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将相合欢   作者:元瑨   文案:   【自说自话】   伪狗窝,真猫舍,抽风总比正经多。东拉拉,西扯扯,平生爱写,倒追小哥,啧啧啧。   经常癫,很少作,男朋友也不奈何。大叔控,不是我,腰好肾好,不容反驳,呵呵呵。   【真·文案】   倒追。互宠。撒糖。男女主疑似拿反剧本。   巾帼大英雄安将军对长在云端的袁丞相一见倾心。   一个风度翩翩,一个无法无天。   一个君子如玉,一个横行无忌。   安惟翎:情之一字,事在人为,相爷落我手里,定不堕他美名。   袁玠:得妻如此,今生无憾,将军入我心门,我亦色授魂与。   休说世间情爱盲,终是野马易脱缰,缠女克烈郎。   不羡布衣厮守长,怎料巾帼胜红妆,将军撩丞相。   一句话简介:长风万里,归来爱你   立意:谈一场势均力敌的恋爱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安惟翎,袁玠 ┃ 配角:江崇宁 ┃ 其它:   ======================== 第1章 雁归 一见倾心应笑我   作者有诗云:   【一见倾心应笑我 双目波横又识君】   【昔人相顾欢颜尽 惟愿巫山藏楚云】   裕庆三年春,西北禁军班师回朝。   进京路途千里之远,三十万禁军行行止止,两月有余才到达京畿边缘。   主帅安惟翎端坐在一匹枣红骏马上,身后跟着一支蜿蜒不见尾的队伍。这群打了胜仗正赶回家的大老爷们,个个春风得意,一片笑闹,竟毫无半点整肃模样,唯有领头的安将军面如死灰。   无他,屁股痛。   马上坐了两个月,任谁铁打的屁股金刚的腿也要废了。安惟翎作为西北军中为数不多的大姑娘,也想在人前娇嫩一下,可作为三十万禁军的主帅,又不得不端着一副威严架子。   熬吧。安惟翎默念。   熬了良久,不禁神游天外。想她生于武将世家,五岁丧母,十岁从军,十五岁领兵,十六岁封将,至今二十不足,十九有余。一个姑娘一生中最娇嫩的时光,竟都蹉跎在了军营。   八岁以前,她还跟着老爹住在京城,以为将来的大好青春无非就是在吃吃喝喝谈情说爱中恣意消磨。谁料八岁那年,金人南下来犯,西北玉门关失守,安老爹被先帝亲点了元帅,顺便将她也一道带去西北。安惟翎年幼失恃,无有慈母,只有严父,安老将军是个神经粗过水桶的糙汉子,把武将世家的传统看得极重,也不管自家孩子是个需要娇养的闺女,人家尚在还没开始发育的年纪时,他便将其丢到军营里揉搓。好在安惟翎家学渊源,天赋异禀,又有一股不服输的韧劲,这才借着自身的本事和亲爹的一点点助力在男人堆里熬出了头。   如今回京,已然用的是巾帼英雄的身份,那么名门闺秀是定然当不成的。所以,姻缘是个大问题。   安惟翎因为此事颇为困扰。   姑娘大了,难免动一点小心思,安惟翎虽然叱咤沙场,却也不能免俗。风花雪月卿卿我我的事,她从未经历过,可是总归心有向往。奈何她身在西北军营,周围的爷们个个五大三粗,只知打打杀杀,她一腔少女情怀也只得暂且搁置。   此番回京倒是机会难得。天京乃大周国都,遍地青年才俊,多得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风流人物。若能寻个如意郎君发展一段恋情,不管结果如何,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安大将军非为寻常女子,在这些事情上桀骜坦荡,不守纲常,更不会一说起来就羞羞答答。况且世间万物到了她那里都能用兵法去套,姻缘的事,无非就是知己知彼、虚虚实实、动静兼备,再找准机会主动出击罢了。   不过对象还需细细斟酌。   小时候在京城厮混,身后跟了一群狐朋狗友,京城的人事她摸得门儿清。幼时与她最要好的有几个小男孩:六皇子江崇宁如今已是皇帝,嫁不得;神医世家的传人郭樱,跟她一起去的西北,十多年了也没培养出感情,别想了;其余众人要么纨绔不成器,要么歪瓜裂枣,看得糟心。   京城适龄男子不多,名声最好的当属袁丞相——袁玠。此人同安惟翎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安惟翎带着一帮跟班满京城斗鸡遛狗的时候,他一门心思好好读书。人家出生那日霞光满天,半岁能言,三岁写诗,五岁作赋,十岁写的一手策论直教内阁几个老大人看得冷汗直流,再后来十五岁入阁,十六岁拜相,听闻迄今为止政绩颇丰,可谓一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这人可不是寻常人家黄花大闺女敢肖想的。   安惟翎敢。   她小时候见过袁玠一面,惊为天人,也做贼似的惦记过一阵子,四舍五入的话,袁玠也算她初恋。不过那时候人又小又懵懂,只觉得这小哥哥长得漂亮性格温柔,那点子好感还算不上情愫。再后来她跟老爹去了西北,连惦记都懒得惦记了,甚至忘了这号人。   直到袁玠拜相后不久,她收到一封来自他的亲笔文书,谈的是西北军务。安惟翎看到那一手极其雍容潇洒的行草,言辞间温润却不失犀利,末尾落款的“袁玠”二字书写得极其清隽,她猛然又想起了这个自己小时候惦记过的人,精致漂亮的小男孩如今应该已经长成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她琢磨着似乎可以考虑再续一段前缘。   安惟翎打仗打了十年,如今想闲下来好好风花雪月一番。袁玠……就他了吧。年轻未婚,有口皆碑,洁身自好,才高八斗,貌比潘安。安惟翎也懒得再费神物色其他人。   有人轻轻拍了拍马颈。安惟翎低头。   “阿樱?”   “下来吧,我有话同你讲。”郭樱招招手。   安惟翎麻利地翻身下马。还没来得及感受大地母亲的坚实,久坐僵硬的双腿骤然一阵绵软,她稳住身形,人模狗样地整了整战袍。   郭樱简直是叹了一口气,“回京了就别叫我阿樱吧。”   “叫本帅下马就为了这点破事?”安惟翎纳闷。   “好歹是个已及冠的男人,被你阿樱来阿樱去的,我不要面子的啊?”郭樱瞪眼。   “你也知道你名字女里女气的?那还不加紧改了?”   “老子娘取的名字,我如何敢随意改了?你当我和你这孽障一样?”   安惟翎假作沉吟,“也是。你但凡学的了本帅一星半点本事,何至于被老子娘取了这样没出息的名字。”   “脸呢脸呢?!”   “借给你了。”   郭樱转身要走,安惟翎轻巧拦住他,“别介,陪我走着说会话。坐在马上忒难受了。”   “说人话,否则我不陪。”郭樱眼睛一翻,白多黑少。   “行行行。”安惟翎见好就收,“啧,亏你是个神医,总这么咋咋呼呼的,怒气伤肝呢。”   她无视郭樱满脸“我这他妈是因为谁”的愤懑表情继续道,“金人这番被我打怂了,现在有我老爹在玉门关镇着,边境太平少说也能保个十年八年的,所以我们这次回京,要呆上不少年月。天京不比西北,我这个将军在朝堂上就是个活靶子,到时候许是自身难保。你若想入太医院,只怕要多加小心,我手不够长,未必能罩住你。”   郭樱见她一脸正经,摇摇头,“行医若是为了功名利禄,便是丧失本心,我从来没想过进太医院。”   “那最好。不过阿樱,怀璧其罪啊。你这般好的医术,若是不懂藏拙,会被人剁了做饺子馅的。”   郭樱又摇头,“行医又不是你们行军,若藏着掖着,还说什么救死扶伤?”   果然还是这医痴德行。安惟翎知道他榆木脑袋难以点化,只能日后走一步看一步。大不了,到时候自己想办法护着这厮就是。   忽然,身后队伍一阵骚动。   “外城门到了。”郭樱伸手向前一指。   安惟翎抬头望去。大周天京的外城门始建于本朝开国元年,高耸入云,雄伟非常。城墙从两侧延伸开去,一直到望不见尽头的远处。朱红色的城门紧闭,门口守城军士庄重英武,端的一派大国风范。   “城门里面太安静了。”安惟翎皱眉,“不对啊,我记得城门里面有街市,是城郊一带最喧闹繁华的地方。”   “老毛病,疑神疑鬼。”郭樱咕咕哝哝。   安惟翎继续自言自语,“难道是被清场了?为了迎接我们?”   她不等郭樱继续吐槽,噌地一下翻身上马,运足内力,气沉丹田,回过头大声斥责:   “肃静!整军!违者军法论处!”   后头众军士心肺剧震,一个激灵,纷纷闭上鸟嘴整理军容。几个呼吸间,令人闻风丧胆的西北禁军又叫安大将军给掰回来了。   安惟翎在马上,不好同郭樱低头说话,只使了个眼色,郭樱意会,快速跑回军医的队伍。   安惟翎打马飞奔了百余丈,行至城门前不远处,酝酿一下情绪,对着守城的几个小哥大喊:“西北禁军统帅安惟翎率众将士回朝!前方何人?!”   那边的守卫整齐地朝她行了个军礼,其中一个小哥脸红脖子粗地嚎道:“参见安将军!下官京畿守城卫都头万小雪是也!恭贺安将军回朝!”   安惟翎憋笑,大老爷们叫小雪小雨,要不是姓氏不对,都要怀疑这人和郭樱一个娘取的名字。   还是正事要紧,安惟翎运足气,“请万都头开城门!”   紧接着那边传来一串头连着尾的“开城门”、“城门”、“门”。随即“轰隆”一声,城门缓缓开启,几个守城小哥齐步退至旁边角楼底下,给安惟翎让路。   好家伙!安惟翎虎躯一震。   怪道她说门内太过安静。城门里侧,乌拉拉站了一大群人,打头的身着赤金披风,头顶九龙宝冠,看着像是弱冠的年纪,面庞白净,目似流星,鼻若悬胆,正是大周仁宗皇帝江崇宁,安惟翎的发小。   安惟翎骑至城门,翻身下马,一旁万小雪眼力见十足地接过她手里的缰绳。安惟翎朝他轻轻一点头,大步走向前面那个穿得黄不拉几的人,拜了一拜,随即起身。   “参见吾皇。微臣西北禁军统帅安惟翎率军回朝,此次已斩首金国王储完颜吉、主帅赤盏炀克。另缴获伊犁良马五百二十三匹,黄金六千四百零——”   “好好好!阿羽辛苦!你的的折子上都写全了,不用再费口舌!”江崇宁喜笑颜开地打断,对她的小名张口就来,不愧是一起滚过泥巴的老友。   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德行,连走个过场都不让老子走完,还和十年前一样。安惟翎腹诽道。   江崇宁上前拍了拍她肩膀,二人面面相对,心里都颇有些感慨,十年未见,如今一个为君端坐龙椅,一个封将镇守河山,当年一起偷鸡摸狗的损友,再见面竟然是这般光景。   江崇宁唏嘘道:“阿羽……黑了。”   安惟翎一噎。老子一个双十年华的姑娘家,在西北那破烂地方驻守这么多年是为了谁?当着矮人不说短话,皇上您倒好,往我心窝子里使劲戳。   依着安惟翎的混账德行,倒是很想说一句“彼此彼此皇上也胖了”,可看了看他身后一众王公大臣,还是作罢。这人早已不再是当年的六皇子,自己千万不能落了他的面子。   “微臣惭愧。”   江崇宁盯着安惟翎使劲瞧,似乎想找回发小身上的记忆点。皮肤黑了许多,可好在身材修长,眼神清明,行止合度,气韵不凡。当年那个上树抓鸟下河摸鱼带着他一并为非作歹的孩子王如今竟然已经是巾帼大将军了,谁能想到呢。   真是老天瞎眼。   “阿羽啊。”   “臣在。”   “这些年辛苦你了,若不是你,只怕朕这把椅子也坐不稳呐。”   “皇上言重。”安惟翎作势下拜,她在马上坐久了,腰痛得很,并不想真的拜下去。   江崇宁如她所愿地伸手虚扶一把,“阿羽不必多礼。”   这厢君臣二人叽叽歪歪了许久,后头一众臣工等得脚下快要生疮。倒春寒的天,站在风口里等了大半时辰,好容易等到安将军本尊,皇帝老儿又非要拉着人叙旧,磨磨唧唧不肯回去。   几个沉不住气的悄悄绕到领头一名男子身侧,委婉道:“相爷,天冷风大,我们这些年轻的倒还好,只怕后头几位老大人要熬不住。”   袁玠面无表情点点头,“晓得。”脚下仍旧不挪步子。   江崇宁迎风打了个喷嚏,自觉已经拖延太久,朗声道:“回城。”   黑压压一群人转身让路。江崇宁朝袁玠招招手,袁玠款步上前,朝江崇宁行了个臣子礼,“皇上。”   江崇宁微笑,介绍道,“阿羽,这位是袁丞相。”   安惟翎心里一喜,径直打量过去,袁玠比记忆中的还要好看。他长大了,身量愈发颀长,轮廓深刻不少,通身的温雅从容,一双眼睛尤其美,简直要将人吸进去。明明是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臣,却把自己的城府藏得极好,眼神无比温润,竟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怪道中意他的大姑娘小媳妇从京城排到了西北。安惟翎又想起他写给自己的那封公文,果真人如其文,犀利又宽容,坚定又柔和,外表清雅,心有乾坤,世间男子再无出其二者,当真是有看一眼就叫人沉沦迷醉的风华。   棋逢对手,就是你了。   “袁相爷安。”安惟翎问候道。   袁玠翩然一笑,温言回道,“安将军辛苦。我等文弱书生之所以得以端坐朝堂,都有赖于将军在外遮风挡雨。”他声音恍若玉石相撞,清脆又泠然,教人听得通身舒畅。   江崇宁看得龙心大悦,他朗笑,“戏文里曾有一出‘将相和’,朕今日有幸也观了一出‘将相和’,倒是比戏里的更让朕欣慰。”   众人陪笑。   安惟翎笑而不语。你说的将相和,是和睦的和。   而我想的将相合,是合欢的合。 第2章 故旧 总角之交似昔时   作者有诗云:   【总角之交似昔时 垂髫旧友忆故情】   【车马粼粼馥郁暖 梦魂缱绻念子衿】   江崇宁赏赐了安惟翎许多东西,其中包括一座大宅,可那宅子旷了数年,暂时还没法住人。她又想起阿樱家在京城有一间医馆,名字貌似叫什么“散财堂”。倒霉催的,一听就是个赔钱货。   既然目前无以为家,不如去阿樱的散财堂那里凑合几日得了,她想。   安惟翎悠然地走在大街上,她在幼时的记忆中搜索,想起散财堂坐落在城东的一个叫什么“鬼街”的地方。   “安将军?……安将军?”   安惟翎习惯了发号施令,乍然听见有人唤她,还以为是要报告军情,于是语气十分凶狠地回了一个:   “讲!!”   突然又觉得不对劲。她猛然回头,看见后面停了一架宽大的青油布马车,袁玠打着帘子探出一张如玉的脸,表情十分温和。   安惟翎大步上前,歉意道,“相爷对不住,我老毛病犯了。”   袁玠不以为意地笑笑,“无妨”。   他一笑,安惟翎瞬间感觉整条街都敞亮起来。长得真好看呐,她心说,这么好看,落在别人手里真是浪费了,只有落在本帅手里才算物尽其用——不对,人尽其才。   “安将军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吧。”   打瞌睡有人送枕头,安惟翎点头一笑,不客气地跳上马车,“城东鬼街,多谢。”   马车里摆设简单,只有几个软垫、一副羊毛毯子、一张红木小几、一套紫砂茶具,却无一是凡品。软垫布面是临安府产的杭绸,毯子是西域金丝骆驼毛,茶几是南洋红檀木,茶具是宜兴紫金砂陶。都是些买不到的贡品,八成是皇帝赏赐下来的。   可这些东西再华贵,也比不上相爷一根小指头精致。袁玠身量修长,坐着的时候也比安惟翎高出半个头,她须得微微仰头看向他。昨天觉得他的眼睛很美,今天仔细打量过后,安惟翎更喜欢他的嘴唇。   因为看起来很好亲的样子。   袁玠谦谦君子,如玉温润,由着她打量也不恼。   他抬起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提了茶壶斟满一杯递到安惟翎面前。他的手指修长舒展,连端茶倒水这样动作在他指尖都显得十分雍容,安惟翎看着被他抚摸过的壶柄,竟有些心生羡慕。若是这壶柄有灵性,只怕早已倾心不已了吧。   “安将军喝茶。”   “多谢。”安惟翎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安将军去城东有何事?”   “没地方落脚,找朋友家蹭住两晚。”   “皇上不是赐了将军城西一座宅院?”   “还没拾掇好,不能住人。”   “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请尽管说。”   “好。”安惟翎心说我倒是真心想直接住在你家。可二人不算太熟,安惟翎也怕吓着他。袁家家风太过严正,袁父曾任太子太师,老学究一个,袁母乃京城贵妇才德典范,自己要真去他家睡几晚,不死也得脱层皮。   二人之前的唯一一次见面,是在十多年前一个诗会上。都不过七八岁年纪,彼时的袁玠已然锋芒毕露,在众人中是最耀眼的一个。而安惟翎则是被安老爹生拉硬拽过去的,说是要她好好学学别人家才子才女的风范。安惟翎觉得自己一个人赴会太吃亏,拉了江崇宁等几个纨绔作伴,好让自己不至于在诗会里垫底。   结果还是垫底。而且丢人丢得更厉害——连那几个纨绔都比不过。   江崇宁虽然贪玩,好歹是皇亲贵胄,学问一点没有落下。其余几个狐朋狗友虽然不成器,可吟风弄月的本事也还过得去。只剩安惟翎一人,没有才名,没有贤名,只剩一身泼皮拳脚功夫,被那群行不动裙笑不露齿的名门淑女衬托得一无是处。   回家险些挨了安老爹一顿打。   往事不可追。不过,名门淑女不敢做的事,她敢做,比如倒追袁相爷。   细细想来当真是没出息,这才几面之缘而已,她就已经这样惦记着人家。若是给安老爹知道,只怕要拿大刀追着她砍,直喊“孽女”。   可没办法,人就喜欢跟自己互补的货色。安惟翎打打杀杀惯了,乍见这样一位如玉郎君,如何能不动点心思?   袁玠风度翩翩地引导话题,“安将军十多年没回京城了吧?”   “快十二年。我八岁随家父去西北。”   “安老将军果然不同凡响,舍得将亲生女儿放在军营里磨炼。若非老将军高瞻远瞩,我大周如今就少了安将军这位巾帼英雄。”   得得得又来了。安惟翎一阵头晕。   “相爷过奖。英雄谈不上,于国有用便好。”   “安将军过谦。”   马车突然剧烈地震了震。袁玠失去平衡,一个趔趄,脑袋往对面车门上撞去。安惟翎伸手使巧劲一带,把他的肩膀抱在自己臂弯里,她趁机不动声色地亲了一下袁玠的鬓角。他的鬓角生得比旁人更整齐磊落,头发触感光滑柔润,带了丝冷冽香气,幽然扑面,像是南山迎风玉立的青翠松竹。   肩膀有些瘦,捏起来不是很软,不过骨骼形状十分好看,匀称又修长。等她有机会,一定要好好看个够才行。   安惟翎松开他的肩膀,一本正经道,“冒犯了。”   袁玠正人君子,不做他想,“将军言重,我还要多谢将军。”   安惟翎笑笑,伸手轻轻勾住他的肩,噌地带他跳下了马车。   “怎么回事?!”安惟翎皱眉,无视旁边一圈看热闹的人。   车夫被她吓得一哆嗦,颤颤巍巍开口,“叽叽叽叽昂军。”   安惟翎无奈,“我不是叽叽叽叽昂军。”   袁玠轻笑出声。   安惟翎见到前面也停了一架马车,车辕显然撞歪了一些。马车上跳下来一个气急败坏的公子,看穿着打扮是簪缨世族的模样,长相却有点猥琐。   他嚎得破了音,“什么玩意儿?!!!!”   “启禀少爷,路窄,两架马车相撞,我们的车辕已经被撞坏。”对面的马车夫小声道。   那位少爷气势汹汹地走到安惟翎面前,言简意赅吼道,“赔钱!!!”   袁玠正要上前,安惟翎拦住他,让袁玠这样的人对付地痞,着实太屈才。   她看向那人,“这不是我的马车。”   “废话!你坐在这马车上,这马车又撞坏了我家的,不是你的也是你的!”   “不想赔。”   “那就别怪本少不客气了。”他撸起袖子阴恻恻地笑了笑。   “不怪。您请。”安惟翎摆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他张牙舞爪地向着安惟翎冲过来,“拿——命——”   “来你个花开又富贵!”安惟翎哐当一下把他过肩摔。   安惟翎自小惯常打架斗殴,下手知道轻重,已经是收了力道。可他吓得一声嚎叫,仍旧被摔得直抽抽,蜷缩着哭了出来,哭得围观人群心都碎了。   “仗势……欺人啊……”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周围人指指点点。   安惟翎一把将他拽起来,他打了几个哭嗝。   “放心,我轻得很,瞅你这德行,要是摔坏了你的腰,这个楼那个馆的小红小翠什么的不得哭死过去?”   袁玠似乎叹了口气,人群嘻嘻哈哈地起哄。   他止住哭,打了个咯噔,忙不迭解释:“哪有小红……咯噔……小翠什么的?本少洁身自好,你莫……咯噔……要凭空污蔑!”   安惟翎和善地笑笑,“好。不过钱我是不可能赔的,今天的事你要么就算了,要么再让我打一顿?”   “……算了?”他小心翼翼。   “你这是问我呢?”安惟翎不解。   “算了……咯噔……算了!”   安惟翎满意地点点头。   那人说完,还在不停地“咯噔咯噔”,一面掏出锦帕擦着红肿的眼皮。安惟翎皱眉瞅了他一阵,越瞅越觉得不对劲。   “幺鸡?!”   他小眼唰地睁大,“老……咯噔……大?!!!”   安惟翎不可思议地惊叹一声,“真赶巧哇!竟然是你!我说呢,又喜欢打架,一打架就爱哭,一哭就打嗝,一打嗝就止不住,满京城就你一个!”   “老大……咯噔……一别十余年,老大威猛不减当年!咯噔……咯噔……”   “行行行,别在大街上丢人,你的车还能用吗?”   “能……咯噔……用!”   “能用还找老子赔钱?!”   “最近手头……咯噔……紧。”他可怜巴巴。   “我现在去鬼街找阿樱,你没事就跟着我一起去。哦对了,这位是袁丞相,我坐他的马车,你非要找人赔钱就找他吧。”安惟翎伸手一指。   他忙不迭摇头摆手,“不用赔不用赔!咯噔……是我不懂事,拜……咯噔……见袁丞相。”歪歪斜斜鞠了个躬,鞠得安惟翎一脸嫌弃。   袁玠微笑,“不必多礼。”   安惟翎突然想起还没介绍完,转头对袁玠道:“相爷,这位是我旧友,礼部侍郎刘大人之子,唤作刘幺鸡……不对……刘……刘……”   竟然想不起来这厮的大名了。   幺鸡欲哭无泪接道,“刘耀吉……咯噔……幺鸡是老大……不对……咯噔……是安将军给我取的绰号,相爷见笑……”   “无妨,很有趣。”   “幺鸡,叫你车夫跟在我们马车后面。走吧,别拉着相爷一起现眼。都散了散了!”安惟翎伸手挥散围观众人。从小带着幺鸡这小子就没少丢人,遣散观众的事情她做得简直驾轻就熟。   好一番折腾,终于到了鬼街。两架马车停在街口一处空旷的巷子里,三人纷纷下车。   “相爷留步。今日多谢相爷载我一程,改日定当登门道谢。”   “举手之劳,将军无需挂怀,告辞。”   “相爷等等。”   “将军?”   “相爷熏的什么香?”   “什么?”袁玠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相爷头发上的香气十分怡人。”安惟翎顿了顿,顺嘴胡邹,“家父喜欢熏香,却总买不到合适的,我想问问相爷在哪买的。”   袁玠看她面色诚恳,只当她是一片孝心,笑道,“非是熏香。我头顶的青竹玉簪乃一位山居隐士所赠,带有松香。”   安惟翎叹道,“果然不是凡品。既然如此,我只能再找找别的东西寄给家父,多谢相爷,相爷请回。”   安惟翎目送袁玠马车离开。幺鸡满脸震惊。   “老大!安老爹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娘们唧唧的熏香了?!”   “我老爹有狐臭,总是臭得自己睡不着觉。得用熏香压一压。”   “不能吧?!我见过你老爹,哪有那么重的狐臭?!老大你肯定诓我来着……诶!你是不是在调戏相爷啊?!”   “是啊。本帅瞧上他了。”   “……”   走到了街口,安惟翎抬头看了看牌坊,上书“簋街”两个大字。   原来不是鬼街,还好没问袁玠这里是不是闹鬼。   庆幸了不过一会儿,安惟翎找到了一家叫“善才堂”的医馆。   原来也不是“散财堂”……   她领着幺鸡走进门,果不其然郭樱就在里面。   “阿樱,看看,我带了幺鸡来。诺。”   故人相见又是一番哇哇乱叫忆苦思甜。看得一旁安惟翎叹为观止。   “幺鸡你还是老样子啊!瘦得麻杆一样!是不是很多年没吃固元膏了?我不在京城你就偷懒吗?来来来我这里有一些你等会拿走!天天都要记得吃啊!”   “得!又来了!跟着老大去西北呆了十余年,还以为磨练得像西北汉子一样糙,结果除了嗓门大点还是这样婆婆妈妈的!”   “呸!安惟翎一个人够汉子就行了,我瞎凑什么热闹?”   “老大够汉子?人家如今已经开始惦记男人了你知不知道?”   “什么?!我日日见她都不知道!这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同我好好说说……”   安惟翎看着两人凑在一起叽叽咕咕的背影,实在不想理会。她走进医馆后屋的院子,拣了一张干净的摇椅一屁股坐下,摇椅“嘎吱”一声开始晃荡。   终于可以歇一阵。在京城同人虚与委蛇简直比在西北打仗还要累几分。   安惟翎将自己摊在椅子上。终于可以不用说话了,她满脑子惦记怎么将袁玠弄到手。兵书有云,两军对垒,攻心为上。可是攻心之战,哪有说得那么容易。袁玠这样纵横官场的天之骄子,城府自然不是常人可比。再者,京城贵女心里的弯弯绕绕一个比一个长,袁玠应该早就看惯了那些姑娘算计自己的心。同他玩心计,一个不查就会落了下乘。   最好是请君入瓮,半推半就,适当动用武力。   安惟翎闭眼思索。院子里小伙计用小竹匾筛药的声音哗啦啦的让人心安。是黄芪吧,她心想。这味道安惟翎很是熟悉,阿樱每次给她炖鸡汤都会抓一把放进去,说是补气活血。安惟翎一直不喜欢那种苦涩味道,阿樱就威逼加利诱迫使她喝下去。   午后日光微暖,晒着她全身。叱咤疆场的巾帼将军躺在太平盛世的醉人光晕下,一心不思进取,只盼来日缱绻,儿女情长。   安惟翎慢慢睡着了。 第3章 白日 彬彬文质玲珑心   作者有诗云:   【彬彬文质玲珑心 芳菲满京不闭门】   【交错觥筹劝杯满 少年情思恼春深】   安惟翎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搬到床上睡的。只知道她一觉醒来,太阳已经晒屁股。   完了,忘了上朝这茬。她面色不善地找到正在正堂里检查一批新药材的郭樱,“为什么不叫我?”   “叫不醒。”郭樱手上活计不停。   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安惟翎叹口气。今日无所事事,上朝已经误了时辰,逛街不感兴趣,吃饭还没到点,喝酒不喜欢,赌博不舍得银子,不知道还能干嘛。若是在西北,练兵都能练一整日,如今骤然被抽空,就好似脚踩在棉花上。   对了,昨天嘴一快和袁玠说了句“定当登门道谢”,那就登他家的门吧,顺便看看他家宅院构造,以后好找机会溜进去联络联络感情。   可安惟翎不知道该准备什么样的谢礼,就寻了幺鸡一起琢磨。   幺鸡不愧为京城第一大纨绔。带着安惟翎满大街瞎逛,终于淘到了一幅前朝古画,两块香墨,十八册孤本,送个小礼倒是足够了。安惟翎仔细想想,又独自骑马去了一趟城郊大营,从自己乱七八糟的箱子里翻出两块在西北打猎时弄到的银狐皮子。凑起来也能拿得出手。   她带着幺鸡优哉游哉地登门拜访。丞相府看门的老头神情十分高傲,他上下打量了两人一番,惜字如金地挤出一句:   “拜帖?”   “没有。”   “没有拜帖?”老头轻轻嗤了一声。   安惟翎顺口胡诌,“我不识字。”   门房老头不再说话,眉毛一撇,眼睛半眯靠在门框上开始养神,许是指望着安惟翎知难而退。可安惟翎何许人也,断然不会被此等看门小吏吓住。她只静静地盯着他,似乎他脸上长满了铜钱。   门口守着的另一个小厮似是有些不耐,转身离开。   安惟翎盯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看门老头觉得脸上要被她的目光灼烧出两个洞来。   他忍不住破功,“是否需要小人通传?”   安惟翎点头,“有劳。就说安惟翎前来拜会相爷。”   那老头闷闷地进去了。不一会儿又是弯腰又是打千,好言好语将安惟翎二人请了进去,完美诠释何谓“前倨后恭”。   “安将军请,这是我府的花园,绕过前面那个亭子,就到了相爷的书房。”他一边引路一边恭恭敬敬地介绍。   “哦。行了你不用带路,我自己过去。”安惟翎见方向已明确,拉着幺鸡快步走向书房,留下门房老头一人在风中茫然不已。   袁玠正在书案前写信,先前守在门口的小厮进来报备了几句,他皱皱眉头,吩咐小厮退下。   安惟翎和幺鸡二人进来后,袁玠放下手里握着的的狼毫,亲自起身迎接,又吩咐人上了茶水点心。   他外面只罩了一件月牙白直裰,长发黑如鸦羽,半束在头顶,盘成一个简单的髻,收拢在光泽温润的青玉冠里。另一半发丝披下,垂顺地落在肩头,发梢随着手臂动作轻轻摆动,偶尔低头的角度显得鼻尖线条愈发流畅,睫毛似蝶翅,颤巍巍翕动,在白净的颧骨上映下两排淡色阴影。   安惟翎将手里抱着的谢礼一件件放下,囫囵喝了几口茶,屁股还没坐热,向袁玠道过谢,起身就要告辞。   袁玠霎时懵了,“……安将军就走?为何不坐坐?”   安惟翎知道他公务繁忙,不愿打搅他。将心比心,她自己处理军务的时候,倘若有人进来分她的神,遇上她来癸水脾气暴躁的时候是要挨打的。   安惟翎笑道:“本就是来道个谢的,顺便看看相爷,看过了就不再多叨扰相爷。”一面打眼色给幺鸡。小弟,快帮我一起圆个场子。   幺鸡会意,笑着解释,“相爷,老——安将军是惯于行军打仗的人,凡事讲究一个效率,从来不爱整那些虚头吧脑的。她说了来道谢,就是单纯的道谢而已。”   袁玠觉得新奇,他在官场摸爬滚打这多年,从没见过这样直来直往的风格。   “安将军行事英明果断,我自愧弗如。既然如此,就不多留将军,我送二位出门。”   到了门口,看门大爷一看,简直受了二次惊吓。   先前这两人没有拜帖直愣愣杀上门来,他还以为是哪个穷亲戚来打秋风,结果把“安惟翎”的名字报给相爷一听,才知道这姑娘原来是威名赫赫的安将军,好在自己没把人得罪透了。   现下就给送出门了又是怎么回事?!呆了也就不到撒泡尿的功夫哇!都是些什么路子!   “相爷留步,在下告辞。”安惟翎抬手抱拳,幺鸡也跟着行了个礼。   “安将军,刘少爷慢走。”   袁玠将二人目送完毕,悠悠转身,淡然瞥一眼门房大爷。   袁玠此人城府深,心思又细腻,平日里最是注重礼法。门房始知严重,一个激灵,躬身颤声道,“相爷恕罪,小人先前不知来者是安将军……”   袁玠神色愈发冷漠,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抚着腰间的羊脂玉珏,“不知来者是谁,便可轻易怠慢了?我相府何曾有过这般待客之道?”   他惶然不已,“小人知错……”   “你先前进来报备时,目露轻蔑之意,可是因为觉得此女衣着简单,不是名门闺秀?”   “……是。”   “不是名门闺秀,你便看低了她,自作主张将人拦下。”   老头泫然欲泣,“是小人该死……小人无颜再侍奉相爷……小人……自请离府……”   袁玠摇头,“不至该死。你是府上老人,我也不会赶你走。我观那安将军不拘小节,并不会将你的言行放在心上。只是你以后万万不能再犯,相府众人都需谨言慎行,切不可焦躁跋扈。”   他深深下拜,“小人受教……多谢相爷……”   ~~~~~~~~~~~~~~~~~~~~~~~~~~~~~~~~~~~~~~~~~~~~~~~~~~~~~~~~~~~~~~~~~~~~~~~~~~~~~   安惟翎这番拜访,已然将丞相府的构造看了个七七八八。进门绕过正堂是一汪人工湖,湖的北畔是后花园,书房在后花园东侧,袁玠的私人卧房在书房后面不远处。   敌营既已深入,我军须得备足粮草,细细筹谋。   攻心之战颇为烧钱,黄白之物必不可少,凭借安惟翎那些俸禄和恩裳,精打细算才能长久,似她这般大手大脚的话,坐吃山空只是时间问题。花前月下无一不是用金山银山堆起来的,安惟翎略一思索,便打算同幺鸡合计着开个武馆。   幺鸡打小就唯她马首是瞻,把她的混账德行学了个十成十,丝毫没觉得一个大将军开武馆是多不着调的行径。二人甚至连铺面的位置都一拍即合——郭樱家的医馆隔壁。   安惟翎很满意,“多好啊,我还能天天见到阿樱呢。武馆开在那儿,把人打残了正好送去他家散财堂治治。简直是一条龙服务。”   幺鸡点点头,“善才堂吧。要我说,得在旁边再加个棺材铺子才算齐全,治不好就直接埋了,那才真是一条龙服务呢。”   安惟翎抚掌,“啧啧,幺鸡啊,要不我说你适合做生意呢,从活人到死人的钱都赚齐了。”   幺鸡嘴角一耷拉,“我倒是一直想做生意,可我爹不让。”   说着又伤心了,安惟翎心道罪过,赶紧拉着他去看铺面。   到了善才堂,二人同郭樱说起此事,郭樱一听他俩要开武馆,嫌弃死了,摇摇头,什么“沆瀣一气”“一丘之貉”“狼狈为奸”“臭味相投”之类的好词儿一个个地往外蹦。安惟翎懒得和他掰扯,拽着幺鸡小弟去了隔壁。   隔壁是个脂粉铺子,安惟翎一进门就阿嚏阿嚏呛得涕泪横流。   “你们老板呢?”   胖伙计伸手一指。   老板竟是个男人,安惟翎见惯了军中糙汉的,乍一见这种娘娘腔,无比新鲜。   老板翘着兰花指殷勤地招呼安惟翎二人。   “来来来二位里面请,咱们这里有新进的海棠红——”   “莫废话,你这铺面卖不卖?”安惟翎十足一幅菜市场恶霸的德行。   老板一愣,面有不虞。   “二位若是来买脂粉的,在下欢迎。若是来买铺面的,恕不远送。”   一边说着一边摆手扭腰送客。   “三百两卖不卖?”幺鸡抖了抖手里的一沓银票,沙沙作响。   老板怦然心动,扭捏一阵,“少说也要三百八十两,我这铺子坐北朝——”   “五两银子一个月租给我。”安惟翎打断道。   “租的话少说也要七两银子一个月。”   “五两银子月租,或者三百五十两直接卖给我,不能再多。”安惟翎步步急逼。   “六两银子月租,或者三百七十两买下,不能再少。”老板毫不让步。   安惟翎想想,不如折中算了,“三百六十两银子,买断。”   老板勉强同意。   双方签了契约摁过手印,买卖敲定。当街开店的事,强龙不压地头蛇,安惟翎让幺鸡找了一群走街串巷的狐朋狗友打点上下。一群人凑在一起咕咕哝哝商量出了个开武馆的大体章程,幺鸡甚至写了一份颇为详细的企划书交给安惟翎过目。   “商贾奇才!京城之光!”安惟翎看完大声笑叹。   幺鸡猥琐一笑,“嘿嘿……老大过奖。”   傍晚,安惟翎和幺鸡在聚香楼摆了一桌大席面,请之前帮过忙的几个纨绔少爷吃饭。   “来来来吃好喝好啊!”幺鸡叉着腰大声招呼,一身酒楼常客的做派。   安惟翎举着一杯清水冒充烧刀子——惯用伎俩。她假模假样地敬了一圈酒,“各位兄弟随意,我干!”说完一饮而尽,给众人亮了亮干干净净的杯底。   那边一阵“安将军太客气”“安将军果然豪爽”“安将军不愧女中丈夫”的废话。   几位少爷中,较年长的有两人,剩下的都还未及弱冠。其中年纪最小的那个叫杨敏之,乃工部侍郎杨患幼子,十三四岁的年纪,生得唇红齿白眉眼伶俐,总是红着小脸瞅着安惟翎欲言又止,只要安惟翎一看向他,就唰地把脸转开。   总的来说一顿饭还是吃得其乐融融。   全体成员吃饱喝足后,安惟翎带着幺鸡同众人一一道别。其中着重关照了一下杨敏之,她不知道这孩子中了什么邪,总是盯着她不言语。   “敏之兄可是有话要同我讲?需要幺鸡回避一下么?”   “没没没没!不用回避!”杨敏之头都快摇得掉下来。   “那敏之兄一直瞅着我作甚?”   “……”   “什么?”   “将军叫我敏之就好。”他声音大了一点。   “敏之,你有话就讲。”有屁快放。   “没没没什么话,我我就是想说……我从小就听我爹讲安将军打仗的故事……”他深吸一口气,大喊道,“我一直很倾慕将军!!!”   安惟翎凉凉地看他一眼,小兄弟,整条街都听见了喔。   “小小年纪不要瞎倾慕姑娘,好好念书要紧。”她大尾巴狼似的拍他肩膀。   幺鸡一脸“你这德行也好意思叫人家好好念书”,迫于安惟翎的淫威,他咕咚一声把嗓子眼里的话咽下。   “将军若要我好好念书……我一定会努力的!”杨敏之脑袋重重一点,媚眼如丝地看向安惟翎。   怎么就成了老子要你好好念书了?安惟翎纳闷。   “算了,当我没说过。你还是回家同你老爹说说,叫他给你讨一房媳妇吧。”   挑灯夜读之余,有红袖添香,你就不会再这么饥渴。   “我不想讨……别人做媳妇!我……我……”   “你什么?”   杨敏之憋不出接下来的话,只得恼羞地看了安惟翎一眼,一跺脚跑了。   幺鸡笑得打嗝,“老大……他……咯噔!……想讨你做媳妇呀……”   安惟翎白他一眼,“吃饱了饭滚回你老家去,老子不送你了,要去军营。”   “老大……”幺鸡的音调转了九曲十八弯,“带人家一起去见识见识嘛。”   “你再这样说话试试?”   “老大带我去。我想去军营玩玩。”   “玩个蛋,军营不是玩的。”安惟翎转身就走。   “老大等等我!”   “我这速度已经是在等你了,否则早用了轻功。”   两个人你追我赶地跑了。 第4章 初芒 岂知锋芒断犀兕   作者有诗云:   【岂知锋芒断犀兕 风劲角弓伴马鸣】   【林暗山回草木郁 岩烟溪行见鹿惊】   到了城郊大营,安惟翎径直去找了她的副将——张存福。张存福一见她就跟见到亲爹似的哇哇乱叫。   “将军您终于来了啊!您知不知道全军营的人都在找您找得要疯魔啦!!!”他七手八脚地冲上来,那阵势唬得幺鸡连连后退。   安惟翎嫌弃地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抵住他,省的他一下刹不住抱上自己。   “找本帅作甚?”   “昨日午后宫里来人传了口谕,三日后不是就到了三月三嘛?西山皇家围场春猎,皇上点了您随行啊!!……传口谕的公公问我们将军人在哪儿,我们全都说不知道。一整个营的人没一个知道主帅在哪,太丢人了!!将军您跑哪旮旯发财去了?!下次好歹知会一声兄弟们呐!!!”   “是我疏忽了。”   张存福脸上的络腮胡子每一根都透着忧伤,“我说将军,您别总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多少顾念一下咱们西北军的面子……来个人一问你们将军去哪了,不知道。问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好了我会节制的。”安惟翎一手搭在他肩膀上,一幅哥俩好的样子,“作为补偿,本帅给你个肥差怎么样?我在簋街开了个武馆,缺几个武师傅,你在咱们营里放出话去,说你要亲自选几个功夫不错的顶上。啧啧,要知道这巧宗,大伙儿还不排队来孝敬你老人家?保管你从媳妇本到棺材本都挣齐了!”   张存福面色挣扎,“将军……这是不是假公济私啊……”   “可不是嘛。反正这油水总要有人赚的,咱们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这多年,还当不起这点假公济私?”   “多谢将军!”张存福面露感动。   “来就是为了说这个。行吧说完了本帅走了。”   “将军等等。”张存福拽住她,“那个……”他看了一眼幺鸡,幺鸡挑挑眉,很自觉地避到一旁。   “什么事这么神神叨叨的?”   张存福酝酿了一下措辞,“将军,咱们这三十万西北军此次进京……日后就再不回西北了吧?”   安惟翎脸色严肃下来,“应该不会回去。西北边境大局已定,有我老爹带着八万人驻守玉门关足矣。朝廷此番宣我率三十万人回京,难说存了裁军的心思,毕竟三十万人的军饷……皇上登基未满三年,国库只怕还有些紧张。”   “那若是裁军,这三十万弟兄何去何从?”   “不知皇上会否遵循先帝在时的旧例。”   “旧例如何?”   “自愿退伍的,领一笔遣散银子。自愿继续留在军中的,编入京畿守备军防队伍。”   “这般……我估摸着大部分兄弟会退伍回老家。”他低下头嘀咕,“媳妇还没娶上呢……”   “嗯。这些事你心里有谱就好,不要说出去。”   张存福摸了摸下巴,“将军放心,我口风一向紧得很。”   安惟翎不以为然,“呵,五年前我带人偷溜出关外剿匪的事,是谁说漏嘴给我老爹听的?”   张存福低下头。   安惟翎带着幺鸡走了。   ~~~~~~~~~~~~~~~~~~~~~~~~~~~~~~~~~~~~~~~~~~~~~~~~~~~~~~~~~~~~~~~~~~~~~~~~~~~~~   大周皇室传统,每年三月初三当日,于西山围场举办春猎,届时满朝文武均可参加。不过得以让皇帝亲令随行的,必然只有天子信臣。   今年江崇宁亲点的唯独两人,安惟翎和袁玠。   所以安惟翎要守在江崇宁旁边,不好带着幺鸡一起瞎混,幺鸡便只能苦兮兮地跟着他的侍郎老爹。   此刻,江崇宁在大帐里拉着袁玠下棋。   没有皇帝的命令,安惟翎不方便走开,百无聊赖地陪着这两人消磨时间。那厢君臣二人你一子我一子厮杀得正酣,估计也没心思注意到她,她找了张宽大的包布软椅,盘腿坐上去开始调息。以往在西北的时候,安惟翎每日都会抽至少一个时辰静坐练习内功,排除万物,神思冥想。   说起来,这冥想功夫还是她少时去昆仑山游玩时遇到的一位方外高人所教授。彼时大雪封山,云海苍茫,她带着军中几个半大少年偷溜去昆仑山,路上遇到一位牵着三只巨大白狗的鹤发童颜老樵夫,安惟翎见他一路踏雪无痕,便知道这人武功上乘,于是凑上去死乞白赖用十只烧鸡六壶葡萄酒换他教授一点功夫。   从那以后她的心法修炼便是一步上一个台阶。   安惟翎坐了有半个时辰。自她闭眼的那一刻起,周遭骤然安静,身体里血脉涌动的声音逐渐清晰。长吸一口气,用内功缓缓将气息推至天灵盖,从百会穴起始,至督脉一路向下,气息汇聚至涌泉穴后,又自涌泉经由任脉流回百会,如此循环往复,运气正好七七四十九个周天。等安惟翎睁开眼睛的时候,那边君臣二人已经下完了三局棋。   江崇宁好奇地看着她。袁玠正伸手把光润的棋子一颗颗放回棋盒。   “朕说这帐子里怎么暖风阵阵的,”江崇宁惊叹,“原来是阿羽在练奇功。”   安惟翎谦逊道,“皇上过奖。”   他一愣,竟有些怅然,“阿羽如今倒是同朕生分许多,皇上长皇上短的……也罢,毕竟隔了十年未见,又是君臣,这等疏远在所难免。”   他缓缓起身,轻轻拂平了玄金的龙袍,“开猎吧。”   门口垂手侍立的小黄门一个激灵,快步小跑出帐,高声唱喏:   “开猎——”   远处十几只号角同时吹响,五架军鼓被敲得如雷轰鸣,大地似乎也在震颤。一阵马蹄声渐进,马上的军官高声吆喝着布置靶场,马蹄踏得碎石飞走黄沙乱舞。不出一会儿,十张草绳编织的猩红色箭靶整齐地码好放在围场边缘,中间闲杂人等一一被清出场外。   安惟翎只觉亲切,在西北军营的日常便是如此氛围。   江崇宁照例在人前发表了一通感恩皇天后土万物复苏国泰民安的讲话,众臣工照例回了一番国有明君福泽天下吾之大幸的马屁。随后江崇宁双手一摊,旁边的几个小黄门屁颠屁颠地送上镶满红宝石的弯弓和精钢箭头的箭矢。江崇宁从容地弯弓搭箭,奋力一射,噌地一下中了十丈远处的红心。   欢呼声排山倒海。   江崇宁右手轻轻一抬,众人骤然噤声。   “我大周君子六艺为哪六艺?”   众人茫然,都答得来,不过您这是问谁呢?   全场安静一阵,文官之首袁丞相走上前,“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江崇宁继续问,“五射又为哪五射?”   这你来我往的,安惟翎简直想给这两人搭个台子让他们好好唱一番大戏。   “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   “没错,”江崇宁点头,“朕已开的第一箭不算,‘白矢’就由袁丞相来吧。”   他将手中弓箭递给袁玠。   大周的文人重视六艺,大多箭术不错。安惟翎觉得似袁玠这等天之骄子,必然是射艺精湛的。果不其然,他一箭便射中红心,箭矢穿靶而箭头发白。   美人射箭的姿势优雅脱俗。   即便是以男子为主,在场众人仍有不少被相爷的风度折服。其中江崇宁最为开怀,他朗声笑赞,直夸袁丞相文武双全,天纵英才。   安惟翎瞄见他握弓时手臂隐隐鼓起的肌肉线条,心里像被猫爪子挠了两下。这人不似武将粗壮强悍,又比一般文人修长劲瘦,越看越有意思。   “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江崇宁把头转向另一侧的安惟翎,“话虽如此,可精通五射对于读书人仍旧勉强,连我朝武将都少有人堪称神射手。方才袁丞相已射出一箭白矢,后面的参连、剡注、襄尺、井仪,朕不为难袁丞相,由安将军来完成。”   众人一阵哗然。往年的春猎,在靶场也就是做做样子罢了,今年特意把六艺搬出来说一通,莫不是要效法古礼?况且往年也不整这些君臣同射的劳什子,今年把袁丞相赶鸭子上架也就罢了,可对安将军也太过重视……   安惟翎恭敬地接过江崇宁手里的弓箭,随意掂了掂,以往在西北惯用的是穿甲强弓,胡杨木的弓身,足足有儿臂那么粗,重达四十八斤。现在手里的这小玩意儿对她来说只能算个逗乐的把戏而已,没准一不小心就撅折了。   她想了想,转头问道,“参连、剡注、襄尺、井仪是什么?”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大家都能听见,一时间靶场内嗡嗡有声。   江崇宁一愣,随即咳一声,怎么忘了这姑娘从小就是这德行?这下好了丢人丢大发。   “袁丞相,你来给安将军讲解。”   袁玠看向她,温声道,“安将军请听好,前放一矢,后三矢连续而去,矢矢相属,若连珠之相衔,此之谓参连。”   安惟翎点点头,淡定张弓搭箭。她臂力惊人,先发一矢直接射穿红心,正中留下一个小洞,后又有三矢连珠,一一从洞中先后穿过。最终箭靶上不见一支箭矢,只余下小洞。   众人惊声叹服。   袁玠亦目露惊艳之色,继续道,“矢发之疾,瞄时短促,上箭即放箭而中,此之谓剡注。”   安惟翎会意,随意从身旁小黄门手中箭筒里抓了十支箭矢,甚至没有瞄准,直接蹭蹭蹭射了出去,统共加起来也就一眨眼的功夫,靶子上的十支箭均匀地围着之前的小洞,以之为圆心,整齐排开。   又一阵赞叹。   袁玠微笑,继续道,“臣与君射,臣与君并立,让君一尺而退,此之谓襄尺。”   江崇宁拿了另一张弓,安惟翎退至他身后一尺处。江崇宁瞄准另一只箭靶,一箭射中红心,众人欢呼,安惟翎将将好擦着他的箭矢射在旁边,众人又欢呼。   这一射算是平平无奇。毕竟要给皇帝面子,不能翻出花来。   袁玠继续道,“四矢连贯,皆正中目标,此之谓井仪。”   江崇宁退开,安惟翎拣了一张空白的靶子,取出四支箭,略微瞄了瞄,快速转头看着袁玠,莞尔一笑,偷偷做了个口型:“中”。   她快到没人察觉,只有袁玠发现她的小动作,袁玠不解她为何总在关注自己。   四矢连珠而发,第一箭已中红心,随即第二箭从第一箭尾部劈开,仍中红心,前一箭已裂成两半坠地。此后箭箭效此,最终靶上只余下一支箭,尾羽颤动不止。   众人抚掌大惊,此等神技实乃世所罕见。   江崇宁大喜过望,吩咐重赏了安惟翎,顺带也赏了袁玠。接下来又是一番君臣相亲的其乐融融。   一声锣响,春狩这才正式开始。   江崇宁少年天子,满腔热血,不顾几名老臣苦苦劝阻,决意亲自下场狩猎。他吩咐众人不许跟着,只点了将相二人随行。袁玠放心不过,再三游说,他才又点了六名贴身侍卫,一行人带着干粮水和药品步行进入山林。江崇宁好歹算是有点脑子,放弃了那张绣花枕头一样的宝弓,叫人带上几张打猎专用的夹弓。   一共九人,安惟翎觉得自己完全是一拖八,被坑了。袁玠是个文人来的,射技尚可,其他武艺就不够看了。江崇宁从小就不擅长打架,估计如今也好不到哪里去。六个侍卫也就是普通的武艺,遇事只会大喊“皇上当心”之类的屁话。   猎场越是深处越是危机四伏,运气好的话,没准狼、老虎、熊瞎子能凑个大满贯。   袁玠这么美的脸和身材,磕着碰着了太可惜。安惟翎十分重色轻友地放江崇宁和侍卫们走在前面,自己走在袁玠身旁一路护着。而江崇宁似乎总在等他们,不住地回头。   林间小路坑坑洼洼,安惟翎时不时伸手拽袁玠一把替他稳住身形,顺便不动声色地摸摸小手,左一句“相爷当心”右一句“相爷走这边”。袁玠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却只以为人家是好意为之,并不曾往别的方面思考。可怜相爷在朝堂上手段老辣,于情之一字上仍然懵懂纯良,不知早已羊入虎口。   “有鹿!”前面江崇宁低呼。安惟翎定睛一看,果然不远处小溪畔有一只叉着前蹄悠哉饮水的雄鹿。鹿角硕大无朋,分支纵横来回交错,看上去甚是华美惊艳。   江崇宁连忙射出一箭,中了鹿的脖颈。   鲜血横流,那头鹿哀叫一声,挣扎着要跑远。   江崇宁不死心,追上去补了一箭,中其肩部,可惜仍不致命,雄鹿撒开四蹄,哀嚎着继续逃命。   安惟翎倒是可以一箭将它撂在地上,可是谁家臣子敢抢皇帝老儿的猎物?   一人一鹿你追我赶,后面八个跟班只得舍命陪君子。   那鹿是在山林里穿梭惯了的,比江崇宁这个初来乍到的人更熟悉地形,好一阵地七弯八绕,它终于甩脱了这群人。   出师不利,江崇宁有些失落,“许久不曾打猎,技艺退不不少,让爱卿们看笑话。”   袁玠道,“皇上多虑,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普天之下众生万千,农夫春种秋收,士子著书立说,皆扬其所长,避其所短。皇上万金之躯,只消稳坐朝堂,指点江山,便是万民之幸。”   安惟翎附和,“相爷说得极对。打打杀杀的事情,还是交由我这等粗人来做的好。”   江崇宁漠然摇头,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俩一眼,转身负手前行,龙章凤姿的背影有些怅然。   安惟翎听见前方传来他淡淡的声音,“朕早听惯了这样的场面话,如今连你二人也拿这样的话来敷衍朕,朕怕是此生都难听见一句真话。”   六名侍卫赶紧跟了上去。   袁玠无甚表情,安惟翎却皱了眉,没料到江崇宁突然这般发作,想想他小时候也不是这么别扭的人,心说当了皇帝果然不一样,又爱听场面话,又让人不能只说场面话,只怕内心住了个双面黑白无常的布袋傀儡,咚咚锵锵的,戏太足。   旧友,甚至连个竹马都算不上,如今一君一将的,位置又很尴尬,心里话不好撕开了说。   更何况终究不是她放在心上的人,无需费思量琢磨喜好。她心思有限,除了本职的军务,剩下的只消惦记身旁站着的这人便好。   而身旁这人仍旧毫无被惦记上的觉悟。 第5章 春深 忍教豺狼囚玉圭   作者有诗云:   【忍教豺狼囚玉圭 霹雳刃惊饮血开】   【野畜环伺本无惧 垂柳拂烟飘絮来】   众人靠着树休息,只有江崇宁负手而立,站在人群前方低头沉思。安惟翎突然觉得有异动,她刀头舔血许多年,对危险一向感知敏锐,低声道了句“皇上恕罪”,不顾君臣之礼,“唰”地一把将江崇宁拽至身后,好让侍卫们方便保护。   侍卫首领见她举止无状,正要开口斥责,安惟翎好似后脑勺长了眼睛,回头剜他一眼。这是个刀头舔血的混不吝,战场上号令三军的铁腕将军,侍卫首领不禁一个哆嗦。江崇宁眸色温和地看向安惟翎,轻声道了句“无妨”,回头瞪那侍卫首领一眼,他又吓得彻底变成锯嘴葫芦。   “都蹲下,别出声,放缓呼吸。”安惟翎轻声道。   众人一一照做。   安惟翎步履极轻地向前走去,好在今日穿了一身玄色猎装,在密林里足够隐蔽。她屏住呼吸,轻轻跃上一颗大树,环视了四周环境。   方才来的路上还碰上不少猎物,依着常理,越往树林深处,野兽应当更多,可这附近竟连只兔子都看不见。目之所及唯有参天古木,阔叶随山风沙沙作响。   她突然看到了一片灰色,瞳孔骤缩。   是狼。   有一只,便会有一群。她立刻跳下树,风一样掠回到江崇宁身边,用所有人都能听清的声音又轻又快地说道:   “有狼。很可能一群,离我们不远,反击胜算不大,倒不如先发制人,猎杀它们。”   出于信任,江崇宁点头首肯,其余众人也跟着点头。袁玠微笑,似乎很是赞赏她的风格。   好在无人露怯。这种情形,害怕只能让人离死更进一步。   安惟翎转头朝那六个侍卫继续道,“你们过来,把皇上和相爷围在中间。”   侍卫们很自觉地围着那两名最金贵的男子,形成一个保护圈,眼巴巴看着安惟翎等她进一步指示。作为天子禁卫,也不过是一堆吉祥物罢了,难得遇上真刀真枪的实战,更别提还是跟着安惟翎这位不世名将。此番机会难得,若是以往碰上了,做梦都得笑醒。   “都会使剑吗?”安惟翎指指他们腰间佩剑。   六人觉得被轻视,委屈巴巴点头。   安惟翎无视他们“一腔春心喂了狗”的神色,继续道,“狼的速度比你们快,弓箭已然无用,放下。”   几人照做。   “狼身上最柔软的地方是下颌三寸颈上半尺,一剑封喉最好不过。与狼搏斗时小心他们的爪子,避免划伤眼睛。若遇见母狼带着幼狼,想办法生擒幼狼,千万不能杀了,否则激发母狼狂性,你们就直接去阎王殿那儿报道。狼最擅长群战,所以切忌落单。本帅有言在先,一旦有人被狼群包围,哪怕本帅是大罗神仙,也难保证全须全尾地救他出来。”   那边几人点头如捣蒜。江崇宁甚至微微开始怀念,小时候安惟翎是个孩子王,每次带他们干坏事之前排兵布阵的时候,也是这副霸道架势。   蓦地一声狼嚎,紧接着咆哮四起。   果然有一群,安惟翎低喝,“原地准备,没我命令不得妄动!”   几人将保护圈缩紧,江崇宁和袁玠也抽出各自佩剑。安惟翎悄悄瞄了袁玠一眼,这人从容依旧,她不禁暗自庆幸。看袁玠握剑姿势,倒像是有点底子,只可惜在她面前还远远不够看。况且当下的情形,他那点身手能否自保还难说。   她迅速扯散长发,重新束紧,确保不会在打斗中散落,轻轻拔剑出鞘,几乎是毫无着力点地贴着树干飘上一根枝丫。   狼群已经发现这边的人,此刻聚拢成一团,谨慎地靠近。   带头嚎叫的那匹公狼,体格硕大,毛色灰中带赤,绿瞳幽亮,双耳尖锐耸立如刀锋,背心生有三道黑色暗纹,尾部末端的毛发较其他诸狼更加蓬松,倒是十分好认。   它应该是头狼。   安惟翎不能再等,从树上飞身跃下,提剑直取头狼咽喉。头狼警觉,咆哮一声侧过身去,险险避开她的杀招。安惟翎一击不得,也不懊恼,手腕轻巧一转,剑锋继续追着头狼的脖颈。头狼一声怒喝,狼群迅速散开,以包围之势向其余八人逼近。   安惟翎知道狼群马上要准备进攻,必须速战速决,一时间她身手快得整个人成了残影,可头狼狡猾,总能猜中人的心思,它扭身躲闪,跳跃腾挪间三番五次避开了剑尖,又不住地绕着一棵大树游走,安惟翎的剑竟被它引得好几回划在树干上。这匹狼经验丰富,只守不攻,想是要耗尽她的体力,再一举拿下。   安惟翎低笑,“小畜生。”   她余光瞥见群狼向那边八人渐逼渐近,于是手中的剑奋力一掷,直中头狼右眼,血淋淋地楔入三寸有余。   头狼痛苦万分,连连哀嚎,脑袋狂甩不迭,奈何剑插得太深。安惟翎飞身上前,抽出腰间匕首,手臂一抡,扭身跳开,躲过了从咽喉处飞涌出的鲜血。   头狼轰然倒地,一时间众狼低声呜咽,皆心有戚戚焉。   安惟翎拔出它右眼里的剑,收了匕首,忙回身赶去江崇宁那处。其中两名侍卫竟主动招惹了一匹狼,自行跳出圈子同它厮杀作一团。安惟翎看着那两个不听话的二愣子很是无奈,好在余下四人仍然执剑紧紧围住江崇宁和袁玠。   江崇宁和袁玠暂时没有危险,那匹狼姑且交由那两人去对付,余下群狼才是最大的威胁。安惟翎手中剑花翻飞,脚下步履生风,招招致命地屠戮了两匹,其中一匹本想绕后偷袭,被她猛地转身一剑砍下头颅,此番前后夹攻之下躲闪不及,倒是教那腥臭的狼血溅了半身,她眉头也未皱,只随意用袖子在脸上抹了抹。   余光看见那边两名与狼搏斗的侍卫渐渐不支,保护圈也快乱了,安惟翎一个不耐,飞速回身将那二人带至自己身后。她右手中握着的剑早已砍得卷了刃,只得探出左手,随意夺了一名侍卫的佩剑,快速了结那只畜生。   余下的狼阵型凌乱,且无一能狡猾赛过头狼,倒是好对付得多。安惟翎的功法凌厉霸道,只要那边无人拖后腿,她一人斩杀全部猎物不在话下。   她那厢战得正酣,后头忽地有人失声惊叫,“袁丞相!”   安惟翎眉头一跳,回头发现袁玠不知何时已被四匹狼团团围住,更糟糕的是,他手里空空如也。   原来她方才抢的是袁玠的佩剑……安惟翎低咒一声,大声责令余下的人不许动。   几名侍卫个个唬得面如金纸,江崇宁握着剑,脸色也很不好。只有袁玠依旧淡定,端方君子的风仪半分不减,竟颇有一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豁达。   安惟翎带兵多年,计算人命的事情做得太多了,若在以往,于她而言,只要能杀敌一千,自损一百就是十分划算的买卖,是故她一开始就同几名侍卫把丑话说在前头。   并非是她不能救,而是她无须冒这个险。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将军豁出命去救一个小卒子的道理,倘若此时是一名侍卫陷入狼群包围,安惟翎必定毫不犹豫地放弃他。   她深知人命如何不值钱。   可现下被围住的是袁玠,一朝宰辅,国之重器,她心心念念要与之谈情说爱的美貌郎君。更何况,他的佩剑还是安惟翎闹了乌龙抢走的。   安惟翎丢掉双剑,拔出两只匕首,运起轻功向袁玠那边飞去。   一直沉默的江崇宁忽然失声道,“阿羽!”   安惟翎身形一滞,只当没听见,飞向袁玠那处。   袁玠被团团围住,安惟翎投鼠忌器,不好对那四匹狼直下杀手,只得趁它们不注意,找准机会从树上跳下,主动落入狼群包围。   “别怕。”她靠着袁玠低语。   袁玠自她飞身朝这边过来时,双眼就没离开过这个身影。现下人比狼多,他本打算叫那边丢一柄剑进来,再试着里应外合,好让自己突围,即使会受些伤,命终究能保住。始终未曾想安惟翎会如此不管不顾,竟要独自跳进来救他。   “谢谢你。”他如是回答,声音轻柔得令人遐思。   遗憾,外有猛兽,内有美人,这种让人兴奋得血脉贲张的情形,若非安惟翎两手都握了匕首御敌,是一定要腾出一只手来趁机抱一抱的。   袁玠侧过头看她,她依旧那般无畏,他突然想知道,这世上到底有什么事能够阻挡住她。身旁这个姑娘像一柄绝世名剑,又像一片汪洋大海。   安惟翎不知袁玠心里暗暗悸动,她紧紧贴着他道,“相爷,闭上眼睛,否则会被我转晕。”   袁玠点头,他轻轻闭眼。恍然听见耳畔传来一阵安惟翎快速环绕着他略过的咻咻风声,她沉稳有力的呼吸,锋利匕首入肉的闷响,野兽垂死挣扎的悲鸣,伴随着血腥味,泥土腥味,林间草木清香,和她头发上若有若无的皂角味。他竟然在这场杀戮中觉得无比心安。他甚至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坐在垂柳河畔看着漫天飘舞的柳絮,轻轻抓住一片拢在掌心里细细摩挲,揉碎了,手一扬,又重新散落在风里。   厮杀中的宁静,唯有立于天地之间,行于生死之隙的此刻才得以保全。   “睁眼。”他听见她说。   不舍得。她的气息太近。   “睁眼。”她又说。   再闭一会吧。她身上味道好闻。   “相爷睁眼吧,没事了。”   袁玠缓缓睁眼看她,一双眸子漆黑如夜。   安惟翎笑道,“相爷吓痴了?我说了三遍睁眼呢。”你再不睁眼我就摸你脸了。   袁玠不答,只是笑笑。   “相爷可有受伤?”   “多亏安将军,并未受伤。安将军可有受伤?”   “无妨,一点擦伤。相爷能走路么?要我扶你去那边坐下么?”   头次经历这种阵仗的人总会吓得腿软。安惟翎认为袁玠一介文臣,从容面对群狼已属不易,事后恐惧也是人之常情,哪怕他此刻尿了裤子,安惟翎也能好心地不去嘲笑。   袁玠完全能够自己走路,听她这般说,内心却微微雀跃,期待地伸出手,“腿脚有些僵硬,将军见笑,请将军扶我过去坐下。”   安惟翎“唰”的一下,左手扛起他的手臂,右手环住他的腰,用一种搀扶隔壁瘸腿大爷的姿势把他半拽半扛着带去江崇宁身旁的空地上。   和想象的不太一样……这是袁玠的第一想法。   他的第二想法是安将军力气好大。   众人长舒一口气,皇帝远远注视二人朝这边走来,盯着安惟翎环住袁玠腰身的那只手,眸中神色莫名。   “皇上可有伤着了?”安惟翎问道。   江崇宁眼有微光,“朕没有受伤,阿羽,今天多亏你,袁丞相无大碍吧?”   袁玠微微躬身,“臣无碍,谢皇上挂怀。”   江崇宁叹息,“丞相莫要谢朕,要谢还是谢阿羽吧。朕过于鲁莽,本不该来这密林深处,到底还是拖累了众位爱卿。”   众人连道不敢,可他一张脸始终阴霾不散。为君的一时意气风发,遇上这种后果,面子上总归有些下不来。   “皇上言重,运气不好罢了,谁也不曾想会遇到狼群。只是日后,万望皇上莫再亲身涉险。”袁玠道。   “朕不会了。”江崇宁郁郁沉沉地摇头。   轻轻扶袁玠坐下之后,安惟翎也拍拍衣服坐在旁边,调息了一阵,继而神色冷峻地看向先前主动与狼搏斗的那两名侍卫。   二人不明就里,又觉得安惟翎面色实在不善,只好恭敬地走上前听从指示。   “知道错哪了?”安惟翎冷声道。   “将军……”二人不解。   “知道错哪了?”连语调都没换。   二人低头,“回将军,不知道……”   “那就给本帅跪着,跪到明白为止。”   二人大惊,双双看向江崇宁。   安惟翎面色更冷,起身向江崇宁行了个礼,“陛下恕罪,臣在西北颐指气使惯了,故而一时忘形。这是陛下的侍卫,臣不该越俎代庖。”   江崇宁见安惟翎脸色不虞,抬头剐了那二人一眼,“安将军要教导尔等,是尔等之福,都看着朕作甚?!将军让跪着,就跪着!!将军不发话不准起来!!!”   天威莫测,二人哗啦啦跪下。   江崇宁转头,对安惟翎温声道,“阿羽,这两个不懂事,正需要你好好教导一番。你别生气,就当他们是你麾下的兵,该打打该骂骂,朕也想听听他们错在哪了呢。”   安惟翎语气平和,“他们是皇上您的麾下,不是臣的麾下。”她又冲江崇宁行了个礼,重新坐下,“不过皇上所言不虚,这两个兵着实不懂事。”   二人面红耳赤。   “我先前同你们说过什么?”安惟翎对着其余四名侍卫问道。   其中一名高壮侍卫躬身回道,“没有将军的命令不得妄动。”   安惟翎颇为赞许,“你叫什么名字?”   他很是雀跃,“下官名唤赵修。”   安惟翎点点头,对跪着的二人继续道,“现在知道错哪了?”   一人低声答道,“下官不该贪功冒进,主动同狼搏斗。”另一人有样学样,“下官也是。”   “你二人是否以为贪功冒进就只是贪功冒进,坏不了大局?”她不等二人摇头,继续道,“若是我麾下有军士如你们这般罔顾军令,轻者军棍五十,重者斩立决。”   二人一哆嗦。   “贪功事小,延误军机事大。我命令你们六人保护好皇上和相爷,本是信任。可你们主动去招惹那匹狼,以至于落了空门。我不知围住相爷的那四匹狼是否是从你们那处缺口寻到了破绽,可总归是与你二人逃不了干系。”   “若是在战场上排兵布阵时,有人不听主帅命令,擅自改了阵型,只怕一个不好就是全军覆没。”   她眼风如刀,继续道,“今日若是皇上和相爷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二人有几个脑袋够本帅砍?”   二人伏地大喊,“下官罪该万死!”   “万死?”安惟翎摇头,“久闻御前侍卫向来只从名门子弟中选拔,都是一帮花架子少爷兵。若是上了真正的战场,恐怕是敌友不分,前后不顾,是非不明。除了事后一句‘万死’,你们还会什么?”   二人连连以头抢地。   “出了事就想着万死?只怕死得还不够值当,你们先起来。”   二人战战兢兢起身。   安惟翎转向江崇宁,“皇上,天色已晚,放信号弹怕会招来别的猛兽,皇上迟迟未归,围场那边应当已经开始派人搜山。如果他们寻不到这里,皇上今晚暂且在林子里将就,明早再出去。”   袁玠在她说话时,始终温和地看着她。江崇宁听罢觉得稳妥,便点点头。   江崇宁又漠然看向那两名侍卫,“你二人虽不成器,好歹还能划拉两下子佩剑,姑且有点用处。先保存体力,待明日出了围场,在靶场中央跪足三个时辰再起来。”   二人连忙躬身称是。   暮色四合,月朗星稀,侍卫们生了一堆火,从布包里取出干粮和饮水,分发给众人囫囵填了肚子。君臣几人闲聊过一阵,之后便各自歇息。   在场众人除了安惟翎,都是没亲身上过战场的人,安惟翎不敢指望他们半夜能有多警觉,果断拒绝了轮流放风的提议,执意独自守夜,她拣了块离袁玠位置比较近并且干净点的大石头,靠在上面小憩。   风声入林,万物沉寂。 第6章 月明 良宵吻罢细细长   作者有诗云:   【良宵吻罢细细长 灵犀相思脉脉忙】   【酌酒与君催玉盏 巾帼岂有醉颜妆】   夜已深,经历过白日一番殊死搏斗,一行人疲惫万分,除了安惟翎和袁玠,个个睡得很沉。   安惟翎也累,可她还得守夜,为了不让自己睡着,干脆练起了内功。   一个时辰过后,缓缓敛息归元,安惟翎神清气爽地起身,走去不远处的溪水边洗脸。脸上的狼血已经凝固,她忍着恶心搓了好一阵,才只洗净了半边脸。心里正叹气,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轻轻脚步声,她知道是自己人,懒得回头,继续蹂/躏自己的脸皮。   好难洗。   旁边伸过来一只修长匀称的手,手里攥了一方雪白的锦帕。   “安将军,用这个吧。”   安惟翎转头,见是袁玠,她道了声“多谢”,接过手帕,浸透了溪水,噗地一下糊在自己脸上,左揉右揉。   袁玠蹲下身来和她一起洗。他脸上干净,只随意捧了一点水擦洗几遍。   安惟翎估摸着差不多了,把手帕从脸上拿下来,泡在溪水里揉搓。血迹已然印透,再怎么用力搓洗,仍然留下一大片粉色印痕。   “相爷,我毁了你一块帕子。”安惟翎笑道,把手帕拧干递给他。   袁玠伸手接过,“无妨事,回去用胰子洗洗就干净了。”他顿了顿,“今日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相爷不必挂怀。将军本来就是用来干这种打打杀杀的活计,否则要我何用?更何况我本就有责任,你的佩剑是我不小心抢的,我若不救你,天理难容。”   映着月光,袁玠眼神清明,“将军不顾安危救我,我甚是感激。日后将军若有差遣,我定当全力以赴。”   这人长得实在太过俊美,夜色下更显得轮廓柔和细腻,尤其一双眼睛,望过去只觉星河璀璨,一片波光粼粼。   算起来,整个西北军营面庞最为清秀的,就是安惟翎本人。不过她向来心里有数,知道自己这个魁首也就是占了性别优势。之前混在男人堆里,周围到处是汗臭味的粗壮躯体和胡子拉渣的大脸盘子,她只能日日对着自己的一张脸欣赏,早就有些腻歪,如今乍然见到这般直击人心的美貌,心尖尖都开始颤,一颗色胆犹如猛虎出笼,蠢蠢欲动。   如此良辰美景,辜负了便枉为人。   安惟翎一本正经,“差遣不敢,相爷倒是可以给我亲一口。”   袁玠猛然脚底一滑,向水里栽去。安惟翎伸手一捞,把他救了回来。   “怎么了?”   他倒吸一口凉气,“安将军……”   月光太柔和,安惟翎看不清他是否在脸红。   “相爷别被吓着了,我没有强迫你的意思嘛。”她好笑。   “将……军……为什么想……亲我?”   “你的嘴生的好看,应该也很好亲。”   这下看清了,脸特别红,整个人还僵了。   “罢了相爷,是我唐突。”她摆手一笑,“我从小就习惯一锤子买卖。”   她顿了顿,低声懊恼道,“好像这种事情……是不方便做一锤子买卖。”   她惆怅地起身,把袁玠也扶了起来。   袁玠脑子里毫无预兆地开始回荡两个字——别怕。当时这姑娘便是如此这般在自己身畔低语,教人无比安宁,仿佛环着他们的不是虎视眈眈的群狼,而是舒展的春堤垂柳,细细密密地将风拂到人心里。   “安将军……”袁玠叫住她。   安惟翎回头,“回去吧,离开太久不好。”   “将军……”   “嗯?”   “将军……我……并非……不愿。”袁玠艰难说道。   美人上套,安惟翎默默乐开了花,心道你倒是早说嘛。   她有意逗他,“相爷并非不愿什么?”   “……并非不愿你……”   一晌沉默。   “我什么?”   “……亲我……”   “好哇。”安惟翎一把紧紧揽住他的腰,直接吻上他双唇。   袁玠心跳如雷,蓦然闭上双眼。   太软了。   安惟翎轻轻摩挲好一阵,慢慢张开嘴含住他的下嘴唇。   袁玠震了一震,浑身僵直,一双手不知该往哪儿放才好。安惟翎觉得怀里的人过于紧张,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背。   说好的只亲一口,现在安惟翎有些想反悔。   再亲一会,反正他什么也不懂。   他头发上的味道着实好闻,身上府绸的布料摸起来手感绵滑。腰瘦了些,胜在结实,尽管比不得习武之人身躯矫健,抱起来仍然十分称手。嘴唇最是让人满意,温润柔软,吮起来像是南海进贡的新鲜琼脂,却比琼脂还要香甜。   安惟翎发觉他还在紧张,干脆松开他的腰,去牵他垂在身侧的双手,轻轻拈过他如玉的指尖,觉得似乎有点潮意。这人紧张得手心出汗了吧,她想,我能让他再紧张一点呢。   她手指灵巧地钻入他宽大的掌心,温柔又果断地同他十指相扣。他从没经历过这等唬人的阵仗,一哆嗦,又有一丝舍不得松开,便任由她紧紧扣住手指。   安惟翎牵了好一会才放开他。   “相爷不睁眼吗?”   袁玠睁眼,又马上垂下去,不敢看安惟翎的眼睛,浓密的眼睫倾覆下来,遮住亮得惊人的乌瞳。   他害羞了,安惟翎暗笑。   “好啦相爷,你已经不欠我人情,我们回去那边休息吧。”虽然不欠我人情,可盖了我的章,就是我的人。   袁玠不知该作何表情,他此刻脑子一片浆糊,混乱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慢慢跟在安惟翎后面,走回众人休息的空地。   之前她用过的帕子在胸前捂得发烫。   ~~~~~~~~~~~~~~~~~~~~~~~~~~~~~~~~~~~~~~~~~~~~~~~~~~~~~~~~~~~~~~~~~~~~~~~~~~~~~~   翌日清晨,众人悠悠转醒。安惟翎吩咐侍卫煮了一壶清水,生火烤了十几片馒头。待大伙一一填饱肚子后,安惟翎打头,带着其余八人走出山林。   袁玠一宿没睡,眼周有淡淡乌青的阴影。   江崇宁好意关心,“袁丞相可是没睡好?”   袁玠轻轻摇头,“没睡着。多谢皇上关怀。”   安惟翎五感卓绝,隔了几丈也将二人的嘀咕听得一清二楚。她回头朝袁玠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袁玠心里咯噔一下,拼命遏制老脸变红的势头。   江崇宁见此情状似有黯然,却不好多问。   半个时辰不到,终于走出密林,重见天日。   皇帝一夜未归,围场营帐已经乱成了一锅八宝粥。见到九人平安归来,几个老臣竟然忍不住涕泗纵横。   安惟翎找到围场总领侍卫,果不其然他昨天派出去的那几支搜山队伍还没回来,安惟翎吩咐他放了三枚信号弹把人召回。   江崇宁有些愧疚,在众臣面前自责一番,又好生安慰过几个眼泪婆娑的老头子之后,吩咐士兵收集这两日大家打到的猎物,一一分赏下去,该剥了做皮草的就剥了,该烤了下酒的就烤了。皇家春猎历来如此,总少不了胡吃海喝君臣同乐。   江崇宁在大帐里摆了宴席,酒过三巡,众臣兴致愈发高昂,席地而坐,尊卑不分,你给我斟酒我帮你夹菜。文官摇头晃脑地吟诗作对,武将有喝上头的不顾形象跳起剑舞,一一失态,教人侧目。   安惟翎特意切了一块烤得滋滋作响的鹿腿肉,拿了一个干净的瓷碟盛好,悄悄递给袁玠。   袁玠低声道谢,昨晚经历过安惟翎一番锤炼,现在已经不会轻易脸红,可仍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可他是越不好意思,安惟翎越是想逗他,逗他实在得趣。   安惟翎一屁股在袁玠身边坐下,无视他逐渐僵硬的脊背,见他一手撑在地上,便伸手偷偷勾了一下他的小指头,袁玠骤然收回手,指尖忍不住在掌心摩挲两下,开始假装若无其事地切那块鹿肉。   他切完一片,安惟翎筷子一伸,夹起来吃掉。   袁玠瞳孔微张,转头看她。安惟翎轻笑,“相爷终于敢看我了?”   袁玠被哽得说不出话来,只得低头继续切肉。他的手指十分好看,连切肉这样的事情,做起来也像抚琴一样优雅。   切完一碟,他举到安惟翎面前,“将军请用。”   安惟翎笑道,“方才是逗你玩的,我不吃,这块肉本就是给你的。”   袁玠不是这老流氓的对手,他无言地低头默默进食。安惟翎微笑地看他吃东西的侧脸。   连吃东西都这么好看,难怪那日在城门口,我第一眼就瞧上了他。   “哎呦!……失礼失礼!”   是吏部侍郎周赟。他喝高了,跌跌撞撞往袁玠身上砸。周赟腰身足有三个安惟翎那么粗,安惟翎怕他一会没站稳把袁玠压坏了,迅速起身,一把扶稳周赟的身躯,又顺手将他往旁边拽了一点。   周赟脑袋晕乎,被安惟翎拽得原地滴溜溜转了个圈。   “方才……下官去皇……上那儿敬酒……皇上还说起……安将军和袁丞相……二人一文一武……乃国之……栋梁……皇上说吾等……要好好向……二位大人学……习……”   安惟翎和袁玠不约而同看向江崇宁,江崇宁似乎一直在注意这边,他微笑点头,二人朝他行了个礼。   周赟向安惟翎拜了拜,“袁丞……相……多多指教……”   一个趔趄,又朝袁玠拜了拜,“安将军……多……多指教……”   安惟翎和袁玠将他扶起,还未说话,周赟突然“咦”了一声,伸出三根粗胖的手指,“怎么有……两个相爷……诶……不对……是一个将军……一个相……爷……”   他看向安惟翎一指,“这个才是安……将军……”他晃晃脑袋,“嗯……不对……下官怎么又看……到两个……安将军……到底哪个才是安……将军?”   “两个都是。”安惟翎答道。   袁玠轻笑。   “两个都是安将军……那……下官给两个安将……军敬酒……一个安将军一杯……那……就是五杯……”周赟伸出四根手指。   “不用了,周侍郎。我从不饮酒。”安惟翎扶着他朝一边走,“我送你去那边休息。”   周赟一下挣脱安惟翎的手,“安将军……这就是看不起下官……了……不行……必须喝……”   “我没有酒。”安惟翎推脱。   周赟挣扎着到旁边桌上取了个干净杯子,塞到安惟翎手里,“将军……喝!咱们……一醉方……休!”   他颤颤巍巍举起酒壶要给安惟翎斟酒,安惟翎抬手捂住杯口,“周侍郎,我说了不喝酒。”   周赟又不高兴了,“安将军……看不起吾……等小吏……”   安惟翎无奈,这厮酒疯耍得忒厉害,若不是众目睽睽,早将他打晕带走了,也省得这多掰扯。   旁边轻轻伸过来一只手,接过安惟翎手里的杯子。   “我替安将军喝。”袁玠道,“周侍郎把酒壶给我。”   周赟晃晃悠悠地把酒壶递给他,“还是相爷……豪爽……那就由相爷替……安将军……喝……刚刚说好了三杯……”他伸出两根食指,“那就一杯都……不能少……否则就是看……不起我周某人……”   袁玠给自己斟了三杯酒,一一饮尽。安惟翎默然看他,觉得帐子里有些暖意。   把周赟打发走之后,安惟翎眼角余光瞥见端坐上首的江崇宁,不知为何他脸色古怪。   安惟翎和袁玠本打算坐回原来的地方,可那里已经瘫倒了两个醉成烂泥的老头子,二人只得重新找个地方坐下。   袁玠温和地看她,“安将军为何从不饮酒?我还以为军中人总是爱喝一点的。”   “我过敏。一喝就疹子闹得亲爹都不认得。”   他微微蹙眉,“只怕日后在官场上少不了饮酒的场合,该如何是好?”   “相爷担心我?”安惟翎笑。   袁玠静默一阵,居然直视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安惟翎倒是有些愣了,随即不以为意道,“无妨,总能坑蒙拐骗过去的。再不济,还有相爷帮我挡酒。”   袁玠垂首轻笑,“也是。”   两人坐着继续吃东西,相顾无言,气氛却丝毫不尴尬。   帐内推杯换盏欢声笑语,可怜账外那两名被安惟翎训斥过的侍卫乖乖在靶场中央跪了三个时辰。   ~~~~~~~~~~~~~~~~~~~~~~~~~~~~~~~~~~~~~~~~~~~~~~~~~~~~~~~~~~~~~~~~~~~~~~~~~~~~~   一场春猎中间出了岔子,终究不能算完美。江崇宁郁闷之余,严令封锁他一夜未归的消息,尤其是不让传入宫里,以免后宫的女人们多事。太后年纪大了,最受不得刺激。冯贵妃娇弱,除了哭哭啼啼不会别的。其他嫔妃倘若知道了也就是瞎担心一阵,于事无补。   午后,众人拔营回京。   安惟翎回去郭樱的善才堂补了个觉,睡前还特意嘱托他给自己熬一锅老鸭汤补补。   一觉醒来,已然月上柳梢。安惟翎小口喝着郭樱足足炖了两个时辰的老鸭汤,眉头拧成麻花,“鸭子汤里也放黄芪?!”   郭樱白眼一翻,“你这样忙起来昏天黑地昼夜颠倒的人最容易气血两虚!给你补你还叽歪!”   “就是不想喝黄芪才选了老鸭汤……我还以为你这厮只有炖鸡汤才放黄芪……罢了罢了!”她端起大海碗一饮而尽。   “给你这种人炖汤,管它什么,哪怕是王八汤,老子都得给你党参、黄芪、枸杞放全了!”   “党参枸杞还好,黄芪真他娘难喝。”   “良药苦口!”   “行吧。喝完了。我去找幺鸡玩耍,你去不去?”   郭樱嘴向右边一努,安惟翎顺着看过去,那儿排了一队看病取药的人。   “好,你忙,我走了。”   安惟翎潇洒起身出了门。   华灯初上,夜市喧嚣,芸芸众生各寻去处。身为将军,看着盛世太平河清海晏,已无更多奢求。   这没有战事的日子,朝堂也风平浪静,不愁强敌,吃吃睡睡,得闲整日四处游荡,有二三好友作伴,还有美人放在心尖尖上惦念,真是叫人沉沦不已。 第7章 风定 斜阳执手雕鞍别   作者有诗云:   【斜阳执手雕鞍别 尘落风定又一阙】   【闻罢宫闱娇语嗔 拟待宦海归期曰】   安惟翎找到幺鸡,请他帮忙寻一些靠谱的工匠,修整自己在城西的宅院,幺鸡二话不说拍着胸脯答应。   “老大,那宅子你真要住进去啊?”   “不住留着卖钱?皇上赐的,我有几个胆子敢卖了?”   “不是啊老大……我听人说那宅子……闹鬼呀……”   “何至于?皇上会赐个凶宅给我?”   “皇上自然是不清楚,我也是听了小道消息。你可知那宅子之前是谁的?”   “不知。”   “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鸿胪寺卿陈大人的风流韵事?”   “还是先帝在时的老黄历了。怎的,那宅子是陈大人的?”   “没错了。都说陈大人是寿终正寝,可坊间传闻,他是被怡翠楼的老相好下毒给害死的,还有啊,他死后头七那日,那女子也自缢身亡了。算起来陈大人是个冤死鬼,我听法华寺的老和尚说,冤死鬼大多不愿投胎,会一直在生前呆过的地方阴魂不散……”   他伸手做了个飘来飘去的动作。   “你觉得我怕这个?”   幺鸡失笑,“也对,老大你是谁?死人山上爬过的。不过你要是哪天觉得那宅子实在不干净,需要请人帮忙作法驱鬼,我倒是认识几个口碑不错的法师,还能给打个折。”他比了个“八”的手势。   “再说再说。”   “诶对老大!你要是不愿住那儿还能住我家啊!咱俩像小时候一样爬墙玩?”   “我住你家你爹能答应?”安惟翎凉凉地看他。   幺鸡蔫不溜秋地点头,“是哦。”   安惟翎又大致嘱托了幺鸡一番装修事宜,找他借了一匹马,赶去皇宫。   安惟翎没有入宫腰牌,好在宫门侍卫里有几个去了春猎的认得她,她一路靠脸畅通无阻。入了文和门之后,她被两名身着内监服饰的小黄门引至江崇宁平日里批折子的勤思殿,殿门口守着的黄门对她恭敬地行了礼,打起门帘转身进去通传。   安惟翎静静看着勤思殿门口的朱漆柱,上头镌刻了一幅对联,“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看着像是先帝的字迹。安惟翎小时候见过先帝的字迹。先帝运笔时,习惯将勾划写得比常人更加大开大合,因而这幅对联里的四个“于”字,显得颇有一些舍我其谁的意味。   里面模糊传来江崇宁清朗而威严的声音,“请安将军进来。”   黄门躬身打起门帘,“陛下有令,安将军请进。”   安惟翎甫一进门,发现袁玠也在里面。她向江崇宁行过礼,又朝袁玠点点头。   袁玠见她进来,略微欣喜。不过他一向善于隐藏情绪,安惟翎只瞥见他托着茶盏的修长手指微颤了颤,面色依旧沉稳。   江崇宁问道,“阿羽来寻朕有什么事?”   “启禀皇上,臣来请示西北禁军归属。三十万禁军已在城郊扎营三日有余,此后或遣返西北、或重新收编、或就此解散,还请皇上定夺。”   袁玠起身道,“皇上,臣先告退。”   江崇宁摆手,“袁丞相无需避讳,朕自然信得过你。涉及军国大事,丞相也应当留下听听。”   他向侍立在一旁的宫女使个眼色,宫女搬了软凳过来,又奉上了一盏茶,安惟翎谢过皇帝便坐下。   江崇宁缓缓抚着自己右手拇指上的血玉扳指,“阿羽有何打算?”   “臣并无打算,一切听从皇上指派。”   他听闻此言忽地心里生出一丝愠怒,竟一使劲将扳指揪了下来紧紧攥在手心,“阿羽何故这般小心翼翼?莫非你认为朕是那等鸟尽弓藏之辈?”   安惟翎不懂他缘何发作,起身连道“臣不敢”。   江崇宁恍觉失态,半晌,将扳指套了回去,压下心里一丝怅然,“阿羽坐吧,无须如此,你有何想法,只管说出来便是,军营里的事务,你总是比朕熟悉不少的,朕只是想听听你的意见罢了。你我虽为君臣,亦是旧友,少时的情分朕并未忘却,阿羽也不必疏远至此。”   安惟翎心中微叹,“皇上言重。并非是臣疏远皇上,只是事关重大,臣实在不好妄加评议。这三十万人,若是全部遣返或收编,如此下去,不出三五年国库定会不堪重负。若是全部解散,则我朝常备军数量便低于八十万,难以震慑周边诸国。若是留一部分裁一部分,那么留者几成?裁者几成?这些还需细细商议。”   她悄悄冲袁玠使了个眼色,让他帮忙打圆场。   袁玠会意,“皇上,安将军所言不虚。三十万禁军,一年下来的物资折算成白银约花费五十八万两。皇上自登基尹始,大力削减天下百姓之徭役赋税,国库一年的收入并上周边小国的进贡,折算成白银,也就不到一千万两。除去朝廷百官和皇室宗亲的俸禄、每年各地赈灾的拨款、开山垦田兴修水利的费用,大约能剩下五百万两。这五百万两中,用于军备的约有二百万两,剩下三百万两充入国库。若是我朝国库年年如此,一年只能净入三百万两白银,那么之后只怕连一场天灾都难承担。”   安惟翎听得简直心惊肉跳。这等敏感的话题,袁玠竟然当着她的面直接撕开了说。   江崇宁却丝毫不怪罪,“丞相一番话直指我朝弊病,国库的确是空虚。这三十万禁军,怕是不好继续全部养着。那么除节流以外,开源也是刻不容缓,不知丞相又有何见解?”   “这三十万禁军,可裁去二十万,剩下十万编入东南海军。浙闽沿海富庶,漕运发达,海军大多自力更生,许多将士通过业余从事海运贸易而自力更生。这十万人一旦编入东南海军,朝廷便无需拨去许多军饷。此为节流。”   他顿了顿,“至于开源,裁去的那二十万禁军,朝廷可给予他们补贴,鼓励其从事生产贸易,或务农,或经商。其所得一部分作为税收上缴国库,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安惟翎心道袁玠少年拜相,并非浪得虚名。   江崇宁听罢展颜,连连点头。   “阿羽觉得如何?”   “袁丞相乃治世英才,臣自愧弗如。”   安惟翎趁江崇宁低头饮茶的时候,悄悄向袁玠打了个飞眼。袁玠不动声色,可是她注意到他右手小指不由自主地屈了屈。   是她昨天偷偷勾过的那根小指。   “阿羽不必过谦,你二人一文一武,皆为国之能臣。不过,你之前提过的关于常备军数量的问题,可还有何不妥?”   “若似相爷这般安排,倒是无甚不妥。西北初定,有家父守着,金人三年五载翻不出浪来。西南边陲众多弹丸小国这两年摩擦不断,他们自顾不暇,不至于来骚扰我朝疆土。东南海军同匪寇周旋已久,若能加编这十万人的军力,倒是好事一桩。依臣所见,我朝边境这两年内不会再有大战,之后若有,朝廷直接从军备充足处调兵便好。是以目前看来,数相爷的安排最为妥帖。”   江崇宁这才真正心安。袁玠听得安惟翎赞赏自己,低头抿了口茶。   皇帝留二人一道用了御膳,之后,将相二人双双告退。   出了勤思殿门,安惟翎舒一口气。她本无意知道这么多关于朝廷赋税的隐秘,又不好中途走人,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听下去。好在江崇宁不是没有容人之量的君主,又同她有少时一起玩耍的情分,不至于过分忌讳她。   为君者大度,为臣者却不能不如履薄冰。虽然她知道江崇宁不喜自己疏远他,可终究别无他法。   远处一个弱柳扶风的身影渐行渐近,那人身着水红色镶银边宫裙,头戴赤金五凤步摇,额覆垂丝海棠花钿,足蹬软底缎面珠鞋,腰肢绵软,柔荑纤细,婀娜婷袅,娇娇颤颤。   安惟翎下意识看向袁玠,袁玠低声道,“是冯贵妃。”   安惟翎点头,她轻轻拉了袁玠的袖子退至一旁。以安惟翎的品级,无需向冯贵妃行大礼,可她却不想同这人打照面。   然而冯贵妃一走近便注意到了他们,她笑着冲袁玠点头,“袁丞相安好。”似是有些江南的口音,娇嫩绵软得很。   袁玠回道,“贵妃娘娘安。”   她身姿优雅地转头看安惟翎,“呀!这位莫非就是大名鼎鼎的安将军?”   “正是微臣,贵妃娘娘万福。”   冯贵妃笑出两个梨涡,“久闻安将军威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不敢当,娘娘过奖。”   冯贵妃抬袖捂唇,一双媚眼宜嗔宜喜,“安将军谦虚了,将军少时便名扬天下,咱们京城的这些闺秀呀,个个都很仰慕将军。”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顿了顿,“将军这次回京,陛下竟然高兴得一夜没睡,非要拉着我讲将军的事情呢!”   安惟翎战场上厮杀惯了,对敌意十分敏感,“臣惭愧。”   “看来安将军嫌我啰嗦,不愿同我多讲话。”她又巧笑,“不过皇上也说过,安将军乃女中豪杰,自然与我们这些只知写字绣花的内宅妇人大有不同。也罢,安将军请自便。”   安惟翎客气地点点头,冯贵妃飘然转身,走向勤思殿。   袁玠目光幽深,安惟翎不再去想冯贵妃身上那丝微弱的敌意,随着袁玠一道走出宫去。   禁宫重地,少有行人往来穿梭,守卫士兵也目不斜视。安惟翎瞅着宫门前这大片的空地,觉得是个最适合干坏事的地方。   她伸手去牵袁玠,他的手指温暖有力,握笔的地方长了一层薄茧。   “你……”袁玠一震,他想挣脱,奈何安惟翎腕力超常,她紧紧扣住他,叫他不得脱身。   “我?”安惟翎坏笑。   “这是皇宫!”他低语。这姑娘当真是胆大包天。   “所以没人敢眼睛乱瞄。你看那边的守卫小哥,我若是当着他的面亲你一口,他都能忍住不看,你信也不信?”   “你……别……”他忍住恼意,不去看她的脸。   “好了好了,知道你脸皮薄。可是,你刚刚说‘这是皇宫’,意思就是出了宫随我怎样咯?”   袁玠不说话,安惟翎将笑声闷在胸口。   “你看,这袖子这么宽大,旁人决计猜不到我牵着你的手,放心吧。”   他无奈抿抿唇,侧脸俊美依旧。   一路脉脉无言。   安惟翎直到出了宫门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她目送袁玠登上丞相府的马车,朝他挥挥手,转身从小黄门手里牵过马缰,一个翻身,利落地跨上去,随即双腿一夹马腹,疾驰远去。   她不知道袁玠在后面打起了轿帘,看她飞奔而去的身影,看了许久,直至不见。   ~~~~~~~~~~~~~~~~~~~~~~~~~~~~~~~~~~~~~~~~~~~~~~~~~~~~~~~~~~~~~~~~~~~~~~~~~~~~~~~   三十万禁军的去处有了着落,安惟翎终于了却一桩心事。她修书一封寄给安老爹,大致说了这边的情况。   安惟翎麾下有几名最为忠心的下属,跟着她打了好几年的仗,默契得同自家亲人一样。此番裁军令下,这些人万分不愿离开安惟翎,缠着她要留在京城。安惟翎只得想法子让他们入了京师城防军。她回京城时日不久,并未来得及在兵部经营自己的嫡系,这番运作,还是悄悄动用了安老爹的人脉。   众人尘归尘,土归土,千百种人,便有千百种去处。而唯一没定下的竟然是安惟翎这位主帅。   皇帝的恩裳仅限于金银财帛,至于军衔、官位,不知为何江崇宁至今一字未提,安惟翎更是不能开口询问。   她原先是从一品的“西北禁军镇军大将军”,可如今西北禁军都裁了,她的名号仍然丝毫未变,所以现下既不能算在西北军里,又不能算在兵部里,着实是不尴不尬。   安惟翎倒不是执着于这些名头,她只是感到君心难测,不过现下也只有等。   诸多未定,虽然她对袁玠很感兴趣,却远远没到意乱情迷的程度。目前还没弄清他背后是什么样的盘根错节,也只能浅尝辄止。   不过她等得起。她是战场上周旋过的人,最知道凡事急不来的道理。   即便到时候不得不疏远袁玠,也能好聚好散。反正自己主动贴上去,这种事情男人又不吃亏,难不成他还不乐意了?   安惟翎悠哉地回了善才堂,同郭樱一道吃了晚饭。晚饭有她喜欢的糖醋里脊,龙井虾仁,和酒酿圆子。   她突然想起来,中午在宫里进膳的时候也有一道龙井虾仁,袁玠似乎很喜欢那道菜。倒不是因为他筷子一直朝那边伸——袁玠这样的城府深的人,不会轻易在外人面前表露喜好,更别提在御前还有同一碟菜食不过三的规矩。   是因为安惟翎注意到,他吃别的菜时,都嚼十口,只有吃龙井虾仁时,嚼十二口。   “阿樱,这虾仁是你做的?”   “是啊。”   “教我。”   郭樱皱眉,歪头看她,“你这又是什么毛病上来了?”   “想学做菜的毛病。”   “行吧你跟我来厨房。”   安惟翎屁颠屁颠跟上去。郭樱虽然嘴上不饶人,可向来对她有求必应。   是夜,安大将军便在厨房呆了一宿。 第8章 烟火 春盘盛却白玉食   作者有诗云:   【春盘盛却白玉食 入骨相思一人知】   【怎道君心似我心 取次婉转欲语迟】   大周三日一朝会,接下来的一个月,安惟翎每每准点上朝。有朝会时她不到寅时三刻便起身,卯时前到达宫门等待。朝会时间不等,大部分时候,安惟翎回到善才堂时已经接近午正。通常在她哈欠连天地吃过午饭后,郭樱会给送上一碗安神汤,她喝完就可以愉快地躺平了。   午后,睡醒起来又是一条好汉。   今日她起得有些迟,寅时中才醒,囫囵洗漱了一下,早饭匆忙扒拉了两口,嘴里小笼包还没咽下就火急火燎地上了马。一路打马飞奔,好在到宫门口时还未至卯时。   饿。   朝会至少得开两个时辰,只能生生熬着。   旁边几位官员走过来同她打招呼,她不愿多说话,怕把肚子里那两口小笼包浪费了,所以随便敷衍了过去。不过面上倒是一派沉静。安大将军带兵多年,忍功了得,依然腰身挺拔举止利落,无人看得出她五脏庙正如火如荼地造反。   “安将军。”有人躬身朝她行礼。   “嗯?”她回头。   “安将军,小人名唤青方,是相爷的随从。我家相爷请您上相府马车坐坐。”   是个面容清秀的小厮,身穿青布外裳,腰束牛皮革带,足蹬白底皂靴,较之寻常人家的小厮打扮得体的多,举止也更从容。   “多谢,有劳。”安惟翎请他在前面引路。   她跳上马车,掀起门帘进去,看到袁玠端坐在里面,冲他一笑。   “相爷,我第二次上你家马车了。”   袁玠也微笑。他今天一身紫色缎面官服,头戴玄纱朝冠,腰缠青玉躞蹀带,上头还挂了一只精巧的金鱼袋,显得雍容又尊贵,比起气度之光华,好相貌倒摆在了其次。同样的装束,在那些糟老头子身上呆板无趣得很,在他身上就如此令人赏心悦目,安惟翎心里直道本帅眼光不错。   “安将军可是身体不适?我见你今日似乎不太愿意同人说话。”他温声问道。   安惟翎面上恍若清风拂过, “相爷一直在看我啊?”   袁玠沉默。   “并无不适。肚子饿。”   袁玠闻言,立马抬手打开茶几的暗格,取出一碟龙井茶酥,递给安惟翎。   “将军请。”   咦?这人好像很喜欢龙井啊,上次的龙井虾仁也是他的心头好呢。   “多谢相爷。”安惟翎接过点心,大口吃了两块。   袁玠见多了小猫一样的吃相,乍一见她这样豪迈地狼吞虎咽,甚至觉得颇为可爱。又怕她口渴,伸手给她斟了杯茶。   安惟翎心道“饱暖思淫/欲”,于是捏了一块茶酥,递到袁玠嘴边,“相爷也吃一口。”   喂食?太不守礼。袁玠不由得将头向后仰了一点,“将军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安惟翎仍旧定定地举着这块茶酥,半晌无言。   论面皮厚,袁玠肯定不是对手。他支撑不住,就着她伸过来的手,缓缓张嘴咬了一口。   “好吃么?”她轻笑。   袁玠心若擂鼓,嘴里食不知味,却仍然点头。   安惟翎把袁玠咬剩下的半块茶酥扔到自己嘴里,“嗯……我也觉得好吃。”   袁玠一愣,这算什么?   安惟翎随意嚼了几口,就着袁玠给她倒的茶水咽下。   她抬头,“相爷知道我现在想什么?”   这又是哪跟哪?袁玠全然跟不上这姑娘的路子,不明就里地摇摇头。   “自然是你也在想的那件事。”   “也?”袁玠蹙眉。   安惟翎一把抱住他的肩膀,吻了上去。袁玠本能地身子一僵,安惟翎收拢臂弯抱紧他,不由他挣脱。   她凝视他的眼睛,“相爷别躲。”   上次尝过他的下唇,这次不如试试他的上唇吧。   缓缓含住袁玠的上唇,袁玠僵硬依旧,安惟翎无师自通,丝毫不介意他的不老练,她轻轻吮着他,手掌一下一下地抚摸他后颈处光洁的皮肤和发际柔软细密的毛发,心里早已软成一摊春水。她轻轻摩挲,偶尔手指无意间划过他的颈侧,能清晰感受到血脉的急促跳动。   原来这人也有七情六欲,也像自己一样,因为这样的亲密而掩饰不住本能。安惟翎不由得放开他一点,想仔细看看他的脸。袁玠仍旧闭着双眼,睫毛微颤,她目光游移至他的唇,骤然发觉这人的唇珠形状生得极美。她遗憾不已,上回吻他时,怎么就没吻他这里呢?   丝毫不解馋。安惟翎去亲他的唇珠,双手上移,本想去抚摸他的锁骨。袁玠颤了颤,不由得微微张开了唇,双手紧紧将她揽住。   安惟翎心里一喜。   “开——宫——门——”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唱喏。   袁玠一震,双眼咻地睁开,顺势放开了安惟翎。   她笑叹,“相爷莫恼,以后还有机会。”   刚刚是怎么回事?自己也跟着她一起魔障了?袁玠默了一阵,“将军,去上朝吧。”   二人下了马车,群臣缓缓涌入宫门,走向华政殿。   大殿内文武分列而立,大周重文轻武,以右为尊,安惟翎站在左侧列首,袁玠站在右侧列首,二人相距一丈有余。   袁玠觉得自己靠近安惟翎的左半边身子微微酥麻。   “袁丞相?”   上唇还残留着一个人的气息,越想忽视,越是清晰。   “袁丞相?”   袁玠一晃神,抬步出列,“臣在。”   “袁丞相似是面有倦色?”江崇宁关切地问道。   安惟翎也看向袁玠这边。他忍住不去看她。   “多谢皇上关心,臣无事。”   “方才杨御史所参苏州织造贪墨一事,丞相觉得如何?”   “臣以为此事还需彻查。事关重大,调查清楚之前,不好定罪。”   “不错。”江崇宁点点头,“苏州距京城路途遥远,消息递得不算快,仅凭杨大人所言,还难以下定论。朕便下旨宣召韩织造进京述职,同时派遣钦差前往苏州查探,众位爱卿以为如何?”   一片“皇上英明”的喊声。   安惟翎从前在西北,只是略略听闻江崇宁自登基后雷厉风行,严整贪腐,其力度之大令满朝文武震颤拜服。不满三年的时间里,江崇宁连根拔起的京城以及地方官员有百数之多,其中甚至还包括几个先帝在时的老臣。   少年天子,满腔热血。他上无太上皇压制,下无托孤老臣掣肘,想做的事情便大可撒开手去做,是大周开国以来难得年轻有为的帝王。   安惟翎记得小时候,江崇宁最喜欢跟在她后面厮混。虽然那时他还有些贪玩的孩子气,却不缺少收拾河山的宏大抱负。   他舔着一个嫦娥奔月的糖人,“嗯,好吃……阿羽啊,他年我若为帝,定要这天下光风霁月,盛世清明。”   彼时安惟翎人小鬼大,早已懂得人情世故,“啪”一下捂住江崇宁的嘴,“小祖宗,为帝的话不能在人前乱说。”   “唔……”糖人要掉了。   “听到没有?别忘了你上面还有五个皇兄。”   “唔唔……”江崇宁点头,安惟翎松手。   “阿羽不是外人,我知道你不会出去乱说。我就是想,我要是当了皇帝,就封阿羽做大将军,咱们联起手来荡平四海!定要天下宾服,万国来贺!”   “就你成语多。”安惟翎翻个白眼把他拽走。   后来安惟翎八岁上下便去了西北,被安老爹狠心丢到军营里磋磨,她天赋卓绝,用兵老辣,很快积攒了军功,以不到十六岁之龄被先帝封为车骑将军。她十八岁那年,江崇宁登基,金人来犯边关,她率军鏖战,不曾得空进京朝拜新帝。她十九岁那年,玉门关大捷,江崇宁一道谕旨授予她镇军大将军之衔,自此安大将军名震天下。   少时说过的话,竟陆陆续续圆回来了,江崇宁此人,可谓求仁得仁,幸运之极。   ~~~~~~~~~~~~~~~~~~~~~~~~~~~~~~~~~~~~~~~~~~~~~~~~~~~~~~~~~~~~~~~~~~~~~~~~~~~~~~~   苏州织造被参,弄得一时间满朝文武皆心有戚戚焉。这事同安惟翎倒是没有半分关联,她只消冷眼旁观。   而袁玠就没她这么轻松,安惟翎听说相府这两天门槛差点给人踏破。   所谓君子不党,尽管袁玠手握生杀大权,却一直口风很紧,除了场面话其他的一概不会多说,因而那些来揣摩圣意的、打听袁丞相立场的、求相爷通融的,无一不是空手而归。   安惟翎估摸着袁玠这些天该是已经被这些破事搅得厌烦。厌烦了好,到她趁虚而入的时候了。   簋街那边的武馆收了一批新学生,赚了点束脩银子。安惟翎给几个武师傅分过薪水,又拨了一些给幺鸡让他帮忙打点人情,剩下的就用来好好合计如何花前月下。   龙井虾仁冷了不好吃,腥。于是安惟翎去市场上挑了最新鲜的虾仁,找幺鸡帮忙弄了一点上好的龙井,提着这些食材风风火火杀去相府大门。   门房老头一见是她,肝都颤了,忙不迭下拜,“将军大人安好。”   “嗯。”安惟翎径直走进去,门房老头因为上回的事心有余悸,甚至不敢多问。   安惟翎轻车熟路地走向袁玠书房,不料路上遇见一位约摸不惑之年的温雅男子。此人身量颀长,蓄着美髯,面庞同袁玠有六分相像,只是不如袁玠年轻英俊。   安惟翎惯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她行了个晚辈礼,“袁太师安。”   袁籍乃袁玠之父,曾官至太子太师,后袁玠出相,袁籍言道袁氏一门荣宠太盛,便辞了官归家。不过袁籍素有声望,大周的太师本也就是个虚衔,故而皇帝仍给他留了太子太师的名头,时人仍以“太师”称之。   袁籍温声道,“不知这位是?”   “晚辈安惟翎。”   “原来是安将军!”袁籍面有惊诧,随即展颜,“素闻安将军巾帼不让须眉,今日一见果然是气度不凡。安老将军身体可好?说起来,我同他也有十年未见了……”   “家父安好,多谢太师记挂。”安惟翎笑道。   “安将军是来寻犬子的?”袁籍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并未多问。   “不错,相爷可在书房?”   “正是。将军有请。”袁籍极有风度地伸手向书房方向示意。   “叨扰太师,晚辈告辞。”   袁籍望着她挺直的背影目露赞许,“果然,名剑出鞘,劲松入云……安老将军养了个好女儿呀……”   安惟翎一路脚步轻快,人未至,声先达,“相爷。”她笑着跨进书房门。   袁玠骤然停笔,惊讶地抬头,“将军?”   “这几日相爷门庭若市,想是忙得不行了。”   袁玠轻轻叹气,“还是苏州织造的那些事。”他把手里的狼毫湖笔搁在笔架上,将卷起的袖子抚平放下,遮住白皙的手腕,又走到茶几前亲自斟了一盏龙井给安惟翎。   安惟翎其实并不怎么爱饮茶,可又不愿拂了袁玠的好意,抬手一饮而尽,饮罢举了举手里的东西给他看。   袁玠不明所以,“这是什么?”   安惟翎笑而不答,一手牵住他,朝门外走去。   “将军……有人……”袁玠很不自在,又隐隐有些不舍得挣脱。   “哦,忘了。”安惟翎松手,“你家厨房在哪?”   袁玠一头雾水,仍然乖乖作答,“有一个我专用的小厨房,在书房西面不远。”   “带我去。”   袁玠点点头,示意她跟自己来。   厨房不大,却很干净。正在灶台忙活切菜的厨子们看见袁玠亲自进来,险些剁下了大拇指。   “相爷安好。”众人忙不迭行礼。   安惟翎大尾巴狼似的喧宾夺主,“都出去吧。”   众人懵了,纷纷看向袁玠。   袁玠点头。   厨子们立马哗啦啦涌出去了。   安惟翎捏了捏袁玠的手指,“你在这看着,若是站累了,就去找把椅子坐着看。”   袁玠茫然,这姑娘要做什么呢?   安惟翎说完便不再管他,全神贯注地开始干活。她把手里的布包搁在灶台上解开,将袖子一层层卷到肘弯上面,取了一个干净的大瓷碗,从缸里舀了两瓢水倒入,加了一勺盐,把虾仁放在碗里细细搓洗,又取了个漏子将虾仁滤干水分以备用。   滤干后,在虾仁上撒一点盐,打一个蛋清进去,轻轻抓匀。   她重新打水净了手,拿出一些龙井茶叶,放入一个干净的碗里,从热炉子上取了水壶,向碗里倒入沸水,瞬间茶香盈室。   她绕去灶台后面,蹲下身找到打火石,向炉膛里塞了一点茅草、几块干柴,熟练地生好了火。   待到锅烧至八成热,倒入适量菜籽油,油温热至五成,将腌好的虾仁下锅,像郭樱教过的一样,用铲子快速翻动,以免虾仁粘连在一处。   虾仁变成白玉色之后,连茶叶并茶汤将龙井倒入锅内,同时加少许黄酒。稍微翻炒一阵,起锅装盘。   安惟翎将做好的龙井虾仁端上桌,取了两双筷子,伸手招呼袁玠过来。   袁玠一直静静地看着她忙里忙外,不知心里作何滋味。他是天之骄子,只消眨巴眨巴眼睛,便会有成群的姑娘上赶着来讨好他。可他一向抱负远大,从来不屑耽溺儿女情长,如今二十出头,同辈男子的儿女都满地撒欢,他仍旧孑然一身。   也不知揉碎了多少暗许的芳心。   可安惟翎同所有人都不一样,满京城也找不出这样一个奇异的姑娘,凌厉霸道,又温柔果敢。   更何况,还从未有姑娘给他做菜吃呢。   袁玠夹起一只晶莹剔透的虾仁细细咀嚼,他觉得这个味道相当不错,也不知其中有几分是她的心思,几分是他的偏爱。   安惟翎随意吃了几口,剩下的全部给了袁玠,袁玠一点不剩地吃完了。   “将军,谢谢你,很好吃。”   “我也觉得味道不错。”安惟翎笑笑,“行了,我来一趟就是想给你做点吃的,顺便看看你。”   袁玠正想问她为何要特意来给自己做菜吃,安惟翎起身道,“走了。”   袁玠一愣,总是这样来去匆匆,竟然不盼着和我呆久一会吗?   “我送你。”他也起身。   安惟翎心疼他公务繁忙,“不用了,我看相爷桌上还有厚厚一沓公文,赶紧回去忙吧,我认得路。”   袁玠掩饰住失落的神色,点点头,“将军慢走。”   安惟翎笑了,“我认得路。”她又重复一遍,“当然要认得路,否则——”她顿了顿,“以后还怎么常来呀?”   袁玠的心又开始雀跃。   两军周旋,无非也是敌退我进,若即若离。论及攻心,只怕袁玠远远不是这人的对手。   安惟翎潇洒离去。 第9章 峦秀 云雀啼啭识人语   作者有诗云:   【云雀啼啭识人语 山僧恤悯道天济】   【三千业障怎尽销 一片丹心毋相疑】   转眼清明将至。   大周传统,清明当日,由皇帝率众臣前往承恩寺祭祀大周先祖。今年,江崇宁点了三品以上官员随行。   大清早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城,申时初到达承恩寺山脚。稍作休息后,江崇宁叫了袁玠和安惟翎上前,二人一左一右,君臣三人领头,带着余下众臣缓缓登山。   山路艰涩难行,虽然不甚崎岖,可是到底蜿蜒盘旋几百丈,须得一点点拾级而上。这千余级台阶走过来,远非常人体力能吃得消。   安惟翎倒是无碍,袁玠和江崇宁微微气喘,在半山腰停下休息。   他们这边休息了一刻钟,后头队尾还有几个大臣气喘吁吁地仍在往上爬。江崇宁觉得众卿太过辛苦,命令大家原地再休息半个时辰。   不少人长舒一口气。   山风清冽,春来草木焕青,林间一片啁啾鸟鸣。自半山腰处向远看去,平野莽莽,天高云淡,远山如黛,盛世美景不外如是。   江崇宁负手而立,静静欣赏了一番这等美景,只觉心境开阔许多,雄心伟志呼之欲出。   他饮了些刚打上来的清冽山泉,又吃了几块宫里带出来点心,便带着几位小黄门走到后面去看望那些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大人。   安惟翎见四周无人,贼眉鼠眼地蹭到袁玠身旁,“相爷累吗?”   “还好。”他温和地看她,“将军经常爬山么?我看将军没有半分不支。”   “我哪有空经常爬山?”她一笑,“在西北总是忙得火烧尾巴似的。不过我是军营里厮混的,又日日修习内功,体力自然比你们好多了。”   袁玠点头,安惟翎去牵他的手。   袁玠一僵,“会有人来的……”   安惟翎笑而不语,她突然闭眼,提起一口真气,运气入掌,缓缓推入袁玠的掌心。   袁玠只觉掌心涌入一股暖流,汇入血海后,迅速扩散,贯通奇经八脉,四处游走。他第一次经历这种感觉,十分意外,又有些新奇。   她的功法就像她的人一样,温柔又霸道。   安惟翎运气一个周天,小心地将真气撤回。她睁眼,“好些吗?”   “多谢将军,舒服多了。”   我身体里有她的气息,他想着,微微蜷缩了白皙修长的手指。   安惟翎笑道,“本想再给你输一点真气的,又怕皇上他们回来看到了。若被人发现,我倒是无所谓,只怕相爷面皮薄,要恼了。”   袁玠不语,他总是像这样,被她弄得说不出话来。   安惟翎脑子一转,又开始整幺蛾子,“相爷想去吹吹山风么?”   袁玠不解,“在这里不就能吹到山风么?”   “我说的是更高更远,”她顿了顿,笑着盯住袁玠的脸,“人更少的地方。”   袁玠内心挣扎,他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无非又是一些惊世骇俗的事情。答应的话,不知道要冒什么险,不答应的话,她会失望吗?   好在这时候江崇宁回来了,大家又得重新爬山。   “阿羽,你记得小时候我们也来爬过这座山吗?那时候山路还没这么好走,咱俩上到一半就下了。”   “是啊,那次还是偷溜出来的,回去被我老子收拾了一顿。”安惟翎笑了。   江崇宁也笑,“你从小就没少挨安老将军的打,现在这么大了,总不会再挨了吧?”   “谁知道呢。”安惟翎不在意地说道,“改日我或许会将头顶这天捅个窟窿,届时我老爹就可以如愿以偿地打我了。我安分了这些年,他可手痒呢。”   江崇宁大笑。袁玠见他二人如此熟稔,竟有些不是滋味。   “阿羽不用担心,哪怕你真将天捅了个窟窿,朕给你补上就是了。”   你这话,我若当真就是天下第一混人。她笑道,“多谢皇上。”   ~~~~~~~~~~~~~~~~~~~~~~~~~~~~~~~~~~~~~~~~~~~~~~~~~~~~~~~~~~~~~~~~~~~~~~~~~~~~~~~   午膳在承恩寺里用过斋饭,众人歇息了一阵。   午后,江崇宁率众人拜祭大周先祖灵位。祭祀事宜须得一丝不苟,因此安惟翎没法找机会调戏袁玠,只能老老实实跟着江崇宁三跪九叩。   檀香熏得人昏昏欲睡,高僧念经的嗡嗡声简直是雪上加霜。好容易熬到祭祀典礼完毕,念经的大和尚一一告退,安惟翎舒了一口气。   “阿羽,袁丞相,承恩寺的住持方丈乃得道高僧,父皇在世时亦时常与之论道。今日机会难得,朕带你们二人去后头禅房拜访方丈大师。”   安惟翎的心沉下去,她生平所厌之人不多,第一讨厌和尚,第二讨厌道士,其中缘由,非足以为外人道。   可皇帝发话,也只能跟着去了。   三人去到住持的禅房,双方一一见礼,寒暄一阵后,几人在蒲团上坐下。江崇宁和住持开始你一言我一语打起了禅机,袁玠博览群书,亦有佛学造诣,不时添上几句高论。   老和尚面白无须,眸色沉静,倒是不似寻常和尚那样满嘴机锋,说的话让人云里雾里。不过安惟翎半句也听不进,她混账惯了,不顾失礼,干脆闭眼开始修炼内功。   她缓缓提气。那边三人轻声交谈了小半时辰,她默念心法,运气调息了九个周天。   鲲入汪洋,鹏起九天,山海所隔,唯心念矣,心之所至,万物无阻。   “安施主?”   她运气推入八脉。   有鸟还林,有蛟潜渊,韬光养晦,韫椟藏珠,一朝薄发,石破天惊。   “安施主?”   真气四通八达,游走奇经。   “阿羽?大师唤你。”   气入丹田,肾如汤煎,行带脉,通任督,道自虚无生一气,生阴阳,合三体,衍万物。逆而修之,万归三,三归二,二归一,一归无。   “将军?大师唤你。”   安惟翎惊觉袁玠在叫她,不得不强行切断,蓦地睁眼,一阵暖风从她身上散开,灌满禅室。   “对不住,大师有何指教?”安惟翎缓缓吐出一口气。   “安施主恕罪,”住持双手合十,“贫僧无意打断施主运功。”   “无妨,大师唤我所为何事?”你这秃驴忒事多,她心道。   住持叹了一口气,“安施主,我观你面带煞气,眉眼有金刚之怒,过于狠戾,非为善相。只怕日后……”   住持仁善,不忍再说下去。   安惟翎接道,“不得善终。”   江崇宁大惊。袁玠身子一晃,错愕地看向她。   “呸呸呸!童言无忌!”江崇宁啐道。   我这一把年纪还童言呢,安惟翎腹诽。   “方丈大师直说便好。真是巧了,自打十岁起,见过我的和尚道士个个都说我此生福薄,只怕不得善终,简直同商量好了似的。”   住持叹气,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偈。   他目含慈悲看着安惟翎,“安施主倘若就此放下屠刀,贫僧还能想法子度化一二。”   安惟翎失笑,她看看江崇宁,又看看住持,“大师,您当着皇上的面叫我这个将军放下屠刀?”   江崇宁面色颇为复杂,住持直道罪过,“安施主杀孽太重,或可考虑收手。”   “大师,你若度化我一人,日后边境战事再起,我朝几万万百姓,又由谁去度化?”   住持一愣。   “再者,大师可知我杀过多少人?”   住持摇头,微微叹气。   “我自己亦不知,因为数不清。”   住持顿了顿,闭眼念道,“阿弥陀佛”。   “我不得善终,正是自食其果。你们佛家讲因果报应,若是像我这样背负数不清人命债的杀神都能被度化,那死于我刀下的众多亡魂又有何辜?只怕天下孤魂野鬼都要大声叹一句上苍无情。”   她继续道,“大师,若我也能被度化,”她忍不住笑了笑,“只怕你是拜了个假佛。”   住持又是一愣。   袁玠静静望着她,有些话如鲠在喉。江崇宁仍旧垂着眸子,神色莫辨。   住持再次叹气,“安施主豁达,此番倒是贫僧着相了,施主日后定会有自己的缘法,贫僧浅薄,不能参透。”   “多谢大师。”安惟翎点头,她不愿再呆下去,起身向江崇宁行了个礼,“皇上和相爷颇有佛缘,能同方丈大师参禅论道,臣一介俗人,不便杵在这里扰了佛门清静,皇上请容臣告退。”   江崇宁点头,深深看了她一眼,由她出门去。   安惟翎出了禅房。承恩寺后山清净无人,她坐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出神。   从十岁起,她就开始讨厌和尚道士。他们说她面带煞气,个个都要来给她渡劫消灾,有那本事为什么不去跳大神赚点养老银子?一个将军,哪门子的放下屠刀?放下屠刀任人宰割?安老爹砍了一辈子人,仍旧吃得饱睡得香,没见他恶鬼索命冤魂缠身,怎么到了她这里就是杀孽太重,不得善终了?   她心说本帅凭本事杀的人,你非要给我消业,不是顺便把我的功勋也一笔勾销了?   她按住烦躁缓缓吐纳了几口。   “安将军?”   安惟翎一听这声音倒是很意外,“相爷怎么找到这来了?”   “禅房门口无人,众臣也各自歇了,我猜将军该是找了个偏僻的地方躲清静。”   安惟翎心说你倒是了解我,她轻笑,“相爷找过来,是担心我?”   袁玠静默一阵,轻轻点头。“将军,你是通透之人,不必因他人言辞扰乱心神。”   “莫担心,老和尚说的话我不会往心里去。这世上的人总是各有各的说法,今天你说因果报应天道轮回,明天他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要是都听进去了,不得疯掉。”   袁玠又点头。   “我可惜命了,一定能当个遗千年的祸害。”她朝袁玠一笑,“要是不留着命,如何能日日见到相爷?命丢了倒是不要紧,见不到相爷可比丢了命还难受呢。”   这人三句话里,总有两句能弄得袁玠面红耳赤。依着相爷正人君子的做派,听到这样的浑话本该拔腿就走,可他每每都像是脚下长了钉子,动弹不得。   倒不如说是心里不舍。   “相爷,之前我问你的问题,皇上一来就打断了,可惜得很,现在四面无人,正好请相爷回答。”   “什么问题?”袁玠对着她常常觉得茫然,他一向机敏,最近怎么总是脑子空白呢?   安惟翎笑,“相爷想去吹吹山风么?”   袁玠耳根红透,他本已对这人张口就来的甜言蜜语免疫了不少,现下竟然又遏制不住地手脚无措。   大约是因为四周无人吧。袁相爷不必再维持稳重的风度,有些缱绻朦胧的心境,便任它恣意滋长好了。   “相爷,你不说我就当你是同意了。”   安惟翎不等他回答,一把揽住他的腰,施起轻功带他飞向高处。山风扑面,他随着安惟翎在空中掠过,微微低头,俯瞰连成一片的翠玉峰峦,所见之处皆为高低起伏连绵不止。此刻于天际一览众山,为眼前美景震撼之余,又不禁转头看向身边的姑娘,她的手紧紧环在自己腰上,温和的力道叫人心安。他不做他想,全身心地信任,知道她舍不得自己,更不会松手让自己掉下去。   他甚至不曾仔细思索过为何如此信任她,又是从何时何地开始。他是轻易不交心的人,宦海沉浮,为防明枪暗箭,他早已在内里坚壁清野,保留一切防备与算计,好让自己时时心中有剑,不惧与敌人周旋。   时人皆云袁相爷温润谦和,怎知他内心冰天雪地。   安惟翎却不管这人如何表里不一,她看上了就是看上了,愿意捧在手心里好好哄着。哪怕龙肝凤髓,天上星海里月,她也要想办法给人弄来。   安惟翎带着他轻轻降落,他们落在山谷里一处开阔的草地,惊起几只正低头啄食草籽的云雀,一阵哗啦啦扑棱翅膀的声音。   袁玠顺势坐下,安惟翎趴在草地上,双手撑着头看他。   “将军。”   之前一直叫她“安将军”,现在却更爱叫她“将军”。这样叫她的人并不多,以安惟翎万人之上的地位,外人出于尊敬,都要带上姓氏规规矩矩唤一声“安将军”。而他不同,他可以这样不够郑重地叫一声“将军”,两个字萦绕在舌尖,简单的称呼竟也夹杂了些暧昧的意味。   “嗯?”   他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将军可有字?”   “小字阿羽,皇上和我老爹都这样叫我。”她顿了顿,“不过我老爹倒是叫我‘小畜生’更多一些,只有皇上一本正经叫我‘阿羽’。”   袁玠心里竟有些酸溜溜。多没意思,这小字已经有人叫过了。皇上对她真是亲切,“阿羽”长“阿羽”短的……   “没有别的字了么?”袁玠不死心。   安惟翎鸡贼地笑笑,“阿羽不好听么?”   袁玠不语。   这人真别扭,安惟翎心说。   她思索一阵,“我有过一个字,五岁以后就不再用了。是我阿娘起的,阿娘去世后我老爹神伤不已,不愿再叫我那个名字。”   袁玠心里浮现一束雀跃的微光,身子微微前倾看向她,“是什么?能告诉我吗?”   “令羽。我大名最后一个翎字拆开了。”   令羽……他在心里默念一遍。   安惟翎看着他不由前倾的身子,贼心骤起,一把将他撂倒在自己身旁松软的草地上。 第10章 雀起 谁道平生不相思   作者有诗云:   【谁道平生不相思 柔肠百转两心知】   【平地波澜等闲起 沧浪水浊临风持】   袁玠一个不察被她拽到在地,愕然不已。   他稳住身子想要坐起来,安惟翎的脸离得很近,几乎要亲上,他内心挣扎一阵便又乖乖躺了回去。   安惟翎双手手肘撑在他肩膀左侧,低头凝视他,“相爷想知道我的字,却又不愿唤我‘阿羽’,是想要独一份的称呼么?比如‘令羽’那样没人叫过的?”   她目光直视人心,简直像在逼问他。   袁玠只能缓缓点头。   “皇上唤我‘阿羽’,相爷醋了?”   袁玠不动。   “那‘令羽’这个名字好听吗?”   又点头。   “相爷,其实你可以自己给我取个名字啊。”爱称什么的,“保证更没人叫过。”   袁玠眼神微亮,像是有些心动,随即又暗了下去,“不妥,你我同辈,我怎能给你取名?对安老将军太不尊敬。”这姑娘怎么总有这么多惊世骇俗的想法?   “别让我老子知道就行啊。”安惟翎理所当然道,“相爷你可以好好想想,想个好听的,我保证不告诉别人,全天下只有你能那样叫我。”   袁玠一向克己复礼,堪为天下读书人表率,从未做过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可此情此景,眼前的人巧笑倩兮,说自己可以给她取个名字,从此之后只属于他能叫的名字,又是太过诱人的条件。   只怕越是克制越是渴望不羁,心里的野马一旦脱缰再难栓回去。   他进行了一番心理建设,轻声回答,“好。”   安惟翎一脸得偿所愿的笑容,“那相爷给我取什么名字?太土了我不要。”   “暂时没想好,我想先叫你——”他顿了顿,“令羽。”他说着那两个字,舌尖一阵酥麻。   “行呗。你高兴就好。”安惟翎笑笑,竟然整个人凑上来。   毫无防备的袁玠此刻心里巨浪滔天,“将军!!!”他伸手要推她。   “诶?说好的叫我令羽呢?”安惟翎捉住他的手。   “……令羽……你别这样……”他艰难说道。   “不听。”安惟翎笑着赖皮,与他十指相扣。   袁玠瞬间掌心潮湿,他手指僵了,身体更僵,整个人简直无法动弹。   安惟翎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道,“相爷莫怕,我只牵你的手,亲亲你,不乱动。”   袁玠麻了半边身子,一颗心犹如放在油锅里煎熬。   这姑娘到底要把他怎样呢?他绝望地想。   “相爷别紧张啊。你怕我吗?”她从他耳畔抬起头。   丢盔弃甲,体无完肤。可袁玠此刻仍希望保留最后的体面,他轻轻摇头。   “那相爷喜欢我吗?”她握住他的指尖捏了捏。   袁玠双眸骤然睁大,指尖也开始颤抖。   安惟翎重新伏下身,凑到他耳畔,“可我喜欢相爷。”   可我喜欢相爷……恍惚听见自己心里的围城轰然倒塌的声音,一瞬间天地无光,草木失色,周围像有一团又厚又柔软的云朵漂浮,将他们二人包裹在一个安全温暖的壳里。   这姑娘只轻轻说了句话,却教他惊惘至此,这算什么?他慌乱不已。从来没有经历过这般让他无力的事情,不仅不能掌控自己,还被放到了一个任人宰割的境地。他堂堂宰相,呼风唤雨只手遮天,怎么竟会像一条刮光了鳞片的鲤鱼,被人丢在案板上凄凉地待宰?   这是输了吧?可又没有失落的情绪,反而有浓重的喜悦蔓延滋长。   唇上一片软软的触感,她又开始亲吻自己。   安惟翎温柔地吻他,这样的事早已驾轻就熟,她悄悄摩挲他的脸颊,指尖触到了两只冰凉柔软的耳垂,她不禁屈指描摹它们的形状。袁玠的耳郭形状极好,轮廓精致又不女气,耳垂莹白透明得像他腰间挂着的那块羊脂玉。   这人生得无一处不熨帖,安惟翎像捡到宝一样暗暗窃喜。她手上很老实,唇上仍旧觉得吻得不够,双唇缓缓移动,一点一点去亲他英俊的脸颊,最后轻轻含住他的耳垂。   袁玠内心剧震,脑子里大片火树银花点燃。这简直太不守礼……他想一把推开她,可是耳边又传来了小声的呢喃,他双手僵在半空。   “相爷,我喜欢你。”是她在小声呢喃。   袁玠的手缓慢放下,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环住她,抱紧。   罢了,只是吻,就沉沦这一回吧,仅此一回,他骗自己。   ~~~~~~~~~~~~~~~~~~~~~~~~~~~~~~~~~~~~~~~~~~~~~~~~~~~~~~~~~~~~~~~~~~~~   二人并未在幽谷耽误多少时间,回到寺中,正赶上晚膳。用过斋饭后,君臣一行人浩浩荡荡下了山。一路上袁玠少言寡语,江崇宁和安惟翎聊起小时候偷鸡摸狗的趣事,开怀得很。   袁玠心头再不那么酸。令羽不喜欢皇上,她喜欢自己,他没出息地想。   不知是不是白日爬山累着了,相爷夜晚睡得香甜无比,做了个好梦。他清早起身,默然在雕花大床上静坐良久。   接下来的几天,朝堂上国事繁忙,日子却风平浪静,安惟翎也没找到多少机会整一些大的幺蛾子。袁玠心安之余,又有一丝淡淡的失落。   只怕袁相爷还不够了解安大将军,安惟翎从来都不是会放弃整幺蛾子的人,这是一个成天到处作妖的奇女子,此番消停,无非是为了更大的造作罢了。   只不过目前姑且造作不起来,因为四月初十这日,兵部几个老头子突然联名上书弹劾安老将军私吞军饷。   这日早朝,安惟翎同往日一样瞌睡沉沉,低着头养神。以兵部侍郎王钊和兵部主事孙正菁为首的一干人毫无预兆地突然发难,安惟翎瞬间就醒了瞌睡,她下意识抬头看了看龙椅上江崇宁的脸色,他无甚表情,喜怒莫辨。   “王爱卿和孙爱卿弹劾安老将军私吞军饷,有何证据?”   王钊缓步出列,对着上首躬身道,“启禀皇上,兵部每年四月中旬都会将上一年全部卷宗调档复查,以纠正错误和遗漏。今年孙主事查档时,发现西北禁军上一年所花费军饷较之往年竟多出足足三十万两白银之巨。西北禁军上一年一无新兵收编入伍,二无军备器械配备增加,这三十万两白银委实多得莫名其妙。孙主事和微臣觉得颇为蹊跷,又事关重大,故而只得上奏天听,望陛下圣裁。”   三十万两白银绝非小数目,安惟翎听得心生疑惑。她在西北只负责练兵打仗,至于军饷的事,都是几位参谋打理的,她也不甚熟悉。可是她了解自家老爹,安老爹虽然对银钱没有概念,花费起来大手大脚,可绝非中饱私囊之辈。   殿上许多大臣在悄悄看安惟翎,她仍旧纹丝不动。江崇宁盯了她半晌,缓缓开口道:   “安将军如何说?”   “臣也不知这三十万两去了哪,请皇上遣人去西北仔细查探。”   众臣哗然。王钊和孙正菁面面相觑,未曾料到安惟翎竟丝毫不做辩解,一时摸不清她到底是不是以退为进。   王钊忖了忖,继续道,“皇上,西北地偏,又是西北禁军驻扎多年的地盘,倘若派遣钦差前去查探,只怕处处掣肘。不如直接宣召安老将军回京,细细盘问。”   安惟翎心里冷笑,这人就差没直说安老爹贪污军饷的罪名已经坐实,派了钦差便会将人扣住,不如把安老爹押解回京先定了罪再说。   江崇宁极其厌恶贪腐,王钊摸准了他的点,即便安惟翎是天子信臣,也没法特殊处置。安惟翎知道江崇宁此刻定然十分为难,破局之眼,终究还是落在她身上。   “皇上,王大人的提议,臣毫无异议。请皇上下旨宣召家父回京,再做盘问。”   殿上又一阵哗然,王钊和孙正菁已经完全弄不灵清她的所思所想,这……难不成是认怂了?   “只是西北边境虽然暂时太平,却仍不乏敌人虎视眈眈。家父若此时回京,西北军中便没了主帅,倘若消息走漏,引得敌人来偷袭,只怕王大人就是好心办坏事了。”   王钊心里一凛,直道这安将军好生厉害,这样一来如果西北出了事,不就全是自己的锅了?!   众臣皆心道安将军果然也不是吃素的,安惟翎又出人意料地退了一步,“皇上,不如遣臣去西北军中坐镇,待臣到达之后,再让家父回京。这样一来可保边境万无一失。”   江崇宁内心颇为复杂。阿羽好不容易得以回京歇一阵子,兵部几个老头子又开始不消停。可是事关军饷,自己惩治贪腐又一向力道极大,若是轻飘飘揭过去了,只怕会啪啪打烂了自己这个皇帝的脸。不仅为君的威严扫地,还让全天下知道自己过分偏袒旧友,简直是树了个活靶子给人开炮。   好在阿羽聪明,知道借力打力。   他淡漠地开口,“安将军所言甚妥,王爱卿,你一心只想查明那三十万两白银的去处,却未曾顾全大局,岂不知西北边境太平才是我朝重中之重。”   王钊听得皇帝字里行间似在斥责自己,连道“微臣惭愧”。   “安将军,你三日后可启程,带着朕的谕旨去西北营中宣召安老将军回京。安老将军劳苦功高,朕定当细细查问此事,决计不会冤枉了任何人。”   “多谢皇上。臣明日便可动身。”   王钊等人愈发不解,不是该拖延一阵,好给自己留一点腾挪的余地吗?怎么她反倒成了最心急的那个人?   江崇宁似乎也有些意外,可他知道安惟翎自有她的道理,便点头首肯了。   一番朝会,众人各怀心思。结束后,江崇宁本想单独留下安惟翎谈话,可想想在这种微妙时刻单独留人也不妥,故而还是忍住。安惟翎半低着头,缓缓走出宫门,脚步比平日慢了一倍。   她在思索。   “安将军。”   她抬头,是青方,袁玠的随从。   “安将军,我家相——”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安惟翎冲他一笑,拍了拍他肩膀,朝不远处的青油布马车走去。   青方惊讶不已,这安将军会读心术不成……相爷青眼有加的姑娘,果真不是凡人。   马车里,袁玠神色略微急切。   “将军——”   “叫错了。”安惟翎大喇喇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令羽。”   “好了相爷,省省吧,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喝完一口,抬头看着他莞尔一笑。   “你知道?”袁玠似乎不信。   “我当然知道,不过还是让你说吧,我喜欢听你说话。”   袁玠噎了一阵。这姑娘……这时候还有心思调戏自己……   “将军,今日——”   “嗯?”安惟翎歪头看他,眼带不满。   “……令羽。今日在朝会上,并非我不愿替你说话,王钊突然发难,此时我若——”   “好了相爷。”她莞尔,“不必再说,我知道你不是不愿帮我,只是这种时候你不能站队,你越是帮我,越是会给人落了把柄。”   “我并非是爱惜羽毛——”   “相爷,我懂。”她又打断他,“你若管了这档子闲事,不止影响你的官声,更会让王钊他们加倍警觉,对付我的手段更加剧烈。总之相爷,这事是冲我来的——虽然看起来像是冲着我老爹——可实际上是冲我来的,你离得越远越好。倘若王钊知道你要保我,只怕后面的牵扯就更麻烦了。更何况你把自己摘出来,关键时候没准还能拉我一小把,比如我被关进了死牢,你还能给我送点好饭好菜什么的。”   袁玠摇头,“我不会让你被关进死牢。”   安惟翎长叹一声,“相爷啊……你怎么就是不能抓住我的重点呢?我是说这事你别管,管了弊大于利。”   “我知道,令羽。”   安惟翎被他轻柔的一句“令羽”弄得心里软软的,一面暗啐自己没出息一面去牵他的手,“相爷,我刚刚还说都让你说,结果你说的时候我一直打断你,你恼不恼我?”   袁玠摇头,“我不可能会恼你。”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又忍不住打断你吗?”   “不知道。”   “舍不得你再说下去了。我知道你怕我误会你,可我连解释都舍不得让你多解释一句,你说我疼不疼你?”   “……疼。”   鱼已上钩,安惟翎心满意足。   “那相爷,我这么疼你,你要不要亲我一口?” 第11章 行渺 笑语温温觅殷勤   作者有诗云:   【笑语温温觅殷勤 神思渺渺待嗣音】   【游罢太虚惊梦魇 芳踪飒沓又遁形】   袁玠自是没料到她这样的要求。之前二人的种种亲密,对他这样守礼的人而言已然是越界,现下又让他主动去吻她,更加强人所难。   “令羽……能不能……换一个?”   “不能。”   进退维谷。位高权重的袁相爷到哪里都能八面玲珑,此刻却拿眼前这人毫无办法。   安惟翎知道他别扭,低头做出一副心酸的模样,“相爷,我明日就要动身去西北了。今日一别,不知要等多少天才能再见你。你也心疼心疼我,就当给我留个念想呗。”   袁玠霎时心软不已,轻轻凑上去,在她唇角印了一下。   太敷衍了……安惟翎心道。   可是不能要求更多,袁玠这样的人,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是他当下的极限。安惟翎要做的,无非是努力拓宽他日后的极限。   安惟翎笑着看他,“相爷,我很喜欢呀。”   袁玠点点头,眸色温柔如水。   “还有,你都叫了我的字,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字?”   袁玠又点头,“齐玉。”   “好听,配你。可有出处?”   “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   “谁写的?”   袁玠克制惊讶的神色,“……屈原的《离骚》。”她……连这都没有读过吗?   “嗯,齐玉啊。”   “嗯?”   “我还有个忙要你帮。”   “你说。”他竟有些期待。   “先不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安惟翎卖关子地笑,握了握他的手,起身跳下了马车。   她一个神龙摆尾跑了,留下车内袁玠一人苦苦思索。   ~~~~~~~~~~~~~~~~~~~~~~~~~~~~~~~~~~~~~~~~~~~~~~   安惟翎要去西北的事,没打算告诉郭樱和幺鸡,她只说自己要消失一段时日,请他们帮忙打理武馆和仍在施工的住宅。   王钊和孙正菁这些人,安惟翎先前从未与之打过交道。她虽然行事大刀阔斧,可在某些小问题上仍会睚眦必报,既然这几人诚心让自己日子不好过,那就好好回敬一番,也省得辜负人家费这么大劲整她。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动身去西北。安惟翎去京畿巡检司找了张存福帮忙。张存福如今位居闲职,整日里遛鸟打牌,好不自在。   安惟翎将他从牌桌上拽到一边,轻声把朝堂上的风波说了个大概,张存福一向看不惯这些背后使绊子的小人,当即怒得胡子冒烟,“哐当”一声把手里的鸟笼砸在地上,里头的虎皮鹦鹉吓得嗷嗷乱叫,随即大喊:“张存福英俊!张存福英俊!”   他脸色瞬间黑里透红,“嘿嘿……将军见笑了……”   “原来你好这口。”   “人就是缺什么想什么嘛。倘若我长得有相爷那样好看,才不会费劲教鹦鹉说这个。”   安惟翎看着他胡子拉渣的大饼脸,不由得点头。她捡起地上的鸟笼子,还给张存福,快速把需要他帮忙的事情交代了,又递给他一封亲笔密信,吩咐送到安老爹手里。   “将军请放心!张存福虽然粗制滥造,可是将军吩咐下的事情,末将一定好好完成!”   “……粗枝大叶!还粗制滥造!”安惟翎瞪眼,见他缩了缩脖子,叹道,“张存福,好歹读点书吧,时间宝贵,别总用来打牌,当心坐久了屁股生疮,日后马都骑不动了。”   “是……”   二人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安惟翎信得过张存福,她也不多做解释,看了他手里的鹦鹉一眼,若有所思地走了。   安惟翎回善才堂大致打点了一下行装,换上一身漆黑的夜行衣,向郭樱要了几瓶乱七八糟的蒙汗药五步倒含笑半步癫之类,临走时还被郭樱好说歹说灌了一大碗飘着黄澄澄油花的黄芪党参枸杞老母鸡汤。   她带着一肚子鸡汤摸索到了王钊家的卧房,一个旱地拔葱轻轻跃上屋顶,伸手使巧劲揭开两片琉璃瓦,观察屋里的动静。   王钊是个武将,生得形容魁伟,此时只穿了一身中衣,半躺在黄梨木雕花的软塌上看书,王夫人拿了两柄小玉锤给他慢慢捶腿。她生得白皙富态,一脸旺夫相,像是年画上拓下来的人。安惟翎听闻王钊夫妇感情颇佳,少有红脸的时候。   可惜这世上大部分夫妻,只是在外人面前琴瑟和鸣,关起门来仍旧鸡飞狗跳。安惟翎找幺鸡打听过王钊的八卦,此人算不得洁身自好,除了一房正妻两位美妾,在城南教坊司还有一名舞姬相好。   安惟翎静静看着,王夫人锤了一阵,拿了个软垫坐在王钊身旁,“夫君,听闻那位安将军明日便要动身了?”   怎么讨论起了自己?   “说是这么说。”王钊懒洋洋回答,手里又翻了一页。安惟翎眯眼细看,那本书居然是倒着拿的。   王夫人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夫君见过安将军,那安将军……看起来如何?”   “什么如何?”王钊掀起眼皮看向她。   “长相?风度?言辞?”   “黑,霸道,不饶人。”   安惟翎险些忍不住把手里的瓦片砸他脸上。   王夫人面露向往,“那定是个女中丈夫吧?”   王钊嗤一声,“你们内宅妇人总是崇拜她这样的,岂不知她就是个寻常女子,该有的弱点,一个不少。”   王夫人有些好奇,“比如?”   “你说,这世上能不为情所困的女人,有几多?”王钊放下书,正眼看向夫人。   王夫人若有所悟,“百里挑一。不过……安将军该不是那样的人吧?”   王钊轻哼了声,嘀咕一句,“谁还看不明白她对袁丞相的心思不成?那眼神饿狼似的……”他整了整衣领,“好了夫人,时候不早,安置吧。”   王夫人扶上他的手,“夫君,妾身小腹隐有坠痛,只怕今晚又要像上次那样折腾一宿,夫君还是去吴姨娘那儿歇着吧。”   “怎么不早说?给我捶了那么久的腿。”王钊语带责怪,右手摸上她的小腹,轻轻揉了两下。   “方才还没发作,说了几句话就开始不对劲。”   “还是请个大夫看看,要不明日求皇上指个御医来替你诊脉?”   王夫人连连摇头,“不必不必,老毛病,看不好的。夫君无需担心,早些去歇着吧。”   王钊点头,扶她去床上躺下,给她掖紧了棉被,温言嘱咐两句,拿起之前读的那本书离开卧室。   安惟翎看着新奇。王夫人显然不想和他同眠,可劲把人往外推,王钊也只装作不知,还小意关怀一阵。这夫妻二人竟能这样相互敷衍过去,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安惟翎好奇他今晚是不是真要去吴姨娘那里,她尾随王钊跟了上去,王钊并没有去小妾卧房,而是牵马出门,一路骑去了城南。   果然去会老相好了,安惟翎心道。   教坊司门口有人迎客,安惟翎一身黑不溜秋,看着就不像是善茬,自然不好混进去,只得原路折返,找了个偏僻的小客栈,糊弄了一晚。   翌日,换上一身常服,去京城各大书肆买齐了不同版本的《五代诗集》——王钊昨晚拿在手里的那本书。   安惟翎回到客栈房间,栓上门躺在床上,开始翻看诗册,却看得愈发疑惑。王钊一介武夫,根本不爱舞文弄墨,读这种满是小情小爱的诗册,到底有什么意图?   她一整个上午将十八本《五代诗集》翻得卷了页,没发现任何异样,又学着王钊那样,把书倒过来翻了好几遍,更加摸不着头脑。   大概只有王钊手里的那本才有玄机,得想法子弄到才行。   王钊针对自己,或是简单的官场倾轧,亦或是受人指使。若是前者,以牙还牙,把他揍到跪下喊爹就好;若是后者,须得先弄清楚台前幕后,再做打算。   安老爹山高皇帝远,这里的火姑且烧不到他屁股上。更何况安惟翎一向放心她老爹,这世间除了已故的安夫人,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欺负他的道理。   是夜,安惟翎又偷偷摸进王钊府上,王钊不在家,出门应酬去了。王夫人似乎心情很好,叫上两位姨娘凑了一桌叶子牌。   牌打了七八圈,三更鼓响,两位姨娘纷纷告退,王夫人留下郑姨娘说话。安惟翎细细打量过这位郑姨娘,不似吴姨娘那样纤细柔美,反倒有些女生男相。她身量颇高,胸前一马平川,举止利落,皮肤也不够白,比起王夫人和吴姨娘,根本不像是王钊的口味。   大概就是因为缺乏魅力,王夫人才对她少了些敌意。安惟翎看得出来王夫人不大爱搭理吴姨娘,对郑姨娘却总是青眼相待。   可若不喜吴姨娘,何故昨晚把自己丈夫往她那里推?就不怕人家夺了宠爱?   安惟翎打了个哈欠,她看了一晚上叶子牌,听了从城东到城西一大圈家长里短的八卦,困得想挠墙。屋里两个女人瞎聊了一阵后,王夫人遣走了丫鬟,说要留郑姨娘说一宿私房话,安惟翎不愿再听两个女人关于癸水疼痛和京城哪家脂粉不脱妆的叽叽歪歪,回身去客栈睡觉了。   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随着王钊进了教坊司,王钊点了他的老相好,二人在包房你侬我侬柔情蜜意,安惟翎看得正酣,突然王钊的脸换成了袁玠,他修长的双手轻柔把玩着舞姬领口的缀珠,俄而轻笑一声,要去解开她腰间的朱红色锦带,安惟翎大怒,箭步上前一把拽住袁玠的手,袁玠竟然冷笑着挣开她,俯下身去吻舞姬光洁的额头。   “袁玠你给老子等着!”   安惟翎大喊一声从床上坐起,房间里的蜡烛已经烧尽,周围漆黑一片,远处更漏滴答声清脆,她缓缓回了魂。   “出息!”她使劲拍自己的脑门,“真是魔障了……”   可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安惟翎起身喝了一点凉水,神思逐渐清明,她重新躺上床,将双手垫在脑后,眨巴着眼睛细细思量,把梦里和现实中的场景一一回放一遍。   是了。昨夜王钊出门时,还带上了那本诗集,后来是拿着那本诗集进的教坊司。   所以那名舞姬肯定有蹊跷。   从这处着手大概会有些收获。安惟翎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披上外裳,洗了把脸,仔细梳好头发,又粗略乔装一番,赶去教坊司。   教坊司夜半仍旧灯火通明,一片欢声笑语,安惟翎内心雀跃着要走进去,却在门口被龟公拦下。   “找茬?!”龟公两撇山羊胡子翘高。   “找姑娘。”安惟翎冷眼看他。   “框谁?当我是三岁小儿?”他嘴角一撇,胡子放下。   “你开门做生意的,还挑拣客人?”   “少废话!小倌馆在另一条街!”   “我就喜欢姑娘。”   龟公眉头一跳,“什么毛病?!”   “你听不懂大周官话?”安惟翎拿出一张银票抖得沙沙响。   龟公顿时一脸宾至如归,“哟哟哟!小的这不是有眼无珠嘛!谁料姑娘口味这般独特!请请请请请!”   他躬身将安惟翎请进门,安惟翎随手将银票塞给他,径直找到了老鸨。   “这位姐姐,我来找王钊大人的老相好。”   老鸨被她的开门见山唬得一愣,不过她是个很有素养的老鸨,第一反应仍是保护客人的隐私,“姑娘,王大人从未来过小店。”   “昨日还来过,我亲眼所见。”   “这……”   “姐姐莫怕,我呢,打小就喜欢姑娘。同龄人惦记翩翩少年郎的时候,我见到漂亮姑娘就腿软走不动路。”她凑到老鸨耳边低语,“不瞒您说,王大人是我二舅姥爷,他同我说起过那位姑娘,盘靓条顺,人美活好,可又不肯告诉我她芳名,我今日慕名而来,就是想拜会拜会。”   她塞了五两银票给老鸨,继续道,“姐姐可怜我一片痴心,您请放心,今天的事我绝不会告诉二舅姥爷,若是被他发现,我绝对一人担了。”   老鸨赚的是块钱,今日不管明日,见到银票霎时心动。更何况王大人来这儿的事情也不是他们泄露出去的。至于那个柳如眉,就是个给她赚钱的,不需要顾及她的感受。   老鸨点头,“那舞姬唤作柳如眉,姑娘请随我来。”   安惟翎心里一松,余光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老鸨低声惊叫,一面推她,“姑娘快躲起来!你二舅姥爷来了!”   什么运气!王钊竟然在这时候来了!三更半夜的,还有这闲情逸致!   她赶紧溜到一个角落,老鸨满面堆笑招呼了王钊,王钊随意打发了几句,上楼进去柳如眉的房间。安惟翎本想跟上去,可是这里人员繁杂,处处有眼睛,自己总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偷看,更何况那人还是她“二舅姥爷”。   棋差一招,安惟翎惋惜地离开教坊司。回客栈的路上,不知为何想起那个荒诞的梦境,脚步也快了起来。   另一头,被她惦记上的袁玠整宿无眠,他仍忙着之前苏州织造的贪墨案子,朝廷的钦差已经选好了派出去,可是苏州一带官商势力盘根错节,绝非一个钦差可以理顺。   苏州那边可用的人手不多,袁玠还剩下三封亟待寄出的密函尚未开始写,他思索良久,终于落笔。   屋外风声萧萧,灯火晃了一晃,他放下笔,起身剪了灯花,屋内明亮不少,窗户却开始被风吹得哐哐作响。   他走去窗边,想要合上窗户,突然看到一张笑眯眯的脸,顿时魂飞魄散。   “将军?!” 第12章 弄玉 意气恣欢生忧思   作者有诗云:   【意气恣欢生忧思 笑语温存知有时】   【云门一舞素霓色 何故终是风尘姿】   “将军?!”   “你又叫错了。”安惟翎笑着,轻巧地翻进窗户。   袁玠眼见窗户太高,怕她摔了,忍不住扶一把,又马上收回双手,指尖在掌心轻轻摩挲。   “令羽,你不是昨天就该走了么?”他微微蹙眉。   “舍不得你,不走了。”   袁玠急切地上前一步,“你怎么能这样不顾大——”   “好啦齐玉,逗你玩的。没有不顾大局,我本就没打算真走。”她把他书案上的东西一股脑扫到旁边,一屁股坐了上桌。   “可你若被人发——”   “不会被人发现的。”她一摆手,“我想隐匿行迹,这世上没几个人能发现我。”   “那你也不好半夜进——”   “我好容易夜探香闺,可一见面,你不不温存两句,茶水也不给倒一杯,还各种数落我,算了,走了。”她说着又要翻窗出去。   “令羽!”袁玠一把拉住她,心下懊恼不已。   安惟翎顺势钻到他怀里,揽住他的背脊,“嘿嘿嘿……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走。”   齐玉在外面一向有礼有节,我能把这样一个行止有度的翩翩君子逼成这样,真有本事,安惟翎心想。   袁玠叹气,安惟翎感觉怀里抱着的胸腔微微震动,“你叹什么呢?是不是发现自己每次遇上我就斯文扫地了?”   “令羽,你别总逗我。”   安惟翎惊讶地从他胸前抬头,“那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你可以好好说话。”   安惟翎更加惊讶,“这可能吗?”   袁玠又叹气,安惟翎笑着拍了拍他的背,放开他。   “相爷,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要你帮忙?大概要提前几天。”她重新坐上他的书桌。   “什么忙?”   “收留我,我现下无家可归。”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你莫不是书读太多脑子不灵光了?“让我在你这儿住几天,放心,我只有晚上来,白天不在。”   还放心!晚上来,那更不合体统吧?袁玠果断摇头,“不行,于你名声有碍。”   “那就是说你也想的咯?只是碍于我的名声才不敢?”   “反正不妥。”   “没人知道,碍着我什么名声?你会说出去?”   “不可能,我不会伤害你。”   “那不就得了,我功夫好,旁人发现不了我,你看今晚不就没人知晓?你不发话没有下人敢随意进你院子,你又不习惯留丫鬟小厮什么的在房里守夜,至于令尊令堂,不是住在西侧的院子里嘛,还有谁能发现我?”   袁玠眉头深锁,“令羽,莫要存侥幸心理。”   “非也,此乃艺高人胆大。你放心,我轻功一流,不会有人发现我。”   “令羽。”袁玠语重心长,“你行事不拘小节,可是世人大多眼拙,未必能理解,你还是不要落下这等把柄在人手里。”   “哎呀相爷。”安惟翎无奈,她想了想,捏着嗓子朝窗外大喊一声,“走——水——啦!!!!!”   袁玠大惊,安惟翎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令羽?”   无人回答。   “令羽?”   屋内已然只剩他一人。   “……将军?”   他有些慌了。   外面骤然人声嘈杂,许多家仆大声吆喝,提着水冲入他的房间。   “相爷!相爷可还好?!火源在哪里?!!后面的快快快!!都跟上!!!”   “都停下。”袁玠大声命令,“方才有人误传,这里并未走水,只是倒了个油灯,现下已经无事,诸位都回去吧。”   众仆僵立原地,不明就里,袁玠又说了句“都回去吧”,这些人不敢抗命,提着水桶一一退散。   袁玠比他们更加不明就里,一个转身,安惟翎仍旧坐在他书桌上笑觑他,他险些以为自己眼睛出了毛病。   “令羽?”不是个妖精吧?   “相爷你看,你在自己房间找不到我,来了那么多人也找不到我。早说了,我若想隐匿,就没人能发现。”   袁玠简直被她的荒唐惊得说不出话来。   “齐玉,你恼我了?”安惟翎去牵他的手。   “……没有。”袁玠无奈,“令羽,你可以有话好好说,无需弄这么大阵仗。”   “我好好说了几遍,你也不信呐。”   居然无法反驳。   “齐玉啊。”安惟翎握着他的手晃来晃去,“你喜欢睡床还是睡外面的软塌?”   “……床。”又要作什么妖?   “太好了,你就是同意我睡你软塌上了。”安惟翎一个蹦跶起身,把手里的行礼放在软塌上。   这姑娘是个山大王吧?   “齐玉啊,真不会让人发现的,你把心放肚子里。更何况,这京城除了你,没人知道我并未动身去西北,我住在别的地方也危险嘛,我是因为最信任你才找到这儿,所以你必须收留我,否则你就是不够仗义。”   她大喇喇摊在软塌上。   袁玠心里一团乱麻,他默立良久,许多话悬在嘴边,却不知为何先问了句最无关紧要的,“你说提前几天,为什么?”   “哈?”安惟翎抬头。   袁玠重复她之前说过的话,“相爷,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要你帮忙?大概要提前几天了。”   “你记性真好,我都快忘了。这个提前嘛,因为我本打算初六那日再来投奔你的,现在提前了。”   “你并未回答我的问题,为何提前?”   这人有时候真难糊弄,安惟翎心道,她想了想便开口道,“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梦见自己被百步蛇咬了,郭樱说我已经中了毒,只能走一百步,多走一步就要一命呜呼。我合计着,我轻功好,用一百步来见你最后一面也够了,就往你家飞过来,结果在路上遇到个老叫花子,非要拦住我讨钱,我本想绕过他,怎料他竟是丐帮帮主,功夫十分了得,我一时间无法脱身,被他晃得多走了好几十步。后来他追着一只野狗跑了,要去抢那狗嘴里叼着的肉,我这才脱了身,提气运功继续朝你家赶,结果到了你家大门口就刚好用完一百步,横死在你家门槛上。梦醒了以后,我觉得与其死在你家门槛上,不如活着来见你,于是就提前来找你。”   袁玠不知作何表情,“令羽你……诓我的吧?”   “自然是诓你。”不然告诉你我梦见你去嫖姑娘了?不放心你才来的?   “不过呢。”她继续道,“想你了是真的,咱们多见一次是一次。”   袁玠心软不语,反手轻轻握住她的手。   灯油噼啪一声,袁玠松开她,转身去剪灯花,又合上窗户,走到茶桌边给她倒了杯温水,“令羽,晚上不好喝茶,你喝点清水,还有,你若实在坚持要在我这住一阵——”   他回头,安惟翎已经在软榻上睡着,他见状一愣,又轻柔地笑开,放下茶杯,从柜子里取出一床锦被,小心地盖在她身上,驻足凝望一会她的睡颜,转身走向自己的床铺。   一夜好眠。   ~~~~~~~~~~~~~~~~~~~~~~~~~~~~~~~~~~~~~~~~~~   翌日,袁玠醒得迟了一些,安惟翎已经消失无踪,软榻上放着整齐叠好的被子。   安惟翎一大早就去了教坊司,龟公今日一脸和气,没再阻拦,她大摇大摆走进门,径直找到正在陪客人饮酒的老鸨,满脸写着“老子就是来白日宣淫”。   老鸨放下酒杯,歉意地对周围几人道了句“失陪”,其中一人从姑娘柔软的怀里抬起脸,眼神暧昧地打量安惟翎,安惟翎只当做没看见,悄悄将老鸨拽至一旁。   “姐姐,贵店生意兴隆,大清早居然有这么多客人。”   “……那些都是昨晚没回去的。”老鸨顿了顿,“姑娘今日又来找柳如眉?”   安惟翎点头, “再续前缘,弥补遗憾。”   老鸨一脸“我懂”地笑了笑,“只怕柳如眉现下还没起,我这儿的姑娘大多夜里忙,白日醒得晚。”   “无妨,姐姐可以让我先去她闺房等着,对美人嘛,我有耐心。”   老鸨倒没什么意见,反而觉得她比寻常嫖客顺眼不少。没办法,安惟翎一个清清爽爽的大姑娘,必然比那些脑满肠肥的臭男人更讨人喜欢。   她引着安惟翎进了柳如眉房间,吩咐仆从上了几盘点心和一壶小酒,带上门出去。   柳如眉果真没起。安惟翎不想打搅她好眠,缓步走了一圈,端详房间的格局。   房间颇大,装潢绮丽奢靡,处处是玛瑙珠帘和鲛绡纱幔,房间中央搭了一个半人高的小舞台,窗边悬着雕花竹片和银铛串成的精巧风铃,风铃下面挂了一只红宝石雕刻的小鸟,尾部极其硕大,尾羽张开如扇面。安惟翎立在窗边向下边望,下边是一条安静的里巷,少有行人穿梭。   倒是没什么特别。安惟翎等了近一个时辰,柳如眉还未转醒,耗下去不是办法,这里又不方便打坐调息,危险。安惟翎从银盘里取出几颗葡萄,剥皮吃了,指尖一弹,葡萄籽打在风铃上,发出一阵悦耳的叮铃脆响。   “嗯……”那边芙蓉帐里软语嘤咛,一阵翻身的窸窣响动,又安静下来。   安惟翎指尖又弹,第二颗葡萄籽打在铃铛上,声音更大一些。   软帐里寂静无声。   安惟翎摇头一哂,最后一颗葡萄籽弹在红宝石鸟张开的尾羽上,“当”的一声,那鸟剧烈摇晃,整只风铃也震颤起来。   “叮铃铃铃……”   芙蓉软帐被掀开,一个窈窕的身影坐起来,咕哝道,“风真大呀……”   柳如眉指尖揉揉眼皮,走下床边的脚踏,抬首见到外间椅子上坐了个人,吓得娇躯一颤。   “这位姑娘?”   “慕名而来。”安惟翎看着她笑道。   柳如眉原地懵住,“来……看奴跳舞?”   “是。”   “……那可否容奴洗漱一番?”   “当然,请自便。”   柳如眉开门唤了婢女进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梳着总角发髻,满脸敌意,进门哐地一下把手里的铜盆放在桌上,水花四溅。   “阿金,你又是什么毛病?”柳如眉皱眉,伸手道,“巾子给我。”   阿金啪一下把巾子打在她手上,柳如眉“嘶”一声,“你有话说话!”   阿金的童音出奇地冷,“说什么?劝你你听?改天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好了好了。”柳如眉下意识瞟了一眼坐在那边的安惟翎,“我有客人在,你先出去,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阿金一声冷笑,“以后也要等你有命再说!”她看了一眼安惟翎,有些意外,轻声低估了句“世风日下,姑娘也来嫖姑娘……”   安惟翎习武,听力卓然,抬眼朝她笑笑,阿金似乎有些被吓到,赶紧怏怏地关门出去。   柳如眉洗好脸,在菱镜梳妆台前坐下,歉意地转头看她,“姑娘见笑,这婢女脾气最是桀骜不驯,奴也不能奈她何,还望姑娘海涵,莫往心里去。”   “无妨事。”   柳如眉点点头,开始对镜描眉,“姑娘喜欢什么样的眉?”   “剑眉。”像袁玠那样剑眉星目的才好看。   柳如眉画笔一抖,小心翼翼道,“姑娘……奴的意思,您喜欢什么样的,奴便给自己画什么样的,好教姑娘看得舒心。”   会错了意啊……安惟翎想了想,“柳叶眉好了,芙蓉如面柳如眉,倒是衬你。”   柳如眉轻笑,“这名字是我父亲取的。”她熟练地画好了眉,小指甲盖挑了一点海棠红的胭脂在脸颊上晕开,剩下的涂在嘴唇上,不过几处点缀,一张脸已然变得娇嫩欲滴。   真乃邪术也,安惟翎看着她前后对比巨大的脸,心道厉害。   柳如眉弯腰换上镶珠的缎带舞鞋,露出白皙修长的后颈,“姑娘想看奴跳什么舞?”   “剑舞你会么?”   她系带子的手指一顿,“姑娘……奴非是江湖中人,不善舞刀弄剑。”   安惟翎点头,自我批评了一阵,若是让这位美貌娇柔的舞姬画上一双剑眉,手执三尺青锋,着实太过违和,自己真是净出馊主意。   “我不懂舞,你随意跳。”   柳如眉婉然一笑,轻巧地跃上高台,跳了一支自己最擅长的《云门》。安惟翎不懂风雅,只能出于礼节地点头赞许。   一刻钟后,安惟翎终于熬到柳如眉舞完,心说什么破烂舞,转圈的次数多得简直让人头晕,这样黏糊的招式若放在战场上就是明明白白的送人头。   她知道自己牛嚼牡丹,仍旧抚掌道好,“柳姑娘真是色艺双绝。”   “姑娘过奖。”柳如眉低首屈膝,身姿曼妙地行了个礼。   安惟翎端起杯子,想起壶里只有酒,又放了回去。她淡淡瞥了柳如眉一眼,缓言问道,“不知……那王钊大人喜欢看什么舞?”   柳如眉身形顿住。 第13章 婵娟 情浓慢诉月色沉   作者有诗云:   【孤影自怜叹此身 浮萍隐匿向三春】   【且笑知音无处觅 情浓慢诉月色沉】   柳如眉目光戒备,“姑娘认识王大人?”   “那是我二舅姥爷,在兵部任职,今年四十有二,平日同孙正菁大人要好,家里一位夫人两位妾侍,喜欢夫人给他捶腿,两位妾侍中吴姨娘生得更美,也更得宠一些,不过王夫人似乎更喜欢郑姨娘。”   柳如眉见她连王钊府里的私密事都知晓,戒备消去了七八成,“可是奴从未听王大人说过还有个甥外孙女……”   “他为何要告诉你?”   柳如眉悄悄压下心里一丝黯然,是啊,只不过是个玩意罢了,难不成什么话都要说给一个玩意听?   安惟翎暧昧地看她,“更何况我有这般怪癖,他为何要让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世人皆道龙阳之好天理不容,难道磨镜就好听?我这样的甥外孙女说出去还不是丢了他的脸。”   柳如眉霎时间脸色一片绯红,阵仗见过不少,可是长这么大还没被大姑娘调戏过,经历今日这般人生也算圆满。   “也就是随口一问,好奇我那二舅姥爷喜欢看什么舞,你既不愿回答就算了。”   安惟翎留下几张银票,转身要走。   柳如眉不辨她是喜是怒,“王大人最中意奴的胡旋舞。”   她脚步顿住,“你是西域人?”   “奴母亲是胡姬,父亲是中原人,奴生在临安,长于天京。”   安惟翎细看了她一眼,笑道,“你五官更像中原人,小巧秀气。”   柳如眉也温和地笑,“母亲也这样说,我和父亲更肖似。”   安惟翎灵光一现,“你有胡人血统,喜欢吃毕罗么?”   她惊喜得上前一步,又顿住,“哎呀!奴最爱毕罗呢!小时候母亲日日做的,只是大了以后……”她默了一晌,“京城好似没有卖毕罗的地方吧?”   安惟翎看她欲上前又有些害怕自己的样子,笑道,“我知道有人能做,下次给你带一点?”   柳如眉又雀跃又为难,神色颇为隐忍,“怕是麻烦姑娘了……”   “无妨,他做起来不费功夫。我见你果盘里有不少樱桃,樱桃毕罗你可喜欢?”   “呀!最喜欢!”她眼神发亮。   安惟翎点头,起身道,“好,时候不早,我还有事,改日再来看你,带上樱桃毕罗。”   柳如眉分外欣喜,坚持要一路送她到楼下大门口,把龟公看直了眼。   “怪哉!这么多年,也没见人得柳姑娘这个待遇……难道这年头女人情趣都赛过过男人?”   ~~~~~   晚上,安惟翎照旧去扒王钊的屋顶,屋顶已经有一块被她的夜行衣擦得干干净净,她找到那块最干净的地盘,熟门熟路地抠下两片琉璃瓦。   王夫人又在给王钊捶腿,“夫君,你这老寒腿总也不好,都五月了,还这样冰凉的,真的不要找大夫再试试?”   王钊摇头,“从前打仗落下的毛病,根治不了。说来武将大多有这类毛病,你见过谁治好了的?”   “那安将军也有这毛病?”   安惟翎一个激灵。   “夫人怎么总爱问安惟翎的事?”   王夫人歪头,“她叫安惟翎啊……名字倒是好听……”   “夫人。”王钊无奈,“我问你为何总爱问她的事?”   “好奇呀,我大周统共也就这么一个女将军,可不是稀罕物嘛。”   王钊不屑,“她不过是投了个好胎罢了。”   “夫君似乎不太喜欢安将军?”   “嗯。”   王夫人抬头,等他下文,王钊默然不语,拿起身旁的《五代诗集》翻了起来。   今天却是正着拿的。   王夫人顿觉无趣,打了个哈欠,“夫君去吴姨娘那儿吧,她推拿的功夫极好,妾身也自愧弗如。”   “身上还是不利索?”王钊放下诗集,关怀地看着她。   “是啊,女科里的毛病,和你的老寒腿一样,根治不了的。夜深了,夫君早些去吧,还能赶着睡前让吴姨娘给你推拿一阵。”   王钊拿着诗集起身,“夫人为何从不让我去郑姨娘那里?”   王夫人一愣,“夫君中意郑姨娘?”   王钊笑着摇头,“我中意之人唯有夫人。”   屋顶的安惟翎暗嗤一声。   王夫人低头,“郑姨娘不如吴姨娘温柔顺从,妾身怕她不能好好伺候夫君。”   “罢了,就是随口一问,我听夫人的安排就好。”   王钊轻轻摸了摸她的耳朵,“夫人好好休息,若是睡不着就像往常那样叫郑姨娘来陪你说话。”   王夫人眼带笑意,“好。”   屋顶守着的安惟翎看这阵势,知道今晚收获又不多,她现下肚子有些饿,没心情跟上去偷看,把琉璃瓦盖了回去,悄无声息地飞身离开。   袁玠独自坐在房里看书,不知为何迟迟没有睡意。他看了一阵,放下书走去窗边,今日是廿八,新月如钩,夜色漆黑深沉。这时节,谷雨已过,民谚有云,谷雨前和后,安瓜又点豆,采制雨前茶,品茗解烦愁。   他今日得了一包上好的雨前龙井,本想与人同品,可是放眼整个大周,曲高和寡,知音难觅,连父母双亲亦不能全然交心。他转身行至桌边,倒了一杯茶,一个时辰前泡的雨前龙井几乎凉透,他低头抿一口。   那个姑娘呢?会是知音吗?她可愿意同自己一道细细品茗?   一阵妖风从窗户刮进来,袁玠手里的茶盏突然消失。   “……噎死老子了!!!”   安惟翎咕咚咕咚灌了一整盏茶,长叹一口气,放下茶盏胡言乱语,“多行不义必自毙,半夜吃松糕真乃自寻死路。”   袁玠愕然,“令羽?”   “诺,松糕,热的,你要不要?”安惟翎笑着把手里的油纸包举到他面前。   袁玠笑笑,拿起一块吃掉。   “齐玉啊,你是不是怕我今晚不来,还点着灯等我?”   “……我只是睡不着。”他咽下嘴里的松糕。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安惟翎轻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仔细品了品,“什么茶?怪怪的。”   “雨前龙井。”   “喝不来,有水吗?”   袁玠点点头,去外间红泥小炉上取了水壶。   “令羽,昨夜没来得及问你,你没去西北,是不是另有安排?”袁玠倒了杯热水,将杯子握在手里试了试温度,递给安惟翎。   安惟翎接过,“我让麾下副将代我去了西北,他办事我放心。至于我自己嘛,若真走了就被动,还要留下来看看王钊他们整什么幺蛾子。”   “张存福?”   “你知道?你打听过我身边的人?”安惟翎笑道。   “……如今在京城做官的,我都记得住名字。”也不算刻意打听。   “张存福此人,虽然勇猛有余智谋不足,可是行事磊落坦荡,是个可用之才。若你日后有什么麻烦,也可以找他帮忙,他知道我稀罕你,看我的面子一定会尽力帮你。”   她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袁玠不好意思的神情,继续道,“不过复杂点的事情就别找他,他那脑子直线得很。之前在西北,有一次我叫他带人把官道上的冰给铲一下,他就把冰全部原地铲碎了,也不清到旁边去,我一看,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把他栓在烤全羊的架子上吊了一宿。他就一个劲地嚎,说我没讲清楚,只说把冰铲了,没说铲到哪去。后来要不是我爹拦着,我就顺势生把火将他烤了蘸酱,反正架子都搭好了。”   袁玠笑得直摇头。   安惟翎总结道,“所以他迟迟娶不上媳妇是有道理的。”   袁玠抬手给她茶杯里添了一些热水,“令羽,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取决于王钊那丫的下面有什么打算,敌不动我不动。”   “如此一来……他皱眉,“安老将军进京,事情水落石出之后,他回了西北,届时你才能‘回京’,这样算起来只怕至少要花上三五个月,你一直躲在京城,会不会太危险?”   “放心,我不会让我老爹进京,去西北的另有其人,进京的也另有其人,快马加鞭,不出两月我就能重新出现。”安惟翎喝了一口水。   袁玠有些意外,随即莞尔一笑,“你倒是聪明。”   安惟翎知道他猜到了五成,“不聪明也不会看上相爷。”   “看上我的人很多,难道个个都聪明?”   “咦?齐玉你如今也会说这样的话?”鬼上身?   “还不是被你带的……”他自己也有些好笑。   “不用谢。齐玉啊,我扒了一晚上房顶,可困了,先去睡。”安惟翎转身走去软塌,突然停住,回头严肃地问道,“还是说,睡前做些旁的事情?”   袁玠脸色飞红,“不行……”   安惟翎一阵风似的刮回来,将他抱个满怀,“你想哪去了。”   她抬头看他,袁玠神情柔软,轻轻环上她的腰。他眼里隐约倒映了一点烛光,明明灭灭,跳跃不止,显得尤为心猿意马。   “齐玉。”安惟翎伸手去抚摸他的眼角。   “嗯。”他笑了,眼角也随着唇角开始上扬,安惟翎感到指尖被微微牵动。   “不用担心我。”她顿了顿,心道这人竟自始至终没有多问一句,真是忍功了得,“这些事我自会处理好,现下没法告诉你全部打算,等到尘埃落定,再和你细说。”   “无妨,你想说就说。”我也会在背后默默帮你。   “好。”安惟翎放开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总是这样突如其来……袁玠犹豫一阵,低头吻了她一小会。   “你嘴上沾了松糕屑,大概是从我这里蹭过去的。来低头我给你弄掉——不许自己弄,手不许松开我。”   袁玠正要松开的双手停住,只得重新低下头。   “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的……”安惟翎咕哝一句,抱着他的脖子深深吻上去。   无有松糕屑,只有她不死的贼心。袁玠双唇一如既往地柔软,叫她无法想象这张嘴在外面还能用来舌战群儒亦或是呼风唤雨。   她一边亲吻他,一边又无比同情他,袁玠这样站在云端的人,本该配个温顺又高洁的姑娘,才不算堕了他的风骨。如今栽在她这样的混不吝手里,简直是暴殄天物,可安惟翎就是要狠心将他拉下云端,她要让他与自己一同堕落沉沦,在污糟的红尘里拥抱着翻滚,细碎又真实地相爱。   不仅如此,还要叫他心甘情愿。   安惟翎顺着本能,轻轻伸出舌尖舔舐他的唇,一瞬间他呼吸都停住,安惟翎知道他害羞,收回舌尖,重新去吻住他的嘴唇。良久,袁玠也开始回吻她,他收紧了手,让她牢牢贴住自己的胸膛,又试探地张开嘴,温柔地含住她。她的双唇一点一点开合,像小孩子衔着一块刚买的饴糖,珍爱又热情地吮吸,不知疲倦。   安惟翎勾着他的脖子,双手顺着他的发髻缓缓上移,摸到一支温润光滑的玉簪,上面有竹节的细腻纹路。她玩心忽起,将袁玠的唇含得更紧,袁玠倒吸一口气,她便趁着他不注意轻柔又迅速将那簪子抽了出来。   袁玠的长发倾泻而下,他松开了她,满脸茫然。   “齐玉,你头发真好。”安惟翎摩挲他的发丝,只觉手里握着一片冰凉柔软,乌黑的光泽在烛火映照下镀了一层栗色,华美迷离,直教人爱不释手。   安惟翎手指插/入他的发间,慢慢游弋至他的后脑勺。这里的发丝更加茂密,她轻轻抚摸,觉得手里很暖和,指尖感受到来自他身体皮肤的热量,留恋良久。   她扣住袁玠的后脑勺,抬头吻了他一下。   袁玠身躯滚烫,春衫单薄,什么也遮不住。   安惟翎松开他,莞尔道,“相爷,去睡吗?”   袁玠脸颊倏忽红了,万分为难,“令羽……不要这样……”   安惟翎不禁失笑,“是各睡各的。想不到相爷端方君子,内里想法如此狂野。”   袁玠尴尬不已,安惟翎又抱抱他,推他去床铺,自己转身去软塌上叠被子。   窗外夜色浓重,星幕低垂,悬挂中天的如钩新月悄然无声地一日日圆满起来。   人世终究无法像月一样无缺,可待到下一轮新月重生之时,便又是一阵风波落定,现世安稳。 第14章 风动 冰雪陆离逐梦魂   作者有诗云:   【冰雪陆离逐梦魂 映日浮光情意真】   【乡味醇满使含笑 又教心事愁煞人】   安惟翎这夜不知为何睡得死沉,梦里一片光怪陆离。   她独自在茫茫的昆仑山下游荡,远处一位熟悉的老者缓缓踏雪走来,梦里的她很是惊喜,“戚老头!”   那人看着她,笑得缥缈诡异。安惟翎不解,“你的三只大白狗呢?你不是到哪都不离它们的么?……总不是被你宰了下酒吧?”   戚无恙笑容未变,眼神幽深地一点点走近。安惟翎皱眉望过去,只见他身后留下一行浅浅的脚印,却是丝毫轻功也无,同印象中踏雪无痕的戚无恙大相径庭。   安惟翎当即脸色大变,“你不是戚无恙!你是谁?!”   突然有人从后面掐住她的脖子,她手腕一翻,要去袭那人膻中命门,指尖探过去,身后却空无一物,蓦地转头只见戚无恙不知何时已来到她面前,她当即打出一掌,戚无恙不躲不闪,霸道的掌风从他胸腔里径直穿过,他身似幽灵,未伤分毫。   “可惜呀……”安惟翎恍然听见他低声呓语。   什么毛病?安惟翎心烦意乱,她屈指成爪,转而又去袭他天灵,戚无恙不动,安惟翎指尖触到他头顶的那刻只觉得烈焰焚身,下一瞬间又如坠冰窟。她猛然收手,余光一瞄,迅速从地上捡了一根锋利的冰棱,挥臂向戚无恙双目袭去。   冰棱触及他眼睛那一瞬,碎成齑粉。   安惟翎心知无用,站定冷言道,“妖道,你待如何?”   “可惜呀……”他仍旧眼神空洞地看着她,“可惜了你……”   “那你又是个什么玩意?”   戚无恙双眼渐渐聚焦,“不过还是要谢你那六壶葡萄酒和十只烧鸡……”   难道这人竟真是戚无恙?   安惟翎骤然惊醒,额角残留几滴冷汗。   “令羽,你醒了。”袁玠站在窗边朝她微笑,日光透过窗格的雕花镂空,斜斜地照在他脸上,安惟翎从被子里抬头,注视他挺直的鼻梁,它在左脸上映下一片匀称的阴影。   “今天居然睡这么晚,为什么不叫我?”   “我也起晚了,看你睡得沉,想是白日辛苦。”   安惟翎“啧”了一声,懒洋洋地擦擦眼皮,“相爷舍不得叫我,就不怕误了事?王钊可不会心慈手软。”   “不急在这一刻,王钊那边动作没那么快。再说——”他想想,莞尔一笑,转身走出了房门。   风……风水轮流转?   如今竟也轮到袁玠给自己卖关子了。也罢,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更有趣。   袁玠端着一只铜盆走进来,“我吩咐过下人不要进我院子,只能亲自去给你打水。”他把盆放在桌上,轻轻撩起袖子,伸手将水里的毛巾拧干,热气腾腾地递给安惟翎。   安惟翎赞叹一声,噗地一下把热毛巾糊在脸上,哼唧一阵,敷得面皮都红彤彤的才拿下来。   “得大周宰相亲手服侍,此生无憾。今日用这等圣水洗过脸,定然一鼓作气,容光焕发,出门见人也不会堕了相爷美名。”她大喇喇将毛巾递还给他,俨然将人当做伺候的小厮,“不过齐玉啊,你刚才卖的什么关子?”   袁玠自然地接过毛巾,放回盆里,“不急在这一刻,王钊那边动作没那么快。再说有我在,不会让你吃了亏。”   安惟翎正给自己脸上涂些东西乔装,闻言皱眉,“齐玉,你不能这么明摆着罩我。”   “放心,我当然不会明着帮你。”   安惟翎摇头,“暗地里也不要瞎帮,我需要帮忙的时候会主动说的。”   瞎……帮?袁玠一愣,“我有我的方法,总能帮你挡一点风雨。”   先前没有彻底聊开,还以为早已达成一致。可惜双方都是太过独立的人,相互靠近总归是有些艰难,安惟翎很不习惯别人与她分担风险,尤其是自己喜欢的人,她舍不得让他一同受难。   可是看出他眼中的错愕和失落,她更舍不得他黯然神伤。   安惟翎伸手把他卷起的袖口放下,抚平了褶皱,轻轻握住他的手,“齐玉,我刚刚就是睡迷了,一下没转过弯来,你不要生气嘛,说说你想怎么帮我,咱们之前还没好好聊过这茬。”   袁玠一张俊脸转晴,他轻轻抚了抚安惟翎的指尖,“你可知道王钊夫人的三舅母是孙正菁二婶的五表妹?”   安惟翎皱眉,“他娘的不想知道。”   袁玠笑笑,“而且孙正菁当年考过科举,那一年的考官是王夫人的祖父。”   “师徒之谊,狼狈为奸。”   袁玠继续道,“孙正菁落榜后,不再走科举的路子,转而去投军,之后便成了王钊的嫡系。”   “同样是不擅长读书的料,我为什么就比他优秀这么多?”安惟翎苦苦思索。   “孙正菁固然是个小喽啰,只怕王钊也是给人做了筏子。”   “愿闻其详。”安惟翎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王钊此人好大喜功,极易被人煽动。他本与你无冤无仇,令尊远在西北,更无可能招惹到他,他该是听了谗言,认为你会威胁他在兵部的地位,才要主动出击。”   “王钊此人我不甚了解,信你的没错。皇上迟迟不封我,兵部的人大概觉得位置不保,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贪污军饷的罪名极重,他一出手就是这么狠,像是他平日的作风吗?”   “不像,王钊短视,不会用这种招数,所以我说他不是主使,背后定然另有出谋划策的人。”   “可目前我只能从王钊那儿入手,这是最快的方法。”   “我知道你最近在监视王钊。”袁玠温和地笑道,“后面那人的事交给我去查就好。”   “呀!齐玉!你真好哇!”安惟翎跳起来挂在他身上。   袁玠险些被她撂倒,他左手扶住桌角,右手托住安惟翎的腰,怕她掉下来。   “令羽……”他有些异样。   安惟翎挂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大声“吧唧”一口,又跳了下来。   “有你帮忙果然事半功倍,也好,日后我们只能相互亏欠,纠缠不休。”   袁玠笑开,“好。”   “早……”安惟翎看看天色,改口道,“午膳我出去吃,吃完去办事,你自己一个人记得好好吃饭。“她捏了捏袁玠的小臂,心疼道,“这瘦的。”   袁玠轻笑,“我吃得不少,胖不起来。”   安惟翎点点头,抓住他的手亲了亲指尖,跳窗出去。   袁玠良久回神,抬起指尖去触碰自己的嘴唇,心里纳闷,门不是开着么?   ~~~~~~~~~~~~~~~~~~~~~~~~~~~~~~~~~~~~~~~~   安惟翎在街上买了半斤樱桃,悄摸地溜进善才堂的后厨,翻箱倒柜。   郭樱主业是个大夫,副业是个厨子,先前在西北的时候,向一名胡人厨子学过做毕罗,做得还算不错。毕罗这东西管饱,里面又可以随自己喜好包裹各种东西,在军中颇受欢迎,即便郭樱如今已经回京仍然常做了吃。   碗橱里放着两只巴掌大的毕罗,像是早上剩下的。安惟翎知道郭樱一向无肉不欢,掀开饼皮,果然里面包了一大团酱牛肉,她快速把两只毕罗里面的牛肉吃光,取了把小刀,将刚买的樱桃一一切开,剔了核,放进饼皮里重新裹好。   这时候午饭已过,后厨无人,她转悠了一圈也没被发现。找不到其他吃的,她便带着两只重新组装好的樱桃毕罗溜了出去。   不到一刻钟,她轻车熟路地进了教坊司。   柳如眉见到她手里的两只樱桃毕罗,欣喜万分,连连道谢。   她不顾斯文地咬了一大口,满足地咀嚼,“就是这个味道!”她含含糊糊地说。   “慢点。”安惟翎端水给她。   “多谢……”她接过水杯,停了一下,微蹙道,“嗯?……怎么有点牛肉味?”   安惟翎脸不红心不跳,“不可能,大概是你太久没吃,味觉不灵了。”   柳如眉点点头,“确实,算来我有五年不曾吃过。”   她吃完一只,安惟翎给她递上另一只,她有点不好意思,“姑娘不吃?”   “吃过了。”安惟翎笑笑。   柳如眉开心地接过,吃得酣畅。   到底是个小姑娘,虽然经历了常人半辈子才能经历的磋磨,可是仍旧一派烂漫天真,一点好吃的也能让她幸福起来。   安惟翎心生悲悯,又突然想起来樱桃好像是忘了洗的。   还是不要告诉她为好。   安惟翎略坐了一刻就离开,她今日就是来联络感情的,套话的事,还需一步步慢慢来,先前突然向柳如眉提起王钊,已经是让她警觉,现下更不能冒进,免得功亏一篑。   若是可以的话,她倒是想直接偷了王钊的那本诗集,可是一则王钊一直随身带着它,安惟翎怕打草惊蛇,二则依着幕后那人的谨慎,诗集的玄机恐怕只有王钊知道,自己即便拿到了也会毫无头绪。   当下只能静观其变。   好在十三日后,张存福便捎了信回来,说那边的事情已经办妥,他正带着人八百里加急回京,不出半月就能到。   与此同时,江崇宁也收到一封自西北送来的密函,他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脸色郁郁沉沉。冯贵妃端着红豆甜汤进来时,他几乎没有发觉。   “陛下喝点吧,您看了一个时辰呢。”她放下白玉碗,绕到椅子背后,伸手去揉他两边太阳穴。   江崇宁闭眼,“一会再喝。”   冯贵妃不置可否,手上力道愈发轻柔,“陛下,还是安将军的事吧?”   江崇宁睁眼,转头看她,冯贵妃眼神清明,唇角的弧度仍旧娇俏。   “嗯。你对安将军的事感兴趣?”   她轻笑一声,“臣妾对安将军好奇,能让陛下另眼相看的人,定是与众不同的。”   江崇宁微不可查地扬起眼角,“确实是与众不同。”   “陛下……安氏代代忠良,安老将军是坦荡无私的人,臣妾不信他会做那样的事。”   江崇宁沉默良久,“朕也不信。”   冯贵妃伸手去揉他的肩膀,“安将军回朝已一月有余,陛下迟迟不封,想是兵部有些人坐不住了,毕竟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鼾睡?”   “你……与后宫其他人不同。”   “臣妾只是敢说罢了。”她巧笑,“安将军是个可用之才,又得陛下信任,您登基才三年,免不得朝里有些人倚老卖老。”   “倒是与朕想一块去了,这事看着像是冲阿羽来的,实则只怕是冲朕来的。”   冯贵妃听到“阿羽”二字,手下动作顿了顿,“陛下对安将军的官职……可有打算了?安将军能征善战,要一个配得上她的位份才好。”   “先前不封阿羽,是因为朕还未想好。兵部尾大不掉,把她放在那儿着实屈才了,朕本想再斟酌斟酌,谁知竟出了这么个岔子……”他皱了眉头,“王钊那些人,只怕还不是全部,封赏的事,也只能等阿羽回来了再说。”说着又展眉,“好在阿羽不是介意这些虚名的人,她从小就光风霁月,与旁人不一样。”   “陛下要不要喝点甜汤?”冯贵妃突然开口,她松开他的肩膀,端起红豆甜汤递给他,他伸手接过,随意喝了两口。   冯贵妃见他没什么胃口,便唤人进来收了碗,绕到御案前盈盈下拜,“陛下,时候不早了,若您还要批折子,请容臣妾先告退。”   “嗯,你早些睡。”   她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温柔地笑开,“谢陛下。”   ~~~~~~~~~~~~~~~~~~~~~~~~~~~~~~~~~~~~~~~~   安惟翎最近偶尔起得很晚,也不知是不是睡在袁玠房里的缘故。   她日日监视着王钊的府邸,并未发觉什么异常。今日她一如既往地扒着房顶,见到王夫人娘家大嫂过来拜访,两个女人叽叽喳喳了两个时辰,安惟翎忍着把他们家拆了的冲动听了一下午京城八卦,直到日暮时分。   她正要离开,下面王夫人大嫂突然压低了声音,“说真的,我今儿个来还有一桩正事。”   安惟翎简直想剁了她,有正事为什么不能放在前面说?   “什么事?”   “宫里那位想知道,你家老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第15章 月隐 最怜软玉情颠倒   作者有诗云:   【春暖画堂叙天伦 玲珑窗内语谆谆】   【最怜软玉情颠倒 月隐薄幸笑风尘】   “宫里那位想知道,你家老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王夫人充楞。   “少来。”她嫂子翻了个白眼,“到底是要让人丢官呀还是丧命呀还是家破人亡?”   “这我还真不知道,你以为这等事情夫君会说给我听?男人家的要紧事,他从来不在家里谈。”   “男人家的要紧事。”她嫂子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学了一句,“可拉倒吧,一群在外头充大尾巴狼的男人,总以为自己干的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说到底还不就是斗来斗去的那点子破事?比我们女人家的鸡毛蒜皮高贵到哪里去啦?还总不屑说给女人听,哪天把自己玩死了才叫该呢。”   “讨厌……”王夫人擦了擦喷到她脸上的唾沫星子,“你何故这么愤世嫉俗的?女人嘛,还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不愿说,我还不想听呢。”   “行吧,反正宫里那位也说了,没指望你能知道,就是随口一问。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回家布饭呢。”王夫人嫂子叹口气,“我家那口子,穷讲究,每顿饭少于十六个碗碟就不吃的。”   王夫人拍拍她嫂子的手,“兄长是有些怪癖,可我知道,他对嫂子是一心一意的,毫无半点不满。”   她嫂子拼命压抑住嘚瑟的笑容,面容扭曲,“那倒是。诶,我之前说的那家阿胶膏你一定要去试试哈!讲真的,我吃了三个月,手脚都不那么冰冷了。”她突然脸红起来,“你哥哥也说我皮肤变红润了,尤其是这里。”她比划了一下胸脯。   “呀!想不到这东西还能间接助兴啊!”王夫人盯着嫂子的胸看了半晌,“嗯?好像还比以前大了一些!”   她嫂子开心地几乎跳起来,“真的吗?我也觉得呀!”   “还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她嫂子想了想,一张脸红透,“倒是比从前得趣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哥哥老当益壮。”   王夫人也脸红,嘀咕一句,“我一定去买些来试试。”   “好了,我真走了,再不走就晚了。”嫂子捏捏她的手,“你保重,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找我唠唠嗑。”   二人又叽歪了半刻钟才挥别。   安惟翎飞身离开,带着一脑门子的官司从侧门摸进相府,一路飞向袁玠的书房。   正要从窗户翻进去,隐约听见里面另一个人的声音,安惟翎缩进一旁的灌木丛里。   “为父走了,你有空也去西苑看看你母亲,她很惦记你。”   “孩儿明白,父亲慢走。”   袁籍缓步走出门,他脸色从容沉静,似乎在叹气。   安惟翎见他走远,一个翻身进了书房,“哇,你也会让你老爹叹气,我还以为是我专有的呢。”   袁玠对这姑娘缥缈的行踪早已见怪不怪,“父亲叹气了?”   “是啊,大概预感到你会被我这种人缠上,提前替你悲哀。”安惟翎把他书桌上的书册挪到旁边,双手轻轻一撑坐了上去,努嘴示意袁玠倒茶给他喝。   袁玠笑笑,转身去倒了杯之前泡好的雨前龙井递给她,“我不明白,椅子不就在那儿么?”   安惟翎一脸讶异地接过,“有桌子谁还坐椅子啊?”   袁玠失语,看了她一晌,又想起什么,“父亲叹气,大概是因为担心我母亲。”   “你娘太惦记你,大概是怕你躲不了明枪暗箭吧。”   “没错,我少年拜相,树敌良多,母亲嘴上不说,心里一直替我担惊受怕。”   “不怕,有我这尊杀神镇着,没人敢来找你茬。”她想想,又觉得有些打脸,“不过我自己也正被人找茬呢。”   安惟翎低头喝了一口茶,皱着眉头,“又是这个味……怪里怪气……”   袁玠失笑,“这是今年最好的雨前龙井,我前不久得的,当时就想和你一同品尝。”谁知你牛嚼牡丹。   “涩涩的,你知不知道西北的沙土糊在嘴里就是这个味?这茶的味道于我而言可以说是十分亲切。”   袁玠摇头叹气,“王钊那儿还是老样子?”   “今天王夫人娘家嫂子来访。你知道她娘家同宫里有什么联系么?”   袁玠沉吟半晌,安惟翎盯着他俊美的侧脸,坏心骤起,她跳下地,一把将袁玠摁在书桌上。   袁玠仰着贴在桌面,双臂被她强行张开压着,姿势十分诡异。   “令羽……”   “叫我将军啊。”安惟翎暧昧地说道。   “……你不是不让我那样叫吗?”   “现在让嘛。”   “……将军。”   “再叫声姐姐来听听。”安惟翎低头靠近他的脸。   “你多大?”袁玠认真道。   安惟翎心道好没意思,“癸巳年二月生。”   “我是壬辰年二月生,正好大你一岁。”   “那你先叫我一声姐姐,我再叫你一声哥哥,不就正好?”   什么逻辑?!   “不叫我就亲你咯。”安惟翎威胁道,又皱眉想想,“不行,这怎么能是惩罚呢?……不叫我就再也不亲你咯。”   袁玠沉默,长幼有序是他从小遵循的礼法,怎么能说变就变?   安惟翎知道这老古板别扭得很,径直贴上去咬他耳朵。   袁玠一个激灵,挣扎着要起来,安惟翎使了个千斤坠,死死压制住他,一面用牙齿轻轻刮着他的耳垂,“叫不叫?”   袁玠麻了身子,动弹不得,耳朵那里似有千万只虫蚁啮噬。“令……羽……”   “叫不叫?”安惟翎轻轻对着他耳朵吹热气。   袁玠一抖,如坠深渊,“你先……起来……”   “叫不叫?”安惟翎转而去吻他的脖子。   “姐……姐……”   “诶。”安惟翎在他唇上亲一口,把他拽起身,“哥哥。”   “你简直……”袁玠目瞪口呆。   安惟翎给他正了正衣领,“对了,我之前问你什么来着?”   袁玠无奈,“王夫人娘家同宫里的关系。”   “对对对。”   “王夫人娘家嫂子是宫里冯贵妃的表姐。”   安惟翎皱眉,“竟然是她……她找王夫人打听我的事做什么?”   袁玠很是意外,“是冯贵妃要打听你的事?”   她点点头,“嗯。今天王夫人娘家嫂子来寻她,说宫里那位——想是冯贵妃了——问她王钊对我到底什么打算。冯贵妃同本来这事毫无牵扯,操这份闲心做什么?”   “她们还说了什么?”   “别的倒没什么。一番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也没透露冯贵妃到底怎么想的。”   “毕竟是宫里的事,不好议论。”袁玠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这个也交由我去查,可好?”   “好嘛,好哥哥。”安惟翎笑道。   袁玠僵住,“能不能翻篇?”   “齐玉啊齐玉,你还是不够了解我。”安惟翎摇摇头。   袁玠一脸“请赐教”的神色。   “我怎会放过任何一个调戏你的机会呢?好哥哥?”   算了,无法,任她去吧,袁玠暗忖。   “齐玉啊,张存福估摸着这两天就能回来了,届时我还要带个人来见你。”   “什么人?”袁玠心生好奇。   安惟翎神神叨叨地笑,“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不过他们回京的事情很隐秘,暂时还不能张扬出去。”   “好。既然是你的人,我会见的。”   安惟翎上前勾住他的脖子,袁玠顺势揽住她的腰,她不怀好意地笑道,“他不是我的人,你才是。”   她再次吻上去。   ~~~~~~~~~~~~~~~~~~~~~~~~~~~~~~~~~~~~~~~   安惟翎扒王钊的房顶已然半月有余,如今对于他府邸的各种细节甚至比王家管家还要熟悉,大到家丁统共多少人、前后门几时开启几时落锁,小到马房里栓了多少只大黄狗、哪几个丫鬟和小厮每日定时定点在花园假山后偷情。   这日夜里王钊又骑了马出门,安惟翎知道他要去找柳如眉,暗暗跟了上去。她绕到柳如眉房间窗户对着的的那条里巷,趁着没人飞身上墙,像只壁虎一样扒在她窗外的石墙上,探出两只眼睛朝房里偷窥。   她比王钊先到一步,荣幸观到了柳如眉热情欢迎王钊的现场。   王钊合上房门,柳如眉水蛇纤腰款款摆动,走过去灵活地钻进他宽阔的怀里,“王郎……”   王钊长臂揽住她走到桌边坐下,“阿眉想我不想?”   柳如眉柔柔地点头,王钊手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她娇嫩的脸颊,眼睛里是万分怜惜的神情。   “阿眉。”   “嗯?”柳如眉尾音上扬得十分妖冶,她环住他的脖颈,美目微阖,笑着将双唇送上。   王钊却只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唇角,“阿眉可曾想过离开天京?”   柳如眉错愕地睁开双眼,“王郎要送走奴?”   王钊收回手,默了半晌,“终有一别。”   “可奴只愿同王郎一起……”   王钊轻轻抬手捂住她嫣红的唇,“阿眉终归无法永远同我在一起。”   柳如眉神色冷下来,蓦地从王钊怀里站起身背对着他,“奴不愿离开。”   “可阿眉不属于天京。”王钊望着她窈窕的背影,顿了顿,“我是个粗人,又大你这么多年岁,日后会拖累你。”   柳如眉急急转身,“王郎不要这般说!”她情不自禁去抚摸他粗糙的脸颊,“王郎是这世上唯一对奴好的人……”   外头扒着的安惟翎心道一声“蠢极”。   “阿眉,你终究要回去的。”王钊疼惜地看着她哀求的脸,狠心摇头,“你知道你跳胡旋舞的时候多美吗?因为那些东西刻在你骨子里,忘不掉也抹不掉。”   “王郎今日来就是要赶奴走的?”柳如眉声音也冷了下来,整个人像是结上一层数九寒冰。   “阿眉,你该回去属于你的地方。”   一句话将那层寒冰打得粉碎,柳如眉支撑不住身子,哀哀地坐在地上,泪如雨下,“属于奴的地方?整个天京谁不知奴无处为家?奴这身躯壳,外头看着纸醉金迷,内里早已空空如也……”   王钊轻轻将她从地上抱起来,“阿眉不用害怕,我会亲自送你去安全的地方,同你的族人在一起,你还可以带上阿金一道去。”   “你走吧。”柳如眉挣开他的怀抱。   “阿眉。”他顺势放开她,“这里不再安全,我或许自身难保。”   柳如眉瞪大眼睛,“王郎有危险?是……那个人?”   “是他。”王钊点头,“我现在不能再让你给他递消息了,他或许会报复,所以我要先把你安置妥当。”   “奴不走!奴和王郎共患难!”她疯了似的摇头,发顶缀着的珠翠一阵哗啦啦的响动。   “傻姑娘,把你送走了,我才好处理自己的事。”王钊苦笑。   柳如眉似有所悟,她深深地看着王钊半晌,终于点头同意。   她十四岁便是教坊司红牌,生得娇美又多才多艺,京城许多风流纨绔甚至愿意一掷千金,只求与她共度良宵,她少年失足,自然与那些人荒唐放纵过,可是每每笙歌散尽,空虚便开始像深渊一样吸嗜她,她无法不堕落下去,曾经也以为此生便是如此这般,人前披着华美的画皮,人后被恶鬼一点点啃食殆尽。   这个男人,大她十余岁,年龄不相称,长得皮糙肉厚,一幅武夫的做派,外貌也不相称。可是他对自己总是十分温柔耐心,更不像其他男人,将她视作玩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只有同这人在一起的时候才觉得心安,甚至那些无处倾诉的残缺也像是圆满起来。   既然这样对他更好,那就这样吧,不做他的累赘。   王钊缓缓走去窗边,安惟翎只得紧贴着墙壁朝旁边挪了一点点。   他拨弄了一下风铃,银铃的声音在夜色中清脆悦耳。他的手悬在半空好一晌,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去摸那只红宝石鸟张开的硕大尾羽。   “阿眉,我明日便送你离京,这只鸟可否留下送给我?”   “王郎想要的,尽管拿去。”柳如眉擦擦泪痕,勉强笑道。   王钊习武,手劲颇大,他轻轻一拽,将那只鸟握在手心。   “阿眉,我走了,你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王钊伸出另一只手去替她擦眼泪,粗粝的指腹摩擦着她光滑的脸颊,引起一阵娇弱的颤栗。   “王郎不留下?”她眼含期待。   “不了,你好好睡。”   王钊似是不忍心看她,目不斜视地推门出去。   柳如眉终于重新摊坐在地上,绝望继续着先前的崩溃,这一次,滚烫的眼泪更无法止住,那个能替她擦眼泪的人,真的走了。 第16章 渡津 散尽笙歌还明珠   作者有诗云:   【散尽笙歌还明珠 旧事缠磨好梦无】   【秘辛琢磨作玉色 云起渡津朔风拂】   王钊头也不回走出教坊司大门,不似方才的果决,背影有些跌跌撞撞。   安惟翎尾随着他,夜已深,大概是不愿吵醒夫人,王钊绕过卧室,走进了自己书房。   安惟翎躲在屋外窗下偷看,王钊取出火折子要点油灯,却不知为何,双手颤抖不已,试了好几次,那火折子始终没燃起来,他恼得一把地将它扔在地上,又垂首站了许久。   有水滴落在地面的声音,他用力喘息了几口,喉音浓重。   安惟翎似是看到了奇景——这么大个老男人,也有为情所困到哭的时候!怪哉!丢人!   安惟翎看不得这样的黏糊,正事要紧,她取出之前从郭樱那要来的蒙汗药,随手扯了片灌木叶子将药粉卷起来点燃,烟雾顺着风向飘进王钊的书房。   王钊似乎已经哭完,他整理好气息,重新捡起地上的火折子,点燃油灯,收敛了情绪,转身去书桌上拿了本书看。   安惟翎等着药效发作,可半刻钟过去,王钊丝毫没有要晕倒的迹象,安惟翎心里暗骂了郭樱一句“忒不靠谱”,从怀里取出五步倒,想了想,塞回去,又取出含笑半步癫。   她皱着眉,觉得很为难,本来是要把人弄晕过去的,现在蒙汗药失灵,剩下的五步倒乃绝命散,固然不能随意给人用,可含笑半步癫这种混账玩意儿就能用吗?难道不能把人药晕就要退而求其次,把人药傻吗?   郭樱害我,安惟翎翻个白眼。   她这厢正进退两难,王钊突然把手里的书伸过去,放在油灯跳跃的火焰上。   好像是那本《五代诗集》!安惟翎当即蒙好面,翻进窗户,一掌将王钊挥倒在地,把诗集啪地一下摔在地上,用鞋底踩灭书角上刚燃起的小火苗。   她正要弯腰捡起,王钊突然从地上一个鲤鱼打挺,“宵小之辈!报上名来!”他恶狠狠地说着,右手一拳挥过来,虎虎生风。   安惟翎心里冷哼一声“不自量力”,抬掌正正接住那记勾拳,皮肉相撞的瞬间发出令人头皮发紧的闷响。王钊的铁拳砸到安惟翎的掌心,便不能再往前进一步,他十分惊讶于眼前这人霸道的劲力,仔细去看她,这人蒙着面,身形莫辨,只从腰腿处依稀能看出是个女子。   他心下茫然,这女子是谁?好强的功夫。   安惟翎微微侧腰,寸劲一出,掌心将王钊推得连连后退,与此同时,右脚轻轻一勾,掉在地上的诗集弹起,正好被她右手握住。   “阁下可是江湖中人?”   哟呵,就“阁下”了,安惟翎不理他,王钊听过她的声音,她不能说话,低头开始翻看那本《五代诗集》。   “阁下可是为安将军的事而来?”王钊知晓二人功力别如云泥,不敢轻举妄动,见她翻看诗集,很是紧张。   安惟翎随意点头,若说不是谁信呢?   “阁下神功盖世,为何要同安氏那等沽名钓誉之辈沆瀣一气?”   安惟翎好笑,难道要让我自己造自己的反?   “安氏独揽兵权只手遮天,朝中不满者甚多,阁下不若加入我等,共讨安贼。”   安惟翎吊儿郎当地摇头。只手遮天?夸张太甚。   王钊心里一阵愤懑,这人到底是谁?到底是哪边的势力?到底来干什么?关于诗集的事又到底知道多少?   可是方才过的两招,已让他知道自己毫无胜算。从戎二十年,还是第一次不战而败,心里颇不是滋味。   安惟翎看着那本诗集,皱起了眉头,有十几页是倒过来的,难怪王钊有时候正着拿,有时候倒着拿。   “阁下到底想要什么?”王钊急了,提高音量。   安惟翎不答,继续翻着手里的诗集。   王钊见她眼神里闪过的疑惑,知道她看不懂里头玄机,心下稍定。   “这只是本诗集,阁下莫要浪费时间,还给我吧。”   安惟翎将诗集塞进自己怀里,深深觉得王钊这人智力和逻辑都有问题。她抬眼看他,伸出一根食指,在眼睛下方比划了几滴眼泪,又在右脸上刮了两下,做了个“你好羞羞”的动作。   王钊猛然面红耳赤,刚刚哭的时候……被这人看到了?   趁他愣神的当口,安惟翎一记掌风挥过去将他打晕,又好心地把他拖到椅子上放下,隔着他袖口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小东西,她伸进去将它掏出来,是那只红宝石鸟,她想了想,顺手塞到怀里。   安惟翎如今已有十分确信,王钊并不是幕后那人。就他这种为了个小姑娘哭唧唧的德行,以及遇事总是搞不灵清状况的脑子,绝无可能策划这种阴谋。   之前听王钊和柳如眉的对话,安惟翎估摸着柳如眉该是半个外族细作,一直在替王钊这伙人和某个大佬递消息,现在可能是王钊察觉风头不对,怕她有危险,就想先把她送走。   可这种事情,往大了说就是通敌叛国的罪名,依着安惟翎对王钊有限的了解,这人粗头巴脑,思维简单,对安惟翎和安老爹只是简单的嫉妒,不像是会弄这么大阵仗的人。   安惟翎出于刚形成不久的良好习惯,又去扒了他家卧室的房顶,看看王夫人有无任何异常。   “夫人莫要如此,哥哥他……终究是心里有你的……”   安惟翎一个激灵,定睛看去,郑姨娘正拿着手帕给王夫人轻柔地擦泪。   王夫人握住她的手,哀切不已,“他的心我知道……可我的心呢?我只是想给他物色个好姑娘,教他不再孤苦伶仃,有人知冷知热的……”   郑姨娘不禁喟叹,“哥哥心里如何还能再放下一个女人?”   王夫人沉默良久,“是我负了他。”   郑姨娘摇头,“门不当户不对,何谈辜负?”   王夫人闻言,一声苦笑,“门不当户不对……若我不是生在陈家,当年未必无缘……”   “哥哥心里自然知晓,只不过他心思重,当年被夫人高堂拒婚,至今无法释怀……夫人如今给他物色妻房,在他看来许是施舍——”   “怎是施舍?!我是……”王夫人颓然坐下,“罢了,这番的确是我冒失,教他面子上下不来……”   “哥哥并非过于看重面子,他那样的心气,若旁人给他做媒,倒还成,可若夫人给他做媒……”郑姨娘仔细觑了觑她的脸色,“只怕是剜他的心。”   王夫人醍醐灌顶,懊恼道,“是啊……谁都能开这个口,除了我……”   “夫人……”   “你说得对,我着实莽撞。”   “夫人宽心,夫人和老爷成婚多年,一直举案齐眉,只要夫人过得好,哥哥他也总能想通的。”   王夫人长叹一声,“世事凉薄,只愿他能放下过往吧……”   二人又谈了一阵,郑姨娘将她宽慰好之后,回自己房间歇了,王夫人怅然静坐半晌,终于耐不住困倦,和衣入眠。   安惟翎带着诗集和红宝石鸟飞回袁玠卧房,门开着,她视而不见,仍旧从窗户翻了进去。   她站定,“齐玉,累,抱。”   袁玠正坐在软塌上自己同自己下棋,见她一进来就撂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并未犹豫,上前张开修长的手臂将她揽到怀里。   “怎么了令羽?累着了?”他轻轻抚着她瘦削的脊背,声音低回又温柔。   “扒了王钊屋顶,听了王夫人一段旧情。”安惟翎小声咕哝,环住他的腰,“那一家子烂事真多。”   “什么烂事?”   “鸡毛蒜皮,无关大局,你日理万机,不用费神知道。”安惟翎放开他,拿起他用过的茶盏抿了一口,皱眉道,“又是龙井……”   袁玠笑笑,去给她倒温水喝。   安惟翎将怀里的诗集和红宝石鸟掏出来放下,细细讲了今晚的事,以及自己对王钊和柳如眉的看法。   袁玠同她一样,认为王钊不是通敌叛国的人,“他们二人该只是帮人递消息的,王钊现在觉得势头不对劲,想及时抽身。”   安惟翎点头,“只怕王钊自己都不知道给人做了嫁衣,等到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深陷进去……私通外族的事,他虽不是主谋,却也是个从犯。”安惟翎叹气,“总之这人当真蠢极,一朝武将,竟一不小心就卖了国。”   卖国……二人交换了个眼色,不约而同地认为此事应该继续往下查,且查明之前,也不好禀奏江崇宁,免得动作太大,把幕后的人吓跑了。更何况,通敌的罪名太重,若是找不到有力的证据一举将人拿下,还会被反咬一口。   好在安惟翎机智,并未亲自去西北,也没有让安老将军真回京。西北那边有安老将军镇着,不会出乱子,他们这边只需抽丝剥茧,将背后那人一点点揪出来便好。   “不过关于柳如眉我知道的还是不够多。”安惟翎把那只鸟递给袁玠,“这玩意大概同她身份有关。”   袁玠接过那只红宝石鸟,举在指尖仔细地看,这饰物本身倒是没什么异常,只是鸟尾的形状很特别,是舒展开的扇形,且比一般的鸟尾大了一倍不止,华美而妖冶。   安惟翎见他看着鸟尾若有所思,笑道,“我第一次见到这鸟,就觉得有些奇怪,下面尾巴也太大了,还张得这么开——”她突然顿住,朝窗外冷声道,“谁?!”   外面咳了一声,随即张存福粗犷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去年今日此门中?”   安惟翎一哂,接道,“人生长恨水长东。门没关,进来吧。”   袁玠无法置信地瞪大双眼,“这诗是这样接的?”原作者都要气活过来了吧?!   安惟翎知道污了他的耳,安抚地拍拍他手背,“这是我同麾下联络的暗语,你要实在听不下去帮我改改也成。”   张存福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看见屋里二人拉着的小手,面上颇有些不好意思,“参见将军,参见相爷,末将非是有意打扰——”   “什么有意无意的。”安惟翎径直打断,“来了又不进来,躲在外面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张存福红了脸,支支吾吾,“末将在外面,听见将军同相爷讲‘这鸟好大,下面还张得这么开’……怕扰了将军和相爷的兴致……毕竟将军心心念念许久……”   安惟翎狂笑一阵,袁玠简直如遭雷劈。   “你倒是知我心心念念许久……”安惟翎抹抹眼泪,“相爷莫怕,我麾下的人虽然个个不着调,可是出去也不会乱说。”   “令羽你……”袁玠万分无奈,“越描越黑……”   安惟翎暧昧地对他笑笑,又转向张存福,皱眉道,“对了,人呢?没带进来?”   “带来了带来了,没您吩咐不敢让他进来……这不是以为将军和相爷在——”   “咳。”袁玠实在忍不住打断,“外面那位客人请进。”   门口进来一位须发茂盛的壮年男子,精神矍铄,目光锐利如鹰,他看向安惟翎,缓缓开口,“小畜生。”   袁玠讶异,他记得安惟翎提过,安老将军最爱叫她“小畜生”……可是她不是说安老将军不会回京么?   这是长辈,又是安惟翎的父亲,袁玠正要起身行礼,安惟翎伸手拦住他,“少便宜了这厮。”   袁玠疑惑不解,只见安惟翎摇头笑道,“卫渡津,你还差点。” 第17章 崖雾 崖雾惊鸟春梦回   作者有诗云:   【剑胆挽笑鸳帐偎 昆仑疑见残烟飞】   【朔风漫漫黄沙渡 崖雾惊鸟春梦回】   卫渡津顶着安老爹一模一样的脸朝安惟翎和袁玠躬身行礼,安惟翎介绍道,“相爷,这是卫渡津,我麾下又一副将,最擅长易容和变声。”   袁玠一点即透,赞许笑道,“卫副将不必多礼。”   “谢相爷。”卫渡津直起身,皱眉问道,“将军,我哪里不像?”   “细节不像,一句‘小畜生’,还不足以让所有人以为你就是我老子。”   卫渡津不服,撕下□□,露出清秀白皙的脸,“相爷不就被我蒙过去了?”   袁玠点头,安惟翎一哂,“相爷对我爹不熟,你也就糊弄糊弄不熟的人还行。”   他似乎有些受打击,张存福有心打个圆场,“将军,卫渡津这小子最近几个月新学了一门功夫,长进不少,要不将军您试试手?”   话音未落,安惟翎脚下未动,左手径直朝卫渡津面门袭去,卫渡津足尖一点,贴着地面掠开,步法很是飘逸,安惟翎挑眉,心道果然长进,随即运起轻功,也没人看清她身形如何,她一眨眼已闪至卫渡津身后,伸出两指要去点他后颈的大椎穴。   安惟翎提气入海,正要将劲力灌入指尖,忽然感觉到气息有一瞬凝滞。她压住心里疑惑,伸手拍了拍卫渡津后颈,卫渡津脑子里像敲了一口大钟,“嗡”地一声,通身酸麻。   “果然比起将军还是差远了……”张存福小声嘀咕。   卫渡津浑身哆嗦一下,回过神,横了他一眼,“那还用讲!”   “不错卫渡津,有长进。”安惟翎拍拍他肩膀,“你这轻功倒有点像是……跟谁学的?”   卫渡津听她夸赞自己,心里颇有些愉悦,“一个游侠,行踪不定的,长得很普通,也没说自己叫什么。”   “他同昆仑山什么关系?”   袁玠心里微动,昆仑山?好像听她提过,她有个师父是那儿的。   卫渡津一愣,挠头道,“他从没提过昆仑山……怎么扯上昆仑山了?”   安惟翎摇头,假作不以为意道,“随口一问罢了。咱们打也打过,还是先说正事。”   几人凑在一起,安惟翎把王钊等人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张存福和卫渡津听得神色愈发严峻。   安惟翎想起另一件事,拿起那只红宝石鸟递给张存福,问道,“张存福,你遛的鸟多,认识这是什么品种么?”   张存福接过,翻过来倒过去仔细摸了摸,那鸟颈部有一处红色较其他地方更深,“像是红喉歌鸲。”   “你确定是红喉歌鸲?”袁玠有些意外。   安惟翎看向他,“相爷觉得有什么不对?”   袁玠神色肃然,“《西州志》有云,回鹘拓延部的圣鸟,原身乃红喉歌鸲,尾部硕大而华丽,如扇面展开……难怪我一直觉得这鸟的尾羽颇有些诡异。”   几人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神色,柳如眉是回鹘拓延部的人,或者说,至少她母亲是。   大周西北与西夏接壤,西州回鹘又在西夏西北,与大周并不直接相邻,如果柳如眉一直在给回鹘人递消息,事态倒有些复杂。   “回鹘的事,我会给老爹那边送个信。”安惟翎沉声道,“当务之急,先把柳如眉扣下。明早王钊会送柳如眉离京,你二人待王钊离开之后去将柳如眉截下,送到我武馆里看起来。”   “将军开了武馆?”卫渡津很是好奇。   “嗯,在簋街,叫……叫什么来着?”安惟翎皱眉看向张存福。   张存福张大了嘴,“将军您真心大,自己开的武馆不知道招牌……”被安惟翎轻飘飘瞄了一眼,连忙道,“叫‘安记武馆’。”   安惟翎一脸不可置信,“你他娘的直接用老子的姓……不知道要低调吗?老子本来要悄悄捞钱的!你倒好!只怕现在全城都知道了!”   张存福缩了缩脖子,“京城姓安的可不止您一家,没人敢往您身上琢磨,再说了,招牌的事您之前不也没提嘛……”   “改!”安惟翎手一挥,“改成郭记武馆,就说是阿樱家开的,反正他闲。”   张存福点点头,心里默默地为郭樱感到不值。   “行了。”安惟翎伸手指向门口,“你俩该干嘛干嘛去,最好今晚就守着柳如眉以防万一,明日不要打草惊蛇,一定等王钊离开了再截人。”   “可是将军。”卫渡津皱眉,“您说您今晚探过王钊,不是已经打草惊蛇了?他明日还会照旧送柳如眉离开?”   “会。”安惟翎点头,“王钊那人脑子浆糊,丝毫不知变通,要不然也不会给人做了筏子。更何况他对柳如眉一片深情,定然会趁早将她送走,且会亲自送她。”她又阴恻恻地瞥了他们一眼,“你二人要是把人跟丢了,尽管回来让我剁了,给我老爹泡酒。”   二人疯狂点头。   告辞过后,二人顺着来时的路偷偷从相府东边墙头翻了出去。   “哎呀,又只剩你我啦。”安惟翎跳起来亲了袁玠一口。   怎么总这样让人毫无防备……袁玠蜷了蜷指尖,无奈又温柔地笑。   “你堂堂相府,居然让这等宵小来去自如?”   “宵小?他们可是你的麾下吧……”那你又是什么?   “说真的,我觉得相府守卫有些松懈,你为何不养府卫?”   袁玠眼神幽深,“我已位极人臣,不能豢养私兵,有几个侍卫看家护院足矣。再者,你麾下的人个个功夫精湛,自然能瞒过我那些侍卫。”   安惟翎抱着他的手僵了一瞬,抬眼细细看他。这人总这样,不嗔不喜,满京城谁都要赞一句“袁丞相风度翩翩行止有度”。安惟翎看得却心疼,他生得这样美,本该有一身恣意放纵的本钱,可偏偏又地位煊赫,教他不得不节制至此。   终归是高处不胜寒。   “皇上信任你,你无须过于谨慎。”   袁玠抬手摸摸她的发顶,“正是因为皇上信任我。”   安惟翎失笑,也对,“你府上还有空屋子嘛?最好就在你院子里。”   “西厢房有三间空屋。你……为何言语总是如此跳脱?”   “我打算叫武馆里几个武师父过来住你这,那些人功夫不错,又是我旧部,十分忠心。你既不能养私兵,这些人退了役,已不是军士,有他们守着你我也放心些。”   第一次有姑娘这样将他放在心上……袁玠一愣,情不自禁伸手抱紧她,“令羽,谢谢你。”   安惟翎唰地从他怀里抬起头,“怎么谢?”   袁玠乌瞳中映着跳跃的烛光,温柔地笑开,低头啄了一下她的唇。   “还不够。我今晚要睡你的床。”   袁玠心头狂澜骤起,“这如何使得?!”   “慌什么,就借你床躺一躺,又不把你怎样,你就当是青方陪你一起睡。”   这如何能当……   袁玠果断摇头,“于礼不合。”   “保证不动你。”   “……不可以。”   安惟翎疑惑,难道自己说反了?他这是欲迎还拒?   “保证动你?”   “令羽!”   “齐玉你真别扭。”安惟翎叹道,“张存福都知道我心心念念许久,你也不有所表示,不如直接大被同眠得了。”   袁玠目瞪口呆,“……孤男寡女,无媒苟合,这——”   “好啦,就陪着躺躺。”   “那也不——”   “我管你许多!”   安惟翎出手如电,瞬时点了他几处大穴,轻柔将他抱到床上放好。袁玠不能动弹,万分震惊。   他颇为无助,安惟翎怜惜地抚摸他的脸颊,“别担心,我有话同你讲。”   袁玠眨了眨点漆似的眼,又蹙起眉头。   “我本不愿这样,可你又不肯好好听我讲话,我这才出此下策。”   怎么反倒怪起他了?这姑娘真是惯常颠倒是非,袁玠心头一阵无奈,自己对她终究是恼不起来。   安惟翎指尖划过他如玉的脸,脉脉注视着他依旧温柔的双眸,明白他并未生自己的气,突然很是后悔这般轻慢他。   袁玠此人,看起来最温润不过,可安惟翎却能看出他内里的清冷。他与人为善,却又拒人千里,非是熊熊烈火,烧不穿他厚重的冰封。   她愿意疼他,让他知晓活在这世上并非只能全副武装,他若被迫后退,她就在后头稳稳接住他。   说来可笑,一开始只不过存了玩的心思,自何时开始越陷越深?本以为看上的只是他英俊的脸和无双风仪,将他当做一个常人无法染指的猎物,用来炫耀她的能征善战——看,袁相爷也为本帅神魂颠倒,这天底下何曾有我安惟翎打不赢的仗?   她用他来向世人耀武扬威,可他却从未如此。他是真正地沉沦,以至放下原则,再□□让,甘愿输得一败涂地。   安惟翎深感自己卑鄙。她死缠烂打,威逼利诱,只是为了征服他,拽他跌下云端,她霸道地将这个人架在烈火上烤着,却从未问过他愿不愿意。   这番纵容当真教人唏嘘不已,她在暖着他,又何尝不是被他暖着?   她应当对他好一些,再好一些,才算不辜负这番恩情。   安惟翎伸手去抽出他发顶的玉簪,拿到嘴边吻了吻,“齐玉,我这么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吧?”   袁玠有些愣神,安惟翎却捕捉到他眼神里的一丝温情,“你看,我都说了这么多遍我喜欢你,始终也没要求你回应我一句,这对我公平吗?”   她……恼了吗?袁玠有些慌乱,奈何无法动弹。   安惟翎低下身吻了吻他的脸,“自然不公平。可是我要的本就不是公平,我要的是你这个人,你可知道?”   袁玠眼眸深深地望她,她明白那里面的情绪,伸手给他解了穴,扶他坐起。   “齐玉,我素来横行无忌,或许冲撞过你,可我是真的将你放在心上……我心思没你细腻,又是惯常巧取豪夺的,若是玩心上来,逗得过火了,你别恼我。”   袁玠声音有些沙哑,语调仍旧轻柔无比,“不会。”   安惟翎伸手去抚他的手背,勾画他略有些嶙峋的骨骼,“也只有你会这般纵容我。”   安惟翎顺手将玉簪丢到枕边,袁玠不知为何,突然将她抱在怀里吻了上去,她回过神来,便紧紧搂住他回吻,他耳后和脖子尤其碰不得,安惟翎也不拖沓,双唇游弋过去,一招克敌制胜。   袁玠微喘一阵,安惟翎重新去吻他双唇。二人许久分开,都有些留恋,随即忍不住再次靠近,默契地额头相抵,注视对方眼里自己的影子。   “令羽,我喜欢你。”   言罢,他看见她的眼睛弯起来。   “我知道。”   他轻轻眨眼,睫毛快要拂上安惟翎的鼻梁,“我并非不愿回应你,只是……不太习惯将这样的话挂在嘴上。”   “我明白。”   “令羽,你……”   “之前说的那些也不是全然在逗你,我这几天在软榻上睡不好,许是因为靠窗近,惊着风了,所以想睡你床上。”   袁玠霎时满脸担忧,“你没睡好?那你睡我床上,我这些天去书房睡。”   安惟翎摸摸他的脸,“不行。虽然你院子里大部分时候没有下人,可府上眼睛不少,你好好的突然搬去书房,人家会起疑心。”   “那……”   “我再抱一床被子上来,挨着你睡,保证不动你。”   袁玠最终选择相信她,“好。”   是夜,二人裹着各自的被子,温存聊了一阵,缓缓入睡。   安惟翎比前几夜睡得沉了些,袁玠却一整晚光怪陆离。待到天色泛白,安惟翎忽然出现在了梦里。   梦里她化为恶魔,狠狠纠缠,不死不休。   袁玠被她带进火海焚烧,一念无间地狱,又一念九霄云端。梦里他无声地祈求结束,可她始终不肯放过,他恍惚听见她在说话,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的躯壳不断被抽空,又不断被填满,羞恼到极致,竟有些愠怒。   “别怕。”   再次听到这两个字,心头薄怒烟消云散,绝望却重新开始蔓延。他煎熬着,突然被她抛至高空,顿时慌乱不已,四肢百骸都开始震颤……像一只纸鸢,被风吹得跌跌撞撞,被她拽得他上下飘摇……一会儿断了线,他又变回自己,二人竟再次躺在之前那个未名幽谷的草地上,他正待开口,她忽然笑着将他飞速往崖顶带去。   终于被她从崖顶推下去,瞬间眼前一黑,失重感让他天旋地转。   骤然醒转,微光漫过雕花窗格,外面有清晨的鸟鸣。   袁玠坐起身,有些气喘,安惟翎亦被他惊醒,睡眼惺忪道,“魇着了?”   “……嗯。”袁玠却没敢低头看她,静默一阵,“你睡得好吗?”   “不错,比前几日好些,大概有你在旁边,我安心些。”   安惟翎一个翻身坐起来,“起吗?”   袁玠忽然耳根赤红,“我……再坐会……”   安惟翎正要问,忽然脑中灵光一现,她意会,笑道,“你再坐会,我先起。”   袁玠红着脸点头,安惟翎知道他面皮薄,二十岁的男人大清早阳气生发得厉害,更何况他脸红成这样,许是昨夜梦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前些日子自己总逗弄他,确实是不尊重了些。她没看再他,下了床,去外间点了炉子烧水。   袁玠心思杂乱,在床上坐了半晌,去净房更衣,将之前的里衣扔了。回到房中,安惟翎正好端着铜盆走进来,她长发未束,一身白色中衣,衬得腰身苗条劲瘦,热腾腾的雾气映着她的脸,昔日杀人如麻的将军此时眉眼柔和,温言软语间,直教人朝朝暮暮地沉沦下去。   她放下盆,“齐玉,你怕我吗?” 第18章 情丝 此生愿作东南风   作者有诗云:   【此生愿作东南风 夙夜辗转琼楼中】   【烟火故人不相识 情丝咫尺与君同】   “齐玉,你怕我吗?”   袁玠闻言抬头,看着她红润的面庞,“没有。”   “你很少和我说真心话,防备我?”   “没有。”他答得更果断,“我对你……没有防备。”   安惟翎挑挑眉,示意他过来洗漱,二人先后用温水净了面。   安惟翎双手一撑,在他书桌上坐下,“话说你好歹是个丞相,院子里总这么冷冷清清的,一个下人没有,连青方也只是出门才带上,太不讲究排场了。”   他走至书桌前,温和地望着她,眼里柔光星星点点,“我从小就喜欢安静。”   安惟翎不禁伸手去抚摸他的眼睑,他眨眨眼,睫毛轻轻刮着她指尖。   “那我这么聒噪闹腾,也是难为你了。不过你不习惯和人交心,我倒是能理解。”   袁玠恍惚了一下,不交心?他连忙道,“你想知道我什么,我会尽力告诉你。”   安惟翎指尖下移,在他的唇角流连,“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春猎。”他微扬了唇角,眼中是一汪桃花潭。   “还真是啊。”安惟翎笑了。他目光太亮,安惟翎甚至怕自己受不住,抬手去捂住他的双眼。“齐玉,你这样看着我的时候,真是……”   袁玠唇角笑意更深,“你也会有受不住的时候?”他眼睑动了动,安惟翎觉得手心酥痒,似有蝶翅在翕动,她笑笑放开了手。   袁玠睁眼,“那你呢?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城门看到你第一眼咯。”安惟翎又伸出食指去勾勒他鼻子的轮廓,像是带着皑皑白雪的昆仑山巅,挺拔又高洁地矗立。   “为什么?”袁玠不解,他微微侧过头,脸颊碰到了她的食指。   安惟翎顺势抚摸他的脸颊,“你那么好看呀。”   他忽地声音有些低下去,“那皇上好看吗?”   “哪门子的飞醋?”安惟翎笑了,见他一脸认真的神色,又正经答道,“他绝对没你好看,我就喜欢你。”   袁玠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为什么总提皇上?你怕我喜欢别人?我都跟你睡一床了,就差——”   袁玠登时窘迫地手脚不知该往何处放,“你别……我……”   “好啦我不说。”安惟翎拍拍他手背,“为什么提起皇上?”   他望了她一晌,“我最近查了一下冯贵妃,发现不止她,后宫许多女人都对你感兴趣。”   安惟翎心里咯噔一下,居然有满后宫的女人惦记自己?!难道要大家一起磨镜吗?!   “怎么说?”她平复了心情,问道。   袁玠思考了一下措辞,“她们怕你进宫。”   “什么?”安惟翎皱眉,“我是个要上朝的人,不得常进宫吗?她们怕个什么劲?”   “……进后宫。”他沉声道。   “什么玩意儿?!”安惟翎几乎跳起来。   “……她们都觉得,你若是入了后宫,定然是椒房独宠。”袁玠抑制不住地又开始酸。   “没影的事,瞎操什么心?”   “虽然是没影的事,也够她们费神。你是皇上的青梅竹马,又深得他信任……她们不该担心吗?”   “还青梅竹马?我小时候是他老大,带着他和一帮小子满京城瞎混。后来八岁就离了京,回来的时候他早已经是皇帝,我见他还得三跪九叩的,算哪门子的青梅竹马?”   “你不拿皇上当竹马,他未必不拿你当青梅……”   安惟翎仔细去看他的神色,他精致的眼眸中竟带了一丝丝怨念。   “你怎么知道他拿我当青梅?”   “虽然皇上并未明说,可男人看男人总是比较准,他看你的眼神……有些不太对。”   安惟翎回想了一阵,记忆中确实有一点蛛丝马迹,她摇摇头,“皇上不是那么蠢的人,让我入后宫,怎么及得上让我替他镇守河山来的划算?”   “划算是一回事,可人总归有点念想,有时挡也挡不住。”   “总之皇上不会让我入后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孰利孰弊,他一国之君更不会出此下策。后宫那些女人倒真是闲得慌,明摆着不可能的事,净吃些干醋。”   “你同一般女人不一样,大概不知道女人吃起醋来丝毫不讲道理。你既然是个潜在的威胁,她们当然要打听。那一次在勤思殿外遇见冯贵妃,我就觉得她态度有些异样。”   安惟翎记起冯贵妃身上的那丝敌意,点点头,“你倒是跟我想一块去了,那一次我也觉得她不对劲。算了,由她们去,我还管不到后宫里的事,只要她们不招惹我,我就权当不知道。”   袁玠默了一晌,“那……若是皇上亲口提了呢?”   他突然开始害怕接下来的回答,微微侧过头,低阖眼帘,避开与她的对视。   “他傻?”   袁玠心头蒙上寒霜,一时间竟有些不依不饶,“若是他真傻呢?”   不得了,能逼着相爷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我当真是劳苦功高,安惟翎心里暗喜。   “他傻,我也跟着傻?当然拒了。”   袁玠蓦地抬眼,冰雪尽消, “你不愿入后宫?”   安惟翎简直想拍他脑袋,“有什么好的?让老子天天跟那帮小家子气的女人耍心眼争一个男人?狼多肉少的——”袁玠咳了一声,安惟翎自觉失言,“僧多粥少的,没意思得紧。况且我老爹已经手握重兵,不比那些亟需攀高枝的官宦人家,还要靠卖女儿来求得荣宠。最主要——”她轻声叹息,“傻子,我怎么舍得你呢?”   袁玠温柔地笑开,“我知道。”   她抬手指了指床铺,“更何况,我们就差——”   袁玠心里的一丝甜蜜霎时间无影无踪,他吓得立马伸手去拉她,“算我求你别再……”   “哈哈……好。”   袁玠无奈,又想起另一件事,似乎有些迟疑,“令羽,你记得之前说过让我给你……取个名字么?”   只有我能叫的那个名字。   “呀!你想好啦?”   袁玠点点头,“你的名字本来就好,我就取其中一个字,叫你阿翎好不好?”   “好哇!”安惟翎又凑上去亲他一口。   袁玠顿了顿,伸手主动将她揽进自己怀里。   “阿翎……我喜欢你……”他声音极轻。   “我也喜欢你。”她把脸深深埋进他怀里,享受他的味道,“你不爱熏香,身上的味道是哪来的?除了那支玉簪,似乎还有别的香气,淡淡的,很好闻。”   “大概是墨香。”袁玠将她抱得更近了一些,下巴触及她的发顶,忍不住低下头嗅了嗅,淡淡的皂角味。想是这姑娘和寻常姑娘不同,不爱用黏腻的桂花头油,只中意这样清爽干净的气味。他又伸手去拂她光滑的头发,“阿翎,你头发也很好。”他还记得那晚她抚摸自己的头发,笑着夸他头发好的样子。   “这是在京城养了几个月,才养出了些水色,之前在西北,干燥得简直拿根小木柴擦一擦就能点火。”她顿了顿,“费了阿樱多少碗黄芪党参枸杞老母鸡汤都没用啊……”   袁玠轻声笑了,稍稍放开她,低头端详她的脸,“不仅头发,皮肤也比刚回来的时候白了许多。”   安惟翎有点开心,“是吧?毕竟不用再风吹日晒了……”她忽地转为愤懑,“可王钊那厮,竟同他夫人说我长得黑!”   袁玠皱眉,“他怎么这样?”   “谁知道,他看我哪哪都不顺眼……不管了,反正我早晚得收拾这人,到时候新账旧账一笔算。”   袁玠重新将她抱紧,“我也会替你算,谁叫他这样讲你。”   ~~~~~~~~~~~~~~~~~~~~~~~~~~~~~~~~~~~~~~~~~~~~~~~~~~~~   白日,安惟翎乔装出门,在京城转了一圈,四处探探风头。这两日城中暂无大事,张存福和卫渡津在城外十里处成功截下了柳如眉和阿金,没让王钊发现。安惟翎叫他们将人好生看起来,又托他们去武馆挑了几个功夫上乘的武师傅搬去袁玠的院子。   被个不知名的女子夺走了诗集和红宝石鸟,王钊很是焦躁,却并未直接同回鹘那边的人联系,想来是他冷静之后,觉得为了拉一个安惟翎下马而将自己前途搭进去甚是不值,这才生了些退意。   安惟翎心里笑他头脑过于简单,居然以为只要自己不再有动作,便能全身而退。这等阴谋一旦败露,且不说回鹘那边会怎样,但是朝廷这边,就不可能放过他。   安惟翎晚饭在路边小摊点了碗榨菜鲜肉小馄饨,她日间四处游走,早饿过了头,胃口已然消失,只得艰难地一个个数着馄饨咽下去。   “姑娘,来点辣椒酱,开胃。”摊主笑眯眯送上一只小碟。   “多谢大爷。”安惟翎抬头笑道,掏出一锭碎银递给他。   摊主摆手谢绝,“不是什么值钱玩意,莫再加银子,就当是送你了,之前的客人我也常送。”   安惟翎再次道谢,摊主和善一笑,将手里的毛巾搭回肩上,继续去炉子旁熬骨汤。   安惟翎挑了一点辣椒酱尝尝,舌尖味觉霎时被唤醒,她索性将辣椒酱倒入馄饨汤里,吃个痛快。   吃了几只,感觉有些饱了,忽然脚上有软软的东西在蹭,她低头,是一只小小的白狗,通身雪亮,没有一根杂毛,正冲她摇尾巴,乌溜溜的眼睛一直眨。   安惟翎用勺子舀了一只馄饨,用筷子把皮剥了,喂到它嘴边,“小东西,馄饨皮上沾了辣椒酱,你不能吃辣的,来,皮我帮你剥了,肉馅给你吃。”   它哧溜一口吞了下去,抬头望她,清脆地吠两声,尾巴摇得更欢。安惟翎将剩下的馄饨皮都剥了,肉馅全部喂给它。   摊主正用手里的长勺搅着大骨汤,看着一人一狗,笑道,“姑娘心善,我这小狗总是取巧卖乖,找客人要吃的,姑娘是第一个怕它辣着了,特意替它剥了馄饨皮的客人。”   安惟翎笑道,“我只是闲而已。”   她擦过嘴,同摊主道了别,起身离开,小狗颠颠地跟了上去,不出几丈,又被摊主唤了回去。   安惟翎习惯饭后溜溜食,她去城南湖边转了转,围着湖堤走了一圈,想起方才那只小狗。杀人无数的将军何谈心善?她只是厌烦了与人打交道,对着心思简单的鸟兽之类更有好感。   虽然厌烦与人打交道,可终究还是有放在心上的人。   二更,她哈欠连天地回了相府。   袁玠已经帮她铺好了被子,安惟翎洗漱过一番,二人各自进了自己的被窝。   “那几个武师傅安置妥当了?”   袁玠点头,“都妥了。”他想了想,笑道,“我这院子从今往后要变热闹了。”   安惟翎打了个哈欠,闭眼咕哝,“你困吗?我想睡。”   “睡吧。”袁玠轻声道,侧躺着看她,不由自主勾起唇角。   “你也睡。”   “嗯,我一会就睡。”再看你一会。   “晚上别瞎蹬腿,别踹我下床。”   “不会的。”哪里舍得踹你。   “别磨牙,渗人。”   “……不会的。”又不是还在长身体。   “别梦游。”   “不会。”他伸出手给她裹紧了被子。   “你真好。”她又打了个哈欠,“我营里几个老爷们半夜总梦游,吓死个人,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还以为是细作偷偷摸了进来,差点一剑刺过去。后来见那两人一直往树上撞,嘴里还念叨着‘这门怎么不开呢’,我又以为是吃错药脑子坏了……阿樱告诉我那是梦游,还说千万不能叫醒他们……我了个乖乖,诡异的很。”   “我不梦游,放心。”他拍拍她。   “对你我放心,不过你最好再让我放点心,以后少整些家道中落特意来投奔的美貌表妹呀,或是十几年前定过的娃娃亲……我不善于和姑娘打仗。那些人话本子看多了,成天净瞎做梦,没本帅这等能耐,还妄图肖想相爷……”   “不会的,没有表妹和娃娃亲。”袁玠果断回道,同时惊诧于她的发散思维。   “那就好……”她咕咕哝哝,愈发困了,“懒得和那些女人斗……”   “嗯,你不需要。”袁玠温柔地说。   “她们也不敢这样……那样……不过……人虽然长得这么秀气……早晨的时候……隔着里衣看形状……确实不太斯文……”   她喃喃自语,声音低了下去,袁玠听不清,“什么?”   她不作答。   “阿翎,睡着了?”他轻声问道。   身畔传来她均匀的呼吸声。   袁玠笑了笑,摸摸她的脸颊。他又凝望了一会,终于满足地闭上眼睛,嘴角笑容始终未褪。   一夜好眠。 第19章 惊雷 孤雁染尘玷玉骨   作者有诗云:   【来路漫漫叠嶂重 归期杳杳乡音眬】   【孤雁染尘玷玉骨 万壑惊雷啸狂风】   翌日,无朝会,安惟翎和袁玠都起得很晚。   安惟翎就着袁玠端来的的温水囫囵洗了脸,对着镜子盘好了发髻,她正要起身,袁玠伸出手轻轻按住她的肩,“等等,有点歪了。”   他扯开发带,安惟翎的头发重新披散下来。   “你要帮我束发?”安惟翎很意外。   袁玠笑而不语,拿起玉梳,一下一下地给她顺头发,随后小心翼翼地将那一簇青丝握住,在头顶正中盘了一个简单的发髻。   安惟翎对着镜子左右看看,“齐玉你手艺不错嘛。”   “我天天给自己束发。”他温声道。   安惟翎又要起身,袁玠突然低下头,将下颌放在她肩上,二人的脸庞双双映照在镜子里,安惟翎注视着镜面里他依稀的面容,能清晰分辨出他眼神里的柔情。   隔着镜子脉脉对视半晌,安惟翎看见他缓缓抬起手,将一支光润的东西簪到自己发髻里。她不禁去抚摸,触手可及熟悉的竹节纹路。   “齐玉?你……”安惟翎回头望他。   袁玠直起身,俯视她的脸,眼带笑意,“这支青竹玉簪我很喜欢,想要你戴着它。”   “好哇。”安惟翎笑了,“我一定日日戴着,才不枉相爷此番忍痛割爱。”   二人又温存一阵过后,安惟翎将之前从王钊那处抢来的《五代诗集》留给袁玠慢慢研究,神清气爽地赶去了武馆。   武馆后院一处厢房,张存福和卫渡津盘腿对坐,正拿着一副叶子牌你来我往,柳如眉和阿金被麻绳捆在椅子上不能动弹。   “张存福,你个牌鬼,把卫渡津都带坏了。”安惟翎叹着气走进屋。   二人吓得立马起身,安惟翎不等他们朝自己行礼,径直走到柳如眉面前,搬了把椅子坐下。   柳如眉见她进来,美眸里流露出诧异,安惟翎伸手朝她一指,“给她二人松绑。”   卫渡津得令上前,解开二人身上的绳子,又点了几处大穴。   张存福在安惟翎背后悄悄把叶子牌收了起来。   安惟翎翘起二郎腿,开门见山道,“柳如眉,你和回鹘拓延部什么关系?”   柳如眉双眸大睁,“你到底是谁?!”   张存福人模狗样地上前斥责,“少你呀我呀的,这是安大将军!”   柳如眉微微张大了嘴,“你竟然是安将军……”她恍然瞪向安惟翎,“你之前刻意接近奴,是为了打探王钊大人的事……他……根本不是你二舅姥爷!”   张存福唬得抖了抖络腮胡子,卫渡津险些被自己口水呛死,“王钊那厮给我们安将军当孙子都不配!还二舅姥爷!他也不照照镜——”   “行了。”安惟翎抬手制止,“二舅姥爷是我说的。”   柳如眉闭上双目,“安将军,王郎的事,奴一个字不会多说。”   “你倒是一片痴情,可你的王郎早就将你家底向我抖落过了,你母亲是回鹘人,你在给回鹘人递消息,这是他告诉我的。”   柳如眉唰地睁眼,“不可能!王郎不会这样!”   “蠢极。”安惟翎摇头,“你以为自己在他心里什么分量?我只不过拿他夫人胁迫了两句,他立马就把你卖了。”   阿金突然大声开口,“无耻!”   柳如眉不言,模糊了双眼,安惟翎看着她继续道,“又来,总是哭哭啼啼的,你也不想想,王夫人和他门当户对,琴瑟和鸣,他们成婚一共多少年?养育了几个孩子?王夫人的娘家给过他多少助力?你又是个什么身份?你给他带来了什么好处?他为何要保你而不是自己夫人?”   柳如眉眼泪吧嗒落在地上,“他说过会对奴很好……”   安惟翎嗤了一声,“说说罢了。”   柳如眉倔强地摇头,“他说过不爱他夫人……”   安惟翎叹了一声,“愚不可及。”   阿金忍不住大吼,“你就不能委婉点?!”   安惟翎摇头,“谁说他非要爱他夫人?他喜欢你年轻貌美,贪图王夫人家世荣华。你空有一张皮囊,没有脑子,总有色衰爱弛的时候,王夫人给他的助力却不会随时间消失。”   她仍旧哭着摇头,“你不懂……”   “我不需要懂。你对他没什么价值,他舍弃你,这也是人之常情。你呀,未免将情爱看得太重,王钊这番卷入风波,性命都难保,还来管你这种只会谈情说爱的累赘么?”   柳如眉身子颤抖,双手捂住眼睛啜泣不止,阿金抱住她,“你别再说了!”   安惟翎靠在椅背上,“若真那么在意情情爱爱的,只管使手段将他从夫人那里抢过来就是。再者,若你这个人值钱,有利用价值,他自然会天涯海角追着你跑。一无所有,还妄想将情爱当做灵药不成?”   柳如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无所有……”   阿金愤怒地瞪着安惟翎,“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来好心劝人回头。”安惟翎看着她懒洋洋一笑,“你虽然替回鹘人递过消息,可也不完全算是细作,倘若及时抽身,我姑且能保你一命。”她顿了顿,“王钊的死活你不能左右,可你自己的性命你总在乎吧?再不济,阿金的性命你总在乎吧?”   柳如眉一愣,阿金神色有些复杂,“你什么意思?”   “王钊如何,都是他咎由自取。可是阿金做错了什么,要为你的痴情负责?你害了自己就算了,连阿金也要一并害了么?”   柳如眉抽噎一阵,哑声道,“你想知道什么?”   阿金愕然看向她,失口道,“姐姐……”   安惟翎皱眉,“阿金是你什么人?”   柳如眉抬袖擦擦眼睛,“她是奴同父异母的妹妹,父亲临终前将她交由奴照料,奴带她回了回鹘,后来被族人卖到这里的教坊司,给他们传递消息,阿金随着一起来的。”   “他们用什么威胁你帮着递消息?”   柳如眉似乎有些悲愤,“用母亲的性命。他们扣下了母亲,将奴卖过来做舞姬,每月初三,京城会有人专门送消息到奴这里,随即又会有人从奴这儿将消息带回族里。”   “王钊说要将你送回族里,他竟不知你是被族人卖过来的?”   “王郎说的是奴的舅家,不在拓延部,舅舅人很好。”   “你接触过那些消息?”   她摇头,“他们不让奴看,奴只是中间人。”   “王钊什么时候发现你给回鹘递消息的事?”   “去年二月。”   “他什么时候开始提起我的事?”   “自你回京后,他说你若入了兵部,只怕日后兵部再没有他立足之地。”   “他递给回鹘的消息跟我有关?”   “应该是。”   “回鹘那边谁在和他联系?”   “奴不知具体。”她摇摇头,“只知是王都高昌那边的人。”   “那边给了他关于我的情报?”   “奴不知。”   “来你这递消息的是同一个人么?”   “奴不知,那人蒙着面,从不出声。”   “来将消息拿走的呢?”   “也蒙着面,不说话。”   “明白。”安惟翎点头,站起身,“你果然只是个棋子。”   “安将军。”   “嗯?”   “王郎他私通外族……可会判斩刑?”   “看他造化。”安惟翎转身要走,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忘了告诉你,你母亲是回鹘人的事,不是他告诉我的,他没有背叛你,是我诈你。”   柳如眉霎时气急攻心,一怒之下竟然挣脱了定身穴,从地上跳起来要去抓安惟翎的袖子,“骗子!!你无耻!”   张存福和卫渡津连忙上前将她按住,重新点了穴。   阿金呆坐着不出声,似乎被姐姐面目狰狞的样子吓住,安惟翎一哂,道,“他只是还来不及背叛你,若我真拿他夫人做威胁,你有多少把握他不将你抖出来?况且——”安惟翎蹲下身,眼神里怜惜和冷漠交织,“你又能有多坚贞?自以为矢志不渝,可一个阿金就足以让你背叛王钊。”   安惟翎重新站起身,道貌岸然地拂了拂衣摆,向两位副将勾勾食指,踏步出门,张存福和卫渡津重新绑好两人,锁好房门,跟了出去。   “将军。”卫渡津拍拍胸口,“女人痴情起来真是可怕。”   “是啊,好好的姑娘,被王钊那厮整得魔障了。”张存福点头赞同,将怀里藏着的叶子牌捂紧了一点。   “你们有女人嘛?”安惟翎侧目。   二人双双摇头,看到安惟翎眼神里嘲讽若隐若现的,有些不服,“这样脑子拎不清的女人我们才不要。”   安惟翎手一挥,“没媳妇的男人还有资格挑拣?我去隔壁找阿樱,你们在这里继续看着,实在闲了就打牌,我也没说不让。”   她瞄了一下张存福怀里鼓起来的那个包,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安惟翎从后门摸进了善才堂,郭樱正在院子里晒药,她从后面靠近,一点脚步声也没有,冷不丁来一句,“阿樱,给我把把脉。”   郭樱回头,倒吸一口凉气,“你?!你怎么就回京了?!”   安惟翎笑着伸手在他药盆里拣了一个枸杞,丢进嘴里嚼嚼,又“呸”一声吐在地上,“烂的……我没走,我爹也不会来。”   郭樱瞬间懂了,摇着头嫌弃,“偷梁换柱,瞒天过海,老招数……所以肯定是张存福替你去了,他是不是还把卫渡津带回来了?让卫渡津装成你爹的样子?”   “你很懂嘛。”安惟翎伸出手腕。   郭樱放下手里的药盆,“你怎么了?不舒服?”   “我昨晚和卫渡津过了几招,觉得气息不太对,从来没有过。”   郭樱伸出三根手指搭上她的手腕,垂头诊了良久,眉心越蹙越紧。   “中毒。”他抬眼看她。   安惟翎心里一跳,“什么毒?怎么中的?”   “有点像嗜睡散,却有所不同。你最近在外面吃了什么?还有什么别的不对劲?”   “天天在外面吃过那么多东西,哪里记得?最近睡眠倒是有些不好,晚上多梦,早上醒不了……奇怪,好像他也说最近早上总醒得晚……”   “中毒不深,半个月之前开始,期间断断续续有毒素摄入。此毒能麻痹神经,教人渐渐萎靡不振,最终长睡不醒。”   安惟翎神色冷下来,“龙井。”   “什么?”郭樱皱眉。   “喝的茶里被人下了毒”,她看向郭樱的眼睛,“阿樱,你能解吗?”   郭樱点头,“不难,三日之内配好解药。”   “靠谱吗?”   郭樱几乎跳起来,“你连我也不信?!”   安惟翎抬手示意他不要激动,“你上次给我的蒙汗药,药不倒人。”   郭樱不信,“你怎么用的?”   “点着了,让烟雾散过去。”   郭樱一叉腰,白眼翻上天,“祖宗!蒙汗药要下在吃食里的!”   “我哪知道。”安惟翎皱眉抱怨,“长这么大都是直接把人打晕的,几时用过蒙汗药这种倒霉玩意儿。”   “行了,你赶紧走。”郭樱心累地摆手,“我马上开始给你配药,三日后你来取便是。”   “等等,袁丞相也中了此毒,我待会带他来找你。”   郭樱挑眉,“你上手的倒是快呀,这都开始和相爷有难同当了?他症状比你轻还是重?”   安惟翎想了想,“轻很多。”   “那就不用带来了,肯定没你中毒深。这种慢性毒症状轻重和毒发强度等同,而且对有内力的人作用更显著。我会多配一副药,你只管放宽心,回去好生安抚你家相爷。”他把“安抚”二字着重咬字。   “嗯。”安惟翎点头,“这两日张存福和卫渡津都在隔壁武馆,你有事就找他们。”   郭樱说“好”,又疑惑了一阵,道,“还没问你,安记武馆为什么改名叫郭记武馆了?”   “为了向你致敬。”安惟翎拍拍他肩膀,足尖一点,消失得无影无踪。   安惟翎运起轻功,快速飞回丞相府,她先去了袁玠的卧室,卧室没人,她又急忙转身,赶去书房。   “父亲也认为这是一本字验?”   “是,该是王钊同回鹘人传递消息的秘法。”袁籍握着那本《五代诗集》,微蹙眉头,“只是为父无法破解。”   “孩儿也暂时没有头绪。”袁玠走到桌边,抬手斟了一杯茶,双手托着递给袁籍,“今年的雨前龙井,父亲尝尝。”   袁籍微笑,“你母亲也爱饮绿茶,不过比起龙井,她更中意六安瓜片。”他伸手接过茶盏,“你喜欢龙井,倒是像了为父——”   一个人影飞身进屋,抬手将茶盏挥落,白瓷的茶盏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茶水飞溅,沾湿袁籍的袍角。   袁籍讶异,“安将军?”   安惟翎看着父子二人,言简意赅道,“有毒。”   二人大惊。 第20章 斯年 斯年不辞缱绻浓   作者有诗云:   【斯年不辞缱绻浓 平江风骤五云涌】   【少年还梦复悱恻 琉璃月下笑枯荣】   袁玠俊脸满是阴霾,“龙井里有毒?”   安惟翎从未见过袁玠这样阴沉的神色,心尖一抽,点点头,“是谁送给你的?”   袁玠略犹豫了一下,“冯道善冯大人。”   安惟翎皱眉,“我不熟。”   袁籍沉声开口,“冯大人是冯贵妃的父亲,翰林院学士,为人很不错,之前也送过齐玉一些茶叶。”   “他同相爷或太师有无龃龉?”   父子二人均摇头。袁玠低头思索,袁籍道,“冯大人乃朝中清流,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与众臣均无深交——”   他还未说完,袁玠蓦然抬眼,紧张地盯着安惟翎, “阿翎……安将军你也中毒了?”   阿翎?袁籍一愣,随即微微笑了,见到自己儿子一脸焦急的神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安惟翎点头,“最近睡眠很糟,尤其是每次喝过你这儿的龙井之后。那晚和卫渡津交手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气息不对,刚刚找郭樱把脉才知道是中毒。”   袁玠上前一步,碍于父亲在场,没有去拉她的手,“难怪我最近也有时睡不醒……阿……安将军你可有大碍?毒是什么?有何解法?需不需要请太医?”   余光瞥见袁籍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安惟翎赶紧给了袁玠一个安抚的眼神,“相爷莫慌,郭樱出身神医世家,他会在三日内配出解药。我们二人中毒都不算深,你虽然喝进去的比我多,可你没有内功,发作得更缓,既然我暂时无碍,你也不会有大问题。这事先不能声张,更不好大动干戈请太医过来。”   “安将军说得对。”袁籍点头,“齐玉,消息还是要瞒住。”   袁玠垂首,“是孩儿乱了分寸,父亲见谅。”   “无妨。”袁籍微笑,“麻烦安将军和郭神医。”   安惟翎摆手,“应该的。冯大人那儿,我不好着手去查,只能静观其变。相爷,你怕是要装病一段时日。”   袁玠瞬间明白,点点头。   “那本《五代诗集》,相爷和太师可看出什么了?”   父子二人同她说了一番。   “字验?他们将这个当做传消息的密码?”   “没错。”袁玠点头,“不过我们手里只有这本册子,拿不到他们往来的密信,仍旧无法知晓其中内容。”   “看王钊的架势,似是不愿再和回鹘人交换情报。我扣下了柳如眉和她妹妹,没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内容,这条线索只能先查到这里。大周和回鹘中间还隔着一个西夏,回鹘人若是此番剑指我朝,必然会在西夏那里做文章,我再派人去西夏查查有无别的线索。”   袁籍点头赞道,“安将军颇有令尊之风。”   安惟翎心道才怪,“太师过奖。”   “齐玉。”袁籍慈爱地看向儿子,“冯大人那边,你不好直接叨扰,为父与他同辈,少时也曾一道煮酒论诗,那边就由为父替你去探探虚实,至于旁的,为父致仕多年,不问庙堂,只能交由你和安将军去查了。”   “多谢父亲。”“多谢太师。”   袁籍温和地看了安惟翎一眼,抚了抚袁玠的肩膀,走出书房。   “你爹为什么不问我什么时候回京的?或者为什么没离京?”   袁玠上前揽住她,“父亲不爱多问,更何况,他已经猜到大半。”   “你爹真厉害。”安惟翎环着他的腰叹道,“你倒是幸运,只消规规矩矩遗传你爹的脑子,就已经是天赋异禀了。我不一样,我爹除了打仗,别的地方就整个一缺心眼,我得后天竭尽全力才能让自己精明一点。”   袁玠失笑,“我怎么觉得你有些矫枉过正了?”   “你爹那么聪明……”安惟翎继续自顾自地说,“肯定发现了我们的奸情,可他看我的眼神依旧和蔼,简直比我亲爹还慈祥,当真是因为我人见人爱吗?”   袁玠皱眉,“奸……情?”   “对了。”安惟翎抬起脸,“工部的杨患是不是一直和冯大人走得近?”   “杨大人?他是冯大人姻亲。”   “他儿子杨敏之我认识,可以从这里查查。”   “杨敏之?你怎么会认识他?”   “……不是我,是幺鸡认识,顺便一起吃过饭。”安惟翎知道这是个醋缸,小心地觑他脸色。   袁玠抿了抿唇,“你倒是招人喜欢。”   安惟翎只能凑过去堵住他的嘴。   袁玠轻柔地吻了她一会儿,深深注视她的眼睛,“阿翎,中毒的事怪我连累你,下毒那人,我不会放过他。”   安惟翎舍不得让他歉疚,她伸手抚摸他的唇角,“瞎说八道,你中毒我就不心疼了?况且,你怎知那人不是想要一石二鸟?”   袁玠一愣,“那人竟知道我们的关系?”   安惟翎哈哈一笑,“傻子,你以为明眼人看不出来?哪怕在外面,我一双眼睛也总挂在你身上,就差把‘我中意相爷’几个字写自己脸上了。”   袁玠瞪大双眼,茫然中竟带了丝孩童般的天真无辜,“那他们能看出我也喜欢你?”   “嘿嘿。别的姑娘缠着你,你一般怎么样?”   “不理会,或者直接将人遣走。”   安惟翎笑得深沉,“明白了?”   袁玠点点头,将她抱得更紧,“以前还以为自己藏得住……”他嗅了嗅她的头发,声音低下去,“不过这样也好,省得太多人惦记你,他们该有些自知之明,毕竟都争不过我。”   “天呐,你如今也会这样说话?出师了出师了。”   这一次,却是袁玠主动去堵她的嘴。   ~~~~~~~~~~~~~~~~~~~~~~~~~~~~~~~~~~~~~~~~~~~~~~~~~~~~~~~~~~~~~~~~~~~~   翌日,苏州织造韩亭进京述职,朝会过后,江崇宁留下韩亭,屏退一干宫人,密谈了两个时辰。   袁玠开始称病不朝,江崇宁赐了些珍稀药材。安惟翎让卫渡津送来蜡黄的脂粉膏子,给他做出面色不佳的样子。   “齐玉,和你商量个事。”   “什么?”   “上次不是说杨患和冯道善熟嘛?你爹那边去探冯道善,我这边要不双管齐下?”   这姑娘难得有话不直说,袁玠心里升起一丝不安,“你想去接近杨敏之?”   “嗯。可以吗?”安惟翎低头玩弄他修长的手指,摆成各种妖娆的形状。   袁玠掌心摊开,任她把玩,“阿翎,你想做的事,便去做,为何要特意问我?”   安惟翎抬头,“那倒霉孩子似乎有些喜欢我,我怕你心里不舒服,所以来征求你同意,你若不同意我就不去接近他,再想想别的法子就是。”   袁玠霎时心里无比熨帖,“你想做的事我当然同意。”   安惟翎奸猾地笑,“同意是一码事,你难道不醋?”   袁玠一噎,坦诚道,“还是有点的……”   安惟翎立马凑上去在他唇上打了个啵,“这样吧,过两日我让幺鸡攒一个饭局,叫上杨敏之和张存福他们,你跟我一起去,怎么样?”   袁玠细细看了她半晌,回吻她一下,“阿翎,谢谢你。”   安惟翎笑了,“齐玉,我知道你醋,又不愿直说出来。你这人虽然别扭,奈何我心疼得紧。你和我一道去,正好能让张存福他们膜拜一下袁丞相,也见识一下我在你面前没出息的样子,省得本帅威严太过,亲和不足。”   袁玠也笑了。可不是么,这姑娘在外人面前那么虎,到了自己这儿又总是殷勤温存的模样,教人看得怪心疼的。   他忽而蹙眉,“可你现下不应该出现在京城,见到那些人又要如何解释?”   “幺鸡我了解,他出去不会乱说。至于杨敏之,就说奉密旨提前回京,那孩子头脑简单,不会多想。”   袁玠想了想,“而且他喜欢你,所以这件事也不会出去乱说。”   “好啦。”安惟翎抱住他,“我不喜欢他。”   “不过酒楼人多口杂,你去还是要小心些。”   “别担心,这半个月来我几乎都是晚上出门,偶尔白天出去,也会乔装一番。我回京时日不多,能认出我的的人少,谨慎些就不会有大碍。”   袁玠抬手去抚摸她发顶,“更何况不会有人想到你根本没离京。”   这姑娘,真不是一般的胆大。   两日后,聚仙楼顶层包房,安惟翎在幺鸡的帮助下纠集了一帮人吃晚饭。   安惟翎进了包房便揭下假面,杨敏之一见到她,惊喜之余,脸色通红,整个人语无伦次,“安安安将军……幺鸡哥哥约我来吃饭,我没想到你居然在这里……”   安惟翎微笑,“我奉圣上密旨提前回京,你莫要告诉别人——家人也不行。”   杨敏之仿佛觉得他们之间有了共同的小秘密,两眼放光,“我绝对不告诉别人!安将军信我!哪怕被人吊起来严刑拷问,都不会多说一句!”   安惟翎点头,心道这少年果然毫无判断力,竟丝毫没发现整件事里的逻辑漏洞,“我信你,敏之不会出卖我。”   杨敏之闻言,两颊烫得能煎荷包蛋,他激动地同手同脚走上前,想离安惟翎再近一些。   安惟翎下意识地转头,看见袁玠抿唇望向这边,眼里有一丝只有她能分辨的幽怨。   她赶紧给幺鸡使了个眼色。   幺鸡觉得杨敏之这德行忒丢人,一把将他拽走,“别黏着老大,我带你去那边拜会拜会相爷。”   杨敏之才发现袁玠也在,被幺鸡磕磕绊绊拽过去打了个招呼,袁玠笑容清淡地同他攀谈。   安惟翎舒一口气,郭樱、张存福和卫渡津三人凑上来围住她咕哝,颇有些幸灾乐祸。   “安大将军感觉怎么样,齐人之福好享嘛?”郭樱拍拍她肩膀。   包间说大不大,他们这边能听见袁玠那边的谈话声。安惟翎唬得赶紧从桌上捞起一个大白馒头堵住他的嘴,“要是让相爷听到‘齐人之福’四个字老子便亲自拆了你医馆!”   张存福“嘿嘿”一声,“将军竟然这么怕媳妇。”   安惟翎瞬间将另一只馒头塞到他嘴里,“媳妇?!!!”这个也不能让袁玠听到……   卫渡津见状瑟瑟发抖,自觉地伸手拿了一个馒头,“将军……我自己吃……”   安惟翎只能扯开话题,“柳如眉她们怎么样?有没有闹?”   张存福拿下嘴里的馒头,摇摇头,“安静得很,柳如眉上次被将军您一通吓唬,似乎是死了心。”   “不过那个阿金倒真是个刺儿头。”卫渡津鼓着腮帮子咀嚼,一边皱眉叹气,“十句话里总有九句在嘲讽人。”   “那孩子是有些愤世嫉俗,不过她对柳如眉是真心好……柳如眉当真死心了?你俩注意别让她寻了短见。”   二人点头道“明白”。   那边幺鸡看大伙寒暄得差不多了,招呼众人坐下点菜。   袁玠官位最高,坐在上首,安惟翎自然地在他右手边坐下,郭樱也挨着安惟翎的另一边坐了。   杨敏之走到郭樱身后,欲言又止。郭樱见他浑身扭捏,一下子明白过来,他蔫坏地瞄了安惟翎和袁玠一眼,起身道,“敏之,来,我让你坐这儿。”   杨敏之掩饰不住雀跃,安惟翎不禁转头去看袁玠,袁玠不看她,对着杨敏之温声道,“敏之你年纪小,那边是上菜的位置,不方便,你坐我左边来吧。”   杨敏之自是万分不愿,可是又不能拂了丞相的面子,他为难地看向安惟翎。   安惟翎赶紧低头喝茶,袁玠甚至好心地帮杨敏之将椅子拉出来一点。   杨敏之只能失落地走过去坐下。安惟翎悄悄勾住袁玠的手,在他掌心轻轻写了个字。大庭广众,袁玠只觉掌心酥痒,他克制住神思,仔细感受那个字的一笔一划。   酸。   他转头去看安惟翎,她笑得狡黠而疏狂,他也不恼,只握住她的手。   另一边幺鸡递过来菜单,“相爷请。”   袁玠接过来直接递给安惟翎,顺口道,“阿翎你来点。”   满桌愕然,阿翎?   安惟翎也一愣,袁玠见她表情不对劲,以为她不喜欢自己在这多人面前叫得亲昵,握着她的手不由自主紧了紧。安惟翎手指被他一捏,随即回过神来,见袁玠目露紧张,知道他怕自己恼了,接过菜单笑道,“齐玉,你想吃什么?”   众人又惊,齐玉?   袁玠眼中云开月明,“你随意点,我什么都吃。”   二人这样默契,杨敏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春梦骤碎,他简直泫然欲泣,安惟翎不敢看他那张弃妇脸,心里叹息一声,随意翻了翻菜单,勾了龙井虾仁,“齐玉,你喜欢饮茶,除了龙井虾仁,茶香鸡爱吃吗?”   袁玠温柔地看着她,点点头,安惟翎又点了几个菜,袁玠从她手里拿过菜单递给杨敏之,“敏之来,你年纪最小,点几个你中意的。”   众人纷纷暗叹,袁丞相果真下得一手好棋。   杨敏之年少单纯,不敌老谋深算的相爷,一顿饭吃得唯唯诺诺。本想借着饭局的机会亲近安惟翎,奈何中间隔了一座大山,更奈何安惟翎对这座大山十分上心。   安惟翎担心袁玠不豫,饭局期间并未多亲近杨敏之。等到饭毕,才记起来今天的目的是来同杨敏之联络感情,现在看来,更多的倒是伤了人家感情。   算了,她的齐玉要紧。   杨敏之怏怏地同她道别,“安将军,多谢款待,敏之告辞。”   “路上小心点。”安惟翎微笑,“得空我去你家拜访。”   袁玠走上前来,“敏之坐了马车来么?”   杨敏之摇头,“走路来的。”   袁玠招手示意青方过来,“青方,用马车送杨公子回去。”   青方躬身称“是”,回身去吩咐马夫。杨敏之似乎有些害怕袁玠, 这人看着温和,却不怒自威,教他不敢拒绝。   安惟翎回头,只见幺鸡四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郭樱对她做了个口型,“你被相爷吃定了。”   “齐玉,这孩子也许恨上我了,你说该怪谁好?”安惟翎望着驶远的马车。   “怪我。”袁玠悄悄握住她的手,“不过放心,我观他秉性纯良,不会轻易恨言恨。”   安惟翎笑看他,“我今日倒见识了你能醋到什么程度。”   袁玠盯了她一晌,语气竟然有些委屈,“阿翎,你不许再对他笑。”   “我尽力……”原来饭桌上还不是醋到顶峰。   “你一对他笑他就脸红。”   “好啦。我对你笑。”安惟翎抓着他的手,示意他回头看幺鸡他们,“我这个大将军今晚已然在下属面前威严尽失,相爷可满意?”   袁玠一回头,幺鸡和郭樱立马抬头望月,张存福和卫渡津对他尴尬地傻笑。   “满意,辛苦将军了。”袁玠轻笑。   天幕漆黑,袁玠一身月白锦袍皎洁得像要化成一汪溪水,将浓重的月华一并消溶了。他眼睛幽深又清澈,凝视安惟翎许久,目光转至她头顶的青竹玉簪,更添温柔。   这人真是愈发可爱,安惟翎心道。 第21章 真伪 换罢真伪复从容   作者有诗云:   【换罢真伪复从容 褪却蔻丹千层红】   【心事纠缠藏鬼魇 决堤恶浪吞鸿蒙】   翌日大早,安惟翎悄悄去善才堂取了两人份的解药。   郭樱本想做汤药,又迫于安惟翎这霸王的淫威,只得将那药做成了丸子,随水吞服即可。不过因为是药丸,药效打了点折扣,得吃上半个月才能将毒清断了根。   这半个月便是袁玠装病最好的时间。   安惟翎一合计,袁玠既是病着不好出门,她就唤了卫渡津和张存福来相府的书房,商量“安老将军”秘密面圣的事宜。虽说皇帝的旨意并未言明是秘密觐见,可卫渡津毕竟不是真的安老将军,人一多就容易露馅,况且被参贪污军饷这事微妙得很,单独面见皇帝也有正当借口。   安惟翎熟悉安老爹,袁玠熟悉皇帝,凑一块正好能培训卫渡津。至于张存福,就是个瞎凑热闹的,居然还提了那只虎皮鹦鹉过来。   “卫渡津易容和变声功夫是没得挑,只是举止比起我爹来还差点意思。”安惟翎抱臂环胸,仔细端详他。   卫渡津耷拉了脸,“将军,安老将军言行举止过于大刀阔斧,末将已经尽力了。”   “‘过于大刀阔斧’?你真委婉。”安惟翎摇头,“我老子言行粗暴狂躁,你须得再糙一点才行。”   卫渡津眉头拧成麻花,“我也想再糙一点。”   “再者,不能叫‘将军’,你要叫我‘小畜生’,养成习惯,省得露馅。”   “现在也叫?人前叫叫就算了,毕竟演戏么,可私下里……”卫渡津声音越发小了。   “不管人前人后你都要入戏,现在开始,我拿你当爹,你也要拿我当闺女。”   “小畜生。”卫渡津眨巴眼睛。   安惟翎拍他肩膀,“老东西,再咬牙切齿一点。别眨眼,要自信。”   “小畜生!”卫渡津瞪眼,嘴角扭曲。   “咬牙切齿又不是偏瘫,别跟中了风似的。”   卫渡津垮下双肩,“完了。”   袁玠看得一脸无奈,“卫副将,你最恼的人是谁?要不想想他?”   安惟翎咯噔一下,“齐玉啊,你这意思……我竟然是我老子最恼的人?”我居然不是他的西北小骄傲吗?   袁玠笑笑,“我母亲说,儿女都是来讨债的。”   卫渡津歪头想了许久,一脸便秘之色,张存福一拍鸟笼,“啊呀卫渡津,你以前不是说过最讨厌村头卫秀才吗?”   笼子震得哐哐响,鹦鹉大喊,“张存福英俊!张存福英俊!”   卫渡津唰地转头看他,“我什么时候说过?!”   张存福眯眼,“去年在关外扎营,晚上咱俩去河边一起洗——”   “想起来了!”卫渡津瞪他。   一起洗什么安惟翎倒是不感兴趣,“卫秀才怎么你了?”   “倒没什么……”卫渡津扭捏。   张存福“呵”了一声,“卫秀才抢了他媳妇!”   安惟翎失笑,“难道你做了——”她赶紧住口,心里默念,难道你做了活王八?   卫渡津幽怨地看了两人一眼,“爹妈定的未过门的媳妇,退亲了,后来嫁了卫秀才。”   “噫……”张存福摸了摸鸟笼,“咱们这样的军汉,娶媳妇可难咯,就算过了定,打起仗来也要三年五载才能回老家办婚礼,谁家黄花大闺女愿意等啊?”   卫渡津黯然,“甚至未曾过定,只是口头婚约。”   张存福“啧”一声,“那就更怨不得人家了。”   “我倒没怨阿花。”卫渡津小声道。   安惟翎十分敏锐,“那你怨卫秀才?是因为他做了手脚?”   卫渡津点头,“日日打着教她认字的名义去看她。”   众人唏嘘,这世道还真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袁玠是这屋里唯一的正经人,他心说大家已经扯太远了,“卫副将,你就把将军当卫秀才,再叫一声‘小畜生’。”   卫渡津酝酿了一阵,看着安惟翎,面含夺妻之恨,中气十足地大喊,“小畜生!”   “老东西!”安惟翎回嘴,“嗯,虽然情绪有些微妙的不对头,可是气势很足了。”   袁玠点头,“皇上上一次见安老将军还是十年前,何况那时年幼,印象模糊得很。卫副将只要稳住心神,不会有问题。”   众人这般围着卫渡津培训了一上个午,成效喜人。安惟翎如今“不在京城”,自然不能陪他进宫。袁玠不好掺和这事,也不能陪同。是故当日午后,由张存福陪着,卫渡津扮成安老将军的样子进了勤思殿。   一阵君臣寒暄过后,卫渡津献上西北禁军这两年来的账册,江崇宁粗略看过一遍,目光落在最后的数字上,眉头深锁。   这一年总计军费六十一万两白银,而王钊那边的记录是九十二万。如果西北军的账务没有问题,那定然是朝廷这边的账册被人做了手脚。   到底是哪边的问题,其实谁也说不准。不过大周皇室一向信任安氏,江崇宁同安惟翎又是发小,所谓疏不间亲,比起王钊,江崇宁倒是更信任这父女二人。   帝王的心,也是偏着长的。   “安老将军。”江崇宁合上账册,“您为大周镇守疆土,鞠躬尽瘁,此番朕本不愿教您来回奔波,可是军费涉及事大,实在不得不如此。”   卫渡津粗声粗气道,“陛下言重,此乃臣之本分。关于账册之事,臣敢打包票,这些账册没有被人做过手脚,我西北营中男儿个个光明磊落,那些个见不得人的货色早被臣清了出去,剩下的都是可信之人,绝不会篡改账本,陛下尽管派人细查,臣定当配合。”   这番大言不惭的话倒真像是安老爹能说出来的。   江崇宁展颜,“安老将军为人之光风霁月,父皇在世时曾说与朕听。安氏一门代代忠良,朕信任安老将军,亦信任阿羽。”   “陛下过奖,臣那小畜——咳!臣那小女无德无才,很是顽劣,承蒙皇上不嫌弃,委以重任,臣惶恐不已。”   这更像是安老爹会说的话。   江崇宁温声笑道,“阿羽很好,安老将军实乃过谦。账目的事,朕会好好细查,还安老将军一个公道。”   卫渡津忙不迭行礼,“多谢皇上。”   江崇宁手指笃笃地敲着御案,沉吟一阵,“朕相信安老将军是清白的,老将军今日便可动身回西北,也好让阿羽早日回京,朕这里,还有些事要她做。”   卫渡津心里一凛,皇上似乎很急切要安将军回京?为的什么事?   终归是帝王心术,寻常人如何猜得?他只得恭敬回道,“臣遵旨。”   江崇宁点头,“老将军请回吧。”   卫渡津告辞后,江崇宁沉思良久,招手唤来贴身的黄门,吩咐了几句。   ~~~~~~~~~~~~~~~~~~~~~~~~~~~~~~~~~~~~~~~~~~~~~~~~~~~~~~~~~~~~~~~~~~~~   当晚,明秀宫。   “西州回鹘同吐蕃翅朗部联姻?”冯贵妃皱眉。   小宫女躬身道,“是,今日下午京里都在传。”   冯贵妃摘下护甲,揉揉水葱一样的手指,“西夏那边呢?”   “回娘娘,还未有动静。”   “安老将军走后皇上又召了谁来?”   “是袁丞相,相爷似乎病了。”   冯贵妃手指顿住,“病了?”   “没错娘娘,相爷看上去精神很不好,脸色苍白。”   “陛下和相爷聊了多久?”   “先是聊了一会,随即相爷请陛下屏退宫人,私聊了好一阵。据御前太监说,相爷走后陛下出神了许久,脸色也不太好。”   冯贵妃点点头表示知道,“安将军那边,可有消息传回京里?”   小宫女摇头,“并无。”   冯贵妃娇叹一声,“你觉得安将军这人……怎么样?”   小宫女将头埋下去,“安将军乃巾帼英雄,奴婢岂敢妄加议论?”   “闲谈罢了,你无须草木皆兵。”   “是,奴婢觉得安将军英姿飒爽,非是寻常女子。”   “那你觉得陛下喜欢她么?”   小宫女慌忙下跪,“娘娘!奴婢不知!奴婢不敢窥探圣心!”   “你真没意思。”冯贵妃又叹一声,“皇上说过,喜欢手生得好看的女子,你觉得本宫手好看么?”   她不敢起身,“娘娘柔荑纤美,甚是好看。”   冯贵妃单手撑着脸思索起来,眼神亦不聚焦,“本宫上次竟忘了看安将军的手……”   “那安将军……惯于风餐露宿的,定是比不上娘娘的手白皙好看。”   冯贵妃看了看她,示意她起身。   “嗯。”她将护甲小心翼翼放入锦盒,怜惜地端详自己斑驳的指甲,“哎呀……又掉色了。”   “娘娘,若想蔻丹不掉色,须得用明矾固色才好,娘娘最近似乎不大爱用明矾。”   “算了,任它去吧。本宫困,你去铺床,本宫要安置。”   小宫女道了声“是”,转身去里间。   是夜,冯贵妃一心惦记着安惟翎的手,终于缓缓入眠。梦里,安惟翎双手满是鲜血,朝自己轻笑,她不明所以,下一瞬间安惟翎已鬼魅般掠至身前,伸手扼住她的咽喉。   她本能地挣扎,“陛下……救……”   如她所愿,江崇宁忽然出现,却是没看她一眼,“阿羽,你想杀她?”   安惟翎不语,手上力道越发紧了。   江崇宁看着安惟翎的侧脸,温柔地笑,“阿羽,你想杀便杀吧……”   她不敢置信,“陛……下……”   远处一阵模糊的喧哗,她神识逐渐清明,面前的江崇宁仍在笑着,安惟翎神情冷漠孤高,手上力道愈来愈松懈。   冯贵妃蓦地转醒,手不自觉拂上眼角,已然湿滑一片。   小宫女清秀的脸凑过来,“娘娘您怎么了?是梦魇吗?”   冯贵妃心不在焉点点头,“外头有些喧哗,他们在议论什么?”   她欲言又止,“捕风捉影的传言罢了……”   冯贵妃蹙眉,“什么传言?”   “西夏那边的事……娘娘要起身洗漱吗?”   “你不用敷衍本宫,西夏那边怎么了?”   她咽咽口水,“今日清早,宫里传言……西夏公主要来和亲。”   冯贵妃静坐良久。   “娘娘?”小宫女觑她的脸色。   “打水来洗漱。”   小宫女道了声“是”,如释重负地转身离开。   “到底还是如此。”冯贵妃闭眼呢喃,“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分别呢?”她脑子里忽然出现一双沾满鲜血的手,心里一凛,“不过……只要不是她……谁都行……”   不对……哪里不对?她复又蹙眉。以陛下的手段,在禁宫内打压一则流言算得了什么?他竟是故意要自己听到。   他在敲打自己,不要耍手段。   冯贵妃脊背寒凉,枕边的小意温存,五载悉心陪伴,终究抵不过江山社稷来得重要。可陛下又将她当成什么人了?她是大学士冯道善之女,出身簪缨世家,出阁前亦曾才名满京华,难道也会同后宫里其他妃嫔一样,用不入流的手段争宠吗?   她该生气,可又气不起来,普天之下,谁有资格生那人的气?   她走下脚踏,坐在雕花镜前静静望着自己的脸,五年前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连她也会顾影自怜?可开弓没有回头箭,自从进了这朱瓦红墙的禁宫,每一步都要拼尽全身气力,说服自己妥协。   袁玠……她又想到这个人。陛下昨日宣他进宫,该是同他商讨和亲的事吧?袁玠那样的人,一颗心挂在家国天下上,和亲的事,他定然是赞成的。   她苦笑一声,到底男人都是有大道理的,什么体统、格局,都是他们的,谁又来管自己这些小儿女心思呢?更何况皇帝的女人本就算不得女人,只不过是一只华美的提线木偶罢了。   可是……袁玠到底同他私聊了些什么?陛下竟然会暗自神伤……她了解陛下,他心有乾坤,绝不会为了一个和亲公主而闷闷不乐。更何况,说起来也就是多娶一个女人罢了,何故脸色不好?若是和亲的事,也就是国事,无需刻意遣退宫人,御前从来没这规矩……难道又是关于安惟翎的事?   自己因为西夏公主的事暗自伤心,以陛下的心思和手段,定然是知晓的,他却始终没来看她,没给过她一句安慰的话,甚至特意借着宫人的口敲打她。   冷酷之极。   可若今日伤心的是安惟翎呢?他还会如此?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像千里长堤溃了一个小口。渐渐微小的破口随着惊涛的不断拍打撕裂得愈来愈大,滔天洪水肆虐奔涌,无声无息冲过狰狞的裂缝,终于将她湮没。 第22章 雾骐 雾骐穿云越西东   作者有诗云:   【雾骐穿云越西东 炽翎化阵傲狂风】   【燕雀不知天地远 宦海逐流叹匆匆】   裕庆三年五月十二,大周天子江崇宁遣使者前往西夏,使者携国书一封,书云大周愿与西夏结为秦晋之好,邦交永固。   西夏与回鹘、吐蕃均接壤,今次西州回鹘和吐蕃翅朗部联姻,已悄然中对西夏呈包围之势,两国狼子野心昭然,剑指何方,无须言明。倘若西夏日后灭亡,届时大周西北边关便又是一番动荡。   西夏耀蚩王正要派遣使者向大周求亲,大周国书已然先一步到达王都西平府。耀蚩王一看那国书瞬时喜上眉梢,此人雷厉风行,当日便打点好了行程,亲自送自己长女雾骐公主上了和亲的马车。至于嫁妆队伍,雾骐公主是长女,嫁的又是大周天子,耀蚩王必然举倾国之力送嫁。陪嫁实在太多,前头的嫁妆已经随公主上路,后头的还未动身,因此那些未动身的便有的是时间细细筹谋。西夏此番和亲虽然行事匆忙,却也没失了一国礼数教人笑话。   与此同时,消失了一个月的安惟翎也终于“回京”。   她大清早躺在床上咕哝,“齐玉啊,我今天终于重见天日了,再不用像个女鬼一样。”   袁玠轻柔地抚摸她的发顶,“嗯,真好。”   “真好?我要是‘回京’了,就没法睡你房里,更没法睡你床上。”   袁玠手一顿,“回去睡也好,你我如此这般已是失礼。”   “失礼?”安惟翎奇道,“岂止失礼,简直是道德沦丧吧?你早不拒绝我呢,现在我要回去了才说‘失礼’。”   袁玠说不过她,抿抿唇,“阿翎……”他当时拒绝的了么?这人如此霸道。   “你直说舍不得我吧,你就想和我睡一床。”   “阿翎……”   安惟翎去捏他后腰,“相爷道貌岸然,却满脑子……”   “阿翎别闹……”他伸手去捉她的手。   安惟翎扣住他的手,“满京城谁人不知相爷最是守礼,原来也是个私下里不干不净的呀。”   “阿翎你……”他涨红了脸。   “好啦齐玉。”安惟翎拍拍手背,“你才没有不干不净,是我欺负你来着,可你看着也不斯文呢。”   袁玠有些晃神,“我不斯文?”   安惟翎伸手在自己小腹上比划一下,“模糊看起来,也有些狰狞。”   袁玠神魂剧裂,赶紧摁住她的手,“祖宗……”   “行了不逗你了,你祖宗要起床,免得走火。”   袁玠简直没眼看她。靠得这么近,“火气”能瞒住她才怪。   安惟翎披上外衣,“西夏公主何时进京?”   “一月后。”   “慢呐。”   袁玠轻笑,略躺了一阵,平复之后,也起身穿衣,“人家不是行军,和亲队伍总是慢一些。”   安惟翎披好衣服坐下,他自然地走到安惟翎身后给她束发,挽好发髻后顺手拿起那根簪子,又皱眉停住。   安惟翎回头,“你顾虑什么?”   “这簪子虽然不甚招摇,可熟悉我的人都见过。你现在已经‘回京’,不好再戴着。”   “那不正好。”安惟翎从他手里拿过簪子给自己簪好,“让人知道你娇花有恶主。”   袁玠摇头,“阿翎,人言可畏。”   “本帅不畏人言。”她对着镜子调整簪子的位置。   袁玠却很反常,并未像往日一样纵容她,他伸手轻轻拔出簪子,“阿翎听话,日后在外面不要戴这根簪子,尤其是在皇上面前。”   安惟翎皱眉,“关皇上什么事?”   袁玠毫无预兆地紧张起来,他紧紧握着簪子,“阿翎,信我。”   安惟翎想了一阵,“三日前,卫渡津进宫后,皇上又宣了你,你们谈了什么?”   “……国事。”   安惟翎看了他良久,袁玠甚至有些心虚。   一定有事,安惟翎不愿逼他,“算了齐玉,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   “阿翎,日后若有人怀疑我们……曾这般来往,你要说是我强迫你的。”   安惟翎皱着眉去牵他的手,“齐玉你到底怎么了?”   “虽然大周民风开化,可这世道终究对女子更为严苛。”他回握她的手,“即便你不是一般女子,也不要在名声上太过随意。”   安惟翎心里一沉,“名声?你介意这个?”   他温柔地看着她,“介意。”   安惟翎觉得有些难办,原则大事若是谈不拢,情意也只不过是镜花水月。她这样的人,男人堆里熬过,死人山上爬过,混账惯了,从不把名声当饭吃。而袁玠为人最是端方,介意这些也情有可原……倘若日后终究无法磨合,倒是可以考虑及时收手,免得难看。   她面上仍旧一片笑意,“为什么介意?”   “你这样好,我无法忍受别人因为这些事诋毁你。”   安惟翎忽地心安。   她不禁抱住他,“本来我是丝毫不放在心上的,既然你担心我,我一定在外人面前节制一些,少给人留话柄。不过……为什么要同别人说是你强迫我?并不是你的责任呐。”   “是我的责任。”袁玠深深看她,“我没有拒绝你。”   “榆木脑袋!”安惟翎差点跳起来弹他脑门,“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你记住,是我失礼在先,我强迫你的。”   安惟翎气笑,“相爷翩翩君子,说出去谁信呢?”   袁玠摇头,“外人信不信是一回事,可我不能让你独自承担风险。”   “齐玉啊。”安惟翎无可奈何,“明明是我先勾搭你,到头来还把责任全推给你,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人了?”   他轻笑,“爱人。”   “这种事我做不出——你刚刚说什么?”   “爱人。”   安惟翎心里喟叹,扣住他的手指,“齐玉,责任全赖给你,这种事我做不出来,我知道你担心我,以后在外面不调戏你了,绝不让旁人非议你我奸情。”   袁玠皱眉,“换个词。”   “我会很小心,绝不让人非议你我苟且。”   袁玠抿唇,“还不如奸情好听。”   “齐玉,你要信我,我说会小心就会小心,之前是有些得意忘形,现在你如此困扰,我自然舍不得。”   她好说歹说,又抱住袁玠的脸啃了良久,袁玠终于勉强同意。   这事完全在安惟翎意料之外,她原以为风流名声于男人是锦上添花,自己不介意,袁玠自然也不会介意。可他却坚决不愿她承担浪荡的名声,情愿让自己担了罪过……   她从袁玠手里拿过那支玉簪,放入怀中,靠着心口。   ~~~~~~~~~~~~~~~~~~~~~~~~~~~~~~~~~~~~~~~~~~~~~   “安老将军”此番进京又离京,均是雷声大雨点小,多数人甚至都没见着他人影。皇帝轻轻揭过去了,只说边境还需主帅坐镇,且西北禁军账册已经留下,而朝廷这边的账册亟待细查。   王钊和孙正菁根本没预料到这种结果。本以为安老将军进京后,少说也要耽误十天半月来配合调查,与此同时,他们只需遣线人去西北散布流言。西北禁军在安老将军手里培育多年,近乎成了安家军,甚至只识安氏,不识天子。若听闻安老将军在天京被扣下,军中多少会有异动,只要骚乱一起,安氏便顺理成章地失了圣眷。   可他们漏算太多。安氏一门忠烈,简在帝心,绝非跳梁小丑能够离间。且派去西北的线人回信来说,西北禁军铁桶一般,即便无有主帅坐镇,仍旧密不透风,流言根本无用。   王钊和孙正菁悔之晚矣。费了劲整人,人没整着,还惹了自己一身骚。孙正菁倒还好,此人只是个虾米,随波逐流地跟着王钊上蹿下跳,而王钊……往大了说,只怕是要落个通敌叛国的罪名。   王钊心悸不已,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魔障了,听信旁人挑拨,为了保住自己在兵部的地位,竟同回鹘人交换情报。好在事情隐秘,那些回鹘人最善隐匿行踪,自己不会轻易被人抓住尾巴。不过……上次那名身怀绝技的侠女到底是谁?拿走诗集和红宝石鸟又是为的什么?她若是知道自己的事,为何过了这多天也不捅出去?   王钊此人,肠子直得似擀面杖,明明耍不来手腕,还非要同人勾心斗角。本想拽安氏下马,如今却是猎人和猎物倒了过来,敌在暗他在明。安惟翎回京了,更教他惶惶不可终日。   安惟翎本可径直找上门摊牌,毕竟她手里握着的把柄多。可这姑娘一肚子坏水,偏是要王钊生受这般折磨,待到他筋疲力尽了,再去整他。   那厢,城西的将军府宅院,幺鸡已经帮她打点完毕,假山花木,亭台池鱼,回廊朱栋,雕栏画堂,一应妥当。她跟着幺鸡在宅子里转了一圈,不住啧啧称赞。   幺鸡满脸荣光,“老大,另有忠仆美婢若干,午后送来。”   “我要美婢作甚?”安惟翎随手摘下一朵粉白的垂丝海棠,指尖轻轻拈着把玩。   幺鸡一个咯噔,“啊老大……我忘了你是个姑娘!”   安惟翎气得将花插他头上,“你是照着自己的喜好选的吧?”   幺鸡点点头,头顶的海棠花蕊随风挥舞,“美婢二十人,颜色甚好。”   安惟翎一哂,“骄奢淫逸。”   他正义凛然地摇头,抖落了一片花瓣,“不……老大,我家教严,家中那些美婢,我从未染指。只是人家长着一张好脸,总能教我看得舒心些。”他顿了顿,想出一个绝妙的例子,“就比如,老大你愿意日日对着相爷的脸,还是张存福的?”   他猝不及防将这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听得安惟翎一个哆嗦,“言之有理。”   “是我想岔了,老大,那些美婢我给你换了再送来,换成模样老实的。至于小厮么……给你配几个唇红齿白的。”   “可别,相爷醋起来能翻天。”   幺鸡回忆起上次的饭局,一拍脑门,“就是啊!瞧我这脑子……这样吧老大,全部给你换成貌不惊人的,可好?”   “嗯,也无需刻意,差不多得了,只别弄得我这儿个个粉面桃腮就行,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开了个窑子。”   幺鸡点头答应了,二人游园尽兴,吃过午饭后,幺鸡告辞离开将军府。   安惟翎送他至门口,目送他的背影,突然一个激灵,“幺鸡你头上花还没摘下——”   幺鸡已然走远,街口嘈杂,他没听见安惟翎的话,头顶的垂丝海棠依旧随着步伐婷婷摆摆。   安惟翎失笑,正待回身,只见另一边一阵喧哗,行人纷纷退让,几名锦服纱帽的黄门走了过来。   为首的那人身量颀长,面白无须,他朝安惟翎恭敬一揖,声线阴柔低沉,“安将军,陛下口谕,宣您觐见。” 第23章 山海 玉色如血怜幽寂   作者有诗云:   【飞云断尽痴人梦 蜉蝣朝暮恨匆匆】   【玉色如血怜幽寂 望极山海犹独钟】   江崇宁端坐御案前,静静看着安惟翎,手指不断抚摸着血玉扳指,似乎一直在斟酌措辞。案前默立着的姑娘是他左膀右臂,更是他曾经的挚友,此番经人构陷,自己却无法光明正大地去袒护。   富有四海又如何,终归是求不得一个圆满。   良久,他终于开口,“阿羽,朕信得过安老将军和你。”   无需赘言,天子金口只消这一句,便教人心里有底。   安惟翎深深下拜,“微臣多谢陛下,安氏一门定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她了解江崇宁,此人念旧,且并非随意猜忌臣子的君王,他既表明了态度,便不会让安氏父女平白受冤。   不知为何,江崇宁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无声无息地摘下扳指。他犹记得自己上回失态,情急之下一把将它从拇指上薅了下来,痛得钻心。   他将扳指攥在手心,“阿羽对和亲的事怎么看?”   安惟翎满面真诚,“微臣认为陛下此举甚妥。”   这就没了?江崇宁瞬时有一丝慌乱,本打算叫她解释两句,自己好合计接下来说的话。   “阿羽对雾骐公主有何看法?”   他刚问出来就恨不得掐自己一下,没前没后的,这算什么问题?   安惟翎想了一阵,小心翼翼反问,“不知皇上……对西夏作何打算?”   他忽地生出了一点释然,这算是默契吗?她好像知道自己的野心。   “朕有意开疆拓土。”   安惟翎一瞬间明白,委婉道,“那便防备着雾骐公主。”   毫无波澜的一句话,却处处见血。先防备着,必要时杀了也行。   江崇宁竟有些享受现下的微妙气氛,这或许是二人此生最接近心有灵犀的一次。她知道自己所图非小,也愿意替自己出谋划策。   可接下来又该问什么?这些日子,阿羽对自己越发疏远,除了那日承恩寺登山,二人之间再没有说笑的机会。他一个男人,将自己手里底牌全部打出去,便失了面子。倘若就此放纵一回呢?问自己想问的话,落了身份又何妨?阿羽不是那等浅薄女子,她心有乾坤,断然不会因此看低了自己。   “阿羽不觉得朕对女人太过残忍?”   安惟翎心里一惊,猛然想起袁玠之前同她说过的话。   她刚回京那会,同江崇宁的相处尚且有幼时玩伴的影子,后来朝堂上见多了他九五之尊的模样,便觉得自己应当再敬重些,也合该更疏远些,毕竟这是天命君王,是万民主宰,不仅仅是她幼时的玩伴。   江崇宁似是想把话摊开了说,她没料到终究要走到这一步,斟酌道,“陛下心怀天下,断不用拘此小节。”   她又在客套,江崇宁心里烦躁,手掌越收越紧,玉石硌得生疼,“若那人是阿羽,朕便不忍如此。”   安惟翎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陛下不忘垂髫之谊,微臣甚是感激。”   “垂髫……”他呢喃,心里苦笑一声,“阿羽愿意让雾骐公主嫁给朕吗?”   安惟翎如临深渊,“臣之意愿无足轻重,皇上雄才伟略,顾全大局,此番与西夏联姻乃上上之策。”   江崇宁忽然站起,“无足轻重?!”   安惟翎惊地抬头直视他,差点走失在他幽深的眼神里。   她复又低头,硬着头皮道,“臣之意愿非只关于一个公主,臣愿为陛下开疆拓土,荡平四海。”   他声音结了霜,“朕不想听这些。”   安惟翎缓缓跪下,“陛下恕——”   “起来!”他暴怒,恶狠狠地拍了御案,茶盏与托盘相撞,一阵叮当乱响。   安惟翎心头一跳,连忙起身。守在门口的几名黄门和宫女却唬得齐刷刷跪下。   他震袖,“都滚出去!”   宫人如释重负,弯着腰齐整退下。殿内只留君臣二人。   “……阿羽,你抬头。”   安惟翎理了理思绪,抬头看他。这是说一不二的君王,是幼时真挚的伙伴,是为情所困的男子。身份一一拆开了,便简单明了,倘若杂糅在一处,便教人不得安宁。   这姑娘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令他无比绝望,她的心是一汪深潭,自己随手抛一块石头,涟漪过后,又平复得镜面一般。   哪怕让她恨自己,也好过这样无嗔无喜。   他随即被自己的恶念惊得一塌糊涂,阿羽若真恨了他,他该如何自处?   他颓然坐下,“阿羽何须防备至此,朕不会伤害你。”   安惟翎心里滋味复杂,“陛下,臣非是防备陛下。”   他一哂,“那为何你总顾左右而言他?”   “皇上想知道什么?臣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了。她固然是顾左右而言他,而自己亦始终没有真正摊开了说。   这世间总归是陷得更深的人先妥协。既然今生仅此一回,那他便任由自己一时癫狂下去,扯断那根连着千钧的丝线,孤注一掷地将自己的心肝剖开,明晃晃血淋淋地拿给她看。   “阿羽可会嫉妒雾骐公主?”   “臣不会。”   “为何不会?”   “臣无有立场嫉妒公主。”   “立场?”   安惟翎不语,江崇宁看着她,心如刀割,“朕愿意给你这个立场。”   安惟翎骑虎难下,进退两难之余,脑子一僵,作势又要跪,屈膝到一半时才回过神来。   江崇宁猛然捞过茶盏砸在地上,“不许跪!”   瓷器破碎得惨烈,声音清脆得钻心剜骨。门口守着的宫人大惊失色,其中一名低头悄悄离开。   江崇宁怕伤了她,砸得离她远远的,可他力道极大,几片碎瓷仍旧扑腾着弹到她脚边。   安惟翎自是不能跪下去,江崇宁盯着她脚边的碎瓷,心生悲凉,他觉得自己也一道跟着被砸得稀碎。   几片碎瓷在她脚边默默躺着,江崇宁忽地希望自己成为它们,碎了便碎了,离她近一些也是好的。   他将一直紧握的血玉扳指轻轻放在御案上,“抱歉。”   安惟翎蹲下身一片片地捡起碎瓷,“皇上,您小时候同臣说过,倘若他年为帝,定要这天下光风霁月,盛世清明。”   江崇宁看着她的手,“阿羽,别捡了,当心割手。”   “无妨。”安惟翎抬头笑道。   江崇宁一个晃神,似乎又看到儿时闯了祸,坏笑着替自己兜住的那个小姑娘。   她收拾完了满地狼藉,向江崇宁拜了拜,“陛下所愿,亦是臣之所愿,臣愿尽一生之力守着大周这片江山。”   江崇宁知道她的弦外之音,若她嫁了自己,大周便少了一位绝世名将。   可笑他此刻并不是心怀社稷的君王,而是一个溺水的可怜人,靠着最后一口气垂死挣扎,哪怕冥冥中窥见一线生机,也要拼尽全力拯救自己。   “倘若阿羽说一声不愿,朕便不娶那雾骐公主。”他死死盯着她,沉默良久,“朕娶你。”   安惟翎心头一抽,“皇上!”   他忽地狂笑不止,笑到跌跌撞撞,他伸手用力地捶着御案,奏折被弹得乱飞,一时间倒教安惟翎不知所措。   像是两把利刃快速摩擦生出的尖啸。安惟翎从来不知笑声也可凄厉至此,见他站立不稳,安惟翎犹豫着想上前扶住他,他却颤抖着摆手制止,她转头在一旁的檀木架子上看到一方干净的巾子,拿下来递给他。   江崇宁止住了笑,接过巾子擦了擦眼角,“阿羽,朕这玩笑开得太大了,你就当做没听过。”   “好。”安惟翎心生悲悯,他们自小相识,何曾见过他如此落魄的样子?   江崇宁缓缓坐下,伸手去御案上拿那只扳指,却发现它不见了。该是方才被奏折弹了下去,他一时慌乱不已,蹲下身在地上摸索。   “皇上在寻什么?”   “朕的扳指……”他头也不抬,声音有些微颤。   安惟翎蹲下身同他一道寻找,将手伸进御案下面,御案四周围了圈明黄的锦缎,教人看不起里头状况,扳指许是滚进去了也未可知。   她伸手抚遍每个角落,终于摸到一只小小的温润的东西,正要开口,指尖触到一片温暖。   江崇宁触到她的指尖,猛地收回手,他轻轻倒吸一口气。   隔着围布,即使面对面,也无人知晓对方是何神色。一时间这前后两层围布竟像是重峦千嶂,将二人山海相隔。江崇宁受不住这样的咫尺天涯,率先站起,低头看着安惟翎乌黑的发顶,“阿羽找到了?”   安惟翎攥住扳指,站起身,轻轻放到御案上。   江崇宁拿起它,竟生了些失而复得的喜悦,他鬼使神差地握拳靠近唇边,咳了一声,借此掩饰,轻轻吻了那枚扳指一下。   他复又将手摊开,伸到安惟翎面前,“阿羽,这枚扳指朕赐予你。”   安惟翎知道此时此刻无法推辞,正要从他手中接过,江崇宁忽然又咳了一声,把它放在御案上。   安惟翎知道方才他摸到了自己的手,现下不愿再触碰。她拿起扳指小心地收入袖袋,“多谢陛下。”   江崇宁望着她,心道自己终究不过一介凡夫。这世上,到底有谁能够踏平遥遥山海?   这枚扳指,见过他太多失态,既然日后无法面对它,不如趁此机会送给阿羽,也算成全自己一回。   “阿羽,你好生收着它。”   安惟翎点头,“此物是陛下所赐,臣定当珍惜。”   他压下心头凄然,与她对视。还能如何呢?即便她说愿意嫁给自己,自己也不会真娶她,问出口,不过是想求一个死心。   死心与痴心,到底哪一个更消磨意气,他已无从深究,只知当时已是话到嘴边,不吐不快。即使被拒绝得支离破碎,也好过从未说出口。   “陛下。”安惟翎缓缓开口,“臣无法回报陛下一番厚爱,甚是惭愧。可臣此身此命都属于大周,臣至今未忘陛下儿时那番话,你我君臣联手,定要四海宾服,万国来贺。”   江崇宁眼中忽明忽暗,“谢谢你,阿羽。”   “陛下,前路难行,只要臣一口气尚在,安氏一门,定会陪陛下一路走下去。”   江崇宁微笑,想象中的释然并未如期而至,这是最好的结果,却并非他心之所念。然而他是帝王,本就不该有这等痴心妄想,今日之后,即便山海相隔,他也再无心踏平。   他又重复一遍,“阿羽,朕的玩笑,你莫要放心上。”   安惟翎点点头。   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你小时候唤朕六傻子,记得吗?”   安惟翎一愣,随即笑开,“六傻子,门没开就不进去了?来,老子带你□□。”   他也笑得开怀,“有时候也叫朕小祖宗。”   安惟翎继续笑道,“小祖宗,为帝的话不能在人前乱说,别忘了你上面还有五个皇兄。”   江崇宁笑了一阵,温柔地看她,轻轻说道,“糖人要掉了。”   安惟翎茫然。   “这是朕当年被你捂住嘴巴,没说出来的话。”   安惟翎摇着头笑了。   他等她止住了笑,轻声道,“阿羽,回去吧。”   “臣告退。”她拜了拜。   江崇宁点头,安惟翎退出殿门,跨出门槛的一刹那,听见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袁丞相很好。”   安惟翎一愣,转头看他,他默然立在御案后,静静地看着自己。安惟翎点点头,又行了个礼,抬步跨出殿门。   江崇宁重新坐下,想端起茶饮一口,却发现茶盏早已被自己摔碎。他转而凝视御案下方的围布,望了许久。   望不穿的,终究望不穿。   此生早已献国,天下敬之,天下弃之,天下爱之,天下惧之。   终究要在孤家寡人的路上越走越远,也永远不会有人陪同。 第24章 见空 但见长风度空山   作者有诗云:   【纷扰方寸如雪乱 此情此夜不得安】   【笑语暖衾依依浓 但见长风度空山】   明秀宫,冯贵妃听罢御前送来的消息。寂寂无眠,枯坐一夜。   江崇宁独自宿在勤思殿,六月初的天,沉闷又潮热,他整个人却凉得透骨,盖了层薄毯才勉强入睡。睡前,他吩咐人将御案的一圈围布给撤了。   那厢,安惟翎脑子里有些乱,找幺鸡借了匹良驹,不顾大周夜夜宵禁的惯例,长街纵马,一路飞驰至城门。   城门守军见有人犯禁,正待喝止,都头万小雪却眼尖得很,高声问道,“可是安将军?”   安惟翎坐在马上点头,“有事出城。”   她音色清朗,气息柔韧似穿云软剑,伴着月华一道幽幽回荡,门楼上打盹的瞭望兵心肺微震,骤然醒转,好奇地起身向下望,只见厚重的城门隆隆缓启,灰色劲装的姑娘一路打马飞奔,头也不回,一人一骑驶向城郊莽莽平野,消融于如墨夜色。   守卫们“唰”地上前围住万小雪正要询问,方才想拦住安惟翎的那人最是耐不住,抢先问道,“都头,她就是‘那位’安将军?”   万小雪失笑,抬手“当”地一声用力敲了下他的头盔,“还有几位安将军?”   他“哎哟”一声捂住耳朵,回过神来正了正头盔,“安将军当真是好气度。”   众人纷纷附和。   万小雪平日不多话,现下却来了劲,“可不?你是没见着那日禁军回京的场面——”   “都头说说!”声音自头顶飘来。   下面众人抬头,见门楼上瞭望兵正兴致勃勃地扒着垛口向下望,众人嗤他,“放你的哨吧!有正事时只管瞌睡,下头闲聊了又来凑热闹,德行!”   楼上的人亦是不屑,捂嘴打了个哈欠,“你们下头好歹有个说话的伴,老子一人在上头独守空闺,寂寞得很呐!”   下面人嘻嘻哈哈啐他,“你小子知道什么叫独守空闺!”   “哼,不知道,要不是老子运道不好,家世又不够,何至于分到这劳什子瞭望兵!可不跟小媳妇嫁错了人似的?”   这里万小雪官职最高,听他议论军制,赶忙瞪他一眼,“杀千刀的脑袋还要不要!瞭望兵又不止你一个!真叽歪!”   他自知失言,缩了缩脖子,“都头恕罪。”   万小雪冷静下来,摇摇头,“大伙儿少说话。”   众人心道没劲,几个不死心的依然纠缠,“都头说说安将军回京那天呗!可是气派得很?”   万小雪怕这几个漏嘴,不愿再多说,随意敷衍了几句。众人兴致缺缺,七嘴八舌了一阵,又站回岗位。万小雪勒令众人安静,带了两人绕着城墙根巡视。瞭望兵俯视着下面两排整齐的脑袋,道了声“没意思”。   众人脚下不动,抬头瞄他,“就你话多!”   瞭望兵见有人搭理他,得意地笑开,“嫌老子话多?老子从上面撒一泡童子尿给你天灵盖开开光,你就知道老子的好了!”   众人哄然,“你小子还有童子尿?不是早被隔壁麻子的老婆给破了童子功?”   他耳赤,连连反驳,“扯淡!扯淡!老子如何看得上麻子的老婆?老子是被表——”他一跺脚,“做什么告诉你们?一群王八羔子!”   下面人更加闹腾,“哟呵!表什么表?表姐表妹?还是教坊司的小婊/子?”   “娘的!反正不是麻子老婆!老子也是要挑拣的!那等货色……”他声音低下来,“要说,还是安将军那样的姑娘带劲……”   下面炸了锅,“不得了不得了!这孙子竟肖想安将军!”   他哼一声,“方才你们不也个个看直了眼?”   下面喧闹一阵,竟有几人点头附和,“确实,安将军比寻常姑娘有意思多了,到底是个巾帼英雄,腰是腰腿是腿的,骑在马上真是飒气。”   瞭望兵终于找到嗤笑底下人的机会,大笑,“还说老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们又是什么好鸟?安将军岂是寻常女子?只怕你们还没近身,就被她给骟了变太监!”   下面笑成一团,“倒是!谁人有福消受安将军?”   瞭望兵笃笃拍着垛口,笑道,“相爷有福。京城早都传开,这将相二人两情相悦呢!”   底下人啧啧不停,“也只有相爷才架得住这等胭脂烈马……”   瞭望兵摇头坏笑,“未必,相爷是个读书人,身板不实,迟早要被安将军榨——”   “榨干什么!越说越荤,当心都头回来削你!”   有人察觉不对,“……都头怎么还不回?往日巡视只要一刻钟不到吧?”   “先前都头有令,咱们不得擅离职守,且等吧……什么声音?”   言谈停止,恍闻乐声幽幽入耳,众人昏沉,“大半夜谁在城郊弹筝?”   琴音经由月色洗练,荡荡悠悠,余音盘桓不绝。城郊荒凉,更显得这筝弦声如风如雾,钻入骨骸,直教人四肢颤颤,经髓亦逐渐迷乱。   一白衣道士走进,雪色袍角随风猎猎,他一手抱琴,一手拨弦,目光竟似悲天悯人。   他抬手一阵轮指,大小珠玑坠落银盘,铮铮有声,众人五脏被琴音撕扯,痛苦万分。俄而转为琶音,众人松快了些,过后便是无穷困意。白衣道士一个扫弦,最后“当”地一声,拨了个商音,城门口已然睡倒一片。   他幽幽开口,“但见长风度空山……”   ~~~~~~~~~~~~~~~~~~~~~~~~~~~~~~~~~~~~~~~~~~~~   天京不比西北,这时节西北天亮得早,平沙莽莽之中升起一轮红日,映着万丈霞光,能教人胸怀无比舒畅。天京气候温润些,苍穹泛白之后,再等好一会儿,日头才能伴着晓雾慢悠悠出来。   安惟翎坐在草地上,想静静看个日出。她从袖袋里掏出那只血玉扳指,举在手里,拂晓晨光熹微,照得玉扳指幽幽透亮,流光猩红得像是一抹心头血,艳丽又刺目。   她回想之前同江崇宁的种种,不禁五味杂陈。江崇宁是她发小,亦是挚友,她虽不忍看他如此伶仃,却终究无法施手救赎。喻于利,她要镇军,必然不能入宫伴驾。喻于义,她心爱袁玠,更不可能转投君王怀抱。   退一万步,即便最终无法抓牢袁玠,也绝无可能嫁与江崇宁。   坐了一晚,天色将晓,日头也快冒出地平线,她不知何故,忽地没了兴致,起身上马,回了城门。   那头正在换晨班,万小雪指挥兵士们交接,昨晚的一拨守卫精神抖擞得令人生奇。依着往日在西北所见,一夜没睡的军士总有些闷闷的,安惟翎有些讶异,下了马走上前。   万小雪见她上前,行了个军礼,众人随着行礼,还有几人偷眼打量她。   “你们一夜没睡,精神头为何这般好?”   万小雪笑道,“回将军,城门是大家伙轮岗,我们这拨人早习惯了夜班,不容易打瞌睡。况且昨晚风大,吹得人清醒。”   安惟翎心道奇怪,昨晚何时风大?她也没再多问,点点头牵马走了,后头一干兵士目送她挺直的背影,目有惊艳。   城门内已有早市,人声渐渐喧嚣,安惟翎一夜未睡,自苍莽平野乍回三丈红尘之内,心里空空如也,脑中却仍旧思绪纷乱。清晨有行人,她无法当街纵马,只得牵着马一路走着,尽量让脚程快些。   此刻她只想见一个人。   自她“回京”后,不再与袁玠同卧同起,袁玠松快之余,亦有些失落,夜夜睡前,须得翻来覆去好生想念一阵。   昨夜因为有一桩心事,想得有些久,后半宿才睡沉。所幸她入了清梦,稍稍能慰藉这番思念。安惟翎翻窗入内的时候,袁玠仍睡着,睡相很是安宁。   她坐在床沿,伸手去抚他的脸颊。这人睡着也是如此好看,只消看到这幅面孔,便能抚平她心里无数的褶皱。   她抬指勾勒他的鼻尖,蓦地坏心骤起,索性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抱住他。袁玠感到异动,眼帘颤了颤,仍旧未醒转。他似乎想翻个身,安惟翎摁住他不让动,把脸靠近他的颈窝,吸取他清浅的气息。   他颈侧敏感,被安惟翎的呼吸扰动了知觉,逐渐清醒过来。安惟翎抬手捂住他的眼睛,笑道,“劫色。”   袁玠听到梦里一模一样的声音,霎时醒了,惊喜道,“阿翎?”   言罢正要转头过来看她,安惟翎顺势放开捂着他眼睛的手,调笑道,“齐玉,见到我如此喜悦?你的“于礼不合”哪去了?”   袁玠刚醒,意识模糊得很,听罢觉得颇有道理,微微皱眉道,“阿翎……先前乃事急从权,现下你已‘回京’,你我这般同卧于礼不——”   安惟翎低头在他脖子上哈了口气,他一个哆嗦,安惟翎笑道,“说你你还来劲了,一天到晚于礼不合,相爷干的伤风败俗的事还少了?”   袁玠睡眼朦胧,竟像是一副任人欺压的柔弱模样,安惟翎不禁抱紧他,手往下移。   “阿翎!”他睁大眼,捉住她作怪的手。   “终于清醒了?”   他叹了口气,想了想,低头啄了下她的嘴唇,“别闹我。”尤其早上别闹我。   安惟翎新奇不已,“谈条件?相爷以为亲一口就够?”   袁玠有些不好意思,“你要亲几口?”   安惟翎笑道,“几口都不够。”她伸出一根食指去触袁玠的睫毛,他不禁轻轻眨眼,她忽地愉悦了起来,“相爷睡觉,竟连窗户也不拴,是给在下留的?”   这人言语如此跳脱,袁玠一愣,不太愿意承认,“昨夜忘栓了。”   “几日没被在下锤炼,相爷的面皮又薄回去了。”安惟翎轻笑,“人家偷情留门,你我留窗,有趣。”   袁玠一个激灵,“偷……情?”他耳根微热,羞耻之余亦有些难以名状的情愫。   安惟翎逗弄得差不多了,掀起被子起身,“一道起吧,我去打水。”   仿佛又回到那段如梦的日子,袁玠坐在雕花床上恍惚了一阵,安惟翎已经端了热水和竹盐进来。二人各自洗漱,屋内温情脉脉,安惟翎让袁玠帮她束好了发,伸手摸摸心口放着的青竹玉簪,惋惜地叹了一声。   袁玠心有灵犀,低头看着她静默的侧脸,温柔笑道,“以后总有机会戴的。”   安惟翎笑着回头,袁玠接住了她的唇。   过了一晌,安惟翎重新开口,“齐玉,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说。”   袁玠点头,“你说。”   “我打算去杨敏之府上拜访,探探杨患的深浅,顺便打听一下冯道善。” 第25章 舐犊 情海凌波只羡鸳   作者有诗云:   【情海凌波只羡鸳 姹紫开遍不知怜】   【谁道人间父子疏 可叹舐犊意拳拳】   “我打算去杨敏之府上拜访,探探杨患深浅,顺便打听一下冯道善。”   “好。”   竟答应得这般快?安惟翎有些疑惑,侧过身细细看他。这人醒转不久,漂亮的双眸还带了丝雾气,看得人心尖尖酥痒不已。   “醋缸子,你是知晓那孩子定然没机会了,才放心让我去找他。”   袁玠抿唇不语,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抬手给她整了整发髻。   安惟翎拉住他的手,“齐玉,你说话呀?”   “……不许你对杨敏之笑。”   她挑眉,“那孩子年纪小,我杀气这么重,若总板着脸会吓着他。”   “少笑些。”   安惟翎玩心起了,“少到怎样算是合适?”   袁玠竟然真的去想了一阵,安惟翎看着他思索的模样,忍不住松开他的手,掌心摁着他的脸使劲揉捏。   袁玠一张俊脸被安惟翎当做了糯米丸子,揉得奇形怪状,嘴里含糊地喊了声“阿翎”,拉下她两只魔爪牢牢牵住。   他脸颊被捏得微微发红,认真看着安惟翎,“进门时笑一下,离开时再笑一下,两次就足够。少了不够礼数,多了没必要。”   安惟翎叹为观止,“醋海翻波,汹涌得很。”   袁玠不语,定定看着她,十指扣住她的手缓缓握紧。掌心相对,她感受到他身上的热量,心里软了软,一面暗啐自己没出息,一面点头道,“好,就笑两下。”   真乃世间奇闻。   袁玠眼角微微弯了,放开她的手,转而搂住她,低下头去深深嗅她的发香。   深思清明过后,蓦然想起昨夜睡前的那桩心事始终萦绕在他心头,明知不会有什么意外,却仍忍不住胡思乱想。   “阿翎。”   “嗯。”   袁玠沉默了好一阵,安惟翎感觉到他忽然的低落,不解其意,“怎么了?”   袁玠仍旧不语,手臂收得紧了些。   “齐玉,和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袁玠僵了一瞬,似是释然了些,他酝酿半晌,轻声问道,“昨日……皇上召见你了?”   安惟翎惊诧于他的敏锐,脑内斟酌了一番词句,却又觉得花言巧语终是无用,“是。”她从他怀里抬起脸,望着他的眼睛坦诚地点头。   袁玠忽地开始害怕暴露自己的紧张,他放轻了呼吸,问道,“然后呢?”   安惟翎心疼他这般小心翼翼的样子,伸手去抚摸他的鬓角,一语双关道,“然后我回来了。”   袁玠一时拿不准她的弦外之音,他本不是刨根问底的人,此刻却容不得一丝疑虑,“没太明白。”   “相爷的书都读到牛背上去了?哪个字不认识?”   他亦觉得自己这般很是没出息,隐晦问道,“皇上他……留你了吗?”   安惟翎心道这个大别扭,总不爱直说,她亲了下他的脸颊,“傻子,皇上留不住我。”   袁玠心安地笑开,唇角的弧度像个孩子,重复道,“然后你回来了。”   安惟翎此刻说不上来什么感受,奇异有之,惋惜有之,怜爱亦有之。面前这个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权臣,皱皱眉头都能让一大片人心惊胆战,唯有在她这里,竟是一副难成大器的叽歪样子,真真是英雄气短,教人看得心酸不已。   她早已在下属面前威严尽失,而袁玠这等熟读圣贤的人竟也跟着堕落得差不多了。这将相二人愈发出息,如今正好凑成一对大宝贝,关起门来好好消磨志气,免得外人看着倒牙。   况且这二人纠缠了几个月,互相祸害到了这等程度,日后任谁都是不想撂下手走人的。世间的情爱羁绊本就源于此,红尘潇潇,世人总以为一眼能望得到尽头,实则却是千丈明灯也照不穿的深渊,唯有愿意撕裂假面的人,捧着一颗真心奉上,互相拥抱着,义无反顾地跳下去,深渊之后,或许又是一片世外桃源。   安惟翎伸手去点他翘起的唇角,“齐玉,谁都比不上你。”   袁玠舒展手指,掌心盖住她的手,“谢谢你。”   安惟翎险些无语凝噎,“谢谢你?相爷这般守礼,不是该回一句类似的,才算还了礼吗?”   袁玠乖乖改口,“谁都比——”   安惟翎“啪”一下盖住他的嘴,“不听。”   他目光如水般温柔,用眼神询问她,“生气了?”   安惟翎转过头不看他,他竟也不挣脱,两个人就维持着这个奇异的姿势。僵持了半晌,安惟翎以为他走神了,偷偷把眼珠子转过来瞥他,正正对上他认真的眸子。   她一个激灵,松开捂住他嘴的手掌,“看着我作甚?”   阿翎该是想听些好听的话,袁玠想了想,回道,“将军好看。”   安惟翎奇了,“一会儿教人气结,一会儿甜言蜜语跟不要钱似的,哪个才是相爷?”   袁玠又想了想,觉得应当再接再厉,“两个都是,两个都心悦将军,心悦得紧。”   这效果真是立竿见影,安惟翎叹了口气,“齐玉,甜言蜜语收着些说吧,山珍海味也不能餐餐吃,会腻歪。”   袁玠虚心地点点头。   安惟翎想起另一件事情,“齐玉,那几个武师傅住你院子里,你习惯吗?”   “习惯,他们白日要去武馆教习,大多不在这里,晚上回来也安静得很。”   安惟翎伸手将他一缕头发撩至耳后,“知道你喜静,选的几个人都是不爱闹腾的。那些个梦游的、打呼噜的、嗓门大的,我都没让来。”   袁玠弯了眼角,“阿翎对我好。”   “白日你这里也安全,晚上若有异动,叫他们一声就是,那几个兄弟警醒得很。”   “嗯。”   “估摸着卫渡津快回京了,来了也让他住你这,他本事大,我不在的时候有他护着你也好。”   他笑着点头,“我安大将军运筹帷幄。”   安惟翎轻轻捏他腮帮子,“我袁大相爷口蜜腹剑。”   袁玠咯噔一下,“什么?”   安惟翎坏笑,“嘴上甜得似抹了蜜糖,心里早已利剑出鞘,无时无刻不想把人吃拆入腹。”   突如其来的调戏让袁玠略微手忙脚乱,安惟翎使劲抱了他一下,哈哈一笑,足尖点地飘出了窗口,空余一缕余音回响不绝。   “齐玉,今日准备我的晚饭……”   袁玠神思迷乱了一阵,无奈又温柔地笑着摇头,心境像是承恩寺后山山谷里的那几小云雀,扑棱翅膀,扶摇直上。   ~~~   安惟翎寻到幺鸡,二人带了些礼物去杨敏之家串门。   杨敏之正歪在软塌上,手里拿着了只孔明锁翻来覆去地倒腾。听得门房来报,喜得哗啦一下丢下手里物事,蹦下地胡乱穿了鞋子颠颠地跑去大门口。   他跑得额头出汗,见到安惟翎后,还未打招呼,眼睛止不住朝她身后望。   幺鸡贼得很,会意笑道,“莫看,相爷没跟来。”   杨敏之唰地耳赤,行了个礼,看向安惟翎道,“安将军。”   安惟翎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他穿反的鞋,温和地点点头,“敏之。”   幺鸡“啧”了声,上前勾住杨敏之的肩膀,调笑道,“敏之别来无恙?”说着还熟门熟路地带着他往里走,一副恶客欺主的德行。   安惟翎跟在他们身后,杨敏之一边应付幺鸡一边不住回头瞄她,幺鸡伸手掰他的头,嫌弃道,“走路看前面,你安将军又不会跑。今日相爷不在,待会随你怎么看,哪怕你——”   “幺鸡。”安惟翎凉凉地叫了声,幺鸡一个激灵回头望她,只见她抬手做了个抹脖的姿势,幺鸡缩缩脖子,做口型道,“老大恕罪……”   安惟翎意味模糊地摆摆手,幺鸡再不敢大嘴巴,带着杨敏之老老实实走路。   几人坐在杨敏之书房里闲聊,下人上了茶,安惟翎抿了一口,心头微动,“敏之,这是什么茶?”   杨敏之抬起水汪汪的眼睛,“洞庭碧螺春。”   “你家喝龙井吗?”   他摇摇头。   “冯道善大人之前得了些上好的雨前龙井,没给令尊送些来?”   杨敏之头脑单纯,仔细想了会,老实回道,“冯大人和家父走得近,可是却少有礼物往来。”   安惟翎心道奇怪,正想给幺鸡打个眼色叫他岔开话题,忽然门口一声嚷嚷。   “啊呀!安大将军!贵客贵客!”   来人一身袍子邋遢之极,提着满是泥点衣摆跨过门槛,见着安惟翎竟然一揖到地。   安惟翎起身还礼,“杨大人。”   幺鸡亦朝他行了晚辈礼,唤道,“杨伯伯”,随后十分熟练地躲开他伸过来摸头的脏手,轻声嘀咕,“可别,我今早刚洗过头。”   杨患哈哈大笑,“啊呀,耀吉乖侄,男人家何需太爱干净!”   安惟翎心道奇才,细细端详他,好好的锦缎袍子皱成了咸菜,皂靴不知道刚从哪个鱼塘里拔.出来,沾满稀泥,浑身只有头脸一处干净,冠发却是歪的,簪子亦没插牢,随着步伐晃悠得岌岌可危。   最为瞩目的乃是额际一撮呆毛,峭立坚.挺得教人敬佩不已。   杨敏之看看安惟翎,心里颇不好意思,走上前在杨患袖口找了处没沾泥的地方牵住他,小声道,“爹先去更衣吧。”   杨患一摆手,“啊呀不必,安将军巾帼不让须眉,不会在意这等小节。”   安惟翎心说老子很在意,真诚微笑道,“杨大人洒脱不羁,我心有敬佩。”   杨患当真,笑得十分开怀,“啊呀!下官久仰安将军威名,今日一见果真投缘得很!怨不得书上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他又“啊呀”一声转向杨敏之,“敏之乖儿,去厨房吩咐一声,今晚留安大将军吃饭,多加二十八个菜。”   杨敏之眼睛一亮,忍不住惊喜地看了眼安惟翎,怕她拒绝,赶紧一溜烟跑去厨房。   这般盛情难却,安惟翎只好答应,杨患招呼她坐下,见她举止从容,气度非凡,嘴里“啊呀”个不停。   杨患这人心思简单,德行也不着调得很,直不楞登盯着安惟翎的脸,说道,“安将军,下官有个不情之请。”   安惟翎不知他的路数,客气回道,“杨大人请讲。”   杨患“啊呀”一声拍了拍椅子扶手,“安将军果真豪爽,颇有乃父之风。安老将军当年——”他忽然伸手拔下头顶的簪子,发丝一下子散开,幽幽散出油腻的气息。   安惟翎见他此举很是不解,看向幺鸡,幺鸡摇摇头,只闭眼扶额。那厢杨患又“啊呀”一声,把簪子当痒痒挠使,扭着手臂在后背划拉几下,嘀咕道,“生跳蚤了?”   安惟翎眼皮一跳,幺鸡无奈道,“杨伯伯的不情之请是什么?”   杨患又挠了一阵,舒坦地“啊呀”一声,笑道,“犬子天赋异禀,然则为人处世格局过小。他是下官幺儿,从小娇惯,内子狠不下心来磋磨他,下官惧内,亦不敢严厉。”   他又起身向安惟翎行了个礼,“如若安将军不嫌弃,请将犬子收入麾下,日后奖惩教导,全凭将军。” 第26章 鬼才 风月连枝情弥彰   作者有诗云:   【皎皎天纵少年郎 精纯鬼才笑流觞】   【脉脉此夕宴甘食 风月连枝情弥彰】   “如若安将军不嫌弃,请将犬子收入麾下,日后奖惩教导,全凭将军。”   安惟翎一愣,这还初次见面,就想着把儿子塞给她,当真是个好大的不情之请。   杨敏之吁吁地跑回来,进门时正好听到亲爹这句话,喜极而呆,心跳一瞬停止,僵立在原地定定看着安惟翎,两脚一前一后跨在门槛上。   安惟翎瞥他一眼,有心拒绝,委婉道,“杨大人说敏之天赋异禀,指的是什么?”   杨患以为有戏,“啊呀”一声笑开,伸出脏兮兮的手一把拽住安惟翎的袖子,“安将军来看!”   安惟翎唬得险些丢出暗器袭他,好在杨患很快便放开,七手八脚地从软塌上捧起几只形状凹凸的木棍,用眼神招呼杨敏之,“敏之乖儿,过来过来!让安将军瞧瞧你的本事!”   杨敏之闻言,似是被打通任督二脉,噌地冲上前,却忘了自己还跨在门槛上,后脚一绊,闷声砸在地上,幺鸡皱眉替他“嘶”了声,他马上又手脚并用爬起来,摸了下脸上的灰,小心接过杨患手里的一堆木棍.   安惟翎细细看了那些棍子,讶异道,“孔明锁?”   杨敏之点点头,眼睛里一片璀璨,“我爹做的。”   杨患慈爱地摸摸他的头,杨敏之躲闪不及,头顶留下一只手印,杨患笑道,“他五岁时,下官亲手做了个孔明锁,本想着给孩子随便玩玩,谁知他不出半刻钟便拼好了……这孩子倒是继承了下官的天赋。”   安惟翎客气赞道,“雏凤清于老凤声。”   杨患“啊呀”一声抚掌,指着杨敏之手里那堆棍子,“敏之乖儿,来,给安将军走一个!”   杨敏之看一眼安惟翎,见她眼带鼓励,连忙红着脸低头,手指灵活翻飞,不出片刻,将二十四根棍子拼成了节节相扣的锁。   寻常人拼六柱锁都需半个时辰,这孩子眨眼间就拼好了二十四锁,就算事先有过练习,这样快的速度,仍是非奇才不能为之。   幺鸡从他手里拿过拼好的锁,一面转着端详一面连连惊叹,安惟翎亦叹道,“敏之着实是天赋异禀。”   杨敏之又雀跃又羞窘,“安将军过奖。”   “啊呀安将军,这还不算什么,等等下官拿好东西来!”杨患披头散发地跑出书房,靴子留下了一路泥印。   他很快端了只洗脚盆走进来,“安将军看,犬子从小就爱倒腾这些,内子嫌弃得很,下官却觉得有意思,一直好生收着不舍得扔。”   他将洗脚盆放在书桌上,几人围过去看,杨敏之年纪尚小,童心未泯,献宝似的一件件拿出来给安惟翎看。   安惟翎越看越心惊,床弩、连弩、诸葛弩、重弩……二十多只,样式精巧不说,还各有不同,无一重复。她浸淫兵事已久,略扫一眼便看出这些弩的妙处来。   她给幺鸡打了个眼色,瞥了眼书房门,幺鸡一点头,转身去合上门。   杨患见状诧异地“啊呀”一声,“安将军,这些弩可是有何不妥?”   安惟翎不语,探究地看着杨敏之,杨敏之接触到她幽深的神色,耳根红透,眨巴眼睛回看她。   杨患见这阵势紧张地搓了搓手,掌心的泥屑簌簌往下掉,“安将军……犬子可是犯了什么忌讳?”   安惟翎拿起一只小的床弩模型,放在手里把玩一阵,“杨大人,这些东西可曾有别人见过?”   杨患激灵一下,连连摇头,“啊呀没有没有……安将军,下官再不着调,也知晓轻重。我大周民间禁止私造兵器,犬子做的虽然是些小玩意,可也不能随便示人……下官同安将军颇为投缘,这才拿出来给您看。”   安惟翎点点头,“国之凶器,万望谨慎。”   幺鸡拍拍杨敏之的肩膀,“老大放心,杨伯伯和敏之谨慎得很,连我都从来不知道敏之还会做这些玩意儿。”   杨患父子两人连连点头,安惟翎将床弩放回洗脚盆,“日后也不能给旁人看。”   杨患连连点头,“啊呀多谢安将军提醒,那——”   “敏之来我麾下,我会好生护着他,杨大人放心。”   杨患喜得一蹦三尺,“啊呀!安将军愿收我儿!”他伸臂一把拽住杨敏之,“敏之乖儿!快!给安将军行礼!”   杨敏之乍闻惊天喜讯,还没来得及手足无措,被杨患拽得趔趄一下,歪着身子深深鞠躬,“多……多谢安将军!”   安惟翎点点头,“敏之是个可塑之才,日后跟在我帐下,先和兵器师傅好好学学基本功,后面顺了,再独当一面,许是个鲁班再世。”   杨敏之眼睛亮得似启明星,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定不辜负安将军厚望!”   杨患不住地搓着手“啊呀”,一腔喜乐无处发泄,又不想打扰安惟翎和杨敏之那边的气氛,伸手去找幺鸡想抱他,幺鸡“哎哟”一声拔腿要逃,又被他一把拽住搂个满怀。   “耀吉乖侄!你杨伯伯死而无憾啦!”   他手劲大,“啪啪”两下拍了幺鸡的背,拍得幺鸡直咳嗽。好在手上的泥水早就干透,幺鸡天青色的袍子上只留了两个浅浅的掌印。   他又轻轻抚了抚幺鸡的头,幺鸡死命挣脱他,“杨伯伯!您这袍子都花了!少往我身上蹭!”   杨患低头扯着皱巴巴的袍角,“啊呀哪里花了?脏得很均匀啊!”   安惟翎道,“敏之,去取个盒子来,我今日将这些弩带走,放在你府上也不安全。”   杨敏之极乐意被她使唤,一点头颠颠地跑了。杨患看着儿子的背影,伸手抹了抹几滴老泪,“啊呀……犬子本来是个不成器的,好在日后有安将军提携,下官……放心。”   安惟翎笑道,“杨大人过谦。敏之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孩子,我西北营中,甚至许多老师傅都做不出如此精妙的床弩。”   杨患抹花了脸,哑声道,“下官失陪一阵,安将军恕罪。”   这人行事章法混乱,安惟翎也懒得多猜,点头道,“杨大人去忙,我再看看这些弩。”   杨患点头,感慨万千地转身走了,安惟翎听见他悄悄擤鼻子的声音。   那厢,幺鸡身姿扭曲地回头看着自己背上两只掌印,懊恼地嘀咕,“也就跑慢了一点,上好的蜀锦料子,做了才不到一个月……”   安惟翎伸手替他拍,纳闷道,“杨患大人先前去哪了?怎么跟泥塘里捞起来似的?”   幺鸡哀叹一声,转而去拍自己脏了的的发顶,“杨伯伯一爱烧陶器,二爱摸人的头……到处讨嫌而不自知。”   “怪道人都说工部杨大人是个奇才,天赋卓绝却行事怪异。”   “嗯……老大,依我看,敏之的天赋更甚于杨伯伯。”   安惟翎亦点头赞了杨敏之一句,正好杨敏之抱着一只木箱跑了回来。   他将箱子递给安惟翎,安惟翎接过,看他一脸献宝的神色,问道,“是你做的?”   杨敏之开心地点头,伸手指了指箱子上那只精巧的锁,“这是诗文锁,密语是我名字拆开的一句诗,‘敏学而广之’。”   安惟翎细细去看,锁身五个小方块连着,均可灵活转动,每转一面,便能听到“啪嗒”一声,想是里头有机簧传动,环环相扣。   安惟翎将五只小方块转成“敏学而广之”的字样,抬头看向杨敏之,杨敏之一笑,伸手去拨了拨箱子顶端的暗扣,锁芯自动弹开。   幺鸡“哇”地一声,安惟翎亦目露惊艳,“敏之真乃奇才。”   杨敏之笑着露出两只虎牙,“这箱子送给安将军用。”   安惟翎道了谢,将那些小弩一一装了进去收好。幺鸡凑在她耳边悄声道,“老大,冯大人的事还问不问?”   安惟翎眉头一挑,轻声道,“险些忘了这茬……”   她放下手里的箱子,斟酌一晌,“敏之,令尊何故如此信任我?”   “我爹一向敬佩安老将军为人,后来安将军在西北立了大功,封了将,我爹便日日讲起,要我同安将军好生学学。”   杨患这人过分单纯,安惟翎仍是觉得不可思议。幺鸡瞅了瞅她的神色,叹道,“日后劝劝杨伯伯,别总这样抖落自己家底。”   安惟翎点头,伸手指着那只箱子,“这些东西若被人知晓,你家少不了麻烦。”   杨敏之笑道,“安将军无需担心,我爹常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大丈夫该当闷声发财,不可锋芒毕露。这些小弩,他只给安将军您看过。”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爹早就想让我入伍,跟着安将军。”   倒是她自己送上门来了,安惟翎心里好笑,转移话题道,“敏之师从何人?”   “娘请了位西席,李先生,住在我府。”   “为何不拜在冯大人门下?令尊不是和他走得近么?”   杨敏之摇摇头,“只是当姻亲走动,旁的交往不多。爹说冯大人迂腐,误人子弟。”   安惟翎和幺鸡面面相觑,冯道善名满京城,寻常人想拜师,只苦于没有门路,杨患却嫌弃他误人子弟,这算什么?   余光瞥见有人进门,来者是位中年男子,三四十的年纪,面庞白净,五官清秀,同杨敏之有三分神似,迈着从容的方步,一身湖蓝锦袍显得十分端雅斯文。   安惟翎心道该是杨敏之叔伯之类,那人却“啊呀”一声,“安将军,何故谈起那糟老头子?”   安惟翎和幺鸡双双瞪大眼,“杨大人?”“杨伯伯?!”   杨患哈哈一笑,“犬子被安大将军收入帐下,下官心情大好,沐浴拾掇了一番,晚上同安将军一醉方休!”   安惟翎暗自咋舌,拾掇?许是换了层皮吧?   忽然,幺鸡花容失色,指着外面大喊,“伯母来了!”   杨患霎时风度尽失,噌地一下窜至杨敏之身后, “敏之乖儿!替为父挡住你母亲!”   杨敏之亦是神色紧张,连忙将亲爹护在身后,安惟翎转头,只见一名妇人手持擀面杖大步迈进,这妇人面容身材保养得甚好,一身华贵锦缎,却不施脂粉,头上也无珠钗,端的一副名门泼妇的做派。   她风风火火跨进门槛,娴熟地转了转手里儿臂粗的擀面杖,中气十足道,“杨患!洗澡!”   杨患长舒一口气,从杨敏之身后从容走出,作揖道,“夫人明鉴,我已洗过。”   杨夫人“咦”了一声,一把拽过丈夫细细检查,“今儿个什么风向?万年邋遢鬼也知道洗澡了?”   杨患“啊呀”一声,“今日是因为有贵客!”他抬手指向安惟翎那边,“夫人,这位是安将军。”   安惟翎点头,“杨夫人。”   杨夫人惊喜万分,将擀面杖塞到丈夫手里,上前笑道,“竟是安将军!久仰久仰!蓬荜生辉!”   “啊呀夫人还有所不知,安将军已答应收我儿入麾下!”   杨夫人喜上眉梢,“小儿顽劣,日后有劳安将军管教!”   安惟翎谦虚了一阵,杨夫人一合掌,转头向杨患笑道,“今日你立了大功,想讨什么赏?”   杨患跃跃欲试,伸出一根手指头,“一个月不洗澡?”   杨夫人横眉,“嗯?”   杨患缩了脖子,“半个月……”   碍于外人在场,不好拂了丈夫面子,杨夫人勉强点头,“德行。”说罢又转向安惟翎,笑得一脸春风,“外子无状,安将军见笑。”   安惟翎道了声“无妨”。   “听说厨房加了二十八个菜,是要留安将军吃晚饭吧?”   杨患点头,杨夫人赞许道,“今日倒是脑子灵光得很……”她又转向安惟翎,“还是安将军面子大,我家这父子两个都不成器,也就在安将军面前聪明一下。”   安惟翎连道“哪里哪里”,心说这一家人真是个个活宝。   吃过晚饭,杨患挑了几十件亲手做的精致陶器,杨夫人准备了好些绫罗绸缎和名贵药材,安惟翎推辞不过,并上杨敏之那个箱子,差人送到将军府。   安惟翎和幺鸡各自回了府,她正想再看看那些小弩,忽地想起来先前同袁玠说过晚饭的事,一个激灵,猛然跳起,快速锁好了箱子飞去相府。   窗户敞着,远看灯光如豆,袁玠盘腿坐在榻上,摆了个残局,两只手左右开弓,清雅的侧脸在雪白窗纸上投下淡色剪影,过于静谧,安惟翎甚至觉得不够真实,忍不住悄悄走近,伸手抚上窗纸,指尖从鼻尖处缓缓下移,触到嘴唇。   袁玠伸手拿起一只黑子,望着棋盘,抿抿唇,正要落子。他抿唇时,影子好似轻轻吻了安惟翎的指尖一下,安惟翎一笑,翻了进去。   袁玠见她从窗户跳进来,眼睛一亮。   安惟翎转头去看,桌上摆了八只碗碟,看上去精致可口,都是她最爱的菜式,还微微冒着热气。   她一愣,袁玠放下手里的棋子,牵住她的手在桌旁坐下。   安惟翎抬头看他,他的眼睛清澈空明,一眼望过去,便是一片浮天无岸,水波相连。   “阿翎累不累?饿吗?” 第27章 荒唐 香闺深闭疑荒唐   作者有诗云:   【掌上清辉见疏狂 袖中风月担情长】   【人人道尽贪嗔痴 香闺深闭疑荒唐】   “阿翎累不累?饿吗?”   安惟翎忖了忖,有些不敢说实话,“有些累,饿过了头,不太想吃。”   袁玠盛起一小碗瑶柱冬瓜汤,不由分说地推给她,“多少吃点,毕竟饿了许久,这道汤鲜美爽口,先喝点暖胃。”   安惟翎见他温柔的面容上竟带了些霸道的神色,心里暗暗讶异,低头喝了几口,袁玠又给她夹了些凉拌莼菜和葱油鲈鱼,“吃些好克化的。”   这些菜做得精妙,入口生香,清爽不腻,安惟翎虽然已有些饱腹,却也吃得下。   “这道炸虾很是香脆,我估计你爱吃。不过既然饿过了头,也不好多吃这个,油重了些。”   他挑了五只最大的虾,放到她碟子里,“就吃五只。”   安惟翎将他夹的菜乖乖吃光,“你为什么不吃?”   袁玠又给她挑了一筷子肉末秋葵,“总要先将你喂好了,你饿过了头,不看着你,怕是不肯好好吃饭。”   “你是不是饿了许久?”   袁玠不以为意地摇头,“等你的时候吃了几块点心。”   他又夹了一筷子烟笋腊肉,“这道菜开胃,可是有些辣,略微吃点便好。”   安惟翎伸碗过去接,吃了一口,果然香辣可口,“齐玉你别管我了,赶紧招呼自己,你饿了许久,再不吃饭我可要心疼。”   “你心疼我,焉知我不心疼你?”   安惟翎放下碗,给他也盛了汤。袁玠接过汤碗,安惟翎又给他递了个勺子,“这些菜放了有一会了吧?怎么没凉?”   他笑道,“中途又热了三回。”   “日后不要等我,你先吃,给我随便留点就好。”   袁玠摇头,“多晚都等你,除非不是一起吃饭。”   “齐玉……”她皱眉,忽而恍然,“你这是要逼我按时吃饭吧?”   袁玠看着她温和地点点头,“你不吃我就不吃,你舍得饿着我?”   安惟翎险些忍不住伸手去捏他面皮验验货,“哪里来的精怪?不是个假的相爷吧……”   他低头吃了几口,语气淡然,“阿翎,先前我太好说话,你不是以为我很好欺负?”   安惟翎一愣,随即笑着点头,“不然呢?”   袁玠抬眼看她,双目竟生出了些不怒自威的意味,“别的事情,我任你欺负,吃饭的事,没得商量。之前听郭樱说你在西北经常日夜颠倒,三餐不继,这样的作息饮食最是伤身,现下你在京城好生将养,得全部改了,日后只要一起吃饭,我必然会看着你。”   到底是个说一不二的丞相,虽然平日里温润谦和,可一旦板起脸来训话,总教人难以反抗。   安惟翎脉脉注视他,嘴角止不住笑意清浅。让袁玠这等在朝堂翻云覆雨的权臣替自己操心芝麻琐事,诚然是她的罪过,可是这样细细密密的温情,实在教她难以割舍,如若可以,她甚至想故意不好好吃饭,让他似今日这般,端出丞相的架子霸道地教训她。   袁玠在旁人面前大多惜字如金,本是个外温内冷的人,却被她变成了个叽叽呱呱的话痨。此外,从前行止有度的风仪,也被她磋磨成了如今小动作不断的亲昵样子……可怜将军仍是从前的那个将军,相爷已不是从前的那个相爷。   到底是她怠慢了他,此生注定亏欠良多,袁玠被她一人霸着,不再是那个被拴在朝堂上心怀天下的丞相,亦不再是那个枉顾儿女情长又曲高和寡的才子。   他活在九霄云端,她活在三丈红尘,她不愿相逢陌路又一聚即散,所以强行揽着他,二人一同随风沉浮,若飞往高处,便并肩俯瞰人间烟火,若坠入低空,便携手仰望天河星幕。   安惟翎平生不愿欠情,只除了他的。他的情,她要一点一点再多欠些,再一点一点慢慢还上,此生丝丝相连,纠缠不尽。   她轻笑,“相爷金口玉牙,在下唯相爷马首是瞻。”   袁玠但笑不语,二人静静吃完了饭,袁玠唤青方进来收拾了碗碟,青方果真仆随其主,见着安惟翎,也不显露讶异的神色,只是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仔细擦干净了桌子,麻利地将碗碟收拾好带走。   二人在软塌坐下,袁玠拿了块山楂糕给她,“阿翎吃点,消消食。”   安惟翎接过咬了半块,剩下的还给他,“买椟还珠。”   袁玠皱皱眉头,“这词不是这个意思……”   安惟翎趁他张嘴说话,抬手摁住他英挺的下颌,将半块山楂糕塞他嘴里,“这糕被本帅的嘴开过光,相爷吃了长命百岁,七老八十了还能金枪不倒。”   袁玠耳根微热,不复方才说一不二的霸道模样。   他举止细致,进食也惯于慢慢咀嚼,半晌,咽下嘴里的山楂糕,“在杨患家有什么收获?”   “杨患和冯道善虽然有亲,可是甚少人情来往。”   袁玠点头,“我听说的也是这样。”   “杨患一心贴在手艺上,不谙世事,从他那儿打听不出冯道善什么,不过我倒是有另一番收获。”   她说着从袖口掏出一只小小的床弩模型递给袁玠,袁玠接过端详,神色愈发讶异,“是杨患做的?”   安惟翎摇头,“是杨敏之。”   袁玠挑眉,“那孩子真有奇才,你收他入麾下了?”   安惟翎笑着凑上去,“你如何知道?”   袁玠微笑,“安将军帐下多有能人异士,是个最惜才的将领,如何会放过这样的好苗子?”   安惟翎“吧唧”亲他一口,“我齐玉真聪明。不错,我让他先同兵器师傅学着,后头的事再看他造化。”   “杨患是个心思单纯的人,工部属他最有才能,也最不通世故,敏之继承了他的天赋,且更胜一筹。”   他说得语调轻快,不似在朝会上谈论国事时那般端肃,安惟翎看着他双唇从容开合的样子,玩心骤起,将两条腿搭在他膝盖上,脊背半靠着墙,“不醋了?”   袁玠伸手将她的腿略微调整,放得更整齐一些,抿唇轻笑,“若真放在你麾下了,同你就是毫无可能,毫无可能的人,我醋什么?……你只少对他笑笑就好了。”   真可爱,安惟翎抿唇不语,用尽全身气力遏制唇角上扬的趋势,弯起的眼尾却将她出卖得彻底。   “嗯,说起来,冯道善为何会送茶叶给你?”   袁玠早习惯了她跳脱的思路,答道,“我喜龙井,朝臣皆知。”   “相爷不是不爱表露喜好?”   “人无癖不可与交,总要让人知道一两个喜好,否则显得我太清高,不好接近。”   安惟翎交叠双腿,“啧”了一声,“也是,和光同尘,得让人有个送礼的路子才好。不过……冯大人为何要送你茶?”   “冯大人知我喜饮龙井,得了些好的便送来。他与我父亲曾有同门之谊,对我也算得上欣赏。”   “听说他没有架子,为人很不错,他还送过别人什么好东西?”   “据说送过翰林院编修王大人两块上好的徽墨和一支湖笔,送过杨患两只前朝留下的陶炉。其余同僚,不论亲疏,也陆陆续续送过一些礼物。冯道善乃当世大儒,清贵文雅,不讲俗礼,只说宝剑合该配英雄,各个物件,都须到能欣赏它的人那处去,才算圆满。”   “是个有闲情逸致的人,要么是他所图非小,要么是茶叶被旁人做了手脚。”   袁玠点头,“父亲先前去他府上拜会了一次,也无甚异样。”   “除了他,他府上其他人呢?”   袁玠想了想,“父亲那日在他府上,见到一位道人。冯夫人信道,这不算稀奇事。”   “那道人什么模样?”   “须发茂盛,双目炯炯,看不出年龄。”   “他见到你父亲什么反应?”   袁玠摇摇头,“无甚反应,父亲回来说,那人肯定没有问题。”   安惟翎点点头,“明日你有什么安排?”   这姑娘,一会一个话题,袁玠微笑,“周赟乔迁之喜,今日送了请帖来。”   “那估计是给我也送了,人太多,我不去。”   袁玠知道她不喜人多,“不去也好,到时候免不了劝酒。”   安惟翎皱着眉去拉他的手,“齐玉,你也少喝点。”   袁玠点头,笑道,“会注意的,不让阿翎担心。”   安惟翎将腿收回来,笑着搂住他,“相爷乖巧,我心甚慰。”   袁玠手臂收拢,一下一下顺着她背脊摩挲,半晌,又抬手去抚她光滑的发顶,“将军体贴,我心甚悦。”   静静相拥了一会,安惟翎抬眼看窗外,月上中天,蝉鸣萧索。   “齐玉,我走了,你好好睡,虽然天气燥热,可是后半夜凉,别踹被子。”   袁玠点点头,眸色如夜空中穿云之月那般深沉柔和,“你也是。”   安惟翎握了握他的手,飞身出窗。   ~~~~~~~~~~~~~~~~~~~~~~~~~~~~~~~~~~~~~~~~~   翌日,安惟翎乔装一番,又去扒王钊房顶。   王夫人正给他捶腿,“夫君且安心,安将军至今未发难,想是不会计较了,更何况账册的事,也不是夫君在弄虚作假,夫君只是把在皇上面前事情捅出来罢了。”   王钊连日没睡好,脸色蜡黄,摇头道,“你想得太简单,那个人睚眦必报,绝不会善罢甘休。”   “夫君如何知道她睚眦必报?”   王钊神色复杂,“她七岁那年,有人不小心惊了她的马,教她颠簸了几下,她便摸去那人下榻的客栈,趁他睡着往他房里丢了几只疯狗。”   王夫人见他愤愤的神色,忽然福至心灵,失口道,“夫君说的那人该不会就是——”   王钊重重咳了一声,房顶的安惟翎惊讶不已,原来当年那个绊了她马的人就是王钊!   王钊继续道,“这还不是全部,她将把门窗全反锁了,锁之前点燃了串爆竹丢进来,吓得疯狗到处乱窜,逮着人的腿便啃。”   王夫人构思了一番画面,想笑却不敢笑,手上继续一下下地捶着。   王钊面容有些阴沉,叹道,“这样刻薄的人怎么可能放过我?”   王夫人愣了愣,停了手,忧心道,“夫君想怎么办?”   王钊摇头,“且等吧……”   接下来又是一阵唉声叹气,夫妻两个聊得没油没盐,安惟翎懒得多听,飞身离开。   中午在馄饨摊吃了些小食,逗了逗那只小白狗,午后叫上幺鸡一同去武馆,整理当月账目,又去后屋看了柳如眉姐妹二人。柳如眉仿佛心如死灰,日日要靠阿金强塞些吃食给她续命。阿金仍旧是个暴躁性子,字里行间总在责怪安惟翎将柳如眉打击成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   “想见你王郎?”   柳如眉晦暗的眸子划过微光,抬眼看她。   “想见就好好养着,本就是以色侍人,糟践成这幅样子如何让他喜欢?”   阿金又瞪安惟翎,她但笑不语。柳如眉缓缓低下头,伸手去拿饭碗。   阿金呆住,“姐姐……”   柳如眉小口扒饭,和着滴落的泪珠一并吃下肚。   阿金抿唇,神色复杂地看向安惟翎,这是个佛陀还是恶鬼?一句话教人死,又一句话教人生。   安惟翎摇头笑着离开,想到昨日的晚饭甚是可口,不由自主走去了相府。   一路畅通,到了书房不见人影,她转身去卧室,却见青方神色肃然地守在门口。   青方躬身道,“安将军留步,相爷在休息。”   敢拦我?安惟翎心道不对劲,“相爷何时大白天的休息过?”   青方沉下心思,尽量不卑不亢,“回将军的话,相爷中午在周赟大人家应酬,累着了。”   安惟翎蹙眉,“喝醉了?”   青方一犹豫,想起袁玠吩咐过的话,点点头。   还是不对,袁玠的酒量本就好,昨日又答应了自己不多饮,他这人言出必行,绝无可能醉倒,里头肯定有鬼。   “里头不止他一人?”   她煞气外露,青方有些怵,老实道了声,“是。”   安惟翎阴沉道,“藏了女人?”   青方一激灵,连连摇头,相爷这样高洁的人,怎么会偷人?还是白日宣淫……   他这幅样子落在安惟翎眼里却是妥妥的欲言又止,安惟翎暗骂了声“孙子”,出手如电定了青方的身,一挥袖甩开房门,阴恻恻地抬脚踏了进去。   “袁、齐、玉!” 第28章 卧病 玉郎卧病怒红颜   作者有诗云:   【杏林鹤童笑缱绻 橘井眉龄羡缠绵】   【轻舟踏歌藏鬼魅 玉郎卧病怒红颜】   “袁、齐、玉!”   安惟翎横眉冷目, 浑身冒着瑟瑟寒气。她一杀进门,周遭仿佛瞬间结了霜。   屋内三人见状,皆是一震。安惟翎乍见房里不止一人, 寒气散尽,转而怒气上头,快步上前,第一反应竟是要去掀被子。   床上一声咳嗽将她迷乱的神思从烈焰中拉了回来,她停住脚, 定睛看去,袁玠半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一层锦被,后背垫了两只丝绒软枕,一头乌发披散, 唇色苍白。床边站着的老头她见过, 乔太医。另一人年纪尚小, 拎着个药箱, 想是他的医童。   见到袁玠这幅虚弱样子,安惟翎嚣张的气焰霎时灭了大半, 无视两位被她吓得大气不敢出的医官,走到床边, 皱眉道,“这是怎么了?”   袁玠心里一声叹息,看向乔太医,声音沙哑,“乔大人辛苦了,请回吧。”   乔太医认得面前这尊煞神,袁玠的话简直让他求之不得。他抖着花白的胡子正待告退, 安惟翎心头火又起,蓦地展臂,一把拦住。   “留步!”   她一声低喝,情急之下竟带了些内劲,乔太医一阵心悸,忍不住“哎哟哎哟”地捂着胸口抽抽两下。小药童手软,“哐当”一声,药箱砸在地上。   袁玠虽然年轻力壮,可此时带了病气,有些受不住她内力的威压,又咳了一声。安惟翎始觉失态,道了声“对不住”,蹲下身亲手捡起药箱,小药童低着头颤巍巍地接过。   乔太医人老成精,顺过气之后,悄摸地抬眼示意小药童离得远一些,免受殃及。安惟翎在床沿上坐下,伸手去摸袁玠的手,冰凉,又去试他的额头,滚烫。她给袁玠掖好被子,眉头拧成麻花,“到底怎么弄的?”   袁玠斟酌了一阵,沙哑道,“受了些寒。”   “少来!”安惟翎又怒,“大夏天的,那么容易受寒?”   袁玠心道阿翎果真难哄,“在周赟家喝过酒,出了一身汗,后来又惊了风。”   惊了风能寒成这样?安惟翎甚至想去揪他耳朵,“还不说实话?”   袁玠决定最后挣扎一下,“吃了冰碗。”   安惟翎气笑,“这时节谁不吃冰碗?相爷比我还耐寒,吃个冰碗能这么快发作?当我是傻的?”   那边一老一小半声不敢吭,你来我往地打眼色。   这人打不得骂不得,似乎是吃定了自己不会拿他怎样,安惟翎一阵烦乱,心说老子向来战无不胜,还能被你这书生挟制住了?   “你说不说实话?不说我亲你!”   两位医官心中大骇,连忙低头看脚尖。袁玠苍白的脸上蒙了一层红晕,竟有些媚色,“阿翎!”   安惟翎面带威胁,眯眼看他。   袁玠仍旧不敢说实话,他如今对安惟翎也有了九分了解,这姑娘若是知道实情,闹将起来,只怕会把这天给捅了,地给掀了。她从小就是个魔王的性子,混账德行名满京城,连一心读书的他都听得如雷贯耳。如今大了,也只是看心情收敛一些,大事尚且谨慎斟酌,小事仍旧无法无天。   他面色恢复苍白,颇有些悲壮,坚持道,“真的只是寒了。”   做出一副壮士断腕的样子给谁看?安惟翎冷笑一声,放开他的手去捏他下颌。乔太医眉头一跳,连忙颤声道,“下官告退!”   安惟翎猛地回头,“站住!你两个都给本帅抬头!不准闭眼!看仔细了!看不仔细有你们好果子吃!”   一老一小不敢忤逆,艰难抬头。   安惟翎转头要凑上去亲袁玠,袁玠心道糟糕,双颊再次泛红,拼命挤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安惟翎蓦然停住,挑眉“啧”了一声,“相爷演得不对,你这是干咳。”   她伸手去拂袁玠的后背,真气徐徐灌入,柔和又霸道地压住了他的气息,这下倒好,再怎么用力也咳不出来。   袁玠目瞪口呆,这姑娘手段忒多!   安惟翎不顾身后一老一小尴尬地快要钻地缝,重新凑上去要亲他。   袁相爷还要脸,赶忙道,“阿翎我说!”   安惟翎一脸阴森,“早干嘛去了?”   两位医官长舒一口气,袁玠有些不太敢看他们,避重就轻道,“周赟家园子里打通了一汪湖水,吃过午饭后众人去游湖,我喝的有点多,一不小心落了水。”   安惟翎心头一跳,回头看向乔太医,“相爷可有大碍?”   乔太医颤颤胡子,“相爷受了寒气,安将军来之前,相爷发了场高热,好在下官施针过后退了不少。相爷底子不错,只消按时吃药,休养三五天便可痊愈。”   安惟翎点点头,“有劳乔太医,您辛苦,请回吧。”   乔太医如蒙大赦,连忙带上药童迈着小碎步退出去。   二人出了相府大门,各自鞠一把冷汗,小药童满脸的不可思议,千言万语汇成一个字。   “哇——”   乔太医看他一眼,叹道,“见识了?”   小药童点头,亦叹,“将不似将,相不似相。”   乔太医笑了,“从前听同僚说这二人腻歪得教人倒牙,我还不信。怎么说也是万人之上的权臣,何至于一副小儿女的情状?咳……今日方知名不虚传呐。”   “可不嘛,我眼都快看瞎了。”   乔太医“哼”一声弹弹他脑门,“小小年纪说什么眼瞎?”   药童捂住额头暗骂一声“老不修”,二人各自揣着万千感慨走远了。   那厢,袁玠见安惟翎神色不虞,安抚道,“阿翎莫急,我没事的,养几天就好了。”   他头发上还有一丝潮气,想是回来之后沐浴过,安惟翎皱皱眉,转身去净房取了干毛巾,又点了手炉,坐上床给他烘头发。   袁玠坐起来,乖乖地任她来回倒腾,他唇色不似往日红润,两颊也少了血色,更显得眼睛乌溜溜的,像个半大孩子。   安惟翎一见他这幅病西施的模样就来气,“我已经打发走了乔太医,你可以把实话说完。”   袁玠心头一跳,惊诧于她的敏锐,嘴上仍旧装蒜,“说完?”   他眼眶睁大,瞳仁黑白分明,实在是个斯文柔弱到好欺负的模样。   安惟翎放下手炉,一手给他顺头发,腾出另一只手去捂他眼睛,没好气道,“少瞪我。”   袁玠茫然,“没有瞪你。”   他故意眨巴眼睛,纤长的睫羽刮蹭得她手心发痒,安惟翎移开捂住他眼睛的手,心里冷笑,暗道这人真是愈发能耐,这种时候竟还勾人。   “别扯,现下没有旁人,说完吧,是不是有人推你下水?”   袁玠一凛,屏住了呼吸。   安惟翎见他这幅样子,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大半,丹田处邪火上涌,她噌地站起身,“有人害你,为什么不立刻告诉我!”   手炉“当”地滚落在地上,铜盖弹开,炭灰撒了一地。   袁玠心里暗叹,看这情形是不能善了,那接下来该如何收场?他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指着地上的手炉,“掉了……”   “你还给我扯开话题!”安惟翎气结,脚尖一挑,手炉一下噔噔弹开,在地上磨出一溜火星子。   袁玠大概是全大周最不怕安将军的人,看她怒成这样,非但不怵,反而有些心疼,“阿翎别恼,我真没事。”   “我看你脑子有事!”安惟翎忽而坐下,一把将他揽在怀里。   她身上很温暖,袁玠忍不住环抱她,他知道这姑娘还在气头上,伸过手掌,像哄小儿那样,轻轻拍着她的背,“别生气了……”   安惟翎松开了他有些瘦的腰身,手指抚上他的鼻尖,一片冰凉柔润的触感。他呼吸轻缓,气息温暖湿润,拂过她的掌心。   他略一抬下巴,去亲吻她的指尖。安惟翎顺势用指尖去描摹他清晰又细腻的唇线,这双唇瓣平常那么红润,现下却惨白得教人心悸。   她又去端详他漆黑的瞳仁,还好,它的亮色没有褪,依旧能深深映照她的影子。袁玠温柔地望她,“不生气了?”   不说还好,一说,霎时教她怒从心头起,色向胆边生。   安惟翎不由分说捧住他白皙的脸颊,去咬他有些干裂的嘴唇。袁玠大惊,怕过了病气给她,想转过头去,奈何根本不是这霸王的对手,他双手摁着她的肩膀,用尽了全身气力也推不动,竟是个欲迎还拒的模样。   他被安惟翎咬住双唇,只得含糊道,“阿翎……”   安惟翎不理他,两只手抚上他的耳郭,一点一点揉着。袁玠病着,本就浑身发冷,此刻被她温热的手掌半捂着耳朵,舒服得想叹息一声。   他瞬间又清醒,不能这样……他重新去推她肩膀,“阿……唔……”   安惟翎转而去吻他耳后的皮肤,这里连着发际和颈侧,微微发热。方才袁玠还觉得她双唇滚烫难耐,此刻又觉得它有些凉意……冰火交替间,总归是柔情蚀骨。   他不知不觉中将她环得愈来愈紧。   安惟翎感觉到他身体渐渐回暖,终于放过他,“谁推的你?”   袁玠一凛,“怎么又……”   “我今日一定要知道首尾。”   袁玠心叹,到底是个名将,不达目的不罢休。   “午宴时,周赟多灌了我几杯酒。饭后,众人乘船游湖,船小人多,亦有些颠簸,我喝上了头有些晕乎,有人趁乱将我推了下去。”   周赟这厮,惯常爱劝酒的,先前春猎的时候就拉着两人胡搅蛮缠,这回又整出这桩破事……安惟翎一阵愤懑。   “船上有谁?你怀疑谁?”   “六部的人有不少,我在心里轮了轮,除了周赟,似乎谁都有可能。”   袁相爷兴许是全大周脑子最好使的人,他若没有头绪,这件事情就更扑朔迷离。   “方才为什么推开我?”   话题转换得猝不及防,袁玠无奈道,“怕过了寒气给你。”   “哼。这不正好有难同当呢,省得你有事情都不告诉我,最好是下次有人害你,连我也一并——”   袁玠骤然捂她的嘴。   他甚少生气,即便是心里怒火熊熊,面上也能做出一派沉静,外人根本看不出他是喜是怒。   安惟翎知道他此刻真的怒了,他嘴唇抿得紧,眉头未皱,眼神却冷冽无比。   二人各生各的气,僵了一阵,袁玠先服了软,“阿翎,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以后有人害你,你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袁玠想了想,终于点头。安惟翎见他同意,礼尚往来道,“齐玉,方才是我说错话,以后不再说。”   袁玠心下安定,伸手去牵她。   “青方怎么不进来?药该熬好了吧?”   安惟翎跳起,“糟糕!忘了解他的穴!”   她一下飘到门口,指尖在青方身上弹两下,青方浑身酸软,要往地上栽,安惟翎一把拽住他。   他站定后,无奈道,“安将军……”   “辛苦你了,相爷的药该好了,你去盛来。”   青方忽而有些急了,“对!药……多谢安将军提醒!”他匆忙向安惟翎行了个礼,小跑去了厨房。   安惟翎回了房内,袁玠一脸探究,“你点青方的定身穴做什么?他又拦不住你。”   安惟翎咳了声,“气急,误伤。你让青方拦住我,是怕我发现你病了?为什么不让我发现?”   “怕你心疼,再者,怕你去找周赟的麻烦。”   “你别怕,我肯定会找他麻烦。”   果然,袁玠叹了一声,转而问道,“之前听你在外头嚷嚷,隔着门,也没听清,你好像在骂谁‘孙子’?”   安惟翎想了想,觉得还是该说实话,“相爷香闺紧闭,又让青方守着门不许我进,我以为里头藏了女人。”   袁玠险些失了君子风度,“什么?!”   安惟翎上前安抚地摸摸他的手臂,“误会。”   “我难道是那种——”   安惟翎又去吻他,故意吻得啧啧有声,吮吸了好一晌。   又是良久才放开。袁玠有些耳赤,心里彻底拜服,“阿翎,你脑子里成天装了些什么东西?”   “装了你。”   “……别瞎想,没有别的女人,我有你就好。”你一个还不够我操心的?   安惟翎微笑点头。青方端着一碗乌黑浓稠的汤药走进来,房里灌满苦涩的气息,安惟翎似乎闻到里面有黄芪,皱皱眉头,“齐玉,你好好喝药,我有事先走。”   袁玠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什么事?”   “有人敢怠慢我齐玉,这怎么行?”   安惟翎浑身血脉涌动,自打长大后,再没有像儿时那样作妖的场合,如今机会难得,正好顺风搅水,弄他个巨浪滔天。   她和善地微笑,“老子去把周赟家的湖给填了。” 第29章 水涸 琅然姑妄碧水涸   作者有诗云:   【琅然姑妄碧水涸 惧将荒唐浮云遮】   【蔻丹褪尽芙蓉寐 江南烟雨更婆娑】   她和善地微笑, “老子去把周赟家的湖给填了。”   青方唬得险些撒了汤药,袁玠瞠目结舌,“你……”   “乖乖喝药, 等我好消息。”安惟翎笑着说完,足尖一点,从窗口飘了出去。   算哪门子的好消息?!袁玠一口气没上来,连连咳嗽,青方赶忙放下汤药去拍他的背。   青方犹豫了一晌, “相爷,要不要去拦住?”   袁玠缓缓摇头,“拦得住?”   青方一噎。   “她为何会以为我房里藏了女人?”袁玠始终有些想不通。   青方摇头,“小人不知……家母常说,女人都爱多想。”   “原来如此。”袁玠以为自己琢磨明白了, 一口气喝了汤药, 又坐了会, 躺下继续休息。   那厢, 安惟翎寻了幺鸡合计填湖的事。但凡涉及作怪的巧宗,二人总是狐朋对狗友, 一拍即合。   幺鸡连连抚掌,怀念道, “老大,咱俩都多少年没合作过了!”   安惟翎笑问,“会手生吗?”   幺鸡一挥手,“不就是胡搅蛮缠吗?这等好手艺,本幺鸡至死不会丢!”   安惟翎很是开怀。   翌日,安惟翎和幺鸡双剑合璧,带着一帮工人, 拉了五架龙骨水车,热热闹闹杀去周赟府上。周赟见状,吓得一头冷汗。   “安将军!这是……”   安惟翎指挥着众人搬运工具,一只脚踏在他家大门槛上,扬声道,“周大人家哪哪都好,就是那个湖,欠了点风水。本帅仁善,不忍看周大人被它坏了运道,故而特意来帮周大人填平它。”   周赟想起昨日袁玠落水的事,心知她此番是来找茬,碍于她位高权重,不敢直接反驳,只得嗫喏道,“下官并不知这湖……会坏了敝府风水……”   安惟翎瞥了眼他抖动的双下巴,抱着手臂,慢悠悠道,“湖在宅子正南边,不好。朱雀位属火,你却设了个水局,水火不容,影响你命数。”   周赟心里叫苦不迭,躬身道,“多谢安将军指点……下官这宅子才新住不久,不好马上动工改造……今日……便算了吧?”他小心翼翼地看她,“日后若是下官想重修,再劳烦安将军?”   安惟翎放下手臂,嗤笑道,“新住不久才正好动工,若是住上个三五年,风水都定了,改都来不及改。再者,择日不如撞日。”她指着那几架龙骨水车,“本帅家伙事儿都给你备好了,今日便替你填了那破湖吧,莫说日后的事,日后本帅没心情。难不成等你想修整宅子了再唤本帅来?当本帅是你家风水先生?”   周赟连道不敢,一身肥肉唬得颤颤巍巍,“多谢安将军费心为下官着想……只是下官还得同夫人商量商量……”   安惟翎一抚掌,“哎呀!想不到周大人惧内,如此一来贵宅更要改改,免得周大人夫纲不振。”她凑上去,做出一副交心的样子,“本帅做主替周大人改,尊夫人想必不会有异议。贵宅南边这湖一旦填了,再派人种上些花木,阳气便容易升发上来……”她又伸手比了个“三”的手势,“若是阴阳调和得好,包管周大人不出三年,升官发财换老婆,桃花一朵接一朵。”   周赟霎时无语凝噎,连擦汗的心情都没了。他心知今日逃不过这魔王的恶爪,干脆横下心来,一揖到地。   “安将军恕罪……相爷落水,实乃下官失职……下官昨日已送过赔礼到相府,今日定当负荆请罪,登门道歉。”   安惟翎挑眉,浑身气息冷冽了下来,“如何扯上相爷了?本帅就是心善,想替周大人把湖填了,周大人说的什么话?真教人云里雾里。”   周赟心里苦涩,暗道她揣着明白装糊涂,满朝文武谁不被这两人的腻歪劲闪瞎了眼?这明明是替人找茬来了,非说是为自己好……   “不过,让客人落水,确是你这个主人失职。”   周赟见她松口,连忙道,“下官罪该万死。”   安惟翎忽而站得端正了些,淡淡看着他,“万死不必,推他下水的不是你。”   周赟愕然抬头,没料到她竟直接撕开了说。那日袁玠落水,看似意外,只怕是有人故意为之,不过他也不知那人是谁。   “本帅非是那等不分青红皂白之辈,若真是你推相爷下水,本帅今日就不是填湖这么简单。”   她收敛了先前胡搅蛮缠的地痞气息,杀气暗藏的样子教周赟心悸不已,“安将军明鉴……”   “没人蠢到要害人还将人请来家里吃饭的地步。”她话锋一转,凌厉了起来,“不过,相爷若是不喝那么多酒,兴许就不会落水。”   周赟再次颤抖着身子下拜,“下官有罪……不该劝酒……”   “改了。”   周赟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什么?”   “改了。”   语气冷淡得不容置疑,周赟连道,“是,下官日后定然改了这毛病。”   “你莫怨我。”安惟翎冷冷一笑,“昨日的事,往大了说,就是谋害当朝宰相。都是为官的人,谁没一两个死敌?这等罪名若是落在周大人身上,只怕周大人受不起。”   周赟心沉了下去,呆呆望着她。袁玠在他府上被人暗害,总归与他这个主人脱不了干系,要是被人捅到皇帝那儿去……   “本帅今日闹一闹,别人便不好弹劾周大人。周大人若是不让本帅折磨一番,其他人还不知要怎样借机在背后给你使绊子。”   周赟茅塞顿开,她竟是在保自己!   安惟翎不等他道谢,“本帅一向奖惩分明,不能让你平白被人扣了个谋害相爷的帽子。”   周赟再次一揖到地,这次万分真诚,“多谢安将军救命之恩!”   “不过劝酒仍是你的不对,除了填湖……周大人身在吏部,近水楼台,本帅便罚你把近三年吏部有记录的官员档案简练整理一遍,誊录完送去相府。”   周赟一个咯噔,“安将军!这得有数千人呐!”   安惟翎皱眉“啧”一声,“所以才要你简练!简练!太啰嗦了相爷看不过来。”   周赟挣扎着答应了,小心翼翼问,“可有时限?”   “三日。”   周赟体格肥胖,本就不耐酷暑,此刻乍闻惊天噩耗,“呜呼”一声晕了过去。   安惟翎懒得扶他,任由他砸在地上。周赟肉厚,落地还弹了两下。   周赟家湖不算大,安惟翎带的工人多,家伙也犀利,不出一日便将湖水抽得见底。忙活了一整天,她和幺鸡二人觉得甚是充实,心满意足地回家吃饭。   翌日朝会,袁玠还病着未上朝,安惟翎果不其然被几个御史老头子弹劾了作风,江崇宁一早听说她把别人家湖给填了,有些哭笑不得,只得勒令她闭门思过三日。众臣一面暗道安将军行事荒唐,一面感慨皇上果真偏心,闭门思过三日算哪门子的罚?   明秀宫里,冯贵妃笑着给江崇宁端上银耳羹,“陛下,安将军当真有趣。”   江崇宁亦失笑摇头,“从小就爱作妖。”   袁玠能得这样一人倾心相护,比自己不知幸运了多少……他压下心中怅然,接过玉盏,瞥见冯贵妃粉嫩干净的指甲盖,问道,“如今不喜欢蔻丹了?”   冯贵妃顿了顿,笑答,“蔻丹固色难,褪得斑驳了不美,倒不如不涂。”   江崇宁点点头,“天然去雕饰。”   冯贵妃笑意清淡了些,她日日红妆娇媚,这句“天然去雕饰”,怕是很难形容她。   “陛下不爱臣妾妆容?”   江崇宁一顿,“倒没有,朕只是觉得你手生得美,这般不加装饰便好,蔻丹艳俗,反倒夺了韵味。”   冯贵妃垂眸笑道,“是,臣妾记住了。”   面前这个权倾天下的男人,她又爱又惧。爱之恨不得与他骨血交融,惧之恨不得与他天涯相隔。总这般撕扯着,在冰火两重天里受尽折磨,教她喘不过气。   她忽然想起那个雾骐公主,不知她什么时候能进京。她是异邦公主,再怎么受宠,不至于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只要稍微大度些,陛下还是会念着自己的好……   陛下喜欢好看的手,她的手会好看吗?   她一凛神,蓦然想起另一个疑问困扰了她许久,安惟翎的手好看吗?   她想得入神,一名小黄门躬身进门,手里托着一份油蜡封口的密函,“陛下,江南送来的消息。”   江崇宁皱眉,接过了信封。   ~~~   那厢,安惟翎雷厉风行,遣人拉了几十车泥,大刀阔斧地填满了周赟家的湖床。   狼藉的一大片泥地,坑坑洼洼惨不忍睹,幺鸡看得浑身舒坦,赞道,“妙哇。”   安惟翎笑着拍他肩膀,“旷了多少年没仗势欺人?憋坏了吧?”   幺鸡连连点头,“可不?纨绔的名头都快挂不住了!”   安惟翎哈哈大笑,幺鸡又道,“老大,要不要借辆压路车来替他平一平?”   “不用,咱们只管填。话说周赟呢?”安惟翎环视四周,“是他家动土,怎么他反倒不见了?”   幺鸡“嗨”了一声,“许是不忍心看吧。”   二人收了工,又打赏了一干工人,各自回去。安惟翎觉得幺鸡给她请的厨子手艺不行,总把虾炸老了,想想还是去袁玠那儿蹭了晚饭。   袁玠习以为常,吩咐青方加了几个菜。   他还在病中,满桌的青青白白汤汤水水,担心安惟翎吃不痛快,叫厨房加了红烧牛肉、蒜蓉粉丝虾,和干炸小黄鱼。又怕过了病气给安惟翎,取了双干净筷子亲自替她夹菜。   安惟翎吃得畅快,含糊道,“别光顾着我,你也吃。”   袁玠手上不停,“我不急,你辛苦了,先让你吃饱。特意吩咐没让做咸了,你多吃点。   安惟翎不语,埋头吃菜,她甚至不用伸筷子,袁玠夹的菜在她面前的白瓷碟子里堆成了小山包。   安惟翎把面上的菜叶子扒拉开,从底下找鱼虾和牛肉吃。吃了几块,袁玠重新把菜叶子盖了回去,安惟翎再次把它们扒拉开,袁玠又给她夹了回去,放在最面上。   安惟翎终于停住嘴,抬头看他,“这是何意?”   袁玠语气温柔又坚定,“不准挑食。”   长得这么好看,怎么跟个老妈子似的?安惟翎纳闷了一晌,“拿我当羊喂呢?吃这么多草做什么?你不怕我一会儿反刍?”   “此乃养生之道。你若不愿吃蔬菜,我去找郭樱,叫他炖黄芪母鸡汤给你喝?”   “可别!”安惟翎脱口而出,心道袁相爷名不虚传,果真好手段。   袁玠见她一脸视死如归去吃菜叶的模样,摇头轻笑,“不愿喝黄芪,就多吃蔬菜。”   “相爷一朝宰辅,把心机用在督促我吃菜上面,未免太浪费才华。”   “不浪费,将军身体康健,亦是国之大幸。”   “噫……要是让朝臣见到相爷这幅话痨样子,得吓成葫芦。”   袁玠轻笑,不由她反抗,好说歹说地伺候她吃完了一顿饭。   他饮了一小口茶,“阿翎,说起来,那日你去杨患府上,对敏之笑了几下?”   安惟翎一愣,心说这人怎么还惦记着?门口忽然传来人声,“相爷。”   二人双双转头,只见青方走至门口,神色有些不对劲。   袁玠微蹙,“怎么了?”   青方也不避讳安惟翎,面容肃穆道,“江南传来消息,派去苏州织造局的钦差遇刺身亡。” 第30章 忘年 丹青含笑不释卷   作者有诗云:   【朱雀困风风犹动 玄武遏云云复涌】   【丹青含笑不释卷 忘年交心共从容】   青方也不避讳安惟翎, 面容肃穆道,“江南传来消息,派去苏州织造局的钦差遇刺身亡。”   将相二人面色骤变, 齐刷刷问道,“皇上那边怎么说?”   第一反应竟都不是询问钦差遇刺的细节,青方暗叹了一阵二人的默契,回道,“皇上吩咐扣住了韩织造, 旁的还未有消息。”   袁玠起身,看向安惟翎,“我即刻进宫面圣。”   安惟翎点头,“我尚在‘闭门思过’,就不去了, 你回来告诉我就行。”   袁玠道了声“好”, 转身去净房更衣, 走之前握了下她的指尖, “等我回来,若是闲了, 去我书房看书。我吩咐过府上的人,他们不会拦你。”   “好, 你尚在病中,量力而行。”安惟翎起身抱了他一下,青方连忙低下头。   袁玠休养得不错,面色比前两日红润些,步伐仍旧从容,较平日更快。他身高腿长,不一会儿走出老远, 青方急匆匆在后头跟上。   院子里几乎没有下人,安惟翎走出房门随便抓了个小厮叫他收拾碗碟,自己大摇大摆地去了袁玠书房。   安惟翎忽然想起,自己先前来这儿似乎都是为了调情,没个正行的,竟从未仔细看过他的书房。满京都传,袁丞相藏书浩如烟海,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史书传记到诗词歌赋,时评策论到话本杂谈,林林总总包罗万象,是天下穷酸书呆梦寐以求的福地。   安惟翎转了一大圈,从前只觉得这儿宽敞,没想到甚至大过卧房,两侧列了十六个九尺高一丈宽的回纹雕花梨木书架,墨香伴着木香幽幽入鼻,教人凝神静气。书架收拾得极为干净熨帖,想是天天有人拂拭,就连最顶层的格子都纤尘不染。   是个极其爱书的人,真可爱。   安惟翎叹了声,心道罪过,这等清净之地,本该是沐浴焚香过后,捧一本书册静静观阅,读到有趣处,再寻身旁红颜知己默契交谈两句,方才不算辜负。   可惜安惟翎不够风雅,总想在端肃的地方干些出格事,越离谱越好。她粗略观摩过几个书架,袁玠为人好生齐整,竟将书册按照类别一本本细细排开,简直比书肆还讲究。安惟翎一溜看过去,在话本杂谈那处流连良久。   她找了半天,总觉得不对劲,相爷那样博览群书的人,怎么能漏了这么重要的一类?   她嘴里嘀嘀咕咕,“二十岁的男人,没有春宫图?不能够啊……”   若不是之前共卧时偷偷瞄见过一些假把式,她险些要怀疑袁玠有什么难言之隐。   寻了半晌依旧无所获,她转而去翻他的书桌。仍旧是齐整到没有新意,她伸手在桌旁半人高的青花瓷瓶子里一捞,将袁玠的画轴全部拿了出来。   大大小小二十多卷,安惟翎一一摊开,不禁啧啧称赞。   袁相爷一手丹青妙笔果真是出神入化,花是花鸟是鸟,山石松竹也都各有骨气,安惟翎看得略微入神,心里纳闷这人究竟怎么长的,貌美如花也就算了,还才华横溢,怪道总有人心里不平,说起袁相爷来阴阳怪气的。   安惟翎不要脸地叹一声,这人画作好是好,终究少了些“灵气”。   她随手拿过一只湖笔,就着砚台里的香墨蘸了蘸,在鱼戏莲叶图上画了个渔夫,捞起鲤鱼一锅炖了。   画毕歪头端详一阵,甚是满意,又在旁边的仕女逗猫图上画了个登徒子,低下身去掀姑娘的裙摆。   越画越来劲,春江花月图上加了个抱着西瓜要跳江的村姑,假山松竹图上加了几粒花生米和烤红薯,猛虎下山图上加了一从绿油油的芹菜。   糟践得差不多了,她终于收笔,把画一一晾干,重新卷好。   余光瞥见桌角还有一只小小的卷轴,样子比其他卷轴精致许多,纸质似乎也不同。她心生好奇,握着它想要拉开。   忽而又有些犹豫,别不是什么隐私吧?   僵了一会,她复又横下心,算了,他人都是我的。   徐徐展开,安惟翎一愣,画的是她。   画中只有她一人,一身灰色劲装,挺拔地站着,双手握着锋利的玄铁匕首,微微侧头,不知在看向什么。身后不远是几株垂柳,无风而动,柳絮飞得漫天,有一朵恰恰落在她肩上。   虽然意味不明,可她一看就知道是春猎那日屠狼的场景。   她颇有些感动,低下头看了自己一晌,心里暗喜,“我的腰果真这么细……”   她又抬头去看那幅画,不能说是美化了多少,可是越看越觉得自己那张脸分外脱俗,大概是袁玠画技超凡,再加上情人眼里出西施,这才将她画出了十二分韵味。   若用这幅画去相亲,或许媒人会踏破门槛?她正瞎琢磨,忽见有人进门,她下意识地快速收了画卷,皱眉抬头。   是袁籍,安惟翎收敛了杀气,微笑道,“太师安好。”   袁籍亦有些惊讶,“安将军。”他顿了顿,“齐玉不在?”   安惟翎摇头不语,越过他去合上书房的门。袁籍讶异得很,只是他一向修养好,也不多问,静默地等她开口。   安惟翎合上门转身,“太师可知皇上派去苏州织造局的钦差遇刺身亡?”   袁籍皱眉,“何时的事?”   “消息今天才递来,算上路上的时间,该是十天前的事。”   “齐玉进宫面圣了?”   安惟翎点头,心道知子莫若父,“晚辈在这儿等他回来。”   她将画轴收好,放回瓷瓶。   袁籍点点头,在书桌前坐下,看向安惟翎的眼神很是慈爱,“将军护着我儿,我甚是感激。”   安惟翎一愣,“太师指的是?”   袁籍忍俊不禁,“将军大动干戈,填了周大人家的湖,满京传得沸沸扬扬,连我都听说了。”   安惟翎也笑,“我一番胡搅蛮缠,也顺便保了周赟,他无辜,推手另有其人。”   袁籍毫不掩饰赞许的眼神,“将军心思细腻,我儿有幸得将军倾心相待,是天大的福气。”   安惟翎只得谦虚了一阵,袁籍又温声同她说起一些袁玠小时候的事,字里行间满是舐犊之情。   他转而有些自责,“彼时我在朝为官,树敌良多,有许多双眼睛盯着齐玉。”   安惟翎心有预感,袁玠身上曾经发生过不好的事。   “齐玉三岁那年,端阳节,我带他去南湖看龙舟,眼睛才离了一会儿,他就不见了,牵着他的下人说不知何时被他挣脱了手。”   安惟翎皱眉。   袁籍又微微笑了,“好在齐玉聪慧,自己找回了家。”   安惟翎也笑,“相爷有才,亦有福。”   袁籍语气仍是淡然,“当晚,那名牵着他的下人在房中自缢身亡。”   安惟翎心头一跳,“齐玉三岁那年……差不多是储君新立的时候吧?”   袁籍再次惊叹于她的敏锐,“安将军比之安老将军,真是青出于蓝。”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晌,安惟翎坦然依旧,袁籍继续说道,“我身为父亲,却没有护好他……将军对他这般好,我与拙荆都甚是感激。”   言罢,居然要起身下拜,安惟翎一个咯噔,连忙先他一步拜下去。   二人对拜了一回,安惟翎心里尴尬,“太师莫要自责,生于簪缨世家,既受了百姓供养,便注定要一心为国,同时也要时时防备明枪暗箭。寻常人家的孩子虽然少有人惦记,可也免不了三灾九病。比起饥寒交迫的贫儿,我等已是幸运之极。”   她顿了顿,添油加醋道,“齐玉虽不常和我说起太师,可是每每提及,总有一腔孺慕之情。齐玉是个通透的人,定然不曾怪过太师,太师放心。”   袁籍沉默良久,“怪道拙荆也说,我儿最大的福气,是遇上将军。”   “哪里哪里。”我亲老子都没这般夸过我……   袁籍自知话题沉重,转而问道,“王钊那边如何了?”   安惟翎有些无奈,“晾了他这么久,本想这两天登门,现下出了这档子事,只能先不管他,所幸晚辈和家父都没受什么影响,姑且由他们蹦跶。至于回鹘那边,家父还在打探消息。”   “听说朝廷这边的账册仍查不出头绪。”   安惟翎掩饰住讶异的神色,袁籍致仕已久,竟然还有这等神通……到底是曾经的太师,打听消息的手段如何能少得了?   “不错,后头那人做得干净,很难查出首尾。”   乱世狂澜,盛世暗流,处处皆是汹涌,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这样位子的人,总归是要多操些心。   二人又聊了一阵,袁玠终于回来了,径直同二人说起宫里的见闻。   袁籍微微挑眉,“万俟铮?”   袁玠点头,“不错,皇上派了他去苏州。”   “万俟铮是谁?”   父子两个双双看向安惟翎,安惟翎把手一摊,“我在京城呆的时间少。”   袁玠微笑,“密卫之首,先皇留给陛下的利刃。”   “功夫不错?”   袁玠点头,“除此之外,极其擅长探案。”   袁籍道,“看来皇上很是重视此事,京城接下来不会太平……”他忽地转了话锋,“现下苏杭纺织品价格如何?”   袁玠皱眉,一脸心照不宣之色,“暴涨。”   安惟翎暗叹一声,这父子二人真是默契。   袁籍点头,“果然,只怕朝廷还要在商会那里下些功夫。”   父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安惟翎不懂经商的事,低头听得有些出神。   她又忽地想起另一件事,愈发觉得不对劲,想到关键处,猛然心头一跳,“太师!”   袁籍见她神色不对,连忙问道,“将军有什么问题?”   “上次太师在冯大人府上见过的那位道人,可还有印象?”   袁籍一愣,点头道,“我记得他,他绝对没有问题。”   安惟翎盯着袁籍半晌,缓缓摇头,“有问题。” 第31章 疑霜 桃源溪浅映柔思   作者有诗云:   【长风入谷魂魄惊 欲将疑霜付清茗】   【桃源溪浅映柔思 花坞烟暖照晚晴】   安惟翎盯着袁籍半晌, 缓缓摇头,“有问题。”   袁籍继续道,“那道人绝对没有问题。”   这下连袁玠也发觉不对劲, “父亲为何这般确信?”   袁籍忽而有些茫然,安惟翎和袁玠交换了一个眼色。   “齐玉,我第一次问起那道人的事,你是怎么说的?”   袁玠记忆超群,一字不差地重复, “‘父亲回来说,那人肯定没有问题。’”   安惟翎双眉微蹙,“我当时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却也没多想……”她转头看向袁籍,“太师, 您不是爱把话说死的人, 这般肯定, 到底是为什么?”   袁籍沉吟了一晌, “也不为什么,就是信任那人。”   安惟翎指尖轻轻敲着桌案, “太师在冯大人府上吃了什么?”   袁籍心里一惊,皱着眉缓缓摇头, “没吃东西。”   袁玠看向安惟翎,“父亲那日回来,我看着并无不妥,精神还好得很。”   一丝微光稍纵即逝,安惟翎还是敏锐地捉住了,“精神好得很?有多好?”   袁玠点头,“父亲向来有午睡的习惯, 那日未曾午睡,回来时仍旧神思清明。”   安惟翎心里一跳,忽而想起之前见到的那些城门守军,精神也是好得不寻常。她二话不说要去寻郭樱,情急之下,忘了袁籍也在,竟直接从窗户飘了出去。   窗外传来她缥缈的声音,“等我……”   袁玠知道这姑娘看似听风就是雨,实则行事有章法得很,袁籍虽然弄不灵清状况,却是个沉稳的性子,并未表露多少讶异。   “齐玉,你和安将军都怀疑那名道人?”   “没错,父亲向来出言谨慎,可是一涉及那人的事,却如此肯定……许是被人算计了。”   袁籍是个聪明人,方才见安惟翎问自己吃食的事,就猜到了七八分,“为父并未在冯大人府上吃过点心……之前出了那档子事,为父心有防备,甚至连茶都未喝一口。”   袁玠走上前,“父亲且先安心,阿翎该是去寻了郭樱。郭大夫医术超凡,上回龙井里的毒也是他给孩儿解的,有他在,父亲定不会有事。”   袁籍微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齐玉大了,父亲日后要靠你护着。”   “孩儿定会好生护着父亲和母亲。”   “还有安将军,她护着你,你亦要护着她。”   袁玠一愣,又忍不住温柔地笑开,“孩儿明白。”   那厢,安惟翎急匆匆飞去善才堂,郭樱正坐着堂诊,面前排了一溜头疼脑热的病患,安惟翎一把捞起郭樱就要把人劫走,郭樱翻了个白眼,任由她拽着自己。   病患们大惊失色,纷纷不依,“抢人?!”“报官报官!”“岂有此理!放下郭大夫!”说着就要上来拦住她。   安惟翎从袖子里摸出一大把铜钱,哗啦一下抛得满地,众人霎时眼开,不再管郭樱,争先恐后过去捡钱。   安惟翎带着郭樱飞起,二人在高低错落的屋顶快速略过。郭樱无奈道,“何至于破费?”   “散财堂,不就是得散财的?”   郭樱气结,“善才堂!下回的老母鸡汤里黄芪加量!”   安惟翎险些将他从空中丢下去,“不行!”   郭樱浑身被她挟制住,僵硬得很,只有眼珠子翻上又翻下,“真叽歪!”   二人骂骂咧咧到了袁玠书房,袁玠父子二人先是招待了郭樱喝茶吃点心。   郭樱啧啧称赞,一面细品一面感叹相府的六安瓜片品相极好。安惟翎数着他喝完三口,夺过茶盏将他拽至袁籍面前,“事不过三,赶紧给太师把脉。”   郭樱瞪她一眼,手指拂上袁籍手腕,“太师有何不适?”   “并无不适。”   “父亲那日从冯大人府上回来,精神好得有些反常。”   郭樱一心二用,一面听着几人叙述一面诊着脉,忽而微蹙,忽而展眉,一只手诊完,又换了一只手。   安惟翎见他这样子,知道事情有些复杂,耐心等他诊完。   郭樱一锤定音,“太师身体无恙。”   几人松了一口气,又觉得不对劲。   安惟翎想起先前在西北听过的秘闻,“阿樱,你可知道摄魂术?”   郭樱一个激灵,猛然合掌,“对呀!被摄魂的人,会像沉睡刚醒那样,精神好得出奇……”   几人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不太好。   “太师可还记得那道人法号?”   袁籍摇头,沉声道,“不记得。”   安惟翎抱着手臂来回踱步,“那妖道定是做了什么事,不想让太师记起……日后,相爷和太师都别再去冯大人府上。”   父子二人均点头,袁籍面色复杂,“我与冯道善相识多年,竟不知他另有所图……”   安惟翎停下脚步,“那妖道几日前蛊惑了城门守卫,偷偷摸进京城,现下又藏匿于冯府,为的什么?”   袁玠看向她,“他或许是回鹘人。”   屋内气氛又变。   安惟翎皱眉,“再加上上回龙井里下毒的事……”她又顿了顿,“冯道善府上,我日后也会略探一探,只是现下,大家都不好轻举妄动。”她转向郭樱,“阿樱,你能捣鼓出防备摄魂术的药吗?”   “我尽力。”   安惟翎了解他,他这般说,便是可能性不大。   不知不觉夜已深,几人心事重重,各自回去睡了。翌日清晨,安惟翎找到张存福将事情细细说过,又写了封密函,遣人经由安氏暗线送去了西北军营。   冯道善此人,为天下清流之表率,世人皆道其无欲无求,安惟翎一时半会想不明白他到底是作什么妖。更何况翰林大学士无需上朝,安惟翎平日里连见他的机会都没有,只好静观其变。   又一日过去,朝会上,袁玠进言,朝廷该扣押苏杭一带纺织业寡头,遏制丝绸价格暴涨,群臣附和有之,激愤有之,好似一锅乱炖,两边各执一词,吵吵嚷嚷,皇帝只看着不语。   安惟翎是武将,不好掺和,更何况袁玠平日不吭声,一吭声便是舌战群儒的火力,她凑上去兴许是帮了倒忙。   一人嚷嚷,“相爷倒是说说!扣了人有什么用?若是民间恐慌,丝绸价格不会涨得更甚?!”   袁玠俊眉微挑,翩翩回道,“所以要朝廷出面稳定人心。此番涨价是不轨之徒刻意为之,扣住这些人,才好釜底抽薪。”   又一人站出来,“相爷没有证据,平白无故地抓人,如何能稳定人心?!别不是有意制造民愤吧?!”   那厢安惟翎暗暗摇头,袁玠也不恼,徐徐道,“只是先将人扣下,待局势稳定了再做打算。再者抓的不是平民,民愤从何而来?”   一人冷言嗤道,“相爷果真下得一手好棋……只是我朝不似前朝重农抑商,没证没据地抓几个商人,师出又有何名?”   “嫌犯。”   众臣哗然,又有人大叫,“谋害钦差这等天大的罪名,如何能随意给人定下?”   “并未定罪,只是嫌犯。若是非要再加一条实打实的罪名,趁乱哄抬价格,便等同于搜刮民脂民膏。”   反对的声音小了些,半晌,又有个老头子站出来,“商人逐利,趁乱抬价亦是常情,因为这等小事将人抓起来未免小题大做。”那人顿了顿,最终放了句狠话,“相爷手段过分激进,比先帝在时的李丞相差远了,李丞相刚柔并济,深谙中庸之道,相爷不如好生学学。”   安惟翎心下诧异,这人为何愚蠢至斯?袁玠可是江崇宁一手提拔的信臣,他竟当着皇帝面这般看低袁玠……   袁玠神色未变,对着上首的皇帝拜了拜,“一朝天子一朝臣。”   江崇宁抿嘴微笑,群臣哑然,只有那老头子不依不饶,“抓人仍是不妥,相爷不怕寒了商会的心?”   “苏杭乃丝绸大宗,关乎我朝万民生计,若是朝廷放手不管,任由商会操控价格,便会寒了百姓的心。”   言罢,袁玠款款转过身,直视那人,继续道,“无非是取舍,当此非常之时,合该先顾念民生。再者,商亦是民,待到事情查清,朝廷定不会冤枉无辜之人。至于哄抬物价,虽是人之常情,可仍旧触犯到朝廷威信,应当小施惩戒。此番将人扣住一些时日,既可敲山震虎,又可方便万俟大人查探案情。”   安惟翎偷偷打了个响指,暗赞他滴水不漏。   袁玠似是感受到她的赞许,微微笑了,继续对那老头子说道,“张大人若是放心不下那些寡头商人,大可奏请皇上,吩咐当地狱卒好吃好喝地供着,省得怠慢了他们。”   众臣愕然,安惟翎险些笑出声,这人跟着自己厮混久了,竟学会了挖苦人。   张老头子是根油盐不进的四季豆,也不脸红,只是连连摇头,“仍是不妥……”   众人心里明镜似的,袁玠所言并无不妥。朝堂上的纠葛无关对错,只有立场,总归有些人私念大过理智,置国运于不顾,一心政斗。   袁玠好容易按下张老头子这个葫芦,那边又浮起了许多瓢,反对之声仍旧不绝于耳。安惟翎余光看着袁玠,这人依旧丰神俊朗,被围攻成这样也不乱了仪表神态,真好似九霄云上饮琼露食蟠桃的翩翩仙人。   安惟翎暗自欣喜,看来这世间只有本帅能教他变了颜色。   两边正吵得不可开交时,江崇宁似是不耐,重重一拍龙椅扶手,“好了!”   霎时鸦雀无声,众臣自觉失态,低着头你挤我我挤你,纷纷回了队伍,只有袁玠未曾挪步,依旧在原来的位置站得笔直。   江崇宁缓缓开口,“安将军如何想?”   满殿愕然,只除了袁玠,他似是早已猜到皇帝会有此一问,眉头也未皱一下。   安惟翎有些拿捏不定,低着头缓缓走出队列,余光悄然瞥了袁玠一眼。   袁玠借着身旁众人的阻挡,伸手比了一个“二”。   安惟翎会意,“陛下,臣认为相爷所言不妥。”   众臣诧异,随后开始交头接耳——不是都说这二人两情相悦?   下面嗡嗡作响,江崇宁却不奇怪,微微一笑,“安将军请讲。”   “过刚易折。”她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废话。   江崇宁却似来了兴致,“安将军可否具体?”   安惟翎没料到他要刨根问底,含糊道,“江南山高皇帝远,兴许不适合快刀斩乱麻。”   这两句话瞬间戳中了江崇宁的心思,他低头沉吟一会。   “就依袁丞相的办。”   众臣霎时心思各异,可江崇宁已经发话,便无一再敢出声。   满朝文武无人敢找皇帝老儿的麻烦,可有的是人愿意给安惟翎和袁玠使绊子。散会后,将相二人为免被人拉住引发口舌,心照不宣地并肩走得飞快。安惟翎轻功卓然,走路似飘,袁玠身长腿长,寻常人也赶他不上,一时间后头想找茬的老头子们追不上也叫不住,心里早把二人骂了千万遍。   出了宫门,安惟翎跳上袁玠的马车,习惯性地回头伸出一只手,袁玠莞尔,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安惟翎轻轻一提,袁玠便借着她的力道上了车,身形优雅又利落。   二人坐定后,安惟翎喝了些温水,笑道,“相爷今日在殿上以一敌百,想必已经口干舌燥,我来给相爷润润喉……”   她说完又抿了一口水,凑上去要吻他,袁玠一愣过后,轻轻笑开,忙伸手揽了她的肩背,接过她的双唇。   他轻轻撬开安惟翎的唇舌,主动吮吸汲取,清水竟比想象的还要甘甜。二人口齿温润生津,舌尖交缠扰动,你追我赶,似莲叶间戏水的鱼,荡起马车里涟漪阵阵。   车帘外浮光掠影,安惟翎微微睁开眸子,朦胧中看到袁玠乌黑的睫毛轻颤,鼻尖白皙细腻的皮肤映着光晕,仿若玉山巍峨,清风拂之,琢磨出一片润泽。   袁玠仿佛身在琼琼桃花林,呼吸间满是缤纷落英,馥郁缱绻。他搂紧怀里的人,一点点勾着她的舌尖,心绪迷乱中又带了丝虔诚……这是他的姑娘,他要费尽一生心思去好好疼惜的人……   方才她竟那样替自己口渡,坊间艳词里好像是叫做“皮杯”?   他继续温柔地吻着她,忽而有些好笑,“皮杯”?若是以往自己都要暗啐失礼了,如今连他也变成了个中好手么?   他不由得想起书架后面藏着的的小册子,呼吸陡然热了起来,手掌忍不住抚上她腰间。   他吻得愈发热切,安惟翎轻柔又含糊地“嗯”了一声,他似是受到鼓励,手掌渐渐上移,还差三寸便要触到最绵软的地方,忽而后面一阵马蹄乱响。   周赟的声音传进来,“相爷!相爷!” 第32章 情途 鸳鸯试水还复惊   作者有诗云:   【临风有幸取情途 乘月未暇共朝暮】   【鸳鸯试水还复惊 可堪闲梦停红烛】   周赟的声音传进来, “相爷!相爷!”   二人这才心有遗憾地分开,安惟翎喧宾夺主地叫停了马车,摁住袁玠不让他动, 掀开帘子回头,没好气道,“做什么?”   周赟见是她,唬得险些摔了,他身躯肥胖, 晃得座下枣红马仰脖子嘶鸣了好几声。   他险险勒马,“……安将军,您上次说的官员档案,下官已经差人送去了相府。”   “送就送了,还刻意追上来说一声作甚?”   周赟有些支吾, “下官……想再次当面给相爷赔罪。”   安惟翎手一挥, “不用。”   周赟迫于她的淫威, 不敢再三, 顺着帘子缝隙偷瞄了一下马车里面,隐约见到一个清俊的人影。他在马上勉强行了个礼, “相爷,安将军, 下官告辞。”   马蹄声渐远,安惟翎见袁玠面有疑色,便同他说了那些档案的事,笑道,“这番惩罚周赟也是我的私心,我朝官制繁杂,官员的升降调任都是一环扣着一环, 有些事看起来简单,背后的关窍却惊心动魄得很,你身为丞相,手里有一份这样的存档总是会好些……”她顿了顿,“我让周赟简练整理了,也不知他能做到多简练,要是麻烦你就别看太仔细,略微有个印象就行。”   袁玠抿着唇静静看她良久,安惟翎见他面色动容,原以为他要深情款款地说声“谢谢”,结果他突然扯远,“阿翎,前日的话被青方打断了,你还未曾回答我。”   安惟翎愣住,“什么玩意儿?”   袁玠似是预料到她不会记得,一字不差地重复当时的话,“阿翎,说起来,那日你去杨患府上,对敏之笑了几下?”   这人一脸认真,安惟翎讶异之余,努力回忆了半晌,“我进门时未对他笑,出门时未对他笑……”   他竟不依不饶,“那期间呢?”   安惟翎想了想,记不起来自己对他笑过,“也未曾有。”   一言不合又翻了醋缸?   他眸色深深,“阿翎对我最好。”   安惟翎简直哭笑不得,“就因为我没对敏之笑?”   “我说的是周赟的事,以及档案的事。”   安惟翎险些跟不上他,“你这种扯淡的路子是跟我学的?一会儿一个调调,也忒跳脱了……”   袁玠忽而上前狠狠抱住她,马车不大,安惟翎猝不及防,差点被他扑倒在软垫上。   他搂得紧,安惟翎被他躞蹀带上佩着的羊脂玉硌得腰际生疼,又舍不得推开他,心里一阵异样,“怎么了齐玉?”   袁玠不语,手上未松懈,将头深深埋入她颈窝,安惟翎感觉到颈侧无比温暖,有他清浅的气息流连。她听见他在呢喃,柔和的声音忽高忽低,支离破碎。   “那日皇上单独宣你……我也猜到了……敏之虽然毫无可能……别对他笑……”   安惟翎忽地有些心疼,伸手抱紧他。   “再之前……卫渡津觐见那日……我同皇上提过……”   方才还舌战群儒的相爷此刻伏在她肩上哼哼唧唧的,安惟翎好奇,“提过什么?”   “皇上未答应我……”   安惟翎愈发疑惑,“答应什么?”   “皇上或许迟早会答应……毕竟……”   “什么?”   袁玠手上松了些,安惟翎霎时觉得车内空气清凉,才不过一会,袁玠又死死搂住她,这回是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安惟翎手臂也被他紧紧压住,她不愿挣脱,“……齐玉?”   “阿翎最好……可太好了……谁都……”   安惟翎惊奇不已,“我做的什么孽?将个好好的袁相爷变成话痨了!”   “阿翎……”他抬起脸,直直地凝望她,终于清清楚楚道,“是我一个人的。”   安惟翎简直被他弄得云里雾里,只得顺着他点头道,“是。”   袁玠复又低下头,他身量比安惟翎高许多,将脸埋在她颈侧的时候,脊背须得微微弓着。   这般挺拔的君子,也只有在我面前折腰了……安惟翎暗喜。   他呼吸温热,安惟翎颈侧痒痒的,抚着他的背,轻轻同他说话,他感受到她胸腔随着发声微微震动,舍不得离开,愈发搂得紧,二人身躯严丝合缝。   袁玠顺势轻轻蹭她颈侧脉搏,皮下有炙热的血在流淌,他能感受到那里的律动,觉得怀里这个人鲜活又温暖,抱起来万分踏实。   这是她最有力的地方,最脆弱的地方,她居然微微侧过头,毫无保留地让他吻着,简直就像小兽露出肚皮,教人无法抗拒。   他良久直起背来,眼神无比温柔。   “相爷方才嘀咕什么呢?”   他有些恍惚,“没什么。”   安惟翎无奈摇头,想起方才他难得的霸道样子,玩心又起,正色道,“相爷下腹藏了什么?硬的很呐。”   袁玠不复恍惚,手指蜷缩起来,耳根赤红道,“什么?”   安惟翎朝他下腹一指,“那里,硌到我了。”   袁玠霎时手不是手脚不是脚,“……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的?安惟翎一愣,本就是骗骗他,没曾想误打误撞,难道方才他真的……了?   她忍住笑,手伸过去,袁玠大惊失色,正想推开她,安惟翎定住他的穴,探向他腰间,一阵摸索。   袁玠俊脸红透,掩耳盗铃地闭上双眼,安惟翎双手在他腰上作怪,叫他愈发难以忍受。   他闭眼默念太上感应篇,忽而感觉到她的手撤开了,还给自己解了穴。隔了半晌,袁玠睁开眸子看她。   安惟翎抬手,食指上晃晃悠悠挂着一只玉佩,笑道,“原来是它硌着我了。”   玉质通透,在车帘缝隙透过的日光下显得白皙莹润,细密的精雕浮纹被照得明暗相间,安惟翎看了一会,“这纹饰真好看。”   袁玠回复神思,眼神温柔,“送你。”   安惟翎一愣,失笑道,“败家子,一共才几块好玉,全送我了你戴什么?”   “不戴了,你喜欢就拿去。”   安惟翎摇头,把玉佩挂回他腰间,又从自己胸口处取出青竹玉簪给他看,“这还有呢,玉佩你好生留着,赶明儿太师还以为你被匪徒劫了财。”   袁玠忽而眼神又缥缈了起来,“你……一直随身带着?”   安惟翎点点头,将玉簪收回去,贴着心口。   袁玠微不可查地笑了,“劫财不可,劫色却可。”   安惟翎挑眉,惋惜地叹一声,“好好的郎君,如今也长歪了性子。”   “将军居功至伟。”   安惟翎笑了一阵,又想起之前的事,问道,“你那个‘二’的手势,我没会错意吧?”   袁玠莞尔点头,“阿翎很聪明,我的意思是叫你假作与我二心,别站我这边。”   安惟翎假作讶异,“那我还真是会错了意,我当你是叫我当堂犯二,瞎说八道就好……”   袁玠笑着去抚她头发,但凡不涉及杨敏之类似的事,这人总是宽和无比,任由她胡搅蛮缠。   “为何不让我附和你的话?”   “劝人有正劝,还有反劝。”   安惟翎佯怒,“好哇!你就是说我不会说话,劝人往东他就往西呗!”   她伸手去咯吱他,袁玠弄不过她,痒得东倒西歪,闷闷地笑着。   二人都未曾注意,车夫察觉到马车里的异动,刻意慢下速度。   袁玠止住了笑,自欺欺人地扣住她作怪的双手,“劝人本就不好一个方向劝到底,有时候换个反面立场,指不定哪句话就中了人家的意……皇上思路开阔,你是赞成是反对都无所谓,他只会注意你话里有用的那些字句。”   他笑意又深,柔和地看她,“阿翎的话说得极好,山高皇帝远正好是朝廷在江南的痛处,快刀斩乱麻是现下最有用的办法。阿翎虽然不是站我一边,可字里行间都提醒了皇上。”   安惟翎满意地点头,“算你明白,不枉费本帅苦心。”   袁玠忽而皱眉,“这马车怎么驶了许久还未到?”   他掀开前面的帘子询问车夫,车夫有些赧然,支支吾吾道,“小人不知相爷和安将军是否有……要事相谈……不敢打搅……只得绕个远路,好让二位时间充足些。”   袁玠一愣,“现下不必了,直接回相府。”   他摇着头坐了回去,安惟翎笑得前仰后合,连带着车身也微微震动。   袁玠拉住她的手,“别笑了。”   安惟翎用袖子擦擦眼泪,“相爷白日宣淫,车夫也不敢打搅。”   袁玠脸热,轻轻捂住她的嘴,“阿翎!”   安惟翎知道不能逗狠了,安抚地拍拍他手背,袁玠放下了手。   马车终于不再绕路,顺利地回了相府,安惟翎蹭过午饭后,心满意足地地回了自家宅院。   午后,安惟翎去了趟郭记武馆,卫渡津去了西北还未回来,只剩张存福看着柳如眉和阿金,一个人没法打牌,张存福竟然拿了本书坐在院子里看。   安惟翎无声无息地进了后院,见张存福翘着二郎腿,手里还举了本书细细品读。她觉得张存福听进了自己的话,甚是欣慰。   “长进了,不打牌,还知道读书。”   张存福一个激灵摔下椅子,第一反应竟是赶紧把书藏入袖袋。   有鬼,安惟翎皱眉,上前要去抢。张存福左手攥紧了那本小册子,右手撑地,哗啦一下翻起身要躲开她掌风。安惟翎不慌不忙,猫逮耗子似的,优哉游哉追着他打。   张存福满院子乱窜,口里不住大喊“将军饶命”,东边厢房里锁着的柳如眉和阿金听见了,也凑到窗边看。   安惟翎陪他玩了有半刻钟,忽而换了方向,捞起椅子向张存福脚边丢去,张存福唬得一个旱地拔葱,安惟翎不知何时手里藏了一颗小石子,用寸劲打在他膝上半寸的鹤顶穴,张存福“嗷”地一声,腿软的不行,落地时直接行了个大礼。   “将……军……”张存福还扑在地上,见她捡起了小册子,慌得伸出手连连划拉。   安惟翎一哂,站得远了些,翻了几页,双目大睁。   春宫图!   画得十分细致,甚至连根头发丝都纤毫毕现。画中人物皆是通身赤条条,双腿交缠,唇舌相凑,脸颊的红晕漫至颈侧。   除了画工了得,想象也异常丰满,秋千架、灌木丛、水榭、春凳、竹林、马背、浴池,应有尽有。越往后翻越让人啧啧称奇,连牛栏狗舍、山坳田埂这等破烂地方都有……   安惟翎不禁赞叹,“能耐啊!”   张存福窘然,七手八脚爬起来,苦着脸,“将军……末将有——”   “罪什么罪?我没说不让看。”安惟翎又略翻了一下,每页右下角有一个朱砂印鉴,细细辨认,是一句诗,“莫道棋犹乱,只怨杯未满。”   “人才。”她合上册子,看了眼封面,书名《阴阳大乐》,她毫不犹豫,假公济私道,“虽没说过不让看,这种糟心玩意儿还是得没收。”   张存福口中嗫喏,仍是应下。   安惟翎没去见柳如眉,只向张存福问了问情况,这边尚且相安无事,柳如眉有了个盼头,一心想见她王郎,每日除了好好吃饭,甚至还能跳两个时辰的舞。   安惟翎带着春宫图回了将军府,将它收起来,正要出房门时,有丫鬟来报,“安将军,宫里来人了。” 第33章 灼灼 三人两心叹盟鸳   作者有诗云:   【可笑凡人论真赝 但把素手作翩跹】   【灼灼名将谁与争 三人两心叹盟鸳】   安惟翎带着春宫图回了将军府, 将它收起来,正要出房门时,有丫鬟来报, “安将军,宫里来人了。”   安惟翎连忙出去,在大门外见到上次来传口谕的那位身量颇高的内侍,他朝她躬身,声音依旧低柔, “安将军,陛下宣您觐见。”   安惟翎点头,“有劳章公公引路。”   黄门恭敬地摆手,“请。”随后一行人去往皇宫。   那厢,勤思殿里, 冯贵妃正挽袖给江崇宁摩墨, 柔声问道, “陛下, 可是浓淡得宜?”   江崇宁未曾抬眼,点头道, “很好。”   他仍旧看着手里的折子,冯贵妃微微一顿, 放下墨块,整了整袖子,退至一旁,不再去打扰。   一时间殿内只有翻页的沙沙作响,冯贵妃为人耐心,静静地等着他吩咐。几盏茶的时间过去,江崇宁依旧入神, 他看了有二十多本折子,终于告一段落,却仍旧没有抬头,双手撑着太阳穴闭目思考。   “茶。”   冯贵妃道了声“是”,起身去吩咐御前宫女添茶。宫女躬着身缓步退出,不一会儿,另一名宫女端着托盘进来放下,随即捧着一盏茶双手奉上。   她露出清瘦的手腕,“陛下请用茶。”   御前宫女大多音色柔软,冯贵妃听着这位说话声有些低沉,眉头微蹙。   江崇宁没去看她,接过茶喝了大半。   冯贵妃不动声色地端详,待到看清了她的面容,眉头更紧,正想叫人退下,江崇宁已经伸出手,将茶盏重新递了回去。   他心思还在折子上,手没伸多远,宫女只得走上前一点。一阵皂角味随着宫裙下摆的动作散开,江崇宁蓦地抬头。   宫女面色不变,恭敬地接过茶盏,轻轻退了出去。   江崇宁看着她走路的姿势,竟然有些出神。   冯贵妃知道有人诚心算计,心里不太是滋味。方才那名宫女,显然不是御前常见的。她长得不够娇美,声音也不轻柔,看走路的样子似乎还练过武,手脚颇为利落,虽说在御前克制一些,仍是有点与众不同。   长相不及那人英气,说来毫无相似之处,可神韵倒是有些那人的意思。冯贵妃心烦意乱,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江崇宁回过神来,有些心惊,这是怎么了?   “什么事?”   冯贵妃绕至御案前,盈盈下拜,“若陛下无事差遣,臣妾先行告退。”   江崇宁无心与她说话,随意一点头,“下去吧。”   冯贵妃未曾料到他不挽留,只得心思沉闷地回了明秀宫,一路无言,随行的小宫女见她面色不畅,个个大气不敢出。   勤思殿里,江崇宁也无心再看折子,他脑内有些纷乱,伸出食指轻轻揉着太阳穴,无端想起另一个人,恍惚中又闻到那丝皂角味。   “章虔!”   一名小黄门低着头进了门,“启禀陛下,章公公去宣了安将军,还未回……”   江崇宁猛然想起,之前让章虔去宣了阿羽……也快回来了。   他转而冷然,“方才来端茶的宫女是谁派来的?”   “回陛下的话,是芮公公。”   “三十板子。”   小黄门一惊,“什——”他忽然顿住,意识到御前失仪不妥,连忙小心道,“是,陛下。”   江崇宁皱眉摆手,“你下去,打完了叫姓芮的来见朕。”   小黄门躬身退出,殿内又只剩江崇宁一人,他心里愈发焦躁,右手紧紧攥着笔管。   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他复又将笔搁下,心里暗骂姓芮的混账东西,竟敢这般窥探圣意。赝品终究是赝品,即便神似,也永远不能越过那个人的分量。   若不是芮公公跟了他十几年,又劳苦功高的,这回就不是三十板子这么轻快。   不过看那宫女的模样,似乎也是个练家子?方才只不过粗略看过一眼,她面容沉静,步履稳健,似乎也不喜用香粉,身上只有淡淡的皂角味,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   他烦躁不已,自然是刻意!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定是底下人琢磨了他的喜好,照着阿羽的样子给整出了个假把式。   姓芮的该死!   他等得心肺似火烧,口内生出了些燥热,本想再叫人奉茶来,又怕见到方才那宫女,只好忍着,忍得浑身不自在,简直头不是头脚不是脚。   过了两炷香那么久,章虔终于带着安惟翎觐见。   江崇宁听见门口内监来报,忽而松了一口气,可下一瞬间想起要同安惟翎说的话,心思又微微紧了起来。   他暗自苦笑,何时才能淡然到毫无反应?自己还要再煎熬多久?   “参见陛下。”   江崇宁回过神来,见她利落地向自己行了礼,依旧是那副身姿挺拔,眼神清明的模样。   安惟翎样貌随了娘亲,是个清清灵灵的底子,后来在西北黄沙里洗刷了十年,皮肤粗糙了些,如今又在天京的好风好水里将养几个月,像是荔枝龙眼剥了灰不溜秋的一层壳,勉强露出清秀的里子来。虽说她这人霸道又跳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像门阀贵女那般娇美可人,但是配上英姿飒爽的身形,坦荡大方的风度,总是能一下子揪住人心。   可惜了,君臣,友人,也只能到此为止。   “阿羽,关于你的职位朕想了许久。天下兵马大元帅,你觉得如何?”   平地惊雷,安惟翎骇然,唰地抬头看向江崇宁。   江崇宁神色淡淡,唇角还噙着一丝笑。   安惟翎知道他是认真的,连忙下拜,“臣之才能资历万万不够!陛下三思!”   江崇宁“啧”了一声,低吟,“朕就知道。”   安惟翎正要说话,江崇宁抬手制止,岔开了话题继续道,“你可知道万俟铮?”   安惟翎不好说是袁玠父子告诉她的,只好模糊答了,“听人说过,不知具体。”   “万俟铮是父皇留给朕的,本来是个暗线,可朕欣赏他的才华,觉得让他总在幕后见不得人实在可惜,这才让他见了光。这些年,他一直游走于朕那几个皇兄的藩地,替朕查探情况。”   安惟翎听他说起这等隐秘,心里感慨,江崇宁对自己的信任竟比她原以为的还深。   “朕这位置坐得还不够稳,上头几个异母兄弟虎视眈眈,下头朝中一些大臣倚老卖老,四方诸邻个个狼子野心……可朕尚有很多想做的事。”   安惟翎微笑,忽然想起儿时的话,“陛下定是个中兴之主。”   江崇宁也笑了,“借阿羽吉言。朕立志造福万民,抽身与这些人内斗,非朕之所愿,可君王亦是无可奈何……朕不想等到垂垂老矣,蓦然回首时,才明白此生都荒废在‘制衡’二字上……制衡诚然是必须,却实在拖慢了朕的脚步,东南水利还可大兴,西南蛮荒,开山垦田刻不容缓,西北水源短缺,亟需调度,东北虽说异族不再骚扰,却常年苦寒,民计民生甚是艰难……”   安惟翎认真地望着他,听了大半,已然明白他的打算,他亦坦诚地回望她,继续道,“袁丞相是朕一手提拔的信臣,这些年来他助力良多,朕甚是欣慰。丞相天纵英才,一人之才可抵千军万马,可这还不够,朕最信任的,除了丞相,万俟铮,就是阿羽。”   安惟翎知道这种时候一句“多谢皇上信任”只会显得虚情假意,只是无言地听着。   “安老将军身在西北,许多事情无可奈何,朕需要一个驻留在京城的心腹将领,替朕统领大周百万兵马。”   他说到这种程度,安惟翎心知无法推辞,躬身道,“臣愿领命。”   “袁丞相未及弱冠拜相,朝中老臣腹诽甚多,其实朕知道,那些人真正的不满,是在朕身上。父皇的确留下了一些可用之才,不过更多的,还是让朕束手束脚的老顽固。”   安惟翎不好议论先帝,只得意味含糊地点点头。   “中兴之主……”他笑了笑,“改革是必然,朕继位不满四年,动作已经不小,激进的名声早就打了出去……朕甚至不怕青史骂名,只想大周万万百姓在朕治下能够衣食无忧。”   “阿羽,你的才能朕知道,这不是赶鸭子上架,是实至名归。说句私密的话,安老将军或许骁勇善战更胜于你,可惜他太过刚强,论及运筹帷幄,虚实之道,你远远胜于他。”   安惟翎忍不住笑,“陛下这番话,当着家父的面可不能说。”   江崇宁亦笑得开怀,“只不过私下里说说,安老将军为人好胜,一腔赤子之心,哪怕被自己亲闺女比下去也多有不乐意。”   君臣相顾笑了一阵,可开怀也只是一时,安惟翎感到身上的担子千斤重,坦诚道,“臣定当竭尽所能,为陛下镇守河山。可臣尚且年轻,初始时……难免走些弯路。”   江崇宁摇头,“无妨,谁人不走弯路?既要提拔新臣,这些也是必由之路。朕若是害怕坎坷,大可选个老油子去顶上,表面稳妥,可是问题仍旧层出不穷……最主要,朕只信得过你。”   安惟翎无言,又拜了拜。   江崇宁顿了顿,酝酿一阵,似是下了更大的决心,“另外,安老将军觐见那一回,他走后袁丞相来见了朕。”   安惟翎一愣,那次的事,袁玠回去后一字不肯提,自己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江崇宁习惯性地去抚摸扳指,忽而发现拇指上空无一物,这才想起来已经将它送给安惟翎,他微阖眼帘,垂着眸子缓缓道,“袁丞相那日的请求,朕决定允了。” 第34章 雎鸠 春情缭乱难为诉   作者有诗云:   【飞花难掩愁渐满 海棠易谢枝犹颤】   【春情缭乱难为诉 又见雎鸠鸣关关】   江崇宁习惯性地去抚摸扳指, 忽而发现拇指上空无一物,这才想起来已经将它送给安惟翎,他微阖眼帘, 垂着眸子缓缓道,“袁丞相那日的请求,朕决定允了。”   什么请求?安惟翎掩饰住满脸茫然,却仍旧被江崇宁看出了端倪。   江崇宁似乎比她更诧异,“袁丞相没告诉你?”   安惟翎缓缓摇头, 江崇宁一下子愣住。   安惟翎不好开口询问,只得硬着头皮等他下文,他良久才挤出一个笑容,苦涩又释然,“袁丞相对你很好。”   安惟翎愈发疑惑, 到底什么请求?   “朕决定允了, 赐婚于你二人。”   安惟翎心跳骤快, 什么玩意儿?!   江崇宁见她一脸震惊, 却毫无不情愿,一颗心沉到了水底, 缓缓道,“同封赏一块, 朕明日便下旨赐婚,好让阿羽双喜临门。”   安惟翎一个激灵,按下惘然的神色,躬身道,“多谢陛下。”   她答应得毫不犹豫,江崇宁面上强撑着镇定,觉得不能再留她, “不早了,阿羽回吧。”   安惟翎行过了礼,脚踩棉花似的走了出去,殿内又只留江崇宁孤零零一人。   他一下子被抽空了全身气力,今日竭尽所能,只求这回召见她不再像上回一样失态。现下看来,失态没有,可他仍旧失了自己的心。   赐婚罢了,何故心痛至此?不是早就想通了?   他犹自神伤,门口有人小心翼翼地禀报,“陛下,芮公公领完了罚,可要宣他?”   不能再想,好歹做些旁的事吧……江崇宁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叫他进来。”   芮公公被那三十板子伤了皮肉,走得极其缓慢,一步一扭捏,好容易蹭了上前,江崇宁见他这一副叽歪样子,霎时心头火起,“跪下!”   他“哎哟”一声砸在地上,膝盖猛然墩地的瞬间牵扯到伤处,又嚎了一声更响亮的“哎哟”。   江崇宁被他这幅滑稽样子冲淡了不少烦乱,冷面斥责道,“能耐了?”   芮公公唰地抬头,一张脸苦成了倭瓜,“陛下,小人屁股烂了,再不敢能耐。”   江崇宁暗骂一声“混账”,“叫那宫女进来给朕奉茶有什么打算?”   他可怜巴巴,“小人不敢有什么打算,只是觉得那姑娘手脚麻利,不是个笨拙的……”   江崇宁气笑,“奉个茶罢了,还要选个身手矫健的练家子么?”   他换了个舒服些的跪姿,扭腰的时候又牵到伤处,撅着屁股“嘶”了一声,小心道,“陛下……小人只是觉着,御前宫女大多庸脂俗粉,娇媚有余,英气不足……小人怕陛下看着糟心。”   江崇宁拍案,“好个英气不足!竟来算计朕的喜好了?”   芮公公缩脖子一缩,挤出了双下巴,颤声道,“小人罪该万死!”   江崇宁却忽而不说话了,死死地盯着他半晌,良久才开口,“朕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芮公公听得他话锋忽转,语气里竟有些黯然,斟酌道,“大抵寻常男子都爱那等柔弱的姑娘,陛下您雄才伟略,非是常人,故而对英气的姑娘另眼相看……”   江崇宁听惯了场面话,嗤笑一声,“都是些废话,还是怪朕表露得太过,才教你们钻了空子。”   芮公公人精一般,听他有些松动,心里暗喜,“莫说陛下,连小人都爱看,女子英姿飒爽的,比起寻常闺秀真不知大气了多少。寻常闺秀大多没见过世面,脑子也不灵清,小人听说前几日应大人府上幺女沉迷话本,总想着要同故事里的英俊书生双宿双飞……最后竟害了相思病,卧床不起了!”   江崇宁连连摇头,“痴傻可怜。”   芮公公赶忙附和,“可不是,干脆利落的姑娘才有趣。”接触到皇帝戏谑的眼神,他嘿嘿一笑,“小人虽然没经历过风花雪月,可也是见过猪跑的……”   江崇宁被他一番装疯卖傻,消去了不少黯然。   芮公公眼见行情正好,再接再厉道,“陛下,那姑娘是杨患大人的族妹,今年新入宫。”   江崇宁挑眉,“竟是杨患的族妹?”   芮公公连忙点头,“她家世不错,手脚也勤快,所以内侍省将她放在御前伺候。小人见她行事大度,不似旁的姑娘扭捏,才让她上前伺候陛下。”   江崇宁复又挑眉冷笑,“这般说来是朕误会你了?”   他头颅更低,小心道,“不敢隐瞒陛下,小人的确是有些旁的想法……”他瞬间觉察到前方冷气嗖嗖,硬着头皮继续道,“小人也只是想让陛下舒心些,宫女大多只会取巧卖乖,整日里涂抹得粉面桃腮的,献媚的时候个个要掐尖,干活的时候却没几个愿意当出头鸟……那些人太过油滑,不及这杨姑娘利落坦荡。小人虽然存了旁的想法,也确实觉得这姑娘是个可造之材,才放心让她上御前侍奉。”   他唧唧歪歪一大通,江崇宁也听进去了许多,心境居然逐渐平复下来,他有些疲惫,摆手道,“罢,罢,你们看着点就好,那人是杨患的妹子,不好怠慢了……“他忽而话锋一转,又严厉了起来,“可这等取巧卖乖的事,日后不能再有,都收起你们那些龌龊心思。”   帝王一字千钧,芮公公掂了掂分量,伏在地上万分恭敬道,“是,小人定当谨记。”   他虾米似的退出了殿门,钻入偏殿次间,另一年纪尚轻的小黄门殷勤地奉上一杯茶,“芮公公辛苦。”   芮公公方才一通吹拉弹唱,口干得紧,连着抿了好几口茶后,顺手将茶盏递了回去。   小黄门赶忙接过,“芮公公,小人有一事不明。”   芮公公一叹气,“说吧……”   “陛下似乎和安大帅闹了不愉快,您为何这时候凑上去?不能晚些吗?再说您这伤还厉害着,修整一会也是好的呀。”   他又叹气,“你年纪小,只看表面。”   他屁股开了花,没法坐下,小黄门扶着他歪在软塌上,“请芮公公赐教。”   他第三次叹气,“我就是去给陛下当出气筒的呀!陛下火气不发出来,大伙都得跟着倒霉!”   小黄门一拍脑门,豁然开朗,心里直叹学海无涯。   ~~~   那厢,安惟翎一肚子官司,连将军府也不回,直愣愣杀去袁玠书房。   “袁、齐、玉!”   袁玠第二次听她这般唤他,心里一凛,放下手里的棋子,“阿翎?”   他说不上来安惟翎是什么神色,只觉得心惊,起身上前道,“怎么了?”   安惟翎见他这幅温吞样子更加烦乱,指着棋盘,“收了,看得心烦。”   这棋局又惹她了?袁玠不明就里,乖乖收拾了。   安惟翎心里仍旧郁结,继续胡搅蛮缠,“把门窗关了,风大,吹得我头疼。”   袁玠又顺从地关了门窗,瞥了眼院外垂柳,轻盈的枝条并未飘动,他愈发疑惑。   “你杵在这做什么?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居然还有跑到别人家把主人赶走的……袁玠上前要去牵她的手,安惟翎立马转过身,走去软塌坐下。   “阿翎?”   安惟翎抬头看他,袁玠眸子乌沉,嘴唇抿着,竟有些茫然无措。   她气结,“袁齐玉,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袁玠一愣,“阿翎……你怎么了?”   怎么你个头!   “老子宅子闹鬼!老子被鬼上身了!你高不高兴?”   袁玠哽一下,“……怎么会闹鬼?”   安惟翎没想到他居然还要问个具体,没好气道,“那宅子之前是先帝在时鸿胪寺卿陈大人的,他死的冤,阴魂不散。”   袁玠原本不信怪力乱神,却有些心疼她,“闹得你睡不好?要请人作法吗?”   安惟翎气得伸手去锤软塌,“相爷无所不能,相爷去给本帅作法!”   袁玠茫然看她,“我不会……”   安惟翎伸手指门,“不会你就出去,别打扰我冥想。”   哪跟哪?她什么时候在冥想了?   袁玠乖乖走去门口,打开了刚刚合上的房门。   “站住!”   袁玠回头看她。   谁知她又指着窗户,“不准走门,翻窗出去!”   袁玠僵住,“阿翎?”   “你翻不翻?”   袁玠走回来,“我翻。”   安惟翎伸手推开窗户,“要翻快翻!”   袁玠看着她,眼神里满是纵容,“好。”   他少时文武兼修,有些底子,双手在窗台上一撑,利落地翻了出去,身姿居然还十分优雅。   竟连翻窗也是一副君子如玉的模样,安惟翎更气,伸手要去把窗户合上。   袁玠连忙抵住窗户,“阿翎……”   安惟翎怕夹着他的手,只好停住,二人隔着窗户僵持。半晌,袁玠又开口,“到底怎么了?”   安惟翎鼻子哼气,皮笑肉不笑,“相爷才智过人,猜啊。”   袁玠抿抿唇,小心翼翼道,“在下才疏学浅,还请大帅赐教。”   竟也学得油嘴滑舌了!安惟翎险些忍不住伸手弹他脑门,又转念一想,他如今成了这幅话痨样子,拜谁所赐呢?   她忽而垂眸,气焰消散了一半,此时心里又累又乱,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   到底怎么回事?这姑娘对自己总是直来直往的,袁玠第一次见她如此扭捏的模样,脑内灵光一现,抓着窗棂的手指骤然有些发紧。   想通了关节,他热血涌入心门,可事到临头又有些畏缩,斟酌了半晌,才终于决定开口。   安惟翎眸色深沉,他认真地凝望她,任由心里的勇气和慌乱不断交缠。   是死是活,他还是想要一个宣判,“阿翎,是不是——”   “你想娶我?” 第35章 并蒂 鸳鸯织就同心结   作者有诗云:   【鸳鸯织就同心结 菡萏开遍并蒂诀】   【人间此处风月好 不见忘川不言别】   “你想娶我?”   安惟翎与他隔窗对视, 神色复杂得说不清道不明,袁玠心里大石猛然落下,却激起了一大片水花。   他从未如此认真看过一个人, 此刻声音温柔又坚定,“想。”   他亦想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同她说不要生气。   他正要伸手,安惟翎转而横眉,屈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 “想为什么不同我说?!”   袁玠脑壳被她弹得狠了,痛得眉头微蹙,很快又舒展,他知道她在气头上,不敢伸手去揉额头, 只是定定看着她, “那日请求皇上赐婚, 皇上并未当场允准……事情尚未定下来, 不好同你说。”   安惟翎更气,拽着他肩膀晃了两晃, “那事先呢?!事先呢?!”   袁玠被晃得茫然,“事先?”   他嘴唇抿着, 睫毛一颤一颤,端的是个无辜模样。   安惟翎见他不明白,自己也有些不明白了,松开他肩膀,望着他锦袍上被她拽出的一片褶皱,蹙眉道,“事先你没想过要同我说一声?”   “事先……为何要同你说?”   安惟翎险些跳起, “难道是你一个人拜堂吗?!竟不需要同我说一声?!”   袁玠愈发不解,“你难道不是已经……”   “我已经什么?!”   “已经同意……”   安惟翎气急败坏,将窗棂拍得哐哐作响,“我几时同意了?!”   袁玠脸色发白,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半晌开口道,“你不同意?”   安惟翎仰头,“哪跟哪啊?”   袁玠好似明白了关窍,“我以为你是默认了,才放心去请旨赐婚。”   安惟翎唰地低头看他,“默认?几时的事?”   听她此言,袁玠忽而有些受伤,眼神都逐渐涣散了,“你我二人……同卧同起,形同夫妻……这不是默认吗?”   安惟翎见他低落,心尖好似被针扎了一下,语气也软和下来,“齐玉……我当时没想这么多……”   袁玠更加低落,垂着眸子,“后来我送你簪子,你也接了,给你束发,你也让了。亲也亲了,抱也抱了,你还摸过我……这都是只有夫妻才能做的事。”   安惟翎怒火早就被他浇得一干二净,此刻见他这副模样心疼不已,“确实是……可齐玉,你好歹说一声我心里才有个底啊……方才皇上宣我,忽然说起你曾经请旨赐婚,我整个人都傻了。”   袁玠飞快抬眼,安惟翎险些被他眸子里的光芒吓退。   他神色竟有些咄咄逼人,声音却依旧轻柔,“皇上愿意赐婚了?”   他眸光耀眼,安惟翎勉强与他对视,麻木地点头。   袁玠唇角越扬越高,眼睛一瞬间也离不开她。   安惟翎险些溺死在这汪桃花潭里,袁玠却忽然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连忙问道,“阿翎你答应了吗?”   安惟翎又点头,他霎时间眼角飞扬,轻笑出声,伸出手掌捧住她的脸颊,隔着窗台,吻了上去。   安惟翎心里涟漪阵阵,由着他亲吻。他温柔依旧,缓缓辗转流连。   不一会儿就放开,他笑看她,“我就知道你会答应。”   安惟翎见他情绪忽低忽高,颇有些愧疚,她觉得自己简直是玩弄良家的浪荡子,与人同眠了好几回,将人撩拨成了那样,竟还没想过实质上的负责。   袁玠此番当真是栽在她手里,好端端的如玉郎君,被人霸道地夺了身心,因而老早开始合计着一生一世,把整个人都搭了进去。而她却好似个没事人,还一再想着静观其变,同时琢磨退路……   安惟翎喟叹,自己终究是亏欠了。袁玠这样的端雅君子,既然与个大姑娘同卧,必然会给人一个交代,安惟翎当时没想到这层,只觉得玩心上来了,要多逗弄几回才好。   结果逗着逗着,人家认真了。   她忽地豁然,亏欠他的怕什么?自己又不是还不了。   安惟翎肘尖撑着窗台,双手托脸,“齐玉啊,你是不是自从第一次和我共卧,就打定了主意要娶我?”   袁玠轻轻点头,“否则我不成了始乱终弃之辈?”   安惟翎噎住,知道他不是在讽刺自己,却仍被他的高风亮节震慑了心神。   好在脸皮够厚,她伸手去抚摸他额头上的红印,“疼吗?对不住……”   袁玠笑着摇头,“不疼,阿翎很轻的。”   安惟翎想离他近些,一个翻身出了窗户,袁玠一把接住她抱紧,“阿翎,我很幸运。”   “傻子,你遇上我是走了背运。”   袁玠想起方才她逼问自己的言辞,忽而有些委屈,搂着她闷声道,“阿翎之前……没想过嫁我吗?”   安惟翎在他怀里咯噔一下,避重就轻道,“也不是没想过,可是先前不知情,后来皇上忽然提起……吓着我了。”   袁玠有些释然,“对不起……我应该同你商量商量。”   听他道歉,安惟翎沉寂多年的良心死灰复燃,“没事的没事的……我很高兴皇上赐婚,不然也不会毫不犹豫答应了。”   袁玠放开她,笑意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阿翎毫不犹豫答应了?”   安惟翎心里叹息,可怜他这幅痴样,想要好好地哄着,“当然答应,我盼着嫁你……虽然没有明说,总是有念想。”   袁玠又有些委屈,“你方才还说之前没想那么多……你其实只是觉得好玩,并未想过嫁我的吧……”   安惟翎一阵眩晕,这人记性太好了!她连忙紧紧抱住他,“之前只是没有想那么深,毕竟我回京不久,诸事未定,虽然惦记你惦记得紧,却不敢有什么奢望……我怕日后伤心。”   袁玠十分心疼,“怪我……我若早些说明了——”   “不怪你不怪你,齐玉最好了。”   她将双手环在他后颈,抬头去吻他,她含住他的嘴唇,极尽温柔地与他贴合。他也细细地回应着,二人唇舌浅浅交缠,她偶尔被他的牙齿刮蹭到了舌尖,心里升起一阵酥酥麻麻的颤栗。   他忽而有些霸道,左手紧搂住她的背,右手扣住她的后脑勺,舌尖深深入侵,她嘴唇被堵得密不透风,微微张着,坦然接纳他的热情,他狂风骤浪般地交缠她,舌尖霸道又怜惜地舔舐了每一个角落。   夏衫轻薄,二人贴得紧,安惟翎早就感受到他身体异动,心里也似被羽毛轻轻拂过。   袁玠似乎才发现,放开她,微微有些气喘,耳根也悄然殷红,见她唇角还残留一丝银线,颇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替她擦拭了。   “阿翎……婚期你想定在什么时候?”   安惟翎心里通透得很,笑问,“等不及了?”   事已至此,袁玠虽然害羞,却仍旧坦诚地点头,“等不及。”   “那你看个好日子挑吧……我得给我爹修书一封,你也先同你爹娘商量商量。”   袁玠眸子里微光雀跃,唇角又止不住上扬,“好。”   腻歪了一阵,安惟翎冷静下来,心里冒出另一件事,忽而面色严肃,“你先别急着傻乐,我有个疑问,你老实告诉我。”   袁玠茫然,“你讲。”   “皇上为何会答应你的请求?我有兵权,你有相权,倘若合二为一,天下没有哪个君王不会忌惮。”   袁玠抿唇半晌,“我有交换。”   安惟翎心里沉下去,“你用什么交换?”   “只要皇上不弃,我便永不致仕,死而后已。若是起了二心,甘受车裂之刑。”   安惟翎心惊肉跳,“皇上竟让你发这等毒誓?他——”   “是我自己提的,当年我父辞官,先皇挽留不成,每每同今上谈起,总是语带遗憾。袁氏乃纯臣,代代忠心,我是皇上一手提拔的亲信,他欣赏我的才干,亦盼我能倾尽毕生之力辅佐。”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实,这些倒是次要,皇上非是随意猜忌臣下的人,想必你也知道,他十分信任你我。这多年我与他相互扶持,除了君臣纲常,也生出了些挚友的意味……皇上胸怀坦荡,否则,以他对你的心思,如何能不找我的麻烦?”   安惟翎点点头,记忆以来,江崇宁确实是个坦荡真诚的人,方才倒是自己转不过弯,差点误会了他。   “我同皇上提起时,皇上并未当场答应,却转而谈起了令尊大人,他说安老将军看着粗糙,实则是个最疼闺女的……你母亲去世得早,他一人含辛茹苦将你养大,还让你练就了一身好本领,是个称职的父亲。”   他目光柔和,继续说道,“皇上说,你身为一个姑娘,却做了许多男人做不成的事,这般不容易,他一定要为你寻一个好归宿。”   安惟翎半晌无言,是她小人之心,江崇宁一向拿她当亲人,即便自己爱而不得,也不愿教她失了圆满。   她缓缓开口,“他给了我一个天大的人情。”   袁玠点头,轻轻去抚她的脸颊,“依我看,皇上把你当做了姊妹。”   安惟翎微笑,“他从小就说,皇室兄弟总要倾轧得你死我活,不如兄妹或姐弟来得亲。”   “不仅是你,皇上待我亦甚好。当时我那般说了,他笑言不必发此毒誓,丞相不是那等三心二意之人,只不过,一个赐婚能换来丞相倾尽全力辅佐,倒是十分值当。”   安惟翎听着笑了,“你这是把自己卖给他了。”   袁玠也笑,“无妨,皇上所愿亦是我之所愿,他想在有生之年还这世间一个河清海晏,我亦如此。他先前就隐约提过,想让我一直守着朝堂,别像我父亲那样,年纪长了就闲云野鹤。”   “那说来还是他更赚一点。”   袁玠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阿翎,我此生无法避世,你要被我拖累了。”   “傻子,我也半斤八两,咱们生在这样的人家,还想着年纪轻轻就全身而退吗?”   二人不约而同笑开,又默契地抱在一起。   事情告一段落,安惟翎满肚子幺蛾子纷纷醒了,忽道,“饿吗?”   “还好,你饿了?我去遣人送饭来。”   “送什么送?我教你做龙井虾仁去!”   安惟翎笑着将他拽走。 第36章 明君 桃李不言暗香浮   作者有诗云:   【风定云隐消怨妒 明君妙手有成竹】   【深宫咫尺藏知己 桃李不言暗香浮】   裕庆三年六月初十, 大周皇帝江崇宁下旨晋封原西北禁军镇军大将军安惟翎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赐婚于大周丞相袁玠,满朝震惊。   江崇宁是个有实权的君王, 圣旨一下,金口玉言,兵部众人虽然情绪激烈,却无一敢出头反对,更何况木已成舟, 安惟翎未来统领兵部,是他们顶头上司,这时候就将人得罪了,只怕日后无法再立足朝堂。   兵部最大的刺头是王钊,王钊惶然一月之久, 时时都在担心先前的事情败露, 更何况柳如眉舅家还未送信回来说接到人, 他焦躁得不行, 更不敢在此时反对。   天下兵马大元帅是落实了,众人揣摩圣意, 知道皇帝要提拔新贵,这一条毫无余地, 可倒是有人曲线救国,想在赐婚上做文章。   一将一相,本该分权而立,各自制衡,可圣旨一下,这边简直一家独大,实在教人无法忍受, 老头子们在朝会上吵吵了大半个时辰,无数次提起“功高震主”四个字,反倒是两个当事人一直默不作声。   除了安惟翎和袁玠,江崇宁也只是淡淡看着,仿佛忘了旨意是自己下的。冗长的朝会过后,只字未发的江崇宁留下几个反对声最响亮的老臣,还特意带上了王钊和孙正菁。   几位老臣有些讶异,隐约觉得皇帝留下他们不是好事。王钊和孙正菁除了讶异更有惧怕,二人并未出言反对赐婚,皇帝刻意捎上他们,只能是为了敲打……看来先前军饷的事,皇上当真是完完全全偏向安氏一边。   江崇宁坐在勤思殿御案前,仍旧缄默,他摆手示意宫人看座看茶,又觉得手势太过随意,宫人或许看不明白,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声,有个宫女十分聪敏地会了意,躬身退下,不一会儿带着人搬来了软凳和茶盏。   江崇宁看清了她的面容,眼皮一跳,是杨患的族妹……不是该将她调离御前吗?   他不想再见到这人,当时虽然有调离她的意思,却并未明言。定是那姓芮的自作主张,钻了他话里的空子……他是嫌屁股烂得还不够吧?!   那名宫女干完了活又带着人麻利地退下,倒是十分识时务。   江崇宁定了神,端坐着,看向众臣的眼神分外淡漠。   君王始终不吭声,几个老谋深算的狐狸也有些受不住,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尴尬地举着茶盏。   江崇宁看了一会就开始低头饮茶,他细细品味,一盏茶见了底方才放下。   “众爱卿何故不言?不是还有很多未说完的话?”   众人后背冷汗直流,看皇帝这阵仗,今日怕是在劫难逃。   有个胆大的先开了口,“陛下虽不是鸟尽弓藏之辈,可是事关重大,不得不防啊……”   “安将——安元帅是替朕保管虎符,朕若防她,何故用她?爱卿熟读圣贤书,不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么?”   又有人站起来,“皇上,用人不疑是不错,可是也不能放权太过……”   江崇宁一哂,“放权太过?听赵爱卿此言,这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衔,赵爱卿怕是有更好的人选?不如说说,大家一起讨论。”   那人不敢多言,使眼色给旁边人,马上又有人站出来打圆场,“陛下,安将军——”   “爱卿错了,是安元帅。”   “陛下恕罪,安元帅实至名归,此头衔……”他咬咬牙,“非她不可。然则此时赐婚后患无穷,袁丞相已然手握大权,若是再能调度兵符,那——”   “钱爱卿此言差矣,兵符只是由安元帅代朕保管,旁人无法调度。”   “陛下——”   “行了。”江崇宁一抬手,“众爱卿的好意朕心领了,可朕的意思诸位还没明白。”   他端起茶又饮了一口,“朕非是特意要让袁丞相坐大,众爱卿不必惊慌。”   皇帝这般不留情面地暗讽,几位老头子心里不豫,只不过都是见惯大风大浪的,面上仍旧一派镇定。   他继续道,“朕想替安元帅寻个好归宿,正好袁丞相合适,朕这才赐婚下去。”   老头子们霎时间又开始情绪激昂,“陛下想替安元帅寻夫家,满朝许多青年才俊……为何偏偏是袁丞相?袁丞相已是一人之下,无需再放权,除他之外无论选谁,都更为稳妥。”   江崇宁听他们一下子又七嘴八舌,伸出食指“笃笃”地敲了两下桌面,声音不大,却霎时间让众人安静下来。   他唤了宫人,看到那名宫女进来时眉头微蹙,顿了顿,吩咐道,“时候不早,想必诸位也饿了,去端几盘山楂糕来,分给大人们吃。”   宫女应了声“是”,转身离开,嘴角忽而噙了一丝笑。江崇宁心里一动,难道她看出了自己的打算?   她不一会儿回来,将点心分发下去,众位大人不敢推辞皇帝赏赐,纷纷吃了。山楂糕口味酸甜,最易开胃。先前朝会已经拖延许久,众人临近午时才过来,现下被困在勤思殿,午膳遥遥无期,两块山楂糕下肚,胃口开得太过,一时间教人饿得难受。   殿内隐约响起咕噜声,几位大人熬不过,饮茶充饥……却又开始内急。   江崇宁慢悠悠同这些人耗着,继续道,“安元帅劳苦功高,如今年岁也合适了,朕要替她寻个好夫婿,思来想去,白丁固然不妥,满朝文武,也就袁丞相堪称良配。”   众人又开始反对,江崇宁似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诸位都说袁丞相不合适,那诸位家中可有适龄嫡子可供朕选?”   一时间众人又有些雀跃,安惟翎可是快好肉哇!人好不好相处尚且不论,她手握重兵,又有天子圣眷,谁家不想要个这样的亲戚?联姻本就是看重家世,似安惟翎这等姑娘虽然相夫教子上欠了不少,可她家世煊赫,有个能干爹不说,自己还有这样的地位,确实是个香饽饽。   胆小的怕自家庙小,架不住这尊杀神,可有野心的个个觉得她是个好人选,必然能够旺夫旺宅。   部分人缄口不言,部分人跃跃欲试地举荐了自家崽子。   江崇宁一摆手,“张大人长子体弱多病,赵大人幺儿纨绔,李大人二子美妾成群,周大人六子书呆,王大人三子胆小,蒋大人五子痴肥。”   众人愕然,哪有这样当面打人脸的?   江崇宁总结道,“满京城,谁敢说配得上安元帅?”   众人无言,若论般配,还真是袁玠最为般配。静默半晌,有人仍旧不服,“妻强夫弱也未尝不可……”   江崇宁有些冷然,“安元帅自幼与朕相识,朕待她如姊妹,即便去了这层,她为大周鞠躬尽瘁,竟还不值得一个好丈夫么?”他重重一拍桌子,“众爱卿就偏想让朕乱点鸳鸯谱,寒了忠臣的心?”   皇帝语气极重,众人冷汗又冒,本就饿得发慌,脑力体力跟不上,不少人嗫喏地应了。   有人松口,众人无法统一,此番反对只得不了了之。   江崇宁此人,天生是个做皇帝的材料,刚柔并济,又有耐心和手腕,加之惯常和这帮老狐狸周旋,终于连打带压地摁下了这件事。   ~~~   马车里,安惟翎心情大好,背靠着软垫打了个响指,“事情总算是定下,看来那些老头子的叽叽歪歪,皇上都能帮着摆平。”   袁玠倒了杯温水递给她,“皇上待我二人至诚。”   安惟翎点点头,接过水喝了半杯,袁玠正要继续说话,忽而安惟翎换了话题,“今日有闲?”   袁玠一愣,“要……去哪吗?”   安惟翎点头笑道,“看来是有闲了。”她伸手打起帘子,对着马车夫清楚道,“去周赟大人府上。”   安惟翎长期喧宾夺主,相府下人早就拿她当了半个主子,马车夫恭敬应了声“是”。   袁玠疑惑得很,“去周赟府上做什么?”   安惟翎复又靠回软垫,手臂摊着,懒懒道,“我填了他家的湖,相爷还没去验收呢,说来还是为你填的,你不去看看,也说不过去吧。”   袁玠忍俊不禁,这人平日在外头不常笑,一笑,面上玉光缓缓流转。安惟翎忍不住凑上去,二人又是好一阵磋磨。   袁玠原本并未想过去周赟府上,被她那样一说又勾起了些好奇,待到马车停了,便随着她走进周府大门。   安惟翎来这儿监过工,熟门熟路,周府下人有许多亲眼见过那日她颠倒黑白的威风,竟无一敢阻拦,纷纷避让,在后面交头接耳。   相府的马车因在半路改道,耽误了些时间,等二人到达周府时,周赟已遣人烧好了澡水,正待沐浴一番,忽而有下人来报说安元帅和袁丞相登门,他吓得哗啦一下拔出刚迈进浴桶的脚,胡乱披了外袍系上腰带,套上皂靴跺了几下脚,靴子跺得贴合了以后,忙不迭跑去门口。   门口人没在,他忽而一拍脑袋福至心灵,转去泽寿亭。   老远看到亭子里站着将相二人,安惟翎对着新立的神龟驮碑雕像指指点点,袁玠唇角噙着笑望她。周赟走近听到个大概,险些没晕过去。   “千年王八,算周赟有点脑子,知道这湖风水不对,填平了以后,该请个属水的神兽来镇住地基。”   袁玠一愣,“这不是王八,是赑屃。”   安惟翎抚掌,“更不得了,赑屃乃龙之六子,他家竟敢请了龙子镇宅……六子?今上也曾是六皇子,周赟这到底什么意思?想叫陛下替他驮碑?”   周赟被她这番发散思维唬得没了魂,连忙扭着胖大的身躯跑上前解释,“安将——安大帅……这不是赑屃!这只是一只驮碑龟啊……”   二人这才发现周赟急急赶来,袁玠回头看他,眉头微蹙,指着他胸口的交领,“周大人穿反了。”   周赟咯噔一下低头,见自己穿成了左衽,情急之下忘了还有人在,伸手解开腰带去整衣领,外袍散开,里衣领口也被撕扯得微敞,露出一片白嫩嫩的雪花肉。   成何体统……袁玠眉头拧得更紧,转身挡住安惟翎的视线,轻声道,“非礼勿视。”   安惟翎失笑,小声回道,“相爷正人君子,非礼本帅的时候却也不少。”   袁玠无语凝噎,只是仍旧不挪步,亦不许她看周赟。   周赟那厮整理好了交领,才明白自己失礼之处,冒着冷汗对二人深深拜下去告罪,安惟翎手一摆叫他起来。   “周大人这雕像立得好。”她大尾巴狼似的拍了拍龟壳。   袁玠但笑不语,周赟心里苦不堪言,“都仰仗于安将……安大帅湖填得好。”   安惟翎似乎没听进去,继续道,“寓意却算不得顶好。古人有诗云,神龟虽寿,犹有尽时。”   周赟后背衣衫被冷汗浸透,琢磨了一番她的喜好,斟酌道,“依安大帅之见……是否可以换成旁的神兽?”   安惟翎手一挥,睁眼说瞎话,“周大人不必如此,你家的宅子,本帅怎么好说改就改?周大人这龟驼碑多少能镇一镇风水,也不赖。”   周赟如鲠在喉,行吧,您老人家高乐就成。   他忽地灵光一闪,或许有人能教她从自己这里分个神……   “安大帅有所不知,王钊大人府上最近也请了尊神兽……好像是貔貅,王——”   安惟翎心里一凛,重重合掌,“对了王钊!险些忘了他!”   袁玠亦瞬间想通关节,转头静静地看她。   周赟喜出望外,当即口不择言,“安大帅颇有风水造诣,或许可去指点一二!”   他忽地自觉失言,后背又湿透,正待下拜请罪,安惟翎看着他,哂道,“周大人果真拿本帅当神棍了?罢,本帅找王钊是有别的事。”   她不等周赟回过神,拽着袁玠的手走匆匆了。   周赟劫后逢生,心里一松,一屁股坐在地上,抬袖抹着额头汗滴自言自语,“果然摸不透这人路子,王钊该是要倒霉了……管他呢,姓安的走了便好,走了便好……” 第37章 神兽 神兽犹忍辣手摧   作者有诗云:   【凡夫不知狂澜危 神兽犹忍辣手摧】   【信口胡言藏真语 落霞轻掩双燕归】   周赟劫后逢生, 心里一松,一屁股坐在地上,抬袖抹着额头汗滴自言自语, “果然摸不透这人路子,王钊该是要倒霉了……管他呢,姓安的走了便好,走了便好……”   那厢,袁玠被安惟翎风风火火带着走出了周府大门, 安惟翎率先跳上马车,伸手拽住袁玠的手一提,袁玠就着她的力道轻快地上了车。   “去王钊大人府上。”   安惟翎说完便放下帘子,袁玠待到马车动了,轻声问她, “你打算拿王钊怎么办?”   “拿他一家下狱。”   袁玠莞尔, “阿翎果然要保他。”   安惟翎见他如此默契, 伸手在他脸上勾了两下, “不错,王钊暂且不能出事, 还得靠他揪出背后的人。”   她又一拍脑门,起身去打帘子, “先去巡检司。”   马车夫应了,袁玠有些不解,“不是该去兵部调令拿人?”   “不去,巡检司一样的,能调兵就行,单枪匹马抓不了他全家,否则我就一个人一锅端了。”   袁玠又不解, “既然你说兵部和巡检司一样,为什么不去兵部?取了调令才算师出有名吧……”   安惟翎笑了,“我一向是不管什么师出有名的,兵部老头子叽歪多,不想和他们打照面。最主要的——”她凑上前,“巡检司顺路。”   袁玠失笑,“虚虚实实,寻常人真没法猜中安大帅心思。”   安惟翎升了官,自今日起可统领天下兵马。她顺顺利利去巡检司调了百人,杀去王钊府上,带起好一阵鸡飞狗跳。   王夫人正给王钊捶腿,下人慌张失色地禀报说巡检司来了人,王钊霎时眉头紧锁,噌地一下起身,快步走去门口。   见到安惟翎的那一刹,他心里五味杂陈,惊怒有之,嫉恨有之,无奈有之,释然亦有之。他等了许久,安惟翎终于在今日发难。   王钊见了二人也不行礼,负手而立,“有何贵干?”   安惟翎见他装出一副八风不动的镇定模样,心道可怜可叹,笑答,“请王大人一家去别处住住。”   王夫人也匆忙赶过来,神色讶异地对将相二人行了大礼,二人朝她点头示意。她起身,不动声色拽住王钊,声音极轻,“怎么是这二人……夫君莫要多言。”   王钊拧眉,大声回道,“妇道人家懂什么?”他直视安惟翎的双眼,极尽所能地嗤笑一声,“小人得志!”   后头巡检司百人纷纷交头接耳……这王钊是傻子么?   安惟翎也不恼,“我好心来请王大人一家,王大人莫要阻拦。”   王钊背在后头的手死死攥紧,上前一步冷声道,“你用什么由头拿我下狱?!”   安惟翎毫不脸红胡扯道,“周赟大人向本帅参了一本,王大人府中有逾制之物,事关重大,本帅不得不拿人。”   袁玠低头掩饰住笑意,王钊怒道,“不可能!我府中有何物逾制?!”   “貔貅。”   王钊重重“哼”了一声,正要骂人,王夫人连忙拽他,抢先道,“安将——安大帅,朝中许多大人府里都请了貔貅镇宅,鄙府只算跟风,不知安大帅为何说是逾制?”   安惟翎面不改色,“请王夫人引路,本帅去指给夫人看。”   王夫人一愣,这人看样子只是拿貔貅当幌子,逾制的说辞……是打算临场发挥吧?   王钊拳头握紧,复又拧眉,王夫人怕他口不择言,连道,“安大帅请随妾身来。”   她将安惟翎引至正堂,檀木供桌中央放着紫铜香炉,两侧放着牛头大的赤金神兽,一貔一貅,威风堂堂。   安惟翎心里摩拳擦掌,胡诌的时候又到了,她一本正经问袁玠,“相爷,此二兽何为貔?何为貅?”   袁玠莞尔,“左貔右貅。”   安惟翎故作讶异,“大周以右为尊,本该是雌左雄右,王大人却是放反了,莫非是暗喻我朝牝鸡司晨?”   王钊暴怒,“荒唐!”   他说着便要冲上前,王夫人死死拽住他,连忙道,“安大帅恕罪!此乃妾身疏忽,妾身一介无知妇人,不分貔貅雌雄,教安大帅和相爷看了笑话……可鄙府上下人人尊崇今上,今上雄才大略,妾身和夫君绝无讽刺牝鸡司晨之意。”   安惟翎似是没听见,伸手指着雄兽,“相爷,貔貅形貌该是如何?”   袁玠温声答道,“身类虎豹,首尾似龙。”   安惟翎轻飘飘端起沉重的貔兽,王钊有官身,家境不错,貔貅打得足金,兽身也较一般人家貔貅略大。   她伸手拍拍它饱满的胸腹,赤金兽身发出笃笃闷响。   王钊见状冷笑,“怎的?难道足金也是逾制?莫非——”   “倒不是足金逾制。”安惟翎摇头,“寻常貔貅身类虎豹,首尾似龙,你这貔貅兽身太长,竟有龙象,大不敬啊。”   袁玠咳了一声。王钊气急,一下子挣脱了王夫人的手,“姓安的你——”   “夫君!”王夫人连忙拽住他,看向安惟翎道,“安大帅恕罪……该是当时的金器师傅图样没画好,妾身今日便将这二兽熔了重新打过……”   王钊暴虎冯河,不豫去接夫人的眼色,大喊道,“胡搅蛮缠!兽身一丝鳞片也无,何来的龙象?!姓安的你无非是欲加之罪!”   安惟翎仍是不理会他,又大喇喇将貔兽翻过身肚皮朝上,王夫人见状脸色唰地嫣红,低下头去。   袁玠亦窘,有心阻止,可二人同一战线,他也不好拆台。   只有王钊因怒火攻心,竟未察觉不对劲,讽刺道,“又寻了什么新罪状?”   安惟翎“咦”了一声,“这罪状可大了。”   袁玠早已领教过她的荒唐德行,心里隐隐升起不祥预感。   只见她伸手去点了点貔兽后腿间一根粗壮的突起,假作嘀咕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王夫人面颊红透,袁玠握拳死死抵住嘴唇,只有王钊不知该作何脸色。   一阵寂静,安惟翎又“当”地弹了下那根棍子,“逾越了。”   众人呆住,一阵寂静,安惟翎抬头看向王钊,“寻常貔貅只有四足,王大人家这貔兽竟有五足,此等逾制真乃胆大包天。”   王钊面色发紫,“你……那个东西不是兽足……”   安惟翎奇道,“不是兽足?那为何长在下腹腿间,又如此粗壮?”   王钊咬牙切齿,“那是……”   安惟翎摆手,“王大人不必解释,依本帅看,尊夫人比你脑子灵清得多。”   王钊又怒,王夫人面色通红,紧紧攥住他的手。安惟翎举着五脚朝天的貔兽走上前,递到王夫人脸下,“王大人说这不是兽足,那夫人来说说这是什么。”   王夫人头愈发低下去,“妾身不知……”   安惟翎“哎”了一声,牵起她的手,“夫人来摸摸看就知道了。”   袁玠忍不住咳嗽,王钊几乎暴起,安惟翎眼疾手快地定住他,他双目圆睁,似要滴血。   王夫人愈发脸红,拼命缩回手,“安大帅……不必……”   “怕什么?”安惟翎不由分说拽着她的手,“来摸摸,告诉本帅它是个什么玩意儿。”   安惟翎腕力惊人,哪怕王钊都挣脱不得,更别提她这个深宅贵妇。王夫人被她摁着,白皙绵软的手掌被迫握住那根粗壮的棍子,紧紧包住。   安惟翎笑问,“是什么?”   王夫人指尖颤抖,“妾身……不知……”   安惟翎“啧”了一声,“都握这么紧了还没感受出来?”   王夫人也不知手心和耳根哪一个更烫,“妾身愚钝……”   安惟翎包住她的手上下撸动了几个来回,“感受出来了?”   王钊被她定住无法动弹,实在看不下去,闭上双眼。袁玠勉强平心静气,吐纳了几口,好歹维持住翩翩君子的风仪。   王夫人几乎晕过去,连道,“它是兽足!是兽足!”   安惟翎心满意足地放开她,又解了王钊的穴,“王大人看看,尊夫人都认了,你这貔兽多了一足。”   她面色忽而转冷,朝门口挥挥手,“拿人。”   王钊朝她冲上去,“岂有此理!你无耻!”袁玠大皱其眉,正要上前拦他,王钊还未沾到安惟翎的衣角,门口涌入的兵士已将他架开。   安惟翎一哂,伸出手指,刮刮脸,做了个“你好羞羞”的动作。   王钊脸色刷白,“是你!那日竟是……”   安惟翎又从袖口掏出一只璀璨的红宝石鸟,“不仅如此,你的阿眉也在我手里。”   王钊双腿大颤,几乎站不住脚,王夫人却将脸低下去,不知是何神色。   安惟翎看着夫妻二人,凉凉开口,“牢饭虽不好吃,可也管饱。王钊,你做了那样的事,竟也指望什么好下场?”   王钊嘴唇微张,说不出话来,安惟翎继续道,“王夫人,你比你丈夫脑子好使,本帅告诉你一句准话,天牢虽然住得不舒服,可在那里本帅尚能保住你一家老小的命,若继续留在府中,日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王夫人霎时想通了关节,一愣过后,跪下行了个大礼,颤声道,“多谢安大帅大恩!”她本想拽着王钊一并跪下,王钊却石化了一般,面如死灰。   安惟翎走上前,将红宝石鸟递给王钊,“蠢极,你和你阿眉,当真是好般配的一对。”   王夫人垂下眸子,王钊颤抖着接过红宝石鸟,抬头对安惟翎张张嘴,安惟翎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吩咐众兵士将他家上下全押了,带着袁玠翩然离开。   翌日,王钊满门下狱的消息传开,果不其然满朝震惊。 第38章 香车 细语软温香车里   作者有诗云:   【残红轻摇白玉扇 满月闲望桃花潭】   【细语软温香车里 梦里易纵醒时难】   翌日, 王钊满门下狱的消息传开,果不其然朝堂震惊,人人自危。   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是人之常情, 可安惟翎这把火烧得太大,许多人被烫得跳脚,尤其兵部众臣,个个惶然不已。   一时间华政殿上气氛古怪。江崇宁心里通透得很,他知道安惟翎此番看似报复, 实则是要保住王钊一家,方便牵扯出后头的人。他了解安惟翎的风格,这姑娘向来不爱多解释一句,事情做了便做了,懂的人自然懂, 至于不懂的人, 她也从未放在心上。   王钊是受人蛊惑才要弹劾安氏父女, 而王钊后头那人才是真正怕安惟翎掌权的人, 如今安惟翎受封天下兵马大元帅,那人一定坐不住, 此时最危险的便是王钊一家。王钊同那人有过来往,手里或许有一点把柄, 甚至王钊自己都不知道……但是无论如何,那人总会想尽快动作。   安惟翎是顾大局的人,若要泄私愤,她大可不必理会王钊,后头那人自然会杀人灭口,即便如此王钊也不算死的冤——是他活该。可安惟翎不是小家子气的姑娘,既想钓个大鱼, 姑且留下王钊一家老小的命,再徐徐图之。   王钊住在天牢,好看管得多。若仍留在他府上,一个不查便被幕后那人钻了空子,到时死无对证,只能石沉大海。   江崇宁猜到了她的打算,心里黯然一叹,这姑娘心有七窍,是天底下最与众不同的,可惜却无法与他并肩……他又不由自主看了眼袁玠,他始终站得一派玉树临风,气度光华似云端仙君。二人分列而立,只隔了不到一丈的距离,乍望过去,一温文一凌厉,一俊美一英气,确实般配得不能再般配。   江崇宁有心替安惟翎分散火力,略一思忖,沉声道,“江南那边……万俟铮已经送了些消息回京。”   果然,殿上众臣纷纷凛神。   江崇宁淡然看着下面几十双齐刷刷望向自己的眼睛,继续道, “万俟铮在查一个人,薛其淼。”   众人神色各异,薛其淼是苏州最大的丝绸商人,大周不设皇商,可薛氏每年给宫里固定供应贡品,在商贾界地位超然,无人撼动。   江崇宁并未透露过多,群臣只得没油没盐地讨论了大半个时辰。散会后,安惟翎对袁玠使了个眼色,二人默契地脚下生风,将本想拦住二人说话的一干大臣远远抛开。   周赟体格硕大,跟在后头跑得香汗淋漓,“相爷……相爷!大帅!大帅留步!”   袁玠脚下未顿,眼带问询地转头看她,安惟翎估摸着是那些档案的事,本有心停下,可回头一瞄,周赟身后还跟着急急赶来的兵部众人,其中孙正菁跑得冠发尽乱,尤为瞩目,安惟翎心知他是被王钊的事吓破了胆,许是想来她这儿认个怂,她不豫同这只虾米多说,干脆连周赟也不理会,示意袁玠继续走。   二人在马车上坐定,安惟翎把车帘轻轻掀了,“今日驶快些,绕路回相府。”   袁玠莞尔,“阿翎这些天被那群人追怕了。”   安惟翎转了身子,没正行地侧坐着,整个人懒洋洋靠他身上,后脑勺枕着他颈窝,“可不嘛,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一对野鸳鸯,被抓住偷情,村口一群人追着要浸猪笼。”   袁玠闻言哽咽,“你总有奇怪的比喻……”   安惟翎疏狂一笑,“若是能同相爷一起被捉奸在床,浸猪笼我也愿意。”   荒唐之极……袁玠听不下去,想去捂她的嘴,她却眼疾手快地拽了他的手,凑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袁玠指缝触及一片绵软润泽,不由得屏住呼吸。她未松手,启唇问道,“薛其淼,你熟吗?”   一呼一吸间,温热的雾气缓缓渗入他指缝,双唇开闭时亦轻柔摩挲着他手背光滑的皮肤,教人心痒难耐。他收敛了神思,答道,“此人虽是贡商,却在明面上同朝臣无甚往来。”   “藏得深,是个聪明人。”   “确实,官商勾结古已有之,在所难免,似薛其淼这等巨头如何能不揽权,否则有钱无势,就是只羔羊。”   袁玠侧过头,见她枕着自己肩膀,面上一副舒坦安逸的神情。这个角度看不全脸,只能看见她半个光洁的额头和发际细密的茸毛。他忍不住凑上去吻了她的发顶。   “偷香窃玉。”她懒洋洋道。   “安大帅温香软玉。”   安惟翎双眉挑高,“相爷如今也油嘴滑舌了。”   他伸手拂她的眉,“多谢大帅指教,学生已有进益。”   “啧。”她轻轻摇了头,发顶蹭得他颈窝酥痒,“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齐玉,叫声爹来我听听。”   袁玠险些晕过去,“你简直……”   “怎么,叫不得?”   袁玠眉头紧锁,“荒唐……你是个姑娘……”   安惟翎兴致来了,翻身坐起来正对他,“若我是个男人,你就认我做爹?”   哪跟哪?袁玠眉头未展,“不是这个意思。”   “相爷是怕认贼作父?”   这姑娘居然有点自知之明……袁玠无奈,“我有父亲……这般失礼。”   “那我做你干爹,让干爹来好好疼你。”   “别闹。”袁玠牵住她的手,有心扯开话题,“孙正菁那边,你是要拿他钓鱼?”   安惟翎点头,漫不经心地把玩他修长的手指,“算是,他和王钊不同,后头那人不太可能对他下手,若真钓上来了,定是条大鱼。”   “那现下对王钊,你又作何打算?”   安惟翎略微正色,“正要和你说这事,王钊那边,午后你和我同去天牢,提审一番。”   袁玠对她几乎有求必应,闻言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安惟翎见他这幅乖巧模样,忍不住扑上去揉他,嘴里怪叫,“浸猪笼咯……”   袁玠双手都被她制住,又怕车外人听到,只得凑过去唇对唇地封她的口。   本意是堵住嘴就好,他却忍不住轻吻了起来,半晌,犹觉不够滋味,他挣了挣手,安惟翎含糊地笑了声,松开他,他便展臂将人揽在怀里细细地吻,探出舌尖轻柔地勾勒她的唇线,一会儿又缠着她的舌尖辗转厮磨。   先前每每都是安惟翎霸王硬上弓,袁玠虽然意动,亦不舍推开,却很少随心所欲地想亲便亲。他自小读圣贤书,圣人云非礼勿视非礼勿动,按照以往,他决计不可能失态至此,意乱情迷地抱住一个姑娘深吻。   果真是近墨者黑……从前看来跌份的事,如今他不仅做了,还想做更多。   做更多么?他逐渐心猿意马,上回二人在马车里正腻歪着,被周赟打搅了……还差三寸,可惜得很。   二十出头的郎君,虽不至于夜夜春梦,可也免不了孤枕难眠,此刻眼前人在心,心上人在怀,这般光景下还能忍得住遐思的人,只怕少不了病气和傻气。   袁相爷不病不傻,他想到便做,温暖的手掌上移,听到安惟翎略带意外地“唔”了一声,他心里熨帖得紧。   玉掌揉琼肌,素指拂秀骨。   一片绵软,隔了几层夏衫,虽单薄,却也是阻碍,惜哉,恨哉。   拈暗香一缕,入心门三分。   她似在轻笑,笑声让他也欢欣鼓舞。他双唇极尽温柔地吻她,循序渐进。   崖雾鸟惊梦,幽谷月销魂。   他想起之前做过的梦,呼吸逐渐开始迷乱,此刻喉头发紧,耳根微热,又终究忍不住一遍遍回忆梦里支离破碎的呢喃。他心里有一团烈焰,吻得前所未有地热切,像是要把怀里的姑娘揉进三魂七魄,直至天地风雨、妖仙鬼神亦无法将二人拆散。   终究无法像梦里那般,当下仍是遗憾无比,他心里悄然喟叹。安惟翎似乎心有灵犀,手掌拂上他腰背,一下下地顺着,仿佛抚慰夜啼的婴孩。   袁玠心里波澜被她缓缓抚平,转而浅浅地吻她。他将她双唇视为珍宝,小心翼翼地怜惜着,丝毫不愿慢待。   安惟翎见他从热烈变为柔情,霎时起了玩心,她舌尖轻轻探入,席卷了一片温软。她甫一霸道起来,袁玠便温柔起来,极尽配合地与她唇舌相缠。二人将这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游戏玩了许久,终是打了个势均力敌。   良久才分开,除了领口、冠发、腰带,被揉皱了的,还有两颗春心。二人对视一眼,见到对方衣襟缭乱、深思游离的模样,又忍不住双双笑开。   仅仅一个吻,也能被翻出了花,果真聪明人做什么都聪明。   安惟翎轻笑,“相爷如今倒是舍得下老脸。”   袁玠视线离不开她嫣红的双唇,抬手“顺便”帮她整理交领,“舍不下老脸追不上大帅。”   安惟翎笑得更开怀,“大帅无需追,大帅心悦相爷,自会上赶着去追相爷。”   他将她雪白的交领整理得一丝不苟,正要放手,却被她一下子握住,她莞尔,将他掌心摁在自己心口。   袁玠一愣,掌心传来一阵均匀有力的跳动。   他看的书多,博学广记,忽而想起传闻中,远洋岛上多有奇山,山石里偶尔能迸出炽热化人的红浆,不是烈焰胜似烈焰。他此刻按着安惟翎的心口,只觉这姑娘内里便是那涌动的热浪,而他,甘愿在这热浪里化为灰烬。   她的心跳沉稳又温柔,他静静地感受良久,亦牵起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自己的心跳撞击着她掌心,袁玠眼中笑意愈深,将她的手紧紧压在自己心口。   “阿翎,这里有你。” 第39章 伉俪 灵犀相印辨审谛   作者有诗云:   【二十年来共枕衾 伉俪可堪白头新】   【灵犀相印辨审谛 朔风千里黄沙吟】   六月上旬的时节, 气候燥热难耐,只有天牢依旧湿冷,地上漫着渗人的潮气, 似有森森鬼雾,活像见不得光的蛇虫鼠蚁呆的地界。   王钊席地而坐,他闭目盘腿,尽量挺直脊背。可笑半生戎马,如今不剩什么, 唯有这武将的架势不能再丢。   牢头或许被安惟翎打点过,对他们勉强算是客气,送来的饭菜也尚可入口。王夫人举着缺了口的粗陶碗递到他眼前,温声道:“夫君好歹吃些。”   她一出声,王钊好容易静下的心又烦躁起来, 他无言扭头, 眉心也皱起来。   王夫人似是哂了哂, 将碗放在他膝边, “又不是断头饭,夫君何故吃不下?不吃些东西, 如何留着命走出这天牢去?”   王钊沉声斥道:“走出天牢?妇人之见,浅陋之极。”   王夫人暗自摇头, 斟酌了一晌,“夫君可知当时安大帅为何同妾身说那番话?”   王钊眼皮微抬,“哪番话?姓安的始终胡言乱语,难不成我还能字字句句记到心里去?”   王夫人心里叹气,“安大帅的话教人醍醐灌顶,妾身铭记于心,一个字都未曾忘。”   王钊嗤笑一声, “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银子,那姓安的不过是糊弄你罢了。”   二人成婚近二十年,王夫人早习惯了丈夫头脑简单,当下眉头未蹙,耐心道:“夫君可曾细想过安大帅话里的意思?”   王钊虽然刚愎自用,可对这位夫人倒是有点子敬重,更何况这些年王夫人对政事颇有见地,比他这个粗人圆融不少,王钊听她一再提起安惟翎说的话,也发觉了一丝不对劲,“夫人指的究竟是哪番话?”   王夫人一字不错地重复,“王夫人,你比你丈夫脑子好使,本帅告诉你一句准话,天牢虽然住得不舒服,可在那里本帅尚能保住你一家老小的命,若继续留在府中,日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王钊当时不过是被怒气冲昏了头脑,没有仔细琢磨,现在冷静下来想想,霎时间后背惊出了层层冷汗。   王氏一门,若不是安惟翎胡搅蛮缠,借了下狱的由头护着,只怕难逃那人的灭口。   那人最不愿看到安惟翎坐上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位置,她一受封,只怕自己离死期也不远……可安惟翎为何要保他?   王夫人似是猜出他所思所想,温声道:“安大帅还要借夫君的命揪出后头那人。”   王钊一愣,“夫人……”   王夫人淡然一笑, “好歹同床共枕二十载,夫君莫不是以为妾身一无所知?”   王钊忽而有些愧疚,“是我连累夫人。”   王夫人摇头,“现在说这些亦是无用。夫君几个月前经常夜不归宿,想是去见了一些人,人在暗我在明,如今夫君全身而退是不能了,命能不能保住,还须看安大帅的意思。”   王钊凛伸,肃然起身,竟是对着王夫人一揖到地,“多谢夫人指教。”   王夫人不去看他,只是淡淡地望着那碗牢饭,“我与夫君成婚二十载,知道夫君的性子,凡事劝你不得,须得由着你去。可这等大事,本该拼死也要拦住你……”她顿了顿,“我当时想岔了,只以为夫君是要去见那舞姬,没想到后头还有更大的阴谋。”   王钊难堪得很,不知如何接话。   王夫人头也不抬,轻声道:“后头那人是回鹘的?”   王钊愕然,“夫人……”   “夫君每每指责妾身妇人之见,妾身不曾反驳,非不能也,实不愿也。”   王钊僵立着,羞愧不已,“是我自视甚高,我不如夫人远矣。”   “若当时妾身猜到夫君私通外族,无论如何也要拦下……罢了,这些多说无用。夫君虽说嫉恨安大帅年少有为——”   “夫人……”王钊羞愧难当。   王夫人抬头看他,“都这种时候,妾身就不再顾忌夫君的面子了,话总要说开才好。”   王钊心神震撼,又对着王夫人拜了拜。   她摆手示意他坐下,“别弄这些没用的虚礼……夫君虽说嫉恨安大帅年少有为,可也曾金戈铁马,不会是通敌叛国的人,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王钊细细回忆,“并未多想,曾有个蒙面人递给我一封信,信里叫我弹劾安老将军,还说罪名会另有人帮着捏造,我一脑热就应了,事后想想……竟全然记不清当时所思所想,像是在梦里。”   王夫人皱眉,“夫君若是这般解释,安大帅只怕是不会信的。”   “本帅信。”   王氏夫妇大惊失色,转头只见安惟翎一身窄袖黑衣从暗处缓缓走出来,面上一派漠然。   王钊心知满门性命落在她手里,此时该当软下身段,可他一向自负,又同安惟翎失和在先,实在无法立马转圜。   王夫人知道自己丈夫别扭,只得独自走上前先行对安惟翎行了大礼,“安大帅安好。”   “起。”安惟翎摆手,后头的狱卒屁颠屁颠地搬来两张椅子。   王夫人站起身来,王钊见着那两张椅子蹙眉,还有谁要来?   安惟翎旁若无人地在椅子上坐下,复又站起身来,伸出一根食指抹了抹椅面上厚厚的的灰尘,“什么玩意儿?”   狱卒“哎哟”一声扇了自己一个耳刮子,连忙跑上前,“大帅恕罪!天牢里许久不来贵人,这椅子都积尘了……”   他说着要用自己的衫袖去拂,安惟翎“唰”一把拦住,“找干净巾子来擦。”   狱卒连道“小人失礼”,猫着腰窜出去找巾子了。   俄而一声轻笑漫开,似是玉石相撞,王钊大皱其眉,抬眼望去,只见袁玠负手而行,款款走进牢房,竟似春日踏青郊野般地俊逸雅达。   “阿翎讲究。”   安惟翎看着他懒懒一笑,“本帅是无妨,齐玉好洁,不能被这腌臜地方玷污了。”   袁玠莞尔,“如此便多谢大帅好意。”   王夫人几乎被这腻歪劲熏晕过去,王钊蹙眉冷声道:“安将军好生闲情逸致,来天牢听人壁角。”   王夫人闻言暗自摇头,拽了他一下,又被他挣开。   还叫自己“安将军”?安惟翎不置可否,“本帅不仅自己来听,还带了人来听。”   待到狱卒取了巾子擦过两只椅面,她同袁玠双双落座。   袁玠十指交叉置于膝上,淡然道:“王大人叫错了,是安大帅。”   这姑娘年轻自己许多,却已能统领天下兵马,王钊血涌上脑门,霎时将方才夫人的劝说忘得七七八八,咬牙道,“姓安的你德不配位……什么阿猫阿狗……竟也好意思受这等军衔!”   王夫人肝都颤了,死死掐住王钊的手,不让他再说下去,王钊却是丝毫感受不到痛一般,任她掐着。   听他这般诋毁安惟翎,袁玠眼神冷冽,指尖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安惟翎知道他怒了,掌心盖住他的手背,率先出声,“德不配位与否本帅不知,可你倒是确确实实的才不配位。”   王钊气急,“你个狗仗人——”   “啪!”王夫人抬手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王钊呆愣,转头瞪着王夫人,王夫人失望至极,“王钊,你上有老下有小,如今满门性命系于你一人之身,你便是如此撑起王氏门楣的?”   王钊忽而脸色刷白,“夫人……”   王夫人连连摇头,“你二十年了也不见长进,仍是那般喜怒无常头脑简单,我父当年真是把我嫁错了人。”   王钊闻言心慌不已,王夫人一直以来端庄贤淑,德言容功无一不佳,如今该是对他灰心到了极点,才这般冷言冷语,不再自称“妾身”,亦不唤他“夫君”。   这厢夫妻别扭着,安惟翎和袁玠却丝毫没有打圆场的意思。   王夫人扭过头去,双眼静静望着地上那碗凉透了的牢饭,王钊闭眼咬牙,下定此生最大的决心,对着椅子上端坐的二人跪下去行了大礼,“安大帅,袁丞相,下官有罪。”   袁玠转过头去看安惟翎,安惟翎懂他眼神里的意思:你叫起就起,你不愿就一直让他跪着。   安惟翎一哂,“起。”   王钊站起身,王夫人拽拽他的衣角,他白着脸又补了一句:“多谢大帅,多谢相爷。”   安惟翎幽幽开口,“王夫人,我看你倒像是教儿子。”   袁玠抿唇笑,王钊按住性子不发作,脸色忽红忽白,直至看见一个窈窕的人影。   那人清减不少,素着一张脸,似一阵缓风飘进牢房,声音颤抖,“王郎……”   王钊大惊,腿脚已经先脑子一步走上前,柳如眉神色哀凄,本能想要钻进他怀里,又生生顿住。   她轻折柳腰,素手交握着俯身行礼,声音略有些沙哑,“安大帅,袁丞相。”她说完,竟还未起,转了身子继续行礼道,“王夫人。”   王钊一愣,下意识转头去看王夫人的脸色,她依旧端庄温和,“姑娘免礼。”   王钊方才见到柳如眉,情不自禁挪了几步,此刻站在自己的两个女人中间,进退维谷,加上那边还坐了两个来兴师问罪的大人物……他脑内乱成一团,恨不得点一把火烧死自己。   安惟翎凉凉道:“王大人先别急着害臊,说说清楚那蒙面人是怎么回事。”   “等等。”袁玠忽而开口。   安惟翎略有些诧异,转头看向袁玠,“齐玉?”   袁玠朝她一笑,轻轻握住她的手,“先解决一件要紧事。”他随即又敛了神色,对着王钊冷然道:   “王大人曾说安大帅长得黑?” 第40章 同道 两心同道胜神符   作者有诗云:   【朔风潇潇卷浓雾 飞雪漫漫响金鼓】   【天都浪静闲且安 两心同道胜神符】   袁玠朝她一笑, 轻轻握住她的手,“先解决一件要紧事。”他随即又敛了神色,对着王钊冷然道:   “王大人曾说安大帅长得黑?”   安惟翎一愣过后, 霎时大笑出声。一个月前她假作离京,宿在袁玠房中,曾在他怀里哼哼唧唧抱怨王钊说她长得黑,袁玠当时似乎有些怒了,皱着眉说要替她算账。   假公济私, 齐玉果真惦记着算账呢……安惟翎旁若无人地笑个不停,椅子也在抖动,木榫固然年久,加之牢房地面不平,一只椅子脚在地上敲得笃笃作响, 椅背晃悠得嘎吱嘎吱的, 教人直想捂住耳朵。   袁玠无奈, 温柔地去捏她指尖。   王钊愣成了一根榆木桩子, 王夫人脑子活络些,扯扯他的袖口, 轻声道:“向大帅赔礼。”   王钊不知作何感想,朝安惟翎拜了拜, 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安……大帅恕罪。”   袁玠不言语,淡漠地看着王钊,安惟翎低头莞尔,在他手背上拂了拂,又轻轻扣住他十指。   “齐玉,王大人似乎更服你,你来主审。”   王夫人一颗心沉了沉, 安惟翎看似凌厉霸道,实则是爱给人留一线生机的主儿。袁玠虽然一派翩翩君子,可心思太过深沉,拂面杨柳风后头藏着咄咄逼人的利刃,冷不丁在喉头划一刀,教人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袁玠不疾不徐开口:“王大人同那送信的蒙面人交手时,他可曾说话?”   王钊讶异,“相爷如何知道我同他交过手?”   袁玠点头,“那便是交过手了,功夫比之你如何?”   安惟翎轻笑,王钊心里愤懑不已,才一句话便着了道……他抿唇半晌,袁玠也不催促,只淡漠地看他。   王钊僵持不过,道:“不如我。”   安惟翎笑得更大声,脸上堂而皇之写着“竟连你这废物也不如”,王钊再傻也明白她的神色,当下双拳紧握,几欲冲上前。   一旁王夫人“当”地将那装满牢饭的粗陶碗磕在地上,王钊猛然回神,站住脚,拳头攥得更紧,指甲盖楔进掌心的肉里。   安惟翎止住笑,向一直默不作声的柳如眉摆手,“过来。”   柳如眉走到她身旁,低头不语,心知自己在哪儿都只是颗棋子,没有说话的资格。   王钊看着她这般懂事的模样,忽而有些颓了,怨他没将她护好,教她这般受制于人,喜怒哀乐都不敢形于色。   袁玠继续道:“密信是当着那蒙面人烧的?”   王钊点头,“他要求如此。”   “是谁将柳如眉引荐给你?”   “也是个蒙面人,不知是否同一个。”   “信里除了让你弹劾安老将军还有什么?”   “没有旁的。”   “你如何知道对方是回鹘人?”   “那人比了个手势,况且信里也说了。”   “除了第一次递信,你还见过几次回鹘人?”   “三次。”   “都递了信?”   “只有第一次。”   “每回都缺失了一段记忆?”   王钊有些诧异,“确是如此,相爷如何知晓?”   袁玠不去接他的话,继续问道:“过后精神特别好,似是大梦初醒?”   王钊愣了愣,王夫人低头沉吟一阵,“好像还真是……”   袁玠看向王夫人,“王大人这几个月可是行事暴躁了些?”   王夫人细细回忆,“好像是有些。”   “尤其是关于大帅的事?”   “没错……”   王钊云里雾里,袁玠又转向柳如眉,“你何时开始倾心王大人?”   柳如眉赧然,不敢去看王钊夫妇,“自初见起……”   王夫人垂眸,王钊似是脚底长了钉子,浑身不自在。   袁玠眉头微蹙,“你中意王大人哪一点?”   王钊实在忍不住,“相爷!”   安惟翎看向袁玠俊美的侧脸,不禁莞尔,果真是近墨者黑,相爷如今也会问这等荒唐问题……   柳如眉双颊嫣然,抿唇不语。袁玠却神色严峻,又重复一遍,“柳如眉,你中意王大人哪一点?”   安惟翎挑眉,她了解袁玠,他在外人面前不会随意开这种玩笑,该是里头真有蹊跷。   袁玠眼神清冷,柳如眉虽未与之对视,却仍受不住这等威压,小声道:“王大人对奴好……”   安惟翎下意识去看王夫人,她低着头,一副温良的模样。果然,既是心里始终没有王钊,听到这种话便不会太酸。   王钊似是被架在火上烤,默默抬眼看了柳如眉,柳如眉回望他,眸子里秋水盈盈,满是凄楚迷离。   短短几丈的距离罢了,竟像牛郎织女望穿鹊桥,教外人看着,真是肝肠寸断。   袁玠丝毫不为所动,“不对,方才还说是一见钟情,为何又说是中意王大人对你好?”   柳如眉双目雾蒙蒙,有些愣神,“奴亦不知……为何倾心……何时开始……好似都记不清了……”   安惟翎同袁玠心照不宣地对视,又一个中了摄魂术的。   后头那人好手段,一环套着一环,即便王钊和柳如眉都只是棋子,经由摄魂秘术一番洗练,也是两颗最“忠心耿耿”的棋子。   安惟翎转瞬间想通许多关节,怪道王钊柳如眉二人动心起念得这般莫名,王钊无冤无仇要弹劾安氏,柳如眉又丢了魂似的想同她王郎双宿双飞……棋子有了这般糊涂的执念,才更好让棋手掌控,王钊反正是“铁了心”要拉安氏下马,而柳如眉倘若有变,只需拿她的王郎做威胁,她便能乖乖听话。   安惟翎笑道:“那人果真有些能耐,能让他这般小动干戈,实乃本帅之幸。”   袁玠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手上缱绻柔情,眼神却冰雪漫天,“王大人王夫人放心,令郎在国子监念书,本相自会好生照看。”   他声音温润,语气亦中正平和,本该教人如沐春风,王氏夫妇却皆是惊出一背冷汗。   到底是个杀伐决断的权相。   安惟翎忍不住侧头看他,她甚少见袁玠这般兵不血刃的深沉模样。他在外头同人周旋,从来都是走一步想十步,唯有在她这里,才会用尽所有温柔,将一腔赤子之心完完整整地献上。   他鼻梁瘦削挺拔,侧脸较之正脸多了凌厉英挺,竟有些名剑出鞘的锋芒,直教人避无可避,只想在这夺人的光华之中匍匐下去。安惟翎望着他恍惚一阵,他是朝堂上的相爷,亦是她心尖上的齐玉,是那个舌战群儒面不改色的大周肱股,亦是她甘愿背上骂名去怜惜爱护的郎君。   王钊惨白着一张脸,几乎站不稳。王夫人径直跪在地上,她陡然觉得周身已至隆冬腊月,伏下身躯,声音止不住发颤,“妾身不敢奢望相爷和大帅原谅,只是犬子年幼无知……妾身夫妇定当竭尽全力配合二位大人查案。”   袁玠摇头,“王夫人想岔了,本相非是在拿令郎做威胁。”他转而看着王钊,“只是要教王大人知道,身为朝廷重臣,你全家老小的命在你身上,只你自己的命却不在你身上。”他顿了顿,“你命属国,非属你。”   王钊愣住,眼前这人不过弱冠年纪,可字里行间,竟活像二十多年前他初入兵营时一手教导他的师父。   彼时,师父傲然立于练兵台上,手握一柄红缨枪,朗笑着看他,“你的钊字取得极好,金字旁的字,个个都有铮铮铁骨,不若为师再替你取个金字旁的表字……镜之,如何?从今往后,你便以人为镜,以史为镜,撑起天下兵营男儿的雄心壮志,做我大周的栋梁之才。”   终归是他失了本心,一腔热血在污浊的宦海里洗刷二十多年,越洗越肮脏。   他忽而明白,为何在接到那封密信之前,他便已经对安惟翎心生怨恨。夫人方才说对了,非是怨恨,乃是嫉恨。安惟翎于他,本是个遥不可及的梦,这人天赋、勤奋,乃至心性,无一不是世之罕见。   是妒火将梦烧成了魇。   他又忆起安惟翎夺走《五代诗集》和红宝石鸟那次,自己扎扎实实练了二十多年的拳脚功夫,竟抵不上这姑娘轻飘飘的一掌。   年月不饶人,昔日少年不复明媚,却仍旧一事未成。不知何时开始,后辈已然风生水起,将他打得节节败退。他受不了自己这般庸庸碌碌,便心安理得地恨上了那个雷电般犀利张扬的巾帼大将军。   倘若不是袁玠接下来的的一句话,王钊还要沉浸在神思里良久。   “私通外族污蔑朝臣这等罪过,按照本朝旧例,该是凌迟之刑,并上诛灭三族。”   王钊腿脚霎时软了,跌坐在地,柳如眉双唇微张,也是惊得脊背骤寒。   袁玠继续道,“不过尚可转圜,你通敌亦非出于自愿,背后的关窍,待到查明了,才能有个定论。”   原来死地亦有一线生机,王钊“唰”地抬头,不复开始的傲气,“我……下官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袁玠微微勾了唇角,“你的消息无用,那人能让你知道的,定是他愿意让本相和大帅知道的。”   王钊面色又白了些,“下官……”   袁玠又开始摩挲安惟翎的指尖,“王大人和尊夫人最大的用处,便是活着。”   王钊夫妇霎时间后背冷汗都结了冰,这人……要将自己的命作饵,钓出后头那人。   二人跪不利索,摇摇欲坠,安惟翎一哂,“贤伉俪莫慌,本帅的手虽不像那人那般长,可尚且能把握天牢进出,不至于教二位无声无息被灭了口。令郎那边,本帅也会着人去看着。诸位姑且留下性命,要杀要剐,总要等尘埃落定了才好。”   王钊紧紧牵住夫人的手,交握处汗渍湿黏,二人已暂时求得生门,不敢再多言,只得深深拜下去跪谢。   柳如眉盯着王钊夫妇牵紧的手半晌,终是叹了口气,生死关头,风风雨雨的夫妻才能相互依靠,而她,不过是个逗乐的玩意罢了。   王钊忽而抬头,“安大帅,阿眉……该作何处置。”   “本帅答应过留她一命,现下她有本帅护着,事了之后,不帅便不再管她死活。”   她言罢,饶有兴趣地看向王夫人,王夫人虽低着头,却毫无酸意。   安惟翎想起上回在王钊府上,王夫人见到红宝石鸟时也是这般低着头,无波无澜。   情字闹人,亦恼人。倘若无情,便能做出一派贤淑大度的模样,甘愿将自己丈夫拱手相让。   袁玠似是心有灵犀,握紧安惟翎的手,安惟翎看着他一笑,正要说话时,王夫人开口了。   “大帅,相爷,可否将柳姑娘留下?”   柳如眉喜不自胜,“唰”一下抬头望向椅子上坐着的人。   安惟翎挑眉,见王夫人神色坦坦荡荡,又一摆手,“随意。”   只有王钊愣在原地,“夫人……”   “夫君,柳姑娘今日起算是我府姨娘,我自会照看些,她待夫君一往情深,夫君莫要辜负。”   她又上前拉住柳如眉的手,“柳姑娘可愿待在天牢同众人一道受罪?”   柳如眉喜极难言,连连点头。   王夫人莞尔,“我知道你甘愿来天牢受罪,才开口求了大帅,你倒是个傻姑娘。”   王钊深深看着夫人,二十年,他竟从未懂过她。本以为不过是个家世优越的贵女,略微能在外头替他转圜人情……今日方知她有大将风度,能一巴掌将自己丈夫打醒,亦能温和地接纳一个羸弱可怜的女子。   他苦笑,大概因为她不爱自己,才如此冷静和宽容。   袁玠冷眼旁观,心里感叹,情之一字,乃是世上最大的软肋,似王夫人这般无情无欲,实在太难。   他不由得握紧安惟翎的手指,只愿她继续这样无法无天下去,该闹闹,该酸酸,别弄得王夫人那般,看着端庄贤淑,甚至还能在丈夫面前假意露出羞态,实则内里同个青灯古佛的老尼姑似的。   安惟翎瞅他这微妙的神情便心知肚明,他是见着王夫人不妒,有些害怕自己哪天也这般不在意他,她微微勾唇,撑着扶手,将脑袋探过去,当着众人的面,正正当当地吻上袁玠的唇。   袁玠大惊,“阿——唔……” 第41章 鸳谱 红神暗裁千千结   作者有诗云:   【华露流云拂玉珏 青樽飞袖饮风月】   【乱点鸳谱无人知 红神暗裁千千结】   她微微勾唇, 撑着扶手,将脑袋探过去,当着众人的面, 正正当当地吻上了袁玠的唇。   袁玠大惊,“阿——唔……”   那边三人连忙低头,捧着托盘正颠颠跑进来的狱卒乍一见,唬得手上一个哆嗦,险些摔了茶盏。   袁玠双手拂上她的肩膀, 本该推开,又实在舍不得,心里冰火交替,缱绻又窘然。他担心安惟翎探着身子坐不稳,手掌在她双肩上托了托。   安惟翎见好就收, 舌尖只在他唇畔浅浅转了圈, 像狐仙吸取凡人精气那般点到为止。她移开脸, 见袁玠亦缓缓睁眼, 双目交睫,羽翅翕颤, 瞳仁似墨色春潭,岸边满是花蕊的桃枝低低点了两下, 水面一阵涟漪漾开,波光潋滟。   好看,亦好亲。安惟翎忍不住捧着他的脸颊,抬头啄了一下他的眼睑,余光瞥见半缕嫣红藏在他耳后。   她又啄了两下,三下。从左眼到右眼,双唇拂过他鼻梁的时候刻意停留半晌。   “阿……大帅。”袁玠手不是手脚不是脚。   磨人又噬人, 赧然又怡然。相爷忍不住深深沉浸,又不敢不维持神思清明,怕教人看了笑话。   笑话,早被满朝文武看尽了腻歪,如今竟还自欺欺人地以为老脸仍在。   待到袁玠眼睫都被她的唇打湿,大帅终于鸣金收兵,伸出食指轻轻替他擦拭上头挂着的莹莹露珠。   牢房里沉寂良久,尴尬渗透每个边边角角,狱卒垂首呆立,恨不得变成手里的托盘。   安惟翎没事人似的开口,“茶来。”   狱卒回了魂,三步并两步地上前赔笑奉茶。袁玠正想做些旁的事掩饰,如释重负地接过茶盏,连忙低头抿了几口,以免与旁人对视。好在如今已是半个老手,不至于轻易脸红,否则这等艳情谈资,如何不成为天牢众卒的下酒菜?   狱卒在旁暗自咋舌,大帅半点不害臊,相爷竟还惯着,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奇侣……   天牢湿冷难耐,先前该问的都问完了,再呆下去也是无用。安惟翎怕袁玠受了寒,不等众人回神,接过袁玠手里的茶盏放下,牵起他的手并肩踏出牢门,又同狱卒头子低声吩咐了几句,便翩然离开。   地上那碗牢饭早已凉透,王夫人叹了口气,轻轻端起,送至王钊面前,“夫君,这碗饭,你该一口口吃完,日后,须得永远记住这般滋味。”   王钊一凛,对妻子怀了些敬意,顺从地接过吃了。柳如眉心里涩然,大家风范便是如此,可刚可柔,亦近亦远……只怕自己终身也做不到。   王钊慢慢吃完,不发一言,柳如眉心里想亲近她的王郎,碍于有王夫人在,又不太敢上前。   王夫人有意缓和气氛,“夫君去同柳姑娘说说话,妾身小憩一会。”她转身去铺好了被褥,和衣躺下。   王钊愧对妻子,亦愧对情人,进退不得,只沉着脸,怏怏地开口,不痛不痒问了柳如眉几句话,二人始终维持三尺之距。柳如眉亦不是滋味,日思夜想的相见,如今看来却味同嚼蜡。   三人同室,除了假寐的王夫人,二人皆是浑身不畅,心里晦暗难言。   这一日,终归是格外漫长。   ~~~   安惟翎派兵将天牢护了个严严实实,之后去善才堂询问过,郭樱告诉她有望在五日内制出防备摄魂术的丸药。   她又堂而皇之地在孙正菁府上安插不少线人,孙正菁人不算蠢,回过神来,心知安惟翎这般便是要留自己一命,况且这些眼线个个身手不错,还能当护院使,他简直求之不得。   眼下棘手的只一条,冯道善那边始终没有头绪。翰林院学士平日不上朝,安惟翎回京几个月,只有清明登山那日远远见过他一眼,其人温蔼和煦,观之可亲,一身清灵的书卷气,丝毫不显孤高。这般学识气度,若说他有什么不臣之心,实在教人难以相信。   不过如今后位悬空,冯道善离国丈只一步之遥,冯贵妃那边,倒是个可以入手查的地方。   袁玠同安惟翎细细讨论过这里头的关窍,最糟糕的一种可能,便是待到冯贵妃生下皇子,冯道善架空皇权……甚至弑君,再挟幼帝以令群臣,这天下便是冯家的了。   可又谈何容易?今上年少有为,断不是轻易能被架空的人,再者冯贵妃还未曾有孕,皇子的事尚且说不准。   又或许冯道善同今上某位兄弟有往来,甚至同回鹘亦有往来。现下正好万俟铮去了江南,藩地少了一大眼线,故而接下来该是会有所动作。   另外,倘若薛其淼是冯道善的人,那这番调虎离山,绝对所图非小。二人商量过后,各自分工,由安惟翎进宫探探口风,袁玠手书一封密函,派了可信之人寄去江南,递到万俟铮手里。   安惟翎一路斟酌着如何同江崇宁说起,先前一再拖着。一是诸事繁忙,抽身不得;二是无有确凿证据,不好红口白牙地说人有不臣之心;三是在外人看来冯贵妃与皇帝情笃,冯道善亦颇受今上尊敬,安惟翎不好贸然将矛头指向冯家。   可自从安惟翎受了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衔,朝堂格局大变。这边再不动作,怕会失了先机,平白教后头那人捡便宜。   勤思殿里,江崇宁难得悠闲,替太后抄写了几卷《严华经》。安惟翎被章虔引入殿门时,殿里只有一名宫女,正挽着袖子垂首替他磨墨。   这宫女有些面生,安惟翎行过臣子礼,忍不住多瞄了几眼……竟不似普通宫女那般娇媚,长相清秀却不失英气,举止利落干脆,腿脚有力,看起来还有点子功夫。   江崇宁一面揉着手腕,一面端详安惟翎探究的神色,颇有些不好意思。   “阿羽,这是杨患族妹。”   安惟翎对她略一点头,“原来是杨大人的妹子,敢问姑娘芳名?”   江崇宁莞尔,怎么这般江湖气?像是风流倜傥的游侠。   那宫女并无不适,大方地笑笑,“久仰安大帅威名,奴婢唤作杨玄霜。”   “好名字。”安惟翎和江崇宁异口同声,又面面相觑,忍不住笑开。   江崇宁勾唇低吟,“故园三径吐幽丛,一夜玄霜坠碧空。给你取名的是个妙人。”   他声音轻柔有力,不似骚客多情,却另有一番杀伐果敢之气韵,杨玄霜听得心头一跳,微微欠身道:“这名字是师父替奴婢取的。”   “师父?”   “师父乃家父至交,长年隐居山间,奴婢出生后被师父接走,日日教习武艺,十四岁上下才归家。”   “怪道朕看你似是练家子。”   安惟翎原本听到诗词歌赋就头疼,见这二人你来我往,似乎有些意思,她霎时心念电转,连孩子小名都替二人取好了。   江崇宁此生孤苦,爱而不得,安惟翎心里有愧,此情此景下,巴不得面前这二人突飞猛进,今日情起深宫,明日暖帐红烛,比翼齐飞,三年抱俩。   她从小罩着江崇宁的时候多,此时看杨玄霜的眼神便带了些看弟妹的意思,“杨姑娘,我有要事同陛下相商。”   杨玄霜知趣得很,行礼过后,径直退下。   安惟翎笑道:“进退有度,陛下好眼光。”   江崇宁一愣,“阿羽……多心了,是姓芮的那厮将她放在御前,朕本要换人,后来知道是杨患族妹,这等家世不好将她赶去别的地方打杂,才留下了。”   安惟翎不置可否,他是天子,想将人赶去哪里不行?借口拙劣,却不好拆穿。也罢,一步步来吧……冯贵妃身后牵扯得太深,江崇宁固然不能对她有真情,事实上,依着安惟翎对他的了解,冯贵妃那样的女子不是他心头好,这个杨玄霜,倒很有机会。   也不好将人逼狠了,距离上回那次摊牌才半个月,感情的事,总不能这么快转过弯来,好在两个人互相不厌恶,朝夕相对,总会渐渐生出些情愫,日后只管水到渠成,她再适时推一把便好。   只是冯贵妃那边或许麻烦些,不知她会否对杨玄霜下手……安惟翎神游天外,江崇宁知道她是想歪了,出声打断,“阿羽?方才说有要事相商?”   安惟翎一凛神,垂下眸子,开始斟酌词句。江崇宁见她半晌不开口,心下疑惑得很,印象里这姑娘从来都是单刀直入的作风,这般谨慎,只怕事情不小。   安惟翎拣着紧要的同江崇宁说了一番,从袁玠被下毒,到袁籍中摄魂术,再到整件事与冯道善的牵扯,以及同回鹘、藩王、江南织造的关联。   江崇宁心里渐沉,好大一盘棋。   若不是安惟翎从细枝末节处揪出摄魂术的事,这些关节很难串联起来——没人会真的怀疑到冯道善身上,龙井经手太多,谁都有可能做手脚,反而是冯道善嫌疑最小。   终究是那道人大意了些,擅自对袁籍用了摄魂术,才让安惟翎发现蛛丝马迹……这般大意,不像是与冯道善商量过的,大概这二人也非是同道,只不过暂时相互利用。   而至于那道人的身份,或许如袁玠所说,是回鹘人。   从前,金人骁勇善战,西北禁军花了十余年,终于将其赶去更北的不毛之地。如今算起来,朔方无有劲敌,回鹘和吐蕃虽然狼子野心,可是回鹘同大周中间还隔了西夏,吐蕃与大周毗邻,然而地势高远,出兵大有不便,没有三年五载的磨蹭,断不可能主动同大周打起来。   江崇宁自小擅权谋、多机变,转眼间已在脑内钩织好了天罗地网。事情虽大,却不能乱了阵脚。暗处的人还在慢慢积蓄势力,大周兵强马壮,皇帝亦非糊涂虫,朝堂至民间,上上下下,都可谓是难啃的骨头。   当下的重中之重是把握住几位藩王,攘外的事倒还不急在一时。外敌势微,大周势强,可再强的猛兽,也架不住从里头开始腐烂,因此,攘外不如先安内。   君臣谈了有两个时辰,安惟翎离开勤思殿时,不忘偷偷向芮公公打探了一番杨玄霜的事,塞了点银子让他帮忙关照。   芮公公目送她挺拔的背影,嘀咕道:“怪哉,我就说杨姑娘同大帅有些像,怎么还一见如故了?”他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初次见,就让我帮着关照……”   安惟翎出了宫门,骑马去相府,大喇喇蹭了一顿丰盛的晚饭,本想鸡鸭鱼肉吃个痛快,又被袁玠喂了许多青青绿绿的时令蔬菜。   她吃完饭歪在软榻上,假作不虞,“齐玉,你赔我。”   袁玠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莞尔道:“我不正陪着你?”   安惟翎轻轻在他肩上拍一下,“赔我的晚饭,本来想多吃点酱牛肉,你非拿我当羊喂,塞那么多菜叶子,撑得慌,这会儿都反刍了。”   “大帅不是幼童,不好挑食。”   安惟翎“哗啦”一下躺在他腿上,“浑说,幼童才不好挑食,如今反正身子骨长成了,大帅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袁玠俯瞰她,伸出手指拨弄她额际软软的碎发,温声道:“听话。”   安惟翎坏笑,将脑袋往里挪了挪,还蹭了两下。   袁玠霎时僵硬,“阿翎……”   安惟翎故意夸张地摇头,“不听话。”   她一摇头,后脑勺摩挲着他的难言之隐,袁玠更加耐不住,伸手捧住她的脸颊,“别闹。”   安惟翎轻笑,“臊什么?等不及了?婚期想好了?”   袁玠心里似是被火星子烫了一下,骤然定住了抚摸她额头的手。   安惟翎调整卧姿,故意用他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嘀咕,“硌得慌。”   袁玠闻言,窘得手都无处安放,悬在空中不上不下,“阿翎……”   安惟翎笑道:“果真是宝剑锋从磨砺出。”   袁玠哽咽……日后还如何直视这句诗?   安惟翎正要继续调笑,忽而有人推门进来,“大帅!大——” 第42章 芳泽 英雄救美添缘愁   作者有诗云:   【绵绵红翎亲芳泽 萧萧疾风扰笙歌】   【英雄救美添缘愁 痴子怀春梦南柯】   安惟翎正要继续调笑, 忽而有人推门进来,“大帅!大——”   此刻大帅半坐半卧,悠哉枕着相爷的双膝, 后脑勺还不住在他腿间磨蹭,眼波难掩缱绻,面上亦是一派调戏良家之色……相爷腿脚僵硬,耳根微热,唯有眸中宠溺纵容始终未变。   风风火火走进来的三人乍一看屋内情形, 吓得险些灰飞烟灭。   卫渡津“哗啦”一下把张存福推上前,张存福霎时被安惟翎的眼刀子削成人棍。   安大帅并不急着坐起,半卧的身姿仍是暧昧,眸子里却秋水成冰,冷言道:“方才那两声‘大帅’你是叫的?”   张存福肱股颤颤, “是……大帅——”   “门也是你推的?”   这下连躯干也打起了摆子, “是……”他又脑子一抽, 求助地看向袁玠, “相爷……”   袁玠抿唇不语,耳根殷红亦未褪。这等阵仗教人撞破, 脸上实在有些挂不住。   安惟翎相当不满,继续道:“怎么, 不会敲门呢?手长在你身上,用不来就剁了算了。”   张存福猛一哆嗦,“末将罪该万——”   “要死也出去死。”安惟翎皱眉,“早不来晚不来,倒霉催的。”   “末将非是有意打扰……在外头听见一句‘宝剑锋从磨砺出’,以为是大帅同相爷起了雅兴,鉴赏诗词来着。”   这下轮到安惟翎无语凝噎……什么运道?!   从前有一回, 她同袁玠二人清清白白,在屋里正襟危坐讨论红宝石鸟的事,只不过说了句“我第一次见到这鸟,就觉得有些奇怪,下面尾巴也太大了,还张得这么开”,被张存福这厮听成了“这鸟好大,下面还张得这么开”,误以为二人是偷摸着颠鸾倒凤,在外头守了许久不敢进门。   而如今这般暧昧,却又被误以为是谈论诗词歌赋。   安惟翎气笑,“本帅像是赏词论赋的人?”   张存福战战兢兢,“不像……可那句诗……”   “庸才!不过一句‘宝剑锋从磨砺出’,你怎知道本帅不是在调戏相爷?”   袁玠认命地闭眼。   张存福浓眉皱起,思索一阵,“意有所指么?”他豁然开朗,猛地一抚掌,忘形道:“大帅夸赞相爷宝剑锋利!相爷定是经了大帅反复磨砺——”   “好了!”袁玠实在忍不住出声。   张存福缩了缩脖子,“相爷恕罪……”   安惟翎扶额笑了半晌,袁玠愈发无奈,“阿翎,别笑了……”   她止住笑,后脑勺细细感受了一下,于是摆手道:“都转过身去。”   哪跟哪?张存福和卫渡津虽是不解,却也不敢忤逆,卫渡津还将身后的小姑娘拽了一下,她才愣愣地跟着转身。   袁玠亦是不懂,又隐隐有不祥的预感,只见安惟翎利落地翻身坐起,顺手拽了个软枕塞到袁玠怀里,“相爷韬光养晦,须得遮一遮宝剑锋芒。”   袁玠目瞪口呆:“阿翎!”他被迫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拥着软枕,抱紧也不是,拿开……更不是。   张存福和卫渡津转回身来,拼命笑着咳嗽,被安惟翎轻飘飘剜了一眼,又吓成两只葫芦。   “还带了谁来?”   张存福和卫渡津对视一眼,一左一右让开,露出后头藏着的小姑娘。   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杏色锦缎,生得唇红齿白玲珑秀气,神情却很是懵懂。安惟翎挑眉,“从哪儿捡来的小姑娘?给张存福当闺女养着的?”   张存福幽怨地“嗷”了声,“大帅……末将还未至而立……”   小姑娘忽然直愣愣道:“可你长得老。”   张存福瞪了小姑娘一眼,她丝毫不怵,眨巴眼睛直视他。   卫渡津走上去将她和张存福隔开,大致同安惟翎说了一番救下她的经过。她唤作唐棠,父亲是个铸剑师,因为卷入江湖恩怨,险遭仇家灭门。卫渡津从西北回京的路上,经过她家所在小镇,正见着她浑身是血,被三名持刀玄衣人团团围住,唐家男女老少皆被屠戮,唐棠独苗一根,形单影只,又身无兵刃,卫渡津不忍她小小年纪命丧黄泉,再者,三个大男人围杀一个小姑娘实在残忍,他便顺手救了下来。   张存福龇牙“嘶”了声,络腮胡子亦抖了抖,“顺手?你这手真够顺的。”   安惟翎不置可否,忽地指尖一弹,一颗乌梅直直朝唐棠左眼袭去。   卫渡津大惊,“噌”地上前要截住,却见唐棠腰身一扭灵活地避开。   她眸子黑白分明,“大帅姐姐,不爱吃乌梅。”   大帅自幼习武,功法诡异且霸道,寻常人避不开她的锋芒,张存福却一脸早已预料的神情,还夹杂了丝幸灾乐祸。那边软榻上,撇却怀里不合时宜的抱枕,袁玠倒是仍旧八风不动,他心知安惟翎有意试探唐棠,莞尔不语。   屋内众人,只有卫渡津呆住,他本以为唐棠是个娇弱的小姑娘,见此情状,愣成了一根直挺挺的玉米芯子。   安惟翎复又弹指,另一颗乌梅打向卫渡津肘弯曲池穴,他躲闪不成,杀鸡似的嚎了声,整条手臂酸麻不止。   “顺手救了下来?”安惟翎嗤笑,“这小姑娘的功夫可比你高不少。”   她鬼魅似的飘至唐棠身前,唐棠不知是艺高人胆大还是无知者无畏,竟丝毫不显慌张,右手屈指成爪,向安惟翎颈侧袭去。   安惟翎不闪避,小臂一抬隔开她的掌风,同时脚尖去袭她脚踝。安大帅身法快过秋风扫落叶,唐棠被她脚尖轻轻一点,趔趄一下,又顺势带出一个横踢,直袭安惟翎腰眼,安惟翎右掌抓住她小腿肚子一拎,迫使她张开双腿,当众劈了个标准的一字马,窈窕玲珑的腰臀曲线显露无疑。   卫渡津蹙眉,连忙去捂张存福的眼睛。   “不错,柔韧。”安惟翎笑道,手上寸劲一推,轻轻松松将唐棠甩开。   唐棠被她甩饼似的丢在地上,卫渡津连忙上前去扶。唐棠不知疼痛,愣愣地抬头望她,“大帅姐姐功夫好。”   安惟翎一哂,抱臂道:“卫渡津傻小子,救了个傻姑娘。”   袁玠亦笑着摇头。   张存福“嗨”了声,“我就说过这小姑娘不简单。唐氏满门被屠,怎的就能活下一个弱女子?”他目光探究地看向唐棠,摸着下巴一哂,继续道:“就算卫渡津这厮不出手,唐棠姑娘也定能解决那三名——”   唐棠忽而打断,“我没有企图。”   张存福张着嘴,愣了一下,“什么玩意儿?”   唐棠脆生生道:“你以为我是假作不会武功,刻意接近卫渡津。”   张存福讪讪一笑,“我也没说姑娘有甚企图……”   卫渡津谴责地看了眼张存福,转头温声道:“被那三人围住时你为何不攻?方才我观你功法,是以攻为守的路子。”   “饿。”   张卫二人齐刷刷瞪眼,“饿?”   唐棠仍是一派天真,“饿了,有些打不动,否则那三人我能解决。”她垂首,声音亦低下去,“若不是饿了打不动,我还能救下阿爹……”   安惟翎同袁玠面面相觑。卫渡津心头一软,走上前,本想揽一下她,又觉得不妥当,双手悬在半空,尴尬道:“唐棠别难过。”   唐棠抬头看他,“我不难过,难过无用。”   真是个奇女子,说她呆,冷不丁来句大实话能噎死人;说她聪明,又完全是个不谙世事的模样。   难得一腔赤子之心,看着浑身冒傻气,实则灵透得很,亦不像是心计深沉的不轨之徒。更何况进京一路上,唐棠同卫渡津朝夕相处了大半月,已经算是相互了解了不少……至于旁的小儿女心思,大概当事人也未必拎得清。   安惟翎在软塌上坐下,“先说个要紧事,卫渡津自今日起住在相府,替本帅看好相爷。”   袁玠握住安惟翎的手,正要开口,安惟翎与他对视一笑,“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卫渡津闻言却一个激灵,忘了袁玠也在,不由得失言,“看好相爷?难道相爷……墙里开花墙外香?”   安惟翎气笑,又拣了个乌梅重重打在他右膝鹤顶穴上,“什么墙里墙外?本帅叫你替相爷看家护院,别让宵小之辈唐突了相爷。”   卫渡津右膝一软,扑通半跪,“大帅恕罪。”   张存福抚掌乐道:“大帅,这小子自从白捡了个俊俏姑娘,满脑子都是卿卿我我,再没有正经心思。”   唐棠似是没听见张存福的揶揄,走过去扶起卫渡津,“大帅姐姐,我住哪?”   卫渡津连忙扯她袖子,小声道:“莫要失礼。”   “无妨。”安惟翎摆手,“唐棠,你想住哪?”   唐棠清凌凌道:“和卫渡津住。”   卫渡津“嗖”地收回手,双颊通红,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袁玠低头莞尔,安惟翎笑道,“那你去问问卫渡津愿不愿意。”   张存福粗声粗气地“哎”了声,“哪有不愿意的?”   唐棠拽了一下卫渡津的胳膊,“我和你住好不好?”   “……”   张存福见他扭捏不语,伸手比了个兰花指,捏着嗓子道:“人家愿意……”   卫渡津“唰”地抬头瞪他。   唐棠不解,“你脸怎么了?发高热了?”   卫渡津又“唰”地低头,“没有……”   “那我和你住好不好?”   卫渡津声音细若蚊蝇,“好?”   唐棠又不解,“你问我呢?”   安惟翎实在看不下去,“行了,唐棠,你就和卫渡津一起住相府。小姑娘家家的不好同人混住,我就在卫渡津隔壁给你单独弄一间房……你要是想半夜去联络感情也未尝不可,反正就一墙之隔,方便。”   袁玠垂下眸子掩饰笑意,卫渡津险些被自己口水呛着,只有张存福嘿然,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脸向往。   唐棠道:“我半夜溜去卫渡津房里为的什么?巫山云雨?”   张存福霎时由“嘿嘿”转为“哈哈”,卫渡津从头顶红到脚底,“唐棠!”   唐棠依旧天真,美眸扑闪不止,“我家对门开豆腐铺子的姐姐有时半夜偷溜进他情郎房里,我听过壁脚,里头似是打起来了,乒乒乓乓的,还说什么‘你轻点’、‘冤家弄死我了’、‘老子偏要弄死你’之类……世人云颠鸾倒凤乃是人间极乐,我却没看出来,同打架有什么分别?只不过多了一样嗯嗯啊啊的拌嘴罢了。”   众人目瞪口呆,她对着卫渡津继续道,“我不要和你巫山云雨,你本来就打不过我,到时候还说我欺负人。”   安惟翎不知该作何感想,斟酌了半晌字句,“行吧,你住卫渡津隔壁,也无需同他这般那般,只要相亲相爱邻里和谐便好。”   卫渡津浑身通红,俨然一只刚出炉的烤鸭,他颤巍巍抚上心口,觉得自己快背过气去,忽然手心硌着一样东西,他一拍脑袋,“险些误了正事……大帅!”   他从衣服里掏出一封信,双手奉上,“安老将军亲笔。”   安惟翎蹙眉,接过信封嘀嘀咕咕,“那老东西大字不识几个,能拿笔管子当棒槌使,什么要紧事非要亲笔写信?”   她刺啦一声拆开粗糙的信封,里头字迹歪扭得惨不忍睹,她一目十行,眉头越皱越紧。   袁玠面带关切,“怎么了?西北出了事?”   安惟翎不语,又从头仔细看过一遍,看完抬头盯着袁玠,将他盯得心里发毛,“阿翎?”   “你们男人都这样么?”   袁玠一愣,“怎样?”   安惟翎将手里信纸甩得哗啦啦的,“一把年纪了还想梅开二度。” 第43章 老梅 情欢意浓卷玉露   作者有诗云:   【融融暖风几回来 苍苍老梅二度开】   【情欢意浓卷玉露 雨魄云魂醉瑶台】   “你们男人都这样么?”   袁玠一愣, “怎样?”   安惟翎将手里信纸甩得哗啦啦的,“一把年纪了还想梅开二度。”   张存福“噌”地一下上前,“安老将军焕发第二春?!”   安惟翎见他眼放绿光, 不住地瞄着信纸,干脆伸手递给他看。   张存福恨不得把信上每个字掰开揉碎了读,小时候看书都没这般认真过。看到第二页的时候,忽然粗着大嗓门“啊”了一声。   这下卫渡津也好奇了,凑上去和他脑袋顶着脑袋读起来。   卫渡津大惊失色, “啊?!”   一个两个的都是怎么回事?安惟翎皱着眉头将信拿回来塞给袁玠。   “你也看看,可别‘啊’了。”   袁玠自小博览群书,读起来一目十行,眨眼间他已经抬头看向张存福和卫渡津,“崔宜娴?你们认识?”   卫渡津难以启齿, 张存福不敢置信地挠着后脑勺, “那是卫渡津老娘啊!”   这下连安惟翎也不禁“啊”了起来, “兔子还不吃——”   袁玠轻咳, 安惟翎忽觉失态,总不好当着卫渡津的面说他老娘是窝边草……   她连忙喝茶掩饰尴尬。   袁玠对着卫渡津道:“你先前没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么?”   卫渡津茫然无措, “什么蛛丝马迹?我娘自我爹战死后一心打理布庄生意,这般过了快二十年, 我从来不知道她和老将军……”   他顿了半晌,终于找到合适的词,“暗度陈仓。”   安惟翎一口茶水还未咽下,听到“暗度陈仓”四个字呛得眼泪哗哗,袁玠伸手去轻拍她的脊背。   安惟翎老半天才回过神,又觉得越想越不是个事。安老爹信里说,崔宜娴只不过是单相思, 安老爹自觉粗人一个,又是个命悬在刀尖上的武将,不好耽误了人家。再者崔宜娴是下属遗孀,百年之后下了黄泉,他和昔日下属再次相见,未免尴尬。   安老爹似是很担心安惟翎误会,着重笔墨解释了崔宜娴的一厢情愿以及自己的万般无奈,有句原话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安惟翎看到时心尖尖抽了一下……能将安老爹逼得咬文嚼字,卫渡津的老娘定是个人才。   安老爹本无意续弦,奈何崔宜娴追得紧,他情急之下,只得写信给自己闺女,说要将崔宜娴送进京,让安惟翎帮着照看一二。   未来老丈人的事,袁玠不好多言,只得看安惟翎的反应;张存福虽然嘴碎,却不敢当着安大帅的面议论她老子;卫渡津最是尴尬,自己老娘守寡多年,终于有中意的男人……却是顶头上司的老爹,他一时间亦喜亦忧。   屋内静得吓人。   “我也想看。”唐棠含糊道,不知何时嘴里塞满了乌梅。   卫渡津连忙拽了拽这傻姑娘,小声道:“失礼。”   安惟翎倒是浑不在意,将信纸递给唐棠。   唐棠看完歪头道:“大帅姐姐,你爹信上写了要你保密,可你把信给我们几人看了个遍,他知道了会打你吗?”   安惟翎一嗤,“那老东西打不过我,再者,这种事情说起来也是他没面子,哪来的脸打我?”   信看了便看了,我向来卖老子卖得光明正大。   “没面子?”袁玠疑惑。   “我爹悍了大半辈子,结果被个女子追得毫无办法,都求到亲闺女头上了,老脸何存呢?”   卫渡津耳根有些热,“大帅……安老将军本可让我娘跟我一道回京的,却刻意错开,应该是也想瞒着我。”   安惟翎点头,“不错,我爹不愿闹得西北人尽皆知,只想悄悄将人送进京,所以他对你娘也不是毫无意思,否则依着我爹的德行,绝无可能这般心细如发。”   卫渡津手足无措,呆呆道:“大帅……”   安大帅手一摆,“上一辈的事由着他们去,有缘自会相聚,无缘亦不必强求,万一成了……”她顿了顿,“卫渡津就得当我弟弟了。”   卫渡津一个激灵,张着嘴巴说不出话。张存福却万分不情愿,咕哝道:“这厮本来就功夫比老子好,真当了大帅弟弟还不得骑老子头上撒尿……”   安惟翎凉凉道:“无妨事,童子尿延年益寿。”   张存福讪笑,“大帅怎知这厮还是童子身?”   袁玠快要听不下去,只得给自己斟了半盏茶,小口啜饮。   唐棠好奇地盯着卫渡津看,“童子身是什么功夫?”   张存福哈哈一笑,“日积月累的功夫,卫渡津这厮攒了十七年,待到破功那一日定是……”他一字一顿继续道:“厚积薄发。”   卫渡津“唰”地一下,手刀袭他后颈,张存福早有准备,窜身躲到唐棠身后叫嚣:“小子!当心伤着你傻媳妇儿!”   卫渡津瞬间收了手,心道“卑鄙”。唐棠却忽地转身,指尖点了张存福两处大穴,快得连残影都没见着。   唐棠眨巴眼,“卫渡津,打他吗?”   张存福被定了身,只有眼珠子还能滴溜溜转,欲哭无泪看向安惟翎,安惟翎只当做没看到,“喜欢挑事,连个小姑娘也打不过。”   卫渡津不是锱铢必较的人,叫唐棠给他解了穴,不过还是偷偷在张存福后腰拧了一把。   袁玠见惯了这两人在安大帅面前打打闹闹的德行,依着从前,只怕还要腹诽一句大帅治下不严,如今却觉得颇有趣味。   可怜相爷被带得愈发偏了,从前的阳关大道走了二十年,被安惟翎一夕之间强行拐骗到歪门邪路上,一去不复返。   他丝毫没有堕落的觉悟,“卫渡津母亲何时能到?”   安惟翎将双腿一抬搁在他膝头,卫张二人忙低头瞅脚尖,只有唐棠大喇喇盯着他们看。   “我老子一向雷厉风行,再者路上没什么好耽误的,她或许比西夏公主还早两日到。”   安惟翎小腿肚子不住磨蹭他大腿,教他愈发坐不自在。相爷自小行止有度,这般拨弄下依旧风姿端雅,只是耳郭像是被滚水烫过。   他用眼神制止安大帅。   安大帅视而不见,转头去看那三人,“好看吗?”   除了心智尚幼的唐棠,卫张二人本是垂首不语,偷着瞄两眼。大帅一句笑里藏刀的“好看吗”教二人后背发凉。   “不好看不好看……”二人慌忙回答。   “嗯。”安惟翎点头。   二人见她没了下文,又不解。唐棠冷不丁道:“不好看就不要看,大帅姐姐在赶客。”   安惟翎有些讶异,这傻妞脑子灵光起来也不容小觑。   张存福和卫渡津才明白过来自己打搅了大帅同相爷独处,耽误这么久,正事也说完了,是该滚蛋。   三人告辞,安惟翎喧宾夺主唤了青方进来,“摆饭,要一只叫花童子鸡,其余的随意。”   青方应声退下。   “阿翎想吃童子鸡?”   安惟翎点头,“方才张存福说起童子功的时候我就饿了。”   袁玠一噎,这是什么联想?   她小声嘀咕,“不知何时能破了相爷的童子功……”   “什么?”   她莞尔一笑,“我说相爷当真纵容我。”   袁玠抿抿唇,斟酌了一晌,“阿翎……以后在外人面前能不能——”   “不能。”安惟翎挥手。   袁玠愣住,“我还没说完……”   “当着外人就不能调戏你?当着外人才叫调戏,关起门来那叫恩爱。”   听着哪哪都不对劲,又无从反驳,可怜舌战群儒的相爷遇到个山大王,一身才华无处施展。   “那能不能少些调戏……”   安惟翎笑着凑上去,“有什么好处?”   袁玠自觉和大帅厮混久了,脸皮已经进益不少,毫不犹豫地亲她一口。   安惟翎挑眉,“这就够?打发叫花子?”   袁玠失笑,“谁打发叫花子是亲一口的?若真这样大街上处处是奇景。”   能耐了?还会还嘴?大帅心下不满,伸手将他撂倒在软塌上,衣摆窸窸窣窣地响动。   她伏在他身上,双手紧紧扣住他的手掌,双腿也不容反抗地压着他的长腿。   她和善地笑,“有什么好处给本帅,相爷再想想。”   “你想要什么?”她明明清瘦得很,袁玠却似千斤坠身,动弹不得。   他浑身不自在,手臂挣扎了一下。   不挣还好,一挣大帅便不满意了,“哗啦”一下将他双手举过头顶摁住。   这种难以名状的羞耻……相爷恨不得马上缴械投降。   她犹觉不够咄咄逼人,低下头去他耳边轻轻呼气,“本帅想要什么?”   袁玠呼吸都快停了,梦呓般重复:“你想要什么?”   安惟翎张口咬住他耳垂,他微微抖了抖……安惟翎觉得嘴里触感冰凉细腻,贝齿不愿放开,含糊道:“想要相爷的元阳。”   袁玠心里升起百丈高的篝火,烧得他不知所措。   安惟翎见他面色茫然,放开他耳垂低低地笑,“听不明白?相爷果真是良家子弟,本帅的意思是想要破相爷的童子功。”   袁玠忽地很想翻个身,将她压在身下好好揉一揉……他克制住欲念,只拍了拍她的脊背。   “相爷攒了二十年,愿教本帅捡了便宜么?”   愈发不成体统……可袁玠满肚子的礼教早已烟消云散,难以言表的心思缓缓抬头。他双手拂上她的腰,来来回回地抚摸。   不对。   他仿佛梦中惊醒,“阿翎,还未合卺,不妥。”   去你的不妥!安惟翎皱眉,“哪来的破规矩。”   “还未合卺,不好……纵情太过。”   “偏想‘纵情’。”安惟翎低头去吻他。   相爷理智上不愿张嘴,又禁不住这姑娘撩拨心弦,不知不觉地与她唇舌交缠在一处。   安惟翎放开他一小会,“满是礼教的嘴竟也这般教人欲罢不能。”   “阿翎……”   “你接着说。”   袁玠微微瞪大眸子,瞳孔漆黑成渊,温柔地将她吸进去。   深渊眨了眨,“接着说什么?”   安惟翎抿唇笑,复又低头去吻他眼睑,“说你的礼教、体统……你边说,我边亲。”   袁玠似是被这姑娘奇特的喜好惊着了,“阿翎……”   “说吧。”   礼教也好,体统也罢,本该是相爷这个正经人拿来教育她这个老流氓的,谁承想到了这会竟变成春.药般的东西?实在无法诉之于口。   安大帅是个奇女子,你冷情或热情,她都是一副死缠烂打的模样,自己还能拿她如何?   相爷照例无奈起来,安惟翎心有灵犀,细碎呢喃道:“相爷以为自己是无奈……”她从眼睑转到鼻尖,轻轻地啄,“其实呢,你也想的……”袁玠闻言颤抖,她不顾他的惊慌,继续转去他的唇角厮磨,“相爷果真……衣冠禽兽……”   袁玠被她拨断了最后一根弦,利落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安惟翎还未来得及得逞地笑,门口传来青方恭敬的声音,“相爷,大帅,现在摆饭么?” 第44章 幼雪 不把鸾凤纵缱绻   作者有诗云:   【不把鸾凤纵缱绻 敢将奇巧作万千】   【昆仑无思人无恙 幼雪依依可堪怜】   袁玠被她拨断了最后一根弦, 利落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安惟翎还未来得及得逞地笑,门口传来青方恭敬的声音,“相爷, 大帅,现在摆饭么?”   袁玠猛然回神,有些慌乱,从她身上翻下来。   安惟翎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摆!”   青方听着大帅声音似乎不豫,心里咯噔一下, 别不是打搅了好事吧……   他不敢在门口久站,匆匆走去小厨房传膳。   安惟翎懊恼地坐起身,掌心扶住脑门。好不容易勾起了这老学究的火,眼看就要这般那般……竟忘了先前吩咐过青方摆饭的事,该死!   现在好了, 把人吓着了, 日后要得手只怕更难。   “齐玉。”她伸手去牵他。   袁玠手心出汗, 垂着眸子有些不敢看她。   安惟翎一面欣赏他翕动的睫毛, 一面心叹时不我与,温声道:“怪我, 下回我一定把所有人都支走。”   袁玠忽地抬头,“阿翎, 没有下——”   安惟翎抱住他的脸吻上去,还咬了一口他的下唇。   她放开他,神色不快,“没有下回?”   “大婚之前没有,阿翎……”   安惟翎蹙眉,“老古板,弱冠的年纪, 操着古稀之岁的心。”   袁玠由着她抱怨,抿唇不语,目光柔和地看她,俨然一副夫纲不振的没出息样。   她忽地笑开,“可是体力甚好,全然不像古稀之岁。”   袁玠茫然,“体力?”   她凑过来,“男人么,腰腿有力最为重要。此外我观相爷面色红润,眼神明亮,自然是肾气足、阳气旺。”   袁玠听得汗毛都红透了,不知如何作答,安惟翎又腻上来,“相爷天人之姿,加之身强力壮,本帅怕是要被吃得死死的……”   她手不老实,袁玠想摁住她,“阿翎,别闹……青方随时回来。”   又是青方……安惟翎十分不满,“怕他做什么?”她摩挲他的手背,忽地噗嗤一笑,“你可知通房丫鬟是要观摩主子……的?你当他是通房小厮不就得了?”   荒唐!袁玠大惊,正要开口反对,安惟翎抬手捂住他的嘴,“荒唐么?失礼么?相爷除了这几句话,能不能有点新鲜东西?”   袁玠摇头,眼神里是不赞同,安惟翎凑上去吻他眼睛,他又温柔地闭眼,眼睑轻轻颤动。   等她放开了手,袁玠说道:“失礼在其次……青方怎么说也是成年男子,不能让他看到你……那般。”   “也对。”安惟翎点头,“齐玉啊,你难得有道理。”   袁玠茫然道:“我一直很没道理?”   安惟翎抿嘴笑,“不让青方看我,那能不能让通房丫鬟看你?”   笑里藏刀,不外如是。   一般男子迫于河东狮吼的威压,定要举起三个手指头发誓说永不收通房。   只有袁相爷,万分不解道:“哪来的通房?我从来不习惯下人近身伺候,连青方都很少进卧房。”   啧啧,花言巧语落了下乘,殊不知唯有真心至上。袁相爷无招胜有招,安惟翎心里一软,抱着他又开始甜言蜜语,“齐玉最好……”   这姑娘一会一个调调,袁玠早习惯了,轻轻揽住她低笑,“九月十六。”   “嗯?”   他缓缓去蹭她鬓角,“是个好日子。”   安惟翎恍然,“婚期?”   袁玠松开她,定定地望她眼睛,“还有三个月的时间,足够准备,早了不好。”   安惟翎坏笑,“那晚了呢?”   本以为袁玠不会好意思说出口,谁知他坦诚道:“晚了我等不及。”   “好,只是我老子不在京城,礼数有些麻烦,从简便好。”   “不能从简。”   他一脸毋庸置疑,安惟翎看他抿紧的唇角,就知道几乎没商量,她伸手挠挠自己头顶,“你看着办吧……我不懂这些。另外,赐婚的事我告诉过我老子,他知道。”   他伸手抚她脸颊,“刚赐婚时,我已修书一封告知安老将军,还提到了婚期,时间充裕,但愿他能回来。”   安惟翎伸手挠他腰间,“好哇,先斩后奏!早就想好了婚期为什么不告诉我?”   袁玠抿唇不语,深深地看她。安惟翎心里咯噔一下,皱眉道:“你怕我反悔?”   他仍旧不说话,安惟翎心疼得不行,连忙揽紧他,“傻子,瞎担心什么?”   他小声道:“我也不知,大概是佛家讲的,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能将好端端的相爷逼成这样,安惟翎觉得此生无憾,她将脑袋埋在袁玠颈窝里,低低地笑。   “信上只是说了大概的日子,还没定下。我想早些同老将军说,好让他有时间安排军营的事,方便回京一趟……可那时也说不准日子,只得含含糊糊说是九月中旬。”   “好么,相爷算无遗策,既顾了我老爹的时间,又不耽误你的正事,啧啧。”   “我昨天托人算过,九月十六的日子最好,这才定下。还有三月之久,该走的礼走一遍,有些礼节虽然必须要泰山大人在场……你我情况特殊,若是安老将军不能回京,只能随机应变。”   他忽地停住,半晌才继续开口,“阿翎,对不起,这般匆忙,没法做全礼数。”   安惟翎摇头,“我们安家一向不在意这些虚礼,更何况三个月的时间已经够久了,你我是什么位置的人?像寻常人家那样固然耗不起,即便把婚期拖到年后,也未必能全了礼数,我爹不好离开西北,他若能回来,一月就够,若不能回来,一年也未必够。”   他深深地看着安惟翎的眼睛,“其实……我本想定在年后,年前还是匆忙了些……我不想怠慢你。”   安惟翎莞尔,“我知道。”   “后来同皇上商量过,年初先帝忌辰,藩王须得进京,再加上冯道善的事……皇上已经织好天罗地网,只是事关重大,到时候恐生变故,皇上的意思是不如趁早办了婚礼,他也心安些。”   安惟翎凝眸看他,“你不说我险些想漏了这茬……是不该拖着,夜长梦多。”   两人絮絮叨叨商量着,青方来敲门,“相爷,大帅。”   “进。”   青方推门进来,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摆好,又退下。   佳期已定,二人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安惟翎拿童子鸡开了不少玩笑,袁玠只是听着,时不时红了耳根,还不忘给她夹青菜吃。   安大帅上任不久,兵部杂事多,饭毕,她不敢多腻歪,直接赶去了兵部坐镇。   城防需加强,军制需革新,粮饷需调节,国内各地兵力需调度……林林总总,底下人虽不用拿鸡毛蒜皮的细节来烦扰她,可是还有不少重要决策要她拍板。王钊自身难保,孙正菁尸位素餐,兵部有经验的老臣不多,安惟翎已经开始琢磨提拔新人的事。   既然江崇宁给她放了不少权,她也不愿辜负,该做的便做。   受衔也就不过三天的时间,期间发生的事情太多,竟像是过了一月之久。从前在西北只管打打杀杀,同敌人玩玩手段,如今是接了个大摊子,万事都不能一锤子买卖。好在她自小心眼多,不惧与人周旋,兵部人也知道糊弄她不得,只得打点精神干活。   更何况安大帅威名赫赫,朝廷命官家的湖说填就填,也不多解释一句便拿了王钊全家老小,别说兵部,整个朝堂都有些怵她。   寻常人的靠山如何如何,也就那般,这位大帅的靠山可是当今皇上,天地第一,他第二。   傍晚,从冗长繁琐的杂事里抽身,本想去相府蹭顿好饭,又想起袁玠眼睛里隐约的红血丝,生生顿住了脚。知道他最近朝务繁忙,晚上也经常睡不沉,自己若去了定会耽误他不少时间……更别提还免不了消磨意气。   她心里一叹,齐玉是她的齐玉,可相爷是大周的相爷。   今天已经腻歪够了,她不愿再去打搅,忽地想起很久未去那个馄饨摊,脚下也不知不觉转了方向。   摊主和蔼依旧,送上一晚热腾腾的骨汤馄饨。   安惟翎饿了,很快吃完,又叫了碗洒满葱花的生煎小馄饨。   馄饨煎得外焦里嫩,她一口一个,咬得嘴里嘎嘣脆响,就着香浓的骨汤咽下。   忽地脚腕传来毛茸茸的触感,她低头,一只小白狗正用脖子蹭她。它比上次见的时候更大了些,骨架见长,眼珠子褪去了一层蓝膜,愈发显得乌溜。   “又是你。”   摊主莞尔,“姑娘,这小东西刚吃过了,莫要再给它。”   “想给也不行了。”安惟翎摊手笑道:“老伯的馄饨味道鲜美,我吃得精光。”   小狗似乎听得懂人话,不满地呜咽一声,背过身去坐下,屁股朝着安惟翎。   “脾气还挺大。”   摊主笑道:“它同别的客人不这样,想是和姑娘有缘。”   安惟翎不置可否,摊主将洁白的手巾“啪”地搭在肩上走过来,“姑娘,我有个不情之请。”   安惟翎心里腹诽,知道是不情之请还好意思说?   她和气地笑,“老伯请说,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定会答应。”我能力范围其实很小。   “我要离开京城,不好带着这只小狗,想寻个有缘人。我看这小东西很喜欢姑娘,不如送给姑娘养吧。”   小狗“噌”地站起身,转过来冲她拼命摇尾巴,眼睛黑似点漆。   安惟翎失笑,“它很灵性。”   摊主亦笑,“狗本来就能听懂人话,这只小东西尤其聪明,其他的客人虽然也逗弄它,它却知道那些人不是真心喜欢它,不大爱搭理。”   真心喜欢?话说到这份上,一人一狗皆是面带渴求地望着她。罢了,就一只小狗,也不是养不起。   “行,我替你养着,你什么时候回京了想带走也行。” 第45章 宜娴 玄霜照宁觅温存   作者有诗云:   【芙蓉忘情犹贪嗔 海棠无香亦销魂】   【宜娴宜婉朗慧质 玄霜照宁觅温存】   真心喜欢?话说到这份上, 一人一狗皆是面带渴求地望着她。罢了,就一只小狗,也不是养不起。   “行, 我替你养着,你什么时候回京了想带走也行。”   摊主笑道:“可惜了……只怕我日后都不会回京。”   可惜了?安惟翎心头微动,却不愿多问,同他没油没盐地闲聊了几句,抱起小狗离开馄饨摊。   摊主笑眯眯目送, 心叹:“可惜了,缘尽于此,日后相见再无丝毫情分,只各凭本事吧……”   翌日,安惟翎将小狗送去相府。卫渡津和唐棠已经在相府安顿下来, 下塌处离袁玠卧房不太远, 方便看家护院。   小狗闹人, 袁玠公务繁忙, 安惟翎便送到卫渡津的小院里,让唐棠帮着照看。唐棠小童心性, 求之不得,整日里同小狗玩耍, 竟教卫渡津吃味了起来。   午后,几人在院子里乘凉,袁玠正泡着茶,唐棠央着安惟翎给小狗起名,安惟翎顺口说了个“隆景”。   袁玠手上一顿,“龙井?”   安惟翎一笑,手指伸进茶盏里蘸了点水, 在石桌上写下“隆景”二字。   袁玠微笑道:“好名字。”   “自然,我取的嘛。”   “阿翎取什么都好。”他倒了杯温水递给她,自己低头饮茶。   卫渡津和张存福最看不得这股腻歪劲,对视一眼,纷纷转身同那边几名护院一同练桩子去。   安惟翎瞅着那边几人已经赤着膀子哼哼哈哈地练上了,笑道:“相爷府上被我营里这几个小子弄得闹腾了不少。”   袁玠亦闲适地笑道:“大帅麾下兵士非同一般,个个武功高强,替我看家护院倒是屈才。”   “再好的功夫,若不能用来护着我家相爷,也是浪费。”   唐棠正抱着小狗逗弄,冷不丁来一句:“你家相爷?”   袁玠抿唇,安惟翎点头,“不错。”   唐棠脆生生一笑,抱着小狗走向小厨房,嘴里咕哝:“走,带你吃东西去,别杵在这儿看人卿卿我我,当心被闪瞎狗眼。”   袁玠饮茶不语,安惟翎惊叹:“这小姑娘脑子是怎么长的?时灵时不灵。”   正说笑间,后头有人道:“大帅,相爷。”   安惟翎转头,只见自己府上一名小厮走了进来,恭敬地向二人行礼。其人身条俊秀,面如冠玉,比青方长得还好看不少。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双眸子,清澈见底,眨眼间能将人三魂七魄尽数勾走。   袁玠见到那副眉目如画的模样,眸色一深。   安惟翎问道:“怎么?”   小厮垂首回道:“西北来了人,说是送卫副将母亲回京。”   安惟翎点头,“人到了?”   小厮顿了顿,“先是到了将军府,听说大帅在相爷府上,卫副将母亲便说要来拜访大帅和相爷,顺便看看卫副将,此刻人已经在垂花门等着。”   袁玠伸手将一旁青方招了过来,“赶紧去请人。”   青方应下,转身便去请人。   安惟翎将卫渡津叫过来,“你娘来了。”   卫渡津擦汗的手蓦地停住,呆愣半晌,道:“来这儿?”   安惟翎点头,“本来到了我府上,又说要过来拜会我和相爷,其实该是思儿心切,想来看看你。”   卫渡津赧然,“确实有许久未见我娘……”   正说话间,崔宜娴走了进来,屈膝朝安惟翎和袁玠行礼,“妾身见过相爷,见过大帅。”   安惟翎不等她全礼,伸手将她扶起,“崔姨请起。”   崔宜娴三十多岁的年纪,面庞白净秀气,虽算不得绝色,却也耐看。眼角细纹不显老态,反倒教她多了些韵味。她温文一笑,“大帅这声姨,妾身实不敢当。”   袁玠眼神示意卫渡津上前,卫渡津乖觉走过去,道:“阿娘。”   崔宜娴乍见儿子比在西北时胖了些,额角挂着晶莹汗滴,眉眼清俊,神采飞扬,一副少年得志的模样,霎时眼眶有些湿润,“我儿愈发有出息……”   她面带感激地看着安惟翎,“多谢大帅提携。”   安惟翎笑着摇头,“是卫渡津自己争气。”   天底下没有不爱听人夸自己孩子的父母,崔宜娴泪中含笑,再次感谢过安惟翎,唤了身后两名丫鬟上前。   丫鬟垂着脑袋,手里抱了四匹缂丝锦缎,两件雪狐披风。   崔宜娴笑道:“我布庄子里的,不是什么好东西,相爷和大帅兴许用得上。”   袁玠和安惟翎伸手接过,雪狐成色极好,无有一根杂毛,皮子细细处理过,丝毫不作腥臊之气。最难得的是披风够大,该是几块皮子拼接成的。且不说这么多上好的雪狐皮去哪里找来,单是这拼接得天衣无缝的手艺就万金难求。   袁玠从小见惯了精品,眼光毒辣,细细摩挲着缝合处,笑道:“手艺实在惊人,御用贡品都少有这般神技。”   崔宜娴笑道:“是妾身亲手缝的,教相爷看了笑话。”   安惟翎惊诧不已,“崔姨果真心灵手巧。”袁玠亦点头附和。   卫渡津插话道:“这还不算什么,那四匹缂丝也是我娘织的。”   袁玠更讶异,接过缂丝锦缎细看,“世人都说一寸缂丝一寸金,崔姨竟有这等天人手艺……”   崔宜娴听到袁玠一声“崔姨”很是赧然,“相爷过奖。”   卫渡津与有荣焉,“我娘可能干了,从前在西北,军营里——”   崔宜娴拽住他。   或许一不小心就谈起了安老爹,安惟翎倒是无所谓,只怕崔宜娴尴尬。袁玠适时扯开话题,“崔姨不若就住在相府,同卫渡津一个院子。”   崔宜娴许久未见儿子,求之不得,连连感激。   又闲聊了一会,安惟翎着人将礼物送回将军府,袁玠叫青方安置了崔宜娴,众人各自去忙。   安惟翎照例去兵部处理过事情,匆忙用过晚膳,又赶去宫里同皇帝商量城防事宜。   雾骐公主这几日便要进京,年初先帝忌辰,藩王亦需进京朝拜。虽说天京铁桶一般滴水不漏,可事情繁杂,城防加固些总不会出错。   更别提皇帝同将相二人商议过的“那件事”。   御前又只见杨玄霜一人,正挽着袖子安静地替皇帝磨墨。安惟翎满脸笑意地打招呼,江崇宁接触到她揶揄之色,依旧能维持面色镇定,也算坦然。   君臣密谈,杨玄霜识趣避开。   她独自坐在偏殿里等,百无聊赖地看着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精致又静谧的影子,随着日头的移动缓缓挪着。过了一个多时辰,影子从檀木架子转到珠帘那头,殿门终于传来芮公公圆滑的声音:“恭送大帅。”   杨玄霜起身要回勤思殿侍奉,却见安惟翎踏步进来。这时候偏殿只有她一人,想是特意来找她的。   “杨姑娘。”   杨玄霜屈膝行礼,笑道:“大帅唤我玄霜就好。”   安惟翎点头,“玄霜这几日可好?”   “多谢大帅打点,芮公公对奴婢甚好。”   安惟翎莞尔,“我不是问芮公公。”   杨玄霜想起传闻中这人的奇特之处,心道果然。   她有些不好意思,“陛下也宽待奴婢。”   安惟翎但笑不语,杨玄霜是寻常姑娘家,不比安大帅面皮厚过城墙,只得将话题绕回去,“大帅替奴婢打点芮公公,奴婢无以为报。”   “无妨,只是些银子罢了。”   杨玄霜摇头,“银子倒在其次,谁人不塞银子给芮公公?大帅的面子顶顶金贵,芮公公是看在大帅的份上才对奴婢多加关照。”   倒是个聪明姑娘,安惟翎点头,“不客气。你说无以为报,也不算妥当,我有个请求。”   “大帅请讲。”   杨玄霜清凌凌地直视她,安惟翎看着她的眼睛,笑道:“玄霜,说请求之前,我还有个问题。”   杨玄霜点头,安惟翎道:“你对陛下怎么看?”   杨玄霜一愣,“怎么……看?”   “怎么看。”   “……陛下心系天下,胸怀宽广,奴婢敬之。”   “除此之外呢?”   这不止一个问题了……杨玄霜心里哀叹。   她斟酌了良久,“陛下风姿卓越,英武不凡。”   “你喜欢他吗?”   杨玄霜一个激灵,“大帅?”   安惟翎笑笑,“上回我就想问了。女孩子的眼神,只有女孩子明白。”   她都说到这份上,杨玄霜是个利落干脆的性子,虽赧然,却直接问道:“那么明显吗?”   安惟翎摇头,“隐晦得很,是我有心注意。”   “大帅……奴婢仰慕陛下是个顶天立地的人,也只是仰慕而已。”   “你不愿封妃?”   杨玄霜坦然笑着,“杨氏一门,向来不愿把女儿送进宫。待到年岁满了,奴婢便出宫去。”   安惟翎叹息,“也罢,不好强求……至于方才我说的请求,说易也易,说难也难。”她顿了顿,“玄霜,你功夫好,在御前的这几年,帮忙护着皇上些。”   杨玄霜断没想到她会提这个,“这是自然,奴婢的本分罢了。”   安惟翎垂眸一笑,“没那么简单,陛下身边……群狼环伺。四方诸邻,还有各地藩王,没一个省油的灯。”   她抬眸看着杨玄霜,“御前的人,也不可尽信,明白吗?”   杨玄霜点头,又不解道:“大帅为何信任奴婢?”   “我非是信任你,是交换,公平得很。”   “交换?”   “我知道你最牵挂幼弟,已经将他送去天京最好的书院。”   杨玄霜眼睛一亮,郑重行了个礼,“多谢大帅,奴婢一定替大帅护好陛下。”   安惟翎低声笑道:“非是替我护着,只怕我不说,你自己也甘愿护着他……陛下对你,也不是全然无意。”   杨玄霜颇有些不好意思。   她眼神清明,“令弟的事,我会替你照看好。”   杨玄霜点头,她明白,倘若自己做了什么不利于皇帝的勾当,安惟翎肯定能拿捏住弟弟,教她求生不得。   威胁说得这般坦然,便也不像是威胁,仿佛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杨玄霜丝毫没有不快,甚至还带了丝敬佩。   “大帅不愧是陛下惦念的人,非同凡响。”   安惟翎忽地脑壳有些疼了,“老黄历,陛下是个通透的人,不会沉湎过去。”   杨玄霜亦点头,“陛下不像是为情所困的人,即便偶尔困顿,也不会太久。”   安惟翎伸手拍拍她肩膀,“你既喜欢他,就好好照看他。日后离宫也好,留下也罢,都不要辜负自己的心意。”   杨玄霜笑道:“奴婢不会留下。”   安惟翎心叹一句“说的太早”,从袖袋里掏出一只钱袋子递给她,“这里面有些碎银子,方便你打点上下。”   她不容杨玄霜推辞,继续道:“接下来几个月京里不太平,如果宫中有异动,你尽量护好陛下。”   杨玄霜点头应了,安惟翎想了想,又掏出一柄玄铁匕首送给她,“利刃在身,以防不测,藏好别让人发现。”   杨玄霜彻底愣住,“大帅不怕奴婢……起了歹心?奴婢可是在御前侍奉。”   安惟翎一笑,“我带兵这么多年,看人没有走眼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杨玄霜郑重地接过匕首,忽地有些明白皇帝对安惟翎的情意,这样与众不同的姑娘,明媚大方得像是夏日骄阳,天下男子都难保不倾心。   我不如她远矣。   她正有些黯然,只见芮公公进来,弯腰笑道:“大帅还在呢?陛下唤杨姑娘过去。”   安惟翎意味深长地笑,杨玄霜赧然一拜,告辞了二人,转身去勤思殿。   芮公公依旧满脸堆笑,“大帅聊得如何了?”   安惟翎亦笑,“芮公公多久没动手?武功可是荒废了?”   语毕,掌风向他面门袭去。 第46章 良夜 恶客凌霄佻巧摧   作者有诗云:   【炽翎炎炎惊丛芮 飞雪飒飒扣柴扉】   【冰轮复照盼良夜 恶客凌霄佻巧摧】   芮公公依旧满脸堆笑, “大帅聊得如何了?”   安惟翎亦笑,“芮公公多久没动手?武功可是荒废了?”   语毕,掌风向他面门袭去。   安大帅向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掌风又霸道得紧。芮公公心里哀叹一声,迅速打点了精神接招。   说是接招,不过躲闪罢了。安惟翎掌风似是长了眼睛,一路追着他面门,芮公公不愿主动出击, 以免露了破绽,只得被她追得满屋子逃。   他不敢弄坏了东西,只得挑着空旷的地界不断腾挪。满屋子的架子和瓷器,摔坏了要赔不说,闹大了动静, 皇上断不会怪罪安大帅, 自己屁股可保不准又要遭殃。   安惟翎只用左手, 也足够打得他苦不堪言。一开始还只是用内力推着掌风, 隔空袭击,后面直接贴上来近身搏斗, 拳头止不住往他鼻梁上招呼。   他连连避让,“哎哟大帅!打人莫打脸呐……”   安惟翎笑道:“怕我打脸就堂堂正正与我对招, 让我看看您功夫倒退到什么样子了。”   芮公公苦笑,心知今日必要如了这霸王的愿才行,当即挥出双掌,迅速运足气向安惟翎那边招呼,劲力柔韧又绵绵不绝,似是冬日里裹挟了鹅毛雪的北风,自窗户上的小口子源源灌入, 教人后背阴森寒凉。   他身有残缺,不能修习纯阳功法,这“幽泉冰掌”颇有些阴气,同他的气韵相得益彰。   安惟翎满意地笑,这才舍得伸出藏在身后的右手,双掌交错出招,一格、一挡、一收、一袭,眨眼间已将他打得连连后退。   “再来。”安惟翎勾手。   芮公公欲哭无泪,硬着头皮上前,除了“幽泉冰掌”,还添了“飞雪迎春步”。步法听起来暖融融,实则迎春是假,飞雪是真。看似细细碎碎地挪着,却每一步都咄咄逼人。   步法亦与他性格相和。芮公公嘴碎,步法也啰嗦,像老太太清晨跨个小竹篮子出门,时不时的,还停下来挑挑萝卜拣拣白菜。   步法中的绵绵杀机就似老太太砍价时那般,絮叨又不容置疑。   他瞅准机会,一个旋身,勾腿向安惟翎手臂踢去。   速度够快,腿功相当了得,芮公公杀招既露,安惟翎愈发满意。她不顾“胳膊拧不过大腿”的老话,右手“噌”地探上前,迅速抓住芮公公的脚脖子一掀。   芮公公早有准备,借着她右手的力道整个腾起,双脚一错,径直踢向安惟翎颈侧。   安惟翎不躲不闪,伸臂格挡,芮公公轻功亦了得,无有借力,一路攻击,他踢了几回,她便挡了几回。皮肉相撞的声音闷闷作响,又被二人飞速对招带起的风声掩盖下去。   芮公公甫一落下,安惟翎便以足蹬地,真气自地面发散,霎时蔓延至他脚下,一声脆响炸开,他连忙腾挪闪避。安惟翎趁他躲闪的间隙,点了足尖飞身上前,右手“唰”地一下,虚虚卡住他咽喉。   点到为止,无有再进。   芮公公抱拳笑道:“甘拜下风。”   安惟翎亦笑,收手道:“芮公公风采不减当年,家父曾多次夸赞芮公公掌法步法。”   “小人向先帝发过誓,要终身以命护君,如何敢丢了绝学?”   “以命护君……”安惟翎垂眸,“芮公公忠心一片,可感天地。”   他摆手,“贱命一条,能护着陛下此生无憾。”   安惟翎抬眼,开门见山道:“既然芮公公宝刀不老,我便放心。”   “大帅放心,陛下是小人看着长大的孩子,小人不会让他伤着。”   安惟翎摇头轻笑,“我是说放心将杨玄霜放在御前。”   芮公公一愣。   “我给了她一柄玄铁匕首,说是防身,若她想对陛下不利,芮公公不必犹豫,杀之。”   芮公公凛神,“大帅在试探那姑娘。”   “不错。”安惟翎点头,“陛下对她兴许有些意思,目前还未情根深种,趁此机会试探一二,若有不测,也好教陛下及时抽身。”她顿了顿,“我观那杨玄霜虽然有些功夫傍身,却许久未加习练,不是芮公公的对手。”   芮公公郑重地拜了拜,“大帅审慎多智,小人惭愧。”   安惟翎话锋一转,“依芮公公看,这二人有可能吗?”   芮公公眉毛活络起来,“有,极其有。自从上回大帅与陛下……之后,陛下消沉了三日,三日后便打点好了精神,杨玄霜也是那时候入宫,我看她手脚麻利、心思坦荡,是个可塑之才,就将她放在御前——”   安惟翎笑道:“可塑之才?芮公公还存了别的心思吧?”   他嘿然一笑,“不瞒您说,心思肯定是有。小人也未强求,只是将人放在御前,别的小动作也不敢做……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不是?”   安惟翎笑着点头。   “谁成想还真有些意思了!”他抚掌而笑,“咱们陛下打小就聪慧俊美,天底下姑娘谁不爱这样的?更别提还是真命天子,心怀苍生,雄才伟略,龙章凤姿……”   安惟翎好笑,这老东西,夸儿子似的。   芮公公亲手带大江崇宁,确实将他当做半个儿子看,只碍于身份有别,不能堂堂正正地慈爱一番。   “这姑娘也是个妙人,不似寻常宫女,惯会使小心眼子,她是个坦荡人,手脚干净,眼神也干净。”   安惟翎笑道:“更主要的,她真心爱慕陛下。”   芮公公连连称是,“千金易得,真心难求……”他低下声去,“大帅,您也是小人看着长大的,小人不避讳您,说句大不敬的话,贵妃娘娘只怕对陛下……都不算十分真心。”   安惟翎连忙瞅瞅门口,“芮公公慎言。”   芮公公“嗨”了一声,浑不在意,“这儿没其他人,大帅也不是多嘴的人。”   安惟翎叹道:“我说芮公公,妥当些为好,您不能学学章公公的沉稳劲么?”   芮公公大皱其眉,“章虔那老东西沉稳?不过是爱摆臭脸罢了!”   “行行行,和气生财,您和章公公相安无事吧,别闹到陛下那儿去。”   “哎……好,时候也不早了,大帅且忙去,御前的事,小人在一天便看着一天。大帅放心,若有情况,小人也会和您通个气。”   安惟翎点头,“芮公公,告辞。”   芮公公将她送出殿门,望着她清瘦有力的背影微叹:“虽做不成夫妻,到底是个挚友,这般替陛下殚精竭虑,护他周全,不枉陛下待她至诚……两个孩子都长大了,能相互扶持……我也老了。”   他默立良久,终于转身回勤思殿,最后喃喃:“好姑娘,相爷有福。”   安惟翎出宫后,径直回了将军府。白日里那名来相府通报的小厮迎上前,安惟翎甫一看清他唇红齿白的脸,心里一惊。   竟这般貌美!   她蓦地回忆起袁玠幽深的眼神,他当时不便发作,过后如何……如何呢?   安惟翎三言两语打发了那名小厮,赶去相府。   已然月上中天,袁玠兴许睡了。安惟翎怕吵着人,熟门熟路地翻墙摸了进去,摸至卧房门口,又呆立住。   怎么解释?会不会越描越黑?   她暗骂了声“幺鸡混蛋”。说好了选几个相貌平庸的小厮,怎么还弄了这种货色来?!   再者,当时并未及时解释,现在才想起来弥补,着实显得不太真诚。   袁玠卧房里亮了一盏油灯,许是灯花有一阵没剪了,灯火不太明亮,昏昏沉沉,教人心里郁结。   安惟翎转念一想,兴许吃人的嘴软呢?她立刻转身去了小厨房。   因要防备相爷叫宵夜, 奇*书*网*w*w*w*.*q*i* s*u*w*a*n*g*.*c*o*m 胖厨子此时还未下值,靠着灶台打盹,呼噜震天响。   安惟翎咳嗽一声,他惊醒,慌忙下拜行礼,“大帅……”   安惟翎叫了起,又顿了顿,“我来做些宵夜吃。”   厨子愣住,“您自己做?”   安惟翎“嗯”了一声,挽起袖子,“你给我打下手。”   他受宠若惊,连忙去生火,又取了些食材。因是夜间,没什么大件东西,只剩水果和菜蔬。   “有牛乳吗?”   胖厨子一拍脑袋,咕哝道:“有有有……小人没睡醒,忘了拿来……”   “冰呢?”   他扭头道:“冰也有!小人这就去取!”   安惟翎将牛乳放在小锅里煮沸,撒了些龙井茶叶下去,不一会儿,浓香伴着清香缓缓漫开。   她叫胖厨子将一盘葡萄剥了,剔去籽放在一旁。取了些碎冰,用石杵快速弄碎,再混着葡萄肉,和着蜂蜜一并捣碎搅匀。   牛乳煮好,剩下的冰用来将它冷却。这时节气候炎热,夏夜里吃些凉的总归舒服些。   胖厨子将牛乳和蜂蜜葡萄冰细心盛好,还特意选了晶莹通透的白瓷盏和琉璃盏,安惟翎满意地点头,打赏了他一锭银子,拎着食盒去向袁玠卧房。   灯火竟灭了,安惟翎叹息,“就睡了?”   她正要转身离开,忽地听见里面一声娇媚噬骨的叫声。   “相爷……”   安惟翎浑身着了火,食盒往草地上一扔。   什么东西?!她想踹门进去,又生生顿住脚步。   她不由得冷笑,不进去又何妨?倒想看看,里头能做到什么地步……她望着房门,眼神似能洞穿那扇厚厚的木头。   骤热之后是骤冷,她凉了半边身子,静静地等着。里头一阵跌跌撞撞,却没有床铺的嘎吱作响。之后似乎有人坐起……又未传来披衣服的窸窣声。脚步匆匆,行至房门。   袁玠声音怒极,“滚!”   安惟翎似是从阴间走了一遭,还阳过后,身旁都是绿草如茵,微风和暖。   里头有个柔媚的声音在嘤嘤哭泣,袁玠又隐忍地骂了声:“滚!”   他的声音与她只有一门之隔。安惟翎低头微笑,自己怎么魔障了?齐玉难道是那样的人么?   她伸手推开门,温柔地看着他惊诧的脸庞,“齐玉。”   “阿翎?!” 第47章 幽情 笑看灯前郎君俏   作者有诗云:   【幽情留得灵犀通 暗意裹却暖香浓】   【笑看灯前郎君俏 花醉风醒戴月拥】   她伸手推开门, 温柔地看着他惊诧的脸庞,“齐玉。”   “阿翎?!”   安惟翎上下扫了他一眼,衣冠端正。   她点点头, “做了些宵夜给你。”   袁玠尚在惊讶中,看着她空空如也的手,呆愣地问道:“宵夜呢?”   安惟翎朝身后草地上一指。   食盒盖子摔得稀碎,里头的东西也撒了一地。他似乎明白了,有些慌乱, “阿翎,我没有——”   “我信你。”安惟翎捏了捏他的手,越过他走进房门。   有人哀怨地伏在地上,美眸里暗自含泪,恰似珠光点点, 顾盼之间, 我见犹怜。   一摊欺霜赛雪, 半点姹紫嫣红, 香肩微露,玉峰玲珑, 云鬓不整,钗环稀松。   好一幅美人图。   安惟翎“啧”一声, 伸手将她从地上捞起来,还替她理了鬓发和交领,“天气燥热,可夜里还有些凉,衣裳穿好。”   她隐约看清安惟翎的面容,吓得魂飞魄散,“大帅……”   她腿脚骤软, 要跪下去求饶,安惟翎伸手架住,“齐玉,点灯。”   袁玠乖乖走过去拣了火折子,点起油灯,望向安惟翎,“阿翎,她——”   安惟翎抬手制止,就着灯光去看她,“有些面熟,是崔姨的丫鬟?”   竟是客居在他府上的丫鬟?袁玠皱了眉,心头薄怒又起。   安惟翎问话时无嗔无喜,却教人不敢动弹,这般威压之下,她颤声道:“是……”   安惟翎点头,“自己要来的?”   她抱臂,一个哆嗦,不敢出声。   “自己要来的?”安惟翎笑着伸手去抬她下巴。   她慌忙闭眼,“是……”   “睁眼。”   她不敢不从,缓缓睁开眼,看到安惟翎摄人的眸子,慌忙错开。   安惟翎放开她,“自己站稳。”   她踉跄了几下,稳住娇弱的身形,下拜道:“多谢大帅……”   多谢?安惟翎仍是定定地看她,语气平和,“供出幕后主使,留你一命。”   袁玠亦想到这层,冷眼觑她,她余光看清他的神色,一颗心沉入水底。   “大帅明鉴,奴婢是……自愿……”   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心思单纯,架不住安惟翎这等沙场上摸爬滚打的人一通吓唬。   她看着袁玠时,眼中流露爱慕,神色亦不似作假,安惟翎信了七八分,走过去在软塌上坐下,拍拍身侧,袁玠会意,挨着她并肩坐了。   气度光华,并蒂连理,如此这般才堪称良配。   她掩饰住黯然,“奴婢罪该万死……”   “慕少艾乃人之常情,你既非受人指使,本帅不伤你性命。”   她樱唇微张,愣了半晌,又深深下拜,“多谢大帅不杀之恩……”   “慕少艾是不错,可你选错了人。”   她头愈发低下去,“奴婢鬼迷心窍……”   安惟翎莞尔,“相爷天纵英才,玉树临风,爱慕他是容易。”   这下袁玠也愣住,“阿翎?”   安惟翎朝袁玠笑笑,起身下榻,在她面前站定,“可你要掂量自己的分量。”   她脸色转白,“奴婢……”   安惟翎仍是面带笑意,“蠢。”毫无预兆地伸手去捏她柔软的胸脯,她一个激灵,“大帅!”   袁玠别开脸。   她本能地想躲开,安惟翎不由分说制住她,手掌继续揉捏,“空有这二两肉,不长脑子。”   她忍不住哀吟,羞耻焚身。   安惟翎隔着衣衫在顶端轻轻一掐,她触电般抽了抽,绝望地以眼神哀求。   安惟翎一哂,终于放开,“这等薄面皮,还想爬相爷的床,蠢极。”   她不明白,面前这人方才还要饶她性命,转眼间又教她生不如死,“大帅……奴婢再也不敢……”   “滚。”袁玠仍是低着头,不豫多看她一眼。   她一愣,眼角又湿了,匆匆行过礼跑出房门。   安惟翎转身去看袁玠,幽幽道:“相爷,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袁玠起身走过去牵她,柔声道: “阿翎,我什么都没做,我——”   安惟翎忽地吻了他一下,笑道:“我知道,我是说相爷美色害人。”   袁玠愣住,“你真信我?”   安惟翎点头,“同我说说怎么回事。”   “我熄了灯,正要躺下,忽然有人从窗户跳进来——”   安惟翎咯噔一下,“你不会以为是我吧?!”   袁玠连忙摇头,“没有,虽然……只有你喜欢翻窗进我屋子,可是来人气息不对,身上脂粉香太浓,我一下就明白不是你。”   安惟翎点头,“然后呢?”   袁玠斟酌一小会,“她说爱慕我……随后解了衣衫要自荐枕席……我将她甩开,正要开门喊青方,你就把门打开了。”   安惟翎点头,“具体怎么说的?”   袁玠有些踌躇,“阿翎……”   “别怕,我不生气,就是想知道。”   袁玠巴巴地看她,“她说从前在西北时就仰慕我,今日回京初见,更是……一见钟情。”   安惟翎蹙眉,悄声嘀咕:“混账东西,敢学老子?”   “什么?”   安惟翎皮笑肉不笑,“我说相爷艳名远播,西北的姑娘媳妇个个都被你隔空勾了魂。”   袁玠怕她怒了,伸手去捧住她脸颊,郑重道:“我从没和谁……不干不净过。”   他眸色乌黑,深沉又清灵,俨然似瑶池边浸润的溪石,年年月月被世间最澄澈的水濯着,静默无声,又渗透了万语千言。   这幅皮囊真是百里挑一的美妙。醒是玉山巍巍,醉是琼楼将倾,笑是松竹迎风,嗔是冰雪萧疏。无需刻意,行止坐卧,举手投足,皆是断人肠的风韵。   眼拙的只见皮囊,不知百丈山巅高处不胜寒,茫茫寒凉中长出的玉圭,看着温润柔和,也有最冰冷的芯。不是真正的暖意,化不了他分毫。   人世间图身易,图心难,是故色字上头,众生趋之若鹜。袁相爷非是常人,简单的骨肉相缠不足以教他魂牵。安大帅亦非常人,势必要将他身心一并收入囊中。   她指尖拂他眼角,重复他方才的话,“从没和谁不干不净过。”   袁玠眨眼,眼尾睫羽蜻蜓点水地掠过她指尖。   “那我呢?”   他微微睁眼,茫然道:“什么?”   “你和我不干不净过呀。”   语毕,她指尖转去他耳垂,意料之中,触到缓缓升起的热度。   袁玠抿唇看了她一晌,“你我不能叫不干不净,只能叫柔情似水。”   安惟翎忍不住嘲笑他:“无媒苟合?是你说过的。”   袁玠轻轻摇头,“情不自禁。”   安惟翎笑得更开,“不成体统?”   “两情依依。”   安惟翎假意皱眉,“词是好词,却都还不够意思。”   “你说。”   安惟翎双手捧住他脸颊,在他温润的唇上啄一口,“相爷每个词都含‘情’字,俗了些。”   袁玠轻笑,回吻她一下,“阿翎是第一个说我俗的人。”   安惟翎想了想,不止如此,她还得是第一个将他……的人。   “阿翎的意思,不含‘情’字,可是处处见情,才是好词?”   安惟翎揉揉他微热的耳郭,“齐玉不愧是才名满京的郎君。”   “阿翎有什么好词,说来听听。”   安惟翎一笑,“阴阳调和,周公之礼,颠鸾倒凤,鸳鸯交颈,巫山云雨,被翻红浪……”   袁玠面色通红,伸手去捂她开开合合的嘴。她由着他捂,探出舌尖轻轻舔舐他掌心。   他霎时收回手,拈着指尖不知所措。唇舌相缠是一回事,可是舌尖触到掌心的感觉……确实难以名状。   此刻心思进进退退,不复一往直前,又生了些赧然。   “白日里那个小厮,是幺鸡弄来的,同我无关。”   怎么突然扯到这儿?他深深望进她的眼眸,清凌凌的,又藏了情意,“阿翎,我没怀疑你。”   “醋缸空了许久,酸意犹存。”   他忽地有些无辜,“不许我吃醋?那小厮生得太好了些。”   “是么?”   “不是么?”   “没注意,能有我齐玉生得好?”   袁玠掩饰不住眼睛里的笑意。   “就算有,他能有我齐玉半分才气,半分风骨,半分性情,半分胸襟?”   袁玠眼角愈发弯了,多了些少年风流,“他最不及我的都不是这些。”   “什么?”   “他不及我半分爱慕你。”   安惟翎低笑,清脆的声音闷在胸腔,大言不惭道:“那是。”   她目不转睛地抬头望他,这样好的郎君,怎么就落入她手了?本来松竹配奇石,美玉配锦绣,才是应当的……可自打两人认识起,她总在咄咄逼人,这光景,竟像是良家委身山大王,恶女强虏锦衣郎。   可是犹不够味,他再良些,她再恶些,才有趣。   作什么妖呢?她柔柔地看他,忍不住唇角扬起。双手非常不老实,拂上他腰间。   他呼吸一窒,想阻止她。她却躲着,掌心灵活游离,教他避无可避。   “阿翎……”他无奈,只得抱紧她,不让她动作。   安惟翎顺势将头埋进他颈窝,张开双唇一点点吻他耳后和颈侧,一路转至下颌,然后准头十足地含住他的一片唇。   袁玠不由自主地吮吸,探出舌尖勾勒,又带了丝霸道地伸进去,勾着她舌尖,吻得密不透风。   安惟翎双手悄悄上移,搂住他脖颈,极尽温柔地抚摸他血脉汹涌的地方,舌尖在他柔软的唇舌里扰动,上下左右,似两尾游鱼一般,浅滩相戏,暗自温存。   她是箭法精妙的人,手指活络,准头极佳,几个来回就将他抚得喘息了起来。他陷入泥淖,天人交战之时,她却忽然放开,“不对劲。”   袁玠面上艳色未褪,眸子里缱绻正浓,“哪里不对?”   安惟翎一板一眼胡诌:“方才那丫鬟对你下了药。” 第48章 暗怜 鸾凤偶栖空亭畔   作者有诗云:   【花月遥看四时景 杨柳暗怜烟霞明】   【鸾凤偶栖空亭畔 小叶千叠露华凝】   袁玠面上艳色未褪, 眸子里缱绻正浓,“哪里不对?”   安惟翎一板一眼胡诌:“方才那丫鬟对你下了药。”   袁玠抱着她的双手僵住,“什么?”   她蹙眉, 心疼道:“你身上有股奇香,和那丫鬟身上的一模一样……我刚刚一直在琢磨,她既然是铁了心要爬床,怎么会毫无准备?”她假作为难,“这药……”   袁玠心沉了下去, 只怕是些不干净的东西。   “你怎么闻出来的?”   “气味太淡。”安惟翎严肃地摇头,“一般人闻不出来,我先前在西北,三天两头出营打猎,因此对气味比一般人敏感。再者我和阿樱认识久了, 常见的药材都知道些。”   越说越像那么回事, 袁玠有些慌乱, “你闻出来了哪些药材?”   安惟翎竭力回想了一番从郭樱那儿听过的补肾壮阳的药名。   “肉苁蓉、蛇床子、海龙、锁阳。”她假意低头沉吟一阵, “还有些分辨不出来的药材,兴许有……虎狼之效。”   袁玠不顾面红耳热, 当机立断,“我去找郭樱。”   他说着要起身出门, 安惟翎拽住他,“慢着!”   她转眼间想好了说辞,“你不知道这药性如何,万一太过剧烈,在路上发作了……”   袁玠愣住,完了,进退不得……不找大夫不行, 找大夫的话,在路上发作可如何是好?   安惟翎亦作出忧虑之色,“万一路上发作得猛了,相爷总不愿当街卖春吧?”   袁玠一口气上不来,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好不可怜。   安惟翎好心伸手给他顺气,“别怕,你在这好好呆着别出门,我去找阿樱来,很快的。”   大帅雷厉风行地走了出去,挨个去厢房拍门,把护院一一唤出来。   “相府有贼人,你们几人,去院门口守着,封锁出入——青方也不能进,院子里只能留相爷和我二人。再有,派两个人去暗中护着崔姨和她的丫鬟,不许多嘴,不许打听。”   几名护院从前在她麾下任职,对她十分服从,恭敬应下。   袁玠一人坐在屋里,听着她的声音很是心安。大帅从前叱咤风云,如今却有侠骨柔情。每每涉及到自己的事,她总是如此小意,细微处能暖到人心窝子里。如今情形尴尬,确实是连青方都不好见的,她只三言两语,不仅制住了局面,还全了他的面子。   相爷不知大帅私心龌龊,还以为她安置得如此妥当全是为自己考虑。   几人去院门守着,安惟翎趁他们不注意,偷偷顺着墙根飘了上去,一个翻身跃上屋顶,朝善才堂飞去。   郭樱这几日忙着配摄魂术解药的方子,没睡过囫囵觉,给他个塞个棒槌他能当枕头使。安惟翎到的时候,他正瘫在摇椅上梦游黄粱,还微微打着鼾。   安惟翎一副被污了眼的语气,中气十足道:“阿樱!你裤子掉了!”   郭樱一个轱辘摔在地上,睡眼惺忪中,第一件事是去抓裤腰带。   裤腰带居然还好得很……他气得瞬时清醒,“无耻骗子!”   安惟翎不以为意地拉他起来,“看你闲得犯困,本帅给你找了个好事做。”   郭樱气急败坏,“老子闲得犯困?!老子那是忙得犯困?!老子忙还不是为了——”   “行行行,我给你找了个消遣,省得你——”   “消遣你个祖宗!”郭樱颤抖地指着自己的嘴,“看到这圈燎泡没有?老子忙得上火了!你还给老子找——”   “配个春.药。”   郭樱霎时端庄了起来,声音低柔道:“说说清楚。”   安惟翎勾勾手指,郭樱默契地附耳过去。   “给我齐玉下一帖春.药,药性无需太烈,以不伤身为准。”   郭樱“唰”地转头看她,“嗬!”   安惟翎不理会他的戏谑,继续悄声道:“我骗他说有个姑娘给他下了虎狼之药,到时候你就顺着我的话说,然后给他开一剂‘解药’,这一剂是真春.药,可你得告诉他是解药。”   郭樱“啧”了一声,“解孤枕难眠之苦的解药……”   “你就说他被下的那药……药性太烈,解药只能稍作缓解,具体管不管用,还要试了才知道。”   郭樱心里百味杂陈,“相爷命苦……”   “你这配的药不能太烈,要是掏空了相爷的身子我就砸了你散财堂的招牌。”   郭樱又跳脚,“善才堂!善才——”   安惟翎一挥手,“总之到时候见机行事,你看我眼色……药的事明白了?”   郭樱点头,“大帅终于要下手了?”   安惟翎不接他的话茬,“抓几味药材,再带上些成药,装得像些。”   郭樱但笑不语,神秘兮兮地转身走去里间,取出一只巴掌大的锦盒塞给她,“早料到会有今日。”   这下轮到安惟翎惊诧不已,盯着手里精致的小盒,“什么玩意儿?”   郭樱抚掌大叹,“大帅犹如猛虎下山……”   安惟翎“啪”一把打在他肩上,“跟老子说人话,否则老子让你做鬼。”   他“嘶”了声扭开肩膀,“你家相爷身板瘦,我怕他架不住你虎狼之躯……想给他加把劲。”   安惟翎难得失语。   郭樱继续咕哝,“身板倒在其次,主要人家脸嫩,在你面前总落了下风,我是想着能帮就帮,结个善缘也是好的……”   安惟翎皱眉看着他,“这算哪门子的善缘?”   郭樱摇摇头,自顾自道:“本要留着恭贺新婚之喜,给相爷合卺助兴用的,没成想提前了。”   安惟翎嫌他聒噪,“你闭嘴,不带你去了,这德行,没准哪句话就说漏嘴坏我好事。”   她拿着锦盒直接飞走了,郭樱打个哈欠,心满意足地笑着躺回摇椅,“要的就是这个,老子才不想去,困死老子……”   安惟翎飞回袁玠房顶,从窗户里跳进去,将锦盒塞到袁玠手里,自己转身去倒水,“阿樱给的解药,包解百毒。”   袁玠愣了一晌,“毒?”   安惟翎将水递给他,胡诌道:“阿樱说了,媚毒也是毒,这药金贵得很,小小一颗,能克制这世上九成的毒.药。”   袁玠举着药丸,心里没底,“那还有一成呢?”   “还有一成……若是连它都不能解,只怕无药可解,阿樱的医术你放心,他说管用的必定管用。”   袁玠将药丸随水吞了,安惟翎继续安抚道:“别怕,阿樱说媚毒只是寻常的毒,这药一定能解的,就算不能解……”   袁玠茫然又惶然,“就算不能解?”   安惟翎轻轻揉他耳郭,不怀好意道:“就算不能解,不解便不解了。”   袁玠似乎惊着了,“那怎么能行?”   安惟翎心里乐得不行,继续逗他,“我说行就行,大伙都在院门口守着,我吩咐了不让人进来,咱们想做什么都行。”   袁玠坚决道:“于礼——”   安惟翎摆手,“相爷眼界窄了。所谓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我在西北时,可看了不少以天为盖地为庐的野鸳鸯,没人说过于礼不合之类的话。”   “可你如今在京城——”   安惟翎不理会他,继续道:“我记得《诗经》里有一首,我很喜欢的。”   袁玠被她弄得一愣,怎么忽然说起了《诗经》?   安惟翎面带向往,“我第一次读那篇就深有感触……当真是民风淳朴。”   袁玠被她带得偏了,顺嘴接道:“哪篇?”   “召南,野有死麕。”   袁玠抿唇不语,耳郭又热了起来。   “相爷会背这篇么?”   “……不会。”   “相爷居然说谎?这还是相爷么?”   “……真不会。”   “相爷读书过目不忘,说不会背,我是不信的。”   “……我从来没读过。”   “哈。”   “真没读过。”   “我现在便去你书房找,找到了《诗经》你怎么说?”   “……《诗经》我没读全。”   “上回还告诉我说,书房里的书你都读过,既然都读过,你又有过目不忘之能,就单单不会背这篇?”   袁玠又抿唇不语,眼神简直像个被夫子训.诫的学生。   “行。”安惟翎起身,“我去你书房找《诗经》,让你当场诵读。”   袁玠慌忙拽她,“别!”   “那你背给我听?”   袁玠不语,二人僵持了一会儿。安惟翎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挣开他,从窗户跳出去,飞去书房。   还没等袁玠回过神来,安惟翎已经抱着几卷册子翻了进来,“哗啦”一下洒在软榻上,“《诗经》全集分册太多,不知道在哪一册,咱们可以慢慢找。”   袁玠不自然地抬头望了一眼天幕的月亮,“阿翎,时候不早。”   安惟翎看着他的侧脸笑道:“那就快些找?”   她挨着袁玠坐下,伸手拿起一本,煞有介事地翻了起来。   他想去牵她的手,“你这些时日忙,休息不够,早些回去睡吧。”   安惟翎抬手,“无妨事,我等着药性发作。”   袁玠蹙眉,“药性发作?”   “……我是说药效发作,阿樱这药也不是立竿见影,过一阵才能显出神威来。”   “神威?”怎么总是哪里不对劲?   安惟翎继续翻着书册,头也不抬,“能解百毒的药,可不神威么?先前我看你有些面色潮红,可能是媚毒发作前兆,现在服了解药,是否心境清爽了些?”   袁玠老老实实感受了一下,“好像……并未有。”   “那就再等等,等药效发作了我就走,这会子咱们先看看诗。”   袁玠抿抿唇,“阿翎,别找了吧。”   他想伸手拿走安惟翎手里的册子,安惟翎扭身避过,忽而眼睛一亮,“哎哎哎!天助我也!”   袁玠心说“完了”,安惟翎抬头笑道,“随手拿的,才第一册 就让我撞上了,是不是天公作美?”   她挨得更近了些,伸出一根食指点着那篇《野有死麕》,“诗三百,思无邪。这篇描绘男女野合,甚是巧妙。” 第49章 巫山 月浓露清欲成欢   作者有诗云:   【云香透骨巫山峦 佳期无梦意未安】   【诗不达诂就此论 月浓露清欲成欢】   她挨得更近了些, 伸出一根食指点着那篇《野有死麕》,“诗三百,思无邪。这篇描绘男女野合, 甚是巧妙。”   袁玠别开眼,望着窗外的月亮扯开话题,“下旬末了……娟娟缺月西南落——”   安惟翎一把拽住他的领口,凑上去笑道:“月缺人圆,别看那月亮了, 一起读诗。”   她的眼睛迎着烛光,倒映了雀跃的火苗,比平日还亮。   袁玠被她提住领子,脖子僵着动弹不得,只得回过头望着她。灯影晕开一片柔色, 大帅眼角唇角甜腻似抹了蜜糖, 险些齁住了他。   毫无觉察中, 他的手轻轻抚上安惟翎的脸颊。安惟翎抿唇一笑, 牵动了他温热的手心。   袁玠的领口仍被她霸道地提溜着,这情形, 远看活像一对河东狮和惧内怂汉。可袁相爷脊背挺直,坐姿雅致, 一派高洁清贵,除了领口不妥,怎么看怎么不像受制于人的模样。   二人维持着这个奇异的姿势,各自怀揣念想。   安惟翎忽地偏头,伸舌勾了一下他的手心。他被烫了一下似的,“噌”地收回手。   安惟翎松开他的衣领,“野有死麕, 白茅包之。”   袁玠热意上头,又想伸手去捂她的嘴,“别……”   安惟翎扣住他,二人手指交缠在一处。他手心愈发烫了,指尖却发凉。   “相爷博学多才,我不懂这一句,相爷教我,这是什么意思?”   袁玠内里一片兵荒马乱,他想扭过头,不去望她。可烛光如春水柔和,能将世间一切消融,再从中生出无尽的缱绻,教他避无可避。   归根究底,还是怪她的笑意太勾人。眼角唇角的弧度像夜空缀着的新月,眨眼间化了人的三魂七魄……又或者更像西域异族人惯使的弯刀,刀刀见肉不见血,教他无处遁形。   “罢了。”安惟翎笑道,“这两句不过是起兴,后面的诗句,不如相爷给我讲解一番?”   袁玠为难不已,不敢去看她手上攥着的诗册,“对了,王钊一家在天牢,没什么问题吧?”   安惟翎不禁莞尔,果然事到临头还是往后缩的。她耐心地与他周旋,“王钊他们好得很,天牢滴水不漏,后头人暂且无动静。”   他蜷了蜷手指,“敏之在兵部怎么样?”   安惟翎笑得闲适,“他适应得很好,天天泡在一堆木料里瞎琢磨,兴许过不久就能整出个好东西来。”   “……最近不见幺鸡?”   “他被他老子抓着念书。”   “冯道善府上你去探过么?”   “还未,那道人的消息也暂且没有。”   袁玠心里愈发慌了,脑门有些发热。   安惟翎柔声道:“不急,我有时间。相爷慢慢想,问完了所有的闲话,咱们再论诗。”   袁玠咯噔一下,“阿翎……”   “闲话说完了?……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袁玠忽地赤了耳郭,一双手不知该往何处摆。   安惟翎把诗册塞到他眼前,“相爷,你说他是如何诱的?”   袁玠轻轻摇头。   安惟翎笑道:“不知么?看来相爷媚色天成,无需刻意也能引诱本帅,是故不知旁人该是如何引诱姑娘的。”   “阿翎……”   安惟翎伸手去抚摸他唇角,“留着一会再叫……一会兴许够你叫的。”   袁玠惊愣,眼神竟像个不知事的少年。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此句何解?”   袁玠抿唇不语,安惟翎故作不豫,“说是说让你给我讲解,结果你一语未发,让我说破了嘴皮。”   袁相爷人老实,还当这姑娘是真恼了,缓缓开口道:“这句是说——”   安惟翎抬手,“罢了,这句无趣,后头才是精髓。”   “阿翎……时候不早,不如你早些——”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   袁玠通红似滚水里刚刚汆熟的大虾,心里生出一丝异样……身上也渐渐开始不对劲。   “此句何解?”   此等淫词艳曲……袁玠说不出话来,安惟翎顺手将诗册丢一旁,叹道:“我就知道相爷清高,吝惜赐教,哎……要还是本帅自己说吧。你轻一些,慢一些——”   “阿翎!”袁玠恨不得当场消失。   “为什么说要轻一些慢一些?快了会痛是不——”   “不是此意……”   安惟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又嫌我解释得不对,自己又不同我讲解。”   袁玠压下愈发升腾的燥热之意,“阿翎……别闹。”   安惟翎继续道:“无感我帨兮……这句是说不要碰我腰带?真厉害,不碰腰带也能野合,想必是艺高人胆大。”她思考了一阵,“看来是直接掀起了裙摆就——”   “阿翎!”袁玠愈发受不住,通身热流滚滚,只得竭力掩饰。   安惟翎只假装并未发现他的异样,“最后一句真是传神……无使尨也吠——你动静小一些,别惹得狗叫了。啧啧,这得有多厉害,能让姑娘叫得把狗都惊了,激烈得很呐。”   袁玠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将她的话听了个大概,却也是难熬得不行。即便是夏日,此时已近亥时中,本不该如此燥热,他却后背湿透,勉强维持住姿仪。   不单是燥热——若单是燥热还好办……只怕眼下是难以启齿的热意。好在他坐着,有些隐晦,不至于大喇喇给她看见天柱危立的情形。   解药为何不顶用?……不管许多,得先将这姑娘哄走了再说。   “阿翎,时候不早,诗也看完了,不如你……”   安惟翎假作低头不豫,“就知道,每回都巴不得我赶紧走人。先前好说歹说才住在你这儿,现下搬回去了,又得不乐意我呆你房里……行吧,我走。”   她说着又要翻窗,袁玠慌忙拉住她,“阿翎我没有不乐意,就是……”   安惟翎瞬间变脸,笑道:“就是什么?咱俩什么关系?有什么不能摊开说的?”   “……没什么。就是担心你睡晚了,想你早些回去休息。”   “那就睡你这,现在就洗漱去。”   袁玠脱口而出:“不行!”   安惟翎皱眉,“洗漱也不行了?那好,我直接去睡,你床大,我睡里侧,不打扰你。”   袁玠摇头,“不能睡我这。”   “那你跟我回将军府,你睡我那儿。”   哪跟哪?袁玠继续摇头,“你还是早些回去休息。”   安惟翎忽地蹙眉,扶着软塌坐下,“我头晕……”   袁玠连忙伸手试她额头,“怎么了?发热了还是——”   她胡诌道:“无妨,最近太忙,坐着歇一阵就好了。”   袁玠竭力遏制燥意,轻轻给她揉着太阳穴,“回头让人给你炖几盏补汤送去,每回忙起来就不知昼夜的——”   “心疼?”   “嗯。”袁玠手上不停。   “齐玉手艺不错呀……我脑袋松快些了,你再给我揉揉。”   袁玠又替她揉了一刻钟,愈发难耐。安惟翎察觉他指尖逐渐颤抖,心里偷笑。   她握住他的手,“好了齐玉,不晕了,我回去休息,你也早些睡。”   她要起身,袁玠不由自主拉住她,“阿翎……”   她假作不知,“怎么了?”   袁玠双唇开合了几回,难以启齿,“要不……再坐一会?”   “奇了,方才还巴不得我早些走。”   袁玠眼眶都染上了红艳的眼色,“我……”   他这幅样子,愈发显得唇红齿白,老实可欺。   “你什么?”   他只是巴巴地望着安惟翎,心里撕扯得不行。一边是翩翩君子的于礼不合,一边是难以遏制的水到渠成。   “阿翎,那解药……”   安惟翎关切道:“解药无用?”   “好似不是很管用……”   “混账郭樱!我去找他算账!”她假意翻窗。   袁玠一把揽住她,“别走……”   安惟翎将脸埋在他怀里偷笑,“不走便不走,只是这药该如何?”   袁玠艰难道:“这解药……不顶用……现在只怕来不……”   “来不及?”安惟翎将脸抬起来,柔声道:“既然如此,相爷不如拿我当现成的药引子,包管药效惊人。”   袁玠望着她的笑靥,挣扎道:“不行……”   “无妨事,只要小心些,像诗里写的那样,无使尨也吠。你轻轻地,别惊动了隔壁院子的隆景,那小家伙吠起来整个相府都能听见。”   “阿翎……”   “嗯?”   “我……”   “你什么?”   “我难受……”   “我知道。”   袁玠心乱,愈发语无伦次,脑子亦不复清明,伸出手掌抚着她的腰。   “无感我帨兮……相爷你说,不解腰带和解腰带,哪个有趣?”   袁玠倒吸一口气,“阿翎。”   安惟翎右手往下探去,半晌,笑道:“此乃天赋异禀。”   袁玠通身颤抖,紧紧揽住她吻了起来。安惟翎将手抽回来,捧住他的脸颊,回吻他。   唇舌相凑间,夏衫不掩燥意。二人□□了好一晌,安惟翎微喘道:“相爷不如去床上……”   药性到了最烈处,袁玠哪听的了这个,当下搂住她旋身往床榻上去。二人一路跌跌撞撞,碰倒了几个架子,青花瓷瓶摔下来,清脆地碎了一地。   二人不管不顾,缠在一处往那边磕磕绊绊地走去,安惟翎一路走一路笑,袁玠低头,将她的笑声悉数吞进唇舌。   天旋地转间,安惟翎终于被他压在了柔软的床上,床榻“嘎吱”一声,颤了颤。   她笑望着雕花床顶吊着的几只挂坠,它们随床榻的震动晃悠起来,玳瑁同玉石相撞,声音悦耳无比。   那声音仿佛在说,非分之想,终究得偿所望。 第50章 恣情 一晌巫山云雨共   作者有诗云:   【这章特别, 篇首就没有诗了,大家请自便】   天旋地转间,安惟翎终于被他压在了柔软的床上, 床榻“嘎吱”一声, 颤了颤。   她笑望着雕花床顶吊着的几只挂坠,它们随床榻的震动晃悠起来,玳瑁同玉石相撞,声音悦耳无比。   那声音仿佛在说,非分之想,终究得偿所望。   她笑意愈深, 不知为何,玩心上来,想伸手去够一只挂坠。肩头牵动,袁玠胸口被她抵了一下, 还以为她是想坐起身。   他霎时不豫……方才还柔情蜜意,怎么好好的就不愿意了?如今这般蓄势待发的光景,还由得这姑娘临时反悔么?于是他忽而霸道起来, 不管不顾地将人摁在松软的褥子上吻着。他自己也不知在瞎吮些什么,逮着哪里就亲哪里,从眼睑、额际、鼻尖、脸颊, 到唇畔、颈侧和耳垂,但凡能见光的地界,他一个不落地吻遍。   简直毫无章法。   安惟翎想睁眼看清他, 看看袁相爷难得的意乱情迷之色, 可又被眼前的热浪迷了眼,只得微睁着双目觑他。朦胧中见到他眸子亮得几乎能点灯笼,里面还缀了星星点点的萤光, 仿佛吞下大半天幕,收拢一片繁星。   这是一汪夏夜里的春水,不合时宜,又让人稀罕得紧。它潺湲不绝,带着暖意漫开,一点一点浸透,将人裹挟,无边润泽中再开出了一朵并蒂的菡萏,婷婷袅袅,心甘情愿地纠缠不清。   她揽着他,仰望床顶的帷幔……似乎无风而动,皱褶也像泛起的涟漪。是鲛绡?袁相爷卧房精致,床帏也如此讲究,轻薄得晨雾一般,最适宜这样的夏日时节。   他仍旧吻着她的脸,安惟翎转头去看帷帐,同床顶一样,也是鲛绡……她忽而瞎操心起来,这样半透的帐子,万一有人进来,还能挡住些什么情形?难道不是近乎一览无余了?   她伸手去够玉钩,这回动作更大了些。   袁玠一愣,微喘着放开她,眼里是一片失落……她还是要反悔?   他敛眸不语,亦不去看她。安惟翎半坐起身,将两只玉钩放下了,床帐散落下来,半遮半掩。她顺手揽着神色颓唐的袁玠,一下子倒了回去,瘦削的脊背砸在柔软的褥子上,沙沙做声。   “傻子,想什么呢?”   袁玠重新压住了她,脱口而出,“你……”   她笑道:“我不走。”   他又埋下头吻她,嘴里含含糊糊,安惟翎听不清他在呢喃什么。   “什么?”   “别走……”   “嗯。”   她抱着他回吻,一个旋身,让他仰着,自己翻在了上面,“你躺会,撑久了手酸。”   袁玠笑了,伸手抚她的脊背,一下下顺着,嘴上亦不停。之前再怎么急,到了这档口也耐心起来,仿佛知道后头的路还长,先头也就不急着跑了。   他心里唾弃自己愈发不够君子。先前是怎么魔障了?知道她不会走,才又变回了耐心的模样……原来自己也会使小性子么?   安惟翎见他不复霸道,转而又是这般温存,心里直叹“阿樱靠谱”。药效惊人不说,还带细水长流的,不是市井流传的什么污糟虎狼药,只管一时,不管持久。   这般好用,之后再要些来?她胡思乱想着,袁玠手掌又抚上她的脸颊,在眼睑处流连。   “阿翎眼睛美……”他微微侧头想了一阵,“似星垂旷野,月落空山。”   “那就是说鼻子不美,嘴唇不美,耳朵——”   袁玠学着她的霸道样,一把拽住她的领子,将她拉近了些,深深吻上去,嘴里含糊道:“瞎说,阿翎哪里都……”   安惟翎被他扰动着唇舌纠缠不休,含糊哂道:“哪里都美?你见过我身上多少地方……”   袁玠霎时间呼吸深重……多少地方?很快就知道了……   二人渐渐缠在一处,屋内无风,床帐却摇晃得愈发厉害。   屋外夜空寂静,云在天幕之上柔柔地游弋,时不时遮掩了那轮婵娟的光华。今夜恰是满月,流云似飞雪,与皎洁月色相融。天地化作一曲笙歌,千川暗淌,万物贪欢。   连白日孜孜不倦的鸣鸟也休憩了,夜静人喧,院子里守着的仆从早被安惟翎支开,现下唯余此二人,就着无边风月,纵情恣意,缱绻难消。   夜风起了,流云逐波,将满月翻来覆去地逗弄,月色亦忽明忽暗。待到夜愈发深了,明月两度破云而出之时,安惟翎和袁玠二人才沉沉睡去。   似饮了千杯浓酒,醉醉沉沉,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袁玠照例辰时初醒了。   昨夜放纵之极,劳累之极,是故他睡得过沉,竟有些断片,乍一看身畔躺着个酣睡的姑娘,吓得差点摔下床。   呆了好一晌,才想起昨夜是何等荒唐,这可是天大的事……袁相爷一时间惊得无法回过神来,他默坐良久,不敢去看安惟翎。   怪他。   本不该这般……那般……可到底怎么回事?自己的节制和谨慎都丢到昆仑山去了!   好像是有个丫鬟来……之后阿翎送了解药,再之后……解药不管用,于是二人就……   到底还是怪他。   他无比颓丧自责,这般不稳重!阿翎和他还未大婚,怎么可以……   他细细回想,是怪他不够自制,可当时……确实是情不自禁,无比难耐。想起昨夜种种,他又耳根通红。   此刻需要凉水洗面,好好清醒一番。   昨夜搂在一处翻滚厮磨,纠缠不清。最后不知为何,他睡在了里侧。现下只能轻轻地,越过安惟翎爬下床。   他小心翼翼地挪着,不忍亦不敢吵醒她。膝盖蹭着柔软的衾被,一点点往床下去。   可惜昨夜缠得太狠……腰腿有些酸,一个不留神,踢到了安惟翎的小腿肚子。   她迷瞪瞪睁开眼,“袁……齐玉……”   袁玠“唰”地双颊通红。昨夜意乱情迷之际,她亦是这般连字带姓地唤他。似乎每次她这般唤他,都是在极怒……或者极乐之时。   “齐玉……”   她音色从来是清脆敞亮的,难得这般黏腻,还带了些鼻音。他听得有些迷了,“阿翎……”   她双目还蒙了湿哒哒的雾气,亦不是平日霸道又跳脱的模样,有一瞬间,甚至让人误以为是软弱可欺的。   袁玠霎时心疼得紧,都怪他。   安惟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忽而伸手一拽,袁玠又重重地倒在她身上。   真是毫无防备……   袁玠怕压着她,调整过姿势,忍不住在她唇畔吻了吻。   “快活么?”   袁玠咯噔一下,见她双目朦胧时也不掩调笑之色,心叹本性难移。   “相爷昨夜快活么?”   袁玠抿唇不语,盯着她的耳垂看得入神。   “相爷不好意思?”   袁玠不答,垂眸思索了一阵,“阿翎,对不起……”   安惟翎眼皮一翻,“我就知道。”   他固执地摇头,“我不该——”   “你该。”   “这样对你不好……”   “我好着呢。”相当快活。   他忍着窘意,艰难道:“我会尽力……遮掩……”   安惟翎皱眉觑他,“你不认账?”   他连忙摇头,“我是说不能让人知道……对你不好。”   “行了,没人会知道。”阿樱那厮,不算人。   “阿翎,对不——”   安惟翎“啪”地捂住他的嘴,“又来了,废话少说,你分明也是心甘情愿,为何醒了便这般言辞推脱?莫非你还没够——”   袁玠侧首,挣开她的手掌,“阿翎!”   “你说不说?不说不放你起来。”   半晌静默。   “行,本帅就陪相爷耗着。”   袁玠万分为难,这姑娘怎么总这样……   良久,他微微点头。   安惟翎不满意,“说话,莫点头。”   “嗯。”   安惟翎又不满意,“嗯什么?”   袁玠再次抿唇不语。   安惟翎伸出手指抚弄他的脸颊,“来,我教你,说‘大帅神技,本相服了’。”   袁玠惊愕,“阿翎!”   安惟翎浑不在意,“不就八个字么,怎么就不能说了?”   “阿翎!”   “小气,就一句而已,说完了,便放你去洗漱。”   “阿翎……”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   “阿——”   “说。”   袁玠无法,他心知这姑娘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只得酝酿好一阵,闭着眼小声道:“大帅神技,本相……服了……”   安惟翎失笑,“蚊子哼哼都比相爷声音大呢。”   袁玠实在有些委屈,“得饶人处且饶人。”   安惟翎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把声音放得极轻,“偏不饶你。”   他未听清,“什么?”   安惟翎又纠缠他……这时候药效早过了,只因是晨间,袁玠又才刚破了积攒二十年的童子功,实在是左青龙右白虎也挡不住他当下的欲念。   相爷修炼了二十余年的忍耐和克制,终究被大帅搅和得稀烂。   这是哪门子的大帅?!这是个邪祟吧?!他有些意难平……为何自己总是输得一败涂地?   罢了……输便输,败于她手,也是心甘情愿。更何况能匍匐在心仪姑娘的石榴裙下,无需计较输赢。   不对!他又猛然惊醒,说好的节制……昨夜那般,已是太过放纵,如今怎能一错再错?   安惟翎早料到他会天人交战,一个抬手,“刺啦”撕裂了他的里衣。   “管你什么礼什么节,相爷休想跑。”   “阿翎!这般太——”   “傻子,没人知道。”安惟翎搂着他脖子吻上去。   大帅实在太能胡搅蛮缠,相爷这时候本就迷糊,被她三两下乱了神志。   现下时候尚早,日头才出了东山,朝霞的颜色还未变得浓厚。安惟翎细听院子里似乎无动静,那些仆从该是听了她的话,守在了院外,不敢进来。   她放心了。   床帏里缱绻无边,软香噬骨。此番纠缠几乎只有一瞬光阴,又几乎有沧海桑田之久。   再次双双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第51章 软红 拂眉景光映苔痕   作者有诗云:   【南风苑暖倚半寸 素锦香裁拢一魂】   【软红几番过云烟 拂眉景光映苔痕】   大帅实在太能胡搅蛮缠, 相爷这时候本就迷糊,被她三两下乱了神志,几乎只有一瞬光阴, 又几乎有沧海桑田之久。   再次醒来, 已是日上三竿。   这回是安惟翎先醒转过来,她抬起指尖揉揉眼皮,恍惚了一阵,才灵巧地翻个身,侧躺着凝视袁玠的睡颜。   从前不是没共卧过,只是没有这般荒唐放肆, 此刻连安大帅都略微有些不好意思,难得地没起作弄人的心思,只是静静地看着袁玠,伸出手勾了他一缕头发绕在指尖。   袁玠的头发比安惟翎的还要柔软, 她手指一圈一圈地绕着,数到九百一十六圈时,蓦地停下。   九月十六就是婚期……只差不到三个月, 眼前这翩翩郎君就是她的人了。   这般想着,她伸手去揽袁玠的胸膛,将脸埋在他肩窝, 深深地呼吸。袁玠先前将那根青竹玉簪送给了她,安惟翎断断续续戴了好一阵,身上渐渐染了簪子的松香。反倒是袁玠, 身上只剩纯净清冽的气息, 不是香气却胜似香气。   依大帅看来,那是美人体香,能教人神清气爽、延年益寿。   她双手又开始不老实, 在他颈侧和下颌处来回抚摸,一面自顾自嘀咕,“我齐玉……哪哪都生得好,若落在旁人手里,只得是暴殄天物,唯有落在我手里,才不算可惜了。”   她指尖勾到了喉结,袁玠尚在梦里,喉头不自觉滚动了一下。   这下可将大帅撩拨得狠了,她凑上去吻了一阵,犹不够滋味,又抬手将相爷的脑袋掰过来,对着嘴唇径直吻了下去。   她浅浅吻了一阵,捏着相爷的下颌,伸出舌尖撬开他的唇齿。梦里的人毫无意识,只是任她摆布,安大帅微微睁眼,看着他这幅乖觉的模样,恨不得将人放在心尖尖上捂化了,再一口吞掉。   袁玠“嗯”了一声,他尚在梦里,梦里的他正同安惟翎搂在一处吻得热络,安惟翎忽然扣住了他的后颈,冰凉的指尖抚上他耳畔,冷热交替间,他便闷哼一声,将人抱得更紧。   安惟翎听到这声哼唧,不知道他还做着梦,只当他是早醒了,面皮薄才继续装睡。   于是她的唇纠缠得愈发狠了,恨不得夺走他的所有呼吸。   腾挪间,床帐内空气显得愈发闷热,袁玠闷得醒了过来,睁开双眼,忽然发现安大帅正抱着自己瞎啃,吓得一个激灵,彻底清醒。   安惟翎这才知道他是真的刚醒,轻轻放开,“醒了?”   袁玠满肚子的缱绻悉数留在了梦境里,此刻只剩惊疑和窘然。他立马想起事情的来龙去脉,双唇越抿越紧,眼神复杂地盯着安惟翎。   安惟翎见他这幅“于礼不合”的神情就知道这老古板在想些什么,声先夺人道:“齐玉,夜里睡得好么?”   不出意外,袁玠愣了一瞬,“好。”   安惟翎点头,“我也睡得不错,我甚少睡得这般沉,看来是累了。”   袁玠耳根一热,将那句“对不起”吞了回去。   安惟翎笑笑,伸手抚摸他眉梢,“对不起的话不用讲,本就是要做夫妻的,难不成还怕反悔么?”   袁玠欲言又止,安惟翎捂住他的嘴,“先前还说什么‘大帅神技,本相服了’,转眼又不认了?相爷这般出尔反尔,该叫满朝文武都笑话。”   袁玠耳根更热,以眼神抗议,安惟翎丝毫不给他说话的余地,“起来,替我束发么?”   袁玠恍惚一阵……自从第一次二人共卧,他就打定了主意要娶这姑娘,存着心思给人又是束发又是送簪子。如今算是做了真夫妻,束发这样亲密的事,自然更加义不容辞。   二人又腻歪一阵,双双起身,因是特殊情况,不好唤青方进来,袁玠只得自己打了水来洗漱,又亲手给安惟翎束好了头发,安惟翎取出自己外袍胸口处藏着的青竹玉簪递给他,他便温柔地替她簪了上去。   袁玠弯着腰,下巴颏儿搁在她肩上,二人互看着对方镜子里的脸,同时露出笑意。   磨磨蹭蹭地收拾妥当了,只剩满地的碎瓷片还未打扫。安惟翎知道袁玠面皮薄,叫他不必出去同护院们讲话,自己会打点好。   袁玠内心天人交战了一小会,终于点头同意,等安惟翎出门后,自己转身去书房处理公务。   城西驿站那边传来的消息说,雾骐公主明日进京,其中少不了接待友邦使臣的事宜,身为丞相虽不用亲力亲为,可也要事事过问,心里有个章程。   那厢,安惟翎大尾巴狼似的,三言两语将青方和几名护院忽悠了过去,弄得众人还以为相爷院子里真的遭了贼人,贼人同大帅过了两招,摔坏了相爷房里几只青花瓷瓶。   只是不知何等贼人竟能在大帅手里逃脱。   大帅武功独步天下,她若有心,寻常人断不可能在她那里讨得便宜。看来那人的功夫委实深不可测。   不过,看大帅淡然的模样,那贼人该是没偷什么要紧的东西。青方这般思量着,便也放了心。   安大帅昨夜今晨太过放肆,反复了三回,故而此时骑不得快马,只好慢悠悠走去兵部,捡着午时的尾巴吃了顿饭。午后又同几个老头子扯了扯嘴皮子,好赖给京畿城防军添了波人。   城防加固,这是之前同皇帝商量好的,只不过兵部老头子叽歪,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一个劲地向安惟翎哭穷。   安惟翎不耐烦听他们吵吵,便瞎扯说皇帝带头捐了些银子充入城防军饷,众老头震惊过后,只得忍痛割肉,各自掏了腰包,紧随圣意。算起来,其中孙正菁捐得最多,也不知是要拍皇帝的马屁,还是迫于安大帅的淫威。   ~~~   安大帅做了一回江湖骗子,为了把谎给圆回来,翌日散朝后便单独求见了江崇宁。   她将来龙去脉大致说过,末了,毫无愧疚地笑道:“陛下,臣狐假虎威,还望陛下慷慨解囊。”   江崇宁哭笑不得,“朕的小金库是替你存的吧?”   安惟翎摇头,“怎么会?那可是替天下苍生存的。”   “得,朕早知道兵部那帮老头子会拿钱说事,朕也不是心疼那点银子的人。”   安惟翎得了准信,便不再纠缠这事,话锋一转道:“玄霜人呢?不是在御前伺候的么?”   江崇宁蓦地神色不明,“这两日被章虔带着出宫采买去了。”   多年的好友,安惟翎见他这脸色就知道有猫腻,除了他这皇帝老儿,还有谁使唤得动章虔,叫他带着杨玄霜出宫去?这不明摆着是不想见到那姑娘么?   “陛下同玄霜怎么了?闹什么小性子?”   江崇宁嘴唇一抿,欲言又止,俨然还是当年那副六傻子的模样。   安惟翎灵机一动,“因为今日雾骐公主进京的事?”   江崇宁咳了一声。   “玄霜不高兴了?”   江崇宁缓缓摇头,眼神也逐渐茫然。   “陛下不如直说,我好歹是个姑娘,总比您懂姑娘的心思。”   安惟翎好歹是个“姑娘”?江崇宁闻言,颇有些怀疑,他眸子闪了闪,斟酌道:“玄霜她,对于雾骐公主和亲的事,为何没有丝毫不快?难道她对朕就没有一点……”   “人家也是要面子的,把嫉妒挂在脸上,那多跌份?再说,她也不是陛下的妃嫔,有什么立场明摆着不快?”   皇帝醍醐灌顶,“是了。”   安惟翎简直恨铁不成钢,“陛下如果想知道首尾,不如直接去问人家,总好过不明不白地就将人弄走了。”她声音低下去,“好端端的出什么宫?这两日因着雾骐公主的事,京里又乱,出了岔子保管叫你悔青肠子。”   江崇宁没听见她后半句,“朕直接问……她会答么?”   安惟翎点头,“玄霜是个爽快人,不过也保不准,大姑娘总有扭捏的时候,可问了总好过不问。”   江崇宁一脸受教地点头,“多谢阿羽。”   安惟翎微叹,“陛下不如考虑另一桩。”   “什么?”   “雾骐公主和亲,按照规矩是要入宫为妃的,如今我看……”   江崇宁忽而笑了,“无妨,若是雾骐公主自己看上了其他宗亲,或者朝臣,朕总不好勉强人家。”   行吧,这意思就是要将公主打发给别人了,只怕雾骐公主得被“安排”着看上其他宗亲或者……   朝臣?安惟翎蹙眉,“陛下,朝臣恐怕不妥。”   江崇宁点头,“身份是差了点,不过只要公主中意,可以封个侯爵,西夏人重情义,不重礼节。”   “话虽这么说,可万一她看上了相爷呢?”   江崇宁“咯噔”一下,见安惟翎满脸的皮笑肉不笑,后背开始发毛了。她现下这副神情,搁在二人小时候,就是要追着他揪头发打人了。   “朕保证,不把她指给袁丞相。”   安惟翎挑眉,满意地点头。   江崇宁摇着头低笑,半晌,轻声道:“阿羽,谢谢你。”   安惟翎不解地看向他。   “你刚回京那会儿,总想着君臣之别,对着朕也总是如履薄冰的模样,朕差点就以为要失去一位挚友。”他叹口气,又顿了顿,“再后来朕……同你说了那些话,本以为你我二人的情分到此为止了,没成想,如今你仍旧这般坦荡。”   安惟翎笑笑,“多年未见,臣当时也不知陛下是何等心思,总不好为了显得热络而过于放肆了,否则我老爹不得打断我的腿?至于陛下说的那些话,都是过去的事,如今陛下有可心的人,臣亦欣然。”   “可心的人……”江崇宁低头呢喃,“阿羽说得对,是该直截了当地问她。”   安惟翎知道这事有谱了,抱拳道:“陛下想明白了就好,无他事的话,臣且告退。”也好给你留些时间,同玄霜卿卿我我。   皇帝笑着点头,招了芮公公进去。芮公公踏进殿门时,安惟翎正抬步走出去,二人错身时快速交谈了几句。   芮公公压低嗓子,眉飞色舞道:“哎呦喂大帅!到底还是您厉害!这两位小祖宗,各怀心思,又都不说开,这般拧巴着……连老奴都看得累。”   安惟翎轻声道:“您帮着转圜些,我看玄霜是个好姑娘,配得上陛下。可依着这二人的身份,相处不容易,最好别再互相磋磨了。”   芮公公又连道:“成成成!小人也巴不得这二人赶紧……成事。”   安惟翎点点头,拂衣而去。   今日朝会结束得早,后头与皇帝谈话也未耽搁太久,此刻还未至午时,安惟翎想也没想便去了相府。   她满脸笑意地踏进袁玠书房。   “阿翎?”袁玠抬起讶异的脸,“你来……”   “你猜,”她笑着答道,满脸写着四个大字:白日宣淫。 第52章 桃色 恰似人间多情郎   作者有诗云:   【桃色灼灼映回廊 初阳华华入画窗】   【青云误引东山月 恰似人间多情郎】   她满脸笑意地踏进袁玠书房。   “阿翎?”袁玠抬起讶异的脸, “你来……”   “我来白日宣淫。”   袁玠简直心有余悸,连忙放下手里的笔,“阿翎……”   安惟翎摆手, “玩笑呢,来吃个午饭罢了,瞧你那样。”   “我……什么样?”   她伸手将一摞公文挪开,撩起袍角坐在袁玠书桌上,双腿在空中晃悠, 笑道:“口是心非的样。”   袁玠见她哗啦啦将书桌弄得狼藉不堪,忍不住顺手整理,一面无奈道:“我哪有口是心非?”   “嘴上倒是不乐意白日宣.淫,只怕心里早开了花吧?”   “阿——”   “别阿了,说个正事, 雾骐公主下午就要进京, 鸿胪寺和礼部那边都安排妥当了?”   袁玠点头, “只等公主人到。”   安惟翎“嗯”了一声, “我方才见过陛下,他似乎不太愿意娶雾骐公主。”   袁玠倒是毫不意外, “因为杨玄霜?”   安惟翎抱臂轻哂,“啧啧。”   “怎么?”   “男人懂男人么, 碗里的还未入口,故而没有心思想着锅里的。”   “碗里锅里……”袁玠望着她微微蹙眉,“这是什么比喻?”   安惟翎伸手指了指茶盏,“总之陛下最近是一心挂在玄霜身上,旁人一概不能入眼。不过……冯贵妃倒也沉得住气。”   袁玠抬手给她倒了杯温水,安惟翎伸手朝自己一指,袁玠微微瞪大眸子, 显得异常无辜。   “什么?”   安惟翎也不伸手去接茶盏,“送过来。”   袁玠乖觉地将茶盏递上前去,安惟翎歪着头坏笑,仍旧不接。   “不喝?”   安惟翎伸出食指,在自己唇角点了点。   袁玠莞尔,将茶盏送到她嘴边,给她喂了几口。   他笑得清凌凌,用哄孩子的语气温柔问道:“大帅几岁啦?”   安惟翎不甘落后,轻轻捏住他的下巴,“十九啦,能嫁相爷啦。”   果不其然,袁玠愣了一瞬,随即眸子里一池春水缓缓荡漾开。   眼下行情正好,安惟翎干脆就着这阵涟漪,倾过身去吻他。   他笔直地立在桌前,她原是双手撑着坐在桌上,又不禁伸手去环住他的脖颈,将他拉得微微弯下腰来。   安惟翎嘴唇厮磨着他的,喃喃道:“相爷屈身俯就,本帅受宠若惊。”   他笑得低沉又清脆,余音袅袅荡在胸膛里,安惟翎靠着他,能清晰感受到震颤。她听着他的笑声,无端想起前日夜里,雕花大床顶上吊着的挂坠,随着床摇,叮叮当当地撞响。   也是这般好听。   安惟翎伸手去托住他后脑缓缓摩挲。袁玠头骨生得匀称好看,她屈着手指,掌心微拢,像是从清澈晶透的水中鞠了一捧明媚的月亮,教人心生喜悦。   袁玠伸出舌尖纠缠她。他较先前纯熟了许多,如今也勉强能配得上“调情”二字。然而相爷毕竟不是风月场中老手,更多的还是依托着本能,凡有情之所至,便是身随意动。   他牢牢揽住怀里的姑娘,身躯与她贴得严丝合缝,紧密得能教世间最精巧的工匠找不到破绽。   空气有些闷热,二人双唇分开了一点,袁玠无意中从她的舌尖勾出了根细细的水丝,午后日光从菱格木窗透进来,照得那根银丝微微闪烁,显得尤为诱人。   他眸色沉沉,又捧着她的脸颊,吻了回去,舌尖像云朵一般柔软浮动,搅和得安惟翎心软似水。   再这般下去只怕又要出事了……袁玠感觉到不妙,放开安惟翎,没成想她竟张开腿,一下子勾住他的腰,整个人悬空。   她唇角还留着他的一丝香唾,笑道:“我重不重?”   袁玠有些僵硬,“还好,阿翎瘦。”   安惟翎调整了姿势,双腿牢牢环住他的窄腰,双臂吊在他脖子上。她每扭一次,袁玠的耳根便红一分。   情翻意涌,着实难耐,相爷小声道:“别动。”   安惟翎浑不在意,下巴朝书房最里面一指,“抱我过去坐着。”   袁玠乖乖听从指令,姿势别扭地抱着她。她在他身上挂得极其牢靠,他只得象征性地在她大腿处虚虚托着。   走过了两排硕大的书架,在最里面的软塌前停下,他抿抿唇,“阿翎?”   安惟翎腻着他,“抱我下去。”   他无声地笑,微微躬身,轻柔地将她放在软塌上。   她拽拽他的袖口,袁玠同她并肩坐下。   “雾骐公主午后入京,我听陛下的意思,是不太想见她。况且陛下巴不得公主对其他宗亲或是朝臣一见钟情,这般的话,你倒是可以看看雾骐公主夫婿的其他人选。”   袁玠点头,“我已经在想了,朝臣身份不太够,宗亲稳妥些。”   安惟翎忽地失笑,“不过咱们或许是瞎操心,西夏人向来直来直往,也不讲男女大防。我之前在西北时就听说雾骐公主行事泼辣果敢,如今这档子和亲,想必也是要她自己看得上眼才行。”   袁玠亦笑,“那咱们也少折腾些,就由她去,看上谁便嫁谁。好在之前同耀蚩王的国书中也未写非要嫁与陛下。耀蚩王最宠这位长女,就算雾骐没看上陛下,想必他也不会介怀她嫁与宗亲。”   “倘若朝夕相对,难保雾骐不看上陛下……”安惟翎叹气,“所以只好尽可能转圜,让她少见陛下吧。”   袁玠点头,“那边的安排暂且这样……杨玄霜那边是怎么回事?同陛下闹了?”   安惟翎撇嘴,摇摇头。   袁玠恍然,“就是没闹,陛下才不是滋味的吧?”   “你很懂嘛。”   袁玠坦诚道:“换做是我,阿翎要不醋,我也郁结。”   安惟翎凑上前去笑道:“要不试试让雾骐公主看上你,我醋给你看?好让你放心?”   袁玠失笑,伸手将她一缕额发撩至耳后,“瞎闹。”   安惟翎摇头,“说不准,雾骐还真有可能瞧上你,且看吧。”   袁玠细细地看她神色,竟有些拿捏不清她是喜是怒,只得先表忠心,“不管她如何,我不会瞧上她。”   安惟翎摆手,“相爷莫说早了,人家可是十里红妆的陪嫁,你要娶了她可赚大发呢。”   袁玠摇头,“十里红妆如何?她不是阿翎。”   安惟翎一脸“孺子可教”地伸手在他头上薅了一把,“我齐玉这小嘴甜的……”   二人腻腻歪歪好半晌,午饭才送了进来。   安大帅看在今日相爷这般乖觉的份上,礼尚往来,十分给面子地吃了不少青青绿绿的菜蔬。   二人在书房用过了午饭,饭毕,又坐在一处下棋,权当消食。   安惟翎是个臭棋篓子,落子前风风火火,落子后叽叽歪歪,下三步悔两步,整个棋局被她弄得狼藉不堪。好在袁玠耐心又包容,舍命陪君子地顺着她下了几局,还颇有风度地让她赢了两回。   安惟翎臭不要脸地抚掌道:“本帅今日赢了相爷两局,堪称国手。”   袁玠伸手将黑白错落的棋子一颗颗收拣起来,闻言也不反驳,只是淡淡笑着,安惟翎的眼珠子便滴溜溜地随他的指尖转悠。   这人生了双巧手,十指柔韧漂亮,莹白纤长得像刚削好的葱根,安惟翎简直想拿他蘸一把酱,再裹上面皮饼子两口吃了。   “青方。”安惟翎望着门口喊道。   青方大大方方地走进门行礼,“大帅有何吩咐?”   “取蜜糖来。”   青方躬身称“是”,不一会儿便托着只小瓷罐进来。   袁玠早习惯了这姑娘三天两头整幺蛾子,也不奇怪,只温柔地望她。   安惟翎一挥手把青方打发走了,低头掀开瓷罐盖子,里头盛了琥珀色的蜂蜜,晶莹而黏稠。   她抬头对袁玠不怀好意地笑笑,袁玠咯噔一下,想要起身。   安惟翎哪由得他走开?她一把捉住他的右手,捏着他的无名指往蜜糖罐子里蘸了蘸。   袁玠未料如此,正懵着,只见她举着他的手往自己嘴里送。指尖触到她柔软舌尖的时候,他没来由地一阵战栗。   “阿翎……”   安惟翎吮着他指尖,抬眼望他,含糊道:“齐玉真甜……”   闻言,他又不舍将手收回来,甚至试探地屈了屈手指。   安惟翎的舌尖被他光滑的指甲轻轻刮蹭,始料未及,不自觉“唔”了声,袁玠的耳根便一点点红了下去,从指尖到脚底,都好似被火烤着。   她终于放开,又很快贴上来,“相爷的嘴没抹蜜,为什么还是这么甜呢?”   她揽住他吻上去,舌尖勾着他的嘴唇。袁玠尝到了一点蜜糖滋味,甜味从舌根渗到心里。他舌尖一卷,将她嘴里的蜜糖搜刮得干干净净。   好半晌,二人分开。   “相爷倒是很有白日宣.淫之能。”   袁玠摇头,“咱们也算发乎情止乎礼……”   安惟翎侧头笑道:“止乎礼?那不过是我放了你一马,否则方才怎么止得住?”   袁玠默了默,“阿翎,合卺之前……还是别再那般了吧。”   “哪般?”   “……前天夜里那般。”   安惟翎“哟”了声,“前天夜里哪般?我怎么不记得呢?”   袁玠差点当真,“你怎么能不记得……”   安惟翎失笑,“看看,看看。以为我毁了下相爷清白之后不认账,相爷急眼咯。”   袁玠被她逗着,无奈道:“阿翎,我认真的。前天夜里是……“他闭了闭眼,继续道:“是事出有因,日后,合卺之前,不好再那般荒唐。”   安惟翎哂道:“前天夜里的确事出有因,可第二回 呢?你莫不是忘了,那天夜里咱们可做了两回不该做的——”   袁玠连忙伸手捂她嘴巴,声音略微慌乱,“第二回 是因为……药效还没过……”   安惟翎伸手把他手掌从自己嘴上摘下来,笑得愈发疏狂,“那第二日清晨呢?药效可过了,你那时怎么不说不要?”   袁玠愣成了根美貌俊秀的棒槌,撑着双眼好半晌答不上来。   “相爷就是人前一本正经,人后么……不干不净。”她摸着他的下巴,“当时在床上可欢了,转眼又来教训本帅……”   袁玠兵败如山倒,再也不敢提这茬,只得小心地哄着这姑娘,省得她一个不留神就让自己臊得无地自容。   消食消得差不多了,安惟翎动手动脚地打发他去书桌处理公务,嘴里念叨着什么“温柔乡英雄冢”。袁玠被她推推搡搡,笑着往桌边走,模样无比顺从。   二人之前从未坐在一处处理公务,安惟翎想尝个新鲜,正打算唤青方进来,让他去兵部取自己的公文来,谁知青方自己在外头敲起了门。   “相爷,大帅,雾骐公主来访。” 第53章 异客 情窦锦绣朱砂红   作者有诗云:   【暗香徐暖碧水溶 东风渐慢缓袍拥】   【异乡异客不知景 情窦锦绣朱砂红】   二人之前从未坐在一处处理公务, 安惟翎想尝个新鲜,正打算唤青方进来,让他去兵部取自己的公文来, 谁知青方自己在外头敲起了门。   “相爷,大帅,雾骐公主来访。”   安惟翎一个挑眉,不怀好意地看向袁玠,“啪”地一声打了个响指, “哟呵。”   袁玠很是意外,看向她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问道:“阿翎,请进来吗?”   青方闻言,惊得一双俊眉快跑到头发里, 还“请进来吗”?瞧这小心翼翼的模样……青方怕露了破绽, 将头低下去, 心道大帅对相爷家教甚严。   安惟翎眼见袁玠夫纲不振, 心里熨帖得紧,嘴上却得了便宜还卖乖, 把双手一摊,“想必是来拜访相爷的, 问我做什么?”   她又挥挥手,喧宾夺主地示意青方去将人请进来,莞尔道:“刚进京就急吼吼来拜访相爷,雾骐行事果然不同寻常,这般冒失,怕是不知道‘入乡随俗’四个字吧?”   袁玠失笑,伸手撩了一下她额际落下来的碎发, “不同寻常?你不也从未依着谁的规矩行事?如今有同道中人杀上门了,你不去见见?”   安惟翎假意摇头,“人家来寻相爷的,想必是久慕芳名,我怎么好打扰人家一番瞻仰膜拜?”   袁玠笑意愈发深了,“酸。”他上前揽着她,不知为何心里喜滋滋的,声音低柔道:“阿翎醋了。”   安惟翎本就是装着拈酸样逗他开心,此刻暗中叹息不止。好端端的相爷,怕不是被她变成了个傻子吧?这般假意的吃醋也看不出来,可惜了,人都说袁齐玉惊才绝艳,世之罕见……   还惊才绝艳呢,呸。   如今这般没出息,都是因为被她拉入了泥淖,她忽而有些心疼这傻孩子,手掌忍不住在他脊背上顺着来回抚摸,轻声道:“又有姑娘看上相爷了,本帅酸得不行,相爷可留着些神,别被旁人勾了魂走。”   袁玠愈发温柔,低头吻了她发顶,“不会,这天底下,哪个姑娘及得上大帅呢。”   安惟翎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吸得满满当当的,心里圆满了,嘴上情话便也不要钱似的往外蹦,“好齐玉,我如今可离不开你了,你到时候便少看她两眼,少对她笑。”   袁玠恨不得把一条命都给她,哪有不应的道理。   他托着她的下巴,将她脸蛋抬起来,径直吻上去,小半晌,放开她道:“我不对她笑。”他出神地想了想,“上回你去见敏之,我说过只能笑两下,这回我见雾骐,保证一下没有。”   安惟翎忍不住抬手捏着他如玉般皎洁的腮帮子,“相爷怎么就这么可人疼呢……”   他的脸被捏得奇形怪状,神情仍是正经而柔软,“那大帅便多疼疼我。”   这人眼神里一片碧空如洗,干净得教人无端心悸,安惟翎只恨不能生吞了他,微不可查地咽咽口水   她轻轻吻了一下这人翘起的唇角,“当然多疼你,齐玉是我心肝肉呢,不疼你我疼谁去?”   袁玠抿唇笑,“大帅哄人本事真是一流。”   安惟翎双手拂上他劲瘦的腰,“相爷床上功夫亦是一流,咱们可算是高手过招?”   袁玠唬得倒吸一口凉气,“阿翎!”怎么就突然扯到这儿了?!   “相爷不爱听我夸你?”   袁玠神情挣扎,“就不能夸些旁的?”   安惟翎歪头思索,“旁的?相爷不喜欢在床上么?……那好,相爷在软塌上功夫一流?书桌上功夫一流?秋千上功夫一流?”   袁玠连忙抱紧她,“乖阿翎,还是别夸了……”   怪哉,安惟翎心道,男人不都爱被夸这些么?怎么这位郎君倒是个异类呢?   她亦伸手搂住他,想起了另一茬,“齐玉啊……上回我爹的来信,最后一页我藏起来了,当时没人知道。”   “写的什么?”   安惟翎叹气,“老东西说你是个好孩子,叫我别欺负你。你说他是不了解他闺女呢,还是对她闺女太有信心呢?不欺负你,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袁玠轻笑出声,“无妨,我乐意被你欺负,有空修书一封过去,让泰山大人放心。”   “我齐玉真乖。”她抬头在他耳根处“啵”了一下,“看在你这么乖的份上,我把我府上那个生得漂亮的小厮送过来吧,省得在我那儿伺候你心里不是滋味。”   袁玠倒是很想风度翩翩地说一句“不必”,又实在过不了心里那座巍峨屹立的关山,于是又喜又忧地答了声“好”。   瞧瞧,昔日那位无喜无怒、远在云端的袁相爷,如今也被她搂着在万丈红尘里一并堕落。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团红彤彤的丹砂泥,不由分说,稀里哗啦地将艳色糊了他一脸,之后哪怕费尽了整个瑶池的仙水都再洗不干净。   他早不是那块高洁无比的美玉,他如今有了喜怒哀乐贪嗔痴怨,被她捧在手心里捂着,甘愿做一块没出息的顽石。   白壁如何?顽石如何?横竖都是她心尖尖上的人,思来想去也都是她的,还论什么盈亏?   安惟翎靠在他怀里,微微叹道:“白璧染瑕,相爷不幸……我之幸也。”   袁玠不知她所思所叹,“什么意思?”   “笑你没出息呢,相爷惧内,说出去教人惊掉大牙。”   袁玠闷闷地笑,“惧内?我自然怕你。”   安惟翎“唰”地把脸从他胸膛里抬起来,惊喜道:“本帅真的威严至此?相爷见我就怕?”   袁玠抬手摸着她头顶的青竹玉簪,眼神竟有些落寞,“旁的什么都不怕,就怕大帅……弃我而去。”   不得了。安惟翎听见自己心里浪涛湍急的声音,这人倒是不爱情话连篇,可一旦说起来,真教人吃不消。   她忽而想起隆景那水汪汪的眼神,望向人的时候,满眼叫嚣着“别走”、“陪我”。   她连忙搂紧了袁玠,“好齐玉,我怎么会弃你而去呢?别怕……我弃了自己也不会弃你。”   她说了好一通甜言蜜语,袁玠心里被暖意填得密不透风,嘴角无声地越挑越高。   二人均不知青方已在门口恭候多时,可怜青方,被迫听了许多不该听的,牙都倒了一排。   眼下客人都到正厅了,屋里这二位祖宗还有完没完呢……   可又不敢径直打扰,真教人头疼。   袁玠心里安定后,脑子也终于从阎罗殿里还阳,“雾骐该到了正厅吧?”   可算想起来了!青方恨不得隔着门给他跪下,只见二人并肩走出房门。   青方恭敬道:“相爷,大帅,雾骐公主已经到了正厅。”   二人均是“嗯”了声,没事人似的悠哉跨出院子走向正厅。青方连忙跟上,心里纳闷,相爷何故面皮越发厚了?   这俩祖宗处了这么久,怎么大帅丝毫没学着相爷的稳重,反倒是相爷被大帅带着愈发不着调了?只见近墨者黑,未见近朱者赤,真乃奇景。   雾骐公主带着两名侍女并三名侍卫,在正厅坐了半晌,等得屁股生疮,袁玠和安惟翎终于到了。   远远见着梦寐以求的如玉郎君翩翩走近,她“腾”地站起,行了个西夏惯用的礼,“袁丞相。”   袁玠回礼道:“公主安好。”   雾骐直不楞登打量他。从前只是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一见果真非同凡响……只怕找遍整个西夏,也寻不到这般俊美又多才的郎君。   安惟翎亦打量着这位大名鼎鼎的西夏公主。这姑娘生得浓眉大眼,不似安惟翎清隽秀气,倒是更有一番英姿勃发的模样。   她还未换上大周服饰,身上挂了一堆丁零当啷的金银串子,走起路来风风火火,举手投足亦大开大合,裙摆袖口带起阵阵风,煞是夺人目光。   雾骐看袁玠看得呆了,心里既惊且喜,脱口赞道:“嫁人当嫁袁丞相……”   安惟翎挑眉,心说把老子当穿堂风呢。   袁玠神色如常,侧身揽过安惟翎的肩膀,“公主,这位是内子,大周天下兵马大元帅,安惟翎。”   安惟翎第一回 被他这般介绍着,很是新鲜,亦装模作样道:“公主安好,这位是外子,大周宰相,袁玠。”   这二人一唱一和的,雾骐懵得一头雾水,瞪眼道:“什么?”   旁边的侍女轻轻拽她,雾骐抿抿嘴唇,皱眉道:“我听说袁丞相并未成婚。”不然我怎么刚到天京就登门联络感情呢?   “本相与大帅婚期在九月。”   雾骐似乎又兴致高了些,“那便是还未过门的妻子?”   安惟翎心说奇了怪了,这人是真傻还是装傻呢?   袁玠仍旧风度翩翩,“本相早已当大帅是自己妻子。”   安惟翎顺着他的话点头,睡都睡了,您这半吊子货色,难道还有机会?   雾骐似乎有些不懂人情世故,“你们周人不是可以纳妾?”   袁玠点头,“可以。”   雾骐眼巴巴地望着他。   可对面那二人都不言语,一时间气氛尴尬得很。雾骐在西夏王宫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来只有别人揣摩她心思的份,如今这般,教她很是无措。   从前就听闻袁丞相美名,据说整个周朝的姑娘,不论美丑胖瘦,都盼着嫁他,哪怕不敢明摆着露出倾慕,夜夜春梦里也都有这位郎君。她想着,若是和亲来到这边,能嫁与他也不错。   可如今人家已经订婚了,退而求其次,做妾总行了吧?西夏人不纳妾,雾骐一派天真,不知给人做妾是个什么意思,其余侍女并侍卫也没有概念,因而也未阻止她口无遮拦。   雾骐转而端详安惟翎,这位大帅就有意思了。论及名声,在北边似乎比袁玠还响亮些。几年前一战成名,金人被她打得哭爹喊娘,只得躲到更北面的不毛之地去,整个草原并上西边的大漠,谁还不知周朝有个如狼似虎的巾帼大元帅?   大周以北,下到八岁,上到八十岁,哪怕圈里豢养着的鸡鸭牛羊,河里游的鱼虾蛇龟,无论公母老少,个个都听说过安惟翎骁勇多谋。   可这长相身段,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个武将来的。   为何不更魁伟些?粗糙些?鲁莽些?   ……丑些?   这般清秀可人,比自己还白皙不少,更气人的是,腰比自己小一圈,胸脯还比自己大一轮。   不能忍。   雾骐兴致缺缺,“算了,我倾慕袁丞相已久,今日一见,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这就认命了?那还算哪门子的倾慕?安惟翎正纳闷呢,只听她继续道:“也罢,来日方长。”   这傻公主心无防备,什么都挂嘴上,安惟翎失笑,“来日是何日?”   雾骐没料到她忽然开口,想了想,“看看机遇,最好能嫁袁丞相,不能就皇帝陛下,再不能就皇室宗亲,再不能就朝臣,再不能就……”   她恍然觉得跌份,有些说不下去。   安惟翎简直要乐了,这姑娘是把自己当黄花菜卖呢。这个不要就便宜点,那个不要就再便宜点。   可袁玠竟然排在皇帝之前?安惟翎忍不住“啧啧”两声,“公主慎言,有些话不说为妙。”   她点头,“我知道,我讲话不过脑子。”   这下连袁玠也差点乐了,打圆场道:“公主一片赤子之心,只是还需言语斟酌,不好轻易多言。”   雾骐傻虽傻,却也知道些好歹,不甚熟练地行了个大周礼,“多谢二位提醒。”   安惟翎心里直摇头,这般口无遮拦又不知防备的性子,只怕要被人生吞活剥。   “公主,这里不比西夏,你小心些为妙。”她顿了顿,“本帅给你透个底,嫁相爷是绝不可能,相爷今生只我一人所爱,旁人插足不得。”   她语气清淡,神色平平,雾骐却无端听出了些杀气,愣愣地点头,“那……就嫁皇帝陛下,听说他也算不错。”   一旁的青方简直要给吓晕过去,这是个什么顺序?这等诛心之言,旁人听了,只怕要忙不迭弹劾相爷功高盖主。   安惟翎摇头,“嫁陛下也难,你不如在宗亲里选选,有中意的便同我说,我会帮着些。”   安大帅天生便能蛊惑人心,雾骐竟也不多想她为何要帮自己,点头道,“多谢安大帅。”   她又巴巴地转头看向袁玠,“我能常来找袁丞相么?不能嫁,做个朋友也是好的。”   袁玠莞尔,“公主若有难处,可随时找本相和大帅帮忙,可日后成亲了,便不好走动太勤。”   她一愣,“只能有麻烦才来找你,不能随时聊天?”   安惟翎点头,“没错,除了我,谁都没这福分让相爷随时陪聊。”   雾骐算是懂了,这二人严丝合缝,哪怕旁人是根针,也插不进。她也爽快,点头道:“好,我再看看宗亲,你们也帮我留意这些,我喜欢生得聪明俊秀的。”   二人皆是莞尔,点头答应。   雾骐在相府用过晚饭,又没心没肺地回了驿馆,丝毫不是寻常女子聒碎春心的失恋模样。   饭后,安惟翎坐在袁玠的书桌上,摇头直叹,“奇女子。”   袁玠很有眼力地倒水喂给她喝,“言行由心,这般不通人情世故,想必是被耀蚩王护得太好。”   安惟翎含着水“嗯”了声,拽了拽他的衣襟。   袁玠以眼神询问。   她巧笑,“现下倒不算白日了,宣.淫或是可行?” 第54章 情香 两心互许欢易求   作者有诗云:   【两心互许欢易求 一念乍起意难收】   【梁上君子见幽秘 情香渺渺鸾凤游】   安惟翎含着水“嗯”了声, 拽了拽他的衣襟。   袁玠以眼神询问。   她巧笑,“现下倒不算白日了,宣.淫或是可行?”   袁玠一个咯噔, 僵了脊背。   安惟翎轻哂,“瞧瞧相爷这样,不知道的以为本帅要剐你一层皮呢。”   袁玠心说我倒情愿你剐我一层皮,能不能别动辄把这茬挂嘴上?   只见她笑着摆手,“罢, 罢,不逗你了。晚上还有正事要干。天牢王钊那边我再去看看,虽说最近没有动静,我总觉得背后那人在酝酿些大的阴私事。再者,冯道善府上, 先前我说去探探, 后来又一直耽搁了, 也是时候去试试水。”   袁玠神色端肃下来, 牵起她的手,“阿翎, 千万当心。”   “放心,西北有我老爹, 天京有我,兵事上绝对出不了乱子,顶多是回鹘人勾结那些个不成器的藩王上蹿下跳,成不了大气候。再者,咱们同陛下在京城布好了网,我还巴不得他们早些动作。”   袁玠缓缓摇头,“我不是说要你小心那些, 你同泰山大人在用兵上的能耐,整个大周谁人不知?”他深深看她半晌,“我是要你当心自己,我的大帅。”   我的大帅。   安惟翎心软成水,伸手抚上他蹙起的眉头,“天牢都是我的人,没什么危险,至于冯道善府上,那道人兴许有些本事,我带上卫渡津和唐棠一起,这二人功夫都不错,到时候也有个照应,好不好?”   她另一只被他牵住的手开始拉着他轻轻晃悠,撒娇一般的语气,教袁玠霎时缴械投降。   “好。”他点头。   这等大晚上扒人屋顶的猥琐勾当,安大帅向来是独来独往。若是从前,压根不可能还带人一同去。更何况,即便那道人身怀异术,安惟翎也并未将他放在眼里,她一向自负,看不上那等装神弄鬼之流。   换做以往,她必要嗤之以鼻,扒个屋顶罢了,还带俩保镖,丢不丢人?   可如今牵挂太深,满腔自负亦被眼前这人消磨得差不多了,安大帅竟成了贪生怕死惜福惜命之徒。   她一面暗啐自己没出息,一面继续道:“去之前,我再向阿樱讨些药,到时候多个手段,对付那妖道也稳妥些。”   袁玠眉眼柔和,“阿翎怕我担心,较从前谨慎多了。”   安惟翎叹道:“祖宗,我向来不管不顾,此生此世遇上你,可算栽了。”   袁玠失笑,轻轻弹她脑门,“难道我不是也栽了?本相从前心冷似冰——”   安惟翎径直打断,“可谁知相爷在床上情热似火?”   袁玠默了半晌,挤出一句:“三句话不离本行。”   安惟翎乐不可支,“原来那档子事是相爷本行呢!我说相爷怎的那么天赋异禀……”   袁玠说不过这老流氓,窘得不行,只得抱着人,以唇相堵。   这姑娘嘴上不饶人,若想教她住口,每每这种招式,都是最管用的。他原本只是战略性地吻一吻,没想到吻着吻着,自己倒上头了,一时间还止不住。   她看着清清淡淡,怎么唇瓣生得如此甜腻……他辗转吮吸,习惯性地去纠缠她的舌尖,大帅口齿凌厉,谁又知道里头是这般柔软诱人。   可这还不算大帅身上最软的地方,最软的地方该是在……   他止不住心猿意马,一面又好笑得紧,谁说自己冷情冷性?遇上这人,还不是……该做什么做什么了?   袁玠手心发麻,缓缓游移向上,他心说这儿才是最软的地方。   轻轻揉捏了半晌,她低低笑了,倒是受用,他却愈发难耐。   不对,他又想,最软的还不是这儿。隐秘之地,还有一汪桃花源,那儿才是最软的去处……   他竟把自己想得脸红了。   安惟翎明显感受到这人身上热度渐渐涨了,心里也生出无尽的缱绻。   袁玠用尽毕生的克制力放开她,“时候不早了,你不是还有正事么?早些去,回将军府别太晚了,好好休息。”   安惟翎眼睛往下一瞄,笑道:“好,我先走,相爷平静平静。”   袁玠被她看得愈发耳热,捂也不是,不捂也不是,捏着她瘦削的肩膀将她转了个圈,轻轻把人往门口推,“去吧。”   安惟翎低笑着走出房门,转身去隔壁院子里寻了卫渡津和唐棠,正打算带着这俩活宝一道去善才堂,隆景巴巴地摇尾巴跟着。这年岁的小狗长得飞快,唐棠都快有些抱不住了,平日里只得由着它满地撒欢,也不知拣根麻绳拴着,教这小东西养成了个无法无天的性子,见天在泥巴地里打滚,一身雪色的毛发弄得污糟不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老叫花子养的黄狗。   安惟翎低头瞥它一眼,“别跟着。”   这狗通人性,被安大帅轻飘飘的一眼唬得屁股上杂毛都竖起来了,可怜兮兮地望着唐棠。   它惯会撒娇卖痴,只这水汪汪地一眼,唐棠便心软得不行。   唐棠望着安惟翎,那眼神同隆景如出一辙,“大帅姐姐,带上吧,它不闹的。”   还不闹?卫渡津咳了一声,恨不得替她脸红……唐棠转头求助地望他,他立马正色道:“大帅,隆景虽然皮了些,却也知道好歹,关键时候不会误了正事。再者,它鼻子灵,又警觉,兴许能派上用场呢。”   这话倒不假,人鼻子再怎么好使,终究比不上狗鼻子。安惟翎被二人一狗齐齐望着,只得点头答应。   隆景欢实地抖了抖身子,屁颠屁颠地跟上。它虽然有些怕安惟翎,却也同她亲近——毕竟是她把自己抱回来的。   可奇的是它竟也有些怕卫渡津,安惟翎转念一想,大概是这狗总赖着唐棠撒欢,卫渡津吃味了,便对它有些严厉。   安惟翎算是弄明白了这边院子里二人一狗的关系。隆景怕卫渡津,卫渡津怕唐棠,唐棠怕隆景,转了个圈地相克着。   安惟翎先是带了他们去善才堂,向忙得脚不沾地的郭樱讨了些江湖上惯用的药。   郭樱单手叉着后腰,把隆景一颗呼哧呼哧的大脑袋扒拉开,快速对着那一堆瓶瓶罐罐指指点点,嘴里念叨这玩意儿是做什么的、那玩意儿用起来有什么禁忌,几人一一记下。   安惟翎“啪”地拍了他肩膀,“年纪轻轻的,总扶着腰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怀了个胎呢。”   郭樱瞪她,“老子怀的是你大爷,生下来专治你的!”   安惟翎懒懒地上下扫他一眼,“你想从哪儿生出我大爷呢?”   卫渡津低头捂嘴,唐棠一脸疑惑地望着他们。   郭樱哂道:“哪儿都行,不劳大帅操心。”   “行,等着吃我大爷满月酒。”安惟翎点点头,“摄魂术的解药鼓捣出来了?”   郭樱将白眼翻下来,正色道:“先弄了一批,不多,后头还在加紧制着。”   “做出来的就先送去兵部,会有我的人去安排着,到时候分发下去。”   郭樱叹道:“老子这辈子,怎么就替你卖力了?”   安惟翎浑不在意地一笑,“那你改明儿娶个媳妇回来,有的是需要你‘卖力’的地方。别怪我没提醒你,男人腰很重要,小心到时候该‘卖力’,又没的力气卖了。”   郭樱不比袁玠那般害羞,他是个大夫,看过摸过的东西太多,荤素不忌的,丝毫没有赧然,瞪着她道:“你家相爷倒是有力气,你可得省着点用,别给人榨干了,否则日后有的是你哭的。”   卫渡津头愈发低了,耳根渗出殷红。只有唐棠仍旧一脸无知,一张小脸在二人之间来回转着,弄不灵清状况。   安惟翎混不吝地点头,“我省着点用。”   几人一狗离了善才堂,转身去了天牢。王钊仍旧颓唐着,不复从前刚愎自负的模样,王夫人不见喜怒,待人接物还是那般柔韧而聪慧。柳如眉倒是有情饮水饱,即便王钊现下没的心思哄她,依然满心喜悦陪着她的王郎。   阿金最是尴尬。无论身份还是处境,都无法同旁边的几人走到一路上,只得暗暗叹着自家姐姐单纯愚蠢。   后头那人的事情还未落定,为保王钊全家性命,现下还不好将人放出牢去。这些日子,因是有安惟翎的特殊关照,狱卒也未给王钊一家难堪,虽过得不如家里,却也能不至教人捱不下去。   王钊经此一难,又被王夫人教训过,似乎长进了不少,也逐渐掂量清楚自己的斤两,如今只盼着一家人能平平安安,来日尘埃落定,只他一人担责,莫再牵累家人。   想得倒是美,他也知这事艰难无比,若想得偿所愿,只怕还要安大帅出面。   可自己害过她和安老将军,她有何立场替自己出面?如今只得拼命搜肠刮肚,想想自己还有什么余下的价值。如此这般,倒也教这武夫难得地动了番脑筋,打发打发天牢无趣的日子。   安惟翎不豫同这家子多掰扯,只向狱卒问了问近况,吩咐了些事宜,便带着二人一狗悄悄摸去冯道善府上。   月上中天,天幕星垂,夜色沉沉如水,几人换上漆黑的夜行衣,一下子显得隆景异常扎眼。   安惟翎暗咒一声,怎的忘了这小狗是只白狗?!   再怎么沾了一身泥巴,到底是个雪白的底子,黑夜里亮得黄里透白,乍一看教人惊心动魄。   这是带了个帮手么?这是带了个活靶子!   又不能丢下,又不能带去,三人一狗大眼瞪小眼,愣了半晌。安惟翎重重叹了声,带着他们悄摸地寻了户人家的厨房,弄了好些炉灰,稀里哗啦地往隆景身上招呼。   可怜隆景,一身灰不溜秋,终于跟着三人摸上了冯道善府上正院的房顶。   安惟翎再三威胁过隆景不准叫唤,扒着房顶朝下看去。   院子里坐了一个道人,冯道善正与他论茶。   这道人一身袍子雪白无暇,通身无有一丝饰物,素净得不似凡人。安惟翎蹙着眉细细看他,发觉他袍角有一块暗纹。   夜色漆黑,她眯眼看了许久,没太看清那是什么,只听得唐棠小声道:“大帅姐姐,像是一只鸟。”   安惟翎一个激灵,越看越明白,她认得那鸟,那是回鹘拓延部族鸟。   红喉歌鸲。 第55章 琴瑟 软香透骨月夜长   作者有诗云:   【兰楫入水流云忙 软香透骨月夜长】   【人间琴瑟许烟火 飞花落篱盼新妆】   安惟翎一个激灵, 越看越明白,她认得那鸟,那是回鹘拓延部族鸟。   红喉歌鸲。   这道人同回鹘拓延部定然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安惟翎想起之前袁玠对他身份的猜想,心里悄悄低估。   那道人背对着这边,安惟翎看不见他正脸,却没来由地觉得有些眼熟。   她没有袁玠的过目不忘之能,说不清熟悉感从何而来, 只觉得之前似乎与那人见过面。他正与冯道善交谈,声音清淡平和,气息柔韧绵长,倒像是正经修士该有的气度。   冯道善放下手里的茶壶,“道长可知, 这明前龙井是袁相爷最爱的茶?”   屋顶几人闻言, 纷纷屏住呼吸。   “贫道孤陋寡闻, 无从得知相爷喜好。”   他说着这般谦逊的话, 语气却毫无妄自菲薄,坐姿端雅闲适, 右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石桌,任由鬓边的头发被风吹到鼻尖, 也不愿伸手拂拭。   冯道善不置可否,伸手给道人斟了盏茶,动作翩然,恍若云行水间。   冯道善上了年纪,却丝毫不显老态。寻常男子到了五十岁上下,发福的发福,掉毛的掉毛, 再加上一身腰腿陈疾,走起路来哆哆嗦嗦,十个里有九个教人没眼看。冯道善依旧面庞清秀俊雅,一身书卷气,举手投足皆大儒之风。放在西北,这样的货色,即便年岁大些,也有大把姑娘媳妇贴上去。   卫渡津有些紧张,不由得悄眼看唐棠。   唐棠手上轻轻呼噜着隆景脖子上的长毛,眼睛盯着下头谈话的两人,压根没工夫注意到他的小心思。三人一狗扒着人家的屋顶,眼下的状况不不便出声,卫渡津也只好忍着不言语。   冯道善和那道人好一通闲聊,天南海北,没油没盐。半个时辰过去,安惟翎无声地打了个哈欠。   二人絮絮叨叨喝完了一壶茶,末了,冯道善唤侍从打水来净手。   那道人先是接过侍从手里雪白的巾子,顺手将它搭在肩上,再伸手去铜盆里洗了洗。   安惟翎心里一个咯噔,霎时明白那点熟悉感从何而来。这个将巾子搭在肩上的小动作,终于让她想起这人是谁。   馄饨摊老板。   他净过手,将巾子还了回去,转过身同冯道善道别。借着月色,安惟翎勉强看清了他平平无奇的脸,一张让人看过就忘的面庞,中人之姿,论不上美丑。   她转头看向卫渡津,果然,卫渡津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个她十分熟悉的手势。   他同时做了个口型:“他易了容。”   安惟翎点头不语,待冯道善和那道人各自回了屋,她也带着二人一狗回了相府。   她遣青方叫了张存福过来,同众人把事情说过,大伙商量了许久,又细细部署了一番。   现下要紧的还是一桩——天京布好的网,得再严密些,不能出一星半点岔子。至于那道人,虽然身份诡秘,当下却无关大局。反正安惟翎早知道有回鹘细作潜入京城,至于那人是谁倒不要紧,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更何况,如今的京畿城防有安惟翎亲自把手,进来个耗子都要被扒三层毛里里外外查个遍,即便那道人有通天之能,也无法凭一人之力,敌过八万天京禁军。   安惟翎忙活一晚上,腹中空空,终于打发走了几个下属,趁着袁玠不注意,偷偷将青方拽至一旁,吩咐他传一桌宵夜来。   青方心里嘀咕,面上却不敢忤逆她,悄摸地去了小厨房。   两刻钟后,袁玠见着那一大碗炖牛肉直摇头:“大晚上吃这些,不好克化。”   他本不愿让她吃,又心疼她饿,只得取了双干净筷子夹了五块牛肉,“只吃这么多。”   他正要叫青方把菜撤下,安惟翎“哎”地一声,眼疾手快拦住他。   她左手护着菜碗,右手不由分说拿起筷子,牛肉放了八角茴和香叶,和萝卜一起,炖得酥烂入味,她就着牛肉吃了一小碗香米饭,正想盛第二碗的时候,袁玠伸手盖住她的碗,说什么也不让。   相爷常年夫纲不振,可威严的架势冷不丁冒出来,青方也震得抖了抖腮帮子,安惟翎只得遗憾地擦了嘴,故作不豫,“一碗饭也不让多吃,想必是嫌我食量大了,只怕日后还有的嫌。”   “瞎说八道。”袁玠斟了茶水给她漱口。   安惟翎遗憾地叹息,伸手揉着肚子,“才半饱。”   “那就明日早些起来吃饭,晚上不好多吃。”   安惟翎一只手臂搭在椅背上,懒洋洋道:“本帅倒是想早起,可相爷夜夜生猛,教人腰酸腿软,如何早起?”   袁玠一噎,连忙将话绕回来,“你从前在西北,常年三餐不继,饿了又暴饮暴食,若不是身体底子好,早折腾出了胃病。现在人在京城,总得好生调养。”   好端端的相爷被她生生磨成了个絮叨婆婆,安惟翎心里直叹罪过,把手一挥,“调养什么?养好了给你生孩子?”   袁玠一张俊脸“噌”地红了,抿着嘴唇说不出话。   “说话呀。”她凑上去坏笑,伸手勾住他一缕发丝,一圈圈绕着。   袁玠垂下眼睛,又开始倒茶。   她一个念头闪过,松开他的发丝,顺嘴道:“不会已经有了吧?”   袁玠手里的白瓷茶壶脱手,在桌上滚了一圈,“哐当”落地,碎得稀烂。   安惟翎见他呆若木鸡,笑着抓着他肩膀晃了两晃,“回魂。”   袁玠定定地望着她,好半晌才撬开了自己的嘴,艰难道:“阿翎……不会真的……”   安惟翎见他这幅魂不守舍的样子,自己也有些拿不准,“别慌,要不我明日去找阿樱看看?”   袁玠点头,牵住她的手,沉默许久,“阿翎……对不起……”   安惟翎一愣,“对不起什么玩意儿?”   他心疼地望着她,“我不该……倘若真的有了孩子……咱们还没有成婚……”   老古板。   安惟翎拍拍他,“怕什么?咱们本就是夫妻,不过只差拜堂一道工序,就算生个孩子也是天经地义。”   袁玠不置可否,他心里正天人交战着,想到这个可能提前到来的孩子,慌乱之余,又有一丝说不出的柔情。   和他不想承认的期待。   安惟翎莞尔,揽住他的脖子,对着他的耳朵,轻声道:“倘若真有,只能说相爷龙精虎猛。这才几回,就中了……”   袁玠耳根麻了,倒吸一口凉气,转头看她,“阿翎!”   安惟翎继续笑道:“相爷神技。没射过箭的人,前几次大多得脱靶,可相爷两发就中,这样的射艺,在西北,怎么也得被人叫一声‘神射’……”   这人太能说荤话,袁玠是个读书人,招架她不住,只得以唇相堵,堵了一会儿发现不够意思,又想着撬开怀里这姑娘的唇齿,好生温存一番。   “相爷……”青方有些迟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好家伙。   安惟翎心里冷笑,知道自己来得不合时宜,都不敢叫“大帅”,只敢唤一声“相爷”。   “进。”她和袁玠分开,重新靠回椅背。   青方垂首走进来,无视一地的白瓷碎片,微微躬身,“相爷……大帅,崔夫人求见。”   二人面面相觑,袁玠蹙了眉,朝自己榻上一指,安惟翎会意,估摸着是说那爬床丫鬟的事。   她朝青方点点头,青方不敢看她,快速收拾了地上的狼藉,出门去将崔宜娴请进来。   崔宜娴手里端着个布包,安惟翎望向她身后,并无一人跟着。   袁玠示意青方看茶,对着崔宜娴温言道:“崔姨请坐。”   崔宜娴也不推辞,顺势坐下,面带歉意道:“相爷,大帅,本不愿深夜打扰二位,可刚刚才知晓几日前我这里一个丫鬟冲撞了相爷的事,此番特地来赔罪。”   她起身行了个礼,复又坐下,“是我管教不严,那丫鬟已经被我送回西北,不会再来打搅二位。”   二人连道无妨,安惟翎想宽她的心,有意岔开话题,指着她手里的布包,“崔姨,这是什么?”   崔宜娴莞尔,伸手解开了结,把里头的物件递过来给他们看,一顶锦帽,一件貂裘,一只金银缠丝长命锁。   安惟翎接过锦帽,往头上一扣,大小正好,她奇道:“崔姨如何知道我的尺码?仅凭目测?”   崔宜娴笑着点头,“合适就好,现下季节不对,等到了秋冬,戴着它能防风防寒。”   她又看了看袁玠,见他也正拿着貂裘往自己身上比划,笑道:“相爷肩宽腰窄,穿着貂裘好看,我年纪大了,就爱看你们年轻人穿得俊秀……这两样算作我的赔礼,我治下不严,还望二位海涵。”   安惟翎挥手,“崔姨无须自责,不怪那丫鬟心大,只怪相爷太招人。”   袁玠也不反驳,只将一双眉毛挑得高高的,崔宜娴见状失笑,“二位不介意便好,我也没想过那丫头竟然有这等妄想……不过大帅所言不虚,西北的小姑娘说起相爷来,个个满面红光,殊不知自己斤两不够,只是痴人说梦罢了。”   安惟翎亦挑眉,“崔姨竟也这般心直口快。”   袁玠却自顾自拿起了那只小巧可爱的长命锁,好一番端详,眼神不知飘向何方。   崔宜娴莞尔,解释道:“我过些日子打算回西北一趟,不知再见是何年月,这东西便提前送了二位。”   袁玠抬眼望她,“这是给……”   崔宜娴笑得温柔,“祝二位早生贵子。”   二人一愣,又面对面笑开,方才还在怕或许中了个“标”,现在就有人提前送了小孩子的东西,真是无巧不成书。安惟翎从袁玠手里接过那只长命锁,把玩了一阵,锁头分量十分足,工艺也精湛,最难得的是样式精巧,不似寻常人家长命锁的笨重模样,一看就是用心挑的。   她望着长命锁上小小的“福”“寿”二字,笑道:“崔姨有心了。”   “二位喜欢便好。”   袁玠温声道:“很喜欢,多谢崔姨。”   安惟翎亦点头,将它递还给袁玠,袁玠接过,手掌偷偷攥紧了那只小锁,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三人又说了会闲话,崔宜娴告辞回房,袁玠仔细收好了那只长命锁,正想着如何把安惟翎劝回家睡觉,谁知人家自己开了口。   “齐玉啊,今天我就不留下,你早些睡,明天我再来找你。”   真稀奇。   相爷心说别又是整什么幺蛾子吧,只见安惟翎走上前来抱住他的腰,笑道:“明天给你看个好东西,包君满意。”   他伸手抚她头顶,“什么东西?”   她撅起嘴,“你亲我一口。”   袁玠笑着吻她一下,伸手将她一缕掉下来的刘海拨至耳后,“说吧。”   安惟翎清凌凌地望他,“说什么?”   袁玠笑容凝固,“不是亲你一口你就说么?”   安惟翎“哎”了一声,“我只叫你亲我一口,又没说亲一口就告诉你。”   袁玠无奈摇头,“大帅用兵打仗也是这般无赖行径?”   “兵不厌诈么。”   “我是相,不是兵。”   安惟翎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掐一下,“哟呵,相爷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他摁住她的手,“大帅教导有方。”   安惟翎点头,“相爷不是兵,却也不厌‘榨’么。阿樱还担心我把你榨干,我说齐玉怎么榨得干呢,齐玉在床上那叫一个……源远流长呢——”   “啪。”袁玠伸手捂住她的嘴,一脸不可置信,“好好的词,为什么到你这里都变了味?”   安惟翎拿开他的手,“给它添点意境,省得寡淡。”   袁玠直摇头,“强词夺理。”   安惟翎忙不迭点头,“我就爱用强的。”   她一面说着,作势扒他领口,“相爷不是也最爱被我强人所难么……”   袁玠窘得魂都飞走了一半,连连扣住她的手,“做什么?”   安惟翎见他这幅逼良为娼的模样就好笑,“得,不逗你,我今晚回去睡,明天带着那个‘好东西’来找你。”   袁玠被她弄得迷糊,“到底什么好东西?”   安惟翎但笑不语,撑着窗台,“刺溜”一下翻了出去,走了几步,不知为何忽地回头看了看,只见袁玠正立在窗边望她,一袭白衫几欲和月色消溶在一处,唯有眼神亮得让人心里发虚。   他就那般痴痴地望着她。刹那间,安惟翎觉得,有他在的地方就是一个温柔磨人的漩涡,疯狂地吸嗜着她,要将人日日夜夜包裹,纠缠不清,至死方休。   “本帅大概是中了毒。”她心叹。   不知不觉,伸手摸了头顶上他送的青竹玉簪,触感温柔又润泽,她心里一动,忍不住走回去窗边,隔着窗台吻他。   夜风把低吟吹得零碎,恍惚间,袁玠还是听清了她蹭着他双唇说出的话。   “别舍不得,明晚我再来。” 第56章 杜康 胭脂饮露青梅醉   作者有诗云:   【花影月晕透暖香 膏粱纨绔笑寒窗】   【胭脂饮露青梅醉 桃花扇底映杜康】   夜风把低吟吹得零碎, 恍惚间,袁玠还是听清了她蹭着他双唇说出的话。   “别舍不得,明晚我再来。”   袁玠不知她何时松开了自己, 也不知她是何时走的,他浑浑噩噩回了房,冷不丁还有些不习惯独睡,躺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良久,后半夜才进入酣梦。   第二日, 安惟翎在兵部呆了一上午,处理了些军务和政务,午时三刻,和兵部众官员一道随意吃了点午膳,又去天牢转了圈。   天牢依旧滴水不漏, 她大概看了看, 正转身要去善才堂那儿, 谁知在天牢门口遇上了最意想不到的两个人。   幺鸡和雾骐。   安惟翎“哟呵”了一声, “什么风向?”   雾骐依旧一身丁零当啷的,走在人堆里煞是扎眼, 她听不懂安惟翎话里的意思,望了望不远处酒家门口的旗子, “东南风。”   幺鸡撇撇嘴,“老大……”   安惟翎上前拍他肩膀,“可怜见的,最近被刘侍郎逼着念书,瘦了不少。”   幺鸡一向是个黏糊人,闻言便顺势撒起了娇,“可不嘛……我爹忒严厉了些, 不看完不给饭吃,瞧瞧,”他伸手在腰上比划了一圈,“饿瘦了,还真是衣带渐宽终不悔。”   “瞎用什么,意思完全不对头。”   幺鸡“嘿”了声,“老大何时变成学究了?和相爷学的?”   “夫妻一体么,你没见相爷也和我学着赖皮了许多?”   幺鸡摸着下巴点头,“倒是。”   “今日怎么不闭关了?你爹舍得放你出来?”   幺鸡“哗啦”一下把手放下,苦着脸道:“还说呢!这个月就今日一天假!明日又得回去背书……”   安惟翎只得再拍拍他肩膀,“吃得苦中苦。”   幺鸡“嗷”地一声哀嚎,“我从不爱当人上人,就想混日子过……”   一旁的雾骐冷不丁来一句,“我也是。”   二人都愣了,雾骐见他们这幅样子,笑道:“我也成日里想着吃吃喝喝,奈何从小起,王父就督促我学这学那。”   幺鸡心里直嘀咕,从小学这学那,怎的还这一副不靠谱的模样?   雾骐学着安惟翎的模样拍他肩膀,“学便学吧,现在辛苦一点,学成了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她目光坦诚地望着幺鸡,倒让他有些愣神,懵懂地点了头。   有戏。安惟翎见他二人对视的眼神,心里有了想法。   “话说回来,你二人怎么凑一块了?来天牢作甚?”   “找你呢。”“找你。”   二人不约而同说完,转头面面相觑。   安惟翎在不远处选了个无人的角落,示意他俩跟上,“什么事?”   “让他先说。”“公主先说。”   二人又面面相觑,安惟翎失笑,心说八字没一撇呢,讲话倒像是两口子。   安大帅一锤定音,“公主先说。”   雾骐对着幺鸡笑了笑,点头道:“比西夏汉子有风度。”   幺鸡眨巴了眼睛,算是接受夸奖。   雾骐看向安惟翎,诚恳道:“安大帅,找你也没别的事,就是想认你做老大。”   幺鸡唬得原地跳起,喊破了嗓子,“什么玩意儿?!”   安惟翎也险些以为自己耳朵除了毛病,“公主想做什么?”   雾骐口齿清晰,“认你做老大。”   幺鸡有些不乐意,“公主这是和我争呢?我老大只收了我一个小弟,公主凑什么热闹?”   雾骐不解地望他,“那我做小妹不就得了?哪里和你争了?”   安惟翎摁住幺鸡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公主这是何意?”   雾骐把手一摊,“从前在西夏王宫,听说安大帅武艺卓绝,能以一当百,现在了解多一点,发现大帅不仅打架无人能敌,吵架也是一把好手。”   她收了手,做出个端庄郑重的姿态,一字一顿道:“我想学。”   安惟翎傻眼,“堂堂一国公主,怎么不学点好的?”   雾骐皱眉,“这不是好的么?”   幺鸡心说“荒唐”,苦口婆心道:“公主还是学些文雅的吧……”   雾骐转过身面向他,用手把自己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示意他看,“你看我像是能学文雅的人?”   幺鸡一噎,这人倒是有自知之明。   安惟翎沉吟一阵,“若公主想学武,簋街郭记武馆是我开的,那里有几个功夫不错的武师傅。若公主想学吵架,簋街散财堂的主治大夫郭樱是我好友,他骂街是一把好手。”   雾骐歪头,“武师傅的功夫,比之大帅如何?”   幺鸡脱口而出,“不可同日而语。”   安惟翎望着他点头,“幺鸡措辞长进了。”   雾骐继续问道:“那郭大夫骂街,比之大帅又如何?”   幺鸡摇头,“我老大能骂到六月飞霜、人鬼共泣,阿樱除了翻白眼,旁的没有杀伤力。”   安惟翎惊厥,“我这般厉害?”   雾骐把手一拍,“是了!大帅这般厉害,我还认别人做老大,和他们学么?”   幺鸡嘀咕,“那你也不能和老子抢大哥呀……”   雾骐似是心有灵犀,拍拍他肩膀,“话说回来,你二人是打小的交情,非比寻常,我不会抢了你的老大,就是想跟着学学,耳濡目染也是好的。”   安惟翎头疼,这公主忒不着调了,好好的清闲日子不过,非要像个走江湖的破落户一般,和人拜把子。偏偏还是个异国公主,只得顺着她,否则教人面上不好看。   “老大。”她马上行了个大周的抱拳礼。   安惟翎只得受了,“暂且认着吧,日后若公主有了更好的老大人选,不用和我打招呼。”   雾骐摇头,“从一而终。”   幺鸡撇撇嘴,安惟翎拍拍他肩膀,“现在来说说你,你来找我什么事?”   幺鸡垮了脸,伸手拽着她袖口,“老大,知道我为什么答应我老爹读书了吗?”   安惟翎挑起眉头,“因为零花钱?”   幺鸡脸色骤变,“对啊!谈条件的时候怎么忘了谈零花钱?!这个月又不能下馆子了!”   安惟翎解下了腰间的钱袋子塞给他,“上个月武馆里的结余,省着点用。”   幺鸡恨不得给安大帅塑尊菩萨像供起来,涕泗横流地接过钱袋,“谢老大……”   雾骐打小富裕,对银钱没有概念,也摘下了腕上的金丝手镯递给他。   幺鸡瞠目,“公主这是何意?”   “我认了大帅做老大,你又入门比我早,姑且算我二哥,二哥有难,我也要帮衬点。”   幺鸡忙推辞,“这太贵重。”   雾骐指着自己,直不楞登道:“我通身上下,哪个饰品不贵重?”   她说着还转了个圈,身上挂着的金银串子丁零当啷作响。   草原上的女孩子,大大方方的,转起圈来像跳舞,幺鸡第一次发现这姑娘还算盘靓条顺,他继续推辞,“公主通身贵重,不好随意送人。”   雾骐径直将手镯塞他手里,“既然都贵重,那就随便送哪个都一样,咱们仨现在是拜把子,互帮互助是应该的。”   幺鸡只好接下,心里苦道:这东西又不能当了换银子使,到底是帮衬自己还是给添麻烦呢?   安惟翎“啧”了一声,“幺鸡,先前的话还没说完呢,你到底为什么答应你爹读书?”   幺鸡长叹一声,“原本是谈妥了,我好好闭关读两年书,完了之后他就放我出来做生意,可现在老头子要反悔了。”   安惟翎没义气地笑了,“刘侍郎不是打仗出身的吧?惯于耍赖皮的?”   幺鸡欲哭无泪,“再者,我爹识人不清……我三岁开始,他就认定我是个奇才,说什么也要逼我读书,现在我大了,显然纨绔一个,可老头子还觉得我是块读书的料。”   安惟翎心知肚明,幺鸡这厮绝对不是读书的料,奈何天底下父母都觉得自家孩子天赋异禀,若是不成器,定然是不够勤奋,绝不是天分有失,更不是家教不好。   安惟翎怜悯地看着他,“出师未捷身先死。”   她示意他接下一句,幺鸡想了想,“笑问客从何处来?”   雾骐失笑,“连我这个西夏人都对得出下一句,你就这样瞎背诗,还读书的料?你爹也太没谱了。”   安惟翎叹气不止,“刘侍郎考过你功课没有?你要当面一句‘笑问客从何处来’,兴许他再不让你读书了。”   幺鸡垂首,“他考过,我瞎背,他说我不同寻常,定能成大器。”   “得。”安惟翎摇头。   幺鸡“哗啦”抬头,“老大你别‘得’啊,我来找你就是想让你劝劝我爹!”   安惟翎点头,“也行,我得空就去你府上。”   幺鸡重新拽住她袖口,“别也行,别得空,现在就去吧老大,救我于水火啊……”   安惟翎摇头,“我现在要去散财堂找郭樱。”   “我也去。”“我也去!”   安惟翎想了想,蹙眉道,“一个都不许跟着。”   雾骐凑上来,“什么好事不让我们跟着?”   “对啊老大,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安惟翎心说这还真是见不得人的,不再多解释,只拍了拍二人肩膀,“回见。”   她轻功精湛,一溜烟便没影了,留下幺鸡和雾骐二人大眼瞪小眼。   安大帅找郭樱取了个“好东西”,被郭樱拽着好一通说道,好在她脸皮够厚,不顾郭樱的打趣,拿着那只锦盒兴高采烈地回了相府。   锦盒小巧,她把它藏在袖袋里,若无其事地和袁玠吃了晚饭,又下了几局浑棋,耍了一圈赖皮。   她倒在袁玠怀里,顺势一仰,枕在他腿上,“有酒么?”   袁玠抚着她发际柔软的茸毛,“想喝酒?”   安惟翎笑得模糊,“想让你喝点。”   他手一顿,“为何?”又整什么幺蛾子?   安惟翎抬手捏他鼻尖,“没见过你喝酒的样子。”   “之前春猎,不是帮你挡过周赟的酒?”   露馅了,安惟翎心道。不过大帅老流氓一个,转头便胡诌,“那不算,有外人在,我没仔细看你。现在只有咱们俩人,你就喝点,权当是圆了我心愿。”   她说得温温软软,手上轻轻拽着他领口摇晃。叱咤风云的大帅一撒起娇来,相爷立马招架不住。   他抱着她坐起,抚了抚她头顶的青竹玉簪,随后唤了青方进来。   青方没敢看这二人的腻歪,垂着脑袋听吩咐。   安惟翎懒懒开口,“送一壶梅酒来。”   这俩祖宗一个不爱喝酒,一个不能喝酒,叫一壶酒来作什么妖呢?青方压下心里的嘀咕,应声退下。   “齐玉,青方一定在心里腹诽我们。”   袁玠轻笑,“你怎么知道?”   “相爷自打认识我起,也变成了食人间烟火的人。青方上回还悄摸地和我说,相爷如今有喜有忧,还知道疼人,像是个为人夫的模样。”   他伸手抚她光滑的发顶,“是你编的么?青方决计不会说这种话。”   安惟翎点头,“当然,青方那个老古板,仆随其主,话不肯多说一句,一逗他就急眼,真不知道这德行日后怎么娶媳妇。”   “不用替他操心,缘分总归会有的。”   “那倒是,相爷古板迂腐,不照样娶上媳妇了?”   袁玠莞尔,“我命好,遇上大帅。”   安惟翎伸手把玩他头发,笑道:“傻子,我是你命里一劫。”   他闻言,身子前倾,在她唇边印了一下,“甘受此劫。”   青方低着头送来了梅酒,安惟翎给他斟了一杯,送到他唇边。   袁玠本想接过酒盏,怎奈她不松手,只得就着她的手喝了。   “真乖。”安惟翎笑着,又给他斟了一盏,这回是径直坐在他怀里喂他。   袁玠搂着她,下巴颏儿搁在她肩上,借着她的手一连喝了三杯。他在外头不常饮酒,实则酒量好得很,眼看着一壶梅酒见底了,耳根竟也毫无殷红之色。   安惟翎笑着放下酒盏,“齐玉酒量颇佳,只是不知酒品如何。”   “酒品尚可。”袁玠轻声道,呼吸间都是梅酒的香醇,安惟翎离他太近,也有些醉了。   “酒后失态有么?”   袁玠摇头。   安惟翎自己先笑了,“也是,相爷这样的人,莫说酒后,就是猛虎当前、泰山将崩,亦不会失态。”   袁玠搂紧她,轻笑道:“大帅过奖。”   他呼吸绵长又香甜,安惟翎被梅酒的气息裹着,微醺之余,打点起精神抚摸他的脸颊,“相爷一生,失态最多的还是在本帅身上吧?”   袁玠点头,“因爱故生犹,因爱故生怖。”   安惟翎抬头吻他一下,“我昨天说给你看个好东西,你记得么?”   袁玠眼神清明了些,“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安惟翎遏制住笑意,从袖口里取出那只锦盒,递到他手里。   袁玠伸手掀开盖子,待到看清盒子里的东西,整个人呆成了根愣愣的桩子,耳根一路红至脚底。   “阿翎!” 第57章 闲卧 荇藻羞见春水碧   作者有诗云:   【比翼衔花逐月落 同心随云踏烟波】   【荇藻羞见春水碧 良辰闲卧醉梦泽】   袁玠伸手掀开盖子, 待到看清盒子里的东西,整个人呆成了根愣愣的桩子,耳根一路红至脚底。   “阿翎!”   “不错吧?”   袁玠连忙把盒子放下, 一眼都不敢多看。安惟翎笑着掰过他的下巴颏儿,“不问问我是哪里弄来的?”   袁玠一张红透的俊脸被她强扭着转过来,眼睛仍旧不愿看那盒子,“哪里弄来的?”   “找阿樱要的。”   袁玠瞠目结舌,“那他岂不是知道了……”   “怕什么?人家是大夫, 什么阵仗没见过?”   “那你也不能……”   “你不是怕我怀孕么?”安惟翎凑上去。   袁玠一愣,“你……”   她牵起他的手,“阿樱给诊过脉,没呢。”   他松了一口气,同时心里亦空了一块, 不知为何想起了柜子里放着的那只小巧的长命锁。   安惟翎莞尔, “失望了?”   袁玠如何会承认, 只摇头不语。   “既然不愿意我现在怀孩子, ”她伸手拿起盒子里那只羊肠做的套子,“这玩意儿不是正好救急?”   还救急?!袁玠简直没眼看, 甚至从此无法再正常说出“救急”二字。   “之前种种荒唐,乃是情有可——”   “还情有可原呢?”安惟翎浑不在意地挥手, “无非是水到渠成,找什么借口。”   袁玠丝毫不顺着她的话,继续道:“之前是情有可原,日后不好再那般……咱们还未成婚。”   安惟翎微微斜眼,“离婚期还有两个多月,这些日子可怎么熬呢?”   袁玠抿唇不语,亦不让步。   她倾身过去, 凑上前笑道:“那相爷遇见本帅之前,是如何熬过的?”   袁玠双唇抿得更紧,眼神里是不赞同的神色。   她复又直了起身子,“别熬,怕把你熬坏了,再说,东西都拿来了,不用也是浪费。”   她说着,竟还朝他抖了抖那套子,羊肠弹性颇佳,被她甩得蹦跶了好几下,欢快得紧,唬得袁玠连忙闭上双眼。   “不行,大婚之前都不好——”   安惟翎不由分说将它塞进袁玠手里,打断道:“反正又没人知道,你管那些繁文缛节做什么?”   她顺手解他腰扣,“试试松紧,我和阿樱说了,让他尽量挑大些的,省得勒得你疼。”   袁玠“唰”地睁开眼睛,“你怎么还同他说这些……”   “人家是大夫,问过你的尺寸才好给东西,我当时就对他说,你可着大的拿,别太小了,戴不进去。”   袁玠通身僵硬,拿着那只羊肠套,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不行。”   安惟翎叹息,“那咱们说说之前的‘情有可原’?”   “怎么?”   她笑道:“你还真当是‘情有可原’呢?”   袁玠愈发感觉不对劲,“当时……我不是被崔姨的丫鬟下了药?”   安惟翎越凑越近,“她没有给你下药。”   袁玠眉头深锁,“那你给我的解药……”   “是媚药。”   他“噌”地站起,“你?!”   安惟翎轻轻拽他袖子,“别恼嘛,我就是怕你忍得辛苦,想助你一臂之力。”   袁玠脸色煞白,“胡闹!”   他甩开袖口,一下子挣脱她的手。   安惟翎第一次见他这般发火,有些愣神,“别怕,那药不伤身的,我特意嘱咐了阿樱。”   他神色颇冷,摇头道:“你太荒唐了。”   安惟翎收了笑意,缓缓站起身,“我是不是不该告诉你?”   袁玠冷笑,“你不告诉我,想一直将我蒙在鼓里呢?”   安惟翎面无表情地觑她,“我没太明白,说了那药不伤身,你恼什么呢?再者,你当时不也挺快活么?现在就不认人了?”   他终究无法继续生气,抿抿唇,叹道:“我在你心里就是那样的人?”   安惟翎一愣,“什么?”   他摇头不止,“你究竟知不知道我在恼什么?”   “恼我对你下药?”   他蹙眉望她,“也是,也不是。”   安惟翎“啧”了一声,“我读书少,你直说。”   “郭樱医术再怎么出神入化,也难保万无一失,那药你之前没试过,就贸然给我用了,万一药性收不住,我伤了你怎么办?”   安惟翎愣神,“原来你担心这个?”   袁玠简直想撬开这姑娘的脑壳,看看里头装了什么,想了想继续道:“被下药的人常常后知后觉,当下糊涂,不知轻重……万一我伤了你,你是想要我后悔一世?”   “你伤不了我。”   袁玠止不住摇头,“你怎么能拿自己开玩笑?”   “我——”   他竟有些咄咄逼人,“你为何总是这般,不拿自己当回事?”   “可——”   他走得离她更近了些,“你是我最珍惜的人,倘若伤你的人竟是我,你可曾想过我作何感想?”   安惟翎始知袁相爷的厉害,伸手拽着他袖口摇晃,“我错了,齐玉,你别担心,以后再也不这样。”   “真的?”   “真的,这不是以前没人拦得住我嘛,现在堂堂一国宰相亲自管教我,我受宠若惊。”她顿了顿,侧头道:“话说回来,到底我是个军营里混大的,皮糙肉厚,你怎么就觉得能伤的了我?”   “傻子,媚药烈性,我当时脑子不清醒,你再怎么厉害,也是个姑娘,我兴许一不小心就失手,弄疼了你。”   安惟翎又不解了,“你要用强的,我把你打晕不就成了?怎么还能等到你弄疼我?”   “你舍得?”   安惟翎一噎,“你倒是摸准了我。”   袁玠目光定定地望她,“阿翎,日后莫再拿自己开玩笑。”   “好……”   大帅提起这茬,本是想告诉相爷,他以为的“情有可原”也不过是那么回事。反正阴差阳错,二人睡也睡了,日后干脆自由自在地,想怎样便怎样。   还以为说出来能宽他的心,没成想让他恼成这样,还好生说道了一番。   大帅心里直叹自己威严扫地,“叫我下属看见,日后这兵是带不了了,早堕了威名。”   “阿翎,旁的事,再怎么胡闹由你去,可是万万不能拿自己身体开玩笑。”   “知道了——”   她拖着尾音,上前揽住他,“相爷到底是相爷,平日里看着温温和和的,任由我揉搓,倒让我差点忘了这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咳嗽一声都能教人心惊胆战的主儿。”   袁玠又叹,“还咳嗽一声教人心惊胆战?如今是你三天两头教我心惊胆战……我的大帅,能不能着调一点,让我少些担心?”   安惟翎笑着抚他肩膀,“你的大帅打小不服管教,就爱拣不靠谱的玩,什么惊险来什么——”   袁玠蹙眉,“日后可不能再那样。”   “行了,答应你就是,日后本帅就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上山下河的事都不干了,只坐在屋里耍嘴皮子功夫。”   袁玠点头,“万事谨慎,不要伤了自己。”   安惟翎失笑,“我好歹是个战场上厮杀出来的,若真贪生怕死,干脆这大帅也别当了,让不怕死的当去。”   话音刚落,她恍觉失言,二人相对着,良久沉默。   一帅一相,都是身处漩涡中心的人,日日在刀尖上过活,谁还能够只坐在屋里耍嘴皮子功夫?不过是个幻想罢了,就连普通人家日常挂在嘴上的平安,于这二人都只是奢望。   此生无法安于布衣,就连偶尔的朝夕厮守也不过是忙里偷闲得来的,偷得一点赚一点。况且,安大帅能有今日的成就,靠的就是在战场上的一腔孤勇,倘若真要她谨慎至斯,这大帅也不必当了,不如回老家买几亩良田,种种庄稼拉倒。   安惟翎见袁玠神色黯然,有些心疼地牵起他的手,“好齐玉,方才说笑呢,我虽然没法总在安全的地方好生呆着,但是日后一定会多加小心,你别怕。再说,还有人坐在家里被强盗灭门的呢,这世上压根就没有万无一失的地方。”   袁玠点头,并未言语。   她莞尔一笑,“相爷别不是想金屋藏娇,把我护起来吧?”   相爷认真想了想,竟还微微露出向往的神色,引得安惟翎笑个不停。   她一下子仰倒在软榻上,叹道:“魔障了……好好的相爷,被我弄得这副德行,作的什么孽啊……”   从前冷清冷性的袁相爷,到如今也开始患得患失,真是出息都被狗吃了。他忍不住笑自己小家子气,“阿翎,我拖你后腿了。”   她捏着他的衣角来回揉搓,“互相祸祸呗,我又好到哪里去了?不也被你弄成这副痴样……日后可怎么训下属呢?连骂人都没魄力了,威风扫地啊……”   “夸张了,大帅威风堂堂,兵士依旧心服口服,指不定还感概大帅有喜有怒,比从前多了人情味。”   她下巴一抬,“兵营里人情味值几个钱?相爷这番表功,有些不够意思啊。”   袁玠轻轻捏住她下颌,“甘为大帅马前卒,不敢表功。”   “马前卒?”安惟翎翻起身,“不如裙下臣来得风光……”   她说着又去扯他腰带扣,之前已经被她拽松了,现在一碰,直接散开。   袁玠一身月牙白的锦袍被揉皱,他忙伸手摁住她,“别闹。”   安惟翎哪里会听,掰开他的手,继续拽他领口,“好东西总得用吧……”   袁玠一个咯噔,这姑娘竟然还没忘了这茬?   方才那番无比严肃的交谈都白瞎了?   果真老流氓就是老流氓,先前相爷的怒火只是点到为止,偏偏大帅的作妖总是得寸进尺。这位大帅……似乎从来都不懂见好就收,可着劲地磨人。   袁玠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实在没法若无其事地被她纠缠,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制住安惟翎,“听话。”   “可能吗?”她嗤笑,假作被他制住了手脚无法动弹。   “可能。”袁玠拼命搜肠刮肚地思考,想把这姑娘的脑筋岔开。   他忽而想起了最近杨敏之的事,正待开口,安惟翎把右手从他手里抽出来,重新拿起那只羊肠套,“试试?试试我就听话了。”   袁玠耳根“唰”地红了,“方才说过——”   “怕什么?不会怀孕。”她又去抖那只套子,噗噗作响。   袁玠把脸离得更远了些,“那也不行。”   “那你倒是说说理由?”   “于——”   “除了于礼不合。”   袁玠眨巴眼睛,坚决道:“总之就是不能。”   安惟翎把羊肠套塞回锦盒,叹道:“扫兴。”   袁玠怕她真恼了,连忙岔开话题,“阿翎,你知道敏之在兵部被人打了么?”   安惟翎“唰”地抬头,皱眉道:“什么时候?” 第58章 清宵 清宵缱绻锦衣拥   作者有诗云:   【檐下灯草知昏昼 云上初月消缘愁】   【清宵缱绻锦衣拥 絮柳脉脉倚琼楼】   安惟翎把羊肠套塞回锦盒, 叹道:“扫兴。”   袁玠怕她真恼了,连忙岔开话题,“阿翎, 你知道敏之在兵部被人打了么?”   安惟翎“唰”地抬头,皱眉道:“什么时候?”   “昨天的事。今天在路上碰上杨患大人,见他有些不对劲,一问才知道敏之在兵部被人欺负了。”   她闻言,“吧嗒”一下弄响右手食指关节, “本帅眼皮子底下给人穿小鞋?这人还是我弄进兵部的呢。”   袁玠缓缓摇头,“就因为是你弄进兵部的,才招人记恨。”   安惟翎把手一摊,“得,是我失策, 把敏之树成了个活靶子, 回头得好好弥补。”   “大帅忙碌, 总有顾及不上的地方, 敏之不会怪你。”   安惟翎笑着捏他脸颊,“我齐玉真会安慰人, 这小嘴甜的……”   他亦莞尔,只是被安大帅扯着腮帮子笑不太开, 轻声道:“甜么?要不要尝一口?”   安惟翎连忙去看窗外。   “怎么了?”袁玠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去。   “看看今晚月亮是不是打西边升起了,相爷也能说这种话。”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安惟翎笑得直打跌,倒在软榻上咯咯不止,“你这师父拜得不亏……耳濡目染,包教包会。”   袁玠被她笑得无奈,“日后我还是不说为妙。”   “别别别!”安惟翎“腾”地一下坐起, “你不说了,就我一个人说多没意思。从前总是我调戏你,日后换你调戏我呗。”   袁玠被她拽住了衣角,笑道:“强人所难。”   安惟翎径直站起身,“噌”一下跳起来挂在他身上,“你家大帅可不就好这口嘛,强你所难。”   袁玠怕她掉下来,连忙伸手托住她,托了一会儿,手心不禁热得发烫,好在热意还未蔓延至脸上,姑且能维持了君子之风。   安惟翎腿脚有劲得很,本可以牢牢勾住他的腰身,可她爱使坏,故意逗弄他,三番五次假作要掉下来,引得袁玠不住地抱紧她,手掌不知不觉在她大腿上抚了个遍。   他耳根开始发热,蒸螃蟹似的,红得熟透。此刻只让人觉得,倘若不去戏弄一番,简直要辜负了眼前红彤彤的景色。   常人尚且这般觉得,更遑论大帅这位人中禽兽。她手脚并用地霸着袁玠,凑上去亲他耳郭,嘴唇的触感滚烫,一股热流从唇畔直接蔓到了心尖。   大帅放开些许,只用右手勾着袁玠的脖子,左手不知在软榻边摸索什么。二人亲密无间,袁玠被她弄得晕头转向,恍惚间不知年月几何,他正纳闷安惟翎在瞎找些什么,只见她从软榻上摸出先前被丢下的羊肠套,举着往他这儿送,几乎要戳到他眼眶子上。   袁玠脖子后仰,惊道:“又来?!”   “来。”安惟翎捏着羊肠套子递给他。   他梗着脖子不肯接,“今日肯定不行。”   安惟翎喜出望外,从他身上跳下来,“那就是说过了今日就行了?”   袁玠恍觉失言,奈何说出去的话收不回,“反正今日不行……”   “给个准信。”她下巴一台,抱臂觑他。   “大婚之前,都不好——”   “是么?”安惟翎用嘴对着羊肠套吹了一大口气,又把开口捏住。那套子被她吹得形状饱满,又粗又长。   袁玠抿着嘴唇,脸颊红了,没眼看她。   “看看。”安惟翎把鼓囊囊的套子递过去给他看,“和你形状像么?”   “阿翎……”袁玠简直要傻眼,这是个什么姑娘?!   “哎……”安惟翎叹着,在套子头端捏了捏,“形状倒是差不多,手感不如你。”   袁玠整个人愈发异样。   安惟翎不怀好意地悄眼往他腰下瞄了一下,凉凉道:“何苦?”   他有些懵,“何苦什么?”   “忍得辛苦……莫不是为了‘厚积薄发’?”她说着,两只手就要捣鼓上来。   袁玠魂都丢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魂拼力打点精神摁住她作怪的手,“我的大帅……算我求你了……”   “算了,没意思,好歹今天你是不会答应了。”安惟翎收了手,轻轻揽住袁玠的腰身,“相爷贞洁烈妇似的,日后我得给你捐银子立个牌坊,竖在阿樱医馆大门口,好教来往行人看看,我家相爷有多克己复礼。”   袁玠由着她说道,只要不动手动脚,什么都好。   他望了眼高挂中天的月亮,叹道:“祖宗,时候也不早了,明日还得上朝,消停了歇下吧。”   安惟翎松开他,“得,消停便消停,我先去冲个凉,一道?”   还一道……袁玠瞠目结舌,“这就是你所谓的消停?”   安惟翎理所当然地点头,伸手拿起羊肠套子,把它甩甩匀称,整齐地放回锦盒,塞到床头暗格里,“好生收着,改明儿再用。”   袁玠微微扭头,无奈道:“阿翎,别惦记了。”   安惟翎但笑不语,亦不接他话茬,熟门熟路地打开袁玠的柜子,取出一套自己的衣衫,转身去浴房冲凉。   袁相爷心惊胆战地过了一晚,和死缠烂打的大帅周旋良久,一番斗智斗勇下来,比在朝堂上应付抬杠的刺儿头还头疼些。   好在他立场稳着,大帅白日又累了,也懒得再三纠缠,否则今日是难逃一劫。   二人洗漱完了,双双躺在床上轻声聊天,大帅不再闹他,只闲闲地说着话。   她翻了个身,侧卧着看他,“齐玉,你的春宫图放在哪?上回在你书房没找着。”   袁玠一口气没上来,险些被自己唾沫呛着,安惟翎连忙去拍他胸口。   “……什么放哪?”   “春宫图。”   袁玠屏住呼吸,良久,重重叹了一口气,“阿翎,你为什么觉得我有?”   瞧瞧,这就是真有了?安惟翎欣喜不已,终于套出了这老古板的话。   她神秘兮兮凑上去,“他们几个同我说,男人家家,就没有不看春宫图的。”   “他们几个?”袁玠蹙起了眉。   安惟翎勾住他一缕头发丝,在指尖慢悠悠绕着,“少扯开话题,你把春宫图放哪儿了?”   袁玠丝毫不为所动,“‘他们’是谁?”   安惟翎放开他的头发,掰着手指头数数,“阿樱、张存福、卫渡津——”   “行了……”袁玠抬手捂住自己眼睛,“你和你这些下属见天都聊些什么……”   安惟翎伸手把他的手拿下来,“也没见天聊,偶尔闲了才说起来的。别再扯这些,告诉我你把你春宫图放哪儿了?”   袁玠一脸无奈,“我没有那东西。”   安惟翎将脸凑近,似乎想将他看得更清楚,“奇了。”   他有些不自在,“怎么奇了?”   “怎么都奇。若是假话,相爷这种人说谎就是奇谭。若是真话,男人家长到二十岁没有春宫图也是奇谭。”   袁玠无言半晌,“阿翎……难道你有?”   哟呵,还反将一军?安惟翎心道,和本帅处久了,竟也会虚实之道了。   她一合掌,“我有。”   袁玠彻底愣了,“你一个姑娘家,要那个做什么?”   “什么这个那个的?再者,姑娘家就不能看春宫图了?”   安惟翎去点他鼻尖,他眨眨眼,没说话。   “齐玉,你长这么大,就不好奇么?你号称博览群书,怎么就单单漏了这一类?”   袁玠蹙眉,“这类……有什么好看的?我看书也不是完全不挑拣。”   安惟翎摇头,“别挑拣,春宫图也看看,开卷有益么。”   袁玠傻眼,“开卷有益?圣人言是这样歪解的?”   安惟翎不服,反问道:“歪解?你怎么知道圣人不看春宫图呢?圣人还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等等,你这是断章取义,这话后面还有——”   安惟翎挥手,径直打断,“管他后面说了什么?圣人是人,不是圣,你怎么不跟着圣人学点好的?多看看春宫图?”   完了,这是绕不过去了,袁玠有些头疼,“祖宗,算我输了。”   “输了就得认,下回我把我那儿的春宫图拿来,和你一同鉴赏鉴赏。”   袁玠不置可否,拍拍她手臂,“睡吧阿翎,明日要早朝。”   安惟翎点头不语,二人这才真正消停下来,袁玠终于安了心,伸手轻轻搂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哄孩子似的,好像生怕她又哭闹起来。   他自己亦在心里暗忖,可不就是哄孩子么?大帅看着是个大人了,内里还小童似的,一腔赤子之心,冷不丁还弄出些小孩子把戏,教人哭笑不得。   小孩子?他又想起了崔宜娴送的那只长命锁,不禁勾了唇角,看着怀里的姑娘睡得熟了,轻轻把手盖在她小腹上。   婚期在今年九月十六,或许明年此时,这里就有了那个长命锁的小小主人。   他闭上眼,因为白日累着了,睡得香沉。   翌日,早朝散会,安惟翎因脑子里惦记着事情,目送袁玠出了宫门后,独自回身去见了江崇宁。   勤思殿门口,芮公公见来人是她,立马提起精神,拼命冲她使眼色,嘴歪眼斜地比划着,教人云里雾里。   安惟翎凑上去,轻声道:“芮公公,怎么了?”   芮公公欲言又止,抿嘴憋了半晌,终究是憋不住,摇摇头,伸手将身旁几个小黄门打发得远些,幽幽叹道:“大帅,行情不好哇……”   “怎么说?”   他缓缓伸手捂住心口,“玄霜那姑娘,还是想走。”   安惟翎点头,“我知道,玄霜一直就不想留在宫里。”   芮公公立马急眼,惨叫道:“那陛下可怎——”   安惟翎连忙将食指放在唇上,他瞬间没了声,良久,又缓缓呼出一口浊气,颓丧道:“那陛下可怎么办呢……”   丝毫不像是问话的语气,倒像是在喃喃自语。   安惟翎不以为意地笑笑,“您放心,万事有我呢。”   芮公公眼神“噌”地亮了,闪着绿光,“大帅有何妙法?!”   “妙法无有,对这种事情……左不过是见机行事。”她在芮公公肩上重重拍两下,“别老瞎担心,让这俩祖宗磨一磨也好,老话说得好,小磨胜新婚么。”   芮公公被她拍得一截截矮了身子,纳闷道:“老话不是说小别胜——”   “好好好,总之这事我担着,您和章公公二人看着就好,别出了旁的岔子……”她思索了一阵,斟酌道:“冯贵妃那边什么个情况?”   芮公公眼神微妙了下去,“看似平静,山雨欲来。”   安惟翎点头嘀咕,“也是,搁谁谁不闹心呢?自己枕边人被旁人夺了心……”   芮公公“嗨”了一声,“还枕边人呢,陛下好些日子没去她寝殿里……咳,就这光景,贵妃娘娘也不明着闹腾,想是憋着一股劲,日后……哎,老奴可是日日提心吊胆的。”   安惟翎叹了口,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给您透个底,不论将来如何,冯贵妃都不可能母仪天下。”   芮公公倒吸一口凉气,“难道冯大人——”   “嘘——”   他“啪”一声捂住自己的嘴,安惟翎笑道:“老东西,够狡猾,这就猜到了冯大人那边有关节。”   他轻声笑答:“活到这岁数,要没这点眼力见就白瞎了。”   “行,”安惟翎点头,“您再和章公公通个气,冯贵妃那边您二人看着点,别弄出事来。再有,玄霜姑娘家家,只身在宫里不容易,能照看点就照看点。”   芮公公“哎哟”一声,“哪还轮得到我和章虔那老东西照看呢?您没见陛下那小心样,生怕怠慢了人家姑娘。”   他又小声嘀咕了起来,“说是御前伺候,也不知到底是谁伺候谁。咱们大周真乃风水宝地,上到君下到臣,还就没一个不惧内的,怪哉……”   可不是么,杨患是出了名的怕媳妇,相爷这些日子也被人议论夫纲不振,现下连皇帝老儿都半边身子上了贼船。   他声音轻,以为安惟翎没听见,安惟翎但笑不语,拍拍他肩膀,自己伸手打帘子进了殿。   杨玄霜照例磨着墨,见到她笑着行了个礼,“大帅安好。”   安惟翎点头示意,亦朝江崇宁行过礼,也不见外,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   江崇宁失笑,“大帅倒是自在,可朕最近真是焦头烂额了。”   安惟翎一副“愿闻其详”的神色。   “先前朕让万俟铮去查了苏州织造的事,姓韩的贪墨确有其事,万俟已经将他办了。另外,第一波派去苏州钦差被刺的案子,万俟也查出了些头绪。”   安惟翎点头,“是哪个藩王?”   江崇宁一愣,随机又笑,“你果然猜得到,是朕的二哥。”   “舒王在东南一直不消停。”安惟翎直摇头,“十月初九就是先帝忌辰,届时藩王都须进京祭祀,进京路途遥远,陛下早些把那几个藩王都召来吧,那张网也是时候收了。”   江崇宁手指不自觉敲着御案,点头道:“朕已经让万俟派人去召了朕的那几个好哥哥——”   安惟翎“扑哧”一声笑出来,好哥哥?她以前就这般唤过袁玠,还逼着他唤了声“姐姐”。   江崇宁云里雾里,“阿羽笑什么?”   安惟翎摇摇头,扯谎道:“陛下定是气急了才出言讽刺,从小到大,臣从未听过陛下说‘好哥哥’这三个字,陛下私下里同臣说起那些皇兄,都是‘二愣子’‘三傻子’‘四柱子’,按排行叫着诨名。”   杨玄霜也笑了起来,江崇宁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挑挑眉,“另外,万俟查完了苏州的事,这两日也要回京,到时候朕把你和齐玉都叫上,听他说说情况。”   安惟翎点头,“行。”   江崇宁“哎”了一声,“阿羽,你同万俟还未见过吧?”   “没有,齐玉倒是知道,之前告诉过我,万俟大人是先帝留给陛下的密卫首领,这些年一直在外头。”   江崇宁点头,“不错,等这些事都了了,藩王那边再不需派他去盯着动静,到时就让万俟留在天京,他功夫不错,你二人也可切磋。”   安惟翎笑眯眯道了声“好”,心道这孙子还能跟本帅平起平坐?本帅打遍天下,和他算哪门子的切磋?   她见杨玄霜始终乖觉地立在一旁,也不言语,便伸手到袖袋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她,“玄霜,你弟弟写的,前些日子我抽空去看过他,他在南山书院不错,还长壮实了些。”   杨玄霜眼睛一亮,连忙接过,“多谢大帅。”   她噙着笑,从头到尾把那张纸读了三遍有余,若不是御前失仪不妥,安惟翎估计她还能读一天一夜。   江崇宁转头望着她,眼神竟有些痴然。   安惟翎这才发现一个要命的问题,这俩祖宗自打她进门起,就没对视过一眼,只有皇帝轻快地瞄过杨玄霜一回,杨玄霜却是正眼也没看过他。   这回倒是难办了。   安惟翎低头思忖,忽地福至心灵——   下药。 第59章 香雾 诗书透窗添红袖   作者有诗云:   【杨柳抱亭烟霞见 芙蓉醉暖锦衣眠】   【诗书透窗添红袖 一夕香雾卷帘边】   安惟翎这才发现一个要命的问题, 这俩祖宗自打她进门起,就没对视过一眼,只有皇帝轻快地瞄过杨玄霜一回, 杨玄霜却是正眼也没看过他。   这回倒是难办了。   安惟翎低头思忖,忽地福至心灵——   下药。   她正瞎琢磨着,杨玄霜朝她深深拜了拜,“多谢大帅照看舍弟。”   安惟翎本打算摆手说一句“应该的”,余光看着江崇宁有些默然的眼神, 笑道:“玄霜若要谢,该谢陛下,是陛下托我去南山书院打过招呼。”   江崇宁一愣,安大帅扯谎的功夫真是日益精进……   安惟翎悄悄给他使眼色,江崇宁无奈得很, 这光景, 难道要他当面戳穿, 说“别信大帅, 她瞎说八道,朕压根没关照过你弟弟”?   要真蠢成这样, 皇帝也别当了。   杨玄霜望过来,见她终于正眼看了自己, 江崇宁心头似乎被刺了一下,只好人模狗样地点点头。   她又郑重朝他行了个礼,“多谢陛下,奴婢与舍弟感激不尽。”   “无妨,令弟勤勉好学,望他日后能成我大周栋梁之材。”   安惟翎毫不掩饰,一个白眼甩过去。   六傻子, 人家姑娘都巴巴地来感激你了,竟还说这些套话?活该你留不住人。   俩人打小玩到大,江崇宁立马明白了她在腹诽些什么,搓了搓手指,有些茫然。   安惟翎心里摇头不止,见杨玄霜垂手望着脚尖,再也没朝皇帝那儿看一眼,她忽而有些头疼。   安惟翎捋了捋袖子,严肃道:“玄霜,还有一桩,西北大营送了信来,我同陛下有事相商,你先退下。”   杨玄霜二话不说躬身退下,看那背影,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西北怎么了?”江崇宁皱眉,提起了笔。   “没怎么,就是找个借口把玄霜支开,我有话和陛下说。”   他愣了愣,搁下毛笔,“阿羽要说什么?”   “陛下和玄霜到底怎么回事?”   他半晌不言语,眸色郁郁沉沉。   安惟翎心里一叹,轻声道:“她还是要走?”   江崇宁想点头,又不甘心,只是僵着,纹丝不动。   安惟翎见他成了个锯嘴葫芦,颇有些无奈,“什么时候开始的?虽说她一直不打算留在宫里,可先前也没这般冷淡。”   “五日前。”   哟呵,您记得真清楚,感情是一日日算着呢。安惟翎憋住笑,斟酌道:“五日前怎么了?”   江崇宁垂手去看分了叉的笔尖,忍不住捏了捏,将它捏得齐整些。   “朕上朝时,冯贵妃召了她。”   坏菜了,安惟翎心里“咯噔”一下,玄霜这样的性子和身份,就怕后宫里女人软刀子割。   她皱着眉,“啪”一声拍了下椅子扶手,“芮公公。”   她音色清越,又带了内力,门外芮公公听得清清楚楚,几乎是跳了进来。   他弓着身子行礼,“陛下,大——”   “行了,”安惟翎不耐烦地一把拽他起来,“说说五日前,冯贵妃召了玄霜去都说了些什么?”   他倒吸一口凉气,随即苦着老脸甩头,“哎哟大帅,冯贵妃到底说了什么,老奴怎会知晓?”   江崇宁仍旧垂着眸子,假作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安惟翎叹了一口气,“芮公公,别装得好像这宫里哪一块没有您眼线似的。”   他慌忙惊叫:“大帅折煞老奴啊!天子脚下,老奴哪敢——”   安惟翎拍拍他肩膀,转头看着江崇宁,“陛下看看,这症结还在您身上。”   江崇宁挑高眉毛,“芮公公,水至清则无鱼,朕是那等愤世嫉俗的人么?再者,你是什么身份?没有些眼线,在宫里怎么立足?”   芮公公缩了脖子,仍旧不敢开口。   安惟翎苦口婆心,“陛下是您带大的,他什么心性您不知道?难道还能猜忌您不成?玄霜那儿出了岔子,想必您也急着,既然如此,不如把您知道的说出来,本帅看看,有什么能周旋一二的。”   芮公公被她说得有些心动,嗫喏了半晌,含糊道:“贵妃娘娘召了玄霜姑娘去,说了大帅的事。”   安惟翎简直想骂娘,“说了本帅什么?”   他又支支吾吾,哼唧了好一阵。   江崇宁淡然道:“直说无妨。”   他声音小过九月的蚊子,“贵妃娘娘告诉玄霜姑娘,陛下是因为她的手好看,才中意她的。”   安惟翎大皱其眉,“哪跟哪?”   江崇宁却重重叹了一口气,“竟然是这桩……”   芮公公恨不得将脑袋缩进肚子,好假装自己不在这屋里。   只有安惟翎无知者无畏,直愣愣问道:“哪桩?”   江崇宁沉吟半晌,终于下了决心,“冯贵妃知道我喜欢手生得好看的姑娘,是因为你。”   安惟翎瞬间不敢吱声,因为老子?   他预料到了安惟翎的反应,继续道:“你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光景么?”   安惟翎点头。   “那日傍晚,朕早早做完功课,偷溜出宫去城西的品香楼,路上遇见夫子,不敢让他发现,于是耽搁许久,到的时候人家打烊了,朕绕去后厨,想找他家厨子开个小灶,谁知后厨也关了门。”   他顿了顿,“你就是那时见到朕的,记得你对朕说的第一句话么?”   “六傻子,门没开就不进去了?来,老子带你翻墙。”   江崇宁闻言笑了,“朕至今不知,你如何一眼看出朕的身份。”   安惟翎笑着摇头,“什么‘一眼看出’?先前被我老爹带着参加国宴,宴上见过陛下和诸位皇子,只不过那时陛下没注意到我。”   江崇宁一愣,心里似乎松了一大块,原来他的一厢情愿从那么早就开始了么?他以为的初见,根本不是初见,在那之前,她已经知道了他。   那个笑着对他自称“老子”的小姑娘,从最初的那句“六傻子”开始,就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江崇宁倒也不是意难平,只是乍闻这些事情,忍不住自嘲了起来。他同自己较劲了这么久,最终不也是随缘么?   “手……怎么说?”   江崇宁被她拉回了思绪,“因为那一回,是你伸手,带着朕翻墙。朕长那么大,第一次有人……那样拉着朕的手。”   他点到即止,安惟翎和芮公公也都是明白人,立马懂了弦外之音。   安惟翎神情有些微妙,“玄霜和冯贵妃那边,我去说道说道。”   江崇宁和芮公公都有些不赞成,堂堂兵马大元帅,管人家家务事,说出去多不够意思?   她似乎听见了二人心里所想,“那陛下和芮公公说说,谁去合适?”   还真是谁都不合适。   身份低了,见冯贵妃势必矮一截;身份再高些,难不成叫皇帝亲自去?   江崇宁忖了忖,“朕还是自己去吧,贵妃是朕后宫的人,玄霜是朕……”   心里的人。   “不行,”安惟翎摆手,“陛下不懂女人。”   言之有理。   江崇宁也觉得这是个天生的劣势,想了想,也点头答应,“那就麻烦阿羽去那边探探话。”   安惟翎假作没听懂,“哪边?”   “玄霜那边。”   这还差不多,玄霜那姑娘心里怎么想的,现在是压根没人知道,也问不出来。至于冯贵妃心里怎么想的,傻子也能猜得出来。   安惟翎让芮公公退下,待他走出了殿门,叹了口气,“陛下,玄霜她……约莫是觉得您永远放不下。”   她说得隐晦,可放不下的是什么,二人都心照不宣。   江崇宁摇着头轻笑,“过去了。”   有些事注定要束之高阁,他如今能和安惟翎谈笑风生,已然是放下了。   “有些话,陛下还是要和玄霜说明白。”她顿了顿,“玄霜和臣不同。”   江崇宁莞尔,“她自然和你不同。”   安惟翎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还好,他没弄混淆了,否则不是祸害人家姑娘么?   他自顾自说起来,声音柔和无比,“玄霜不爱说话,性子也淡然,看上去无可无不可,实则是最有立场的,旁人一星半点不能撼动。”   他把玩起了手里的狼毫,“外人觉得玄霜和阿羽你像,不过是只看皮毛罢了。”   他和玄霜是朝夕的相处,和安惟翎不同,玄霜是不爱打趣的姑娘,与人说话总是真真的,不带一点含糊。   也不知是何时开始注意到这姑娘的……说来也要感谢安惟翎,那时候,芮公公怕自己耽于情伤,选了个看起来和安惟翎颇为神似的宫女上御前伺候,如此这般,想不注意都难了。   可笑他一开始有些抵触,后来慢慢处久了,才觉出这姑娘的好,因而过去的情路坎坷,也就都变成了少不更事。   狼毫在他指尖来回转着,他又想起了另一桩,后宫里的女人们,只有冯贵妃,是碍于皇家祖制和冯氏盛名,不得不娶,其余的个个可有可无,他甚至连名字都叫不全。   玄霜知道他三宫六院,也知道那些女人都是他的责任,只不过她介意的不是那些,是自己不被当作有血有肉的“杨玄霜”……   安惟翎见他想得入迷,也不好打断,伸出食指抠起了椅子扶手上雕刻的浮纹。这椅子是新搬来的,金丝楠木的料子,做工精细无比。据说匠人是个老瞎子,虽然看不见,可心灵手巧。要说不足,只一条,老瞎子常说慢工出细活,因而每月只出一件木工,早被达官贵人定得满满的,寻常人家想求他打一把椅子或是凳子,那是难于登天。   “吧嗒”一下,朱雀的眼睛被安惟翎抠了下来。   她臭不要脸地抱怨道:“内侍省该罚,这做工够糟的,糊弄谁呢。”   江崇宁哭笑不得,“大帅怎么不说自己最能糟践东西?这世上什么东西能经得住你天生神力?”   安惟翎摇头,弯腰捡起朱雀神兽的眼珠子,“臣没用力,再者,金丝楠木也不至于脆得像核桃酥似的。”   “你说得我倒饿了。”   他笑笑,正打算换芮公公进来,安惟翎却忽然抬头,“有问题。”   江崇宁皱眉,“怎么?”   安惟翎把珠子凑到鼻尖嗅了一阵,“不对劲,可臣说不上来,得拿去给阿樱看看。”   江崇宁也接过那珠子嗅了嗅,果然有些特殊气味,他神色冷了下来,“他们够能耐的,竟把手伸到朕这儿来了。”   安惟翎取出一张帕子,把珠子揣进袖袋里,“左不过是下毒这等阴私事,好在椅子是新搬来的,这毒也时日不久。”   江崇宁点头,“该是慢性毒,朕还未感觉身体异样,应该没有大碍,喝几副药就能清了。”   “陛下这些日子须得装病不朝,我等会把阿樱叫来给您诊脉……这时候太医院都未必信得过。再者,今天的事不能告诉任何人,芮公公和章公公也不能。”   江崇宁是聪明人,即便她不说,他也能想到这些,只不过他还有些小嘀咕。   “玄霜也不能?”   安惟翎语重心长,“玄霜尤其不能。”   江崇宁蹙眉,“你怀疑她……”   安惟翎摇头,“不可能是她。”   大帅曾偷偷派人调查过杨玄霜家老底,连她家养过几只狗,狗的公母如何、毛色如何、饭量如何,一一心知肚明。   江崇宁不解,“那……”   安惟翎一脸“你还真不够上道”的神色,谆谆教导:“陛下中毒病着了,不正好叫她心疼心疼?”   他豁然开朗,“好。”   安惟翎莞尔,行了个礼,留下皇帝老儿自己消化消化,揣着珠子便退出了殿门。   她飞速赶去了善才堂,把那珠子给郭樱检查,谁知郭樱那厮,举着珠子翻来覆去倒腾半晌,不仅神色向往,还一个劲地称“妙”。   “妙哇,老子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般……完美无瑕的毒药。”   安惟翎迅速出手,“咚”一声磕响他脑壳,“无暇你祖宗,这人是冲陛下来的,你小子说话注意点。”   郭樱脑子里像敲钟,嗡嗡不止,连忙捂着额头,“失言失言。”   “此毒如何?”   郭樱揉着脑壳,忍不住再次称道:“妙哇。”   “说人话。”   郭樱白眼一翻,“老子几时说过鬼话?”   他又把白眼翻下来,继续道:“这毒本就极难发觉,还被人放在那般隐蔽的地方,若不是你瞎猫撞上死耗子,只怕陛下就麻烦了。”   安惟翎不想听他说废话,“毒性如何?”   他眼神放光,“这才是最妙之处……此毒非毒。”   “说人话。”安惟翎又重复一遍。   “非是寻常的毒,寻常毒夺的是命,此毒夺的是情。”   安惟翎揉揉耳朵,“什么玩意儿?”   “中毒愈深,愈是离于喜怒哀乐,可谓跳出万丈红尘……”   安惟翎沉吟,“说白了就是再也不惦记姑娘。”   “俗,俗。”郭樱摇头,“此毒乃是奇毒,一颗能教人得道成仙。”   安惟翎嗤他,“还成仙?”   “都无情无爱了,不是仙人是什么?”   安惟翎懒得掰扯,“这事你心里有谱就行,别让外人知道——”   “你连我也不信?!”郭樱跳脚。   安惟翎不理他,从他药箱里取了一瓶外伤药膏,又给他一只腰牌,叫他火速进宫去给江崇宁诊脉,随后收好珠子匆匆出了门。   杨患府上离善才堂不远,她便顺路过去拜访。   “啊呀贵客!大帅里面请里面请!”   杨患仍然是一身邋遢,提着浸透了稀泥的袍角,喜出望外跑出来迎接。   安惟翎不自觉侧身让开些,“几日未见,杨大人别来无恙?”   “啊呀无恙!”他伸手挠头,头发上留下几个指头印。   “那便好,”安惟翎点头,“敏之在哪?”   杨患忽而神色有些微妙,“犬子……”   “被人打了,本帅知道。”   杨患神色怏怏,“啊呀,那孩子太善,打不还手……”   “伤了么?”   “小伤,就是鼻青脸肿的,这些日子不好意思出门。”   “我去看看。”安惟翎二话不说迈进门槛,走路似风。   杨患一路倒腾着老腿跟上,“啊呀大帅来了正好,您给劝劝那小子,和人相处别再那样——”   “别哪样?”安惟翎停下脚步,好意劝道:“杨大人,敏之又没主动招惹人家,平白被人欺负,他本该打回去。”   杨患“啊呀”一声,“大帅误会了,下官是说,别再那样逆来顺受,该打就打,打坏了有下官给他兜底……”   安惟翎笑道:“杨大人与我爹一定很投缘。”   杨患亦笑,“说起护儿,下官同安老将军倒是一路人。他又叹口气,“只是我那孩子性子不够刚强,比起大帅差远了。”   “无妨,”安惟翎摆手,“他还小,日后磨一磨就好了。”   二人到了杨敏之的书房,安惟翎伸手敲门,“敏之,是我。”   里头没声,安惟翎和杨患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敏之,兵部的人告诉我你新做了只床弩的模型,不跟我说说?”   里头有些动静,过了一会又没声。   “对了,上回你给我那匣子出了些毛病,密钥不是‘敏学而广之’么?可从昨日开始,这密钥似乎不管用了。”   门“唰”地开了,杨敏之一张青肿的脸伸出来,“打不开了?”   安惟翎这才看清他的模样,倒吸一口凉气。   这也叫小伤?这分明就是差点破了相……   整张脸没一块好地,原本唇红齿白的小郎君,现在面皮青紫得看不见肤色,一双眼睛肿得一大一小,嘴角还结了痂。   杨患见她震惊的神色,瞬间明白了大半,解释道:“啊呀小伤,男人家家的,这点伤算什么”   这爹当得真靠谱,安惟翎腹诽。   她上前检查了杨敏之的脸,“谁干的?”   杨敏之眨巴了眼睛,“大帅方才说匣子出了毛病?匣子带来了么?”   “没毛病,骗你出来的。”   杨敏之闻言瞪大眼睛,牵扯了伤口,重重“嘶”了声。   安惟翎皱眉,“说吧,谁干的?”   他小声道:“周亦。”   安惟翎不解,“《周易》打的你?书成精了?”   杨敏之连连摇头,“不是书,那人姓周,名亦。”   “家住哪儿?”   他有些扭捏,“大帅不用去找他……”   安惟翎扭头看着杨患,“住哪儿?”   杨患“啊呀”一声,“那人是周赟大人的远房侄子,进京不久,正住他府上……”   安惟翎莞尔,“好说,周赟府上我熟。”   杨患一愣,随即失笑,可不是熟么?满京城谁人不知,她为了相爷大动干戈把人家府上湖给填了?   她对着杨敏之点头,“行,这么着吧,明日午后我来这儿找你。”   杨敏之年少单纯,还不知这位大帅的花花肠子,“找我做什么?”   安惟翎一脸和善,“带你去周赟家,教你怎么揍人。”   杨敏之唬得直摇头,“不要揍人……”   安惟翎挑眉,“军令如山。”   他瞬间没声,只是神色仍有些为难。   杨患倒是一脸欣慰,“啊呀好好好,大帅带着犬子揍人……是犬子的福分。”   安惟翎把从郭樱那儿取的药膏递给他,又顺嘴嘱咐了两句注意少碰水之类的废话,便转身告辞了。   郭樱那边已经给江崇宁诊过脉,皇帝因为身强力壮,中毒时间短,身体倒是无大碍,只是解药还得吃上一个多月才能将毒断了根。   安惟翎从杨患府上出来后,回身去了善才堂,在郭樱那儿又仔细叮嘱了几句别泄露消息,惹得郭樱直嫌弃她婆妈。   安大帅在外头辛劳了一整天,回去相府前,还悠哉绕路去了趟自己的将军府,取了之前从张存福那儿收缴来的春宫图。   说好的共赏春宫,总不能落下了。   刚进房门,就闻见香味扑鼻,袁玠果然准备了她的晚饭。安惟翎在桌边坐下,笑道:“有劳相爷惦记我。”   袁玠给她盛了一碗银耳莲子羹,“累么?”   她伸手接过,给他打了个飞眼,“想你想得够累。”   一旁的青方把脑袋垂下去,假作没听见。   她凑上去,“齐玉想我不想?”   还有人在,袁玠抿唇不语,点点头。   她压低声音,“想我哪儿了?”   袁玠红脸,“你……”   这就窘了?安惟翎莞尔,“行行行,换个问题,哪儿想我了?”   “阿翎……”袁玠耳根都烫得能汆熟丸子。   安惟翎歪头看他,“怎么,嫌我聒噪?”   袁玠无奈摇头,“没有。”   她努嘴示意他去取碗里的勺子,“那喂我。”   袁玠似乎叹了口气,伸手取了勺子,舀了一勺莲子羹,轻轻吹凉了,送到安惟翎嘴边。   大帅得了便宜还卖乖,吞下一口羹汤,笑道:“我家齐玉真老实,叫你拿勺子喂我,你还真拿勺子。”   袁玠不解,“不然呢?”   “傻子,用嘴呀。”   袁玠直摇头,成何体统?   “别急着摇头,待会我给你看个好东西,到时候有的是你摇头的。”   袁玠心里“咯噔”一下,又是“好东西”?!   可怜他如今对“好东西”三个字心惊胆战。   相爷一张俊脸又红起来,“是什么?”   “好东西,若再配着昨日给你看的好东西,那叫一个珠联璧合。”   袁玠不语……他能拿这姑娘怎么办呢?   相爷长到二十岁,从来没有这般无可奈何过。若是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无非是费点心力,打点精神应付罢了,可这种事情,他先前从未经历过,更别提大帅还是个见天作妖的奇女子,他一个初历情.事的郎君,如何架得住这片熊熊烈火?   一顿饭吃完,安惟翎兴高采烈拿出袖袋里藏着的春宫图,献宝似的招手,“齐玉来看。”   袁玠本是万分不愿,可余光不经意觑着那册子,册子绘得极其精美,他霎时忘了窘迫,心里亦生出些好奇。   他精通书画,见那封图画得不俗,低头和安惟翎一道端详起来。   封图倒是没有“不妥”,只是一副工笔花鸟图,笔触浑然天成,像是名家。   封图右上还有小篆印鉴,是一句诗,“莫道棋犹乱,只怨杯未满”。顶端和书脊都写了书名——《阴阳大乐》,字体清雅,风骨天成。   “好画,好字。”袁玠忍不住点头。   安惟翎失笑,得,人家看春宫,都是冲着内容,只有她家相爷,是冲着书画。   “作者何人?”   安惟翎摇头,“不知。”   袁玠伸手把书翻过来,在封底处找到一个更隐蔽的印鉴——“莫棋公子”。   安惟翎挑眉,“莫道棋犹乱,原来就是他的名号拆开了么……”   袁玠却忽地皱了眉,“莫棋公子?”   “怎么了?”   “难道是万俟公子?万俟铮?”   安惟翎彻底傻眼,这是什么缘分?   二人面面相觑,愈发觉得手里的册子诡异得很…… 第60章 莫棋 白羽有事登三宝   作者有诗云:   【星幕月垂云却却 画檐铃飞声叠叠】   【白羽有事登三宝 名将清威画义结】   袁玠却忽地皱了眉, “莫棋公子?”   “怎么了?”   “难道是万俟公子?万俟铮?”   安惟翎彻底傻眼,这是什么缘分?   二人面面相觑,愈发觉得手里的册子诡异得很……   不过安惟翎倒是浑不在意, 顺手翻开册子示意袁玠看,“别管是不是万俟铮画的,先拜读拜读,这本可是难得的精品。”   画中双人紧密交缠,细节纤毫毕现, 一根毛都传神得令人脸红心跳。   袁相爷哪受得了这个,立马别开眼。   安惟翎翻过一页,递到他眼下,“花圃?不错。”   袁玠干脆闭上眼。   安惟翎把一双眉毛挑高,“不中意花圃?”她又翻了几页, 嘀咕道:“难道喜欢在马上?想不到相爷爱好独特……”   袁玠伸手替她把册子合上, “别看了……”   “好——”安惟翎拖长了音, “我看你, 你好看。”   袁玠眨巴眨巴眼睛,不予置评。   安惟翎伸手去抚他眼睛, 他的睫毛小扇子似的,又密又长, 倘若生在寻常郎君身上,再配上这么一双波光流转的漆瞳,保不齐是个浪荡子的模样,只有生在这人身上,才能这般清俊得教人心痒痒。   本是个勾人的底子,奈何腹有诗书,翩翩君子气硬生生将风流的皮相压了一头。   可惜, 安惟翎心里直叹。   若是少读些圣贤,少历练些官场,指不定是个如何艳名远播的美郎君呢。如今美则美矣,却少了些“意趣”。   安惟翎不禁莞尔,这“意趣”还得有劳大帅亲自教导。   “眼下还早着,出去赏月么?”   袁玠欣然点头,“待会让青方备些小食,放在院里石桌上。”   看点春宫扭扭捏捏,这等雅趣倒是答应得快……   安惟翎把春宫图放进床头暗格里,和羊肠套子在一处,随即从柜子里取出一件袁玠的袍子给他披上,“夜风兴许有些凉。”   袁玠展开手臂,乖觉地让她帮忙穿上衣服,服帖的小模样惹得安惟翎趁机在他身上薅了好几把。   这人最近忙得瘦了些,安惟翎手臂环着他,还能空出一块,她有些心疼,“本来就没几两肉,最近朝堂上事务忙,又清减了……”   “无妨事。”他伸手抚她光滑的发顶,简单的发髻里簪着他的青竹玉簪。   他忍不住低头在她发顶吻了吻,玉簪带着的淡淡松香暗自蔓延。   手顺着发髻一路向下,抚上她的后颈,她就那样仰头望着他,脖子弯出秀气好看的弧,他的手稳稳当当托在她的后脑勺上,正好严丝合缝,舒服又熨帖。   “齐玉。”   “嗯?”   他未启唇,声音回荡在胸腔里,温柔低沉,是个能轻而易举教人沉沦却不自知的模样。   安惟翎被他伸手揽着,紧贴他的胸膛,他声音带起的震颤引得她心头酥麻。   她轻声回道:“无事,就叫叫你。”   他抿唇而笑,牵起眼角。   安惟翎拉着他出了房门,袁玠正待唤青方过来随侍,却被她拦住。   “不用叫青方,坐在院子里赏月无趣——想必你已经赏过无数回了,今晚不如我带你去屋顶?”   虽是问话的语气,却没给人留任何余地。安大帅不等他回话,干脆利落地揽住他的腰身,一个旱地拔葱跃上了卧房的屋顶。   袁玠同她相处已久,如今也算见惯了大帅说风就是雨的德行,轻易不会被吓着。二人在屋顶上站定后,他取出两只手帕,垫在瓦片上,拉着安惟翎一道坐下。   他抬首望着一轮明月,“虽然是我的院子,可这屋顶我还是第一次上。此地赏月,颇有些趣味。”   安惟翎双手撑在身后,和他一道仰头望月,“你打小就是圣人,出格的事从来不沾边,这样坐在屋顶赏月,于你自然是新奇有趣。”   “圣人?”袁玠失笑,“且不说我本就没能成圣,如今栽在大帅手里,连做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都难,更遑论圣人。”   安惟翎假作蹙眉状,“什么叫栽在本帅手里?本帅哪里强迫你了不成?”   没有“强迫”?当真是睁眼说瞎话。   不过虽是“强迫”,却也是愿打愿挨,袁相爷轻笑道:“是我心悦大帅,甘之如饴,认栽。”   他音色轻柔无比,甫一出来,霎时间伴着夜风消散,只留下缱绻的气息脉脉流转,和月华一并融化在画廊檐角叮当作响的铜铃上。   蝉鸣较白日轻缓,燥意褪却七八分,热浪裹挟的困倦黯淡下去,二人被带了雾气的微风吹着,通身清凌凌的,只觉在夜晚熹微的光晕中,身旁人的轮廓轻灵得近乎透明,浸润漫天的月华和星光,古今万物,世间生灵,无一及得上眼前人来得美妙。   相府占地颇大,袁玠的卧房梁子挑得高,他们坐在屋顶上,近乎能俯瞰整个相府。   安惟翎指着南边若隐若现的一片波光,“说来我在相府混了这么久,却从来没仔细看过你这儿的湖。”   袁玠转头望她的侧脸,“明日带你看看?芙蓉开了。”   安惟翎笑道:“不怕我填了你的湖?”   本帅可是有过光辉事迹的。   袁玠想起周赟家的湖,莞尔一笑,“看你高兴,大帅想填便填。”   安惟翎把撑在身后的手收回来,摇头道:“这湖又没招惹本帅,好端端填它作甚?只一条,你这湖心少了个亭子,冬日赏雪不便。”   他轻笑出声,“还没到七月,就想着冬日赏雪了?”   “我想得远,连几年后的事都合计过。”   他心头一动,“说说?”   安惟翎见他来了兴趣,便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另一只手伸向前方指点江山,“除了湖心亭,那儿还得建个临水阁,夏日乘凉用。此外,你这院子需拓一拓,给我辟个武场出来,没事的时候练练手脚,顺便让相爷看看本帅英姿。”   “好。”袁玠在心里一一记下,“还有么?”   “浴房里要一个大的澡池,”她伸手比划,示意袁玠看向院子里,“从那棵树到院门那么长,宽度窄一点点就行。”   袁玠第一次听说这么大的澡池,讶然道:“阿翎要凫水?”   她缓缓摇头,“谁闲得发慌,在澡池里凫水?就是方便两个人共浴,省的澡盆太小,挤着了。”   月光模糊,对面人脸色不甚明了,可他不想也知道,大帅此刻定是脸不红心不跳。   而她不想也知道,相爷此刻定是又惊又赧。   他不言语,安惟翎便逗他,“你看看我,”她说着,把手扭到身后,“再怎么弄也洗不到后背这块,以后澡池建好了,你能帮我洗洗。”   袁玠默了半晌,“成——”   “不论成不成体统,闺房之乐,关起门来谁管呢?”   罢,还远着,现下先不争论。   他暗叹一声,再者,争也争不赢这姑娘。   朗月西斜,星幕移转,后半夜有些凉意,袁玠见安惟翎穿得少,又贪凉不愿加衣衫,便假作困倦,随后安惟翎带着袁玠飞身下了屋顶,二人径直回房歇了。   翌日午后,安惟翎刻意带上袁玠,去往杨府赴约。   袁玠本是手里还有些卷宗要看,却被这姑娘径直从书房神神叨叨拽走了,说是有非同寻常的场面,要让相爷好生观摩。   “非同寻常?”袁玠失笑,“难道不是大帅要去揍人么?”   “怎么,本帅揍人很是寻常?”安惟翎脚步不停,“若不是这回周亦那厮欺到敏之头上,打了本帅的脸,何至于让本帅亲自出手?”   袁玠点头。   安惟翎继续嘀咕,“寻常的找茬,让阿樱去骂街就得了,哪用劳烦本帅……”   袁玠有些想不通,“我一直奇怪得很,郭樱好好一个大夫,何故在吵架上技艺如此精进?”   安惟翎闻言,笑得打跌,“泼妇哪有不会吵架的?”   “泼妇……”袁玠一愣。   “没错,阿樱先前在西北骂街战无不胜——只在我这儿输过。”   她说完又觉得不对劲,自己骂赢了个“泼妇”,有什么值得说道的?   袁玠只挑眉不语,大帅骂功如何,他没亲眼见过,可嘴皮子功夫,他早早领教了七八分。   二人一路闲聊,去杨府寻了杨敏之,还捎上了非要跟着看热闹的杨患和杨夫人俩活宝。一行人面目和善地上了周赟府上找茬。   周赟听小厮来报,说安大帅同相爷登门,立马魂飞了一半。这俩人,随便拿出一个都是万人之上的主儿,怠慢不得,现下一来来了两个……周赟不知道这等阵仗是为哪般,亦没心思琢磨这些,一身肥肉唬得颤颤巍巍。   急急忙忙走到门口,见着浩浩荡荡一群人,除了大帅、相爷,竟还有杨患全家,周赟又惊又疑,六月的天,后背出了一片冷汗。   “下官拜见大——”   “别拜了。”安惟翎抱着手臂,凉凉地开口。   吾命休矣,周赟脚脖子开始哆嗦。   他硬着头皮开口,“不知大帅同相爷何故光临寒舍?”   “当然是找茬,”安惟翎理所当然,“本帅有好事能找上你府么?”   周赟打了个“咯噔”,又来找茬?!   他露出乖觉的神情,“请大帅指教……”   “指教不必,要事倒有一桩,须得好生说道。”   安惟翎语毕,一只脚踩在他家大门门槛上,后背靠着门框,一副市井混混样。   这熟悉无比的姿势……教周赟一看就心也惊、肉也跳,上回填湖的事也才过了一个多月……又来一回?   安惟翎似乎看出了他心里的嘀咕,“这回不填什么破湖,把周亦‘请’出来。”   周赟心头一抽,装糊涂道:“大帅要《易经》?下官这就遣人去取……”   “装什么葱姜蒜?”安惟翎把脚从门槛上收回来,站得笔挺,“你家侄子,周亦,去把他给老子请来。”   周赟心里直喊娘,周亦是他堂哥家中独苗……万万马虎不得。   他顶着大帅的威压,继续道:“敢问大帅,您有何事要寻下官那不成器的侄子?”   “敢问?”安惟翎嗤笑,“你最好别敢,也别问。”   什么路子?周赟欲哭无泪,这人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压根就不搭理他……   他正苦着,远处一人却嚷嚷着过来了。   “哟呵!大闺女来了!” 第61章 银铮 雨打梨花盈盈泣   作者有诗云:   【雨打梨花盈盈泣 浪舞舟楫凄凄啼】   【莫道棋局犹纷乱 银铮落拓藏春谜】   他正苦着, 远处一人却嚷嚷着过来了。   “哟呵!大闺女来了!”   周赟一听这声,差点没哭出来,转身嚎道:“祖宗!”   他正想着这边拖延一阵, 那边的下人看他眼色暗度陈仓,悄悄把周亦那祖宗支出府去躲开,谁知人家自己屁颠屁颠找过来了。这下倒好,死活逃不出安惟翎这阎王的手心。   猜到了来者正是周亦,安惟翎、袁玠, 并上杨敏之一家三口齐刷刷望过去,眼神各异,却无一算得上和善。   周亦这厮混是混了些,脑子却算灵光,一见这阵势就知是给他“大闺女”撑场子来了。   不过, 他虽脑子灵光, 到底还是混, 以为安惟翎和袁玠只是杨敏之家的亲戚, 无足挂齿。   他使劲嘬了几下门牙缝,把早上吃过的饺子韭菜馅“呸”一口吐出来, 上前勾住杨敏之肩膀混说:“大闺女还带了帮亲朋,这是回门来了?”   杨敏之不乐意了, 肩膀一耸挣开他的手,他“嘿”一声又腻上来,“我说,还带了爹娘来老子这儿找场子?怕不是——”   “啊呀!”杨患听不下去,三步并两步上前冲着周亦嚷嚷:“你这后生怎么如此无礼!”   周亦隔了三丈就闻见杨患身上的泥水腥味,见他凑上来忙不迭闪开,对着周赟跑眉毛, “噫……二叔说得不错,杨大人果真名不虚传。”   “名不虚传?”杨夫人大皱其眉。此人最是护犊子,杨患邋遢不假,她嫌得,旁人却嫌不得。   杨夫人眼刀朝周赟飞过去,“周大人堂堂朝廷命官,竟也学着宵小之徒,背后嚼人口舌?”   场面乱成一团,周赟只觉头皮发麻,一把将周亦那厮拉至身后,低喝:“闭上鸟嘴。”   安惟翎一挑眉,“怎么着,就这点德行?缩在你二叔身后吃奶呢?”   周亦哪听的了这个,“噌”一下跳出来,面色不善地把安惟翎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哪里来的无知妇人?莫不是看上了老子,上赶着来做妾的?”   周赟肝胆俱裂,“啪唧”一脚提在他后臀上,那厮被踢翻在地,疼得哭爹喊娘。   他还想继续打,周亦立马双手抱头,嘴里含着血水哼哼:“二叔杀我……爹啊!娘啊!二叔杀我!儿子要死在天京了……”   杨夫人嗤一声,“出息。”   杨患惯常做和事佬,“啊呀”一声上前拽住周赟,“周大人手下留情,令侄不过是年少轻狂……”   “杨患闭嘴,”杨夫人“啧”一声,冷言道:“这厮言语无状,脏了大帅视听,周大人教训自家侄子总归是分内事。”   杨患立马怂了吧唧地撤回来,“啊呀夫人说的是……”   袁玠心里暗暗摇头,杨氏满门,也就只有杨夫人晓得些人情世故。周亦以下犯上,若遇上不饶人的,丢了命都有可能,虽说安惟翎不会轻易夺人性命,不过还是得教训一番。   再者,周亦那浑话,听得袁玠也面色发冷。   相爷金口缓开,“无知妇人?这位是本相未过门的妻子。”   他说得清清淡淡,却在周亦脑子里炸了个响雷。   本相?妻子?完犊子,现在知道这俩人是哪路神仙了。   打归打,到底还是心疼自家侄子,周赟暗暗给他使眼色,他一骨碌爬起来磕头请罪,“相爷恕罪……大帅恕罪,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还请二位宽宏大量,不与我等市井小民计较。”   安惟翎“哈”一声,“不计较?你还真是求错人了,不过本帅计较的倒不是这桩。”   她伸手把沉默不语的杨敏之拽上前,“是你打了敏之?”   周亦张着嘴,半晌才绕过弯来,“我与敏之兄玩笑……”   答非所问,安惟翎微微皱眉,“听不懂人话?”   周赟一见她这表情就魂飞魄散,“啪”一巴掌扇在周亦背上,把人扇得蹦起三尺。   “孽子!大帅问话,有话直说!”   周亦嗦嗦鼻子,吞下一口血,声音细若蚊蝇,“打过……”   安惟翎点头,冷声问道:“为何?”   周亦云里雾里,“什么为何?”   周赟又一个巴掌上去,“混账!大帅问你话,你还有本事反问了?!”   周亦缩脖子,“为何打敏之兄?我同他开玩笑呢……”   安惟翎不咸不淡反问,“玩笑把人开得鼻青脸肿?”   “是少了些分寸……下次一定小心。”   周赟恨铁不成钢地再次招呼一个巴掌,“还下次?!”   “不用了。”安惟翎伸手拦住他,“周大人紧着看不见的地方打,有什么意思?”   周亦摸不着头脑,“大帅待如何?”   周赟捂脸而叹,今日无论如何是救不下来这厮的脸。   安惟翎转头看向杨敏之,“瞧好,打人需这般。”   她一拳朝周亦左眼眶上招呼,他惨叫连连。   安惟翎看看杨敏之青紫的右眼眶,摇摇头,“打错了。”   话音未落,又一拳砸在周亦右眼眶上,打得这人眼冒金星,生不如死。   周赟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却不敢阻拦,只盼这位阎王下手悠着点,给人留个活头。   安惟翎端详周亦半晌,仍是不满意,“嘴角还差点意思。”   差点意思?!周亦几乎晕过去,您这是作画呢?看着这儿空了一块不舒服,得填上些颜色?   她不由分说,“唰唰”几拳,打得周亦脸上没一块好地。   周赟见侄子面颊红肿可怖,已然开始微微泛紫,少说也得修养个三月半年的,心疼得紧,一撩袍角朝安惟翎跪下,“大帅恕罪,下官日后一定好生管教这孽子,还望大帅手下留情……”   他伸手拽周亦袖口,周亦眼眶浮肿,依稀能辨认人形,口齿含糊道:“大帅恕罪,我再也不敢欺负敏之……”   安惟翎语气淡淡,“玩笑?”   周亦咯噔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以保小命,“不敢再瞒大帅,非是玩笑,实则是我见敏之兄年少有为,又深得朝廷器重,故而心生妒意,纠集了一帮狐朋狗友想教训他……”他艰难地把口水和着血水咽下一口,“谁知大伙下手没有分寸……日后再也不敢!再也不敢!”   好在手还没废,他缓缓举起三根手指,“天地为鉴,日后我周亦定当洗心革面,再不欺凌弱小。”   安惟翎点头,“给你那几个狐朋狗友也转达转达,日后对敏之有何不满,无需找他,尽管来找我,切磋切磋。”   她顿了顿,“此外,日后不许喊敏之‘大闺女’,否则我听一次打一次。”   杨敏之涨红着小脸低下头。   周亦梗着脖子痛苦地点头,谁敢同这位大帅讲条件不成?   一旁的杨夫人看得最为过瘾。杨患为人糊涂,亲儿子被人揍了也不知道出头,而她妇人家家,又不好杀上别人家大门找茬,此番有安大帅耀武扬威最为稳妥,也最为畅快。   袁玠倒是第一回 见着这姑娘同人斗殴,起初还有些担心她伤着自个儿,后头只担心她收不住手,把人打残。   耍了一回狠,安惟翎带着这帮人浩浩荡荡打道回府。果然,不出两日,京城便传得风生水起,兵部的人看杨敏之的眼神愈发奇怪,有些人恨不得见着他绕道走,生怕不小心招惹了那位安阎王。   安惟翎作威作福的事迹也没能传几天,天京虽大,可安大帅的名声响亮,人人皆知她烈性,此番寻了周府的麻烦不过是情理之中,非是什么让人惊掉下巴的稀奇事。再者杨敏之是大帅亲信,替麾下小兵出个头,本就是应当。   更何况,还有一桩更教人兴奋的谈资——万俟铮回京了。   此人乃密位之首,已故先帝留给江崇宁最锋利的一把剑。从前被江崇宁派出去,流转于各藩地,盯着那些上蹿下跳的藩王,时隔多年,终于被皇帝老儿召回……据称,此人身量魁伟、武功奇高,兼之才思敏捷脑力过人,断案一向如有神助,满京城大姑娘小媳妇都盼着一睹这位郎君芳容。   万俟铮似乎预料到自己可能遭遇惨无人道的围观,此番进京悄无声息,甚至瞒过一干城门守卫,溜耗子似的摸进京城,寻着皇宫去了。   他进宫时正赶上散朝,棺材脸的大太监章虔收到小黄门急急传来的消息,不假思索地凑到皇帝老儿耳畔嘀咕一阵。   今日朝会无趣得很,同一帮老头子扯过皮,江崇宁好容易熬到了散会,屁股刚刚离开赤金缠龙椅,乍闻这一消息又惊又喜,扑通一下坐回去,失声唤道:   “阿羽齐玉留步!”   没来得及散尽的众臣闻言,一阵哆嗦,阿羽?齐玉?这夫妻二人脸可真够大的。   大帅和相爷停了步子,交换个不解的眼色。人多眼杂,二人只得假作淡然地施施然转身,“陛下?”   江崇宁露出孩子般的神色,“给你们引荐个人。”   他一面说着一面挥手,同大街上卖糖葫芦串的一般,就差个叫卖的吆喝。   章虔见皇帝老儿直招手,便冲一旁芮公公使眼色。芮公公瞅着这老棺材竟借机使唤起了自己,恶狠狠瞪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出了殿门去传唤万俟铮。   万俟铮躲在偏殿里等候已久,屁股生疮之前,终于见着芮公公熟悉的婀娜身姿,大喜过望地同他寒暄。万俟铮少时曾为江崇宁伴读,受过芮公公不少照看。此时故人相见又是一番嗟叹,随后,万俟铮便让芮公公引着他往正殿去。   后头传来脚步声,安惟翎和袁玠闻声而动,双双回头。   来人形容魁伟,打扮却落拓不羁,端的一副江湖人模样。   万俟铮还未来得及向皇帝行礼,将相二人看清他的脸,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   这人难道不是……   袁玠回神,立刻心道不好,正要给安惟翎打颜色,她却已脱口而出:   “莫棋公子?!” 第62章 静水 世事亦幻情亦真   作者有诗云:   【杨柳堆烟浮云嗔 花月逐心静水深】   【恩义难断玄霜宁 世事亦幻情亦真】   万俟铮还未来得及向皇帝行礼, 将相二人看清他的脸,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   这人难道不是……   袁玠回神,立刻心道不好, 正要给安惟翎打眼色,她却已脱口而出:   “莫棋公子?!”   万俟铮虎躯一震,顾不上失礼,脱口而出:“见了鬼了?!”   安惟翎瞪着一双眼睛,愣了半晌, “想不到。”   袁玠一面不动声色瞄过一头雾水的江崇宁,一面捂唇咳得欲盖弥彰,“万俟大人,久仰……在下袁齐玉,这位是安大帅。”   万俟铮这才还了一半魂, 抱拳躬身, “袁丞相。”随即神色微妙地顿了顿, 继续道:“见过安大帅……”   “万俟, ”江崇宁皱眉摆手,“怎么回事?”   事已至此, 不如装糊涂到底,万俟铮把黑黢黢的大眼一眨, “什么怎么回事?”   果然还是老样子。江崇宁一见他这德性,霎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捞起一只狼毫御笔朝他脸上砸过去。   皇帝砸人,万俟铮人高马大一个糙汉,不好明着躲,只得微不可查地偏过头,堪堪避开眼睛。   “陛下恕罪。”他伏地低语。   “德性!”江崇宁嗤他, “阿羽你说说怎么回事,万俟虽然算是朕少时伴读,然而身为密卫一直在暗中,除了皇父、芮公公、章虔,其余无人知道他的真身,你是如何认出的?”   安惟翎抿抿唇……这下完犊子。   她心道老子总不能告诉直说,之前从张存福那厮处缴来一本奇书,上头主角二人形态各异,其中男子面相一律和眼前的万俟大人神似。   更何况落款的“莫棋公子”,和“万俟公子”同音,简直不能再巧。   袁玠见她一脸为难,有心圆场,却又实在无从下嘴。   到底是安大帅脸皮厚过城墙,扯谎道:“从前在西北见过万俟大人画像。”   江崇宁蹙眉:“怎的?万俟这厮在西北被通缉过?”   万俟铮打了个咯噔。   安惟翎连连摇头,“万俟大人美名千里,西北姑娘日思夜想,故有好事者制其画像出售,街头巷尾,处处可见。”   江崇宁“噫”了声,上下端详着万俟铮,把人看得心里发毛,“这脸……朕从小看到大,也从未觉得能配上‘美名’二字。”   万俟咽咽口水,要反驳又不敢,心里仍旧不明白安惟翎是如何认识他的,只得三番五次地瞄安惟翎,想着是否从前有过一面之缘。   他瞄得正大光明,袁玠虽知晓他无甚猥琐心思,却仍旧不大乐意,缓言胡诌道:“大帅同臣说起,万俟大人的那些画像在西北供不应求,后来不知是谁在画上题过一句诗‘莫道棋犹乱,只怨杯未满’……自此,画像更是卖得洛阳纸贵。”   安惟翎挑挑眉,这扯淡的本事倒是深得本帅真传,不愧为“关门”弟子——关起门来的时候,这夫妇二人倒没少瞎侃,虽是以安惟翎胡诌居多,袁玠却也能偶尔应和两句。   出师了,出师了,她暗自点头。   那厢,万俟铮听到那句诗便霎时明白过来,这二人居然看过那本《阴阳大乐》!   瞬间面皮烫得几乎冒烟,形貌魁梧的大男人,此刻竟有种丑媳妇见公婆的羞赧。   江崇宁只当他是被西北的姑娘惦记得害臊了,也没再追究。这事算是勉强能翻过去,只是下头三人心思各异,万俟琢磨日后如何能在面前这二位位高权重的同僚面前把面子挣回来,安大帅却想着“这小子有个把柄落我手上,日后得人尽其才才好”。   只有袁相爷,仍旧对万俟从大帅身上挪不开眼这事耿耿于怀……谁知道万俟这厮心里想的什么?再转头望安惟翎,这姑娘身段笔挺,面庞清秀,端的一副英姿飒爽模样,任何男子,不论审美喜好,总忍不住多看两眼。   相爷心里不豫,虽知大帅生得耀眼,然而本相看得,旁人却看不得。他不动声色挡在二人中间,将万俟的眼神遮得严严实实。   “陛下留下臣与内子,是否要同万俟大人商议舒王的事?”   江崇宁嘴里轻轻“啧”一声,老婆九月十六才进门呢,就“内子内子”叫得热络,也不害臊。   皇帝当久了,城府多少有些,他正色道:“不错,万俟这些年一直在各藩地走动,察觉舒王有异动,兴王……只怕也不是个老实的。十月初九是皇父十年忌辰,按祖制藩王须得进京祭祀,正好趁此机会探探他二人。”   下头三人心知肚明,这就是快要收网了,也不枉这些日子的辛苦布局。   江崇宁上头五位皇兄,老大痴肥憨傻,此形貌不足为一国之君;老三嗜女色,糟蹋过的姑娘排排站能列成一堵墙;老四糊涂不济事,家里俩闺女是双胎,已然及笄的年纪,他却至今分不清哪个是哪个,闹了不少笑话。   唯有老二舒王和老五兴王,在先帝生前得过一句“堪当重任”的赞赏。再者,俩人一母同胞,打小就亲厚,也是最不安分的。这两把利剑几乎日日悬在江崇宁房梁上,叫他三天两头不得安生。   天家无弟兄,不拼个你死我活不足以水落石出,江崇宁迟早要处理了这俩上蹿下跳的兄弟,或流放或拘禁,倘若这俩人犯了了不得的事,更能三尺白绫一壶毒酒直接送人上路。   君臣几人又商议了一阵,将相二人并上一个依旧面红耳赤的密卫万俟铮,三人躬身告退,留下江崇宁一人端坐龙椅上,思索良久。   早就定下的结局,此刻却踌躇了起来,按说身为帝王,是不该这般犹疑的。   他思绪偏远,玄霜会怎么想?她那样磊落,该是看不得我如此阴狠吧?   ……想姑娘便来姑娘,芮公公圆滑的声音自殿外传来,“陛下,杨姑娘觐见。”   江崇宁立刻一副不支的柔弱样,半倒在龙椅上,轻声道:“进。”   杨玄霜端着一碗乌漆漆的药进门,“陛下,药好了。”   她纤纤素手捧着药盏上前,江崇宁却丝毫没有伸手接的意思,反倒捂唇咳了两声。   打小在深宫里长大的人精,自然是装什么像什么。杨玄霜利落单纯,见他这副不适的模样霎时担心得紧,“陛下这两日没好些?药不对路么?”   江崇宁摇头,“药是对路,见效慢了些。”   说罢他暗自啐自己满嘴鬼话。前些日子,安大帅无意间把殿里一把雕花椅的朱雀眼睛抠了下来,当时便察觉异样,经郭樱查证,是一种诡秘的毒药,能教人慢慢丧失情欲。   皇帝不蠢,三两下查出是冯贵妃做的手脚。也好说通,冯贵妃看出江崇宁对杨玄霜心思不一般,女人一旦动了真情总是较男人更狠一些,既然这人心思不在我身上,那就教他日后再无情无爱,谁都得不到。   江崇宁后背有些发寒,从前只知她看着温顺内里刚强,却不知是个鱼死网破的个性。这桩事情,他还未告诉杨玄霜,一则她心性纯净,无需污了她试听;二则……如安大帅所言,顺势装病,正好让姑娘心疼心疼。   大帅便是有如此神力,身边的亲朋好友,无一不是慢慢学会了她的泼皮无赖性子,就连生在云端的袁相爷都近墨者黑。   “头晕……”江崇宁一面咕哝,脑袋往下沉。   杨玄霜有些慌,先前的不愉快早就抛之脑后,连忙伸手去揉他印堂和太阳穴。   他轻轻捏着她指尖,在自己脑袋上挪了挪,“偏了,太阳穴在这。”   触感柔软无比,比苏杭进贡的丝缎还妙。   他心里正美着,杨玄霜一本正经发力了,“陛下,忍者些。先前在山上时,和师父学了些推拿手法。”   习武的姑娘,手劲非比寻常,江崇宁一下子被按到眼冒金星,恍惚间觉得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   好半晌才停下,她的手一撤开,江崇宁暗自松了一口气,同时又遗憾不已。   说来也怪,本来是没有头晕这回事,可经杨玄霜按完穴位之后,竟觉得果真头脑清明了不少……到底是学过真功夫的姑娘,能干,爽利。   不如撒娇到底吧。   皇帝哼唧一声,英挺的下巴点点药盏的方向,语气柔和又言简意赅,“喂。”   杨玄霜为人洒脱,也没扭捏,直接端起药盏给人一勺勺喂药。   啧啧,苦药这般喝起来也是甜腻的,江崇宁心里美得不行。   腻腻歪歪喝完一盏药,按说人该告退,江崇宁却不舍,没话找话道:“玄霜,朕几位皇兄都要进京了。”   玄霜看着他,“先帝祭祀的事?”   江崇宁点点头,“不错,只是二哥五哥一向不安分,今次说是忌辰,到时候不定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玄霜单纯,却不蠢笨,“陛下会有危险吗?”   早就安排妥当了,能有什么危险?更何况大男人家家,还是一国之君,为社稷赴汤蹈火也是应当的。   话都到了嘴边,却心念一转换了路子,“或许会。”   他说得正色庄容,玄霜不禁蹙眉,“护卫安排妥当了?”   那厢点头不语。   玄霜心道,也是,天家骨肉相残是常理,这次藩王进京,再怎么妥当,也难保万无一失。   江崇宁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故作淡然地望向玄霜,“天京将会动荡一番,我送你回老家避一避。” 第63章 霜融 连枝崖上望月明   作者有诗云:   【饮泉林间听风醒 连枝崖上望月明】   【画廊浅近朱墙深 一夜霜融朝露凝】   江崇宁吸一口气, 定了定神,故作淡然地望向玄霜,“天京将会动荡一番, 我送你回老家避一避。”   她愣了,“为何?”   江崇宁反而笑开,手肘撑在赤金龙椅扶手上,掌心托着下巴颏儿,“傻姑娘。”   玄霜不乐意了, “陛下认为女子家家,遇到事儿了就该找个安稳的地儿躲着?”   皇帝去牵她的手,她僵了一瞬,碍着眼前人是个病人,倒也不忍心放开。   “行了, 不是傻姑娘, 你是这世上一等一的好姑娘, 听话——”   “一等一的好姑娘?”玄霜微微皱着眉, 后头的话堵在嗓子眼里,红菱一样的的嘴唇抿成线。   皇帝故意瞪大眼睛, “难道不是?”   她面色竟有些微妙难言,皇帝拽着她的手指, 孩子似地晃晃悠悠,“发什么呆呢?”   “若我是一等一的好姑娘,那大……罢了,我不走。”   江崇宁瞠目结舌,“大什么?”   杨玄霜察觉失言,避重就轻道:“我说我不走。”   瞧瞧,这顾左右而言他的小模样。   江崇宁忽地福至心灵, “大帅?”   玄霜连连摇头,玛瑙串翡翠的耳坠子撞得叮咚响,“不是。”   皇帝忍不住嘴角扬起,头摇得这般快,定然是在撒谎了。   他笑得有些坏,“你是想问,若你是一等一的好姑娘,那大帅是什么?”   点漆的眼眸,晶晶亮着,赛过星辰。他本就生得俊秀英挺,此刻压着皇帝的通身贵气,倒似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和心仪的姑娘有一句没一句地调笑。   她心知被看穿,又不甘承认,只得理不直气不壮地继续摇头。   “醋啦?”他小心翼翼地仰头觑她。   这下头摇得更快。   皇帝径直挑明了说:“大帅是臣,我是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眼神澄澈得清溪一般,杨玄霜蓦然停下拨浪鼓似的脑袋,看得有些怔然。   可世上哪有这么深的清溪,明明是片汪洋,教人甘愿溺死在里面。   他正了正身子,“我曾经年少轻狂,一腔无妄执念,可缘分终究强求不得……如今早已放下,再回过头去看,却有些明白过来,那时意动,不过是想找个由头罢了。”   玄霜听得云里雾里,他也不急着解释,只是捏着她的手指,缓缓说着。   “我少时端正谨慎,作为皇子,不得不笔着尺子似的一板一眼过活,阿羽是我第一个朋友,也是最爱倒行逆施的一个,我羡慕她自在妄为,说不清是几分真情几分新鲜。我那时总想着,若我不生在皇家,大概也是她那样无法无天的性子……”   他眼神涣散又幽深,百丈崖底的青烟一般飘渺,玄霜看得出,那不是余情未了的不甘,是隐忍的艳羡、无奈和自嘲。   帝王终究孤苦伶仃。   她忽而心疼起来,他算是心仪过安惟翎,可最终求而不得的,竟不是大帅的一份柔情,而是她身上的自由自在。那点子投影在皇帝心里的叛逆,终究抵抗不过江山社稷的重担。   他在安惟翎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不身为皇子的江崇宁,一个可以放纵不羁的江崇宁,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江崇宁。   做梦吧,他回过神来哂笑,嗤了自己一口。   “我从前以为我中意的是阿羽,”他轻轻摇头。   其实中意的是那份自在,杨玄霜在心里替他补上。   他忽而话锋一转,眼角弯起来,“不醋了吧?”   玄霜面皮薄,抿唇不语。   他一字一顿道:“你是这世上一等一的好姑娘,至于阿羽如何,该是由齐玉去评判。”   她眨眨眼睛,又垂下眸子,眼睫耷拉下来,映出一片浓密的阴影。   皇帝莞尔,“这事日后细说,先前问你的如何?”   她抬眼看他,眼神掩饰不住柔和,“什么如何?”   “我派人送你回老家去,就一个月,天京事了了就亲自接你回来。”   玄霜缓缓摇头,“不走。”   “听——”   她语气坚定,“不听话。”   江崇宁皱眉笑,“玄霜几岁啦?”   “十八。”   她如此正经,江崇宁倒有些无奈,“为何不走?”   玄霜抿唇半晌,“护着你。”   皇帝心里一动,顺手把人拽倒在自己怀里,紧紧圈着。   “护着我……”他声音沉沉,回荡在胸腔里。   杨玄霜本是被惊着了,这下又不忍心推开他,只得由着皇帝把一颗脑袋埋在自己颈窝里。   “护着你,”她又重复一遍。   埋在她颈窝的那颗脑袋不动了,呼吸浅浅淡淡。   她正要把手伸出去拍他的脊背,皇帝却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往自己头上薅。   “摸一摸。”   这么大个男人撒起娇来教人招架不住,杨玄霜一面顺着他的意,轻轻抚着他脑袋,一面心里腹诽得紧,您今年贵庚呢?半大孩子似的。   “玄霜,好姑娘,日后别再同我吵架了。”   “我几时——”   他呢呢喃喃,“雾骐公主来和亲,原定是入后宫,你本来是醋的,偏不承认……”   她手上顿住,“我没——”   皇帝不满意,握着她的手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自己的发顶,“手别停……玄霜,你这么坦荡的姑娘,为何不说出口呢?”   “说什么?”   这蒜装的,忒不地道。   皇帝脑袋蹭着她手心,“玄霜,你顾虑什么?为何总想出宫去?不愿留下?”   她半晌无语,手指抚着他光滑的发髻,愈发轻柔。   “就因为我是皇帝?”   她仍旧不言语,江崇宁却知道自己说中了。   他一个挺身,不复半躺的慵懒模样。皇帝高出玄霜许多,即便此刻姑娘坐在他腿上,也矮了他一截,他低头望着她,她也避不开灼热的目光,勉强对视。   皇帝手上搂着姑娘,身子却坐得端正,语气亦是上朝会般郑重,“那你做我皇后。”   玄霜惊得“噌”一下弹起,皇帝来不及挪开脸,一下子被她撞上鼻梁。   习武的姑娘,劲大得非比寻常,皇帝霎时觉得眼前冒了一片星星。   “唔……”他捂着鼻子,神情痛苦。   玄霜慌得不行,“对不住……流血了没有?   皇帝哼哼唧唧,不肯把手挪开,她更急了,径直去掰他手掌,“莫捂着,让我看看,别给撞坏了。”   他掌心缓缓移开,不小心蹭着了自己的面颊,糊了一脸血。   一张白净俊秀的好脸,污糟成了这副模样,乍一看血淋淋,能吓得人背过气去。   玄霜习过武,也算见过些风浪,好歹没被这光景唬着,赶紧去净房取了干净帕子和清水,给人一点点弄干净了,又去偏殿翻箱倒柜找了化瘀膏,细细抹开。   本是装着中毒,博姑娘心疼一阵,这下倒真出了毛病。皇帝便物尽其用,趁着病,痴缠一番,玄霜心软难当,二人先前的些许龃龉,亦全然散去。   安惟翎,雾骐公主,冯贵妃,谁都不去想,只有眼前人要紧。玄霜转念想想,他一个皇帝,做到这份上,若说无有真情,任谁都不信。   他放下了那么多,拼命朝她靠近,她又有什么理由躲开?   自由,这世上谁能有真的自由?即便是无法无天的安大帅,不也生在无形牢笼中,步步掣肘么?更何况,她还有袁玠,为了那人,她亦心甘情愿地一辈子不自由。   玄霜若一辈子避世,同她师父一般隐居山间,倒是可称得上一句“自由”。每日砍柴做饭,打坐练功,兴致来了便舞剑,舞剑累了便倒在大石上观云,无比自在。   万般皆好,只一桩,那样就见不到江崇宁。   罢了,有舍有得,他待她一片赤诚,既求了这份真情,就不再挑拣深宫高墙内的拘禁束缚。   玄霜注视着皇帝的眼睛,“我不走,以后也不会走。”   恍惚间,江崇宁心头星辰点点。   二人算是因祸得福,可江崇宁毕竟受罪。那化瘀膏虽是圣品,然而人鼻梁上少血肉,药性难发出来,于是第二日,皇帝为遮掩青紫,只得带了个丝缎做的面罩上朝,引得众臣猜疑纷纷。   安惟翎忍着,没朝袁玠使眼色,心里却被猫爪挠了似的,江崇宁一见她眉毛挑上天的样子就知道,这混账姑娘又想瞎打听了。   这下可不能让她如愿,皇帝撞破了鼻梁,这么跌份的事,自然是瞒得密不透风,芮公公和章虔把着口风,宫人便一个字不敢往外说。再者,说出去,按理必然是玄霜得受罚,皇帝哪舍得让这姑娘受罚?于是更不让众人透露消息,实际上,知道罪魁祸首是谁的,只有芮公公并章虔二人。   安惟翎人精似的,看这阵势便知套不出话,散朝后,也不假模假式地寻个借口留下,和袁玠一道悠哉回了。   她最近一直赖在相府住着,有段时间没回将军府,几乎忘了自己还有座大宅子。   不妥,毕竟是自家宅子,三天两头总得回去看看,于是,回相府吃了顿午饭,留袁玠一人在书房理公务,自己折去将军府溜溜弯。   按说,将军府早该改名叫“帅府”,可安惟翎懒到出奇,连宅子装潢都是幺鸡全权负责,至于这宅子叫什么,更是毫无心思去管。   她不操心,自然有的是人瞎操心。顺着熟悉的路走到大门口,仰头一看,“元帅府”仨字大剌剌挂在门顶。   “岂有此理?”安惟翎脱口而出,一旁看门的小哥战战兢兢行礼道:“大帅……”   安大帅盯着“元帅府”匾额摇头,趁本帅不在家,把匾额都给换了?   她提起衣摆,利落地跨过门槛,一路走得虎虎生风。院子里不少园丁、侍女和小厮,许久不见主人归家,乍一见大帅来势汹汹的模样,个个心里直打哆嗦。   她一脚踏进正堂,“谁?谁换了老子的匾额?” 第64章 千里 飘雪疑霜落机锋   作者有诗云:   【飞沙碎石道西东 飘雪疑霜落机锋】   【故人再期千里外 昆仑见月月见空】   她一脚踏进正堂, “谁?谁换了老子的匾额?”   正堂中间被人摆了张八仙桌,张存福、卫渡津、幺鸡、郭樱四人凑了桌叶子牌,撸起袖子, 打得六亲不认。   幺鸡站在郭樱身后,探着脖子,嘴里呜哩哇啦地咕哝,郭樱不住回头白眼:“祖宗!我知道该打这张牌!就你能耐,一上午指手画脚的……”   崔宜娴搬了张梨花木椅子, 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就着日光一针一针绣着花,唐棠抱着隆景,在她侧边站着,飞针走线的神技看得她呆呆愣愣。   ……安大帅果真威严尽失。   若是以往在军营, 她那一嗓子出来, 大伙魂都去了一半。现如今那几个牌鬼只作没听见, 继续吆五喝六。   只有崔宜娴是正经人, 放下手里的活计,朝她笑笑, “大帅回来了。”   安惟翎点头,“崔姨安好。”说着顺手从崔宜娴针线盒里拈一根绣花针, 拇指并中指轻轻一弹,那针悄无声息地把郭樱手里一张正要脱手的牌钉在张存福的椅背上。   “岂有此理!”郭樱跳脚。   “岂有此理?”安惟翎瞪着眼,此话不该是由本帅来问么?   郭樱站起身,泼妇似的扶着腰“呸”了声,“凭什么就只动老子的牌?”   安惟翎懒得理他,走到桌前,“谁换了将军府的匾额?”   几人见她面色不佳, 齐齐指向郭樱。   郭樱白眼翻飞,“你是个元帅,怎么能住‘将军府’?早该换了!忒不讲究。”   “管得倒宽,”她把叶子牌挪开,一屁股坐在桌上,“倒不是不能换,只是总得知会本帅一声吧?嗯?”   到底是谁的宅子?   张存福叹了口气,“知会一声?大帅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忙于公务,就是在相府卿卿我我,您自己算算,有多久没见属下们了?”   “皮痒痒了”安惟翎颇为不满。   卫渡津好声好气地打圆场,“倒也不算是阿樱换的……五日前冯道善忽然上门,手里拿了一幅字,说是给给大帅刻匾用。当时我们都在,觉得莫名其妙,也没想答应。可冯道善只是笑笑,说久仰大帅才名,只愿奉上拙作一篇,结个往年之交……”   安惟翎蹙眉,“就来送副字?”   众人齐齐点头。   奇了怪了。   “字留下便罢了,怎么还真的刻了匾,你们几个,都是胳膊肘朝外拐的?”   郭樱“啧”一声,“本来是算了,是我忍不住打开那幅字。京城不都说冯大人书法乃一绝么,我就想看看是个什么样的绝法,结果一看……”   他半眯着眼,满脸赞叹。   一旁杨敏之笑道:“郭大哥对冯大人墨宝爱不释手,说什么也要按着那副字刻了匾给大帅挂上。到底是做大夫的,手工活非比寻常,一丝一毫都不马虎,也是个做匠人的好料。我都想着,什么时候向郭兄请教请教木匠手艺。”   安惟翎叹气,这帮人,到底没一个靠谱的。   “罢,冯道善只是想我主动去找他一回,我去便是了。”   “可不是么,”郭樱点头,“那老东西总算按捺不住了,要亲自会会你。”   安惟翎从桌上下来,“冯道善为官清闲,极少上朝,我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见了也不过点个头罢了,从未攀谈。”   她说着,拔出张存福椅背上的绣花针,把它钉住的叶子牌放回桌上,张存福连忙把叶子牌收拢。   郭樱从袖袋里取出一只小瓷瓶递给她,“摄魂术解药在此,以防万一。”   她顺手接过,同众麾下嘱咐了几句当心的话,朝崔宜娴道过别,又顺手薅了几下隆景的脑袋,隆景扭着身子嗷嗷叫唤,唐棠几乎抱不住它。   大帅趁着天色尚早,干脆动身去冯道善府上。   她走出元帅府正门,回头望向上头高悬的匾额,“元帅府”三个大字赫然入目。   “好字,”她心里赞了一声。   冯府距元帅府几乎隔了半座城,大帅脚程颇快,一个时辰不到便行至冯府门口,说明来意后,门房进去通报,不一会儿折了回来,毕恭毕敬将她请去冯道善书房。   冯府素净得出奇。   安惟翎一路行过去,只觉得冯道善这人竟状似出家人一般六根清净。寻常书香门第求的是一个“雅”字,可再怎么素,也不至于亭台楼阁花鸟虫鱼都不见影。而冯道善似乎求的是“空”,但凡是不必要的东西,一概没有。   一路行去,无有曲折回廊、竹林小径,只是一马平川而已,活像是被土匪夷平的地界。   当世大儒的府邸,竟空洞至此,生生让安大帅感到了晦气。   她心道:“倘使是齐玉府上如此无趣,我得一把火烧了重建,怎么热闹怎么来。”   这般瞎琢磨着,已经行至冯道善书房门口,门房一躬身,打了帘子让她进去。   屋里头,冯道善见她进门,放下手中的笔,朝她点头示意。一旁的仆人无声无息奉上茶盏。   他极瘦,双颊不饱满,眼眶有些深,动起来的时候袖口空荡荡,更显得形销骨立……这阵势,大约是辟过谷的。若和那白衣道人站在一处,他倒更像是正牌的道士。   那白衣道人之前假扮馄饨汤老板,刻意接近安惟翎,还将隆景硬送给她,她始终不明其意图,只得静候他主动出手。等了许久,那道人也无甚动静,好在同他有些勾当的冯道善如今主动送上门来。   “大帅请用茶。”   他音色清越有力,丝毫不像个上了年纪的糟老头子。   安惟翎点头笑道:“先前在相府饮过冯大人送的雨前龙井,记忆犹新。”   冯道善闻言,眉头也未皱,“大帅同丞相喜欢便好。”   安惟翎心道,果然老狐狸。   茶叶是你送的,毒也是你下的,现在倒假作没事人,这头蒜装得真够地道。   大帅不知现下手中这盏茶里有无下毒,先前服下的解药也只能防备摄魂术,因此她只得假作饮茶,实则滴水未沾。   冯道善似是压根不在意她是否真的喝了下去,只是自顾自品着,二人相对无言有半刻钟之久,一旁的仆从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饮毕,他搁下茶盏,“我那老友,道号‘见空’。”   好家伙,倒是自己说了……安惟翎亦放下茶盏,“晚辈见过。”   “见过?”冯道善幽幽反问,却丝毫不见讶异。   “他的馄饨煮得不错。”   冯道善不置可否,“我们结交之时,先帝尚还在世。”   安惟翎莞尔,“相隔千里,见空如何与冯大人结交?”   “相隔千里?”   这人语气中正平和,仿佛浑不在意。   “见空在回鹘,冯大人在天京,千里之遥,如何得见?”   她竟知道见空是回鹘人?冯道善眼中亮光闪过,“大帅名不虚传。”   “过奖。”   “只是年纪尚轻,不知过刚易折。”   这话语重心长得教人以为冯道善是她亲爹,可笑她亲爹只知打打杀杀,不知训导些为人处世之道。   只是,话虽为好话,从他嘴里出来,总归是有弦外之音。安惟翎本不愿同他打些机锋,又觉得好容易见一次面,不逗逗这老头子可惜,故而假作谦逊,“请冯大人赐教。”   “中庸之道,方为常礼。”   这话倒是说了同没说一样。   安惟翎心道无趣,“晚辈受教。”   冯道善抬眼,“我并未在说大帅。”   相爷过刚?笑话。那他说的只能是一个人。   江崇宁。   这老头子事儿忒多,安惟翎耐着性子同他扯皮,“河清海晏,天下足矣。冯大人还求个什么?”   他语气清清淡淡,“求仁。”   这老头子读书读傻了?安惟翎反问:“求仁,为何?”   他神色未变,“仁便是仁,何来‘为何’?”   “但凡万物,皆有因果,至于仁,怎能不求个缘由?”   “仁便是万物之由。”   真是读书读傻了。   “若求仁是为了万万民之生计,倒也说得过去。”   他点头,“大帅此言不差。”   “若是为一己私欲,便不要诉之于口。”   冯道善飘然笑过,“大帅剑走偏锋,乃用兵奇才。”   “晚辈平生读书不多,若说剑走偏锋,也是对非常之人。”   “大帅胜过安老将军。”   这人比承恩寺的大和尚还神神叨叨,安惟翎最受不了这个。   “谢过冯大人好茶,晚辈告辞。”   冯道善果然不做挽留,点点头让仆从送大帅出门。   安惟翎一路走回相府,觉得简直是白跑一趟。   说到底,这糟老头子就是对江崇宁的激进手段不满,指不定还想让江山易主。可这些安惟翎和袁玠一早就猜到,冯道善手里不干净,冯贵妃亦然,这父女俩虽不是明目张胆,凭借安惟翎和袁玠的暗线也能查个七七八八。至于江崇宁那边,从来都知道冯道善不是个省油的灯,否则不至于让人当个闲职,也不会对冯贵妃明捧暗贬。   一趟下来,除了知道那道人唤作“见空”,知道冯道善隐隐想拉拢安惟翎,旁的收获一概没有。这消息的价值就好比有人跑来告诉安惟翎,你爹小时候暗恋过隔壁养鸡的翠翠……知道便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处?   安惟翎叹一口气。不过话说回来,同书呆子说话着实费劲。   你待如何?造反?造反为何?心有不满。对谁不满?皇帝老儿。有何同党?见空。所求为何?江山易主。心属哪位藩王?你猜。   概括起来也就简简单单几句话罢了,为何到了这酸儒嘴里,还得七弯八绕的?打一通机锋,不知道的以为是俩疯子在聊天,牛头不对马嘴。   当真是读书读傻了脑子。   不过同样是读书人,相爷倒可爱多了。   袁玠喜欢相府后街张记糕点铺子的马蹄糕,安惟翎刻意饶了几脚路,买了一斤牛乳味的、一斤赤豆味的,捧在手里拿回去。   熟门熟路到了书房门口,却没有径直走正门,而是顺手打开旁边的窗户,单手撑着窗台“哗啦”一声翻了进去。   袁玠知道她不走门专翻窗的做贼德性,故而窗下从不置物,怕她磕着脚。   她习惯了如此,落地的时候便没看地下,却忽而踩到了一双姑娘家的脚。   雾骐和幺鸡的声音同时传来,“哎哟!” 第65章 无忧 桃色入窗月倚楼   作者有诗云:   【柳影拂墙风满袖 桃色入窗月倚楼】   【流年缓缓红线织 万般缱绻思无忧】   她习惯了如此, 落地的时候便没看地下,却忽而踩到了一双姑娘家的脚。   雾骐和幺鸡的声音同时传来,“哎哟!”、   安惟翎手里的两大包马蹄糕险些抱不住, “你俩在这儿做什么!”   雾骐被她踩了大脚趾,疼得抽抽,那只脚只得提起来,不敢下地,她转头看幺鸡, “老大踩着了我的脚,你哎哟什么?”   幺鸡眉毛拧巴,面有不忍,“这不是心疼你么。”   闻言,袁玠顺势给安惟翎使了个眼色。   安惟翎简直不敢相信, 这俩八竿子打不着几时搭上的红线?!   她顺手将两包糕子放桌上, “你俩杵在齐玉书房里做什么?”   “等你。”“等你。”   啧啧, 八字还没一撇, 默契倒是先有了。   大帅抱臂扫视眼前并肩站着的二人,从头到脚, 又从脚到头,“你俩整什么幺蛾子?”   雾骐好赖是姑娘家, 有些敏感的小心思,一下子听出“幺蛾子”三个字中的暧昧之意,于是伸手轻轻推了幺鸡肩膀一下,“你来说。”   她仍是西夏打扮,一身珠串宝石,甫一动起来便好一阵丁零当啷的。那轻轻一推,袖口回荡, 竟无端教这丁零当啷生出了些缠绵悱恻的意味。   幺鸡脸不见红,“我俩想求个赐婚。”   果然……安惟翎心道好不靠谱。   她只得装蒜,“求赐婚,该是去求陛下,同我说顶什么用?”   幺鸡上前一步,“老大,你这就不讲义气了!”   安惟翎摆手,一副听书的架势,“愿闻其详。”   “你同陛下的情分非同寻常,赐婚的事该是由你出面去请,是不是?”   安惟翎险些被他理所当然的模样气笑,“你倒是好大一张脸。”   他嘿然一笑,“那是,老大,咱俩什么关系。”   “这倒是次要,我说你脸大,是因为另一桩,雾骐到底是西夏公主,来和亲,少说也得配个宗亲,你一介寻常官宦子弟,拿什么娶人家一国公主?”   他拍拍胸脯,“拿一颗真心。”   雾骐闻言眼睛眨巴两下。   安大帅摇头,“扯淡。”   幺鸡颇为委屈,“怎么?我好容易正经一回。”   “和亲事大,涉及两国邦交,你说一句真心,便想以寻常身份聘西夏公主。知道你的人当你有情有义,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空手套白狼呢。”   袁玠忽而插嘴,“再者,陛下那边不会允诺这桩赐婚。和亲公主嫁与皇室宗亲,此乃祖制,不宜妄废。”   幺鸡叹一口气,“相爷,你当我不知道么?正是因为我晓得难处,才来找你夫妻俩商量办法。”   安惟翎“啧”一声,“办法?我都不知道这事还能有办法?听你这么说,倒像是还有回旋的余地?”   幺鸡眉眼耷拉,“我不知。”   雾骐拍拍他背,“那你再想想,我也一起想。我父亲那边倒是好讲,只要是我看上的人,哪怕是樵夫渔民也嫁得……”她歪了脑袋,“说来,还是你们大周规矩多。”   安惟翎不置可否,“幺鸡,你若非要强娶——”   “老大!”幺鸡一脸埋怨,“怎么就是强娶?这可是郎情妾意……”   安惟翎敷衍地点点头,袁玠莞尔,接着她的话茬继续道:“你若要娶公主,倒也不是毫无机会,只是必然要先做一番事业,求个仕途,名头就有了。公主嫁朝臣,到底比公主嫁白身说得过去。你现在除了‘礼部侍郎刘大人之子’,身上再无其他拿得出手的头衔,况且,这头衔也不过是你父亲的庇荫,算不得你的东西。”   相爷果真是惯于压制人的,一番话说得毫不留情。   寻常男子听完这些,多半恨不得找个地缝把自己塞进去。幺鸡却不同,他甚至觉得颇有道理,自己不就是个纨绔子弟么?倘若要娶公主,必然得先求功名。   雾骐云里雾里,“刚刚相爷说的祖制……不作数了?”   袁玠温声道:“祖制的确不可轻易逾越,可凡事总有例外,大周与西夏邦交甚好,倘若公主有意于他,陛下也不是不近人情的君主。只是要幺鸡自己立得住,有一番事业,才好堵住悠悠众口。否则公主和亲嫁与纨绔,且非是宗亲,这就说不过去。”   雾骐目瞪口呆,“你们好一通‘说不过来说不过去’的,我一句没弄明白,反正就是说现在幺鸡必须得封个大官,才好娶我?”   袁玠一脸“秀才遇上文盲”的怔然之色,安惟翎点点头,“这般解释也未尝不可。”   幺鸡一合掌,“我能经商,会赚钱,善算术,去户部或许能求个一官半职。这回不用我老爹,凭借自己的本事找份事业。”   安惟翎蹙眉,“怎的户部在你眼里就成了经商的地界?”   幺鸡眉飞色舞,“道理么,都是相通的。户部掌民生、掌财政,虽说从未与商道有明面上的关系,可这两样哪一样离得开商贾之道?再者,户部须得计算天下钱粮,不是一般人能架得住的,我打小别的不行,算术门儿清。”   安惟翎凉凉道:“可不是么,一毛不拔,是你的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楚。”   幺鸡假作咳嗽,转头向袁玠,“我还真未说大话……相爷,听闻你天纵奇才,文理兼修,除却琴棋书画,心算亦是一绝,不若你出道题考考我,看我是否当真善于算术。”   安惟翎“噌”地上前,拉住袁玠的袖口,“心算乃一绝?齐玉,我怎么不知还有这桩?”   还当他只是个书生,不知数术。   袁玠被她拽得颇不好意思,“户部的许多账目,其实是经由我手核算的。”   幺鸡点头,“可不是么!姚尚书酒桶脑袋,不知三七二十一,整日只知收藏佳酿,对算术一窍不通。早就听我爹说,户部的紧要账目都是相爷代为过目。”   安惟翎挑眉,“到底是我在西北呆久了,不知天京还有相爷这等奇才。”   到底是被心爱的姑娘夸了,袁玠掩饰不住笑意,又转向幺鸡,随口问道:“倘使大帅练兵,手下带一列方队,横看六十五人,纵看八十四人,此队列人数几何?”   雾骐闻言呆若木鸡,幺鸡只眨巴了两次眼,“五千又六百四十人。”   袁玠点头,“够快,有些底子。”   安惟翎蹙眉,“齐玉,我就只能带个五千多人的队?”   袁玠莞尔,“举个例子罢了。”   雾骐终于合拢微张的嘴,“幺鸡,你怎么算出来的……”   “心算,”他挥手,“打小就会这个。”   袁玠温言道:“不错,虽说不是难题,可你算得这般快,确实难得,如此天赋异禀,倒是可以去户部试试。你既不愿借用令尊的名头,我可替你引荐。”   幺鸡这厮,喜出望外之下便口不择言,“多谢姐夫!”   袁玠愣了一瞬,转而接受这“姐夫”的叫法。   安惟翎倒是不多言,眼见这事有了章程,便三言两语讲幺鸡雾骐二人打发走,二人皆是没心没肺的货色,嘻嘻哈哈地出了相府。   书房内,大帅拈起一块马蹄糕,直直塞进袁玠口里,“等了许久,尝尝。”   袁玠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嘴,只得连忙用手接过,吃得满口生香。   一块糕子下肚,他示意安惟翎一起吃,“特意绕道去后街买的?”   大帅点头,“你不是最好这口么?”   “小时候母亲经常做,后来母亲身体不好,再没做过。”   “说来奇怪,你们家人虽住一个屋檐下,却甚少见面。我在你院里见到你爹的次数屈指可数,至于你娘,更是从未在你这里见过。”   “我爹娘感情甚笃,喜欢在一处,我也不愿去打搅他们。再者,我父常说,孩子大了,父母就不该过多干涉,倘若事事过问,免不了会生出些嫌隙。一家子人,只需知道对方平安,时常见面问候便可,无需日日晨昏定省,做一副父慈子孝的样子给人看。至于母亲,她亦同我父亲一样,从不把这些虚礼放心上,每日只听闻下人说我出门了、归家了,或是去了某某地方便好。”   安惟翎赞叹,“寻常人家看着状似亲厚,实则兄弟阋墙、父子相疑。而你家,在外人看来淡漠无比,实则心都是在一处的。”   袁玠眸子深深,“我父母这般同我相处,未尝不是出于无奈。我年少拜相,父亲为免人猜忌,只得做个闲云野鹤的书生,对我仕途亦不多过问。再有,他怕我若是同父母过于亲厚,便会瞻前顾后,做事放不开手脚……”   安惟翎牵起他的手,手心有些凉意。这人想必是孤寂到了骨血里,站在一人之下的位置,却无法似寻常儿女那般,同至亲温情脉脉,共叙天伦。   她懂,她亦是这样熬过来的孩子。   “难过吗?”她轻声问道。   “都过去了。”   安惟翎点头。   袁玠反握住她的手,“都过去了,现在有阿翎。”   她莞尔,“越来越会说话。”   言毕,又拈起一块糕子塞他嘴里。   他细嚼慢咽吃完了,仍旧不舍得放开她的手,“阿翎,今晚也留下?” 第66章 寒剑 不见孤鸿问西东   作者有诗云:   【飒飒严霜削刃锋 戚戚寒剑复峥嵘】   【天际伶仃汪洋黯 不见孤鸿问西东】   他细嚼慢咽吃完了, 仍旧不舍得放开她的手,“阿翎,今晚也留下?”   安惟翎笑道:“傻子, 哪日不留下?今日何故例外?”   被这姑娘说多了“傻子”,袁玠偶尔也有些恍惚,仿佛真迟钝了些,“记得昨日……不对,前日你说过, 今日要去一趟天牢。”   她点头,“昨日说的,有段时间没去了,也该过去转转。天牢归兵部管,王钊一家在那里, 我还能护着不让外人灭口。至于孙正菁, 只是个无关痛痒的, 知道的事不多, 再者我已经派人去给他看家护院,除非冯道善和见空那厮铁了心要他狗命, 否则出不了岔子……即便如此,天牢那边也得我亲自去看看才安心。”   袁玠挑眉, “想来这也是他二人的能耐,什么事不干,照样搅和得咱们心里不得安宁。”   安惟翎不以为意地笑笑,“哪天把这俩人剁了,彻底安宁。”   他立马好言相劝,“也急不来。”   好端端的相爷,如今愈发琐碎, 老妈子似的。   大帅斜睨他,“知道……”   两个字说得百转千回,无端地娇嗔起来。   袁玠似有所感,“今日去天牢,晚上还能赶回来吃饭么?”   “啧啧,相爷舍不得我了。”   她嘴角未弯,眼睛倒是盛满了笑意,“你想我回来陪你吃晚饭?”   袁玠斟酌一阵,“如若赶不回来就算了,悠着点。”   安惟翎心里乐不可支,这人真造作,明明想得不行了,还劝她“悠着点”。   她微微偏头,莞尔道:“你都这般说了,我定当全力赶回来。”   ~~~~~~~~   袁玠愿意引荐幺鸡的原因,安惟翎心知肚明。户部水深,不是普通人家少爷轻易够得着的地方,袁玠若能替幺鸡助力,于他而言是事半功倍。只不过袁玠和幺鸡无亲无故,若说惜才,简直是笑话,户部也不缺这一两个精于数算的,再者,就算真缺,书院里寻一个厉害的便是,他幺鸡又何德何能?   是因为安惟翎。   袁玠了解她,这是个仗义姑娘,嘴上对幺鸡这厮嫌弃得不行,心里还是愿意帮他一把。   大帅日理万机,兵部杂事多,且冯道善和见空需她时不时盯着,王钊孙正菁那边亦需她镇着,每日陀螺似的转,袁玠也心疼。他自己虽是个同样忙得脚不沾地的主儿,却想倾尽所能替她分忧。   更何况袁玠万人之上,将幺鸡引荐至户部,费不了多大功夫。   安惟翎清楚这些,先前也懒得说感谢他的话,一则当着幺鸡的面不对味,二则袁玠人都是自己的,无需见外。   毫不见外的大帅从相府出来,先是绕道去了郭记武馆,将一直藏在那里的阿金带上,这才又赶往天牢。   阿金虽然不喜安惟翎霸道,可她年纪尚小,架不住大帅神威,一路上倒也老实。进了天牢,见到同王钊阖家在一处呆着的柳如眉,便喊着“姐姐”扑了上去。   柳如眉怔了怔,揽住她,不可置信道:“阿金……”   天牢昏暗,她风姿不如往日,抬起眼睛望着安惟翎,“多谢大帅让我姐妹团聚。”   安惟翎点头。阿金悄声嘀咕:“谢?哪像是做好事的人?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柳如眉皱眉拍了她脑袋一下,轻声道:“少说两句。”   以安惟翎的内力,听两句小嘀咕不在话下,她懒得计较,沉声道:“我来同王钊说两句话。”   柳如眉连忙拉着阿金退开。   角落里走出两个人影,天牢清苦,任是多滋润的人,呆久了也能清减许多。王夫人不复丰腴体态,肤色黯淡无光,王钊甚至连背都佝偻了许多,才几日不见,模样萎靡得不似人形。   他夫妻二人恭敬地行礼,安惟翎忽地皱眉:“王钊!”   王钊一个激灵,“下官在!”   ……抬头的一瞬简直让安惟翎没眼瞧,眼眶深陷,嘴角耷拉,一副苟且偷生模样,同昔日的傲然天壤之别。   从巅峰被打落谷底的人大抵就是如此,半点屈辱也承受不住,落魄得人不如狗。   “你记不记得,自己是个武将?”   王钊完全没想到她会有此一言,愣了半晌,“我……”   “你师父是谁?”   他立刻低下头去,嗫喏不言。   安惟翎一声冷笑,“不愿说就对了,你倒知道,这副模样是有辱师门。”   他低头不语,竟回想起多年前被师父耳提面命的光景。   王夫人侧头望他,又转头望向安惟翎,竟生出些微妙的欣慰之感。   “哪怕是等死,身为武将,也没有这样不人不鬼的道理。你低头看看自己,乞儿尚且比你多三分精神。”   他还真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末了,抿唇不语。   肱骨打颤,腰身坍塌,半点习武之人的模样也无。   安惟翎冷声:“站直!”   他下意识地绷紧,整个人似是被一股气撑了起来。   “你虽有通敌叛国之嫌,却是受药物蛊惑,我先前同你怎么说的?尚且有转圜的余地,况且,我得留着你的命钓出后头那人。”   钓出来之后呢?想是没有留他一命的必要了。   王钊周遭气息瞬间黯淡了些,王夫人和柳如眉面上亦有绝望之色,阿金虽不明就里,却也觉得情形不妙。   “先前本帅只说暂且留你一命,直至幕后那人现身,如今幕后那人本帅已然知晓。”   他支持不住,跌坐在地。王夫人和柳如眉也双双跪下。   还有什么办法?眼前这人是个活阎王,求情自是毫不顶用。她倘若铁了心要杀王钊,连陛下那边也无需报备一声。   一家子面如死灰。   “不过现在,本帅答应继续留你一命。”   三人“唰”地抬头,安惟翎不等任何一个开口,继续道:“王钊,你固然贪功冒进,可好在一腔赤子之心,打仗亦是一把好手。更何况我与你交过手,你的功夫虽不如我,也是不错了。此番是那人用药迷了你心智,否则你虽不聪敏,也是朝廷要员,知晓大是大非,断不会做出通敌叛国的勾当。我说你赤子之心,那是委婉,倘若直说便是刚愎自用,不知天高地厚。”   王钊无言。   “留你一命,是因为你尚有用处。培养武将不易,拳脚功夫有了,还得去沙场日积月累地历练,十几二十年才能磨出一个像样的将领。陛下正值用人之际,杀了你,再找一个像你一样的太难。”   他虽然脑子有些不灵,可是打仗倒也利落,更何况心性单纯。单纯的人不好用,主帅若无能,教宵小之辈钻了空子,他便是个大祸害;倘使主帅够狠厉,教他心服口服,他便是忠心耿耿的一颗好棋。   眼下虽已被宵小钻了空子,好在大帅发现得早,悬崖勒马之下,也有了转机。   王钊默然良久,长舒一口气,端端正正朝安惟翎行了个大礼,“多谢大帅。下官今日方知,下官不如大帅远矣。”   他满脑想的不过是大丈夫的面子,而安大帅却心有乾坤,不似他这般意气用事。   王夫人带着柳如眉跪端正,恭谨行了大礼。   安惟翎不多言,旋身便走,淡淡留下一句话。   “王钊,你师父不在,我只替他说一句:你记住,站直了,往后此生,都站直了。”   她脚不沾地似的,瞬间移步三丈远,转眼不见人影。   王钊却长跪不起,抬头久久望着。   安惟翎走了天牢,缓缓松一口气,她到底不是个育人的料……原以为“大帅”就是个带兵的,现下看来,还管训人?   早知道是个教书先生似的活计,当初就该推了这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衔,去书院里抓个白胡子糟老头顶上。   脑子一时沉重,又去想另一桩——和袁玠婚期已定,礼该过的也过了,按照大周风俗,要在正日子前抽时间登门拜访长辈。本朝民风开化,倒不用大动干戈,心意到了就好。   先前诸事繁忙,一直不得空,袁玠心疼她,也从来只口不提。   眼下得了些小空,正好合计合计这事。袁籍她见过几回,却没正儿八经拜会过,至于袁夫人,她则面都未见过,更该去见见。   安惟翎折道回了自己的元帅府一趟,寻了先前写好的拜帖,立刻赶去相府。   那拜帖写得鸡贼,因不知何时用得上,故而没指明日子,只说“三日后登门”。如此一来,何时拿出来都妥当,拜会的日子,只往后顺延三日便好。   难得她没有大剌剌跨进相府大门槛,老老实实将拜帖递给门房,说明来意。门房老头起初还纳闷,这祖宗什么时候进相府都这般客气了?一见那拜帖,瞬间明了,应承下去,连忙赶往袁籍夫妇的瀚英院。   可怜那老头,不敢误大帅的事,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已然是急匆匆去了又回。他年纪不小,难得这般赶路,一开口活像要断气:“大……大……帅!”   他打了个咯噔,安惟翎怕他猝死大门口不吉利,运功给他顺了顺气。   他借着安惟翎的功力缓了缓,“大帅,您拜帖上写的三日之后登门,太师和夫人都说,不必拘礼,如果大帅现下方便,不介意便可进去喝喝茶叙叙话。无需紧张,只当是一家人谈天。”   安惟翎愣了,这俩人竟是如此不重礼数的?何况今日只是送拜帖,两手空空,倘若真拜访,不带些礼物怎么说得过去?   思来想去,虽说礼不可废,可瞧这做派,袁玠父母二人必然不是那等迂腐之辈,不如就顺了他们的意,权当就是一家人,不见外便好。   她朝门房点点头,转眼拔腿进门,一下子走了老远。   门房如今倒是见怪不怪。大帅天纵奇才,同她处久了,相爷也愈发跳脱,如今太师和夫人也教人摸不着头脑……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可转念一想,太师夫妇本就不拘小节,好相处得很。且看这光景,二人似乎对大帅也颇为喜爱。   安惟翎见惯了大风大浪,见公婆却是头一遭,不过大帅非同寻常,不怵这等场面。翩翩行至袁籍夫妇的院子门前,叫门口小厮进去通报一番。   小厮躬身行礼,笑言不必通报,太师夫妇早有嘱咐,大帅来了直接进去便好。   安惟翎挑挑眉毛,原先以为公婆不过是随和罢了,没成想这二人竟比安老将军还不讲究。   她一路畅通无阻地去了瀚英院正堂,正琢磨着该行个什么样的礼,只见一妇人径直跨出了门槛迎她,眼有笑意。   “阿羽来了。” 第67章 孤鸿 昆仑残照别孤鸿   作者有诗云:   【奇石慊慊绕溪藤 小舟泠泠问南风】   【玉关不知夜雪渡 昆仑残照别孤鸿】   她一路畅通无阻地去了瀚英院正堂, 正琢磨着该行个什么样的礼,只见一妇人径直跨出了门槛迎她,眼有笑意。   “阿羽来了。”   这妇人一身天青色绸缎, 甚少饰物,头顶珠钗寥寥,却一身名门风骨,气度卓然。其人身形窈窕,面容秀雅非常, 即便上了丝年纪,也丝毫不显倦态。她眉眼和袁玠八分神似,不过比之袁玠更柔美些。   可恨袁玠这孩子,一张脸净拣着爹娘的好处长。袁夫人灵秀的眉眼并上袁太师丰挺的鼻梁和下颌,无疑是巧夺天工。   说来也怪, 大帅向来皮厚心黑, 眼下见着温婉可亲的袁夫人, 突然生出了些做贼心虚之感。   在相府进进出出无数回, 时而正儿八经走门,时而偷摸翻墙翻窗, 全是冲着袁玠院子去的。明明比自己元帅府还熟稔了,眼下却要装作稀客一般。   相府是袁玠的地盘, 下人口风严得惊人,嚼舌根的事情丝毫不敢有,袁籍夫妇还以为安惟翎甚少过来相府,更别提还是趁着夜色溜进来偷人。   安惟翎恭恭敬敬执了个晚辈礼:“请袁太师袁夫人安。”   “阿羽起身,无须多礼。”袁籍落后夫人一步,亦出来迎她。   袁夫人点头,笑盈盈将安惟翎拉起身, “咱们进去说话。”   安惟翎被她牵着进了正堂坐下,袁籍夫妇果然不讲虚礼,为表亲近,特意陪着她坐在下首,上首两把梨木雕花椅倒成了摆设。   袁夫人莞尔,“一直就想再见见阿羽,上回还是十六年前,令尊带着你回京述职,你尚小,却不认生,见着我也亲近。”她上下打量安惟翎,笑叹,“才一转眼,都长大得这般大了。”   袁籍噙着笑点头,他与安惟翎之前见过好几面,已有八分熟稔。   安惟翎心道还有这桩?又实在回忆不起二人几时见过面,正想着如何打圆场,袁夫人笑道:“你那时才不到四岁,当然记不住,不过令尊想必是还记得。”   袁籍顺着夫人的话问道:“浩端兄近来可有送信回京?他身体可好?”   “上月送来一封平安信,家父一切都好。”   袁夫人点头莞尔,“令尊向来身体健旺,年轻的时候还曾上山打虎。”   安惟翎奇道:“打虎?家父从未向晚辈提起过。”   依那老东西的德行,这般事迹,必然要拿出来好生吹吹。   袁籍笑答:“浩端兄虎未打成,倒是拎了几只山鸡回来下酒。”   几人笑了一阵,袁夫人忽地转了话锋,“齐玉被他父亲教得过于板正,看着竟不似弱冠的模样。阿羽为人活络,有你陪着他,想必那孩子能欢快些。”   “那可不么?欢快死他了……”安惟翎闻言暗自腹诽,袁籍却温声反驳,“夫人,我从不曾刻意教他如此节制,是这孩子一向严于律己。”   那语气,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袁夫人立刻心软道:“也没在怪你,不过那孩子随你,个性端正。”   安惟翎心下暗叹,撒娇这档子事,也是父业子承?   二人又留安惟翎说了会闲话。都是些安老爹年轻时的奇闻,或是袁玠幼年时的琐事。两家从前走得近,只可惜安老爹早年带着安惟翎去了西北,一去就是十多年,两小无猜的机会半点也没有,好在大帅此番班师回京,和相爷到底是暗度了陈仓。   起先时,两家长辈未听得半点风声,乍闻皇帝赐婚,简直又惊又喜。   大婚前的诸多事宜,如今已然是按部就班地走着。袁家既是书香门第,大礼一丝也未怠慢过。安老爹在西北脱不开身,早已遣了信来托付崔宜娴帮忙。安惟翎年幼失恃,舅家又远在西北,崔宜娴为人细腻稳妥,权当是娘家长辈。   三人聊了一通没油没盐的闲话,袁籍夫妇知道大帅公务繁忙,况且时候尚早,故而没留她用晚膳。二人平日便不端架子,再者对安惟翎十分疼爱,亲自送她出了大门,那阵势倒把门房老头吓得直犯嘀咕。   “怪哉,相府倒真似成了大帅的地盘……”   被公婆二人正儿八经送出了大门,眼下也不好再偷偷折回袁玠的院子。虽然依大帅的轻功,躲过府卫家丁是小菜一碟,可她到底剩了些不多不少的良心,知道这般行事很是缺德。   前脚被人家夫妻特意送出大门,后脚溜回去祸害人儿子,算怎么回事?   于是她回元帅府取了那本名为《阴阳大乐》的春图,捎上张存福,一道去寻万俟铮。   二人先去了趟兵部,安惟翎特意去制弩房看过杨敏之,这孩子整日与一堆图纸木料打交道,仿佛耗子掉进米缸,干起活来亲爹妈都不认。   敏之身怀奇才,制弩房几个老师傅稀罕得紧。再加上他心思单纯讨喜,才进兵部不过一月,俨然已经混成制弩房第一大宝贝疙瘩。即便有些年轻的工匠心有嫉妒,也碍于安大帅的关系,不得不对敏之毕恭毕敬。   旁的不说,这孩子确是有本事,经他改良的弓弩,射程少说能往上提十之一二。说多不多,可在战场上就是制胜法宝,多一分射程,多一分胜算。   “大帅!”杨敏之见到安惟翎,立马举着一沓图纸冲上前,“这是我新画的,瞧瞧!”   都快往人身上扑了,张存福“嗬”了声,“也就相爷不在,否则敏之你如何得以这般?”   杨敏之红着脸嗫喏,安惟翎瞪了张存福一眼,漫不经心伸手扶住杨敏之,顺势接过图纸,来来回回看了一圈,赞道:“不错,心思机巧,比先前又进步了,敏之果真是天赋异禀。”   杨敏之咧着嘴点头,张存福也伸着脖子去看那些图样。   安惟翎干脆都递给他看,望向杨敏之,“什么时候能做出模子来?”   杨敏之眼神放光,“十天后。”   “好,”安惟翎拍拍他肩膀,理所当然道:“给你五天时间。”   怎么说减半就减半了?杨敏之打了个咯噔,“有些赶……”   张存福放下手里的一沓图纸,嘿然道:“咱们大帅讲价,从来都是对半砍的。”   安惟翎懒得理他,温声对杨敏之道:“五日为期,尽力去试。”   杨敏之果断地点头,“承蒙大帅信任,敏之定当竭尽全力。”   这孩子是个一根筋,安惟翎倒不怕他完不成,只是其余人会否拖后腿就不可知了,于是她轻飘飘在制弩房敲打了一圈,众人心神俱凛,不敢有丝毫造次。   大帅带兵,话不多却狠厉。一炷香后,此间事了,安惟翎带着张存福连忙赶往万俟铮居所。   万俟铮前几年行踪不定,在京城亦无住宅,如今听说是要常驻,皇帝赐了他一座京郊院落,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恰巧和柳如眉先前所在教坊司只隔三条街。   二人一面走着,经过教坊司门口,张存福嘀咕,“这宅子周边风水,倒是合了那厮的德行。”   大帅斜眼瞅他,“叽歪什么呢?大声点。”   张存福抿抿嘴,“大帅,我说万俟那人,家宅好死不死离教坊司这般近,不正合了他淫邪的德行么?”   “淫邪?”   “可不!”张存福凑近,“万俟公子与莫棋公子同音,属下猜那本《阴阳大乐》就是他画的……”他摸摸下巴颏,“再者那图册中男子五一不与他面庞神似,你说这人看上去是个位高权重的人物,实则存的什么龌龊心思,把自己画进春图里?”   大帅凉凉瞥他,“那你又存的什么脸面,私藏人家的图还骂人家?没记错的话——”她抽出袖子里的那本《阴阳大乐》在他眼前抖两抖,“这玩意儿本帅还是从你这里收缴来的?”   张存福“嘿嘿”挠头,“属下怎么与他相同,属下只是看,人家可是画!”   “只准你看不许人画?”安惟翎挑眉,把下一句话咽进肚子里,“这般胡搅蛮缠,倒真像本帅带出来的……”   张存福贼心不死,“再者,画便画了,何故要将自己的脸画上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人祸害了多少姑娘呢,”他沉思片刻,竟一脸憧憬,“要画为何不画属下的脸?”   越发胡扯!安惟翎在他后脑上“啪”地拍一掌,“倘若画你那张好脸,谁人看得下去?!”   张存福嘶着气,一手揉后脑一手捂心口, “大帅这话可伤了人心,属下十年前也是个剑眉星目的汉子。”   安惟翎点头,“现如今呢?总说过去的事做什么?”   张存福一再受挫,只得转了话锋,“大帅,万俟铮既是陛下亲信,何故一直在京城没有宅子,这几日才赐下?即便是早些年游历在外,也不至于没有父母妻儿要安顿的吧?”   安惟翎瞟他一眼,“别张口万俟铮闭口万俟铮,论品级,人家在你之上,待会见着人,尊重些。”   张存福缩了脖子,连连道“是”。   “万俟大人是个孤儿,自幼丧父丧母。况且年纪还轻,尚未婚配,更无有妻儿。”   “啧啧,天煞孤星的命。”   他自知失言,连忙补道:“即便无有亲眷,陛下那般赏识,也该给他预留一座宅子。大帅的将军府——得改口叫元帅府了——不就是陛下早就定下的么?”   “你说呢?”   张存福若有所思,“自然是因为万俟大人比不上大帅在陛下心里的分量……”   安惟翎狠狠踹他小腿肚子,“胡乱揣摩圣意,是你该做的事吗?”   张存福疼得一个跳脚,“属下有错!”   “蠢!万俟铮是亲信没错,可也是个密卫,这等见不得光的身份,陛下如何大张旗鼓给人家预留宅子?教人家说陛下豢养鹰犬,偏袒近臣?”   “那如今为何又能赐了?”   “蠢极!如今他有功,又受了衔。不比过去,此番功绩有的在明面上,自然要赏赐。”   这些年,皇帝差万俟铮“丈量疆土,绘制河山”,看似是游历,实则暗中游走诸王藩地收揽消息。   他前些日子回京献上巨制版图,不仅有大周领土,还并上周边列国,大到汪洋,小到山岳,无一不精细。众朝臣皆言,此图天下独有,堪为国之重器,造福万万民。只有皇帝和将相二人知道,图固然是个幌子,万俟铮功在刺探情报,倘若能帮着摁住江崇宁这些作乱的兄弟,才是真的造福万万民。   不过话说回来,地图是万俟铮亲手所绘,他于绘画一道上确有奇才。   安惟翎摸摸《阴阳大乐》的书脊,这本图册画工亦是无比精湛。可谁知道,大周版图和《阴阳大乐》八竿子打不着,却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二人行至万俟铮府邸,门房是个斯文少年,声音清凌凌,问他们身份及来意,安惟翎笑着将《阴阳大乐》递给他。   “本帅携副将张存福来访,你拿着此书去寻你家主人,他自会出来见我。”   少年笑着颔首,正待接过册子,安惟翎郑重嘱咐,“这册子,你直接给他,切莫自行翻看,否则你有麻烦。”   他小心翼翼接过,“小人明白。”   少年不敢造次,摁着好奇心,规规矩矩捧着册子去书房寻万俟铮。   果不其然,万俟铮正在写信,一见这东西,手中毛笔“啪唧”掉在桌上,惊疑道:“你看过?!”   少年躬身,连道“没有”,“大帅嘱咐过小人不许翻看。”   万俟铮松一口气,定定神,起身去往门口。   门口二人等了不到半刻钟,只见一名浓眉大眼的高壮男子虎虎走来,下盘沉稳,面色微妙,正是安惟翎先前上朝时在大殿上见过的万俟铮。   他还未走近寒暄,安惟翎却率先皱着眉开口。   “万俟大人,可曾与我部下卫渡津有过渊源?” 第68章 风烟 迷津欲掩风烟行   作者有诗云:   【深影犹见棋局定 迷津欲掩风烟行】   【松竹入云远山寂 沧海孤月问晓星】   门口安惟翎和张存福等了不到半刻钟, 只见一名浓眉大眼的高壮男子虎虎走来,下盘沉稳,面色微妙, 正是安惟翎先前上朝时在大殿上见过的万俟铮。   他还未走近寒暄,安惟翎却率先皱着眉开口。   “万俟大人,可曾与我部下卫渡津有过渊源?”   万俟铮浓眉一掀,“敢问安大帅,卫渡津是?”   “罢, 罢,或是我多虑,”安惟翎换上一副神色,“今日携部下张存福来访,是有要事同万俟大人商量。”   他肃然, “可是有关藩王?”   安惟翎轻飘飘摇头, “是有关那本册子。”   万俟铮脸色大变, “安大帅!”   安惟翎见他面皮紫涨, 假意安抚地笑道:“万俟大人莫慌,册子的事我并未告诉其他人, 今日来,其实是有求于大人。”   万俟铮心说信了你的邪, 明摆着一副地痞流氓打秋风的模样,还“有求”?   他暗自服气,“‘有求’不敢当,安大帅乃国之栋梁,有用得上下官之处,下官定当竭尽全力。大帅如不嫌弃,请进寒舍一叙。”   言罢, 他长臂一伸,客气地将安惟翎请了进去。   万俟府不大,且尚未全然完工,万俟铮也不便领着客人处处游览,路过假山亭台、雕栏画栋,也只是一笔带过。   万俟铮步履奇轻,他在前面走着,距离二人三丈有余,露出猿臂蜂腰的背影。张存福凑过一旁嘀咕,“大帅,万俟大人功夫不错,身法和步法尤其好,到底是密卫之首,两把刷子少不了。”   “你再细看他步法,看看像谁。”   张存福蹙着眉,半晌,“啊”地一声瞪大眼睛。   安惟翎压低声音,“你也觉得像卫渡津?”   “正是!”张存福点头,“卫渡津那厮,这次回京似乎学会了一种新步法,当时他还与大帅交过手,大帅问起,他说是……一位行踪不定的游侠所传授?”   “没错。”   张存福左掌“啪”地一声拍在右拳上,“大帅是觉着,那行踪不定的游侠,兴许就是万俟大人!”   安惟翎屈指,赏了他脑壳一个爆栗,“混账,小点声。”   好在万俟离得远。   张存福捂着脑袋哼唧,“可属下记得,卫渡津说了那游侠传授功夫的事由之后,大帅似乎仍是怀疑……”   安惟翎挑眉,“行啊你。”   他嘿然一笑,“属下是大帅肚子里的蛔虫。”   “卫渡津的步法极有可能就是同万俟铮学的,你可知这步法除了他二人会,还有谁也会?”   张存福还未来得及摇头,只听安惟翎低声道:“戚无恙。”   他心头一跳,怎么又牵扯出一个?认真说起来,戚无恙还算大帅半个师父……可这哪跟哪呢?   安惟翎面色如常。   万俟铮领着两位客人到了书房,吩咐小厮上了好茶和点心,招呼安惟翎上座,张存福挨着她,亦坐下。   万俟铮抱拳,“安大帅有话请讲,下官任凭吩咐。”   安惟翎不紧不慢咽一口茶水,“十月初九先帝忌辰,舒王和兴王都将进京。”   “不错,陛下已经安排妥当。”   安惟翎点头,单刀直入道:“此二王有反意,陛下的安排,先前同我和相爷都商量过,你是陛下心腹,想必也知晓。”   万俟铮亦点头,“静观其变,若果真反了,将两位王爷扣下。”   “二王狡诈,到时若见机不对撤了又如何?抓不到实打实的证据便无法拿人,这次不拿人,等他们回到藩地,再拿人可是难上加难。”   万俟铮一点就透,“大帅的意思是‘钓鱼’?”   安惟翎叹一口气,垂下眼睛抿一口茶,“本打算若这一回果真摁着不反,就给他们递个机会,再顺理成章地定罪。我同陛下提过,陛下认为这等下三滥手段,他不屑为之。”   “袁丞相如何说?”   安惟翎眼皮一掀,“你倒是会问,相爷同我想到一处,可我二人合力也无法说服陛下。”   “大帅来寻下官,是想下官配合大帅钓这两条鱼么?”   安惟翎站起身,托着茶盏悠悠走到他面前,“不仅如此,还有一桩,我未曾和陛下提起,陛下连钓鱼都不愿,更遑论……。”   万俟铮是下级,她站着,他也只得起身恭敬问道:“遑论如何?大帅作何打算?”   “诛之。”   万俟铮一屁股坐了回去,“大帅!”   安惟翎八风不动,又抿一口茶,“怎的这般胆小?”   万俟铮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是货真价实的亲王!”   “正因为货真价实,更不能活着。就算圈禁终身,谁能保证他们不见缝插针地蹦跶?”   万俟铮冷静下来略一思忖,亦觉得有道理,摇头叹道:“怪不得早就听说大帅处事果决狠辣……可亲王岂能说杀便杀?”   “想那么多能不能做什么?只说这事值不值吧。”   “能换来我朝太平几十年,自然是值,可——”   “你怕无人敢背这黑锅?本帅不就在这么。”   万俟铮再吸一口凉气,“大帅,这可不是寻常的黑锅!万一被人扣上个暗害亲王的罪名,大帅如何说得清?再者陛下——”   安惟翎摆手,“若真有人借机弹劾我,陛下也不会治我重罪。”   万俟铮知道这人在江崇宁心里的分量,“陛下自然不会让大帅有事,可大帅毕竟所图非小——”   安惟翎一转头,“万俟大人,你当我是来和你商量要不要杀这两位亲王的?我意已决,今日来,只要你配合我做些事情。”   万俟铮一噎,得,这人早打算好了,只是来告知一声。   “请大帅赐教。”   安惟翎这才点头,“祭祀大典时,我会让两位心腹佯装行刺陛下,被当场扣下后咬舌假死。”   万俟铮不解,“那同舒王兴王有何关系?”   “有刺客定然要戒备,我再命令护卫给在场所有人搜身。”她不怀好意地瞄万俟铮一眼,继续道:“万俟大人,你在藩地经营良久,舒王兴王身边丫鬟小厮,总得有几个你的人吧?”   这人什么都知道……万俟铮只得点头称是,“大帅要用人,我自会打点好,只是不知大帅要这些暗线做什么?”   “让他们提前藏好一些随身利器,等搜出来了,我便动手,这些暗线与我缠斗,同时假意护着舒王兴王,我再‘失手’杀了舒王兴王便是。”   张存福闻言,茶盏脱手落下,在地上摔得稀碎。   万俟铮亦瞠目结舌,“这就……”   “场上混乱,失手错杀总是情有可原,更何况那几名暗线始终紧贴着两位亲王,我一时眼花,看错了人,有何不可?”   “大帅,凭你的功夫,看错人还失手错杀?说出去有几人能信?”   安惟翎直直看着他,“无一能信,所以事先无一能料到我在此时发难,我的胜算便多几分。等在场众人明白过来,二王已然丧命,再无夜长梦多之患。倘若只拿下二王,圈禁大牢听候取审,你猜冯道善和戚无恙,会否合力让二王全身而退?”   张存福瞪着眼睛说道:“冯道善和戚无恙并无通天之能,大帅因何而虑?”   安惟翎摇头,“冯道善一介书生,单论身份,确实不足为虑,可冯贵妃在宫内经营良久,戚无恙有蛊惑人心之技,”她抿一口茶,“我与相爷虽能在朝上翻云覆雨,宫里却伸不进手,这么大的空当,你以为冯道善和戚无恙不会钻?”   万俟铮似有不解,“在宫里能做什么手脚?”   “太妃。”   “什么?”“此话怎讲?”   “舒王与兴王母妃皆已亡故,可宫里还有其他太妃,其中不乏有生了儿子的,看到二王如此下场难免心有戚戚,生怕哪天利刃落到自己儿子身上,届时若众太妃联手为二王求情,即便二王已坐实谋反之罪,陛下杀是不杀?”   万俟铮和张存福明白了大半,安惟翎凉凉地瞥他二人一眼,“倘若我不趁早除了二王,冯道善不会摆出清流架子联合老臣劝谏?冯贵妃不会在宫里放风声让太妃知晓?届时朝上文士以仁挟君,后宫众太妃以长者之尊求情,陛下全然被架在火上烤,倘若这时杀了二位藩王,天下人将如何议论君上寡恩鲜仁?”   万俟铮点头,“更遑论,陛下本就不愿弑兄。”   安惟翎将茶盏放下,“我统领大周兵马,理应拨乱反正,让舒王兴王此行有来无回。不过放心,明面上还是我一个人的事,万俟大人只需暗中助力即可。毕竟此局非小,倘若计划有失,你便真成了谋害亲王之徒。”   万俟铮默然一阵,“大帅不仅深谋远虑,更是英明果敢。下官虽只一介密卫,却也深知其中厉害,断不能让大帅独自承担,倘若天下清流不齿,后世万人诟病,下官也愿与大帅共担这罪名。”   他起身朝安惟翎一躬,“大帅,我意已决,愿与大帅共进退。”   张存福“噌”地一下弹起,“带我一个!大帅,我已是和你串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你怎能抛下我独享恶名?”   “享你个头,”她又转头看向万俟铮,颇有些感怀,“万俟大人,我与你不过几面之缘,你便如此信任于我。”   “大帅为人磊落,为匡扶社稷,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下官五体投地。”   安惟翎莞尔,“你就不怕我其实是为了一己私欲?”   万俟铮亦笑,“大帅,我在藩地刺探情报多年,舒王兴王同谁有过往来,我一清二楚,他二人同大帅既无恩,亦无怨,大帅缘何为一己私欲杀之?”   张存福佩服万分,“万俟大人果然名不虚传!天下还有那块地方是你不清楚的么?”   万俟铮谦逊一笑,“多了。”   一言一语间,茶已然凉了,安惟翎毫不介意地抿了几口,慢悠悠继续道:   “今日之事,除我三人之外,只可告知涉及此局的心腹暗线,其余众人,不论亲疏,悉数不予知晓。”   事关重大,万俟铮自然点头应了。   张存福似乎后知后觉,“大帅,今日为何不叫相爷一同商议?”他随即恍然,“大帅是要瞒着相爷?那……相爷那儿能告知几分?”   安惟翎抬眼,严肃看向他二人,一字一顿。   “切记,相爷那儿,半个字不能透露。” 第69章 余舟 木犀长醉秦淮岸   作者有诗云:   【闲云一梦风流过 长河千叠云嶂拨】   【木犀长醉秦淮岸 沧海余舟化南柯】   张存福似乎后知后觉, “大帅,今日为何不叫相爷一同商议?”他随即恍然,“大帅是要瞒着相爷?那……相爷那儿能告知几分?”   安惟翎抬眼, 严肃看向他二人,一字一顿。   “切记,相爷那儿,半个字不能透露。”   万俟铮初来京城,对安惟翎和袁玠不甚熟悉, 只听闻他二人感情甚笃,今年九月十六将要大婚。他略一思忖,难道大帅是怕婚期有变?毕竟先帝忌辰在十月初九,倘若这番安排中途出了岔子,婚礼也难办成。   张存福心大嘴大, 直不楞登将万俟铮的疑惑也问了出来:“为何不能告知相爷?大帅是怕婚礼有误?”   安惟翎摇头, “婚礼事小, 大不了延后便是。等忌辰过了再行大礼也未尝不可, ”她垂眸,定定看着盏里余下的茶叶, “我所图非小,不能让相爷替我担这风险。”   万俟铮暗自喟叹, 看来传言非虚,大帅果真将人护得紧。   张存福浓眉拧巴成一团,“大帅,有相爷助力,事半功倍,不如让相爷——”   安惟翎不耐烦地“啧”一声,“怎么, 你觉得本帅离了相爷办不成事?”   “属下岂敢!”张存福连连摇头,“只是,相爷和大帅已是一体,大帅所为诸事,旁人都要算上相爷一份,大帅要如何将相爷从这里摘干净?”   万俟铮也好奇地看向她。   安惟翎懒得解释,“这是我该操心的事,你们不必费神。只记得千万守住口风,别让相爷知晓半分。”   二人点头称是,安惟翎并未多留,带着张存福回了元帅府。   如今的帅府人多热闹。卫渡津和崔宜娴是常住,唐棠无家可归,卫渡津也乐得捡了媳妇养着。郭樱说帅府院子大,方便制药,且离善才堂不远,所以三天两头搬了一堆药材来小住。幺鸡和雾骐最馋崔宜娴做的叫花鸡,恨不得天天来要饭。杨敏之供职的兵部离帅府只隔两条街,也常来小坐,顺便给众友看看新打的弓弩。   反倒是帅府主人难得着家,好好的府邸成全了这帮乱七八糟的人。   安惟翎带着张存福踏进正堂,差点不认识这院子。   她抬起一只手指,指着院子里一地花花绿绿的药材,“岂有此——”   “闭嘴,来帮忙,”郭樱上来一把将她手指拍开,“将这些金银花收了,已经晒得差不多。”   话音未落,一大团棉花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撒欢,将满地金银花拱得稀乱。   郭樱头顶冒烟,捡起一个筛药的大竹盘冲了上去,“隆景!蠢狗!站住让老子好好打一顿!”   郭樱拿着竹盘扇它脑袋,隆景窜来窜去地躲闪。   郭樱人不如狗,绕着院子追了有十多圈,百打不中, “哐当”丢下竹盘,叉着腰骂娘,“狗东西,有种别躲,老子剁了你今晚下酒!”   隆景距他几丈远,“嗷呜”一声,歪着脑袋,扒拉两下地上晾晒好的金银花,得瑟得很。   郭樱气结,又捡起竹盘,“等老子抓住你,前腿红烧,后腿爆炒,心肝脾肺肾剁碎煮了喂猪,狗头剁下来挂院门,让你亲朋好友都来看看傻狗的下场!”   安惟翎一巴掌拍上郭樱后脑壳,“狗头挂院门?这是老子的院子,你想挂什么就挂什么?”   隆景半句听不懂,叼起一根金银花窜到一边继续耍。   郭樱看它不再祸祸地上的药材,这才恢复一半人样,整了整鬓角,“大帅稀客。”   安惟翎冷笑,“可不?老子回自己府邸都跟做客似的,你看看这乌七八糟的院子,可有半点配得上‘元帅府’三字?”   幺鸡和雾骐勾肩搭背走过来,雾骐一身金银链子丁零当啷,没大没小地拍安惟翎肩膀,“老大,你们中原人不是有一句话叫‘山中无老虎,驴子称大王’?”   张存福笑倒。   唐棠打了个呼哨,隆景摇着尾巴屁颠跟上,一人一狗去厨房搜罗吃食。   安惟翎一脸不可置信,“这竟是本帅府邸?一个个都拿我当穿堂风呢?”   崔宜娴端上一碗凉茶递给她,笑言,“大帅为人大方,我们便拿这当自己家,成日肆意妄为。”   “崔姨你可别夸这厮,”郭樱一面指挥卫渡津幺鸡二人帮忙收捡药材,一面阴阳怪气,“你可知我这些药是为谁制的?好心当驴肝肺也罢了——”他把手一摊,“银钱都不给点?”   安惟翎“嗬”了一声,顺手从袖袋里掏出一块银子,食指轻轻一弹。   郭樱“嗷”捂着脑门蹲下,“安惟翎?!你做什么?!”   “看你钻钱眼里了,好心让你尝尝被钱砸的滋味。”   她慢悠悠转身,一面想着,反正前院已经被这帮人被糟蹋完了,不妨去后院瞅瞅,指不定还有什么惊人之喜。   杨敏之眼见她要去后院,放下手里的木工家伙什,颠颠地跟上,张存福一阵旋风似的冲过来拦住,“大帅大帅!还是别去后院了!”   安惟翎奇道,“怎么?”   他汗都快下来了,“不如先看看崔姨做了什么好吃的?”   “本帅在自己家,还不能随意进出了?”   “那后院没甚好看的。”   安惟翎笑出声,“没甚好看的?听这口气,你才是帅府主人呢?”   张存福嗫喏道“不敢”,又拦不住她,只得硬着头皮跟着。   安惟翎越发好奇,张存福难道有本事藏什么见不得人的鬼东西?   她不紧不慢绕过正堂,顺着回廊悠悠转,拨开几丛蔷薇带刺的枝,踏进后院的月门。   “张存福英俊!张存福英俊!”   张存福的那只宝贝虎皮鹦鹉在笼子里蹦跶,笼子挂在一株月桂树上。许久不见,它毛色倒是更油光水滑。   安惟翎恍然,“感情是把你家傻鸟藏这儿了?”   张存福面色黑中透红,“这不,官衙也不让养鸟么。”   “瞧你这点出息,不就一只鸟,至于藏我后院吗?”   张存福不自然笑笑,安惟翎又心生疑窦,丁点大的破事,至于教张存福方才吓成那样?   “难不成你还藏了什么混账玩意儿?”   张存福一激灵,“没人!”   安惟翎冷笑,“人?藏了什么人?”   张存福把脑袋摇成拨浪鼓。   她幽幽道:“什么东西,出来让本帅会会。”   树丛里一个人影闪出来,身段不俗,一张俏脸莫辨雌雄,正是幺鸡曾送她的那名美貌小厮。   那人似乎丝毫不怵,恭恭敬敬跪下,得体地行了个大礼,“大帅恕罪,张将军恕罪。”   安惟翎眉毛拧起来,先前不是叫了幺鸡将他送走吗?倘若让袁玠看见,天知道怎么收场。   她转身,“都随我出去。”   三人到了前院里,其余人正逗着狗,安惟翎领了那小厮过来,后头张存福拎着鸟笼,冲幺鸡拼命杀鸡抹脖使眼色。   幺鸡见状,心里一个咯噔。   果不其然,安惟翎盯着他,“幺鸡,你来说。”   郭樱看热闹不嫌事大,从八仙桌上抓起一把瓜子跑来瞧,卫渡津、杨敏之、雾骐、唐棠四人也颠颠围过来。   幺鸡涨红了脸道,“老大,上回你同我说只要丫鬟不要小厮,本来我也打算送走这位小哥,”他伸手一指,“张存福他偏要留。”   众人纷纷扭头看张存福,张存福恨不得当场升天,“大帅,属下得知这位小哥养鸟是把好手便留下了,属下这是爱才,跟您学的。”   郭樱起哄,“脸呢脸呢?!”   安惟翎白他一眼,转头看着四周众人,凉凉道:“一个个的,都装没事人来看热闹,张存福将这人在我后院藏这么久,你们谁不清楚?”   她又转向张存福,“你那破鸟谁养不成?偏要是他?”   “大帅有所不知,”他凑上来,“这位小哥乃不世奇才,我的鹦鹉从前只会说一句人话,如今在他手里学了不少新词。”   他说着,冲那小厮示意。   小厮为人谨慎,先前一直默不作声,见安惟翎也有些好奇,便对着鸟笼中的鹦鹉打了几个复杂的呼哨。   鹦鹉大喊,“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众人笑:“馋虫。”   它又喊:“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   安惟翎奇道:“什么淫词艳曲,也随意教它?”   小厮又跪下,“小人失礼,大帅恕罪。”   他话音未落,鹦鹉又开始叫唤:“张存福英俊!张存福英俊!张存福英俊!”   众人哄笑,“还是这句记得最牢。”   小厮不敢言语,仍跪在地上,安惟翎顺口叫了起身。   她这是头一回细看,见他身段面颊都有媚色,神态又作奴颜婢膝的情状,猜测他出身有异。   “你是何方人士?”   他垂手道:“小人名唤余舟,出身秦淮畔,楚烟楼。”   唐棠少根筋,直愣愣问道:“小哥,楚烟楼是什么地方?”   卫渡津七手八脚地捂住傻媳妇的嘴。余舟道:“是秦淮河一带最富盛名的风月场。”   出身倒是可怜,倘若从元帅府被撵出去,十有八九只能干回老本行。   安惟翎是军营里长大的,心想这人好歹是个男子,就算不能精忠报国,怎么好做个卖笑的玩意呢?   想到这,也不忍将他赶走,“余舟,除却驯鹦鹉,你还会些什么?”   “会酿酒,家母生前开过酒庄,小人有些祖传的手艺。”   “那行,你留下来吧。”   大门口清朗的男声传进来,“谁留下来?”   郭樱坏笑着冲安惟翎做口型:   “坏了,你家相爷来了!” 第70章 涟漪 桃花点水涟漪倦   作者有诗云:   【孤月出云添孤愁 清辉寻梦载清舟】   【桃花点水涟漪倦 玉色入画枉凝眸】   “余舟, 除却驯鹦鹉,你还会些什么?”   “会酿酒,家母生前开过酒庄, 小人有些祖传的手艺。”   “那行,你留下来吧。”   大门口清朗的男声传进来,“谁留下来?”   郭樱坏笑着冲安惟翎做口型:“坏了,你家相爷来了!”   安惟翎险些将余舟一掌扇飞,又怕给人打坏了, 生生收住手,挤眉弄眼示意众人掩护。   众人乱作一团。郭樱嫌弃归嫌弃,事到临头总是和安惟翎狼狈为奸,他眼疾手快抓了把药泥和在余舟脸上,一张好脸遮得七七八八。张存福手脚不知道往哪儿摆, 这要出了事, 天知道安惟翎和袁玠二人谁先将他活剐了。   袁玠带着青方, 前脚刚踏进门槛, 安惟翎一马当先捧了茶盏送上去:“初秋燥热,一路赶来累不累?”   袁玠满眼都是她, 不曾注意旁的,笑着接过茶, “还好,母亲同我说你昨日去拜访了,怎么不和我打声招呼?”   “这不正好得空么,我杂事多,怕日后抽不出时间登门,二老见怪。”   “怪?爹娘心疼你还来不及,我这个亲生的反倒不如你。”   郭樱忍着腻歪挪了挪脚, 将余舟挡住,把手里的药罐塞给他做样子,又给崔宜娴打了个眼色。   崔宜娴见状上前温声道:“相爷想吃点什么?我正要去厨房备菜。”   “都好,崔姨做什么都是一等一的好味。”   他生得好看,说话又从容,三言两语能把人哄上树了。崔宜娴笑笑,“我还是做些龙井虾仁,大帅说过,相爷爱吃。”   她转身去厨房,一面不动声色将郭樱和余舟带走,“先别捣药了,随我去厨房做帮手。”   袁玠正低头饮茶,未见异样。众人才松一口气,谁知唐棠带着隆景从厨房偷食完了,窜出来,乍一看余舟的脸,唐棠唬一跳。   “余舟!你的脸怎么了?”   卫渡津来不及捂唐棠的嘴。袁玠闻声抬头,见隆景冲着一人摇尾,似乎熟稔得紧,可那人背影他从未见过。   帅府里别说一个小厮,就连一草一木袁玠都门儿清。他心下怀疑,又细看那人虽穿得一副小厮模样,身段却柳柳条条,怎么看怎么不像正经家丁。   安惟翎心道坏了,连忙示意杨敏之,他即刻会意,将自己新做的桃木小剑递给袁玠,“袁丞相,这是我新打的,剑柄刻了辟邪符文,如若丞相不嫌弃,就请收下。”   袁玠莞尔,点头道过谢,把玩起那柄小剑,杨敏之正要同他说说这桃木剑的渊源,谁知人家话锋一转,“崔姨留步。”   安惟翎五脏六腑颤了颤。   崔宜娴明知逃不过,又想试着挽救一二,示意郭樱带着余舟去厨房,“你们两个孩子先把菜洗了,我一会再去。”   袁玠将手里的茶盏放下,仍是语调平平,“崔姨不急,我还从未见过这位‘余舟’。”   张存福捂住了脸。   崔宜娴暗自叹口气,带着郭樱和余舟转身回来。   袁玠定定看着余舟,这人满脸药泥,依稀能辨出秀美的脸架子,行走和身段也有章有法,不像寻常人家教出来的小厮。   怎么看怎么是个桃花鬼。   安惟翎咳一声,“这是余舟,阿樱新请来的药童。”   郭樱大声附和。   袁玠是谁?若他算傻子,满朝公卿就无一个聪明人。   况且傻子都看得出来众人在打哈哈。   他把手里的桃木小剑放下,“郭樱。”   郭樱猛一哆嗦,“相爷?”   可怜他一介神医,早年跟着大帅出生入死,什么尸山血海没见过?偏偏眼前这个看起来温溜溜的读书人,轻描淡写一句话,让他吓得一副鹌鹑模样。   丢人。   安惟翎又咳一声,袁玠也不看她,缓声道:“能入郭大夫的眼,想必有过人之才。”   郭樱心说完蛋,这是要考人家,他只得先发制人,“相爷,我不过是看他勤奋好学罢了,天赋倒在其次。”   袁玠也不接他话茬,“这位余舟,脸上涂的是什么?”   郭樱道:“固元膏,是——”   袁玠看着余舟,“本相问你。”   郭樱一噎。   袁玠一副闲适模样,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子,敲得众人心里齐齐发毛。   余舟恭恭敬敬道,“相爷,小人脸上涂的是郭大夫新制的固元膏,”他不动声色地嗅嗅,“尚未制好,现下只用了胡桃、阿胶、黄酒,郭大夫还单加了一味三七。”   郭樱大惊,“我失手撒了点三七粉进去,竟连那一丝味道也嗅得出?”   众人诧异,没料到余舟还真懂些药理。又转念一想,那种地方出来的小哥,理应是杂学颇多,才好被送去伺候达官贵人。   袁玠见郭樱那神色,能信这人是他“新请的药童”才有鬼。   他继续问道:“固元膏不是内服?涂脸是为哪般?”   余舟答道:“本应内服,其中的阿胶却有清创解毒之能,亦可作外用。郭大夫想看固元膏外敷效用如何,特意在小人面上先做尝试。”   袁玠点头,“去吧。”   众人不解,这就完了?   余舟惯会猜人心思,当下也愣住,“相爷让小人去哪?”   袁玠仍是淡淡神色,“厨房,崔姨不是让你和郭樱去帮忙么。”   余舟道“是”,行过礼便跟着郭樱去厨房。   众人齐齐松一口气,得亏余舟读过医书,看这光景,应当是混过去了。   唯独安惟翎觉得不妙,从叫住余舟那刻起,袁玠便没正眼瞧过她,显然是有些愠怒。   她偷偷瞄他,脸倒还是那张脸,眉目俊朗得像画里走下来的人,只是神色有些许寒意。   虽说这人是宰相,成日在朝上翻云覆雨,眼底总藏了点杀气,可私下从未对安惟翎露出半点。单看他这眼神,今日的事怕是难了结。   “齐玉?”安惟翎厚着脸皮去勾他手指,当着众人,袁玠不会落她面子,任她勾着。   安惟翎又悄悄勾他手心。这人手心最怕痒,往常若这般,总会和她笑闹几句,此刻却仍一副淡淡模样,亦不看她。   完犊子,安惟翎心说,挠手心都不乐,真是从未见他发这么大火。   是得好好哄了,哄不好,安惟翎也心疼。   正打算拉他去没人的屋里私下解释一番,谁知他施施然拂袖站起,“阿翎,忽然想起还有些事未处理,我先回相府,改天来寻你。”   安惟翎一听就知是托辞,“何事?我帮你。”   袁玠轻轻摇头,“祭祀大典在即,藩王亦陆续进京,礼部乱成一团,我需回府写些帖子,好去户部借人手。”   理由倒是编得挺快,安惟翎腹诽。好在大帅脸皮厚,她站起来作势同他一道,“我陪你回府,你写你的,我给你做吃的,还陪你说话,好不好?”   她是执掌天下兵马的大元帅,自打幼时便说一不二,何曾问过“好不好”这般没出息的废话?好是好,不好也能是好,还不是全凭她高兴。   身段放得这般软,任是谁都要被狠戳一下心窝子。   可相爷像是铁了心,“不必,阿翎近日也累了,好生休息,我那里杂事颇多,忙完了再来寻你。”   他说着竟要离去,身姿似往常,翩翩然不落风度,只脚步略快。   安惟翎傻眼,这人从未这般拒绝过她,今日是吃错了哪门子药?   崔宜娴带着郭樱和余舟从厨房出来,正要问袁玠想吃米酒还是花雕,就只见他和青方的背影,众人皆是不解。   许久不搭腔的卫渡津先开了口,“阿娘,相爷不是醋了吧?”   除却唐棠是个愣头愣脑的,其余众人皆是恍然——那人竟是醋了!   崔宜娴奇道:“我儿几时开的窍?还知道醋了?”   卫渡津偷眼看着唐棠,咕哝道:“什么开窍不开窍的。”   见他们一个落花有意一个流水无情,那厢幺鸡雾骐俩人倒是腻歪得恨不得长成一个人,郭樱直摇头。   安惟翎回过神来,阴恻恻看向张存福,他心知大祸临头,恍惚间一骨碌跪下,扯着嗓子喊“大帅饶命”。   安惟翎咬牙,“出息!”   崔宜娴忙打圆场,“大帅,可还有什么能补救的?”   余舟走上前,在张存福身旁一道跪下,“大帅,此事皆因小人起,小人自请离开元帅府,不再踏足一步。”   也是个办法。   安惟翎叹气,“方才已答应让你留下,本帅说出口的话,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当真没有收回来的?”郭樱阴笑,“去年是谁说要替我在东市口盘个药铺子?”   安惟翎拈起一颗葡萄干打他哑穴,继续人模狗样,“本帅说过的话从不收回,余舟,让你留下你便留下,你读过医书,也擅酿酒,就留在阿樱的散财——”   郭樱大声哼唧,想纠正一句“善才堂”,无奈点了哑穴,说不出句整话。   安惟翎莞尔,“偏要说,散、财、堂。你留在阿樱的散财堂,学着做些药酒,好赖是门手艺。”   余舟凛然下拜,额头抵地,“多谢大帅!”   大好男儿本不应做皮肉生意,安惟翎可怜他出身贫贱,想让他堂堂正正做些营生,若成了才,也算她功德一件。   好在郭樱也并无不愿,许是看他聪明伶俐,也读过医书,有些惜才。   不如干脆认个师夫得了。   安惟翎得寸进尺道:“以后阿樱便是你师夫,凡事听他教诲。”   余舟大喜,膝行四五步,向郭樱下拜,“师夫请受弟子一拜,弟子不才,定会好生听从师夫教诲。”   这下该轮到师夫说几句,郭樱瞪向安惟翎,她又一颗葡萄干弹过去,解了哑穴。   郭樱咳嗽两声,郑重扶起余舟,“你既认我做师夫,我便提点几句。我虽号称国手,却从未收过弟子,你乃善才堂首徒,不比一般医者,须时刻谨记,救死扶伤,悬壶济世,戒骄,戒躁——”   安惟翎“嘿”一声,“你自己既骄且躁,倒是好意思教训人家?”   郭樱抓起一把葡萄干砸过去,“闭嘴!”   安惟翎一个掌风全收了,丢进嘴里嚼,“我不打岔,你继续。”   “继续个屁,”郭樱叹一口气,“余舟,你从今往后就跟我学医,吃住都在善才堂,别往这糟心地方来了。”   安惟翎冷笑,“瞅瞅你自己,三天两头往这‘糟心地方’来蹭吃蹭住,也不嫌磕碜,”她捞起个干净巾子擦了手,站起身来,“你不嫌,我嫌。”   她说着便要走,崔宜娴笑问,“大帅也不留下吃晚饭?难得回府一趟。”   安惟翎闻言,心里一阵盘算。自己闲时在袁玠院子里厮混,忙时干脆宿在官邸,当真难得回府。好容易回府一趟,还遇上今天这般破事。   她摆手,“不吃了,赶紧去把齐玉哄好,万不能叫他伤心。”   余舟有些愧意,其余众人皆倒牙,芝麻大点事,还能伤心?   只听闻宰相肚里能撑船,还从未听过宰相心眼能穿针。   安惟翎没出息惯了,自打认识袁玠起,早八百年就没皮没脸了,反正她乐得哄她家相爷,谁也管不着。   她三两步走出大门,仿佛回自己家做了个客,把元帅府留给这帮人继续祸害。   东街西街转了一大圈,想买些袁玠爱吃的小食,无奈荷花酥卖完了,马蹄糕性寒不宜多食,茶饼吃过了没新意,旁的东西又不够精致,她只得两手空空,随意找了个茶馆,先坐下饮一杯茶。   隔桌正好是一对人间鸳鸯,男子正低声哄着姑娘收下自己的玉佩。   “遥遥,你就收下,悄悄佩在中衣里,旁人不会发现,就算发现了,也不会笑话你,你就说是我送的,好不好?”   “那也不行……”遥遥的音调拐了七八个弯,撒的娇让人骨头都酥了。   他继续温柔小意地劝着,安惟翎听得心生烦躁。   别家都是男子哄姑娘,一句一个“好不好”,怎么到她和袁玠这里就调了个个?岂有此理。   “惯的他,”安惟翎嘀咕。   她越想越觉得没意思,袁玠哄过她吗?也有,不过挺少,她不舍得凶他,就算是发火,只消他一句软话,她就没了脾气。   “我可真没出息,”她叹道。   不如就晾晾他,省得惯坏了。更何况余舟的事她本不知情,都赖张存福糊涂,自作主张把人留下。既留下了,也不好随意打发走,否则不叫人诟病大帅苛待下属么?   说到底,她对余舟丝毫没有邪念,醋个什么劲?简直无理取闹。   这般想着,安惟翎刻意拖延时辰,期间去兵部处理了些公务,又吃了顿晚饭,直至酉时中,她盘算一阵,仍有些放心不下。袁玠那傻子,不会气得饭都不吃吧?他最近操劳过度,人都瘦了一圈,可不能再清减了,否则抱起来都硌手。   到底还是得她来服软。   她熟门熟路行至相府大门,青方正在门口着急地来回转,恨不得当场自.焚,才见着她,一下便哭了出来。   “大帅!您可来了!” 第71章 松间 榻前半片巫山云   作者有诗云:   【痴人遍饮松间醉 书斋墨色无处寻】   【轩内一夜杏花雨 榻前半片巫山云】   她熟门熟路行至相府大门, 青方正在门口着急地来回转,恨不得当场自.焚,才见着她, 一下便哭了出来。   “大帅!您可来了!”   安惟翎忙上前,“怎么了?”   青方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落,脸都花了,“相爷给自己灌了十多壶酒,拦不住……大帅您去劝劝吧, 相爷只听您的……”   他情急之下拽住安惟翎的袖口,安惟翎见他哭得实在可怜,也没挣脱,示意门房拿块干净帕子,递到青方手里, “不是说回府写些帖子去户部借人?怎么自顾自喝起来了?”   青方也没心思接帕子, 乱七八糟用袖子揩了揩鼻涕, 将安惟翎往门里拽, “大帅边走边说……相爷自打出了帅府大门便脸色奇差,回了书房, 从暗柜里翻出几年前太师从西北带回来的陈酿,叫什么‘松间醉’的, 说是一小盅能醉倒一头牛……”他哭声更大了些,“相爷已经饮了十多壶!”   安惟翎大惊,“这得醉倒多少头牛?我只知相爷酒量好,却不知这般好!”   “大帅!”青方跺脚,哭腔道,“什么牛不牛的!再好的酒量也不能这般糟践自己!相爷本就操劳过度,这些日子都瘦了一圈!眼下又是多事之秋, 喝病了可怎么收场!”   安惟翎连连称是,青方到底是正经孩子,比她懂事些。   青方有些埋怨,一面拽着她飞快地走,“大帅怎么一点不慌?相爷都喝得不成人样了!”   “我从前在西北,满军营里的小子谁不是三天两头拉人拼酒的?男人家家,偶尔醉一回无妨事。”   青方觉得这位大帅简直心太大,急道:“您军营里可都是有功夫的!相爷虽然少时练过些武艺,怎么比得上那些军官皮实!”   安惟翎安抚道,“你别慌,这不就到书房了?我先进去拦住你家相爷,你去小厨房煮些醒酒汤,记得加点蜂蜜,解酒快些。”   青方稍稍心安,“醒酒汤早备好给放相爷桌上了,相爷说什么也不喝。大帅赶紧进去,好歹劝相爷喝点。”   安惟翎“嗯”一声,不等书房门口侍立的小厮打帘子,径直跨过门槛,才进门,差点被满屋子酒气熏得背过气去。   书桌上笔架倒了,狼毫横七竖八躺着。砚台被推到边上,摇摇欲坠。原本摞起来的一沓帖子散得到处都是,还都沾了酒污。袁玠整个人半伏在书桌上,左手撑着下颌,右手举着酒盅要送去嘴边。   松间醉本就极烈性,他已然喝得太多,一晃神,手里一盅酒全撒衣领上,他索性将酒盅掷在地上,直接举着白瓷酒壶往嘴里倒。   他鬓角散乱的发丝沾了点酒,贴在唇角,整个人不知今夕何夕。安惟翎方才还说醉一回无妨事,此刻见他这副德行,心疼得不行。   “停下,”她一把夺过袁玠手里的酒壶,“哪有这样不要命的喝法?”   袁玠抬头望她,瞳孔都散了,“谁?”   “你未婚妻。”安惟翎蹙着眉,举起桌上盛好的醒酒汤要喂他。   袁玠拂袖推开汤碗,声音有些飘忽,“本相才及弱冠,何时多了个未婚妻?”   “这就不认了?” 安惟翎气笑,继续将碗往他嘴边递。   “起开,难喝。”他扭头。   还“起开”?皮痒痒了?安惟翎摁着他,作势要将汤水往他嘴里灌,他紧闭着双唇,丝毫不让。   僵持了半炷香,安惟翎手都酸了,“不喝便不喝,不过,这些酒你别惦记了。”   她将桌上十几只空酒壶全收了,袁玠又捞了一只半满的酒壶攥在手里。她伸手来夺,袁玠不豫,眸子一抬,眼神冰刀似的,安惟翎从未见过他这般瘆人。   怪道人都说相爷看似温文,其实内里是座万年冰川。安惟翎心知他向来只在自己面前柔软可欺,此刻醉得不认人了,才现出锋芒。   她叹口气,“齐玉,把壶给我,好不好?”   听见这一声“齐玉”,袁玠好似回了些魂,眼神松动,“阿翎?”   “酒壶给我,来喝点解酒汤。”   他又有抗拒之意,不似方才冰冷,倒像是有些怨念,“你回去吧。”   醋劲还挺大。   安惟翎俯下身来拿他手里的酒壶,“齐玉,听话。”   袁玠自幼便在手臂上缚着十斤沙袋练字,手劲颇大,他紧握着酒壶不松手,亦不答话。   安惟翎怕伤了他,不敢硬抢,在他椅子上并排坐下,“齐玉,我几个月前本来要送走余舟,那时我连他姓甚名谁都不晓得,只觉他生得不好看,便嘱咐幺鸡送走。幺鸡也应了,谁知张存福那个混账见他会养鸟,私自做主留下。我难得回帅府,后院藏了个人,几个月也没发现。你信我,当真不是我有意要留他。”   她一面说着,拽着他的袖口左摇右晃。   巴巴解释一通,袁玠旁的没听进去,只揪着一句话,“你当真觉得他生得不好看?”   安惟翎毫不犹豫,“你又不是没见过,身条干瘦,像根灯芯,脸架子勉强算清秀,可也太过女气,眉毛还不及我的粗,好没意思。”   袁玠小声咕哝,“也是。”   门外一直噤声偷听的青方叹为观止,大帅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够地道!凡是见过的,谁不觉得余舟生得美?好赖人家也在秦淮河畔红过一阵,怎么着也是模样掐尖的,偏偏大帅说人不好看,更稀奇的是相爷还信了。   相爷聪明一世,怎么到这就脑子变浆糊了?当真是一个敢哄一个敢信。   安惟翎继续道:“傻子,我有天底下最英俊的未婚夫,何故稀罕旁人?”   松间醉后劲极大,袁玠酒气又有些上来了,身形微晃,脑袋侧着搁在安惟翎肩上,低声道:“最英俊……阿翎看上了这张脸。”   安惟翎垂首,正好吻了他眉心,笑问,“这张脸有什么不好么?看一世也看不腻的。”   袁玠有些满意,又有些不满,“只是脸?”   他下巴蹭着她雪白的交领,微微抬眼望着她,因酒气上头的缘故,他眸子含了水汽,眼睑微红,双唇开合间,透着松间醉的醇香。   安惟翎有些恍惚,柔声道:“岂止是脸,齐玉哪一处生得不好?”   袁玠仍不满意,嘴唇抿着,垂下眼皮,睫毛似两只羽扇,遮住眸子。   安惟翎低笑,“相爷不仅生了举世无双的样貌,还才华横溢,权势滔天。”   袁玠也笑了,“怎么听起来像个佞臣。”   安惟翎抚他发顶,“佞不佞臣的有什么要紧,你是我的齐玉。”   青方赶紧替二人合上房门,这俩祖宗当真什么都敢瞎说!谁闲着没事上赶着认自己是佞臣的?好在这儿没外人,否则叫人听去了,横竖参一本!   袁玠醉得一团糊涂,安惟翎反正混账惯了,压根没往心里去。   他俯首嗅着这人衣服上极淡的皂角香气,颇感心安。安惟翎颈侧十足温暖,贴得近了,甚至隐约能触到血脉涌动。   他将脸深深埋在她颈窝里,长臂一伸圈住她肩背,“不醋了。”   “当真?”   他点头,额际的碎发蹭得她痒痒,“要你哄,一哄就好了,我最心软,舍不得生你气。”   “你最心软?” 安惟翎失笑,“丞相大人风度翩翩又手段凌厉,满朝公卿谁不赞您一句‘面善心黑’?”   袁玠又左右摇头,蹭得她颈侧更痒了,“我对你最心软,旁人是旁人。”   安惟翎摁住他脑袋,“行了祖宗,别动了,痒。”   “那你也蹭我。”   他说着,醉醺醺将一只手从她肩上拿开,去摸她头顶发髻,轻拂了一阵,又一下子将她的青竹玉簪拔出来。   她一头长发倾泻而下,铺在二人紧挨的肩上,亦盖住了袁玠的脸。   袁玠忽而坐直,将安惟翎的脑袋摁在自己颈窝里,“阿翎也蹭我。”   安惟翎没想到这人醉了酒幼稚至斯,半大孩子似的,笑问,“相爷贵庚?”   他拈起安惟翎一缕头发在手里绕着,慵懒道:“才及弱冠,家有未婚妻。”   看着是清醒了些,不似方才连人都不认的糊涂模样。   他又搂着安惟翎肩膀微微摇晃,“你也蹭我。”   安惟翎只得拿脑袋去蹭他颈窝,有些痒,他轻笑几声,低头望她,“叫哥哥。”   安惟翎目瞪口呆,“嗯?”   “从前你欺负我的时候,把我双手摁在榻上,非要我叫了姐姐,你肯才放手。”   想是这人醉了酒,竟要把大帅对他做过的荒唐事悉数学一遍。又是拔簪子又是叫哥哥的,大帅此刻只道自己活该。   她不忘将醒酒汤举到袁玠嘴边,“齐玉哥哥,好哥哥,喝点汤水,好不好?”   袁玠忍俊不禁,“齐玉哥哥?有些好听,日后在人前也这般唤我,如何?”   “倒也行,只不过我这元帅就没脸做了,你这丞相也迟早被人笑话死。”   他手臂圈紧了她,“不做了,寻一个山明水秀的好去处,你我二人闲云野鹤去。”   安惟翎心知这人是喝大了才胡扯八道,不过说些浑话也不打紧,她笑言,“江南不错,咱们买一座园子,种些桃李,开春赏花,秋季吃果子,雪天酿酒。果酒后劲不大,也省得你喝成这副德性。”   袁玠似有憧憬,又似有落寞,好一阵晃神后,他也不再提起这茬,握着从安惟翎发顶拔下的青竹玉簪,喃喃道:“阿翎一直戴着我送的簪子呢。”   安惟翎暗自叹气,谁不愿闲云野鹤?可他二人偏偏是这世间最不能撂挑子的。   “一直戴着,从来不舍得摘下。”   “阿翎。”   “嗯?”   “我又醋了。”   “怎么?”这一阵阵的,好好的相爷,喝醉了就变得如此矫情。   “你自小在军营长大,如今又是千万人簇拥的大元帅,身边从来没少过男子,他们总围着你转悠,比我见你的时候都多。”   “那些都是公务,再者,你几时见过我同其他男子调笑?”   “道理谁不懂?可他们也挨你太近了些,还成天一副倾慕的模样,真是……”   “醋成这样?怎么从前没听你说过?”   “不想说。”   安惟翎失笑,“现下又想说了?”   “忍不住。”   安惟翎笑得有些晃,袁玠端起她的脸,“要能将你囚在我书房,不出去见那帮人,就好了。”   她有些心疼这傻子,手心覆在他手背上,轻声道:“囚吧,我不走了。”   袁玠眸子里闪过星光,“当真?阿翎不走了?”   她点头,“今晚不走了,往后也都不走,好不好?”   “好。”   他单手拥住她,另一只手拂袖将书桌上笔墨纸砚悉数扫了下地,书房里顿时丁零当啷作响。   门口的小厮一惊,正要进来收拾东西,被青方慌忙拦下,“不想死就别进去!”   安惟翎一只手里还端着醒酒汤,被他压在书桌上。   “阿翎,从前你便是这般摁着我,让我叫姐姐,我说我比你长一岁,你便说‘那你叫我一声姐姐,我再叫你一声哥哥’。”   安惟翎常年习武,身段柔韧有力,她由他压着,将汤碗举到他唇边,“哥哥,别忘了喝点汤。”   袁玠低笑,胸腔微微震动,他伸手将安惟翎端着的碗掷在地上,白瓷碎了一地,琥珀色的汤水溅起来污了二人的袍角。   “喝什么汤,不喝。”   他俯下身,深深吻住怀里的人。 第72章 软语 处处柔情付须臾   作者有诗云:   【依依软语闻朝夕 处处柔情付须臾】   【秋风秋雨逐不尽 复恐寒雁过东西】   日上三竿, 安惟翎才转醒。   她睁眼看见雕花大床顶上挂着的流苏穗子,忽而察觉自己竟又宿在了袁玠书斋里。回想昨夜种种,不由得感叹, 相爷在书斋内间摆这一张床,当真有先见之明。虽说本是方便他看书倦了小憩一阵,未作他想,不过总归也算物尽其用。   她动动手臂,忽觉一丝腰背酸软, 这丁点不适于大帅来说也稀奇得很。她身强体健,又有深厚内功护体,上一回这般牵动筋骨,还是十岁上下练拳脚基本功时的事。   “好家伙,”她心道, “喝高了便如此能折腾, 我竟也陪着他一道疯魔, 现都几时了?”   袁玠被她的动静吵醒, 一睁眼,酒后夜里的荒唐事悉数想起来, 他一阵恍惚,“阿翎?”   安惟翎侧首莞尔, “起吧,我看现下约莫到巳时中了,别耽误正事。”   袁玠有些赧然,“阿翎,你会恼我么?”   安惟翎有心逗他,“恼你什么?”   “你别逗我,”他温声道, “我昨夜酒后荒唐,你会不会恼我?”   “你才多大,怎么和那帮御史老头似的?荒不荒唐什么要紧?你我又是什么关系?我恼你做什么?”   她一连串问题,袁玠都不作答,“不恼我便好,以后我不能再这般饮酒了,到现在头还有些疼。”   安惟翎才拾掇好一身穿戴,闻言坐回榻上给他揉太阳穴,胡扯道:“再不喝了?酒不是最能解醋么?以后若再醋了又如何?”   近墨者黑,袁玠如今脸皮也厚了些,“醋了阿翎哄哄便好,不饮酒了,容易误事。”   “误事?昨夜不是把该做的都做了?”   袁玠摁住她的手,“少说两句……”   安惟翎笑道:“行了,赶紧起来收拾,我一会去一趟兵部,你不是还有帖子没写?别耽误了。”   袁玠柔声道:“头还疼呢。”   “真会撒娇,”安惟翎也没时间欺负他,打起帘子,对外头吩咐道:“青方,再去煮一碗醒酒汤,加点蜂蜜。”   青方应了。   袁玠愕然,“昨夜青方一直在外头?”   安惟翎奇道:“这不废话?你的贴身小厮,还能去哪?说来还得谢他,昨天若非他守在相府门口哭哭啼啼把我拽进来,天知道你还要喝几壶。”   袁丞相的脸当真是里里外外丢完了,此刻竟有了些虱多不痒的觉悟,“算了,青方嘴严,不会乱嚼舌头。”   “再说,他早该习惯了,我三番五次夜里偷溜进相府寻你,哪一回他是不门儿清?”   袁玠叹着起身,拾掇了一番,青方掐着时间送来了醒酒汤和早食。二人随意吃了点,便各自忙去。   安惟翎去兵部处理了些公务,带上张存福和卫渡津去万俟铮府上寻他。   舒王和兴王身边的暗线,万俟铮已然安排妥当,只等十月初九祭祀大典那日,安惟翎遣人佯装行刺皇帝,再借机搜查那两位藩王,不出意外,应当能搜出些提前备好的兵器。   这时,该当埋伏在藩王身边的那几位暗线出手,假意反抗,禁卫军上前压制骚乱,安惟翎趁乱诛杀二位藩王。   寻常人多是想到到栽赃兵器这一步,唯独安惟翎胆大包天,竟敢直接要了藩王性命。众人正在万俟铮书房商讨细节,卫渡津忽而有些不放心,“大帅,就算是佯装失手,诛杀藩王也绝非小事,万一朝臣不满,一齐请命处置大帅,陛下无奈也只能先扣下您,到时如何收场?”   安惟翎面不改色,“陛下待我不薄,我不会将他置于不义之地,到时不等众臣发难,我自请下诏狱——”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慌什么?”安惟翎有些好笑,“刑部由陛下一手掌管,就算我身在诏狱,谁还敢私下对我用刑不成?”   万俟铮点头称是,张存福问道:“之后呢?大帅又待如何?御史那帮老头子嘴碎,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到时你一言他一语,陛下如何光明正大放您出来?”   卫渡津年少单纯,张存福一介武夫,俱都想得不够深远。安惟翎端起一盏茶,抿两口,“万俟大人,你来说吧。”   万俟铮指着桌上一张地图道:“二位藩王有意谋反,即便在京城出了意外,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藩地叛军亦不会即刻遣散,届时还需一人带兵镇压。”   卫渡津抚掌,“此人非大帅不可!”   张存福是个缺心眼,“为何?”   万俟铮忍俊不禁,“那两位王爷养的私兵加起来有五十万之众,他二人藩地又近西北,如此地界,如此兵力,你说,我朝还有谁能压得住?”   张存福拍案,“非大帅不可!”   卫渡津道:“为何私兵有五十万之多?陛下竟能容忍至斯?”   安惟翎叹气,“陛下仁善,那二人是他亲兄长。不过,五十万也只是幌子,剔去老弱病残,该只有二十万。”   万俟铮亦叹,“陛下着实仁善,我在舒王府内见过一座约莫七八丈高的佛塔,外看仅五层,内里竟暗藏九层。”   安惟翎蹙眉,“九五至尊?他想得倒美!”   万俟铮点头,“陛下早知道这一桩,也只一笑而过,并未斥责舒王。”   “陛下重情,舒王在儿时曾教陛下习字。”安惟翎放下茶盏,继续道:“卫渡津,到时你乔装成青方的模样,跟在相爷身边,等我动手时,你千万拦住相爷,别让他插手。”   万俟铮一叹,似有艳羡之色。   卫渡津点头,“大帅,我再让唐棠乔装一番,跟在你身边,也好让你多一个帮手。”   “好,”安惟翎亦点头,“你那媳妇功夫着实不错,跟在我身边也是个助力。另外,我已嘱咐阿樱配了一些摄魂术解药,过两日会送到各位手里。祭祀大典这般场合,见空道长必会到场,若是让他的摄魂术蛊惑了,咱们都得歇菜。”   万俟铮道了声谢,问道:“大帅为何不让相爷插手?”   安惟翎摆手,“本就是我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断不能牵扯到他。再者,这般计划无论如何都是要人下狱,才好堵住悠悠众口,齐玉不比我自小习武,他受不住。”   万俟铮忽而凑上去,眼巴巴道:“大帅,西北军营里可还有似你这样的姑娘?给我牵个线如何?”   张存福卫渡津齐声嗤他,“做梦!”   他有些感怀,“我向来独行,这些年在外游走,好坏都一人扛着,要有个姑娘这般为我操心,拼命护我,当真死而无憾。”   安惟翎笑道,“好说,我给你留意着。不过先打声招呼,军营里可没多少姑娘,你别有太大指望。”   万俟铮点头如捣蒜,“我也不挑拣,只要姑娘知道疼人便好。”   众人商议事毕,在万俟铮府上随意用过了午饭,各自散去。   翌日,安惟翎当朝奏请皇帝,将王钊一家放了出来。   王钊虽受人蛊惑与回鹘人私通,好在并未出卖本朝兵事机密,江崇宁念在他军功卓著,眼下又值多事之秋,兵部可用的将才不多,干脆赦免了他,也正好让安惟翎收为己用。   因为这茬,朝会波折了一番,好在有袁玠帮腔,那帮文臣才不情不愿闭了嘴。   下了朝,安惟翎蹭上袁玠的马车,才行了几十丈,被骑马飞奔的周赟赶上。   “相爷大帅留步!”   袁玠叫停了马车,安惟翎打起帘子,见周赟匆匆赶来,他身形胖大,胯下的青鬃骏马跑得有些喘。   袁玠温声道:“周大人有何事?”   周赟在马上行了个礼,“下官下马不易,不便给二位大人行正礼,还望二位恕罪。”   今日朝会絮絮叨叨开了两个时辰,此时安惟翎有些肚饿,微微不耐,“有事说事。”   周赟又行了个礼,“九月十六便是相爷同大帅的婚期,在下备了一些薄礼,今日午后送去相爷府上——”   “送去大帅府上,我的便是她的。”   安惟翎拦住,“还是送去相府,我呆在相府的时候居多。”   袁玠莞尔,点点头。   周赟险些被腻歪得背过气去,“在下明白,午后便将东西送去相府。”   “还有事么?”安惟翎作势要放下帘子。   周赟忙道:“没有没有,不打搅二位。”   安惟翎“嗯”一声,吩咐青方继续驾车。袁玠拉开小茶几的抽屉,取出一块赤豆酥递给她,“阿翎是否有些饿了?”   她懒洋洋道:“喂我。”   袁玠低笑,轻轻将点心送到她嘴里,“昨天吩咐厨子做的,赤豆性暖,冬日里吃些正好。”   安惟翎搂住袁玠,万分舒坦,“当真是好贤惠。”   “这词是用在我身上的?”他失笑,“还有大半个月便是婚期,婚后是想住相府还是元帅府?”   安惟翎一骨碌爬起来,撑着眼睛望他,“还能住元帅府?”   “有何不可?”他给她斟了一盏茶,动作行云流水。   “旁人怕不是要议论相爷倒插门了。”   “有何不可?”   “你爹娘也不管管你?”   袁玠莞尔,“我父母性情豁达,又早已不问世事,若不是放心不下我一人在京城,早天南海北游历去了。”   “当真是亲生的?家里独苗苗做人上门女婿也不管了?”   “那不都是俗礼么?他们不论这些,只消你我二人过得好,他们便放心。”   安惟翎叹道:“你父母当真是好通透!倘使是我家那位老头子,得把儿子打断一条腿才罢休!”   “岳父大人才不舍得,他老人家刀子嘴豆腐心。”   “你倒是比我还懂他,”安惟翎笑道,“那便这般,咱们先住帅府,那里有演武场,方便我练手。再有,之前不说在你府上建一座湖心亭么?还有临水阁、澡池、武场,等这些都修缮好了,咱们再一道搬去相府住。”   “也好。相府地界宽广,稍稍动土亦不会打扰到父母亲。”   “你说,你爹娘要知道我把相府这般祸害,不会怨我吧?”   袁玠点点她鼻尖,“他二人心疼你还来不及。你又嘴甜,又聪敏,对我一片真心,你父又是我父旧友,他们怎么会对你苛责?”   安惟翎满脸笑意,没正形地躺在袁玠腿上,“本帅当真好命,有齐玉疼我,还有公婆疼我,倘使我家老头子也能像你们这般疼我,那就如同满月无缺了。”   袁玠低声轻笑,仿若玉石琳琅作响。   他柔柔地抚她额角碎发,“大帅合该是被天下人疼爱的。不过,天下人又如何?都不及我万分之一疼你。” 第73章 双梓 青庐逢秋思红笺   作者有诗云:   【玄霜飘华绕婵娟 赤翎弄云拂长渊】   【流光暖律藏双梓 青庐逢秋思红笺】   转眼到了九月初, 婚期只余半月。   本朝丞相同元帅大婚,本该是普天同庆的喜事,可安惟翎同袁玠已然商议妥当, 婚礼无需大办,一则是眼下时局动荡,二则是他二人本来不愿兴师动众,如此正好,万般诸事从简即可。   江崇宁本打算在宫里摆三日流水宴, 大飨群臣,被安惟翎好说歹说拦住。皇帝自己的封后大典还未举行,安惟翎同袁玠只是朝臣,在宫里摆宴算怎么回事?御史那帮最爱守规矩老头子还不得得絮叨死。   皇帝同将相二人在御书房议事,江崇宁歪在椅子上, 有些无精打采, “阿羽是朕的发小, 齐玉又是朕最倚重的臂膀, 本就是天作之合,”他叹息一声, “我朝许久没有如此叫人欢喜的事,竟不能大宴一番……”   安惟翎道:“大宴?陛下是想凑热闹了吧?”   到底是少时的损友, 江崇宁心里的小九九她一清二楚。   皇帝也不恼,“正是。宫里冷冷清清,还想沾些你二人的喜气,又不成了。”   袁玠莞尔,“陛下设宴,本不应辞,可眼下多事之秋, 还是少些张扬。”   江崇宁又叹,“做个皇帝,连热闹都不好凑了,当真没意思,不如儿时有趣。”   皇帝平日里杀伐决断,端的一副明君架子,从不说这些不合时宜的话。可安惟翎和袁玠不比寻常臣子,都同他亲厚得似自家兄弟姐妹,江崇宁在他二人面前偶尔会现个原形。   他端起茶盏,也不饮,只盯着里头的茶叶细细研究,像个不愿听先生讲书的半大孩子。   芮公公忽而打帘子进来,对屋内三人行了礼,“陛下,杨姑娘听闻相爷同大帅在御书房,来送些吃食。”   江崇宁砰地放下茶盏,眼带笑意,“让玄霜进来。”   芮公公出去通传一声,章虔带着杨玄霜一道进来。杨玄霜才见到安惟翎便笑开,“大帅恭喜!”又转头对袁玠道:“相爷恭喜!”   二人道了谢,芮公公亦笑得喜庆,拉着章虔给二人道喜,“相爷,大帅,老奴和章公公也备了些薄礼,今日便送去二位府上。”   章虔为人稳重内敛,不似芮公公心思活络,他微微点头,道了声“恭喜”。   杨玄霜将才做好的芙蓉糕送到众人手中,众人就大婚的事谈论好一阵,御书房里难得这般松快。   江崇宁说到兴起,让章虔摆了棋局,同袁玠手谈起来。   安惟翎趁机把杨玄霜和两位公公拉至偏殿,将祭祀大典的安排与他们说了,三人得她信任,安惟翎甚至未隐去刺杀二位亲王这一桩。   “我同相爷已打点好宫外事宜,宫内却不是我能伸手的地方,此番计划还需三位做个接应。再者,请务必瞒住陛下,我欲刺杀两位亲王,陛下若事先知晓,定不会让我这般动作。”   她说完,竟是深深一拜。三人承受不住,亦慌忙下拜。   安惟翎扶起三人,“本帅为保山河稳固,无奈出此下策。两位亲王虽有勾结回鹘意图谋反之行径,终究是陛下兄长,陛下乃仁君,不可担上弑兄之罪。”   她顿了半晌,“陛下不能做的,我便替他做,万世恶名,我一人担,足矣。”   杨玄霜神色大为震动,久不能言。芮公公闻言亦湿了眼眶,“我朝有大帅庇佑,实乃万民之幸,大帅放心,宫里的事老奴和章公公定会处理妥当,不给大帅留半分后顾之忧。老奴虽一把老骨头,身上到底有些内家功夫,到时拼死也要协助大帅,保您计划周全。”   章虔为人少言辞,又深深一拜,“老奴替陛下,替我大周万万子民,谢过大帅恩情。”   “行了,”安惟翎摆手笑道,“也不是生离死别,我担惯了恶名,诸位无需为我忧心。只一桩,这件事相爷亦不知全貌,我与他共同设计陷害二位亲王,他却不知我还有最后一个打算,趁乱‘失手’刺杀二位王爷。”   杨玄霜惊道:“相爷竟不知?”   章公公和芮公公亦是不解,“大帅为何不予相爷知晓?”   安惟翎八风不动,仿佛在说一件芝麻小事,“刺杀亲王非比寻常,即便我咬定了是失手错杀,也难堵悠悠众口,到时我不等众臣发难,自请下诏狱。相爷若事先知晓,定不舍得我受此罪过,他出手阻挠,我的计划便难保全。”   杨玄霜蹙眉道;“大帅,无有其他办法?我听闻诏狱有进无出,倘若你……”   安惟翎莞尔,“无需担心,两位王爷解决了,藩地叛军还需人镇压,此人非我莫属。虽然我父身在西北,不便出面替我转圜,可还有兵部众臣求情,王钊也会极力保我,至于相爷,更会想尽办法让我出来。”   “王钊那个刺头都被大帅收服了?”杨玄霜叹了声,“大帅,我进宫前便听闻你天纵英才,今日方知晓,外人说的不及你十分之一。”   “好了好了,别给我戴高帽,”安惟翎看向两位公公,“二位公公先回御书房吧,免得陛下起疑,我同玄霜还有些悄悄话要说。”   章芮两位公公行过礼便离开,替她和玄霜带上了殿门。   芮公公感怀,“章公公,大帅同陛下一样,都是咱们看大的孩子,谁能想到,十多年前那个上房揭瓦的假小子,如今竟是这般顶天立地的巾帼元帅!”   章公公声音有些沙哑,“孩子们大了,咱们老了,这天下都交给他们吧。”   芮公公转头,奇道:“你这老东西竟会说这般戳人心窝子的话……哎?你不是哭了吧?哎哟!好稀奇的景啊!御前的章公公为人稳重内敛,私下里竟会掉金豆子!哎老东西你走那么快做什么?等等我!”   二人拾掇好回了御书房,江崇宁和袁玠二人在棋局上厮杀得正酣,没人注意到两位公公的异样,大伙便这样糊弄过去了。   那厢,杨玄霜同安惟翎坐在一处聊,说起江崇宁决议立她为后,封后大典或在来年开春。   “大帅,陛下唤你阿羽,我可否和他一样,也这般唤你?”   安惟翎笑言,“真是夫妻一心,当然,别总大帅长大帅短,多见外。”   杨玄霜亦莞尔,“阿羽,我今日方知你胸中沟壑,你是当世奇才,国之重器,我不如你远矣。”   “你这话就——”   “阿羽别急着打断,”她笑道,“齐玉有你这样的人护着,真是天下少有的运气。我现在明白陛下曾经对你的那番心意,换做是我,也会倾心于你。”   安惟翎垂眸,“都过去了。”   “确实,”她亦垂眸,“都过去了。不过阿羽,你该知道,在崇宁心里,我永远替代不了你。”   安惟翎抬头望她,眉间微蹙。   杨玄霜抬眼与她对视,缓缓勾起唇角,笑意温柔,“你是他少时挚友,亦是他今生无法成为的那个人。他一度想如你一般,做个自在,随性,光风霁月的少年。”   安惟翎不合时宜地笑了,“自在随性?老子七八岁被亲爹丢进冰河里游泳,十岁被他放在军营里磋磨,寒暑不论,日日习武,这是随了哪门子的性?要不分些给他罢,我还想像他一样,做个富贵公子哥。”   杨玄霜和她笑作一团,“都说是少不更事,他那时太小,岂知你看起来无法无天,其实背地里受了常人受不住的罪。”   安惟翎笑得直摇头,杨玄霜亦止不住笑意,“阿羽,我方才还有一句话没说完。”   “你说。”   “我方才说,我永远替代不了你。”   杨玄霜笑得明媚,安惟翎从未见她这般动人。   “阿羽,我与你本就不同,崇宁待我与待你亦不同。你可知,我永远替代不了你,你亦永远替代不了我。”   安惟翎默默地望向她,半晌,唇角露出极淡的一模笑意,“玄霜,你是个好姑娘。”   杨玄霜从袖口里掏出一把玄铁匕首,“阿羽,这是你送我的,我一直带着。我知你当时送我这匕首是试探我,怕我对陛下不利。如今你大可放下心来,宫闱深深,我此生已认定他一人,定会陪着他,护他一世周全。”她忽而调皮地笑开,“等你大婚那日,我定会拉着崇宁到场,给你和齐玉送上一份大礼。”   安惟翎点头,“我等着你们。”   “对了,我有个好消息。”   安惟翎挑眉,“嗯?”   杨玄霜笑得极尽温柔,手掌抚上小腹,“我和崇宁有孩子了。”   安惟翎喜得跳起,“恭喜恭喜!玄霜,你真了不得!”她摁住要起身的杨玄霜,“哎你坐好,别瞎晃悠,小心着点!”   杨玄霜失笑,“又不是豆腐做的,我好歹是习武之人,虽比不上你神功盖世,也不至于一碰就碎吧。”   安惟翎不听她解释,自顾自道,“宫里应当是什么都不缺,你有事寻芮公公章公公便可,他二人照应着,便不会有意外……对了,冯贵妃知晓么?”   杨玄霜摇头,“我和崇宁并未告知旁人,否则早传出宫外也让你知晓了。眼下时局动荡,不便大张旗鼓。”   “确实,不过你千万小心,冯贵妃不是善茬,她父亲冯道善与藩王和回鹘人都有勾结,万一此番事败,兴许会拼个鱼死网破。”   “放心吧,我有分寸。再者,有章公公芮公公看着,宫里不会出岔子,你就算放心不过我,也得放心他二人。”   安惟翎点头,“好,时候不早,我回御书房向陛下告辞,晚些还得去一趟兵部,改天来看你。”   “赶紧去吧,别误了正事。”   二人回到御书房,安惟翎和袁玠向皇帝告了辞,一个去了兵部,一个去了户部。   各自处理了些公务,安惟翎正要去相府寻袁玠,忽而感觉有些肚饿。   她在沿街铺子随意吃了点阳春面,才骑上马,又觉一丝不对劲。   头晕。   她运起内功压住那丁点不适,暗骂道:“又来?冯道善那老贼在龙井里下毒才过去几个月?除了下毒不会旁的手段了?下作!”   她悄声吩咐几位暗线彻查这家铺子,自己打马回了元帅府寻郭樱,好在她最近吃了郭樱配的解毒药,不至于一下子中招。   帅府竟空荡荡,问过丫鬟才知晓众人结伴去南湖赏菊了。   安惟翎孤零零一人杵在院子里,叹道:“这帮孙子好会享受!老子这儿还水深火热呢,倒有脸去游湖!”   郭樱从墙角钻出来,白眼一翻,“骂谁呢?老子不还在呢吗?”   到底是医痴,赏菊的大好时节,竟能耐住寂寞,窝在院子里制药。   安惟翎一骨碌坐在院里石桌上,撩起袖子,“来给我诊诊脉,今日吃了些不对劲的东西。”   郭樱蹙眉,正色将余舟招呼过来,师徒二人齐齐动手给安惟翎号脉。   “我可是中了什么毒?”   郭樱手指搭在她脉搏上,神色忽而诡异,似哭似笑,余舟亦蹙眉不语。   安惟翎见他师徒二人一副活见鬼的模样,调笑道:“我中了什么毒?不会是袁丞相的情毒吧?”   郭樱抽风似的“哈”一声,“也差不离了。”   “什么?”安惟翎蹙眉。   余舟垂眸不语,郭樱缓缓道:“恭喜了。”   看他面无喜色,安惟翎奇道:“何喜之有?”   郭樱神色难得肃穆,半晌才开口。   “来得不是时候。” 第74章 珠胎 金风玉露盛世逢   作者有诗云:   【锦屏花暖灵犀同 忘却西风秋意浓】   【珠胎暗结双临喜 金风玉露盛世逢】   郭樱神色难得肃穆, 半晌才开口。   “来得不是时候。”   安惟翎一头雾水,“你倒是说人话呀!”   “你方才不是问我何喜之有?”他叹一口气,心事重重道, “你有喜了。”   安惟翎霎时觉得天旋地转。   “你再说一遍?”   郭樱也不正经八百了,没好气吼道:   “听不懂么?你!安惟翎!天下兵马大元帅!有喜了!怀孕了!被你家相爷搞大了肚子!要生孩子了!要喂奶了!要给孩子把屎把尿了!要——”   “够了!”安惟翎揉着太阳穴,“荒唐……”   余舟没见过这阵仗,只得在一旁做个隐形人。   郭樱仍阴阳怪气,“你家相爷倒是能耐得紧, 这还没大婚呢……说吧,是不是我给你的助情药尤其好用?你给人下了几回?好在那药性不烈,亦不伤身,否则你家相爷落你手里真惨了。”   “闭嘴,”安惟翎有些心烦意乱, “我怀孕多久了?”   郭樱看向余舟, “徒弟, 你说说?”   余舟恭敬答道:“不足一月, 脉象不显,不过师父乃神医圣手, 我学了些皮毛,亦能号出喜脉。”   安惟翎叹道:“明白了, 这事你们二人替我瞒住相爷,旁的不必多虑,给我备些安胎药,以防万一。”   余舟应下,郭樱却摇头,“我不会替你瞒住他。”   “为何?”   郭樱正色道:“我行医十多年,若非情有可原, 绝不作分毫隐瞒。况且相爷是孩子父亲,有他照料你,孩子也多一份安全。”   安惟翎不耐,“叫你瞒你便瞒,要让齐玉知道了,束手束脚,我还怎么办事?祭祀大典也快到了,若不按我计划,全盘都得歇菜!”   郭樱仍旧摇头,“你是大帅,拨乱反正是你的本分,却不是我的。我是医者,护你和孩子才是我的本分。”   安惟翎无奈道,“阿樱,拜托了。”   郭樱不作动摇,“阿羽,你我知交多年,我们一道出生入死,早已情同兄妹。”   他难得唤她小名,亦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安惟翎有些愣神,只听他继续道:“只是,你该知道我的为人,这番事我绝不能应承你。我是你的大夫,不能让你有一丝一毫损伤。相爷他是你夫君,孩子的生父,应当同我一道,护你和孩子周全。”   余舟望着他,目露景仰之色。   郭樱虽为神医,真论起来,算是安惟翎的下属,她从不知这人竟有这般硬的骨头,犟起来十头牛拉不动。   她正要继续,郭樱望着她,淡淡道:“阿羽,你想过相爷没有?你这般瞒着,对他可是公平?”   安惟翎心里一颤。   郭樱继续道:“倘使你瞒着他,计划得以照旧。可按计划,你须得自请下诏狱,若在狱中你和孩子出了意外,相爷得知,定会生不如死,你想过么?”   安惟翎默然。   “他对你如何,我亦看在眼里。相爷为人最有担当,若你瞒着他出了意外……你真忍心让他自责一世?”   足足有半盏茶的工夫,两人相对无言。   “阿羽,去告诉他吧。”郭樱难得语气柔和,“虽然眼下时局动荡,可这仍是一桩难得的好消息。”   良久,安惟翎轻叹,“好。”   “你且放心,我们师徒二人会备好各类药材,孩子的安稳交给我和余舟,再过九个月,你和孩子便能见面了。”   安惟翎微微笑道:“有劳了,阿樱,余舟。”   郭樱嘱咐了些孕期事项,给她塞了两本养胎册子,师徒二人一道将她送去了相府。   安惟翎止步相府大门,转身道:“行了,我又不是玻璃珠子,你二人回去制药,我去寻齐玉。我在相府,你们大可放心吧。”   郭樱和余舟点点头,转身要回元帅府,安惟翎忽而叫住他。   “阿樱,多谢你。”   郭樱摆手,“谢什么谢,你还真是个祖宗……好生养着吧,别给我瞎惹事我便阿弥陀佛了。”   安惟翎莞尔,将两本册子收进袖袋,径直走进门,去书房寻袁玠。   他有些讶异,“阿翎?不是说今晚宿在兵部官邸么?”   “有要事,来同你说。”   袁玠见她神色有些不寻常,牵着她坐下,“怎么?是婚期有问题么?还是祭祀大典?”   她缓缓摇头,面色恍惚。   大帅从未有过这般茫然神态,袁玠看得心忽而疼了,“阿翎告诉我,怎么了?”   安惟翎不知从何说起,伸手从袖袋掏出两本册子递给他。   袁玠接过,见封皮上俱都写着《育胎内经》,有些不明就里,“这是?”   安惟翎望着他,“这是方才阿樱给我的。”   袁玠不解,“作何用?”   她答非所问,“我用得上。”   袁玠仍有不解,正待继续询问,忽而想到什么,眸子一凛,整个人僵了,足有半刻钟说不出话。   安惟翎亦不语,抿着唇,只等他开口。   他竟有些颤抖,望向她小腹,“阿翎?”   安惟翎缓缓点头。   他忽而慌乱无比,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想离她近些,又怕伤着,进退维谷。   “阿樱说,不足一个月大。”   她垂首,第一次抚上自己的小腹,摩挲一阵,抬头看袁玠,竟不知何时开始,他眼眶红了。   安惟翎慌忙去拂他眼角,“怎么了齐玉?别担心,我很好,阿樱都说了,孩子也很好。”   袁玠不语,只来回望着她的脸和小腹,眼神似悲似喜。   安惟翎心也疼了,“齐玉,怎么了?”   袁玠又定定望了她良久,才伸出手,极轻柔地搂住她,哑声道:“不足一个月大,该是那日我醉酒时候的事。”   安惟翎在他怀里轻轻点头。   “阿翎,对不起,你我还未大婚,我不该酒后荒唐……竟有了孩子。”   “别这样说呀,你不喜欢这孩子么?”   袁玠一僵,看向她的小腹,连道:“没有不喜欢,只是……”   “我懂,你别担心,还有半月便是婚期,即便孩子生出来,月份差不太多,旁人也不知晓咱们是奉子成婚。你爹娘那边先瞒着,以免二老担心。”   安惟翎顿了顿,笑着伸手去勾他唇角,“齐玉,咱们有孩子了。”   袁玠亦微不可察地笑了,目光极尽温柔。   终于笑了,她一挑眉,继续道:“酒后荒唐?即便不是酒后,咱们荒唐得还少了么?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   “阿翎,”袁玠慌忙叫住她,安惟翎不等他开口,继续笑道:“可那次酒后情急,竟未用上我送你的‘好东西’,相爷神勇,这不一次就中招了么?”   袁玠叹了口气,小心翼翼揽住她的腰,“当真是拦不住你这张嘴……”   “行了齐玉,看看咱们,一个两个都傻愣愣的,不就怀个孩子么?怎的这般没见过世面?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再过九个月,这孩子就能出来了。”   袁玠温暖的手心悄然覆上她小腹,“阿翎,祭祀大典的事,都交给我,你好生休息。”   “我就知道,”安惟翎叹息,“行吧,本帅计划得这般周全,最后全交给你了,到时候功劳苦劳都是相爷的,我只是个闲人。”   “你可不闲,”袁玠有些忧心,“怀胎十月多为艰难,这样,你住在相府,我让郭樱余舟都搬过来陪你,近期兵部你也别去,外面诸事都交给我,你对外便称病,在府上歇息。”   安惟翎懒洋洋摆手,“好好好,都听你的,懒得和你掰扯。”   大帅自这日起便极少出相府,袁玠将人宝贝得不行,恨不得时时抱着不让下地。   她三番五次手痒想练剑,袁玠说什么也不让,偶尔想运个轻功上房看月亮,又被他死活拦住。不仅如此,还不让吃冰碗,不让碰花鸟虫鱼,有棱角的摆件悉数换掉,凡是有丁点微不足道风险的,一概不沾。   更有甚者,他干脆私底下告诉了皇帝,江崇宁亦是大喜,抚掌笑道:“朕和玄霜的孩子也才一月有余,比你家的大不了几天。齐玉,没想到咱们两家人竟是好事成双了!”   皇帝特许他称病不出,将公务都搬回相府处理,一心看着安惟翎。   江崇宁知道了,杨玄霜和章芮两位公公便也都知道,众人悄没声地送了许多滋补药品去相府。安惟翎搜罗了些回礼送进宫,还特意将郭樱的册子送给了杨玄霜——那册子袁玠早已背得滚瓜烂熟。   袁玠日日守在她身边,郭樱简直没眼看,“你们家相爷这是要拿你当菩萨供着吧?”   安惟翎叹息,“这分明是拿我当犯人看着。”   话音才落,袁玠亲手端着个托盘,玉树临风走了过来,“阿翎,我让厨房做了些小食,你都吃些。”   安惟翎挑挑拣拣,拈起一块核桃糕,“就它,别的都不要了。”   袁玠从前万般依着她,现下竟转了性子,“红枣汤也喝点,还有这阿胶糕,近两日都吃得少,今日好歹吃些,别挑食。”   郭樱嘀咕,“我这个大夫都没发现她吃得少,相爷倒是门儿清。”   安惟翎摆手,“不吃,吃了怪恶心的。”   她才说完,忽地转头要吐,袁玠连忙端起痰盂送过去接着。   好在只是干呕,半晌,安惟翎喘了口气,“当真能折腾我,定是个小子。”   郭樱和袁玠同时开口:“这可说不准。”“阿翎说是便是。”   郭樱白眼一翻,“妻奴。”   袁玠也不理他,一下下给安惟翎顺着气,“比前两天好些了,前两天一吃便吐。”   他又哄着安惟翎吃了些东西,才扶她去了书房,一面处理公务,一面看着夫人,以免她作妖。   这般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九月十六。   是日,大周朝安大帅与袁丞相大婚,盛事难逢,山河同庆。 第75章 大婚 红妆万里祝山河   作者有诗云:   【并蒂一枝作酒歌 红妆万里祝山河】   【夜如白昼星如雨 幸得故旧知己多】   裕庆三年秋, 九月十六为黄道吉日,百无禁忌。   是日,大周朝安大帅与袁丞相大婚, 盛事难逢,山河同庆。   虽说安惟翎和袁玠有意从简,可架不住大周皇帝江崇宁是个爱凑热闹的事儿精,他与将相二人又一向亲厚,此番颇有些自家人添妆的味道, 御笔一挥,给相府送去了足足一百二十八抬大礼,皆为四海贡品,件件堪称稀世难得。   婚礼亦非比寻常。   安惟翎位列武将首卿,有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衔, 实打实的万人之上。给她抬妆的悉数是些年轻将领, 一帮十七八岁小子风风火火, 行止皆利落无比, 惹得一众文臣连连称赞少年英姿。   其中尤以卫渡津为最。那帮狐朋狗友中,张存福年纪大长得磕碜, 郭樱非是习武之人,幺鸡已入文臣之列, 杨敏之年岁尚小又不够壮实,只余卫渡津最适替安惟翎抬妆,便当仁不让了。   当然,还有一桩,卫渡津生母崔宜娴,此番里里外外替大帅操持,颇有些娘家人的意思。她待安老将军亦是一片真心, 虽说那老东西不解风情,执意要将崔宜娴送离西北,也架不住安惟翎有意撮合两人,三天两头送信去西北大营劝合。   是故,安惟翎也拿卫渡津当半个自家弟弟。   说起安老头子,西北军务繁杂,婚礼前两日才匆匆赶来京城。他不知安惟翎已有孕,甫一见她,便想看看这小畜生近日来功夫是否有进益,还未来得及摩拳擦掌,被袁玠连忙拦下。   不比安惟翎打小人嫌狗厌,袁玠一向就招人疼,安老将军简直像见了亲生儿子,恨不得捧在手心里。   “小畜生!”安老将军拍着袁玠的肩膀,声如洪钟,“齐玉是个好孩子,你粗手粗脚的,可别欺负人家!”   “老东西!这到底是本帅大婚,你一见面便找本帅的茬……别来看女儿了,倒是去认他做你亲儿子罢!”安惟翎怒从心头起,一拍桌,借力而起,作势要同亲爹比划一番。   袁玠才拦下安老将军,又连忙拦住安惟翎。   她本就功力深厚,孕期又有些易怒,袁玠好不容易稳住她四只手脚,额头汗都快下来了。   这父女俩往年一见便吵,一吵便动手。若不是袁玠这个宝贝疙瘩夹在中间缓和,只怕俩人要打得昏天黑地。   好在袁相爷机敏,悄悄派青方去请了崔宜娴来,安老将军一见到崔宜娴,即刻沉默不语,活似被卤水点了的豆腐。   大婚当日,除却一众咋咋呼呼的武将给安惟翎抬妆,朝中三品以上文臣亦悉数到场祝贺,好在相府足够宽敞,否则这般盛况,只怕要挤得新人都无处下脚。   安惟翎位高权重,非寻常女子,况且大周民风开化,不似前朝规训三从四德,她同袁玠拜过天地君亲,便一道向众官敬酒还礼。   本朝当得起大帅和丞相一拜的,只怕仅皇帝一人。夫妻二人甫一还礼,文武百官慌忙拜倒一片,哗啦啦翻书似的。   一屋子人都低着行礼,正堂好似空旷了许多,安惟翎目光透过众人头顶,忽见堂外立着一位英挺男子,一身紫衣,笑意入眼,端的一副俊俏公子模样。   是江崇宁。   袁玠亦看见了他,拉着安惟翎一道行礼,“陛下亲临,微臣莫不荣幸。”   屋内众臣还未起身,听见相爷这般说道,头都不敢抬,慌忙跪下,“参见陛下!”   江崇宁朗笑,摆手道:“都起身吧,今日不论君臣,我只不过是个来为好友祝贺的闲人。”   屋里一阵嗡嗡议论,皇帝竟不自称“朕”,还亲自到场祝酒。看这模样,大帅和相爷当真是宠臣无疑。   又一阵哗啦啦起身,江崇宁笑着,随意落了座,转头望着上首拱手道:“安老将军,袁太师,袁夫人,崇宁有礼了。今日崇宁来为阿羽和齐玉大婚祝贺,还望众位长辈不要嫌弃。”   皇帝给了天大的面子,上首几人纷纷莞尔,一面还礼,一面连道“不敢”。   袁太师夫妇和安老将军也都是看着江崇宁长大的,除却君臣之别,还颇有些长辈看小辈的慈爱。何况江崇宁对将相二人好得似一家人,他们更添欣慰。   江崇宁私下里不端架子,自来熟地帮着主人招呼开席。   袁籍身为太师,却不是那种老古板,袁夫人为人大方,亦不会摆架子,安老将军出身行伍,向来不讲文人礼节。酒未过三巡,几位长辈便同众人一道吃喝起来了。   袁籍举起酒盏,同安老将军碰了碰,“浩端兄,今日我儿得以同阿羽结为连理,实乃他之万幸,亦乃我袁府之幸。”   袁夫人一手正拉着安惟翎笑逐颜开,闻言也敬了安老将军一杯酒,“安老将军,你我两家多年未见,今日得以修此秦晋之好,当真是缘分匪浅。老将军且放心,阿羽是个好姑娘,不止齐玉疼他,往后此生,我和外子亦会待她如待亲女儿一般。”   安老爹武夫一个,不善言辞,朗笑着痛饮两杯酒,沉声道:“齐玉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小女有幸同他结为夫妇,我着实高兴,只可惜……”他忽而怅然,“她母亲看不见了。”   袁氏夫妇叹息,“老将军安心,安夫人在天之灵,若能看到今日盛事,也会万分欣慰。”   安老爹点点头,不知为何看向了崔宜娴,她正和卫渡津说着话,忽而福至心灵地转身,见安老将军正望着她,便微微点头示意。   袁籍和袁夫人见此情景,相视一笑。   这厢温情脉脉,那厢皇帝竟同众武将划起了拳,他到底是跟安惟翎这个霸王混大的,几番起落,赢得极其漂亮,给人灌了不少酒。   张存福醉得晕晕乎乎,拽着傻笑不止的杨敏之,口里不住学自己那只虎皮鹦鹉,扯着嗓子念道:“张存福英俊!张存福英俊!”   郭樱嫌丢人,赶紧将他拖走,让余舟帮忙给煮了碗醒酒汤灌进去,又随手丢给幺鸡和雾骐小两口去照料。   不似武将醉得明明白白,文臣俱都喝得委婉。江崇宁少时和安惟翎是一对斗鸡遛狗上房揭瓦的皮猴,现下多年不胡作非为,忍得有些技痒,死乞白赖拽了帮文臣划拳,不过两刻钟,喝倒了一片。   皇帝叉着腰,嘿然笑道:“做了这么多年皇帝,一天到晚规规矩矩的,今日方知,朝会上舌战群臣竟不如宴会上把人生生喝趴下来得痛快!”   安惟翎和袁玠双双失笑。袁籍、袁夫人、安老爹面面相觑,亦摇着头笑了。   安惟翎因着怀孕的缘故,滴酒未沾。袁玠是新郎官,难免被众人灌了些,好在他酒量好,现下也只是双颊微染,衬着一身嫣红喜服,愈发显出玉树临风的模样。   其人如云上之阳,亦如稀世美玉。外则温润,内则灼灼,风华绝代,世无其二。   他看着安惟翎,笑意从唇角露出,半分柔情,半分疏狂,竟生出些风流不羁的意味。   安惟翎亦是盛装,她本就生得浓眉大眼,平素不作脂粉妆,今日一身红衣,显得挺拔柔韧,艳丽无双。   俱都是世间独一份的惊才绝艳。二人相视脉脉,各自感慨,此生何其有幸,已寻到了归处。   忽而一阵通天巨响,似是火药,众人大惊失色。   江崇宁却笑得开怀,“阿羽!齐玉!快出去看看,我给你夫妻二人准备的贺礼!”   该是焰火。安惟翎和袁玠相视一笑,携手而出,领着众人走到院子里,抬眼望向夜空。   今夜万里无云,穹顶之下,漫天亮如白昼,各色花火纷纷然然,轰鸣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不多时,一些花火又各自散去,化成星星点点,不住落下,仿佛倾盆大雨。   早已夺了那一轮满月的光辉。   安惟翎看得入神。大周自开国起便设宵禁,入夜后禁燃火烛,违者重罚。少时,她曾带着江崇宁偷偷去城外放焰火,两个孩子雀跃看着丛丛火花燃起,升入云端,照亮一方小小的夜空。   今日的焰火,却照亮了整个京城。   皇帝破了大周的宵禁惯例,不仅燃了焰火,还足足放了一个时辰。众人感慨不已,一是为此天下少有的美景,二是为皇帝对将相二人的无边宠信。   焰火散去,众人纷纷回了正堂,又是一阵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江崇宁似乎酒兴更浓,这回拉上了袁玠一道。   皇帝已有半分醉意,勾着丞相的肩膀,缓缓道:“齐玉,你同阿羽都是我此生挚友,信臣,知己……今日你二人大喜,我当真高兴。”   袁玠莞尔,“多谢陛下为我夫妻准备的大礼,微臣亦高兴。能得阿翎一世相伴,此生无憾。”   江崇宁默了一瞬,沉声道:“这世间,到底是你最适合她。昨日种种,皆为无端妄念,我既知往事不可谏,现如今……”   “现如今,陛下已有玄霜相伴,值此一人,可共白头。”   袁玠眸子里,是无边无垠的光风霁月。江崇宁望着他,心叹,这人总是有这般能耐,三言两语,将皑皑霜雪化作东风。   “不错,值此一人,可共白头。”他忽而笑开,“好家伙,还没大婚你二人就有——”   他差点说漏嘴孩子的事,袁玠眼神示意他,他赶忙停住,摆手道:“喝酒误事,喝酒误事,来,齐玉,我自罚一杯。”   袁玠失笑,“陛下,既然喝酒误事,还是别罚了。”   皇帝不理他,自顾自饮了一杯,继续道:“玄霜也有孕了,我当真欢喜。齐玉,这么些年,我在宫里,你在朝中,阿羽在军营,三人戮力同心,终于得此河清海晏之盛世。如今你二人成了家,我也有了家,咱们两家人——”他忽而压低声音,对着袁玠耳语,“玄霜和阿羽凑在一起,便是双喜临门。”   袁玠点头莞尔。   安惟翎似有所感,在长桌那头望了过来。   她犹记得少时,江崇宁对她信誓旦旦:阿羽,他年我若为君,你便为帅,你我君臣二人,不仅要这世道河清海晏,还要我大周四海宾服,万国来朝。   谁又知晓,纨绔少年的几句戏言亦能成真。   她忍不住望向袁玠。   是了,若非这位贤相一路呕心沥血,何以得此盛世承平?   此生此世,竟是如同满月,缺一不可。   她回过神,长桌那头的江崇宁微笑着举起酒杯,唇语道:   “山河同祝。”   安惟翎顿首,以茶代酒,举杯饮尽。   她又深深望向袁玠,那人一身红衣艳绝当世,撇下纷纷喧嚣,看似孤寂,却又温暖。   他亦望她,眼底情深似海,极尽柔软。   袁玠遥遥举杯,安惟翎以为他想说什么,正留意他的唇语,只见他款款走了过来,依次越过长桌两侧把酒尽欢的众人,仿佛走了一世那么长,眼里却唯独她一人倒影。   他走近了她,笑得如同朗月入怀,缓缓开口道:   “三生有幸。” 第76章 轻罗 一寸痴心一寸柔   作者有诗云:   【轻罗难胜玉露秋 桂魄婵娟映重楼】   【烟火红尘说不尽 一寸痴心一寸柔】   婚后的日子却似往常, 只不过安惟翎再无需如从前那般,偷摸地趁着月色溜进袁玠院子。   原是说好了,要在相府修湖心亭、临水阁、武场和三丈宽的大澡池, 动工时二人暂且住在元帅府。现如今,袁玠心疼安惟翎怀孕辛苦,不愿她搬来搬去,干脆让她在相府住下,修缮的事便延后了。   安惟翎惯能作妖, 她百般耍赖,劝说袁玠继续在相府动工,反正二人可以住书斋,其他地方兴些土木也无妨。   袁玠架不住她痴缠,勉强应了, 随后一股脑把崔宜娴、张存福、卫渡津、唐棠、郭樱、余舟、幺鸡、雾骐、杨敏之全都叫来, 安排大家在相府住下。   一则, 她怀孕的事没瞒着自己人, 他们俱都是安惟翎好友,来做个伴也好。二则, 人多势众,里里外外看住安惟翎, 以免她上房揭瓦。   安惟翎叫苦不迭。   往常她呼风唤雨,众人无一不服,现如今连杨敏之这种小弟都能来说她两句,“大帅,当心些,慢着些。”   她满心不爽,便可着袁玠一人磋磨。一会要他替自己画像, 一会要他用自己名字做藏头诗,最过分的一次,让他当着众人的面一本正经喊自己“阿翎姐姐,好姐姐”。   袁丞相面皮被磨得愈发厚了。   大帅自小就是个泼皮无赖,倘若让她上树下河,散散德性,众人好歹能安生些。可眼下袁玠和郭樱说什么也不让她动武,大帅憋得一身无名火,恨不得把房子点了。   大婚那几日,安老爹尚在京城,还能同她吵吵两句,可营里的军务离不得他,大婚过了三日他便匆匆回了西北。本想带崔宜娴一道走,崔宜娴要留下照顾安惟翎,安老爹只得哼哼唧唧独自回了。   毕竟是大帅亲爹,崔宜娴思量再三,还是在送别前私下告诉了他孩子的事。安老将军略一思索,也告诉了袁太师夫妇。   大周一向民风开化,少年幽会,怨偶和离,寡妇再嫁,如此种种皆为寻常。安老爹并未苛责安惟翎袁玠不稳重,反倒有些意外之喜。袁太师夫妇得知后,更是对安惟翎万分宝贝,搜罗了许多名贵药材,给她备用。   可惜安老爹一走,大帅连个对骂的人都没了。论起打架骂街,满京城也找不出个对手,颇有些高处不胜寒的意味。   安惟翎只得祸祸自家相公。   这厢袁丞相和夫人斗智斗勇,那厢宫里的皇帝也得分出精力对付杨玄霜。前几日本来说好带她一道去大婚观礼,可得知她有孕在身,皇帝死活不让她出宫,吩咐章芮两位公公里三层外三层给人裹严实了,摁在屋里不许瞎动弹。   杨玄霜不比大帅作妖,她是个实在姑娘,也只略耍了耍小性子,江崇宁哄几句便好了。   皇帝怡然自得,“还是我家玄霜懂事,可苦了齐玉了,阿羽打小是个混世魔王,让她憋九个月不能动武,她不得闲得把屋子拆了?”   芮公公见他那幸灾乐祸的模样,也偷着乐了。   不过相爷毕竟是相爷,总有办法能稳住大帅。虽然怀孕不能施展拳脚,亦不能使唤兵器,但练箭还是不错的。   武场还未建好,袁玠便在自己院子里做个了靶场。一伙人浩浩荡荡来陪安大帅练箭。   袁玠非是寻常文士,虽不比安惟翎有横扫千军之能,却也正经习过骑射。他天赋异禀,又舍得下功夫,射艺比起武将也不遑多让。今年春猎时,安惟翎亦领教过一二。   袁玠陪着规规矩矩练了几轮,安惟翎又不满意了,“没意思,玩点新的。”   这话一出口,众人都心知要整幺蛾子了。   不过袁玠最是宠她,耐着性子问,“阿翎想玩什么样的?”   她一只手轻飘飘握住长弓,“齐玉箭术精湛,不如咱俩比比。”   袁玠莞尔,“比什么?”   “比谁射中的东西小。”   袁玠一点头,“好。”   安惟翎立刻从自己脑袋上薅了一根头发下来,递给张存福,“拿着,看见西边墙角那棵树了吗?对,歪脖子那棵,你向西走五十步,把头发系在树叶上。”   张存福照做,安惟翎掂了掂手里的乌木长弓,众人正等她张弓搭箭,谁知她塞给了袁玠,“来,齐玉,你来射那根头发。”   袁玠依她,从箭筒里取出一只白羽箭,搭上长弓,一拉,一松,竹箭干脆利落地射.了出去。   安惟翎抚掌,“相爷好箭法!”   郭樱“喂”了一声,“这就好箭法了?还没验呢,头发丝那般细,大老远的,谁看得见射没射中?”   安惟翎瞪他,他话音方落,幺鸡和雾骐小两口颠颠地跑去将树叶摘了下来,递给众人看。   叶柄上系着一根极细的发丝,却短了一大截,该是被箭头生生切断。   众人惊叹,安惟翎勾着袁玠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啧啧,我们家齐玉就是这般文武兼备。”   “阿翎要射什么?”   安惟翎一骨碌坐在桌子上,指着远处的靶子,“它。”   众人皆不解,袁玠问道:“不是比谁射中的东西小么?”   大帅顺手捞起桌上一碗杏仁豆腐,低头吃了一口,点头道,“是啊。”   谅是袁玠这般天纵英才,也猜不透她。   安惟翎双腿盘起,干脆大剌剌坐在桌上,“我说了我要比赢么?”   众人心知大帅又开始胡搅蛮缠了。   她继续道,“我就是要输的。今日让你们看看,输家的箭术——”她向袁玠装模作样行了个礼,“亦是非比寻常。”   郭樱嗤一声,“瞧你那样,怕不是以为自己用脚都能射中靶心。”   他话音未落,安惟翎随意从箭筒里抽了支箭,左脚踮起弓,右脚搭起箭,对袁玠笑着打了个飞眼,修长的双腿一错,羽箭离弦而出。   她也不看靶,懒洋洋道:“中。”   正中红心。   幺鸡和雾骐纷纷鼓掌,“老大,神技!”   安惟翎笑道:“阿樱,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郭樱一个白眼送她。   安惟翎仍不尽兴,连连射了几箭,或坐或卧,没个正形,甚至有用牙咬着弓弦射的,无一不中红心。众人纷纷鼓掌叫好。   “齐玉,怎么不夸我?”   袁玠莞尔,给她喂了几口水,“我早见识过你的武艺,若你射不中,我才奇怪。”   “可我还是输给你了,说明我们家齐玉才是真的高人。”   袁玠由着她胡扯八道,“阿翎说得都对,眼下快到午时了,咱们先吃点东西?今天让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茶香鸡。”   她摆手,“别急,比试自然得有比试的样子,我还没说输家要作何惩罚呢。”   袁玠感到一丝微妙的不对劲,“惩罚就免了,我知你是有意让着我,大周谁人不晓得阿翎武艺盖世——”   “要罚,”安惟翎从桌上下来,“本帅自罚在屋顶上思过一个时辰。”   众人心道果然,这霸王就是铁了心要上房揭瓦。   袁玠淡淡道:“不行。”   “为何?本帅想怎么罚便怎么罚,这可是军令如山呢。”   “军令如山”四个字一出,张存福几人都笑了,被她一瞪,赶紧收住。   袁玠仍是不依,“不能上房。”   她作出一副惆怅模样,“本帅立下的奖惩,自己却不能遵守,倘若传出去了,众人都要议论本帅自己包庇自己,本帅的赫赫威名还往哪儿搁?”   袁玠由着她胡扯,不做分毫让步。   安惟翎瘪嘴,“相爷不疼我了,今日不准上房,明日便不准喝水,后日便不准吃饭,再后来便是行止坐卧皆不准,可谓动辄得咎,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长此以往,我这大帅也别做了,不如去刑部给自己安排个牢房,干脆把牢底坐穿罢。”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郭樱听不下去,干脆走开去吃饭了。   安惟翎继续撒泼耍赖,非要今晚上房看月亮,余下众人好声好气劝着,磨了一炷香的功夫,袁玠知道劝不过,径直把她打横抱起,回了书房,吩咐青方把饭送来。   安惟翎也不是挣不脱,只是在他怀里窝着舒心,便任他抱着。   “阿翎,想看月亮无妨,今晚我陪你赏月,”他小心翼翼将她放在软榻上,“但是上房就别想了。”   “我说齐玉哥哥,”她一根食指勾住袁玠棱角分明的下颌,“赏月就得是在屋顶才成,小时候先生没教过你么?”   袁玠失笑,“谁家先生会杜撰这种胡言?”   安惟翎当仁不让,“倘若我是先生,便会这般教我的学生。”   他温声劝道:“行了,从前万般由你,这九个月不行,等孩子出来了,你想怎么都依你。”   “你不疼我了,只疼孩子,”安惟翎假作伤心,“为了孩子,这不让我干那不让我干,我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孩子才首要的。”   这话可戳了相爷心窝子,他连忙在她身边坐下,“阿翎,我心里首要的不是孩子,是你。你眼下容易受伤,不比以往,那些事还是暂且别做了。”   “我当真在你心里是首要的?”   袁玠点头。   安惟翎乐了,对着自己的小腹胡说道:“小子听见没?你在你爹心里是次要的!你爹不疼你咯!”   袁玠一脸无奈,伸手抚上她的小腹,“爹没有不疼你,爹疼你,不过更疼你娘罢了。”   大帅偷偷笑了。   相府的日子吵吵闹闹,幺蛾子亦层出不穷,安惟翎怀孕不到两月时,祭祀大典也到了。 第77章 杀机 潇潇长剑落隐衷   作者有诗云:   【岂知美玉有机锋 琳琅暗自藏峥嵘】   【一波未平一波起 潇潇长剑落隐衷】   相府的日子吵吵闹闹, 幺蛾子层出不穷,安惟翎怀孕不到两月时,祭祀大典也到了。   安惟翎早已瞒着袁玠, 派张存福卫渡津去和万俟铮通了气,也告知了杨玄霜和章芮二位公公。她怀着孕,不能自请下诏狱,便也不能出手刺杀两位亲王,此前计划只到栽赃这一步为止。   栽赃亲王虽不是小事, 可安惟翎和袁玠做了万无一失的布局。再者,舒王兴王本就落了谋反的证据在她手里,谋反事大,证据若不够坐实,反而打草惊蛇。这番栽赃不过是找个由头, 先囚着他二人, 再将谋反证据收集齐了, 一锤定音。   安惟翎有些遗憾, 本可一次解决后顾之忧,却还得先把人关着, 再从长计议。   皇帝和袁丞相压根就不知道她本来的打算,以为只是栽赃而已。倘若知道安大帅如此胆大包天, 别说江崇宁不让,袁玠亦会想方设法拦住。   大帅打仗打得多了,从来都是兵行险招,懒得听那些“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废话。   不过眼下因怀着孩子,没法径直刺杀两位王爷,旁人出手又不够她稳妥,安惟翎思来想去, 只得作罢。   大帅孕期亦未得闲,兵部、禁军和城防都攥在她手里,跑腿的活计可交由张存福和卫渡津,如今王钊已拜在她麾下,兵部那边亦可由他代劳,不过诸事决断,仍须由大帅亲自出马。   是故,除却吃喝吵闹,大帅和相爷便整天窝在书房写帖子批折子。   祭祀大典前三日,藩王已悉数到了京城,袁玠带着礼部众人亲自去接风。那日他回府有些晚,浑身酒气,怕碍着安惟翎,便没回书房歇息。安惟翎不乐意一个人睡,好一阵歪缠,袁玠只得灌了三碗醒酒汤,仔仔细细沐浴半个时辰,等身上酒气悉数散了,已然月上中天,这才回了书房榻上搂了她,哄着入睡。   她手脚不老实,总爱往袁玠身上招呼,“孩子才不到两个月,不是稳妥的时候,可惜了了……书上说要等三月以后才行。”   “阿翎,”袁玠宠溺又无奈地叹息,“睡吧。”   安惟翎凑去他耳边嘀嘀咕咕,袁玠闻言,耳根都红了。   “你说好不好?”   “……睡吧。”他轻轻拍她背,哄孩子似的。   安惟翎见他耳根依旧飞红,笑了笑,闭上了眼睛,作势要入眠:“算了,今夜太晚,日后再说,夫人我定不会亏待你。”   袁玠被她笑得心都颤了,生出一股异样的情愫。   眼前这人闭着眼睛,面容狡黠又明媚,袁玠望着她,又望了她小腹一眼,极尽温柔,“好了阿翎,很快便是祭祀大典,这两日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指尖抚她脸颊,轻声细语地哄着,过了半炷香,怀里的人呼吸匀长,睡得极其安稳。   他的手缓缓覆上她的小腹,将她环在怀里,静静入眠。   ~~~   祭祀大典乃重中之重,安惟翎的“病假”也告一段落,她由袁玠陪同着,前往京城驿站拜会了诸位藩王。果不其然,在舒王那里见着一个人。   见空道士。   其人甚是仙风道骨,面容一派清癯。他随着舒王出来迎接,虽状似幕僚模样,恭恭敬敬落后两步,却掩不住身姿翩然,如梅立鹤行,反倒有些抢了正主的风头。   安惟翎不动声色看他步法,仍是印象中踏雪无痕的功力,似乎较从前还更进了一层。   舒王一身亲王礼服,繁复华丽,他面庞同江崇宁五分相似,只不及皇帝英挺贵气,有些阴郁之相。   舒王虽为皇亲,却不带官身,在京城亦无根基。安惟翎和袁玠位列众卿之首,俱有翻云覆雨之能,无需向一个明面上毫无实权的藩王行大礼。   她向舒王略一点头,便径直越过他,走近那位身着月白道袍的人,淡淡笑道:“见空道长?或者,本帅应当唤你戚无恙?”   安大帅如此狂妄,舒王心有不满,好在他城府深,并未显露不豫之色。   戚无恙甩甩拂尘,翩然执了个道士礼:“许久未见,大帅功夫又得进益了。”   “论起来,你与本帅还有半师之缘,只不过,你教的心法不甚好用,”她似笑非笑,“心法不好,煮的馄饨倒还不错。”   戚无恙早知她已看穿自己身份,只是笑笑,并不多言。   舒王亦知晓戚无恙和安惟翎有过龃龉,不过他自认并未落下任何勾结回鹘人谋反的把柄,仍旧不慌不忙,笑着请安惟翎和袁玠落座。   袁玠悄然握住安惟翎的手,示意稍安勿躁。他最懂她,若不是因着怀孕,自家夫人早同戚无恙打起来了。这破道士是个累赘,留着他也审不出个所以然,不如趁早除了,也好让舒王少个臂膀。   论起武功,安惟翎和见空道士二人应当是难分伯仲,不过大帅一向诡谲狡诈,又正当年轻,算计他一个老头子应当不在话下。   几人喝了些清茶,袁玠较安惟翎圆融许多,人情世故上总是打点得极为妥当。几番你来我往,谅是舒王这等不怀好意之辈,也只得暗叹袁丞相为人之光风霁月。   随后,众人又分别拜访了几位藩王,除兴王同舒王交好,私下里有谋反的勾当外,其余藩王皆不成气候,既无权,亦无势,更无野心,袁玠只随意见过礼。   不到三个时辰,安惟翎和袁玠便离了驿站,打道回府。   两日后,祭祀大典,江崇宁携着文武百官,浩浩荡荡登上了九丈高的祭台。   皇帝一身九龙朝服,头戴千珠宝冠,煞是夺目。早上穿戴好这身礼服时,他还特意绕去偏殿给杨玄霜看了,非缠着人家红脸夸一声“好英俊”才肯走,随侍的芮公公见皇帝那百般撒娇的模样,乐得不行。   江崇宁依着规矩,跪了天地和先祖,祭祀礼节庄严且繁复,好在皇帝习过武,年轻力壮,稳稳当当地完成了九十九拜。   文臣就没这般轻快了,除却袁丞相,个个报废了腿脚。   袁玠有习武的底子,不紧不慢地随着皇帝行礼时,还能腾出一只手悄然扶着安惟翎。   足足九十九拜后,皇帝起身整肃,又派侍卫给文武百官一人递上一片半掌大小的金羽。   他朗声道:“本朝先祖幼时精于骑射。弱冠之年,麾下多战功赫赫。又及而立,已然携诸将打下万里江山。如今盛世太平,众卿家须得谨记,勿忘先人之披肝沥胆。金羽箭乃先祖遗物,朕昨日亲手做了九十九片金羽,今日赠予诸位,还望诸位不吝鞠躬尽瘁,保我大周万世安宁!”   皇帝清越的声音在祭台上回荡了一圈,百官凛然下拜,齐声道:“谨记先祖教诲!谨记陛下教诲!”   皇帝叫了起,袁玠和安惟翎二人率先起了身,余下众臣也浩浩荡荡站起。   该是时候了。   安惟翎和袁玠悄然交换了眼色,随即对着皇帝身侧侍立的万俟铮微不可察地做了个手势。   万俟铮今日作一身侍卫打扮,以便贴身护驾。他接到安惟翎的示意,微微颔首,右掌拨了拨藏在袖子里的珠串。   舒王和兴王身边的侍从忽而发难,那两人身姿诡秘,步法奇快地绕过众位亲王,直攻向最前面的皇帝。   众人还未及反应,安惟翎和袁玠离皇帝最近,她手中金羽“嗖”地飞出,两名刺客还未及皇帝五步之遥,忽地软绵绵倒下,喉头各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袁玠心思不在那两人身上,只暗地握了握安惟翎的手,确认她无恙,这才放心。   百官惊魂未定,安惟翎转向皇帝,“陛下,祭祀大典出此意外,是城防不严,亦是臣之失职。不过事发蹊跷,请陛下准臣搜查在场众人,寻得祸首,以正视听。”   舒王和兴王二人回过神来,皆是大惊,他们并未安排刺客,方才那两人是怎么回事?   万俟铮连忙上前检查了两名刺客的脉搏,道:“陛下,此二人已伏法,多亏大帅。”   江崇宁似乎并未受惊,望向安惟翎,沉声道:“阿羽,多谢你,搜查的事便交给你了。”   安惟翎称“是”,飞快和万俟铮交换了个眼色,万俟铮左手食指和中指摩挲两下,这是之前说好的暗语,那两名易容的刺客已然服药假死,可之后再做处理。   安惟翎心下稍安,她知道那二人是张存福和卫渡津假扮,倘若方才她手中金羽偏了半分,便不是假死,而是真没命了。   她一声令下,禁军将祭台团团围住,一队带刀侍卫上前,将在场众人仔细搜查。   果不其然,在舒王和兴王的另两位随从身上搜出了利器。   祭台之上,身藏利器乃是重罪,江崇宁眉头皱起,怒道:“二位皇兄当真胆大包天,侍卫!将人扣下!”   那两位身藏利器的随从,正是万俟铮在舒王身边埋好的暗线。舒王和兴王大惊失色,虽然二人有意谋反,可今日的刺客和利器当真不是他二人安排的,定是有人栽赃。   “陛下冤枉!定是有人栽赃!”舒王企图挣脱侍卫的束缚,可他从未习过武,很快又被制住。   兴王已然吓傻,浑身颤抖。   江崇宁凉凉道:“是否栽赃,朕自会查清!全部押送天牢,朕亲自审!”   安惟翎心下稍定,她和袁玠原定的计划到这一步便完成了。   可这时,她余光看到袁玠对着那两名随从极轻地比了个手势。   安惟翎心里咯噔一下,先前假死的两名侍从是张存福和卫渡津假扮,那一步计划已经落定。而这两名随从是万俟铮埋的暗线,本是助安惟翎刺杀亲王的,袁玠并不知晓这一环。   他为何此时对这二人示意?   安惟翎心里愈发不妙,她当机立断,拽紧了袁玠的手腕,大声道:“侍卫!将人扣好!”   话音未落,万俟铮那两名暗线忽地挣脱了侍卫,径直攻向袁玠。   袁玠方才那个手势,竟是让这两人攻击自己?   安惟翎运起了掌风,作势护着袁玠替他接招,怒道:“袁齐玉!还有什么背着我计划的!回头找你算账!”   袁玠却不看她,飞快对她身旁的唐棠唇语道:“拜托了。”   随即,他利落地拔出了身边侍卫的腰间长剑,同万俟铮那两名暗线缠斗起来。与此同时,唐棠竟与安惟翎对起了掌,安惟翎大惊,“唐棠,你这是做什么?”   唐棠一面全力以赴拖住安惟翎,一面使出传音入密之法, “大帅姐姐,相爷事先已安排好了,你别去捣乱,也别担心他,万俟铮那两名暗线知道轻重,不会伤了相爷。”   安惟翎虽然武功独步天下,可眼下人太密,她怕误伤无辜,再者,唐棠是拼了命,用上十分的内力对付她,虽然有些力不从心,可也能勉强拖住。   安惟翎心急如焚,亦传音入密,问她:“相爷想做什么!”   唐棠不再言语,安惟翎功法太过霸道,她体力不支,又碍于她有孕在身,更不敢出招伤她,只得且战且退。   万俟铮见唐棠快要抵挡不住,连忙过来帮她,他亦知晓安惟翎有孕,只守不攻,和唐棠二人合力拖着她,不让她去袁玠那处。   安惟翎一面与他二人缠斗,不得脱身,一面紧盯着袁玠那边的情形。袁玠少时习武,剑术不错,可毕竟是个文人,虽说那两位暗线也是自己人,可万一失手……她不敢再想,一颗心好似被人千刀万剐。   万般诸事皆是一瞬。在场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局面便已如此混乱。相爷同舒王随从缠斗,大帅却被自己人拦住,众人一头雾水,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江崇宁飞速下令,命侍卫去协助袁玠。   袁玠见到有侍卫来助阵,反倒皱了眉头,他飞快示意两名随从,那二人便稍稍偏了身子。   袁玠当机立断,剑锋直指舒王咽喉。   安惟翎在不远处,见此大脑一片空白,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运功的,只觉掌心似是着了火,功法忽而变得极其暴烈,一把将唐棠和万俟铮震开,二人倒在地上,吐血不止。   而那边,袁玠已然亲手杀了舒王和兴王。   还是晚了一步。   安惟翎仿佛失了试听,恍惚间觉得祭台上嗡嗡声悉数消失,她愣愣地盯着袁玠手中滴血不止的长剑,用自己也听不到的声音,喃喃道:   “齐玉……怎么回事……”   袁玠扔下长剑,对着万分讶异的江崇宁跪下,缓缓道:“陛下,舒王和兴王两名随从意图刺杀微臣,微臣与之缠斗时,不慎失手杀了两位亲王,犯下如此大罪,微臣自请下诏狱,听候法审。”   安惟翎忽觉一阵头晕目眩。   她想朝袁玠走去,腿脚却像是被人卸了所有力气,不得动弹。   “齐玉。”她轻轻唤道。   袁玠闻言抬了头,望着她,竟是露出了一抹尘埃落定的笑意。 第78章 囹圄 风定雨收尘埃落   作者有诗云:   【风定雨收尘埃落 却把囹圄作朱阁】   【一颦一笑温言里 应知好事皆多磨】   裕庆三年十月初九, 祭祀大典当日,舒王兴王身边两名侍从弑君未果,大帅杀之。随后大帅搜查众人, 从舒王亲王另两名侍从身上寻到利器。   二位亲王被扣下时,那两名侍从忽而向袁丞相发难,丞相拔出身旁侍卫的佩剑与之缠斗,不慎失手错杀舒王和兴王,后自请下诏狱。   皇帝震怒, 满朝皆惊。   安惟翎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的祭台,她只记得袁玠被侍卫带走时,依稀向她唇语道:“放心。”再后来,皇帝派人护送她回相府,她在路上竟昏睡了过去。   醒来已是月上中天, 郭樱见她睁眼, 忙松了一口气, 端起一碗红枣核桃粥递给她, 她漠然接过喝了。   榻前围了一圈人,见她始终一语不发, 俱有些不知所措。   只有郭樱不怕她,拔虎须似的抓起她的手腕号脉, 随即“啧”了一声,“还好,之前给你的保胎药到底没白费,也不枉你家相爷对我嘱咐再三。”   安惟翎听到他说“相爷”二字,冷淡的眸子忽而锐利起来,“你们一个个的,是早就和袁齐玉串通好了, 只瞒着本帅一人吧?”   目光巡视了一圈,看得众人心里发毛。   她的眼睛忽而落在万俟铮身上,冷笑,“万俟铮?你也在这?来向本帅解释的?”   万俟铮心里叫苦不迭,忙坦白道:“大帅,下官是受相爷所托,这才有意隐瞒。得知大帅有孕后第二日,相爷特意来下官府上商议了这番计划,由下官安排暗线佯作刺杀他的模样,相爷再趁乱诛了二位亲王,再后来……”   再后来,便是袁玠身负大罪,自请下狱。   安惟翎盯着他半晌,缓缓挤出一个:“好。”   这一个字仿佛雷霆万钧,万俟铮双腿发软,恨不得给这位祖宗跪下,“大帅,相爷不仅是为清反贼正朝纲,也是为了大帅着想……他早已猜到大帅打算出手,后来大帅怀孕,计划亦有变,相爷得知您放弃了刺杀亲王这一步,他担心夜长梦多,干脆与我商议,由他来做大帅做不了的事……”   安惟翎哂笑,“好!好!一个两个,都来替本帅作主!”   众人正不知该如何劝说,只见她从榻上跳下,干脆利落地穿好了外裳,回过头来,神色淡淡。   “都随我去诏狱。”   众人莫敢不从。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刑部大狱,虽然此处戒备森严,除非特赦,一律不准探视,可当下却无人敢阻拦安大帅。她和袁玠皆位列首卿,轻易不好得罪。另有,皇帝特意打过招呼,倘若大帅探视,所有人一概不许拦着。   安惟翎一路畅通无阻,迈过诏狱重重大门,如入无人之境。   她并未询问狱卒,径直走向最深处那间宽敞的牢房,里面一位身着朝服的男子缓缓转身。那人生得极英俊,身量颀长,如松如柏,行止间仿佛并未身陷囹圄,倒似信步闲庭。   “阿翎?”他忽而笑了,走上前来,与她隔着牢门对视。   安惟翎一番话哽在喉头,见他竟还能笑出来,顿时怒极,“袁齐玉!”   袁玠笑意更深,往常若大帅这般唤他,都是摊上了不得了的事,相爷须得慌上一阵,今日他却笑得从容,仿佛是听了一句情话。   “阿翎,万俟大人都告诉你了?”   安惟翎气得一拍牢门,狱中常年阴湿,木制的牢门有些腐了,经不住她的力道,一阵哗啦啦,眼看就要要散架,她咬牙道:“为何你要杀了舒王和兴王?”   “谋反事大,倘若坐不实罪名,再放两位王爷回到藩地便如纵虎归山。我这般冒险,无非是为绝后顾之忧。阿翎之前不也是这般打算的么?你如今有孕,万不可下诏狱,为夫——”他轻笑一声,“便当仁不让,替大帅担此恶名。”   安惟翎恨不得扒开牢门去敲他脑袋,吼道:“混账!为何要亲自动手?让谁去杀不成!”   “阿翎,”他叹道,“本朝除却你我之外,谁还可从此局中全身而退?倘若我让旁人去刺杀两位亲王,不是送那人上了死路么?”   安惟翎连连摇头,“袁齐玉,你当真不可理喻。”   他伸手穿过栅栏,想要抚她脸颊,“阿翎恼我,可你自己原先不也打算亲自动手么?”   安惟翎躲开他的手,“傻子!我同你能一样?”   他答非所问,笑道:“自然不一样,阿翎如今有了我们的孩子,不能铤而走险,所以,让我来护着你母子二人吧。”   安惟翎心里一软,嘴上仍不依不饶,“袁齐玉,就算你说得都在理,为何不事先同我商议?你可知今日在祭台上我唬得魂都快没了!”   “我知,阿翎最担心我。正因你会担心,我更不能事先告诉你,否则你定会拦着我。”   安惟翎有些疲惫,一摆手,“好吧,是本帅斗不过,相爷心思深沉,谁都能算计进去。”   袁玠忽而有些心疼,“阿翎,我非是有意要算计你。”   她转头不看他,“信你?不如信鬼罢!”   他轻声哄道:“阿翎过来,让我摸摸你的脸,你看,我的手一直伸着呢,都酸了。”   安惟翎向来就架不住温言细语,他一撒娇,她便心软了,默默转身,走上前。   袁玠隔着栅栏,抚着她光润的脸颊,笑得温柔,“别担心,我很快就能出去。”   她瞪他一眼,“很快?想是早就安排好了吧?相爷真是神机妙算,这么有能耐,不如孩子也由你来生算了!”   旁边一直屏息凝神的众人都扑哧笑了。   袁玠温言道:“好,我来生。”   安惟翎被他气乐了,“你当真荒唐!”   他不住地抚着她脸颊,从鼻梁到眼角,似要把她印在指尖,“夫人有命,莫敢不从。”   只这一句,竟叫安惟翎的怒意悉数散了,她定定望着袁玠,忽道:“狱中阴冷,你可有不适?”   众人纷纷松一口气,听这话的意思,大帅终于是消了气了,果然还是相爷有办法,一物降一物。   袁玠抿抿唇,“有些冷。”   安惟翎立马从青方手里拿起一件披风,递给袁玠,“先披上,别着凉。”   袁玠握了握她的手,接过披风穿上,笑言:“夫人来训我,还不忘给我带衣服,真乃贤妻。”   安惟翎白他一眼,“是青方非要带的,我本来不愿意。”   青方忽而开口,“相爷,这件披风是大帅特意嘱咐带上的,小人一开始并未想到,果然还是大帅最疼相爷。”   众人暗自偷笑,袁玠的眸子里闪过光芒。   安惟翎叹息,“行吧,一个个都来拆台,本帅是威严尽失了——”   “什么威严尽失?”   熟悉的声音响起,众人纷纷下拜行礼,“参见陛下!”   江崇宁缓步走来,身后跟着章公公和芮公公,他颇为感慨地看向安惟翎,“阿羽啊,从前我以为你最狡诈,现在看来,你家夫君才是剑走偏锋的那个。”   他又苦笑着看向袁玠,“齐玉,你当真让人猜不透。”   “陛下,臣并非有意欺瞒,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皇帝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良久无言。   芮公公却在此时开口,“相爷,大帅,万俟大人已将原委悉数禀报了陛下,陛下感念——”   “芮公公,”皇帝摆手止住他的话,“还是让朕来亲口说吧。”   他正色看向安惟翎和袁玠二人,“阿羽,齐玉,我知你们是不愿我担上弑兄的恶名,才有此计划。我本打算找个由头扣下我那两位皇兄,待谋反证据齐了,再做发落,可这样一来难免夜长梦多,”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也不是没想过……快刀斩乱麻,却终究下不去手。”   他说着,竟然对二人躬身一拜,“你们夫妇二人为我,为大周,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这份情,我江崇宁承了。”   安惟翎和袁玠没想到他会有此一拜,连忙还礼。   其余众人纷纷跪下。   “陛下,”袁玠莞尔,“匡扶社稷,是微臣与大帅本应当做的。”   江崇宁再次拍了拍他肩膀,叹道,“我这一世,有你二人这等知己,再无遗憾。”   他忽而想到什么,对安惟翎道:“阿羽你别急,我已经在朝中安排妥当,不出三日,齐玉便能回府了。”   安惟翎点头,心里稍稍安定。   江崇宁笑开,“倘若我食言,你便如同小时候那般,把我手脚捆住,丢进御书房西偏殿的大水缸里。”   众人皆忍俊不禁,芮公公和章公公是看着皇帝长大的,俱都见过这等情形,思及诸多往事,不由得相视一笑。   安惟翎亦笑,“好说,御书房那口水缸够大,即便陛下如今八尺之身,也能塞得下。”   “损友,”皇帝嘀咕,“也就你家相爷能镇住你。不说了,我回去陪玄霜,她知道了今日祭台上的事,颇有些担心,我得回去告诉她,你二人都无大碍,省得她挂念。”   众人行过礼,江崇宁带着随从回了宫。   “阿翎,时候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吧,别担心我。”   安惟翎孕期易倦,今日折腾得够久了,现下眼皮子也开始打架,“嗯,我先回府。若三日后你出不来,我就亲自把这牢房拆了,生生将你劫出来。”   袁玠莞尔,“好。”   她同袁玠道了别,一行人送她回了相府。   三日后朝会上,众文臣纷纷上书向陛下求情,恳请特赦袁丞相,而王钊等早被安惟翎驯服的武将亦开口附议,一时间,殿上跪倒了一大片人。   再后来,连侍立皇帝左右的章公公和芮公公也都跪下,请求皇帝念在袁丞相劳苦功高,又是失手错杀,赦免于他。   皇帝并未三思,直接准了。   不仅如此,皇帝还命人呈上已故舒王、兴王谋反的证据,其间有两位王爷同回鹘人的往来通信。众臣一一传阅,俱都大惊。   皇帝一番顺水推舟,不仅赦了袁丞相牢狱之灾,还给他正了名——非是失手错杀亲王,而是诛灭反贼,理应嘉奖。   众臣皆叹,袁丞相真乃国之肱骨。   朝会过后,江崇宁的赏赐并着众臣的贺礼都一股脑送去了相府。袁太师夫妇向来不问世事,祭祀大典的诸多波折,二人尚不知全貌,见到皇帝的赏赐后,两颗吊着的心才终于落下。   安惟翎尚在孕中,太师夫妇怕她担心,正要赶去袁玠的书房宽慰儿媳,被下人笑着劝住。   “大帅已经出门,亲自去接相爷了。” 第79章 复归 痴心两处丹砂红   作者有诗云:   【痴心两处丹砂红 灵犀一点暖玉溶】   【巫山可堪窥帘探 佳期复归相思同】   刑部诏狱地处背阴, 常年不见天日,森森阴气裹挟之下,仿佛一座人间阎罗殿。活人若呆得久了, 亦能变成半个鬼魅。   袁玠站在最深处的那间牢房,他算着时辰,觉得差不多了。果不其然,隐约望见走廊尽头处,亮起了一盏跳跃的火光。   这里湿气极重, 油灯是点不燃的,除非有人用精纯的真气护着,使其不灭。   诏狱深深,还有哪个内功深厚的练家子会特意来此间走一趟?   袁玠唇角扬起,注视着一个修长柔韧的身影一步步靠近, 笑意愈发漾开。   安惟翎目力极佳, 早就望见最深处牢房里伫立着的那个人影。其人容光之盛, 叫人恍惚间以为此处并非囹圄, 而是小院闲庭。   巍巍玉山,潇潇修竹, 皎皎朗月,亦比不上那人的半面风华。   她心下一动, 步伐渐快,腿脚轻盈地行至最里间牢房门前,将手里护着的油灯递给身旁狱卒,接过钥匙,利落地拧开了锁,一把拽住那人的手腕。那人顺势伸开双臂,紧紧揽住她。   安惟翎抬头, 笑道:“接你回家。”   袁玠柔声道:“有劳夫人了。”   她从青方手中接过一方帕子,给袁玠擦了擦脸,见帕子上依旧干干净净,挑眉道:“齐玉住了三日刑部大牢,如何仍这般出淤泥而不染?”   袁玠莞尔,“陛下打过招呼,狱卒丝毫不敢怠慢,饮食起居皆照常。”   安惟翎盯着他的发冠,半晌道:“罢,本还想替你重新束发,看你发冠竟丝毫未乱,想是日日梳洗。陛下果然特意打点过,他这般言而有信,我便不将他扔进御书房西侧的大水缸吧。”   “好,都听阿翎的。”   “嘴上倒是什么都听我的,”安惟翎似笑非笑,“谁不知道相爷主意大得很?”   袁玠一只手将她额角碎发拨至耳后,另一只手牵住她,“此番乃事急从权,往后我一定凡事和阿翎商量,好不好?”   “好,走吧。”她没好气道,一面拖着他的手往外走去,“旁人在诏狱呆上三天都得掉层皮,只有你,看着反倒更滋润了,是不是离了我,欢快得紧呢?”   袁玠委屈道:“阿翎,我三日没见你,夜里辗转反侧,都没睡好。”   安惟翎闻言,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可怜见的,回府好好补觉,补完了我再好生收拾你。”   “好,阿翎想怎么收拾都成。咱们赶紧出去,狱中阴气太重,当心着凉。”   “放心吧,我有内功护体,即使怀了孩子,也不会如寻常人那般畏寒。”   袁玠仍是不放心,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脱下,给她裹得紧紧的,牵着她快步出了狱门,小心翼翼扶上了马车。   二人在马车上坐下,马车内壁裹了层羊皮,寒气进不来。安惟翎正要从小茶几的暗格里取些糕点给他吃,手还没伸出去,忽而被他一把揽住,深深吻了下去。   “齐……唔……”   怀抱温暖无比,安惟翎最是贪恋他的胸膛。自从得知她怀孕,袁玠衣物上的熏香悉数都停了,她只觉得这人身上的气息愈发迷人,怕是昆仑山上的瑶池水,都不及他万分之一纯净清冽。   这是世间最干净的郎君,她心道。   袁玠清清浅浅,从唇角到唇瓣,一点点吻着,珍重万分。他一手温柔有力地环着她腰身,一手抚上她的后颈,缓缓摩挲。极尽占有的姿势,极尽柔情的举止,安惟翎忽而想起了松间醉,那酒纯净热烈,初出入口时柔和细腻,后劲却醇厚又霸道。   这样的佳酿,似乎是极配他的。   她亦伸手捧起他的脸颊,用自己的双唇去描摹他。两个人互相追逐,好似鸳鸯行于春水,涟漪荡漾,无尽缱绻。   袁玠唇角断断续续溢出细碎的呢喃。   “阿翎……三日没见你……我好想……”   虽是细语,可二人咫尺之距,安惟翎闭上眼睛,那耳语便入了她的心。   他继续喃喃,“你可知……我每日夜里……”   安惟翎心里轻轻应了声,“我知。”   她轻抚他的脸颊,指腹自下颌一路游走,停在他耳后,这里的皮肤柔软又脆弱,她一下下地摩挲着,爱不释手。   似是听见了她心里的回应,袁玠双手搂得更紧,同时还不忘护着她小腹,小心翼翼地,仿佛她是一片易碎的琉璃。   “齐玉,我想你……”   她细细念道,两只手都抚上他颈侧,那里更温热,隐约能触到脉搏,随着胸腔里的心跳一并涌动,生生不息。   “这几日你不抱着我,我睡不着……”   他心疼了,离了她的唇畔,修长的手指转而去抚她眼角,“委屈阿翎了。”   安惟翎睁开双眼,望着他墨色的瞳孔,那里全是自己的倒影。   “往后不许再抛下我一人,”她认真道,“你可知那日在祭台,我差点魂飞魄散。”   他眸子黯淡,“对不起,阿翎。”   安惟翎却点了头,任由他满眼自责,“你对不起我的,”她顿了顿,轻声又不容置疑道,“用你一生来还。”   “好,”他眼底泛起波澜,“我用一生来——”   “相爷!大帅!恭喜恭喜!”   张存福的声音突然在马车外响起,安惟翎怒掀车帘,“滚!”   张存福唬得一趔趄,“大帅?”   “没见我在和齐玉说悄悄话!”   张存福脖子一缩,“大帅,我等特意来迎接相爷回府,您这马车都到相府门口了,悄悄话还没说完呢……”   竟已到了相府门口?   安惟翎把头伸出去望,当真是好生热闹,张存福、崔宜娴、卫渡津、唐棠、郭樱、余舟、幺鸡、雾骐、杨敏之,一堆人在相府门口乱七八糟地堵着,眼巴巴望着马车上的两人,面露喜色。   张存福站在最前头,手里拿了朵绸布做的花,足有两个面盆那么大,猩红刺眼。   安惟翎蹙眉看着,“什么玩意儿?”   张存福乐了,举着大红花走上前,正要塞给她,“这是要给相爷系上的!相爷苦尽甘来,理应好生庆祝一番!”   安惟翎嫌弃死了,摆手道:“拿开拿开!”   张存福八字眉耷拉下来,“属下好不容易寻到的,为了这花,还跑遍了京城的布庄子……”他又把大红花双手捧起,委委屈屈的,“多喜庆,像中了状元似的。”   袁玠笑道:“多谢张将军好意,花还是免了,现下不便张扬。”   他一面说着,走下了马车,伸手将安惟翎也扶了下来。   郭樱叉着腰,阴阳怪气,“哎哟,如今大帅是金贵的不行了,自己都下不来马车!”   安惟翎冷眼,“你个孤家寡人,就日日自己下马车吧。”   “呵,”郭樱鼻子出气,“看你二人只顾卿卿我我的,连车什么时候停的都不知道。”他对着青方伸手一指,“青方,怎么赶车赶得如此窝囊,车停了也不敢告诉里头的人一声?”   青方垂首不语,仿佛老僧入定。   袁玠淡淡瞥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赞许之意。   崔宜娴又上来打圆场,笑道:“好了,相爷回来便是喜事一桩,我准备了一桌好菜,大家伙一起热热闹闹吃一顿。”   袁玠莞尔言谢,牵着安惟翎往里走,一堆人欢天喜地跟上。   郭樱一面走着,嘴里不依不饶地咕哝:“好在是张存福给打了个岔,否则你二人那腻歪劲,天知道会不会在马车上再整出个孩子来。”   袁玠抿唇不语,旁人未曾注意到他耳根微红,安惟翎悄悄捏了一下他的手指,示意他别理会郭樱那混账玩意。   她回头瞪郭樱,“你是个假的大夫吧?我肚子里有了近两月大的胎儿,这时候还能再塞进去一个?”   郭樱翻着白眼瞎说八道,“你和你家宝贝相爷皆为世间奇人,奇人正好配异事,指不定哪日老子给你诊脉,发现你怀的是双胎,那多出来的一个,准是今日在马车上整出——”   安惟翎一把夺过张存福手中的大红花,“啪”一下砸郭樱脸上。   郭樱鬼叫一声,被砸得差点中了风,余舟见状连忙扶了他往院子里走去。   崔宜娴无奈笑道:“郭神医,少说两句罢,你看,敏之年岁尚小,我儿卫渡津还未成家,孩子们面皮薄,经不起你这些玩笑。”   郭樱肿着眼睛看向杨敏之和卫渡津,二人果然面红耳赤。他哼唧两声,不置可否。   众人才进了院子,隆景忽地从角落里窜出来,绕着袁玠欢快地吠着,尾巴摇得快要飞上天。它三日未见袁玠,现下很是欢喜,袁玠笑着摸了摸它的脑袋,让唐棠带它去厨房觅些吃食。   崔宜娴在院子里摆好了饭菜,众人围着石桌一一落座。因为都是自家亲朋,大家也不讲究礼节,随意吃喝笑闹。   崔宜娴望了眼袁玠面前那盘龙井虾仁,笑道:“相爷,我是按着大帅的方子做的,大帅说相爷最爱吃她做的这道菜。”   袁玠莞尔,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味道很好,崔姨有心了。”   安惟翎挑眉,“不也顺便夸夸我么?方子可是我给崔姨的。”   他点头,“自然,也要多谢夫人。”   郭樱倒了牙,“啧啧,老子与她相识十多年,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听见有人唤这霸王一声‘夫人’。”   “朕……我也没想到。”   众人一惊,纷纷回头,看见江崇宁牵着杨玄霜进了院子,皆是面带笑意。 第80章 缘起 冰壶秋月琳琅归   作者有诗云:   【未料缘起荒唐岁 花为情丝玉为媒】   【一曲杜康故人叹 冰壶秋月琳琅归】   郭樱倒了牙, “啧啧,老子与她相识十多年,真没想到有朝一日, 竟能听见有人唤这霸王一声‘夫人’。”   “朕……我也没想到。”   众人一惊,纷纷回头,看见江崇宁牵着杨玄霜进了院子,皆是面带笑意。   二人身后跟着章虔和芮公公。章虔为人内敛,向大帅夫妇微笑着见了礼, 芮公公则一溜烟跑上前,笑逐颜开道:“哎呀,相爷大喜!大帅大喜!陛下和娘娘得知相爷回府,特意赶来庆贺!”   娘娘?众人才行过礼,纷纷心照不宣, 暗地里互相使眼色。   崔宜娴在石桌旁又添了几把椅子。这石桌是幺鸡特意从西山采了上好石料打磨的, 坐十来个人不在话下, 可眼下院子里呼啦啦多了皇帝一行人, 再算上安惟翎一大家子,竟有十五人之多, 霎时拥挤了起来。   好在江崇宁是个没架子的,亦是将相二人挚友, 他拉着杨玄霜直接落座,一大帮人干脆没大没小地挨在一块,像是亲亲昵昵的一家子。   芮公公将手中的礼盒送给安惟翎,安惟翎笑着接过,悄然问道:“娘娘?”   芮公公笑意忽而婉转,传音入密道:“封后大典就在年初,提前唤一声娘娘, 也是个好彩头。”   袁玠似乎早猜到了什么,举起一盏清酒,对着江崇宁和杨玄霜轻声道:“恭喜。”   众人亦纷纷朝帝后敬酒,杨玄霜为人大方,笑着回敬众人。   在场的都是自己人,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崔宜娴眼见酒菜都不够了,前前后后让厨子添了三回。   杨敏之和卫渡津年少单纯,没见过皇帝这般样子,初时还有些拘谨,后来看他仿佛寻常人家公子哥一般,和众人喝酒划拳、插科打诨,便也活络了起来。   江崇宁今日尤其高兴,竟喝得有些上头,他又给自己倒了一大碗酒,对袁玠朗笑道:“齐玉,敬你我两家,喜得贵子。”   袁玠笑着回敬。   江崇宁继续道:“不然咱们打个赌,赌谁家孩子先生出来?”   赌?这可是大帅半个老本行,大帅少时走鸡遛狗,带着一帮纨绔厮混,没少去赌坊耍横。她霎时来了兴致,“赌注为何?”   江崇宁沉吟一阵,“先生出来的孩子,做师父,后生出来的孩子,做徒弟。”   安惟翎笑得打跌,“陛下这是小时候做我徒弟做怕了,要在孩子身上找补回来吧?”   江崇宁把酒碗“砰”地磕在桌上,恶狠狠道:“还说呢!你这霸王从小就仗着功夫好,偏要人家认你做师父。还说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要我们几个都喊你爹!欺人太甚!”   众人纷纷喷出一口酒来。   只有袁玠见识过大帅的荒唐德性,低着头,但笑不语。   安惟翎大尾巴狼似的摆手,“哎,这如何是欺人太甚?本帅对我那几个干儿子可好了,陛下,你凭良心说,哪一回打架我没带上你们?”   江崇宁白她一眼,低头抿了口酒。   安惟翎继续笑道:“这赌注也未尝不可。只是万一我家孩子成了徒弟,再万一,我家孩子肖似其母……那保不齐徒弟要骑在师父头上的,师父可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江崇宁一个咯噔,“言之有理!”   众人听到“肖似其母”四个字便有些心里发毛,一个大帅已经够受的了,再来一个小的?老天爷不给人活路罢!   杨玄霜笑得不行,“陛下,别认什么师父徒弟了,只盼咱们两家孩子比你和大帅小时候消停些,别联手把京城掀了便好。”   江崇宁“哈”一声,“别提了,阿羽还真掀过一次。”   张存福来了劲,一张大脸凑上去,“陛下说说?”   章公公和芮公公都是看着皇帝长大的,记得门儿清,二人对视一眼,忍俊不禁。   江崇宁拿起一根筷子,“叮”地一下敲了碗沿,神秘兮兮道:“虽然是阿羽干的好事,可齐玉才是最清楚的那个,不如齐玉说说?”   安惟翎疑道:“陛下说的莫不是诗会那次?那次齐玉不是没在?”   袁玠放下酒盏,长叹一声,“没在就对了,知道我为何没在么?”   安惟翎一挑眉,指着自己,“总不能是因为我吧?虽然本帅作恶多端,可不能什么罪名都赖给——”   江崇宁筷子一敲,“就是你!”   安惟翎愣住,看向袁玠,他缓缓点头。   她不乐意了,“不行,齐玉,你得说清楚,怎么全天下的坏事都是老子一人干的?这也忒冤枉了!”   袁玠回忆了一阵,莞尔道:“看来你忘了许多。我八岁那年,西山书院的静云先生在天京办了场诗会,诗会彩头是一对品相极佳的水龙纹狮子头。和京里那些世家公子一样,我本来也要参加。”   水龙纹狮子头是什么玩意?安惟翎懒得细问,她关心的是另一桩,“那你为何没去成诗会?”   江崇宁瞥她一眼,“急什么?就快到你了。”   袁玠继续道:“被你药倒了。”   安惟翎双目圆睁,“嗯?”   “那时我尚在国子监陪诸位皇子读书,诗会前一日,你来寻陛下,见了我,忽然塞给我一块白玉糕,要我吃。”   “我给你吃糕做什么?我记得自己甚少去国子监,那时应当没见过你呀。”   江崇宁凉凉道:“给他吃糕做什么?你当时见了他眼睛都直了,悄声同我说这位小哥生得真好看,我和他套个近乎吧。”   袁玠笑意入眼,安惟翎望着他点点头,“我虽记不清,这倒像是我能说出来的话。”   袁玠继续道:“我不知你是因为我生得好看才想接近,见你状似好意,也没拒绝,吃了你的东西。你很欢喜,还摘了枝花给我。”   “然后呢?”安惟翎问道。   “我回了国子监书房,正要温书,忽地失了知觉。”   安惟翎蹙眉,“我给你下药了?我怎么丝毫没有印象?”   江崇宁挑眉,“谁知你那糕里放了什么?后来你让我悄悄带你去齐玉书房,见他倒在桌上,以为他睡熟了,你还偷摸翻窗溜进去亲了他一口。”   袁玠眼底温柔,“这我倒是不知。”   安惟翎仍是不解,“可我再混账,也不至于给齐玉下药吧?”   郭樱大咳一声,这人前几个月还找他要催.情药算计了袁玠一番,现下倒来装好人?好厚的面皮!   安惟翎眼刀子飞过去,“闭嘴。”   郭樱冷笑,“我什么都没说,闭什么嘴?”   袁玠有些耳热,他知道安惟翎几个月前给他下过药,二人夜里好一番荒唐……他怕郭樱说漏嘴,忙道:“阿翎,那糕里下了什么东西,你当真不记得?”   安惟翎摇头。   江崇宁叹气,“齐玉,你这辈子栽她手里了。”   袁玠继续道:“我昏睡了许久,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傍晚,我回了家,家里已经乱作一团。父母众人见我一日未归,以为我出了事,父亲连夜敲了宫门,奏请先帝下令京城巡检司搜寻大街小巷,一夜未果,却无人想到我还在国子监。”   袁玠幼时便名满天下,又是太师之子,真正的云上骄阳。他失踪一日,怕是京城的地都要抖三抖。   安惟翎抚掌,“我突然想起来!那糕里确实放了蒙汗药,原是我要算计幺鸡他们的,可我初见你时,脑子一热便忘了,结果让你给吃了!”   幺鸡一个咯噔,“老大,你要给我吃蒙汗药做什么?”   安惟翎摆手,“闹着玩,我本打算把你和秦公子他们偷偷药倒了,再弄去西山藏起来,吓吓你们老爹,谁知让齐玉替你受了罪。”   雾骐同情地拍拍幺鸡的肩膀,“老大倒是很看重你。”   “诗会没去成是一桩,”袁玠顿了顿,“那日在国子监,我醒来后,发现静云先生托我保管的一对水龙纹狮子头不见了。”   安惟翎心里隐隐有个想法,“对了,我刚刚还没问呢,水龙纹狮子头是什么劳什子东西?”   杨敏之颇为兴奋,“文玩核桃,品相上好的狮子头极难得,我一直想要一对,做核雕用。”   安惟翎愣住,“核桃?”   袁玠点头,忍俊不禁,“记起来了?”   安惟翎一字一顿道:“我记得我吃了两个核桃。”   杨敏之心痛地捂眼。   郭樱恨铁不成钢道:“牛嚼牡丹!上好的文玩核桃,竟被你这厮给吃了!”   众人纷纷失笑。安惟翎浑不在意:“还挺不好吃的,干巴。我记得齐玉书桌上有个匣子,我打开之后发现里面有两只核桃,便撬开吃了,吃完把壳给丢厨房灶炉里了。”   袁玠笑道:“你可知那对核桃是静云先生珍藏多年的至宝,百年才出这么一对?”   安惟翎哂笑,“知道了又如何?也不会吃起来更香。”   江崇宁摇头,“齐玉失踪,百年珍宝亦失窃,诗会没了彩头,京城都乱成了一锅八宝粥,就你跟个没事人似的!”   “那就奇了怪了,既然陛下和齐玉都知道起因是我那块糕,为何没人来找我麻烦?”   江崇宁叹气,“还不是多亏我去给你善后!我拉着齐玉好说歹说,他为人又一向宽宏大量,怕事情捅出去了,你个小姑娘受不住,才瞒了下来。”   安惟翎笑道:“我们家齐玉果然打小就怜香惜玉,如此还要多谢你替我搂住,否则我爹当真要打断我的腿。”   江崇宁道:“静云先生气得胡子都直了,说往后再不办诗会,多亏袁太师相劝,才消了点气。”   他顿了顿,“如此看来,你和齐玉的缘分那时便开始了。”   袁玠唇角扬起。   众人又说起各种趣事,推杯换盏间,笑成一团,一顿饭吃了近一个时辰。   饭毕,安惟翎将杨玄霜悄悄拉至一旁,从袖口里取出一枚血玉扳指,她不似方才那副混不吝模样,整肃了神色,郑重道:“玄霜,这个,你收着。”   杨玄霜不明就里,接过那枚扳指,举在指尖细看。   扳指早被人抚摸得丰润无比,浸透了光泽。血玉颜色极张扬,带了天然的云纹,其间还隐有两道细细的血线,缓缓蜿蜒。若透着日光看,便能看到暗纹之下,那两血线纠缠不休。   “阿羽,这是?”   安惟翎望着她清澈的眸子,那里一片冰壶秋月,万物清明。   “这是陛下赠与我的,如今我还给你。” 第81章 无恙 朝露艳雪落哀锋   作者有诗云:   【故人几回前路重 浮生贪饮醉西风】   【昆仑不见空无恙 朝露艳雪落哀锋】   “阿羽, 这是?”   安惟翎望着她清澈的眸子,那里一片冰壶秋月,万物清明。   “这是陛下赠与我的, 如今我还给你。”   杨玄霜先是一愣,后莞尔道:“既是陛下所赠,阿羽你收着罢。”   安惟翎不置可否,牵起她的右手,将血玉扳指轻轻放在她手心。   大帅向来运筹帷幄, 杨玄霜甚少见她这般踌躇,心里一动,回握她的手,道:“阿羽,你怕我介意过去的事?崇宁同我说过, 过往诸事, 犹不可谏, 我信他。况且如今我们已有孩子, 我杨玄霜也不是那等小器之人,你何故放在心上?”   安惟翎神色淡然, “我知,然而此物非比寻常, 陛下所赐,我固然不能还于他。若留在我身边,叫齐玉见着了……”她忽而笑了,“你道他会作何感想?”   杨玄霜亦笑,“我晓得,你家齐玉醋得很,他平日处事宽和, 可要一旦牵扯到你了,心眼怕是比针还小。”   “醋得很?”她摇头,“岂止是醋,简直闻所未闻。上回张存福留了个生得美貌的小厮在我府里,让他见着了,当下尚不发作,回了家竟不声不响灌了十壶松间醉。松间醉乃西域至醇烈酒,一滴足可醉人倒。他那日饮得人都认不清了,当真是个傻子。”   杨玄霜同她笑了一阵,将扳指放还她手心,“既如此,阿羽,你不如将它毁了。”   安惟翎蹙眉,“毁了?”   杨玄霜点头,“我懂,你留着不妥,可我留着也不是个意思,既如此,索性毁了它罢。”   “这岂非更加不妥,御赐之物——”   她话音未落,青方忽而惊慌地跑了过来,“大帅!府门口有位白衫道长来寻您,说是昆仑山故人……”   安惟翎正在墙角同杨玄霜私语,闻言猛然转头。   石桌旁众人亦霎时安静下来,江崇宁和袁玠同时给张存福打了个眼色,他意会,连忙去京畿巡检司调兵。   安惟翎冷笑,踱回桌旁,“戚无恙?上回在祭坛之上未寻到他,我道躲哪去了,竟是找上门送死来了。”   果然是戚无恙。卫渡津和唐棠同时“腾”地站起,“大帅,我来会会他!”   “不必了,我来寻安大帅。”   声音竟似从空中传来,众人不禁毛发倒竖。那音色像是琴音,又不是琴音的澄澈,幽然漂浮,仿若鬼魅。   安惟翎淡淡道:“郭樱,把摄魂术的解药给大家分了。”   郭樱得瑟,“早下在饭菜里了,老子真有先见之明,这几日的饭菜里都掺了解药,以备不时之需。”   安惟翎点头,对着虚空道:“戚无恙,本帅看你也无需通传,直接进来罢。”   袁玠忽地拉住安惟翎的手,“阿翎,你别上前。”   见他眼底满是担忧之色,安惟翎轻轻点头。   没人看清戚无恙如何忽地出现在院子里,他身形飘然,似一片飞雪。众人回过神来时,只见院门处立着一白衣道人,年近花甲之岁,面容清俊,身形极瘦,显得袍子尤为宽大,衣角无风而动。   这等轻功,只怕大帅也不及。   卫渡津和唐棠双双挡在众人身前。   巡检司的卫队也火速赶到,弓箭手将院子团团围住。同时来的,还有暗卫统领万俟铮和他的一干下属。   戚无恙仿佛没见着其他人,悠然道:“安大帅,昆仑一别经年,不知故人无恙否?”   他音色既醇厚且阴森,众人心里齐齐发毛。   安惟翎想上前,袁玠却始终紧拉着她的手,她只得越过唐棠和卫渡津,定定注视着戚无恙,道:   “你当真好会装蒜,见空道长是你,戚无恙是你,馄饨摊主亦是你,我同你前几月尚见过,何来经年一说?”   戚无恙笑意极淡,“大帅好眼力。说起来,我与大帅还曾有半师之谊。不仅如此,卫渡津和万俟大人,也都向我请教过步法——”   万俟铮和卫渡津俱是大惊,“那位传我步法的游侠竟是你?果然是用了假面,那时我就该揭下你的——”   戚无恙打断道:“哪有弟子揭师父面具的道理?”   安惟翎道:“废话真多,直说来意罢。”   “叙旧。”   袁玠皱了眉头,安惟翎不耐道:“本帅同你个糟老头子何旧之有?”   “想请大帅同我一道去回鹘。”   他竟这般明晃晃地想将人挟持走,江崇宁沉了脸色,冲卫兵打个手势,围着院子的弓箭手纷纷拉紧弓弦。   “奇了,”安惟翎哂道,“你不怕我端你老巢?竟还有这般引狼入室的。”   “我想请大帅与我同赴回鹘王庭,吾王宽厚惜才,定会奉大帅为我朝上宾。”   “荒唐!”江崇宁气笑。   戚无恙似是没听见他,话锋一转,“大帅,近来可有不适?”   “有。”袁玠握着安惟翎的手忽而紧了,安惟翎拍拍他手背,“不过是因为本帅有孕了。”   戚无恙未料她这般回答,愣了一瞬,又脸色如常,道:“大帅可知,当年在昆仑山时,我传与你的心法乃是至阴之道?女子本属阴,此法有失阴阳之和,本不适宜女子习练。大帅倘若近来觉得功法凝滞,气息晦涩,便知该是此法出了差错。”   他为算计安惟翎,竟埋了这么多年的暗线。众人心里皆是一沉,唯独安惟翎浑不在意地“啧”一声,“至阴之法而已,于普通女子是不宜,于本帅却无妨。本帅虽近来功法略有阻塞,可是也有孕在身,如何说得清,是你的心法作祟,还是我腹中小子在倒腾?”   她虽有意宽众人的心,袁玠却仍是面色沉沉。   戚无恙望着她,“倘若仅是心法,倒无碍。可大帅和相爷都喝过我的茶,大帅还吃过我的馄饨,这便不同了。”   袁玠眼神愈发冷冽,安惟翎依旧淡笑,“茶里,馄饨里你都下了东西,可你当本帅是吃素的?郭樱也是吃素的?世间何毒没有解法?就算配上你动过手脚的心法,又有何妨?”   “安大帅有所不知,”戚无恙不紧不慢,“纯阴之法或于大帅无碍,茶和馄饨里的至阴之毒也可解,不过二者若集于一人之身,不出三月,病根就难以拔除了。”   袁玠一颗心好似坠入冰窟。众人的脸色亦是愈发难看。   “阿翎,那茶是他经由冯道善的手送来我府上的,”袁玠眸子沉沉,“倘若不是我,你也不会喝那杯茶……”   安惟翎捏捏他的手指,“傻子,与你何干?”她又转向戚无恙,“茶和馄饨里的毒,加上你传授我的心法,不出三月,我这纯阴之体便能落下病根?”   戚无恙缓缓点头,“世间仅我一人可解。”   安惟翎忽而一抚掌,道:“巧了!我家齐玉也能解!”   众人俱是一愣,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戚无恙亦然。   他微不可察地蹙眉,“作何解?”   安惟翎自顾自笑起来,清朗且疏狂。   这人什么路数?院里众人纷纷呆住,围着的弓箭手没见过这阵仗,懵得手中弓弦也松了。   袁玠见她这副模样,摁着她的肩膀,“阿翎,怎么?”   安惟翎止了笑,看向戚无恙,“可惜了你的‘不出三月’。”   戚无恙似是明白了其中关窍,淡然的神色忽而裂了一道缝,“难道你于三月之内破了纯阴之法?如何……你是如何……”   安惟翎面上带了调笑之色,“我方才不是说了,齐玉能解。”   戚无恙虽是她旧识,却不晓得她的荒唐德性,蹙眉问道:“袁丞相如何解?”   众人均望向安惟翎。   袁玠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握着安惟翎的那只手心开始发烫。   安惟翎笑道:“纯阴之法,自然要纯阳之物才能破解,你给我下.药的三月之内,我已得了相爷的元阳——”   院子里忽而一片咳嗽声。   袁玠脸都不知道往哪搁,好在他少年拜相,一向城府颇深,还能维持住仪表风度。   安惟翎没事人似的,继续道:“相爷修了近二十年的童子功,阳气至纯至盛,我本不知你背后做的动作,无意间得了他的元阳,”她又一抚掌,“现下看来,本帅当真是有先见之明。”   戚无恙一个牛鼻子老道,哪见过这阵势?当即不可置信道:“我给你下.药的三月之内,你并未成婚——”   安惟翎又大笑,“感情你是算好了我三月内成不了婚才下的药?可笑,就算未成婚,我怎么就不能与相爷暗度陈——”   众人咳嗽声更甚。   袁玠轻叹一声,“阿翎,你高兴便好。”   戚无恙没成想这人大庭广众之下还能耍流氓,愠道:“事到如今,你还要这般胡——”   “本帅是否胡言,你大可来试试。”   她话音未落,张存福、卫渡津、唐棠三人飞身上前,同他打作一团。   安惟翎大剌剌坐下,翘起二郎腿道:“来来,八宝盒里盛了花生瓜子,大伙来吃点,边吃边看。”   袁玠又叹一声,挨着她坐下来,给她剥起了瓜子。   其余众人纷纷失笑,亦坐下观战。   袁玠这院子颇大,巡检司的卫兵为了给几人腾地,俱都后退了一大圈,一帮小伙子竟是如同演武场一般,将院内众人围了起来。卫兵也是些练家子,见到这等高手之间的打斗,便目不转睛地看着,盼着学些道行。   戚无恙轻功卓绝,是踏雪无痕的步法。他身形极快,不见其人,只见其影。张存福、卫渡津、唐棠三人虽都为天之骄子,却不及他有一甲子的功力,更不及他轻功之精妙,三人合力,才堪堪与他打个平手。   张存福功如其人,内力霸道且厚重,是个拳拳到肉的打法。卫渡津是安惟翎亲自指点过的,得了些大帅兵不厌诈的真传,或虚或实,暗藏心机。唯独唐棠与二人皆不同,她年纪小,却天真狠辣,下手不知轻重,招招寻人命门。   三人围着戚无恙,众星捧月般纠缠不清。今日无风无云,可这院里真气流转,拂面不似东风和暖,却是有些锋芒,树影都无情婆娑起来。   芮公公在一旁看着,技痒无比,若非他服侍于皇帝,早忍不住同这大名鼎鼎的见空道长过过招。万俟铮亦然,他是皇帝的暗卫头子,没有江崇宁旨意,不可随意与人动手。   安惟翎一瞄这二人神情,便了然于心,她将袁玠剥好的一座瓜子仁小山倒进嘴里,一面咀嚼,道:“哎,三打一算什么本事?”   戚无恙的声音幽幽传来,“正是。安大帅不如单独与我斗几个回合?”   如是围攻之下,听他气息却丝毫未乱,安惟翎暗赞一声“好功夫”。   袁玠又牵住她的手,“阿翎,莫鲁莽。”   安惟翎示意他稍安勿躁,继续道:“三打一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五打一,芮公公,万俟铮,上。”   芮公公和万俟铮双双看向江崇宁,江崇宁早看出这俩人手痒,嫌弃似的摆摆手,“去!”   二人惊喜万分,“腾”地冲了过去,加入张存福三人。   戚无恙未料此举,怒道:“安惟翎!你无耻!”   安惟翎转头对袁玠轻声道:“行了,别剥了,给我喂点葡萄干。”   袁玠莞尔,捧了一小把葡萄干送去她嘴边,她不愿动手,就着他的手吃了几颗,勾得他手心酥麻。   杨敏之脸色红彤彤,崔宜娴低头敛住笑意,郭樱白眼一翻,嗤道“懒得出奇”,余舟望着,似有艳羡之色。   江崇宁和幺鸡见此情形,却不好意思有样学样,再者雾骐倒还脸皮厚些,杨玄霜却是个老实姑娘,断然不能做这种事。   如此奇景,只有相爷一家。   安惟翎好整以暇,对着戚无恙的影子道:“如何?这五个人可还配得上你昆仑道人的功夫?”   戚无恙显然不如先前游刃有余,冷哼道:“中原人不仅狡诈,还无耻。”   芮公公一听便不乐意了,一个飞雪迎春步扫上前,掌风袭他面门,他堪堪躲过,万俟铮的铁衣指又直向他太阳穴袭去。   戚无恙腾空而起,一掌似雷霆万钧压下。   众人见他使了全力,齐齐稳住下盘,运起真气,掌心里光华流转。   不料他却忽然转向,屈指成爪,直直朝袁玠攻去。   众人大惊。   安惟翎比谁都快,左手握着的几颗葡萄干霎时飞了出去。   戚无恙全力袭向袁玠,不料她手中留了暗器,当下身形阻滞一瞬,又立刻看清,飞过来的不过是几颗小小的葡萄干。   想必是大帅在孕期,身上不带铁器,更无硬物,便没有趁手的暗器。   他想明白关窍,更肆无忌惮地袭向袁玠。   诸事只在一眨眼间。   安惟翎右手稳稳一弹,忽而有个似红枣的东西飞了出去。   那东西速度太快,戚无恙以为仍是些蜜饯果干,未作他想,左掌并不运功,只随意一挡,仍是杀气不减。   可那颗“红枣”,竟打穿了他的掌心。   下一瞬,他忽而气息大乱,跌跌撞撞停住,捂着左眼,痛苦地跪了下来。   众人惊魂未定,只见他手心流出血来。   他缓缓将手指伸进眼眶,压抑住呻.吟,似是奇痛无比,好一会儿,他将手从眼睛上拿开.众人这才勉强看清,他手心托着一个碎成几块的扳指。   那扳指染了浓稠鲜红的血,早已不辨成色。只能依稀看出曾是块好玉。   “阿翎,你——”   “没事,”安惟翎转头,见袁玠的眸子里满是忧色,轻拍他手背,“我内力深厚,就算是孕期,也不至于不能动武,何况只是个暗器。”   袁玠示意郭樱,郭樱走过来给她号了脉,点头道,“无碍,她有分寸。”   江崇宁定定望着戚无恙手里那枚碎了的玉扳指,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他转头看向杨玄霜,只见她缓缓点头,轻声道:“是那个扳指。”   江崇宁细看她的眼睛,见她面上没有醋意,只带了些受惊的神色,他轻轻搂住她,“别怕。”   安惟翎站起身,冷冷道,“戚无恙,你找死。”   张存福五人早将他制住,戚无恙左眼血肉模糊,喘道:“果然,袁丞相是你的软肋。”   “软肋又如何?你要动他,本帅自会要你狗命。”   “我今日来,还以为以你的傲气,会与我单打独斗。”   安惟翎嗤道:“你贵庚?画本子看多了。”   他缓缓抬头,一只眼睛望着她,艰难道:“事已至此,我但求一死。”   “别急,死之前有些事要说清。”   他忽而笑了,又牵动伤口,疼痛难止。   他缓了半晌,道:“你是要算旧账?”   “龙井里的毒固然是你——”   隆景还以为安惟翎唤它,忽然从厨房窜出来,对着她大摇其尾。   戚无恙一愣,“你给它起名叫龙井?”   隆景听戚无恙也唤它,颠颠朝他跑去,被唐棠拽住。   安惟翎道:“你假作馄饨摊老板,非要送只狗给我,是想做什么?”   “这狗食雪莲子长大,体质极寒。”   袁玠微微蹙眉,安惟翎却浑不在意,“得,极寒,又是来算计我的。”   唐棠忽而道:“早不是什么极寒了,这蠢狗什么都吃,这几个月郭樱来这边制药,它跟着吃了不少红枣桂圆赤豆。”   众人失笑。   戚无恙喘道:“你那些温补之物,如何及得上极阴的雪莲子?”   安惟翎道:“又是极阴,无妨,反正我早取了相爷阳气,怕什么?再者,这蠢狗常年在元帅府,我却常年住相府,几月都难得见一面,你要拿它作药引子,怕是落空了。”   戚无恙自嘲般笑了起来,“我怎知你不按常理出手。”他沉默半晌,继续道:“你给他取名龙井,是猜到了冯道善送给袁丞相的龙井是出自我手?”   安惟翎点头,“没错,我猜馄饨摊主是你,和冯道善不明不白的也是你,这蠢狗虽蠢,却与我有缘,不如就取个有缘的名字罢……你别打岔,我要问你另一桩,对王钊和柳如眉下摄魂术的,也是你?”   戚无恙点头。   “好。冤有头债有主,别说我污蔑你。几月前相爷去周赟府上吃酒,推他下水的是你么?”   他又点头。   安惟翎怒得拍桌而起,威风凛凛走上前,一脚踹他胸口,袁玠忙拉住她,“阿翎,当心伤着自己。”   戚无恙破布一般倒在地上,安惟翎仍不满,补了几脚,被袁玠好歹拉开。   安惟翎骂骂咧咧,“推人下水这种破事也干得出来?街上的地痞流氓都没这般没品的!”   戚无恙露出一个极淡的笑意,“本要趁机使他溺水,谁知他竟颇通水性,周遭人又多,我才没机会下手。”   安惟翎冷冷道:“你该死。”   戚无恙释然般闭眼,“来吧。”   “你却不配死我手里,”她转身,朝院子里围着的一圈卫兵道:“你们有谁是不会武的?”   一个瘦小的男子站出来,“大帅,小人虽通箭法,却不通拳脚,算得上是不会武。”   安惟翎随意从万俟铮手下暗卫的腰间抽出一柄旧剑,招手让那名瘦小弓箭手过来,指着戚无恙的左胸口,“朝那儿刺。”   戚无恙颤抖道:“安惟翎,你……”   她浅笑,“戚无恙,你本是回鹘王庭坐上之宾,隐居昆仑山数十年,修为甚高,”她缓缓蹲下身,与他对视,“似你这般名动天下之士,就应当死在一个不会武的无名小卒的无名剑下。”   戚无恙抖得愈发厉害,“安惟翎……你来杀我……”   安惟翎向着那名瘦小的弓箭手,淡淡道,“动手。”   弓箭手不甚熟练地举起铁剑,生疏又稳当地朝下刺去。   “安惟翎!我……我要杀你的相爷……你应当亲手了结我……”   安惟翎背过身去。弓箭手奋力一刺,戚无恙没了声。   “收尸,烧了,把灰撒去没人的山林里。”   安惟翎缓缓走回桌前。   身后戚无恙倒在地上,一尘不染的白袍上满是血污。   那年昆仑山落满了莹白无暇的雪,他幽幽行于雪上,了无痕迹。安惟翎从未见过那般好的轻功,还以为是山居的仙人下了凡间,来寻一碗好酒喝。   她那时年少,想着,世间最灵动的功法,莫过于此。   而今,只消平平一剑,往日峥嵘都付空谈。   见空,戚无恙,往后经年,再也无人愿意记得。 第82章 蔻丹 芳菲散尽明珠还   作者有诗云:   【小院深深花影乱 金炉香冷掩蔻丹】   【昔年总被东风误 芳菲散尽明珠还】   裕庆三年十月廿一, 大周皇帝江崇宁下诏赐死翰林学士冯道善、苏州府巨商薛其淼,因二人勾结已故舒王、兴王,内贪民脂民膏, 外通回鹘细作,苟同那见空道人行谋反之事。   不出三日,朝中余党亦被大周丞相袁齐玉悉数拔除干净。   袁齐玉此人,外则温煦,内则冷冽, 杀人不见血。许多余孽听闻皇帝将肃清朝纲之事全权委派于他,自知没有转圜的余地,干脆服了剧毒,免得不落全尸。   一时间,满朝文武震悚, 无人不拜于相爷威严之下。   相爷官居万人之上, 在朝廷有翻云覆雨之能。可坊间传闻, 相爷只不过是个惧内的寻常男子。亦有如是传闻说, 相爷实则是扮猪吃虎,看似柔善可欺, 实则心有城府,将夫人吃得死死的, 否则安大帅为何百炼钢都化了绕指柔?   见过二人的都说,大帅出身行伍,兵法娴熟,武功亦独步天下,平日里不轻易饶人,可对相爷从来只是轻声慢气,舍不得说一句重话。再大的别扭, 只消相爷温温唤一声“阿翎”,她的三丈烈火便自行灭了。   有些朝臣同他夫妻二人走得颇近,诸如周赟、万俟铮、张存福等人,亦知道些内情,只不过碍于安大帅淫威,并不敢说出什么去。   相爷在外白白落了个惧内的美名,许是君臣一心的缘故,皇帝江崇宁对皇后亦是捧在手里怕摔了,他嫌勤思殿离寝宫太远,既不愿妻子大动干戈来陪他,又不愿整日地不见人影,干脆将书桌挪到了寝殿里,一面批折子,一面照看妻子和胎儿,叫章芮二位公公啧啧称奇。   杨玄霜少时习武,身子骨强健,这一胎怀相不错,没让大家伙操什么心。她闲来无事时还替皇帝铺纸磨墨,连宫女都插不进手。   这日,杨玄霜正磨着墨,芮公公忽然打起帘子近来,似是思量了一阵,同江崇宁耳语起来。   江崇宁才听完一句,眉头拧成疙瘩,压低声音道:“朕不去,由她闹罢。”   杨玄霜心思细腻,见二人有意避开她,问道:“是谁?”   江崇宁摁住她磨墨的手,温声道:“不过一介无名小卒,无需让你劳心。磨了许久,坐下休息一阵。”   杨玄霜不乐意了,“崇宁,你拿我当傻子呢?明摆着芮公公是有意避开我。”   芮公公把头低下去,认认真真地看着自己脚尖。   江崇宁做贼心虚,含糊道:“那人乃舒王余孽。”   “既如此,又有什么不能让我知晓的?”她蹙眉,“既是余孽,还需背着我说……”她渐渐没了声。   江崇宁一见她的神情,心道坏菜,都让这姑娘猜到了。   她抬眼望着装聋作哑的芮公公,“是冯贵妃?”   芮公公仍垂首,不敢言语,快把自己脚尖盯出花来。   杨玄霜一见他这锯嘴葫芦样,便知自己猜对了,“她待如何?”   芮公公心里直叹命苦,耷拉着嘴脸磨叽道:“老奴也不甚清楚,这不想请陛下去看看么……娘娘问陛下可好?”   江崇宁瞪他,“老东西转头就把朕卖了!”   杨玄霜拽住他的袖子,“都是少时玩大的兄弟,你怎就不似齐玉坦荡,他就从不瞒着阿羽。”   江崇宁心里翻个白眼,自己如何能和齐玉一样?   女人家家总要耍些性子,他碍着她有孕,便好声好气道:“玄霜啊,你这就偏颇了,我少时虽与齐玉交好,却也常同安惟翎那厮一道走鸡遛狗,你看看,为夫没有学大帅那般泼皮无赖,已是不易了。”   杨玄霜气笑,“你就是看我不如阿羽会胡闹,才有意欺负我!”   芮公公心里“啧啧”,打情骂俏外人不便听去,他暗地里使了个眼色,将寝殿里的宫人悉数遣走,自己也正打算悄悄退出去。   “芮公公。”杨玄霜叫住他。   江崇宁咳了一声,“你来,把方才同朕说过的话再同玄霜说一遍。”   芮公公心知逃不过,硬着头皮道:“冯贵妃在明秀宫寝殿自尽未果,被救了下来,方才已转醒,想要见陛下一面。”   杨玄霜从椅子上缓缓站起身,江崇宁忙扶着。   “陛下去见她吧,我同你一道去。”   芮公公又低头看脚尖。   江崇宁道:“朕不去。”   杨玄霜莞尔,“陛下以为我不愿你去?我虽然有些小性子,但还不至于这般小器。还是去吧,有些话说明白些也好。”   江崇宁小声嘀咕:“果然比阿羽那厮讲道理些,齐玉这一年究竟怎么过来的……”   杨玄霜没听清,“陛下说什么?”   “我说我去,不过你留在这里便好,那里晦气,你身子重,别去了。”   杨玄霜不依,抬步向外走,江崇宁拦也拦不住,又舍不得拽她,只得扶着,同她一道去明秀宫。   此时,冯贵妃躺在榻上,不复绮丽姿容,却是油尽灯枯之相。   自父亲冯道善谋反事败,被皇帝定下罪名以来,她便滴水未进。昨天夜里,她乍闻冯道善伏诛,只字未言,遣散了宫人,寂寂枯坐一夜。今日寅时初,天还蒙蒙亮着,她取了裁衣的剪子,趁人不注意扎进自己胸口。   冯贵妃出身书香之家,未曾习过武,又久居深宫,养成了副娇软的身板,因而那剪子扎得不够深,且偏了一寸,暂无性命之忧。   不过终究是受了重伤,在加上她一心求死,太医送来的汤药一口未饮,此时已是危在旦夕,众宫人见此情境,既惧怕又不忍。   恍惚见到寝殿门敞开,一个修长英挺的身影走了进来,她眼里骤然多了些生机。可看清那人正小心翼翼扶着一位清丽女子,举止间皆是亲昵,她眸子里的丁点光芒又暗了下去。   “陛下,恕臣妾起不来身,失礼了。”   她仅剩丁点气力,说话极慢,苍白的唇瓣艰难开合,望之叫人心下凄然。   江崇宁并未看她,淡淡道:“无妨,你唤朕来,有何事?”   她身子不能动弹,只将眼眸定在皇帝俊美的侧脸上,“求陛下,饶过冯氏一门。”   江崇宁冷笑一声,“你以何等立场来求朕?”   冯贵妃苦笑,“陛下如今都不愿正眼看臣妾……”   “冯道善犯下滔天大罪,按我朝惯例须得诛灭三族,朕念在冯氏先祖代代清名,且你又入宫服侍多年,只灭冯氏一族,已是宽容,你还要朕如何饶过?”   冯贵妃艰难地将头转过来,似乎用尽浑身气力,哀求地看向皇帝。她已然垂死,瞳孔都快散了。杨玄霜见此情景似有不忍,江崇宁轻轻拍了拍她手背,示意无妨。   冯贵妃眸子转向杨玄霜,“臣妾……求皇后娘娘,娘娘有孕在身,必是不喜杀戮——”   江崇宁一个眼神,她忽而住了口,她从未见过皇帝用那般冷冽的目光注视她。皇帝虽无真心,可毕竟她是他的妃子,这么多年一直小意温柔地陪伴君侧,皇帝待她也一向温煦。   “怎么,你还要威胁皇后?”   皇帝的声音简直带了冰渣,刺得她心里一阵疼,她缓了缓,苦笑道:“臣妾如何敢威胁娘娘,臣妾只不过想为自己家人求得一线生机……”   “痴心妄想。”   她认命地闭了眼。没错,这世上,哪有臣子谋反却不灭门的道理?况且陛下未牵连冯氏外族,已是仁慈。   冯贵妃又缓缓将头转回去,静静地注视着床顶的帷幔,那里绣了许多盛开的合欢花,绣工精细又华美,花瓣丝丝缕缕,交缠缱绻。   她喃喃:“还是臣妾初入宫时绣的,那时陛下还常来明秀宫,陪臣妾作诗,作画。”   皇帝闻言,亦起了丝恻隐之心,可不过一瞬,立刻去看杨玄霜的神色,见她面无醋意,这才心安。   杨玄霜叹道:“冯贵妃,你伴君多年,劳苦功高,可谋反这等滔天大过,并无可转圜的余地,即便你求我,我也不能给你作主。”   “臣妾知道,臣妾只是心存一丝妄念,”她苦笑,静默了半晌,继续道,“从前以为,是安大帅,却不曾想……另有其人。”   她话只说一半,帝后二人却都听得明白,一时无言。   冯贵妃已气若游丝,只撑着一口气,也不愿臣妾臣妾地自称着,干脆破罐子破摔,“总归不是我的,强求不来……娘娘知道,我有多羡慕娘娘和大帅?明明都是不可能的姻缘,为何都得了圆满……”   她说着,缓缓抬起手,放到离脸颊更近的地方,“我少时,曾是个明媚大方的姑娘,父母待我千娇万宠,初入宫那阵子,也是风头无两。”   她转眸望着自己的指甲,那里的蔻丹褪了朱红的颜色,显得斑驳可怜,“我知陛下不喜蔻丹,因大帅从不用这些脂粉气的物什。”   江崇宁蹙眉,正要反驳,她却自顾自道:“陛下不喜,可我喜,即便大帅拒了陛下,后来又有了皇后娘娘,我也从未停过蔻丹。陛下可知为何?”   江崇宁不知,亦不答。   她似是根本无需他作答,继续道:“入宫前,我父教导我,要尽心服侍陛下,喜陛下之所喜,恶陛下之所恶。我亦尽力做了,可这小小的蔻丹,我却终究不能舍得,因它是我真心所爱。”   她忽而笑起来,“这些年,我的吃穿用度,皆为陛下所赐,陛下却从不知我喜欢过什么。我曾以为,陛下待他人亦如待我一般,后来见到大帅,再后来,见到娘娘,方知自己错了。”   杨玄霜见她实在可怜,让芮公公去唤太医过来。   “不用太医了,我自知时日无多,”她将手放至胸口,凄然道:“娘娘,我想求娘娘一件事……如今我已是这般光景,娘娘却还有无限荣华,可否宽容我一个小小的请求?”   江崇宁正要制止,杨玄霜摁住他的手,温声道:“你说。”   她苍白的指尖缓缓抚着胸口,“我入殓时,请差人将我十指涂上蔻丹。”   杨玄霜叹了声,“好。”   冯贵妃已是气若游丝,“陛下,娘娘应了,陛下也应了罢。”   江崇宁闻言,亦有不忍之色,“好。”   她唇角露出极淡的笑意,“我这一生,喜怒哀乐都不是自己的,只剩这蔻丹,即便旁人不喜,我也要执意留着。”   她缓缓闭上眼,眼前又浮现了七八年前,在府里和族中姐妹一起取花汁做蔻丹的样子。那时春日正浓,豆蔻少女尚不知愁,只消看到指甲上红彤彤的色泽,便能欢快好多日子。   “神佛在上,祈求来世,再不入帝王家。” 第83章 终章 恍如满月入此世   作者有诗云(终章了, 诗长一点):   【斜阳一梦叹年少 浮生几度恨尘嚣】   【闻尽世间风流曲 不及金翎伴玉瑶】   【佛陀有心寄锦绣 山水无眠思远道】   【恍如满月入此世 幸有知己伴今宵】   安惟翎孕满三月的时候,西北大营送来了军报,安老将军以区区五万兵力收服了舒王和兴王藩地的数十万叛军。   两位亲王早已伏诛, 叛军无首,不过苟延残喘罢了,安老将军甚至未使出半数气力,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藩地扫荡了干净。   平叛这等要事本该由大帅来做,可她在孕中, 不能施展弓马,只好将这等军功白送给自家老爹。好在叛军早已不成气候,再加上安老将军老当益壮,出兵不到一个月,大周已然又是太平气象。   三月大的胎儿愈发稳定, 早些日子大帅还有轻微的孕吐, 如今除了身子略重些, 简直和孕前一样能作妖, 在府上成天斗鸡遛狗,把一帮子人耍得团团转。   袁玠无法, 只得和崔宜娴二人合计,悄然将府里高大些的树都伐了, 以免大帅趁人一不留神就窜了上去。但凡是休沐的日子,他必然寸步不离守着安惟翎,若是去了朝上或是官衙,也是临走前对院子里一帮人千叮咛万嘱咐,恨不得写本册子让众人背下来。   独独安惟翎权当没事人一般。她一向腰腿轻盈有力,人又生得修长匀婷,倘若未束腰, 压根看不出还怀了个孩子。郭樱日日一见她就眼皮抽抽,直说当了这多年大夫,从未见过这般欠揍的孕妇。   可惜揍又揍不得,休说这天底下没多少人能打得过大帅,纵使他打得过,袁相爷也万万不会让人碰自家宝贝夫人一根头发丝。这位相爷可是出了名的玉面罗刹,除了大帅,满朝就无一个不惧他手段的。   “堂堂丞相,在外头呼风唤雨的,回了家你倒是管好自己媳妇!”郭樱指着袁玠,恨铁不成钢道。   袁玠压根懒得回他,一面剥了橘子,一片片掰开了递到安惟翎嘴边。   安惟翎斜眼看郭樱,“我看你倒是欠个媳妇管管你。”   张存福和卫渡津都嘿然,从前在西北营中,谁不知神医郭樱脾性古怪暴躁,哪个母老虎愿意嫁他?   郭樱瞪他二人一眼,“笑什么?见着相爷家这位祖宗,谁不是怕了娶媳妇?”   那二人皆是安惟翎麾下,不敢点头称是。只有崔宜娴身为长辈,又温文厚道,忙笑着圆场:“大帅和相爷般配得很,我看你们这些孩子哪里怕了,分明是羡慕。”   袁玠面皮愈发厚,“崔姨说得是。”   郭樱直倒牙,“你们就惯着这泼皮无赖吧,迟早把屋子给掀了,让大家伙都喝风去!”   余舟见师父气狠了,不动声色倒了杯凉茶送到他手里。   崔宜娴失笑,“倒也不至于,大帅虽然行事风风火火,可心里明镜似的,我见她对袁太师和袁夫人便是有礼有节,太师同夫人也疼她,总对我讲大帅人品难得。”   “人品难得?!”郭樱差点昏过去,忙指使余舟给他顺气。   袁玠目色清澈,看向安惟翎,二人皆是面带浅笑。   郭樱觉得这相府简直不是正常人呆的,他起身走去院门,不料幺鸡和雾骐小两口忽然闯进来,差点给他一骨碌撞飞。   “老大!”雾骐仍旧是一副番邦打扮,满身珠串和坠子,跑起来热闹得紧。   幺鸡扶着面色不佳的郭樱坐了回来,慢条斯理道:“老大,我来给陛下传个话,正好大家伙都在,不妨一道去了。”   安惟翎以眼神询问缘由,幺鸡示意她稍等,给雾骐倒了杯茶,又低头自己抿了口。他如今在官场历练了段时日,城府见长,行止亦是不急不徐。   袁玠摇首莞尔。安惟翎一巴掌糊在幺鸡正要去拿小食的爪子上,“才在户部呆了多久?好大的官威!有话赶紧说。”   雾骐没义气地笑了,幺鸡“嘶”一声抽回了手,眉毛撇成了八字,“承恩寺住持近日病重,眼看着时日无多了。他一向德高望重,从前又于先皇有恩,皇室中人亦不敢怠慢。陛下昨日亲自去寺里看他,老大你猜,住持同陛下说了什么?”   安惟翎看着他,和善一笑。   幺鸡当下便觉后颈皮凉飕飕的,“我说我说!万不敢让老大猜……住持同陛下说起了大帅,说想要在临终前见大帅一面,因他有未了之愿。”   安惟翎奇道:“寻常人若有心愿未了,尚且知道去求神拜佛。他个秃驴,就住在佛寺,不求佛祖,寻我做什么?”   袁玠淡然道:“弥留之际,该是有些嘱托要同你讲。”   相爷为人温润端方,对僧僧道道之流虽不笃信,却也尊敬。不过,承恩寺住持曾当他和江崇宁的面说过安惟翎面含戾气,恐不得善终,袁玠自那时起,便对他颇为不满。   安惟翎一向不喜僧人,更何况这位曾对她下过那般叫人后背寒凉的判词。可她本性大方,住持如今已是行将就木,奄奄可怜,又生怕她不来,甚至搬出皇帝来请她,于情于理,她都得去一趟。   她望了望天色,现下刚到未时初,兴许还能在傍晚前赶到承恩寺。若拖至明日,天晓得那秃驴会否在见到她之前一命呜呼。   “动身,马上去,”她说着,施施然站起,袁玠一副了然的神色,示意青方去备马车。   自大帅诊出有孕后,杨敏之便特意来给相府的马车辙上装了簧片,除非是崎岖山路,否则人坐在车中丝毫不觉颠簸。敏之如今于工匠一事上造诣颇深,就连相府修葺,也有不少他的手笔。   京郊路面平坦,承恩寺亦不远,即便是要拾级上山,大帅内功深厚,这点路途于她亦无碍。   更何况,袁玠深知她,这人虽对自己百依百顺,可真心定下的事,任谁都改不了。   张存福和卫渡津许久没吹过山风了,巴巴地望着,“相爷,大帅,咱们也去,成吗?”   安惟翎挥手。   袁玠点头道:“自行备马,一道去吧。”   这帮子人如今都常住相府,衣食住行一应事物备得齐全。张存福和卫渡津两人闻言,带着唐棠刺溜一下窜去了后院的马厩,幺鸡和雾骐便也颠颠跟着。袁玠见众人都想去,干脆让郭樱、余舟、崔宜娴都跟着一道,毕竟两个是大夫,一个生过孩子,也好照应。   今日兵部官衙休沐,青方甚至遣人去叫了杨敏之一道同行。再并上几个随行仆人,二十多人浩浩荡荡陪着安大帅出发去了。   承恩寺在承恩山半腰上,安惟翎上回来承恩山还是去年清明,那时她借着登山之机对袁玠百般调戏,好不快活,只想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未思量过要同这位如玉郎君有何等羁绊。   如今二人竟已成婚数月,甚至有了孩子。她牵着袁玠修长的手掌,一步步缓慢登上石阶,心叹世事无常。   “齐玉,去年清明时,你可曾想过今日?”   袁玠侧首看她,手握得更紧了些,“有过些许思量。”   安惟翎眉间一挑,“竟还真想过?齐玉,你我并不算倾盖如故,纵使那时我喜爱你,你又如何敢赌这缘分深浅?”   袁玠不语,垂眸敛住动人心魄的目色,安惟翎见他唇角掠过稍纵即逝的笑意,催问道:“你那时便知,你我能到如今这地步?”   袁玠微微摇首,“阿翎,我非神佛,何从得知将来?”   “我懂,”安惟翎假作悟了,“你一向守礼,被人调戏了,该是要对那人从一而终的。所以,自那时起,你便想着要相许了。”   袁玠失笑,“我是什么贞洁烈妇不成?”   安惟翎见他那神色,便知自己又猜错了,“既是对你我缘分无把握,为何不推拒我?我观相爷可不是任人宰割的人,”她顿了顿,小心斟酌道,“其实我那时对你……”   “阿翎,”他又望向她漆黑的眸子,“我知,你那时无非是喜爱我生得好看。”   安惟翎见他神色平静,生怕他恼了,连忙道:“那时不是不懂事么,后来你——”   袁玠忽而笑得云开月明,“我知晓你,可你不知我。我看人比你准得多,所以我动心虽较你晚,却较你深。”   “好么,相爷是在抱怨我不靠谱了。”   袁玠亲昵地捏捏她手指,“初时你虽是存了玩笑的心思,可我觉得,你终究要同我在一处。”   她笑问:“齐玉对我未免太有信心了。”   “我是对自己有信心。”   安惟翎咯咯笑起来,“不愧是相爷,外圆内方,内秀惊人。”   袁玠不置可否,“初时,你虽只被我这副皮囊迷住,可我一旦动念,岂能放你走了?我若有心,便只能想尽办法让大帅留下了。”   安惟翎见他面色舒展,眉眼间全然是灼灼光华,竟有些锋芒外露,只觉他这副模样甚是好看。   “齐玉不负贤相之名,当真是聪明绝顶。你若想动心思留住我,我早晚是你掌中之物。旁人总说我吃定了你,可我怎么觉着是被你吃定了呢?”   袁玠始终紧紧牵住她的手,温柔而有力,他轻声道:“到底是谁吃定了谁,重要吗?”   安惟翎会心一笑,“自然不重要。”   二人并肩而行,走在一行人最前面。后头诸人望着大周这对最尊贵的夫妻,见二人神色间皆是耳鬓厮磨,心里只叹,纵使那阅尽人间鸳鸯的月老亲临,也要赞一声“般配之极”。   才走了一刻钟,便到了半山腰上的承恩寺。   这是前朝就有的古刹,檐角回廊皆染佛性,望之叫人沉静。相府众人不觉缓了脚步,穿过檀香氤氲,越过双手合十的僧众,去了住持的禅房。   禅房四周草木茂盛,他们踩过沙石小径,步入屋内,一时间,宽敞的禅房里竟显拥挤。   慧衍大师盘坐在榻上,他已极清瘦,枯槁面容隐匿在明暗交错的光影里,通身纹丝不动,像是一尊塑像。   他闻得人声,缓缓睁眼。   慧衍是本朝不可多得的高僧,又是先皇恩人。其余众人恭敬俯首行礼,安惟翎和袁玠亦抱拳示意。   慧衍目光沉寂,“多谢大帅和相爷来看望老衲。”   袁玠微微顿首,安惟翎听闻他的话语,心下一叹。慧衍虽口齿尚清晰,可气若游丝,该是油尽灯枯之象。   “大师,陛下说你有话同本帅讲。”   慧衍稍合眼,权当是点头了。除袁玠外,相府其余众人正要退出屋外,被安惟翎抬手拦住。   “大师的话可是要私下说的?”   慧衍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轻声道:“无妨。”   安惟翎道:“大师请讲,若有未了之愿,本帅会尽力替你完成。”   他艰难地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偈。   “大帅,老衲曾说过,大帅杀伐太过,虽有金刚之怒,却无佛陀之悲,恐非福相,他日或不得善终。”   相府众人第一次听闻此语,皆是大惊失色,心里纷纷腹诽这老和尚不合时宜。   袁玠眉头又蹙起,神色更冷峻了些。   慧衍目光在他面上掠过,了然一笑,缓缓道:“老衲那般言语,委实是造了口业,佛祖亦会怪罪。是故大帅那时面露不虞,不愿听老衲多言。只是,老衲还有未尽之言,该同大帅说个明白。”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有些接不上气息。郭樱上前去替他顺气,又把了把脉,微微一叹。   慧衍又念了句佛,“轮回三有,往来六道,一切众生皆有怨怼。只是大帅慧根不同常人,合该少些贪嗔痴疑,发菩提之心,救众生之苦。”   他缓了口气,望着安惟翎的眼睛,继续道:“大帅执坚固箭,为大周开万世太平,固然功德无量。那时老衲想同大帅说,过刚易折,你勇谋有余,却慈悲不足。”   张存福卫渡津等人自小在西北军营长大,受她恩惠良多,正想反驳一句大帅待下属状似严厉,实则宽厚慈悲。慧衍却紧接着道:“其实是老衲着相了,若说老衲彼时看不透大帅,如今也该懂。”   安惟翎笑意极淡,“无妨。”   “如今观大帅容色,眉目坦然,有菩提之相,方知大帅慧根深厚。”   慧衍转目望向袁玠,“大帅此等殊功异德,非她一人之力。相爷为人似琉璃清净,有雷霆手段,亦有菩萨心肠。大帅同相爷在一处,该是愈发心地清明,福慧深远。”   安惟翎不语,历历往事倏忽在脑中闪过。   若非慧衍提起,她还未细想过自己这一年多的心境,自从认识了袁玠,一颗心仿佛寻到归处,再无彷徨。   慧衍摊开合十的手掌,置于膝上,黯淡的目光中忽而闪过华彩。当下不知怎的,安惟翎和袁玠不约而同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   慧衍左掌托着安惟翎,右掌拖着袁玠,双目阖上,喃喃道:   “一切和合犹如水乳,一切欢喜犹如初地,一切无碍犹如虚空。”   他声音极轻,却仿若嗡鸣,屋内众人皆大为震动。   三句终了,慧衍通身再无生气,众人心知他已圆寂,尚未回过神来,忽闻后山处暮钟敲响,其音深厚,若万古悲鸣。   古钟最后一声响起,大地震颤,众人犹如当头棒喝,纷纷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安惟翎和袁玠起身对着慧衍拜了拜,其余人皆效仿。门口几位小沙弥忽而闯了进来,对着已经坐化而亡的住持泣不成声。   众人不愿再打扰,出了禅房,袁玠牵起安惟翎的手,正待开口,她浅浅一笑:   “齐玉,我从前不知慧衍大师看人极准。想来我从前确是戾气过重,自打遇见你,方才知晓何为安宁。”   袁玠眸中藏了心疼之色,“世人见你玩世不恭,岂知你背后的苦楚?你自幼颠沛流离,戎马十年,换取河山太平,常人如何受得这等磋磨……”   他不禁抬手抚上她面颊,“自此以后,万事有我。”   安惟翎垂首莞尔,扬手示意众人回程。   她握紧了他的手,指尖描摹着掌纹。   抬眼望向远处山谷清幽之处,翠玉满目,眼下暮色四合,群山更添墨色,清风拂过草木茫茫,吹到无边远处。   “齐玉,我亦想这般同你讲。我从前在边疆,固然是今昔不知明日,夜夜枕刀而眠。而你又何尝做过恣意少年?朝堂硝烟弥漫,你身处不见形的刀光剑影中。我亦知你心里孤寂。”   见他唇角隐隐翘起,安惟翎却似号令三军般郑重,继续道:   “不过,从前如何我是改不了了,往后,纵然是山重水复,有我陪着你。”   笑意终于在他俊美的脸上荡漾开来,一时间,满山草木失色,皆不及他半分风华。   “多谢夫人。”   众人行至山脚时,月已出东山。   却见远处有一行人在等着,细看来,为首的是一位面如冠玉的紫衣郎君,他身侧立着一位清丽女子,虽在孕中,却也有无限风韵。   今日恰是十五,入夜后街市里有灯会。江崇宁知道安惟翎来了承恩寺,便带上皇后杨玄霜出了宫,在山脚处等着,晚上好一道去看灯。年轻的帝王面露笑意,一如当年他和袁玠在京畿城门处,率领文武百官,就着春风,迎了她的大军回朝。   不过如今,袁玠同安惟翎站在一处,而江崇宁身侧,亦多了个人陪伴。   安惟翎不过二十出头,此情此景下,无端生出了沧桑之感。她忆起往昔种种,竟觉恍若隔世。   一位曾经策马疆场的将军,一位长于波谲云诡的丞相,还有在这世间高处不胜寒的帝后,如今竟似寻常人家的亲友,抬首相望,笑意尽展。   她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些一直陪着她的人,崔宜娴温煦宽和,张存福憨厚忠勇,卫渡津和唐棠懵懂纯良,幺鸡和雾骐不着调却仗义无比,杨敏之年少有为,郭樱和余舟师徒二人一动一静,甚是相宜。   安惟翎深知知己难寻,纵然是天命难测、人间荒唐,但凡有这些人在,自己总不至于落得孤影形销。   最重要的,她还有身侧这位如玉郎君,自此,青山白首,岁月悠长。   安惟翎示意袁玠一道抬头,望向云上之月。   “齐玉,我所愿,非是权倾天下,非是千秋不朽,仅是与你一道,瞭望人间。”   月色照在他莹白的脸颊上,安惟翎不用细看他神色,亦能猜到,他此刻定是极尽温柔。   果然,他一开口,恰似朗月入怀,星河飘渺。   “阿翎,我有你在,如月满无缺。”   -------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纠结要不要写番外。 第84章 番外一   袁熙从小就不缺热闹。   京里其他高门大户的孩子, 多数是刚生下就送给乳母带着,爹娘有意疏远,为的是防止慈母败儿。唯他不同, 他是在爹娘臂弯里长大的。   不只爹娘疼他, 家里还有数不清的舅舅, 些住在府上,些常来串门, 都是他娘亲的下属。   张存福和卫渡津两位舅舅都是娘亲的副将,自小就教导他武艺。张舅舅是个生得磕碜的老光棍,年逾而立仍旧形单影只, 成天只晓得遛他那破鸟。卫舅舅倒有个孩童心性的媳妇,名唤唐棠,据说这位舅妈当年被仇家灭了满门, 恰巧被舅舅救下, 带回了府。   刘舅舅名唤耀吉,娘亲总唤他“幺鸡”。他精于术算,在户部任职, 隔三岔五带着位番邦打扮的舅妈来府上串门,那舅妈是邻国的位公主, 名唤雾骐,为人不着调,她总和刘舅舅道, 唤娘亲为“老大”。   还有位年岁更小的舅舅,唤作杨敏之,是个不世出的能工巧匠。他为人纯良,本来极易受恶人欺负,好在受了娘亲的庇荫, 在兵部无人敢招惹。袁熙挺喜欢这位杨舅舅,他总给自己送些精巧的木制小玩意,别处都买不到。   这几位舅舅,都不足以让袁熙看不明白。只有郭樱和余舟两位舅舅,总叫他头雾水。   郭舅舅是余舅舅的师父,二人皆在大周有神医之名。余舅舅天赋异禀,早些年就出了师,却一直不愿离开郭舅舅的善才堂。郭舅舅在人前总做出一副嫌弃余舅舅的模样,可袁熙好几次发现,在无人注意到的时候,郭舅舅落在余舅舅身上的目光极其温煦。   袁熙不明,这究竟是嫌弃,还是不嫌弃?但他是个极其聪明的孩子,虽然看不明白这两位舅舅,却隐约知道,有些话不便问出口。   郭舅舅虽从医,却生性暴躁,总爱为些鸡毛小事同娘亲吵架。余舅舅是袁熙见过脾气最好的人,全府上下,唯有他能忍受郭舅舅。   怪不得娘亲总说他们是一个萝卜个坑,甚至在背后祝他们早生贵子。   袁熙被这帮舅舅吵得头疼的时候,便会去瀚英院寻祖父祖母。祖父祖母都十分疼他,教他写字抚琴,袁熙心下觉得,他们同爹娘般恩爱。   在袁熙更小的时候,府里还有个疼他的外祖母,这位外祖母是外祖父的继室,也是卫舅舅的娘亲。她为人谦和又贤惠,袁熙爹娘都很亲近她。   后来,长年镇守西北大营的外祖父回京看望袁熙,离开时带走了外祖母。全府上下都颇为不舍,祖父祖母还亲自送到京郊十里长亭。   之后的许多年,二人都未曾回来过。   袁熙认为,外祖父这趟并非是特意回京看自己,而是想专程带走外祖母。他把自己的怀疑同爹娘说了,爹只是浅笑着叹气,娘却乐得打跌。   在袁熙五岁上下的时候,外祖母回京了,还带着个刚断奶的男婴。   那又是个新的舅舅。   外祖母说西北苦寒,风沙又大,怕婴儿在那边受罪,所以送回京城,让这边帮忙照看。   爹娘欣然应了,祖父祖母更是高兴得不得了,正好爹娘朝中诸事繁忙,祖父祖母便接了婴儿去瀚英院亲自照料。   外祖母才进京不到一个月,外祖父就遣人送信来,哼哼唧唧地催她回去,众人又依依不舍地送她走了。   好在爹说过,等再过些年,外祖父致仕了便能回京,家人又可团聚。不过外祖父现下才刚过不惑之年,硬朗得可以上山打老虎,没个二十载,回京的事想都别想。   外祖父的信里还说,自己是个粗人,不通文墨,想要祖父替婴儿取名字,祖父便给他取名叫安泓。   安泓比袁熙小了四岁,却长了辈。众人初时还担心袁熙对着婴儿叫不出口“舅舅”,可袁熙没事人似的,舅舅舅舅,叫得坦荡。   他说,从前府上住着的,并上常来串门的,就已经有了六个舅舅,再加上还有宫里的皇帝陛下,自己私下里也唤他舅舅。每日念这么多遍舅舅经,早已经叫得麻木了。   小舅舅安泓自小性情憨直,好在袁熙没随了娘亲无法无天的模样,否则不晓得要整出多少外甥欺负舅舅的笑话来。   不过安泓委实是太憨了些,和他爹安老将军的棒槌性子像了个十成十。袁熙教他读书时,曾考他“不明就里”的意思,那时安泓还不识字,分不清“就”和“舅”,答道:   “该是说你,家中舅舅太多,辨不明哪个是哪个。”   袁熙的娘为这事笑了他好久,直说这小子日后怕是只能习武,不能学文了。   皇帝舅舅约莫是最特别的个舅舅,明面上袁熙要唤他“陛下”,可私底下,他总爱把自己抱在一条腿上坐着,和太子边一个。   袁熙听说皇帝打小就和娘亲厮混在一处,成日里招猫逗狗,上房揭瓦,是京城有名的纨绔。等到他俩十多岁时,娘亲去了西北大营,皇帝没了狐朋狗友,只得老老实实念书,那几年,袁熙爹爹还做过他的伴读。若论起来,皇帝同爹爹也是亲如兄弟,自己叫他声伯父也未尝不可,但袁熙对“舅舅”二字太过顺口,便懒得换了。   皇帝舅舅是每月要来府上蹭几顿饭的主,还总拖家带口的。他家有个善解人意的舅妈,还有个与自己同岁的太子哥哥。宫里除却太子,没有别的孩子,太子孤单可怜,袁熙便总带上他和小舅舅安泓处玩耍。   每次同来的还有两位头发花白的公公。章公公为人审慎睿智,年轻时曾随先帝多次出巡,见识颇广,袁熙喜欢同章公公聊天,听些自己不知道的故事。芮公公是个老顽童的性子,他的“飞雪迎春步”天下闻名,袁熙亦常向他讨教。   这帮子人总爱聚在一处,若人到齐的时候,袁熙随口唤一声舅舅,江崇宁、张存福、卫渡津、郭樱、余舟、幺鸡、杨敏之、安泓,七个男子并一个孩童,八人齐刷刷应声,场面绝无仅有。   袁熙同太子十分要好,太子聪敏好学,三岁时便封了储君。他身为皇长子,难得清闲,最期盼的莫过于随着父皇母后来相府做客。江崇宁见他同袁熙投缘,干脆让袁熙常进宫陪他道念书。袁玠下了朝,正好顺路去御书房,接袁熙道回家。   袁熙在宫里呆了段时间,深觉这地方的人虚与委蛇,远不如相府和乐。太子亦有同感,说难怪自己父皇从小就爱溜出宫去,寻大帅姑姑玩耍。   太子私下里同袁熙讲:“父皇成天盼着大帅姑姑再生个女儿给我做媳妇,或是母后再生个女儿给你做媳妇。但父皇又觉得你天纵英才,若做了驸马,依照本朝祖制便不能走仕途,委实是一大憾事。再者,他还担心若大帅姑姑再生个女儿,性子恰巧像她那般蛮横,我会受欺负,到时候他让我娶也不是,让我不娶也不是。”   太子和袁熙不过六岁,压根不懂这里头的关窍,但也知道这话不能同大人讲,俩人只得嘀嘀咕咕躲在一处嚼舌头。   太子蹙眉:“父皇成天这般瞎琢磨,自己同自己打架,母后都开始嫌弃他啰嗦了。”   “我娘亲性子蛮横?我倒未看出来,不过我家那些舅舅确是有些怕她。”   “我也觉得父皇夸大其词,不过听芮公公讲,大帅姑姑小时候在京城是个出了名的皮猴。可姑父不同,姑父是个读书人,自小温文有礼。”   袁熙笑了两声,“我娘也说她少时皮得人嫌狗厌的,我性情沉静,不像她,只有练武的时候才有些她的影子。”   两个孩子正说笑着,忽而听见外头一阵骚动,出门去看,才知是兵部尚书王钊来了。   孩子们不知王钊和大帅的渊源,只依稀听闻王钊曾受人蒙蔽,弹劾安老将军和大帅。之后大帅化干戈为玉帛,不仅饶了他性命,还委以重用。   王钊偶尔来府上同大帅相爷商量兵事,王夫人对大帅十分仰慕,每次都随他道来,身旁还跟着位叫柳如眉的姬妾,和柳如眉的侍女阿金。   不知为何,袁熙觉得只要王钊来,张存福舅舅便浑身不对劲,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袁熙先前以为是张舅舅同王钊不对付。太子本来未作他想,此刻却无心插柳道:“我怎么觉得,你张舅舅的眼神直朝那位侍女身上飘呢?”   袁熙这才悟了。   阿金明面上是柳如眉侍女,实际是她异母的亲妹。阿金精于刺绣,除却在王钊府上照顾姐姐的时日,自己还在外头还开了个绣坊,该是同张存福打过交道。   袁熙无意追究张舅舅个男人为何去过绣房,他只知张舅舅光棍条,嘴里常念叨着攒钱娶媳妇的事,颇有些孤单。   “殿下,张舅舅兴许是看上阿金了,我们帮他把。”   太子听他这般讲,马上应承了。两个孩子走过去对阿金说想去她的绣坊看看,用自己攒的零花钱给娘亲母后挑些绣品。   大人们听了,满心欣慰,压根不知这俩孩子心里的九曲十八弯。   阿金对两个孩子没有敌意,又喜爱他们的孝心,欣然应下。   袁熙状似顺嘴一说:“爹,娘,让张舅舅送我和殿下去吧。”   张存福生怕自己笑咧了嘴,连忙垂首看脚尖。   安惟翎点头应了,袁玠挑了几个稳妥的暗卫随行。   出了相府,阿金走在前头,张存福在后头压低了声音问袁熙:“你卫舅舅的武艺也不错,保护你绰绰有余了,为何你只让我送?”   袁熙的眸子黑白分明,他瞄眼阿金的背影,轻声道:“舅舅心里没数?”   太子离他近,闻言抿唇而笑。   张存福没成想被两个孩子看穿心思,霎时间面色黑里透红,“你小子编排舅舅,当心我告诉你娘!”   “我娘还能为了这事罚我?她只会笑你。”   张存福一个咯噔,是谁说这小子性情像他爹一般温和?分明和他娘样黑心!   太子小声笑道:“张将军怪他做什么?他是在帮你,又不是害你。”   张存福悻悻道:“殿下,我就怕几时被他卖了都不知。”   袁熙懒得多言,蹲下身捡了颗小石子,左顾右盼。   太子同他简直心有灵犀,抬手指着不远处家酒楼上挂着的纸皮灯笼,“我看那个就不错,轻飘飘的,就算失手了,也不至于把人砸出事来。”   袁熙冲他会心笑。   这孩子到底是大帅亲生的,张存福心里发毛,“又想整什么幺蛾子?”   袁熙指着那个灯笼的位置,道:“舅舅,会她行至那酒楼时,你得去救她。”   张存福立马知道他想做什么,连道“不行”。他正要来夺袁熙手上的石头,太子飞快出手拦住了他。   这俩孩子自小习武,天赋又不同常人,张存福轻敌了,霎那间竟被太子拖住了掌风。   不过他才六岁,两招过后便招架不住,“袁熙,快动手!”   袁熙指尖弹,灯笼应声坠下。两个孩子齐齐出掌,将张存福推了出去。   张存福眼见那灯笼要落在阿金头上,什么也顾不上了,飞身出去,将阿金揽在怀里,旋身避开了下坠的灯笼。   阿金惊魂未定,张存福连忙放开了她,手忙脚乱,“阿金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多谢……”   “真没事吗?我带你去医馆看看?”   阿金整了整衣襟,连摆手说不用,自己并未磕碰。   张存福没哄过姑娘,尴尬得抓耳挠腮,“我看姑娘受了惊吓,还是随我去医馆寻个大夫看看,若姑娘有什么不妥,便是我的不是了。”   阿金扑哧一笑,“惊吓?莫非张将军觉得我胆小如鼠?”   她幼年时流离失所,后来姐姐柳如眉委身青楼,她便跟着道受人白眼。因着这般经历,她总是一副带刺的模样,脾性并不温柔,亦极少笑。   张存福一时间看呆了。   袁熙在后头看着,深觉这个舅舅不成事,若无人推他把,三年五载也没个进展。   他和太子互相使了个眼色,走上前去,“舅舅若不放心,咱们就先去善才堂寻郭舅舅,他有时会在那儿坐诊。”   张存福正要说好,阿金连道“不必”,若受了这点惊吓都要嚷嚷着看大夫,真得让人笑倒大牙。   他见阿金坚持,也不好再三劝,几人去绣坊挑了些小物件,除却阿金,都转道回了相府。   “舅舅,你回头找郭舅舅要些补品,送去绣坊,当作压惊了。”   张存福歪头思量,觉得是个好主意,“你小子倒是人小鬼大。”   太子笑道:“他是想要个舅妈了。”   袁熙不置可否,“母债子还,我娘亲也想给张舅舅找个舅妈,可她这些年忙得没边,总忘了这茬。”   张存福叹道:“小祖宗,你定是月老托生的。”   太子连连摇头,“月老可不行,要说也得是文曲星武曲星,否则我不是少了左膀右臂?”   袁熙失笑,“殿下,这就开始合计着让我为你卖命了?”   太子点头,“你是不知,父皇成天想着让我早些监国,他好带上我母后出去瞎转悠。”   张存福咳一声,这两位小祖宗真是不怕事大,这等话也敢随意说出口?   绣坊离相府不远,几人说着便到了相府门口,却见府里大帮人都站在那儿,该是特意来接他们的。连皇帝也带着皇后出来了,估计又是来蹭饭。   太子望着那一堵人墙,艳羡不已,“别家就没有这么热闹。”   袁熙幽幽道:“别家又哪里有这么多舅舅?”   张存福走向那一堵人墙,袁熙跟着,在他后头唤了声:   “舅舅。”   八个人齐刷刷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  袁熙:超多舅舅 第85章 番外二(终)   袁玠从未期盼过这世间的白头偕老。   他父亲袁籍乃当朝太师, 母亲亦出身清贵世家。可惜母亲生他时难产,落下了点病根,之后便再无子女。自此, 袁氏满门荣华, 皆系于袁玠一身。   他少时有天才之名, 年纪轻轻入阁拜相。人说他光风霁月,君子谦谦, 亦说他面善心狠,城府莫测。   他从不自认温良,他知晓自己骨子里有一方桀骜。若非如此, 如何在宦海诡谲中立足,又如何坐上那一人之下的位置。   世人知他温文,知他凉薄, 却不知他慈悲之心。他千副面孔, 万般手段,无非是想为大周求一个盛世。他是纯臣,亦是孤家寡人。   袁玠生得极俊美, 又有才名,自小便不缺倾慕者, 再后来官至丞相,京中的狂蜂浪蝶更是纷纷往上扑。皇帝江崇宁偶尔也打趣,说只消他点个头, 保准相府后院里塞得满满当当。   可他一向冷静自持,更何况,他从未将那些寻常姑娘放在眼里。   他原以为自己这一世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过了。像京中许多人一般,弱冠之年娶一位知书达理的妻子,虽比不上自己父母那般知交恩爱, 倒也可相敬如宾。   安惟翎是他此生最大的一个意外。   他少时亦听过这人的名号。她虽是个姑娘,却胆大包天,一身江湖习气,成日里和酒肉朋友厮混在一处,把六皇子江崇宁都带坏了。为此,没少挨她爹安老将军的打骂。   可那姑娘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第二日便活蹦乱跳的,满京城招猫逗狗。   袁玠同她不熟。他本就少与姑娘来往,更别提这等纨绔子弟。他只醉心于学海,满脑子都是皓首穷经。   二人为数不多的两次照面,一次是她去国子监寻江崇宁,见袁玠生得好看,笑着给了递他一块糕,袁玠吃完便被药倒。还有一次是诗会上,他见她被众人起哄,对着一盆牡丹半句诗也吟不出来,却仍旧嬉皮笑脸的,不禁暗自摇头。   在他不满十岁时,安惟翎随她父亲去了西北,此后十多年间,未曾回来过。   他十三岁时科举入朝,听吏部的人说她在西北挣了不少军功,还封了将军,不仅讶异。   十六岁,他平步青云,成了本朝首屈一指的少年丞相,她亦开始与安老将军平起平坐。上任一年后,他给西北寄了封信,讲了皇帝在玉门关增兵的打算,又写了些自己的建议。   她的回信只有两个字:“妥了。”   什么妥了?他不明就里。半月后,朝中收到军报,西北大营增兵三万,兵士们均已安置妥当,玉门关士气高涨,蛮夷丝毫不敢来犯。   皇帝江崇宁龙颜大悦,满朝文武亦对安将军称赞有加。   袁玠自那时起便注意到了这位安将军。   她似乎和少时不学无术的模样不同了,变得犀利,果敢,雷厉风行。   他及冠那年,安惟翎带着三十万禁军班师回朝。   他随着江崇宁一道去城门接风,差点没认出她来。   十多年未见,她黑了些,身形愈发修长玲珑,窈窕而柔韧。面上不作媚色,却自有一番风流,目光灼灼,恰似云端骄阳。   只是那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颇有些不对劲。   他身边不乏倾慕者,知道那目光的含义。   她对他,或许是诗文中讲的一见倾心,可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况味。她那样望着他的时候,缱绻中似乎还藏了侵略,仿佛他是她的掌中猎物。   后来的事情,似乎都是水到渠成。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早已情根深种。   可他却有些恼了,因为初时,她显然有些游戏的意思。   这如何能行?他既然认定了这个人,便是一生一世,纵使她存了玩笑的心,他也不会任她进退如愿。   是他的便是他的。   他于情.事上面皮薄了些,不如她会插科打诨,可也不是个软柿子。他晓得她吃软不吃硬,最心疼他,那便撒个娇,卖个好,如此这般,她铁定会认账。   这些倒还有把握,他最怕的,是皇帝。   皇帝待她不同,二人又有青梅竹马之谊,他担心皇帝下旨让她进后宫,更担心她心里有皇帝。   他待皇帝亦君亦友,皇帝亦是如此。江崇宁为人坦荡,对臣子从不妄加猜忌,总说他和她都是自己仰仗的肱骨之臣,缺一不可。   皇帝宣她入宫觐见时,他便猜到皇帝的打算,一整夜心里煎熬着,睡得颇不安稳。当他知道她拒绝了皇帝的时候,竟有种死而复生的庆幸。   再后来,他去求了皇帝赐婚,皇帝释然地应了。   大婚当日,他终于见到了她一身红衣,艳绝当世。当她柔软的目光只落在他一人身上时,无人知晓他有多高兴。   他同她说:“三生有幸。”   这一世,他与她,到底是棋逢对手,琴遇知音。   ~~~   裕庆十二年,大周皇帝江崇宁下旨,点了丞相袁玠和元帅安惟翎代天子巡幸西北。   二人欣然领命,还带上了八岁的长子袁熙,两岁的女儿袁蓁,和他们的八个舅舅。   袁玠一直想去西北看看,那是他妻子长大的地方。从前她总笑着说,若有机会,定要带他去荒原上纵马驰骋,看孤烟升起,看长河落日。   得了旨意,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动身。袁熙、袁蓁、小舅舅安泓,虽然年岁都不大,却很懂事,一路上又有其他七个舅舅照料着,袁玠同安惟翎并未操什么心。   到了西北大营,孩子们自然地跑去了崔宜娴帐里,外祖母娘亲叫得热络。   袁玠和安惟翎乐得撒手,头几日同安老将军商量了兵事,见了些将领,之后便日日骑着马在玉门关巡游,看看当地民生和风土人情。   安惟翎骑术极好,袁玠最喜欢看她策马从远处向他奔来的模样。   有时在城内,他与她并肩而骑,两匹马缓缓走着,他望着她被风轻轻吹起的发丝,笑着同她说:“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写下这首词的人,兴许见过阿翎你的样子。”   安惟翎笑意入眼,“齐玉这九年来,愈发嘴甜了。”   “咱们成婚都有九年了,”袁玠面露感慨,眼眸深深地望向她,“可有时,我看着你,竟觉得好似当年在城门初见。”   “在城门那次可不是初见,”安惟翎摇头,“小时候在京城,咱们也有过几面之缘。”   他轻笑,“小时候的事也记不太清了,便当作没见过吧。”   安惟翎觉得好笑,“怎么,相爷也开始耍赖了?这也能当作没见过?”   “一见倾心,才算初见。”   她懒懒地拽了拽缰绳,“一见倾心那说的也是我,你又不算。”   袁玠俊眉微挑,“我如何不算?”   “你那时便看上我了?”安惟翎睁大眼睛,“你为何从不告诉我?”   袁玠喟叹道:“大概是怕安大帅太过得意。”   安惟翎笑得疏狂,伸手将他的缰绳轻轻一拽,两匹马靠得更拢,脑袋挨在一处,耳鬓厮磨的模样。   他顺势揽了揽她的肩膀,细致地替她整理发鬓。   安惟翎忽而牵住他的手,假作思量,“齐玉,你说咱们的马,若是落单了,能认识回营的路么?”   袁玠极其聪明,又同她心有灵犀,他抿唇一笑,“自然认识。”   言罢,他伸出长臂揽住她的腰,她借力跳到了他身前,他立刻搂紧了她,二人共乘一匹马。   袁玠伸手在她的马身上拍两下,那马没了束缚,自己欢快地跑远了,看方向,似乎和大营相反。   安惟翎笑道:“这蠢马约莫是回不去了。”   袁玠将她搂得更紧,低头在她颈窝处轻吻了一下,满眼温柔,“无妨。”   西北民风开化,不似京城那般守规矩。这马在街上随意走着,马背上二人皆是气度不凡,一个俊美一个明艳,路人望着他们亲昵的模样,纷纷驻足,报以微笑。   月上柳梢的时分,灯市也开了,街上亮如白昼。   安惟翎和袁玠下了马,走去一处最大的摊子,那里卖的是各式各样的走马灯。摊主是位粗犷汉子,笑起来却憨厚老实。   安惟翎眼神望向挂在最高处的那一盏灯,它不仅明亮,还通身华美剔透,上头画了五彩斑斓的百鸟朝凤图,既有江南的精致,又有西北的张扬。   摊主见状,笑道:“这位夫人好眼力,这是小人师父花了整整两月做的。不过师父说了,这灯不卖,需得有缘人来取。”   袁玠询问道:“何谓有缘?”   摊主取出一张长弓,一只羽箭,他伸手指着不远处一颗高大的杨树,“师父有一个心爱的玉坠,是他故人所赠。有一日不知怎的,坠子被鸟衔走了,挂在枝头。那树干太细,人不好爬上去,您若能将它射下来,这灯便是您的了。”   袁玠莞尔,伸手接过弓箭。他定睛一看,树梢上果然挂了一个极小的坠子,隐匿在夜灯的光影下,寻常人根本看不见它。   他拉开弓弦,瞄准了那颗玉坠,羽箭飞出去的一刹那,他忽而转头望向身侧的安惟翎,浅浅一笑,“中。”   一如九年前春猎时,她站在靶场上,松开弓弦的一瞬间,扭头对他笑着唇语:“中。”   果然,玉坠应声而落,掉在软软的草地上。   摊主惊喜万分,跑上前去捡起了坠子,用袖子擦擦,小心地放入怀中。   他回到摊前,取下那盏灯,递给袁玠,赞道:“不瞒二位说,这几个月来,小人摊子上来过不少想取这盏灯的,可惜都未射中,这位大人真是身手不凡!”   安惟翎面上笑意难掩,袁玠与她温柔对视一眼,笑道:“过奖了,若论骑射,内子远胜于我。”   摊主忙行礼道:“原来这位夫人也是个中高手!失敬失敬!”   二人笑着回礼。   拿好了灯,袁玠悄然在摊子上放下一枚银锭,揽住安惟翎的肩,翩然离去。   二人牵着马,悠悠走回大营。今夜又是满月,袁玠抬眼望着那一轮婵娟,叹道:   “西北的月与京中并无差异,为何月相同,月色却不同?”   安惟翎答道:“这里是边塞,有长风万里,有荒城古道,黄沙洗濯过的月色,自然不同。”   袁玠点头,“月色不同,可月终究是相同的。”   她笑开,清越的声音在无边夜色下回荡,“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说,相爷又在同我咬文嚼字呢?”   袁玠望着她,笑意清浅,眼眸却深沉:   “哪里有你在,哪里的月便相同。”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故事,到这里就要和大家说再见啦,谢谢诸位一直陪伴我!   断断续续拖了很久才完结,因为我的本职工作实在是太忙(在帝都996那种),当然,我不能找这种借口,还是要和大家说一声,万分抱歉!   虽然我苟了很久,还时常断更,但是天地良心!我从来没有过弃坑的心思。因为我很喜欢这些人物,尤其喜欢袁玠和安惟翎。   我喜欢袁玠,因为在他温文的外表下,藏了一颗既冷淡又悲悯的心。这是极其聪明的人,看透了世间种种才会有的样子。我说他慈悲,慈是他为生民立命的理想,而悲才是他的真实。   能坐到那个位置的人,无情才是大爱。   按道理,这样的人应该孤寂一生,不过我不舍得他这样,所以我让他留了一点赤子之心,留给安惟翎,和其他的亲友们。   我喜欢安惟翎,因为她身上没有其他姑娘那种牺牲感。   她少年坎坷,但是从来不顾影自怜。她为大周做了很多,却没有自我感动于这些牺牲。   她在感情上尤其通透,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的付出,她都没有觉得自己吃亏,因为她享受过程。付出是她的选择,她觉得这场游戏有趣,就这样玩了。   这也是我想劝很多姑娘的一点:不要自怜,不要有牺牲感,要乐在其中。把自己当作强大的人,那么所有的选择都是际遇,而不是别人占了你便宜。即便玩输了,也不要怨恨自己的付出,从新爬起来 ,继续玩。   我心里当然知道,这些人物都很扯淡。不过写故事本来就是做梦,把现实中不合理的事情全部浪漫化,然后给它一个完满的结局。所以我写了个不合常理的故事,邀请大家来我的梦里一起玩耍。   我醒了,大家随意。之后还会有梦,我会继续邀请你们。   么么哒!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