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虐过我的人都醒悟了(重生)》作者:李寂v5   文案:   宝瑜十七岁时被卖给宋家,做了大爷宋正平的冲喜新娘。   新婚第二天,宋正平死了,留给她一个顽劣继子和一摊烂家事。   宝瑜想着,嫁都嫁了,她做好本分。往后十年,宝瑜孝顺公婆,教导小叔,照顾小姑,一心把不服管教的继子往正道上引。她贤良淑德,将宋家操持得红红火火,坊间美名远传。   宝瑜本以为至少会得到感激。   后来继子宋堰起兵造反,攻城前带了阖族人离京,唯独忘了她。   宝瑜被废帝挟持。高高城墙下,两军对峙,宋堰横刀立马,刀锋上剑光晃得人心寒。宝瑜心灰意冷,拔剑自刎。   一朝重生,回到十年前。   宝瑜再不想和这捂不热的一家人相处,收拾了包袱就想走。   不料前世的白眼狼一家全都幡然悔悟,一个个都对她好了起来。   不讲理的公婆每日对她嘘寒问暖,不学无术的小叔变得无比听话,泼辣小姑子打脸任何人除了她……   所有人都在求她留下。宝瑜不原谅,早干什么去了?   后来,她那个弑君篡位心狠手辣的继子宋堰,红着眼,撑刀跪在她面前:   “我把命还你,别走,好不好?”   #追妻火葬场加强版#   #前夫一大家子都重生了#   1、宝瑜&宋堰,年龄差三岁。   2、sc,前世今生都是少年相遇,男主前世人渣,但是不乱搞男女关系。   3、亲人关系解除前不会有超越亲情的感情。   一句话简介:前夫一家哭着求我回头   立意:前世被封建思想禁锢的女主重生后为自己而活。   内容标签: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宝瑜,宋堰 ┃ 配角: ┃ 其它:sc,追妻火葬场 第1章 一 这一世,她只为自己活。   春睡迟迟。   宝瑜觉着自己好像躺在一床柔软的被衾中,鼻端溢满了淡淡的茉莉香味。这感觉太舒适,她的头昏昏沉沉的,贪睡不愿意醒来。   隐隐约约地,听见不远处有小丫鬟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混杂着几声狗叫。   “这可是大夫人的狗,从娘家带来的,喜欢得紧,咱们真说打死就打死啦?”   一道稍显尖利的声音道:“大夫人喜欢又怎么样,老夫人不喜欢,宋府里是谁说的算,采萍,你心里不知道吗?”   采萍紧紧搂着黄色的小狗,憋红了脸,最终挤出一句:“但是,它还这么小呢……要是打死了,大夫人要伤心坏了。要不然咱们偷偷把它放到府外去吧?没人知道的。”   “真不知道你的心向着哪边的,宋府把你养大,你的胳膊肘却朝着外拐了。”采玉哼了一声,伸胳膊去抢狗,“你下不了手,我来!早看它不顺眼了,和它那主子一个德行,狐里狐气的——”   黄色的小狗被她抓疼,嘶哑着嗓子惨叫起来,呜呜咽咽,好不可怜。   旁边的几个丫鬟害怕它把宝瑜吵醒,急忙过来捂它的嘴,边嘱咐:“快点快点,去拿布袋子和棍子来……”   宝瑜倏地惊醒。   入目是一张淡青色的帐子,挂在雕花的架子床上,素素静静,一点多余的装饰没有。午后的阳光被幔帐遮挡了大半,床内光线昏暗,宝瑜慢慢地坐起身,抬手揉了揉发胀的眼睛,下一瞬,却被自己那双柔嫩细白的手吓了一跳。   ……这是她的手吗?   那点子困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宝瑜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她不是死了吗?现在这是哪里?   刷的一下拉开帐子,宝瑜赤着脚就往地上跑,她找到妆镜的位置,掰正了镜面一看,瞬时呆在原地。   明明还是她的脸,但却和记忆中完全不一样了。肌肤紧致光滑,白得同雪一样,一丝皱纹也无。眼睛亮亮的,极为有神,就算不笑,眼尾也是笑意盈盈地像上翘着的样子,分明是一双不经世事的少女的眼睛。   还有她的脖子……   宝瑜颤抖着手,摸上她的脖子,光滑的,没有那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宝瑜忽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难道,她没死,而是回到了过去吗?   这个想法骇人听闻,但好歹做了宋家十余年的当家主母,这点镇定的能耐她还是有的。宝瑜很快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她想着出门去寻个丫鬟来,旁敲侧击地问下,现在到底是哪一年。   回身穿好鞋袜,正准备拿外衣,忽听见外面传来了一声极为细小的“呜呜——”声。   宝瑜心头一震,她几乎是立刻就听出来了这是谁的声音,她的二黄。   嫁入宋家的第二年,宝瑜终于有机会归宁。她的家在遥远的平昌县,一来一往要耗费许多时间。娘亲为了给她留个念想,将家里新下的狗崽给了她一只,让她拿到宋家去养着。   宝瑜年纪小,心又善,对这只狗崽几乎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但精心伺候到了三个月大……却被宋老夫人因为一句讨厌牲畜,就给趁着她午睡的时候,偷偷地打杀了。   等到宝瑜再见到它的时候,机灵可爱的二黄只剩下一只血淋淋的小尸体,任她再怎么哭着哄着,都没有睁开过眼睛了。   这件事是宝瑜心上一道永远也忘不掉的疤。   “住手!都给我住手!”宝瑜回过神来,连外衣都没穿,急匆匆地冲向院里。   跨出门槛,她第一眼就看见了院里西北角,一丛翠竹的底下,围着一圈人影。   站在最外面的小丫鬟采玉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棍子尖已经有了稀稀落落的血迹,听见宝瑜的声音,惊慌失措地往后看,试图用身子挡住里头的景象:“大夫人?您怎么突然醒了……”   宝瑜盯着地上那只小小的影子,疼得心肝欲碎,她几步冲过去,伸手就给了采玉一巴掌:“谁让你们动它的?谁让的!这是我的狗,你怎么敢?!”   采玉的脸被她打到了一边去,几乎立刻就肿了起来。   她似乎没想到一向温柔好说话的宝瑜竟然会打人,愣了片刻后,才扑通一声跪下:“大夫人,是老夫人让奴婢这么做的,奴婢也只是听命行事……”   宝瑜半跪下去,将她的二黄抱进怀里,她穿了一身雪色的中衣,刚碰上二黄的身子,上面就沾染了大片的血迹。   宝瑜的眼泪刷的流下来,她牙齿紧咬,忽的转身,“啪”的又甩了采玉一巴掌:“在我的院子里,你只需要听我的命!”   采玉惊叫一声,捂着散乱的发髻跌坐在地上,她看着周围人同样惊惧的眼神,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宝瑜没理她,扭头环视这五六个丫鬟一圈,目光停留在了采莲的脸上,稍微柔软一瞬:“采莲。”   采莲是个胖胖的姑娘,也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单眼皮,一张肉嘟嘟的小圆脸。因为相貌平平,一向不怎么起眼,也没有主子喜欢她。   蓦的被宝瑜唤了名字,采莲有些惊喜,小声问:“大夫人?”   “去请大夫来,不管是医人的还是医马的,临近几条街的大夫全都喊过来,要快!”宝瑜说着,抱着二黄往屋里走,低声道,“这个院子里我就只信任你了,别让我失望。”   “哎!”采莲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眼眶发湿,哽咽着抹一把眼睛,旋即像一只箭一样,转身就往院外冲。   宝瑜没让旁人进屋。她自己找来一床干净柔软的棉被,小心翼翼地把二黄放在上面,又拿了茶壶过来,端着水给它慢慢地舔。   这次她来得不算太晚,她的二黄还没有死,胸脯仍旧起伏着,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宝瑜红着眼抚摸它柔软的脊背,终究忍不住,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一半是因为心疼受伤的二黄,另一半,是喜悦。   她的人生真的重来了,在她刚刚嫁到宋家的第二年,她的娘亲还没有病死,她的弟弟还没有失去一条胳膊,她还年轻。她有手有脚,有脑子,有想法,这一次,她不会再走从前的老路。   她不会再听了那些所谓的“三从四德”的鬼话,更不会试图用一颗真心去焐热宋家那一筐冷冰冰的石头。   这一世,她只为自己活。   ……   宋老夫人听说这件事时,已经是傍晚了。   从中午醒来开始,她便一直在祠堂中礼佛,直到听见南苑撞了晚钟,才扶着拐杖,慢悠悠地走出来。   她贴身的老嬷嬷静芝连忙上前搀扶,低声问:“老夫人,该用晚膳了,厨房的饭菜已经备好了,要不要现在让大夫人过来伺候布菜?”   宋老夫人似乎愣了下:“给我布菜?”   静芝不解地看向她,蹙了蹙眉,从大夫人嫁进宋家开始,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规矩吗?   “别折腾她了,她还年轻着,每日赏花喝茶的,要做好多事,哪有时间来伺候我这个老太太吃饭啊。”宋老夫人慈爱地笑了笑,“再说了,宝瑜是大夫人,以后会是宋家的主母的,不该做这种丫鬟做的活儿,我也不需要这样的孝敬。就放她自己去玩吧。”   静芝听了后,眼神更加震惊了,她站在宋老夫人的身侧,不住地偷偷打量她,心道着,这样明事理通透的老太太,真的是她家的老夫人吗?   明明午前的时候,还因为一时不快,非要下令去捕杀了大夫人的狗的,怎么劝都劝不下来。   想起狗的事,静芝心中不安,她觉得应该和老太太说,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踌躇道:“老夫人……”   “想说什么就说好了。”宋老夫人看她一眼,微笑道,“吞吞吐吐地做什么?”   “就是,二黄。”静芝道,“二黄没死,被大夫人看见了,给救下了。现在请了几条街的大夫,都聚在大夫人的寒春院里,在治狗呢,您看……”   “二黄?”提起这个名字,宋老夫人怔了下,没反应过来似的。   很快,她急促地倒吸了一口气,浑浊的眼中涌上无尽的懊恼和自责,她捏紧了拐杖:“我怎么,我怎么中午时把这事给忘了!”   静芝越发觉得宋老夫人奇怪了,这反应,就和变了一个人似的。   “去我屋里,把枕头底下的那只人参拿出一半来,不,全都拿来吧。”宋老夫人焦急地吩咐,“和我一起,亲自送到寒春院去。”   “……”静芝默了,千年人参,就这么喂狗吗? 第2章 二 “是我亏欠了她。”若有若无的,……   正是暮春,天头已经不短了,走到寒春院时,太阳还没全落。   主屋内灯光大亮,而庭院里跪了一排的丫鬟,一个个垂眉耷眼,大气都不敢出。   “这,这是怎么回事?”踏进院门,静芝被吓了一跳,转头看向老夫人,不可置信地低声道,“难不成是大夫人罚的吗?”   众所周知,宝瑜是出了名的好性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笑眯眯的,再怎么样的时候都没冲下人发过火。   宋老夫人也愣住了,没回话,怔怔地盯着窗户的位置瞧。   采玉跪在最把边儿的位置,她听见静芝说话的声音,惊喜万分地回过头,口齿不清地喊:“老夫人,老夫人——”   跪了一下午,膝盖早就麻了,采玉爬起来的时候踉踉跄跄:“呜呜呜,老夫人,你要给奴婢做主啊!”   中午的时候被宝瑜狠狠地掴了两巴掌,采玉现在脸还肿得老高,现在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宋老夫人一时没认出来:“这是?”她看向静芝。   “是采玉。”静芝小声提醒,“大夫人刚嫁过来的时候,您送给大夫人的丫头,您最喜欢的采玉。”   宋老夫人终于想起来,她长长地“喔——”了声,再看向采玉的时候,眼中流露出一丝极为复杂的神色。   采玉以为自己有救了。   她边掩面哭着,边将下午时宝瑜的罪行一股脑地吐出来,期盼宋老夫人给她做主:“呜——老夫人,您不知道,午时的时候,奴婢听您的命令去抓那只小孽畜,但是大夫人不知道怎么就醒过来了。奴婢说是老夫人让打杀的,她不但不听,还打了奴婢两巴掌……大夫人根本就没把您放在眼里!奴婢为您抱不平,但大夫人变本加厉,罚奴婢在这里跪了一下午,膝盖都肿起来了……老夫人,奴婢可是您的婢子啊……”   采玉哭着,透过十指的缝隙打量宋老夫人的神色。   这招她以往是常用的,每次她一告状,老夫人就会惩罚大夫人,或是罚俸,或是禁足,有一次甚至罚了两天的饭。   谁让大夫人出身不好,老夫人向来看不上,而她打小就跟在宋老夫人身边的,亲如半女……采玉心想着,这一次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老夫人肯定会帮她打回来的!   她哭到一半,被宋老夫人打断,苍老而平静的声音:“拖出去打三十杖,再打发去净房,做刷马桶的婢子吧。”   采玉懵了一瞬,让大夫人去刷马桶吗?   她还没反应过来,宋老夫人身后站出了两个身强力壮的老嬷嬷,上来一人一边按住了采玉的肩膀:“走吧!”   怎么抓起她来了?   采玉倒吸了一口冷气,挥动膀子奋力地挣扎了起来:“老夫人,老夫人,你怎么罚起我来了?我是采玉啊,您最喜欢的采玉!”   “我罚的就是采玉。”宋老夫人说着,上前一步,一双眼紧紧盯着她的脸,“身为奴婢,却整日想着如何偷奸耍滑,污蔑主子,你曾多次构陷大夫人,坏她名声,以为我不知道吗?像你这样不忠不义的婢子,打杀了也没什么可惜的。你就去净房里好好地思过吧,这辈子不要想出来了!”   采玉的眼中满是惊惧,她还想要再叫什么,拽着她的嬷嬷从袖口掏出来一只布团,不由分说地塞到她嘴里,随后像是拉一只死狗一样,拖在地上拽走了。   听着采玉渐行渐远的闷叫声,宋老夫人撑着手杖,慢慢地闭上了眼。   身旁的静芝惊疑不定地看着她。静芝总觉得,午睡起来后的老夫人有了许多变化,明明还是那张脸,但内里的灵魂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像从前那些冥顽不灵,而是睿智了许多,但无论如何,这样的变化是让人喜闻乐见的。   静芝心道,老夫人的心终于明亮了,以后的日子,大夫人要好过许多了吧?   院里的小丫鬟们依然颤颤巍巍地跪着,没人敢站起来,宋老夫人也没有进屋子,就站在门口的位置,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静芝安静地陪伴,直到又过了一会,房门打开,几个背着药箱的人走出来。   静芝附耳道:“老夫人,大夫出来了,要问问吗?”   宋老夫人缓过神来,忙点头,静芝伸手拦了一个看起来最德高望重的,塞了几钱银子:“大夫,打听下,里头的狗伤得怎么样?”   花白胡子的老头摇摇头:“肋骨都断了好几根,伤得太重了。也不知道是谁那么狠心,那么小的一只生灵,竟能下去那样的狠手。”   “救不活了吗?”听了这话,宋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羞惭与愧疚,而后急切地道,“我们不怕花银子,您不要拿它当牲畜治,就当成个活生生的人,用什么好药材都行,只要能救活了——我家的儿媳妇很喜欢这只狗,若是死了,她受不了的。”   “您放心。”大夫对这个看起来很慈爱的老太太很有好感,语气也放轻柔了一些,安慰道,“它很坚强,死不了的。身上的大小伤口我已经给上了药了,也开了些狗能吃的药,以后按时服药、饮食|精细些就好了。”   宋老夫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在她的记忆中,上辈子,因为二黄死了的这件事,宝瑜难过了很长的一阵子,和她的关系也淡了许多。虽然后来一切又都好起来,但这一次,她终究不想再让宝瑜受这样的苦了,也不想再与她疏离。   又让静芝给老大夫多塞了几两银子,嘱咐一定要好好诊治了,宋老夫人那颗提着的心才稍稍放下来。   她察觉到这一世的轨迹似乎与上一世稍有不同——上一世,二黄并没有救回来。   但宋老夫人没有想得太多,她实在是太想念她的宝瑜了。奈何近乡情怯,想起从前对宝瑜做过的过分的种种,明明已经就在她的门口了,又实在迈不出踏进门槛的那一步。   活了快六十年,宋老夫人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惶惶不安的,想要去疼爱和弥补,又不知怎样做才更妥帖。   “大夫人,您怎么出来了?”静芝忽然说了句。   宋老夫人心底一惊,连忙也抬起头,随着静芝的视线望过去,宝瑜就靠在门边,眼神淡淡地看向她。   她穿了一件淡绿色的衫裙,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不施粉黛的一张脸,已然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很年轻、很健康,活生生的。   “我——”宋老夫人张了张嘴,眼眶倏地湿了。   时隔多年,终于再次见到她心心念念的宝瑜,她觉着自己有许多话要说,但到了嘴边,又不知该先说哪一句了。   不知道她最爱听哪一句。   “怎么劳烦您的大驾了,老夫人。”宝瑜声音也是淡淡的,并没有从前的柔软和热情,她笑了下,眼神嘲讽,“是看二黄没被您打死,想要来再打它一次吗?”   这句话就如同兜头冷水一样,瞬间将宋老夫人泼了个透心凉。   过半晌,宋老夫人勉强勾出个笑:“不是那样的,宝瑜,你,你听我解释。”   她说着,朝着宝瑜走过去,眼里含着丝祈求:“母亲已经知道做错了,从前不该那样对你,也不该让人去打杀二黄。这次来,一是给你道歉,二是给二黄带了些补药。宝瑜,你看在母亲认错的份儿上,就原谅母亲这次吧——”   静芝听得睁大了眼,她知道宋老夫人变了,但没想到竟然能舍下面子给大夫人道歉。   她家的老夫人,从年轻时候就是个泼辣户,刁钻了一辈子,就算对着宋老爷,也没说过这样的软话啊。   宝瑜也愣了。但她很快就想起来,上辈子,不是没被她这副假惺惺的样子骗过。   宋老夫人是个人精,她若不精,也不能和宋老爷一起白手起家,做到如今在淮宁也首屈一指的产业。宋家人是没有心的,他们的眼里只有银子,只有权势,他们满口谎话,趋炎附势,从上到下没有一个好人。   “什么补药?”宝瑜问。   宋老夫人以为她是接受了,十分高兴,连忙让静芝将楠木匣子拿过来:“是人参,据说有千年之久了,已经长成了人型。再重的病痛,只要割下一根须子来……”   宝瑜连接都没有接,打断她道:“您这人参,不会送来之前泡过砒|霜了吧,打不死二黄,便要毒死?”   宋老夫人震惊地看着她,脸上浮现出极为难受的神色:“宝瑜,你怎么会这么想母亲呢?”   静芝也听不下去了:“大夫人,你——”   “好了,静芝。”她没说几个字,就被宋老夫人拦住。   “你若不愿意要,便算了。”宋老夫人的神情变得很疲惫,但仍然关切,“以后有什么需要母亲的地方,直说便是。”   “您累了。”宝瑜道,“回去歇着吧。”   说完,她看也不再看宋老夫人的表情,当着她的面,回身关上了门。   “老夫人,大夫人她,她或许是太伤心了,才生了您的气。”静芝不忍心看自家的老夫人神伤,劝慰道,“您别动火,过两日就好了,大夫人性子好,您给她送些东西,哄哄就好了。”   “没事。”宋老夫人摆摆手,最后看了那扇灯火通明的窗子一眼,转身缓慢地离开了。   “是我亏欠了她。”若有若无的,静芝听到宋老夫人喃喃了这样的一句。 第3章 三 宋堰似乎极其地厌恶她,从小到大……   回到屋里,二黄已经睡着了,采萍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眼也不眨地守着它。   屋里飘着淡淡的苦涩的药味儿。   宝瑜慢慢地走进内室,她想起刚才宋老夫人的反应,有些出神。   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前世和宋老夫人做了十几年的婆媳,这个老太太有多精明、多刻薄,宝瑜比任何人都了解。今日违背了她的命令,按照她的预想,宋老夫人一定会大发雷霆,就算她亲自提着棍子来寒春院找她问罪,也不是不可能。   宝瑜不害怕,她没想着再和宋老夫人和睦相处了,大不了撕破脸,拼个鱼死网破。   但是……宋老夫人竟然来给她认错了。   宝瑜没觉得动容,她只是狐疑。对于这个奸猾了一辈子的老夫人,宝瑜没有一丁点的信任或心软,她不惮于往最恶的地步去揣测她。   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您回来了?”采萍的声音把宝瑜从自己的思绪中唤出来。   宝瑜抬起头,对上一张笑呵呵的小圆脸,她心情柔软了一些,应了声“诶”。   采萍指着饭桌的方向,关切道:“大夫人,该吃晚饭了,您中午时候就没吃多少,晚饭该好好补一补。不过……刚才耽搁太久,饭菜有些发凉了。”   说着,她撸起袖子:“大夫人,您稍等一会,奴婢去给您热热去。”   “不用麻烦了,这样就挺好。”宝瑜拦住她,也笑了笑,“你吃了吗?”   采萍怔了下:“还没呢,大夫人。”   “来陪我一起吃些吧。”宝瑜将备用的碗筷推到她面前,“坐。”   “这、这不好吧?”采萍受宠若惊,话说得磕磕绊绊,“哪儿有奴婢和主子同桌而食的道理呢……”   “道理都是人定的。”宝瑜坐下来抚平裙摆,又看向她,笑道,“我今晚就是要和你一起吃,你真的舍得拒绝我吗?”   “不舍得,不舍得。”采萍听了连连摆手,她看着宝瑜真的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又犹豫了一瞬,才红着脸,拘谨地在宝瑜的对面坐下,“大夫人人美心善,奴婢仰慕大夫人还来不及呢。”   听了这句话,宝瑜盛汤的动作顿了顿,心尖骤地拧起来,疼得钻心。   她忽的想起来前世那一场惨烈的战役中,采萍为了护住她先走,用身体挡住了门洞,在一支又一支的利箭射穿了她的心口时,采萍也是这么说的。   “大夫人人美心善,奴婢仰慕,死也甘愿。”   怎么善良的人总是不得善终呢?宝瑜想不明白。   “多吃点。”宝瑜将眼泪忍回去,给采萍盛了一碗汤,“你不是最喜欢吃那些虾啊贝的,都给你——采萍,我问你几件事,你认真回答我好不好?”   采萍的神情也严肃起来:“好。”   宝瑜问:“现在是哪一年、哪一日?”   “……”采萍只以为宝瑜是在考验她,认真想了想,“庚午年,三月十一日。”   “三月十一,快春分了?”宝瑜问。   “是啊是啊。”采萍声音变得轻快起来,“小少爷的生辰就要到了,就后天。您先前不是还说,要给小少爷热热闹闹地办一场生辰宴的吗?让准备的东西奴婢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您送去让裱起来的那幅绣画儿,估摸着明天也能取回来了,您辛苦地绣了快两个月呢,小少爷一定会很喜欢的……”   宝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神情从起先的惊愕,到了然,最后竟笑了下。   “他不会喜欢的。”宝瑜打断采萍的叽叽喳喳,声音淡淡的。   宋堰不但不喜欢,甚至当着她的面,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怎么会呢?”采萍低声安慰她,“大夫人,您别灰心,小少爷就是性子野了点,不服管,但是人不坏的。”   说到人不坏这几个字,采萍多少有些心虚。   她声音大了一点,装成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小少爷从小就没娘,跟着大爷走南闯北地做生意,老夫人对他也不太关心,所以性子倔,也能理解。再者说,大夫人,您刚来宋家一年,小少爷常常不在家,不了解您。但是人心啊,都是肉长的,您对他这么好,小少爷迟早有一天能看见的……至于前几天的那件事,小少爷不是故意的,您也别放在心上……”   “不是。”宝瑜夹了一筷子藕片在碗里,“人心不一定是肉长的,有些人天生没有心。”   采萍没听清,错愕地“啊?”了一声。   宝瑜笑着岔开这个话题:“前几天,什么事啊?”   “就,镯子的事。”采萍小心翼翼问,“您忘了?”   说着,采萍自责地低头:“是奴婢多嘴了——”她今日实在是说得有点多,坏了下人的规矩。   镯子……宝瑜闭了闭眼:“我没忘。”   她怎么会忘呢?即便前世今生,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但始终是梗在她心头上的一根刺。   事情的起因是,宋堰夜不归宿,去找他的那群狐朋狗友,烂醉得喝了一整晚。   宝瑜担心他出什么乱子,等了一夜,心力交瘁,第二天早上宋堰回来,她将他叫到院里来,实在没忍住脾气,斥责了他几句。   “你才十四岁,怎么能出去和别人喝酒?我听你小叔说,你还去赌钱了?宋堰,你能不能学些好,走上正道。你爹那样正派宽广的男人,你是他的儿子,不能给他丢脸……”   宝瑜大概记得,她说了这些。   宋堰没让她说完便抢了她的话:“正派宽广有什么用,早早就死了,再把家产都白送给你这样的狐狸精吗?”   狐狸精这三个字像是一把刀子一样扎在宝瑜的心上,拔|出|来便是一个血窟窿。   宋堰不过十四岁,但已经长得人高马大,比她高出半个头。又喝了酒,鼻子里喷着酒气,摇摇晃晃的,眼底都是血丝。宝瑜也有些害怕他,但是当时被气得迷了心,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宋堰的脸被打得歪过去,回过神来也气狠了,攥着宝瑜的手腕将她一把按到了墙上。   玉镯子磕碎成了两半,断口处割破了手腕上的肌肤,黏腻温热的血流了两人一手。   寒春院里的小丫鬟都被吓坏了,宝瑜也吓坏了,宋堰的眼神太可怕,像是头想要吃了她的狼。   最终,宋堰还是松开了手,临走前恶狠狠地留下了一句:“别再让我看见你。”   ……   宝瑜掀起了左手的袖子,果然,被白布包裹着,伤还没好透。   她把袖子放下,继续若无其事地吃饭,心想着,她前世到底是哪里来的那么多烂好心,竟然想着要拯救宋堰这样的不良少年?十四五岁的时候喝酒赌博、聚众打架,长大了以后杀人放火、起兵造反,宋堰的一辈子都是个人渣。   人渣就应该自取灭亡,不值得一点好脸色。   宝瑜吃了几口菜,抬头问:“采萍,那个生辰宴,有多少人知道?”   “就咱们寒春院的知道。”采萍答,“您说过要给小少爷一个惊喜的。”   “不办了。”宝瑜道,“过两天咱们自己吃。”   采萍眨眨眼,茫然问:“……啊?”   “还有,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提宋堰这两个字。”宝瑜搁下筷子,“我听了就觉着恶心。”   “我吃好了,去沐浴了。”宝瑜笑着拍了拍采萍的背,“你不要拘束,吃饱了再走,晚上不用过来伺候,把院门锁好就去休息吧。”   采萍看着宝瑜走去浴房,关上门,仍旧愣愣的。   大夫人怎么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呢?   ……   宝瑜在浴房里足足呆了半个时辰。   水汽氤氲间,她觉着思绪也恍惚了,许是刚才提起了宋堰的原因,一闭上眼,脑海中就浮现宋堰的那张脸。   其实她已经快要记不清他的脸了。   前世的最后一段时间,约有一年半,宝瑜没有见过宋堰的面。他忙于四处征战、筹集军饷,很少有时候能回到宋府,就算回去了,也不会到她的院里来。   宋堰似乎极其地厌恶她,从小到大,都很厌恶。   在宝瑜的印象中,宋堰从没与她说过任何一句温言软语的话。   所以,前世的最后一场战役,宋堰将她独自一人丢在了宋府,似乎也说得过去。   他应该早就盼着她死了吧?   再回忆起这些的时候,宝瑜的心情极为平静,这让她自己都觉得意外。她本以为至少会有些恨意的,但竟然一点都没有,连难过都微乎其微。或许是她所有的浓墨重彩的情绪,都在前世自刎的那一刻,烟消云散了。   浴桶里的水已经一点热气都没有,宝瑜站起来时,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隐隐约约的,她听见窗外传来下雨的声音。 第4章 四 她感觉那双眼中藏着极深极深的情……   这场雨一直下到第二日的晚上,也没有停。   宝瑜一直待在寒春院里,老夫人传话来说免了她这几日的晨昏定省,宝瑜乐得不去。至于原因,她心想着,可能是昨日晚上过于尴尬,连向来脸皮比城墙厚的老夫人也懒得见她了。   唯一让宝瑜觉得惊讶的是,宋老夫人竟然舍得重罚采玉。   上辈子,采玉在她的院里嚣张跋扈了三四年,老夫人护着捧着,直到最后采玉勾引宋堰,被宋堰给一刀杀了,才算了结。   如今不知道老夫人是受了什么刺激,竟然转了性。   不过,她爱怎么样那都是她的事,宝瑜懒得操心,她只想要保全自己。   天将将黑的时候,采萍敲门来送药。   宝瑜正低着头,专注地给一只藏蓝色的荷包上绣银丝竹叶纹。   听见门响,她赶紧三两下咬断线头,把荷包轻轻放进针线篓里,又抓了片布料盖上:“进来。”   “大夫人,您这几日可别出门了,风大雨大的,冷得好像初春。”采萍端着两碗药快步地走进来,边小心翼翼地用后背掩上门,“您这几天身子不好,喝了药就赶紧歇下吧。”   “知道了。”宝瑜温和应下,她接过自己的那碗,嘱咐道,“你回去时候也喝碗药,别着凉了。”   采萍笑得眉眼弯弯,她生得圆润,颊边挤出两个酒窝:“诶。”   昨日请大夫来给二黄看病的时候,宝瑜顺便给自己也讨了一副方子。   宝瑜记得清楚,前世二黄死后,她也跟着大病了一场,一半是因为伤心,还有就是被这缠人的坏天头给冻着了。那场病来势汹汹,她在床上足足躺了半个月,后来虽抽丝剥茧地好了,身子却也大不如前了。   经历了一世,宝瑜才知道,什么金钱、权势,全都没有一副好身体来得重要。   她害怕再如同前世一样生那场病,小心地预防着,能不见风就不见风。   采萍给二黄喂药,喂了一半,宝瑜给接过来:“我来吧。”   采萍便垂手站在一旁,有一遭没一遭地和宝瑜闲聊:“大夫人,咱们院里有棵桃子树,现在正开花呢,但是奴婢听人家说,屋里种桃树不好。”   宝瑜偏头看她:“怎么说呢?”   采萍摇头晃脑道:“说是因为桃花、桃枝、桃子,全都是红色的,和血的颜色一样,妖魔鬼怪都喜欢在桃树上住,会给家里带来厄运。”   外头阴风怒号,屋里空荡荡的就她们两个人,宝瑜被她这话吓得打了个激灵。   “别瞎说。”宝瑜笑着制止她。   上辈子,采萍和她并不算亲密,直到后来那次遇袭,采萍用命救下她,宝瑜才知道这宋府里还有着这么一个善良的姑娘。   只是没想到,看起来老老实实的采萍,原来是个小话痨。   采萍现在不到十四岁,还是个小丫头,听了宝瑜的话,吐了吐舌头:“那不说了。”   她停顿了片刻,又道:“大夫人,听说三爷刚刚回来了,是官府给送回来的,听说是喝醉了,在赌场闹事,被关了三天。”   宋正昀,宝瑜的手在空中停了瞬。她那个不学无术,每日只知道喝花酒、逛戏楼的小叔子。   宋正昀和她年纪相仿,只比她小了三个月,但十八岁了,也没娶亲。   整个淮宁都知道他那个放|荡的名声,没人愿意将好女儿嫁给他,差了的,宋正昀也看不上。   生于经商世家,宋正昀在算账上很有天赋,只是人过于浮了。从前宝瑜尽大嫂的本分,每次宋正昀惹出事来,宋老爷和宋老夫人嫌他丢人,都是宝瑜亲自去衙门领人,再把他送到私塾去,谆谆督促,劝他好好读书,以后给宋家争光。   不过,或许真是应了那句话,人要是管的事多了,连狗都嫌。   宋正昀不但没感激,还总是白眼看她,后来宝瑜才从他院里一个仆人的口中得知,宋正昀烦她烦得很,说她多管闲事,日日盼着她早点被休。   “以后这种事,不用和我说。”宝瑜道,“咱们就在这寒春院里好生呆着,外房的事,一概不管。”   采萍接过二黄喝净的空碗,应了声:“知道了,大夫人。”   采萍走后,宝瑜又在床上逗着二黄玩了会,看它精神越来越好,心里头也高兴。   把手指放在二黄的脑门上,宝瑜轻声问:“二黄,等你的伤全好了,咱们就回沈家,好不好?”   二黄仰着脑袋看她,低低地呜了一声。   “我今日抽空算了算我傍身的钱财。这一年的月俸,加上大爷死前留给我的一笔钱,差不多快一百两。”宝瑜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不多,但是也够咱们花了。咱们在平昌有房有地,生活不知道有多舒坦,才不留在宋家受这窝囊气呢,你说是不是?”   二黄嗓子里哼哼一声,像在附和宝瑜的话。   宝瑜笑了下,她拿出针线篓里的荷包,端详片刻,忽然又问:“那你想不想再要个爹爹?”   这次二黄还没反应,宝瑜忽听见窗外面传来了“哐当”一声巨响。   宝瑜急忙回头看,几扇窗子都严严实实地关着,并没有异样,宝瑜心口砰砰地跳,又盯着看了会,暗道自己多心。   她刚才听那个声音,好像是谁跳进来了似的。   “睡觉吧。”宝瑜没心情再说下去,她忽然想起了那会采萍说的什么桃树招鬼的传闻,觉得后背阴嗖嗖的。   她原本不信鬼神,可自从重生了这一遭,不信也信了三分。   说不定真有鬼呢?   宝瑜掖了掖二黄的小被子,下床吹熄了灯,临转身前,她下意识看了窗子一眼,身子却猛地一僵。   宝瑜的视线盯着最东侧的那扇小窗,刚才隐隐约约的,她看见好像有一道黑影走过去。   有人?   宝瑜不知自己是眼花还是怎么,她紧张地咽下口唾沫,手摸上了针线篓里的银剪子。   她其实很害怕雨天,也讨厌雨天,前世,她死去的那一天,就下着雨。   宝瑜在原地站了片刻,还是决定打开门看一看外头。宋府家丁众多,上辈子十几年,宝瑜没听说过宋府遣进过外人。但是,今天若是不去看一眼,她肯定是没法好好睡觉了。   宝瑜想着,就看一眼,当给自己一个安心。   她拿着剪刀走到门口,将门推开一道小缝儿,悄悄地往外看。   雨声更大了,噼里啪啦地打在地上,把泥土砸出一个个小坑。院里就那颗桃树,开着粉白的花,其余什么也没有。宝瑜松了口气,她果然是多心,刚要关门回去睡觉,忽然听见轻轻的脚步声。   宝瑜呼吸一滞,眼睁睁看着一道黑影朝着自己走过来。   他好像在雨中站了许久了,浑身上下都已经湿透,黑色的布料黏在身上、腿上,是个少年的身形,但是步伐稳健,又好像是个成熟的男子。   隔着一步的距离,宝瑜对上那双泛红的眼,她感觉那双眼中藏着极深极深的情绪,牢牢地攥着她。   宝瑜的心中惊涛骇浪一般。   宋堰? 第5章 五 有的时候,错了,就是阴阳两隔,……   宝瑜脱口而出问:“你怎么来了?”   深更半夜闯进继母的院子,这是大不敬,宝瑜起初觉得错愕,反应过来后,脸上已有了愠怒之色。   前世,宋堰待她从来谈不上敬重,但也没有如今这样,几近折辱。   他拿她当成什么人?   “滚回你自己的房间去!”宝瑜罕见地用了脏字。   她说着,后退一步,便要关上门,下一瞬,一只修长的手握住了门框:“宝瑜——”   宝瑜的头发丝都要气得竖起来:“宋堰,谁准你直呼我的名字的?!”   “我好想你。”宋堰的声音极低。   宝瑜愣住。   宋堰顺势贴上来,手掌握住宝瑜扶着门框的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掰开。   宝瑜闻见他身上有浓烈的酒气,混着雨水的腥冷,宝瑜打了个哆嗦:“你不要碰我的手!”   “我从平阳赶回来,用了一天半的时间,走了五百里路。”宋堰说着,雨水顺着他的下巴向下滴。   黑暗中,他的声音极为沙哑:“我知道太晚了,不该打扰你,但是我忍不住,所以我喝了酒。我以为我喝了酒,就会睡过去,就不会做错事。但是喝醉了,就更想你。脑子里全都是你的影子。宝瑜,你懂得想念的滋味吗?”   宝瑜根本听不懂宋堰在说什么。   她甚至怀疑宋堰的深情款款是认错了人,与他相处十余年,宝瑜比任何人都知道宋堰对自己的嫌恶。   当然,她如今也极为嫌恶他。   宝瑜后悔极了自己的好奇心,她就不该打开这扇门,才碰上了这个瘟神疯子。   但是宝瑜又不敢喊人来。这寒春院里到处都是宋老夫人的耳目,现在这情景,就算是她占理,但若是传出去,失德的还是她。旁人都会说是她勾引了宋堰。   继母和自己的继子如此亲密,她就算浸十次猪笼,也会被人戳着脊梁骨责骂。   “你喝醉了。”宝瑜忍着恶心劝他,“回去休息吧。”   过半晌,宋堰好像终于明白了些什么:“我给你添麻烦了,是吗?”   他竟然还能厚着脸皮问出来?   宝瑜心急如焚,她看见旁边的耳房中,有一间亮起了灯,应该是哪个丫鬟起夜。   宋堰却仍旧歪斜着倚在门边,像一只傻掉的狗一样,盯着她看。宋堰的酒量一向很好,这次也不知是喝了多少,才烂醉成这样。宝瑜的急躁与烦闷累积到了顶点,她不想再与宋堰这样纠缠下去,急于摆脱。   “我去茅房,你也要去吗?”宝瑜听见耳房处门栓打开的声音,两个丫鬟在对话。   “我也去,等我拿把伞。”   要是被人看见她半夜和宋堰房门口说话,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宝瑜心一横,一把推向了宋堰的胸口,宋堰本来仍专注地看她,没注意到这一招,错愕地“你——”了一声,直接被推下了台阶。   宝瑜倏地关上了门。   ……   “小少爷?”宝瑜听见有个小丫鬟叫他,“您怎么在这啊?”   “躺在大夫人门口?”   “……”宝瑜暗骂了句宋堰是个扫把星,边急忙走向床边,脱了鞋子钻进被子里,装出还在睡觉的样子。   有个丫鬟来敲门:“大夫人,大夫人,您睡着呢吗?”   阿黄低低地叫唤起来,宝瑜揉了揉眼睛,坐起身,好像被吵醒的样子,哑着嗓子回:“睡了,什么事?”   “啊,没什么。”两个小丫鬟对视一眼,“就是看见小少爷在您门口,问一问。”   “什么小少爷?我不知道。”宝瑜道,“睡着呢,有事明日再说。”   ……   第二日早上,果不其然,宝瑜刚洗漱好,采萍便进来唤她:“大夫人,老爷和老夫人都在祠堂里呢,小少爷也在,说待会叫您过去一趟。”   “知道了,这就去。”宝瑜说着,嗓子一阵发痒,忍不住咳了两声。   “怎么回事?”采萍焦急地上前给她拍背,“昨个不是还好好的,也吃了药,怎么还是染上风寒了吗?”   宝瑜闭着眼,顺了口气。   这辈子碰上宋堰,她可真是倒霉透了。昨晚上那场折腾,再进屋后,她的衣裳都被雨给吹湿了,又没有热水能洗个澡,只能草草换了身新的,但身上黏黏糊糊,她一晚上都没睡好。   早上醒了后浑身就像是散了架一样的难受,前世那场病,还是逃不过去。   ……   还没进祠堂,远远的,宝瑜便看见里头跪了一个人。   老夫人坐在上首,面色极为难看,宋老爷竟然也在,手里拿着一只竹杖,气得手都哆嗦了的样子,一杖就敲上了地上跪着的人的肩膀。   砰的一声闷响,将宝瑜身旁的采萍吓得一哆嗦。   宝瑜的目光也深了深,她不敢确信那只竹杖会不会也打在她的身上。宋老爷不是个讲道理的人,且极为古板与偏心,万事都向着自己的孙儿。对待她这个儿媳妇,宋老爷一万个看不上,前世,因为一次误会,宋老爷以不孝之名,也这么罚过她。   只不过,打宋堰,却是头一回见。   宋堰连叫都没叫一声。   宝瑜垂眼走近,听见宋老爷厉声质问:“畜生,你说,你昨晚偷偷跑去寒春院,是做什么!”   “喝醉了,认错路。”宋堰淡淡道。   “认错路?”宋老夫人也气狠了,斥责道,“你知不知道这样会毁了你母亲的清誉!你也不小了,怎么做事这么不谨慎?”   宝瑜的眉头蹙了蹙,这是在向着她说话吗?   宋堰听了这句话之后沉默了半晌,忽的道了句:“她才十八岁。”   宋老爷道:“十八岁怎么了,年纪小就可以任你欺负吗?宋堰,你别以为你之前做的那些事我不知道,你母亲素来为着你好,但你呢?一片好心当成驴肝肺,你可知道什么是孝道吗?你——”   宋老夫人道了句:“啊,宝瑜来啦。”   宋老爷抬起头。   宝瑜屈膝行了个礼:“见过父亲、母亲。”   宝瑜对上宋老爷的眼睛,他似乎有些不敢看她似的,拳抵住唇轻咳了一声,才连忙道:“宝瑜,快坐吧,你身子不好,一路走过来,也累了……”   他并不善于说这些体贴的话,勉强挤出几句来,就词穷了,只是用眼神看着她,仿佛在表达一种关切似的,边把手上的竹杖往身后藏了藏。   宝瑜觉得古怪极了。   她没有推拒,找了个地方坐下。身体的不舒服,加上对这样的宋老爷的不适,宝瑜觉得如坐针毡。   “宝瑜,”宋老夫人轻声唤她,“宋堰以前待你不好,我们也有责任。你别难过,宋堰这孩子还小,我们好好教他。以后他要是再惹你不高兴了,你就来找爹娘,爹娘给你做主。”   宝瑜看了地上跪着的宋堰一眼,他眼皮垂着,看不出神色,但肩膀处的衣裳已经破了,渗出丝丝的血迹来。   宋老夫人情真意切一段剖白,已经准备好了看到宝瑜感动的样子了,她知道宝瑜一直在等这段话。   没想到宝瑜只是回了句:“那就谢过父亲母亲了。”   宋老爷和宋老夫人对视一眼,似乎对宝瑜冷淡的反应感到惊讶,还伴随着浓浓的失落。   祠堂内静寂了片刻,宋老夫人轻咳了一声,又关切问道:“宝瑜,声音怎么哑了?受凉了吗?需不需要我给你送些药去?”   宝瑜眉心微蹙,她觉得宋老夫人今天的话实在太多。   她克制着自己的不耐道:“还好,不必麻烦母亲了。”   宝瑜承认她的定力不是很好,应付这老两口让她觉得十分痛苦,即便是这种关切的话,听在宝瑜的耳里,也总能品出些不怀好意。或许是她是以小人之心揣度君子了,但曾经受过的伤痛,让她失去了所谓的孝心和耐心。   她觉得像以往那样,相看两相厌,是最好不过的了。   幸运的是,今天,宋老爷和老夫人看来是难得的清醒,没准备罚她。   宝瑜微微笑了下:“父亲、母亲,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宋老夫人的嘴张了张,轻声问道:“宝瑜啊,还在为二黄的事,生母亲的气吗?”   宝瑜只是看着她,没有回话。   宋老夫人眼中闪过一瞬的慌乱,似乎还要说什么,被宋老爷打断:“孩子累了。”   宋老爷道:“你的话就不要太多了。”   宋老夫人只好讷讷地闭上嘴。   又寒暄几句,宝瑜告退回了自己的院子,走得十分利落,一点留恋都没有。   祠堂里,宋老爷和宋老夫人颇惆怅地对视。   “我刚才说错了什么话吗?”宋老夫人问。   “你错在话太多。”宋老爷道。   宋老夫人哼了声:“你的话少,宝瑜也不愿意搭理你。”   宋老爷辩解道:“宝瑜只是累了,你没听见她的嗓子哑了吗?”   “但是,我总觉得……”宋老夫人喃喃,“宝瑜待我们好像不那么亲近了。”   “还不是怪你,没事去打她的狗干什么?你的脑子里,不知道装了些什么怪东西。换做谁,谁会不生气?若是你打了我的狗,我非要将你的牙给掰断几颗不可。”   “你——”   宋老夫人话刚说出一个字,地上的宋堰极不耐烦地站了起来,话也不说一句,转身就要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宋老爷愣了瞬,高声叫住他,“我让你走了吗?”   宋堰扯了扯嘴角:“我去孝敬我母亲去。”   “真的?”宋老爷狐疑地看着他。   宋堰懒得回话。   看着宋堰明显不悦的眼神,宋老夫人忽的叹了口气:“阿堰,你听祖母的话,你要记得好好对待她。千万千万,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宋老夫人的语气变得有些飘忽:“不是所有做错了的人,都能够有悔悟的机会的。有的时候,错了,就是阴阳两隔,此生不复相见。即便悔得肠穿肚烂,时光也难以往复了。你懂得了吗?”   宋堰的腮紧了紧,半晌,颔首道:“我知道了。” 第6章 六 “咱们以后好好的,不吵架了,好……   一回到寒春院,宝瑜赶紧让采萍去熬了副药喝。   热烫的药下肚,宝瑜并没有觉得好受一些,她摸了摸额头,果然还是发烧了。   宝瑜在心里又将宋堰给骂了一遍。   她害怕病情又像前世一样严重,中午硬是勉强着多吃了几口饭,接着灌了个汤婆子到被子里,回去补眠。迷迷糊糊的,许是身体不舒服,宝瑜的心情也变得低落,她忽然想到,会不会就算重来一次,她的人生际遇也不会有什么转变?   如果上天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她的一切努力都会被命运打消,就像是这次生病一样,明明她已经极力想要避免了,最后也还是病了。   这样的想法让宝瑜感到害怕。   二黄就睡着宝瑜的枕边,它似乎察觉到宝瑜的郁郁,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她的指肚。   软软湿湿的触感让宝瑜轻笑了下,刚才那一下子,似乎把她心头的阴霾也一起舔走了似的。   她将二黄的头搂过来,啵的一声亲了下它的脸,又想到,其实命运的安排也不一定次次都奏效,就像她的二黄,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宝瑜把被子拉得高了一点,心想着,她一定得快快离开宋家,再也不和这家人打交道了,尤其是那个讨厌的宋堰。   她不会再给他一次抛弃自己的机会。   ……   发烧了,人就会浅眠,宝瑜糊里糊涂地做梦。   她一会梦到前世的种种,她所遇到过的那些委屈,曾经历过的遗憾,那些无可奈何的命运捉弄……心里堵了一团棉花似的,塞得想要落泪。   一会又梦到她所期待的将来。   宝瑜不是个有什么远大志向的人,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守着一间屋,一亩田,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她太期待安稳了,她太想回到小时候,爹爹还健在的时候,他们那个温馨团圆的小家。就算没有钱也没什么关系。   所以前世,她才那么拼命地想要融入宋家,她期望能够与他们组建成一个美满的家庭,互相依靠,互相体谅,宝瑜漂泊得太累了,她想要停下来。但是后来,她用惨痛的代价明白了一个道理,叫天不遂人愿。   宝瑜梦见,在离开宋家后,她再次拥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一个很疼爱她的丈夫,一双儿女,夕阳落下后,他们一起在烛火旁吃晚饭。她的娘亲住在东院,她弟弟住在西院,一切都完美得像是话本中一样。   宝瑜又想要哭了。   “这是做噩梦了吗?”宋堰坐在宝瑜的床边,手中拿着一方丝帕,皱着眉看着宝瑜不安的面容。   “许是吧。”采萍小声问,“要叫醒大夫人吗?”   “让她睡吧。”宋堰道。   他说着,拿着帕子小心翼翼地擦净宝瑜眼角的泪,她在梦里断断续续地哭了一个下午,眼皮都泛了红。   宋堰抿了抿唇。   采萍应了声,不敢再说话了。   她是有些怕宋堰的,宋堰性子太冷,总是冷言冷语,一身的乖戾之气。采萍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宋堰要骂人。   从今天下午宋堰来了寒春院之后,采萍就一直盼着他早点走,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小少爷竟然就一直在大夫人的床边坐着,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盯着大夫人的睡颜看,安静得像是一座石雕。   这让采萍连壮起胆子赶人的借口都没有了。   采萍担心大夫人忽然醒过来,与小少爷独处一室会不舒坦,便一直在旁边盯着。   又过了一会,外头天都要黑了,采萍又困又乏,靠在柱子上打起了瞌睡,她暗中看了宋堰一眼,他还是原先的那个姿势。采萍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看着小少爷的眼神,总觉得充满温情一样。   不会真是早上时候听了宋老爷的劝,过来尽孝的吧?   宝瑜在睡梦中,总是朦朦胧胧地闻到一股子冷香气,像是雪山上松柏的味道,淡淡的,很熟悉。   但是她又想不起来这是谁的味道了。   睡久了,腰酸背痛,宝瑜想起来喝水,可眼睛肿疼,她懒得睁开,便把手伸出去,哑哑地唤:“采萍——”   很快,一只干燥有力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腕:“醒了?”   宝瑜觉得自己的额头被点了一记,那道微低的声音又道:“烧退了,采萍,端温水来,给你家夫人擦把脸。”   宝瑜终于分辨出这是谁的声音,猛地睁开眼。   宋堰的手还在握着她的腕子,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她看。他常年在外跑商,经常骑马,手心有着被缰绳磨出来的茧。硬硬的茧与宝瑜柔软的肌肤相触,一瞬间,宝瑜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   前世今生,她没有与除了父亲和弟弟之外的男子这么亲密地接触过,昨晚的宋堰是第一次,今天的宋堰是第二次。   宝瑜心中尴尬又羞愤,她不觉得宋堰是怀有什么好意,几乎是直觉,宝瑜认为宋堰是来给她找麻烦的,她用力地想要挣脱开宋堰的手。   “别动,小心伤着你——”宋堰皱眉阻止她。   宝瑜恼极了,她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扬手就甩了宋堰一个巴掌:“你不要碰我!”   她浑身无力,巴掌也甩得软绵绵的,只传来一声轻响。   宝瑜坐起来缩到床角,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警惕地看着宋堰:“马上滚出去!”   宋堰的头歪过去一个很小的角度,他用舌头舔了舔牙床的位置,一股子锈味儿,是嘴唇磕上了牙齿,出了血。   采萍端着水盆站在一旁,已然看呆了。   她几乎立时就想起来了,不久前大夫人也打过小少爷一巴掌,那次的后果是什么?   采萍把盆子丢到地上,像只兔子一样冲到了宝瑜的身前,张开双臂护着她:“小少爷——”   采萍的声音里含着丝祈求:“大夫人还生病呢,她烧糊涂了,不是故意打您的,您别生气了……大夫人上次手腕上的伤还没好全呢。”   宋堰错愕地看着面前两个好像将他当成了洪水猛兽的女人,他在宝瑜的眼中看到了后悔和惊惧。   这样的眼神让宋堰的心底好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   “我不疼。”宋堰道,“如果你觉得不解气,再来一巴掌,也没关系。”   宝瑜没有回答。   宋堰沉默片刻,绕过采萍,捉起宝瑜的右手,细白的手腕上缠绕着层层的白布,他知道以后这白布下面会留下一道疤。是他伤的。   “我说过。”宝瑜倏地将手抽回来,“不要碰我。”   “我以后会听你的话。”宋堰忽然抬头道。   “你想让我变成什么样的人,我就变成什么样的人。你如果不喜欢我喝酒,我便不喝,你想让我去读书,我就去读。我不会再违背你的意思,只要你觉得高兴。”   他声音里透着丝极艰辛的隐忍:“咱们以后好好的,不吵架了,好不好?”   宝瑜审慎地打量宋堰,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懂,但是每一个字她都不信。   宝瑜问:“如果我想让你现在就滚呢?”   这话一出,采萍紧张地抓住了宝瑜的衣袖,她看到小少爷放在膝上的手背上已经冒出了青筋。   “好。”宋堰站起来,竟然笑了下,“那我明天再来看你。”   宝瑜道:“明天也不要来了,后天,大后天,永远不要来。”@泡@沫   宋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只道了句:“好好休息。”而后便转身,疾步走出了屋门。   “……吓死我了。”采萍瘫软地坐在床沿,后怕地拍着自己的胸口,“大夫人,您刚才怎么敢那么说话?”   “我想看看他能忍到什么地步。”宝瑜闭着眼,向后靠在床头的软枕上,“没想到,真的还挺能忍的。”   “是不是早上的时候,老爷和老夫人说的那番话起了作用了?”采萍胡乱猜测,“小少爷终于意识到您的好了,所以才——”   宝瑜反问:“刚才说的那些,你自己信吗?”   采萍愣了下,随即摇了摇头。   “不管他。”宝瑜把身旁的二黄抱进怀里,揉揉它的脑袋,“咱们就关上门,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成,我现在可懒得很,什么都不愿意想。下次他再来,不让他进来便好了。”   宝瑜想得很好,她再在宋家待个十天半个月,等她的身体好透了,二黄也能活蹦乱跳了,就收拾家当立即离开。   宋老夫人是不会阻止她走的,宝瑜很明白这件事。前世有一次宋家的生意遭遇危机,宋老夫人甚至动过将她改嫁,用收到的聘礼添补生意上的亏损的念头。算算时间,应该就是今年,她嫁到宋家的第二年要发生的事。   那时候宝瑜年纪小,觉得改嫁是一件极丢人的事情,她极力抗拒,又找到了想要求娶她的黎家斡旋,终于借到了一笔银子,才让这场风波过去。   现在回想起来,宝瑜只觉得自己傻,其实嫁到黎家也没什么不好。   黎家虽然生意一直做得不温不火,但家风清正,黎子昂也是个一表人才的男子,性情温和,家中还有着不纳妾的传统,怎么看都是良配。   最关键的是,黎子昂很喜欢她。   宝瑜又看了眼针线篓里那只绣了一半的竹叶纹荷包。   她用手指摩挲了那荷包两下,心想着,这一世,她是不是可以奢望,有一个自己的家呢? 第7章 七 但是,她一定得要在他的身边。……   停秋院的书房里,宋堰斜斜倚靠在椅背里,手里拿着一本书,漫不经心地翻阅。   寒春院的小丫鬟含桃,紧张地站在他的面前,手指已经搅成了一团。   她不知道小少爷忽然喊她过来,是为了什么。   “你叫含桃?”又过了片刻,宋堰将书倒扣在桌面上,清冷开口。   他的语调缓慢,透着股沉沉的压迫感,让含桃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忙低声回答:“奴婢是。”   宋堰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打:“知道我找你来是为了什么吗?”   含桃茫然地摇头:“奴婢,不知道。”   她是寒春院里新来的丫鬟,老夫人将采玉打发出去后,寒春院里人手空缺,她才去顶上的,做一个二等的洒扫丫鬟,负责宝瑜屋内的洒扫清洁。   平日里,她只管本分做事,又因为职位低微,连和主子们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做了错事被远在停秋院的小少爷抓住把柄了。   “门房的高盛,你认识吗?”宋堰声音更冷了几分,“我听有人说,那天雨夜,你们在南苑的小竹林里私会,可有此事?”   含桃的脸色刷的便白了,她哆嗦着跪倒在地:“小少爷,奴婢——”   宋堰垂眼把玩腕上的一串紫檀佛珠,打断她的话道:“府中明文规定,若非主子允许,不可以私相授受,否则重打三十杖,发卖出去,你可知道?”   “小少爷,求您高抬贵手,饶了奴婢这次吧!”含桃眼圈红着抬头,“奴婢与高盛情投意合,本想着攒够了赎身钱就出府成亲,做些小买卖安稳度日……昨夜,奴婢确实犯了错,奴婢认罚,但是请您饶了高盛吧,他是家中的顶梁柱,若是杖刑后损了身子,我们两家的老人,就都无依无靠了!”   “那怎么行呢?”宋堰笑了笑,“你是大夫人院里的奴婢,大夫人向来遵循礼教,对规矩看得极重。若是你们的事让大夫人知道了,我可保不住你。”   含桃怔怔地看着宋堰,隐隐约约的,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小少爷从来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怎么会无聊到拿这件事威胁她?她想起来近几日,宋堰有事没事地往寒春院里跑,但是大夫人不领情,两人好像闹了些别扭——   含桃机灵地给宋堰磕了一个头:“小少爷,求您放奴婢一马,奴婢愿为您做牛做马,绝无二心。”   宋堰问:“大夫人最近几日,可有什么反常之处?”   含桃回忆了片刻,摇了摇头:“除了不爱出门,不怎么愿意和旁人说话之外,和以往没什么差别。哦……只是,大夫人最近常常在绣一只荷包,布料的颜色有些重,不像是给自己用的。”   “荷包?”宋堰眯了眯眼,上辈子,他不记得宝瑜有给他送过荷包。   宝瑜是个严守规矩的女子,她处事谨慎,时刻不忘避嫌。荷包在南齐有定情信物之意,是以,宝瑜给他缝过数不清的衣裳鞋袜,但从未缝过荷包。   宋堰想起宝瑜这几次见到他时的反常举止,心中升起了隐隐的危机之感。   她给谁绣荷包?   宋堰道:“三日之内,把这只荷包偷来给我。”   “……”含桃错愕地抬头,“偷?”   宋堰显然也觉得这事有些丢人了,语气是掩饰性的不耐烦:“怎么,连偷都不会,还要我亲自教你吗?”   “……”含桃忙摇头,“不用,不用。”   “还有,你在大夫人房里洒扫,也该学得聪明一点,多和她说说话。”宋堰换了个姿势坐着,脸上神情仍旧是淡然的,“她每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事无巨细,都要告诉我。”   含桃别扭地点了点头,她想不明白宋堰为什么这么做,但是也不敢问。   “这是赏钱,若你做的好了,你和高盛的赎身钱,都由我来出。”宋堰丢给了她一锭银子,“但是,若是让旁人知道了这件事——”   含桃连忙表态道:“小少爷您放心,奴婢绝不会让大夫人发觉的!”   ……   宋堰察觉到,含桃临走前看他的眼神,别有深意。   大约是觉得他不耻了。   宋堰也觉得自己不耻,但是他没有别的办法。   这次重生回来,他本来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可是和宝瑜几次相处下来,才发现,事情越来越不受掌控了。   宝瑜突然的冷淡让宋堰极为不安,他不能再眼看着事态如同上辈子一样发展,他想要和宝瑜回到最初时的那样。宋堰想,他不贪心了,只要能留在她的身边,以什么身份,都可以。   宋堰的此生所愿,只是相伴在她的身侧,看她平安顺遂地过完这一生。   但是,她一定得要在他的身边。   ……   许是喝了药,心情也很好的缘故,宝瑜这次的病好得很快。   寒春院的大门让人把守着,宋堰来过几次,但是都碰了壁,渐渐的,他也就不来了。   宋老夫人中途也来过一次,送了好些补药和珍贵的食材,宝瑜客客气气地收下,不过没吃。   虽然重活了一世,又回到十八岁时的年轻躯体,但宝瑜的心劲儿已经不像是十八岁时那样足了。她过了风风雨雨的一辈子,现在所图不过清净二字,所以对宋家人,宝瑜仍旧保持着最大程度上的体面,只是在心底里划清了界限。   反正她就要走了。   清早起来,宝瑜换了身方便活动的衣裳,把袖子挽起来,带着采萍一起收拾行李。   “大夫人,您这是要回娘家吗?”采萍低声问。   宝瑜想了想,道:“有可能。”   临走前,她会去寻一次黎子昂,若是他仍旧对她有情有意,宝瑜愿意嫁给他。   若是不成,她便回到平昌去。   “有可能是什么意思呢?”采萍嘟着唇,她把宝瑜的衣裳从柜子里抱出来,一件件地叠好,“大夫人,奴婢能跟着您一起走吗?”   宝瑜动作顿了顿,偏头问:“你愿意和我走吗?”   采萍笑:“当然愿意呀,大夫人去哪里,采萍就跟着去哪里。”   “但是,”宝瑜看向她,“我可能没有办法给你像宋府里这么好的生活。”   “吃得好不代表心情也好呀。”采萍低着头道,“大夫人,奴婢以前不敢和您说,其实,奴婢一直觉得宋府冷冰冰的,人与人之间,好似都在防着点什么似的,直到您嫁进来了,才觉得有了点人情味。”   采萍叹了口气:“或许是大家族都是这样的吧,毕竟有钱嘛。三爷和小少爷明争暗斗地夺家产,四姑娘也总惦记着她的嫁妆能分多少,自打小少爷管事以来,这三人打得就没有消停过。再说老夫人和老爷之间,老夫人是老爷的续弦,大爷不是她的亲儿子,小少爷不是她的亲孙子,她不喜欢小少爷,但是老爷就这么一个孙儿,两人又总为了这个闹不快……噢,还有宋家宗族里的那些事……”   采萍说到一半,捂住唇,歉疚地看向宝瑜:“奴婢又多嘴了。”   宝瑜笑了下,她急需慢条斯理地叠着手中的衣裳:“采萍,你是知道我想要做什么了吗?”   “您这段时间,一直都心不在焉的,奴婢还看见您几次将大爷留下的休书拿出来看。”采萍老老实实地答,她轻声问,“大夫人,您是要走吗?”   宝瑜问:“我若说是要走,你会觉得我不守贞德,很轻浮吗?”   “当然不会。”采萍急了,“奴婢早就为您觉得不值了!凭什么男子死了,女子要守寡,但是女子死了,男子立刻就会娶一个续弦呢?您还这么年轻,不该在这个深宅大院耗费一辈子,您若说是要走,奴婢第一个赞成。”   说着,她拍了拍腰间的荷包,颇羞涩道:“奴婢的典身钱都准备好了。”   宝瑜的心中忽然觉得五味杂陈,她若是前世就有采萍这样的心性,也不至于会走到那么惨烈的结局。   “好,带上你一个。”宝瑜笑道,“明儿个咱们就去找老夫人,说和离的事。”   ……   门口,含桃悄悄地将耳朵从门缝处移开,不让木门发出声响。   她回味着宝瑜说的话,舔了舔唇,急匆匆地转身去停秋院,找宋堰。 第8章 八 他勉强笑了下,很快,他发现自己……   停秋院里,宋堰与宋氏茶庄的大掌柜钱青云相对而坐,面前摆着一张南齐的地势图。   “小少爷,真的不走水路?”钱青云拧眉道,“水路更快,只需半日就可以渡河,若是换成陆路,要多走三天。咱们一行几百人,三天可要多花费不少路费。您真决定了?”   “走陆路,而且只许走大路。”宋堰用笔杆点了点地图上山脉的图示,“咱们这次运送的茶叶只是成本就十几万两银子,不需要苛责这几百两的路费。你待会再去乘龙镖局雇几个好的镖师,价钱不是问题,但一定要保证茶叶安全运到淮宁。”   钱青云颇怪异地看了宋堰一眼,不太情愿:“这么一折腾,怕不是至少要多花两千两银子,咱们这一趟的利润也就几万两……”   宋堰冷声打断他:“我是通知,不是商讨。”   看着钱青云不悦的神情,宋堰将笔丢进笔搁里,半点情面也不留道:“现在茶庄的大东家是我宋堰,不是宋正昀,劝你把你的那些异心都给我收起来,按我说的去做。或者你实在不服,那我就换一个人来做这个大掌柜。”   钱青云看他年纪小,本就不恁,心中的小心思被直白地戳破,更加羞恼:“你——”   宋家现在小辈的男丁就只有三爷宋正昀,和小少爷宋堰,为了几个店铺的掌事权,两人明争暗斗,早就把脸给撕破了。   宋家名下的生意中,属茶、酒、粮、盐最为红火,宋老爷老当益壮,独占了酒、粮、盐三个生意,但茶叶原先是在宋正昀的手里的,且经营得算是红火。宋正昀比宋堰大了一辈,又极为精通算账之道,宋氏的伙计一度更加看好宋正昀做接班人。   可惜宋正昀空长了个精明的脑子,骨子里吊儿郎当,整日赌|博|嫖|妓,每过几天就得出事被抓进衙门去一次。   以往每次进衙门,都是大夫人前去打点疏通,宋正昀晚上进去早上出来,倒也没什么大关系。   但是前几天,宋正昀又被抓进去,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夫人这次竟然没去。知县老爷铁面无私,打了宋正昀二十棍子,又关了三天。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淮宁都沸沸扬扬地传开了宋家三爷在赌场里为了争三文钱的利润,被人家打断了一颗后牙的丑闻。   宋老爷动了怒,不仅罚宋正昀思过了七日,还免去了他在茶庄的管事权,交给了宋堰经营。   钱青云是宋正昀提拔上来的大掌柜,自然一心想着宋正昀。   他态度不敬,宋堰眉头一皱,刚想发火,忽然想起了宝瑜。   从前,宝瑜嫌他性子太烈,常常劝他温和些,和气生财,有些事解释解释就通了,不要总是独断专行。不过宋堰以前没听过,他最讨厌宝瑜用一身主母的做派对他说话,他就从没把她当成过所谓的母亲。宝瑜因为他的冷漠,难过了许多次。而最后,他也付出了代价,因为独断专行的性格,他永远地失去了宝瑜。   钱青云已经准备好要和宋堰大吵一架了,但意外的,看见宋堰的脸色竟然和缓了下来:“水路上有水匪,万一被劫,打水漂的是十几万两。我们雇镖师,走大路,花了钱,买的是安心。孰轻孰重,钱大掌柜,你做了十几年生意,经验老道,应该比我更清楚。”   一拳砸在棉花上,钱青云嘴巴张了张,没说出反驳的话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宋堰好声好气的,钱青云也没理由找麻烦了,拱手应了是,随即转身退下。   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宋堰笑了笑,暗道:“宝瑜说得还真对。”   他早就该听她的话。   解决了茶庄的事,宋堰的心情放松了不少。上一世,就是因为在从南夷山向淮宁运送这批茶叶时,选择了水路,茶叶被劫,宋家几乎遭遇了灭顶之灾。十几万两银子打了水漂不说,还摊上了十几条伙计的人命官司,赔得几乎倾家荡产。   那一次,是靠着宝瑜向城南的黎家借了一笔钱,宋家的日子才得以维继。   想起黎家,宋堰的心头猛地一跳,放在桌上的手也攥了起来。   靠着女人的斡旋才让宋家活下来,这件事对宋家的男人来说,无疑是一种耻辱。   更何况,黎子昂那厮钟情于宝瑜。   他差点就有机会娶了宝瑜!   宋堰只觉得心底又铺天盖地地蔓延了那股酸苦的滋味,他闭着眼靠在椅背上,缓了好半晌,才又平静下来。   门口传来敲门声,是奉文的声音:“小少爷,雪梨羹炖好了。”   宋堰捏了捏鼻梁,站起身过去开门,他接过食盒,打开看了眼:“嘱咐过多加糖了吗?”   “都按您说的做的。”奉文道,“多加糖,雪梨不切太碎,留一些梨皮,还有多加了枸杞,还放了三颗去核的桂圆。”   “做得很好。”宋堰满意地笑了,“这个月多给你二两银子的赏钱。”   奉文高高兴兴地道谢后退下了。   宋堰提着食盒,迈大了步子朝着寒春院走,期待着宝瑜欢喜的样子。   宝瑜年轻时候最爱喝雪梨羹,尤其喜欢梨子甜甜中又带些脆生生的口感。   宋堰听含桃说,这两日宝瑜有些咳嗽,正好中午了,他想着去给她送点她爱吃的东西,也好说上几句话。   从那日雨夜他冲撞了她之后,宝瑜就一直对他爱答不理的。   宋堰只以为她还没有消气。她是那样规矩的女子,肯定会恨他的轻薄,从前是他冲动了。   以后,他便按着宝瑜喜欢的方式来。   停秋院与寒春院之间,隔着一道长长的回廊,宋堰看着天色不早了,步履焦急,拐了一个弯时,没注意对面来了个人影,差点撞上她。   宋堰“嘶——”了一声,急忙护住手上的食盒,还没来得及责问,便听含桃惊喜地道:“小少爷,原来您在这儿呢啊。”   宋堰认出她来,问:“怎么,拿到荷包了?”   “还没有……”含桃心虚了一瞬,转而声音又大了点,“但是奴婢探听到了另一个消息。”   宋堰问:“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含桃迟疑了一瞬,她也分不清这消息是好是坏。   这段时间,小少爷虽然常常向她打听大夫人的起居,但是也就是打听而已,她和他汇报时,小少爷也没什么表情,喜怒都分辨不出来。而且,小少爷还总是让她去偷大夫人的荷包。   含桃又回忆了下以前小少爷对大夫人的态度,终于肯定地道:“对您来说,应该是个好消息!”   宋堰唇角微微翘起个弧度:“怎么,是她让你来请我,想要见我?”   含桃道:“是大夫人想要和离出府啦!”   “……”宋堰先是没反应过来,而后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和离?”   含桃看见,宋堰握着食盒把手的指节,都因为用力泛起了青白色。   “她敢!”   ……   宋堰进来的时候,宝瑜刚刚吃好午饭,抱着二黄坐在门槛上,给它梳毛。   “怎么这么能掉啊。”宝瑜轻声埋怨,“给你吃的饭,是不是都用来长毛了?下次该给你少吃点,弄得我一屋子都是你的黄毛,今天中午吃饭,我还吃进去一根。你说,是不是你的错?”   二黄不高兴地呜呜直叫,宝瑜听得心疼了,抱着它的脑袋轻哄:“好了好了,我就是逗你玩呢。”   二黄已经三个多月,快四个月了,正是调皮的年纪,但是它从小就乖得不像一只狗。宋老夫人讨厌牲畜,觉得狗就应该用来看门,得拴在外面,不能抱到屋子里头养,更讨厌狗叫。   为了让二黄在宋府活下来,宝瑜一直小心翼翼地看管着它,不许跑跳,不许大叫,二黄小时候因此挨了不少打。宝瑜觉得对不起它,它跟着她吃了太多苦。   宋堰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宝瑜抱着一只狗笑,他忍不住唤:“宝瑜。”   宝瑜的笑顿时落下来。   “你叫我什么?”   “我应该叫你什么?”宋堰克制着尽量让自己温和地对她说话。   宝瑜懒得和他争执,她拍拍阿黄的屁股放它走,边站起来道:“你来做什么?”   宋堰道:“我来给你送雪梨羹。”   宝瑜瞟向他手中的食盒,淡淡道:“费心了,但是我不爱吃。”   她招手唤采萍来:“送客。”   “宝瑜。”宋堰忽的又叫了她一声。   宝瑜眼睛眯起,已经有了怒容:“宋堰,我讨厌你直呼我的名字,我最后告诉你一次,不许这么喊我!”   宋堰朝她走了几步,盯着她的眼睛:“上午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宝瑜反问:“你有权利管我的事吗?”   “我没有吗?”宋堰顿了顿,很淡地笑了下。   他是极为出色的相貌,冷白的肤色,极高挺的鼻梁,眼睛很长,微微上挑着,看人的时候总是很凌厉。他笑得不太真心,嘴唇弯着,但黑漆漆的瞳仁里一丝笑意也无。   宝瑜看着宋堰的脸,十五岁的脸,与他二十五岁时的脸渐渐重合,宝瑜心里陡然而生一股嫌恶感。   他总是这样强势,从来不顾她的想法,让人讨厌。   “对,”宝瑜回答,“你没有。”   宋堰的耐心已然耗尽,他真的不想和宝瑜吵架,他想要永远和和气气地哄着她说话,但是,如果她要离开——   宋堰提步走向主屋的屋门。   宝瑜一惊,展臂挡在门口:“你要做什么?”   宋堰轻轻地拨开她的手:“乖,你让开,我不想伤着你。”   宝瑜不想让他进去,但是宋堰毕竟是个男人,他很轻易地,就从她的身边跨进了屋子。   而后,看到了地上、床上,摆放着的整整齐齐的箱子。   屋里几乎已经空了。   “为什么?”宋堰转过头看向宝瑜,他勉强笑了下,很快,他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   宝瑜看见,他的眼底已然微微地泛起了红意,他在隐忍着怒气。 第9章 九 还都在死乞白赖地,求她的原谅。……   宝瑜平静地问:“什么为什么?”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宋堰指着遍地的箱子,又倏地转头看向宝瑜,“都是什么?”   “箱子啊。”宝瑜漫不经心道。   宋堰被气笑了。   宋堰的反应出乎宝瑜的意料,在她的预想中,宋家人要是得知了她要走的消息,估计一个个都高兴得恨不得跳起来。   宝瑜看向宋堰的目光变得古怪。   “谁允许你走的?”宋堰咬着牙根,一字一句地问。   “衙门,还有你爹。”宝瑜找了个凳子坐下来,平静地喝了口茶,“南齐律令规定,只要有休书,女子婚嫁自由。巧的是,我手里正好有你爹留给我的休书。”   不知怎么的,宋堰看起来越激动,宝瑜反倒越平静,欣赏宋堰跳脚的样子,于她来说好像有种快感似的。   “那你之前那么久,为什么都不走?我爹去世一年多了,你留在宋家一年多了,为什么这一年你都不走,偏偏要现在走?”宋堰朝她走过去,一句一句地逼问。   宝瑜的眼神也冷下来,她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抬头对上宋堰的眼:“因为我以前蠢,行了吗?”   宝瑜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启蒙后读的第一本书,叫《女戒》,我信了那些三从四德的鬼话,我以为相夫教子就应该是我的一生。宋堰,你说,这一年里,我对你不好吗,你穿的每一件衣服,每一件!都是我做的。”   “我对你祖父祖母不好吗,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他们算得上是个好人吗,他们每天说的那些话,算是人话吗?我顶嘴了吗,我出去到处说他们的坏话了吗?我没有吧,我算的上是对得起他们了吧?”   宋堰立在宝瑜的面前,看着宝瑜的眼睛渐渐地红了。   “我对宋正昀不好吗,我对你那个小姑姑宋俏不好吗?”   宝瑜轻声问:“但是我得到了什么呢?”   宋堰没有说话,他觉得嗓子眼里一阵一阵地发紧,太阳穴疼得要炸开。   宝瑜忽的站起来,指着静静卧在床边的二黄,几乎是吼道:“我养的狗都不会叫了!”   屋内的气氛一瞬间僵持得可怕。   沉默了片刻,宝瑜凝视着宋堰的眼睛,嘲讽似的笑了下:“你非要我死在你的手里,才甘心吗?”   宋堰震惊地看着宝瑜的脸。   “我——”他艰涩地咽了口唾沫,刚要开口说什么,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而后是宋正昀特有的不正经的声音:“大嫂,大嫂,你看我给你带来什么好东西了!”   宋堰和宝瑜俱是转头去看,下一瞬,宋正昀笑嘻嘻地提着一只鸟笼子进来:“你看,鹌鹑,一只大鹌鹑!你不是一直喜欢那些猫猫狗狗的吗,我看这个鸟也不错……嗯?宋堰?”   宋正昀的笑落下来,他皱着眉头看了宋堰片刻,想起了什么,忽然几步过去挤在了宝瑜和宋堰中间,凶狠地看向宋堰:“你干什么来了?”   “……”宝瑜擦了擦眼角的泪,她刚才太激动了,竟然哭了。   不过,宋正昀又是来干什么的?   宋堰轻轻地舒出一口气,他不想现在和宋正昀进行那些无聊的争执,挥手拨开他的肩膀:“你让开。”   “凭什么?”宋正昀回手推了宋堰一下,“我告诉你宋堰,你别以为把茶庄弄到手了,你就赢了,我还没死呢。从今天开始,我就改邪归正了,以后,我就听我大嫂的话,我好好地读书,我充分地发挥我在算账方面的天赋,你等着吧,看我以后捏不死你!”   宋正昀就站在宝瑜的身前,他说话的时候,许是太激烈,肩膀一晃一晃的,撞到了她好几下。宝瑜被今天乱七八糟的状况弄得头晕,她扶着额角往外走,想着先出去避一避,等他们走了再回来。   “……宋正昀你别拽我衣领!”宋堰看着宝瑜的背影,以为她生气过头,连行李都不要了,要离家出走,赶紧上前去拦,“宝瑜——”   宋正昀抓着宋堰的脖领子,一把将他扯回来:“你叫我大嫂什么呢?你该叫母亲,没大没小的,你就这点出息吧你……”   宋堰急了,回手就给了宋正昀的下巴一拳:“你脑子简直有病!”   宋正昀手上的鸟笼子被打掉,木门摔坏了,里头挤着的几只灰鹌鹑受了惊,都扑棱扑棱地飞出来,叽叽叫着连飞带跑地爬远了。   “我的鸟!”   看着鹌鹑都跑了,宋正昀也气坏了,扑到宋堰的背后回了他的左脸一拳,边凶狠道:“怎么,打架啊?你天天的装什么啊,老子早就看你不顺眼了!来啊,打一架啊!”   宋堰揉了揉酸痛的脸颊,随后咬着牙,一个过肩摔将宋正昀撂在地上,上去狠狠地踹了他一脚:“来啊,你以为我怕你?”   “娘的——”宋正昀连滚带爬地起来,一脚将地上碍事的鸟笼子踢飞,冲着宋堰扑了上去。   ……   门口,寒春院的一众小丫鬟已经吓傻了。   一人喊:“三爷和小少爷打起来了,快,快去告诉老夫人和老爷!”   一人道:“四姑娘去探亲回来,老夫人一早就出去城门外接人了,现在还没回来。老爷好像是去收租子了,一时半会也回不来,这可怎么办啊!”   都不在,无人可告状,小丫鬟们面面相觑对视一眼,遂安下心来,认真看戏。   ……   采萍扶着宝瑜靠在门框边,小声问:“大夫人,要去拦一下吗?”   “行是行。”宝瑜道,“但是我不敢去。”   采萍也怂了:“我也不敢……那算了吧。”   宋正昀平日看起来不像个正经人,但是宋家的男子从小就会学武,做生意免不了要走南闯北,不能全都靠着镖局护佑,自己也得会个一招两式。宋老爷从前吃过路上劫匪的亏,给家里小辈请的都是最好的武学先生,两人的身手因此被训练得相当不错,若是打起群架来,对待一般的小混混,以一敌七八个不是问题。   这也是前世胡人南下后,宋家能趁乱收买兵马,起兵造反的原因之一。   宋堰的功夫本来应该比宋正昀要更好一些,但是如今,宋堰毕竟比宋正昀小了三岁,力道上差了些,两人勉强打了个平手。   宝瑜的东西被砸了个稀巴烂。   趁乱间,宋正昀贴在宋堰的耳边道:“我刚才在外头,听见你们说话了。”   “嗯?”宋堰没懂。   “大傻子啊你?”宋正昀气急败坏,“不赶紧找休书,你等什么呢?”   “……”宋堰这次也明白过来了,他边作势又给了宋正昀一拳,边扫视着地上的狼藉,“我还没看见,你看见了吗?”   “不能放进箱子里了吧?”宋正昀有点慌,“放到箱子里不就完了。”   宋堰的视线扫向放在窗子底下的那台妆镜,宝瑜还没来得及将妆奁收起来,宋堰目光微动:“去把那台妆镜砸了?”   “砸呗。”宋正昀说着,把宋堰狠狠地往妆镜的方向踹过去。   宋堰以为他们说开了之后就不用真打了,一下子没防备,被踹出去老远,后腰磕在了妆台的棱角处,痛得有一瞬间的眩晕。哗啦啦的一声,摆得满满当当的妆台倒在地上,首饰脂粉散落了一地,几本书也掉在了地上。   “真激烈啊。”采萍看得直赞叹地点头。   宝瑜本来也在看热闹,直到她看见地上散着的几本书,呼吸一滞,忙上前去:“别打了!”   宋堰瞥到那本书中间,夹着一个信封样的东西,他心头一跳,赶紧扑过去捡起来。   拆开看,封皮上赫然两个大字——休书。   宝瑜大惊:“宋堰,你把那封信放下!”   她说着,上前去想要将信封给抢下来,没想到宋正昀竟然快了她一步,不但率先抢到了信封,还飞快地拆开拿出了里头休书的那张纸,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吃了。   “……”宝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宋堰眼中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   “宋正昀,你疯了不是!”宝瑜气得骂人的语调都发颤,她冲过去捏开宋正昀的嘴,“你真吃了?真吃了?”   宋正昀嘴巴被迫张着,发出断断续续“啊、啊”的声音,他怕宝瑜被地上的东西绊倒,右手隔了一段距离在她腰后护着。   看着他嘴里仅剩的几片残渣,宝瑜懵了,她又低头去捡地上的信封,不死心地晃了晃,空空如也。   “宋正昀!”宝瑜厉声呵斥。   宋堰也吼:“宋正昀!”   他捂着仍旧酸疼的后腰,飞快地上去,狠狠地踹了宋正昀的屁股一脚:“你竟然连纸都吃,你是不是人?狗都不吃纸,你吃!你把宝——大夫人的休书吃了,她没了休书,可怎么和离啊?你怎么这么坏,看我不踹死你!”   宋正昀本来还气愤,想要还击,但几脚之后,就懂了宋堰的用意。   两人一个踢一个躲,骂骂咧咧的,很快,就从房门处撕打了出去,紧接着就打出了寒春院。   出了院门,两人像是两只兔子一样,飞快地便跑了。   ……   宝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被砸得面目全非的屋子。   回想起刚才宋堰和宋正昀的表现,再想起前几日宋老爷和老夫人的异常,宝瑜确定了一件比休书被毁更加糟糕的事。   宋家人好像也都重生了。   还都在死乞白赖地,求她的原谅。 第10章 十 “我们如今有了,能不能和大嫂说……   宋堰拉着宋正昀,一路小跑回了宋堰的停秋院,及至都躺在床上了,把门锁好了,才松了口气。   宋堰的腰疼得厉害,他把手伸进去摸了下,肿了一大片。   宋正昀也没好到哪里去,嘴角被宋堰给打青了,现在还在往外渗血,他用两根指头晃了晃门牙,见还□□,才稍微放下心。   “我说——”   “你——”   两人同时侧头,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   “你说吧。”宋正昀道,他说话含含糊糊的,“我嘴疼。”   宋堰将小臂搭在额头上,低声问:“你也是从十五年后回来的吗?”   “不是。”宋正昀道,“我是从二十二年之后回来的,我活得比你长。”   “……”宋堰想,果然,他讨厌宋正昀这么多年,是有原因的。   “我是生病死的,死得挺痛苦,卒中,在床上躺了两年。”宋正昀慢悠悠道,“那时候我好像才,四十岁。大夫说,是因为我年轻的时候放纵得太过,伤了元气,才害了这种人家七老八十才会得上的病。我后来一想也是,毕竟二十几岁的时候,整日眠花宿柳,不分昼夜,有时候去赌场,一玩就到了第二天的天亮。吃喝上也不知道节制,大鱼大肉,美酒珍馐……当时宝瑜劝我,我还嫌她烦来着。”   宋堰没有说话。   宋正昀的眼眶有些湿:“她走了后我才知道后悔,当初她对我那么好,她那么好,我却没好好对她,我真不是人。”   “祖父和祖母呢。”宋堰问。   那一场战争发生在十二年之后,他赢了,但是他没有进那座城。   宝瑜自尽在那座城楼上。宋堰迈不进那扇城门,他觉得他的每一步都好像是踏在了宝瑜的血上。他在那扇城门下停留的每一刻,眼前都会浮现宝瑜最后看他的那道心灰意冷的目光,都会听到宝瑜在他的耳边哭,说她疼。   他把她弄丢了,她的死是他的责任。   他活生生的、那么大的宝瑜,最后,竟然只能躺在一个冰冷的、小小的坛子里。   宋堰没有称帝,他把手下的军队转交给了萧元,萧元是个聪明睿智的将领,且有着他永远比不上的宽仁大义,这是宝瑜说的。宋堰想,如果以后南齐由萧元来守卫,宝瑜一定会安心。   宋堰也没有回到淮宁的宋家,他想起宝瑜曾对他玩笑似的说过,说天下这么大,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她都想见一见。   宋堰便带她去了。   从此他再也没见到过宋家人。@泡@沫   “爹啊,是老死的。”宋正昀的声音飘飘忽忽的,“就忽然有一天,睡着了,就没醒过来。”   “宝瑜死后,娘日日哭,身体已经很差了。后来爹也死了,她身子就更差了。有一年冬天,她说梦见宝瑜了,要去给她上柱香,回来后就病了,是风寒。没过几天就去了。”   “至于宋俏……”宋正昀摆摆手,“她活得比我还久,我不知道她怎么死的。”   宋堰一直安静地听着。   “你呢?”宋正昀偏头,“你还没和我说说,你是怎么死的?”   宋堰的声音淡淡的,好像在说别人的事:“自刎。”   “什么?”宋正昀惊愕地偏头。   “该去的地方都带她去过了,觉得没什么遗憾了,也没什么盼头。”宋堰的眼睛盯着藏蓝色的床帐,“活不下去了,不如下去陪她。”   “……”宋正昀愣了片刻,点头道,“你可真孝顺啊。”   “我——”宋堰被他这句话噎得咬牙,坐起来想要揍他一拳,但看着宋正昀脸上青青紫紫的伤,眼睛都肿得睁不开了,到底没下去那个手。   “但是,我觉得,”沉默片刻,宋正昀喃喃道,“宝瑜好像也回来了。”   宋堰没有回答。他心中所想的,和宋正昀一样。   两人心中都装着事,一时间没有人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宋堰听见奉文在拍门:“小少爷,三爷,老爷和老夫人回来了,在明冬院,说让你们过去呢。噢,四姑娘也回来了。”   宋堰与宋正昀对视一眼,俱利落地爬起来,朝着明冬院奔过去。   ……   一大家子终于聚齐,热闹得好像过年,只不过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笑意。   宋老爷看着宋堰和宋正昀脸上的伤,恨铁不成钢地哆嗦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骂。   宋家并不是个和睦的家庭,各有心思,互相猜忌。   就连着宋老爷和宋老夫人,上辈子一起过了四十几年,也是面和心不和。宋老夫人恨宋老爷年轻时候总在外面胡来,不知给她养了多少个外事,宋老爷嫌老夫人过于精明算计,毫无女人味不说,还管他纳妾。但上辈子好歹一起走到了最后,重活一世,倒是恩爱了许多。   至于三个小辈,其间恩怨更是数不胜数,一个钱字,足够毁了所有温情。   五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些尴尬。   宋老夫人最先打破尴尬:“那和离书,真的销毁了?没有第二份吧?”   宋堰道:“我以前听宝瑜——”   一瞬间,他看到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扫视过来,俱是不满。   宋堰顿了顿,不得不改口:“我以前听大夫人说过,我爹只给她留了一份,那时候爹病重了,签不了第二份。”   “那就好。”宋老夫人长舒了一口气,“这样,宝瑜便走不了了。”   她想了想,又道:“既然每个人都是死后重来的,话都说开了,家有家规,咱们也得立些规矩。这第一条就是,所有的尊卑,都按着现在时间的尊卑来。在家里,还是要听老爷的话,至于家里的生意该落到谁手里,也按着上辈子的过程来。”   宋老夫人说尊卑的时候,看向了宋堰。   前世,宋堰起兵后权势极盛,差一步就可登基,是宋家当之无愧的掌权人,宋老夫人是在提醒他,不要与宋老爷争权。   说到生意的时候,看向了宋正昀。   前世宋家的大部分生意都落到了宋堰的手里,留给宋正昀的只是一些零散的铺子,不成气候。宋老夫人用眼神示意宋正昀,让他不要利用记忆的优势,与宋堰夺权,最后搞得宋家鸡犬不宁。   宋正昀明显的不服气,但是迫于老夫人的威压,还是不情愿地“嗯”了声。   宋俏终于开口,磕磕绊绊的:“娘,那我……我还得再嫁给,柳嘉容吗?”   宋俏今年十八岁,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上辈子,十八岁的时候,她嫁给了柳家一个二婚的庶子,柳嘉容。   柳嘉容长得俊美非凡,性情也风流倜傥,年轻时候的宋俏对他一见倾心,立誓此生非他不嫁,甚至不惜和宋家人大闹了一场。宋老夫人对她太过失望,也就随她去了。直到嫁过去之后,宋俏才知道,柳嘉容果然不是良配,但已经悔之晚矣。   宋俏在柳家时,曾经小产了两次,柳家人照顾不周,她只能回宋家求助,宋老夫人不愿意见她,每次都只有宝瑜来。宝瑜心细,万事亲力亲为,宋俏有一次产后染了风寒,差点死了,幸亏宝瑜在,才帮助她度过了难关。   后来宋俏抢来了柳家的财政大权,逼死了柳嘉容,终于扬眉吐气,想要回宋家看看宝瑜的时候,却得到了她已经自尽的消息。   “如今,你爱慕柳嘉容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淮宁城了。”宋老夫人道,她拍了拍宋俏的手,“不过,你若不愿,咱们就不嫁了。”   宋俏的鼻子酸了一瞬。   “娘。”宋俏抱着宋老夫人的胳膊,低声道,“我不想大嫂走,我舍不得她。咱们都在一起,才是一个家,若没了大嫂,家也算不上家了。大嫂以前和我说,她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安安稳稳的,有个圆满的家。我们如今有了,能不能和大嫂说说,别走了……”   宋老夫人叹了口气道:“娘知道,娘也舍不得,但是……咱们以前做过错事。”   “别这么愁云惨淡的。”宋正昀看不得这样悲伤的氛围,他笑道,“和离书已经没了,按着南齐的律令规定,没有和离书——”   宋俏道:“没有和离书,夫妻就不能和离。但是若是守寡的妇人想要和离,就算没有和离书,只要能够得到本族族长的允准,也是可以和离的。”   “……”宋正昀的嘴巴开开合合,他上辈子没娶过妻,不知道有这回事。   宋堰道:“族长远在宁远,只凭大夫人自己,她是没法到宁远那么远的地方去的。只要见不到族长,不还是和离不成吗?”   “族长,就在路上了。”宋俏的脸拧着,“我前段时间离家,就是去宁远看望祖母的,后来在宁远,族长的儿子,就是大表哥,收到了朝廷的任命书,让他去武清县做县令。从宁远到武清,要经过咱们淮宁。族长说他一直想到淮宁来看看咱们,可惜没机会,眼下有了机会,顺道便来了。”   “……”宋堰沉默了。   宋俏道:“我醒了后便急着要回家,所以另乘了马车,没和族长他们一路。但算算日子,他们明后两日,应该也能到了。”   宋堰抬头:“现在把他们赶走,还来得及吗?”   宋俏诚恳道:“……怕是,够呛了。”   ……   寒春院里,宝瑜和采萍一起把屋子打扫干净,又默默地将箱子里的东西都给摆回了原处。   宋老夫人回来后听说这件事,让人给她送了好些钱来,说砸坏了的东西都放心去买,若是不够,再找她要。   宝瑜并不心疼那些坏了的东西,东西坏了,再买就是了,但是若她的青春韶华再次在宋家凋敝了,又有谁来赔偿她呢?   采萍小声问:“大夫人,晚饭好了,现在吃吗?”   “我不饿。”宝瑜冲她笑了笑,“你自己吃吧,留我一个人待会。” 第11章 十一 镜子碎过了,就算再补好,还能……   一时间,屋里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微弱声响。   宝瑜在床边坐了片刻,起身走到了妆镜前。   中午的时候宋堰和宋正昀在她的屋里打架,将她的妆镜给砸破了。铜黄的镜子从上到下,一道笔直的裂痕。   宝瑜看着镜面中自己破碎的脸,忍不住伸出手指碰上了那道缝隙。   镜子碎过了,就算再补好,还能照人吗?   宝瑜感觉到宋家人对她释放出的善意,她上辈子渴求的一辈子的善意。宝瑜不知道上辈子,在她死后,又发生了什么,才让这一家人发生了如此大的转变。她也不想知道。   她就想要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日子,怎么就那么难呢?   宝瑜轻轻舒出一口气,她坐下来趴在桌子上,将脸埋进臂弯里。额头的胀痛慢慢地缓和下来,宝瑜回想着前世的这一段时间,曾发生过什么事。   现在是庚午年,三月十八号。   前世的这一天,她正躺在病榻上,昏昏沉沉地睡着。那时候二黄刚死没多久,她和宋老夫人因此大吵了一架,关系很紧张。她病了快一个月,老夫人也没来瞧过她一眼,唯有的一次例外,是派了身边的嬷嬷静芝来找她,说周姑娘想要见见她,商量下和宋堰的亲事。   和宋堰的亲事?宝瑜忽的想了起来,对!宋堰在十五岁这年,确实差点就成了亲。   起因是宋家的族长带着外孙女周玉娇来淮宁探亲,住在了宋府,不知怎么的就看上了宋堰。宋族长自然很乐意这门亲事。宋家原本是个贫寒的宗族,上下九代,也就出了宋老爷这一个出息的人物,宋族长能做族长,全凭着他是宋老爷那一辈的长子,论财力和权势,远远不及他这个弟弟。   宋族长担忧着,万一再过几十年,他们这些老的都死了,小辈们的关系越来越远,不亲了怎么办?   周玉娇要是能和宋堰结亲,那是皆大欢喜的事。   可惜宋堰不愿意,直接甩袖子走人了。   “不愿意?”宝瑜自言自语着,“这一世你愿不愿意都得娶!”   南齐律令规定,守寡的女子,就算是没有和离书,能够得到宗族族长的允许,也是可以和离的。宝瑜心想,宋族长和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肯定不会向着她,但是若她能帮助周玉娇嫁给宋堰呢?   如此想着,宝瑜又打起精神来。   她决定先去劝劝宋堰。   ……   停秋院的书房里,宋堰正执笔,在慢慢地画一幅画。   桌上的一角放着一尊金蟾香炉,扁宽的蟾嘴里吐出丝丝缕缕的烟。   画中女子的模样渐渐清晰了起来,柳眉杏眼,朱唇含笑,正专心地在看手上的一枝花。宋堰盯着画中的女子看了半晌,唇角渐渐勾起,脸上也浮现出了罕见的温柔神色。   他蘸了一饱墨,正要再细细地勾绘下她的唇瓣,听见奉文拍门的声音:“小少爷,小少爷——”   宋堰的笑容落下去,不耐道:“什么事?”   奉文道:“大夫人来了。”   宝瑜?   宋堰的手一抖,笔锋的墨在画中女子的唇上抹了一道,红唇晕开,宋堰怔怔地,她怎么想起主动来找他了?   “来了。”回过神来,宋堰急匆匆地将画收好,塞进了身后书柜的卷轴之间,再快速地整理一遍衣衫,脸上溢出一丝笑,前去开门。   奉文看着宋堰的笑,打了个激灵,他觉着小少爷还是不笑的时候比较好看。   “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宋堰放缓了语调问,边关切道,“我院里的小厨房刚做了凤梨酥,还新鲜的,你要不要吃?”   宝瑜淡淡道:“不用了,我只是找你说些话。”   她语气很疏远,但宋堰还是觉得高兴,宝瑜能主动来找他,对他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   至于说什么,宋堰觉得并不重要。   “外面冷,你快进来。”宋堰说着,伸手要扶宝瑜的手腕。   宝瑜蹙着眉头躲开。   宋堰的手尴尬地留在半空中,他顿了片刻,手掌慢慢地放下,语气仍旧温柔着:“好,我不扶你了。你小心门槛,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坐下来都可以,我去给你沏茶来。”   宝瑜抬头道:“我不想喝茶。”   “那我给你热一杯牛乳来吧。”宋堰看着她,尽量轻柔地道,“我听说,你没有用晚膳,夜里饿得胃疼就不好了,喝牛乳能填填肚子。”   宝瑜抿起唇:“你监视我?”   “别说傻话。”宋堰叹气,他想要摸摸她的头发,但手刚抬起一点,看着宝瑜冷冷的眼神,又只好放下。   宋堰苦笑了下:“你坐着去吧,我待会就回来。” 第12章 十二 就算是天上的月亮,我也买来给……   宝瑜在宋堰的书房坐了约莫有一刻钟。   他书房中的味道,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样,都是冷淡矜持的松香。   屋内摆设十分整洁,连多余的花花草草都没有,宝瑜心想着,宋堰这个人,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样子,无趣。   宝瑜没心思窥探他的私下生活,略微扫视两眼后,便低下头,端详自己新剪的指甲。   直等到不耐烦了,宋堰才拎着一方食盒,姗姗来迟。   他很耐心地将里头的东西一样样摆在宝瑜面前的桌案上,低声介绍着,“新煮的牛乳,加了半匙糖,甜得刚刚好。还有豆沙酥、荷花酥、蛋黄酥,都还热着。怕你不想吃点心,我又吩咐了小厨房做了蹄花汤,煮了粳米饭,你还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宋堰将最后一道小点放在桌上,修长的指头搭在碗边,忽然想起来什么,又问:“我记得你爱吃排骨?”   他眼含期冀地看着她,似乎宝瑜只要一开口,他就会马不停蹄地去做似的。   宝瑜很不习惯这样的宋堰。   她和宋堰相识十几年了,从来面对的都是他的冷脸,如今突然热切起来,宝瑜没觉着感动,只觉得他不安好心。   “你别忙了,我和你说几句话就走。”宝瑜指了指对面的凳子,“你也坐吧。”   宋堰笑了下,撩起衣摆坐下:“什么事啊,这么大晚上的来?”   两人都没有发觉,不远处的门口暗戳戳地聚来四个黑影,都将耳朵贴在门上,迫不及待地听着。   “谁啊,别踩我脚行不行?”宋正昀低声呵斥,“宋俏,你后脚跟踩我脚指头上了!”   “小点声,别让他们发现了。”宋老夫人拍一下他的后脑勺,“宝瑜这么晚来,肯定有要紧的事,都别说话,专心听——”   ……   屋里,有一瞬间的沉默。   “你今年也十五岁了。”宝瑜道,“老大不小了,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宋堰嘴角的笑容僵了一下,他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嗯?”   “别人家的男子,十五六岁的时候,都成亲了。”宝瑜问,“你有心仪的姑娘吗?”   宋堰的笑容彻底落了下去。   他静静地看了宝瑜半晌,一个“有”字几乎到了嘴边,但对上宝瑜清亮亮的眼睛,终是憋了回去。   宋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你直说吧。”语气已经有些冷了。   “宋家族长有个外孙女,叫周玉娇的,你应该记得她吧?”宝瑜摩挲着牛乳碗里的汤匙柄,“我对她的印象还不错,觉着这姑娘聪明伶俐,模样挺好,和你家还沾亲带故的,配你不差。你爹既然将你托付给了我,给你寻门好亲事也是我的责任,若是害得你孤独终老了,岂不是我的过错了?”   宋堰眼里的光彩渐渐褪去,过了片刻,轻声问:“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宝瑜抬头问:“这不重要吗?”   宋堰没有说话,搭在膝头的手已经慢慢攥紧,手背上浮现出淡淡的青筋。   ……   屋里的气氛剑拔弩张,外头却是一片和谐。   宋老爷点头叹道:“果然还是宝瑜有心啊,”   宋老夫人也道:“是啊,阿堰孤单了一辈子,确实该早点讨个媳妇了,咱们都没有宝瑜想得周道。”   宋俏的声音有些激昂:“对!无论嫂子要做什么,我都支持她。”   “我也支持,”宋正昀的声音略显痛苦,“但是,宋俏,你一直踩我脚我也忍了,你能不能别碾了啊?一会就碎了!”   ……   “你以后不用费这个心了。”宋堰将目光从宝瑜的脸上移开,“我这辈子都不会娶妻的。”   宝瑜错愕:“为什么?”   宋堰不耐道:“因为我不想娶,行了吗?”   “……”宝瑜打量着宋堰的侧脸,忍不住在心里琢磨起来。   宋堰长得相当好看,上辈子,拐弯抹角来提亲的媒人也不少,不乏高官家的贵女,但是通通被他拒绝了,连人家姑娘的面都没见过一回。直到她死,那时候宋堰已经二十六岁了,身边依然是一位妻妾都无。如今,重活了一辈子,宝瑜都想要嫁入了,宋堰还是不想娶亲。   宝瑜脱口而出:“难不成你喜欢男人?”   宋堰先是愣了一瞬,而后面上显出十分的羞恼来:“你在说什么鬼话!”   宝瑜接着问:“或者你有什么隐疾?”   宋堰被气笑了。   他将头偏过来,视线紧紧地攥住了宝瑜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你真的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   宝瑜的眉蹙起来,她怎么知道?   上辈子宋堰一见到她就撂脸子,他们两个连坐下来和和气气说句话的机会都很少。而且宋堰常年不在家,有时候宝瑜想要和他缓和关系,宋堰不是在跑商就是和人家谈生意,钻进了钱眼里一样……   宝瑜忽然懂了,她恍然道:“我知道了,你不就是觉着人家姑娘都配不上你吗?”   宋堰吸了口气:“我——”   宝瑜道:“你怕人家姑娘贪图你的家产,怕你早早就死了,好不容易赚来的钱都给了外姓人——”   宋堰忍不住打断她:“你可以不可以,不要总是把我想得那样坏!”   “但是,你在我心里就是这么坏啊。”宝瑜反驳道,“我也没有揣测你,我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你对我说过的,你说你爹死得早,将钱留给我,是倒了大霉了——”   宋堰痛苦地闭了闭眼:“我们不要一见面就吵架了好不好?”   “你少在这和我恶人先告状。”宝瑜的眼神也冷下来,“刚才是谁先发疯的?我就在这里好好坐着,你贴过来对我又瞪又吼的,我只不过说了几句话,你看你打断了我多少次?”   “……”宋堰的唇抿得紧紧的,半晌后,泄气了一样,“我错了。”   宝瑜没说话。   宋堰平复了下自己的呼吸,再开口时,仍旧温和的:“我知道,你是想为我好。”   宝瑜还是没说话。   “但你若是真的想为我好,其实你什么都不用做的,你只要留下来就好,别再想着走了,行不行?”宋堰和缓地劝慰她,“以后的宋家会是我的,你知道的。你好好地留在家里,无论你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就算是天上的月亮,我也买来给你把玩,好不好?我们的日子会很好的。”   宝瑜忽的笑了:“宋堰啊,你是把我当成了宋正昀的鹌鹑吗?关在一个笼子里,每天喂点精米精面,你觉得那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我告诉你,你家的那点钱,我从来都看不上。”   说到最后一句,宝瑜的语气已经很激烈,宋堰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仇人一样。   这个认知让他心底发慌。   宋堰小心翼翼地,又认了一次错:“我错了。” 第13章 十三 “你十五,我十八,我上哪里生……   宝瑜觉着自己就不应该来找宋堰这一趟。   他根本听不懂人话。   “我走了。”宝瑜站起身,抬手拍了下裙摆上的褶皱,冷着脸往门口走。   “别着急。”宋堰更慌了,连忙起身去拦她,“蹄花汤还没炖好,你吃两口饭再走吧,要不然,你把牛乳喝了?”   宝瑜绕开他拦在自己身前的胳膊:“你自己吃吧,我在你屋子里就倒胃口。”   宋堰在原地定了瞬,心被拧了一下似的,但转眼看着宝瑜已经摸上了门框,他又赶紧锲而不舍地去追:“那就别在我屋子里吃了,我送你回去成不成?你独自一人来的,也不带个丫鬟,现在天都黑了,路上树影重重,再吓着你……”   “好烦啊你。”宝瑜低低地吼他。   “……”宋堰第一次被人嫌烦,懵了瞬,后知后觉地“噢”了一声。   “那我不烦你了。”宋堰低头看着宝瑜,小声道。   他比她年纪小,但是身量还是高一些,大约高了半个指头,从他的角度,能看见宝瑜气得耳坠子一晃一晃的。   “我真的就只是担心你,你胆子那么小……”宋堰喉结滚了滚,想要解释。   话没说完,宝瑜偏头,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宋堰被瞪得委屈得话都说不出来。   他此时此刻的想法就是,哄她高兴,虽然他并摸不太清宝瑜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发这么大的火。好像自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宝瑜的情绪就一直都不快。   宋堰的脑子飞快地转着,他看着宝瑜紧绷的唇,豁出去了,压低嗓子喊了声:“你别生气了,母亲。”   母亲。宝瑜的脊背僵了一瞬,前世今生,无论在什么场合下,宋堰没喊过她一次母亲。   从前,宝瑜期待这个称呼,因为这意味着宋堰的认可,说明她真的融入了宋家。   但现在……宝瑜看着宋堰,恼羞成怒道:“有毛病,你十五,我十八,我上哪里生了你这么个大儿子,少和我乱攀亲戚。你若是真缺娘,去猪圈里逮一头母猪追着喊去,别在这里恶心我!”   “我——”宋堰眼睁睁的,看着宝瑜刷的一下拉开门冲了出去。   门口,宋老爷等四人正听墙角正听得认真,门忽的打开,谁都没反应过来,哎哟哎哟叫了一声,叠罗汉一样摔趴在了门槛底下。   “……”看着面前的四颗脑袋,宝瑜觉得额头痛得很。   “嫂子,您别误会,我们都是刚刚才来的。”宋俏无力地辩解。   “对对,你们刚才说的话我们全都没听见。”宋老夫人也跟着附和。   “也没听见宋堰管你叫娘……”宋正昀道。   宋老爷狠狠地掐了他的后腰一把,宋正昀痛叫一声,他被压在最底下,脑子晕乎乎的,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讪笑着闭上嘴。   宝瑜咬了咬下唇瓣,什么也没说,绕开他们回了自己的院子。   ……   宋俏一个个把爹娘和哥哥都扶起来,拍干净土,才发现宋堰早就进了屋子。   宋老夫人本就不喜欢这个和她没血缘的宋堰,上一世的老毛病又犯了,嘀嘀咕咕道了句:“真不孝顺。”   “这时候了,就别窝里横了。”宋老爷呵斥了她一句,背着手往屋里走。   书房里,宋堰松散地倚在椅背里,目光沉沉地落在桌案上的某一点,不知道在想什么。   “变脸可真快啊。”宋正昀低声道,“刚才还腆着脸和条狗似的,就差绕着宝瑜的脚转圈了,现在装什么深沉。”   宋俏板着脸狠狠掐了他后腰一下:“不会说话就闭嘴。”   “坐下吧。”宋堰回过神来,淡淡道了句。   五个人各怀心思地坐在了一起,尴尬地安静着。   宋正昀最先开口,低落的:“大嫂现在肯定很恨我们。”   宋俏蹙着眉头道:“你一脑子里装的全都是废话,能不能有点实用的建议,比如怎么把大嫂追回来。”   “我倒是觉得,宝瑜的态度可能有些软和了。”宋老夫人喃喃道,“她说要给阿堰说亲事,这不就是说明,宝瑜还是将自己当成宋家人的?”   宋正昀道:“但是宝瑜又说,让宋堰缺娘的话去喊母猪做娘。”   其余四人都刷的一下将目光看过去,宋堰的目光极为凶狠,看得宋正昀打了个哆嗦。   “我又说错话了?”宋正昀讪讪问。   宋老爷出来打圆场:“以后,大家再聚在一起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正昀啊,你就别说话了,听着就行了。”   宋正昀不情不愿地应了声:“……好吧。”   宋俏接着宋老夫人的话道:“但是,娘,大嫂说的那个姑娘,可是族长的孙女。大嫂是不是已经打了这个主意了?想要通过给周姑娘和阿堰撮合在一起,让族长同意她和离。”   宋老夫人倒吸了一口气:“这——”   宋堰开口道:“不能让他们见面,也不能让族长他们住到咱们府上来。”   “这恐怕有些难。”宋老爷摇摇头,“不合待客之道。”   宋家从前虽然穷,但是个大宗族,兄弟之间很和睦,宋老爷从前受了族里亲戚的不少好处,才有了后来发迹的机会。宋老爷这人虽然古板刻薄,又有些势力眼,但极守本家规矩,对待从前的穷亲戚们,也是尽可能的施与好处。   再者说,宋家家大业大,府中空屋甚多。本家亲戚来了,却让他们住客店,传出去与他的名声也有损。   “明后天会有一场暴雨。”宋堰低着头,慢悠悠地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就说客房都冲塌了吧。”   “你简直有病。”宋正昀忍不住道,“咱们家房子结实着,怎么可能一场雨就冲塌了?”   宋堰的眼神冷了一些:“那就砸塌。”   宋正昀最烦宋堰这个唯我独尊的样子,宋堰从小就这样,好像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似的,也从来没给过他这个叔叔该有的尊敬。   他忍不住又反驳了一句:“你怎么这么凶恶呢?你刚才对着宝瑜那个样子哪里去了,宝瑜是长辈,我就不是了吗?你——”   宋堰本来忍着他,一听到长辈这两个字,瞬间坐不住了,抓起手旁的账本就砸向了宋正昀:“你再多说一句?!”   宋正昀险险躲开那本两根手指头厚的账本,憋红了脸道:“行,宋堰,你等着,我先放你一马,以后有我报复你的机会。”   宋老爷厉声开口:“都别吵了!”   屋里又安静下来,宋堰别开脸,不再看宋正昀那张暗暗用口型骂他的嘴。   “就按着阿堰说的做吧。”宋老爷疲惫地道,“但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怎么让宝瑜的态度缓和下来,宝瑜现在总想着要走……”   “宝瑜那孩子,心善。”宋老夫人慢慢道,“从前是咱们做得不对,咱们对不起宝瑜,但是来日方长,咱们将真心掏出来,总有一日,宝瑜能看见的,会回头的。”   她语气中含着些期冀:“你们说,是不是?”   宋老爷点了点头,宋俏点了点头,宋正昀也点了点头,唯有宋堰,仍旧静静地坐着。   宋老夫人问:“阿堰,你觉得这话说得不对吗?”   “我不知道。”宋堰垂着眼,他眉心痛得要炸开,抬手缓缓地揉了揉。   宝瑜那会看他的眼神,让宋堰打心底里的不安,他觉得宝瑜说要走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在和他们逗笑。她是真的铁了心,也寒了心,宋堰最害怕的不是宝瑜要的太多,她要什么都好,没有什么是他给不到她的。除了自由。   宋堰怕的是,无论他给她什么,她都真的不稀罕了。   “别这么灰心。”一片沉默里,宋俏忽的开口,“过两天,是大嫂的生辰。”   她笑了下:“咱们给大嫂好好地过个生辰吧,哄她高兴高兴。” 第14章 十四 现在她不想要了,却变得唾手可……   从宋堰的停秋院回来后,宝瑜坐在自己屋前的门槛上发了好久的呆。   她意识到自己原来的想法许是行不通。   宋家那些人,脑子一个比一个精,肯定已经知道了她想做什么,留了后手。她一个人,对付宋家五个人精,太难了。   直到此刻,宝瑜仍没觉得宋家人是真的想要发自肺腑地待她好,宝瑜想着,她或许是宋家人前世没有完成的夙愿吧。他们如今突如其来的转变,只是觉得失去了她的人生太不美满。   就像是一个富商,已经有了九十九两金子,有了世上许多人无可比拟的财富了,但还是会对那没有得到的一两金子耿耿于怀。   她就是宋家人那一块本该完整的玉璧上,缺损的一角,所以他们才千方百计地想要她回来,成全他们的圆满。   宝瑜不相信他们的真心,她甚至觉得,如果情况真的又到了像上一世一样危机的时刻,宋家人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她。她只是锦上的一朵花而已。而且宋家那筐冷冰冰的石头,傻子才会相信他们有真心。   她必须得走,但是不能再像是如今一样,傻乎乎地强来了。   宝瑜心中念叨着,如果周玉娇这条路真的行不通,她便去找黎子昂……黎子昂,想起这个名字,宝瑜的眼睛亮了瞬。   她为什么现在不能去找他呢?   只是现在的情势,宋家人是不会允许她单独出门的。   宝瑜又吹了一会夜风,她闻着院里桃花甜绵绵的香味,原本胀痛的脑子也渐渐清醒了,扬声唤了句:“采萍——”   很快,采萍迈着小碎步飞快地从耳房跑出来:“大夫人,这呢!”   “明日一早,早些叫我起来。”宝瑜道,“咱们去给老夫人请安。”   ……   明冬院里,宋老夫人起了个大早,坐在格子窗前绣衣裳。   她年纪大了,坐得稍微久一点,腰就疼,静芝心疼地在她背后给她捶腰,边劝道:“老夫人,您不必亲自动手的,这种事情交给下人去做就好了,您身子本来就不太好。”   “宝瑜从前也是这么绣给我的。”老夫人闭了闭眼睛,把那股酸涩劲儿缓过去,“我们宝瑜针线活做的可好了,针脚又密,还不留线头,那个线一排排的,整齐得和工笔画似的,我比不上她。”   宋老夫人说着,语气中含着些骄傲:“她从前经常给我做,一个季节里,能做出三四套,花纹都还不重样的。”   静芝笑着附和道:“是,大夫人最孝顺了。”   宋老夫人听了这话,顿了顿,半晌没说话,而后哀哀叹了口气:“都怪我以前眼拙,心也浊。”   静芝不解她为何忽然这样说。   “好了,不说这个了,你来帮我看看,”宋老夫人眯着眼,将衣裳提起来对着晨光,“这个牡丹纹,是不是让我给绣歪了?”   静芝端详了片刻,低声道:“歪倒是不歪,只是,大夫人穿这样的衣裳,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宋老夫人嗔了声,“你年纪比我还小几岁,怎么这么古板了呢?她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穿得花哨些怎么了。她爱穿,就给她穿,别等到以后到咱们这个岁数了,想起年轻时候没穿过鲜艳衣裳,后悔。”   静芝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一时沉默。   “好了好了,你也别在我身边杵着了。”宋老夫人笑着摆摆手,“你去厨房看看那个山药乌鸡汤好了没有,要是好了,赶紧送到寒春院去——”   她说到一半,又停下:“别了,还是等好了告诉我一声,我亲自去送吧。”   静芝应了声是,便转身出去了,边走边在心中暗道,老夫人对大夫人的骄纵,似乎真是过了一些。   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二黄的那事发生了过后,大夫人对待老夫人的态度竟不冷不热的了,连着七八日了,也没说来问个安。看着老夫人现在这个疼媳妇的架势,若是大夫人忽然缓和了态度过来了,老夫人岂不是要高兴得上了天了?   正想着,静芝看见门口处跑来了个小丫鬟,扬声禀告道:“老夫人,大夫人来了。”   静芝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只见老夫人先是愣了一瞬,而后笑得眉眼均是弯弯的,脸上的皱纹都堆积到了一起,边连声道:“快请进来,快请进来。”   边把那件刚绣了一小半的衣裳往身后的软枕后面藏。   真是怪事。不止静芝,明冬院里几乎所有的丫鬟婆子,看见老夫人的反应,脸上都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静芝很快收起脸上的情绪,笑着去迎接宝瑜:“哟,大夫人来了,来的正巧,老夫人刚才还念叨着您呢。”   宝瑜跨进门槛,刚脱下披肩,便有人殷勤地来接。   再看向静芝嬷嬷满脸堆笑的样子,宝瑜心中一瞬间奇怪的滋味。   她感觉到明冬院内气氛的变化,所有人对她的态度都恭敬了起来,连奉上来的茶水,都从原先普通的龙井,变成了最好的普洱金瓜贡茶。   从前她百般期冀,付出了种种努力但都得不到的东西,现在她不想要了,却变得唾手可得了。宝瑜心想着,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天道轮回呢?   宝瑜在宋老夫人的对面坐下,还没开口,便听见宋老夫人慈爱的声音:“走了一路了,渴了吧?快喝些茶水,润润肺。”   宝瑜没有推拒,端起来浅浅抿了口,抬头对上宋老夫人期盼的眼神。   “很好的茶。”宝瑜微微笑了下。   宋老夫人笑起来:“你喜欢就好,我这里还有半斤,你喜欢喝,待会就全都拿走。”   她忙得停不下来似的,宝瑜还没答应,她便着急地招呼静芝:“静芝,你快去把剩下的金瓜茶都拿来,亲自跑一趟,送到寒春院去。还有,乌鸡汤熟了没?宝瑜正好来了,就在这吃了吧,趁热端上来。”   有那么一瞬间,宝瑜真的觉得,她表现得像是个女儿刚刚回到家里的母亲。   但等到宋老夫人笑呵呵地回过头,宝瑜看到那张极为熟悉的脸,想起她从前的刻薄和冷漠,她又回过神来。   @泡@沫   真虚伪。宝瑜在心里暗暗道。   宋老夫人并不在意宝瑜的疏离,宝瑜只要肯主动地来见见她,她就很高兴了。   很快,乌鸡汤上了桌,还有些其他爽口的小菜,席上,宋老夫人不住地给宝瑜夹菜,边絮絮叨叨说些闲聊的话。宝瑜不时附和几句,她就会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像是个寻常和小辈在一起的老太太一样。   一餐饭很快吃完,宝瑜拿着帕子擦干净嘴角,终于找到机会提起自己此行前来的目的:“母亲,我今天想要出门一趟。”   宋老夫人的笑瞬间僵在脸上:“出门?”   “对。”宝瑜颔首,“想去买些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房里的都用没了。”   “挺好的,小姑娘家家的,就该打扮得漂亮些。”宋老夫人颇不自然地笑了下,“我怕你自己也选不好,这样吧,让静芝陪你去,你看怎么样?” 第15章 十五 “而且我,我真的再舍不得她受……   宝瑜偏头看了身侧站着的静芝一眼,心下沉了几分。   静芝在宋府里做了一辈子的活,还做过死去的二爷的乳娘,是宋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婆子。要是让静芝和她一起去,别说去寻黎子昂了,怕是就算她去个茅房,静芝都得听了宋老夫人的吩咐,在门口守着她。   “这点小事,用不着劳烦静芝嬷嬷。”宝瑜看着宋老夫人的眼睛,温声道,“我带着采萍她们去就成,以前不也是这样的吗?”   “从前是从前。”宋老夫人咳了声,掩饰地捂着唇道,“你这不是前几日才病了一场吗,让你和那些小丫头们出去,娘不放心……”   宝瑜接茬道:“是不放心我,怕我私下跑了吗?”   宋老夫人面露尴尬,眉头也蹙起来,温柔责备道:“这……你这孩子,看你这话说的。”她说着,但也找不出别的能辩驳的理由,端起茶杯垂下眼皮,不敢再看宝瑜的眼神。   宝瑜知道,从宋老夫人这里讨松口,怕是行不通了,这老太太从来都如此,性子坚决得很,说一不二。   宝瑜暂时没想和宋家人闹得太僵,太僵了对她没好处,先虚与委蛇着,走了以后再说。   宝瑜笑了下:“那就算了。”   “就算了?”宋老夫人本以为宝瑜会不高兴,至少要和她吵一场的,看着宝瑜的反应,颇为讶异。   “听您的话总是没错的,您定不会害我。”宝瑜违着心,随口说了些奉承她的话。   宋老夫人阅人无数,能感觉出宝瑜的敷衍之意,但宝瑜这句话带给她的喜悦还是冲淡了疑虑。   宋老夫人边笑着点头,边温柔地哄她道:“自然的,自然的,你是母亲最疼爱的媳妇,母亲怎么会害你呢?”   “您先歇着吧。”宝瑜站起来,福身告退,微笑着道,“我还有些事,就先走了,明日再来看您。”   “真是个好孩子。”宋老夫人笑得见眉不见眼,她高兴极了,在静芝的搀扶下,竟然走下了地,“母亲送送你吧。”   宝瑜没有拒绝,宋老夫人便一路在身边伴着她,说些天气渐渐热了,让她防着暑气的话,一路絮絮着,一直送到出了院子还走了十丈远,又站在门口看了她一会,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太阳已经升起很高,地皮泛着热气,静芝心疼地给宋老夫人擦了擦汗,低声道:“老夫人,或许是我多嘴了,但是您——”   静芝的话只说了半截,宋老夫人已然心领神会,叹了口气道:“有些东西、有些人,她伴在你身边的时候,觉不出什么来,总是失去后才能想起好。本以为此生不复相见了,没想到失而复得,怎么能不珍惜呢?我做这些,不是为了求她待我像从前一样,只是不想让她再寒心,想告诉她,从前捧于我的那些真心,没有错付。而且我,我真的再舍不得她受苦了。”   宝瑜出了明冬院,带着采萍一起,又朝着宋俏的消夏院走。   宋老夫人说的那些肺腑之言,她自然是一句都没听见,一心琢磨着待会见了宋俏要说些什么。   宋俏这人刻薄、嘴利,两人都还年轻的时候,作为小姑,宋俏没少给她找麻烦。宝瑜大概知道是为什么,一部分是因着宋俏要从宋堰的手里抢嫁妆,她和宋堰不合,自然对她也不合。还有就是,整个宋家,其实都是瞧不上她的出身的。   宝瑜出自一个小生意家庭,爹爹原先是个药材商人,家境算不上富裕,但也殷实,可惜后来遇了劫匪,爹爹重伤,家业破落了,还欠了许多债,所以宝瑜才会嫁到宋家,为了那五十两的聘礼银子救急。   宋俏从前与她关系不合时,经常在背后嚼她的舌头,说她家卖女求荣——   采萍忽然拉了她一把,宝瑜从思绪里缓过神来,一抬眼,才发现她已经到了宋俏的院子。   宋俏应该是在会友人,里头传来两人喝茶闲聊的声音。   宋俏道:“阿莲,我大嫂的生辰快到了,我想给她备一份礼物。你也有大嫂,和我家大嫂年纪相仿,你说说看,你大嫂喜欢什么东西,我也买来给我家嫂子。”   “俏俏,你给她送什么礼啊?”一道颇甜腻的女声道,“她在你家是什么地位,不就是个给你大哥冲喜的娘子吗,什么都算不上,和那些丫鬟没什么区别。再说了,我看你那个大嫂,其实不是什么好人,你看她平时像模像样好像是对你好,你细细想,为了什么啊?不就是为了你们宋家的家产吗。她一个寡妇,早就该自己拍拍屁股走人了,干什么非赖在你家不走?我看啊,就是想熬到你爹娘也都不在了,把宋家的钱都占为己有,她是穷疯了!俏俏,你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宋俏几次阻拦她不成,最后一把摔了杯子:“秦莲,你在这胡说什么呢!”   “我没胡说啊。”叫秦莲的女子声音委屈,“这些不都是以前你告诉我的,我向着你说话,你怎么还不爱听了呢?”   采萍在外头听了全程,气得脸都白了,想要冲进去辩驳,被宝瑜拉住了袖子。   宝瑜神色淡淡的,她倒没有什么伤心或者愤怒的情绪,只觉得恍然大悟。   她说呢,怎么宋家人从前防她像是防贼一样,原来是以为她惦记着那点钱。   里头,宋俏和秦莲的争辩还在继续,宋俏发挥了她牙尖嘴利的优势,将秦莲骂了个狗血淋头,直到有小丫鬟暗中搡她的肩膀,才反应过来,一回头,看见宝瑜的脸,刚才的气势一瞬间全都萎了。   “大嫂,我——”宋俏磕磕绊绊的,“刚才的话,你听见了多少?”   宝瑜笑着问:“你想让我听见多少,我可以按着你的想法来回答。”   宋俏的脸更红了,她站起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过了好一会,才想起来秦莲还在这,赶紧三言两语将她给赶走了,又迎着宝瑜进来,小声道:“大嫂,我今天不知道你来,我……你别听秦莲说的那些,我没那个意思,我没那么想你……”   “没关系。”宝瑜道,“我不在乎。”   她是真的不在乎,但宋俏不相信。心惊胆战地又打量她片刻,见宝瑜真的没有动怒的样子,才缓缓松了口气,吩咐小丫鬟端燕窝来,边关切问:“大嫂,您怎么大老远跑来我这里了,天怪热的,要是有什么事,你找我叫我过去就行。”   宋俏说着,忽然拉上了宝瑜的手,眼眶也有些红:“大嫂,你对我的好,我心里都知道,但是从前……从前我知道的太晚了。以后,无论你有什么吩咐,只要是我能做得到的……”   她说了一半,宝瑜抬起脸打断她:“我想出去一趟。”   宋俏的后半截话给憋回了肚子里,她看着宝瑜半晌,小声问:“出去做什么啊?”   宝瑜平静道:“只是想买些脂粉。”   “脂粉,我房中有啊,你想要什么样的,我都有。”宋俏说着,拉着宝瑜的手站起来,想往屋里走,“大嫂,外头热,咱们上屋里来,你随便挑——”   宝瑜再忍不住了,她挥掉宋俏的手,一字一句问:“我只是想出去一趟,这么难吗?”   宋俏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唇抿了抿,没敢说话。   宝瑜嘲弄地笑了下:“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的要对我好?”   宋俏急着抬头:“不是的——”   宝瑜问:“不是什么?”   宋俏说不出话,眼角急得泛出了泪,最后只能低下头,压低了语调道:“大嫂,你别想着出去了,行不行?咱们就在家里好好的,家里什么都有,你实在有想买的东西,我替你去买,你出去我们都不放心——”   她说着,抬起头,但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地面,愣了瞬。   宝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从宋俏的消夏院里出来,宝瑜心中的烦闷已经到了顶点,她不想现在就回自己的院子,便沿着消夏院前面的一条窄窄的内河,漫无目的地走,没走半刻钟,瞧见了在树荫底下抱着一堆书本翻看的宋正昀。 第16章 十六 宋堰确实是要心疼死了,但是对……   宋正昀穿了一身宝蓝色的长衫,加上俊美的面容,看起来颇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样子。   正在和身旁的小厮说话:“你说,宋堰那个狗东西,他能给大夫人准备什么?”   小厮当然不知道,迷茫地摇摇头。   宋正昀也没指望他回答,继续道:“但不管他准备什么,我都必须比他强。已经什么事都被他压一头了,要是这件事上也占不到上风,我这个叔叔就白做了,白活!诶,今天没看见宋堰啊,他上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   小厮想了想:“应该是在茶庄里吧,去南夷山买茶的伙计今日上路。”   一听见茶庄,宋正昀脑子更疼了,把手里乱七八糟的话本一扔,歪靠在躺椅里生闷气。   宋老夫人说这辈子生意上的事都得按着上辈子的来,所以上辈子宋堰掌握了宋家几乎全部的生意,这辈子他也都得拱手让给宋堰,连一个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宋正昀越想着这件事,越觉得自己空有一身才华而无处施展,胸口堵了一团棉花似的。   半晌,他又坐起来:“不行,这次大嫂过生辰,我必须得好好地压他一头,这个狗宋堰!”   ……   “大夫人,怎么不走了?”采萍看见宝瑜突然停住脚步,不解地问。   宝瑜淡淡道:“看见了讨厌的东西。”   说着,她转身:“采萍,咱们换一条路走。”   宋正昀一抬眼就看见了站在花藤底下的宝瑜,他眼睛一亮,跳起来喊:“大嫂——”   宝瑜没搭理他,顺势又往前走了几步,后面便卷来一阵风,宋正昀一把拽住她的袖子,颇委屈道:“大嫂,你怎么看见我就走了?”   宝瑜实在受不了一个比她还高了一颗头的男人,对她用这样酷似撒娇的语气说话,蹙眉道:“放手。”   宋正昀顺从地把手松开了,宝瑜刚要再走,宋正昀忽的从袖子里掏出了两本话本,又拦在了她面前。   “大嫂,你平日里在家呆着,肯定腻了吧?我给你准备了好多话本,都是请说书先生写下来的最时新的故事。”宋正昀说着,边一本本地展示给她看,“你是喜欢闺阁小姐和穷书生的爱情故事,还是喜欢江湖侠女救苦救难的故事?啊,还有,深山狐妖和绝情道士……大嫂你别走啊!”   宋正昀腆着脸,再一次挡在宝瑜面前,试探问:“难不成都不喜欢?”   “对。”宝瑜冷冷道,“都不喜欢,你离我远些。”   “我知道了。”宋正昀又往她身旁蹭了一步,小声道,“大嫂,你是不是不喜欢看男女之间那些循规蹈矩的故事?没事,是挺无趣的,我早就考虑到这点了,所以特意请了个擅长写龙阳之事的先生,你看这本,断臂大将军和风骚男妓——”   宝瑜忍无可忍,踢了他一脚:“宋正昀,你脑子是不是前几天被衙门的官差给打傻了?”   “大嫂,你是不是不好意思了?”宋正昀也不生气,随手拍了拍衣摆上的土,“啧”了一声,好心劝她:“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个心态啊,怎么不够包容呢?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好男风这个事,咱们往远了说,当朝皇帝,姬孟元,看着人模狗样的吧,你知道京都城破了之后,大军长驱直入他的宫殿,发现了什么?”   宋正昀长篇大论说了一堆,宝瑜没回话,只是视线从他肩膀上方越过去,看向他的身后。   宋正昀毫无所觉,继续道:“发现一个宫殿的男宠啊!”   宝瑜把视线移回来,竟一反常态地附和了宋正昀一句:“那往近了说呢?”   “往近了说,宋堰呗。”宋正昀笑着,手中的折扇刷的一打,轻摇了两下,“大嫂,你也知道,宋堰他可是一辈子都没讨过媳妇,他甚至连那个声色犬马之地都没去过。大嫂你说,若是个正常的男人,能忍吗?”   宝瑜也笑了下:“不能。”   宝瑜的回答让宋正昀觉得受到了鼓舞,一时间说得更加起劲:“我看宋堰说不准就是个好男色之人,他上辈子和那个流民首领萧元走得颇近,说不定啊暗下里——”   他还没说完这个“里”字,舌尖仍顶着上牙膛,忽觉得脖子一紧,紧接着身后传来一股大力。   宋正昀只觉得身子一轻, 奇!书!网!w! w!w!.!q!i!s!u!w!a!n!g!.!c!o!m 眼前的景色转了几转,叫还没叫几声,就被提着脖领子摔进了旁边的湖里,扑通一声,水花溅起了三尺余高。   “……”宋正昀的小厮被这番变故弄得傻眼了。   他先是回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宋堰,又看了看水里的宋正昀,反应过来急忙趴到湖边喊话:“三爷,三爷,您等下,我这就给你找个棍儿,拉你上来,您等会!”   许是害怕宋堰也将他推到水里,小厮说完就连滚带爬地跑了。   宝瑜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宋堰站在她身侧,听见笑声,偏头深深地看了眼她的脸:“很好笑吗?”   “不好笑。”宝瑜的唇随即又抿起来,别开眼不看他。   湖里,宋正昀水性颇好,只呛了几口水就浮了上来,怒道:“谁啊,谁活腻了推我啊!”   转眼看见岸上宋堰负手而立的神气样子,宋正昀只觉得一股邪火冲上脑门:“我去你娘的宋堰!”   他说着,张开双臂往岸边游:“宋堰,你等着我上来的,我弄不死你!”   宝瑜欣赏够了这一出闹剧,原本沉闷的心情随着宋正昀的出丑有所缓解,她拨了拨耳侧的头发,拉着采萍要回寒春院。   宋堰脚步一挪,站在了她的身前,略低了头问:“你要出去是吗?”   宝瑜抬头对上了宋堰的眼睛,宋堰的瞳仁是极纯正的黑色,即使是在阳光下也看不到杂色。从前宝瑜总觉得这双眼睛太冷,但今日,不知道是宋堰的心情太好,还是多亏了周边柳绿花红的衬托,宝瑜似乎在宋堰的眼底看到了浅浅的温柔的光彩。   “对。”宝瑜问,“你让我出去?”   宋堰点了点头。   宝瑜饶有兴味看着他:“你不怕我中途走了?”   “怕。”宋堰道,“但是你不会走的,你没有路引,户籍又与宋家绑在一起,若私下走了,后患无穷,你不是个愿给自己揽麻烦的人。”   宝瑜蹙了蹙眉:“你不要装成这样很了解我的样子。”   宋堰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我要去脂粉铺子,那里都是姑娘家,男人不许进。”宝瑜道,“你到时可不要厚脸皮跟着我进去。”   宋堰很爽快道:“那是自然,我会不跟着你,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突然这么善解人意,宝瑜反倒觉得莫名其妙了:“你这么好心眼儿?”   “我想和你一起吃顿便饭。”宋堰的膝盖微微屈了屈,视线与她平齐,低声询问道,“去醉阳楼好不好?我记得你从前最喜欢去那。”   “随你。”宝瑜后退一步,和他拉开距离,“别磨蹭了,快些,我着急。”   宋堰不由笑起来,宝瑜不适应他的笑,眉心微蹙,转头走了,宋堰一愣,赶紧追上去:“慢点,你别绊着——”   宋正昀吃力地从湖里爬上来,一身的脏水,脑袋上还漂着一团绿色的浮藻,正气冲冲地准备去找宋堰算账呢。   一抬头,只看见他追着宝瑜渐行渐远的背影。   “宋狗堰。”宋正昀怒气盈胸,忍不住嘶声大骂,“我劝你别太欺负人!”   ……   宋堰让身边的奉武驾车,将采萍也撵到了车驾的位置坐着,自己则顶着两人诡异的目光,硬生生和宝瑜挤在了一个车厢里。   途中,宋堰几次想要和她搭话,但宝瑜只装作看着沿途风景的样子,宋堰无法,只得闭上嘴。   隐隐约约的,他听见外头的采萍小声和奉武打探:“小少爷怎么非得坐车里头啊,他是不是身体不太好啊?”   宋堰被说得脖子泛红,却也找不出辩驳的话,生生忍着。   马车行了约莫一刻钟,终于停在了醉阳楼的门前,奉武下车,拿了马凳放在地上,给宝瑜垫脚用。   宋堰想扶她一把,手已经伸到半空中了,宝瑜轻悄悄地避开,转头望了望四周:“这是东市?”   宋堰的手尴尬地缩回来,他掩饰性地也跟着四处看了看,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东市。”   宝瑜不太高兴,她是想去见见黎子昂的,黎家时代经营女子生意,卖些布匹、脂粉,或者不算昂贵的首饰,店铺都在西市。东市则都是些达官显贵出入的商铺、酒楼,离西市还很远。   “待会你不是要买脂粉?”宋堰道,“我带你去金轩阁,那里的东西又好又全,你在里面挑,我不进去。”   宝瑜这才明白过来,宋堰是早就盘算好了,承诺了带她出来,但实际都是按着他的路线走,反正她又没有马车。   宝瑜偏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宋堰心虚,摸了摸鼻子,哄她进去:“好了,都快晌午了,你也饿了,咱们吃点东西去,随便你点什么,我付账。”   宝瑜本想着扭头就走,但转念一想,来都来了,这么轻飘飘地放过宋堰太不值当。   她问:“随便我点什么都行?”   宋堰立刻应下:“那是自然的。”   宝瑜唇角弯了下:“你等着。”   宋堰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但很快,他就平复下来。不过是点几个菜而已,能有什么麻烦?随她去好了。   宝瑜寻了个靠窗的地方坐下,宋堰坐在她对面。   小二麻利地过来,笑盈盈问:“两位客官有什么吩咐?”   宋堰心愿以偿,心情也极好,温和地看向宝瑜道:“听夫人的。”   他这话说得古怪,小二没感觉到,宝瑜觉出来了,旁人一听,许还以为她是他的夫人。   宝瑜懒得去和宋堰因为这个事再辩论一番,抬眼看向小二问:“你们店里的招牌菜是什么?”   小二道:“酱汁烤鸭,葱爆牛肚,糖醋鲜鲤。”   宝瑜问:“你们厨房,还有多少只鸭子,多少斤牛肚,多少条鲤鱼?”   小二愣了下:“约莫有八十只鸭子,五十斤牛肚,不到一百尾鲤鱼。”   宝瑜道:“我都要了。”   宋堰本神色平静,听了她的话,筷子惊得掉在了地上:“怎么点那么多?”   “你心疼银子了?”宝瑜问,“我想念我娘了,我点了菜,给我娘和我弟弟送过去,不成吗?”   宋堰勉强笑道:“别闹了,你娘住在平昌县,一来一回,小半个月呢。”   宝瑜垂眼道:“那可太可惜了。”   宋堰刚要松口气,又听宝瑜接着道:“那我就请这条街所有和我娘一般大的妇人,吃这三道菜。”   “……”宋堰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胡闹”两个字已经在嘴边,但想起进门前答应宝瑜的话,只能闭了闭眼,耐着性子道,“好,都听你的。”   宝瑜又问小二:“你们店里现在一共有多少桌客人?”   宝瑜现在每说一个字,宋堰都觉着心惊肉跳,但是又不能阻拦。   小二环视一圈,笑呵呵道:“我们醉阳楼一共三层,大概一百张桌子,如今坐了七成满,客人约莫七十桌。”   宝瑜笑道:“那就劳烦你通知下各位客人,今天的账,这位宋少爷请了。”   “我——”宋堰惊得嚯的一下站起来,椅子都向后弹了三尺远。   小二偷偷捂住了嘴。   宝瑜微笑着看向宋堰:“不行吗?”   “行。”宋堰几乎是咬着后牙才说出了这个字,而后勉为其难地笑了下,“你高兴,怎么样都行。”   小二很快收起了惊讶的脸色,极客气地问宝瑜:“那您今天想吃什么呢?”   宝瑜转头看了看,瞧见一盆翠竹后面坐着一桌十来个客人,桌上鱼肉满盆,极为丰盛的样子,她道:“按着他们的来一份就好,辛苦你了。”   小二笑呵呵道:“不辛苦,不辛苦。”   他说着,又和宝瑜躬身行了个礼,退下去了,临走前,不忘又仔细看了看宋堰的脸。   心想着,八百年难得一遇的冤大头,长得竟然还挺不错,可惜怕媳妇。   大肆挥霍了一番,宝瑜的心情总算开阔,她低头抿了口茶水,边窥探宋堰的神色。   他看不出喜怒,只是松垮地靠在椅背上,眼皮垂着,唇角紧绷,玩桌上的一双筷子。   宝瑜猜着,宋堰应该是在平复自己的心情,他这个人,素来最爱财,今日怕是要心疼死了。   宋堰确实是要心疼死了,但是对着宝瑜,他又发不出火。   花钱就花钱吧,宋堰安慰着自己,好歹能和宝瑜一同吃一餐饭,他还是赚的。   只要别再生出其他的麻烦就好。   这么想着,宋堰的脸上又挂出了笑,他坐直身体,朝着宝瑜前倾一些,刚要开口与她找些话聊聊,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有些耳熟的清润嗓音。   “敢问伙计,今日说要请客做东的,是哪位豪绅?我想见见,敬杯酒,算作道谢。”   小二指了指宋堰的方向,笑道:“就是那位宋客官。”   宋堰脸上还留着刚才对宝瑜的笑,微微转头,对上了黎子昂惊喜的眼神:“噢——原来是宋少爷!”   宋堰一眼就认出他,前世求娶宝瑜而不得的黎子昂。   他心头一紧,手下用力,将那只竹木筷子,硬生生地掰断了。 第17章 十七 宋堰想想,觉得自己真是贱得过……   宝瑜也没想到能在这遇见黎子昂。   算一算,从上辈子到现在,她与黎子昂也十年没见过了,他还是印象中的老样子。   穿一身青色布衫,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说话时总是客客气气的,见宋堰没理他也不动气,笑盈盈又问了句:“宋少爷,您不记得我了?我是黎氏胭脂行的黎子昂啊,去年的淮宁游船会,咱们还见过的。”   这一连番的变故,就算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宋堰,也觉得头顶冒火了。   他害怕宝瑜想起这个黎某人是谁,故意站起身来假作倒茶的样子,挡在宝瑜眼前,不耐烦道:“不记得了,没什么事你就走吧,别杵在这碍眼。”   “我……”黎子昂没想到宋堰竟然这么说话,面上浮现出一丝尴尬神色。   他性格平和,不愿意在这样地方和宋堰起争端,忍了气刚想道辞,听见一道轻柔柔的女声传来:“宋堰,你怎么这样不懂礼节,怎么和黎掌柜说话的?”   黎子昂大惊,循声望去,对上一双柔亮的眼睛。   宝瑜也正看他,笑了笑,又道:“黎掌柜,你别见怪,宋堰的性格就是这样,等我回去后,好好教导他。”   黎子昂的脸倏地红了,他“啊”了一声,竟没说出话来,只是眼睛再离不开宝瑜的脸,心也跟着跳得飞快。   他不敢肆无忌惮地瞧,便飞快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在心中记住出宝瑜的样貌,再若无其事地别开眼睛,极力让声音保持平稳道:“无妨无妨,宋公子年纪尚小,年轻气盛也情有可原,夫人是宋公子的——”   宝瑜平静道:“继母。”   宋堰同时扬高了声音道:“什么也不是。”   黎子昂错愕片刻,想明白了过来。   宋家那点家事不是秘密,整个淮宁的商圈皆有所耳闻,黎子昂直接忽略了宋堰急躁的回答,笑盈盈冲着宝瑜拜了一拜:“见过宋大夫人了。”   宋堰被气笑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出门忘了看老黄历,才遇上了这么一件件瘟事。   他厌恶黎子昂看着宝瑜的眼神,更对宝瑜对他温和的回应感到嫉妒,不待黎子昂再多说句什么,直接往侧边一步,挡在了他的面前:“你说完了没有?”   宝瑜轻声呵斥他:“宋堰!”   黎子昂也跟着解围:“不知道宋公子为什么对黎某这么大的敌意,若是有什么误会,咱们现在坐下来说开了——”   “没误会。”宋堰道,“就是看你不顺眼,行了吗?你的账我付了,你现在赶紧走。”   “宋堰,你不能这么对黎掌柜说话。”宝瑜站起身,声音轻缓,但是每一个字都戳在了宋堰的肺管子上,“我从前道黎掌柜的铺子买过脂粉,一来二去,也算得上是朋友。这么算来,黎掌柜就是你的长辈,你该恭谨唤一声舅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目无尊卑、大呼小叫。”   宝瑜的“朋友”二字让黎子昂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宋堰只觉得被迎头击了一棒似的,他想起刚才只有他和宝瑜二人时,宝瑜冷漠的神态,再与此刻对比,心中那股酸意顺着喉管往上,怎么都压不住了。   他倏地回头,看向宝瑜的视线也变得凌厉起来:“你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宝瑜镇定反问,“只不过街上老友相遇而已,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宋堰看了宝瑜半晌,垂在身侧的手也慢慢攥了起来:“我为什么这么大反应,你比谁都清楚。”   宝瑜忽略他渐红的眼底,淡淡道:“我不清楚。”   宋堰的最后一丝克制也被宝瑜的冷漠击垮,他忽的向前一步,凑到宝瑜的耳边,压低声音问,“你不就是盼着他来娶你吗?像是上辈子一样。怎么,现在就按捺不住想要勾引他了?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沈宝瑜我告诉你,你这是痴心妄想——”   他的声音愤怒又委屈,宝瑜听得渐渐变了脸色,忽的抬手,众目睽睽之下,“啪”的给了他一耳光。   黎子昂本想劝架的,这突如其来的一耳光吓得他将脚退了回去。   原本吵嚷的店内瞬间鸦雀无声。   “打得高兴了吗?”宋堰已经忘记这是宝瑜第几次打他了,他似乎习惯了这种屈辱的惩罚方式,就算在人群熙攘的酒店之中,被众人惊愕地注视着,他也能坦然接受。   宝瑜的手指上戴着一颗硕大的碧玺指环,镶嵌碧玺的银丝略微凸起,重重划过宋堰的脸,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这一巴掌将他给打醒了似的,宋堰抬手擦了下脸上的血,笑了下:“好了,打也打了,别生气了,是我说错了话。”   宝瑜的唇抿了抿:“宋堰,你除了道歉还会做什么?”   宋堰怔怔看了她片刻,苦笑了一下:“你想让我变成什么样,我可以学。”   “别学了。”宝瑜淡淡扫他一眼,“你这样的人,再给你十辈子,你也学不会。”   她说着,绕过宋堰僵直的身体,朝着黎子昂笑了下:“黎掌柜,我今日还说呢,想买些脂粉首饰,没想到正巧碰见了你。不如劳烦您带一段路,我正好去黎氏将所需的东西买了,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黎子昂自然没理由拒绝,他又看了眼宋堰的背影,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不会说话了似的,也没阻止。   黎子昂也笑道:“大夫人驾临小店,是我们黎氏的荣幸,快请——”   宋堰站在窗边,看着宝瑜上了来时的那架马车,让奉武驾车,随着黎子昂的车驾,一同往西市去了。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   又过一会,小二端着菜盘子来上菜,看见空空如也的桌子,还有宋堰脸上的伤,再打量下周围客人不可言说的神情,心中将事情猜出了三分,小心翼翼问:“客官,这菜还上吗?”   “不——”宋堰本想说不要了,但转念一想,等宝瑜逛完了铺子,回家了,估摸着也饿了。   宋堰想想,觉得自己真是贱得过分,被她扇了一巴掌,还得担心她手疼不疼,惦记着不能让她饿着肚子还生闷气。   “包好了,都送到宋府去吧。”宋堰低声道,“钱记在宋家的账面上,去铺子里找账房要。”   他没再理会周围人怪异的目光,顶着脸上的伤,镇定自若地下了楼。   除了镇定自若,他也做不出什么别的了。   宝瑜铁了心地想走,宋堰心中清清楚楚,他不想让她走,这个念头他也清清楚楚。宋堰想,先软着来吧,让他做什么都行,挨打、挨骂,只要她高兴,怎么都成。除了要离开这一条,他怎么都能顺着她的意。   但若还是不行,他便也只能折了她的翅膀,囚她在笼子里,做他一辈子的金丝雀了。   宋堰想着,租了一辆马车去西市的黎家铺子,坐在门口的台阶前,安静地等着宝瑜出来。 第18章 十八 “只要不是你送的东西,我都喜……   宝瑜在黎氏胭脂行待了没有两刻钟就走了出来,身边的采萍提着两个满满的布袋子。   黎子昂热情相送,临走前还招呼伙计来,送了她一柄孔雀尾样式的精致竹簪。   黎子昂客气地道:“大夫人惠顾,小店也没什么好送的,这簪子不值钱,却是黎某亲手刻的,夫人收好,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常常来便是。”   宝瑜笑着道了谢,让采萍一并包了起来。   宋堰坐在一旁看了全程,心中有气有火,但也不敢再发,只能忍着,一双眼紧紧盯着黎子昂的身影,恨不得将他的衣服烧出来一个洞。   宝瑜自然也瞧见宋堰,但没说什么,只当看不见,自顾自上了马车。   宋堰也跳了上去,奉武吆喝了一声,黑马慢悠悠地走起来。   宝瑜倚在窗边,垂眼端详新买的白玉指环,轻声道:“你脸上的伤怎么也不去包一下,待会回了府,老夫人要怪罪我了。”   宋堰没回答这个,只低声问:“你喜欢白玉?”   宝瑜收起指环,转而掀开马车的帘子,目光淡然地往外瞧:“喜欢啊,只要不是你送的东西,我都喜欢。”   宋堰沉默半晌,哑声笑了下。   他右手搭在额前,极疲惫似的往后仰靠在座椅上,双眼紧紧闭着,轻轻道:“你喜欢就行。”   一路无话,很快就到了宋府的门口。   “大夫人,到家了。”采萍在外头打开车门,忧愁地看了眼天色,“阴阴的,怕是又要下大雨了。”   二黄前段日子伤了筋骨,一到下雨天就疼,它不会说人话,只会哀哀地叫唤,叫得人心里酸疼难受。   宝瑜也反应过来,急匆匆地下车道:“走,回去看看。”   她往前走了两步,刚提了裙子想迈上台阶,听见后面宋堰叫她:“大夫人。”   宝瑜回头。   宋堰笑着,很矜持有礼的样子,他用手挡着被风吹得乱飞的车帘,看着宝瑜的眼睛低声问:“如果,我也穿青色的衣衫,用温和的语气说话,我不再对你吵嚷了,我学着去笑,我会变成你喜欢的样子吗?”   宝瑜看着他,好一会,垂下眼皮:“不会。”   “后天是你的生辰。”宋堰很快岔开刚才的话题,就像从没提起过一样,语气轻快道,“恭喜你,十八岁了,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好好吃个晚饭吧。”   天真的下起了毛毛细雨,采萍手忙脚乱地撑开伞。   宝瑜站在伞底下,眉眼被伞边遮挡,宋堰看不清她是什么神情,只听到一句轻飘飘的“好”。   一个好字,足以抹去今日所有的不快,宋堰如释重负般地笑了下:“那我们等你。”   ……   等宝瑜走到寒春院的时候,雨势已经如同瓢泼,即便打着伞,宝瑜的裙摆也被淋得透湿。   刚踏进门槛,就听见床帏处传来二黄低低的叫声。   宝瑜心疼欲碎,疾步走过去蹲在它身旁,哄劝道:“好了好了,不哭了。”   采萍细心,很快取来灌了热水的汤婆子,宝瑜怕烫着二黄,取了个薄毯子包裹了层,垫在二黄的后腿旁边。或许是有了温暖,或许是看到了宝瑜后终于安心,二黄终于不叫了,只是用黑溜溜的眼睛攥着宝瑜的,生怕她走了似的。   采萍叹了口气:“二黄自从那次事情之后,就很怕自己待在一处,也害怕看见咱们院子里的其他那些丫鬟,这幅样子,有时候看见了真让人心疼。”   宝瑜没说话,只是不断地用手抚摸着二黄脊背的毛发,一遍遍的,直到将它哄得睡着了,才站起身去换湿了的衣裳。   采萍端了饭菜上来,是在醉阳楼时点的菜,宝瑜看了眼,实在没胃口,挥挥手让端下去。   她和衣躺在床上,臂弯里搂着酣睡的二黄,边听着雨声,边闭眼思忖着今日发生过的事。   她今日还是做得太过了。   原本想着先虚与委蛇,但等真的看到了宋家人的脸,宝瑜想,她还是装不出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渐渐想明白了,她与宋家人之间隔着的,不是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是一道你死我活的鸿沟。宋家于她而言,是一个华美而精致的牢笼,从前是,现在亦然。即便从前那些总是冷着脸的饲主,如今都满脸堆着笑。   她在宋家,就是一只囚鸟,迟早会死。   宝瑜原想着,她要离开宋家,要么靠周玉娇,要么靠黎子昂。出去一趟后才知道,周玉娇怕是靠不住,重活了一世的宋家人更加强势,就算是族长发了话,他们若不允,她也没有办法。   至于黎子昂……宝瑜心道,她若是真的将全部赌注都压在黎子昂的身上,不还是靠着男人苟延残喘吗?跳出了宋家的牢笼,再跳进黎家的牢笼,这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就算能嫁给黎子昂,也应该是挺直腰进去的,随时能够全身而退的,而不是低三下四、逃亡一般地嫁进去。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了,刷刷地冲刷着屋脊,嘈杂之中,宝瑜的心绪更加繁乱,直到灵光一现,她忽然想起来,前世,在她成为宋家的当家主母之前,宋家曾遇到过一次险遭灭门之祸。   起因是宋氏旗下一间粮铺的伙计反水,向知州大人交了一份宋氏偷税的账本,数额高达万两。   在南齐,偷税是重罪,不仅要罚一半的财产充公,还有可能会举家罚去戍边。   账本……宝瑜曾做了宋家近十年的当家主母,账本放在哪里,错在什么地方,她再清楚不过了。   如果宋家人仍旧步步紧逼,宝瑜想,那她也不得不走这一步险棋。 第19章 十九 他怕自己笑得太过,唇抿着,一……   第二日,直到傍晚,雨才完全停住。   宝瑜坐在窗前慢悠悠地绣一床被子,采萍进来看见,笑了下:“大夫人,这天阴着呢,您怎么做起这么细致的活来了,担心伤着眼睛,放下给奴婢来做吧。”   “时间紧,只能赶工了。”宝瑜说着,咬断线头,举给采萍看,“你说这花纹,老夫人能喜欢吗?我上次去明冬院,看见她的被子有一处丝线破了,想着给她换了。”   采萍愣了好一会,讷讷道:“大夫人,您不是——”   她想问,您不是想要和离吗?怎么又给老夫人做起针线活来了。   “我不是什么?”宝瑜笑着嗔她一眼,“以后可别说这样的话了。前几天是我心情不好,做了些错事,说了些错话,现在我想通了,一切都还和往常一样。母亲毕竟是母亲,该孝敬的就要孝敬。”   宝瑜的视线落在采萍端着的燕窝羹上,轻声问:“谁送来的燕窝?”   采萍缓过神来,急慌慌答道:“噢,四姑娘送来的,送了半箱子,够吃小半年的了。”   “难得俏俏这么心细。”宝瑜将被子放下,站起身去妆奁处翻了翻,找出昨日黎子昂送她的那柄孔雀簪子来,交给采萍,“我也没什么钱,买不起贵重的东西送给她,再说了,俏俏或许也不需要。这柄簪子精巧好看,采萍,你待会得了空就送去消夏院,说是我的谢礼。”   @泡@沫   “但是,大夫人,这不是昨个新买的吗?您还很喜欢呢……”采萍迷茫地眨了眨眼。   她真是越来越不懂了,自从上次大夫人说要和离后,对待老夫人他们的态度就一直不冷不热的。采萍本以为,直到大夫人离开前,都会是这样的,今个怎么又转了性了?   “你到了四姑娘院子后,和她道个歉,说我前几日冷落了她。”宝瑜没解释什么,只是平静地继续道,“顺路再去一趟三爷的院子。”   她转身在柜子里翻出了一只漂亮的紫竹算盘,递给采萍,笑盈盈的:“我那天打了他,这个是赔礼,让他不要怪我。”   采萍愣愣看着宝瑜的眼睛,见她眼神柔和,并不是像在说假话。   就好像二黄出事那天之前的大夫人又回来了。   温温柔柔,和和气气。   采萍把算盘接过来,想了想,又小声问:“那小少爷呢?”   “你把东西给三爷和四姑娘送去就行了。”宝瑜眼神闪了闪,“宋堰,我亲自去找他。”   ……   宝瑜抱着二黄去的停秋院,她先去的书房,没见着人,又转去了宋堰的卧房,宋堰还是不在。   宝瑜垂眼摸了摸二黄的毛,干脆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着他回来。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宋堰才姗姗来迟。   他忙于处理茶庄的生意,还有宋氏粮铺账面上的缺漏。宋堰记得,前世的时候,就是因为粮铺中的一本假账,让宋家几乎蒙受了灭顶之灾。重活一世,他自然不能再让这个纰漏出现。但是账本涉及的线索太多,他忙碌了一整日,也没有理出个头绪。   宋堰的心情本来不算晴朗,奉文和奉武跟在他的身边,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直到进了院门后,听到了一声狗叫。   接着,一个毛茸茸的球被扔到了宋堰的脚前,随后一阵叮叮当当的铃响,一只跑得有些慢的小黄狗一头撞了过来。   “你怎么才回来,忙什么呢?”宝瑜站起来,笑着道,“我可等了你好久了,你吃东西了吗?”   “……”宋堰抬头看见宝瑜的脸,整个人都愣了。   他脸上还留着那天宝瑜打他的疤痕。习惯了宝瑜冷冷淡淡的样子,忽然面对起她的笑,不由得受宠若惊:“啊……没,没吃。”   “我也正好还没吃,带了些小菜过来,咱们进屋子一起吃好了?”宝瑜指了指在他脚底下抱着球打滚的二黄,笑语盈盈,“你把我的狗也抱过来。”   宋堰的脑子晕乎乎的,他看着二黄泥球一样的身子,再看眼自己干干净净的衣袍,想也没想地就将它抱在了怀里。   临进屋子前,他还有理智,回头冲着奉文和奉武道:“你们回自己的屋子去,我不叫,不许出来。”   说完,宋堰把二黄的头又往自己的脖颈处按了下,抱着什么稀世珍宝似的,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屋子。   “……”奉文和奉武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惊愕的神色,惧于宋堰的淫威,作鸟兽散。   屋里,宝瑜已经将小桌放上了靠墙的长榻,饭菜也都摆了上去。   宋堰进来后,又结结实实地愣了下,他本以为宝瑜要和他在地上的方桌上一起吃的。毕竟她一直都表现得十分抗拒他,而小榻上的距离,未免太近了。   宝瑜撩起裙摆坐好,手指试了试盘子的冷热:“有些凉了,要热一下吗?”   宋堰连忙摇头:“不碍事,不碍事。”   这样突如其来的亲近让宋堰的魂儿仍飘在天外似的,他忘了坐下,仍抱着二黄站在离宝瑜三尺左右的地方,傻愣愣站着。   宝瑜笑道:“它那么脏,你还真抱。”   “不脏,不脏。”宋堰终于缓过神来,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又勉力回到从前的样子,轻咳一声,将二黄放到小榻上自己的腿边,自己也盘腿坐上去。   他怕自己笑得太过,唇抿着,一双眼晶亮亮地盯着宝瑜看。   宝瑜拿起筷子,给他加了一块排骨,温声道:“我那日打你,是气过了,我和你赔个不是,你别生我的气。”   宋堰的眼中是不可置信的神色,这种示好让他惊喜又不安:“我——”   他下意识地问:“我是不是又做错什么事,惹你生气了?你不用这样,我错了,你直接打我便是——”   “我想通了。”宝瑜打断他道,“我若离开了宋家,又还能去哪里呢?再说了,你们现在对我也很好,其实我心里很高兴,不如咱们就一直这样和和气气地下去吧,从前的那些事,都不算数了,以后,我还会待你们好的。” 第20章 二十 “我们,能永远这样下去吗?”……   听见宝瑜的这番话,宋堰手里的筷子都不知道该怎么拿好了。   他又呆了好一会,轻声问:“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宝瑜笑着打趣他,“你今晚上怎么这么像一只呆头鹅?”   “我只是……”宋堰喉头干涩,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看向宝瑜,“你今日对我,和前几日,差别太大。”   “我们到底也相识十几年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的,我对你的心思,你也知道的。”宝瑜轻柔柔地道,“难不成,你是记恨我了?不肯原谅我?”   宋堰当即否认:“怎么会!”   他垂着眼,盯着碗里头的那一块排骨,宝瑜夹给他的排骨。   宝瑜也注意到他的视线,抿唇问:“你不爱吃?”   “爱吃。”宋堰抬起头,笑了下。他只是不舍得吃。   宝瑜今天太奇怪,他隐隐约约总觉得这是个不好的预兆似的。就好像要杀头的犯人,临刑前要吃一餐饱饭,喝一碗断头酒。   宋堰不害怕宝瑜要杀他,她若真的想让他死,随便拿一把刀子捅进他的心口便是,他绝不会反抗。他只是害怕,宝瑜在这突如其来的好之后,又会施与他无尽的坏。他害怕他会爱上这样珍贵的甜头,吃不下以后的苦。   “你就放心吃吧,没毒。”宝瑜又盯他一会,夹起碟子里的排骨,吃给他看。   宋堰低声问:“我能喝一盏酒吗?”   宝瑜动作顿了瞬,而后笑道:“当然能。”   她从食盒里拿出了一只玉色的酒壶,亲自给宋堰倒了一盏酒,接着给自己也倒了一盏,举起杯子碰上了宋堰的:“你喝了我的酒,就相当于过去的一切一笔勾销,以后咱们好好的,成不成?”   看着宝瑜清亮的眼睛,宋堰的唇角忍不住微微翘起:“好。”   宋堰心想着,无所谓了,就算现在的一切是场梦,他也愿意永远沦陷在此刻。   大约过了两刻钟,这餐饭才缓慢地吃完。   宋堰一直在等着宝瑜对他提出什么要求,但是直到她收拾了桌面,起身要离开了,也什么都没有说。   站在廊下,宋堰犹豫半晌,还是问了出来:“你今日来找我,真的就只是为了吃饭?”   宝瑜将二黄抱在怀里,偏头问:“不然呢?”   宋堰喝了小半壶的酒,头略微发晕,他听见宝瑜的回答,哑然失笑,低头喃喃道:“如此,甚好。”   “你早些睡吧。”宝瑜的眼神闪了闪,“明晚上再见。”   宋堰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他们说好了,明天是宝瑜的生辰,晚上会一家人一起吃晚饭的。   “宝瑜。”宋堰看着宝瑜提步要走,心中一热,脱口而出了她的名字。   “我今天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宋堰哑着声音,试探问:“我们,能永远这样下去吗?”   他不渴求太多了,只要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只是看着就好。   宋堰期待地看着宝瑜的背影,等着她的回答。   但宝瑜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弯唇笑笑,什么都没有说,便径直离去了。   ……   第二日,从一早开始,宋老夫人便带着宋俏一起忙忙碌碌。   整个宋府像是过年一般,挂起了红灯笼,拉起了红绸子,宋老夫人甚至在宋府南门的门口搭了一个戏台子,请了淮宁最好的戏班子,从太阳升起到落下,连着唱了一整日的戏,引得许多百姓驻足观看。   一时间,整个淮宁城都知道了,今个是宋府大夫人的生辰。   宝瑜懒懒地坐在院里头的那颗桃树底下,抱着二黄,用一个药杵子,捡起飘落的桃花瓣磨花汁。   采萍站在她旁边,声音轻快地和她描述外头的盛况,她说了很长一通,再看向宝瑜的神情,仍旧淡淡的,一点惊喜都没有。   采萍不解,低声问:“大夫人,这都是为您准备的,您不高兴吗?”   宝瑜颔首道:“高兴啊。”   采萍问:“那怎么不出去看看呢?”   “那不是给我看的,那是给旁人看的,为的就是告诉他们,我于宋府而言有多重要。”宝瑜道,“戏台子上演的是什么都无所谓,我只要知道,老夫人爱护我,便就够了。”   采萍听得愣愣的,她觉得大夫人说得很对,但是又很奇怪,一时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   宝瑜岔开话题问:“之前让你去请的人,你请来了吗?”   “请来了。”采萍点点头,“奴婢将整个淮宁的客栈都跑遍了,才找着宋族长和周姑娘他们落脚的地方。已经和周姑娘说了,今天是大夫人的生辰,希望她能赏脸过来,周姑娘也答应了。”   宝瑜心情舒展许多,点头道:“那就好。”   昨晚上去宋堰那,宝瑜能感觉出来,宋堰对她还并不是很信任。宋堰那人,城府深得很,只吃吃饭喝喝酒肯定是不够用的,她得真真切切地站在他身边去,为他做一点事,以后她的计划,才好办许多。 第21章 二十一 他们把自己觉得最珍贵的,宝……   晚饭在老夫人的明冬院吃。   离吃饭时候还有一个时辰,宝瑜就被叫了过去。   宋正昀和宋俏他们早就到了,桌上摆了些茶果点心,隔着不远的小厨房里传来阵阵香味。   “都是你爱吃的。”宋老夫人拉着宝瑜坐在她身边,手覆在宝瑜的手上,笑盈盈地介绍,“我记得你喜欢吃芙蓉虾和西湖醋鱼,都让人做了,哦对了,我这有一份菜单。”   宋老夫人说着,递给宝瑜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你看看,还有什么想吃的,就和他们说,马上就做!”   宝瑜只看了一眼,便放下了,笑着道:“母亲费心了,不过一个生辰而已,不用这样铺张。”   “这是什么话。”宋老夫人嗔怪地看她一眼,“你的生辰就是咱们家的头等大事,别说是一个席面的菜了,若是你喜欢,请整个淮宁一起吃上三天三夜,也不是不行。”   宝瑜笑起来,旁边的宋正昀和宋俏也笑起来   屋子里一时间其乐融融的,倒真的像是和美的一家人。   又聊了几句,宋老夫人看着外头天色渐暗,蹙眉问:“宋堰怎么还没来?”   “一大早就出去了,也不知道做什么。”宋正昀逮着机会,又开始告宋堰的状,“今天这样的重要日子,他要是还敢迟?娘,您可得好好打他一顿,不能惯着他的臭脾气!”   宋老夫人没说话,反倒是宋老爷重重咳了一声:“一把年纪了,你还是那么多嘴。”   宝瑜把瓜子皮扔到一旁的小木桶里,笑着接话道:“对,可不能让他迟了,要是迟就是没把我放在眼里,我亲自打他。”   她这话一出,宋家人的眼睛都亮起来。   宝瑜肯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这就说明,她是不是真的又将自己当成了宋家人了?   宋老夫人握着宝瑜的手,又加了几分力道,眼睛里有些泪花:“宝瑜,咱们还能有今天,你都不知道娘心里有多高兴。”   宝瑜但笑不语。   正说着,门口的帘子被撩起来,堂屋里吹进一阵凉风,众人均偏头望过去。   宋堰跨进门槛,一眼就看见坐在最正中的宝瑜。   她今天描了个妆面,柳眉弯弯,还点了层红色的口脂,美得好像画中人,含笑看着他。   宋堰的心忽的漏跳了一拍。   “做什么去了?就等着你呢。”宋俏唤他,“眼看着要吃饭了,该给大嫂送生辰礼了,阿堰,你准备了吗?”   “备了。”宋堰回过神来,点点头。   前世今生,他那点子心神都丢在了宝瑜身上,她随便一颦一笑,他都魂牵梦萦。可是,他不能开口,无法对她说,也无法对世上任何一个人说。看着宋老夫人和宝瑜交叠着的手,宋堰忽然生出一丝极酸涩的嫉妒来。   屋里几双眼睛都盯着他,宋堰压下心中的杂念,若无其事地走到宝瑜面前,从袖中掏出一只小小的红色的布袋子:“大夫人,我白日去了郊外的大安寺,给你求了一张平安符。”   “真是有心了。”宝瑜笑盈盈道谢后接过来,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一阵浓厚的檀香气。   宋堰继续道:“我这辈子别无所愿,只希望你能够一生平安。”   听了这句话,宝瑜的动作顿了下,抬起头看他,玩笑似的问:“平安就够了吗,不再祝我一句心想事成吗?”   “心想事成不必菩萨保佑。”宋堰的声音轻轻缓缓的,“你想做什么,我来帮你。”   宝瑜没有再说话,她两指捏着那只包着符灰的香囊,有一瞬间很想将它丢在宋堰的脸上,最终还是按捺住,道了句:“好。”   宋老夫人察觉到气氛的僵滞,赶紧将宋堰拉到一旁去,再开口打圆场:“阿堰的礼物已经送了,你们俩的呢,也赶紧拿出来吧!”   宋俏最先站起来,拿了一只有拇指和食指圈起来那么大的白玉铃铛,递给宝瑜道:“大嫂,我也知道你什么都不缺,想了好久,最后想到了二黄。我看它一直戴着一只木质的项圈,有个地方还磕破了一块,哪配的上它的身份啊!就赶紧去找匠人打了个白玉的项圈。您要是不嫌弃,就给二黄戴着吧。”   宝瑜道谢接过来,抚摸着细腻的白玉,忽然有些想笑。   果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从前的时候,一个个都看它不顺眼,想打杀了它,如今却连这么贵重的东西,都眼也不眨地送给一只狗了。   “宋俏,你可真不会挑东西。”宋正昀比划了下那颗铃铛,“那么大,那么沉,二黄那么小一只,戴着不得勒脖子啊?再说了,谁说大嫂什么都不缺,大嫂天天自己待着,这离她娘家还远,连个说话的朋友都没有,多没意思。看我给大嫂买了什么——”   宋正昀说着,拍手让身后的小厮抱了个楠木盒子过来,打开一看,足足一尺高的话本。   他显得有些得意:“有了这些话本,就不怕闷了,这才叫贴心呢。”   宋俏反驳他:“还有脸说,你真低俗。”   宋正昀“嘶”了一声,想要和她辩驳,被老夫人打断:“好了,看看我的吧,我给我们家宝瑜,亲手绣了一件衣裳。”   宋老夫人回头看了一眼,静芝会意,将那件绣着大红色牡丹花纹的衫裙盛在盘子里端出来,放在宝瑜的手上。   “盼着我们宝瑜像是这牡丹花一样,花开雍容,永远都鲜亮亮的。”宋老夫人笑着道,“我刚才听正昀说,你在家里会闷,这个倒是我疏忽了,也是,宝瑜啊,你以后要是闷了,就出去走走吧。咱们宋家和秦家、刘家,关系都不错,他们家里的媳妇姑娘,有的和你年纪也差不多大,能说得上话。”   宝瑜站起来,恭恭敬敬道了声谢。   宋老夫人又叮嘱了几句,宋老爷等不及了,递给了宝瑜一个厚厚的红封:“你娘和小叔说的那些,都没什么用,什么衣裳、首饰、话本,不都是有钱就能买来的东西吗?爹爹给你钱,这里头都是银票,你到随便哪家银庄都能换现钱出来,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千万别亏着自己,好不好?”   “这个老家伙,真是贼得很。”宋老夫人笑着,探头探脑问,“多少钱?”   宋老爷道:“不多,就五万两。”   “五万两?”宋正昀脱口而出:“还不多?!”   屋里一时沉默。   别说是对于现在的宋家了,就算是十年后的宋家,五万两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这笔钱,足够养活一个村子的百姓至少五年的时间了。   “谢谢爹。”宝瑜笑盈盈地接过来。   屋里的众人都看在宝瑜笑,大家都觉得宝瑜应该是满意的。他们把自己觉得最珍贵的,宝瑜最喜欢的东西,毫无保留地送给了她。   珠宝、金钱、许诺、关爱……   宝瑜也果然是表现出了极为欣喜的样子,一遍遍地道谢,让采萍把收到的东西送到寒春院去,还嘱咐了一定要细心妥当地收好,天色黑了,厨房的菜也都备齐了,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围在了桌子旁。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笑,宋老夫人边笑着,边小心打量着宝瑜的脸色。   她担忧宝瑜只是在假意逢迎,她知道宝瑜的聪明,她若是想要装,是很容易就能骗得过他们的。   “娘,你这么看我干什么。”宝瑜笑道,“娘,咱们先别动筷子,我还请了人过来呢,算时辰应该也要到了,我出去看看?” 第22章 二十二 如果宝瑜真的想让他当众丢这……   宋老夫人一愣:“请了谁过来?”   宝瑜柔声解释道:“宋族长他们还在客栈歇着呢,咱们今天这么大的场面,族长肯定也都知道了,若是晚饭不请他们过来,人家心里肯定会难受,觉得咱们富贵了就忘记了穷亲戚。”   宋老夫人和宋老爷对视一眼,俱是无言。   这样浅显的道理,他们早就想到了。但是,他们又担忧宝瑜见着了宋家族长后,会提出和离的事,引出许多事端。两相权衡之下,才将这个消息瞒了下来。   宋老爷低声问:“宝瑜,你,真的只是这么想的吗?”   “自然了。”宝瑜笑盈盈颔首道,“爹,我知道您心里想什么,是怕我还找着机会走,是吗?我还以为前几日咱们都说开了呢,没想到您还是这么不信任我。我就留在宋家了,哪里也不去了,以后咱们就好好地过日子。”   宋老夫人和宋老爷半信半疑,但听着这话,打心眼里还是觉得高兴的。   宋老夫人眼皮子浅,一时间又想要哭了,拉着宝瑜的手,眼泪含在眼圈里:“好孩子,以后娘会疼你的——”   桌上宋正昀和宋俏也笑起来,唯有宋堰举杯抿了一口酒,眸色深深地看向宝瑜,像是想透过她的心看到她在想什么。那眼神太过侵略,宝瑜一瞬间就察觉到,偏头看过去。   “敬你一杯。”宋堰对上她的视线,很快收起刚才的神情,换上温和的笑,冲她举了举酒盏。   真是一如既往的假惺惺。   宝瑜略微蹙眉,但还是假意逢迎,端起杯子,也跟他碰了一下。   杯子刚重新放到桌上,门口的丫鬟就来通传了:“老爷、老夫人,府门口来了位自称是宋玉清的老先生,想要见您们。”   宋老夫人忙道:“快快迎进来!”   ……   来的不只是宋族长,还有他的小孙女周玉娇。   看见周玉娇进门的时候,宋堰下意识皱了皱眉,又看向了宝瑜。   他对这个姓周的姑娘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印象,若不是那次宝瑜特意找上门提了一嘴,他干脆就忘了。但正是因为上次宝瑜说过,希望他能与周玉娇结亲,这次再看见这个周姑娘,还是宝瑜亲自请来的,宋堰不得不狐疑。   “宋表哥。”宋堰正垂眸想事,耳边传来一句柔柔的唤,又道,“外祖母,那玉娇就在宋表哥旁边坐下了?”   宋堰诧异抬头,看见宋老夫人笑呵呵地招待:“坐下吧,你们年纪相仿,又是表兄妹,坐在一起刚好,能说说话。”   宋老爷也跟着帮腔:“对,玉娇这么多年也没来过淮宁,等明个让你表哥带你出去逛一逛。咱们淮宁可有许多好吃的,你表哥从小在这长大,熟悉得很,都吃遍了才好。”   宋俏和宋正昀也跟着说了几句应和的话,宋族长听得很高兴,频频在宋堰和周玉娇之间打量,眼中的神色越来越满意,周玉娇偷偷瞄了他一眼,也跟着羞红了脸。   “我——”宋堰忽的明白过来,宋老夫人他们这是在给他和周玉娇牵线呢。   上次宝瑜来找他的时候,宋老夫人他们就在门口听墙角,肯定也知道了宝瑜希望他能和周玉娇在一起,如今这是借花献佛,将他献祭出去,哄宝瑜的开心。   “你快给你表妹夹菜。”宋老夫人打断宋堰的话,“你表妹远道而来,你这个做哥哥的怎么能不好好招呼呢?”   宋堰捏着筷子的指节都青了,他唿的侧过脸,看向宝瑜的方向,她托着腮正出神,好像对饭桌上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一样。   宋堰忍住了没有当场发火,只是冷淡道:“表妹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我给她夹菜,不合适吧。”   他说着,将临近的菜盘子往周玉娇的面前推了推:“想吃什么,就自己夹吧。”   谁都没想到宋堰会是这样的反应,气氛一时间尴尬到了极点,周玉娇勉强笑了下:“没事,我自己来就行,不麻烦表哥了。”她这么说,但毕竟是个小姑娘,眼圈很快就红了。   看着外孙女受欺负,宋族长也不太高兴,撂下了酒杯看向宋堰,笑道:“阿堰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都怪我不该不请自来,坏了你们的家宴。既然这样,我给侄媳妇的贺礼也送到了,天色已晚,不便久留,我就带着玉娇先走一步——”   宋族长站起来,宋老夫人也赶紧站起来拦着:“大哥怎么说这样的话,哪有的事,只不过是阿堰年纪轻,性子急,让他给玉娇道个歉便好了。”   听了这话,宋老爷和宋正昀也连忙道:“对,都是阿堰的过错,让他道个歉就好了,玉娇不要放在心上。”   宋堰的脸已经青得不能再青,他没有起身,只是在座位上坐着,也没有看那边的推推搡搡。   他两辈子,除了宝瑜,没有给谁道过歉,他本就不是个善于委曲求全的人,况且今日的事,错根本不在他。   是宋老夫人想借着他向宝瑜邀功,如今出了岔子,又想推他出去顶罪。   那边的宋族长看见宋堰这个反应,原本只是想挽回一下面子,给个台阶就过去了,如今真的气了起来,觉着这个小辈实在不懂礼数,一甩袖子,转身便要走。一桌子人都站了起来,吵吵嚷嚷地拦着。   宋正昀更加急躁地催促:“宋堰,你怎么回事啊,本来就是你不对,你就道个歉,怎么了?”   宋堰的嘴唇绷得紧紧,忽的转头看向了宝瑜。   他这个角度,宝瑜的脸显得有些模糊,她也站了起来,离着宋族长有些远的位置,但是一直没有出声,也没有阻拦。   宋堰大概猜出了宝瑜的想法,她请来宋族长果然是有原因的,她早就知道了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到时候,只要她出来打个圆场,将他也推出去,或者骂他几句,宋族长一定会记她一个情分。   到时候就算是周玉娇和他的事不成,宝瑜在宋族长那里,也能说得上话,和离也有了希望。   “大夫人。”宋堰突然低声开口,“你觉得呢?”   他等着宝瑜的答案,他说过会听宝瑜的话,所以如果宝瑜真的想让他当众丢这个脸,宋堰想,他可以让她如愿。   至于和离,只要他活着,宝瑜就一天也离不开宋府。   顶着一屋子人的视线,宝瑜缓缓开口:“我觉得,这件事的错不在阿堰身上。他固然年轻气盛,但是让他主动给年轻的女子夹菜,本来也不是一件合规矩的事情。且阿堰性子刚冷,拒绝了也情有可原。”   “宝瑜,你——”宋老夫人震惊地看着她。   宋堰的呼吸也滞了一瞬,她真的是在为他着想吗? 第23章 二十三 “你向着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听见宝瑜这话,宋族长气得当即便摔了袖子,连笑也装不出来了,厉声质问道:“所以大夫人的意思是,我们祖孙两个没眼色,给你们添麻烦了,是吗?”   “您多心了。”宝瑜上前一步,语气仍旧是和缓的,“我只是说,阿堰并没有错而已,您消消气。我既然身为大夫人,今日之事,我也有责任,那这个歉就由我来道吧。”   她斟满了一杯酒,冲着宋族长的方向举了举,客气道:“给您和玉娇姑娘赔罪了。”   说完,宝瑜便一饮而尽。   宋族长的脸色并没有因为宝瑜的这杯酒而晴朗,他连着说了三个“好”字,而后冷笑着用手指点了点宝瑜的方向,冲着宋老爷道:“看看,你们家娶来的好儿媳!”   “玉娇,咱们走,不在这里受别人的冷眼!咱们明日就离开淮宁!”没等宋老爷的回答,宋族长拉着周玉娇的胳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宋老爷和宋老夫人对视一眼,忙不迭地去追。   宋俏和宋正昀也跟上去,转眼间,屋里就剩下了宋堰和宝瑜。   屋里弥漫着一股香醇的酒味儿。   宝瑜很少喝酒,只一盏,就醉得脸红了。她扶着额头缓缓坐下,半是头晕半是假装,快要挨着凳子的时候,她轻呼一声,身子忽然歪斜了一下,朝着一侧的方向跌倒——   “小心些。”宋堰吓了一跳,三两步冲到她的身边,扶住宝瑜的手腕。   他温热的指腹碰到她腕上皮肤的时候,宝瑜的身子僵了一瞬,但没有躲。   宋堰打量宝瑜泛红的脸颊,关切问:“怎么了?”   “觉得不舒服,有点想吐。”宝瑜靠在椅背上,头微垂着,声音也发哑,“宋堰,我刚才是不是说错话了?”   宋堰在她身侧蹲下,右手缓缓地摸着她的背,帮她顺气:“是说错了。”   宝瑜偏头看他。   宋堰继续道:“不得体,不敬重长辈,不像是你会说出的话。”   宝瑜的心跳得快了几分,她垂眼看着宋堰蒙在她的阴影下的五官:“你是怪我了吗?”   “怎么会。”宋堰轻笑着,他本来有些冷清的面容,笑起来后,竟然比灯火还温暖,“你向着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   宝瑜不信,她侧过了身子,正对着宋堰的脸:“你真的高兴吗?”   宋堰仰头看她,一字一句道:“十分,十分,十分高兴。”   宝瑜也笑起来。   宋堰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温热的浓茶来,顺着他的手给宝瑜喝下去,低声问:“还想吐吗?”   宝瑜摇头:“不想了,但是我想喝酒。”   许是借着醉意,许是今天的计划达成,宝瑜打心眼里高兴。她对着宋堰说话的语气,有了几分耍娇的意味。不似以往装出来的亲切,这次的尾音微微扬着,透着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少女的娇憨。   宋堰听在耳里,心里发烫,掌心也跟着发烫,他耐下性子,温柔地哄劝她:“不行,你不胜酒力,不能喝这么烈的酒,待会就真的吐了。”   宝瑜哼了声:“你就是舍不得酒钱罢了。”   宋堰又看了她一会,没说话。   宝瑜本眯着眼,听见屋里安静,眼皮略略掀开一条缝。   从缝里看着宋堰,被他眼中的光彩吓了一跳:“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你笑什么?”   宋堰忽然叹了口气似的,喃喃地唤了她一声:“阿瑜——你说,如果时光永远停留在此刻,那该有多好。”   宝瑜的心因着他吐出的语气这极缠绵的“阿瑜”两个字,漏跳了一下。   她不敢细细品位宋堰话里的意思,随口道:“怎么可能停留呢,时光永远向前走,沧海桑田,世上的一切都会变,没有谁会永远等着谁。”   宝瑜没有注意到,她说这句话时,宋堰嘴角忽然僵住的笑。   “天黑了,外面凉。”宋堰没有再说这个话茬,他的手轻轻在宝瑜的发顶停留一瞬,移步去拿了挂在墙上的披风下来,披在宝瑜的肩上,“去我院子吧,我那里有适合你喝的梅子酒。”   他说完,冲着宝瑜伸出了手。   披风是宋堰的,他白日去了大安寺,披风上还留着淡淡的香灰味儿,混着他独有的雪松香,宝瑜闻着,呼吸都变得轻了几分。   她思忖了片刻,还是顺了宋堰的意,将手臂搭在了宋堰的手掌上。   ……   到了停秋院,宋堰又吩咐奉文去炒了几个新菜,带着宝瑜坐上了上次吃饭的那张小榻。   走了一路,宝瑜刚才的那盏酒早就醒了,她还装醉,手撑着头,懒洋洋地靠在墙壁上,看宋堰笑盈盈地和她讲着这几日发生的种种趣事。   他又说完一个,宝瑜忍不住轻声问:“你今天的话,怎么这么多?”   “是吗?”宋堰愣了一下,随后又笑起来,“许是因为你在这里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温和地凝视着宝瑜的,宝瑜觉得,宋堰应该是别有一番深意,但此时此刻,她又不知该往何处去联想,也不敢去联想。   “宋堰,我这段日子自己待在家里,太闷了。”宝瑜趁着宋堰高兴地喝酒,坐直了身子问他,“你若是真体谅我,就给我找个活儿做吧。我听说你最近在忙老街口粮店的事,不如我去帮你吧?”   宋堰的半口酒液含在口里,咽不下去了。 第24章 二十四 “其实我上辈子,第一次见到……   “在家里舒服地歇着, 不好吗?怎么非要忙忙碌碌的。”宋堰似笑非笑地道,“粮店事务繁杂,又要起早贪黑, 不适合你去。你若真是觉得闲,我再给你弄几只猫猫狗狗来, 你养一院子——”   宝瑜板着脸,打断他:“我没和你说笑。”   宋堰垂眸, 安静地夹了一筷子菜送到口中, 淡淡道:“我也没有说笑。”   宝瑜眉头蹙起, 干脆伸手打掉了他的筷子:“别吃了!”   “……”宋堰没料到宝瑜是这个反应,怔了瞬,反倒笑起来, 正襟危坐看着她,“怎么,闹脾气了?”   “闹脾气了又怎么样。”宝瑜状似生气道,“我说我要出去,我不想天天缩在这个破院子了。我再怎么说也是宋府的大夫人, 凭什么你们一个个地都要限制我的自由。老夫人不让我出去也就罢了, 你是谁?你的辈分还没有我大,有你阻止我的份儿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 宋堰不但没有不高兴, 笑得反而更开了, 换了个姿势,瞧着宝瑜拍桌子。   宝瑜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你怎么不说话?”   宋堰问:“要我说什么?”   宝瑜刚才是装作生气, 这次是真气了。   她看着宋堰那幅无所谓的样子,真想将桌上的酒泼在他的脸上,这么想着, 也就这么做了,但手刚摸到酒盏,宋堰忽然探身过来,轻柔哄了句:“好了。”   宝瑜的动作顿住。   宋堰的脸凑在她的眼前,近得她能数清楚他的睫毛,入鼻是淡淡的酸甜味道的酒气。   “都听你的,行不行?”   四目相对,宝瑜愣神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将宋堰推开,再坐直身子的时候,脸已经红了。   宝瑜小声训斥他:“宋堰……你能不能注意些分寸,别再离我这么近了。”   宋堰屈起一只腿坐着,手腕搭在弯曲的膝头,低低地笑。   他笑了好一会,忽的伸手抓了酒壶在手里,仰头灌了一口,用手背抹去唇角的酒液:“宝瑜,你知道吗?其实我上辈子,第一次见到你,我就——”   宋堰只说了半句,顶着宝瑜好奇的视线,他闭了闭眼,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算了,你不爱听。”   宝瑜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你第一次见到我,怎么了?”   宋堰弯着唇:“没怎么……就觉得你真美,美得像是天上的月亮一样。”   许是被酒气熏得也醉了,宝瑜哼了一声,嘟囔道:“你骗人,我还记得的,你第一次见我,冷得像尊石雕一样。没叫人,也没行礼,转身就走了,把我和一众亲朋晾在堂屋,尴尬得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宋堰大笑起来道:“那我给你赔罪了。”他说着,真的从榻上站了起来,冲着宝瑜鞠了一躬。   宝瑜也笑起来,她往后靠在软榻上,摇手道:“不原谅,不原谅。”   宋堰没再说话,只是笑着看她。   宝瑜没有看见,宋堰在弯身又起身后,落在她身上的那道目光中藏着的压抑深情。   ……   这一场酒宴到了深夜才结束。   第二日早上,宋堰照旧按着平日的时辰起来,简单吃了早饭便带着奉文和奉武去看店。昨天他太高兴,喝得多了几杯,直到坐在马车上的时候,额头还是宿醉后的胀痛。   他看了看日头,约莫辰时刚过,想起昨天宝瑜的醉态,宋堰暗自发笑,心道她此时应该还在赖床,没有起来。   “走吧。”宋堰撩开车帘,吩咐了奉文一声。   奉文喝了声“驾——”,马车还没走两步,忽然有道女声从大门口处传出来:“宋堰,你怎么没有等等我呢?”   “……”宋堰错愕地看过去,瞧见宝瑜已经神采奕奕地站在了马车前,一双眼亮亮地看着他。   “昨天不是说好了,你会带我一起去粮铺的吗?堂堂宋家掌柜,你可不能食言。”宝瑜说着,冲他伸出了手,“不拉我一把吗,我自己可爬不上去。”   宝瑜说出来,宋堰才想起来昨日被勾得意乱情迷的时候,他许诺过什么。   刚想反悔,眼前忽然多了一双细白的手,宋堰心头一跳,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吞回去。   冲他示好的宝瑜,即便只是这样些微的示好,他也根本没法拒绝。   只犹豫了眨眼的功夫,宋堰冲着宝瑜笑了下:“好。”   而后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拉上了马车。   ……   到了粮铺,宝瑜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翻那本账册,她拿着算盘随便算了几页,便瞧出了这本账册到底有多离谱。   和胡编乱造也没有差多少。   这件事说起来,其实与宋家人无关。新街口的粮铺只是宋家庞大产业下的小小一间,每年的流水也只有不到一万两,宋老爷平时日理万机,很少有空过来。这样一来,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粮铺的掌柜忍不住诱惑,便开始了做假账私吞利润的做法。   原本一千两的利润,他报给宋老爷和知州大人的只有六百两,留下四百两中饱私囊。   这样一来账面混乱,自然平不了,掌柜便花钱买通了府衙中负责税收一事的官吏,请他们不要细细去查每道账目是否和票据对应,官商勾结之下,这件事四平八稳地进行了许多年。   宝瑜看向坐在桌案前打算盘的宋堰,忍不住问:“你想要自己理顺这些账目?”   宋堰抬头看她:“事关重大,交到外人手上,我不放心。”   “怎么不去找三爷?”宝瑜问,“宋正昀在算账上一向厉害,若交给他,三五天就能理顺了。”   听见宋正昀的名字,宋堰的眉头皱了起来:“用不着他,我自己也称。”   宝瑜笑着倚靠在他的桌前,屈起食指弹了下宋堰的额头:“你怎么这么倔?” 第25章 二十五 宋堰轻笑了声:“她不会输的……   温热柔软的手指碰触在额头上, 宋堰看着宝瑜近在眼前的笑脸,半晌没缓过神来。   “啊——”他耳根难得红了,故作镇定地又将账本翻了几页, “你要吃东西吗?”   宝瑜知道了宋堰的意思。他和宋正昀之间有过节,不肯去服这个软。宋堰这人性子硬, 她就算再软磨硬泡下去,也没什么办法, 说不准还会引得他怀疑。   宝瑜干脆就此收手:“不吃, 你继续做你的事吧, 我下去看看。”   宋堰“嗯”了声。宝瑜在这实在扰乱他的心神,她的热情还让他的心蠢蠢欲动,宋堰担心自己不会再只满足于和她保持这样的关系, 宝瑜说要走,宋堰虽然不舍,但是也没有留。   “你要是有什么想吃的和玩的,就和伙计说,让他们去做。”宋堰叮嘱, “别委屈了自己。”   宝瑜含笑道:“知道了。”   她说完, 推门出去,脱离宋堰视线的一瞬, 脸上的笑便落了下来。   宝瑜掏出帕子擦了擦刚才碰过宋堰的手指, 边思忖着, 边顺着楼梯向下走。   宋堰将那本账当成命根子,在粮铺的时候就眼也不眨地守着, 走了后也得锁在小柜子里,钥匙只有他和最信任的账房有。她若是想拿着这本假账威胁宋堰,唯一的方法就是在宋堰不知道的时候, 将账册重新誊抄一遍,再盖上宋氏粮铺的骑缝印。   但是那本三指厚的账册,她就算不吃不喝地抄,也得一个日夜,怎么可能瞒得过宋堰呢?   “大夫人,您怎么下来了?”刚转过楼梯的弯儿,宝瑜便听见楼下有人唤她。   抬头一看,是粮铺的新任掌柜,叫吴启亮,是宋堰刚从总铺调任过来的。前世的时候,这个吴启亮一直跟在宋堰的身边,很受他的信任,最后宝瑜死前,他好像已经坐到了骠骑校尉的位置。但现在的吴启亮还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三四岁。   “门口怎么乱哄哄的?”宝瑜扶着扶手,往外看了一眼,“什么人在闹事吗?”   吴启亮道:“没人闹事,就是在理账。武陵那边的一位掌柜千里迢迢赶来了,要将这半年的所有账目都清一遍,带了好多的票据来,账房先生焦头烂额的……”   宝瑜道:“我也去看看吧。”   “看看?”吴启亮有些诧异。   他对这位大夫人也有些了解,嫁到宋家一年了,也没见她管生意上的事。这次来店里,伙计们只当大夫人是家里待得无趣里,出来耍耍。   宝瑜忽然说要去看看账面,吴启亮以为她是觉得好玩,笑着劝阻:“大夫人,都是些无聊的数儿,没什么意思,您要是无趣了,隔几间店面是一家首饰店,您去那看看?”   “你不信我?”宝瑜笑道,“我家里以前也是做生意的,账本子我从小就摸,你们有哪里算不明白的,我给你们指点指点。”   “……”吴启亮按了按额头,他自然不信宝瑜的话,觉得为难,但也没法再拦着她了,便道,“行吧。”   宝瑜走去账台,见周遭围了五六个人,应该都是武陵那边来的人手。   三个账房先生的算盘敲得噼里啪啦响,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急的,顺着太阳穴向下淌汗。   见着宝瑜来,武陵的那几人奇怪地瞟来一眼,随后窃窃私语一番,看着宝瑜的眼神也带上了调笑的意味。   一个字最高,长得也黑黢黢的男子问:“这是你们的大夫人?看着过于年轻了些。我记着你们家宋大爷,不是都四十好几了吗?”   吴启亮笑呵呵道:“我们大夫人年轻。”   “过于年轻了点,也就十七八岁?”那人又道,“刚才见着你们宋东家,也十五六岁的样子,这母子俩,都能做姐弟了。”说着,他就笑了起来,周围的几人也跟着笑。   他说这话太轻薄,吴启亮已经不太高兴,但是武陵的这家米铺是他们的大主顾,也不能因为这几句言辞上的不快就撕破了脸,他返过身来劝宝瑜:“大夫人,这边太嘈杂,我带您去别的地方坐坐吧?”   “说好了来看看账的,走什么。”宝瑜脸上倒没有不快的神色,她站在账台的一侧,将一摞票据翻了几翻,问,“若忙不过来,将账册给我一本,我来算。”   那个黑黢黢的领头的男子叫李城,看见宝瑜说要算账,嘴角咧得更大了:“女人家家的,算什么账啊,还是赶紧回去打扫房子,孝敬你公婆的要紧。我们这已经忙得脚打后脑勺了,大夫人就别来添乱了。”   “你倒是挺瞧不起人的。”宝瑜笑,“你本事很大?”   她这么问,李城的面子也下不来了,粗着声音道:“反正比你大。”   “倒是好笑。”宝瑜问,“你除了嗓门大些,长得黑些壮些,还有什么本事?若论做家事,管内院,你定然比不过我。若论做生意,招揽客人,算账,你又比得过我吗?你怎么知道你比得过我呢?你第一次见我,连我有什么本领都不知道,就敢口出狂言,这不能说明你多厉害,只能说你这人心胸小、眼界窄,还狂妄自大。”   “……你怎么说话的!”李城恼羞成怒,抓起一本空白的账册扔到宝瑜的面前,“好大的口气,行,那你就来算算!你若是算得比李账房还快,我就服了你,若是没有,你就早点回你的宋府去。”   吴启亮站在一旁,讪笑着想打圆场,但是宝瑜先他一步,将账册和一把票据都抓到了手里:“那便来试试。”   宋堰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楼,就站在几步远之外。   “……”吴启亮回头看见他,急忙走过去问,“东家,您看这事怎么处理?”   宋堰的眼盯着宝瑜拨打算珠子的侧影,眼神惊讶中掺杂几分欣赏,半晌,淡淡道:“随她去。”   “若是输了怎么办?”吴启亮小声问,“那李城性子急,还得理不饶人,大夫人输了,怕是又要出言羞辱。”   “你不了解她。”宋堰轻笑了声,“她不会输的。”   上辈子,宝瑜两年后接管生意和内宅事务,做了宋家快十年的当家主母,做事干净利落,从没出过一丝差错。就连老夫人那么苛刻的人,也挑不出宝瑜的错处。而在算账这方面,整个宋家,也只有宋正昀强过她,就连他自己,宋堰想,他也是比不过宝瑜的。   只不过,宝瑜性子柔和,最不喜欢和人争执,也不爱出门。   像今天这样当众与人争执,还立下赌约,宋堰倒是第一次见。   他也不急着上楼了,就靠在扶手处,远远地盯着宝瑜瞧。   李城也盯着宝瑜的一举一动。   最开始时他嘴角还挂着嘲讽的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但渐渐地,看着宝瑜纤细手指在算珠上飞舞,连影子都有些模糊,账册翻页的速度也比旁边的李账房几乎快了一倍,他的笑便挂不住了。   “她算得对吗?”李城用手挡着嘴,低声问旁边的伙计,“怎么那么快?”   伙计摇摇头:“……不知道。”   李城眯着眼,他看着宝瑜镇定的神情,又比对了下李账房汗涔涔的鼻尖,心中有了定论,小声道:“肯定是装的,这女人也是有意思,不服输。行,看她待会怎么收场。”   李城的话,宝瑜自然也听见,她没理会,专注手头的账面,又过了两刻钟,她算完最后一张票据,抬手搓了把算珠,随后将账本丢在李城的胸口:“看看对不对吧。”   宝瑜算的是李账房已经算过的账,算得对不对,一比较便知。   “赶紧把账本拿出来。”李城惊疑不定,催促着旁边的伙计找出李账房的账本,飞快翻到最后一页,愣了一瞬,笑了,“大夫人,您这算得不对啊,差了五十七两银子呢。”   吴启亮一直在旁边看着,听见李城的话,也慌了,赶紧接过来看,果真,最后的结果差了五十七两。   “大夫人……”吴启亮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李城大笑道:“李账房做了二十几年的老账房了,不可能出错的,大夫人,你还是年纪太小,没见过什么世面,说话才那么冲。今日你虽丢了脸,但是也长了个记性……”   宝瑜淡淡打断他道:“这笔票据进进出出,中间有三个地方算起来很容易出错,我已经用朱笔标注出来了,你们再比对下吧,看看到底是我对了,还是李账房对了。”   李城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翻开宝瑜的账本,又将李账房的账本翻到了同处地方,果然,朱笔标注的那三处,有两处两本账册是不一样的。   李账房也放下了手里的活,过来查看,半晌,脸上流露出叹服的神色:“果然,果然是我错了!”   “不对吧?”李城急躁道,“你再看看,你年级长经验足,怎么会错?”   “不用看了,定是我错了。”李账房叹道,“没想到大夫人竟如此缜密,若不是大夫人提醒,这两处错误,我怕是难以发现啊。”   李城的脸色一时间极为难看,宝瑜笑了下,将手肘放松地搭在账台上,问:“你服了吗?”   “行,大夫人果然不同凡响。”李城也算个大丈夫,愿赌服输,真的给宝瑜弯身鞠了一躬,“我李某人拜服了。”   众人的视线都聚集在李城的身上,包括宋堰也看了过去。   趁着所有人都不注意,宝瑜的右手悄悄地伸到了袖子底下的那摞票据上,将最顶上的那张价值两千两的票据,悄悄地揉皱拿走,无声撕毁了。 第26章 二十六 怎么能不珍惜呢?   在宝瑜的助力下, 午时刚过没多久,武陵的账面就全数理完。   李城一行人本来想在淮宁再吃个饭的,但因着被羞辱了一通, 自觉没面子,清点好钱两便急匆匆离开了。   “以前没发现, 你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宋堰目送着李城的黑马转了个弯消失在街口,笑盈盈地回头和宝瑜说话, “争强好胜, 这不像你。”   “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宝瑜懒洋洋地拨弄账台处的一盆翠竹, “再说了,天地万物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人当然也不是, 你不要总是用老眼光看我。”   宋堰没多想她的话,只道:“忙了一中午,你也没吃饭,饿不饿?我让人去醉阳楼买些东西回来,给你垫垫肚子?”   “不必了, 我回家里吃去。”宝瑜吹了吹指尖上的灰尘, “我早上的时候听采萍提了一嘴,说厨房的杨妈妈说, 今天中午会炖排骨, 我最爱吃她的排骨了。”   宋堰当即道:“好, 我陪你一起回去。”   “用你陪做什么?”宝瑜狐疑看他一眼,“让奉文送我就好了, 难道你怕连奉文也看不住我,让我偷偷跑了吗?”   “怎么会这么想?”宋堰笑着道,“我还真不知道, 在你的心里,我竟然是这样的人。好了,我从今天开始就答应你,以后不会再限制你的出行,但有一条,你不能去危险的地方。这不过分吧?”   宝瑜觉得意外。她没想到宋堰竟然松口得这么快,抿抿唇问:“为什么?”   “我听了那会你和李城说的话。”宋堰慢慢道,“你说得对,你该有自己的一方天地的。以前是我做得不好,我时刻想守着你,但忘了你也不是笼中鸟。从今往后,你想飞去哪里就飞去哪里吧,记得回家来便好。”   宝瑜定定看了宋堰好一会,见他不像是玩笑的神色,心中微动。   宋堰这样独断专行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实属不易,也算是她今天的意外之得。   宋堰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避开宝瑜的目光,掩唇轻咳了声:“好了,别这么看我了,不是你说的,人不是一成不变的,怎么,只许你变,不许我也变吗?走了走了,回家里吃排骨去,宋正昀在家中,若是回去再晚一步,全都被他给吃没了。”   他说着,伸手拉了宝瑜一把:“别愣着了,走了。奉文,驾车来!”   ……   不知是因为自己的计划成了一半的欣慰,或是得了宋堰承诺的喜悦,一路上,直到到了宋府门口,宝瑜的心情都是开阔的。   他们刚下马车,就见老夫人身边的静芝提了一方食盒,急匆匆地跨出大门槛。   宝瑜先看见,胳膊肘拐了宋堰一下:“静芝嬷嬷这是做什么去?”   宋堰瞧了那食盒一眼,有了猜测:“给咱们送饭去?”   他想到这,赶紧扬声唤了静芝一声:“嬷嬷,我们回家了,在这!”   “哟?”静芝闻声看过来,脸上欣喜,“这不是巧了吗,厨房里的排骨刚出锅。老夫人说大夫人爱吃,又听说大夫人在店里,就连忙让我送过去。没成想你们竟回来了。”   “给我的?”宝瑜笑了笑,过去掀开盖子看了眼,香味扑鼻,“还是母亲最惦记我。”   “可不是吗。我跟在老夫人身旁几十年了,还没见老夫人这么心细过,连对四姑娘都没有这样的。”静芝拉着宝瑜往府里走,“既然您回来了,那正好,厨房里还有些别的您爱吃的爽口小菜,累了一上午了,快好好吃顿饭吧。”   宋堰也笑着跟上去,他看着宝瑜和静芝间亲密的样子,心里高兴又满足。这一幕他盼了许久,他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宝瑜能留在宋家,他们能够和和睦睦地过完这后半生。   他本以为再也没机会实现了,没成想,宝瑜竟然还愿意给他们这样一个机会。   怎么能不珍惜呢?   ……   宝瑜的突然回来让宋老夫人同样高兴,吃好了饭,她又兴致勃勃地留了宝瑜下来,一起推起了牌九,边闲拉着家常。   宋俏和宋堰也在桌上,宋正昀常年混迹赌场,牌九打得太好,宋老夫人不许他上桌,他只能不情不愿地在一旁坐着。   “我听说,京西那边有家新的珠宝铺子开张了,卖的都是些前朝的好玩意儿。”宋老夫人打出一张牌去,看向宝瑜,“宝瑜,你什么时候有空,咱们一起去看看?娘看你的首饰太少了,得多置备些,那家铺子里好多前朝宫里娘娘的钗环,别提多好看了。”   宋俏不大乐意:“娘,您怎么不说给我也买呢?”   “你凑什么热闹,你骄奢淫逸,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就该素一素。”宋老夫人拍了拍宝瑜的手,“好东西就该给我们宝瑜留着。”   “行行行。”宋俏笑道,“就可着您的儿媳妇疼呗,反正我是个姑娘,以后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稀罕我就算了。”   宋老夫人啧了声,点了点宋俏的方向:“你说你,说的都是什么话,什么时候能有你大嫂一半的沉稳劲儿?”   众人都笑起来。   宝瑜也跟着笑了几声,眼神状似随意地向着门口看了眼,已经到了申时,天色渐暗了,算起来,离着那张票据被毁,也过去了约莫三个时辰了。   还没有人发现吗?   宝瑜蹙了蹙眉头。   “打错牌了。”宋老夫人提醒她,“这样不就输了吗,你拿回去,重新打,换一张打。”   宋俏不满地叫起来:“娘,您不能舞弊啊——”   话刚说一半,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宝瑜心一跳,偏头去看,是奉文。   “小少爷,小少爷。”奉文站在门口,一脸的焦躁,冲着宋堰小声招手。   “我先过去一下。”宋堰的眉头也拧起来,点点头,冲着奉文走过去,“什么事?”   “小少爷,粮铺中午算的那笔账有问题。”奉文道,“刚才粮铺的李账房找过来,说咱们的票据丢失了一张,而且数额很大,这样的账面没法交到衙门去,得赶紧把票据找回来。”   “丢了一张?”宋堰眯了眯眼,“怎么会呢,那么多双眼睛盯着……”   “吴掌柜的猜测说,能不能是李城被大夫人折了面子,恼羞成怒,故意给咱们找麻烦?”奉文小声道,“听说那个李城是个极爱面子的人,又是小混混出身,用这种下作手段,也有可能。再说了,没别的办法解释了呀。”   宋堰思忖一瞬,问:“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奉文摇摇头,“但好像不是往武陵的方向走的,或许是去了别的地方,继续对账吧?”   “得把那张票据给找回来。”宋堰道,“咱们先去把李城追回来,如果不是他做的,或者他不认账,那得赶紧去武陵一趟,把这张票给补上。要不然以后交到官府,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后患无穷。”   “好。”奉文利落应下,“那我现在就去备马,小少爷,我在大门口等您。”   奉文走后,宋堰闭着眼,仔细回想了下中午时对账发生的种种,可是对那张丢失的票据毫无印象。   “宋堰?”宝瑜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出什么事了?”   “没事。”再看向宝瑜的时候,宋堰的眼神又变得柔和,“粮铺出了一点小事,不过很好解决,只是我要出去几日。怎么不打牌了?”   “打牌有什么重要的,生意上的事才要紧。”宝瑜又关切问,“出去几日?何时走,何时回来?”   宋堰道:“快则一日半日,慢则三天五天。”   宝瑜点了点头:“好,那我去给你备些衣物吧,省得路上着凉——”   “不用了,奉文已经在门口等我,我这就去了。”宋堰笑着,“你不用担心,安心去打你的牌就好了。”   宝瑜没再多说,只应了声好。   宋堰进屋去和宋老夫人告了个别,转身便匆匆地离开了。   宝瑜又重新坐在凳子上,陪着宋老夫人玩了一局,忽然难受地吸了口气,食指在太阳穴处按了按:“不知怎么回事,觉得头有些疼,可能是早上时候起太早,风又大,受风了。”   宋老夫人一听,赶紧抬手摸了摸宝瑜的额头,见不发烫,稍稍放了心,催促道:“你这孩子,不舒服怎么不早说呢,陪着我这个老太太玩了这么久。赶快回去歇着吧,宋俏,送你嫂子回去。”   宝瑜没有推辞,站起身道了个歉,便和宋俏一起回了寒春院。   宝瑜的头一点也不痛,那么说只是为了尽快离开明冬院而已,在榻上她假意歇了半个时辰,换了身衣裳,便朝着粮铺又赶了过去。   天已经蒙蒙黑,街上没几个人走动了,粮铺门口,伙计正在上板子。   宝瑜快步走进屋子,李账房还在,抬头瞧见宝瑜,极为惊讶:“大夫人,这都要打烊了,您怎么来了?”   “小少爷平日里总拿着的那本账册子呢,是不是在您这保管?”宝瑜道,“小少爷临走之前告诉我了,要我把那本账册拿回家去,给三爷看看,连着宋氏的大印一起。辛苦您找一下,现在就交给我吧。” 第27章 二十七 到时候,她也不必再看宋堰的……   “这……”李账房起初有些犹豫, “小少爷没有吩咐过啊。”   “他走得太急了,没来得及和你们说,我还能骗你不成?”宝瑜神态自若, “再说了,小少爷对那本账册看得多重要你也知道的, 若是你磨磨蹭蹭不肯给我,耽误了小少爷的事, 等他回来定然生气辞了你。”   李账房又迟疑了一会, 但许是今日见到了宋堰对这位大夫人的态度, 或者是中午时候宝瑜所展现出的才华让李账房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他还是选择了相信宝瑜。   李账房颔首道:“大夫人,您稍等一会, 我这就找来给您。”   宝瑜便站在账台旁边等着,偏头往门口方向看了眼。太阳已经全落了,街上没几个行人,就门口两盏暗红色的灯笼发出幽幽的光。她有些担心宋堰会突然回来,按照宝瑜原本的预测, 宋堰应该会连夜赶去武陵的, 但是他那个人,行事作风诡异, 半路发现哪里有问题, 又紧着折返回来, 也不是不可能。   若是宋堰真的折返回来了,知道账本被她拿走, 宝瑜心想着,她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也就功亏一篑了。   但是又不能不赌。   李账房年纪大了,手脚有些慢, 开柜子的锁,眯着眼捯饬了半天也没打开。宝瑜的指头在账台上敲打着,心烦意乱间,忽然听见门口有马车的声音传来,马蹄子点在地上踢踏踢踏的,宝瑜的心一下子提起来。   她警惕地向外看,果然来了一辆暗蓝色车帘子的马车,不过路过门口也没听,继续踢踏着走过去了。   宝瑜松了口气,她摸了下额头,已经汗涔涔了。   正此时,李账房终于把账册和大印都找出来,用一个布袋子包好,递到宝瑜的手上:“大夫人,您拿好。”   “谢谢您了。”宝瑜笑着道了声谢,转身出了粮铺。   ……   宝瑜回到寒春院时,大部分丫鬟已经做完了活,回房间歇着了。   老夫人中途差人来过一次,但听说宝瑜是坐着宋府的马车,去了宋府的铺子,说是落了什么东西在店里,去取,便也没说什么。   含桃和采萍住在一间房里,她今晚上没活了,打了水来洗脚。   采萍拿了一本书坐在床沿边,温习着前几天宝瑜教她的字。   “采萍,你说大夫人到底是落了什么东西啊,怎么这么晚还去取,很贵重吗。”含桃的脚在木盆子里踩来踩去,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了采萍一句,“你平日总跟在大夫人身边,肯定知道的吧?”   “我不知道呀。”采萍翻了一页书,轻快道,“我就是个丫鬟,主子的事我哪里知道——诶,你脚洗完了没?洗完了将盆子借给我吧,我盆子漏了。”   “……噢。”没从采萍这问道什么有用的东西,含桃抿了抿唇,她擦了脚,出门把水倒掉,回来又问采萍,“今个你值夜吗?我看大夫人好像把值夜的班次都给换了,这几日都是你,你吃得消不?”   采萍抬头道:“大夫人说这几天身体不舒服,我在她身边她觉得习惯,就换成我了。不过含桃,你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问题这么多?”   含桃心虚一瞬:“没什么,就随便问问,桶给你,你洗吧。”   小少爷今日临走前,又将她叫了过去,让她多看着些大夫人,若是有什么奇怪的举止,等他回来一定要及时告诉他。含桃前段时间从宋堰那里得了许多好处,当初宋堰让她在寒春院里做内应,许诺说事成之后就给她赎身,含桃本以为宋堰就是说个空话,没想到竟然很快就落成了,还多给了她一笔银子,让她能好好地操办婚事。   如此一来,含桃更加尽心尽力地做事。   她看见宝瑜大晚上还要出门,又换了值夜的班次,心中隐隐觉得奇怪,便多问了几句。   没成想采萍这个憨子的嘴倒是很严,什么都不肯说。   含桃心中有事,又负气,脱了衣裳就缩进了被子里,闭着眼睛装睡。   没一刻钟,她听见院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是宝瑜在窗前轻声唤采萍。采萍应了声,随即关了灯,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含桃在黑暗中睁开眼,她翻了个身,眼睛盯着窗户的方向,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   宝瑜急匆匆走进屋子,将布包塞进床头的暗格里,才有功夫歇口气:“采萍,给我倒杯水来。”   采萍赶紧将水倒过来,劝道:“大夫人,天色晚了,您早些睡吧,奴婢在外面守着。”   “我睡不着。”宝瑜问,“咱们院里还剩下多少蜡烛?全都拿过来给我。我今天要晚些睡,要是有人问起了为什么咱们院里的灯亮得那样晚,你就说,我迷上了三爷送的那些话本,看不完就睡不着觉。”   采萍迷茫地眨了眨眼,但她向来不会违逆宝瑜的话,什么也没问,便去准备了。   宝瑜心想的是,好事宜早不宜迟,她得赶紧将这些账本都抄一份,别等着宋堰突然回来才措手不及。只要将从前那些假账誊写一份,再盖上宋家的印,便足够拿来威胁宋堰了。到时候,她也不必再看宋堰的脸色。   况且,白日里人多眼杂,晚上抄了正好。   ……   夜深人静,宝瑜在内室里奋笔疾书,采萍坐在屋外打盹。   屋内除了细微的翻页声,一片安静,整个宋府都是安安静静的,主子和下人都已睡着了。   三更时分,含桃借着起夜的名头,偷偷地出来,站在门口盯着主屋的灯光瞧了片刻,心中的疑虑越发重了。   大夫人这是做什么呢? 第28章 二十八 “如果你想走,大嫂,我帮你……   宋堰一连三天都没有回来的消息, 宝瑜也没有再出门。   她就在寒春院里,白日喝茶赏花,没别的异常, 到了晚上,便点着灯抄账本。除了第一天抄到了三更, 接下来两日抄得并不晚,她也发觉了若是睡太晚会惹人怀疑, 是以只比平常晚了半个时辰左右。   含桃觉着自己许是想多了, 渐渐的, 也不再盯着这件事了。   宋堰离开的第三天,宋府来了个不速之客,是宋俏前世纠缠了半生的丈夫, 柳嘉容。   听说柳嘉容登门来提亲的时候,宝瑜极为诧异,因着前世,柳嘉容的求娶大概在半年之后,还是宋俏死皮赖脸地磨来的。柳嘉容形容俊美, 喜欢的也是美艳的女子, 宋俏虽然不丑,但是性格偏向飒爽, 平日里的打扮也是爽快利落样子的, 柳嘉容看不上她。   怎么突然就登门了?   宝瑜暗自蹙眉, 她不想再理会宋家这摊子破烂事,但媒人提亲是大事, 她又是宋俏的大嫂,不得不去。   一路上,宝瑜叮嘱采萍道:“我昨晚上没睡好, 身子不舒服,待会到了人的面前了,你看着我的眼色。若是我手指在膝上敲了三下,你就赶紧站出来,说大夫人的头痛犯了,咱们回去,记得了吗?”   采萍连连点头:“记得了。”   宝瑜原本以为,柳嘉容的提亲其实是个意外。从前宋俏总追在他后面,柳嘉容便嫌她烦,如今宋俏不追了,柳嘉容便又开始抓心挠肝她为什么不追。男人的劣根性而已,提亲也不过是场笑话,只要随便打发两句,柳嘉容受挫了,自然会恼怒回家。   到了花厅后她才发现,事情似乎没她想的那么简单。   里头好像是已经吵过了一架了。   远远地便听见宋老夫人道:“你们柳家财大气粗,柳公子又是一表人才,我们宋家配不上你们。这些聘礼什么的,赶快拿走吧,俏俏不会嫁过去,你们也早点死了这条心,不要再来我家烦扰我们。”   柳嘉容跪在地上,一张俊美的脸上面色哀恸:“老夫人,我是真心想要求娶俏俏的,我发誓会待她好,此生别无二心……”   宋老爷也发怒了,呵斥道:“狼行千里吃肉,狗走千里吃屎,柳嘉容,你是什么人,我们早就看透了,不要再说这些虚无缥缈的话。拿着你的破东西,赶紧给我滚,若不然,我就派人打你出去!”   宝瑜愣愣地,先是看了柳嘉容一眼,目光又扫过院外堆了满地的红木箱子,心中隐隐有了什么猜测。   宋俏忽的站起来:“大嫂来了。”   屋子里的人俱都往外看,柳嘉容也回过头,面露惊喜之色:“大嫂?”   “你能不能要点脸?”宋正昀恼怒地上前踹了他一脚,“你和我们宋家有半点关系吗,大嫂是你能叫的吗?”   “我——”柳嘉容痛苦地闭了闭眼,没再说话。   本想着默默地来,再默默地走,如今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宝瑜倍感不适,只能明知故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大嫂,你让他走吧。”宋俏走过来抓住宝瑜的袖子,低声道,“我不想再看见他了,一眼都不想。”   柳嘉容显然也听到了宋俏的话,肩膀颤了一下,眼眶也渐渐红了。   “为什么?”宝瑜反问,“你不是很喜欢他吗,喜欢了那么久。我看柳公子如今,也是诚心想要悔过的,俏俏,你应该高兴才是。若是你现在答应他,以后定然是一段美满的姻缘。”   “大嫂,您就别说笑了。”宋俏跺了跺脚,她停顿片刻,咬牙道,“你知道的,我现在恨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重来一次。”   “为什么不能重来?”宝瑜看着她的眼睛,笑着重复了一遍,“柳公子那么真诚,他会对你好的。”   “……”宋俏错愕地抬起眼,她似乎听到了宝瑜话外的意思,心中咯噔一下。   “大嫂,你——”宋俏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看了眼地上跪着的柳嘉容,又看了眼宝瑜笑盈盈的脸,一时间,心中堵了什么似的,又觉得心虚得很。这种心虚是她从前没有体会过的,宝瑜在问,既然我都能原谅你们,为什么你不能重新原谅柳嘉容?   又或者是,既然你无法原谅柳嘉容曾经犯下的错,凭什么要我原谅你们?   宋俏不敢再看宝瑜的眼睛,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心口的位置,艰涩地咽了一口唾沫。   “俏俏。”柳嘉容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站起来了,他缓慢地走到宋俏的面前,嗓音低哑,“我知道我从前做过错事,给了你很大的伤害,但是俏俏,你相信我好不好?我不是从前的那个柳嘉容了,我不会再让你受欺负,我们好好的好不好?你想要的东西,我都会取来给你,就像从前你希望的那样,我们两个,再生几个孩子,过最痛快的日子——”   柳嘉容说着,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花厅里的其他下人听在耳里,许多已经被感动了。   唯独宋家人,柳嘉容越说,他们的脸便越白。现在对柳嘉容的厌恶有多深,羞愧与自责就有多深。   这些话,他们对宝瑜也曾这么说过。   只不过当时,没有谁觉得不对。   “好了。”宋俏实在忍不住打断他,“过去的事就过去吧,我不在意了,该报的仇我都报完了,爱也没了,恨也没了。以后就各自欢喜吧,我现在看见你就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柳嘉容,你还想让我再痛苦一辈子吗?”   “……”柳嘉容震惊地看着宋俏,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似的。   宋老爷尴尬地咳了一声,他担心再留柳嘉容下去,还会出别的岔子,赶紧呵斥了一声:“一派胡言!来人,将柳公子给我请出去!”   话音落,几个小厮急忙上前架住柳嘉容的肩膀,将他连带着聘礼和媒婆一起赶出了宋府。   ……   花厅里,宝瑜静静地坐着,小口抿一盏茶。   下人已经屏退,屋子里安静得过分。   一直过了许久,都没有人说话,宋老夫人局促不安地坐着,不时看一眼宝瑜的方向,想开口,但又张不开嘴。宋老爷沉默地看着自己的鞋面,他前几日似乎着了凉,如今又上火,隔一会就要重重地咳一声。   宋俏眼睛红红地坐在宝瑜的旁边,不时用帕子抹一把鼻子。   就连一向最话多的宋正昀,如今也是烦躁不安,只是低头坐着,两只手抓进头发里,双眼紧闭。   “还有事吗?”宝瑜放下茶盏,淡淡问,“若没有,我就回去了?”   “宝瑜——”宋老夫人率先开口,低低道,“从前的事,我们对不住你。”   宝瑜笑了笑:“不必再道歉了,我已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宋老爷问:“宝瑜,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宝瑜垂着眼,抹了抹裙摆上的褶子:“不是说好了留在宋家,和你们一起过安生日子吗?”   “这不是你的本意。”宋正昀忽的抬起头道,“大嫂,我们如今知道了,你并不想和从前一样了,从前的心愿,也不再是你现在的心愿。大嫂,你有什么打算,和我们说说,好不好?我们帮你一起。”   宝瑜仍然只是笑着道:“没什么。”   她不会因为一时的心软,将自己的计划说出来,给他们堵自己后路的机会。宋家人不可信,宝瑜心中牢牢地记着这一点,所以不管他们现在的姿态摆得如何低,说得如何的情真意切,她都不相信。   她只信她自己。   宋老夫人和宋老爷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里看出了同样的情绪,他们都明白宝瑜的躲避。   他们没有抓住重生回来后的机会,他们自以为是做的那一切,只把宝瑜推得更远了。   “好了。”宋老夫人勉强地笑了一下,“宝瑜也累了,快回去休息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宋俏红着眼,站起身道:“大嫂,我送你回去吧。”   宝瑜抿了抿唇,没有拒绝。   宝瑜感觉到宋俏应该是有话对她说,不过回寒春院的一路上,宋俏默不作声的,愣是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眼看到了院门口了,宝瑜转身道:“我回来了,你也回去洗把脸吧,别哭了。”   宋家的这些人中,若是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宝瑜最信任的,其实是宋俏。   前世,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大的过节。宋俏起初不喜欢她,多次出言不逊,但是没多久就嫁人了,宝瑜知道她的心性,她这人刁钻,但更多是被宠坏的小女儿习气,宝瑜不喜欢,却也不太放在心上。   后来宋俏在宋家过得不好,小产时宝瑜几次前去照顾她,也算是共患难过,结下了一份情谊。   “大嫂……”宋俏忽的上前一步,拉住宝瑜的手,“我明白你今天的意思了。”   她说着,大颗的眼泪往下落,砸在了两人交握的手背上。   宝瑜低头看了眼,问:“我什么意思?”   宋俏低声问:“我们变成你的束缚了,是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宝瑜道,“如果你想说,你们是为了我好,那就不必了,我都知道了。”   “如果你想走。”宋俏凑近她,“大嫂,我帮你好不好?” 第29章 二十九 原本火热的一颗心如同被泼了……   直到掌灯时分, 宝瑜坐在桌前,仍旧意乱神烦。   整个下午,她没有做什么正经事, 稍一出神,就会想到宋俏对她说的话。   宋俏说, 如果她想走,她会帮她。   但是宋俏又说, 劝她仔细考虑, 留在宋家, 对她来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这不是出于私心,恰恰相反的,是真心实意地为她着想。   宝瑜知道, 宋俏说的并不是全无道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了,未来的十年,将是南齐开国以来,最乱的十年。天时不合, 四下大旱, 瘟疫频发,胡人趁此机会南下, 烧杀抢掠, 但朝政昏聩懦弱, 各地百姓不满,农民起义爆发。   在这些起义的军队中, 北宋堰、南萧元,是其中最强大的两支,也是在两支军队的合力之下, 胡人才被赶到淮水以北。外战平息后,朝廷清算乱党,宋堰与萧元均反对招安,但因为权利争斗,两人之间内战也是不断,最后以萧元败北退守蜀南,宋堰率军攻破京都为结局。   宝瑜对前世的记忆,只截止到宋堰陈兵京都城墙下那一夜。   再之后,他是做了皇帝,或者战死了,宝瑜就不知道了,她死在那一夜。   宝瑜看着眼前只写了寥寥几笔的纸张,上面仿佛又幻化出了下午时宋俏那张眼圈红红的脸:   “大嫂,时逢乱世,你携着寡母幼弟生活诸有不便,不如就留在淮宁吧,宋家再不济,也能护住你们一世平安。待战乱平息,你愿意远走高飞,我们绝不阻拦。从前我们负了你一辈子,如今,换你负我们,行不行?”   宝瑜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手下不稳,狼毫笔在白纸上点出一个硕大的墨点。   “采萍。”宝瑜心烦意乱,扬声唤了句采萍,“现在是几时了?”   采萍在外间道:“大夫人,就快要二更了。”   听见这个回答,宝瑜的脑子一下子就清醒过来,她暗自懊恼,竟然因为胡思乱想耽误了这么长的时间。她还有十几页没有抄完,算算时间,宋堰最晚明个中午也该回来了。若是等宋堰回来她还是没有抄完,那她这段时间的筹谋就全都付之东流。   至于宋俏的话,宝瑜抿抿唇,不作多想。   她早已经打算好了,她自己的傍身钱,加上生辰那日收到的钱财珠宝,全都换成现银,五万两不止,这笔钱足够她安安稳稳地度过十辈子了。而且她已经活过一辈子,知道哪里的战火最激烈,哪里几乎没有被战争侵扰过,就比如位于南齐最南面的一座离岸大概五十里的临南岛。   临南岛大概有半个淮宁城这么大,但是土壤大多是盐碱地,不适宜种庄稼,住的人家也不多,多是贫苦的渔人。无论是起义的军队,或是胡人,都没有把这座平日里还需要朝廷赈灾才能勉强活下去的小岛放在眼里,是以临南岛几乎成了战乱中唯一的净土。   宝瑜心想着,等她离开了宋家,就赶紧回平昌一趟,将母亲和弟弟接上,再买一些粮食,去临南岛住上十年八载。   足够躲避灾祸了。   宋俏的好意她心领,但是实在不需要。   如此想着,宝瑜的心又静下来,她将废弃的那张纸撕掉,又垂下眼,认真地将剩下的账簿抄完。   ……   宋堰在月亮升到最上空的时候回到了宋府。   他们一路紧赶慢赶,原本五天的路程,三日不到就走完了。   刚到宋府的门口,奉文便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他摸了摸被马鞍磨得快退了一层皮的大腿,小声抱怨道:“小少爷,不是我说,这事又不急,咱们走这么快干什么?风餐露宿,人困马乏,我的腿儿都要断了。”   宋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翻身下马,而后将缰绳塞到了他的手里:“待会将马牵到马厩里,你就回去休息吧。”   奉文诧异抬头:“您不回院子吗?”   他问完这话就后悔了,宋堰最不爱别人打听他的事,每次都要发火,尤其今天累得很,宋堰心情应该更不好。奉文都低眉顺眼准备好挨骂了,没想到宋堰竟颇别扭地“嗯——”了声:“我还有点别的事……奉文,你看我的装束,还得体吗?不算过于风尘仆仆吧?”   奉文眨了眨眼睛,迷茫抬头,半晌后点了点头:“还行。”   宋堰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说着,从胸前的衣襟出掏出一袋被油纸包得严严整整的马蹄糕,用食指试了试,还是温热的,散发着甜甜的桂花香味。   “……”奉文目瞪口呆,好半天没想明白宋堰是从哪里买来的小吃。   他们一路上连口水都没地方喝,期间饿得饥肠辘辘,他还和宋堰卖可怜说想停下去吃餐饭的,被宋堰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想必,他当时的怀里就已经有吃的,只是不舍得给他。   宋堰拨了拨头发上的灰土,轻咳一声,又回到了从前的严肃样子:“好了,你回去洗个澡,早点歇着吧,明日准你晚起一个时辰。”   他说完这句话,就飞快地转身,跃过门槛,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奉文震惊地看着宋堰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挠挠脑袋,也走了。   ……   宋堰走在通往寒春院的林荫小路上,看一眼手中的马蹄糕,再看一眼天上圆圆的月亮,眼中的情绪也变得温柔。   他记得宝瑜最爱吃马蹄糕,她虽然不说,但是宋堰看得出来,每次在宴会上或者年夜饭的时候,她吃马蹄糕比吃肉还多。在武陵办事的时候,听说周边有个小村子里,一家南方迁徙过来的农户家,马蹄糕做得最纯正。所以,宋堰宁肯多跑了几十公里的路,也绕到了那个小村子里,趁着奉文去解手的时候,买了一包。   为了不让马蹄糕冷了不好吃,宋堰一路快马加鞭,就想着能给宝瑜吃上一口新鲜的、她喜欢的东西。   不过等到了淮宁,时辰还是很晚了,平日里的这个时辰,宝瑜早就睡了。   去寒春院,宋堰只是想碰碰运气,心想着,万一宝瑜没睡呢,那岂不是更好?没想到,走到了寒春院的门口,主屋里竟然真的亮着灯。   宋堰心中一喜,忙上前敲了敲门。   ……   宝瑜刚刚写完最后一笔,她已经困得不行了,但是心中大事落定,还是愉快的。   正准备唤来采萍打水洗脸,就听见门口的敲门声。   宝瑜心中一紧,猜测着难道是败露了,谁过来查她的屋子?她连忙将桌子上的东西胡乱收拾好了,把账本也藏在枕头底下,才缓和了呼吸走出去,蹙眉问:“这么晚了,谁啊?”   “大夫人?是我。”对面传来宋堰的声音,很轻快的,含着笑,“还没睡?”   宝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试探问:“你来做什么?”   宋堰道:“我刚从武陵赶回来,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马蹄糕。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一点?”   宝瑜提着的心这才放下来,她果断地拒绝:“不用了,马蹄糕太甜了,我不喜欢,你的心意我收下了,东西就不用了,拿回去自己吃吧。”   “不喜欢?”宋堰的笑僵在脸上,原本火热的一颗心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他站在原地,眼神有些迷茫。   宝瑜道:“我困了,你回去吧,以后这么晚了不要来敲我的门,让人说闲话。”   “……”宋堰敏锐地感觉到,他出去的这三天后,宝瑜待他的态度,似乎有了很大的变化。   完全没有从前的亲密了。   “怎么了,是心情不好吗?”宋堰隔着门,小心翼翼问,“还是身体不舒服了?”   “都没有,你赶快走吧。”宝瑜觉得烦了,“再不走我喊人来了。”   她说完,没再等宋堰的回话,转身就走回了屋子,留下采萍送客。   采萍客气道:“小少爷,大夫人已经回去了,您也走吧。”   宋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他又看了眼手中还散发着香气的点心袋子,僵硬地点了点头:“行,但是这马蹄——”   “大夫人说她不爱吃,您还是拿回去吧。”采萍的语气恭敬,但是毫无回旋的余地,“奴婢也先告退了,您早些休息。”   采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宋堰眼睛里的光彩也渐渐消失,他看着那扇从始至终都没打开过一条缝的朱红色大门,心中忽然空得厉害。他想不明白自己又是哪里做错了,让宝瑜的态度变成这样,明明他临走的时候,宝瑜还是软的。   一阵寒凉的夜风吹来,宋堰喉咙发疼,忍不住掩唇咳了两声。   屋里的人似乎是听见了他的咳嗽,不知是有心还是意外,那盏晕黄的灯也紧跟着灭了。   宋堰紧紧闭上了眼,他在门口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忽的仰头又看了眼月亮。仍旧是圆满而明亮的,却没法再品出来时的那一分甜了。   宋堰苦笑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重新将那袋子马蹄糕放到了怀里,缓慢地走向了自己院子的方向。 第30章 三十 宋堰再次愣了一下,那种奇怪的……   宋堰回去后草草洗了个澡, 躺在床上,一夜无眠。   身体本应该是累极了的,但脑中总有根弦紧绷着, 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放松不下来。眼睁睁地到了天亮,第一缕阳光射进屋内, 宋堰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他坐起来看了眼桌上原封未动、已经冷下来的马蹄糕, 抿了抿唇, 决定还是要再去寒春院一趟。   无论他是真的做错了什么, 或是宝瑜改变了主意,不想再留在宋家了,他总得知道。   天刚蒙蒙亮, 路上只有零星几个起早打扫的下人,宋堰的额头被冷风吹得更痛,一路上脸色阴沉沉的,下人见了他,不敢做声, 只行了个礼, 就继续低头做活了。   走到寒春院的门前,宋堰站定, 没有敲门, 他猜想宝瑜应该还睡着, 即便心中再不安再生气,也不舍得在此刻打扰她的清梦。宋堰站了约莫有半个时辰, 直到天光大亮了,院里头也传来了丫鬟们小声嬉笑的声音,宋堰才吸了口气, 抬手敲了敲门。   没成想来开门的竟然是宝瑜。   宝瑜笑盈盈的站在他面前,声音轻快:“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昨个怠慢你了,你不高兴了吧?”   宋堰整个人都懵了,他做好了准备接受宝瑜的责难,如今她笑脸相迎了,他反而觉得不适和局促。   不过,本来压抑了一晚上的躁动,也随即全都烟消云散。   宋堰的头立刻不觉得疼了,下意识回了她一个笑:“没有不高兴。”   “要进来喝喝茶吗?”宝瑜让了他一步,“老夫人前段时间送来的金瓜贡茶,在前朝可只有皇亲国戚才喝得上的,为了这茶,我特意让采萍去集了小半个月的花露水,你可有口福了。”   宋堰心中隐隐觉得奇怪,这就好像哄小孩,打了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似的。   但是看着宝瑜唇畔的笑,宋堰说不出拒绝的话,再多的怀疑也掩不住他的满心欢喜:“真给我喝?”   “就当是昨晚上的赔罪。”宝瑜假装生气了,“你进不进来?”   宋堰不再多问了,怕她反悔似的,一步就跨进了门槛。   宝瑜含笑关上门,远远看着宋堰的背影,眼神动了动。   她昨天还是太急躁了,急功近利,差点功亏一篑,在她没有足够扎实的退路之前,绝对不能和宋堰急着来。   还是先哄着他。   屋里,桌上已经摆好了早点,两碗粥,几碟小菜,还有一屉灌汤包。   宋堰的眼神更加惊喜,他偏头看向缓步走近的宝瑜,低声问:“给我准备的?”   “不是说了,给你赔罪的。”宝瑜让他坐下,“以你我的关系,请你吃一餐早饭,不算逾矩吧?”   她说你我的关系,这几个字让宋堰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不清楚宝瑜说的到底是什么关系,所谓的继母与继子,或者更深的一层?但宋堰没有戳破这句话,他已经足够满足了。   宝瑜提着袖子,给宋堰夹了一只包子,轻声道:“昨晚上,你也不能怪我。我正看着话本呢,看到了伤心的一处,心情正低落,你忽然无礼地敲门,我能不生气吗?大晚上的,有什么事你不能明早再来呢,要是让人看见黑夜里咱们见面,我几百张嘴都说不清。”   宋堰低低地“嗯”了一声:“是我不好,以后不会了。”   他现在只觉得高兴,宝瑜说什么,其实他没有太听进去,更没有深思,无论宝瑜说什么,他应和就成了。   宋堰舔了舔嘴唇,夹起那个包子到嘴边咬了一口,猪肉馅的,比他往常吃到的都要鲜香。   “你吃了我的包子,吃人嘴短。”宝瑜托着腮看他,“那我和你说一件事,你可不能凶我啊。”   “嗯?”宋堰迷茫地看她。   反应过来后,宋堰便笑了:“我怎么会凶你,不是都只有你骂我的份儿?什么事,说吧,就算是你杀了人,我也替你收尸去,成不?”   “没有杀人那么严重。”宝瑜拿着勺子舀着碗里头的汤,“就是那日你走了之后,我又去了趟粮铺,将那本账本给取回来了。”   宋堰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为什么?”   “我想帮帮你啊。不是正好中午出了李城的那事,我做得多漂亮。我就想着,趁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赶紧把那本烂账给理清楚了,你回来后,我不是就能给你一个惊喜了吗?”宝瑜半真半假地胡诌,“到时候你一高兴,我说我想回娘家,你不是也能在老夫人的面前,替我说两句话?”   宋堰认真地听她说完,心中的疑虑随着宝瑜的话渐渐消散,甚至笑了笑:“这有什么的,你愿意替我分忧是好事,我怎么会怪你。”   “我怕你觉得我利用你。”宝瑜道,“毕竟,我做这些,也就是为了回娘家,你不是不愿意我出远门吗?”   “你能说实话,我已经很高兴了。”宋堰柔声道,“不过下次,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你爱去哪里都没有关系,无论是我,或者祖父祖母,都不会阻拦你的。只要还能回来就好。”   “行,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宝瑜说着,站起身到书桌旁,将用布袋子包裹着的账本和大印交到宋堰的怀里,“那如果我说,这几天里,我一直都沉迷看话本,想做的正事一件没做,现在把东西原封不动又还给你了,你也不会怪我吧?”   宋堰再次愣了一下,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他看着宝瑜的脸,总觉得她的笑容底下藏着些他不知道的东西,她好像在算计他,但是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又都那么的贴合他的心意。这让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疑神疑鬼的,你又怀疑我什么了?”宝瑜斜他一眼,坐下来吃饭,“你觉得我在骗你?”   “不,没有,当然没有。”宋堰立刻否认。   他将包裹收好,不再提这件事,只道:“大好晨光,不说那些繁冗的事,好好吃饭吧。”   宋堰没发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宝瑜闭着眼,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   宋堰在寒春院吃好了早饭,又去给老夫人打了个招呼,和刚刚睡醒的奉文一同上了马车。   宋堰记挂着宝瑜说的要回娘家的事,心中觉得不太赞同。   他算计着时间,世道眼看着就要乱起来了,现在南方正在闹鼠灾,灾后大疫,很快就要波及到淮宁。如果宝瑜要回家,很有可能回来的时候就会遇到封路,从而被困在平昌。平昌只是个不富裕的小县城,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远不及留在淮宁安全。   想到这,宋堰的眉头拧起来。   他隐约记得,上辈子时,宝瑜的娘亲是染上了鼠疫的,好在宝瑜的弟弟尽心照料,才侥幸活命,不过身体每况愈下,在两三年后就故去了。   重回一世,宋堰当然不能再看着这件事发生,他叫醒了正仰头靠在马车壁上打瞌睡的奉文,吩咐道:“奉文,你带上几个人,抓紧时间去平昌一趟,将大夫人的娘亲和弟弟都接过来,记得要快。”   奉文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诶!”,又问:“小少爷,那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宋堰沉吟一瞬:“就今日,最迟下午就出发。”   奉文咂了咂嘴,心道小少爷怎么这么着急了呢,但是:“但是,小少爷,您知道大夫人的娘家在平昌县的哪个村子,哪条街巷吗?”   “……”宋堰被他问住,他不知道。   他与宝瑜相识这么多年了,却一次都没有回她的家里去过,甚至连她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宋堰一边懊恼他对宝瑜的关心实在还是太少,边又冲奉文道:“那你就赶紧回家里一趟,去寒春院找大夫人问一问,就将我的本意告诉她,并说,若是走得晚了,杨老夫人可能会有危险。”   宝瑜的娘亲姓杨,奉文知道这个。   他在心中复述了遍宋堰的话,确认记住了,应了声“好”,敲门让驾车的奉武停车。   眼看着奉文要往宋府的方向跑,宋堰想起什么,又招手叫住了他:“奉文——”   奉文回头:“小少爷?”   “大夫人最近似乎痴迷看话本,你到时候进了寒春院,仔细观察下,大夫人最爱看哪些话本,而后回来告诉我。”宋堰低声嘱咐,“你不要直白地问她,就偷偷地看就好了,或者去问一问含桃。哪本书的褶皱最多,大夫人就最爱看哪本,懂了?切记,别惊动她,这是个惊喜。” 第31章 三十一 送走宋堰之后,宝瑜没耽搁,……   送走宋堰之后, 宝瑜没耽搁,换了一身出行的衣裳,又找了个袋子将抄好的假账本装起来, 叫了采萍准备出门。   含桃正在擦屋里的柜子,看见宝瑜大早上就要出去, 心生疑虑。   她故意找了个借口蹭到宝瑜身边去,状似随意问:“大夫人, 今天天气可真好, 天上连丝云彩都没有, 您是想出去转转,散散心吗?”   宝瑜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对着镜子整了整衣领:“是。”   “但是现在才五月不到, 该开的花还没开全呢,也没什么好看的。”含桃又问,“您是想去哪里呀?”   这次不只是宝瑜,连采萍也觉得奇怪了。   看着宝瑜蹙起的眉头,采萍赶紧拉着含桃走远, 低声道:“你怎么回事?主子的事, 是咱们能随便过问的吗,快去远点做活去, 别惹得大夫人心烦了。”   含桃也意识到自己逾越了, 讪讪笑了笑, 又冲着宝瑜行礼道了个歉,拿着布巾子走远了。   宝瑜觉得不悦, 但也没想和含桃因为这点小事置气,她整理好了衣裳,没多说什么, 就和采萍一起出了院门。   四月底,春光烂漫,宝瑜抬头看了看树上开出的粉色小花,又摸了摸袖子里头能够帮助她从宋家脱身的账本,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一扫前几日的沉寂。   走了几步,宝瑜忽的偏头问:“采萍,你觉不觉得这几天的含桃有些奇怪?”   “啊,是有点奇怪。”采萍点点头,“这几天晚上,我在外头值夜,看着含桃一晚上要起两三次夜,她以前不这样的,总是一觉睡到大天亮。而且,每天早上我回去补眠,含桃晨起,总要拉着我问东问西的,从前也没见她这么多的话。”   宝瑜道:“还有今早上,也是怪怪的。”   “听说含桃这几日要成婚了,许是新嫁娘的心思敏感些吧。”采萍猜测着,又摇摇头,“但是也不知含桃是哪里来的钱,竟然这么快就典了身。”   “含桃要嫁人了?”宝瑜有些惊讶,随即点点头,“那采萍,你帮我记着些,提醒我给含桃包一个红封,好歹是在寒春院里做事的,不能亏待了她。”   眼看着就要到府门了,采萍应了声,扶着宝瑜迈过了高门槛,上了马车。   为了避人耳目,宝瑜仍旧是坐着宋府的马车。她先是去了几家成衣铺子,很快出来,又借着歇脚喝茶的理由,去了中街附近的一家茶馆。马车在茶馆外头停着,宝瑜点了茶水,不过没喝,偷偷地从茶馆的后门溜了出来。   她捏了捏鼓鼓的袖子里头的假账本,敛了眉目,与含桃一同朝着淮宁府衙的门口走去。   ……   寒春院里,含桃心不在焉地做活,她想起宝瑜离开前发生的事,愈发觉得自责。   她冲动了,一定已经引起了宝瑜的怀疑。   婚期在即,含桃边高兴着,也觉得不安。自从宋堰那日找到她之后,不但为她和高盛都赎了身,还给了他们一大笔银子用来贴补家用和操办婚事。但是直到今日,她也没有真的帮到宋堰什么,这笔钱拿在手里,含桃总觉得烫手。   含桃拿着只簸箕,在屋内慢慢走着,收拾杂物。   二黄吃饱喝足,正是喜欢玩闹的年纪,见她在屋里,跑跳着追着她的裙摆玩。   含桃心里藏着背叛宝瑜的心思,现在看着宝瑜的狗,更加心虚了,提着簸箕想躲开它。但含桃越躲,二黄越追,含桃气急败坏,干脆不打扫了,纲想要放下簸箕回自己的屋子,听见外头传来奉文的声音:“含桃姑娘——”   含桃愣愣地回过头。   她转头看了看院子里其他的丫鬟,都正在做活,好奇心重的抬头往这边看了几眼,含桃心跳得更快了几分,总有种好像已经被人看透了内心的错觉,她硬着头皮去到奉文的身边,小声问:“你怎么来了?”   “你紧张什么。”奉文知道含桃的身份,笑了下,“我来是公事在身,不用躲着人。诶,大夫人在不在?”   他这样说,含桃的紧张情绪散了几分:“刚出去了,找大夫人做什么?”   “小少爷说,想去接大夫人的娘家人来淮宁住几天,但是又不知道大夫人娘家具体住在哪里,就让我过来问问。”奉文不死心地探头,又往屋子方向看了看,而后叹了口气,“小少爷催得急,怎么大夫人竟然不在呢,我这可怎么交差。大夫人去哪里了?”   “不知道。”含桃摇摇头,“但是大夫人前几个月回了一次娘家,是咱们府上的车夫送的,你要是实在着急,不如去找上次的那个车夫问问?”   奉文恍然大悟:“没错, 奇!书!网 !w!w!w!.!q!i!s!u!w!a!n!g!.!c!o!m 没错,含桃啊,以前没发现你竟然这么机敏!”   奉文的夸奖没让含桃高兴起来,毕竟做了亏心事,她最近总是心神不宁的,催着奉文赶紧走:“你找着法子了就快点走吧,要是让旁人看见我和你走得近,传到大夫人耳朵里,败露了怎么办?”   “我还有个别的事,办完了就走。”奉文低声道,“小少爷听说大夫人最近常爱看话本,想买几本大夫人喜欢的送给她。这得麻烦你了,含桃,你知道大夫人平时爱看什么样子的话本吗?”   “大夫人爱看话本?什么时候的事?”含桃神情迷茫。   “你不知道?”奉文摆摆手,“没事,你赶快去屋里看看,小少爷说了,看看哪本被翻得最多,最旧,大夫人就喜欢哪本。我在这等着你,你快去。”   含桃应了声,放下了簸箕就往屋里走,奉文负着手站在大门口处,怡然自得地等着,顺便朝着一个朝他看过来的漂亮丫鬟抛了个媚眼。   那丫鬟被吓了一跳,随即脸一红,转身跑走了。   奉文咧着嘴笑起来,他有点累,干脆靠在门框上,眼光不经意地扫向含桃刚刚放在地上的簸箕,瞧见了一张小纸片。   很小的纸片,只有拇指那样大,上头写了半个“壹”字,应是被扯碎了。   奉文跟在宋堰身边许多年,对数字敏感异常,他皱了皱眉头,将那张纸片捡起来。   顺便蹲下来在簸箕中的其它杂物间翻了翻,又找出来三张小纸片,上头分别是“壹”字的另一半,另三张拼起来是个日期“辛丑年四月三日”,是去年的日子了。   奉文没想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他想了想,把那三张小纸片放进了腰间的荷包里,想着待会和宋堰说一声。   宋堰与他嘱咐过,发现大夫人的任何异样,只要禀报于他,不管有用与否,都能得一贯钱的赏银。   刚刚放好,含桃从主屋门口出来了,走到他身边摇摇头道:“小少爷是不是弄错了,我进去看了,那回三爷送的话本还整整齐齐地在大夫人的桌上放着,应该都没翻开过,簇新的,一点折痕都没有。”   奉文诧异地问:“你确定看仔细了?”   “这还能有假?”含桃道,“反正这几日,我在大夫人房中打扫的时候,也没看见她看过话本。”   奉文想起宋堰说过的话,心生疑虑,难不成大夫人在欺哄小少爷吗?   他想了想,又追问道:“那大夫人这几天,有什么异样吗?”   “除了睡得晚一些,倒没有旁的奇怪的地方。”含桃低头回忆了片刻,又抬起头,“噢,也有一点,这几日早上的时候我收拾房间,钵盂里的水总是墨色的,好像是用了许多墨。”   奉文的手下意识摸了摸腰间装着那几块小纸片的荷包,半晌,点头道:“我知晓了。”   说完,他急匆匆地便转身离开了寒春院。   含桃不明所以地蹙了蹙眉,拿起簸箕,本想去倒,瞧见里头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样子,许多秽物都散落到了周边的地上,气恼地踹了一脚:“谁呀,翻我的簸箕干什么!”   ……   宝瑜带着含桃站在衙门的门口,手中握紧了那个账本。   宝瑜知道如果将这个账本交进去,会发生什么,宋家会倾家荡产,甚至家破人亡,但她会得到自由。   应该这么做吗?   宝瑜闭着眼站在门口,几次想要迈出那一步,但又止步。   过许久,她轻轻叹了口气,带着采萍走到一处代笔先生的书摊前,付了银子,低头写了一封书信,连着那个账本一起交到了采萍的手上,低声吩咐道:“采萍,你拿着这些东西去一趟城东的驿站,告诉他们,将这些东西保存七日,如果七日后我还不来取,就派人送到府衙。”   她到底是不能狠心对宋家下杀手,她确实是个心软的人,不忍心将人逼上绝路。   宝瑜想好了计策,她将这些证据送到驿站,然后回到宋府与宋堰和宋老爷说明情况。若是他们松口让她走,那是最好,若不肯,那便鱼死网破。   看着采萍走远,宝瑜在原地站了一会,心中五味杂陈。   有就要脱离的欢喜在,她就要过上她所期待的生活了,但是又有一丝极微小的,莫名的情绪在。   眼前忽然闪过宋堰的脸,他们今早一起吃饭时,他罕见的眉飞色舞的样子。   宋堰当时也许是真的高兴吧?   可是她一直都是在骗他的。   宝瑜仰头看了看天色,已经快要午时了,她笑了笑,心道,宋堰会不会伤心,与她有什么关系?这都是他应得的,从前,他也是这么伤了她的心的。   总是去关怀别人,实在太累了,这一世,她只想自私自利地活着。   宝瑜想通了这些,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她瞧见路边有个糍粑摊子,闻见红糖醇厚的香味,不由舔了舔唇,忽的馋了起来。自从嫁到宋家来之后,被礼仪教条束缚着,她已经很久没有像是小时候一样,在路边花几文钱买些零嘴,边走着,边吃着,因为这是粗俗的食物和粗俗的举动,上不得台面,会丢了宋家的脸。   如今,管它呢?   宝瑜从荷包里数出五文钱来,买了一小份糍粑,用竹签子叉起一块放进嘴里,甜得眯了眯眼。   她端着小食转身,刚想要回去车夫等着的那个茶馆,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喜的:“宝瑜——”   黎子昂快走了几步到她的面前,笑道:“真是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遇见你!” 第32章 三十二 “黎掌柜?”久别重逢,瞧见……   “黎掌柜?”久别重逢, 瞧见黎子昂,宝瑜意外之中,还有些别扭和尴尬。   她不太擅长应付旁人热切欣喜的视线, 在上一次去黎氏胭脂铺采买的时候,宝瑜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她从前打过黎子昂的念头, 觉得黎家家风清正,黎子昂也正直谦和, 应是良配。但心愿是好的, 真的相处起来, 宝瑜才发觉,选夫婿不是合适就合得来。她已经将就过一辈子,实在不想再将就一次。是以自从上次分别, 宝瑜就再也没有去过黎家的铺子,也没再动过改嫁的念头。   “许久没见到你了,今天真是太巧了。”黎子昂丝毫不知道宝瑜心中的想法,他笑盈盈道,“上次买的那些脂粉, 回家后用着还好吗?我家店里又新到了一批货, 都是新鲜玩意,你若是不忙, 就随我一起去店里一趟吧。这次不用你买, 我送给你。”   “谢谢黎掌柜了, 只是今日不巧。”宝瑜委婉拒绝,“我家丫鬟刚刚离开去做些事, 我在这等着她一起回家,我若走了,她就找不到我了。”   “诶, 这有什么关系。”黎子昂道,“我将我的小厮留下来等她就是了,现在天色还早,难得出来一次,不如多逛逛。”   “真的是不巧了。”宝瑜对黎子昂有些愧疚,她从前毕竟存过利用他的心思,今日也不想过于强硬伤了他的心,但是若一直这样含糊拒绝,又怕他执着下去不懂她的意思,想了想,硬着头皮道,“我家婆婆还等着我回去一起吃午膳,至于脂粉,我家小姑前几日也送给我许多,足够用上三五年了,多谢黎掌柜的美意。”   宝瑜将宋老夫人和宋俏搬出来,是为了提醒黎子昂自己的身份。   这招果然奏效,黎子昂愣了一瞬,眼中的惊喜慢慢转变成失望:“我——”   宝瑜随即转身:“那黎掌柜,我不便久留,就先走了。”   “等一下。”黎子昂看她要走,心中一急,忽的上前一步抓住了宝瑜的袖子,“宝瑜,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今日天气晴好,街上行人众多,看见他们当街撕扯,有几个过路人好奇地看过来。   黎子昂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脸微微泛红,将手松开,但又往宝瑜侧边走了一步,这次改了称呼:“大夫人,只需半盏茶的时间就好,我只想说几句话给你。”   宝瑜只想快些摆脱这样的局面,便点了点头:“黎掌柜,你快些说吧。”   “宝瑜,你虽然是宋家的大夫人,但我知道,你年纪尚小,还不到二十岁。你可想过你的后半生,当真就甘心留在宋家的宅院里,过那一眼就能望得到头的一生?”黎子昂说着,声音愈发低,“你年轻貌美,聪明贤淑,嫁给宋家大爷只是情势所困,是时运不济……”   宝瑜听着,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黎子昂说得是为她好。前世,他也说过这样的一番话,但那时候她听不进去,如今听得懂了,她自然感激。   但感激归感激,宝瑜抬头道:“黎掌柜,我懂得你的意思了。”   黎子昂唇畔露出微笑:“那就好,宝瑜,我知你聪慧。你何时还有空闲?我家新到的那批胭脂——”   宝瑜道:“只是,若是有机会,我也不想再嫁人了,我只想安闲自在过我的一生就好。”   黎子昂倒吸了一口气:“但是……”   他话还没说完,身后忽的传来一股大力,而后是宋堰愠怒的声音:“好你个黎子昂,光天化日下竟敢与我家大夫人说这种背德之话,你真当我宋家人都死光了是吗!”   黎子昂一介文弱书生,宋堰从小习武,轻松地就将他给向后掀翻在了地上,砰的一声巨响。   宝瑜震惊地抬起头,宋堰唇线紧抿,恨恨地扫了她一眼,随即又冲上去,与就要爬起来的黎子昂撕打成一团。   黎子昂带来的小厮本站在远处等着,瞧见自己主子被打,赶紧上去解围,宋堰吼了一声奉武,奉武反应过来,也冲上来。一时间四人乱作一团,险些掀翻了一旁的糍粑摊,你来我往几招,黎子昂根本不是宋堰的对手,被压在地上打得喘不过气,很快就鼻青脸肿。他的小厮也被奉武给按在了地上掐住脖子,舌头都吐了出来。   周围人想要劝架,但又不敢上前。   宝瑜急得头上冒火:“别打了,宋堰,你停手!”   宋堰像是没听见一样,狠狠地又给了黎子昂一拳:“你敢教唆她?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我说得哪里不对?”黎子昂鼻子流血,呵地笑了一声,“你就是自私,你们只想着自己快活,想过她的以后吗?她那么年轻,凭什么被你们困一辈子,宋堰,你太幼稚——”   “你还敢说?”宋堰腥红着眼,刚想再挥拳,宝瑜再忍不住,上前一把揪住了宋堰的衣领,挡在了黎子昂的身前。   “你打得还不够是吗?”宝瑜厉声道,“宋堰,你除了野蛮还剩下什么?你就只会用打打杀杀解决问题吗?好啊,那你来打我,你这么打他不就是在给我看吗!”   “沈宝瑜!”宋堰呼吸粗重,他看着宝瑜揪着自己的手,太阳穴的青筋一蹦一蹦,“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我不记得。”宝瑜盯着宋堰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要和离,你们这宋家,我不待了。”   她要和离,她果然是要和离,她果然一直在骗他。   宋堰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脑门,他看着宝瑜的脸,心中酸涩又愤怒:“你敢!”   “宋堰,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你名义上还是我的儿子。”宝瑜眼睛眯起,“你管不到我。”   “我管不了?”宋堰猛地抬手握住宝瑜的手腕,力道重得像是要将她攥进自己的血肉里,又重复了遍,“我管不了你?”   黎子昂被自己的小厮扶起,他抹掉嘴角的血:“对,你就是管不了她,她爱做什么是她自己的事——”   宋堰怒吼:“你闭嘴!”   他吼完,转头对上宝瑜的脸,勉强地笑了一下:“我给你一次机会,收回刚才的那些话,我就当作我从没听到过,咱们还像是从前一样……”   宝瑜道:“我要和离。”   宋堰紧紧地闭了闭眼,随后倏地站起身,他顾不得那些所谓的礼仪了,拦腰将宝瑜抱起扛在肩头,顶着众人惊讶的视线,脸色铁青地大步朝着街边的马车走。   宝瑜大惊,拼命捶向宋堰的肩膀:“你疯了,你干什么?”   见宋堰岿然不动,宝瑜使了狠劲,用指甲狠狠地抓上他的耳垂,直到见血也没有松开力道:“放我下来!”   宋堰咬着牙,一把将她扔进马车里的软垫上。   宝瑜瞧见,宋堰的右侧耳朵已经血肉模糊了,大滴大滴的鲜血滴在他肩膀的布料上,他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眼睛紧紧地攥着她的。   “宝瑜,你不该激怒我的。”宋堰缓缓地摇了摇头,“不该的。”   他说完,也不等宝瑜的回应,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随后是落锁的声音。   宝瑜一惊,扑上去拼命地拍打:“宋堰,你锁我?!”   宋堰坐在车门前,奉武也已经上车,扬起鞭子“驾”的一声,马车骨碌碌地跑起来,很快就到了宋府的门口。   宋堰面无表情地打开了锁,上前将宝瑜抱下了马车,而后一路沉默地攥着她的手腕,拉着她走回了寒春院。 第33章 三十三 正是晌午时候,府里忙着吃午……   正是晌午时候, 府里忙着吃午饭,丫鬟小厮们脚步匆匆地从厨房往各个院里送膳食。   人来人往,均诧异地盯着宋堰与宝瑜相连的手, 宝瑜气得手腕哆嗦,连踢带踹地想要挣开宋堰的桎梏:“宋堰, 你真的忘了你的身份了吗,这么多人看着, 你放开我!”   又走几步, 她学聪明了, 软了语气不再激怒宋堰:“咱们有话好好说。”   眼看着到了寒春院的门口,含桃和一众丫鬟正端着饭碗站在树荫底下聊天吃饭,瞧见这场景, 吓得倒吸了一口气。   “我还能再相信你吗?”宋堰低头看着宝瑜的眼睛,眼里是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失望。   早上离开的时候有多快慰,现在就有多心疼,宋堰又一次感受到了心头肉被一刀一刀割下来的痛,宝瑜现在说的每一个字, 都在他的心口捅刀子,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假意逢迎, 都是在骗他。   宝瑜勉力镇静:“你知道什么了?”   宋堰没有回答, 只是吼了句奉武, 而后吩咐道:“让所有人都出去,你守着院门, 不得我的允许,谁都不许进!”   随后,宋堰弯身将宝瑜拦腰抱了起来, 几步就走到正屋的门口,一脚踢开了木门,又哐的一声关上。   他用的力气太大,宝瑜看见门框附近甚至有扑簌簌的木屑落下来。窗子都关着,即便是白日,屋子里也不甚明亮,地上的阳光被窗棱分成细碎的格子,宋堰站在阴影底下,宝瑜看见他喉结滚了滚,极力隐忍着叫了声她的名字:“宝瑜——”   “你别过来!”宝瑜猛地挣开宋堰的手,她惊惧地往后退了几步,绕到桌子的后头,顺手抓起了针线笸箩里的银剪刀,“你到底想怎么样?”   宋堰惨笑了一下,缓缓道:“宝瑜,应该是你想怎么样。”   他往前逼近了一步:“你摆脱车夫,绕到县衙的门口去,你去做什么了?别告诉我你只是想随便转转——”   “事到如今了,我也不怕与你明说了。”宝瑜冷着脸道,“我去县衙,就是想搜集证据,送你们全家人都去坐牢!对,这段时间我确实没有一句实话,我忍着恶心讨好你,就是想放松你的警惕。票据出事,你远走武陵,全都是我设计好的,我就是为了复刻粮铺的那本假账,好用来威胁你,你满意了吗?”   她每说一句,宋堰的脸就冷上一分,到最后,宝瑜甚至能听见他紧咬牙关的响声。   宋堰这样的天之骄子,什么时候被人这样耍弄过,宝瑜心想,他现在应该连杀人的心思都有了吧。   “宋堰,你知道我后悔的事是什么吗?”宝瑜起初还觉得惊惧,但将心中憋了许久的话都说出来之后,她反倒觉得解恨和痛快,“我最后悔的是刚刚在县衙门口,我动了恻隐之心,想着不要赶尽杀绝。我当时就该把那本足够杀了你全家的账目送到知府大人的桌案上,我就该看着你被抄家问斩,或者流放边关,然后拍手叫好——”   宋堰呵斥着打断她:“你说够了吗!”   “当然没有!”宝瑜下颚微扬,“宋堰,我已经让采萍将那本账目送到了驿站,如果七日之内你不放我走,那咱们就玉石俱焚吧。”   “好,好。”宋堰点点头,他只觉胸口血气翻涌,额头像炸了一样的疼,除了好字,什么都说不出了。   他闭着眼,过了好半晌才缓过劲来,轻声问:“你和我在一起,觉得恶心?”   “对啊。”宝瑜笑,“我看你一眼都恶心,宋堰,你不觉得你自己很虚伪吗。我真不明白,你从前那么恨我,如今想留我下来做什么?你把我当成是小猫小狗吗,无论从前饿得多狠,只要再给一块肉一口饭,就巴巴地扑上来。宋堰,在你家人的眼里,我从前到底有多贱?”   宋堰低低地吼:“没有人那么想过!”   “这对我来说公平吗!”宝瑜仰头看着他,眼里有星点的泪光,“我说过,我不恨你们,从前我过得不好,那是我咎由自取,不是我付出了就应该得到回报,我懂得这个道理。就算最后,那一场战役之前,所有人都走了,你带走了所有人,没关系。但是,宋堰,还要再来一次吗?”   “再来一次,是什么意思?”宋堰走到宝瑜的面前,他抬头,想给她擦擦眼泪,但看着宝瑜抗拒的眼神,最终只能无奈地放下,“宝瑜,你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们吗?”   宝瑜看着宋堰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对,我永远不会相信你们,与爱恨无关,只是不信。”   宋堰忽然觉得无力极了,好像全身所有的力气都流失了。   他知道,无论他再说什么,宝瑜都只会当成笑话。他可以忍受她的打骂,再疼都没有关系,他心中至少有一个念想,他知道只要时间够长,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总有一天宝瑜的心会被他焐热。   但是今天她说,她不信。   “你还有七天的时间。”宝瑜道,“否则,那本账目就会出现在知府大人的桌上,你知道后果的。”   宋堰抬手,轻轻地摸上宝瑜的头发:“宝瑜,你知道上辈子我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   宝瑜的呼吸因为他的触碰停滞了一瞬。   “我在你心中是个什么样的人。”宋堰将手掌移到宝瑜的后脑,他低头,将额头与宝瑜的额头相碰,轻笑了声,“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我自大,狂妄,追名逐利,无所不用其极,自私,冷漠,从一个混账少年长成了一个恶满天下的乱贼,是吗?”   宝瑜的喉头动了动,她握紧了手中剪子的把手:“宋堰,你不该离我这么近。”   “你知道我为什么最讨厌你的管束吗?”宋堰自顾自道,“因为我始终无法接受,我深爱着的女人,身份竟然是我的母亲。”   那两个字像是炸雷一样在宝瑜的耳边炸响,她惊愕地看着宋堰的眼,企图在他的眼中找出玩笑的神色:“你疯了!”   “我没疯。”宋堰轻轻握住她握着剪子的右手,低声道,“宝瑜,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点都不勇敢。在我发觉我喜欢你之后,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逃避。我不想对你冷漠,我多想和你常常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说话,但是我怕,我的感情会被你发现,我知道你不会接受我的。我不惧伦理纲常,我也不怕世人异样的眼神,我只怕,你知道了后,会再也不要我了。”   “疯子。”宝瑜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只硕大的空鼓之中,耳边是无尽的嗡嗡的敲击声,她缓慢地摇头,“疯子,你给我滚出去。”   “你才十八岁。”宋堰按着宝瑜的肩膀,将她抵在了床边的柱子上,眼底猩红,“你根本就不是我的母亲,你才十八岁。我上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早点把这些话说出口。如果我说了,是不是结局就不会是那样?”   宝瑜能感觉到宋堰的心跳,与她的融合在一起,跳得飞快。   她再忍不住,扬起手狠狠地给了宋堰一巴掌,又抓起一旁桌上的砚台,砸向宋堰的额头。   血瞬间喷涌出来,顺着宋堰的脸颊缕缕流下,宋堰没有躲,也没有喊疼,只是掐着宝瑜的肩膀,眼中是死灰一样的绝望,又好像还存着一颗微小的火星。他已经失去了理智,所有的情绪都被宝瑜逼到了顶点,在宝瑜再一次抓起砚台想要砸下的时候,宋堰牙根紧咬,忽的揽着宝瑜扑到了一旁的床榻上,闭着眼咬住她的下唇。 第34章 三十四 唇上陌生的触感让宝瑜的身子……   唇上陌生的触感让宝瑜的身子一僵, 她睁大眼,看着宋堰的脸就在她的眼前,他也睁眼看着她的, 眼底一片血色。屋子里过于安静,只有唇齿交缠发出的响动, 还有他们交融的急促的呼吸。   “你放开我!”宝瑜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的手腕被宋堰制住, 下意识抬腿去踢他的下腹部。宋堰早有防备, 略微屈膝就将她的腿也压在自己的膝下, 顺势抱着宝瑜翻滚了一圈,将她整个人都抵在了床角。   狭窄的角落里,宝瑜又羞又怕, 眼眶渐渐红了。   “宝瑜,你对我就真的,一点点喜欢都没有吗?”宋堰低声问她,鼻息灼烫,声音里似乎带着哭腔, “就只有恶心吗?为什么会这样呢, 宝瑜。”   宝瑜的双手撑在他的胸前,低低地吼他:“宋堰, 你再敢碰我一下, 我就咬掉你的舌头!”   宋堰歪头看她, 像是没有听到一样,指尖抚在宝瑜的脸颊上, 喃喃道:“宝瑜,如果不能游走在人间,我们能一起沉沦到地狱里, 是不是,也是个好的结果?”   “混账……”宝瑜这次是真的怕了,她觉得宋堰已经不像是一个正常人,他的眼睛里根本没有理智,他是疯了,真的疯了。   宋堰闭上眼睛,不再去看宝瑜眼底深深的厌恶。   他逃避现实中的一切,只沉湎在自己的想象中,用一只手扣在宝瑜的后脑处,另一只手轻轻地摩挲她颤抖的脊背:“宝瑜,求求你了,别丢下我好不好?”   宋堰说着,几乎哽咽,他死死地抱着宝瑜的肩膀,将脸埋在她的肩窝里:“我知道错了,我从前不该不相信你,我不该把你自己丢在淮宁,宝瑜,我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那样,我没想过你死。我当时以为你不要我了,我以为你对我失望了,答应了黎子昂的求娶,是我幼稚,是我懦弱,我胆小了,不敢再见你了。但是宝瑜,我真的不知道我的一时意气会让你死,我本来想着,等我打了胜仗,再风风光光地将你抢回来的——”   宋堰哭着,语无伦次,宝瑜感受到肩膀处的衣衫湿了一大片。   宝瑜挣脱不开宋堰的钳制,奋力捶打无果后,宝瑜也狠了心,偏头一口狠狠地咬上了宋堰的左肩。她用了死力,甚至能感受到牙齿切开皮肉的触感,舌尖很快蔓延了腥锈的血味儿。   宋堰仰头忍受着,手臂上的青筋因为疼痛而暴起,但仍旧不肯松开环着宝瑜的手:“这样会让你解恨吗?”   他不松手,宝瑜便不松口,牙齿触碰到骨头,她拼尽了全力也再咬不动,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宋堰,上辈子是你先不要我的,你有什么资格求我的原谅?我不原谅,我凭什么原谅,我告诉你,这一次是我不要你了!”   “别哭了。”宋堰忍着泪,将宝瑜的脸按在自己的胸前,“是你咬了我,你哭什么。”   所有的委屈都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宝瑜猛地将宋堰推了出去,她脸上仍挂着泪,将膝盖蜷缩起来,哭得惊天动地。宋堰手足无措地跪坐在她的身侧,鼻子酸疼,喉咙酸疼,想要拍她的背安抚,但是又不敢触碰。只好就呆在离宝瑜一尺的地方,看着她哭,自己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滑落。   宝瑜这时候才知道,她以为的那些已经风轻云淡的曾经,仍然是她心底无法触碰的伤口,思之疼,触则痛。   嘴上说的不在意,全部都是伪装。她不想知道宋堰有什么苦衷,也不想听他那些是真是假的诉衷肠,她只知道,在她最需要宋堰的时候,他没有来,那段刻骨铭心的伤痛,是宋堰流再多血喊再多疼,都无法弥补的。她每次看到宋家人的脸,都会想起那不值钱的十年,想起他们的冷漠,和自己犯过的蠢。   “宝瑜——”宋堰的半条袖子都被血给浸透了,他无力地看着宝瑜的泪痕,心中痛苦万分,却慢慢地清明起来。   即便再不能接受,宋堰知道,他或许终其一辈子,也没有办法得到宝瑜的原谅了。   屋门忽的被踹开,哐的一声倒在地面上。   随后是一声暴怒的吼声:“宋堰,你干的这还是人事吗!”   宋堰回头,还没有看清楚来人的脸,就被搂着脖子掀翻在了地上。肩膀处的伤口再次被撕扯,宋堰痛得眼前一花,下一瞬,脸颊就挨了一拳头。宋正昀整个骑在他的腹部,拳头像是雨点一样砸下来,没两下,宋堰的嘴角就出了血,他闷哼一声,没有躲,只吃力地偏头,看向宝瑜的方向。   宋俏和宋老夫人已经帮她整理好了褶皱的衣裳,也擦干了脸上的血迹。   宝瑜像是失了魂儿一样,呆呆地坐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还敢看?以前没发现你这么不要脸啊宋堰!”宋正昀说着,又是一拳从下巴处向上击打过来。   宋堰脱力,歪头吐出一口血沫,由着宋正昀拽起来,踉踉跄跄地出了屋子。   ……   “让大嫂走吧。”   晚间时,宋家人齐齐聚在了停秋院,相对无言许久后,宋俏最先开口。   “大嫂留下来也不快乐。咱们不是说好的?要对她好。让大嫂每日都以泪洗面,就算锦衣玉食,也不过是像只金丝笼子里的鸟,又怎么能算是对她好呢?”   “俏俏说得对。”宋老夫人也疲惫地点点头,“如果回到现在的只有咱们,宝瑜还是从前的宝瑜,我不会说这样的话。但是,宝瑜也回来了,既然她放不下以前的那些苦痛,我们不该逼着她的。上辈子,是咱们自私自利,耗费了宝瑜的青春,但是如今,我们不是还在做这样的事吗?只不过换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或许命运真的是早就注定的。”宋正昀笑了下,“就算重来了一辈子,结局也更改不了,咱们注定做不成一家人。”   宋正昀说出这句话后,屋子里诡异地静了片刻,宋俏狠狠地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你说什么呢,什么丧气话!”   “不是这样的吗?”宋正昀压着声音反问,“如果老天真的是想再给咱们一次机会,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老天只是想再惩罚我们一次,让我们再睁着眼睛好好地看看,我们曾经错得多离谱,而且,这些错,是永远都没办法抹去和弥补的。”   宋俏气得咬牙,但是也找不出话来反驳他,最后只能颓丧地闭上嘴。   “阿堰,你觉得呢?”一直沉默的宋老爷终于开口,看向了安静坐在一旁的宋堰。   “阿堰,你也放手吧。”宋老夫人叹了口气,“宝瑜性子柔软,但是也倔,你们的身份……就算没有从前那些伤害,她也不会答应你的。”   宋堰充耳未闻,只垂眼坐着,他的伤口粗略地包扎过,但太深,包裹着的白布透出血迹来。   所有人都看着他,希望他能说些什么。   宋堰哑声问:“她怎么样了?”   “你还有脸问?”宋正昀哼了一声,讥笑道,“我还以为你真的不在乎她的死活了,你竟然敢动强?你走了之后宝瑜哭了一个下午你知不知道,大夫来了给她开了安神的方子,说她受了惊吓,这段时间还忧思过度,她已经连着半个月没有好好睡过觉了。”   宋正昀说到最后,神色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她这段时间状态这么不好,咱们竟然没有一个人看得出来的。”   宋堰问:“她睡了吗?”   “你想干什么?”宋俏警惕地直起腰,“你要是再犯疯,我就将你给捆起来扔到柴房去。”   宋堰咬着牙道:“我不是禽兽。”   “应该是睡了,睡前我去看过她,有些发烧。”宋老夫人叹气道,“阿堰,我知道账本的事让你生气了,但是,你——你别再去找宝瑜的麻烦了成不成?”   宋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只剩苦笑,不只是宝瑜不相信他,就连宋家人,都不信他。   他从前到底做得有多狠?   “过几日吧,过几日,等她身体休养好了,我不会再拦着她了。”宋堰道。   不会拦,也不敢再拦了。 第35章 三十五 宝瑜那天确实是动了气,又因……   宝瑜那天确实是动了气, 又因着天气转寒,生生病了一场,三日后才勉强坐起身。   这些日子里一直是宋老夫人和宋俏贴身照顾她, 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既然撕破了脸, 宝瑜也懒得再维持面上的和气,递了饭菜便吃, 递了药也喝, 但从始至终却是一点笑容都没露过, 更是一句都没有接过闲聊的话茬。   寒春院原本是整个宋府最为温馨和气的院子,如今因着主子心情不佳,阴云笼罩, 进进出出的丫鬟连大气都不敢出。   又一日的晚上,宋俏坐在床边看着宝瑜慢慢地吃晚膳,边绞尽脑汁地想着近几日听说的趣闻,想逗她发笑。宝瑜如同听不到一样,只安静地吃饭, 她胃口不好, 一桌子七八样饭菜,只挑了两样吃两口, 嚼几下, 便不动了。   “大嫂, 这样下去不行的,多少再吃点?”宋俏心里着急, 小声地劝,“这个粉蒸排骨,你从前很喜欢的, 还是那个老厨子,味道一点都没变,尝一尝?”   宝瑜将筷子放下,眼皮抬起:“采萍找到了吗?”   宋俏立时噤了声。   “已经报了官了,伙计家丁也派出去了五六波,整个淮宁城都翻了一遍,暂时还没找到。”宋俏声音大了点,保证一样地道,“但是大嫂,你别着急,淮宁就这么大,到处都是咱们的商号和熟人,你再多等几日,一定有办法的——”   宝瑜闭了闭眼,疲倦地打断她:“你出去吧。”   这样的话,这些日子,她已经听了几十遍,早就麻木了。   从那日在府衙门口分别后,采萍就一直没有回来。宝瑜当晚就求了宋老夫人差人去找,但是七日过去了,仍旧没有消息。当初约定好的驿站也派人去过,但是掌柜说根本没有见过采萍,也没有收到过那封书信和账本。采萍就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一丝痕迹也无。   宝瑜日日寝食难安,一想到采萍就觉得愧疚自责,如果采萍真的出了三长两短……   宝瑜不敢再往下想下去。   宋俏也不敢再打扰宝瑜,她静悄悄地将桌子收拾好,又端了药过来,轻声道:“大嫂,你喝了药就快些睡下吧,一有了消息我立刻就来告诉你。”   宝瑜躺在被子里,闭眼听着门被关上,宋老夫人和宋正昀应该是等在外面,宋俏刚一出门,就听见他们小声的询问:“怎么样了?”   “不太好——”   宝瑜没有再听。这些日子一直是这样的,她看着宋家人诚惶诚恐地围在她的身边,生怕自己有细微的过失让她不快。宝瑜能感受到宋家人在小心翼翼地照顾她的情绪,但是只要采萍一天找不到,她的心情又怎么会好。   久而久之,宝瑜渐渐有了不好的猜想,许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但是,采萍有没有可能是被宋家人掳去了?甚至是已经遭遇了不测?   又过了两日,宝瑜身子渐好,可以下地走动了,她忍不住心中的不安,决心自己亲自去找采萍。   没想到小十日没有见过的宋堰突然登门。   “急匆匆的,要干什么去?”外头下着雨,明明是下午,天黑得与晚上没有什么分别,奉武打着伞,宋堰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只紫檀木的食盒,笑着问。   宝瑜愣愣的,她看着面前的宋堰,明明还是那张脸,却又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下巴处长出了青色的胡茬,刮得不甚干净,个子也拔高了一点似的。   “你来做什么?”宝瑜抿着唇道,“我说过了,不想看到你。”   “我听说你这几日不肯好好吃饭。”宋堰仍旧笑着,举了举手里的食盒,“我下厨做了一条清蒸鲤鱼,你看看合不合口味。还有,有些事和你说。”   宝瑜心中的奇怪和不安更甚,她捉摸不透宋堰的心思。在经历了那样的事之后,他是怎么做到,依然平和地笑着和她说话,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   “坐吧。”宋堰先把食盒放在桌上,然后转身,作势要扶宝瑜落座。   他的手很有分寸,离得宝瑜不远不近,没有碰上。他矜持有礼的样子,让宝瑜觉得恍惚,如同那日癫狂的宋堰是她想象出来的一般。   宝瑜耐下性子在宋堰的对面落座。   看他打开食盒拿出了一双银筷子,细致地挑起了鱼刺。   外头的雨下得瓢泼般大,更衬得屋里寂静无声,只偶尔的,银筷子碰触在瓷碗上,发出一声脆响。   宝瑜耐下性子来,想看看宋堰到底要玩什么把戏。   他却一直没有说话,垂着眼皮,好像真的是专程来给她送一条鱼。   “宝瑜,最近怎么不听话,吃得那样少,都瘦了。”宋堰挑好了一块,放在碗里,推给她,边心疼地打量她的眉眼,“你这样,我怎么放心以后你自己生活?”   宝瑜怔怔地抬头。这段日子,宋俏也不时与她说过,等她身体好了,采萍找到了,就会送她走。宝瑜听在耳里,半信半疑,不是她疑心重,而是宋家人的口中,少有实话。经商世家,百事利益为先,宋俏的话,宝瑜向来当做他们安抚她的缓兵之计,但今日在宋堰口中再次听到,心中难免咯噔一下。   “你把采萍怎么样了?”宝瑜立刻就想到了这处。   她紧紧盯着宋堰的眼,想在他眼神里找到些蛛丝马迹,宝瑜怀疑,是不是宋堰将采萍偷偷藏了起来,用来作为桎梏她的条件。   宋堰愣了一瞬,随即摇头苦笑:“你果然怀疑我。”   许是痛苦积攒得多了也会麻木,面对宝瑜的质疑,宋堰只是心中疼了一瞬,而后就坦然地接受了。无论宝瑜将他想得多么坏,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来是想告诉你,别太忧心,采萍还活着,她很好。”宋堰说着,从袖中掏出了一封书信,交到宝瑜的手里,“这是今日中午我收到的信,采萍是在去驿站的路上,被东山的匪首刘英山劫持了。他拿着采萍威胁宋氏,想分走即将到达淮宁港的五十船茶叶。”   宝瑜的眼皮跳了下,连忙将信封拆开,迅速通读了一遍,果然是宋堰所说的那样。   但是……“采萍就是个丫鬟,刘英山疯了,用一个丫鬟来勒索那么多的钱财?”宝瑜狐疑地看着宋堰,“还是你与刘英山暗中勾结,一起来蒙骗我?”   “宝瑜,与匪首勾结,我在你心里到底有多不堪?”宋堰的唇动了动,最终只能无奈地叹气,“是孙勇。宝瑜,你还记得他吗,上辈子,就是这个孙勇将那本假账册交到知府手中的。重来一次,我早早地就将他换掉,想着以绝后患,但是没想到,还是没有防住。孙勇丢了活计,走投无路,投靠了匪首刘英山。这本也无碍,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是含桃丈夫的友人,对宋府的事了如指掌。”   宝瑜听着,捏紧了纸角:“所以他一直暗中跟着府上的马车,趁机绑了采萍?”   “刘英山本来是想要掳走你的。”宋堰轻声道,“只是当日黎子昂偶然经过,出了些意外,他们才退而求其次,带走了采萍。而后,在采萍的手中,得到了那本假账本。”   “宝瑜,你说这是不是造化弄人?”宋堰摇头,他看着宝瑜的脸,近日连番的变故似乎磨平了他的棱角,从前瞳仁中的光彩也黯淡了,整个人颓靡得如同中年逆旅的行人,“命运的安排,无论怎么努力,终究是逃不开的。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要回到早已注定的路上。”   “你——”宝瑜沉默了半晌,低声问,“你要怎么办?”   刘英山来的信中,提出了两个条件,如果想要赎回账本,就用二十五船的茶叶交换,但如果想要采萍活命回来,还需要另外的二十五船茶叶。刘英山是个聪明的人,知道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把柄,他知道那个账本最多只值二十五船茶叶,再多,宋堰被惹恼,或许会拼个鱼死网破。   但采萍,刘英山从孙勇的口中知道了采萍对宝瑜有多重要,也知道了宋家人对宝瑜有多看重。如果宋堰愿意用两万两银子换采萍的这条命,那最好,如果不换,也没什么关系。对刘英山来说,不过是多条刀下亡魂的简单事。   宝瑜知道这趟茶船对于现在的宋家来说有多重要,如果全部丢失,足够让宋家三年内都难以喘得上气。   “我答应过你的,宝瑜,我会帮你完成任何事,只要你想要我去做。”宋堰笑了笑,“我已经任性过一辈子了,死过一次了。这一世,我没有什么惧怕的,倾家荡产暴尸街头都没有关系。宝瑜,我真心地希望你能好,信我一次,最后一次,好不好?”   他说完,又从袖中掏出了一封书信,递到宝瑜的面前:“和离书,宝瑜,我会将采萍带回到你的面前,并且,你自由了。” 第36章 三十六 宋堰很快就走了,外头仍然下……   宋堰很快就走了, 外头仍然下着雨,门开合的一瞬间,宝瑜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冷湿气。   桌上的鲤鱼已经腥了, 汤汁的表面一层淡淡的油花,宝瑜垂眼看着那封和离书, 指头默默地抚上信封的三个字。   墨痕刚干,在灯光下泛着亮色, 她费尽心机想得到的一页薄纸, 如今终于到了她的手里。   宝瑜轻笑了一声, 她抛开心中那丝微不可查的情绪,她应该高兴才是,从今往后, 她不再是宋家媳,她只是沈宝瑜。   灯芯燃得太久,表面覆了一层淡淡的灰,不如以前明亮了。   宝瑜起身用长针将灯芯挑得更明亮一些,将碍事的外衣脱掉, 冷静地收拾行李。   二黄睡醒, 睁着惺忪的眼睛,绕着宝瑜的脚转圈, 边呜呜地叫着。   “二黄, 你的那些东西, 咱们都扔了吧,别带了。”宝瑜蹲下身摸摸它的脑袋, “小窝和被子都旧了,等咱们走了以后,我给你买新的成不成?”   二黄似懂非懂地, “嗷”了一声,宝瑜笑笑:“真乖。”   宝瑜没再像是上次离开时一样,恨不得将箱子里的东西全都搬走,她挑挑拣拣,最后只带了换洗的衣物和首饰珠宝,加在一起不到两个小布包。   和宋家做个了断吧,宝瑜想,以后的日子,一切从新,再无纠缠。   她忙忙碌碌的,从下午一直到了戌时,天真的黑了,雨也停了,一道清亮的月牙挂在院里桃树的梢头。   宋堰站在寒春院的门口,负着手,安静地盯着那扇窗子看。   他看着宝瑜的影子一次次地经过那扇小窗,宋堰知道,这一次,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了。他也知道,宝瑜盼着这一刻的到来,已经盼了许多年。她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去实现她的人生。   直到又过了一刻钟,那道纤细的影子最后一次走到窗边,吹灭了案上的灯。   宋堰眨了眨早就酸涩的眼睛,他偏过头,不再看那间被黑暗笼罩的屋子,哑声道:“奉武,走吧。”   “小少爷。”奉武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抬手拍了拍宋堰被雨淋透了的半边肩膀,“既然那么舍不得,为什么不留下大夫人呢?”   宋堰的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回答,只是脚步飞快地离开,好像寒春院已经变成了一座吃人的牢笼,急于逃离似的。宋堰不敢再留下,他害怕但凡多呆一瞬间,他就会后悔。宝瑜说得对,他是那样自私的人。   宋堰一路疾走,径直出了宋府的大门,朝着未知的方向走去,奉武只好跟着,一路无言。   停在某个岔路口,宋堰抬起头,再一次抬头看向天上的那弯月亮,低声问:“今天是几日?”   奉武愣了下,连忙回:“今个是初三。”   “她嫁到宋府的那天,也是初一,月亮像一弯钩子。”宋堰缓声道,“那天的白日,也下了雨。有经验的嬷嬷说,这是个不好的预兆,婚嫁当日下雨,不会幸福。那个嬷嬷说对了。”   奉武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回去吧。”宋堰道,“总要回去的,时间不多了。”   ……   宝瑜在三天后离开,西城门外,宋家人都来送她,除了宋堰。   宝瑜没有问为什么,宋老夫人率先开口解释了:“今天是和刘英山约好的日子,茶船也在今日到港,阿堰去了渡口,和他会盟。算算时间,采萍应该也快回来了,宝瑜,你安心等一会。”   宝瑜抱着二黄坐在马车里,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宋俏前一晚哭过,今早上虽然用冰敷了,但还是肿的,她上前想要拉宝瑜的手,被轻飘飘地躲过:“大嫂——”   宝瑜道:“不是了。”   宋俏再忍不住,眼泪倏地掉下来,一旁的宋正昀闭着眼,拍了拍她的肩膀。   远处传来踢踏的马蹄声,宝瑜循声望去,是奉武。   他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背后瑟缩着一道细瘦的身影,宝瑜定睛一看,惊喜地跳下马车:“采萍?”   “大夫人——”奉武“吁”了一声勒住马蹄,采萍激动得眼圈通红,没等人扶,就自己踉跄着下了马,险些扑在地上。宝瑜急忙上前,将采萍抱在怀里,她心疼地摸着采萍的脊背,不过十天而已,采萍已经瘦得和从前判若两人,圆圆的小脸变成了尖的,胳膊也像是芦柴棒一样,只剩了骨头。   宝瑜不由与采萍哭成一团,她的采萍这段时日到底受了多少罪?   “好了,时间紧,快些走吧。”宋老夫人抹抹眼泪,上前催促,“路上再说,有的是功夫。我已经和车夫吩咐过了,你们直直地往西走便成,奉文接了你的娘亲和弟弟向东来,算着时间,你们大约能在枣山会和。之后就向南走吧,去临南岛。世道马上就要乱起来了,以后我们不在你身边,宝瑜,你好好的。”   “宝瑜。”宋老爷也上前了一步,声音低低,“阿堰今日没来送你,你别怪他。他有封信让我带给你。他想说的话,应该都在信里了。”   宝瑜将采萍扶上马车,犹豫了瞬,还是接过:“走吧。”   车夫喝了声“驾”,马车缓缓动起来,宝瑜撂下了帘子,她闭着眼坐在软凳上,捏着宋堰留给她的信。她觉得自己应该是高兴的,但是不知为什么,昨晚那丝还微小的情绪,在坐上马车这刻,变得愈发深重,宝瑜忽然觉得心中酸苦得很,好像有什么她预想不到的事情,正在发生了。   马车与宋家人擦肩而过的一瞬,从被风吹得飘起的帘子间,宝瑜忽然听见了“轰隆”的一声巨响。   她回头看,只见城中的某个方向,晴空万里下,竟然飘起了滚滚黑烟。   “好像是渡口的方向。”采萍小声道。   宋堰在渡口。   “不要想那些,淮宁里的人和事,已经都和咱们没关系了。”宝瑜轻声安慰采萍。   说着,她打开包裹,把宋堰的信扔进去,并没有打算看的意思。   ……   宋正昀望了望黑烟腾起的方向,眯了眯眼:“阿堰那边,好像已经开始了。”   “刘英山那厮,占山为寇,无恶不作,若是我们将茶船拱手让给他,与贼寇又有什么区别?”宋老夫人低声道,“若能借此机会擒住刘英山那贼首,咱们也算是做了件对的事,于民有益,于国有益。若以后有机会能再见到宝瑜,我们也可以挺直了腰板说一句,咱们宋家人,并不是真的冷血自私的人。”   ……   淮河渡口,最大的码头处,宋堰与刘英山相对而立,河面上黑压压近百艘船只。   “宋老弟。”刘英山笑着,拍了拍浑圆的肚子,“没成想你是个这么有义气的人,为了一个小丫头,竟然真的答应了给我二十五艘船。行,既然你这么爽快,我也不是那磨磨唧唧的人。”   说着,刘英山一偏头,身后的下手递上来一本账册:“你的小辫子,还给你。”   宋堰接过账册,随意翻了翻,上面是熟悉的宝瑜娟秀的字迹,他笑了下,将账册放在怀里收好。   “那个小丫头叫什么来着?”刘英山挠了挠耳后,“叫采萍?宋老弟,你喜欢她?”   宋堰没有说话,刘英山挑了挑眉:“我也不和你揣着明白装糊涂,其实你府上那些事,我也摸个差不多了,你喜欢你那个继母是不是?”   宋堰问:“怎样?”   “你小子,是个人物。”刘英山没想到他承认得这样利落,愣了一瞬,不由哈哈大笑。他身后带来的几十个山匪也跟着笑起来。   “我见过你家的大夫人一次。”刘英山咂咂嘴,“不得不说,与你还是挺般配的,那么漂亮的姑娘,配你爹那个死人,实在是可惜了。听说她性子烈,宁死不从?这样吧,宋老弟,相识一场,哥哥给你出个主意。”   宋堰唇角弯起,垂下眼皮挡住眼中的杀意,附和着问:“什么主意?”   刘英山上前拍了拍宋堰的肩背:“跟着哥哥混,怎么样?你有钱,哥哥有人,这两样加在一起,还有谁能阻挡得了咱们?我可听说了,北边的胡人蠢蠢欲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攻下来,如今朝廷昏庸,定然抵挡不了,民怨沸腾之下,咱们可以趁机起义。”   宋堰淡淡问:“然后呢?”   “到时候,整个淮宁不都是咱们的了?拿下这个重镇,以后定然所向披靡,占领整个江南也未可知,无论是权势还是金钱,应有尽有,何况你家那个大夫人?”刘英山一笑,“那岂不是说抢来,就能抢来?她若是还是不愿,那便将她关起来,饿她几天,大不了打上几鞭子,也会服服帖帖了。”   宋堰也跟着刘英山笑起来,他在刘英山的话里,瞧出了自己以往的影子。   他一直不懂,为什么宝瑜那样阻拦他起事,为什么宝瑜后来越来越厌恶他,如今才明白过来。他从前的样子,果然是令人作呕。宝瑜不信他,也是应该的,谁会相信一个只知杀伐的冷血禽兽呢?   宋堰想起宝瑜曾说过的话,她最希望他成为萧元那样的人。   宋堰从前最讨厌的就是萧元,他一个出身农户、大字不识几个的汉子,拿什么和他相比?他的兵、钱、粮,全都是萧元的二倍不止,他雄才大略,攻无不克,而萧元在战事上屡屡受挫,蠢得不可比拟。谁会在决战前夕,为了保护一个镇的百姓撤军?谁会在已经穷途末路自身难保的时候,还带着几千个兵士,在大雨之中去给百姓堵堤口?   但凭什么宝瑜还是对他赞不绝口?而对上他,只有冷冷的“贼首”二字。   宝瑜说萧元是圣人,萧元和他不一样。   宋堰想,做个圣人,至少会问心无愧吧?   “想什么呢?和你说话呢。”刘英山点了点宋堰的肩膀,“怎么着,我刚才说的那些,不眼馋?”   宋堰问:“不看看货吗?”   听了宋堰的话,刘英山舔了舔下唇,往船舱里看了一眼,点点头:“对,是该看看,若是你拿一些发霉的茶叶来骗我,哼,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他跟着宋堰要往船舱里走,被身后的下手拦住:“大哥,小心有诈。”   “怕什么?”刘英山轻屑地笑了下,“他就带了十几个人来,咱们有几百个人,再说了,就他自己一个人进船舱,能闹出什么花样来。走吧,看看去。”   宋堰率先走进船舱,打开了临近出口的几个盖子,露出碧绿的茶叶来。   刘英山跟进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好茶,真是好茶。”   越往深处走,到最中央的地方,光亮越少,几乎看不清楚脚下的路,宋堰掏出火折子来,慢慢地点燃。   “刘首领,你刚才说,对我家大夫人,如果不听话,就将她关起来……”宋堰问,“你真的有过心仪的女子吗?”   “没有,怎么了?”刘英山吸了吸鼻子,他感觉到空气中的味道好像有些不对,不再是沁人心脾的茶香,反而有些呛,他的注意留在宋堰问的话上,不满地道,“你问这个干什么?赶紧把这几个盖子打开,我看看,是不是茶叶都烂了?”   “你应该是没心仪过谁的。”宋堰笑,“真的喜欢,应该希望她过得比自己更好,又怎么狠得下心去伤害呢?”   “没头没尾的,都说些什么?”刘英山皱皱眉,想要自己打开盖子,被宋堰按住了手。   “刘统领,我一辈子都没做过什么好事,我杀过人,放过火,就像你说得那样,我起义了,但不是为了百姓,是为了我自己。我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的阴私算计,才让她越来越失望……这辈子,我想换个活法。”宋堰看着刘英山越来越不解和急躁的脸色,轻声问,“杀了你,算不算做了件好事?”   “宋堰,你——”刘英山不知道他在疯言疯语些什么,但直觉危险临近,手按在刀鞘上就想要拔刀。   宋堰刷的一声解开遮在盖子上的布巾,露出了拦腰高的一大箱□□,硝烟味冲鼻而来,刘英山大惊:“□□?”   他看着宋堰拿着火折子要点火,肝胆俱裂,掉头就往船舱外跑:“撤!”   火星闪烁着吞噬了火捻,宋堰咬咬牙,一刀劈开船舱中央的木门,毫不犹豫扎进了水里,几乎就在他将要游到岸边的前一瞬,耳边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宋堰只觉一股强大的力量拍在他的脊梁上,他毫无还手之力,被掀翻起了三尺余高,而后砰的一下砸在了一块巨石之上。   耳边的爆炸之声接连响起,宋堰早就将临近首船的其他几艘船只上的茶叶,全都换成了□□。   如今一燃俱燃,整个码头成了一片火海,刘英山带来的那些匪徒,大半都被炸得尸骨无存。   早就埋伏好的官兵们杀声震天,从四面八方涌来,与刘英山残余的部下交战在了一起。   “宋堰!”刘英山满脸是血,一只眼已经血肉模糊,他吃力地撑刀从地上爬起,四处张望着大吼,“我杀了你!”   宋堰躺在距离他不远的地面上,擦了擦嘴角流出的血,也抓着刀,缓慢地站起来。   “你在这。”刘英山看见他,咧嘴一笑,眼中满是杀气,“我杀了你!”   闪着银光的刀锋冲着面颊劈来,宋堰咬着牙,举起长刀抵挡,看着近在眼前的雪亮刀锋,宋堰心中想的是,上辈子,宝瑜在临死前,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绝望?   右臂像是撕裂一样地疼痛,宋堰感受到有血汩汩流出,应该是磕在那块巨石上的时候,骨头断裂插破了皮肉。   宋堰看着刘英山,忍不住笑了起来,眼中情绪让人复杂得看不懂。   “你说,如果她知道了,你死在我手上,她会觉得高兴吗?” 第37章 三十七 宝瑜一路都走得很顺利,两日……   宝瑜一路都走得很顺利, 两日后到达枣山,果然遇到了正等候在那里的娘亲和沈惟。   久别重逢,宝瑜不由喜极而泣, 她拉着沈惟上下打量,他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完完整整健健康康的, 不像是上辈子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一样,因为在战场上挣军功, 断了一条胳膊。   娘亲也还是硬朗的, 没有染上前世的那场病, 如今眉眼带笑,一切都好。   直到今天,宝瑜才有了她真正重活了一次的感觉, 一切都还是最初的样子,他们一家子,还有机会好好地生活在一起。   “姐,你怎么总是摸我的胳膊呢?”沈惟笑着躲开她,“痒得很。”   宝瑜只是抱着沈惟的胳膊哭, 许久说不出话。   接上了娘亲和沈惟, 宝瑜继续一路向南,按着原先定下的路程, 不出半个月, 就到了临南岛。她像是完全忘记了曾经在宋府中的一切的样子, 无论娘亲和沈惟怎么旁敲侧击地问,宝瑜也不肯说关于宋府的任何事。   她拿着积蓄在岛南侧临海的地方, 买下了一座小宅子,只是看起来简陋还灰扑扑的砖石房子,但比起岛上大部分的茅草房, 还是很好的,保暖,且结实。房子后面是一片开阔的空地,宝瑜带着沈惟一起,开垦出了两亩的菜田,用来种植一些时令蔬菜。他们上岛之前买了足够多的粮食和布匹,节省一点,不愁吃穿。   站在岸边一块高高的礁石上,可以看到大片蔚蓝色的海景,远远的,还能望到北面岸边的样子。   这里的生活舒适惬意,宝瑜随着太阳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还学会了打渔。   小岛不大,村民都淳朴善良,养了许多狗,二黄每日在岛上跑来跑去,结交了许多的狗朋友,腿脚利索了,叫声也变得响亮起来,像一条真正的狗的样子了。   直到两个月后,宝瑜收拾屋子的时候,才又看到当初离开淮宁的时候,宋堰转交给她的那封信。   豆大的灯火底下,沈惟和娘亲已经睡下了,宝瑜披着薄薄的外衣,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了打开。   竟然只有一张字条,从中对折,里头夹着一朵已经干枯的桃花。   白纸上面的笔迹遒劲工整,短短的三行,宝瑜愣愣的、慢慢地将它看完。   “阿瑜,若能再见,可否对我真心笑一次?”   “很想再见你,但你要是不愿,便算了。”   “若我还能活到再见你的时候,那就太好了。”   ……   宋堰在刘英山被俘后的第七天醒来。   他睁眼,瞧见宋家的所有人,包括一向与他不和的宋正昀和宋老夫人,都忧心忡忡地围在他的床前。   “好些了吗?阿堰。”宋老夫人轻声问他,“伤口疼不疼?”   宋堰迷茫地看着眼前熟悉的脸,稍微动了动胳膊,才发觉出钻心的疼来,他想要偏头看,被宋俏拦住:“阿堰,你别难过,不过就是失去了一条胳膊而已,至少还活着。你千万别想不开,以后就算不能骑马打仗了,咱们家有钱,咱们去找个安稳的小地方,好好过日子,行不行?”   宋俏的声音带着哭腔,宋堰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不顾宋老夫人的劝阻,执意地撑着床坐起来,用左手摸上右肩,果然,空荡荡的。   “怎么回事?”宋堰没有宋家人想象中的歇斯底里,他甚至平静得像个局外人,连丝难过的表情也无。   一片沉默中,宋正昀站出来低声解释:“那日船炸翻了之后,你也摔了出去,右臂磕在了巨石上,碎骨戳破皮肉,伤口又滚上了许多的泥土碎屑。骨头接不上,伤口处又一直溃烂发脓,高烧不退。大夫说,你胸前被刘英山砍了一刀,心脉受创,能活下来已经不容易,如果不能及时斩断右臂,让毒血回流到心肺处,恐怕性命难保……”   “我知道了。”宋堰打断他,疲惫地用左手揉了揉眉心,依然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这样的反应让宋家人更加担心,宋老爷走到宋堰的床前,语气罕见的温和:“阿堰,你要是心里有苦痛,就哭出来——”   “没什么苦痛的。”宋堰道,“从前,沈惟也是断了一只胳膊,不是吗?为了保护我。”   宋老爷怔了下,嘴唇动动,刚想说什么,听宋堰又道:“宝瑜呢?”   宋堰的声音有些压抑的委屈:“她怎么不来看我?”   听见这话,所有人的表情都从担忧变成了震惊,宋俏不敢置信地盯了宋堰的表情好一会,轻声问:“阿堰,宝瑜去哪里了,你不记得了吗?”   宋堰闭着眼,想了好一会,又睁开:“她记恨我了是不是,她躲在寒春院,不肯见我了?”   宋堰嘴唇仍旧苍白,他手脚是久卧之后的无力,但仍坚持着要下床:“我得和她解释,我不是有意没去给她买马蹄糕的,我只是,出了一些事,耽误了——”   “什么马蹄糕?哪里来的马蹄糕?”宋正昀忍不住了,“宋堰,你清醒一点好吗?宝瑜走了!”   “走了?”宋堰紧紧地盯着宋正昀的眼睛,半晌,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你骗我。宋正昀,你平时捉弄我,我忍了,但是宝瑜的事上,你不要总是和我玩笑。我开不起玩笑。”   宋堰深吸了一口气,他抓起一旁桌案上的长刀,支撑着身体吃力地站起来:“好了,我去寒春院找她,你们该回去就回去吧。”   眼看着宋堰真的一步步朝着门口走去,宋老夫人摇了摇头,眼眶变得濡湿:“他这孩子,他,他是疯了吗?”   宋俏反应过来,提步就往外跑:“我现在就去找大夫。”   宋正昀道:“我去将他扶回来。”   “不用。”宋老爷制止了宋正昀,深深叹了口气,“就让他去吧,找不到了,他也就死心了。”   宋堰大病未愈,短短的一段路,走走停停,他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   几次有人想将他扶回去,宋堰均将他们呵斥走了,他想不明白,宝瑜不来见他就算了,为什么就连他想去见宝瑜,也有这么多人阻止?   想着想着,宋堰又觉得委屈,他伤成这样,连下人都知道担心他,怎么宝瑜连面都不肯露。   她真的不管他的死活了吗?   宋老夫人在不远处看着宋堰,眼见他已经站在寒春院的门前,想要伸手敲门,但是实在太虚弱,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饶是宋老夫人,也耐不住落了泪:“怎么办啊,想想办法吧,不能看着阿堰就这么下去啊?”   宋老爷的眼里也含着泪:“能有什么办法,他分明就是不想接受现实。”   宋堰在寒春院的门口坐了许久,不时抬起左手敲一敲门,里头始终无人答应。他不敢随意进入宝瑜的院子,她不开门,就只能在门口等。又等了好一会,他又困又乏,终于累到了极点,倚靠在寒春院的门口,睡着了。   宋老爷赶紧叫来下人,背起宋堰,带他回到了停秋院。   本以为他疯上个三两天,也就结束了,没想到,从那日开始,直到接下来的快两个月,宋堰仍旧是每天都要到寒春院的门口去。最开始他还时不时地敲门,后来,门也不敲了,就呆呆地在门口坐着。   他的伤渐渐好起来,说话、处理生意、待人接物,都像是从前一样,只要不提及宝瑜的名字。   大夫来了两三波,诊了脉,扎了针,最后也没有办法,只能说是心病还需心药医、解铃只能系铃人。   但是,又去哪里寻那个系铃人呢?   直到有一日,府衙里来了差役,领了知府大人的旨意,来给宋堰送奖赏。   “知府大人已经将宋小少爷的壮举,如实禀报给了朝廷,陛下特意吩咐,破例,封宋小少爷为本府的七品知事,享同等俸禄,特许见平级官吏不拜,并免除宋家名下商铺三年的商税。”   宋堰静静地听着,差役笑眯眯的,又道:“知府大人开恩,又自掏腰包,给府上五位主子,每人十两黄金的赏赐——”   宋堰打断他:“怎么是五人?”   他强调:“是六人。”   差役愣了下,环视一圈,数给他:“五人,您,老爷老夫人,三爷,四姑娘,五人没错。”   “还有大夫人。”宋堰加重了语气,“宋府还有一位大夫人,你怎么连这都能弄错?”   “您糊涂了吧?”差役笑,“大夫人早两个月前就和离了,早早就走了,噢对了,就是您出事的那一天。”   “她没走。”宋堰执着道,“她只是出门了一趟,她和我说她去买脂粉了,很快就回来。”   “不是,这——”差役一脸的莫名其妙,他上下打量宋堰一遍,冲着宋老爷道,“小少爷这是脑子给撞傻了?”   “您大人有大量——”宋老爷无奈地叹气,边劝解着,边送差役出去。   “宝瑜没走。”宋堰仍坚持道,“她只是去买脂粉了,她迷路了,我出去找她。”   宋俏忍无可忍,大声吼道:“宋堰!你能不能从你的梦里醒过来!”   宋堰已经走到门口,闻声回头,久久地盯着宋俏,眼中血丝密布,宋俏打了个哆嗦,觉得宋堰像是头随时会扑上来撕了她的狼。   好在,宋堰没有真的扑上来,他转了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花厅。   这一走,直到晚上,天将黑的时候,宋堰都没有再出现。   宋老夫人急了,她担忧宋堰是想不开出了什么事,连忙派了许多人出去找,但是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有见到宋堰的人影。找了一夜,城内和府内都找了个遍,眼看着天都要亮了,还是一无所获。   “不会真出了什么事了吧?”宋俏猜测着,“或者是去了南边,去找大嫂了?”   宋正昀思忖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寒春院去了吗?”   所有人恍然大悟。他们找遍了宋府,但确实没有人去过寒春院,他们下意识以为宋堰不会进去,毕竟他这两个月里无论刮风下雨,都没有迈进过寒春院一步。   竟然把这么明显的答案给忘记了。   宋家人明白过来,立即往寒春院赶,门锁还在,宋正昀等不及找钥匙,抽出一把刀,一把劈断了锁链,踹开门闯了进去。借着微弱的晨光,看到了遍地的酒坛子。宋堰正烂醉如泥地躺在那颗桃树下,左手搭在额头上,看着屋檐上的两只鸟雀傻笑。   他边笑着,眼泪滴滴地从眼角滑落,起初只是无声地落泪,很快,变成了嚎啕大哭。   宋老夫人拦在门口,没让人上前打扰,所有人静默地立在门边,看着就连断了一条胳膊也没有掉过泪的宋堰,蜷缩在桃树下哭得像个孩子。   过了不知多久,宋堰终于停下。   他仰头喝净了坛子里的最后一口酒,撑着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阿堰——”宋老爷颤颤的叫出他的名字。   “我知道了。”宋堰笑了笑,他眼中的所有情绪似乎都消失了,没有了伤心,没有了期待,什么都没有了,“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第38章 三十八 宝瑜在临南岛上,度过了她有……   宝瑜在临南岛上, 度过了她有生以来,最惬意的五个春秋。   她每日忙于种菜养花,加上看着岛上村落里有许多念不起书的孩子, 还办了个小私塾,整日忙得停不下脚, 心中却是快慰的。   很偶尔的时候,宝瑜也会想起宋家的那些人, 想起宋堰。   宋堰寄给她的那封信, 宝瑜一直压在箱子的最底下, 再也没有打开看过,也没有扔掉。   过去的一辈子好像是一场梦,她的梦醒了, 那些曾经就成了余味,想起只觉得恍惚。   沈惟慢慢长成了一个大孩子,身强力壮,在他的身上,宝瑜总能看见宋堰曾经的影子。和上辈子一样, 沈惟仍然好动, 喜欢练武,没事就拿着粗木棍耍弄, 宝瑜不喜欢他习武, 阻止了几次, 沈惟明面上应付她,暗地里, 还是如故。慢慢的,宝瑜也就释然了,她没有资格去改变沈惟的想法, 沈惟有他想要选择的人生。   隔三差五的,宝瑜也能收到岸上传来的消息。   江南大旱,民不聊生,胡人南下,朝政昏庸,官员软弱,民怨沸腾,起义军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其中名号最响亮的两支,一支叫萧元,另一支由一位断臂少年将军率领。   传闻说那位少年将军虽然断了一臂,但仍然骁勇善战,屡战屡胜,还十分体恤百姓,率领了一支仁义之师,所到之处,民尽归服。   那位少年将军是谁?宝瑜不知道,她上辈子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号人物。   隐隐约约的,她有猜想,她想那可能是宋堰,但转眼就打消了这种疑虑,怎么会呢?宋堰好好的,上辈子,直到她死,宋堰也是好好的,怎么就断了一条胳膊。宝瑜不相信。   她只以为,或许是他们的重生产生了细小的变化,让天下的局势也产生了变化,才凭空生出了这样一个人。   至于宋堰,宝瑜不知道他在哪里,她也刻意地不去想。   在宝瑜意料之中的,沈惟提出要参军。   正在吃早饭,看着桌上的菜肴,沈母伸出的筷子愣愣地停在了半空中:“为什么一定要去?”   “保家卫国才是男儿本色。”沈惟道,“乱世出英雄,我即便不是英雄,也想去挣个军功回来。爹爹去了,家里的男儿只有我,只有我出息了,娘和姐姐才不会受欺负。娘,你让我去吧,我能行的。”   “战场上刀尖无眼,如果你出了个三长两短……”沈母眼里满满的担忧,明显的不同意。   “姐——”沈惟放下碗筷,转而看向宝瑜。   “你想好了?”宝瑜低声道,“战场是真刀真枪的拼杀,不是你平日里在家门口那样,拿着一只树枝胡乱比划。会流血,会死人。你不害怕吗?”   “我不怕。”沈惟眼睛亮亮的,“生当作人杰,我想成为那位将军一样的人物,我也想做将军。”   沈母忧心忡忡地看向宝瑜:“阿瑜,你劝劝你弟弟——”   “随他去吧。”宝瑜笑了笑,抬手摸了摸沈惟的头,“阿惟长大了,有他自己的想法,就让他活成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吧。”   送走沈惟的那天,风和日丽,海边的风吹来阵阵腥味。   沈惟和同乡的十几个青年兵丁一起,登上了去北岸的船。对面驻扎了军营,有船只过来接他们,远远的,宝瑜瞧见,旗杆上迎风招展了一面大旗,上面写得似乎是一个“宋”字。   宝瑜盯着那面旗,她看不清,眯着眼又向前走了两步。   奉文站在船头,宋堰的身边,低声道:“将军,不过是十几个兵士,没必要您亲自去接。”   宋堰道:“我在等一个人。”   “谁?”奉文不解,“您在临南岛上有认识的人……”   他说了一半,想起来什么,脸色变了:“您再等大夫人吗?”   宋堰没有说话,他仍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看着对面承载兵丁的船与他们的船相接。士兵们从木板上一个个跨过来,眼中俱是见到新天地的惊喜好奇,有人介绍说那是宋将军,新来的士兵便一个个的过来敬军礼,报出自己的名字。   宋堰唇边带着微笑,一个个地听他们说完,最后一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生得俊朗,有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   “宋将军,我叫沈惟,今年十七岁……”   奉文的眼神变得惊愕,他忍不住道:“小惟?我是奉文啊,你不记得我了吗?当年在平昌,是我去接的你!你怎么来参军了啊!”   沈惟怔忪了瞬,他看清奉文的脸,记忆慢慢清明,大笑起来:“奉文哥?”   奉文上前揽住沈惟的肩膀,附在他耳边道:“这位是宋将军,宋,你知道吧?”   沈惟立刻明白过来,脸上的笑却有些僵硬,他们的身份过于尴尬,他一时间分不清宋堰对他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船再次慢慢地动起来,这次是朝着北岸的方向,离着临南岛越来越远了。   宋堰遥遥地望向南岸的位置,他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眼眸微动,垂在身侧的左手也渐渐收紧。直到那道身影渐渐看不清了,宋堰才闭了闭眼,偏过头,看向面前的沈惟。   半晌,他笑了笑:“你和你姐姐,长得真像。”   宋堰摸了摸沈惟的脑袋:“尤其是那双眼睛。”   沈惟感受到宋堰的善意,也笑起来,他心想着,这位宋将军果然名不虚传,仁爱大度。   “以后就叫我宋大哥吧。”宋堰温和道,“你年纪小,也没有上战场的经验,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好了,我会替你姐姐好好地照顾你的。”   沈惟一乐,从善如流地喊了一声:“宋大哥。”   宋堰再次摸了摸沈惟的头:“带你去吃饭。”   沈惟本来以为,初来乍到,军营又是个艰苦的地方,免不得要受些苦。他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没想到遇见宋堰,竟然过得比在家中的时候还要舒服。宋堰吃饭的时候,总会叫上他,顿顿吃得饱不说,还能吃到肉,晚上睡觉时,他在宋堰营帐的隔壁,用着上好的驱蚊香,一晚上舒舒服服的,连只蚊子都没有。   沈惟感觉到宋堰对他的好,已经超出了“曾经的亲戚”这样的范畴,虽然宋堰沉默寡言,并不与他多说话。   沈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而且从前宝瑜在家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提起过与宋堰的往事。   直到一日晚饭后,许是吃得太饱,脑子也发昏,沈惟竟真的问了这个问题:“宋大哥,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啊?”   沈惟满心期待着,宋堰可能是觉得他天赋异禀,有意提拔他,或者是觉得他踏实可靠,适合做护卫。   宋堰垂眸抿一盏茶:“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了。”   沈惟回忆着初见的场景,想不出来,迷茫问:“啊?”   宋堰放下茶盏,微笑道:“你长得很像你姐姐。”   沈惟听得愣了神,半晌反应过来,有些不服气:“这是什么缘由呢?”   宋堰不肯再说,沈惟也不敢再问,日子只好这样过下去。   沈惟跟着宋堰的军队一路东进,连战告捷,宋堰并没有束缚他在战场上的发挥,沈惟像所有普通的士兵那样,参加了几次战役,由于杀敌勇猛,被提拔成了百夫长,过了半年又官进一阶,做了千夫长,一年半后被破格提升为校尉。   有了军功在身,沈惟的腰板挺得直了,与宋堰的关系也愈来愈好。   在沈惟的眼里,宋堰算不上是个脾气温和的人,常常会发火,只不过他生气的时候并不会吼人,也不会摔砸东西,只是沉默地坐着,用一双锐利的眼盯着犯了错误的人看。军中的人都害怕宋堰的眼睛,沈惟有时候也会怕,但更多的时候,他觉得宋堰的眼神是温柔的,看他的时候是温柔的。   但沈惟也能感受出来,宋堰眼里的温柔不是给他,他好像是透过他,在看另外一个人。   他在看谁呢?沈惟不知道。   沈惟的印象中,宋堰唯一一次对他发火,是因为一件小事。当时他刚刚立了战功,正是得意的时候,收到了姐姐寄来的信。宝瑜对他总是关怀备至,沈惟从前小的时候觉得喜欢,后来长大了,逐渐不服管束,总是抱怨姐姐啰嗦。   一次被宋堰听见,宋堰竟然发了火。   “不要这样说。”宋堰的语气极为严厉,“以后会后悔的,知不知道?”   沈惟被宋堰吓了一跳,他有些委屈,但不敢造次,嗯嗯啊啊地应了声。   宋堰什么都没说便走了,但那天夜里,沈惟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瞧见宋堰站在他的桌前,偷偷地看白日的那封信。   他借着月光,看了很久。   沈惟侧躺在被子里,抿着唇没有出声。这么多年来,他不是傻子,他感觉到了宋堰对他姐姐的微妙情谊。宋堰喜欢他的姐姐,但是他不敢说。沈惟忽然觉得好笑,堂堂宋堰,竟然也有不敢做的事情。   沈惟觉得他或许应该帮宋堰一把。   起义军依旧顺利东进,在淮宁城的东郊与萧元的军队会师,两股绳拧在一起,势力更大,兵马足有五十万,挥师东进,不到半月就兵临京都城下。   当朝皇帝姬孟元的军队大部分已经折损,倾尽全力调回了守卫各地的残部共十万人,加上原来京都的守备队,仅仅十五万。五十万对十五万,这一仗,宋堰毫无悬念的赢定了。   攻城战开始的前半个月,沈惟借着宋堰的名义,偷偷给宝瑜写了封信。   他本来想用自己的名义写的,但是又一想,既然是为宝瑜和宋堰牵红线,不如一步到位。   这几年来,沈惟没少在回信中说宋堰的好话,其实在内心里,他已经认定了宋堰这个姐夫了,虽然身份确实是尴尬了些。但是在和宋老夫人的相处中,他旁敲侧击地问过,宋老夫人是不在意自己的儿媳妇变成孙媳妇的。沈惟心想着,既然长辈都不介意,又有什么阻碍呢?   最关键的事,在五年前临走之前,沈惟在宝瑜的箱子底下,发现了宋堰写给她的那封信。   沈惟了解宝瑜,她不是个念旧的人,既然一直留存着那封信,一定有原因在的,只不过,或许是她不愿意面对的原因。   沈惟咬着笔杆子,绞尽脑汁,写了些大逆不道的话给宝瑜——   “我受了伤,就要死了,宝瑜,你能不能来看我最后一眼?”   落款写了宋堰两个字。   沈惟想,如果这封信能让姐姐来,那她心中的想法就不言自明了。   如果不能来呢,那更是不言自明了。   沈惟为自己的聪明机智挑了挑眉。   沈惟做的这些事,宋堰完全不知道,他与萧元一起,在紧张地筹谋最后一战。比起能不能打的赢这场仗,宋堰更加关心的是沈惟的安危。命运或许是有轮回的,宋堰从来不信命,但如今,也不得不信。   这一世,他用一条胳膊,换来了沈惟的完整,宋堰提心吊胆地过了五年的时间,终于能够将沈惟好好地还给宝瑜了,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出任何的意外。   宋堰不顾沈惟的不满,将守卫北城门的任务交给了沈惟。   围城必阙,如果将四面城墙都堵死,守城的将士明知必死,定会奋力一搏,但如果缺了一面城墙,守城的人知道还有活路,斗志就会松懈许多,而且往往会有许多逃兵弃城而跑。   从缺口的城墙逃出的士兵,基本上已经丧失了作战能力,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绵羊,所以这份任务,是最清闲也最安全的。   宋堰本以为万无一失了。   听说沈惟出事的时候,京都城已经被攻破,大军倾巢而入,宋堰正指挥将士打扫战场。   沈惟被姬孟元挟持的消息吓得宋堰六神无主,即便他与几百孤兵被敌军围困在深山中的时候,宋堰也没有这么惊慌过。他夺了一匹马,朝着北城墙大营的方向疾驰而去。   而后在盏盏火把的光芒中,瞧见了那极为熟悉、又陌生的一幕。   姬孟元手持一柄长剑,架在沈惟的脖子上,满面血污,嘴角的笑容已经癫狂:“谁敢过来,我便杀了他!宋堰在哪里,让宋堰来见我!晚一刻,我就削他一只手,晚两刻,我就斩了他的臂,宋堰若迟迟不来,我就将这姓沈的,一刀一刀,削成人彘!”   姬孟元说的每一个字,都和十年前,他挟持宝瑜在城墙上时,说得一模一样。   宋堰手掌脱力,在一众士兵的惊呼声中跌落马背,他站起身望向沈惟的脸,眼中是满溢的绝望。   难道命运真的不可改变吗?   姬孟元是从俘虏营中逃脱出来的,他换了一身普通士兵的装束,没有人知道他是废帝,便将他和俘虏们绑在了一起。北城的战事已经结束,正在所有人都放松警惕,准备班师回营时,姬孟元偷偷剪断了绳索,杀了一名士兵夺了刀刃,挟持了沈惟。   他一眼就认出了人群中的宋堰,大笑道:“宋堰,没想到,你还真的敢来。”   “放开他。”宋堰勉力镇定,眼睛紧盯着那柄银剑与沈惟脖颈接触的部分,“条件随便你提。”   沈惟的唇紧抿着,轻轻摇了摇头。   “随便我提?”姬孟元将剑收得更紧了一点,笑声更大,“我让你立即退兵,将京都城还给我!还有,我要你自刎在我面前,为我死去的十几万将士赔命!你做不做?”   一片哗然。   沈惟闭紧了眼,用口型冲宋堰道:“不要管我。”   宋堰的左手因为用力而青筋绷起,半晌,他道:“好。”   “好?”姬孟元眼睛亮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小子,你是在蒙我的吧,缓兵之计?我告诉你,我没那么好骗!你现在,立刻,就用你手里的那把刀,自刎!我看着你死,宋堰,你做不做!”   “你——”沈惟气得目眦欲裂,反手想挣开姬孟元的桎梏。   姬孟元吓了一跳,手一滑,长剑在沈惟的颈处割开一道血痕,宋堰的瞳孔骤然缩紧:“沈惟,你不许动!”   他的语气变成哀求:“求你了,沈惟,你别动。”   眼前的一幕和脑海中的那一幕渐渐重合,宋堰的手腕颤抖,他似乎又看见了在上辈子的那个雨夜,宝瑜在绝望地看了他最后一眼之后,拔剑自刎。   沈惟的眼睛和宝瑜的那样像,沈惟在看着他,好像宝瑜在看着他一样。   “如果一定让我死。”宋堰一字一句道,“没关系,我可以。但是,姬孟元,你不能再碰他一根指头。”   “哥——”沈惟嘴唇颤抖,眼睁睁地看着宋堰拔|出了那把长刀,放在了自己的颈子上。   “将军——”   弓箭手早已经准备好,但是姬孟元牢牢地将沈惟拉在身前,他身后是高耸的城墙,根本没有可以偷袭的机会。   宋堰感受到了刀锋上骇人的凉意,那股凉意几乎渗入骨髓,即便是他,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宋堰无法想象,那么柔弱的宝瑜,当初是有多么的心灰意冷,才会选择这条痛苦的路。   宋堰闭着眼,手下用了力道,他几乎听到了皮肤被割裂的声音,有温热的血顺着脖颈向下流淌,腥湿的、黏腻的。   “快一点啊!”姬孟元的眼里闪着疯狂的光,他看着从宋堰刀锋下汩汩流出的鲜血,愈加兴奋。   眼前一片黑暗,伤口处传来尖利的疼痛。   宋堰已经听不见耳边传来的声音,那些聒噪的叫喊声都变成了嗡——嗡——的余韵,他咬了咬牙,刀锋不再留情地划过,鲜血喷涌而出,宋堰只觉得腿一瞬间软得发疼,身体如同跌进了冰窖中,一股一股蔓延而来的,不是疼,而是冷。如果这就是宝瑜曾经受过的,宋堰想,他除了这条命,没有别的可以偿还。   宋堰忽然想起来,十年前与宝瑜分离的时候,他写给她的那封信。   “若我还能活到再见你的时候,那就太好了。”   他终究是不配得到那个好字。   身体重重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宋堰只觉得曾经压在他心头的那块重石,终于被移开了似的,久违的轻松。如果能再见到宝瑜一次就好了,宋堰喃喃地想着,即便是在梦里,也好。   朦朦胧胧中,宋堰仿佛听见沈惟吼了一声:“姐——”   随后是弓箭如雨点般落下的簌簌破空声。   宋堰感觉自己落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里,熟悉的香味溢满鼻端。   “宝、宝瑜?”力气逐渐流逝,宋堰想睁开眼看看这到底是不是梦,但眼皮上仿佛坠了一副千斤重担,让他怎么都睁不开。   宝瑜怎么会来呢?宋堰自嘲地笑了笑,她没有理由会来。   最后一个支撑他的念头也消散了,在陷入漫长的黑暗之前,宋堰感觉到,脸颊处落下一滴温暖的泪。   “如果你能活着……”   这是宋堰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正文完】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