子憋着的火都被吓没了,脸色一变。   楼观雪声音沙哑,说:“你在想什么?”   夏青冰冷冷瞪他一眼,没说话。   楼观雪盯久了,突然轻笑一声,而后慢慢松开了手,指尖无意识暧昧擦过夏青的喉结。   夏青人都要死了,被他搞得头皮发麻,差点炸毛。   楼观雪往后一靠,轻声说:“抱歉,刚醒来有些情绪不稳。”   夏青忍无可忍:“楼观雪,你是不是有病!”   楼观雪想了想,笑说:“这个问题我记得回答过你。”   骨笛在主人醒来后就把自己当成死物,心满意足一动不动。   夏青现在是真的想把这玩意掰断了。   楼观雪望着他,又说:“作为补偿,我给你找一具可以寄身的身体如何。”   夏青想也不想,语速飞快:“不用,现在我是鬼魂都每天被你气死,等我要变成人,还不得被你整死——”等等!夏青一下子回身,瞪大眼,死死盯着他,回想着刚才的触觉,吓得哆嗦:“你你你你……”   楼观雪噙着笑意看他,等半天没等他说出来,想了想,好心帮他说完:“你现在能碰到我?”说完笑了下,自问自答:“嗯,我能碰到你。”   夏青:“……”   靠。   这人绝了。   夏青几乎是一瞬间,就飘到了房梁上,离他远远的。   楼观雪没下床,闷声笑了几声,才道:“放心,我不动你。”   他虽然喜怒无常,但说话还是挺算话的。   夏青稍稍安心,却是满脑子疑问:“你为什么突然就能碰到我了。”   楼观雪抬头,唇角勾起:“你入了我的障,也猜不到原因吗。”   夏青:“……我猜到啥啊。”   楼观雪的几缕墨发落到了锁骨上,神情似笑非笑,眼神深处流露微微能蛊惑人的光来,沙哑轻声说:“夏青,你真就那么确信,长大后的我,还是当初那个五岁的小孩子吗。”   夏青坐在梁上,被他这话人都问懵了。   五岁的时候,楼观雪牙齿颤抖,哭着问,“你确定你见到的真的是长大后的我,不是神?”   而现在,长大后的楼观雪问出了一样的问题。   他脸上带着笑,可是神情讥讽又嘲弄。   夏青坐在梁上,想了想,慢吞吞说:“是的吧。反正你从小到大,在气人这件事上都挺厉害的。”   楼观雪沉默片刻,淡淡道:“五岁的我不该挺蠢的吗。”   夏青反唇相讥:“不蠢,比你现在可爱多了。”   楼观雪微笑说:“哦。”   夏青真是无力吐槽。   楼观雪小时候顶多是个为了活下去阴狠孤僻的酷哥,结果长大后成了个看心情让别人活不下去的变态。造孽啊。   不过,这事真的很奇怪,楼观雪破了障居然能碰到自己,联想到他身上那种仿佛从海渊骨冢出生的气息。   夏青愣了愣,开口说:“楼观雪,神没有在你身上苏醒,但你也获得了一些神的力量,对吗?”   除此之外,他想不到更好的解释。   楼观雪道:“不对。”   夏青:“那是什么。”   楼观雪笑意古怪,慢慢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等我想明白,再告诉你吧。”   夏青:“???”   楼观雪似乎是有些疲惫了,抬眸看了他一眼:“你把我吵醒了,不该负责吗。”   听到这话,夏青的脏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很久,他皮笑肉不笑,从梁上飘了下去,直接飘到了楼观雪的旁边:“好啊,负责负责,我来给你讲个睡前故事。”   楼观雪轻笑:“嗯。”   夏青说:“我们来讲《农夫与蛇》。”   楼观雪往后靠,睫毛轻颤:“好。”   夏青又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或许是障内接触过一次楼观雪冰封的内心,又真的在他身上没感受到危险和杀意。   夏青直接坐到了他床边,看到他枕边的笛子,就气不打一出来,直接拽过来搁手里狠狠折磨。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这笛子到底什么玩意。”   楼观雪向来有问必答:“神骨。”   夏青:“啊?!”   他愣神的一刻,骨笛已经呜呜哇哇从他手里逃了出来,躲到楼观雪身后。   楼观雪:“好了,你讲故事吧。”   这句话就已经把夏青即将出口的“什么神骨”“你从哪得到的”都拒绝掉了。他悻悻地“哦”了声,结果越想越气,说:“讲个屁啊,我们之间的故事不就是农夫与蛇?!”   楼观雪睁开眼,黑眸清清冷冷:“我说过要补偿你。”   夏青:“不需要。”   楼观雪:“夏青,你真的不好奇自己身上的那些疑点吗。”   夏青看他,眼眸平静,阴阳怪气:“不好奇呢。”   楼观雪笑了下,似乎终于忍不住了,眼眸深邃,抬袖,手指轻轻碰上了他的眼睛,轻声诱惑般说:“可是我好奇啊。”   他的指尖很凉,落在眼皮上,像花瓣临水的吻。   夏青没好气拍开他的手臂,却发现,他碰不到楼观雪!!!   他只能冷着脸,不自在地飘到另一边,警告。   “你别动手动脚。”   楼观雪唇角勾起,淡淡说:“你说农夫与蛇吗?那我先道歉,为摘星楼威胁你的事。但我觉得那并不是威胁,你被那团火强制要求呆在我身边,我是怎样的人,你总会明白,不是那一天也会是某一天。”   “确切来说,是我为你压制本性,成全你的功德。而你为给我提供一个灵魂休息的空间。”   “不过,现在不需要了。”他轻描淡写说:“诅咒我已经破除。”   夏青:“…………”   哦!   然后呢!   然后你开始释放本性,要当着我的面杀人了?!   楼观雪好整以暇看着他的表情,低声笑着安抚:“放心,别怕,我不杀人。”   夏青稍稍放心。   楼观雪说:“夏青,你不觉得你很奇怪吗。”   夏青抿唇:“不觉得。”   楼观雪声音很低:“你对生与死都有一种奇异的态度。你看到我幼年的孤苦凄惨,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是悲悯。你见我长大后的暴戾恣睢,也没有真正害怕过。看众生,像看一草一木,看这片天地。”   夏青冷言嘲讽,要笑不笑:“听起来我可真牛批,被你描述的好像我下一秒就要原地飞升,得道成仙呢。”他睫毛下瞳仁清亮,乱糟糟的头发下神情却冷漠异常:“行了,你到底睡不睡。”   楼观雪垂眸,问道:“你真的不打算找具身体?”   夏青:“我不想附身死人身上。”   楼观雪若有所思。   夏青一秒理解他的想法,立马打断:“你别发疯!我也不想强占一个活人的身体!”   楼观雪:“哦。你讲故事吧。”   经过前面的话,夏青也能心平气和。   夏青:“不讲农夫与蛇,我给你讲个田螺姑娘吧。希望人间的真善美能净化下你的心灵。”   但是故事开头他就卡了。   田螺姑娘什么故事来着。   夏青冥思苦想半天,决定自我发挥:“从前有个小田螺……有一天她去河边洗澡,然后、壳被人捡了。”   楼观雪听了会儿:“不该是衣服被偷了吗。”   夏青:“好的……衣服被偷了。然后她就找衣服,找到了一个书生。”   楼观雪轻笑出声。   夏青硬着头皮:“然后她就在书生家里住下了,书生出门,她就贤惠勤劳为他整理房间做饭,书生回来她就躲进缸里。书生觉得疑惑,后面偷偷前脚出门后脚回来,撞破了善良的田螺姑娘。从此他们幸福快乐生活在了一起。”   楼观雪淡淡“嗯”了声,睁开眼:“她是因为衣服被书生偷了离不开吗?”   夏青:“……”   楼观雪点头,评价:“果然真善美。”   语气里的揶揄戏谑藏都不需要藏。   夏青恼羞成怒,咬牙切齿:“你睡不睡!”   楼观雪从善如流闭上眼,不说话了。 第19章 璇珈(二)   后半夜, 不知道楼观雪睡没睡,反正夏青先把自己搞困了。情绪波动过大,总会让他感到非常疲惫,眼皮困得打架, 睫毛也忍不住颤抖。   楼观雪笑着轻声问他, 要不要到床上睡。   夏青惊悚地看他一眼,溜远了。   别了吧。这事太刺激了。   夏青回到他最熟悉的地方, 吹灭烛灯, 枕着手臂,伏在书案上就睡了。   月光冷冷淡淡照在少年疲惫的眉眼间。   这次夏青又做梦了。   也是稀奇。这辈子很少做的梦, 结果这次因为灵薇花的蛊惑一晚上居然接连做了两次。   他梦到了孤儿院那堵墙。   小时候记忆总离不开城市上空带血的夕阳。   没翻修前墙非常破旧, 上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爬山虎, 风一吹像一层绿色的浪。他就摇晃着腿搭在绿海上。   孤儿院对面是施工地。   钢筋水泥搭成了巨兽的骨架, 挖掘机和搅拌机总是大清早开始吵,嘟嘟嘟响, 院长和附近的居民因为施工的声音,连着和开发商吵了无数次,夹杂方言的对骂热火朝天,每次看戏劝架的人都围了一圈。   后面施工地终于没有声音了。   因为开发商跑路了,这成了一栋烂尾楼。   于是吵架的人换了另一批, 更加激烈, 也更加崩溃。男男女女, 老老少少,尖叫、下跪、大打出手,嚎啕大哭。   某一天, 他坐在墙上, 看到一个四十岁的中年男人爬到了烂尾楼的高处。   夏青的目光疑惑又清澈。   男人面色蜡黄, 穿着件过时老旧的棉衣,胡茬满面,神色麻木,似乎也看到了他,却什么都没说。   他从顶层跳了下来。   男人跳楼的时候,夏青应该是有听到声音的,却又怎么都记不起来那该是怎样的声音。   应该是骨骼碎开,血肉飞溅的响动。   残阳如血,夏青脸色一白从墙上跳了下去,赶到时尸体已经覆盖上白布。   警察拉好防护线,疏散人群。   夏青就站在原地,听围观的人在讨论。   他们骂开发商是个畜生没良心卷钱跑路。又唏嘘遇到烂尾楼只能自认倒霉。   还听他们感叹这个男人多可怜。   父母过世没几年,老婆就得乳腺癌走了,花了半生积蓄付了个首付等着给孩子结婚用,结果上个月孩子在外地上大学出了车祸,现在房子也打了水漂。   一生的尘缘羁绊,辛勤劳作,都如泡沫转瞬成空。这个没什么文化,老实木讷的男人走投无路,只能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终结生命。   夏青在孤儿院吃午饭的时候,也听护士提起了这件事。   坐他旁边两个小屁孩上午刚为抢秋千打架,现在又为了抢块排骨吵了起来,吵到最后哇哇大哭。   护士前一秒才说着“我要是他我也不活了”,下一秒就跑过去“又怎么了,怎么哭了啊。”   另一个护士摇摇头,对上夏青的视线,忽然愣了愣,弯下身小声问:“青青,你是不是看到了?”   夏青咽了口饭,点点头。护士急了,怕给他留下阴影创伤,赶忙找了心理医生来跟他聊天。   最后夏青的检查很正常,众人舒了口气,以为是他没看清或者太小对死亡没概念。   但其实都不是。   夏青记不起小时候的感受,就记得他是哀伤的。哀伤到很长一段时间,他坐在那堵墙上,看着对面高高的烂尾楼,总会想那个男人当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死去的父母?离世的妻儿?还是这栋成为压倒他最后一根稻草的烂尾楼?   孤儿院宿舍楼栏杆上铁圈生了锈,墙壁斑驳脱落掉漆,楼梯通向嬉嬉闹闹的宿舍。   夏青小时候只是有些古怪,但并不孤僻,他甚至和每个人关系都挺好的。   有一次咬着小伙伴给他的一块钱的冰棍,他过楼梯口听到了一个刚毕业的护士哭着打电话。   她就蹲在角落里,眼眶红得像外面的夕阳,声音颤抖,竭力嘶吼:“那你要我怎么办!你说啊!你要我怎么办!”   电话那边是她异地恋的男朋友,日复一日的吵架让这段年轻的感情岌岌可危,沉默很久后,电话那边疲倦地说:“我真的不想每天给领导当完狗累死累活后还要和你吵架。我有点累了,你不累吗?”   护士咬着牙齿说:“累,早他妈累了,分了吧。”   她埋头哭了一会儿,又接到了来自母亲的电话。还没开口就是要钱,说她弟弟上大学了要台新电脑,家里的房贷这个月也没着落。她崩溃地骂了回去。妇女顿了下,开始嘀嘀咕咕说教,说她大学读完有个什么用现在当个社工也没几个钱,全怪她当初任性没听大人的话选专业选工作。护士毫不犹豫把电话挂了,牙齿打颤,眼眶赤红,脸上却流露处一种迷茫来。   一种夏青在很多人脸上看过的迷茫。   “吃冰棒吗?”夏青想了想,把另一个五毛钱没打开的冰棒地给她。   护士明显没反应过来他在,愣了愣。呆呆接过,一口咬在下去,冰碎在嘴里,冻得她眼泪呼吸都在颤抖,却牵强地笑起来。   小时候社会各界爱心人士会给孤儿院捐书。   夏青印象很深的一本,叫《活着》。   里面有句话。   “最初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是因为不得不来;最终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是因为不得不走”。   他对生死的概念或许就源于这句话。   然而院里的阿姨总骗他们,“死了就是去一个再也回不来的地方继续活。”   当然,她骗过了所有小屁孩,没骗过夏青。   不过夏青的表现跟“被骗了”的小屁孩也没区别。   因为他从来不抗拒生老病死,也不害怕离聚散,跟什么都不懂一样。   后来,福利院翻修,墙被重建,那两个总是打架的小屁孩有了收养家庭。   护士辞职离开,而对面的烂尾楼又被新的投资人捡了起来。   很多人说这新投资人是个好人,死过人的房还继续建。   某年的九月一。   他开学,房开盘。   开盘当天,对面楼盘挂满了密密满满的夸张横幅。   夏青背着书包,咬着绿豆冰棍,隔着街道看大红横幅上的字。   【热烈庆祝春江花园盛大开盘】   【居繁华之上,览盛世美景】   【纯正的生态水岸社区】   【自然生活新坐标】   喜气洋洋,热热闹闹。   所有人都高高兴兴。   开发商高兴,买房的人高兴,附近的人也高兴——心想这杀千刀的扰民玩意可算结束了。   而夏青望着顶楼,浅褐色的眼眸安静得像是一片湖。   小胖在旁边催他:“走了夏青你磨蹭什么呢,暑假作业写完没啊!还不赶紧去教室补作业?!”   夏青把冰棍签丢垃圾桶,对他说:“早写完了。你在质疑班级第一?”   小胖大喜:“我靠差点忘了你还是个学霸啊!学霸作业借我抄抄。不过夏青你刚才到底在看什么。”   夏青头顶的呆毛被风吹得竖起,愣了会儿神,很轻地说:“看开盘。”   声音消散在风中。   小胖:“啥?”   夏青没再理他,骑上单车往学校走了。   对面花团锦簇的新楼盘拔地起,如野兽破土而生,寸土寸金的地底下埋葬过往一切眼泪鲜血、纷争吵闹,和恨恨不休。   关于孤儿院的记忆结束在开盘那一日。   灵薇花的香又传来。   这次潮湿的海风卷着仙雾氤氲。   在朦胧模糊的白光里,夏青隐隐约约又听到了那个老者的声音。   浑厚又沧桑,如暮鼓晨钟,当头棒喝。   老者说:“苦海滔滔业孽自招。”   一个男孩稚嫩的话响起,清澈撕开回忆的水幕。   “师父,聂聂是什么意思。”   老者吹胡子瞪眼:“你给我话说清楚了再问问题!”   旁边一个温柔的青年笑着说:“是业孽,不是聂聂。”   “哦。那聂聂是什么意思。”男孩自认发音正确了,声音更为严肃。   老者已经没脾气了。   旁边人笑得东倒西歪。   “我说师傅你就别为难小师弟了,他能有点求知欲已经不错了。”   所以,业孽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一切行为、言语、思想为业。   一切恶事、恶因、恶果为孽。   山呼海啸间,老者把那把剑交给了他。   那把意味着“欢喜”的阿难剑。   老者说:“你是最适合它的人。”   “不过把剑交给你之前,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这应该是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重要到他在梦中都感觉心脏紧张起来。   可是夏青怎么都记不起是什么事。   夏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楼观雪在他旁边看书。   夏青发了好久的呆,突然跟小狗似的凑过去,鼻子直接往他衣服上蹭。   楼观雪放下书,伸出手摁住了他的肩膀,止住了他的动作,轻微皱了下眉:“你睡傻了?”   夏青含糊说:“你身上有股味道。”   楼观雪轻笑一声:“哦,好闻吗。”   夏青顿了顿:“好闻个屁。”   楼观雪穿着黑色龙袍,领口是暗红的,以夏青现在的角度能看到他的锁骨。他闻言也不生气,声音淡淡:“不好闻那你还凑过来?”   夏青说:“我就是想闻清楚这是不是灵薇花的香。”   楼观雪唇角勾起:“你见过灵薇花?知道它什么香?”   夏青没说话。   楼观雪垂眸:“哦你见过的,在我的障内。”   “……”   夏青觉得自己真的是睡糊涂了,郁闷地抓了下头发,然后端端正正坐了回去。但是他还是没忍住,开口:“灵薇花的香是不是能让人产生幻觉。”   楼观雪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可能。”   夏青长长地舒了口气。   幻觉啊,是幻觉就好了。   楼观雪放下书,眼眸望过来:“你做噩梦了?”   夏青也不打算骗他:“对啊。”   楼观雪漫不经心:“梦到了什么?”   “一些小时候的事。”夏青非常苦恼:“但是有些记忆我觉得不是自己的。”   楼观雪笑了,慢悠悠说:“这样啊,我还以为你做噩梦是梦到了我呢。”   夏青噎了一下:“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不过算了吧,梦到你马上早就吓醒了,这梦是做不下去的。”他混沌的大脑突然又清醒了点,看着玉冠束发一丝不苟的楼观雪,惊讶道:“你上完朝回来了?”   楼观雪:“我没去上朝。”   夏青疑惑:“啊,为什么?”   楼观雪看他一眼,轻描淡写:“你不是不能离开我吗?”   夏青愣住,想明白后心情复杂,不自在地应了声:“哦。”憋了半天,继续干巴巴加了句:“谢谢。”   楼观雪手指点在桌上,抬眸,忽然又道:“想去看陵光吗,今天我带你出去。”   “!”   夏青一下子精神了,眼睛发亮,刚醒来时的郁闷一扫而空,兴奋道:“好啊!真的吗!”原来破障还能让楼观雪变成正常人?!   他早就想去看看陵光城长什么样了!   楼观雪出门换了身便装,楚国亲眼   见过他的人不多,倒也不用太拘束。   过御花园的时候,再看到满天飞的青色纸鸢和糖葫芦,夏青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都不敢想,楼观雪在看到这些人以这两种几乎是他童年最厌恶的东西勾引他时,会是什么心情。   “想问什么就问吧。”楼观雪对上他古怪疑惑看过来的眼神,淡淡笑道,芝兰玉树般温柔。   夏青也就问了:“你为什么会说喜欢糖葫芦和风筝。”   这不是放出假消息,让一群人疯狂在自己雷区蹦跶吗。   楼观雪想了想,说:“他们那么喜欢猜我的心思,随便给一个答案而已。”   夏青:“……你到底是在折磨他们还是折磨自己。”   楼观雪笑道:“怎么算折磨呢。”   夏青噎住,抿唇不说话了。   哪怕见过了楼观雪五岁的样子,知道他执念最深的记忆,夏青也不敢说了解他。毕竟从五岁到十五岁,这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根本无从得知,楼观雪的一切依旧是个迷。   陵光城果然没辜负夏青的期待。   楚国帝都,天下盛地,极尽繁华热闹。一旦起楼高百尺,街道纵横八方。软红十丈内熙熙攘攘,商客旅人络绎不绝。   最近陵光还来了一批全新的人。   他们穿着宽大青色的道袍,手里拿着罗盘或者佩剑,仙风道骨,各个眼高于顶。   夏青还是保持他的怪癖,到了大街上左顾右看忙个不停,视线落到一群道士上时,愣住了。   “这世上还有道士啊。”   楼观雪带了个面具,冷漠“嗯”了一声。   夏青又看到街对面。   一个推车的小贩不小心擦到一个道士的衣袍,马上被道士冷声喊住。小贩大惊失色跪地上、爬着要去给他擦袍摆,却被道士厌恶地一脚踹开,同时咒骂出口:“别碰我。”   “……”   夏青看得目瞪口呆。没憋住火,随手拿起一个果子,趁着人多没人注意异常,又准又狠地砸上那个修士的脑门。   修士还打算摆威风呢,猛地天降横灾,被砸得皮肤红肿。“啊!”他大叫一声,捂着额头,左右四顾,却根本看不到是谁出的手,以为是有高人在暗中窥伺,脸色微慌,甩甩袖骂了句晦气就走了。   夏青吐槽:“就这就这就这?就这也是道士?还没修行出个什么门道来,就那么瞧不起人。”   楼观雪笑道:“他们在权贵面前可不是这样的。”   夏青更惊了。   楼观雪若有所思看了下前方,意味深长说:“当今天下稍微有点实力的道门,估计都被养在卫燕吴三家下了。”   “……”   夏青算是明白了,这些道士就跟现代社会一些装神弄鬼的骗子差不多!   楼观雪对陵光一点兴趣都没有,问他:“你想去哪?”   夏青视线从那些青袍道士上收回来,刚好他们走到一个茶楼附近,愣了愣,便兴致勃勃说:“楼观雪,我想去听书。”   反正他对古代什么都很好奇。   楼观雪神色古怪:“听书?”他眉眼冷淡,不置可否,却还是陪夏青上去了。   虽然带着面具,可楼观雪气质养尊处优一看就是个世家公子,杂仆不敢怠慢,引着他到了顶楼一层单独包间内。金枝玉叶楼仙女当然是不会吃外面的东西的,瓜果糕点全被夏青包揽了。   楼观雪一手撑下巴,垂眸望向外面一楼正中央的说书人。   说书人讲的故事都是与时俱进的。   恰逢天下修士齐聚陵光,便讲起了当年楚国先祖率一众修士远征通天海的故事。在《东洲杂谈》上寥寥带过的几笔,在坊间茶楼却是被描绘得惊险刺激一波三折。   修士们各显神通,险象环生,历尽艰辛,才将在海上兴风作浪的鲛人一族逼得节节退后。   先祖排除千难万阻,最后终于得入了神宫,荣获“神”的恩眷,从此佑楚国百年盛世长安。   夏青听得都快睡着了。心里嘀咕,就他今日所见的那群修士,去给鲛人塞牙缝的吧。   不过鲛族为什么会落到现在的地步啊?   不是传说里的海之霸主吗。他回想起障内,瑶珂濒死前都能展示的那种绝对强大气场,非常不解。   砰。这时说书人突然一拍醒木,把夏青的思绪唤回来。   说书人道:“谈起修士,这就不得不说一句我们经世殿的大祭司了。大祭司当初可是万修之首啊,一柄思凡剑,浮光掠影,海惊山倾。听闻大祭司来自蓬莱,诸位可知蓬莱?”   众人笑道:“海外仙山,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   台下听客疑惑道:“不过蓬莱不是假的吗?那么多年,从东洲出发前往通天海寻它的人那么多,也没听到个消息。”   有人接道:“是啊,当年先祖都到了通天海尽头,史册也没提过此地只言片语。”   说书人摸着胡子摇头:“非也非也。蓬莱是极灵之地,道士圣所,自然是虚无缥缈的存在,哪是寻常人能找到的呢——也只有蓬莱仙岛,能培养出大祭司这样脱离肉…体凡胎不老不死的剑修了。剑虽名思凡,可是大祭司修的却是苍生道,苍生一道,意在悲悯苍生,护天下人太平,想来也是三千道法中最接近‘凡’的一道。听闻大祭司曾有一青梅竹马的结发之妻,情深伉俪,生死相许,却因他入苍生道选择和离,从此不复相见。”   婉叹之余。   又有人疑惑说:“可我从来没见大祭司用过剑啊。”   马上有人反驳:“太平盛世为何要出剑呢。”   “也是,盛世无需出剑。”   再一人问道:“那这思凡剑可是天下最厉害的剑?”   说书人愣了愣,他能在陵光这么一个繁华都城成为华贵酒楼的说书人,自然也是颇有些见识的。   早些年天南地北走过,什么杂七杂八的事都听了一遍。思绪飞了片刻,说书人摇头喝了口茶,才犹豫着开口:“天下最厉害的剑,未必是思凡。”   满座衣冠来了兴趣。   “哦?那你说说。”   说书人神色带了些不确定:“我也忘了是从哪听来的,可能是某个乞丐嘴里,也可能是一些破旧的古籍。”   他沉沉说:“天下第一剑,名唤阿难。”   夏青在吃一个桃子,乍听到这句话,差点把整个果核都吞进去。   被呛得直咳,眼泪直流。   楼观雪在对面看了他一眼。   夏青掐着自己的喉咙,险些要死去。   要死了要死了,要被噎死了。   酒楼已经传来一阵唏嘘。   “阿难?这是剑的名字?倒像是佛教的字眼。”   “阿难剑,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个。按理说如果是天下第一剑,那么剑的主人应该很出名啊。”   说书人哈哈一笑,将此事掀过:“不过一些偏僻传说,不可信不可信。我姑妄言之,大家姑妄听之。”   夏青终于从被桃子呛到的感觉里回过神来,眼眶泛着红,溢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来,望向楼观雪:“他刚说什么剑,阿难剑?”   楼观雪目光落到他哭得微红的眼上,饶有兴趣停留了几秒,点了下头。   夏青一脸懵逼,难以置信:“我不是早上跟你说我做了些不属于自己的梦吗。”   楼观雪微笑:“嗯,你说。”   从小到大事都不会憋在心里的夏青急了,神色慌张说:“我做梦就梦到了阿难剑!梦到有个人说要把它给我,还说要我先答应一件事。”   楼观雪轻笑出声,给出评价:“嗯,你还真是什么都敢梦。”   夏青:“……”爱信不信!   夏青现在只需要一个纾解焦虑的倾听者,他大惊失色:“但是我确定我不是阿难剑的主人。”   楼观雪声音疑惑,冷淡问:“为什么?”   夏青:“不知道,就是很确定。”   楼观雪唇角漾开漫漫笑意:“别急,总会有理由的,慢慢想。”   夏青一烦就喜欢抓头发,他怀疑他本没有那傻兮兮的呆毛,是被自己抓出来的。   很烦,就是很烦。   他非常抗拒这件事。   所以在听到楼观雪说灵薇花会诱人产生幻觉后,才松了口气。   想不出理由。   夏青唇抿得很紧,犹豫很久才开口,声音带了点哑,放低说:“我就是觉得,我若是阿难剑的主人,它现在应该在我手里……”   楼观雪观他神色,手指点了下桌,笑道:“算了,别想了。不是就不是吧。”   夏青还是低头不说话,郁闷得眉都皱了起来。   蓬莱也罢,思凡剑也罢,离正常人的生活都很遥远。说书人转头开始说起了最近陵光城中闹得沸沸扬扬的事。燕家的霸王和卫家的纨绔撞到一块,为一个绝色鲛妓大打出手,甚至闹到朝堂上,还引起了少年帝王的好奇。   三人为一鲛倾倒。   众人直呼刺激。   夏青也被这风月艳谈惊得回了神,下意识去看对面的少年帝王。   楼观雪抬眸,失笑:“你那天不是看的很清楚吗。”   夏青没忍住,出声问:“你好奇吗。”   楼观雪盯着他,微笑:“你觉得呢。”   夏青:“……”他觉得并没有……   说书人继续各种发散思维。   “陛下贵为大楚天子,看遍天底下寻常色,能引起他兴趣的佳人必有过人之处。听说现在风月楼,璇珈姑娘已经是千金一面了!”   璇珈。夏青把这个名字在嘴里念了一遍。   看客们对别人的风月总是津津乐道。   “陛下被誉为陵光珠玉,本身就容色一绝,又年少登基权势加身。这样的人,会喜欢上的女人肯定也与旁人不同。”   “估计是大家闺秀,京城贵女见多了,现在就想尝尝野花艳草吧。”   “听说现在的富家弟子都厌倦了温情小意,喜欢泼辣有趣些的。”   “总之能引起兴趣的。”   话题越扯越宽。   夏青听多了,也就随口一问:“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楼观雪还真是这辈子头一遭被人这么当面问这个问题,笑了下,不过他也没惊讶,将面具重新戴上,漫不经心道:“没有喜欢的。”   夏青:“……好哦。”   对不起忘了你是仙女。   仙女是没有爱情的。   楼观雪起身:“回宫吧。”   夏青已经心满意足了:“嗯。”   他们走时,那群人还在猜,统一得出结论,那些什么都不缺的天之骄子们,只会对能引起他们注意力的女人感兴趣。   夏青真是无力吐槽,可见古往今来所有直男同胞都一个尿性,虽然我没有老婆但不妨碍我替富二代挑女人。   走出茶楼时,楼观雪露在银色面具下的唇笑意讽刺,轻声对夏青说:“皇宫里很多人也是这么想的。怎么就那么多人觉得,我的好奇心很重呢。”   夏青:“……你确实没有好奇心。”   见过幼年时的楼观雪,夏青对此丝毫不惊讶。   楼观雪从小就一身反骨。   五岁就能一脸嫌弃说出“这辈子本来就活得够倒霉了,还生出心魔折腾自己,我脑子进水了吗?”这种话。可见这人活得多明白,也活得多清醒理智。   现在换个句式就是。“随随便便因为一个女人一点不同就生出好奇心,我就那么富有求知欲?”   想着,夏青把自己逗笑了。   他不得不承认,他在障内是有被楼观雪那种对生的渴望和眼神中的野性所震撼到的。 第20章 璇珈(三)   回宫的时候, 经过一个卖灯的小店铺,夏青被门口挂着的一盏纸灯吸引了注意力。那灯被做成了莲花的形状,近看却会发现和莲花有些不同,花瓣是尖锐的, 一片片像是冰凌朝天绽放, 花蕊也细不可见。   灯纸染了层浅浅的蓝色。   这是灵薇花。   夏青愣住,想了想, 说:“我还没真正见过灵薇花长什么样呢。”   楼观雪步伐微顿, 语调平静问:“你喜欢那盏灯?”   夏青奇怪:“嗯喜欢啊,那你要买给我吗。”   楼观雪盯着他, 唇角一点一点勾起, 桃花眼带了点别样戏谑:“你这是在向孤讨要东西?”他不用“我”, 用“孤”, 便有了几分慵懒挑衅的味道。   夏青不为所动,冷漠说:“你在说废话?”   楼观雪眼睫如帘, 垂眸看他一眼,却没说什么,往前走进店铺,在商家诚惶诚恐的脸色里,把这“镇店之宝”买了下来。   钱财这种俗物向来是跟仙女没关系的, 于是夏青还没从“我靠他真买”的震惊中缓过来, 就看到这位金枝玉叶出手就是一颗价值连城的鲛珠。   店家惊喜欲狂, 舔着脸弯着腰,毕恭毕敬把灵薇花灯取下,灯柄交给了这位出手不凡的贵客。   夏青整只鬼都傻了。   楼观雪出了店, 很自然地把灯递给他, 衣袍如雪腕如霜。   夏青刚打算伸出手去接, 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缩回来:“不行啊,我现在是鬼,别人看不到我只能看到灯。到时候一盏灯莫名其妙飘在你身边你不觉得诡异吗?”   楼观雪:“所以?”   夏青想了想,摸摸鼻子:“你帮我拿进宫吧。”   楼观雪维持着动作很久后轻笑一声,低声道:“你还真是……”   但是后面的话他没说话,从善如流把灯拿在了手里。   于是陵光街头,就出现了这么一位白衣胜雪,带着银冠面具,手提莲灯的仙人。   引得来来往往无数人频频回顾。   夏青不是很自在,但也想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拿下灯总不能累到楼观雪吧。   他想了想,真心实意地说了句“谢谢”。说完,又觉得不够慎重,加了句:“破费了。”还觉得不慎重,又说:“麻烦了。”   楼观雪懒洋洋道:“你确实该好好谢谢我。”他勾起唇角,对那些暗中打量自己的人,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低声说:“谢我没挖了这些人的眼睛。”   我谢的根本不是这个好吗?   夏青:“……”   在回皇宫的路上,夏青又看了一次热闹。   在陵光最为繁盛的紫陌大街上,两方人马狭路相逢,气势汹汹相对。   一人坐马上,一人坐在轿子里。   马是千里赤血,坐马上的人正是夏青在皇宫有过一面之缘的燕穆。   今日阳光下也看清了这位燕小霸王的样子。   黑色劲装、头发高束,明明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偏因为眉眼间的恶毒之色生出几分阴郁来,眼窝深陷,眼下泛着淡青,是纵欲过度的表现。   他冷笑出声:“好狗不挡道,我当是谁呢。卫流光,你还没被你家老爷子那锁链栓家里,还敢出门耀武扬威啊?”   轿子里传来一人的哼笑满是不屑,声调风流,颇有些气死人不偿命的态度:“你都没被摄政王打断腿,我为什么要被关家里。”   燕穆唰得脸黑了。   手里的鞭子一下子就发作,猛地扬起破空甩在了驾马的车夫上。   车夫没反应过来,身上脸上都被鞭子抽出血痕,惊叫一声,翻身倒了下去。   燕穆被家中人念叨了无数次以前也收着性子没去惹卫吴两家的人,但不代表他是吃素的。   上次风月楼和卫流光打了一架,金銮殿前又冤家聚头,憋了一肚子火。   现在街道再遇,他也不打算忍了。   轿帘猛地被拉开。   夏青在人群中,看到了这个陵光以风流著称的纨绔子弟的脸。   卫流光名叫流光,这人身上却没半点这个名字风雅脱俗的感觉,紫玉金冠、黑红长袍,久在女人堆里养出了一身脂粉气,不过也不显媚俗,观其言行举止就是个骄横的富家公子。   此时富家公子神色冰冷,咬牙切齿不屑道:“燕穆,你是不是又想金銮殿前跪一天?想跪别拽上小爷。”他说:“打架去找我爹,就在卫府,打完保准你跪个够。”   燕穆气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怒吼:“卫流光!”   卫流光直接拽上帘子,眼不看心为净:“走,别理这个疯狗。”   侍卫把马夫带走。   另一人骑上马载着马车绕道离开。   剩燕穆一人原地暴怒,却别无办法,最后一鞭子甩下去,狠狠甩倒了路边的一群看客。   这鞭子上带着刺,一鞭下去就是血肉模糊,那几个人无辜群众脸上全是血,跪在地上大喊饶命。   站在夏青楼观雪旁边的人也都跑得飞快,生怕被殃及。   夏青郁闷地吐了口幽气,心里对这王权至上的封建社会也没什么想说的了。   而他旁边的封建余孽之首,冷冷淡淡看完,根本不感兴趣,提着莲灯问他:“看够了吗?”   夏青:“够了够了,走吧。”   往前走几步,楼观雪意味不明笑了下,说:“我还以为你会教训一下燕穆呢。”   夏青奇怪地看他一眼:“我又不傻,就燕穆这个性子受了气还能憋着?找不到罪魁祸首,遭殃的还是其他人。”   楼观雪点头。   夏青就纳闷了:“在你心里我就是个没有脑子喜欢多管闲事的。”   四周无人,楼观雪随手把灵薇灯给了夏青。   夏青乖乖接过,他低下头,新奇地去拨弄花灯的灯芯,就听到上方楼观雪慢慢道:“你是挺喜欢多管闲事的。”   手指一用力,夏青差点把灯芯拆了。   他抬头,冷冷盯着对面的人。   楼观雪勾起唇角:“不过这样挺好,不用改。”   我也没想改。   心里讽刺完,夏青低头,继续把玩他的花灯。眼睫遮住浅色的眸,黑发落在白净的脸颊旁,模样乖巧得不像话。   楼观雪就站在旁边看着。   夏青突然开口说:“我没来这个世界前,从来不觉得自己喜欢多管闲事。”   主要是现代法治社会,也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要么就是他管不了,要么就是他碰不到。   “嗯。”楼观雪饶有兴趣:“你以前是个怎样的人。”   夏青愣了愣:“你要听怎样的答案,别人对我的评价,还是我自己认为的。”   楼观雪沉吟片刻,失笑:“为什么我要听别人对你的评价?”   夏青抓了下头发,自己回忆了下自己的前半生,很中肯地说:“就那样吧,挺普通的。”   楼观雪又问:“怎样的普通。”   夏青吐槽:“能说出怎样,就不是普通了。”   按部就班的长大,按部就班的上学,除了爱观察别人和迷之守身如玉外,夏青从来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   楼观雪笑了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提了一句:“我找到了可以让你活过来的方法。”   夏青大脑一懵,愣住:“什么?”   楼观雪:“或许也不是活过来,是让你重新拥有自己的身体。”   夏青目瞪口呆:“你在开玩笑吗?”   楼观雪唇噙笑意,眼眸深邃,反问:“你觉得我喜欢开玩笑?”   夏青:“……”   不,楼观雪从来不喜欢开玩笑。   夏青干巴巴说:“我不要!”   楼观雪盯着他。   夏青又糟心地想起了摘星楼被逼着上身的事,差点想拿莲花灯打人,只是这个举动太娘了他憋气忍住:“你也别逼我。”   楼观雪微笑:“行。”   回宫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夜幕降临,皇宫内确实是灯火煌煌,九重宫阙在月色下如蛰伏的野兽。   天暗下来,夏青划着火柴点燃灯芯,看着它在黑暗里慢慢亮起来。   冰蓝色的花瓣浮上一层荧光,清冷又华丽,让他不由想到鲛族传说里的故事。   把灯举在前方。   夏青说:“像不像灯照离人。”   他是魂体状态,于是如果宫女太监看到,就是一盏莲花样的灯,幽幽浮在空中。   楼观雪淡淡道:“像闹鬼。”   夏青:“……哦。”   他自己继续捣鼓那朵花去了。   楼观雪就在旁边冷眼看着,雪衣墨发比寒夜更为清冷。   三月底万物生机勃勃,皇宫御花园里各种繁花珍草盛开,虫声鸣动。   他看着夏青的眉眼。   少年心思清澈明净,像是在万千宠爱里长大,于是喜怒哀乐都鲜明生动,跃然眼底。又仿佛从小到大不缺人溺爱,于是养成了一身的赤诚善良,如火如风。可是这样的性格,与之匹配的却是一个安静到离奇的灵魂。   他想起障内夏青说的“孤儿院”,说的“没有父母没有来处,没有以后没有去处”。   楼观雪视线收回来的时候,夏青刚好把灯柄给拆了,将花托在手心,   “这样应该会好点吧。看起来就不像闹鬼了。”   他抓耳嘀咕。   毕竟这世上也有孔明灯!会飘在空气里的莲花灯也不是很过分!   夏青偏头看楼观雪,他现在对楼观雪感情还挺复杂。   因为这世上只有他能看见他,能和他说话,虽然夏青从来不会觉得孤独,但这种缘分羁绊还是挺稀奇的。而且说实话,楼观雪对他不算太差。   夏青拖着灯,说:“你明天上朝的话,把我喊醒就成。”不过他应该会醒的比楼观雪早。   楼观雪:“嗯。”   夏青想了想又说:“谢谢你照顾我的情绪,但你也不用太压抑。”   他斟酌了一下言辞,说:“这个时代和我生长的时代不同,有些人必杀不可,不是能按我的价值观判断是否无辜的。”别像摘星楼一样杀人取乐就行。说完又觉得自己好自作多情——楼观雪会是为了别人委屈自己的人吗?!仙女只是本来就不喜欢杀人厌恶血,他可真把自己当回事。从小到大第一次体会到这种诡异羞耻的夏青,扯了下嘴角,还是硬着头皮说完:“哦,要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也不用客气。我好歹是个鬼,世外之物,总是有便利的。”   楼观雪先对前面的话笑了下,不置可否。   而后回答他后面的话:“你都离不开我,我能什么地方用到你。”   夏青:“……”对哦要他帮忙偷个东西,楼观雪还得在现场。   夏青泄气,没等他找到反驳的话。路过宫墙一个偏僻的角落,夏青突然听到了对话声。   夹杂在细碎的虫鸣里,是少年烦躁的声音。   “傅长生,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不想出宫!”   温皎?   夏青愣住。   楼观雪从来就没有需要避嫌的自觉,步伐向前。   夏青拽了下他的袖子赶紧把他扯回来。   楼观雪低头看了自己的衣袖,微笑,放低声音问:“你就那么喜欢看热闹?”   才不是。夏青含糊应道:“……是的吧。”   又是多管闲事,又是爱看热闹,他可真是拿了个热心市民小夏的好身份!   身后是一堵高墙。   花草葳蕤,墙角的榕树枝繁叶茂。   “哦。”楼观雪抬眸看了下:“竟然要看热闹,那就看的更清楚点。”   说罢,他身形轻轻一晃,衣袍流风回雪,人就已经坐到了高墙上。   夏青:“!”靠!你是鬼还是我是鬼?   楼观雪居然还会轻功?   他抱着自己的灯,也赶紧飘了上去,就坐到楼观雪旁边。   一株说不出名字的藤蔓爬着墙蜿蜒而上,绿色的叶子层层叠叠。   夏青:“我是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和你坐墙上看别人的戏。”   楼观雪轻笑:“我就从来没想到,我会看别人的戏。”   夏青闭嘴了。   墙的另一边,果然是温皎。   他还穿着小太监的衣服,绿色的,整个人脆嫩如笋。   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站得笔直的青年,气质如松如铁,沉默内敛。   温皎烦不胜烦说:“出宫干什么?继续跟你流落街头受苦受累?我受够了那种日子。我也不想过那种日子。”   傅长生没说话,他穿着件楚国皇宫的低等侍卫衣服,只是将手里卖命得来的金珠交到温皎手里,哑声说:“好,不出就不出去吧。”   温皎得了金珠一噎,不过想了想自己这些天的遭遇,委屈很快把歉意冲没,眼眶通红:“我就是受不了苦,我就是不想给人当牛做马啊。我能怎么办,我在梁国当了那么久的小皇子,所有人把我养成这样,我能怎么办。”   傅长生抬起头来,曾经梁国征战沙场功勋显赫的青年将军,现在沦落尘埃。容颜刚毅英俊,眼眸温和,他看着少年眼中的泪,轻声说:“殿下若是不想出宫,也没事的。”   温皎将金珠收好,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红着鼻子问他:“那你要出宫吗?你要抛下我吗?傅长生,我现在身边只有你了。”他轻声喃喃,最为天真却也是最为自私,眼泪夺眶而出:“现在这个世上对我好的只有你了,你别走好不好。”   傅长生沉默不言。   他是战神,他尚年少,他大可远离楚国皇宫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再去东山再起,再去一展抱负。可是月光下少年的眼泪成了枷锁,绊住了他的步伐。   傅长生想了想,跟他解释:“殿下,我先出宫,以后来接你。”他承诺:“也不会让你受苦的。”   可是少年眼泪更为汹涌。   “不!”温皎害怕地伸出手抓住了他,指尖葱白颤抖,他哑声哀求:“不要走,长生哥哥。你不在楚国皇宫我会死的。”   他喊他长生哥哥。   温皎眼里全是祈求:“不要走。”   傅长生安静看着他。   这是他的殿下。从小娇生惯养,怕苦怕累,虚荣懦弱,天真又自私。怨他人的纵容让他受不了苦,怨上天的不公让他流落这个地步。   温皎几乎被他的眼神刺伤,更加委屈了,但他知道怎么对付傅长生。   就同以前每一次一样,他颤抖着唇,带着哭腔说:“长生哥哥,不要走,我现在只有你了。你答应过我娘要好好照顾我的,你不能丢下我不管,长生哥哥。”   傅长生的性格温厚如石,眼眸漆黑,能看透他所有的心思,却选择伸手擦过他脸上的泪,哑声说:“好的,殿下,我不走。”   他不想说自己在皇宫躲躲藏藏隐姓埋名的日子有多艰难。一被发现就是死,如刀悬在脑袋上,片刻不得缓解。   反正他说出来,殿下也只会装痴作傻,用撒娇掩过。   温皎喜极而泣,几分沾沾自喜藏在眼睛深处。   他握住傅长生的手说:“长生哥哥,我现在已经引起了陛下的注意力,白荷姑姑也说会帮我。等我成了他的宠妃,我就让他重用你,让你重回战场。”   傅长生苦笑。   楚国那位阴桀暴虐的少年皇帝怎么会重用自己,又怎么会宠幸一个梁国皇子呢。   他沉声认真说:“殿下,楚国皇帝并不是善人,你最好不要去招惹他。”   温皎最讨厌听到这句话了。   他已经刻意去遗忘书房里的遭遇。   “不会的,我冒犯了他两次他都没杀我。白荷姑姑说,我对他说是特别的。”   他一直对自己很有信心。   “而且……”温皎咬唇,犹豫再三后,终于抬起眼说出来:“我好像和我娘一样,是纯鲛。而纯鲛一族天生拥有着魅惑人心的力量。”   他说这句话时,眼里掠过兴奋的光芒。   傅长生一直安静看着他,英俊沉默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温皎眉心的红痣带着妩媚的光,他的容颜天真又娇气:“长生哥哥,你会帮我的对吗。”   傅长生沙哑出声:“你想勾引楼观雪?”   温皎似乎也不觉得这是件很屈辱的事,说:“嗯。”   傅长生沉默很久,说:“殿下,您的父皇母后,还有梁国……”   “够了!我知道!”   温皎骤然红了眼眶。   他知道傅长生要说什么。御书房内,那位陛下笑吟吟说了同样的话,最后轻描淡写落下两个字,如巴掌将他本来就没剩多少的自尊粉碎地底。   “可是我能怎么办。”温皎用细白的手臂擦眼角,哭得纤细的身躯都在发抖:“你们都没经历过我经历过的,有什么资格评价我。我就是不想过苦日子,我就是想往上爬,我就是想好好活下去,我有错吗?”   “我也想帮父皇母后报仇,可是梁国已经亡了啊!你要我拿什么去报仇。”   他委屈得不行,一直擦眼泪:“我娘死前跟我说,恩仇不过宿命,她只要我快快乐乐活下去,我就想快快乐乐活下去。不想背负国破家亡的仇恨,傅长生,你别逼我。”   傅长生知道他的性子,却第一次那么清楚地了解到他的自私。   国破家亡的仇恨,从来不需要被逼着背负。它是但凡有一丝对生恩的感激,但凡有一丝对故国的留恋,都会存在人血液里的。   不过早就该想到的,不是吗。   温皎哽咽着说:“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他抽抽搭搭:“我就是个很自私的人,但是长生哥哥,你不要讨厌我好吗。我只有你了。”   傅长生这一晚上听这句话已经麻木了,他闭了下眼,而后睁开说:“好的,殿下。”   温皎这才破涕为笑。   他拿着金珠开心地转身离开。   坐在墙上看完全部的夏青,都来不及震惊,眼神先落在傅长生脸上。   这是张战场厮杀出来的坚韧英俊的脸,穿着灰扑扑的侍卫衣服,像雄鹰被绊住了脚,而圈套是他自己心甘情愿清醒跳进去的。   楼观雪听完两人的所有对话,神色依旧冷淡,对于频繁从别人的对话里听到自己的名字早就习以为常。   他只是问夏青:“现在可以走了吗?”   夏青:“……走吧。”   夏青飘下墙时,又看了傅长生一眼。   墙上藤蔓的叶子簌簌响。   傅长生呆在原地,跟一块雕塑一样。   没走两步,夏青又回头看了一眼。   楼观雪眼风冷漠扫过来,道:“要不要我把他绑到你面前让你看个清楚?”   夏青瞬间吓清醒:“算了吧。”他赶紧转移话题,郁闷地说:“你说这两人到底图什么啊。”   楼观雪淡淡道:“温皎图的是荣华富贵,至于傅长生,脑子进水了吧。”   夏青:“……”   楼观雪想到什么,似笑非笑:“哦,按照那团火预言的未来,我也该脑子进水的。”   夏青更无语了,去拨弄自己的灵薇花灯。   不了解楼观雪的时候,听那个故事就觉得放飞狗血,全员恶人。   一个作天作地的娇气傻白甜,身世悲惨楚楚可怜,被忠厚老实的故国将军死心塌地爱着还一心想往上爬。等千方百计终于上了楚国新帝的床,却被虐身虐心,金屋藏娇。后面招惹上大祭司死遁,又被当替身虐恋情深。   元素齐全,真的厉害。   当时他听那个故事,对楼观雪人设的理解就是,注定要追妻火葬场后期被打脸当舔狗的纸片人暴君。   现在相处了那么久,又曾经入过他的障,知道楼观雪性子的冰山一角。   夏青觉得,当初楼观雪说出的那句“继续啊,让他说,我也想听我的结局”,可能是真的挺讽刺的。   不发疯的时候,楼观雪比他还理智冷静。   也不知道楼观雪在听这个把自己描述的像个傻逼的剧情时什么感想。   楼观雪漫不经心问:“你对傅长生很感兴趣?”   夏青捏着一小片花瓣,摇头又点头,想了想又摇头:“也不是感兴趣吧,我就是觉得……很奇怪。”   很奇怪。   看到傅长生,会有一种下意识地觉得……他们应该认识的感觉,熟稔若亲朋好友。所以看他在温皎面前那么卑微,被逼着放下自尊放下傲骨,夏青挺不是滋味的。   楼观雪淡淡嗯了声。   夏青呼口气,又说:“也不是太奇怪。不过他是梁国的将军啊,你发现了,要动他吗。”   楼观雪:“你想我动他?”   夏青一脸莫名其妙:“问我干吗?”他只是对傅长生觉得有点奇怪而已,都说了不会瞎掺和楼观雪的事。   楼观雪收回视线:“那就不动。”   夏青:“?”那么好心? 第21章 璇珈(四)   楼观雪是个很难猜透心思的人, 反正夏青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的想法和目的。   唯一清楚的就是,他对很多东西不感兴趣。   对被燕兰渝架空的权力没兴趣;对陵光街头巷尾的议论没兴趣;对如过江之鲫想爬上他床的男女也没兴趣。   权利、金钱、名声、色…欲,世人汲汲而求的一切,他都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冷漠。   不过夏青本身对这些也不感兴趣, 所以将心比心得不出什么结论。   燕兰渝说要帮着选妃, 自然不是说来玩玩的。   御花园那些风筝,都是小角色——一些妄图攀上高枝的宫女或者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庶女。真正的出生世家身份尊贵的适龄人选, 都在家中安安静静等着父母安排。   这里夏青要吐槽了。   楚国皇宫的御花园, 就这么说进就进?!   楼观雪闻此,懒懒一笑:“燕兰渝为了延续下楼家血脉, 煞费苦心, 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女人摆到我面前, 看我能不能宠幸一个。”   “……”   哦, 懂了。   花名册很快就送到了帝王寝殿。   上朝的时候。   朝臣说得最多的还是最近五湖四海前来陵光的修士。   吴相恭敬道:“陛下,大祭司传信说下月月初便可回来, 现下陵光城内所有修士无论门派修为,都一齐安排在了无方驿站,由仙使徒专门管理。”   楼观雪姿态散漫坐在龙椅上,支颐笑问:“嗯?大祭司下月初回来?”   吴相眼露喜光,点头道:“对, 大祭司还说已经找到了彻底伏妖的办法!天佑我大楚!如今终于可以一血浮屠塔百年耻辱!”   楼观雪笑意加深, 没说话。   摄政王看了吴相一眼, 跨步出来,作揖起身道:“陛下,玄云派掌门人为此次伏妖之事, 提前出关专程赶来, 陛下是否要见上一面?”   玄云派可谓是当今天下第一修真大派。掌门也是传说里能凌风御剑的仙人。   楼观雪垂眸, 声音慵懒:“玄云派可是用剑的门派?”   摄政王:“回陛下,是的。”   楼观雪勾唇,往梁上看了一眼:“哦,那就见吧。”   夏青每天为了不让楼观雪等自己太久,天还没亮就起来了,晚上没睡好,现在听着朝臣汇报各种事越听越困,坐在梁上就打起瞌睡来。   太监高喊退朝的时候,他才猛地惊醒。   然后从上面飘到了楼观雪身边。   楚国的皇袍底色是纯黑的,袖口领边一层血红的边,金丝暗勾出云纹,显得少年帝王优雅尊贵。   “睡醒了吗?”楼观雪看着他头顶的呆毛,笑问。   夏青慢吞吞道:“醒了。”   楼观雪:“嗯,我带你去看热闹。”   夏青:“?”   夏青:“你不是对热闹一点都不感兴趣吗?”   楼观雪微笑:“带你去。”   夏青:“……”   哦,所以他现在在楼观雪眼里就是一个又爱管闲事又爱凑热闹的人设了?!   无语。实际上他真的不喜欢看热闹啊,他只喜欢看人发呆。   皇宫,揽风轩。   虽然叫“轩”却是个湖中亭,落座莲池最中央,汉白玉成长桥接连两岸。亭中摆放着一个棋桌,黑白棋子纵横楚河汉界。   张善自从上次被他吼过后,安分不少,拿着拂尘瑟缩候在一边,话都少了很多。   微风轻拂,碧水微漾。   “看什么热闹啊?”夏青落到棋桌对面,左顾右盼。   楼观雪手指闲拨棋子:“等会儿就知道了。”   不一会儿夏青真的见到了。   一群人往这边走来,看样子也是修士,但比大街上见到的要像模像样很多。衣袍翻飞,真有了点仙家的样子,他们穿着很正统的蓝白衣袍,头戴青玉冠,腰间都整整齐齐配着一把剑。   为首的估计是大宗门弟子,也是这群人中看起来最厉害的。   二十出头,带着师弟师妹们见到楼观雪,齐刷刷跪过行礼后,便不卑不亢站起身来。   紧接着,这位首席弟子开始噼里啪啦介绍。   先介绍宗门,玄云宗位居怀金长洲,如何历史悠久,如何人才辈出。   再介绍前辈长老,譬如谁谁功德如何深厚,谁谁曾经和太祖东征通天海,战功显赫。   再介绍自己,玄云派第十八代传人,习的玄云剑法,修的无情道。   楼观雪没喊停,也没应话。   夏青奇奇怪怪看了楼观雪一眼,然后又看这群人,并没有发现什么热闹可以看。   反而被那个大弟子喋喋不休的话,说得又困了,揉眼睛,嘀咕一句:“耍我呢。我要睡了,没事别喊我。”   楼观雪勾唇一笑。   他是朝着夏青笑的,但是玄云派那位大弟子心中一喜,以为楚国皇帝对自己很满意!于是说的更起劲了!   现如今的修士跟寻常道观里的道士也并无区别,不能像话本里那般排山倒海、辟谷脱世。   灵力微博,剑术一般,注定和世俗红尘剪不断。所以对于他们来说,楚国帝王也是高高在上、需要讨好的存在。   楼观雪就漫不经心地听着那人夸夸其谈,目光望着对面。   因为夏青是趴着睡的,所以他的视线更像落在棋盘上。   夏青睡觉的姿势十年如一日。   手从灰色的衣袍里伸出搭桌上,腕格外纤细,仿佛一手就可以圈住。   黑发静落贴在脸侧,呼吸很平稳。   他闭上眼后,那种安静的感觉就更明显了。从灵魂深处透露出的出世安静。   其实楼观雪从来没在意过夏青的长相。   现在才看清,夏青的睫毛其实很卷,颜色是一种偏深的褐。   眉眼尚显稚嫩,但从眉心过鼻梁过唇峰每一笔都流丽,依稀可窥未来姝色。   玄云派首席弟子说到了玄云剑法,说剑法如:“煦色韶光,涎玉沫珠”   楼观雪含笑,意味不明念了句:“涎玉沫珠?”   首席弟子目露惊喜:“对!陛下有所不知,我玄云剑法……”   后面他的话他懒得在听了,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楼观雪在看夏青露出的脖子。   很白,也很脆弱。轻易就能魂飞魄散。   他指间捏着一颗棋子,垂下的眼眸,深黑疏冷,没人能看懂情绪。   夏青睡得昏昏沉沉,风卷起湖边一片叶子落到他眉心时,被冷意一激,才慢悠悠转醒。   刚醒来有点发呆,被对面响动吸引,就直直盯着那边看——   这是在干啥?   他看到对面玉石堆砌的高台上,有人在跳舞。   蓝裙缥缈,举手投足若沾花浮月。   拿着剑,横、转、切,轻飘飘,手腕脖颈和腰又细又瘦,弯腰下身时,脆弱盈盈,不堪一折。   美人舞剑,舞到动情处,还含羞带怯地往湖中亭这边看一眼。   夏青又揉了下眼,神色懵逼。   紧接着这个蓝裙少女下台,马上又上来一个蓝袍弟子。   到了高台上,他先闭目运气,然后大喝一声,猛地出剑。   剑招纷杂华丽,花式也错综复杂,看得人眼花缭乱。   但定眼一看,就能看到有多杂乱无章。   夏青偏头问楼观雪:“你这是在找人求雨吗?”所以喊他过来是看人跳大神的?   与此同时,那位首席弟子颇有些自得的声音响起:“陛下,您现在所见的,就是我玄云剑法第六式,百木回春!”   一直神色难测的楼观雪一下子轻笑出声。   首席弟子眼睛一亮,以为他感兴趣:“百木回春也是我派最为著名的招式!向来所向披靡!”   夏青:“…………”什么玩意儿啊!   楼观雪点头:“嗯”   不知道是回他的“求雨”还是“所向披靡”。   后面又来了个仙风道骨的老者,跟楼观雪交流了一番,才结束这场热闹。   夏青跟着他回寝殿。   楼观雪在车辇上笑问他:“如何?”   夏青抓了下头发,无语:“你让我看他们舞剑,你不如让我帮你选妃。”   他只是随口一说,以讽刺现在道士的沽名钓誉——   结果楼观雪这个神经病真的让他帮他选妃了!!!   晚上,夏青坐在书案前,对着燕兰渝送来的一堆画册和一堆花名,人都傻了。   “你真要我来选妃?”   楼观雪点头,坐在对面看一本文字偏僻对夏青来说犹如天书的书,道:“不是你要求的吗。。”   夏青:“……”我要求个屁!他憋屈得说不出话来。   但是自己上次才跟楼观雪说“有用得到他的地方尽管讲”。现在这么点小事,也就只能说到做到地应下了。   不过夏青帮楼观雪选妃,选得特别没把握,把画册翻过来翻过去,还是没忍住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   楼观雪:“随你。”   夏青提到这个话题就炸毛:“选我喜欢的?靠,楼观雪你死心吧,我是不会帮你宠幸妃子的!”   别问原因,问就是他也不知道。   楼观雪合上书,看他一眼,笑问:“这里面没你喜欢的吗?”   夏青一噎。   又想起摘星楼“童子身”之辱。   那作死地诡异的好胜心又来了。   夏青想了想,给出个自认挺牛的答案:“没,我个人喜欢刺激点的,当然不能在这里面找。”   楼观雪盯着他看了很久,微微一笑:“好,那我们去刺激的地方找。”   夏青:“???”什么玩意儿。   楼观雪放下书,将玉冠解下,淡淡道:“随我出宫。” 第22章 璇珈(五)   护城河岸。酒馆茶肆参差林立, 金粉迷迭随风飘开。   月色如钩,照着这条风月长街灯火通明,红似胭脂。来来往往宝马香车, 画舫高楼莺歌燕语。   “……”   夏青如果不是不能离开楼观雪, 他现在已经想要跳车跑路了。   马车停在河畔最大的一栋楼前, 楼观雪戴上了上次那张面具, 手里拿着那根骨笛,衣袍掠过从容下车。他换了身纯黑色长袍,金丝绣边、银饰佩腰,一看就是贵族公子。   夏青神情复杂:“你真来?”   楼观雪看着他郁闷又懵逼的脸, 想了想说:“你若是不想跟我进去,就自己到处转转吧。”   夏青咬牙切齿:“……我怎么到处转转啊!我倒是想啊!我又离不开你!”   楼观雪看他一眼:“手给我。”   夏青瞪他, 把手伸出去后,却见楼观雪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根系着舍利子的红绳来。   舍利子是青色的,似乎刚从灰烬里被取出, 周围萦绕着一层的焦黑色。   楼观雪把红绳系到夏青手上的一刻, 夏青只感觉腕上的皮肤血肉似乎在被炙热的火活生生烤。   “这是什么东西?!”好痛啊, 他飞快甩手, 想要挣脱,却被楼观雪手摁着,冷声道:“别动。”   夏青磨了下牙,也就乖乖地不动了。   红绳系好时,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要快被舍利子烫出一个洞!   “给我系上这个干什么?”夏青用手去拨弄那颗舍利子。结果视线落到自己实实在在的手时, 没忍住大喊了一声:“我靠!”   声音惊动了湖上的船家。   “哗啦”, 竹篙欸乃划开静水, 船公奇怪地看过来。   夏青人都懵了, 与那个船公视线对上, 确信自己现在是个活人后,赶忙从车上跳了下来,踏踏实实站在地面上。   “这就是你说的能帮我复活?”   楼观雪视线落在他脸上几秒,淡淡应道:“嗯。”   夏青:“……”绝了!!!   夏青人站在陵光城夜间最繁华的风月街,浅褐色的眼神因为震惊而扩散,黑发随风吹拂,露出莹白的肌肤来。   楼观雪拿着骨笛轻佻地把他额前杂乱的头发扶开,桃花眼深邃莫测,笑了下,声音漫不经心 :“你现在想走也可以走。”   夏青:“……”   楼观雪收回笛子,又说:“不想走就在外面等着我出来。”   夏青看他一眼没说话,半天憋着开口:“你让我想想。”   楼观雪轻笑一声:“嗯,好。”   果然楼观雪来这里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找刺激。   他收了笑意,脸色若冰雪,面具下是高挺如玉山的鼻梁和艳若水色的唇,衣袍掠过一地的红尘热闹,便往那栋青楼里走。   夏青被他一个人留在身后,发了好一会儿呆。   等被冷风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才赶紧冲到了护城河边,蹲下去借着粼粼波光看清自己现在的脸。   这张脸和现代有所相似却又在细微之处有很多不同。   眉眼精致,色若春晓。   夏青这辈子安静观看了很多人,却从来没有看过自己,手指画在水面上,落在自己的眉心,无语:“说好的不逼我,结果直接上手?”不愧是你。   他成了人后,难得迷茫了会儿。   如果搁在一月前给他一具身体,他绝对马不停蹄离开,回头都不带看一眼。   现在却觉得,天地偌大……也没个地方去啊。   夏青发了会呆,收获了河上来来往往不少船公打量惊奇的注视后,擦了下手起身。   算了。   不想了,他饿了,先去吃顿饭吧。   一条河隔开两片天地。   这边是天上人间香闺美人,另一边却是低矮平房寂静小摊。   过桥,来到了稍显清冷的另一边,夏青左右四顾正打算找个馄饨摊先凑合着,谁料在经过一个漆黑小巷子时听到了奇怪的响动。   夏青停下脚步。   衣料摩擦,伴随着少年压抑的哭声,和另一道不怀好意的喘息。   “小可怜,早盯上你了,一个人在等谁呢。”   男声浑浊沙哑,从深幽冷寂的巷子中传出,如毒蛇吐气。   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怯懦又无助:“等我的爷爷,放开我,呜呜呜我要爷爷。”   夏青抓了下头发,心想怎么什么事都能让他遇到。   他低头随手想找个武器,却见这块干干净净连个石头都没有,能拿在手里的最后只有个枯柴枝。   他往巷子深处走。   冷淡的月光把角落的情况照出一个大概。   入眼是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影,正对他的背影又矮又胖,看衣着打扮应该是陵光富家公子。   肥厚油腻的手摁着下面疯狂挣扎的少年,他眼神癫狂,嘴里喃喃:“今天一来就看到了你,小可怜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眼睛都哭肿了,好可怜。不过没关系,你以后跟了我,我会对你好的。”   “呜呜呜不要,滚,我不要——”被压在草堆里的少年彻底崩溃,哭着骂了出来。   他伸出两条细白的手臂试图反抗。   而他的反抗只会让施虐者越来越兴奋,往他身下走:“乖乖,你可真是太带劲了。”   少年眼睛血红,声嘶力竭。却只能任由着黏腻的汗臭在身上横行,炙热的呼吸像是蛇信子舔舐脖颈。   害怕屈辱,喉咙欲呕,眼里浮现一层水雾,仿佛能滴出血。   他答应爷爷在外面等着的……   只是现在也没人能来救他。   少年仿佛溺死的人,满腔的绝望让他身体下意识屏蔽五感。   此时,一阵风掠过天地,脚步声隐隐约约传来。衣料滑过地面,带着一股很奇异的冷香。   “谁——?”贵族子弟自然也听到了,猛地回头,就对上一双冷漠的黑眸。   夏青站在逼仄的巷子里,宽大的灰袍显得拿枯枝的手腕干净白皙,黑发不修边幅却又有一种奇异的潇洒随性。他耷拉着眼皮看人时,其实根本不呆,反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   “你是谁?”贵族子弟神色一变,见到这张脸惊艳过后,先生起了胆颤。   夏青也不想和他废话,说:“滚。”   贵族子弟为了方便自己来场“野趣”,驱散了侍卫,现在只剩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加上陵光城最近来了不少修士,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混入什么邪魔野道。   他看夏青这气质也不像是凡人,吞了吞唾沫,好事被搅,骂了句晦气就重新穿好衣服,贴着墙饶着离开。   夏青都没想到这么快能解决,他还以为得打这人一顿呢。   不过说实话,他也并不想和这个人起冲突。因为狗急了还会跳墙,那胖子要是带着侍卫破罐子破摔回来寻仇,夏青也未必落得好处。   放他离开,拿着枯柴,夏青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向了那个蜷缩在小巷墙角的少年。   角落堆着些废弃的柴草。   少年皮肤是极嫩的粉白色,衣衫零落、披头散发,更有一种招人凌虐的楚楚可怜。   他现在牙关颤抖,光影灰尘中抬头看他,像头受伤的幼崽,眼睛红着。   夏青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个少年的耳朵轮廓是半透明的。   他是一个……鲛?   夏青把枯枝收进袖里,想了想,开口问他:“你没事吧,他伤到你了吗?”   少年鲛人泪如雨下,摇摇头把衣服穿好,劫后重生脸色苍白,跪下一直流泪说:“谢谢恩人,谢谢恩人。”   夏青蹲下去,把他扶起来。   “没事,我就是路过顺手相助。”   少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谢谢恩人。”   夏青头痛,打算好人做到底说:“别谢了,我刚听你说你在等你爷爷?我带你去找他吧。你爷爷在哪里?”   少年历经大起大落,现在脑袋空白一片,根本就听不清楚他的话,只会哭。   夏青蹲着等半天也没等到回复,无奈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从巷子旁边的墙上传来一道声音。   “这个我知道,他爷爷刚进风月楼去了,你要找得进去找!”   声音很熟悉,满带着大少爷的骄横和纨绔子弟的风流。   夏青一懵,抬头,就看到一个发冠歪斜,浅紫色衣袍的青年正艰难的爬上墙,手揪着一根杂草,但很明显这人是个绣花枕头,憋了半天气才爬上去。然后坐好,理了理乱七八糟的发冠衣服。在月色下朝他露出一个得意灿烂的笑来。   “……”   夏青认得这人。   和楼观雪第一次出宫时,街道上就撞上了他的车马。   卫家六郎,卫流光。   这个名字最近真是以各种方式出现在他的耳边。   卫流光显然对自己这张脸很有自信,觉得陵光城就没不认识他的,所以坦然接受夏青的震惊。   他手指指向河对岸最高最热闹的那栋楼,说:“我在这呆半天也打听清楚了,他爷爷是去风月楼给他姐姐赎身的,当年他阿姐被牙婆拐走卖了进去,老人家辛苦了好多年才终于攒够了钱,决定今日去把阿姐带出来。哦他爷爷让他留在这,是怕这个鲛人长得好,被人看中留下。”   少年也被这突然冒出的人给震惊到了,哭声都打了个嗝。   夏青只是盯着卫流光的脸。   一派风流的纨绔子弟朝他露出一个笑容来,卫流光说:“你想去帮他找爷爷?那感情好啊,我也想去里面见我的好姐姐,我们打个商量如何?” 第23章 璇珈(六)   夏青愣住, 疑惑:“你想进风月楼谁还能拦着你不成。”   卫流光说起这事就气,手指拔着墙头的草,脸色铁青:“半个月前是没人拦, 现在不行了!都怪那疯狗一样的燕穆, 害的我现在被卫家禁足!甚至料到我会偷跑出来,我爹直接给风月楼的老鸨下了死令, 说不准放我进去, 还叫老鸨在门口竖一块牌子叫‘卫六与狗不得入内’了!气死我了!这个老匹夫!”   “……”   回想起那一日卫流光对燕穆说“要打架去找我爹”的话。   夏青一时间对这父子关系不知道作何吐槽。   少年鲛人终于哭够了, 抽抽搭搭停下来。   夏青没再理卫流光,问他:“你在这里等你爷爷等了多久了?”   少年眼眶通红,哽咽说:“我不知道, 爷爷说很快就出来的, 但是现在也没出现。”   夏青想了想,又问:“你阿姐叫什么名字。”   “春和。”   “春和?”不甘心被忽视的卫小公子再次强行插入话题, 眼睛放光, 乐了:“这不是赶巧着吗。璇珈姐姐身边的小侍女就叫…春和,原来是你姐姐啊。”   他一低头,发冠差点又掉下来。   卫流光嫌麻烦干脆直接摘了, 披头散发, 吊儿郎当挤出一个笑来说:“好兄弟,别哭了,现在你姐姐就是我姐姐, 你爷爷就是我爷爷。莫慌莫急, 我这就改名换姓帮你进去找。”   夏青幽幽吐出一口气:“你先从墙上下来。”   “哦行。”卫流光左顾右盼, 眼尖地看到夏青背后, 马上兴高采烈一指:“小美人你帮我把那个梯子捡过来呗!”   小美人。   夏青眉梢一挑, 面无表情, 冷着脸看他。   卫流光寻思了一下,改口:“那大美人?”   夏青牵着那个少年的手,转身就走:“我看你就在上面待一个晚上吧。”   卫流光:“……”   卫流光:“喂!恩公!菩萨!大哥!”   夏青最后还是把卫流光从那堵墙上救了下来。   这位纨绔之名满陵光的卫六公子,拍着衣服上的草,像个话痨一样:“本来我是躲熟人的,没想刚到这边就遇上了恶霸强抢民女的戏码。正打算从那边翻过来英雄救美,结果就被你截胡了。”   夏青疑惑说:“你刚过来,怎么知道他的事。”   卫流光颇为自豪:“因为我看着他爷爷进去的啊!我在风月楼前晃荡了两个时辰呢!”   夏青:“两个时辰也没找到机会进去?”   卫流光被戳到了痛处,差点掩面而泣。   “咕。”不一会儿,饿肚子的声音响起。   夏青自认没饿到那种程度,偏头,发现是那个少年鲛人。   少年尴尬得脸都红了,白至透明的耳廓赤红,局促低头。   夏青顿了顿,他本来就是过来觅食的,道:“你饿了是吗?刚好我也是,我们先找个地方吃点吧,也不急于这一时。”   河右岸到晚上还是有很多小酒馆摊铺的。   对面歌乐靡靡,这边却是灯火寂寂。   矮房临水而立,滚烫的热气从锅里冒出,夏青坐下点了三碗面,一碗推给那个少年,一碗推给卫流光。   他不像楼观雪那么败家,事先从马车里拿了些碎银,刚好够用。   卫流光盯着面前的碗,用筷子挑着葱花,拨着汤上淡淡的油,挺新奇说:“我还没在这种破烂地方吃过饭呢,感觉还不错!”   破烂地方?   夏青心里吐槽:“那你在这种破烂地方要过饭吗?”   卫流光不明所以,眨巴了下眼睛。   夏青往旁边一指:“我找老板要个破碗,你要不去墙角蹲着也感觉一下?”   卫流光:“……”   他幽怨地看了夏青一眼,不说话了,开始拿着筷子吃面。   旁边少年鲛人一顿饭吃的热泪盈眶。   夏青没忍住,看一眼又看一眼,见他眼泪不要钱似的大滴大滴往碗里掉,问道:“你这样哭,眼睛不会哭坏吗?”   少年急忙用袖子擦眼泪鼻涕,朝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来:“我,我不哭了。”   夏青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卫流光继续插话:“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放心吧,只有纯鲛哭多了眼睛才会瞎。”   夏青虽然跟卫流光…气场不和,可他本质上依旧是个好相处的人。   于是边吃边聊起来。   夏青:“你见过哭瞎的纯鲛?”   卫流光摇头:“开什么玩笑,纯鲛哪有自己把自己哭瞎的。他们一族天生心气高傲,死也未必会掉一滴泪。”   夏青点头仿佛受教:“哦。”   卫流光手里拿着个折扇,敲在油兮兮的桌上也不在意,虽然一幅风流纨绔做派,却没半点架子。他道:“小爷我活那么大纵横陵光那么多年,见过不少纯鲛。唯一见过的瞎眼的纯鲛也就只有璇珈姐姐了。不过她不是哭瞎的,她是自己挖了自己的眼珠。”   夏青筷子一顿,慢吞吞重复:“自己挖了自己的眼珠?”   “对啊。”卫六公子怜香惜玉,提起这事就心疼得不行,唏嘘说:“你是不知道陵光城一些权贵有多变态,他们把纯鲛落泪成珠当做一场千金难求的好戏,时不时就要用各种手段逼纯鲛上台表演。璇珈姐姐不想受这种折磨屈辱,干脆把自己眼珠子挖了。”   夏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当初他看《东洲杂谈》的时候,就觉得鲛族处境残酷,放到现实中,果然更为黑暗。   卫流光说起自己这些那可真是兴致上来挡不住,滔滔不绝:“我这辈子阅遍无数美人,发现纯鲛一族真的具有那种一眼就让你神魂颠倒的魅力,跟被蛊惑一样,心甘情愿为她做任何事。”   “我小时候在梁国见过一次寒月夫人,也是纯鲛。真不愧是梁国国王用十座城换来的绝色佳人,果然倾国倾城!我六岁就想为她上刀山下火海了!”   什么玩意儿。   夏青现在想把他丢刀山火海。   大言不惭后,卫流光继续道:“说起来寒月夫人还曾经救过我一命呢,不过这辈子可能我也没机会还了。”   他打开折扇,扇面绘着山明水清,唏嘘说:“听闻璇珈姐姐之前和寒月夫人一样眼睛也是蓝色的,真想看看她以前的样子。”然而痴情种的表情还没做完,一想到现在的境遇卫流光就瞬间焉了下来,他愤愤合上折扇:“结果我连她现在的样子都见不到!都怪燕穆那个畜生!”   夏青在卫流光陷入回忆各种神思飞扬巴拉巴拉的时候,就已经把面吃完了。   某种意义上,这算是他在这个世界吃的第一餐,货真价实的人间烟火。   他填饱肚子舒坦了,没理卫六,问那个少年:“你想进去找你爷爷吗?”   少年鲛人布满茧和伤疤的手攥着衣袖,顿了顿,轻声说:“我想。”   “但他不能进去。”   卫流光在桌对面立刻开口。   夏青:“嗯?”   卫流光:“鲛人在陵光是可以任意抢夺的,他一进去,被老鸨看上,就出不来了。”   夏青:“……”   卫流光又盯着夏青的脸看了半天,笑笑说:“哦,我有点怕你进去也出不来。”   夏青:“……”   夏青咬牙切齿:“我真是谢谢你哦。”   卫流光:“你叫什么名字啊。”   “夏青。”   卫流光拿着折扇,敲打着桌子,念了好几遍这个名字,最后憋出一句:“好名字,我以后叫你青青怎么样。”   夏青抽出袖子里的柴枝,指着墙角:“你今晚就蹲那怎么样?”   卫流光乖乖闭嘴。   之后舔着脸开口:“夏青,我们合作进去吧。”   夏青摇头:“不,我不进去。”被楼观雪撞到那真是哑巴吃黄连。   卫流光正襟危坐,骄纵的脸上这一刻满是严肃:“不行,你得进去。现在不光是帮这小孩找爷爷的事了,更是去救我的姐姐!你要帮我。”顿了顿,他干脆撒泼:“你帮帮我吧!”   夏青一从他嘴里听到“姐姐”两个字就头皮发麻。   “你姐姐又怎么了?”   卫流光嘴一撇:“燕穆因为一个鲛人闹出这种丑事,燕兰渝那个疯婆娘是不会放过我姐姐的,她对鲛人的厌恶整个陵光城人尽皆知。”   “前不久陛下才说对璇珈感兴趣,加上天下修士齐齐赶来陵光,燕兰渝无心分神才没处理。结果陛下说那话过了好久也没动静,现在修士又都已经安顿好,我怀疑燕兰渝要对姐姐下手了。”   夏青默了片刻。   心道:陛下也不是没动静,这不是今晚就来了吗。   ——不过楼观雪来这里,真的是为了璇珈?以夏青对楼观雪的了解,几乎不可能。   卫流光褪去跋扈蛮横后,眼巴巴求人还挺像一回事的。   不过这时少年鲛人在旁边涩声开口:“恩人,没事的,您不用帮我进去找,我自己继续等就好了。”   卫流光打断他:“你等个屁!那么久没出来我看就是老鸨不想放人,又嫌你爷爷多事,直接在里面把人杀了抛尸!你等到明天也等不到!”   少年鲛人唰得脸白了。   夏青看着他吓唬人,就很无语:“我可算是知道为什么风月楼要把你和狗放到一起了。”   卫流光振振有词:“我说的也无可能啊。我跟老鸨挺熟的,还算了解这恶毒女人的作风!”   夏青不想听这些,拿起柴枝:“走吧。”   卫流光眼睛放光:“你答应了?好的,谢谢大哥。”   卫流光说的要夏青配合他进楼,说白了就是伪装成去画舫游玩而归的一对男女。   卫流光这个天才脑子,让夏青装成嫖客,自己则披着头发,装作醉酒,娇滴滴柔弱无骨往夏青身上靠挡住脸。   在他娘唧唧喊“恩公”时,夏青差点没忍住把他丢护城河里。   好在卫六公子的直男属性从骨子里渗入灵魂,不然就冲他开口“美人”闭口“哥哥”的做法,夏青真以为他是隔壁南风馆跑出来的。   估计是没人想到平日里作威作福风流嚣张的卫小公子,能伪装成这样,他们真的骗过侍卫走了进来。   卫流光进来也不敢抛头露面,因为认识他的人实在太多了。   他只能继续“娇滴滴”地抬袖掩面,拽着夏青就往后院跑。   等完全没人时,卫流光终于舒了口气,他脸色阴寒咬牙切齿:“小爷迟早有一天要扒了燕穆的皮。”   璇珈作为招牌,自然住的也是上等厢房。   翠烟楼顶,红色的灯笼点缀回廊,华光漫漫。   卫流光边走边理冠。   “春和是璇珈的贴身侍女,找到璇珈,就能问出春和的下落。”   夏青闻着空气里的各种胭脂水粉味道,皱了下鼻子。   卫流光瞅见他的动作,促狭地一笑:“你是第一次来?小弟弟?”   夏青:“?”   用完就换称呼了?   不过他也懒得搭理卫六,刚拥有身体对什么都很好奇,不过并不包括男欢女爱。   卫流光仔细留意夏青的神情。   却发现少年只是瞥他一眼,便低头没说话,自己去玩腕上的舍利子去了。   “啧。”看来果然是不自在了。   卫流光欠欠地:“这来都来了,你要不要找点刺激?”   靠……   听到刺激这两个字夏青就头皮发麻,手里的柴枝几乎是想也不想,就直接戳上了卫流光的后颈,冷冰冰烦躁道:“你闭不闭嘴?”   不是那种小孩间的小打小闹,却也没满含杀机。   夏青挥出柴枝的一瞬间,空气是微有波动的。   卫流光愣了愣,缩了下脖子:“开个玩笑而已,干嘛那么冲动吗。”他等柴枝离开,摸了摸自己后辈,手指在空中稍微摩擦了两下,忽然道:“你是玄云派弟子?”   玄云派?白天那个求雨的?   夏青想也不想:“不是。”   卫流光:“你是用剑的?”   夏青扯了下嘴,心想这人废话好多:“不用。”   卫流光:“你就是用剑的。”   夏青否定:“不,我这辈子不会用剑。”   所有冷兵器里他最讨厌剑。   卫流光古怪看他一眼,而后粲然一笑。   冠一正、衣一理、折扇一开,狐狸眼,轻薄唇,又是那个满楼红袖招的纨绔公子。   一点不像墙上混沌摊边的傻逼。   他哄人般说:“好的哦,不用剑,我们不用剑。”   夏青:“……”还是傻逼。   夏青忍了半天,决定还是不要忍:“你说话怎么就那么恶心呢。”   卫流光愣了愣,而后拿着折扇哈哈笑起来。   夏青:“……笑起来也恶心。”   卫流光不笑了,委屈幽幽说:“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夏青还欲说什么,忽然感觉脸上有了点凉意,他抬头却发现,刚才还星月明净的天空,这一会儿云层慢慢聚到了一块。   “下雨了?”   卫流光尾音一扬,便显得特别轻佻。   夏青拿着柴枝,闷声往楼梯上走了。   乱糟糟的黑色长发,灰色衣袍,背影都透着一丝冰冷抗拒。   卫流光就站在庭院里,少了那种少年咋呼和风流作态后,浅紫衣衫金玉冠,颇为富贵流丽,最后他扬唇笑了下,打开折扇:“不用剑就不用剑呗,我也不喜欢被逼着用剑。”   虽然不认路,但是夏青很自觉地往顶楼走。   卫流光在后面快步走上:“等下见到我的璇珈姐姐,你也一定会为她倾倒的。”   夏青扯了下嘴角:“求你别以己度人。”   卫流光又偏头,摇着折扇,在煌煌灯光里看夏青的脸,微笑:“哦,其实我仔细看看,你还没张开而已,长大后未必比璇珈差。”   夏青手里柴枝这次直奔他的眼珠。   卫流光仿佛早就对他的反应熟料于心,拿扇子挡着了,嘀咕:“你脾气好差。”   “走快点。”   卫流光说:“你急啥,又不是你的姐姐。”   夏青问出了一直藏心里的疑惑:“如果璇珈是那种为了不受权贵屈辱,宁愿自挖双眼的性子。那怎么会对你一个试图买下她初夜的纨绔子弟例外呢?你别不是自作多情,我们上去就被赶出门吧。”   卫流光:“……”   卫流光敛了笑意,似乎非常不满夏青在这种事上对他存有质疑,认真且无语:“你好奇怪。难道就不能她也对我一见钟情?”   夏青:“……”到底是谁奇怪?   卫流光扇着扇子,自信满满:“反正她就是对我很特别。”   夏青不无恶意地等着卫流光被打脸。   然而他俩注定失望了。   满怀期待见“好姐姐”的卫流光,没见到璇珈。   在楼顶最为华贵宽大的房间里,他们见到了老熟人。   燕穆。   除了燕穆外,地上还跪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女,和倒着一个浑身是血的老人。   燕穆脸色铁青,手里握着个鞭子,而老鸨在旁边舔着脸赔笑。   “小世子,这……这我们也不知道璇珈今天去哪儿了啊。”   *   风月楼。   柴房。   两个侍卫从里面出来,擦了下汗,嘀嘀咕咕。   “太后都下了命令,谁还敢保她呢。”   “不能当着燕小公子的面杀,干脆给她灌杯毒酒,让她死在这破地吧。”   这是间早就废弃的老柴房。   风月楼翻新后不久,这边便被遗弃,早就荒无人烟,杂草纵横长在干涸的枯井旁。灯笼火红,青楼热闹,天空一颗一颗下起大雨来,两个侍卫抓了把脸,同时郁闷:“这好端端的,怎么就开始下雨了呢。”   另一人问道:“你临走前给她补了一刀没?”   “补了。”   雨越下越大,月亮却还没被乌云彻底掩盖。   清寒冰冷的越光从破旧的窗户照了进来,像纱一样覆盖在了倒在角落里的鲛人身上,她抬起头来,哪怕眼珠子已经被自己强行挖掉,只剩两个漆黑的窟窿。   可长发蜿蜒、眉眼温婉,她看起来依旧美好宁静,若壁画上千年凝望的神女。   一身极艳极媚的红衣也无法给她沾染上一丝红尘的气息,她有着和瑶珂近乎一样惑人心魄的美貌,却不似瑶珂那般清冷,整个人都是温柔的。   璇珈仰头,任由天上的雨滴落到脸上,入眼眶再落下来,仿佛是泪痕。   下雨了。   她也要死了。   早该百年之前,随神宫死去,却苟活到了现在。恍恍惚惚苏醒在一个山洞内,再艰难独行到了陵光,却还是没有办法,入皇宫看那高耸的浮屠塔一眼。   璇珈靠着墙壁,长发包裹住身躯,颤抖地伸出手,把横插胸口上的刀拔了出来。   噗嗤,鲜血涌出的一刻,她手指无力,让刀落到了地上。   风卷着雨滴打湿手背,带动早就腐朽的肺腑剧烈疼痛。   她要死了,可是内心却没有悲恸没有难过,有的只是遗憾。   鲛人一族只有死在冢上才有转世来生,死在红尘人世,那就是魂飞魄散。   她只是遗憾,没能再看一眼荒冢上的灵薇花海。   璇珈手指染着血,一点一点在地上,似乎是在画什么东西。   画到最后,一股奇异的冷香让她动作一顿,紧接着整个人僵硬原地。   死都不曾露出过一丝迷茫的脸,缓缓抬起头。   哪怕看不见,也能凭直觉望向一个地方。她张嘴,先吐出一口血,沙哑出声:“……您……”   楼观雪并没有靠近她,他厌恶鲜血,嫌弃肮脏,手拿骨笛带着面具,冷冷于门扉处观看她的死亡。   璇珈全身上下手指牙齿都在颤抖,是欣喜若狂,是诚惶诚恐,是死前最后的虔诚皈依。   她不顾横流的鲜血,跪在地上,嘴唇颤抖。   不过她开口前,楼观雪已经讥讽一笑,直接道:“不用跪我,我不是你想的人,也不打算成为牠。”   他声音冰冷凉薄,跟深冬的雪一般。   璇珈却没有因此露出一点难过,她只是恍惚地,犹如梦中,喃喃:“我这是在做梦吗,梦中还能再见到您。”   楼观雪往前一步,眼里是戏谑。   璇珈察觉他的靠近,呼吸都紧张起来,手忙脚乱,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哪怕思维因为痛苦恍惚,神志不清觉得自己在做梦。   可是在自己的梦里也依旧束手束脚,像个稚子。   楼观雪垂眸看了她一会儿,平静陈述:“你快死了。”   璇珈跪在地上,声音极轻问道:“是因为我要死了,您才过来的吗。”   楼观雪淡淡“嗯”了一声:“我来拿一样东西。”   璇珈笑起来,漆黑的眼眶中淌下一行血泪来,说:“我的灵魂都是您的,您想要什么当然都可以。”   楼观雪面无表情,并没有被这种献祭般的虔诚所打动,眼眸深处只有森寒冰冷。   泛着血光的骨笛,抵在璇珈的眉心处。   一股白光缓缓抽离灵魂,被骨笛吸收。   璇珈嘴中全是血的味道,血肉崩析、灵魂粉碎,跪在这人面前,她开始失魂落魄般喃喃。   “对不起,当年是我们的错,害您神骨被抽,神宫坍塌。”   “是珠玑心怀不轨,引狼入室……但是我劝不住她,我劝不住她。”   她迷茫又困苦,仓惶地笑起来:“百年之前劝不住她,百年之后也劝不住……”   “我见到了一个被她下蛊的孩子,天生剑骨,就在陵光城内。我想救那个孩子,但是我也救不了。” 第24章 璇珈(七)   “卫家那个小孩, 我看到他身体内有‘种子’。珠玑动用了转生邪术,我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但我怕她……”   璇珈絮絮叨叨,手指颤抖, 空荡的眼眶茫茫然盯着一个点, 轻声喃喃:“……我怕她对您不利。”   楼观雪唇噙笑意,微微俯身,黑色倾泻而下, 银色面具冷漠神秘,他语调却是轻佻慵懒的,仿佛听到什么笑话。   “对我不利?”   “她怎么对我不利呢?”   璇珈张嘴, 却说不出话来。   楼观雪睫毛覆下, 神色漠然。   终于, 来自鲛族圣女灵魂深处的最后一丝神光被吸入骨笛之中。   他藏在面具下的眼眸隐隐约约浮现一丝极冷的冰蓝色来,幽暗似深海极光。   璇珈跪在地上,僵着脖子,仰着头。   神光被剥夺的最后一刻, 她从喉咙发出一声不可抑制的呜咽来,整个人散架般匍匐地上,生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皮肤变老变皱, 头发变灰变枯。   噼里啪啦——   外面的雨骤然下大。   击在荒院杂草上, 冷风卷着雨沫、吹进窗内。   骨笛周身的红光魔气浓得仿佛要化实质, 绕在楼观雪苍白的指尖。   楼观雪一袭黑袍,衣摆出红纹妖异煞气, 他往窗外看了眼, 漫不经心问:“鲛族每个圣女死去时都会下雨?”   璇珈出神了会儿, 才轻声说:“……是的, 这都是当初您赐下的神恩。每一任圣女死在冢上步入轮回时,通天之海上便会下雨。”   楼观雪微笑:“哦,只可惜你死在这里,入不了轮回。”   璇珈愣了愣,沙哑说:“没关系的……这是报应。能见到您……死而无憾。”   楼观雪将骨笛收入袖,唇角的笑讽刺:“如果把我当成神,能让你死得开心点,那你就继续自欺欺人吧。”   他转身就要走。   璇珈却突然在背后喊住了他:“尊上——”   楼观雪步伐未曾停下一刻。   璇珈自顾自说着,声音破碎苍老:“您,您若是见到了楚国的大祭司,千万……千万要小心。当年他背弃蓬莱投奔楚国,与珠玑里应外合,率领一众修士,造成当年神宫之变,让鲛族世代为奴……您现在神力未全,若是被他得知,恐怕……”   楼观雪偏头看他。   雨雾灯火蒙蒙中,气质光风霁月。   “恐怕什么?”楼观雪笑着,视线疏冷遥远,轻声说:“璇珈圣女,要不要孤告诉你,孤现在的身份?”   孤。   璇珈话音止住,猛地抬头,难以置信至极,脸上松弛的皮肤都在因为呼吸而扯动。   不想再在这肮脏的地方多呆一秒,楼观雪转身,往外面走去,衣袍掠过凄凄荒草,从天而下的雨滴落在他周围,却没有打湿他的一根头发。   而身后,破旧的柴房角落,璇珈神色迷茫跪在地上。   容颜老去,青丝变白,肌肤血肉寸寸化为灰烬。   可死前知觉退化,可窗外的雨声却一声一声听得愈发清晰。   最后一刻,她脑海里盘旋的,居然是“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呢。   楚国皇室是被神诅咒厌恶的啊……   神若是苏醒,怎么可能苏醒在楼家人身上。   楼观雪走上风月楼长廊。   夜晚的青楼灯火不绝,雨声蒙蒙,歌女都在陪酒娇笑,满殿淫词浪曲、嬉笑谩骂。   可红尘的一切风流仿佛远在另一个世界。   袖子里的骨笛亲昵地贴着他的肌肤,经年不曾消散的湿冷疼痛,越发浓重。   楼观雪内心阴郁,脸色苍白,抬眸,只是想看一眼今晚的雨。   却没想到,在顶楼上看到了熟悉的背影。   他藏在袖里的手一下子握住了骨笛,片刻,短促冰冷地低笑一声。   *   会撞上燕穆是夏青没想到了。   见过这二人当街对峙的傻逼场面,夏青一点都不想被牵扯进他们的恩怨,可他现在和卫流光一起走进来,注定当不成看戏的局外人。   卫流光打开折扇,扶着金冠,拖着调子嗤笑说:“我说今日怎么出门诸事不顺,原来是会遇到你这么个煞星啊。”   燕穆本来就怒火滔天,此时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握着鞭子的手青筋微凸:“卫、六!”   老鸨一个头两个大,她的摇钱树下落不明,现在全陵光最不好惹的两个人还撞一块去了!真是夭折!   老鸨颤巍巍赔笑:“卫公子,燕世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若我们出去谈?”可别打起来,把她满屋子的翡翠玛瑙弄破了!   卫六折扇打打开开,吊儿郎当:“为什么要出去谈?我可没打算跟狗说话。”   燕穆怒极反笑,阴恻恻看着他:“我看你才是丧家之犬,卫流光,你还敢来这,不怕卫国公把你皮扒了。”   卫流光拿扇子的手差点一抖,咬牙,心想这贱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老鸨这才想起卫家的警告,瞬间人都要晕过去,她今晚指不定是命犯太岁。   卫流光没好气看她一眼:“慌什么,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我进来了。”   老鸨堆满水粉的脸皱成苦瓜,笑得比哭还难看,小心翼翼劝:“卫公子您看今日璇珈也不在,要不您还是先回去吧,改日再来。”   卫流光冷笑一声:“我不。”   燕穆同样不阴不阳一笑:“他乐意找死,你拦着他干什么。”   夏青根本没理这两个纨绔子弟的交锋,弯身去探了下倒地上浑身是鞭伤的老人的鼻息,确定人还活着后,稍微松了口气。   “我的璇珈姐姐呢?”   卫流光终于记起了正事。   老鸨脑门冒汗说:“我也在为这事急着。璇珈人不见了,等下就轮到她上台了,外面的客人都等着呢,现在闹这一出!问这死丫头也说不出话来!”说到这老鸨气不打一处来,从旁边抄起一个不怎么值钱的玩意就往跪在地上的侍女身上扔:“赔钱货!当真是个赔钱货!什么用都没有,连个人都看不住,买回来净给我找事的!”   旁边跪地而哭的少女大叫一声,却选择用身躯挡在了老人前面。   夏青被突然飞来的花瓶吓了一跳,心想这什么疯女人,从灰袍里伸出手,牢牢握住了花瓶的颈,阻止了一场头破血流的惨案。   老鸨这才看到他,尖着嗓子:“你是什么人?!”   夏青把花瓶放到一边,抬眸冷冰冰看了那个女人一眼。   灯火下少年容色清艳。   老鸨瞬间哑声,脸色古怪,正心猿意马打着算盘,小心翼翼去看卫流光试探问:“这少年……他是卫公子您带来的人?”   卫流光瞥她一眼:“对,所以把你脑子里想法都收回去,想都不用想。”   “呵呵呵呵呵。”   老鸨只能尴尬那袖子掩唇笑。   不过卫流光的可靠只在一瞬间。   他一想到燕穆那说话温温柔柔的变态姑姑,就头皮发麻。   美人生死未知,他当然没工夫在这陪人吵闹,把折扇一收袖子里就风风火火往外跑,急得不行朝老鸨说:“璇珈都消失了!你还不赶紧派人去找?!愣在这里干什么啊!”   老鸨苦不堪言,也只能跟着卫小公子胡闹:“我这不是在招待燕世子吗。”   他们一前一后出去。   这傻逼不靠谱的卫流光,就把夏青一人留在这里。   夏青:“……”绝。   对面是被激出一身火气却憋着没地发的燕穆,手摩挲着鞭子,视线落到被单独留下的夏青,皮笑肉不笑。   “你是卫流光带进来的人?”   夏青没理。   燕穆皮命令:“抬起头来。”   夏青抬头漠然看他一眼,手指拨弄着手腕上的红绳舍利子,心想,惹急了原地变鬼给你看。   侍女还在旁边不停流泪,她手臂上也有些鞭痕。夏青琢磨了会儿,大概能猜到事情经过,估计是燕穆找不到璇珈,问侍女又说不出答案,愤怒之下便拿人撒气。旁边的老人应该就是外面那个鲛人少年的爷爷,用身体护着孙女挨了几鞭,承受不了才倒地上。   “你先带你爷爷下去处理下伤口吧。”   夏青看不下去了,叫她起来。   侍女一手擦眼泪,一边不住地说“谢谢恩公”。   燕穆被无视,阴沉着脸,一鞭子又从天而降。   夏青抽出袖里的柴枝,挡住了来势汹汹的攻击。   凌乱的黑发下,眼神带了点冷意,便如剑上寒霜。   卫流光利用了他一回,他现在也利用他一次。   他是卫流光带来的人。上次燕穆才因为一个鲛人和卫流光吵起来被罚跪金銮殿前,这次长了记性,应该也不至于再为个少年和卫六结仇。   “我还没说让她走呢。”果然,燕穆也没发作,只是死死盯着夏青的脸,扭曲凶恶的脸上带着藏都藏不住的恶意:“知道我为什么打她吗?她偷了我的东西。偷东西的贼能那么光明正大出去?”   夏青一愣,心道他猜错了?   不过他觉得系统带他进这个世界,还是有给一些福利的,尤其在打架方面。   所以现在也不是很慌。   侍女身躯颤抖,脸色苍白,绝望哽咽:“我没有,世子,我没有偷那颗珠子。”   燕穆声音像毒蛇爬动:“你说没有就没有?我今日在静心殿被太后数落了好久,此次来这专门就是为了要回那颗东海鲛珠。璇珈从来不会往身上带这些玩意。我令人把这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平日只有你能近她身,你敢说不是你偷的?”   侍女泪如雨下,伏在地上不停磕头:“我没有,世子,我从来没动过璇珈姑娘的东西。”   燕穆眼露一丝淫邪之色来:“口说无凭,谁知道你藏在什么地方,你不如脱光了给我看看。”   夏青:“……”   侍女脸色煞白,僵在原地,但最后还是噙着热泪,抖着唇说:“好。”   她跟提线木偶一样,动作僵硬颤抖,去解开腰带。   夏青深深吐口气,拦住了她:“别脱。你脱光了,他也不会放过你。”   燕穆哈哈哈大笑出声来,一直以折辱霸凌他人为趣的恶霸自然没否认这句话,他往后一坐,阴毒说:“你说得对,脱光了也证明不了什么。我听说民间一些鸡鸣狗盗之辈,都是把赃物吞进肚子里再想方设法弄出来的。”   他玩着手里的鞭子:“不过你是卫六带来的人,我也给他个面子。我给你两个选择如何。”   夏青:“…………”   他是造了什么孽!   来这个世界一天到晚遇到这些奇奇怪怪的玩意!   夏青手已经烦躁地再抠那颗舍利子了,只差一点就要解开红绳。   低下头,睫毛遮住了蹿火的眼眸。   变成鬼后能上天能入地,怎么折磨这傻逼都行。   燕穆点着桌子说:“一呢,我让人把她的肚子刨开,挖出肠子内脏看个清楚有没有偷我的珠子。二嘛——”他半直起身子来,这一回毫不掩饰对对夏青的下流意思,暧昧说:“你陪她一起脱光怎样?”   “不怎样。”   夏青漠然说。   夏青本来蹲地上的,现在懒得忍了。   这陵光城中的人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变态。他站起来,刚想要解开红绳。   手腕却被一只冰凉的手牵住了,熟悉的冰凉气息自身后覆盖而来。   夏青一愣。   楼观雪什么时候进来的他也不知道。   少年帝王摘了面具,一袭锦缎黑袍曳地,灯火月色明晃晃。   楼观雪勾唇:“孤有第三个建议,燕世子看怎么样?”   他声调散漫,带着点笑意。   话语也是懒洋洋的,听不出情绪。   “破肚挖肠过于麻烦,不如把你的眼珠子挖下来,再让她吞下去,方便你在里面好好看个清楚,如何?”   夏青:“………………”   哦,相处的久了,差点忘了楼观雪才是陵光城内最变态的。 第25章 璇珈(八)   燕穆见到那张脸的瞬间, 脸色煞白,也不敢坐在位置上了。手中的鞭子缩在背后,站起身来, 慌慌忙忙跪下:“见过陛下。”   陛、陛下?   本就摇摇欲坠的侍女这一刻更是单薄得像一张纸,眼神惊恐, 匍匐在地, 根本不敢起身。   楼观雪似笑非笑:“燕世子还没回答孤的话呢。”   燕穆咬牙,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恐惧来,他纵横京城那么久,可哪怕有太后摄政王撑腰也不敢招惹楼观雪。因为楼观雪想杀人, 那真的谁都拦不住。这个疯子喜怒无常暴戾阴桀, 折磨人的手段更是让人胆战心惊。   燕穆咬唇, 收了一身凶恶之气,低着头为自己解释说:“陛下, 那东海鲛珠是燕家当年通天之海一战于神宫得来的宝物, 珍贵无比。这个婢女是最有偷珠嫌疑的人臣才不愿放过她。”   夏青别扭把手抽回来,摸着那颗冰凉凉的舍利子,听到燕穆这话,一时间又是震撼又是无语——真那么珍贵你随手送给一个女人?!   楼观雪颔首,语调慵懒:“神宫之物么?的确珍贵。”   燕穆又恶毒地看向夏青:“至于这少年,臣怀疑他和这个婢女是一伙的。”   夏青:“?”   燕穆说:“他是卫流光带来的人, 卫流光向来和我不对头!臣怀疑他是在故意帮这个婢女打掩护!”   夏青:“……”   楼观雪听完这番话, 也没什么情绪, 偏头, 笑意加深:“你是卫流光的人?”   夏青憋半天, 硬邦邦说:“不是。”   楼观雪桃花眼含笑看人时总带点缱绻意味:“那你怎么来这的?”只是他虽笑着, 可眸光落在夏青脸上, 却深冷冰凉像薄刀贴着肌肤。   问出的问题同样很要命。   夏青就知道进来撞上他没好事。   他的性子也不是喜欢含糊其辞隐瞒的人,手往袖子里一缩,沉默片刻说道:“我在外面救了个少年,又被他拜托进来找他爷爷,卫流光是顺路认识的,就这样。”   “嗯。”楼观雪点头,   燕穆跪在地上人都愣住了。   他虽然一直绕着楼观雪走,没接触过几次,可是整个楚国谁人不知这位陛下的性格。除了要杀人,楼观雪什么时候会这样言笑晏晏地跟一个外人交谈?   屋内正僵持着,外面突然传来吵闹。   尖叫和哭嚎将此处颓靡的风月染上惊惶血色。   “我的璇珈啊!我的璇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正是老鸨,声嘶力竭,好像下一秒就要断气。   笙歌止住,喧哗乍起。   “死人了,死人了!”   “出什么事了?”   龟奴举着火把脚步纷乱跑下楼,姑娘们也抱着琵琶箜篌出来往下望。   雨声淅淅沥沥,伴随着卫流光…气急败坏的声音:“谁干的!”   夏青愣住,璇珈出事了?   燕穆现在哪有心里管璇珈,战战兢兢,就怕楼观雪这尊煞神突然发疯,他察觉楼观雪对那个少年态度异常,立刻干着嗓子求饶说:“当然,也……也可能是臣记错了,鲛珠并没有给璇珈,给了其他人。臣回去好好想想。”   楼观雪垂眸看了他一会儿,懒洋洋一笑:“那你可真得好好想想了。”   燕穆摸不透他的心思,又慌又乱。   好在这位心思难测的帝王并没有给他太多注意力,偏头对旁边的灰袍少年说:“孤带你去看戏。”   夏青:“???”   我就真的那么喜欢看戏?   夏青真是受够他了。   没搭理,弯下身扶起那个老人,对侍女说:“走,带我去找楼里的大夫。”   侍女没有皇帝的命令根本不敢抬头。   夏青蹲着,眼睛安静盯着她半天,见她哆哆嗦嗦眼泪直流低头,心里吐口气,抬头看了楼观雪一眼。   楼观雪收到他郁闷的视线,微微一笑,心情很好般恩准:“都起来了吧。”   燕穆从小娇生惯养,这跪一会儿腿就已经麻了,后背一身冷汗。   “谢陛下。”   “谢陛下。”   侍女这才擦着眼泪,急急忙忙去扶老人。   她到底是女子,身躯瘦小力气不够。   夏青帮了她一把。   “多谢恩公。”少女的眼睛今晚都快哭肿成核桃了。   风月楼是有专门的郎中的,在后院的一个偏僻厢房。   夏青下楼的时候,刚好瞥见卫流光站在大雨中咬牙切齿、怒不可遏的样子,明显是气极了。旁边乌泱泱站在一堆人,举着火把,交头接耳。   老人的昏昏沉沉的咳嗽声让夏青回神,他手指下意识碰上老人的人中,仿佛下一秒就要渡气,可是等做完动作后,他才待在原地发懵。   他在干什么?   夏青摇摇头收回手,帮着侍女将老人带到了郎中住所。   临走前,夏青对她道:“治完你就跟你爷爷走吧,你弟弟在外面等着你。”   “是。”侍女热泪滚滚:“谢谢恩公。”   她从袖子里掏出这些年积攒的金叶子想要给夏青,被夏青拒绝了。   夏青从郎中住所出来。   风月楼庭院里的人不减反增。   雨越下越大,看样子到天明都不会停。   夏青往楼上走,视线落到人群中心的那一具尸体上时,视线迷茫发懵。   所以璇珈死了吗?   那具尸体被敷衍的盖上白布,从破旧的柴房里抬出来,露出的手臂布满苍老的褐斑,乌黑的长发苍白发灰。   老鸨哭得撕心裂肺。   卫流光吼完反而冷静下来,一边拿折扇扇走火气,一边冷冰冰质问在场的所有人,他忽然又想到什么,咬牙切齿:“对!燕穆!叫燕穆滚下来!璇珈的死肯定跟他姑姑脱不了关系!”   龟奴得了他的命令,匆匆上楼,小心翼翼跟燕穆传达了话。   搁平时燕穆怎么可能被卫流光命令,但他一现在秒都不想跟楼观雪呆一块儿!跟楼观雪请示,得了许可后,燕穆暗舒口气,握着鞭子跟龟奴出门,然后一下了楼脸色便唰地铁青。   现在顶楼回廊上只剩夏青和楼观雪两人。   灯茫茫,雨朦胧.   楼观雪见他上来,朝他招手,勾唇:“过来。”   夏青抿唇:“我不喜欢看热闹。”   楼观雪笑:“好,我们不看热闹。”   夏青走了过去,垂眸,看着下面围着尸体神色各异的人。   楼观雪倚栏而立,衣袂随风,从黑袍中伸出的手白得像一段玉,淡淡说:“刚刚那个老人死了吗?”   夏青古怪看他一眼:“肯定没死啊。问这个干什么?”   “如果他死了,你会杀了燕穆吗?”细雨灯光里楼观雪的眼深得如海渊,含笑望过来:“你现在有了身体,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替天…行道、惩恶除奸。”   夏青愣了愣,皱起了眉,半晌吐槽:“最大的奸恶就是你吧。”   楼观雪别过头,闷声笑了几下,手指在栏杆上点了两下。   “夏青,看到璇珈的尸体什么感受。”   夏青手指握着栏杆,眼睫安静垂落。   雨声很大把那些讨论声都冲散,他视线穿过人群也穿过那具尸体,看到了墙角的细细斜生的一朵蔷薇花上。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楼观雪问这话什么意思。   “她怎么死的?”   夏青换了个话题。   楼观雪:“不知道,她本就时日无多,可能是自然死去的。”   夏青几乎是福至心灵般想到一个答案,难以置信问道:“你是算到了今晚她会死,专门为她而来吗?!”   楼观雪一天到晚看那些奇奇怪怪、文字诡异的书,随随便便就是一个招鬼上身的阵法,夏青怎么都不可能再把他当成一个单纯的傀儡暴君。   楼观雪闻言看他,微笑:“我不是来陪你找刺激的吗?”   夏青:“……”   找个屁刺激!   “夏青。”楼观雪轻轻说话时,总给人格外温柔的感觉,内容却非常变态:“我有点想知道,你真正愤怒伤心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靠!   夏青嘴里的一句“你是不是有病”差点脱口而出,不过他憋住了,因为同一句话不想重复第三遍。   这人就是有病!全天下都知道的有病!   楼观雪慢条斯理分析:“你并不是个嫉恶如仇的人——你会救下一个少年,会进来帮他找爷爷。但是如果他爷爷真的死在里面,你也不会过于愤怒伤心,或许就像现在这样,惊讶过后带点悲悯和哀伤,也没多余的感受。”   夏青:“……”   楼观雪笑吟吟:“真有意思,你到底善良还是冷漠,是有情还是无情?”   夏青幽幽吐出口气,冷静认真地问:“楼观雪,你是不是因为自己是个变态,所以看谁都奇怪。”   楼观雪说:“我认认真真观察过的人,只有你。”   夏青木着脸:“好荣幸呢。”   下面卫流光和燕穆又争执起来。   不一会儿官府的人也赶了过来,但死的只是一个鲛人又是烟花女子,压根没人重视,估计最后连命案都算不上。   事情闹到最后的高潮,居然是卫国公听到消息气势汹汹杀了过来。   “卫流光!你把你老子的话当耳旁风?!”   卫国公老了之后依旧威风不减、音如洪钟,人未到声先至,还没进门声音先把卫流光吓了个半死。   本来还在脸红耳白争论的卫六公子跟被踩着尾巴的耗子一样。   “我爹怎么来了!”   他整个人火烧屁股就往楼上跑,想着躲一时是一时。   人群中有不少官员听到卫国公的声音,也瞬间脸色慌乱作鸟兽散。   开玩笑,这要是被抓到可不是好事。   “卫流光呢!”   “让那臭小子滚出来!”   卫国公手里拿着棍子,暴躁性子丝毫不逊年轻时候,气得胡须颤抖。   “……”   老鸨人都傻了——她刚失了摇钱树,现在哭声还调在嗓子眼,就差点被这一幕闹得两眼一白、原地昏厥。   犯太岁!这真是犯太岁啊!   燕穆站在院中,脸色阴沉,刚在楼观雪那里受了惊吓,又被卫流光怼了半天,现在满肚子的燥郁怒火没处发,眼眸阴沉恶毒,偏头就落到了璇珈的尸体上。   他抹了把脸,寒声吩咐:“给我把白布掀开。”   老鸨已经急急忙忙去安抚卫国公去了。   剩下的龟奴侍卫面面相觑,没有主心骨,只能迫于威严,去将白布掀开。   白布掀开,露出一张已经枯朽如老妪的脸。   美人迟暮,容颜老去,让燕穆连仅剩的一丝怜香惜玉心都没了。   他眼睛发红,心里怒意滔天,恨恨不休。   都是这个贱鲛!都是这个贱鲛!   害得他不但撞上卫家,还被姑姑数落到现在。   抽出手里的鞭子,不顾旁人的惊讶,燕穆脸色狰狞如恶鬼,唰得一鞭子就抽在了尸体上!   “他——!”夏青本来还在和楼观雪周旋,突然听到鞭声,人都惊了,转身就看到让他目瞪口呆的一幕。   燕穆在干什么?   鞭尸?   我靠我靠我靠。   他无语死了,急得团团转,却也不想坐着看这种事,丢下楼观雪,转身就往里面跑,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武器。   最后从墙上拿了一套弓箭来。   “他脑子进水了吧!”夏青吐槽。他完全没有用弓的经验,上箭都手忙脚乱,但胜在力气大,而且对五感仿佛生于天地,视觉听觉都格外敏锐。   第一箭就直接斜擦过燕穆握鞭子的手。   擦出一道血痕。   “谁?!”燕穆脸色煞白,猛地抬头,可是雨越下越大,滂沱模糊视线,加上四楼回廊上都挤满了看戏的人。他根本找不到射箭的人。   燕穆更气了,面沉如水:“是谁,给我滚出来!”   我连射箭都这么有天赋?   夏青还没震惊完,见燕穆现在这副不知悔改样子,扯了下嘴角。   他继续上箭,只是夏青的动作本来就不标准,一个不稳,箭矢掉在了地上,还差点弄伤自己。   “?”   夏青弯身想去捡。   楼观雪见此,几不可见地勾了下唇角,伸出冰凉的手从夏青手里拿过弓箭,淡淡道:“我来吧。”   夏青愣住,一句“你行吗”卡在喉咙里,但又想到摘星楼内楼观雪的那三支箭。   楼观雪见他神情也能猜出他想说的话,平静道:“放心,我从六岁开始,箭无虚发。”   夏青:“……”哦。   果然,楼观雪拉弓上箭的动作可比他熟练多了。   黑色的衣袖垂落。   冰冷的箭矢对着燕穆。   他眯起眼,下一秒,长箭破开空气撕碎雨幕,直直插入了暴躁阴毒,站在院中张目四望的燕穆的——   眼。   倏。   长箭横穿过眼球,血雾四溅。   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院中已经响起凄厉的尖叫,痛苦至极,破开长夜。   “啊啊啊啊——!”   “世子!”“世子殿下!”   惊醒的人脸色瞬间霎白,急匆匆冲过去。   而燕穆已经因为痛苦扭曲蹲在了地上,血流满面,喉咙间发出崩溃的尖叫。   夏青也懵了。   与此同时,卫流光火急火燎跑了上来,他是想拉着夏青挡枪让他再陪自己演一出戏,敷衍下卫国公的。结果就看到了夏青身边站了个人,角度问题,他没看清脸,只见那人衣着华贵气质出众,便以为是哪个世家子弟。   卫流光当即不满,拔高声音问:“你是谁?!不知道他是我卫六的人?!”   夏青还在懵逼呢,就被卫流光这人给气回神了。   什么玩意儿哦。   夏青在楼观雪不说人话前先开口:“别问我,我不认识他。”   卫流光:“???”   卫流光:“夏青!你这就翻脸不认人了?你难道不是跟着我进来的?”   夏青凉飕飕:“不呢,我是一个人进来找刺激的。”   楼观雪没忍住,低笑出声。   卫流光正要开口,就听到那让人头皮发麻的熟悉声线。   一下子愣住,各种事情堆在一起的脑袋稍微清醒了点,他瞪大眼,终于看清楚了夏青旁边那道颀长身影的脸,这一看清,差点腿就软了。   脑袋炸开,拔高声音。   卫流光:“陛下?!”   声音大得楼上楼下都能听到。   瞬间,天地寂静。   “臭小子!!可算是让我找到你了!”   风月楼今晚当初都很热闹。下面围着燕穆转,上面围着卫国公转。   老鸨苦口婆心,生怕卫国公一个不爽抄了她的底,身边一群人也是上赶着给他熄火。   只是所有的嘈杂吵闹,都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鸦雀无声。   为那两个字。   ——陛下。   陵光城内的陛下,只有那位了。   老鸨今日接连受打击,先是花魁失踪惨死,后是两个纨绔撞上,之后卫国公杀上门来,现在看清回廊尽头的人后,腿一软眼一翻,真的晕过去了。   后面的丫鬟顿时大叫:“妈妈!”   卫国公的怒火也卡在喉咙里,变成震惊,但毕竟也是活了那么久的老骨头,反应迅速,先拽着自家不争气的六儿子跪下行礼。   而后才试探问道:“陛下……陛下今夜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面对着昏厥的、惶恐的、绝望的一群人。   楼观雪轻声一笑,忽然暧昧地伸手撩起了夏青脸边的一缕黑发,收获少年冷冰冰毫不掩饰的不满后也不退缩,垂眸,懒洋洋笑道:“孤么?陪人来找刺激的。”   卫国公:“……”   卫流光:“……”   在场所有人:“……”   夏青:找你爹。   后面老鸨昏迷不醒,燕穆很快被人抬去找大夫。   卫国公拖着自己失魂落魄的儿子找了个借口,迅速离开。   所有寻花问柳的官员公子战战兢兢,根本没心情听小曲看歌舞。歌女收了琴弦,舞女褪下红纱,一瞬间天清地静,只有雨声越发响。   夏青已经麻木了:“你是非要拖着我一起声名败坏是吧。”   楼观雪微笑:“拜你所赐,早在那个侍卫被送上我的床时,我就没什么好名声了。”   夏青:“???你以为没那事之前你的名声很好?”   夏青憋着气:“为什么?”   他可不觉得楼观雪会毫无目的地做一件事。   楼观雪垂眸,如实答道:“你现在成了人,既然选择不走,那么就需要一个身份呆在我身边。”   夏青:“啥?”   楼观雪:“刚好,燕兰渝总怕我清心寡欲留不下子嗣,总对一些旁门左道蠢蠢欲动。现在有你在身边,也能先迷惑一下她。”   夏青:“???”   夏青难以置信,指着自己:“所以我现在待在你身边什么身份?”   楼观雪笑起来,颇为温柔说:“什么身份都可以。皇后要吗?”   夏青:“………………”   知道他在开玩笑,夏青还是忍无可忍:“滚。”   楼观雪颔首,从容接受他的回答,又问:“你在这种地方,找到喜欢的了吗?”   夏青终于想起了这一晚的开端,都是那狗屁的选妃之事,他硬着头皮:“哦,还没来得及呢。”   楼观雪缓缓扬起一个笑来:“那现在好好看看吧。”   于是兵荒马乱的一晚后,夏青回到了最初的初衷……   找刺激……   个屁。   眼看着好几个舞女差点把腰扭断,把脚崴掉后。   夏青捂脸:“算了,听曲,听曲吧。”   楼观雪挥手,一群人退下。   不一会儿,抱着琵琶的歌女娉娉婷婷站到了红账之后。   她是突然被叫过来的,也并不知道里面人的身份,婉声问道。   “客官要听奴唱什么?”   “你随意。”夏青有气无力。   歌女再次行礼,转轴拨弦几声,停了片刻后,便轻声唱了起来。   她声音圆润婉转,又酥又轻,掠过耳畔如羽毛扫在心头。   这一处临窗,外面就是肆意的大雨,微凉的雨丝吹进来,打在夏青的脸侧。   他被憋坏了,探出头去想要透透气。   他对音律并不通,于是歌女咿咿呀呀的唱腔只有催眠作用。   夏青看着庭院中原本摆放着璇珈尸体的那一处,见残留的鲜血被雨水一点点冲刷,碎为白沫,溅于空中。   茫茫然如同浮花浪蕊。   夏青一时间有些出神,出神久了就有些困,眼皮打架。   歌女唱了曲明快的《金缕衣》,见其中一位客官似乎有些倦意。   马上心领神会轻拢慢捻,将曲调缓下来,换了首哀沉婉转的《虞美人》。   夏青最后是在“悲欢离合总无情”的唱词中睡过去的。   第二日,街头巷尾都在说着昨日风月楼的事。   虽然唏嘘璇珈的死去,但百姓们更对陛下身边那个突然出现的少年感兴趣。毕竟这可是那么多年来唯一近陛下身的人,而能让从来不近女色的“陵光珠玉”倾心宠爱,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不过朝堂之上,全然没了这种八卦轻松。   那一箭直穿眼珠。   燕穆瞎了,人生死未卜。   风月楼那么多人,是谁射出的箭总有人知道,加上那位我行我素,本来也没想隐瞒。   新帝和太后之间本就暗潮汹涌的关系,现在更是只差最后一层薄纸。 第26章 浮屠塔(一)   净心殿内檀香袅袅, 十五连盏的铜灯焰火昏黄。   燕兰渝高坐凤榻上,脸上彻底褪了温婉的假象,面沉如水, 冰冷肃杀。   砰——!   坐于台下的摄政王双目赤红,将桌案上杯盏全部推翻于地,瓷器碎开噼里啪啦, 伴随他撕心裂肺的怒吼:“我要杀了楼观雪!我要杀了他!”   燕兰渝明显也气得不轻,指甲紧抓着扶手深深陷进去,像是要把某人戳骨扬灰。可她还是保持理智,深呼口气。   “不能动他。在浮屠塔的事没有彻底解决前,不能动他。要么等着大祭司回来除妖,要么让楼观雪留下楼家血液再死!”   摄政王怒不可遏:“你到底在怕什么?!浮屠塔都已经一百年没什么动静了, 你还在忌惮什么。”   燕兰渝气笑了:“我忌惮的东西可远比你想象的多。”   摄政王面目狰狞:“穆哥儿现在昏迷不醒,连御医都说凶多吉少!楼观雪光明正大射出的箭!这个贱种就这么向我们示威!踩在你我头上撒野, 你还能忍?”   燕兰渝额头突突跳,手里的杯子也直接甩了出去, 拔高声音扭曲道:“我当然不能忍!你以为我想忍?!我早就想杀他了!我恨不得把他凌迟而死!如果不是他娘, 我又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她大口呼气,温柔婉静的表象撕裂,露出了年少时深刻入股的阴狠跋扈来。   “我现在日日恶魇缠身,日日夜半惊醒。那么多年逼着自己青灯古佛念经茹素,依旧不得安生。如果不是瑶珂那个贱人, 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摄政王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 眼红得能滴血:“穆哥儿是我的儿子, 你能忍, 我不能忍。”   燕兰渝眼若毒蛇:“我说了!别动楼观雪!现在不能动!”   摄政王失去理智:“他不过一个傀儡!有什么不能动的!”   燕兰渝骤然抬头:“你敢动他, 明年惊蛰就是你我的死期!”   一句话响在静心殿内, 让摄政王脸色煞白,但他还是死死盯着她。   燕兰渝笑起来,眼底却是深寒的恶毒,黑发青裙恍若皈依的信女,恨恨不休。   “你真当浮屠塔里关的是妖?你真当先祖入神宫能轻松获得神眷?”   “神无爱无恨,又怎会垂怜人类。毕竟哪怕是世代侍奉神的鲛族,都未见他垂青一丝一毫。”   “百年之前,大祭司同鲛族三圣女中的一位布下杀阵,让‘神’魂骨分离,才堪堪压制住他;而后先祖趁‘神’灵魂未稳,用邪术将‘神’三魂生吞——结果回来就暴毙。”   燕兰渝的脸色苍白,在说及这件事时,眼里也露出了发自骨髓的战栗恐惧,但她还是说了下去。   “这浮屠塔关押的,从来都不是妖,是神的三魂。”   “你我,燕家、卫家、吴家,还有楼家,当年入神宫的都是被神诅咒的人,其中以楼家诅咒最深。”   “你当三月五楼观雪入摘星楼是为了什么?这是当年楼家与三家定下的约定,每年惊蛰,由楼家后人去承担一年一次浮屠塔内的神之怒——因为只有楼家血液,能激起神全部的恨,供其彻底发泄。”   她兀地笑出声来,声音一字一字。   “楼家子嗣多夭折命短,怕是有一半死在摘星楼内。”   这些不为人知的皇室秘辛如惊雷震地,摄政王脸色如纸愣在原地,呆呆抬头。   燕兰渝往前微微倾身,   “没有人能入摘星楼三次还活着。所以今年,楼观雪必须选妃,必须留下子嗣。”   “大祭司说毁塔屠神只有三成把握,我们赌不起。”   摄政王脑海里被血色填充,沉默很久哑声说:“如果穆哥儿死了,我是不会放过他的。”   燕兰渝见他依旧执迷不悟,神情在红光中扭曲如妖煞,她尖声:“滚!给我滚下去!我怎么有你那么个草包哥哥!”   摄政王没有多说什么,转过身离开,藏在袖中的拳头紧握,铁青的脸上眼中杀意丝毫未减。   白荷带着侍女来静心殿时,恰好门口撞上脸上乌云密布的摄政王。   她心惊胆战行礼,好在摄政王并没有理她,压抑着怒火拂袖而去。   白荷一惊,心道:摄政王这是和太后娘娘吵架了吗?她端着布匹的手不由发颤,在阶前犹豫了片刻——要是刚好触到太后的霉头,那真的九个脑袋都不够掉。   不过还没等她想清楚,燕兰渝的声音已经传来:“进来。”   一如既往的温婉轻细,听不出息怒。   白荷深深呼口气,进去的时候,对满殿的狼藉视而不见。她是来给燕兰渝过目入夏制衣的布料的,说来也奇怪——这位太后娘娘从前偏爱各种艳丽的红,现在却钟爱素静的青。   她规规矩矩汇报完一切。   燕兰渝在榻上垂眸,手指闲拨茶盏。   她刚刚和摄政王吵架过于激烈,习惯了轻声细语的嗓子一时间有些不习惯。   燕兰渝听完白荷的汇报,没说话,淡淡问起另外一件事:“你可曾见了陛下昨夜带回宫的那个少年?”   白荷一噎,想了想,如实说:“回太后,那位小公子入宫后,寸步不离陛下寝殿,奴婢未曾见到。”   燕兰渝没什么表情,冷笑一声:“怎么这么多年,你们就没发现陛下有断袖之好呢?”   白荷脸色霎白,但到底是掌事姑姑,很快镇定下来,柔声道:“因为陛下那么多年,不近女色、同样也不近男色……不过,奴婢前几日确实发现,陛下对宫中的一个小太监有所不同。”   燕兰渝嗤笑:“太监?”   白荷说:“是的,那小太监两次惹了陛下,可陛下都未曾杀他。”   燕兰渝听到这才来了点兴趣,眉眼一挑,半直起身来:“两次?”   白荷:“一次在浴池,一次在御书房。”   燕兰渝红唇勾起,慢悠悠笑起来:“那敢情好啊。那太监什么来头?”   白荷说:“他先前是梁国的九殿下,梁国国破后被先帝收入宫中,现在在浣衣局办事。”   燕兰渝点头。   她轻轻喝了口茶说:“你试试看,能不能帮帮他。”   白荷:“遵命。”   燕兰渝的唇沾了点鲜红的液体,也不知道茶杯中放的是什么:“一步一步来吧。”   总得有人能先爬上楼观雪的床,不是吗?   夏青确实回来后就没出过寝殿。   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目光看得他头皮发麻,他两辈子都没想过会被人用暧昧的视线打量。   绝了!   他好几次都想扯开红绳,都被楼观雪拦住。   楼观雪放下书本,认认真真,微笑:“你不是说过,我有什么要求尽管对你提吗?”   夏青:“…………”   夏青憋着气,跟他要来骨笛做发泄。   那笛子在他面前现过原型后,也就不在装模作样了,鬼精鬼精的,被夏青握到手里就是各种挣扎,想要跑路。   夏青冷冰冰:“再动我把你掰断!”   骨笛只能呜呜哇哇委屈地收敛着了。   他根本不想出门!   以前上楼观雪身时,面对张善那谄媚的脸就浑身不舒服。现在对上他暧昧打量的视线就更恐怖了,头堪称皮发麻。   甚至有一次夏青不小心把骨笛丢出去,到御花园捡,遇上一个小宫女见他跟见鬼似的,又是惊艳又是嫉妒,神情复杂张嘴半天问道:“您就是被陛下藏在寝宫的那位公子吗?”   夏青:“…………”   夏青捡起骨笛,冷着脸:“不是。”   楚国皇宫人人有病。   楼观雪下朝回来,偶尔也会问他:“你就打算一直躲着?”   夏青每天在寝殿里就是看话本,拿着骨笛戳桌子,或者安安静静捣鼓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其实是一个很容易静下来的人。毕竟盯人都能盯半天,坐窗边看天看花看草也能过一日。   “不然呢,出去被人当过你的……”   他绞尽脑汁都想不出该用什么词形容自己的情况。   楼观雪等他半天,往后一靠,似笑非笑帮他说完:“当我的男宠?禁脔?”   夏青拿着笛子差点想抽他。   楼观雪语气平淡:“你不出去,他们也只会说我金屋藏娇。”   哦。   反正横竖左右名声都是坏的。   夏青抓了下头发,幽幽吐了口气。实际上他也不是个特别在意别人看法的人,后面习惯了,慢慢就坦然接受。   楼观雪从来“大大方方”,丝毫不吝啬对他的“恩宠”。   有一日重新带他去揽风轩。   “我不想看求雨。谢谢。”   夏青面无表情。   楼观雪换回白衣,肌肤与衣裳同色,笑道:“放心不求雨。”   是不求雨。   “下棋吗?”   夏青:“…………”   他转身就走。   剩楼观雪手搭在棋盘上,闷声笑了好久。   夏青后面又坐回来,让楼观雪自己跟自己下棋,他找到了别的玩法。   用草折蚂蚱,折了一个下午,最后折出一个……四不像。   他盯着那玩意儿半天,扯了下嘴角。   后面抽了一些纸来折纸飞机,哈口气,让纸飞机四处飞,落在湖中,落在亭内,落到花花草草上。   骨笛滚来滚去,在桌上玩他折出的四不像蚂蚱。   后面蚂蚱被这只蠢笛子玩进了水里。   夏青:“……”   骨笛已经彻底怕了夏青,它都不知道自己身为神骨,为什么对着人没有任何威压,呜呜呜就往楼观雪袖里钻。   不过夏青困了,瞥它一眼没搭理,趴着就睡。   楼观雪支颐,黑发垂落,将棋子放入棋笥中,转头对张善淡淡道:“叫人把那草折的东西捞上来。”   张善陪着脸笑:“奴遵命。”   但是湖太大了,找半天也没找到。   夏青醒来时看到那些湿漉漉的侍卫,崩溃地想捂脸,忙挥手:“行了行了。”   楼观雪勾唇:“嗯。”   结果这事后面不知道最后怎么变成了,陛下心爱之物遗失在揽风池内,下令百人寻觅也无果,遗憾回宫。   传到白荷耳中的时候,她正在拉着温皎的手轻声细语跟他说“心里话”,侍女传来这事,她一下子话语停住,挑眉:“陛下心爱之物遗失在湖中?”   “是,听宫中是那么说的。”   白荷心思电转,骤然笑起来,忽然视线落到温皎怯懦的脸上,轻声说:“好孩子,你的机会来了。”   温皎茫然的抬头:“什么?”   白荷微笑:“陛下幼年生于冷宫,饱受人情冷暖,想要打动他,总得以真心换真心。”   温皎联系前言,讷讷:“姑姑……您是要我,去湖中找到那东西?”   白荷眼里掠过势在必得的光:“对,不光找,还得你亲自去找。数百侍卫都找不到,而你要为陛下在湖水冰寒的时节找一个晚上,这样方能体现你对陛下的用情至深。我跟太后也说过你,找到后我会安排陛下与你见面的。”   温皎脸色煞白,但隐隐又升了一丝希望,他低下头小声说:“好的,姑姑。”   三月乍暖还寒,池子里的水能把人冻脱一层皮。   温皎晚上出来就已经被风吹得有些瑟缩,眼睛看着那池水,一时间娇气劲上来,不想去受苦。   可是只有找到那东西才能跟白荷姑姑交代,他咬着唇,原地打转,看着偌大的揽风池,心里直打鼓。   那么冷,湖有那么大,听说这湖里溺死的人也不少。   他吞了吞唾沫,眼珠子一转,突然想到——   他不可以……   但是傅长生可以啊。   傅长生被温皎找到的时候,脸色苍白,他白日才因为触怒一个脾气古怪的太监,活生生挨了十几大板。皮开肉绽,血也没凝结。痛苦让神志恍惚,半天才听清楚温皎的话,他声音很轻,问道:“殿下,你要我在这湖里,帮你找一个草折的蚂蚱?” 第27章 浮屠塔(二)   温皎点头, 小心翼翼地抬头,眼眸迷茫天真,委屈地小声说:“不可以吗?长生哥哥。”   傅长生眼眶深邃,认真盯着他, 藏在袖子里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很久之后他才木讷张开干裂的唇, 声音极轻:“殿下,我白日刚被打了板子, 现在伤口未合不能碰水, 明天可以吗?”   “明,明天?!”温皎根本没听进去他前面的话,脸色慌乱, 一下子伸出手指死死拽着他的袖子:“不行!长生哥哥,就今晚!只能今晚!你就帮我这一次好吗!就这一次!”   傅长生抿唇没有说话,英俊刚毅的脸上, 深深的疲惫写在眼底。   温皎心一慌,咬咬唇, 眼泪夺眶,抽抽噎噎哭出来:“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长生哥哥我也不想那么不择手段, 我也不想什么事都求你,可是长生哥哥, 我找不到人了啊。梁国破了, 我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皇子了。现在只有你一人叫我殿下, 其他人都瞧不起我。”   他语气颤抖不稳, 小脸苍白又精致, 眼眶赤红,费尽全力要把那种彷徨和无助摆赤裸裸露在他面前。   “长生哥哥……以前我要什么,都有好多人上赶着给。可现在,现在,我就要一个草蚂蚱啊?”   以前在梁国皇宫惯会撒娇装傻的少年,长大后更是炉火纯青。他哭得梨花带雨,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看来是真的想起往事把自己弄难过了。   傅长生闭了下眼,而后睁开,问他:“殿下,那个草蚂蚱很重要吗?”   温皎愣住,想也不想飞快道:“很重要。”   傅长生:“为什么?”   温皎的话噎在喉咙,为什么重要?   因为那是他获得楼观雪青睐的重要东西,是他爬上位的垫脚石,但是这些他又怎么能跟傅长生说。   “就是很重要!”答不出来他干脆带着哭腔嘶声吼出来。   温皎委屈地扁着嘴,睫毛剧烈颤抖,把娇横写在脸上明明白白。   他知道傅长生已经动摇了,用手臂擦眼泪:“算了,你不找,我自己去找。淹死了就当下黄泉陪我娘吧,反正,反正这种日子我也不想过了。”   他边擦眼泪,边偷偷瞅着傅长生。   傅长生最终手还是松开了,涩声说:“不,我帮您找。”   温皎心中大喜,但刚刚被傅长生质问还是有点火,红着鼻子别过头,傲娇地没搭理他。他微垂脑袋,哭过的眼睛暗含得意,狡黠天真,跟小狐狸似的。   傅长生将一切看的明明白白。   小狐狸。   他突然想起了当年寒月夫人某次宫宴上笑意吟吟的话。   “我们皎皎的脾气就是这样啊,有些娇气,但也再单纯不过。他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虽然自私娇横,却也表现得明明白白,多可爱啊。”   “自私点好我们将他千娇百宠养大,可不是让他为别人委屈自己的。”   傅长生是一个在战场上用兵如神,私底下却对人情世故毫不开窍的人。或者说,他对那些人与人之间幽微隐秘的爱恨从来不感兴趣。   于是为了忠,效命皇室;为了恩,保护温皎。就是那么简单。   可他活到现在,看得最清楚的人或许也就是面前的小殿下了。   自私的明明白白,最懵懂,也最残忍。   寒月夫人扶着花,在章台殿前垂眸带笑的话又传来:“有人讨厌就有人喜欢。好比有人爱花,有人爱草,任何人都值得被爱。情爱这种东西,最不般配反而最般配。我相信皎皎那么可爱,总会有人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你说对吗傅将军?”   傅长生刚挨了板子,伤口处的痛剧烈刺骨,烂掉的皮肉摩擦着粗粝的衣裳,每没走一步都能体会到刀刮一般的痛。   月光清冷,湖水映着寒光,他在粼粼水纹里看到了自己的脸。苍白的、疲惫的。   ——总会有人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那么他是那个人吗?   是的吧,纵容他的一切自私恶毒,纵容他对自己的任意践踏。   明知他是什么样子,可是依旧一遇到他的哀求,就身体便不受控制。   他的眼泪像是刀子能刺得他浑身难过。   但跳下水的一刻。伤口遇水,痛不欲生。   傅长生大脑混混沌沌却也最为清清明明。   他觉得……好恶心啊。   那种从五脏六腑,灵魂深处蔓延出的恶心,不是对温皎,是对自己。   对所有理不清的恩,对所有早已扭曲的情。已经对自己行尸走肉般做的这些事……   他对温皎的性格不说话,对寒月夫人的话不反驳,就是觉得,他自己好恶心。   他闭上眼,潜入水底,任由三月彻骨冰寒的水将自己淹没。   温皎等他落水后,暗暗舒了口气。   皱着红红的小鼻子,开始坐在草地上等。   他心情还不错,眼珠子转啊转,甚至已经想好之后怎么飞黄腾达、怎么把现在浣衣局欺负自己的太监宫女踩在脚下,扬眉吐气。   某种意义上温皎的心思还是特别简单的,目的想法都写在脸上,于是眼睛也清得很。   揽风轩内半明半暗,夜风清凉。   夏青是带着骨笛出来透气的。   他拿东西的时候总有个坏毛病,握住会习惯性忘记松手,中途要干别的事都不会放下,下意识用不方便左手代替,以至于像个憨批,后面长大慢慢改过来。   但现在到这个世界,拿起这破笛子又忘改了,出门都顺带捎上了它。   夏青是被楼观雪气出来的。   楼观雪在看书,夏青今晚偏偏多嘴问了句你在看什么。然后楼观雪就看他一眼,笑着问,你要看吗。夏青犹豫会儿,还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点了下头。   紧接着,楼观雪把书送到了他面前,并微笑轻声说:“不过要是看不懂,千万别强求。不要问我,我没教人认字的兴趣。”   “……”   夏青真的是一天有三十次想和他打架。   那破书果然看不懂。   他郁闷地直抓头发,又憋着火,想着晚上人少,就自己一个人出来了。   没想到出来还能看到这样的戏码。   夏青都震惊了。   这叫什么???   虐恋情深???   他想起系统的话,心道傅长生还真的绝配“忠犬”二字,而温皎也非常对得起“作天作地”四字形容。   骨笛在他手里使劲钻出来。   夏青坐在揽风轩的亭子里,面无表情磕瓜子。   他看着深色的血蔓延到池水上方,幽幽散开。   傅长生的伤口估计又裂开了。   这水也不知道零下多少度,找到东西估计命都没了。   风卷起夏青灰色的衣袍,露出玉一般的手腕来。   他低下头看着池子上的血。   夏青长发虽然凌乱却并不潦草,仿佛拿绳一束便能束出渗入骨子里的随性来,带着如剑的冷意。   “温皎要他找什么来着?”夏青想了想,跟骨笛说话。   骨笛已经彻底习惯了他,得意洋洋钻出来,在他手背画了个乱七八糟的玩意,觉得自己记性真不错,颇为骄傲。   夏青点头:“哦对,找我白天被你弄丢的草蚂蚱。”   “……”骨笛差点从空中掉下去。   夏青看了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他只是皱眉嘀咕:“温皎是疯了吗?他找这个干什么?为了讨好楼观雪?”   夏青细细琢磨,觉得就是这样没跑了。   楼观雪下午在他睡觉的时候,发神经大费周章派侍卫下水寻找,还没找到,可能传出去就是陛下丢了心爱之物。而温皎想借此,以表情深??   “……”   夏青联想到了摘星楼内,楼观雪意味不明的话。   ——你最好先去了解我一下。先知道我幼年生于冷宫,不受恩宠。母妃痴癫,外人势利,饱受人情冷暖。再知道我小时候爱吃糖葫芦,知道我对风筝有心结。一步一步,从引起我注意开始,靠近我。   ——先从无微不至的关怀开始吧,然后深情款款的眼神,压抑不住的渴慕。   绝……   “温皎疯了吧。”他深呼吸,拿着骨笛临水而战,自言自语:“讨好楼观雪不如讨好我,毕竟我真的成功往他床上送过人。”哦,也不能功劳全占,还有一半多亏了张善。   不过夏青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是不是所有人都以为悲惨的童年是楼观雪一辈子的心结,以至于他长大后就那么缺爱缺温暖缺理解?   你们可真该去见见五岁的楼观雪!!!   “谁?!在那边干什么?”   皇宫晚上是巡逻的侍卫的。   突然响起的声音把温皎吓了一跳,惊慌地站起来,他现在就是个小太监,被抓到和傅长生私自会面那可是大罪!   温皎脸色一白,犹豫地看了眼湖中,最后咬咬牙扭头就走。   他小心翼翼快步躲进了林子里,心道,算了,明早再来吧,傅长生是个从不轻易食言的人。他晚膳都没吃就出来,现在又饿又渴,在冷风里快待不下去了。   揽风轩的晚上是没有灯火的,夏青站在黑暗里,只有近看才能看清轮廓。   巡逻侍卫走过来没有看见人,嘟囔几句见鬼,便提着灯离开。   温皎走了。   夏青眼眸漠然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浅褐色的眸无波无澜。   不一会儿,一只湿淋淋的手攀到了夏青的脚边,苍白、宽厚、骨节分明,这是一只长久持枪握剑的布满茧子的手,然而现在处处是伤痕。   傅长生还是没找到那个草蚂蚱,但是他已经神志恍惚濒临死亡,只能先游到一处,探出头来喘口气。   鲜血混着彻骨的湖水将五脏六腑冻结,他狼狈得像是丧家之犬,曾经漆黑深邃的眼眸现在布满了疲惫。   夏青安静看着,忍了很久,最后还是没忍住,蹲了下去。   他从靠近湖中亭这边的水里随便折了根水草,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神,出声问道:“你是在找这个东西吗?”   少年的声音很平静,随着夜风却仿佛泛了一丝冷意。   傅长生猛地一愣,一下子抬起头来。   冷水划过线条锋利的脸。   夏青看他一眼,却也没说话,手指飞快,当着他的面折了一个乱七八糟的草蚂蚱。   他把又蠢又丑的草蚂蚱搁在地上,几不可见笑了下,道:“这就是温皎要的,不过你可以叫他死心了。”   夏青说:“真那么想吸引楼观雪注意力,我给他指一条明路。”   他指向东方,声音讥讽:“去把通天之海那堵墙劈开,绝对有效。”   毕竟是本人亲口给出的攻略办法,童叟无欺。   傅长生没有去看那个蚂蚱,而是抬起眸看着月色下的少年。   他沉默很久,扶了额前淋湿的头发,抬起头来。   这一刻,神魂深处欲呕的感觉稍稍消散。   迷茫疲惫的目光,仿佛找到了凝聚的点。   半蹲湖中亭的少年,有一张很好看的脸。   但傅长生对这些从来不在意。   不去看他模糊水色月光的容颜,怔怔感受仿若故人来的气息。   稍微凌乱的黑色长发,灰色宽大的衣袍,少年垂眼看人时视线总是很安静,可不笑时神情却带着冷意。   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觉得,这个少年小的时候,应该有些孤僻的,或者说不是孤僻,是安静严肃。   会有很多人喜欢逗他。   也有很多人想要宠着他。   但宠他绝对是触他逆鳞的一件事,能逼得他原地暴躁。 第28章 浮屠塔(三)   夏青:“要我拉你上来吗?”   傅长生稍愣抬头看他, 他的眼像块玉石,月色下泛着微光,褪去迷茫和自厌,显得格外温厚。   夏青等了等, 再问了一遍:“要吗?”   “谢谢, 不用了。”傅长生苍白着脸朝他笑了下, 缓缓摇头。他稍微呼了口气,伸手握住那只草蚂蚱, 低头从湖水中艰难的爬了上来。   夏青往后退一步,给他让出充足的空间。傅长生衣上发上都是水,淌在地上留下深色的水渍, 掺杂着一丝一丝鲜血。他出水的动作非常僵硬, 唇也发白, 抿成一条直线, 可以看出身体并不轻松,估计是伤口被水浸泡,加剧了痛楚。   夏青握着那只骨笛并没有说什么,从袖子里拿出一块令牌来,放到他面前:“你拿着这个去御药房找太医处理下伤口,不用担心暴露身份。这是楼观雪的东西, 你拿着它没人敢多怀疑。”   傅长生低头看那个令牌看了很久, 又摇了下头, 勉强笑说:“多谢,但这是他给你的东西,我……”   夏青面无表情纠正他:“不是他给的, 是我偷的。”这是他无聊到在寝殿翻箱倒柜随手偷的。说是偷也不全面, 毕竟楼观雪就在旁边看着。   傅长生到喉边的话一下子哑住。   夏青扯了下嘴角, 转身离开:“我该回去了。”   傅长生一怔,握紧拳头,令牌的边角尖锐冰冷仿佛扎进血肉里。   估计是被冷水冻得神志不清,他性子一直温和沉默,一反常态突然出声:“等一下!这位……”他犹豫了一下,才说:“这位公子,在下傅长生,今日恩情没齿难忘,改日必做牛做马加以回报。”   “我……你……”傅长生脸色苍白,犹豫很久,艰难问了出来:“你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夏青心想你就先别想着报恩了,先自救吧。   “夏青。”他也没什么卖关子的心思,直截了当说出来。   骨笛已经冻得不行,偷偷在袖子里戳着他的手臂。   夏青烦躁地戳了下它叫它安静。   “夏青……”傅长生站在揽风轩内,湿漉漉的黑发遮住神情,嘴里念着这个名字,嘴角一点一点缓慢笑起来。国破家亡自折羽翼入宫以来,全部压抑在眉宇间的阴霾这一刻一扫而空,眼神平和而温柔。   他想,这真是个好名字。   夏青。   念久了总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不只是对眼前这个少年,更是对一段……仿佛被他遗忘却弥足珍贵的记忆。   山和海间,林涛碧浪起伏。   氤氲白雾,旧日厢房,模糊又遥远的嬉笑吵闹……模糊又遥远的故人。   骨笛一回到殿中就往楼观雪身边跑,跟被夏青虐待似的,结果楼观雪冷眼一扫,它又怂得猛刹车空中,委委屈屈自个找个地方躺着。   夏青进来感觉冻麻的手指才有了知觉,他摸了下头发,瞬间倒吸一口气,我靠湿的!   楼观雪并没有在书案前看书,在窗边也不知站了多久,听到声音转过身来,声音慵懒:“回来了?”   夏青“嗯”了一声,不过心思还在头发上的水上:“你快看,我出去御花园一趟,回来头发就带满了露水!这都快四月了皇宫还那么冷吗?”   楼观雪淡淡说:“嗯,陵光大概四月中旬才回暖。”   “哦。”   “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楼观雪等了会儿,挑眉问道。   夏青坐到了熟悉的位置上,闻言疑惑看他一眼:“说什么。”   楼观雪长身玉立在窗前灯下,神情在半明半暗里看不清喜怒,很久之后,才极缓极慢地笑了,声音轻佻戏谑。   “夏青,原来你拿我东西给别的男人,都不需要跟我解释的啊。”   夏青:“……”   靠。   他这一问,夏青也回过味来,身体愣住。   眼眸盯着最近处的烛灯发呆,神游天外。是的了,为什么他拿了楼观雪的东西给别人,都没想着跟他说一声。   他以前是那么自来熟的人吗?也不是吧。   在神色发懵想理由的时候,夏青先道歉了:“对不起。”   楼观雪从窗前走了过来,雪衣掠过光滑的地,坐他对面。   “对不起什么?”   夏青在这事上倒是很实诚:“偷了你的东西,还给别人。”   所以他先前到底怎么想的??   楼观雪乌发如缎,垂在玉一般的锁骨上,笑了下问:“偷我东西倒无所谓,我就是有点好奇,傅长生到底有什么吸引你的?”   夏青思维比他打断,沉默片刻,说道:“我觉得他很熟悉。”他决定说的详细点:“就那种玄乎其玄的,万人之中总有一个人你会觉得以前见过的熟悉。”   楼观雪听到这个理由,忽然古怪地一笑:“是吗。”   夏青慢吞吞想了想:“是啊。”   楼观雪显然对这点也不是很在意,伸手从书堆里取出一本书,道:“你的道歉可真没诚意。”   夏青举起手,露出上面紧系的红绳舍利子,吐槽:“适可而止吧楼观雪,我现在为了帮你,名声自由都搭上了。”   楼观雪落在他白净纤细的腕上,又很快地移开视线:“自由?你想去哪我没陪着你去?”   夏青:“我压根就没有想去的地方。”   楼观雪说:“那这是你的问题。”   夏青瞪他一眼,但刚做了件对不起楼观雪的事,有些心虚,现在不想跟他吵,抿唇没说话。   楼观雪一手支颐,一手翻着书页,忽然想到什么又低笑一声,语气凉薄:“你倒是能耐,还教人怎么吸引我的注意力。谁给你的勇气。”   夏青:“……”   夏青若有所思:“可能是那个侍卫吧,谁让我真的成功往你床上送过人呢。”   楼观雪放下手,漠然看着他。   夏青立刻正襟危坐,说:“当然,主要还是因为那话是你自己亲口说的。”   楼观雪微笑,眼神温柔:“嗯,我告诉你,然后你告诉别人。”   夏青憋半天,说:“通天之海那堵墙,人多力量大嘛。”   楼观雪垂眸,讥讽说:“你真见到了它,就不会那么说了。”   夏青疑惑:“你见过?”   楼观雪:“没有。”   夏青:“那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楼观雪意味不明笑说:“哦,总会见到的。”   夏青面目表情盯他几秒,没说话。   楼观雪看起来对他温柔体贴有问必答,实际上他不想回答的事有一千种敷衍的答法。   好在夏青也不是什么好奇心特别重的人。   “来,看看。”楼观雪忽然把手里的书摊开,推到了夏青面前。   夏青低头,又是奇怪的文字。   “干什么?看不懂。”   楼观雪眼神天真单纯,笑:“教你识字啊。”   “……”   这人绝了。   夏青暗自磨牙:“你还记得你之前怎么说的吗。”   楼观雪手指点在固定的一页,从善如流:“记得。不过我不想你再负气出门,然后拿我的东西给别的男人。”   夏青憋了半天,决定把先前问过三次的问题换种方式:“你是不是今天病得更重了?”   楼观雪看他一会儿,露出一个笑,慢悠悠说:“好像是的。”   夏青冷脸:“我不学。”   楼观雪:“我想教。”   夏青深深呼口气,左顾右看,伸出手,直接把在旁边呼呼大睡的骨笛扯过来,拿东西架着,竖着摆放到书前:“行,你教给它。”   “!!!”   骨笛猛然惊醒,差点直直往前栽倒。   楼观雪别过头,闷声笑了好几下。   夏青死命摁着笛子:“你主人教你识字!好好看好好学!”   骨笛:“…………”它到底做错了什么?   楼观雪笑罢才道:“这是有关梁国的记载。你不是觉得傅长生熟悉吗,我帮你好好了解一下他。”   夏青无力吐槽:“……怎么?了解之后我还去和他认亲?”   楼观雪还状似认真地想了下,而后又轻笑一声,语调懒散:“好像不可以。毕竟在外人眼中,你现在把我迷得七荤八素。以这个身份和人私通,我不杀傅长生都说不过去。”   神他妈七荤八素。   夏青扯了下嘴角,干脆果断:“不听。”   楼观雪点头,从从容容:“那我们换本书。”   夏青摁着笛子往前滚:“你跟它讲,我要睡了。”   楼观雪手指将笛子拨到一边:“睡什么,阿难剑主都不好奇蓬莱吗?”   夏青猛地炸毛:“你要死啊!”   楼观雪笑吟吟问:“你知道蓬莱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吗?”   夏青浅褐色的眼冷冷盯着他。   楼观雪说:“海外蓬莱,道家圣地。书说蓬莱之人盛世从不入世,但,逢乱必出。”   夏青:“哦。”   楼观雪:“你觉得现在这个世道如何?”   夏青被他一个意味莫名“阿难剑主”气得咬牙切齿,闻此凉飕飕:“暴君执政,民不聊生。”   楼观雪笑起来:“是啊,挺乱的。”   夏青:“你到底想说什么。”   楼观雪撑着下巴,问他:“这样的乱世,你说蓬莱为什么不出?”   夏青困惑不已:“大祭司不是蓬莱的吗,他也没出剑,说明世道不够乱啊。”   楼观雪勾唇说:“过来,孤教你识字。”   夏青:“……”   楼观雪往后一靠,脸上笑意散尽,声音冷静:“大祭司百年之前就背弃宗门,不属于蓬莱了。我怀疑当年通天之海上不光是神宫坍塌,高墙立起,一同陨落的还有……蓬莱仙山。”   夏青愣住。   楼观雪红唇缓缓勾起说:“大祭司三日后回来,刚好赶上燕兰渝为我准备的选妃春宴。你要不要好好看看思凡剑是什么样的,看看能不能回忆起什么。”   夏青:“…………”   他到底当初书楼为什么要多嘴跟楼观雪哔哔一句他做的梦!!!   他闭了下眼,阴恻恻警告他:“滚。闭嘴。”   见鬼的阿难剑主。   他光是听到这两个词,就觉得排斥和……难过。 第29章 浮屠塔(四)   四月初, 春宴,皇宫灯火通明。   御花园内酒宴铺陈,金粉浮香。   楼阁湖面华灯初上, 星火接连成海。马车依次停在宫门前, 整个陵光城的贵女此刻齐聚一堂。珠钗罗翠、衣香鬓影。笑声混合着胭脂香, 把偏寒的夜色渡上暧昧迷离。一殿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夏青作为楼观雪的“挡箭牌”,再烦别人的注视, 终究还是要见人的,不得不出席。   夏青在上朝时见过文武百官,却没见过他们的女儿。   可现在有了机会, 也完全没心情看。   虽然楼观雪并没有对他的仪容做什么要求,但毕竟要正大光明见人, 夏青出门前还是默默自己动手抓了几下头发。   而他弄顺头发的时候,楼观雪就再旁边似笑非笑看着, 并且戏谑问道,要不要我帮忙给你绾发束冠。   夏青头也没抬,叫他闭嘴。   只是他到底笨手笨脚,于是现在在外人眼中,还是那副随意的样子。穿着件略显宽大的灰袍,手里拿着骨笛,心情不好,冷着脸不说话。   对比他的随意, 楼观雪可谓是盛装。   少年帝王玉冠挽起乌发, 深色黑袍典雅华贵, 袍摆上银纹勾绘着鹤翎。散漫坐在高座上, 就和传闻里一样, 神秘莫测,令人捉摸不透喜怒。   宫宴上不少人在暗中打量夏青。见过他的样貌后,又偷偷收回去,心想陛下会宠幸的人,果然与众不同。   只是这个少年和陛下的相处模式怎么那么怪呢——居然全程都是陛下在笑着逗他说话?!   陵光高门世家的女子都自持身份,虽不至于像御花园那些一样上赶着献殷勤,可是秋水盈盈的媚眼和含羞带怯的目光,还是接连不断往上面飘。   夏青如坐针毡。   他不想理那些视线,就垂眸装模作样喝水,眼睫覆下,一口一口,想表现的从从容容毫不在意。   楼观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笑非笑说:“别喝了,见底了。”   夏青:“……”靠。   他憋气,直接将手里的空杯放到桌子上,咚,声响清脆。   旁边的张善差点吓得背过气。   这这这这,您这再得宠也不能这样放肆吧?   楼观雪从堆叠的袖中伸出手腕,姿势优雅为他斟满酒,无奈笑道:“见底再倒不就行了?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他修长如玉的手将酒杯递给夏青,漆黑的眼眸里带着笑意,声音温柔又宠溺。   “……”   来自台下的视线更为致命了。   夏青恨不得转身就跑,但他只能忍住,抿唇、拿过酒杯。   在靠近的一刻,夏青低声吐槽:“你是真的厉害,演什么都像真的一样。”   果然,五岁就演技不俗,长大更是炉火纯青。   楼观雪不说话,等夏青开始喝水,才淡淡开口道:“你也不错啊。”   夏青浅褐色的眼眸奇怪看他。   楼观雪轻笑一声道:“这恃宠而骄的样子,我都分不清真假。”   夏青::“……”   这破地他是待不下去了!   春宴上现在是一个官员献宝的环节,献的是梁国皇宫寻得的名画,传闻是已故寒月夫人的真迹。   寒月夫人一直是活在民间风月里的传奇,能让梁国国王拱手相让十座城市的绝色美人,却没人知道她从何处来,只知道她的出现让很多男人疯狂。   画上是通天之海。   苍白的天空,朦胧的海雾,仙山若隐若现,尽头一条黑线,似深渊万倾。水墨丹青寥寥几笔,却似乎把通天海的广袤神秘勾勒得清清楚楚。   官员开始讲起这幅画的来历。   夏青只看了一眼画,就走了。   楼观雪撑着下巴,目送他离开,什么都没说。   台下官员贵女面面相觑,警铃大作,陛下果真被这个少年迷得神魂颠倒!   燕兰渝并没有出席春宴。   同样没出席的还有摄政王。   摄政王忙着寻觅神医救治燕穆,借口养病多日不曾上朝。   而燕兰渝则是亲亲和和温温柔柔,说道:“阿雪选自己中意的,哀家绝不插手”。   夏青出面让楼观雪表演了一番怎么个“被他迷得七荤八素”后,便溜了。最后一杯酒,真喝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着火,气的。   拿着骨笛出来纯粹是又忘改旧毛病。而骨笛已然安详,躺在他手里,学会放弃挣扎,反正他主人也不会管它呜呜呜呜。   脂粉熏得他脸热,夏青走在御花园里吹了好一会儿冷风才稍稍冷静下来。   谁料绕过假山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风流倜傥,调子还怪欠揍的。   “你不想去就不去呗,拉着我在这陪你干什么。你去跟你爹说啊,三叔还能一顶轿子把你抬进宫不成?何况把你抬进宫,陛下收不收都不一定。你现在这生怕被选中的样子,也是够搞笑的。”   “卫流光!你会不会说话!”   “叫六哥。”   “我这不是害怕吗。”少女磨了磨牙,最后还是选择服软,她扁嘴说:“我有意中人了。”   卫流光显然对她这些少女心事不感兴趣,扶着冠挥挥手:“哦,那你想你的意中人去吧,别拦着我去前殿大饱眼福。”   卫十六娘人要被这个不着调的堂哥气疯,跺脚娇嗔道:“六哥,你就帮帮我嘛!”   卫流光狐疑:“我怎么帮你啊?跟你换衣服,男扮女装替你去前殿?”   卫十六娘认真思考了一下:“……也不是不行。”   卫流光冷笑一声:“滚!我上次风月楼在陛下面前才差点丢了脑袋,今天不想为你送死。”   卫十六娘继续撒娇:“六哥!”   卫流光一敲折扇:“有话直说。”   卫十六娘:“那我直说了——今日春宴邀的全是女眷,皇宫内戒备森严,你能混进来,肯定是用了大伯的令牌吧。”   卫流光:“哟,你消息倒是灵通的很啊。”   卫十六娘也不藏着掖着了,开口道:“我今日和顾郎有约,这都快月上中天了,你把令牌借我一下。”   卫流光无语:“……卫家可真是百年才能出你这么一个不知羞耻的女儿。”   卫十六娘愤愤:“这话你最没资格说我!我只中意一个人,而你风流满陵光。”   卫流光从袖子里掏出令牌,丢给她:“那不叫风流,我只是中意很多人。”   卫十六娘接过令牌大喜,笑着提裙跑开。   卫流光摆脱这个不太熟的堂妹,翻个白眼转身,他心里惦记着刚瞥到的吴家小姐,结果回头就跟撞鬼似的看到拿着骨笛面无表情的夏青。   他差点原地跳起来,看清人脸后,才虚惊一场擦冷汗。   “吓死我了!原来是你啊!”   卫流光今日偷偷进来,跟做贼似的,生怕被卫国公发现。   “吓成这怂样。”夏青翻个白眼:“你把令牌给了她,到时候怎么出去。”   卫流光折扇一开,笑起来:“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今晚入宫艰难,但是出宫却是容易。”   夏青古怪地瞥他一眼,皮笑肉不笑。   卫流光刚想跟他说自己天衣无缝的计划,结果突然又想到什么,脑子一激灵,“啪嗒”,扇子掉到了地上,人都炸了:“娘的!我怎么忘了!你是楼观雪的人啊!你他娘的不会回去吹枕边风吧!”   夏青咬牙切齿:“我是你爹!”   卫流光看他表情隐怒,这才稍稍放了下心,弯下身捡起扇子,打开扇风让自己冷静,同时不忘翻旧账:“不吹枕边风就好。夏青啊!你知不知道上次就因为你的欺骗,我差点被我爹打死?我爹本来就不满意我逛花楼,我还在逛花楼时遇到陛下。我回去直接跪在宗祠,命都没了半条!”   夏青心道,没让你跪金銮殿前就很好了。   他闷声不说话,拿着笛子越过他转身就想走。   卫流光折扇一收拦住他:“你要去哪儿啊。”   夏青:“回去睡觉。”   卫流光:“哦。”   卫流光在知道他和楼观雪的暧昧关系后,心再大也不敢去跟他做兄弟了。虽然他觉得他俩天生就该做朋友,但小命要紧,他还有那么多美人没见过呢,犯不着,犯不着。   卫流光理理衣服,跟夏青道别,心魂荡漾往前院走。   结果人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   他三叔卫太傅瞅见平日那最顽劣的闺女不见,居然气得直接带人出来找。   卫流光:……以前也没见三叔是这么个不沉稳的人啊???   卫太傅气急败坏:“这死丫头乱跑什么!不知道燕家那位太后早就注意到她了吗?!要是皇宫乱跑撞上燕兰渝,皮都给她扒下一层。去那边找,对,去那边。”   卫流光心虚地拿折扇挡住脸。   默默换了个偏僻的小道走。   这里竹林掩映,估计是宫女太监住的地方。   卫流光是想等他三叔走了再出去的,谁料一进去先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哭声,又娇又柔,抽抽噎噎。   他皱了下眉,卫六平日虽爱好美人,却并不喜欢太爱哭了,主要是她们哭的也不好看啊!   但这一次,他扇扇子只扇了一下,就被一股奇异的香吸引。   “什么味道。”   卫六一愣,拿着折扇就往深处走。   另一边夏青也没按照原路回寝殿。   他走了一段路,便被浮屠塔顶那诡异的光给吸引了。紫气东来,神威厚重,也不知道被关押的大妖有多恐怖。   当初三月五,浮屠塔全是妖异红光,如今邪光散了,显露出一种肃穆的冰冷来。   他站在楚国禁地的十里湘妃竹林外,拿着骨笛,抬头,浅褐色的眼眸映着高悬明月。   “你在看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的脚步声,有人带笑的声音传来,他的嗓音似乎是有温度的,干燥舒适,像是光落在山海间。   夏青握骨笛的手猛地一紧。   回过头,发现月色下站着一个一袭绛紫衣袍的青年。   青年长身玉立,乌发仅用一根木簪竖起,青丝随风。   “在看浮屠塔吗?”   他笑起来时,眼角会下弯成一个很好看的弧度,容颜清俊,眸色偏浅。   这位绛衣青年周身并没什么架子,说话的调子也让人非常舒服,平和又亲切,仿佛把他搁闹市,随便跟个卖鱼卖猪肉的小贩也能温柔聊起天来。   不是燕兰渝那种“笑里藏刀”的温柔,是正常人与熟人寒暄般的温柔。   只是越是正常,越不正常。   夏青愣住,突然想起,他问过楼观雪大祭司的名字。   大祭司凡名叫宋归尘。   用的剑叫思凡,人间俗名是归尘。   思凡,归尘。   字字与人间结缘。   懵懵懂懂中,夏青脑海突然浮现一个老者的声音,遥远又模糊,低哑沧桑,带着轻轻的叹息。   ——当初思凡剑给你大师兄,我就料到了。他这一生啊,注定要与红尘俗世纠缠不休,被羁绊牵累,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第30章 浮屠塔(五)   又来了。   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夏青握着笛, 站在竹林尽头,抬眸冷漠看着眼前出现的人。   其实夏青很少用冷漠的视线看一个陌生人。因为本来盯人看就够变态了,还用这种挑衅的目光, 他是嫌挨的打不够多吗!   所以大多时候他看人就像小时候坐在长满爬山虎的旧墙上那样,安静又不打扰。   只是见到这个人,他却下意识竖起防备。抿着唇, 脸色如霜。   宋归尘饶有兴趣看着他冷冰冰的脸。   这位楚国神秘的大祭司气质温和若君子, 可是唇角一扬便带了点爱捉弄人的感觉, 俯下身, 琥珀色的眼眸染着笑, 干净通明,语调逗弄:“啧,怎么是这副表情。我知道你不记得我, 可对陌生人也那么没礼貌吗?小时候不是这样啊。”   夏青紧握骨笛, 指关节隐约发白, 冷冷道:“我认识你吗?”   宋归尘又缓缓笑起来,他心情看起来不错,随口就道:“还真是不禁逗啊, 怪不得当年你师姐说……”   可他的话语又一下子卡住, 提到某个遥远的人, 藏在袖中的手微僵直,唇角稍稍拉平, 愣了很久,才重新笑起来。   凉风卷过竹海, 青叶簌簌浮动, 有几片飘落过他的肩头发上。   宋归尘眼里微微恍惚的光芒片刻又归于宁静。   他说:“小师弟, 一晃百年, 别来无恙。”   一晃百年,别来无恙。   夏青灵魂都仿佛这一刻剧烈震动了下,牵扯心头密密麻麻万千情绪。   太陌生了。他迷茫了片刻,强压下去,语调无任何起伏,说:“你认错了人。”   宋归尘笑笑:“错不了的,我怎么会认错呢。”他顿了顿:“你们谁我都不会认错。”   夏青不想和他呆在一块,转身就想走。   宋归尘视线落到他手里的骨笛上,挑了下眉:“这是楼观雪给你的吗?他居然连神骨都舍得给你。”   夏青一脸“关你什么事”的不爱搭理。   宋归尘似乎早就习惯跟这样的他打交道,不甚在意地笑了下,慢慢说:“我这次前往东洲去了一趟通天之海的尽头,在神宫废墟处重获阵眼,也找到了另一样东西。经世阁推演天命时说我故人来,我就猜到会是你。带过来,想着也算……物归原主。”   夏青止住步伐,浅褐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宋归尘低头看着他手里那根血光冲天的笛子,叹息说:“我还从来没见过你不拿剑的样子呢。”   夏青平静地问:“你要神神叨叨跟我废话多久。”   宋归尘笑说:“一百年没怎么和人交谈,所以今天话就多了点。”   他还是那种和和气气仿佛搁村口也能跟大娘们唠嗑一个下午的语气。   处处温和,处处融入凡俗。   夏青受不了他的视线,把骨笛塞进袖子里。   这下子两手就空了。   而宋归尘看着他空空的手,愣住,视线却更为沉默,也更为哀伤。“夏青……你……算了。”他嘴角笑意苦涩,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一声叹,他道:“我在废墟处找到了你的剑,此行归来匆忙,便将阿难剑放在了经世阁内。若你心急,我也可以今晚带你去。”   夏青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剑??”   宋归尘:“嗯。”   夏青不耐烦:“我有个屁的剑!我不喜欢用剑,而且我也不会用剑。”   宋归尘沉默地看着他,像个温柔的兄长,很久才安抚说:“没事,总会有一天重新喜欢上剑的。”   有毒。   夏青抓了下头发,觉得自己今天的冷漠和锋芒真的来的莫名其妙。   他真的很讨厌这个人吗?   也没有吧,反正不喜欢是真的。   可是这种不喜欢就跟他对傅长生的好奇一样,也很淡很细微,并不能过多牵扯他的情绪。   暗吐口气,夏青干脆自曝:“你真的认错人了。”他举起手腕上的舍利子,冷静说:“我现在都不是人,我就是一只鬼,要不要原地变身给你看。”   宋归尘失笑:“不用,我知道。”   夏青:“???”   这你都知道??   宋归尘说:“不喜欢剑那就不用吧,但你的东西总归是要还给你的。你要是哪天想通了,再重新拿起。”   夏青扯了下嘴角,非常大方地摆手:“不用不用,你找到就是你的。”   宋归尘认真看着他:“我修的是苍生道,天下除你之外,无人再能用阿难。”   夏青冷嘲热讽:“哇我好厉害。我那么厉害怎么现在活成这鬼样。”   宋归尘不说话了,很久笑了下,问他:“是啊,你那么厉害,怎么活成这样。”   夏青没话说了。   他觉得大祭司果然也不是个正常人。   百年前能下令把鲛族打为妖煞之族,世代为奴为畜,足以可见这个人多么心硬如石。   夏青说:“阿难剑你自己留着吧,反正我是不想要的。”   宋归尘:“要是师父听到你这话,估计能从九泉之下气得跳出来。”   夏青皱着眉:“你说的师父,是不是个说话总是上气不接下气,总喜欢拖着调子的老头。”   那个频繁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声音。   宋归尘想了想,笑道:“嗯,他老人家觉得这样说话比较有高人风度。”   夏青吐槽:“高人个屁,像半只脚快入土。”   宋归尘挑了下眉,喉咙里一句“没大没小”就要说出来,但又收了回去,唇角带着笑,怀念地点了下头:“的确。”   夏青说完又沉默了。   ……看来灵薇花勾起的幻觉就是那个小师弟的记忆了。夏青心里烦躁,系统到底让他变成了个什么玩意。他抓了下头发,却没有再理宋归尘,一个人转身往帝王寝殿走。走到一半,还不忘皱着眉,再次回头警告:“我不是你那个小师弟,你也不用专门找我还给我的剑了!那天下第一剑在我手里就是暴殄天物!”   宋归尘目送他离开,也没有再出声,衣袍翻飞,等夏青的背影消失后。他伸出手一片,由边缘泛黄的竹叶落入他掌心。   木簪之下青丝如瀑,年轻的大祭司立在浮屠塔的紫光中,垂眸,很久后摇头自顾自笑了。   “一百年过去了,性子还是那么拗,也永远在自己的事上缺根筋。”   “……居然痛苦到封闭自我,为什么当初还要那么做呢。”   他声音极轻散在风中,又抬头,看着紫光肃穆的浮屠塔,面无表情。   袖中的思凡剑嗡嗡响动。   宋归尘说:“别急,快了。”   “别急,快了。”   人鱼烛燃烧殆尽。   楼观雪面对夏青的催促,睫毛垂下,淡淡给出了这么四个字。   夏青是真的没想到,回寝中途居然还能撞上从春宴直接离开的楼观雪。   他刚和宋归尘打交道,心情很糟糕,脑袋还没转过来,人已经被楼观雪带着到了这里。   “这是什么地方?”   夏青左顾右盼,没想到楚国禁地附近,还有这么个古旧又典雅的书楼。   “千机楼。”   “嗯?千机楼,我怎么感觉听你说过这个名字?”   楼观雪对自己说过的话一清二楚,但对夏青的记性不置评价,漫不经心笑:“每年给我算有多少种死法的地方。”   夏青:“啊?”   他心里奇怪,但是本来就被宋归尘搞得心情抑郁,于是也就没多问。   千机楼顶有好几层厚重的书架,这里很久没人来,灰尘浮动在暗室熹微的烛光里,光影幻灭。   夏青好奇:“你就这么走了,春宴的人怎么?”   楼观雪举着人鱼烛,苍白的手指一一掠过书架上的书,声音冷淡:“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夏青:“……”果然是楼观雪会给出的答案。   这人什么时候在意过别人的看法。   夏青趴在桌上,睁眼看着楼观雪的侧脸。   墨发垂落脸侧,鼻梁如玉山,估计是在找东西,唇抿成一线。   黑袍鹤翎,广袖雪缎。漱冰濯雪,在暗室中湛若冰玉。   安静下来的楼观雪,好像本就是这样一个冷漠入骨的人。   夏青闷闷吐出一口气,揪了下头上的呆毛,才开口说:“我刚遇到了大祭司。”   其实这事在他看来也不是需要隐瞒的秘密。   楼观雪抽出一本书来,淡淡“嗯”了声。   夏青自顾自说:“我怀疑那团火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时,顺便也给我换了个灵魂。我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梦,都是另一个人的,是宋归尘小师弟的。”   楼观雪闻言轻笑一声,他拿着书转过来,从容坐到了夏青对面:“你还真是什么都跟我讲啊。”   胆子也真大。   夏青想了想,嘀咕:“因为也没人可以讲了啊。”   楼观雪似笑非笑:“嗯,你说,我听着。”   夏青握着骨笛,憋了半天还是决定说出来:“他说他这一次东洲之行,从神宫废墟处不仅找到了伏妖阵法的线索,还拿回了阿难剑。就之前我们听到的那个天下第一剑。哦当然这不是最离奇的,最离奇的是他要把阿难剑给我。”   夏青说这段话的时候,语气没什么起伏,可从表情能看出多崩溃。他手指戳着骨笛,嘴角微抽:“有病啊。就不怕我拿了他小师弟的阿难剑干坏事吗。”   楼观雪:“为什么你觉得你不会是他的师弟。”   夏青为这事想了一路后,慢吞吞给出个答案:“可能,这就是身为现代人的优越感。”   或许他内心深处就是觉得“这是一本狗血文”!   他站在上帝视角完全知晓剧情,是个非常牛批的存在,自己又受过优良的现代社会教育,不太可能真的属于这个世界……吧。   是这样吗。   夏青爱观察人,却不怎么会分析自己。绞尽脑汁半天,给出个非常符合的答案。   楼观雪被逗笑了:“你能说服你自己就好。”   夏青:“……”   能说服个屁。   算了,但就这样吧。   反正半年后就走,爱咋咋地。   楼观雪道:“他若给你阿难剑,你答应便是。”   夏青想也不想:“我不。”   楼观雪笑:“为什么?阿难剑会要了你命?”   夏青抿唇,胡扯:“这名字听着就不详。”   楼观雪嗤笑一声,道:“好,那我们就拒绝。”   夏青趴桌上换了个姿势,眼眸盯着他面前的书,不说自己的事,问他:“你来千机楼找什么。”   楼观雪从善如流:“最近得到一些消息,过来看看能不能查到血阵的线索。”   “血阵?”好熟悉?怎么感觉之前一定听过。   楼观雪好整以暇,勾唇:“没想起来吗?”   他眼皮上的那颗痣被微红的烛火染得带上了点邪光。   这颗痣落处极雅,不偏不倚。若是往后便成了泪痣显得过于妖异艳丽,往前则展现不出现在的韵味来。   夏青盯着他这颗痣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脑袋过电般,喃喃:“瑶珂?”   “嗯。”楼观雪道:“我查了很多书,包括当年被先祖当做战利品拿回来的神宫古籍,也没能找到这个血阵。多有意思,鲛族圣女用来苏醒神的血阵,居然是从人类手中学来的。”   语气无不讥讽。   夏青张口,疑惑道:“那你现在找到了吗?”   楼观雪撑着下巴,神色莫测:“没有。不在千机楼,估计就是在经世殿了。”   经世殿。   夏青愣住。   楼观雪讽刺一笑,语气淡若月色:“不过经世殿我懒得去。血阵的答案对我来说也不重要。”   那什么来说对你是重要的呢……   权利不重要。   财色不重要。   夏青怔怔盯着他,很久,突然鬼使神差问:“楼观雪,如果我说带你出宫,你会愿意吗?”   楼观雪抬眸看过来,眼若寒潭,平静道:“去哪儿?”   “啊?”夏青说完前一句就觉得自己有病,后面又被楼观雪的回答弄懵了——楼观雪没说同不同意,他居然问去哪儿?!   夏青想半天,丧气诚实道:“不知道。”   他连怎么带楼观雪出宫都不知道,更别提去哪儿了。   楼观雪皮肤是一种如珠似玉的白,听到夏青的回答,意料之中笑了声,本来是想重新不说话的,可是看着对面的少年,又改变了注意。   手指微压书页,他轻描淡写问:“夏青,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   夏青:“什么话?”   他说过那么多话,怎么可能每一句都记住。   楼观雪淡淡说:“你说没有父母,就是没有来处;没有未来,就是没有去处。实际上,来处去处不该被这么定义。”   夏青:“啊?”   桌上的骨笛这时睡醒了,神情地去靠近主人,楼观雪低声笑了下,修长苍白的手握住笛身。   那猩红的邪光仿佛透过皮肤与他的鲜血相融。   玉冠黑袍的少年帝王垂下眸,在千机楼灰暗的光影间,唇角勾起,声音平静说:“我一直觉得鲛人的冢很有意思,生之地,死之所,一生的开始和一生的结束都在同一个地方。或许这也算一种来去之处。”   “可我不是鲛。”   他抬眸,鲜红如沾血的唇角一点一点漫开笑意,靡艳若荒骨之花。   “当然,我现在也不算是人。”   话如惊雷落地。   夏青豁然抬头,眼眸瞪大。   他大脑空白,难以置信,可看着楼观雪的眉眼。   涌上喉间的话,却又慢慢咽了回去。   因为他在楼观雪身上感受到他从来没体会到过的……孤独?   一种楼观雪五岁在冷宫备受欺凌折辱,一个人艰难生长都没有的且不屑一顾的孤独。   很淡,却仿佛融入了灵魂深处。   夏青说不出话来。   高楼的风卷过千机,月凉如水,空气中的尘埃细微浮动。   楼观雪说:“你出障后问我,神有没有在我身上复苏,其实……我也不知道。”   他摸着拿着骨笛,轻笑一声。   “或许现在,我不属于十六州大陆,也不属于通天之海。”   楼观雪隔着烛火,语气冷静地像不是在评价自己:“我这样,才算没有来处和去处。”   “所以,去哪儿都是一样的。” 第31章 浮屠塔(六)   千机楼就在禁地外。   从窗外望去, 一眼能看到矗立在竹林尽头遥遥相对的摘星楼和浮屠塔。   月亮弯弯勾着摘星楼檐角的青铜铃。   冰冷的夜风从小窗吹入暗室,卷着灯火摇曳。   夏青看了楼观雪一眼,愣了愣,他从来都不擅长于安慰人, 听楼观雪说完这么一席话, 想了很久才说:“可我当初是为了安慰你才扯到来处去处的。实际上, 这并不是一个需要找到答案的问题。”   楼观雪支颐, 笑问:“嗯。就像活着也不需要理由对吗?”   夏青幽幽吐口气说:“对。”他慢吞吞道:“这其实是我看过的一本书里说的话。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   楼观雪笑了起来。   夏青斟酌用词说:“所以, 你大可开心一点。想不通的事就不需要去想了。”   楼观雪唇角的笑依旧没散, 却摇了下头, 声音很轻:“不行啊夏青。”   夏青愣住, 眼眸微有迷茫:“嗯?”   楼观雪在和他说话的过程中已经手指翻页, 一目十行看完了手上的书。   “有一件事, 我一定要找到答案。”   楼观雪的语气非常平静, 可是那种丝毫不遮掩的戾气却仿佛是从灵魂深处涌出。   锋芒毕露, 寒意入骨。   将他一直藏在慵懒散漫外的表象撕裂。   夏青人愣住了,呆坐在椅子上。   等回过神来, 刚想要开口。   楼观雪已经收了危险肃杀之意,缓慢勾起唇角,合上书, 开口:“乖,别问。你知道的,我不想回答的问题有一万种方式敷衍你。”   “……”夏青被他这话气到了,咬牙:“你也知道啊。”   每次都装的脾气特别好有问必答!实际上答得什么玩意?!   楼观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若有所思:“你好像很容易被我气到。”   夏青郁闷地抓了下头发:“是啊。”   楼观雪举着灯, 望了眼外面九重佛塔顶的紫光, 又收回来,漫不经心道:“那么为什么不走呢。”   夏青早就猜过楼观雪会问这个问题,当初风月楼就想好了答案,闷闷道:“因为不知道去哪儿。”   楼观雪挑眉:“嗯?”   夏青很实诚:“在你身边呆习惯了。反正这世界处处我都不熟,不如固定在一个地方。”   楼观雪眼眸安静望着他,很久,玩味地勾起唇角。似乎想说什么,手指点了下桌。   夏青和他相处久了看他样子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说,提前凶巴巴警告:“不知道该不该讲的话就别讲了。”   楼观雪颔首:“好。”   夏青转移话题:“你都说千机楼没有血阵相关的书了,那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楼观雪:“有关浮屠塔的。”   夏青皱了皱眉,有些奇怪嘀咕了声。   楼观雪撑着下巴,视线越过千机楼的窗,淡淡说:“人人都说浮屠塔里镇着大妖,可我小时候被人关进去过,在里面什么都没看到。”   夏青一怔,涩声问:“小时候?”   楼观雪看了他一眼,点了下头:“嗯,大概六岁的时候吧。我在里面被困了三天,一片黑暗,什么声音都没有。”   六岁。夏青现在才反应过来。   在障内小时候的楼观雪跑回去,拿刀终结了一切,把时间永远停在五岁的惊蛰夜。   可是现实中并没有,没有那场大火。五岁的楼观雪也没有遇见他。   他就一个人在冷宫,刚经历燕兰渝的奚落讽刺,用命和雪狼周旋搏斗,把尊严耻辱压抑入骨子里咬紧牙想活下去,却转身就被亲生母亲告知,他是作为容器被生下来的,活着的意义是为了死。   “楼观雪……”   夏青心猛地一悸,不由自主喊出声。   楼观雪继续说:“浮屠塔内很安静,我在饿得快要死的时候,才听到了一点声音。也可能是幻觉……我听到了海涛声。我还听到了,宫殿坍塌和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楼观雪说到这便沉默了,眼睫垂下,遮住幽冷的眸光。   六岁那年,浮屠塔内。   在寂静得能把人逼疯的黑暗里,濒死的最后一刻,他耳边听到的居然是大海遥远的声响。   涛与浪敲击回旋,风从深渊之底呼啸而出。   宫殿倾颓,石柱崩塌,世界都在毁灭粉碎,伴随各种尖叫、奔逃和哭泣。   摧枯拉朽,轰轰烈烈。   而天地颠覆,一切快要沦为废墟时,那道清脆的落地声,成为他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最后一丝宁静,使他如火灼烧的灵魂也静下来。   紧接着,他闻到了灵薇花的冷冽的香。   身体往下坠,看到苍凉而温柔的蔚蓝花海绽放在皑皑荒冢上……   夏青沉默了会儿,哑声问:“后来呢。”   楼观雪回神,淡淡道:“后来我被瑶珂找到,带了出去,发了三天三夜的烧。”   夏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时,一个老妪警惕尖锐的声音从楼梯下穿来:“谁在上面?!谁!给我滚下来!”   紧接着她提裙匆忙往上跑的脚步声砰砰响起。   千机楼和经世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戒备森严,外人不得擅自闯入。   夏青有些混乱的大脑被这一声冷呵喊的清醒,却突然诡异地有了种心虚感,抬眼去看楼观雪。   楼观雪本来神色冷淡,可捕捉到他的目光,却忽然朝他眨了下眼。   他将书放回架上,站起来俯身将蜡烛吹灭,便在黑暗中抓住了夏青的手。   “干什么?”夏青愣住。   楼观雪手指抵上他的唇,笑道:“嘘,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   夏青一脸疑惑:“你还怕被发现?”   楼观雪:“你不怕你心虚什么?”   夏青:“……”我心虚你偷跑出来被抓到和我在这鬼混,然后我的名声又要变差了!!!   他不说话,被楼观雪带着到了千机楼一处书架与墙相贴的角落里。   “千机楼是皇家禁地!无论你是谁!赶快给我滚出来!”   提灯走进来的老妪一身黑袍,头发花白、神情肃穆。   她的眼神冰冷犀利,厉声呵斥,一看在宫中积威已久的角色。   夏青和楼观雪靠的很近,手腕还被他握着,身躯靠着墙壁,一时间大脑有些懵逼,压根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出来!”老妪拿着灯走近。   这气氛过于诡异,夏青大气都不敢出了。   楼观雪握着他的手指,垂眸,漫不经心玩起了他腕上的舍利子,珠子转来转去,冰冷辗压过皮肤。   夏青在黑暗中瞪他一眼,想要收回手。   可是楼观雪却只是低头,笑着,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压着他的唇,在他耳边轻声说:“别被发现,现在暂时还不能让燕兰渝发现我藏有异心。”   他们挨得很近,楼观雪耳侧垂下的发似乎落到他的肩上,冰凉似一捧雪。   夏青不自在的往后靠。   这个地方非常隐蔽,老妪在书架间来来回回走,拿灯找了半天,也没看见人后才沉下脸,自言自语:“老鼠?千机楼居然有了老鼠?”   可她还是不放心,认认真真看了一遍,疑神疑鬼半天,确定没人后才转身离开。   等下楼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夏青才缓过气来,第一件事就是抽回自己的手。   “人走了。”   楼观雪从容松开手。   夏青吐槽:“你居然还在意燕兰渝?那你就不怕追究你从春宴上跑出来的事吗。”   楼观雪道:“春宴又不止这一晚,她不会急于这一时的。”   夏青:“???”   合着之后他也要这么出来给楼观雪当挡箭牌?!   楼观雪道:“替我选妃的事,燕兰渝不会罢休的。”   夏青问出盘旋很久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她那么执意要你留下子嗣。”   楼观雪顿了顿,也没隐瞒道:“要是没了楚国皇室,明年惊蛰遭殃的就是卫燕吴三家。”   夏青愣住。   借着漫过楼梯的月光,夏青跟在楼观雪后面,往下走问道:“所以,其实你在惊蛰受的那些折磨是在代三家受过?”   楼观雪说:“不算。楼家本就是受诅咒最深的血脉。”   夏青:“诅咒又是什么?”   楼观雪想了想,笑出声:“你的问题可真多。”   夏青心思电转:“是通天之海上神的诅咒吗。”   楼观雪淡淡嗯了声。   出了千机楼,是一条安静狭窄的小径,在两面爬满藤蔓的墙间。   他们需要避开宫人和巡逻的侍卫,只能从这走。   夏青后知后觉,理出了前因后果:“所以说当年都是楚国先祖自作自受,明明是自己犯了禁忌惹了神怒,被下诅咒,却倒打一耙说是鲛族带来的不幸。”   “那照这么说,浮屠塔内关着也不该是大妖?我看根本没什么妖,楚国皇宫最大的邪煞就是人的贪婪。”   “可如果不是妖,那里面关着的会是什么?哦也可能是妖。”他自问自答,陷入思考里:“妖是神创造的,给楚国降下的惩罚。”   楼观雪笑了一声,没有给出评价:“你既然那么聪明,为什么就从来没想过问我一个问题。”   夏青思绪被打断还有点不爽,就很快因为楼观雪的话陷入了更深的疑惑里,困惑抬头:“什么问题?”   楼观雪手拿着骨笛,黑袍翻飞,上面的殷鹤翎染着冰寒月光。   他视线垂下,似笑非笑:“你还没发现吗。其实我并不忌惮燕兰渝。”   夏青愣住,没发现吗……早发现了。   从他在早朝上直接不给摄政王脸色,在风月楼射出的那一箭开始,就发现了。   楼观雪说:“我并不需要什么挡箭牌。”   “在大祭司失败前,燕兰渝根本不会鱼死网破,和我撕破脸,逼我做任何事。甚至连选妃我都可以拒绝。”   夏青愣住,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所以他被耍了。   楼观雪说:“我问了你为什么不走,其实你也该问我的。”   “问我。”他手中的骨笛,轻轻挑起夏青的下巴,眼眸深邃冰冷,淡淡说:“为什么留下你。” 第32章 灯宴(一)   “?”   夏青还从来没遇到过逼着人问问题的。   为什么留下他, 难道不是因为赶不走吗?   他一开始就是以一个阴魂不散的恶鬼形象出现在楼观雪身边的啊。   这什么破问题。   不过他们今晚聊天的氛围还算融洽,夏青默默把嘲讽的话咽下去,浅褐色的眼眸奇怪看他一眼, 很乖地点头, 慢吞吞问道:“哦, 为什么?”   楼观雪将他的每个表情收入眼中, 眼眸在月色下晦暗莫测。   很久后,轻笑了一下, 骨笛收回袖中,懒洋洋给出了个回答:“可能因为留下你比较好玩吧。”   好玩个屁。   夏青已经不再会被这种话气到了, 面无表情, 当耳边风。   楼观雪想了想,漫不经心道:“夏青, 你是真的觉得自己是鬼魂,就可以什么都不怕吗?”   夏青拨弄下腕上的舍利子:“我没那么蠢。”   楼观雪:“嗯?”   夏青:“你会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谁知道有没有一种让我魂飞魄散的。”   楼观雪愣了片刻, 心思电转,缓慢笑起来:“所以, 你是笃定我不会动你?”   夏青一愣,手指摩擦着红绳边缘,片刻后有些烦躁:“你有完没完。到底我们两个谁的问题多?”   楼观雪盯着看了他会儿,唇角似笑非笑, 慢条斯理、温温柔柔道:“你下次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可以不说话的。我不会逼你, 别生气。”   这低声像是哄他的语气直接让夏青头皮炸了。   靠。   楼观雪这人绝了!   他加快步伐往前走, 不想再搭理他。   春宴中途陛下离开, 留下文武百官和高门贵女们面面相觑, 心中忐忑,却都不敢吱声。   静心殿那边,燕兰渝果然也没什么表示,还是那副温柔婉静的样子,靠着凤榻,喝了盏茶,轻声细语。   “观雪中途离开,可是春宴上都没有喜欢的?”她放下茶盏,笑:“不过你这孩子从小就和别人不同,生于皇宫,见惯了世族的大家闺秀,怕是早就对这类心生厌烦,喜欢一些性子比较与众不同的女子。”   她笑容灿烂恬静:“那么多年,也没见你身边多个人。前些日子听说你带回来一个少年,怎么不带过来给母后看看呢。”   楼观雪轻描淡写:“他不想出来。”   燕兰渝笑意丝毫未减:“这样啊,看来还是个怕生的孩子了。张公公说他是你从民间带来的,看来哀家前句话说的没错,比起书香门第养出的娇娇女,在市井民间或许更合你心意。”   楼观雪等着她后面的话。   燕兰渝话锋一转:“刚好大祭司回来,带来了伏妖大阵的消息,解决了困扰楚国百年的难题,也算是一件盛事,不若下令整个陵光城,普天同庆如何?”   她说:“届时夜市开放,仿上元佳节,燃灯表佛,登楼祭祀。紫陌大街必定人来人往,赏灯多是妙龄少女,你在其间,也可挑选一二。”   楼观雪:“太后安排便是。”   燕兰渝点了点头,笑起来,在檀香烛火里轻声说:“你也年过十五,该把延续楼家血脉的事放心上了。大祭司说他还在炼阵,作法需要等上一月,希望到时候立后之事也能一起进行,也算是我大楚双喜临门了。”   皇家春宴没有选出合适的人选,燕兰渝不急,干脆直接将它扩大成为整个天下的盛事。消息透漏下去,整个陵光城内的男男女女一时间炸开了锅,街头巷尾关于陛下选妃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甚至盖过了近段时间云集陵光的修士的风头。   “这么说,灯宴那日,我们在紫陌大街有机会一睹陛下风采了?!”   茶楼酒肆此类话题讨论不休。   “久闻陵光珠玉之名!这次终于可以看个清楚了!”   “哈哈哈我怕你是没命看清楚。”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那么多人都在看呢!陛下还能纡尊降贵专门找出我杀了不成?”   “啧,我倒是对陛下风月楼带走的那个少年更为好奇。”   “我也好奇,听说还引得卫家六郎魂不守舍,估计不必死去的璇珈差。”   “啧啧啧,不知是怎样的的人间绝色。”   卫家六郎最近确实魂不守舍,却不是为了陛下身边的那位“人间绝色”。   他上次皇宫出来后,就人跟丢了魂一样。   卫十六娘过来还令牌时,被他那副样子给惊到了。   就见卫流光坐在国公府院子中心的亭子里,没骨头似的靠着,折扇放石桌上,眼神飘忽,坐那思考人生。   卫十六娘手指转着令牌,步履轻盈走到了他面前:“卫六?卫六!”她喊了一声见没把人喊回神,一时间拔高声音,拿着令牌在他面前使劲晃了晃,嗔道:“卫六!你想什么呢你,我那么大个人你都没看到?”   卫流光抬眸,轻飘飘看了她一眼,精神不好,恹恹地摆手:“找你的野男人去,别来烦你堂哥。”   卫十六娘古灵精怪地一笑,提裙坐下,在他对面捧腮,捏着嗓子甜甜道:“我不,找什么野男人啊。天下哪个男人能比我六哥更重要?”   卫流光被她的矫揉造作弄得鸡皮疙瘩起一身,不过他在家里却对几个堂弟堂妹都不错,所以也没发火。瞥她一眼,冷嘲热讽:“上次你要求我男扮女装,替你去见楼观雪的时候可不是那么说的。”   “那不是你自己提出来的馊主意吗?何况你也没去啊?哦,那天你在皇宫内,没被大伯逮到吧。”   卫十六娘难得有了点良心,心虚地问道。   卫流光没再搭理她,目光飘来飘去,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卫六!”卫十六娘是卫家最小的嫡女,卫太傅的掌上明珠。自幼也是千娇百宠长大的,于是难免有些娇横。见卫六没理她,干脆直接俯身,拽着他的头发逼他回神。   “卫六,我关心你呢!你这什么态度?”   卫流光痛得龇牙咧嘴,从这个目无兄长的小丫头片子手中把自己的头发拽过来,没好气:“没大没小,你还真是被三叔宠的无法无天了!”   卫十六娘收回手,笑嘻嘻:“谁叫你不理我。”   卫流光从刚才的思绪里回身,而后突然问道:“卫念笙,要是有一天你没人宠了会变成什么样?”   卫十六娘眨着无辜的眼:“你是说你吗?”她甜甜地笑:“你不宠我,我还有我爹,我还有顾郎,没有那一天的。”   卫流光拿起折扇,气得直扇风,冷笑:“你就那么自信?你六哥我厮混民间什么事没见过!说不定你嫁给你的顾郎马上遇上一个恶毒婆婆,你又是这么个娇生惯养招人厌的破脾气。到时婆婆不喜,丈夫厌倦,每天只能苦着脸坐府宅门口给你的顾郎招小妾。”   卫十六娘:“……”   卫十六娘气得张牙舞爪:“卫流光你要死啊啊啊啊!!”   卫流光继续欠欠地:“然后那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卫家也管不到,你只能一个人在闺房哭断气。”   卫十六娘:“你给我闭嘴啊啊啊!”   卫流光一收折扇,忽然正正坐好,问道:“所以,卫念笙,你要是有一天什么都没了,你会怎样。”   卫十六娘瞪他,冷冷说:“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你先告诉我,你刚才在想什么?”   卫流光听到这个问题,神色又飘忽了。他上下唇抿了抿,随后轻声说:“我在皇宫里遇到了一个人,他在哭,哭得我很难受……”   难受得心都在抽痛。   卫十六娘点点头:“哦。原来你是看上了不该看上的人啊。”   卫流光气急败坏,捏紧扇子:“什么叫不该看上。”   卫十六娘随手拿起桌上的瓜子:“不然呢,皇宫内不都是陛下的人吗?你总不会看上一个太监吧。”   卫流光:“……”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卫流光冷着脸:“好了我说完了。你快回答我,你要是什么都没了,会怎样。”   那晚他为了躲避他三叔,闯入了一个偏僻的房屋内,却见到了一个与记忆中救下他的女人有七分相似的少年。   少年哭了很久。   卫流光听那个少年难过委屈又无助的声音,心都揪了起来,密密麻麻抽搐般痛。他一个从来风流博幸的情场浪子,被哭得居然也有了几分难过。   少年的皮肤很嫩,穿着绿色太监袍,跟青青翠翠的笋一样。   从他的哭声里,卫六得知少年以前是梁国最受宠的小皇子,现如今国破家亡,直接沦落成最卑贱的下人,娇嫩的手上都布满伤痕冻疮。   少年说他什么都没了。   一夜之间从众星捧月万千宠爱的小皇子,沦为任人宰割肆意践踏的小太监。   他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可以相信的人,也没有一个愿意关心他的人。   他什么都没有了。   卫流光今天看着娇蛮任性的卫念笙,不由自主想,那个小少年以前是不是也是这样的肆意张扬,无忧无虑。   这么一想他就更心痛了。   卫十六娘说话算话,似乎也认真思考了会儿,才慢慢道:“我们是堂兄妹,我要是什么都没了,你估计也好不到哪去吧。”   “你在陵光横行霸道那么久,不知道有多少仇人,估计落魄后上门寻仇的人多得很,加上现在还看上了陛下的人,好惨啊卫六。天天挨打,还要为情所伤。”   “……”   卫流光气得无语:“……我是问你没人宠了会怎么样!不是我!”   卫十六娘也被他气得无语:“我能怎么样啊!没人宠就没人宠呗!我还能上赶着找人过来吗?!没人宠就自己找乐子啊。”   卫十六娘冷静下来:“所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绝对每天苦着脸坐门口给顾郎召完小妾后,就搬凳子到你那里去嗑瓜子看笑话。”   说着,她还给卫六演示了一下,把瓜子咬得清清脆脆。   “哦,像这样。”   卫流光:“………………”   他是想从卫念笙嘴里得出“那应该是很惨吧”“可能我就不活了”之类的答案,然后确信自己的脑补,更加心疼那个小少年。   结果卫念笙这人答得什么玩意儿!!!   “滚滚滚,我看着你就来气。”他把人赶走。   卫念笙嘻嘻一笑,抱着瓜子溜了,下亭外石阶时,裙裾上绣着的细细花泛着金光,华灿富贵。她步伐一顿,忽然又笑着回过头来:“不过六哥,顾郎说要跟我一生一世一双人,所以我一辈子都没那么惨的机会了。”   卫流光面沉如水。   她在卫六要把折扇丢过来前,马上乖巧地开口:“当然了,我说这话也不是为了激你,陛下的女人你还是别肖想了。听说太后娘娘为陛下择妃,决定在三日后陵光城举办灯宴,到时候紫陌大街人山人海,你可以去另寻佳人。”   卫流光手指不由自主攥紧了折扇,而后低头,似乎还能感受到那种不受控制的心脏跳动的感觉,他声音很轻,散在风中:“不,这次和以前都不一样。”   卫十六娘被他这副情种样子膈应得够呛,嗑了颗瓜子翻白眼:“没事,等大伯知道了,就和以前一样了。”   和以前一样,以你跪在宗祠痛哭流涕认错为结尾。   在老国公面前,她堂哥就是个毛还没长全的小屁孩。   卫流光:“……”   他想反驳,但确实。   听卫念笙一说他爹,他脑袋里就啥也不敢想了,心疼都顾不上了。   他爹真是个老匹夫!!!瞧把他吓成什么样!!! 第33章 灯宴(二)   夏青听到灯宴的时候, 正在找一个东西,嘴里咬着刚吃一半的糖葫芦,用左手翻来翻去, 说:“那到时候陵光城不是很热闹?你们会放烟花吗?名字叫灯宴, 会不会晚上一条街都挂满了花灯啊,花市灯如昼, 这么一想居然还挺好看。”   楼观雪没有回答他, 只是问道:“你在找什么?”   夏青左手拿下嘴里的糖葫芦, 郁闷说:“找我的花灯啊,听你说灯宴我就想起了它。我记得上次我就塞这边的,现在怎么找不到了。”他又把糖葫芦塞嘴里, 俯下身,以一个特别不方便且别扭的姿势,用左手往里面探:“我再找找。”   楼观雪看了会儿,淡淡道:“你的右手是断了吗?”   “……”靠。   夏青这才反应过来,他现在那么吃力。是因为右手现在拿着那根骨笛——又忘记放开了!!   他默默把笛子丢桌上,然后弯下身, 两只手一起翻箱倒柜。   不一会儿就从暗柜的角落里找到了那盏灵薇花灯。   夏青长呼口气:“原来在这啊。”   楼观雪垂眸:“你很喜欢这只笛子?”   夏青拨弄着花芯,闻言嗤笑一声,翻个白眼:“喜欢个屁,只会见风使舵吃软怕硬,我喜欢它干什么?”   “!!”   骨笛气得直接滚到了楼观雪那边。   楼观雪笑一声:“那你怎么握住它就不舍得放开手。”   夏青头也不抬:“这只是我个人的习惯, 跟我喜不喜欢它没关系。”   楼观雪顿了会儿, 才用一种戏谑的语调懒懒说:“那你的个人习惯真多, 又是喜欢乱盯人, 又是拿了东西不放手。”   夏青:“……”   楼观雪支着下巴, 忽然想到什么, 微笑:“夏青,你不会以前是个贼吧?”   夏青:“…………”   我他妈……   他直接气得头顶冒烟。   楼观雪分析:“盯人其实是在物色猎物,偷了东西马上死不放手。”他朝夏青眨眼睛:“有道理吗?”   “没有!滚!”   夏青把糖葫芦咬得清脆响,拿出签子,想了想夏青还是觉得不解气,冷冰冰说:“哦,那按这推论,我觉得你上辈子是个仙女。不食人间烟火,对别人没有一点好奇心,金枝玉叶,事多洁癖,甚至喜怒也不是能按常人思路猜测。你说是吧仙女。”   仙女没说对不对,别过头,闷声笑起来。   夏青深呼口气,告诉自己不和疯子讲道理,埋头去搞他的花灯了。   后面晚上夏青实在闲得慌,打算出去溜笛透气,拽着别扭不情愿的骨笛,把点亮的灵薇花灯坠在它尖端,用红绳又绕了几圈,准备出门装鬼吓人。   不过他装鬼没吓到别人,反倒觉得自己见鬼了。   夏青又遇到温皎!   这什么不解之缘??   皇宫一个偏僻的角落。   温皎苍白着小脸站在一边,细嫩的手指紧拽着袖子,支支吾吾回一个管事太监的话。   管事太监挑眉问:“药真是这个侍卫私下给你的。”   温皎神色惶恐,唇瓣颤抖:“对,他私下给我的,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   管事太监有了些年纪,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他一会儿,半晌后不阴不阳道:“咱家看不出来,那侍卫居然还是个爱走后门的。”   温皎被这饱含侮辱的话一激,眼眶又红了。但他心里怕的很,低下头也不敢反驳。   他上次过来找傅长生要草蚂蚱,刚好金叶子没了,便想顺手带些值钱的玩意去孝敬白荷姑姑,结果误打误撞让他从草席下面翻出了一看就是出自御药房的上好青玉膏。   他心中大喜,以为这是傅长生专门为他准备的,便理所应当拿走了。   反正长生哥哥入宫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连命都可以为为他不要,这根本不算什么。   谁料草蚂蚱刚交给白荷姑姑,就被告知,那根本不是陛下的心爱之物,只是陛下身边那个少年随手丢的。   白荷姑姑知晓真相后,气得将草蚂蚱捏成一团,喝了好几壶茶,还坐在那里恨恨不休:“太后一直让我留心那个少年。可我要是能接触到陛下宠在身边的人,我又何苦还带着身边这些货色往上爬?!”   温皎就在室内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回去后哭了好久好久。   结果祸不单行,跟他住一块的小太监见他伤口好的那么快,趁他出门不注意从他柜子里翻出了青玉膏,小人得志叫嚷着给管事太监告状,说他偷东西。   毕竟这青玉膏价值连城,天家专属,陵光寻常的贵族都没资格使用,他一个小太监哪来的。   温皎百口莫辩,又急又委屈。   在管事太监冷着脸要把他拉下去打板子前,怕极了就把傅长生供了出来。   还把人都带了过来。   “他,他就在里面,你们问他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温皎哭得抽抽搭搭。   管事太监轻飘飘看他一眼,拂尘一挥,带人进去。   夏青在不远处看着,一时间出神地想,温皎是真的很爱哭啊。   见他四次,每次都是眼眶通红泪水涟涟的。   他现在还没分化成纯鲛吧,不然按照他这哭法,真的能把自己哭瞎……   夏青对傅长生的奇怪感都很淡,对温皎就更谈不上什么喜怒了。只是拿着骨笛提着灯,在道路尽头看了会儿,他把灯往上提了一提,视线又落到了温皎眉心的那颗红痣上。   血红色,邪煞妖媚,仿佛一个细开的伤口。   夏青几不可见皱了下眉。   他宽大的灰色衣袍猎猎随风,真像深宫游荡的鬼一样。   “把他给我带出去!”   太监尖锐的声音响起。   不一会儿,几个小太监从一间破落的房屋内把傅长生架了出来。   傅长生不能暴露武功,便没有反抗,随他们出来。他见一群太监急匆匆闯进门来抓他,马上心中千思百转,假设了各种可能,分析自己近日所做的一切。   哪句话、哪个动作错了,又或是接触了什么人暴露了自己。   可是都没找到答案,他心细如发,又在这楚国皇宫如履薄冰、事事小心,不可能蠢到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的把柄。甚至连这间房,他也暗中布下机关,如果自己不在,只有温皎能进来。   那会是谁呢?   他镇定自若问道:“公公,可否告知我抓我的理由?”   太监向来对正常男子都有一种扭曲的恶毒,闻言立刻尖酸冷笑:“你还敢问咱家理由?不知道偷东西可是皇宫大罪?你这个不知死活的还是偷的青玉膏,死罪难逃!”   “青玉膏?”傅长生微微一愣,手指不由自主蜷了一下。   等他走出去,看到在月色下哭得眼角通红的温皎时。   傅长生愣住,如冷水当头泼下,脸色苍白。他缓缓低下头,心中无声讥笑自己,想那么复杂干什么呢……   “温皎,是他吗?”   管事太监命人压着傅长生跪下。   温皎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身躯颤抖如飘零的落叶,声音怯懦:“是,是他,公公,是他给我的青玉膏,不关我的事。”   管事太监严肃道:“傅长生,温皎说的话,你可认?”   夜风卷过地上的落叶,稀疏的星光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长。   傅长生扶开眼前垂落的发,跪在地上抬头去看他的殿下。   温皎红着眼,甚至还有些焦急看向他,仿佛在催促他赶紧认罪。   傅长生感觉喉咙间全是鲜血的味道。灵魂不断往下沉往下沉,沉入深海,沉入永远逃不脱的禁锢里,永无天日,却全是他咎由自取。   他手捏的发白,短促地笑了下,最后哑声说:“是,我认。”   温皎舒口气,吸吸通红的小鼻子,刚才哭得那么难受,现在才缓过来打了个哭嗝。   管事太监听他认罪,冷声:“带下去!交给内务府处置!”   另外两个押着他的太监年纪小,刚被净身,对傅长生这样的男人心思便更为憎恶。其中一个正是揭发温皎的人,面色扭曲。   他下巴尖的仿佛能戳伤人,走在宫道上,无不恶毒出言嘲讽:“偷来了这么好的东西都给温皎,傅侍卫还真是对温皎用情至深啊。”   傅长生面无表情,他沉默寡言时,那种久在战场养出的肃杀冰冷总叫人瘆得慌。   小太监脸色更为扭曲——不过一个阶下囚,傅长生他凭什么!   他早就看不爽温皎,本来以为这次能弄死他,谁料居然有人上赶着替罪!真他娘的倒霉!   小太监心里的恶气如毒蛇盘旋,很久之后,他笑起来,轻声说:“我一直有一个问题特别好奇。傅侍卫,就温皎这随随便便做点事马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身体,在床上真的能让你尽兴吗?怕不是你动几下,他就委屈得不行了吧。”   他旁边的人也哈哈哈笑出声来。满是嘲意暧昧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像蛇的信子。   傅长生充耳不闻。   小太监更不爽了,非要把傅长生男人的尊严践踏在泥地里才好消身体残缺带来的扭曲。   “哦也不对,傅侍卫那么宠他,定然是不舍得温皎委屈的。”他换了语气,声音更轻也更恶毒:“说不定,是傅侍卫在下面呢。温皎跟我说,你为他死都愿意,这么一条好狗,撅着屁股给主——啊!”   一粒石头从远处飞过来,直接打得他牙齿都快掉下一颗。   “啊啊啊啊——”小太监捂着嘴巴,痛得半蹲到了地上。   在前方的管事太监立马反应过来,阴恻恻地质问出声:“谁?!”   灰袍少年手握骨笛,从小道尽头走了出来。冰蓝花灯照着他的神色,若剑锋寒霜。   夏青本来想掉头就走,结果好家伙!   主角受和他的深情忠犬真是不会让他失望啊!!!   这是什么痴情不悔放下尊严为你顶罪的戏。   他真是听得人都傻了。   绝。   又荒唐又无语。   夏青烦躁的不行,抓头发,想走却走不了。   他幽幽吐口气,等内心的躁郁散了,才重新看向那个老太监,开口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夏青以一个局外人身份看别人的事时,其实很少会插手,尤其是情爱方面的。   就像梦中老人所言。   苦海滔滔业孽自招。   人世间,贪嗔痴怨不外如是。   枷锁欲念都是自己吐丝结成的茧。   好比现在,与温皎的所有纠缠,是傅长生自己招来的业孽,心甘情愿吞下的絮果。   ——不过为什么要让他遇到!!   夏青又暴躁起来。揪着骨笛上的红线。   他看不下去傅长生那种卑贱的态度。   不是心疼,更多的是一种违和感。   他也不知道违和在哪里!   又找不出一个关于自己的答案后,夏青选择和以前一样忽略过去。   “什么青玉膏?”   夏青心平气和开口。   管事太监没见过他,也能猜的出来他是谁。   这估计就是陛下养在寝殿的少年了。   他愣了愣后,眼中大喜,马上换了副脸色,带上了讨好的笑意谄媚道:“回公子的话,这贼人偷了御药房的专门供给皇室的青玉膏,奴才正带着他去内务府受罚呢。”   夏青继续心平气和,脾气很好:“傅长生,我给你的令牌你是弄丢了吗?就这么任人污蔑?”   一直低着头装死不说话的温皎,在夏青说这句话后忽然身体一僵,猛地抬头,眼眸望向了傅长生,内心突然涌出一丝惶恐,愣着喊了声:“长生哥哥……”   夏青扯了嘴角,对自己说:算了,就这样吧,最后一次。   下次别没事皇宫乱逛,绕着温皎傅长生走。   真是求求了。   他除了张善外,还第一次那么怕过两个人。   张善是纯粹满脑子龌龊思想,谁冲他笑他就要把那人送上他的床,给夏青吓出了心理阴影。   而这两人……傅长生这人有毒,惹不起惹不起。   傅长生心中苦笑。他丝毫不为他人奚落羞辱所动,可被这个少年撞到如此窘迫的情况,却奇异地泛起一些难堪。   他握紧拳头,甚至不敢去看少年冷静的浅褐色眼眸……觉得自己在他那里不该是这么一个样子。   他抿唇,声音沙哑:“我没丢。”他从袖中拿出那块令牌,摊开在伤痕累累的手中间,解释道:“我说这是陛下的东西,他们也不会信。”   夏青:“哦。”   他对管事太监认真道:“令牌其实是我给他的,青玉膏是他去御药房太医给的。不是偷的,可以放人了吗。”   管事太监满脑子巴结讨好他,堆着一脸褶子笑成花:“当然当然,有公子您为他作证,我们也不敢乱冤枉人。”   夏青轻声道:“谢谢。”   “哎哟,公子这是折煞老奴了。”   管事太监在夏青这里露了脸卖了个好,神清气爽,一挥拂尘,呵斥道:“还不快放了傅侍卫!”   “是是。”   几人手忙脚乱地给傅长生松绑。   被石子砸中的小太监捂着嘴,人也吓得哆嗦,哭都顾不上了——谁能想到傅长生一个低等侍卫能和陛下身边的人有关系呢!   他瑟瑟发抖,生怕夏青处置他。   不过好在这位陛下身边的小公子一刻不愿在这里多待,表情跟见鬼似的,帮傅长生证明清白后转身就走。   但没走两步,夏青又想起什么,退了回来到傅长生面前,想了想直接道:“上次就有句话想说了,当时觉得没必要,现在看来很有必要。”   “傅长生,你要是想活下去的话,离开温皎。”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都没看旁边摇摇欲坠的温皎一眼,语气平静。   温皎迟早有一天会把傅长生害死,这是夏青确定的。   而傅长生完全有能力走,不需要任何人帮忙,关键看他自己想不想得通。   傅长生盯着少年的眼眸,耳边静静淌过他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率先感受到的情绪是好笑。   有一种自己家毛还没长全的弟弟,突然有一天一板一眼来操心他的事的感觉。   可是这种感觉马上被冷风吹散。   牵扯身体密密麻麻的痛,傅长生眼中也浮现一丝迷茫,想到自己做的那些事……他和夏青,到底清醒的是谁呢。   保护温皎几乎成亡国后被他写入灵魂的一件事。   出于恩。   出于忠。   或许也出于说不出道不明的很多情感。   他知道温皎在看他,用一种震惊的、惶恐的的的视线。甚至或许在轻声喊他“长生哥哥”,语气前所未有的害怕。   但是对上夏青干净的视线,心里的束缚抽丝剥茧,傅长生一点一点笑起来:“好。”   夏青看他一眼,没说话,转身走了。   管事太监带着人离开。   很快这处偏僻的地方只有温皎和傅长生两个人。   温皎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冲过去,精致的脸上眼睛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难以置信:“不,长生哥哥,你刚刚说什么,长生哥哥,你刚刚说什么。”   傅长生现在依旧不能面对他的眼泪,但是早不会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了,他垂眸轻声问:“殿下,您拿了我的东西,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温皎满脑子都是他那一个“好”字,眼泪断线般从眼眶里涌出,不顾礼节冲上去抱住他,整个人差点哭的抽过气去:“对不起长生哥哥,皎皎知道错了,长生哥哥对不起,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真的好害怕,我在这个楚国皇宫只有你了。要是你不在,我也活不下去的。”   傅长生心中平静地想,我的殿下,你怎么可能活不下去呢。   你那么怕痛又那么怕苦。   但他没有说这话,他只是几乎已经养成本能地安慰他,轻声哄道:“殿下,不会的。没有谁离开谁会活不下去。”   温皎彻底崩溃了:“是那个少年吗?你就是因为他就不要我的吗?你喜欢上了他?”   傅长生闭了下眼,这话刺耳至极,他心中也骤然升起了一股火,他一下子推开温皎站起来,很认真也很冷漠地说:“殿下,我不喜欢男人。”   温皎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被他推到地上,一下子捂脸失声痛哭:“凭什么?他凭什么?”   早在听闻陛下从风月楼带回来一个少年将他宠上天后,妒火便已经在他内心熊熊燃烧,甚至有一种自己的东西被人霸占的怨恨感。在听到白荷的话后,更是嫉妒把理智也焚烧殆尽。   温皎哭声沙哑:“凭什么?他凭什么?凭什么得到陛下的宠爱后,还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傅长生冷眼看他发疯,却轻声说:“凭他人很好,比殿下好一点。”   “人很好?”温皎轻声重复,抬起头,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就因为他给你令牌让你去拿药,就因为他今天出面帮你说话吗?”   温皎轻声说:“可是长生哥哥,这些权利全是陛下给他啊,如果没有陛下他什么都不是。他不过是仗着陛下宠爱,对你施加一些小恩小惠而已。长生哥哥……就这样,你就愿意为了他放弃我吗?”   温皎感觉漫天的委屈把自己淹没,哭成了泪人:“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坏,遇到什么都只会哭,吃不得苦也受不了委屈。可是长生哥哥,这不能怪我啊……”   他跪在地上,嘴唇颤抖:“我的父皇母后,从小到大都没教过我怎么去讨好他人,怎么去受苦受累。他们千娇百宠把我养大,把我养成这样。我能怎么办啊,我也改不了。你们不能在从来没教过我这些后,又逼着我去做这些。你也不能把我宠成这样后,又不要我。”   “而你拿我和他比——”温皎骤然泪水更为剧烈,撕心裂肺吼出来:“——他都没有经历过我经历过的一切!他凭什么跟我比!”   “我以前也不是这样的……我以前也帮过很多人。当我还是梁国九皇子的时候,好多人也夸我心善,夸我宽容大量的。”他不停地用袖子擦眼泪,带着哭腔:“要是现在我是他,我得到陛下的宠爱,我不用再看那些阉狗的脸色。我也会救你的啊,我还会请最好的太医专门为你疗伤。”   “他凭什么用那种视线看我!他都没经历过我经历过的一切!他凭什么。”   越说越委屈,越说越愤怒,温皎声声泣血。   其实夏青的视线根本没怎么落到他身上,人群中扫过时,也只是短暂停顿了片刻。   但就是这片刻足以叫温皎整个人疯狂。   干净的,一尘不染的。   没有轻蔑,没有嫌恶。   那个少年就一副见鬼似的神情看他们,忙着走人。但越是正是这样,越让温皎心如火烧。   温皎呼吸颤抖起来:“他凭什么这样看我?要是有一天陛下不再宠幸他了,要是有一天他过着我的日子——像我一样朝不保夕悬着脑袋在皇宫做事,每天被人呼来喝去嘲讽凌辱,每天要看别人脸色经营算计才能吃顿饱的,他还能这样吗,还能这样保持着他的善良吗?”   温皎手指颤抖指着自己,泪如雨下:“他要是像我一样日日命悬一线!每天被迫与无数恶人周旋!他又能比我好到哪里去!”   他抬头,通红的眼眶望向傅长生。   他觉得天底下最倒霉的人就是自己了,他只是想过上好日子而已,他又做错了什么?   如果他拥有这个少年所拥有的一切,他绝对比这个少年做得更好。   更加善良,也更加光明磊落。   衣食无忧的时候,施些小恩小惠,又是什么难事呢!   温皎觉得傅长生就是一时间脑子不清醒。   可他说完这些话,对上傅长生的视线时,却愣住,整个人如处十月寒冬。   傅长生一直没说话,站在月色下,眼神安静得很,可却像是要穿过皮肤血肉,把他的灵魂一一看个干干净净。   很久,傅长生轻声笑了下。   “殿下,你根本不懂我在说什么。”   傅长生一字一句,很轻很冷漠地说:“殿下,就算你们现在身份互换,让他经历你经历的一切,你什么都不用经历。他也会做的比你好。”   来之莫名的信任,却无比坚定。   傅长生又看了温皎一眼,看着他被眼泪洗刷后干净纯澈的眼眸。   心中讽刺,的确纯澈啊,自私到了极致,也会衍生出这种纯澈来。   他的九皇子从来不傻。   做事或许蠢,可是脑袋从来不傻,思路多么清晰,句句有理有据。   温皎表情苍白脆弱,神色慌乱,只能哑声喊:“长生哥哥……”   傅长生转身就走:“殿下,以后别来找我了!”   “长生哥哥!”温皎骤然起身,冲过去,却被拒在门外。   他愣了很久,活生生要哭断气去。   不行,不行,不可以……   温皎这一刻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叫绝望,他靠着门扉,委屈又无助的一声声喊着长生哥哥,却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声。   温皎一直哭,在擦眼泪的时候,手指摸到眼睫突然愣住。   他一下子回忆起来,当初御书房内,他试图勾引陛下差点被杀死时,出自本能的反应。   幻瞳。   对……幻瞳。   温皎很久后,小声说:“好,长生哥哥,我以后不来找你了。你出来见我一面好吗?”   骨笛熟读人间话本,看戏也看的特别快乐,还有些不满夏青为什么要那么快走。   夏青跟吃了屎一样难受,他回寝殿,给自己灌了好几口茶才冷静下来。   不行这事他不能憋着!   夏青说:“傅长生真的是脑子进水。”   楼观雪微笑:“你又去见他了。”   夏青又喝了口水:“何止,我还又见到了温皎。”   楼观雪看他一眼,漠然道:“我不想听。”   夏青:“……”   哦,他自己憋着去吧。   楼观雪抬眸,眼睫若蝶,突然开口:“你天天在我面前提傅长生,是想我去见他一面吗。”   夏青:“???”哪有天天提?   夏青:“算了吧。”   你过去就是三个人的修罗场了,病娇皇帝,忠犬将军,娇气包。真的有够牛批,反正他是见了就绕道。   楼观雪笑起来:“那你是很想我去见温皎了?”   夏青:“……也不是。”   “嗯。”楼观雪低头,重新做自己的事,拿笔在宣纸上写着扭曲奇异的文字,更像是画符。   他道:“那以后晚上别出去了。”   夏青对这倒是没异议:“放心,我不出去了,你逼我出去我都不出去。”   他在楼观雪身边坐下,把灵薇花灯从骨笛上扯下来,这次放了个明显的位置,方便自己找。   后续夏青又玩了会儿九连环,眼皮打架后,才道:“算了,我先睡了,你记得给我关灯。”   他依旧不愿意上床跟楼观雪一起睡,也已经习惯了趴着的姿势。   等他睡后。   楼观雪伸出手指,面无表情拨弄了下花灯的灯芯,长睫下眼眸晦暗。   在灯宴举行之前,夏青又见了摄政王一次。燕穆十有八九是救不回来了,摄政王跟老了二十岁一样,恨意让脸色扭曲,望向楼观雪的视线,杀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除去摄政王,某一日,夏青还见到了宋归尘。   幸好宋归尘也没真给他送剑来。   那天下着雨,夏青在无聊地拿刀削木头。   “不走吗?”宋归尘刚从静心殿出来,一袭紫衫,黑发木簪,笑得温和通透。   夏青:“下着雨呢。”   宋归尘想了想,失笑:“忘了,你现在需要撑伞。”   夏青:“?”合着我以前是个下雨不打伞的傻逼?   宋归尘道法高深,根本不需要避雨,自然也不会带伞,他就陪夏青在亭子里坐着。   外面大雨模糊世界,雾茫茫映照灰色天幕。   夏青扯了下嘴角,对于楼观雪的隐藏敌人还是选择避而远之,看也没看他,抱着雕好的木头,直接头也不回走进雨中跑了。   剩宋归尘在亭子里,无奈哂笑。   夏青淋了雨。   然后发烧了。   “………………”   !!!   他真是没脾气。   发烧是楼观雪给他诊出来了。   在楼观雪冰凉的手贴上额头时,夏青在趴着睡觉。   随后衣料簌簌,他感觉整个人被楼观雪抱到了床上。   靠近后,那种荒芜冷冽的香就更加真切。   他烧得浑浑噩噩,居然也没反抗。   他身体以前很好的,虽然每次总忘带伞,但也没生过几次病。   结果来这个世界第一次淋雨就病了,也真是造孽。   伴随那遥远孤寂的香。   夏青混沌的大脑又像是被雨滴驱散白雾,那些断断续续,光怪陆离的梦又续上了。   续上次,那句他怎么也听不清的话。   “把剑交给你之前,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还是那个喜欢拖着调子讲话半死不活的师父。   说这句话时,语气带了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严肃。   山风和海浪在天地间,齐齐呼啸。   “什么事啊。”   另一道声音稍显稚嫩,奇怪地问。   师父说:“从此,无论生死,剑不离手。”   “啊?”   师父:“接过剑,就不能放下剑知道吗?”   男孩懵了:“剑不离手是什么意思,吃饭睡觉也不能放下吗?”   老者:“不能。”   男孩喋喋不休:“那我下雨打伞呢?我被安排扫地呢?还有我蹲茅厕怎么办?我只有两只手啊。”   老者被他的问题问得直翻白眼:“自己想办法!”   男孩支支吾吾,憋半天,还是没忍住说:“那我娶媳妇怎么办啊师父!我洞房花烛也要拿着剑吗。”   老者人都气笑了,伸出手去捏他的脸:“毛还没长齐,想的倒是远。”继而凶巴巴道:“不能!洞房花烛也不能!”   男孩嘀咕吐槽:“……这怎么可能啊。”   老者轻声说话的时候,便缥缈遥远似仙人,他说:“没有什么不可能。刚开始是会不习惯,但是你现在还小,时日还长。一年不习惯,那就三年,三年不够,那就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百年,总能习惯的。”   “我将阿难剑交给你,就只要求你这一件事。”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放下剑,知道吗?”   男孩明显就是找茬,非多嘴问一句。   “那放下剑会怎样?”   老者气急败坏:“不会怎样,但会被我打!!”   “……哦。” 第34章 灯宴(三)   然后他也就真的从幼年, 握剑再不离手。   刚开始磕磕绊绊,每天和阿难剑两看生厌,吃饭穿衣都在骂骂咧咧, 却碍于师父的淫威不得不拿着。   可到后面, 三年,五年,十年,日复一日。   这却成了一种习惯,如同呼吸一样。   有一次出海历练, 生死关头遇到风暴,他落入海中遭受袭击,手腕被咬得鲜血淋淋, 九死一生回到蓬莱,痛到昏迷也没把剑放下。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日光轻柔的午后。   厢房里都是草药的清苦味, 有人坐在他旁边, 衣裙是殷红石榴色,俯身却都是药的清淡苦涩。   梦中的视角只能看见她腰间坠下的枯叶子,由红绳串起, 与富贵绝伦的金丝银线相映衬。   少女声音遥远模糊说:“我就知道一到三月,海上的鲛人又要发疯。”   “好在鲛人一族获得了神赠与的强大力量, 却也永远失去了自由, 不得离开通天之海。否则以他们这残暴凶狠的天性, 出世必将为祸人间。”   “真不知道宋归尘怎么想的, 现在这个时节让你出海, 我回去一定要骂他一顿。”   想了想, 她又沉默很久, 揉了揉眼角,声音极轻。   “……还有你,怎么脾气那么犟,到死都不肯放下剑,何必呢。”   这个人应该是师姐。   夏青做了太多有关这位蓬莱小师弟的梦,已经能够大概推断出来每个人的身份。   他淋雨后生了场大病,脑袋被烧得昏昏沉沉。   但在梦里,夏青却仿佛感受不到那种冰火交加的难受,安静看着师姐腰间坠下的那片叶子。   看它灰败枯老,脉络错综复杂,在浮动尘埃的金光中摇摇晃晃。   甚至有点想伸出手去碰碰它。   师姐叹息一声,数落完大师兄又开始数落师父。   “在我们几人中,师父对你要求总是稀奇古怪。每天坐在礁石上看天看海发呆就当作修行?我觉得老头在把你当傻子教。”   他似乎也能代入那个小师弟的心情。   小师弟深以为然,冷漠想:没错,那老头就是在坑他。   后面,云海呼啸,窗明几净温馨舒适的厢房消失在渺渺云烟里。   剧痛铺天盖地袭来。   夏青大脑被灼烧的感觉越发重了,仿佛一把刀在恶狠狠穿刺翻搅,灵魂不断下沉。   砰!   他耳边听到了各种巨大的声响。   哭喊和尖叫撕心裂肺。   石柱崩塌,墙壁粉碎,万事万物灰飞烟灭。   他好像受了很重的伤,左手的经脉被挑断,奉承师命来到某个地方,跌跌撞撞闯进去,却刚好见世界崩塌的最后一刻。   天地倾圮,深海崩析,整个神宫都在四裂下坠。   乱石齐飞,他体力不支,跪下来以剑支撑身躯。   海水逆流翻涌,画面混乱昏暗。他视野被血雾模糊,抬眸,却对上殿中央……一双极黑极寒的眼。   如蒙昧未出世的明珠,绽放在浓稠的鲜血里。   太痛了……   后面的事夏青再也记不起来了。   恍恍惚惚隐约有灵薇花的香,荒凉冷冽,轻而易举勾起他所有的难过。   就像现在,夏青也是闻着那种香醒来的。   醒来后他发了很久的呆。   他烧退了,身上倒也不难受,就是很累很疲惫。   浅褐色的眼眸盯着寝宫顶部那颗偌大的明珠,愣愣地出神。   夏青大脑很模糊,他大概趴着睡太久第一次睡床上,骨子里的懒散就被唤了起来。   不想动弹,也不想思考,只想发呆。   “不舍得放开吗?”   这时楼观雪淡淡的嗓音在旁边响起。   “?”   楼观雪在说什么。   夏青慢吞吞眨了下眼,有些不明所以。   “手。”   楼观雪简明扼要。   夏青才低头,才瞪大眼,见鬼地发现——自己居然一直抓住楼观雪的手?!!   靠。   一下子他整个人都精神了,猛地松开,然后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楼观雪坐在床边,慢条斯理收回了手,疑惑看他一眼:“你是又做噩梦了吗?”   “我……”夏青愣住,这一次难得的不想跟他说清楚。或者说,他不想重复梦到的经历。   一开口嗓子就干得厉害,感官回来他才觉得特别渴,喉咙烧得厉害。夏青抓了下头发,而后慢吞吞跟楼观雪说:“我……我想喝水。”   寝宫内瞬间陷入沉默。   楼观雪漆黑的眼眸冷冷看他几秒,随后才起身,衣袍掠过玉殿,到桌案边给他倒了一杯水过来。   等楼观雪把注满清水的杯子递到夏青面前,夏青才反应过来他刚刚干了什么——他在命令楼观雪???   ???   于是这一杯水他喝得真是一脸匪夷所思。   甚至有点佩服刚才的自己。   “还要吗?”   楼观雪唇角勾起,懒懒问道。   夏青已经缓解了不少干渴,乖乖地摇头。   楼观雪修长的手指接过杯子,意味深长说:“那饿了吗,要不要孤再喂你吃点东西?”   夏青吐槽:“……你真小气。”不就一杯水吗,至于那么阴阳怪气。   楼观雪玉冠卸下,黑发如瀑,明显是要就寝的样子。   他微笑道:“可以。我照顾了你一天一夜,你就这么报答我的。”   夏青愣住,先开口:“一天一夜?我睡了那么久?”   “你说呢。”   楼观雪神色淡漠抬起手。   夏青睡觉迷迷糊糊抓的是他的几根手指,用力到上面都留下了些痕迹。   夏青:“…………”他真是无颜面对自己的杰作,憋半天,只能憋出一句:“谢谢。”   楼观雪又低头看了他一眼,慢慢说:“夏青,我还没这么伺候过人呢。”   夏青尴尬得不行,只能转移话题:“所以你一天一夜没休息吗?那现在赶紧睡吧。我去帮你处理奏折。”将功补过,将功补过,虽然他知道楼观雪根本就不在意奏折!但他还是要给自己找点事做!   他急忙要从床上下去,结果脚已经麻了,踩在地上根本不稳。加上睡久了腰酸背痛,甚至后脑勺那种沉重感还没消散。   于是夏青刚落地,便两眼一黑往前栽去。   栽到了楼观雪那边,腰被一只手揽住。   华贵的衣料冰凉,他的怀抱也清冷近雪。   “……”夏青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   楼观雪搂着他,似乎也是愣了几秒,随后才低笑了好几声。   笑罢,他伸出一根手指慢慢抬起僵硬的下巴,眼中的笑意很浅,浅的仿佛根本没有,眼皮处的痣神秘又妖冶。   他轻轻说:“这是什么?投怀送抱吗?”   夏青人都要死掉了,首先反应是用手背贴上自己的额头,有气无力:“你就当我烧坏了脑子吧。”   楼观雪垂眸,嗤笑说:“那你烧得不轻啊。”   夏青憋屈:“是啊。”   他规规矩矩地站好,用手臂揉了下眼,不过头重脚轻、浑浑噩噩,看起来就没怎么恢复好。   楼观雪收回视线:“不用折腾了,躺回去吧。我不想再照顾你。”   夏青:“……哦好。”   于是事情发展到后面,夏青第一次清醒地睡到了楼观雪的床上。   他躺下,盯着上面发呆。   幸好床很大,他可以默默滚到角落里。   只是属于楼观雪的气息却还是如影随形,笼罩全身,渗入每寸皮肤。   夏青想自己也是烧糊涂了,居然再开始回想自己抓着楼观雪的手时是什么感觉。   楼观雪的手养尊处优,骨节分明,却冷得很。   抓在手里,估计就跟握了块冷玉一样吧。   这个念头占据脑海,让他翻来覆去,想着想着,又转过身,眼眸掠过一丝迷茫来。   陛下虽然懒得处理国事,却依旧日理万机,上了床也没有立刻入睡,懒散靠着,手里把玩着一个小巧的黑色方块盒子,盒子周围泛着层血光给他指尖渡上色。   夏青就盯着他的手看,像是要看出一朵花来。   楼观雪漫不经心对盒子拆拆解解,突然一下子合上盒子机关,啪嗒一声,转过头来:“好看吗?”   他是俯身看着的夏青。   夏青从来还没从这个角度看过他,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少年帝王的容颜冰冷神秘,寝衣如雪,黑发落到了枕上。   这不是好看不好看的问题……   夏青盯着他眼皮上的那颗痣,鬼使神差地问出一句:“楼观雪,我可以摸一下你那颗痣吗?”   “……”   “……”   哦。果然,发烧使人降智。   他半辈子的丑都在今晚出尽了!   “别理我。我、我今天真的有病。”   夏青气急败坏,率先崩溃自首。   楼观雪把小盒子放到一旁,语气平静:“你对它很感兴趣?”   夏青:“……算是吧。”   或者说,他就是突然对楼观雪这个人,有了很深的好奇。   楼观雪盯着他片刻,意味不明笑了下,眉宇间已经有了丝倦意,缓缓闭上了眼,随意道:“摸吧。”   “??!!!!”   夏青人都傻了。   这还能同意?   烧坏脑子的是他还是楼观雪?   还是说他俩今天一起犯病??   虽然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夏青还是高兴起来。不过他很快神色又变得严肃,从床上爬着坐起,和楼观雪面对面。   以一种几乎是凝重的表情,屏住呼吸,轻轻的伸出指尖,去碰了下那一颗落在眼皮处的痣。   像是蜻蜓点水。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么暧昧的姿势,夏青心里却安静得不像话,目光也是干净而宁和。   他手指还落在那颗靠近眼尾的痣上,忽然感觉楼观雪睫毛微动。   夏青一愣,慌乱想要移开手指。   却被突然楼观雪伸出手,强硬握住了手腕。   冰冷,不容挣脱。   天壁上的夜明珠散发皎皎清辉。   寝殿寂寥又空旷。   楼观雪睁开眼,眼睫如蝴蝶振翅,漆黑的眼眸望向他,深不可测。   夏青就维持着一个手指落到他眼上方的姿势,被他牢牢握住手腕,面对面坐在床上,强制视线交错。   这一刻,他耳边轰隆隆作响。   像是又回到了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天地崩离。   又像,摘星楼内第一次……春雷乍动。 第35章 灯宴(四)   夏青感觉手都要被他捏痛了。   “你……”他神情错愕, 却不知道后面该说什么。   少年坐在床上,灰色的衣袍和长发一同散落,手腕细而脆弱, 浅褐色的眼眸满是迷茫。   楼观雪望如他净若风烟的眼中,神情在光影里捉摸不透。   很久, 手指稍微摩挲了下,轻笑一声。放开, 淡淡道:“摸完了吗?睡吧。”   沉默蔓延空中。   若是搁以前夏青一定是非要问个清楚说上几句,但现在他心情奇怪又复杂,收回手,低下头也不想说话了。   闷闷躺下,翻个身背对着楼观雪。本来大病初愈, 身体就虚弱,现在更是大脑混混沌沌, 盯着空气发了会儿呆, 他便闭上眼重新陷入了睡眠。   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 楼观雪已经去上朝了。   夏青走下床,一个人到寝殿外四处寻觅,而后找了一根长度和粗细合适的木头, 抱回去, 坐到桌边, 用匕首开始削皮。   他决定先削一把木剑。   先循循渐进吧,关于自己的那么多问题,总不能一直堆着。   削到一半, 夏青突然发现这个寝殿之内, 所有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是他带来的。   楼观雪身为楚国帝王, 生于皇宫, 却没有在这里留下一丝痕迹。   他翻阅过的书从来不做笔记;写过画过的东西最后都烧成灰烬。   真的好神奇。   三日后。   灯宴效仿的是上元佳节。   入了夜,整个陵光城琼楼玉宇全都挂上了灯笼。   花灯在屋角檐下次第燃起,广厦万千接连成线成海,汇成一片灯火通明不夜天。   其中尤以紫陌大街为盛,这条皇城最为繁华宽广的大街,纵横南北,跨好几条河。   莲灯顺着河流飘向远方,桥上花灯照夜如昼。街道上男男女女皆着春装,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既然是为了庆祝大祭司归来,自然也是要按照礼数行事,需燃灯表佛,登楼祭祀。   祭祀是皇帝要做的事,楼观雪上去的时候,夏青不能跟,刚好他也不想跟,便离开人群,一个人拿着那盏灵薇花灯溜了。   他发现他虽然很讨厌灵薇花的香,可是对这种花却还是很喜欢的。   没什么原因——好看。   他在路上并没有吸引什么人的注意力,毕竟穿的灰扑扑又披头散发,看起来就是个穷酸鬼,没人会愿意暗中去看他长什么样。   紫陌大街有一处热闹的很,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着。   夏青凑近才发现,这是一个珍宝阁举办的猜灯谜的比赛   “你要去试试吗!”   他正看着,突然肩膀上搭上一只手。   夏青偏头,就对上卫小公子唇红齿白的笑脸。   卫流光今天明显是精心打扮过,发冠得一丝不苟,手里的折扇也换了把新的,十分风流潇洒。   夏青吐槽:“我怎么在哪都能遇到你?”   卫流光打开折扇,想也不想答道:“说明我们俩有缘啊。”他又眨眼道:“现在陛下在祭祀,那些玩意儿又长又无聊,没半个时辰搞不定,要不要小爷我带你到处玩玩?”   夏青看他一眼,说道:“不要。”   卫流光眼眸疑惑:“为什么?你不是最喜欢看热闹吗?”   夏青:“……”他到底是怎么表现出这一点的?!!   夏青深呼口气,一字一句森寒说:“不,我不喜欢。”   卫流光点点头,一收折扇:“好吧。但你不喜欢热闹我喜欢啊!你就陪陪我嘛!”   卫小公子撒娇卖乖求饶的手段第一晚夏青就见识过的。   然而夏青不吃他这套,拿着自己花灯往后退一步,翻白眼:“你上次不是见我跟见鬼似的吗?今天就不怕了?”   卫流光唇角一挑,眉眼便是暧昧风流的味道:“这不是陛下今晚不在吗。”   “……”夏青一个“滚”字就要说出口前,卫流光先惊讶地“咦”了声,目光落到了他手里的灯上。   “这是灵薇花?”他非常自来熟地伸出手,拨弄了下纸做的花瓣。   这一颗鲛珠换来的镇店之宝还是有些与众不同的,灯芯被夏青换了好几次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依旧冰蓝纯净,亭亭而立。   卫流光盯着看了会儿,嘀咕说:“做的还真像。”   夏青藏入袖中:“你见过?”   卫流光说:“我肯定见过啊,不过一般都在画里。”   夏青惊讶:“画里?你不是连纯鲛都见过不少吗?”见灵薇花对卫流光来说,并不算难事吧。   卫流光翻个白眼,道:“你以为灵薇花是普通的花啊。”   “?”   夏青只在楼观雪的障里看过一次灵薇花,对这实在没有什么发言权。他开口:“你说说。”   卫流光道:“灵薇花要等鲛人的尸体彻底腐烂后,才会在白骨上长出来一朵,而且它存于这世上的时间非常短,可能你一眨眼它就没了。”   夏青愣住,难以置信反问:“时间非常短?”   “对啊。”卫流光想了想,给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它是边长边散的。就当着你的面,生出来,然后死去。”   “以前有人爱好古怪,想要养殖一朵灵薇花,甚至拖人专门运来了通天海的水,将鲛人尸体泡在水中,只是也没有用,灵薇花照样散了个干干净净。”卫六不无遗憾地说:“这花啊,根本留不住。”   夏青手指抓着花灯的柄,愣了很久。   原来灵薇花……是边长边散的吗?所以,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一朵完整的灵薇花?   那怪不得他那次醒来后去闻楼观雪身上的问道,楼观雪会笑问“你见过灵薇花?”   怪不得这花长得那么好看,可是他在陵光城内却没见过真实的一朵,而楼观雪也从来没提过此事。   留不住的花。   夏青轻轻地皱了下眉。   卫流光说上瘾了,继续道:“我还听说灵薇花也是有香味的,是一种诡异能致幻的迷香。但我在陵光城从小活到大,都没看完整清楚过它长什么样,更别提闻到它有什么香了。你说那些话本上画的花,是文人虚构还是真的有人见过它完整的样子啊?”   夏青低头看着静静燃着的花灯。   花瓣冰蓝,一片一片形状锋利,如细薄的刀,堆叠在一起,却形成一种诡异的冷冽之美。   夏青道:“应该是有人见过它完整的样子吧?”   卫流光顿时稀奇:“真有啊?怪事。如果陵光都养不出一朵灵薇花,那么放眼整个十六州,还有哪个地方有这能耐。”   夏青远离人群,和他边走边谈,就像是下意识的习惯讥讽说:“你就没想过通天之海吗。”   卫流光道:“通天之海也没有啊。我太公随先祖去过海的尽头,都到了神宫之内,也没见到过这玩意儿。”   夏青想了很久,慢吞吞说:“因为那并不是海的尽头。”   卫流光:“啊?”   夏青闭嘴不说话了。   他是真的没想到,原来他频繁接触的灵薇花,在世人眼中居然是存在传说里的东西?!!   他那么幸运牛批?!   放眼整个十六州大陆,甚至整片通天之海,都找不出一朵存活的灵薇花。   大概……全部都开在了冢上。   通天之海的尽头,不该是神宫,是魔渊万冢。   卫流光千方百计想从夏青手里把这个花灯骗过来,结果夏青软硬不吃,他只能悻悻摸摸鼻子,换了话题:“你知道燕穆快死了吗?”   夏青:“……啊?快死了?”   卫流光幸灾乐祸:“对啊,摄政王什么法子都用上了,还是救不回他的命。要我说啊,他这就是恶人有恶报。燕穆作威作福陵光这些年,奸杀抢掠干了个遍,手下不知道多少冤魂。我早就看他不爽了,如果不是怕老爷子打断我的腿,我都想取了他狗命。”   夏青一点都不关心这事:“哦。”   倏——   这时,一束烟花猛地炸开在空中,声势浩大。   璀璨绚烂,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分明。   紫陌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少男少女们瞬间都停下了脚步。   惊呼嬉笑声起,彻底点燃夜的氛围。   卫流光愣住:“怎么今年那么快?祭祀这就结束了?”   “祭祀结束了?”   夏青嘀咕一声,扭头就走,去找楼观雪。   “!!!”   卫流光见他这样,气得差点没捏坏扇子,恨铁不成钢嚷嚷:“你这是干嘛?离开陛下一会儿也不行?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若即若离,什么叫欲擒故纵!你这样粘人陛下很快就会对你失去兴趣的!到时候有的你哭的!”   夏青人都要炸。   我靠啊!卫流光你脑子不要可以丢掉!说的都是些什么傻逼玩意儿?!   他心情也没比卫流光好哪里去。   袖子里的木剑一下子就拿了出来,抵着卫流光的嘴。他隐忍住打人的欲望,咬牙切齿说:“卫流光,你再多说一句,我弄死你!”   卫流光突然愣住,在逆流的人群里安静盯着他。   烟花爆炸和人言人语像是潮水远去。   灯火流烟映照在少年褐色的眼眸里,蹿着一簇火,鲜明生动。   卫流光现在应该害怕的。   但是诡异的,他用一种懵逼地状态对夏青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吧,你拿剑对着我的姿势我居然还挺熟悉。”   夏青:“……”   卫流光又慢吞吞道:“我突然后悔没小时候学剑了,人人都说我是剑术天才来着,但是好累啊,我不想受苦。我要是练了剑,肯定能和你打一架。还能由得你这么欺负我?”   当然,他说完就拿着折扇悄悄挪开夏青的剑,贪生怕死、娇生惯养,头也不回溜了。   夏青把木剑收回去,没再理这个神神叨叨的傻逼,他往祭祀楼走。   等赶到时,忽然发现周围的氛围有些不对劲,祭祀结束,燕兰渝选择回宫,文武百官、太监宫女也都退场。   但楼观雪没下来。   祭祀楼下守候的侍卫也没离开。   可是这些侍卫,一个个给夏青的感觉都不详。每个人,身上都仿佛带着杀意。 第36章 灯宴(五)   祭祀所在的琉璃塔位于陵光城正中心, 夏青快步往上,到达顶楼时,却只见空无一人。   他愣住, 从顶楼往回走,遇到一个关门灭灯的老人, 便问道:“陛下现在是回宫了吗?”   老人举起油灯,眯着眼看他一会儿,确定这是陛下身边的人后才开口:“回公子的话, 应该没有。太后娘娘吩咐过了, 陛下今晚要留下参与灯宴,与民同乐。老奴猜陛下应该是换衣去了, 就在琉璃塔背后的院子里。”   夏青道:“好的, 谢谢。”   他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于是也没多呆往院子走去了。   琉璃塔背后是一个偌大的庭院, 临护城河而建。   亭台水榭点满了明灯,明亮煌煌,和这一晚的热闹繁华融为一体,远看根本看不出什么不对劲。   但夏青就近就察觉出来,这院子周围杀机重重。蛰伏在黑暗中不知多少双眼,一点风吹草动似乎都牵扯着着无数人的呼吸。   守在院门口的两个侍卫也是神色冰冷, 手握长枪, 对他厉声道:“皇家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   夏青当然不能硬闯进去。   他终于有个理由把这条破红绳给摘了。   夏青避开人群到了院外的一个角落。   这个地方非常隐蔽, 刚好在琉璃塔的影子下,方便他原地变鬼。   但夏青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楼观雪给他戴上的这条红绳!他根本就解不开!用刀都割不断!   靠。   夏青心里骂了一声。   行吧, 既然不能变鬼飘过去, 那就翻墙过去吧。   夏青撸起袖子, 轻车熟路地爬上一棵榕树,结果刚打算跳上墙,一把刀突然从暗中极狠极厉刺过来,带着一击毙命的杀意。   树上已经蹲了人?!   夏青的身体反应比大脑还快,瞬息之间,已经避开那人的攻击,同时木剑出袖,将那黑衣人的武器击落。   但是黑衣人显然也不是吃素的,见局势有变,身躯一下子扑过来。   夏青懵在原地,他根本不是古代刺客的对手。现在全靠本能行事,而一旦本能没了,剑都不会用。夏青手忙脚乱,干脆先摘了一把叶子塞进他的嘴里免得他叫人,紧急之下,又拿头把那人撞下去。   呜呃——黑衣人从树上跌落。   ……就离谱啊。   夏青捂着额头,咬了下牙,拿着剑从墙上跳进庭院里。   “谁?!”   “有人闯了进去?”   黑衣人跌落的声响不小,很快惊动了侍卫。   脚步纷杂,守在琉璃塔的士兵也跑了过来。   马上,一个声音冷酷响起。   “速速派人进去搜查!摄政王有令,今日擅闯此地者,格杀勿论!”   墙很高,夏青跳下去腿都麻了几秒。   庭院的正中心是一座三层高的红楼,临水而立,回廊挂了长长一路的长明灯。   夏青一袭灰袍,手握长剑,灯光下神情冷若冰霜。   他心想果然是摄政王搞得鬼,燕穆的死估计让他打算彻底撕破脸了,也不知道燕兰渝对此事知不知情。   人还未到,夏青先听到摄政王的声音,隔着灯火长廊从红楼之顶传来,沙哑扭曲。   “早在多年前,我就知道你是个灾星留不得。一个能守着自己母亲的尸体半年直至肉身腐烂的人,不是疯子是什么。”   “只可惜我那个好妹妹,行事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死都不肯动你。浮屠塔百年都没有出事,我都不知道她到底在担心什么。更别说如今大祭司自东洲归来,找到了彻底解决的办法,留下你也没用了。她妇人之见不敢杀的人,我来杀。”   摄政王的声音愤怒,带着深入骨髓的恨意,一字一字似乎泣血而出。   “楼观雪!我今日就要你给我的孩儿偿命!让你血债血偿!”   “给我把他拿下!”   “楼观雪!”在摄政王下达最后命令时,夏青也跑到了三楼。   紧张到大脑一片空白,手中的木剑一下劈开了大门,大喊出声。   剑气如月色寒霜。   屋内所有准备出手的人被惊动,纷纷转身看向他。   夏青愣住,也看清了房间内的局面。   乌泱泱一群人,却不光是侍卫、刺客,还有修士。他看到摄政王一身黑红蟒袍,眼睛充血,眦目欲裂,而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个佝偻着腰,一身黑衣的老者,浑身气质神秘强大,手上拿着一条带血的绳子。   摄政王豁然抬眸,目光如刀:“你是谁?!”   夏青:“……”   如果他知道是这种局面,他绝对换种方式!那么多人,他是过来陪葬的吗?   摄政王早就因为丧子之痛,愤怒得理智全无,盯着夏青片刻后想起他是谁,咬着牙赤红眼道:“好一条重情重义的狗!你来陪这个杂种一起死的吗!行,本王成全你们!”   夏青虽然心里发憷,但还是虚张声势。   握着木剑,冷脸不说话。   突然,摄政王旁边的握绳老者轻轻“咦”了声,两只浊黄的眼上上下下打量着夏青。   紧接着他目光一凝,随后大笑起来,一声比一声癫狂,眼中是难以压抑的狂喜和震惊。   摄政王都愣住了,道:“仙人怎么了?”   老者声音沙哑:“有意思啊有意思,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老夫还从来没见过灵气如此充沛的神魂呢。”   他握着手里的绳,眼睛贪婪恶毒的盯着夏青:“王爷,这小孩留给我,今晚真是天助我也,要知道比之剑骨剑心,至纯之魂更是淬炼神器的好东西!”   夏青:“???”   他还没完全理解清楚这个老变态的话,黑衣老者一鞭子已经破空甩过来。   那鞭子像是活过来一般,扭曲如赤练长蛇,在空中伸长,直直穿向夏青的眉心,似乎要将他的灵魂活生生抽出来。   我靠!   夏青吓得神情直接裂开。   长鞭周围携带着死人腐肉的气息,邪光大盛,蕴含一股浩瀚神秘的力量,不同于他之前接触到的所有人。   这个老者应该才算是这个世界真正的高手,修真大能。   他以为自己会死在鞭下,但是身体的本能再次救了他,夏青反应迅速,电光火石间堪堪躲过攻击。   长鞭如蛇,紧追不舍。   还来?!!   他祭出木剑,几乎不抱希望的挡住那鞭子的追击。   谁料,居然还真成功了……   明明是木头削成的剑,在与绳上铁钩相撞的一刻,却依旧发出了清脆如鹤唳的声音。   清如草木的风卷起他的灰袍,诡异的,木剑身上慢慢升上一层柔和白光来,甚至把老者绳上万人万尸养成的血色都驱散不少。   血鞭骤然炸起,像是遇到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甚至往后退避了稍许。   “你——!”老者脸色瞬间凝重起来,死死盯着他。   夏青的神情没比他好到哪里去,盯着自己的手,难以置信。   老者骤然厉声大喝:“你到底是何人?!”   夏青颇为郁闷:……我也想知道啊。   老者收了轻慢蔑视的态度,从苍老灰白的脸上一点一点溢出黑色的魔气来,把长鞭收回,看样子就是在运量大招,他用干枯的声音喃喃自语:“奇了……我还以为蓬莱之后,再无剑修。”   夏青根本没想到会遇到修士。   这人就跟开挂似的,他还打个屁啊。   夏青没待那老头发威,首先拿着剑冲过去,到了一直冷眼旁观一切的楼观雪面前,语速飞快:“帮我把绳子解开!”   楼观雪孤身一人立在敌人中央,也没见任何慌张。他褪去祭祀的华袍,换上了惯常穿的雪衣。乌发如缎,容颜冷若珠玉,长身玉立站在窗边。在夏青冲过来后,才垂眸静静看了他一眼。   “你怎么来了?”楼观雪的声音也很冷淡。   什么鬼。   夏青愣住下意识反问:“我不能来?”   楼观雪笑起来,红楼处处灯火,给他眼皮上的痣渡上了层邪光,他懒懒道:“当然可以。”   夏青:“……我们快死了你知道吗。解开。”   他冷冰冰把手伸到楼观雪面前。   摄政王终于理回被夏青打断的思绪,声音阴寒:“抓住他们!”   “是!”待命而动的侍卫纷纷拿着兵器往,以一个半圈往他们逼近。   “快点!”夏青人都傻了,楼观雪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吗?他变成鬼还好操作,当人估计就是个拖油瓶。   楼观雪轻笑一声,手指摸上那条红绳,却没帮他解开,只道:“你不该来的。”   “对!你不该来的,只是来了就别想走了。”   接话的是握绳的老者。   他将那些黑气注入鞭中,佝偻着腰往前,脸上的表情更为扭曲而贪婪。   整个人的气场突然变得越发强大也更为阴毒。   漫天的恶气似乎带着无数枉死之人的呻吟哭嚎,将怨念成实质,成为鞭子周围的赤色灵火。   老者忽然视线转向楼观雪,阴恻恻地开口。   “陛下,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   他阴毒地笑了,哑声说。   “不过您当年才六岁,也不知道记不记得我。”   楼观雪看向他,神情清冷,没有说话。   老者咧开嘴:“应该记得的吧,毕竟当年你的母亲,可是被我用鞭子活活打死的呢。”   “瑶珂夫人不愧是纯鲛,沾上她的血,我直接突破了先天境。”   老者转而讥笑道。   “擅闯浮屠塔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也是当年楼家子嗣稀少才留下您的命,您的母亲就没那么好运了。当初我鞭杀您生母时,您就在旁边看着,一滴泪也不掉。不知道今晚,您会不会掉泪呢。”   黑衣老者步步逼近,视线在夏青和楼观雪两人身上不断转动,缓缓道:“哦,还有你身边这少年,纯鲛之子,至纯之魂,今晚老夫收获颇丰啊。”   “楼观雪你干什么?!你真要拉着我一起死?!”夏青语气也带上了一丝焦急。   楼观雪偏头看他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你不是过来和我一起死的吗?”   夏青:“???”   夏青:“………………”   他人都懵了,想骂人,但烦躁地抓了下头发,还是拿起了那支木剑,几乎是自暴自弃地轻声嘀咕:“算了,就这样吧。万一我真是阿难剑主,濒死突然觉醒了全部力量呢。”   楼观雪闷笑出声。   夏青难以置信:“这时候你居然还笑的——”   他话还没吐槽完,侍卫已经冲了过来,夏青没空理他了。   神情专注,和那群人打斗。   这具身体其实很轻盈,敏捷到了非人的地步,加上力气很大,对付这群人间侍卫他还游刃有余。不过最难缠的是那个老头,夏青不是每次都那么好运的。   比如这一次,被长鞭一甩,手臂上火辣辣一条鞭痕,赤火银钩把血肉卷起露出白骨。   夏青步伐踉跄,倒吸一口气,痛得冷汗直冒,大脑空白,在被一个侍卫趁机擒住双臂前,楼观雪救了他。   作壁上观的陛下终于散去了那种漠不关己的神态。   他伸手将夏青拉过来,把玩在手指间的小盒子一下子飞至空中,猛地发出耀眼的蓝光,甚至让黑衣老者都后退了一步,他瞪大双眼:“这是?!”   红楼自上而下都在剧烈颤动。   一楼到三楼,每一盏灯都在摇摇欲坠。   老者手中的鞭子忽然开始不受控制发狂,他整个人神色惊恐。   夏青其实不是很怕痛,所以握住流血的手臂,也没去神智。   他只是仰头,看着那个小盒子在空中粉碎消融,最后露出一团幽幽的蓝色离火来,随后携带毁天灭地的怨恨气息,齐齐涌向那个老者。   “不熟悉吗?”楼观雪俯身,唇角已经带着笑,轻声说:“这是瑶珂的灵啊。死前过于痛苦,所以灵都成了恨。” 第37章 灯宴(六)   怨灵灌入黑衣老者佝偻的身躯内, 他骤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啊啊啊啊——”   五指化成枯枝,衣袍猎猎鼓动,皮肤也像充气一般肿胀浮起。   老者手中的鞭子被一股莫名强大的力量操控,血光大盛, 反身噬主。   殷红的鞭身直接缠上他的喉咙。   黑衣老者再也站立不住, 半跪下来,濒死用手死命抓着绳子, 眼神恐惧地缩成一点, 嘴里发出破碎的呻|吟。   “仙人!”摄政王厉声大叫,大步走过去。   却只见整座楼都在剧烈晃动。   摄政王往前走一步, 立刻被从天而降坠下的房梁拦住,碎木压到了他的脚。   “王爷小心!”   “啊啊啊这是什么?”   砰!   众人抬头, 难以置信瞪大眼——房塌了?!   轰隆隆。   九丈高楼寸寸粉碎, 自上而下, 先是房梁而后石柱, 屋瓦片片掉落,噼里啪啦,碎成齑粉。   这座比邻琉璃塔的皇家庭院, 楼阁自然也是富贵绝伦。   雕梁画栋倾颓, 珠帘依次断裂。   夏青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乱象。   摄政王眦目欲裂:“走!快走!带我下去!”   侍卫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崩塌给吓到了,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迅速拉着摄政王离开。   只是门已经彻底坍塌,挡住了出口。   楼阁摇摇欲坠。   众人脸色煞白。   楼观雪站在窗边,见此很轻地笑了下,平静说道。   “我猜, 你想要杀我, 肯定是要先瞒过燕兰渝。”   他的声音很淡, 无比清晰传到摄政王的耳中,带着戏谑的笑:“那么燕兰渝现在应该被你困在宫中,不得下令三公,也不得传令经世殿,不得阻拦我。如我所料,你死前还真做了一件好事。”   “楼观雪——!”摄政王终于醒悟过来,他转身双目赤红,恨不得饮其血食其肉:“我倒是小瞧了你。”   摄政王理智全失,愤怒嘶吼:“你以为你杀了我就能活?!你也逃不出去的!现在院里院外都是我的人!纵你插翅也难逃!”   他字字泣血:“你不过一个傀儡一个阶下囚!你杀了我,燕家不会放过你的!”   楼观雪垂眸,看着他,微微一笑:“傀儡?阶下囚?你们可真把自己当回事啊。”   摄政王浑身僵硬,死死盯着他。   “楼观雪。”   夏青忽然感觉手腕被他抓住。   楼观雪抬眸往外看了一眼。   巍巍皇城,浮屠塔的方向。   他神色如霜,眼底满是薄冰般的讥诮:“百年之前鲛族自作自受,百年之后人族又重蹈覆辙,倒也算殊途同归。”   这时,黑衣老者被怨灵折磨得疯魔,大喝一声忽然爆体而亡。   汹涌澎湃的灵力直接蔓延在空中,将无数人重伤,一时间各种尖叫、嘶吼,此起彼伏。   “你要干什么?”夏青都被这发生的一切弄懵了。   楼观雪抓着他的手,似乎现在才回头认真看了他一眼。   雪衣翻飞,青丝乱扬,眼眸中的情绪沉沉若深渊,能将人溺毙。   窗外就是护城河,河水湍湍淌过无声暗夜,带着莲灯一盏一盏汇向远方。远方整座陵光城笼罩在灯火长明中,浩瀚琼楼鳞次栉比,照不夜繁华。   “楼观雪?”夏青愣住,又喊了声。   楼观雪盯着他,忽然笑了下,声音很轻却又无端暧昧:“我给过你两次机会,你既然不想走,那就别走了吧。”   夏青:“???”   下一秒,他终于知道楼观雪又发的什么疯了。   ——妈的,楼观雪带着他跳楼了!!!   “你倒是先给我把舍利子解开啊!”   哗啦——   夏青话还没说话,已经坠入冰冷的护城河水中。   与此同时,第二道烟花“倏”升空。   砰一声巨响绽开,流光溢彩,照夜如昼。众人的欢呼声在远处桥上响起。   夏青从水中冒出头来,刚好一盏莲灯从他眼前流过,他气急败坏地揪着楼观雪头发,把他拉近,伸出手腕,寒声道:“楼观雪,这破东西你不给我解掉,我俩今晚没——”   “没完”两个字堵在喉咙中,楼观雪已经伸出一根手指堵住了他的嘴。   红楼彻底灰飞烟灭,成为一片废墟。   岸边传到侍卫长怒不可遏的声音。   “给我关锁城门!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作乱的贼人!”   “大人,摄政王和陛下好像都在楼内。”   “什么?!速速派人救驾!”   夏青就在水中和他四目相对。   楼观雪黑发散开水中,眼睫同样是湿的,现在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笑了好久。   夏青看他像看个神经病。   两旁是各种摇曳的祈福莲灯,盏盏自身边过,烟花灯火留下倒影,楼观雪皮肤极白,红唇噙着笑,眼眸深冷潋滟,仿佛夺人心魄的水妖。   他哑声道:“我们今晚当然没完。”   说完,拉着夏青的手,往护城河的尽头游。   “你要出陵光?”夏青现在才反应过来。   “嗯。”楼观雪抬眸看了眼前方,淡淡说:“灯宴人来人来,城门可不是那么好关闭的,何况燕兰渝又被困静心殿,机会难得。”   夏青:“……”他发现他是真的从来都搞不懂楼观雪想要做什么。   在水中潜伏了一会儿,楼观雪带着夏青暂时上岸,   到了岸上,夏青低头才发现被那个老者鞭子打出的伤口,泡了水后看起来更加恐怖了,鲜血晕湿衣袍。被风一吹,就是刻骨的痛。   楼观雪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垂下眸,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夏青的腕。   而后动作干脆利落,从袖中伸出了骨笛来。   现在的骨笛似乎和夏青平日见到的有些不一样。   初见之时就一直蕴在上方的邪煞血气,现在全没了。   通身洁净如玉,褪去红色显露出原本的样子来,微微寒光、如雪如月。   笛上的流光被楼观雪的指尖渡到了夏青的伤口上,离奇地,一种极度温柔的触感后,血肉在光尘中愈合。   夏青在街巷的暗处,眼眸愣怔,一言不发。很久,他一下子抬头,轻声问:“楼观雪,你现在是神吗?”   楼观雪想也不想,讥笑:“不是。”   夏青不说话了。   楼观雪帮他治愈完伤口,淡淡道:“神骨是我从瑶珂身上取下的。她自浮屠塔救我出来,知道必死无疑,先嘱咐我了这件事。”   夏青愣住,开口:“所以之前笛子上的邪光都是她死前的怨?”   楼观雪:“或许。”   夏青又问:“你出陵光要去哪里。”   楼观雪意味深长地笑了下,说:“大概,去一趟梁国皇陵吧。”   夏青:“???”这怎么又和梁国扯上关系了?!   楼观雪说:“你猜宋归尘会不会追出来。”   夏青思考了下,缓慢道:“大祭司?应该不会吧。不过你问我干什么?我又不了解他。”   楼观雪的玉冠在落水的一刻也散掉了,黑发散落,华贵衣袍在暗夜里像一捧雪,闻言笑道:“你若是一直逃避这件事,我也不会逼你的。毕竟你以前是谁,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夏青:“……”   无话可说。   他选择抿紧唇不搭理。   楼观雪说:“我倒是觉得宋归尘会追出来。”他脸色冷白,笑意却若染血盛开的花,颓靡奢艳:“他是思凡剑主,思凡,我看宋归尘这一辈子注定要被凡尘拖累至死。”   被凡尘拖累至死。   夏青听到这句话,一下子有些出神。   事实上真如楼观雪所言。   宋归尘来了。   他好像本来就参加了灯宴。   闻名于世的思凡剑收于袖中。   就站在紫陌大街临近城门口的地方,把玩着一个孩童玩的拨浪鼓,像个不愁吃不愁喝的富家公子姿态优雅随意,跟小贩一言一语聊着家常。   木簪束发,一袭紫衫。   搁与闹市,气质若清风明月却一点不显得高冷遥远。   来来往往没有一个人能认出这是经世殿的大祭司。   宋归尘跟任何人都能聊起来。   小贩对他天生好感,笑道:“公子是买给家里小孩的吗?”   宋归尘温和笑笑:“倒也不是,我没有家室,”   小贩旁边的卖花灯的姑娘顿时眼睛亮起:“这么说来,公子还未娶妻?”   她眼中是丝毫不遮掩的钦慕。   宋归尘闻言摇头,朝那姑娘促狭地眨了下眼,语调缓慢:“娶过,不过和离了。”   花灯姑娘眼中的光顿时暗了点,想想却还是不肯罢休,佯装洒脱笑道:“公子这般样貌气度,那姑娘都舍得和离,可真是有些不长眼了。”   宋归尘放下拨浪鼓,淡色的唇勾起,绛紫衣袍无风自动,声音却平静疏离:“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花灯姑娘被他一下子流露的冷漠给震得哑然。   知道触即他逆鳞,讪讪一笑,不再说话了。   “皇家捉拿要犯!闲杂人等一律避开!”   士兵赶至城门外,声震如雷!可灯宴人山人海,烟花声又接连不断,沸反盈天,他的声音也并未引起多大效果。   驱散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宋归尘看着黑压压站成一排的侍卫,又是一笑,语气淡淡:“你们是真把陛下当傻子呢。”   护城河很长,黑黢黢一片,但庆幸今日灯宴百姓们往河中送了无数盏灯,有了些引路的光。   不知道是不是那神骨神光的庇佑,夏青在水中,并没有觉得难行,反而走得非常轻松。   对于追随楼观雪出陵光,夏青倒没什么意见。   反正他在这个世界没有目的,来这就跟旅游似的!见识了十六州最为繁华的陵光城,再去看看其他地方,体验下风土人情,也不错啊!   护城河蜿蜒向城门口,为了保证陵光的严防,这里立着一堵坝作为墙。   夏青慢吞吞:“就不能从正门光明正大出去吗?”   楼观雪说:“哪边都是一样的。”   夏青:“什么?”   楼观雪游到了坝口,伸出手摸上那被水流日复一日浸润,长出青苔的墙面。而后借着某个粗糙尖锐的凸起处划破指尖,用鲜血在上面画了一个符阵来。   那个阵法夏青熟悉,他见楼观雪在纸上画过无数次的。   下一秒只听“咔咔咔”,沿着符线,裂痕四散,以摧枯拉朽之势往上似乎要将整个坝摧毁。同时护城河的水流更为湍急,一股力量自天地孕育而出,带着汤汤河水,疯狂地激打大坝。   轰——   大坝彻底粉碎,乱石劈头盖脸落下。   夏青都没反应过来,直接拿手挡头,但是谁料那些乱石全部避他而行。   “这是什么?”夏青愣住。   他还没问出问题。   河中莲灯已经随着一下子变得激烈的河水涌向了城外,穿过滚石灰烟、灯芯微茫,浩浩荡荡,直引东流。   楼观雪带他出水,衣发一丝潮意都不带。   坝外出城不远处是一个废弃的拱桥。   坍塌一半,长满荒草。   而此时,拱桥之上站着一个人。   宋归尘手里拿着一把剑,声音融着月色听起来温柔,威压却毫不吝啬地释放出来。   “陛下,灯宴尚未结束,您身为主人公怎能现在离席呢。”   楼观雪神色不变,却是贴在夏青耳边对他笑说:“你看,我猜对了。”   夏青:“……”   宋归尘神色恹恹,拿着思凡剑,低下头,直到看到夏青才猛地愣住。本来不算在意的神情凝固,他浅色的瞳孔一点一点加深,与夏青桥上桥下相视。   远处滚石尚未落尽,墙踏出还有灰烟和声响。   无数莲灯涌向远方。   似乎百年之前,也是这样。   宋归尘:“夏青。”   他平静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第38章 灯宴(七)   夏青撩开湿漉漉的头发, 抬头看着废旧石桥上的宋归尘。   这一晚烟花乍起高楼崩塌,看似惊心动魄生死一线,可是他在楼观雪身边, 其实都没怎么慌乱过。   如今桥上桥下和宋归尘对视, 似曾相识的场景,却让他恍惚了很久, 而后无端心生烦躁来——一种厌恶的、排斥的、逃避的情绪。   总之, 把他心情搞得非常乱。   夏青看他一眼皱了下眉,低头,情绪郁郁,冷着脸, 选择不搭理。   楼观雪却在旁边笑说:“哦, 上次我让你好好看看思凡剑的,你听我的话了吗?”   “……”夏青简直难以置信:“你搞没搞清楚现在的状态?!”   宋归尘过来抓你回去,你还有功夫跟我扯这些?!   楼观雪唇角勾起:“清楚啊, 你大师兄现在跟你叙旧呢。”   夏青:“…………”   楼观雪低声笑了下,转而面向宋归尘,散漫道:“大祭司不呆在经世殿,今夜专程过来找孤?”   荒草随风摇曳。   宋归尘垂眸平静地看着二人之间孰若好友的互动, 他指节摸索着思凡剑柄,没有得到回应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沉默很久,宋归尘闭了下眼又睁开, 极轻地笑了下, 眼神融合月色静静望向夏青,说道:“你打算和他一起走?”   夏青抓着自己潮湿的头发, 往后站在一边, 不断重复的梦境让他再不能像以前一样面对宋归尘洒脱, 忍下烦躁,对这个问题不说话当默认。   宋归尘静了片刻随后才开口,他认真说话时总带着入世的温柔,轻轻道:“夏青,你呆在楼观雪身边并不是好事。如今陵光局势复杂,他牵扯各方利益,你记忆修为都未恢复,很容易受到伤害。听我一句话,离开他。”   夏青扯着发尾拧出水,浅褐色的眼眸看他一眼,觉得宋归尘的立场挺好笑的,于是也就真的笑了下,笑罢直接开口说:“我也想啊,可是我离不开。”   宋归尘微愣:“离不开?”   “对啊。”夏青知道这话有歧义但是他真的不想和宋归尘多交流:“随便你怎么理解吧,就是离不开。”   变成鬼魂直接绑定,可变成人又要一辈子带着这串舍利子。   他两样都不想要。   宋归尘再次沉默很久,笑得没什么情感,声音低沉微哑。   “离不开?真是稀奇。我居然有一天从你这里听到离不开这三个字。阿难剑法的前两式,天地鸿蒙,众生悲喜。你修的是太上忘情道啊,怎么可能会有离不开的人呢。”   太上忘情……   夏青苍白的手指一僵,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指间缠着自己的潮湿的发。   他低着头,愣愣看着五指间交错的黑色,发呆。   宋归尘的眼眸越发哀伤,声音散入清风中:“夏青,他对你就真的那么特别吗?”   楼观雪轻笑开口:“宋归尘,我和他之间的事,你那么操心干什么。”   宋归尘这才把视线移了回来,语气转凉,争锋相对:“陛下,如果不是他,你以为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吗。”   楼观雪唇角的笑加深,似滟了夜色。   宋归尘冷眼看着这个楚国的傀儡皇帝,他握着思凡剑自桥上飘落下去,对夏青道:“他身上有着楼家血液,纵是逃到天涯海角,陵光三家也会把他抓回来。你跟着他只会过着东躲西藏颠沛流离的生活。”   夏青说:“……”   虽然很扯。但他就是从宋归尘语气中听出了一丝自家亲弟被野男人诱拐私奔的感觉。   夏青深呼口气,到最后还是忍住了,换了个平和的语气,客客气气道:“大祭司,这是我的事。而且陵光的安逸日子过惯了,找点刺激也挺好的。”   宋归尘面无表情说:“你对他动了情?”   夏青人都炸了,憋了半天的烦躁彻底破功,语速飞快:“你这说话都不管前后逻辑的吗?!上一秒才说我修的是太上忘情,这一秒又问我是不是动了情。你们蓬莱的功法就这么随便。”   宋归尘握紧剑,安静看着他,短促地笑了下,语气轻若夜风:“太上忘情道可不是无情道啊,我的小师弟。”   “罢了。”宋归尘眉眼间带了一丝疲倦之意,“你决定的事,从来都听不得劝。”   他从袖中掏出来一片枯叶子摊开来:“这是你师姐当年留下的芥子,我将阿难剑封印在了其中。等什么时候你心结解了,就将它拿出来吧。”   夏青听到阿难剑就浑身抗拒,更别说还有个让他很不是滋味的宋归尘。   但在他拒绝前,宋归尘已经先开口:“想让我今晚放你们走,就收下。”   “……”   夏青还真的从没遇到过这种威胁,就离谱,可是目光落到楼观雪身上,要说出口的话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何况他袖子里还有自己削的木剑——虽然他从来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想得开,可是也没想得那么开。   接二连三的梦与现实对应,今晚他对宋归尘又一种莫名的抗拒。   迷雾重重压下来,总归是需要理出一点线索的,当然,一点点就够了……   “希望你说话算话。”夏青低头,木着脸把那片叶子从宋归尘手里拿了过来。   到手里他才看清,这片叶子他在梦中见过的。   叶色灰褐,脉络错综复杂。   梦中在金光浮尘里由红线穿引,坠在少女腰侧摇摇晃晃。   那个人果然是师姐。   枯叶表面单薄如枯叶,可是摸到手里却如石头一样硬,上面带着经久不散清苦药香,还有一丝宫廷华筵般的奢靡味道。   宋归尘说:“离开陵光,就不要再插手这边的事了,知道吗?”   夏青:“……哦。”   宋归尘重新看向楼观雪,语气很淡:“我的小师弟从小性子就又倔又硬,不服管教,他居然能为你做到这个地步,陛下可真是运气好。”   楼观雪笑起来:“这一点,孤倒是不想否认。”   宋归尘眼眸很浅,温柔散去,便只剩冰冷:“我对楚国的争权夺利不感兴趣,对你与燕兰渝的事也没心思插手,但夏青若是在你身边出事。楼观雪,我已经百年没出剑了。”   夏青:“……”怎么又是这副语气他跟人私奔的语气!!!   “这是你们之间的恩怨,你威胁他归威胁他,别什么都扯上我好吗?!”   宋归尘道:“如果没有你,我甚至不需要威胁他。”   靠靠靠。   夏青头皮发麻,拽着楼观雪的手:“走,快走。”   楼观雪低头看着夏青牵自己的动作,却偏头,饶有趣味地对宋归尘说:“那么大祭司,后会有期。”   宋归尘那么多年,像是第一次认真看楚国这位傀儡皇帝,眼眸沉沉,他道:“别急,还有一件事。我答应放你们走,但是陛下,骨笛留下来。你若是要离开陵光,它可不能再留于你身边。”   楼观雪笑着问:“那它该去哪儿?”   宋归尘不动声色:“它自有它的去处。”   楼观雪从袖中拿出骨笛来。   上面银辉映照着明月清风。   “大祭司。”楼观雪语气平静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漆黑的眸中全是讽刺:“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去处不在我这,难道还有别的地方?”   宋归尘想也不想:“它远不止是你的母亲的遗物,不过多余的你也不需要知道。拿来。”   楼观雪倒是从善如流,把骨笛丢给了宋归尘。   夏青:“???”   他就这样给了出去?!   夏青一下子抬头看楼观雪,欲言又止。   楼观雪反握住他的手,似笑非笑:“没事。你得了阿难剑,我失了骨笛,换你大师兄放我们做对亡命鸳鸯,多划算啊。”   夏青:“……这话我是听着真别扭。”   楼观雪伸出手指,亲昵地为他别开耳边的发,凑近低笑说:“哪里别扭。放在人间的话本上,我们也算是生死相许了。”   夏青寒毛竖起,后退几步:“我不!你离我远点。”   宋归尘看着二人互动,拿着那根笛子,也不再多说什么。   绛紫衣衫猎猎随风,仿佛牵引着百年的孤独。   他往陵光城的方向走。   夏青送走他,怪异不舒服的感觉消失,才有心情把那片叶子拿出来,疑惑道:“宋归尘放过你,燕兰渝也不会放过你啊。”   楼观雪说:“所以说是亡命天涯。”   夏青:“……”   他可真是一点看不出来楼观雪有亡命天涯的意识。   “你真就把笛子给了他?”夏青又问。   楼观雪懒懒说:“宋归尘想要就给他吧,别急,等宋归尘自顾不暇,它会自己溜回来的。其实本来在我计划里,从他手里脱身没那么简单的。”   夏青:“啊?”   楼观雪突然走到了石桥上,站到了刚才宋归尘站着的位置。   月明星稀,荒草横生。桥下是墙崩之后直接从城内流出来的一盏盏莲灯。这地方估计真的荒芜很久了,石壁斑驳,青苔长满每一个裂缝。   楼观雪的手指随意搭着,及腰的黑发随风舞动,雪衣不染纤尘。   他望着陵光城的方向,忽然说:“你知道琉璃塔是什么时候建起的吗。”   夏青:“什么?”   “上元佳节登楼拜神,是百年前楚国才兴起的习俗。在这之前,楚国是没有神,也不信神的。”   夏青愣住。   楼观雪手腕上其实一直带着那根缥碧色的发带。   他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陵光城,神情在莲灯映照的变幻莫测的光影里,遥远冷淡。   他的声音随风散开,带着似有若无的讥笑:“什么时候,他们才会明白呢。觊觎不可得的东西,总会付出代价的。”   夏青茫然地看着他。   楼观雪说:“灯宴就是如你今晚所见,确实热闹,街上处处都挂满了花灯,等下是最后一次烟花,或许真的会像你之前说的那句话。花市灯如昼。”   夏青感觉那片叶子边缘在细细碾着他的血肉。   他们站在断桥上,四目相对。   青石破败,一地废墟。   桥下潺潺流水,远处寒鸦寂寂。   很久,楼观雪朝他一笑。   倏——   陵光城今夜的最后一次烟花往上绽放,比之前两次都要盛大,都要强烈。   从城中各个地方升起,绽开,烟火曳出长长的尾巴,星芒散落四周。   隔着那么远,也能听到人群的喧闹惊呼、喜气洋洋。   但是很快,这份热闹繁华,被惊叫所掩盖。   大地似乎都在颤抖。   夏青骤然回头。   琉璃塔建于百年前,是陵光城标志性的建筑,高耸在正中心,一眼就能看到。   而如今,却见璀璨烟火在琉璃塔顶绽开,轰——带起燎燎大火,从琉璃塔顶燃烧。炙热澎湃,如刀撕开沉郁夜色。   夏青脸色被烟火映得煞白。   尖叫四起。   “这是什么??”   “啊啊啊啊啊这是什么!”   “琉璃塔,琉璃塔——琉璃塔倒了!!”   “啊啊啊——快逃!”   “快跑!琉璃塔倒了!”   烟花声震耳欲聋,砰砰砰炸开,遮盖住了一切硝烟、坍塌、奔逃、哭喊、尖叫。   楼观雪说:“你猜大祭司会怎么做?”   夏青久久盯着他,不说话。   “放心,有思凡剑主在,不会有人受伤,塔里也早就没人了。”   楼观雪说完低笑一声,望向他,眼里映着华丽的烟花,光彩溢动在眸中,夺人心魄的诡艳,他轻声道:“如何,这样的灯宴盛况算不算没辜负你的期待?”   夏青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涩声:“你真是……”   后面的话他不知道说什么。   是不是从风月楼箭杀燕穆开始,他就算好了这一切。或者更早的时候。   楼观雪笑了笑,没再说话。   背后是兵荒马乱烈火熊熊的陵光城。   他束发转身,淡淡道:“走吧。”   他说:“很快,会再回来的。” 第39章 人间(一)   从陵光往梁国旧都走肯定是渡水方便, 于是楼观雪非常缺德地直接偷了一艘横在野外的船。   乌篷小船顺着河流往东,汇入江海,两岸慢慢变成辽阔的青山, 河边长满了芦苇荻花。   骨笛后面果真趁宋归尘救人时,火急火燎溜了回来。不过从宋归尘手里脱身, 还是把它累得几乎脱了一层皮。它满腹委屈,碍于主人一贯的冷心冷情, 只能呜呜哇哇往夏青怀里钻——嘤嘤嘤那个紫衣服的人太可怕了,吓死它了。   夏青握住它:“行了行了, 瞧你这怂样。”   骨笛哭累了, 抽抽噎噎抖了抖睡了过去。   它睡觉之后便又成了一个冷冰冰的死物。   夏青手指摸了摸上面的笛孔, 一时间有些好奇,抬头问楼观雪:“你专门把它做成笛子的形状,可为什么我没见你吹过一次。”   楼观雪将黑发束在脑后,更有了一种金枝玉叶的散漫感觉, 漠然回道:“不想吹。”   夏青:“行吧。”   他穿着灰色的衣袍,毫不讲究盘腿就坐在船板上, 夏青摸了下骨笛的口, 突然道:“那我可以吹吗?”   楼观雪看他一眼:“随你。”   “哦, 谢谢。”夏青也真是闲得慌,真的把笛子伸到嘴边, 吹出了一个短促的音。   声音出来他就被惊到了, 不愧是神骨啊。   清越空茫, 似乎要扬上九天, 振得河岸芦苇荻花风中瑟瑟。   他一下子来了精神。   其实夏青不怎么会乐器, 曲不成调, 纯粹是好奇地随便乱按, 于是吹出来的声也杂乱无章,听得芦苇里的白鹤齐齐拍打翅膀离开,走前还嫌弃地留下几根羽毛砸他脸上。   “?”   不捧场就不捧场,还踩一脚干什么!!   “呸呸呸。”夏青停止了噪音污染,伸出手把空中的鹤毛挥走,顺带吐出嘴里被风吹进的芦苇絮。   楼观雪偏头,看不下去了,从他手里把骨笛拿了过来,淡淡道:“你要是实在无聊就先睡吧,之后的日子可没那么清闲的时候。”   夏青抓着头上的一根羽毛,眼神幽幽看着他说:“只要你把我手上的绳子摘下来,我就能一直清闲到离开。”   “离开?”这两个字也不知道触到了他什么笑点,楼观雪抬眸,嗤笑一声轻声道:“半年后等那团火过来带你走?”   夏青想也不想:“对啊。”   楼观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唇角的笑意略有深意:“在你眼中,它就那么无所不能?”   “嗯。”可不是吗。   楼观雪手指把玩着骨笛:“你猜我若是不放你走,它会怎么做?”   夏青手还拿着鸟毛,愣了愣,奇怪地看他:“你疯了?”   楼观雪微笑:“一个假设。”   夏青一噎:“没有这个假设,它能把我带过来,肯定也有办法把带我走。”   楼观雪勾唇:“哦,它那么厉害,怎么摘星楼就那么怕我。”   夏青:怪就怪那团火只是个一岁的小破孩,怂得要死啊!   夏青吐槽:“它连我都怕,更别说你了。”   楼观雪睫毛很长,意味不明笑了下,没再说其他。   但是夏青被他提起这个两人一直没去聊的话题,却有点忍不住了。   “说起来,见过宋归尘后。我觉得它说的那段剧情里,除了你之外,宋归尘估计也不会配合吧。他肯定不会对温皎一见钟情。”   宋归尘虽然仿佛注定要为红尘所累,可是骨子里的超然物外清风霁月也不是假的。   能牵累他的红尘,过于沉重,绝对不会是温皎能给的。   楼观雪轻轻一笑,许久才慢慢道:“夏青,你就没发现吗,它跟你说了那么多,却没提到一件具体的事、一个具体的时间。”   夏青愣住。   楼观雪说:“它提到了我,提到了傅长生,提到了宋归尘。提到了温皎会爬上我的床,却从来没提过温皎是通过什么契机接触我,没提过宋归尘又是什么时候见到他,没提过任何未来会发生准确的事。”   一根羽毛轻轻擦过夏青的睫毛,他心里那种最大的疑惑点,被楼观雪直接挑明。   是啊,系统说这是一本书,可是夏青身为穿书者,在剧情上却没有一点优势,他什么都不知道……   楼观雪也是第一次对摘星楼发生的事给出评价。   对那个当初听来就觉得讽刺好笑、从来懒得在意的故事,语气冷淡,黑眸深沉,一字一句只为说给夏青听。   “它甚至开门见山告诉你,这个世界其他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温皎和他身边人的纠葛。”   “我倒是觉得,不说具体的事和时间,是因为它能确定的也就只有那几点。确定傅长生会对温皎死心塌地,确定宋归尘会将温皎救出宫。”   夏青灵魂都仿佛麻了一下,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篇古早狗血虐文。   但他还没说完,楼观雪已经开口,微笑,缓缓说:“如果是那个连你自己都无法说法的理由,也没必要对我说了。”   夏青麻了,烦躁地抓头发:“那你说,那团火到底是什么玩意!”   楼观雪手指抚摸过笛口,漫不经心:“不清楚,但它给我的感觉,一直像个自作聪明的蠢货。”   “……”夏青憋半天:“你的意思是半年后我也走不了了?!”   楼观雪挑眉:“你就那么急着去投胎?”   夏青:“不然呢!”   楼观雪静看他一眼又移开视线,不说话了。   满天的芦苇絮和星光混合在一起,水光与月色相融。   夏青默默吐口气,俯身把手伸进水里,往自己脸上浇了点,冷意让混乱的思绪稍稍静下来。   “它最初的目的,是想让我上你的身替你挖心给温皎。它说你三月后会死。”   夏青喃喃:“三月后。”   他理了下时间线,系统带他过来在三月初,灯宴现在是四月,燕兰渝说过伏妖大阵大祭司需要准备一月。   如果没猜错的话……六月,就是浮屠塔诛妖之时了。   浮屠塔,浮屠塔。   原来从开始到现在,从来就没逃离过这三个字。   浮屠塔里到底关了什么啊?!   楼观雪点到即止,这一晚目的达到也不想再逼他,出声道:“想不明白就睡吧。”   夏青不吭声,坐着半边身子都趴在船边,恹恹看着对面摇晃的芦苇荡。   “这哪睡得着啊。”他有气无力说:“楼观雪,你把我半年后的希望弄没了。”   楼观雪一下子被逗笑了,语气却比夜风还凉:“希望?呆在我身边就那么煎熬?”   夏青嘀咕说:“啥啊?这两回事。你这样让我不得不去想,如果走不了该怎么办。”   楼观雪眼中的冷色这才散了不少。   “不行,你把我搞得失眠你得负责。”   夏青一下子又说。   楼观雪:“嗯?”   夏青:“我当初讲故事哄你睡觉,你现在给我吹首曲子不过分吧。”   船行进荻花深处,周围是半人高的芦苇,青黑色的水草夹杂其中,细碎的虫鸣伴随淅淅水声。   楼观雪垂眸看他一眼,拿起笛子才沉声道:“想听什么。”   夏青:“随便吧。”   他趴在船边,手腕从灰色的袍中伸出,缓慢搅动着寒刺骨的池水。   芦花飞散在空中,星星点点,像是星河倾落。   夏青是没想到,楼观雪居然真的给他吹了一首曲子……一首和骨笛的音色非常贴近的,清冽悠扬的曲。   曲声很低,像是古老的民谣。蒹葭凝着白露,虫鸣细细碎碎。   竟和这一晚的心情也很相近。   夏青安静听完也没睡,问他:“这叫什么?”   楼观雪说:“以前经常听瑶珂哼的,不知道名字。”   “哦。”   他伏在船上后面也真的在水声虫鸣里睡去。   楼观雪说之后的日子没那么清闲的确是真的。   琉璃塔崩塌的混乱处理完,燕兰渝自然知道了楼观雪失踪的事。   在这事面前,摄政王的死都显得不足为道,她素色衣裙坐于凤榻,脸色狰狞,赤红了双眼,恨不得把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哥哥尸体挖出来挫骨扬灰!   “找!给我传令下去!十六州掘地三尺也要把陛下给我找出来!”   民间的传闻千奇百怪,不过最令人信服的还是琉璃塔的坍塌让其后的皇家庭院也化为废墟,摄政王死在里面,而陛下落入护城河,生死未卜。至于琉璃塔为什么崩塌,民间一直认为跟浮屠塔内的大妖有关,陵光修士齐聚,都说明了有大事要发生。   有了燕兰渝的命令,陵光城外各个地方,都开始严令进出。   不过楼观雪好像也压根不想走官路。   他顺着河带着夏青到了一个小镇里。小镇的消息还不通达,二人很顺利地入住客栈。   夏青眼巴巴问:“你会易容术吗?”   楼观雪说:“不需要。”   夏青:“那你怎么去梁国旧都啊,梁国在沧州吧,离这还有好远。”   楼观雪:“不急。”   夏青困惑:“不急着去沧州,你这么大费周章出陵光干什么?”   楼观雪勾唇一笑:“先找个地方休息几天。”   夏青一愣:“休息?你怎么了?”   楼观雪盯着他,脸色苍白,唇色殷红,笑起来:“看不出来吗?”   夏青人都懵了:“看出来什么?”   楼观雪平静说:“我中了毒。”   夏青更惊了,急得上上下下打量他,难以置信拔高声音:“毒?!你什么时候被下的毒!”   楼观雪看他一眼,才慢吞吞道:“风月楼。”   夏青:“???”   风月楼能被下毒?被下了药还差不多吧。   说起来,他现在都还没搞明白,那一晚楼观雪之前在风月楼里干了什么。   楼观雪说:“别说话,我先睡一觉。”   “……哦。”   夏青吞下满肚子疑问,乖乖地拿着骨笛守在旁边,但是楼观雪这一觉注定睡不安稳。   燕兰渝这回是铁了心要找出人,活要见尸死要见鬼,三更半夜的时候,一堆士兵踹门而出,刀剑出鞘,严声质问:“客栈所有人都下来!”   动静把掌柜的吓个够呛,苍白着脸刚开口:“军爷……”   夏青从窗户边探头,往下看了一眼,皱着眉。   这咋办??   他想去叫醒楼观雪,但是走到床边又停住了。   上一回楼观雪被障所困,黑雾枷锁重重,这一次却是一片柔和的神光,不过神情也没轻松到哪里去就是了。   人都下去了,士兵还要上来搜查,一间房一间房的查找。   在即将暴力撞开门时,夏青先出去了,他也不确定士兵认不认得自己。   不过燕兰渝都没见过自己,应该没什么影响吧。   “军爷,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做出一副懵逼样,惶恐不安地看着外面黑压压一群人。   士兵冷眼看他,呵斥:“把里面所有人都给我带出来。”   夏青:“?”   幸好他聪明,反应快得很,一下子瞪大眼,慌忙摇头:“使不得使不得!使不得啊军爷。”   士兵:“朝廷有令你敢抗旨不遵?!”   夏青急得满头大汗:“这这这,这不是草民想抗旨,是贱内得了肺痨,不能见人啊军爷,我怕她传染给您!”   “肺痨?!”   在这个时代肺痨等同于绝症,士兵也是闻言脸色一变。   夏青擦汗:“对,草民就是打算带夫人前往陵光看病的。”   士兵的神色变幻莫测,而后一下子把掌柜的揪过来:“你进去,看看里面是不是他夫人。”   掌柜的脸色苍白摇摇欲坠,苦不堪言,他可不想进去接触一个病秧子。“军爷,我……”可他的目光落到夏青脸上猛地一愣,白日里这两人的样貌气质过于出众,他想忘也难,一下子瞪大眼出声:“不!军爷!里面那根本不是他的妻——”   要遭。   这掌柜的大半夜不睡怎么也跟上来了。   夏青握了下手里的木剑,只是还没等他动手。   客栈的招子摇摇晃晃,一股暗香从回廊尽头传来。那香并不馥郁,甚至带了点清苦味道,却仿佛致幻的毒药般,将寂寂长夜渡上迷离。几个士兵包括一整个客栈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不受控制,行尸走肉般愣在原地。   这不是迷药,这更像一种控制人神智的术法。   夏青人都傻了。   随后他看到有人从回廊尽头走来,莲青色的衣裙掠地无声,头发是灰白的,身形和手臂都瘦的像是枯枝,手拿烛灯,拖曳在地上的影子瘦长而恐怖。夏青都以为自己见鬼了。   而看清来人的脸后,默默改了想法,这不是鬼…… 第40章 人间(二)   铜盏烛灯幻幻灭灭, 映出她瘦得两颊凹陷的脸。女人长发银灰,带着一种濒死之人的灰败暗淡。   莲青色衣裙掠地无声,她就站在客栈的回廊, 眼眸隔着火光静静看向夏青。   腰间红线坠下的药木叶子, 轻轻作响。女人瘦得跟竹竿似的,总给人冰冷古怪的感觉, 可是样貌气质却又很出众,端雅尊贵如云岸神女。   夏青不由有些发呆。   察觉到夏青呆愣的视线, 她任由他看了半天, 才吹口气把烛灯吹灭, 往前走:“别发呆了,先带上你夫人跟我走。”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开口说话的原因, 她声音干涩而枯哑。   夏青触电般回神,跟着她进去, 视线却直接往下, 落到了她腰间红线牵缠的草叶药块上。   “我叫薛扶光。”这个像是从古墓里爬出来的女人又开口。   夏青在她面前有点懵,不知道该怎么说话,随后闷声道:“哦。我叫夏青。”   薛扶光笑起来, 嗯了声,走进去, 语气温柔, 随意问:“什么时候娶的妻?”   夏青:“……”   夏青心里微妙地升起一丝尴尬来:“不,我没娶妻, 这是我随便编来骗他们的。”   薛扶光:“不是妻子?那里面是你什么人。”   夏青想了下:“算朋友吧。”   薛扶光笑起来,平静叙述说:“能让你做到这个地步, 应该也是不一样的朋友。”   夏青:“……也没多么不一样。”   几乎是进屋的瞬间, 薛扶光腰间的药木就当当啷啷晃起来。“嘘。”她手指只剩皮包骨, 摁住腰间的那一串植物,转身问道:“他怎么了?”   夏青几乎想也不想说:“他中了毒。”   “毒?”薛扶光月色下眉目冷淡,黑眸中带了分讥诮之意:“我见遍了世间的毒,可没听过这么一种。”   “他骗了你。”说完这句话,她手指移开。药块牵扯红线发出不断嗡嗡响的震动,青色的莲光自她脚下溢出,卷着冷淡苦涩的药草香,却同样带着浩瀚深邃的杀意。   这就动了杀机?!   别啊!   夏青忙开口:“不是的,薛……”他思来想去还是不知道怎么喊她,直唤名字总觉得怪怪的,最后抓耳挠撒,艰难说:“那个,他就算骗我,应该也没恶意的。”   实际上楼观雪那话的确就不像是真的。“看不出来吗?我中了毒”,看得出来有鬼啊!——楼观雪当时的样子,和摘星楼刚出来被障折磨的时候差不多。   薛扶光偏头,静静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很黑,瞳孔比人稍大一圈,在干瘪消瘦的脸上就更显得幽深。   薛扶光身体不好,受了寒轻声咳嗽了下,随后说:“好。”   杀意潮水般褪去,她拿着灯盏站在一旁,说:“带上他,跟我走。”   “哦。”夏青心里其实已经确定她的身份了,但是依旧觉得不真实。虽然梦若镜花水月,可袅袅烟尘里那潋滟石榴色的衣裙给他印象太深。她应该没那么瘦,脾气也没现在这样孤僻冷漠。这位蓬莱的二师姐在凡间的身份好像就尊贵无比,天性或许有些傲,但端庄和优雅写入骨,她总能拿捏好度,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言不合动杀机。   他掀开床帐才发现楼观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夏青吓了一跳,浅褐色的眼眸瞪大,随后嘀咕:“你醒了怎么不早点出声。”   楼观雪黑发静落,唇角殷红,带着笑:“配合你演戏啊夫君。”   “……”靠。一声夫君喊得夏青头皮发麻人都要炸了,直接伸手捂住他的嘴:“你要死啊!”   楼观雪低笑一声。   夏青冷冰冰:“别发疯了,有人来接我们了。”   “哦。”楼观雪从善如流从床上走下来,缥碧色的发带随着夜风飘动,墨发雪衣,容颜却是妖冶颓靡的,懒懒看向窗边的人。   薛扶光毫不掩饰对他的提防,可到底是活了一百年,片刻移开视线说:“走吧。”   空气中那种直慑人心的冷香还未散,四面八方青色的雾已经聚起。   薛扶光走在前面,掌灯驱散雾霾,引出一条路来。   穿过小镇的主干街道往偏僻村野,路越走越窄,隐隐约约还有些鸡鸣犬吠。   楼观雪根本就没去问薛扶光是谁。   夏青疑惑道:“你不是中毒那到底是什么?还有,为什么骗我?”   楼观雪垂眸,淡淡道:“我没骗你,那跟中毒也没区别。”   夏青吐槽:“这叫没骗我?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那句话,你差点死了。”   “知道。”楼观雪笑了下,眼眸戏谑:“我发现,你的这些师兄师姐对我意见还真挺大的。”   夏青:“……”他已经放弃反驳了。   楼观雪状似天真无辜,问:“为什么?难道他们都觉得我对你居心叵测?”   “闭嘴。”夏青面无表情,冷冰冰:“回答我前一个问题。”   楼观雪别过头,闷声笑了几下,随后才开口,语调懒散像是说一件非常平常的事:“哦,我需要要留点时间吸收神光。”   夏青诧异:“神光?”   楼观雪拿着骨笛,似笑非笑:“嗯,换句话说,就是神的力量。”   咔。薛扶光的脚步踩过一地枯枝,步伐猛地一顿。莲青色衣袖里的手指微缩,她一下子回过头来。   目光却是看向夏青,手中灯盏驱散迷雾,声音宁静:“夏青,过来。”   啥??   他人傻在原地,只是手腕已经被楼观雪握住了,冰冷又强势。   楼观雪笑道:“他不想过去。这位薛师姐,你还是专心带路吧。”   夏青:“…………”牛批,你一定要得罪整个蓬莱才罢休吗?   薛扶光眸光寒彻骨,神色遥远,哑声说:“我就说木灵怎么会响,原来是神光啊。”   她讽刺一笑:“百年之前楼家先祖试图吸收神的三魂,求长生不老,结果暴毙而亡。没想到百年之后他的后人更是不知死活,开始觊觎神的力量。”   她语气冰冷,手中烛火摇曳在眼里汇成一道竖立的刃。   下一秒,风卷着周围的植物万千叶子飞到了薛扶光身边,而后青光浩荡,在空中凝聚成一把色泽纯粹的薄剑来。   剑魂的状态,留几片青叶作尾,力量搅动风云,恢弘不容小觑!   周围群山林涛阵阵。   夏青被这剑意吓到了。在这个世界,他见到了的修士都是沽名钓誉之辈,除了那个黑衣老者外,没见过什么高人,突然体会到这样撼动天地的力量,一时间有些愣。   宋归尘虽然拿的是思凡剑,可是从未出过剑。   不像薛扶光,当真是我行我素。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   这两人要干架??   夏青忙做和事佬,和稀泥:“不是,薛师姐你冷静一下,当务之急还是先离开这里吧,等下士兵追来就不好了。”   薛扶光看他一眼,对他似乎还是很有耐心。   百年将七情六欲早磨得麻木,怒意和杀意都散得很快,只轻声问:“你一定要保着他?”   “啊?”夏青硬着头皮:“嗯,是吧。”   薛扶光:“为什么?”她裙无风自动,青叶簌簌落地。   夏青:“因为……”因为我和他现在算是朋友?   但是他还没说完,楼观雪已经在旁边不怕事大地笑道:“我们的关系,他还没跟你说清楚吗?”   靠!你说的那么暧昧干什么?!   夏青现在只想捂住他的嘴。   薛扶光今晚第二次收了杀心。   风静叶落,周围的雾也散了。   前方一片田野,黄土阡陌通向一个掩藏在群山间静谧和谐的小山村。   薛扶光皱了下眉,问道:“你真的和他成了亲?”   夏青百口莫辩,但怕之后再出现类似的事,硬着头皮含糊:“对。刚才不说,只是有些难为情。”   楼观雪笑得不行。   薛扶光手中的灯散成星辉,她垂眸,想了想才道:“也是。毕竟他连神光的事都跟你说,能做到这般毫无保留的,也只有夫妻了。”   “不过这世间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她视线直直看向夏青道:“纵是夫妻也不可全然相信,知道吗?”   夏青干巴巴:“哦,好的。”见鬼的夫妻。   深更夜半,整个村庄都在沉睡,薛扶光把他们带到了一个带别院的木屋内,便拿着灯转身离开。   她走前为夏青指了下路:“我就在最深处的那间房中,这些天应该都会待在这里,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去找我。”   夏青继续干巴巴:“好的,谢谢薛师姐。”   薛扶光听到这个称呼,恍惚片刻,随后笑道:“还真是你的风格。已经确定我是师姐,也要在前面加一个薛字表示抗拒。罢了,等什么时候你真的想清楚了,会自己接受一切的。”   夏青:“……”   她说:“我那片叶子现在在你身上是吗?”   “嗯。”   薛扶光道:“明天带着它来找我。” 第41章 人间(三)   送走了薛扶光, 夏青紧绷的精神才松懈下来,赶紧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缓解情绪。   同样是百年之前熟悉又陌生的同门,可宋归尘和薛扶光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   在薛扶光面前, 他恨不得自己是个哑巴。   从孤儿院开始,夏青就极少有这种被人管教关心的感觉, 刚才别扭得说话都是一字一句干巴巴往外蹦。   楼观雪笑意散去, 眉宇间带了很深的倦色。把骨笛放在桌上,点亮了屋内的灯,垂眸说:“我们先在这里呆三天。”   夏青一杯水不够缓解心情又倒了一杯,听到楼观雪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咚”地一下放下茶杯, 浅褐色眸中窜着火,咬牙切齿:“楼观雪,你最好今晚就把你要做的事都跟我解释清楚。”   走了一个宋归尘又来一个薛扶光, 他这几天为了楼观雪, 先是接受了自己避如洪水猛兽的阿难剑,后面直接喜结婚风评被害。什么玩意儿?再不给个解释根本说不过去!   楼观雪开始解发带, 衣袍堆叠如雪落下,看了他一眼, 慢悠悠笑道:“嗯?我解释的还不够清楚吗?”   夏青:“清楚个屁。”他冷冰冰说:“神光什么时候有的。”   楼观雪将缥碧色的发带握在手中,随意道:“哦。风月楼, 璇珈体内。”   夏青一愣,非常疑惑:“神光是每个纯鲛都会有的吗?”   楼观雪本来打算休息的, 但夏青这副兴师问罪的样子让他颇感有趣,眸中带了点兴味, 懒洋洋坐到了夏青对面, 答道:“不是。当年神宫之变, 楚国先祖觊觎神魂,鲛族圣女觊觎神的力量。但两人下场都不怎么样,楚皇夺魂暴毙,而珠玑被另两位圣女阻拦,神光一分为三。”   夏青本来只是想问清楚楼观雪的目的,没想到,这人真的什么都跟他讲啊……短短几句话夏青人都傻了,感觉自己直接接触到了这个世界最深的真相。   他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讷讷道:“所以神的力量被三位圣女瓜分。璇珈是鲛族圣女,她就是珠玑的转世?”   楼观雪支颐,淡淡道:“离开通天海,鲛族没有转世只有死亡。她不是珠玑,珠玑现在应该死了。”   夏青不说话了,呆呆盯着他。   楼观雪红唇笑意靡艳:“乖,没事,你想问什么都可以问。”   “……”   夏青本来震惊的心情被他一句“乖”搞没,扯了下嘴角,抓了抓头发,做贼似的往窗外门口看了看,随后直言开口道:“瑶珂是不是三圣女之一?”   “是。”   夏青愣怔,眼眸定定看着他:“所以,瑶珂是你守着死去的,璇珈也是那一晚死的。现在你说要去梁国一趟,因为珠玑就在梁国是吗?你去梁国……是为了找珠玑,收集全神的力量?”最后一句说出来,他嗓子都有些发哑。   楼观雪微微一笑,似乎也不打算在他面前隐瞒:“对啊。”   夏青灵魂都静了片刻,很久,才轻声问:“楼观雪,你到底要干什么?”   楼观雪想也不想:“找一个答案。”   “啊?!”夏青被这个回答震惊到了。他刚才脑海里已经神游天外,给楼观雪找了各种乱七八糟的理由,比如“获得力量杀死燕兰渝”“夺回政权”“报杀母之仇”等等,结果没想到他还是那么不按照常理出牌。   夏青不假思索说:“什么答案?”   楼观雪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将发带系到了手腕上,淡淡说:“一个从五岁开始就困扰我的答案。”   这就是不想回答了。   夏青默了片刻,心里涌出浓浓的烦躁郁闷来。   他本来是世外之魂,可以安安静静地看这个世界一切风起云涌,但是楼观雪非要在孤舟上说那些话来,让他发现一切不合理之处,逼着他剥离局外人身份,牵扯入纷乱的俗世中来。可拽他入红尘站在一团错综复杂的线索里,又不告诉他真相。   或许也不该这么说。   楼观雪其实已经告诉了他全部的真相。走的每一步,都把目的明明白白摆在他眼前,从来没有遮掩。   摘星楼引他入魂是为了养精蓄锐破障。   风月楼是为了璇珈,选妃灯宴是为了离开。   唯一保留的,只是自己心里的想法。   偏偏夏青最想知道,就是他的想法……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夏青低头,眼眸看着桌上摇晃的烛火,发了很久的呆。   微微的橘红色光落在他脸上,眼眸第一次带上些迷茫。   乡村深夜田野间传来各种蛙鸣、各种虫声。   夏青突然开口道:“你得到珠玑身上神的力量,就会回陵光对吗?”   楼观雪说:“嗯。”   夏青:“然后呢。除却那个答案,你会报复燕兰渝吗?”   楼观雪唇角笑意不明:“你真是高估了那个女人。”   夏青没理他,又说:“是不是除了瑶珂外,没人知道你出生时被下了血阵。所有人眼中,你只是一个傀儡皇帝,因为畏惧燕兰渝才想离开陵光。宋归尘那么轻易放过你,也是因为这一点。”   楼观雪没否认,淡淡道:“若是让宋归尘知道我被下了血阵,我根本就不会活到现在。”   夏青沉默了。所以这样事关生死的点,楼观雪也直接摊明了摆在他面前,毫无保留。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红尘障内,刚接触楼观雪的时候。那时候百思不得其解他的障会是什么。然后现在百思不得其解,他想要的答案是什么。   楼观雪见他这样的神态,忽然轻声一笑,开口,声音冷淡:“夏青,我不告诉你,不是装神弄鬼故意让你瞎想。而是我觉得那个问题挺蠢的,也没必要说出口。甚至你都回答过我。”   夏青:“……”幸好他不是好奇心很重的人,不然真的要被楼观雪气死。   “我现在解释清楚了吗?”楼观雪问道。   夏青奇怪地看他一眼。   楼观雪继续微笑:“那么我可以去睡了吗夫君?”   天雷滚滚,夏青呆毛炸起:“靠靠靠!你别叫的那么恶心!”   楼观雪神色从容:“都是成过亲的人了,不喊夫君……”他想了想,轻轻笑开:“那喊夫人?”   “夫人,我解释清楚可以去休息了吗?”   “……”   夏青半夜跳窗而走。   他是一点都不想和楼观雪一间房了。   跳进小院子里,夏青摸瞎走路,不小心踢到鸡笼,瞬间公鸡咯咯咯大叫,翅膀剧烈扑打,同时惊动外面大狗一起“汪汪汪!”一下子乡村夜间鸡飞狗跳好不热闹,夏青捂着脸,蹿进了另一件房内。   楼观雪倚着窗,笑了好久。   碍于这一晚的出糗,夏青决定第二天早上就把这只鸡给杀了炖了吃。   在进厨房前,他不惜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楼观雪——楼观雪不给他解绳子,不让他变成鬼,是不是就是打着把他当下人驱使的主意?!   毕竟楼观雪养尊处优那么久,估计一辈子都没下过厨,十指不沾阳春水,做饭这种事只能他伺候他。   夏青去院子里的井边挑了一桶水,幽幽吐出口气,隐忍愤怒:“我这真是伺候媳妇呢!”   不过……虽然他心里把楼观雪嫌弃的要死,但是明显也高估了自己。   夏青对着古代的灶抓耳挠腮。   他左看看右看看,决定把手里的鸡先拴在一边,然后撸起袖子蹲下去,往灶膛里加木柴,加到满后,点燃火柴往里面丢,心道丢进去火估计就升起来了吧……个鬼。他就看着自己的小火星进去黑黢黢的灶膛里马上啪地熄灭了。   “?”可能是丢的角度不对,火柴太小了。于是他半蹲下来,灰头土脸,划了好几根丢进去,团灭。   夏青跟它拗上了,人都钻进去,想看看火在哪个地方能更好的升起。   “你在干什么?”这时楼观雪冷淡微哑的嗓音自门口响起。   夏青从炉膛里爬出来,脸上白一块黑一块,转头看向靠在门口雪衣无尘干干净净的楼观雪,一下子眼神变得十分幽怨,摸了把脸,森森说:“看不出来吗仙女,我在给你做饭啊。”他以为这样能激起楼观雪一丝一毫感恩戴德的心。   没想到仙女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随后轻轻笑了:“哦,继续。”   夏青:“!!!”   继续个屁!你吃土去吧!   他决定把自己肚子填饱就行,不需要管这个白眼狼。   刚好他也和生火杠上了。   于是夏青没理他,继续折腾,等火柴都快要被他折腾没了,他才懵逼,这生个火怎么那么难啊!古代的灶又大又冷,火盒划出的火也是小的可怜,这能生出火才是奇了怪了。   默默吐了口气后,夏青蹲在原地不知所措。   楼观雪饶有趣味看了半天,才进来,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下夏青脖子,淡淡道:“让开。”   他手指凉的很,吓得夏青一个激灵。夏青一下子站起来,难以置信嘀咕:“怎么,难道你来?”   夏青不无恶意地嘲讽说:“别吧仙女,到时候把厨房烧了,我不好跟薛扶光交代呢。”   不过他阴阳怪气的声音还没说完,就见楼观雪已经动作非常熟练地划火柴,然后随手拿起挂在墙壁上的一把草,用细火把枯草点燃,之后塞进了灶膛,大火“滋”得一下烧了起来。   夏青:“……”   这脸打的有点疼。   是他傻逼了,没想到还可以找个引燃的。   气氛稍微有些尴尬,夏青下定决心找回面子,硬着头皮开口:“哦,我刚刚睡糊涂了,忘了这一步。后面的事我来吧,你先出去吧,别在这里帮倒忙。”   楼观雪又看他一眼,不置可否笑笑:“嗯,你来,我就在旁边看看。”   夏青咬牙:“行。”   看就看,让你看看什么叫天才做饭。   ……不过天才被环境针对,发挥的不太好。   夏青在经历拿刀不熟练、在案板上把鸡活生生吓飞后,又笨手笨脚打碎了蛋,打翻了盐。本来也就是一点“小问题”,但是楼观雪在旁边,硬是让夏青尴尬得不行。   甚至处理鸡的时候,也被某位金枝玉叶袖手旁边语带笑意,慢悠悠嘲讽。   “我觉得,你拔毛前,应该先把鸡杀了吧。”   夏青彻底受不了了,拍了拍袖子上的鸡毛,忍无可忍起身:“你行你来!不行就给我……”闭嘴。   可他后面那句话没说完。楼观雪懒洋洋看他一眼,嗤笑一声,真的走了进来。   夏青后面全程处于一种做梦的感觉。   ——就楼观雪这又龟毛又洁癖的样子,谁他妈回想到他会做饭啊!!   而且黑发束起、雪袖挽起,神情冷淡,样子的还挺像一回事。   ……他一定是在装模作样。   夏青就这么安慰自己。   结果等上菜,夏青夹了一筷子后,就默默地低头吃饭不说话了。   没什么好说的。   奇耻大辱。   楼观雪哪怕是刚刚下厨,之后也是一点烟火气都不沾,墨发雪衣,清清冷冷。   “你不吃吗?”夏青别扭地找话题。   楼观雪垂眸,淡淡道:“不用,我不需要吃饭。”   “哦。”夏青这才想起,当初摘星楼内,楼观雪也是永远只喝那一点酒,跟不会饿死一样。   就是那个时候,他给他取外号仙女的。   然后今日仙女给他下凡做饭了………………   这是什么奇耻大辱。   夏青琢磨半天才想明白,当初冷宫之内,楼观雪有那样一个母亲,怎么可能没给自己下过厨呢。他默了很久,还是决定为自己解释一下,慢吞吞说:“我,我只是有点不习惯,其实我会做饭的。”   楼观雪似笑非笑:“嗯,我信你。” 第42章 人间(四)   夏青吃完饭后拿着那片叶子去找薛扶光, 沿途遇到了不少村里人。他发现,这个村里大多数是鲛人,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微透明的耳廓, 而且这些鲛人对陌生面孔似乎都一点不惊讶,没有半分夏青在陵光所见的鲛人那种惶恐自卑,相反还特别热情善意地和他打招呼。   夏青捏着叶子,慢吞吞朝他们点头, 开始怀疑这是不是薛扶光创造的桃花源,专门用来收留她在外面遇到的可怜鲛人。   这个问题在见到薛扶光后夏青也就真的问出来了, 他眼眸打量着薛扶光肃静冷清的房间,直言道:“薛师姐,村里的鲛人都是你救回来的吗?”   桌上摆放着梭子、针线、晒干的草药、剪刀。   薛扶光就坐在桌边, 瘦得皮包骨的手拿着针在一片一片穿着叶子。   窗户只开了一条缝, 室内的光线不算充足。   她摇头, 哑声说:“不是。他们是上清派弟子救下的。”   夏青纳闷:“上清派, 我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字, 不是说现在天下修士不都齐聚陵光吗?”那怎么他在陵光见都没见过。   薛扶光身体不好, 脸色苍白, 咳嗽了几声, 语气讥讽:“天下修士?那群人也配称修士, 不过一群世族的走狗罢了!”   夏青默默不说话, 看着她凸起的颧骨和久不见天日的病态皮肤, 起身将窗户稍微打开了点。   金色的暖阳漫漫照进来, 薛扶光低下头,灰暗的长发将瘦弱的身躯笼盖, 她咽下腥甜的血, 神色恢复平静、继续穿针引线说:“你见过宋归尘了?”   夏青:“见过了。”   薛扶光:“他将阿难剑给了你?”   夏青:“嗯。”   薛扶光:“那他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把草药串成链, 薛扶光转过头来对夏青说:“把手伸出来。”   夏青虽然疑惑,但还是照做,伸出了右手。   手腕上还带着楼观雪给他系上的红绳。   薛扶光视线垂下,语气很轻喃喃说:“佛骨舍利?当年神宫内得来的至宝,他倒是也舍得给你。”   夏青却问的很干脆:“这东西为什么我解不开。”   薛扶光道:“你当然解不开,我也解不开,只有为你戴上的人能解开。”   夏青心道:妈的,他果然被楼观雪坑了。   薛扶光将那串药链系到了上方,随后手指指尖涌出一丝青色的光来汇入那串草叶里,马上夏青感觉手腕一凉一通,就见那些叶子紧贴他的皮肤一点一点化作星辉,尽数穿过他的皮肤渗进脉络里。   夏青疑惑:“……这是什么?”   薛扶光说:“帮你固魂的东西。”   夏青干巴巴“哦”了声,又安安静静盯着她几秒,才开口道:“我真的是你们的小师弟吗?”   薛扶光笑了,她或许是很久没做这个表情,显得有些僵硬,但孤僻沉郁的气质因为这一笑散去,神情几乎可以说的上温柔。   “你心中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不过你从小到大,最看不明白的,永远是自己。”   夏青眼眸望着她,静静的,温度并不算亲昵,冷静说:“可我并不会用剑。”   薛扶光:“我知道,百年过去,你连剑都不想碰了。”   夏青琢磨了一下:“听你这语气,我百年前好像很惨啊,你小师弟到底干了什么。”   薛扶光愣了愣,淡淡道:“灵魂都到了异世,能不惨吗,我也很好奇你到底神宫内都做了些什么。”她安静地看着夏青,随后才轻声说:“不过其实我更好奇,你怎么会主动跟我提起这件事。你排斥阿难剑,就是排斥百年前的一切。以你的性子,但凡是你逃避的东西,总能冷眼无视一切线索和真相。那么现在呢?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夏青抿唇不说话,盯着手腕上的那颗舍利子发呆。   薛扶光手腕从莲青色衣袖中伸出,她也摸上了那颗珠子,轻轻一笑:“为了他吗?”   “为了他接下阿难剑,为了他困在红尘中。”   “夏青,知道我为什么昨晚想杀他吗?因为那个少年心思太深太重,我怕你被他利用。”   “你看,他多聪明啊。从这枚舍利子开始,你就注定在他身边当不成局外人。”   夏青这一刻感觉那颗珠子在发烫,像是刚从佛陀尸体中被取出来般,带着烈火灰烬的炙热,刺得他灵魂剧烈一颤。   他一下子抬头,却撞进薛扶光温柔平和的眼眸里。   薛扶光的叹息散在浮尘金光里,她慢慢道:“他连神光都跟你说,看似毫无保留、亲密无间,可你又真的懂他吗?你能察觉他的恨吗?你那么相信他,不设防的呆在他身边,应该是没发现,那个少年骨子里就并非善类……”   夏青安静看着她,打断她的话:“不,我能察觉。”   薛扶光稍愣。   夏青拨弄着那颗珠子,很平静说:“我能看见他的恨。”   “我在他身边那么久,也观察了他那么久,我知道他并非善类。”   “我知道他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意,实际上是一种极端的傲慢。傲慢到……漠视金钱权利,漠视七情六欲,也漠视人命。”   “其实楼观雪比我更像一个局外人,脱离世俗之外,可又带着沉郁刻骨的仇恨。”   “我不知道他恨什么。但你说得对,哪怕我知道了他之前走的每一步,甚至知道他去做的下一步,我依旧不懂他。”   “可是,薛师姐。”夏青顿了下,问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懂他呢?”   夏青也是很久没说那么多话了,还是在一个相对而情感复杂的陌生人面前。   他想了想,本来打算讲“我和他关系也没到掏心掏肺的地步吧”,可是话到嘴边,想起现在他和楼观雪伪装出来“夫妻”身份,又噎住默默改口,心虚说:“那个,人和人之间还是要保持一点距离为好。”   薛扶光听完,沉默很久,灰白的长发静落在暗室浮光中。她对外人古怪孤僻,对夏青却难得的很温柔很有耐心。   很久,薛扶光喉咙发出一声笑来,模糊像是一声叹息,她轻声说:“对,你能看到,你肯定是能看到的。是我糊涂了,一百年我差点忘了你修的是什么道。”   “众生悲喜啊……”她失神片刻,喃喃:“你怎么会看不到呢。”   夏青不是很习惯跟人说自己心里的想法,稍微有了点烦躁,但又不是很想在薛扶光面前表现出来,于是选择低头,睫毛垂下,面无表情玩着自己腕上的红绳。   他很少在心里藏事,之前梦到什么想到什么都会直接跟人讲,只是因为不太在意那些,不代表他喜欢跟人分享自己心里真实的想法。   薛扶光声音淡若轻烟,缓缓传入夏青耳中,说:“那么你看见了他的恨,看见了他的傲慢,看见他并非善类。你看清了你自己吗?”   啪。   一不小心手指滑过头,指甲硬生生在手背上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白痕来。   夏青说不出什么感觉,愣了愣,才抬头:“我这不是就在尝试看清吗。”   从断桥之下接过那片叶子开始,他就已经自暴自弃妥协了。后面还被楼观雪推波助澜,让系统这个最后的底牌也摇摇欲坠,只能开始郁闷接受这一切。   薛扶光说:“我说的不是你的身份,而是你对他的感情。”   夏青人都傻了:“啊?!”   这话题是怎么聊到这上面来的??   薛扶光:“知道他非善类,就不怕他利用你吗?”   夏青犹豫片刻,吐槽说:“薛师姐可能你有所不知,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就利用了我。”   这下子愣住的是薛扶光了,她一字一字很轻却似乎是极为艰难说出口:“他第一次就利用了你,你还呆在他身边。”   夏青:“………………”?靠,这怎么越说越别扭了呢!他拿的真的不是虐恋情深剧本。   夏青思维快速转动,及时开口:“也不是利用吧,我就是魂体离不开他又见不惯他杀人,于是和他达成了一个约定。”   薛扶光:“现在呢,你已经有实体了,还离不开?”   夏青哑然,编不出理由了,只能支支吾吾:“啊,这不是都成亲了吗,一日夫妻百日恩。”   薛扶光道:“我今日专门打探了一下。没想到楼家到现在只剩一条血脉了,也算罪有应得。他应该就是那位失踪的楚国新帝了吧,我可没听闻楚国有位皇后。”   夏青:“……”   哦,原来早就露馅了啊。   夏青干脆破罐子摔碎,诚实道:“有了实体不想离开,主要也是没地方去在他身边习惯了。而且说实话,楼观雪虽然时不时发点疯,但对朋友还是挺好的。你别动他……他非善类,但并不轻易杀人。”或者说,那种傲慢过于极端,极端到好像杀人他都不屑于出手。   夏青赶紧转移话题,从怀里掏出那片枯叶。   “哦,你不是要我把叶子带来的吗,我带来了,你要收回去吗?我可以原封不动还给你。”快拿走吧!   薛扶光从他手里接过枯叶,摸索着叶的边缘:“你真的以为我想杀就能轻易杀了他?他身上有神的力量,我都不知道几分胜算。”   夏青:“???”   薛扶光说:“夏青,把阿难剑取出来。”   夏青:“?????” 第43章 人间(五)   夏青呼吸都僵住了, 难以置信看她,一字一顿艰难问道:“你要我,现在拿出阿难剑?”   薛扶光:“对, 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夏青急得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她沟通:“不行,现在还不行。”   薛扶光视线很安静:“为什么不行?你是阿难剑主,你从五岁开始就拿着它,十年如一日连吃饭睡觉都不曾放下。夏青,你是它唯一的主人, 终究有一天要重新拿起它。”   夏青说:“但绝对不是现在。”   薛扶光:“为什么?”   夏青抓了下头发, 心头泛起密密麻麻的难过来,涩声说:“我不配。”   薛扶光皱眉。   夏青已经收敛情绪, 语速飞快:“我做过有关你那个小师弟的梦, 老头说拿起剑就不能放下是吗?这个代价太沉重, 我……我暂时还不想承担。”   薛扶光显然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 一下子失笑:“罢了,我也不逼你。我把芥子给你打开,你若是遇到危难,就将叶子捏碎。”   她将莲青色灵力慢慢汇入那片叶子中, 很快上面错综复杂的纹路变得越来越纷乱,分支再分支, 如蛛网般割裂。   薛扶光说:“你修的是太上忘情道, 不受轮回影响。重新拿起阿难剑,就能恢复一切修为。”   “哦。”夏青干巴巴应了声, 不情不愿地把叶子重新拿了回来。   薛扶光又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逆光而坐, 灰白长发散在莲青衣裙上, 模糊而遥远。   她陷入回忆里, 声音如室内淡淡飘起的烟尘。   “我记得太上忘情的第一式是天地鸿蒙,于是师父要求你去见花见草,见山见海,见天地一切。你当初那么小,跟个白团子一样,可一个人爬上礁石,却能枯坐七天七夜。我还记得,你刚来蓬莱的时候,特别孤僻不喜欢讲话,后面稍微活泼了点,喜欢做的事除了练剑也是一个人发呆。”   “师父说你是最适合太上忘情道的人,可是他每次入世都喜欢把你带在身边。我那时不懂,既然是太上忘情道,为什么还要你频繁接触人间七情六欲。后来我才知道,太上忘情不是无情。只是不被情牵,不为情绊。寂焉不动情,若遗忘之者。”   薛扶光说:“不为情牵,不为情绊。那么我的小师弟,现在几乎成为你不肯拿剑心魔的到底是什么呢?”   夏青握着叶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浮尘金光里,轻声对薛扶光说:“是我自己。”   他往外走了没几步,看到有几个小孩在田埂边嬉嬉闹闹。   四月初春种刚过,风过旷野一片绿浪如波。   小孩有的跳下去在田里捉蝌蚪,有的就坐在到路边晃着沾满泥土的细白小脚,拿着狗尾巴草和同伴打来打去,笑声清亮而愉快。他们不像陵光城内的鲛人一样,出生就被被权贵豢养,或被卖到歌舞坊一辈子供人取乐,在这桃花源一般的村庄,保留了最后属于童稚时期的无忧无虑。   坐在最边缘的一个鲛人小孩是其中年岁最大的,头发扎成一个小辫子,手里拿着片叶子,估计也是清闲得无聊,望着天空断断续续吹着一首不成调的曲。   下面蹲着捉蝌蚪的男孩大声嚷嚷起来:“你吹什么呢!难听难听!换一首换一首!”   小辫子男孩不满:“哪里难听了,小时候我爷爷总哼这首曲子哄我入睡呢。”   “就是难听!吵得我的蝌蚪都吓跑了。”   男孩翻个白眼:“是你自己手笨抓不住!”   他我行我素,继续吹叶子。   虽然曲不成调,但是夏青还是听出来了,应该就是当初芦苇荡孤舟上楼观雪用骨笛给他吹的那一首。   清冽悠扬,像是娓娓道来的一个久远的故事。   “这首曲子有名字吗?”夏青走过去,开口问了一句。   男孩被吓得差点叶子拿不稳,抬起头看到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哥哥后,才吞了吞口水说:“有,我爷爷说……就叫灵薇。”   夏青轻轻“啧”了一声。   他低头认认真真打量着鲛人男孩,又道:“那你爷爷跟你讲过灵薇吗?”   男孩闷声说:“没有。”   夏青:“嗯?”   男孩道:“他从来不肯跟我讲海上的故事,说我还小。可还没等我长大,他就已经被人类杀死了。”   夏青愣住。在这个世道,以鲛族不如牲畜的地位,他甚至都问不出一句是怎么死的。   他立在风里,宽大的灰袍猎猎鼓动,黑发拂过白净的脸,垂眸看人时如风又如霜。   半晌,夏青好奇地问:“我就是人类,你还愿意我说话?”   男孩似乎盯着他的耳朵看了很久,说:“虽然你是人类,但你是扶光仙子带回来的人。我相信你不是坏人。”   夏青笑了,牵起嘴角:“哦,这样啊。”   夏青从薛扶光那里走出来现在心情有些郁闷,也不想太早回去见楼观雪。便不修边幅随意地坐到了那个男孩的身边,伸出手在田坝上摘了片叶子,也吹起了那首《灵薇》。   下面捉蝌蚪的小孩笑个不停:“哥哥,你吹的比他还不如。”夏青吐出叶子,说:“他跑调了,我虽然吹得难听,但我的才是正确的。”   小辫男孩不服气:“你骗人!”   夏青两次演奏都被打击也就放弃了说:“你们都是怎么到这个村子里来的啊。”   一群小孩现在都是好奇心重的时候,对夏青充满兴趣,顿时叽叽喳喳围成一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他们被带过来的时候都还小,对死亡、对屈辱、对离散并没有什么概念。说起往事,眼眸也是清亮无垢的。   有父母双亡差点饿死街边的,又被卖入黑市要被养成贱奴的,也有因为战争被屠村尸山血海中被人所救的。   救他们的人多半都是上清派弟子,当今天下,世家和修真门派关系错综复杂,上清派也真的算一股清流。   夏青开始怀疑上次所见的怀金长洲玄云派,估计是借着燕家的名声自封的第一宗。   一人道:“上清派的哥哥姐姐们人很好,经常会给我们送好吃的来。”   一人又道:“但是最近不怎么来了。听人说,好像最近外面很多鲛人都得了疯病,他们忙着去处理这些事。”   “疯病?”   “对啊,就是疯病,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是有的鲛人会突然发狂,然后暴毙而亡。”   “发狂的时候耳朵变尖,眼睛变红,指甲还会变长,听说皮肤也会变化!像个怪物。”   “哇!真的是怪物了,听起来好恐怖啊!”   小孩们聊天总是天马行空,聊着聊着就跑题了。夏青从他们跑题的话里了解到了很多他在凌光没有接触过的事,到后面大人喊人回去吃饭,小孩子才嬉嬉笑笑离开。   剩下夏青和那个扎小辫的小男孩,他低头看他一眼:“刚才每个人都在说自己以前的事,你怎么不吭声?”   男孩唇抿得紧紧的:“不想说。”   夏青笑道:“不想说那就不说吧。”   男孩又拿着那片叶子吹起了那首曲子。   夏青虽然没什么音乐细胞,但是他记忆力非常出众,听楼观雪吹过一次也能记起大概,点评:“这一处调高了,吹慢点。”   男孩眼眸瞅他一眼,鼓起脸,真的放缓了。   风吹麦浪如海,乡村的另一边是黄灿灿的油菜花,远处炊烟袅袅,狗叫和鸡鸣间或响起。   男孩在夏青的指导下断断续续吹完一曲,沉默片刻,突然说:“我家本来在梁国上京。”   夏青愣了愣,点头。   男孩说:“当年楚国攻占梁国时,屠遍整个上京。爷爷挖了一个小坑让我躲进去,用尸体盖住洞口帮我躲过了搜查。我在那个小坑里待了三天三夜,等战事平息才敢出去。其实按理来说,饿那么久我也该死的,是我运气好,遇到了上清派弟子。”   夏青点了下头。   男孩说:“我的父母都是鲛人,我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奇怪,人类完全把鲛族当奴隶,为什么我们还要生活在陆地上。我爷爷说,是因为鲛族犯了错,再也回不去大海。我问过扶光仙子鲛族犯了什么错,扶光仙子说,这是鲛族自己选的路。”   “她说,人族现在对鲛族所做的一切,都是鲛族百年前的恶果。如今不过身份颠倒,恩怨轮回。”   他说完,尚显稚嫩的眉宇间浮现一丝困扰来。   夏青听了摇头:“没有这个道理,你们现在没有轮回。百年前先人造下的恶果,不该由你们吞下。”   幼鲛愣了愣,点头:“我知道,扶光仙子后面也跟我说了这句话。”   夏青最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幼鲛说:“我叫灵犀。”   告别这个叫灵犀的小孩,夏青回去跟楼观雪说了白日见到的一切。   说到了那首曲子的名字,也说到了鲛人得疯病的事。当然薛扶光和他奇奇怪怪的对话被他隐去了,因为说出来真是叫人起鸡皮疙瘩。   楼观雪这一天都在房中休息,黑发松松垮垮束起,眉眼间病态之色稍微褪去。   夏青一向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便问:“你知道那个疯病是什么病吗?”   楼观雪淡淡道:“等你见了就知道了。”   夏青:“啊???”   村里人对他们还是非常热情的,楼观雪避世不出,于是所有人都以为夏青有个缠绵病榻的妻子。   村民热情洋溢什么都送,送鸡送菜都是小事,见鬼的是从集市上买来什么珠钗胭脂也要给他送过来。   说女人最重气色了,没有人不爱美,等病好之后他妻子肯定会用上的!   夏青接过时满头问号,人都傻了,怎么推不掉只能拿下。但后面越想越乐,回家的路上也没忍住一直笑起来。   “楼观雪,你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夏青太想看楼观雪吃瘪的脸了,于是跨过篱笆都没绕路从正门进来,直接跳窗而入,风风火火像个登徒浪子。   楼观雪凉凉看他一眼。   夏青充满了看戏的恶意,拽着楼观雪到了梳妆台边。   薛扶光也是用了心,一开始给他们留宿的房就像是某家结婚用的新房,什么都有。   铜镜虽然廉价却也清晰可见人,夏青把袖子里的红纸胭脂桂花油全部倒出来,颇有点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意思道:“拜你所赐,现在全村都知道我有个病秧子夫人。她们怕你生了病后样貌憔悴不得我心,专门给我送了这些东西来。这都是村民的至善至美的心意啊,我们就这么放着不用也说不过去吧!”   楼观雪坐于镜前,衣袍胜雪,黑发似乌缎垂落,听了夏青这一通逼逼,也没说话,神情冷淡如霜。   夏青丝毫不慌,毕竟来到这个世界,楼观雪什么变态模样他没见过啊。一直在他这里受气,现在终于也见了楼观雪吃瘪的样子,没别的感觉,就是挺爽的,爽到升天。   夏青打开一瓶当代女子喜欢用的桂花油,那种粗制滥造冲鼻的香一下子熏得他头晕眼花,但是他忍了,挥挥手让气味赶紧散开,捏着鼻子说:“这给都给了,放着也是浪费。你坐着,我来给你上妆。人家一番好意,我们也不能辜负是吧?”最后两个字慢悠悠拖长。   楼观雪却也不生气,只是懒懒问道:“那为什么不是我给你上妆?”   夏青撩起一把他的头发,跟不要钱似的,把桂花油哗啦啦倒,“真心实意”说:“因为你好看,因为你现在的身份是我老婆。”   以楼观雪的聪明程度根本不需要开口去问“老婆”的意思,他只是黑眸盯着铜镜中夏青的脸,很久,轻笑了一声。   桂花油的香味真是太绝了。   夏青闻着都觉得要升天,他解开楼观雪缥碧色的发带,没地方放干脆捆在了自己手上。楼观雪的发质很好,穿过指间冰凉如水。现在被他倒上一整瓶桂花油,那种清冷华贵的味道瞬间变得呛人艳俗起来,仿佛最下三流的烟花之地。   “来,再试试这个珠花!”   “这个花钿也好看!”   夏青连古代生火都不会,又怎么可能会给人上妆。纯粹瞎玩,拿着手里一堆东西,在楼观雪发上乱夹,又俯身在他额头上乱贴。   当然,夏青没什么恶趣味,纯粹想看楼观雪吃瘪,楼观雪不高兴他就高兴了!然而楼观雪就坐在镜前,什么表情都没有,让他一下子兴致大跌。   “?”夏青灵机一动,又拿起一张红纸:“这个!我看你气色真的不好,你要不要也涂个唇。”   楼观雪抬眸,看着他,面无表情。   夏青搬出老话说:“这拿都拿了。”   很久,楼观雪缓缓朝他露出一个笑容来,散去清冷,湛若珠玉,颓靡又诡艳。   他接过红纸道:“好的,夫君。”   夏青:“…………”   靠!他想收手了。现在这是自损一千伤敌八百了吧!!!   可是现在跳窗走又显得很怂,他默默地开始贴花钿。   在集市上买的花钿都不是什么富贵之物,不像陵光那些贵族女子用的金箔金珠、螺壳云母,就是简单鱼鳞染色制成。花样细小,有四片,是梅花的形状。夏青对这呵胶吹起,然后开始摆弄。他笨手笨脚,怎么都贴不好,但这个姿势两人离得很近,夏青觉得有些尴尬,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   “薛扶光好像昨日离开了,听说附近的镇上也出现了一起疯病。”   楼观雪:“嗯。”   “鲛人得疯病后会变得暴躁无比、杀人成瘾。县令已经开始挨家挨户搜查,打算把鲛人都先关到一处,防患未然。陵光城因为你失踪的事乱成一锅粥,县令这个时候估计也不敢上报触燕兰渝的霉头,只能等风头过来再处理。”   夏青想了想,吐槽:“还有,你上次说那话,是不是就是断定鲛人得疯病的事最近会接连不断发生?我会见到?”   楼观雪说:“那不是疯病。”   夏青:“啊?”   楼观雪淡淡道:“浮屠塔内神魂苏醒,鲛族自然会受到影响。”   夏青的花钿直接贴歪。   “浮屠塔内神魂苏醒?里面关的是神?”   楼观雪意味不明笑了下:“我那一晚说的还不够明显吗,楚国先祖夺魂暴毙而亡。”   夏青:“……”   夏青为了不显得自己很蠢,只能憋住满肚子的震惊把贴歪的那片薄薄鳞片捏在手里,问:“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楼观雪漠然道:“我要是连这都不知道,白在楚国皇宫呆了那么多年。”   夏青突然想起,翻旧账说:“可你摘星楼内骗我说里面是大妖。”   楼观雪愣了片刻,漫不经心淡淡说:“嗯。不过摘星楼内我应该没对你说什么真话。”   夏青:“…………”是的了,摘星楼内,无辜可怜的傀儡皇帝,怕痛怕苦的金枝玉叶。   楼观雪承认的太过镇定,以至于夏青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说话——槽点太多不知怎么吐槽。   夏青幽幽吐口气:“薛扶光让我小心你,果然是对的。”   楼观雪轻笑一声。   夏青说:“楼观雪,你还是恨燕兰渝的是吗?”不然那股压抑很深的恨,他找不到解释,   楼观雪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收回视线,勾唇,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慵懒道:“或许。”   夏青开口:“别用模棱两可的词!”   楼观雪从善如流道:“好,我恨她。”   夏青顿时有种被敷衍的屈辱,他扯了下嘴角:“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楼观雪:“我不会骗你。”   夏青惊了:“你是怎么好意思心平气和说出这四个字的,摘星楼一开始你就是想利用我好吧兄弟!”   楼观雪手指摸索着那张红纸,颇为好笑:“你为什么一直执着于摘星楼发生的事。”   夏青:“……”   因为薛扶光那句话对他杀伤力太大了,搞得他想起来就来气。   楼观雪眼眸黑得分明白得也分明,盯着他变幻莫测的脸,随后缓缓笑起来,轻声道:“我猜,因为你在薛扶光那里也跟她说了这些。”   夏青人都僵在原地。你要不要那么聪明!!   楼观雪说:“然后她劝你离开我,以及对我第一次就利用你,但你还愿意这般护着我表示很惊讶。”   夏青一脸麻木:“……陛下,有些事看破不不需要说破。”   楼观雪:“其实我也很惊讶。”   夏青盯着他手里的红纸,转移话题:“能不能闭嘴,涂个口红磨磨唧唧的!”   楼观雪看他一眼,轻笑起来,慢条斯理地拿着纸,却依旧在说:“夏青,我的确很危险。”   他淡薄的唇抿上红纸又放下。   轻描淡写说:“如果不是你阴差阳错入了我的障。等我自行破障之时,就是你魂飞魄散之日。”   夏青愣住,指尖微微发凉。   楼观雪淡淡道:“我当初是真的想放你走。但是你风月楼选择留下,琉璃塔选择回来。那么排斥阿难剑却选择接过,那么排斥□□纠葛却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护我。”   说到这,他放下红纸,被染过的唇红似血艳丽奢靡,朝着即将炸毛的夏青一笑:“别急。我还没说完。”   夏青深呼口气,压着烦躁乱七八糟的心情,冷冰冰站在一旁。   楼观雪忽然说:“不过我更惊讶的,不是你的选择,而是我自己。”   夏青愣住,对上他深若寒渊的眼,脑海里几乎是电光火石间就想起了楼观雪当初在摘星楼内说的那番话。   他做的这一切,某种意义上不都是“无微不至的关怀”和“不离不弃的痴情”吗。   “……”这年头当个好人都那么难??   他手里还拿着花钿,维持着那个靠在梳妆台边的姿势,浅褐色的瞳孔静静往下看。   楼观雪说:“我并不喜欢身边有人。当初放你走,实际上也是给你的一线生机。”   “可风月楼那晚,我居然没杀了你,还让你留了下来,多稀奇。”   “甚至之后,予求予取,有问必答。”   说到这里,楼观雪轻笑一声,像是想到什么讽刺好玩的事,声音冷淡:“吹笛、下厨……我都没想到我会这么伺候人。”   夏青愣在原地。一开始的暴躁再听到这几句话彻底消散,人都懵了,不知道楼观雪想要说什么。   楼观雪惯会揣摩人心,他支着下巴,侧头笑道:“你还要我说下去吗?”   夏青心思乱成麻线,眼神飘忽,盯着他的嘴唇,被红纸染过真的跟血一样,在这张脸上更是摄人心魂。   不要,不想,别说。   夏青低头,收回视线,转移话题说:“我发现,这红纸的颜色还挺好看的,挺适合你。”   楼观雪盯着他片刻,笑了两声,又轻又冷。这样的笑却只持续了片刻,他很快不笑了,神情淡下来,忽然伸出手抓住了夏青的手腕,一用力,把夏青整个人拽得往前俯倾。   夏青瞪大眼。   入鼻是夹杂在冷冽气息里的桂花油香,浓郁艳俗,仿佛直入烟花之地、十丈红尘,周遭满是情爱缠绵。   他的唇被吻住,冰冷而强势。   夏青瞳孔涣散瞪大。   耳边传来楼观雪低哑清冷的声音:“我觉得,可能更适合你。” 第44章 人间(六)   集市上买来的红纸同样廉价, 花汁调得过浓,看起来极艳极红,实际上轻轻一擦就会掉色。   夏青从未有这样一刻, 大脑空白不知所措。   桂花油, 胭脂香,楼观雪凑近时气息清冷似一捧雪,可唇与唇相触厮磨, 研开的却是烟火红尘色。   这个吻自然得不能再自然, 仿佛楼观雪真的就是突发奇想,凑过来给他上妆。   蜻蜓点水,一触即开。   夏青却是浑身过电般呆着, 太过震惊以至于话都说不出来, 浅褐色的眼眸缩成一点静静望着他, 唇被染上色,显得脸色白得如纸。   夕阳如血, 淡金色的橘光照过窗, 照过梳妆台。楼观雪眼眸漆黑深冷,沉沉如夜, 万千情绪压在深深处。   楼观雪轻笑一声,出声道:“的确更适合。嗯, 要看一下涂完什么样子吗?”   夏青瞬间回神, 喃喃出声:“你是不是有病……”   他心乱成麻, 抬手碰了下唇,重重擦去,难以置信说:“楼观雪, 你为了报复我, 就用这种方式?!”   楼观雪盯着他几秒, 意味不明笑了下,语气却很冷淡:“为了报复你?你觉得我这是报复?”   “……”他根本不接他的茬转移话题。   夏青心情烦躁而茫然,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   靠,早知道今天就不折腾楼观雪了!   他一点都不想去看镜子里自己涂了口红是什么样,也一点不想和楼观雪再呆在一个房间!   外面倦鸟归林,渔舟唱晚,田野间的吆喝声惊醒了夏青。   他像是找到了理由,一下子转身,手搭上了窗打算跳窗走:“我饿了,我先去给自己煮点东西吃。”   只是他还没跳出去,楼观雪已经伸手,手指勾上了他系在腕上的缥碧发带。   轻轻一扯,发带便轻飘飘解落,物归原主。   而夏青的心也随着它轻飘飘落下,不断下沉。   楼观雪轻描淡写说:“你可以一直装傻充愣,我会给你时间的。”   夏青维持着要跳窗的姿势。   楼观雪:“不过别太久,听话,我不耐烦的样子你不会想看到的。”   “……”再见!   夏青意气风发跳窗进来,火烧屁股跳窗而走。   活像个闯入大小姐春闺被赶出去的采花贼。   他从窗上跳下去的时候,刚好撞见篱笆外给他送水果来的村民。   村民见夏青神色匆忙翻窗跳出,嘴上还有胭脂色,愣了愣,马上暧昧地笑起来。那促狭之色搞得夏青以为自己白日宣淫被人捉奸现场,哦,可能这人真是那么以为的。村民走前还语重心长劝告,他夫人身体还没好让他做事不要太过分。   夏青:“……”   见鬼做事过火啊!!!他能对楼观雪做什么过火的事啊!!!   反正这事之后,夏青在楼观雪面前就变得别扭沉默了,憋着不说话。   以前他是遇见什么好玩的事,回来都会顺口分享一句。路上一只蝴蝶停在他发稍不肯走,也会抓回来给楼观雪看。   现在除非必要的事,他都绕着楼观雪走。   好在楼观雪忙着吸收神光,对于夏青的逃避没有任何表示,几乎可以说是置之不理,他这副冷淡置身事外的态度,诡异地又给了夏青点安全感,让他松了口气。   他嘀咕:“可能真的就是为了报复我吧。”报复他给他带来那一堆女人用的东西。   说好在这个村里呆三天,可是日子不知不觉过,他们在这里快呆上七八天了。   夏青在避开楼观雪的时候,会下意识去薛扶光那里。   薛扶光出门了,夏青就去给她当免费劳动力,帮她晒药、帮她将那些东西都分类好。木屋内都是草药的清苦味道,就像薛扶光这个人一样,他有时候看她写下的字,会发呆,想百年前的她是什么样子的。   那件金丝银线勾勒出的石榴衣裙给他的印象太深了,镜花水月般的梦里明艳又温柔。   百年之前薛扶光肯定没这么瘦,所以她都经历了些什么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   夏青想到这一点,心头一动,涌起一丝细密绵长的哀伤来。   一百年,听起来很短,犹如朝暮之间,可是朝生暮死,却已经是一个人的一生。   朝云缥缈,远山寒翠。   他从薛扶光的房中出去,又看到了那个灵犀的小孩。   鲛族长得其实都很好看,灵犀也是。   头发扎成一个小辫子,眼睛很大,显得特别清秀可爱。   夏青第二次见面才想起问他的年纪:“你现在几岁了啊。”   灵犀对他很有好感,乖乖地说:“五岁。”   夏青啧了一声,心想,这才该是五岁小孩应该有的样子吗。   灵犀说:“那首曲子我已经能吹得很好了,你要听吗?”   夏青失笑说:“下次再说吧。”   离开前的一晚,夏青在院中坐着,正借着大如圆盘的月亮看那片叶子。他心生疑惑,就这么一片小小的叶子,到底是怎么容纳下阿难剑的呢,然后阿难剑又长什么样子?他终于慢慢克服抗拒,开始蜗牛一样伸出触角,在自己舒服的范围产生适当的好奇心。   夏青举起叶子正在仔细观摩脉络,余光忽然瞥见雪色的衣角,他差点叶子都拿不稳,掉到地上。   楼观雪这一晚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但具体的不一样夏青说不出来。   他站在门口,缥碧色的发带束住墨发,隔着月色神情淡淡看向夏青。   夏青磕磕绊绊,憋半天说出句话来:“你身体好了?!”   楼观雪拿着骨笛,点了下头,语调平静说:“嗯,今晚就可以走。”   夏青:“……哦好。”   他有点可惜,可惜薛扶光现在不在村庄。不然他想好好道个谢,也道个别。其实在这个村庄他呆的还是挺开心的,在陵光每个人都心怀算计暗潮汹涌,不像这里,质朴单纯岁月静好。   当然,夏青说话总带一点乌鸦嘴的性质。   静好的岁月,就粉碎在这一晚。   “啊啊啊——”最开始是一声尖叫,撕破静谧的深夜。从邻近村口,一户的人家内传出来。“救命!救命!”一人浑身是血,披头散发踉踉跄跄赤着脚跑过小路,声音崩溃而绝望传遍整个村庄:“救命啊救命!怪物!村里来了个怪物!”   村中大多是热心人,邻里和睦,这会儿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一下子各家灯火都点了起来,起床声、穿鞋声、脚步声,接连不断,吵吵闹闹。有人没听清还在嘟嘟囔囔,有人已经听到怪物心神俱惊,拿着火把和武器张皇出门。   “发生了什么?”   “是谁在叫?”   “怪物,刚刚是不是说村里有怪物?”   “怪物?!!怪物在哪儿啊。”   村长是整个村中最年长也最有威望的人,百岁有余,佝偻着腰,拄着拐杖从人群中出来,沉着脸哑声道:“往前面走,声音是从村口的方向。”   妇孺在后,男人在前面,一群人浩浩荡荡望村口走。天上月是浊黄色的,十五如盘,火把给它的周围熏染上层淡淡红光。夏青也是被声音惊动,奇怪地出门,跟上人群。 第45章 人间(七)   行至村口, 众人也终于看到了大半夜尖叫的人。   披头散发的妇女浑身是血,眼神惶恐又绝望,见到人群一下子眼泪大滴大滴往下落, 崩溃坐下。   村长沉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哆哆嗦嗦话都说不完整,哑声哭道:“村长, 村口来了个怪物,我半夜听到响动以为是老鼠就出去看。结果黑暗中看到一双狼的眼睛,红色的,跟要吃人一样……怪物, 那是个吃人的怪物啊。他扑过来想要咬我,被我逃了出来,呜呜呜呜……”她被吓得已经精神有些不正常, 浑身颤抖。   村长拄着拐杖默了片刻, 吩咐人将她带下去, 随后道:“走,去看看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一群人神色凝重, 举着火把继续前行。   夏青一个人混在人群末尾, 他在其中看到了灵犀。   灵犀穿着件缝缝补补的旧衣服,头发扎成一个小辫, 明显是被吵醒,眼睛都困得睁不开。   小孩子都贪睡, 他打着哈欠不断用手揉眼睛。   夏青拿着路边顺手摘的狗尾巴在他眼前晃了晃。   灵犀吓一跳, 看清楚是他后, 睡眼惺忪嘀咕:“你也出来了啊。”   夏青:“嗯, 动静那么大, 我又不是聋子。”   灵犀眨了下眼, 左看右看问:“就你一个人吗?你媳妇呢?病还没好?”   夏青唇角一扯:“他啊。病入膏肓, 好不了的。”   灵犀翻白眼:“你这不是咒人吗!不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夏青不想跟一个小屁孩解释什么,转移话题:“你家里也是你一个人出来?”   话一说出口,夏青突然想起第一次见灵犀的时候,到了傍晚小孩子都被大人喊回家吃饭,只剩下灵犀一个人坐在田埂上吹叶子。   夏青疑惑问道:“你家就你一个人?村里没有大人愿意收留你吗?”   灵犀瞬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咬牙切齿怒吼:“才不是!只是我爷爷到镇上办事去了!”   夏青点头:“哦。”   灵犀的手指抓着袖口,努力把补丁藏起来,这个年纪的小孩自尊要强的很,怎么会承认自己没人要很可怜。   他气愤地再次重复说:“我爷爷很快就会回来的!我才不是没人要!”   夏青被逗笑了,手里摇着狗尾巴草,缓缓道:“没人要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你那么激动干什么。”   灵犀瞪他一眼,气鼓鼓不说话了。   夏青看着他懊恼郁闷的神情,一下子想起了小胖,没忍住笑了一声。   小胖算是他在孤儿院玩得比较好的一个朋友吧。   夏青小时候爱发呆性格温吞,人无趣又孤僻,这段友情全靠小胖主动,而小胖那么主动的原因,是把夏青当成了同病相怜的小伙伴。因为他们有个共同点,被很多家庭收留过,无一不例外又都被送了回来。   小胖表面上对一次次的抛弃毫不在意,暗地里却天天知心哥哥似的凑过来“开解”夏青。   有空没空就逮着他聊天,说什么——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是你不要他们,不是他们不要你”   “别难过,你一个人又不是不能活”。   夏青安静听着,一口一口吃着他的冰棍。等小胖说完眼睛通红,还得负责蹬着短腿下床,给他拿纸过来擦眼泪鼻涕,真不知道是谁开解谁。   “就在前面!”   “大家拿起火把!”   村民们的喝声响起。   一群人已经逼近了那间靠近村口屋子。   月光清冷凄惶,地上还有蜿蜒的血迹,树影绰绰,越发显得阴森恐怖。   夏青站在人群最后面,察觉到灵犀在试图往前钻,随手揪着他的辫子,把他拽了回来:“你不要命了,敢这么往前凑,怪物第一个咬死的就是你。”   灵犀说:“鲛人一族血液里就没有怕这个字!”   夏青失笑:“你居然还有这觉悟?”   “我两个爷爷都是这么说的。”   夏青松开手,也就没理他了。   灵犀的确和很多人不一样,可能跟他的父母都是鲛人有关。这个小男孩保持了鲛人一族最原始的血性和对海的向往。   “小孩和女人都呆在外面别动。”   村长盯着地上的血,神色越发凝重。   谁都不知道里面的怪物会不会突然发狂扑出来,村长先指使人丢了好几根火把进黑黢黢的院子里。   不一会儿,里面传来了虚弱沙哑的声音,像是野兽临死的喘息,带着强烈的血腥味,急促又焦躁。   “都拿好武器!”村长瞳孔一缩,手里紧握一把打猎用的长枪。   所有人屏息凝神,就等着怪物出来就将他一击毙命。   火把丢在院中很快被冷风吹灭。   黑暗中有一道影子在慢慢朝外走。   众人脸色苍白,额头冒汗。   终于,一只枯瘦布满鲜血的脚踏了出来。   “就是现在!”   村长大喝一声。   他手里的长枪直接朝怪物的脑袋上砸去。   周围的人也是,火把,斧头,石头悉数往怪物身上扔。   怪物明显畏火,被火把烫到肌肤的时候,骤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来。   村长喘息哑声吩咐:“快!拿网和绳子来!”   村民们七手八脚把网和绳子递过去。   村里几个年轻小伙用网兜头将怪物困住,以防万一怪物发狂,他们还用刀往怪物身上狠狠刺了几下。噗嗤噗嗤,刀子穿破皮肤血肉,鲜血汩汩流下。   怪物因为痛苦蜷缩在地上,嘴里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呜咽。   等确定怪物没有反抗之力,一行人才擦着汗,想着去看清怪物的样子。   这场面血腥又残酷,不少人已经别过头去不忍心再看。   灵犀也是惨白着脸。   夏青站在远处,脑海里却是一直回忆刚才怪物的那声嚎叫……分贝极高,尖锐刺耳,根本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村长年岁已高,做完一系列动作后,退到一旁剧烈咳嗽起来,摆摆手:“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好。”   一个年轻小伙举着火把,揪着那怪物的头发把它提了起来。   怪物浑身上下都是血,头发乱糟糟满是污垢树叶。早在到村庄前它身上就已经有了各种伤痕,脚上因为长途跋涉起了无数发脓发黄的水泡。   怪物奄奄一息呜咽着,头发被拽起,露出了一张长满鳞片的脸来。   淡蓝色的鳞片爬满半张脸,耳朵特别尖像是鱼的鳍。   这是一张并不年轻的脸,浑浊的瞳孔变成血红色,他张嘴看着前方,脸上并没有愤怒或者狂暴,有的只是痛苦和迷茫。   怪物露出脸来的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村长在内。   夏青还在想这是谁,旁边的灵犀已经一下子身体僵成石头,脸色煞白,嘴唇颤抖,声音轻的像是在做梦。   他喊了一声:“爷爷……”   夏青愣住。   灵犀像是噩梦惊醒,人抖成筛子,眼睛赤红扑了上去:“爷爷!”   “拦住他!”村长从愣怔中回神,快速吩咐旁边的人拦住灵犀。   灵犀被人架住胳臂,只盯着被困在网中浑身是血的老人,泪水大滴大滴地往下落:“村长!那是我爷爷啊!快放了他,你们快放了他,他不是怪物,他不是怪物!”   地上的老人听到灵犀的声音也没有一丝波动,或者说他对外界的响动已经毫无知觉,只剩身体对痛苦的本能反应。   村长咬牙说:“它现在不是你爷爷,它是个占据你爷爷身体的怪物。”   灵犀用牙齿咬用腿蹬,可是怎么都挣脱不了,苍白的脸上眼泪断线落下,吸着鼻子嘶声吼:“不,我能认出来,他就是我爷爷。村长,他不是怪物。”   村长不想跟一个小孩子理论:“带他下去。”   灵犀声嘶力竭,急得眼泪直流:“他不是怪物啊,你们要怎样才肯信我。”   夏青自始至终就盯着那个老人,看老人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的血肉,精神恍惚,明显已经是濒死之相。   电光火石间想到什么。   夏青出声。   “他不是怪物。”   他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村长抬头看到是他,一下子也愣住了,毕竟他是薛扶光带来的人,身份与众不同。   夏青将手里的狗尾巴草丢掉,往前走了一步。他弯下身,从血泊里找到了老人的手,果然,老人的指甲也变得特别长,锋利得像是一片片钢刀,轻而易举就能把人开膛破肚。   村长脸色不比周围的人好看到哪里去:“夏青,如果他不是怪物,那他是什么呢。”   夏青收回手,垂眸说:“他只是快死了。”   村长皱眉,沉声:“那他就怪物!没有人死的时候会是这个样子。”   夏青没说话,自顾自弯下身,给老人解开了网。   “住手!”   “夏青你要干什么!”   村民们大惊,纷纷焦急出声。   夏青抿了下唇,轻声安抚说:“放心,他不会害你们。他若是真的想害人,现在全村没一个人能活。”   众人因为他这句话稍微愣住。   解开网后,老人果然也没对他们发动攻击。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血色的眼睛浑浊一片,浑身上下都是伤口,被刀刺进的地方还在哗啦啦流血,可仿佛有一股劲就埋在骨子里,支撑他往前走,站不起来便在地上爬行。   老人脚已经起了泡,跋山涉水回到这个熟悉的村庄,到达目的地后,心里的焦躁和痛苦却没有消散半分。   他爬了没几步,视野茫茫看不清路,便像个小孩一样匍匐在地上哭起来。   并不是人的哭声。   却一声比一声难过绝望。   在场的每个人听了都心头泛起酸酸涩涩的茫然来。   夏青静静说:“百年之前,鲛人死前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不是怪物,他只是……”   后面的话他不知道怎么说了。只是因为神的觉醒,被唤醒了遥远的血脉吗?   灵犀挣脱开来,跑过去想要搀扶着老人,哭着说:“爷爷,是我啊,我是灵犀!爷爷,我带你回家。”   夏青手里摸索着那片叶子,上面的脉络错综复杂。心想,回不去的。   那个长发女人温柔轻缓的声音又传来。   在冷宫荒草寂寂里,一盏烛灯一页诗书。   ——每年的三月五,惊蛰时,灵薇花便会在海上发着夜光。那些因为狂风暴雨迷路的鲛人,寻着光便能返乡。而濒死惶惶的老者,寻着光,也能达到安息地。所以灵薇在鲛族有另外一个名字,叫‘照离人’。   只是如今,归途隔山隔海,却再也没有了引路的离人灯。   这一晚的变故远不止这些。   这时村口火光突然大盛,一声洋洋得意的声音响起。   “我就知道跟着这个孽畜有收获!看看我们发现了什么!县令大人吩咐了,全城鲛人现在都要抓起来关在一块!这一村子都是漏网之鱼!” 第46章 人间(八)   上清派为鲛族创造出了最后一处安宁之所, 谁都没想到有一天会被官兵的铁骑造访。   村长神情一变:“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的统领穿着黑色盔甲,面色狰狞,冷笑道:“我们是什么人?你认不清这身衣服吗?鲛人一族如今害得全程百姓惶惶不安, 县令大人下令捉拿鲛孽, 你等居然敢躲在这里苟且偷生?不知死活,来人啊, 给我把这群贱奴都抓起来!”   他身后黑压压跟了上百的官兵, 皆拿着火把和刀剑,齐声应“是”。   统领的字里行间全是侮辱,年轻气盛的少年纷纷涨红了脸, 想要上前一步,却被村长拦住了。   村长深呼口气, 平静问道:“官爷, 你要抓我们去哪里?”   统领语气冰冷:“当然是抓进大牢里。要我说县令爷还是太仁慈,你们这种只会招来不详的种族,就该格杀勿论,一个都不放过!”   村长拄着拐杖,没有说话,佝偻的影子在地上拉的很长。   旁边的少年见他犹豫, 一下子急红了眼:“不行!村长!我们不能跟他走!”   “对!村长,我不想进牢里!我们进去指不定要受什么折磨!”   会被上清派救下来到这个村,每个人都曾在尘世中吃过苦头,明白外面的世道对鲛人而言是怎样的残酷。   少年们还揣着骄傲和愤怒, 红着眼表示出了强烈的抗拒。而上了年纪的中年人都脸色木讷, 一言不发。   村长额头上崩出青筋, 回头恨恨瞪了那群人一眼:“都给我闭嘴!”   少年们被吓到了。   村长深呼口气, 回过头来, 手指紧紧握着拐杖,哑声轻轻说:“好的官爷,我们等你们走。您先等等,我这就去把村里人都叫出来。”   统领轻蔑一笑:“果然老一点的狗都比较识相!”   “你说什么?!”   村长回身一拐杖打在了正欲开口骂回去的少年身上,眼眸充满警告之意:“风鸣,去把其他人都喊出来。”   风鸣难以置信地看着村长,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还是握紧拳头,红着眼把话吞了回去:“是。”   “村……”夏青皱了下眉,也想说什么,却被村长深深看了一眼。   老人眼中是疲惫,是麻木,也是一种哀求。哀在求他不要多事。   夏青愣了愣,把话咽回去。   继续摸着那片叶子,不知道是不是握久了,阿难剑的寒意似乎从那割裂的脉络中渗出来,贴着他的灵魂。   村长不想他们和统领吵起来。   是啊,村里妇女小孩占了一半,而统领的背后是整个楚国。   统领再次冷笑一声,却也没发作。   转过身,视线落到了灵犀和那个浑身是血的老人身上。他脸色变幻莫测,恨恨不休:“这畜生咬上我兄弟数十人后逃出城,我没杀他就是想看看他到底哪里来的。跑,你跑的掉吗?!死到临头就知道害怕了?晚了!”   统领说了谎。   实际上鲛妖发疯的时候暴虐凶残、刀枪不入,他们折损了很多兄弟,后面都瑟瑟发抖躲了起来,没有人再敢冲上去招惹怪物。打算等着鲛妖发疯后暴毙而亡,上去收尸。谁料这个老头临死之前原地呜咽嚎叫了很久,居然一步一血印地往城外走去。   他们偷偷摸摸跟了上来。   每个发疯的鲛人暴毙前都有一段古怪的时候,像是哭又像是怒吼,漫无目的四处乱撞,但这就是死的征兆。   统领看到把自己吓得屁滚尿流的鲛妖终于没力气反抗了,心里的屈辱和愤怒一下子达到巅峰!   他拔出剑,“唰”地就要刺向在地上爬行的老人,眉目森寒:“贱畜!你伤我那么多兄弟!今日不把你挫骨扬灰难消我心头恨!”   “不要——!”   灵犀在他出剑的时间听到声响,瞬间脸色煞白,转过身来,举起稚嫩的手狠狠握住了剑刃。   刀刃狠狠刺穿男孩掌心,鲜血从指缝间如水涌出。   “灵犀!!”村民们大喊。   统领见他还反抗,顿时更是气愤:“好啊你个小畜生,非要护着他是吗,那我今日先杀了你!”   灵犀毕竟只有五岁,瞳孔一缩,苍白着脸,不知所措,却还是选择先紧闭着眼睛,用身体护住爷爷。   “住手啊——咳咳咳咳。”   村长被气到了,拐杖重重敲打地面,怒吼一声。但身体不好,气急攻心,很快剧烈咳嗽起来。   统领哪里会听他的话呢,手里的剑要直刺灵犀脆弱细白的脖颈。   “爷爷……”   灵犀怕的浑身都在颤抖,紧紧抱着老人,眼泪渗入老人的发中。   滚烫的眼泪穿过粗糙干枯的发,泪水也是潮湿的,流过老人脸上,把淡蓝色的鳞片洗出一层血光。   沉浸在焦躁哀恸里的老人,身躯忽然僵硬了片刻,猩红眼中浑浊迷茫的雾缓缓散开,露出一丝微光来。他死前追寻着一个东西,仿佛落叶归根般成为执念,却怎么都找不到。   现在被男孩的泪与血所烫,已经瞎了的眼似乎又得到短暂光明。   统领并不觉得自己残忍,就像同伴被毒蛇咬伤,他只是在报仇,没有人会对冷血的畜生手下留情。   “去死吧小畜生!”   “啊啊啊啊——!”荒村响起尖叫,出人意料的,却是从统领口中发出。   “啊啊啊啊我的手!我的手!”   电光火石间,却只见被灵犀护着的老者突咆哮一声,推开灵犀,长开满是獠牙的嘴一口咬断了统领的手。   动作血腥而干脆,仿佛是一种渗入天性成为本能的凶狠。   “我的手,我的手……”统领脸色煞白,冷汗直流,他一脚踹开老人,整个人陷入极度痛苦也极度癫狂的状态。   “贱畜!贱畜!这是你们自找的!这是你们自找的!”   他双目赤红骤然大吼起来。   “把他们都给我杀了!”   “都给我杀了!县令大人说遇到妖化的鲛人可以直接杀掉!这一村子都是鲛妖!这一村子都是妖!把他们都给我杀了!”   统领声嘶力竭。他后面的士兵不敢抗令,齐声应“是”,黑压压一群人瞬间拿着武器涌上来。   “不,官爷!不要——”村长的脸色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苍白,他往前走,但走的太急拐杖被石头绊住,活生生摔倒在地上。   统领气急败坏地叫人给自己止血,已经痛得神经抽搐,可是恨意支撑着躯壳,他非要亲眼看着这一村的人下地狱!   “放火!给我们把这个村子也烧了!晦气!格他娘老子的真晦气!”   “爷爷。”   灵犀扑过去,死死握住了老人的手。老人被踹倒在地上又吐了一口鲜血,眼里的凶恶却没有散一分一毫,奈何死期将近再也没有了力气。   夏青闭了下眼,又睁开,走过去扶起村长。   火光月色照着少年冷静又漆黑的眼。夏青一字一句说:“村长,我能把他们赶出来。”   村长手在颤抖,听到他的话一下子咧开嘴,发黑的血液从牙缝中涌出。   他神色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似哭似笑,轻声说:“赶出去。然后呢。这十六州大陆,鲛人哪里都是死路一条。”   村长苍老的眼里满是麻木,眼眸干枯流不出泪水。   “这一村子那么多老人和小孩,年轻人可以逃,小孩子呢……”   “他们是朝廷的人,杀了他们,就是和整个楚国朝廷作对。”   老人说:“他们人多啊,谁都逃不走的。”   夏青觉得叶的边缘过于锋利,一点一点在隔着他的掌心,他问:“逃不走就在这里等死吗。”   士兵围上来的时候。村民们已经被刀枪剑戟逼得作鸟兽散,一瞬间尖叫和逃亡响彻黑夜。   村长俯身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他眼眸盯着某处着火的地方,干裂的唇喃喃自语说:“鲛人一族,现在不就是在等死吗……当年背弃神明,妄想上岸,如今全是报应。”   又是这句话。   他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夏青不再理他了。   站起身来,看着四处燃起的火,看着惊慌逃窜的人。   他静静道:“你们都没有了轮回,哪里来的报应呢。”   “你又是谁?”统领被恨蒙蔽的双眼,落到夏青身上时骤然一缩。   旁边的士兵道:“他这好像是个人?!”   统领:“人?!你是人为什么要和鲛族孽畜呆在一起!算了!跟畜生呆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杀!都给我杀了!”   夏青没有理他们。   一个怀了孕的妇人被士兵抓住,捂着肚   子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远处有个小孩子跳进田埂,被人拽着头皮扯出来,哭声震天。   火光惶惶,人间地狱。   夏青压下内心的抗拒。   他深呼口气,颤抖着手,终于将掌心的叶子捏碎。   叶子粉碎的一刻,夏青听到了一声很清脆的声音,响在耳边,像是鹤唳又像是玉碎,如棒喝当头。   一股寒光从掌心溢出,蔚蓝色的,随着叶子碎成的万千粒子,浮到了空中,漫漫星辉化作流光的海。   幽幽的蓝光照耀了整天夜空。   阿难剑出来的时候,夏青闻到了熟悉的香,他稍稍愣住。   剑被宋归尘从神宫取出,或许也因此沾染了通天海尽头冢的味道。   冷冽荒芜的味道,带着大海的深冷潮湿,温柔又哀伤。   一直呜咽怒吼暴躁疯狂的鲛妖突然停止了动作,老人耳边甚至听不见灵犀的声音,一点一点僵直地抬着头,血色的眸凝望着夏青的方向。   阿难。   夏青终于看清了阿难剑的样子。   这把天下第一剑……是没有鞘的,日月星芒万千尘埃都可幻化成鞘。剑身雪亮,剑柄是古木的漆黑,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装饰。   士兵们都愣住,心生惧意。   “这是什么?!   统领震惊过后,眦目欲裂:“你要帮着这群畜生对付我们?!”   夏青握住剑的一刻,衣袍和黑发都在火光中飞扬,他缓缓闭了下眼,而后睁开。   统领气极反笑:“装模作样!给我杀了他!”   夏青终于懂了薛扶光的意思,太上忘情道是不受生死轮回影响的。   他握住剑的一刻,百年所有的苦坐修行全都归于脑海,与之一齐涌来的是神魂撕裂般的痛。   夏青垂眸,没有说话,一剑直刺向那个统领,动作快得像是一阵风。   黑发掠过少年的眉眼,冷淡如霜。   剑气浩瀚深渊,携带天地山川草木的寒意,直接将统领连带身边的人都扫出十米外。   统领和周围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倒在了地上呜哇吐出好几口血,但是他们都来不及愤怒发狠话,一阵风拂过,脸色瞬间煞白,话都说不出来只留绝望惊恐的尖叫。   “啊啊啊啊——!”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被那剑光所过之处,再温和的月色再温和的风,都成为一根细得不能再细的钢绳、紧紧贴着他们咽喉。   空气是刃,风月是刀,草木是针。   天地众生,处处杀机。   他们跪坐的大地似乎也是仿佛锋芒毕露,一触即发。   “你你你…………”统领从没体会过这样的感觉,眼睛缩成一点,吓得哆嗦,竟是直接尿了裤子。   夏青只挥出了这一剑,就已经感觉五脏肺腑都在燃烧,七窍剧烈作痛,再使不出一丝力气。阿难剑亲昵的贴着他的掌心,像是百年后终于回到归处。   “滚出去。”   夏青脸色苍白,唇却鲜红,盯着那群人说。   太痛了,他感觉自己意识都在摇摇欲坠。   薛扶光可没说,继承阿难剑第一次需要遭这种罪。   “好好好好我们滚,我们滚,仙人别杀我们。我们这就滚!”统领眼泪鼻涕直流,断了一只手臂,屁滚尿流往后爬。   同时不忘大声呵令:“听到没!都给我住手!”   “走!快走!”   本来还在逮着村民兴奋杀戮的士兵一下子也都听令,惊恐地放开手,往外跑。   “不能放了他们!!”   风鸣从村道的另一头跑过来,刚目睹村人被杀的现状,眼睛早就被愤怒充斥,血红着眼。   凤鸣突然发作,一口咬伤了打算跑的一个士兵的喉咙!   鲛人一族百年的耻辱、百年的恨、百年的流离失所仿佛都在这一咬里——   那名人族士兵都还没反应过来,一下子瞪大眼,血溅三尺,顷刻毙命。   夏青听到鲜血溅出的时候,眼中涌出一些茫然来,在空中瞬间回头,却有些看不清楚前面的场景。   火和血交融。   阿难剑所携带的那股荒冢的冷意就像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将整个村庄的鲛人在经历这一夜的屈辱残杀后,深埋血液的天性勾勒出来。   “不能放了他们!”   “就是他们!就是他们害死了我的父母!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风鸣眼中全是泪,嘴里鲜血淋漓。   眼白上的红已经一点一点蔓延到了瞳孔中央,脸上一点一点浮现奇怪的纹路来,如鱼鳞长成,一片一片被泪水洗刷。   不只是他,还有村里很多人。   男女老少在大惊大悲过后,坐在地上绝望哀恸地哭起来。   往事一幕幕浮现。想到了来这里的遭遇,想到了被残忍杀死的亲人,又想到了日日夜夜的屈辱和折磨。   离开了通天海,鲛人在十六州的是没有家。他们只能活在这唯一的世外桃源里,偷偷摸摸生活,装得“岁月静好”……   可是现在这里也被发现了。   无论放不放走这群人,他们最后的净土也没了,马上要面临奔波流窜,朝不保夕的日子。   男为奴,女为妓,乱世命如草芥。   “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我的孩子被一群人抢走,他们把我卖进最下等的妓院。什么都不给我,我差点活活被饿死,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一个妇女掩面而泣,喃喃自语。   夏青听到了很多人的声音——   或许是迷茫的喃喃,或许是绝望的大哭,或许是穷途末路的怒吼。   这个村庄,看起来平淡幸福家家安稳……实际上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不过一群在外孤苦伶仃孑然一身的人凑在一起,压下内心刻骨的仇恨痛苦,堆起笑容来过日子。   现在这个血夜把一切太平撕碎。   “不能放他们走!”   “我死了也要拉人类垫背!”   一个中年男人在大哭后,忽然站起来,脸上癫癫狂狂:“一起死吧!一起死吧!”   夏青灵魂被烈火灼伤。阿难剑在百年后只剩剑魂,察觉到主人的难过,乖乖的散成清风,涌入了他的掌心每一条纹路里。   他浅褐色的眼眸往前前方:“他们……”   失去理智的鲛人把夏青也当成了仇人,但碍于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没有选择先对付他。可是血红的眼里,仇恨显而易见。   夏青往后退一步,摇摇欲坠,腰被人揽住,落入一个清冷的怀抱。   楼观雪熟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还喜欢看热闹吗?”   夏青没有动,动用阿难剑继承记忆的片刻已经让他浑身上下都痛得颤抖。   他再也没力气出手,也没力气说话。   就看着被鲛人反咬一口的士兵们也破罐子摔碎,跟着他们厮打起来。   火把被随意丢在地上,把茅草屋烧得熊熊。   起火了。   但是没有人去管。   死了很多鲛人,也死了很多士兵。   夏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脑浑浑噩噩想,他要去劝吗。可是劝谁呢?谁又是纯粹的好人,谁又是纯粹的坏人?   谁能想到这一夜会是这样的结局。   楼观雪说:“这一村子的人都要死了。”   夏青脸色煞白一下子看向他,语气茫然:“为什么?”   楼观雪抬起手,轻轻扶上他颤抖的睫毛。   少年眉眼间的寒霜冷意依旧没散,眼睫却似扑翅的蝴蝶,苍白脆弱。   楼观雪摩挲了下,本想冷眼旁观给他长个教训,但到底于心不忍,垂眸道:“不怪你,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鲛人当年是海之霸主,天性残暴肆意妄为。它们野心勃勃,想着掠夺走人类的一切,征服大陆。只是碍于神的存在,不得离开通天海,不得上岸。”   夏青一时间有些懵,不知道楼观雪跟他说这些干什么。   楼观雪温柔地将他脸上被溅到的血抹去,语气轻描淡写:“于是,百年前,鲛族选择放任了人族对神宫的进攻。”   夏青手指一紧。   楼观雪说:“他们猜的没错,鲛人离不开通天海是因为神的禁锢。可是他们忘了,鲛人全部的力量,也都来自于神对于侍奉者的馈赠。”   夏青太累了,闭上眼睛,意识惶惶,靠在了楼观雪的怀里。   楼观雪道:“浮屠塔内的神魂一日比一日暴躁,生于通天海的鲛族本来就易受影响,越是情绪崩溃越易疯魔。”   夏青又不太想昏迷,挣扎着睁开眼:“他们一定会死吗。”   楼观雪淡淡道:“离开通天海,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鲛人觉醒力量就会死。不过,没有人逼他们,都是自愿的。”   自愿觉醒,自愿死去,自愿结束这荒唐屈辱错乱的一生,尽管没有轮回,尽管找不到归路。   “爷爷……”   灵犀半跪在地上,哭着看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的难过还没消散,转身,就已经被眼前的场景给吓到了。   整个村子都燃烧在大火中,熟悉的伙伴大人全都变成了怪物,像传闻里那样,赤红着眼、长着獠牙,脸上布着蓝色的鱼鳞,没有理智没有思维,逮着人族的士兵就疯狂撕咬。   血肉横飞,人间地狱。   灵犀感觉有人坐在了自己身边,偏头发现是村长。   现在整个村庄,没有妖化的只剩下他们。   灵犀焦急地问道:“村长,他们怎么了?”   村长双目无神,神情麻木道:“都快死了。”   灵犀:“什么?”   村长坐在村口尸山血海里,看着村子里熊熊燃起的光,梦怔一般轻声说:“是啊,一百年,才过了一百年,怎么我就忘记了,鲛人死前就是这样的。只是那个时候……不会有人会迷路。”   灵犀:“什么?”   村长沉默很久,忽然偏头,苍老的手随手扯了片叶子给灵犀,声音轻的不像话:“灵犀,还记得你经常在田埂上吹的那首曲子吗。”村长说:“现在我和你一起吹。”   灵犀结果叶子,愣住了,语无伦次:“不是,村长。风鸣哥哥他们现在……”   村长说:“灵犀,听话。”   灵犀布满伤痕的手捏着叶子,僵硬很久,用手臂擦去眼泪,点了下头:“好。”   低沉哀婉的叶子曲断断续续,从废墟星火中传来,如一阵潮湿的雨轻轻缓缓,散去燥热。   夏青四肢百骸都在作痛,听到曲声,却下意识抬头。   他被楼观雪抱起,因为痛苦而迷茫的眼被火光慢慢唤得清晰,浅褐色望向前方,愣愣照应天地。   整个村庄在烈火中燃烧,脚下处处是尸体,觉醒的鲛人们察觉死期将至。   一生全部的悲喜爱恨化为烟尘散去,现在内心中只涌起一个念头,回去……   只是回去哪里,没人有答案。   他们原地四顾,却根本找不到方向,暴虐血腥的眼睛只剩迷茫,鲛人们开始咆哮、怒吼、犹如困兽。   灵犀看着这一幕有些害怕,可村长在旁边有条不紊地给他伴奏,他也只能吸吸鼻子,压住酸涩,继续埋头吹。   从来没想到有一天,吹这首曲子,会让他那么难过。   叶子曲悠扬,漫过焦土废墟,漫过黄土鲜血。连带着空中未散的冷香,一点一点安抚了鲛族的暴虐之心。   鲛人死前都会有一段失明期,视野昏暗。   村庄大火冲天,火应该是橘黄色的,但是恍恍惚惚,他们看到的是冰蓝色。   幽幽幻幻,燃在大海上。   鲛人们紧绷的神情慢慢缓和,露出轻松之色,不再暴躁,甚至舒了口气,开始往前走。   一个一个,走向大火中。   最后走进去的是那个叫风鸣的少年,他在他进去的最后一刻,好像回头看了一眼。   灵犀吓得叶子一抖。   而他声音一停才发现旁边早就没有了声音。   村长手里还拿着那片叶子,却靠着一棵树已经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了呼吸。   终于,风鸣也走进火中。   哗——!!!   村庄的火势突然又气势汹汹加大,摧枯拉朽,照亮长夜。   灵犀再也忍不住,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夏青耳边只剩下了烈火的滋滋声和男孩的哭声。伴随清风明月,遥远又模糊。   模糊到他甚至耳鸣般,听到了尖锐的警笛声和吵闹声。黄色的临界线外,众人围成一团,对着盖上白布的尸体指指点点,你一言我一语。   记忆倒回那个残阳如血的下午,那堵长满爬山虎的墙,那个从烂尾楼上跳下的男人。   钟鼓齐鸣,紫气东来。男人跳楼之前似乎是真的看了他一眼,木讷的,僵硬的。   钢筋水泥的楼房和这一晚的烈火相对应。记忆错乱,仿佛开盘那日,街道也该轻轻飘着一首用叶子吹出的《灵薇》,红红火火喜气洋洋。   山与海之间,老人的话依旧像暮鼓晨钟,震耳发聩。   “苦海滔滔业孽自招。”   夏青闭上眼,陷入昏迷前他终于明白了关于自己的一切困扰。   怪不得他拿着东西总是忘了放下。   怪不得他会下意识安静盯着人看。   太上忘情第一式,天地鸿蒙,第二式,众生悲喜。那个不着调的老头哼哼唧唧,教他的修行方法,就是自己去看,自己去领悟。   看一草一木,天地日月;看众生百相,生老病死。   原来皆是修行。 第47章 入夜(一)   “那么众生悲喜之后呢?”   蓬莱雾远, 长风辽阔。   海浪一阵一阵撞击着礁石,扬起碎沫如珠。   老人拖着调子说:“之后就不是我能教你的了。”   “为什么?”   “因为太上忘情的第三式,得靠你自己参悟。”   少年嚼着糖, 疑惑:“我自己?”   “对。”老人在钓鱼:“那是你的聂聂。”   少年差点被口水呛着:“……聂聂?什么玩意啊还叠字,恶不恶心。”   老人瞥他一眼:“你自己说的词, 你不知道意思?”   少年终于反应过来, 恼羞成怒:“就这么一件小时候的破事,你们到底还要笑多久啊。”   老人哼哼两声:“想笑多久笑多久。”   夏青醒来的时候, 还是觉得不舒服。   灵魂犹如烈焰灼烧,可血液又是僵冷的。冰火两重天之下他大脑一片空白,盯着前方发了很久的呆。   这是一间客栈,干净明亮,陈设富贵。   外面吵吵闹闹, 估计地处繁华之所。   宋归尘从通天海带回来的只有阿难剑的剑魂,实体不知所踪, 现今阿难剑魂汇入他掌心脉络里,短暂沉睡。   夏青缓了缓痛苦, 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 每一条纹路之下都有寒光渗进血液里。他是没想到, 恢复力量要经历这样神魂撕裂般的痛苦,而且后遗症非常严重,估计得休息半个月以上。   村子最后毁在一场大火中,士兵都死了, 村民都死了。   他出剑, 却谁也没保住。   夏青现在大脑混沌, 只能想一些很简单的事, 比如楼观雪那一句“还喜欢看热闹吗?”   ——所以楼观雪是知道的, 知道从士兵拿着刀剑闯进村开始,结局就只会是鱼死网破。   那一整个村子都是无牵无挂的漂泊之人,极度的仇恨愤怒之下妖化是必然的。   穷途末路,同归于尽。   可是他为什么知道?   楼观雪说神在苏醒,神又在哪里。   灵犀呢?   灵犀没有妖化,他怎么办。   薛扶光回来见到一切,又会是怎样心情。   他太阳穴传来尖锐的痛,夏青痛苦地弯下身去。   他继承了修为,却还是没有恢复记忆。   这么死去活来痛了一回后,夏青擦掉嘴边的血,幽幽吐口气,疲惫地闭上眼。   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他自身难保,跟着楼观雪亡命天涯,处处杀机……   或许薛扶光提前回来能带走灵犀。   不一会儿敲门声响起,小二过来给他送吃的。夏青浑身上下都在痛,却还是打算先吃点东西,下床喝了口汤,他发现小二呆在旁边一直没走,疑惑问道:“你们客栈难道还有守着客人吃完才能走的规矩?”   小二摇头:“不是。这是和您在一起那位公子交代的,说要守着您吃完。”   夏青:“?”   等吃到后面夏青知道原因了。   有一碗汤苦的他想吐,只是他碍于面子不愿在陌生人面前捏着脖子喷出来,默默咽了回去。   夏青喝完立刻给自己灌了一壶水,怀疑楼观雪给他下了毒。   小二开始收拾桌面。   夏青左顾右看,问道:“他人呢,你知道去哪儿了吗?”   小二说:“那位公子应该是打探消息去了。”   夏青一脸懵逼:“打探消息?”   小二一笑,说道:“嗯,我看二位的气度,应该都是修士吧,现在天下修士来上京,不都是为梁国皇陵的事吗?您的同伴应该就是去探听皇陵的消息去了。”   “梁国皇陵?”   夏青更懵了。   他前段时间都呆在与世隔绝的村庄,消息封闭,根本不知道这半月外面都出了什么事。修士在陵光他能理解,可是在上京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说说?”   小二道见他神情迷茫,是真不知,才小心翼翼道:“公子可知陵光灯宴上琉璃塔崩毁一事?”   夏青:“……知道。”   不仅知道,他还和始作俑者站在一座断桥上目睹了一切。   小二说:“琉璃塔崩,摄政王死,陛下下落不明。如今浮屠塔内大妖蠢蠢欲动,民间各地鲛人又开始疯魔,变成妖怪害人,可谓是天下大乱。好在大祭司说一切的源头都是浮屠塔内大妖作乱,将大妖彻底诛灭,天下就能恢复太平。”   夏青:“可这跟上京又有什么关系?”   小二收好盘子擦桌子道:“因为完成伏妖大阵有一枚很关键的珠子,就葬在上京梁国皇陵内。”   夏青愣怔:“珠子?”   小二:“嗯,公子可知寒月夫人?”   夏青:“知道。”这位倾了十二座城池的绝色美人,久闻大名。   小二道:“我从陵光那边听来消息,寒月夫人百年前是鲛族的圣女,那枚珠子是寒月夫人的贴身之物,蕴藏着无边的法力。凭借大祭司一人的力量,不能够驱动伏妖阵法,需要借助珠子内的圣女神力。太后娘娘忙于寻找陛下分不开心思去安排此事,便只能广告天下,重金悬赏天下修士,让他们入皇陵寻珠。”   小二憨厚地一笑,摸了摸头发:“当然,这种事情我也是道听途说,但寻珠一事是真的。”   夏青呆了很久,想起来一点,出声问:“寒月夫人不是和梁国皇族一起被活埋而死的吗。”   小二道:“是这样没错,不过寒月夫人早在梁国灭国前就先为自己买好了棺材,仗着梁皇的宠爱,直接将棺放入了皇陵中,珠子就放在棺内。”   夏青:“……”他现在几乎可以确定了,这个艳名远扬的寒月夫人,就是珠玑。   那颗珠子,他怎么想怎么觉得古怪——   如果里面藏着巨大的力量,那为什么珠玑不用?她身为鲛族圣女,会甘心放弃力量成为一个皇帝的妃子?   蕴含神力的珠子,那么贵重的东西,珠玑生前就先立棺,放进皇陵……是不是因为早就料到了之后会发生的事。   夏青站起身到了窗边,垂眸看着外面繁华热闹的上京城。   三年前这里尸山血海城门破败,皇权更替血流漂杵。   不过转眼间,便又恢复了太平富丽。   唯一的变化,好像就是从梁国的国都变成了楚国的一个城池而已。   “珠玑。”夏青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瑶珂,璇珈,珠玑。   鲛族圣女的名字都是两字,且都和玉有关。   名字如出一辙,念出来仿佛都带着一股泠泠的寒意。   而瑶珂是个自我矛盾的神经病。   璇珈能把自己的眼珠子活生生挖出来,估计也正常不到哪里去。   至于珠玑,造成鲛族惨状的最大罪人,一个敢觊觎神力量的疯子……她怎么会就这么简单死去呢。   珠玑,还活着吗?   他的思绪轻轻散在风中。   小二提着饭盒出门前,稍稍回头看了眼立在窗边的灰衣少年,一时间有些移不开眼。   这个少年估计身体不太好,皮肤苍白的跟纸一样,气息也有些虚弱。   他生得极其好看,足以颠倒众生,眉目如画,色若春晓,现在还在生病于是更有一种脆弱的美。   但这种脆弱感太淡了,远抵不上他身上那种缥缈锋利的气质。   不像是惹人怜爱的病美人,倒像是一把安静的剑。   少年扶着窗,浓长的睫毛垂下,手从宽大灰色的衣袍内伸出,如霜的皓腕上缠着一条猩红的细绳。   ——这是他浑身上下唯一鲜明的色彩,也是唯一的一点烟火气。   小二回神后,马上低下了头,停止脑海内的胡思乱想,心道,这条红绳应该是另一位仙人给他系上的吧。   真奇怪,这两人看起来都不像是会产生情爱的样子,偏偏在一起还挺配。   琉璃塔倒下的一刻,烟火和尖叫同时爆炸,像是一刀,划拉撕开了陵光一百年浮在暗潮汹涌上虚假的安宁。   楚国皇宫。   静心殿。   白荷呆在旁边不敢说话,苍白着脸,生怕太后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自从陛下失踪以后,太后娘娘的脾气便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燕兰渝青衣茹素多年,可骨子里的暴戾残忍却一点都没改变,如今日日夜夜受梦魇折磨不得清净,眼中布满血丝,坐于风榻上扭曲如吃人的恶鬼。   她将旁边的玉器全部泄愤般丢在地上。   噼里啪啦,尖锐刺耳。   “找不到?!一个大活人都找不到?!废物,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燕兰渝赤红着眼,恨恨不休:“我早该想到的啊——楼观雪是瑶珂的孩子啊,这个贱种怎么会那么听话!”   “这个该死的贱种!逃?你能逃到哪里去呢?我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出来!”   白荷浑身上下都是冷汗。   这些天静心殿死的人不知多少,血几乎能流成河。   陛下喜怒无常,可是太后又哪是善茬呢。皇宫人人自危,生怕一个不小心人头落地。   万幸后面大祭司入宫,太后压下骨子里的癫狂,让她们都出去。   放眼天下,唯一能让太后娘娘收敛脾气、心生畏惧的人,应该也就只有这位大祭司了吧。   毕竟仙人和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白荷出去的时候,手心全是汗身体还是麻的。   她经过御花园时,刚好见大祭司一袭紫衫扶花而过,细碎的花从他指间穿过,青年身上自有一种温和入世的气质。   这一刻,好像四月的漫漫春光才有了温度,驱散皇宫的阴郁血腥之气。   “见过大祭司。”白荷行了个礼。   “不用那么多礼。”   宋归尘朝她笑笑,往静心殿走。   白荷望着他的背影,暖意慢慢溢上四肢。   她心中叹气,若是皇宫内的上位者都能像大祭司这样好脾气就好了。   只不过,在楚国皇宫呆久了能有什么正常人呢。   白荷自己的就不正常,她在太后那里受的惊吓惶恐,全部都发泄给了手下的人。   之前收了个小太监,本以为是个对陛下与众不同的人,结果谁料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蠢货。   如今陛下失踪,她也对他失去了全部耐心,重新把他安排到了浣衣局,让他自生自灭。   不过,小太监也是个奇人。   白荷摸着自己鬓发上的簪子,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哪怕是皇室子女,也没养成这样的。   她可真是越发好奇,小太监的母亲是谁。   娇气、自私、单纯、恶毒,她从未见过能将四者融合得这么天衣无缝的人。   小太监得是在怎样无止境的溺爱下长大的?他的母亲就没想过教他一点为人处世之道?想来温皎的母亲也该是个不谙世事,天真单纯的贵族女子吧。 第48章 入夜(二)   白荷在前往浣衣局的路上遇到了张善。   这位陛下的贴身公公现在日子也不好过, 太后娘娘的恨意就像一把刀悬在张善头顶,使他终日阴郁暴躁,走路都沉着脸。   白荷喊了声:“张公公。”   张善在宫道上停下, 看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尖着嗓子问道:“白荷姑姑这是要去哪啊?”   白荷微笑:“我丢了条帕子,想去看看是不是落在了浣衣局。”   张善本来也不是喜欢与人交谈之人,寒暄几句,便领着一群小太监离开。   白荷一个人立在长长的宫阙甬道上, 手里拿着一朵花, 回头望了眼。   离开御花园几步的功夫,这青灰灰的云便又覆盖在重重宫阙上。   皇城的每一寸土地都似乎渗入了浓稠的血, 城阙之下白骨森森,风贴着大地卷入鼻腔仿佛也带着腥味,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白荷想, 她到底是不喜欢皇宫的,但她又舍不得如今的荣华富贵。   先给贵人当狗, 再把别人当狗,宫内宫外都是一样的,谁让这就是个吃人的世道呢。   白荷眉眼染了丝轻愁, 看着自己手上那朵大祭司手指拂过的花,她轻轻一嗅,想显得自己悲天悯人,可眉眼间那怎么都掩不去那一丝沾沾得意。   白荷去浣衣局找到了自己的帕子, 没想到竟然是温皎粗手粗脚洗的时候不小心弄丢的。   看着那个绝望惶恐瑟瑟发抖的少年, 白荷想:真可怜啊, 其实也就是一件小事, 但是她凭什么放过他?   这跟规矩没关系,跟她的性格没关系,怪就怪世道就是这样。太后娘娘可以轻而易举要了她的命,她稍微惩罚一个小太监又有什么错呢。   于是她打了那个少年十大板,顺便让他洗上好几盆的衣服,洗不完不准吃饭。   浣衣局到晚上灯火零星,冷风呜呜呜吹,夹杂少年无助的哽咽。   温皎挨了板子,又饿了一天一夜,现在哭的恨不得断过气去。他委屈得肝肠寸断,不断擦眼泪。   他想出宫了……   他后悔了……   陛下失踪,他在楚国皇宫最后一个依仗没了。外面鲛人又一个一个发疯,他如今暴露出纯鲛的身份只会被关起来。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不想死……呜呜呜我不想死……”他双手掩面缩成一团,对权力富贵的野心彻底消散。温皎抬起头来,眼睛通红,吸着鼻子决定去找傅长生。   他知道自己对傅长生做了很多过分的事,但是傅长生那么爱自己,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的,他一定会原谅自己的。   竹叶潇潇,温皎怯怯地站到了傅长生住的房屋前。   想起上次不欢而散的场景。   他试图用幻瞳勾引傅长生,但傅长生并没有受蛊惑,他只是在月色下安静地看了他很久,然后轻声对他说:“殿下,回去吧。”   他知道那时候傅长生生气了。   ……现在那么久了,他消气了吗?   可是他又凭什么生他气呢。   温皎想着,心里委屈至极,涌起无名火来。   他有逼过傅长生干什么吗?他又没拿着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留下来!这都是傅长生心甘情愿为他做的!傅长生爱他爱到这个地步,能怪他吗?   门被打开,一袭黑色便衣的傅长生走了出来。   温皎忙压下火气,装出楚楚可怜的样子,轻声喊了句:“长生哥哥……”   傅长生腰间别着把剑,肩上带着包袱,见到温皎也只是皱了下眉:“殿下,我不是说过不要来找我了吗。”   温皎见到他就想哭,委屈地冲过去扑入傅长生怀中。   可傅长生只是把眉皱得更深,往后退一步,恭恭敬敬与他保持距离:“殿下,这样于理不合。”   温皎伸出手抓住他的袖子,涕泪连连:“长生哥哥,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长生哥哥,你带我出宫吧。呜呜呜你带我出宫吧!这宫里的日子我快过不下去了。”   傅长生微微一愣,轻声道:“我今日的确要出宫。”   温皎骤然瞪大眼,手指骤然攥紧。   ——傅长生要出宫?今晚就要出宫?他出去了他怎么办?!幸好他来了,不然傅长生就彻底丢下他不管了。   温皎心中既觉得庆幸又觉得愤怒,厉声质问:“你真打算就这么丢下我?!!”   傅长生没说话,觉得挺好笑的。   温皎瞪大眼,难以置信:“长生哥哥,你真的不要皎皎了吗。”   傅长生唇抿成一线,依旧不言。   温皎僵在原地,他慌得不行,一急便又想着装可怜哭出来。   傅长生看着他红红的眼眶,认真说:“别怕殿下,哪怕我丢下你,你在这皇宫中也不会活不下去。”   温皎骤然抬头,咬碎牙齿:“傅长生,你是非要我死在面前吗?!”   傅长生缓缓一笑,平静说:“殿下,你知道吗,我最不怕的就是死。无论是自己死,还是看别人死。”   温皎脸色发白,他这才想起,傅长生是梁国最年轻的将军……他上过那么多次战场,死亡对他来说是没用的威胁。   傅长生,连他的死都不在意了。   他真的讨厌他了。   “不,长生哥哥……”   傅长生推开他的手,他没在跟温皎说一句话,往前走,动作敏捷跳上了墙。   衣袍带着星光月色,仿佛自泥潭脱身。以前那种一直笼罩在身上的郁郁惶惶不见了,天清海阔,长风徐来。   “傅长生!你这样对得起我娘吗!”温皎大脑空白,崩溃地喊出来。   傅长生在墙上回头,垂眸,声音很轻:“寒月夫人吗……我也想知道。我到底对不对得起她。”   温皎哭得不行,他话语哆嗦:“你怎么可以那么对我,傅长生,你会后悔的,你绝对会后悔的,但我不会原谅你的。傅长生!我以后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傅长生早就了解他的性子,自墙上跳下,淡淡道:“那就不原谅吧。”   “傅长生——!!”温皎彻底怕了,冲过去拍着那堵墙,又是恨又是不甘,想到自己以后的悲凉境遇,彻底哭了出来。   他哭得眼睛几乎要瞎掉……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到手臂上,打得他皮肤阵阵生疼。   ——等等,疼?   温皎吓到了,赶忙止住眼泪,却见地上滚落着一颗又一颗的皎白的珍珠……   泣泪成珠。   这一幕犹如晴天霹雳,劈得温皎大脑一片空白,浑身冰冷。   他要变成纯鲛了!在现在这个鲛妖人人喊打的时候!   温皎哭都顾不上了,愤力拍打着墙,焦急又绝望地喊:“傅长生!傅长生!救救我救救我!我要变成鲛了!我不要变成下贱的鲛族!他们会把我关起来的!傅长生——傅长生!”   但是没人理他。他把现在这个世上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人给弄没了。   温皎声嘶力竭:“傅长生!”   “他已经走远了。”就在他又要哭出来时,耳边传来一声淡淡的嗓音。   温皎回过头,却见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身后站了一个绛紫衣衫的人,长身玉立,风姿绰约。   紫衣人盯着他眉心的那一颗红痣看,唇角笑意儒雅清浅,眼眸深沉。   温皎见他气度不凡,一下子哭也不哭了,心惊胆战又暗暗生起一股邪念。   宋归尘先笑了,淡淡道:“你不用想着给我使用幻瞳,它对我没用。”   温皎被戳穿心思,脸色煞白。   宋归尘抬头看了墙头一眼,声音很轻:“我这位二师弟,脾气那么忠厚老实,居然都能被你气走,你也是有意思。”   宋归尘又淡淡一哂:“没想到一去东洲三年,经世殿所言的故人竟不止一位。”   温皎攥着衣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讨厌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当初那个灰衣少年一样。   只不过那个叫夏青的少年是真的不在意他,视线如风月静静掠过。可这个紫衣人看他更像看一个死物,审视的、打量的、讽刺的。   片刻后,温皎又听到那人开口。   “你想出宫?”   温皎心一惊,对死的恐惧到底压过了一切,他点头,吸了吸鼻子说:“嗯,我想。”   宋归尘视线依旧盯着他的眉心:“我可以送你出宫。”   温皎瞪圆眼睛:“真、真的吗?”   宋归尘轻描淡写道:“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温皎怯怯看向他:“什么事。”   宋归尘:“去梁国皇陵,把你母亲棺内的珠子拿回来。”   温皎身体愣住。   宋归尘说:“珠玑立棺之地,怎么会是寻常修士能擅入的呢,燕兰渝也是多此一举。我本打算亲自前去一趟上京,但现在看来不需要了。”   他静静盯着那一颗红痣,唇噙笑意,可是眼里满是厌恶,好像穿过温皎的身体在跟另一人聊天,缓缓说来。   “你成功了,我会把人送出陵光送到你棺前的。只是那样你又能怎样呢,百年前的事还不够给你长教训吗?”   温皎脸色苍白透明,一脸茫然,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宋归尘并未在他身上停留太多视线。手指轻轻握住了袖中的思凡剑,冰凉的触感让他的愤怒稍稍散去,闭了下眼告诉自己,现在还不能杀他。   这个少年身上有母蛊。   伴生灵蛊,母蛊子蛊同生同死,而想要破蛊,必须找到施术人。   宋归尘问道:“你快化鲛了是吗?”   这话应该是对他说的。温皎哆哆嗦嗦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特别害怕眼前的人。   宋归尘一笑:“化鲛……化鲛。”   怎么会有鲛人长大后才化鲛呢……   那不过是母蛊彻底发作的时候。   伴生。   到时候子蛊将彻底被操控理智,心甘情愿为母蛊付出一切。   宋归尘很久没动怒了,但是愤怒到了极致,他反而能继续换上平日温柔和煦的笑,轻轻说:“明日我就派人送你出宫。”   他盯着温皎眉心那颗猩红如刀伤的痣,一字一句:“珠玑,我等着你。” 第49章 入夜(三)   夜晚的时候, 上京城外下起了雨。   这里以前经历过一场大屠杀,泛在大地上的水雾似乎都带着潮湿血色。   夏青身体不舒服,干脆就懒得出门了, 一个人点着盏灯, 病恹恹趴在窗边往外看。   上京毕竟曾是一国之都, 繁华不减当年,楼阁间灯火明明灭灭, 雨雾迷离。   楼观雪进来的时候, 看到的就是少年被烛火勾勒出的温柔侧影, 安静到骨子里, 几乎是一眼,便平息了他自外回来, 翻涌在灵魂深处的血腥疯狂。   街上没什么人, 夏青有一搭没一搭数着从屋檐角落下的水珠,其中有一滴被风一吹, 歪歪斜斜打到了他眼睛里。他吓了一跳,嘀咕一声赶紧手忙脚乱捂住眼睛,抬手的时候衣袖落下, 露出细得仿佛不堪一折的腕。   楼观雪移开视线, 顺带关上了门。   夏青听到声音, 一下子转过身来, 惊讶问道:“你回来了?”   楼观雪“嗯”了声。   夏青看他从雨中回来, 衣服头发居然都没湿,心中大惊。他好奇什么也就直接问了出来:“我记得你没带伞啊, 为什么看起来一点不像淋过雨的样子。”他上次淋了雨直接一病三天!   楼观雪衣袍掠过地, 坐到他对面, 随意道:“一天没见, 你就想问我这个?”   夏青:“当然不是。”他愣了愣,直言开口:“村子被烧完后,灵犀怎么样了。”   楼观雪:“放心,薛扶光很快会接走他的。”   夏青暗自舒了口气,才重新把目光放到他身上,问道:“你去干什么了,居然花了那么长的时间。还有你让小二盯着我喝下去的是什么东西,真的难喝——你不会给我下了毒吧?”   楼观雪轻笑:“是啊,真聪明,这都被你猜到了。”   夏青扯了下嘴角:“说人话。”   楼观雪看他一眼,漫不经心笑道:“你都怀疑我下毒了还喝?”   夏青一噎,认真道:“我猜你就算下毒,应该也不是什么要命的毒吧。毕竟你要害我不需要那么麻烦。”   楼观雪安静看着他很久,随后极低地笑了两声,懒懒道:“确实不要命。那你要不要再猜猜是什么毒?”   这还猜个什么啊,楼观雪这态度明摆着耍他呢。   看来没下毒,应该是药,不过什么药味道那么奇怪啊,绝对有古怪。   但夏青也不想追问下去了,转移话题,讪讪道:“哦,你今天干什么去了?”   楼观雪没接他的话,手指闲闲点了下桌子:“你自己挑起的话题,答不出来就想敷衍过去?”   夏青:“……”   楼观雪眼眸漆黑,落在他脸上,淡淡道:“夏青,如果这世上有治口是心非的毒,我一定每天逼着你喝。”   夏青抓头发,气急败坏说:“我这怎么就是口是心非了?!我珍惜我的命,合理怀疑还不行?”   楼观雪轻描淡写道:“你要是真的惜命,根本就不会喝了。”   他抬眸问道:“承认相信我就那么难?”   “……”   夏青决定再也不去招惹楼观雪了。   楼观雪根本就不是能招惹的!!   要么就懒得搭理,要么就句句逼得人溃不成军。   “不难不难。我错了,我再也不怀疑你了。”   他真的觉得楼观雪那句“承认相信我就那么难”其实有另一种意思,只是他把词换成“相信”,更让他容易接受。   夏青心慌意乱道:“好了,现在可以说说你这一天干什么去了吧。”   楼观雪收回视线,神色冷淡,垂下眸平静道:“我去打听了下梁国皇陵的消息。”   顿了顿,他顺便回答了另一个问题:“你白天喝的是我的血。”   夏青身体僵硬,思绪彻底被后一句话震住:“你的血?!”   楼观雪:“嗯。”   夏青人傻了,难以置信轻声问:“我喝的是你的血?为什么?”   楼观雪淡淡道:“你现在只有魂魄没有身体,贸然使出阿难剑,只会伤及神魂。”   夏青愣住:“那……你的血可以帮我治疗神魂上的伤?”   楼观雪似乎懒得在这上面多说什么:“嗯。”   夏青继续呆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已经不听使唤快速抓住了楼观雪的手。   楼观雪稍愣,他极其厌恶他人的触碰,皱了下眉可也没挣开。   夏青低下头,果不其然看到楼观雪手腕上有一条疤痕。   很随意的一划,却深得触目惊心。楼观雪对谁都狠,对自己也不例外。   所以那一碗都是他的血?   夏青心神俱颤,手指轻轻摸过那条疤,只觉得心里堵得慌,他从未体验过这样茫然奇怪的心情,完全不知道怎么办。   夏青慌手慌脚,低声说:“我去给你清理下伤口。”   楼观雪抽回手:“不用,它自己会好。”   夏青紧抿着唇,沉默了半天,才讷讷道:“谢谢。但我其实也没伤的多严重,呆上两天应该自己就会好,你没必要这样。”   楼观雪微笑:“你真的觉得呆两天就会好?”   夏青泄气不说话了。   呆两天肯定好不了,毕竟现在他身体都还在隐隐作痛,细细密密跟针扎一样。   夏青有气无力:“那我明天去看看大夫。”   楼观雪似笑非笑,评价说:“你是真的不了解阿难剑。”   夏青迷茫:“什么?”   楼观雪说:“阿难剑生于太初,你被它剑意反噬,能缓解痛苦的只有我的血。”   ——只有我的血。   夏青愣住,手指剧烈地颤了一下。   ……他已经不敢再去问楼观雪是谁了。   从障中出来他就问过无数次的,楼观雪也答过很多遍,可似真似假从来没确切答案。   血阵和神,几乎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避开的话题。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夏青郁闷,闷声道:“实在不行,你就让我自己扛吧。”   楼观雪支撑着下巴,懒散戏谑:“你连摘星楼那点痛都能疼哭,这个真的能扛过去?”   夏青这才想起他第一次附身时的糗事:“……难道我就一直喝你的血?”   楼观雪轻笑一声,声音凉如夜风:“怎么,不想喝?不想喝也得给我喝。”   夏青就无语:“你有没有搞清楚我的意思!我是不想你一天到晚放血!你不觉得痛吗?”一碗一碗的放血谁受得了啊?   楼观雪听完这话,像是想到什么,深深看他一眼,唇角一弯,缓缓说:“哦,其实也不是没有另外的办法。”   夏青暗舒口气。   他就说啊,哪有那么绝对的事。   夏青:“是什么?你早说不就完事了。”   楼观雪俯下身,手指勾起夏青的下巴,墨发带着潮湿冷意,眉眼被灯火渡上层靡艳之色,靠近他耳边哑声道:“和我上床。”   夏青:“……”   夏青:“…………”   楼观雪自然把他犹如天崩地裂的表情收入眼,掩去压抑在漆黑眸中的深意,笑了下,不留痕迹地收回手,“不过那样,你珍之若命的童子身就没了。”   夏青一下子坐好,离得他老远,呆毛炸起语无伦次:“对对对,呃也不对。那不叫珍之若命,我只是洁身自好,算了反正这办法不行,你还是让我一个人忍着吧,我就不信阿难剑还能让我痛死过去。”   他急得语速飞快,一脸崩溃。   楼观雪顿了顿,饶有兴趣看着他,慢悠悠道:“我记得宋归尘说过,你修的是太上忘情道。”   夏青惊讶:“这你都记得?!”   楼观雪说:“太上忘情需要你断情绝爱?”   夏青认真想了想:“……应该不需要吧。”   薛扶光说过,太上忘情不是无情道,而且就前两式而言,太上忘情跟断情绝爱也没什么关系。   无情有情这种东西其实很玄乎。   很多时候越是固执地追求无情,反而才越是为情所困,执念成障。   楼观雪:“那你在怕什么?”   夏青吞吞吐吐:“……我这不是怕。”   楼观雪淡淡应道:“嗯,你只是不想面对。就像你之前怎么都不愿承认自己和阿难剑的渊源,你最擅长的就是逃避与自己有关的事。”   靠!你能不能闭嘴!   夏青心乱如麻。   这种乱不是情绪上的纠结,而是真的从灵魂深处传来的抗拒。   像顽石被强硬砸开,封闭的世界四分五裂,牵连五脏六腑。   他盯着楼观雪薄薄的唇,一急之下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说:“闭嘴,你别说话了。”   “……”楼观雪被气笑了,他修长的手指直接抓紧夏青的手腕,声音凉薄如雪:“夏青。”   夏青算是破罐子摔碎:“行了,我就是守身如玉我承认了。”   他想了想,又用探讨的语气说:“但我觉得可能问题出在蓬莱剑法上,说不定蓬莱剑法的第一页就是欲练此功必先自宫呢,有没有这个可能。”   楼观雪眼眸沉沉盯着他很久,唇角的笑意才一点一点扬了起来,轻轻说:“那你瞒了我好久啊。”   夏青:“嗯?”   楼观雪讥讽道:“我都不知你居然还是个天阉。”   夏青:“……”   他咽下无能狂怒,决定跟楼观雪聊天要先站到道德制高点。虽然楼观雪这人没什么道德,但这样不会让他显得尴尬。   夏青教育他:“先不说我不是天阉。就算我是,你也不能以别人的残缺嘲笑别人。”   楼观雪不为所动,神色淡淡:“嗯,继续。”   夏青教育不下去了,仿佛又回到田螺姑娘那一天,他的人间真善美宣传失败。   他木着脸重复那天一模一样的话,硬邦邦道:“你睡不睡?!”   楼观雪轻轻地笑了下:“睡。”   他抬手将缥碧色发带解开,才冷声道:“别人的残缺与我何干。”   夏青:“……”   的确。   楼观雪这极端傲慢的性格,某种意义上对众生都是一视同仁的……一视同仁的漠然。   “你要是想长个教训,那就随你吧。”   说完这句话,楼观雪往床边走去。   夏青给自己灌了好几杯凉茶才平息情绪。   什么叫长教训?!   搞得他有多娇气怕痛似的。   阿难剑能有多恐怖!   然后大半夜,夏青货真价实体会了一把什么叫真正的烈火焚身痛不欲生。   “……”   行。 第50章 入夜(四)   上京城夜半雨下大了, 淅淅沥沥敲打在屋瓦窗沿上。   夏青实在是疼的厉害,捂着肚子蜷缩了好久,又手撑着床脸色苍白坐了起来。   为了不惊动楼观雪, 他轻手轻脚下了床。   四肢百骸如被烈火灼伤, 夏青已经痛得神智涣散了,他趴在桌子上伏着身体压抑着呼吸,黑发紧贴着苍白的脸,眼泪润湿睫毛,不过他也没心情去擦。   他想,他和阿难剑还真从小到大互相折磨。   阿难剑魂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痛苦,疑惑又迷茫地醒来, 发现主人不对劲后慌慌张张,汇成温暖的流光淌过掌心,亲昵又自责地贴他。   夏青一时间还有心情笑了下。   他真正痛的时候,是不喜欢嚷出来的。   实际上夏青也不怕痛, 尤其是这种痛还是阿难剑带给他的, 完全可以当做是修行的一部分。   他手指蜷缩发颤,大脑混混沌沌。   上京城的雨浥湿轻尘,眼前又浮现出光怪陆离的画面来。   以前的记忆, 好像永远离不开海。   礁石浪花,白雾青空。   夏青听到有人拖着一副吊儿郎当一听就很欠的语气说:“我最近每天晚上都听到海上有动静, 你说鲛族又在折腾些什么啊。”   他满不在乎咬着糖:“关我屁事, 关你屁事。”   另一人咋咋呼呼:“怎么就不管我们的事啦!这远亲不如近邻。鲛族可是我们的好邻居,你懂什么叫好邻居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好邻居之间没有秘密!”   夏青白眼翻到天上:“滚吧, 你的好邻居一口吞了你都不带吐骨头。”   “才不会呢。你说我们今晚偷偷去看一眼怎么样?说不定还能偷到点好东西。”   “好东西?”   “对啊, 鲛人落泪成珠, 神宫肯定遍地是宝贝。刚好师父他们最近不是闭关就是历练,我俩没人管,嘿嘿嘿嘿。”   “我看你就是想找死,又不甘心一个人上路,于是拉我陪葬。”   “哇你这人好恶毒的想法。快呸两声,别说那么晦气的话。你都是要征服天下的人,这能怂?你不答应我都瞧不起你。”   “有病,你觉得这种激将法我会上当?”天光云影,桃花错落,他和那人对视一眼,最后开口:“……我就是好奇友邻家里长什么样。”   树上的人笑得差点从上面掉下来:“好耶!我就喜欢你这幅充满求知欲的样子。”   两人一拍即合。   友邻家景色迷人,珊瑚礁,海藻墙,泡沫珍珠碎如星辰,月光明明幻幻。   不过他们差点把命交代在那里。   鲛族在搞一个很重要的仪式,他俩偷偷摸摸躲在礁石后被逮了个正着,然后在海底展开了鸡飞狗跳的大逃亡。   两个少年在海中上蹿下跳,躲着凶残暴戾的鲛人。   “卫流光,你果然是拉我来陪葬的。”   “放屁,不是你说的夜探友邻家?你不能锅全给我,这锅我们得一起背!”   “你还跟我在这分锅?我们都要死了!”   地面突然尘土飞扬。   “娘诶!夏青快注意脚下,这些鲛人好阴,启动机关后地上也有很多陷阱,你小心别踩坑。”   “你担心你自己吧。”   “哦差点忘了!你五息融入天地,谁采坑你都不可能采坑——不行!!!要是我踩坑了,你得等我,你不能一个人跑!”   “我真是你爹。”   海水倾倒,半人半尾的鲛人面色冰冷,他们身姿矫健而强大,拿着兵器,脸上的蓝色鱼鳞泛着幽幽冷光。   游弋过海水上空,危险的气息一下子逼得无数蜉蝣细鱼退让。   鲛人族的指甲都很长锋利如刀,耳朵是鳍状的,容颜俊美,像一个个古老神秘的巡逻者。   夏青躲进礁石的影子里,捂住卫流光的嘴,逼得他只能支支吾吾眨眼睛。   “瑶珂殿下。”这时海水微静,鲛人们忽然停下,声音严肃而恭敬。   夏青也屏住了呼吸,他从礁石露出的洞里,借着海底月光珠辉看见一角淡蓝色如浮浪的衣裙。鲛纱织就,流光溢彩,从琉璃神宫中走出的女人头发很长,漆黑厚重如一匹重锦。腰间洁白华丽的贝壳作饰,更显得气质清冷。   瑶珂的声音很冷,却带着不容反抗的威严:“都回去吧,不用找了。”   鲛人侍卫一愣:“瑶珂圣女……”   “这样会打扰到尊上休息。”   “……是。”   夏青刚舒口气,就直直对上了瑶珂的视线。   鲛族是离神最近的种族,样貌都是得天独厚的优越,圣女更是人间绝色。   瑶珂的眼眸是银蓝色的,夏青对上她眼睛的瞬间,差点大脑痛得直接死去。   鲛人的眼很多时候更像一种禁忌,见之疯魔。   好在阿难剑即使动了动,没让他活活痛死。   瑶珂发现了他?!   夏青手指不由颤了颤。   但是这位鲛族圣女并没有视线在他身上留多久,淡淡移开目光,转身离开。   她声音清冷,平静问:“珠玑还没回来吗?”   “珠玑圣女说途中遇到了点事,可能要迟点回来。”   瑶珂唇角溢出一丝冷笑:“遇到了点事?她能遇到什么事呢。珠玑若是继续造杀孽,迟早有一天会反噬到自己头上的。”   瑶珂话锋转冷:“她就那么贪恋大陆?”   鲛族士兵说:“殿下,人类贪婪又懦弱,根本就不配成为大陆之主!若是我族能离开通天海,人类只会是阶下囚盘中餐。”   瑶珂衣裙掠过贝母珍珠,语气淡淡轻嘲:“离开通天海,鲛族什么都不是。”   士兵不敢反驳她,可一脸傲慢紧抿着唇,明显不以为然。   瑶珂又道:“这个时候,尊上初降生,灵息微弱。若有擅入神宫者,格杀勿论。”   鲛族士兵疑惑:“既然这样,您为什么要放了刚刚那两个小孩。”   瑶珂道:“他们是蓬莱的人,杀了他们,到时候只会更乱。而且,蓬莱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没必要去招惹。”   鲛族士兵咬牙:“殿下我们为什么不干脆把蓬莱杀光呢?他们一门上下也不过几人,我们人多势众又在海上,不怕他们。”   瑶珂轻轻扫了他一眼,银蓝的眸安静注视着青年因为杀戮而兴奋起来的眼睛,她冷声问道:“你杀了多少人?”   “啊?”鲛族士兵愣住:“……也没有多少吧。”瑶珂圣女向来不喜欢和鲛人和大陆扯上关系,他忙解释道:“殿下,我杀的都是那些想出海捕捉鲛族的渔民,他们咎由自取。”   瑶珂冷嘲热讽:“是吗?东洲临海的渔村被血洗了那么多,难道不都是你们找上门的。”   士兵心虚道:“这……这我们也是想斩草除根,才尾随他们回村的。谁让他们邪念作祟。”   瑶珂道:“我劝你们最好收敛点,别惊动蓬莱。”   鲛族生而强大,血腥和凶残写入骨子里。   自然界弱肉强食,物竞天择,就像人踩死一只蝼蚁。   瑶珂只是生性清冷不想跟大陆扯上关系,却并没有多少对人类的同情心。   士兵颇为不满:“殿下!蓬莱他们就这么几个人,我们怕什么!上岛直接将他们全杀光不就完了。”   瑶珂漠然道:“蓬莱有蓬莱之灵镇守,动不了。”   鲛族士兵愣住了。   瑶珂唇角讽刺:“你以为珠玑没想过这一点?”   “蓬莱岛本身就是一个上古大阵,设在通天海上,外人擅闯必死无疑。天地初分时期的阵,力量强大,尊上可能都解不了。”   鲛族士兵:“那,真的就没办法破阵吗。”   瑶珂几不可见笑了下道:“除非你把阵眼取走。”   “阵眼是什么?”   瑶珂道:“蓬莱之灵。”   她走进神宫,背影清冷高傲:“任何一个远古大阵,最重要的都是阵眼,那是灵气威力之源。把蓬莱之灵取走了就可以率兵进去。只是,何必呢。”   上了岛,哪怕倾鲛族全力也是一场恶战。   而且……蓬莱之灵,那么重要的灵眼,怎么可能轻易让外人获得。   鲛族士兵摸了下鼻子,不再说关于蓬莱的事了。   反正那么多年井水不犯河水,当邻居也无所谓。   两个躲在礁石里的少年四目相对,确定没有危险后才彻底松懈下来。   卫流光扶着玉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们俩小命得交代在这里。”   夏青却是愣在礁石里发呆,幽微的海藻轻轻触着他的头发,少年浅褐色的眼眸若有所思。   卫流光奇怪,拿手臂撞了下他:“想什么呢你。”   夏青突然道:“卫流光,你刚刚听那个女人说的话没。”   卫流光吃喝玩乐第一名除此之外啥都不行,一头雾水:“啊?你还去听她说话了?我刚刚啥都没听,心里一直在求神拜佛。她说了什么?”   夏青握着阿难剑,在变幻的海底,神情莫测:“鲛族把东洲附近的渔村屠杀了个遍……你记得大师兄是哪里人吗?”   卫流光的折扇啪地掉在了地上。   ——啪。   夏青脑海中的某根弦也随着断了。   上京城雨越下越大。   他手指蜷缩,骤然惊醒,从一个无休止的噩梦脱身。   夏青四肢百骸都在被火灼烧,昏痛欲裂,额头眼角都渗出细细密密的汗,人被分裂成两段,时而恍惚时而冷静,想:原来,还真是凡尘所累啊。   这种痛是一段一段的折磨,等夏青不容易熬过去,暗暗舒口气,抬起头却愣住了。   楼观雪早就醒了,靠着床,视线落在他身上,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神情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冷若冰霜。   室内灯火如豆,外面雨声淅淅沥沥。   夏青撩开眼前的长发,疲惫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硬生生熬过去痛的后果就是,第二天出发去皇陵,夏青完全不在状态,脸色苍白,神情恹恹。   他边走边吐槽:“梁国皇陵设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是认真的吗?”   而楼观雪头也不回往前走,没理他。   夏青:“?”   梁国皇陵前是一片迷障森林,楼观雪似乎今天格外冷漠,夏青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就干脆一个人到处看,瘴林里毒蛇虫兽很多,道路崎岖坑也不少,他又困又难受,一不留神直接被藤蔓绊到,扶着树才没摔下去。 第51章 入夜(五)   夏青幽幽吐口气, 揉了下太阳穴,重新打起精神来。   实际上他也不是非要逞强,一方面是不想麻烦楼观雪, 另一方面, 阿难剑所带给他的无论欢喜还是苦痛某种意义上都是自己的修行,没必要避之如洪水猛兽。   树上结的蛛网太多了,夏青随手折了根树枝在瘴气中随便乱挥, 随口问道:“你昨天都探听到了什么消息啊?”   楼观雪还是没说话。   夏青困惑地眨了下眼, 他对人的情绪捕捉其实挺敏锐,悲喜爱恨都能察觉, 除非他不想去懂。   夏青思考了下, 问道:“你不会是生气了吧?”   楼观雪衣袂扶开瘴气丛林,懒得理他。   夏青瞬间清醒, 也不再难受恹倦了,在后面没忍住笑个不停:“不会吧陛下, 这样你就生气了?”   陛下手上的骨笛直接钉死一条蛇。   “楼观雪!”   夏青神思一动, 突然笑着喊了声,然后从一个小土坡上跳下去。他几步跑过去, 灰色衣袖带着林间潮湿的雾气, 自后面手臂搭上了楼观雪的肩膀,就像是在现代和小胖勾肩搭背一样。   楼观雪被他这动作都弄僵了一瞬间。   少年眉眼带着笑似乎也带着光, 俯身是山川草木的清和冷香,夏青凑过去:“不是,你也真是太小瞧我了。难道在你眼里我真的除了看热闹就只会管闲事?我说我不怕痛,就不是逞能骗你, 我没那么幼稚。”   林间有雾也有风, 那条尾缀很长的缥碧色发带擦过他的指尖, 夏青心痒痒轻轻扯了扯。   “陛下别生气了,你的血多珍贵啊,犯不着。”   楼观雪终于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冷漠道:“手拿开。”   “哦。”夏青乖乖松手规矩在旁边站好,还是忍不住笑:“太神奇了,有生之年我居然能看到你生气一次?”   之前哪次不是他被气得无能狂怒,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楼观雪没让他开心太久,平静问道:“所以你明白我在气什么对吗?”   “呃……”夏青手里还拿着那末端缀满小白花的树枝,愣住。   楼观雪看他一眼,语调很淡:“那么喜欢观察人,你有认真看过自己吗夏青。”   “啊……”夏青被他问的手一抖,枝头白花落满指间。   之后又是很久的沉默。   不过夏青觉得他气应该消了,至少步伐放慢了点愿意等他了。   本以为过了迷障森林就是皇陵所在,没想到瘴林之外是条大河。   河岸开满了芦花,白色的絮招摇像是灵幡。   大河一侧是个城镇,现如今被修士占了个遍。城中的修士多为散修,拿着拂尘罗盘,一口一个道友一派仙风道骨。   夏青神魂被伤,瘦弱又苍白,跟随楼观雪出现在城镇中时,几乎所有人都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个遍,视线古怪又暧昧。   “他们看我这眼神可真有意思。”夏青嚼着花生:“简直梦回楚国皇宫。”   楼观雪没说话。   夏青:“他们不会以为我是你带的男宠吧。哦不,修真界好像不说男宠,叫炉鼎——”他点了点头,自问自答:“所以我现在是个炉鼎?”   楼观雪闻言意味不明嗤笑一声,说:“你可真瞧得起你自己。”   “什么叫我瞧得起自己,是他们都那么认为。”   夏青吃两口就回头看一眼。   那些暗暗打量他们的人总是来不及收回视线,然后被他逮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气氛颇为尴尬。   “他们是不是有病。我看起来像炉鼎吗?”   楼观雪淡淡说:“不像,你就差把贞节牌坊立头顶了。”   夏青:“……”   牛批。   皇陵落座的地方名叫春商洞。   去春商洞只有一条水路,就是那条河。皇陵周围都是毒瘴乔木丛生的森林,地势陡峭,藏着无数危险的野兽,无法通行,想要进陵墓,只能坐船沿河往下。   修士们都不敢擅闯,在城中结盟,商讨几天才做好方针,决定结伴同行。   世上见过楼观雪真面目的人极少,修士们只以为他是一个没有门派但修为高深的散修,暗戳戳想着拉他入伙,不过碍于正主气场太过于强大拒人千里,于是把目光打到了夏青身上。   夏青正在街边跟老伯讨价还价,打算以三文钱买两串糖人。   一个早就蹲着他的微胖黄衣修士走出来,笑道:“这钱我来付吧。我对道友一见如故,想交个朋友。”   夏青咬着糖人,看他一眼点了点头:“谢谢。”   黄衣修士堆出一脸和善笑意:“在下黄七,道友怎么称呼。”   “夏青。”   “夏道友哪里人士。”   “陵光。”夏青心想,是陵光吧……不然就只能说蓬莱了。   黄七愣住,似乎没想到他是陵光人。   陵光是十六州至尊至贵之地,千古繁华,砖头砸下都能砸倒一个贵人。   黄七语气稍微换了下,道:“没想到道友竟是陵光人士。那同你一起的那位道友呢?”   夏青:“一样。”   人家可是陵光珠玉呢。   黄七见他那么好说话,心中大喜,继续套话:“这样啊,你们也是为了太后的旨意来的吗?”   夏青:“嗯。”   黄七和善笑道:“道友要不要加入我们?春商洞地势险恶,听古籍说里面还养着镇守皇陵的大蛇,人多一点安全些。到时候寻得寒月夫人的珠子,太后赏下的宝物我们可以平分。”   糖人的甜味漫开在舌尖,夏青发现这镇上的糖人做的比其他地方都要好吃点,不拉丝又不结块,一舔就化开,味道甜而不腻。   黄七见他不说话,心稍微提了下。   半晌,才听那个灰袍少年慢吞吞道:“这个嘛,我得问问他,看他同不同意。”   黄七暗舒口气:“当然当然,那就麻烦小友了。”   夏青之前答应结交也只是想探探口风。   这人送上门来,两人各需所求,得到想要的信息,和和气气离开。   夏青本来还想再镇子里逛逛的,结果被一个卖胭脂水粉的摊子给吓跑了。   他视线落到了一瓶瓶摆一块的桂花油上,老板娘马上眉开眼笑:“仙人是要给家中的妻子买吗,我这的桂花油选的都是上好的金桂!保证香味把你迷得找不到北!”   迷得找不到北……   靠。   夏青咯嘣咬碎糖人,差点连签子都咬断,僵硬地笑笑溜了。   算了吧,他这辈子都不想再闻到桂花油的香了。   他回去后跟楼观雪说了黄七拉拢的事,本来以为陛下特立独行会懒得搭理的,没想到居然同意了。   修士们向镇中居民借了一艘大船,三层高,装潢华丽。两岸芦花瑟瑟,白鹤被惊动,一声一声映照落霞。   夏青在最高层的围栏上往外看,残阳如血,湖面也被渡上一层淡淡的金。   他以为到春商洞之前都会是这样的平静,没想到晚间就有不速之客来了。   夜半,一群蓝白衣袍腰佩剑的修士走上了船,头带青玉冠,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倨傲。   为首的首席弟子直接掏出了玄云宗的令牌。   散修结盟的领头人是个中年修士,见到令牌的一刻人都傻了,吓得差点腿软,诚惶诚恐:“不知是玄云派道友,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玄云派是倚靠陵光燕家的大宗门,根本犯不着为一点灵石宝器出动,这一回必然是太后指示。   散修领头人盟主满心都是巴结之意,舔着脸笑:“道友若是加入我们,刚好我们这还有还几间上房?”   玄云派的首席弟子眼高于顶,根本就没理他。   这时,从一众蓝白衣袍的玄云派弟子间传出一道声音来。   “星华哥哥,我们今晚就要住这里吗?”   那道声音还带着少年的稚嫩,却又有点娇俏之意,听得人耳廓发麻。   满船的人愣住都将目光望了过去,却见一个穿着粉白衣袍的少年从人群里走出。   少年黑发用一个小巧的玉冠束起,眉心一颗红色的痣,皮肤洁白,眼神无辜。样貌又纯又欲,穿着打扮也是富贵骄矜,骨子里都透着股从来没有受苦的娇气劲来。   寇星华见了他,傲慢的外表一下子褪去,微微笑起来,语气可以说是柔情似水:“对,现在能上的只有这艘船,只能辛苦皎皎了。”   这是大祭司嘱咐着要他保护好的人。寇星华本来就对他多有敬畏,没想到这位贵人不仅性格好还脾气软,喊他星华哥哥,甚至允许他叫他的小名皎皎。   少年又生得如此好看,寇星华望入他的眼睛时,只感觉整个人都昏昏沉沉,陷入从未有过的心动里。   温皎这一路都是被宠着保护过来的。   玄云宗是天下第一大宗,类似这一船人的畏惧、惶恐目光他经历了无数,温皎心里浮现出诡异的满足感来。   不过这本来就是他该拥有的,他从出生开始就是活在众生艳羡的目光里,没道理之后受苦受累。   楚国皇宫的遭遇,就像是一场噩梦。   温皎摇摇头,露出一个乖巧清甜的笑来:“没关系星华哥哥,不辛苦。这有什么辛苦的,我又不怕苦。”   寇星华对上他的眼睛,只感觉心跳加快,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盟主一眼看出这个粉白衣裙的少年身份尊贵,马上讨好地笑说:“那,这位小公子,我领你去三楼。”   温皎视线看着眼前卑躬屈膝一脸奴样的中年男人,酒窝更深了,他说:“好的,那就麻烦您了。”   寇星华道:“皎皎我就住在你隔壁,你有什么事直接来找我就是了。”   温皎眨了下眼,可爱无辜:“晚上也能去找你吗?”   寇星华只觉得心脏跳得厉害,一点也没有了首席弟子的冷静,耳廓微红点头:“嗯,随时可以。”   温皎继续笑了起来:“好的,谢谢星华哥哥。”说完,他又状似担忧地看了下周围的人,小声说:“星华哥哥,夜已经深了。我们这样叨扰他们有些不太好,大家声音都小点吧。”   寇星华神魂颠倒:“好,好。”   盟主带着温皎上楼,剩下的玄云宗弟子开始选择房间。   众人交头接耳,叽叽喳喳。   温皎在上楼时刻意放慢脚步,就为听他们的交谈。   “寇星华旁边的少年是谁啊?”   “不知道。不过能被玄云宗首席弟子这样保护,肯定也是位身份极其尊贵的人。”   “废话,看那少年的样子就知道是贵人啊。皮肤细嫩的,根本不是我们这种下贱蝼蚁能比。”   ——对啊,不是你们这种下贱蝼蚁能比的。   “那少年虽然身份尊贵,脾气心眼倒是挺好的,感觉没什么架子。”   “确实,居然还想着别吵到我们。”   “到底是谁啊?”   温皎听着这些话,眉心的邪光和他内心压抑不住的傲慢得意一起越浓越烈,伴随着渗入骨髓的委屈和愤怒——   他握着手,指甲掐进肉里,心里依旧恨恨不休。   ——傅长生!你看啊!你现在看啊!我要是不必看人脸色给人当狗,我要是像那个叫夏青的少年一样受尽恩宠衣食无忧,我会那么自私吗?!   把我经历的一切给他,把他拥有的条件给我,谁不是善良温柔的人呢!   他要是受我受的苦,受我受的辱,他只会比我更自私更不择手段!   他这么想下去,对傅长生已经全是愤怒和鄙夷了。愤怒他的背叛,更鄙夷他的愚蠢。   他觉得全天下没有比自己更委屈,也更清醒的人了。   夏青住的房间就在三楼,有一扇隐蔽的窗,刚好看清船甲板上发生的一切。从玄云派弟子上船开始,每句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夏青坐在窗边拿着一个苹果吃,没什么表情。   他身体不舒服,每根神经都在痛,加上这几天经历的事太多了,于是见到温皎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犹如见鬼。   实际上,他也从来没怕过温皎,他怕的是傅长生,怕傅长生给他的那种诡异的违和感。   夏青只是受不了两人在他面前表演苦情虐恋而已。平心而论,温皎是个怎样的人,做出怎样的事,和多少个男人产生情爱纠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第52章 入夜(六)   不过会遇到温皎是夏青没想到的——这人当初不是一心想爬床, 哭着喊着不愿出宫,求傅长生留下陪他吗?怎么现在又改变注意了,还和玄云派扯上关系。   夏青想了下, 觉得自己大概也能猜出原因。   如今楼观雪离开陵光下落不明,温皎没了勾引对象,而他的纯鲛身份在皇宫暴露又凶多吉少, 离宫是最正确的选择。   温皎乖乖巧巧随着盟主上楼, 粉白的衣衫纯真明丽, 漆黑的眼眸湿润润跟林间小鹿一样,估计每一个人见到他的人都会被这副天真烂漫的样子俘获。   盟主也是, 被他娇娇的视线看的心肝颤抖, 放软声音道:“明天晚上大概就能到梁国皇陵了, 小公子今晚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的就跟我说。”   温皎酒窝浅浅,轻声道:“嗯, 谢谢先生。不过先生, 只是去一个梁国皇陵,怎么感觉大家都那么紧张呢。”   盟主叹了口气:“小公子有所不知,春商洞在古籍上就是妖邪之地,被梁皇相中风水定为皇陵后,每一次下棺, 都要死好多人。听说里面毒虫瘴气横生, 危机重重。”说到这,他不得不骂一句梁皇昏庸了, 立这种地方为陵墓, 亡国也是正常。   温皎睫毛扑闪, 故作天真问道:“真有那么可怕吗。”   盟主:“有的。不过小公子莫怕, 到时候您就躲在我们身后便是。”   温皎笑说:“好。”   他心中又是傲慢又是不屑。   他母亲生前立冢,下棺的那一日,牵着他的手进皇陵目睹了全程,从洞口到墓室,水路陆路,每一步,每一处机关他都一清二楚。   但是温皎才不会说出自己是梁国皇子,这个身份现在只会带给他屈辱。   他要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然后在寇星华面前大放异彩。   等温皎走进最里面的房间,夏青也收回视线。   第一次见温皎的时候,夏青先留意到的就是他眉心的红痣,现在也是一样的。   痣的位置没变,可是艳色越发深,形状也更加明显。   浴池初见,温皎眉心的痣还只是一个细不可见的红点,现在变长了点就不像是痣了,更像是朱砂曳过一笔,装饰眉间的花钿,也像一个血淋淋的伤口,妩媚又妖邪。   听到温皎和盟主的对话,夏青突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温皎的母亲就是寒月夫人……等等,温皎的母亲是珠玑?   他本来有点困的,现在整个人都精神了,骤然回头:“靠,楼观雪!我发现一件事。”   楼观雪一手支颐,一手在纸上画着什么。听到他的声音,淡淡“嗯”了一声。   夏青坐过去:“我刚刚看到温皎了!!”   楼观雪睫毛如鸦羽覆下:“然后呢?”   夏青瞪大眼:“然后我刚发现,温皎居然是珠玑的孩子。”   楼观雪画完了收笔,衣袖堆叠如雪,露出漂亮的腕骨。   他似笑非笑,语气随意:“哦,那你发现的有点晚啊。”   夏青震惊:“你早知道了?”   楼观雪:“嗯。”   夏青萎了:“……那没事了。”   不对!还有事!   夏青憋不住:“这不对劲啊,珠玑那样的人,怎么会心甘情愿给人类生孩子?”   瑶珂是鲛族圣女中最不想跟大陆扯上关系的,对人类的排斥厌恶都深入到了骨子中。   珠玑这样一个百年前腥风血雨以杀人为乐的疯子,真的会甘愿呆在梁国后宫当一个艳名远扬的宠妃?   楼观雪抬眸,盯着他的脸,漫不经心问:“你对温皎就那么感兴趣?还是说温皎旁边你也看到了傅长生?”   什么玩意儿??   夏青道:“我对珠玑比较感兴趣。”   楼观雪这才懒懒道:“关于她的事,进了皇陵就知道了。”   夏青更奇怪了:“皇陵?她不是三年前被活埋了吗?难道她的灵魂飘到了皇陵中?珠玑还活着吗?”   楼观雪认真看了他一眼,问:“你真当我什么都知道?”   夏青听到这句话,愣了愣,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笑了起来。   “对啊,我真当你什么都知道。”   他越想越觉得好笑,虽然也不知道自己在乐什么,可楼观雪认真问出这句话就挺好玩的。他唇角弯起,浅褐色的眼眸笑意纯粹又动人,想了想说:“我都搞不懂为什么,反正我一直觉得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来着。”   楼观雪稍愣,垂眸,睫毛覆下阴影遮盖深沉的情绪,心间若有烈火灼烧早已腐烂的血肉。   他也极轻地笑了下。   “是吗?”   “是啊!”   楼观雪冷静地想。   其实夏青在他面前情绪都很明显。   郁闷的,生气的,高兴的,惊讶的。愤怒时浅褐色的眼眸会蹿出火苗,亮得惊人,也漂亮得惊人。   只是这样的怒火全都流于表象,上一秒生动鲜明,下一秒转眼脱离。   就像夏青在御花园被傅长生下水气得脑袋发昏,可是回来路上,露水打湿发稍,马上能全神贯注一脸震惊跟他说陵光冬天好冷。   不光是愤怒,或许还有欢愉、哀伤等一切情绪,甚至包括爱恨。   太上忘情。   当真不为情牵,不为情绊。   朝夕相处,各种潜移默化的试探,楼观雪也越发了解夏青的性子。   ——想逃避那就逃避吧,等他耐心耗尽,也就不需要他的答案了。   或许,从在他手腕上系上那条红绳开始,夏青的答案就从来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楼观雪轻轻地笑了下,长睫覆盖住晦暗深冷的眼眸。   夏青自认和温皎无冤无仇,于是他在船上并没有刻意去避开温皎。   楼观雪本来就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在房中研究自己画出的春商洞地图。   他之前劝楼观雪加入这群散修只说了两句话——“我觉得跟着能他们少走点弯路。而且他们会租船,睡得舒服点。”   楼观雪只淡淡反问:“难道跟着我会带你走弯路?”   夏青想了想:“重点是后者。”   楼观雪静静看他几秒,随后颔首,微笑:“夏青,你还真是处处需要伺候啊。”   夏青在喝水差点把自己呛死,但听到“伺候”两字就马上想到那糟心的一餐饭,更糟心了,选择翻窗离开。   所以在黄七一脸惊喜,问他楼观雪是怎么答应的时候。   夏青根本回答不出来。   黄七满脸欣喜:“这么多天我都没见那位道友和其他人说过话。是不是修为高深的前辈都这样光风霁月不理世事?”   狗屁的光风霁月,是你们前辈不想理你。   夏青咬着糖人,面无表情:“你就没想过他可能是个哑巴吗?”   黄七一脸震惊:“啊?”   结果他刚和黄七交流完这段对话,准备上楼,耳边就听到熟悉的声音。   “夏青?!”   少年的声音又娇又细,现在带着微微颤意。   温皎从楼上走下来,粉白的衣裙在中极为显目。他视线落到夏青身上的时候,瞳孔紧缩,整个人身躯僵硬,手指抓紧栏杆,声音一时间都因为诡异的兴奋而发颤。   夏青拿开嘴里的糖人,奇怪地看他一眼,点了下头,没什么交流的意思,错身上楼。   黄七对温皎的印象就是个被玄云宗护着的贵人,他畏惧强者,却并喜欢温皎这样的娇花,继续追问夏青:“真的是哑巴?”   夏青服了:“假的。你声音放小点,不然到时候我要被他弄成哑巴。”   黄七:“哦哦哦。”   温皎彻底被忽视,愣愣看着夏青的背影。   少年还是穿着那一身灰色的衣袍,并不富贵却也并不廉价,简单而随性,咬着个糖人,跟旁边微胖的修士说话语气也非常自然。   温皎手指握紧,被这么无视,心中的恨意越发深刻。   “你怎么会在这里?”   温皎一下子拔高声音。   温皎本就是被玄云派弟子众星捧月带上来的,在船上很容易吸引风头,这么一出声一下子很多人看过来。   夏青:“?”   他人都傻了。   他真的很讨厌被一群人看啊。   不过他还没答话,温皎就已经平息怒火,极缓极甜的笑了起来。   他在楚国皇宫永远红着眼眶,身躯颤抖着啼哭。现在一朝得势,压抑在骨子里的本性瞬间就彻底暴露出来。   甚至因为多年的屈辱而变得扭曲,尤其是在夏青面前。   那种经年累月的嫉妒终于今天可以发泄了。   温皎的内心像是被毒蛇啃噬。   他看到夏青就想起傅长生的话,想起之前的云泥之别!   温皎轻声道:“夏青,你是什么时候出宫的?”   夏青就嚼着糖面无表情看着他。   温皎已经兴奋到理智全无,所以也没发现自始至终夏青看他的眼神就没变,无论当年他是云他是泥,还是如今身份互换。   “你是在灯宴上离开的吗?”温皎微微张唇,声音很轻:“陛下失踪你就跑了,你怎么能这样忘恩负义呢。”   温皎贝齿咬了下唇,似乎特别难以理解,声音也大了一些:“当初陛下待你那么好,这才失踪多久你居然就偷溜出宫,身边还换了个男人。夏青,你就这么离不开男人,这么……”温皎抿唇,似乎是教养极好,非常不好意思地,吞吞吐吐说出那个字眼:“这么……下贱?”   夏青其实没怎么听温皎的话。   在温皎喊出他的时候,他就盯着那颗痣神游天外去了。   温皎眼眶都红了一圈:“我知道你是陛下从风月楼带回宫的,以前是个伺候人的……”教养极好的少年又抿了下唇,羞于说那两个字:“可难道真就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吗?”   厉害了。   ——你连婊子都说的出口,居然会说不出来小倌两个字?   夏青咬碎糖人,把签子拿了出来。   黄七也是人傻了,不知道这位粉衣小公子到底在说什么屁话。   夏青拿着签子偏头对黄七道:“现在知道哑巴的好处了吧。”   黄七:“……”知道了,有些人说话真的不如哑巴。   夏青刚吃完糖人,唇色渡上糖色,站在高几阶的楼梯上,于万千浮尘之间,看了温皎一眼。   ——他真的觉得温皎挺有意思的。   所以温皎现在是在干什么?拿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剧本打他的脸?可是他真的很讨厌被一群人看,无论在打脸剧本里充当什么角色。   夏青想了想,慢吞吞道:“我也没招惹过你吧。”   温皎愣住,似乎完全没想到夏青会是这个反应。   夏青把糖人签塞进嘴里,只想着离开:“冤有头债有主,所以你也不必拿楼观雪骂过你的词来说我。”   ——拿楼观雪骂过你的词。   温皎一下子脸色煞白。   “皎皎他是谁?”寇星华见温皎受欺负,终于从位置上起身,站了起来。   温皎这次眼眶是真红了,内心最屈辱的记忆被翻出来,他拿袖子擦着微红的眼角:“是,是我以前在皇宫遇到的一个人。”   夏青含着糖人,嗤笑一声:“在哪里遇到的?浣衣局?还是太监住的地方。”   温皎大脑一下子空白,僵在原地。   他光顾着落井下石,被嫉妒冲昏头脑,差点忘了——夏青也是最了解他的过往的人。   夏青把他的所有神情都收入眼中,幽幽吐了口气,再次拿出嘴里的签子,认认真真道:“我真是怕了你了,你以后离我远点好不好。我之前见了你跟见鬼一样,没想到现在也差不多。”   “我……”   温皎浑身颤抖,如坠冰窖。   船中不少人都被浣衣局和太监两个词给镇住了,开始窃窃私语,各种目光落在他身上都如巴掌,一下一下扇在他的脸上。   寇星华也是,微微愣住,这不是大祭司交给他们的人吗?虽然大祭司什么都没说,但是大祭司是何等人物,怎么会交一个浣衣局的太监给他们呢。   夏青实在不喜欢被人围观,扯了下嘴角,匆匆留下一句当结束。   “你还是放过自己吧。” 第53章 入夜(七)   只是温皎显然不会放过他自己。   在寇星华微有诧异的目光下, 开始各种哭,抽抽搭搭哽咽着,说夏青污蔑他, 故意讲这些话来折辱他。   寇星华被他哭得失去思考能力,一下子什么疑惑都抛之脑后,好声好气去哄着他。   不过像他一样鬼迷心窍的人到底是少数,大多数人都在暗中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位“贵人”,心里抱着看戏的念头。   黄七时不时就回头看哭得梨花带雨的温皎一眼,对着夏青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夏青扯着嘴角:“不知道该不该说就别说。反正你只需要知道, 我跟那个人八字不合犯冲就行。”   黄七:“……哦,好的。”   说完他又悄悄看了夏青一眼,发现夏青头顶的几根头发翘起, 浅褐色的眼眸写满糟心,真就一副“活见鬼了”的样子。   黄七都没想到面对那个粉衣少年那么难听的羞辱、那么刻意的找茬,夏青会是这反应,不过好像他本来就该是这样。黄七想到刚才楼上楼下半暗光影里夏青嚼着糖人面无表情往下看的一幕,不由心一颤。   他瞬间肃然起敬——难道在仙人身边呆久了也会沾染神性?   傍晚的时候,船到了梁国皇陵。   这里古书上就被定义为妖邪之地,靠近后水的颜色都变深了很多, 夏青觉得奇怪,还用手去碰了下。沉郁的黑水粘稠, 像是汇聚了无数污秽之物, 漫过指尖似乎还有小虫子想钻进他皮肤, 却被剑魂所惊, 尖叫着逃开。   春商洞洞口狭小且布满尖锐崎岖的石头, 只能换乘木筏往里面走。   温皎自然是众星捧月和寇星华一起走在最前面。   夏青跟着众人下了船后就不怎么想跟他们了, 因为他其实骨子里就不是很喜欢热闹喜欢人多。   楼观雪原是想直接渡水而过的,考虑到夏青现在没什么修为,才选了快腐朽的木板,漂到人群末尾。   “你不觉得我在拖累你吗,要是他们比我们先找到珠子怎么办?”   夏青下一句“你不如给我把这绳子解开”还没说出口,楼观雪已经给出了回复,语气随意:“那就把他们都杀了。”   “……”夏青憋半天,说:“哦,那你一定要比他们先找到啊。”   皇陵入口处岔路很多,楼观雪选择了最左边的一条。   夏青对这里一点都不了解,干脆看风景去了。   洞内漆黑一片,唯一发光的是生于幽黑水域一朵一朵殷红的花。   钟石倒挂,蝙蝠青苔密密麻麻爬满石壁,幽红的光把楼观雪的衣袍也渡上红色。   夏青闲得无聊,随口问道:“你得到力量后会做什么?”   楼观雪:“你为什么一个问题总要问两遍。”   夏青说到这就来气:“还不是因为第一次你不好好回答?!快说,做完一切后你会去哪?”   他总感觉,楼观雪压根就不想做楚国的皇帝。虽然这个身份放眼人间十六州至尊至贵,可是他是仙女啊,仙女怎么会有世俗的权势欲望呢。   楼观雪在黑暗中低笑一声,手指摩挲着骨笛,淡淡问:“你想去哪儿?”   夏青正被自己的脑补逗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啊?我?”   楼观雪:“嗯。”   夏青认真想了想,道:“我想去投胎。”   楼观雪唇角笑意讽刺。   夏青道:“我觉得吧,无论我是不是蓬莱的人,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或者说上上辈子的事。小师弟的身体估计都变成黄土了,我现在只是个孤魂野鬼,没有根没有家,不如去投胎。”   楼观雪说:“是吗?”   夏青:“是啊。诶!这地方居然有蝴蝶?”   他的思绪很快又被前面的景象吸引。   生于黑暗中的花散着细微红光,吸引着不少花纹斑斓,粉末幽蓝的蝴蝶。栩栩飞在空中,给这阴暗潮湿的陵墓添了一分诡艳。   楼观雪声音淡淡传来:“夏青,这些话,你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呢。”   夏青正伸出手握住一只蝴蝶。   蝴蝶翅膀不断震动,搔刮着掌心。   楼观雪的话传入耳中,如雷过遍全身,夏青看着那只蝴蝶,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发颤的到底是手指还是心尖。   楼观雪说:“你一个问题喜欢问很多遍,话却不喜欢重复。不用一而再再而三告诉我,你迟早要离开。也不用一而再再而三提醒自己,应该脱身。”   蝴蝶挣脱他的手本来想报复性地叮夏青一下,却被掌纹间的剑意吓到,大惊之下飞上了他的鬓发边。   少年盘腿坐在腐朽的木板上,衣衫融与黑暗,唯有浅褐色的眼眸在幽蝶蓝光照应下,显得有些迷茫。   很久。   夏青声音很轻,说:“楼观雪,我觉得你给我再多的时间,我都想不明白。”   楼观雪将他发边的那只蓝蝶拂去,冰凉的手指自上慢慢往下抚过少年的脸,俯身过去,轻声说:“那就别想了吧。”   夏青骤然瞪大眼。   黑暗让感官变得十分明晰——上次借着上妆似真似假的吻,虚虚实实的情爱,这一次终于破开全部伪装。   楼观雪惩罚似的咬上他的唇,力度很大,夏青吃痛地想要推他,可这样的反抗似乎只会激起反作用。楼观雪不由分说握住了他的手腕,舌尖撬开他的唇齿。   气息交错,欲望加深。   夏青本就发颤发乱的心现在更是溃不成军,崩溃得他完全不知道做什么。   不该是这样的……不能是这样的……   他慌得不行,一下子手指紧紧抓住了楼观雪的肩。   楼观雪垂下眼眸,玉冠下墨发深凉如雪将夏青笼罩,轻笑一声。   “反正本来,我就不想给时间了。”   夏青真的没想到他会就这么咬上来,人都懵了,慌乱道:“你别这样……”   楼观雪手指暧昧地摩擦过他的唇,幽红邪光里眼眸深若永夜,声音慵懒带着情欲未散的沙哑,笑说:“夏青,两情相悦对我来说只是情趣。你若是不同意,其实也没关系的。”   “…………”   夏青人傻了,瞬间大脑一片空白乱成一团,彻底理不清思路。他浑浑噩噩甚至有些发懵地想,到底是谁给了他楼观雪很温柔的错觉,以至于他敢一直这么口无遮拦。   朝夕相伴那么久,被他的表象所惑,差点都忘了第一次见面楼观雪是怎样一个疯子。   ……靠。   夏青回过身来,瞳孔扩散,一下子撑开距离,语无伦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是!你要做什么!这里是梁国皇陵,前面还有还多人,你能不能别在这里发疯。”   楼观雪微笑:“你觉得我在发疯?”   夏青心里有着自己都说不明白的慌张,眼神闪躲低下头。可他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这样实在太怂,抬起头来,颤声道:“你这不就是在发疯吗。”   楼观雪垂眸,笑意加深,轻声道:“哦,还有更疯的,你要看吗。”   我靠啊!   夏青头皮发麻,想都不想,伸出手捂住他的嘴。   他们刚刚才经历过那么亲密的动作,夏青被吻得唇色潋滟,眼神也是带着点潮意,现在主动伸出手去覆盖楼观雪的唇,四目相对,一下子气氛更加暧昧了。   楼观雪沉默看着他。   夏青现在只想离他远点,清醒一下。可是现在二人坐在一块木板上,身处危机重重的梁国皇陵,四周是黑色诡异的水,暗处又蛰伏着无数毒蛇虫兽,他根本无处可逃。但凡他再厉害点,身体再好点,夏青现在已经跳水了。   夏青绞尽脑汁:“别这样。”他慌乱中终于想到了楼观雪说过的一句话:“你不是说过不会再逼我的吗?而且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珠玑的棺,要是被人捷足先登了怎么办,你总不能真的杀人夺宝,把他们全杀了吧。”好吧,楼观雪可能真的全杀了。   “不可以杀人。我们要遵循先到先得的原则。”夏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还有,如果是这种事,我不同意怎么可以没关系呢!我说错了,我觉得我应该还是能想明白的,等我想明白之后再说吧。”   楼观雪将他的每一个神态都收入眼中。   内心的烈火在疯狂啃噬心脏。   他的眼眸都染上了点红色,猩邪冰冷,听完最后一句话,似笑非笑说:“你是在耍我吗?”   夏青:“啊?”   楼观雪:“嗯,你慢慢想,最好想出一个我满意的答案。”   夏青:“…………”   万幸这个时候木板到了岸上,水路到头,离开了黑水不用再被困在方寸之间。夏青几乎是火烧屁股似的跑上了岸,只想离楼观雪远点。   刚刚被他握住的蝴蝶,不知道着了什么魔,居然赖着他不放了,扑腾着翅膀就跟一团幽幽蓝火伏在他的肩上。   夏青闷头往前走,他觉得自己把自己绕进了一个死局里。脱离情绪一眼能看清的事,可他就是被什么束缚,封印在茧中,破不开纠缠的丝,看不清虚虚实实。   好烦。   他到底在怕什么?   又到底在逃避什么?   夏青把肩膀上的蝴蝶拿下来,任由它停在指尖,只觉得头痛欲裂。   “启动机关后,前方会出现一条白骨堆成的甬道,里面布满障气,最能扰乱人的心智。记住,一定要捂住嘴巴,不然很容易被困在里面。”   前方传来寇星华认真的声音。   夏青带着蓝蝶往前走,才发现所有修士也都上了岸,齐聚在一处平地上。   寇星华作为领头人,正在跟众人交代着关键处。温皎就在旁边,坐久了竹筏浑身难受,他受不了苦,皱着眉在旁边,一脸不耐烦听寇星华说话。   “皎皎,怎么了?”寇星华自然也发现了温皎的不对劲。   温皎在楚国皇宫压抑了很久的骄纵脾气,在被一群人捧在手心呵护后几日便冒了出来,他不舒服便想发火,听寇星华说完这一番话更是心里冷笑。   果然还得靠他。   白骨道确实可以通向皇陵深处,可凶多吉少,一百人里能有一人生还就不错了。   ——白骨道,白骨道,那一路森森的白骨全是每一个擅入者留下的。完全有更轻松的路走,只不过需要梁国皇族血脉开启罢了。   温皎轻声说:“星华哥哥,除了白骨道难道就没有别的路可以进去了吗。”   寇星华皱了下眉说:“我们来之前,问了很多下过棺的前辈,都说梁国皇族下棺走的也是这条路。”   温皎心道,骗你们的。下过棺的人,没死在里面,出去后也会被杀死,莫名其妙家中暴毙。哪有真正了解这里的人呢。   “可是,那里听起来好危险啊。”温皎担忧地看向他。   寇星华本想开口要温皎留在这里等他们的,但又想到大祭司的话,温声道:“没关系皎皎,到时候你就牵着我的手。”   温皎道:“不是的,星华哥哥,我在幼年喜欢看书,在古籍上看到过关于春商洞的描述。好像……好像是有另外一条并不危险的路走的。”   寇星华愣住:“当真。”   其余修士听到他的话也是愣住,眼中蹦出兴奋的光彩来。   “小公子说的是真的?”   “白骨毒瘴听起来就很危险,如果真的有别的路,我们还是不要去冒险了。”   温皎享受着一群人惊讶崇敬震惊的目光,唇角勾起:“没错。”   “夏青,你怎么现在才来。”黄七在人群边缘,是最先发现夏青走过来的,兴奋地喊了一声。   夏青肩膀上停着一只蓝色的幽蝶,衣袍将皮肤衬得格外苍白,表情恹恹,唇有些不自然的红。   黄七一愣,总觉得夏青有些不一样,就……看着他怪不好意思的。之前在街上遇到,夏青慢吞吞咬着个糖人,皮肤白净眼神清澈,头发随着风吹动就跟河畔的芦苇荻花一样,有种静至极致,脱离俗世的感觉,但现在好像被人拉下俗尘。头发依旧是乱的,蓝色幽光下眼眸潋滟,眼尾处似乎还带了点红,其实黄七看过很多眼尾带红的人,这样的潮湿旖旎往往都会显得比较暧昧,夏青心情绝对说不上好。听到他的话,恹恹看过来,红色像一抹印记,色若春晓,淡化了眉眼间的锋利冷意,沾染了七情六欲。   黄七不由自主张大了嘴巴,想着温皎之前的话,他以前是楚帝的宠妃?然后现在又变成那位前辈的情人?   他之前总觉得气质不像,现在觉得,呃可能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你脸上怎么了?”黄七小声问道。   夏青故作镇定,抹了把脸,漠然道:“什么怎么了?没怎么啊。”   反正眼神警告,就是两个字“别问”。   黄七默默咽下了嘴里的话,眼神飘忽:“那位前辈呢。”   夏青:“哦,走丢了,不用理。”   黄七:“这能走丢?!他就留下你一个人?”   夏青也不想说是他刻意甩开的楼观雪,含含糊糊应道:“嗯。”   黄七奇了怪了,同时心生怜悯道:“没关系,他不要你,我们保护你,这皇陵危机重重,你跟着我们吧。”   夏青心情还是很低落,勉强地笑了笑:“哦,谢谢。”   温皎话说到一半,视线突然就落到了夏青的脸上。他看着夏青和黄七说说笑笑,一下子拳头在袖子里紧握。   在船上他被夏青怼的毫无反抗之力,不过是因为夏青知道他以前的事,有他的把柄。可现在这里是梁国皇宫,他才是这里的主人!凭什么!凭什么还要受他的气。   “我不要他跟着我们。”   众人正你一言我一语非常激动地道“还有哪条路,劳烦小公子说个明白”“多亏了小公子,不然我们可能真要走那条白骨路”,谁料温皎沉默在原地半天,突然俏生生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   寇星华愣住。   众人也愣了。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落到了黄七和夏青身上。   灰袍少年肩上幽蓝的蝶像是一簇无法忽视的微光,格外引人注目。   寇星华张了张唇:“皎皎。”   温皎心里有很多恶毒的话,但是他知道不能说,他还要在寇星华面前维持形象。他突然想起了当初他对傅长生的那一番话,心中涌现出扭曲的快感来。身份互换,经历互换,他还能保持那份善良吗?长生哥哥,我真遗憾你看不到你喜欢的这个人、你为了他抛弃我的这个人,在面对所有人的抛弃欺凌、明目张胆的羞辱后,会是什么样子。   温皎眼眶又红了,扁起嘴,就像是小孩子跟人吵架后闹脾气:“我不要他跟着我们!要是他跟着,那我就不跟你们了,你们自己走白骨道进去吧。”   黄七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众人也是面面相觑,眼中满是震惊。   寇星华虽然有点傲慢,但毕竟也是名门弟子,轻声道:“皎皎,现在这里危机重重,留下这少年一个人不好……”   温皎眼睛还是红的,仿佛他才是最可怜最委屈的人,说:“我就是讨厌他,就是不要他跟着!没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们不用管。就是抱歉,星华哥哥皎皎不能给你们引路了,我在外面等着你们吧。”   众人一下子急了。   “不是!小公子你可千万不要这样!”   “小公子一定要给我们引路啊。”   黄七还想说什么,被盟主一下子拉了过去。众人都在暗中打量着夏青,发现他身边那位实力莫测的前辈不见后,又是疑惑又是暗舒口气。如果那位在他们还真不好做抉择,但是现在就剩这个孤立无援的少年,他们心中的天平明显倒向温皎。   夏青的情绪其实一直都只被楼观雪牵动的。   蝴蝶从他的肩膀落到了手上,夏青还在想事情,对于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都没怎么在意。   盟主突然站出来,轻声说:“小友,要不要你在外面等着我们?”   夏青没反应过来:“嗯?”   温皎在旁边又是得意又是暗恨。   这里到处都是机关毒蛇,他等着看夏青露出惊恐无措的模样。   盟主摸了下鼻子,说:“这……有一条更好的路却是能少很多损失。或者要不,你跟温小公子道个歉?”   夏青:“?”   什么玩意?!   蝴蝶在他指尖吻了下,夏青抬眸,果不其然对上红着兔子眼、阴毒嘲弄看着他的温皎。   “……”   这已经不是见鬼,是被鬼缠上阴魂不散了。   夏青无力吐槽,偏头:“不用,你们走你们的。”   盟主:“什么?”   夏青道:“我走白骨道。”   盟主皱紧了眉,出于好心还是劝了句:“你一个人又没什么修为,进去凶多吉少。”   “没事。”   夏青稍稍动了下手指,阿难剑的剑魂蔓延在每一处掌纹,他早就发现了的,邪物毒瘴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第54章 入夜(八)   盟主是个老好人张了张嘴还想劝两句, 当即有散修不耐烦阴阳怪气道:“盟主,我们在里面多呆一秒就多一分危险,你还跟他废话什么呢。”   “就是就是, 他想去送死你就让他去, 可别让温小公子等久了。”   “温小公子别气了,为不相干的人气坏身体不值得。”   散修大多孑然一身为利行事,跟墙头草似的, 有求于人便立马转变态度,现在一个个恨不得把温皎捧到天上去。   而温皎向来享受这种待遇, 尤其在夏青面前。他眼眶微红扁着嘴,还是那副娇憨委屈的样子,暗中却不无得意地想看夏青脸色。   夏青会怎样——生气?愤怒?难过?屈辱?   只是夏青什么表情都没有,垂着眉眼,抖了抖手指把蝴蝶赶跑,轻声道了句:“谢谢,我一个人没事”。说完, 径直往正前方那条漆黑的甬道内去。   他出现在众人面前便一直是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现在也一样, 神游天外, 不知道在想什么。如果非要说情绪的话,更像是纠结和郁闷, 刚刚众人的刁难和奚落,都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温皎恨恨咬唇,藏在粉白袖中的手握紧。   “夏青!”他不甘心, 在夏青就要走进白骨道时, 又喊了声。   温皎神色犹豫, 就像是爱闹脾气但还是容易心软的娇横小少爷, 别别扭扭道:“夏青,要我原谅你也可以,但你今天得给我道歉。”   夏青本来不想理他,听到后面的话一下子人愣住了。   他浅褐色的眼眸微有震惊,语调却可以说是平静的:“温皎,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温皎脸火辣辣的,心中大恨,却碍于旁人的视线不得不压抑住。   算了,他等着看夏青在白骨道里被毒瘴折磨生不如死!   夏青没再看他一眼,扯了扯嘴角,手指按上墙壁上一个很明显的机关。   咔,半明半暗的墓室中出现一条往下延伸的楼梯。   蝴蝶飞在前方,幽蓝的翅膀像团青火。白骨道就是条很长的暗道。   石壁上爬满青苔,地上堆积荒骨,蛛网挂在早就燃尽的油灯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稠潮湿的恶臭。   他走进去后,外面人心瞬间浮躁起来。   “小公子,另外一条路在哪儿啊。”   温皎刁难夏青没成功,听到旁人的声音,心情更差了,憋着火脸色扭曲:“急什么?!”   他骤然甩脸色,让一群散修心中又是奇怪又是不满,不过现在有求于他只能舔着脸赔笑。   温皎小时候娇生惯养,最讨厌费脑子的事,每次读书或者识字都靠撒娇躲过去,甚至颇为得意地觉得以他的身份只需要被人捧在手心宠着,享受荣华富贵就好。   他记忆力不好,却是把皇陵的每一步都记了下来。因为这条路,他母亲逼着他走了无数遍,记不下就重新走,那一天无论他怎么哭,母亲都无动于衷。   温皎按照回忆,走到了那扇机关青铜门前。青铜门上面有个小槽,日积月累被血洗刷,长满猩红的锈。他怕痛的很,哆哆嗦嗦咬破自己的手指,一滴血落入槽中的时候,咚——,在陵墓的深深处传来一声巨响,大地都在颤动。   所有人大惊,脸色煞白。   “什么声音?”   温皎也被吓到了。上一次没有这个动静啊。   轰隆隆——   这事,槽内滚出一枚石珠子来,墙壁中间出现了一条缝。   温皎暗舒口气,看来没记错。   他瞬间有底气了,颇为得意,娇横说:“就是这里,都说了急什么!”   众人露出轻松惊喜之色,纷纷赞叹。   “多谢温小公子带路。”   同时都瞪大眼,屏住呼吸,看着那条缝越来越大。   乱石簌簌落下,门逐渐打开。   众人眼中的光越来越亮,他们以为会是条康庄大路,无惊无险直入皇陵。谁料“哗啦啦”,门彻底打开的一刻,却是黑压压一片的蝙蝠飞了出来。   “啊啊啊啊——!”   被关在里面的蝙蝠体积巨大,眼睛赤红,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暴戾邪光,铺天盖地袭向众人,它们避开温皎,袭向他身后离门最近的修士。长开獠牙,如同黑雾一样,顷刻之间除了野兽进食咀嚼的声音,就是那人绝望痛苦的大叫!   不过瞬息之间,一个活人便成一具白骨。   目睹一切的修士瞬间撕心裂肺大叫。   “这是吃人的怪物!”   “快跑,快跑!”   “啊啊啊快跑!”   温皎愣愣站在蝙蝠海中,也被吓了一跳,虽然蝙蝠没有搭理他但他还是怕得不行,惊慌失措往跑到寇星华身边。   路上撞到一个人,那人被怪异的蝙蝠咬了一口,半脸爬上漆黑的毒素,整个人神情若癫狂,一巴掌扇在了温皎脸上:“贱人!贱人!你害得我们好惨!贱人!我要是死在这里!我要你偿命!”   温皎怕得浑身哆嗦,眼泪就落了下来,成珠滚到地上。   那人一下子瞪大眼,同时脸色更疯狂了:“你是鲛人?!”   “不,我不是,我不是。”温皎哆哆嗦嗦,吓得不敢再哭了。   好在现在兵荒马乱,尖叫逃窜声掩盖了他们的声音,后面蝙蝠又齐哄哄而上,将说话的人连皮带肉吞进肚子里。   “星华哥哥!”温皎心肝都在颤,他太害怕了,周围的修士现在一个个都想弄死他,憎恶的,暴怒的,恶心的目光全落到他身上,温皎脸色苍白,委屈的不行,他现在唯一的依仗就是寇星华。   寇星华被蝙蝠所扰本来就心烦气躁,面对罪魁祸首也是很难有好脾气,可是碍于大祭司又不想发火,冷着脸一言不发。   “往白骨道走!”   “白骨道!”   众人东逃西窜,终于发现,只有白骨道是蝙蝠不会追过去的地方。   一时间人群疯了一样冲向那里。   温皎失魂落魄地跟在最后。   而此时白骨道深处,夏青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情况。   毒瘴对他并没什么影响,暗中一些尸虫想要爬到他身边也马上被剑意所震开。   夏青从舟上跳下来时火急火燎就想着摆脱楼观雪,现在得偿所愿,心情却并不好。   蓝色的蝴蝶在前面照明,皑皑枯骨堆成一条森冷阴寒的路,血气笼罩四方,可夏青已经彻底心乱,完全没心情去看周围的环境。   “过了白骨毒瘴就是珠玑的墓吗?”   他低声问自己,想要试图转移注意力。   可是没办法,他转移不了。   夏青有些泄气的抓了下头顶的呆毛,手指不安地摸上那颗舍利子,心里的顽石被一点一点敲碎,但没人告诉他,这种裂痕带给自己的是新生还是毁灭。   幽蓝的蝴蝶最后带着他进入一个宽阔的陵墓内。   黑色的瘴气越发浓郁,带着一种很奇异的香,有点像灵薇花,冷冽荒芜,蛊惑人心,却又被很深的血腥味道重重覆盖,呛得人大脑昏昏沉沉。   在踏入那片瘴气前,夏青大脑茫茫然然,逼着自己冷静地去想,他喜欢楼观雪吗?   脱离情绪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其实答案显而易见。   要是不喜欢,就会直接拒绝了。   要是不喜欢,也不可能呆在他身边那么久。   要是不喜欢,早在第一个吻后就会选择离开。   可是,他该喜欢吗,他能喜欢吗。   心里的那块顽石裂痕越来越深,深到他不可掌控的地步。   石门吐珠,蝙蝠出洞的那一刻,皇陵深处一盏人鱼烛灯幽幽亮起。高台烛火照着一层一层接连而上的台阶,横放的金玉长棺旁坐着一个女人。她赤着脚,黑色的长裙曳在脚踝处,头发如海藻般裹住窈窕曼妙的身躯。   她似乎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久到随便一本书哪一页哪一行写的是什么都一清二楚。身体虚虚实实,似人似鬼。   唇不染而红,眼微微上扬,眸光潋滟,烟视媚行,女人就跟话本里夺人心魄的狐狸一样,笑与不笑都带着分妖娆蛊惑之感。   “你猜宋归尘什么时候会来找我?”   女人的声音也是仿佛能滴出水般的妩媚。   她指尖停着一簇火,透明的,幽蓝色。   火焰抖了抖,颤声说:“我、我不知道。”   珠玑笑说:“我猜就在不久之后了,你听到密道被打开的声音了没。”   火焰道:“听到了。”   珠玑眉眼一弯:“嗯,我的皎皎来了。”   火焰暗暗吐口气,心想小主人可算是来了。   珠玑蹙起眉,微有叹息:“唉,我的皎皎在楚国皇宫受苦了。”   火焰问出了心里疑惑很久的问题:“主人,那您当初为什么要把小主人送到楚国皇宫啊。”   “因为那是离神魂最近的地方。”珠玑手指翻阅着一本发黄发皱的书,笑起来:“而且我的皎皎从小被我宠到大,只能生活在皇宫。其他地方哪里养得活他这样可怜可爱的娇气富贵花呢。”   火焰深以为然点点头。   珠玑说:“有傅长生和卫流光护着,我相信皎皎在陵光也不会太难过。嗯,你说,宋归尘要是知道他的师弟们百年后,被一个男人迷得神魂颠倒命都不要,会是什么表情呢。”   火焰抖了抖身躯,不说话了。   “那一定很有趣。更有趣的是,子蛊母蛊同生同死,他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还不能杀皎皎,还得按我的计划把皎皎送到我面前。”   珠玑每句话都似乎带着三分娇笑,只有说到宋归尘时,话语才转冷。   手指发白紧攥书页,她微笑说:“宋归尘。”   每一个字都像是辗转肺腑满含鲜血恨意磨出来的。   “百年之前,真让人意外啊,我以为他投奔楚国成为大祭司,跟我合谋,是图名图利,没想到他图的是整个鲛族的灭亡。”   “他出尔反尔算计我,算计鲛族。我灭他蓬莱,也算是冤有头债有主。”   珠玑声音极轻:“我就差一点点就可以获得神的全部力量。都怪他告知瑶珂璇珈,让这两个贱人跑过来坏了我好事。”   火焰闪了闪,它不懂百年前的事。   它就是一个灵智初开才一岁爱看话本的小孩子,察觉到主人身上幽幽的寒气,乖巧不说话。   珠玑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神力一分为三,就没了意义。哪怕拥有着三分之一的神力也终究不是神,离开通天海什么都不是,失去力量只能任人宰割。”   “甚至,神陨的一刻。荒冢从魔渊拔地而起成为白骨之墙,彻底堵住了鲛族的归路。”她神情不见悔恨,只有晦暗莫测的情绪——复杂、敬畏、惶恐。半晌幽幽地低笑一声:“世人不懂啊,能堵住鲛族生路的……只有神。”   “现在鲛族连轮回都没有了。”   “尤其是圣女,要么老死,要么病死。”   珠玑从石棺上站起来,似乎是要去迎接她远道而来的孩子:“可我不想死。” 第55章 崩析(一)   春商洞的地形错综复杂, 暗道重重,如迷宫蛛网。   温皎跟着众人进白骨道时眼眶通红, 委屈得只想流眼泪,可是他根本不敢哭,怕哭出来眼泪成珠暴露自己的身份。   他浑浑噩噩地走在寇星华身边,听着修士们在后面你一言我一语,语气充满压抑的愤怒和怨恨。   “我就说,连天下第一宗门都不知道的事他怎么会知道。”   “差点害死我们!贱人!”   “装什么陵光贵人啊, 我看以前就是个楚国皇宫的太监吧。也就一张脸长得还行,居然还有脸骂人婊子,自己不就是靠勾引混进来的?”   温皎脸一阵红一阵白,咬紧牙关, 又是气又是恶心,可一肚子反驳的话只能咽下。   勾引男人就是婊子吗?这张脸是他娘给他的啊!   脚踩到一个骷髅头差点摔一跤, 温皎惊呼一声, 想要拉住旁边人,却只听那人骂了句“滚开”,任由他一下子摔坐到了地上。   娇嫩的手臂被利石划破,温皎再也没忍住哭了起来, 仗着黑暗中没人看到自己的眼泪,抽抽搭搭,呜咽声在黑暗中的无比明显。   所有人心中怒火中烧。   “能不能别哭了。贱人!闭嘴!”   一个散修被蝙蝠弄瞎了一只眼睛,现在彻底撕破脸, 如果不是碍于寇星华现在估计已经杀了他。   温皎捂着脸上的伤, 眼眸泛红, 紧抿着唇, 牙关都在颤抖, 却又不敢再发出声音。他心里又是屈辱又是委屈,愤怒和怨恨灼烧理智。   怨恨找不到发泄口,最后兜兜转转到了夏青身上,到了他娘身上。   他第一次恨他娘,为什么骗他。   与此同时陵墓的另一处方向。   珠玑穿着黑裙带着白花,身体半虚半实,犹如远古的幽灵,赤足走过浸润在黑水中的甬道。   蓝火静静的飘在她身边,左右看了看说:“主人,小主人好像没有走你教他的那条路。”   珠玑声音温柔:“嗯,皎皎应该被蝙蝠吓到了吧。”   火苗疑惑:“啊?可是那些蝙蝠根本不会伤害他啊,只是驱赶外人的。”   珠玑笑道:“皎皎胆子很小的。哪怕我逼着他记下了全部的路,他也不敢一个人前来。我猜陵墓里应该进来了很多人,他会选择跟着人群一起走白骨道。”   火苗闪了闪:“白骨道?啊?走那里,小主人不是得过一遍心魔幻境?”   珠玑:“你还担心皎皎过不了吗。”   火苗眨巴了下眼。   珠玑红唇勾起:“我的皎皎,全天下大概都找不出比他更单纯的人来了。”   饮血归来的万千蝙蝠围绕在她身边。   骨翼遮天蔽日,尘埃洋洋洒洒,和她银蓝的眼眸相映出惊心动魄的诡丽来。   珠玑盯着某一处很久,笑了下:“他是我养出来的孩子啊。除去嫉妒贪婪,便只剩下懒惰。这样的他,怎么会有复杂的心思呢。”   她的声音很轻:“走吧,我们不用接他了,回陵寝等着他来吧。”   “嗯呢。”小火苗乖乖点头。   它灵智初开便呆在一个透明的珠子里,日日夜夜被珠玑以血浇养养大。珠玑不仅是它的主人,更是它的母亲。   对于温皎这个珠玑生下的小主人,小火苗自然就是爱屋及乌,怎样看都是欢喜。   它也没觉得小主人性格有什么不好,娇娇气气多可爱啊,就算有坏心思,凭小主人那张脸也没人舍得发火。有的人天生就是用来被宠的!   放在它在另一个世界看的那些话本里,小主人就是个娇里娇气的傻白甜主角受——当然,它忽略了人家主角受好歹有个“甜”。   至于珠玑对傅长生和卫流光下的蛊,小火焰也没觉得不对。   毕竟每一段感情发展总是需要催化剂的嘛,它相信没有蛊,所有男人也都会爱上小主人的。谁让它的小主人天下第一好呢,不喜欢他的男人才有问题。   小火苗想到这里,又回味无穷地想了遍上次看的小说来。   耶!它果然最喜欢看狗血万人迷!   珠玑肉身早就死去,动用邪术保留灵魂留在这暗无天日的陵墓,唯一能对话的人就是这团火。   即将重见天日,珠玑的心情很好,往回走的路上轻描淡写,笑着问道:“你将那位蓬莱小师弟的灵魂带过来了吗?”   小火苗骄傲地挺挺胸膛:“嗯,早带过来啦!我还把编了个故事把他安抚住了呢!”   珠玑:“嗯?”   小火苗说:“我骗他说这里是一本书。”   珠玑笑个不停:“你就是这么说的。”   小火苗点头:“对呀,您不是想要他的心魂吗?我就编了个故事,骗他说可以帮他重新活过来,只要他走剧情。剧情就是要他夺舍楚国皇帝的身体,然后掏心给小主人。”   珠玑唇角的笑意加深,轻轻问:“那他答应了吗。”   “没有。”小火苗委屈地扁了扁嘴,想到这他就郁闷地抖了抖身体:“他没答应,太奇怪了,他难道不怕死吗!我在他那个时空看了很多小说,书里面的主人公为了重新活过来都愿意答应系统走剧情的啊,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   珠玑淡淡道:“他若是答应才叫奇怪。”生死怎么可能成为困住他的枷锁呢。   小火苗轻轻“啊”了声,想到自己摘星楼内和夏青的对话,讪讪沉默了会儿。   其实它开口就说错话了——它骗夏青说攒功德复活,结果人家楼观雪是个暴君,还被夏青冷嘲热讽了好一顿。   后面它完全是即兴发挥了。   毕竟小主人这遭遇跟它当时看的一个狗血故事一模一样。它越说越激动,按照那本小说内容以及对楼观雪的调查了解,自作聪明添油加醋很多细节,觉得这样总能说服夏青吧,结果还是没用。   嘤,它只能灰溜溜跑了。   小火苗默默叹气:“主人,我还是不确定三个月后夏青会不会愿意上那位楚国皇帝的身。”   珠玑温温柔柔地笑:“没关系,你把他带到楚帝身边就好了。真到那个时候,由不得他选择。”   小火苗疑惑地眨眼:“啊,为什么?还有,为什么三月后楚国皇帝一定会死啊。”   它当时就只知道这一点,却根本不知道原因。   珠玑笑了下,眼眸露出怀念的神色,轻声道:“当年神宫叛变能成功,不得不说多亏了宋归尘。如果不是他祭出了蓬莱之灵,将其作为神宫诛神阵的阵眼,我们在神的面前一丝胜算都没有。而浮屠塔不过是一众人类修士玩闹般布下的阵法,又怎么困得住神魂呢?到时候,百年之期一到,楚国皇族,必死无疑。”   小火苗更困惑了:“啊?主人,什么是百年之期啊。”   珠玑神情恍惚了片刻,笑了下:“百年,这是神的轮回。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呢。神早就被抽魂拆骨永葬海底了,你只需要知道这个时候神魂最为强大不可控便是。”   小火苗乖乖点头:“哦。”   它脑子笨,转不过弯,也就不去想了。反正它从来就不知道主人想干么,它只有一岁,生平爱好只有看话本,喜欢为里面的爱情故事掉金豆豆。   主人说,大祭司会带小主人出皇宫来到皇陵见她。   它就猜想小主人应该是过来救主人和它的吧。   然后带他们出去,打倒邪恶反派,从此一家三口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它还能呆在小主人身边,亲自看修罗场,幸福!   小火焰被人间话本洗了脑,看什么都是恋爱脑,飘在珠玑身边开开心心畅想着未来。设想太美好,以至于它又忘了跟珠玑讲,那位楚国皇帝能看到它的事。   珠玑其实从来没在意过那位楚国的新帝是谁,因为对她来讲这并不重要,她的目的只有夏青。   她不想死,也不想失去力量,而翻遍神宫古籍,只有转生邪术能办到这一点。   她日日夜夜以心血浇灌神珠,将三分之一的神光炼成灵火,为的就是将夏青的灵魂无论天涯海角都要带过来。   因为转生邪术有个弊端,转生后她的魂是不齐的,而天底下能补上这个缺口的只有这位蓬莱小师弟的至纯之魂。   多好啊。   等她从皎皎体内复生,吞噬神火重获力量,再将夏青的魂吃下去,那一切就都结束了……   楼家人的血液是受诅咒的,可是这样不正好吗?哪怕是“诅咒”,到底也沾染着神的气息。   至纯的魂进入至暗的身体里,再刨出心来,由她活吞下去。   ——到那时,她将成为世间唯一的新神。   宋归尘,你害我计划落空,害我沦落至此。   那就拿你蓬莱上下整个门派陪葬吧。   拿你所有师弟的命。   珠玑手指卷着长发,唇角极缓极慢地笑了起来。温皎的五官其实和她生的很像,可是温皎总是胆怯哭啼的,红着眼便只剩懦弱可怜楚楚动人。但珠玑不是,她傲慢自负,暴虐残忍,唇角扬起眉眼间便带着蛊惑人心的媚,好像天生就是床上的尤物,轻而易举激起人骨子里的淫欲。   小火焰不懂任何人的心思,它满脑子就是话本和恋爱,眼巴巴地等着小主人来,带他们脱离苦海。   它还有好多话本没看呢,但是它没力量出去了。   小主人,快来啊。   小主人来不了,小主人被困在白骨道,活生生快要哭死过去。   而一墙之隔,夏青穿过烟霭,看到了一个静室。一个很奇怪的静室,那只幽蓝的蝴蝶给他照明,四壁皆空,“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珠玑的墓吗?怎么没有开关,没有门?   夏青在房间内转了一圈,正纳闷的时候,门打开了,微微的红光从里面渗了出来。春商洞在古籍上记载便曾是一个最大恶极魔修居所,修士住处,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很正常。红光大盛,夏青往里面走,看到了一盏一盏亮起来的灯,他走进去的瞬间,后面静室的门便关上了。   安静逼仄到能把人逼疯的漆黑世界里,突然出现目之所及,无穷无尽、有远有近的灯,它们像萤火又像是灯笼,茫茫然,笼盖四方。   红尘千帐灯。   那只蝴蝶钻进了他的袖子里,似乎是害怕这些光。   夏青嘀咕了一声:“搞什么。” 第56章 崩析(二)   这个幻境像是能蛊惑人的神智, 紧接着,怪异让人难过的情绪逐渐涌上心头。   夏青开始不安。   他盯着一盏灯,莫名其妙就想起, 小时候接过阿难剑时, 心中最大的困惑是洞房花烛夜的时候怎么办。师父说他毛都还没长全想得倒挺多。事实上,等他长大, 果真也就不再困惑这件事了。他对人世间的情欲丝毫不感兴趣,甚至避如洪水猛兽。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他轻喃一声。   一盏一盏红灯将视野占据。   夏青想往前走,却发现自己在黑暗中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堵住了去路, 回首静室的门也关闭。他被困在方寸之间,与之相伴的是漫天红灯,如万千安静的眼, 照见人心深深处业孽无数。   下一秒,他忽然身体僵住,身体内被剑意所伤, 烧灼灵魂的痛苦没想到在这种关键时候卷土重来!!   夏青脸色苍白,重重地喘了口气,手指轻轻触着前方,难受地半跪下来。   这里太安静了, 安静到没有任何可以让他分神的东西。   而心魔幻境,越是逃避的东西, 越是尖锐地出现脑海。   以至于他愈痛愈清醒, 看向前方,浅褐色的眼眸被红光迷乱, 满脑子都是竹筏上楼观雪的那句话——你慢慢想, 最好想出一个我满意的答案。   他在想啊, 从那个村子里狼狈翻窗跳下开始,就一直在想,想的他头都要炸了。   想他该怎么办。   夏青低下头,愣愣地看着自己摊开的手心,掌纹之间清寒剑光默默流动。   他黑发静落,眼眸被渡上一层暧昧的红色,猩红色像是刚哭过一场。   一下子,害怕的,慌乱的,惶恐的,不安的——各种焦虑暴躁的情绪逼得他犹如困兽。   好像从出生开始,他就没有体会过这样的心情。   宋归尘不懂,薛扶光也不懂,他自己都不懂。   太上忘情确实不是无情道,不需要断情绝爱,可是不为情牵不为情绊,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呢,不如直接选择断绝情爱逍遥自在些。   夏青睫毛被眼泪润湿,长发披散跪在地上,看着手心,神情愣住,满是迷茫。   眼中溢出被痛出的泪水,啪嗒落在手心,溅出水花。   数千盏灯破开血肉灵魂。   他从发丝都指尖,每一处都在疼痛,痛到极致灵魂反而静了下来。   袖中的蝴蝶察觉他的情绪不对劲,悄悄探出头,飞到了夏青摊开的掌心。   蝴蝶的鳞翅是蓝色,辉芒清清冷冷,成了他浑噩视线唯一的安宁之所。   夏青的呼吸放轻,看着蝴蝶扇翅。   过去的人生像电影般在脑海回放。   从福利院那堵长满爬山虎的墙开始。   掉漆斑驳的宿舍楼,吵吵闹闹的大食堂,他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在那里上学,在那里毕业。   二十年的人生,无数喜怒哀乐,真要仔细回想,记得最清楚的或许只有那个残阳如血的下午。   其实他遇到过很多对他好的人,也遇到过很多对他不好的人,温柔和善意是真的,抛弃和虐待是真的。   可是所有的故事都有结束的时候。   就像福利院会翻修,老院长会老去,小胖怀揣着他小时候出人头地的梦想远走高飞。   而那个猥亵他未遂的男主人,被他报警后,坐了牢出来颜面无存,也待不下去换了城市。   亲友会离散,恶人有报应。   好的坏的都有终时。   于是,欢喜不长久的,怨恨也不长久。   一切行为、言语、思想为业。一切恶事、恶因、恶果为孽。   他在上京城落雨的夜晚梦到了重重往事,梦到了宋归尘的业孽,梦到了他与鲛族之间的血海深仇。   夏青想,他对宋归尘潜意识里的排斥和争锋相对,应该是百年前积攒下来的很深很深的情绪了。   不然以他的性子,怎么能记那么久呢。   只是哪怕是横隔百年的怨,他也不会为它失去理智,不会落到现如今这产生心魔的地步。   夏青一点一点地牵起唇角来,眼泪往下落,打湿了蝴蝶的翅膀。   “我真好奇为什么师父说你是最适合修太上忘情道的人呢——难道是你因为忘性大,不记仇?太上忘情四个字听起来就好厉害啊,我也想学,但师傅不让,快说说,师父都怎么教你的让我偷学几招。”   “……他什么都没教我。就让我有事没事盯着人发呆。”   “然后呢。”   “然后啊,”少年想了想,嚼着叶子说:“他让我活得无牵无挂。”   无牵无挂。   夏青痛地蜷缩着身体,黑发落到地上,闭上眼睛的一刻,短促地笑了声。   想得他头都痛了的事,可算是想明白了。   他在逃避什么?   ——他怕啊。   怕坚守百年的道心毁之一旦。   怕入了情就彻底脱不了身。   怕这份执念会是一件长长久久的事。   怕他这一次再也做不到无牵无挂。   夏青指尖颤抖,黑发如流水泻满全身,第一次流露处脆弱的样子来,声音也在发颤,轻得像是飞雪。   “楼观雪,我怕这一次是万劫不复。”   轰——   他跟薛扶光说的没错,他的心魔只会是自己。   万千红灯刹那粉碎,化为流光星辉,遍布整个漆黑世界。   幻境崩析,夏青的余光里出现一角雪白的衣袍。   夏青大脑浑浊,抬起头来,眼眸泛红,睫上还沾染着泪珠。   “怎么那么可怜呢。”   楼观雪也蹲下身,用手指给他擦去眼泪,轻笑一声。   夏青没说话,安静看着眼前的人。   蓝色的蝴蝶飞到楼观雪身边。它像是完成任务,如释重负般自解身体,成为一道洁白的光,汇入他指尖。   楼观雪垂眸,解释说:“我是想让它跟着你保护你的。它说你出事了,我过来,没想到居然是心魔幻境。”   夏青还是不说话。   楼观雪咬破自己的舌尖,不由分说地吻住夏青,撬开他的唇,把自己的血喂给他。而这一次夏青也没反抗,乖乖地张开嘴,闭上眼睛。   咽下楼观雪的血后,刺痛瞬间如潮水般褪去。   血沫相融,夏青主动伸出手,揽上了楼观雪的脖子。   楼观雪稍愣,加深了这个腥甜的吻。   结束后,他手指摸索着夏青的眼角,眼眸深邃晦暗,唇角勾起:“夏青,你不会心魔见到了我吧。”   夏青目光好像要把他每一寸容颜看个清楚。   楼观雪见他现在虚弱的样子,不再逼问,将他抱起。   夏青也不挣扎,不一会儿在他怀里声音很轻地说:“那件事我想明白了。”   楼观雪一愣,淡淡应道:“嗯。”   夏青说:“喜欢上你应该是件万劫不复的事。”   楼观雪沉默片刻,极轻地笑了下,语气却是温柔的:“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夏青没回答这个问题,手臂往上环住他的脖子,疲惫地闭上眼。   他声音轻的不像话,接上前面的,说给自己听:“算了,那就万劫不复吧。”   白骨道有无数个静室幻象。基本上每一个走到尽头的人,都要在里面折腾一遭。   温皎前面的路走的磕磕绊绊,时不时就会被倒下的骷髅吓到,稍微被碰到一点娇嫩的皮肤都会哭个不停。   他哭也不敢哭出声,总之就是又委屈又难过,他以为这一路都会那么难走,谁知道入一片迷障后跟人群走散,他却成了所有人中走的最顺利的。   瘴气太重,根本看不清身边的情景,他只能听到一声又一声绝望的尖叫和崩溃的哭喊。   每个人的心魔,往往都是内心深处执念最深的东西,这种执念可能是害怕,也可能是遗憾。   但是温皎没有心魔。   他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像以前一样受万千宠爱,什么都不用干,把所有人踩在脚底下。   可这种愿望也很浅显,他就是这么想着并不愿意为此付出太多努力,于是也没太深执念。   这辈子虽然国破家亡,亲眼看着亲人被活埋黄土,但是温皎生来就没心没肺,这些也成不了他的噩梦。   温皎吸吸鼻子,一个人畅行无阻的穿过了心魔室。   他看了下四周的环境,发现竟然无比熟悉。温皎暗舒口气,稍稍放下心来,藏在袖子里的手握紧,按照小时候记下的路线,往陵墓深处走。   他看到了一路长燃的人鱼烛。   灯火通明,每一处墙壁都是旧时模样。   到达那扇尘封的门前,温皎颤颤巍巍,用细嫩的手打开了机关,咔咔咔,厚重的青石大门缓缓打开,温皎还没反应过来,一团幽蓝的火苗已经惊喜地扑进了他怀里,声音脆生生的说:“小主人!你终于来了!”   温皎胆子小的可怜,直接大叫一声,把那团火甩开,往后退,却不小心被台阶绊倒,狼狈地摔在了地上。他眼眶一红,又要落眼泪了。   这时一声熟悉的女人声音响起:“皎皎,好久不见了。”   温皎哭都来不及哭,目光往上,看到了从不远处朝他露出温柔笑意的黑裙女人,黑发白花,眼眸银蓝色,像大海一样。   只是见到已故的母亲,温皎不是欣喜。他第一反应是厌恶和惊恐:“鬼!鬼啊!”   他大叫一声,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往后退。   小火焰被甩开,正委屈巴巴呢,见小主人对主人是这个态度,更委屈更生气了!   它呆呆地转头,想看主人是什么反应——主人对小主人那么好,那么爱他,肯定会伤心的吧。可是它悄悄偏头,却见珠玑还是那副笑意吟吟的样子,似乎对自己这个儿子所有的表现都没兴趣。   事实上,珠玑对温皎的爱恨本来就不感兴趣,甚至对他身上的伤口也视而不见。爱她也罢,恨她也罢,又如何呢。   她只要他安全活到长大,无论活得怎么样。   她只要他走到她面前,无论过程多么艰辛。   珠玑飘过去,俯身,纤细的手指摸上温皎眉心那道口子,笑意温柔。   多奇妙啊。   这里……将是她出生的地方。   温皎眼泪婆娑,不停念叨:“别杀我,别杀我!”   珠玑语调甜蜜又温柔:“皎皎,你看清楚我是谁。”   温皎像是终于清醒了点,睁大眼,一下子也愣了愣,脸色苍白,瑟缩着问:“娘?”   珠玑微笑:“嗯。”   温皎确信这是他娘的一刻,瞬间入陵墓以来,全部的委屈都喷涌而出:“娘!你帮我报仇啊!”   他见到死而复生的娘,脑海里率先想到的只有滔天的恨。   小火焰眼巴巴过来:“小主人怎么了,怎么浑身上下都是伤啊!谁居然敢欺负你!是大反派吗!”   温皎像是找到靠山,一下子哭的又气又急:“娘!我要这次陪我进来的人全都死在这里!他们都欺负我!他们都不是好人!”   珠玑:“好,谁欺负我们皎皎,我都给你报仇!”   温皎心中大喜,扭曲的恨稍微去了点,他惯常撒娇,说:“娘,我要你带我去看他们怎么死的!我要看他们狼狈不堪跪在地上求我原谅的样子!”   珠玑微笑,缓缓说:“都依你。”   小火焰闪了闪,小主人的性子真的好奇怪哦。不过不管啦,敢爱敢恨想要什么就说什么,也是一种直率蛮横的可爱吗!   “不过,帮你报完仇之后,替娘做一件事好吗?”   实际上根本不需要征求温皎的意见,但是珠玑还是愿意维持下这份表面的母子情。   温皎吸了吸小巧的鼻子,呆呆看着她:“什么?”   珠玑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眉心那道口子,笑起来:“鲛人一族离开通天海是没有轮回的,可是我不想死。”   珠玑轻声说:“我的皎皎,我给了你无上的宠爱,我给了你无上的富贵。我让那些蓬莱的天之骄子为你死心塌地,为你奉上一切。”   “我给了你世人求之不得的财富、亲情和爱情。”   “我让你天真又恶毒、单纯又自私地活到现在。”   珠玑弯下身,微笑。   “现在,也到了你该报答娘亲的时候,我的皎皎。” 第57章 崩析(三)   “娘, 你在说什么?”温皎不明所以,睁大眼睛。可是他根本没心思去理解珠玑的话,一想到那群人马上会屁滚尿流跪在他面前求他原谅, 他就兴奋浑身颤动,一路走来的所有委屈愤懑充斥胸膛。   温皎一下子紧紧抓住珠玑的袖子, 激动地说:“娘,你快去为我报仇!替我杀了那群人!我要他们下地狱!他们都欺负我!”   温皎越说越委屈:“他们都欺负我!我要他们生不如死!”   小火焰听到这话马上凑过去, 奶声奶气安慰他:“小主人不气不气!欺负你的人都会下地狱遭报应的!你可是主角呢!”   温皎懒得搭理这个说话他都听不懂的玩意儿,只看着珠玑, 眼眸清澈干净只剩恶毒。   珠玑静静看他, 笑着说:“好呀。”   ——小主人又不理它。   小火焰几次三番在温皎这里热脸贴冷屁股,也萎了,抖了抖身躯飘到了珠玑身边。   珠玑并没有失去力量,在陵墓里弄死几个人间修士轻而易举。   她心情很好, 温柔地牵起温皎的手, 往外走, 似乎是在回忆往事, 笑说:“皎皎,还记得第一次来梁国皇陵的时候吗。”   “当年你那么小,是我牵着你的手, 一步一步带着你从门口走到这里的。我要你把路记下,你记不住我就重新带你走, 走了一遍又一遍, 然后你一直在哭。”   温皎怎么可能记不住这事, 他委屈地扁扁嘴, 语气藏不住怨恨:“对, 那天我走了好多遍, 脚都快起泡了。娘,你明知道我记性不好,不喜欢记东西。你怎么还逼着我做这个呢!”   珠玑轻声说:“因为啊,若是你连这都记不住,也就没出生的意义了。”   温皎满脑子都是报仇,疑惑:“娘,你怎么又在说我听不懂的话啊。”   珠玑微笑,没再理他。   一岁的小火焰却是因为主人这句话一下子身体僵住,就连沸腾的恋爱脑都被冷水浇下,苗都不飘了。   什么叫……没出生的意义?   陵墓暗道中,两岸接连不断的人鱼烛长明。   珠玑笑:“好,我们不提这个。你在楚国皇宫受委屈了吗?”   温皎眼眶一红:“受了。娘,你都不知道我在里面过的有多苦。”   珠玑道:“傅长生他没有保护你吗?”   温皎想到傅长生就是一肚子气,他赤红着眼,咬牙切齿:“没有!傅长生那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入了宫后根本没有管过我!他被一个青楼出来的婊子迷了神智,抛下我走了!”温皎突然想起夏青也进来了,也在这陵墓,愣了愣后压抑不住大笑起来,眼中瞬间迸发出极为纯粹癫狂的光亮来,手指紧紧拽着珠玑的衣袖:“对了,娘!那个婊子也进来了!娘,你要为我报仇!你慢慢折磨他好不好,最好把他折磨的生不如死!”   小火苗整团火都傻了——小主人说什么?婊、婊子?傻白甜主角受怎么可以说这个词呢。   但它很快又安慰自己,可能小主人是在楚国皇宫受了太大的刺激现在有些神志不清吧。   小主人好可怜哦。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珠玑一眼就能看出他在说谎,傅长生怎么可能对他不闻不问呢,但还是勾唇,妩媚地笑说:“好啊,我不光帮你报复那个人,还帮你报复傅长生。”   温皎眼睛放光:“太好了,娘,你要怎么报复傅长生。”   珠玑道:“还没想好,不过肯定不会让他好过的。”   “嗯。”   珠玑所过之处,挂在墙壁上的烛灯依次亮起,把白骨道照了个清晰。   黑色的衣裙拂过皑皑如雪的骷髅,像是在废墟荒骨上开出的一朵黑色的嗜血的花。   “娘,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看那群人怎么痛苦绝望。”   她是鲛族圣女,百年之前最接近神的存在,区区一个心魔幻障自然拦不住她。   温皎真的如愿了,他以一个高高在上的身份,旁观了一群修士内心深处最压抑最深刻的仇恨爱恨、恐惧遗憾,并以此为乐,格外享受那些人在崩溃时见到他的表情。   他们丑态百出,狼狈不堪,哭着嚷着求他原谅,脸上都是悔色。   温皎要的就是他们后悔,他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爽,神色兴奋到扭曲:“娘,快带我去找那个贱人。”   小火苗郁闷地闪了闪,安安静静在旁边看着,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透小主人了。   它飘在珠玑后面,不由又想到自己以前还藏在珠子里时,见到的梁国皇宫的种种。   那时的小主人还是无忧无虑的九皇子,千娇百宠,随心所欲。   小主人娇横脾气大,心情不好可能会为一件很小的事处死宫女,但心情好就会去宫外帮助很多贫苦的人,搏来一个“宽容仁善”的好名声。   就像章台殿的夜晚,主人俯身扶花,笑吟吟对大将军说过的话。   “有人讨厌就有人喜欢。好比有人爱花,有人爱草,任何人都值得被爱。情爱这种东西,最不般配反而最般配。我相信皎皎那么可爱,总会有人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你说对吗傅将军?”   皎皎那么可爱,会有无数人为他付出一切的。   小火苗对这句话深以为然。   小主人样貌出众、生而高贵,虽然自私恶毒杀了很多人,可就是有很多人愿意宠着爱着,纵容着他的一切坏。   任由别人恨得牙痒痒也没办法。   谁让,这是上天的馈赠呢。   上天馈赠他从生到死,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该受万千宠爱。   “娘,你要带我去哪儿?”温皎报了仇神清气爽,继续跟着他娘走。   珠玑:“嘘,你好好跟着我就行了。”   温皎:“娘,你什么时候带我去找夏青。”   珠玑说:“皎皎,你不相信娘吗?”   温皎心里烦得不行,心道就是相信你我才落到这个地步。   珠玑亲自剖腹生下的他,血液同源,当然知道他全部的情绪,察觉到他的恨,微笑什么都没说。   穿过白骨道,穿过立棺的陵墓。   她往春商洞的最深处走。   那里是一处血池。   在珠玑带着温皎去白骨道前,已经有一些人挣脱心魔幻境走了出来。都是一干年纪比较小的修士,其中就有寇星华和那个被蝙蝠弄瞎眼睛的人。   暗道重重如迷宫般错乱,众人摸瞎般选了一条路径直往前走,却没想到越往里走路越潮湿,浓稠的血腥味经久不散。   夏青醒来的时候,还在楼观雪怀中。两旁是沿路盛开的血色红花。他想起自己闭上眼前说的那句“万劫不复”,静静发了会儿呆,随后低头小声说:“放我下来。”   楼观雪声音淡淡从头顶传来:“先说清楚,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夏青浑浑噩噩,懵懵地问:“哪句话?”   楼观雪重复:“那句万劫不复吧。”   夏青身体瞬间僵住,耳朵已经开始发热,清醒的时候直面自己说过的话,真的是折磨——这还要说清楚吗,这难道意思还不明白吗?   “你先放我下来。”他松开手臂,虚虚推着楼观雪的肩,有气无力道:“……这让我怎么说啊。”   楼观雪没有直接答应他,而是选择先用神力探查了一下他的身体,确定无恙后才放他下来。   暗潮静静漫过漆黑的甬道,细流无声。   楼观雪放他下来也就不走了。   明明往前就是计划中的最后一步,但他却也是不知道什么心情,非停下站在这死水微澜的暗道,等一句话。   夏青脚落地后,抬手抓了下头发,头一次感觉丧失了语言功能。   两旁的灯暗幽幽亮着,浑浊的光线里,楼观雪一袭白衣濯冰簌雪,如第一晚见到的那样。眉眼在晦暗的影子中依旧精致绝伦,苍白的手拿着骨笛,垂眸冷静看着他。   夏青被他盯着越发不好意思了。   “边走边说吧。”   楼观雪沉默片刻,说:“好。”   太奇怪了,他们之间还从来没有这样奇怪的时候。   夏青顿了顿,说:“我修的是太上忘情道你知道吗。”   楼观雪这一次倒是很体贴,任由他转移话题:“嗯。”   夏青看着黑黢黢的水,语气茫然说:“我师父让我无牵无挂,因为太上忘情讲究的是不为情牵不为情绊,按理说可以入情,可是入了情还不为其牵绊何其难,我没那么自信。我之前一直在怕,因为不敢细想。但我后面又觉得,我这样……算什么呢。”   他声音又轻又静:“我怕入了情出不去……可这种恐惧,本身就已经是一种牵绊了啊。”   “我的道心早就破了,这根本不是我能不能选择的事。”   “于是我想,万劫不复,那就万劫不复吧。”   楼观雪在黑暗中没说话,手指紧攥骨笛。   听着少年的话,一时间思绪竟有些飘散。   灼烧心间的烈火枷锁如今变成了温顺的藤蔓,无声肆意蔓延,一点一点缠绕禁锢。   他从小到大活得一直很清醒,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夏青骂过他很多次疯子,实际上,他的疯也在理智之中。对于苍生的漠视和对于生死的旁观,不过是一种刻入血液的傲慢。   只有这一次,事情在往失控的方向走。   可能是真的疯了吧。   “夏青,不只是你万劫不复。”   楼观雪说。   夏青愣住,楼观雪漆黑的眼眸这一刻涌现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色来。   “真没想到,你陪我度过了一次红尘障,结果又重新拉我入红尘。”   楼观雪勾起唇角,轻轻地笑了下。   “你还没回答,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楼观雪,我……”   夏青脸色苍白,浅褐色的瞳孔满是迷茫的雾气,下意识张开嘴,却发现根本说不出话来。   从心魔幻境里出来,他心里一直笼罩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哀伤。   楼观雪静静看着他:“别怕,说出来,我在听。”   夏青眼眸越发迷茫,承认道心破碎的一刻,他像是被人从内部击碎,情绪理智都溃不成军:“我,我……”   楼观雪等了一会儿,等不到答案,心中叹口气,伸出手暧昧地扶上他的脸,替他把话说完,温柔笑说:“你喜欢我。”   夏青一下子失声。   楼观雪垂眸,神情在半明半暗中几乎是缱绻的,勾唇说:“这样,我们也算两情相悦了。”   这一次的红尘障,居然是他心甘情愿被困住的。   果然疯了。 第58章 崩析(四)   没人知道, 春商洞的最深处其实是一个血池,是当年魔修专门用来练邪功的地方。这里死了上千人,鲜血涌出凝聚成一处泉池。   旁边开满了红色的花, 黑色蝴蝶密密麻麻停在池中的骷髅头上。   越往陵墓深处走,那种血腥味道就越浓重。   夏青身体还很虚弱,闻到这种腐烂恶臭的气息就难受得不行,下意识作呕。   楼观雪看他一眼,拽过他的手腕, 往他脉络中输了一些纯白的神力,替他缓解了这种恶心感。   夏青安静睁着眼,随后问:“你已经把神力吸收完了?”   楼观雪:“嗯。”   夏青:“那你现在不是很厉害?”   他已经从心魔幻境的影响中走出来, 心神清明, 精神也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不再像先前一样苍白脆弱。   楼观雪说:“或许吧。”   夏青嘀咕:“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或许吧是什么意思。我以前可没看出你身上还有谦虚这种美好的品质。”   楼观雪垂眸,似笑非笑,懒洋洋:“嗯,没事,你有的是时间了解我。”   夏青笑着吐槽道:“我觉得我已经够了解你了——哎哟。”   他光顾着看楼观雪去了, 一不留神忘记看路,居然直接撞上了一堵墙。   夏青捂着额头, 还没反应过来,黑暗中呼啦啦一团黑色蝴蝶飞了过来直冲他脸。   这是什么?他还在站着疑惑, 下一秒楼观雪已经伸出手捂住他眼睛, 把他拽入怀里, 语气平静说:“你是想死在陵墓里吗。”   黑色蝴蝶吃人肉而生, 翅膀周围都是层血雾邪光,贪婪饥饿地盯着夏青,却碍于楼观雪不敢向前。   夏青拿开他的手,看了前面怪异的蝴蝶一眼,颇为惊奇地吐槽:“怎么这陵墓里的蝴蝶都长得那么渗人啊。就这还叫风水好?梁国先祖脑子进水了吧。”   楼观雪淡淡吩咐:“跟在我身边,什么都别碰。”   夏青乖乖应下:“哦。”   他应完后,又觉得自己这样挺陌生,偏头盯着楼观雪束发用的缥碧色发带。   看着它静静垂落在乌黑的缎发间,擦过少年清冷如玉的侧脸,没忍住笑出声来。   楼观雪用骨笛打开那扇门。   很快,一个空明清新、草木葳蕤的山谷出现在他们面前。   夏青在自言自语:“楼观雪,我还没这么躲在人身后过呢。这感觉真奇怪,下次还是换我保护你吧。哦,也不对,我本来就是被你强行拉进来的,你保护我是应该的。”   楼观雪突然开口说:“夏青,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已经出了陵墓。”   夏青眨了下眼睛:“啊,出陵墓了?”他往前看,瞬间吓一跳:“靠,真出了啊。这是什么地方,我们不是去找珠玑的棺吗。”   楼观雪被他的反应逗笑了,轻笑很久后才安静注视他,语调温柔而轻佻:“就这么喜欢我?”   夏青一头雾水,什么鬼。   楼观雪戏谑道:“你盯着我的脸看了一路,看出什么东西了没。”   夏青:“…………”   哦,他真是被两情相悦冲昏头脑,忘了楼观雪本性多恶劣。   但他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容易气急败坏,夏青崩住表情,输人不输阵:“看出你挺好看的,像仙女。”他又觉得不得劲,凉凉地补充一句:“适合娶回家当夫人。”   夏青继续道:“仙女,有没有人夸过你好看。”   仙女说:“没有。”   夏青惊了:“为什么?”   楼观雪淡淡道:“敢盯着我看的人,眼珠子都被挖了。”   夏青:“……”   夏青干巴巴:“哦,好的。”   楼观雪问:“你想娶我当夫人?”   夏青随手折了条树枝,摇晃在手里:“这不废话吗,我前一秒才跟你表白过,心意还不够明白吗。”   ……表白虽然是楼观雪帮他说出来的,但是问题应该不大。   他望了下天,思绪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不过娶仙女应该挺难的。”   “我听说当年寒月夫人是被梁国皇帝用十座城池换来的,民间都吹嘘这叫倾国倾城。你好歹也是陵光珠玉,又是楚国皇族,肯定更贵。”夏青先把自己逗乐,浅褐色的眼眸漾满笑意:“十座城池啊。算了,穷光蛋娶不起,告辞。”   楼观雪往前走,骨笛分开错乱的藤蔓,漫不经心道:“没关系,我可以给你十座城。”   夏青挥着手中的枝条,得了便宜还卖乖,语重心长慢吞吞教导他:“你这样不行啊仙女,太不矜持了。你就像是个书里被穷酸书生哄骗的金枝玉叶大小姐,下场一般都是被野男人骗身骗心还骗钱。”   楼观雪淡淡道:“你骗不了我。要是有一天骗了我,只会是我心甘情愿。”   “那么自信?”   夏青眨了下眼,又疑惑地问:“十座城池是给我用做娶你的聘礼吗?”   楼观雪说:“不是。”   夏青恹恹:“哦。”   楼观雪:“我不想当你的夫人。”   夏青气笑了:“那你当初一口一个夫君喊着玩?”果然就是为了膈应他是吧!   楼观雪低低一笑,没否认,轻描淡写说:“我不需要夫君。真要说的话,我需要一个皇后。”   夏青手指抓着树枝,错愕偏头看向他。   楼观雪垂眸,语气却是随意的:“十座城池不够,那便再加上十六州大陆。以天下为娉,不知卿卿可愿?”   夏青愣住,手指不自在地摸索着冷硬的树枝,想了想,笑说:“陛下,你这就有点像个昏君了。”   楼观雪颔首:“嗯,色令智昏。我的名声又因为你变坏了点。”   夏青:“这怪我?你不会真的以为你在民间风评很好吧?”   楼观雪:“至少民间再离奇的话本,都不敢让我说出刚才的话。”   夏青:“你这……”   “陛下?!”两人的交谈被一声惊叫声打断。   夏青拿着花枝,循声望去,看到了从另一个通道误打误撞进入这里的寇星华。   寇星华的目光僵直发呆地看着楼观雪,明显是被吓了,瞳孔瞪大,怎么都想不到这位天下之主会出现在这里。   而他后面的一群修士也被他一句“陛下”震得六神无主,呆若木鸡,站在原地。   这这这这这,这是陛下?   他们傻了,夏青也傻了。   就刚刚他和楼观雪还在谈啥来着???哦,他们在谈婚论嫁。   ……什么玩意儿啊!   夏青举起手里的花枝就想挡脸,但是又觉得这样显得做贼心虚,欲盖弥彰。   而且都两情相悦了,谈婚论嫁有错吗?他又把花枝默默放了下来,动作之间一片绿色的叶子轻飘飘沾在了他的鬓发上。   楼观雪目光其实一直只落在夏青身上,见他这样尴尬却故作镇定的样子,闷声笑了好一会儿,随后从袖中伸出手,亲昵地为他拂去发上那片叶子,平静说:“怕什么?”   夏青道:“你要不要先理一下他们。”   楼观雪这才将视线落到了寇星华一行人身上,他心情不错,微微一笑。   “寇星华?”声音慵懒妖冶,仿佛还是身处楚国皇宫内喜怒难辨的少年帝王。   寇星华大脑空白,“扑通”一声直接跪下了,颤声道:“参见陛下!”   他后面的一群修士是在船上见过楼观雪的。   之前一直以为这位深不可测的白衣仙人,光风霁月不染凡尘,应该是位隐士高人。   谁又能想到呢,这位居然是陵光那位站在人间权欲之巅的九五至尊。   反差太大,以至于他们呆了好久才随着寇星华一起跪在了地上,诚惶诚恐。   “草民见过陛下。”   “见过陛下。”   楼观雪漫不经心看着跪下的一群人,眼底漠然,什么情绪都没有。   夏青暗中扯了下他的袖子:“你不叫人起来吗?”   楼观雪看他一眼,才偏头对众人缓缓道:“起来吧,在陵光城外不需要那么多礼节。”   “是,草、草民谢过陛下。”众人战战兢兢应道。   寇星华暗舒口气从地上站了起来,还欲说什么,察觉陛下是真的懒得搭理他们,默默闭上了嘴。   其余修士呆若木鸡。十六州大陆陵光为尊,他们连陵光的贵人都没见过几位,面对这位楚国皇帝更是心惊胆战说不出话来了,局促不安,纷纷神情复杂地将视线落到夏青身上。   夏青:“……”???看我干嘛?   夏青说:“走,走,别和他们一块。”   楼观雪说:“我还以为你会让我带上他们呢。”   夏青:“算了吧,你没见他们看我的眼神。”   楼观雪:“嗯?”   夏青:“走就是了。”   楼观雪藏住对那些人的杀意,笑了下,跟着他走,甚至都没提醒夏青方向错了。   寇星华他们不敢跟上去,只能往反方向走,进入这个山谷他们是迷茫的,还没找到寒月夫人的棺呢,他们怎么就出来了。   “那位真的是陛下吗?”   众人低声交谈。   “应该是的。”   寇星华心事重重,对夏青的身份越发迷茫,但是还没等他想清楚,前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有点软,天生带着股娇意,哭哭啼啼:“娘,我能出去了吗!好痛啊,我好痛啊!”   ——温皎?!   寇星华一下子瞪大眼,握住剑柄,一下子快步往前走。   却见灌木雾气散开,浓郁的恶臭扑鼻而来,一个偌大的血池出现在众人视野里。   腐烂发黄的骨头七零八落分散在池中,黑色的蝴蝶密密麻麻,落到少年光洁的肩头,温皎泡在血池里,泪水啪嗒啪嗒落,他一辈子没吃过什么苦,现在只觉得脑袋要炸开,眉心的红痣邪得惊人,仿佛要从里面破开一处光来。   “娘不行,太痛了,我受不了了,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他只在里面泡了一会儿便受不了了,泪流满面,手忙脚乱想要从血池里面出去。   但是血池的水像是沼泽,缠着他动弹不得,温皎惊慌失措大叫出声来:“娘!娘!救我!”   然而珠玑恍若未闻,她就坐在很远处的高石上,长长的黑色裙裾拂过血红的花,将小火苗抱在怀里,姿态天真烂漫若少女,静静看着温皎在血池中挣扎。   小火焰抖了抖,说:“主人,小主人哭了。”   珠玑:“嗯。我看到了。”   小火焰急了:“可是,您以前不是最宠小主人的吗!他哭了,您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珠玑手指轻轻抚着火苗,温婉道:“因为,皎皎需要长大。”   小火焰愣住:“长大?”   珠玑说:“嗯,你看到皎皎眉心那道口子了吗。”   一向恋爱脑的小火焰这一刻安静下来,它再也找不到话本对应的故事情节来解释这一点了……因为现在对小主人坏的是他的母亲。为什么?小主人从小到大都没受过委屈,现在要他成长会不会太突然。   小火焰蹭了蹭珠玑的手臂说:“主人,要他成长也不该是这样的方法啊。而且……有那么多人宠着小主人,他为什么要长大呢。”呜呜呜他是真的见不得小主人受一丝委屈,它就是偏心,就是护短。   珠玑笑:“小火焰,你从话本里学来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那有没有听过,父母之恩等同于天呢?”   小火焰心虚地低下头,它去现代找夏青时,在那边看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狗血修罗场。   珠玑说:“皎皎眉心有一道口子,我肚子上也有一道。”   小火焰疑惑不解,看着主人。   白色纸花别在珠玑漆黑的长发上,随风瑟瑟。她的裙裾漫过白骨,银蓝色眼眸望着前方,神情似是怀念:“我怀皎皎的时候根本不敢让产婆来帮我接生。所以没人知道,那一天其实是我自己剖腹亲手从肚子里取出的他。那道口子那么长,横在我肚子上。好痛啊,我从来不知道生孩子是这样的痛。”   “不过没关系。”   珠玑坐在石头上说:“璇珈曾经评价我,说我最不喜欢他人亏欠我。她说对了。”   “你觉得我对皎皎好吗?”   小火焰一下子不说话了。   珠玑手指卷着垂到胸前的黑发,轻轻笑说:“他出生开始,我便什么都依着他。依着他撒娇,依着他杀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考虑任何人,只需要考虑自己。天真又自私,自在又快乐。”   “他的一切都是我给的,荣华富贵也罢,万千宠爱也罢。我甚至给了他人世间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最纯粹的爱情。”   小火焰已经成了一团死火,觉得这样的主人太过陌生,它颤抖着:“主人……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珠玑说:“那么现在,也该是一切结束的时候了。他该报答我了。”   “就从那道口子开始吧。”   她低下头,手摸上自己的肚子,隔着衣服仿佛在摩挲那条无法消融的疤,笑容模糊而温柔。   “他之前从我肚子这条裂口里出生,现在我从他眉心的裂口复活。”   “我予他生,他再予我生。我们母子,还真是,有始有终。”   一瞬间。   小火焰大脑彻底空白。   温皎哽咽流泪时,看到了穿过藤蔓草木走过来的寇星华,一下子像是找到救星般大喊出声,他狼狈地伸出手臂,哭嚎:“星华哥哥,救我!”   寇星华快步上前,这毕竟是大祭司交代他要好好照顾的人,焦急问道:“你怎么了?”   温皎现在对他娘只有恨了,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救我星华哥哥!有个疯女人要害我!呜呜呜皎皎好痛啊!”他娘到底在干什么,居然舍得让他那么痛!真是个疯子。   寇星华自然是看到了珠玑,见到那个黑裙女人的第一眼,他神识一阵恍惚,头发晕。力量巅峰时期圣女自带的蛊惑功能,若是他不小心对上珠玑的眼,现在神智已经彻底癫狂。   好在珠玑没理这群蝼蚁,她抱着火安安静静坐在石头上,白花黑发,真如少女。若是有人仔细观察,会发现珠玑确实是在返老还童。   “星华哥哥!”温皎的哭腔让寇星华回神。   寇星华忙伸出手,抓住他,咬牙用尽力气把温皎从血池里拉了出来。   温皎粉白的衣服上全是血迹和一些污黄的东西,恶臭难闻,黑色蝴蝶不停绕在他周围,他一直哭一直哭,死死抓着寇星华的手:“星华哥哥快带我走!我带你们去找寒月的棺材!我知道在哪里!拿完珠子我们就出去。”   温皎的想法很简单,他娘要是能出陵墓早出去了。她现在就是个鬼魂,帮不上他忙,远比不上外面真实的荣华富贵重要。   小火苗安安静静看着一切。   这一刻像是回到了出生之时,蒙昧无知初见天地,大脑空白。   珠玑已经变成了十五六岁少女的模样,笑着说:“这就是我的皎皎啊。”   “星华哥哥!”   温皎死命扯住寇星华的衣袖,想让他回神,但是很快,一阵剧痛让他尖声大叫。   温皎跌跌撞撞后退一步,语气颤抖:“怎么回事,我的头好痛,我的额头,啊啊啊我的腿!我的腿!我的腿怎么了!”   温皎双眼赤红,摔坐地上,拉开衣服只看到自己光洁的小腿上正在一片一片长出蓝色的鳞片。   他要化鲛了?!   “啊啊啊啊啊——!”   少年极度痛苦绝望的尖叫响彻整个春商洞深处,眉心那颗痣现在彻底露出狰狞面目,如会生长的裂口,还在延长。   他整个人蜷缩着,只觉得自己要被活生生劈成两半。“星华哥哥……”他化鲛时,整片空气都是冷冽荒芜的香,寇星华和所有修士被灵薇花香所摄心魂,僵硬在原地不说话。   好痛啊,好痛啊。   谁来救救我。   谁来救救我。   温皎的双腿开始一点一点合并,变成鱼尾,指甲变长,眼睛血红。他蜷缩在血池边,恍恍惚惚间却是看到了夏青。   夏青似乎也是被眼前情景所惊,难以置信在一边,愣愣出神。   “夏青!”温皎骤然大叫,哭出声:“夏青,救我。”   夏青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珠玑目光在落到夏青身上的时候,才稍微惊了惊,但是这种惊讶转瞬即逝。   她道:“怎么?宋归尘发现了夏青的魂魄,先给他找了个身体,让他来见我?”   小火焰再见夏青只觉得恍如隔世。   珠玑现在已经变成了八九岁女童的样子,声音稚嫩,悠悠笑说:“还是说,宋归尘也跟着来了呢。他肯定想杀了我转生后的我,彻底消除伴生灵蛊,救下他的师弟们。”   “可是,多愚昧啊。”   珠玑眼里涌现出疯狂的痴迷来,她说:“我即将成为神,他们怎么可能成为神的对手呢。”   “夏青!救我!你救我啊!”温皎语气几乎是撕心裂肺的,甚至带了丝怨毒。   不去想他之前怎侮辱夏青,怎么阴暗地想把他弄死,只想着夏青怎么可以见死不救,怎么可以那么恶毒。   夏青没有理温皎。   他的视线只落到了那团小火苗身上。   火苗飘在一个粉雕玉琢充满邪气的女童身边。   女童银蓝色的眼眸充满贪婪、傲慢、阴狠,完全是成人的眼神。   夏青沉默很久,出声喊了句:“系统。”   小火焰被按下了消音键。   春商洞的血池上蝴蝶冉冉飞去,姹紫嫣红都掩盖不了如今的血腥地狱。   它看着夏青琉璃般的眼眸,脑子里乱哄哄的杂念仿佛才消了一些。   小主人一直在痛苦的尖叫。   珠玑变成少女,变成婴孩,而后身体消散变成一道流光,飘过去,汇入了温皎的眉心。   小火焰呆呆地移开视线,又落温皎那道往上往下不断延伸,仿佛要直直劈开头颅的口子上。   “娘……”温皎眼里全是绝望惊恐,喊道最后,嗓子已经坏了。   流光汇入眉心的一刻,化鲛的痛苦、裂口的痛苦,这一刻都短暂消失,可温皎却不觉得轻松,而是血液僵冷、停在原地。   他小时候遇到自己不懂的东西,总是喜欢撒娇蒙混过去。当了一辈子的别人口里的蠢货。   死前唯一一次动了动脑子。   懂的却是这一生最残忍也最无情的真相。   温皎意识逐渐模糊,那些以前充斥大脑的嫉妒、贪婪、怨恨、自私,像是高楼崩塌、灰飞烟灭。   他哭出的眼泪成珠,蜷缩着身体,喃喃说:“娘……皎皎好痛啊。”   小火焰愣愣的,想起了前不久,它为小主人沾沾自喜说过的话。   ——小主人样貌出众、生而高贵,虽然自私恶毒杀了很多人,可就是有很多人愿意宠着爱着,纵容着他的一切坏。   任由别人恨得牙痒痒也没办法。   谁让,这是上天的馈赠呢~   上天馈赠他从生到死,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该受万千宠爱。   它被一群黑色蝴蝶骚扰,吃痛地从空中飘了下来。   小火焰伸出小小的触手,掉着金豆豆,擦着眼泪,恍惚间,不知道为什么,脑袋里浮现以前在另一个时空,去看它爱看的小说时,网站开屏闪过的一句话。   ——“她那时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原来,这就是上天的馈赠啊。   夏青静静站在一边,不知道温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让他救他,可他又怎么救他呢。   黑色的蝴蝶漫布山谷。   温皎眼中的光彻底暗淡,尸体躺在血池边,双腿化成鱼尾,当初眉心的那一点痣,现在成为劈开他身体的口子。他整个人血肉模糊,被黑色蝴蝶围绕着,啃噬得面无全非。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内,鲜血淋淋爬出来。   温皎现在已经看不清哪处是大脑哪处是四肢。夏青就看到,一只沾满血肉的手,探出来,轻轻抓住了旁边的草。婴儿的拳头,婴儿的皮肤,只是她越往外爬,身体以肉眼可见的恐怖速度长大。   黑色的长发沾满血,湿漉漉披在身上,不过是从尸体中站起来的一刻,她已经从婴孩变成了少女。   少女的声音癫狂,一字一字,激动到战栗。   “我终于,活了过来。” 第59章 崩析(五)   珠玑浑身上下都是血, 黑色长发披盖了赤裸的全身,她赤足踩在草地上,一束白光自脚下幽幽升起, 勾勒出鲛纱织就的黑色长裙。她光着脚从万千蝴蝶结成的茧中走出,阳光下耳廓透明, 发上的白色纸花瑟瑟, 脆弱肃穆,与她一身妖邪妩媚的气质诡异相融。   寇星华一群人都为灵薇花香蛊惑,头痛欲裂, 崩溃地半跪下来。   一时间山谷内各种哭嚎,尖叫不绝于耳。   珠玑从温皎体内“出生”,外貌丝毫未变。野史上有关寒月夫人的记载总是脱不开“妩媚”“尤物”“倾国倾城”等词语,充满着人类对她的侮辱和遐想。只是谁又知道呢,这么一个活在风月中的绝色佳人本性却是这样残忍又暴虐。   夏青抬头看着前方。   蝴蝶的鳞翅分割阳光, 万千光影落在珠玑的脸侧。   她刚转生,眯了眯眼, 似乎是在重新看这个世界,细细感受天地的每一粒尘埃。   小火焰在旁边掉着金豆豆, 被真相吓到了,也不敢再接近她,就坐在地上委委屈屈哭着。   珠玑像是陷入很深的回忆里, 关于死前,她恍惚了片刻, 声音很轻慢慢说:“百年前瑶珂和璇珈偷袭我, 夺我神光, 害我遭反噬功亏一篑。紧接着宋归尘叛变, 率领人族修士在通天海大开杀戒。他不仁, 我便不义,我杀了他的两个师弟,顺便放火烧了蓬莱。多可笑啊,蓬莱大师兄在神宫内下令诛尽鲛族,他的两个师弟却在外面出生入死地救鲛人。”   “通天海经常下雨,我见过很多场雨,再没见过那晚一样的大火。”   珠玑讥讽地笑完,视线安静落到了夏青脸上。   “我当时没有看到你,你去哪里了呢小师弟。如果当时你也在,我就不需要那么麻烦了。”   夏青漠然地看着她,浅褐色的眸光泠泠如霜。   珠玑说:“小师弟,我需要你的魂魄。”   “我给你的两个师兄下了伴生灵蛊,你在陵光有见到他们吗?”   “我从皎皎体内重生,那么现在我既是施术人又是母蛊。”珠玑微笑说:“伴生灵蛊母蛊可以随意要了子蛊的命。你想救他们吗?”   夏青说:“我更想杀了你。”   珠玑笑起来:“可惜你杀不了我。”   珠玑已经获得了身体,她走路却依旧仿佛轻飘飘的。山谷内绿草如茵,黑色裙裾却只拂过盛开的红花。   “小火焰其实没骗你,我把你带过来,也可以送你回去。”   “你看多划算啊,只要你把心魂给我。我不仅放过你前世的师兄,还可以把你送回原来世界。”   小火焰听到珠玑提到自己的名字,一下子金豆豆都不掉了,蒙昧天真的眼睛隔着血池遥遥看向夏青。   主人说了谎。可是它太难过了,难过都不知道怎么去提醒夏青。   鲛族圣女的眼神是有蛊惑人心力量。   珠玑微笑看着他,银蓝色的眼眸像是冬日落雪的通天海,诡丽得不真实。   夏青神思恍惚了下,藏在袖中的手稍稍握紧,他突然有点后悔听到众人的惊叫声,不顾楼观雪阻拦一个人往回走了。珠玑立在陵墓内的棺是假象,她真正放神珠的地方在春商洞的最深处,也就是血池的另一边。楼观雪说方向错了,不过先去拿珠也可以。   夏青当时一头雾水,他们进来不就是找神珠的吗,为什么又说方向错了。   现在沿路返回,才知道,原来正确方向遇到的会是珠玑。   温皎向他求助的一刻,夏青第一时间看向的是他眉心的痣。   早在浴池初见他就觉得邪门古怪的地方,现在终于露出狰狞面目。那不是痣,那是一个裂口,一个珠玑复活的裂口。   夏青轻轻移开视线,不再看她,看着小火焰,声音漠然:“我都不需要。”   他现在已经不想回去了。   珠玑说:“是吗。”   她看着夏青苍白腕上的舍利子:“我就说你怎么可以离开楚国皇宫来上京,原来宋归尘把佛骨舍利给了你。可舍利化形的身体到底是假的,你就打算当个孤魂野鬼过一辈子。”珠玑又缓缓一笑,想到什么轻声说:“哦,不对,你也不能这样一辈子。”   “百年之期快到了,届时浮屠塔内的神魂彻底苏醒,整个楚国皇族都要死。”   “我带你过来时,将你的神魂和楚国皇帝绑在了一起,按理来说你不得离开他半步。”   珠玑说:“你们生死同契,他若是死了,你也会魂飞魄散。除非你在他死前,占据他的身体成为他。”   “你看,你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   夏青没什么表情,就看着瑟缩着一直在哭的小火焰,问:“你想得到我的心魂,必须我有实体?”   珠玑笑了下,眼眸一弯,把手指放到唇上:“嘘,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出去再说。”   夏青压下厌恶,抿唇垂眸,一言不发。   珠玑从第一句话开始,就根本不需要他的回复。   她眼眸在看他,却又不是在看他,她在看百年前的历历往事。怀念的、唏嘘的,像是一个人涅槃归来、脱胎换骨后再去看之前的狼狈模样,姿势高高在上,眉眼间怎么都掩不去讥讽之色。   珠玑的裙裾被一朵花轻扯。   她回身,刚好看着温皎的尸体被蝴蝶吃的干干净净,只剩一具白骨倒在血池边。   珠玑眯了下眼。   白骨上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   寇星华等人已经精疲力竭,虚弱地倒在地上,露出的眼睛都布满血丝。   这是夏青第一次在现实中看鲛人白骨生花。如卫流光所言,灵薇花是留不住的,边开边散。   好像只是一阵风卷过星辉茫茫。   透明的花瓣刹那转眼,随风而逝,什么都没留下。   珠玑唇角笑意讥讽:“灵薇?”   珠玑伸出手指,轻轻触摸散于空中的星辉:“鲛人必须死在冢上,因为灵薇花只能开在那里。灵薇,它本就是鲛人的魂魄。”   “神可真是残忍啊,现在荒冢成了墙,鲛人一死便是魂飞魄散。不过,这跟我也没什么关系了。”   “小火焰,过来,我们该出去了。”   她没有理倒在地上的一群蝼蚁。   复活之后她安安静静、清心寡欲,不动杀念也不动情绪。   黑裙掠过白骨时,珠玑垂眸看了东倒西歪躺地上的一群人一眼,唇角微勾。   她曾经以为掌管众生生杀予夺的感觉很美妙,令人上瘾,毕竟那是至高无上的力量。   可现在成为“神”,她才发现原来这种对力量都不屑一顾的感觉更奇妙。   小火焰现在怕死她了,珠玑给了温皎生是为了让他死,那么它呢?珠玑养大它又是为什么。   它突然忽然无比怀念自己出生的那枚珠子,在珠子里时的自己无忧无虑,快快乐乐,根本不用考虑那么多。珠玑要它过去,可是它根本不想过去。   它金豆豆一直在掉,蜷缩着,不断后退。   就在这时,夏青发话了:“系统,来我这里。”   系统茫然空白的大脑被一道雷点劈过。“夏青!”它哽咽着大叫一声,一团火就这么扑了过去。   夏青对它没有任何情感,只是不想让珠玑如愿而已。   他任由着系统趴在他肩膀上抽抽搭搭哭,抬头,寒霜般的眼眸静静看向珠玑,掌心冰凉的剑意不断盘旋。   珠玑看他的目光充满讽刺:“百年前,整个蓬莱唯一能与我为敌的也只有你大师兄。你现在身体都没有,确定要跟我作对?”   夏青没理她。   珠玑不再说话,她抬起手,从鬓发上取下那朵洁白的纸花来。她要的只是夏青的心魂,有一万种方法,逼他也罢,强迫他也罢,根本不需要考虑他的意见。   白色纸花粉碎,碎屑虚成一条长长的链字,被珠玑握在手中。   “你在等谁呢?”   “等宋归尘?”   珠玑微笑,手中的长链猛地一甩,撞开蝴蝶,破开空气,直直往夏青的方向击打。   “好巧,我也在等他。”   夏青怎么可能一个人出生在梁国皇陵呢。那正好。   她等宋归尘过来,将他挫骨扬灰。   “夏青!小心——”小火焰见长链袭击过来的一刻,整团火炸起,紧张得声音都在发颤。可是它还没来得及贪生怕死躲进夏青的袖子里,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小火焰一下子愣住,猛地抬头,却见一枚紫色的珠子从某个方向射过来,击散了碎纸凝成的长鞭。   与此同时,夏青的灰袍和黑发浮动,人如鬼魅一般过去,手中出现把古木漆黑的长剑,珠玑瞳孔一下子紧缩,夏青的剑已经直直刺穿进她的身体。   阿难剑入体的一刻,珠玑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她踉跄着退后一步,银蓝的眼第一次认认真真看了次夏青。   她已经是半神之躯,自然能感知天地异动。夏青手里的剑是虚,可哪怕是虚的,依旧能伤了她。   瞬息之间天地化为剑阵,光尘冰冷,草木锋利。   世界上没有一把剑能做到这样。   除非……   “阿难。”   珠玑一字一句,难以置信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很少人知道,蓬莱,神宫,阿难剑是一同诞生于通天之海的。   生于太初鸿蒙,生于天地初分。   夏青依旧没理她。   珠玑复活之后自持身份伪装着的冷静崩裂,她喃喃:“你居然是阿难剑主。”   夏青的步伐不稳,向后退了两步,抿着唇。   小火焰火都傻了。   珠玑胸口有了个大窟窿,可是一点血都没流出来,伤口在慢慢愈合,她神情扭曲,似癫狂似疯魔,极缓极慢地笑了声:“夏青,你还真是让我惊讶呢。”   可是,纵然是阿难剑主又如何,他连身体都没有,阿难剑也不是完整的——怎么可能杀了她。   夏青沉默了很久,现在终于出声:“珠玑,若百年之期真的是神的轮回,你应该会是第一个死的。”   珠玑说:“你是说神罚吗?我可没人类那么贪婪,连神魂都敢奢想。”   紫珠滚到了她脚下,珠玑适才被阿难剑所惊,现在才将目光落到地上。   看到那个珠子时,她只觉得熟悉,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   “呜呜呜呜”直到小火焰的哭声把她的思绪稍稍唤醒。   小火焰跟迷茫无措的孩子见到家一样,从夏青的肩膀上飞下来,飞到了那颗珠子身边,眼泪不要钱的往下落。   呜呜呜,呜呜呜,它要回去,它一点都不喜欢外面的世界。   泪水滴到紫珠上面,小火焰周身泛起一层至纯至粹的皎洁白光来,紫珠接纳了它的眼泪,而后温柔地让它往里面钻。   “神珠?”   珠玑微愣。   她将神珠放在春商洞的最深处,并用自己的心头血作阵。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谁进了里面?   “身体都没好,为什么还要使用阿难剑。”   夏青脸色苍白,忽然感觉手腕被人牵住,耳边传来淡淡稍有不满的嗓音。   楼观雪出现在他身边。   夏青被疯女人整得郁闷的心情这才好起来,看他一眼,轻声抱怨:“你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来。”   楼观雪一愣,却很受用他这样不经意的依赖,笑道:“抱歉,被一点事耽误了,怪我。”   珠玑的视线从那枚紫珠往上偏移,看到了一角雪白无尘的衣袍。   她视线垂下,在听到那个声音的一刻思维微微僵住,如果是先前阿难剑出来的一刻,她觉得震惊,那么现在就是短暂的失神。   人在极度失控和恐惧时,是大脑一片空白的。纸屑被击碎,又生生不息重新凝聚在珠玑的鬓发边,成了一朵小巧纯白的纸花。   她脖颈僵直,一点一点抬起头来。   山谷内光影清明。   她站在不远处,银蓝的眼眸看着出现在夏青旁边的人。   一如十年、百年、千年的岁月,冷冷清清惊神殿,凄凄寂寂忘返源,她在高殿之下的遥望。   珠玑脸色苍白如纸,失魂落魄,唇剧烈颤抖,话很轻,像是破开灵魂血肉颤声发出。   “……尊上。” 第60章 崩析(六)   尊上。   夏青在上京城落雨的梦里, 听过这两个字,这是鲛人一族对神的敬称。   紫色神珠飘浮起来,亲昵地往楼观雪靠近。   “不——!”珠玑眦目欲裂, 一下子伸出手死死握住了它。   她手指痉挛般捏紧珠子,瞳孔遍布裂痕般的红丝,浑身都在发抖:“假的,都是假的,这不可能。神早被抽魂拆骨,随神宫一起坍塌在大海深处,怎么可能还活着。”   楼观雪淡淡说:“我倒是挺赞同你这句话的。”   珠玑静静看着他, 后退一步。   她本来就被阿难剑所伤, 现在又心神震裂,被白骨所绊, 踉跄半跪下来。黑色的裙裾迤逦草地,弯曲如海藻般的长发散开。   珠玑五指颤抖,神珠从指缝里渗出耀眼的紫光来。她目光涣散, 轻声说:“不, 神已经死了, 我亲眼看着他死的。”   “你不会是神。”她抬眸, 灵魂都在战栗,那是写入血液的恐惧和臣服。但她还是强撑着,一寸一寸看着楼观雪的眉眼。   楼观雪问她:“我和神长得很像吗?”   珠玑没有说话,可神色已经告诉了他一切。   楼观雪唇角缓慢勾起,心中的嘲意更重:“果然, 瑶珂也是疯子。”   珠玑骤然发作, 赤红着眼恨声问:“你到底是谁?!”   楼观雪已经不欲和她废话, 手中的骨笛成利剑, 直直刺穿珠玑的眉心。   “滚!”珠玑眼里涌出困兽般的暴躁残忍来。她身体内瞬间爆发摧枯拉朽毁天灭地的力量,黑色衣裙张扬猎猎,血池的翻涌的池水被罡风卷起,飞溅在空中成为万千带杀机的水珠。蝴蝶也为她所用,张牙舞爪,快速地袭向楼观雪。   一时间整个春商洞如修罗地狱。   楼观雪见此,唇角溢出一丝极冷的笑意来。   下一刻,万籁俱寂。   水滴蝴蝶分落于地。   “你……”珠玑像是被抽空一切力气,死死握住骨笛的手都无力垂落。   压制,绝对的压制如网铺天盖地将她笼罩,逼得她什么力量都使不出来。   鲛族的力量都是神赠与的,自然也能全部夺走,能让她毫无反抗之力的,只有神。   珠玑唇角溢出鲜血来,大脑内最后一根强撑的弦彻底崩裂,脸色苍白如纸,微微颤抖,涣散的瞳孔已经失去一切情绪。   她以为自己转生,遇到的第一个敌人是宋归尘,没想到……是她想都不敢去想的人。   很久,珠玑轻声说。   “我曾以为世人不懂神,没想到,我也不曾懂过。”   珠玑唇无血色,发上的白花碎成星辉,洋洋洒洒落在光尘里。   她只是跪在地上,穷途末路,那张为贪婪和恨意扭曲的脸上,散去一切情绪。   所有惶恐、抗拒、癫狂、不愿相信,都在血淋淋的真想面前碎为粉末。   “百年前,您被人类鲛族算计,被抽去了三魂,抽去了神骨,抽去了力量。所以现在,您是来复仇的吗?”   珠玑抬起手来,轻轻摸上了自己的脸。颤抖的指尖不出意料碰到了长出的鳞片,这是鲛人衰老的预兆。   珠玑停了片刻,恍惚又讽刺地笑出声来。多可笑啊,她和宋归尘争斗了那么久,一百年间尔虞我诈,机关算尽,却没想到从一开始,故事的结局从来无关他们的事。   他们都是罪人。   诛神的罪人。   楼观雪饶有趣味看着她,俯身轻轻说:“你知道璇珈死前跟我说了什么吗。”   珠玑所有话语止在喉间,僵硬抬头,这么一个跪在地上的姿势仰望他。都说鲛人一族的幻瞳可以迷惑人心,谁又知道这其实是传承于神的术法,真正能操纵人心的是神之眼。   漆黑的遥远的,像通天海尽头的深渊,无情无欲,终年负雪。   楼观雪说:“她让我小心宋归尘,小心你。”   “她说你动用了转生邪术,邪术的容器是温皎对吗?”   他似笑非笑:“珠玑圣女,孤想问,你们圣女生下孩子是不是都是为了让他死在合适的时候。”   夏青在旁边听到他说出这句话,心剧烈一颤,下意识抬头。   珠玑念了一遍:“孤?”   她呆愣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般。   她的视线一下子穿过茫茫的纸屑蝴蝶,落到了夏青身上。   她拉上整个蓬莱,作为牵制宋归尘的筹码。   她把夏青强行带到了楚国皇宫,放到了现在的楚国皇帝身边。   她以为哪怕是九五至尊,也不过是凡人蝼蚁。却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一直一直被她忽视的人,从梁国皇陵走出,成为她永生永世的噩梦。   “您恨我吗?”   珠玑到最后,只是颤声问了这么一句话。   楼观雪轻轻地嗤笑一声,懒洋洋道:“我恨你干什么,神早就死了。”   “现在,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珠玑瞳孔缩成一点,但很快剧烈的痛苦让她大叫出声。   “啊——”她捂住脸,崩溃地蜷缩在地上。   紫珠在她掌心粉碎,被她吞噬的神光和残留紫珠内的力量,统统化为一抹至纯的白色流光,涌入骨笛的尖端。   原本风和日丽的山谷上方忽然罡风卷过,乌云慢慢笼罩,像极了风月楼那一晚,雨雾灯火,人间惶惶。   鲛族每个圣女死后都会下雨。   没有雷鸣,没有电闪,风声萧瑟。   珠玑痛苦地弯曲在地上,黑发开始变得苍白,就像璇珈死的时候,缓慢枯萎,皮肤苍老变皱。   她静静地看着开在草地上的血色花朵,银蓝的眼眸涌现出浓浓的恍惚来。   她就这么死了吗?   她咳出一口发黑的鲜血,她从不流泪,于是现在从眼眶里涌出的也是冰凉的鲜血。   不!   她不甘心啊。   她还没让宋归尘付出代价呢。   神压制了她全部的力量,却没有压制她的本能。   珠玑手指死死抓紧土地,最后关头,却像是拼尽全力地抬起头来,用一双几乎诡异的纯白眼眸,望向了夏青。   夏青本来就为楼观雪前面说的一句话而心烦意乱,突然对上珠玑的视线,一下子整个人僵住,大脑“轰——”的炸开。   与此同时。   压抑很久的大雨倾盆而下。哗啦啦,落在葳蕤的草木上,溅起一层茫茫白雾。   楼观雪毫不犹豫,用骨笛戳瞎了珠玑的眼。鲜血溅到了他雪白的衣袖上,但很快随着雨滴流下,甚至没在上面留下一点红色痕迹。他将神光吸收,垂眸,面无表情擦去骨笛上面的血迹,侧脸在雨雾中显得冷漠至极。   珠玑尖叫一声,捂住眼睛,整个人身体出现一条一条裂痕来,“啊啊啊啊——”,犹如凌迟,痛不欲生。   这场雨驱散了蛊惑人心的灵薇花香,也驱散了血池不断冒出的黑色瘴气。   寇星华等人后知后觉醒了过来。   众修士被雨浇醒,愣愣看着前面的情景。看着累累白骨和死去的女人。   楼观雪在大雨中回身。   夏青浅褐色的眼眸安静往前望,他隔着雨雾,隔着尸骨血肉,与楼观雪四目相对。   夏青想起,其实早在陵光皇宫内他就有过心动的时候。   那一晚指尖靠近楼观雪的眼睛,一个眼神牵动全身。心动一念间,心跳声震耳欲聋,他以为是幻听、是那一晚的春雷太响。   这一刻重新体会到这种感觉,才无比清晰又无比明确地知道。   这不是春雷。   “楼观雪。”   圣女的幻瞳是能蛊惑人心的,能直入灵魂,挖掘出最压抑的过往。   夏青跟魔怔般,喊了下他的名字。   脑中是各种光怪陆离的响声,碎石齐飞、宫殿坍塌,混着如今嘈杂不断的雨,分不清虚幻。   心中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怪不得。   怪不得,他那么抗拒重新拿起阿难剑;   怪不得,哪怕楼观雪在摘星楼表现得那么恶劣,后面他还是愿意去相信他。   上京城迎来了三年来最为漫长的一场雨。   这场雨将整个春商洞淹没,梁国皇陵毁之一旦。   但是陵光城却是迎来了两件好消息,一是自灯宴上消失近一月的陛下回来了,二是玄云派带来了大祭司需要用以驱动伏妖大阵的圣女之珠。   “圣女之珠?你到底给了他什么玩意?”   夏青坐在马车上,拿着一个果子啃,听到外面的传闻,非常疑惑地问楼观雪。   楼观雪勾起唇角说:“顺手给的,宋归尘不是力量不够吗,我便借他一点。”   夏青一下子觉得清甜的果子都食之无味了,拿下果核,还想说什么。楼观雪已经很自然地凑过来,把手指伸进了他的嘴里,把血强行喂给他,淡淡道:“你先把身体养好再跟我说话。”   夏青:“……”   楼观雪回宫的那一天,燕兰渝不顾所有人的阻拦,从静心殿披发跣足跑了出来。五月陵光城的桂花便开了,淡雅的花香漫了全城,燕兰渝一身素静的青色衣裙,站在桂花树下,因为日夜失眠遍布血丝的眼在看到楼观雪的一刻,露出得到解脱的狂喜来,人像是疯魔一般。   夏青回寝殿后,咬着糖人由衷感叹道:“燕兰渝那样,我差点以为她对你情根深种呢。”   楼观雪问:“你在吃什么?”   夏青说:“糖人,就春商洞前那个小镇,他们那里的糖人真的好吃,有种说不出的甜。”   楼观雪看他一眼,然后俯身咬住了他的唇,伸出舌头在他唇齿间轻轻舔了一遍。   夏青人傻了,脸和耳朵都通红,把他推开,气急败坏:“我在跟你好好说话呢。”   楼观雪:“我试试你口中说不出的甜。”   夏青:“……”   夏青把手里自己吃到一半的糖人直接塞他嘴里,让他闭嘴。   楼观雪愣了下,却也没吐出来,轻笑一声,继续看奏折,看到一半忽然说:“燕兰渝在催我立后。”   夏青:“她还没死心啊。”   楼观雪道:“伏妖之事定在五月十五,她说这样的百年之喜,若是我此时定下皇后,定然会被上神福泽。”   夏青:“骗人。”   楼观雪:“我不需要上神福泽,但我觉得,那天确实是个不错的日子。” 第61章 崩析(七)   楚国即将迎来皇后的消息不胫而走, 一下子传遍大街小巷,瞬间茶楼酒馆都在热热闹闹议论这件事。谁都没想到,当初那个被陛下从风月楼带出来的灰衣少年居然能走到这一步。众人也越发心痒痒, 好奇能让“陵光珠玉”倾心的少年, 到底怎样的人间姝色。   有人说:“应该比之寒月夫人也不相上下吧。”   夏青在皇宫听到这句话时, 差点把骨笛掰断, 嘴角抽搐,无话可说。   “我真的觉得没必要办个封后大典。”夏青幽幽地吐出口气, 跟楼观雪讲道理。   楼观雪:“你若是不喜欢被别人观看, 我可以……”   夏青生怕他说一句“把他们眼睛挖了”, 忙开口:“不是不是, 我就是觉得当皇后不自由。”   楼观雪听到这话, 一下子笑出了声:“不会。之后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真的?”夏青震惊, 想了想, 心思一动说:“那我想去东洲。”   楼观雪:“好。”   夏青:“想去看看那堵墙。”   楼观雪:“好。”   夏青:“还想去看看鲛人一族的魔渊万冢——这你也陪我?”   楼观雪:“陪你。”   夏青愣了愣, 眼眸一弯笑起来:“楼观雪,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可没想过你会那么温柔。”   楼观雪在支颐看书, 灯火落在霜雪般的眉眼上,闻言抬了下眸:“是吗?”   夏青:“对啊, 我那时真觉得你就是个神经病。”   “神经病?”   轻轻念过这三个字,楼观雪微笑,然后拉着他重新去了一趟摘星楼。   夏青:“???”   摘星楼前的竹林还是老样子,风过林涛如浪, 簌簌震动。深处与浮屠塔遥相对的摘星楼, 雕梁画栋、天阶如镜, 檐角的青铜铃叮啷叮啷响个不停。   夏青故地重游, 颇为新奇,他指着一处房梁说:“我那时最喜欢坐在那里。”   楼观雪:“我记得。”   夏青浅褐色的眼眸溢满笑意:“不得不说,当皇帝是真挺爽的。燕兰渝送进来的歌女从不重样,我当初每天都有新乐子看。哦,对了,我还记得第一晚你招了好多鸟过来的,那是什么邪术?”   楼观雪说:“不是邪术,竹林的鸟都是我养大的。”   夏青:“啊?你什么时候开始养的鸟啊。”   楼观雪:“六岁。”   夏青安静了会儿,才轻轻地“哦”了声。   这是楼观雪第一次提起他的小时候。   摘星楼清冷空寂,楼观雪带他到了顶楼的露台上。   当初舞女的血迹早就被抹去,露台没有围栏,只有浩瀚的风月。   夏青站久了,干脆坐了下来,坐在边缘,往下望就是十丈高空。   夏青:“养鸟是为了什么,好玩吗?”   楼观雪:“为了提防燕兰渝派人杀我。”   “啊?”   楼观雪微笑,轻声说:“我那时还什么都不知道。”   夏青一愣。   是了,六岁的楼观雪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浮屠塔内关押的是神魂。   不知道燕兰渝根本不敢让他死。   他不知道有关自己的所有秘密。   冷静孤僻,只想活下去。   楼观雪突然说:“从五岁那年开始,我有了很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和情绪。”   楼观雪从袖子中掏出笛子,道:“我从未去过通天海,却清楚神宫的每一个角落。神殿前是忘返源,神殿后是魔渊万冢。”   “你上过我的身,应该感受过那种疼痛。”   “我五岁开始一直在体会这种折磨,像是阴冷潮湿的海水渗进骨子里,我能感觉到,它在更替我的血液,重铸我的骨骼。”   “瑶珂说神会在我身上复苏。”   楼观雪:“我一直觉得,祂就在我的身体里,冷漠地看着我。先潜移默化取代我的身体,然后再取代我的记忆,最后彻底成为我。”   “一百年前,祂被背弃被陷害,被抽魂拆骨,被夺取力量。于是我小时候经常做梦的时候被痛醒,粉身碎骨、坠下深渊的感觉。”   “这是神的记忆。”   楼观雪停了停,眼眸无波无澜,却很轻地笑了声:“现在,我的恨也不是自己的。祂的恨太沉重了,压抑了一百年。恨鲛族,恨人类。恨不得让天地崩析,十六州、通天海全部下地狱。”   夏青安静低下头,握住了他的手。   十指相扣的瞬间,楼观雪眼中的暴虐腥红淡了下来。   竹林里鸟雀鸣叫,涛声如海。   月明星稀,青铜铃在头顶清脆地摇曳。   夏青说不出现在的感受,只觉得心脏在一抽一抽的痛。   原来这就是感同身受吗。   因为爱他,所以怜惜他的恨,怜惜他的苦。   他见过无数爱恨别离,却是第一次为他人的悲喜而沉沦。摘星楼的露台仿佛和当初冷宫的高墙重合。那个萤火虫纷飞的夜晚,他难过地抱住了哭泣的男孩,告诉他长大后的你还是你。只是,现在他还能确定吗?楼观雪本人都不确定。   楼观雪察觉到夏青些低落的情绪,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随后淡淡说:“宋归尘想诛灭神魂,其实,我和他的目的是一样的。”   “我现在有了神骨,有了祂全部的力量。神魂被放出的一刻,不如看看,我和祂之间最后到底是谁取代谁吧。”   “你现在还痛吗?”夏青听完,却只是安静地问了这句话。   楼观雪一愣,没想到夏青在意的是这一点。   他凝视他,随后牵起唇角,似乎撒娇般说:“痛啊,很痛。”   夏青皱起了眉。   楼观雪手指暧昧地抚摸上他的脸:“你亲我一下,可能就不痛了。”   夏青怔了怔,握住他的手,抿了下唇,几乎是献祭般,吻了上去。   楼观雪松开手,任由骨笛落到了露台上,抱住了夏青。   篁竹十里,月与灯依旧。   夏青再次见到卫流光是在御花园。   卫六是陪卫念笙入宫的。   燕兰渝阻拦不了楼观雪娶个男后,心想既然有了皇后,三宫六院也不能空着吧,便开始物色陵光城中适龄的贵女。   卫十六娘就被盯上了。   卫念笙吓得脸色苍白,欲哭无泪,慌乱之下拉着卫流光进宫给她壮胆。只是卫六前些日子刚发了一场高烧,自己都烦得很,一路上各种不爽不仅没壮胆,还各种阴阳怪气恐吓她,把卫念笙一腔害怕直接变成了愤怒。   在御花园见到夏青的时候,卫流光明显恍惚了片刻,皱起眉来,可很快又把奇怪的情绪抛之脑后,打开折扇给自己扇风,欠欠地说:“哟,皇后万安。”   夏青知道了两人前世的羁绊,也没有打算认亲。他相信卫流光如果也真的有了前世的记忆,估计也顶多感叹一声“娘诶”。   夏青翻个白眼:“滚。”   卫流光束发的冠永远金灿灿的,他合上折扇贱贱一笑:“你真的要做皇后了,不错啊夏小青,冠宠六宫指日可待。”   夏青:“卫流光,你是讨打吗?”   卫六:“咱们这不是好兄弟?好兄关心一下怎么了。”   夏青忍无可忍,想转头就走,可是想起珠玑的话,又冷冰冰转过身来,看他一眼然后问:“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啊?”卫流光想了下,颇为震惊:“你怎么知道我前些天发了场高烧?你暗中关注我?——我靠,夏青不会心悦我吧,不行,我会被陛下打死的。”   看夏青一幅已经想动手杀了他的神色,卫流光马上换下嬉皮笑脸,装作虚弱苍白地说:“我……我现在身体很不好,不光是肉体,还有我的心。”   夏青嗤笑一声:“你的心?不是早就四分五裂遍布陵光了吗。”   卫流光点了下头,又马上摇头:“这次不一样,这次我的动心和死心,就像是春潮带雨,来得急去得也急,自始至终就是一个人的事。”他想了想,深以为然:“这就是单相思吗?”   个憨憨,看来是没事了。   夏青不再和他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谁料卫流光快步往前,扯住了他的袖子,语速飞快问道:“你是和陛下一起流落民间了吗!还有那么久没见,怎么你都不跟我叙叙旧?”   夏青:“跟你有什么旧可叙。”   卫流光很气:“你以后人老珠黄被打入冷宫,别后悔今天的话。”   夏青凉凉道:“你信不信我今天就让你后悔说这句话。”   卫流光:“……”   卫流光眼眸复杂落在他身上,说:“我真的从来没想过,你会当皇后。”   夏青郁闷:“……别说你了。”他自己都从来没想过。   卫流光:“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老觉得你应该断情绝爱,孤家寡人一辈子来着。你不该被困在皇宫。”   夏青想了想,说:“放心,我不会被困在皇宫的。”   卫流光眼睛一下子亮起,充满小孩子般的兴奋:“什么什么?你打算逃婚?要不要我帮忙?”   夏青:“……滚。”   离开了卫流光,夏青在宫墙角落一束开至荼蘼的石榴花下,看到了宋归尘。楚国年轻的大祭司静静望着这边,紫衫木簪,笑若春风,气质通明如珍珠贝母。   夏青还是不能平常心对他,尤其是隐隐约约猜测到了百年前的真相后。   宋归尘这回倒是说话挺正常的:“恭喜。”   夏青抿着唇,一言不发。   一朵石榴花落到了宋归尘衣袍上,他轻轻拂去,“你用了阿难剑是吗?”   夏青奇怪地看他,心中升起戒备。   宋归尘笑着眨了下眼,儒雅随和里带一点揶揄:“放心,我没跟踪你。你师姐的叶子在我身边呆了那么多个日夜,它碎裂我肯定是能感知到的。”   夏青移开视线,不说话。   宋归尘很多时候,在他面前像个喜欢开玩笑的兄长,缓缓说:“其实我不赞同这门婚事。但你决定的事,没人能劝得动。”   夏青扯了下嘴角,加快步伐离开这里。   宋归尘道:“这么急干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夏青,想知道血阵的事吗?”   血阵。夏青骤然猛地一缩,抬眸望向他。   宋归尘被他逗笑,似乎是叹息:“你真以为神骨从我手里溜回去,我会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吗?这位陛下身上有古怪。我查了经世殿的窥灵石,也发现了一些线索。”   宋归尘说:“我是没想到,瑶珂就在楚国皇宫。”他想到什么,轻嘲道:“拿自己的孩子做神复苏的容器,她和珠玑某种意义上也挺相似的,不过珠玑比她还是要自私点。春商洞被彻底摧毁和你有关吗。珠玑也是你杀的?你就是在那里面拔出的阿难剑?”   夏青只问他:“血阵到底是什么?”   宋归尘回道:“上古一种唤神的邪术。”   夏青手指微微握紧:“怎么破除?”   宋归尘道:“破除不了。不过你放心,这个邪术从来就没成功过。”他顿了顿,淡淡评价说:“瑶珂也是蠢,不曾想凡人之躯怎么可能获得神的眷顾,怎么可能成神,尤其他还是楼家的人。”   夏青皱起眉头。   宋归尘见他如此:“我今日进宫,其实是想跟你说救楼观雪的事。”   夏青见鬼一样地看着他。   宋归尘抬下巴,望向浮屠塔的方向,笑笑说:“想要诛灭神魂,必须先把它放出来。而楚国皇室拥有被神诅咒的血液,神魂出浮屠塔的一刻,楼观雪必然会死。我可不想我的小师弟,大典当日就与爱人阴阳相隔。”   夏青其实很不想和宋归尘聊天。宋归尘对他很好,清风朗月,没有一丝利用,也没有一丝恶意。他冷漠望入他的眼眸,看的也只有一片含笑的融融春光。   可夏青看到他就觉得很抗拒,这种抗拒归于深处是一种哀伤。或许曾经有过愤怒,怨恨,但是随着百年的时光,都归于岁月。   夏青听见自己问。   “宋归尘,百年之前,蓬莱的灭亡是不是跟你有关?”   宋归尘听到蓬莱两个字,脸上的笑意稍淡,神情变得复杂而怅惘,但是他很快摇头,平静道:“不是,我成为楚国大祭司后就已经被师父逐出师门,再没回过蓬莱。”   “好。”   夏青得到他的话,只留下一个字,什么都没多说,转身就走。   宋归尘看着他的背影,说:“不过,我最后看到了你。”   “神宫坍塌之时,你握着阿难剑闯了进来。我猜是师父要你过来阻止我,可是当时来不及了。”   “你师姐曾经问过我,后悔吗?这有什么后悔的呢。”   宋归尘摇摇头,弧度很轻的笑了下。   “依仗神的存在,鲛族造尽杀孽。我知道神无辜,可如果非要有一个罪人来终止这场无休止的杀戮,我觉得,我就挺适合的。” 第62章 崩析(八)   “你带来的只是另一种偏见和杀戮。”夏青步伐停住, 回头静静看他一眼,冷静说:“宋归尘,你的苍生道早就破了吧。”   宋归尘愣了愣, 偏头笑了两声, 说:“没大没小, 怎么跟师兄说话的呢。”   夏青说:“你心里早就没有了苍生, 只有恨。你诛神不过是为了报复鲛族而已。”   宋归尘说:“可能吧。”   石榴花从他指间粉碎掉落。   夏青这一刻,算是真的明白了什么叫“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讥讽地一笑, 什么都没说。   珠玑和宋归尘都认为神魂出塔的一刻楼观雪就会死,因为楚国皇族的血液被神诅咒。   一个弱小的凡人在愤怒的神魂面前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宋归尘说血阵不可能成功。   可是……血阵真的不可能成功吗?楼观雪现在真的是凡人吗。   ……但不是凡人, 他又是什么呢。   夏青闭了下眼, 耳边忽然响起那个男孩的声音,在萤火纷飞的惊蛰夜, 颤抖地, 哽咽地。   “那我是什么呢。”   “人类把我当做鲛当做异类,鲛族把我当做人视我为仇人。”   “那么我到底是什么呢?”他在风中打了个冷战, 一字一字颤抖地说:“我是……怪物?”   不该活着的怪物。   出生就是为了死,生命只是一场献祭,连长大的资格都没有。   “多可笑啊, 我那么努力活着, 是为了什么。”   “原来我是为了死而活。”男孩蹲在虫子低鸣的墙角, 无措茫然看着伤痕累累的手,难过得话都说不完整:“……为了……给神养大一个容器。”   皇城内的桂花开了,淡雅馥郁, 夏青往前走。   现在才明白楼观雪在千机楼内说的话。   “你出障后问我, 神有没有在我身上复苏, 其实……我也不知道。或许现在, 我不属于十六州大陆,也不属于通天之海。”   “我这样,才算没有来处和去处。”   夏青兜兜转转走到了冷宫前。   这里在宫巷的尽头,白墙高筑,荒草横生。   他曾经和那个男孩坐在墙上聊天。   浓绿深绿的青苔里开满白色小花,那时的楼观雪还小,雌雄莫辩,漂亮得惊人,咬着糖葫芦,跟个小狼崽一样,眼里是野草般顽强的生机和狠戾。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概括楼观雪的性格,夏青觉得应该是冷漠,贯穿进灵魂深处的冷漠。   五岁之前,装乖卖惨,上蹿下跳只为了活着。五岁之后兜兜转转,机关算尽,等着浮屠塔破的一天,也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你确定你见到的,真的是长大后的我,不是神?   夏青声音很轻,喃喃道:“我确定啊,你就是你。”   哪怕你说记忆开始不是你的,爱恨开始不是你的,血液骨骼都在重塑。   可我还是觉得,你一直都是你。   夏青去了一趟经世阁,了解血阵的事。   经世阁在陵光城外,需要过一条大河,他有楼观雪给出的令牌,自然是畅行无阻。   在路上,他听到了很多关于民间鲛人的事。   随着百年之期的来临,浮屠塔上的紫光开始镇压不住邪气,鲛人暴躁化妖的概率越来越高。   船家是个话多的,竹竿欸乃划开水波,高兴地说:“这杀千刀的妖怪可算是要死了!就是它害我们先祖暴毙!可叹我楚国景帝,千古明君居然死在邪祟手里,”   夏青垂眸看着透碧的河水,问了句:“景帝为什么会被大妖所害?”   船家道:“我看话本里都说,这浮屠塔内关着的大妖其实就是鲛族的皇。当年先祖英武,远征通天海,把鲛族打得落花流水,如愿进入神宫,先祖本就是天之骄子,自然轻而易举得到了神的恩赐,神赐他长生不老,也佑我楚国长盛不衰。鲛族妖皇嫉妒不已,怀恨在心,便尾随先祖回宫,趁其不备将其杀害。”   夏青说:“是这样吗?”   船家对景帝那是一个仰慕,语气里说不出的骄傲:“对啊,肯定是这样!真是天妒英才!若是景帝多活几年我们楚国肯定更威风。”   “景帝何等豪杰,都能让蓬莱的仙人心甘情愿追随。鲛族在通天海从来是海之霸主,但景帝领兵出征,直接把他们都打为奴隶,气派!”   夏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就是民间所传的关于百年前的事吗?   没有刻骨的仇恨,没有扭曲的野心。   有的只是一位千古明帝开阔疆土,征服鲛族,满载而归。   夏青唇角笑意讽刺。   蓬莱的仙人心甘情愿追随?   ——错了,他只是想借你们的力量,报血海深仇。   先祖把鲛族打得落花流水?   ——错了,鲛族圣女和你们里应外合,通天海有一半的鲛人纵容外敌入侵神宫。   因为最开始,大家有一个共同的目的——诛神。   楚国先祖想要神魂,求长生不老。   珠玑想要神力。   鲛族想要脱离神的禁锢上岸。   神死后,结盟破裂,才召显出每个人狰狞的野心来。   鲛族嘲笑人类的愚蠢,不知道神亡后,他们将上岸主宰一切。可神宫坍塌后,鲛族才发现,他们确实拥有了上岸的自由,却也永久失去了力量。   最后宋归尘的真面目撕碎。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想要的,从来是鲛人一族下地狱。   神宫之战,每个人都野心勃勃,每个人都自信满满,每个人都……不得善终。   “神,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呢?”夏青从竹筏上走下来,上岸时心里不由自主掠过这么一个话题。   这世间唯一的神,生活在通天海的尽头,由鲛族世世代代侍奉。   他有实体吗?他长什么样?   他会痛吗?当年被信徒背弃,鲜血淋漓跪在诛神大阵中央时想的是什么?   夏青不由自主想起通天海那堵高墙来。他刚来这个世界看《东洲杂谈》,书上说墙是大祭司为了防止鲛族逃蹿所立的,但是夏青觉得,不对,宋归尘没有这个能力在通天海上立一堵墙。   《东洲杂谈》比陵光的话本要真实一点,上面没把景帝描绘得多光明磊落,说景帝以为神就是真龙,觊觎龙肉求长生才率兵进攻通天海的。   和真相也没差多少。   都是贪婪。   夏青进经世殿的书楼,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燕兰渝。   她的静心殿永远浸润在檀香里,久而久之,青色的裙裾都带了些这种味道。年轻的太后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闲闲翻书,光影落在她素静的面容上,鲜红的蔻丹起落间划出淡淡血红。   这算是夏青第一次以自己的身份见她。   他曾经在摘星楼里怕这个疯女人怕得不行,现在却发现,她在这一百年后兜兜转转的命盘里,也只是蝼蚁。   燕兰渝代表的是人类的权欲、贪婪和野心。   “好孩子,你叫夏青是吗?”燕兰渝见到他的时候,眯了下眼,似乎是有些惊讶,但是很快又换上她那副惯常的温婉柔和的笑意来。   “阿雪一直把你藏在宫里,哀家很早之前就想见你了,只是没机会。今日一见,果然生得标志,怪不得能让我从来不近人情的阿雪动心。”   夏青说:“太后娘娘。”   燕兰渝亲切地端坐好,朝他露出一个春风细雨般的笑:“不必多礼,过来坐。夏青,你会下棋吗?”   她的前面摆放着一个棋盘,旁边熏烟袅袅,白雾移往窗边。   夏青:“我不会。”   燕兰渝跟拉家常般,轻声细语:“你来白子先行吧。”   夏青:“……”哦差点忘了,这人是什么性格。   夏青随便拿了颗棋,随便放到棋盘正中心。   燕兰渝挽袖,拿起一枚黑子落下,声音轻细:“我最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老是做梦。我昨天又梦到先皇,我跟他说了诛妖之事,先皇喜极而泣,牵着我的手感叹楼家百年的仇终于得报。我还梦到了阿雪的生母,我说瑶珂,阿雪终于可以摆脱每年三月摘星楼内的折磨了,你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宁,但是瑶珂什么都没说,叹息一声就走了。”   燕兰渝眉眼间笼罩着烟雨般的轻愁,似叹似笑:“还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夏青垂眸下棋,丝毫不为所动。   燕兰渝说:“我现在心里唯一的遗憾就是阿雪还没有孩子。楼家子嗣单薄,可不能断在他这一脉,夏青,娶个男皇后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若是让他为了你断绝香火。”   她缓缓说:“你可真的就是千古罪人了。”   夏青平静问道:“太后娘娘,您想我怎么做呢。”   燕兰渝微笑:“乖孩子,我知道你向来懂事。”   “你帮我劝劝阿雪。我看卫家那十六姑娘生的机灵可爱,性格也好,干脆在封后大典上随你一起入宫,如何?”   夏青的睫毛很长,覆下阴影,遮住全部情绪,他有些神游天外。   ——他现在拿的是什么剧本?被太后棒打鸳鸯的平民皇后?   夏青抬眸看着燕兰渝。   这位身份尊贵的太后虽然笑着,可是看他的眼神充满不屑和轻蔑。   夏青想,燕兰渝现在应该很开心,浮屠塔要破了,对于陵光三家的诅咒也将彻底消除。   如果伏妖成功,她会直接杀了楼观雪,用一千种方法折磨这个她眼中的贱种,以泄心头之恨。从此高枕无忧,掌权天下。   伏妖不成功,她也有后路,现在跟他说这些就是第两手打算。   夏青说:“我觉得,不如何。”   他起身往经世殿的二楼走,不想在和她浪费时间。   燕兰渝笑容僵硬了片刻,红红的指甲轻抚过棋盘,笑说:“居然还是个有脾气的小孩子。”   “夏青,贪心的人在陵光是活不长的。”   夏青笑了下:“太后,这句话我也送给你。”   他的身影消失在阁楼转角处,燕兰渝眸光瞬间变得阴冷,银牙一咬,将棋盘上的棋子尽数推倒在地上。   经世殿的每一层都飘着很多红丝带,密密麻麻,像是万千因果。宋归尘或许知道他会来,早就把禁处的书给他拿了出来。   血阵。   夏青翻开了那本书页泛黄微皱的书,一个字一个字看着。   天底下离神最近的就是鲛族,于是血阵用的也是纯鲛心头血。   将阵法写在孕妇的肚皮上,于神息最强大的惊蛰夜生下孩子,便可让孩子成为接纳神的容器。脐带需要留着,因为它是小孩和母亲最初的牵连,与人世最深的羁绊。   等神彻底在容器内苏醒,吞下脐带,便可彻底脱离凡胎。   这一页被很多人翻阅过,但是实行的却很少,毕竟鲛族百年前何其强大,从来不出通天海,想要得到纯鲛的心头血难如登天。   宋归尘说起血阵之事时,也只是短暂地笑了笑。   “瑶珂或许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才会信这么一种邪术。”   宋归尘明显不以为意,声音很轻,却很笃定:“神怎么可能在人的体内苏醒的。”   夏青回宫的路上,还在想这句话,他觉得宋归尘或许是对的。   他是蓬莱的大师兄,如果没叛离师门,之后会是蓬莱之主。   他把那本书藏在袖子里,打算拿回去给楼观雪看看。   经世殿前的这条大河叫离离,夜晚的时候天空下起了小雨,停在附近的只有一艘乌篷船。   夏青踏上去,听得艄公问:“小公子怎么那么晚才过河?”   夏青:“在林子里迷了路。”   艄公笑笑:“这样吗?”   夜幕低垂,河水寂寂。   风声肃杀,艄公从袖子里拿出匕首,电光火石间朝夏青刺来时,夏青眼都没眨,拿着手中把玩的竹叶直接将艄公的手腕挑断。   “你!”艄公骤然抬头,语气冰冷。   夏青笑了下:“燕兰渝下手那么急不可耐的吗?”   艄公脸色古怪,皮肤像是气球一样膨胀起来,直直盯着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来。   砰——艄公身躯爆炸,将乌篷船带着一起,炸得四分五裂。夏青稍微躲了下,防止碎屑入眼。他衣袍翻飞,站立在了一块木板上。   离离河水奔涌,月色照出林子里鬼影重重。   夏青冷眼看了那些人一眼,一下子跳入了河中。   “追!”   “太后有令,活捉他!”   夏青落入水的一刻,被冷得激灵了一下。   白色泡沫哗啦啦地往上冒,黑暗里发光的藻类显得越发明显。   它们随着水纹晃动,露出里面细小的会发光的虫子来。   光是蔚蓝色的,在逐渐模糊的视线里,被分割出五光十色来。暗流涌动的声音无比明显,缓缓擦过耳边。   他往下坠。   在这万籁俱静,冰冷压抑的河水底。   夏青脑海里忽然又清晰浮现,珠玑临死前遥遥看他的一眼。银蓝色,蛊惑心智。纯鲛的幻瞳,撬开他蚌壳一般死守的记忆。   夏青脸色骤然苍白无血色,大脑掀起毁天灭地的疼痛,嘴唇颤抖,痛苦地闭上了眼。   *   “把剑交给你之前,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啊。”   ——“从此,无论生死,剑不离手。”   他想起了数千个和阿难剑相伴的日日夜夜。   剑不离手其实是一件特别麻烦的事,他花了好久的时间,去习惯怎么吃饭,怎么洗澡,怎么换衣服,怎么下雨打伞,怎么抄书扫地。   卫流光在知道这件事后,笑得滚到地上,自告奋勇说要帮师父监督他。   实际上就是为了看他笑话,抓他把柄。   他小时候没辟谷,上茅厕时,卫流光就会贱兮兮从门板上冒出一个头来,单纯为了看他有没有放下剑,给师父告状。   夏青想把他的头摁进粪坑。   吃饭的时候,卫流光也噗噗直笑:“夏青,你洞房的时候怎么办啊?”   傅长生扶额:“流光,你少说两句吧。”   宋归尘身为大师兄,却从来不教好的。他闷笑两声,风姿清润儒雅,眼眸满是戏谑之色,不正经道:“还能怎么办,夏青,剑和妻子哪个重要还要大师兄告诉你吗?当然是——”   这时薛扶光端着汤从外面走进来,石榴红裙掠过门槛,凉凉道:“当然是什么?”   宋归尘差点被口水呛着,清咳一声,装作失忆,柔情似水笑问:“你怎么在厨房呆了那么久,累不累。”   薛扶光翻个白眼,没理他,坐到了夏青旁边。   卫流光闻着味道,眼睛发亮流口水,先动勺子给自己盛了碗浓郁的鱼汤。   薛扶光偏头看夏青,出声安抚道:“阿难剑是上古神器,你想要和它心神结合需要很长的时间。剑不离手,实际上就是你们彼此互通灵息的过程。”   夏青听到这话露齿一笑,同时白了卫流光一眼:“我知道。”   卫流光嗤一声,吃饱喝足又开始作妖:“哦,夏青!我还想起一件事,你洞房的时候,拿着剑也不好办事吧。”   他明显忘记了饭桌上还有师姐在。   薛扶光扬起手,皮笑肉不笑:“你还知道办事啊?来来来,卫流光。”   卫流光吓得一溜烟跑了。   蓬莱的日常看似鸡飞狗跳,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修行,大多时候,夏青都是一个人和阿难剑安安静静呆在一块的。   通天海经常下雨。   潮湿的雨水从屋檐落下,水汽把山峦溅得白茫茫。   夏青就拿着阿难剑,坐在窗边,瞪大眼睛,看一眼高高的天空,又看一眼阿难剑,好奇嘀咕:“都说你是上古神剑,真的有那么厉害吗?那我以后是不是会成为天下第一?”   等他真的被允许一个人出海历练,夏青兴奋地一晚上没睡。   他专门把自己打扮了一下,意气风发,对着蓬莱的花花草草大放厥词:“走了,我要去征服天下!”   然而他没能征服天下,他倒霉死了!!   他杀了个魔修,结果被困山洞,只能在黑暗里,用阿难剑一点一点凿开出口。天光涌进来的一刻,夏青眨了下眼,生理性的眼泪落到了阿难剑上,他明显感觉到剑身颤抖。走出逼仄石室的时候,他才发现——如果一开始他和阿难剑是冤家是玩伴,那么三年五年十年,它已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刻入灵魂的习惯。   他真的做到了,生命最后剑都不离手。   游历回来的时候是三月五,通天之海的尽头散发出幽微蓝光来。师父说过,那是灵薇花在照离人。   极光照亮地平线,瑰丽又浪漫。只是这种瑰丽的背后,是汹涌大海下暴虐的危险。   他的船被海浪卷翻,又在海中碰到了鲨群,他那时还年少,几番挣扎下堪堪从鲨口逃生,已经奄奄一息。   谁料又遇到了濒死归冢的鲛人,鲛人死前都是狂暴嗜血的,他不堪为敌,手臂被撕咬下一大块血肉来,夏青心里咯噔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死了。   他要死了。   意识浑浊,大脑空白,可手指却像是被牢牢固定住一般,怎么都不松手。   夏青心想:师父,我这也算是无论生死剑不离手吧,你见到我的尸体一定要夸我。   他以为自己会死,会葬身通身海底。   但是没有。   他被人救了。   惊蛰万物生,极光漫过整片通天海,海藻珊瑚,贝壳珍珠,光华熠熠。他对上一双冰蓝的眼眸。那人银白的发散在海水中,容颜模糊,带着一种遥远的神性。   夏青那时失血过多,快要晕过去了。   气喘吁吁趴在礁石上,心中警惕,不知道这人是谁,又要干什么。   只是那人什么话都没说,目光只落在他手中紧握的阿难剑上,冷淡倦懒,没什么情绪,转身离开。   回到蓬莱后,他被师姐数落了很久。夏青坐在床上,看着师姐腰间摇曳在金光中的叶子,心里却一直想着这个人是谁。   “救我的那个人眼睛是冰蓝色的。”   师父说:“确定是冰蓝色,不是银蓝色?”   “确定。”   师父哼哼说:“我看是你出现幻觉了吧。”   夏青一头雾水:“啊?”   可能真的是他出现幻觉了吧。   他和卫流光夜探友邻家的那一次,其实故事还有后续。   卫流光不愧是作死小能手,知道鲛族做的孽气得咬牙,“不行!来都来了,我们得给他们一点教训。”   夏青:“啊,你要干什么?”   卫流光捡起掉地上的扇子,往外面看,发现瑶珂已经带着鲛人士兵离开,才扯着夏青的袖子说:“她不是说现在不能闹出太大动静,惊扰到什么东西休息吗。走,我们去神宫外放鞭炮。”   夏青:“……”你他妈……   夏青:“滚!”   他头也不回,想甩掉这个尽会惹事的扫把星。只是扫把星是狗皮膏药,硬拖着他爬上了神宫的那堵玉墙。卫流光别的不行,吃喝玩乐样样精通,藏在袖子里居然还是有鞭炮。这是他最近琢磨出的新玩意儿,专门让薛师姐用灵力把它做成防水的样子,有事没事往海里扔。夏青一边嫌弃幼稚,一边眼见浪花被炸上高空,又经常眼巴巴凑过去拿一个过来解手瘾。   “放完就跑!”夏青说完,从卫流光手里抢走小炮筒。   “我来扔,你数一二三。”   卫流光:“……”   卫流光不情不愿:“哦!”   两个小少年鬼鬼祟祟,   “一、二、三——”   砰!炮筒被扔过去,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惊起无数泡泡。夏青眼疾手快拽着卫流光直接就跑,但是他们明显低估了鲛族圣女的力量,一条淡粉色的鲛纱直接捆住两个人的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我当是谁,原来是两个小鬼。”   万幸这一次,抓住他们的,不是清冷严酷的瑶珂,也不是妩媚狠毒的珠玑,而是三位圣女中素以温柔出名的璇珈。璇珈看着他们,鹅黄色的衣衫曳过玉砌成的长阶,俯身,微笑道:“小鬼,胆子这么大啊。这一次除非你们师父过来,否则都别想走了。”   卫流光人傻了。   夏青也是。   ——完了,他又要抄书抄断手了。   神宫内脚步声响起。   璇珈忽然身体一僵,起身,毕恭毕敬道:“尊上。”   夏青咬牙,气得打卫流光一顿,听到璇珈的声音,抬起头,却一下子愣住了。银白长发的少年从神宫内走出,双瞳冰蓝,如寒月清辉。   璇珈皱眉,神色紧张:“尊上,您怎么出来了?”   银发少年停在神殿门口,眉眼间还有一些慵懒倦怠,可是看到夏青,却是缓缓地笑了下。   “放了他们吧。”   少年说。   璇珈愣住,还是轻声说:“是。”   那天回去的路上,夏青一直魂不守舍。按理说他修的太上忘情道,与天地有感,根本不会踩到地上的陷阱。   他应该走路带风、所向披靡。   偏偏那天他心事重重,一步一摔、两步一跌、三步一个狗啃泥。   把卫流光人看傻了。   “……闭嘴!不许说话!”夏青恼羞成怒。   他的救命恩人根本不需要他报恩。   救命恩人在鲛族身份很尊贵。   算了……不报就不报吧,虽然两次欠人恩情让他有些别扭,可是夏青的情绪总是转的很快,不会一直牵挂。   神宫惊变的那一天。   夏青守在师父的旁边。   师父快死了。   通天海在下雨,淅淅沥沥,将叶子打湿,檐下细雨如珠。   老头生前说话总喜欢拖着调子显示出自己世外高人,而现在不需要拖,说话也是破碎沙哑的了。   生生死死,黄土白骨。   夏青安静地候在他身边,第一次,迷茫到话说不出来。   师父眯着眼看他,不满地说:“你这什么表情?你师父我马上要飞升当神仙了,臭小子,开心点。”   夏青说:“死了就是飞升吗。”   师父哼哼道:“我说是飞升就是飞升。”   夏青涩声说:“好,飞升。恭贺师父得道飞升。”   师父咧嘴笑,嘀咕:“这才像话。”   说完他的眼眸又望向外面,眼里有着尘埃落尽的平和。   外面在下雨,一点一滴,遥远处能看到通天海上血光冲天。楚皇东征通天海,战况越来越烈。   师父轻声道:“你的师兄师姐都去了通天海,蓬莱逢乱必出——可是现在,鲛族人类,海上作乱的到底是哪一方呢。”   夏青握紧阿难剑,眼神迷茫,出声问道:“师父,大师兄为什么要离开蓬莱去当楚国的大祭司啊。”   师父眼眸流露出一种哀伤来,沙哑说:“这是你大师兄的劫难。当初思凡剑给你大师兄,我就料到了。他这一生注定要与红尘俗世纠缠不休,被羁绊牵累,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夏青一愣:“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对啊。”师父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瘦弱的身躯像是干枯的叶子,他擦掉唇角的血,还不忘瞥夏青一眼:“别哭,我这都活了几百年了,早活腻了。”   他手指还停在脸上,突然身体一僵,眼眸锐利,一点一点迟钝僵硬抬起头来,直直看向通天海的尽头。   夏青被师父的神情吓得一愣。   “师父,你怎么了?”   师父苍老的皮肤都在剧烈发颤,唇抖得不像话,浑浊的眼眸瞳孔涣散,是难以置信,是震惊,是滔天的愤怒。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师父说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大团大团黑色的血把被褥染红。   “师父。”夏青一下子抓住他的手。   却被师父一下子反握住,师父濒死的病容上这一次涌现出极度的惊骇来,这是夏青这辈子见过师父最失控的样子了。   师父抓着他的手,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焦急语气说:“夏青,去神宫!现在去神宫!阻止宋归尘!”   夏青:“什么?”   师父苍凉一笑:“我以为你大师兄顶多是借助人族的力量进攻鲛族,报当年的仇。没想到,没想到,他居然敢把主意打到这上面!”   一阵风吹过,挂在桌上的两盏魂灯,明明灭灭,忽然归于寂静。   师父脸色煞白,又吐出一口鲜血来,大笑两声,眼里满是悔恨:“怪我,怪我,他拿走蓬莱之灵,我就该发觉的。现在你的两个师兄也为此牵累而死!宋归尘,他知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夏青神魂巨震:“什么?”   师父手指几乎痉挛,握着夏青的手腕,用颤抖的声音说:“去神宫,阻止他,一定要阻止他。”   夏青眼眶也红了一圈:“我去阻止他什么师父。”   “阻止他,诛神。”   师父的尸体他都没埋,夏青拿着剑急匆匆出门。   通天海上满是硝烟的味道,战火和血光齐飞,明晃晃照着横尸累累。夏青收拾情绪,眼眶还红着,神色却冰冷如霜,黑衣黑发,手握长剑,行于火海中如修罗。   “来者何人!大祭司有令,今日谁都不能擅闯神宫!”   “滚!”   阿难剑没有鞘。   万物皆是收剑的鞘,万物皆是剑下的杀机。   所有人族士兵还没来得及沾沾自喜以胜利者的身份去凌辱鲛族,已经被这位不速之客给吓到了。   众人前仆后继地冲过来阻止他。   那一日,夏青根本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满脑子都是师父死前的叮嘱,耳边是各种怒斥、各种尖叫、各种咒骂,他充耳不闻,面无表情。十步杀一人,脚下横尸遍野,鲜血将他的黑袍染深,他杀到最后,眼中血色已经归于麻木。   巍巍神宫出现在他面前,夏青手指剧烈颤抖,脸色苍白。   “蓬莱着火了?!”   进神宫前的最后一刻,耳边听到了嘶吼。   蓬莱……   夏青背影僵直,他闭上眼,却没有回头看。   他跑进去,只想着阻止宋归尘。   于是在惊神殿外,看到宋归尘时,所有怨恨、震惊还没涌现心头,眼中已经泛起了泪光,他一字一句恨声喊。   “宋归尘。”   宋归尘明显也一愣,皱眉:“夏青?你怎么在这里,快回去。”   夏青眼眸赤红:“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宋归尘站在华丽清冷的神殿内,神情莫测:“我知道,你回去,这里不该是你来的地方!”   “滚!”夏青想杀了他,可不想再浪费时间,握剑往神殿深处走。   宋归尘出现在神殿外,说明诛神大阵已经落下。   他不知道神现在怎么样,可他必须救下祂。   宋归尘冷下脸来:“你进去送死吗!给我回来!”   夏青没理他。   宋归尘从袖中抽出思凡剑来,紫色的剑意撼天动地,化成万千剑刃,将夏青围住,神色冰冷:“回去。”   夏青:“滚!”他眼眸赤红,横剑眼前。   剑气破开长夜,属于山川草木红尘五行的浩瀚力量,一下子笼罩天地。神宫卷起长风,吹动他衣袍与黑发。   这股力量来自鸿蒙上古,饶是宋归尘都被震伤。   “你……”他后退一步,抬手擦了下嘴角的血,眼神既是哀伤又是冰冷,声音却坚定:“我不会让你进去送死的。”   思凡剑骤然出鞘,这一次毫不留情,锋利的剑端,直刺夏青握剑的手腕,打算让夏青彻底没有反抗余地。   “——宋归尘!”与此同时,另一道饱含怨恨的声音响起。   是璇珈。她刚阻止完珠玑,现在原路返回只想着将这人挫骨扬灰。   夏青瞳孔一缩,直接用左手去挡,手腕被思凡剑直直刺穿,经脉寸断,鲜血汩汩流下。   夏青踉跄一步,脸色苍白,咽下喉中的血,却什么都没说。   破开阵法,握剑直接往里面走。   “夏青,回来!”   宋归尘焦急地看着夏青的背影,还想阻止,可是璇珈来势汹汹的攻击已经让他无暇顾及。   夏青已经痛得失去神智。他的浑身上下都是血,自己的,别人的,杀戮让眼中一片红。暴躁的、悲恸的、愤怒的、怨恨的情绪,充斥整颗心脏。他修的太上忘情道,第一次那么深刻的体会人间悲喜爱恨,受惊扰的道心带来精神上的苦痛折磨,与之相比,经脉寸断的痛苦都不值一提。   师父死了,师兄也死了,蓬莱也没了。   好像只是一夜之间,他的世界天翻地覆。   夏青跌跌撞撞走进惊神殿的一刻,恍惚了下,冷风像一双手,轻轻拂过他沾在眼睫上一直不肯落下的泪。   轰隆隆。   夏青感觉到大地在震动。   紧接着,外面传来各种尖叫和逃窜。   “神宫塌了!”   “神宫塌了,快跑!”   乱石齐飞,脚步错乱。先坍塌的是石柱,而后是墙壁。   夏青真的走到这里,却安静下来,他闻到了一股冷冽的花香,来自荒冢。   海水逆流,天地崩析。   万事万物都在灰飞烟灭。   夏青步伐蹒跚,全靠着脑海中师父的那句话坚持下来,坚持到最后,走到惊神殿……他看到了满台阶的血。   鲜血中心有人半跪在地上。银白的长发披散血泊。   夏青对上了一双极冷极寒的眼。   冰蓝色。像是蒙昧未出世的珠玉,纯粹到只剩下冷漠。   海浪回旋敲击,古老大海的呼啸从深渊之底涌出,石块摧枯拉朽的纷纷落下。   夏青大脑空白,安静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今天经历各种生死爱恨,杀人杀到麻木。阿难剑的尖端现在还在滴血,在身后曳出一条长长的血迹来。   他以为他已经不会再有多余情绪了,可没想到,就这么一个眼神,再次让他溃不成军。   “原来是你啊。”   夏青脸色苍白,极轻地说了句。   他想笑,可是笑不出来,体力早已耗尽,没走两步他便再没了力气,狼狈地跪下来,以剑撑地。   黑发落在地上,与那人的白发相融,在血泊里诡异而和谐。   轰——   神殿背后的墙壁也彻底崩塌,带着地面齐齐下坠。   露出海尽头的深渊来。神宫背后就是魔渊万冢,漆黑一片,吞灭了所有的光。   夏青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腥风血雨从尸海中杀过来,到现在,眼里居然只有迷茫。   神宫要坍塌了。   这里即将灰飞烟灭。   可是蓬莱也没了啊。   神的眼神冷漠寂灭。   地面四分五裂,海水开始倒流,天地颠覆。极光从深海喷涌,咔咔咔,裂痕蔓延到了神的脚下。   魔渊像是一张巨口要将他吞噬。   就在此时,夏青耳边听到了很轻的一声笑。遥远的,讥讽的,嘲弄的。   夏青眼神迷茫抬头,对上神半勾的唇角和冷漠寂灭的眼。   他心中涌出奇异地难过来,轻声说:“别怕,我带你出去。”   只是他说完这句话,最后一块地面猛地下坠,带着神往深渊坠去。   银发少年缓慢闭上眼,神情冰冷。他被蓬莱之灵结成的阵所制,无法反抗,只能亲眼看着自己被抽魂,被拆骨,被夺去力量,一个人呆在这孤寂的神殿等死。   “不,等一下——!”   大地粉碎的同时,夏青的思维好像也粉碎了。   他想伸出手去抓住他,可是左手经脉已经被挑断,彻底废了,动不了。   唯一能动的,只有——   咚!神殿天壁崩折,珊瑚、贝壳,夜明珠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夏青愣在原地,在少年即将下坠的最后一刻,眼眸血红,咬牙松手,放下剑来。   阿难剑落地的一刻。声音清脆悦耳,仿佛来自世外,散去了一切尘世的混乱喧哗。   他俯身向前,在废墟中,握住了他鲜血淋漓的手。却没想到,下一刻他自己身下的地面也裂开。   他没有救下他,反而随他一同坠入深渊。   萤火星尘浮动在周围,深渊底下是白骨荒冢和无边无际的灵薇花。   夏青最后的记忆,是与自己十指紧扣冰冷的手和一道黑暗中安静的凝视。   疑问的,懵懂的。   没有情绪,不含爱恨,或许只是好奇,或许只是不明白。   灵薇花温柔哀伤,开在深渊。   他意识模糊,只见身边幽蓝的光越来越强烈。   一朵又一朵的灵薇花飘浮了起来,同时巨大的声响震在耳畔。   他看到海水分流,堆积万年的白骨不断往上,冲出海沟、冲出海面。   它们立成了一堵墙。   ——隔绝了鲛人一族百年的归乡路。 第63章 上卷终 (上)   “我倒是不知道, 原来你与神还有这样的往事。”   幻瞳能蛊惑人心,珠玑临死前用全部的力量变成一缕幻影,驻扎在了夏青识海。她哪怕功亏一篑魂飞魄散也不会让他好过的, 势必要成为他的心魔,拖他一起下地狱。   临近月中,月亮是圆的,浊黄色森冷诡谲。   夏青破水而出,苍白的手死死抓住岸边的草,勉强从河水中爬了上来。他眼睫沾了水, 黑发湿漉漉披在身躯上,浑身上下彻骨寒冷, 唯一的热源是腕上的舍利子。   两世的记忆交错, 灵魂紊乱、道心破裂, 在他最虚弱的时候, 珠玑趁虚而入,声音跟毒蛇一样钻进了他的脑海。   “怪不得我寻遍天下找不到你的魂魄。原来是神为了保护你,将你送到了异世啊。”   她轻轻笑着,抽丝剥茧,试图一点一滴摧毁他的神智。   夏青没理她,踉跄地走上岸,强撑着身体往皇宫的方向走。   可还没走几步,忽然听到了烟花绽放的声音。   砰砰砰——   一束又一束的烟花升空坠下。   珠玑的声音甜蜜妖媚:“陵光城好像很热闹呢。”   夏青抬起头来,看着前方。   灯宴的盛况在伏妖前夕重现, 这座颓靡的城市永远不缺热闹,火树银花把将夜照得明亮, 众生的欢呼笑喊如潮水般涌来, 隔得很远都能感受十丈软红的繁华。   他站在荒芜的旷野, 身侧是离离河水。   夜鸦乌鹊惊飞,寒风贴着骨骼轻轻战栗。   珠玑语气轻蔑:“所以我说世人愚昧啊,一群蠢货,不知道百年之期一到就是他们的死期。”   “这一次命盘转动,谁都逃不出神罚。十六州、通天海、人类、鲛族——当年诛神的罪,百年后,只会以天下为葬作终结。”   天下为葬四个字她咬得极重,喉间腥血翻涌,满是幸灾乐祸和报复的快感。   夏青的声音沙哑仿佛都不是自己的:“神要复活了吗。”   珠玑骤然拔高声音道:“你在装傻吗?你在他身边呆了那么久。”   夏青沉默很久,一字一字艰难地说:“楼观雪就是神?”   珠玑笑个不停:“夏青,事到如今你还想自欺欺人?”   “血阵,血阵哈哈哈哈哈。”珠玑像是想到什么,讽刺地大笑出声来:“血阵?!瑶珂居然会信血阵这种东西,她是真的老糊涂了吧!”   “神怎么可能会从人身体内复苏,神那么骄傲,卑贱的肉体凡胎再如何都成不了容器!”   “他之所以会是神,是因为他本来就是神!”   他之所以会是神,是因为他本来就是神。   像是一道雷劈开混沌的大脑,粉碎一切,只剩下焦黑的血肉。夏青踉跄地后退一步,喉间一痛,吐出一口血来。   他垂眸,沉默很久,颤抖地用手擦掉。   “也怪我蠢,当年居然真的以为人类可以将神彻底诛灭。不过现在看来,这倒是好事。”   珠玑咬碎银牙,恨恨不休:“我死了又如何!宋归尘,你马上就要和全天下一起来给我陪葬了。”   她古怪地笑起来:“你到时候一定会后悔吧。”   “你拿的思凡剑,你修的苍生道。你百年前为报血海深仇,将鲛族拖下地狱,试图以杀止杀。肯定没想到,百年后恩怨清算,神罚降临,要苍生赎罪。”   “哈哈哈哈哈思凡剑主断送凡间,太讽刺了!”   苍生赎罪。   夏青已经没心思去听她的话了。   他像是失去了三魂七魄。   走过旷野,走过断桥,走过城门。   风卷着草木清香划开天地,他穿行人山人海,身侧是众生悲喜。   夏青看到了紫陌大街上一盏一盏接连成海的花灯。孔明灯在欢呼声中升空,成千上万,飘向苍穹,照亮浩瀚琼楼,如飞舞的流火把整座城市笼罩。   夏青指尖在颤抖。   回忆起当初离开陵光城的夜晚,护城河那座荒草丛生的废弃断桥上,楼观雪问他的话。   “你知道琉璃塔是什么时候建起的吗?”   “上元佳节登楼拜神是百年前楚国才兴起的习俗。在这之前,楚国是没有神,也不信神的。”   “什么时候,他们才会明白呢。觊觎不可得的东西,总会付出代价。”   楼观雪……   那不是神的恨,那自始至终都是你的恨。   你寻觅半生,想知道的答案根本就不存在。   你一直都是你。   可我多希望,你不要是神。   因为……抽魂拆骨太痛了啊。   *   “河水叫离离,传闻是很久以前陵光一对不为世俗所容的爱侣为爱殉情,跳入河中。世人感其深情,便用女孩的小名来命名此河。”   “离离?”鲛人男孩困惑地低头:“为什么有人小名叫离离啊?是不是太不吉利了点。”   旁边的女人出声喊他的名字:“灵犀。”   “哦。”灵犀乖乖闭上了嘴。   船公偏头,看着眼前莲青长裙苍灰头发的女人,好奇地问:“姑娘不是陵光人士吧,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来这里呢?”   “找人。”   船公更疑惑了:“嗯?找什么人?”   薛扶光拢袖,说:“故人。”   船公暗中打量着她,涌到嘴边的话又识趣地咽了回去。这是一位身份不凡的贵人。她有着很多故事,厌恶让任何人知晓。   “薛姐姐,我们要去哪里啊?”   “经世殿。”   灵犀脖子上挂着一个竹木制成的哨子,细软的头发扎成小辫,悄悄看着旁边的薛扶光一眼。他心里还是有些怕她的,局促不安地扯着衣袖。   薛扶光的步伐一停,偏头说:“在外面等着我,哪都不要去。”   灵犀乖乖点头:“哦。”他坐到了凉亭里。   天阴沉沉的看样子要下雨了,呼啸的风把青绿的叶子卷到了台阶下。   薛扶光腰间坠下的木灵轻轻响动,莲青衣裙像是一缕烟消散在尽头。   楚国经世殿为一人所建,自始至终也只有那一人。她第一次来这里,却畅行无阻。   书楼背后是个院子,推门而入的一刹那,她像是穿越了时空,回到了蓬莱。满院都是药的清香,凤凰木立在墙角,花若飞凤之羽,焰焰如火。   回廊一路挂着各种木牌,当啷当啷响个不停。   宋归尘肯定知道她来了。   薛扶光走进去的时候,他就坐在窗边,香炉逸出的白雾模糊了紫衣青年的眉眼。年轻的大祭司手里拿着块牌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面。   他在看灵犀。   宋归尘问:“这是你救下的小孩?”   外面乌云越聚越重,真的下起雨来,稀里哗啦。   薛扶光说:“把陵光城内的鲛人都放了。”   宋归尘没有回答她话,视线落在她脸上,沉默很久,哑声说:“你好像瘦了很多。”   薛扶光静静道:“宋归尘,一百年了,你到现在还不肯收手吗。”   宋归尘凝视她很久,重新笑起来,轻声道:“扶光,你还想要我怎么收手。当年神宫我本打算将他们全族诛尽的,是你要我放鲛族一条生路。好,我放了。”   “现在的一切,难道不是他们咎由自取吗?是他们野心勃勃想上岸,放纵人类进攻神宫。神陨之时让荒冢成墙。”他笑了下,说:“是鲛人一族亲手葬送了自己的轮回和归路。”   薛扶光:“是啊,所以鲛族没有了轮回。一百年,你恨的那群人早就死了。冤有头债有主,现在的鲛人都是无辜的。”   宋归尘藏于袖中的手在颤抖,他扯起唇来:“你见我就是想说这些?”   薛扶光憔悴消瘦的眉眼间涌现出深深的疲惫,说:“宋归尘,你知道我见到了谁吗?我见到了夏青,也见到了长生。我不知道当年神宫内夏青做了什么,魂魄消散又重新回来。可他忘记了所有前尘往事,甚至再也不想拿起剑。”   宋归尘没说话。   薛扶光道:“而我见到长生时,他正被伴生灵蛊折磨,倒在上京城的某个街角,差点被野狗分食。我知道伴生灵蛊应该是珠玑下的,可百年后我们每个人身上发生的一切,你不觉得更像是报应吗。”   宋归尘再次沉默很久,说:“不会的,若果真有报应,应该只由我一人承担。”   薛扶光一下子笑起来,眼眶都红了圈:“一人承担?你怎么承担?诛神之罪人类承担不起,鲛族承担不起,我们每个人都承担不起。”   宋归尘望入她眼眸,想去为她扶起眼泪,可手指在袖中发抖,最后却只能挂上惯常的笑容:“是啊,所以不能让神活过来。”   薛扶光红着眼,轻声说:“你真是个疯子。”   宋归尘不说话。   薛扶光:“你去东洲三年,是为了拿回蓬莱之灵吗。”   宋归尘:“是。”   薛扶光闭眼平复心情,说:“宋归尘,把陵光城所有被关起来的鲛人都放了吧。”   宋归尘说:“鲛人现在频频化妖,不关起来,只会伤及城中百姓。”   薛扶光:“我带他们走,回上清派。”   “上清?”宋归尘听到这个名字,唇角微微勾起,轻轻念着,似乎心情才好了点:“原来你还记得啊。”他点了下头:“好,我答应你。”   薛扶光眼眸赤红望着他,短促地笑了下后,牙齿颤抖说:“宋归尘,你信因果吗,师父说苦海滔滔业孽自招。我觉得也是,恶因造就恶果,恶业带来苦孽,你不要再杀人了。”   宋归尘微笑,他听到自己轻声说:“好。”   她不愿再在这里多呆一秒,转身,衣裙掠过空气中的金粉浮尘,熟悉的药草冷香渐渐远去。   宋归尘靠在窗边,听着外面的雨,什么都没说。   东洲三年,其实他找蓬莱之灵只找了一月。   剩下的时间都坐在那堵白骨堆成的墙上,和天地飞鸟相顾无言。   通天海真的太寂静了。   呼啸而来的只有海浪一次又一次拍打礁石的声音。   他曾想过看一眼故人就回头,可见过了故人,怎么甘心回头。   雨滴顺着亭子的边缘溅开在青石块上。   灵犀清澈的眼睛望着林间飞鸟,闲的无聊,把脖子上的哨子取了下来,轻轻吹了首他走在陵光街上听来的曲子。鲛族擅音律,他只听了一遍,便记住了旋律。   薛扶光出来的时候,灵犀惊讶地看着她微红的眼眶,“薛姐姐……”他慌忙地把握紧哨子,站起来。   薛扶光在雨中愣了很久,轻声问:“你刚刚吹的是什么。”   灵犀愣了愣:“好像叫……《金缕衣》。”   护城河畔,风月一条街。画舫之上,隔着红烛罗帐,歌女轻快明亮的曲调浸润着颓靡胭脂香悠悠传来。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传到卫流光的耳中,他差点把酒全数喷了出来,慌忙摆手:“换一首,换一首。”卫念笙在他对面翻个白眼:“这是劝你及时行乐,你想哪儿去了。”卫流光:“真的?这真不是老爷子常拿来劝我的?”   卫念笙心情郁郁,没搭理他,喝了一杯酒。   卫流光一收折扇,劝她说:“你放心吧。太后做不了决定的,你长得还没陛下好看,陛下怎么可能会要你。”   卫念笙喝完酒情绪上来,眼睛一红掩面痛哭起来,破声大骂:“燕兰渝就是个疯女人!”   卫流光被她哭的耳朵痛:“你声音小点。”   卫念笙气得浑身都在抖:“疯女人!不得好死!下地狱!她要下地狱的,她年轻时杀了那么多人,又吃了那么多鲛人肉,她会遭报应的。”   卫流光真是服了这位姑奶奶,小心翼翼给出意见:“要不?你私奔算了。”   卫念笙:“私什么奔啊呜呜呜,我不如一头栽进河里淹死算了。”   卫流光琢磨一下,想的却是:“那你说它会不会改名,以后为了纪念你为情而死,把河命为念笙。”   卫念笙红着眼瞪他,恰好红账外的歌女唱到了“悲欢离合总无情”,她想到自己的遭遇,哭得更大声了。   “……”   卫流光发冠都没带好,拿着折扇急匆匆溜了。   陵光城这几日晚上都很繁华,人来人往,烟花照着天空不夜。权贵们沉浸在温柔乡里,觥筹交错丝竹悦耳。而隔着护城河,在风月长街的另一岸,是肮脏逼仄、潮湿阴暗的囚牢。   “老实点!”士兵压着一个被打得伤痕累累的鲛人往里面走。   他旁边的侍卫摸了摸嘴角说,不满地说:“怎么又是个男鲛啊。”   前人翻白眼:“我劝你收敛点吧,前些日子才听说有人死在鲛人的身体上。”   另一人不以为意:“鲛人生下来不就是给我们玩的吗,怕什么。”   这时忽然快马行过长街,一个身披黑甲的侍卫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令牌,高声喝道:“大祭司有令,明日把所有鲛人都赶到陵光城外!”   “什么?”所有守在监狱前的监牢前的侍兵都懵了。   不一会儿,有人才开口:“是因为明日是伏妖之日,大祭司才下此令的吗。”   侍卫冷着脸:“不该问的事别多问。”   五月十五。   陵光城连着下了两天两夜的雨终于停了。晴空万里,阳光明媚,这一日浮屠塔前热热闹闹,文武百官齐聚首。十里竹林都被绑上红带,天地同乐。   夏青昏迷了好久,他醒来的时候,寝殿里已经没了人。他就记得自己从河中出水,步步艰难回到皇宫,见到楼观雪的一瞬间,脑海内最后一根弦断,彻底晕了过去。意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感受到楼观雪经常一边温柔地吻着他的眼睫,一边用手指往他嘴中渡血。   “你可终于醒了?不去看看好戏吗?”   他现在神魂虚弱,珠玑依旧有可乘之机,女人妖媚的声音低低在旁边笑着。   夏青抿着唇,一言不发起身,往铜镜看了一眼,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换了。   他昏迷错过了二人的婚典,可是楼观雪还是为了他换上了嫁衣。   一直乱糟糟的黑发被理顺,用金色的发冠固定,红衣墨发,眉目如画。平日被锋冷剑意所压的姝色,这一刻展露无遗,灧丽惊人,色若春晓。他还能记起楼观雪为他绾发上妆的样子,手指冰冷,可是动作却温柔,他吻在他耳边说:“等我。”   夏青脸色虚弱苍白,抿着唇,一言不发往外面走。   路过门口时,看到了被他专门高高挂起的灵薇花灯,过往一幕又一幕的相处浮现脑海,他安安静静垂下眼睫来。   珠玑隐晦嫉妒地说:“尊上对你还真是用情至深呢。”   夏青很久没说话,开口嗓子干涩沙哑,喃喃:“你说浮屠塔内关押的到底是什么?”   珠玑微笑,蛊惑道:“你问我吗?浮屠塔内关的是什么我猜不到,但我知道,今日是所有人的死期。”   夏青自问自答:“那里面不是大妖……也不是神的三魂。”   百年之期,神转世降生。   楼观雪说他进过浮屠塔,里面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但每年三月五,那诡异的邪光从来没停过。   “浮屠塔关押的……”夏青静静说:“是神的记忆和恨。”   珠玑顿了顿,古怪地大笑起来。   “对!你说得对。没有蓬莱之灵人间修士布下的阵,怎么可能困住神魂呢。”   夏青走到浮屠塔前时,刚好看到阵法落下的最后一刻。   琉璃作瓦的九层佛塔庄严肃穆,伏妖大阵自地面曲折蔓延,金光漫漫从阵法中心照彻,地面四分五裂,天地风云变色。   “破——!”   宋归尘立于万千修士之首,紫衣翻动,清喝出声。   一瞬间万人俯首,每个人的脸上都溢出喜色和震惊来。   整片天地草木瑟瑟,十里竹林红色的长带飏上九天。   夏青站在竹林外。   珠玑说:“多可笑的一群人啊。”   夏青的目光看向楼观雪。   他穿着帝袍,黑色玄袍华贵典雅,长身玉立,乌发如缎,眼眸冷冷遥望浮屠塔的方向。衣袂翻飞,血色云纹煞气逼人。   轰。   浮屠塔破的一刻。   剧烈地响动带着整片大地都在震动,高楼坍塌的瞬间,烟尘碎石崩溅,把整片天空污染!   燕兰渝的指甲掐进肉里,直直看着前方,眼中溢出狂喜之色来。   “破了?破了?”   宋归尘垂眸看着浮屠塔,神色冰冷。他在等,等着神魂爆发,殊死一搏。只是废墟之中一片安静,什么都没有。宋归尘愣了愣。   “恭贺陛下!”   “恭贺陛下!”   这时,伴随崩塌的隆隆响动,是文武百官和无数修士齐压压的祝贺,声震如雷,响喝行云。   “浮屠塔破,大妖伏诛,天佑大楚!”   “天佑大楚!”   每个人脸上都是欣喜,都是欣慰。   楼观雪红唇勾起,似笑非笑重复说:“好,天佑大楚。”   他往下走,接过司仪递过来的酒。按照礼仪,楚国皇帝要酹酒三杯于废墟前,慰藉被大妖所害的先祖。   这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这位少年帝王身上。   他举着酒杯,手腕从黑色宽广的袖中露出,上面系着一根缥碧色的长带。   帝王颜若珠玉,眸光深冷,唇角的笑散漫却危险,修长的手指静静倒下第一杯酒。   楼观雪语气轻描淡写,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我从五岁开始就活在即将被取代的危险里。瑶珂说我身上有血阵,我活下去的意义就是为了给神寻找一个容器,可是我不想认命。”   “为什么是神取代我,而不是我吞噬祂。”   “我当初,只是想活着而已。”   万籁俱寂,只有少年帝王的声音,清冷奢靡传进每个人耳中。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宋归尘在内。   第二杯酒倒于地上。   楼观雪想到什么好玩的,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   “真是蠢。”   “我曾以为浮屠塔内关押的会是神的三魂。我将神魂诛灭,我就将成神,哦不对,我并不想成神,我只想在祂取代我之前先让祂彻底魂飞魄散。”   “结果兜兜转转,我寻了十年,寻得一个什么答案啊。”   太监颤颤巍巍给他递过来第三杯酒。   楼观雪接过,却没有按照礼数来。   指尖漫不经心把玩杯盏。   他垂眸,嗤笑一声:“慰藉楚国先祖?”   “他怎么配呢。”   咚。   酒杯直直摔落地上。   他的话音也如惊雷落地,震得所有人脸色煞白,纷纷抬头,惊讶地看着他。   燕兰渝瞳孔一缩,厉声道:“楼观雪!你怎可这样对先祖不敬!”   唯独宋归尘猛地抬眸,眼如利剑死死定在他的背影上。   竹林潇潇,风平浪静的废墟之上,自楼观雪脚下突然涌出一道浓郁的血光来,血气和黑雾缠绕,一如重重藤蔓破土而出,遮天辟日,粉碎尘土,在空中凝成一层又一层的枷锁,颠覆天地!   “啊——!”燕兰渝脸色煞白,颤抖地大叫了一声。   文武百官和修士们也都愣住了。   宋归尘手中思凡剑出鞘,他立于废墟阵法外,死死盯着他。大脑中断了的那根弦,像是重新接上。当初那个在阵法当中银发落地、鲜血斑驳的神,曾抬起头来冰蓝的眼眸看了他一眼。如今这位楚国的少年帝王在浮屠塔的废墟前回身。两个画面诡异重叠。   宋归尘剧烈颤抖,这才反应过来,他的记忆其实一直如同被诅咒般,隔着水雾……记不清的神的样貌。   楼观雪眼眸漆黑如皑皑荒山,他微笑,一字一句缓声说:“宋归尘,好久不见了。”   “大祭司,大祭司!”燕兰渝慌慌张张,不顾形象地伸出鲜红指甲,死死抓紧了宋归尘的手为求一丝安慰。不止是他,在场的所有人都被一股绝望和畏惧掐住了灵魂,窒息崩溃。   陵光的所有权贵,当年追随皇族的所有门派,齐齐脸色煞白,控制不住瑟缩,踉跄一步跪了下来。   风云变色。   宋归尘的脸色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楼观雪脚下是的伏妖大阵,万千血红色的记忆缠绕身边,从天地初开始的回溯。黑色枷锁重重叠叠,一缕一缕疯狂的怨恨自他指尖慢慢涌入。   楼观雪漠然看着指尖,瞳孔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来。   他轻笑,缓缓道:“蓬莱之灵?怪不得你们百年前能成功。只是现在,蓬莱之灵也没用了。”   “杀了他!”宋归尘脸色煞白,闭了下眼后重新睁开,声音冰冷对在场所有修士下令。   “大祭司?”燕兰渝人都傻了,哆哆嗦嗦喊了一声。   宋归尘说:“陛下被大妖上身,现在已经是妖魔。”   燕兰渝这才找回理智,她现在根本不敢看楼观雪,就像是压在骨子里的恐惧。   她颤抖着身躯,骤然高声下令:“听到没!都听大祭司的话!杀了他!杀了他!”所有被神息所震半跪地上的修士都咬牙重新站了起来,这是妖,这是妖,他们心中告诉自己,一群人眦目欲裂拿起剑和武器来,前仆后继往阵法中心冲去。   楼观雪抬眸,戏谑地笑了下,瞳孔中的血色越发浓郁。   只是所有修士还没靠近,在阵法边缘就已经被空中盘旋的黑雾血障穿裂身体,带着灵魂一切搅碎,灰飞烟灭,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啊啊啊啊啊——!”一时间,各种崩溃绝望的尖叫,传遍天地,血流成河,将荒草染红。   燕兰渝这一刻神魂剧痛,大叫一声,跪在了地上。她发钗皆乱,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的人,瞳孔涣散只有惊恐。   楼观雪从废墟中走出,黑色衣袍掠过鲜血,容颜诡艳到妖异,似神又似魔。   他勾起唇角,眼底尽是凉薄讽刺,轻声说:“宋归尘,我听说你是被凡尘拖累。现在我看,应该是凡尘为你拖累。”   宋归尘瞳孔一下子剧烈震动。   夏青脸色脆弱苍白,看着眼前的修罗地狱。   血漫过废墟,漫过十里竹林。   珠玑已经快要笑出眼泪:“是啊!就是他拖累凡尘。百年之后血洗天下,苍生赎罪啊!”   夏青喉间都是腥甜的血,他闭了下眼,说:“闭嘴。”   珠玑古怪地笑着:“夏青,是你让我出现的,你若是道心稳固,神智清醒,我根本找不到时机。我还得谢谢你呢,让我看现在宋归尘的惨样。”   夏青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罡风卷过天地,紫雷黑云在陵光城上聚集,风声哀嚎,像是天地的悲鸣。“啊、啊啊啊——”燕兰渝骤然失声尖叫,整个人从头颅开始爆炸,她瞪大着眼,一生为权欲迷惑,直到现在她才惊醒血液里的诅咒。这不是妖……这不是妖……她都不敢对上楼观雪的眼,眼泪和鲜血流满脸,痛苦地蜷缩在地上,生不如死。   天上的紫云越聚越重,哪怕是在陵光,夏青都好像能听到山崩海啸的声音。   大地裂开,海水翻涌,万物崩析。无数山横断,就如皇城千千宫阙这一刻粉碎,带着所有人绝望的尖叫!   “娘,呜呜呜,娘我好怕!”一个六岁的幼童涕泪直流。没有欲念时受诅咒影响很小,他看着亲娘的尸体,颤抖着哽咽。   黑色瘴气带着压抑百年的恨,所过之处,摧毁所有生灵。很快就到了他的面前,幼童呆呆地抬起头,清澈无暇的眼睛倒映着血煌煌的世界。“娘!”在危险即将靠近的时候,他骤然发出一声大喊,呜咽害怕地抱紧了女人的尸体,像小兽般把头埋着。   他以为自己会死,但是没有,一道柔和的剑意笼罩在他身上,带着草木的清新味道。   男孩呆呆地抬头,看到了一角红色的衣袍。   珠玑放声大笑:“你以为你阻止得了,夏青,我劝你收了这些愚不可及的善良吧!”   夏青没有理她。   那道剑意出来的片刻,天地皆寂。   楼观雪无悲无喜看着一切,神情冷漠,直到夏青出来,他才抬起头来。   隔着遍地的横尸,隔着无数鲜血,两人遥遥相望。   竹林上的红带飘扬,与少年翻飞的红衣相衬。   楼观雪眼中的血色渐渐消散。   恨意如枷锁把灵魂束缚,烈火重重烧尽业孽,直到这一刻,他才像是安静了下来。 第64章 上卷终(下)   “怎么不听话在寝殿等我。”   楼观雪垂眸, 轻声开口。   他驱散身边的血光黑障,往前走,似乎是想牵夏青的手看看他的脉象。   这时宋归尘骤然出剑, 思凡剑卷动着整片竹林的叶子, 带着清锐的紫光,直直刺向楼观雪。   宋归尘厉声道:“夏青, 走!”   楼观雪听到这话,唇角玩味勾起, 眼底浮现一丝冰冷杀意, 可到底是对夏青的关心占了上风,没有去搭理宋归尘。   思凡剑意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甚至于空中遭反噬, 回刺入宋归尘体内。紫衣大祭司闷哼一声,跪下来。他五指苍白痉挛般插入土地,瞳孔抬起,愣愣看着百年后重新降临的神。   这是世间唯一的神啊。   如果不是当年鲛族趁其不备,如果不是蓬莱之灵可以催动天地法则,谁又能诛神呢。   楼观雪想伸手去牵夏青的手腕, 谁料夏青先出手握住他。   少年的指尖冰冷,几乎有些发颤。   楼观雪愣了下,温柔问:“怎么了?”夏青在亲密的事上很少主动,或许是太上忘情的缘故, 他迟钝木讷甚至有些呆,被占了便宜也要反应半天,这次倒是难得。   夏青脸色虚弱苍白, 浅褐色的眼眸静静看着他。   楼观雪将他的一切表情收于眼中, 鸦羽般的长睫垂下掩过深意, 微笑道:“乖,别看。”他解开腕上的缥碧色丝带,俯身吻上少年的眼睫。   相触的感觉微凉如落雪,夏青还没反应过来,眼睛已经被发带蒙上了。   一瞬间,外面的混乱鲜血战火废墟归于漆黑,刺穿耳膜的呻吟哭嚎也彻底消散。   楼观雪手指抚上他的脸,温柔笑道:“乖,什么都别看。”   宋归尘心神巨震,瞳孔缩成一点,嘶声吼道:“楼观雪,百年前的恩怨与夏青无关!你放过他!”   楼观雪讽刺地低笑一声,没理他。   浩瀚强大的白光从指尖溢出,形成一道至纯至粹的光,将夏青静静笼盖。天地崩析日月颠覆的乱象被隔绝少年身后,他嫁衣如血,立在红尘外。   宋归尘自然不会信他们之间的感情,一下子眼眸赤红,悔恨化为心间刺,拿着思凡剑站起身来——他害得他的小师弟被利用、被欺骗,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烟尘弥散空中,万千黑障红雾,像百年因果,照应神罚降临的最终命盘。   “神。”宋归尘踉跄一步,一字一字从带血后的喉间说出,艰难道:“百年前,是我、是珠玑、是楚皇,害得你落得那个下场。百年后,冤有头债有主。这些罪孽,我一人承担。”   楼观雪似乎现在才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眼底冰冷一片,他似笑非笑,语调凉薄:“你一人承担?”   他淡淡问:“宋归尘,我的恨,你拿什么承担?”   砰。一道黑色的雾障突然发作,钻进宋归尘体内,一下子压制住他的灵魂,嚼碎血肉骨骼,逼得他咬紧牙关,重新跪下来。   楼观雪没再看他一眼。衣袍掠过瑟瑟荒草,往前走,冷漠道:“哪怕你现在自拆骨、自抽魂,跪在我面前魂飞魄散也完全不够。”   他停在了废墟前,这里是阵法中心处,是他所有记忆和恨的根源。   楼观雪凝视着一切,漫不经心低笑着,轻声说:“百年前,你们就应该猜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十六州黑云压城,地面如长蛇裂开,顷刻间无数房屋高楼化为废墟。   众生尖叫挣扎,不得解脱,崩析声中构成地狱乱象。   文武百官匍匐在地,哀嚎哭叫。   竹林不解悲苦,萧瑟依旧,燕兰渝倒在废墟中,手指颤抖握住了一把荒草。她剧烈呼吸,瞳孔涣散,鲜血从七窍不断涌出,脑海中忽然出现了当初瑶珂被用鞭子活生生抽死时最后看向她的一眼——银白色,怨恨讥诮,从此她日日夜夜不得安眠。   【当年先祖东征通天海,带来了无数珍宝也获得了神的眷顾。】   哪有什么神的眷顾,从来只有诅咒。一生汲汲名利一生所求权欲,到头来贪婪者死于贪婪。燕兰渝痛苦到浑身抽搐,嘴里喃喃:“不……”灵魂被烈火烧灼,血肉在翻涌爆炸。   可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被黑障撕碎,鲜血散开,溅上青草。   *   陵光城门外。   无数鲛人聚在一起,男女老少都瑟缩着垂头,身躯颤抖。他们穿着灰扑扑的囚服,手上带着拷链,被士兵们恶声恶气地赶向城门外。   “都给我走快点!”   踏出繁华城门的一刻,金光穿过云层照在了每个人鲛人脸上,照入他们麻木迷茫的眼。   灵犀被薛扶光牵着手,站在不远处,安静又疑惑地看着这一群人。   扶光姐姐听完村子里发生的事后,就带他来了陵光。说这里是离浮屠塔最近的地方,也是压迫和折磨最深的地方,必须早点救他们出来。   这是他的族人吗?可是为什么,族人会是这样的呢。   灵犀看着他们凌乱的头发和遍布伤痕的手,清澈不染纤尘的眼眸满是迷茫。   侍卫不耐烦地说:“都到齐了,带走吧。”   薛扶光点了下头:“好。”   陵光城内数万鲛人排成一条很长很长的队。   鲛人们低着头。   与生俱来的屈辱苦难折磨尽生机,懦弱和惶恐写入骨子里。他们行将就木,像是一颗一颗枯朽腐烂的树,黑压压站在城门前。   城墙之上,卫流光悄悄趴在垛口冒出一个头,看着下面长龙般的人群,震惊不已:“我的乖乖,这是在干什么。”   卫念笙在旁边气得跺脚:“卫流光,这就是你说的最好方法?”   卫流光理所当然:“对啊!你逃出陵光城燕兰渝还能把你抓回来送进宫不成。”   所以他给出的方法,居然真的是要她连夜逃跑?卫念笙被他的不靠谱给气哭了,觉得自己听信他的话跟出来简直就是脑子进水。   一袭粉白色衣裙的少女扁着嘴,眼睛越来越红,越想越委屈,最后没忍住“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卫念笙浑身颤抖:“哇呜呜呜呜呜卫流光,你真是个混蛋!”   她自幼娇生惯养,是卫太傅的掌上明珠,什么时候遭过这种罪。站在这寂寥冷冰冰的墙头,卫念笙越想越气,一屁股直接坐在了城墙上,抬袖掩面大哭起来。她哭起来丝毫不在意形象,跟小孩子一样,眼泪鼻涕都在脸上,丝毫没有卫家贵女的做派。   墙垛上长着荒草,青绿色冒出石缝,随风招摇在她金丝勾勒的华贵裙边。   “呜呜呜我干脆真的跳河算了!顾修远也是混蛋,关键时候永远不在我身边!我都要被送入宫了,他还在不知道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当官呜呜呜呜呜!”   卫流光头更大了。   他觉得自己招惹上卫念笙就是给自己招惹了一个祖宗。   他把折扇随便塞进袖里,扑上去捂住她呜呜哇哇的嘴,气急败坏:“我的姑奶奶!你小点声!”   可是来不及了,城门口寂静的只有风声,她的哭声早传遍了天地。   “谁在上面!”带刀侍卫鹰眼一利,猛地抬起头来大声呵斥。   “呜呜呜呜呜。”卫念笙在陵光就没怕过谁,理都没理,继续哭得直打嗝。   卫流光崩溃捂脸,心里直骂这死丫头真是扫把星,害他丢脸丢大发了。   “是我。”他冷冰冰探身道。   “卫小姐,卫公子?”但侍卫只一眼认出了他们,神色一惊。侍卫对鲛人时的盛气凌人和不屑,在金尊玉贵的陵光世家面前,一下子只剩诚惶诚恐。   卫念笙沉浸悲恸里,听到自己的名字才抹把脸,吸吸鼻子往下看。   可只这一眼她就愣住了,她对上了无数双麻木惶恐的眼。少女的手指搭在垛上,被泪水洗刷过的干净眼眸只剩愣怔。粉白的衣裙散在空中,像飞舞飘零的花。   天空是黑沉的,城墙砖瓦青灰,风声卷过天地,墙上墙下,隔开两片天地,就像两种人生。   卫念笙呆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他们手上都带着手铐?是犯了什么错吗,不对啊,我记得陵光处理犯人的拷链不是这样的,这是刑具吧。天啊,还有钉子,钉子都扎进了血肉里,太过分了吧。”   卫念笙撑在墙头,看着那些鲛人鲜血淋淋的手和脚,只觉得同情和愤怒。   卫家娇宠的千金小姐从来我行我素,她手撑在墙垛上,弯下身对着那个侍卫长风风火火大喊:“喂,你快给他们解开!你这是滥用私刑!我回去告诉我爹,你会被抓起来的!”   “啊?卫小姐你说什么?”侍卫长一头雾水,被这位金尊玉贵的卫家嫡小姐给弄傻了,可有碍于身份不敢反驳。   “你再不——”可卫念笙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一道道目光凝聚在她身上,让她彻底呆住。   鲛人们缓慢抬头。无数麻木、苍老、沉默以及怨恨的视线,齐压压朝她袭来。   “我……”她被吓到了,脸上溢出茫然之色来。她刚刚,说错了什么吗?   就在这时,自陵光城皇宫的方向出现一声巨响,整片天地风云变色。   罡风呼啸过山河,卷过来,差点把她整个人吹下墙去。   “啊!”卫念笙惊呼一声,手指死死抱紧了墙垛,她脸色苍白,回头望去:“怎么了?浮屠塔破了吗?”   “浮屠塔破了。”薛扶光声音沙哑缥缈。她暗淡的长发随风飘浮,眼眸望向远方。   越过无数鲛人,越过城墙,看向最东方,那里黑云紫电密集,轰轰烈烈,像是要撕开虚无。   “天啊!这是发生了什么。”   卫念笙有点怕了,她下意识地移开视线,回身却对上一双死寂安静的眼。   来自一个莲青色衣裙的女人。   她一下子愣住。   粉白衣裙的少女鬓发上都是珠玉,步摇金灿灿成为混沌天地唯一的亮光。   她眼眸清澈,通身华贵,是人类百年的荣华,也是……人类贪婪最后的结晶。   卫流光正琢磨着怎么不动声色把她抛下,自己天高海阔到处玩。突然察觉脚下大地在震动,他愣住,转身,却只看到城墙坍塌,坐在墙垛上的少女,指尖抓着几缕青草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随着石块往城下堕落。   卫流光眼眸瞪大,骤然大喊:“卫念笙!”   卫念笙脸色苍白,手在空中虚虚抓了下,却什么都没抓住。她青丝散开,往下坠,衣袍翻飞像是蝴蝶又像落花。   “啊——!”   城墙倒塌的一刻,无数鲛人僵硬地抬起头来。   黑色的紫光破开云雾,空气中泛起潮湿冷冽的气息,浑浑噩噩带来属于大海的回忆。   屈辱、流离、苦难,一代一代传承,刻入骨子里,他们迷茫混沌的眼睛一点一点清醒。大雨哗啦啦落了下来,有人呜咽一声,懦弱和彷徨被仇恨的烈火焚烧,指甲变长,眼眸骤然猩红。   “卫小姐!”侍卫长脸色大惊,卫念笙要是在他这里出事,他的命也没了。他想去接住她,想在卫家面前博一分恩,谁料还没往前快一步,一只手从身后抓住他的肩膀。下一秒,噗嗤,尖利的指甲狠狠撕开他的胸膛,直取他的心脏。侍卫长瞪大着眼,难以置信回头,对上了鲛人血淋淋的笑容。   “鲛人化妖了!”   尖叫破开长空,押送鲛人的士兵们吓得屁滚尿流。   “卫念笙!”   而卫流光趴在墙头,眦目欲裂。   *   【鲛族把东洲附近的渔村屠杀了个遍。卫流光,你记得大师兄是哪里人吗?】   【我知道神无辜,可如果非要有一个罪人来终止这场无休止的杀戮,我觉得,我就挺适合的。】   【每年的三月五,惊蛰时,灵薇花便会在海上发着夜光。那些因为狂风暴雨迷路的鲛人,寻着光便能返乡。而濒死惶惶的老者,寻着光,也能达到安息地。】   【当年背弃神明,妄想上岸,如今全是报应。】   【鲛人必须死在冢上,因为灵薇花只能开在那里。灵薇,它本就是鲛人的魂魄。神可真是残忍啊,现在荒冢成了墙,鲛人一死便是魂飞魄散。不过,这跟我也没什么关系了。】   【什么时候,他们才会明白呢。觊觎不可得的东西,总会付出代价。】   【这花啊,根本留不住。】   夏青站在红尘外,耳边出现了无数人的声音,今生前世,错乱颠倒,犹如潮水将他淹没。自己的,别人的。一字一句,或笑或哭,或平静或激烈,兜兜转转,成了这百年后谁都逃不开的命轮。   珠玑根本不敢在楼观雪面前出声等到现在才重新说话,得意又怨恨:“哈,到头来,谁又分得清是非对错呢。人族有错,鲛族有错,既然分不清,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夏青神色淡漠,长睫下褐色的眼眸若渊流。红色衣袍更衬得肌肤如雪,他立于天地间,像一把安静孤独的剑。   珠玑得意说:“夏青,你阻止不了他的。”   夏青听着她的话,不由想起了温皎眉心的那道口子。   在梨花纷飞的三月初出现在他视线里。   ——猩红如血,像是朱砂曳开的一笔,所有恩怨因果由此开启。   夏青沉默了那么久,才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轻若飞雪:“珠玑,我从来没想过阻止他。”   珠玑愣住了。   夏青脸色苍白,手指握紧:“百年前我阻止不了诛神大阵的落下,百年后我又怎么去阻止神罚降临呢。”   珠玑语气古怪:“是吗,你真这么想的?”   夏青没说话。   他只是看了一眼天空的浮光,问她:“今天就是你说的,我会魂飞魄散的时候?”   珠玑被他这句话点醒,愣了好久,才放声大笑起来:“对,对!哈哈哈哈我怎么忘了,哈哈哈哈我差点忘了这最重要的一件事!”   她神情几欲癫狂。   “你一个异世之魂被引过来,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将你和楚国皇帝绑定,你不得离开他半步,他死你也得死。真没想到这位楚帝居然就是尊上,不过殊途同归,尊上成神的一刻,和人间羁绊尽断,肉体重塑,楚帝某种意义上也是死了。你自然逃不开魂飞魄散的命运。”   珠玑勾唇:“哦,还有一个办法。”她像是毒蛇,慢慢蛊惑他:“你去阻止他!你让他自毁魂魄,放弃力量,不要成神。”   “你去啊,夏青。”   夏青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恢复记忆的一刻,所有修为也尽数归于体内,山海的呼啸,草木的低颤都响在耳侧。   他听见了陵光城各种哭嚎大叫。地震、海啸、天地崩析。   浩浩荡荡的劫数降临,家家户户蜷缩在黑暗里,孩子被大人捂住眼,泪流满面念着“别怕”。   他还听到了城墙之下万人呜咽。   听到少女从墙头坠落。   墙上墙下,各自百年后的归途。   贪婪和野心滋生出无边罪恶。   ……可是,仇恨不该由无辜的后人继承啊。   以杀止杀,恩怨轮回不止,根本没有终时。   “我快要魂飞魄散了。”   夏青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腕上的舍利佛珠滚烫得仿佛要在皮肤上烙下印子。   他皮肤白到不真实,像一个虚影。   珠玑恨蓬莱的每一个人,看他落到这个局面,自然是得意洋洋:“夏青,你都不挣扎一下吗。要知道魂飞魄散,就是彻底离于五行。到时候,连神都无法将你复生。”   夏青看着自己的掌心,清寒剑意漫过掌纹,问她。   “你觉得我怕死吗?”   珠玑噎住。   夏青忽然笑起来,笑意很浅,说:“珠玑,你知道我昏迷的两天,梦到了什么吗?”   他轻声说:“我梦到了我师父。”   “他说太上忘情的第三式需要我自己参悟,因为那是我自己的业孽。我曾以为太上忘情,动了情就是有了牵挂,万劫不复。从此道心破碎,百年修为毁于一旦。”   夏青顿了顿,兀自一笑:“现在看来,是我误会了无牵无挂的意思。”   什么叫牵挂,是心中放不下的挂念。   无牵无挂,求的是一个大自在,求的是一个心境通明,求的是他冷静地面对自己,不逃避不闪躲,不盲目大悲,也不盲目大喜。   太上忘情第三式。   他见过了天地,见过了众生,唯独一直见不明白自己。   见不明白自己的爱恨痴怨,见不明自己的红尘羁绊,见不明白,他爱他,从来都不是劫难。无需恐惧,也无需害怕。   阿难剑在掌心慢慢化为实质,剑身雪亮,古木漆黑,它生于太初鸿蒙,与神同源,自然能轻而易举破开这道屏障。更何况,楼观雪本来就不忍心伤他,察觉到他想离开,所有神光主动散开。   楼观雪站在废墟中央,衣袍上血光森然,黑色的枷锁如长蛇把整座浮屠塔笼罩,属于神的恨逾越百年、越发疯狂。血红的记忆浮现在他身边,重重叠叠,像是浓雾又像是藤蔓,将他钉在原地。   “夏青……”宋归尘看他走出神光,愣怔出声。   夏青将那缥碧色的发带握在手里,另一手拿着剑,往前走。墨发扬散空中,血红的嫁衣掠过一地的废墟横尸,天地扭曲,乌云雷电青紫压抑,他像是浑浊天地间唯一鲜明的色彩。   夏青听到声音,才回头看了宋归尘一眼,浅褐色的眼眸无悲无喜。   今生前世,回溯的海水和离开陵光城的那晚奔涌的护城河相照应。桥上桥下,恩怨成荒。   夏青突然笑了一下。   珠玑一下子警惕起来:“你要干什么?”   夏青静了片刻,而后又清醒起来,他喃喃说:“我要干什么……”   他要干什么……   他既然注定要魂飞魄散,不如带着这纠缠不清的世人因果一起散吧。   竹林簌簌,惊起青鸟飞向天空,摘星楼挂在檐角的铃铛响个不停。   夏青握紧剑,不再看宋归尘,往废墟中心走。   属于神的恨横在空中,黑气肆虐,变成阻碍他前行的重重障碍。   夏青拿起阿难剑,垂眸,劈开所有阻拦。   这一刻,仿佛回到了神宫崩塌的那一夜。   同样的尖叫、奔逃、万事万物分析崩离。   同样的废墟、大阵、隔着腥风血雨,他向他走去。   楼观雪眼眸深黑,冷漠到极致,就像未蒙尘的珠玉。   他站在仇恨的尽头,静静看着他。   心里漫不经心地想,夏青是来劝他的吗。劝他别杀宋归尘,劝他放过无辜的人。应该是的,他的爱人骨子里善良赤诚,根本见不得杀戮。   楼观雪缓缓勾起唇角,眼神有种杀戮散尽的温柔缱绻,心里却划过冷漠的声音。   ——可是,不行啊。   他或许会在万物毁灭后,花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哄夏青。   “为什么不听话呢。”   楼观雪伸出手,似乎想轻触夏青的脸,只是手指碰上少年肌肤的一刻,身体僵冷,骤然抬头,瞳孔深处涌现出一丝血红来。   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神情,神宫之内被算计、被抽魂拆骨,都不曾有过。   夏青知道自己要消失了。   他对生死从来无感,却没想到有了爱人后,现在竟涌起一丝遗憾和难过来。   夏青心想,原来我也会怕死。   只是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无解。   从他被带到这个世界走进命轮开始,就注定有这么一天。   破开黑障其实需要花很大力气,每一剑出手都让他精疲力尽。   他太累了,累到现在,看着楼观雪,什么恩怨什么责任都没有去想,他只是伸出手,一如寝殿那一晚,抚摸上了他眼上那一颗很浅的痣。   夏青唇角扬起,少年姿容绝艳,眉宇间的脆弱锋冷这一刻都变成烂漫春光,他轻声说:“你看,我没有骗你。”   楼观雪死死握住他的手腕,几乎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夏青语气认真道:“楼观雪,你活了下去,活成了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   混乱纷扰的人间似乎一下子烟消云散,空气中的血腥似乎也被惊蛰夜微凉的风取代。   那一晚萤火虫飞上开满白色小花的墙。   虫子窸窸窣窣爬出洞,青草黄土下生机勃勃。   断壁颓垣里黑障和血雾交缠,夏青的眼眸清澈如初,和那个坐在墙上稚嫩安慰他的男孩重叠。   他想了想,笑着说:“你看,你一直是为自己活着的。你的恨是自己的,你的爱也是自己的。”   “当然了,如果可以,我一点都不希望你是神。”   夏青说到这里,身体其实已经支撑不住了,踉跄了下。   楼观雪的神情有些迷茫,想要伸手扶住他,却因为身体颤抖,随夏青一起跪坐下来。   夏青静静看着他现在的样子,心里泛起尖锐的痛,轻声问:“楼观雪,你痛吗?在继承这些仇恨的时候。”   夏青手指发抖拂过他的眉眼。   其实摘星楼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他就在心里嘀咕过的,这暴君长得可真好看啊。   “应该是很痛的吧。”   夏青眼眶微红,迷茫道:“我一点也不想你成为神,因为抽魂拆骨太痛了……仇恨因果也太重了。可是当年我没能带你出去啊……”   “楼观雪。”   他轻轻喊了声他的名字。   握在手里的发带早就飘散,随着风飞向废墟。   而现在,夏青松开手,放下剑,双手捧起他的脸,几乎是献祭一般吻了上去。   泪水从紧闭的眼睫中流下,滚烫炙热,落入废墟血泊里。   “我怕的是你痛。”   你的仇恨整个天下都承担不起。   这因果恩怨根本没有终时。   “夏青!”楼观雪睁开眼,眸中血色浓郁,声音冰冷至极,一字一字喊出他的名字。   阿难剑落地的瞬间。   声音清脆,带起了前世所有纠缠羁绊。   楼观雪大脑一阵刺痛,当初六岁被困在浮屠塔内,他就听到过这道声音。   平息所有血腥暴虐,成为他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安息之所。   原来,是他放下剑的声音。   阿难剑现在只是剑魂,落地便散于空中。星星点点的蓝光笼罩在夏青周围,天下第一剑承于天地,在他身上出现细碎温柔的光晕来,山河日月的星辉交映,夏青的眼睫被泪水沾湿,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眼,他想要笑,可是实在是太难过了,唇角一牵动就让他五脏六腑生疼。   珠玑被剑意折磨,痛不欲生,她撕心裂肺怒吼:“夏青!你疯了!你在干什么!”   他在干什么。   破了太上忘情第三式,他与阿难剑早就彼此相融。   夏青眼中都是泪水,却一下子笑了出来。   神的恨太沉重了啊……   血洗苍生也不能平息。   他不想因果再次轮回,也不想他痛。   系在腕上的红绳断裂,舍利子滚落地上。   夏青的身体不断变虚,变透明。风起云涌。阿难剑的清辉浩瀚,渗入他灵魂深处,剑光漫过天地,那横于皇城上方的万千黑障这一刻像是饥饿百年终于找到发泄口,汹涌澎湃、化成恶龙,一条条汇入夏青体内。   “滚!”   楼观雪眼眸赤红,伸出手想要扯断那些黑障,可是他手指穿过的只有虚无。   在珠玑被两种毁天灭地的力量相继折磨,活生生再一次体会了生前粉身碎骨的感觉,发出尖叫。   只是夏青这一刻耳边什么都听不见,他神魂在变轻,在消散,散为光尘,散为粒子,就像当初他在墙头安慰楼观雪所说的,人死后会归于天地,归于黄土,所以不必遗憾。   可他望着楼观雪猩红迷茫逐渐浮上雾气的眼,却一句苍白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条缥碧色发带也消散于废墟,由婴儿的脐带制成,最初和最后的羁绊毁灭。   他终究要成神。   阿难剑魂和神的怨恨用他身体为战场,撕咬纠缠,此消彼长,互相吞噬。   按理说他应该很痛,可夏青像是感觉不到。他能感觉到自己意识在消散。   魂飞魄散前夕,他恍惚了片刻想起了很多事。深海之底的第一眼,荒冢之上的万千灵薇花。摘星楼内春雷乍动,还有那个炊烟袅袅的山村午后,残阳如血,梳妆镜前,转身一个桂花油味的吻。牵一发而动全身。   夏青眼中还蕴着泪,却像是自言自语,轻轻说:“楼观雪,你从来都不是我的万劫不复。”   “你是我看不破的自我,是我的道心所向。”   是我。   苦海心甘情愿自招的业孽。   *   “卫念笙!”   卫念笙往下坠的时候,哭都来不及哭,心里只有恐惧。那些鲛人恨她,虽然不知道他们恨她什么,可是她知道她落入鲛群,一定会被他们撕咬成碎片,她哽咽着大喊:“顾修远,救我!”   只是她的顾郎根本不在陵光。   她只有一个一点都不靠谱的哥哥。   薛扶光抬眸,刚打算出手救下那个人类贵族少女。   谁料忽然天地轰隆一声下起倾盆大雨来,浩浩荡荡,像是要洗刷一切罪孽因果。   每个人鲛人都像是被雨水烫伤,皮肤泛出一缕又一缕的白烟来。   他们已经没了理智,眼睛充血,嘶吼着,盯着从墙头落下的少女,所有恨似乎都要发泄到她身上!   可他们还没行动,忽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香,冷冽深冷,带着大海荒芜的潮湿。   “薛姐姐,你看!”灵犀一下子瞪大眼,呆呆地往前看。   只见空气中,浮起无数白色的粒子,细不可见,但汇聚在一起时,却如道道流光。它们白茫茫覆盖旷野,把墙上墙下两个世界的界限模糊,在黑天大雨中凝聚、化形,成了一朵朵冰蓝的灵薇花。那些死于十六洲,不得安息的鲛人魂魄,在神苏醒的一刻,重新落得了归宿。   “灵薇……”薛扶光喃喃。   天地寂静。   卫流光趴在墙垛上愣住了。卫念笙摔在地上,红着眼眶也忘了说话。可看着这一切,鲛人们突然痛苦地呜咽一声,匍匐在地,绝望哀伤地痛哭起来。   哭声传遍旷野。   百年恩怨,只剩大雨茫茫。 第65章 鲛人化妖   风烟散尽, 夏青的魂魄消于指间。   楼观雪跪坐血泊中,墨发披散,眼眸看着前方。   仇恨所化的黑障被阿难剑魂吞噬, 现在只剩漫天记忆,血气沉沉将他笼罩。白茫茫一片大雨落下来, 打湿他苍白的脸。他身边是尸山血海,是鲜血染就的伏妖大阵。天呼地啸, 雷鸣作响, 大地尽头传来鲛人崩溃的哭嚎。   可这一刻楼观雪耳边什么声音都没有, 空寂荒芜,像身处大海的最深处。   很久, 他听到自己问道。   “夏青,你是在干什么呢。”   那颗青色的舍利子珠滚到身前。   楼观雪睫毛上沾了血, 唇角几不可见地勾起, 手指颤抖地捡起了它,饶有趣味地说。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了他们吗。”   他的声音轻如飞雪, 满是讥讽和嘲弄。   “你想一个人承担我的恨?”   可他语气颤抖得厉害,情绪溃不成军。说完这句, 只有让人窒息的沉默。   黑色玄袍的少年帝王缓慢抬起头, 眼眸中的血色杀戮褪去, 显露出一种极深的茫然。就像当初他五岁的那个夜晚, 面对瑶珂哭喊出的一声又一声“对不起”,伤痕累累站在原地,却张嘴说不出话。他那时还小, 太无助也太无措了。没想到, 兜兜转转, 时隔多年居然又体会到了这样的心情。   他感觉自己现在像是分裂成了两个人。   一个无悲无喜冷漠麻木地看着这一切, 一个茫然四望不知所措。   他的眼睛本来是极致的黑,如今被血浸染,眼白红得鲜明,交染出一种触目惊心的诡艳来。   “……我的恨?”   楼观雪极轻极缓地笑了下,俯身,黑发尽落废墟,从发尾开始寸寸变白。   他的视线早就变成一片血色,看不清晰,只能用冰凉的手指一点一点在地上摸索。   夏青什么都没留下,他本来就是降临这个世上的魂魄。   唯一与尘世的羁绊是他强行给他系上的红绳,如今红绳也断了。   楼观雪的手指被尖锐的石块划到,破开一道很深的伤痕,可他恍若未察觉,终于如愿以偿在地上重新捡起了那条红绳。   “你知道我恨的是什么吗?”   他鲜血淋漓的手握紧红绳,好像是在和夏青对话,嗓音沙哑淡漠,冷静到诡异。   “我之前恨过很多人。”   “我恨瑶珂,恨她把我的出生当成算计,让我所有的努力和挣扎都像笑话一场。”   “我恨神,恨祂连我活下去的权利都要剥夺,使我日日夜夜心惊胆战不得入眠。”   “我恨燕兰渝,恨她带给我的所有屈辱折磨。”   “恨鲛族,恨他们一族造的孽凭什么我来背负。”   楼观雪说到最后,眼睛已经血红,唇齿颤抖,轻轻地笑起来。   “所以夏青,你真的觉得我得到这个答案,是庆幸的吗?”   “我该庆幸什么呢?”   他低着头,低笑一声。   “——庆幸我这十五年的人生,荒唐到可笑?!”   楼观雪的头发已经全部变白,银白色,清冷不染纤尘,雾雨茫茫渡上一层微光。   他看着自己的手,眼眸猩红如血:“多讽刺啊。我寻了半辈子的答案啊,就像个笑话,恨的尽头居然是更深的恨。”   “你还跟我说‘真好’?哈哈哈!”   他站起来的片刻,忽然踉跄一步。   最后一道属于神的记忆涌入他的眉心,痛苦卷动识海,铺天盖地,可是楼观雪咬紧牙关,不为所动。   他身躯在颤抖,面对天地无情肆虐的大雨,咬牙笑了很久,银发静落,属于神明的容颜这一刻扭曲颓艳更似妖魔。   “百年之前神宫,我被鲛族背弃、被人族冒犯。”   “蓬莱之灵压住我的修为,让我跪在地上,动弹不得。鲛族为求力量抽走我的骨,人类为求长生取走我的魂。”   “——现在,你要一个人承担这些?”   他说到最后,呼吸都在颤抖,雨水靠近不了他半分,可是他的眼睫还是湿了。   楼观雪一个人站在这天地间,他是这世间唯一的神,可是无论百年前百年后,命轮最后他都不是胜利者。   心间茫然剧烈的骤痛已经压过屈辱和恨,牵扯他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在发颤,竟然比当年抽魂拆骨更难以忍受。   他茫然地伸手摸上自己的眼睛,只察觉一片冰凉。   鲛族的幻瞳继承于神,眼泪自然也继承于神。   楼观雪耳边没有声音,眼睛也失去视觉。   他这辈子都活得很清醒,唯一的一次疯狂就为了夏青,没想到这最深和最后的疯狂,真的让他万劫不复。   那个人就彻底魂飞魄散在他面前,他抓不住,也留不住。   剩自己站在恨与爱的旋涡尽头,独自沦陷,无法挣脱。   “夏青……”   最后一丝回忆入脑。   楼观雪瞳孔紧缩,一下子吐出一口血。   他捂住胸口,眼中一滴一滴的血泪往下落,大声笑出声来。   记忆里是通天海的雨和火交缠不断,海面上硝烟弥散、尸体飘浮,海面下海水奔涌、兵荒马乱。   他看到那个人走了进来,踏过遍地的废墟,黑衣在破碎的极光里翻飞,指间沾满了血。   少年杀了无数人,剑刃锋冷,如同修罗。可走进神殿的一刻,麻木的脸上却涌现出一种茫然来,深红的眼眶像是蕴着泪。   他跪坐阵法间,冰蓝色的眼眸一片漠然。   他其实记得他,他救过他,也无数次在远处凝视她。在某年三月五灵薇发光的深海底,在无数个潮汐拍打的礁石上。   他心里讽刺地想,他又是来干什么的呢。却没想到少年体力不支,以剑撑地,和他跪在一起,呼吸轻缓,强颜欢笑说:“别怕,我带你出去。”   只是来不及了。神宫早就因他的陨落而崩塌。一瞬间,大地碎裂、天壁倾颓。他听见少年大喊。下一秒阿难剑落地的声音响起,把一切混乱隔开在世外。   他抬眸,往后下坠的瞬间,被人握住了手。   鲜血粘稠在五指间,分不清是谁的。不解的,惊讶的,愣怔的,万般心思涌上心头,一念之间,破开他懵懵懂懂的神海。   魔渊之下是堆积满白骨的荒冢,在灵薇花飘浮的深海,没人知道,他其实当时想吻他。   “夏青,夏青,夏青……”楼观雪笑着,一声又一声念着他的名字,视线模糊,再次吐出一口血来。   他抬袖,轻轻地擦掉嘴角的血,血泪冰冷划过脸颊。   慢慢地,风声、雨声都回来了。   视觉也逐渐清晰,茫茫雨雾里,他看到了宋归尘,看到了蜷缩在地的一群修士,看到了垂死挣扎的陵光贵族。更远处,还有癫狂的鲛人,哭泣的众生。   “这就是你用命想守护的一群人。”楼观雪的眼睛已经流不出眼泪来,轻轻地说。   珠玑死了,楚皇死了,鲛人百年流离,人类诅咒缠身。其实从他坠下深渊的一刻开始,报复就已经开始,当年入神宫的没人善终。   可是这怎么够呢,他是天地间唯一的神,骄傲到极致,不叫天地陪葬都不甘心。   他往前走,黑袍上的血纹煞气森森,银发三千扬于空中。   空中泛起星星点点的白光来,微茫缥缈,带起熟悉的冷香,流光汇成片片花瓣,在空中凝结。   幽幽蓝光照彻天地,像当年初遇的夜晚。   雨也停了,烟尘血液被洗刷尽,剩一地焦土。   楼观雪抬头看天空,乌云在散,海潮在退,天灾在停止。   他所有的情绪收敛,脸色苍白,双目赤红,从来没有这么一刻,心脏抽痛,血液冰冷。然后与天地同生的傲骨——被自己一点点亲手摧毁。   楼观雪踉跄一下,虚弱苍白地笑起来:“好,你赢了。”   他将那条红绳系到了自己的腕上。   “你想终止恩怨,我答应你。”   “我不杀他们。”   “可你既然一个人承担了所有恨,就别想那么轻易离开。”   他嘴唇苍白,说到最后,眼神已经说不清是疯狂还是清醒。   楼观雪往前走,路过宋归尘时,血红的眼眸静静垂下。   风卷起他的黑袍,灵薇花织成一条幽蓝的河。   楼观雪轻轻俯身,银白色的长发落下像一捧深凉的雪。眼泪干涸的眼眸没有光泽,空洞冰冷,他兀地轻笑一声,神性的容颜充满妖邪魔气。   楼观雪哑声道:“宋归尘,思凡剑主,你可一定要好好活着啊。活着看看你是怎么拖累苍生的。”   “我答应他放下我的恨,可是没说结束这段因果。”   楼观雪声音疏冷,落下如同最终审判。   “百年的恩怨,我没说让它结束。”   宋归尘一下子瞪大眼。   而楼观雪已经直起身子来。   横立通天海上的白骨之墙将成为永恒。   鲛族不得归乡,不得轮回,只能呆在这十六州大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与人类世世代代纠缠。   ……只是他们将不再失去力量。   浩瀚的神光从楼观雪指间蔓延开,随着空中的灵薇花飞向天地。   城墙之外跪在地上的鲛人们忽然都愣住了。   卫流光已经急匆匆从墙上跑了下来,扶起卫念笙。   娇养出的人类贵族少女一下子扑进怀,委委屈屈地大哭出声来:“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卫流光,我还以为我要被他们撕碎了!”   只是她的话还没说完,一声冰冷的声音响起:“退后!”   是薛扶光。   卫流光听到这道声音的时候愣怔了很久,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已经不由他发呆。   他看到一个鲛人耳朵突然变尖,脸上长出密密麻麻的鳞片来,眼神挣扎迷茫,浑身抽搐,最后行尸走肉般重新站起来,神情狰狞,只剩血腥暴虐。   这一次,不想鲛族之前化妖时一样,疯疯癫癫神志不清。   这一次,每个鲛人的眼神都无比冷静,也没有丝毫濒死之态。   他们伸出利爪,露出猩红的獠牙来。   朝着这血气森森的十六州皇朝。   人间,入夜。 第66章 碧落黄泉   楼观雪拿着骨笛往外走。   天光破晓, 竹林里鸟雀惊飞,乌泱泱覆盖这座被大雨洗刷过的皇宫。   他抬头,微光映入血色的眼眸深处, 静静看着这个地方。   他在这里长大, 却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墙上的青苔在又一年的春光里烂漫生长, 细碎的白花点缀其间,就像小时候冷宫那堵永远出不去的墙。   其实他从出生开始就一直是一个人。   一个人在逼仄孤寂的冷宫长大,一个人面对疯疯癫癫的瑶珂,面对恶毒贪婪的宫人。   而当初那个男孩风风火火进入他障内,睁着浅褐色的眼, 像发现什么新大陆一样高兴又得意地跟他说:“楼观雪, 我知道你的心魔会是什么了!”   心魔。   楼观雪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他从来就没有心魔。   他想活着,便只是单纯为此而活,自始至终就不需要救赎。   哪怕一无所有,生在深渊,他的目的也从来纯粹清醒, 贯穿血液、扎根灵魂。   五岁荒草丛生的冷宫, 是他早已预见也早已勘破的红尘障, 夏青的到来既多余又吵闹。可是惊蛰夜火汹涌燃烧, 那个男孩最后哀伤的眼眸,还是成为他一切劫难的开端。   真的是劫难。   楼观雪根本不知道去哪儿。   就像当初他跟夏青说的, 他不属于十六州大陆,也不属于通天海。   现在记忆归来, 他也回不去原来的地方。因为这一次,他有了堪不破的障, 被彻底困在红尘中。   他心甘情愿为夏青万劫不复, 而夏青当着他的面为天下魂飞魄散。   楼观雪唇色苍白, 讥嘲地勾起唇角。   “夏青,我有时候都在想,这一切是不是你早算计好的。”   “是算计好的吧。”   “故意让我爱上你,故意以这种方式让我放过苍生。”   “当年你也是奉师命过来的,对吗?蓬莱之人,逢乱必出。所以你这是在干什么,以身饲魔?”   他最后走到了冷宫前,抬起头,银发长发如瀑,拂过血色的眼眸,里面情绪空洞麻木。   楼观雪神色嘲弄,低笑一声,说话很轻。   “果然是蓬莱的小师弟啊,大仁大义,心系天下。”   可他说完,在原地沉默了很久,手指推开那扇陈旧古老的门,又觉得没意思。   他想着既然夏青愿意承担所有的恨,那他就给他吧。   可哪怕把一切情爱当做算计当做戏弄,除了迷茫和难过,他竟然生不出其他情绪,没有恨也没有怨。   原来,他竟爱他爱到了这个地步。   冷宫在他登基后便废弃了很久,杂草横生,那口枯井依旧立在那里,旁边盘旋着条毒蛇。   楼观雪靠近,毒蛇察觉危险便快速离开。   他垂眸看着那口井,在冷风中静立了很久。忽然想起,夏青当初入障,似乎一开始也没想着认真去救他。急功近利,风风火火,拙劣的演技,敷衍的示好,就连帮忙都是十足不耐烦。   夏青一开始是真的讨厌他。   他同样一开始只想着利用。   那么是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呢。   楼观雪坐到井边,黑袍覆盖荒草,往事一幕幕浮现脑海。   摘星楼内,他像逗小猫一样逗弄夏青,性格恶劣地总想惹他发火。后面才发现,夏青是很容易生气,可怒火浮于表面,实际上什么都没放在心上。他曾经很想看他真实愤怒难过的样子,结果到最后,竟舍不得让他受一丝委屈。   在皇宫的那段时间,他每天都在观察着他。   夏青手里总喜欢抓着一样东西,抓住后又总忘记放下,看起来很呆,就和夏青无意识看人的视线一样,安安静静,清澈明晰,不含爱恨。   他一生活得极为自我,很少对什么事有兴趣,唯独夏青的每个样子现在居然都记得。   困惑的,愤怒的,郁闷的,高兴的,惊讶的,冷漠的,哀伤的。   寝殿之内,他骤然握住他的腕,四目相对时,少年茫然无措,心虚地移开视线。   夏青当时就喜欢他了吧。   流落山村的那个下午,黄昏漫过窗台,梳妆镜前,他们像是一对寻常的夫妻轻声交谈。   他漫不经心纵容夏青的刁难,随意咬上鲜红唇纸,听得少年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话后,心念一动,便跟魔障似的转身,拉着他逼近,轻笑着送上一个研磨胭脂红尘的吻。   夏青落荒而逃。   所以也没看到,他倚窗闷笑好久后停下来,面无表情摸上自己的唇,想了很久。   后面官兵入村,《灵薇》吹拂过废墟,少年握剑立于天地,眉眼冷若寒霜。   事情太多了,根本就记不起情念起哪一瞬间。   可能是五岁墙下他抱住他的时候吧。万物复苏,虫子爬出洞,乱得同当时的心绪一样。   也可能是某个夜晚,夏青安安静静趴着睡觉。烛火照出他露出的脆弱脖颈,白得像一截雪。夏青被吵醒后,抬起头来浅褐色的眼眸里会带点水雾,迷茫又惑人,纤细的手腕从灰色衣袍里伸出,招惹欲念丛生。   琉璃塔护城河,从高楼坠下的时候,他抱着他。少年的呼吸就落在他脖颈上,如羽毛擦过心尖。   断桥上残月如钩,宋归尘说:“我的小师弟从小性子就又倔又硬,不服管教,他居然能为你做到这个地步,陛下可真是运气好。”   楼观雪淡淡一哂。   做到什么地步呢。   做到明明不喜欢束缚,却选择留下。   明明知道危险,还义无反顾跑回来。   明明那么排斥阿难剑,却自愿接过。   明明知道万劫不复,还主动靠在他的怀里。   或者更早的时候。   通天海惊神殿,明明一辈子无论生死剑不离手,却为了抓住他,放下剑来。   楼观雪坐到了井边,眼中浓郁的红色一点一点褪去,眼眸漆黑冷静,冷风拂动三千白发,他想了很久,平静说:“夏青,你是喜欢我的吧,虽然你从来没说过。”   所以他也不想问,为什么要在他面前魂飞魄散。   夏青若是像他一样深陷其中,又怎么会不明白,哪样更痛。   不过,喜欢就够了。   阿难剑主,太上忘情。   这样流于表象的喜欢,又何必奢求过多。   楼观雪说:“算了。”   是他没抓住他。   若是早知道今日。   他一定在夏青灵魂里设下最重的诅咒,在他骨骼里打下最深的镣铐,叫他呼吸、血液都由他操控,永生永世,不得逃离。   楼观雪拿着笛子,最后看了眼当初他们紧挨着坐着的高墙,闭上眼,往东洲走去,轻声说。   “你不是说想看那堵墙吗,现在我带你去看看。”   灵薇花汇成一条漫漫长河,汇向通天海。   他衣袍与银发浮动,仿佛还是当年无情无欲的神明。   陵光城的百姓在神罚过后,依旧沉浸在后怕和惶恐里,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城门口鲛人化妖,压抑百年的屈辱折磨这一刻悉数爆发,展开了疯狂的报复厮杀。修士们负隅顽抗,刀光剑影里声嘶力竭。   楼观雪垂眸,冷漠地看过这一切。   一片混乱中,他看到了当初那个在田埂上被夏青拿叶子忽悠的小孩。   夏青做什么其实他都能知道。他都不知道夏青是出于什么自信去教人吹《灵薇》的。   出陵光城的时候,夏青坐在船上兴致来了用骨笛吹了首曲子,很难听,难听到惊得白鹭野鹤从芦苇荡里飞出,羽毛和芦花散满了夜空。夏青呸出嘴里的毛,气急败坏把骨笛给了他。   “薛姐姐……”   灵犀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害怕地哭喊出声。   只是薛扶光已经没空理他,她出剑护在了一众无辜的人类面前。   以杀止杀,轮回不止。   楼观雪的指尖飘过一朵灵薇花,索然无味地将它碾碎。   花瓣随在他脚下,又重新不死不灭的凝聚起来。   他现在心里空茫茫一片。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疯没疯。可能疯了吧。   他有了红尘障,离不开尘世。   可是尘世里既找不到恨的人,也找不到爱的人。   先前是神罚降下泼天大雨。   现在却是自然变数,天地间飘起小雨来。   隔着细雨,黑云,剑影,烟尘,廿载红尘。   楼观雪垂眸看着人间。   风月楼那一晚也下了雨,他给夏青系上红绳,把他绑在身边,灯火惶惶,咿咿呀呀的歌女在帷幕外唱了首《虞美人》,声音婉转动人。对于不老不死的神来说,其实并没有年岁轮转物是人非的悲欢,他现在想起这件事,也只是记起那天,他抱着睡着的夏青回宫,肩膀被他抓了好几下,他无数次想把他丢下,却又作罢。   还有船使进芦苇荡的那晚,荻花瑟瑟,江阔云低。   夏青刚被他一番话搞得心神大乱,差点想跳河,憋半天转换话题,居然是要他吹笛子。他们之间的相处,早就是无意识中一个人在纵容,一个在恃宠而骄,只是两个人都没察觉。   雨下到了最后。   楼观雪脑海中走马观花般想了很多事,眼眶干涸流不出泪,再多激烈的情绪也烟消云尽。   执念成了无休无止的生命里唯一的念想。   早在夏青还没被他所救时,他从虚无里苏醒,碧浪起伏的通天海,就在暗处看了他好久。看着那个小孩枯坐礁石,一坐就是七天七夜,不哭不闹,望尽天地。   楼观雪擦去唇角的血,咽下喉咙的腥甜,自言自语轻声说。   “我会找到你的。”   上碧落,下黄泉。   找到你之后,我们之间就再也不需要玩两情相悦的戏码了。 第67章 大妖祸世   夏青以为自己会魂飞魄散, 没想到在意识归于虚无的最后关头,他看到了蓬莱之灵。   青色的,像一团云, 在无人可见的虚空, 安静地凝视着他。   宋归尘专门从神宫废墟处找来, 用以重新做阵眼的蓬莱之灵,其实早在百年前诛神便耗尽灵力只剩躯壳。   但哪怕只剩躯壳,这样生于太初的灵物,也拥有着超越五行的力量,能将人起死回生。   夏青魂魄浮于空中, 猩红着眼, 满是泪痕。   这时,一道温柔的触感从眉心传来。   夏青下意识扬起头,愣愣看着它。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师父带回了蓬莱,在童年时期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陪伴他的就是蓬莱岛上的一草一木。于是面对蓬莱之灵, 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熟悉和信任。   蓬莱之灵亲昵地靠过来, 安慰一般抹去了他的眼泪, 在他身边呢喃了什么。   它只是一团模糊的虚影, 说的也不是人类的语音,夏青听不懂。唯一知道的是, 它靠过来的时候,声音细碎温柔, 像是某一年春天岛上夹竹桃开了又落。   夏青心一悸,伸出手。   青色流云自指间消散。   ——蓬莱之灵以躯壳为代价, 代替了他的消亡。   *   元初十年, 冬。   怀金长洲, 丹心派。   大雪覆盖过白石路,道旁的松树浓郁青翠,两名身穿白衣的弟子边走边聊天。   “当今世道鲛妖横行,占据东洲、星洲、翼洲三大洲,将人类尽数杀尽、立地为王。大妖行踪鬼魅,出入民间如无人之境,动辄杀一村屠一城。血流成河,民不聊生。前些日子上清派发动英豪令,邀天下修士一同前往东洲诛灭鲛妖。我们掌门好像也打算响应号召,率领门中一众杰出弟子,前去助一臂之力。”   另一人颇为震惊:“东洲?掌门是疯了吗!谁人不知道东洲是鲛妖的大本营,里面的大妖最为血腥残忍。”   “掌门没疯,听说这一次,上清派薛前辈也打算出手。”   这人更震惊了:“薛前辈?!扶光仙子?”   “对,东洲近年来越发猖狂,薛前辈估计也看不下去了吧。”   “我听说薛前辈也出自蓬莱。”   “没错。”   “奇怪,大祭司好像也是蓬莱的,怎么不见二人联系呢。”   “薛前辈所在的上清派镇守沧洲,大祭司所在的玄云派镇守陵光,隔得太远不方便吧。上清派,玄云派,幸得这两大修真门派。没有他们,天下不知道得乱成什么样。”   “唉,现在就已经够乱了。”   风雪吹落松间雪,天地清明。   一人默了片刻,摇头唏嘘道:“十年前,谁会想到今天这个局面呢。”   “当初陵光何等繁华,歌舞升平、四海来朝,十六州极盛之地,谁料现在居然成了鬼城。”   “民间的话本里都说,浮屠塔破的那一天,大妖跑了出来,取舍了楚皇的身体,赋予鲛人力量。你说现在妖皇去哪儿了?”   “不知道,不过我们该庆幸,妖皇没想着报复天下,否则,你我哪能活到现在啊。”   两人边聊边走,到了一个破落庭院。   庭院里种了几棵梅花树,梅树纷纷扰扰落在雪地上,红白交映好看的很。   “喂!吃饭了!”一人直接把饭盒放到了柴屋前,叫嚷了一声。   柴屋里有很多人,或是衣衫褴褛的乞丐,或是饥肠辘辘的逃难者,或是伤痕累累的散修,都是昏迷在丹心派山下而后被带进来的。   如今大妖横行,乱世之下,修真门派大都有接济天下的意思。   “吃饭……”老乞丐半死不活,喃喃一声,爬着去打开门。可是手还没碰到饭盒,已经被旁边的散修一脚踹开。   年近古稀的乞丐呜咽一声,抱着肚子蜷缩在地上。   “老不死的,吃什么吃!”散修得意洋洋打开饭盒,直接把全部馒头抓在手里,往嘴中送。   旁边醒来的凡人瑟瑟发抖,贴着墙,饿到脸色发青,却也什么都不敢说。   “娘,我饿。”七岁的小女孩虚弱地抓住妇人的衣衫。   妇人热泪盈眶,捂着她的嘴,小声说:“囡囡乖,再忍忍。”等那个修士吃饱了,总会剩下一些的。他们常年生活在恐惧里,早习惯了懦弱忍让。   柴房角落里,夏青慢悠悠转醒,先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饱含哭腔的话。   他感觉自己睡了很久,久到五感都有些麻木,睁开眼先看到潮湿发霉的木屋横梁。蛛网密布,一只飞蛾正在网中心挣扎。   屋内是压抑的呜咽哭啼,屋外是飞雪茫茫。   “哭,哭什么哭!老子在吃饭,听着真他妈晦气,闭嘴!”散修嘴里咬着一个包子,不耐烦地回头瞪过来,眼里血红一闪,手中的剑已经径直刺向了那个夏青旁边的妇人。   “囡囡!”妇人哭嚎一声,用身躯护住了   自己的孩子。   夏青拂开眼前的黑发,抬眸冷冷看了那个散修一眼。   下一秒,他捡了块碎石扔过去,打在那散修的腕上。顷刻之间,剑落地,散修发出凄厉的大喊。   柴屋内所有人都愣住了。   夏青扶着墙站起来,没有去看倒在地上的散修,也没有去看那对母女。   他垂眸,推开了柴屋半遮掩的窗。   哗啦啦,风雪吹进来,外面山河大白,银装素裹。   夏青僵缓的思绪稍稍转动,浅褐色的眼眸泛起一丝疑惑,这里是哪儿?   不过很快,夏青就知道了答案。   他在怀金长洲的一个三流修真门派,丹心派。   原因是他刚醒来出手将那个散修制服时,剑意泄漏,惊动了丹心派的掌门,掌门以为他是某个隐士高人,诚惶诚恐特意赶来,把他奉为座上宾。   虽然这发展有些奇怪,不过也正合他意。   夏青问了一堆,才明白自己醒在了十年后。   “前辈可要洗漱休息?”掌门忧心道。   夏青心事重重,摇头道:“不必,多谢。”   他早就辟谷,而且他现在要去找人。   破了太上忘情第三式,天地法则都可堪为用,夏青伸出手,捻动光尘,闭上眼,急切地想要去追溯楼观雪的动向。   可是他注定失望了。   楼观雪是神。   神的踪迹,又岂是凡人能窥伺的呢。   夏青迷茫地看了看前方,又垂眸盯着自己的掌心,恹恹心想:楼观雪应该生气了吧。   肯定生气了。   虽然不是他自愿的,可就这么当着他的面魂飞魄散,还说那样一番话,确实过分。   他把他惹生气了。   “……”   夏青忽然想起,当初被小火焰带到摘星楼,那恋爱脑小傻逼喋喋不休跟他讲故事,张口闭口就是“火葬场”。   他当时冷嘲热讽,只想让它闭嘴。   没想到,时过境迁——要火葬场的竟然是他自己?!!   什么玩意儿啊!!他单纯青涩的初恋还没开始,先走到了火葬场这一步??? 第68章 川溪之城   找不到人, 又不知道去哪儿,夏青还是先在丹心派住下了。   掌门给他讲了好多十年发生的事,说到后面, 胡须颤抖, 气得面红耳赤:“十年来,鲛妖横行霸道,占我城池,杀我族人,造下杀孽无数!不将他们挫骨扬灰难消我辈心头恨!”   夏青听完他的话愣了好久, 才轻轻点头。   掌门行了个礼离开, 剩夏青一个人在屋内若有所思看着窗外。   寒月照映地上霜雪,梅花几瓣零落空中。   夏青手指抚过窗沿上的雪,垂下眼睫,轻声道:“还真是轮回啊。”   掌门说上清派发天下令, 广邀十六州修士, 前往东洲诛鲛妖。丹心派这一次也打算前往,他已经选好了门中杰出弟子,问夏青打不打算一同去。   夏青漫无目的,听到东洲两个字,想了想答应了。   掌门喜出望外, 打算给他宗门长老之职,可夏青闲散惯了,实在受不了一群人围着自己转的感觉。推拒后,要了身门中弟子的装束便混入人群中,跟着飞舟出发。   从怀金长洲前往东洲, 路程万里, 哪怕是飞舟也需要飞上半月。   丹心派的衣袍是玄黑色, 袖口衣领以金丝绣着云纹,夏青用玉冠束起青丝,跟着掌门出现在一群人面前时,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   蓬莱之灵让他起死回生,给他的是自己的身体。上辈子久居蓬莱不出世,修的又是太上忘情道,夏青其实对自己的样貌没什么感觉。   丹心派一群人却是因为他的出现,心情久久不能平息。   自大雪梅花中走出的少年,大病初愈后不久,脸色苍白,却并不显得脆弱,气质和这冰天雪地诡异地融为一体。黑发柔软冰凉,随着风擦过白皙脸侧。少年的睫毛很长,眼珠子是琉璃般的浅褐色,唇色殷红,随意望过来时,视线疏冷又轻盈,像漫天飞雪。   掌门斟酌半天,才说出他的身份:“这位是你们的夏师弟,夏青。”   飞舟上丹心派的弟子们张着嘴失态半天,回神后才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来。   “夏师弟好。”   夏青朝他们点了下头。   掌门怕这群人对夏青不敬,又添了句:“你们夏师弟身体不太好,平时没事不要轻易打扰他,知道吗?”   “知道了!”一群人齐声应和。   可有人的目光开始奇怪起来——身体不太好?那跟着去参加东洲除妖做什么?去当拖油瓶?   飞舟很大,掌门给夏青安排的房间是最好的。   夏青一出门就能看到浩瀚的山河,云蒸霞蔚。他重塑身体、重塑灵魂用了足足十年,现在肢体反应和感官都有些迟钝。他生的好看,现在看起来又病秧子,惹得飞舟上不少人大献殷勤,这也就引起了一些人暗中的嫉妒不满。   “夏师弟,你的剑呢?”问话的人是丹心派向来最受宠的小师弟。   夏青盯着他看了好久。十年后再一次面对这样毫不掩饰、单纯直白的嫉妒和恶意,他一时半会儿还有点恍惚。   他想了想,也不避讳说:“被我弄丢了。”   小师弟暗自得意道:“所以说夏师弟你现在连剑都没有?”   夏青:“算是吧。”   小师弟脸色马上冷下来,眼神轻蔑,心直口快说:“夏师弟,你既然身体不好,又连武器都没有,那为什么还要跟着我们一同去东洲?修真界可容不下空有一张脸的废物草包。”   夏青意料之中听到这番话,他抬头,看着他发了会儿呆,随后勾唇一笑:“兄弟,我以前遇到过一个人,性格和你挺像的。”   小师弟一噎,冷着脸道:“是吗,我也见过很多你这样的人,奉劝你一句,以色侍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到时候只会拖累我们。”   夏青点头,平静说:“我之前见他跟见鬼一样,专程躲着走。没想到起死回生后还有心情跟你聊天,脾气真的是进步了。”   小师弟气结,握紧剑:“你神神叨叨到底在说什么!”   夏青随手扶去发端上的雪,淡淡道:“没什么,就是让你谦虚点,知道一句话叫莫欺少年穷吗?”   小师弟:“……”   夏青回答他前面的问题,笑道:“哦,我去东洲找个人,顺便看下人间。”   小师弟怒不可遏:“看看人间?人间灾祸横行,民不聊生,你是怎么说出这种风凉话的!”   夏青自言自语点头说:“乱世吗?”   小师弟眼中蹿出怒火:“你真的不配当个修士。”   夏青说:“那就不当吧,我当个草包废物。你有什么民间好看的话本吗,那种求而不得、犯了大错苦苦挽回的,给我看看。”   小师弟气绝,跑了。   这时旁边响起了一道低低的笑声。一个比起修士更像是书生的弟子从转角出走出来。   青年样貌普通,眼眸饶有趣味地盯着他,语气古怪说:“夏师弟性格果然有趣。”   夏青的视线在他耳朵上停了一会,朝他露出一个笑,平静道:“好说。”谁更有趣还说不定呢。   青年说:“在下东方浩。”   夏青:“嗯,东方兄。”   他曾经在传说里听过无数次的东洲,到现在已经成了妖巢。   丹心派不敢贸然进东洲,依上清派的命令,在一座名叫川溪的城池前停下,等其余门派到来。   他们来的很早,现在城镇里除了镇守此城的长青派,没有其他人。   川溪城内也有百姓,有仙家镇守的城池表面上还是太平的。   街上酒楼茶肆招子飘摇,人群熙攘,热热闹闹。长老对他们的行动没什么约束,修士们都走到了街上,少年们兴高采烈,啧啧称奇。   “川溪好热闹啊。”   “对对对,地上叫卖的好多东西我见都没见过。”   “听说川溪当初好像只是楚国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我的天,那你们说陵光会是什么样子。”   听到这个名字,每个人眼中都涌起向往和惊羡来。   陵光,这两个字好像就是尊贵的象征,当年四海来朝的楚国京都,一笔一划仿佛浸润了百年的金粉荣华。   夏青停在一个卖胭脂水粉的摊子面前,垂下眸,看着那些奇奇怪怪的花钿红纸。   老板娘笑说:“仙人想要什么拿就是,不收钱,毕竟我们老百姓的命都是你们给的。”   东方浩就像个狗皮膏药一样黏在夏青身边,自来熟问道:“夏师弟是要买给心上人?”   “嗯。”夏青拿起一个簪子,在手中转了转:“我把他惹生气了,得哄哄。”   东方浩闻言一惊:“你真有心上人?”   老板娘闻言笑个不停:“仙人这般样貌,我要是你心上人根本就不舍得生气。”   夏青跟她贫,慢悠悠笑:“您还别说。我那心上人啊,不光舍得生气,还很难哄。”   老板娘被他逗笑了,眼中满是善意:“没事没事,打是亲骂是爱,你多给她买些东西就哄好了,寻常的女孩子都喜欢胭脂的。”   夏青继续笑:“可我喜欢的不是寻常女孩子啊。”他眨眨眼,意味深长:“我喜欢的是仙女。”   “仙女?”老板娘愣了愣,随后了然:“哈哈哈哈,果然,能让您这般魂牵梦萦的,便只有天上的仙女了,她一定很好看吧。”   夏青勾唇:“好看。”好歹是当年冠绝天下的陵光珠玉呢。   东方浩心中充满不屑,眼神看向夏青满是贪婪和垂涎,但他以为自己收敛的很好,阴恻恻说:“说的我都好奇了,夏师弟的心上人叫什么名字啊。”   夏青深深看他一眼,微笑:“他啊,你肯定知道的。”   东方浩:“???”   他肯定知道?东方浩眼里掠过暴虐和杀戮,暗中咧嘴讥讽一笑,露出尖得不似人类的牙齿。他倒是不知道,天底下还有什么人配他去知道。   到晚上的时候,川溪城更是热闹不减。夏青在客栈三楼,看到天空放起了烟花。见过当年陵光灯宴的盛况,再看这些就是小打小闹。   可是没见过世面的丹心派一群弟子还是激动得不行,红光照耀着每个人的脸,少年们坐在一起,推杯换盏,喝得烂醉如泥。那个对他找茬没找成功的小师弟,现在众星捧月坐在人群中,察觉到夏青的视线,洋洋得意白了他一眼。   夏青一袭黑衣,青丝飞扬,手腕清瘦苍白搭在栏杆上,眼神淡淡看着下面一群人,什么话都没说。   东方浩逮着空就往他身边靠,嬉皮笑脸:“上清派还有半月才到,这十五天你真就打算在客栈待着不出门玩?”   夏青往东边的方向看了眼,问道:“你说,东洲内的鲛人能看见这边的烟花吗。”   东方浩嘴角扬起古怪的笑容来:“这个嘛,我又不在东洲,我怎么知道。”   夏青淡淡说:“我还真是第一次见诛妖诛得那么大张旗鼓的。不在暗中秘密谋划,先在东洲附近的城池齐聚,还放烟花——这是在干什么?”找死吗。   东方浩面不改色:“都是上清派的意思,我们只能照办。”   夏青浅褐色的眸中冷意一闪,微笑:“真的是上清派的意思?”   东方浩不满:“扶光仙子都发话了,怎么?夏师弟连扶光仙子都不信?”   夏青微笑,一字一字缓慢道:“扶光仙子啊。”   他的这位师姐,怎么会传达出这样的命令。   他这些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天下乱了十年,怎么突然就一群修士吵着叫着要进攻鲛族大本营?有这能力,早干什么去了?还发令天下,这是明目张胆告诉鲛人我要抄你老家。东洲是那么好进犯的吗,有病。   东方浩说:“夏师弟我看你就是操心太多了,乱世之下我们就是蝼蚁,听上头发话便是。走走走,喝酒去。”   夏青淡淡道:“不了。”   后面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修真门派。   清一色的天之骄子齐聚于此,丹心派的小师弟混入其中,如鱼得水,惺惺相惜交谈甚欢。   他们呼朋唤友。结伴出行时,总要暗中瞪下夏青,满是嘲讽之意。有时候在别人问夏青是谁时,小师弟会故意拔高声音,洋洋得意:“他啊,我们丹心派出发前,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被掌门塞进来的草包,金絮其外败絮其中,没有修为,连剑都没有,也不知道过来干什么。”   天之骄子们都自认不是肤浅之辈,于是对夏青这种空有外貌不思进取的废物,深表不屑。   夏青起死回生后,容忍能力提高了很多。比如蠢而不知、暗自得意的东方浩,比如嫉妒写在脸上、只想让他不痛快的小师弟。   到后面,门派聚得差不多,唯独上清派迟迟未到。居然有人提议先来个门派内弟子的比赛,让年轻一辈切磋切磋。   小师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激动地眼睛放光:“好啊,好啊,我早就想和其他人比试一下了。”   宗门大比。   东方浩笑得不可开交:“好主意好主意,在进攻东洲前,热热身也好啊。夏师弟你要参加吗。”   夏青喝了口水,想也不想:“我不。”   小师弟闻言,嗤笑道:“他参加什么?给我们丹心派丢脸吗。”   夏青心道,你还想着丢脸啊,你们命都快没了。 第69章 东洲旧事   东洲临海, 川溪这座城池也是河流居多。   怀金长洲二月还在下雪,而这里已经是柳絮抽芽,冰雪消融。   东方浩像个狗皮膏药, 一天到晚在他身边晃悠,瞎拱火:“夏师弟,今日你没去看比试真是遗憾, 你都不知道小师弟有多威风!现在小师弟可真是修真界红人,每天前前后后都有一群人围着他献殷勤!”   夏青问道:“那你呢?”   东方浩疑惑:“啊?”   夏青:“小师弟那么受欢迎, 东方兄怎么还不去抓紧机会,要知道近水楼台先得月。”   东方浩一噎, 摇头:“不, 我配不上小师弟。”   夏青:“不,我不允许你不配。”   自信点, 你们简直天生一对。   “……”   东方浩笑容微微僵硬扭曲。   夏青当初答应跟过来,一方面是因为刚复活身体还有些虚弱, 另一方面是他本身就对东洲很好奇。   这几天他坐在客栈大堂喝水, 左边小师弟阴阳怪气, 右边东方浩煽风点火。他真想捂住耳朵, 让他们互相折磨。   这两人其实挺有意思。   一个人的恨源自于嫉妒,源自于最简单的虚荣;一个人的爱源自于外表, 源自于最肤浅的皮囊。   听说鲛妖喜欢以人为食,东方浩真不知道是眼光好还是不好,居然把注意打到他身上来。   当然,夏青一点都不享受这种注视。   他从来不觉得揣摩人心很好玩。   他留下来,想看的或许只是百年后鲛族人族的僵局。   现在鲛妖人人得而诛之, 就像当年鲛族人人皆可玩弄一样。   他曾经在山村血夜为鲛族拔剑, 可最后谁也没能救下, 烈火焚烧一切、剩废墟焦土。   ——追溯不到源头的仇恨,破除的唯一办法是斩断轮回。   何况城中还有那么多无辜百姓,不能轻举妄动。   二月柳眼春相续,遍地桃花水。   夏青在一个老乞丐的指路下,走进了一间书店。   他本来是打算看看民间话本,学学怎么火葬场的。   结果无意间翻开了本叫《东洲》的书,被里面“上清”两个字吸引了视线。   夏青喃喃:“上清?”   书店没什么人,老板见他刚好拿了这本书,便开口跟他聊起天来,唏嘘道:“上清是百年之前离国的国都,后面离国被灭国,这个名字便消散在了历史里。谁能想到多年后,它又成为了天下赫赫有名修真大派的名字。”   夏青疑惑:“离国?”   书店老板打着算盘,点头说:“对啊,离国,当年东洲的第一大国。只可惜盛极必衰,离国末代君主暴虐昏庸,被人举兵谋反,改朝换代。”   夏青点头,继续看书,发现当年离国的皇姓是薛后,他又愣了好久。   老板年过花甲,话憋不住就喜欢找人聊天,开口说:“说起离国的末代皇室,就不得不提一下那位小帝姬了。公子可知东洲女子好细腰——这全是当年那位名动东洲的小帝姬掀起的风潮。”   “史书上记载的小帝姬,踏月而来,步步生莲,纤细窈窕恍若神宫妃子,引得不少女子效仿。”   夏青拿书的手不由一紧。   老板继续道:“听闻小帝姬出生时,天降异光。离帝大喜,给小帝姬取的名也带了光字。只是帝姬出生便身体不好,幼年大病小病生个不停,把帝后急得不行。幸得国师寻山访水找到了解决方法,国师说,帝姬不能养在皇城,需要归于凡间。”   “于是在小帝姬五岁的时候,帝后便将她送到东洲沿海处一个名叫青岚的小城里。”   “帝姬从小在青岚城中长大,一生就回过两次上清城。一次是参加帝后的葬礼,一次是亡国之时。”   “民间都说,她后面拜入仙门成了神仙,我想也是。”   “在离国被逼宫那一天,小帝姬兄长自刎殿前,上清城下了一场很大的雨,可皇宫却燃起熊熊大火。有宫人说,他们看到小帝姬坐在宫墙上,发了好久呆。离国亡国是命数,是大势,可是她还是不开心。宫人还说,帝姬旁边坐了位清风霁月的紫衫仙人,偏头想方设法逗她笑。”   “若是小帝姬真的成了神仙,在天上有了可以托付终生的人,想来帝后泉下有知也该欣慰。”   夏青手指停在书页上,什么都没说。   她确实成了神仙,却并没有可以托付终生的人。   这就是陵光说书人讲的大祭司与发妻青梅竹马琴瑟和鸣吗。最后道不同不相为谋,分道扬镳。   青岚,应该就是宋归尘的故乡。   书店老板笑笑说:“哦,我还从一些乱七八糟的书上看到。国师当时占卜三年,从神殿里求签翻书,得到的关于帝姬命数只有四个字,不过是哪四字,我们就不知道了。”   夏青想了想,开口问:“老板,那你知道青岚城在哪里吗?”   老板愣了愣:“公子问这个作甚?”   夏青说:“就是好奇帝姬幼年生长的地方。”   老板轻轻地叹息一声,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疲惫和哀伤来:“青岚城啊,不在了,一百年前就不在了,被鲛妖入城杀光了。”   “男女老少万万人,无一幸免。被破肚挖肠,头挂墙头。鲛妖尤擅幻术,听说当时它们还以玩弄归乡的游子为乐。把一切幻化成太平的样子,然后亲手煮血亲的肉、哄骗人吃下去,就为了看那人知道真相后呕吐痛哭的样子。”   书店老板说完,沉默了很久,声音苍老:“当年楚皇东征通天海,换来了百年太平。没想到啊,现在一切又都恢复原样了。”   夏青抿唇不说话。   百年的太平。   这一百年,真的是太平吗?   百年前鲛人吃人,百年后人吃鲛人。   夏青出书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他走在街上,在一个卖花灯的小摊前停了下来。兔子灯,莲花灯,老虎灯,什么奇形怪状的灯都有,独独没有他想要的灵薇花灯。   他随便买了一盏莲花灯,往客栈走,黑云压城、星光稀疏。   客栈内,一群少年正在把酒言欢,东方浩坐在角落里阴恻恻瞪着他,而小师弟喝得红光满面,看到夏青回来,眼中恨意一闪而过,正捏着嗓子想要发话。   夏青这一次径直走了过去。   “夏夏夏夏、青。”小师弟说话都结巴了。   夏青问他:“上清派的令牌在你手里吗?”   ——上清派光邀天下门派,前往东洲伏妖。   小师弟死鸭子嘴硬:“不在我身上,难道还在你身上?啊,你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夏青说:“拿出来。”   小师弟气不打一处来。   可是夏青没什么耐心,修长的手指直接点在他的眉心。   小师弟骤然瞳孔瞪大。   浩瀚到恐怖的力量漫布整个客栈,所有人身躯僵直,脸色煞白。   风声停息,灯光月色这一刻都仿佛有型,化如雪刀锋,杀意融于天地。   并不是那种肉眼可见的毁灭之力,更为虚无,却也更为恐怖。   众人身躯僵硬,屏住呼吸——如今空气都是刃,紧贴着脖子。   ……完全超过他们认知的威压。   这些日子宗门大比,一群自认天之骄子的人在切磋比试,出风头。他们以行侠仗义斩妖除魔为己任,自以为心系天下大仁大义,非常瞧不起夏青这样金絮其外败絮其中,只会拖后腿的绣花枕头。   夏青又一直是那种避开他们的态度,众人洋洋得意,觉得他是自行惭秽。   没想到,夏青不搭理他们,单纯就是不想搭理……   “前、前辈……”丹心派带头的大师兄一下子跪下来。   夏青垂眸,轻声说:“十六州那么多门派,就没一个察觉出不对劲的吗。”   小师弟被他操纵,没有说话,僵直地从怀中把那块令牌取了出来。   紫色古朴的木质令牌,字迹清晰,写着“上清”二字。夏青手指自他眉心移开,摸过那道令牌。   顷刻之间,覆于上面幻术被捏碎,一块森白人骨显露在众人眼中。   一瞬间雅雀无声。   哗啦啦!这时,客栈的窗户被风吹开,浊黄的月光照进来。   刹那间外面热热闹闹的叫卖声、嬉笑声、交谈声烟消云散。   放眼望去,空空寂寂,没有人烟,一片空城。   此时黑黢黢的街道上空,开始浮起诡异的青色瘴气。   “哈哈哈哈哈——!”坐在角落里的东方浩一下子大笑出声,眼神阴桀:“我还以为你要多久才发现不对劲呢!哈哈哈哈!难得难得,蠢货堆里还有一个聪明的!”   东方浩从椅子上站起来,撕碎伪装,身躯变得颀长消瘦,露出半透明的耳廓和尖利的獠牙来,他舔了下唇:“夏青,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啊,你还挺聪明。”   “鲛妖!!”   “啊啊啊啊啊是鲛妖!!”僵住了的众人这才回神,骤然拔高声音,失声尖叫。   东方浩得意道:“我还以为你真会傻傻等着上清派来呢。”   夏青淡淡道:“我就没想过等上清派来。”   东方浩眯了下眼:“嗯?那你在等什么?”   夏青讥笑,神色平静,将人骨放在桌上:“等你们自己过来找死。我本来顾忌城中百姓,想再等等。没想到这里居然早就成了空城,既然如此也就没必要想那么多了。”   东方浩勃然大怒:“夏青,你好大的口气!”   夏青讽刺地一笑,往外面走,没理他。   这种被忽视的屈辱令东方浩怒不可遏。   他是东洲的十五堂主之一,除去灵犀圣者,天地下还有谁敢这样忽视他。但他刚打算出手,往前走一步,却直接体会到万剑诛魂般的痛,踉跄跪下来。   东方浩豁然抬头,竖起的瞳孔里满是震惊:“你到底是谁!你——”   太上忘情,光尘草木皆可为剑。   夏青把阿难剑弄丢了,可是对付这些人根本就不需要用剑。   青色的迷雾将整座城市淹没,夏青看向东洲的方向,声音平静,问东方浩:“东方浩,到底是谁给了你们这样的自信,敢将天下修士聚于一城来屠杀。”   鲛人哪怕重获力量,也并不是无敌的。它们和人类修士分庭相抗,谁都不一定从谁手里讨着好处。   东方浩匍匐地上,吐出一口血来,眼里却满是猖狂的笑意,恨声道:“夏青,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畜生,终于是要付出代价了。”   他眼中深刻的恨,早压过了血液里的暴虐。   “我族世世代代生活在通天海,不得上岸也不求上岸。是你们人类,先是觊觎财富,成群结队出海捕杀鲛族;后是觊觎长生,率兵东征诛我神明,将我族困于大陆。无论当年还是现在,一切都是你们咎由自取。”   东方浩嘴角溢出鲜红的血来,诡异地笑起来:“夏青,你知道一个月前,我们在东洲附近发现了什么吗。”   夏青静静看着他。   东方浩说:“我们发现了阿难剑。”   “鲛族当年犯了大错,错在没有阻止人类进犯神宫,我们不求神的原谅。”说到这里,东方浩眼睛血红一片,唇瓣颤抖,声音轻下来:“我们现在就求神能再次垂怜我们一回……让我们回家。”   “生于太初的阿难剑,和神同源。以它为祭品,前些日子,我们第一次感知到了神的气息。”   东方浩的眼神迷茫又恍惚,很快又清醒起来,他冷笑。   “鲛族的力量都是神赠与的,神降临的时候,力量将达到巅峰。我不知道神会不会垂怜我们,可是这一次,你们都先死在这里吧。”   “你一人再厉害,能与东洲万万鲛人为敌?” 第70章 以身饲魔   不得上岸不求上岸?   夏青听到这句话, 只觉得好笑。不过真相早就在代代相传里变了样,再去追溯对错也没意义。   世间的善恶从来不泾渭分明,分明的只有通天海上那堵墙。   夏青心不在焉听着东方浩说话, 直到后面“阿难剑”和“神”出来,他才身体一僵,骤然转头, 咬字用力:“神?”   东方浩眼睛赤红,得意道:“对, 看到外面的青雾了没,很快这座空城都要烧起来了, 我给出了信号, 鲛族马上会赶过来守在城门外!谁都逃不出去,你们都得死在这里。”   夏青愣了愣, 望向外面的寂寂长街,没忍住笑出声来, 轻声说:“东方浩, 你倒是做了件好事啊。”   东方浩没想到他还笑得出来, 瞬间脸色铁青:“死到临头还在装模作样?!”   夏青没再理他, 手指搭上窗户,衣袍卷动清风月色, 就这么潇潇洒洒跳了下去。   “你——!夏青!”东方浩再一次被忽视,眦目欲裂,骤然大喊。   而客栈内一群人,齐齐后退缩成一团。小辈们没经历过什么风浪,吓得浑身颤抖。带头的几位长老脸色阴沉, 纷纷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警惕又厌恶地看着东方浩。   夏青往下跳的时候, 随手折了一截杏花枝当作武器。街巷处处黑灯瞎火,青色的毒雾给砖瓦房屋渡上诡异之色。纸钱被风吹得打卷,起起伏伏飘零城镇上空。他沉睡十年,醒来后一直处于一种游离世外的状态,对什么都提不起太大兴趣,兴致恹恹,直到现在才像是被人按上魂芯重新活了过来。   青雾弥漫的空城浮起一团又一团的幽火,星星点点似乎要形成燎原之势,将这里毁灭。   鲛族擅长幻术,所以这些雾其实也有蛊惑人心的功能。   夏青往前走,看到了前世今生很多画面。   看到了蓬莱仙岛。看到某个春日午后,他在练剑,卫流光躺着呼呼大睡。师父和二师兄坐在礁石上聊着什么。碧水桃花下,师姐拿笔撑着下巴对着书发呆,大师兄坐在她旁边不正经地笑。落英缤纷在她石榴色裙边,蝴蝶飞过蓝天沧海。   他还看到了蓬莱的春夏秋冬,看到跟阿难剑较劲的自己。雨天打伞,厢房抄书,晚上睡觉,白天扫地。那么小的年纪,一个人安静孤单的修炼,拿着把剑做什么都不方便,可十年如一日还是忍了下来。   夏青轻声问:“你觉得这些会成为我的心魔吗?”   大都世间,最苦为离散。眨眼之间便是师父死前颤抖僵硬的手。风吹灭两盏魂灯。   他眼眸血红,一人杀到神宫深处。脚下血流成河横尸遍地,身后蓬莱在烈火中飞灰湮灭。   当初轰轰烈烈的往事,而今看来居然像梦一样。   夏青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他就站在百年后,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看着从前。看着自己坠下魔渊万冢,魂魄飞到了现代。   现代二十年都是些琐碎却温柔的记忆。生锈的跷跷板,颓圮的高墙,年年长满荒草的院子。没翻修前的寝室楼,墙壁斑驳脱落。一到夏天,老旧的电风扇就会嘎吱嘎吱转动。新来的护士一天打十个电话给家里,食堂的阿姨总是为了一点小事嘀咕半天。隔着一条街的工地挖掘机嘟嘟嘟响个不停,小胖趴在窗前气急败坏,画鬼脸折成纸飞机,往那边丢。   夏青手里拿着那束杏花枝,往前走。   灼热感越来越重,那些青雾和幽火一触碰便噼里啪啦产生反应,不一会大火笼罩整座空城。   “走!”   “长老!”   “快走!跑!往城外跑!”   客栈里的修士们回过神,纷纷惊慌失措地往下跑,东方浩也没阻止他们。他靠在窗边,望着空城青火,嘴角扯着讽刺的笑。可是这种笑又转瞬即逝,仇恨过于沉重,沉重到报复也并不能让他感到快乐。   “跑?你们能跑的出去?”人类修士离不开这座空城,就像他们再也回不去大海。   夏青走到了川溪城的城门口,城墙立的又高又厚,如东方浩所言,一群鲛人已经黑压压守在这里了。他们手里拿着武器,脸上密布蓝色的鱼鳞,身躯高大,黑发长直腰,耳朵尖锐透明。无数双眼睛戏谑玩弄盯着他,夏青仿佛回到了和卫流光夜探神宫的那一晚,海水分流,极光潋滟,鲛人托着尾巴游曳过上方寻觅着他。   夏青停下脚步。   他衣袍无风自动,黑发黑袍,肤色苍白,唯唇艳得如血。   鲛族见他犹见被玩弄于鼓掌中的蝼蚁,咧出一口白牙来。   “你以为你今日跑的出去?”   神的归来,让他们血液燃烧,力量空前强大。   鲛人阴恻恻道:“灵犀圣者如今闭关,谁都救不了你们。”   夏青勾起唇角,平静说:“没关系,我本来就没想出去。”   他手中杏花枝为剑,顷刻之间,花叶散尽,万千齑粉带着清香,似乎将大火的灼热似乎都驱赶了一点。   鲛人们瞪大眼:“你想干什么?”   夏青抬手将束发用的冠取下,青丝尽数垂落身后,他眼睫微抬,笑了下,声音很轻。   “我想,见你们的神。”   这话如落地惊雷,震得所有鲛人瞳孔一震。   下一秒,滔天的愤怒从每个鲛人心中涌起,如果是原先对人类只有不屑和轻蔑,现在就因为夏青这句对神不敬的话,直接气到失去理智。   “你真的是在找死!”   “杀了他!”   哗啦,青雾舔舐过街道,惶惶火光把夜幕照亮。   前方是尖牙厉爪、神色狰狞的鲛人;背后是惊慌失措、嚎叫失控的修士。   夏青恍惚了片刻,很久才说:“一百年啊,你们的恩怨,我真的再也不想牵扯进去了。”纠缠来纠缠去,没有终时,当初他没能带着这些恩怨消散,现在不如直接斩断因果吧——   既然鲛族想要回乡,那就送他们回乡吧。   只是现在他最在意的,不是天下,也不是苍生。他现在在意的,只有楼观雪。   他要去东洲,去跟他说对不起,为当初的不告而别,为这十年漫长的等待。   夏青没有动手杀人,他早就厌倦了杀戮,只是将人打倒在地,一个人往前走。空城大火,青雾黄纸,鲛人吐出鲜血,染在长街上。后面赶过来的人类修士们都愣住了,愣愣看着那个黑衣少年,以杏枝为剑,杀过千军万马,血雨纷飞,往城门的方向走。   夏青修长的手指擦过脸上的血,睫毛掀起,浅褐色的眼眸像是琉璃。他微微喘了口气,他毕竟刚苏醒,体力不支,丢了阿难剑跟少了魂魄一样,现在已经感到疲惫。   夏青抬头看了眼今天的月亮,很圆、浊黄色,边缘泛起一层淡淡的血红。跟当年通天海上的夜色一模一样。   他走到了城门前。   白色的光从门缝渗入。   手指碰上门的时候,夏青鬼使神差,心里浮过一个念头:要是当年我入神宫时就知道自己的心思会怎样。   川溪城中已经漫天硝烟灰烬,青雾红火白光,燃烧成灼灼地狱。   城门内外,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吱呀——城门渐渐打开,风卷动夏青的发。   ——要是他早一点勘破懵懂逃避的自我之相。   ——要是他早一点看清楼观雪对他的特别。   或许……坠下深渊,察觉那道属于神的安静视线,他会选择吻他。   哗啦啦,火越烧越烈,浓烟滚滚。   夏青以为推开门会是清风明月的旷野,没想到迎面而来的,是乌泱泱扑翅而飞的蝴蝶鸟雀。   蓝色赤色的蝴蝶绕在身边,青羽黄尾的鸟雀在空中盘旋,它们用嘴叼起他的衣袍,用羽毛掠动他的发丝。   夏青一愣,被这白光乱象刺得稍稍闭眼,没想到下一秒,下巴被冰冷的东西缓缓抬起,应该是一只笛子,尖端就抵着他的喉结,暧昧又豪不留情地滑过。   很重,很痛。   痛的夏青想要闷哼一声,可是那种熟悉的气息让他选择了忍耐。   他听到了衣袂翻飞的声音。   光影里勾勒出一人挺拔的身形,衣袍湛湛如雪,外罩鲛纱泛出星辉般的微蓝,华贵精致,在黑烟白光里渗着分蛊惑心智的冷。   夏青大脑轰隆隆响,离别时的难过再一次浮现眼中,万般情绪涌上心头,几乎是搭上了他全部的七情六欲。   “楼观雪……”夏青张嘴,他有好多的话想对他说。   可是来人已经将手指放到了他的嘴唇上,轻笑说:“嘘。”   城中天地俱静,所有倒在地上的鲛人都僵住了,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人类修士也是,踉跄跪下来,诚惶诚恐,为绝对的神压。   楼观雪从光中走出,当年珠玉绝艳的少年,现在已经长成青年模样。银发如瀑,俯身而下时,眼睫上的那颗痣似妖似仙,他将笛子收回手,手指摩挲过夏青刚刚被他用笛子用力碾红的喉结,垂眸,猩红的眼眸里情绪难测,笑了笑,漫不经心道:“你想见我?”   夏青被他的语气用的有些懵,甚至有点慌。   他对于二人久别重逢想了很多。反正自己是心里一腔感动——却没想过楼观雪会是现在这样的态度。冷冷淡淡,噙着笑,看向他的目光深得如沼泽能将他直接吞噬,却毫无温柔,只剩冰冷。   夏青颤声说:“我,对,我想见你。”   楼观雪凝视他很久,忽然勾起唇角,讥笑一声,声音却很轻,温温柔柔的:“鲛族胆子也是够大的,纵是我为一人入魔又如何。以为随随便便捏造出个一模一样的幻象,便可以——”他的手指捏紧夏青的脖子,轻描淡写,下一秒却可以直接将他弄死,微笑说。   “蛊惑我?”   夏青眼眶红了圈,再也忍不住,伸出手抓住他的袖子,仰头吻了上去。   夏青哑声道:“不是幻象,楼观雪!”   楼观雪被他吻住,神色居然也丝毫没变。   “不是幻象,我回来找你了。”夏青眼中泪水落下,青涩笨拙地去吻他淡薄的唇,从宽大的袖中伸出纤细的手攀上他的肩膀。   他醒来时就一直在想他,想他想到要发疯。   总想着见面后一定要先好好道个歉,可是真的见到了真人,完全丧失了语言功能。情绪失控,分不清难过和欣喜。   他和他之间到底是谁困住谁,谁拉谁入红尘,早就分不清。他为了他放下剑,为了他自招业孽,从深海之底被他救下睁开的第一眼,便挣脱不开了。   城中所有人的愣住。鲛族脸色煞白,犹如神魂被击碎般呆愣原地,呆呆凝望着城门口拥吻的两人。人类也是,身躯僵硬,仰着头。   川溪城中大火越烧越烈。   夏青呼吸发抖,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到现在终于体会到什么叫情到深处的疯狂,泪水模糊视线,他和楼观雪之间,如果没有那些恩怨,那些因果,或许故事特别简单。   就跟相遇的那一晚一样,潮汐平静,灵薇花温柔又浪漫。   等他长大识得爱恨,也许会拿着阿难剑杀上神宫,当着万万鲛人的面,磕磕绊绊跟他们的神告白,而银发的神明愣怔过后,大概会无奈地闷声笑好久。   “我想见你,我喜欢你。”   夏青抬起手想要去触摸他的脸,可是刚扬起就在空中被强硬地握住了手腕。   楼观雪吻去他的眼泪,平静道:“嗯,我知道了。”   夏青眼睫潮湿,眸中水光潋滟,望着他。   楼观雪眼眸深邃,温柔笑起来,看不出心情:“骗你的,我怎么会认不出你呢。”   夏青懵了片刻,心一紧,越发捉摸不透楼观雪。   楼观雪抬眸,淡淡看了眼城中跪地的鲛族人类,又看了眼空城上方接连不断的火,他笑问:“那么,你想见我干什么呢?”   夏青呼吸变得很轻,单纯望着他,跟近乡情怯一样,开口:“我……”   楼观雪与他对视几秒,却轻轻笑起来。   “蓬莱都是这样的吗,逢乱必出,心系天下。”楼观雪靠近,一手摸上他的后颈,一手揽上他的腰,将夏青整个人囚禁在怀中,凑到他耳边气息如雪凉薄,声音很轻:“你想见我,是为了救这群人?”   夏青微微愕然。   楼观雪道:“当初为了苍生宁愿魂飞魄散,现在是打算以身饲魔?”   他眼眸中压抑的疯狂晕开浓稠血色,微笑说。   “嗯,既然决定以身饲魔,一个吻怎么够呢,小师弟。” 第71章 报应不爽   一个吻怎么够呢, 小师弟。   夏青愣愣对上他的眼眸,殷红色,流光深冷, 像是是血与泪凝固到最后的色泽, 深如大海, 包容一切疯狂爱恨。   楼观雪衣袖往下落了几分, 露出了一根红绳, 在冷白劲瘦的腕上显得格外刺目。那条当初困住他的红绳, 如今被楼观雪带了十年……   夏青一瞬间难过得话都说不出了。他修的是太上忘情道, 对情爱懵懵懂懂,可并不代表他察觉不到楼观雪的喜怒哀乐。   太上忘情第二式是众生悲喜,他看遍分分合合,怎么会迟钝。所以楼观雪,十年里都以为他是在拿命威胁他放过天下。   太讽刺了……   夏青张了下嘴, 眼中满是哀伤, 愣了很久才开口说。   “不是的, 救下他们, 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他已经把城门推开了,鲛族根本困不住那些修士。   “当年……”夏青解释说:“我不是为了天下牺牲的。珠玑将我的魂魄带过来和你绑在一起,你成神的时候,就注定了我要魂飞魄散。”   夏青极少剖析自己去表露自己的情绪,于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很慢很艰难,可还是耐心道。   “我从来没想过用自己威胁你。”   “我只是怕你痛, 也不想这恩怨轮回不止。”   楼观雪垂眸, 暗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流光飞羽里, 银发的神明神情如霜, 眼眸晦暗,唯独用力到发颤的手泄漏情绪。   “不过,还是谢谢你放过苍生,放过那些无辜的人。”夏青说完,勾起唇角笑了下。这一刻,早在之前就累积的疲惫在大喜大悲后蔓延四肢百骸,他感觉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意识涣散。稍稍冷静,夏青深呼口气,几乎是怀着破釜沉舟的勇气,踮起脚吻上他冰冷的眼睫,吻上那颗痣。   “楼观雪,我这不是以身饲魔。你可以当做,我在以身相许。”   *   东洲,惊鸿殿。   这是十六州里最靠近通天海的地方,每晚都能听到潮汐起伏的声音。月色灯光漫过长殿,玉石地面光可鉴人。   少年圣者的衣袍曳在地上,乌黑的头发扎成一个辫子垂落胸前。   他手里拿着一片叶子,独对孤海,吹着熟悉又陌生的曲子。   这时,一位青色宫群的鲛裙少女走了进来,毕恭毕敬道:“圣者,上清派扶光仙子求见。”   “扶光仙子?”   灵犀愣了下,缓慢点头,从台阶上跳下来。   惊鸿殿外的长廊上挂满了一盏又一盏的灵薇花灯,堆成一片漫漫无际的灯海,就像当初每年惊蛰通天海上的盛况。   他十年前觉醒成纯鲛,拥有了最纯粹的血液,也拥有了最强大的力量,被奉为圣者。可除了日日夜夜呆在惊鸿殿虔诚地供奉神明,他什么都做不了。   “薛姐姐……”   灵犀走到回廊尽头,看到了檐下正在伸手摆弄贝壳的薛扶光。她年复一年越发消瘦,如今跟枯木一样。灰发暗淡,颧骨突出,修真者到她这个境界应该不老不死容颜永驻,可她却像是开败的花,转眼凋零在岁月里。   灵犀小时候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现在同样。   薛扶光的眼睛很深,瞳孔比常人稍稍大一圈,凝视人时总有种古怪诡异的凉。   薛扶光点了下头,声音很轻,开口问道:“灵犀,我听说你们找到了阿难剑,是吗?”   灵犀瑟缩了下脖子,开口:“嗯。”说完,他有些害怕往旁边看了看,说:“薛姐姐,你是偷偷进来的吗?东洲不少鲛人对人族都深恶痛绝,你小心些,要不……等下我送你出去吧。”   薛扶光笑了下,平静说:“没关系。我要是想出东洲,没人拦得住我。”   灵犀小声:“哦。”   薛扶光道:“阿难剑在哪?”   灵犀如实回答:“在密室。”   薛扶光:“带我去。”   灵犀紧张起来,面露犹豫之色。   薛扶光看出他的犹豫,解释说:“灵犀,阿难剑本来就是我小师弟的剑。”   灵犀眨着眼,颇为惊讶:“啊?你的小师弟?”   薛扶光点头,声音沙哑说:“对,但他现在应该已经不在了。”说完,她抬袖捂住嘴,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几根发丝垂落在苍白的脸侧,神情麻木。   冷风卷着她的衣裙,腰上的草叶木块铛铛响。   灵犀担忧问道:“薛姐姐,你没事吧?”   薛扶光压下哀恸,说:“没事。带我去密室。”   “……好。”   往密室的路很长。   一路上灯火通明。   灵犀一个人呆在清清冷冷的惊鸿殿,从来就没有谈话的人,见到故人难免话多了些,他说:“薛姐姐,我已经很尽力在约束东洲的鲛人了,可还是有人很多想要溜出去杀人,我拦不住他们。”   薛扶光:“你已经做的很棒了,谢谢你。”   灵犀忙摇头,说:“不用不用。当年我的命都是上清派救下的,很多鲛人的命也是你们救下的。我现在不过是做了和你们以前一样的事而已。”   他又嘀咕说:“啊,我都搞不懂,外面那么多修士,为什么他们非要跑出去杀人,根本讨不来好处,只会被修士追杀。”   薛扶光视线轻轻看着他,问道:“灵犀,你不恨吗?”   “嗯?”灵犀疑惑地眨了下眼。   薛扶光说:“恨人类当年奴隶你们,杀了你们无数族人。”   灵犀手里摸索着那片叶子,想了很久,说:“我……我恨啊,我的亲爷爷死在上京,死在战乱里。后面收留我的爷爷,也是死在官兵手中,他们还放火烧光了村。”   灵犀眼眸浮现一丝迷茫来,而后才说:“我恨那些人,可是我不恨人类。因为我的命也是你们救的啊……冤有头债有主,仇恨不该牵连无辜的人。而且,那些坏人最后也都死光了。”   “……仇恨不该牵连无辜的人。你都懂的事,他为什么不明白。”   薛扶光轻轻重复他这一句话,疲惫地闭了下眼。   灵犀想了想,又说:“我记得小时候,村长跟我说现在的一切都是是报应,你又说一切是轮回。”   “我一直没搞懂报应到底是什么报应,可是我想,先等这一个轮回过完吧,要是这期间再创造出新的轮回了,那真的没完没了了。”   薛扶光哑声道:“你说的很对。”   密室在后山一个天然洞穴内。路崎岖难行,中间还有无数机关,灵犀还想着提醒薛姐姐注意脚下,却没想到,薛扶光仿佛比他还要熟悉这个地方。青色裙裾掠过荒草,手指径直摁上开关。轰隆隆,一扇门打开,露出蜿蜒往下的楼梯。   灵犀惊讶:“薛姐姐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机关的。”   薛扶光扶着腐朽的栏杆,往下走:“以前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哦哦。”   灵犀突然开口说:“薛姐姐,这些日子其实我在惊鸿殿闭关的,他们要我感受神的气息。”   “那你感受到了吗?”   “……没有,前些日子还能隐约感受,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什么都感受不到了。我觉得是神不想我们窥伺。”   薛扶光没再说话。   灵犀说:“薛姐姐,你说这世上真的有神吗?”   薛扶光失笑:“你都成为鲛族圣者了,为什么还会问出这样的话。”   灵犀道:“因为我从没见过神啊。他们说是神重新赠与我们力量,是神还在眷顾鲛族。可是既然神眷顾鲛族,为什么不撤了那堵墙呢。那么多年,恩恩怨怨纠缠不休,很多鲛人野心早就被消磨殆尽,只想回家。”   薛扶光沉默片刻,道:“或许神赠与你们力量,不是因为眷顾。”   “啊?”   “祂这么做,只是在报复人类。”   灵犀更懵了:“报复人类?”   “不过要是神的报复仅仅是这样,倒是比我预料的最坏结果要好很多。”   她当初以为神罚降临,会血洗苍生,让众生赔罪。   在身躯即将没入黑暗之时,薛扶光腰间的木灵突然哗啦啦震动。   她手中掌着灯,豁然回首,直直看向远方。   那里骤然白光一亮。   同时灵犀的惊呼在耳边响起,他瞪大眼望着前方:“薛姐姐,阿难剑不见了。” 第72章 画眉深浅   夏青醒来, 睁开眼,差点以为自己回了楚国皇宫。   天壁上的夜明珠散发冷光,照在玉石可鉴的地面上。鲛纱为幔, 珍珠作链, 琉璃四处可见。   他揉了揉眉心,让自己冷静会儿, 起身往外面走。   路上夏青听到了海水流动的声音, 他到走到宫殿尽头, 才发现这真的是海的深处。   他生在蓬莱, 却没怎么接触过通天海,师父总是命令他们不要去招惹鲛族,所以夏青上辈子只有三次到海里, 次次都与楼观雪结缘, 就好像他的到来只是为了见他一样。   第一次海底被他所救, 第二次神宫被他解围,第三次随他一起坠下深渊。   夏青抬眸, 看着深海漫散的极光, 一时间愣了愣。   红色的珊瑚礁上飘着透明的水母, 鱼群浩浩荡荡穿梭而过,海草缓缓摇曳。   通天海底光怪陆离的世界被隔绝在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外。   殿前台阶处, 楼观雪席地而坐,衣袍散开,漆黑的长发垂落腰间。   夏青走了过去, 刚睡醒脑袋还有些懵,揉了下眼, 想也不想开口:“这十年你就是住在这里吗?”   楼观雪把骨笛放下, 抬眸看了他一眼, 勾了下唇角,淡淡说:“夏青,你可真会聊天。”   “……”夏青听到这熟悉的语调,差点被自己口水呛着。他彻底清醒了,乖乖地坐到了楼观雪旁边,想着自己的火葬场,决定当个哑巴。   楼观雪眼眸已经褪去血色,恢复成原来的黑,黑发落在冷白的脸庞,唇色殷红,一如当初摘星楼诡艳靡丽的神秘帝王。   夏青又觉得当哑巴解决不了火葬场,于是开口:“对不起,我再也不离开了。”   楼观雪颔首,淡淡嗯了声,讽刺说:“没关系,你也离开不了。”   夏青:“???”   楼观雪忽然伸出手,冰冷的手指轻抚过夏青的喉结。那里被骨笛狠狠碾过,现在还留着红印,他神情平静问:“痛吗?”   夏青吞了下口水:“……还行。”   楼观雪笑了下,温柔暧昧地磨着,眸中全是疯狂,轻声道:“夏青,我那个时候是真的想把你当做幻象,然后杀死的。”   夏青一愣,却不再像刚见面一样头脑发胀,冷静下来轻轻握住他的手。   楼观雪继续道:“杀死后做成傀儡,血肉为我而生,灵魂被我操控,永生永世呆在我身边。”   夏青一瞬间惊讶地不知道说什么了。   楼观雪笑了下:“别惊讶,我也很惊讶。”他淡淡说:“我居然会有那么蠢的想法,可能是被这十年的心魔折磨疯了吧,病得不轻。”   夏青噎了下,小声说:“不蠢的,也没病。”   楼观雪听到他的话,轻轻一笑,手指往上摸上他的脸:“巧了,当初一句‘有没有病’,你一天要问我三遍。”   夏青讪讪:“……今时不同往日。”   楼观雪说:“我那时候没病,现在才叫病入膏肓。”   夏青没忍住,一咬牙,扑进他怀里,手紧紧抱住了楼观雪的腰,说:“楼观雪,对不起……”   楼观雪终于不再笑了,他的手臂环住夏青:“这就是你道歉的方式?”   “我……”夏青眼中泛红,耳朵也泛上一点红,手指颤抖去解楼观雪的衣带。可是他太慌张了,手忙脚乱根本解不开。   楼观雪垂眸,冷静看着他的动作,而后握住了他的手腕。   夏青眼中都带了几分潮,扬起头来,脖颈苍白脆弱。   楼观雪俯身,吻上夏青的喉结,长睫覆下,掩盖一切翻涌的欲望情绪,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下那块被他弄红的皮肤。   夏青手指紧紧抓住了他的衣服,一阵酥麻直串大脑。   “楼观雪……”   青年轻笑一声:“别紧张,我在教你怎么以身相许。”   *   比起阿难剑消失不见,后面川溪城传来的消息更叫人惊讶。   所有修士和鲛族昏迷城内,没有打斗没有伤亡,而空城里焦土一片,明显是大火后的情景。薛扶光后面也调查清楚了事情原委。   “上清派广邀天下前往东洲诛鲛妖?”从不轻易动怒的她气笑了,闭上眼,声音冰冷:“一群蠢货。”   灵犀听着下面的人解释。   “东方堂主说,神的到来让我们越发强大,现在是最好对付人类修士的时候,不如将他们一网打尽。”   灵犀疲惫地揉了下眼睛,什么话都没说。   薛扶光下令让上清派的弟子前往东洲接人,自己也先留了下来。   灵犀对她一直都是又惧又敬畏,睁着清澈的眼睛,小声说:“扶光姐姐,这回……”   薛扶光抬头,看着写着“惊神殿”的高楼,问道:“灵犀,这些年,你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吗?”灵犀手指抓着袖子,不说话。   薛扶光说:“十年来,人人自危。妖魔乱世,生灵涂炭。”   “我找你拿阿难剑,其实是想试一下。”   “阿难剑生于太初,我想看看……我能不能用它劈开海上那堵墙。”   灵犀骤然瞪大眼。   就在二人在此谈论是,忽然有鲛人急匆匆闯了进来,神色惊恐:“圣者!宋归尘知道川溪城中发生的事,拿着思凡剑杀到了东洲!”   *   夏青多年修行,体质挺好的,他后面被抱回床上后,又累又困就直接睡觉了。   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他醒来发现楼观雪还握着他的手,用力到他觉得腕有些疼,像是紧握着害怕他走一样。   夏青后腰酸痛,手臂乏力,懒得动也就没挣脱了,他侧过头去数楼观雪的睫毛。神殿内空空寂寂,外面只有安静的水流声。他数了一会儿,心痒痒,半支起身,伸手去轻轻碰他眉眼,没忍住笑了一下。   这样平和又安宁的时候,其实在他们之间很少有,可是夏青却很喜欢。他们就像一对很寻常的夫妻一样,没有那么多的恩怨,没有那么多离别,在床第之间耳鬓厮磨,温情脉脉。   鸦羽般的睫毛微颤,楼观雪睁开了眼,眉眼冷倦,漆黑的眼眸却毫无睡意,静静看着他。   夏青想了想,说:“你猜我在干什么?”   楼观雪声音微哑:“嗯?”   夏青老神在在道:“我在给你描眉。”他又想起了当初他拿一堆胭脂水粉去膈应楼观雪的事,张嘴就来:“你知道人间的习俗吗?洞房之后新娘子要梳妆打扮见公婆的。这叫,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他越说越想憋笑,浅褐色的眼眸溢满笑意,嘴欠道:“夫君给你画眉。”   楼观雪抬眸,拉着他的手往下拽,从善如流:“好的,谢谢夫君。”   夏青身体一僵:“你要做什么。”   楼观雪说:“洞房啊,夫君。”他垂眸,漫不经心说:“夫君不会吗?没关系,我教你。”   “……”那么纯真温暖的时候,为什么要想这些事?   夏青瞪大眼睛,被吓得不行骤然喊道:“……不行,我、我现在腰还痛!”   楼观雪看他一眼,停下。手指搭上他的腰,缓慢输入温热神力,微笑说:“你那么多年修行,身体练成这样?”   夏青其实腰已经不太痛了,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解释:“蓬莱剑法修的是心,不是身。”   楼观雪点点头:“嗯,你之前还说,蓬莱剑法的第一页是欲练此功必先自宫。”   夏青尴尬死了,慌忙伸出手堵住他的嘴,被他眼神中的欲望吓到,急匆匆转换话题:“我,你之前不是说带我去看看那堵墙吗?我们,我们今天去看看吧。”   楼观雪将他抱在怀中,闭上眼,墨发落在夏青的肩上,声音慵懒:“今天不想去。”   夏青:“啊?”   楼观雪道:“那堵墙没什么好看的。”   夏青:“你答应过的。”   楼观雪睁开眼:“你这是在冲我撒娇吗?”   夏青:“……”???   夏青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脏话。再次警告自己,你现在有罪在身。   他咽了下口水,讪讪说:“是、是吧。”   楼观雪笑了:“好的,夫人。” 第73章 和光同尘   青岚城是东洲临近通天海的一个小城, 民风淳朴,以渔为生。   家家户户门前都晒着渔网,摆着渔具。檐下吊挂着一从又一从蓝铃草。   花的形状像铃铛, 一条枝上十几朵,掉垂在翠绿的叶子间。   这种花在东洲土生土长, 传说挂门前有招福辟邪的功能。   当然, 这些都是宋归尘听人讲的。他虽然在这里长大, 却从来没出海打过鱼。   宋家是离国名门, 老太傅辞官归隐后,才离开上清定居在青岚。   书香门第的世家总是规矩多,宋归尘身为嫡长孙, 被老太傅带在身边教育,从小背四书五经, 学君子六艺, 他也算是家风严谨,可骨子就不正经,当不成君子。   老太傅为人清廉端方, 独独没想到自己亲手养成的孙子会是个混不吝。   小时候的宋归尘仗着自己天资聪慧过目不忘, 每回忽悠完教书先生后, 都会翻墙偷溜出去到市井民巷瞎混。   除了怕被老太傅打断腿没敢去青楼外,吃喝嫖赌其余三样他都占了个遍。   当然他不是纨绔,他对这些也没瘾,他做什么都是图个新鲜——   看到木匠削泥人, 能死皮不要脸缠着人家拜师学艺;路边遇到一个卖身葬父的,也可以蹲下来边磕瓜子边聊天, 跟她一起骂那黑心肠的后娘。   他从小人缘好, 长袖善舞, 嘴甜卖乖,跟谁都能聊得起来,把他放到菜场,砍价的本领不比宅里的婆子差,不是靠脸,靠讲道理。   亲眼目睹他把一条鱼从三十文砍到二十文后,老太傅差点没活活被气晕过去。   醒过来拿着棍子追着他满院跑,这时宋归尘都会溜去隔壁避难。   他爷爷脾气暴躁,但君臣之礼刻在了骨子里,在皇家人面前总会收敛几分。   可以说,他小时候的命是上清城那位病秧子帝姬给的。   上清城那位帝姬,小时候宋归尘的印象就是,病恹恹,心狠嘴毒,长得……挺好看。   他和薛扶光之间,民间书籍三言两语就可以概括,青梅竹马,情深伉俪。   回忆起来,也没什么大风大浪刻骨铭心的事,毕竟青梅竹马的另一层意思就是,你和她真的过于熟悉了,再难生出波澜,最好的归宿就是相敬如宾。   他和她成亲也是莫名其妙的,因为国师演算出的四字命数“和光同尘”。   他差点想改名。   就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成语,扯上玄乎其玄的命数,给他们定了下这一世的姻缘。   “宋归尘,你后悔吗?”   薛扶光这辈子问过他两次这句话。   一次在成婚前,石榴红裙的少女坐在秋千上,偏头静静问他。   帝后和太傅都觉得这是门好亲事,因为他们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知根知底。   可就是因为从小一起长大,成亲反而成为一种很奇怪的事,宋归尘为此抓耳挠腮彻夜难眠——   他还从来没体会到过话本里轰轰烈烈至死缠绵的爱情,难道就要先和早就熟知的薛扶光绑在了一起吗?   宋归尘的性子说白了就是好奇心重,好奇尘世间的一切。   凡是好奇的事他千方百计也要试,比如沿街乞讨,路边叫卖,下地挖坟。   可当时他明明那么好奇书里说的,遇一个陌生人怦然心动为她上刀山下火海的感觉,对上薛扶光的眼却噎住了,跟入魔一样,心甘情愿断送了这种可能。   那天他发了好久的呆,难得不好意思,别过头,低声含糊说:“不悔。”   “宋归尘,你后悔吗?”   神宫崩塌,蓬莱大火,血与雨染就的夜。   他第二次听到那句话,给的答案也没变,伸出手擦过脸上的血,微笑,一字一道:“不悔。”   自己选择的路,无论什么结局,都谈不上后悔。   薛扶光一句话没说,拿着剑转身离开。   恩断义绝的时候,宋归尘忘了什么心情。   大概那时候被仇恨所累,情绪过于疯狂,早就麻痹了五感。其后百年,一个人坐在经世殿,眺望那条名叫离离的长河,也将所有记忆封印,不敢去回忆。   拜入蓬莱后,他曾经问过师父,离国国师算出来的命数是真是假,师父翻个白眼反问他,你希望是真是假?他一时语噎,说不出话来。   他希望,是真的……   原来这世间情爱,不止一种怦然心动。   后人评价他们,都摇头叹息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宋归尘坐在书楼角落,听完也觉得挺有道理的。   他和薛扶光,青梅竹马,结发夫妻。因道不同,咫尺天涯。   ——到最后,刀剑相向。   他的苍生道早就破了。   尘世的执念羁绊成了永生永世的枷锁,困住他神魂,日复一日,终于在他心头结成了心魔的果。   从密室闭关出来,玄云派那位小弟子毕恭毕敬守在门外,见他出来眼露惊喜,说了一堆祝贺的话后才引入正题。   宋归尘听完,被心魔操纵混乱嘈杂地大脑中,只捕捉到了几个字,东洲,上清派,鲛族。   寇星华犹豫说:“……大祭司,您说我们要不要去。”   宋归尘立在石门前,玉簪紫衫,闻言轻轻一笑:“假的。”   寇星华:“什么?”   宋归尘道:“她不会做出这种决定的。”   寇星华:“她?您说扶光仙子?”   “嗯。”宋归尘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思凡剑,剑刃上已经开始有黑色的魔气缠绕。他的苍生道破了,早在百年前以杀入道,修的是杀戮。   ……杀戮道。   心中的恶魇越发暴躁,试图控制他的神智。   宋归尘说:“她永远不会选择以杀止杀。”他聊天的语气非常平和,就和无事一身轻路上遇见跟人拉家常一样。   宋归尘又想到了什么,笑了下,说:“你们不用去东洲了,我一个人去就行。”   他一个人,就可以了。   重新回青岚城,宋归尘看到的是一片空城。冷风呜呜吹过,泛黄的枯草瑟瑟发抖,蓝铃花在春季枯萎。   天气阴沉,他看着乌压压的黑天,忽然想起很早很早以前,某一晚,在外游历的他心思一动忽然想回家看一眼。   走到路边,听到有人在唱歌。滚水沸腾,月色阴冷,那人佝偻着腰,疯疯癫癫说:“古古怪,怪怪古,孙子娶祖母,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女食母之肉,子打父皮鼓。”   恩怨之始。 第74章 白骨之墙   夏青很早之前就在想, 通天海上这堵墙会是什么样子。   《东洲杂谈》里说“墙”是大祭司建立起来的,为了防止鲛人逃走。他那时以为这堵墙用砖石砌成,跟城门一样立在海岸线, 从来没想到——它由累累白骨堆积,立于海上。   万万年深埋生死之冢里的荒骨, 随着神宫的崩塌轰隆隆往上,成了通天海最森冷最决绝的天堑。既是天堑,也是天谴。   这堵墙很长很长, 可是并不厚。白骨七零八碎, 鲛人骨比正常人骨要白一些, 森寒冰冷,在缝隙间还有些潮湿的青苔。   夏青坐在墙上,发了会儿呆。   蓬莱在大火中销毁,通天海百年无人靠近。这里太空太寂静了,连飞鸟都没有,呼啸在耳边的只有海浪一次一次卷过来的声音。   夏青闷声开口说:“这里和我记忆中有些不一样。”   楼观雪顾念着他一直说的腰痛,伸出手帮他按摩, 淡淡道:“我说过了,这堵墙没什么好看的。”   夏青幽幽吐口气:“我看它当然不是为了好看,我就是好奇。我当初听过太多人说这堵墙了, 在书上, 在民间,从你嘴里, 从瑶珂嘴里。我想过无数次它的样子,结果都猜错了。”   夏青叹息, 不是滋味地说。   “真离谱啊, 堵住去路的墙居然是鲛人一族的冢所化。”   楼观雪没什么情绪笑了下, 不说话。   夏青现在也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让荒冢成墙、让鲛族不得归乡、创造这片乱世的神就在他身边。   神现在是他的爱人。   他闭了下眼。   潮汐拍打礁石,浪花如雪。   夏青手指在墙上抓了几下,而后一咬牙,偏口开口说:“楼观雪……”   楼观雪打断他,懒懒问道:“腰还痛不痛?”   夏青一噎,脸微热说:“不痛了。”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说正事,结果就被楼观雪打岔,瞬间泄气,现在郁闷地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楼观雪笑了下,手指撩起他的长发,不再逗他,平静说:“说吧。”   夏青愣住:“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楼观雪说:“嗯。”   夏青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楼观雪说:“你想让鲛族回通天海。”   夏青讪讪:“……嗯。”   可是通天海是神的领域,是神的疆土……   楼观雪想也不想,轻描淡写说:“那就让他们回来吧。”   夏青一下子愣住。   楼观雪想到什么,低声一笑,饶有趣味看着夏青:“其实在这十年里,我最恨的大概是你。夏青,你这仇恨转移的很成功啊。”   夏青张了张嘴。楼观雪垂眸,用唇堵住他的话,说道:“没必要愧疚,以后留在我身边,哪都别去。”   夏青点了点头,伸手抓住了他的肩。   让楼观雪撤开这堵墙只是举手之劳的事,可是夏青出于心疼,真的一点都不想让他再面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他在神宫内打算养一段时间身体,养精蓄锐后去东洲拿阿难剑劈开墙。   这期间,楼观雪没事做就会拉着他白日宣淫,夏青修的太上忘情,某种意义上真的可以说是淡泊情欲了。可想着自己的“戴罪之身”,还是由着他,除了某些特别过分的要求——他没想到楼观雪居然真有那些癖好??   当初摘星楼内,他到底是哪只眼睛瞎觉得楼观雪禁欲的?   不过后面他也摸索出来了……   楼观雪软硬都不吃,但是,很吃他装可怜。   遇事不决,说痛就对了。   “我还记得你在摘星楼内说,想要引起你注意力,把通天海上这堵墙劈开可能会有效。”夏青靠在床上,吐槽道:“我当时心里就想,你这人可真把自己当回事啊,要是有能力劈开墙,谁还在意你。”   结果——又是自己???   他当初还真是挖了好多个坑给自己。   楼观雪掀眸,散漫道:“你胸口不痛了?”   夏青想到自己的借口,差点被口水呛着,说:“痛痛痛……”   楼观雪嗤笑一声,却没说什么。   夏青本人就是阿难剑主,全盛时期,自然能感觉阿难剑所在。他在神宫这几日,天天被楼观雪拉着床笫厮混,身体却越来越好。这大概就是与神双修的好处吧……   夏青发觉这点,崩溃地想捂脸。   他之前就发现了,比起楼观雪自己可能才是更不会照顾人的。   虽然仙女看起来高冷洁癖不食人间烟火,但是做什么会,烧火会,下厨会,绾发都会。他当初结婚之日,冠就是被楼观雪带上的。   可能心机颇深的人都很适合照顾人……如果他们把心思用到这个上面。   夏青有时候望着通天海久了,就会跟他说很多以前蓬莱的事。   “我很小的时候,第一次出海,满心满眼就想着征战四方,名动天下。”   “后面遇到了点事,没再想着这个念头了。”   “你还记得卫流光吗,神宫那次,就是他忽悠着我夜探友邻家的。”   说着说着,自己会先笑出来。他对离散生死从来看的很洒脱,却并不代表他不会为此而难过。   他没想着去相认,是觉得卫流光也不想回忆起百年前的事,相隔了太多恩怨,这一结的缘没必要牵扯前世的记忆。   “还有傅长生啊,他的醋你就不必要吃了,我这位二师兄,真的就是个老实人。我和卫流光吵架,一般都是他当和事佬。”   因为宋归尘这个大师兄不靠谱,吊儿郎当,遇事只会煽风点火在旁边看戏。除非师姐在的时候,他才会正经点。   可以说傅师兄当初为这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门派真是操碎了心。   “我小时候跟阿难剑较劲,喜欢一个人呆着,卫流光应该是最跳脱的。”   “蓬莱所有人里,我最怕的应该就是师姐了,第二才是师父。”师姐无人不怕。   楼观雪静静听他说蓬莱的事情,他对世间一切都懒得上心,与夏青有关,才会叫他认真起来。收了漫不经心的态度,垂眸,每个字听入耳。   夏青说着说着,又不说了。   他不会在楼观雪面前提宋归尘。   因为他现在都不知道用什么心情去面对这位大师兄。   天下苍生为他所累,蓬莱的每个人都为他所累……   宋归尘走到现在,业孽重重,什么都没了。   没了亲人,没了师门,也没了爱人,蹉跎百年换最后一生落拓。   “你可以求我的?”   在他前去找阿难剑时,楼观雪似笑非笑说。   夏青抿了抿唇,说:“我自己来。”   楼观雪从善如流,依着他:“好。”   *   阿难剑早就有了灵。它应该是在察觉到夏青来了川溪城后,便自己溜了出来。   一把剑躲躲藏藏,怕人抓住,失去主人气息后郁闷地想把自己埋进土里。   被人揪出来的时候,阿难剑有一万种逃的方法,可是察觉到熟悉的感觉,又不挣扎了。   这人不是主人,但是它并不陌生。   卫流光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顶,走个路还能磕到脚。   他把差点让他摔倒的东西挖出来,一时间震惊地瞪大了眼:“我的娘诶,我这辈子是注定跟剑有仇是吗?不行,我今天非把这玩意碎尸万段不可。”   阿难剑:“……”   傅长生在旁边无奈扶额:“流光,薛师姐还在等我们呢。”   卫念笙在旁边翻个白眼,毫不留情:“碎尸万段,得了吧,就你那点力气掰它都掰不断。”   卫流光恼羞成怒,瞪她:“你不都嫁人了吗!不呆在家里祸害顾小白脸,跟过来干什么。”   卫念笙:“顾郎去冀州安顿流民了,我一个人无聊啊。”   卫流光气得不行,抓着手里的剑想打人。   可是视线往上面一停,又顿住了,这把剑给他的感觉很奇怪……他手中一颤,那袖子胡乱擦了下上面的泥,不情不愿说:“算了,去城里当个好价钱。”   卫念笙翻个白眼,吐了下舌头,转头跟同门的师妹聊天去了。   她当年被上清派所救,对薛扶光崇拜得死去活来,那时候除了嫁给顾郎,第二个愿望就是成为和薛师姐一样的人。   陵光破城后,世家贵族与市井草民无异,安顿好家人,她和卫流光齐齐拜入了上清派。她虽然比不上卫六那种恐怖的天赋,可同龄人中也算佼佼者。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不求大道长生,只求能护着自己所爱的人平平安安。   卫六小时候被算命的说天生剑骨,她当时以为是忽悠,没想到居然是真的,但是她听薛师姐说,世上对剑术最有天赋的人,是她的小师弟。卫念笙想,那位小师弟,真的当得起惊才绝艳四字了。要是有他在,天下或许能太平不少。   一群人往东洲主城走,本来以为会被鲛妖阻拦的,谁料一路上畅行无阻,看不到人也看不到妖。他们走到最后,到了一堵城门前,卫流光还没来得及骂骂咧咧,傅长生忽然轻喝一声。   “小心!”   只见天地间罡风四起,黑色的雾在青灰空中弥散。   砰!一声巨响,城墙轰隆隆往下落!   紧接着,一道卷着树叶子的青色剑意劈开魔障,和那熟悉的木灵震响的声音,响彻旷野。   所有人在墙下抬头,愣怔抬头。城门大开,主城里站满了人,有鲛人有修士,鲛人有一些受了伤,匍匐在地,眼中满是恨意。   “宋归尘,你疯了吗?”虚空之中,薛扶光拿着剑,风卷过苍灰白发,拿着剑,静静望着他。   宋归尘跟谁都能装模作样的微笑,若无其事和煦温柔,唯独面对薛扶光,全部的力气都用来阻止心中翻涌的情绪,于是根本顾不上表情。他永远不会对薛扶光出手,所以在剑意扫过来时,不躲不亢硬生生遭了一击。   他苦笑道:“我真没想到,你会在这里。”   薛扶光开口:“我若是不在这里,你就要屠城吗?和当年鲛族在青岚城所做的事一样?”   宋归尘说:“我不是为了报复当年。”   薛扶光疲惫地不再说话。   宋归尘擦掉嘴角的血,说:“我入魔了。”   薛扶光豁然抬头,死死看着他。   宋归尘道:“我修的杀戮道,入魔后只会变成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思凡剑,恍惚了下,苍白地笑笑:“我就想着,造了那么多孽,还是在死前给人族做件好事吧……”   他的命不值钱。他的尊严不值钱。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跪在楼观雪面前,自拆骨自抽魂,千刀万剐下地狱,来消除神的恨。   可是楼观雪不需要这些,高高在上无情无欲的神明,怎么会在意蝼蚁的生死。   到最后是他的小师弟,跪坐阵中魂飞魄散,替他承担了所有的恩怨,承担了本该属于他的罪。   夏青啊……宋归尘恍惚了片刻。   他们每个人都算是看着夏青长大的。师父给小师弟取名为青,取自“已是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刚开始那个孤僻懒得搭理任何人的白团子,到后面一逗就炸毛的小男孩,再到长大后意气风发出走天下的小少年。蓬莱的往事历历浮现眼中,他的小师弟,本是阿难剑主、修的太上忘情,一辈子与红尘没太大羁绊,是他将他牵扯进这纷扰不休的恩怨里。   “真的没骗你们!我真的被一个白头发的人救了,不是鲛族的圣女,他眼睛是冰蓝的。”   少年气急败坏解释的声音响在耳边。   宋归尘眼中泛起一丝血红来,短促笑了下。   到现在他才明白,救下夏青的,原来是神啊。   ……所以他都做了什么呢。   他这样的罪人,连死都不配。   只是现在他要入魔了,不得不死……也终于可以死了。 第75章 正文完结   入魔。   薛扶光消瘦的手紧紧握着剑, 狠狠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眸赤红,泛起泪光。   她骤然开口, 声音凄厉:“宋归尘, 你到底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   宋归尘被她语气中的崩溃所刺, 愣愣抬头。   “你不悔,你当然不悔,因为后悔的是我!”   薛扶光眼中泪水瞬间夺眶,压抑一百年的情绪顷刻翻涌。   “我这一百年无时无刻不在想, 到底是什么时候你遇到的这些事, 到底是什么时候你打算叛出蓬莱, 到底是哪一晚你回了青岚城,到底是哪一刻你恨上了鲛族。”   她任由热泪滚过脸颊:“我后悔了三万个日夜, 后悔为什么我当初为什么没能发现你的心结, 后悔我为什么没有阻止你。要是我早一点发现, 要是我——”她越说越绝望,喉间猛地涌出鲜血, 止住了所有话。   “扶光……”宋归尘脸色一白, 想要走过去。   可是薛扶光已经擦去嘴边的血,剑破长空, 剑尖直指着他,逼得他不得靠近。   宋归尘站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方, 看着她猩红含泪的眼眸。只觉得那眼神如刀刃,一点一点将他所有的伪装粉碎。那些谦润、温柔、从容的表象纷纷瓦解, 露出一个苍白脆弱的灵魂, 疲惫无措地站在天地间。   他藏在紫衫袖中的手指颤抖, 恨不得用思凡剑自残去缓解现在心中的酸涩痛楚, 沉默很久,僵硬地笑了下说:“你没必要为我哭。”   薛扶光静静看着他,凄凉一笑,开口:“宋归尘,这一百年,我都在后悔,我身为你的妻子,却从来没了解过你,从来没猜透过你的想法。”   这世间,原来至亲至疏真是夫妻。   “百年前你连同楚皇,连同珠玑,在神宫布下诛神大阵,最后,你们谁赢了吗?”   薛扶光泪痕干涸在脸上,讽刺地笑起来:“楚皇暴毙,珠玑不得好死,鲛族百年流离,入神宫的所有人身受诅咒——你呢?你又赢了吗?你想报仇,想护天下太平,结果落到现在这个局面。”   “你拿走蓬莱之灵,让蓬莱失去保护被烈火焚烧殆尽。师父死不瞑目,流光长生被珠玑所害,转世都不得安宁。百年后你又害得夏青魂飞魄散。”   最后这几句话说完,她眼中红色加深,浓得好像能滴出血。   她牙齿发抖,笑起来。   “你赢了吗宋归尘。哈,什么都是代价……贪婪的代价,杀戮的代价,诛神的代价。”   宋归尘安静看着她,没说话。   薛扶光的手骨节发白,颤抖握着剑:“你以为鲛族占城为王是坏事吗?”   “如果不是当年上清派对大部分鲛族有恩……如果不是……”   后面的话,她已经气血翻涌,难受地说不出来了。如果不是鲛族顾念上清派的恩情,这天下早就乱得无法掌控。   宋归尘眼眸满是哀伤,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缓缓笑了下说:“扶光,谢谢你。”   “算起来,你们每个人,都是被我牵连入世的。”   他脸色墨发披散,紫衫飞扬,气质通透温和,苍白的脸上唇角慢慢溢出鲜血来。   薛扶光身躯战栗了一下,手中的剑慢慢消散,轻薄的剑化为草叶融于天地。   宋归尘轻声说:“我本来是想来东洲救下那些修士的,没想到你在,那应该不用担心了。”   他听完寇星华的话,便知道川溪城之事是鲛族的计谋。   入魔后他早就存了自杀的心思,不愿留下再祸害这个被他拖累的人间。   只想着,死前顺便将东洲剿灭,也算是为人族做一件好事。没想到,最后居然还是在执迷不悟……   “你说得对,我不该执迷不悟,继续造杀孽。”   宋归尘苍白地勾起唇角。   他体内真气四蹿,深紫色的魔气流动周身。   魔魇在试图控制他的身躯、控制他的思维,蛊惑他去杀人。   脑海中有无数个声音在怒吼在大喊,搅得他脑袋炸开——   鲛人猖狂大笑,老者轻轻哼唱,他的亲人在锅里尖叫求救,痛哭流涕。   火柴烧得噼啪响,锅炉里滚水沸腾。   “古古怪,怪怪古……”   “救我!归尘救我!”   “小兄弟,来不来一碗肉汤?”   “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   “归尘——!!”   那些撕心裂肺的吼叫掀开经年累月结痂的伤口。   宋归尘感觉一阵冷一阵热,砭骨的冷、灼魂的热,他视野模糊,抬头望着天。   后知后觉……天地为炉,阴阳为炭,这万丈红尘中谁都在锅里煮。   宋归尘轻轻地笑了下,眼中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压下,重新看向薛扶光,温柔像一泓春水:“扶光,你别后悔了……对不起,扶光,我错了,现在我来后悔吧。”   薛扶光脸色白如纸,死死看着她。   宋归尘说:“该悔恨的是我,对不起。当初帝后把你交给我,是想让我好好宠着你一生的。谁料你这一生所有的劫难,都来自于我,对不起。”   他说了好几个对不起,因为心像被挖出去,空茫茫一片,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不起,我若是早知你这一百年都在后悔。”他漆黑的眼珠子望着她,声音很轻,苍白笑着认真道:“我当初……一定、一定不会说不悔。”   “扶光,对不起。”   薛扶光身躯晃了下,凝在眼中的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每一个剑修修道到最后,和剑都会合二为一,思凡剑也会随他一同毁灭。   他马上要失控成为魔头,也没了活下去的必要。   宋归尘嘴角的血越流越多,后面是眼睛,是耳朵,是七窍。他一辈子衣不染尘,光风霁月,一时间有些不习惯这样狼狈的样子,下意识去擦。   可是看向薛扶光,又淡淡一哂,缓缓放下了手。   他什么狼狈的样子没被她见过呢……他们青梅竹马,相识于微时,她见过他所有幼稚、委屈、糟糕的时候。   那么多年的恩怨纠缠,硝烟燃到最后,他临死前想起的居然不是青岚城、也不是经世殿,不是所有关于恨的执念。   只想起,当年天崩地坼之时血阵中央。那个白发神明冷冷望过来的一眼,疏冷讥诮,定下了百年前每个人的死局。如若不是夏青,或许这真的是无解的轮回。   又想起,四月桃花送春水,成亲那日他紧张的手心发汗一直抖,薛扶光憋着笑,从嫁衣之下恶作剧地戳了他一下。他恼羞成怒,想要甩开手,却被她温柔地重新握住。   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   薛扶光看着他走火入魔,看着他自杀城前。   脸上还有泪痕,却缓缓闭眼,一句话都没说。   城门外。   卫流光瞪大了眼,一个“不”字涌到嘴边,刚想张嘴,却被傅长生轻轻拉过来。   傅长生脸色苍白,朝他疲惫地摇了下头。   卫流光眼中泛着血丝,嘴唇抖动,也把话咽了回去。   蓬莱的事薛扶光都没和他们仔细说,可他们也能猜出一些大概。那种师门间的羁绊,纵是轮回转世百年也不会消磨。   他,傅长生,夏青,每个人都是如此。他在陵光长大,却从未见过这位大祭司,只知道自己出生时,大祭司专门来了一趟,赐予他祝福……赐予了他二十年陵光纵横长街无忧无虑的岁月。   卫念笙呆呆地睁大清澈眼眸,张嘴:“大祭司他在干什么?”   “他在毁剑自杀。”   有人在旁边回答了她。   卫念笙骤然抬眼:“毁剑自杀——?”她回过头,却愣住了,回答她的不是卫流光,也不是上清派任何一个熟悉的面孔。   是一个好看得让她一瞬间心悸的少年。   少年乌缎般的青丝既没有用冠束,也没有用簪定,就这么垂泻下来。皮肤带一丝病态的白,眼眸是浅褐色的,身上的黑衣随风猎猎,背脊挺拔,气质说不上是冷还是温和,就像一把立于天地的剑,却带着草木光尘的温柔。   “你……”   “夏青?!”   卫念笙还没来得及问,卫流光已经震惊地大喊出声。   夏青看了卫流光一眼,见他眼睛通红,视线多停留了会儿,道:“你哭了?”   卫流光以前时蓬莱最跳脱的,也是最感性的,吸了吸鼻子,却只盯着他什么都没说。   夏青抿了下唇,有些好笑,说:“别看了,我没死。”可他过来不是为了叙旧的,直接朝卫流光伸出手:“把我的剑还给我。”   卫流光一愣。   但他还没反应过来,被他塞进袖子里的阿难剑已经迫不及待地飞了出来——阿难剑抖掉了一身的灰尘,时隔百年,满是惊喜,重新回到了夏青手中。   与天地同生的天下第一剑,古朴得不像话,剑柄都是木质的,通身没有任何装饰。   夏青重新握住剑的时候,身躯怔了一下。很久,他低低地笑了。   这一笑,在场所有人都愣住。   少年姿容昳丽,笑容讽刺。   夏青重新抬起头,看过一众神色惊讶的上清派弟子,又去看东洲城内万万鲛人。   他每一次出剑,好像都和鲜血眼泪结缘。   一路走来见了那么多人……每个人的执念居然都是恨。   楼观雪的恨,瑶珂的恨,燕兰渝的恨,宋归尘的恨,珠玑的恨……鲛族的恨,人类的恨。对错在岁月里模糊,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恩怨。   宋归尘当年没有进神宫,没有参与诛神,他不图神骨不图神魂,可他才是罪魁祸首、是布下阵的人。   他害得他爱人坠入地狱,害得他爱人备受折磨,害了天下苍生,害了整个师门。   其实他也该恨宋归尘。   好在现在,恩怨到头,什么都结束了。   “傅师兄,带他们离开吧。”   夏青偏头对傅长生说道。   傅长生一愣,对上他的眼眸,沉默地点了下头。他再次看见夏青只觉得恍如隔世,可一声“谢谢”过于单薄,他们之间也不需要言谢。   身中蛊毒被操纵的岁月,他印象最深的不是温皎的哭泣、也不是楚国皇宫内受到屈辱折磨,而是寒月妩媚含笑的话音,如同斑斓的毒蛇,日日夜夜潜入梦中,缠住他的神魂。让他心甘情愿付出一切,卑贱到尘埃里——是夏青在带他出魔障。兜兜转转,到头发现,寒月,珠玑,都是故人。   “放心,我会保护好他们的。”傅长生开口。   夏青点头,握紧剑,最后又望了一眼薛扶光,转身,往通天海的方向走。   城中不少鲛人蠢蠢欲动,咬紧牙关,恨不得冲上去将宋归尘挫骨扬灰。   楚国的大祭司,没有鲛人会对他陌生,那些屈辱折磨,全部拜他所赐。   如今见他这副样子,鲛族身躯发颤,心里除了恨也什么都没有——当仇恨过于沉重时,哪怕你看着他死在面前,也不会有报复的快感,没有高兴没有得意——只有恨,无休无止的恨,极致到疯狂翻涌在心头。   恨不得食其血吞其肉!   让天雷烈火将他千刀万剐,让他永生永世下十八层地狱!   “圣者!不能让宋归尘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鲛人眦目嘶吼。   灵犀没说话。   “圣者!”   “圣者!”   越来越多的鲛人开始暴躁,一双双眼睛都被仇恨蒙蔽,血红一片。   灵犀轻轻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一位老人冲出人群,他拄着拐杖,佝偻着腰,泪水流过满是皱纹沟壑的脸。身躯单薄如朽木,凭一股恨意强撑着,手中的拐杖重重击地,声嘶力竭:“圣者!不能让宋归尘就这么死了!他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他有什么脸来对付鲛族!”   “无耻之徒!畜生!”   老人情绪激动,剧烈咳嗽起来,浑浊的眼中大滴大滴泪水滴落,牙关颤抖,恨恨不休:“鲛族当年根本就不认识上岸的路——是东洲城中的渔民,是他们!他们先成群结队到通天海捕杀落单的幼鲛,想要剥皮拆骨卖钱。”   “是他们先闯入通天海,鲛族能上岸,是那些渔船的指引!宋归尘,他以为他是什么大善人?他以为他就是无辜的吗?他就是个道貌岸然的畜生!他是罪魁祸首!不能让他那么轻易死了!”   灵犀脸色发白,狠狠握住了手里的叶子。脑袋里乱七八糟,想着村长说的报应,想着薛姐姐说的轮回。   很久,灵犀艰难地张开嘴,轻声说:“我,你们……”   可是不待他说话,那些怒火已经彻底燃烧理智。   鲛人们骤然发出嘶吼,齐压压朝那里冲去。   “大祭司!”   城中不少人类修士焦急大喊!   哗!   突然之间,风云变色,来自通天海的狂风卷着潮湿水汽,将整片旷野的声音掩盖——   那些呐喊都被风吹散。   天地于这一霎静音。   所有人都愣住,只看着前方——   见赤金曜日破开雾霾,照亮苍穹。   一道深邃的剑意化为实质,如长波纵横四海八荒。   锋冷、纯粹、清澈——引风雷震震,潮汐涨退。   用绝对的实力压制住所有的怒火、悲欢、仇恨。   山呼海啸,十六州都在震动。   卫流光喃喃:“夏青……”   宋归尘被光所刺,却没有闭眼,他愣愣看着通天海上出现一个虚影,就像冥冥中的召唤。一道饱含哀伤叹息的视线,好像在注视自己,然后,他看到了……蓬莱。   *   夏青很小的时候,修炼太上忘情第一式,听师父的话每天盯着花花草草发呆。后面把蓬莱岛看遍了,师父开始忽悠他,要他去看海。通天海没什么好看的,潮汐起起落落,海鸥来来去去,除了水就是水。   但每年三月五,会变得有些不一样。那时候的通天海会变得特别神奇。   蔚蓝的天幕镶嵌满星子,海尽头亮起幽蓝的光,他视力很好,会看到天尽头似乎有一朵又一朵的花,跟莲花很像,却又不是莲花。花瓣更为锋利,颜色也更为冰冷。   咔。一道裂缝在骨墙的正中心蜿蜒,阿难剑破开神的诅咒,从上到下,彻底将这堵墙摧毁。   细碎的裂痕,很快引起剧烈的毁灭,咔咔咔,碎骨粉落,齑灰四散。   夏青拿着阿难剑,脸色虚弱苍白,站在即将坍塌的墙上,看着空旷寂寥的大海。   随着白骨的掉落,海面上浮起了一朵又一朵的灵薇。可能是万千死于十六州的亡魂,也可能就是当年就开在白骨上的花。   浩浩荡荡,遍布通天海。   ——再现他小时候每一个惊蛰夜看到的场景。   骨墙在崩塌。   轰隆隆的声响中,夏青低头,对上楼观雪的视线。   漆黑如初,却又带着一点缱绻的笑意。   他在等着他下来。   其实楼观雪无论是当人还是当神,性格都挺恶劣的,实在谈不上温柔。这人笑起来很神经,不笑的时候更可怕。楚国皇宫内看起来芝兰玉树,说话却阴损得不行。暴戾残酷,喜怒无常,陵光城内人人忌惮。   所以,当初他都没特别排斥楼观雪,真的是早就栽了吧。   夏青不由一笑。   他之前在神宫内跟楼观雪提旧事的,提到瑶珂提到鲛族,百感交集,想到什么说什么跟他逼逼了一堆。   而楼观雪作为神明,除了当初被暗算,对世间的一切其实都拥有掌控的力量,并不能体会他的心情,漫不经心耐着性子听。   夏青幽幽吐口气说:“大概这样是鲛族最好的去处了吧。”   楼观雪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我发现你对这两个字挺执着的。”   夏青:“啊?”   楼观雪戏谑道:“那么,救世主,你有想过你自己的去处吗?”   “……”见鬼的救世主!夏青被他噎住,不想说话了。   现在,后知后觉发现,这一世,他本就是为他而来的。   魂魄系于他身,摘星楼内寸步不得离。   夏青眼中漾开笑意,扬起唇角,在墙彻底崩塌前,闭上眼,往下跳。   ——腰被牢牢抱住,落入熟悉的怀抱。   ……楼观雪,关于来处去处的问题,我已经有答案了。   身后白骨之墙崩析——   百年恩怨,万般悲喜。   送于一剑。   *   蓬莱之灵最后在他耳边温柔轻喃的那句话,夏青现在也终于明白了意思。   它说:我不怪你们任何人。   所以它挽回了他的魂魄,也封印住了宋归尘体内杀戮的魔魇。   通天海上蓬莱岛重新出现,这一次等候的却只有一个人……是囚笼,也是归宿,迎接最后的蓬莱之主。当年一柄思凡剑,浮光掠影,海惊山倾,而今再不复当年宋归尘的罪孽太重了,死都无法作结,只能一个人守着这座孤岛,不老不死,以此赎罪。   史书对人类鲛族一百余年仇恨的描述总是很含糊,唯独写到鲛人归乡的那一刻,会多些笔触。   说那位仙人,一剑劈开那骨墙,斩断轮回。   鲛族跪地痛哭。   此后,灵薇花开遍通天之海,照离人归乡。   【全文完】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