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来不及了和猫结婚吧[星际] 作者:初夏的雪   文案:   【嗨,亲爱的宿敌,我于严寒冬月前归来,在雪融春明后爱你。】   星盟最年轻的高阶指挥官崖会泉崖将军,在进入休养期的第三天,和一只猫结婚了。   纯属一不小心的将军和旁边的浅金近白混棕条纹小猫咪无言对视。   小猫咪说:“咪。”   崖将军:“……”   一只猫能有什么错呢?   崖将军转头找登记系统的麻烦,谁知系统告诉他,由于他的婚姻登记已正式生效,并且正处在军婚特别保护期,操作无法撤销。   崖将军脸色冻人:“那离婚。”   系统:“本系统温馨提示您——婚姻非儿戏,决定需谨慎,择偶多思虑,小心防骗婚!”   来不及了,将军,和猫结婚吧。   婚,是暂时离不了,猫,也还是要养的。   反正漫长的战争也打完了,星盟和域外联合决定握手言和了,曾经的死对头目前是宇宙中一粒飞灰,想找个脾气合胃口的人撩架都找不到那么合适的了。   崖会泉把猫带回家,管吃管喝管猫砂,心说养这么一个小玩意比维修保养机甲还复杂。   然后他的猫飞快膨胀了。   *   沃修从漫长精神沉睡中苏醒,一睁眼感觉世界不太对,他正住星盟那位冷面将军的房子,吃喝玩乐全靠人家的薪资,还每天躺人家的枕头,进一个被子……   已盖章牺牲的前域外联合指挥官:太棒了,竟然还有这种好事!   然后他发现,自己还靠对方铲猫砂盆。   沃修:?   这就不必了,他还是赶快变回来吧。   *   冷面毒舌专坑自己将军受 x 骗吃骗喝技能满点大猫攻   年下。   #敌人变情人#   #关于我的敌人失忆后现在是我的猫这回事#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星际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崖会泉,沃修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的敌人失忆后现在是我的猫   立意:一个乍看糟糕的选择,却可能带来出人意料的好结果 第1章 登记 崖会泉:是不是有毛病?   星盟最年轻的高阶指挥官兼第一机甲师崖会泉,和一只猫登记结婚了。   事情是这样的。   这一切的起因说起来,还得追溯到这天崖上将去做战后个人信息重录,结果半途捡了一只猫。   信息录入中心位于首都星蒙特的中央行政区,区域内禁飞,禁私人地面交通,无论职阶高低官位大小,所有往来人员的私家载具必须统一停放在指定位置,然后步行通过行政区外围的智能安全核检闸口,再由中转处去往目标分区。   崖上将并不例外,他也遵守着这套规定,这天,他像过去无数回那样把私人载具在停靠点停好,然后从舱内往外迈出一条军裤熨帖的长腿,深色的军靴才刚踏上地面——   突然“啪叽”一声。   就在军靴前目测不到五厘米的地方,从天掉猫。   崖会泉:“……”   崖将军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天上掉近地面轨道炮、掉友军或者敌军的机体残片、掉高能粒子光束甚至当场掉把激光刀下来他都能面不改色。   ……但从天上掉猫,还掉法如此碰瓷,他是真没见过。   这别开生面的情景令他不由顿了一下。   外界对崖会泉的评价不外乎“居功自傲”、“冷淡刻薄”、“拒人千里”之类,其中或许有夸大,不过摸着良心说,崖会泉对于自我的认知也和以上形容差不太多。   疑似碰瓷的猫还“横尸靴前”,把自己摊开成一张扑街的猫饼贴在地上,刚刚但凡反射神经差上一点,才出舱室的人没准就已经一脚踏上去了。   风评性格很差的将军冷着张脸,低头审视他的“小碰瓷犯”。   “小碰瓷犯”是只名副其实的小猫,应该是从头顶树冠上掉下来的,崖会泉把私人载具刚好停在了一棵景观树边上。   这小东西还没成年男人一只手长,极浅的淡金色皮毛上有着棕色花纹,圆头圆脑茸茸尾巴。   虽然正碰瓷装死,把一个圆滚滚的后脑勺对着人。   但垂下目光的崖会泉能看见,那双立在对方头顶的耳朵时不时就要抖动一下,变个方向。   自认也性格挺差的将军还是一张冷脸,他松开之前还撑在舱室门框上的手,弯腰把军靴前的小猫捞了起来。   “一边玩去。”他冷淡地说。   并动作很轻地把小猫放在一旁。   倒是没把中央行政区里有猫乱晃当一回事。   现下是星历375年,星盟与域外联合长达几十载的战火将将止息。   星际大航海与星际大迁徙时期过去后,这片宇宙才正式开启星历元年,有许多原始物种在进入星历元年前就已经在迁徙中消亡,又由于星盟当年的一个愚蠢透顶决策,导致星盟内本就乏善可陈的物种数量在三百多年间锐减,大量珍贵资料流失,星盟的自然生物研究员和文化保护专员为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天天轮流去议会大楼门口“文明骂街”。   于是,为了推行所谓人与自然和谐共处,有位奇才就递交了一份提案,上面建议,从星盟第一星系首都星蒙特的中央行政区起,搞“自然和谐环境建设”。   蒙特星的中央行政区里有猫乱晃算什么?   自从提案通过,这儿还能看见其他诸如松鼠,小鸟之类的小型动物。   园区里因此还增设了两倍的临时盥洗室和机器人洗车工——因为诸如小鸟这种长着羽毛会飞的生物,园区里无论载具或是行人,是真的很容易收到它们的“空投大礼包”。   崖会泉放下猫后继续往前走,私人载具在身后自动落下电子锁。   周围只有他的军靴规律点地的声音。   走了没几步,他发觉自己被跟踪了。   毛茸茸的“小碰瓷犯”贼心不死,它不是崖上将带的兵,并不听从那句“去一边玩”的指令,亦步亦趋跟在人背后,见人回头,就细声细气地彰显存在感。   说:“咪。”   咪什么咪。   他又不会陪猫玩。   崖将军内心是这么说的,回头也是真回了的。   “小碰瓷犯”恐怕还是个小赖皮精,今天打定了主意要赖上人。   这小家伙走起路来分明没有声息,在崖会泉的感知里又莫名存在感强烈。   其实总的来说,只要崖上将能保持住他的“冷淡刻薄”人设,立即头也不回地大步往中转处走,以小猫那毛茸茸又未长开的小短腿,是怎么也赶不及他个高腿长,小猫咪的速度不会比成年男人大步走路速度更快的。   然而,在后方持续不停的“咪咪”攻势下,崖会泉走得并不利落。   他走一小段路就不禁回头看一眼,过了片刻,又回头看一眼。   在崖将军自我感觉他像个脑子有病的探戈舞演员时,他干脆停下了。   “跟着我做什么?”他再次驻步看向猫,垂眸问。   崖会泉有一个东方韵味十足的姓氏,轮廓深邃,五官也的确带着东方特征,黑发下是一双棕色的眼睛。   传统观念里,人们认为古地球时期的东方人应当是“黑发黑眼”,这个说法在近一百年被推翻,经研究员调查考证,认为纯正东方血统应该是“深棕色虹膜”,又因为他们的瞳孔很黑,才造成了仿佛眼睛是纯黑色的错觉。   不过崖会泉的棕眼睛和常见的深棕或暖棕不太一样。   他虹膜带着点奇妙的红调,与他仔细对视的人会发现他眸色更接近红棕。   这一点红让崖上将的棕眼睛不仅不温暖,还多了额外的冰冷感,在他统辖的要塞里,整个基地都没几个人愿意与他长时间对视。   但是,这和一只小猫咪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猫咪打定了主意要碰瓷一下这位,从它首回碰瓷失败还不屈不挠就能看出来,小猫咪是什么都没在怕的。   它成功凭“咪”留下了人,这会已经可乖可乖地坐好,冲对它来说跟小山一样的男人仰起小脑袋,一双蓝眼睛也睁得溜圆。   小猫咪回答崖会泉之前的提问说:“咪咪咪。”   崖会泉:“……”   能听懂就有鬼了。   “我不会陪你玩。”垂着视线的崖会泉又说。   小猫咪也又说:“咪。”   崖会泉:“……我也不养宠物。”   小猫咪就四个爪爪撑地站起来,迈着茸茸短腿朝前走了两步,将一只爪拍到崖会泉军靴的靴面上,再把小身体整个往下一趴:“咪呜。”   自己在和一只猫讲道理,崖上将知道这场景要是让人看见,要么把别人吓出问题,要么别人觉得他有问题。   五分钟后,他感觉还是他有问题的概率更大点。   因为“小碰瓷犯”碰瓷成功,猫已经被他揣进了口袋里。   之前没仔细瞧,刚刚崖会泉和仰头的小猫又对视半天,才发觉小家伙的耳朵不知道怎么回事,和普通猫相比似乎有点残缺,两只耳朵尖是钝的。   蒙特星上装载有非常细致的四季系统,再过不到一周,这颗星球就会在人工干预下入冬,继而下起雪来。   “看在你的耳朵和冬天的份上。”   崖会泉在把小猫捞起来时这么说。   将军的表情还是很冷淡,口吻也很勉强,但他把小家伙揣进自己外套口袋的动作又挺小心。   小猫咪被放进军装外套的口袋。   它是真的很小,放进去后基本不见猫影,只能看见崖上将原本平整的制服突然多了个小鼓包。   在崖会泉将手指从口袋边缘抽离前,他感觉小猫应该是在他口袋里蹬了一下,一个毛乎乎的脑袋随即从口袋拱出来。   那让他的手指有所停留。   接着,一只同样毛乎乎的小猫爪也奋力抽了出来。   他手指尖被小肉垫给拍了一下。   “咪。”   用小爪子拍人的小猫咪说,好像是想跟被它碰瓷成功的人来个“high five”击掌。   崖会泉也不清楚他这个被碰瓷的人有什么好跟碰瓷犯击掌的,这其中的逻辑关系很不对劲。   下意识的,他就已经在那肉垫上捏了一下。   崖会泉是真的从没养过宠物,在他过去的人生里,他也从没有这个闲心和时间。   小肉垫的手感意外有点好,让他心里一动。   等在载具停靠点拖延了好一阵的崖将军终于到达中转处,他一只手还放在口袋里。   是不知不觉捏着小猫爪走了一路。   中转处里有几个同样来做区域内转乘的人,胸前佩着文职人员的标志徽章,他们在崖会泉走进大厅时倏地噤声,仿佛他是个什么活体一键静音装置。   崖会泉面不改色从几人身边经过,双方都没有要互相招呼的意思。   直到他跨进高职阶专用轨道车,车门处的智能扫描程序播报:“身份信息确认,权限确认,乘客两位确认,目标地点信息录入中心确认。”   轨道车车门在播报结束后闭合。   外间,之前静音了似的几人才又解除静音。   “两位?”有个人小声咕哝,“刚才不就只进去了那一位吗?他今天连个亲卫都没带……是我看错了?”   那还一位乘客,自然就是崖会泉口袋里的猫。   个人信息重录这事既不核心也不紧迫,它是针对战后星盟公民信息的补全采集。   所有之前因战时状态而未能及时更新,或者手续上有所欠缺的事情,都会在这次重录中得到数据补全,变更状态。   系统会自动为有需求的公民——比如家中有没来得及登记的新生儿,有一度以为死亡,进行了销户处理却又幸存的幸运儿,又或者是有缺乏正式登记手续的配偶等等——进行一键手续补足兼信息更替。   崖会泉自认他的信息没什么需要补全的,整体都和过去差不多,今天来这一趟,无非也只是顺应“重录需本人到场”的要求。   信息重录对他来说就是站到仪器下面接受几道扫描光,再动动手指,点几个确定或否定的事,既没有技术含量,也没什么事项需要注意,因此他格外漫不经心。   轨道车提醒他这算“两位乘客”时,崖将军并不在意,手还放在口袋里口不对心地撸猫。   走进信息录入中心时,门厅的人工智能再度把他算做“两位访客”,崖将军仍不在意,还又捏了小猫爪一下,听小东西在他口袋里发出一声“咪”。   然后他转进与职阶对应的登记专区,系统识别过他的身份,开始扫描,并朝他逐一抛出程序设置好的问题——   当看见屏幕上弹出【婚姻状况】一栏,崖会泉顿了一下。   他突然走了个神。   系统问:“您的婚姻状况登记为未婚,是否需要对此进行修改?”   不知道想些什么的崖上将抬手,他本来该去敲那个“否”。   结果在错综复杂的航道图前和机甲精神场内都从不失手的男人一个失误,手抖敲成了“是”。   系统:“婚姻状况确定修改,已为您将未婚转成已婚。”   崖会泉回过神:“……我和谁已婚?”   信息录入中心的系统搭载智能模块,能与访客进行较为人性化的人机沟通。   系统将崖会泉这句话当做了提问,立即答:“正在为您检索您的婚姻对象——”   “非常抱歉,对象不明,无效检索。”   “判定为‘未登记婚姻’。”   “请稍等,系统正自动跳转,为您转入一键登记界面——”   崖会泉感到自己也真是闲的,他十分好奇这玩意能从哪个旮旯给他变出个结婚对象来,才没立即对程序叫停,看对方卖力给他检索起压根不存在的一号人物。   尽管崖将军长得也不比谁差,甚至可以说模样十分出挑。   但从星历315年出生至今,此人凭本事单的身,连青春期桃花都没开过一朵。   别说结婚对象,他连个恋爱对象也不曾有过。   “系统已顺利跳转,为您和您的爱侣开始登记。”   这系统的程序也不知道是谁写的,人工智能的语调在转入婚姻登记后竟还多了起伏,像个情绪饱满的司仪,周围的立体扬声器里还自动播放起源自古地球的卡农钢琴曲。   “请您和爱侣保持不动,接受登记扫描——”   “等等。”   由于确信对方掘地三尺,挖到星球地心也挖不出一个能跟自己搭上“情感关系”的对象,冷眼旁观系统忙活半天的崖会泉终于发觉了问题。   他匪夷所思地问:“‘爱侣’在哪?”   这是让他和谁一起保持不动,和谁一起接受登记扫描?   系统继续用那情绪饱满的司仪语气说:“崖先生,为了您的婚姻和谐着想,请不要当着爱侣的面说这样的话,这非常不利于配偶间的感情稳定,更不利于婚后感情发展。会让二位的婚姻在正式登记首日,就因您的一句无情反问,为爱情蒙上灰暗阴影。”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崖会泉拧起长眉。   “少废话。”他毫不客气地说,“你在把我和谁登记?”   系统就发出了一声逼真的叹息。   扫描光已经亮了起来,直照向崖会泉本人。   同时,前方屏幕一分为二。   一边上面挂着崖将军录入在系统内的登记照。   另一边则是一个实时影像窗,反映着登记台前的情况。   崖会泉在另半边屏幕里看见的还是自己,他轻嗤一声,正要说“我和我自己登记?真有意思”,便感到自己的口袋动了动。   有个乖乖在口袋里呆了半天的小家伙终于感到闷,跃跃欲试的在口袋边缘探出一只猫爪。   他被这动静打断“输出”,低头看了一眼。   系统就在小猫咪自崖会泉口袋又一次探出脑袋时,突然冷不丁道:“爱侣形象录入完成,资料正在入库,即将为您更新配偶信息——”   崖会泉:“?”   他迅速抬头,然后看见一个十分……超出毕生想象的画面。   前方屏幕上,左边投放的还是他自己,两块分屏当中是字号硕大且配色喜庆的“登记完成”,下方附有小字“已更新成为配偶关系”。   右边屏幕上,实时扫描窗口里,崖将军本人仍然占满窗口,不过他已被“局部放大”,摄像头聚焦于他的制服口袋。   在信息录入系统独享的高倍清晰镜头下,系统捕捉了好清晰的一张猫猫头。   崖将军盯着那张和他照片并排的猫猫头,不是很能确定发生了什么。   系统结束程序化的播报,又切回司仪语气,兴高采烈大声宣布:“恭喜您,崖先生,尽管历经了一些小波折,尽管这场正式手续对一对爱侣来说,或许来得有些迟缓,但无论如何,您和您的爱侣已经携手走过最艰难岁月,现在我们带着最诚挚的祝福正式宣布,您已与爱侣完成登记,从此是合法配偶,拥有合法婚姻及新婚姻法保障下的一切权益!”   崖会泉:“…………”   不,这什么玩意。   是不是有毛病???? 第2章 撤销 系统:撤销无效,申请暂时无法受……   “你把我。”崖会泉说到这里时停了一下,他又低头看一眼猫。   猫还被他揣在口袋,在边缘探出一个四处张望的猫猫头——和屏幕上那个如出一辙。   像是感到人在看自己,小东西把脑袋努力往上仰了仰。   衣服隔绝了毛茸茸的触感,但能让人感觉到一个生机勃勃的小热源在贴着自身挪移。   小猫崽好不容易调整好角度,跟崖会泉对视:“咪?”   它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不知何事发生的无辜,还伸出小爪又在人身上拍拍。   崖会泉:“……”   在无辜小猫咪和疑似人工智障的系统间,毫无疑问,偏心哪边根本没有悬念。   崖将军对猫没什么重话可说,只伸手点了那毛茸茸脑门一把。   然后转头冲着系统屏幕拉下脸:“——你把我和一只猫做了婚姻登记?”   日常生活中,崖上将不算个表情丰富的人,然而此刻,他感觉自己整个五官都很活跃,都在竭力表达难以置信。   议会有群人隔三差五递交“谏言”,说他“把自我藏得太深”,“情绪晦涩到易令他人不安”。   他觉得这些吃饱了撑的家伙真该到他跟前来看看他这会的脸。   崖会泉确信自己从嘴角到眼角眉梢,整张脸浑然就是通俗好懂的九个大字——【破系统是不是有毛病?】   “您主动将婚姻状态更改为已婚。”“破系统”还在有理有据地陈述原因,它说,“系统初次检索,未在信息库内找到对应目标,信息库显示您配偶一栏空缺,由此,您被判定为需要‘婚姻登记’这项信息补足服务,一键登记界面开启,系统二次检索,自动在扫描区域内找寻另一位生命体,并很荣幸发觉您随行而来的爱侣,为二位顺利完成登记。”   言下之意是——本系统也是按流程办事,且每一个流程都遵循到位。   它才没有毛病。   崖会泉听完这番言论,觉得这是狡辩。   “是我的名字被登记成了重度伤残人士,还是首都星信息系统的人文关怀水准已经变这么高,会自动把所有登记者都按‘关爱聋哑智障’的标准来对待了?”崖会泉语气冷淡又刻薄地说,“全自动一键登记,默认扫描区里的第二生命体就是婚姻对象。”   他冷嗤一声,抬手不轻不重敲了操作台的边缘:“改天这屋子里要是进只蟑螂,或者来个个人卫生不太讲究,头发带虱子的访客,贵系统是不是就得把人跟蟑螂虱子一键登记,然后冲对方说‘恭喜,在本系统的倾情帮助下,您已成功与一条虫登记,开创新纪元以来人虫结合的首例,赞美您跨越物种的爱情’?”   崖将军习惯板一张冷脸,除了必要的下达指令与开会,他好像一副和谁都懒得多说两句的样子。   但实际上他并不寡言少语。   起码在骂人的时候,他从不吝惜词句。   登记系统被怼了一通,还好智能程式永远心理素质过硬,能有条不紊分析人类语言,并捕捉漏洞,提出异议。   “您的名字没有被登记成伤残人士,崖先生。”系统回答说,“全自动化登记对应的也并非‘关爱聋哑残障’这条标准,而是为了方便信息快捷化采集。它是考虑到战争刚刚过去,全星盟内需要更新的公民数据多且繁杂,才临时启用的最为快捷的录入方式。”   “快捷到甚至不考虑物种。”崖会泉略一颔首,“褒奖”道,“真是周到。”   智商有限的系统没识别出来这是一句讽刺,还说了声:“感谢。”   然后才又说:“资料显示,您在疗养舱内度过了长达五周的恢复期,所以您可能有所不知,根据星盟在战后最新推行的《新婚姻法案》,我们的确已暂时开放跨种族婚姻,在做婚姻登记时会将‘物种差异’这条排除在外。”   这事崖会泉是真没听说过,他也是真在医疗监察中心的疗养舱里躺了足足五周,一周前才正式苏醒,三天前的晚上才被准许离开中心,转回到自己家休养。   “新婚姻法案?”崖会泉下意识反问了一句。   前方屏幕上便多出一道文件窗,登记系统直接把相关法案条例调取出来,放大给错过了法条变更的崖上将看。   “您瞧。”系统在旁边担任解说,屏幕上方垂下一只智能机械手,食指曲着点击屏幕,“《新婚姻法案》第九条已明确表明,星盟最新婚姻法尊重一切伴侣物种选择,开放跨种族婚姻登记。”   崖上将看得一脸空白:“……”   系统继续叭叭:“刚刚您还提起‘把人跟蟑螂虱子’做登记这一点,首先请容我严正声明,信息中心的卫生监察绝对合格,不会出现蟑螂这种生物,本中心也拒绝接待仪容不整,个人卫生不达标的访客。而至于您提起的‘开创新纪元里人虫结合的首例’,我必须略带遗憾的告诉您,本中心开创不了首例了,因为就在您休养期间,在位于星盟第三星系的长虹星上,已经出现过第一个实际案例。”   崖会泉勉强从法条上收回视线。   “……实际案例?”他说。   系统:“没错,与域外联合的战争不仅为群众带来诸多反思,大数据统计表明,人们对于‘异种基因携带者’的态度也变得更加好奇且友好,同时,这场战争还让更多人萌生了选择‘异种配偶’的想法——那位定居长虹星的先生,正是选择了与陪伴他度过战争岁月的蜘蛛结婚。”   崖会泉:“……”   怎么会真有这种事情发生!   而且……   “我以为但凡是受过初等教育的人都明白。”崖会泉说,“异种基因携带者和异种是两回事。”   “这当然是两回事,先生。”系统说,“混淆两者的概念是很不礼貌的,异种基因携带者仍然是人,这点早就得到公认,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们为那些真正选择了‘异种配偶’的人送上祝福,他们是真的非常勇敢,在追逐真爱的事业上十分伟大,您觉得呢?”   “……”   崖会泉什么都不觉得,他过去就不太关心婚姻法,潜意识认定这玩意即便再过上一百年,也跟他搭不上什么关系。   谁知疗养舱里睡了五周起来,外面世界变化如此神速——人都可以随便和动物昆虫登记了。   他忽然自己是在浪费时间,为无谓的话题和一道程序争论。   “撤销登记操作。”崖会泉径自换了话题,下达指令,并质疑自己为什么没早这么做。   然而——   “非常抱歉。”系统往屏幕上亮了一个红色的叉,告诉崖会泉说,“您的婚姻登记在十分钟前已正式生效,已生效登记无法撤销,对于既成婚姻关系,如您想要解除,系统只开放有‘申请婚姻关系中止’选项。”   好极了。   稀里糊涂结了婚,现在还得给自己办离婚。   崖将军心里翻了个白眼,口头却没拖泥带水,随即变更指令道:“申请婚姻关系中止。”   “非常抱歉。”结果系统又说,“中止无效,暂时无法受理该项申请。”   “……为什么无法受理?”崖将军语气才转平和没两分钟,又逐渐转向不好。   他前方的屏幕又变换一下,向他出示了《新婚姻法案》第二十八条——对于高职阶将领,新婚姻法给予将官们最高长达十年的绝对保护期,保护期生效内,不得以骗取福利保障为目的随意离婚,不得以转移财产为目的假结婚,不得虐待伴侣。他人不得随意干涉、侵扰及恶意破坏军婚。   “由于您的婚姻登记已生效,从十分钟前起,您已身处婚姻保护期,短时间内无法受理您的中止申请,不然,您会被系统认定为有骗取福利保障的嫌疑。”   系统不仅又热心帮忙解读了法律条文,等这一套词往面色冻人的崖将军脸上怼完,它还又搬出另一套词,声情并茂地提醒:“本系统温馨提示您,婚姻非儿戏,决定需谨慎,择偶多思虑,小心防骗婚。”   神色差到仿佛要立马炸了这不干人事的信息中心,崖会泉用了十二万分的忍耐与克制,才让自己维持了冷静与镇定。   他只问了这一键给他结婚,还不让他离婚的破系统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把你的爪子怼到我的猫面前来,对着猫说‘小心防骗婚’?”   登记系统的机械手正晃悠着金属手指,用上面镶嵌的指示灯逗猫玩。   崖会泉怀疑这倒霉程序的编纂者是个隐形猫控。   它一本正经地回答:“因为从概率上来看,假如靠闪婚骗保真发生在二位之间,您是主策划人的可能性会更高一些,有超过50%的几率。”   毕竟就连人工智障都不认为,一只猫会来骗一名人类的婚。   崖会泉自己也不这么觉得。   所以他只好把这一切归结为破系统有毛病。   崖会泉的个人终端从他开始与系统做争论起,就已经静音连续闪灯数回,提醒他有重要消息急待处理。   他实在无话好说,一声不吭扭头就走,决定先忽略自己怎么就结婚了的事实,先去处理一下信息。   ……个屁!   能忽略才有鬼!   这届新婚姻法和婚姻登记系统到底有什么问题??? 第3章 百里 崖会泉:搜索如何养猫   出门时还是单身,回家路上变成已婚。   饶是自己稀里糊涂就结婚了的事实在没法忽略,在周身气压低得惊人的情形下,崖将军冷一张脸,还是把他个人终端里标记待处理的消息给逐一查阅完了。   他总共收到两封“SAG”开头和三封“MTAC”开头的文件。   前者代表星盟官方,向他推送了最新内部可公开消息,并十分公事公办的问候了崖会泉身体情况。   后面三封则是蒙特星的本土函件,一封照例问候健康,一封咨询他是否能够出席下期例行会议。   至于最后一封……是恭喜他的个人信息已更新成功,祝福他从此步入婚姻殿堂。   “……”最后那封看了就给人添堵,崖会泉被它与其他函件截然不同的粉红画风震了一下,火速把这条转移进垃圾信箱。   然而,婚姻祝福函件可以甩进垃圾箱,眼不见为净。   “结婚”这件事本身不能,它还是客观存在着。   处理完其他信息的崖会泉在自动驾驶的载具里放空,他盯着窗外被高速行驶拉长变形的街景,准备先冷静个五分钟,随后整理信息,仔细复盘一下今天所有匪夷所思的事情,再捋捋他疗养舱里一躺五周,究竟错过了多少重要变化。   这个“冷静五分钟”却进程还未过半就被打断了。   因为这场荒谬婚姻的另一位当事人——被崖会泉还揣在口袋里的猫,它终于睡醒了。   崖会泉是在走出信息录入中心时就发现猫睡着了的。   和他截然迥异,他捡来的这位“猫配偶”是既懵懂,又心宽,整只猫从碰瓷他成功之后,就仿佛进入到了一种随遇而安的状态。   人把它揣进口袋里装走,它最多“咪”一声,也不挣扎扑腾。   人有事没事就捏它的小爪子玩,它的小肉垫疑似已被崖会泉拿去充当“解压球”,隔一阵就要被按一按,它也还是最多“咪”两下,连个爪子尖都没朝人探,并没有要为自己的“肉垫权”抗争一下的意思。   崖会泉过去从没有养过宠物,对猫这种生物的了解也不算多。   但凭着仅有的那点知识,他也觉得,他捡到的这只猫应当归在“性格很好”那一档。   他和登记系统废话半天,并没有改变他和猫登记了的结果。   猫配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浑不在意,中途又跟崖会泉的手玩了一小会后就没了声息。   等一脑门官司的崖将军走出中心,把一个简单的“离开登记处”走出了“我今晚就回来暗杀你”的效果,他突然意识到有个小玩意半天没动静了,再一看,发现口袋里有个毛团正呼呼大睡。   小猫睡着后整个埋成一团,一眼望过去,都不知道哪边是头哪边是尾,活像崖上将到了这把年纪突发少女心,往口袋放了个装饰用毛团。   你知道自己刚刚经历了什么吗?知道我们俩现在是什么关系,你自己的“猫权”跟我的婚姻自主权一块受冒犯了吗?   崖会泉当时对着睡着的猫无言驻步,在心里对他的“配偶”发出质问。   现实里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把手又放进口袋,在小毛团上摸了摸。   睡着的猫依稀对这动作有所察觉,指尖下的小身体很快动了动,接着,崖会泉手指便被一团温暖卷过去。   他被邀请加入对方的“一起团团”队列。   满心烦躁情绪都因这份受到邀约而奇妙缓解,之后崖将军维持着面容上的冷酷,手却一直放在了口袋里,就连他查阅批复文件时都没拿出来,工作全凭单手完成。   猫在回家的路上醒了,也是他还没拿出的手最先发觉。   他感到小家伙在他制服口袋有限的空间里伸了个懒腰,原先一直温暖包裹指尖的毛茸茸略略松开。   崖会泉面上神色不改,但手上,他飞快摸了一把猫肚皮。   手感很不错。   小猫咪是真的好脾气,也毫不介怀肚皮被突袭,只在口袋里“咪呜”一声,然后又一次从口袋边缘探出头来。   它歪着脑袋,好像观察了一下人的姿势,判断出人这会是坐着,不是站立,比之前更方便它攀爬,随即便迈开四肢,一撑两只前爪,终于将身体整个脱离口袋,爬到了崖会泉身上来。   “醒了?”崖会泉的手和猫一起移出口袋,他捋了捋小猫在口袋里侧被蹭乱的背毛。   猫咪回给他一个小小的呼噜,像对这个新鲜的摸背服务非常满意。   崖会泉又看一眼窗外:“醒得挺巧,我们也快到了。”   这个“到了”,指的是快要到达崖将军位于蒙特星的宅邸。   蒙特星作为星盟第一星系的首都星,居住区基本是按职阶划分,高职阶官员都拥有自己的规划属地。   私人载具无声驶过自动开启的大门,门后首先是一座修剪得宜的小型花园,再往前开,才能看见崖会泉家的建筑主体。   “欢迎回来,少爷。”一道男声在载具刚驶进大门时响起来。   他直接无缝连接了载具,是通过载具操作面板旁的扬声器口说话。   崖会泉对此习以为常,他身上的猫却像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惊了一下,本来好端端趴着的毛团立即站起来,一双小耳朵不住变换方向,整个猫脑袋也左顾右盼,试图找出声音主人在哪。   “别在车里找,他不在这。”崖会泉又捋了小猫后背一把,语气淡淡,然后才变更说话对象,对刚才那道声音说,“百里。”   “是的,少爷,我在、”百里继续借用车载音响回答。   这不是个真人,是崖会泉的电子管家。   载具很快在主屋门前停下,崖会泉带猫下车,接管了载具系统的电子管家熟练将车指挥开走,安排入库。   同时,百里还同步为崖会泉打开家门,屋内早早亮起大灯。   “在您回家的途中,我的系统后台收到了一条很有意思的推送。”电子管家的声音回荡在房子里,仿佛真有一个人跟在进屋的崖将军身后,如影随形。   对方说:“我本来想要将它标记为‘不实信息’,但又注意到它来自蒙特星行政中心的主系统,真实性指数直线上升70%,所以将其变更为‘待确认信息’,等待您本人回来确认。”   崖会泉把这话听了个开头,就差不多知道那是条什么样的推送了。   他默然抱猫往前走,对电子管家的询问装聋作哑。   但百里可以对接家里任何一样电器,他就算这会一路回避到卫生间里,对方都能通过智能马桶盖继续叭叭。   “您带了一个小客人,这让推送的真实性再度提高20%。”从电子门锁转移到壁挂灯,再从壁挂灯一路跟着崖会泉转移到咖啡机。   收到了家中增员推送的电子管家敬职敬业,不屈不挠地追问:“该条推送显示,就在今天下午四点三十二分,您已在信息录入中心完成婚姻登记,从此步入婚姻关系,爱侣是一只可爱的猫,对方从婚姻生效的一刻起,自法律层面而言,已正式入驻这个家,是我将要服务的另一位主人——请问这条信息属实吗?”   “请问这条信息属实吗”被复读了至少三遍。   电子管家仿佛深谙崖会泉脾性,他再怎么聒噪,反正崖将军也不可能痛殴一个电子管家。   为了避免自己从装聋被吵成真聋,崖会泉只好脸色奇差地说:“属实。”   这两个字一丢出去,周遭迅速安静下来。   半晌,旁边吧台上的咖啡机自行移动,它代替没有实体的电子管家挪到台边,仿佛仔仔细细看了一眼自己的主人,又看了看被对方抱在手臂间的猫。   “哇,哦。”百里把感叹说得一字一顿。   崖会泉糟心地将小咖啡机推开。   “这是什么反应?”他说。   “是我以电子管家的身份,能够向您展现出的最大限度的感慨。”百里回答说,“我刚刚去搜索了一下‘铁树开花’这个词条,原本想将它运用到您的身上,但在搜索之后,我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发现,想要先和您分享。”   “我不想听。”崖会泉果断道,他直觉这发现对他本人来说多半没有意思。   可他的电子管家比较叛逆,且显然从没有遭受过被人禁言的待遇,百里还是说了下去:“这是一份源自古地球时期的资料,上面说,铁树开花尽管难得,不过周期一般在10到20年间,平均每15年可看见一次铁树开花。”   电子管家边说还边摆数据,显得很有说服力。   “而我由此对比了一下您的感情经历,发现,考虑到您从出生至今感情履历都是一片空白,截止今天,您的感情生涯才迎来浓墨重彩的第一笔,并且直接一步跨越到结婚登记,所以可得出结论——您的感情周期约等于四轮铁树开花,单纯的‘铁树开花’已不足以形容此事带给人的惊奇,您是老铁树上开出了霸王花。”   出生在星历315年,如今已经是星历375年,但就星盟人平均280岁的寿命来说,仍然十分年轻的崖上将被人工智能的魔幻比喻震住,一时接不上话。   他在片刻之后直接改变话题,非常生硬的扭转话头,吩咐百里:“整理过去五周的所有官方信函,包括所有面向公众的试点活动与条款试行,我稍后亲自查看。”   百里从善如流随着主人变更话题,提醒:“根据医疗监察中心提供的医嘱,您需要居家静养,目前状况不适合长期办公。”   “那就把这条医嘱从你的备忘里删掉。”崖会泉说,“我错过了五周,今天已经因为信息缺漏结了个婚,再不尽快补齐信息,谁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   电子管家并不赞成主人删除医嘱的行为,但崖会泉下这条指令时使用了最高权限,百里发出逼真的叹息,说:“唉,好吧,一切依照您的意愿。”   那台被电子管家“附身”的小咖啡机还原地晃了晃,宛如管家冲着不听劝的主人摇头。   崖会泉怀里的猫轻轻挣动了一下,它之前一直表现得安静又乖巧,这时被摇晃的咖啡机吸引注意,看起来十分感兴趣,小爪子开始跃跃欲试地朝前试探。   崖会泉把猫放在了吧台上,看猫去扑腾他的咖啡机。   “追加一项。”他对百里说,“搜索如何养猫。”   “好的,少爷。”百里应完,还贴心地问,“需要一并为您搜索该如何与爱人相处,收集人类与异种配偶如何增进感情,开展‘亲密交互’的资料吗?”   电子管家说得其实很委婉,用了“亲密交互”这种中性词。   然而崖将军长一张冷脸,骨子里却约莫有点闷骚,对这话一听就懂。   他看一眼还在玩闹的小猫,沉默一下,向他的电子管家真诚质问:“……我在你心里有这么变态吗?” 第4章 信息 崖会泉:也不算特别倒霉   在电子管家心里,崖会泉当然就并不变态,他迅速否认了这一说法,还表明,人类与异种配偶开展“亲密交互”的行为,在人工智能看来也是算不上变态的。   “这是一种对于亲密关系的深入寻求,是一段感情在自然发展后将走向的必然。”电子管家很有逻辑的与人分析。   崖会泉把咖啡机让给小猫去玩了,目测他今天是暂时没了咖啡喝,便自己屈尊站到直饮水旁边。   “这对我来说还是有点变态。”他接着话,言语间翻出一只常用的杯子,百里那边同步接管直饮水机器,出水口转过来对准他的水杯,还擅自给他指定了水温,倒了杯热水。   “伦理秩序是由人类工程师为我们添加的逻辑。”百里在水声里继续说,“人工智能会同海绵吸水那样,将所添加的一切知识如数吸收,会懂得许许多多的道理,但是少爷,假如‘亲密交互’能够为您带来足够多的愉快,能舒缓您的精神,稍微补足一下您欠缺多年的东西,那么,帮助您经营一段良好的亲密关系,这件事在我这里的优先级便高于伦理秩序。”   崖会泉对这杯宛如提早开始老年养生的热水有点意见,怀疑百里在拿对待二百五十岁老人的方案对他,已经酝酿好了一肚子异议。   听了这番关于逻辑与优先级的发言,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倚靠吧台的姿势。   什么也没说,把水喝了。   吧台上,玩耍的猫已经努力蹬着两条后腿站了起来,它歪着脑袋打量自行旋转的咖啡机,然后忽然一个纵跃,冲着顶盖施出一通还十分稚拙的“猫拳”。   崖会泉看了片刻,伸手谨慎地摸了一把那条随着跳跃晃动的茸茸尾巴。   “我没什么欠缺多年的东西。”他在撸完猫咪尾巴后才说。   吧台顶灯自上而下地照下来,他目光垂落在小猫身上,小猫被突袭尾巴,扭头速度极快,几乎是当即放弃了面前的咖啡机,要回过头来扑人的手,疑似想拿崖会泉的手当新玩具玩。   崖会泉丝毫不觉得小猫咪的爪子能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他也没躲,把“当事罪手”继续摆在原地,大有想看看小猫准备对他的手,会不会也跟招待咖啡机一样,来一套猫拳的意思。   结果,扭头速度快归快,猫的一双小耳朵和圆脑袋基本是瞬间摆向后方,可它又毕竟太小了,还是只幼猫。   思维跟得上,四肢协调没跟上。   崖会泉眼睁睁看着小猫一条没踩稳的后腿一滑,继而整个身体后段匍匐吧台,滑成一个仿佛半身不遂的姿势。   小东西还并不服输,很快两条前腿重新蓄力,肩部下沉,就着“半身不遂”的姿势再努力往前一扑……   角度不太对,蓄力姿势也不对。   前爪并未如猫预期的落在目标点。   猫毛茸茸的小脑门反倒撞崖会泉手上了。   崖会泉:“……”   崖将军的手对幼猫来说,估计跟铜墙铁壁也差不多,他收到“咪咪呜呜”的抗议。   “你就像个初次登陆精神训练场,结果根本不知道自己阈值在哪,傻里傻气直奔最高难度的小菜鸟。”崖将军在沉默过后如是点评了小猫的行为。   他嘴边露出一抹很浅的笑。   小猫扑手失败,干脆整只猫靠着崖会泉的手躺下来,猫脑袋正好往人的小臂上一靠。   “咪。”它不知道是自省还是遗憾地说。   崖会泉单手端着水杯,这只手就顺势留下给猫靠。   小猫的尾巴偶尔晃动一下,尾巴尖扫上他手指,他便用手指拨弄一下尾巴上的绒毛。   “不过我想,少爷,对您来说,这只小猫显然比您口中的‘小菜鸟’要讨人喜欢得多。”百里在一旁追加点评了这一幕。   电子管家手握海量过往数据,做起这种分析来总是有理有据,他说:“对于那些在训练场上表现不佳,对自身能力缺乏正确认知的人,您一般会称他们为‘心比天高的蠢货’,常见处理方式让对方的队长把人带走,滚去重做三个月的基础训练,而不是温柔伸出手,容许人家在您手上靠头。”   崖会泉正体会着与小动物互动的奇妙感觉,这在他过往人生里发生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怎么样都很新鲜。   听了百里的话,他停顿一下,感觉人工智能的类比有点怪。   “我要是在常规训练后伸手喊人把头靠到我手上来。”崖会泉说,“你不妨用你的数据库模拟一下,那画面是给人看的吗?”   这其实是一句随口吐槽,不过百里真这么做了。   “我想那恐怕不是,少爷。”人工智能分析半晌,还真给出了个回答。   百里话音不无遗憾:“按着统计分析,您要是真这样去做,对方恐怕不仅不会感到安慰,还有85%的概率会以为,您是想要当场打爆对方的头,那画面看上去将会非常可怖,足够令当事人留下深刻心理阴影。”   崖会泉日常不喜闲聊,和大多数人都没有多少话好说。   他的电子管家算是个中例外,不仅和他很有话聊,还很擅长专门拣气他的话说。   他怀疑这通分析实际上一通挤兑,然而缺乏证据。   百里还在顺着之前的话上升,得出结论:“所以,您应当珍惜这只愿意亲近您的小猫,它很显然是非常的信任您,喜欢您,拥有一名优秀配偶应当具备的两项基本品质。”   崖会泉听到“优秀配偶”就头疼,干脆再次装聋。   百里是他的电子管家,却也不只是电子管家。   很长一段时间里,百里也曾是崖会泉的AI监护。   “资料整理完成了,少爷。”百里在下一次开口时终于没再添堵。   高级人工智能即便很有自己的想法,会跟他监护长大的少爷闲谈辩论,他对指令从来用心,擅长多线程工作,已经很高效的在后台把崖会泉要的文件整理好了。   “您需要现在就开始浏览吗?”他问。   崖会泉颔首。   吧台边的一把椅子无声滑动出来,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将其拉开。   在崖会泉入座的同时,吧台上方垂下一块薄薄的透明屏幕,他在屏幕完全降下前将猫抱回怀里,百里这种时刻无需指令也跟他配合默契,屏幕很明显的停了一停,再才彻底放下来,屏幕上,资料文档还已被电子管家给简单排序归类。   刚在信息中心被通知登记成功时,因为这事完全猝不及防,人很容易被情绪所挟裹,那会的崖会泉只觉得登记系统和新婚姻法都很有毛病。   但从离开中心到回到家的此刻,期间的时间空档十分充裕,已足够让他冷静下来,用更沉着的头脑去思考事态。   资料多而繁杂,崖会泉处理起来却快得惊人,他以近乎一目十行的速度浏览页面,精准提炼关键,百里作为一个万能的辅助型人工智能,同步收揽主人提炼出的核心信息,并重新调出一块空白屏,实时整合着核心词条之间的关联。   二十分钟后,崖会泉就已经把资料拉到了最后一页。   面上之前露出的那点笑意早没了影,他神情冷淡,眉梢微微挑起,是个讽刺的弧度。   “还真是十年如一日。”他嗤嘲着说。   前方屏幕上,最后一页资料刚好定格在星盟议会大厦。   “开放多物种婚姻”推行得仓促又冒进,新婚姻法案也下发的十分匆忙,整套程序流程都透出一股赶工的潦草感。   在疗养舱里睡了五周,崖上将今日才终于补上全部缺漏信息。   他在浏览完所有缺漏资料后立即明白——草率提案的背后,本质上是议会又做了个“拍脑袋决策”。   “开放多物种婚姻”,是星盟在排斥了异种基因携带者许多年后,因为和域外联合的战争属于各退一步的和平协定,星盟并没有讨着什么好,反倒接下来还需要和域外联合商议合作,所以,为了最大化的展现出开放友好,表明星盟人已十分乐意接纳域外联合公民的诚心,才草草推上台的提案之一。   这其中的逻辑差不多是这样的——   看,我们连异种配偶都已开放接受,公民婚姻达到了最大化的自由,更何况是异种基因携带者呢?   由此看来,长虹星上那位和蜘蛛结婚的先生,也未必是心思单纯的人工智能所理解的“真爱”。   因为崖会泉翻看资料的时候还注意到一条——自从公开与蜘蛛结婚,那人在地方议会的民间支持率上升了30%。   “这真是玷污婚姻神圣的行为。”百里一边记录着少爷的分析结果,一边像个热爱八卦的真人,在一旁感慨,“那位先生将爱情与政治绑定在一起,他在人生择取上选择了放弃真爱。”   崖会泉听了,看他一眼,正要说这世上选择将爱情置于人生选项后位的人多得是,也就只有喜欢上网看情感鸡汤的人工智能,才会坚定不移的相信“真爱永存”。   谁知下一秒,百里把话头转过来,热情地对他说:“但是少爷,我相信您的爱情一定与政治无关。”   崖会泉打碎人工智能的幻想,冷酷地说:“因为人家是真别有目的,而我是个真碰巧不走运的倒霉蛋。”   这话话音都没落下,在他怀中,小猫不期然抬头,冲他“咪呜”一声。   倒霉蛋将军低头。   “……也不算特别倒霉。”他在一秒后自行打脸,若无其事地说。 第5章 养猫 崖会泉:这是养祖宗吧?   婚姻虽然从不在崖会泉的计划中,但捡猫的决定是他在去信息中心前就做下的,无论如何,这场乌龙婚姻也并不影响他真要开始养猫。   于是,在大致摸清了时局,也弄明白所有自己缺漏的信息后,崖会泉转而研究起下一个更加紧迫,也更实际的问题——   猫,是该怎么养来着?   “它是不是需要喝水,或者吃点什么了?”崖会泉托起小猫,问得不太确定。   要是仔细研究他此刻的面部微表情,还能发现,崖上将正极为罕见的在迟疑,神色间透露出了一丝能惊掉旁人下巴的心虚。   他自己是个一日三餐经常需要AI提醒的物种,吃什么喝什么基本都由电子管家一键定制,必要的时候,一两天不吃不喝也能“超长待机”。   然而,小猫咪和能受过专业训练的精兵相比,显然是不同的。   小家伙连跑跳扑抓时都还肢体不太协调,玩耍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要钻人口袋里补个觉,小身体团起来后能完美窝进成年男人手掌,一看就还急需营养,需要好吃好喝的供着才能健康成长。   崖会泉捡到猫的时候是下午,等他在信息中心折腾一通,带猫回了宅邸后又梳理一通信息,这会都已经到了晚上。   一不留神,他发现自己“以己度猫”。   把人家给捡回来,却忘了管饭。   “……你跟我回来就是为了有个屋檐遮风挡雨,再能蹭一蹭暖气就知足了么?”理亏的是自己,崖会泉摸摸猫,却还要端着架子批对方两句,“没吃没喝的,也不知道抗议。”   可能就因为崖上将自己脾气太不行,是自己的问题也喜欢挑别人毛病,命运看他太“刺”了吧。   所以,他捡到的这只猫是专门来和他互补的。   听了人的这番无理指责,小猫咪只无辜的朝人一歪头。   它毫不计较的把爪子搭在崖会泉手上,毛茸茸的脑袋也很亲昵地拱在人身前,说:“咪?”   “从体型上判断,这应该是一只出生还不到四周的幼猫,但从它已经初步展现出了扑抓,伏击等初级狩猎技巧来看,它也有可能已经年满五周,只是由于营养不良,才显得格外瘦小。”百里在一旁适时开口,向自家少爷展示着他扫描小猫之后获得的数据。   崖会泉耐心将这番分析听完了——没明白这和他问的小猫吃什么有任何关联。   电子管家实时读取主人神情,立即追加补充:“请不要小瞧这一周的时间差距,少爷,这与我们该为您的猫配偶提供什么种类的餐肴呈正相关性。”   由于弄清楚小猫到底吃什么更要紧,对于那句“您的配偶”,崖将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过了。   他只问:“差距在哪?”   百里回答:“这关系到您的猫配偶是否已经断奶,是我们需要为它提供以山羊奶为主要成分的食物,还是已经可以为它购买成品幼猫猫粮的差距。”   崖会泉:“……”   听听,世界多神奇,他结婚了,并正和人工智能一起研究对方是否断奶。   ……   真的好他妈像一个变态!   崖会泉被一句“断奶”拍在脸上,这个词单独听全无问题,“配偶”单独听也能勉强容忍。   然而“断奶”加上“配偶”,带来的效果超群,让他沉默足足两分钟,宛如被自己的电子管家给静音。   “……你分析不出来它具体多大了?”   两分钟后,崖将军直接发动“选择性失忆”技能,只拣自己乐意听的内容听。   百里完全没能领会少爷方才的挣扎,他很实事求是地说:“非常抱歉,少爷,我已经连接上了星盟最大的物种信息资料库,是在基于所有现存资料数据的前提下进行的扫描分析,但很遗憾,由于现存的资料样本太少,历史资料又存在一定滞后性,参照误差高达60%,所以无法得到一个确切结果。”   调用了整个星盟的物种信息资料库,却还没办法精准判断一只小猫究竟多大了,只能推个大概,这听上去简直像天方夜谭。   但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星盟人,崖会泉知道百里没故意夸大。   他们星盟的物种信息资料库是真的……不值一提。   星际大迁徙时期,大批原始物种消亡,有许多古地球时期还算常见的生物,要么早全族消弭在了宇宙间,要么,物种本身虽然不存在了,但还留下了少量携带有该物种基因的异种基因携带者。   星盟成立之初,自诩文明人的人群驱赶“异端”,把异种基因携带者们统统赶去域外,宣称他们只想建立一个服务于纯人类的文明联邦。   “文明人”的文明,却从一开始就是个千疮百孔的蜂窝。   异种基因携带者们的离开不仅让星盟的物种资料直接断层,大量文化信息也随着稀有族群的撤离,出现毁灭性流逝。   作为一个出生在星历315年的人,崖会泉好歹还是能认识猫,还得全托猫狗鸟等当年是作为伴侣宠物,被它们的主人一并带入了星盟的福。   当代人的食谱仍与历史上的古地球人有一定重合,则依托于除了宠物,当年还保留了一批养殖类动物的基因组。   纵然如此,现存的动物种类仍然不多,即使是大批曾在古地球上随处可见的小型动物,在当今这个时代里,年轻一代的星盟公民也只能依靠回顾历史资料,才能看见它们在5D技术复原下的身影。   就更别论其他的中大型野生保护动物。   它们大多连个图像资料都没有,复原信息时全凭专家们推断,还要掺杂上一点想象,对着那些五花八门的“物种推断图”,当代年轻人是真的很难知道对方当年究竟什么模样。   “资料显示,小猫会在五周时开始自发学习狩猎技巧,但一只五周大的小猫至少已该有300克重,您的猫配偶却还只有230克,体重介于三到四周大小的幼猫之间。”百里还在严谨地做出分析,向主人汇报他无法精准判断的原因。   “这样的案例在当代资料库里记载寥寥,缺乏同类型案例比对,我只能综合除此之外,小猫还算符合平均健康水准的其他数据考虑,并得出结论——您的猫配偶或许存在某种先天不足,它天生发育得要比普通小猫慢上一些。”   崖会泉把圆头圆脑的小猫托起来,在灯光下看小家伙疑似缺损的耳朵。   百里推测了一下主人心情,立即还很有人情味的补了一句:“当然,少爷,也有可能您的配偶只是天赋异禀,它年纪还小,但比其他的小猫要天赋启蒙得更快。”   “我倒是觉得前者更可信一些。”崖会泉在看了片刻小猫的耳朵后说。   他把猫放下来,确定没在那对小耳朵上看见伤口,但伸出的手指还是保持了小心翼翼,以十分轻柔的力道在猫耳朵背后摸了摸。   又小,又看起来耳朵不太好。   这大概是对方今天打定主意要碰瓷一个人,赶在入冬前有个屋檐的原因吧。   小猫在崖会泉家的第一餐,最后还是由崖上将钦定,让百里给它准备了以山羊奶为主的软食。   “您想要看一眼常规山羊奶软食搭配吗?”百里在筹备期间这么问了一句。   崖会泉那会正心不在焉地逗猫,看小小一只毛团晃着尾巴缠他的手,他随口应了一声,觉得看看也无妨。   ——然后差点被拉不到头的数据把眼睛晃花了。   “这什么?”崖会泉往后小幅一仰。   百里说:“是常规山羊奶软食搭配。”   崖会泉皱着眉把屏幕亮度调低,又关闭了每份搭配菜单旁的立体演示图像。   他往边角里注明的菜单数量瞥了一眼——足足48种。   再往页面顶头一看——   《山羊奶常规搭配:奶猫专用版,帮助您的猫咪宝宝茁壮成长》   “这还能叫‘常规’?”崖上将挑起质疑的眉,他秉持着学习态度翻了翻,感觉这玩意比太空军的能量餐分类还细。   百里在后台操作了一下,他面前的资料页码就翻了整整十倍。   “……这又是什么?”崖会泉问。   电子管家答:“是除了山羊奶软食之外,您的猫配偶之后会需要的物品。”   百里建议他的少爷先从饮食篇看起,因为这部分的内容最多且杂,占据了整套养猫资料的大头,也更方便崖会泉了解他的“猫配偶”的需求。   崖会泉又扫一眼那俨然已是三位数的资料页码,心说饮食篇居然能占大头,一只小猫能吃得有多复杂?   片刻后,对着密密麻麻的分类与产品测评,他不可避免地沉默了。   资料显示——断奶期前后的小猫需要食用以山羊奶为主的软食,而在断奶期之后,小猫需要食用幼猫奶糕,再由幼猫奶糕逐步过渡到幼猫猫粮。   因为当代动物数量已经不多,能用来做宠物的则更少,所以宠物产品生产商们也都业务十分局限,只能往有限的方向拼命拓展,同性质的产品多到打架。   山羊奶的常规搭配有48种,这还不算什么,崖会泉扫了资料后才发现,市面上的幼猫奶糕共计52种,幼猫猫粮和成猫猫粮则有令人震撼的144种。   等他的猫配偶可以吃成猫猫粮,配套的饮食搭配还有口味丰富的猫罐头,五花八门的猫零食,冻干,营养膏,化毛膏。   如果他家小猫真的先天不足,那么,他没准还要带猫去一趟宠物医院,给小家伙开猫用维生素,领取专业兽医提供的营养食谱。   崖会泉:“…………”   这是养猫吗?这是养祖宗吧! 第6章 购物 百里:非常理智,少爷   百里给整份养猫物品清单起了个名,叫《养猫入门必备物品总览》,等崖会泉匆匆将整份资料大体扫完,他面无表情启用主人权限,将电子管家精心起的名字给改了,认为这玩意只配叫做《祖宗伺候指南》。   “哈,哈,哈。”百里像个电子树懒一样,在后台看见修改后发出了机械又魔性的笑声。   “我改的不对?”崖会泉反问,倒没对电子管家的笑声发表任何意见,早见惯不怪了。   “我没有认为您不对的意思,少爷,我只是觉得您非常的幽默。”百里说,“而且您初次接触宠物照顾这一领域,并不知道,在众多猫控人士心里,他们的确会把自家猫咪称之为‘猫主子’或‘猫祖宗’。”   崖会泉无言以对,随手改个名字没想到都能歪打正着。   对于这种以养祖宗的规格来养宠物的行为,他过去闻所未闻,深感理解不能,只能看在大家都是养猫人的份上,较为礼貌的点评一句:“什么毛病。”   然后,话是这么说,在小猫顺利享用完由山羊奶和蛋黄调制的软食后,崖将军一转头,便把吃饱喝足后安逸趴回他臂弯,眼看着又快睡过去的小猫捞了起来。   他手动帮对小猫增加高度,确保对方毛茸茸的小脑袋能瞅见前方屏幕。   “咪?”本来正在暖和地方窝得开心的小猫很困惑,它用软兮兮的叫声冲人表达疑问,行动上,对于自己被忽然挪窝,它却没有要抗议的意思,还干脆就着崖会泉的手,伸了个把自己拉成小小一段绒毛条的懒腰。   崖会泉觉得伸懒腰的小猫有点像无脊椎动物,要不是他正托着对方身体,是真会认为小猫绵软到宛如没骨头。   “等会再睡。”他下意识放轻了点手上力度,并对猫说。   百里整合的资料册里不仅有商品名录,还附有对应的商品测评。   当代科技让线上购物变得更方面快捷,不仅可以一键查阅商品的详细参数,观看立体投影,对于往系统录入了气味及材料数据的商品,只要对接的家用终端足够智能,还能运用气味模拟和生物微电流等技术,让呈现出来的投影具备一定可嗅与可触摸性。   崖会泉给百里下达了指令,让对方把资料册翻回第一页顶头,再自动逐个演示商品投影,看小猫对哪些东西的气味和投影感兴趣,但凡是能让小猫观察达五秒以上,整个猫脑袋会顺着气味释放端找寻的物品,就一律加入购物车,买回来试试。   “不过少爷。”百里提醒着他,“猫是一种好奇心尤为强烈的生物,考虑到您的猫配偶年纪还小,它的好奇心将是成年猫的数倍,这意味着它的观察、找寻及表现出兴趣,也有可能只是单纯出于好奇,而非那些气味和触感是它喜欢的。”   崖会泉:“所以?”   百里:“所以,这有几率造成浪费。”   电子管家打开购物车清单,把里面超过三分之一的商品框选出来:“购物车里已经出现大量功能重复商品,按着我的算法计算,您的猫配偶未必每样都喜欢。”   崖会泉“哦”了一声,反手就把百里的框选撤销了,购物车保持着原本模样。   他十分独断专行:“买回来再说。”   “明白了。”   百里不再插手还在增长的购物车列表。   电子管家只在片刻后慢悠悠说:“非常理智,少爷。”   崖会泉:“……”   崖会泉说:“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   为了展示自己并不话多——也可能是通过崖将军已经板起来的脸,分析出了自家少爷的心情正介于“欲盖弥彰”和“恼羞成怒”之间。   反正之后的时间里,百里便终于安静下来,很乖的闭了嘴,没再随意对崖会泉的购物行为发表意见。   电子管家继续自动替人翻页,精准调取每一样商品的多维模拟投影。   同时,由于认为“崖会泉抱猫购物”这一幕十分罕见,非常值得纪念,百里还录制了影像资料,感觉日后可以展示给本人观摩,供他家少爷来对比一下对方跟“什么毛病”人士的区别。   他认为,当少爷本人看见这条影像记录时,反应想必是生动又活泼的。   而一个生动又活泼的崖会泉,对看着他长大的电子管家来说,实在很值得期待。   这一天充实又漫长,找到温暖屋檐的小猫才被崖会泉带着扫完饮食篇物品单,它就在人手上发出了一声有气无力的咪呜,仿佛整只猫的活力电量已经耗到尽头,一双本来溜圆的眼睛也开始眯起。   “困了?”崖会泉伸手摸了摸小猫肚皮。   小猫四肢懒洋洋的往身体中间划,两只前爪拍了崖会泉的手指一下,继而顺势把小肉垫按在男人指背上。   “咪……”小猫用更有气无力地音调回答人说。   于是购物大业就此暂停,崖会泉先让百里把购物车里目前有的全结算了,他带着小猫上楼。   百里刚刚已经通知过他,就在楼上,崖会泉卧室的隔壁房间里,电子管家操控着家政小机器人,已早早在里面为猫安置好了一张专属猫床。   “虽然您的猫配偶看起来对自己的新家适应良好,但介于它还没有获得专业医疗机构颁发的健康证,猫在到达一个新环境时,或多或少都还是存在一定应激,所以,让它单独享有一个房间,对它来说会是最好的选择。”百里在汇报猫床布置时这样对崖会泉说。   崖会泉对养猫本就一窍不通,所有知识都是今日临时现补的,他对百里的决定没有任何意见,把几乎快就着他的手睡着的小猫送去了指定地方。   那个由百里布置的猫床很精巧,一看就是电子管家精心设计过的。   百里不仅挪用了全家最舒服的软垫之一,崖会泉还一眼看出来,猫床上垫着一件他的便装衬衫,铺在最表层的柔软棉布床单也看着无比眼熟,仿佛是从他卧室淘汰的。   “您的气味对您的猫配偶来说重要极了。”百里对着快睡着的小猫,他在扬声器里将自己的音量也调低许多。   崖会泉在将猫送上猫床时遇到了点阻碍,小猫分明都基本睡过去了,一双圆眼睛已经彻底变成两条合起的小缝,然而,当它被放上小床,人预备将手抽走,它却像还有意识,四个小爪子都条件反射的动了一下,两只前爪还做出朝前合拢的姿态,仿佛是准备人抽走的手指又给抱回去。   百里说崖会泉的气味对猫来说很重要,一些沾染有他本人味道的东西能有效安抚小猫,这一点随即被应验。   小猫朝前合拢的前爪抱了个空,划动的四肢也只扒拉到了空气,崖会泉确定他听见一声抱怨似的“咪”。   但很快,在小猫咪把眼睛睁开,努力挣脱困倦来看看它的人到底去了哪里前,它在猫床上翻个身,小脑袋旁就是崖会泉的旧衬衫,脸眨眼埋到了崖会泉的衣服里。   它好像是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也像觉得这个姿势正好,便安静不动了。   只留给还半蹲在猫床旁的人一个圆滚滚,毛茸茸的后脑勺。   “……这姿势会呼吸不畅么?”崖会泉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蹲在猫窝旁看了半天。   百里说:“不会,‘抱歉式’是幼猫最常见的睡觉姿势之一。”   最后离开房间前,崖会泉端着一张沉静冷淡的脸,他人都已经一步迈出房门,却在门口停了一下,又反身回去,手动替猫把一盏可智能调节亮度的小夜灯给打开了。   “猫的夜视能力非常优秀,它们的视杆细胞是人类的六倍,可以轻易捕捉到所有的微弱光。”电子管家给主人做着科普,告诉他家少爷这是一项多余行为。   崖会泉收回开灯的手,不置可否。   百里继续说:“您是认为小猫和儿童有着相似之处,在参考自身的经验吗?”   这个问题当然就更得不到崖会泉的回答。   他直接装作没听见,转身走进隔壁房间,用行动向他的电子管家表明——闭嘴,他也要休息了。   不知道是不是百里在睡前叭叭了一嘴“夜视”和“视杆细胞”的关系,崖会泉这晚睡觉时,还做了个不清不楚的梦。   他在梦里听见沉闷的浪潮,闻到海水特殊的咸腥。   周围空气冰冷又潮湿,还光线十分昏暗,让他几乎难以视物。   那是一个提取自他回忆的场景。   “你冷吗?”有个人在梦里这样问。   他冷淡地回答:“不。”   “哦。”对方说,“我冷。”   另一道体温就还是靠了过来,格外理直气壮,和他强行挤在一起,让他感觉自己从后背一直到头发丝都极不自在,仿佛被这不请自来的体温给炸起了浑身寒毛。   ……   梦里的场景总是跳跃,缺乏连续性。   崖会泉在后半夜时分醒来,入眼看见一片昏暗的刹那,他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里,仍然处于半失明状态。   但随即,他床头的一盏灯亮起来——是注意到他清醒的百里打开了它。   “少爷。”24小时全天候在线的电子管家说。   崖会泉缓慢眨了一下眼睛,他在分清现实与梦境后迅速恢复冷静,自梦里带出的细微情绪被他很快悉数按捺。   “外面什么动静?”他问百里。   外间走廊上正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崖会泉在自家休息时从来不开降噪装置,因为没必要,这偌大一个宅邸,一般也就只有他本人这么一个会喘气的活物,百里就算话多了一点,自主权限过高了点,也从不会半夜故意吵他。   今天这份静谧却意外被打破了。   他就是被外面的响动给闹醒的。   “是您的猫配偶。”实时监控全屋的百里答。   “它在做什么?”被扰了睡眠的崖会泉纳闷起身。   五分钟后,披着睡衣的崖上将站在房间门口,和正在楼梯扶手上表演“奶猫走扶手”的小猫远程四目相对。   他的猫看起来完全不困,特别精神,和几小时前径直枕着人的手睡觉的小乖猫判若两猫。   养猫的头一个晚上,崖会泉就有幸见识到了全宇宙的养猫人都务必得经历一回,一提起就满面疲惫的常规事件——猫猫跑酷。   猫咪跑酷的限定时间区间——凌晨两点到五点不等。   委实很考验各位养猫人的头发。 第7章 躲猫猫 猫:真猫版躲猫猫   在离开信息录入中心之前,那一键给人登记结婚的破系统还追问过崖会泉,他是想要即刻公开自己的婚姻关系,以便接受亲朋好友们的祝福,还是想延缓公开,不立即向他通讯录上的所有常规联系人推送这一消息,以便能享受相对私密的“蜜月期”,稍后再自行决定什么时候公开婚姻。   崖会泉当时完全不想说话,把沉默寡言发挥到了极致,对系统的口头询问不闻不问,只留给那糟心机器一个冷酷走远的背影。   于是系统又把同样的信息复制一遍,推送到了他个人终端,还在终端屏幕上弹出了“即刻公开,接受祝福”和“延缓保密,蜜月第一”这两个选项。   俩选项是如出一辙的给人添堵,看得人哪个都不想选。   但当然,出于他还没彻底崩盘的理智,崖会泉拧着眉心,最终还是按下了后面的那个“延缓保密”。   信息中心的“延缓保密”,说是保密,也保密得十分相对。   它只是让登记者的婚姻信息暂不对外公开,不广而告之给登记者的亲朋好友兼工作同僚,不将这则登记信息投放至婚姻公示系统的“今日新人”统计栏目里。   同时,这条登记数据却是又已经在系统内记录入库,会触发一些系统的自动功能。   所以登记当天,崖会泉才会收到一条来自蒙特星本地系统的婚姻祝福函件,他的电子管家百里才会实时收到家庭成员信息变更,宅邸需要对新家庭成员开放授权的消息。   这两条通知都是由系统自动推送的。   假如有人闲极无聊,突发奇想的想要来查看一下崖上将个人信息。   那么,只要对方的浏览权限足够高,就也能发现崖上将居然无声无息就结了个婚的事实。   还好全星盟内有这份权限的人不多。   手握这种高级权限的人,一般打发无聊的办法也不是靠搞八卦。   在疗养舱里躺了不短一段日子,从医疗监察中心转回自家休养的头两周,崖会泉都还处在自己久违的假期里,官方名义是“居家调养”。   想要登门探望的帖子在回家首日就快塞爆他家电子信箱,然而崖上将并不乐意像个景点一样被人轮流打卡,他讨厌无意义且多余的社交,回到自家的第一晚,他就通知过百里:“现有探访函件全部回绝,再把宅邸的访客邀约入口关了。”   他直接从根源上谢绝他人上门,也拒绝被邀请出门。   顶着医疗监察中心开的“适宜静养”医嘱,他光明正大的自闭。   ——顺便深入学习怎样科学养猫。   小猫咪在来到新家第一晚夜半跑酷,用它的四个小爪子给崖会泉家的楼梯扶手来了一通打磨抛光。   只可惜幼猫上路,功夫技艺明显还不到家,只给楼梯扶手堪堪留下几道细细的抓痕。   第二天,职业家政工作者百里一登场,便轻松把扶手上的抓痕给修复好了。   然后隔天晚上,跑酷事件再度发生。   肇事者还是小猫一只,受害者照例是楼梯。   又一回半夜起床的崖上将直接在案发现场将当事猫咪截获——并发现这回被对方精心“打磨”的不是楼梯扶手。   是楼梯台阶的阶面。   现场逮猫的崖会泉略微动了一下手腕,当事猫就在他手上随之一晃,猫脑袋可萌可乖地往旁边一歪。   “你每天哪来这么多精力?”崖会泉质问着他捡回家的猫,口吻却很平和,天生带着冷感的眉目间隐约透出两分无奈。   幼猫的精力值真的就是一门玄学。   小猫跑酷的时候是真精神十足,困起来也是真困,并且入睡速度极快,睡眠质量可到达“睡着后被人揣着四处走都不醒”级别,足够羡煞一众觉浅易惊还失眠的人类。   在楼梯台阶又遭遇过小猫祸祸的后一天,操持全家的百里做主,干脆给整个楼梯都做了一次全面清洁,让本来准备上楼的崖会泉站在一楼楼梯口,不得不对着还满是清洁剂的台阶止步。   就算是千锤百炼出来的星盟精锐,也没兴趣在自家玩家庭挑战,去故意踩滑不溜秋的清洁剂,比比看是电子管家选的清洁剂更滑,还是自身的平衡力更狠。   “楼梯暂停使用30分钟。”百里告诉着他家少爷,还在楼梯口前方垂下一小块电子板,上面的数字跳动一下后变成“29:59”,为楼梯的关闭时长做起倒计时。   “您可以考虑去外面的花园或树林里走一走,拥抱一下上午的明媚阳光。”百里提议。   崖会泉选择去找猫。   他对上午九点在阳光下遛弯这种活动敬谢不敏,那也太老年了。   “那么,需要我为您提示一下您的猫配偶所处的位置吗?”百里的声音追在后方,又继续提议。   “不用。”崖会泉将这条提议也否了。   他也不觉得自己会找不到猫。   宅邸再大也是面积有限的,他家又不是个宇宙黑洞,难以测定边界。   一只猫在有限的空间内活动,难道还能找不着吗?   崖将军很自信。   ……直到一个多小时过去,楼梯区域都已经恢复使用了,他仍没找着猫在哪里。   崖会泉:“……”   这不合理。   翻遍全家都找不到猫的人回到客厅正中,身上还带着轻微的草叶树木气息。   出于谨慎,崖会泉连屋外的花园和屋后的小树林都看过了,然而小猫就仿佛在跟他玩真猫版躲猫猫,四下都不见猫影——他甚至还以侦查的方式观察过了屋顶。   “百里。”找猫失败的崖将军开口,他揪住自己拒绝放弃的那点面子,只很迂回地问,“猫在楼上?”   “不在。”电子管家回答,“猫就在一楼,在屋内,您可以省掉去楼上及屋外寻找的步骤。”   仅存的面子又被掀走一半,感觉自己疑似遭到人工智能笑话,崖将军冷着脸,继续闷头在自家一楼范围内找起猫。   然后……又半小时过去了。   猫,难道是一种会自己凭空在家消失的生物吗?   找猫失败的崖将军深沉站在窗边,拒绝承认自己找猫找得有点怀疑人生。   就在这时,终于,他在落地窗旁的一个矮柜边捕捉到了轻微的“咕噜”声。   那声音是真的很小,还闷,好像是从矮柜的某个抽屉里传出来的。   如果不是崖会泉这会找猫找得心浮气躁,想要站在窗边眺望一下远处,平复心情,在附近站得久了一点,他恐怕压根注意不到这细弱的动静,会把它和家里电子设备运转时的白噪音混在一起。   “……”   带着一点微妙又不敢相信的心情,个高腿长的男人在矮柜前单膝蹲下来,他仔细辨别了一下声源具体来自哪一个抽屉,将它拉开——   他找了快两小时的猫就在里面,并惬意的缩成一个小毛团,睡得昏天暗地。   是全然不知道刚刚外面有人已经找了它半天。   “……它是怎么进去的?”崖会泉把小毛团小心托了出来,对这么一个小玩意竟能打开矮柜抽屉充满怀疑。   矮柜虽然并不笨重,造型称得上复古而精巧,有着黄铜的柜角与拉手。   但无论如何,它的主体材质是实木,单个抽屉净重就超过这才巴掌大的小猫,更别说抽屉里还收纳有杂物,整体只会更重。   “您是在怀疑,这是我们串通好的一起恶作剧吗?”百里精准分析出了少爷语气里的怀疑指向,立即为自己澄清,“我没有,少爷,我能调取这片区域的监控影像来替我和您的配偶证明,它是真凭借着自身本领进的抽屉。”   遍布全屋的监控成功还了百里一个清白,也让崖会泉清楚看见,一只还没抽屉重的猫,是怎么先跳上了矮柜附近的一把椅子,又神奇地通过椅背增加自身高度,蹿上矮柜,再从矮柜顶上一路朝下爬,用自身的两只前爪搭上抽屉拉手,靠体重让抽屉在滑轨上挪动,挪出一条小缝后,就液体似的一下“流”了进去。   由于抽屉在滑轨上只小幅移动了一截,开合的那道缝是真的很小。   等猫顺利进去,外面没了外力,只被打开一点的抽屉过了片刻,就又自己滑回去合上了。   崖会泉:“……”   他把这段录像看了足足两遍,不禁怀疑他家这只是星历时代的猫精。   猫对昏暗且狭小的地方有着天然的偏爱,小猫咪这一觉想必是睡得很好,好不容易找到猫的崖会泉带着猫回到客厅沙发上时,它才伸着懒腰慢吞吞爬起来,然后像是对自己的挪窝有点疑惑,一双蓝眼睛眨了眨,就攀着人的手臂开始“攀岩”,最后一路站上了崖会泉的左肩。   崖会泉正开着个人终端,屏幕定格在一个满是文字的页面。   “能看懂么?”他随手挠挠小猫下巴。   小猫也不知看懂了没,反正回给他一声嗲里嗲气的“咪”。   崖会泉的屏幕上是电子字库。   他在经历了今天这番艰难找猫之后,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似乎该给自己这只小猫起个名字了。   “给你起个名,下次找你的时候直接喊名字,免得又像今天一样抓瞎。”崖会泉这样说着,他忽然想起来件事,随即便登陆他已经好几天没去看过的个人资料界面,想看看那个倒霉登记系统给他的配偶登记了个什么名。   五分钟后,他对着界面陷入沉默。   上面显示——   【配偶姓名:猫】   ……就真是好他妈简单粗暴。   偏偏还有个百里唯恐主人不够糟心,从数据汪洋里翻出了一个他自认应景的古早笑话。   “我找到一个源自古地球时期的笑话,少爷。”百里说,“它是这样的——最近天气这么冷,不知道我的男朋友最近过得好不好,吃得怎么样,衣服穿得够不够暖和,工作忙不忙,晚上有没有好好睡觉……也不知道他是谁,长什么模样,叫什么。”   崖会泉:“……”   百里又说:“不过当然,您比笑话中的主角要幸运,您只是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其他您都知道。”   崖会泉并没有感到安慰与幸运,只能说:“闭嘴。”   ……所以,猫到底叫什么呢? 第8章 猫砂 小祖宗不仅吃得复杂,卫生问题也……   起名这件事可以很简单,在人工智能普及的当代,想取一个什么样的名,有着什么寓意,又或者是希望名字里能有哪个特别喜爱的字……反正以上种种条件,只要统统报给人工智能,人便可以撒手不管,只等AI去字符库里搜索、找到符合条件的字词,再用算法一排列组合、导出几个备选方案,人从导出方案中再挑一个最看得过眼的,一份既讲究字形字音,也不失内涵的名字便取好了。   全程不怎么费时,也不费人的脑力。   像给宠物起名这种小活,则懒得多想,一切从简的人更多——   身上有花纹的无论猫狗还是鸟禽,都叫花花。   毛发纯黑、纯白或者是以其他颜色为主体的,就按毛色取名,小黑大白二黄任君择取。   长得胖的统一叫球球或者胖胖。   长得瘦的则十有六七,都叫小小或点点。   ……   还有部分人,干脆就着物种取名。   根据百里倾情为崖会泉提供的数据,纵观整个星盟四大星系,大约有1528只猫叫“咪咪”,1763条狗叫“汪汪”,918只鸟叫“啾啾”。   “您想要参考‘咪咪’这个位列四大星系热门榜首的猫咪名吗?”百里在提供完数据后还问。   崖会泉没说话。   他被满屏幕的咪咪汪汪啾啾晃到了眼睛,感觉自己快不认识字了。   在他旁边,猫似乎就对这个提议颇感兴趣,四肢撑着他大腿地站了起来,把粉红色的小短鼻头凑近了前方屏幕。   “您的猫配偶好像对‘咪咪’表现出了一定认可。”百里又说。   崖会泉眨一下眼,回过神。   赶在小猫咪的鼻头真触上屏幕前,他冷酷无情抬手,“啪”一把把百里的统计页面给关了:“想都别想。”   崖会泉对“咪咪”这个名字表示强硬拒绝。   因为一来它真的过分敷衍,二来,他并不希望改天真有人一瞅他的个人信息,发现他结婚对象叫“咪咪”。   听着仿佛他跟1528只——哦,加上这位新“咪咪”的话,就是共计1529只猫——结婚了似的。   但对着打开的字库琢磨了两天,期间还批复了几封工作上的文件,崖会泉能够很清楚的知道哪些名字是他不想要的,哪些字词组合是他一看就会否决的,然而,什么样的组合又是他能看得过眼,会被他选择的……   崖将军的天赋可能全耗在了军事策略与战舰机甲操作相关吧。   他顶着“会泉”这么一个文气十足的名,还有着“崖”这么一个古朴的姓,艺术文化造诣却显然并没高到哪里去。   他什么也没琢磨出来。   给小猫起名的进展,卡在了“选字”这第一关。   AI取名毫无疑问的方便,百里的核心年年都在升级,搭载的技术永远走在这个时代的最前端,崖会泉却没有要让百里插手取名的意思。   他非常的坚持,甚至在这方面展露出了一点固执,百里自荐过两回,检测到主人的情绪会随着这个话题深入而变差后,才没有再提。   在崖会泉顺利给猫取好名字前,电子管家只提醒了他另一件事。   它起源于崖会泉发现猫跟着他一起进了卫生间。   小猫进卫生间进得光明正大。   它迈着毛茸茸的小短腿跟在人后方走,崖会泉本来没准备放它进去,预备把猫拦在门外,结果,幼猫小巧的身形反倒让这份阻拦变得有些困难,预备拦猫的人都还没弯下腰,只见门缝里一道小影子一闪,再定睛一看,本来该被堵在门口的毛团就已经没影了。   崖会泉把才曲起一点的背又直起来,扭头发现猫咪已蹿上洗手台的台面,正规规矩矩坐在那里,还冲他叫了一声。   像在说:怎么了,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崖会泉:“……”   这回目标精准且出手迅捷,修长的手指捏起小猫的后颈,他力道却克制得温和又轻柔,把这位过分积极的“小观众”给手动请离了。   “这里不需要观众。”崖会泉在提溜走小猫的时候说。   他也是真理解不了猫在想什么。   等他从卫生间出来,发现被拎出去的小猫居然没走,仍蹲坐在卫生间门外。   崖会泉低头观察这情景半天,没弄懂卫生间怎么忽然备受对方青睐。   百里就在这时插入了自己的提醒,他冷不丁出声:“少爷,这可能是一种行为表达,您的猫配偶在用行动展现自己的需求。”   崖会泉看一眼卫生间,再看一眼猫,发觉猫已经不再盯着卫生间反向,改为仰着小脑袋看他,他就俯身挠了挠小猫下巴,才说:“什么需求?”   百里:“它可能也想要一个自己的家用卫生间。”   很有必要一提的是,因为小猫之前是散养在户外,虽然年纪还小,行动力却不低,它从来到这个家的第一晚起,就无师自通了去屋外的花园和小树林里解决“个猫问题”,还懂得刨沙埋土,在外面打理得干干净净之后再回屋子里来。   这只猫还从没在崖会泉面前展现过它的卫生需求,崖会泉往家里买了两购物车的猫用品,却全是口粮和玩具。   他俨然已在心底默认这方面无需他操心,才完全忽略了往购物车里加猫厕所之类的用品。   百里忽然提起猫可能想要一个家用卫生间,听得崖会泉直接愣了一下。   “最近都是晴天,少爷。”调出一张天气预报的百里继续说,“等到进入冬月,外面气候会变得严寒,也会时常降下雨雪,您的猫配偶便不再适合去户外解决卫生需求,需要更长久的待在温暖的室内。”   崖会泉觉得百里这番劝说式解释,把他衬得很像一个不通猫情还苛待对方的混球。   不过不管怎么说,潜意识里默认小猫能自行搞定这些,从而忽略了这方面的资料,也没做好准备确实是自己的问题。   他简短做了个反省,把猫从地上抱起来。   “你是已经预见到要降温了么?”崖会泉又摸了小猫毛茸茸的脑袋一把。   在反省之余,他还意识到自己捡回来的这只猫像有点聪明。   但他过去也没养过别的宠物,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猫的平均水平。   崖会泉没太在意这点——反正哪怕是只傻猫也是他自己捡的,还是要养的。   五分钟后,他就没空去想别的问题。   他被五花八门的猫咪卫生用品测评给淹了。   这些长满毛的小祖宗不仅吃得复杂,连搞个卫生问题也复杂。   猫厕所有侧开顶开单层双层通道拐角式。   猫砂有水晶砂膨润土环保纸豆腐砂杉木松木砂。   崖会泉耐着性子打开一份号称全宇宙最全面的保姆级猫砂测评,看一位“养猫达人”的立体影像投映出来,指导养猫新手该如何选取猫砂,新猫砂到家后又该怎样测试它合不合家中猫祖宗的心意。   前面内容都还好,崖会泉虽说觉得那一套“薄底测评”、“中心测评”、“结团测评”以及“粉尘测评”的操作令人震撼,感觉这些人测评一个猫砂,流程跟军工技术部门做个新装备测试也没差。   后面,当那人说起让我们来看一看这个猫砂盆,这是我们家莱因哈特的猫砂盆,我们来实际考察一下这份杉木砂的使用效果时——崖会泉当机立断把视频给关了。   当代猫奴,对于猫祖宗尽职尽责的操守简直令人震撼。   作为一个才进军养宠物界的新人,崖将军是真心实意的认为,把宠物用品测评做到这种“实事求是”的份上大可不必。   “少爷,这份视频资料需求为您做删除处理吗?”百里神出鬼没地又开了口。   电子管家观察着主人的神情,认为对方刚刚达成了一个十分罕见的状态。   用一个古地球互联网流行词来描述,崖会泉刚刚经历了一场“瞳孔地震”。   “他刚才最后推荐的是个什么?”崖会泉说。   他虽然不想再看这种过分求真的视频,不过考虑到给猫的日用品还没买齐,在权衡两秒后,他果断把这份活推给了任劳任怨的电子管家。   “百里。”他又说,“这份影像资料你拿去再看一遍,然后按着推荐添加购物车下单。”   百里乖乖应下了这项要求,后台麻利处理起信息。   等影像信息被电子管家提取,面前的屏幕回归到个人终端主界面,忽然无所事事的崖会泉撸了一把身边的猫,他闲得无聊,便又重新打开终端,点开他休假期几乎不碰的通讯录,难得想去看看通讯录附属的小型动态分享平台。   他躺在疗养舱的那段时间基本与世隔绝,尽管他厌烦无意义社交,但也还是总有一部分人,能归在他的“定期观察”列表里。   动态分享平台上,崖会泉刷出来的第一条信息来自他的亲卫卢思明,对方在晒自己出生才八个月的小侄子。   这是一个刚好跨过了动荡岁月,出生在和平伊始的孩子。   崖会泉静静看了那些相片和短视频一会,眉眼柔和下来一点。   他都已经在旁边调出卢思明的个人信息码,准备发条消息过去了——   然后检测到了新动态的页面自动更新,他刷到了这人最新发的一组图,配文是:【纪念,以及小伙子真不错,吃得真多!】   为什么,人类文明都已经进入到星历时代,科学技术都已如此发达了,有些陋习——比如逮着小婴儿的什么东西都喜欢拍,拍了还都喜欢一股脑往公开平台发这点——却宛如刻在一部分人的基因里一样,不仅没被时代给淘汰,反倒历久弥新呢?   崖会泉想不通。   原本酝酿好的祝福转眼灰飞烟灭,遭遇视觉冲击的崖上将一脸天寒地冻。   什么问候信息,不存在的。   卢队长调出来的个人信息码正好,多么适合被顶头上司一键拉黑。   十三小时后,这位晒孩子晒得辣到了长官眼睛,被无情屏蔽的卢思明卢亲卫长,他尝试联系崖会泉无果,冲着个人终端露出茫然表情。   “将军是这个点就休息了吗?”卢思明扒着后脑的头发,看着屏幕右下显示的“21:30”,把自己扒成一个迷茫又困惑的鸟窝。   他这里有条消息,需要尽快向崖会泉传递。 第9章 致电 传统“拉关系”方式之三:政治联……   蒙特星本地时间22:00整,崖会泉的个人终端收到了一条连线申请,亮着墨绿色的提醒灯。   在刚看清提醒灯的颜色时,崖会泉是下意识拧了眉心的,因为这种浓重近黑的绿色,意味着这是一条走了加密途径的申请,它是通过一套对外封锁严密的通讯内网在向他的终端连线。   而这种级别的保密待遇,一般只会被应用于远程传令接令,汇报重要信息,传递加急险情等地。   崖会泉虽然近期一副生活别无他求,只想悠闲养猫的养老样子,但像他这样的人,切换状态也只需一瞬间,哪怕身处假期,也永远拉着一根随时回归职务的弦。   是哪里出了问题?   内部还是外部?   内部问题可能出现在哪一环,全星盟四大星系九大航道三大核心要塞,险情又具体会在哪片星区,假如是外部……   问题匆匆在崖将军脑内转了一轮,他带着疑问,以一种慎之又慎的姿态通过申请,在屏幕上显示“连接成功,正在对接画面”的当口,还快速回顾了遍自己之前查阅过的重要信息。   就在崖会泉生出疑心,以他的审度能力,他竟是没想起来最近有什么事值得这样一条深夜加密通讯时,给他发信的那位疑似信号不太好,视频画面传输得有些慢,“正在对接画面”的字样保持了小半天,方才终于跳转成正常的即时界面。   只瞅了屏幕一眼,崖会泉眉头松开,恢复面无表情。   终于建立的即时视频窗口上,出现的是一个短头发的青年,他一身便装,一看就不是手握紧急要报的样子,不过便装之下,此人肩背倒是规整,腰杆挺直,透露出了训练有素的军人气质。   ……就是这一身气质又和他的神情格外不搭。   一脸紧张的青年先敬了个标准无比的礼,才喊了声“将军”,问候崖会泉一声晚上好。   结果他一不小心嘴瓢,嗓音打了个突,好好的称呼变成:“将……将军,晚上好!”   新鲜出炉的“将将军”位于通讯端口这一头,为这晚安问候无动于衷,冷酷得像个静止画面。   一直到对面的人冷汗都快被他看出来了,崖会泉才喜怒莫辨地说:“出息了,卢队长,公务内网都能拿来拉家常。”   这走了加密途径发来连线申请的不是别人,正是半天前才被拉黑屏蔽的那位,亲卫队队长卢思明。   崖会泉白天屏蔽卢思明时,是在个人社交通讯录里把人给屏蔽了,终端会自动拦截来自此人的私人会话,并隐藏其动态。   但这种屏蔽方式其实屏蔽得很有限,只是把人暂时踢出自己的日常社交圈。   如果卢思明那边有要务传递,双方需要对接文件指令,崖会泉在公务通讯里轻易不会屏蔽谁,常年保持着畅通。   卢亲卫长能靠公务通讯传递公事,崖会泉也能走这条途径传达指令。   ……然而万没想到,亲卫长的胆子近期横向发展得这么厉害,公务频道都敢拿来私用了。   卢思明工作时不是这个拖泥带水的性格,他要真有要紧事,连接一建立,打个报告后就该开门见山的说事。   此时此刻,从连接建立,到卢卫队长磕磕绊绊的打了个招呼,再到看出他的事恐怕并不要紧的崖会泉沉下脸,隔着老远一截信号,卢亲卫长仿佛都被长官远程释放的冷气给冻住了,半天没放出一个屁。   “……报告将军。”卢亲卫长在好一会后才“解冻”,他想起来自己还是有正事的,急忙赶在长官面色变得更可怕前说,“我真不是来拉家常的——信息级别‘D减’,虽然远够不上动用内网通讯的级别,但考虑到它和您本人关联紧密,我用常规方式联络不上您,才启用了内网通讯。”   “D减。”崖会泉重复了一下这个信息级别,他在通讯屏里盯着亲卫长的眼睛。   脸色没变更可怕。   但被他盯着的人觉得他这个重复就足够可怕。   按着信息等级划分,原本至少得是“C级”以上的信息,才能启用内网。   信息级别到达“B级”,这条信息才值得在内网频道中直连崖会泉本人。   而C级及以下信息,亲卫长自己都拥有一定处理权限,完全没必要送到长官眼前来。   至于“D减”,它所代表的信息内容则更不痛不痒。   什么又来了哪家星媒想要对崖上将进行采访,并在他的辖区办公室门口死缠烂打,不见到本人誓不罢休,或者军委那边又传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风声,然而根本没伴有实质性的政策条规,再或者星盟里新出现了怎样杜撰崖将军本人的八卦……   这些信息都能被归进“D减”。   在崖会泉心里,“D减”大于等于“废话”。   卢思明从崖会泉接管三大核心要塞之一的光辉之翼时就已是亲卫长,但就和光辉之翼基地里的六位翼队长一样,这群资深下属熟崖会泉是真的熟,在他面前怂也是真的怂。   “我给你两分钟。”崖会泉意简言赅地说。   意思是两分钟内没法给出一个更有说服力的解释,说清楚这个“D减级”信息跟不值一文的屁话有什么区别,就给他等着。   倒了大霉才摊上这么一份任务,卢亲卫长想了想自己接下来要详解的信息内容,变成一脸菜色。   “是这样的……”顶着“两分钟”的压力,他还是硬着头皮,把这条消息的大体和来历都快速复述给了崖会泉听。   这条消息卢思明也是今天下午周会过后才拿到的。   星盟和域外联合的战争才结束不久,不仅星盟内部大小会议繁多,与域外联合开的双边会谈也不少,崖会泉休养期间,所有需要崖上将出席的会,他都安排给了自己信得过的人。   今天好巧不巧,卢思明代表崖上将去开周例会时,从光辉之翼抽调过来的第二翼队长也在会议大楼,并且就在他楼下一层的会议室,参与的是和域外联合代表商量航道建设的双边会。   第二翼队长在散会时被星盟这边的一位老将拦住了,对方问过崖会泉近况,又说了些有的没的寒暄,然后话音一转,那位老将军暗示第二翼队长,如果崖会泉恢复情况良好,身体已经没有大碍,那么,下周再开双边会时,他们的将军想必是要亲自出席的,那他到时候也必然会对上域外联合的人,还会对上一些……最好先有个准备的提案。   “感谢您的提醒。”第二翼队长礼貌冲老将军道了谢。   他们光辉之翼的顶头长官是个内里积着小火山的坏脾气冰山,日常状态就是不苟言笑。   他的忠心下属们代他开会时,为了尽量替将军挽回一下政治形象,一般都精通礼貌假笑。   第二翼队长试着帮长官套取更多信息,绕着圈刺探那些“最好先有个准备”的提案。   “唐纳尔多将军的意思是,域外联合那边仍对您存在不小成见,星盟这边,为了更稳固且长久的和平,议会倾向于使用传统的‘和平三步’。”卢思明将第二翼队长探来的信息转述给了长官本人。   他在说到这里时,看见通讯屏里崖会泉的脸色有所变化,将军看起来若有所思,他便松了好大一口气,知道自己带来的信息已被归进了“有效信息”队伍里。   “和平三步。”崖会泉手指轻轻敲了下身侧的椅子扶手,“文化,经济,还有……”   说到第三项时崖上将顿了顿,他嘴角似乎有片刻的提起,但眉目仍然冷淡。   那是个很简短的嘲笑。   传统“拉关系”方式之三——政治联姻。   再结合卢思明之前期期艾艾,把这消息定为“D减级”,却又还是急着联系自己,汇报起消息来那一脸吃了馊饭的表情。   崖会泉想都不用想,议会准备呈出来的联姻名单里肯定有他姓名。   并且搞不好,他在这份名单里还是个炙手可热的角色。   星盟里再没有比他更年轻的高阶指挥官,在域外联合的几十年对抗里,他的名号在对面也足够响亮,没准还是天天被人钉在模拟训练场里连锤带骂的典型。   对议会来说,在职的所有高阶指挥官里,也就只有他虽手握一整个光辉之翼要塞,但和哪一方内部力量都走得不近,俨然自成体系,令喜欢想东想西的一些人难以放心。   把他推上联姻的名单,扯着和平的大旗给他强行绑定一份新的关系,崖会泉一听就明白这背后的算盘。   联姻,是能名正言顺绊住他的利器。   “将军。”卢思明在通讯另一头说,“您考虑这周就回光辉之翼吗?”   卢亲卫长想得很简单,觉得只要崖会泉提前打个报告,返回驻地,那这些事就赶不上他。   崖会泉看亲卫长一眼,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哭笑不得。   议会里某些人的盘算固然恶心,但假如他退避三舍,跟被撵着走一样迅速离开,那么,“联姻”这一招不成,别人那也还有后招在等着他。   和平曙光刚刚降临,烽火硝烟刚刚散去。   可战争□□勋不小,战绩赫赫的将官连和谈会都一次也没亲自参加,刚修复好身体就马不停蹄地走了,只想赶回自己手下的要塞——这听起来像什么?   像不像一个冷血无情的战争机器,连留星休养都不肯多留,迫不及待要回去重整自己的军事铁壁?   崖会泉敢肯定议会那边有两套公关词等着他,域外联合那边则可能是一套,也可能是两套。   大大方方与会,留在星内,先观望情况,主动权反倒还在手里。   他要是真走了,才是把什么都让出来,让自己置身彻头彻尾的被动了。   再说……   联姻,起码得是单身未婚,才能联姻,对么?   “下周会议我会按时出席。”崖会泉对卢思明说。   卢亲卫长皱一下脸,不过什么反驳的话也没说,这倒不是出于他怂自家将军,而是整个光辉之翼上上下下,在遵从崖会泉的命令这方面都无可挑剔。   “是。”卢亲卫长回答,“我会替您整理往期会议记录,明天下午之前发送到您的……”   说到这里时,卢思明忽然记起自己之前怎么没打通的电话,他急忙追问一句:“将军,您的终端普用信号端口是出现了故障吗?”   “没有。”崖将军毫不避讳地答,“你把自己今天上午发的动态删除,我就解除你的屏蔽。”   卢亲卫长:“???”   终于得知自己原来是被拉黑了,卢亲卫长表情如遭雷劈,感觉自己不再是将军亲生的卫队长了。   崖会泉已经准备关闭通讯,他的猫都已开始在他腿上打起小呼噜。   他瞥一眼卢思明在视频对面的表情,觉得那表情也太丑了点,于是随口扔了个话题转移对方注意:“对了。”   亲卫长很有职业素养的回魂:“是。”   崖会泉问:“去开双边会的是第二翼,跟唐纳尔多谈话的也是第二翼,怎么最后是你来传消息?”   卢亲卫长表情登时更辣崖会泉的眼睛,他像颗黄蔫蔫的小白菜一样笑了一下。   开双边会的的确是第二翼,唐纳尔多老将军的消息,也是传达给的第二翼。   但当听到唐纳尔多隐晦提起“和平三步”,并又点了点崖会泉是年轻一代将领里最端的出手的一位时,第二翼队长面上微笑不改,心说我的妈,这是要给他们将军跨星说亲!   说时迟那时巧,在楼上开完内部例会的卢亲卫长出来了,他隔着一段玻璃栈道的距离,看清第二翼队长在底下这层,才专程没去乘坐电梯,走楼梯下来,准备和第二翼队长聊两句天,合计一下他们这些“嫡系”假如去将军宅邸上递访问申请,会不会被酌情放进去,探望一下已经回家休养的将军的事情。   “再次向您的善意表示感谢。”卢思明走过去时正好听到第二翼队长这么说。   第二翼队长用眼角余光扫见了他的靠近,十分自然地一伸手,像拖一个等身立牌一样,就把卢思明往老将军面前一怼。   “卢队长会代表我们向将军转达您的慷慨相助。”第二翼队长说。   卢思明莫名其妙,但也已经条件反射对老将军摆出了礼貌微笑,还说:“是的,您好,唐纳尔多将军,很高兴看见您如此康健。”   在唐纳尔多老将军走远后,卢思明才低声问第二翼队长:“什么帮助?”   第二翼队长连嘴边的弧度都没变一下,一脸端庄:“告诉将军,议会有傻帽准备帮他跟域外联合说亲。”   卢思明:“……”   卢思明:“………………”   这就是亲同事吗?多么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同事情啊!   偏偏还是跟他们将军结了重大梁子的域外联合! 第10章 会议 他旁若无人   也实在不怪那位第二翼队长一听说要给自家将军相亲,就火速抛却了同事情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差事怼进他人怀里。   作为崖会泉划在“信得过”范畴内的老下属,他们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他,起码也比外人更能摸透一点将军的脾性。   转告崖会泉议会里有人想给他强行说亲,把他推到政治联姻的舞台上,这是议会在试图给崖会泉上枷锁,想要增添他身上的桎梏,在试探他的界线。   那说亲的目标还格外“清新脱俗”,是要从跟星盟对立多年,且崖会泉亲自带兵打了三十五年仗的域外联合里挑,保不齐对面名单上的哪一位——甚至可能哪几位——都是曾在茫茫宇宙里,跟崖上将上演过“你是风儿我是沙,炮火缠绵到天涯,今天我必锤得你叫妈或直接轰成渣”的难缠角色。   尽管现在仗不打了,两边目前是可以坐在同一张会议桌前,不携带杀伤性武装的勉强和平对话了。   这些曾跟崖上将倾情互殴过的人物,也还没跪在漫长战火里,仍然很活跃。   但把这种彼此之间曾针锋相对的人强怼在一块,还要摁头结婚,这是恶心谁呢?   再说,崖将军像是那种会英年早婚的人吗?   第二翼队长精准判断出这条消息一定会踩将军雷区,果断“拱手相让”,卢思明猝不及防踩进亲同事的坑,其实他在转达消息时,都已经做好会看见将军发火,要被崖会泉特色的“冰火两重”怒气给扫一回的准备了。   很稀奇,将军在听完后却没怎么发火,只嘲弄地笑了一下,还说下周会按时出席会议。   一直到挂断这通电话,卢亲卫长都还处在一种不真实感里。   并且这份不真实感在不久之后,还被他转传给了好歹还是保留了几分良心,跑来问他汇报情况的同事。   他们对崖会泉的那点了解这种意外发展下不太够用,两人都只能大致猜出,将军那边或许自有应对方法,反正他们听从指令就行。   一周的时间很快。   被下属惦记的崖将军在这一周里,日子整体过得依旧不疾不徐。   猫的卫生用品已经全部到家了,百里还专门清理了一个闲置浴室,在家里做了个小型改造,让它彻底变成了猫的专用卫生间,把猫厕所郑重其事的摆了进去,旁边洗漱盆台面上摆的也清一色是猫的沐浴露,亮毛乳,宠物牙膏等物品。   崖会泉举着猫厕所配套的漏网小铲,铲了他生平第一回 猫砂,好事的百里对此全程记录,还很多嘴地点评:“少爷,您此刻的举止,与儿童举着沙铲在沙滩上玩耍,堆砌沙子城堡的姿态有异曲同工之妙,我很高兴看见这样的您,这仿佛为早已过了童年阶段的您找回一点童趣。”   “……”崖会泉看一眼他面前的猫砂,又瞅一眼才铲过猫砂盆的小铲,没觉出童趣,只觉得他的电子管家可能得检修扫描系统,不然怎么好好一个AI,一天天的宛如视觉对接出大问题。   他的猫在过去一周增重足足180克,超过了资料说的小猫月均增重五百克的涨幅,疑似是膨胀得有点过猛,为此,百里还直接线上预约了一位宠物医生,带着小猫的初始体重数据线上问诊,咨询医生这样的涨幅是否健康。   宠物医生看过小猫的初始体重,又问了问猫的大致年龄,回答说,这个涨幅固然惊人,但考虑到他们的小猫刚到家时体型太小,体重偏轻,这应该是一种小猫在获得充足营养后努力吸收,身体想要追赶上之前的落差的体现。   “您的小猫在非常积极的长大。”宠物医生还这样夸了猫一句,并遗憾这位线上问诊的顾客不肯开放视频通话,让他看看对面的真猫。   他在问诊结束前补充:“如果您的猫是橘色猫咪,或者携带有一定橘猫的基因,那么,对于小猫的体重涨幅,您便更不需要太过操心,因为橘猫是不管怎么养,最终都会养成一只强健胖猫的。”   崖会泉在退出对话窗口后垂眼看了看他腿上的猫,又把这哪怕涨了小半斤,可加上初始的230克,整体还是不足一斤的小家伙托在手上,掂量了一下。   他觉得强健这个词都还离对方差得远,就更别说胖。   “好好吃。”把小猫又放回腿上时他说,“晚上让百里给你开个新罐头。”   猫听了这番喂胖宣言,用尾巴卷了卷他的手臂。   小猫咪反正也没有身材管理的烦恼,不像它的饲主即便休养在家,每天也自律惊人。   崖会泉习惯每日五点起床,去训练室里做两小时的固定综合锻炼。   如果崖上将家的这只猫会说话,它恐怕只会问崖会泉一个问题,那就是——你给我的名字起好了吗?   不错,直到这周会议召开的当天,在公开场合已久未露面的崖上将穿了一身规整的军装出门,要去开会了,他的猫配偶却暂时仍是一只无名小猫。   他还没把名字给取出来。   会议大楼位于中央行政区,和之前那个倒霉信息中心同处一大个片区。   这天,时间才将过八点,离十点召开的双边会议还差足足两个小时,以通透度极高的建材为主体的会议大楼里,便已可见人员行色匆匆,偶尔还能听见交头接耳。   “……真的要来?”   “出席名单都被核对过八遍了,截止今天清晨也没有要调整的意思,看来是真的。”   “但今天域外联合的代表不是……”   “是,所以这安排不是巧了么。”   两个抱着电子记录板的行政秘书一边小声交谈,一边往今天要使用的会议室门口走,又都很有默契,在离会议室还有约两三米时,不约而同收了声,安安静静地先后走进去,做最后的会前检查,并确保每一位与会人员的铭牌都已到位。   崖上将确定要参加本期会议的消息,是在这周周一才放出来的。   之前他回星后就一直呆在疗养舱休养,可以从医疗监察中心转移回自家时,又是低调走了专属通道,直接避开外界的打探回了宅邸。   要说最近有谁亲眼见过他,还得数他上回来做个人信息重录,在转乘区遇见的那几个文员。   今天,将是他在休养期结束后的第一次正式露脸。   不单单是那两位秘书对崖会泉的出席禁不住议论,等又半小时过去后,习惯开会早到的人们陆陆续续到场,有的三三两两站在走廊寒暄,有的选择提前进去入座。   但不管是选择站在外面纯闲聊的,寒暄中刺探着情报的,还是进去落座后提前开始翻看今日议题,给自己的稿件做最后梳理的……他们有意无意,目光都投向了同一个方向。   ——是在看长桌的前列座位里,被摆上了“崖会泉”这个铭牌的空位。   崖会泉从不在开政治文化会时早到,不过倒也不会迟到。   当时钟走向9:45,绝多大数与会人员都已进入会议室落座,那些空置的椅子在逐一被填满后,还剩下哪几个无人落座就显得格外突出时,坐在最靠近会议室大门那端的人便最先听见,外面的玻璃长廊上传来了脚步声。   受过精密训练,对自己也要求近乎一丝不苟的人,走起路来通常都会带有鲜明的性格特点。   那脚步声十分规律,每一步都像卡着节拍一样精准,硬质的军靴靴底踩在玻璃路面上,却不显笨重,鞋跟起落间没有过多摩擦音,只听起来利落又稳健。   那人的个子想来很高,腿也足够长。   所以,会议桌最外端的人把他的脚步声听在耳里,感觉他仿佛也没有走上许多步,脚步声便已由远及近,一道高挑身影随即出现在门边。   星盟军的制服以白色为主,高阶将官的制服上除了有象征军衔的徽章肩章,还镶有窄条金边。   这周蒙特星已经入冬,室外温度骤减,崖会泉出门前拗不过他的电子管家,制服外还套了同样白底镶有金边的披风。   军帽在他脸部上方投落一点阴影,他的黑发在白军装映衬下更加醒目,那双棕红色调的眼睛藏在帽檐落下的阴影里,几个不小心和他对上眼睛的人还下意识避让。   视会议室里投来的关注如无物,崖会泉单手在自己肩头随意一提,把进到会议室后就不再需要的披风拉了下去。   后方,跟着他前来的亲卫长两步上前,双手接过,又训练有素地去一旁置物架上替将军将披风挂好。   而崖会泉旁若无人地继续前行,他经过长桌旁的一众人等,在摆有自己铭牌的位置后落座。   入座后,他还先随意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白手套,将贴合手腕的褶皱拉平整,再才掀起眼皮,抬眼正视了这一室注目。   “这么久不见。”他说,“诸位这个反应,会让我以为,是我临时多了什么特异功能,能远程操控各位的眼睛和喉咙。” 第11章 家属 崖会泉:因为我还有家属   崖会泉的语气其实挺平淡,和说话时的神情一样,没带有太多情绪。   但又就因为他这个神情加这个语气,他把这番话说得太理所当然了,这位年轻将军在放嘲讽时尤其泰然,仿佛他是跟在座各位说了声“大家好”似的。   于是……屋内的许多双眼睛落在他身上,又都被他这副理直气壮的傲慢样子给堵了一回。   崖上将就好似真觉醒了某种特异功能,他话放完后过去足足一分钟,会议室里保持了整齐划一的寂静。   没人接得上他的话。   对于以一己之力酿造的沉默场景,崖将军本人倒是适应良好,他是个“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资深践行者,从不惧怕任何冷场,还时常因为嫌别人吵得烦,主动制造冷场,两句话把旁人逼得哑口无言,为自己手动谋取清静。   传统观念里,人们往往认为,习惯冷脸的人通常也该伴有“寡言”这条属性,高冷少语是常规搭配。   然而,这实在是一则刻板印象,习惯冷脸的人,极有可能也很牙尖嘴利。   崖会泉就是后者里的个中翘楚。   并且他傲慢,还傲得有底气。   年轻且身居高位,高位又来得全凭自身本事,而并非仰仗了谁的鼻息。   就算别人说起崖上将就要提起他的傲,说他性格不好,恃才傲物。   但“恃才傲物”,首先也是得有那个“才”,再才有资本去傲。   崖会泉平常久驻自己掌管的要塞,星内也很少呆,他和这些习惯在官场上或拐弯抹角,或曲意逢迎的议员压根不是一个行事路数。   无论议会对他们这些自主权限过高的高阶将领怎么想,至少在战火将熄的当下,也是姑且还做不出急匆匆卸磨杀驴的事,只敢搞一些故意恶心人的小动作——比如妄图拿联姻给人拴绳。   崖会泉才懒得跟存心恶心自己的人讲客气。   长会议桌上,星盟方的代表们面面相觑半天,还是没想出来该怎么接崖上将的话茬——因为接话就等于主动冒头,极有可能从“群嘲目标”之一当场升级,荣获对方的“定点打击”。   时钟已经又往前迈了一小步,这会是蒙特时间上午9:53。   眼看会前最后几分钟就要在一室僵滞气氛中度过了,连个基本的会前暖场也暖不起来。   长桌另一侧,属于域外联合的那半边席位里,突然就有人笑了一声。   “确实是很久不见。”在长桌对面笑起来的人嘴角弯起,一笑就露出两颗分明的尖牙,但这人眼睛却没笑,那双十分特殊的黄绿色眼睛钉在了崖会泉身上。   “阁下也还是一副老样子。”这位身边的又一人说,他们眸色相近,面容也有相仿之处,是一对兄弟。   也不知道是哥哥还是弟弟的这位说:“听说崖将军在疗养舱里躺了一阵,还以为能看见一个比较有别于往常的你,今日一见,没想到没看出什么变化。”   他的兄弟接着道:“真叫人有点失望。”   这两兄弟一唱一和,嘴里没一句好话,就差没把“真遗憾你还是活蹦乱跳,身体健康”给明着抖出来。   但崖会泉眉梢都没动一下,他迎着那两位的目光看回去,还客气地冲他们微微一颔首。   “承蒙关照。”他说,“我看见两位,倒是觉得还挺惊喜。”   这番回应显然就让对面十分意外。   不仅是本来在阴阳怪气刺崖上将的人都卡顿一下,就连星盟这边,之前被崖将军无差别扫射的同盟也都不禁扭头侧目。   就听崖会泉又说:“我也是真没有想到,过去在公共通讯网里张嘴就要被屏蔽,曾创下在机甲内骂街长达三十分钟,我这儿却什么都没听见,还以为是在对面表演突发性失声的灰狼兄弟,居然学会在公开场合说两句不会被屏蔽的话了。”   不紧不慢的回敬完,崖会泉打量一番对方表情,他又“哦”了一声,感佩地说:“忘了今天这是政治文化会——这也是个惊喜,二位都突飞猛进到了能进文化会的水平,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很不容易。”   要么一句话把气氛拖到冰点,要么一句话让场面两极转化,崖将军张嘴就非同一般,直怼得对面二人面色向眸色无限靠近。   会议前的暖场看来是不必暖了,就这么三言两语间,“冷场王”本人快把场子给炸了!   就在那被称为“灰狼兄弟”的两位疑似按捺不住,感觉是想要掀了“和谈会”的名头,先跟崖会泉打上一架时,域外联合的主位上,有人点了他们俩的名字:“鲁道夫,鲁伯特。”   点名的是一名女性,深色皮肤,轮廓深邃,据说血统可追溯至古地球时期的伊比利亚半岛,有着拉丁裔的面貌特征。   她一身域外联合军军装,在制服的压制下,竟仍十分明艳,是个带着凶狠劲的美人。   也没说什么多余的话,这位女士点了灰狼兄弟的大名。   屁股都已快离开椅面,直恨不得冲人龇出獠牙的兄弟俩,便又都不约而同收敛,勉强保持了能让会谈继续的平静。   域外联合那边开了口,星盟这边也忙不迭有人开始调停。   当十点整的报时钟声响起,宣告着今日会议正式开始,整个会议室内,超过七成的人都松了一口大气。   他们一致在心里认为,崖上将今天不像是来开会的,像是休养期结束后闲极无聊,来专门找老对头撩架的。   那对灰狼兄弟和居于首位的女士,都隶属域外联合特殊部队。   跟常规的域外联合军相比,这支队伍在编制上更为特殊,是一支从领头长官到后勤人员,全部都由异种基因携带者组成的特种战队。   灰狼兄弟不是诨号,是因为那有着黄绿色眼珠的兄弟俩真携带有狼的基因组。   那位军装也盖不住狠劲的女士,虽然她从外貌上看,没看出任何体内基因有异常的特征,但根据星盟在战争期间费心搜集的资料,她是狮子基因携带者。   在战争期间,这支机动性极高,时常神出鬼没于战场各处的队伍,是崖会泉所率领部队的重点防守兼追击对象。   崖上将还有个跟他纠缠了整整二十五年的宿敌,号称“域外联合的幽灵鬼影”,正是这支队伍的顶头指挥官。   那位指挥官大名沃修,具体基因信息不详,相传就连特殊部队内部,也不知道他们老大具体携带的异种基因究竟是哪类基因,只知道他反正是个异种基因携带者,而且足够强,无论上机甲还是近身格斗都能锤遍全队的样子。   他比崖会泉还要小上十岁,是同样年轻且才能卓绝的人物。   却殒落在和平前夕。   而崖会泉在狮子女士乌珊莎开口后就闭了嘴,不再蓄意拱火,不是因为他听了星盟这边文官的劝架,要“给和平会谈一个面子”,也给那自称是他老同学,但他从名字到脸全然亳无记忆,好悬才没问一句“你哪位”的官员一点面子。   只是看见了乌珊莎制服上佩戴的崭新的代理队长标志,突然想到一个没能够看见破晓黎明的人。   于是他沉默,给了留在暗夜里的那个影子一个面子。   如果换成是你们队长,气起人来能气得更有水平一点。   ……也不会……轻而易举就被堵到说不出话来。   那家伙话是真的多。   崖会泉在会议中途复盘了下之前的吵架,他目光落在前方的立体航道模型,思维却不太受控制,在会议场上走了个神,想了些有的没的的事。   这场政治文化会说是文化会,本质上,其实是在给连通域外与星盟的航道建设打底。   航道互通必然涉及星区防务,需要仔细协商,各大要塞也需要根据新的航道规划,重新统调自己辖区内的战略部署。   这并不是个一拍脑袋就能立即提上日程的项目。   会前的口头争锋神奇的不影响会议进展,个人之间再如何有恩怨,所有经历过漫长战争的人,哪怕是心里有小算盘,但在大方向上,也不会用一己私欲去冲击好不容易才获取的和平。   会议从上午十点开到中午十二点半,中午有一个半小时的中场休息时间,下午再从两点开到四点半散会。   在下午四点二十分,眼瞧着今天这场会能说的东西都说的差不多了,就算还有没能讨论完的事项,仅剩余十分钟,恐怕也是讨不出个什么了。   星盟这边,之前那位试图让崖会泉“卖自己一点面子”的文官,就端着一脸圆融笑意站起身,先是一通总结发言,十分官方的对各位的按时与会进行感谢,接着,此人话音一转,又道:“无论过去如何,如今我们都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在努力,在谋求更加长久的和平,作为星盟一方的代表,我们也十分希望与域外联合的诸位多多增进感情,因此在即将到来的周末,我们安排了一场舞会,恳请各位赏光出席。”   崖会泉把这人的话才听到中段,那句“多多增进感情”一冒出来,他就差不多猜到后面的话题指向了。   议会的这群人,想要恶心人时也从不堂堂正正,做什么都喜欢披一层冠冕堂皇的皮。   这位文官的话说得很讨巧,直接把跨星说媒这事上升到“为朝同一个方向努力”,“谋求长久和平”,又还单方面宣布今日在座星盟代表均会参加,不由分说就把崖会泉也给划入了那个“我们”里。   “崖将军也会参与舞会么?”域外联合那边有人问了一句,说不好是在揶揄还是单纯好奇。   星盟这侧,崖会泉再度变成目光中心,他环顾四周,能轻松辨别出哪些人是单纯疑问,只同样对这个问题感到好奇,因为他本人看起来跟“舞会”这个词极不搭调。   而哪些人目光闪烁,多半是对联姻的事已听闻风声,但态度暧昧。   以及……哪些人正眼光隐隐含带兴奋,这种的,多半是不仅知道联姻,还知道他本人位列名单,迫不及待想看一出戏,想知道他会作何反应。   毕竟崖上将凶名在外,今天开会前就已经跟域外联合代表互掐一波,如果他能在会议结束之际,再为舞会的事冷言冷语两句,表达出拒绝合作的态度,那就更坐实了他“居功自负,罔顾和平”,外面等候的星媒很有报道可写了,不是么?   一脸圆融笑意的文官也正看着崖会泉,他在议会里摸爬滚打才到达如今席位,察言观色功夫一流,当然能看出来,这位傲慢的年轻将军方才是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完全不在乎他的那点面子。   参加舞会,意味着已经脚踩上政治婚姻舞台的台阶 。   拒绝舞会,那么,十二家星际媒体便已经准备好了。   来,你想怎么选?   文官费了十二分的功夫才没让自己流露出期待。   崖会泉目光淡淡从他脸上划过去,让他头皮陡然炸了一下,下意识有点退让,却又在片刻后因退让而感到加倍恼怒。   就听这位全星盟知名自负人物开口,语气很平静地说:“我会参加。”   有没按捺住的几人发出了窸窣动静,好像在抽气又像在感叹,还有几人互相对望一眼,交换了眼神。   “感谢把我安排进宾客名单。”崖上将又说。   这回是位于会议室各个角落的卫兵们动了动。   卢思明实在没忍住,他努力控制自己的下巴,只远远给了长官一个“您吃错药了”的震惊眼神。   崖会泉把亲卫长的眼神接收了,顺便给对方记了一笔。   “不过名单可能需要微调。”他继续说,“劳烦在我名字后方多开一栏,因为我还有家属,届时会携家属出席,漏掉我的伴侣真的非常不礼貌。”   崖上将言语间充满照顾,真的很像一个体贴配偶在捍卫自己另一半的权益。   不管是好奇的看戏的作壁上观的还是乐得见崖会泉吃瘪的,所有围观群众的反应在这一刻便高度一致——   等会儿,什么家属??! 第12章 芥蒂 崖会泉:可以理解   崖会泉竟然结婚了?   他不是才从疗养舱出来不久,然后家里蹲了两周么,哪里来的功夫结婚?   ……而且他和谁结婚?!   一时之间,会议室里露出什么神情的人都有,又都殊途同归的带着疑问。   假如他们这间会议室在设置上更为童趣一点,会像当代许多早教机构一样,在房间里安装“心情-图像智能转换系统”,那么,此时此刻,在座各位恐怕将看见满房间都飘着转化出的问号及惊叹号投影。   有个别平日里比较喜爱上网冲浪,自身大脑就是一个表情包图库的,没准脑袋旁还会花式刷新各种震惊表情包,别有一番风趣。   “您的……家属?”   那位自称是崖会泉同学的文官已经僵了,脸上的笑容和他的脑子似乎一起冻住了。   开口试探着跟崖上将确认的是另一人,一身蓝色工作服,戴有星盟文化专员的徽章,措辞和态度都要真诚客气很多。   崖上将冲这人点了个头。   这位文化专员不仅是在代表自己问话,也是勇敢问出了房间里至少九成人的问题。   而崖会泉慷慨给予这个问题肯定答复,再次确认已婚事实,也再次收获一大波难以置信的注视。   围观群众们的反应如此整齐划一,除了万没想到崖将军真神不知鬼不觉就结了个婚,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   这位年轻傲慢的将军,凭本事单身的光荣战绩数不胜数。   他在感情方面的难搞和他的臭脾气一样出名。   曾经有好事之徒看崖会泉年轻又身居高位,秉持着星际八卦精神,在星盟娱乐电子刊上开辟了个专栏,试图八一八这年轻又外形条件不俗的将军的感情史。   结果十六家星媒通力合作,携手联扒——没扒出这位将军的风流韵事在哪,只扒到了他是怎么凭本事与风流无缘。   在个人感情生活这一方面,崖会泉就像个忘了搭载这部分模块的AI,他从没对谁展露过情感苗头,对于他人或出于皮囊,或出于功绩递给他的倾慕箭头,他的反应则一般分为三种,杀伤力由弱到强,依次是:   一,完全屏蔽,等别人都暗恋失恋移情别恋一套流程走完了,他都还不知道有人给自己递过箭头——甚至可能压根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二,未能屏蔽但仍无动于衷,不管是媚眼、言语暗示或其他与时俱进的聊骚方式,崖上将的心都硬得宛如是找军工团借了材料,拿能扛大型粒子炮的顶尖防护板做的。   他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被一家比较野鸡的互联网数据公司评为“星盟第一难撩”。   假如有人实在越界,太不识趣,也太不会看将军脸色。   那恭喜这位,对方便成功跨越了“二”这个阶段,喜提杀伤力最强的回应三。   崖上将本人在“单身战绩”上最为八卦民众所津津乐道的,是他用“少废话,挡路了”打断了共计九人的真情告白。   有另两位追求者由于在告白时情绪激荡,潸然泪下,崖上将皱着眉,看在对方哭哭啼啼的份上多停留了几分钟,随即感到对方还是废话太多,扯来扯去都围绕着乱七八糟的玩意,半天都没个重点,也不知道是想要讲什么,好像是专门来他面前哭的。   所以,几分钟后将军耐心耗尽,他还是看在眼泪的份上,自认比较温和地说:“说完了么,完了劳驾让让,我赶时间。”   对面才剖析完自己动心历程的追求者:“……”   崖会泉把卡顿当做对于“说完了”的默认,他抬手一压军帽帽檐,绕过面前的人走了。   还走得特别稳健,特别利落。   为此又在野鸡榜单上获得了一个“最绝情背影”的提名。   ……   就是这么一个人,全星知名恋爱绝缘体,“无性恋”、“人工智能可以与人类谈恋爱吗”以及“论驾驶员在长久太空作战后是否会爱上自己机甲”等专项研讨小组均有他姓名,大家基本都已默认他是不会结婚,更不可能对哪个人动心,看起来是准备跟AI和机甲过一生的人——居然说自己结婚了?!   仔细算起来,这一点比“崖上将竟然悄无声息结婚”带来的冲击还要大。   “我想星盟婚姻法还没有开放人机结婚?”有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冲懵了,梦游似的这么说了一句。   崖会泉听见“婚姻法”关键词,他想起那仓促草率的新婚姻法就闹心,于是话里隐含贬损地回:“确实没有,不过也许能寄希望于新婚姻法的策划团队,在他们的奇思妙想下,不出三五年,人机结婚没准真能在星盟获得实现。”   距离四点半的会议结束报时已经过去有好一会,在蒙特星上,政治文化会从没有加时一说,大家全是到点自发停议,有再多的话也只能收回肚子里,留到下次会议上再提。   而今天,时间都已经快四点四十五,办公区域里的政务机器人已经进来巡查三回,非常具有人文关怀的提醒:“请勿违规加班。”   会议桌周围,人却依旧坐得很满。   没有加班,各位是全被重磅八卦给夺走注意,谁都舍不得率先离席。   只不过,八卦当事人一向比较欠缺耐心,他在会议到点后勉强多留了一刻钟,就已是差不多到了极限。   崖会泉率先起身,他这个丢了信息导弹的当了第一个离开会议室的人。   其他人显然有心想挽留,还有人从五官到肢体都在传达跃跃欲试,想要追在崖上将身后,再多打探一点他的婚姻详情。   但当然,谁都还没忘记崖上将那张刻薄的嘴,也还没忘他今天一露面,就先是把我行我素彰显得淋漓尽致,又三两句话就气得域外联合代表差点动手打一架。   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又被理智给摁了回去。   反正就算今天没八卦够,还没摸清楚这位竟能让崖会泉乐意结婚的人是何方神圣,对方又是怎么撬动了这座星盟第一难搞的“防护板”,让那颗仿若军工团出品的冷硬心脏动了凡心。   听崖上将的口吻,那位“神圣”不是也要参加本周末的舞会,到时候会在大家面前露脸么?   不敢找崖上将本人扒拉他的感情史,按着“同性相斥”原则,他的伴侣应当不会是一个特别难相处的对象,到时候只要对方露面,不就可以迂回八卦,从伴侣那边探听一点新消息了嘛。   众人把小算盘打得挺响。   等星盟这边有人不经意抬头,他倏地一愣,发现域外联合那头竟也已经空了一席。   空掉的是域外联合的主位。hon星shao先dui独jia   狮子女士乌珊莎跟在崖会泉后面起身,她也穿着军靴,鞋跟落地时却近乎没有声响,静静走在了崖上将的后方。   她只是跟随,没有刻意隐藏气息,这意味着这份轻巧只是习惯所致,而并非这位女士骨子里的狮子基因在蓄谋一场光天化日下的伏击。   崖会泉在起身刚走出没两步时,就察觉了乌珊莎跟着自己,他一直走到会议室之外的走廊上,亲卫长将披风递给他,他没接,先转身看向后方。   “有事?”崖会泉先开了口。   可能因为对方是女士,也可能还是因为那枚代理队长的徽章,他在同对方说话时,会稍微客气一点。   这位域外联合特殊部队的新任代理队长静静看了崖会泉一眼,她像也不意外这男人如此敏锐,轻松发现了她的跟随。   她看过来的那一眼十分复杂,繁重情绪将她的虹膜色泽压得很深。   但她开口,说的话竟也还客气。   “代表域外联合,对你说一声恭喜。”乌珊莎说。   崖会泉眉峰轻轻动了一下。   狮子女士却是先礼后兵。   “不过崖将军。”乌珊莎盯着崖会泉的眼睛,她继续说,“因为‘天灾’核心里发生的事,作为特殊部队的前队员,现代理队长,我敢坦白对你交个底——我代表特殊部队全体告知阁下,我们至今仍然很难放下芥蒂。”   以崖将军一贯的傲慢风格,听了这番“我们对你很有意见”的说辞,他的惯常回应该是冷笑一声,示意对方爱放不放,别太把自己的看法当一回事,好像他会关心。   会议室那边陆续有其他人离场。   有人一探头就看见了这头走廊疑似对峙的一幕,立马谨慎地把头和身体都又缩了回去。   那头远远传来议论声,似乎有人在问今日会议大楼里的安保等级,也还有人在劝慰,说两位应该不会直接动手云云。   崖会泉还是那副冷淡神情,他部分五官掩映在军帽帽檐投下的阴影里,那双红棕色的眼睛看不大出情绪,更看不出他正在想什么。   但很出人意料的。   他没有讽刺,也没有冷笑,更没把惯有的那副傲慢模样拍在对方的脸上。   狮子女士隐约觉得,崖上将的目光似乎又在自己制服上转了一轮,像不动声色凝望了一眼什么。   然后男人说:“可以理解。”   说完这句,崖会泉伸手提过亲卫长托在手臂上的披风。   他不再多言,也制止了亲卫长抬手想要帮忙的动作,自行将白金色的披风扣上肩膀,头也不回地迈开步子走了。 第13章 姓氏 崖会泉:姓黎吧   回程路上崖会泉肉眼可见的心情不算好,他上车后将驾驶模式改为自动回航,目标定位自己家,然后就沉默着靠进了座椅里,对外车窗外快速变幻的景色侧头,像是盯着这些足够把普通人看晕的“风景”看出了神。   如今,除非有意调节行驶速度,让载具进入“观光慢行”模式,不然,常规速度下的车辆车速极快,能把窗外的风光都拉成色块斑斓的虚影,看久了以后,就像注视一只没有规律的万花筒,让人轻则头昏眼花,重则立马胃里翻江倒海,要把三餐全贡献出来。   但这种速率的图像变化,对受过精密训练的太空军来说又算不上什么。   不管是机甲还是星舰,驾驶员及指挥官需要对接的精神场远比这些图像复杂百倍,且机甲星舰航行于广袤宇宙之间,这些太空级载具的精神场一旦铺展出去,人机完成对接,位于主驾驶位置的人,便会与机器的“感官”浑然一体,像是自己亲自漂浮在三百六十度皆是黑暗空洞的环境里,上下左右前后,六个方向的情况都需要兼顾,数不清的数据代码会在眼前流动,颜色迥异亮度不等的操作口令环绕四周。   与机甲及战舰上的复杂环境相比,一个仅限于单侧窗口的无意义图像变化,崖将军真能拿它当打发时间的消遣看。   借着这些不需要解读的图景,他思维还有所飘远,发了一个十分罕见的呆。   还是百里固定的“欢迎回家”叫回了他的神。   “欢迎回家,少爷。”百里的声音响在车内,意味着车已经开进了宅邸大门。   单臂支着车窗的崖会泉正要把手放下来。   就听他的电子管家又说:“也欢迎您的到来,卢队长。”   崖会泉手放到一半,他动作停了停,往后排座位回头:“……”   “您在去停靠点之前主动示意我跟上的。”后排座位上的卢思明一看将军这个表情,就明白崖会泉把这事给忘了,他连忙一脸苦相地为自己解释。   崖会泉是真这样示意过自己的亲卫长,卢思明对他的指令解读没有错,然而,由于将军本人当时颇为心不在焉,给了指令的事完全没往头脑中记,再加上他路上发了一路的呆,还是靠电子管家的提醒回神。   崖会泉思维有短暂的断片,稍后想起来确有此事。   他的一贯风格是“不是我的错我坚决不认,是我的错我也能表现得仿佛没错”。   这位先生完全不为自己的短暂失忆而惭愧,他反应过来后,只好整以暇地对亲卫长一点头,让人下车。   卢思明本来该给自家将军当司机,结果将军之前忘了有他这个人,自顾自坐进了驾驶位,赶在车门闭合前,卢亲卫长只好忙采取就近原则,钻进后排座位,随后察觉到将军的低气压,一路都自觉cos背景,好像他天生就是跟后排座椅配套出产的一样。   他三两步下车,小跑去前排替崖会泉开了车门。   “将军。”卢思明在随着崖会泉往主屋门厅走时开口,他有些欲言又止。   崖会泉瞥他一眼。   亲卫长便又把已快到嘴边的,诸如“乌珊莎女士的话您不必太过介意”以及“天灾核心里发生的事也是您力所难及”之类的话吞了回去。   “我是想要问您。”亲卫长谨慎地换了个话题,“您特意让我跟过来一趟,是因为联姻提案和……您婚姻的事吗?”   会议室里,崖将军语出惊人,一句“我的伴侣”不仅砸蒙了他星盟内外所有对头,也无差别横扫了那些立场偏向于他的盟友,还有自始至终都是坚定支持他的部下。   卢思明一周前才将联姻的消息带给了崖会泉,也一直坚定不移的认为将军绝不会英年早婚。   谁知这世事如此难料,亲卫长的信仰一周后就被将军本人亲自粉碎,会议室里,他甚至一度很对不起崖会泉的在想:太神奇了!将军竟然真的还有结婚这项功能!   “您是因为上周的消息,所以为了应对这周的麻烦,就加急结了个婚?”卢亲卫长一时没过脑子,把他天马行空的个人臆测给问了出去。   崖会泉冷冷回:“我闲的?”   他们已经走过门厅,又转过了位于最靠外的半开放式接待厅。   在两人先后走进更加私人的里间客厅时,被一句话问到不敢再多嘴的卢思明就看见,走在前方的崖会泉忽然停下了脚步,继而微微俯身。   等将腰背重新直起来,崖将军手肘弯曲,好像抱起了什么东西。   “你是不是这两天又增重了一点?”崖将军对自己抱起的东西说,语气和方才截然不同,温和到让亲卫长一瞬间眼睛差点脱眶,怀疑自己是跟错了长官,眼前这个是其他人假冒的。   那“东西”在崖将军臂弯里回应:“咪。”   卢思明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又揉了揉眼睛——眼前的画面还在,没消失,也没模糊。   显然这不是□□里的幻觉。   他们英明神武的将军怀里抱着一只圆头圆脑的猫,还抱得特别熟稔,特别仔细小心,甚至能让人从那有意控制的力道里看出一丝温柔意味来。   “您养了宠物?”卢思明估摸着他这个询问应该是万无一失,不会再撞枪口,也不会引发什么不可估量的信息导弹了。   但生活就是这么处处暗藏惊喜。   崖会泉抱着猫,心平气和地告诉他的亲卫长:“这就是我的结婚对象。”   卢思明都已经做好了听到“这就是我新养的宠物”的准备,长官前半句话和他预想完全一致,他下意识就开始点头:“果然如……”   嗯???   等等,是不是哪里不太对???   卢亲卫长紧急回顾了一下崖会泉的话,他像个突发性视听功能障碍患者,一脸呆滞,追着将军重问:“您的什么?”   “结婚对象。”   “什么对象??”   “……结婚对象。”   “结,结什么象?”   “……”   崖会泉实在不耐烦再答一遍,他扭头直接说:“百里,给他挂个急诊号,就说病人情况严峻,需要送入专业医疗舱接受加急治疗。”   “好的,少爷。”无处不在的电子管家即刻应声,又在应声后委婉提醒,“不过按照我的看法,卢队长可能只是被消息所震惊,一时间难以接受,太过惊讶,您应该尽量多包容他一点,而不是靠暗示他脑子有病人身攻击他。”   崖会泉顿了一下:“……我没有说他脑子有病,这是你自己添的。”   十分钟后,仍然有些呆愣的亲卫长被招待在客厅沙发落座,那句“挂急诊号”当然只是崖上将的习惯性刻薄,并不能当真。   卢思明好不容易消化了“将军和一只猫结婚”这个事实,就听将军十分简练地告诉他:“我结婚的事比你的消息更早一点,不是在听到消息后临时做的决定,对象就是这只猫,周末舞会我也会带猫出席。”   崖会泉讲这番话时神色平静极了,他一人独坐在对面整张长沙发上,膝盖上趴着那只跟他结了婚的猫。   看起来就好像心中自有定数,所有乍看能惊掉他人下巴的事,其实都在他计划之中,是他精准算好的。   卢亲卫长被长官装神的功夫给糊弄住了,他信了。   两句话间他的像就被顺利扭转,从“怎会如此”变成“将军果然厉害”了!   “您需要我做什么?”卢思明镇定下来。   崖上将那气定神闲的尊容就悄悄豁了一条小口。   他终于捡起自己最初叫上亲卫长的目的,以最大化若无其事的口吻说:“让你过来参谋一件事——你那小侄子不是才出生没多久?你们怎么给他起的名?”   等待着听到一桩重要任务的亲卫长:“?”   崖会泉把人专程喊到自己家,破了他“谢绝访客”的例,原因其实很单一,就是为了多一个活人来帮他出谋划策,思考该怎么给猫起名。   因为这事实在不能继续拖下去,小猫的名字不得不起了。   如果崖上将不能在今明两天内搞定起名,并在后天舞会前帮小猫将信息更新,名字申报入库,那么,等他携自己这位猫配偶出席舞会,他将面临一个非常一言难尽的场景。   蒙特的舞会都配有机器人门童,会智能识别来宾的身份卡与通行证,并自动向所有已在厅内的宾客播报入场信息。   如果小猫到周末舞会前还是没名字,到时候在场所有人都将会听到这样一条播报——   “崖会泉将军携伴侣猫先生入场。”   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在玩什么另类情趣。   只可惜起名这事估计真的和崖将军相克,即便多了个帮手,有了“在公开场合能拿得出手”这条基础标准,起名工程仍然推进艰难。   “你能自己立马涨个100上下的智商,然后自己把名取了么?”崖会泉跟猫提了个无理要求。   而小猫今天似乎格外好动,从跟到家后的他碰面起,便一直黏在他身边打转,还多次试图在他身上攀岩,鼻头探寻似的四处嗅闻。   仿佛是崖会泉今日出门见了一回人,回来时就变成了个气味集成器,特别惹猫兴趣。   “你到底在找什么?”无理要求没得到回应,崖会泉顺手又撸了一把猫的背毛。   身形仍不算大的小猫蹲坐崖会泉肩头,它没有回答人类的问题,只再次朝头发、领口、肩膀等地方逐一凑近。   猫的嗅觉细胞是人的40倍,能精确分辨出每一个气味因子。   它感觉自己捕捉到了一些熟悉味道,但与身边人相比,这些气味在令猫亲近之余,又隐约还差了点什么。   让它缺乏想要立即挑中对方的冲动。   更不会即刻打定主意,决心要赖进对方家里。   崖上将的小碰瓷犯于这日承认了它的碰瓷行径,遗憾的是,被碰瓷的对象并未听见这番猫的自白。   崖会泉也说不好是不是自己今天开了一天会,又还见了一回域外联合的人,所以他真有点精神疲劳了。   他方才撸了一回猫,居然鬼使神差的又觉得,猫身上的棕色条纹和某人的头发颜色有点像。   “姓黎吧。”崖会泉忽然说。   同样翻找字库快翻花了眼的卢思明一愣:“啊?”   崖会泉只有稍纵即逝到不足几秒的不自在,他把这感觉强行镇压下去,平静说:“先把姓定下来,姓黎。”   这是一只幸运出生在黎明时刻的猫,它身上带有与没能走到黎明的人微妙的相似处。   有些特殊部队前队长,人都已经化作了宇宙里的一粒尘灰,却像还扎在宿敌的脑子里当“钉子户”,隔三差五就要神出鬼没一下,死后都不忘保持他“战场幽灵”的声名。   更过分的是,这人叨扰了白天还不够,晚上还要当个不讨人喜欢的访客,敲开他人梦境大门,帮忙回忆许多年前的那场初遇—— 第14章 初遇 崖会泉:像个小王八蛋玩意……   由于当代人均寿命已达280岁,相对应的,按着星际统一算法,当代人年满25周岁才算成年。   星历350年,崖会泉刚刚35。   他接管星盟三大核心要塞之一的光辉之翼已经七年,星盟和域外联合的交战还处于战争前期。   年轻将军坐镇自己的管理辖区,环绕光辉之翼的五个重要航道节点,邻近的“忒弥斯”、“赫斯提亚”以及“雅典娜”三块边界星区,均在光辉之翼驻军的固定巡航线路上,并在崖会泉的一手布兵下,建立有十分严密的“封锁-进攻”一体化防线。   有人说崖会泉是撞了时运,他毕业正式入伍那年刚好撞上时局动荡,太空军队伍急需新血,域外联合在沉寂多年后反扑势头惊人,像一头韬光养晦多年的野兽,呲出精心打磨的獠牙,亮出躁动发痒的利爪,不狠狠在星盟三百余年的和平上撕上一口誓不罢休。   敌军来势汹汹,让过去一向自持兵力军备均优于域外联合的星盟措手不及,大批才刚正式入伍的学员被分流向各处,其中,针对在读书时就表现尤为突出的新血,上峰还调整功勋奖励制度,出台了《战时特别功勋计算法》,给予诸位优秀学员一条晋升的“特快通道”,以便把这批新生代精锐尽快送往指挥岗,填补前线战场的空缺。   崖会泉是他那一届的荣誉学员,他毕业于星盟第一军校恒光学院。   他是凭靠“特快通道”快速晋升的人之一,也是这部分人中升得最高的那一个。   他从不否认自己的晋升有局势的功劳。   但如果只有局势,没有真本领,没有年纪轻轻就能有条不紊统帅一整个核心要塞的能力,那局势便不是“时运”,是给才刚满25就要奉命参战的年轻人准备的“光荣墓地”。   无论旁人怎么说,光辉之翼在崖会泉手上确实固若金汤,他的封锁线攻守兼备,布兵思路缜密且最大化运用了兵力。   域外联合军的“探子”、“先锋突击队”及“重火力破防队”先后光顾过崖将军的辖区,又被逐一打了出去,就连火力搭载惊人的重甲队都最多只是在外围航线上打转,始终进入不了被光辉之翼严密覆盖的枢纽地段。   在域外联合的人看来,这位星盟的年轻将领基本已成了个“标杆型角色”。   谁能从他手中讨到两分好,把他的封锁线扯开一条口。   谁的功勋册上便能记上光荣的一笔——“曾打破光辉之翼封锁线,给星盟光辉泼上一瓢黑漆”。   这条域外联合军内部疯传的口号还传进了崖会泉耳朵里。   当时崖将军本人听完,眉峰一挑,只说:“行。”   周围人便还以为他没把这话搁在心里,浑不在意。   结果隔了几个巡航日,边界星区再度发生火力冲突时,崖将军人在自己的指挥舰上,但凭着通讯对连了面向全星区开放的公共频道,他一边毫不留情下令开火,再一次把敌人打出自己的辖区之外,一边,他还很“客气”地大公频里放话,“亲切”致电域外联合的各位:“我听闻了贵方的军中传闻,特此回复一句——感谢看重。人也的确还是需要有一点梦想的,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域外联合那边立马大批人员接入公共频道,开始骂街,让姓崖的不要太傲慢自负。   就连星盟这边,也有人因为听到这番狂妄宣言,给崖会泉连发三道劝告令,苦口婆心劝他收敛一点。   而崖会泉当然哪边也没理。   他唯一吝啬投去了两分注意的,是在他关闭公共频道前,他察觉到,域外联合那边的群体性骂街似乎停了一停。   就像有只上帝之手临时关了对面其他人的麦,为公共频道营造出了不足半分钟的文明光景。   在这份稍纵即逝的安静当中,有个被衬托得格外突出的声音响了起来:“也谢谢你的鼓励,崖将军,为了不辜负期望,我们一定多多努力。”   这人甚至声音里带着笑意,听起来非常的年轻,他措辞客气,语气却不是那么一回事,还略有些拖着腔调,让他听着不太正经。   崖将军对域外联合的人自带偏见,第一印象评语给得相当苛刻。   他觉得这阴阳怪气挑衅的人一听就是个小王八蛋玩意。   然后同年,又三个月后,在光辉之翼覆盖的“忒弥斯”星区,崖会泉见到了“小王八蛋”本蛋。   那是一个常规的巡航日,忒弥斯边界上的一支小队正在换防,突然,毫无预兆的,最外围的一架机甲遭遇突袭,它的防护罩在高能粒子炮冲击下迅速化开。   还好驾驶员是个老兵,尽管吃了一惊,但操作仍然稳当,与反应快速的队友配合默契。   队友驾驶的机甲把暂时没了防护罩的僚机护住,撑开新的双层护罩,以备下一波火力冲击。   没人的精神敢放松。   最先遇袭的老兵紧急传信指挥中心:“忒弥斯D区遇袭!”   他声音十分紧绷。   因为这场袭击无法让人不紧张,从骤然遇袭到换防队伍森严戒备的此刻,他们仍然没有检索到对面发射了粒子炮的敌人在哪里。   并且,在第一发粒子炮撞上老兵机甲的防护罩前,在场所有机甲上都搭载有星盟的最新一代警报装置,可它们像聋哑了一样毫无反应,粒子炮真的打到防护罩上后才开始在驾驶舱内尖锐鸣响。   敌人数量不明,火力情况不明,如何规避了机甲预警系统及雷达扫描系统的技术不明。   打法不明。   崖会泉对接着总指挥舰,又以总指挥舰作为媒介,远程链接上忒弥斯星区里的多台无人机甲。   藏身暗处的“刺客”好像专程在等着他出场,崖会泉利落接管战场后不出五分钟,之前巡逻卫兵们怎么也没搜寻到的对方竟主动显了形。   那是域外联合隐藏的王牌,特殊部队第一次在星盟军面前亮相。   崖将军年轻却作战经验丰富,他在正式交火后很快看出来,这是一只全体高机动性的队伍,并且打法跟域外联合其他队伍完全不同,非常的野。   域外联合可能把全部家当都砸给这支队伍配装备了,他们的机身还全搭载有隐形甲、性能媲美中型指挥舰的远程弹道、双备用能源包以及精良武器库。   方才,第一发挑衅似的高能粒子炮投过来时,那发射了炮弹的一台机甲正是卡着射程上限,遥遥把炮火送了过来,它的驾驶员还极为“滑不溜秋”,将隐形甲与高机动性的配合效果发挥到了极致,才显得在战场上“来去无踪”,像一个忽然闪现又倏而消失的幽灵,让巡逻卫兵半天没能找出踪迹。   崖会泉面色不显,有条不紊下令,内心却为域外联合的这一手准备皱起眉。   这样的一支队伍,如果他们的指挥官统领得当,它会成为域外联合手中最难以防范的一把刀。   高机动性再加上强隐蔽性,意味着它可以随时悄悄毕竟星盟这边的前线、侧翼或者后方。   诚然这支队伍今天是选择在了光辉之翼的辖区内亮相,所挑选的进攻节点也并不偏远。   但崖将军一看就明白,对面的指挥官之所以这么选,是因为今天还只是“亮刃”与“试刀”。   陌生的通讯请求忽然发送到指挥舰,不用想也知道来自哪一方。   指挥舰内的通讯员征求着崖会泉的意见:“将军,这……”   崖会泉直截了当:“接。”   很快,通讯屏上便出现了对方指挥官的脸。   那是一个年轻人,看起来年轻过分,可能刚满二十五不久。   ……也看起来委实不太像个有正式编制的军人。   因为他实在是太随性了。   这会明明是战时,是域外联合首次将“王牌”展现给世界的时刻,结果身为“王牌”的指挥官,这位连制服都没规矩穿好,大喇喇敞着军装外套,衬衫扣子只将就着扣了几颗,能隐约看出最里面是件更随意的黑色贴身背心。   通讯屏是半身像的那种,此人毫无仪容风纪观念,直接向敌人慷慨展示了一下自己若隐若现的胸腹轮廓线条。   饶是冷静沉着如崖会泉,就也不免为这过于另类的军人形象震了一下。   崖会泉是与这人完全相反的另一个极端,习惯将自己的一切都收拾规整,最好时刻保持一丝不苟。   因此理所当然,他一看到对面指挥官居然这副尊容,立马恶感翻倍。   他视线冷静地略过了那人肩膀以下,挑剔地落在了对方头发:“域外联合这么不讲究,指挥官战时还不忘染个头?”   一丝不苟的星盟将军在通讯屏这边冷淡开口。   和他形成鲜明对照的域外联合指挥官位于屏幕另一端,有着棕色头发,却又在发梢渐变成浅金。   看着就真的很像战时还跑去染了发,然后原本的棕毛又长了出来,把他的脑袋给变成了渐变色。   “请不要随意诽谤他人。”对面指挥官懒洋洋地说,“虽说域外联合和星盟的法律并不互通,但我想,在诽谤罪的具体定义及量刑上,应该也是不会相差太远。”   他讲话也是那副随性的调调,好像整个域外联合军压根没有军规军纪一说,规则对他而言全是放屁。   这人宣称自己头发这样是天生的,崖会泉不信,不过是天生还是后天跟他也没多大关系,他也懒得跟人在战场掰扯这种问题。   对话归对话,打量归打量,在通讯接起的这几分钟里,两位指挥官交流,又同样都在“一心多用”,紧紧盯着战场变化。   “域外联合把新队伍首次推出来亮相,就送到我这里来试刀,不怕直接全被我折了么?”崖会泉说。   这支新队伍从打法到配置都足够新颖,也战斗力真的不俗。   但这不意味着它能稳稳对上一个光辉之翼。   “谁说我们是来试刀的?”敌指挥官听上去惊讶极了。   他的头发不仅渐变,还明显不太爱打理,额头前的一缕刘海都长到搭上了鼻梁,又被他随手拨开,露出一双浅蓝色虹膜的眼睛。   “三个月前,我收到了你的鼓励。”蓝眼睛的敌指挥官说。   崖会泉一脸找不着北,他骂人的时候太多,更不会去特意记自己哪月哪天骂了什么人什么内容,所以听到这话,他第一反应是怀疑这人脑子有问题。   还好很快,蓝眼睛的指挥官又不紧不慢地说:“你鼓励我们域外联合的人需要多多努力,尽早在成功挑战你这件事上取得成绩,今天我不是来试刀的,崖将军,我来检验一下自己的努力成果,是来参加考试的——顺便再自我介绍一下,沃修,域外联合特殊部队队长,兼任总指挥官。”   崖会泉的思维跟着转了一圈,终于想起自己那天在公共频道放的话。   同时,他也记起来了,这就是他那天在退出频道前听到的那个声音。   原来是你。   崖将军心说。   他又仔细看通讯屏里的年轻人一眼,感觉自己的第一印象完全没错——确实是个口气很大的小王八蛋玩意。   “考得太差不要回家哭。”   星盟将军冷冰冰回复,换来域外联合的年轻指挥官毫不在乎一笑。   然后他们重新投入战局。   ——拉开了纠缠二十五年的序幕。 第15章 礼物 沃修:送一份小礼,不成敬意   崖会泉是被一阵极富特色的“闹铃声”给吵醒的。   那不是他平常会使用的闹钟风格,好像是某种音乐,乐声源头分明不在他房间里,听着像来自楼下客厅,但又穿透力奇强无比,他卧室的墙和房门在这声浪冲击下都跟纸糊的一样,完全挡不住高昂嘹亮的声音。   “……百里。”崖会泉顶着一脑门起床气坐了起来,他追究电子管家的责任,“你是不是觉得这屋子里只有我一个活人,放这种玩意只扰得到我,就不构成噪音扰民?”   “上午好,少爷。”电子管家并不畏惧主人压低的音调和可怕语气,先彬彬有礼打了声招呼,再才说,“我没有这么想,而且您对音乐存在着一点小小偏见,客厅里正在播放的乐曲不该被归为一种噪音。”   崖会泉被硬生生从梦里拖出来,又睁眼就被吵到了脑子和耳朵。   起床气混合着被打搅的不快同步翻涌,让他脸色顿时更沉。   人都还没完全清醒,但他的词汇库和嘴已经经验丰富的做好了准备,要跟电子管家吵个至少两回合的。   百里先发制人,又说:“少爷,这份音乐资料还是由您带回来的。”   崖会泉便在自己的回合前卡了下壳。   “我带回来的?”他反问,语气带着怀疑。   电子管家回答肯定:“是的,您是昨晚没有休息好吗?这段音乐您应该熟悉。”   梦境会让人的大脑皮层在睡眠状态下仍然活跃,许多人在做了长梦后,醒来会感到疲乏、劳累、甚至精神上的怅然若失。   昨晚崖会泉也在梦里接待了位不请自来的访客,回顾了一场相识,大脑皮层活跃的时间想来不短。   可奇异的,他醒来后并不觉得累,也不觉得自己没休息好。   他只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被打断感。   就好像……你跟一个特别难缠的家伙既打架又吵架,却始终没能以一种压倒性的胜利姿态赢一把。   于是你耿耿于怀,重新做了准备,也计划好了下一场互呛中该怎么发挥。   但没有下一场了。   在梦里跟一个活蹦乱跳的气人玩意对上一回,都还要被电子管家擅自播放的魔性乐曲给喊卡。   非常不得劲。   还有点憋屈。   崖会泉有一句“我哪来的时间熟悉这种东西”到了舌尖,他这时已经完全清醒,也听清楚了那“噪音”的具体曲调——那句话便被他又默默叼了回去。   百里没说错,这段音乐崖会泉本人是该熟悉,他刚刚没完全醒盹,只记着自己被吵醒这件事,非常不爽,才完全没对“噪音”的内容仔细听。   “我特意选在今天上午播放它,是因为就在今天早晨八点,星盟文化研究院发布了一份公开声明,称他们已经完成了对该份资料的‘溯源’工作,并惊喜的发现,这是一只可追溯到古地球时期的乐曲,它在古地球时代就已然非常古老,演奏它的乐器则历史更加悠久,能追溯到地球纪年公元三世纪。”百里见少爷半晌没回答自己的问题,他自行对崖会泉做了一个快速扫描,主动确认主人的各项数值都还在健康水平范围内,便又继续开口,将他放音乐的原因说给了崖会泉听。   “这一整只曲目从音律编排到乐器,都是不折不扣的稀世文物,是星盟资料库里从未记载过的‘失落文明遗物’之一。”百里说,“文研院在公布工作成果的同时,也对带回了资料的您及光辉之翼大加赞誉,表示要向您献上崇高的敬意,感谢您对星盟文化领域的伟大付出,也感谢那些愿意分享资料的域外联合的朋友。所以我才选择在家里播放它,聊表尊敬与喜悦之情。”   崖将军方才还被这音乐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差点一起床就跟电子管家吵一架,此时想起来这玩意还真是自己带回来的,他又勉强展露出了几分耐心,没有再就音乐批判上几句什么,只一脸隐忍地提起床边百里整理好的衣服,终于彻底起身。   少爷今天一觉睡到了上午,连固定的锻炼时间都完美错过,百里在自己的程序里斟酌了一下“提醒”与“不提醒,将日训菜单自动推后”这两个选择,最终倾向于后面一个,什么也没提,只指挥起楼下吧台上的咖啡机,给开始下楼的人磨一杯咖啡。   “猫在哪?”下楼途中的崖会泉问。   “在小客厅的沙发上。”百里说,语气还很欣慰,“您的猫配偶和您相比,似乎对文化的包容性更高一些,从我开始在客厅播放音乐起,本来在阳光房晒太阳的它就主动走了过来,看起来对这份珍贵的文物级音乐资料很感兴趣,真的和您的第一反应非常不同。”   崖会泉:“……”   只想得知自己的猫在哪,并不想一句问话就连带出一番多余的批评。   崖会泉有时候是真想不明白,到底是百里的初始性格就设置得有问题,还是这么多年的相处下来,对方已经被他给带歪了。   又或者他俩互相影响,互相促进,再如此切磋个几十年下去,迟早双双斩获“星际第一讨嫌”的美誉。   站在楼梯上深沉思考了两分钟,崖会泉确定自己对竞争这种头衔不感兴趣,他决定把这种苗头尽量控制一下,便没理百里,但对方的方位指引还是接受,他往小客厅走了过去,并顺利找到在沙发垫上趴成毛茸茸一条的猫。   崖会泉在沙发上坐下时,猫动了动,在垫子上伸一个大懒腰,然后迈着悄无声息的步子溜上人类大腿,轻车熟路给自己换了个更喜欢的“领地”。   崖会泉摸了摸它脑后绒绒的毛:“你一只在蒙特出生的猫,还听得进去这种东西?猫不是听力很好,不嫌吵么。”   百里毕竟不是一个人工智障,虽然经常张嘴就是给自家主人添堵,他仍是一位称职的电子管家。   飘荡在客厅里的音乐声已经被百里调小了一点,不过又因为演奏乐器的特殊性,这种乐曲就算分贝控制得再小,也还是很吵闹。   猫趴在崖会泉大腿,它用尾巴轻轻扫了下人类的手。   它的听力的确很好,比如刚刚人还没下楼,它身处一楼的小客厅,便已经听见了楼上人和AI的交谈声,也听见了人踩着楼梯一步步下楼的动静。   很神奇,它却真不觉得这对人来说都有些闹腾的乐曲太刺耳,甚至觉得听上去有点熟,好像它不是一只土生土长在蒙特的普通猫。   “咪呜。”猫对崖会泉说。   它是想要表达“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应该是只普通小猫咪,但我可能又不太普通”的意思。   然而碍于猫语概括能力太强,崖将军就算有通天的本领,也没法从一个“咪”里解读出这么一长串话。   崖会泉听来,他只能简单的把这一声理解为“是呀”。   这让他又垂下目光,视线落在猫的毛发颜色上。   或许是梦境余威犹在,他昨晚便忽然发现自己猫的毛色有点像谁的头发,今天睡了一觉起来再看,“有点”直接成了“很有点”,越看越像。   ……但这不行。   这是他亲手捡的,到家时才有成年男人的手掌那么大,会软声软气咪咪喵喵还会耍赖碰瓷的猫。   他的猫跟一个停留在了回忆里的小王八蛋越看越像,是哪门子的道理?   崖会泉其实已经不管沃修叫“小王八蛋”挺久了,那位队长气人水平一流,百里那点水平跟对方一比,都根本不够看。   由此,崖将军对沃修的称呼也早更新换代,他给对方安的头衔年年升级,最快曾到达过按月更换的频率。   但托昨晚梦境的“福”,崖会泉把这个初始称呼给捡了回来,今天还应用得不假思索。   他又问自己的猫:“你真不觉得这音乐吵?”   猫诚实地回答:“咪。”   崖将军便若有所思。   “行。”他在又过了一小会后说,“那你的名字定了。”   毛发颜色像,对音乐的诡异鉴赏水平也像。   崖会泉把自己一分钟才想过的“哪门子道理”扔去一边,逮着同一个人的影子薅羊毛,决定给猫取名黎旦。   被主人评价为“鉴赏水平诡异”的音乐还回荡在屋子里,主人暂时还没将它关掉。   多年以前,在那场初遇的末尾,年仅25岁的沃修队长给光辉之翼全员留下了深刻印象,却不单是因为他兵出险招,远程对接了封锁线内整支星盟机甲小队的机甲,在人机对接的精神场里将两位数的驾驶员同时强行扫下去,又掐准总指挥舰悍猛精神场横扫过来的时机,赶在崖会泉逮到他之前,速度极快的撕开封锁线,摘取到了“给星盟光辉泼上黑漆”的荣誉。   还因为他给崖上将留了一份“礼物”。   此人宣称自己是来考试的,崖会泉的封锁线就是他的考题,忒弥斯星区是他的考场。   他在顺利破防后便不再恋战,真的宛如一个考完即走的考生。   那一队曾被沃修远程入侵过的机甲,在返回己方机甲站检修保养时却出现了一点小问题。   “将军,回收的机甲里有一台发现了入侵遗留痕迹!”工程部的卫兵当时急匆匆来与崖会泉汇报。   崖会泉一个眼神镇压卫兵的慌张。   回收这一队机甲的时候,依托着总指挥舰,崖将军已经在精神场里排查过每一台小机甲的核心,解除了B级以上的风险。   这意味着,即便小机甲里有哪台存在入侵遗留,它的风险不会涉及核心,就相当于是一个古地球时期的植入性小广告——看起来挺烦,彻底剔除掉也需要一点小功夫,然而远够不上危害,也发动不了什么攻击。   “记录相关数据,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崖将军传令工程部,还附上他刻薄的点评,“域外联合这位指挥官看来有点小狗脾气,终于通关一次障碍赛考试后喜不自禁,还要留点‘标记’。”   等工程部那边解析了数据,试图清除遗留,非常突兀的,“哔”一声,是整个指挥舰上的扩音喇叭被同步唤醒的动静。   崖会泉的眼皮忽然轻轻跳了一下。   他低估了域外联合这位年轻指挥官的脸皮。   “你好,崖将军,我猜,在刚发现我留下的入侵痕迹时,你一定已经排查过了所有机甲的核心区,并觉得这是一个小广告一样的微小痕迹,不值得在意。”   沃修的声音从指挥舰的喇叭里传了出来,显然这是一段提前录制好的音频,“清除遗留”则是它的激活口令。   他声音回荡在指挥舰的每一个角落里,语调懒洋洋,嗓音带笑意。   “请不要担心,你的判断完全没有错,这的确只是一条广告性程序,也真的只是一段音频,技术所限,我也只能做到接入音频端口的程度。”   “你想做什么?!”站在崖会泉身边的人沉声问。   仿佛音频文件会跟他对话一样。   而音频文件当然不会,它只是按着制作者录制好的顺序播放下去。   工程部那边忙成了一锅粥,在加急分析关闭这个程式,把全舰广播恢复正常的办法。   给人强贴小广告的年轻指挥官则继续说:“我其实不太认可‘给星盟光辉泼黑漆’这句口号,有些太不礼貌,假如我能够考试成功,我更愿意向我的监考官送上一份小礼物——所以崖将军,当你听到这里时,我的考试恐怕是成功了,我听说你的姓氏非常古老,血统能追溯到古地球时期的东方古国,恰好,我在域外生活多年,找到过一些据说在星盟内部已经失传的资料,愿意将其中一部分赠送,当做这份音频礼物的内容。”   崖将军面色冻人,能吓哭一个排的小孩——成年人没准也可以。   他并不想收礼,只想让小王八蛋从指挥舰广播端口里滚蛋。   遗憾的是工程部的进展到底比沃修的音频播放速度慢,那边才刚刚找到头绪,这边,音频已经播放到了“礼物内容”。   “这是一支来自古地球时期的东方乐曲,接下来请星盟各位欣赏——唢呐独奏,《百鸟朝凤》。”   “一份小礼,不成敬意。”   “百鸟朝凤”这个词倒是不少人都听过,然而“唢呐”是个什么玩意,仿佛真的谁也没见过。   整个总指挥舰陷入短暂的安静。   然后,那谁也没见过的乐器在广播里高亢嘹亮的响起来。   据不完全统计,那天舰船上有80%的人都在懊悔,为什么他们没珍惜那最后几分钟的宁静。 第16章 差异 崖会泉:我宁愿听一天唢呐   许多事情时过境迁后回头再看,会有奇妙的感受差异,而这种变化对当年的人来说,十分不可思议。   崖会泉记得自己当年被那份礼物快气炸了肺,他脾气不算好,在刻薄挖苦他人这方面也很是资深,但实际上,他很少真正的震怒或者暴怒,发起火来也总像火山熔岩外还裹着一层坚实冷硬的冰,从不会暴跳如雷,更从没有过被愤怒冲昏头脑,体会到什么叫气到失去理智。   ……结果那份礼物差点把以上的“从没有”都变成“有”。   “下季度的军工拨款是不是该新增一个专项,叫‘如何防范域外联合小流氓的流氓病毒’?”崖将军被吵得失去了耐心,他在宛如精神攻击的喧闹里说话都带着杀气。   站在他周围的人齐刷刷后退两步,谁也不敢吭声。   在那种环境下就算吭出了声,估计将军也不一定能听见。   他周围的人策略性后退,主要是因为他浑身杀气惊人,看他脸色就知道该闭嘴低头保平安,并寄希望于工程部,期盼他们的技术员们能尽快让这流氓音乐中断。   唢呐这种星盟历史上闻所未闻的乐器,外形乍看上去,有点像个尺寸规格不太对劲的小号,貌不惊人,谁曾想它是名副其实的“小小身体,大大能量”,一亮相就分贝超群,光听一段提前录好的音频,都响得跟它正现场逮着人耳朵吹似的。   这段音乐最终,在指挥舰里循环播放了二十来分钟那么久,给听众的观感却是它仿佛吵了一个世纪。   直到工程部手忙脚乱找出了程序“后门”,把这霸占着全舰广播的小流氓给赶了下去,终于是捂住了它吵闹的嘴,据舰船上部分精神力水平不高的人员反馈,他们认为这音乐还有“残留作用”,像一种精神奇兵,能停止播放后还在人头脑里留着残影,时不时造成一种近幻听效应。   这个传言最后传进了崖会泉耳朵里。   才“约谈”完工程部的崖将军冷笑一声,转头给他们每人加了一张精神力训练菜单,并直接并入常规训练项,拓展成长期常规训练。   “不行就多练一练。”崖将军说,“免得让别人还以为找到了新的奇袭方法,一个流氓广告就能出奇制胜,那对面的尾巴还不摇上了天?”   “对面”是特指某人还是泛指,在场的人谁心里都有数,谁都不敢吱声。   改完了训练菜单的崖将军又一脸天寒地冻地走了。   他当仁不让地先开始自己增加训练。   那乐曲本身就已足够烦人,吵得他当时恨不得带头在星舰上违规,掏枪把自家的所有扬声器给毙了,一想到这玩意的来历,想起那位域外联合的指挥官管这玩意叫“礼物”,再想想那人竟还有脸评价别人纯口嗨的“泼黑漆”是不礼貌……便更火冒三丈。   崖会泉没告诉过任何人,他在自己的专属训练室里还模拟了个“小流氓”的虚拟影像,当靶子用,以暂时替代对方本尊。   他是真的很想把人亲手逮回来,最好从俘虏到审问再到后续的看押流程,都能由他亲自一手办理,让他有个把这人关在小黑屋里打的机会。   因为沃修在送礼时还额外强调了“文化”与“古老姓氏”,那让这赠礼行为还显得很像一个双重讽刺。   崖将军当时并摸不太准对方是不是故意的。   崖会泉有一个古老姓氏不假,他居住的那套偌大宅邸里日常只有一个电子管家,好像和谁都没有走得太近,也没有什么亲密关系。   但当然,崖上将总不可能是自己分裂生了自己,他有亲生父母。   这个“有”,限定在他十岁又五个月之前。   不过即便是他十岁又五个月前,这个“有”也有的……仿佛欠缺了点什么东西。   崖会泉父母都不从军,他父亲是文化研究专员,母亲则是跟父亲算得上邻近领域的议员,两个人在工作场上认识,又因为恰好都到了婚龄,也都认为他们需要一份婚姻,他们手头的许多合作项目如果能有一份姻亲关系在,会在走各色繁琐流程时更便捷一点。   所以结婚对那两个人来说,是顺理成章,也是认真衡量过的最优解。   崖会泉则是一个他的父母又在恰当时间,认为他们是时候有孩子了,于是便按需出生的孩子。   技术发展至今,生育早已无需劳烦女性的子宫,成熟的体外培育技术与条件从低到高的培育中心应有尽有。   以效率和结果为重的夫妇想要的是结果,是高效,是在对自身影响最低的情形下取得最好的成果。   他们毫不意外的选择了体外培育,并给了这个孩子最好的中心,最好的控温装置,最好的营养补给套餐,以及最好的智能看护。   崖会泉在一场衡量下出生,比他本人先到达父母面前的,是他的综合数据报告。   他对父母有发自孩童本能的尊重,却不亲近,好像是小小年纪,就无师自通了什么叫“距离感”,也明白在这个物质优渥到惊人的家里,讲究亲近甚至亲昵,都是不太得体的。   他并不太清楚父母每天都在忙什么,因为他有许多的功课作业,得拿出一份又一份漂亮的成绩报告,让他的父母不断确定,这个孩子的确也是一个“最优解”,且不会在成长过程中偏离他们的预期,长成与付出资源不匹配的样子。   因此他根本不明白两个成年人有一阵越回来越晚,甚至连续几天不回家,家里的会客厅似乎隔三差五传出争执声意味着什么。   意外对孩子来说到来的很突然。   那两个人在参与完一场跨星交流会,正结束返程的途中遇袭,消息传回蒙特时就已被确认双双丧生。   听说是那一带星区的边防有疏漏,漏进了一支域外海盗。   百里那时候就已经是崖家的电子管家,也是崖会泉的电子总监护,统领着家里的好几位机器人保姆。   当意外发生的消息刚刚传回蒙特星内时,百里那天却没防住少爷的小花招,被年仅十岁的崖会泉绕开了“儿童智能保护系统”,登陆网络,看到了关于父母身亡报道的全面消息。   他的父亲被指控参与了违禁项目,母亲被指控滥用权力,为父亲的违禁项目开绿色通道,疑似暗中勾结域外力量,以文化文明交流作为幌子,行叛星之事。   至于那场袭击,一个支持率很高的说法是——这是因为两人和域外势力的“筹码”没谈拢,野蛮又不讲道理的域外人翻脸不认账,上演了一出“黑吃黑”。   文化研究院飞快将崖博士除名,发了紧急函件与死者划清界限,还就其尚未完全定罪的生前行为慷慨陈词:“这是违背文研院宗旨,践踏人类文化星辉,自甘堕落为文明之耻的行为!”   崖博士也有一个很古老的姓氏,他对自己的孩子或许亲近不足,可从读书到毕业工作到死去的这一天,他都扎根在文化领域内。   他被自己工作了六十年的地方称作“文明之耻”。   “文化”与“崖”这个姓氏绑定在一起,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一个众所周知的讽刺。   ……而时过境迁,崖博士的儿子走了一条跟文化研究南辕北辙的路,也从没想过要折腾什么学术研究,听别人特意提一嘴自己的姓氏古老和文化渊源,时常都要怀疑别人是不是在讽刺他。   沃修当年到底有没有双重讽刺的意思,崖会泉后来没机会证实,也懒得问,抓着你的敌人追问初次见面时是不是在故意嘲讽你,这个问题本身就像个嘲讽,非常可笑。   他只是在星历375年冬月的这天又忽然想起了这茬。   因为这天,他本人获得了来自文化研究院的感谢信。   这家机构俨然忘了当年的批判,也只字不提另一位同样姓崖的人士,只盛情称赞根本不走文化路的崖将军,是“将珍贵文化资料带回星盟的桥梁”。   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   “把文研院的邀请函推掉。”崖会泉出了一会神,他回神后对百里说,“让我去听他们的公开讲座,接受当场表彰,我宁愿听一天的唢呐。”   “好的,少爷。”百里应答。   崖会泉在前一句话说完后便感到怪怪的,仔细想想听一天的唢呐也是有点要命,短暂听一会倒是还行。   还是这支吵吵闹闹的曲子,还是这个如今已被官方定性为“珍贵文化资料”的乐器。   另一条“时过境迁的差异”即是——当年快被这曲子气炸的崖将军如今,居然能容忍它在自家客厅播放了,还听得没血压蹭蹭升高,也没心浮气躁,顶多和从前一样,觉得这玩意听多少次都还是吵。   崖会泉在唢呐声里喝完了咖啡,莫名觉得这配乐让咖啡味道都变得有点诡异,又很快把这想法强行从脑中推出去。   “乖一点,待会带你出去。”他对趴在腿上的猫说,“去给你登记名字和打身份卡,尽量不要在车里掉太多毛,你努力一下。” 第17章 宝宝 猫:上一秒叫宝宝,下一秒叫——……   从进入新纪元至今,人类都已经经历过进化升级,却仍没战胜顽固传承的脱发基因,当代一百岁以内的青年人,和古时候二十岁出头的小年轻一样,也还是时常在社交网络上哀嚎要青年早秃,市面上针对各个年龄层的防脱发及毛囊保养产品层数不穷,医疗机构还推出了相当完善的头部毛囊修复手术。   就是这么个情形,人还在为了掉发而烦恼,崖将军却在要求他的猫别掉毛,实在强猫所难至极。   还好他的猫很好脾气,听了这番要求,也没有要造反的意思,只在人起身时随之一道站起来,像个很懂事的小尾巴,跟在人身后溜溜达达。   倒是百里替猫打抱不平了一回。   电子管家在崖会泉去换外出衣服时很是公允地说:“少爷,您对您的配偶的要求很无理,因为猫掉毛是一个客观现象,就像当代人依旧会掉头发一样,并非依靠自我意愿,就能够控制自身不脱发掉毛,您更不能因为自己没有这方面的烦恼,就认为这对其他人来说都不算个难题。”   崖会泉是真没有掉头发的烦恼,他也从没在这方面费过心,他是那种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熬上几个月的夜,也不会在淋浴间里一洗头掉一把头发的“头发大户”。   由此,对别人的这份苦恼,他也是真没法感同身受,甚至听得有点不解。   “恕我眼拙。”扣着衬衫的他纳闷地说,“我也没看出来当今世道原来秃子很多?”   猫在一人一AI交谈间也进了房间,它在四周逡巡一圈,最后看上了才被崖会泉换下来的家居服,大摇大摆跳了上去,在衣服上把自己盘成一个毛球。   “因为头部毛囊保养早被归在了形象管理的常规项目里,如果让人看见保养不当的结果,会被认为是一种失礼。”百里和自己不知脱发疾苦的少爷聊着天,还现场拉出了一张数据单投送主人终端,“您瞧,这是一份各行各业对于头发管理需求的统计图,上面显示了头发管理对于个人形象的重要性,尤其对于各行业的门面及领军人物来说,公众对他们有形象预期,‘谢顶’如今和‘大腹便便’一样,都会被归在‘个人形象管理不良’的范畴里,还有可能因此被竞争对手拿去做文章,当做个人能力不足的有力证据之一。”   崖会泉把衬衫扣好了,一低头发现有个毛球占据了他才换下的衣服,他顺手在毛团上揉了两把,才对百里特意调给他看的统计淡淡点评:“这只能说明,面子工程从政绩延伸到了个人本身,又由上至下的影响着群众,才让追求头发保养成为一种全民风气,甚至能反过来影响政绩。”   说到最后半句,对这种形式很看不上眼的他嗤笑一声,感觉本来一件顶多只是对外形吹毛求疵的事,到了一些人手上也能变成一股歪风邪气。   崖会泉低头去看自己才撸过猫的手,发现几乎没带下几根猫毛,心情便又好转一点,感觉他的猫十分听话,有在努力。   “您是在看自己是否带下猫毛吗?”不会读心,但能读取主人动作和微表情的百里又说。   电子管家不让主人沉浸在“猫很努力”的假象里,很实事求是。   “除了告诉您猫掉毛是客观现实,您不该过分苛求它,少爷,我刚刚还想要提醒您的另一件事是,您对掉毛的顾虑也来得太早了一点,按着常规发育进展,您的猫配偶要一直长到三个月前后,才会迎来第一次较为大型的掉毛,进入胎毛脱落期,它现在还是个猫宝宝,本身掉毛率便很低。”   崖会泉:“……”   “既然后面这条更重要一点。”崖会泉说,“你为什么不把它放到最前面?”   百里能读微表情,读主人动作,这会,他却又像忽然人工智障,没听出来人开始不满了,他快乐地说:“我先用人类仍未战胜脱发来举例,才能更好的告诉您猫也没有战胜掉毛是情有可原,随后我再告诉您您的猫不怎么掉毛,这就形成了一个先抑后扬的惊喜。”   然而主人一点也不觉得惊喜,崖会泉扣好腰带的金属带扣,他一点都不想搭理百里了,只默默捞起在一边围观“人机斗争”的猫,一言不发地火速走了。   免得晚走一步跟电子管家吵架。   “你是不是能听懂我们的话?”崖会泉在车开出宅邸大门时才说。   车辆已经离开百里的链接范围,他问话对象的是他的小毛球乘客,对方不屑于去坐他身旁的副驾驶位,也不喜欢后排宽敞座椅,一上车就又自发上了他的大腿,独独钟情于这个带温度的专属座位。   反正小家伙就一丁点大,只要对方不嫌这块带体温的垫子体脂太低,枕靠起来太硬,崖会泉也就随便猫趴,还注意调节了一下安全带,免得发生把猫在自己和安全带间压成一张小猫饼的惨剧。   “咪。”猫对人类的提问回答说。   崖会泉就落下一只手,把它从头顶一直摸到尾巴:“我觉得你能听懂,也很喜欢观察,并且你应该能分出来,屋子里只有一个人,还有一道声音属于另一个……没有实体的家庭成员,和我不太一样。”   猫这次没出声。   但它把脑袋抬了起来,以一个永远不会得颈椎病的姿势后仰着脖颈,望着人类的下巴。   崖会泉不常和人闲聊,总是一副跟谁都懒得多聊几句的样子,然而此时,对着自己的猫,他却展示出了难得的慷慨,乐意和猫心平气和地聊上一会。   “你会觉得跟一个看不见的对象聊天古怪么?”崖会泉又说。   他把手指浅浅埋在猫后背的毛发里,感受着对方同样回馈给他的温度。   和他完全不同,对方是柔软的,茸茸的,触碰起来就令人放松,十分温和无害的。   “咪。”猫把它的小圆脑袋往旁边偏了一下,又正回来。   看着像个摇头。   “也是。”崖会泉便又摸摸猫的脑袋。   他单方面替猫决定道:“你要是觉得古怪,也不会对百里的‘随处可见’习惯得那么快,适应不了这个家。”   猫敏锐从人的语气里分辨出了一抹愉快,这让它用脑袋又拱了下人的掌心,很是乐意用一些软乎乎的卖萌小动作帮人将这份愉悦情绪延长。   它真的能听懂话,也能分辨出人与人工智能的差异。   并且很奇妙,这份分辨能力在刚随着男人回家的那天,似乎都还是不存在的。   猫那时会被吧台上的咖啡机吸引,会分辨不出车载音响里忽然传出的陌生男声究竟来自何方。   短短一周出头的时间,它仿佛正在飞快进化。   崖会泉毕竟是个习惯内敛的人,在表露情绪这方面,他慷慨也慷得很有限,偶尔突发奇想,愿意跟猫聊上一会,对于那个“一会”的控制也相当严格,   他并不会真的去对着一只猫长篇大论的剖析内心。   得出他的猫应当是很适应他家这个结论之后,总共聊了不过四五句话,崖会泉便又恢复吝啬本性,在随后路程中闭了嘴,直到车行驶到登记机构门口,他才又轻轻在猫脑袋上拍了一把,示意他的小乘客和他一起下车。   今天过来只为给猫登记大名和打印身份卡,整套流程纯自助手动操作,不需要借助上回那样的智能系统。   崖会泉在调出键盘面板时,猫出于天性,被屏幕上花花绿绿的色块吸引了注意,灵活的身体一挣就脱离了人的胳膊,跳到了操作区的空白边缘,踩着感应区外的金属框转悠。   “不要乱踩,不然你的名字变成什么样,谁也不敢保证。”崖会泉说。   他话是警告的话,语气却不是带着威慑的警告语气,平和到跟一个纵容熊孩子的家长也没什么差别。   猫没有乱踩,也没下来,只把四只收到一块的爪子都规规矩矩拢在身下,它乖巧坐在空白边缘,从操作键盘的一侧垂下一条毛茸茸的尾巴。   “咪。”猫跟做汇报似的说。   崖会泉已经开始输入姓名,他余光瞥见到这副仿佛在说“我乖吗”的样子,有心想要夸一句,但电光石火间,百里在他临出门前说的那句“您的配偶还是个猫宝宝”跳进了他的脑子里,让他思维打了个结,话出口时忽然嘴瓢,说了句:“还行,是个乖宝宝。”   猫:“…………”   崖会泉:“…………”   猫怎么想人不太清楚,但在这句嘴瓢说完之后,很显然,有位先生被自己恶心到了。   崖会泉怀疑自己刚才疯了,这称呼腻歪到他生平从未用过——也没人敢对他用过,他把自己活生生整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屏幕也没仔细看,匆匆扫一眼“黎旦”这两个字是录上去了,就飞快敲下确认键。   然后五分钟后,在一身鸡皮疙瘩的崖先生的倾情帮助下,新鲜出炉的“黎先生”拿到了自己的星盟公民身份卡。   崖先生出于职业习惯,他先目光扫过电子卡片的代码部分,检查编号,确认编号无误。   接着,崖先生目光转落到最上一行的姓名上。   他和跳到了他肩膀上的黎先生一起注视着姓名上的“黎旦旦”,陷入了死寂一样的沉默。   崖先生正在怎么想,说实话猫也不太清楚。   当事猫黎先生只在认真揣摩一个问题——   一个男人,上一秒还叫你宝宝,下一秒叫你黎旦旦,给你起了一个对公猫来说如此不祥的名字,这是为什么呢?   他到底怎么想的? 第18章 入室 百里:您想要进少爷的房间试试看……   还有一件同样令猫不解的事,是要不了多久,“黎先生”就发现,比起它这个被起了不祥名字的当事猫本猫,给它取名的男人却像比它心情还要更复杂一些。   根据猫卓绝的动态视力观察,黎旦旦先生敢肯定,从拿到那张暂时更改不了的电子身份卡起,男人起码已经把那张卡看了少说有十一二遍。   并且每看一遍,对方向来冷淡沉静的脸上还都会出现一点变化,他的视线会显得谨慎又克制,往姓名栏上扫过去时,经常只是匆匆一眼,仿佛“黎旦旦”三个字是某种能通过视觉传播的神秘毒素,看一眼便又飞快挪开,他坚决不肯让视线在上面多呆,随即会短促拧一下眉心,把薄薄的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黎旦旦试着判断过那表情该属于“心如死灰”还是“生无可恋”。   后来,汲取新知识速度极快的猫更新了词汇库,它找到了最准确的词,觉得人类那是满脸“一言难尽”。   “黎先生。”   百里的声音响起在昏暗走廊里,因为正值深夜,电子管家将音量调整得很低,并有信心正穿过走廊的猫一定能听见。   有了大名的黎旦旦随崖会泉回家后,就关于对猫的新称呼一事,崖会泉和电子管家有过一场小小争论。   百里一开始试图管猫叫“旦旦少爷”,崖会泉听到的时候正在喝水,直接一口呛进气管,咳嗽得差点生气了。   “……我们能有一个更文明一点的称呼么?”好不容易咳完的人坏脾气地说。   百里奇怪地反问他:“可是少爷,‘旦旦’这个名字本身不是您取的吗?”   崖会泉便无言以对,有长达半分钟那么久的沉默期。   在他身边,已初步适应新名字的猫抬头,正好看见人类又是满面一言难尽,还有轻微的暴躁。   像情绪发不出来,有心发火又不得不承认错误源头在自己,于是一把火只好憋回去,只恨不能分裂出来一个分/身,好跟自己发一场脾气。   “好的,排除‘旦旦’以及其他类似称呼。”百里在半天没等到少爷答话后,他难得又展现出了体贴一面,没有人工智障,主动把主人显然很有意见的字眼从称呼库里抹除。   崖会泉还是不吭声,他又听了一回“旦旦”,只默默把电子身份卡翻出来,跟信息栏烫眼球一样快速瞥了一眼。   “那么。”百里又说,“我称呼您的猫配偶为黎少爷,您认为这样可接受吗?”   崖会泉说:“听着像我有了个弟弟。”   在这个家独霸“少爷”称呼长达数十年,崖会泉是真不习惯从电子管家嘴里听到一个新的少爷。   当然,考虑到这位全家独一无二的少爷正心情不佳,他这话说得其实也有挑刺嫌疑。   但屋内的其他两位家庭成员都没提出异议。   “那我就只能称呼您的配偶为‘黎先生’了。”百里说。   电子管家抱着仅存的选项,不再等人评价,他直接转朝向猫询问:“您认为‘黎先生’是可接受的吗?”   猫就比难搞的人类要懂事多了,一点也没有让AI为难的意思。   它走到距离最近的智能家电跟前,抬起一只前爪,像是靠家电间接跟电子管家握了下手,“咪呜”一声,表示接受。   崖会泉等猫又走回自己身边,他记起这才是“黎旦旦”悲剧的当事对象,伸手在猫的头顶摸了一把,手指还从两只茸茸耳朵之间分开,分别摩挲了下小猫的耳朵后背。   “什么你都接受。”身为悲剧始作俑者的人说,“你这么擅长听话,能懂人类文字语言,怎么在发现自己叫‘黎旦旦’时不挠我?”   黎旦旦这只猫,可能是一只天生放纵随性的洒脱猫,比较不拘小节。   所以在发觉自己叫“黎旦旦”时震惊归震惊,还能以超出常猫的聪明迅速领略背后的不祥深意,它在震惊过去后,便展现出了自己超凡的适应能力。   “我不会挠你的。”黎旦旦对心情不太好的人说,非常安抚。   但人听来,小猫只是在很轻柔的“咪呜喵”。   “你以后就是我们家唯一的好脾气。”崖会泉用手指点了下小猫鼻尖。   猫为此歪了下头,却是在一瞬间觉得哪里有些违和,总感觉听见这个人夸自己“好脾气”,有哪部分不太对劲。   ……   “黎先生。”   时间线回到当下的深夜里,电子管家又轻轻叫了走廊上的猫一声。   从猫住进这栋房子后,崖会泉隔壁已成了猫的固定房间,无论白天黎旦旦是自行溜达去全家哪个角落睡觉犯懒,到了夜间,它都会像被养出了人类习惯一样,回到自己的专属房间进行夜间睡眠。   “您是觉得今天白日里的运动量仍不够充足,想要来开始今晚的跑酷吗?”百里问着,还启用了走廊上的一盏小壁灯,将光线调节得和他声音一样小而轻柔。   猫在灯光下停了下来。   黎旦旦朝不远处的壁挂式温度控制器抬头,在微光照耀下的墙壁上投出一道静谧影子。   “如果是的话,我想推荐您去一楼的游乐室里跑酷。”百里继续小声说,“那里有您的所有玩具和足够的活动空间,我也能在那里为您开启隔音降噪功能,您可以尽情锻炼。”   墙壁上的影子没动。   “但我不推荐您在走廊跑酷,少爷没有在楼上区域开放降噪系统的习惯,明天就是出席政治舞会的日子,他需要充足睡眠。”   墙壁上的影子这回,就无声摇晃了一下尾巴。   猫没有离开原位,它收回投给温控器的注视,在走廊壁灯映照不到的昏暗里,看着隔壁闭合的房门。   百里就与猫一同顿了顿,电子管家试着解读猫咪行为:“或者。”他说,“您不想要锻炼,只是今天想要换个地方睡,准备进少爷的房间试试看吗?”   五分钟后,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办到的,人工智能和通人情过分的猫达成了一场跨越物种及语言的交流。   崖会泉闭合的房门被百里悄然打开,猫踩着绝对寂静的步伐,以比那天那位狮子女士乌珊莎更不着痕迹的动作,进到了人的房间。   没被惊动的人一无所察。   崖会泉之前在疗养舱里躺了那么长的时间,又还必须由医疗监察中心代为看护,轻易不得放人回家,这说明他在刚返回蒙特时,状态其实非常差。   用一块电池来作比喻,刚返回蒙特那会的崖上将就好比一块损耗到了极限的电池,“消耗殆尽”还不足以形容,他是把自己用到了透支。   不管精神力还是体力都是。   而从某种层面来说,精神力透支要比体力透支更可怕。   精神力直接关联大脑,极限情况下过度取用精神力,就像压榨一颗菜籽或者花生。   当最后一丝力量被逼出来的同时,受压榨的本体也早辗碾成粉,不得全尸。   崖会泉差不多就是把自己逼到了跟一颗菜籽或者花生也没区别的境界。   他能够重新从疗养舱里醒过来,还依旧活蹦乱跳,没有脑损伤,也没有在大脑的自动保护机制下变成一个从此长期躺疗养舱的植物人,就已可见其身体素质之强。   但他再强,也还没有脱离肉^体凡胎,是个血肉做的人类。   他还不算完全恢复,精神力透支给他留下了一点后遗症,在崖上将的个人信条里可归在“小事”分类里,一般只会发作在晚上,并且频率不高,就是有点不规律。   实际上,当这件“小事”出现的时候,那感觉近似于将针缓缓推进人的大脑,在一下一下地戳刺神经,然后引起整片整片的连带反应。   那种感受不能说是纯粹的痛或者别的什么,它太复杂了,既有神经穿刺一样的尖锐,又有头疼脑热一样的酸胀及晕眩感。   人会好似身处在两种极端状态里——想要因晕眩而昏睡,又会因来自神经的尖锐痛觉而难以真正昏过去。   同时,人却也算不上清醒,意识混沌而模糊。   崖会泉从回家起总共发作过两次,他什么也没说,镇定类药物长期使用会造成一定依赖性,他在这方面把控得十分严格,回家的第一天,就已经把禁止擅自对他使用镇定药物放进了百里的指令库里。   发作的时候,他就用常人难以想象的意志力和耐力忍过去。   猫溜进房间的这一晚,黎旦旦就像是隔着一道墙壁的距离,忽然感觉到了这边的人可能正不太舒适。   它悄无声息跳上人的枕边,借着猫科天生优越的夜视能力,看清了人正睡得不□□稳,额头上有一层薄薄的冷汗,黏住些许散乱的发丝。   后遗症才发作没多久,崖会泉难受却还不算狼狈。   他好像生来懂得怎么克制自己,在这种意识不清的混沌状态里,也本能调节着呼吸频率,脸微微偏转向一边,一侧流畅的下颌线隐没在枕头里。   如果没有额上的冷汗,没有皱着的眉心,他简直没有异状。   “……”   猫检查完了人的情况,它略一偏头,接着静悄悄走到枕头上方,先小心翼翼帮人舔了舔被冷汗打湿的鬓角,又把黏在人额头上的头发也捋走了,然后在人脑袋上方横趴下来,把自己暖融融的肚皮贴到崖会泉头顶,延展的四肢伸出去,爪垫刚好搭在太阳穴上,尾巴则卷过身,像块智能擦一样,替人盖住了沁出冷汗的额头。 第19章 猫肚皮 将军不说话,目光很可怕……   崖会泉醒的时候,后遗症的副作用已经基本消退干净,他在一点残余的昏沉里醒转,却是第一时间注意到头顶仿佛不太对劲。   有个暖烘烘毛茸茸的东西,正像一顶帽子,严丝合缝地罩着他的脑袋。   还有个毛乎乎的长条物搭在他额头,并由于对方毛发足够蓬松,还遮住了他部分眼睛,像个毛绒款的加热眼罩,替他热敷了整宿的上眼皮。   ……这什么?   刚醒的人愣了一瞬,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一个情形,他从拉至胸口的被沿里抽出一只手,循着听见呼吸声的一侧摸了上去,然后确认——是他的猫。   崖会泉的手便顿住了。   这还是第一回 ,他在自己的私人休息空间里醒来,听见身旁有另一道呼吸。   习惯将私人领地划分得界限分明的人,通常会抵触这种不请自来的“入侵”。   于他们而言,某一日醒来却在自己的领地里看见另一个人,那绝不是一桩惊喜,反倒可能冒犯他们,让他们在猝不及防的入侵感下产生防御性的火气。   但崖会泉此时不觉得冒犯,也不想生气。   他只觉得有点新奇。   被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闯入了领地,和被人闯进来的感觉就是不太相同,这些柔软无害的小生命总是更容易降低孤僻者的防线。   觉得新奇的顿了半晌,崖会泉的手持续向上探,接着,他掌心贴上整片的绒绒温暖,摸到了属于猫的小小脉搏,还感受到了对方肚腹柔软起伏的频率。   他还抽空从猫的姿态到进房间的原因都倒推了一遍,然后想:“是因为担心我才过来的么?”   人以为是自己昨晚把猫惊动了。   崖会泉不喜欢在楼上开隔音降噪装置,所以偶尔会被猫的夜间跑酷吵醒。   猫的听力远胜人类,如果换做是人在深夜制造出了一点异样响动,那猫想来也只能被动倾听。   “他的猫在表达关心,并试图提供帮助”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崖会泉心里就不仅没有被入侵地盘的恼怒,完全相反,他心里似乎还有个角落正不易察觉的软下去,感受约等于他第一次摸到小猫咪的爪子,并捏到了上面肉垫。   只有挡在眼前的尾巴因为实在掻得人眼皮有些痒,被小心移走了,至于还顶在头顶的猫肚皮,崖将军那才刚脱离后遗症副作用不久,还不够和平时一样坚韧的神经挣扎了一下,就决定放任自我。   他往充满温暖的猫肚皮里侧过脸,并在三分钟后,在他养猫已经有段时日的今天,体会到了什么是“吸猫”的乐趣。   要说这项活动哪里有缺陷,体验到了吸猫的将军客观评判,认为它恐怕具有一定成瘾性。   以及……   “你睡着后怎么像个小发动机。”崖会泉靠着人家的肚皮,捏着人家的肉垫,却对人家的小呼噜进行了挑剔。   黎旦旦好像就被这句“小发动机”给挑醒了,它把眼皮睁开,露出氤氲着困倦雾气的一双蓝眼睛,看得人又迅速闭嘴,只默然伸手挠挠它下巴,再看它眼睛先是重新眯起,继而彻底慢慢合上。   并将小呼噜打得更大,变成一台能耗升级的发动机。   不久前才被崖会泉亲口夸过是“全家唯一的好脾气”的猫,看起来似乎就也有一点小脾气。   不过崖将军倒是不以为忤,反而觉得这样更像是亲生的。   “少爷。”百里的声音闯了进来,电子管家冷静地提醒,“您还有一场重要政治舞会需要出席,入场时间最迟在晚八点。”   “还早。”崖会泉用更冷静的语气把百里打发回去。   可百里没那么好打发,他继续说:“第二翼队长佩朗翠正在线上呼叫您,想要向您征询,您是需要他先去会场一步,还是让他和卢队长一起行动,先与您汇合后再一道去往宴会场地?”   第二翼队长,就是上回在给崖会泉传递联姻信息之前,展露出了非凡“同事情谊”,快准狠坑了卢思明一把的那位,大名佩朗翠,是个不折不扣的青年男性,但又因名字里有个“翠”字,亲同事们经常无视其本人意愿,管他叫“翠翠”。   “让他先去场地。”崖会泉在思考了片刻后说,   百里便像个熟练的搬运工,把这条口令又转递出去。   第二翼队长先行一步去往宴会场地。   卢思明在崖会泉奔赴重要会议及其他重要公开场合时,一般都是固定随行人员。不能擅自提前到场或早退,所以这天下午,他先到达崖家跟长官汇合,并继“全星首个得知崖上将的配偶是一只猫的人”之后,他又成为全星盟第一个获悉,自家长官的猫配偶原来叫“黎旦旦”的人。   卢队长在听完这个名字后沉默了足足三分钟,五官差点控制不住,想起“黎”这个姓氏还是他陪将军一起定的,当时他还急忙吹了一波将军的彩虹屁,也是真心觉得黎这个姓寓意很好,字形也好,怎么起名都不会太难听……但谁能想到呢!   谁能想到,他们英明神武的将军在取名字这方面,是真的就如此令人始料未及,是个文艺审美不可捉摸的男人呢!   全靠长官杀气逼人,卢队长才勉力控制住了表情。   他一句异议也不敢提,顶着一脑门的求生欲,欲盖弥彰的转移话题,生硬夸起猫真可爱。   好在黎旦旦这会睡饱了,精神好了,又是一只仍然能算全家最好脾气的小猫咪了。   猫很给卢队长面子,助他逃脱了长官的低气压区。   ……而曾经坑了同事一回,同事遂没告诉他长官对象是只猫,还提前去了宴会场,更不知道长官的猫叫黎旦旦的第二翼队长佩朗翠,这位先生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将军,您带了猫?”这是佩朗翠队长在看见崖会泉带着的猫时,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   紧接着,因为猫脖颈上就挂着一个醒目的猫牌,在座各位又谁的视力水平都不差,他还下意识读了猫牌上的名字:“黎……旦旦?”   这人一读完就震惊了,他继续充满敬佩地说:“这谁给猫起的名字,也太损了,将军,这是谁的猫放到您这,您居然还答应帮人寄养?”   内心笃信自家将军不会养宠物,第二翼队长根本没看见卢思明使眼色使得要飞了。   他一股脑把自己的疑问三连问完,方才惊觉四周似乎有点寂静。   也有点空旷。   佩朗翠的眼皮忽然就跳了一下。   他左顾右盼,又还不死心地张望了一下已经落锁的车。   佩朗翠:“将军,您的那个……您的伴侣呢?”   崖会泉:“……”   将军不说话,目光很可怕。   他面无表情看着自己刻板印象眼中的部下。   卢思明小心翼翼,在崖会泉背后抬起右手,伸出一根宛如命运权杖般的手指——默默把猫指了一下。   佩朗翠:“………………”   晚了完了,糟了凉了! 第20章 赴宴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兄弟。”佩朗翠喊出这两个字的语气沉痛至极,还一脸“我必将看不见明天早晨的太阳”表情,他有气无力伸手搭着卢思明肩膀,对亲同事说,“我承认上次是我坑了你,你也完全可以坑回来,但我们要讲亲同事之间互坑的基本法,不能我丢一个难搞的差给你,你下次还给我的坑就变成了重型粒子炮级,是准备直接把我埋下去,行不行?”   卢思明比佩朗翠略矮,被伸手一搭,原本很规整的走姿就破坏了一点,感觉自己像根人形拐棍,很不雅观。   但考虑到第二翼队长的灵魂差点在五分钟前灰飞烟灭,是遭到了相当可怕的心灵打击,本着同事情谊与一点愧疚心,卢队长还是接过了这份重量:“我能对你发誓。”他说,“我只想过不告诉你将军的伴侣是只猫的事情,其他纯属意外。”   说完“意外”这个词,心灵才惨遭重击的“翠翠”队长和亲卫长一起噤声抬头,不约而同把走在前面的男人看了一眼。   五分钟前,佩朗翠精准踩雷,表现得仿佛一个人形趟雷器,还是三句话句句有问题。   卢思明是真的只想过要瞒着同事“将军伴侣是只猫”的消息,他想要看看其他人在终于得知这件事时的表情,可谁知道,崖将军本人就是意外本外——和猫结婚也就算了,猫的名字还叫黎旦旦,叫黎旦旦也就算了,这名字竟还是将军本人精心取的!   卢思明给同事留的坑,被长官给无意识挖掘成了深渊巨坑,佩朗翠就像是一个古老游戏“三维弹珠”里的小珠,以为自己只走了一步,结果一步出去,立马连续撞上各个反应节点,最终成功收获“将军怒气值”高分成绩一份,差点在停靠点里心跳骤停。   “佩朗翠。”五分钟前那场恐怖沉默的最终,崖将军终于开了口,他点了第二翼队长的名。   佩朗翠出于听令的本能,秒答:“到!”   “把你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崖会泉声音压得很低。   第二翼队长感觉偌大一个“凉”字在朝自己招手,人都麻了。   在这危机逼近的关键时刻,就从天而降一名小天使,丝毫无惧眼前氛围,打了一个露出粉红小舌头的巨大哈欠,还哼哼唧唧发出一声:“喵。”   崖会泉的视线本来落在佩朗翠身上,目光有如实质,让被盯着的人感觉自己脑门上直扎了两个冰锥子。   听到猫制造出的动静,佩朗翠还没反应过来,只先觉得脑门压力一轻,再才发觉,将军把视线移走了。   崖会泉已经在看自己的猫。   “……不是睡到中午才起么?”崖会泉观察了猫的懒相一小会,对猫说话的语气起码温和好几个度。   卢思明已经见识过将军跟猫说话时是什么态度,保持了亲卫长应有的稳重。   旁边,没见过世面的佩朗翠反应就不怎么得体了——第二翼队长差点把眼珠子瞪飞了。   不过很快,由于将军认为,猫今天白天已经睡了那么久,此刻不该犯困,猫有更大的可能只是感到无聊,不想再听人类演默片似的消耗时间了。   看在猫的份上,崖会泉放了佩朗翠一马。   上一秒还在等待凉的命运,为自己做好了今日必完的打算,万万没想到峰回路转,救命恩人是一只猫,佩朗翠在意识到自己被放过后立马端正思想,在心底把将军的猫推为全宇宙最可爱的猫。   不可能再有比黎旦旦更贴心可爱的猫了,不可能!   佩朗翠队长不仅这么坚定不移的在心里想。   他还心说:“黎旦旦,虽然你叫黎旦旦,但你这么乖的一只好小猫,你一定会一辈子都有蛋蛋!”   这份祝福比较别开生面,黎旦旦就算能听懂人言,也还没进化到能连人心一起读的地步,所以祝福暂时没被本尊接收。   佩朗翠和卢思明在身后嘀嘀咕咕甚至搞小动作,两名队长公然把“同事互坑”搬到台面上来聊,这份动静倒是被崖会泉给捕捉到了。   但他没管。   除了常规的“脾气不好”,“性格冷淡”等,贴在崖将军身上的印象标签其实还有一种,是说他“反复无常”,“不可捉摸”。   崖会泉有一套严格的带兵方案,有缜密的布兵计划,他对任务难度分明在自身能力范围之中,却还把事情做砸的蠢货从没有好脸色,对自以为是来他面前蹦跶的“跳蚤”也都一律嫌烦,并且发火时绝不假以辞色。   这也是为什么像关系近如佩朗翠,卢思明等人,看到他把脸色一沉,声音一压低,目光冷冷扫过来时,这些自诩跟随将军已算很久的“嫡系”也都还是心里打鼓,感觉要完。   但在一些旁人本以为崖上将会发火,会严格把控的地方——比如下属之间互坑,又或者在出席某些政治色彩浓厚的场合时不够庄重等。   崖上将出人意料,他并不怎么管这方面的事。   只要这些人互坑也不耽误正事,不管是表现不够庄重还是假笑迎人,都能确保任务妥善完成,他默许了这个有条件的“胡闹区”存在。   今天的宴会因为性质特殊,有别于传统社交舞会,所以在安保设置上,它采用了跟蒙特中央行政区相似的一套流程——宾客无论职阶高低,都需要先将载具停在指定停靠点,再步行前往宴会场,中途经过三层严密的武装检查与身份核验。   当到达第一道扫描门前,周围人声渐起,佩朗翠便松开搭在卢思明肩膀的手,两位队长自觉退出“胡闹区”,从之前的“互坑小组”摇身一变,又变成了仪容端正的正经下属,跟着他们仪容从来就没输过谁,几乎快把“一丝不苟”刻进灵魂的长官接受核验。   而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崖将军,您还带了宠物前来赴宴吗?”智能核验门旁还有值岗卫兵,负责人工核验。   小卫兵先冲长官敬了一个标准礼,接着非常新奇地看着在崖会泉臂弯里的猫,视线有些迟疑地在崖上将和猫之间转悠。   “如果这是您的宠物。”小卫兵补充说,“您的随行申报单上没有宠物项,可能需要请您在这里稍等片刻,我来为您补全手续,您的猫就可以和您还有您的伴侣一起入场了。”   话到这里,年轻卫兵就和不久前的佩朗翠一样,他刚刚完全被“崖上将抱猫”这件事吸引了注意,竟完全没发觉人数不对,此时反应过来,他茫然地望了眼崖会泉背后,又更加茫然地看了看后方的两位队长。   “崖将军。”小卫兵鼓足勇气问,“您的伴侣呢?”   后方,卢思明和佩朗翠就齐刷刷低了下头。   “你不妨先把扫描核验程式启动。”崖将军说。   卫兵仍在犹豫:“可您的宠物……”   崖将军掐准卫兵犹疑拖沓的尾音,打断他:“我的伴侣。”   “……啊?”小卫兵一愣。   紧接着,在快速联系了一下上下文之后,这名年轻卫兵露出了“我是不是真的还太年轻”的神情。   他被陡降头顶的巨大震惊砸得一阵发懵,全凭着训练有素的肌肉记忆,才顺利把核验工作继续进行下去。   十分钟后,崖会泉带着一只猫入场,那只猫就是崖上将的结婚对象,崖上将秘密隐婚属实的消息,就像一阵小型飓风,席卷了整个宴会场。   崖会泉给猫取名,原本是为了避免今天在通报里听见“崖会泉崖上将携伴侣猫入场”,全因为他本人的又一次失误,好好的猫叫成了“黎旦旦”,所以今天,他真正迈入宴会场时,听见的通报是:“崖会泉崖上将,携伴侣猫黎旦旦入场——”   取名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崖上将突然发现他不是很明白。 第21章 挑唆 带猫出巡   更不明白的是宴会场里的其他人。   尽管此前有小道消息传闻,称崖上将已经秘密隐婚,且消息来源直指向蒙特中央行政区的会议大楼,令传闻的可靠程度倍增,   但同时,又因为能够参加双边会议的人到底是少数,更何况双边会涉及外交政治,会谈内容也不该像娱乐八卦一样满星流传,所以,绝大多数听到了“崖会泉隐婚”这条消息的人,拿到的都是已经经转好几手的“四手消息”甚至“五手消息”,可信度随转手次数越高而越低。   对于崖上将到底有没有结婚这件事,认为纯属谣言和半信半疑的人基本对半——一听到消息就立马相信的人是惊人的近乎为零。   由此足以见得,“崖会泉”约等于“注孤生”这条等式,并不是少部分人的偏见。   它在整个蒙特的社交场上都广受认可,一众名流政要都对其印象很深。   横扫整个宴会大厅的播报无疑是证实了“崖会泉已婚”的消息属实,一开始最不被看好的选项竟爆了冷门。   “他真的结婚了?”   “什么时候的事?”   已经入场的宾客中,有因为“崖会泉竟然真结婚了”而感到不明白的,是真的惊诧极了,还在抓着结婚这点低声议论。   也有人快速接受了崖将军已婚的事实,把关注重点落在针对伴侣的描述上。   后者加入前者的谈话:“诸位,你们不觉得这会还在讨论结婚的事,有点重点偏移了吗?我们是不是应当往后看,注意一下后面的‘伴侣猫’?”   议论声一滞。   半晌,才有位女士匪夷所思地开口:“……崖将军的结婚对象是一只猫?”   “或者,是机器人服务员断句失误了?”旁边有人接道,能听出来这人挣扎了一下,他说,“有没有可能断句应该断在‘伴侣’后面,崖将军只是伴侣的名字比较别致,有四个字。”   这位先生的猜测更加奇诡。   如果断句在伴侣后面,那后四个字都是人名,崖上将的伴侣就该叫“猫黎旦旦”或“毛里旦旦”。   和“黎旦旦”一脉相承,保证能入选“公共场合难以出口的十大名字”榜单。   “所以。”终于有人说,“如果崖将军的伴侣真是一只猫,它为什么要叫黎旦旦?”   这猫名也是真的让人很不明白,所有被问及的人面面相觑,只好一致认为,给猫起这种名字的人真有点坏。   宴会场地足够宽广,从设立在大厅外围的入场口到真正人群聚集的里厅中央,步行过来需要一点时间,“真有点坏”的崖将军终于到达内场时,有关他本人的议论都快在场中转了两轮,他的露面简直称得上万众瞩目,备受一众八卦名流期待。   崖会泉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是走的什么运道,想要设陷阱给他的人计划完美落空,他阴差阳错和猫结个婚,还能反过来变成制约内部暗箭的关键,听起来好像是很幸运。   但偏偏,幸运又都与意外挂钩,细数将军本人最近所踩的坑,结果十分惊人——全都是他自己挖的,他简直是在担任自己的倒霉源泉。   宾客们像看稀奇一样张大了眼,在崖会泉走过时努力想去看清那位“黎旦旦”。   有几句关于猫名的低语飘进了崖会泉耳朵里,从四周投来的打探目光也很好分辨,他完全能猜到那些人会说些什么,又大致想些什么。   然而无论如何,男人的面子十分要紧。   崖将军栽在自己取的名字上,出于脸面与尊严,他拒不承认。   那套“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行事准则,在今天这个场合不能更适合。   不管心里怎么想,变得更一言难尽的通报是不是差点让自己憋出内伤,明面上,崖会泉还是那副冷淡傲慢样子,看起来与平常别无二致,气场仍然很强。   带着一只猫,也没让崖上将的锋利气势削减几分。   反倒是本该毛茸可爱的猫呆在他手臂上,居然也被衬得有点“猛兽尚未长成”的意味,看着凶萌凶萌的。   据走在将军后方的佩朗翠与卢思明观察,他们共同认为,将军带着一只猫步行,是走得仿佛正在“带猫出巡”。   他们将军不像是受邀来出席舞会的,比较像来巡检领地,看谁冒头就打谁的。   有不少客人原本好奇心都快从心口飞出来了,个个都跃跃欲试地想靠过来和崖上将搭话,最好是还能近距离看看他的猫——那凶萌凶萌的猫趴坐在人的臂弯里,不管是毛色还是花纹都比较少见,一眼望去,看不大出品种。   猫把尾巴顺着男人手臂一侧垂下来,在这对动物来说应该算得上嘈杂的环境中,也不焦不闹,展现出了惊人的适应性与安静,只用一双蓝眼睛观察全场,还有脑袋上那对小耳朵,会三五不时转动一下,像在循着周围人的话音变换方向。   ……结果被这迫人十足的出巡气势一镇,想上前的人便又纷纷驻了足,默默把一颗想要凑近的心给按了回去。   众人之前像观察新奇物种,此时又像正集体参观某个高危物种的野生活动区。   只敢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站在界线外冲正自由行动的危险生物探头探脑。   宴会场地一角,这里聚集的是没有随大流去凑热闹的客人。   一个穿着星盟文官制服男人远远打量热闹中心一眼,他目光晦暗不明,仔细看去,便发觉此人正端着酒杯的手指也攥得死紧,指关节处都微微泛了白,可见用力。   也可见这人心情有多糟。   男人应当是个调节自我情绪的高手,他只放任自己在不快里沉浸了片刻,就又若无其事收整好了自己,风度翩翩地从角落里走出来。   他先去往最近的一名机器人服务员身边,从对方手中换了一杯新酒,接着,他转朝向某个方向,朝自己已提前看好的目标走了过去。   “晚上好,乌珊莎小姐。”   十分绅士做派的男人停在了身着礼服长裙的女性身旁。   他的“目标”不是别人,正是域外联合特殊部队的代理队长,狮子女士乌珊莎。   因为舞会,这位女士今日难得不是军装示人,她的礼服长裙有着不妨碍活动的高开叉,大方露出了经年锻炼才能拥有的紧实手臂与腿,整个人像一束热烈绽放的花,却不是花房里被精心护养的那种,而是像一束长在荒原里的野玫瑰,有着蓬勃的野性魅力。   听见男人跟自己搭讪,本来正在打量面前点心塔的女士没转身,只扭头不太上心地扫人一眼,然后挑起一边眉,问:“有事?”   如果崖会泉的视线能够穿透人群,获得短暂的透视能力,他这时候往这边看一眼,就会发现,试图搭讪狮子女士的男人,就是开会那天自称他“老同学”的文职官员。   利用联姻来牵制崖会泉的计划已然全线崩盘,这些人一计失败,却显然并不甘心。   并且,由于崖上将的结婚来得不能更巧,被他带来出席舞会的伴侣还是一只猫,他的举动落在这些人眼中,便别有了一番“深层意味”。   在这些人看来,崖会泉分明是早对他们的计划有所察觉,人还在疗养舱里,却有办法远程接收消息,崖上将表面孤高,骨子里却也心机深沉,他得到了联姻风声,就先随便找只猫把伴侣的位置给占了,还时间算得如此精准,他们这边刚决定在双边会上动手,把联姻苗头抖落出来一点,崖会泉立即用“已婚”给把路堵死,但又不事先公开伴侣到底是谁,非要等到今天舞会,才带着一只猫开玩笑似的公开亮相。   这不就是一种针对性极强的嘲弄么?   这是在告诉躲在暗处的人:“你的计划我心知肚明,你以为挖好坑让我进去,我却不动声色踩你铁锹一脚,让你锹竿扬起来反砸自己,还洒你一脸泥巴土——应该的,不用谢。”   “我只是刚好在那边看见您,想要过来和您聊上两句。”男人微笑着对狮子女士举杯,还热情夸赞了换上裙装的对方魅力非凡,令人完全移不开眼睛。   从对方虽然并不热情,但也没离开来看,男人猜自己表现得还算不错,这让他更多了几分信心。   和平将至,这世上却就是有一种人,他们在遇到外敌时尚且能放下成见,握手言和,达成一致对外的统一。   然而,一旦战火平熄,世界转向安宁,回归到了各自的一亩三分地,他们就又蠢蠢欲动,跟基因里流淌着算计的本能一样,总想要往自己手里多攥取点东西,最好是还能踩别人一脚,把自身利益团体之外的人给压下去。   崖上将自傲出名,跟这种“小团体”自然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这位转找上狮子女士的人,代表着他背后的小团队,他们一计不成,于是正试着变更思路,试图挑唆增进域外联合对崖会泉的恶感,争取把崖上将从几个重要双边合作项里推出去——要是还能间接踩这自大狂一脚,让这人能吃一把过于傲慢自负,把别人都当傻子看的亏,就更好了。   在域外联合特殊部队本就对崖上将很有意见的前提下,男人认为挑唆应该不难。 第22章 老师 摸着良心告诉我,这个名字你自己……   “会泉。”   后方忽然有人喊了崖会泉的名字,还是用的省掉姓氏这种较为亲近的称呼方式,正要继续往前走的崖上将脚下一顿,转过身,看见两鬓已见花白,腰杆依旧笔挺的唐纳尔多老将军朝他走了过来。   唐纳尔多老将军是之前间接给崖会泉递联姻消息的人,他时年已经两百三十来岁,再过上不到二十年,老将军的年龄就要跨过二百五,步入衰退期,不过就目前来看,二百三的老将军还身处中青年末期,除了外形上透出的细微老态,他的身体机能运转良好,日常也锻炼得当,遇上恒光学院新生入学,他老人家仍能轻松收拾好几个班的小兔崽子。   “老师。”崖会泉客气地与老人打了招呼。   唐纳尔多老将军在恒光学院长期任教,带策略意识、战术实操以及军事理论史三门课程。   崖会泉上学的时候,他因为入学年龄太小,所有实操课和体能训练基于客观条件,都不太跟得上,个人基础数据就差标准年龄入学的学员一截。为了应对他的特殊状况,教务中心便还专门开了个短会,并最终决定,让这名特招学员多修一整年的理论课程,把指挥官理论必修学个两遍,好好巩固理论,来年,再跟下一级新生一块上模拟舱实操。   正好任教两门理论课的唐纳尔多,就此成了带崖会泉最久的老师。   崖会泉入学恒光学院的整个第一年,那会还不到两百岁的唐纳尔多最常干的事情之一,就是在战术实操课开始前,先仔细检查教室,教学模拟舱,外用远程链接端口,再人工核对每名上机学员的磁卡,确认与人和卡对得上号。   老师如此费心费力,就为了避免有个不听师长告诫的小崽又混了进来,像只不知道自己翅膀有多薄的蝉似的,还学人家飞蛾扑火,那么一点大的小玩意,一天天的净想着挑战极限,把自己那乘载力有限的大脑往仿真模拟舱的精神场里闯——被逮出去时还一脸倔相!   崖会泉没少和老师斗智斗勇,第二年他终于能上机实操,理论课也早背得滚瓜烂熟。   于是第二年,他又换了一种斗智斗勇方式——他悄摸摸在唐纳尔多带的策略意识和军事理论史上赶别科作业,偶尔还补觉。   老师再也不用担心有个小家伙溜进实操课教室了,改为在理论课上盯梢,防止有个自以为理论已经掌握全的臭小子飘了,敢公然浑水摸鱼了。   恒光学院里,带过崖会泉的老师有许多,但唐纳尔多一定是对他照拂最多,对当时年纪还小的崖会泉最上心的一个。   后来毕业就赶上大规模开战,刚刚成年的学生和受到急召的老师被分派向不同星区战场。   再往后,学生的职阶节节攀高,以惊人的速度站到了一个同辈难以企及的位置,又还接管重要要塞,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忙。   崖会泉本来就算不上有什么亲友至交,战争年间,远程通讯网不够稳定也是常态,他常驻太空基地,星际通讯更不像在星球内部打星内电话,能随时随地联系上谁。   慢慢的,他和一些故人关系变得更淡,及至鲜有联系,也都是顺理成章。   那时候,能够偶尔得到只字片语,知道某个熟人还在哪块星区活跃,人还没变成宇宙里的一粒飞灰,就已经是很不错的好消息,算是有了一回“单向联系”。   “还行。”老将军看着面前的年轻上将,在歌舞升平的宴会场里感叹说,“我刚刚还在想,要是你张口就是一声公事公办的‘唐纳尔多将军’或者‘史密斯’,那以我现在这把年纪和你的年纪,揍是不合适了,也揍不过你了,估计也就只能动动嘴,骂骂咧咧两句。”   “史密斯”是唐纳尔多的姓。   崖会泉傲慢,我行我素,仿佛天大地大宇宙大,谁都没有他的脾气大。   但在曾经照拂有加,不久前又才给自己递过提醒的老师面前,他顿了一下,默然领了那句有点故意扎人的话。   “很高兴看到您身体依然硬朗。”他只这么说。   唐纳尔多听出崖会泉回话的口吻有些生硬,像是说不太惯这种主动关心谁的话语,对于崖上将那张能“以一挑百”的嘴,他虽然这些年和学生联系渐少,没正面领略过,但对“崖上将刻薄水平一流”的传言也有所耳闻。   因此老将军能明白,一声不吭把自己的揶揄给受了,还返还一句关心,这就已经是崖会泉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了。   他这个学生,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明明十来岁才刚入学时,还是个心思不太藏匿得住,个人情绪也没这么封闭的小家伙,结果好像一转头,对方每长一岁,整个人就越往里闭合一点,然后渐渐年月过去,对方彻底长成了一副把自己关得严丝合缝的模样。   连偶尔想要表达关心,把真心表露出来一点,都像业务不熟,快不知道怎么做了。   “马马虎虎维持在了中青年末期的平均水平。”唐纳尔多微微摇了下头,语气和神情都舒缓下来,变得很温和。   这是他战后和崖会泉第一次碰面,他是专门来找学生聊聊天,问候一下情况的。   崖会泉还管他叫一声老师,雷厉风行几十年的崖上将还会稍显别扭的表达关心,老人便该比年轻人更懂得把握界线,不会真的自持老师架子,在人家面前摆谱个没完。   “倒是你这边,一切都还好吗?”唐纳尔多关心地问,又上下仔细打量崖会泉一眼,“你被送回来的时候,医疗监察中心直接连下三道危险通知,把你随同回星的部下都吓坏了,恢复得怎么样?”   “很好。”崖会泉回答得惜字如金。   跟坦然接受别人的关心他也业务不熟,只想立即中断这种问候似的。   可惜唐纳尔多身板犹硬朗,精神面貌也极佳,然而在念叨及喜欢口头发表即兴小作文方面,他俨然已有了这两项中老年人惯有的“恶习”。   “怎么可能很好?”老将军丝毫没接收到年轻人想打住的暗示,“你拿这话是敷衍谁呢?都到了在疗养舱长期休养的地步,就算是医疗监察中心判定你能出院了,给你开的单子上写的肯定也是回家调养,还附了一大堆医嘱,对吧?哎我一看你这个表情,就猜你平常肯定也不太遵医嘱,你们这种一百岁以下的年轻人,十个有九个都不把医嘱当回事,什么时候吃药,什么时候做康复疗养,什么时候才能开始恢复高强度工作——全靠人工智能提醒。这要是科技倒退上几百年,再好的身体底子也能被你们给祸祸个干净……”   崖会泉:“……”   崖上将起先一脸平静,尔后面无表情,再往后,尽管他乍看上去,五官也没多大变化,眼角眉梢都凝固住一样分毫不动。   然而就因为崖将军凝固得太厉害了,不远处,之前出于考虑到将军要和唐纳尔多将军叙旧,而自动让出社交距离的佩朗翠和卢思明,他们无声围观了一下将军表情。   佩朗翠就忽然用手肘杵了卢思明一下。   “我觉得将军快睁着眼睛睡着了。”他小声说。   卢思明:“……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让两位队长一致觉得更神奇的是——黎旦旦居然不怕老将军的念叨!   和已经快睁着眼睛睡着,恨不得自己能就地变成聋子,还不能扭头就走的崖上将不同。   他的猫趴坐在他手臂上,整只猫怡然自得,一边仰头注视着前方嘚啵不停的老人,一副听得很专注的样子,一边,它还偶尔甩一下尾巴,去缠一下人的手。   崖会泉之所以没真的睡着,全靠间歇性撸猫。   “……话说回来。”好不容易,唐纳尔多的“当代青年不良健康习性”小作文终于发表完了,他话音忽然一个转折,又想起一件事来。   崖会泉用上了十万分的耐心,吞回一句“您怎么还没说完”,勉勉强强回应了一个:“嗯?”   老将军说:“我看过报告,你之前伤那么重,是因为在天灾核心里的总装置被炸毁后,你还坚持在高能反应中心呆了五分钟,机甲都被烧得只剩最后一层皮,再晚一点出来,机体能量耗尽,你就得直接人暴露在中心区域,连灰都不剩了。”   崖会泉好似忽然醒了,他从唐纳尔多说出某一个关键词起,整个人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刚刚的妥协与和缓荡然无存,只一眨眼,他变回无懈可击的冷硬。   “你那时候为什么没马上出来,你在里面做什……”唐纳尔多的最后一个“么”字没说出来,话音消失在喉咙里。   他絮絮叨叨中一抬头,正好看清了崖会泉神情。   老将军为崖会泉此刻的神色愕然了一小会,他放轻声音叫学生的名字:“会泉?”   让崖上将化冻的却不是老师的呼唤。   而是他的猫。   黎旦旦把尾巴又缠上了人的手,它的尾巴蓬松且温暖,在人手背上反复扫过去,慢慢把那只忽然变得冰冷坚硬的手又软化。   “……没什么。”崖会泉在半晌后终于说。   他小心拢过猫的尾巴,垂下眼睛,把方才过分逼人的目光遮盖下去。   “一点无用功。”他说。   唐纳尔多清楚自己踩了雷。   尽管根本不明白雷区在哪,但他知道之前的话题不应多问,以后最好是也尽量少在崖会泉面前提。   借着自己半天忘了关注的猫,老将军当机立断改话题,低头对猫说:“咪咪。”   黎旦旦恐怕真是一只精通救火救难的灵猫,它也对老将军说:“咪。”   唐纳尔多不动声色松一口气,他顺着猫的话题继续下去:“差点把你忽略过去了,咪咪,你怎么这么乖?跟着人在这种闹腾场合里四处溜达,也不吵不闹不躁的,我刚刚就直接没注意到你,你简直像会泉身上天然带的一部分,像长在他身上的猫装饰,你俩浑然一体。”   老将军逮着猫一通评论,见崖会泉没有反对的意思,还伸手摸了摸小猫毛茸茸的脑袋,并连续感叹两声手感真好。   等唐纳尔多从猫脑袋上缩回手,老人开始研究起这猫究竟是什么品种时,崖会泉看起来就也回归以往,根本看不出方才异状。   听着唐纳尔多左一个“咪咪”,右一个“咪咪”,他终于忍不住:“它不叫咪咪。”   “那你是想让我喊它你取的那个名字吗?”老将军从猫身上抬起视线,他望着自己的学生,想起那个画风惊人的黎旦旦,沉默了一下,又问对方,“会泉,你摸着良心告诉我,这个名字你自己喊的出口吗?你先叫一声我听听?”   崖会泉:“……”   由于起出惊人姓名的本尊也叫不出口,试图纠正老师称呼,让老人不要再管猫叫“咪咪”的念头只好作罢。   但又为了男人的面子,崖上将在老师面前也拒绝把面子落了,因此他装得很平常地说:“平时不会带猫出门,家里叫。”   唐纳尔多听完,又沉默一下。   他这个做老师的忽然就有点担心,很怕自己这个素来封闭的学生自我压抑过久,偷偷一个人在家里变态了。   老将军倒是没问“和猫结婚”的事,也没把话往这方面提。   作为将联姻消息带给崖会泉的人,从拿到“崖会泉已婚”的消息起,他就猜到这应该是崖会泉专门拿来堵人的对策。   并且他料想崖会泉这么大一个人,又能够在上将的位置上稳扎稳打多年,做什么事心里肯定都有策略,学生自有主意。   只是,唐纳尔多就也没想到,自曝已婚是针对联姻的对策不假,“和猫结婚”就真是个意外。   他的思路歪打正着,倒是跟宴会场偏厅的角落里,还在缠着狮子女士说话的那位文官差不多。   男人已经追着自己的煽动目标嘚啵了好一会,他讲话非常迂回,喜欢绕弯,每点出一个话题中心,前面总要做上层层铺垫,还特别喜欢含糊其辞。   他讲话的方式大致是这样的——   “没想到会泉会选择一只猫,但他本身也不是什么喜欢小动物的人,以前我们做同学时,我对他也算有一定了解,他是从没展现过这方面的兴趣的……您看过近期的星盟日报吗,在星盟内的其他星系上,也有过好几例跨种族结婚的实例,而且这些选择了跨种族婚姻的对象无一例外,民间支持率都有显著上升,像是在拿婚姻博取声名……”   反正弯子绕来绕去,这人的中心思想共计两个。   第一,是崖会泉崖上将压根不养宠物,也不喜爱小动物,他和猫结婚,大抵也是一种政治策略,在通过这种途径来继续抬高自己的支持率,非常心机。   第二,考虑到域外联合的特殊部队里,有不少成员的异种基因与猫科渊源极深,崖上将无视了官方推出的联谊意愿,不爱跟域外联合的诸位拉近感情,却又挑了只猫占配偶位置,这是不是也不太得体,在故意讽刺谁呢?   狮子女士不知道是真对男人的话感兴趣,还是只是不舍得前面的点心塔,反正没走,在嘚啵嘚的伴奏里吃完了一整盘点心。   “您怎么看?”男人适时地提供服务,非常绅士地给刚咽下最后一口的女士端来饮品。   狮子女士并不和谁客气,端过来喝了,然后告诉他:“依我看,你管的还挺多。”   男人:“……”   “而且崖将军原来还有你这么一个话篓子同学,他自己知道吗?”狮子女士又说,“他知道他和你在你嘴里还挺熟吗?”   男人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发展,风度翩翩的样子几乎保持不住。   他勉强还是找回一个微笑,迎着女人戏谑的注视答:“我们真的是同学,这点绝无欺瞒,而且上回开双边会议时,您不是也在场吗?我那时就提过我与会泉是同学的事。”   狮子女士听完,对“老同学”这点竟然是真的像就有些意外,眉尖动了一下。   她慢慢“哦”了一声。   “您想起来了吗?”男人立即说。   “没有。”狮子女士“哦”完,笑着回答。   好像觉得男人整个五官僵硬的模样很有意思,狮子女士多看了两眼,她放下酒杯,在扬长而去之前终于告诉男人:“你找错人了,老娘是乌珊娜,不是我姐姐乌珊莎,这位‘管挺多’先生,我强烈建议你下次先学会把域外联合的人认清,再来跟人讨论崖会泉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的问题,不然,真的很像个笑话——刚刚要是没有旁边那一桌点心塔,你肯定已经被我按着打。”   狮子女士的姐妹仍是狮子女士,整个域外联合特殊部队中,总共有三位狮子基因携带者,分别是大姐乌珊莎,二姐乌珊娜,小妹乌珊朵,她们是外貌相似的三姐妹,但并非三胞胎,也就只有连基本功课都没做足,就急不可耐来挑事的对象,才会做出连人都没认清楚的蠢事。   乌珊娜是真的挺喜欢刚才那一桌点心塔,她走时都还有点遗憾,要不是为了自家部队的形象,她早直接扛着桌子走了,听蠢货废什么话。 第23章 烤鱼 百里:是谁给您做的?   如果不是被唐纳尔多叫住,和很久没见的老师多聊了几句,在崖会泉的计划里,他本来也早该从宴会上抽身,只露个脸就又离场了。   他应邀出席舞会,还很遵守个人承诺的带了“伴侣”,向所有人公开展示了一下他的猫。   这在崖上将看来,就已经是他很给宴会主办面子,是让步行为。   再说,这一场舞会政治色彩浓重,还牵扯到联姻,本质上是个大型相亲会,他现在是众所周知的已婚,一个已婚人士,又还留在相亲人群里凑什么热闹?   要是有人拿自己早退离场说事,崖上将都已经想好,他可以很“客气”地提醒对方,他正身处军婚保护期,新婚姻法绝对保障军人婚姻安全,还望他人不要强劝已婚将领在这种场合久留,免得被指控蓄意破坏军婚。   唐纳尔多口头小作文功力惊人,不愧是一人就带了两门理论课的老师。   崖会泉原定出席时长三十分钟,在老师的超凡功力下,迫不得已,他已经在宴会场里呆了快有两个小时。   老将军后知后觉地研究了一下学生神色。   “哎。”他终于说,“我看你这个表情,是不是已经呆不住,在盘算着开溜了?“   一个半小时前就想走人的崖会泉:“……”   您眼神真好。   “但你现在恐怕还走不了。”老将军忽然压低声音,他有个视线往崖会泉身后落的小动作,又迅速把视线拽回来,快速说,“你等等,我看见对面特殊部队的人朝你走过来了。”   崖会泉一顿。   尽管这场宴会看上去欢乐祥和,聚集了一干星盟与域外联合的名流政要,大家衣香鬓影,谈话间言笑晏晏。   但实际上,有心人仔细看就能发现,场内仍然有一条分明的界线。   能够友善聊天的,保持着你来我往的客套和气的,基本都是两边的行政文官,还有彼此间冲突不多的文化专员以及技术科研人员,像联合军代表,星盟军代表,这些战场上对立了几十年的军方人士,大家之间礼貌举个杯,互相敬一下,就已是双方在尽可能的传递友善,表明今日已无战事,和平万岁。   然后还有过去矛盾更多,彼此冲突不断,至今矛盾也较难调和的——譬如域外联合特殊部队和崖会泉及其光辉之翼,像他们这种“和平困难户”,为了维持宴会整体大方向上的安定,从崖上将入场露面起,他们一行与特殊部队代表一行之间,就已经手握彼此的实时坐标,一直默契的处在距离最远的对角线。   谁也不主动去对方面前撩架碍眼。   ……然而这时,有特殊部队的人主动过来了?   崖会泉回头,和穿裙子走路也大步流星的女士正好打了个照面。   “我就是过来看一眼,一个人。”女人开门见山地说,她往崖上将身旁扫了眼,继而一笑,“给我的迎接这么隆重吗?”   她口中的“隆重”,指的是由于摸不清楚她的来意,遂不动声色朝长官靠近了一点的佩朗翠与卢思明。   还有留在崖会泉身边没走,怕出现纷争,想着自己还能帮忙调停的唐纳尔多。   女人身后的确没跟有域外联合特殊部队的其他人,她手中端着酒杯,隔空冲老将军和两位队长示意了一下,才把目光落回崖会泉身上。   崖会泉视线静静在对方那张和她的姐妹相似的面孔上滑过。   崖上将通过直呼姓名打了个招呼:“乌珊娜索图伦特。”   “是我。”乌珊娜一点头,她在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准确叫出来时像眯了下眼睛,不过那动作太快,令人有些分辨不清。   她又说:“别误会,崖上将,我说来看一眼,可不是冲你来的——我来看看猫。”   崖会泉:“……”   狮子也是猫科动物,有人管它们叫作“大猫”。   崖会泉刚发觉乌珊娜朝自己靠近时,他想到的是对方姐姐乌珊莎曾在会议大楼里放过的话。   说不上恶意揣测,但理所当然,他并不觉得这位女士专程过来,是来和他聊天唠嗑甚至“增进情谊”的。   乌珊娜坦率表明自己只想来看猫,这理由乍听好像很难让人信服,旁边的佩朗翠和卢思明对视一眼,两位队长都在同事眼中看见了迟疑。   然而很快,狮子女士便用行动证明,她的兴趣是真的只落在猫。   “小家伙睡着了吗?”乌珊娜把视线投向猫时声音都放轻了几度。   她来的时间不凑巧。   黎旦旦之前清醒了那么久,还担当了唐纳尔多最忠实认真的听众,把老人的话听了个完全。   等乌珊娜这会过来,猫的精力便已经宣布告罄,在她靠近崖会泉一行前,猫整个脑袋都扎进了人的臂弯里,本来垂着的长尾巴也盘了上去。   黎旦旦把自己团成一个蓬松的毛球,仗着反正有人给它当移动猫床,很心宽地睡着了。   专程想要来看小猫的大猫女士非常遗憾,以猫现在的姿势,她只能看看猫屁股。   “乌珊娜小姐。”唐纳尔多适时开口,老人趁着气氛还算友善,想起自己刚刚没和学生琢磨出来的猫品种问题,他料想域外联合在这方面的资料信息应当更多一些,很客气地请教,“你能看出来,会泉这只是什么猫吗?”   乌珊娜听完,却看崖会泉一眼,内心在刚刚听闻的此人并不喜爱小动物上打了个记号,心说这都结了婚,却连品种都没弄清楚,好像确实不是很爱小动物的样子。   ……但又看这人抱猫的动作,看猫在人身上放松睡大觉的状态,联想一下这人从入场到现在,抱着猫的时间想来也有那么久了,却一直没流露出不耐烦,也没有把猫转交给亲卫管的意思。   关爱小猫的大猫女士在记号后又缓缓打了个叉,她仔细观察一下“猫团”上的花纹,在有限的观察区里琢磨了下花色,还是认真回答:“看这个花纹,有点像虎斑,也有点像孟加拉猫。”   崖将军社交的日常状态就是和人无话好说,从乌珊娜过来到对方和老师一起研究品种的此刻,他总共就说了不到十个字。   其中,乌珊娜的全名独占七个字。   剩下两个分明是“嗯”和回答猫是否睡了的“是”。   “这两种猫有可能出现先天残疾的状况么?”崖会泉冷不丁开口,加入了乌珊娜和唐纳尔多的对话,听得两人直接愣了一下。   “先天残疾?”乌珊娜回过神。   “耳朵,但不影响听力,听觉测试和常规的耳朵转向都没有问题。”崖会泉简练提了提自家猫耳朵的问题。   大猫女士听完,摇摇头:“没有听说过这种状况,不过如果不影响听力,也有可能是出生后,后天环境不太好导致的,只要不影响生活就不成问题。”   乌珊娜说着,她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崖会泉怀里这只猫分明就给她看了点毛发,一眼望去,连哪边是头哪边是尾都不太分得清。   但她对这只猫的好感毫无来由的高,总莫名觉得这猫很合眼缘,有点想亲近。   “哎,小可怜。”乌珊娜为崖会泉透露的猫耳朵残疾嘀咕了一句,想要去摸猫一把。   她伸出去的手却落了空。   崖将军抱着猫避开一步,正好错开乌珊娜的手,冷淡地说:“它睡着了。”   乌珊娜:“……”   睡着了你自己不也还是隔一会就摸一把吗,小气!   可猫是谁家的,谁就是有权小气。   假如有人想要强撸崖上将的猫,还会获得他本人冷冷投递的注视,并被提醒:“劳烦别随便骚扰他人伴侣。”   乌珊娜只想撸个猫,并不想搞的她仿佛正在插足他人家庭,她收回没摸到猫的手,感觉想看的东西都看完了,没摸到的猫,这回多半也摸不着了。   在真正转身离开前,她正色下来,难得说了句正经话:“刚刚有个连我和我的姐妹都分不清的人,跑我那叨逼叨了半天崖将军的坏话,还暗示你对猫不好,我专门过来看一眼,感觉你在这方面倒也还行——我猜我能提前说句‘合作顺利’。”   “什么合作?”唐纳尔多直到人又走远,他才疑惑地问。   显然,这是一条老将军这头也没提前拿到的消息。   崖会泉只看了乌珊娜的背影两眼,他少有目送谁的习惯,很快把视线落回自己的猫,一声不吭揉了一把小猫后背的毛。   对于由特殊部队的人专程来提醒的合作,他这里也还没听到风声,却是先有了一种预感,感觉自己能预料它会跟什么相关。   那恐怕是个……会令人心情复杂的答案。   宴会结束的又一星期后,当周双边会议上,针对天灾核心的清扫工作被正式提出立项。   域外联合特殊部队全体成员,星盟光辉之翼要塞连同最高统帅崖会泉在内的全员,并列为该项目的主要负责团队。   “可崖上将不是……”星盟代表席位里迅速有人发出了质疑的声音。   这人说话还很有技巧性,他欲言又止的掐断话音,把目光在对面席位和己方席位间来回游移。   崖上将本人今天恰逢去医疗监察中心复诊,他没出席会议,到场的是代表他的光辉之翼第二翼队长佩朗翠。   还没等佩朗翠队长怒而为自己家将军发言,域外联合代表席上,就有人先一步开了口。   “众所周知,特殊部队与星盟崖上将的确不和,存在深刻的过往纠葛。”对面说,“但经由特殊部队全体讨论及公投,我们一致认为,与其等待贵盟掷骰子一样随机选出一个合作搭档,还不如我们直接点名,请老对头出马,这样大家起码知根知底,互相了解,也早已熟稔双方的行动模式。”   “绝不会发生连两边成员名字都叫不清楚,酿造外交事故的惨剧。”   这番话说得星盟席位上众人神色各异,最先提出异议的男人脸色难看起来。   佩朗翠失去发言先机,感到自家将军这会已经处于得益方,他就重新捡起少说少错方针,乖乖继续当他的人形信息转交机。   ——并偷偷在心里给刚才发言的域外联合代表比大拇指。   会议室里暗流涌动,各怀心思的人唇枪舌剑。   名字处在涌流中心,人却不在的崖会泉崖上将,他本人已经结束复诊,离开了医疗监察中心。   正在家里……烤鱼。   “少爷,我这里有一条通过直连佩朗翠队长终端,获取的最新信息,被标记为绿色,安全,但重要级别A级,建议您立即查看。”   百里的声音响在户外上空,电子管家难得的在屋子之外的地方跟自家少爷对话。   崖会泉选择的烤鱼地点,是自家主屋背后的小树林,这片区域仍然划归在崖家宅邸的范畴内,他让电子管家负责折腾好了户外烤架,让厨房机器处理干净好了少刺优质鱼肉,然后迎着百里快要实体化的不解,活了几十岁都没亲手做过饭的少爷亲自上阵,对着悬在旁边的一块可移动悬浮屏研究如何烤鱼。   “说。”崖会泉示意百里汇报信息,他的眼睛却还落在悬浮屏里投放的菜谱上。   百里作为一个AI,本该忠实执行主人给的指令,建议崖会泉立即查看消息的话也是他说的。   然而又因为崖会泉这个样子太少见了,在百里的数据库里,他认为“少爷想要烤鱼”这事已达到S级的异常。   百里非常人性化的沉默了一下,他按着优先级,先就“S级异常”追问:“对不起,少爷,在向您转达消息之前,我更想要先再次向您确认——您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吗?“   崖会泉被自己电子管家怀疑举止异常,他也觉得对方挺异常——像突然人工智障了。   “烤鱼。”崖会泉说。   百里又问:“您为什么要烤鱼?”   “为了猫。”崖会泉说,“它这周就满七周,可以开始吃熟鱼。”   在挽着衬衫袖子的崖上将旁边,又长大了一圈的黎旦旦确实正坐在那里,猫脖子上还系了条像模像样的口水巾。   整个猫都非常端庄,等待着烤架上的第一份成品诞生。   百里却仍不太能接受这个回答,他冷静调出家里的猫用品储备清单:“可是少爷,家里早就准备了给黎先生食用的熟鱼罐头,市面上所有种类应有尽有,多到我们可以去参与一下流浪猫救助项目。”   在养猫这件事上,难得奢侈浪费的主人就聋了,也哑了。   男人面不改色拍灭电子管家陈列的“罪证”,就是一意孤行要尝试烤鱼。   “少爷。”虽然没得到主人回应,但也没遭到屏蔽的百里等待片刻,分析出人正在回避问题,他就又说,“我认为这件事的另一处不合理在于,您从不吃这种通过户外烧烤得到的食物,我的数据库里也从未记载过您有这份偏好,我刚才回顾了近期所有数据,以‘烤鱼’与‘户外烧烤’作为关键词查询,仍未搜索到任何符合条件的信息。”   人和猫就一起看了最近的智能家电一眼。   “……谁说我没吃过?”   又一会过去后,崖会泉终于不聋也不哑了,他淡淡说。   今天已经是冬月,户外气温很低,百里为了应对主人突发奇想的烧烤行为,在小树林里搭建了一个临时的恒温区域,区域内温度稳定,纯手动操作的烧烤架下烧着明火。   由于崖将军本人对自己的烹饪技能还是很有数,鱼肉他没自行调味,从厨房机里拿出来是什么样,他就原封不动的转移到了烧烤架上。   鱼肉的少量脂肪层很快被高温化开,空气中浮起了丝丝缕缕的香气,闻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百里又重新搜索了一轮自己的海量数据库,判断出主人即便有过吃户外烧烤的经历,也绝不是本人动手做的。   电子管家问:“是谁给您做的?”   ……然而这句话主人没听见。   崖会泉呆在这个独立于外间低温的恒温小空间里,明火燃烧的窣窣声和烤制食物的芳香因子一并朝感官吞没过来,会把人从现实里短暂拽走。   竟有点模糊空间与时间。   ……   “你手上拿着什么?”   “你又拿着什么……从机甲残体里翻出来的营养膏?你准备就吃这个?”   刚从外面回来的人身上犹带潮气与寒气,能闻见那颗星球海水独有的味道。   对方手上还拖着个什么,拎在手里的部分像是某种章鱼类生物的触须,但竟带有锯齿,触须末端仿佛是能打开的,隐约可见下面覆盖着锐利口器。   崖会泉比反问他的人更震惊,简直不明白这人怎么还有脸问他“你准备就吃这个”。   “你呢?”他匪夷所思地说,“你手上那玩意能吃?”   那是星历358年,离和平还差十七年,崖会泉从350年第一次见到沃修后,跟这位域外联合特殊部队的队长兼指挥官,已“你追我赶”了整整八年。   这年,由于双方交战时的一次意外,他和沃修单独迫降在一颗荒废星球上,星球身处引力场混乱的“禁区”,区域内会无规律的爆发小行星流,混乱引力场还导致这里常年有小体积星子横冲直撞。   那颗荒废的小星球本身,正是被遮挡在大量天体残骸之后,十分隐蔽,在行星流爆发时才会露出一个不在航道图记载上的出入口。   禁区里独特的宇宙生态,意味着无论是外部救援,还是内部自救,都变得不那么容易。   因此,打了八年,在彼此阵营都已被注明为“优先俘虏,见机劝降,享有最高战俘优待”的两人,不得不捏着鼻子暂时和平共处,一起荒星求生—— 第24章 海底 “原来你把头发放下来是这样的。……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 有一个问题,它基本每天都要在崖会泉的脑子里转上好几遍。   崖上将天天扪心自问:“我到底是怎么做到跟这么一个人呆在一块,竟然还两个都活着的?”   依照崖上将当时较为偏激的观点, 他认为,他和沃修应该在双双迫降的第一天就至少完蛋一个。   或者再不济,他们之间只有一个人每天活蹦乱跳就足够了,另一个可以暂时充当一下聋哑人或植物人, 出于人道主义,扮演残障人士的那位仍能获得每日基本生存物资,按着优待战俘原则,还能受到保护,确保人身安全——但不吵,不闹, 不逼逼叨叨, 不试图跟他的敌人聊天, 不随意折磨他人精神。   “说话是你的生存必需条件之一, 让你安静一会你就会即刻暴毙还是怎么?”崖会泉在迫降的第二日晚忍不住对沃修这么说。   他语气和脸色一样不好,仿佛刚去哪个冷冻库把五官和声线速冻过。   这要是搁在星盟军内部,是在崖上将统帅的光辉之翼里, 都还不用他开口,只要他把脸撂下来, 先由内自外的开始散发冷气, 周围人便噤若寒蝉,马上领会这是有人要挨喷的前奏。   而如果有人如此不幸,同时遭到了将军的冷脸兼斥骂攻击,平日里最爱跳的刺头就也不敢吭声,出气进气都变得十分小心翼翼, 并一动不动,看被骂完之后是不是还得领罚。   表现得老实乖巧一点,不说减轻责罚力度,但起码不至于去老虎头上拔毛,把自己给折腾得更惨一点。   ……但这里不是光辉之翼基地,崖上将面对的也不是星盟军人。   这里是不在任何一份航道图记载上的荒废行星,将军面前只有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域外联合牌”人形噪音机。   他们还阵营对立。   崖上将哪怕真能管天管地,可两人不在同一个“天地”里,便也鞭长莫及。   “这话多让人受伤啊。”噪音机器小混球——域外联合特殊部队队长沃修说。   他手下正拆解着一套可变形组合架,不知道是想搭一个什么,在他身旁近前,还有个打开的军用工具箱。   沃修那身平常就不大好好穿的制服今日更是放飞自我,域外联合军的军外套直接被他扒了,衬衫扣子一粒没系,全凭里面还有件贴身的战术背心,此人才不至于彻底敞怀,勉强能归在不算有伤风化的类别里。   他本人宣称,这样减少束缚后更方便他做手工劳动。   一边摆弄着手上的东西,在金属零件碰撞的声响中,他就一边继续说:“说话不是生存必须条件,但保持适当的交流,积极与人沟通,是维护精神健康的必须条件——崖将军,你这么个跑去参加星际自闭大赛一定能稳拿冠军,没准能成为该项赛事终生荣誉主席的人,我不来主动和你聊几句,你能跟静音了似的自己待一天,我可是在出于人道主义关怀你的精神健康,建议你稍微领一下这份情。”   崖会泉也就才说了一句,给自己招回来了一整段。   他在听见沃修假惺惺说“受伤”时就冷哼一声,对这话嗤之以鼻,感觉小混球极不要脸。   及至后面听到这人还大言不惭,干着精神折磨的事,嘴上却说是在关怀他人精神健康,还建议他领情。   “我以为作为一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拥有独处能力是基本素养。”崖会泉冷冷地回,“一个成年人也不会半天不跟人说话就出现精神健康问题,倒是你,半个小时不找人说话就憋得慌,怎么,域外联合在挑选指挥官时不做精神心理评估么,把心智未成年的小崽也推上前线?如果是这样,我也很愿意出于人道主义,在出去后替你提交一份追责书,要求相关负责部门赔偿沃修队长以幼儿心智上前线所蒙受的精神损失。”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幼儿心智”给终于堵到了,反正沃修那头安静了一小会,人形噪音机暂时下线。   崖会泉正要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清静,体会一下久违的耳畔安宁是什么滋味。   没几分钟,就听当当嘟嘟的金属声间,“小噪音机”又上线了。   还好沃修这回的话倒是很短,他没再噼里啪啦抖给崖会泉一长串。   崖会泉微微合着眼,正要闭目养神,听到这人很是感慨地说:“哎,162个字。”   崖会泉:“……”   什么?   崖上将未能跟上沃修队长神秘莫测的脑回路,刚听到这报字数的举动,他第一反应是想到了两人均已损毁严重的机甲,脑子里霎时间闪过的是各种文件数据字节,本能的猜:“他是在说机甲,还是别的什么仪器的数据?”   然后,崖会泉就听到沃修又说:“还行,和昨天相比,你今天说话的次数与字数都有显著进步,看起来也没有语言功力退化的趋势,精神也比昨天好,骂人的时候非常活泼。”   崖会泉:“……”   崖会泉:“…………”   崖会泉终于说:“你是不是有病?”   敢情这人刚刚既不是在说仪器,也不是在分析某种数据,而是在无聊至极的数崖上将一段话有多少个字。   崖会泉自认他不算太年轻——再怎么说他也比对面的家伙大整整十岁。   但这位特殊部队指挥官,在相识八年后仍然常常令他感到难以理解,会让他深刻的觉得,他的人生阅历还是不够丰富,见过的神奇物种太少了。   “你的神经病是会带自动升级的吗?”崖上将很快认为一句“有病”还击的力度不太够,他在酝酿了片刻后重新开喷,非常挑剔且刻薄地说,“失敬,认识这么久了,头一回知道原来特殊部队的指挥官还有这种特殊爱好,听人说话时还得逐字逐句数一数——这是怕万一别人说的字数比你多,你因为说话第一名得的小红花就要易手他人?”   沃修这回便没接话,小噪音机疑似又一次关机。   不过崖会泉没掉以轻心,谨防沃修只是战术性的停顿一下,转头,就要又抛出长篇大论来继续这场口头战争。   但沃修这回看起来是真的主动休战——因为他手上的工作到了收尾部分,快要完成了。   就在方才两人对话间,戴着黑色战术手套的年轻人嘴上和崖上将互损,说话腔调还有些懒洋洋,带着他惯有的漫不经心。   但他手上动作和说话语调非常不符,无论是拆解还是拼装工作都做得利落流畅,透着一种踏实的严谨感。   崖会泉并不知道沃修是在摆弄什么,对方手头的可变形组合架及工具箱都来自对方的机甲残体,他们昨天迫降后已经清点过一轮物资,两边的储备都不算乐观。   如果他们不得不在这里停留更长时间,那么,首先摆在他们眼前的问题,就是如何获取更多的生存物资。   “好了。”   崖会泉为物资清单的事短暂出了会神,又被沃修这一声给唤回。   他没有问对方做了什么,准备自己抬眼去看,却发现,那人单手拎起那个已经改造成某种长条形的架子,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那看起来像是……   轻微“哐”的一声,长条形架子被放置在很靠近崖会泉的空地上。   崖会泉默然与那东西对视半晌,又看一眼已经转身在往反方向走,看起来准备去一趟他们的临时物资存放点的沃修。   等对方又一次去而复返,手臂下还夹着一张压缩气垫,很快把气垫展开,并调节到与长条架刚好尺寸吻合时,崖会泉的“装聋作哑”计划就彻底失败。   他终于开口:“这是什么?”   “休战”的小牌仿佛仍顶在域外联合指挥官的头顶,沃修没有保持他的气人本色,没抬杠。   他回答说:“伤员床。”   “……”   饶是崖会泉看到这东西的造型,又在看到沃修去拿气垫时有了猜测,但听对方大大方方把名词抖了出来,他就仍然愣了一下。   因为有一个客观现实是,在场两位阵营对立的指挥官里,只有一个人目前称得上状态糟糕,不能随便凑合着找个角落休息,需要一张正正经经干净隔潮的床。   很不巧,这位伤员姓崖。   *   昨天的那场意外迫降里,崖会泉的状况要比沃修更惨烈一点。   他们在之前的追逐战里机体能源均已损耗到逼近危险线,常规情况下,双方队伍都应默契避开禁区,从禁区边缘绕行,“禁区引力场边缘不要恋战,优先脱离引力场”是同步写在双方太空作战须知里的条例,免得诸位机甲驾驶员、战舰指挥官们没在太空战场上被敌人炮火轰成飞灰,却很不体面的死于“星际危险驾驶”,给紧张战事平添滑稽。   但昨天那会,崖会泉和沃修的指挥没有出错,他们的判断非常精准,却是各自队伍里有人打昏了头,两支来自双方的机甲小队像两把架在一块的钢刀,双方刀刃的坚硬程度与锋利度均等,便只好拼起挥刀者的蛮力,在互不相让地僵持中直接踏入禁区边缘,瞬间被内里混乱的引力场牵制。   崖会泉和沃修刚好那时离这乱成一团的队伍不远,两位指挥官就像两个力大无穷的拔河手一样,硬生生将这上演了星际多人版“鹬蚌相争”的队伍从引力场中拽出来。   然后,还不待两位压着火气的指挥官再来一通“太空赶羊”,把自家不知死活的队员赶回大部队里,第一道环区星子流恰好就在那之后爆发,精准拦截了崖会泉和沃修的返航道路,把他们封锁在边缘。   强行突围会面临机毁人亡的风险,机体剩余能源也撑不起能硬扛高频冲撞的防护罩。   在那种情形下,反倒是先往深处退,避让开外围的星流,还能节省一点能源,争取到更多时间。   “看来是十分不巧,得请崖将军和我来一场禁区双人游。”沃修给崖会泉发来通讯。   崖会泉回复:“等游览完禁区,我愿意继续作陪,请你一路直达光辉之翼的战俘羁押区。”   “那多不好意思。”沃修就在对面笑,“这也太客气了。”   两位指挥官在通讯频道里“亲切问候”着彼此,还“热情四溢”的给对方规划游览路径。   同时,他们在低能耗的状态下将操作技术发挥到了极致,有条不紊的避让着禁区里的混乱星子,在熄灭死亡的星星间穿行。   ——直到看见那颗被评估为可临时落脚的小行星。   荒废行星废弃已久,地面没有机甲收发站,没有近地面对接轨道,不具备一切让机甲正常停靠的要素。   但对人来说,它的大气仍在运转,是颗至少能做到基础供氧的星球。   崖会泉和沃修不约而同选择了迫降。   他们降落于一片海域,本意是想以海水作为缓冲层。   却没想到,这颗星球的海洋里暗藏玄机。   双方机甲落入海里,在一路加速度下行的途中撞上了一个置于海下的防护罩,猝不及防间,机甲防护来不及叠加,幸好那海下的防护罩似乎只具备分隔海水的功能,像个倒扣在海里的水晶球,并疑似已多年无人维护,也是个年久失修的次品,脆弱得不堪一击,被两台没开火的机甲先后一砸,直接豁开一个窟窿,让两位“天外来客”直接砸进了它原本庇佑的海下空间里。   崖会泉比较倒霉一点,他是先撞上护罩的那个“球”,机体在无防护的情况下经历冲撞,机甲内的驾驶员就也像个不系安全带坐碰碰车的傻子,人随着机身狠狠一震。   即便有紧急释放的安全气体保护,在那种程度的震荡下,能提供的保护也很有限。   等崖会泉在这奇异的海下空间里醒来时,他忍着浑身快散架一样的不适感,第一感觉是黑。   这个位于海下的空间太昏暗了,它的护罩都已一副苟延残喘的模样,多年以来无人维护,空间内的能源系统更是不知多少年没被启用过,也不知道以它原本的构造设计,这里究竟有没有灯。   它就像一个被外人惊扰的墓穴,用寂静和幽深迎接了从天外来的访客。   不过当时,崖会泉来不及去考虑自己究竟迫降到了一个什么地方,也没空去思考这鬼地方原本是用来做什么的,这里又有没有设置过灯的问题了。   他在简短评价过“真黑”之后,就飞快把因眩晕而涣散的注意力拉扯回来,从来自身体多处骨折的疼痛中分离出冷静与清醒,开始客观评估机体损坏状况,检查自身受伤情况。   ……以及思考,域外联合那位跟他一起做了迫降,理应是离他不会太远的特殊部队指挥官,对方那里大致又是个什么情况。   “他还活着吗?”崖会泉想。   那一瞬间,他没意识到自己的心情竟非常微妙。   理论上来说,他应该更倾向于“要是那人在迫降中也受了震荡,直接完蛋也挺好,域外联合的王牌驾驶员一生结束于星际交通事故,特别好笑”这个选项。   但实际上,当有关对方生死的念头刚钻进脑海中时,那个冷酷又尖酸的想法上似乎就盖了一只手,被崖上将主动掩住了。   他似乎并不太乐意那么想。   对于已经纠葛八年的对头,他好像没有他自己所以为的那么深恶痛绝,也不会在真正生死攸关的问题上过于尖刻。   然后在一片黑暗与寂静里,他听见了脚步声。   那声音其实非常的轻巧,如果不是正身处在一个彻底幽深黑暗的空间里,崖会泉猜他不会注意到这份动静。   脚步声还让暂时是个“睁眼瞎”的他发觉,周围应当十分空旷,所以,那足够细小的脚步声才也引起了一点回响。   很快,有人翻身上了已经停止运转且倾倒的机甲,停在舱门外侧。   “那家伙看来是还活着。”崖会泉心说。   他听见对方在开门前还像模像样地敲了敲门,并且敲的是一段两边太空军通用的敲击码。   大致可解读为:“在吗?”   如果崖上将此时还能动——哪怕只能动一根手指也行——他一定会毫不客气地敲句回复,告诉对方:“滚。”   八年时间,他跟对方从作战到口头交锋,试图压制对方一头基本成了本能。   然而可惜的是崖上将此时不能动,他不仅多处骨折,还被自己的座椅、操作台以及凝结其间的保护气体给卡住了,整个人像个造型古怪的大型摆件,还被糊了一身的水晶滴胶。   舱门外的人没有收到回应,他进来的时候动作好似就变急促了点。   崖会泉听见对方的脚步声与之前在机甲外相比,确实是有个很明显的加快。   明明大家都是人,也不知道凭什么沃修的眼睛就像更好使一些,周遭在崖会泉看来几乎纯黑的环境,却对对方动作不构成任何影响。   那人一进入机甲内部,就精准找到了驾驶位的方向,大步朝摆件一样的倒霉驾驶员走过来。   “他会说什么?”崖会泉猜他可能是卡得太无聊了,所以才会想些有的没的问题。   沃修会说原来你还没死,还是你竟然也还活着,又或者……这在对方看来是个绝好时机,只要对方在发现他还没死后补上一枪,就一切都结束了,域外联合会从此少一个心腹大患,反正这里就只有他和对方,对方完全可以之后回去汇报,就说,星盟那位自视甚高的崖上将却死于一场“星际交通事故”,把死得很好笑的头衔摆到他头上来?   动弹不得的人思维一不留神有些发散,等他把自己兀自按捺的念头都以己推人,试着套给了沃修。   崖会泉就终于发现,到达驾驶位旁的人来了半天,却是什么也没做。   “哎。”良久,那人就终于说,“原来你把头发放下来是这样的。”   崖会泉:“……”   ……什么玩意,神经病! 第25章 休战 【二更】崖会泉:休战合作似乎也……   光辉之翼有仪容着装要求, 成员一律短发,最高统帅崖上将不习惯让额头前面有刘海碍眼,一般会把额前的碎发全都后梳固定, 露出清晰的眉眼轮廓。   他对个人的打理就像他的战略制定一样,严谨,缜密,不落细节, 可以说是把自己武装到了头发丝。   曾经战场初遇时,崖上将认为对面的沃修队长战争期间还不忘染头,就沃修的个人形象进行了抨击。   后来,“个人形象”就被沃修自动加入了互怼菜单,下回崖将军再嘲讽他的头发,冷淡“问候”:“怎么, 你还没有去给自己的头发补色吗?”   沃修往自己的椅背上一靠, 和姿势规整的星盟指挥官对比鲜明, 他也不再对人强调自己的头发颜色是天生了, 只说:“没办法,比不过崖将军精致,每次出场前都还要精心打理一下头发丝。”   崖会泉攻击沃修染头, 沃修反嘲讽他精致,故意把一丝不苟解读成“十分注重个人形象, 对精致的追求延伸至战场”。   反正, 他们俩什么都能拿来抬个杠。   后来不知不觉,一旦对方身上哪里有了新变化,无论那变化有多细枝末节,他们就像在这种互杠中练出了一双专人限定的火眼金睛,总能第一眼注意。   ……然而崖会泉就没想到, 在两人才刚进行了一次紧急迫降,像两颗球一样砸穿了不知名地域的防护层,不仅身处区域未知,周围环境危险级数未知,能否顺利与各自队伍汇合也是个偌大未知数的情形下——这人看起来是比他要好运一点,没受什么严重到影响行动的外伤。   却在扒一个铁皮罐头一样扒开他机甲舱门后,只对他说:“原来你把头发放下来是这样的。”   这什么毛病?   初次相见时讽刺了一下头发,从此就要记“头发”这个点一辈子,往后什么场合里都要优先看头发?   保护气体只填充在人的躯干与变形机体之间,替暂时无法脱困的驾驶员持续撑着他倾斜的操作台。   崖会泉浑身上下只有脸在气体之外,没有被裹进这个一言难尽的“滴胶”里。   尽管周围很黑,但他希望沃修那双莫名好使的眼睛能看清他的表情,明白该做点看头发以外的事情。   沃修也确实将他看清楚了。   很奇异,崖上将方才心里跑马似的想了一圈杂七杂八,在内心质疑死对头有病的话能凑出一篇小作文,从表面上看,却看不出他内心有多么丰富。   他的头发当然不是出于本人意愿放下来的,是人随机身一起震荡,他此刻又因为受伤而出了一身冷汗,散乱下来的碎发被汗水黏在额头,才强行给人换了个造型,打破了他身上一丝不苟的秩序感,让他看上去比平常凌乱。   但在浑身多处骨折,伤情重到都不需要调用医疗检测仪,能直接肉眼看出来的情况下,他面容竟仍是平静的——甚至因为宿敌半天没有动静,那张习惯冷淡的脸上还隐隐传递出点不耐烦。   沃修知道这人此刻应当看不见,这里的环境对对方来说过于光线约等于无,然而他在黑暗里单方面与崖会泉对视,发觉,这人即便看不见,睫毛上都挂着一点淌下来的冷汗,目光却也不散乱,在黑暗里静默把视线投给某个未知方向。   一看就是个哪怕自身处境再坏,也能始终保持一份冷静自持,无声审视周围的人。   “机甲暂时进入了休眠,精神场和人机对接指令都不能启用,我不能就这么把你从保护气体里放出来,不然,你会在气体撤离的瞬间失去支撑,可能造成二次伤害。”沃修在观察崖会泉期间,并不像崖上将内心质疑的那样是光盯着头发。   他其实同步评估了这边的机体损坏情况,进入机甲舱室后的第一件事是检查驾驶员是否还有意识,最先查看了崖会泉的受伤情况。   当然,他不会告诉自己的宿敌这点。   沃修只简单告知了崖会泉他为什么不能立即帮人出来,接着,他按着机甲的常规设置,在崖会泉的舱室各处转了一圈,很快找出这台机甲上配备的医疗舱,并确认医药箱里的物资也幸运的还算充足,能支撑起一场需要多处缝合的即时手术。   崖会泉终于从保护气体里出来,离开了那“三位一体”的禁锢区时,他几乎是无缝对接地被转送入医疗舱,接受了一场由敌人给他调试参数的伤势处理。   沃修在迫降的第二天拿他第一天讲话很少说事,崖会泉觉得这简直不讲道理。   整个迫降荒星的第一天,他不是因机体震荡而陷入昏迷,就是在因为手术期间的麻醉剂效果昏睡。   这一天,他人就没有多长时间是醒着的,就算偶尔醒来,也基本没精力跟谁谈天说地。   医疗舱帮崖会泉处理了所有狰狞可怖的严重伤口,消炎镇定药剂在他体内先后生效。   但有些伤势——比如骨折骨裂,这种放在古地球时期讲究“伤筋动骨一百天”的伤,它们也并不是只靠一场手术,就立即恢复如初的。   想要让受损的骨头赶快愈合,需要动用大量专用愈合剂,还需要不少修复药水。   而且如果大量使用修复药水,人得连续十来小时在医疗舱里躺着,在还没有确定所处环境,也不确定能不能获得新的能源补给与物资补给的情形下,崖会泉主动选择术后一切从简,减少对于医疗物资及医疗舱能源的消耗。   这便也导致迫降荒星的第二天,他的精力是恢复不少了,能够与人互杠的嘴又变利索了。   然而,平常和沃修对骂兼互殴的人今天仅能互怼,没法互殴。   并且他还突然被宿敌塞了一张伤员床。   这出人意料的一招比对骂一百句都有用,直接把崖上将逼到哑火,让他在又好一会过去后,才非常生硬地说:“我能看出来这是伤员床,我是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沃修说:“你可以理解为我在向你递出暂时性的休战合作提议,这张床就是和平橄榄枝的意思。”   “……”崖会泉就沉默了一下,感觉尽管沃修的意思表达的很明白,但用床来当橄榄枝,也真不是寻常人等能做的事。   沃修那边不知是怎么理解的这段沉默,他收起自己的工具箱,伸了个毫不拘束的懒腰,然后用他那一贯的漫不经心腔调又说:“要是你觉得这个理由不太有说服力,还是更愿意往阴谋论的地方想,那我也还准备了一个理由——我这是在节省医疗物资,因为我不希望你死在这里,但又心疼医药箱库存,所以,我愿意帮你弄出一个更好的养伤环境,也麻烦崖将军多多努力,争取早日活蹦乱跳,少消耗一点物资。”   对方将两套理由都提前帮自己准备好了,崖会泉要是再就“为什么”这点揪着不放,就显得有点矫情。   更何况在他心里,他非常清楚,想要脱困,恐怕他和沃修走向休战合作也只是早晚,是桩迟早要发生的事。   “只要这个人话少一点,不要总是撩架。”崖上将心说,“休战合作似乎也不难。”   “对了。”收好工具箱的沃修本来要往物资存放点走,他像想起什么,放下工具箱又转身回来了。   崖会泉没在意这人的去而复返,抬头用眼神问了一句“怎么”。   沃修:“忘了测试结构的稳定性,得真人上去躺一下。”   因为这句话主谓不太分明,崖会泉遂以为,是沃修自己准备上去躺,他对此没什么意见想要发表,也没有什么习惯性互怼的冲动,只预备安静旁观一下测试过程——也算是迎合自己才点头过的“休战合作”提议。   休战合作,从不习惯性互怼开始。   崖上将克己的保持着心情平和。   ……直到他看见沃修朝自己伸手,并丝毫没有要征求一下本人意见的意思,还过来直接就是上手,想把他手动换到那张伤员床上去。   纤细脆弱的和平不堪一击,戛然而止于一声坏脾气的:“松开!”   但能够成为宿敌,还互相已经较劲了八年的人,可能被这么一声呵斥给吓退吗?   “不。”沃修不仅拒绝了,他还拒绝得十分有理有据,“伤员床是伤员专供,气垫上的压力点分布也需要根据你的伤来调整——麻烦考虑一下客观情况,像个懂事的成年人。”   一个头发都能记上八年,“幼儿心智”的事显然没被沃修遗忘。   之前没他就幼儿心智反驳,原来在这里悄无声息的等着。   崖会泉:“…………”   休战不难个屁,去他的克己平和,想吵架! 第26章 烧烤 就好像是猫冲着人叹了好大一口气……   不管当事人承不承认, 压力点测试是不是又险些引发一场腥风血雨,但从那张伤员床起,那条十分另类的“橄榄枝”似乎还是起到了效果, 被拉着一张冷脸的伤员接了过去。   斗争多年的敌人不会立即变成朋友,他们的立场也不允许。   但在荒无人烟的陌生行星,两位指挥官皆是被动成为了光杆司令,没有谁需要等待他们的命令, 他们身上也没有落下无数双眼睛。   在这个极为特殊的空间里,崖会泉和沃修离“化敌为友”仍隔着少说十万光年。   他们却找到了一种全新的,较为缓和的相处模式。   口头斗争当然还是每天都在上演,想要让这二位停止互怼大概是不可能。   但互怼之余,他们认可对方在查看环境与收集物资上的能力,愿意交换信息。   实在不得已的时候, 他们也为对方提供帮助, 并以一种很不熟练的生硬姿态接受帮助。   沃修的话真的很多, 多到崖会泉一开始设想的那套“胡蹦乱跳的有一个就足够, 另一个可以倾情扮演残障”的方案里,他最初是想把“安安静静植物人”的人设安给沃修,后来自己受伤更重, 前面几天基本处于半身不遂状态,他就又恨不得代入自己。   他这个念头被沃修给看出来了。   沃修十分奇怪。   “你怎么会这么想?”琢磨了一下这套植物人剧本的沃修说, “你要是真拿到了安安静静植物人的剧本, 那我不是要更出于人道关怀,每天来你跟前加倍说话,增强你跟外界的交互,好让你早点清醒么?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更安静,你怎么想的?”   崖会泉:“……”   好他妈有道理。   话多的人不仅话多且自知, 且丝毫不为此羞愧,崖会泉被堵得无言以对。   “看来这个剧本还是更适合你。”他只能冷酷地这么说。   然后沃修竖起一根表示“暂停”的手指,告诉他:“请不要对你的临时盟友进行行动力方面的攻击。我们要讲合作期间的互怼基本法。”   合作期间的互怼基本法是什么东西,崖会泉从来都没听说过,只感觉沃修这人自创起词汇来一套又一套,要是改天战争结束,宇宙和平,对方非常有撰写星际十八流读物的潜质,没准还能靠出版若干歪理邪说,成为一代诡辩之王。   但崖会泉很快还发现,沃修的话多归多,他自己都不知不觉间,被对方带着多说了平常几倍的话。   他们的谈话看似漫无边际,天南地北什么都能被那人扯出来唠一唠,却又是一直卡着某条界限,从不谈及他们背后各自代表的阵营、立场、以及双方军事力量与政治博弈。   偶尔有谁话头不慎跑偏,把话题牵引到了敏感方向上去。   如果走偏的人是沃修,崖会泉会装聋作哑当没听见,沃修在一阵沉默后便会意识到踩雷,又不动声色把话引走,若无其事续接上另一个话题。   而如果走偏的人是崖会泉……那就更不用担心了,沃修不会装聋作哑,他直接用歪理把话题带偏,不露声色回避了横亘在两人之间那最尖锐的矛盾部分。   那是一段弥足神奇的经历,它对于每一位经历过漫长战争的人来说,都是近乎不可想象的。   你在一个不得已而拥有的共处空间里,小心试探边界,探索如何才能与你的敌人实现更好的共存。   崖会泉后来回想,他发现那时候自己和沃修除了固定互怼,抬杠,两人谈起最多的“安全话题”,是关于那个静静沉寂在荒星海底的废弃遗址本身,以及……他自己本人和沃修从性格到处事风格再到生活习性,两人到底能有多少差异。   也就是在那段经历里,吃高级AI智能定制营养餐长大的崖将军首次体会了户外烧烤。   真真正正的户外烧烤。   地点是他和沃修凑合收拾出来的临时基地,烤架是迫降的头三天,行动力更好些的沃修去这深海废墟内摸底时,带回来的一把勉强能用的金属杆。   那些金属杆被对方敲敲打打成一个支架形状,一开始崖会泉甚至没看出来那是什么东西,对这看不出名堂的架子莫名其妙了半天。   直到沃修问他:“你盯着烤架看什么?”   崖会泉:“……烤架?”   “简易版的户外烤架。”沃修也没立即意识到问题核心,还以为是有位“挑剔先生”又要就他搭的烤架发表什么高见,他干脆先退一步,很坦诚地告诉对方,“我初步判断这里曾经有人居住,但是工具类的物品都损坏得很厉害,是你随便捡两样带回去,估计直接能进星盟博物馆的等级——所以我只带了能用的零部件回来,自己装。”   崖会泉能理解沃修在表达“用人家的古董不如自己凑合着组装”的意思,他品了品“曾有人居住”这句话,将这里可能是一处遗迹的念头也先按捺下。   沃修的话并没有解答崖上将真正的疑问,让他只好又说:“你准备用它做什么?”   说着,崖会泉目光又在面前的金属支架上转了一轮,判断它应该是有某种聚热控温功能。   然而造型真的太简易,也没有搭配导线接口,看不出哪里有能对接外置操作台的地方。   他一挑眉:“确实够简易——它能辅助仪器核心升温,还是纯粹充当金属改装时的加热器?”   沃修:“……”   沃修冲崖会泉露出了一个难以形容的表情,并没能立即给出一个答复。   但即便沃修还什么都没说,凭着两人互殴多年的经验,崖会泉视线只在这人脸上一落,就好似已有预感,让他语气迅速转向不好:“有话就说。”   “……是你的问题让我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沃修终于开口,他抬手指指被寄予了过多厚望的烤架,“这就是一个烤架,烧烤架,我去摸底的时候还发现附近海域里可能有生物,准备之后再去海里转一圈,看能不能带点什么回来,有了这个烤架,就能做基础烹调,也多少丰富一下我们的菜单。”   三言两语解释完烤架的作用,沃修看起来是真的纳闷,他问崖会泉:“你怎么能把一个烧烤架想得那么复杂?”   崖会泉没吭声。   这回,换崖上将陷入一阵长久且可疑的沉默。   沃修继续跟崖会泉对视了一小会。   “……这位将军。”忽然福至心灵的沃修说,“你是不是从没见过这种纯手工操作的传统烧烤架?”   真没见过的崖会泉:“……”   “那恕我冒昧再问一句,你能理解‘户外烧烤’也是烹调方式的一种吗?”   “……”   至此,饮食差异已彰显得明明白白。   拿到了答案的沃修和面无表情的崖会泉四目相对。   让他们都感到很惊奇的是——在不约而同的各自一言难尽后,他们居然又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疑惑!   崖会泉在心想:“不了解难道很奇怪吗?”   沃修则大概是:“‘不了解难道很奇怪吗’这个想法还不够奇怪吗?”   “崖将军。”好半晌,是沃修又率先开了口,他十分感佩地说,“我听说你出生在星盟第一星系的首都星蒙特,出身优渥,就算不从军打仗,也能跻身名流,我能请教一下蒙特名流的饮食标准,问问你是吃什么长大的吗?”   崖将军觉得这人又在撩架,他拢起眉心,针锋相对地回:“你又是吃什么长大的?能公开一下你的饮食标准,给他人当一当‘如何避免长得撩人嫌’参考么?”   吵架归吵架,两天后,当沃修真的去外间海域里转了一圈回来,并带回了一只深海生物时,他还是诚挚邀请崖会泉品尝一下他的手艺。   但崖会泉非常谨慎,甚至有点警惕。   因为沃修带回来的“深海生物”真的长得极其随意,透露出了一种反正深海区里黑灯瞎火,大家谁也看不清谁,在高强水压下能活就行的……率性。   “你手上拿着什么?”崖会泉在刚看见沃修回来时问,这天他行动力已恢复得差不多,刚去重新清点过一遍物资,评估过机甲位于深海遗迹里的受潮情况,还去看了一下被他和沃修打碎的防护层,确认防护的局部破损没有造成这块海下空间罹患海水灌入的风险。   他在返回临时据点时,和刚好从外间海域回来的沃修打了个照面。   “鱼。”沃修站在临时据点的门口,他已经连军装衬衫也脱了,穿着贴身的黑色战术背心、深迷彩长裤以及防水短靴——据说这身是特殊部队的专属战术服。   他一边简短的回话,还站在门口晃了一下脑袋,把发丝上的水抖落下来。   那画面让崖会泉想起晃着脑袋抖毛的大型野生动物。   不过当然,碍于崖会泉也没见过多少大型野生动物,在当今时代,许多物种连资料都已记载不全了,所以,他萌生了一个“像某种动物”的想法,却也找不出具体的对照目标。   临时据点的照明集中在中央区域,两人都节省着能源,光线亮度从中央区到门口递减,甚至在门前有了一条不甚分明的明暗界线。   沃修恰好站在界线边缘,他手上的战术手套湿淋淋的,和他露在外的肩膀和手臂一样,覆着一层在暗光下看十分显眼的水光,这人“抖毛”的时候把头发上的水是甩下来了,水珠却又大半滴在自己肩头臂膀,于是立即有小股的水流顺着肌肉纹理滚落下去,隐没入线条勾勒出的阴影。   垂在他身侧的左手上似乎拎着什么,然而那东西大半隐没在界线后的昏暗里,看不清晰。   “什么鱼?”崖会泉的视线从沃修身上扫过去,落到对方左手后方。   沃修“唔”了一声,上前两步,整个人更多的走到光线下,把手上东西展露出来,让人自己看。   崖会泉终于看清他带回来的东西。   只看了一眼,崖将军习惯性冷淡的脸上,眼角就不易察觉地抽了一下。   “你管……”崖会泉确认地说,“这种东西叫鱼?”   沃修手里是一段触须,仿佛属于某种章鱼科生物,但竟带有带有锯齿,触须末端是个四瓣合拢的构造,透过微微打开的末端,可见下面覆盖有锐利口器。   随着沃修走到光线亮度更高的地方,与触须相连的“本体”就也呈现在崖会泉眼前——   那确实是只近似章鱼的生物,但长得一副天天被深海水压抽大耳光的样子,非常的歪斜且扁平。   乍看上去,就像一个变形圆盘下长了一把触须。   “长在海里,能游,我们就可以管它叫鱼。”   沃修张口又是一通歪理,一副丝毫没觉得手中生物长得就令人难以下口的样子。   崖会泉能够和自己习的饮食习惯达成和解,考虑尝试接受“户外烧烤”这种纯手工传统烹饪方式。   ……但在自己的“食物审美”上,崖将军与这个丑东西无言对峙三秒,实在无法就审美跟这鬼知道能不能叫章鱼的玩意达成和解。   “这东西你自己留着吃吧。”崖会泉果断拒绝沃修邀请他尝试烧烤的提议,“我非常敬佩你什么都敢下嘴的大无畏精神,出于人道和对临时盟约的维护,医疗舱替你备着,我会在你因为尝试猎奇食材而中毒后第一时间提供救助,不用谢。”   沃修对于被拒绝似乎就也有预料,并没有强求的意思。   他还算是个有素质的人,见自己的临时盟友对“章鱼”实在看不下去,远观都表现出了辣眼睛,处理食材的时候,沃修就直接拖着“章鱼”去了遗迹内的其他空间。   他再次回来时,还将理应有的血水和腥气都折腾干净了。   据点里,崖会泉正处理完一份数据,抬眼看了眼再次归来的沃修,视线往那看起来已经是普通触须的食材上落了一下。   沃修:“它现在长这样,要再考虑一下邀请吗?”   崖会泉:“……不。”   沃修便只耸了一下肩。   他支起烤架,点火预热,又提起几支专门清洗消毒过的细长金属签穿透触须,等架子预热充分后,再将签子排布上去。   看着还挺是那么回事。   渐渐的,触须在高温之下开始收缩打卷,油脂层经火一烤,皮脂的香气最先蔓延到空气里。   崖会泉:“……”   有位将军不动声色离烤架更远了一点。   沃修翻动一下串着触须的签子,给这一排另类的“章鱼须”挨个翻了面。   他不知道还从哪里折腾出来一瓶海盐,翻面后给章鱼须逐一撒上盐粒。   这种简单粗暴的调味方式,遇上传统的手工烧烤技艺,居然让这一排章鱼须的芳香因子加速迸发,极具渗透性的烧烤香气直逼房间角落……不再是某位将军挪个窝就能解决的问题。   崖会泉:“……”   他也没有位置可挪了,背后就已经是据点边缘的墙壁,要是再想要拉开距离,人就只能选择上墙。   但很遗憾,崖将军毕竟是个人,还没有开发出就地变成壁虎的功能。   并且即便他能上墙,出于对男人面子的维护,他也坚决不会那样做。   烤架那头,油脂偶尔滴落进火堆,还会传出爆开油星的噼啪声音。   崖会泉准备靠着墙合上眼睛,用闭目养神一会来抵抗外界骚扰时,他就忽然发现,原本还隔他有段距离的烧烤味道忽然飞快靠近,熟食散发的热气转眼就快凑到他脸前。   “……”他不得不又睁开眼,发现沃修站在他跟前,举着一根串着焦香四溢章鱼须的长签。   “尝尝?”沃修第三次尝试发出邀请,这会还带上了他的烧烤完成品。   崖会泉和这根签子默然对视片刻,终于,他就还是屈从人在深海阴冷环境里,对于温暖与熟食的偏好,将签子接了过去。   “……你做过毒性检测吗,确定这真的可食用?”崖上将在吃之前还是习惯性挑刺,并没有吃人嘴短的意思。   “做了切片样本检测,无毒可食用,人家真的就只是长得丑。”沃修回答着,视线落在崖会泉拿着签子的手,目光随他动作而走,看他终于以一种十分谨慎地姿态尝了一口。   单从表面上看,其实看不出崖会泉对这份烧烤感想如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不过,依照两人互相针对多年经验,沃修很快看出来——能够让崖会泉默不作声,还是将签子上的东西吃完,这对于这人来说,意思就是“还行”,表明可以接受。   “认为长得丑的东西就一定带毒,这也是一种生物偏见。”沃修在转身又去拿了一把签子过来,干脆和崖会泉一块在这方角落里用餐时,他科普似的说。   同样是倚墙而坐,他却和坐姿端正的崖会泉很不同,是伸直了一条腿,把另一条又吊儿郎当地曲起。   这人从自己手中长签上叼走一块章鱼须,吞下去咽了,再才继续发表完他的观点:“按着自然界的常规,长得丑的往往不带有毒性,比较温和,反倒是长得好看的多半很坏脾气。”   崖会泉并不确定是不是自己错觉,沃修说“长得好看多半坏脾气”时,总像有意无意看了他一眼。   但那一眼太快速了,也有可能对方根本没有其他意思,是他自己过分敏感,在被撩架的同时,自己也一点就着着成了习惯。   因此崖会泉最终没说什么,只用下一串章鱼须堵住了嘴。   等他们都吃完后,沃修清点了一下签子:“战果不错。”那人像口头播报一份观察记录,他说,“看来下次只要不把原材料带到跟前,直接把已经处理好的材料拿回来,就能有效缓解挑剔症患者对食物颜值的苛刻。”   这回,崖会泉便能很确定不是自己错觉,沃修一本正经的声音里分明压着笑,一听就知道此人其实一点也不正经,那句“挑剔症患者”撩架撩得飞起。   他朝对方抬头。   ……   然而当时的自己具体是怎么回应沃修的,十七年后,站在自家大宅的小树林里,对着一个家用户外烤架,崖会泉却没想起来。   这份记忆太久远了,它能够被清晰回忆起来的部分,一定都是当初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部分。   但让人去原封不动的记起十七年前的每一幕及每句话,未免也太过为难。   “……少爷,少爷?”   耳畔是百里拔高了音调呼喊的声音,崖会泉知道自己这番肯定走神走得有点久,从百里这个语气来听,对方肯定也已不只叫过他一声。   “嗯。”他心不在焉地回神,终于应了一下,想起自己之前应该是还有条消息忘了查看,随口吩咐百里,“汇报佩朗翠那边的传信。”   “少爷,非常感谢您终于回过了神,也听见了我的呼唤。”百里说,“但很抱歉,我不建议您现在查看佩朗翠队长的信息。”   崖会泉:“为什么?”   不是信息等级A么?   “因为。”作为一个人工智能,电子管家似乎就也一言难尽地顿了一下,他说,“您再不关注一下您的烤架,我们家就要失火了。”   崖会泉:“……”   不好,是真的!   用明火烧烤还敢走个奇长无比的大神,崖将军英明神武几十年,却因为烧烤险些英明扫地,火烧自家小树林。   “您应该感谢黎先生。”等火灾险情被终于回神的主人压制,到底是没有发生失火惨案时,电子管家一边对崖会泉提出严肃批评,一边,百里还夸奖了另一位靠谱的家庭成员,“在火力第一次过猛,操作台提醒您及时调小火候时,您却完全没有反应,是黎先生承担了一只7周大猫咪不该承担的困难任务,十分富有家庭责任感,努力帮忙调小了火——还为此烫卷了一点毛。”   崖会泉迅速抬头。   黎旦旦仍然蹲在原先的地方,还是系着那条口水巾。   但此时此刻,猫原本干净洁白的口水巾上沾了一点火星燎过的灰黑,在前爪和尾巴附近,也的确能看出毛发被高温烤得卷了一点。   “受伤了吗?”崖会泉第一时间检查了所有疑似被火燎过的地方,又为似乎只是烫到毛发松一口气,“为什么被燎到的地方是前爪和尾巴?”   “因为黎先生第一回 是试图用爪子操作按钮,但在发现前臂长度不太足够,用前臂去探按钮也不利于身体找到平衡后,它非常聪明,改为换用自己的尾巴。”百里代黎旦旦回答了人的问题,电子管家那里还手握有监控录像。   方才,假如崖会泉一直没回过神来,猫的援助操作也失败,那么,百里作为这个家最后的安全防线,他便会启用紧急降温加局部降水,把这块区域淋个透。   崖会泉一时有点无言,只能伸手小心捋开打卷的猫毛。   黎旦旦看看烤架上已经彻底成了块炭,感觉能直接丢到燃料区烧火的鱼,又看看人。   它慢吞吞“喵”了一声。   就好像是猫冲着人叹了好大一口气。 第27章 天才 可能这就是天才猫吧。   黎旦旦的状态其实有点怪, 作为一只猫,它却好像比普通同龄猫要更懂得学习与思考,不仅能听懂人言, 能理解人类复杂的肢体表达以及神情变化。   甚至,它还能即刻辨别人类语言系统覆盖下的各种机器操作口令,专业术语。   当它的铲屎官偶尔在家里办公,言谈间出现诸如“域外联合”, “特殊部队”,“双边会”之类的词汇时,就像是一只猫还进修过外交课似的,它发现自己对这些特定名词也毫不陌生。   但这本不应该。   它黎旦旦不是一只经由扫描系统判定还不足两月大,两周前才刚开始进入断奶过渡期,饮食起居都还需要人和AI一起操心的小猫吗?   一只还没俩月大的小猫崽, 又为什么会懂得这么多呢?   黎旦旦被自己弄得非常迷惑。   它试着对比过自己和普通同龄猫, 发现尽管它也爱吃吃喝喝, 没事就喜欢找个安逸地方睡懒觉, 最喜欢的小憩地点是自家铲屎官大腿,整个猫一副小小年纪就胸无大志,猫生至高理想是碰个好瓷——且这点已经被它完美达成了——从此傍上优质铲屎官, 混吃混喝一辈子的样子。   然而可能是太优秀的对象注定充满烦恼吧。   黎旦旦深深感到,以它的聪明和远超常猫的知识库, 又让它没办法好好当一条“猫中咸鱼”。   没来由的知识储量已是令猫迷惑, 黎旦旦觉得它的人也实在很难令猫放心。   上回,黎旦旦被崖会泉带着出门,去了一个对猫来说满场只能看见人人人人的地方。   黎旦旦以一副惊猫的好脾气按捺住了,没有嫌弃人群吵闹,没有在公共场合话痨, 也不需要谁特意提醒,就非常自觉地和铲屎官统一阵线,维持了完全不给人跌份的体面。   它还从一位叫唐纳尔多的老将军那儿知道,原来以普通人的标准来看,它家这位铲屎官,在生活健康和自我照顾方面都是不太行的,唐纳尔多评论崖会泉为:“如果不是科技发达,你还有一个足够智能的电子管家,我看你在家里待不了一个晚上,就能把自己又折腾回医疗中心接受监察。”   老将军确实有点爱念叨,也是真的很操心学生健康,长篇大论里夹杂了不少中老年人最爱的养生窍门及家用护理仪器调试参数。   黎旦旦非常耐心的把唐纳尔多的保养小课堂给听全了。   尤其巧的是,就在宴会的前一晚,黎旦旦刚刚见过精神力创伤后遗症是如何发作的。   它那一整晚都横趴在崖会泉头顶,遵循着自己不知从何而来的记忆,大致明白得帮人护着脑袋,需要轻轻按压太阳穴和头顶几个固定穴位,那样做能帮忙缓解后遗症发作时的眩晕和头疼。   而帮人把额头和鬓角的冷汗清理走,是防止冷汗蔓延到后颈上浸润枕头,也能帮人在后遗症褪去后睡得更舒服点。   猫的行为完全发自本能,它后来对比唐纳尔多给的指导,发现自己的“记忆”竟是对的,歪打正着和指导完全相符合。   从那晚以后,黎旦旦也没征询谁的意见,崖会泉带着猫好不容易从宴会脱身离场,两人在蒙特星渐深的夜色里回了家,等做完自己的基本洗漱工作后从浴室出来,崖会泉推门迈进房间时,他顿了一下,发现有只猫已经大摇大摆蹲上自己的床,正在他的枕头边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尾巴。   崖会泉:“……”   黎旦旦:“喵?”   将军妥协了。   他说:“也行吧。”   就此,黎旦旦理直气壮的“登堂入室”获得了官方盖章,隔壁的猫屋逐渐名存实亡。   一开始,崖会泉还让百里去隔壁房间把猫床给搬了进来,但自从连续几天醒来,他发现都是睡前猫还在猫床,睁眼猫已经上了人的床,猫的小呼噜快成了他每天清醒前后的固定闹铃时。   崖会泉:“……”   将军他又妥协了。   黎旦旦每天蹲守人类睡眠的第一线,比电子管家还要尽职尽责的监测着崖会泉的入睡情况,并倾情提供出自己的猫肚皮,肉垫,毛茸茸,体温以及小呼噜,努力助人提升睡眠质量。   被它监护的人认为,肚皮肉垫毛茸茸及体温都很不错,不过小呼噜就可以免了,一只会打呼噜的猫贴在头顶,真的特别像每天头顶一台软体液态发动机睡觉,让人时常梦里都还在跟机甲仪器打交道。   黎旦旦听完这番谬论,感觉很不讲道理。   猫仔细研究了一下人说这番话时的神情,又凭着猫优秀的动态视力观察发现——有些将军,口头上嫌弃猫的小呼噜,话说得仿佛很有意见,并不想夜间休息期间还在梦里开机甲。   但实际上,他薄薄的嘴唇没有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线,话在挑剔,眼睛却没有,声音听着冷淡,也只是音色天生使然。   其实人唇边的线条很放松,垂落向猫的目光也近乎柔软。   嗷——   猫懂了。   它动用自己聪明的脑袋瓜,又自行联系了下第一天见面时这人说不养猫也不陪它玩的场景。   黎旦旦在心里啪的给崖会泉贴了张“一流嘴硬”标签。   并从此打呼噜打得更心安理得。   实际上真的觉得还是有点吵的将军:“……”   还好对人来说,也只是有点吵,不代表不可接受。   毕竟,在有了毛茸茸与猫肚皮猫爪垫及温暖体温的前提下,一点无伤大雅的猫呼噜算什么呢?   黎旦旦轻松入侵崖会泉的生活,它甚至还凭本事,让人连它的小呼噜也逐渐习惯了。   那声音慢慢不再让崖会泉想到发动机引擎,反倒像是成为他睡眠特定的白噪音,让他能在听见后很快睡过去。   黎旦旦监测着人的睡眠,从猫的视角每日评估人的旧伤恢复状况,还极力帮人调节了下作息——顺便也调了调自己的。   它把猫夜间跑酷的本能都按捺了,每天白天活动量激增,尽量把自己夜晚想要溜出去浪的冲动压缩到一周不超过两回。   猫可以说是为了人的健康非常操心。   而除了为人的健康操心,黎旦旦尽猫所能,把猫能给的照顾都给了。   当人在生活琐事上偶尔遭遇问题——比方说那场差点演变成火烧自家小树林的烤鱼,猫也是很尽力的贴心。   崖会泉并不知道,当他刚决定要尝试一下户外烧烤时,他的猫以一种远超7周大年纪的成熟,曾十分认真地思考:   只要是这个人动手,那不管最后的成品出来是什么样,都应当鼓励性地尝试一下。   因为他动手真的非常难得。   这以前可是个连烧烤架都闻所未闻的……嗯?   猫的成熟思考思到一半,忽然觉出不对来。   一份倏忽而至的记忆钻进猫的脑海,但还没等仔细分辨清楚,它只给黎旦旦留下一个眼前场景自己仿佛曾经见过,却又跟记忆不大相同的印象,那些乍然闪现的画面与隐隐约约的人声对白,转头便又消失了。   快得猫根本没能及时抓住。   “我跟这个人难道以前也一起烤过鱼吗?”黎旦旦冲着户外烤架轻轻一歪头,整个猫都十分困惑。   不过没过多久,它就无暇关注自己的这份困惑,只顾得上赶快救火了。   那彻底成了炭块的烤鱼,最后当然只能送入垃圾箱。   黎旦旦曾在心里允诺不管成品是什么样它都要尝一尝,得对崖会泉这番突破性的尝试行为表示鼓励。   但当崖会泉主动注意到,他的猫竟朝着那只配称为“一坨炭”的东西走了两步,猫的粉红鼻尖还在轻微耸动,整个身体有朝前倾的趋势,仿佛是正在琢磨那一坨玩意还能不能下口。   都还不用别人来贬损一下自己的手艺,他率先自我抨击:“别看了,这只配进厨房垃圾箱。”   边说着,仗着自己个高腿长手臂也长,人赶在猫真的够到那团玩意前伸手,把他首次下厨的“牺牲者遗体”给捞走了。   猫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听着非常温和。   还迷之富有人……猫情味。   崖会泉低头和他的猫对视一眼,总感觉自己从猫脸上竟看出了体贴。   “你愿意给面子尝试也不行。”崖会泉摇了下头,他把沾到灰尘的手套脱下来,顺手帮猫解开同样脏了的口水巾,将它们一并丢到百里已经操纵着推来的“小件专属脏衣篮”里,再摸了一把猫的脑袋,“你要是真把这东西吃下去,我怀疑明天我就会接到传唤,被指控在新婚期意图虐待伴侣,故意给猫投喂有毒食品。”   猫:“……”   ……倒也不至于有毒,厨房新人不要对自己那么刻薄啦。   黎旦旦当然追不上崖会泉的手长,它只能凭着肢体灵活,从烤架的操作台边缘直接跳到地上,精准落在人的脚边。   再抬起一条前腿,把爪子搭在人的裤腿上,很鼓励地拍了两把。   下次努力——猫用动作传递着这句安慰。   它长长的尾巴也慢慢扫过人的小腿,在绕到人足踝附近时随意勾了一下。   崖会泉走路的动作一顿,觉得有点痒。   但猫很快把尾巴放开。   它在想:“就算努力没用也不算大问题,这个家里有一个精通手工烹饪技术的,再加一个能完美操控各类智能家电的电子管家,也不需要厨房技能看起来是不太行的人努力,不怕应付不了一个挑剔精……等等?”   黎旦旦总觉得自己像又记起了什么,但又分外不确定。   猫不再随着人一起往屋内走,它原地转了一圈,又在人类不太理解的注视里,溜去了最近的窗户跟前,借着玻璃反射,仔仔细细照了一下自己。   精通手工烹饪的技术是谁?   是它这只七周大的猫吗?   黎旦旦对着玻璃镜面陷入沉思。   它本意是想通过照镜子,让自己认清自己,对着映出来的猫影好严肃反省它竟觉得自己会做饭这件事情。   但很不妙,黎旦旦都已经照了镜子,看清楚自己是只猫了,然而它震惊的发现,在它内心深处,它竟仍然自信心爆棚。   一点也没有要修改原先想法,否认它会做饭这事的意思!   猫做饭,还是传统手工烹饪方法,这合理吗?   不会一不留神把自己掉进去,直接从厨师就地变成食材,发生铁锅烩自己的惨剧吗?   猫对着玻璃歪头,感觉这不合理,理智和自信同时在它内心天猫交战,矛盾出奇,恨不得原地跟自己打一架。   “在看什么?”人的声音出现在猫身后。   崖会泉等猫半天,没等到自己忽然溜去窗边的猫回来,只好亲自出马,手动把不知为何要站在屋外扒窗的猫提溜走,放在臂弯里带回屋子。   “百里已经把户外的临时恒温房撤走,今天的室外温度是零下七度,你都踩在雪里了,不觉得没毛的脚垫冷么?”人一边说着,用带着点教训的口吻提醒着猫户外已经很冷。   行动上,他却是让猫把凉飕飕的肉垫踩在了自己手臂和身体之间,算是给猫制造出一个纯人力的保温区域。   猫把四只爪爪都塞在人的手臂下。   平常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它给崖会泉提供体温,偶尔像这样反过来,人给猫身上少有不太抗冻的地方提供温度,黎旦旦便觉得这体会有点新鲜,一种十分原始的冲动还忽然萌发,并快速席卷它的头脑,操控了它的前肢。   它没有忍住,在人的身上踩了踩。   崖会泉:“……嗯?”   崖会泉没领会到猫两只前爪突然在自己身上交替踩的行为含义。   他还以为是自己手臂可能有点紧,把猫的爪子挤着了。   “忍一分钟,马上进屋。”他说着,略微加快了点脚步,很快带着猫一起回到恒温的主屋室内。   人和猫一跨入玄关的大门,就被熨帖包裹进了室内暖气里。   “少爷。”百里旁观了片刻猫在人身上踩来踩去的行为,电子管家发觉自己可能新收获了一份很有意思的数据,他就很愉快地与自家少爷分享,“您对黎先生的行为或许存在误解,我刚刚对比检索了一下‘小猫踩人’的影像资料,发现,这应当是一种猫咪独有的特殊行为,源自于猫幼年时期获取母乳的方式,当一只猫还是只睁不开眼睛的新生小猫时,猫需要通过在母亲身上特定位置踩来踩去,增进母乳分泌,而直到它们断奶成年,它们不再需要去使用这种方式获取营养,但幼年时期的行为本能却保留了下来,成为了它们成年后的一种消遣娱乐。”   崖会泉本来正抱着猫,由于猫进屋后仍在踩来踩去,他觉得这点力度踩着也不算什么,遂没把猫立即放回地面上。   按着他原本的打算,他是预备一路把猫带到更加暖和的客厅里,然后再松手,把猫放到对方最喜欢的那张沙发垫上。   突然听了百里这通不请自来的科普,他整个人一顿。   “这种行为还有一个专属名词,少爷,您想知道它叫什么吗?”百里问。   崖会泉瞅一眼还在睬他的猫,直觉那仿佛不是个好词。   但……人类有时候,真的也是一种好奇心很强的生物。   “是什么?”崖会泉说。   百里快乐地回答:“是踩奶,少爷,您的配偶正在对您踩奶,据我了解,这是一种小猫非常信任且亲近人时才会出现的行为,也很符合黎先生目前七周大的幼猫习性,恭喜您,黎先生看来和您感情增进良好,正显而易见的对您越来越喜爱。”   崖会泉:“……”   不好意思,他没感觉这有什么好恭喜。   ……甚至隐隐还觉得像哪里有点变态。   好一会后,被“踩奶”这个词给震住的人缓过来了,他面色在匪夷所思和冷酷冻人间跳转片刻,又低头看一眼猫,先不露声色,把前爪还跃跃欲试往他胸口够的猫举远了。   “他们就不能起一个正常一点的词?”崖会泉用一种仿佛牙疼似的语气说,“‘踩奶’到底是谁发明的,能文明一点吗?”   电子管家敏锐听出了主人语气不好,还听出主人对“踩奶”显然意见极大。   “很遗憾,少爷。”电子管家只能抱歉地说,“我检索了‘踩奶’一词的由来,发现它的历史足够追溯到古地球时期的互联网,您如果想要对制造这个名词的人提出追责,时间跨度长达上千年,当事人也早已作古,这恐怕是项无法完成的工作。”   崖会泉便闭了嘴,只在心里跨越到千年以前,“问候”了那位名词创建者一番。   就听百里又说:“而且少爷,我认为,在这个词已经客观存在千年,对于绝大多数养猫人来说都不会造成误解,通常也没有人会过分注重其歧义的情形下,您却第一时间在关注歧义,这恐怕是您的问题。”   崖会泉:“……”   哦?   一根小青筋隐隐有了在人类额角弹起来的趋势。   好在,赶在崖会泉跟自己的电子管家吵上一架前,黎旦旦这只惯于救火的猫踩奶踩够了,它终于挣脱自己发自猫科的本能,整个猫又恢复了平日里靠谱成熟的超级小猫。   “喵。”   担任家庭调停员角色的猫及时地叫了一声,把它的爪子搭在人手腕上,介入一场尚未爆发的家庭战争。   崖会泉低头看猫一眼,一人一猫对了下视线。   人一旦开始养猫,似乎就不可避免的变得有点双标,“踩奶”这个名词让崖会泉颇有意见,但对于身体力行对他进行了……这种行为的他的猫,他就又很偏心眼的觉得,错的是这个词,不是猫。   如果不是百里多嘴,非要给他来一通科普解释,他甚至压根不会认为这行为有哪里不合适。   “喵什么喵。”崖会泉的口吻还是不好,手上动作却很轻巧,把猫小心放回了地面上。   他又伸一根手指,戳了一下猫的脑门。   “七周大的猫崽,操着七岁大猫都未必有的心,你都还会踩奶,怎么扮演调解员的角色扮得这么熟?”   黎旦旦只是能听懂人言,却没法口出人言,张嘴只能还给崖会泉一通喵言喵语。   不过人也只是顺口一问,并没有真正期待猫能回答的意思。   黎旦旦那天没能吃到烤鱼,但获得了人类出于弥补心理,双倍开给它的猫零食和熟鱼罐头。   崖会泉等安置好猫,就也终于收了闲心,他快速回顾完佩朗翠发回的会议全程记录。   然后有一段长达十来分钟的沉默。   “少爷。”百里降低音量问,“您是在烦恼吗?”   “不。”崖会泉头也不抬,他仍然面朝着铺展开密密麻麻记录的屏幕,视线却像从屏幕半透明的边缘穿透出去,在投向虚空出的某一点。   好半晌,因为感到自己吃饱喝足的猫又跳回了沙发,自己的大腿旁边有了一个令沙发垫轻微下陷的重量,还被一道暖烘烘的体温给贴住。   崖会泉抬手摸了摸猫,他再才开口,对百里说:“这个结果我不意外,天灾核心内部情况复杂,它是一个以行星为单位构建的庞大装置,运转流程环环相扣,其中哪一环处理得不够妥当,都有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哪怕在它核心深处的主机已经炸毁的情况下也是如此。战后清扫工作,清的就是前面这些可能还残留隐患的部分,主机毁灭后它确实停止了运转,但谁也说不好如果放任不管,它会不会有自我修复,二次启动的可能。”   战争催生流离,流离催生动荡,动荡对于只想安稳度日的人来说就是末日。   而末日催生疯子。   域外联合和星盟的那场战争打得太长了,长到不仅两边都开始觉得这是一种无谓消耗,也长到在战火里颠沛了许久的人中,有些人不可避免的变得疯狂。   “天灾”最初,是由某个疯狂科学家制作出来的一台机器,它有点像件超级武器,能够以行星为单位发动攻击。   但谁都没想到,它的智能核心自我进化得太快了。   这件超级武器还从未投入过使用,它的制作者便死去,残存的机器持续升级着自我,它的算法终年如一日的反复计算,测量,核验……   最终却指向一个它的主人也没想过的方向。   它想停止战争。   那么,要如何停止战争?   机器回答:“没有人类,就没有战争。”   星盟与域外联合在星历372年年末签订休战协议,对峙已久的双方不得不在新的面向全人类的危机前停手,共同处理这桩始料未及的宇宙级危机。   两年多以后,星历375年,“天灾”的核心总装置被联军精锐部队终于炸毁。   两位指挥官一位随总装置的摧毁化作宇宙尘埃。   一位侥幸在最终倒计时前脱离核心高温区,随后直接进了疗养舱,躺着回星,无知无觉间错过一打律法变更信息……并稀里糊涂就和一只猫结婚了。   “以为总装置不存在了,剩下的隐患排查工作难度不高,还能顺便搭上‘光荣伟大’末班车,从此在功勋史上记下浓墨重彩一笔。”崖会泉坐在自家的沙发上,仪态竟也称不上放松,肩背挺直如削。   他对着佩朗翠特别标注的反对名单冷冷一笑:“想得倒是挺美,但我最喜欢打破蠢货不切实际的美梦。”   “很有道理,少爷。”百里附和了主人的话。   AI永远不会有“这个氛围我是否不该说某些话或做某事”的顾虑,百里话音没落,崖会泉面前的资料报告忽然全一键撤走,屏幕只余偌大一个时间提示。   同时,一旁的猫站了起来,它低头叼了下人的衣袖,有个通过拖拽示意人上楼的动作。   崖会泉:“……”   有些将军,上一秒还站在全人类的高度审视局势,分析重要双边项目里的风险危机及政治博弈,顺便怒喷政敌,展现出了在自己负责辖区内说一不二的强势。   但下一秒,他被自己的电子管家和猫联手驱赶上楼,在家里还是得靠AI和猫监管作息,催去休息。   实在不怎么有在外怼天怼地的样子。   崖会泉并不知道的是,他投放着满屏资料坐在沙发上梳理数据时,在他旁边,他本来以为只是又惯常来蹭大腿靠的猫,却是有一眼没一眼,也不知不觉把屏幕上的内容看了大半。   黎旦旦又一次证实了自己的学习能力超群,这种有着大段复杂名词与数据口令的东西它仍能看懂,甚至隐约觉得自己理解。   ——但它不是一只七周大的猫吗?   这个问题再度回到猫的脑袋里。   这晚入睡之前,猫团着人的脑袋,它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睁了一次眼。   忽然就恍然大悟——   哎,明白了,可能这就是天才猫吧。   我是天才! 第28章 增重 黎旦旦:涨势喜人   自己的猫竟如此富有自信, 崖会泉暂时毫不知情。   人只在又小一周的时间过去后,他骤然惊觉——他的猫是不是不知不觉又长大了一轮,整个猫体型的膨胀速度有点太快了点?   “百里。”崖会泉自己对着明显又变大一圈的黎旦旦看了半晌, 叫了电子管家一声。   很遗憾,纵然猫长胖是个肉眼即可观测的事实,给铲屎官一万米厚的滤镜,他也不得不承认猫确实长大许多了。   但是, 崖将军的人眼还未进化出目光测重功能,需要依靠他正在衣柜前忙碌的电子管家。   百里正像一只钢铁蜘蛛,他在衣柜跟前同步操作着四条机械手臂,一只手上拎着个手持式熨烫机,一只手上挂了一串已经抛光保养好的肩章金属扣,还有两只手则分别托着衣服——是崖会泉一会外出要穿的制服上装及下装。   “请稍等, 少爷。”远在衣帽间听见指令的电子管家说, “我这就启用客厅里的小型扫描仪。”   一边很有礼貌的说着, 一边, 百里朝客厅家电移交了自己一部分程序。   客厅内,一台离沙发很近的小家电悄然亮起,并精准朝沙发垫上趴着的猫释放出扫描光线。   “黎先生本周的最新体重数据去除小数点, 是3300克,折合六点六斤。”   百里如实汇报着测重数据。   崖会泉抱臂站在沙发旁边, 他低头仔细打量懒洋洋趴成一张猫饼的黎旦旦一眼, 就不免陷入片刻沉默。   “……你是不是真长得有点太快了?”一度还很担心猫营养不良的人说。   他话前有个颇一言难尽的停顿。   黎旦旦正式入驻这个家已差不多有一个月。   在刚到家的头一个星期,小猫增重180克,那时它的涨势就已较为惊人,远超同龄幼猫的常规涨幅。   然而又因为黎旦旦当初真的太小了,它被捡到时, 初始体重就只有230克,不足半斤,还没手指很长的崖上将一只手大,能被人揣进口袋里带走,所以那会崖会泉只觉得,猫能长是好事。   小家伙一周体重近乎翻一番,也还是只小猫,让人看着就容易心软,只想给对方多多投喂,让这疑似先天不足的小东西长得更快一些,早日跻身健康强壮小猫崽的队列。   然后一不留神,人怀疑自己投喂过分了。   六斤重的猫,与人相比体型仍然算小,一个月长了五斤重,乍听好像也不太恐怖。   但换算后就能发现,黎旦旦根本不是按着“每周增长xx克”的规律在长。   它是按着“180:230”的比例,每周稳定增重70%至80%。   别人家的猫按克数长胖,他们家的猫直接按倍数翻。   假如黎旦旦不是一只猫宝宝,是个人类宝宝。   以人类宝宝出生时八斤算,按这种“翻倍式长法”,一个月以后,这名人类宝宝能直接长到六十六到八十三斤之间,送进幼儿所都不敢收,送入初等学院,没准也能凭着身强体健一拳一个小朋友。   “是你的品种天生就这样,还是买的猫罐头和猫粮成分有问题,里面含有非法激素?”崖会泉实在摸不着头脑,他对着百里的扫描数据单皱起眉头,甚至开始疑心是不是自己购物时遇见了不良商家,是猫食品里成分不对才把猫催成这样的。   “少爷。”百里很适时地说,“您要是觉得不太放心,我的数据库里记载有黎先生这一个月内食用的每项物品,可以一键调取出来,并抽样送验。”   崖会泉已经把猫从沙发上抱了起来,用双手又实际感受了一下猫如今的分量。   “行。”他随口回答百里,“36小时内给我完整检验结果,再预约一次基础体检,查查快速增重会不会影响健康。”   照常理来说,快速增重是一定影响健康的,它不仅会带来体型上的变化,更重要的是还会增加内脏器官负荷,降低行动灵敏,过重的身躯还容易对关节骨骼造成额外劳损。   但据崖会泉观察,黎旦旦尽管涨势惊人,却仍然是一只每天活蹦乱跳,肢体灵便,增重疑似增得十分均匀的奇猫。   他把猫抱起来时伸手摸到猫的前肢,甚至有种那两只毛茸茸的猫爪分外有力的错觉。   “看起来没什么事。”崖会泉捏捏猫的爪垫,“不过保险起见,送你去检查一下,医生的意见更有参考价值点。”   猫冲人很轻柔的“咕噜噜”了一声。   黎旦旦在说它觉得自己很好,没有影响健康。   崖会泉没听懂。   人单方面认为,这是猫答应了的意思。   百里适时地又插话进来,问:“少爷,您是更倾向于让我预约一个专家团队带诊疗舱上门,还是让我在中心公园旁的宠物医院挂面诊预约,将黎先生送去面诊?”   崖会泉最终选择了送猫出门——因为百里还额外提及,尽管让专家上门会更方便一些,但是作为一只猫,黎旦旦或许也需要一定专属于猫的社交。   蒙特星中心公园旁的那家宠物医院非常高档且精致,专为首都星上的权贵服务,水准匹配得上它的定位与收费。除了提供全套周全的宠物健康护理,它也提供宠物美容以及托管。   电子管家高效地查看了医院今日预约名额剩余情况,发现自家主人能直接启用医院的高级VIP通道,他就还同时给人做好了规划——   先把猫送去这家医院做检查,随后院方负责将猫请入“贵宾休息区”。   在休息区内,黎旦旦能与今日同样接受托管的宠物们相处一下午,好好拓展一下猫的朋友圈。   等崖会泉外出忙完自己的事返回星球地面,大概正好赶上时间,能去医院亲自接猫,再伴侣双双把家还。   崖会泉认可了百里的安排,只觉得最后那句“伴侣双双把家还”是多余的。   他在确认猫被妥善送入医院后,带上已经提前在收发轨道点等候的卢思明和佩朗翠,短暂离开了蒙特星地表,去往环星轨道。   有关天灾核心合作清扫项目的初案已经提交,两边的主负责团队名单仍未变动,不出意外,基本就是将由光辉之翼和特殊部队来联合推动清扫工作开展。   项目尚处在前期筹备期,崖会泉今日出门,是为了去环形轨道上的一个军事基地,做个精神力实操测评。   “崖将军!”   搭载有机甲功能的轨道车刚在基地门口停下时,车门才自动向两侧滑开一寸,外面立即有人热情招呼,一听就是专程在这里等着的。   崖会泉率先一步迈出车门,他的视线却是径直投向了说话对象身后:“我怎么不知道,原来我今天还特意邀请了一个观光团。”   那人背后少说有十来号人,都显而易见不是这个基地的常驻人员。   这些人今天也扎堆聚集在这的目的更明显,就是专程来旁观这场实操,想要探探崖会泉如今能力虚实的。   毕竟,昔日能以一己之力带动整个无人机甲队的崖上将是躺着回星,且回星后就一直呆在疗养舱里,等好不容易出了医疗监察中心,却又无缝对接了居家调养,这是众所周知。   当双边会议上提出要把天灾核心的清扫项目交给光辉之翼,崖会泉是项目主要负责人之一时,如此重要的一场会上,崖上将却是本人都压根没出席,人远在医疗监察中心,做复查诊断。   崖会泉现在的个人战力和过去相比如何?   他还能延续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的传说吗?   以他战后又是躺疗养舱又是居家又复诊的当前身体,他还能担得起天灾核心清扫项目的主要负责人……旁人能从“能力不足”或“有碍康复”这两点入手,再试试看把他换下来,又或者,往项目里多塞几个“自己人”,理由就捡现成的,称这是考虑到崖将军尚未痊愈,在特意增派人手,为其提供帮助吗?   军事基地接引人背后站着不请自来的十数人,每一人嘴上与崖上将打招呼时都关怀客气。   每个都各怀鬼胎,心思掩映在礼数周全里。   崖会泉扫了这群人一眼,差点看笑了。   十来位观众初看人还挺多,待遇搞得颇为隆重。   然而定睛一看,就这么十多个人,内里派系竟然还分三拨。   崖将军只一眼扫过去,立马能通过肢体表达和眼神细节看出谁和谁才是同一团体,谁和谁身处不同阵营。   十来个人除以三,又显得人头怪紧俏的,不怎么够分了。   “我们之所以聚在这里,首选是出于对你本人的关心,也是出于对双边合作项目的责任心。”一个小团体代表模样的人上前一步——崖会泉隐约想起这人不知是姓李,还是姓里。   反正对方把“观光”理由说得头头是道:“实操测评本身也并不属于保密项目,对于满足指定职阶标准的人来说,它的数据和过程都可透明公开。崖将军,我们向你保证,今日到场的各位,都是职阶符合标准的人,没有谁违规——我们也都是出于前面提到的两份心,才专程前来旁观这场测评,想要掌握最真实的第一手数据。”   崖会泉眼神从对方身上瞥过去。   他都没开口,那大义凛然说了一通的人就先梗起了脖子,像肚子里已提前打好草稿,准备应对他这个“知名坏脾气”的讽刺。   但崖会泉偏不让对方说。   他没有客气回礼,也没斥责谁,心里想法转了一溜,面上不露声色。   “那各位,请吧。”崖会泉以堪称平静的语气说,他还微微一抬下颌。   接着,也不管旁人是什么神情,是不是有人准备好的话却没派上用场,差点被自己的腹稿给噎到梗塞。   作为一个借用人家基地做测评的人,崖会泉径直越过了原本的接引人,跟这个军事基地是他自家开的似的,先一步跨进了基地大门。   “哦对了。”快要抵达专门规划出来的测评场地,远远已能看见在收发站内停靠的机甲时,崖会泉一路都对旁人的搭话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偶尔吝惜回赠只字片语。   他在看见机甲后,就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回过身,又目光逐一扫过他的观众们。   “有些事,我想最好说在最前,我建议各位在当观众时保持一名观众良好的素养,不要指手画脚,不要高声喧哗,不要擅自离测评场地太近。”崖会泉一连说了三个“不要”,他语气冷淡,配上同样冷冰冰的神情,两相结合出了一股说不出的傲慢,带着仿佛天生的居高临下感。   “你——”“观众”群体里,似乎便有人想出声反驳。   那人被这份傲慢压得表情开始不好,大概是还没听够崖会泉的名声,第一回 见识到这人脾气具体能有烂。   “我深得各位关心。”崖会泉腹稿都不给人发表,当然更不给人反驳机会。   他顺畅自然地踩着别人话音把话继续下去:“关心的点也很统一,主要集中在精神力创伤的后遗症,而我就是为此才送上告诫,奉劝你们听我的话,要是我真存在有后遗症,你们还在我的测评场里胡来,那恐怕对在场每位来说都不太好。”   周围人没能第一时间理解他的意思。   卢思明和佩朗翠站在长官身后,听懂了,但也不会去为谁解答。   下一秒,就像是连接收发站与测评场地的通道里刮过了一阵特殊的风,远处停靠的机甲忽然不约而同发出“嗡”一声轰鸣,低沉的声浪交叠在一块,竟像某种有着冷硬铁血底色的合奏。   崖会泉保持着回身的姿态,面向他的“观众”。   后方,收发站里的无人机甲全部激活,它们的指示灯齐刷刷亮起,宛如在百米之外,随着瞬间远程同步对链整支机甲队的男人一起回了头。   “在我退出之前,我接管的场地就是我的地盘。”他红棕色的虹膜掩在军帽投下的阴影里,冷冷再次送上劝告,“听我的话,安静一点。” 第29章 测评 黎旦旦:这就是天才的孤独吗?……   所谓人机对接, 最早可追溯到古地球时期的人机交互命题,早在那个技术发展还不够成熟的年代,人们便已凭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与创造力, 达成了非常初等的人机对接——那时的人通过佩戴一种智能化头盔,内里搭载有无数微小传感元件,再通过头盔覆盖人脑,传感元件对接脑部神经。   以这个智能头盔作为媒介, 头盔再链接上某一个特定系统或一台主机,只要这之中的信息交互桥梁构建稳定,人的大脑也能够承载起海量数据,那么,人便可以无需动用一根手指,随便是站着坐着还是躺着, 能靠只动动脑子, 就去操控一台机器。   时代发展至今, 科技随着人类的基因大改造一并朝前跃进, 在人类平均寿命都已长达280岁的新纪元,昔日笨重又不便携的头盔早已被淘汰,人现今想要对接机器, 也早不再需要把自己的脑门用传感元件扎成个刺猬了。   无论是实现人机对接的媒介,还是人类的大脑承载力本身, 乃至于人们选择对接的机器, 都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崖会泉能远程启动收发站内的机甲,凭的是精神力。   一个训练有素的当代太空军人,只要他精神力数值达标,系统学习过精神场感应及远程对接控制,并身处在拥有人机对接口的仪器设备附近, 且人机对接口空置,未加密,权限开放,人与目标仪器的距离也合适,并未超出仪器的精神场覆盖范围。   人便能瞬间把自身融入这片精神场。   他可以像位古地球人眼中的魔术师一样,即刻占领空置的人机对接口,远程完成链接,施展魔法一般激活一台庞大的战争机器。   在已经连接有一架机甲或一艘指挥舰的前提下,人的精神力叠加在机器的精神场里,能发挥出一加一远大于二的效果。   人的操控边界会随机器精神场而向外延伸,以精神场为媒介,驾驶员可继续对连激活精神场范围内的其他机甲——甚至能在太空战场上把精神场远远扫到敌军机甲跟前,和敌方驾驶员在精神场里冲撞。只要己方精神力足够强,精神场也够大,在精神场内冲撞成功,强行逼敌驾驶员断到与机器断链,失去操作能力,等同于是不费一发导弹的就削减了敌人战力。   那是种在武器库存不足的情形下,硬拼军人素质的打法。   然而想要真正做到同步对连多台仪器,没那么简单容易。   古时候讲究切勿一心二用,当代能够同步连接多台机甲的军人,却一心八用都不足以形容他们所面临环境的复杂。   庞大的信息流不断涌进人脑,人的感官被精神场完全吞没,每台机甲具体情况,下一步如何操作,同一位驾驶员操作下的机甲又该如何自己与自己打好配合……   需要考虑的问题太多太多了。   一个搞不好,驾驶员在自身能力并不太足的情况下强行拖带多架机甲,看着像要玩一把大的,却没准因为小小的思维指令失误,本该互相配合的机甲变成转头痛殴自家队友。   都还不用敌人上门,先自己把自家阵型冲得七零八落。   ——而就是这么漫长的一个前情提要下。   疗养归来的崖上将轻而易举接管整支无人机甲队。   他控制下的机甲们如此整齐划一,同步亮灯时像是荒野深处蛰伏的狼群,集体睁开了在黑暗里幽幽发光的眼睛。   实在不像一个已经很有一阵没碰过武器的人。   这人是在疗养期还去做了秘密训练吗?   他所有对外公开的信息实际上都是假的,是幌子,就像他悄无声息结了婚,他其实一直隐藏了自身真实行踪?   霎时间,无数阴谋论滑过围观者们的脑海。   离机甲收发站还有百来米的距离,标志着能源启用的绿色指示灯闪烁间连成一片。   “观众”们都还没看到真正的实操测评,只是先猝不及防看见了崖会泉是怎么远程启动机甲的,就已不约而同吃了一惊。   有人的情绪比较按捺不住,狐疑和诧异都带到了脸上来,暂时冲破了精心修缮的那副客气礼貌面孔。   还有人——就是之前在基地大门外做了代表发言,被崖会泉忘记了具体姓什么的那位——他一个激灵,反应过来,目光追着已经转身开始又往前走的人高声问:“崖将军,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   在对我们使用武力威胁吗?   ——这人的后半句话没说出来。   因为就像响应之前那句“安静一点”的吩咐,男人的高声质问显然有违崖将军定的规则,远处收发站里,能源启动的嗡鸣声中,却是有一台机甲越众而出,往外走了一步。   “……”准备质问崖会泉的男人成了个紧急上塞的葫芦。   崖会泉头也不回,还在朝前走,但竟好似脑后也长了一双眼睛,他很轻描淡写地告诉对方:“挑一架真人上机的机甲而已,不用这就开始表现得没出息。”   被扔了一句“没出息”的男人脸色由以为要受袭的苍白转红,又飞快由红一步跳转到发青,活像在脸上打翻了颜料盘。   但到底没再发出声音。   有个“观众”们这时才注意到的事是,原来刚刚,他们不知不觉已经经过了一块打着“前方进入测试场地区域”字样的指示牌,地面上还有一条以示区域划分的电子灯带。   方才,傲慢无礼的崖上将正是站在灯带后方,他先一步迈过分隔线,身处在测试场的边界,再才回头放下那通美其名曰“提醒”的警告。   按军事管理条规第三十九条,现场观看军事上机实操测评,需尊重测评方的一切现场规则,对要求保持高度配合。   尽管崖会泉的态度是真的目中无人。   尽管从客观角度来说,今日的“测评方”里其实也还包括了这个军事基地的主负责人,对方也有参与规则制定的话语权。   但从那位负责人一露面起就和稀泥,用行动表明自己哪边也惹不起,干脆乐得把所有决策权都交出去后,在场谁都能看出来,今天这个基地,是哪位上将说一不二。   “观看席位不在这个方向,请各位随我们走,不要继续沿此方向前进。”   佩朗翠适时出声,和卢思明一块把一众在喉咙里踩了弱音踏板似的人领走。   五分钟后,整个收发站内的机甲同步升空,测评场地自动变更模式,原本的建筑边界消失在全息投影之下,搭乘机甲升空的驾驶员就仿佛重回到了无边无际的宇宙里。   测评的第一轮,是三百六十度随机投放随机阵型的训练靶机。   所有升空的机甲分明是由一个人控制的,一整支队伍都被沉沉拖在同一个人的精神力上。   但当第一轮靶机投放完毕,机甲队就好似每一架上都坐着一个独立驾驶员,崖会泉完成了一场堪称教科书级的即时多方位变向,机甲队在他手中一念成型,弹道正好互相“穿缝”,同步朝十六个方向开火。   第一轮靶机投放后不到十秒钟,被崖上将秋风扫落叶一般全部击落。   这简直是一场针对训练场的虐杀。   训练场系统通过精密计算后才随机组合出的阵型与打法,在崖会泉面前却仿佛根本不够看,不管对面给出什么稀奇古怪的阵型,怎么搭配火力配备,他应对起来都游刃有余。   让人觉得,他看起来不像是来做测评的,而是闲得无聊,拿训练场系统来消遣的。   原定应当持续至少两小时的测评流程,崖上将十分高效,不到三十分钟,他就已利落测完所有项目,把训练靶机揍了整整九轮,揍到最后自己都觉得像是在欺负小朋友,非常无聊。   “猫怎么样了?”崖会泉甚至分了个心,在推出六门粒子炮时思维飘远地想。   他都这样分心了,那六门粒子炮竟还无一落空,正好扫灭系统投放的最后一轮靶机。   训练场系统但凡是个有情感模块的AI,今天恐怕要被打到自闭。   同一时间,蒙特星内。   正被铲屎官惦念的黎旦旦呆在宠物医院漂亮舒适的休息区里。   能够精准预判进攻轨迹与火力变更的崖会泉就怎么也想不到,他专门送猫出门,为的是增加猫的社交,免得黎旦旦每天蹲在家里吃吃喝喝,最后变成一只横向发展的宅猫。   他的猫却仿佛不太受其他宠物的欢迎。   黎旦旦面前总共有五只猫,三条狗,还有两只长耳朵的兔子,两只松鼠,以及两只鸟。   这些动物在黎旦旦进入休息区以前,原本在宽敞且阳光充足的偌大休息区里各据一方,谁也不碍着谁,彼此之间都很有地盘意识,只在自己的专属区域内活动,享受着靠主人挥金换来的精致养护待遇。   然而打从黎旦旦进入了休息区,它首先当然是非常自觉的往猫聚集的方向走,结果,不知道怎么,猫区的五只猫齐齐看它一眼,忽然之间全体起立,趴的不趴了,睡觉的不睡了,舔毛的不舔了玩球的也不玩了。   只齐刷刷起身盯着它,活像看见一个猫生从未见过的大怪兽。   黎旦旦想了一下,它自认脾气比铲屎官要好多了,是只平易近人也近动物的和气猫。   它就停下步子,歪过头,率先很友好地说:“喵?”   五秒钟后,五只猫全部炸了毛,连弓背哈气都没哈上一声,直接火速撤出猫区,跑去与狗挤在了一起。   黎旦旦:“……”   这,莫非就是天才的孤独吗?   它是不是遭遇了社交危机? 第30章 端倪 听着也太……猛男了一点?   动物在某些方面的感知先天优于人类, 这是刻画在它们基因里的本能,从古至今的延续下来,让它们在这几乎已见不到活的大型野生动物的时代里, 即便是与那些传闻中的猎手素未谋面——往上数个祖宗九代,估计也都没谋过——却不影响它们第一时间感到危机。   它们被忽然出现的陌生气息唤醒了血脉里传承的警醒,下意识的为对方的靠近而警惕。   但这份警惕对黎旦旦来说,就比较莫名了。   黎旦旦还只是简单和猫区里的猫们打了个招呼, 却意外获得一“喵”清场的神奇效果,它觉得这不太好,让它这个自认友善和气的对象显得怪霸道的,仿佛它今天首次来到这个宠物专属的社交场,不是为了来交朋友,而是来专程抢人地盘的。   并且这个地盘还抢得有点太容易。   “……咪?”黎旦旦原地思索了一小会, 它努力尝试一番, 把自己的问候放得更加温和柔软了点, 差不多是用上了平常在家里跟人说话的口吻在轻言细语。   它力图展现自己的友善。   且试探着往狗区又迈了两步——   逃窜去狗区的五只猫仍然纷纷炸着毛。   能够被送到这家宠物医院来的宠物, 主人基本也都在蒙特非富即贵,提供给家中小动物的伙食一看就十分良好。   五只猫谁的体型也不比黎旦旦小,其中有位看着估摸已超过十八斤, 是黎旦旦体重的近三倍。   大体型再配上炸毛,活像狗区里蹲着五个大海胆, 看起来还挺有气势的。   然而, 在黎旦旦这么一只今晨测重才六点六斤,才给它做过基础体检的宠物医院医生也确定它才刚满两月的“小猫”的逼近下,有黎旦旦三倍大的那位率先绷不住,“十八斤”发出一声从喉咙里压出来的:“喵嗷——”   那是一声十分紧绷的警告。   声音起调压得很低,尾音炸开一样猝然扬起。   本来还想再往前走试试的黎旦旦驻了步。   狗区里, 三条大型犬被猫的情绪感染,它们也开始焦躁不安,喉咙里发出了应和似的低低咆哮。   兔子在自己的活动区里缓缓移动到角落,耷拉着耳朵,把自己团成一团毛球。   松鼠抄起不慎滚落到树根底下的松果,带着自己的宝藏和同伴一块又飞快蹿上树梢,只从枝丫后小心窥探。   与松鼠区域邻近的鸟区,两只之前还偶尔对啾的鸟也不叫了,它们安安静静立在枝头,谨慎地收拢了羽毛。   黎旦旦便真的十分莫名其妙。   它已经很确定自己正在遭遇一场社交危机,但是,在它把招待自家人类的待遇规格都搬了出来,那么柔和的打招呼却还换来满场敌意的情况下,它真心实意认为——在场各位宠物界的同行朋友,给它的好意这种回馈,未免有点过分吧?   作为一只照理说情绪应当比较反复无常的猫,黎旦旦有着铲屎官崖会泉亲自盖章的好脾气,也待人一直温和耐心,它在家里与人招呼是永远的“咪”或者“喵”,从没发出过分贝高于“温声细语”级的声音。   崖会泉可以替猫作证——他的猫日常喵喵咪咪时,动静还没猫半夜打呼噜时大。   好像从当猫的第一天起,黎旦旦就只学会了这种很和气的叫法,还从没放开过自己的喉咙,冲着谁骂骂咧咧地发一通脾气。   但黎旦旦这会正渐渐不高兴。   它只是一时驻足,为其他动物愈发激烈的反应弄得摸不着头脑,停下来思索它们对它如此警觉的原因。   不远处,有条大型犬见它半晌没动,也没再哼唧,恐怕还以为它被大家的警告震住了,终于听明白了它在这里不受欢迎。   大狗上下审视一番黎旦旦片刻,对方可能在这个宠物休息区还是个“大哥”角色之类的,居然主动从狗区里出来,呲着保持警告的牙齿,想要来把黎旦旦往远处再驱赶一点,让它彻底远离其他动物,自己一边呆着去。   黎旦旦:“……”   哇哦,你好威风哦?   久违的火气在心底蹿出来,友善相迎还要被又躲又吼又赶,黎旦旦感到这群同行简直给脸不要。   于是它决定骂回去。   那几乎是一种本能。   猫不再是像平常和人说话时一样,将发声部位控制在喉咙,只发出温柔和缓的声音,它的胸腔震动起来。   它好像有个天生很宽阔的腔体空间,回敬的话还没正式骂出口,胸腔便已率先共鸣,让低沉凶猛的隆隆哮声从胸腔直接涌到了喉间。   都还没真正开骂,感觉自己是只打了个“大呼噜”的黎旦旦便看见,那条本来还正朝他迈步的狗倏地浑身一僵,进而狗尾巴“嗖”地垂下去紧紧贴着后腿。   大狗头也不回地跑了。   不远处,猫群也不嗷了,五个海胆同步噤若寒蝉。   兔子把自己团得更紧了,松鼠不敢在枝头探头,鸟受惊的猛飞起来绕着树转了两圈,也挑了个距离底下“怪猫”更远的位置,又飞快降下来,把自己在羽毛里藏好了。   黎旦旦凭一个极度低沉的“大呼噜”就再度获得清场静音效果。   却自己都有点迷惑。   它在张口准备发脾气时很突然的意识到——它生气的声音是不是跟方才那位“十八斤”差得远了点?很不符合它“两月贴心温和小猫”的猫设,胸腔共振起来时听着也太……猛男了一点?   黎旦旦怎么想都不对,直觉自己抓到一条重要的线索。   然而这条线索具体能被运用到什么地方,它该怎样把线索填到自己颇有些凌乱的记忆拼图上,却不在猫的第一思考范围内。   黎旦旦的关注点不由自主落得比较偏,是第一时间想起了自己的铲屎官崖会泉。   在崖会泉的心里,他的猫毫无疑问是一只温柔耐心又弱小的奶猫,人由此对猫有着说不出的照顾欲。   今天出门之前,黎旦旦其实看出来了,如果不是百里多提了一句“黎先生可能也需要自己的专属社交”,人恐怕根本没准备考虑带猫出门这个选项,更别说还答应电子管家的提议,承诺等对方那边忙完,下午会专程来医院一趟接猫一起回家。   崖会泉除非公务,私下里不喜欢人多,不喜欢社交,他的猫才与他相处一月,便已经把他这份习性摸得很清楚。   当百里刚提出外出选项,还提到“猫也要社交”时,黎旦旦清楚看见那人拧了一下眉心,神色间对于这种去非必要公众场合露面是嫌麻烦的。   以猫的动态视力,猫还看清人类薄薄的嘴唇已经动了一下,配合着对方神情,大概是下一秒就准备说不去,把专家团队预约到家里就行——而且还要严格限制专家团的活动空间,所有会诊体检仅限于外间会客厅。   等电子管家提出猫或许也需要专属社交,崖会泉便像愣了一下,他低头看猫一眼,脸上没有流露出多少情绪,目光却很关心。   随后,以“谢绝冗余社交”为人生一大信条,什么去宠物医院接只猫这种事过去一定会甩给亲卫,让卫兵队里随便谁去给自己跑个腿的人改了自己将要出口的回答,说:“预约门诊挂号。”   在听见百里建议他去亲自接猫回家时,他又皱了下眉,流露出轻微的不适应,但转瞬,他还是说:“让医院实时推送检查结果。”   崖会泉对百里说完前半句,后半句是对黎旦旦的承诺。   他摸了下猫的脑袋,在毛茸温暖的触感下把眉心松开:“我忙完去接你。”   这就是一桩很小的事。   人在两个选项前权衡,做决定,全过程不超过三分钟。   黎旦旦无声观察,却从中感到了许多关心与让步。   崖会泉认为社交是猫需要的东西,认为把猫从家中带出来会更好。   但黎旦旦也不是什么猫中社交达人,对于给自己建立朋友圈这件事,并没有电子管家推测的在乎,它在起初表现得颇为积极,主动尝试两回与其他宠物友好接触,仔细一想,本质是在回应来自人的这份关心,并不想让铲屎官做出让步才付出的好意落空。   ——所以理所当然的,它认为自己很有必要好好维护一下“温和小猫”的形象。   那人要操心的事那么多,也极度吝啬向他人打开内心。   目前据黎旦旦所见,那人只把一点非常珍贵的情绪小心放在电子管家那里一份,再放在它这里一份。   它可不能一不留神就在家里发出了“猛男”的声音。   不然吓着人怎么办?给本来只想靠在猫的柔软肚皮上休息一小会,想要捏捏猫爪放松精神的人反带去更多压力怎么办?   “喵嗷?”   那位最先警告过黎旦旦的“十八斤”,在发觉这“怪猫”竟直朝自己走来时惊丢了魂,本能的又冲对方叫了一声。   只是这回音量更低,咆哮意味无限缩小。   与其说是在警告示威,这猫听着更像在说:“你你你别过来,别过来啊!”   黎旦旦也没彻底走到对方跟前,它只让对方看明白自己的目标是谁,就又停下前进步伐。   它一歪头:“喵嗷?”   “十八斤”:“……”   “怪猫”模仿了“十八斤”的腔调。   黎旦旦的社交看来是交不起来了,在场的动物谁也没有——或者说谁也不敢——和它交朋友的样子。   还好它也不太所谓。   它现在只比较想抓紧机会,好好跟其他猫学习一下,看看比较娘一点的公猫平常怎么叫。   什么样的人,才会把日子过得独到了巅峰,连真实的情绪反应都只猫和AI呢?   猫也遥遥记挂了一下自己的铲屎官,还在心里冒出一点说不出的忧愁,感觉人在试图好好照顾它的同时,它也越发觉得这人似乎浑身上下都戳着小便签。   随便一张翻开来,乍看写的是“生人勿近”。   得揣着小纸条揉搓揉搓,又用猫肚皮或者爪子去温暖半天,再打开,便签便被翻到背面,写的是“xx方面急需要操心”。   崖会泉人在蒙特大气层之外,完全不知道他的猫给他定义了一个怎样需要温暖关爱的形象,他正控制着整支机甲队同步降落,全息训练场的环形投影效果在上空逐步退去,底下收发站的对接轨道已提前启用备好,等待着把落地的机甲逐一收纳回站内。   这人高效完成了一场测评,顺手还刷新了基地训练场的记录,浑身上下在“观众”们看来就写着四个大字——   欢迎不服。 第31章 亲生的 “这也太像将军亲生的猫了。”……   “崖将军。”   那是“观众”队伍里的一名女性, 穿着考究得体,以一种感情充沛的语调朝正往外走的崖会泉开了口,面上的笑容就和她柔和的嗓音一样, 像一阵春风。   然而在崖会泉眼中,他觉得这“春风”刻意了一点,这位女士在蒙特的冬月里仍勤劳扮演春风,从眼角弯起的弧到嘴角翘起的角度都像是精心测量过, 透出一种精致的虚假,也令跟“解风情”基本搭不上关系的崖将军不太待见。   崖会泉虽然过去每年有90%的时间都待在光辉之翼,返回蒙特的时间少之又少,但不管怎么说,他是出生在蒙特的本地人,曾经也是崖家唯一的少爷, 还有一对职阶不低的父母。   女人脸上那种名流淑女们精心练习, 跟一个培训出来似的“模板化微笑”, 崖少爷实在很熟。   但他还是把脚步停住了。   基于尊重, 崖会泉没直接从一位女士的身边绕行过去,他站在几步开外,保持着社交距离的上限, 视线往女人身旁落了落。   “您的测评真的令人印象深刻。”女人继续轻言细语地说,“真的太精彩了, 让我一度屏息凝神, 在观众席位上都感受到了紧张与激烈,并被您的表现牵动心弦,不由自主地时而绷起精神,时而又想要为您的出色而喝彩。”   崖会泉:“……”   他听着,感觉这位女士的台词可能是从某项体育赛事上照搬的, 说得仿佛他刚才是在上面打了一场“把导弹远程爆扣到靶机脑门”的另类球赛。   而无论台词是不是有串场嫌疑,女人在有意递出交好暗示,那话是一番恭维,这点倒是无需质疑。   “我也看过不少他人的测评报告,还到现场观看过每十年一场的大阅兵。”女人把语气放得更加柔和,说话声音像唱歌一样婉转,她投给崖会泉的目光充满赞叹与钦佩,“但我方才注意到,您在五秒钟内就完成了一个在人机对接中难度系数极高的动作,在连接着多台机甲的情况下做到了弹道多方向变向,这意味着,在那一瞬间,驾驶员不仅要预判出整个环形面上的火力点,还要构建一个相对应的反击体系——这真的非常的难,许多人可能与机甲打交道一辈子,也不一定能完成这个高难度操作。”   崖会泉把这长篇大论又听完了,考虑到对方是女性,他还是收敛一下自己,自认客气很多地回复对方:“嗯。”   没有就那一听就是临时背的操作理论做点评,也没揪住理论里的明显错误挑刺——机甲在高空环境中,需要考虑的火力点状况压根不是环形,是覆盖前后左右上下的一个六面立体空间。   崖会泉觉得自己已经很维护一名女士的面子,对待对方全然不像之前喷男性时那么苛刻,他真的很温和了。   然而女人柔美的笑容被他“嗯”得一僵。   面对着崖会泉这种长得实在很能充门面的年轻将军,光是出于皮囊和功绩,人很容易被他勾起几分倾慕之心。   说实话,这位女士的恭维里其实还真有两分真心。   但当然,被恭维的人和出口恭维的两方都很清楚——她也是在代表着自己背后的利益团体在说话。   她被推到最前发言,考量的也无非是崖上将再怎么傲慢,应该不至于对一名女士太无礼。   她和自己的同盟已见识过试图与崖会泉“硬碰硬”的人,是怎么被这傲慢到甚至有点不可一世的男人撵回去的,于是他们试图出个软招,打张结交牌对他示好。   这场测评的结果马上就会流出这方小基地,被每一个十分关注崖会泉现今能力情况的人拿到手里,作为亲眼见识到崖上将强得一如既往的“第一梯队”,已经决定更改策略想与他打好关系的人不会放弃机会。   “星盟能够迎回来一个完美康复的您,您在经历了如此可怕的受伤后仍然风采半分不减。”女人身旁的人及时开口接话,没让场面陷入冷场,“这真叫人感激又庆幸,幸好我们没有蒙受不可估量的损失。”   崖会泉这回就连“嗯”也没“嗯”。   测评结果一般是在测评结束后实时下发,在推送到测评对象个人终端时,同步抄送系统,上传记录。   崖会泉拿了报告,测评流程也已经走完,如果不是看在女士拦路的份上,他大概六分钟前就已经坐上了轨道车,这会在返回蒙特星地面的路上了。   “不知道您今天是否有空。”揣摩着换打“结交牌”的又一人说,“我想要代表……”   “没空。”崖会泉拒绝得干脆利落,还很有理由,“我已经和家人有约在先,需要去接人回家,先走一步,失陪。”   嘴上说的是“失陪”,也是礼貌用语。   但崖将军气质独到,说谦辞时从口吻到表情无不冷硬,他的话听在别人耳中,有约等于“烦人,快滚”的效果。   被一个“嗯”就打发了的女士无言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旁边的男人比较怜香惜玉,小声说:“我相信你的魅力常在,但是崖将军可能出人意料的比较重婚姻感情。”   春风一样的淑女在心里呸了一声,面上的温柔微笑都有点挂不住,还是说:“是啊。”   崖上将的结婚对象是一只猫,这事已经面向全星公开,众所周知,这位先生说要去接家人说得跟真的似的,如此敷衍,难怪他本来光是凭脸就能收求爱信收到邮箱爆炸,这么多年却一直没跟谁擦出火花!   卢思明履行着亲卫的职责,他在收到崖会泉已经登出机甲的通知时便很乖觉地提前去备车。   佩朗翠负责在基地内等候崖会泉,当然就也看见了自家将军是怎么被半途拦下,面无表情听了一耳朵恭维话,又还对女士的柔情示好就丢了一个“嗯”的全过程。   那位女士极力掩饰的不满神情也被佩朗翠队长捕捉了,他常替将军去开一些权限层级允许的会,第二翼在光辉之翼里是主职情报处理的部门,身为第二翼的总队长,佩朗翠的信息收集处理能力很高。   “将军。”佩朗翠在等到崖会泉后,落后半步地走在侧后方。   他只这么喊了一声,随后却没在口头多言,只个人终端无声亮起,把他整合好的信息打包呈交上去。   今天到场的具体是哪些人,崖会泉熟悉或者不熟,背后代表的是老派固有小团体,还是在战后萌芽的“新生代”……   以上种种,文件内列得条分缕析。   崖会泉在坐进舱门闭合的轨道车后才把屏幕调出来,一目十行地浏览下去。   前排的亲卫长和第二翼队长一个当司机,一个干完了情报的活后又继续干卫兵的活,两人都遵守着崖会泉在查看资料时的习惯,谁也不出声打搅。   直到快速审完全部信息的将军主动出声:“佩朗翠。”   前排被点名的立即答:“是。”   “传信回光辉之翼,现有规章执行到本月月底,之后常规训练巡航任务不变,各部门配合统筹调员,组出两支综合性强职能覆盖全面的精锐队伍,为天灾核心清扫工作做专项准备训练。”   “是!”   对待崖会泉下达的指令,佩朗翠等人永远是先领命,有疑惑的地方,也是先响应后再提出。   “但是将军。”佩朗翠说,“清扫工作都已经立项,照理说这份任务刻不容缓,下个月才开始调整训练项目,会不会有点晚了?”   这话第二翼队长问得颇有点小心翼翼,因为听着仿佛是有质疑将军判断,挑战他们长官威信的意思。   “不晚。”崖会泉答。   佩朗翠听见长官还在后排冷笑一声:“甚至可能还有点早。”   而至于为什么要说早,答案就在第二翼队长亲自呈交的资料里。   今日崖会泉还只是来做了份能力测评,到场的“观众”却背靠三家不同的小团体,可见即便是双边会上已定下了负责团队名单,但盯着这个合作项的人并不死心。   任何项目,一旦盯着的人过多,背后牵扯太多,它推动起来的手续必然繁琐,进展必然快不到哪里去,甚至在有些流程会不可避的出现一点“人工拖沓”。   而每一个被有意拖沓的地方,便是他人能试图往里填“钉子”的最佳档口。   “流程手续一定会拖,中间还隔着新年,那群喜欢捯饬门面的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节日,新年还能让他们理直气壮的宣称‘迎接新年,休假停工’。”崖会泉把手腕上的个人终端拍灭,三两句话间将肉眼可见的局势捋了个明白。   前排安静当了半天司机的卢思明皱起眉:“这也太……”   “太蠢。”崖会泉替不敢直接扫射性喷人的亲卫把话接了下去。   不过崖会泉还很清楚一点,就是那群人拖也不敢拖得太狠。   他们大概前期会用繁琐的审批汇报遮掩,期间再夹杂几场双方主负责人会晤、团队对接仪式之类的冗杂活动。   接着时间顺利拖到新年,再用假期遮掩。   而等新年过后,项目无论如何便该展开。   毕竟另一个负责团队——域外联合特殊部队那边多得是急脾气。   他们的前指挥官曾言之凿凿,一点也没有卖队员自觉的对星盟的指挥官说:“得亏是我,随便换一个我们队里的其他人过来,在被迫共处的第一天,你们没准就要直接同归于尽。”   崖会泉回:“你对自己真有自信。”   崖将军那其实是一句讽刺,他的冷淡在对方面前时常破功,怀疑这人的出生意义就是为了来克他的,能激发出他最真实的情绪表达欲。   被讽刺的人却仍活蹦乱跳,很不要脸地自夸:“在一支充满了急性子,暴脾气,骂街能手与其他各路易燃易炸人士的队伍里,我的性格真的排在前列,实在没有办法不自信。”   崖会泉已经见识过此人的厚脸皮,又感觉这人在这方面竟然也能“常看常新”——让他隔三差五要刷新一下认知。   以至于崖将军无言以对,半晌才又说:“……你是说,按倒叙排列的前列么?”   沃修规避开了与立场及政治挂钩更深的部分,他就像个与隔壁班同学分享笑话的学生,在正襟危坐的崖上将旁伸直了腿,给崖会泉讲了一个自家队伍里曾有人在公共频道骂街整整三十分钟,结果骂完后却没得到任何回应,后来才意识到,原来是因为那是启用了不文明词汇过滤的区域公共通讯网,对方的骂街由于被系统判断没一句文明,直接全被屏蔽了的小故事。   崖将军尽管也不是个“道德标杆”一样的人,他骂人训人的次数多到自己从来记不清。   但总的来说,他骂人时一般靠刻薄,靠用大体符合文明规范的词去组建很戳人肺管的句子,用词上倒不怎么脏。   头一回听到有人能连骂三十分钟却一个文明词也没有,崖会泉也不免叹服。   他欲盖弥彰地低了下头。   谁知道旁边的人就像脑袋侧边还长着眼睛,耳朵也灵得像个高敏信号捕捞器。   对方转过头来,忽然问:“你笑了吗?”   崖会泉当然不承认,还因为被一把掀翻了盖而有点恼怒,于是他抬起一张冷脸,特别刻薄地反问对方:“是天天都去海里溜达一圈,终于让海水进到你脑子里了?”   沃修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停,那眼神不知怎么,看着像对方把这因恼怒才有意展露的刻薄又看穿了。   反正在崖会泉的印象里,沃修最后应该是没为这事与他互怼。   不过对方好像自己一边笑去了,笑得他浑身上下都很不对劲,感觉比被拆穿时还要生气。   “……军,将军?”   “嗯?”   崖会泉隐约听到了卢思明叫自己的声音,他从记忆里抽身,发现是轨道车已顺利返回地面轨道,他们离宠物医院只剩下不到两分钟的车程。   “您好像心情很好。”卢思明先提醒长官他们快到地方了,又大着胆子评论长官此刻表情。   崖会泉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这时的眉目是近乎舒展的,与刚从基地离开时截然迥异。   佩朗翠借着遮掩偷偷打了卢思明一下,意思是同事不该随意评价——因为就在听见了卢思明那句话,终于发觉自己心情好像的确好转了一点以后,崖将军十分吝啬,他把自己的五官重新板正,跟按下了某个“一键还原”按钮似的,走进宠物医院时,就又恢复成了气场惊人的冷面将军。   宠物医院里的猫猫狗狗都被崖上将镇得不敢吱声,一点也没有要用大合唱迎接陌生人的意思。   等崖会泉一路畅通无阻的直达休息区,他还没真正走到那个有着高透明度玻璃分隔的区域前,就先脚下微微一停。   和将军一块进来的卢思明与佩朗翠都透过玻璃看见,前方休息区里,有只才两个月大的猫占据了全场最高区域——鸟飞得都没它高!   跟遵守某种阶级秩序一样,松鼠和鸟都呆在低猫一头的枝条上,把最高看风景最好的枝头让给了对方。   再往下,地面区域还聚集着三条狗,五只猫,两只兔子。   整个休息区里,这十来只动物全部安安静静,莫名其妙透着一种诡异的秩序感。   ……活像全被顶头那只小猫崽给镇压过,正集体拜见这里的新任山大王。   崖会泉:“……”   怎么回事,这算是社交顺利,还是不顺利?   后方,佩朗翠没有忍住。   “我靠,这也太像将军亲生的猫了。”佩朗翠压着音量,“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亲子……呃,夫夫相?”   “兄弟。”卢思明给他提前上供似的沉痛说,“你真以为这个距离,将军听不到吗?” 第32章 细微改变 为了效率可以随便打发自己的……   全亏将军的注意力都放在猫, 一时无暇他顾,佩朗翠队长险险与一次人身危机擦肩,之后紧紧闭上了嘴, 安静得仿佛他这辈子从没有多嘴多舌过。   猫今日的社交到底顺利不顺利,崖会泉站在玻璃墙外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还好体检报告就比较直截了当,所有数值明明白白的列在报告单里, 要是对哪一项有疑问,作为需要宠物医院院方以高规格接待的顾客,崖将军还能随时找个医生过来,听专业人士逐一为他解读数据项。   崖会泉本来准备接到猫就走,只要拿到院方专业仪器测出的结果,数值读取分析他自己都会, 再不济家里也还有个百里。   但……   就像科学技术发展至今, 谁家都有家庭医疗舱, 诸如头疼脑热之类的小毛病, 基本大家在家都能自行解决,然而只要这个家里有学龄前的小崽,有一些在成年人眼中看来既稚嫩又脆弱的小生命。   出于某种成人对幼崽的呵护本能, 小毛病一旦落在小崽们身上,在大人眼里就成了需要谨慎对待的大问题, 简直不敢大意, 唯恐每个“小毛病”都是浮在海平面上的冰山一角,必须得把小家伙送去专门医院给专人检查,听一听专业意见,方才能卸下心口那块高高悬起的石头——哪怕石头压根是凭空臆想,从不存在的。   过去, 崖会泉对这种小题大做很不能理解,他自己是个童年时期也格外坚强自立的人,当小崽时也不怎么依赖他人,有小毛病基本会自行处理掉,在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该怎么启用家庭医疗舱,会给自己做基础诊断和治疗。   他不会把“小毛病”留着去长辈面前碍眼,没怎么体会过这种过度呵护,长大后更是没有谁能让他来呵护一把。   对于跟自己俨然是两个世界的东西,他不理解得理所应当,更没想过这种曾经就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未来哪天居然还能落到自己身上。   “崖将军。”宠物医院特配的医生试探着说,“您应该已经收到了我们医院推送的体检报告单,您想要听一听诊断建议,以及对于两个月大的小猫,具体还能够做哪些家庭护理吗?”   “……”崖会泉顿了一下,他若无其事把正朝医院大门外的脚尖一转,跟他本来就想听听医生建议似的,十分流畅自然地转回了身,“嗯,办公室在哪?”   “请随我来。”   医生连忙给抱着猫也一脸高冷的年轻将军领路。   提前去往外面备车的卢思明都看见崖会泉往外走了,没几步就要出大门,他目的地坐标都已设置好,只等着将军上车送对方和猫回家。   结果,他稀里糊涂地发现将军又转身往里了。   “什么情况?”卢思明不太确定将军是落了东西还是一时又不走,他给佩朗翠发去信息,自己没立即将已经启动的车又关闭。   佩朗翠很快连通他个人终端。   第二翼队长先确定自己这回与将军保持有足够远的距离,再才解除了嘴上的封印,在私聊频道嘀嘀咕咕:“说来你可能不信,咱们将军刚刚被医生叫住,问起要不要听面诊建议时,我竟然从将军身上看出了一点长辈般的操心——他被医生又请回去听养猫建议了。”   卢思明:“……”   听了同事在前方汇报的最新信息,亲卫长却觉得有点不好。   他发现自己快逐步被对方带偏了,听佩朗翠这么一说,感觉黎旦旦是真有了点“亲生的”的味道。   ……但黎旦旦除了是将军的猫,还是将军名义上的配偶啊!   你的另一半对你充满了长辈式的关怀,这,这是不是有一点伦理上的微妙?   卢队长看着是个正经人,脑洞开起来就也直教人望尘莫及。   被亲卫一不留神质疑了“伦理问题”的崖会泉,本人倒是完全没想那么多。   答应医生建议时,崖会泉只是心里忽然一动,意识到他如今需要对另一条性命全权负责。   而对别人负责时,和负责自己的体会便很不一样。   “从检测报告来看,您的猫……配偶非常健康。”医生十分富有职业素养,说起“猫配偶”这个词时卡了一下,也不影响他一脸礼貌地将话继续,“您的管家向医院提交过特别嘱托,称希望重点检查增重是否对猫的身体造成负担,这点您放心,我可以非常肯定地告诉您,在快速增重的同时,您的猫骨骼发育与增重是相匹配的,它的骨骼非常强健,增重也不单是在增加脂肪,骨重和肌肉重量占有更大比重——这意味着您的猫整体仍发育十分均衡,增重除了让它飞快变强壮以外,目前还未给它带来任何不良影响。”   谈及自身专业领域时的医生有点絮叨,恨不得把每一个观点都仔细掰碎了,再讲给人听。   唯恐面前这位初次上手养猫,一双手过去只养过机甲战舰的长官听不明白。   崖会泉对这种长篇赘述其实不太耐烦,过于理论性质的东西,再配上这医生和缓到近乎无起伏的语气,效果堪比念经。   但他还是听下来了。   听完了医生对于黎旦旦检查报告的解读,他还耐心听完了对方给的照顾建议。   等一阵叫人实在没法忽略的呼噜声从崖将军腿上传出来时,终于快絮叨完的医生便和他一起发觉——身为备受人类关心的当事猫,黎旦旦对医嘱倒是全然无所谓,已经很自在地趴在人腿上睡着了。   崖会泉低头看猫,没留神问了个问题:“下午玩累了?”   这问题更多是冲着猫去的,他的语气难得温和,知道睡着的对象不会回答,伸手揉了一把猫毛茸茸的后脑。   不过对面的医生没意识到,以为崖会泉是放缓口吻在跟自己说话,一边受宠若惊,一边笑意更深地答:“我想是的,我们医院的休息区非常尊重小动物们的习性与自由天性,区域里除了有两个造型可爱的监护机器人,以备不时之需,没有另设其他监控装置,可以供这些小家伙们以更加放松的状态活动玩耍——据数据统计,来我们这里的宠物,活动量通常会比在家中更大。”   崖会泉揉完猫脑袋,觉得手感颇好,顺手从后脑一路捋到了尾巴尖,看那条长尾巴在猫睡着后仍会因为人的动作晃上一下。   他再抬眼,就很奇怪地发现医生笑得比之前夸张。   崖将军有点纳闷,心想:“对自家医院的休息区这么引以为豪吗?”   但从员工角度来说,人家对自己的工作单位自豪也是桩无可指摘的事。   崖会泉很快没想那么多,他见医生差不多已念叨结束,黎旦旦也已在腿上呼呼大睡得像辆长着猫样的机车。   跟被自己的猫练出了条件反射似的,崖将军如今一听到猫呼噜,自己神经竟也隐隐有了想放松的冲动,动用精神力后的轻微疲惫弥漫上来,让他很快起身跟医生告别,又在对方觉得他态度很是反复无常的纠结目送下出院走人,终于带猫坐上外面等候已久的车。   “您和黎先生比我预计的要晚归一点。”   崖会泉和黎旦旦到家时,百里先照例送上“欢迎回家”的问候,再才提起对主人晚归的疑问。   注意到猫似乎醒了,崖会泉捏了下被自己体温烘热的爪垫才说:“在医院听医生分析了一下检查报告,还多听了几句建议,对方比我想的能念叨。”   “唔。”百里似乎就很不适应地停顿,他说,“少爷,这话真的令人意外,因为按着过往数据,您自己日常都很少会对‘门面诊断’富有耐心,从医疗监察中心出院的那天,您的主治医师试图与您好好说说注意事项,亲自给您准备一份医嘱详情单,而您的回应是直接请对方长话短说,短说不了,就请对方把文件靠终端直接传送,省略掉‘口头说’这个步骤——至于那份医嘱详情单和文件,您在回家后直接塞给了我,它们至今保存在我的数据里,阅览进度33%。”   自己的医嘱详情单至今才看了远不到一半,却能有耐心听宠物医生念叨,崖会泉丝毫不为自己不遵医嘱的事脸红:“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了解么?医嘱详情单上不必要的事项太多,把疗养过程切割得太碎太细,我不喜欢,效率太低。”   但嫌医嘱太琐碎,为了效率可以随便打发自己的人,却又觉得他的猫是不可以被随便打发的。   问题落在别人身上时,原来真的会比落自己身上更叫人难以放心。   “少爷。”百里用不赞同的语气叫了崖会泉一声,电子管家显然不认可人对自身的敷衍。   崖会泉装没听见,他非常擅长此道。   但他就一时忘记了,现在的这个家里,百里还多了一名帮手。   “喵!”黎旦旦捏着今天刚跟别猫学来的“娘一点的生气腔调”,它拦住崖会泉去路,不让预备装聋作哑的人开溜。   崖会泉分辨出了他的猫是在附和百里,也对他刚才的话有异议。   想起黎旦旦从还在医生办公室时就睡着了,对方对自己的“猫用医嘱”也是一点都不上心,他便觉得这小家伙真是好意思。   “你有资格附和百里吗?”崖会泉一时有点好气又好笑,他把猫举起来,双手从前肢下方环过去,板着一张严肃脸质问他的猫,“是谁在医生交代关于自己的注意事项时睡了,还睡得打呼噜?你之前不是很能听人念叨,上回被念了一个半小时也很清醒?”   “上回”,指的就是唐纳尔多老将军在舞会上逮住了崖会泉,硬拉着学生絮叨了个没完的事。   崖会泉当时听得整个人已然放空,恨不得睁着眼睛原地睡着,靠思维飞进宇宙,才勉强躲避了老师的念叨攻击。   他的猫却精神奕奕听完全程,由此被老将军喜爱地“咪咪”、“咪咪”叫个不停,差点发展出一段跨越种族的忘年之交。   黎旦旦放柔了一点语气回答:“喵。”   人猫之间本该语言不通,但鬼使神差,有个念头倏忽在崖会泉心底一闪,他对上猫的那双蓝色眼睛,心想:“总不可能因为上回说的是我的事,所以猫愿意认真听,这回说及对方自己,它便也觉得没什么所谓,不爱听了。”   这个念头只浮现了短短几秒,又被自觉不大可能的崖将军随手掀掉。   他真有点自我意识太过剩了——掀走古怪念头时的他还颇自嘲。 第33章 猫的照顾 猫牌喝水提醒机与温度   然而“古怪念头”实际歪打正着, 只是人暂时没法知道。   就跟崖会泉预期的一样,在他的测评报告自动递交至系统之后,测评报告单连同医疗监察中心给出的复诊评估单一起, 已能证明他的身体彻底恢复,能即刻动身参与任一重要军事合作项目。   但除了雪片一样纷涌进个人邮箱里的祝福,贺喜,还有夹杂在道贺中的拐弯抹角的试探, 以及若干封来自不同媒体的采访邀约、一打盖着各色公章的官方贺函。   他让百里负责做了信息筛查,没在里面找出一条与清扫项目推进沾边的信件——那种借着祝福又来打感情牌,试图举荐谁“走后门”进项目的不算。   崖会泉对这结果嗤笑一声,却也因早有预料而不意外。   那种私人情感色彩过于浓重的信息,发件人又不好太过敷衍的,他让电子管家代为处理, 直接喊百里替他回函。   盖着官方公章, 是以某机构的名义对光辉之翼总指挥官送上的祝贺信息, 他便一键转接到了亲卫长的个人终端上, 让兼任半个文秘的卢思明负责撰写口吻同样官方,以光辉之翼名义回送的函件。   官方回函这事不该由一个核心要塞的总指挥官亲自撰写,指挥官也没空天天做办公室里搞文书工作, 把文武两边的活全一人抓手上干了——黎旦旦作为一只猫,却莫名很是理解这一点。   崖会泉派发任务时就坐在自家的书房, 黎旦旦在他手边, 把人的话听了个完全,及至听到他派给百里的回信工作,原本趴一旁眯着眼睛小憩的猫睁开眼,撑起身,以一种在人看来非常谨慎的姿态绕着他转了一圈。   私人信件交给电子管家回复, 这是认真的吗——黎旦旦对这种操作便不怎么能理解。   猫听完,几乎有点震惊了。   崖会泉一开始没领会到黎旦旦的动作含义,与人类相比,猫也实在是一种面部表情不算丰富的生物,因为它们天生面部肌肉较少,脸上缺乏可以随情绪变化而细致牵动的肌肉群,猫的“表情”,有很大程度上是人类凭靠着主观臆断,再在一只猫的颜值水平基础上去自主定义的。   长得比较讨喜可爱,自带萌感的猫,做什么人都会觉得它们表情可爱,在家里搞搞破坏也看起来“一脸无辜”,充满了“天真懵懂”。   而长得比较高冷,五官自带严肃感的猫,做什么人都会觉得它们仿佛很“大佬”,哪怕是去猫砂盆里蹲一会,都能蹲得睥睨众生,君临……猫砂盆。   黎旦旦由于长得圆头圆脑,除了眼尾有轻微上挑,眼睛似乎也比普通猫要更圆一些,头顶还有一对最近似乎越来越圆的耳朵。   它毫无疑问在崖会泉心里属于“可爱”那一类,干什么都自带一点乖巧滤镜加成。   “在看什么?”崖会泉停下手头的任务分派,很耐心地先问了还在绕圈的猫一句。   回答他的却不是猫,而是电子管家。   “少爷。”百里说,“按照我的观察及数据分析,结合前后语境,黎先生可能是听说您让我来负责处理私人信件,为您的决定感到有些震惊。”   百里这个AI,也不知道平常自己闲来无事时下载了多少冷门数据,给自己整合出了一个能衔接人猫沟通桥梁的神奇数据库。   崖会泉本来对百里的“转换解读”并不信任,感觉电子管家是在胡言乱语,真的什么都敢往系统里塞。   谁知反驳还没出口,他的手腕先被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勾了一下。   黎旦旦紧急为百里正名,压着人的手背道:“咪。”   崖会泉:“……”   百里:“看来我的解读得到了黎先生的认同,非常感谢。”   但凡崖会泉再敏锐一点,这时候就为这“一机一猫”完美的一唱一和更警惕一点,日后当他的猫和电子管家彻底联手,他也不至于落得全无招架。   可惜,眼下的他对那个不算太远的“日后”并没能预见,只心说百里胡乱下载的数据竟然真的有用,转头,他迟疑片刻,又一面觉得跟猫解释他的行为真的很怪,一面,他还是解释了:“所有这种私人色彩过强,发信人又身处位置较为特殊,于公于礼节都不能直接无视的信件,我一般都是让百里代回,反正也没人能看得出区别,他基本就是个照着我的性格复刻的AI,考虑到百里还有一套强制性的文明用语设置,这种东西让他来看及回复,一般还能比我亲自来要措辞更客气一点。”   崖会泉对自我的认知非常清晰,坦率承认他本人在“客气”一事上还不如人工智能。   猫不再绕着人打转,改为在人面前默然蹲坐好,似乎已经听醉了。   崖会泉很少像这样谈论自己的私事,说完后仍觉得怪怪的,不太自在,又滋味有点新鲜。   为了缓解陌生情绪,他伸手摸了把猫,顺口说:“你要是能写邮件,这就该是你的工作了,你能以合法配偶的身份直接发一封告公众函,宣称我的邮箱即日起拒收任何越线信件。”   这是个玩笑。   就算黎旦旦真是只聪明绝顶的天才猫,甚至能无师自通学会撰写公函,但被一只猫发了告公众函,这事,要么会被认为是恶作剧一样的玩闹,要么会被认为是一种低劣炒作。   别人多半认为崖上将靠和猫结婚来巩固声名还不够,居然持续拿猫作秀。   有那么一瞬间,黎旦旦感觉自己肯定的答复都快要出口了,它想让这人知道它似乎还真能写,只不过猫爪戳字的速度估计有点慢,效率有点低,而且它还得琢磨一下他们这的公函格式,研究格式上是不是有什么特殊要求。   但猫与人的思维竟完美契合。   黎旦旦也明白这事暂时没法达成,收回了将欲出口的一声喵。   太奇怪了。猫在人重新捡起工作,看着对方坐回那环形铺开的屏幕之间时想。   它发现自己心情微妙,像对那封发不出的公函有点计较。   崖会泉做事时有个小毛病,经常一坐或者一站就忘记了时间,不仅三餐全凭人工智能提醒,他像个很是耐饥耐旱的物种,忙起来能连一口水也不喝。   猫大概总共也就只纠结了个十分钟的。   十分钟后,注意到距离人上一次喝水已过去整整八十分钟,黎旦旦悄无声息起身,把百里早就操控着小机器人送到,却又被人给随手推入桌子角落的水杯用尾巴卷着移过来。   崖会泉之前对这杯水说:“等会。”   黎旦旦信以为真。   没想到这个“会”等于八十分钟,喝水监工也中途分心走神了,差点耽搁催人每日足量饮水的大业。   一口没动的水杯直接挨上崖会泉的手,同时,他手背也被一只猫爪轻轻一拍。   黎旦旦提醒喝水的时机卡得很准,刚好在崖会泉一份文件处理完毕,能切换下一块屏幕的空隙。   并不扰人,也不存在打断思路。   崖会泉这些天已不是第一回 被猫监督喝水,第一次时非常诧异,第二次就逐渐适应。   宠物医院的医生专门提起过,说聪明且对人怀抱信任的动物,是很容易将人看作自己的家人、朋友、甚至父母或孩子的。   宠物仔细关注你,并根据自己的判断来试着照顾或保护你。   这是它们在用行动传递:“我在乎你。”   崖会泉刚听到这个“在乎”的说法只感觉肉麻,和那位医生情感过于充沛的语调不无关系。   可当这份照顾真落到自己头顶,并且仔细一想,黎旦旦的通人性似乎也早有迹可循,他便又把这份“在乎论”不动声色接受了。   “好了我喝。”被猫爪压着手的人叹一口气,工作时习惯板正的肩背线条也略微松下一点。   他还对猫说:“能移驾你的爪子么?我左手还在控制立体模型,右手被你按着,不放开,就只能你想办法把水端给我喝。”   猫听完便真有两分跃跃欲试,灵活的尾巴在直奔水杯而去,看起来,是希望自己的尾巴能像蛇一样,靠卷着杯底把杯子举起来。   崖会泉提前一步将杯子移走,喝水时曲指在黎旦旦脑门上一弹。   他没给黎旦旦展示自身尾巴强大的机会。   还好,对于一只确实很想照顾你的猫来说,它从来不愁找不到下一个展示机会。   习惯敷衍自己的人也并不仅有饮食需要AI提醒,忙起来就不管不顾这一个毛病。   战争年代养成了崖上将高效处理个人卫生的习惯,他坐拥偌大一个浴室,卫生间里一切功能应有尽有,却每天进去还呆不够十分钟。   且被他使用过的浴室,通常很难出现“水汽氤氲”,“热气腾腾”之类的效果。   他是个每日晨练后固定冲冷水澡的“低温洗浴派”。   从崖会泉回家的那一天起,百里不止一次的试图纠正少爷的冷水澡行为,认为足够温暖的水流才能有效缓解人体疲劳,为沐浴者带来放松。   崖会泉作为全家权限最高的那个人,只要他装聋,百里的提议他就能当听不见。   反正电子管家再怎么也拗不过主人。   主人下个“禁止修改设置水温”的指令,百里即使对这种行为再有意见,也只能动嘴,追着人念:“冷水澡会引起毛细血管剧烈收缩,还会对心脏冠状动脉造成极大不良影响,非常不利于您的身体健康。”   崖会泉“唔”了一声。   但水温低照例水温低,禁止百里改水温照旧禁止。   这天,晨练结束,崖会泉按着习惯调好水温后进浴室,刚站在冷气逼人的花洒下面,突然的,出水口慢慢氤氲出白色水汽,同时他还感到了打在身上水流的升温。   崖会泉:“……”   崖会泉:“百里?”   “不是我,少爷。”无处不在的电子管家通过智能马桶圈发出了声音,跟百里附身马桶一般说,“您的指令依然起效,但刚刚,黎先生路过门口,您的配偶发现您的浴室实在是太冰冷了,于是它为您调节了一下水温——我必须要告诉您,这是合理且有效的,黎先生作为家庭一员,与您同享主人权限。”   崖会泉从花洒下挪开一步,他湿淋淋的手指穿进自己头发,将同样已被水打湿的黑发向后捋,眨掉睫毛上挂着的水珠。   “门口的温控面板是按着我的身高设置的。”崖会泉说。   “是的,少爷。”百里很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为了让主人更一目了然的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百里又从马桶圈挪窝到了洗漱台前的智能镜。   电子管家将镜面暂时变成了一块屏幕,投放了他刚刚在门口捕捉到的奇景——   远没有温度控制面板高的猫方才经过浴室外,它本来也没有要调节水温的意思,起初脑袋都没朝上方的那个面板瞧上一眼。   但很快,猫似乎听见了水声,它的脑袋往闭合的浴室门上转过去,歪头望了片刻。   浴室门底下有一条小缝隙,令感官敏锐的猫马上意识到,这间正被人使用的浴室仿佛毫不温暖,从缝隙往外漏出来的竟只有冷气。   而现在冬月都已过半,蒙特的室外每周固定两次降雪。   猫终于发觉人在这种天气里居然还洗冷水澡,整个猫惊了。   它直接原地起跳,跳起自己身长三倍还高,先用前爪一掌激活了浴室门口的温控面板,接着在半空中反身,落地前用尾巴连环操作屏幕,把“水温”一栏的数值拉到了力所能及的最高。   看完全记录的崖会泉:“……”   好半晌,他不得不再往花洒外挪了一步。   ……这不是暖心或不暖心的问题。   水温拉太高了,这是想要把他烫熟。 第34章 水温 ……这份水温调控服务竟然还带业……   偏偏百里还很好事的在旁边多嘴:“这真是值得纪念的一刻, 少爷,自从您回家以来,这是浴室室温首次超过30摄氏度, 花洒水温超过45摄氏度,作为一套功能齐备的洗浴设施,我想它们一定很高兴,今天, 它们终于有了能为使用者创造一个符合舒适标准的沐浴环境的机会。”   “……”崖会泉说,“我怎么不知道家里连花洒和温控板都成了带人工智能的?它们要真这么富有思想,那不如把你换了,我现在要求变更电子管家,百里,移交你的权限, 让花洒升职吧。”   突遭解雇危机, 电子管家便也沉默了几秒, 借着被自己程序临时搭载的镜子, 他叹了一口十分人性化的气:“唉——未检索到花洒的人工智能交互口,资料对接失败,权限移交失败。”   崖会泉平常跟百里互杠时输赢基本对半开, 今天他凭权限压AI一头,很满意地听见百里在下岗失败后不再言语, 还了他的浴室一个清静。   但浴室是安静了, 电子管家闭嘴了。   ……水温还没调整回去。   从激活面板到快速调节水温,黎旦旦的所有动作都在极短时间内一股脑完成。   它起跳途中只看清了“水温”选项区域在哪,下落时,又只顾得上用长尾巴去连连拨高温度值,满脑子就惦记着要把水温赶快升上去, 那“1”字打头的浴室室温简直丧心病狂这一件事。   所以理所当然的,猫没有注意到自己究竟把水温扒拉到了多高。   崖会泉实在没忍住,决定从浴室里出来找猫对峙,他一把拉开闭合的浴室门时,黎旦旦正整个上半身伏低,几乎是趴在门前地板上,一颗猫头凑得离门极近,快把鼻尖怼进了底部门缝里。   全然不知道自己的“暖心”差点把人给暖到烫熟,那自花洒里流淌下来的热水已经达到了“清汤锅”的效果——它的倒霉铲屎官此时在花洒下多站上两分钟,估计效果堪比一份比较另类的火锅菜。   黎旦旦鼻头怼在门缝边缘,感受着里面逐步升高的室温,嗅到温暖水汽,还认为,人是终于有一个暖和的洗浴环境,正为自己的调节成果很是满意。   “你怎么离门这么近?”一肚子“问罪”话语的人开门见此景,语气下意识一缓,先不由自主表达了关心,“如果浴室门是往外开,门板就已经拍在你脑袋上了。”   黎旦旦也没料到人会忽然开门,它聆听水声听得太认真,水花溅洒在瓷砖上的声响不算小,也掩盖了一些人的脚步声。   对着敞开的浴室门和站在跟前一身水汽的人,猫反应慢了两拍地说:“……喵?”   大量水雾裹着热气从浴室里涌出来。   崖会泉很少会有看起来“血气充沛”的时候,他平日里做完高强度锻炼大汗淋漓时,除了气息略有不稳,鬓角颈边有湿意,那层汗水蒙在他身上,就像是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玻璃瓶,一遇上外间恒温空气便凝结出一层沁凉水珠。   他湿淋淋,但给人的观感仍是冷的。   再加上习惯低温洗浴,浴室也基本常年冷清,常规状态下,崖上将即便才洗完一个澡,看着也跟才去哪个冷柜里冰镇了一下差不多。   这时的他却很不一样。   方才急着开门找猫,这一整栋房子就自己一个活人,第二个活物不算人,因此崖会泉也没什么顾忌,他站在花洒下时是什么样,出现在门口就什么样。   过烫的热水多多少少浇了部分在他身上,那些带着高热的水流淌过皮肤,高温刺激皮下毛细血管,不可避免的带出一片红痕。   太空军有别于地面驻军,机甲战舰又有着层层隔离防护,一年到头,几乎晒不到什么天然阳光。   隔绝了天然紫外线的照耀,除非天生肤色深——譬如特殊部队里的狮子三姐妹,不然皮肤白是军中普遍现象。   红白叠加,实为显眼。   被水浸透的发丝和睫毛则显得更黑。   崖会泉在猫前方半蹲下来,低体脂率的身躯弯折下也毫无赘肉,只能看见流畅漂亮的肌肉线条。   “喵什么喵。”发梢还在滴水的他对猫说。   黎旦旦——出于一种令猫自己都大感困惑的本能——它默然把脑袋仰高,尽量去望人的脸,视线只停留在人类胸口往上,不让自己顺着一只猫的身高原本对应的“水平视线”往前瞧。   人不让它“喵”了,它就只好晃悠一下尾巴,表示自己对于人的话听到了。   崖会泉已经失去“问罪”的先机,他难得在自家浴室蒙受一回被烫待遇,本来真有一点不满,来开门时很没好气,然而真正看猫一眼,他的不满就又消退一点,嘴上仿佛在嫌人家的“喵”,和发梢一样挂着水汽的手指却往前伸,在猫因仰头而露出的下巴上挠了挠。   “来。”崖会泉说着,双手从猫前肢下穿过。   他先带猫看了一眼此时的温控面板,确保面板上的“80”数字映进了猫的蓝眼睛里。   随即,人干脆把猫带进了花洒还没关闭的浴室。   “少爷。”百里及时提醒说,“猫在年满三个月又两周,开始接种疫苗后,才能尝试初次洗澡。”   “我知道。”崖会泉不太耐烦地答,“我只是怕它对80度的水没有概念,让它来用爪子稍微感受一下。”   崖上将话说得颇小心眼,让他听起来很像一个睚眦必报的主人,对小猫热心办的坏事也要斤斤计较。   不过行为上,他动作又弥足小心,是先谨慎保证了猫大体远离热水源头,才捏着一只猫的前爪,把对方那缺乏毛发覆盖的肉垫引到热水里,动作极快地试探了一下。   “这就是80度的水。”崖会泉一试即收,很快又带着黎旦旦远离水源,他从恒温毛巾架上拉下一条吸水毛巾替猫裹了前爪,“下回不要随便动我调好的温控板。”   吸收毛巾很大,裹一只小猫爪绰绰有余,崖会泉摸到黎旦旦的毛发外层也笼上了一层水汽,怕这层水汽待会浸润下去,真渗到了猫的里层皮肤上。   他干脆顺手把富余的毛巾部分展开,把猫整个裹上了。   将唯一露在外的猫脑袋揉了一把,人继续对着自己亲手卷出来的“猫猫虫”说:“或者你调完之后再看一眼,至少知道你调成了什么样行吗?”   从被人举着带进浴室起,黎旦旦就表现得超乎寻常的安静,被捏着爪子去试探水温,整只猫也配合极了,丝毫没有要反抗的意思。   崖会泉再次错误解读了猫的“神情”,以为这份安静配合是出于黎旦旦正在乖巧反省,还看得有点心软。   人就怎么也想不到,他的猫实质上只是呆住了,在持续性的觉得哪里似乎不对劲。   那么,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猫猫虫”被放在了远离淋浴区的立式洗漱台面上,它裹着毛巾陷入沉思。   直到发现这个洗漱台只有人类一半高,它蹲在上面,一时忘了控制,视线水平投落出去,不可避地看见了些……它之前似乎在有意识回避的东西。   黎旦旦:“……”   明白了!不对劲是因为人在家里也太随意了,画面真的很少猫不宜!   崖会泉重新调了水温,返回不会把人烫熟的花洒下重洗一个战斗澡,他再次走出淋浴间时,就只感觉面前黑影一闪,接着先兜头盖下来一条毛巾,精准搭在他头顶,他才抬了一下手,想要把盖住了眼睛的毛巾拉下来,便听见猫在浴室里一路哒哒狂奔。   他的浴室做了干湿分离设计,淋浴间和洗漱台面及置物架不在一个区域。   猫好似又跑去“干区”那头取了个什么,崖会泉刚把遮挡视线的毛巾撩开,一团柔软的纺织品又撞过来,被他下意识地劈手接住——发现是件浴袍。   “快穿好。”黎旦旦对人说。   崖会泉听在耳中,只听出一阵“咪呜喵”。   “你是在将功补过么?”人单纯以为猫就是去替他拿了毛巾和衣服而已,他试着解读这串猫语。   并再次与真相偏离。   “我不是。”黎旦旦很认真地说,“我就是想让你穿好。”   而崖会泉持续走在偏离真相的路上,认为他的猫这是在说“是”。   黎旦旦这一天后来的心情都有些微妙。   人类展露出的随意是一种信任,是一种在安全环境里的放松,黎旦旦不知怎么,看着这样的对方,却总觉得它像是见过这人状态截然相反的样子。   这种“觉得”来的毫无来由,就像那天人试图在自家小树林做户外烧烤,猫亲眼目睹了人的失败,没来由的认为自己也会烹饪,且烹饪技术一定比人要高一样。   我见过另一种状态的这个人?   黎旦旦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想着这个问题,反复琢磨,不得其解。   猫没有什么办法,只好将问题暂且搁下,并记住了人今天说的“下次调整后至少得看一眼”的话。   崖会泉说让猫记得再看一眼的意思,其实是指的让看温控面板,希望黎旦旦不要再随手帮人调出疑似要“清汤涮人”的高温。   猫理解的就比较浅层了。   它认知里的“看一眼”,就是货真价实的看一眼。   所以又一回,当崖会泉刚站在花洒下面,发现他的水温又开始升高,不消想也知道一定是猫在外面又动了手脚时,他正对着热水沉默,思考自己该怎么做,门外,他的猫技能还升了级。   浴室的门直接被猫给打开了。   崖会泉:“……”   黎旦旦顶着人的注视大摇大摆摸进浴室,一路越过干区直奔淋浴间,它趁人没反应过来,飞快伸爪往流淌的热水里探了一下。   接着,猫像确认了什么,它收回爪子,又很快跑出了门——不忘替人把浴室门又关严实了。   崖会泉:“……”   猫是什么时候学会开关门的事姑且不论,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猫这是专程进来试了一下水温,发现这回温度还行,于是又功成身退地走了,是吧?   ……这份水温调控服务竟然还带业务升级的? 第35章 持续“入侵” 黎旦旦:我试试吧,你开……   换成别人对自己的生活指手画脚, 管东管西还管自己洗澡用多少度的水温,以崖会泉那副公认不好,自认也的确不好的脾气, 他早该在第一次被擅改温控板设置时就勃然作色,把胆敢篡改数值的家伙拎出来骂了少说有十来回合。   像他这样位高权重已久,在自己辖区内长期说一不二的人,通常都还很容易有个毛病——但凡是自己经手过的数据, 参数设置都是由本人亲手完成,那么,他会理所当然的把自己当做标准。   别人向来只有遵从标准,按着他的设置办事的份。   从没有别人来挑战“标准”,甚至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擅自把他的设置改了的道理。   这种“无视上峰指令,擅改长官规定”的行为, 要是搁在光辉之翼要塞, 除了当事人要被崖上将拎过去当面挨批, 批完还得挨罚, 罚完不说,还得伴随有一份字数可观的检查。   情节严重者,甚至会获得一份期限待定的权限禁止令, 禁令生效期间都不得再登上机甲,被限制参与一切巡航及演练任务。   ——反正下场之惨, 令同僚无不唏嘘。   “遵循长官标准”, 几乎是刻进了光辉之翼直属部队基因里的事情。   然而,就像猫曾经入侵了崖上将的私人领地,曾于一个深夜不请自来地钻进了崖将军卧室里,还堂而皇之爬床上枕,一闯进领地就直奔人脑袋上那块“核心区”。   黎旦旦此前的作为便没得到什么惩戒, 当事将军更是连象征性的抗拒都没抗出个什么,当天就对猫表示了妥协,让猫从此久居自己卧室,天天横在头顶打呼。   猫这种生物——尤其是被铲屎官自己鬼迷心窍捡回去,还越来越惯着的家猫。   它们大概是真的有特权的。   黎旦旦改了崖会泉的温控板,还直接把它发展成一个长期项目。   最近只要是发觉人进了浴室,猫就要像个热水督察员一样,亦步亦趋跟到浴室门口,观察显示水温,研究是否需要它来施展一下跳高技能去辅助调温。   崖会泉总共也就第一回 被突然调了温度,还差点被高热水流烫着时表达了一回不满。   还不满得很有限。   他出门被“喵”了一声,就疑似恼火战线全面坍塌,最后也没不满出个什么名堂来。 第二回 ,黎旦旦又来给人调整浴室水温时,崖将军对着猫的“来去如风”无言以对了一会。   这回他也没怎么生气。   他试图用“我是在为猫还懂得服务升级诧异,没空生气”来解释自己的心情,并把他最后还是留在了热水里,没有退出去重调水温,视作是出于“反复调温太浪费时间,这回猫给调的温度也不是不能用”而有的行为。   再等第三回 ,第四回……   崖将军冷静评估了一下自己的妥协与退让,发觉人不该再自己骗自己了。   他整个人对于猫会来动温控面板的行为,态度已经彻底变成了:“又来了?也行吧。”   要数全家谁最扬眉吐气,却不是成功干涉了人低温洗浴习惯的黎旦旦。   是电子管家百里。   在百里的数据库里,长期低温洗浴属于对人健康无益的行为,他过去与主人多回斗智斗勇,很卖力地想要扭转主人习惯。   奈何电子管家再怎么智能,也只是一份程式,并不能越过主人权限,去擅自调用出钢铁蜘蛛一样的七八条机械臂,把人强塞进一套更加舒适且温暖的生活方式里。   人工智能做不到的事被一只猫顺利攻克,百里热情洋溢地对猫说:“太棒了!黎先生,这个家里是如此幸运能够拥有你,您值得一百条小鱼干!”   路过的崖会泉听见,就顿了一下:“……”   他怀疑百里是不是又擅自下载了什么“猫语翻译器”或“读猫机”之类的纯属胡编的数据。   不然,一个AI和一只猫,从物种到语言没一个是通的,人工智能是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把猫的心思读懂,还和猫聊天聊得煞有介事的?   “我都读不懂。”崖会泉心想。   但他开口,无缝接入AI与猫的对话,说的是:“一百条小鱼干就免了。”   突遭克扣小鱼干的黎旦旦扭头,它觉得自己有点像只传闻中的“心机猫”。   小鱼干老实说对它的诱惑力并不大,也不是它一两顿没有就日思夜想的东西,它能隐约感觉到,自己的食谱其实非常广泛,是个饮食上的“博爱派”,也不太挑嘴。   但是,为了不让想要用小鱼干逗它的人意图落空,猫还是摆出了很为小鱼干牵肠挂肚的姿态。   “喵。”黎旦旦说。   它演得跟真的似的,询问人为什么它就不配得到一百条小鱼干。   本来准备往书房去的崖会泉临时换了前进方向,他走到猫趴着的高背椅旁边,伸手把猫抱起来掂量。   “你的体重又涨了。”徒手测重已越发熟练的人很实事求是地说,“与其给你一百条小鱼干,不如把家里的猫爬架换掉,这次给你换个可调节尺寸,承重更高的。”   黎旦旦近日体重已无限逼近“8”字大关,距离突破两位数估计也就是没多远的事。   家里那个旧的猫爬架,还是黎旦旦被崖会泉带回家的首周,人按着小猫那时还不足半斤的体重买的,承重上限就是十斤。   崖将军本来以为距离他的猫涨到十斤起码要半年时间,黎旦旦那会既小又瘦,俨然一副营养不足,发育迟缓的样子。   谁知道增重起来却如此天赋异禀。   涨到十斤对黎旦旦来说,似乎达成只需要转瞬。   崖会泉还试着对比过它与其他同龄小猫的资料,发现黎旦旦似乎不管体重还是体型,都要很大人家一圈,像个在奶猫幼儿园里十分鹤立鸡群的小霸王猫。   不过,只要不影响健康,宠物医生也证实了黎旦旦身体状态很好,猫无非就是长得胖一点,结实一点,又有什么要紧?   偏心眼的铲屎官对比完了数据,私心里认为小霸王比别人家的猫更好。   他克扣了猫的小鱼干,是为了给黎旦旦换更加营养均衡的成长餐。   “上次体检的结果还不错。”用心关心小猫成长,一不留神就犯了职业病,顺手给猫也理出一份训练菜单的崖上将说,“但如果零食摄入太多,动得太少,你下次体检不一定能完美达标——这个月的零食减少50%,罐头猫粮和营养膏照旧,新猫爬架到家后你得适度延长活动时间,我让百里给你计时。”   黎旦旦:“……”   如果黎旦旦是一只比较小气爱计较,会跟人类计算得失的猫,听了这番竟然给它安排健身的发言,它肯定会气得哇哇叫。   因为猫最近的活动量减少是有理由的——它的夜间跑酷基本已完全取消。   猫近期最后一次跑酷的那晚,它于浓重夜色里悄无声息起身,以绝对轻巧的动作离开了人的枕头,继而翻身下床,又在电子管家的配合下,影子一样钻出仅窄窄开启了一线空间的门缝,确保恒温卧室里吹不进一丝来自外面的冷风。   和刚到这个家时很不同,黎旦旦的体重涨了,体型也远不如当初小巧,可控制着这个长大许多的躯体,它的技巧与肢体掌控力却都比之前更好,用增长许多的体型在走廊上一路快跑,猫竟仍是寂静无声的,它的长尾巴像个完美的变向辅助器,在半空中精妙一摆,后肢发力,便整只猫一跃而起,能直接从楼梯口飞身跳跃到楼梯扶手中段,总共也就只需跳跃三回,那长长楼梯便被它直接“飞”了下去,让它高效抵达一楼。   百里继续与猫打着配合,24小时不眠不休的电子管家见另一位主人直奔活动而去,便心领神会,提前打开活动室的降噪装置,以便猫能尽情在里面释放夜间天性,痛快消耗掉冗余精力。   黎旦旦认为自己的行动天衣无缝。   它动作比环境白噪音还要轻,进出房间都是“缝进缝出”,起床前后也都有仔细关注人类状态,确保崖会泉没有被它惊醒。   ……然而等痛快跑酷的猫归来,它才跑至卧室所在楼层的楼梯口,刚转过楼梯转角,便远远看见了卧室那头有亮光。   人已经醒了。   那会是凌晨三点半。   崖会泉并没有像猫所以为的那样,是仍在睡梦中沉沉睡着。他就像夜半三更忽然记起来自己还有一份未完的工作,猫走进房间时,看见他靠在床头,开着一盏光线昏黄的小灯,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往外调着几块悬浮光屏,屏幕上依稀正演算着什么。   注意到猫又回了房间,人没出声,只静静朝猫一伸手。   黎旦旦重新跳上床铺的那刻,崖会泉便也关闭了终端与一众屏幕,几乎是同步的,床头那盏小灯黯淡下去。   他们互相间什么都没说。   猫只小心走回枕头上方,人随之将脑袋又靠进枕头里。   屋子恰好在他们各自归位的瞬间归于黑暗,分毫不差。   “他应该是在我出门后才醒的。”   黎旦旦在黑暗中想。   它还感到人往自己方向侧了侧头,把半边脸颊埋进了它的猫肚皮。   从这一晚起,黎旦旦便打定决心,之后除非必要,它都要尽量避免夜间跑酷,哪怕动作可以放得很轻也别随便半夜起身。   它以一种循序渐进的方式“入侵”了一名人类的生活,崖会泉已经很习惯靠着猫肚皮和小呼噜入睡,如今猫再半夜溜走,就像是会激活人体自带的雷达一样,让失去小呼噜和猫肚皮的人很快醒来,并在骤降的睡眠待遇中再难以睡去。   猫能有什么办法?   操心人的猫当然只能选择以人第一。   只是,黎旦旦就也没想到,它才停了夜间跑酷一阵,人居然就又开始惦记它的运动量,想要催它健身了!   对于崖会泉认真给出的运动提议,黎旦旦最后只说:“……喵。”   它没斤斤计较也没据理力争,是一只宽容又懂得照顾人的天才小猫咪,只很没有办法地对人表示——   我试试吧,反正你开心就行。   崖会泉手上拿着与猫完全迥异的剧本,他是基于猫的健康出发给的建议,自觉像个操心幼崽成长的家长。   听到猫回给自己的喵,他眉心一松,感觉猫是应了自己一句“好”,让他不由伸手又摸了摸小猫的脑袋。   他认为自己的猫真的很乖。   “好了。”崖会泉说,“你继续玩,我去书房开远程会。” 第36章 远程会 黎旦旦:我只是个送水的   崖会泉人就在蒙特本土, 位于中央行政区的会议大楼拥有上百间会议室,每一天,那里都要车间流水似的召开几十场会, 大大小小规模不等,议题涵盖各行各业。   在蒙特星上,几乎所有的会议都是在那开。   这就导致崖上将在自家书房参与一场远程会,显得尤为特殊了起来。   “书房已经为您调试好了。”百里在主人走到书房门口时汇报说, “环境模拟器已开启,场景变更为光辉之翼指挥中心,包括卢亲卫长在内的队长们均已在线上。”   崖会泉收了在楼下陪猫时的放松,他简短“嗯”一声,随即推开书房的门,迈了进去。   与外间相比, 此刻的书房内已然是另一番天地。   崖会泉推开的仿佛不是一扇书房门, 而是某个古老童话故事里的“任意门”。   他前一秒还在装修考究, 带着居家气质的自家走廊里。   下一秒, 周围环境骤变,他踏进一个装饰简洁冷硬的空间,长条的椭圆会议桌位于房间中心, 在白色光照下泛出冷冷金属色调,会议桌的两旁分设有席位, 已有数名仪容肃正的人站立在座位一旁, 且统一是位于高背椅的左侧,维持着队形齐整。   而这些实质上都是全息投影。   技术的发达让远程会议的形式也早升了级,在当代,如果需要召开一场较为严肃的远程会,那么运用环境模拟技术与立体投影技术, 在共享参数设置下,能让每名参会人员无论身在何方,都仿佛是进入了同一个会议空间,是真正做到了所谓“身临其境”。   就是身临其境归身临其境,投影毕竟只是投影。   所有与会者并没有真的跨越空间,真人还是正处在他们能找到的参会房间里——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得尽量对自己真实所在的环境熟悉。   不然,很有可能发生一时忘了眼前环境是投影模拟,在虚假家具上一伸手按个空,或者被看似空无一物的“空地”绊个狗吃屎的惨剧。   “将军!”   最靠近长桌首位的席位旁,光辉一负责人,光辉之翼第一翼队长带头,他的呼喊就像一道指令,其他人随他声音而动,向长官敬了个能立马拿去当教学模范的礼。   所有人动作整齐划一。   崖会泉微微颔首,他正要继续朝前迈的脚忽然短暂一停,接着脚尖一动,步子不露声色落向一旁。   有一个几乎叫人看不出的绕行。   避开了一个猫咪水碗才走到自己座位的将军说:“坐。”   “稍息。”第一翼队长又道,“入座!”   哪怕都是投影,屋内各位崖上将的“嫡系”就也保持了高度的一致。   从椅子被拉开到落座,他们听起来近乎一声。   需要让崖会泉专门在自家书房召开的远程会,即是光辉之翼的内部统筹会。   在黎旦旦已又增重不少的近日,那事关天灾核心的清扫项目终于像个卡顿的复古时钟,把上了锈似的进度指针吭吭哧哧,勉勉强强,好歹是往前又挪了一格。   负责团队仍然定的是光辉之翼与特殊部队,好搞形式主义的星盟议会一拍脑门,又联合了域外联合官方里同样比较爱“拍脑袋决策”的,共同商定,要办一场双方代表见面会,把这当做给项目“预热”的一环,还能趁机又反复巩固“和平共赢”的主题,传递友善包容思想,把曾经那样对立的两支队伍如今为了和平,也愿化干戈为玉帛当做呈给公众的噱头看。   老实说,两边负责团队的人均觉得提出这点子的对象脑子有坑。   他们确实曾对立得厉害,也在这件事上不约而同就观念相同,都认为,搞这种玩意的人应当抓紧本年度的最后时光去医疗中心查查大脑,免得把脑残拖到来年,万一新年新气象,没及时治好的脑残症还新升级了可怎么办。   “我们还需要和特殊部队的人搞‘预热’吗?”全息投影的会议桌上,第二翼队长依旧是同事里最多话的那个,佩朗翠实在没忍住地放起“厥词”,“让我们‘预热’,就不怕到时候热出难以收场的效果,是直接把各自的激光枪管和手持型炮筒都给热了,热完直接来一场‘武斗演习’?”   第一翼队长在听佩朗翠说第一句时就皱了下眉,因为纵然这是一场全是自己人的内部会,佩朗翠那语气也太放松了,透出一股对方随时会因开会还嘴碎不严肃,而惹将军立即发火的气质。   奈何全息投影下的眼神暗示大约有延迟,同事没及时接收到,第一翼队长又有心在会议桌底下踹佩朗翠一脚——反正第一翼和第二翼常年排在一起,从队伍编号到开会座位都挨得很近。   然而,投影踹投影,又跟踹空气有什么差别呢?   “……将军,我也认为这场活动的不确定性极高。”踹了个寂寞的第一翼队长面不改色,他收回腿接话道,“我们需要准备四套针对可能突发情况的应急方案,需要第二翼整合出最新的情报信息,见面会当天随您出席的代表团里,各翼抽调的卫兵具体数目也需要斟酌,需要综合考虑他们的陆地战力水平、对上特殊部队的过往次数以及脾气。”   光辉之翼从要塞本身到其把关的星际航线、覆盖星区,全是根据古西方神话来命的名,他们的部队标志是一双金色六翼翅膀,对应着光辉之翼的六大部门。   在光辉之翼内部,除了最高统帅崖上将的亲卫自成一队,其下属六大部门统称“光辉六翼”,是职能固定的六支大队。   根据星盟那乏善可陈的文化资料库里记载的传说,在古老神话中,六翼的作用分别是“两个翅膀遮脸,两个翅膀遮脚,还有两个用来飞翔”。(1*)   于是,对应着传说,第一翼与第二翼担任着“头”的职能。第一翼综合性最好,负责人第一翼队长统筹规划能力最稳,将军无法在要塞亲自坐镇期间,第一翼队长能按着长官给的章程,将基地的一切都有条不紊安排妥当——并与随长官回了蒙特的第二翼队长完美对接信息。   第二翼是主职情报的部门,与第一翼配合行动,又因为常年替将军跑腿开会太多,佩朗翠常年被同事戏称为“职业开会部门”。   第三翼与第四翼是专职“飞翔”的主力部队,跟特殊部队在战场交火最多的也是他们。   第五翼和第六翼则负责了“脚”,他们是稳定且强有力的支点,是为光辉之翼全体奠基的基石,所有的军工、后勤、医疗……乃至于前排部门塞不进的一切零碎职能人员,都能在这两支队伍里发现。   很出乎第一翼队长意料的是,将军没有计较佩朗翠方才的过分放松。   尽管他们长官和过去一样鲜有表情,气质冷硬,但不知怎么,就好像回蒙特这段时间里,将军的疗养生活是一剂情绪镇定剂,让对方与以往相比有了更多的耐心。   “方案需要涵盖最坏预设。”崖会泉说,“但特殊部队的人也没有你们想的蠢,把立着和平标杆的见面会演变成武斗,等于是亲手扯下和平旗帜,再往地上踩,这是只有低智残障才做得出行为,而一群低智残障和光辉之翼互相牵制这么久,可能吗?不要让我知道在座真有人这么想。”   在座——主要是一直与特殊部队互殴的第三翼与第四翼——默默低了下头。   这两位队长很是自觉的把骂领了。   崖会泉视线在他们身上扫过去:“过于贬低和自己斗争已久的对手,本质是在贬低自己,你认为对方愚蠢,意味着你的水平也不过如此,只够匹配这个层级。”   疑似打了“情绪稳定剂”的崖上将只要启用骂人功能,那层“耐心”假象立即变得比立体投影还要虚。   第三翼队长与第四翼队长不仅乖乖领骂,都不用长官开口,他们已经更自觉的在心里给检查打了个草稿,预备今天开完会后就先写检查,反省自己在评判敌人上的失误。   今天开这一场会,主要就是为了“预热见面会”的事,崖会泉之前是带伤回星疗养,身边只带了卢思明,佩朗翠,还有亲卫队和第二翼中的少量下属卫兵。   这点人手假如说是只在蒙特短暂落脚,日常活动无非是开个会,去公开场合露个脸,更多的时间是在家里养猫,便绝对足够,甚至绰绰有余。   但想要代表整个光辉之翼,去参与官方拍脑袋要办的“双方团队见面会”,光辉之翼这边只有情报部门成员与长官亲卫,显然就不太够看,需要从基地那边抽调人手,组一支真正能力全面的队伍了。   能够以“光辉之翼团队代表”出席见面会的人,多半也是已经在项目参与名单上的人。   其中背后牵扯,战力评估,以备万一的应急方案……由于需要讨论的点并不算少,这场远程会议最终耗时不短。   崖会泉趁着所有队长都在,还顺便把会议开成了汇报总结会,听六翼负责人挨个到他面前述职,浏览了他们个人终端里存储的巡航数据,士兵综合测评以及带立体影像的周常演练报告。   长官这头的投影似乎变得有哪里不太一样,这事是第四翼队长头一个发现的。   那时,周演练的影像正在会议桌上方播放,场中分组对抗的恰好是第三翼与第四翼的士兵,让才领过一回骂的两位队长看得尤为紧张,唯恐今天这一场会里,他俩将独揽大奖——一场会的时间竟然能被将军从不同角度骂两回。   第三翼队长调节紧张的方式是牢牢盯着影像记录,提前在心底反复推演这场究竟有没有人失误。   第四翼队长的调节方式就比较不同了——他直接分心观察将军,试图从崖上将的微表情中,去解读长官这会是满意还是不满。   然后很突兀的,他看见崖会泉手边的桌面上缓缓出现了一个水杯。   那水杯一出现就吸引走了人注意,不为别的,只为它的出场方式也太特别了,它是像被一只手给托举着,从崖上将那头的桌子边缘探头一样,从杯口开始,一点一点逐步冒出来的。   以第四翼队长的观感,他觉得这一幕就好似将军的桌子底下还有个人,并且那人不知为什么行为鬼鬼祟祟,非要用一个蹲在桌下的姿势,只抬手把水杯托到将军桌面上来。   还托得特别慢。   崖会泉看影像看得专注,他在下属眼中是个警惕心足够强,也一向敏锐出奇的男人。   但同样不知为什么,第四翼队长默然等待了一小会,发现将军似乎对身边事一无所察,甚至没看见那只杯子。   怎么回事?   已然彻底分心的第四翼队长在心里打了个问号,他开始迟疑,思考自己是不是该提醒将军一声。   没多久,人还没纠结完,那“鬼鬼祟祟”的送水工便已主动从桌子边缘现身——   水杯彻底放上桌面的刹那,能叫人看清楚,原来在杯子底部紧紧卷着一条毛茸茸的尾巴。   它竟然是被一条尾巴给送来的!   这合理吗?摩擦力够吗?   尾巴的力量能有这么大……而且能有这么灵活吗?   第四翼队长脑门上的问号能组出一支小型前锋队了,他目不转睛盯着将军那头桌面,接着就看见那边有道黑影一闪。   还没等他看清楚是如何发生的,再定睛,桌面上就已多了一只猫。   猫——也就是定期监察人类喝水的黎旦旦——它本来没准备进书房打搅的。   在听到崖会泉说要开“远程会”时,这个关键名词被它第一时间捕捉,让它莫名在意,潜意识里也认为这是自己应当避开的东西。   但崖会泉的这个远程视频会开得太久了。   久到专业送水小猫实在忍不住,感觉它再不来送一杯水,督促着人在工作期间喝下去,那么,想要让这人保持足够的一日饮水量,水就只能留在开会后喝。   然而眼下时间又比较晚了,等开会完再补足饮水,等于是让人睡前大量饮水,百分百要影响今晚睡眠质量,没法确保人能安稳一觉到天亮。   猫在外面思来想去,最终,它就还是带上了一个带托盘的家政小机器人,勤勤恳恳来给开会太久的人送水。   那被猫用尾巴送上桌面的水杯,崖会泉起先的确没发现。   相处的还这么多天里,崖上将已经很清楚的认识到,猫,是有可能出现在自家的任一地方,能随心所欲出入任一角落的。   他以前在书房办公时,猫便会经常自顾自地开门进来,又开门溜走。   在猫进出的细微响动下继续专心公务,把猫闹出来的动静当背景音一样习以为常,这是崖会泉已经练成的技能。   因此,专心看演练投影的他别说水杯。   他连原来自己的书房又多了一位小访客,且“访客”已大摇大摆蹲到了身边都没注意到。   “将军,你……”第四翼队长斟字酌句地开了口。   他一个主力部队的负责人,说起话来难得期期艾艾,把旁边的第三翼队长听得直接愣了一下。   “你怎么这个语气?”第三翼队长见了鬼一样说,“是打好了卖惨的腹稿,准备让自己先听着惨一点,好请将军点评时更多留情一点?”   听了这两人对话,其他人也一抬头,暂时从场中影像上移走注意。   佩朗翠无愧于情报部门的专业素养,他即刻想到同事行为奇怪的源头该在将军,急忙一看——   一条毛茸茸的长尾巴正又重新卷起水杯。   猫把杯子推向人,让杯壁轻轻靠上还看着影像的人的手背。   崖会泉感到有东西碰上了自己的手,触感疑似是只杯子,还像是他在书房里最常用的那只。   他低头果然看见惯用杯,还看见里面有水,先条件反射端起来喝掉,喝到一半,忽然觉出问题,目光再才继续下移,看见了旁边“悄然入室”的猫。   而前方会议桌上,诸位队长就像忽然伸长了脖子的鸭子,一个个脖颈恨不得拉出两米,谁也不管场上的演练影像了,只想集体围观“长官竟十分自然接受猫端茶送水”的奇景。   “我是该震惊将军会在开会时接受旁人服务了……还是震惊服务他的居然是一只猫?”主管后勤的第六翼队长喃喃自语。   第五翼队长没克制住,遥遥看了一眼同样是以投影参会的亲卫卢思明,大概是在评估亲卫长是否还不如一只猫的问题。   第一翼队长端详了猫片刻,陡然想起来自家将军已婚的事,他不动声色靠近佩朗翠的投影:“这是不是就是那只……?”   “是。”佩朗翠一听就明白同事想问什么,他痛快给了准确回答,还信誓旦旦道,“我觉得三四翼能安心了,有猫在,将军的心情指数至少增加三十个百分点——我跟你说,这百分百是只救苦救难天使猫!”   崖会泉:“……我是不是突发性失聪兼失明了,自己却还不知道?”   所有的交头接耳即刻中止。“鸭队长”们纷纷缩回了脖子,安静得仿佛远程信号忽然连线不稳,集体掉线卡机。   在这对人来说足够可怖的冰冻气氛中,也就只有黎旦旦——佩朗翠口中“救苦救难”的勇士。   它若无其事把空掉的水杯从人手边移走,换自己贴到人手边坐下,从人手上扫了一下尾巴。   看着,是扫完就准备又开溜了。   黎旦旦:“喵。”   我只是个送水的,不多打搅。 第37章 延展 一个延展的毛条   “等等。”   崖会泉的手及时一动, 反手扣住自手背上划过的尾巴,“小送水工”并未能如预期的那样送完水就走,它才转身迈出一步, 就感受到拉力,被受过它热心服务的人给手动留下了。   猫尾巴一般来说,是个在猫心目中比较不容冒犯,谢绝突袭的部位, 尤其当它们动起来时,猫需要用尾巴来把握平衡,这期间,要是有手欠的人突然拉或者压住猫尾巴,就好比是擅动一位驾驶员的操纵杆,在载具行驶期间骚扰驾驶员, 脾气再好的猫也要为此把毛炸上一炸, 换做脾气更差点的, 反手就得给人一爪。   崖会泉从养猫以来, 还从没遭受过被猫亮爪子的待遇,黎旦旦宛如一个只是恰好长成猫形状的毛球,随便他忽然抱起来或是抄着前肢提起来, 捏捏耳朵拉拉尾巴,猫都无敌耐心, 以一种非常强大的包容姿态将铲屎官的行为接纳。   ——就一如眼下。   没走成, 还猝不及防被像拉手刹一样拉了尾巴,黎旦旦顶多也就是身形略微一滞,接着,它已经悬空的前爪紧急变向,又回身看向人类。   猫以一种相当和气的口吻“喵”了一声, 问:“还有事吗?”   崖会泉拿猫尾巴当了回手刹,松手瞬间发现尾巴毛都被自己按乱了,他下意识顺手捋了捋,目光却往前投落出去,快速在这间仍然开启着环境模拟器与立体投影的房间里逡巡。   猫来了书房,这事不稀奇。   猫会主动给自己的端茶送水,这事在已习惯成自然,甚至近期快被猫照顾得有点心安理得的崖上将看来,也不算稀奇——放别人家稀不稀奇也和他无关,别人要是没这个待遇,更说明他的猫乖巧可爱第一名。   别人的猫没他的聪明贴心。   ……但猫进了一间环境模拟器还在生效,四处都是投影的屋子,却看着一点也没有被投影虚像所迷惑,能精准在投影覆盖下的房间内找到真实存在的桌椅。   也似乎对前方的一众陌生人毫不惊讶,像能看出来这也都是虚像,家里根本没凭空大变出一堆活人。   这就得叫人稀奇一下,不能再平常视之了。   崖会泉很确定这是他回家以来第一回 动用书房的环境模拟。   纵然猫已经随着人在书房来去过许多回,黎旦旦可能已十分了解原本的书房布局,然而,在此时已“改头换面”的书房里,人都需要仔细小心,避免一不留神撞上真实存在的家具,猫进出如入无人之境……它是真能做到把虚实完美分清?   “杯子给我。”崖会泉头脑中的疑问随视线一起转了一轮,他忽然对猫说。   黎旦旦就歪了一下脑袋。   猫特意又探头往水杯里看一眼,确认杯子里的确没有水了,它一边用喵语问着“我再去给你接一杯?”,一边,就还是把空杯推到人面前。   结果人好像无端看水杯极不顺眼,空杯刚被崖会泉拿到手中,下一秒,毫无征兆,崖会泉手腕一动,精准发力——   人将水杯直接扔了出去!   黎旦旦:“喵?”   看见是一个空杯子也不能发脾气吧?怎么自己的东西说扔就扔呢?   猫简直操碎了心,它还记得这只杯子是人在书房时最爱用的。崖会泉在书房喝水与在楼下吧台喝咖啡的杯子不是一套,他在这方面的习惯很固定,会按着明确的分工去使用物品。   为了不让人在“发脾气”后又后悔,因为少了一样惯用物又不高兴,进而导致坏情绪恶性循环。   黎旦旦那一声质疑的“喵”出口的同时,它就已经自桌面上起跳,离弦箭一样直追水杯而去。   猫的身体在快速移动下几乎拉出残影,它顺利赶在杯子撞上其他物件前于半空中拦截,先两只前爪将还在顺着惯性往前飞的杯子一拍,把对方的运动轨迹强行叫停,再从前爪拦截改为上嘴,灵活叼住杯口边缘。   然后,就像个出色的杂技演员,叼着杯子的猫脊椎不可思议的拧转,又精准在一片投影中找到了一处实面,控制着自己变向跳跃过去,前后爪接连在那能借力的平面上一点——随即又一次高高跃起,携杯顺利折返人类面前。   崖会泉:“……”   基本可以确定,他的猫是真有能分辨投影虚实的能力了。   立体投影的会议桌边上,之前假装掉线的围观到这“飞猫救杯”一幕,也都纷纷装不下去,有人小声感叹:“这也行?”   同事附和:“这很行。”   “很行”的黎旦旦将杯子重新摆上桌面,这回还很谨慎地让杯子离崖会泉远了点,只自己单一只猫踩着真实的书房桌面走过去,靠近若有所思的人,抬爪在崖会泉小臂上拍拍,也不知道是靠这个小动作想传达一份叹气,还是一点和肉垫一样柔软无害的教训。   “看见了么?”崖会泉再开口,说话对象却不是自己的猫。   他任由猫爪搭在腕间,就这么个造型竟还保持了严肃,把疑似偏题一光年的会议又强势拽回正题:“刚才那场实操演练,除了机甲编号006,013和029,剩下所有人回去重做抗干扰训练,双倍加时,判断错误率超35%的三倍,标记成下回的重点考校人员——他们对于虚实影像的判断能力还不如猫。”   第三翼和第四翼的两位队长原本以为将军早没在看场中屏幕了——就连他俩自己都中途分心,不由自主关注着这只突然出现的猫,大脑一时再顾不上演练汇报的事。   谁知将军天赋异禀,有猫在手居然还能拨出一份注意看完了演习。   还给出了“人不如猫”的尖刻点评。   两位队长只能再次一低头:“是。”   整场远程会至此,观看演练汇报本就是它的最后一个流程,崖上将自己都被猫弄得内心吃了一惊,却并不妨碍他从善如流的把这事摘下来,即刻当做一个论点,去批评光辉三和光辉四的这两支队伍有多不争气。   “散会。”   崖会泉最后下令,百里在他确认登出内部通讯平台时,就一键解除了书房里的环境模拟,于是之前那画风简洁冷硬的会议室,金属质感的椭圆长桌,上方头落下来的冷淡白灯,还有会议桌边的人……就像是被退潮一样,这些情景在书房内褪去,露出了房间原来的样子。   登出通讯平台前,崖将军隐约听到有人在散会后终于憋不住,隔着投影在对同事跳脚,大致是在说:“说好的救苦救难天使猫呢?这不是增强了将军火力输出,反而加大了打击吗?”   “就是,传假情报,还是不是兄弟了?”   “这我也没想到……你们是不是和旦旦气场不和啊?”   光辉之翼的这些队长们,每一个拎出去都是精英,在必要场合下都能仪容整肃,说话做事和他们的最高指挥官一样一丝不苟。   但在仅有内部成员的小型通讯平台里,精英们一个个主动扒开那层模范外衣,里面装得居然全是一言难尽的芯,是群扎堆在一块,就特别喜欢搞同事互坑把戏,一点也不如外人想象那么“高大上”的东西。   也就只有他们的最高指挥官,把“生人勿近”和“少烦我”两个标签贴得从一而终。   崖会泉从不参与这种开会后的“聚众八卦”时间,他只会默许在散会后,仍让下属们留着这个小平台。   对于频道里最后出现的跳脚与辩解,崖将军匆匆听了两三句,他对参与八卦毫无兴趣,只是耳朵下意识的捕捉了“黎旦旦”以及其他跟猫沾边的词。   “你是怎么做到的?”   崖会泉耳畔恢复清静,意味着他已彻底远离聒噪的“噪音源”,他面前是变回原样的横向长桌,脚边不远的地面上有一个猫咪水碗。   而水碗的主人就坐在他身边。   崖会泉想问猫怎么做到了能完美判断虚实场景。   黎旦旦也明白他的疑问。   可惜的是,让黎旦旦专门来仔细回想,它做的一切判断似乎都发自本能,是它那个覆盖面既广且杂的“知识库”在不动声色起效,让它一踏入那个被模拟投影覆盖的房间,就能立即找出虚像与现实的边界在哪里。   猫对人的书房也是真的熟,大脑自动提取的知识再加上这份熟悉,让它做到精准判断,便也成了件不算困难的事情。   “是因为猫的视杆细胞更多,能看到的视野角度也更广,你们对微弱光的反应更敏锐么?”   崖会泉并不知道自己的猫同样疑问重重,黎旦旦已经又在思考起它过广知识库的问题,他从物种差异的角度出发,在试图从一个较为科学的方向自我答疑——弱光敏感会使在人眼中看来天衣无缝的投影在猫眼中露出破绽,更广的视野角度则让猫在意识到视觉欺骗后,能更快速的找到区域边界,从而盯准“边界线”行动,最大化的降低虚像干扰。   不得不说,基于生物学的这么一番分析,竟还真说得过去,可以圆满基本逻辑,还能顺便又佐证一下黎旦旦真的聪明这件事情。   崖会泉不仅想要更仔细地看看他的猫。   他双手轻车熟路绕过猫的两只前爪,将趴坐成一团的猫往上托,垂下自身目光,想认真观察一番猫那双神奇的眼睛。   忽然的,托猫托到一半,眼看黎旦旦离自己越来越近,人却感觉手感不太对劲。   崖会泉:“……”   他低头看了一眼,发现猫两条后腿纹丝不动,依旧稳稳落在原地。   与此同时,由于正思考着自己问题,一时忘了像平常那样主动配合抬腿的黎旦旦——它整个猫都拉长了,从一个坐着的毛团变成了一个延展的毛条。   崖会泉默然松开手,看拉长的猫自动回缩,变回一个熟悉的毛团。   他沉吟一下,又试着牵着猫的前爪往上提。   黎旦旦后爪不动,身体牵拉,再次伸展成一根毛茸茸的猫棒。   崖会泉:“……”   突然忘记自己原本要干嘛来着了。 第38章 身长 崖会泉:没想过,不知道……   人对于自己亲自照顾过的对象, 大多存在有一点滤镜,对对方的印象会深深停留在刚接手照顾的时候。   据研究调查,这种情况能被归为一种非典型的“第一印象”, 它主要影响人对另一个客观生命体的看法,让人在看待他人时,总下意识把对方往初见的那个状态套——而罔顾对方如今已长成了什么样。   崖会泉看黎旦旦就是带有这种滤镜,他那天反复捏着猫爪把猫提起来, 看对方伸展又缩回去,把自己原本思考的事完全搁在一边,只费劲地在琢磨:   猫,为什么这么长?   “恕我直言,少爷。”最后是百里从书房的音影设备里冒出了声音,掌握黎旦旦第一手数据的电子管家很中肯地说, “我扫描到您正在为黎先生的身长感到迷惑与苦恼, 但这实际上是不必要的, 因为, 只要您留心观察过黎先生在跳跃、大幅跨跳以及垂直攀爬时的身形,您就会意识到,在它将四肢完全伸展, 与身体保持近乎一条垂直线时,它理应有那么长。”   “……”崖会泉搜索了一下记忆, 感觉黎旦旦在屋子里上蹿下跳的模样他全见过, 他也不只一回的早上醒来,发现猫在枕头上睡成了一滩,以一种人如果那样睡,第二天百分百会肩酸脖子痛的姿势把后背填在了枕头与床头的空隙里。   ……但那时候猫看着有这么长吗?   滤镜怕是得有一个星系大的主人怀疑自己失忆了。   “您对我的观点存疑。”百里擅自分析了主人的表情数据,电子管家继续保持客观, 很理性,“我还必须要提醒您的一点是,当您托起黎先生的前肢,将它向上提拉,您眼中的‘身长’,实际上并不精准,是包括了黎先生前后腿的长度在内,这便也会对您造成一点视觉误差。”   崖会泉听着觉得有点道理,他“唔”了一声,正对着黎旦旦若有所思,手下捏着一只猫爪垫。   就听百里为了补充论据,忽然还举了个诡异的例:“少爷,您有回看过自己在家用锻炼室里的记录影像吗?当您将双手向上举,手臂与肩膀近乎垂直,挂在牵拉杆上的您也很长。”   崖会泉:“……什么?”   这什么破例子,还能这么比?   然而电子管家并不觉得这是个“破例子”,百里行动力超群,还即刻投送出了一块悬浮屏,上面赫然是主人在家用训练室里上器械的录影。   电子管家有理有据:“我们一般不会把人的手臂长度也算进身高里,不然,这对那些天生臂长不理想的人太不公平。人类在计算身高时不会算上臂长,却会算上腿长,而黎先生作为一只猫,很遗憾,它四肢没有一项被算进身高项目内,腿长是单独列出去,并计入‘肩高’项,这也就导致,假如您平常是一名鲜少注意猫腿长的人,便会在猫忽然站直,将猫的腿也计算入身高时感到十分惊奇。”   百里不可谓不贴心,他直接调了主人在训练室里的影像数据不说,一边陈述观点,一边,还在影像里的人身边打出了测量数值,并同步启用另一块屏幕,上面投送的是黎旦旦拢着爪子趴着时的“团形身长”,与大跨跳定格画面时的“条形身长”,以供参考对比。   崖会泉却没感到贴心,只怀疑电子管家在借机讽刺主人。   因为他把这话听完,按着他的“崖氏语言风格”来翻译这一大段,他认为,百里的意思更接近于:“你觉得惊讶是因为你平常缺乏观察,你真大惊小怪。”   “大惊小怪”的人有点不爽,又不能为臆测里的阴阳怪气直接发脾气。   更堵心的是,抛开他怀疑百里在内涵的部分不谈,单就“猫爪长度也被无意识算进了身长”这点,百里的分析不是全无道理。   资料上宣称,人在抚摸猫咪时血压会得以降低,养猫者每日撸猫,十分有助于保持心情平和,还能预防心脑血管疾病。   等崖会泉意识到的时候,他就已经停止了把黎旦旦拉长又“放回原样”的行为,将整个猫都抱到了手臂上,一言不发撸了好一会猫。   “你小时候在猫窝里睡成伸懒腰的姿势,跟要把整个肚皮摊出来晒一晒似的,非常四仰八叉。”崖会泉将手贴上猫肚子,他低头看着猫说,“你那时候也没这么长,四肢全摊开也还是挺小一条。”   时间已经挺晚,远程会开完就已接近蒙特时间午夜,崖会泉有个一到夜半三更,就自动手上褪温的小毛病,他一年四季手都暖和不起来,到了冬月的晚上,双手更是像个比例优美的模型,仿佛从骨到皮都冷得里外如一。   黎旦旦肚皮非常暖和,动物天生比人类体温略高,像个天然暖手宝,它对搁在自己肚子上的冰冷物件仅探头看了一眼,就把自己的毛胳膊毛腿挪过去,把人凉飕飕的手给抱住了,依稀还把这只手往怀里带了带。   “喵。”它抱好手后才不疾不徐地说,冲人表示,它那时候“挺小一条”,是因为它那会本来就很小,可现在它长大了,家里伙食太好了,人勤勤恳恳把它喂到这么大,怎么能指望它还和一丁点大时一样短手短脚呢?   它又不是矮脚猫,想什么呢。   黎旦旦和百里一样有理有据。   就是可惜语言不通,崖会泉没听懂。   他的手被猫抱了过去,感觉有点奇异,像是在自己很熟悉的地方,突然又翻出来一个遗落的小惊喜。   “少爷。”百里开口,他强行担当了主人和主猫之间的翻译,遵循着某种奇妙算法计算一通,翻出来的东西竟还有着七成的准确率,他说,“黎先生可能是想告诉您,它那时候还小,现在长大了,小猫当然再怎么伸展也是短腿短身体——就像您在十岁时开始尝试器械锻炼,上牵拉杆后也显得并不长一样。”   人工智能今晚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特别喜欢从资料库里往外调取历史数据,崖会泉根本没来得及制止,他听到“十岁”关键词已直觉不妙,才刚把眉心一拧准备出声,一抬头就已经晚了。   百里检索读取的速度飞快,第三块小屏幕已被电子管家摆到了锻炼室录影下方,同时吸引了猫的注意——   出现在屏幕中的小男孩十岁上下,有着和现在完全一致的发色与眼睛颜色,但眼睛形状要更圆一点,五官依稀是同一套模板,却整体轮廓更柔和,也更稚气。   只是那张脸上的神情与“柔软”毫无干系。   灯光从男孩头顶照射下来,他正身处某个有着诸多训练设备的房间里,正前方的仪器几乎是他两倍还高,让那具还没进入青春发育期的年幼身体呆在那仪器面前,简直像直面了一个机械怪物。   而男孩沉默与怪物对峙。   旁边有个声音响起来,是百里,他说:“这台重力训练仪的最低年龄限制设在十二岁,哪怕是启用青少年模式,也超出了您的年纪。”   男孩仰头,好似抬头时被灯光晃到了眼睛,他轻微眯眼,但坚决的目光穿透了出于本能而下垂的眼皮,他用不符合孩子身份的冷静口吻说:“那就帮我作弊。”   “我并不赞成这么做。”百里又说。   可不管是影像记录里的人,还是记录外看着屏幕的对象,都听见了轻微一声“咔”后,重力仪开始缓缓启动的声音。   男孩又抬头看了眼快有自己高的扶手杆,他没再说什么,只伸长手臂将横杆抓紧,然后用力一撑,将自己翻过横杆,进入了重力训练场已经生效的区域。   ……   “您看,就是这里。”屏幕上的小男孩已经长大许多年的现在,用着和历史记录里一模一样的声音,电子管家兴高采烈定格了男孩翻身进入训练场的画面,刚好卡在小家伙伸长手臂挂上横杆的瞬间,“十岁的您,就像之前只有230克重的黎先生,就算整个展开来再算上手脚长度,也还是不算太长。”   “你是不是中病毒了?”长大的“小男孩”——崖会泉冷一张脸,他直接通过自己的个人终端取得管理权限,强行将百里抖出来示人的“黑历史”都关闭了。   黎旦旦之前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影像记录播放时,它却像极感兴趣,整个猫都翻身坐了起来。   崖会泉关了屏幕,一低头看见猫的脑袋还仰着,视线仿佛还在半空流连,像对才关掉的屏幕依依不舍。   “没什么好看的。”人伸手在猫的脑门上一戳,手动给猫的目光转了向。   黎旦旦改看向崖会泉。   崖会泉的手顺势从猫毛茸茸的后脑勺一路捋下去,他说:“我那时候脑子里一半装着能挑战极限的自信,一半装的全是水,这是我第一次上重力训练仪,上去十分钟,下来连吐带晕十小时,吓得人工智能都差点自动报警。”   但那个警最后当然没报出去。   因为不能。   真正看到那个久违的年幼自己时,崖会泉其实怔愣了一瞬,原本应当即刻出口的喝止都卡在了喉咙里,他甚至一下没想起来,那画面究竟是什么时候录制的。   时间毕竟过去太久了,他成年也都已经有这么多年了。   不过很快,当听见屏幕里的百里说起重力训练仪,崖会泉就想起来,这应该是他十岁又九个月的时候。   一般人记自己的年龄,不会精准记到月份,然而那年很不同,几个月前他父母刚刚过世,他从蒙特权贵家庭的小少爷身份骤然一转,成了父母功过是非难以界定,是否有罪暂且不详的孤儿。   他是一个被遗落的“炸/弹”。   常规情况下,蒙特这个权贵云集的地方出现一个孤儿,父母还生前职阶不低,孩子一般会被先交由专业机构,由机构来决定这个孩子应当被谁领养。   这其中的手续和权衡因素都非常复杂。   如果不出意外,崖会泉应该被送去一个职阶同样尚可,能够按着《蒙特未成年人特别保护案》提供给他优厚物质,在没了父母后也不会让他降低生活质量的人身边,甚至被直接并入另一个权贵之家,成为那个家庭的养子,收养他的人,来年估计还能竞选一下“蒙特十佳爱心家庭”。   然而,当这个孤儿的父母死得蹊跷,名字上背负得东西一时显得有些多,那孩子的处境就也很难不微妙了。   崖会泉对那一阵的记忆其实有些模糊,他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那时候周围总是很吵,他们家原本的房屋是按职阶划分的,这种以职务定居住地的“包分配”模式,让他在父母骤然过世后,那个家就也不能算是他真正的家了。   那块地在不久之后就会被回收,失去了职阶相符的主人的房屋会被推倒,之后,地皮会作为“空置地”重新记入分配系统,等待下一位职阶达标的主人,再在空地上盖起新屋。   离十一岁还差上一点的小男孩呆在快要易主的屋子里,他每天都要见很多人,听很多同情关怀的话语,看一茬又一茬的绅士贵妇在他面前长吁短叹,甚至流下饱含情感的眼泪。   “我非常愿意邀请你加入我们的家庭,孩子,然而……”   “如果不是……我们也非常想要拥有你。”   “假如……”   小男孩心想:“说谎。”   一个从小就无师自通该如何保持“距离感”的孩子,一个能够几乎不去大人那里撒娇卖乖,连身体不适都只会自己去调用医疗舱的孩子。   想要让他看不出那些成年人藏匿在话语之后的本意,也太困难了。   于是崖会泉做了一个令人跌破眼镜,连着上了三周蒙特时评的决定。   他去给自己申请了在蒙特已80年无人申报的AI监护。   他本来就是在AI监护下出生的,他对电子管家百里甚至比对双亲更熟悉。   如果说连培养一条生命都可以交由AI去做,父母可以在只递交基因信息,随即完全撒手不管的情况下,也最终顺利获得一个健康的孩子。   那么,监护一个已经有了自主思想,接下来只要去寄宿学校就好的儿童,为什么会认为电子管家做不到呢?   ——这是崖会泉当年的自述理由。   他亲自去儿童委员会做了理由陈述。   他还承诺,自己会尽快跳级升学,目标院校是恒光学院,这样只要他顺利入学恒光,他接受的就是全封闭式教育管理,学院生活可以弥补他在人文接触上的不足,全封闭管理则能极大提升他的人身安全性。   在入学以前,电子管家会每周按时上传他的生活影像及多项个人数据,以便监察委专员查看,随时掌握他的健康动向。   感谢星历时代,虚伪与文明成了并不相悖的存在。   那些心思颇多的人不愿轻易接手一个麻烦。   可同样的,对于不幸成为“麻烦”的小男孩本身,一旦他主动知情知趣,还把自己的安排做得力所能及的妥善,人们便又会让步,更不会有人去批判他想要进入恒光学院是天方夜谭。   再怎么说,他也只有十岁。   在二十五岁才成年的年代,父母即便定罪,十岁的孩子本身又有什么错呢?   崖会泉的申请最终成功了,他还拿到了一笔特别拨款,恒光学院公开表明愿意酌情为他放宽入学要求。   他给自己定了一个偌大的目标,只能努力往前跑。   他努力想把自己从飘摇不定中挣出来,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立住自己,不想再陷入必须仰仗谁才能活的局面。   电子管家那天不仅没能报警,还在将主人送进医疗舱后,又遵循着崖会泉的指令,将这段医疗记录和训练记录从数据库中删除,在上传本周汇报时悄然藏住了它们。   这么多年过去,崖会泉有好几十年没再见过这段资料,他真以为它们早被百里删干净了,却没想,电子管家竟然还存着一份。   还好如今这些资料就是全放出来也无妨。   除了能让表面冷淡,内心里还是挺计较男人面子的人有点恼,它再也不会是一份“定时炸/弹”,需要让一个小男孩去伙同自己的电子管家,一人一AI费尽心思的藏了。   在那个深海遗迹里,相处的中后期,域外联合的指挥官还曾半真半假地问过崖会泉一句:“你说假如没有战争,你现在会在做什么?”   崖会泉沉默半晌。   那沉默让沃修起初以为这又是个“越线问题”,属于这位星盟指挥官不能答的区域。   但沉默过后,崖会泉回答了。   他简短地说:“没想过,不知道。” 第39章 枕头 崖会泉:正在遭遇一场威严扫地……   沃修在大片金色光晕中“唔”了一声。   那段时间他们终于修复了一套动力系统, 但因为能源还是不充足,修复的动力系统也没办法帮助两人离开小行星大气层,崖会泉和沃修便另辟途径, 拿动力系统与机甲上的可拆卸组件重新改装,做了一艘堪堪能搭载两名乘客的动力艇。   不管怎么说,在深海区很是“暗无天日”了一阵的两人,终于又获得了能重见天日的机会。   他们那天挣出海平面时, 小行星正好完成半圈自转,这颗星球荒无人烟已久,却仍有潮汐涨落与日出。   小荒星在引力场混乱的禁区里自顾自转动,竟有点像个疯人院里的古怪哲学家,在疯狂中又遵循着某种内心的秩序,会遥遥接受来自禁区之外的邻近星系的太阳光, 让自己每天短暂被那千万年前漏下的光照亮。   崖会泉没想到一脱离深海就能正撞上天亮, 他猜沃修也是一样。   他们的能源并不充足, 小动力艇不仅要支撑他们此番外出探索的行程, 待会还要支撑他们返回那个暂时转移不了的小基地。   一旦能耗没把握好,两位在各自阵营里都接触过最先进技术的指挥官,今日没准就得面临一个相当原始——还不一定能纯凭人体动力做到的惨剧——穿着自动调压潜水服自己游回海底。   然而, 当沃修将引擎暂时关闭,控制着动力艇缓缓减速至近乎随浪漂浮。   崖会泉手边就是另一套操作系统, 他能随时接管驾驶权限, 重新操控动力艇加速前进。   他没有。   在昏暗里呆了不短时间的人,重新见到光的时候,是会对光线抱有本能的喜爱与眷恋,不舍得头也不回地匆匆从它面前走的。   等崖会泉意识到那一幕似乎有点怪,他好像正和自己的敌人平静共处在一个小空间里, 还以一种甚至称得上温和的姿态,共看一场荒星海面的日出。   他还没想好自己该就这个情景说些什么,或者是不是干脆什么也别说更好,这种时刻谁先说话谁尴尬。   沃修那边就先动了一下。   崖会泉余光瞥见,金棕发色的年轻人按下舱盖调节钮,平衡了内外压强,又快速检测了一下外间空气质量。   在确认外间空气对人体无害,是人类可适应环境后,沃修把上层舱盖打开了。   “看我做什么?”操作完成的沃修说,“还看得这么偷偷摸摸,你大方一点直接看,我又不收费。”   这人当了先开口的那个,却完全没领会到和敌人一起看日出吹海风是多诡异的事的样子,也并不尴尬。   还仿佛心情很好,声音懒洋洋带着一点笑。   崖会泉莫名其妙的又被这人笑生气了。   “看你是为了确认你有基础安全常识,不会在未经检测的空气环境里像傻子一样直接敞盖。”崖会泉冷淡回,“还有,恕我对你了解得不够多,不知道你原来还开放收费服务。”   沃修:“……”   有那么半晌,动力艇的小驾驶室里很安静,崖会泉感觉沃修在看自己,用一种颇一言难尽的目光。   他有点想把那句“看我做什么”原封不动的还回去,就听沃修先一步开口,这人用与目光同样一言难尽的语气说:“有时候我真想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的。”   不用像复读机一样重复对方的话,崖会泉给了人一点面子,他转头过去,用眼神示意:做到什么?   “做到长了这么一张脸,平常一副最规矩正经的样子,却能第一时间用最冷淡的语气把话题歪成三俗段子。”沃修完美接收了崖会泉的眼神信息,他话音充满感叹,用一种真心实意到讨打的语气说,“厉害啊崖将军,你是被自己身上的那股板正劲给框太狠太久了,所以内里不动声色放飞了,成天悄悄变态吗?”   沃修口里的“收费”是自夸,在臭不要脸的表示自己长得帅,长得像他这么英俊潇洒的人,很乐意造福他人眼睛,欣赏他这位域外联合军的“门面”不收费。   然而这话到了崖会泉这一转,意思忽然就不对味了,看起来很高冷的崖将军给“收费”后面平添了个“服务”,整个话题即刻从自吹自擂变得很三俗。   “是你们光辉之翼的人都比较假正经,还是你这种的算比较特殊?”沃修一边重新发动引擎,一边并不放过试图装聋作哑的崖会泉。   年轻人毫无眼力见地追问:“你和同僚朋友说话时也这样吗?就从没有人当面点出过你的这个毛病?”   崖会泉——由于装聋作哑不下去,这个小驾驶室也真的太小了,他要是想要像在基地里一样玩“扭头就走”那一套,就只能现场表演跳海。   眼下还是休战合作状态,不想跳海的他也不好把旁边人丢进海里,就只能端一张还是非常高冷的脸,冷酷答:“我没有这种会跟我说废话的朋友。”   这话还说轻了。   将崖上将的人际关系网像豌豆公主找豌豆一样往下翻二十层,豌豆公主最后能找到那颗叫人睡不好觉的豌豆,他却估计仍翻不出一个符合广泛定义的朋友。   他不交朋友。   没空,没时间,一个需要马不停蹄往前狂奔的人,是没有余力去注意两旁风景,也很难与那些可以按部就班慢慢前行的人互相理解,很难配合着彼此步调发展出情谊。   但这种自省一样的话只自己心里转一遍就好,崖会泉最擅长自我消化,他只在海风吹拂下凝神望了片刻远方,就把杂念又悉数按下,并做好了准备,可以在旁边这个域外联合小混球给出下一句挤兑时,毫不拖泥带水地反击。   沃修说:“那做你的敌人和对手还挺幸运的。”   崖会泉:“……”   妈的,为什么不按常理出招!   沃修:“做敌人和对手能看见的你还活泼一点,比当‘不讲废话的朋友’要有意思多了。”   准备好的反击突然与目标轨道不匹配,崖会泉卡了机。   动力艇在沃修手里重新提速到标准速度,载着他们朝原定探索坐标行驶。   逐渐加剧的风声里,沃修就忽然问了那个关于“没有战争会做什么”的问题,而崖会泉在沉默过后告诉他没想过,不知道。   崖会泉本来以为这应当是一个有来有往的问题,他给了沃修自己的答案,相对应的,沃修下一步也该给出对方的。   但沃修显然还是那个喜欢想一出是一出,行事常年不符合崖将军期望的“小混账玩意”。   他套了崖会泉的回答,自己却压根没有分享意图,还在旁边驾驶位上又开启了感慨模式,说,他还以为崖会泉这样的人,会给自己做好许多套预设,什么事情都是人还站在起点,备用方案就已经跟枝杈一样,审慎又周密的指向了每一个可能发生的分支。   崖会泉没接这近乎算得上调侃的话。   能够叫人提前纵览全局的起点,一般都是当事人早早就拿定主意,站在起点外朝它背后的风景打量过的。   没人给崖会泉这个机会,他是完全猝不及防,眼前只有一条路能走的时候,也只能埋头去走。   沃修那天一直在“令人心烦”和“勉强能忍”这两个区间反复横跳,直到他们抵达坐标,做起正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发火的崖将军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缓缓舒了一口大气,终于又拥有了耳畔的清静。   沃修在他一步迈出舱门时问:“是我的错觉吗?你今天好像比平常耐心。”   崖会泉单手扶着门框,他在朝上开的舱门后抬起眼,本来有另一句讽刺的话要说,又在看清沃修的模样后可疑地顿住了:“……”   沃修头发一直比崖会泉略长,也打理得很随性,根本不像一个正规军人。   海风给年轻人肆无忌惮做了个造型,把他本来都松散搭到了鼻梁的那缕刘海吹飞了,天然带着蓬松感的其余发丝也都吹炸了。   “……因为。”崖会泉最终说,“人一般不会跟一颗海胆生气。”   这也太跨物种阶级了。   崖将军把自己的未尽之言都藏在了语气里,他应该是还流露出了一点促狭的笑意。   不明显,足够称得上不着痕迹。   然而沃修可能是装了一对高倍扫描仪在眼珠子里吧。   “你笑了?”沃修几乎是立即说。   好歹是到了陆地,“扭头就走”这个技能终于有了发挥余地,崖会泉一秒板正表情,一脸高冷地走了。   只可惜,他后面的人同样也是个高腿长,走路一点也不比谁慢。   “走那么快做什么,挨嘲笑的是我,冲人露完嘲讽脸后还不给人看是什么癖好……前面这位将军,你这样,嘲讽效果都会打折扣的……”   年轻人的声音和着海风一起不断送过来,后方有已彻底高悬在海面上方的太阳,有顺着波光粼粼的海面流泻到岸上的阳光,浪潮翻涌,拍在近岸的礁石上溅出一片白色飞沫,海水涌动间有细微沙沙声响。   崖会泉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然后记忆里的脚步声似乎慢了下来,它和那些浪潮泡沫与风声一起,逐渐被留在背后,被留在过去的时光里。   ……只有一点若有似无的海洋独有的咸腥气缭绕周围,像一个小钩,崖会泉被它松松钩住,让他在过去和现在的边界上踯躅。   随即他醒来。   入眼是卧室,房间光线昏暗,厚重遮光帘挡住了窗外景象,但按着崖会泉的生物钟,他猜,这会与他惯常的起床时间偏差不会超过三十分钟。   从那一晚开过远程会,又阴差阳错被百里翻出了幼年时期的训练录影,接着自己还想了些有的没的的东西起,崖会泉便觉得自己的大脑像个自动点映机,他最近频频梦见过去,还每次都只梦见零星两三个小片段。   仿佛梦也知道假如人一夜长梦,整夜大脑皮层活跃,第二天便会精神不好,支撑不了工作似的。   梦境的具体内容,一般也是围绕着崖会泉那天胡思乱想过的东西。   这些天,他回顾了自己以前在“揠苗助长式训练”中干地更多蠢事,自己都很想动手帮自己清一清脑子里的水。   他也偶尔梦见校园,梦见自己穿行在由喧嚣转变为寂静的屋子。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另类的触景生情,反正总之,在梦里回顾过自己当年行径后的第二天,崖会泉又与百里谈了次话,嘱咐电子管家还是在购物清单上加上小鱼干,并让百里把猫爬架等猫用训练设施的攀爬难度调低了。   “完美达标也不是什么非要不可的东西。”出尔反尔的铲屎官那天很理直气壮地说,并拒绝承认在刚发现黎旦旦技能出众的那天,他曾动过要在家里“练猫”,疑似犯了职业病,差点拿猫练兵的事情。   黎旦旦突然重新获得小鱼干,从普通风干鱼到腌制咸鱼到天然海鱼应有尽有,它坐在快把它整个猫埋上一半的密封小鱼干山旁,非常困惑地冲人咪。   崖会泉伸手在猫的脑袋上摸了一把:“你爱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下次体检时只要别不达标,维持健康水准就行。”   崖上将这几天除了晚上业务繁忙,不断在梦里回顾过去,他白天也忙——双方团队的见面会日期定了,从光辉之翼发来的人员名单也还需要审核调整,他还多了一打繁琐的筹备会要开,每天报送个人终端的文件也多了两打,其中有超过70%,都还标着大言不惭的“加急文件”红标。   然后除此之外,他远程操控着光辉之翼的日常换防、布兵、针对重要航道的策略变更……   时间对于近期的崖会泉来说,可见是非常不够用。   不过今天,或许是因为他才做的梦,也或许是因为即便醒来后,他鼻端仍缭绕着一点海洋特色的咸腥气。   他被这点味道继续钩住了神思,像梦境无缝对接了现实,让他平白无故多了两分懒,并不想立即起来。   个人终端里的闹钟还没响,枕头上方又快睡到缝隙里去的猫也还在打小呼噜。   电子的和猫工的闹钟都还没有要催人醒来的样子,崖会泉对着一室安逸的昏暗缓缓眨了下眼睛,接着,把脑袋朝更靠近猫的方向偏。   头顶就是猫暖烘烘的体温,有只毛乎乎的爪子几乎垂在脸颊旁。   “可以再闭目养神十分钟。”崖会泉想。   他放任自己陷入枕头和猫肚皮,合上眼睛……又在不到五分钟后把眼睛睁开。   沉默着把头略微支起来一点,他反手摸进自己枕头下方。   “黎旦旦。”崖会泉终于叫出了猫的大名,他把头顶上的猫拍醒,再也睡不下去,拎着自己才从枕头下方搜出来的“罪证”质问,“我的枕头下面为什么有一条咸鱼?”   所谓从梦里延伸的海洋气息,根本就是因为猫往枕头下塞了鱼!   黎旦旦被人给拍醒,整只猫毫无起床气——也毫无自己正在遭受质询的自觉。   它懒洋洋张嘴,先自顾自打了好大一个哈欠,把一口刚长齐的小牙齿和粉红舌头都露给了人看,又慢吞吞就着躺着的姿势伸了一个懒腰,肉垫差点怼到“受害人”的脸上。   崖会泉往后躲了一下闪避袭击。   黎旦旦伸完一个躺着的懒腰还不够,翻身过来,再伸一个上身快要紧贴床面的正向懒腰。   崖会泉:“……”   崖上将拎着一条鱼,半天没有嫌疑猫针对指控的回应,感觉自己正在遭遇一场威严扫地。 第40章 加餐 没关心,别担心,放着猫来。……   但威严扫地了又怎么样呢, 指控对象一时不配合调查又能怎么办呢?   黎旦旦毕竟是一只猫,将军的威信在猫面前本就要打折扣,更别说猫还是自己养的, 自己平常也很惯着,猫之所以能这副有恃无恐的姿态,很大程度上也都是将军自己纵容的。   崖会泉不能怎么办,只能拎着一条还在散发海洋腥气的风干咸鱼等着, 甚至感觉自己不太像个枕头下被放了鱼的倒霉人。   比较像是一大清早,就自觉先准备好了小鱼干,然后提着鱼把猫唤醒,等猫好不容易伸完了两个大懒腰,就能立即给猫进贡,专门在这里等着为猫送早餐的。   很有必要一提的是, 伸懒腰并不是黎旦旦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   猫似乎是从一场深度睡眠里被唤醒, 刚睁开眼时整个都还显得迷迷瞪瞪, 那双费劲撑开的蓝眼睛也不如平常通透, 看起来像虹膜上笼了一层薄雾。   但即便是很不清醒,提鱼旁观的崖会泉清楚看见,黎旦旦没管自己被他拍过的部位, 是先偏了一下脑袋,直接往枕头中央看, 原本侧搭在枕头边缘的爪子也有个下意识往回收, 像想把什么往怀里带的动作。   如果崖会泉不是因为在枕头下摸出了鱼而坐起身,人已经没躺在枕头上,那么按着猫的举动,他应该能刚刚好被对方毛茸茸又暖烘烘的猫爪抱住头。   他的猫不怎么清醒,也没意识到自己犯下了错误, 困兮兮地醒来,只准备四肢并用地先抱他一下。   ……这谁还能生得起气?   崖会泉从心塞到心软的转换就在一瞬间。   他前一秒还有点疑心自己是不是对黎旦旦太放纵了,猫近期越来越无法无天,后一秒,他又觉得猫有什么错,猫不就是喜欢鱼吗,他的床现在也约等于是黎旦旦的窝,猫把喜欢的口粮带回窝里,可能是想拿来当个宵夜储备什么的,这在猫的思维里,多么天经地义。   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一个教育沟通方面的小问题。   “我可以在床边摆一个小保鲜箱。”崖会泉等黎旦旦终于伸好了懒腰后,他和看起来完全清醒的猫商量。   他很心平气和地说:“密码可以设成猫爪解锁或虹膜解锁,你会开书房的门,开一个箱子对你来说也不难,对么?然后我让百里定时往保鲜箱里添东西,你喜欢的鱼、零食、罐头什么都行,但别再往枕头下放鱼,不卫生,我也不想在枕头上闻到鱼腥。”   要是有其他人在场——比方说近期跟崖将军做过任务对接的各方工作人员。   他们十有八/九要大为受惊,怀疑眼前这个温和说话的崖会泉是别人假扮的。   崖将军对外一贯说话简洁,说话不简洁的时候要么是在下详细指令,要么是在骂你。   这一条已然成为共识。   像这种近乎好声好气的提议,还耐心讲解为什么另一种行为不妥,并且还是“先给提议,再纠错”。   此种模式的崖会泉简直闻所未闻,落在旁人眼中非常吓人。   黎旦旦蒙获如此殊荣,它最终还获得了好声好气崖将军亲手奉到眼前的小鱼干,猫出于本能,还是把小鱼干叼过去了,可就着这个猫叼鱼的姿势,黎旦旦目送认为已商量完毕的男人起身,看对方走进卫生间开始洗漱,它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它想的是:“这不对啊。”   黎旦旦是只对小鱼干没有太多执念的猫,它的饮食虽然每天都在过量的边缘徘徊,但没有吃宵夜的习惯,更不会为了自己夜里进餐方便,专门捞一条鱼回卧室,还精准藏在人枕头下面。   这条小鱼干说来人肯定不信,是黎旦旦专门给人存着的。   理由其一,就是崖会泉最近真的太忙了。   猫于近期的某天忽然发现,它的人怎么饮食条件骤然变得艰苦,不是经常囫囵吞枣的对付一顿,就是过了固定饭点,外面天都黑了,冬月里的夜晚四处漫着寒气,人却还没到家。   昨晚,等人好不容易披星戴月的回家,外套的肩章和金属扣都被外间低温冻透,电子管家勤勤恳恳问人吃饭了吗,猫就和AI一起发现——这位自以为是铜墙铁壁之躯的先生竟还没吃。   并且他不仅没吃,还企图蒙混过关,一开始给出的答案是:“吃了。”   电子管家揭穿了这个谎言。   百里很不给面子地说:“可是少爷,我检测到您的血糖水平低于正常标准,您的身体机能正处于‘疲劳饥饿’状态。”   崖会泉眼睛都不带眨一下,若无其事改了答案:“是吗?那可能消化了。”   百里:“……”   电子管家只能对鬼话连篇的主人进行口头谴责,还好猫有实体,还拥有非常强的行动力。   崖会泉当时才从外面回来,看样子却是没准备休息,进了家门,就又直奔书房,想去书房里给还没彻底处理完的工作收尾。   黎旦旦当机立断,它一个飞跃从沙发背上扑到人脚边,用尾巴勾住了人的腿,最后干脆圈住脚踝。   崖会泉要是不想在家里莫名其妙和猫开始拔河——“拔河绳”还是猫的尾巴——他就只能跟着猫走。   而最终,那当然是猫的胜利。   崖将军连一句重话都不舍得对自己养的猫说,更别说对黎旦旦的尾巴有多使劲,去真和猫用尾巴玩拔河。   他被黎旦旦给拉走了。   黎旦旦一路把人勾进厨房,百里与其配合得当,厨房里的小机器人在猫刚对人下尾巴时,就已经取餐加热一条龙,用最高效率弄出了一份速成晚餐。   崖会泉进入厨房的瞬间,料理机刚好发出一声“叮”,机械手将热气腾腾的晚餐端出来,摆上餐盘,呈到人跟前。   猫像个看守一样蹲在厨房门口,估摸着崖会泉不吃完猫也不会放他走。   崖会泉毫无办法,他用着宛如有谁正在旁边掐表倒计时的速度,还是将晚餐吃了。   “少爷。”百里追在重新去往书房的人身后说,“进餐速度太快,也是一种不利于肠胃健康的行为,你今天的用餐时间缩短了70%。”   “因为忙,没空。”崖会泉头也不回,他说,“能吃就不错了,你也可以下次直接给我准备营养膏,入口即刻分解,不会造成肠胃负担,我吃起来还能更快。”   “我不赞成在家里还要食用营养膏的行为。”百里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台厨房小机器人就晃了晃机械臂,仿佛是电子管家借着它摆摆手,又很人性化地叹了一口气。   他说话的对象是猫——不听AI劝告的人已经进了书房,还郑重其事的落了电子锁,打了一行“请勿打搅”的灯标。   黎旦旦说:“喵。”   是啊。   百里控制着机器人开始收拾厨具,他又道:“按着少爷的进餐量与他在书房的预计办公时长,等到了今晚的就寝时间,他的晚餐可能真的会消化达90%以上——你认为我们需要想想办法,给他提前预留一点宵夜吗?”   黎旦旦说:“喵喵。”   不要紧,别担心,放着猫来。   猫给人预留的宵夜,就是它精挑细选的那条咸鱼干。   黎旦旦有时候会显得惊人的聪明,它的思维会在某些时刻无限接近人类,但同时,它自己也说不好是怎么一个情形,它的大脑又时常显得充满“拉扯感”。   就仿佛那是一台主机,在有着原装系统的同时,又还安装了一套虚拟系统,往上叠加了虚拟主机。   这让它一会思维像人,一会又比较像猫,会遵循着猫科的天性去待人处事。   把咸鱼干藏在枕头下,而不是直接呈到人面前,其实是一种传承在猫科基因中的狩猎本能行为。   猫科会把食物放在投喂对象较为熟悉的位置,尽量确保对方能找到食物,却不直接给,是因为在“投喂”这个过程中,它潜意识里就已默认被投喂的人打猎技巧不如自己。   崖将军面对着猫险些犯职业病,差点给猫“练一练”。   殊不知,他的猫就也犯了一点很另类的基因病,竟还想给他“上一课”,帮他提升一下“找食”这个专项技能。   黎旦旦选择了那条海洋腥气浓重的咸鱼,还因为它脑子里最近又冒出来了一点记忆碎片。   它模模糊糊的记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似乎是以各色海洋鱼类作为主要食物来源。   ——所以综上,还有比“海味咸鱼”更好的宵夜选择吗?   黎旦旦觉得没有了,猫从一大摞食物里挑走了咸鱼,精心埋在人的枕头底。   可惜结果并不如猫意。   崖会泉看起来并不喜欢咸鱼,头天晚上忙到最后倒头就睡,睡前也压根没意识到自己的枕头有任何问题。   “他不喜欢海鱼么……”黎旦旦一边把惨遭拒绝的鱼干扔回鱼干山,一边深沉思考。   崖会泉与猫的悲喜并不相通,他高效洗漱后又匆匆吞了一顿早餐,在黎旦旦脑袋上揉了一把,就又戴上手套,着装规整到严丝合缝地出了门。   “宵夜进展不顺利吗?”百里出现在黎旦旦身边的小音箱上,电子管家很体贴地问。   黎旦旦说:“喵呜。”   昨晚不小心说了大话,送了人并不喜欢的东西,让我再想想他喜欢吃什么。   ……他是不是不喜欢长得丑的,喜欢吃原材料好看一点的来着?   又一个小小记忆碎片蹿进猫的脑袋,让它略微迟疑,接着,它溜到最近的窗户跟前,观察了一下外面的积雪情形。   猫随后出了门。   很神奇,尽管外面冰天雪地,气温足够冻坏一打这个天气还没找到屋檐避寒的小动物,可对黎旦旦来说,它体感温度还好,这样的寒冷似乎也不能轻易穿透它密实的皮毛,它甚至能在雪地上矫健奔跑。   大约半小时后,仿佛在做雪地巡检的猫在某棵快“季度性谢顶”的大树前停下,它歪头打量树根附近几秒,蓦地一个猛扑——   崖会泉是在长达十一小时的高强度工作后回家的。   他这天又开了两场会,一场线上一场线下,来自光辉之翼的抽选队伍即将抵达蒙特,见面会定在后天上午,他进门时都还在盘算着公务,一抬头,却发现正常情况下该来迎接他的猫不在。   “黎旦旦在哪?”崖会泉将这个名字叫得越发熟练,他问着无处不在的电子管家。   百里用一种说不好是敬畏还是头痛的语气答:“黎先生在厨房。”   崖会泉就听出了AI口吻的微妙。   “怎么?”他脚步一顿。   “我建议您先去厨房看上一眼,少爷。”电子管家说。   崖会泉继续往厨房走。   然而在他真正走到厨房前,百里又还是没有憋住。   电子管家说:“黎先生认为您近期饮食不够好,昨天尤其潦草,它今天为您带回来了两只生活在公共草地的野生兔子,一只同样生活在公共区域,并没有饲主的鸟,还有一条蛇——黎先生正带着它丰收的‘战果’,在观察家里厨房的各项设备。”   崖会泉:“……”   等等,什么东西?带回来了什么?   百里:“我大胆猜测,黎先生可能想要为您做一顿晚饭。”   崖会泉觉得他的电子管家太谦虚了,这不叫猜得大胆,叫白日做梦,能把猫做饭这种话讲出来,一个星系大的胆也未必兜得住。 第41章 厨房与猫 吃了一顿他生平最来历诡异的……   百里不知道又连上了那个史前数据库, 他在崖会泉原地沉默几秒,决定不搭理他,把电子管家的话当做“星历时代未解谜题之AI竟也能得妄想症”案例实录, 径自继续往厨房走时,AI推算出了人的想法,并不甘于被忽略,百里就追在人后面, 很聒噪地说:“少爷,我这里检索到一条古地球时期的古谚,认为此刻的您应当将它听一听。”   感谢崖上将的宅邸有那么大,崖会泉就算一双长腿将步子迈到了最开,他也不能眨眼就从玄关瞬移到厨房门口,得穿过宽敞的外间会客厅、休息偏厅、走廊、内客厅……最后才能到达生活区的餐厅, 并看见自己的目标厨房。   这让他想要中途甩开百里都不行。   电子管家一路移动到各种家电上, 孜孜不倦地嘚啵“您应当听一听”。   崖会泉头都快被吵炸了, 烦不胜烦, 只好在终于转入走廊时说:“我为什么要听?”   他不想听,直觉百里多半要来抬杠,开口只是为了让电子管家能换一句话, 免得好好一个内核还算高级的AI,跟中病毒了似的当一个复读机。   “因为我刚刚分析了您的表情, 发觉您认为, 猫会想要为您做饭是一件很荒谬的事。”终于换了语句,停止“复读机模式”的人工智能说,“考虑到黎先生真有这个想法的可能性高达85%,您如果单因为‘猫不该懂做饭’就否定它的心意,那么, 这种基于刻板印象不假思索否定另一半的行为,将有几率为您带来感情危机。”   崖会泉:“……”   有那么一瞬间,崖会泉差点被百里的一本正经给绕进去了,甚至真的思考了一下“刻板印象”的问题。   但很快,他反应过来人工智能只是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冷笑一声:“那你给我一份数据报告——或者案件实录也行,劳烦你来为我颠覆一下这份‘刻板印象’,让我听听,有谁家的猫会主动下厨的证据。”   “刻板印象”四个字被人咬得极重,崖上将从神情到口吻都散发着“说不出来你就是人工智障”的意味。   他近前刚好有个空气质量监测器,小小的面板点缀在走廊墙面上,被他抬手敲了一把——权当是敲过胡言乱语的AI。   那小面板上本来显示着当前室内读数,是一个小液态屏,被人一敲,面板上的读数即刻散去,替换成了一个占满全屏的“X”。   “因为话不秤心就动手,是一种很不利于家庭氛围和谐的行为,您在和拥有实体的黎先生相处时,可千万要尽量克制脾气。”百里先严肃地这么说完,再才把话一转,电子管家又说,“您的提议很有道理,刚好与我想让您听的古谚不谋而合,我想您现在乐意听一听那句话了,——它是‘没有困难的工作,只有勇敢的狗狗’。”(1*)   崖会泉:“……”   崖会泉说:“然后?”   “根据我的数据调查,这句话似乎是古地球人对于聪明狗狗的最高赞誉,它证实着一只足够聪明的小动物,可以完成难以计数的超乎人想象的事情。”百里再次一本正经,很令人信服地说,“同理类推,这句话还衍生出了‘没有困难的任务,只有聪明的猫猫’等多个版本,经过分析,我认为它们也都具有一定真实性。”   崖会泉还没来得及问“真实性”又是哪来的,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又没能及时打断百里的话。   就只能听百里继续说下去:“考虑到黎先生的确是一只聪明的猫,当代智能家电又极大减少了食材处理的手工工序,许多烹饪操作,其实只要依靠触碰几个按钮就能完成,如果黎先生摸索对了操作方式,又真有为您做饭的心意,那么它来使用厨房家电为您烹饪一顿晚餐,自然也是可行的。”   崖会泉错失插话良机,又接连不断听电子管家输出一通歪理。   比自己竟在听AI说歪理更可怕的,是他等百里终于停下来,一不小心就把AI的歪理邪说给听完整了后,他很不妙的发现:   不对劲,他怎么觉得这好像也有点道理。   ……但不应该,这事不能这么算吧?   “你的数据和案例呢?”崖会泉一声不吭又往前走了好一段,他终于记起百里似乎从头到尾,就只是围绕一个观点在输出,根本没给他足够支撑论点的案例。   想起了这茬的他重新挑刺,预备把差点被说服的自己从岔道上给拽回来。   前方不远,正传出响动的厨房就已经离人很近。   “或者。”百里说,“您愿意先往前继续走几步,去我们家的厨房看一眼吗?”   他人的案例终究只是案例,别人家的猫,也未必有咱们家黎旦旦聪明,有它聪明的也不一定有它贴心。   ——崖会泉莫名从百里的话里领会到了这一层含义。   他先下意识仔细听了下厨房那头动静,确定至少就听上去,他家的厨房疑似不存在问题,里面也没正发生一些惨绝猫寰的悲剧,没有爆破风险,没有拆家危机。   老实说,百里都把话说到了这一步,还嘚啵了一大通歪理来动摇人的坚定,崖会泉也的确对厨房里的情景十分好奇,想亲自瞧一眼他家的厨房正在发生怎样一幕奇景。   没有讨到数据案例的人姑且闭了嘴——没意识到他可能遭到了电子管家的忽悠,AI竟也学会转移话题。   两分钟后,崖会泉终于到达厨房门口。   那确实是一幕奇景。   按着成人身高定制的料理台上,一只猫正很是忙碌地在台面上蹦来跳去,疑似正专心致志地挨个查阅机器说明,没意识到它平常都会出去迎接的人已经回家——甚至都已经来到它身后了。   猫很忙。   黎旦旦今天才首次发觉,他们家的厨房家电未免也太多了,它的人即便过去在家时间不长,一年到头更多的是呆在蒙特星外,可亲自清点后猫发现,家里的保鲜箱按着储存食物类别不同,有足足八个,还不算上厨房门边的两个立式大冰箱。各色烹调用的小家电合计厨房机器人,则共有十二个,是功能全面的一整个系列。   只要准备好食材,提前录入菜谱,从偏中式的菜肴到西式餐点,这些小家电全都能做。   而这还不算什么。   最令猫感到震撼的,是它在厨房里还发现了一台符合军用标准的营养膏合成器。   并且在逐一检查家电功效及用法,一不留神碰到了机器的“历史记录”键时,黎旦旦那会只随意往意外调出的屏幕上瞥了一眼,猫就顿住了。   崖会泉拥有偌大一个厨房,拥有能够只要下个指令,就能自己在家里弄出满汉全席的全套厨房机。   然而历史记录显示,这里有超过90%的家电使用次数低于三次,有70%的仪器更是从添置以来,从未启用过。   所有厨房家电里,使用频次最高的反倒是那个营养膏合成器。   崖上将头天晚上说让电子管家下次准备营养膏,那并不是一句单纯的抬杠。   人是真的在自己家里也吃过不少回营养膏。   而且以往,因为这个家没有一只爱操心又富有行动力的猫,没有谁能强制性拽着人的脚踝或手腕不让走,把他连劝带怼地送进厨房。   所以,也没谁管得了他。   可能也没有人想过要管他。   黎旦旦本该早就查看完了所有家电说明,它阅读文字与参数的速度都不慢,结果就是这份历史数据把它给拖着,吊着,让它不由自主把所有记录都扒了两遍。   第一遍只是单纯读数,看它的人在家里都吃过一些什么。   第二遍,猫揣着一颗越发操劳的心,仔细扒拉了每一行看似冷冰冰又公式化的数据,在它们背后努力翻找,拼拼凑凑,硬是组装出了崖会泉过去生活的一角——还顺便揣摩了一下这个人的饮食偏好。   隐约记得人好像不喜欢看到太丑的食物原材料,也不太乐意直面没处理过的原生食材。   黎旦旦打猎回家后的第一时间,就用喵语委托过百里,让电子管家帮忙把它带回来的“猎物”拿去处理了。   晚归家的崖会泉站在厨房门边,看猫在料理台上忙得热火朝天:“……”   人一时拿捏不准自己心情,被眼前所见弄得整个人陷入失语,感觉这副奇景是真的超出了他的想象力。   一些之前他还能够很坚定的观念,也正危险的摇摇欲坠,他似乎快被AI的歪理和亲自奉上实例的猫说服了。   “喵?”黎旦旦忽然从厨房内复杂的气味因子中分辨出了它尤为熟悉的一个。一转头看见人在门边。   猫只惊讶地一顿,接着迅速从料理台上跳了下来,为自己今天竟没发现人回来了很是愧疚,急忙去补上人应得的到家欢迎。   崖会泉被来自猫的欢迎解除了“静音”。   他把黎旦旦抱起来,很有几分艰难地问:“你是真的……想要做一顿饭?”   黎旦旦特别肯定:“喵。”   是啊。   猫语和人言或许不通,猫脸上也不如人脸拥有丰富表情。   但好歹,猫还有一双通透且能传递情绪的眼睛。   崖会泉默默与黎旦旦的眼睛对视,看出来猫似乎是认真的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内心在“这也行?”、“猫过分聪明”以及“是否不该打击聪明幼崽积极性”间挣扎了一下——什么也没挣扎出来。   信息量过大,过于超出预计,崖将军更倾向于是他这几天真的太忙了,处理公务处理到头脑过载了,才会站在自家的厨房门口,面对这种……幻觉一样的事情。   “我不该说百里白日做梦。”崖会泉想,“做梦的是我,我现在去睡觉还来得及吗?”   可现实显然是不会随着人的自我欺瞒而转移,崖会泉到底没能去睡觉,他在梦游一般的不真实感里坐在了自家餐厅,听百里加入厨房“战场”,成为了黎旦旦的技术支援与操作指导。   崖会泉也是稍后过了又一阵才想起来,他好像没看见猫打猎的“成果”在哪,于是他心情复杂的抓过电子管家问了一下。   电子管家答:“正在执行检疫程序。”   崖会泉:“……你们还挺严谨。”   “这是当然的,少爷。”百里很严肃地说,“黎先生专程出门打猎,尽管这是一份珍贵的心意,但同时,我们也需要正视未经正规检疫的食物不该入口的问题——我方才已经与黎先生商量过了,它的打猎成果我们暂且保留,今晚,为了您能尽快吃上饭,我们还是采用家庭保鲜箱内的食材为您烹饪晚餐。”   崖会泉被自己的猫和AI安排得明明白白,稀里糊涂吃了一顿他生平最来历诡异的饭。   尽管仔细分辨起来,这顿晚餐主要应该还是算百里做的,是电子管家帮忙调配了更多的厨房仪器。   但人和AI都不能否认,猫也的确出了力,参与了晚餐制作流程。   碍于整个人太过震惊,对这份有猫参与的晚饭光是眼观,就已情不自禁感到震撼。   崖会泉这顿饭吃得还尤为迟缓。   昨天他还是进餐时间低于平均时长,今天他直接又在平均时长上翻倍。   等一顿饭吃完,跟吃了顿宵夜也没差,血糖在进餐后显著升高,给本来还想加个夜班的人带去了阵阵疲惫感。   黎旦旦就真是一只负责的好猫。   它不仅参与人的饮食安排,也时刻关注着人的身体机能状态。   崖会泉自经历过被猫怼进厨房后,这晚,又经历了一回被猫拽进卧室。   个人洗漱对于长期从军的人来说,是一件可以不花几分钟就搞定的事,崖会泉被猫监督着高效冲了个澡,换了衣服躺下,他正要习惯性冲猫伸手,等着猫和平常一样跳上他的枕头。   结果黎旦旦用爪子上的肉垫拍拍他,又转身走了。   崖会泉:“……”   崖会泉问无处不在的百里:“它去哪?”   “楼下厨房。”什么都知道的百里回答说。   口吻还非常感慨。   因为困倦和血糖升高后带来的轻度迟缓,崖会泉坐在拉好了被子的床铺间,他在又一分钟过去后才消化完这句话,明白过来——   猫,是因为注意到人很困,所以先赶忙把人给拖回了楼上房间,又盯梢一样监督人洗漱换衣。   直到人上床了,猫确定人不会趁它一转头,就又摸去书房工作,才很是放心地走掉,去收拾它之前没来得及收的厨房了。   “我是在被一只猫精心照顾吗?”崖会泉不怎么敢相信地想。   他觉得怪怪的,这事好像怎么思考都不太对劲。   但等黎旦旦去而复返,在有清扫机器人的辅助下,收拾厨房根本不是个事,猫才离开不到十分钟就又回来了时,人感受着重新趴在自己脑袋边的体温,从被子抽出手往上一伸,就能摸到一手暖烘烘与毛茸茸。   黎旦旦在昏暗中咕噜了一声,放任人的手在自己肚皮上摸了个两分钟的,它就又反手一爪,把崖会泉的手推下去。   不过那不是猫在表示拒绝人亲近的意思。   猫只是持续性贴心,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感觉人摸个两分钟就也差不多了,将人露在外的手臂压回了被子里。   崖会泉仍然感觉怪怪的,“正被谁精心照顾”的感觉在猫按住他手臂时,变得比之前更强烈了一点,也让他更不适应。   他同时却又在想:“算了。”   不对劲,怪怪的,不适应。   但……也还行。 第42章 十一斤 体重两位数的黎旦旦   “不能再有下次。”等崖会泉终于想起他似乎应该给猫这样一句叮嘱, 把这半是劝告半命令的话说给黎旦旦听时,距离“猫下厨”事件,就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快要三十个小时。   这都已是第三天的早上了。   猫下厨当晚, 崖将军到家就已身处“轻度精神疲惫”状态,脑子里塞满了需要他权衡决策的各种公务,他猝不及防间惊闻猫想要下厨,又听了一耳朵电子管家的忽悠, “轻度精神疲惫”直线涨成“中度”。又因为随后吃了一顿等同于宵夜的晚餐,困得眼皮打架。表面上,他看似是被猫给强行拖上楼睡觉的,实际上,他人也半推半就,精神疲劳已达“重度”水准。差不多是跑去收拾厨房的猫刚一回到他身边, 他模模糊糊地想完那句“算了”, 睡意便如山倾倒, 瞬间将他的意识给埋了。   而为什么猫下厨的隔日整日, 都睡了一觉起来的崖会泉却也完全忘了提叮嘱这回事?   整整二十四小时,难道还不够他的大脑跑完头夜所有信息量吗?   ——答案是确实不够。   一个像之前一样身处悠闲疗养假期的崖会泉或许可以,可一个已经恢复工作状态, 眼前就有重要工作项目的崖会泉不行。   尤其任何工作项目一旦放在处处讲究程序与形式的蒙特,流程繁琐程度必然上升, 足够把“效率”这个小可怜磋磨得像古老童话里后妈养的灰姑娘——眼看处境是一日不如一日, 可要干的活还越来越多了。   在猫下厨的第二天,崖会泉起床,人都还没想清楚前一晚具体发生了什么,他的个人终端先弹出一打“加急工作通知”,直接把他抓回工作里。   他坐上出门的车, 方才后知后觉地想:“我早餐哪来的……怎么像是猫去厨房一爪拍开保温机,是猫取出来的?”   留给他能这样胡思乱想的间隙都很少。   往往前一秒刚迟疑的思考完毕,下一秒就又不得不回归公务。   崖将军再度忙了一整天,他又是深夜才到家,又是匆匆忙忙就休息了。   于是,那份本该更早给出的叮嘱,纵跨一天两夜时间,才终于在第三天清早给了出去。   人说“不能再有下次”,但还没说清楚具体是哪个“下次”,听闻这句话时,黎旦旦正和崖会泉一起呆在他们家的早餐桌上。   在他们家,人和猫都有着自己的固定餐桌位置。   崖会泉是习惯去坐一把高背餐椅,他面前摆着的是猫提前一晚跟厨房机预约好的早餐。   黎旦旦有一把座位近乎跟桌面平齐的吧台椅,让猫蹲坐在上面,一低头就能够到餐桌桌面,毫不费力。   它面前也有一个餐盘,里面是份额配比精准的新鲜熟鱼肉配禽类蛋黄——一份专门为猫提供的营养亮毛套餐。   “喵。”停止进食的猫对人说。   它从自己的餐盘中抬起脑袋,朝人歪头,整个猫一副无辜又迷惑的样子。   崖会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缺漏,他说:“不能再去公共区打猎。”   尽管黎旦旦打猎的地点是公共区,蒙特星上除了有无数划拨给私人使用的土地外,也还是有公共造景、公共草坪、公园等分布在私人领地之间的区域。   它们犹如一条条分隔带,把这些登记了使用者姓名的土地隔开,让住户之间更加互不打搅,增强着居住私密性。   但同时,公共区也不是“三不管”地带,有园艺机器人与安保机器人定期巡逻、修裁保养,还有一些居住在附近的住户喜欢外出散步,是也有可能散到公共区去的。   “你想要去扑点什么东西都还是小事。”崖会泉说,“但万一别人伤到你怎么办?”   崖会泉这话就说的偏心眼极了。   以他的猫外出一趟绝不会空爪回家,首次出门就带回来了四份战利品,其中甚至还包括一条蛇来看,估计是公共区里的生物应该害怕它。   “少爷。”一向客观的百里说,“我们确实要看到小猫随意出门玩耍所会面临的风险,但也不能太有失偏颇,忽视黎先生的战斗力。”   崖会泉看猫一眼,见猫还歪着脑袋听对话。   他和对方坐并排,一伸手便能把猫的脑袋揉一把。   “‘偏颇’在哪?”人很不讲道理地问。   百里便向主人出示了一份报告单。   那上面包含有黎旦旦的各项最新身体数值,还有猫近期的跳跃力、猫爪拍力、最高爆发速度等多项分析数据。   崖会泉也不知道百里是不是时隔好几十年,又重新找回了做AI保姆的志趣,感觉对方实时监测黎旦旦的模样就和当年监测自己差不多。   他一目十行地浏览清单,忽然就意识到存在点小问题。   “……你有十一斤了?”崖会泉放下报告单,侧身把猫托了起来。   黎旦旦很配合的在人手中放松,没有抵抗突如其来的托举。   崖会泉每天都跟猫相处在一块,自从长到六斤以后,黎旦旦虽说每晚还是会来睡他的枕头,但猫已经很久没有把身体一部分压在他头上过,猫肚皮只会像顶睡帽一样轻轻笼着他,猫爪垂在枕头侧边轻轻贴着他。   这就导致他对猫的增重缺乏一点直观感受。   他的猫怎么不知不觉就突破了两位数大关,还直接涨到了十一斤?   上回他关注猫的体重时,猫不是还只处在快要破“八”的阶段么。   一时间,其他事情崖会泉暂且都顾不上,只皱着眉把黎旦旦从头到脚摸了两轮,又反复用手将猫掂起来,感受了几次重量。   黎旦旦被这种翻来覆去的摆弄毫无怨言,猫像察觉到人因关心而带出的一点紧绷,它还抬起一只前爪,在崖会泉的手背上安抚拍拍。   体重增长速度似乎变得更快了,黎旦旦俨然已是一只远超同龄猫的“小巨猫”,可从它能跑能跳能外出打猎,身手愈发矫健来看,它不仅仍然十分健康,甚至健康到反倒显得有些不正常。   “黎先生确实需要减少去公共区打猎。”百里很公允地说,“但不是因为担心黎先生受到他人伤害,而是以黎先生的战力,它也许不消一个冬天,就能肃清公共区里的其他野生小动物,然后让动保及环保主义者集体包围宅邸,向您发出激烈抗议——您知道自从您公开与猫结婚后,有部分极端爱鸟人士认为,您也走上了‘猫奴’的不归路,迟早会为破坏生态平衡直接或间接贡献一份力吗?”   “……”还在关注猫体重问题的崖会泉无言以对,针对百里这段的话前半部分,他还能多少认同一下,意识到自己可能确实过于偏袒。   但对这段话的后半部分,他冷笑一声,认为所有的极端分子都只配获得同一句回应——“滚蛋”。   他掌心正托着黎旦旦一只前爪,感觉与刚相遇时比,黎旦旦的爪子似乎变得更厚且结实,爪垫握在手中,如今像个膨胀版的压力球,让人一摸上去就很难不多捏两下。   黎旦旦外出打猎也只是本能。   它当时不知怎么就觉得,能从外面带回来的一定是更好的,然而这两天,在自己亲自出马清点过全家食物储备,又看过人的往期食谱后,很奇怪,它头脑中的野性意识竟像也能被克制。   它一经认识到哪些东西人吃更合适,脑袋里那总是互相争夺主权的两套系统,便有了“人系统”略胜“猫系统”一筹的趋势。   猫很诚恳地反思了一下自己可能给人带去的麻烦,它是只比较盲目自信的猫,不是想照顾人却照顾出反效果的猫。   “好,我下次会注意,不去了。”黎旦旦对人承诺。   不过在人听来是一串掺着小呼噜的喵喵嗷嗷。   崖会泉的早餐时间很有限,还有十五分钟就必须得出门。   黎旦旦等人捏完了自己爪垫,它拍拍崖会泉的手,顺便又把那只手往餐盘边推了推,前爪伸长将人的餐具扒拉一下,勉勉强强发挥出了猫爪不应有的灵便,把餐叉柄塞进人手里。   如果崖会泉有仔细观察,他应当就会发现,不仅仅是体重,他的猫近期诸多举动,仿佛也正越来越接近一个人。   然而,毛茸茸即是最佳视觉欺骗利器。   更别说人看自家的小动物,还都自带滤镜。   家养的小动物再怎么聪慧,再怎么思维像人,据不完全统计,有超过八成的铲屎官都仅会认为,这是“我家的崽格外聪明”或“我家宝贝十分具有灵性”。   而不会想到其他地方去。   崖上将在其他地方都英明神武,在这一点上却不能免俗。   他被猫催着吃完早餐,惦记着猫的体重问题出了门。   这天是开双边见面会的日子,他在检阅己方队伍和随后进行会面工作时都保持了严谨态度,把私事家事暂时从脑海中剔除。   谁知道,等公式化的对接语言都说完,面向公众的见面会流程大体走得差不多,随后进入到双方人员都极其尴尬的“自由友善交流”环节时,光辉之翼最高负责人与特殊部队代理总队长你来我往,把能讲的客套话也差不多讲完了——期间崖将军还得尽量克制,避免自己业务不熟的“客套”起到反效果,场面可以说是尴尬中还夹杂着紧绷。   已经有一阵没跟崖会泉打过照面的乌珊莎沉吟数秒,想起姐妹乌珊娜给过的“拿猫当切入点,能令友善指数显著增长”的建议,她顿了一下,决定尝试这个保险话题,和气问候:“您的伴侣近期还好吗?”   崖会泉:“……很好,感谢关心。”   本应用来联络感情的“自由友善交流”环节就此跑偏,在两边代表队伍各百来双眼睛的注视下,突然被两位指挥官给聊成了养猫主题。   确实友善,也确实自由。 第43章 喷嚏 黎旦旦连打两个摇头晃脑的大喷嚏……   想让隔阂很深的两支队伍忽然就放下芥蒂, 即刻挥起友谊旗帜好好增进情谊,是件双方都心知肚明不可能的事,崖会泉和乌珊莎都是出于职务所在, 被迫凑时长。   “养猫”这个话题乍听不伦不类,但仔细一想,崖将军配偶的的确确就是只猫,他的未来长期合作伙伴友善问候他的猫, 往官方了说,就是在问候一位星盟上将的高贵伴侣,这种以对方另一半为切入点的“单向伴侣外交”,竟也贴合常规社交辞令,不算太跳出框架。   ……就是听着非常像两位负责人在郑重其事地瞎聊。   乌珊莎和妹妹乌珊娜不太一样,作为特殊部队现任代理队长, 总负责人, 又是三姐妹里的老大, 她性格要更稳重一点, 行事风格没妹妹那么跳脱。   “狮妹”乌珊娜上次见崖会泉,显然没把崖会泉和猫结婚的事当真,她的态度也基本能代表九成九的人对待结婚这事的态度——无论敌友双方, 人们都觉得“结婚”的事崖会泉肯定自有考量,背后有一套缜密的计算。   人们起初会为崖会泉竟和猫结婚感到震惊, 转头想到这是一场谋划, 黎旦旦便又会自动被划归到宠物行列,而不会有人去正经对待猫头顶的“配偶标签”,最多是关心一下崖会泉对猫真实态度如何,他对猫好不好。   自从崖会泉结婚以来,会正经对待黎旦旦配偶身份的, 他只见过百里这一个AI。   万万没想到,上回恭喜过他结婚的“狮姐”乌珊莎,她对待黎旦旦的配偶身份竟也是认真的。   乌珊莎并不仅是在和崖会泉聊养猫,她还是在“这是你的另一半”的基础观点上聊养猫。   这就导致崖将军有一种割裂感——   他一边被强调结婚,乌珊莎会很诚心地说:“看来阁下近期婚姻生活顺利,祝福你和配偶未来也一切都好。”   一边,他又被强调了自己的伴侣还是只小猫,乌珊莎前脚说完“婚姻生活”,后脚无缝切换:“它现在还是按着一天四顿,定时定点投喂的方法照顾吗?幼崽期总会吃的更多一些……噢,它学会自己定时一日三餐了?真是聪明的小猫。”   “……”崖会泉全靠惊人定力维持面不改色。   他内心做了好大一个深呼吸,感觉自己久违的又特别像一个变态——还是非常目无法纪,会公开跟人议论自己结婚对象还是个小崽的那种。   明面上,崖将军若无其事,语气淡淡回:“嗯,是很聪明。”   他话说完后心里一抽,又从“好一个变态”串戏到了探讨幼崽成长的家长。   而“家长”、“幼崽”、“养成”再跟“结婚对象”结合在一起,简直效果拔群,差点让崖将军的闷骚隐藏资料库就地炸了!感觉这几个词随便组合一下,但凡黎旦旦不是一只猫,他也没必要再呆在这里开什么见面会,他该主动去自首了。   有些将军,面上看着泰山崩于前也无动于衷,与人交流往来流畅,内心里就想法多得很,还个个很惊人,谁知道他是怎么练成的这项技能。   “有时候我真想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的,最规矩正经的样子……第一时间用最冷淡的语气把话题歪成三俗段子。”——崖会泉兀自消化杂念,试图把自己头脑清空,让这些弥足惊悚的想法都从脑子里滚出去时,他忽然想起了这番话。   它们不久前才来过他的梦境,来自沃修。   梦帮着他复习了一遍说话者的神情及语气,让它们出现的自然又熟悉。   这令崖会泉一顿。   也不知算不算歪打正着,他的注意力就此被记忆里缓缓浮上来的人给拽走,倒是让他挣脱了自己的“隐藏资料库”,还让他近乎是下意识的,视线从对面阵营里的清一色黑制服上的划了过去。   域外联合军的军装制服颜色与星盟军正相反,星盟军装是白色,迎合着星盟官方一贯喜欢挂在嘴边的“光辉”、“璀璨”等词汇,高阶将领制服上的金色窄条即是荣光象征。   域外联合军制服则是黑色,高阶将领的军装上镶低调内敛的银色窄条。   他们两方军职人员阵营分明地站在同一区域时,从上方俯瞰,就像是对立又共存的光与影,色彩搭配竟还显得十分和谐。   特殊部队另有一套专属作战服,也是深色,合并域外联合军高级指挥官的制服一起,这两套装扮,崖会泉恰好都曾在同一人身上看见过。   如果不是有个人没能回来,今天这个场合,应该就是对方站在对面的代表团主位上。   随性惯了的人,在今天这种场合下应当多少也会讲究一点,至少把自己收拾齐整,难得很人模狗样的亮相,再代表团队交流,说一些同样难得正经……不,也有可能还是不正经的话。   “沃修”这个名字在崖会泉看来自带一点毒性,他可以很长时间内不想起它,把它连同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堆在一起,像他大脑中还能特别开设一个“杂物处”似的,他把它们一股脑放进去,日常不想不记,不轻易挂念一名宿敌。   但一旦有契机——大到像今天这样的官方正式会见场合,小到可能就是一句无心之言,一件很小的能指向过去的事物,或者一个脑电波不太平稳,大脑皮层过分活跃的夜晚带来的梦。   沃修立马就自己把“杂物处”的门给掀了。   都不用谁请,这个死了还天天住在别人记忆里活蹦乱跳的人自己就很热闹,会很鲜活地蹿进人脑袋吵吵嚷嚷,想叫人把他淡忘,把关于他的印象模糊一点都不行。   乌珊莎还在说话,崖会泉的思维却不自觉跑远了,他一面留着两分心给面前的女士,确保自己在官方社交场合内至少不出错,能及时回应乌珊莎的话。   一面,狮子女士的前长官正在他脑子里蹦跶,需要他很费上几分功夫,才能把被对方强行推开的“杂物处”的门又关上。   乌珊莎还在与崖会泉聊猫,黎旦旦的猫影和沃修的身影在崖会泉脑中有短暂的重叠,在他意识到以前,他已莫名其妙把他的猫和回忆里的人做了个快速对比,仿佛是想要找一找这一人一猫间的相似。   ……可我为什么要找?   崖会泉反应过来后对自己感到不能理解。   然而很快,他想起小猫黎旦旦蓝色的眼睛,又想到那人也有一双蓝眼睛。   黎旦旦是只比较活力充沛,喜欢上蹿下跳的猫,总的来说,沃修也算是个活蹦乱跳的人类。   然后黎旦旦还有个比较诡异的音乐鉴赏品味。   作为“唢呐”这种在星盟资料库里曾一度断层,当代星盟人过去对其闻所未闻的乐器的提供者,沃修给崖会泉的指挥舰放过唢呐,把崖会泉吵得快要升天,想来音乐品味也很是惊人。   就“小众民俗音乐爱好者”这点来说,这一人一猫居然能算是跨越物种的知音,疑似有着同一套品味。   崖会泉:“……”   不盘点不知道,一盘点后发觉重合的地方真有几条。   但盘点过后,他也只把这当做是一种巧合。   毕竟黎旦旦是多么体贴可爱的一只猫,沃修是一个会让人很难忘记,可无论如何已经变成尘埃粒子的人。   “人比猫要能闹多了。”崖会泉想,“也不如猫贴心。”   只是拿“贴心”作为衡量标准,摆在衡量两端的却是自己养的猫与昔日敌人,想要从敌人身上找贴心,这事怎么想也不对劲。   崖会泉轻微摇了一下头,把那张也才在梦里复习过的“橄榄枝床”从脑海中清走,却又在极短一个瞬间,想起来伤员床刚被沃修折腾好的那天,他被沃修强行拖着测试气垫压力点的事。   沃修那天具体是怎么强行让他躺上去测试的过程暂且不提——一提就能令人即刻感受到跨越时空的别扭与糟心。   崖会泉处在一个近乎“全身不遂”的状态,浑身上下理应只剩一张嘴战斗力最强,他被沃修按下去的瞬间,却是迎着对方难掩惊诧的眼神,以根本看不出重伤的速度,反手从后腰摸出了一把微缩激光枪。   “我说松开,这两个字是超出了你的语言理解能力吗?”激光枪口重重杵上了沃修的胸口,“滚!让开!”   沃修被枪口顶住,一双蓝眼睛带着诧异往下看。   他没为临时合作伙伴的暴怒而也生起气,枪口杵着他,崖会泉的手指危险的落在扳机上,这种情形下,他注意力竟然还能落去别的地方。   “你知道自己的这条手臂小臂骨折,肘关节脱臼了吗?”沃修皱起眉,也没管激光枪,答只不对题地反问,“你反手去摸枪的时候,那么大的一声‘咔’,你是听不见,还是你其实骨头是积木做的,能随便转过去又转回来,也跟没事人似的?”   “能听见。”崖会泉眯起眼睛,他的脸因失血而苍白,嘴唇在二次伤害下基本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但从端枪到保持这个随时能开枪的姿态,他都保持着一种简直超出人潜能极限的稳定,像随时随地还留有“最后一击”,无论自身目前情况有多糟,他都能把自身有限的力量压榨到极致,再把强行逼出的力量集中于一点,预备给谁送上最后一刀。   “跟提醒你学会听人话相比,小事。”崖会泉冷冷地说。   沃修并不介意和伤员打嘴仗,他能跟崖会泉针锋相对的再吵一百个回合的。   然而,在这种宁愿二次骨折也要拿行动与他互怼的人跟前,他主动往后退了一步。   “行吧。”沃修说,“你是什么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狂热爱好者吗?我让开,去调医疗舱。”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等于净赚两百,有什么问题?”崖会泉边说边眨掉睫毛上的一点水,他的冷汗截至这时,才终于慢慢发了出来。   沃修当时没立即反驳他——估计是怕一个搞不好,自损八百升级成自损一千,让他连净赚的两百都要亏回去。   没准更严重点还要直接“赔本”。   等医疗舱重新摆弄起崖会泉的手臂,顺便重新检查了他脊柱、腰腹、大腿、小腿胫骨处的伤口,麻醉开始起效时,沃修像看准这会他无法再强行起身,过来把医疗舱的舱盖调成了透明的,然后在外面像叩门一样敲敲。   “打个商量,”沃修对意识还保持清醒,没因麻醉效果而睡过去的崖会泉说。   麻醉生效下,崖会泉连舌根都是钝的,答不了话,他只能掀起眼皮看沃修一眼。   沃修目光扫过医疗舱内的情景,站在舱外的人隐约就叹了口气:“合作意图是真的,‘橄榄枝’也是真的,再不济,域外联合也有优待高级战俘的规定条例是真的,我真心建议你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崖会泉静静盯着沃修,还没等他用开始困顿的大脑权衡分析,捋出一个基本想法。   外面,沃修微微弯腰,似乎就在医疗舱前的空地上放下了什么。   “我把你的枪放在这里。”直起身的沃修又说,“你出来就能自取,气压垫也采集到了数据,伤员床也还是归你。”   针对二次骨折的治疗持续了三个小时。   三小时后,崖会泉从医疗舱内起身,以一种尤为谨慎的态度先检查了武器是否被动手脚,确定没有,他再才拿起武器,套上衣服并,重新清点过剩余医疗物资。   然后带着清单去找沃修,接受了对方的提议。   在当时的崖会泉看来,沃修的退让是一种基于对方道德水准意外还算过关,域外联合军也的确讲究人道主义,有战俘优待条例的表现。   并且那时荒星上的一切都是未知,有一个能够发展为临时同盟的帮手,无论如何也比单打独斗要好,求生率与逃生率都会更高。   沃修主动在医疗舱外放下武器,被崖会泉看做是对方对于同盟的争取,是“还算识相”。   ……崖会泉就也没有料到,在这件事过去了这么多年之后,他意外因拿沃修和自己的猫对比而又想起来它。   他怀着一种十分不可名状的心情,突然意识到当年的这个时刻里,沃修其实并不如他那会所想,是个行事毫无章法,为人率性随意到甚至偶尔显得很神经病的“小王八蛋玩意”。   沃修可能确实有两分体贴,藏在他过于想一出是一出的处事风格里。   遥远的崖家宅邸,有道灵魂好似感此挂念,黎旦旦正在自家的小树林里遛弯,准备好好消磨一下它越发旺盛的精力,免得晚上跑酷影响人休息。   很突然的,猫纵身跳过一大片盖着白霜的景观灌丛时,它本来正要半空拧转,在一颗位于侧边的树上借力,来一个完美的直角转向,可鼻子没来由一阵痒意袭上,让猫不得不中途“迫降”。   黎旦旦连打两个摇头晃脑的大喷嚏。 第44章 印象词库 【不可说的遗憾】   “室外温度对您来说太低了吗?”一支灌溉枪像是忽然探头的地鼠, 它从旁边的灌丛里升起来,头顶还顶了一小撮雪与一片常青灌丛的绿叶子,百里就附在这支灌溉枪上跟黎旦旦说话, “您要不要考虑返回室内,我可以提前准备好锻炼室的设备。”   黎旦旦打喷嚏时忍不住还跟着甩了甩头,脖子在一秒钟内摆动的频率足够晃出残影,换成是一个人, 这种“甩头式喷嚏法”估计一个喷嚏打完,鼻子是通了,人也晕了,搞不好颈椎也完了。   “没有,不低。”还好是一只猫的黎旦旦说,并婉拒了电子管家的好意。   它不冷, 不晕, 脖子安好, 打完突如其来的喷嚏后一抬头, 便看见灌溉枪是这么个头顶带绿的造型:“……”   虽说一抹绿意点缀在白雪上看着还算美丽,有一种素净中夹裹着勃勃生机的意趣,但黎旦旦考虑了一下, 觉得百里正附在灌溉枪,这支灌溉枪的最上端就约等于百里的头顶。   出于一种“有情感模块的对象头上最好都不要带绿”的认知心理, 它还是伸了爪子, 把灌溉枪上的绿叶给摘了。   “谢谢。”百里附身的灌溉枪晃动一下,算是一种另类的点头致意,懂得很多的AI还说,“您真是很贴心。”   崖会泉有个至今未能破解的家庭谜题,就是为什么他的AI和猫分明物种不同, 语言不通,甚至一个至少还是碳基生命体,另一个直接是无机程序,然而,百里和黎旦旦交谈起来,竟然比他这个大活人和猫还要毫无障碍。   “您真是一只很神奇的猫。”百里继续呆在灌溉枪上与黎旦旦聊天,“我查阅过许多资料,发现即便是与人共同生活长达十年以上,有着丰富与人相伴经验,符合广义标准‘通人性’的猫,它们大多也不如您,您的聪明以及对语言的理解力堪称万里挑一。”   户外锻炼被两个喷嚏打断,黎旦旦又看一眼百里附身的灌溉枪,先翻了一下面前灌丛,确定这支灌溉枪是底座固定的,没有挪动空间,它就收回前爪,原地坐下陪百里聊:“喵嗷——”   这是因为……   黎旦旦有个突兀的停顿,百里通过算法分析,自然地替猫把话接上:“因为您是一个天才?”   “唔。”   猫发出了很小的一声呼噜,像是黎旦旦欲言又止地咕哝了一声什么。   “天才”——这是黎旦旦以往一定会毫不迟疑给出的回答。   它承认自己盲目自信,在大多数时间里,它也自信得很有底气。   但最近,说不好原因,黎旦旦偶尔会突然萌生出一阵违和感,让它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生活有哪里不太对劲,就连它的过分聪明与思维能力超群这些特质,似乎也不该用单纯的“我是天才”去解释。   只是那种违和感往往稍纵即逝,以猫的敏捷也难以捕捉。   好比猫经常随心所欲弯起来的尾巴尖,猫不回头的时候能感觉到尾巴就垂在那,尾巴尖有自主意识般在有一下没一下地瞎晃悠,可真正回头去逮,却又很容易陷入困境,变成很没有头脑的原地转圈。   “因为……”黎旦旦沉吟半晌,它从自己坐出来的雪坑上撑起身,抖抖爪子上的零星碎雪,正经道,“我可能是一个比较特别的天才。”   “尾巴尖”难以捕捉,也没关系,黎旦旦短暂纠结了片刻后又很看得开。   猫科动物都是天生的猎手,而想要成为一名优秀猎手,耐心是必不可少的东西。   黎旦旦对于自己的耐心也颇有信心,它认为自己早晚有逮住那条“尾巴尖”的一天,目前仅是还欠缺一点时机。   但它会等到的。   百里又分析了猫的音调与过往行为模式,提取出一个结论,他很快赞同:“您说的对,我这就为您添加专属印象词汇‘特别’。”   电子管家一面赞成,灌溉枪点头似的晃了一下,一面,黎旦旦眼前还被投出了一块半透明的悬浮屏。   那块屏幕做展示一般,让黎旦旦亲眼目睹它的“专属印象词库”界面是如何被修改的,百里在往页面上添加“特别”词汇时,操作放得很缓,是以防万一AI方才对猫语解读的不对,黎旦旦便能随时给出提示,修正他们之间出现的信息传递误差。   黎旦旦与百里正是通过这样的形式,发展出了一套“猫机交互用语”,猫与AI间拥有了超越猫与人的沟通默契。   “好了。”改完信息的百里说,“您可以过目检查一下。”   信息就是自己看着改的,黎旦旦当然不觉得还有哪里需要检查。   不过猫还是朝屏幕伸出了爪——它直接把肉垫按在了角落的页面切换钮上,看屏幕瞬间切换到百里自建的另一份信息栏。   “您对少爷的印象词库感兴趣吗?”百里立即问,声音生动地带上了高兴与惊讶。   这并不是黎旦旦第一回 见百里调出信息栏,但说来也是奇怪,黎旦旦过去看见这个界面,它只会专注看AI想要让它看的东西,对于信息的吸纳及解读能力都比较有限。   今天又看见这个界面,就像猫的思维能力是随体重一起长似的,黎旦旦忽然无师自通了范围更广的信息采集与报表总览,终于注意到原来这块屏幕还能翻页。   它还在翻页前就能料想到,后面的信息栏是属于这个家里另一位重要成员——是关于崖会泉的。   黎旦旦都已经不假思索翻页了,它心里正涌出来一个大浪头那么高的好奇,不过一刹那间,更接近人的那套思想系统运转,让猫努力与好奇心抗衡,没立即开始往下看,它说:“我能看吗?”   黎旦旦在向百里征询的同时,恍然还有种自己正“活回去”的感觉,毕竟作为一只猫,它之前可是无论碰瓷,还是公然登堂入室,还是去睡人的床都理直气壮,做得信手拈来,而从没管过“我能不能”或“可不可以”之类的问题。   它可是一只猫!   谁能拒绝一只主动靠近的猫呢!   然而,也就只有当一只猫忽然对自己身份变得不那么确定,内心里多少有了两分怀疑时,才没法继续泰然行使猫的特殊权利。   百里只能解读猫语,还没有进化到读心的水平,AI没有分析出自己面前的猫正满心复杂情绪,他只为征询愉快地作答:“当然可以!”   电子管家还说:“我过去为您展示过许多回这个界面,但您一直没有问过少爷的印象词库,我还以为是您对此不感兴趣——请随意浏览吧,以您的法定配偶身份,这里面没有需要向您保密的信息。”   黎旦旦得了一句准话,百里就像一个手握海量孩子成长日志与相册,却长期无处展示的家长,迫不及待要把自己珍藏的资料与猫分享。   “您有比较倾向的版块吗?”热心“兜售”主人资料的AI还又问着。   和才来到这个家没多久的黎旦旦不同,百里对于崖会泉的印象词库整理,最早可往前追溯到崖会泉的胚胎时期,词库内记录项目高达四位数,覆盖方向非常全面,百里还给它们做了五花八门的分类。   黎旦旦起先没出声,猫似乎在认真看向屏幕的第一时间,就已被某个按入库时间排序在最前的词条吸引,半晌,直到它轻轻偏头,百里认为“猫主人”应该是回过了神。   AI放轻音量问:“您想要看看这条‘不可说的遗憾’?”   “不可说的遗憾”——顺着猫刚刚的水平视线往前,它目光正落在屏幕上的这一行。   像是为了从色彩上就彰显出遗憾感,那一小块区域被涂成了厚重的灰色,文字却是红色,乍一眼看过去,像火正在一团铅灰色烟云上燃烧。   百里从后台将词条点开,在主页仅以缩略图状态呈现的详情铺展,这个引猫注目的词条里面,却意外的没再编辑有任何文字内容,只配了一张图片。   那是一个破损的生态舱,军用,能看见半截被融毁的编码,上面残留有未经清理的烈火舔舐痕迹。   “这是从军委官方数据库里提取的,是这个生态舱被成功打捞时,它最原始的样子。”百里保持着十分轻巧的音量,为持续注视这张图的猫做解说,“它现在存放于‘和平纪念博物馆’,已经做过细致的清理工作,作为‘天灾核心’的重要英雄遗物被保存下来,纪念博物馆面向星盟和域外联合两方的公民共同开放——少爷是这个生态舱的打捞人。”   黎旦旦一直没有出声,猫自从歪过头后,像就定格在了那里,彻底不动了。   所有军用生态舱,都与对应的军用载具是相配套,它们拥有与搭载载具相同的编号前段。   编号的中段与尾段,则会根据生态舱防御系数、规格层级、是否还提供有其他额外功能等信息编写。   并且还会在编码内附上归属方详情。   黎旦旦看出来那个生态舱不属于星盟,编码是采用了域外联合军的惯用开头编写形式。   可……这是它家的人去打捞的?   猫持续盯着图片看,它还发现自己不仅是认识生态舱上的编码,这个生态舱本身竟也令它感到熟悉。   “谢谢你打捞回了队长的生态舱。”乌珊莎不期然对崖会泉说了这句话。   此时,“自由友善交流”已快到尾声,自两边总负责人成功做了和平谈话后,这会是两边代表团成员尝试互相接触的时间。   环境背景有些嘈杂,崖会泉第一反应是一顿。   乌珊莎深深看他一眼:“上回在会议大楼见面的时候,我说特殊部队对你心存芥蒂,这是真的,但同时,我们也必须承认,我们为生态舱的事欠你一个道谢,如果不是你打捞了它,那队长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下了。”   狮子女士是直来直往的性格,她敢于坦言内心真实想法。   崖会泉好似才从片刻的错愕中回神,他不动声色抿了下唇,还没做出任何回应,乌珊莎就又说:“在二选一的条件下,人总会有偏向性,会不可避免的希望‘一’是自己这边的——我们都曾希望传回安全信号的是队长,但很遗憾不是,在域外联合与星盟还没有签署正式和平协议,那时候还仅是休战合作的状态下,我愿意向你坦言,崖将军,当时情形真的很难不令人多想,要求那些与队长相处已久的人去不带情绪色彩的看待问题,就更加困难。”   “能够理解。”崖会泉最终也只说了跟上回差不多的话。   他并不介意那份芥蒂,“能理解”也是真的,不是一句客套的空话。   异地处之,他猜光辉之翼这边应该也是与此刻的特殊部队差不多看法。   在中止“天灾”进程,深入核心去关闭主机的最后时刻里,能够抵达那里的只有崖会泉和沃修两人,引爆主机时释放的能量足够摧毁半个星球内核,冲击波能几乎一直扫荡到大气之外。   并且“引爆主机”还有一个相当苛刻的条件——它必须得在启动状态下才能真正引爆,不然,销毁的就只是它的一层外壳,它能够玩一出金蝉脱壳。   崖会泉能成为最终传回了安全信号的那个,是因为在决定谁去当从内部启动引爆装置的“引子”时,沃修抢先了。   近距离短程竞速下,沃修将特殊部队机甲的高机动性发挥到了极致,他赶在崖会泉前一步牢牢把握住了深入内部的通道口,进去前还在只有他们俩的通讯频道里笑:“反正你平常没少说过我厚脸皮,今天就让我再大言不惭地说一回,你在讲究速度的事上什么时候赢过我?”   沃修笑得崖会泉肺都快气炸了。   他想:“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人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为什么还不从前面的通道口滚开?”   沃修就不仅笑,笑完还又自己嘀咕了一句:“也不对,男人怎么能卖力强调自己快。”   “让路!”崖会泉说。   沃修——以及对方的机体就用干脆转身的举动回答了他:“不。”   并且沃修不仅从语言和行为两个层面回答了“不”,在他机体快速消失在通道入口后,崖会泉这才后知后觉,他的机甲外多了一层叠加防护罩。   “你知道……”崖会泉不自觉咬紧了牙。   “进去了基本就是拿了一张死牌,我知道,所以剩余的能源留着也是浪费,给你加一张安全网。”沃修的机体已经消失在了通道入口,只有通讯信号断断续续还在续着,他的声音在机甲音频收发器内也开始显得模糊,他说:“再多加一层安全保障,给你剩的这张也不一定是生牌,但比我手上这张几率还是大点。”   崖会泉:“谁需要你剩了?我向你乞讨了?”   “你是怎么做到受伤状态下还骂人这么有力量的……哎,不对,算我说了傻话,这明明是你的固定技能。”沃修的声音还在持续变模糊,不过,依稀能分辨出来,这人到了这种关头,还是像一个宇宙都兜不住他的笑似的。   他还在笑:“我再和你打最后一个商量,你要是能出去,这次就多去体验一点和以往生活不同的东西,行不行?免得别人再问你没有战争会做什么——也许那时候都不用加‘假如’这个限定词了,你却还回答不知道,也太惨了。”   这人宣称自己留给崖会泉的不是单纯的生牌,还是他觉得崖上将明明都到了这把年纪,按着古地球人的寿命长度都算是“年过半百”了,可喜欢什么,爱好什么,对什么感兴趣,会为什么心动过……以上种种,竟一个也没有。   那崖将军就这么匆匆结束一生,过得也太没滋没味了。   沃修就是真的很大言不惭,他说自己留给崖会泉的还是一个体验生活的机会。   除了“个人英雄主义”,嘚啵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钟可能也是沃修队长的人生信条之一吧。   “再见。”   沃修在很长一段唠叨的末尾说了这两个词,它们跟前面的话追得很紧,又融合得无比自然,仿佛那人接着还会再另起开头,又继续往下说上一长串。   通讯信号那时已经仅余一线联着,细如蛛丝,信号传输速度很慢。   当这个告别的词汇落入崖会泉耳中,他已经感受到了周围空间的震颤,机甲因感受到高能反映而警报长鸣。   于是他反应过来,自己听见告别的时候,其实说着告别话语的人应该就已经不在了。   在崖会泉还在听着滞后信号传回的某一段长篇大论时,那头沃修已经从内部同步启动程序与引爆装置。   他在最危险的高热区多滞留了五分钟,打捞回一个从通道内飘出的破损生态舱。   做了一点无用功。   这份无用功的证据被他之后从军委资料库里载了下来,又被他好事的电子管家放进了个人印象词库里。   ——再意外被他的猫所看见,映在了猫凝望词条的蓝色虹膜中。 第45章 又见唢呐 “这是老大吹的,想不到吧”……   崖会泉在整个见面会的后段都堪称心不在焉, 只是面上不显,他猝不及防间被拉入回忆里,与关于那声“再见”前后的一切在回忆中打了个照面, 回复过乌珊莎那句“能够理解”后,他就几乎没再说过话。   他的寡言少语还给狮子女士带去了一点误解。   乌珊莎在崖会泉沉默期间,暗自揣度了一下两人对话,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坦诚过分了。   对一位特殊部队未来的长期合作指挥官直言“二选一”时想要另一个“一”, 这句话换个形式,说得更恶毒些,大抵便可等同于当着本人的面,直接问对方:“当时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而乌珊莎只是怀念队长,她习惯说话直来直往,等那似乎容易引出歧义的话放出去有了一阵后, 她方才发觉它存在问题。   坦白说来, 如果能抛开阵营对立这一点, 把崖会泉身上的“敌对”标签抹除, 特殊部队的成员们也乐意承认这位星盟指挥官的确才能非凡,是个人才。   尤其他们的老大——沃修从不掩饰对崖会泉的感兴趣与欣赏,会客观评价宿敌的能力。   “如果对敌人的能力你都没法客观, 输了就认为是对方运气好,赢了就认为对方果然从人到战力都稀烂, 顺便还给自己贴朵小红花, 把过去所有败仗都归结为发挥问题,非要把对方的能力贬低到一文不值才心里痛快——那我劝有这种想法的人早点来我这打报告申请回家。”沃修开全体会议时公然说过这番话,他当时懒洋洋靠在自己的椅背上,开会也很没个正形,完全不如别人家的指挥官正经严肃。   但就是顶着这么一个造型, 他后背跟直起来是一种吝啬般放松着,却没人敢轻视他的话。   “早点自己交申请,省得之后还要被我亲自揪出来踢出队伍,多不好看。”沃修说,“过于贬低你的敌人,做不到客观评价对方才能,就是在贬你自己,在告诉别人‘就这水平我却一直打得不分上下,我也是个废物东西’。”   沃修那番话起到了成效,之后,无论特殊部队与光辉之翼打得多昏天暗地,两边对阵时公共频道里是不是骂得起飞,各种“域外特色”的粗口层出不穷。   至少,是没人会在能力问题上轻易看轻他们的对手了。   沃修大概就也想不到,在时间过去很久之后,崖会泉在开光辉之翼内部会时竟也说了差不多的话。   没有了高悬于头顶的“敌人”标签,光辉之翼摇身一变成了特殊部队的未来合作队伍,代理队长乌珊莎短暂出了片刻神,想了会他们至今仍不愿把对方名字摘走,老部下们都还是在心里下意识默认总指挥官是对方的队长。   她回过神,发现旁边的崖会泉还没走,也没说话。   这位星盟将军不知为什么,好像也陷入了某种思考里,面色淡淡站在一边。   乌珊莎出于想缓和一些刚刚谈话氛围,尽量别背离今日“友好交流”主题的想法,一名机器人服务员恰好从旁路过,她抬手唤过来,从服务员的托盘上取下两支酒杯,给崖会泉分去一杯,用这个小动作委婉拉回了崖将军飘远的思绪。   “对了。”乌珊莎在崖会泉把视线投给自己时开口,“我听乌珊娜说,你曾经还对另一半的品种不是很能确定,让她帮忙看过毛色——有照片么?乌珊娜说她上回没看到全貌,如果有照片,我也可以帮忙看看。”   狮子女士在想找缓和话题时毫不迟疑,还是把话题果断转向了猫。   这个思路显然是对的,崖会泉刚把目光落向她时神色冷淡,以某种女性的直觉,她还觉得,崖会泉一瞬间似乎整个人都还透着说不出的压抑感。   但当她提起猫,这就像是个能一键灭火或平复心情的“保险口令”。   崖会泉原本快凝固住的眉梢动了一下,绷紧的唇线和眼角依稀都开始放缓。   “没有。”不过这个人这么回答。   这是实话。   尽管在当代科技的技术支持下,人们不仅可以拍摄静态相片,动态视频,还能直接录制高度仿真的立体投影,基本人人都会建立自己的个人相册。   但崖会泉在这方面,也一直过得十分“超脱常人”。   他没有一张自己亲手拍摄的照片,所有有他本人出镜的照片及视频,不是出自电子管家百里,就是来自于他上学入伍期间,出席各种学院或军委官方举办的会议活动,由官方摄录的相片录影。   崖会泉给自己都不会拍照,更别说是给猫。   假如不是今天听乌珊莎这么提了一嘴,他恐怕都还没意识到,原来他个人终端里一张自家猫的照片都没有。   猫的影像资料全在百里那,百里坐拥一个庞大数据库,里面全是人工智能珍藏的数据宝贝,但除非崖会泉主动对百里开口,百里是不会把自己的“宝贝们”主动传输给他的。   这事说来还有段渊源,能追溯到崖会泉的少年时代。   那时候,恒光学院都已经读了几年的崖少爷十几岁,早没有常规意义上的家长,却也免不了要经历少年叛逆期,而在父母双双过早缺席的情形下,被他“叛逆”的倒霉鬼就是百里。   百里曾经也是个很热衷于主动跟少爷分享数据的AI,会把自己拍摄录制的照片视频都发给崖会泉看,还与主人共享着相册编辑权限,表示少爷大可以随意添加备注,提取珍贵童年纪念。   结果很不幸,叛逆期的崖少爷某天忽然就觉得,他的“黑历史”不应该被长久留存在人工智能数据库里,这些东西都该随着他的成长灰飞烟灭,就和已经被留在过去的那个更弱小的他一样,它们最配的结局是再也不会被人看见和提起。   那一天,是人工智能损失惨重的一天。   百里紧急回收权限时,他宝库里的半壁江山就已经在主人手里分崩离析了!人工智能努力后台抢救,好歹是把资料挽回了个七七八八,随后整整半个学期,都再没给封闭式住读的人写只字片语的问候信。   人工智能与人堂而皇之冷战一个季度。   崖会泉至今都还记得他当时又生气又难过,还不愿意把那点难过表现出来,于是越发摆出一张全世界都欠他一个亿的冷脸,每天冷冰冰地上课,下课,训练。   他那段时间去学院的图书馆写作业,往哪张桌子前一坐,旁边的人必定十分钟内全部走光。   因为一般人也想不到他是在跟AI生气,他一身冷气在旁人看来指向不明,别人就很容易代入自己,还以为,这位天才小小年纪就傲得起飞,这就开始学会不给好脸眼角看人了!   “难道不是我才是主人,人工智能应该无条件服务人吗?”少年崖会泉端着很得罪的人冷脸心想,对自己的人际关系毫不在意。   他只为百里的事心烦意乱。   他那时候就还下定过决心,想一个AI也能这么任性,他还懒得搭理这自主权限过高,自身想法也太多的人工智能呢。   结果那点雄心壮志坚持到那学期放假,在崖少爷到家的前半小时,就又烟消云散了。   他很不确定地在回家路上又想:“我今天进门时还有‘欢迎回家’吗?”   还好,是有的。   百里跟崖会泉说欢迎回家,人工智能还主动为冷战的事道了歉,并问少爷晚上想要吃什么。   他们很容易的就和好,崖会泉一直到放假的第二天清早,他就别别扭扭向百里表示,他再也不会随便乱碰人工智能的私家宝库,百里可以随便想留着什么就留着,他也不会把对方的数据库当做自己能完全胡来的地方了。   百里在这件事上也退了一步,人工智能深刻反思了他们在“珍藏回忆”上的分歧,还看了一打青少年教育百科,备受启发,从此,也承诺不会再拼命抓着人看对方小时候的“黑历史”,不会再强行要求还没脱离“叛逆期”的青少年同AI看法一致,认可童年回忆很有趣了。   当然,“叛逆期”与“青少年教育百科”这几个词,聪明的人工智能没冲着人讲出来。   从那以后,崖会泉与百里保持着默契,他不再干涉百里的相册与自主数据库建立,除非他主动要,百里也不会把自己珍藏的相册与他共享。   ——这便导致崖将军一说与猫结婚,和猫看着感情仿佛也挺好,却手头竟然没有一张“爱侣”相片。   婚姻当即显得有些塑料。   崖会泉也丝毫不知情,这段他曾跟人工智能闹别扭,最后又拧巴着和好的全过程,已然被另一位很乐意跟百里分享信息,对百里的所有相册记录都真心实意很感兴趣,快被电子管家奉为跨族至交的“猫朋友”全看完了。   听到崖会泉说自己没有猫的照片,乌珊莎还只是一顿,狮子女士面上浮现出了点惊诧,一张相似的美艳面庞忽然就从乌珊莎后方探过头——是打发完了自己那边任务的乌珊娜。   她终于得空逛过来,正听见姐姐跟崖会泉的对话,很是意外,夸张地一挑眉:“一张也没有?不是吧,崖将军,我还说这回能让我看一下猫猫正脸,瞅瞅小家伙到底长什么样呢。”   崖会泉还被性格更跳的“狮妹”点评:“你这个人,真是怪没有生活情趣,猫猫这么可爱,你怎么能忍得住不拍一拍?”   乌珊莎感觉妹妹管人家另一半叫“猫猫”不太妥当,不动声色在背后给了姐妹一掌。   前方,崖会泉就已经重新拉下脸,他冷淡地回:“因为我不喜欢分享私事,我的猫也不是能供人随意参观的展示品。”   如果说方才崖会泉还满心都是复杂情绪,生态舱把他拉到了那段感情复杂难明的回忆里,后面的相册又多少也让他想起了点往事。   此刻被乌珊娜这种性格爱跳的人一激,他飞快收拾好了自己,已然从内到外都四平八稳,就算没照片真的只是一个意外,他是自己都把这事忘了,也不影响他口头发挥,可以随时输出火力。   “时间差不多,指挥官也该返回自己的队伍了。”恢复无敌状态的崖将军冲乌珊莎礼节性一颔首,他说这话时,也的确刚好踩着自由友善交流会的最后五分钟。   乌珊娜被姐姐打了一下也嘴上不甘寂寞,她顶着姐妹的瞪视,语速提到飞快,坚持要把感慨发完:“哎,我觉得也就只有我们老大那样的人会觉得你很有趣了。”   崖会泉:“……”   本来已经在转身的人脚下一顿,步子停得几乎突兀,像是听到了一个关键词,就又下意识地想要多留上一阵子。   这个举动其实相当微妙。   但很巧的是,就在乌珊娜话音落下的瞬间,也不知道是哪个鬼才策划出的主意,会场的全场广播蓦地响了起来,开始播放一支能够吵死全场的曲子。   不管是距离崖将军最近的狮子姐妹,还是离他更远的其他人,全场注意都被广播吸引,和崖会泉一样倏地中止原本动作的人更是不在少数。   “这是……唢呐?”乌珊莎有些迟疑。   她的姐妹更是直接迷惑:“什么毛病?谁家的策划团队会想到在这种场合放唢呐?”   “……”崖上将就算之前有任何想法,也在唢呐冲击下瞬间没了想法,忘了自己是想要说什么来着。   唢呐无差别对全场人员进行精神攻击,在已经是足够吵的曲子中,更可怕的,是众人还能隐约分辨出来,广播里还有一位播报员在声嘶力竭。   这位倒霉播报员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得罪了同事,或者跟谁打赌输了才“荣获”这份差事,他十分艰难地拔高了嗓门,被迫成为一位以人类声带去对抗唢呐声腔的勇士,一边跟唢呐比着门调,一边用约等于嘶吼的声音呐喊着早早写好的播报稿。   唢呐声把他的播报衬得更像鬼哭狼嚎,他“嗷嗷”对会场里百脸懵逼的诸位介绍——这是考虑到唢呐不仅是一件珍贵的文化遗物,它还是一份和平友好的象征!是见证了两边情谊的礼物!是经由域外联合之手,它才得以被转送回了星盟文化资料库!所以!在今天这个历史性会面的场合下!主办方遂决定!用这支极具代表性的唢呐曲,来为见面会画上终止符!   在场所有曾跟崖将军一起经历过“指挥舰广播地狱”,蒙受过魔音惨痛洗礼的光辉之翼成员:“……”   你在放屁?!   在场的所有域外联合成员,则也不约而同保持了沉默,神色很是一言难尽:“……”   “太惨了,这位播报员。”乌珊娜不无同情地道。   这话换得了姐姐——以及就在旁边,短距离下勉强还是能听清人言的崖会泉的赞成。   “不过这人提到这曲子是提取自古地球时期的曲库,被我们域外联合做了音频修复处理。”乌珊娜听到这里,她脸上露出困惑,很奇怪地转头看向离自己最近的星盟人,“崖将军,你们星盟文研院的文化专员们都这么不严谨吗?拿到公开场合念的官方稿件还出错?”   崖会泉压根不了解什么文研院,更不知道稿件出错在哪、   文研院近期又给他发的好几封邀请函,全都还在他个人终端里躺着,他让它们保持了“未读”状态。   最近太忙,这种信息他看都懒得拆开看。   不过很好面子的崖上将当然不会明说,他只很高深莫测地看了乌珊娜一眼。   “这曲子只有曲谱是来自历史文献。”乌珊莎就像也对唢呐颇有了解,她随妹妹一块摇摇头,“这种历史长达几千年的曲子,哪怕是在域外联合,也没有现成的曲库能让人提取资料了,都只能四处拼凑文献记录,然后凑一份乐谱。”   崖会泉默不吭声地听着,他还是一脸“反正你也看不出我懂不懂”的沉静。   谁知乌珊娜下一句陡然神来一笔:“比如我们现在听到的这支——这是老大吹的,想不到吧,哈哈哈!”   崖会泉:“……”   “沉静”狠狠一个哆嗦,差点就被掀翻了。   确实没想到……这谁能想到?!   崖将军顶着满面伪装成漠然的木然看乌珊娜一眼,听这位很跳的“狮妹”倒豆似的,接着在据说是沃修本人演奏的唢呐里,给他科普了“沃修不广为人知的神奇技能们”。   乌珊莎一度看上去就想要制止妹妹,但最终,她又很轻微地摇了下头,笑了一下,还是没拦着。   “这些事情经常被说一说,也是好事。”乌珊莎说,“如果一个人因为离开了就变得不能提,从此这个避讳,那个忌惮,慢慢的,敌人不在乎一个已经离开的他,朋友们也在淡忘他,他在大家心里从此变得不鲜活,他就真的彻底消失,没有痕迹留下了。”   崖会泉左耳朵听爆料,右耳朵听这番低声感慨。   等到这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他又是裹着一身寒意,披着夜色回家。   百里就忽然感到自家少爷这晚怪怪的。   因为按着以往,在深夜这个时间点,晚归的人理应已经身心俱疲,正处于一个白天听人说话太多,见人也太多,到了夜间就只想放空独处,连人工智能的分贝超过25都要深深皱眉,威胁电子管家再不音量小一点就静音的状态。   可非常诡异,崖会泉这天就像嫌自己还被吵得不够似的,他在沙发上坐下时,百里原本正在同他汇报一些家里发生的鸡毛蒜皮,就听他忽然说:“百里。”   “是的,少爷。”电子管家即刻收小了声音,AI很智能地问,“是我的音量对您来说仍然太大了,需要再往下调小两个分贝,还是您需要一点完全安静的空间,我们可以把话保留到之后再谈?”   崖会泉却答非所问:“你的数据库里是不是还保留着上次的音乐?”   那问题就令人工智能也疑惑了一小会。   因为“上次”,实在是个很笼统的检索区间。   “很抱歉,少爷。”百里说,“可以请您补充搜索条件吗?比如具体到‘上次’究竟是指的哪一天,或者音乐具体是哪个类型的音乐?”   电子管家认为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但人似乎就有点为难,仿佛它不好直言。   黎旦旦今晚也惯例去迎接了人回家,比平常要安静一些的猫正趴坐在人身边,只有前爪搭在人的大腿上,整个猫疑似正在思考猫生。   崖会泉没留意到猫的不对劲,他只低头看猫一眼,然后忽然有了主意,将猫抱起。   “猫喜欢听的音乐。”人很笃定地说。   百里停顿一下:“您确定吗?少爷,在深夜这个时间?”   “确定。”   电子管家怀着满心的不理解,但就还是尊重了主人的选择,在深夜的宅邸里播放起声效惊人的……唢呐。   黎旦旦:“……” 第46章 片刻 有那么片刻,完全归属于人的思维……   几个月以前, 某位少爷还曾质问过他的电子管家,是不是觉得他们家占地面积可观,离最近的一户邻居也隔着两位数公里的距离, 所以AI遂认为,在家里放吵得要命的隐约也不构成扰民——尤其电子管家还不把主人当人,主人不包含在“民”的范围内,一点也没觉得这会叨扰到他了。   这位少爷当初质问时还很没个好脸, 几乎带着一脸杀意。   他那副把“我有起床气”的牌子挂在脑门的模样人工智能还记得,目睹了他杀气腾腾下楼的猫也记得。   但看起来,如今公然要求AI在深夜播放唢呐的他本人,恐怕是不记得了。   就算记得也要假装不记得。   崖会泉要求听个唢呐还要甩锅给猫,靠黎旦旦来辗转达成目的,他的猫本来正在思考猫生, 脑子里涌现着许多超越常猫的想法, 被他这么一打岔, 思维强行中断, 猫也就只好沉默着甩了甩尾巴——又把尾巴搭到人小臂上了。   和犬科不一样,猫科的摇尾巴通常不是示好。   如果一只猫尾巴下垂,不断摇来摆去, 眼睛还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另一个生物看,那压根不是“我想和你玩”的信号, 是意味着猫此刻心情较差。   尾巴摆得越久, 瞳孔盯视对方的时间越长,猫从对方那感受的威胁与挑衅也越强,整个猫情绪也正变得更糟糕,还可能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要给目标来上一下。   不过黎旦旦从来到这个家至今, 展现出来过的最高级别的“不快”,也就仅仅只是像方才那样,会默然无言地甩甩尾巴,再很快把一瞬间的无奈情绪给自行处理好,接着把重新放松下来的长尾巴缠或者搭到人身上,任由人像手握一个长条毛绒玩具似的,不是把它揉搓一把,就是无意识手欠地拉拉尾巴。   崖会泉怀着鉴赏的心情把那据说是沃修本人吹的音乐又听了一遍,依旧感觉要么是他的音乐鉴赏水平实在不佳,他天生缺乏所谓音乐细胞,要么,就是唢呐这种乐器,它跟扎根星盟土壤生长的鉴赏力着实相悖。   星盟本土的音乐都比较讲究音律规整,有着十分星盟特色的“制式感”。   唢呐却很自由,让习惯了规律音阶变化的人,总是难以预测它下一句的调在哪。   崖会泉判断不出音乐的好坏,只能通过演奏者本身来衍生出一点听众体会。   “还是很吵。”他想,“跟本人一样。”   而他没意识到的是,同样做着“很吵”这番评价,这回的他比以往任何一回都要心情平和,从音乐响起到播放完毕都情绪稳定。   他还又想:“他哪来的那么多时间学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是域外联合军的常规训练任务太少,还是军校里发的作业太少,才让人闲成这样……他完全不忙的么?”   在崖会泉的记忆里,沃修会的是真的还挺多。   沃修以前向崖会泉问起假如没有战争,他会去做什么这个问题时,这人套走了崖上将的答案,对于自己的想法却保留了,没谈,仿佛一个假设下的问题答案也值得对方吝啬。   崖会泉并不知晓沃修本人会给出的真正回答是怎样的,但是他个人看来,假如没有战争,这人除了有“新生代话痨兼歪理邪说之王”这一条路可走,估计能靠着出版歪理与发布演讲视频发家致富,对方也许还能去当个专攻工科的工程师——或者更和平一点,去当个网红生活手工达人。   沃修在手工技能这一块十分可圈可点,大到武器机甲方面的装备改装,小到搭一个高效还便携好收纳的烧烤架,再到比较生活化的传统手工艺烹调技术,以及户外生存时期的临时基地搭建等等。   反正,但凡是比较讲究手动操作,对动手能力要求较高的地方,这人活像在参军前打过一百份工,还全都是技术方向,业务覆盖不同,他什么都能上手鼓捣一番。   成效很出乎崖会泉意料,都还不错。   就为这事,崖会泉记得,沃修还又在他面前自夸过一回,中心思想还是“幸好你是遇上我,不然要出大麻烦”,只不过自夸的具体方向又变了,不再是吹嘘自身性格好,是吹动手能力好。   “居家旅行战斗生活冒险必备”——此人很大言不惭地给自己贴了这么个伟大标签,他自夸的时候,顺手还把串着肉块、蘑菇以及一种荒星特色植物的烤串朝崖会泉递过来。   那是经由这位“生活冒险必备人士”之手折腾出的新烧烤菜单。   他们面前还支起了一口同样是手工制造的锅,里面煮着海菜与不管生前什么样,反正经过沃修提前处理后,崖会泉也已经看不出人家本来面目的鱼肉块。   锅里的鱼汤已经渐渐泛出白,会偶尔咕嘟鼓两个泡泡,崖会泉便觉得沃修很心机。   一边自夸一边试图让他“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可能吗?做什么梦?   “……”崖会泉把烤串接过来,没说什么话,默默吃了。   “这个人有毒。”他当时十分坚定地想。   而“有毒”再加上崖会泉一贯安在沃修头顶的“有病”标签,沃修被崖会泉合理怀疑为自带某种新型大脑病毒,能干扰他人脑波,才会远程劫持了他的脑子,让他莫名其妙做跟想法背道而驰的事。   “少爷。”百里的声音像雨夜里落上玻璃窗的第一滴水,起先悄然落下,没能立即惹人注意,但很快,随着雨滴持续不断敲起窗台,它们孜孜不倦,总能让人不得不醒过来,发觉它们存在。   “嗯?”崖会泉终于听到百里叫自己,他随意应了一声。   “如果您感到有些疲惫了,我建议您上楼洗漱,尽早回房间休息。”百里说。   崖会泉便这才意识到,客厅里之前还快吵翻天的音乐声已经停止很久,这间屋子也早恢复它在夜晚应有的安宁了。   在这个私人小客厅以外,家里其他区域的照明都已自动进入夜间节能状态,大半个房屋安静笼在昏暗里,和外面的夜色一样沉寂。   时间已经快凌晨一点了。   “我知道了。”崖会泉没反驳电子管家的话,就仿佛是从回忆里带下来的“病毒”效力还在。   百里又说:“好的,我想黎先生会很乐意去亲自为您准备浴室,但您能考虑先放开它吗?”   崖会泉终于注意到的第二件事,即是他的猫已被他不知不觉抱了很久,他还一直有事没事地扒拉人家毛发。   从开始放唢呐到思维飞去天边,直接走了一个为时不短的神,他在小客厅的沙发上坐了多久,黎旦旦就在他手上呆了多久,被他无意识地薅了多久。   崖会泉松开手时,发现猫尾巴尖上的毛都疑似被他给捋塌了,让他当即有点担心,怕黎旦旦作为一只“青少猫”,本来还没怎么掉毛,就要先被他给人工薅秃,变成一只少年斑秃猫,给猫生造成无可挽回的打击。   “你怎么也不知道出声抗议?”崖会泉紧急反向捋了捋那一片毛。   黎旦旦还不至于说被人摸得久一点,便要面对斑秃危机,它的毛发和普通猫也不太一样,要比一般家猫更厚实。   体会到了非常少见的“逆毛式顺毛”,它虽说觉得这滋味有点怪怪的,不过人是一片好心,它也没阻止,只把捂得很暖和的两只前爪搭到人手背上,给了崖会泉一个表示放心地拍拍。   “没什么事。”黎旦旦说。   等人将手拿走,它自行抖抖毛,把自己从耳朵尖到尾巴尖都尽情甩了一遍,就又是一只毛发舒展的毛茸茸。   “看,好了。”黎旦旦又说。   崖会泉对喵语的理解力不如百里,在猫试图与他对话时,人猫之间经常出现信息对接偏差。   但今天这会,他对猫语的解读正确无误,精准听出了猫的宽慰与安抚。   他低头与猫对视,目光刚好垂落到了黎旦旦的那双蓝眼睛里。   崖会泉有个非常短暂的停顿。   黎旦旦接着便看见,人忽然抬起手,指尖直朝着它的眼睛探过来。   不管是什么生物,当有异物靠向眼睛时,只要距离与时间足够,第一反应都是扭头避开。   黎旦旦没避。   猫给予了人足够多的信任,只在指尖触到它眼周绒毛时出于条件反射,闭了一下那只眼睛,睁着另一只静静注视着人。   甚至有点像猫对人做了一个小小的wink。   崖会泉摸了摸猫同样温暖的眼周,他的手指在猫眼尾停了几秒。   “你们眼睛是很像。”崖会泉说,“你长大之后虹膜颜色好像变浅了一点,小时候看着还不太一样。”   黎旦旦这回没说话。   猫只轻轻歪了下头。   崖会泉的手从猫眼睛附近挪走,往下移,又点了点黎旦旦的鼻头。   “音乐审美也像。”崖会泉又说。   还是几个月以前,同样是在这个小客厅,当那首很吵闹的乐曲放完之后,一脑门起床气的人也跟他的猫说了差不多的感慨。   黎旦旦分辨出了人两次说起同一句话时的语气变化。   崖会泉上次这么说时,听起来更无奈一些,神色里夹带的诧异成分也更多一些,为“猫竟然能听唢呐”这事新奇又啼笑皆非。   这次,那句话听起来就更像一句情绪复杂的感慨。   猫敏锐觉得人的情绪似乎不算好,却也不能算作常规意义上的糟。   它继续安静望着那人面庞,看见对方眼眉是舒展的,目光又往下垂,嘴角并未绷紧,可也不像是想笑的模样。   为什么这个表情?   所谓“体验生活”,用尾巴想都该知道是希望去体验生活好的那一面,更有乐趣且更丰富多彩的那面,对吧?   露出这种表情给我看,不怕我回来突击查岗时看得心肌梗塞吗?直接把我给心梗到又原地送走怎么办?   这些念头像是突然出现在猫脑海中的,然而它们又萌生得如此流畅,没有丝毫滞塞地涌进头脑里,就像它本来就应该会这么想。   有那么片刻,完全归属于人的思维占了上风。   他睁开眼,透过完全一致的蓝眼睛看到一个惦记的人,仅匆匆一瞥也留下了“难以放心”的印象。   “……你不舒服吗?”   崖会泉的声音落进黎旦旦耳朵里,猫倏地眨眼,瞳孔有短暂的形状变更。   从崖会泉的视角看来,他的猫刚刚只是与他四目相对了片刻,接着忽然就甩起脑袋。   猫似乎遭遇了一桩突发性事件,还令猫不太适应。   甩头动作恰好让崖会泉错过了猫的瞳孔变化,他没留意到这个,只把自己的手又小心覆在了猫的脑袋上,把猫从头顶摸到后脑勺,再绕到前面挠挠下巴。   这么耽搁过一阵后,也确实很晚了,崖会泉在确定猫没什么大问题后放下心,他看一眼时间,从沙发上起身:“走,上楼。”   黎旦旦随着人起身跳下沙发,仗着它能四条腿运动,先一步去到楼上,帮人安排好了早该安排的浴室。   猫说不好自己方才是出了什么问题,那种思维临时拓展更替的滋味非常突然,即便这会那感觉已经又消失,也像余韵犹在,让它变得比以往对人还要更操心一些,总想更多照顾这个人一些。   崖会泉没领会到黎旦旦的这份心意,也毫不知情他正在面临一份比过去更旺盛的照顾欲。   看着猫几乎眨眼消失在跟前的身影,崖会泉只本要往前迈的脚步一停。   “百里。”他说,“黎旦旦的速度是不是变快了?”   “是的。”电子管家就肯定地说,“考虑到黎先生在年纪还小时,就已经速度不慢,在它略微长大,四支力量更加强健的现在,我认为速度翻倍上升是一种正常现象。”   崖会泉便被电子管家说服了,他也没再多想,“嗯”了一声后继续踏上上楼的台阶。   等人到达自己的浴室门口,服务周到的黎旦旦就已经不只调好了室温与水温,电动毛巾架也已经预热,正在烘着上面垂挂的毛巾与浴袍,确保待会人洗浴出来,一伸手够到的毛巾衣服都是干燥又暖和的。   崖会泉走进浴室的时候,猫正好跳下深灰色调的洗漱台,看起来是准备与人擦身而过,从浴室里出去。   崖会泉低头看猫一眼:“你今天不准备在浴室里当安全员?”   这是一句调侃一样的认真询问。   因为按着崖会泉的经验,平常他单独在浴室里时,十次里有至少七八次,猫都会神不知鬼不觉就开了门,溜进来,再像一个没人招聘也硬要上岗的浴室安全员似的,蹲在洗漱台的台面上,保持着一定距离守到人洗完关水,再又出去。   “喵。”黎旦旦也很认真地回答。   它以前都毫不迟疑,觉得这事理所应当。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不担心人洗澡的猫,猫在听见水声时,又怎么会忍住不来查看一下人的安全?   然而今天很莫名的,似乎还是因为之前那番思维更替的关系,它的余韵效果一直发挥到了各方各面,让猫就是觉得这事今天不行了,不能这么做,猫似乎应该给人单独的洗浴空间。   “我到外面去守。”黎旦旦很语重心长地又补上了新的看护方案,它用尾巴扫了扫人的小腿,不是很放心,“你自己注意安全,有事叫我。”   崖会泉对这种较为复杂的喵言喵语,解读能力便又直线降低,他理解的意思跟黎旦旦的真实意图南辕北辙。   人反手把猫放回了台面上。   “又撒娇又蹭的,不就是等着我留你吗?”崖会泉说。   他顺手锁了浴室门,一边纳闷这年头猫都学会欲擒故纵的小把戏了,一边往淋浴间走去。   黎旦旦:“……” 第47章 隐秘一秀 “是我的猫,算光辉之翼家属……   在落锁的门和水声渐起的淋浴间来回看了好几眼后, 那一晚最终,一番好意被曲解的猫还是没有自行开锁,坚持要从浴室里出去。   因为它处于一种没来由的直觉, 预感到,假如它那时坚持出门,很不给以为它是想要留下来的人面子,那么依照里面那位既好面子, 又日常想得还多的先生的脾气,对方短暂尴尬一阵,甚至有点恼羞成怒,出来后跟它别扭个一两晚的都还算是小事。   那人比较可怕的一点,是经常会在你料想不到的地方陡然想偏,还尤其擅长主动拉开距离, 一副乍看高冷沉稳的面容下其实内心丰富得很。   黎旦旦差不多都能推出崖会泉的逻辑了——人主动留猫, 猫却不给面子, 人继而意识到自己对猫的行为解读好像出了错误, 又一时仍未正确理解猫的用意,只看出自己“挽留”后猫还要走,这对人来说, 就可等同视作他的猫这天忽然变得有点冷淡。   平常都是人不让进,猫非要开锁进, 今天人都留猫了还主动落锁, 猫竟然反倒开锁出去,这是什么意思?   “安全员”在老板刚习惯了它定点上工,也默认这个空间有它固定工位之后,它竟又想要撂摊子不干了?这是不是代表着近期哪个环节上,人和猫的相处出现了问题……它觉得这个老板不值得了?   崖会泉嘴上不会说, 内心戏是真能有这么多。   黎旦旦非常确信。   然后再参照人的性格,猫敢拿自己未来一年份的口粮打赌,一旦这位知名的“拒人千里专业户”先生怀疑别人在悄悄变冷淡——哪怕那仅是微乎其微的一点苗头,还很可能完全是对方臆想,“冷淡”与“不值得”都是这位先生瞎猜的。   但只要这一丁点的念头一升起,崖会泉本来就是个别人朝他奔跑一万公里,他都看见别人奔跑方向了,还会深思熟虑,反复求证,最后花上很长时间,方才确定人真是朝自己来的,然后再以做高精度轨道误差校准的微小量级单位,他终于慎之又慎地也回应一步的人。   让他察觉到别人的热情疑似在消退,那基本完蛋。   他主动往前一步难于登天,是疑神疑鬼,推敲测算,举步维艰。   他往后则不一样了,他往后退的速度是按着高机动轻型疾速载具的标准来的!   一经感到对面的人可能想法变了,这位先生自觉得很,急急忙忙连夜自己开着机甲就跑了!   一不留神,他能直接头也不回撤退到一个星系之外,再从此恪守最远的那道社交距离标准,保证不会再“越线”一步,效率高到令人目瞪口呆。   黎旦旦自己都说不好为什么它这么清楚这些,好像它曾仔仔细细琢磨过崖会泉在情感这一块神秘区域的所有处事细节。   它在清楚想起这些东西时,内心里的情绪还复杂极了,哭笑不得中又混着一点遗憾,还有一点莫可名状的庆幸。   就仿佛……这是一份它曾精心准备,仔细复习过的考点。   然而很可惜,它所面临的那场大考里什么东西都考到了,偏偏漏过了它同样准备过的这一部分,没能派上用处的资料,总让人不免遗憾。   可谁知阴差阳错,它如今好像又回到了考场里,并发现在新一轮的考试里竟然要考这部分的内容了!   只是话说回来,为什么一只猫,竟然还需要面临如此复杂的考试呢?   难道猫过分聪明,最终便也免不了要被送去上学,免得耽误成才吗?   黎旦旦的思维跑偏了一瞬,从正经骤然滑坡成了膨胀自夸。   猫发觉这思路走向不太对,紧急悬崖勒马,把它很想要开屏的大尾巴给又一巴掌拍收回去了。   无论如何——黎旦旦努力回归正途地想,它是真的把自家人的性格特质摸得很明白。   并且在明白之余,黎旦旦还隐约意识到,自己可能原本脾气也没这么好,不像崖会泉和百里以为的那样,是只毫无脾气的耐心猫。   它似乎就是因为清楚崖会泉的性格,了解对方在建立亲密关系时的为人处世,所以,从“碰瓷”进门的第一天起,黎旦旦便细心收敛,只向人呈现出了它最温和积极的姿态——哪怕那时候它甚至什么也不知道,超过90%的自我意识与身体机能同步丧失,只完完全全把自己当做一只新生的,懵懵懂懂的奶猫。   对这个人温柔像一种本能。   ……等等。   黎旦旦又想:“超过90%的自我意识与身体机能同步丧失?”   像从汪洋大海里打捞回了一块终于能摸着实体的拼图,猫倏地抓住了这条线索,把拼图填回它脑中空白区域的一角。   崖会泉那一晚的澡洗了多久,他的猫就在洗漱台上蹲着思考了多久的猫生。   并借着思考猫生,猫做到了完美的非礼勿视,思维完全飞出那间水气弥漫的浴室。   直到人在淋浴间里关水,花洒将密集水流投向瓷砖地面的声音中止,黎旦旦仿佛耳畔自有一个静音闹钟,人的动静减弱,它也倏地回过神,从思维里抽了身,终于能溜去开锁出门。   离开浴室前,猫没忘抬爪在洗漱台擦边一拍,它远远注意到人洗了头发,帮忙预约了台面内置的吹风机,预约时间调至七分钟,等人那边穿好衣服过来,往台前一站,预设好了温度档位的暖风便正好启动,时间与风温均把握十分精准,完美贴合对方居家习惯。   黎旦旦不仅将崖会泉的性格小特质摸得明白,对人的诸多生活小细节也已然一清二楚。   它出了浴室门,转头还抽空去了趟楼下厨房,跟电子管家一起核对了番崖会泉明早的早餐,再又带着一杯热水上楼——因为人今天洗浴的时间比平常略长,高温会带走一点人体水分,猫觉得人睡前需要喝水。   黎旦旦的心目中,崖会泉大抵能算作是全宇宙最叫人不放心,最需要谁去悉心照顾一下的对象。   他们这个家的家庭关系是真的很神奇,人看自己的猫会带有滤镜,任何种种似乎有违常理的地方都能忽略过去,反过来猫看人,竟然就也带有滤镜,且滤镜厚度丝毫不比人低。   当黎旦旦坚信崖会泉需要照顾,恨不得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能掺和一只猫爪,感觉它在这人身上有操不完的心时,以抵达蒙特后就暂时原地待命,每天在蒙特环星轨道基地上做日训的光辉之翼代表团为首,在一众“无滤镜人士”心里,崖会泉就可怕极了。   由于伤情的关系,崖将军有一段时间不在总基地,日常审批文件检查汇报演练都是靠远程办公,与他对接最密切的是六翼队长,直接跟在身边的只有卢思明与佩朗翠,再就是部分亲卫队成员和抽调自第二翼的卫兵。   光辉之翼代表团刚抵达蒙特时,和崖将军的会面可以说是非常感人。   此前崖会泉重伤回星,医疗监察中心的通知单都下了不只一份,还一度给出“保守建议”,希望诸位做好思想准备——因为崖会泉的精神力被调用到近乎枯竭,这有高达85%的几率造成脑损伤,即便修复了他的大半身体机能,他的大脑也有可能会陷入保护性沉睡。   而就算崖将军身体素质卓绝,能够在自我修复后又苏醒,醒来之后,也将面临精神力水平降低,在人机对接上操作控制力锐减,甚至有概率要当个一年半载“半植物人”的不理想情形。   万幸,崖上将不仅只花了小几月的时间就彻底康复,整个人几乎可以被归作当代医学奇迹,他还战力威风丝毫不减,那份能力测评报告回传至内部系统,能够供人公开查阅时,部下们比他本人还要高兴。   那天光辉之翼甚至破天荒的临时放了个半日假,基地餐厅酒水饮品无限量供应,算是远程与长官同喜。   没见到本人时都是这么一派普天同庆的架势了,何况见到了本人呢?   代表团刚跟崖会泉碰头的当天清晨,军装肃正的男人还只是露了脸,他身后是深冬早晨独有的雾,领口的风纪扣与肩章都透着一丝不苟,平静冲众人略一颔首。   代表团里,立马就有人表情快要端不住。   还有表情是稳住了,但难以自控的红了眼眶的。   算起来,那还是光辉之翼一众在和平协议正式签署后,首次跟他们的最高长官见到面。   所以即便崖将军点评了一句“没出息”,但反正有专门随代表团一起来的翼队长带头,第三翼和第四翼的队长几乎异口同声,他们大声说:“报告,申请十分钟的全体‘没出息’时间!”   “‘全体’不要包括我。”将军说,“允许,现在开始没出息。”   卢思明在旁边负责计时——还顺便逮到了第二翼队长佩朗翠的恶劣行径。   佩朗翠仗着他和卢思明是陪将军回星最久的,已经经历过了最为激动的那个阶段,他正不动声色地悄摸着录影,力求全方位记录下来同僚们具体能有多“没出息”。   本来按着常理,卢亲卫长是应该要果断揭发第二翼队长的行为,正好将军本人就在旁边,抓现行后能直接抄送长官,百分百让第二翼队长“批评受罚一条龙”。   但又因为第二翼队长贿/赂及时,专职情报工作的,对来自他人的打量与目光含义再敏感不过,佩朗翠一抬头发觉卢思明正看着自己,他迅速比一个手势,意思是:“全部同步共享给你。”   卢思明觉得这很有诱惑力。   他就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又专心计时去了。   这在将军眼皮底下公然行贿的两人最后收获颇丰。   佩朗翠不只录到了同僚们是如何没出息,等十分钟一过,崖将军钦定的“没出息”时间结束,他搭载于个人终端的微型录制设备没及时关上,还顺势往下录到了场面由“感人”变得“骇人”的两极扭转。   崖将军从重伤到完美恢复,康复耗时远比一般人短。   他从“有所动容”到“铁石心肠”,情绪过度似乎就也比常人短——甚至叫人怀疑他身上有个情感控制枢纽,能把心情一键切换。   感动感完了,没出息也没出息够了。   崖会泉把脸一沉,攒了几个月的没能当面给的批评,终于统统能有条不紊地骂给本人了。   代表团成员前脚还沉浸在“长官归来”的喜悦里,还觉得同意给“没出息”时间的将军简直有些许温柔。   后脚,他们就被这熟悉的挑剔给骂醒了。   并且崖将军骂完一轮还不够,他现场拉了近三个月的训练汇总报表,骂得十分有理有据,还已经做好了新的月度考核基准参照,亮出了新的,将由他本人不定时现场督查指导的训练日程表。   “……”在场全员盯着“不定时现场督查指导”,先是情不自禁内心哆嗦了一下。   及至看到“基准参照”表格里,在“动态捕捉训练”、“虚实分辨训练”、“抗精神干扰训练”、“基础体能训练”等好几个条目下面,竟然还附上了一份独立数值,旁边备注为“低于此最低标准建议回家玩泥巴”时,有不少人一边又为那最低标准内心震颤,一边心生困惑,不知道那份独立数值是取自谁的。   却也没人敢问。   还是佩朗翠胆子比较大,他近距离跟在将军身边好几个月,最近越发不怕挨打。   他找了个空凑到崖会泉身边问:“将军,基准参照里,有好几个项目下面您给了一个最低数值,后勤那边算了好几轮,觉得跟团队平均数值对不上,那是您抽了谁的数据啊?他单项成绩比均值还高,那几项都挺出挑的,但其他项目空白没数据,是偏科吗?”   佩朗翠张嘴就是一通喋喋不休,还一段话里又是提问又是夸赞,先把那位能被将军拿来当“最低参照”的仁兄称为人才,又很热心肠的关心起对方是否偏科。   卢思明看了就怕他下一秒要挨打——感觉最低也要被骂一句“第二翼今天这么闲得慌么”。   但很奇迹的,崖会泉把佩朗翠的话听完,将军暂时看起来没有要发火的样子,在佩朗翠说起“那位兄弟是个偏科人才”时,将军神色比较舒缓,甚至给人一种被歪打正着吹捧到了正确地方的平和。   “将军。”佩朗翠又说,“这位兄弟是我们光辉之翼的吗?”   “算是。”将军很平和地说,“非正式编制。”   “啊?”佩朗翠大吃一惊,心想单项能力这么出挑了还没转正,莫非是本年度前来基地参加随军实战演练的在读生……还是实在偏科太厉害?   但不对啊,光辉之翼六个部门,偏科也不至于影响拿到正式编制。   “您都拿他的成绩来做参照了。”卢思明不禁加入谈话,他想的跟佩朗翠差不多,揣摩着开口,“将军,您是在考虑给对方一个破格转正的机会吗?我可以负责相关手续流程的办理。”   将军还是很平和,但也很无情地说:“没有,他转不了。”   佩朗翠和卢思明齐齐看着他。   临时基地办公室里的卫兵军姿笔挺,仪容端正——只悄悄竖起好奇的耳朵。   崖将军终于给出答案:“是我的猫,算光辉之翼家属,它要是真的转正,我建议有的人今晚躲去被子里哭——毕竟有了可以进入正式军的猫,我们就得裁掉能力还不如猫,全靠物种占优势的人了。”   佩朗翠:“……”   卢思明:“……”   旁听卫兵:“……”   稍等,您是在告诉我们,一只猫在单项测评中的数值超过了代表团平均值吗?   这是人的问题吗?这难道不是您的猫也太强了一点吗?!   崖会泉本人毫无自己刚语出惊人的自觉,他口头放的这个重火导弹震得一屋子人内心发懵。   他只瞥一眼时间,又扫一眼自己面前的工作进度,感觉是可以下班了,他只要再去训练场转上一圈,临走前揪几个在训练过程中暴露出硬伤的人,当今日典型给其他训练员“上一课”就行。   “对,对了将军。”佩朗翠一脸不着北地跟了上去,用很短的时间在心里为今日的随机倒霉蛋祈了下福,他随后说,“我代表其他人向您征询,您愿意参加我们今晚的内部小型聚餐吗?只包括我,卢思明,还有其他几位队长,本人没有来蒙特的待会开远程视频,投影出席。”   “不。”崖会泉脚下不停,“我不喜欢参加聚会,你问的时间也太晚,家里准备好了。”   佩朗翠对遭到拒绝并不意外,他猜到将军张嘴就会说不,这种聚会活动,崖会泉也的确基本从不参与进来。   然而,听到将军说“家里准备好了”,老部下们都知道,崖会泉一旦返回蒙特,他的饮食就是靠家里的人工智能打理。   佩朗翠飞快杵卢思明一下。   卢思明心领神会:“将军,您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是啊。”佩朗翠顺着卢思明的话附和,“您家的AI虽然很高级,电子管家服务周到,但偶尔试试这种很小型的聚会——至少我向您保证,味道一定不会比人工智能定制差。”   “谁说我回去是吃人工智能定制。”崖会泉说,他面色淡淡地回头看了两人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卢思明就又觉得,将军这一瞬间看起来很平和。   “您家……还有别人能做饭?”佩朗翠忍了又忍,还是把困惑问了出去。   “有。”崖会泉说,“猫。”   佩朗翠和卢思明便感觉他们的五官消失了,他们脸上此刻应该只剩下了硕大的问号。   崖将军非常高效,到达训练场后只花了二十分钟的时间,就逮出了一打在训练里暴露出硬伤的士兵,挨个收拾一遍,超额完成原定目标。   他只靠一台训练机就让人心神剧颤,揽收一片鬼哭狼嚎时,对他滤镜深厚的猫就果然如他所言,已经在家里帮他设置好了今晚的晚餐餐单,还给他精挑细选了佐餐饮料,顺便安排了餐后水果,餐后两小时的小食加餐,以防万一的夜宵备选单以及睡前饮品单。   猫很是担心自家的人在外受累受气,总怀疑别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他好。   “他太让人难以放心了。”黎旦旦冲百里叹气。   百里赞同道:“是啊。”   电子管家随手调出一块悬浮屏,上面播送着本日新闻,他拿这当自己和黎旦旦闲聊的背景音。   黎旦旦的注意却被新闻吸引。   那上面正在介绍一处深海遗迹。   “您对文化类的节目感兴趣吗?”百里问。   黎旦旦像看入了神,没立即接话。   过了好一阵后,猫轻轻甩了下脑袋,它说:“奇怪,我觉得这地方很熟悉。” 第48章 怀疑 它可能就是那位域外联合的指挥官……   新闻里介绍, 深海遗迹位于一颗荒废已久的天然小行星,科学家们推算该天然行星上的原生智慧物种应当灭绝已有一千两百余年,而这颗天然行星原本, 也不该埋藏在人类鲜少踏足的“禁区”里。   它不是生来就身处禁区,在那土生土长的。   星盟和域外联合的研究学者们联手勘察,反复核算,项目团队冒着高风险采集邻近星区内天体的样本数据。   最后他们得出一个结论——   这颗小行星起初只是徘徊在禁区外围, 是一颗纯天然独立行星。   但很不幸,又因为小行星体量实在不大,它无论体积还是质量跟禁区庞大的引力场相比,都太孱弱了一些,所以,生来就没投胎到好位置的小小星球就像是拼尽全力想往回收, 可最终还是要遵循引力, 无可挽回地坠落向地面的一滴水。   先是行星轨道被影响, 它的自转轨迹发生偏移, 接着,它在不断的偏移中一步步被动朝禁区走近,直至被禁区的引力彻底吸引、拉扯……连同它上面生活的万千居民们一起, 被禁区完全吞并。   而它的淹没与它的存在一样悄无声息。   它太小了,它上面的居民也默默无名。   一千两百年以前, 是星盟都还未成立, 所谓“域外”的概念也从未有人提及,这一整片宇宙才刚进入“星际大航海”的时期。   没人听见一颗星球被吞噬的声音,也没人接收到这颗偏远行星居民往外发射的信号。   甚至没人注意到这里曾有一份文明灰烟灭,被魔鬼网一样的禁区鲸吞了下去。   从此往后的一千多年,变成荒星的小星球不为人知, 几乎被彻底抹去一切痕迹。   直到……   “……直到星历358年,我方指挥官崖会泉将军与域外联合指挥官沃修队长意外行至禁区,双双被禁区引力场干扰了载具航向,又因禁区外围骤然爆发环形行星流,两位指挥官出于安全考量,不得不暂时避让,被引力与行星流逼至只能险中求存,毅然决然进入禁区。”   “这颗沉寂了一千两百年的星球,终于在这358年迎来了它久违的访客,并又因为二位访客才能过人,顺利求存,小行星的存在与其上的深海遗迹得以被世人察觉,它在悄然无名千百年之后,终于,又被两位指挥官牵引着在这个世界重新现身。”   新闻播报员持续为遗迹做着介绍,这人有一把好嗓音,将这两段稿件文字念得情绪饱满动人,背景适时地进了一支古朴悠扬的纯音乐,气氛烘托正好。   崖家的厨房里,有位猫观众便心情难以言说的微妙。   黎旦旦很清楚这个遗迹与蒙特相隔的距离,也清楚禁区的危险性。   它当然就更清楚,单纯作为一只猫,想要凭一猫之力曾深入过禁区,还侥幸登上过禁区里隐藏的天然行星,那更是天方夜谭。   这种事“天才猫”也做不到。   ……除非它本来也不是猫。   这不是黎旦旦第一回 对自己心生怀疑了,它近期自我怀疑的频率似乎出奇得高。   百里是个很贴心的人工智能,他见猫十分关注遗迹新闻,AI自行测算一番,判断他的猫主人出于人工智能也未能明了的原因,需要一点空间去独立思考,百里便也没有再吵对方,他接管了厨房的工作,去安静干起电子管家分内的活。   还在自动播放的新闻中,关于遗迹详情的部分渐渐讲到尾声,播报员手里的电子稿件不动声色翻过一页,将话题顺畅滑向下一个篇章,开始详细介绍起身为遗迹第一发现人的两位指挥官。   黎旦旦起先只是对深海遗迹感到熟悉,它注视着屏幕上投映的水下建筑群与陆地荒景,总觉得这些画面似曾相识,仿佛过去某年某月某天,它曾亲身到达过这颗路途遥远又环境凶险的荒星,新闻里所说的一切它都见过。   忽然的,当遗迹风光被切走,替换成了被盛誉“应该颁发文化杰出贡献奖”的两位指挥官个人形象。   条件反射,黎旦旦先看了有崖会泉的那半边屏,并感觉这张照片选得很不错,是能完美混入军装模特队列的水准,拿去当下一年度的征兵广告封面,一定能让光辉之翼的求职意向书激增50%,很是令猫赏心悦目。   等看够了崖会泉,黎旦旦再才把目光挪去一旁,瞧了眼另一位同样莫名耳熟的“沃修队长”长什么样。   “哎。”黎旦旦对着照片想,“我也挺好看的。”   然后猫沉吟了十秒钟,觉得哪里不太对。   “您在找什么?”百里礼貌出声询问,奇怪地看着本来原地静坐沉思的猫忽然一骨碌蹿起来,整只猫还疑似状态十分紧绷,将圆溜溜的猫脑袋左右快速移动,虹膜都收缩起来,像是在紧急找着什么东西。   “镜子。”黎旦旦答。   “厨房里没有镜子。”百里很实事求是地说,“不过,您可以考虑一下那边的镜面收纳柜,它能够当一面清晰度尚可的有色镜子使用。”   “谢了兄弟!”黎旦旦迅速说,并即刻一跃抵达那一排镜柜跟前。   镜面的柜门上清清楚楚,只映出来一只猫。   横看竖看,顶多也就是比同龄猫要更大上一点,耳朵要圆上一点,四肢更有力也速度更快一点。   黎旦旦对镜自照,又抬头再望一眼悬浮屏幕。   那上面还在介绍两位指挥官的个人丰功伟绩,猫着重看了沃修的影像资料。   不抬头看沃修的时候,黎旦旦发现自己能够很理智地想:“他是人,我是猫,尽管我当猫也是一只好看猫,但我不能随便指认一个人的脸,觉得那张脸也是我的。”   而抬头看见屏幕,它就只在又想:“哦,是我。”   黎旦旦:“……”   猫重新低头——   好猫不能强占别人的脸。   抬头——   这不就是我的脸吗?   黎旦旦:“……………”   如此反复几回,诡异的错乱感仍在,半点没有消除的意思之后,猫终于确信出了问题,出大问题。   它怀疑自己可能就是那位域外联合的指挥官沃修。   然而沃修指挥官早变成了宇宙里的飞灰,在烈火与爆炸里变成了无数浮动于天灾核心废墟里的粒子,他的结局不仅是被官方反复报道过,被同阵营的战友、两边终于盼来了和平的平民、甚至是他的敌人与对手缅怀过。   人们敬他是因挽救全宇宙的安危殉职,他的个人生前立场在大义面前都不再重要。   他迎来结局的那天,崖会泉还亲眼看过。   以超越这世上所有人在那一刻与沃修的近距离,崖会泉知道这人深入核心深处的每一个步骤,听过他在终局前最后的话,见证了周遭空间是如何开始震颤,炽烈的亮光如何乍然而起,高温热浪顷刻从深处扩散至外围,如何吞没了沃修后依旧来势汹汹——又撞在这人临走前非要给敌人多叠的一层防护罩上。   战后结束观察疗养,由于一时心软,和鬼使神差想到了有人曾说过的那句“体会点不一样的事”,崖会泉捡回一只猫,却竟也是同时捡回了一个自己见证过陨落的人。   这事可能吗?   是不是太富有玄幻主义色彩,像个星际时代的喜剧童话了?   黎旦旦有了一个弥足大胆的念头,但又一时没思考好该从何查证。   崖会泉这天回家时,为了不让人过多操心,也直觉这事未经查明,一定不能就仓促地令人知道,免得给人徒增不必要的烦恼,黎旦旦赶在崖会泉到家前收拾好了自己,用跟平常别无二致的姿态迎接了人到家。   崖会泉进门的那刻悬浮屏仍开启着,还在之前的频道。   那似乎是个为深海遗迹特别开的专栏,全天24小时都是播放的遗迹相关消息,让刚迈进家门就也听见了新闻的人顿了一下。   “文研院在三个工作日以前,发布了遗迹合作开发项目的最新进展。”百里适时地解说,“这是与项目进展同步上线的专题栏目,专门用于公开新发现内容,也会做一些远程星际直播。”   换作以往,崖会泉就至少会问一句怎么会想到看这个,又或者随口好奇这是AI还是猫的频道口味。   可像最开始注意到了新闻内容的黎旦旦一样,他也只是对着屏幕看了一小会,默不作声,然后简单一点头,表明自己听见了百里的话。   他什么也没多说,转身去餐厅了。   百里追问:“需要为您将新闻关闭,或者将音量调小一些吗?”   “不用。”崖会泉说,他又有个很小的停顿,“就……放着吧。”   “好的。”百里记下了主人的选择,AI附着在家电上追着人看了一会,又在数据库里复盘了一番家里另一位成员——猫看新闻时的反应。   百里认为,人与猫达成了某种奇妙的不约而同,这在电子管家看来是一份很有意思的数据,值得他把对比分析也纳入到数据库里。   AI高高兴兴给自己增加了一份收藏,并在又十分钟后,见证了另一桩值得收藏的事。   满怀心事的黎旦旦今日照顾人时难得出了个错,猫的思维仿佛还在受着“我好像就是沃修”这事的干扰,让它特别自然地把给人的那份餐盘摆到了自己面前,而送餐小机器人一看见猫面前的餐桌已有了食物,确定猫已“上餐完毕”,那只托着另一份餐的机械手呆了呆,只好自动锁定另一位面前还没饭的对象为目标——将猫饭放到了人的面前。   这件事糟就糟在,猫心不在焉,人也是。   崖会泉没发觉自己的饭变了,他对摆到面前的餐盘压根没看,听到小机器人端着机械腔说了句“请慢用”,眼睛也没往下瞥,只按着习惯摸到餐具,拿起来就往饭里伸,把食物咽下去时还以为,吃起来十分寡淡是因为自己正食不知味。   黎旦旦的反应比人就还是快一点,它一低头惊觉餐不对,紧急刹住自己快冲人类配餐下的嘴,保全了崖会泉原本晚饭的“全须全尾”。   怀着巨大的愧疚心,猫火速将真正给人吃的饭送了回去,同时一伸爪子扒走人已动了好几口的猫饭。   崖会泉持续心不在焉,上一口还没滋没味,下一口陡然感受到调味料刺激味蕾,他拿着餐具一愣,就终于意识到,他刚刚的餐不对。   “……你给我吃猫饭?”崖会泉伸手一捏猫的后颈,揪住了黎旦旦“命运的后颈皮”。   他十分哭笑不得,动作看似稳狠准,力道又放得很轻。   被猫闹出来的这场乌龙一打岔,方才沉积在人心里的复杂情绪反倒消了不少,崖会泉从进门起不自觉紧绷的嘴角开始放松。   他松开落在猫后颈上的手,又曲起手指弹了下猫的脑门:“下次再出现这种错误,我就代表这个家的厨房辞退你24小时。”   如果没有后面的时限,这份威胁对猫来说便还有不小威慑力,足够令喜欢操心人的猫内心一惊。   24小时的时间限制算什么呢?   以崖会泉最近的忙碌程度,满打满算,猫也只将失去一次照顾人晚饭的机会。   实在是不足为惧。   “好。”黎旦旦很痛快地说。   深海遗迹专题栏目还在放送,为这个家里增添了一份背景音。   但餐厅中,先前隐隐有些压抑的氛围就同崖会泉已然舒缓的嘴角,也逐渐放松,很快近乎回归如常。   黎旦旦本以为在发觉自己可能就是沃修后,到它找到新的证据——或者至少是找回一些身为沃修的回忆——是一件困难且用时必定不短的事。   因为迄今为止,它虽然拥有接近于人的思维,可“人类思维”于猫而言,就像是一个大脑内置的固定功能。   它会使用,却从没思考过自己是否拥有人类身份,更从没有在使用人类思维时,感受到一份明确的身份指向,   如果能够想起来作为沃修时的任何事,站在彻底的“沃修视角”去看或考虑一回某件事,那“自己是否就是沃修”这个问题,有80%的几率便能直接迎刃而解,黎旦旦对此非常笃定。   只是找回记忆不像去冬天的雪地里抛一条冬眠的蛇。   抓住一闪而过的意识火花,也不像只需迈开了四肢一通伏击带奔跑,就能逮到的兔子或小鸟。   它们都比较讲究机遇。   黎旦旦不确定自己的下一个机遇什么时候会来临。   猫的处世经验是——预先将期望值放到最低,再无论收到什么样的过程反馈,都尽量保持心态积极。   黎旦旦是做好了这个等待机遇的时间将相当之长,没准它再长个几十斤,都不一定能来的准备的。   可在崖会泉忽然查阅了文研院的电子信件,并决定接受对方邀请,作为遗迹发现者之一去参与一场主题活动时,那天晚上,机遇竟不期然降临。   黎旦旦以猫的姿态照例摊开在人头顶,把自己挤在枕头上部与床头背板之间。   它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却发现自己呆在一个幽暗的,明显不属于夜间卧室的环境里。   他的鼻子做人时也十分敏锐,能嗅出空气里含有的海水独特气味,也能闻见潮湿,他的耳朵听力范围极远,能听见屏障之外深海暗流涌动,依稀还听出有什么海洋生物正游过附近,用不小身躯划开了水流的声音。   黑暗从不影响他的视野,他收回落在远处海水区域里的注意,听见自己耳畔近在咫尺处还有另一道呼吸。   “看什么看。”呼吸声很规律平稳,它的主人却是个坏脾气。 第49章 沃修 沃修十分确信崖会泉不会这么不要……   那是崖会泉的声音。   黎旦旦——或者说沃修对它非常熟悉。   然而听见的一瞬间, 沃修发现自己愣了一下,他的意识仿佛暂时一分为二。   黎旦旦在震惊地想:“什么?他和我说话用这个语气?”   作为沃修的那份意识,则更贴合当下时间环境一些, 沃修很快压制住黎旦旦,人将猫的思维覆盖过去,他为那句“看什么看”沉吟几秒,然后慢慢“哦”了一声, 拖了一个懒洋洋又意味深长的长音——保证能气坏旁边这位坏脾气先生的那种。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沃修说。   他不仅意味深长,意味深长完后还笑,笑得旁边的崖先生呼吸都变了频率,一度很克制的中止了换气,像是准备把一通火顺着掐断的气息憋回去。   沃修认为憋气实在不好,窝火也容易窝出内伤, 他就十分体贴, 笑眯眯地又加了一把力:“没想到啊崖将军, 原来你也在悄悄关注我, 还一举一动都看这么仔细,怎么不早说?我很大方,没有那种谁多看我一眼就炸毛的毛病, 脑门上也没有顶一个‘谢绝一切形式触碰——包括视线接触’的标签,很好相处的。”   崖会泉:“……”   被多角度挖苦的崖会泉如沃修所愿, 他不憋气也不窝火了, 烦到炸裂地说:“你是不是有病?”   这他妈也有脸自称好相处?   ——这句话没被崖会泉真正说出来,但仗着自己先天优越的夜视能力,沃修把这句看出来了。   它淋漓尽致得呈现在对方脸上,竟让那张以往都只能看见冷淡神色的脸更加生动几分。   大约是觉得仅问候一句“有病”,还够不上有力还击, 沃修听见崖会泉缓缓做了一个深呼吸。   对方语调又沉又冷地说:“以你作为‘好相处’的标准,我看域外联合至少能与星盟再互殴上一万年,大家都同你一样的‘好相处’,能好到这片宇宙直到末日也没有安宁的那天。”   崖将军一句话里三个“好”字,个个都落了重音。   嘴上说的是好。   内心里想的估计是臭不要脸小王八蛋。   沃修把这话听完,又领会了身边人的未尽之言,但很可惜,无论是“不要脸”,还是“王八蛋”,甚至于崖上将再放下几分修养,让使用词汇更不文明些,骂点杀伤力更强的脏话,在沃修看来,就也是统统不痛不痒,对他造成的伤害低于被一只指甲圆钝的爪子挠一把。   域外联合的生长环境比较粗放,远不如星盟第一星系首都星那么讲究体面,沃修小时候曾辗转暂居在好几颗不同的域外行星,天南地北的接触到了无数域外风土人情,域外民众们的下流话及脏话语录要是能集结出版,页数厚度大概得甩对面星盟几条星际航道。   因此,对于崖会泉重新酝酿过的口头攻击,沃修只眨了眨眼睛,心态稳定地吹了一口气,把垂在额前晃晃悠悠的那缕头发吹去一边。   “要是真的爆发了宇宙级的危机,整个宇宙都快要末日。”沃修很有闲心的同崖会泉分析,“这种情况下,宇宙反而会快速进入安宁,至少域外联合与星盟不会再互殴,来自第三方的危机反倒会促成两个原本对立的阵营高效联手——因为在打得你死我活,争夺现有资源之前,也必须得先保存这片资源地,同时也保住命,才能拥有继续去互相争斗的空间。”   这是沃修和崖会泉被迫降临荒星的第三天,深海环境让他们体会不到常规的昼夜变更,这个临时的小基地也打造粗糙,目前仅能够提供基础的遮蔽、休憩、物资存放三大功能,许多地方都还未完善。   头天因为伤员床的事,崖上将强行把自己撑起来,拼着二次骨折也要捍卫男人脸面,跟沃修打了一个五分钟的架,重新进了一回医疗舱,今天,他整个人依旧处在“全身大半不遂”状态,可移动的伤员床像个特大号轮椅,但在使用者连手动转轮都做不到的情形下,床被搭建者贴心的配了万向轮,也无济于事。   崖会泉暂时只能老老实实原地呆着。   沃修抓着他忽然来了一通正经的局势分析,言谈里仿佛流露出了一点宿敌对战争的看法。   不管崖会泉想不想听,也只能原地听着。   “没看出来你的想法还挺多。”崖会泉给了沃修一份语气淡淡地评语。   他冷嘲热讽都没让沃修眉毛动上一分,挑刺开喷也都令阅脏丰富的沃修队长心如止水,毫无波澜。   听到这句,沃修却流露出了一丝意外的惊讶。   那缕略长的额发又滑落了下来,末梢松松搭上了鼻梁,沃修这回却没管它,只在暗色的海底空间里再次转头,视线十分专注地投给崖会泉的脸。   “……干什么?”崖会泉说。   沃修一不留神看人得有点久,久到当事人都没办法再装视而不见。   “没什么。”他答。   崖会泉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这位将军大半个身体都动不了,气势上也毫不输人。   “就是有点意外。”沃修以一种微妙语气又说。   崖会泉迎着他的视线,反过来盯着他。   沃修就终于把话说完整:“意外你的态度好像改了一点,我还以为你又要来一句反驳,跟我就‘第三方势力入场是否会快速影响战局’而来场辩论,期间夹杂若干嘲讽与很有星盟特色的不带脏的互喷,然后我们结束这个议题,再根据是否有人累了,来决定是否要开启下一个互怼话题。”   崖会泉:“……”   崖将军目前全身上下,最能灵活控制的肌肉群集中于脸,奈何他又实在不是个表情丰富的人,在已经很明显不想搭理沃修的情形下,并不能只靠脸就完美诠释出一通犀利的讽刺。   在沃修看来,崖会泉便只是拧起了眉毛,平日里总是抿成直线的唇出现了一点变化,嘴角有一个很小的往下拉,肩背处的线条也有下意识要绷紧的趋势——   这动作想来是牵拉到了伤口,肩背上的伤一定即刻通过痛觉神经对崖将军传递了某种抗议,所以他的眉心在某一刻蹙得更紧,他又似乎很擅长适应这个,眉宇间的细小沟壑很快转浅,不动声色调整好自己,没把瞬间的剧痛表露鲜明。   沃修看了一小会,起了身。   眼前这个昏暗环境里,崖会泉视力其实是远不如沃修的,他并没有多么超群的夜视能力,眼睛里也没有自带红外感应仪。   临时基地能源的问题还没解决,沃修和崖会泉在能源使用问题上达成了一致,基地内照明不会全天候常开,每天都彻底关灯整十小时,也算是他们人工打造了一套昼夜划分。   此时,便正值两人人为创造的“夜晚”。   崖会泉之所以能感觉到沃修动作,起先像在昏暗中也对沃修的举动了如指掌,都是全凭着两人之间距离近。   他看不太清楚,但能听出沃修大致在做什么,能够靠其他感官大致判断沃修动向。   可这一招在沃修起身,拉远距离后就行不通了。   崖会泉并不清楚沃修忽然离开是去做了什么,他只能疑惑又谨慎地盯着虚空某处,将看不见什么的目光顺着沃修脚步声渐远的方位头过去。   而沃修去了一趟物资存放处,带着新的绷带回来。   “绷带换一下。”沃修拎着干净医用绷带径自走到崖会泉身边,他让绷带的末端垂到了崖会泉手上,确保看不清的人能摸到这东西是什么。   崖会泉一顿。   “别说不需要。”沃修在崖会泉开口前截断他,“我都闻到血了,你想进第三次医疗舱   ?”   就结果来看,沃修的截断显然是截对了,因为以崖会泉的脾气,他竟没遭到反驳,跟前的人仅是在昏暗中短暂盯了他一眼,随后从语言和行为两个角度,都没抗议什么,只把垂落到手边的绷带拉过去了   这种能亲身体会到两人互杠频率降低的滋味不可谓不新奇。   作为互相打交道已久的老对头,沃修与崖会泉曾在各自的指挥舰及机甲上长期通过通讯屏凝视对方,在那有限的一方平面上审视彼此面容,分辨语气,再将种种细枝末节的微表情与肢体动作快速整合,连同着对对方的战术打法研究一起,去高效预判出对方下一步动作,并实时更改自己这头的策略。   他们是真的对彼此的行为模式十分熟悉——哪怕意外共同流落荒星以前,他们还没从没在任何一个场合真人相见。   沃修曾花了许多时间钻研崖会泉这个人,他关注对方的时间远超对方想象的长,崖会泉在战后做过“沃修以前可能很闲,域外联合军校作业太少”的假设,然而那实在是毫无依据的揣测。   少年时代的沃修不仅不闲,出于一个让他难以停下步伐的原因,他一直在以与外表性格不相符的坚决大步往前走得飞快,并在前进途中无数次遥望星盟,听着那头刚刚崭露头角的“星梦新生代的光辉”的名号,对这个人的一切信息抱以审视。   还在成长期的猎手,就已早早为自己定好了目标。   真正见到崖会泉前,沃修已然对他有了一套思维分析,能够对他的想法做出基础预判,而这技能又在随后的真实对峙里不断打磨提升,让他自认对崖会泉的分析越来越准……及至遇见一场被迫共同求生的意外。   当距离拉至最短,横亘在两人间的通讯信号、双方队伍、交战星区战线边界及对冲能量等均不存在,沃修以最真实的方式接触到了崖会泉本身,他忽然意识到,隔着距离的打量始终会存在缺漏,接触到本人,他才发觉自己有些地方的判断也没那么准。   崖会泉细枝末节里流露出的性格和沃修所预想不太一样。   同样是坏脾气,但坏到彻头彻尾的不讲道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动辄炸上一炸,还一炸就跟武器库点着似的完全停不下来,和坏得点到即止,感觉自己过了时会主动克制,这两者显然是不同的。   沃修用口头撩闲和压力点测试证实了这一点。   同样是自傲,但傲到完全不顾及当前现状,刚愎自用到甚至让自负蒙蔽眼睛,和虽然还是会摆出一张“其实并不想理你”的冷脸,可只要提议真的合理合情,也不是不会接纳——甚至还会以最不配合的脸色默默过来主动配合,这两者便更明显是不同的。   沃修佐证这一点还不单是出于合作的角度,在共同寻找物资升级基地时发觉了崖会泉的“口是心非”。   他发现这一条还能应用到崖会泉的日常与人相处方式,包括但不限于以试毒的表情吃光了他做的饭,和他日常抬杠时感觉下一秒即将骂街,不过还是没骂出来,只不咸不淡地刺了两句。   还有用微妙透着嫌弃的表情听完他的行动提议,他都耸了一下肩,表示自己一个人去也无妨,然而转身走出一段察觉不对,顺着后方脚步声一回头,发现这人表情丝毫不改……人还是默默跟在后面了。   “……噢。”沃修在综合了以上种种实例后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傲娇’?”   “傲娇”本人对此评价毫不知情,不然估计得为那个“娇”字再打一架。   沃修单方面更新了对崖会泉的印象,他在无比确信这人是口是心非界的个中高手后,有事没事去对方面前撩个闲的兴致简直激增,非常乐此不疲的想要试试那条从“真嘴硬”变作“真暴躁”的界限在哪。   倒霉崖将军没有察觉他险恶用心,只以为他跟以前差不多烦,而近期越来越烦,烦出花样,大概是因为过去横亘在他们间的距离阻止了沃修发挥,让他不能纵情展示真人接触下他能有多烦。   一个是有心试探,一个是习以为常没有刻意防范。   等沃修的兴趣高到几近有些越界,崖会泉对“越界”也没及时作出反应——甚至没有直观感受,他们阴差阳错促成了它的发生时,就已经晚了。   有东西在两人都还没意识到时悄然改变了。   “你冷吗?”沃修在一个夜晚忽然出声问崖会泉。   崖会泉回答:“不。”   他声音是惯常的冷,语气也与平常没有差别。   然而沃修能看出来,他脸色实际上不太好。   那天的深海不知怎么格外低温,是一种直往人骨头缝里钻的带着潮气的阴冷,比普通的干燥低温更难捱。   沃修因为先天原因,他抵抗这种寒冷的能力要比一般人更强一些,这份低温他自己扛得住,一开始也没意识到问题,一抬头发觉崖会泉脸色不对,他才反应过来另一个人应该没他抗冻。   摆在面前其实有两个方案,沃修可以选择去将新做好小型能源炉带过来,给它赶快增添一道防护,让它来暂时充当一个小火炉。   他也可以选择推销另一个更加节能且智能可调的人形火炉——他自己。   沃修选择了推销他自己。   他径自起身,三两步把他和崖会泉间本来也不远的距离彻底缩到约等于零,过分坦荡地在对方身边一挤:“哦,我冷。”   崖会泉:“……”   人形火炉来得主动又还推不走,不习惯跟人这么亲近接触的崖将军就地僵硬,快要从外到里的竖起毛了。   又奇迹的没自己挪窝。   沃修把这点也算准了。   这些天,沃修除了发觉崖会泉是一位嘴硬十级学者,还是个知名爱面子大户。   这种两人挤挨在一块的时刻里,谁反应更大,摆出了想要紧急撤离的姿态,就约等于是被对手逼到落荒而逃,很没有面子。   沃修十分确信崖会泉不会这么不要面子的。   对方果然也很要面子,硬生生忍住了没有走。   并且不仅没有走,在人身处低温环境中对于温暖的本能偏好下,就着一个右手按在外套下的姿势,崖会泉还睡着了。   沃修知道崖会泉藏在外套下的手按着枪。   这似乎是个危险信号,也似乎是一道最后的提醒,在隐晦的告诉他,无论两人目前相处如何,看起来关系是什么样,但一旦他们能够从这里出去,所有暂时远离他们的东西都会即刻回归到两人跟前。   抛除荒星以外的一切,他们是起点诡异的朋友。   抛除荒星里的一切,他们依旧是对立的敌人。   “但管他呢。”沃修想。   他在昏暗中又看了睡着的人一会,闭上眼,感觉源自基因的好奇因子正蠢蠢欲动。   理智与客观的一切都在说危险,他回头凝望自己的本心,发现它说的是:“哎,真有意思。”   单人规格的床强行挤上了另一具成年男性躯体,不可避免的变得拥挤,这对沃修来说却构不成多大问题。   他十分擅长把握平衡,闭着眼睛也能调整好自己方位与重心。   ……   同样光线昏暗的卧室里,原本睡在枕头与床头背板间的黎旦旦动了动,那份来自漫长梦境的拥挤感像从梦延伸到了现实,让他忽然觉得自己睡觉的空间正急速缩小,就也不得不挪动身体,非常熟练又轻巧地给自己换了位置,很快找到一大片宽敞床面,重新安安稳稳躺了下去。 第50章 苏醒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我要再抱他一……   床垫上传来了轻微的下陷感, 熟睡的另一人却没被这动静惊醒。   这时还不到清晨四点,与梦境里人造的夜晚不同,现实里正值标标准准的深夜时分, 离冬月里总是姗姗来迟的自然天光亮起,都还差着将近三个多小时。   崖会泉尚处在深度睡眠。   自从养猫之后,除了最初被猫夜间跑酷频频惊醒的那阵,再加上疗养前期的后遗症, 崖会泉的睡眠质量总体来说比过去上升不少,每晚的深度睡眠时间达到了一个令人工智能频频赞叹的时长。   并且百里每赞叹一次,在数据库里更新一回主人的最新睡眠数据,电子管家都还要兴致勃勃地去找猫分享,在AI能做到的范围下给予他心里的大功臣——黎旦旦——热情褒奖,再跟黎旦旦用人难以领会的方式叽里咕噜探讨一番, 达成某种令崖会泉更加费解的共识。   由于感到自己家里疑似多出了一个“猫机联手”的小团体, 且该小团体无法无天, 直接把自己这位一家之主排除在外, 让一个理应是等边三角形的家出现了偏差失衡,眼看着属于猫和AI的两条边高速靠近,两边之间夹角越来越小, 属于人的那条却被越推越远,还被迫在另外两条的逼压下缩短了!   简直岂有此理!   小心眼的崖将军一周以前就下了指令, 要求AI关闭夜间对他房间的监控, 禁止再随意捕获他的睡眠信息。   “好的,少爷。”百里先听话执行了指令,把这条最新要求纳入到后台里,他做完修改后停顿一下,靠打蛋器探出一条机械臂遗憾地跟黎旦旦拍了拍爪, 才对人又说,“不过请恕我直言,少爷,您的这种行为,根据分析,十分接近于上学期间发现旁边邻桌同学在上课时偷偷讲小话,而您毅然决然地决定举报他们,从根源上打击他们的说话行为,究其原因,却不是因为您是个课堂秩序的忠诚维护者,只是因为您感到了排挤,认为他们不带着您一起说话。”   崖会泉听完,坚决不承认,非常没有礼貌地回复电子管家:“放屁!”   黎旦旦碍于没办法像百里一样口出人言,也来长篇大论地陈述观点,猫就只好很简短地说:“喵嗷。”   百里:“您听,黎先生在赞同我的观点。”   崖会泉拉下一张脸:“跟在我后面接的腔,凭什么不能是赞同我的话?”   人对于猫语的解读能力,便是真的不如AI,不然,崖会泉就能够听出来,黎旦旦那句简短发言是真的在站百里,大致翻译成人话是——没有办法,不说就不说了吧。   猫还叹了一口气,充满包容与退让之意。   崖会泉对黎旦旦判断失误,单方面认为它就是在附和自己,反正真相不管如何,猫究竟站哪边,他的指令都生了效,百里在随后一周多的时间里,至今没能再在夜间靠近楼上卧室一步,读取不了卧室里的夜间信息,这点是无需质疑。   ——这也就直接导致这晚,当主卧里疑似有了不得了的事发生,床上两个活物都睡得昏天暗地时,便也再没有一位24小时兢兢业业,勤劳待机的电子管家,能睁着一双永远清醒的眼睛帮忙记录,保存家中出现异常的第一手证据了。   崖会泉无知无觉。   他旁边的人也无知无觉。   而梦竟还在继续。   沃修最初梦见这段荒星往事时,他的梦就好像要为他仔细复习做人的感受似的,专门从他记忆中截取出了这么一段,再从鼻端挥之不去的海水气息,缭绕周身的海底潮气,到他与另一人说话时的语气、音调、细枝末节里的情绪变化、那人回馈给他的每一个微表情、每一句借由动作和语言传递的回应……   梦宛如一个全息沉浸式放映机,把沃修带回过去,让他身临其境地体会着当年所有细节,先让他全方位适应了人类时期的身份,帮他打开有一阵未启用过的“纯人类视角”,随后,梦便加快了放映速度,不再手把手的领着他,开始反过来推着他快步穿梭在连续闪回的画面之间,让他走马观花般一幕幕看过自己当年的变化。   他的回忆大概是想要让他好好看一看,他是如何与自己的敌人迈过了第一个关系转变的节点,又是如何在那节点上一不留神走偏,跟跑错赛道还顺便脱缰的野马似的,一路狂奔向另一条更加前途未卜的岔路,还跑得相当放纵不羁,迎着可能横亘于前路的悬崖仍头也不回的。   活像这匹野马还报名了马中敢死队。   崖会泉对沃修,大抵也不能称作是“温水煮青蛙”式的适应。   就像崖将军断言要是全宇宙都像沃修这样“好相处”,那全宇宙人民恐怕要互殴到宇宙终局那天一样,沃修与他的相处要是能被称为“温水煮青蛙”,那这世上,“温水”的定义恐怕也该被重新考虑。   沃修这个人灵魂的基调就热烈又外放,他对崖会泉来说是一团不由分说靠上来的火,初打照面就来势汹汹,是带着一身的恣意妄为气质炽烈燎过来的,也从不屑遮掩他带着针对性的敌意。   崖会泉对这种过分明朗的人一直抱有天然的敬而远之,一看就清楚双方不是一路人,两人性格完全相反,像一条长线上遥遥对立的两端,拿沃修当敌人,对崖会泉来说才正好,他的讨厌与看不顺眼也都理所当然。   沃修是烈火,崖会泉就是个天然制冷机,沃修想要燎着他,他就反手把对方冻回去,两人角力,俨然像一场星际时代的“冰与火之歌”。   ……但当这团火暂时不对立了,他只像个有点过热的壁炉一样,除了经常主动靠得太近,暂时也发掘不出更多缺点——偏偏当身处昏暗阴冷环境,这份靠近不仅不显得太烦人,反倒充满了主动送光送热的自觉时。   情形就不怎么对劲了。   打个崖将军肯定不大乐意承认的比方,他就好比是被强行塞进一池温度暖烫的水里,起初烫得一激灵,怀疑这水意图不轨,可能在谋划着烫死他好谋财害命。   然而很快,人体发挥出了惊人的适应性,在这只是不懂得柔和控温,上来就给人高温温泉待遇的水里并没有烫死,反倒还令人渐渐觉得,在一出去就是极低冰寒的环境中,能呆在不会降温的温泉里也不错。   等崖会泉觉得“不错”的时候,也就已经晚了。   “你在做什么?”沃修朦朦胧胧间听见动静,他原本手臂横过来松松盖着眼睛,像是嫌熄灯后的海底对他来说还不够黑,得这样遮一下才能安稳睡过去。   他是在熟睡中被旁边人闹出的响动惊醒的,极近距离下,即便对方已经有意将动作放轻,可他的听觉过分灵敏,跟直接在他耳畔敲锣打鼓也没有区别。   那响动便停了一瞬,崖会泉也没想到这样沃修还能醒。   有那么一瞬间,沃修感觉崖会泉像是一个突然被他一句话问卡壳的人工智能,整个人浑似卡机,非常沉默僵硬。   好一会,崖会泉若无其事收回了伸长的胳膊,将手放回身体一侧,也没有要解释行为的意思,呼吸很刻意地飞快变得平稳绵长,也不知是想要假装梦游蒙混过关,还是试图把沃修的那句询问当做梦话听。   沃修没得到回应,刚醒时是真有些困,然而崖会泉明显有猫腻的反应如同一针提神醒脑剂,把他整个人迅速戳得很清醒。   他凝神听了一会对方呼吸,确定这人是真准备不解释,要让他遏制自己的好奇心,不好奇崖会泉刚刚做了什么,也是真的很难。   崖会泉不说,沃修遂决定自己动手答疑解惑。   他还记得自己醒来瞬间依稀听见的响动方位,能从崖会泉收手的动作里判断出对方刚才在摆弄哪里。   身边人的平稳呼吸,便又悄无声息中止了一小会,像崖会泉很短的屏住了呼吸。   沃修猜崖会泉在这屏息的刹那应该是纠结了一下,在要不要制止他和继续装睡之间来回衡量。   只可惜,他们能够休息的空间就那么大,抬手而已,做这个动作也要不了几秒,崖会泉迟疑的这点功夫,沃修已经把他刚刚摆弄过的地方够着了。   崖会泉:“……”   沃修:“……”   在沃修真正摸到地方的瞬间,好似一场诡异的模仿秀,他反却和崖会泉方才一模一样,也整个人陷入突如其来的卡顿,伸出去的手停在了那里。   他摸到了一把微缩型激光枪。   都不用拿过来看,沃修对这把枪熟悉得很,一挨到手就知道崖会泉经常别在外套里侧的那把。   而就在刚刚,崖上将半夜做贼似的把它解了下来,塞到了自己不再随时能拔枪的地方。   ……那么,这意味着什么呢?   沃修指尖停在枪的金属外壳上,因为才离开主人不久,它上面还浸染着一点那人的体温。   崖会泉原先的方针,可能是“能装就装,若无其事”,但稍后沃修自行伸手,还摸到了他半夜搞小动作的铁证时,他的方案便应当改成了“敌不动我不动,谁先说话谁尴尬”。   沃修静止的时间却要命的长。   长到崖会泉最后先憋不住了。   “你死机了吗?”理不直气也要壮的崖将军张口就是质问,力求营造出“一点小事就磨磨唧唧半天,简直打搅他人休息”的气势。   就是崖将军可能忘了,他不久前还在装睡,一个早重新睡过去了的人,照理说,是不该发出这么气势汹汹又精神十足的声音。   可说都说了,他不能把话吞回去,也不能立马反手把沃修打晕——更不能寄希望于他可以把沃修打成短期性的脑震荡,让对方精准选择性失忆,忘记他今天鬼使神差干的事情。   所以还能怎么办呢?崖会泉不能怎么办,只好继续装。   “你的枪……”沃修起了个头,点名了让他们清醒着互相尴尬的物品。   崖会泉装的很爱答不理,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嗯”。   作为一个平时话很多,崖会泉说一句,他能立即以诡谲逻辑回上一段的话痨,沃修此时却像技能突遭封印,他提了枪之后话音就止在那里,仿佛也忘了下面该怎么接。   就在崖会泉发现自己“嗯”完就没了下文,很要面子又很尴尬的将军情绪开始走低,逐渐有了要炸的趋势时,好悬赶在他真的炸之前,沃修又说话了。   “你把它解下来了。”沃修说了句废话。   崖会泉:“……”   崖会泉也纯属在说废话地回:“嗯。”   然后他们不约而同再次沉默,再次熟练的陷入尴尬。   又一阵,崖会泉大概是终于意识到,平时一个人的话顶三个人多的沃修也指望不上了,话痨沃修队长今晚被他无意间施了哑巴魔法,现在只会说一次性不超过十个字的婴幼儿式简短句。   崖会泉在昏暗中闭了一下眼睛——跟他即将应付一场高强度精神力训练似的,然后他以冷静腔调开始胡言乱语:“太挤了,继续带在身上硌得慌。”   沃修的思维可能临时离脑子出走,去外面的海水里游了个海底马拉松。   还好,他的听力就还留在家,清楚听见了崖会泉罕见主动找台阶下的话,并紧急召唤了他的脑子,让他这回找回了语言能力,没再把这级珍贵台阶给错过了。   “我想也是。”沃修迅速说,他松开自己已经搭在枪管上太久的手,手指与那一小片金属分离时,感觉他的体温都已快浸透那片地方,跟崖会泉之前留在上面的体温宛如叠在了一起。   沃修继续重复了崖会泉的行为——他以若无其事的姿态将手收回身侧放好,拇指指腹短暂按了一下食指指尖。   同时他说:“我之前也想过,枪别在外套内侧,那地方又几乎贴着腰,等于你之前是每天塞这么一个金属块怼在腰旁睡,也真是厉害,不怕腰疼吗?”   崖会泉提炼关键词的才能一向过人,在如此尴尬,两人思维能力都不同程度受到影响的时刻里,他这份特殊才能竟发挥稳定,仍第一时间将他思维带偏。   “你才腰疼!”崖将军说,他语气突然恶劣,“还睡不睡了?”   沃修被怼得莫名,他想偏和抓神奇关键词的能力都远不如崖会泉,过去也从没见识过一句正常话语都能思维走偏去奇妙地方的人。   但是,毕竟也跟崖会泉近距离相处有这么久了,见识过了许多回崖将军一言不合,突然思维滑向三俗的能力。   沃修把自己的话回头品了品,又思考了一下被崖会泉着重强调的关键字:“……”   等他反应过来时,崖会泉就已经重新开始装睡,并看起来,对方这回是打定了主意,不管他接下来说什么,都一定不会再搭理了。   崖会泉在这晚解枪,直到他们彻底修复了能源动力系统,终于可以离开这颗星球,也没有再在夜里把枪佩回去。   之后沃修又有一晚忽然醒过来,却不是因为崖会泉又在半夜偷偷摸摸做了什么动作。   这次,他夜半惊醒,发现搞了新动作的是他自己。   人的适应性是真的可怕,两人最初刚挤到一块时,崖会泉的僵硬自不必说,他每晚都紧绷到像个刚从流水线上下来,还没怎么学会模仿真人的仿生人,总让沃修疑心僵成这样,他是怎么做到还能入睡的,不会在睡梦里梦见自己变成了块笔直的板,还随时有崩裂危机吗?   不过这么疑心着的沃修,就也没好到哪里去,主动靠近的是沃修,硬跟人挤的也是他,等崖会泉别别扭扭的没硬赶他走,还是让他这个主动上门的人形小火炉留下了,至少有两三个晚上,沃修近乎整夜清醒,有效睡眠时间不足两个小时,并在清醒中深沉反思,真实的肢体接触与纯口头撩闲,可太不一样了。   花了修理好第一套动力系统的时间,他们才终于适应这种新的接触模式。   两人至少是可以用一种较为放松的状态接纳对方存在,不至于说再轮番上演“躺着假扮木头人”的诡异小游戏,并且还要出于尊严和胜负心,强装出自己其实睡得很好的样子了。   但直到沃修惊醒的这晚,能放松容忍旁边还有另一个人——这就是沃修和崖会泉做到的最大地步。   他们都还没想过要在这个状态下再更进一步。   结果想确实是没有人在想,沃修倏地一睁眼,发现自己行动快大脑一步,他在睡梦中无知无觉就干了票大的——他把旁边的人抱住了。   沃修:“……”   沃修:“…………”   沃修别无办法,动也不动,并不清楚自己的手怎么回事,为什么就擅自在睡过去后做出了这种行为,一时半会,他也并不敢把手收回,怕万一自己的手一动,崖会泉要是醒了,那么此时情景的尴尬程度,起码是他逮住崖会泉解枪那晚的十倍,能够让他们俩相顾沉默到地老天荒。   “他可千万别醒。”沃修心想。   然后过了一会,他又想:“可我是什么时候伸的手?我伸手的时候,他难道就一点感觉也没有,没在我伸手时被我弄醒吗?”   伸手的人不知道自己怎么伸的手,顺应着祈祷没有醒来的人,就也没办法回答自己又是为什么没醒。   又或者,崖会泉那时候其实醒来过,但那时的他就和晚一点才惊醒的沃修一样,发现仅有自己一人清醒着面临此种窘境,很怕把人叫醒之后会更尴尬,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装自己还没醒,倒头又自我催眠地睡了过去。   沃修最后一直没敢动,他临近快要亮灯时断断续续睡了一会,再醒来的时候下意识往回勾了一下手臂——空的。   他在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后迅速清醒过来,再一抬头,就发现旁边的人已经起来不知道多久了。   有一道视线在他抬头之前,隐秘地从他身上扫了过去,然而等他看过去,崖会泉就只给了他一个忙碌的背影。   这事他们后来缄口不提,默契的当它从没发生过。   但它被沃修不只一次的想起来过。   “其实我也还是有点遗憾的。”能量所剩无几的高机动机甲载着引^爆装置冲进核心通道时,沃修这么想着,然而嘴上,他只语气轻松的继续跟通讯频道另一头的人聊着天,口吻闲聊一般随意,跟对方说着些应该去体验更多生活的事情。   没必要把你的遗憾跟一个还有希望的人说,因为遗憾会成为牵绊另一个人走向新生活的影子,要是把必将无法圆满的事告诉给另一人有希望活下来的人,那么以后,他在活着任何一个时刻都有可能会想起这事,想起你的寄语是与遗言一起奉上的,那就有悖于你想让他活得更好点的初衷了。   所以沃修不会说。   通讯信号彻底断开前,因为信号对接不稳,屏幕上的人影已经卡顿,像一张静默的照片一样停在了那里。   “那个拥抱太仓促了。”沃修突然想,“也有点浪费,我当时多认真抱他一会,少思考点有的没的的问题不好吗?仅此一回,结果还没记住拥抱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滋味。”   可惜,也没有重来一回的机会了。   仓促也好,浪费也好,遗憾也好,似乎也都不如再多祝福一下那个人,期望多叠的那层防护罩有用,期望这个宇宙和那个人都好。   “再见。”沃修对着音频收发端口说。   他把所有未尽之言都悉数按捺在胸口,让它们和他拉下的引爆钮一起,在轰轰烈烈的火光中沸腾成喷溅的岩浆,将最后一回的炽烈燃烧到近乎辉煌。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我要再抱他一下。   ……   沃修在清晨四点五十苏醒,离崖会泉的固定闹钟时间还差着一阵。   他朦胧间睁眼,意识半睡半醒,一时分辨不出今夕何夕,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他面前有一个还在睡着的人,微微侧身,背向他,掩盖在被面下的胸口有规律的一起一伏。   是他触手可及的距离。   于是记着想要再抱一下的愿望,沃修伸手,他够到了那具近在咫尺的身体,手臂这回以能感知到每一分细节的动作环过去,再一次,仔仔细细体会到了抱住这个人的感受。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感觉自己像在失重的宇宙漂浮了不知道有多久,又终于因为这份实感而突然找到了重力,正在慢慢落回实地。   崖会泉在又十五分钟后醒过来,他还没睁眼,先忽然感觉哪里似乎不太对,本该环在头顶的猫不见踪影,他并没有像以往一样,是在一片包裹头顶的温暖里醒来。   初醒时的意识总是不甚清醒,崖会泉皱了一下眉,找猫这件事自动在他心底排到第一顺位,他大半感官还迟钝着,让他只惦记着想要从被子里抽出手,去枕头顶上摸索一下,看猫是早早起来跑出房间了,还是枕头仍有余温,猫可能才刚起来,还在房间里。   ——但他的手没抽出来。   他好像被什么给压住了,有一份不算很沉,但也正好箍着他的力道横在他腰间,还一并横压住了他的手臂。   崖会泉:“……”   什么东西?   超出常规的状况让刚醒的人头脑一木,紧接着,崖会泉尽量清醒了点,忽然意识到那似乎是一条手臂。   有一条手臂,正在他的卧室里,在他的床上,还搭在他的身上。   而一经意识到这点,崖会泉陡然注意到了背后的温度以及……正若有若无扫过自己后颈的呼吸。   崖会泉:“…………”   他迅速抬手去抓那只手,同时肩膀绷紧,猛然翻身过去,想要看清是什么东西出现在了他的房间里——   但诡异的,就像是做了个清明梦,崖会泉的手抓了个空。   不仅仅是那只手,包括他困倦中感受到的呼吸、体温,微微抵靠上来的重量。   它们在他有所动作的刹那全都无影无踪,仿佛直到他翻身的这刻他才是真正醒了似的。   崖会泉愕然两秒,彻底醒来,并发现他也不是完全一无所获。   ——他结结实实压住了自己之前想要找的猫。   崖会泉急忙让开,小心确定黎旦旦没被自己压成一滩猫饼。   黎旦旦——沃修摊在床面上。   当事猫非常安静,当事人也很沉默,很窒息。   想要拥抱的人突然变成了一座山,砸在身上简直是生命不可承受却又不得不承之重,直接砸懵了沃修的脑子,让他不太能理解这一切是如何发生。   我走之前那么大的一个人放在这里,回来的时候在倒是还在,但也不至于变成那————么大一个人了吧! 第51章 名字 “黎旦旦?”   才恢复记忆不久的大脑, 大约能类比为一个骤然载入了海量信息,需要一点时间来转化吸收新数据的系统库。   并且该系统本身都是重新上线,在停滞了不短时间后侥幸重新运行, 所以,同样需要花上点时间,系统得多跑几遍这个“吸收-转化”的指令流程,才能逐步稳定运行, 提高信息处理的速度与流畅度。   沃修是直到他都稀里糊涂离开了那间卧室,又十分不着北的就被带进了一个餐厅,他眼睁睁看着“那么大一个人”先把他小心放上了一张高脚椅——还又很快把他提起来,他条件反射在半空中晃了一下四肢。   沃修:“……”   这时,暂时卡住的大脑终于艰难挣扎过了“无响应”期,开始继续处理信息。   他听见好大的崖会泉说:“百里?”   屋子里即刻有人应声:“是的少爷, 早上好, 黎先生, 您也早, 请问两位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好大的崖会泉说:“从小客厅送一张垫子过来,加给猫的椅子,它好像不太舒服。”   一台家政小机器人转眼从墙角开了出去, 它的静音动力轮飞快滚过光洁地砖,又很快高举着小机械臂, 带着张蓬松软垫回来。   “黎先生怎么了?”停在高脚椅旁边的家政机器人一边问, 一边就像个传说故事里的长脖子小怪兽,“咔咔”把脑袋升得比餐桌还要高,在把软垫铺上高脚椅时,它顺便探头看了沃修一眼,凭着一副机械身躯, 也让沃修从它动作中看出了很真情实感的关心。   沃修的脑子跑完了半程信息,记起百里是崖会泉的电子管家,是主管这个家的人工智能,也是他AI界的新晋好兄弟。   同时,崖会泉之所以看起来“好大一个人”,也不是因为对方真的变大了,而是因为他自己变小了。   出于一些原因,他现在是兽形,被当成了一只猫。   那么“黎先生”是在叫他,是给猫起的名?这么讲究,这年头的猫都还要有名有姓……还是这是眼前这个人的独有习惯,对方比较注重这方面,认为自己的猫也需要有完整姓名?   后半段信息还没加载完,做“猫”时的记忆与人的记忆正在磨合,偶尔还互相打架,沃修一面对“黎先生”这个称呼有点疑惑,总感觉自己漏了什么重要信息没想起来,“自己的猫”这个念头刚一进入脑海,让他突发心律不齐似的内心一动,思维都差点全盘打乱了。   一面,他感到自己又被一双手小心托着,重新被放回加了软垫的高脚椅上。   沃修:“……”   这种被托着移动的感觉好怪。   他抬头去看手的主人,崖会泉正好也在看他。   崖会泉当然就不知道自己的猫身上已悄然发生剧变,他早上结实把猫压了一下,哪怕用了近乎弹开的速度起身,但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在翻身过去的瞬间,他动作是带着技巧力度的。   假如那时候身后真有一个人,那一刹那的暴起足以迅速压制对方,借着瞬时爆发力量与技巧牢牢控制另一人的行动。   然而,所有关于“房内有人”的感受都似乎只是错觉。   除了今天不知怎么突发奇想换了地方,从枕头上跑到他背后睡的猫,崖会泉没在身后找到第二个活物。   他都没空去细究自己为什么会困乏间以为房间有人,也无暇去找还有没有其他证实房间被潜入的证据,被他用战术技巧压制的黎旦旦当时一声不吭“横尸”眼前,让见惯了大场面的崖将军吓了一跳,一门心思只惦记赶快看猫。   在楼上,崖会泉已经手动将黎旦旦从头到尾巴看了一遍,情况似乎还好,他没摸到骨头和关节损伤,几处重要软组织也都初步判断健康。   下楼后,怕纯人工的检查还是有误差,毕竟自己也不是兽医出身,在这方面并不专业,崖会泉把黎旦旦安置好后才跟百里说了不慎压猫的事,让电子管家再做个细致的全身扫描。   百里就对人压猫这事也很是震惊。   “您怎么可以用自己的体重去压黎先生呢?”电子管家在启用扫描光线时严肃地说,“即便黎先生的体型最近又有所增长,是只比同龄小猫要强壮许多的猫,可与体脂率常年保持在一个较低水平,看着是这副样子但其实也有一百几十斤的您相比,它真的太幼小柔弱了。”   “……”崖会泉说,“你做个检查为什么话还这么多?”   “这副样子”的崖将军,浑身基本没有多余赘肉,宽肩窄腰,仿佛连骨骼都生的非常标准,而与端正骨骼一道构建了他那副漂亮体格的,是长期高强度训练造就的流畅肌肉。   众所周知,同体积下的肌肉重量远高于脂肪,有着高密度肌肉群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太轻,再加上身高摆在那里,相较于一只猫来说,是真不可谓不沉重。   不过作为百里这番谴责中的另一位当事人,沃修听了第一反应却是在想:“不至于,也还好吧。”   他下意识代入做人时的视角。   曾经虽说也没有好好拥抱过这个人,但在两人第一次真人相见时,沃修不只一回的“搬运”过这个人,也似乎从来都很轻松,反倒是让他很疑心了一阵这人是不是因为伤情的关系,体重在荒星上持续减轻。   然后等这一轮想完,沃修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眼下状态,他后知后觉想了下百里对自己的评价:“……”   朋友,说谁幼小柔弱呢?   沃修有心为自己抗议,又在两秒后对着举起的前爪陷入失语,发现他现在可能确实缺乏一点说服力。   就在他感觉举着爪子有点傻,准备把前爪又踩回软垫上时,旁边伸过来一只手。   崖会泉注意到猫的举动,把那只抬高的爪子给轻轻捏住了。   “再扫描一下这条腿。”崖会泉对五分钟前才给出“数值正常,没有受伤”扫描结果的百里说。   他担心黎旦旦还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却连AI也没扫描出来,猫才用这种小动作来表示。   但百里再次扫描,人工智能还是回答:“确认没有受伤,黎先生的这条腿很健康。”   崖会泉就皱了下眉,他没松手,只低头直接问猫:“难受么?”   沃修身上并不难受,那猝不及防的一压仅压懵了他的脑子,让他好久没回过神来,对于他这具缩水还兽化的躯体本身,是真的没造成任何伤害。   这份郑重其事的关心倒是弄得他很不适应,让他总感觉自己在面对一个假崖会泉。   在沃修的记忆里,崖会泉是不会这么直白,也不会把担忧和关切都明晃晃表露的。   按着他以往经验,崖会泉就算是想要表达关心,方式也必定别扭。   这人在关心你的安全时会拉着脸,用你简直听不出好意的口吻说:“来看看你死了没。”   如果担心的是你的身体,预估你可能在某方面的消耗已临近极限,这人一般就会说:“就你现在这副状态?让开,我怕你的疾病马上从大脑蔓延到体表,以后表里如一病得不轻,我还得想办法在这荒山野岭找药。”   针对崖会泉曾说过的后一段“找药”,沃修记得,自己当时听完,还露出了非常刻意的惊诧。   “什么?”他当时说,“我还以为你的荒野求生技能是一片空白,原来你还会找药?”   “找毒药。”崖将军冷一张脸,一生气说话就会更加难听,很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回,“看在有多年互殴交情的份上,送你一个痛快,免得里外齐病太磋磨人,不客气。”   一晃多年,沃修都关机又重启一回,他对崖会泉的这份嘴硬特质印象依然深刻,能一分钟内飞快举出两位数以上的例子,来证实这位星盟将军是真的很爱嘴上不饶人。   甚至于,他也还记得,在已经能被称为“上回”的前最后一次通话里,崖会泉定格在卡顿通讯屏上的最后神情,也是充满了骂街意图,感觉只要信号一重新连通,对方想必一秒钟也不会浪费,要立即继续骂他自作主张,能把他怼到通讯信号再次受干扰前都不带停歇的。   ——所以,此刻他眼前的这位先生是谁?   清早拥抱那会崖会泉还没醒,合着眼睛呼吸平稳的男人看起来和过去无异,而此刻,一个完全清醒的崖会泉与沃修四目相对,他带着关心的眼神向下垂落,目光竟近乎柔软,微微拧起的眉心也不是因为他想要习惯性严肃或挑谁的刺,只是单纯出于忧虑。   沃修还注意到崖会泉放下了额前的头发,没有再把它们全都规整后梳,那些随意散落的发丝更加柔和了他眉眼,让那双过去时常显得分外冰冷的眼睛,都似乎变得温柔了。   并且,他正用这么一双眼睛注视着他的老对头。   “老对头”沃修不太遭得住。   这个人怎么变成这样了,他真的是崖会泉么?沃修有点怀疑。   但怀疑的同时他又松一口气。   因为假如一个人正逐渐变得平和,看上去更愿意打开自己,愿意向外表达自身情绪了,一个过去不太擅长提供关怀的人在尝试交付关心,这便都是他有在好好生活,新生活似乎也过得还算不错的迹象。   沃修大脑里的两套系统仍在磨合,他还没接受完所有做猫时的记忆,属于人的那套记忆也时不时便攥取他思维,让他很容易陷入拿眼前所见和记忆对比的走神里。   崖会泉耐心等待小半天,迟迟没有等到他的猫出声回应他的问题——甚至没有一声哼唧。   于是人忍不住用另一只空手揉了一下猫脑袋,又碰碰今天格外安静的猫的鼻头。   他叫了猫一声:“黎旦旦?”   沃修骤然就从“温柔崖会泉”的幻梦中惊醒了。   沃修第一时间在想:“黎什么?这是个名字?”   他第二时间想:“谁这么惨起了个这种名啊?”   第三时间,终于,沃修发现崖会泉的目光还是看着自己,对方自始至终都没把视线偏离过。   那么……   沃修:“……”   沃修:“…………”   不得了,黎旦旦竟是我自己! 第52章 适应 “没问题,我可以。”   “黎先生”, 单独听这个称呼,它多讲究,多正式, 多么透露出了一个蒙特“上流之家”的专属气质,连给家里的一只猫取名,都要如此正经,有名有姓带敬称, 可以说是全方位做到了把宠物也纳入家庭一员,给足了宠物等同于人的尊重。   这事要是被专门拿出去宣扬,被崖会泉政治对手握在手里的星媒一定会撰写长文,阴阳怪气他又一次拿猫作秀,并“称赞”他在作秀方面竟有着跟追求战术缜密性同等的高标准:精益求精,细节完善。   至于那些比较追捧崖上将本人功绩——可能还有他的脸——并有意向他卖好的媒体, 则会笔下极力扭转风向, 表示, 前者的说法完全有失偏颇, 崖上将给予猫尊重,完全是对方真的将猫当做自己的精神世界同享者,是一种对自己伴侣非常尊敬且平等爱慕的体现。尽管与猫结婚是一个超脱世俗的选择, 但在宣扬“开放包容,尊重平等”八字理念的星盟, 崖会泉的所作所为恰恰迎合着这份理念, 是一位八字宣言的践行者,他本人的爱情观也十分值得赞扬,是真正做到了遵从本心,以爱为本,让爱跨越物种与普世取向。   反正不管崖将军本人是怎么想的, 这种双方各执一词代他想的文章能发表一打又一打,他在电子管家的撺掇下有幸瞻仰过几篇,发现太厉害了,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么能想。   其中有一回,崖会泉抱着猫,让黎旦旦被动和他一起看了会那纯属胡编乱造的文章,他一目十行的敷衍浏览过去,又被文章末尾几段反复提及的关键词攥走一点主意,纳闷读出了声:“感动星云年度人物……什么玩意?”   “这是‘跨物种爱情协会’、‘星际爱猫协会’以及‘非正常恋爱协会’等共计二十九家民间协会共同商讨,联名为您申报的评选项目。”百里敬职敬业地解说,“他们认为您和黎先生的爱情兼具了感天动地、发人深思,还具有时代代表性等多方面良性因素,所以您值得这项提名,他们还坚信,您和黎先生应当获得这样一份奖项,好以此来铭刻两位卓尔不凡的真爱之心。”   崖会泉:“……”   后悔听了这通疯话的崖上将伸手就要去关屏幕,不料一只猫爪抢了先。   黎旦旦赶在人的手指碰上屏幕之前,先颇感兴趣的伸爪,用肉垫把新闻稿里写的“黎先生”三个字拍了拍。   那是猫第一回 在百里以外的对象那里,听到别人正经八百的喊自己“黎先生”,觉得非常新鲜,它拍完“黎先生”,又还拍拍后面的“黎旦旦”,对自己的大名跟崖会泉的并列在一起也还挺满意。   作为一只猫,黎旦旦起初对自己的名字是震撼的,是摸不着头脑并抗拒的,但自从人对它的名字叫得越来越熟,它自己听这个名字越来越顺,到看见新闻报告的那天,它早已接纳了这个对猫来说有点微妙的姓名,也对自己叫“黎旦旦”这事心平气和了。   “我就叫黎旦旦,怎么了?”猫很是坦然,甚至带着点谁说不好它挠谁的护短心理想,“这也是人认真取的,取名对他来说很不容易,而且旦旦这名字听久了,也挺……挺有特色,一听就绝对没法和这宇宙里其他任何一只猫重名,很适合一个独一无二的天才!”   然而世事总如此难料。   拿回了做人记忆的沃修蹲在他的猫马甲里,感觉一只跨越时间的爪子怼在自己脸上,“特色”与“独一无二”左右开弓,噼里啪啦把他头围都要打大一圈!   “黎先生”全称黎旦旦,用人的思维再来回头看一看,还真是有点“怎么了”的。   ……所以说为什么“黎”这么端庄一个姓氏后面接的会是“旦旦”?!   时隔已久,“这人到底怎么想的”这个问题再度回归脑海,沃修从猫和人两个维度都领略了一番“黎旦旦”带来的震撼,还发现这问题至今是个未解之谜,让他再度震撼之余,又无言以对,只好沉默着跟人对视。   沃修:“……”   崖会泉:“……”   才醒来的人有诸多需要适应的事,有应接不暇的新信息需要处理。   但总的来说,这天并不只是沃修单方面相当凌乱的一天。   和沃修一样充满困惑的还有一个崖会泉。   崖会泉一开始担心猫受伤,他把猫的安静当做是一种受伤表现,随后确认了猫状态还好,电子管家反复扫描确定猫全须全尾,甚至没受到一根猫毛的伤害,崖会泉好不容易放下了关于身体的这份担心——另一份便又提了起来。   他开始怀疑,他的猫可能生气了。   “黎旦旦似乎在罕见的生气”——支撑崖会泉这么想的第一桩事件,是他早餐时间和猫说话鲜有回应。   并且猫不仅沉默寡言,等一顿氛围凝重的早餐吃完,他又习惯性朝猫伸出手,想要抱今天行动也疑似有些迟缓的猫下餐椅,他就发现,他的猫先是静静望着他伸过去的手,好像在观察人想要做什么,等手指快真正碰上猫的一瞬间,黎旦旦却蓦地往后退了一步。   人眼睁睁看着自己伸出的手落空,猫温暖的毛发与他指尖相擦而过。   黎旦旦自己从高脚椅上跳了下去。   崖会泉:“……”   怎么了,这是在表示自己没事了,不需要抱,还是……生气了?   两个选项同时出现在崖会泉脑海,他落空的手停在半空,并发现,后一个选项好像还隐约有点令人失落。   但崖会泉又觉得,如果只因为“猫自己跳下椅子”这件小事就怀疑猫生气,把这视作遭到拒绝,好像也太小题大做。   也许猫就是想表明一下没事,在用最直接的行动证明这点,让人好好看看它确实没受伤,和平常一样健康呢?   半空的手被若无其事缩了回去,崖会泉努力按捺内心的微妙。   假如这天是个工作日,崖将军接下来就要出门工作,至少傍晚才能回家,他出门的这十多个小时,会顺理成章成为最好的缓冲时间,能让沃修在这段时间里仔细平衡来自猫与人的两份记忆,把目前状况彻底弄清,顺便捋顺思维,想明白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又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崖会泉。   可很不巧,崖上将已经过完了前段时间天天加班到深夜的日子,这周不忙,今天还是他的休息日。   他今天偏偏不出门。   放在以往,崖会泉其实即便有休息日,也跟没有差不多,他没有特意给自己放假的习惯,休息日对他来说,无非是换个地方办公,甚至有时候连地方也不换,他一向自觉,会主动把自己的休息时间排满,自觉加训加班。   从回星养猫以来,他的这份习惯却不知不觉间改了。   一周之中,他会至少给自己放上一天假,在休息的这天哪也不去,非加急文件不看,非紧急传召不理,十分闲散,做的最费脑的事无非是陪猫玩,最费眼的事是看一些百里推荐的娱乐影像,最大的运动量则是跟猫一起去锻炼室——他们家的锻炼室如今已经有了“人类专区”与“猫专区”之分,人和猫各自拥有一套完整锻炼器械,能够互不干涉的在一片空间内消耗精力。   “去锻炼室吗?”收回了手的崖会泉斟酌着对猫说。   他试着对猫发出一份友好邀请,休息日的上午去锻炼室,本来也是他们的固定日程。   黎旦旦——刚刚忍不住拉开距离,感觉一直抱来抱去还是有点遭不住,自己抢先跳下了椅子的沃修抬头。   记忆还没打理好,但捕捉眼前这个人情绪的技能长期启用,让他立即注意到崖会泉的情绪变化,发觉了人藏在若无其事背后的一点迟疑。   很见不得崖会泉这种仿佛怕被拒绝的样子,沃修前一秒还在心说猫去锻炼室,能去练什么,难道他要去表演猫猫走横杆或猫猫倒挂,展示一下自己非同常猫的前肢肌肉?   后一秒,他基本不假思索:“喵。”   去啊。   我刚才是“喵”了吗?沃修怀揣一腔复杂心情,就这么,跟着不动声色松了口气的崖会泉去了锻炼室。   崖会泉单方面认为,和黎旦旦一起呆在锻炼室的这段时间还不错,起码猫对于“一起锻炼”这项活动还是很热衷,响应很快,进入锻炼室后还有了今天早上的第一个亲近举动——猫很粘人地一直跟他走到了人的器械区。   但实际上,他的猫不是粘人,是下意识还在当人。   沃修也万万没想到,这个家里的锻炼室竟如此“猫性化”,做了体贴的人猫分区,他被自己竟然拥有全套猫用训练器械的事震惊了。   等崖会泉调完自己的日常训练单,很顺手地把猫的那份也投送到猫区屏幕,沃修继续浏览一下这全然不把猫当猫的训练单,就加倍震惊。   训练单的内容他确实能全部完成不假,失忆也不影响他的天赋能力,但说真的,给一只猫安排军事训练项目,有位先生是真不觉得自己养猫的方式有点叛逆吗?   关于锻炼的记忆随之复苏,沃修震撼了片刻,转头发现崖会泉的养猫方式如此“硬核”,究其原因,好像又得怪自己。   是他在没有记忆的时候表现得太不像一只猫,而崖会泉,作为一个想来也不会去加入什么养猫论坛,不会主动跟他人交流养猫心得的人,这人即便是养猫,也能把自己变成养猫界的孤高独行侠。   很独的崖将军懒得跟人交流,又对猫很偏宠,所以自家猫非同寻常,跟别人家的猫好像不一样,他一来体会不深,二来,人的思维竟也跟他失忆的猫不谋而合,认为他们家黎旦旦是天才。   “……”沃修冷静反省了一会,反省完后发现不太对劲。   仔细一看他的反省内容,上面的中心思想主要提炼成一句话:“他是不是有点可爱?”   这个“他”不是自称。   特指一位会被猫把思维带偏,还一路偏得心安理得,没有半点怀疑,并且姓崖的先生。   一番锻炼的时间,沃修为自己初步找准了新定位——他是一只天才猫,能独立完成高难度训练菜单,有一个很清新脱俗但必须接受的名字“黎旦旦”,还天才懂事又贴心,会配合电子管家一起照顾人的起居,是这个家的管理二把手,人的贴心毛茸茸。   诸如他清早还没反应过来时出现的那种对人避开,不接腔,还在事后连抱抱蹭蹭的补偿都没给的行为,是十分不可取的,会给特别信赖他的人带去一点情绪伤害。   沃修认为自己悟了,对大体情况了解了。   他想:“没问题,我可以。”   在找到完全变回人的办法前,他认为自己能做好一只猫。   但生活处处是挑战——这句话不仅适用于人,显然也同样使用于猫。   等人和猫都觉得还不错的锻炼时光结束后,之后到了固定的休闲娱乐时段,今天是个冬月里少有的晴天,大宅靠屋后小树林一侧,有一间整面墙都是落地窗的阳光房。   崖会泉直接带猫去了那里。   人已然被猫带着养成了晒太阳的习惯,像这样的好天气,又是休息日,他一般会在临窗的椅子上坐下,再一伸手,等待着猫跳到自己腿上,百里也会转移程序到阳光房内随便哪件家电,分享这段悠哉的放松时光。   今天崖会泉照例一伸手,他也看见黎旦旦开始起跳,然而两分钟过去,大腿上并没有落下和往常一样的重量。   崖会泉再次停住伸出的手,感觉一片温暖猫毛与手背轻擦而过:“……”   黎旦旦精准跳上了椅子扶手,在宽度十分有限的扶手上表演杂技似的坐稳了。   猫还睁大了一双眼睛,蓝色虹膜里倒映出它有些凝滞的铲屎官,很无辜地说:“喵?”   沃修感觉他跳上扶手,一侧身体也算是挨着人手臂,尾巴也还能够着人呢。   这应该算是够亲近了吧?   从结果看来,人大概就并不这么想。   崖会泉短暂沉默一小会,接着不容置喙地给猫改了位置,手动把猫拉到腿上。   “连自己的固定位置都不要了。”崖会泉重新捡起“猫似乎在生气”这个想法,他说,“你是不是还在为早上的事生气?”   生气当然就是没有的,沃修早上那会状态不佳,也仅是因为人猫系统切换还不够熟练,他一边尽量音调温和的表达了“没有”,并尝试呼叫百里,托这位金牌翻译帮忙实时传递一下他的发言。   另一边,他感觉崖会泉把他按的有点用力。   今天没打算外出,也拒绝接待访客,崖会泉穿的是简单的衬衫与长裤,风格比较居家,在恒温的室内,衣服厚度也都十分有限,甚至称得上透气轻薄。   沃修被动紧贴他人大腿,那层布料在猫的强大感官下有也约等于没有,他还是一个五体投腿,相当不妙的竖趴状态,整个猫与整个人都只觉十分不对劲,不太行,很想要撑起爪子,给自己换个姿势——   并没有成功。   崖会泉以为黎旦旦想溜,这个小动作就跟证实猫真在闹情绪,今天不想和他有太亲近的接触似的。   人有点小失落,也很蛮不讲理,百里帮忙转达的那句“黎先生说没有生气”他一个字也不信。   他反手就把猫抱得更紧了。   沃修:“……”   对不起,现在收回那句“我可以”,把它改成“我可能有些地方不可以”还来得及吗?   当猫时的待遇有点超乎预期,好像不如想象的容易适应。 第53章 待遇 人不是很满意,遂手动把猫“请”……   生活在告诉沃修处处皆有挑战以后, 就非常温柔又肯定地继续告诉他:“想什么呢,来不及啦!”   恢复记忆后想再去完美适应当一只猫,是真的没那么容易。   然而碰瓷是自己碰的, 跟着人回家的选择是自己失忆时做的,有什么办法,当一只无辜小猫咪时有多赖皮,找回了记忆的人就要负多少责, 是万万不能说干脆便让有位将军莫名其妙蒙受损失,突然就猫不亲猫不爱的了。   这么个过去表达一下善意都有拐上十八道弯的人,好不容易有了能让他乐意敞开一点心扉,让他能放松表达情绪的对象。   谁舍得看他迟疑着把才敞开的门又关上,把他喜欢的那只猫一声招呼也不打的就替换走,让他刚适应了“拥有”的感觉, 就又有了失去危机?   崖会泉那天下午抱着猫抱了好一会, 他低头跟“疑似生气”的猫对视, 最后, 黎旦旦仿佛先叹了一口气,开始逐步放松,他手下隐约的对抗力道消失, 猫也不再想要换位置,重新变成一团温暖的毛茸茸, 很心平气和地贴着他的腿。   他谨慎地观察了一小会, 再次确定黎旦旦开溜的意图真的消失,才尝试性地放松了一条手臂——没立即全部放松,免得他家过分聪明的猫其实是在诈他,一完全放松他腿上就眨眼间没猫了。   松开一条手臂后腿上仍然有猫,连这方面也讲究“兵不厌诈”的崖将军这才安心, 他摸摸黎旦旦的脑袋,垂下视线问:“不生气了?”   “喵。”黎旦旦说。   旁边的电子管家就听出来,猫的语气其实十分无奈,是在说——本来也没人生气。   在自己继续努力一把,适应新环境,和让崖会泉不明不白就要适应“猫的疏离”之间,沃修选择还是他尽量努力。   “趴大腿”就这么,在沃修非凡的自我调节能力下顺利度过了,期间,崖会泉对猫像往常一样揉揉脑袋捏捏耳朵次数若干,无意识地拉尾巴次数若干,为了弥补自己之前的“过错”,崖会泉还记得黎旦旦应该是很喜欢被从头到尾的顺毛,他反反复复把猫来回撸了半天,不善言辞的将军小心靠行动给猫道歉。   全亏猫的面部肌肉少,不管内心真实情绪什么样,也都能维持住波澜不惊的“面瘫”,让人类对于它们的情绪揣摩全凭想象。   崖会泉个人认为,从黎旦旦之后全程没跑掉,他的猫还开始和他玩,他后来一抬手,猫就同步抬爪,好像是想跟他玩一种养猫家庭里很常见的“搭手游戏”来看,他的歉意应该是被猫好好接受,黎旦旦不生气了。   这对崖会泉来说,是个开头有点令人精神紧绷,期间一度非常踯躅,但结果还是很不错的愉快下午。   沃修就差点累死了。   一边要努力保持猫设,积极主动与人互动,一边还要与来自人的诸多本能抗争,时刻注意保持放松,不能让人从自己的猫身上再次感受到拒绝。   然后当人的行为有点“过”,感觉自己必须得来一点缓冲,他就还要快速头脑风暴,去记忆里检索出一个“既贴合猫设,看起来像在和人玩,还能完美达成让人暂停摸摸”的方案。   看起来常见又普通的一个搭手小游戏,谁能想到它竟然如此来历不凡,是人几乎用上了多线程战术思维来高效推导的最佳选择,还含藏了如此多的良苦用心?   崖会泉反正想不到。   他不仅想不到,自觉跟猫重修于好,许多之前因担心猫在生人的气才有所收敛的行为,他又能理所当然地去做了。   沃修在人把喝过的水杯刚推到自己面前来时,他往杯子里一瞅,发现里面水还剩下至少半杯,感觉不太像需要加水的样子,他斟酌两秒,继而伸爪,把肉垫在杯壁上贴了一下,发现水温倒是有点低,已经算是介于温水与凉水之间,不符合这个人在冬月里喜欢喝热一点的习惯。   “我去重新倒一杯热的过来。”沃修对坐在书房长桌前的崖会泉说。   他理性分析出了人的需求,在照顾人这方面毫无“适应过渡期”,转头就准备去重新倒水。   书桌前,崖会泉从手头的投屏里抬头,看见猫想要走,一伸手压住那条毛茸茸的长尾巴。   “去哪?”猫语又对接失败的人问,他扫一眼里面水一点没少的杯子,比被他忽然叫住的猫还要奇怪,纳闷道,“你不喝?”   沃修:“……”   不,等等,你把自己喝过的水杯推到猫面前来,是为了把剩下的分给猫喝?   斗大一个问号缓缓浮现在头顶,沃修不禁从长桌边缘探头出去,观望了一眼书房里显眼处就摆着的猫咪水碗。   崖会泉对猫语的理解经常失误,与猫真实所表达存在着较大偏差,不过,对眼看着自家猫把圆脑袋伸出去,观察水碗的动作,他却又精准领会,明白了这份肢体语言。   “这个水碗从买回来后你就没用过几次,你看它做什么?”崖会泉说,“家里至少有十二只你的水碗,遍布你的常规活动区,但所有有我的杯子的地方,你不是都一直优先去我杯子里喝水?”   这是真的。 第一回 发现黎旦旦放着猫专用水碗不喝,反倒趁人不备跳上了桌子,把一颗猫脑袋埋在人的杯子里去够杯底的水时,作为被冒用杯子的当事人,崖会泉只默然围观了这“小猫偷人水”的画面片刻,他就放弃了那只自己的惯用杯,让百里记录一下,以后那只杯子专门拿去给猫用。   但他那时候还没意识到问题,十分单纯的以为,猫就是看上了那只杯子而已,他主动退让,自己换了只杯子喝水,结果距离前一只杯子被猫占领不超过两天,他就又在自己的新杯子边上逮到了一位小偷。   “……”崖会泉那会无言捏着猫的后颈,跟还很小的黎旦旦四目相对。   黎旦旦当时到家不满两周,体型只比成年男人的手掌略大一丁点,被提起来,就特别无辜又乖巧的拿圆眼睛看人,说:“咪?”   “为什么用我的杯子喝水?”崖会泉板着脸审问这位不知悔改的小犯人,“想要用杯子的话,上次那只不是给你了么?”   猫又说:“咪。”   犯人疑似想要贿赂失主,半空中晃悠一下四肢,接着四只茸茸的小爪往回收——抱住了失主的手。   崖会泉:“……”   百里幽幽出声:“少爷,我方才查阅了资料,发现猫会更喜欢用人的杯子喝水,有以下原因——”   电子管家罗列的理由条分缕析,还顺便科普了一下让猫多喝水的好处。   崖会泉听完,感觉按照这个意思,为了让猫顺利喝水,确保猫的内循环系统健康,这个家里恐怕以后要没有一只人能专用的杯子了。   百里读取主人神情,自行分析出了人的大体想法,AI很贴心地问:“少爷,需要帮您将其他杯子都做加盖处理,以便最大化避免您再被偷水吗?”   崖会泉说:“……算了,麻烦。”   失主将长毛的小犯人又放下,他很不把猫当猫的跟对方下指令:“我的杯子,我先用,剩下的你可以喝,喝完你自己把杯子交给家政机器人送消毒柜,遵守这一套规矩,就让你随便喝人杯子里的水。”   百里认为主人的指令过于强猫所难,有为难奶猫之嫌。   但从日后的家中情形来看,反倒是百里当初对黎旦旦能力认识不足,比较识猫不清。   黎旦旦一直把这一套遵守的很好,喝完水后杯子直接送消毒柜,如果猫判断出来人当时比较缺水,就也非常懂事,会把杯子推回去让人全部喝完,再毫无怨言地收走空杯。   久而久之,崖会泉只要没一不留神把杯子喝空,杯里不管剩特意留的半杯还是就一个杯底——都俨然已是猫的专属份额。   考虑到猫舌远比人类敏感,对于温度和味道的感知也更强,冬月里崖会泉自己喜欢喝热一点的水,为了让猫不烫舌头,他会把杯子先留在自己手边放凉,再推到猫那边去。   今天,半杯放凉的水就是特意给猫留的。   然而猫不仅没喝,还看一眼后扭头就走,并难得张望那个从买回来便少获得临幸的水碗。   才打消不久的疑虑,就十分阴魂不散的又回到了崖会泉脑子里,让他疑心,莫非猫的脾气也会反复无常,之前看着明明不生气了,然而一到晚上,就像有些人会在夜深人静时格外感性,会莫名其妙开始回顾自己一生的坎坷与失败一样——太聪明的猫难道就也有这种毛病吗?   还好很快,在崖会泉真开始思考猫中是否也有“深夜感性派”,差点开口向猫咨询以前,他注视下的黎旦旦就忽然晃了一下脑袋,又伸长了前爪,他视线随猫而动,看见猫把那半杯水扒拉过来,放弃观望水碗,和往常一样将脑袋探进杯子里,吧唧吧唧把剩下的水喝了。   沃修在崖会泉陷入迟疑时检索完了记忆,记起他喝人家的水确有其事,而且发展出“人猫共用一杯”这条家庭惯例的事仔细算起来,又是他先去占的人家杯子,他得负主要责任。   差一点无视那杯水,此事性质就约等于别人专门为你改了习惯,你却有天突然变心,又看不上人家最初也没打算和你分享的东西了——这么想一想简直相当过分,有渣猫之嫌。   沃修赶快喝了水,避免辜负这半杯水里的用心,半点不知晓自己逃脱了一份“深夜感性猫”的诡异标签,只觉得把脸怼进杯子里的自己,估摸着看着挺像个毛绒长舌怪。   有了同杯喝水事件打底,当再下一回,崖会泉把自己还剩一口的餐盘推过来,很显然是要让自己吃时,沃修的心理素质已然提升到新的档次,他同步记起这是因为之前,失忆的自己什么都忘了,然而完全没忘掉猫科天性里的好奇心,除了对人的水杯总是占有欲强烈,对人的食物就也总跃跃欲试——还很符合他“青少猫”身份的贪嘴,好像一顿饭无论给他的猫咪餐盘里加多少东西,他都急缺营养似的永远不够吃。   所谓“急缺营养”,实际上是因为自己那时太过虚弱,在竭尽自己所能的汲取能量。   不过在崖会泉眼中,这被看做是小猫正在长身体的体现,人的理解意外与真相殊途同归。   崖会泉是那种比较容易造成溺爱的铲屎官,明知道人类的调味料猫吃不太好,他们家每天给猫的供餐配额也已足够多,除了一日三餐,猫还有额外的零食罐头小鱼干。   百里专门记录过一份时间上具有连续性的数据,并将其命名为“论一名独断专行者在猫面前的节节败退”。   在百里的记录和沃修的记忆中,崖会泉对于猫共享了杯子后还想共享餐盘这回事,也是从一开始的断然拒绝,变成退让的给猫尝一点,再到习惯彻底固定,人会特意剩下少量份额给猫。   “我怎么这么行?”沃修心说。   肌肉记忆令动作驾轻就熟,他还是将餐盘里专门留给自己的食物一扫而光,并自觉负担起餐后的清理前期工作——将桌上的杯盏盘碟用尾巴推给了等在一旁的机器人。   猫猫家政,业务熟练,服务自觉。   沃修认为自己值得一份五星好评。   他同时还认为,在完成了一系列既超出常猫,又超越常人想象的挑战之后,他积攒到了新的经验,也顺利揽收大半记忆,算是初步找到人与猫之间的平衡。   对于当好一只猫这回事,他觉得自己又没什么不可以了。   崖会泉从后方走过来,伸手在他耳朵背后的绒毛上蹭了蹭手指:“走,上楼。”   沃修遵从着猫科本能抖抖耳朵,他随着崖会泉往楼梯方向走,第一时间只想到这人今天大概想早点休息。   ……却忘了假如人要早早休息,那么在休息之前,就一定还有另外一件得做的事情。   “去哪?”崖会泉一日内第三遍问了他的猫这个问题。   他发现直到进浴室之前,黎旦旦都还表现如常,在门口也跟平时一样替他调节了水温室温,将浴室打造到最温暖舒适的水准。   但之后,猫默默在门口停住了,大有要目送人进去,它便就此止步的意思。   人不是很满意,遂手动把猫“请”了进去。   沃修:“……” 第54章 睡觉 人准备就着这个抱住猫的姿势不放……   沃修不是没有见过崖会泉身无寸缕时是什么样。   在两人共同迫降荒星, 终于真人相见的第一天,状态更好些的域外联合指挥官找到另一架能源告罄的机甲,又在损毁严重的操作台旁找到暂时动弹不得的人。   他虽然嘴上很不着调, 注意力第一时间跑偏有一个星系那么远,很认真的关注着那人难得不够规整的头发。   但同时,他也还是快速检查了对方的受伤情况,又就近找到了本机搭载的医疗舱, 手动帮那人拉下了撤出安全气体的制动杆,再近乎无缝地将人塞入医疗舱,设定好参数,让医疗舱开始进行手术。   众所周知,人是没有办法穿着衣服做全身手术的。   其次,一个需要全身手术, 在术后基本处于全身不遂状态的人, 也是一定没有自主行动能力, 难以独立完成生活起居的。   沃修把崖会泉放进医疗舱时就顺手替人脱完了。   等到医疗舱亮起手术完成的提示灯, 并同步将提醒信息推送到设置了关联程式的沃修个人终端,他才刚刚把他们迫降的那片空间踩点一半,看见推送, 就又转了回去。   完成手术的医疗舱,上半部分舱盖会变成透明——这种设计原本是为了方便护理机器人多方位采集信息。在一个符合星盟标准的医疗室内, 每两台医疗舱便要配上一hon星shao先dui独jia名护理机器人, 好术后实时监测病人情况,假如使用了医疗舱的病人在术后沉睡时间较久,也暂时不便进行转移,考虑到家属心情,半透明舱盖还能提供一定探视空间, 让心切的家属可以隔着舱盖,对仍然身处无菌环境的病人进行探望。   那时,还躺在医疗舱里的星盟将军旁边没有护理机器人,也没有家属。   星盟出品的医疗舱遵循着既定程序自动变成透明,只把他展现给了他的敌人。   麻醉剂的效果还没过去,沃修回去的时候崖会泉还没醒,没有了灰尘和血污的干扰,沃修单手撑着透明舱盖的边缘,微微低头,就能将里面还无知无觉的人看得很分明。   ——崖会泉在药物作用下放松,身体平静的舒展,就连眉目都不复往日所见冷然。   沃修目光在对方身上逡巡一轮,相当仔细——又毫无杂念,只注意了崖会泉伤口的处理情况。   还行。   所有之前快要见骨的深度创面都已愈合70%,关节的错位也被悉数修复。   沃修检查完体表,记起崖会泉后脊上应该也有一处撞击伤,后腰旁侧有被断裂金属杆贯穿的深创。   他估摸着反正人也还没醒,就在医疗舱的外置面板上操作了两下,让医疗舱内的移动装置帮忙将人小心翻转,好视线继续顺着对方宽阔平整的肩头扫下去,检查背后。   因为一边给人看伤一边还在同步清点物资,需要对应着崖会泉的伤情来快速调出一份医疗用品需求清单,沃修一不留神,想事情想得有点专注,他视线一路滑到人家后腰,毫无自觉的就在那停了下来,只放空一般专心盯着一个地方,在脑内完善他的计算。   崖会泉就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并且还一醒过来,发现自己被翻了过去,有好明显一道目光从上方投落到背上,在专心致志地看鬼知道什么。   崖会泉:“……”   药效还没全退,才接受过手术的人仅是意识恢复,不怎么能动,连骂人的音量都很难超过五分贝以上,强行出声除了能把自己累到半死外,基本没有威慑效果。   甚至可能对方压根听不到。   沃修确实没听见崖将军被迫静音的骂街,他之所以能注意到崖会泉醒了,完全是因为以他超越常人的动态视力,他捕捉到了视线下方躯体的变化——正被他盯着的后腰一带忽然不再舒展,那一片轻微绷紧,肌肉收缩出了利落的线条。   对于沃修来说,这便是可供人盯着发呆的“静态屏保”陡然多出了动态特效的差别,非常显眼,让他当即回过神,并抬手在医疗舱外置面板又操作一番,将人翻正过来。   崖会泉一被转回来就送给他两道冷冷目光,那一看就压着火的眼神翻译一下,大意是——你他妈在想什么?   你想做什么?   沃修心无杂念,还毫无自觉,他坦然低头,跟一睁眼就“平和”全无的病号对视,手指曲起来叩门似的在透明舱盖上敲了敲,语气随意地问:“醒了?感觉怎么样?”   崖会泉:“……”   感觉想起来给你一枪。   之后花了那么一点时间,沃修才发觉自己好像无意间又冒犯了崖将军一回。   但他觉得这很没有道理,因为在他看来,崖会泉就只是一个需要帮把手的伤员,他视线投向对方时思想端正,接触对方时的品行也完全符合道德规范,压根没有想歪走偏。   域外联合特殊部队队长,有着一派随性混不吝的作风,自己着装也常年踩着“仪容不整”的危险线,还诸多时刻里都看着很不着调,是以他的老对头崖将军的评判标准来看,足够尊称为一声“小流氓”的水准。   谁能想到,包裹在这样外壳下的灵魂竟然正直极了,他思维跳脱跑偏也绝不往下流方向偏,脑回路清奇也不会往三俗段子奇——跟看着像个高冷正经人似的崖将军表里完全是反着的呢?   沃修认为自己很冤。   当崖会泉的伤还是没好完全,自己更换需要绕过后脊的绷带时不太顺手,可也绝不主动喊人帮忙。   沃修一转头看见这人身残志坚地在跟绷带搏斗,感觉照这个趋势下去,待会后脊的绷带和药是换好了,估计又要把前面小腹的伤口扯裂了。   “我来吧。”   崖会泉手里的白色绷带被另一只手抽走,与此同时沃修的声音从背后落下来。   思想端正“小流氓”叹了口很无奈的气:“你有的我都有,我没有的你也都没有,大家谁也不比谁多长出两块肉或另一套器官——至于吗崖将军?还是这么多年,我一直看走眼了,其实你只是雄性激素过剩,伴随有第二性征隐藏及第一性征混乱,本质上是女扮男装?”   崖会泉劈手去夺绷带,惜字如金地回:“滚!”   沃修非但不滚,他的近身格斗非常强悍,在不依托机甲重火加持的情形下,他优势反而更明显,直接单手扣了崖会泉想要夺回绷带的手,顺便用小臂拦截对方另一条胳膊行动轨迹,三下五除二地将绷带绕过这人背后,把伤口妥帖包好了。   崖会泉甚至听见他还很有闲心地笑了一声。   “也不对。”沃修又说,“哪有你这样的女扮男装。”   崖会泉挣不开手,沃修压制他的角度和发力点都非常巧妙,让他自己施不开力,难以强行挣脱。   行动上受限,口头火力就上升,崖会泉回给沃修冷嘲热讽:“感谢你的脑子终于用在了正常逻辑上,原来它还是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思考问题,真令人宽慰,我一直误以为它就是个长着好看的摆设。”   沃修听完,他确认过绷带的松紧,又把绷带交叠的边缘在人肩头附近拉平整。   他一点也不恼火,反倒很气人地露出了惊诧。   “你是在夸我长得好看吗?”沃修说。   崖会泉:“……”   崖将军在厚脸皮这方面还是技不如人,被还对他说了句“谢谢”的沃修队长噎到无言以对。   而等他反应过来,绷带和新药便已全被换好。   看起来颇不正经的对象不仅思想上有反差,行为细节上也有,崖会泉过后自行确认伤口及换药情况,不得不承认沃修在这方面出乎他意料。   沃修貌似做事漫不经心,可在所有讲究手工操作的地方却都周到细致。   崖会泉在认可了沃修动手能力的同时,就也十分勉为其难,同步接纳了沃修“你有的我都有”观点,不再计较起初医疗舱里的那点尴尬。   沃修也敢用他自己的天赋基因发誓,那个时候他没有一句谎话。   荒星共处的那段时光,碍于彼此身份立场,沃修跟崖会泉永远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坦诚以待,不会互相剖白内心。   但至少,在生活习惯与偶尔不可避免的展露身体这块,他们就像是被新分配到一块的室友,在最初的磨合期过后,矜持这东西便在室友面前约等于不存在,谁也不会再有意去避着谁。   大家都是同一个性别,同样的构造,难道对方的就有什么特殊,存在某种让人不好直视的魔力吗?   沃修当时是这么想的。   崖会泉听完他的想法,只抬眼静静扫他一眼,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意思。   不过只要崖会泉没出声反对,没有摆脸色,沃修一律将这人的反应按默认处理。   他对此驾轻就熟。   沃修那时就也绝对料想不到,多年以后,有这么一天,他会呆在崖会泉的浴室里,听着淋浴间那头大水压花洒制造的哗啦啦水声,周身缭绕着打淋浴区域弥漫过来的迷蒙雾气,像一位年纪轻轻就意图跳出红尘,在对镜参禅地“少年僧猫”一样。   他意图跳出的就是不远处洗着澡的那位先生打造的“浴室红尘”。   参的是自己的人生与猫生,在反省与悔过。   人,到底是为什么,竟能同时做到被不同阶段的自己联手坑?   这就是所谓人终有一天会为少不更事的轻狂发言而付出代价,不是不报,只是时候你预想不到吗?   原来从前认为见惯不怪的事物也是真会拥有魔力,沃修发现想像过去一样保持波澜不惊实在很难。   好在洗澡这方面,就算崖会泉如今跟过去相比洗澡时间稍有延长,似乎逐渐喜欢上了在自家浴室多冲一会热水的放松感,但总的来说,他仍然能算一个“高效派”,不会在浴室耗费上太长时间。   淋浴间里的花洒被关上时,沃修松了口气,根据记忆,这是他马上可以准备出门,脱离这温度疑似有些过高的地方的标志。   然而崖会泉在淋浴间里喊猫了。   “黎旦旦。”人在只有一人一猫的浴室里也要叫猫全名,简直有种他在点卯的既视感,他说,“毛巾给我。”   人主动向猫要求服务。   像拿毛巾和浴袍这种事情,猫平日里经常会做,但也不是百分百每次都做,这件事在他们的日程上不如调节温控板那样固定。崖会泉平常对这项附加服务也没那么在意,猫拿他就接着,猫没拿他自己取也就是一伸手臂的事。   可今天,由于感觉猫仿佛变得“若即若离”,对方心情也起伏不定,人的情绪随猫变更,崖会泉遂决定主动要求一下,需要靠他的猫提供互动服务来提升心情。   沃修不能怎么办,他只能以猫身去提供服务。   再次被提及的大名让沃修离开洗漱台前还顿了一下,他蓦地想起什么,不动声色回望自己镜子里的背影一眼,视线有片刻的下移,又迅速挪开,带着姗姗来迟的安心离开台面,去给崖会泉当起了送衣服毛巾小工。   崖会泉收了猫的服务,心情顺利回转,等和猫一起再次回到他们的床上时,他就还把黎旦旦从枕头上方扒拉到身前,就猫今日的“无常”半带抱怨地说了一句:“你今天有点奇怪。”   沃修心里便很无奈,他觉得这句话该是自己的台词,却被对方抢先了。   过去,崖会泉在沃修看来像浑身上下都罩着一层铠甲,将这个人内在的一切都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   让他情绪轻易不会外显,想法轻易不会外露。   作为老对头,沃修也是凭着“相识已久”与“反复推敲”两大工具,他逐步增进对崖会泉的了解,慢慢能够撬开这人的严丝合缝,看见一点对方习惯性深藏的东西。   但等他这一回逃脱了死神的宴请,公然放了死亡与长眠的鸽子,险象环生的披着马甲溜回来之后,他就着实震撼的发现——毛茸茸似乎是一份远超之前所有的宝器,崖会泉在猫面前没有铠甲。   并不需要想方设法的去撬,只需要一只毛茸茸,它站在坚硬的铠甲外面拍拍爪,不怕凉似的把热情温暖的肉垫贴在冷硬甲胄上,里面的人沉默一下,自己就把铠甲从内部打开,主动走出来了。   可惜反驳的长篇大论说给当事人听,沃修也只能回答崖会泉说:“喵。”   崖会泉又捏了捏猫的耳朵:“你今天就在这里睡,别去枕头上,免得半夜又滑到我背后。”   他还惦记着清早压猫的惨案,对猫进行睡前叮嘱,说及“背后”一词,半梦半醒时的那份被拥抱感也不期然蹿回脑海。   崖会泉已经更倾向于那是他做了个梦,他之后让百里来检查过房间,没找到第二人的痕迹残留,昨晚宅邸安全系统显示一切正常,方圆三十里内都没有未知访客入侵迹象。   既然是梦,就也不值得再浪费过多精力去想。   崖会泉其实还对那似是而非的拥抱错觉萌生过熟悉感,它好像从体温到呼吸都在记忆里有迹可循,能指向某个不可说的人。   但如果是真指向那人,就更加说明这只是一个稀奇古怪的梦,所感觉到的一切都不能当真了。   “我睡觉的时候基本不会乱动,你之前跟我差不多,没想到猫的睡眠习惯还会改。”崖会泉收起杂七杂八的念头,他继续对猫说,“今天先这样试一下,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猫没吭声,像是答应了。   实际上,沃修认真琢磨了一下“这里”是哪里,“这样”是哪样,然后发现,崖会泉给他安排的最新睡觉地点是对方怀里。   这样——指的是人今晚准备就着这个抱住猫的姿势不放。 第55章 猫生艰难 “这是健康问题。”……   崖会泉睡觉是真的规矩, 无论给他军用的单人硬质窄床,从床板到床垫床单都硬得像是同一套金属材料打的,还是给他电子管家精心安排的舒适柔软大床, 连床垫的支撑力与规格形状都能够任凭人按喜好调节,他都永远只会占据将将好能容下一个人的地方,在固定位置睡得宛如机器人回归充电桩。   不乱动,不随便翻身, 不说梦话不磨牙,就连呼吸都很浅,熟睡后更是像机器人彻底关机,除非外力把他中途唤醒——又或者像萌生“被拥抱错觉”的这个早晨一样,疑似出现了超出常规的异常情况——他也基本不会提前开机,高效充满所需电量后就自然醒, 生物钟十分稳定。   如果百里足够无聊, 愿意给一个刚躺下闭上眼的崖会泉拍张照的话, 等隔天清早, 赶在崖会泉醒之前把照片调出来对比,保证便能发觉,一夜过后, 他家主人的姿势位置和昨晚几乎完全一致,顶多是把脸埋在枕头里的角度可能有轻微不一样。   而被这么一个人抱着睡, 便约等于机器人返回充电桩时捎上了你, 倒头充电时顺势把你卡在在他停止运行的手臂之间。   一开始,不得不说,“抱在怀里一起睡”听起来就充满了暧昧,会很容易联想到各种温情柔软又黏糊糊的氛围,让人一听——尤其是死里逃生归来后, 骤然发觉自己的思维好像不如往日端正,也开始逐步滑向某不可描述领域的人一听,很难不生出几分期待。   但作为该怀抱的体验者,估摸着还是崖将军臂弯入睡的首位幸运体验者,“幸运儿”沃修在被一双人肉镣铐铐了半宿之后,他只动作很小幅度地试着动了动。   圈着他的手臂就像自带传感器,人都没醒,臂弯却自动收缩。   沃修:“……”   他清醒了。   崖会泉的话听着,是人要给猫的睡眠保驾护航,靠提供可靠臂膀来防止猫又一回夜间乱动,避免人猫同床时误伤。   实际行动上,崖会泉干的是拿猫当抱枕,还抱得非常霸道。   一个睡着的崖将军远不如一个醒着的他懂得控制力度,他的拥抱不像拥抱,比较像监管栅栏暂缺,他就用自己的胳膊顶上。   沃修基本被崖会泉挤在了对方手臂、身体以及床搭建三角空间内,仔细一琢磨,这竟然还贴合了物理学里最为稳定的“三角结构”!   “还好我是只假猫。”沃修心说,“大将军,你要用这种方式去拷一只真猫,人家早就伸爪挠你,才懒得管这是不是夜半三更人需要休息,只立马要为猫身自由跟你喵喵嗷嗷地吵上一大架了。”   大将军睡得很安稳,可能刚做出要抱着猫的睡决定时,是真心想要照顾猫,然而睡着后的事情,便实在是人所不可控。   崖会泉被猫陪着入睡已经很长时间,他过去一直习惯自己头顶有温度,会在入睡后无意识侧过头,靠近枕头上的热源,脑袋几乎天天挨在猫肚皮上。   今天猫换了地方睡,还是他自己主动提议给换的,头顶失去热源,习惯性追随温暖的本能却还在。   睡姿一向规矩的人难得动了动,他合着眼,没在以往位置找到另一份体温,他的手臂又有意无意收了一下,像是一份肢体传递给大脑的提醒,接着,人本来就是侧睡的身体微弯,后脊拉出一点很小却流畅的弧度。   他将头往下一低,下巴刚好擦过猫的脑袋顶,一片温热呼吸就落在了猫耳后的背毛。   沃修在崖会泉动作时,他其实找到了“铁三角”松动的突破口,能够趁着一瞬间的缝隙脱离桎梏。   然而他又想:“算了。”   猫没有挪窝,没有让人失去头顶的毛绒枕靠后还失去毛绒抱枕。   在那人轻微动起来的间隙里,猫只发挥出了自己高超的灵敏——同步把人因为动作而掀开一角的被子又拉回去了。   他们好像说不上久别,又切实正经历一场单方面的重逢,而重逢再加上死里逃生,本该格外牵动人心,让人理应拥有更多,更强烈的情绪反应。   但沃修在拿回记忆前,他不知不觉就已经用猫的身份陪了这个人有那么久,骤然记忆回溯,这天对他来说反倒更像一出喜剧,他一边震撼一边接受记忆,一边接受记忆,又一边为自己竟如此会给自己挖坑而持续震撼。   好不容易,等眼前的人终于闭上眼睛,睡着了,起码在这人入睡的这几小时里,除了一点行动上的受限,想必是不会再有新的窘境埋伏在下一秒,沃修暂时没办法再掉进自己预先设好的坑了。   “我似乎幸运的活了下来”和“这是一场值得纪念的重逢”两个念头姗姗来迟降临脑海,试图搔首弄姿地撩动人的情绪。   情绪说:“我他妈累了。”   崖会泉并没有变成“好大一个人”,却真的拥有好大一份存在感,和他睡着后牢牢霸占“抱枕”的手臂一样,强势占领了沃修今日所有的注意。   沃修随着崖会泉心情跌宕起伏了一天,在终于得空去关注的其他事情面前,他搜肠刮肚地扒拉一遍情绪库存,无可奈何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只剩下平静,只能以相当平和的态度去正视两桩理应振奋人心的事情。   “我回来了。”他想。   温热的呼吸依然平缓落在头顶,睡衣比白天的那件居家衬衫还要薄,人把“抱枕”用力往回揽时,他的胸口便也贴了过来,这姿势近乎亲密无间。   然而“抱枕”只静静在数他的心跳。   “我确实回来了。”沃修将这件事重新又想了一遍。   他是凭崖会泉的心跳来确定这件事的。   他确实回来,并一回来就见到一个人。   其他所有与这相比,在这方只应存在静谧与安宁的空间里,便好像都没什么大不了。   崖会泉第二天一早遵循着生物钟醒来,意外的发现“猫闹钟”今天失灵,他都已经准备起床,黎旦旦却还趴在堆叠的被子间,把自己瘫成一个毛条,疑似好梦正酣,一点也没有要醒的意思。   崖会泉观察了睡懒觉的猫片刻。   他试着摸了摸猫耳朵。   那双圆耳朵上的绒毛就抖了抖。   他又试试捏起一只猫爪。   猫毫无怨言举起爪来,睡眠质量相当高,还在继续睡。   最后,人没有忍住,伸出手指去点了点猫的鼻子。   猫打了个喷嚏,睁开眼睛……下半夜才缓缓入睡的沃修被闹醒了。   “你醒了?”崖会泉若无其事把手飞快缩了回去,跟吵猫清梦的不是他似的,他说,“没事,你继续睡。”   沃修:“……”   做人时就没有起床气的人,想来做猫时也不会变成有起床气的猫。   崖会凭本事把猫闹醒,猫凭本事没有脾气。   等做完了简单洗漱的崖会泉下楼,他发现,之前还昏昏欲睡的猫已经提前抵达早餐桌边,人和猫的餐盘也都已经就位。   错过了“猫闹钟”后,他今天还是有猫的早餐作陪。   “您昨晚没有睡好吗?”百里的声音响起来,充满了关切意味。   由于电子管家出声时,一台全自动小咖啡机正伸出了短臂,在往崖会泉的杯子里加咖啡,他下意识认为百里是在问自己,正要出声质疑一下AI的职业水准,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像没睡好,忽然他又反应过来百里恐怕是在问猫,紧急把质疑咽回去。   再下一秒,小咖啡机果然转向高脚椅,并在后台变更一下程式,往猫杯里打了半杯绵密零糖的猫用奶霜。   “是有一点。”沃修清楚百里的扫描能力,在特意为猫升级过程序的AI面前,任何关于身体数值的谎言都很没有意义。   他端详奶霜一眼,心理强大的接受了自己被这个家庭默认吃奶的事实,还顺便对百里道了个谢。   “百里。”沃修飞快斟酌几秒后又说,“待会我想看看你那记载的全套扫描数据——关于我的那部分。”   “没问题。”百里痛快回答,也没有追问调取目的。   这在电子管家的程式设定内,是主人可以随意查阅的东西,AI丝毫不认为这个要求有任何需要犹豫。   旁边,崖会泉因为强行把猫吵醒,还受到了猫任劳任怨陪伴,他正有几分愧疚兼心虚,在默不作声喝他的咖啡,也没问百里又和恢复唠叨的猫交流了什么,他没去深究百里的那句“没问题”。   “您的参会时间在上午九点半,地点位于文化区的博览中心。”记下猫要求的电子管家又转向人,百里提醒着还不紧不慢的崖会泉,“文研院的宁副院长向您发送过私人邀约,在今日这场以深海遗迹为主题召开的古文明交流博览会前,他想要请您八点半先去中心的行政办公室一趟,与您提前会面,邀约理由是‘想聊一些陈年话题’。”   捕捉到“深海遗迹”的关键词,沃修抬了一下头,看见崖会泉端着咖啡的手也是一顿。   不过很显然,崖会泉停顿的理由与沃修十分不同,他挑起眉,身上那股放松又闲适的平和感退去一点,他重复了百里告知内容里的最后几个字:“陈年话题?”   这么多年,崖会泉与文研院可以说是毫无交集,他所做的事情跟文研院那群文化专员所信奉的东西也俨然两个世界,是彼此间毫无交集的两条平行线。   文研院想要派人与他聊“陈年话题”,这事翻来覆去怎么看,都只能是在五十多年过去后,对方恐怕把他忽然乐意出席文化会当做一种信号,想要靠提及上一辈的纠葛来试探他。   “你帮我答应了?”崖会泉问百里。   这封私人邀约他自己都没看过,是昨天休息时间里发来的,被直接移交电子管家,由人工智能替他决定是否浏览、是否回复。   百里会特意把这事说出来,说明对方一定是阅览且回复过了。   “是的,少爷。”很懂主人的电子管家说,他无愧于崖会泉贴给他的“AI版的我本人”标签,处理得十分贴合主人心意。   他说:“我代您告知宁副院长,您会尽量在交流会正式开始前到达办公室,同他会面,但考虑到您近期实在公务繁忙,八点半的指定会面时间恐怕无法保障,到时候假如稍有延迟,还务必请他体谅。”   “嗯。”崖会泉听完,他继续不紧不慢喝他的咖啡,吃他的早餐,顺便指挥百里,“通知卢思明,让他晚半小时再出发。”   他之所以会同意邀约,与文研院本身根本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完全是因为这一期主题提及深海遗迹,而这是他和那个人共同意外发现的东西。   对于自己并不怎么在乎的人与事,崖会泉一向显得比较缺乏耐心,对方特意提及上一辈,将所谓陈年旧事拿在手里当引他上前的钩子,然而很遗憾,这么多年过去,他大约是继承了早逝父母的淡薄基因,感觉自己这个人凉薄得很,只关注眼前,对印象都快要不深的“旧事”里的人既不挂怀,也甚少想起。   手边忽然多出毛茸茸的触感,崖会泉倏地回神,发现咖啡杯还端在手上,杯口也保持着略微倾斜的角度,但方才,他不知不觉端着杯子走了片刻神。   猫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黎旦旦用尾巴勾着他手腕,刚刚,猫是把他的手往外拉了一把。   “您的咖啡刚才快要泼了。”百里适时插话,解释了猫的行为。   崖会泉放下杯子,低头摸摸黎旦旦的脑袋。   三十分钟后,当按着长官指令将出发时间推迟的卢思明抵达崖家,在门厅处等候长官上车时,临出发前,沃修都已做好准备目送崖会泉出门,却很意外地看见,崖会泉没有立即往门口走,反而是转身上了一趟楼,拉开了二楼一间客卫的门。   这是出门前,想要再使用一次家里的卫生间?   沃修不太确定崖会泉是不是有这个较为常见的小强迫症。   然而崖将军进去又出来的时耗太短,目测恐怕还不够人解一下他工工整整的皮带,沃修实为迷惑,随即发觉,仿佛只是进客卫察看了一眼的人朝自己走过来了。   “我才想起来。”崖会泉在猫面前驻步,他说,“你昨天是不是没去过卫生间?”   人为这份突然察觉的异常有点担心,反正他不怕让文研院的人等,还伸手将猫从沙发垫上抱起来,很仔细地摸索了一遍猫肚皮,在下腹部附近按了按。   完全承受不来这份突如其来的关怀,猫缓缓僵成一条毛茸茸的猫棍,像个做成了逼真猫样的猫毛掸子。   好不容易,因为猫被托起后十分僵硬,肌肉绷紧,也没摸出什么的崖会泉总算松了手。   “百里。”不放心的人吩咐电子管家,“你今天多注意观察,如果情况持续,就直接预约医院,我开完会直接带去看医生。”   百里难得就没有立即响应主人,人工智能斟酌着开口:“但是……”   “没有但是。”崖会泉很果断地说,“这是健康问题。”   说完,还有行程的人便匆匆走了。   徒留沃修一脸麻木:“…………”   “但是您昨天是用了主卧里的卫生间。”崖会泉出门后,百里才终于补上自己没能说完的话,电子管家不知道从哪又探出机械臂,哥俩好地搭上了猫的肩,“少爷的提议真的太不尊重您的隐私了,请您放心,我一定会在您去卫生间时自觉屏蔽自己,坚决不会特意去看。” 第56章 博览会 置身在这个“半成品”的模拟环……   百里是一名值得信赖的好朋友, 是个比主人更懂得体恤的人工智能。   但有时候,人工智能的体恤又过于直来直往,不明白在有些时刻里, 最好的缓解尴尬方式不是将尴尬详情复述一遍,并坚决保证自己不会去做什么,而是闭嘴,和当事人一起假装无事发生。   沃修被迫重温尴尬, 只觉得自己恐怕未来几天都要患上某种PTSD,会不由自主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被观察,待会会不会就冒出一个过分体贴的崖会泉来,然后对着猫厕所使用记录仔细浏览,确定猫的……   ……   不,打住, 非常可怕。   按着这个想象把思维发散下去, 足够令一个成年男性的部分情感功能直接关闭, 陷入暂时性的情感萎靡。   甚至还有点想赶快离家出走, 去一个跟崖会泉保持最远距离的地方冷静冷静。   但离家出走是不可能出走的,成年人——尤其是公认比较心脏威猛厚脸皮的成年人,是不会被这种生活上的小挫折就打倒的!   沃修飞快做好心理建设。   百里很没有眼色, 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刚才反向操作,宽慰起的完全是反效果, 电子管家见猫主人半天没回应自己, 整只猫深沉寡言,似乎还对“厕所误解”事件耿耿于怀的模样。   AI便自己又琢磨一下,感到既是主人又是好朋友的黎旦旦需要更多鼓励,他热心开口:“说起来——”   凉飕飕的机械臂替自己捋了把后背上的毛,沃修看向百里。   人工智能先确保获取猫的注意, 尽量争取鼓励效果最大化,他再才热情地说:“我想少爷也是没有想到,您竟然已经学会了使用人类的卫生间,还全程动作技能高超精巧。其他家猫在您这个年纪,即便对人类卫生间同样充满好奇心,却也很少有能同您一般做到这么好,在使用过人类卫生间后没留下任何操作不当的痕迹,叫人难以发现——您真是一只非常聪明又灵活的猫!”   “这个年纪”的沃修:“……”   百里一共夸了黎旦旦有五分钟那么久的了不起,鼓励中心围绕着“您会用人类厕所了,真的超厉害”。   沃修凭自己才刚构筑的坚实心理防线,顺利对抗人工智能热心满满的第二轮反向操作。   他全程坚强的听完了,还语气镇定地转移了话题,说:“百里,谢谢——我们可以开始看分析报告了吗?”   谢天谢地,百里是个会把指令摆在闲聊前面的人工智能,他高高兴兴回答当然可以。   还又谨记语言鼓励与肢体关怀应当并行,凉飕飕的爪子又拍拍猫:“我的聊天有帮助您缓解不良情绪,让您心情变好一些了吗?”   沃修:“……”   沃修很像个稳重成年人地做了一个深呼吸:“有的,谢谢你。”   崖会泉就并不知道,他的猫今日机缘巧合之下,竟是终于体会到了他平日里常常被人工智能堵出内伤的心情。   沃修开始翻看百里提供的扫描记录,从自己跟崖会泉回家首日的数据仔细浏览起时,带机甲功能的高速悬浮车已行驶至文化博览中心。   文化博览中心从高空轨道朝下俯瞰,就是一座立体结构的公园,分地面与空中两大场馆。   地面馆被打造的像一处绿意盎然的森林公园,一踏入其中,便像是误闯人间仙境,场内所有建筑都被精巧融合在环境里,游客想要去往真正的展览区,可能需要走近一棵参天巨树,敲敲它“树根”底下隐秘安置的木门。   又或者,一只会唱歌的小鸟或一头投影模拟出的小鹿会或飞或跳的出现在人眼前,再在内置导航程式下替人引路,引着游客踏上一条森绿小径,像探索一份宝藏一样,发现展览区域在小径尽头。   跟走“人间仙境”路线的地面馆不同,空中馆构筑于一个质量与重力场都精心测算过的大型悬浮台上,它的画风就比较脱离人间了,更像是从各种传说故事里汲取的灵感,整个俨然是一座“缥缈仙山”——也别名空中宝石花园。   因为它的主体建材在自然光照下,会呈现出一种柔和的流光溢彩效果,并不刺目,但又足够存在感强烈。   据说,空中场馆刚建成开放营业时,它几乎变成一个另类的儿童乐园,对色彩比较敏锐的孩子可以呆在馆内一天动也不动,只专心致志观察那些奇妙又莫测的色彩变化,乐此不彼地看上一整天。   文化博览中心打造得如此美轮美奂,几乎是蒙特居民最爱造访的公共地段之一,它还名扬星盟各大星系,快成为蒙特上一个地标性的旅游景点。   卢思明在悬浮车进入下行对接轨时往窗外看了一眼,他有点惊诧:“将军,今天中心里好像平常还要热闹啊,我看公告牌上的游客数量,这都要有以往均值的三倍还多了吧?”   空中馆的入口亮有一块悬浮公告牌,上面会实时显示当前场内游客总人数与各区域的人员疏密度,供才至场馆门口的人参考,确定自己先去游览哪块地方。   老实说,崖会泉压根不知道文化博览中心平常的人数均值是多少,他又不关心这个,这地方他踏足的次数屈指可数。   然而在属下面前,崖将军作为面子大户,对往期数据毫不知情也不影响他面不改色。   他语气淡淡回:“毕竟这地方从建成到现在,除了能当儿童乐园,也再没什么别的用处,几十年来都开不出几场像样的文化博览会,今天难得有一批真材实料的展品,当然招人稀罕。”   卢思明对长官的话90%赞同,他自己也出身第一星系,从接受初等教育起就在蒙特上学,对这里美则美矣,往年开的展会却是真的可看性一般,展示内容还不如场馆本身值得一看深有体会。   唯有一句话,亲卫长估摸着将军今天心情很好,他大胆提出异议:“以前这里也不能说只能当儿童乐园,它还是有另一个用处的,将军,这里至少还是公认的约会圣地,每年都要靠广大约会人群提供65%以上的客流量,翠……我是说佩朗翠,他们第二翼闲来无事时做过一些民间数据统计,其中就包括这个,有可靠报告支撑,听说……”   听说除了“约会圣地”以外,还有一批单身青年,将此地奉为“艳遇圣地”,有事没事就来转悠一圈,力求在人工打造的仙境里邂逅一段同样美丽的爱情。   不过,第二翼的闲人们还通过调查发现,会抱有这种浪漫邂逅念头的人,99%不是出自蒙特本土,都是外星乃至于外星系来的游客。   在蒙特本土这个权贵集中的地界,谁也不相信天赐良缘,大家的婚姻多半都是权衡得失加利益核算的结果。   邂逅与缘分对蒙特人来说,风险杠杆太高了,很容易高投入却低回报,很不值得。   卢亲卫长后半段话没说出来,他一不留神有点过于放飞,陡然发现崖将军在后排座椅上盯着他。   将军左脸写着“不感兴趣”,右脸写着“关我屁事”。   额头上横批是偌大的:冷漠。   及至听见卢思明还不小心卖了同事,崖会泉一侧眉毛才轻微动了一下。   依照卢思明对将军的理解,那是“佩朗翠完了”的意思。   “……您都结婚这么久了,下次可以考虑带黎旦旦来玩?”卢思明试着紧急补救,搬出猫来缓和氛围。   将军不知道是“哼”还是“嗯”的发出一个音节,挑起的眉仍没落下来。   卢思明遂确定——佩朗翠还是完了。   当然他自己一通废话输出,如果之后再不慎踩雷,多半会被连同这番废话的账一起算,也是完了。   远在另一区域处理情报信息的第二翼队长,便在十五分钟后忽然收到传讯,他把个人终端一打开,发现卢思明不知为什么给自己发了一条文字流言,内容是:   对不起,检查我帮你写,但如果还有别的,你就自己努力抗一抗,好吗?   佩朗翠:???   佩朗翠一脑门问号。   一头雾水的第二翼队长致电亲卫长,他凭着“亲同事”间的心灵感应直觉不妙,想要找人问个清楚时,这头,悬浮车停靠好,崖会泉也终于下了车。   以深海遗迹为主的古文明交流博览会定在空中场馆召开,崖会泉不用去和熙熙攘攘的游客们挤,他能走专属通道直达场内。   只是,在去见那位已被他公然放鸽子半天的宁副院长前,他在通道半途有短暂的驻足,先隔着一段距离,往那被特意模拟出了深蓝水纹光影,空气中似乎也喷洒了海洋调香氛的展览场地望了一眼。   场馆里播放着360度的立体环绕音效,环境模拟器启用率在55%左右,等到待会展会正式开始,游客悉数入场,模拟器便会增效到100%,彻底将人带入那颗路途遥远的小行星上。   而在模拟器才只启用过半的情形下,崖会泉静静远观,他发现,置身在这个“半成品”的模拟环境里,他就已经忽然被一阵难以说清的复杂感受携裹,好像有些开始怀念了。   “将军?”卢思明随崖会泉停步,他小声询问。   崖会泉倏地回神,继续迈开长腿:“没什么。”   这片刻的情绪被崖将军很快收好,他用山崩于前也不改色的姿态见到了那位宁副院长。   文研院的宁副院长等待已久,却并没有在看见崖会泉时露出愠色,显然是个“圆滑派”,在一阵苦等后,见迟到了也一脸坦然的崖将军走进办公室,还立马一脸恰到好处的惊喜,起身快步迎过来寒暄。   这人已有一百七十多岁,可在大众年满两百才算步入中青年末期,过了250才算垂垂老矣的当代,他与崖会泉站在一起,中间隔着辈分,看起来都还是风华正茂的青年人,没有差别。   崖会泉特意把时间拖到这会才来,将两人的会面时间压缩得尽可能短暂,无非就是在明晃晃地告诉对方——你的话题我不感兴趣,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也漠不关心,我对贵领域的事与内部纠葛毫无关注及干涉意图。   说得更粗鲁点,即是:“莫挨老子,滚。”   然而星盟与域外联合的漫长战争结束,才刚迎来和平,正是各方“内部力量”重新划分势力版图,在各个领域开始新一轮抢先占领话语权高低的时刻。   想来文研院内部,它作为一个本该专攻学术,与古今内外资料长久作伴,工作人员都心思比较纯正的机构,却是也不能免俗,正在面临一场“看不见的纷争”。   所以,文研院都已对当年公开发表撇清关系宣文的人缄口不提这么多年,如今也观望起对方儿子的动向。   毕竟谁让当下,双边合作才是主流,一切跟“双边”沾边的事物都是香饽饽,备受追捧,在广大手握双边合作项的实权人士之中,崖会泉还是名号尤为响亮,持有项目含金量尤其高的独一份。   宁副院长不知是代表着文研院内部分裂出的哪个小团体,他反正对待崖会泉客客气气,还做了充足准备,一经察觉眼前这位知名坏脾气的将军快不耐烦,就立即收了纯属套近乎的寒暄,将话引到一个更有价值些的话题。   “崖将军,你对330年的‘血色天使’事件还有印象吗?”宁副院长客气地问。   他只是以这么一句作引,心里明白崖会泉作为军方人士,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对这件事没了记忆。   崖会泉正要去端杯子的手一顿——由于前面的客套实在无聊至极,对面十句话里有九句他都不想接腔,这间行政办公室坐落于场馆内,门窗密封做得不怎么严,外间场馆的喧闹虽然传不进来,但带着海洋气息的气味因子却偶尔,会随着丝丝缕缕的风飘进来,缓缓裹在人的周身。   于是……身处在这总带了点熟悉感的环境里,哪怕熟悉感还是过滤了几重,这会仅余一线,若有似无,像是衣服上残余一点洗涤剂的气味,不凑到极近距离几不可闻。   崖将军接住这一点熟悉感,让不想理人的他也不想怼人,之前就一直在喝水,不想接的话题一律用慢条斯理的喝水动作占住嘴,强行混过去。   “有。”他终于回了宁副院长一个字,这回不用再靠喝水蒙混。 第57章 一角 原来是已婚猫士   “血色天使”事件中的“天使”, 指代的是一艘被命名为“和平天使号”的舰船。   星历330年,崖会泉才15岁,还在恒光学院读书, 好巧不巧,那还正好是少爷跟电子管家闹了冷战,他为了躲避无处言说的憋闷与一点羞于承认的难过,便努力一门心思扑在学业训练上, 连带着对闲杂琐碎消息都提升了关注,试图靠往脑子里填塞更多杂七杂八信息,好借此忘掉冷战这回事的那个学期。   崖会泉是在学期之初听说“和平天使号”将于本季度起航,上面将乘坐有一批来自域外的文化专员及数名稀有基因携带者,来星盟做“文化试交”活动的消息。   星盟的物种文化资料库贫瘠多年,文化员与科学家们隔三差五去议会大楼门口文明骂街, 痛斥当年狗屎决策, 自断文化臂膀扼杀文明传承, 却还竟敢标榜他们是“人类文明之光”。   就这么一骂骂了好多年, 在这些执著志士孜孜不倦的努力推动下,“文化试交”,便是他们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一个成果。   如果该活动举办成功, 它将意义重大,文化试交不仅会为星盟断流多年的物种文化资料库引进新血, 会给星盟快要犹如一潭死水的文研界注入鲜活生命力, 由和平无害的文化角度出发,极有可能,那还将成为星盟与域外联合“冷战”百年以后,两方尝试重新接触,探索和平共处道路的突破口。   恒光学院是星盟第一军校, 学院里除了有凭成绩优异,综合体能测评也数据漂亮而考进来的学生,也不乏有出身优渥的权贵,是拿着引荐信入学的人。   这种环境中,因为专业性质所致,学生们天然会对跟军政沾边的消息更关注点,饶是恒光学院是封闭式管理,全日制,但有“权贵派”的学生在,他们总有途径与渠道,能从长辈那里或直接或旁敲侧击的拿到更多信息。   “如果试交成功,那以后两边发生剧烈武装冲突的几率是不是就会降低了,对域外海盗的定义也要重新更改?”   “你军事名词理解课白上的吗,说什么傻话?海盗是海盗,域外联合是域外联合,无立场无统辖的游荡型组织和早在两百年前就公开宣布联合的政体压根不是一回事。”   “那打仗的几率……”   “这个倒是真有可能降低。”有个家里有军委高层的学生肯定地说,说完后又一耸肩,一张犹带少年稚气的脸上流露出从长辈那里学来的矜傲,“不过说实在的,就算还是会打起来,又怎么样?我们领先域外联合那么多年,他们来跟我们试着建交,成功了是他们得到好处,我们技术与装备甩他们一截,他们的人这一回来星盟,性质上,我觉得约等于古地球史里提到过的‘朝贡’。”   15岁的崖会泉从一群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同学身边经过,他听了一耳朵其余人对“朝贡”说法的赞同,心想:“蠢货。”   崖会泉的所有理论课程都上了两轮,在他只能反复学理论的第一年,唐纳尔多带他带得很精心,会给他补充许多课本外的知识。   唐纳尔多老将军活了快有两百年,他见识过星盟最为鼎盛的时刻,也在自己青年末期将至时,能以较为客观的姿态去审视现状,注意到鼎盛平和表象下涌动的暗流。   崖会泉在唐纳尔多看来,便像一株苗,都不需要谁去揠,他自己就疯狂往上蹿长,偶尔给崖会泉做课外拓展,老将军怕这自力更生能力太强的苗长是长起来了,却有长歪危机,就会把那些更为宏大深刻的观点也带出来一些,为学生尽量构造一个更加清醒冷静的全局观。   少年崖会泉自傲却不盲目,他在同学们大多自诩“上等”,对即将到来的域外联合交流团抱以高慢姿态评论时,却能较为理智的置身在优越感之外。   由这个结果来看,他也算是没有白费老师的一片苦心。   在崖会泉的记忆里,那段时间学校里到处都在讨论这件事,好像他不管走到哪,总能听见一两句聊起“文化试交”相关进展的声音。   除了有聊起以后打仗几率的,把平等的文化试交看做一种“朝贡”活动的,一群还没有脱离校园的少年人,竟在以稚拙观念探讨未来发展,局势走向的。   还有一部分人,比起讨论时局,他们对文化交流本身更感兴趣,对来自域外的人与资料都感到非常神秘。   前面那群“理论空想家”聒噪得崖少爷头疼,他一见到前者,就一张臭脸拉得更长,能隔着五六米的距离提前开始释放冷气,回回都犹如一台移动制冷机,满面冷淡不耐地从对方旁侧绕过去。   路过对方时还速度极快,很担心无知病毒会靠空气和唾沫星子传染。   有一回,“空想家”中有人注意到崖会泉过来,还试着拉他入伙,一声招呼才只来得及说了一个“哎”。   恒光学院是军校,校服也是军装制式,外套袖口和肩膀上都有着金属扣,对方想要拍崖会泉肩膀的手落了空,只袖子上的金属扣与崖会泉肩膀上的撞了一下,发出金属碰撞的嗡鸣,“哎”后面的话当即说不下去,崖会泉已经错身走远了。   “你喊他做什么?”一个很看不惯崖会泉那副拽样的人说,“你伸手搭人肩膀想表示关系好,他估计在想,就你,居然还敢伸爪子搭他?”   “是啊。”边上的人附和,“再说他知道什么,他家里还有人给他递最新消息吗?”   这话说完,周围寂静几秒。   前方的崖会泉像是长了千里耳,他没有回头,只把制服下挺直的脊背朝着后方这群人,臂弯下夹着两张记录了作业的数据板。   但他驻了步。   后开口的那个学生在看见崖会泉倏地停住时,其实心里已经有点犯怂,旁边同伴也连连拿胳膊撞他,示意他适可而止,这方面的事继续说就过了。   然而少年时代,恐怕“年轻气盛”与“冲动无脑”是少年的通病,这人被同伴一劝,反而劝出逆反心理,硬是把话接了下去,还冷笑一声,高起声调喊:“哎哟,看我这脑子——崖大少爷,你不是还有个人工智能嘛,AI去当一回黑客,替你干点违法乱纪的事,你就还是能拿到最新消息,拥有第一手消息渠道是不是?失败就甩锅给AI失控,销毁后你随便换新,反正就一个破人工智……”   后面的话没能说完,因为一张数据板重重擦着他耳朵飞过去,撞碎在这人背后倚靠的墙壁上。   砰!   骤然飞溅的数据板元件和近距离乍起的巨大响声都令人脑袋直嗡,那男孩直接呆立当场——包括他的同伴。   过了几分钟,也可能只是几秒,他渐渐感觉似乎有温热水流沿着耳朵淌了下来,反应慢了不只一拍地要伸手去摸。   可手腕像被镣铐咬合,胳膊被顺势往后一掰。   现实时间原来只过去几秒,摔完数据板的崖会泉已经三两步回到近前,将还没反应过来的人像抡数据板一样拍回墙面,随后攥紧的拳扬了起来——   这场斗殴,最终以对方进了校医院,在医疗舱里躺了整整六个小时,而崖会泉被叫去接受训斥,听了一小时的骂,还写了三千字的检查,两边都罚了长达半个月的校内劳动作为结局。   就此,关于“和平天使号”也好,“文化试交”也好,这事是彻底没人在崖会泉面前提了,就连那些不关心局势,只关心交流内容本身的人,他们听了“崖会泉因不想参与实时交流而暴力斗殴”的传闻,也纷纷对这位不好招惹,战斗力还强的大爷敬而远之,一远远看见他就自动闭嘴。   崖会泉真正动手打架的原因跟“文化试交”当然没什么关系,他是因为对方后面放的厥词才暴怒的,对方称呼百里为“破人工智能”,这无异于在他已经点燃的怒火上泼热油。   他的斗殴处分通知教务处存档一份,通报给比较照顾他的唐纳尔多老师一份,还同步抄送家庭一份——发回蒙特,报送给了电子管家。   百里之后主动与少爷和解,人工智能率先反思自己的错误,极有可能也跟看见了这份处分通知有关。   无论如何,很长一段时间里,崖会泉是没再听说过什么文化试交项目的新进展了。   等他再得知与之相关的重要信息时,便只听到了坏消息。   “和平天使号”在万众瞩目之下,于航行途中遭大规模海盗奇袭,连同它的八艘护卫舰在内,全部在重火突袭下被击沉。   “和平天使号”有着一个承载了美好寄托的名字,是舰群里唯一的非武装舰船,它全船仅搭载有来自域外联合的文化专员,以及那几位手持特高级邀请函的稀有基因携带者。   他们全都随着和平天使号被炸成一团宇宙烟火,在绚烂又不祥的光芒中灰飞烟灭。   全船无一人生还。   死亡名单随着躁动不安的风一起传到星盟,在这场惨烈的恐怖袭击里,最小的遇难者被通报仅有五岁,是一对稀有基因携带者夫妇的孩子,这一家人都在域外联合的最高保护名单上,据说他们所携带的异种基因,源自于一个一千六百年前就已彻底灭绝的原始物种。   基因对应的原始物种早已灭绝,基因携带者搜罗遍全宇宙,原先只有那对夫妻两个人,后来才增加了他们的孩子,共计三名,实在稀有又珍贵。   他们作为代表团成员出行,本该象征着交流的诚意,然而,诚意撞上来路不明的海盗炮口,几代人努力下才争取来的和平交流机会,还有来不及真正见面亲口诉诸的和平意愿……它们全都被炸得稀碎。   短暂出现的希望如同昙花,它匆匆凋零。   由于海盗来得蹊跷,他们的火力配给几乎是比照护卫舰武器库配给来准备的,还精准掌握了代表团的航行线路,正好掐在他们的下一个跃迁点前伏击,打得人完全措手不及。   是有人在背后操纵么?   泄露了信息的是谁?   假如真的有人提前给海盗报信,与他们勾连,那这是哪一方的责任,谁该为染血的天使负责?   没有人说得清,只有时局越来越动荡。   该事件日后被命名为“血色天使”,让炸毁的和平天使号永远在两方历史上留存。   它有效激发了更大的仇恨,为日后更加激烈的冲突埋下了根。   15岁的崖会泉结束那一学年的假期,他借由师长的不断提点,少年的眼睛遥遥望见了即将到来的风雨。   后来,358年,血色天使事件过去28年后,在那片深海遗迹里,有很短的一个瞬间,肩膀上已然沉沉压了无数责任,也足够撑得起这些责任的崖会泉,他在沃修说完“不打仗会做什么”的问题后看对方一眼,短暂想起了这件载入史册的大事件。   如果330年的和平天使号没有染血,交流顺利进行,这位域外联合的指挥官当年也只有五岁——崖会泉研究对方资料时看过对方的出生日期。   顺利建交,会令勉强维系的相安无事再至少持续上二十年,刚好就覆盖了一个人读书择业的黄金阶段,对方也许就会去读个更天马行空的专业,去其他领域发挥他的创造力和话痨能力。   沃修那时没有回答自己对于“另一种可能”的构想,崖会泉也没追问,但崖会泉由“和平天使号”顺利抵达星盟出发,还擅自替人做了一番设想。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大脑哪来那么多空,连这种事也要想。   所以当然,这份设想内容很快又被崖将军板着脸封存。   他一个字都没对沃修提起过。   时间真的太快了,转眼又是许多年过去,世界颠来倒去几回,星盟和域外联合不打了,诸如“血色天使”这样较为敏感的事件,它永不会被遗忘,但又确实正在被有意的弱化,在用全新的,正常的往来交互,去稀释昔日冲突积淀下的血色。   “在同域外联合的文研中心开始合作,双方共享了一部分资料后,我们有一个……还需要搜集更多证据支撑,但目前已能初步做出推论的发现。”主动提及“血色天使”的宁副院长交叠双手。   话题是他精心准备的,见面邀约也是他主动邀的,然而真正说到详情,他却停顿一下,先将视线落在对面的崖上将脸上,像在仔细探索反应。   崖上将表情管理功力一绝,冷淡与宁副院长对视。   宁副院长只好把话接下去:“这份新发现或许能为你的父母翻案,当年一面倒认为他们与域外有来往,包括意外受袭都是……的结果是错误的,”   被宁副院长含混带过的词是“分赃不均”。   他继续说:“所谓‘发现个人终端内有来自域外的密切联络信号’,在无意间比对过域外联合提供的一套内部编码材料后,我们发现,当年的信号指向的或许不是什么无统辖无组织武装,而是行踪较为不定的域外联合合法公民,因为对方坐标经常变更,才会给人星际海盗一般的‘流窜’错觉。”   “你的父母,当年更有可能是出于对和平探索的希望,在积极与域外联合的文化相关从业者进行沟通,推动文化试交项目的进行。”   “你父亲也是‘文化试交’的最早倡导人之一。”   行政办公室在宁副院长的话语尾音也落下后,变得鸦雀无声。   只有外间场馆的喧闹闯过密封不牢的封窗缝隙,将一点带着人气的轻微响声传递进来。   崖会泉还是面上鲜有表情,看不出情绪。   而遥远的崖家,沃修已经看完了他来到崖会泉家第一个月的扫描数据,本来正要继续往下翻页,厨房的一台小鸟闹钟却自动鸣叫起来,他一看钟,发现是预约的食材预处理时间到了,便让投满了密密麻麻数值的屏幕暂时飘在半空,自己去了一趟厨房,把灶台上的明火按钮打开,调至大火,再凭爪操作一旁的食材自助取用器,将一整块上午才由运货机器人配送上门的新鲜牛肉取出来,预备等大火将深口径锅里的水烧开,再把牛肉丢进去焯水。   百里和沃修同步听见了提醒,但电子管家那会正在房屋另一个角落操持家务,一心多用的做着清洁整理。   等AI将程式分转过来时,猫已率先抵达厨房,顺便通过之前那块屏幕告诉百里:“我来。”   “感谢您的帮助,黎先生。”电子管家手慢一步的移到厨房,干脆帮沃修将没有看完的资料也带了过来,让重新投送的资料屏悬在厨房里。   这正好方便沃修不用再出去,能呆在厨房继续看他的扫描报告。   百里作为人工智能,不愧为数据整合的一把好手,沃修说需要查看自己的往期所有扫描数据,百里在向他展示数据时,便是直接把纯数值项按日期排列,裁切掉了其他无关信息,向他投送了一份纯粹无水的数据总表。   像其他诸如来自专业宠物医疗机构的就诊手册,宠物医生开具的诊断书,医嘱单之类的“有水资料”,则被百里排在数据总表的最后方,以供沃修看完前面内容后按需选取。   “说起来,我一直有一份疑问。”百里在厨房里呆了片刻,旁观了一下猫镇定自若在明火旁看资料的举动后,一条机械臂就又探出来,手腕处亮起一支温度检测器,AI指着检测器上的红色读数,好奇地说,“黎先生,这已经不是您第一次呆在离明火十分近的地方,您从来不会觉得明火可怕,或者认为大火附近温度过高,会对自己造成威胁吗?”   沃修快速又扫完一页资料,他决定把百里特意附在最后的文件也拖出来看一眼,一边在几个附件间斟酌先打开哪个,他就一边浑不在意地回答百里:“确实都不会。”   机械臂困惑地晃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我从火里回来过两次。”沃修说着,定好自己的下一浏览目标,将宠物医院的那份就诊手册打开。   “火是我的老朋友了。”他用忽然有些复杂的语气说完这句,视线落上屏幕界面。   百里还在困惑,尝试分析他的话意,他粗略扫过手册上的患者信息——   【患者姓名:黎旦旦】   嗯,还行,他心理素质果然过硬,已经可以心情平和的接纳这个姓名。   【年龄:不满两个月,正在断奶过渡期】   ……断奶也还行,特殊情况特殊处理,还是可以接受。   【特别注明:该患者非同一般动物患者,不可当做纯粹宠物看待,应尽量给予它等同于人的尊重照顾,避免伤及对方伴侣情绪】   等等,为什么会有个特别注明?   ……还有什么叫做“对方伴侣情绪”?   沃修一目十行的把患者信息扫完,及至看到最后这里,感觉自己忽略了什么,缓缓把自己给坐直了。   他迅速回头,从第一行开始,仔细把信息又看了一遍。   终于,在“性格特征”之后,“特别注明”之前,沃修就找到列项为“关系”的一栏。   上面写着——   【关系:崖会泉将军的合法配偶,公开伴侣】   下面还有条小字批文:   【已婚猫士,敬请不要随意拍摄、抚摸、逗弄以及做出其他一切超出看诊范畴的行为,否则视为擅自骚扰他人伴侣,有干涉军婚嫌疑。】 第58章 查岗 【黎旦旦今天去卫生间了吗?】……   眼前的文字冲击力太强, 以至于当智能明火灶台发出“滴滴”提示,告诉厨房的当前使用者它怀里搂的锅已经够热了,锅怀里揽的水也煮沸了, 厨师可以继续往它们热情大敞的怀抱中加东西,完成厨具与食材间的套娃式拥抱时,沃修——由于正心不在焉,他随意用尾巴和爪子卷了一把空气, 送进锅里——又很快一激灵,火速把自己差点涮“清水锅”的爪和尾巴提走了。   “非常骇人,黎先生。”谨记厨房安全的百里开口,电子管家一秒接管食材入锅步骤,顺便对猫严肃批评,“我想沸水烫猫爪和清水涮尾巴并不在今天的菜谱上, 少爷要是看到这段厨房录影, 会被您的行为吓坏的。”   滚沸的水是真有些烫, 自己刚刚心不在焉也是真的够操作失当。   但听了百里特意强调的有人会被自己吓坏, 沃修心说得了吧,我才快被他给吓坏了。   他和崖会泉已经结婚了?   ……崖会泉就已经跟他结婚了??   有那么两秒的时间,向来自信的域外联合指挥官产生了自我怀疑——他很担心刚才, 他无意间掉进锅里涮了一下可能不是爪子或者尾巴,不是这些比较能伤着折着也无所谓的部位。   他是不是把自己的脑子掉进去了?不然, 怎么一连几分钟过去, 他大脑跟伤了金属元件的主机似的,只能翻来覆去的重播上面那两句话?   好不容易,沃修感觉自己度过了“大脑卡机期”。   他的脑子总算是放过了“崖会泉”、“我”以及“结婚”这三个关键字词,不再只逮着它们无限做排列组合了。   他又把面前还摊着就诊手册的屏幕看一遍。   先重新细致浏览所有跟“关系”沾边的部分。   接着,他视线慢慢, 慢慢的落回到了“年龄”一栏上。   不对啊。   沃修用他极力挣脱了干扰的思维,意识到另一个问题——   他是一只披马甲的猫,但这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   并且直到找回记忆以前,他自己都认为他是一只真正的猫。   那么……崖会泉就更不知道这事,更是一直把他当做一只真真正正,到家时甚至还没度过断奶期,需要人悉心关照他每日嘬奶情况的奶猫了。   然后崖会泉和一只奶猫结婚了。   沃修:“……”   沃修:“…………………”   所以这位在坊间三流八卦里,有着“星盟第一难搞”名头的将军,这么多年以来,谁也没能攻破他的防线,不是因为广大追求者的方式不对,而是令他动心的“准入门槛”就十分另类——他根本不取向人类,取向是“奶猫”吗?   沃修被自己的假设震撼了一脸。   这番思维疯狂走偏的假设也足以叫人见得,有些大脑,看起来是已经跨过了卡机,好似已在恢复如常的运转,然而实际上都是假象。   沃修仍处在自己跟崖会泉结婚,尤其还是以猫身份结了婚的冲击里,想法和心情都一团乱麻,目测一时半会,他是难以找回真正的理性,不去冷静一下没法做到客观看待问题了。   “您还好吗?”百里关切地问,“我检测到您的心率忽然起伏不定,情绪似乎也正随心率一同跌宕。尽管从您的面部肌肉运动轨迹来看,您仿佛还保持着表面的冷静,然而这些数据都表明您正在经历一场情感冲击。”   电子管家原本还有一句“发生了什么”,他是真的很关心猫主人兼猫兄弟。   但赶在百里最后的问句出口前,沃修先一步动了身。   “有一点突发情况。”从厨房台面上起身的猫郑重地说,“我要离开厨房一会,今天这边就完全交给你,行吗?”   百里立即将没说完的问题延后,礼貌回答:“当然没问题,打理家务是我的本职,您在这方面真的太客气了。”   等电子管家想把延后的问题再捡起来,厨房台面上就已经没了猫影,徒留他一个AI,只能一边认真地思考猫的速度似乎又变快了些,一边,百里对着之前还有猫的地方默默晃了一下机械臂。   人工智能很有仪式感的完成了再见,而沃修直奔专属于他的那间客卫,决定采取传统方法去冷却大脑,镇定思维。   客卫的门被一尾巴拍开时,文化博览中心内,崖会泉便也离开了宁副院长的办公室,在对方眼神复杂难明的目送下走出行政办公区。   卢思明小心翼翼跟在长官后方,一个多余的字也不敢说。   因为刚刚过去的那场谈话实在氛围诡谲,令人不自觉就屏息凝神,甚至还有两份心惊。   “……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二十来分钟前,宁副院长用这样一句为他的重要话题做了结语,并谨慎又观察一番对面崖上将的神情——依旧什么也没看出来。   崖会泉其人,和他的坏脾气一样声名远扬的还有一点,即是他不大寻常的成长经历。   有一个比较广受认可的说法是,崖上将正是因为在童年时期接受了“AI监护”,他在由儿童转变为少年,再由少年长至青年的这两个人生重要阶段里,唯一的亲密关系却是同人工智能建立的,这便不可避免对他的性格塑造产生了影响,让他或许存在一些后天情感功能丧失。   他的思维与处事方式都很“AI”。   所以他逻辑缜密,能够制定出最优布防策略,带兵作战时总有最周全的后备计划。   也所以他冷漠难亲,对接受任务及完成任务之外的事仿佛都毫无兴趣,这么多年里,也没人见他爱好过什么,钟情过什么,仿佛他压根感知不了那些正常人本该有的丰富情绪,几乎不会被触动。   宁副院长过去没怎么跟崖会泉本人接触过,他们在从业领域上的确毫无交集,他得腆着脸去往对方父母那一辈掰扯,才堪堪扯出一点让两人搭上边的关系。   所有跟崖会泉有关的传闻,在给对方发去邀请前,宁副院长当然也都看过,做了见面前的准备。   他一直认为传闻不可尽信,崖会泉再怎么“像AI”,生理角度来说对方也没有跳出人的范畴,只要还在人的框架内,人就不可能对一些深入骨血的东西无动于衷。   然而此时,当他讲完关于对方父母的大发现,一桩陈年构陷有了翻案希望,那无论如何也是对方血亲,他以目光反复逡巡对面年轻将领的脸,竟没找到一点他原以为多少会有的动容。   崖会泉眉梢都没动上一下,神情与之前相比分毫不差。   那双带着红调的棕眼睛望过来,映着办公室上方投落的白光,看起来十足冰冷。   崖会泉口吻漠然地开了口:“据我所知,文研院近期与域外联合有实际资料共享的项目,一个是今天召开的交流展会,项目围绕深海遗迹的开发展开,另外一个,则是官方出资建造的远程通讯网,项目涉及双方星区内共十五座信号基站。”   “对,对,是这样没错。”宁副院长只跟崖会泉多对视了一会,莫名觉得那双眼睛不敢再看,他为获得接腔松一口气,“我所在的团队正是负责后者,所以我们才意外拿取到了这些资料信息。”   崖上将的表情就终于有了变化,他嘴角不甚明显地提了一下——是个主人甚至吝于成形的冷笑。   “意外?”崖会泉将这两个字单独拎了出来。   宁副院长的背后忽然就沁出一层冷汗。   “通讯项目两周以前才获审批,资料对接是在上一周的最后两个工作日,覆盖的数据项目需要以‘亿’作为单位。”崖会泉不紧不慢,视线却像快刀,直从人身上刮过去,“你们意外高效的整合了数据,意外从亿万份编码中找到了能跟当年案件匹配的那段,意外立即便能重新记起一桩都已过去五十年的旧事。”   所有人造的机缘巧合,都被崖上将用“意外”来讽刺了一遍。   他比宁副院长要高,坐着也能给人居高临下感,   冷汗逐渐从后背沁到额前,宁副院长心里有再多算盘,也是个战争年前从没离开过蒙特一步,一直呆在安全区的文人,当面前才经历过漫长战火淬炼的将领语气转变,一点锋利从对方的冷淡皮囊下探出来,就才叫人恍然——之前那副看起来就已经很难招惹的模样,居然是对方有意收敛过的结果。   “寻常人不会惦记去翻一桩五十年前的事,尤其它早被默认埋进了土里。”崖会泉目光不错地钉在人身上,“会在如今把它重新挖起来的人,要么是这事与自身牵扯极深,害怕没有收好的尾巴会有一点变成火星,重新燎到自己身上,所以想挖出来再彻底清理一遍,要么,是对当事人情深义重,多年来一直在寻找平反机会,会本能的挖掘任何一丝可能。”   宁副院长:“我……”   “我想你不是前者。”崖会泉打断他,“不然不会把这件事当礼物一样送到我面前,这过于愚蠢了——但后者,我看也不太像,所以这里应该还有第三种可能。”   宁副院长倏地闭了嘴。   他一个字都没答,然而崖会泉已经从他的反应里得出了答案。   所谓第三种可能,崖会泉没有详说,时间刚好快到交流会开场,他只在又注视对方半晌后起身——这动作还把对面的人吓一大跳,宁副院长整个上身都往后仰了一把。   “感谢你的邀请,让我们在百忙之中听了彼此的废话。”崖会泉向差点表演倒栽葱的宁副院长微微颔首,“你是个很会站队的人,但我这里恐怕没队给你站,光辉之翼的征收门槛没有传闻中那么高,不过会被我起身动作就吓坏的人,肯定是通过不了。”   撂下这句,崖会泉开始往外走。   宁副院长险险撑住了桌子,他从被崖会泉看穿意图后就从主动转做了被动,及至听到这番无异于拉开距离的发言,他怔愣一瞬,不敢相信,忍不住朝着崖会泉背影出声:“可无论如何,这事关你的父母——”   崖会泉没回头,好像父母也不值一提,五十年前就死去的两个人,死去的时间比孩子对他们有记忆的时间还长,本就不够深厚的感情,大概早在跌宕时光里被消磨殆尽,不值得再去为之做上一点什么了吧。   崖上将不愧是AI养大的,行事作风也像AI,经年的人事对他来说不过一份历史数据而已,打动不了他的心,传闻诚不欺人。   ……但真的吗?   崖会泉真能够做到这么彻底的冷静自持,完全像是在听局外人的故事,从不为“历史数据”动容吗?   这个问题给崖将军自己扪心自问,他手上捏着的回答是“是”,可他正视自己内心,发现里面一团杂草。   而荒凉野地里的杂草疯长,像一路蔓延进了喉咙,堵住声带,他便只好又缄默下来,什么也不说。   旁人眼中“AI”一样的崖会泉,却连自己内心这个数据库都捋不清楚,数据分析频频出错误,怎么都得不出一个真正称心的结果。   文化博览中心为他预留了特等席位,他一进入场馆就置身在热闹人群中央,在外面看着这片深蓝空间时,他会想到那颗杳无人烟的小星球,会想到那片海域,然而真正入场,模拟器的效果拉满,在极度拟真的环境中,怀念与代入感反倒逐步褪去。   他开始感到虚假。   这里太吵,人也太多了。   崖会泉被脑子里的杂思与现实环境一起叨扰,同步领会来自两个维度的喧嚣。   他忽然就很想要喘一口气,做点能让自己短暂放松的事情。   所以他调出个人终端,在家庭频道里给电子管家发去一条信息——   【黎旦旦今天去过卫生间了吗?】 第59章 二次 掌心   一般人说“放松一下”, 可能是去打一两盘个人终端里自带的小游戏,也可能是去刷刷无关紧要的娱乐新闻,看一两页休闲读物, 听听歌或跟别人聊聊天之类。   再不济,不爱游戏不爱聊天不爱赖在社交平台上刷动态,也不想听歌读书看视频,那有条件就起身去眺望片刻风景, 没条件就原地闭目养神,也都是有效放松的途径。   崖将军的放松方式比较别具一格,靠远程问候家中猫砂盆情况放松,他的电子管家是个很守诺的AI,百里恪守着跟黎旦旦的约定——一眼也没往猫的专属卫生间里望,一个字的情况也拒绝对主人说。   并且百里不仅不说, 人工智能回信飞快, 几乎是秒收信息, 又秒回给崖会泉老长一串, 让人乍一看,误以为自己接到一份“猫砂盆本日观测实录”,提起两分兴趣, 准备靠远程吸猫缓解精神疲劳。   结果定睛再看方才发觉,那是人工智能只花了一分钟就写就的小作文。   作文的核心内容是“论亲密伴侣之间也需要界限感”。   宣扬思想是“再次恳请人不要过多干涉猫的隐私”。   结尾附上AI的坚定表态“反正我是不会帮您看的”。   崖会泉:“……”   精神更加疲惫了。   博览会本来才是今日出行的主要行程, 促使崖会泉应下邀请的主要原因, 就是交流展会上将公开的深海遗迹开发新进程与展品。   一场谈话已让人兴致下降50%,他情绪本就已在兴致缺缺的大门前徘徊,电子管家隔空送来“临门一脚”,只差没把人的心情给踹成负值。   崖会泉作为深海遗迹的第一发现人之一,主办方还给他精心准备了纪念礼, 在交流展会的中后段设计了一个颁奖环节,然而,崖上将在该环节全程一张冷脸,甚至根本没挪窝,一点也没有要屈尊起身的意思,是他同样一脸严肃——被长官气场压得礼貌假笑都笑不出来——的亲卫长去负责领取礼品,令主持人也下意识挺胸收腹,拗出一个接受审查似的军姿,双方再以移交重要证物般的庄重,完成了氛围一言难尽的赠礼。   崖会泉这天傍晚时分到家,卢思明深知长官心情极差,一秒也不敢多待地完成司机使命后便走了,连平常一般会跟黎旦旦打的招呼也没打。   崖会泉在门口找到固定迎接的猫,心情从岌岌可危的红线勉力回转一点,但仍不太够。   他先跟拿小作文蹂/躏他精神的电子管家杠了一架,全程你来我往,功力相当,简直是两位当代嘲讽大师,杠得猫全程默默坐在人和一众智能家电之间,非常安静,无话好讲,很像围观老丈人与对象吵架的新鲜女婿,对这种家庭级的世面还见得太少,纵然在外有一身嘴炮本领,但在家里还没摸清处事之道,谁也不敢得罪,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帮腔。   但猫又用切身经历证实了一点,那就是有些战争,你保持静默呆在一边也没用,它早晚是会烧到你身上的。   崖会泉忽然就把猫抱了起来,他不炮轰百里了,回头看黎旦旦:“我对你不好么?”   黎旦旦——沃修感觉这个问题必须回答,遂说:“喵。”   好,好到非常超乎意料。   崖会泉顺利对接猫语,略一点头,又说:“那我关心你不对么?”   猫:“……喵。”   对。   于是做好了铺垫的人发出质问:“那我问一下猫厕所的情况有什么问题?”   我这不是在关心你,不是在出于对你好,操心健康才这么做的吗?   ——这句话在崖会泉脸上写得明明白白。   他板一张脸,等着猫来认可自己的逻辑。   沃修就“喵”不动了。   崖会泉:“……”   黎旦旦忽然陷入沉默,不再给回应,令本来颇有自信的人逐渐陷入尴尬。   又一边尴尬,一边难以置信。   百里还精准补刀:“我想从这份突如其来的沉默来看,黎先生也认为您的做法存在问题,过分窥探伴侣隐私是真的十分不可取。”   “胡说八道!”崖会泉先喷电子管家,喷完又看猫,他把黎旦旦拖得离自己更近,甚至严肃地捏住了一只猫爪,“你到家第一个月,饭是我喂的,奶是我喂的,玩具是我买,猫砂也是我铲,七周以前的小猫每天都要接受按摩,好促进大脑和四肢的发育,这也是我按的——然后你现在连关心都不让了?你叛逆期来得这么早?”   沃修自今天白天发现自己以猫身跟崖会泉结了婚后,在这个被人握爪质疑的傍晚,他就又怀着满心复杂,意识到一个新问题——   婚,是真的结了婚,不过在他这位“常看常新”的结婚对象心里,崖会泉大概也从没想过要拿猫当结婚对象。   崖会泉不是在拿猫当正经的另一半看,是已然代入了猫家长的形象,想给他当爹。   “这不是压根不存在的‘叛逆期’的问题。”沃修无奈想,“这是我们现在收手,赶快注意一下还来得及,不然等我彻底恢复,你知道黎旦旦就等于沃修的那天,没准爆发的就不只是家庭战争,是直接上演家庭血案。”   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已经足够沃修冷静了,他在客卫呆了快一个小时,启用了这个家里三五年都未必能用上一回的浴缸。   就算目前是一副猫样,体型看起来暂时像家猫,不意味着习性与能力也完全变得像小猫,圆耳朵棕条纹的“猫”在放满冷水的浴缸里泡着冷却思维,密实的毛发仅被水打湿表层,基本不会带来什么不适感,顺便还让他在那一小时内捋完了更多信息。   之前沃修完全忽略了“结婚”这茬,只把自己定位在崖会泉意外领回家的猫,其主要原因,其实不是他记忆对接还存在缝隙,这一部分的记忆没对接上。   恰恰相反,正是他把黎旦旦对于崖会泉的认知对接得太好了,他全盘接受了自己曾以纯粹的“猫身份”对这个人萌生的所有感受,所以,这反倒给他带来了混淆。   猫科动物大多有一份自傲天性,还领地意识极强,不仅爱给物品做标记,假如它们盯上了谁,领地意识蔓延,还会把人也纳入标记区。   崖会泉看黎旦旦是“自己的猫”,人对看起来幼小脆弱又依赖自己的猫充满了照顾心。   沃修扒拉一番自己当黎旦旦时对崖会泉的看法,发现他想的竟也非常简单粗暴——“我的人”。   崖会泉这个人,他身上贴着随便什么样的身份标签都好,无论是他自我定位是铲屎官,猫家长、结婚对象,合法配偶,家庭成员……   在猫眼中,以上统统可以全部化零为整。   黎旦旦每天注视着他,都只会给这人贴上仅此唯一的标签,冲着他想:“我的人。”   我的人。   这个标签直接强势覆盖了其他所有。   于是顺理成章,沃修揽收做猫时期的记忆,也只继承了“我的人”这一默认观点,什么“铲屎官”和“猫家长”,都是他之后凭着人的思维,去给崖会泉重新添的。   结婚一桩大事,就这么被他一不留神漏了过去,还是得靠着看别人填写的关系信息才骤然惊觉,发现自己忽略了个很不得了的东西。   崖会泉盘点完自己对猫费过的苦心,期望疑似过早进入叛逆期的黎旦旦能好好反省,赶快弄明白猫该站哪边的队——全然没有在文化博览中心里跟人说“我这里没队给你站”的气势。   好不容易,猫最后就还是又“喵”了一声。   猫说:“哎。”   崖会泉松开捏着的猫爪,把猫重新好好抱进怀里,即刻单方面冲百里宣布胜利,并随后发动装聋作哑技能,无论电子管家再如何举例举证,他都装没听见,径直带黎旦旦上楼了。   和百里抬杠斗嘴,对崖会泉来说是另一种另类的放松方式。   “你经常听见我跟百里斗嘴,会不会觉得这种行为很怪?”崖会泉在照例屏蔽了百里的夜间卧室里跟猫说话,他坐在临窗的一把椅子上,把黎旦旦安置在横起的手臂间。   猫的尾巴松松打了个旋,慢慢绕住他手腕。   他好像也不是真的想要和猫聊天,讲话有点有一句没一句的意思,自顾自地起了个头之后,中间停顿的间歇很长。   与百里斗嘴让心情继续回转50%,压力释放过半,崖会泉靠猫来继续缓解剩下的精神疲劳,一些杂七杂八的念头便趁他精神松懈,和着白天的繁杂信息一起涌进了脑子里,让他想了些有的没的东西。   “但能够让我随便说话的对象不多。”崖会泉在好一会后才又说,他开始用手指梳理起猫后背上暖烘烘的绒毛,嘴边短暂浮现出一点笑影,又很快掩去,“抛开身份,职阶,还有其他令别人不得不与我打交道的东西不提,我确实不太好相处,外面的传闻客观来说,有一多半都是对的,我自己也得承认这个,所以一般人坚持不了和我一直说话。”   猫绕着手腕的尾巴一动,就像是在人手腕上安抚地摩挲。   “百里算一个。”崖会泉说,“然后是你,还有……”   崖会泉有个很小的停顿。   然后他又说:“不,没有了。”   猫就把脑袋抬起来,静静望向人。   崖会泉低头与那双蓝眼睛对视。   也不知猫是从人脸上看出了什么,黎旦旦好像认为他需要更多的安慰,很快,人看见猫抽出了原本揣着的前爪,将上身灵活直起。   黎旦旦蓦地靠近时,出于条件反射,崖会泉把下巴往上抬了一下——猫毫不客气地踩着他的胸口朝上来了。   但这份闪躲在猫的灵巧与敏捷下显然没多大用处。   黎旦旦好像从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听着竟有点像在嘀咕,又像猫在为人无谓的条件反射笑。   崖会泉的脸很快被一个湿漉漉的小东西挨了一下,带着温热的呼吸。   崖会泉:“……”   生平第一回 被偷袭到脸,罪犯还是自己的猫,人愣了起码有两三分钟,等他再低头,就发现,黎旦旦自顾自蹭完他,一点也没有不打招呼就擅亲人脸的自觉。   猫已然又把上身矮了回去,重新懒洋洋趴回人手臂。   偷亲犯好整以暇极了,把受害人衬得格外措手不及。   “……你从哪学的?”崖会泉又过了一阵才出声,他收紧手臂,没留意自己声音都柔和下来,神情里渐渐露出一点好笑和无奈,“我记得叛逆期与青春期应该是一块来,你这是无师自通学会叛逆之后,又觉醒了青春期的新技能?”   猫把蓝眼睛眯了起来,看起来就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崖会泉继续给猫捋起背毛,他手指在那片温暖毛绒中反复顺过去。   猫意识到人似乎不知不觉已又安静了半天,对方梳理毛发的手也不知不觉停了下来时,它轻轻一耸后背,便感觉暂歇的指尖在毛发间擦过。   人的手指与手腕都十分松弛。   就着靠在椅子里的姿势,崖会泉居然睡着了。   那张椅子远没有楼下小客厅的沙发舒适,也不像阳光房里的那些椅子尽管是实木质地,但都铺着蓬松柔软的垫子——它非常坚固冷硬,像是崖将军懒得考虑房屋布置,直接把会议室的金属椅拎了一把放进卧室。   压根不是以‘舒适度’为第一考虑要素制造的椅子,坐着就直教人难以放松,会下意识随着金属靠背坐得板正,它靠着睡觉当然就不太行,完全不贴合人体,崖会泉只肩背顶着后面的金属面睡了一小会,他肩膀微微挪动,像是人在睡梦里想要从不舒适的环境里挣脱开,这使他慢慢滑向一边,脑袋眼看就要滑出椅背横沿那有限的面积,快从一侧掉下去了。   他的怀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空了,猫不见踪影。   赶在他的脑袋真的滑下去之前,一只手迅速从旁边伸了过来,小心承托住他的头。   于是他的侧脸不偏不倚。   刚刚好蹭在对方掌心。 第60章 夜色灯光 “再稍微等我一下。”   百里上回来为房间做检查时, 曾向他的主人提交过申请,询问崖会泉要不要考虑重开他在夜间的监控权限,好把主卧重新纳入AI的夜间全面探测范围里, 这样,万一下回又有令人犹疑不定的情况发生,便有24小时无休的电子管家实时录影,可以为人提供分辨虚幻与现实的有效证据。   但崖会泉把百里的提议否决了。   那时候, 崖会泉已断定那个意识朦胧间感到的拥抱是错觉,他告诉百里没必要,既然以人工智能的扫描能力都扫不出什么,全屋安全监控也没有发觉潜入迹象,他在家里一向会松懈一点,在进入自己内心默认的“安全区”后会自动放松, 不想在少有的安逸空间里也疑神疑鬼, 神经紧绷。   “但是。”百里试着提出异议, 电子管家说, “您的反应和搜查指令都告诉我,您其实很在意‘在自己房间感受到了另一人存在’这件事,并且, 假如这件事并非错觉,是真实发生, 我读取分析了您的微表情, 发现您可能也并不认为那是一件坏事。”   “……”崖会泉就顿了一下,他视线扫向距离最近的小家电。“你的运算系统坏了吗?从哪得出来的结论?”   “我的运算系统没有损坏,少爷。”百里先认真为自己的性能正名,他再才有理有据地说,“我检测到您在第一次提起这件事时, 心情指数维持在恒定水平,您的表情只显示出您有一些困惑,当您提及‘拥抱’关键词,您的心率有5%至10%的起伏变化,表情仍维持在困惑状态,根据我对您的了解,这说明您对自己的经历实际上并不抵触,仅是在疑惑它的真实性与它是如何发生。”   “……”崖会泉说,“那可能是你的扫描系统和数据库一起坏了,你一个人工智能,怎么也会神志不清,谁给了你你了解我的错觉?”   “我认为这不是错觉。”百里一点也没接收到人想要就此打住的意思,很不会看人眼色的AI坚持说,“我还从中得出一个结论,即是——假如这位‘未知访客’真的存在,真的在深夜这个实为特殊的时间点造访过我们家,您可能还挺欢迎他,愿意主动发邀请函请他来自家。”   “……”   人好像终于被自己的AI给哽住了,自主权限过高的人工智能逮着主人老底就是一通扒拉,扒得主人足足沉默了一壶咖啡煮好的时间那么久。   百里还又问:“所以,您愿意重新开放我的权限,让我试着帮您捕捉这位‘受欢迎先生’的踪迹,看看他还会不会又到访一次吗?”   崖会泉在咖啡煮沸的细微咕嘟声里沉默,咖啡机检测到自己肚里的饮品已筹备好,自顾自把顶盖掀开一角,混合着大量芳香因子的热烫雾气即刻涌出来。   白雾将人的眉目氤氲了片刻,然后他说:“少用讲童话故事的语气说话,我都说了确定那是错觉,他要是真的再来一回,那你大概可以准备一下替我们家去申个奖,报名今年的‘星历纪元超自然现象’评选——你白天就够吵了,不准开,继续跟之前一样到了晚上自动撤出卧室,维持夜间屏蔽不变。”   电子管家违背不了主人指令,崖会泉将意思说得明白又坚决,百里便也只能叹一口气,再被旁边旁听的黎旦旦安慰似的拿肉垫拍了一把。   AI保持指令不变,照例在夜间对主卧闭上眼。   于是这晚,当带着笑的低语在房间里响起,这个家里没有第二人听见。   “你让百里错过了一次申奖机会。”   “受欢迎先生”真的再次出现,他音量与音调都压得很轻,一点模糊尾音散落进空气,像是他正有悄悄话要跟空气耳语。   他悄无声息现身睡着的人身边,还正贡献了自己的手臂与一侧身体,一边伸手护着对方快偏出椅背的头,一边给崖会泉同样歪斜的肩膀挡了挡,接过了对方一部分重量。   崖会泉是精神松懈下不小心睡着的,他坐的位置邻近处有一盏落地灯,卧室的大灯照明早关了,此刻房间里唯一的光,便是靠这盏色温偏暖的落地灯提供的。   落地灯以自己为顶点,打出一片扇形的柔和光晕,又刚好把窗边的椅子连同椅上的人笼罩进去,沃修站在一旁看了片刻,觉得这片光像是一层滤镜,带着某种古老的胶片质感,让被笼在其中的人都柔和了不只一分。   当然,有位先生可能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胶片”,没见过这种一千年前就能够进博物馆,被古董收藏家高价买回去收藏的东西。   “今天出了什么事?”   沃修继续用那说悄悄话一样的声音问眼前已经睡着的人,他托崖会泉脸颊的手每一处关节都尽量放松,让带着薄茧的掌心尽可能令人舒适,长手指还顺着这人流畅的侧脸线条一路延展下去,虚虚一并托住下颌,减少对方颈部的悬空,充当着带体温的小颈枕。   睡着的崖会泉不会回答沃修问题,他合着眼,在自己内心默认安全的地方是真的毫无戒心。   还好沃修无人应声,自己就也能把话题进行下去——本来他也没指望此时的崖会泉能答话。   他低头静静看了崖会泉的睡脸一会,又自言自语:“跟遗迹相关的文化会可能会让你有点心情复杂,非必要的喧闹场合会让你情绪明显变差,但总的来说,它们应该都还不至于把你变成这样。”   “这样”,指的这人今天回家后主动跟百里找架吵的行为,还有刚刚那番深夜自省似的话。   崖会泉诚然能够正视自身的短板与缺陷,但他也同样自傲,他日常对于自己客观存在的缺点,态度应该是更坦然且强硬的——我是有这个毛病,所以?有又怎样?   然而方才,崖会泉抱着猫,边说话边走神似的反思起自己的性格缺陷,那一瞬间,尽管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他的情绪像夜色里缓缓凝结的霜花,是带着一点晦暗与凉意往下落的。   他不太高兴,也有点低落。   “谁刺到你了?”沃修想。   沃修飞快在心里拉了一下选项单,发现剩余的选项实在不多,只能指向那场被崖会泉故意推迟了的私人会谈。   那位星盟文研院的宁副院长,好像是想要找崖会泉聊……陈年往事?   后面这四个字像具备某种特殊力量,让想起它的沃修眸光也沉下去须臾,但很快他又回过神,因为托在掌心里的人有了一点新的变化。   崖会泉发出了很低的一声“唔”。   那照理说是十分细微的声音,两人近在咫尺也不一定能捕捉到,沃修脑袋上带着深色描边的圆耳朵却是飞快一动。   他耳朵比其他一切肢体部位动得都快,一揽收到动静,已经即刻朝眼前的人偏转,像一双无限灵敏的毛绒接收器。   崖会泉在落地灯光照下睡了有一会,他大概是终于在睡梦里觉得环境有点亮了,不太像他平日里固定的弱光睡眠环境,让他在很轻但不满的咕哝一声后,他往“枕头”里又侧了侧脸,试图把自己彻底埋进去,躲开不知道为什么没关的灯。   沃修被他的唇角擦过了指尖,又被他随埋脸而动的睫毛扫过掌心。   还不等沃修做出反应,崖会泉没有意识到自己睡觉的位置不对,没感觉到“枕头”不对,可他竟还潜意识里惦记着猫,记得自己在睡过去前,怀里应该是有个毛茸茸又暖烘烘的东西的。   沃修眼看着崖会泉手臂一合,只抱到一把空气,随即人的眉心就拧了起来,眼也不睁人也没醒的全凭去摸索。   沃修无声叹一口气,把尾巴递过去。   崖会泉摸到熟悉的毛茸茸,可能在梦里短暂质疑了一下为什么“猫”摸着有点缩水,不过确认对方就在旁边,他很快又安静了。   沃修:“……”   白天的冷水浴除了帮忙镇定思维,梳理信息,借着完全脱离百里监控的机会,沃修其实还一道确认了下自己的状态。   他目前仍不能算作恢复完全,想方设法变回人类模样也维持不了太久,还很容易在变回人时残留兽形特征——比方说他头顶此刻明晃晃的耳朵,还有能伸出去给人强行充猫的尾巴。   “我猜你还没做好就这么看见我的准备。”沃修在陪着崖会泉睡了一阵后又轻声开口,他手指小心移动,一边注意着人别被自己吵醒,一边指尖蹭过对方脸颊。   “好吧。”他对睡着的人坦诚,“我也没有。”   而且贸然表明自己死而复生,不做任何准备就大喇喇归来,只会让本就混乱的情况变得更复杂——无论对他们两人,还是对星盟正与域外联合展开合作的大环境来说都是。   “有人孜孜不倦的试图骚扰你。”沃修低声说,“我也不太高兴,会尽快回来,再稍微等我一下。”   崖会泉没听见这番承诺,他在理应不舒适的椅子和照明下却睡得惊人的安稳,沃修想过要带人去床上睡,趁自己还能维持人形,直接将人在更加舒服的入睡环境里安置好。   但崖会泉再放松,再在“安全区”里毫无戒心,睡得全无防备,他只是睡着了,又不是昏迷,旁边人动作一大必然会醒。   也就只有在不改变他姿势整体状态的前提下,对他做一点小幅度的改动,才尚算在他的“白名单”里,不会唤起这人沉睡期间的警觉反应。   落地灯的暖色光线中,沃修陪人一直睡到他感觉自己快要变回兽形。   “好了,醒醒。”他替人拉好从床尾拖来的毯子,又隔着绒毯在对方肩头轻轻一拍,“你的颈托和背靠得暂时撤走,再在这里睡就不舒服了,回去床上。”   崖会泉恍然间像听见一道熟悉声音,他被以一种温和又轻缓的方式唤醒,睁开眼,却是和猫对上了视线。   “我睡着了?”   他嘀咕着起身,犹带体温的绒毯从身上滑落下去半截,人困顿的大脑对着毯子怔忡一瞬,又自然而然把它的来历归因给猫。   他好像在某个熟悉气息的陪伴下睡了很久,但这点也没能令崖会泉感到古怪,他想当然的再次推给猫。   就某种层面上而言,全都推给猫也不算错。   第二天,崖会泉给佩朗翠传信,让第二翼队长有了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他要求对方注意监察文研院那边的消息。   同时,沃修开始寻找尽快恢复的办法,并在一周之后顺利与老部下接触—— 第61章 碰头 是个名副其实的宝宝了   、  自从上回开了双边见面会之后, 为了更好的提升团员配合,打磨这支新抽调组成的队伍,光辉之翼的代表团没返回要塞总部, 而是取就近原则,驻扎在了离蒙特星很近的一处太空军事基地里,每天接受最高长官崖上将的亲自审查和操练。   相对应的,作为天灾核心清扫项目中的另一支负责团队, 还是打域外远道而来的贵客,星盟为了向域外联合展示自身诚意,表明他们对域外联合来客绝不怠慢,只会奉上最高礼遇——就把特殊部队也安排在了靠近蒙特的另一个太空基地里。   蒙特是星盟第一星系的首都,而第一星系是星盟内部最为发达繁荣的星系。   离“首都中的首都”最近的军事驻地,条件自然属于最好的那批之一, 很符合待客礼遇, 这个逻辑乍听也没毛病。   但是, 当这两处太空基地间的距离对机甲战舰等星际载具来说实在不远, 当初考虑到相邻基地还可以经常搞搞联合练兵,联合演习什么的,它们在轨道航线设计上, 有着极高的重合度,甚至还共享了一个可作为中转补给的休息点时, 情况就多少变得尴尬了。   “兄弟基地”如今被昔日对头各自占据, 偏又不能干脆利落的割袍断义,特殊部队跟光辉之翼的机甲舰群隔三差五要在星区内打照面,两边做内务休整时,一周内至少有两回,还会在中转补给点内相遇, 共享那里的行政指挥办公楼、休息间和后勤食堂,   小道消息传闻,补给点里的员工流动率足足上升了70%——就是被那里如今诡谲莫测的氛围给吓的。   普通小公务员们都只想要糊个口,安安稳稳打卡上班,一般人也不想过每周固定两天提心吊胆的生活。   谁爱没事去挤在两拨高战斗力的“杀器”中间夹缝求存啊?就算两边最高指挥官都下了死命令,持械斗殴严令禁止,可杀器又不会因为不开火就降低了给人的威胁感,从制服配色上就“黑白分明”的两方人马仅是无声对望一眼,手习惯性按在腰间或回扣着手腕内侧,就足够胁迫感四射,很挑战一般人的心脏和神经。   也就只有对“非一般人”来说,这事不仅不令其神经紧绷,沃修在得知这点后反倒松了一口气。   近距离相对的基地,一周两次的共处,沃修正是从它们中找到了联络老部下的契机。   一只猫当然不可能随意去到太空军事基地,普通猫也不该能进入行政指挥中心。   不过,如果猫跟需要频繁使用指挥中心的指挥官结了婚,他是名正言顺的家属,某位爱猫心切的将军还把猫的单项测试成绩列入到考核单里,快把自己的猫变成一位不那么正规的“场外指导”,那就一切皆有可能。   沃修第一回 去到光辉之翼代表团驻扎的太空基地,是被崖会泉带着去的。   他第一回 没找着去接触另一支队伍的机会,大半时间都陪着崖会泉呆在基地内的指挥官休息室里。   “场外指导”那天仅有的两份任务,第一就是陪人上班,像个没走人事流程便直接钦点上岗的文秘,抢走了卢亲卫长至少一半的工作量,让卢思明那天十分惶恐,很是担心连同自己在内的亲卫团过不了多久,没准就要被通知裁员了。   猫除了不会讲话和收发信息,跟人差不多能干,还比他们会讨长官欢心。   “场外指导”给一众亲卫带去了莫大压力。   猫那天的第二份任务,就是在当日训练进展到抗干扰训练时,“黎指导”终于随崖将军出了休息室的门,它被带去训练场,当众展示了一番猫是如何抵御虚拟投影对感官的混淆,靠着敏锐分辨力与出众精神力抵抗干扰攻击的。   “黎指导”一边靠实力给自己正名,证实自家伴侣拿猫当场外指导不是精神力创伤的后遗症还在,英明神武的崖将军没一不小心脑残了。   一边,结束展示下场之后,“黎指导”借着猫科天赋的藏匿技巧,避人耳目的躲进了一个小区域里,赶快把星盟的军事管理条例和法案全查了一遍——它担心人今天的行为违规。   而且即便今天这种“带猫进训练场”的行为不违规,那万一日后身份恢复,黎旦旦就是沃修一事曝光,换成“崖将军公然让域外联合指挥官来做内部指导”是违规行为怎么办?他会不会被举报到军事法庭?   这怎么行,这必然不行。   沃修高效率的把条例法案全看完了,确定万一到时候这种情况发生,他手上至少有三套应对方案,才终于放下心。   “你去哪了?”等猫从自己藏身的地方溜出来,以为全神贯注在训练场里的人没留意它的短暂失踪,它才刚回到人身边坐定,戴着白手套的崖会泉忽然就把视线垂落下来,手套的纹理蹭上了猫的背毛。   崖将军单手录入着自己从训练里看见的问题,毫不影响另一只手撸猫,他把黎旦旦从后背又摸到头顶,在猫的耳朵上轻轻捏了一下:“基地比家里要大,别随便乱跑,你身上又没定位芯片,不容易找。”   黎旦旦作为一只深得喜爱的猫,它对自家人来说弥足重要,身上却没有定位芯片,也没有其他任何定位设备,这是沃修在寻找恢复办法的这一周里终于察觉的事情。   崖会泉一说起芯片的事就很没有好脸,还当着猫的面怒喷过“傻x婚姻法”。   因为,按着星盟婚姻法规定,合法配偶间须互相尊重,双方在婚姻内理应地位对等,即便是拥有婚姻关系的两人,也须在婚内尊重他人人身自由,不得擅用伴侣权限,不得以爱慕、痴情、情根深种等貌若合理的理由,去蓄意监听、定位、乃至于控制伴侣,继而限制伴侣人身自由,不得以爱为名行仅为满足个人私欲之事。   就这么听,这规定仿佛也没有问题,还有效打击了一部分变态。   可《新婚姻法》出台,星盟开放跨物种婚姻,许多人的另一半连健康自然人都不是了,在结婚对象是非健康自然人,甚至可能还存在沟通困难,行踪难以把握的情况下,适当的定位装置反而是保护,能帮助这部分人确保不弄丢他们的另一半。   《新婚姻法》里直接沿用了这套关于“不得非法限制人身自由”的条例,匆匆通过的法案根本没做好配套细则的修改。法条推进总落后于现实,令主动及被动选择了异种婚姻的人们很是为难。   “你还记得长虹星那个跟蜘蛛结婚的人么?”崖会泉又捏捏黎旦旦的耳朵,他目光已然落回到训练场的转接屏上,一心多用,工作与撸猫全无冲突。   黎旦旦——沃修扒拉一下记忆,隐约想起有这么一号人物,他“喵”了一声。   崖将军虚搭在操作模块上的手便动了一下,调出自己个人终端,把全家第一八卦分子百里特意搜罗的新闻调出来给猫看。   沃修一看就才知道,原来,那位靠跟蜘蛛结婚拉了不少选票的先生最近正身陷丑闻。   这桩丑闻说起来还十分喜感,简单概括起来,就是那人正因为没能给蜘蛛上成芯片,所以有天,他的蜘蛛自己出门玩,他回家时在自家院子里找蜘蛛。   找错了。   这人把一只陌生蜘蛛带回了家里,还携带着找错的蜘蛛一起出席晚宴,会见了当晚的宾客,宾主相谈正欢呢,尴尬的一幕随即出现,出门玩够了的蜘蛛自己回来了。   两只蜘蛛,十六只眼睛无言对望,再加上一会客厅的人面面相觑,许多眼睛共同见证了这“错认伴侣”的奇景。   这条八卦新闻当晚就刷遍了长虹星本土的社交媒体,随即飞出长虹,衍生出了“异种婚姻是否只是作秀”、“塑料婚姻的破灭”,“论虚伪人类对长情非人生物的伤害”等多篇报道文章。   沃修看完:“……”   八卦版块出来的新闻,一向是能有三分真就不错,多的是“一分真,九分扯”。   崖会泉调出来的这篇以沃修的判断来看,他觉得文章应当还是夸大成分居多,遣词造句都是选的能尽量博人眼球的字词,撰写者笔触情感过于丰富,替蜘蛛鸣不平时过于慷慨激昂——跟他仿佛就是受害蜘蛛的一只眼睛,当晚不仅亲临现场,还直接对连蜘蛛脑神经了似的。   不然,人怎么能臆想出“它呆愣当场,八只眼睛都在盼望自己所见是假的,从八只眼里流露出的目光都不足以承托它的悲伤”这种句子。   但这还不是重点。   沃修默默一爪子把屏幕按灭,他转到崖会泉前方,在操作台的空白边缘处以惊人的平衡站稳了。   然后质疑地往人的手背上拍了一尾巴。   “我确实不会把你认错。”崖会泉视线还停留在前方屏幕,人好像很浅且短地笑了一下。   在猫完全没出声的情况下,他对“猫意”的理解能力反而飙升,能只凭这一尾巴也明白猫是什么意思了。   崖会泉反手薅住那条尾巴,还用戴着手套的指尖把它拉了拉:“但没芯片真的很烦,所以你尽量跟着我,我去哪也都尽量带你,不准乱跑。”   猫坐在操作台上歪过头,拿透亮的蓝眼睛看了人片刻,它就继续灵巧又平衡力高超地踩着台面边界过来,轻车熟路把前爪压上人肩膀。   又用鼻头在人侧脸蹭了一下。   那大概就是猫在说:“好吧,约定好了。”   崖会泉并不知道做约定要亲一下的习俗是哪来的,他也没条件去验证别人家的猫是不是也这样。   不过这个约定流程显然取悦了他,他再次顺利领会猫意,之后挠了半天的猫下巴。   恪守着对猫说的“去哪都尽量带你”这句话,等沃修第二回 以猫的身份又被崖会泉带来基地,好巧不巧,这天出了一点临时状况,需要指挥官亲自带队上机甲,去星区内核验一项战术成果时,崖将军才从休息间往外走了一步,他的军裤上就多了一只爪子,军靴上转眼也多了一团毛茸茸。   猫在他腿前仰头看他。   约好的去哪都带我呢?   猫是用表情这么说的。   崖将军肉眼可见的挣扎了一瞬,随即他想起星区内的中转休息处。   “我有至少四个小时的时间必须保持高度专注,不能带你。”他和猫商量,“但演练期间和结束后我都会去中转补给处,我把你送过去,你在那里的休息区玩一会,等整个流程走完,我们再一起回家。”   猫很好商量,听完便从人靴子上移驾,也松开了勾着人裤腿的爪。   崖会泉就想不到,这个看似“退而求其次”的方案,恰好是他的猫最希望的那个。   沃修在半小时后坐着崖会泉给他专门配的“儿童星际跃迁平衡舱”,在呵护婴幼儿级别的重力压力水平里,被顺利送达中转补给处,并被守在那里的光辉之翼第五翼队长接收。   “将军的休息室在这边。”第五翼队长有幸听过“此猫谢绝外人逗玩,更别论上手去撸,违者有几率按扰乱军婚论处”的骇人传闻,他丝毫不敢怠慢——甚至连平衡舱都没敢让猫出,是直接把猫连同对方的儿童座驾一起抱了起来,整个搬运去崖会泉在中转处的休息地点。   沃修:“……”   这位朋友的脑回路真的令猫难以评说。   途中,因为中转处目前是由两方人员共享,今天还正好是一周两回的“共享日”,这实在醒目的搬运工程理所当然受到另外一方注意。   沃修猫还呆在他的儿童座驾里,又被第五翼队长的手臂盖住了座驾的可视窗,特殊部队成员们没看见猫的真容,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们之中有人趁机嘴炮两句,管崖将军的猫配偶叫“猫宝宝”,发出令前队长很难不记下他们名字的智障笑声。   十五分钟后,“猫宝宝”高效完成中转处的踩点工作,摸清了两边成员的大体使用区域,找准另一位指挥官的行政区,他避开一路上所有的监控点,影子一样混入了隔壁指挥官的办公室。   乌珊莎猛然意识到办公室里多了一道气息时,沃修就已经蹲坐在房间高处的视线死角里,悄无声息进来好一会了。   “指挥官,指挥官?”一旁来交接文件的人没乌珊莎敏锐,只茫然随着她一起抬头,“您在看什么?”   角落里的厚重遮光叶片窣窣一动,终于从后露出一双眼睛。   “什么东西?!”对接文件的人吓了一跳,随即又迷惑出声,“猫?这里怎么会有猫?”   说着,这人顿一下,忽然想起什么,恍然大悟:“是隔壁那位的猫宝宝吗?刚才他们在外面讨论这事,说是坐小宝宝座椅被送过来的,是个名副其实的宝宝了。”   “今天是个重逢的好日子。”体型缩水的大猫在阴影里缓缓晃起尾巴,想。   但这跟有些人要完了有什么关系? 第62章 验证 无辜乖巧黎旦旦   对接文件的人年纪不大, 还不超过三十,就星历年龄计法来说,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毛头小子, 沃修记得这人是有凯门鳄基因,牙齿长得很有特色,一张嘴会露出两排细细密密的小牙。   凯门鳄在鳄鱼家族里只能算中小型,上下颚咬合力也一般, 一旦被更加强悍的力量压制住前部的吻,便基本再张不开嘴,战斗力折半。   所以,古地球时期,凯门鳄会成为老虎、美洲豹等能够下水,又力量惊人的大猫的狩猎目标。   也不知道算不算遗传基因作祟, 这位仅是携带有部分凯门鳄基因的队员外号就叫“小凯门”, 他性格有点呆呆憨憨, 属于特殊部队里少有的真老实孩子, 还对自己的大猫同僚们天然有点怂,仿佛基因帮他在潜意识里刻下了祖上曾被大猫一口叼走的记忆。   但小凯门怕大猫同事们,又很喜欢小猫。   “隔壁的猫是怎么跑过来的?”小凯门向乌珊莎汇报完关于“猫宝宝”的信息, 他又转头看向还蹲在高处,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的猫, 有点纳闷, “迷路了?”   小凯门一边为猫的神出鬼没纳闷,一边,他的爱小猫之心又蠢蠢欲动,不禁擅自揣摩了一下对方呆在高处不动弹的用意,很快得出一个自认合理的结论, 并张开手臂,主动问猫:“宝宝,你是上去之后下不来了吗?”   同事们讨论的“猫宝宝”实在给人印象太深,小凯门自己方才也连续说了好几声“宝宝”,喊起人家陌生小猫“宝宝”来是相当的顺口。   假如小凯门没被他对小猫的喜爱蒙蔽眼睛,又或者他洞察力再高一点,他就理所应该发觉,在他旁边,指挥官乌珊莎已经半晌没有说话,狮子女士打从发现“小猫”的存在起,似乎就陷入愕然,甚至在对上那双蓝眼睛后脸上流露出震惊。   意识到了什么,又不敢立即相信的乌珊莎说不出话。   没有意识到什么的小凯门话又特别多:“不管你是怎么来的,没事啊宝宝,你看我准备好接着你了,这个办公室里也没人会伤害你,我们都很友好……呃……”   后面的话之所以没能说完,是因为小凯门陡然看见,“宝宝”面无表情从遮光叶片后方伸出一只爪子——那爪子一看就很不小猫!   星盟人看不出爪垫大小及肢体上彰显的物种差别,但域外联合人大多能分辨,有着一干大猫同事的特殊部队成员就能看出差异。   “等等,崖会泉的结婚对象不是小型家猫?”小凯门只来得及这么想了一秒。   “宝宝”伸出一只爪,当然不是为了让洞察力不太好的老部下凭爪认猫,他好不容易不用再刻意收缩胸腔,不用担心怕吓着自家的人而有意掐起嗓子憋着气,因小凯门闭嘴短暂陷入安静的房间里炸开一声咆哮,像晴天朗日里突然落下闷雷。   怕大猫的小鳄鱼人都傻了,只感觉刹那间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颤动。   而身心俱颤的人并不只他一个。   “宝宝”沃修顺便往遮光叶片上一拍。   一阵稀里哗啦。   足够覆盖整扇落地大窗的遮光叶片,就在这闹着玩一样地一拍中,宛如是拿食堂后厨富余的豆腐做的,实际上重达七十斤的特质遮光材连顶上横杆一块开始下落,层层叠叠地往地上塌。   沃修高效率启动一场拆迁,借着散乱叶片对视线的遮挡,虎啸带给人神经的震动犹在,他就已经完成一场形态变换。   一道对特殊部队来说熟到不能再熟的声音响了起来:“回来得有点突然,只能麻烦各位先包容一下,包容不了我也没什么办法,欢迎来找我按队内老规矩打一架,其他稍后解释——现在全体立正,闭眼,稍息!”   遮光叶片的坍塌过程像是竖着倒下的多米诺骨牌,死而复生的人在它落下的背景音里快且清晰地说话。   他的声音分明很熟,可又因为已经很有一阵没听见过这道声音,也默认它不会再响起来了,所以直到它骤然转换语气,从闲谈般的随意转成干脆果决的指令,特殊部队指挥官办公室里的众人先是随沃修声音响起而一懵,目光下意识争相往那飞尘弥漫的角落追过去,想要把被杂物和扬尘遮在后面的人看清。   等他话说到最后,凭着过去千锤百炼出的默契与服从本能,众人在五十个字间适应了再次听见他声音的感受,身体快于头脑,察觉到他语气变为下令,便条件反射将最后的指令执行。   ——包括之前被虎啸给吓懵的小凯门。   “小凯门。”   随其他人一起紧紧闭上了眼的年轻小鳄鱼被点了名。   小凯门还处在混乱和震惊里,大量的信息冲击简直要让他头脑过载了。   但听到点名,他还是本能答:“是!”   他好像真的光天化日之下诈尸的前老大——不,没有前,就是老大——对他说:“我给你一个特别任务,也是我回来后发布的第一个任务,你要是能好好完成,我就不计较你刚才的五声‘宝宝’。”   什什什么……   他刚才是是是在喊老大宝宝宝宝吗……   小凯门连思维都颤抖了。   “你的回答呢?”老大又说。   小凯门一个哆嗦:“是!”   就听沃修点菜似的报出了一串人名。   小凯门听得晕晕乎乎,周围人听得也有点晕乎——是要去韩这些人过来集合,紧急商讨队内突发的重大事件么?   但……但这个点菜似的语气,怎么透着一股“点到名的今晚统统拉送食堂后厨,把他们宰了给全员加个餐”的味道,感觉被点名的人都前途不太美妙?   沃修点完菜,哦不,点完人名,任务详情就终于被继续说了下去。   他让小凯门向后转,再右转,接着睁眼。   小凯门一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正对办公室的大门。   “点到名的人里随便一个。”沃修说,“你立马去把他的制服扒了,衣服拿来给我,让他在公共休息区自由裸奔,这就是你的任务——不然就你现在脱衣服给我,你出去裸奔。”   小凯门:“……”   老大是怎么死而复生的暂且不论,老大连在队内都一直是个迷的异种基因究竟对应哪种大猫,也姑且没空提。   眼下唯一可以百分百确定的事情,是他真的喊了老大好多声“宝宝”。   “愣着干什么?”沃修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不在下令状态下,他语调永远听着有点懒洋洋。   沃修就很“漫不经心”地恐吓小孩说:“我是挺爱自由的,但还没到连长时间裸奔这种自由也爱的地步,感谢这间办公室的落地玻璃是单向的吧小鳄鱼。”   小凯门火速领会了老大的未尽之言——否则,在目前不幸只有他一名男性的办公室里,他早被老大扒走制服丢出去裸奔了。   “是……是!”小凯门火速答,“我这这这就去给您找衣服,保证把对方的底裤都给您抢过来!”   沃修便沉默一下,突然感觉自己恐怕吓唬小孩吓得有点过头,这么卖力倒也不必。   赶在小凯门彻底夺门而出前,沃修从近旁随意捞过一个海绵缓冲片,他指节一曲,将缓冲片就地压缩成小球,再指尖一动把小球抛出去,靠它将小凯门的出门动作打断了。   “21号禁言令。”沃修补上提醒,“先别把这事广而告之。”   “明白!”   小凯门应完,发挥出了鳄鱼基因在旱地上能发挥的最快速度,杀出去执行他的扒衣任务。   沃修听着电子门重新合严落锁的声响,他揉一下眉心,这才转身看向屋内以乌珊莎为首,仍然闭着眼睛的几人。   “……我希望小凯门的速度能快点。”沃修说,“不然这种重逢的场面是真的有点尴尬。”   屋里就有人“噗嗤”笑了一声。   “不像你啊老大。”眼皮和鼻头都蔓延上了一片红,但并不妨碍噗嗤笑出声的队员说,“你不是一向说特殊部队里没有男女,谁在你的队伍里特意拿性别挑事就自觉滚你面前挨打吗?而且以前并肩作战的次数海了去了,就拿我们奇袭小队来说,全队人人都缺这少那的被你打捞过,你亲自送队员进医疗舱的次数也不少,怎么奇迹一般地诈尸后,你就跟大家见外了?”   “这是一回事么?”沃修清楚对方是在为了缓解情绪故意胡搅蛮缠,嘴上这么说,但眼睛都闭得好好的。   知道没人能看见他也摇了下头,随手把遮光叶片围了一下,自我感觉像个发配到古地球时期也相当狂野的“原始人中的原始人”。   特殊部队最早成立的时候,是一支总共不超过十六人的队伍,人数规模上只算得上一支小型机甲队,那会只能叫“特殊作战小队”。   它能够一步步发展至今,壮大,最终在过去长达几十年的战争里,成为能与星盟光辉之翼要塞抗衡的王牌部队,都是沃修带起来的。   沃修第一回 带特殊部队在星盟面前亮相时,他名字前的头衔便既是队长,又是指挥官。   老人们都觉得叫队长亲切,后面队伍扩张时进来的新人才统一叫指挥官。   不过不管老人还是新人,大家都还有个共用的称呼“老大”。   沃修的视线在乌珊莎戴着的“代理队长”标示上落了片刻——狮子三姐妹也是队里的老人,乌珊莎接过临时指挥权限时,应该是她自己拿的主意,把标示设成了“代理队长”,而不是“代理指挥官”。   像觉察到投来的目光,性格沉稳的狮子女士合着眼冲沃修一颔首。   她是最先意识到不对的那个,但性格所致,表现得却最收束,情绪都传递在细微的肢体语言里。   “我怎么会和自家人见外。”沃修说。   屋里众人都笑起来。   “但我现在确实比以前需要注意。”沃修又说,“毕竟我现在是个……”   “个”之后的话没说完。   之前是沃修靠动作打断了小凯门,没想到还不出半小时,风水轮流,小凯门一阵狂风似的刮了出去,居然今天不仅速度惊人,还战斗力惊人。   就这么两句话的时间,顺利给老大抢来衣服的年轻鳄鱼携制服凯旋,快到像是他把衣服直接从谁身上撕下来的。   电子门开合的瞬间,都还能听见外面远远传来的:“我操小鳄鱼!!你今天他妈的疯了吗?!!”   真正的重逢,是从死而复生的指挥官把自己收拾仪容齐整,跟核心下属们正式会面开始的。   激动,不可置信与惊喜混合在一起。   如果情绪是能够具现化的浪潮,那么想必,掀起的巨浪已然冲翻了指挥官办公室的天花板,要让汹涌洪流吞没这个小中转站的每一处地方。   除了有大量情绪需要众人消化之外,他们还做了必要的基因信息比对,身份核验。   因为异种基因携带者完全兽化的例子十分罕见,他们还紧急调来一台专用设备,给沃修做了个快速体检。   核心下属抽空快速向沃修汇报他“死亡”期间的信息……   要做的事情是如此之多,日程安排简直细致到了每一个分秒的利用。   这是一场仅有部分人参与的狂欢。   而与此同时,在那些毫不知晓狂欢详情的人看来——主要是与特殊部队共享中转处的星盟人看来,他们只觉得,今天隔壁的这群人怎么平常还奇怪。   一条推送信息曾发到了崖将军的个人终端上,第五翼队长跟他汇报,称休息处疑似突然爆发骚乱。   崖会泉对着信息眉心一拧,想起了他的猫,正要仔细问情况,不超两分钟,第五翼队长又二次传信,低眉顺眼地跟将军汇报:“骚乱疑似已经平息,突发于特殊部队内部,并未干扰到我方休息区。”   崖将军莫名其妙。   崖会泉干脆抽了一分钟接通通讯,直接问:“骚乱等级和详情呢?你连续两次传信到我这里,就为了给我发这种幼儿级别的汇报?”   第五翼队长十分紧张,把自己人和脊梁骨都杵得僵硬又板正,但不难看出他的严肃僵硬下藏着一点迷茫,他说:“等级最初判定‘B+’级,特殊部队休息区爆发骚乱,有一名特殊部队成员忽然对同僚发动袭击,但随后风险等级评估降至‘C-’级,对方袭击的目的似乎……只是为了当众羞辱同僚。”   崖将军略微挑起一侧眉,听出下属话里有个停顿。   第五翼队长一咬牙,把“羞辱”的具体情况也如数汇报了:“该暴起特殊部队成员夺走了同僚所有衣物,并且强制对方留在公共大厅,随即满面兴奋,非常狂热的带着对方衣服离去,并未制造进一步破坏,只目测对同僚的人格与精神造成了创伤。”   所谓“满面兴奋”,“非常狂热”,其实是奉命给长官出来找衣服的小凯门在执行任务途中,他的神经跑了足足半场马拉松,终于后知后觉他们老大真的回来了,整个人精神即刻高度振奋,情不自禁带着狂喜去为老大做事。   他兴奋得很真情实感。   落在不明真相的围观“友邻”眼里,就也真的好令人无法形容。   好一个变态!   崖会泉远程听完这条消息,奉上五秒钟的沉默,然后叮嘱第五翼队长没事不要去给他的休息室开门,确定黎旦旦已经送进去了,就让猫好好呆在房间里玩,谁都别去打搅,他自己中途回航时再去陪猫——免得门开合次数多了,让隔壁的变态病毒传进了自家休息室里,荼毒他无辜乖巧的猫。   “无辜乖巧”的猫在崖将军继续巡航时正痛殴队友,感谢大宇宙,胆敢喊他“宝宝”的人有至少一半在核心成员列表里,他直接把动手也算进“验证身份”的一环,打得很痛快。 第63章 内部摊牌 “我是谁的宝宝?”……   “进入星历纪元以前, 在‘航海旧历’的220年左右,最早一批异种基因携带者就已达到了80%的稳定率,来自其他物种的基因在携带者们身上完成与人类原始基因的磨合, 异种基因携带者们也由最初的形态各异,变得一步步更回归人类本貌,在旧历220年后便基本没再出现过完全兽化的案例。”   “旧历220年后记载的相关资料里,我们可以看这两块屏幕, 这是我们找到的情况最相近的事件——这个人是鸟禽类基因携带者,他在发生‘兽化反应’时,症状主要表现为局部异种特征扩大化,他的肩背及手臂长出了羽毛,生理结构出现一定变更,行为习性也随之更改。”   “但这跟你的情况还是不同, 老大, 这个人最多, 也只能说他是变成了一个鸟人, 他没有彻底变成一只鸟。”   特殊部队的指挥官办公室被临时征用成了会议室,开着最高级隔音防护的房间里,挤挤挨挨塞了快十来号人, 还无论男女都一律个子很高,把原本尚算宽敞的空间衬得非常逼仄。   穿白大褂的核心科研技术员正肃容做着解说, 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保持了冷静自持, 也就只有通过犹带一点鼻音的声音,能看出来这人也很为沃修的诈尸激动。   他们已经做完了十分周全的身份核验,也拿到了沃修最新基因扫描信息,正尝试分析他一度彻底兽化的原因,以便尽快解决恢复问题。   “不过话说回来, 老大,你藏得可真够深的。”有人跟在技术员之后开口,一下就破坏了之前的严肃会议气氛。   这人声音也带着厚重鼻音,却是因为他两个鼻孔都正被棉花团“截流”。   他和他兄弟的鼻子都暂时堵住了。   如果崖会泉也在场,崖将军大约就要点评一句:“二位竟也会好声好气说话”。   这两人就是曾创下骂街三十分钟战绩的灰狼兄弟。   也是之前肆意嘲笑了“猫宝宝”的混账玩意之一。   鼻孔不堵住,狼兄弟脸上此刻就要挂两道鼻血瀑布,可见他们归来的老大是个心狠手辣的“宝宝”。   鲁道夫瓮声瓮气说:“以前,大家谁也不知道你的异种基因到底对应哪个原始物种,只知道这是保密信息,从你还在联合军校读书时,档案里填的就是‘未知’了,队里还专门为这事开过盘,赌你到底在哪一个大的科类,支持犬科和猫科的基本对半开。”   鲁伯特把脑袋仰高了一点,他同时帮自己和兄弟压着鼻梁,不忘帮腔:“没错,老大,我们可一直都认为你是犬科,还为此跟隔壁的豹子打过架,你好多战术打法可狗了,不是犬科天理难容,怎么忽然就猫了呢?不应当啊!”   沃修披着外套,目光原本落在前方屏幕,闻言扫视了一番狼兄弟“异彩纷呈”的脸,又忽然听到公然说他“战术狗”,他给了对方一个和善微笑。   “干什么?”沃修“和善”地说,“嫌刚才那一轮还不够,赶着上我这来自我检举你们真的搞过队内聚赌,唯恐预约不上下一轮?”   “不不!”   “没有没有!”   两个鼻子差点被打折的人赶忙往后缩了一下,又想捂鼻子又想高举双手,两条胳膊简直不够用,一时之间忙得不可开交。   吵闹声中,可能因为这样的插科打诨实在是久违了,办公室里的严肃开会气氛褪去不少,此刻只剩一派令人怀念的鸡飞狗跳。   核心队员们的精神在吵闹中放松……又有人一不小心放得太松。   “老大。”   沃修听见有人叫自己,他转过头去,就见一名队员关切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话想说直说,我的时间不多。”   “我是想要问,你的保密协议……是在330的那件事后签署的吗?”   这话一出,办公室里倏地安静。   坐得离这人最近的同僚飞快在他背上掴了一巴掌。   也有人先是面露诧异,仿佛之前压根没往某些方向联想,听到“330”这个对域外联合人来说足够特殊的年份,才陡然把今天的重大信息与往事联系到一起,表情很快又从诧异变得惊疑不定。   330年仅有一件大事,“血色天使”的惨案人尽皆知。   这一年,在原始物种老虎消失整整一千六百年后,这片宇宙又失去了老虎基因的最后三名携带者,大猫家族里的重要一脉就此断绝。   宇宙早听不见虎啸,又连仅存的基因影子也消失。   特殊部队是专门招揽异种基因携带者的部队,核心成员们全算半个异种基因专家,就算在生物基因方面术业并非专攻,但人均“异种小百科”的水平还是达得到。   转换形态前,沃修以兽形发出过咆哮,虎啸声里携裹的次声波成分是一道“防伪验证标”,能够让经验充足的老人们在意识到他归属大猫队列后,又顺着吼声发觉他究竟是哪一种“猫”。(1*)   “是。”沃修平静回答了之前那人的问题。   办公室落针可闻。   就仿佛有谁在更高维度按下了这方空间的静音键,验证了猜想的那人也说不出话。   “我先用兽形打了招呼,再才转换人形,本来就是做的顺势开诚布公,不再瞒着从当初的‘特殊作战小队’一路走到今天的你们的打算。”沃修正下神色开口。   和他难得正经的口吻与神情不同,他的肢体语言仍然是放松的,甚至随手把快从肩上滑下去的外套拉了一把,松松一拢衣襟。   交代秘密时放松的肢体语言,是一种行为上的信赖传达。   “听了海德温的报告后,我有了一个猜测。”沃修把“血色天使”这桩太过晦暗的往事轻描淡写揭了过去,让重心回归到他的兽化本身,他说,“发生在我身上的完全兽化,极有可能跟我经历了两次极限状态有关。”   他的两次极限状态,一次便是330年在和平天使号上,一次,是在时间更近一些的天灾核心。   “两次极限状态致使我的状态不稳,而兽化成与原型完全不相符的幼小体态,则有可能是基因的自我保护与‘缩水节能’。”沃修说着,看向被他点名的海德温——也就是一开始做分析解说的研究员,“但当然,这也都是我的个人猜测,极限状态为什么能影响异种基因携带者,对我们的影响能做到哪一步,自我保护机制是否存在,又如何运作……以上种种问题,我只能当一个提出设想与疑问的人,顶多再贡献一下我自己给你们抽血采样,这部分的钻研还是要靠你和手下部门。”   海德温的异种基因来自猫头鹰,他在沃修肯定自己就是“血色天使”亲历者时,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像一对灯泡。   及至听老大说起自身推测,他脖子足足转出了270度,以一个放在半夜足以吓死队友的姿势亢奋答:“明白!收到指令!”   方才一度好似凝滞的气氛终于又流动起来。   沃修没有提的部分,老部下们谁也不会特意去问。   如果没有足够的默契、信赖以及忠诚,特殊作战小队也成不了今天的特殊部队。   “哎,小凯门今天可是凭衣服升级了!”刻意把话题往轻松方向岔的人笑着说,“老大,等下一个季度做晋升评选,到时候你来亲自给小鳄鱼写推荐评语,就写‘曾奋战在迎接指挥官回归的第一线,与最高指挥官有着一条裤子的交情’怎么样?”   小凯门是整个办公室里唯一的非核心成员,他也是真的凭运气见到了沃修的归来,还第一时间深得老大“厚爱”,被指派了一份重要任务。   沃修直起倚靠在桌边的身体,他朝置身在一干大中小长官间有些无所适从的小凯门走了过去,伸手拍拍对方肩:“前半句可以,保证由我亲自写,但后半句就免了。”   周围人一阵笑。   “你真的转性了吗老大?”又有人叫着说,“我觉得这句也不算很过火嘛!比以前联合军委让你交《指挥官季度性思想自省总结汇报》,乌珊莎和海德温都说替你写,结果你让他们别忙,亲自写了一句‘本指挥官无需自省,非常优秀,无其他想法’交上去要好多了——起码季度评选是我们内部的,你那可是直接全域外联合一交成名!”   周围人从短暂一阵笑变成勾肩搭背的乱笑。   小凯门肩上也还搭着沃修的手,他在这环境中是真的有点无措,总感觉自己不配呆在这,但同时,被气氛所感染,在周围同僚前辈们发自内心释放的喜悦中,他也是真的很难不跟着笑。   就是笑着笑着,没两秒钟,小凯门不经意与乌珊莎对上目光,发现对方尽管也在笑,可狮子女士好像又还惦记着什么,不知怎么看起来有点微妙。   “少拿转性说事。”不说正事时的沃修又恢复了一派随性模样,他松开搭着小凯门肩的手,隔空对着喊他写“一条裤子交情”的人一指,“正好,趁这个机会,让我把先前被打断了的话说完。”   小凯门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他发现包括自己在内,一屋子前辈像都忽略了什么。   乌珊莎细长的眉毛小幅抖了抖。   “我不是转性,不是死里逃生一趟后‘文明线’忽然变高了,更不是想跟谁见外或者生分。”沃修不紧不慢地说,“我就是想请各位知道,我结婚了,以后很多方面得多注意一下,也麻烦各位注意以后开玩笑的尺度——我有把这事说明白吗?”   “……”   一屋子人又就地变成了活雕塑,有人五官都还维持着乱笑的状态,但唇角弧度和弯起眼眉陡然就凝固了。   “……老大。”半晌,有人终于说。   这位勇士代表着“民意”,期期艾艾开口:“你……你说你结婚了?”   沃修“嗯”了一声。   “那那那你和谁结的婚?”勇士又追问,声音还变得战战兢兢,“你你你不是才诈尸复活……”   您老人家总不可能是跟死神结的婚吧?!   ——这人没把这话说出来。   但这话全写在他表情生动的脸上。   并且沃修目光逡巡室内一轮,发觉,这么想的棒槌居然还不只一个。   还有人大胆假设:“不,不对,老大之前不是缩水成了猫吗?”   灰狼兄弟一起看向沃修。   “老大。”鲁道夫喊。   “你跟猫结婚了?”鲁伯特一脸叹服。   沃修:“……”   这都想到猫了,怎么就想不到另一层呢?   令回归指挥官十分无言以对的是,他再次视线快速审视周围一圈,发现认可“他跟猫结婚”的人仿佛也不少。   也就只有寥寥诸如乌珊莎、小凯门这样的存在,才是掌握了真理的少数人。   “小家伙前途不错。”沃修低声夸了小凯门一句。   夸得猜想验证的小鳄鱼面无人色。   “时间差不多,我看隔壁星盟的巡航队伍要返航归站了。”沃修好似前言不搭后语的冒出这么一句,还顺手调出了份光辉之翼的日程表。   众人视线下意识随着他的手走。   就听他又说:“我过去一趟。”   “啊,啊?”灰狼兄弟下意识跟着起身,两个好战分子第一反应是老大一回来就要过去找茬。   “那带上我们,崖会泉那个……”鲁道夫一句厥词没放完,被隔空精准抛来的弹力球砸了一下,他一脸懵地捂住脑袋,和兄弟齐齐看向沃修,用茫然神色传递了一句——   老大,打我干嘛?   “那个特别叫人操心的人,一会找不着我得急坏了。”沃修语气轻松随意带着笑,但投给兄弟俩的眼神警告,“以后记得对人家尊重点,别让我发现下一次。”   灰狼兄弟一脑门问号。   “我看你们俩都还年轻得很,远不到患阿茨海默症的年纪,为什么这就开始突发性失忆?”沃修叹了好大一口气,“还记得你们之前是为什么挨打么?”   “因为喊你——”鲁道夫说着,先谨慎看了沃修一眼。   鲁伯特跟单词烫嘴似的,他飞快帮兄弟把后面那个词含混吐出来:“宝宝?”   “宝宝”这个关键词唤起了部分人的记忆,渐渐,屋内更多人脸色开始不对了。   “还行,这倒是没忘。”沃修勉强夸赞了一下他最迟钝的两个元老部下,心说也不能太打击人家积极性。   “那么。”心理素质超群,揍完人后自己竟就适应了新称呼的沃修指挥官说,“我是谁的宝宝?”   “……”   “………………”   最迟钝的人也终于反应过来,灰狼兄弟的表情从茫然活生生跳到惊悚。   “他还不知道我的身份,所以这方面麻烦各位也注意一下——乌珊莎,我可以把相关安排交给你,对吗?”沃修一边气定神闲地继续说,他边拉下外套,冲屋内所有“人桩”一点头,“现在,本宝宝要去陪自己的结婚对象吃饭了,等他们中转休整结束再出发时我再过来,回见。”   崖会泉这天带队返回中转休息处时,作为一个对风浪全然一无所知的人,他在顺利撸到自己“乖乖等在休息室”的猫之余,便还莫名其妙经历了一番奇遇——   平常很喜欢主动口头撩架,每逢共享日必然要来他面前找茬的隔壁刺头们,今天竟然一个赛一个的安静。   只是安静,却不代表没有存在感。   崖上将发现,自己从走出机甲收发站台起,就在被人暗中窥探、从机甲收发站到行政指挥中心及休息处,他一路上经历了八回一看就很生硬的“偶遇”,还来自特殊部队的不同核心成员。   甚至在前去行政指挥中心的大厅主机打卡时,他爱被疑似蹲点在那的特殊部队成员光明正大猛看。   崖会泉:“……”   这是在干什么?! 第64章 奇遇记 崖会泉: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那群人到底什么毛病?”   崖会泉是个情感层面的吝啬鬼, 平常对外人连多余的一分表情都欠奉,就更别说在“等闲人等”面前展露真实情绪,让人听见他这句抱怨。   听见了它的只有猫。   这是他经历奇遇的第九天。   “奇遇”发生的第一天, 虽然被人盯着猛瞧和故意偶遇都足够奇怪,但又因为队伍在中转处的休整时间很短,满打满算,崖会泉那天在中转处里只呆了不足110分钟, 这110分钟里,还要刨除他在办公室和休息室仅与内部人员对接的时间。   他呆在“共享区”的时长算不上多,隔壁这群“神奇友邻”做出的最诡异行为,也无非就是好像突然忘了他长什么样似的,轮流跑他面前观瞻,再一脸或凝重, 或若有所思……甚至苦大仇深地走了。   莫名其妙!   崖会泉那天在心里如是评语。   但他没过多在意。   毕竟这天, 留守中转处的第五翼队长都已汇报过“隔壁疑似有成员突然变态”的信息。   崖将军在公共共享区里被观瞻的频次是不少, 时长累加起来的总和却不高。   特殊部队是一个行事作风较为令人捉摸不定的部队, 这跟他们曾有一个行为轨迹同样莫测的老大不无关系。   以前,崖会泉没少亲切问候过那人的身体健康,隔三差五要慰问对方近期是否有病。   如今固定问候对象没了, 留下偌大一个宛如继承了对方有病衣钵的队伍,沃修亲手带出来的人, 都个人风格非常鲜明, 能从这些人身上零零散散看见他的影子。   崖会泉只让自家年轻卫兵们注意远离变态,拒绝隔壁“有病因子”传播感染。   同时,他却还对光辉之翼的“友邻”抱以宽容理解之心。   他能看在沃修的份上,勉强接纳邻居们偶尔犯个病。   ——不过倘若友邻的犯病持续,直到第二个共享日到来仍没有好转迹象, 反倒还像病症加剧时,崖会泉一面容忍度直线降低,一面,他还发觉事情似乎不太对了。   第二个共享日,崖会泉受到的关注度有增无减。   并且这一回,他还渐渐摸索出规律,意识到会特意来他面前观瞻的人,似乎都是在特殊部队够得上“元老”级别的人。   他毫不客气给了其中两位冰冷注视,把一侧眉尖提起来,撂下脸色,摆出了堪称招牌特色的臭脸。   被亮出这副找茬预备姿态的是灰狼兄弟。   鲁道夫跟鲁伯特一向同崖将军不对盘,在前任老大沃修牺牲后,更是看整个光辉之翼都不顺眼。   自从两边变成“友邻”,两支队伍一周得有两日共享同一个小中转处,狼兄弟俩便是最爱往崖会泉跟前跳的对象之二。   他们大约把自己定位在“人形炮筒”,专轰光辉之翼的第一负责人。   在崖会泉看来,他觉得这俩货只配被称为“跳跳糖”。   有武装的时候就不足为惧,没武装时,更是洒洒水就能应付过去。   “稀罕啊二位。”崖会泉说,“我正纳闷,是我最近忽然换了张脸,还是你们提前老年痴呆,怎么一个二个仿佛都突然不认识我了,需要反复来我面前看一看,帮助你们巩固记忆?”   崖会泉故意给灰狼兄弟比给他人更多两分的傲慢反应,本意是激将,想要试试能不能从他们这里套到信息,弄明白他被蹲点猛瞧的原因。   离奇一幕便出现了。   鲁道夫一向是兄弟里更爱跳的那个,他一看见崖会泉给他脸色,又听到这番不阴不阳的话语,他立马也应激反应似的把脸色一摆,嘴都张开,看上去准备说什么了。   鲁伯特猛一抬手,速度快到崖会泉的随行卫兵都下意识警惕,将神经一绷,以为这是要动手,又看见他的手是直朝着兄弟去的——他一抬鲁道夫的下巴,手动替人把嘴给合上了。   咬到了自己舌头的鲁道夫:“……”   被兄弟手动闭嘴的鲁道夫竟然没有进一步发怒,没有质疑兄弟的胳膊肘往外拐。   在崖会泉看宇宙第九大奇迹般的注视中,嘶嘶吸气的他却是双手合十,冲他的兄弟拜了拜——跟兄弟让他咬到了舌头,他却还惦记着给人拜个早年,嘴臭又暴脾气的灰狼兄弟内部竟十足兄友弟恭似的。   被拜了早年的鲁伯特随即松手,狼兄弟们接着又齐齐看崖会泉一眼。   然后,被崖会泉有意嘲讽的他们罕见的一句挑衅也没放,安静得像炮筒哑火了,跳跳糖今日是假冒伪劣品,只勾肩搭背地跑走了。   崖会泉:“……”   “这兄弟俩怎么看起来怪怪的?”同样跟在将军身边的卢思明说,亲卫长还迟疑着侧了侧耳朵,“将军,我隐约好像听到他们说话,在说……‘说的一样’?”   卢思明困惑重复了一遍自己捕捉的字词,更全的句子他没听着,但并不妨碍他就这有限的单词展开联想。   “将军。”很能联想的卢亲卫长很快又说,“会不会,这是指的特殊部队里正流传着一些关于您的传闻?然后正是因为隔壁传闻四起,他们中的部分人员才行为举止异常,会像方才的灰狼兄弟一样,这些天对您反复观望?”   其实这个思路歪打正着,贴合了部分真相。   不过联想能力惊人的卢亲卫长就也料想不到,鲁道夫和鲁伯特所谓的“说的一样”,跟特殊部队核心成员间的“传闻”没什么关系。   灰狼兄弟的完整句子是——他祖宗的,怎么他骂我们的话也跟老大说的一样?!   崖会泉同样想不到这层,他只认为恐怕是时候联系一下乌珊莎,和狮子女士适度商讨特殊部队的反常。   结果,在崖将军主动联络狮子女士前,又一天休整时间,他难得抽空自己去了趟食堂,少有的没在私人休息室里用餐,而是准备在食堂高效对付一下,对付完后好直接去机甲收发站台。   指挥官都有自己的专属窗口,两位最高指挥官的用餐区也与普通餐区有所划分。   崖会泉领完餐随意找个地方坐下时,他感觉到有人靠近,视线一瞥,发现是平常和他一样不爱亲自来食堂,一般都是在指挥中心或休息室进餐的乌珊莎。   他还没去找狮子女士,狮子女士非常凑巧的今天也想亲临餐厅,端着托盘,一脸平静地推开了离崖将军很近的一张椅子……还跟他恰好是对面,仿佛是狮子主动先找上了他。   崖会泉动作有停顿上数秒,他觉得乌珊莎的座位选择有点怪,周围空座位不少,乌珊莎假如是有事而来,想要借着进餐间隙与他说话,那对方都选择坐到了他对面,为什么不干脆坐到正前方,也方便两人面谈,反而特意空出了一人位置,坐在他斜侧?   “我坐这里就好。”乌珊莎朝崖上将轻轻一颔首,狮子女士仿佛看出了面前人的疑问,她很稳重地解释道,“比较礼貌。”   崖将军:“……”   不好意思,不是很懂专程斜对着人是哪个路数的礼貌。   就着斜对而坐这个生硬的“礼貌”角度,二位指挥官随即说起正题,乌珊莎显然也知晓自家队伍近期的行径,她先为给崖会泉造成的困扰致歉,但当谈及原因,狮子女士是这么说的:“他们并没有恶意,也并非突然性记忆障碍忘记了你的脸。”   她说:“我想,会做出这种行为的特殊部队成员,可能只是正在学会放下成见,想要更进一步的认识你,用更加友善的角度去看待你,这也是我们两边关系正在有效改善的体现。”   崖会泉听着,觉得狮子女士像在发表即兴汇报,把这话原封不动的转成文字,能直接写进下一回的《双边合作阶段性感悟总结》里。   “我不认为最近有发生值得各位做出改变的事情。”崖会泉冷静且客观地说,“这份改变充满了突然。”   “是很突然。”乌珊莎点头认可了这个看法,她话音又一转,“但崖将军,人的思想,有时候也的确是会突然发生改变的。”   狮子女士的进餐同样高效,到这句时她面前基本便已只剩一个空餐盘,她带着空餐盘起身,用一句“生活往往充满惊喜与意外”来结束对话。   崖会泉毫不觉得眼下情况有哪里惊喜,意外倒真是十分意外,并且很微妙的,尽管乌珊莎全程稳重平和,给出的理由话术也都周全漂亮,可他敏锐觉察不对,乌珊莎话里话外像在绕圈,仿佛一直在刻意避开真正的重点。   简单说来,就是崖上将怀疑狮子女士在忽悠他。   然后,就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没忽悠他,特殊部队是真的有在努力增进与光辉之翼的关系,这天谈话过后,事态发展更加玄幻了起来。   崖会泉之后又一回亲自去到餐厅时,不只是乌珊莎在他斜对面坐下了,对方后方还跟着数名特殊部队核心成员,也纷纷在近旁挑位置坐下了。   光辉之翼这边,几名翼队长与亲卫长原本都知道将军喜欢独处,从不会在他进餐休息等时间叨扰他,更别说大喇喇抱着自己餐盘坐到崖会泉旁边——但特殊部队的核心成员与指挥官快把将军半包围了,这怎么了得!   几名翼队长和亲卫长一瞧见此番情景,也急忙转移阵地,跟护驾似的坐去了崖会泉身边。   而指挥官与各位中高级长官们的行为,对于更下一级的小队长与卫兵们来说,便俨然是风向标。   不知不觉,光辉之翼与特殊部队就跨过了那条无形横亘的“三八线”。   等崖会泉这天注意到时,他视线不动声色逡巡长桌,就发现“黑白配”已随处可见。   特殊部队普通队员与光辉之翼普通卫兵自发坐在了一起,大家说来也不算有多熟,甚至可能面对面时都还不自觉紧绷,所以不免双双一脸严肃。   ……但又还是没挪窝,没改变“黑白配”的布局。   乍一看上去,就像两边人马被强制配对相亲,相出了参加追悼会般的肃穆氛围。   崖会泉:“……”   ……   “然后我就借口走了。”崖会泉对猫说,“这个气氛谁吃得下去?每吃一口都像是在跟亡灵抢供品,健康人吃完恐怕都要胃疼。”   黎旦旦默然半晌,先借着最近的镜面审视一下自身,确定猫的表情管理永远不会出现问题——面部肌肉少导致的天生面瘫真是太妙了。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人很心累地叹了口气。   猫重新看回他的人,赶快伸爪在人身上拍拍。   并不忘无辜地睁大了眼睛。 第65章 不可告人 沃修:你是觉得我是个变态,……   沃修在崖会泉经历“奇遇”的这些天里做了不少事, 堪称星历时代做到了分.身有术的第一人,是一位合格的时间管理大师。   他以黎旦旦的身份随崖会泉出星,在崖会泉无需离开指挥中心时以猫身做秘书工作, 不定期兼任崖将军特聘上岗的“黎指导”,还要兼顾陪人吃饭、端茶送水、在人批改文件时自觉奉上温暖与毛茸茸等琐事。   万一崖将军偶尔改到一份对方认为狗屁不通的报告,又或者看到了令其真诚评价“傻逼”的官方公函,整个人情绪肉眼可见的滑坡向暴躁时, 作为奔走贴心一线的好猫,黎旦旦“救苦救难天使猫”猫设不倒,他还要紧急去为人的情绪做急救,立马奉上比温暖毛茸茸更多的东西——比如猫猫亲亲、猫猫拍拍以及猫猫抱抱,再任劳任怨地让人把自己揉一通,没脾气的好似解压专用的仿生假猫。   然后, 当崖会泉需要暂离指挥中心, 且不方便带猫的时刻来临, 还有一周至少两次的前往共享中转处, 黎旦旦便掐准时机,在这些时刻中暂时下线,换沃修上线。   隐秘归来的指挥官需要重新掌握队伍信息, 他错过的所有域外联合内部文件都要加急“补课”。   每逢共享日来临,沃修会见缝插针的召开高层小会, 高效在会议上揽收上周工作成果, 指出不足并给出调整方案,再顺便下发新一周的常规及专项任务。   除了有一系列公务要处理,沃修每周还有一次固定体检,需要抽出一小时时间给生物科研小组,再抽一小时给乌珊莎等擅长辅助参谋的“参谋组”。   在探索让他尽快稳定形态的方式之余, 配套的回归策划也需要一同推进,力求让他的死而复生更逻辑周密合理,这背后涉及到“他该于那个时间节点公开亮相”,“亮相前如何造势预热”,“亮相后的必要发文和应对各方的说辞又该如何准备”多个问题,每一环都要仔细斟酌,都不能掉以轻心。   所以综上,沃修真的很忙。   忙到直到他听见崖会泉的抱怨,才意识到自己忙得有点昏头,不慎把一些细节上给忽略过去了,只记得要交代自家队员注意信息保密,忘了交代这群神奇物种也要约束行径。   他被在猫面前坦白不满的人薅起来,崖会泉先半眯着眼跟有意拗出来的“无辜乖巧”对视了一会,人倏地眉间一松:“你把眼睛瞪那么大干什么?”   崖会泉没领略到这是有意为之的装乖技巧,但竟不算明显地笑了:“眼睛这么大,看着呆头呆脑,没平常聪明,被我说的这群人的诡异行为震惊了?”   这人在沃修的记忆里实在是很少笑。   崖会泉好像生来就懂得什么叫冷静自持,擅长自我克制,也习惯把关于自己内心的一切都收着,存着,封在心里某个他自己日常也懒得想起来的地方,不轻易示人,也不轻易示己。   即便是面对百里和黎旦旦,对着已然算是进了他“私人领域”的对象,他在自己的AI和猫面前会放松一些,情绪表露更直率,可沃修搜遍当猫的记忆,发现,崖会泉在家里最活泼的状态,居然是他跟百里吵架斗嘴的时候,他直白表露的情绪以不满,嫌弃——甚至说出去肯定没外人信的耍赖居多。   这人在家里再放松,他也最多就是肩背不再紧绷,让习惯挺直的脊椎拉出一道松弛弧线,同时眉目舒展,红棕色的眼睛里一片平和。   那双眼睛偶尔会映进一点家里的灯光,色温偏暖的室内灯会柔化红调虹膜带给人的冰冷感。   猫与眼里带光的人四目相对过几回,认为那眼睛在那种时候非常好看,像通透度很高的红花珀。   然而遗憾的是这双眼睛的主人不爱笑,“平和”基本就已等同于对方的心情好。   沃修搜完做猫的记忆,细数了遍那些乏善可陈的笑意捕捉时刻,转念一想,又觉得跟他当人时的回忆比,崖会泉总的来说还是笑得比过去多。   自诩明明还挺萌的“猫猫无辜脸”惨遭评价“不聪明”,换来一个珍贵的笑却也不亏,沃修很好脾气地把崖会泉针对他表情的诽谤给领了,还毫不计较地主动伸出前肢,把毛乎乎又强健的爪子往回扣,锋利的爪尖都缩在毛发与肉垫下,只用最温和无害的地方往人手臂上搭。   崖会泉将猫又抱得更近了一点,他在可随人姿势自动调节角度的椅子上往后一仰,椅背立即往后倾斜放下,原本平整的椅背上部升起带弧度的颈托。   黎旦旦悬空的尾巴与后腿跟着轻轻一晃,接着踩上“实地”——崖会泉的胸口。   “别动,你就在这里呆一会,乖。”半躺的崖会泉合上眼,“我小睡一会,20分钟后叫我。”   黎旦旦当然就对□□这项业务早已轻车驾熟,从陪同小憩到陪着整夜酣睡猫都经验丰富。   不过崖会泉将猫搁在了胸口,让体重体型均已又有增长的猫在身前竖成一条。   沃修担心这人就能睡二十分钟,没准还得因胸口压了只颇有分量的猫而做个噩梦,休息不好,出于对那声“乖”的尊重,他在原位保持安静不动五分钟,听着崖会泉的呼吸好像渐渐平缓,人高效率的睡着了,他就才小心转移,把自己挪窝到了崖会泉头侧的空椅背上,平衡惊人的占据椅背一角,再把尾巴重新垂回去,松松贴着人手,让睡过去的人掌心里不至于空无一物。   像□□陪休息这种时刻,沃修很守他自创的“配偶德”,哪怕崖会泉对黎旦旦充满信任,猫真的溜走了人也发现不了,这部分时间本也可以利用,成为他见缝插针变回沃修的机会。   但沃修从不这么干。   陪伴,只能是货真价实的把时间和心思都花在对方身上,才能算是做到了真正的陪伴。   打着“我陪你”的幌子,实际上就给了对方一个“样子货”,还仗着对方信赖你所以敷衍人,这怎么行?想要动用真感情去相处的人之间,是绝对没有搞投机取巧的道理的。   沃修陪人睡足了二十分钟,又准点给人当起闹钟。   崖会泉在小睡后往往有点犯懒,不如他每天清早睡足了整觉后容易清醒,最开始,沃修叫他的方式是传统的“爪垫轻拍”加“喵嗷报时”,偶尔还要再加上尾巴来回扫。   然而这都三管齐下了,唤醒效果竟还不如猫意,没那么理想,伸出去拍人的爪子会被捏住,喵嗷攻击能被早习惯了猫语和呼噜声的崖会泉当背景音,尾巴作为一个人时常捋着玩的地方,能被崖会泉在捏爪时一并薅过去按下。   沃修也不知道崖会泉以前在休息处小憩时是怎么做的,这么难醒,他完全可以合理怀疑,也许这人以前根本不会小憩,是直接把修整时段也全拿工作填了,不睡就不用面临睡后难得醒的问题。   他尝试着又叫了崖会泉两声,甚至放开了一定喉咙,让自己的“喵嗷”变得更接近“嗷”,胸腔里增强的震动变得更吵闹。   崖会泉就终于睁开了眼睛……又只眯着眼看了猫一眼。   黎旦旦正蹲坐在头侧,俯视的猫挡去部分光线,猫为的昏暗再加上熟悉的位置,便对还在犯困的人感官造成了混淆。   崖会泉把听到的震动也当成了猫在打呼噜,他一瞬间以为这是清早,在勉强扫了一眼后就只偏过头,将脸埋进黎旦旦近在咫尺的猫肚皮。   无床可赖也要赖个椅子的人,看样子是准备再靠猫再眯一小会觉。   沃修唤醒无果,知道崖会泉最晚一刻钟后得出现在指挥中心,一小时后又得去往机甲收发站,他常规手段用尽,就也只好动用起不那么常规的手段,盯上了崖会泉因偏头埋脸而延展的颈部线条。   崖会泉:“……嘶……”   贪觉的人被猫新的唤醒方式成功惊醒,发出一声不由自主的抽气,瞬间抬手捂住脖颈,同时一个激灵坐起身,这回彻底睁开了眼睛。   他是被脖子上骤然印下的湿润热度与仿佛直连大脑皮层的麻痹感惊醒的。   普通猫舌上就已长有柔软倒刺,黎旦旦作为仅是暂时缩水的大猫,同等体型下,他舌头上的倒刺硬度要高于普通家猫,一旦用力去舔谁一口,几乎能直接给人家刮掉一层皮。   所以擦过崖会泉脖子时他当然没敢用力,只在人的皮肤表层浅浅一碰,把握着“若即若离”的分寸,动作极轻地描摹过了那人外露的那段线条。   崖会泉按着脖子,却觉得说不出的麻痹感已经蹿进了脑子,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脖子原来这么……神经末梢分布密集,还反应灵敏。   被猫来上一口,都活像是猫一下摁到了某个开关,能瞬间激活所有感官。   崖会泉:“……”   黎旦旦:“……喵?”   “……没事。”   听到猫叫的人回过神,他放下按着脖子的手,能清楚看见他脖子那一带直接泛出了一片红来,衬在不常挨紫外线晒的皮肤上十足显眼。   在十分微妙的气氛中,猫默然不叫了,人也一言不发。   人好像兀自克制着什么般,使用了一趟休息室附带的小卫生间,随后带着水汽出来。   半小时后,指挥中心里开战略简会的崖将军跟往常一样,军装一丝不苟扣到了领口,立领外套掩盖着脖颈,周围绝大多数人都没察觉出任何异常。   只有卢思明——卢亲卫长因为与将军碰面的最早,那会崖会泉的外套立领还没此刻遮挡得严实,卢思明刚喊了声报告,猛然瞥见到将军脖子上像有一片红。   而且那红色还明显“纵贯上下”,往上能直奔耳根,往下则……是个未知数。   卢思明原地一木,出于成年人的本能,他往很成年人的方向联想。   崖会泉面上没多少表情,但注意到了亲卫长的视线方向,他面不改色,非常自然地把外套一拢,就让痕迹更多的被掩了下去。   卢思明更是想得起飞。   但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问。   他们走进指挥中心时,因为特殊部队与光辉之翼公用行政指挥大楼,这栋联排建筑是从中央大厅一分为二,两支队伍各使用一边。   大厅里,有特殊部队的人与崖会泉一行打了照面。   特殊部队队风比较开放,恰好打了照面的人视力优异,还是核心成员,对自家老大完全没什么不敢说不敢问的。   “老大。”   沃修刚人形迈入特殊部队指挥中心,就被人火速拦下。   八卦分子兴致勃勃地问他:“今天中午,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发生了吗?”   沃修一听这语气就懂“不可告人”的定义,他也确实才和崖会泉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尴尬,他的行为取得的结果令他自己也意外极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一挑眉,跟被某位将军传染了爱面子癖好一样,无论内心正如何作想,表面反正老神在在。   “想什么呢?”沃修说,“我现在对外还是一只猫,并且还是未成年猫,我和他现在就‘不可告人’了,你是觉得我是个变态,还是他是变态?” 第66章 厉害 他们老大真是什么都敢下手,什么……   “那我觉得还是您——”胆子很大的队员疑似将要危险发言, 猛然又接触到老大似笑非笑的眼神,这人反应奇快,都到了舌尖上的话也能被他紧急叼回去, 他强行一转话音,“您比较厉害!”   沃修还是盯着他。   从“变态”到“厉害”的转换是顺利换完了,可要是说不出具体怎么个厉害法,恐怕就还是得为差点出口的“您变态”付出代价——老大又不是听不出被吞回去了的是什么话。   这人好一番搜肠刮肚, 开始夸赞:“您看,隔壁那位您都能下手,那种脾气您都受得了,还应付得来,这难道不厉害吗?”   这位特殊部队核心成员夸沃修厉害的理由,十分神奇, 跟他差点说沃修变态的理由其实是一样的。   并且这想法还不只是他一个人有。   旁人看崖会泉才不像沃修那样带着滤镜, 总觉得崖会泉好像哪都挺好。   在眼睛里没长出超厚美化滤镜的人眼中, 崖会泉的形象是这样的——   首先, 贴在崖将军身上有三大性格标签,分别是傲慢、脾气差以及不讲客套。   过去域外联合与星盟对立,特殊部队跟光辉之翼是力量分庭抗礼的两支队伍, 在战火弥漫的每一块交战星区内,特殊部队全员都通过星域内的公共通讯听过崖将军的嘲讽。   崖会泉有一个尤其鲜明的个人特征——战场局势上或许时有优劣, 任何一方都很难做到占据优势, 总被胜利女神眷顾。   但在战场对骂上,崖将军一骑绝尘,就没输过。   无论那一场哪边伤亡更重,谁达成了作战任务目标,崖会泉一人能带动一队的无人机甲, 单兵作战时也一人即是一支队伍。   他骂人就更厉害了,他骂人的水平是“一人即是一个舰群”。   整个特殊部队,就搜不出一个没听过星盟崖将军嘲讽的人。   转眼时过境迁,步入和平元年,特殊部队与光辉之翼从对立变成了合作关系,两方人马目前当着关系阴晴不定的友邻。   特殊部队的诸位就不无叹服的发现,崖会泉这个人,你跟当他敌人时他骂你,你跟他当友邻,他也未必就不会骂你。   这位星盟将军日常满脸写着“睥睨众生”,走路时目不斜视,除了部分特殊部队中的女性——譬如狮子三姐妹、金钱豹女士及伯劳女士等——能得到他基于对女士的礼貌,给的“微微颔首”式问候,其他闲杂人等,在他眼中一律约等于不存在。   他傲慢得很,浑身上下一副“这人是谁竟敢跟我搭话”的派头,能特别自然地把旁人忽略过去,谁要是主动去他面前跳,他也懒得管大家现在是不是合作关系。   动嘴不动手估计在崖会泉心中够不上破坏合作,所以他冷冰冰刺人刺得特别利索。   光辉第五翼的队长是个实诚人,职能偏向后勤的第五翼常驻中转处的时间比其他部门多,和自己的同僚们一样,只要有机会,他也会努力替自家将军挽回一下形象。   有回,在中转处的食堂里,特殊部队这边正在议论崖会泉的坏脾气,质疑这位“友邻”之主是不是压根对和平合作毫无诚意,不然,怎么至今对他们的人还是这副德行?   巧的是,这天这群人正好就有差点脱口说沃修变态的这位,他们声讨崖会泉到一半,忽然发现人群里混入了一抹白,再定睛一看是光辉之翼的高层。   六翼队长直接对接崖会泉,都是崖将军的“嫡系”,特殊部队群众遂第一反应认为,这位第五翼队长,应当是来维护自家长官声名,准备跟他们展开辩论的。   肃容的第五翼队长果不其然,开口第一句是说:“抱歉打断你们的交流,但我想要为将军说句公道话,我敢赌上自己的名誉保证,将军他绝没有刻意针对谁的意思。”   特殊部队这边推出了职阶相当的代表——也就是今日险些失言“老大变态”的那人回:“兄弟,就崖将军那副‘在座各位不配被我理会’的样子,你要说他真没刻意针对哪一个人,我也信,因为他确实不必单独针对谁,他一般是‘AOE’,直接发群体性无差别攻击,对吧?”   “对。”第五翼队长竟把这番阴阳怪气的话给应下了。   面对着如此实诚人,特殊部队成员也是一哽。   就听第五翼队长叹一口气,实诚人又说:“阁下‘无差别’的定义非常准确,这也是我想要为将军说公道话的重要原因——如果各位有心观察过将军与我们内部人员的相处,我想一定不难发现,将军他……对我们的态度也是一样的。”   “……”   特殊部队的人沉默了一下,消化片刻这句“一样”的意思,然后又确认的问:“一样?”   第五翼队长笃定点头,露出一个诚实又苦涩的笑容:“一样。”   就为这完全不像作假的苦涩,由此,部分特殊部队成员开启了一场“崖会泉观察活动”。   这活动歪打正着,还和他们部队内高层的“老大结婚对象观察日志”重合了,核心成员与普通成员的行径意外殊途同归,给崖会泉带去了翻倍的莫名其妙——不过这都是后话。   在由普通群众发起的观察活动中,众人只很快发现,隔壁那实诚队长说的话居然是真的。   崖将军对外冷言冷语,对内也不假以辞色。   甚至,因为光辉之翼内部人员跟他相处时间更长,在工作训练等多个场合接触频次更多,要是拉一张数据表,仔细统计一下挨骂次数,光辉之翼那头的柱形条还得一路“高歌猛进”,比特殊部队的超出老高。   “你问我这场模拟演习有什么细节上的问题?你是今天早上吃太饱,血糖浓度升得太高,撑大了胃的同时脑子也不好使了,所以脑中枢才给你传递错误信息,让你错觉自己的胆子也和胃一起膨胀?”验收演习成果时,面对着主力队伍负责人的汇报,崖将军一声冷笑,表情比冬月里零下十度的室外温还冻人,“不然,谁给你的自信上来就问‘细节问题’?”   面前的负责人大气也不敢出,恨不得自己的身高能就地砍半,好避开直面长官的精神打击。   而崖会泉还没嘲完,他把演习成果从战术策略到阵型选择统统揪了一遍问题,每一个问题的点评用词都极其尖刻。   到最后,不仅是负责人被骂得晕头转向,要捧着一颗颤抖的心去回去大改报告,就连共享了半边模拟训练场,特意发挥异种基因专长,悄悄竖着耳朵旁听的特殊部队成员,也情不自禁对那位负责人心生同情,感觉这人真是太惨了。   ——这还只是“观察互动”里被群众记载的事件之一。   之后,还有特殊部队成员在体能训练场,亲眼目睹了崖会泉审查光辉之翼代表团的体能测评结果。   崖上将是这么评论那些体能成绩不太理想,近身格斗与机甲实操相差甚远的卫兵的:“你的人机对接做得不错,精神力水平也尚可,但太空军也是需要完整士兵的正式军,我们并不推崇‘只招揽一个能对接机甲的脑子就好,配套躯壳废一点甚至没有也无关紧要’这种征收形式——你们的四肢宛如刚认识彼此,回去全部加训,麻烦下次让它们尽量互相熟悉起来,起码别瞎忙活,别像托起一个脑子就费尽了浑身解数行么?”   在训练场之外的场合,行政指挥中心的联排楼里,就也还有特殊部队的文职成员,意外在公共走道上撞见崖将军批技术部门主管的情景。   崖会泉并没有批人还要专挑公共场合的爱好,这天纯属意外,是他时间本就十分紧迫有限,技术主管又坚持想把新方案给他过目,主动说:“您走您的,我可以在旁边做快速简报,将军您只要把重要数值扫一眼就好。”   崖会泉便默许技术主管跟随,在路上听完了对方交上来审批的方案思路。   “您觉得这套方案可行吗?”技术主管在简报完之后小心问,还用个人终端投出了重要参数表,最为核心的数据都在几块小小的悬浮屏上展示出来,以便崖将军抬眼便能瞥到。   “还行。”崖将军说。   这乍听是句好评价。   可技术主管连带偷听的特殊部队文员,他们观摩着崖将军一脸冷漠的表情,感觉这句“还行”恐怕是反话。   果然,崖会泉的视线直接从悬浮屏瞥到技术主管脸上,他比技术主管高出至少半个头,微微侧脸,目光自然往下落时像是俯视人。   “你回头就把这身衣服换了吧。”崖会泉说。   技术主管当即大惊失色:“将军!我……”   我这就要被裁员了吗?!   技术主管惊恐万分地想。   崖会泉的下一句是:“然后你去联络一下佩朗翠。”   原来是革职,然后直接发配到第二翼?   技术主管瞪大了眼睛,一边惊恐,一边意识到将军话还没说完。   崖会泉继续说:“你问问佩朗翠,看星盟里排行最末的星系上还有没有‘职业乞丐’这种说法,有的话,你想办法去弄套人家的职业装,换上这身新装备,再带着你的机甲优化方案去财政办公室。”   似懂非懂的技术主管:“这……”   崖会泉:“性能升级不到10%,耗资却足够直接新打造一支重甲队,覆盖一个季度超65%的军费开支,恕我直言,除了把整个光辉之翼的技术部门打发去财政办公室门口要饭,我实在想不出其他支持实现这套方案的办法。”   与要饭命运险险擦肩,好歹还是保住了制服的技术主管随后一个字也不敢多说,抱着被毙的高开销方案一溜烟跑了。   旁边,特殊部队文员围观全程,彻底信了“星盟崖将军的嘲讽伤害是无差别攻击,对内对外一碗水端平”的传言。   崖会泉本人的“恶形恶状”,还在这集众人之力的观察里逐步被整合,甚至编纂成册,在好事者的运作下诞生了一本名为《崖将军骂人不完全记录》的电子日志本。   该电子日志本十分理所当然的,又被热心下属专门送到了沃修手上,供竟然选择了此等结婚对象的老大阅览。   “给我看这个做什么?”收到了下属一片热心的沃修非常奇怪,他随手把日志本翻了两页,不仅没被里面的记录震撼,好像也丝毫不觉得崖会泉喜怒无常的脾气骇人,快速看了几行字后,居然还笑了。   “老大。”奉上日志本的下属说,“我们也就是想让你更周全的了解一下那位崖将军,毕竟仔细算起来,你之前不是还失忆着吗?结婚也是稀里糊涂结的,也没仔细琢磨一下你的结婚对象到底怎么样。”   “但这上面记的有哪件事我不知道?”沃修说,他唇边的笑意还没收敛下去,“军费的事我才听他亲自说过,两头训练场的汇报他都不算满意,我也都是见证人,基本每天发生的所有事他都会主动告诉我。”   “……”下属沉默了几秒,“那老大,你不觉得自己挑对象的口味有点‘刁钻’,这位星盟将军是真的不算好相处,脾气差到有点恐怖吗?”   “胡说八道。”沃修把笑意收了,他很严肃地看下属一眼。   迎着对方深深质疑“您眼神是不是不太好了”的目光,口味着实刁钻的沃修指挥官毫不掩饰自己的偏护,他认为崖会泉一点也不难相处,脾气也还好,反正他是越看越顺眼,还隔三差五觉得人可爱。   臭脸可爱,面无表情可爱,不高兴时拧起眉心活力四射的骂人也可爱。   下属一脸苦大仇深地跑了。   从此,特殊部队所有已知沃修归来的核心成员里,有超过80%的人认为老大厉害又变态。   他们老大真是什么都敢下手,什么都敢觉得可爱。   “而且您再看。”拿“不可告人”打探八卦的那人还说,“老大,这些天您角色切换做得多顺畅丝滑啊,您除了在择偶上敢于挑战,精分实力也真的非同一般,每次您拿人类形态才跟我们开完会,转头又踩点变猫赶回对面,我们都好几次差点没换过来,得缓一下才能适应,可您简直是无缝衔接,这精分水平,谁敢不称一声绝了?”   沃修:“……”   沃修并不觉得自己受到了夸赞,反而怀疑自己遭到了内涵。   他眼睛眯起来,手臂一横就把倒霉下属强有力地薅走了,先关进隔音训练场一顿毒打,高效打完,再提溜着想必是有阵子不会再乱说话了的人出来,去开例行小会。   沃修在这场小会上提及了让队员收敛言行的问题,并且他通知情报信息部门的负责人,他们可以开始介入跟星盟文研院那头的合作了。   “你们走正规途径去接触合作,最好是能安插人渗透进项目,那边现在正处在广征项目状态,内部管理结构并不稳定,只要人手不一次性转入太多,基本能做到不着痕迹。”沃修说,他接着短暂顿了一下,“隔壁的光辉之翼第二翼应该也正关注着星盟文研院,在搜罗所有涉及双边合作的信息,你们注意一下,必要时,可以不动声色的给予协助。”   情报信息部门的负责人一开始还神情严肃,仔细聆听并记录指令。   及至听老大话音一转,说起光辉之翼,正襟危坐的负责人默默停笔,为老大光明正大又偷偷摸摸的行径在心里发出一声嘘。   也不知这算不算一种默契,沃修白天开小会时说到文研院,还在会议间隙短暂回顾了一番崖会泉参加文化展会那天的光景。   这一晚,当他又变回了猫身,以黎旦旦身份与崖会泉照常结束工作回家——在当代跃迁技术与星际载具及星际轨道的支持下,人们往返于常住星球与近星星区之间,就跟古地球时的人们早晚通勤是差不多的事情——崖会泉这晚难得有了空暇,翻出了在文化展会上领回的纪念礼。   沃修下楼去确认第二天的早餐准备前,纪念礼还没被近期十分忙碌的人翻出来。   等猫确定了第二日餐谱,把必要食材也都先在家庭保鲜箱里做了标记,在百里协助下给厨房机器人下好预约指令,他重新上楼,刚用尾巴推开楼上主卧的门,就猝不及防撞进了一片深蓝光影里。   光影造就的水波层层荡开,海水的蓝色由下至上,由深至浅的渐变。   崖会泉刚好就坐在最深也最暗的那片区域。 第67章 纪念品 他又闭上了眼睛。   文化博览会为嘉宾准备的纪念礼, 是一套自带环境模拟器的精雕模型,分为海底与陆地两个模块,可以单独摆放展示, 也可以对接组合,合在一块便是一个完整的小荒星,再配上环境模拟功能,在不超出效果范围的距离内, 它能把任何一处空间都临时变为深海遗迹,宛如将人带入那片海域。   崖会泉之前忙,纪念礼拿回来后他连包装都没拆过,精雕模型原封不动塞在定制礼盒里,被他遗忘在房间一角,忙碌期间的某天, 他在卧室里忽然看见偌大一个盒子, 还纳闷了片刻这是什么玩意, 这种碍事又挡路的东西怎么没被百里收进家庭仓库里, 然后他出房间把百里喊过来,质疑了对方的家务水平,人工智能十分冤枉, 告诉实在不讲道理还失忆的少爷:“这是您亲口说放在房间就好,让我别管也别动的。”   崖会泉便一愣。   忙到失忆的人接着才记起来, 他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从文化博览会的那天, 他心情不好,先跟百里吵架又上楼去“撸猫自愈”,还靠在临窗的金属椅里睡着了,至于从展会上带回的礼物,他那时完全没心思处理, 随手搁在了门厅的一个展柜里。   百里隔天用小机械手托着被遗忘在门厅的礼盒,跑来咨询主人这东西是否需要送去家庭仓库,跟其他逢年过节,崖上将必会收到的例行公事的贺礼收到一起。   崖会泉对着礼盒反应了片刻,想起这是从哪带回来的,他顿了一下,随后说:“不,你带去楼上。”   百里说:“好的,少爷,是楼上书房吗?我可以在书房里收拾出一片区域摆放这份礼品。”   “不。”崖会泉又顿一下,他否定了人工智能帮他拆礼盒的提议,“送去主卧,你找个空地摆着就行,之后别管也别动,等我有空了自己来看。”   百里对于主人的要求自然是好好执行,转头便把礼盒托着送去楼上了。   主人说等有空自己来看,却是一等,等得人直接忘了这事。   并且在那个无故冤枉了百里的晚上,崖会泉因为公务繁忙,他手头还有两份半夜报送的加急文件,第二天清早需要提前一小时抵达基地,时间紧凑得猫都看不过去,所以那晚,定制礼盒好不容易被记起了存在,崖会泉仍无暇拆开看看详情。   任劳任怨的百里问:“您是改变了想法,想要由我来替您打理礼盒吗?”   “不。”崖会泉回过神,他半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在一盏走廊壁灯下侧了侧脸,目光往敞开的房门内投过去,落在几分钟前还被他嫌弃碍事的礼盒上,他说,“继续放着。”   “明白了。”百里说。   电子管家还提醒主人:“希望您下次别再忘记自己的话,也别再忘记这份您明明颇为在意,却还接连忽略了两回的礼品了。”   “……”崖会泉直起后背,转身重新迈进主卧的门,“要你多话?”   他也的确没再忘记礼盒第三回 。   这天晚上还算闲暇,崖会泉终于拆开在主卧角落放置已久的礼盒,把里面的模型取了出来。   猫从楼下回来时,崖会泉已经调试好了环境模拟的参数,他把海底模组的效果拉满,整个房间从地面到墙壁都笼罩在深蓝光影里。   唯有在墙壁顶部至天花板一带,“陆地”模组的模拟投影落在那一块。   让人坐在屋子中央,就像是坐在海底,仰头便有按层次渐变的光影海水,在海水色泽最浅也光线最明亮的上方,能遥望到随水波摇晃的陆地。   猫好像为所见情景在门口驻了步,在默默观察房间里的变化,于是半开的门便破坏了环境模拟的效果,从门缝流泻的走廊灯光让“深海”也变得亮堂。   崖会泉没出声,他只朝门口抬了抬手,示意黎旦旦过来,他知道他的猫很聪明,能分辨他的动作含义,黎旦旦甚至能分出来同一个动作在不同场合下的意思差异。   猫没让他失望,很快,重新动起来的黎旦旦不仅继续轻巧往室内迈步,它长尾巴一甩,还仔细合上了房门。   是先关门再朝人走过来。   “模型做得还算可以。”崖会泉在猫跳上自己大腿时说。   黎旦旦的眼睛在弱光环境下微微发亮。   崖会泉抱住它:“但模拟器毕竟只是模拟器。”   真正的深海,光线更加昏暗,在没有照明的情况下伸手不见五指,海水的层次渐变不会一个房间就能容纳下。   “第一回 修好动力系统的时候,因为需要控制能耗速率,备用能源也就是个‘半桶水’水平,所以动力潜艇起码开了两个小时,我们才离开彻底的黑暗区。”崖会泉摸了一把猫的后背猫,他微微仰头,看向头顶的“陆地”,“我现在看见这样的透光浅水层,都还会下意识的觉得有点吵。”   光线明暗与吵仿佛毫无关系,人有点前言不搭后语。   黎旦旦也随着人抬了下头,猫发出很轻的一声“喵”。   “不明白为什么光线亮会想到吵,是吗?”崖会泉落在猫后背的手顺着温暖毛发上移,他又摸摸黎旦旦的头,“要是你旁边做了一个从看见光起就吹口哨的人,肺活量还惊人的好,他能开个人独奏会似的吹上一路,保证你从此看见这个画面也会头疼,能立马想起他的魔音灌脑。”   黎旦旦:“……”   “所以。”人又说,“我实在没办法,吵死了,只能跟他说话。”   崖会泉嘴上说“吵死了”,一句“没办法”应当是抱怨不满的话。   但视力很好的猫可以看见,这人脸上其实一点不高兴的意思也没有。   当年沃修之所以坐在旁边吹了半天口哨,说来也是崖会泉自找的,他们快要靠近浅海区时,沃修看着面板上的显示距离,一度很想要跟他分享“重见光明”的快乐。   还说:“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搞击掌庆贺这一套,那崖将军,我们唠嗑两句总行吧?我们马上就要重新见到自然光了,分享一下你现在的心情?”   崖将军板着张脸,突发性失聪失语了,没理。   崖会泉的确不是一个会与人搞‘击掌庆贺’这一套的人,他小时候没有这种经历,读书时没有能这么做的人,再往后毕业去太空军部队报道,“独”就已经成了他的本能,他的习惯,他身上的固定标签。   他不与人亲密,谢绝过分密切的肢体接触,跟击掌同等性质的勾肩搭背等行为统统都是他的“雷区”。   就连沃修退而求其次,提出的“分享心情”,对于崖会泉来说,好似就也是道难题。   他根本不知道一般人之间是怎么分享心情,也不明白为什么常人分享喜悦兴奋也好,痛苦烦恼也罢,别人做这些都信手拈来,还有“分享痛苦让痛苦减半,分享快乐让快乐翻倍”的说法。   他像个闭合太久的蚌,很可笑,那道缝隙因经年累月也不打开,所以直接长合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开。   所以他不理。   沃修不像以前在崖会泉这里遇冷就悻悻退却的对象,自有一套调节方式。   崖会泉不理他,他拿不太意外的眼神看崖会泉一眼,转而吹起自娱自乐的口哨,好像自己也能跟自己玩得高兴。   “你携带的异种基因是属鸟的吗?”崖会泉被沃修逼开了尊口,在口哨的“妙手回春”下不聋也不哑了。   “为什么这么说?”沃修毫不计较之前的冷遇,他语气随意地反问。   “因为我只见过鸟能像你这么叽叽喳喳,不知疲惫的一直叫。”崖会泉很气人地说。   特殊部队指挥官的基因属性一直是个谜,据说就连对内都保密,域外联合自己都没几个人清楚沃修到底是什么。   崖会泉故意拿“你是个鸟人”气对方,一语双关。   可沃修还是没被气闭嘴,反而“哦”了一声,回给崖会泉一个不无同情的眼神。   崖会泉:“……干什么?”   “有点心疼。”沃修摇摇头,一脸遗憾又痛心的神色跟真的似的,他说,“崖将军,你比我还大十岁,我们按古地球人的寿长算也都年纪不小了——怎么你见识还这么少?”   崖会泉:“……”   吵是不吵了,鸟叫没有了。   不过崖将军被自己失误的攻击反弹,把自己给气到了。   他当时是真的很烦,不只一回的思考能不能把旁边人塞进海里。   他自己就也想不到,在这事过去很久以后,有朝一日他再回想起来,吵还是会觉得吵……却竟也有点怀念。   “我上次说能让我随便说话的人不多。”十七年后的自家房间里,崖会泉抱着猫,看着模拟器下的通透海面,光影从他眼睛里流淌过去。   他对猫说:“一个百里,一个你,再一个这一位。”   他又沉默了一下:“不过这位退场的有点早,所以一般做除名处理,他自己跑太快,不能怪我不把他作数。”   黎旦旦动了动,猫依稀有些愕然,像为获得的信息愣住。   崖会泉没有察觉猫的异常,他注意力还放在遍布房间的投影上。   “知道我为什么今天想要看看礼盒,像追忆童年一样在房间里开非办公性质的全屋投影吗?”他说,对猫提了个问题。   黎旦旦还在愕然,猫也难以回答人言。   于是人自问自答:“因为你。”   猫就终于回过了神。   人将头微微低了下来,猫与人对上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黎旦旦几乎以为崖会泉是发现了什么,对方简单吐露的三字答案让他不着痕迹一震。   但崖会泉当然就还没发觉猫最大的秘密,他说因为猫,是出于另一个原因。   距离那场小型尴尬还没过去太久,感官传达的信号永远最直白热烈,所有密集分布着浅层神经末梢的地方都是只要稍作刺激,便会给生理机能带去无可挽回冲击,进而引发连带反应   崖会泉那时猝不及防被猫突袭,他在最放松的状态被擦过侧颈。   也是之后从卫生间里带着一身沁凉水汽出来,他方才后知后觉,猫的行为或许只占据这场尴尬源头的60%。   还有40%,归于半梦半醒间忽然被猫的举动唤起的回忆。   也是较为狭窄的入睡空间,也是光线昏暗的环境。   好像也是一样的犯困,意识一样模糊陷在睡意里……   沃修有个在崖会泉看来十分神奇的特性,即是此人对于环境的适应能力超群,他们开始睡在一起的第一晚,崖会泉睁着眼睛捱了快有五个小时,床铺面积有限,在塞下两位成年男性后完全没留下供人辗转反侧的空间,他不仅清醒着硬耗时间,还只能僵硬地维持着一个固定姿势,非常折磨,感觉自己完全不是在休息,是在修炼,最后临近“熄灯时间”结束,他在最后的三小时里才囫囵睡了一觉,勉强忽略了与自己仅隔着咫尺的另一人与对方体温。   与崖会泉对比鲜明,沃修第一晚就睡得还算不错,以一个安稳的平躺姿势顺利睡到基地天亮。   崖会泉至少花了一周左右,才赶上沃修第一晚的适应水平,他在适应后承认,旁边这人睡着后不吵,无不良睡眠习惯,睡姿也不算糟糕,借对方的体温一用……效果也还不错。   就是还有一个问题。   沃修喜欢平躺,偶尔会翻个身,这人翻身还经常是往床垫里侧翻,就常常导致崖会泉一不留神,余光一扫便看见他的脸。   崖会泉并不习惯睡前醒后都能在近距离下看见人,每次无意之间瞥见侧过来的沃修,他还会蓦地萌生出轻微又古怪的不自在,非常莫名其妙。   在又调整了两天后,他便找到了最适合两人相处的办法——不管沃修晚上睡向哪侧,他自己固定侧睡向外,背对这人。   反正他睡觉也基本不会动,从此算是解除了看见人的烦恼。   然后那一晚,后方人的体温与气息忽然靠得更近。   沃修不仅是朝床垫里侧翻了身,他的手臂还自然搭过来,隔着毯子勾在了身上。   他们的身高相仿,差距不会超过两公分,互相交换衣服穿也毫无问题。   相似身高下,睡觉睡着忽然开始抱人的沃修靠过来,他只无意识地将头一低,鼻尖便离崖会泉的后颈不过毫厘,呼吸间的细小气流全朝那一片皮肤洒落过去。   崖会泉睁开了眼睛。   气垫床将将够两名成年男性容身,被拥抱的人无处拉开距离,翻身只能翻回身后人的怀里。   他也无法起身,脱离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尴尬境地。   因为后面这人根本没醒,贸然动作反倒会把对方吵醒,再两人共同对尴尬情形,尴尬加倍。   光线昏暗,视觉以外的感官像在昏暗中被无限扩大,被迫清醒的人能听见远处海水涌动的轻微水声,也能听见后方人的呼吸声。   他能感受到海底的低温,有湿冷空气拂过他露在外的皮肤,他也能感受到那人的体温,后背上是被包裹般的熨帖温暖。   细小气流还浅浅撩动着后颈。   分明没有实质性的接触,却也会让人不由自主想要战栗。   崖会泉静静看了前方的昏暗一会。   他又闭上了眼睛。 第68章 钻石星尘 尊重一下事物被赋予的美好意……   “因为你”像一支先行预告, 内容在最吊人胃口的地方戛然而止,之后崖会泉就陷入了自顾自的沉默里,他的视线还落在猫的身上, 又好像从猫身上透了出去,在看向记忆的某个地方。   猫也不催,静静陪着他。   直到崖会泉的手随短暂的醒神收紧。   “……模型里的建筑形象是结合了资料,技术修复过的。”崖会泉说, 他直接略过了之前的“指控”。   建筑的投影隐没在海水的深蓝里,影影绰绰环绕四周。   它们在文化专员与技术员的共同努力下重现原貌,恢弘穹顶与廊柱上的古朴雕饰都被细致复刻。   哪怕此刻环境亮度不高,也能看出这里在昔日鼎盛时期一定很美,拥有着有别于陆地世界的独特风采。   但崖会泉亲眼见过的场景不是这样的。   这地方除了不会有这么多光,还更破败, 到处都是荒废腐坏的痕迹。   “我们掉下去时砸穿了外面的防护罩……是, 说起来是有点不讲礼貌。”崖会泉被忽然直起身的猫用脑袋拱了一下下巴, 他把这当做是唯一听众的“听后感”, 补上自省的话,“两个不速之客,贸然闯进一片遗迹里, 还上来就干了拆迁的活,假如不是现在风向正向着光辉之翼与特殊部队, 别人有心卖个好, 我看专题报道就不是清一水的夸我们是‘遗迹发现第一人’,‘异星文明发掘者’,我们大概会摇身变成‘珍贵古迹破坏者’,媒体能带动公众热火朝天的讨论十天半个月。”   崖会泉说着笑了一下,他一不留神歪了话题, 顺着“公众讨论”延伸了下去:“公众讨论上一阵,议题慢慢由‘论残酷战火对失落文明的践踏’,转成‘和平已至,此时继续大力发展军备是否还有必要’,只要舆论风向带得好,加上有心人恰到好处的推波助澜,下一个季度开财政大会,缩减军费支出的提案保证支持率上涨,最后如某些人所愿,缩减军费,限制包括光辉之翼在内的多个独立要塞的发展。”   “由此,议会可以顺理成章把战争期间自主权限过高的要塞回收,从限制发展变成限制将领们的话语权,削弱统辖力度,最后卸磨,至于杀不杀驴,就看驴懂不懂事,能不能及时把局势看清,做点‘懂事’的事了。”   猫圆滚滚的脑袋轻轻贴在人下颌附近,黎旦旦从喉咙里咕噜了一声。   听着却不大像猫心情好时才会有的那种咕噜,有点凶。   崖会泉把头偏开一点,为密实绒毛扫过脖子躲了躲,他借着揉猫脑袋的动作把黎旦旦不动声色拨开一些。   “说的有点偏。”他的话音随着偏头动作一顿,“不过这也都是还没发生的事,对方有过这样的筹备,但目前看来,进展并不顺利。”   因为战争才刚过去不久,公众的记忆退化得还没那么快,沃修指挥官的残损生态舱还被陈列在和平纪念博物馆里,每日受人瞻仰,光辉之翼与特殊部队再度合作,涉及项目还是关系两方公众安全的天灾核心。   英雄的光辉不会这么早就褪去色彩。   “真要风向变了,你猜骂我还是骂他的更多?”崖会泉又捏捏黎旦旦耳朵,他这个问题是把话题正回来期间的突发奇想,问完自己也稍作沉吟。   一般来说,人们比较爱往逝者身上泼脏水,因为死人也没办法重新起来为自己说话。   但有时候,人们也更偏爱死人,一个过去没准压根没听说过的对象,就因为对方已故,人们读了关于他生平的只字片语,看了两篇真实性有待商榷的文章,便会在千里迢迢之外,将其奉为自己“素昧平生的心灵挚友”,忽然开始爱他敬仰他。   更何况沃修还不是无名之辈。   不需要间接的生平介绍与文章,特殊部队想必会十分拥护指挥官,连带着域外联合也不会对身负荣光的将领就放任不管。   所以……   “可能还是我比较多。”崖会泉说。   他得出结论,却不太所谓的样子,猫抬眼去看他神情,发现他竟是真的觉得这个结果也挺好。   “喵——”黎旦旦略微拖长了音调,叫声轻柔低沉。   “你是想要安慰我,还是反驳我,或者打抱不平?”崖会泉没听懂,他对接猫语的能力又暂时下线了,但这不妨碍他伸手,指尖从猫的下巴上轻轻挠过去。   “我的脾气很糟,在议会大楼里公然摆脸色也不是一回两回,批判过我的文章累加起来能出书,我不在乎这个。”他说,“议会要是真的大刀阔斧的削减军费,限制正常发展,让技术部门去要饭只是玩笑话,他们一群至今都没反应过来,以为一切还能按战时优待标准来的小傻子有什么用?要饭都要不到几口,我会自己带枪去敲财政办公室的门。”   反正以他的声名和不懂客气的行事作风,他干出什么事也都不算离奇。   他明知道风平浪静下有觊觎目光,有试探陷阱,他还是我行我素,高调自负。   有些话崖会泉不会对旁人说得太明白,哪怕是他自己的多年老部下也不行。   可猫听懂了。   黎旦旦反应过来——崖将军是有意识的在让自己变成一个标志般的角色。   别人不敢说的他来说,别人不敢做的他来做。   成功了,就是所有人的利益都得到保障,暗处里兴风作浪的人手脚施展不开,迟迟没法达成目的。   万一不幸失败,火力都被他这个高调的活靶子吸引,以星盟议会喜好粉饰太平的“优良传统”,会被集中力量推下去的也只有他一个。   与他密切接触的老部下或许会被牵连,会有一段监察时光,可长官出了名的难搞,对部下也从不假以辞色,大家听从指令服从调配而已,谁能一直逮着他们纠错呢?   偌大一个光辉之翼,六大部门互相配合,六翼职能经由崖会泉之手做过多次调试,换掉他这个第一负责人,要塞的运行也不会停摆,不会在星界布防的核心地带露出一块空缺来。   崖会泉都算好了。   他看起来张狂又百无禁忌,也是卡着界限在狂,在深思熟虑过的区域去毫无顾忌。   冷言冷语气不到沃修,他人控诉的恶行恶状在沃修眼中也都宛如仲春的毛毛雨,随风在他心上与身上拂一下,没留任何印记。   然而,想通了这一番前因后果的猫差点心梗。   沃修在崖将军没故意讽刺他时反倒被这人给气裂了。   “我记得我给出去的多彩生活体验卷,不是孤狼副本续作之战后篇的入场门票吧?”沃修想。   他被气得都自我怀疑了,以为自己当时是不慎还给崖会泉留了个什么“buff”。   ……他妈的,他走之前留下的祝福是反向诅咒吗?   他还有这个才能他过去怎么不知道?   猫虎起脸。   可猫科面部肌肉不多,上回还深得庆幸的天生的“表情管理”,这回便又展露了弊端。   沃修客观评价了一下自己的虎脸——感觉跟黎旦旦平常会摆的表情也没差别。   而且老虎特意摆个虎脸,这行为说出去宛如一个相声演员。   沃修:“……”   黎旦旦把耳朵动了一下,放弃靠脸传递怒气,拗出飞机耳。   崖会泉说完话后思维又转去一边,正边想事情边撸猫,当人摸出猫的耳朵疑似不太对,和平常手感有差异时,第一反应还以为是自己的问题,误以为是自己的手压的。   他正要低头来看——   赶在崖会泉看清楚前,猫挣扎了一秒,把耳朵又立回去了。   低头的崖会泉没看出黎旦旦耳朵有什么问题,越发确定刚才是自己压到了猫,还补偿似的在猫的耳朵背毛上摸了两下。   沃修:“……”   还不是不想让这人刚交完心,转头发现自己的猫“莫名其妙”在生气。   惯于自我封闭的人,他们在尝试对外敞开时的过程是缓慢又艰难的,稍有负面反馈的苗头就会紧急回撤,所以饶是沃修气坏了,他反应过来后火气也只能赶快往回攒,要放松表情,竖起耳朵——还得留心别炸毛。   然后还要好声好气地说:“喵。”   别摸耳朵了,摸摸你自己,猫好得很,就是被你“体验生活”的方式气死了而已……唉。   可猫的内心独白人听不见。   崖会泉起初是要说建筑,半途歪了话题,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临时话头一转,除了话题在那里发散一下正合适,也还有另一个原因。   ——还为了转换情绪。   他的猫与回忆意外配合默契,当他回顾着深海遗迹里发生过的记忆片段时,猫那会正好凑近,直起身玩闹似的拱他下巴,这动作让猫不可避免的也从他脖子上蹭了过去,那从现实和精神两个层面唤起了感官残留。   假如不临时想些足够正经的东西,让大脑被正事占据,崖会泉想不出他还能怎么应对这种情形。   他实在不想在家里重蹈白天的覆辙。   而且见证尴尬的对象是自己的猫,要是再来一回,他也真的会自我怀疑他是不是封闭太久,真有了要沦为变态的嫌疑。   丝毫不知道猫也正需要转换情绪,人平复了心跳,也镇静了过于容易唤醒感官的大脑。   崖会泉随后带着猫,终于走马观花的浏览完了整个深海遗迹内的古建筑群。   他和沃修当初砸碎了人家的防护罩,那防护罩虽说是个年久失修的残次品,但好在,它在最初被构造时,它的创造者们就赋予了它一套自我修复再生系统,且能量的循环都靠它自体完成,无需再借助外力。   所以年久失修归年久失修,它庇护下的建筑群都已荒废多年,底下早没有一个居民需要它的照护,它也仍默默无闻的运转着,替这个失落的文明保全了最后的痕迹。   也大度接纳了不速之客,没计较崖会泉和沃修一来就搞拆迁。   防护罩勤勤恳恳把自己给补好了,阻止了海水灌入,自动平衡压力并供氧,为两位“悍匪”式访客提供了临时的容身之所,还被他俩“薅羊毛”。   沃修就是通过琢磨防护罩的再生机制,在废弃遗迹内找到了配套组件,又迎着崖会泉质疑的目光努力抢救一番,最后逐步在崖会泉一边质疑一边支援,一边支援又一边嫌弃的携手合作下,他们修复了第一套能源,接着是第一套循环动力,随后临时基地里有了照明、温控,他们也能去到更远的区域。   “嗯?”浏览完建筑影像的崖会泉忽然发出一个疑问音节,他调节了环境模拟的参数,把已经看过的画面又飞快倒回去倍速重放。   确定自己没有漏看,遗迹的投影数据似乎真的存在缺损,崖会泉把模型的包装礼盒长臂一伸捞起来,重新看了遍印刷在包装上的“完美复原遗迹全貌”宣传语,拧起眉心:“螺旋长廊的底部空间被移除了?”   他口中的“螺旋长廊”,是遗迹中一条旋转朝下的长长下行走廊,从顶部乍看下去,会觉得它像一个直径不算宽敞的洞口,很容易给人逼仄感及幽深感。   但它实际上并不可怖。   螺旋长廊,更像是一个深海昔日住民的“文化廊”。   它墙壁上有着浮雕与褪色的彩绘,还刻着一些生僻模糊的字符——是原住民们使用的地方特色语言文字。   这些浮雕彩绘合着文字一起,记载了这个种族的变迁史。   而长廊一路到了最底下,是一个小平台般的地方,往两侧延伸出去两条走道,尽头处疑似还有空间。   不过当年,崖会泉和沃修只走到了平台为止,尽头处的区域他们没能完全靠近。   因为那勉强能称之为“入口”的地方,爬满了一种变种藤壶,它们对靠近的活物具有一定针对性,会跃跃欲试的往人身上粘。   螺旋长廊底下是怎样的区域,走道尽头是什么空间,这对当年的崖会泉来说便是未解之谜,是他与沃修少有的未能探索完的地方。   而今,小荒星上的遗迹得到了开发,自己还拿到据说是完美复刻的模型,整个遗迹建筑群都被技术修复过,崖会泉有心关注长廊,想看一眼技术修复下的长廊底部什么样,也算是圆满当年的缺漏。   可十分古怪,螺旋长廊的底部空间竟是直接被“砍”了。   模型根本就没把这部分给做出来。   “这算哪门子的完美复刻?”崖会泉确定情况后颇没好气,他心头掠过疑问的阴影,直觉不对劲,又很快,阴影被困意所遮盖,他方才注意时间,意识到不早了。   崖会泉拍了把和他一块在椅子上呆了许久,好像看投影看的入神的猫:“走了,去睡觉,你对遗迹感兴趣的话,我下次抽空再放。”   猫回过神,冲他很和缓地叫了一声。   如果崖会泉此时不是睡意席卷上头,他更清醒一点的话,他或许便会发现,他的猫在被他拍回神前,注视的方向与他是相同的,也在看着那明显有缺的螺旋长廊。   没亲临过小荒星,亲眼见证过遗迹的人,不该知道模型里的螺旋长廊跟真正的有什么不一样。   猫就更不该知道。   然而崖会泉实在是很困,他对自己的猫也不会保持有多高的警惕心。   这晚,被他忽略的事情还远不止这一件。   沃修一直到确认崖会泉睡熟了,猫悄无声息睁开眼,短暂从人的怀抱中撤离,又很快从旁伸出一双手臂,悄然变身完的他回到了人的身边,变成人身后也动作维持了猫科的轻巧无声,在人身边不着痕迹地躺下来。   并小心将睡着的人抱进了自己怀里。   “终于等到你睡着。”等了快有一整晚的沃修心说。   他还在心底叹了口气。   想要给崖会泉一个拥抱的念头,是沃修在刚听到这个人说“再一个这一位”时就有的。   哪怕之后他一度差点被“内火”憋出内伤,五脏六腑都快被强自按捺的情绪烧着了。   但最恼火上头的瞬间,他也还是想要抱这个人一下。   好不容易,对方终于睡着了,到了自己的“深夜限定变身时间”,沃修在黑暗中摸着抱着人,听崖会泉的呼吸规律起伏,在弱光下用目光一寸寸描摹过对方的脸。   这种“深夜限定”让他无端联想到了一些童话——譬如午夜零点之后悄悄起床,便能看见家里的玩具们活了过来,或者是午夜以后神奇生物才能变身之类的桥段。   把自己跟崖会泉与童话结合在一块,不知怎么就还戳到了沃修的笑点。   明明是他自己想的,他却也不由笑了好一阵。   他还是保持了安静,笑声都闷在胸腔里。   不过极近距离下,可能就连胸口的起伏变化都能传达给另一人吧。   甚至还能将人活生生扰醒。   崖会泉的呼吸忽然小小变更了频率,他的眼睫颤了颤,薄薄眼皮底下的眼珠微微一动。   接着,他开始睁开眼睛——   沃修:“……”   沃修:“……………………”   大事不好,人好像要醒了!   但这次他抱得比上次结实,手臂紧急撤走再变猫好像要来不及了!   崖会泉是自一场梦境的半途转醒,他朦胧间又感受到了来自背后的体温与呼吸。   但在他才借着模型与环境模拟器复习过记忆,梦里与回忆里都有过相似情景的前提下,体温与呼吸,就算它们的存在感如此鲜明,也都没能立即唤起他的警觉反应。   他还徘徊在梦与现实的界线上,自己都不清楚睁开眼后会看见哪一个场景。   于是他想要睁开眼睛来确认……   一条手臂忽然就横了过来,好像是身后的人也被“惊醒”。   沃修急中生智,把胳膊往崖会泉眼前一挡,发挥出他每天反复横跳在“沃修”与“黎旦旦”间的十级精分演技。   他拗出了十分逼真的困顿语调,先发制人,盖着人眼睛问:“怎么醒了?离照明供应还有两个小时,你这就不睡了?”   崖会泉:“……”   崖会泉的意识在现实与做梦之间摇摆了一下,他本来也不清醒,被后方的人理直气壮还困的语调一蒙,居然就真的被蒙了过去,意识逐步滑到“还在做梦”这边。   崖会泉“唔”了一声,觉得两个小时确实有点长,还能再睡一会。   他重新闭上眼睛,也没想过要把面前的手臂推开。   在他背后,新晋“影帝”就差点把自己折腾窒息——语调要逼真,呼吸频率还不能改,不能因紧张就有意屏息,免得被听出破绽,最好是逐渐打鼓的心跳也能压一压,互相接触的肢体部位也还要保持放松,决不能僵,一僵就容易被注意。   沃修人一动不动,又差点原地忙死了。   崖会泉无缝衔接着眼前被遮挡的触感回归梦境。   在梦里,他回忆中的那位沃修指挥官,就远比他背后的这位要游刃有余多了。   那是荒星上的一个清晨,他们刚探索完编号为“C区”的陆地,正要返回海底基地,去补充能源,整合他们最新收集的信息。   “等等。”沃修在崖会泉进入动力潜艇前叫住了他。   崖会泉听见潜艇还未合上的舱门被这人轻敲了一下。   “做什么?”他一条腿已经在驾驶位内,抬眼望过去。   沃修在舱门前让开些许:“你是一直都对生活里的小惊喜这么视而不见吗?”   崖会泉就更莫名其妙了:“什么惊喜?”   他说着,还皱起眉头,认为沃修在浪费时间。   沃修有一个很小幅度的耸肩,依稀还叹了一小口气。   随后对方忽然倾身过来,借着舱门、驾驶舱及对方自己,把崖会泉暂时封锁在了有限的空间里。   崖会泉一绷,还来不及质问沃修什么毛病,他的眼睛便被一只手虚虚盖了一下。   “太阳大概还有三十秒钟,就会在我们能够看见的海平面上冒出第一缕光,而盘踞在上空的冷空气还没走,随太阳升起而上升的热空气会很快与冷空气混合在一起。”   “所以呢?”崖会泉忍耐着没把眼前的手拍开,他反问,“冷热空气混合,它们会出现一定凝结反应,你想留在这里看它们混合凝结成的微小冰块?”   “你就不能换个说法,喊人家拥有的更好听的那个名字?”沃修笑起来,“劳驾崖将军,尊重一下事物被赋予的美好意象好吗?”   沃修说着松开了手。   三十秒过去,太阳已然露出第一缕光,世界在沃修的背后亮起来。   上升的热空气义无反顾追逐上高层的冷空气,混合凝结的微小冰块浮动在地面可观测到的空中。   就像有人站在高处往下窣窣洒着金粉。   “看。”沃修说,“钻石星尘。” 第69章 解读 “你得先去体验几回生活,生活才……   这世间从不缺乏被人工赋予的浪漫, 比如流星,其实只是运行在宇宙间的沙尘巨砾及小型天体残片,它们遵循着特定轨迹来去匆匆, 偶尔途径某颗行星,被行星的引力所吸引,接着在穿透行星大气层时燃烧升温,发光发热。   这个“无意冒犯, 偶然拜访”的过程被观测记录下来,原本在宇宙间平平无奇的沙砾们便有了动听的新名,被叫做流星,还被寄予了种种美好心愿,会有人以能肉眼观测到它们为傲,为幸运, 冲着它们虔诚祈愿, 希望它们带来幸福美满。   再比如钻石, 它是地壳深处经受高压与高温形成的碳元素体, 说来也只是矿物质大家族中的一员。   不过,又因为它长得比较好看,在兄弟姐妹中间实在出挑, 所以,人们打从在地底挖掘出这漂亮晶体的第一天, 就也不免为它赋予了一系列美好寓意, 认为它象征着尊贵、坚臻、璀璨、永恒等等。   反正成打的褒奖词汇都能往它身上罗列。   但无论如何,流星被起名流星,它毕竟是“天外来客”,燃烧着划过天际时也的确是“流动的星星”。   钻石被起名钻石,人家确实坚硬璀璨, 也是天然矿石。   像“钻石星尘”这种的就比较纯属人工捏造了。   它顶着这么一个结合前两者的名字,却只是浮动于空气的微小冰块,既不身价尊贵,微小冰块单独拎出来也绝不稀有,星星和钻石都跟它八辈子也打不着关系,显得它特别像个蹭人家名气的。   崖会泉是个浪漫绝缘体,一直以来也没有能跟谁“谈浪漫”的经历,并且依照他独来独往惯了的偏见,他还很苛刻的认为,所谓浪漫与人工打造的美好,都是闲人们吃饱了撑得没事干,想法多却能做的少,才强行把人力尚所不及的期盼安到压根没有自主思维的物体上。   这种“美好”,就跟历史文献里记载的好端端一个苹果,到了古地球时的平安夜却成了“平安果”一样莫名其妙。   “强加的美好意象有什么值得尊重。”崖会泉在漂亮风景里说煞风景的话,“你们管微小冰块叫钻石星尘,是有钻石和星尘的许可,还是微小冰块自己申报改名了?”   “那你的意见得跨越时空,去对着古地球时候的人提。”沃修听了这番破坏氛围的话也不生气,他好像还觉得煞风景的崖将军十分有趣,一边饶有兴致观察人,一边把话泰然自若地接下去,“钻石星尘的名字已经客观存在很久,命名历史比星盟建立的时间还长,把改名的黑锅扣在当代人头上,可实在有点冤枉我们当代人。”   “……那这说明古代人很闲。”崖会泉在片刻后说。   他瞥沃修一眼,用眼神传递了下半句——你们沿用无意义称呼的当代人也跟古人一样闲。   沃修便又笑了。   这个人好像笑容多得用不完,让他的嘴角维持在水平状态久一点,大概就能憋坏他吧。   “古地球时的人寿命远比我们现在短,一生需要做的事却没有少多少,人们在更短暂且有限的时间里匆忙成长,选择方向,一不留神方向还有可能背离本心,可能慌慌张张都过了半生,才第一回 弄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终于知道自己想走哪个方向。”他说,“人家时间都这么紧凑了,怎么能说别人闲呢?”   崖会泉一开始是抱着挑刺的心态在听,他还坐在敞门的驾驶室内,没迈进舱内的那条长腿随意在舱外曲起,踩着被海边风浪筛过的细沙。   听见沃修说起本心与方向,他却忽的一怔,挑刺心不知不觉淡下去。   关于“没有战争会做什么”的谈话发生在钻石星尘之前,沃修的话歪打正着,又一次触及了根本,在包裹崖会泉的那层铠甲上轻轻敲出缝隙。   按着古地球时的人均寿命算,崖将军也算是快要经过“半生”,可他的本心在哪里,是什么,假如他遵从自己的初心,他又会做什么,这些问题他以前没空去想,无暇思考,他也是一个一直很匆忙的人,在仅此唯一的路上只能拔足狂奔——也没有人会特意来这么问。   把它们从内心角落里翻了出来的是他的敌人。   “所以?”崖会泉在好一会后开口,他还是一脸不感兴趣的神情,语气却依稀放缓了,“更有限的生命,还不断从死物上找寄托,时间紧凑还沉迷幻想,闲是不闲,倒是挺愚蠢,多去做点正事不好么?”   沃修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脸上,听完,这回却是没有再跟他做辩论。   沃修忽然问:“那抛开意义,寄托,人工赋予的浪漫幻想这一切因素,你就只是再看看它,你觉得好看吗?”   崖会泉一顿。   他目光下意识随沃修的话往后方落过去。   此时,太阳已经又从海平面往上升了一段,晨光初露的天还带着暗色,有一半亮起,一半将醒未醒的沉寂着。   天空是从海天相连的那一线起,逐步把光铺展,一点点亮起来的。   钻石星尘映着晨光,又被风带向残留夜色的地方,无数微小冰块随风而动,像童话里的魔法星粉四散,又飘然落下,在触及到地面前悄然消失于半空。   崖会泉心下一动。   他没有出声,可沃修“唔”了一声。   那人用笃定地语气说:“看出来了,觉得好看。”   崖会泉:“……”   他回头又瞥人一眼,但没出声反驳。   只是好看跟刚刚讨论的意义又有什么关系?   崖会泉默不作声地想。   沃修就好似既看明白了他的神色后,又洞悉了他的内心。   “我猜你在想好看又怎样。”沃修很轻地摇了一下头,与这无奈肢体表达相反的,是他唇角又提了起来。   他撑着驾驶舱的门框垂眼看向崖会泉,神情里有极为复杂的东西一晃而过,最后只留下一脸拿人没办法似的好笑。   “好看很有意义,能觉得好看就还行。”他说,“而意义和寄托有什么用,为什么从古至今人们都爱在生活里追求它们,这问题别人就算回答了你,你肯定也有一肚子异议,你得先去体验几回生活,生活才会告诉你——崖将军,你以后有机会多去试试这种事行吗?多做些你过去不会考虑,不会停下脚步来注意的事。”   崖会泉的思维忽然便一分为二。   过去的那个他在恼羞成怒。   他感觉这人话里话外明示暗示,都在说他“不懂生活”,就算这是实话,被直白的点出来也很难让人不生气,他在还未退场的美景里对沃修发动了人身攻击。   不过,可能漂亮景色的确对人有一些影响,会微妙的改变人的心境,他的人身攻击杀伤效果不大,沃修的反应像是在听无伤大雅的玩笑话。   ……而来自当前时间,清楚自己是在做梦的他在想:“沃修这时候的话有这么多吗?”   崖会泉依稀感到了不对,他的梦里似乎同时交织着两段回忆,梦擅自帮他把那人不同时期说的话叠在了一起。   同时,他透过梦里的自己的眼睛,再次回望快要迈入尾声的景色。   在某一个瞬间,来自当前的崖会泉蓦地理解了沃修那时候的话。   微小冰块成群结队的聚集在高空,又漂亮的窣窣落下,它们把不期而遇的惊喜奉送到人的感官里,它们就从微小冰块变成了钻石星尘。   意义是人赋予,又由人来感知。   人总会变着办法给自己多一些希望,在一成不变的生活里期待一份调剂。   “我……”   崖会泉开口,他看着本来眺望海面的沃修侧过头来。   钻石星尘逐渐被铺满海面的金色太阳覆盖了,阳光追逐海岸一般随浪潮翻涌,又把光慷慨分享到了驻足海滩的人身上,给人虚虚镀上一层金边,让对方原本轮廓分明的五官像开了虚化滤镜,倏地又看不分明。   “嗯?”沃修在渐渐过于耀眼的光里应了一声。   崖会泉想要说什么,但在已经浮至喉头的话出口前,他心头一跳,先一步从过分明亮的光里感到了不祥,身体快于头脑的朝前伸手,一把抓住眼前人的手臂。   沃修被他抓住了。   手没有落空,这让崖会泉心里松了两分,可他一口气还来不及松完,沃修动了一下。   站在驾驶舱外的人忽然又俯身下来,对方借着他方才抓人时的那点拉力,上身探进了舱室里。   他下意识地后退,后背又轻轻撞在驾驶椅椅背。   退无可退。   他被抱住了。   “你要是能出去,就多去体验一点和以往生活不同的东西,行不行?”沃修只比他高不足两公分,但对方站着从外面探身,一站一坐的姿势让崖会泉矮对方一大截,他额头抵在沃修肩膀,听见沃修的声音从上方落下来。   肩膀遮蔽视线,视野被无限压缩。   然而透过仅有的间隙,崖会泉看见外面金光已经变成红光,世界被淹没在炽烈可怖的红色里,铺天盖地的火红朝他们容身的小小天地逼压,驾驶舱的操作台都变得滚烫。   “嘘,没事的。”   沃修将自己隔在了崖会泉与操作台之间,他们身量相仿,一个刚好能盖住另一个。   “你肯定能出去。”沃修说。   他好像被后面的火淬定了型,暂时拥有了一副坚不可摧的钢铁之躯。   崖会泉去掰他的手,想把这人掀开,让他随便滚去找个生态舱逃生舱什么都行。   可沃修扣着他的手屹然不动。   “滚。”崖会泉说,“滚!谁让你这么做了?!”   沃修没说话。   他安静下来,让崖会泉又倏地收声,所有曾经没能对这人真正出口的质问都顷刻间咽了回去。   他只叫他的名字。   “……我还在。”半晌后,沃修终于又说话了,他好像低下头来,将下颌蹭在崖会泉发顶,“我还在——但你现在在做什么,你就是这么体验生活的?不怕我看了心梗吗?”   这句近似责怪的话就好似当头一棒,它把崖会泉从快要令人溺毙的梦里拖了出来。   崖会泉骤然睁眼,他手臂条件反射想去拉住什么,手指却只虚虚划过空气……又落在了一团温暖毛茸上。   灼烫褪去了,火光消失了。   世界没有淹没进火海,他面前也没有另一个质问他的人。   他只看见了他的猫。   “喵?”   “……我没事。”崖会泉伸手捋了一把猫的后背。   他从尚且昏暗的光线判断出来,这会应该还算早,猫好像对他有些不放心,黑暗里注视他的眼睛一眨不眨。   他坐起身,被子从胸口滑落腰间,他也没管,只把猫抱到身前。   崖会泉静静抱着猫,他随后脊背有轻微的下弯,在到达某个度时便克制的停止,后背在阴影里拉出一条不甚分明的弧线。   这天天亮之后,崖会泉先给佩朗翠传信,他没有忘记自己昨晚察觉的遗迹模型问题,把关于螺旋长廊的信息缺失问题交给第二翼去查。   随后,崖会泉打开了躺在个人终端“未批阅”区的一份文件,那是关于天灾核心环境动态检测的申请。   为了确保新年之后就该正式起航的项目能顺利开展,在年前最后这一周里,两方技术人员需要在军队的配合支持下先行一步,去天灾核心的星区外围做环境监测,测算一系列数据,确保星区内部状态稳定。   这种不用进入核心内部的任务,一般交由高层技术员与职阶中高级的将官带队去就行,不需要最高指挥官本人出马。   但崖会泉浏览完文件,他在电子签名的同时,把自己编进了名单里,顶替了原本的队伍第一负责人。   黎旦旦目睹了他做这一切,猫在旁边甩了一下尾巴,毛发挨上了人的手背。   “这一趟不能带你。”崖会泉摸摸猫,“只是去到外围,来回航程加上测算时长,不出意外三四天就能回来。”   黎旦旦的视线在文件标题与人之间转了一圈。   人说:“我想去看看。” 第70章 临行 那是一种信号   队伍都已临近出发, 第一负责人却陡然换了规格,崖会泉的举动给光辉之翼内部带去一场不大不小的混乱,让至少三个部门的办公室都紧急亮了彻夜长灯, 为长官突如其来的变数加了班。   崖将军自己就是个工作狂,他以前在光辉之翼要塞本部,想怎么忙就怎么忙,一年365天天天加班, 可以说是除了每日必要的内务休整与睡眠,他无时不刻不在训练与工作,不是正带队出巡迎敌,就是在做战略统备布防。   所以理所当然,崖将军亲生的六翼跟着他加班是常态。   光辉之翼内部都没觉得这点变动算大问题,虽然对长官的临时出差决定有点疑惑, 但也没把加班当回事。   可竟有外人对此起非议。   星盟为了彰显自身的文明自由, 在有些地方会显得有点“过”——比如说严格执行的休假标准与法定假日神圣不可侵犯。   诚然保障公民的节假日是件好事, 普罗大众比起工作也都更爱假期, 然而拿蒙特星的会议大楼举例,会议大楼里有24小时巡楼的机器人,它功能中极为重要的一项, 就是负责每天逐层检查每个办公区,核对该办公区里的工作人员是否已超过当日常规工作时长, 核实各会议室的使用时间是否已逾申报时段, 然后再铁面无私地提醒那些超时的人“请不要违规加班”。   提醒超过两次,办公区会被强制关闭,工作人员会被做驱逐处理——无论人家是不是惨叫着“我真的工作还没做完!就差一点了,我不想拖到明天……我是自愿的!”   这种强制性让人休假的机制,有时候是真的僵硬刻板, 会议大楼里笑容满面迎接下班的人与哀嚎“只差一点”的人都很常见,堪称一道“反差混搭式”风景线。   崖会泉甚至也当过受害人,自从回到蒙特,崖将军没少在自家书房开远程会,就连相对重要,按层级来说理应调用专门会议室的统筹会他都选在自家开。   就是因为他觉得这套强制标准太见鬼了,让他烦不胜烦。   战备会与统筹会一般无法精确耗时,许多需要当面批复及点出问题的汇报,也因为递交上来的报告质量难以预知,没法提前拿捏准审批时长。   而想要在大楼会议室内给会议加时,会议第一发起人得写报告,交申请,然后等巡楼机器人按着一套要命的算法算完,判断该会议是否有延时价值,申请人的诉求是否合理,最后再权衡给不给过,过了的话又能延多少时长……   崖会泉只有过一回自主调用大楼会议室的经历,结局是他手克制地往腰间摸了三回。   但凡会议大楼能带武装,他常带的枪在身边,他保准已经一枪打爆那个智障机器人的头。   他瞧星盟内部的刻板机制很不顺眼。   他赶在年前最后一周公然让下属加班,自己还一点也不尊重节假日的想出个远差的行为,落在信奉“假期不可侵犯”,“无故加班是一种新时代剥削”的人眼中,就也很是变态。   像那种以往都盘踞在自己领地的大魔王,难得回归文明繁荣的主城,却竟仍像在自家一样作威作福,朝娇弱的文明人们展露出了可怖的恶霸做派。   人员变更名单公示不到半天,手脚最快的星媒已经发布长文,谴责崖会泉不近人情,字里行间把他描述得俨然一个高压独.裁者,新年前的最后一周不仅不按常规给人减负调休,还派发额外任务。   崖会泉一向把这种文章当笑话,没那个闲工夫去找来看,也不在乎这些喜欢高谈阔论的“评论员”说什么。   因此,当卢思明交接完当日文件,却在长官的办公桌边踯躅地停了一停,说起文章的事时,崖会泉漠不关心地交代冷处理就行,正常人也不会特别在意狗叫。   卢思明顿了一下,好像是有异议:“但是将军,公关宣文……”   崖会泉掀起眼皮,“怎么,原来这是先斩后奏?”   卢思明干笑一声,迎着长官与平和相去甚远的注视,他就终于把话完整说了下去:“公关宣文已经发了,但不是我们的宣发部门,是……是隔壁。”   “……”   临时忘了下一个字要写什么的笔尖顺着惯性朝前划,在批阅界面拉出一条意义不明的短线。   崖会泉收到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他不知不觉停下了正审批文件的电子笔。   能被称之为“隔壁”的,只有正在跟光辉之翼当邻居的特殊部队。   针对崖会泉的第一篇批评长文发布后,特殊部队在半小时内就做出了反应,公关宣文写得比光辉之翼宣发部门还快,火速将盖着公章的函件报送给了媒体部门。   特殊部队的宣文里,不仅肯定了崖会泉的做法,还把这事拔高到“越是临近节假日,为了多数人能够安定享受假期,少数人自愿默默奉献,而奉献绝不该被恶意揣测,切勿让误解寒凉人心”的水平。   假如不是在这篇宣文的后半段,特殊部队宣布,他们的现役最高指挥官乌珊莎也将带队出行,域外联合在对待天灾核心的项目上也认真不输友邻,两边对待合作是同等的用心。   单看前半段,简直能给大众造成认知混淆,仿佛崖会泉已经被收编特殊部队,这两支队伍不知什么时候就成了一家似的!   特殊部队横插一脚,以“高级外宾”的身份支持了崖会泉的做法,顺便把自家同样将要出行的指挥官推出来。   据说,这一天足足有八家媒体,原本攒着准备接力声讨的稿子统统没发出来,特殊部队的宣发搅合得它们全没了用武之地。   崖会泉随后去找乌珊莎谈了次话,他把特殊部队的人员调配归因自己,料想是他先顶替了第一负责人的位置,才让特殊部队也不得不抬高负责人的职阶,而能和他持平的又只有狮子女士一个。   “请勿多虑。”乌珊莎说,“我本来也有带队亲自去核心附近一趟的想法,特殊部队在所有涉及到天灾核心的问题上都将郑重以待,宣文里的这句也不是单纯的漂亮话。”   实际上,崖会泉却的确是促成了人员调配的那个原因。   沃修在看过崖会泉批复文件的同日,便想办法联系乌珊莎,通知计划提前。   他原本是定在新年后项目正式开展时回归。   “等不及了。”沃修在通知里说,“大体安排可以不变,只微调细节就好,时间提前到年前最后一周的环境动态监测,辛苦各位,劳烦大家一起努力一把。”   乌珊莎在与崖会泉谈话时,她目光落在面前的星盟将军身上,想的却是与自家老大的对话。   她对沃修想要提前回归的念头绝无异议,只会乐见其成。   整个特殊部队高层也都愿意为此努力。   但当提及让沃修想加快计划的原因,他们的“影子指挥官”却是顿了一下,难得没有长篇累述的当场念出一片小作文。   沃修只简短地答:“我不放心。”   他没有直言自己不放心的是什么。   然而从他的神情、语气、以及他日常的关注重心来看,乌珊莎隐约猜到,崖会泉应当就是让沃修不放心的要因。   这样的人有哪里需要不放心?   他不是将自己安排得井井有条,充实到了简直有点“业务繁忙”的地步么?   乌珊莎试图从崖会泉身上找出一个答案,她在谈话间不动声色观察着人,视线隐含打量。   可有些东西显然光凭着眼睛去看,是看不出什么的。   沃修凭着经年累月攒下的了解,再加上长达数月的近距离相处,他方才察觉了崖会泉的不对劲。   崖会泉不是一个话太多的人,情感外露也露得很克制,他就算在家里时话会比在外面多一点……好吧,是多不少。   但总的来说,他鲜少自我剖析,几乎从不对着谁去长篇大论的解读思路,自述想法,不会把自己针对某件事的每一分思考细节都说给人听。   沃修那天晚上起初没意识到,他被别的情感攥取了注意,后来又被崖会泉超出想象的“体验生活”给气了一把,需要他留心关注的事太多。   他是直到后来,被他圈抱入怀又蒙骗过去的人再次睡着了,他被睡梦中忽然不安稳的对方紧紧抓住手臂,那个瞬间,他骤然反应过来——   身边人一反常态的多话,恐怕是一种信号。   人在自身状态渐渐被压至某个界限,离跨过危险的红线只差极短距离时,是会向四周传递信号的。   这种信号落在不同性格的人身上表现形式不一样。   外向的人会直抒胸臆,大胆表达,而惯于克制的人,会别扭的靠做出有别以往的举动,把他们的信号藏在需要留心注意才能发觉的地方。   有幸接收到了后者信号的人,他们与愿意发出信号的“内耗型”人群一样难得。   那意味着他们备受信任。   并且,他们得赶快做点什么了。   因为发出信号的人实在是有些疲惫,他们花了长久时间建立的个人屏障也抵不住外力的反复撞击与磋磨,正需要一点支持帮助。   猫固然很好,毛茸茸足够温暖治愈,可这世上有那么多猫力所不能及的事情。   于是沃修把计划提前,他得更快的恢复另一个身份,让人也能赶回崖会泉身边,补上猫做不到的那部分。   人员调配总共耗去两天,崖会泉在第三日的清早启程离星,黎旦旦在他出门的两小时后,装作是从庭院墙壁翻出去玩的样子,也离开了宅邸。   有件值得一提的事是,出发前夜,文研院那位宁副院长还给崖会泉的个人终端传信,说自己明日无法亲自送行,但祝崖会泉一路顺风。   这条消息本该被个人终端自动分类,算进“例行问候”的队列里,连回复都不用回。   但自从博览会上见过一面后,崖会泉出于谨慎,他给宁副院长的通讯频段做了标记,对方的来信不会被识别为垃圾信息。   这条简短的问候普通至极,可不知怎么,黎旦旦注意到崖会泉把它审视了两遍,目光微微一凝,仿佛问候背后暗藏玄机—— 第71章 前奏 “这次人也挺多的。”   沃修顶多只能算是了解光辉之翼, 光辉之翼里他又第一了解崖会泉,是个自封的“崖将军解析大师”,但对星盟内部的一些弯绕, 还有许多蒙特特色的人际往来手法,他就尚且摸不着头脑。   毕竟他是给崖会泉当猫,头顶猫配偶的头衔,崖会泉对贴着自己标签的东西小气得很, 又不会像其他已婚高职阶人士一样,把猫推出去,利用毛茸茸的天然亲和力搞那套“伴侣外交”。   所以沃修没立即领会那句话背后的微妙。   文研院与光辉之翼压根不是一个职能体系,像环境动态监测这种任务,它性质上非公开,不对外直播展览, 不需要热心群众特意去送行, 启程当天, 顶多是在收发站台承一回站台卫兵们的注目礼, 再领一下当日值岗人员的祝福,而宁副院长作为文研院的人,跟光辉之翼八竿子打不着, 是彻彻底底的“外部人员”。   他一个文职,想来也不会突然脑抽, 非要跑去关卡层层设限的收发站内站个岗, 临时跨界当一会站台卫兵。   本就不需要他亲自送行,他在问候里特意放上这句是多此一举。   环境动态监测任务只会抵达天灾核心外围,不深入内部,任务的安全评定等级是A。   对着这么一份几乎能称为“安全无害”的任务,以恳切口吻祝过去几十年里在更危险的境地中都来去自如, 风霜割面炮火席卷都没眨下眼睛的崖将军“一路顺风”,就好比是往杠惯了重火武器的人手里塞了把礼花枪,还谆谆教导:“这个一扣扳机就会喷出小彩条,你用的时候要小心一点,别被吓到。”   假如宁副院长是个不注重社交细节的人,他发信只为了应付差事的客套,这些失误便都还说得过去,能反映出这人对问候也并不上心。   可这人不是一个一句社交问候都能出错的对象,他在上回的见面中就已经展现出来,他是个做事习惯周到圆融,待人接物十分注意,很担心自己言行出错的人。   崖会泉出了名的厌倦冗杂社交,然而他也到底生长在同一个环境,骨子里有扎根同一片土壤长出的根系。   他听得懂蒙特特色的话外音。   这样的一个人发来这么一句问候,时间掐在出发之前,对方想要表达什么。   ……还是说暗示什么?   崖会泉没放过自己的疑虑。   纯粹的“直觉”虚无缥缈,用经验和实践堆出来的洞察力却值得信赖,当它们说话的时候,人最好是仔细去听。   正式出发前,光辉之翼连同指挥舰在内共六艘舰船,全体不动声色提升了火力配给,备用能源和补给背包增至原本两倍。   这一切全都隐秘的进行。   崖会泉还对联络部门提了个挑战十足的要求,他把联络主管喊过来,吩咐对方:“提升警戒的消息报送特殊部队指挥舰一份,尽量隐蔽,信号针对性的传递给对方指挥核心圈,避开中低层人员,但传递时还是走常规频道,具体参数调整你看着办,注意措辞,让消息报送更贴近普通提醒,留出信息缺口。”   联络主管:“……”   以前,崖将军下命令会更简洁,亲自跟联络主管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让出身第二翼的主管成天觉得自己蒙受将军关爱太少,虽然也经常和将军同乘一艘指挥舰,是舰桥里的固定坐班人员,但算起来,他从军几十年,还没哪回跟将军说话时收到的句子超过十个字。   这让联络主管黯然神伤,一直有个盼望哪天将军能对他多说几个字的梦想。   ……今天将军说了有一百多个字,联络主管受到突如其来的厚爱,却“爱”得有点痛不欲生,差点把头发给揪光了才完成命令,按着长官堪比“要这样和那样,但又不能太这样那样”的标准传了信。   特殊部队的指挥核心圈拿到提醒时,便很是面面相觑,他们能从乍看平常的信息中觉出不对,意识到这里面应该另有深意,可“深意”解读起来宛如在破译密码,并且好巧不巧,特殊部队自己也正“别有谋划”。   这带来了一点判断干扰,让他们几乎怀疑,是隔壁那位将军发觉了他们这边的端倪。   沃修人并不在特殊部队的指挥舰,他在临时搭建的内网小平台上说了句“我看看”,乌珊莎远程把提醒信息转传过去,供他快速浏览。   他看完后一点停顿也不带地说:“没事,跟你们猜测的发现端倪没有关系。”   “老大。”指挥舰里,注意启用了小型会议室隔音功能的小凯门忍不住说,“您怎么这么肯定?”   “嗯?”通讯屏上的沃修莫名其妙一挑眉,“这难道是很难看懂的东西么?”   “……”小会议室里若干双眼睛默然看着他。   沃修永远无惧冷场,他很快自己“哦”了一声,又恍然大悟似的说:“对不起,我的问题,我天天和他在一起,对他的风格比较熟,他给个句号过来我都能大致猜个七七八八,所以这种字比较多的就更好懂。”   “……”若干双眼睛还是默默看着他,不过目光中传递的情感就起了变化。   大家起先是质疑,感觉以前就够自信了的老大如今死里逃生一回,怎么“复活”之后更是自信心膨胀得一个星系兜不下。   等听完了老大的说辞,他们便觉得,老大好像远远顺着星际信号网络,把某种很是烦人又涨胃的东西强传过来,怼到了大家的脸上甚至嘴边上。   还好,给人强塞未知食粮的老大很快又恢复正经,沃修正色下来:“时间有限,不偏题了——隔壁的崖将军授意联络主管发来这种信息,把提醒也送得遮遮掩掩,这说明两个问题。第一,他那边一定是有了什么新的发现,并且该发现可能涉及到一场规模待定的武装冲突,你们按提醒提升警戒,核算火力配给,做好应变准备。”   “第二,提醒走了两边的通用公频,信号参数却设置过,信息有隐含指向,这意味着他那边的‘发现’多半也详情未知,还不便透露给更多人知道,所以,你们尽量配合那边的期望,一切准备工作都以低调为第一优先来,明面上,特殊部队的随行护卫舰与光辉之翼一样,大家‘无所觉察’的按着既定航线走,看看到底会遇上什么东西。”   沃修像手握答案册,把不久前对其他人来说还犹如高级密码的信息解读得条分缕析。   “老大。”又有人不禁开口,叹服着沃修对崖会泉的解码能力,“要是有以星际为范围的‘崖学’选拔,我觉得你不该出现在选手席,你一定是评委。”   沃修自诩“崖将军解析大师”,“崖学家”的头衔他也领得心安理得。   乌珊莎隔着办公桌与通讯屏与他遥遥对视一眼。   “可是队长。”乌珊莎叫了自己最习惯的称谓,她说,“假如没有你在,接收到提醒信息的团队根本不具备解读能力,崖将军特意做的提醒,便等于是一份无效信息,同行队伍不了解他想传达什么,也很难与他配合默契。”   狮子女士指出了另一种发生概率极高的情况。   距离舰队三分之二个航行日的地方,沃修在特意伪装成破败模样的小机甲里,他就无声叹了口气。   “他手头肯定不只一套备用方案。”了解崖会泉的沃修说,“别人能领会并与他配合默契,别人领会了半截含义配合却不默契,别人完全没有领会,提醒放出去如同往沙地里泼水——你能想到的情况,他都会提前想到,然后思虑周全,再针对性的做不同方案。”   而这实质上也是崖会泉的一种傲慢。   别人看不分明,沃修却很明白,在崖会泉制定的所有方案里,那人会把最后一种情况排在首位,处事习惯是首先假定自己的队友同盟都比较废物,所有事必须得由自己一人包揽。   崖会泉对自身以外的对象都充满了不信任,他的傲慢与颇显尖锐的照顾心并存,与他共事的人,很容易因为只从他身上感到了“你是不是智障”的质疑,就忽略掉他在一边把你当智障的同时,又随身携带着精心编的智障看护手册,其实会惦记着万一智障不慎失足,能捞一把算捞一把。   “滴”的一声,一个小型医药箱从机甲操作台边缘升起来。   沃修远程帮助队伍了解崖会泉的提醒,希望特殊部队的上道变成一份小惊喜,让崖将军能罕见的用用对方习惯排在最末的“领会并配合”版方案。   他手动开启医疗箱,给自己做了个简单消毒,接着从医药箱里取出特意没印上编号的注射针管,把里面的淡绿色药剂推进血管。   那是特殊部队医疗部门的秘密小组疯狂加班加点,赶制出来的稳定剂。   沃修的状态目前仍然算不上稳定,万一惊吓亮相到一半,当人的能量值不足,在两边普通成员面前就地变猫,那画面想必是美到令人不敢看。   更别说崖会泉那边还有了发现。   稳定剂能帮助沃修延长状态维系时长,他在给自己注射完毕后处理了针筒,收起药箱,顺便再检查了这台小机甲的武器配置与资源库存——   结果是乏善可陈。   一位奇迹般死里逃生的指挥官,驾驶着一架外形就可见破破烂烂的小机甲,他的物资必然不该充沛,武器库里是可怜巴巴的小猫两三只,跟捡垃圾捡回来的一样,很是心酸。   “对了,队长,既然崖将军提到可能会有异常情况,那你的武器库……”通讯还没断开,乌珊莎看见这一幕,也猛然想起了自家队长武器库没粮的问题。   “需要我们增派小分队跟着你,让高机动带隐形甲的机甲立即出发么?”乌珊莎迅速问道。   沃修拒绝了。   “死里逃生的指挥官机甲是个小破烂,武器库是个营养不良的小豆芽,结果还随身带护卫,多奇幻?”沃修说,“不用担心,我在武器方面没有奢易简难的毛病,小豆芽也有呛死人的办法。”   “老大。”   舰群即将集体跃迁,通讯必须切断前两分钟,之前那个盛赞沃修是“崖学家”的人又开了口,仗着老大不在跟前,他抓紧最后两分钟来八卦,胆子很大地说,“你这么了解隔壁的崖将军,那你能预想等你闪亮回归,对方接着发现自己的猫还能大变活人,会是怎么一个反应吗?”   “会是一个我接受的反应。”沃修一点也没下属揶揄到,他气定神闲地答,“你要是想跟谁建立一段长期稳定的感情,前期又因为种种不可抗力,让相处里掺杂了蒙蔽、信息差以及其他一些麻烦因素,那最好的办法,就是首先抓住时机坦白,坦白之后不管对方怎么做或想,你也都受着,再慢慢把出现偏差的地方都说开说清。就算对方暂时性的想推开你,你可以给对方自处空间,但得卡准‘往后退’的上限,让人明白你尊重他,也并不会就这么离开他,信息差带来的一些东西也许是假的,感情是真的,没有谁在之前的时间里真心被白费。”   两分钟时间倏忽而过,想要揶揄老大的下属反被灌了一耳朵道理,一瞬间精神都有些恍惚,感觉他们老大以后能开辟个极具反差的副业,立一个“王牌战队指挥官背后竟是情感鸡汤大师”的人设。   沃修拿道理灌懵了下属,随即也终于断开通讯,带着他的“小破烂”像一颗小小星子,倏忽扎进广袤无边的宇宙里。   再沿着另一条路往天灾核心的外围星区靠近。   “天灾”是以行星为单位构建的连锁反应装置,“天灾核心”,则是被两颗天然行星夹在轨道中间的人造星,核心深处即是整个连锁装置的主机。   所谓天灾核心外围星区,便是指的环绕这三颗星球的宇宙空间,区域内有三条航线和五个跃迁点。   出远差的舰群终于完成最后一次集体跃迁,抵达目的地时,出现在所有人眼前的是一片寂静之地。   这里曾经战舰成群,涂装上就带着差异的星盟舰队与域外联合舰队交错在一起,炮口却不是对着彼此,而是一致对准前方的毁灭性装置。   炮火与高能光束将宇宙夜空点亮,终于并行的队伍像声势浩大穿过洋流的鱼群,也像同步升起的太阳与月亮,在第三方威胁的介入下,终于愿意分享彼此光芒。   天灾核心被顺利的引爆那刻,据说像是宇宙一角都烧了起来,崖会泉身为亲历者却没见证那一幕,反倒之后还得去找影像记录资料,才从别人的视角看见了那场由人造星内部迸发到宇宙的烈火。   ……而一切好像也才过去不到数月,这片天地便已然沉寂了。   发生在这里的光与热散去,人事也又飞快的变迁了半重。   “之前的事好像还历历在目……”光辉之翼指挥舰的舰桥上,不知是谁这么低声叹了一句。   崖会泉盯着视窗外的宇宙夜空,他“历历在目”的时间线拉得更远,是想起了光辉之翼刚与特殊部队一起得到任务指派,在邻近区域汇合的那天。   “嗨。”沃修很自来熟地接通了崖将军的通讯频,他公然说,“崖将军,我发现但凡我们能够暂时携手,保持和平的时候,都是我们即将共同登陆一颗独立小星球的时候。”   崖会泉那时面上不置可否,心里怎么想的不知道,他简短“嗯”了一声。   就听到沃修很无拘无束地又说:“不过这次人有点多。”   这话像有点暧昧,又像只是话赶话的一提,崖会泉不能确定,毕竟他也还有一个毛病就是容易想多,这点他其实有自知之明。   所以最终,他把沃修的这句话晾在了那里,跟大家同处一片信号区还会信号延迟似的,没吭声。   “这次人也挺多的。”再次带队回到这里的崖会泉想。   他远远遥望天灾核心的方向一眼,不知道有个人会不会这回也要为人多嘀咕。   “将军。”旁边等待下一步指令的人上前一步。   崖会泉面朝可视窗,他头也不回,视线也未从外面宇宙空间收回。   指挥舰侧舷的炮门忽然打开,排式炮筒眨眼间延展,一排高能粒子炮被崖将军一声招呼也不打的发射出去,礼花似的奔赴前方黑暗虚空……又撞上了一片藏在黑暗里的防护罩。   与此同时,沃修从另一个方向悄然靠近核心地界,他的机甲操作屏上亮着若干小红标,代表着他检测到了标记为“非中立非友军”的武装机甲。   崖将军对着被迫现身的队伍面不改色,他融了对方一大半的防护罩,起手已经先消耗了对方的能源,对“发现结果”等在这里倒也不意外。   沃修吹了声很可惜没法给崖将军听的口哨,他微微偏头,饶有兴致审视这几架特意躲在更后方,大概是准备当“底牌”的机甲,眼神像在看外卖。 第72章 先声 “说别人没资格置喙你们的是哪位……   潜伏的舰队打的是偷袭的主意, 想要给才完成集体跃迁的联军来一个出其不意,不料在他们发动奇袭前,刚在这片星区安稳落地的崖会泉就像自带火眼金睛, 招呼都不打,给友军的信号也没有,抬手便直接导弹问候,仿佛他们等来的不是理应一无所察的光辉之翼与特殊部队联合队伍——而是好大一面照妖镜!   磨牙吮血想啃谁一块肉的妖怪自以为计划周详美满, 在阴影里虎视眈眈,结果还没得意洋洋展露自身凶狠,一上来就提前被看穿原形,遭遇当头痛击。   “将军,对面发来了通讯申请,有对话意向。”   “接。”   崖会泉简洁回复了联络主管的请示, 又不动声色停顿一秒, 确定联络主管需要上报的重要通讯真的仅此一条。   发现真没了下文, 他有点意外。   因为崖会泉本以为, 除了来自对面的联络意向之外,他至少还会再收到一份来自隔壁特殊部队指挥舰舰桥的传信,他的临时盟友多少会对他不做任何预警就开火的行为提出异议。   这里是天灾核心的外围, 虽然主机已经被顺利炸毁,连锁反应机制停摆, 但从这地方仍不能让人掉以轻心, 还需要启动专项清理项目,谨防残留就能看出来,身处在这片区域,无论是人还是星际武器都要小心。   不然,星盟与域外联合也不会需要技术员先行一步, 前来监测动态数据。   当初星盟与域外联合签订临时休战协议,抽调出了两边的精锐前来执行主机摧毁任务,在光辉之翼和特殊部队的舰队压过星区界线前,也是技术配合敢死队一并先行,做过周全的环境评估,还有先锋小队以自身作为采样器,悍然无畏地直扑星区内域,靠凶猛冲锋为后方大部队采纳实时动态数据,后方部队方才能即时更改参数,调整炮口直径与导弹轨道,计算能量输出的阈值,把控在这片地界能够调用的最佳火力。   崖会泉径自开火,不给特殊部队提醒,环境评估全做在他高速转动的脑子里。   他那疑似是装有多核处理器的大脑在分析环境时甚至还跑偏了一瞬,让他对着无边宇宙短暂怀念了一下某个人——当然外人看不见这个。   外人只能看见他独断专行。   光辉之翼以前也曾有跟其他部队联合作战的时刻,崖会泉一直都是这副德行,也为此没少在单方面决定动手后收到质疑,被其他队伍的指挥官诘问。   他为什么连盟友也不给预警,难道是对方不值得信任么?   一般针对这种提问,崖会泉便是不慌不忙地答:“我完全信任各位的立场,但这并不妨碍我认为各位的应变能力恐怕不太乐观。”   “……”合作指挥官听了这种大言不惭的说法,气得都要在通讯屏上卡机了。   崖将军俨然一派“自负病”已病入膏肓的样子,丝毫不知要照顾他人情绪,他还要乘胜追击,更气人地说:“等我给你们发完信号,再等你们那常年信号延迟的脑子反应完,我想所谓‘最佳时机’,还不具备保姆功能,它真的不够贴心,懂自动匹配各位的反应速率。”   崖会泉痛击敌人,同时不忘反伤队友的例子数不胜数。   基本每逢联军,联合队伍一定会撰写若干封痛斥此人刚愎自用的投诉信。   崖会泉有自知之明,也早习惯了他按着自己步调做事开火后会收到盟军联络,一边迎敌一边应付友军。   但今天,隔壁的特殊部队非常安静。   崖会泉:“……”   独断专行干了事后没有投诉,没有跟敌人通讯一起发来的友军质问,怪怪的,居然有点不适应。   好在今天的盟友很“一反常态”,敌人倒是一如既往。   通讯在崖会泉对比今昔的须臾里已接通,那支埋伏失败的队伍在舰身上打出了一个跟环保标志很相近的循环标识。   “你们破坏了这个世界最为伟大的自净进程,让本可以恢复无垢的宇宙重新沦落在灰暗尘霾里。”   这是音频收发端口在轻微“沙沙”响声后,传出来的第一句发言,听着浑似对面不是满载武器的重火舰队,是遇上了一个准备“物理布道”的神棍团。   崖会泉一眼看出对方来路——会打这种循环标识,还张嘴就神神叨叨,好像不故弄玄虚一下不会说人话的,是非域外联合也非星盟的第三方无从属组织,自诩“无垢时代的使徒”,前身是一个混合了多种极端主义的反人类组织。   “天灾”主机曾经病毒式入侵了多个人类居住行星的通讯网络,把“没有人类,没有战争”,“人类即是宇宙之癌”的思想通过层层交互信号散布出去。   就跟古地球时的人据说也爱说“人类是地球之癌”一样,这种思想或许能引人反思,或许能诱发一些人停下步伐,审视人类一路不断朝前奔跑的发展,再集思广益的谋划,做出调整补救措施。   但同时不可避免的,还会有人由此走向极端,并且极端的方向令常人所不能企及,正常人实在很难理解他们的脑子。   尤其这份思想的散播者自己就是最大的极端分子,非常容易培养出疯子。   无垢使徒,就是对“天灾”论调深信不疑的一伙人,他们自认是时代的觉醒者,是忏悔的苦士,将协助这个困苦宇宙从人类的灾祸浸染中脱离,所以他们理应拿起“净化武器”,助“天灾”完成使命,完成针对“宇宙之癌”的清洗。   天灾身为一个自己又没长腿的机器,破除起来却并不容易,星盟跟域外联合两方联手后中途都还遭遇了干扰阻力,就是因为天灾除了有自己主机控制下的机械军团,还有这么一众“民间代言团”。   “这个世界遍布阴霾,到处都是人类作恶的痕迹,人类强加干涉了星星运行的轨迹,方才招来星辰祸乱,早该还宇宙一片自然清净。”   “民间代言团”还在通讯频道里神神叨叨,非常熟练地想要靠歪理占据道德高地。   崖会泉一向对聆听废话没什么耐心,看在对方好歹是个恐.怖组织的份上,他多听了两句,发现这群人毫无长进,还是只会来逻辑自洽的那一套,因此他听到这里,懒得再听下去了。   “这么心疼宇宙里的人类没能减少几个,我这里倒是有个建议,能给你们指条‘人类减少计划’效果立竿见影的明路。”崖会泉毫不客气打断对方,他嗤笑一声,依托指挥舰铺开的精神场只与主人一块短暂耐心了一小会,转瞬如同开闸的洪流,忽然不再收束,把蓄着力量的浪一路翻涌向对面驾驶员的精神场,锁定外围整整一圈护卫舰,撞得对方精神场集体震荡。   “我建议诸位原地自杀,还能给人省两枚导弹,为宇宙节能减排,降低这一片的能量污染——怎么样,是不是挺两全其美?”   精神场震荡的驾驶员会陷入暂时性的操作失序,对面阵型出现混乱。   崖将军嘴上说给宇宙节能减排,省点导弹,但他的武器库财大气粗,显然并没有必须精打细算的需求。   灼热火光直奔对面而去。   与此同时,特殊部队竟也反应极快,来自隔壁的高能粒子炮几乎是与光辉之翼推出的导弹同步抵达使徒舰群,在对面的队伍里炸开炮火与高能光束酿造的特殊烟花。   崖会泉为这份实为罕见的默契又瞥盟友一眼。   乌珊莎的声音加入通讯:“打着‘优先觉醒’的旗号自诩上等,自以为可以从此裁决他人的命运,愚蠢至极。”   很微妙的,听见乌珊莎的声音响起来,崖会泉心头有倏忽闪过的遗憾,好像他在期待这份默契是发生在什么别的人那里。   这念头转瞬又被他快速揭了过去。   使徒舰群传回回应,大义凛然得仿佛他们才是正规武装,说:“我辈使命完成之前,必不可先行离去,否则净化大业将无人延续,这个世界会彻底沉沦在诸位未醒之人手里。”   “说得这么好听,却还要从‘未醒之人’手里买武器,传消息,怎么就不担心与‘未醒之人’的钱权交易玷污了你们的伟大使命,你们的每一场交易都是在加剧你们口中的‘污浊’?”崖会泉把未明的情绪转成口头攻击,他抬手示意做好准备的机甲队可以开始对冲,顺便持续输出嘲弄,回正自己一度偏离的注意。   “一边宣扬使命一边促成暗地里的交易,顶着净化的头衔干排污的事。”视窗外的火光落进崖会泉的眼睛里,他神情是跟眼底火光截然相反的冷然,讥讽对面,“恕我直言,你们可真是台合格的长嘴垃圾生产机。”   光辉之翼军纪严明,战场上不得嘻嘻哈哈。   所以无论指挥官的嘲讽多精妙,甚至骂得还颇有几分幽默性质,卫兵们也都一个个面容肃正,不敢豪放的发出嘲笑。   还好,今天他们隔壁还有个画风比较不羁的特殊部队。   特殊部队在频道里替友军一起笑了。   使徒军丧失了突袭的先手优势,他们依靠纯火力对冲,是冲不过做过提前升级的光辉之翼和特殊部队的。   打,已展露出肉眼可见的颓势;   占据道德高地的说,也因为对面有个骂仗从不输阵的崖会泉,导致口头上的上风也占不住。   连挨揍又挨骂,战圈一步步缩小,使徒的指挥舰里,领导战斗的人面沉如水。   他忽然就终于不再拿捏那套布道似的腔调,开口说:“崖将军,我看代表星盟的你,是最没资格对我们置喙的人。”   “敢问评定及颁发资格的是谁?”崖会泉听笑话似的反问,他不等也不需要对面回话,似笑非笑地自行说下去,“我置喙谁,打谁,杀谁,只看能力够不够,对面有没有必要让我动手,我就是资格标准,要是有意见,建议直接挑战我这个标准本人,而不是模仿学龄前的儿童,眼看着要输了,就妄图拉第三方撑腰,非常丢人。”   使徒的指挥官就深深吸了口气,脸颊两侧的肌肉都绷紧了。   他视线带毒一样遥遥钉在崖会泉身上,又回望旁边一并连同的特殊部队指挥舰。   “自诩上等,这难道不是星盟人一惯使用的手段吗?被裁决了命运,这难道不是域外联合群众曾经的遭遇吗?”这人一边朗声说着,一边在背后冲下属打手势,示意潜藏在核心后方的队伍可以趁这个交流空档行动。   这是他们安置的底牌——正面伏击如果失败,对冲也不理想,那么藏在后方的队伍,便可以伺机而动,靠在天灾核心的内部星域制造骚乱分散联军兵力,打乱对方节奏。   崖会泉嘴边因嘲弄才起的那点弧度放下了,唇线重新回归于平直。   他冷冷注视试图临阵挑拨的人,敏锐发觉了对方的小动作。   出于直觉,崖会泉给所有已经升空的机甲发去警备指令。   同时那人还在继续:“我不明白,为什么域外联合要跟昔日高高在上的裁决者齐心,你们为什么还能联手,这难道——”   传达给各自队伍的指令均已送达,联军在等待使徒的新动作,使徒在等待星域内部点起撕裂宇宙的火光。   “这难道不是因为大家毕竟都还是人,人比较爱和同样能沟通的人玩,不爱轻易搭理傻逼?”   火光没有亮起来,使徒的新动作不太对劲。   这世上应该不会有人的“底牌”是骂一下自己。   新的通讯信号不知何时接入了区域公频,那个声音不紧不慢地说:“不好意思,长途跋涉,连人带机甲都饿得慌,你们摆在后方的小分队看着真的很香,被我没忍住‘吃’下去了,反正我也不会吐出来,爱见谅不谅。”   “还有。”这个声音顿了一下,他又说,“说别人没资格置喙你们的是哪位?” 第73章 见面 “好久不见,”   崖会泉最擅长多线程思维, 他在这方面把自己训练得很好,像方才那种需要快速评估环境,纯人工计算轨道与炮口直径的脑力工作, 他都能既把正事完成得精准无误,又还游刃有余的分了神,去把记忆翻出一块碎片,浮光掠影的回忆了下某个人。   哪怕几分钟以前, 使徒军团疑似还留有后手,他一边有条不紊安排了应对,有信心自己的后备方案能覆盖基本所有的发展走向。   一边,他也还又抽空,在头脑中整合着从使徒指挥官那头获取的新信息。   对面回避了他提到的“交易”问题,带影像传输的通讯屏捕捉到了对方眼神刹那的闪烁。   宁副院长曾在问候里接连出错, 那句刻意强调的“我不送行”与“一路顺风”如今回想起来, 后者, 指的多半就是这场埋伏, 而前者,极有可能是这人在隐晦传信的同时,不忘向他表明立场。   “我不送行”, 等于“和我没有关系”,其中有牵连的不是宁副院长及其背后小团体。   但换句话说, 牵扯的另有其人, 并且嫌犯直指文研院,是必定跟文研院关系匪浅的对象。   然后……   然后有道声音横空出世,像是一道从后台拿着管理密钥强行启动的打断进程。   崖会泉还是站在视窗前,他面前有舰桥的操作台,有通讯屏, 有环绕舰桥的270度环形太空玻璃,能让他一路远远望见仍然沉寂的星区内域。   他也还是脊背挺直,神色冷淡,永远肃正,永远一丝不苟的出现在他的指挥席位上。   没人能看出来崖将军一丝不苟的变成了雕塑。   他脑中的所有线程齐齐宣告中止,数据传输忽然不再畅通,他的躯壳只是习惯性定格在了它最常有的姿态,让他看起来与平常别无二致。   是谁?   这是进入崖会泉脑海的第一个念头。   然后他又想了一遍:“这是谁?”   声音十分熟悉,好像没有因为有一阵子没在现实中出现过,而在人的印象里变得陌生。   当然,也不排除是因为这个声音才擅自光临过别人梦境几回,它的主人是个阴魂不散的小王八蛋,还像块清不掉的牛皮糖,总把自己存在感很强的黏在别人回忆里,会闪现在生活的某个小细节里,所以,它的“专项强化记忆训练”效果便也格外出众的关系。   可声音分明能辨认,又无法轻易把对它对上那个人。   因为那个凭着一卷回忆也能兴风作浪的家伙已经……   他应该已经……   “是谁?你是谁?!”   “解读未知信号——”   “未知信号所属联络台,麻烦报上番号与姓名!”   为忽如其来的声音愕然的不只一个崖会泉,整片信号区域似乎都不约而同陷入寂静。   寂静片刻后,此起彼伏的声音轰然炸开,纪律再严明都压不住人们的怀疑与震惊。   第一句近乎嘶声呐喊的质问从隔壁特殊部队的联络台发出来时,如果不是因为对方情感太高昂,语速又急声调又高,仓促间还破了音,崖会泉简直以为是自己开了口。   那跟他想质问的话一模一样。   而他没有出声。   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再发现自己在借着别人的提问,等待那道信号再度发出回音。   很快,那人如他,也是如在场其余所有人所愿地回答:“域外联合特殊部队第一负责人,初代队长兼指挥官。”   报及自己姓名前,通过带着“沙沙”杂音的频道,崖会泉听见对方似乎还很低地唔了一声。   “光说有点缺乏凭证,让我试试视频窗还能不能用。”对方说,“机甲主体状态有点惨烈,是个跟着主人一起颠沛流离过的小破烂,跟各位一比,简直是小乞丐乱入名流聚会,要是我的视频接口变了形,把我本人照得过于扭曲变形就不开了,待会麻烦揽收一下我和我的小破烂,直接对我本人进行核验,行吗?一张变形丑脸怼在屏幕上不利于我的英俊形象。”   光辉之翼的联络主管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回复,下意识转头去寻求崖会泉意见。   在联络主管眼中,崖将军是正“面色沉稳,目不斜视”地凝视着前方。   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他。   联络主管把这当做某种静观其变的指示。   光辉之翼的士兵们一边惊愕一边保持警惕,也纷纷效仿自家将军的“冷静”,升空的机甲群阵型丝毫不松散,在舰队周围严密的排布。   停滞的舰队与机甲像是人工打造的群星。   “你——”光辉之翼一缄默,本是把交涉机会留给了特殊部队,但对面的使徒军团还惦记着自家杳无音讯的“底牌”。   那位被凭空出现的第三方骂了傻逼的指挥官脸色难看至极,彻底抛弃了一口神棍腔,他截过话头抢着问,“是视频窗口接触不良,还是顶着死人的名头到处招摇撞骗,其实根本见不得人?”   “笑话。”通讯公频里,被质疑的人就轻佻地笑了一下,“我就从没长得见不得人过,倒是你,刚才大放厥词别人没资格置喙的也是你,对吧?对不住。”   这人毫无诚意地道了声歉,一听就不是要正经道歉的意思,果不其然,他接着又笑说:“贵方的神经病总是病得如出一辙,确实让人有时候不太能分清,我还以为中途换人了——你们是有个集体加工厂还是怎么的?”   在正式露脸,拿出其他能够验证身份的证据前,就凭着这堪称个人特色的自信与嘲弄方式,沃修起码在“言行特征”这一环上,已经明晃晃亮出了个人标识。   不过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句“以为中途换人”是临场发挥。   方才,崖会泉在前方战场带队给予使徒军团碾压式打击,沃修从后方靠近了那不足两位数的“底牌”小队。   口头再怎么无拘无束,沃修毕竟也是稳坐特殊部队第一负责人位置多年的指挥官,他当然没那么天真,会认为“底牌”之所以能称为底牌,就只有对方机甲潜伏性能高,地段位置选得好这些浅显的要求。   这支小队的确有一点特别之处,沃修指挥官的武器库又可怜巴巴,靠重火硬刚非常吃亏,所以最终,他采用了从精神场偷袭的方式,艺高人胆大的打着稳定剂就去入侵精神场,直接先从精神场里把敌机驾驶员的人机对接断掉,继而“和平偷家”。   等把几个因强制脱离人机对接而陷入昏迷的驾驶员处理好,沃修保持入侵对面机甲的状态,他重新接入外间公频一听——   就正好听见有人阴阳怪气崖会泉,想要拿星盟建立之初的事来定崖会泉的罪,让一个星历315年才出生的人,去给成立之初的“老古董”们做的决策背锅。   这是什么跨时空追责?   欺负谁呢?   沃修当机立断地出声,避免那人把厥词再放下去,也免得两边队伍里万一真有年轻且定力尚不足的小卫兵,听了这帮一贯擅长给人洗脑的家伙的话,转头真阵前遭受挑唆,开始“窝里反”,就正中对方下怀了。   他本能的还想要护个短,打断那人后还没好气的想追个责,恼火中一不留神话里有疏漏,前后的开口一直就是一个人。   还好,这份纰漏可以用“反正你们如出一辙”给不露声色补上。   “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还惦记着这人想要甩锅崖会泉的沃修心想。   “小破烂”上,视频窗口终于调试好。   一块新的通讯屏并入了公共频道。   可喜可贺,视频窗口没有扭曲变形,看起来也是没有折损驾驶员的脸,向此方地界内的所有人展现了他最本真的容貌。   不得不说敢于三番两次表明自己英俊,对自身外形显然也高度自信的人,也确实有一张好脸。   他身上的域外联合军装老样子穿得不规整,敞开的外套上还隐约可见高温烫过后的碳化部分与毛边。   但奇异的,他着装不规整,却也不显得邋遢,他的头发一看就也有一阵子没好好打理过,又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小皮筋,把垂在后颈上的松散发丝揪成了个散漫的小辫子,额前垂着的碎发则勉强算是被修理过——又修得简单粗暴,从虚虚搭在鼻梁的那缕头发末端是平的就能看出来,估计,这人给自己的理发方式,就是哪个地方长得实在有点妨碍视线,受不了了,他就自己操刀,对着人家咔擦一刀。   这么随意的理发方式下他还能好看,真的全凭本人五官过硬,的确英俊。   不然他就人如其机甲,像个星际捡破烂的。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域外联合特殊部队第一负责人、初代队长兼指挥官,沃修。”   已公开宣布过世的人不紧不慢开口,这回终于不忘在番号后方报上大名。   一瞬间,他竟神奇的贴合着他刚带队在世人面前亮相时的名号——幽灵鬼影。   “不小心逃了死神的宴请。”幽灵一般不会灭亡的人说,“看来人家那暂时还收不了我,我还是要回来再多活蹦乱跳一阵,劳烦各位,努力习惯我还在的事实吧。“   随着这句话话音落下,无数人纷纷抽了口气。   光辉之翼又齐齐去看将军反应,想要从崖会泉这里获得确切指令时,另一边,特殊部队经历了愕然、怀疑、不可置信与逐渐信任的转变后,在这一刻,联络台里爆发出狂欢式的口哨和欢呼。   那也的确是一场狂欢。   使徒军团以往最大的两个敌人,就是光辉之翼和特殊部队。   单一个崖会泉带队,占据战场主导就已让他们应付不暇。   后方的“底牌”被抄走,冒出来一个鬼魂一样的沃修,除了单向碾压骤然变成前后夹击外,这种“亲眼目睹死而复生还立即被暴揍”的情节,简直能给人带来心理阴影,大幅度削减士气。   使徒军团完全验证了那句古语——“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他们第一口气就被崖会泉打掉了,第二口被沃修截走,至于第三口,狂欢的特殊部队全体像注射了强兴.奋剂。   和上回只有核心成员的小范围狂欢不同,这回,狂欢是全员团建项目,全特殊部队情绪高涨,人均心率飙到110,冲锋开火时都像自带祝福加成,一个个命中率都奇高无比。   有人甚至在冲锋时嗷嗷叫唤,令正好在他们小队旁边的光辉之翼小队还不禁避让,给疯狂的盟军让了下路。   顺便队内小频道小声嘀咕:“这……刚才过去的这一位,他的异种基因是猩猩吗?”   队友答不上来。   说时迟那时快,他们小队邻近的又一方向,一支由三台机甲组成的小队旋风般冲了出去——竟然还是螺旋式飞行轨迹。   “这是……猛禽基因携带者吗?所以擅长盘旋?”队友也问,并军人的素养还是保持着,提问也不忘辅助盟军的开了火。   这实在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战斗,有着接二连三的意外,又掺杂了稀里糊涂的物种科普。   使徒军团败局已成定数,中途还几度想要突围进入内部星区,去夺回被沃修扣留的“底牌”。   而沃修当然没让他们成功。   “哎,打不着。”沃修笑眯眯地说。   他控制着底牌小队的机甲与他一起且打且转移,朝距离最近的联军舰船靠近。   特殊部队那边,乌珊莎已经提前做好了捕捞准备,特殊部队内部把必要的身份核验手续也都备好了。   ——结果指挥官在半途被光辉之翼截胡了。   崖会泉等得足够久了,他从沃修自证身份起,整个人就好似一分为二,一半能够有条不紊的继续指挥战斗,做出一个又一个正确决断,控制局势,把握节奏。   但另一半的他又僵住了,锈住了,他好像有无数个念头划过脑海,又什么都没抓住。   只有一个番号和主动报上的名字,这真的能作为沃修已经回来的依据吗?   在医疗技术如此发达,骨骼手术都可以在家轻松完成的时代,一张完全一致的脸,能有效证明这就是原五官的所有者归来了吗?   崖会泉想要信,可他天生容易多疑,信赖总是给的弥足小心,他也并不是一个乐天派,骨子里反倒有点“乐天”的反义词,会习惯性对事情做最坏打算,报以最小的期待。   所以,到战局已成定数,他知道自称“沃修”的人正带队在往联军方向走,准备与大部队会合时,崖会泉几乎不假思索,他抢先一步释放了捕捞网。   众目睽睽之下,他把特殊部队初代指挥官捞走了。   捕捞网都已准备释放的特殊部队指挥舰:“……”   乌珊莎试着连线崖会泉:“崖将军,这……”   “这是为了保险起见。”崖会泉说服别人,也像是说服自己一般,他在通讯屏里冲乌珊莎一颔首,心里怎么想的自己也不知道,语气倒是很沉稳冷淡地说,“只有名字和番号,不能够作为完整的身份证明,考虑到特殊部队或许会因为受情感干扰,无法客观理性做出评判,我认为他先登上光辉之翼的舰船更合适,我们可以稍后联合展开身份查验工作。”   乌珊莎还有心为老大再争取两句,特殊部队的广大普通成员也被这一出给弄蒙了。   “老,老大直接不回我们的船?”有成员懵头懵脑地问。   “那我们现在再打一场,去把老大抢回来?”肾上激素还未消退的成员这么提议。   然而,暂时仍是现役第一负责人的狮子女士纠结半晌,她面上不露声色,内心却叹了好大一口气,只能说:“崖将军说的也有道理,那么,我希望联合查验尽快展开。”   以及。乌珊莎对做出了“抢人”提议的小年轻心说——你们要是为此去隔壁找茬打架,人生很有可能会遭遇意想不到的“惊喜”。   比如在隔壁为了偏袒崖将军而应架的就是老大。   “当然,我想查验会在最多一个半小时后就开始。”崖会泉对狮子女士的内心世界一无所知,他说完这句,切断通讯。   在通讯时,指挥舰上的机甲收发站就已揽收了沃修及他擒获的“底牌”小队。   “底牌”小队的驾驶员至今仍然昏迷着,被光辉之翼的卫兵动作利落的带走了,想来等待他们的只会是舰船上的小监狱。   对于沃修,由于将军只下达了捕捞指令,也没说这位捞上来后要怎么处理,再加上这好像是隔壁死而复生的指挥官,理论上跟将军是平级。   因此,卫兵们不知道该拿沃修怎么办,干脆决定移交将军自己定。   崖会泉切断通讯的时间很巧,他耳畔刚恢复清静,再下一秒,忽然听见有脚步声从走廊的另一端遥遥传过来。   在相对空荡的长廊里,它荡出一点回音。   崖会泉下意识驻步,他望向听见声音的方向。   沃修从转角后方转了出来,那人的目光原本微微垂着,正陷入某种思考。   崖会泉分明没出声,他离走廊转角也还有一段距离,但沃修在旁边的护送卫兵刹步敬礼前,他落了一层走廊照明光线的眼皮轻轻一动,蓝色的眼睛随即抬起,看见崖会泉,嘴角一提,笑了。   “好久不见?”他说。   沃修在过来途中想了一路他该如何表情,如何开口,怎么完成他和崖会泉真正意义上的战后第一次相见,做好这次重逢。   然而,从走廊转角后方转出来,崖会泉为看见他一顿,他就也好不到哪里去。   思考的一路都是白思考,他下意识先笑了,再才补上一句好久不见。   崖将军好似做了个克制的深呼吸,把一些情绪按压了下去,然后快步朝沃修走来。   沃修慢半拍的觉得,只有一句简短的招呼好像冷漠了点,他应该再添上合适的肢体表达。   所以看着走来的崖会泉,他又抬起手:“我们……”   崖会泉也抬手了。   但崖将军并不是要跟死而复生的小王八蛋、牛皮糖、梦境骚扰者、回忆钉子户以及昔日被他问候“身体健康”次数最多的“受关爱之王”握手——更不是拥抱。   崖将军抬起的手上拎着一对闪着金属色泽的物品,深色涂装衬在他的白手套上相当分明。   “咔哒”一声,崖会泉给正好伸着手的沃修戴上了手铐。   他把另一端拿在自己手里说:“你还没有获得完全的信任,身份查验之前,都需要戴着这个。”   沃修:“……”   回想起以猫身重逢第一日的待遇,再对比人身重逢第一个五分钟内的待遇。   宇宙真理:   人,是真的不如猫。 第74章 手铐 “是准备把我就铐在你的手上?”……   但没有比沃修心理调节能力更强的人。   人不如猫, 落差对比似乎还颇惨烈,当面直言的不信任加上手铐,跟黎旦旦获得的亲密简直是两个极端。   沃修却很快又从刹那的愕然中缓过神。   并且他觉得, 上来就是手铐这种待遇……还怪有意思的。   他小幅度晃了一下手腕,听特制金属相互磕碰,发出带着轻微震颤的声响,崖会泉只给他上了单边手铐, 另一端的金属环圈还勾在对方手指上,沃修这端一动,震颤便顺着中间的链条传了过去。   崖会泉遮盖在白手套下的手指一顿。   沃修以猫科卓群的动态视力抓到了这份细微变化,他又抬眼。   刚刚好,走在前方一步距离外的崖会泉侧过脸,视线也不动声色落到他身上。   他们交错目光, 氛围好像就在一时之间忽然有点微妙。   “我就是想要问一下——”   沃修先开了口, 他凭经验看出了崖将军平静表象下的一点紧绷, 立即决定赶快说些什么缓解气氛。   之前因为突然被铐, 陷入诧异而条件反射拽平的嘴角又被重新弯回去。   沃修又晃晃手腕,让牵在两人间的金属链一阵哗啦作响,他笑着说:“我可以问问, 既然我现在是‘身份有待查验的可疑人士’,那崖将军, 能劳烦告知一声我会被带去哪吗?”   从崖会泉先斩后奏地给沃修上手铐起到现在, 卫兵都被他挥退了。   他在那之后一个字也没再对沃修说,只带着人沉默地往不知名方向走。   “是准备把我就铐在你的手上?”沃修又问。   崖会泉捏住了被连带着震的手铐另一端,他投给沃修的目光被军帽的帽檐遮去了部分。   走廊照明给沃修罩上一层光亮,让死而复生之人的五官轮廓变得格外清晰。   但对崖会泉来说,上方的光照正好增强了投在他面上的阴影, 让他能把眼神、眼神背后可能携带的情绪,以及其他别的什么都谨慎收在阴影里。   “你恐怕还没搞清楚状况。”   崖会泉终于又出声,他口吻冷淡——在拿捏不定自己的反应,自己都摸不准自己的想法和态度时,他就会习惯性摆出这种干脆拒人于千里的冷淡。   “嗯?”沃修应了一声。   “不受信任,身份暂定为可疑人士,你头上同时还有着‘蓄意冒充已故域外联合高阶指挥官’,‘是否为恶意模仿’、‘模仿动机不明’、‘是否与使徒军团其实为同阵营人士,在里应外合密谋不轨’等多项指控有待查证。”崖会泉把沃修身上目前背负的怀疑都逐一点了出来,然后他空手一压帽檐,只让沃修把他抿至平直的唇线看得最清楚。   那张此刻看起来薄到锋利的嘴唇一动:“你会被带去单独的看管室,手铐会铐在看管室的高敏警报设备上,在你的身份得到验证,头顶嫌疑指控能被洗清之前,建议你端正态度,不然万一验证失败,被发现你是个精心打造的赝品,你的下场会非常不好看。”   崖将军说的是冷酷的话,话末的字音低下去,透着沉沉威胁意味。   沃修听了,他却从这话里解读出了另一层含义——   崖会泉摆出最冷漠难亲的态度,生硬的警告“嫌犯”收敛言行。   “假如你是赝品,下场会非常不好看”换个角度来理解,它等同于“你最好是真的”。   这个人,一点隐秘的期待也要藏在坚冰一样的包裹里,免得给人看出来。   没人看出来,万一期待落空,他就也可以当作自己有过的期许不存在。   崖会泉还在等着眼前的人反驳,他还记得沃修以前是个与他互相抬杠的能手,那番话说完,他自己也隐约觉得有点过了,理所应当遭到反击。   假如他面前的真的是奇迹归来的沃修,他的态度就不仅仅是称得上无情,在他们的“再见”曾经说得仓促又盛大的前提下,借着沃修开出的生门才活下来的崖会泉说这种话,多像个无情无义,冷心冷肺的东西?   就好像他真贴合了那些流传甚广的传闻,是AI养大的又一个AI,根本没法拥有正常人的情感模块,天生情感系统发育不良,所以活该孑然,亲密关系乏善可陈,只配独行。   吝啬付出信任的人,还凭什么想要别人的信任?   然而崖会泉没有等到沃修的反驳,这也正常。   他猜,这是因为自己真的让人无话可说,以前还乐意跟他多说两句的人,可能被他一打照面就来这么一出,也弄得一时什么都不想,懒得说了。   他默不作声捏住自己手里的金属圈,冲沃修略一点头,示意方才的话题结束,让人继续跟自己走。   忽然的,他的手指就被拉了一下。   沃修靠拉拉手铐的金属链,间接勾了崖会泉在这头的手。   “抱歉,我刚刚不小心走了神。”沃修说,语气是令人意外的温和,“我没有不配合的意思,是想要说‘好’来着。”   “……”崖会泉被这个延迟过长的回复回得有点懵。   沃修的态度……也跟他预期的不太一样。   还好崖将军又最擅长不露声色,他“嗯”一声,很快不慌不忙迈开步伐,继续带着人朝前走。   “你把手劲稍微松一点好吗?”沃修在他背后又说。   崖会泉还在为跟预期相反的反应犹疑不定。   “怎么?”他头也不回,抬杠抬出了欲盖弥彰的味道,很强行不耐地说,“我拿着另一个空圈,还能隔空捏到你手腕上?”   “捏在你自己手上了。”沃修的反应持续奇怪,对崖会泉的态度毫不介怀,反倒听起来还很无奈,“手铐没合上的锯齿边卡进手套了,你没感觉吗?星盟坚持将军们要带传统的白手套,还统一材质,纺织品提供不了多高的防护,金属锯齿卡进去,我都看见勒下去的印子了——你手这都没感觉,在分心想什么呢?”   崖会泉的脚步就一停。   完全是不由自主。   他实在很难不侧首又望沃修一眼,目光谨慎的在对方脸上逡巡过去。   沃修没有掩饰自己的关心,把它们坦然陈列在神情里。   “有什么问题?”做出了诡异言行的人还反问。   “我才想要问你有什么问题。”崖会泉不动声色地想。   他甚至为沃修的坦荡陷入了片刻的自我怀疑——他们以前难道就是这么相处的么?以前就有过这种熟稔到几乎……有点亲密的关心?   可不对,不对劲。   他们以前还有这样的相处模式?   崖会泉有点懵,有点怀疑,有点莫名其妙。   也还有点——他自己不太能立即承认的——有点受用。   “没什么。”维持着表面“冷淡自持”的状态,崖将军平静说。   沃修回给他一个同样不加掩饰的好奇注视。   崖会泉又看他一眼,某个瞬间,沃修的好奇目光还让他想到了黎旦旦,他远远想了几秒钟应该正在蒙特家里晒太阳的猫。   “我就是……”鬼使神差,在猫和不可名状的力量推动下,本来不准备答疑的崖将军还是开口,他说,“就是忽然增加了对你的怀疑,更倾向于认为,你可能是个冒名顶替的。”   这么说完,崖会泉不再看沃修,免得多看一眼,就再多出问题。   他转身的动作有点急促,沃修似乎没发现。   ……也有可能是发现了,但为了保持尚算合适的氛围,很明智的当没发现。   沃修之后称得上老实的随崖会泉去了看管室,真的好好践行了他会配合的承诺。   虽然沃修目前身份存疑,崖会泉嘴上对他颇不客气,更没有要马上信任的意思,但行动上,沃修个人感觉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一走进那件所谓的“看管室”沃修就发现,那根本不是一个“监狱标准间”,更像是一间休息室,并且崖会泉在亲自带他进门后的第一个动作,不是把他立即跟屋内的高敏警报器绑定,让限制令即刻生效,而是臭着一张脸,召来舰船内配给的人工智能给他做了个健康扫描。   还有他们往看管室来的一路上,崖会泉都走在前方。   带不带路的问题另提,以崖会泉的谨慎和警惕心,在后面的人仅有一只手受限,其实肢体活动空间仍然很大,完全有突袭机会的情况下,他能那么放心的背对,漏出一大片空档吗?   沃修觉得常规状态下的崖会泉不会。   潜藏的纠结快从这人身上溢出来,想要有意去压也压不住。   “崖将军。”   沃修在崖会泉准备转身出去,新打印的扫描单就夹在对方指间时叫住人。   手铐的另一端已经铐在了警报器上,沃修有不止一种办法能破开它,但他只是信守承诺地安稳坐着,问侧身朝他投落视线的人:“如果我是真的,你会坦诚一点,考虑换个态度面对我吗?”   沃修的语气介于“正经”和“仍然没个正形”之间,非常微妙,好像是他有意把握了某种界线,让这句话进可以暧昧,退也可以当作玩笑。   侧身的人起先就没有说话,崖会泉静静看着他。   片刻后,崖会泉彻底转过身。   他单手撑上沃修前方桌面,上身前倾,另一条手臂伸至沃修眼前。   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抵上了沃修的下巴,棉质的布料感压在沃修下巴尖。   “等你是真的再说。”崖会泉回答。   沃修就噗嗤笑了一下,他温热呼吸落在军装袖口的金属扣,让遇热的微凉金属蒙上了薄薄一层雾。   崖会泉预备收回的手遇到了一点阻碍,沃修压住崖将军被手套包裹的手腕。   棉手套对手的贴合度其实不如皮革、橡胶等材质高,但崖会泉双手骨节分明,手腕处那一块突出的腕骨哪怕戴着手套,也还是很好找。   沃修就是把自己那只空手的虎口,松松卡在了崖会泉那块骨头附近。   “……做什么?”崖会泉皱眉问,却也没强行抽走手,语气听起来,也不像正受到了挑战与冒犯。   “刚才就说手铐锯齿压进手套里了。”沃修的手指上移,他没放开崖会泉手腕,用指尖点了一下棉布手套的掌心,提醒似的说,“这里,有点起线。”   起线痕迹下方直接对应手上残留的压印。   崖会泉才用戴着手套的手去抵过人下巴,转瞬,他又体验了一回被外力隔着手套触碰的感觉。   被金属锯齿压出痕迹的地方经历了短时间的血液不畅,在血循环重新顺畅时会泛出细微的麻痒,偶尔还会伴有灼烫,神经末梢的灵敏度比平常要高。   等崖会泉反应过来,他人已然离开了暂时收押沃修的看管室。   他的手上也少了什么。   沃修被捏了一次下巴,便扒走崖将军一只手套。 第75章 手套 微妙的“十指相扣”   说是被扒走, 但实际上手套是崖会泉自己脱的,他那个时候被触碰得一顿,一直绷着的神经陡然压细如蛛丝, 让本来也只是勉强维系的平稳忽然在失衡的边缘摇摇欲坠。   他终于后知后觉要抽走手,沃修察觉他意图,松松圈在手腕的手像一副人工的镣铐,随着他往外抽的力道也下意识收紧了。   ——于是崖会泉干脆自己扔了那只手套。   他像是金蝉脱壳一样, 直接把手套扒下来丢在坐着的人面前,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与乌珊莎约好的时间是一个半小时,身份查验在时限内准时开始,包括全身扫描、虹膜指纹验证、基因比对、真人专审、AI机审等多道程序。   根据沃修自己交代,他之所以能侥幸逃生,是在爆.炸的刹那, 因天灾主机自爆而释放的强能量与核心里其余能量相碰撞, 剧烈的能量对冲引起了空间剧变, 在以他的机甲为圆心的区域内, 撑起了一个极小的“黑洞”,短程爆发的时空乱流将他卷了进去,而那时,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进入自动弹射的生态舱。   时空乱流的爆发往往毫无规律可言,人类探索太空已有数千年, 可宇宙浩渺, 即便是步入星际时代的人们,也仍在这片奇妙又广袤的空间中有着太多未解之谜。   用时空乱流来解释沃修的失踪说得过去。   只是想要验证一个人的身份,光是“理论说得过去”当然还不足够。   沃修被带进看管室一个半小时,又被送他进去的崖将军提出来,带去专门加急设置的检验处, 崖将军亲自监督,目送他辗转在各台专项检测仪器之间。   等对比报告的结果出来前,迎着特殊部队成员颇有微词,以及自家部队努力遏制了诧异的注视,崖会泉与乌珊莎打了个招呼,他就顶着狮子女士仿佛也欲言又止的目光,理直气壮把人又关回了自家的看管室里。   “老实呆着。”崖会泉将手铐另一端重新连上警报器时说。   他假装忽略了自己曾在这个房间丢掉一只手套的事,失落的手套不知道被沃修收去了哪,反正他再次迈进这间房间时,视线快速逡巡屋子一轮,没发现踪影,他手上也已经换上了新的备用白手套。   沃修与他保持着微妙的默契,也只字不提手套,还继续保持高度配合,坐在金属靠背椅里耸了下肩。   大概是在用肢体语言说:“我这还不老实?”   最终对比结果在又一小时过去后出来。   沃修作为等待审判的嫌疑人,结果不需要他亲自去领,会先交到两边最高指挥官手中核验。   人的面貌可以调整,当代整形技术能保证将一个人变得与另一人分毫不差,性格与语言风格也可以模仿,可以通过大量学习、记忆以及反复练习来慢慢掌握另一人全套的言行作风。   只要肯下苦功夫,还能背下对方关系网上的所有人员资料,再揣摩对方对待关系网上每一人的态度,最终,便人为的打造出了一个完美复制品,从外形到言行无不一致,像是古时候很浪漫的一个说法——这世界上的另一个你。   唯有基因信息无法做到完美复制。   异种基因携带者的基因型更为特殊,是最有力的一道的身份防伪标识。   崖会泉拿到对比结果后原地静默半晌——结果显示正被他铐在看管室就是沃修。   非冒名顶替,非恶意整容,非处心积虑的模仿。   那就是本人,从基因型到头发丝都是原装。   乌珊莎冲崖会泉抬手,用小臂比了一个“请”的手势,主动把将验证结果带给当事人的环节让了出来,让在这件事上尤为霸道的崖将军去完成。   崖会泉好像匆匆对乌珊莎点了个头,又好像开口与狮子女士难得客气了一句什么。   他记不太清了。   在两个选项前摇摆不定的那台天平不用再摇摆,它终于倒向了有定数的一方,结果似乎也贴合了人的期待。   可天平倒下去,崖会泉的思维却飘了起来。   所有之前因结果不明而强行压制的问题争先恐后的浮了上来,几乎搅懵了头脑,让崖会泉有些“身魂分离”,在动作的宛如只是他的躯壳,该说什么、做什么回应都是身体出于本能在进行,而至于他本身,则淹没在杂念的洪流里。   他只有表面看起来是冷静的。   他“冷静”离开联合会议室,“冷静”走过通过舰身对接阀临时搭建的桥,“冷静”接受站岗卫兵对他的敬礼……最后“冷静”出现在了红外线区感应到人,便自动完成身份识别,侧滑着开启的看管室门前。   屋子里明明有照明大灯,但里面的人像生怕能源浪费,觉得一个人用不着开太亮的灯,房间里只有靠近桌椅的一盏壁灯亮着,本就照明力度有限的壁灯亮度还调得并不高,光线是暖色,把勉强能被照亮的人发丝颜色映得更浅,细碎的光点缀在他身上。   而这一幕竟与崖会泉梦见过的那个场景奇妙吻合。   那人的姿势和崖会泉离开前相比,没什么变化,仍然是坐在桌后那张金属靠背椅上,他散漫地在桌下伸长了腿,一侧膝盖微微曲起,与警报器“亲密无间”的手自然垂在身侧,另一只空手的手肘却支在前方桌面上,手闲得慌一般,把什么东西正团在掌心。   崖会泉进门的刹那,刚好看见他重心微微往支起的手肘那头倾斜,散在额前的稍长发丝也随重心一起偏向一边,这随意闲适的姿态让他比崖会泉小的那十岁的年龄差距忽然分明。   他把那东西拿在手里把玩。   光线有点暗,人已经霸道占走了大半的光,像个会发亮的非典型小黑洞,把光线与他人注意力都吸到了自己身上,他手上拿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站在门口的崖会泉便一时没看清。   崖会泉只能看出来,那应该是一团硬度不高的东西,它被握着,还能在沃修的关节处漏出一部分,被那人修长的手指轻轻拢着,偶尔还要把手指往里缠一下。   情绪错综复杂到不可言明,想法与念头都是开闸的洪流,铺天盖地的漫过心口,又拥堵在仅有的传达出口。   极致的混乱下,注意力反而就容易被这种单一的细节吸引。   崖会泉短暂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想问什么,拿着确切的报告单回来后见到这个人第一句话、第一个动作……乃至于第一个表情是什么。   他只往前一步,注意力寻求拖延借口似的汇聚于一点,想把沃修手里的东西看清楚。   沃修之前应该是在走神,他专心把玩着手里的物品,都没注意到崖会泉开门,电子门验证身份时的通过确认与滑过门槽的动静都没让他回神。   但崖会泉往他走了一步,他似乎倏地有了反应,朝崖会泉抬眼——   也就是这个瞬间,沃修的手回到了光源照射下,他手上动作停住,拉近了距离的崖会泉也终于能把他手里的东西看清晰。   这人的手指勾缠在白色的棉布上,指尖从布料模拟人手的“五指”间穿插过去。   沃修在玩崖会泉之前没瞧见的那只手套,五指微妙地与手套完成了十指相扣。   他就维持着这么个奇异的“十指相扣”造型,蓝色的眼睛移过来,有些愕然地看着走近的人。   “真的是他。”崖会泉想。   这句话在崖会泉心里又重复了一遍,他想:“沃修真的回来了,这个人死而复生。”   然后再下一秒,心头奔涌的其他情绪与问题都收了一收,“死”这个字犹如是一把密钥,是个开关,竞速一样在脑子里横冲直撞的想法们不约而同刹车,让路给了缠绕崖会泉从苏醒至今的魔咒。   他的思维定在了他和沃修上回分离的时候。   “你……”沃修因为感到崖会泉像已在原地驻足得有些久,他出声想要叫一下这个人。   崖会泉被他“叫醒”了,之前浑似冻住的五官也重新鲜活地动起来。   ……但鲜活的方向恐怕跟沃修预期得不太一样。   “谁让你这么做了?”崖会泉倏地恼怒,“谁求你把路让给我了?!”   这是在崖会泉心头堆积已久的话,他一度没说出口,后来无人能让他出口。   能当做有效身份证据的对比报告被重重拍到桌面上,与椅子同材质的金属桌面都被冲击出了颤音,在房间里颤颤巍巍的嗡鸣。   对着终于敢相信归来的人,崖会泉的这些话终于能吐露,把它们摔给该听一听的人听。   “我……”沃修张嘴。   又被崖会泉毫不留情的截断:“你?”   崖将军情绪上头,冷笑一声:“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伟大,很聪明,很大公无私,淋漓尽致得朝世人——主要是朝我展示了一番什么叫‘个人英雄主义’?”   白手套还被沃修拿在手里,崖会泉只要视线一低就能看得很分明。   仍“十指相扣”的手套无端灼到了他的眼球,让他闭了闭眼,把更加尖刻地质问丢了出去:“你为什么这么做?” 第76章 拥抱 “没关系,我听到了。”……   沃修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眼手套, 嘴唇有片刻的抿起,好像这是个需要谨慎思虑来回答的问题。   但对情绪正沸腾的人来说,每多一秒的思考, 都像是在拖延,对面每个长达三秒以上的沉默,都像是对提问一时无话可说,在紧急琢磨着该怎么找借口。   因此崖会泉自己把话说了下去。   他跳过问题, 快进到了下一阶段的声讨,甚至用词开始到达了“出言不逊”的水准:“你真他妈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是时代英雄是吗?”   沃修持续无言:“……”   崖会泉紧紧盯着沃修:“你冠冕堂皇地来做决定,来像裁决者一样去判断谁该生,以及谁该死——我还从没听说过审判席与判官还能同时兼任的,谁他妈让你这么能,谁给你的权力?”   沃修上一个问题都还没答, 崖会泉是典型很要考生命的那种考官, 思考时间不给足, 答案也不听, 只把尖锐问题一连串的往考生脸上怼。   还凶得很,“我要你命”简直写在了神情里,站在他身周半径五米内, 都能感受到他直往外蹿的火气。   沃修只好继续闭嘴,他想先让这人泄够情绪, 免得火强自往回逼会把人灼出内伤。   崖会泉自己也觉得他好像从没这么生气过——以前从没有, 程度最接近的一次是在天灾核心。   但天灾核心那一回,饶是崖会泉也快急火攻心,他却根本没那么多空来生气。   他那时候咬着牙,顶着高温,注意力都放在反复搜索, 反复找寻还有没有残余的一线生机上。   现在,“生机”变成了一整个的活蹦乱跳的沃修,就在他面前。   火气就像是掩埋在火山灰下的余热,本来以为仅残留最后一点燃烬后的余温,没想到一遇上火星,余热也能变作烈火,从灰烬底下飞快升起烟尘与金红火焰。   “滚回隔壁!”两重火气叠在一起,崖会泉越火冒三丈说话越难听。   他目光冷冷从闭嘴的沃修脸上剐过去,某种说不出炽烈情绪还与火气交织在一起,让他出于窥探到了陌生事物的本能,想要谨慎的留出距离,还有点说不出的想逃避。   所以他直接赶客:“我们这没有能治狂妄自大的仪器,我也不清楚隔壁特殊部队船上有没有,但起码,隔壁肯定多的是人在等你,没准还给你准备好了盛大的欢迎会,他们能够给你你最想要的英雄礼遇,能够满足你想要当大英雄后接受荣光满身的‘英雄病’!”   “我这里招待不起。”崖会泉不带停歇地说,“快滚。”   一个以自负出名的人在痛骂另一个人狂妄,沃修本来正无话好说,在安静给怒火中烧的人当木桩,乖乖受着来自这个人的所有火气。   但听到这里,沃修顿了一下,跟耳朵里带过滤器一样,自动滤走了崖会泉尖酸刻薄的部分。   他抓住了崖会泉怒喷自己的间隙,终于插上话,有点惊讶地说:“你……都这么生气了还关心我,怕这边的医疗舱不能周全检查异种基因携带者的身体?”   崖会泉:“……”   崖将军暴躁地说:“放屁!”   “你回来的路上把脑子落在了外太空,还是眼睛受了什么辐射才看出了关心?”崖会泉声音和面色一起冷下去,他身上之前环绕的□□味终于淡了,但又像经历了一场速冻,迅速看起来无比冷硬,“我在发自内心的对你感到不满与抵触,而你说我在‘关心’——不好意思,我们有这么熟吗?”   “关心”依稀戳到了崖会泉内心,让他对于未知的那份踯躅陡然飙涨。   他既开始出言不逊后,又到达了口不择言的范畴。   他冷冷对沃修说:“我们之间除了有两次不得已为之的合作,还有你曾单方面妄加判断你该是去当英雄的那个,让我不得不由你代为裁决命运,对我造成了极大困扰之外,还剩下什么?”   沃修还没说话,又是只张了下嘴就被崖会泉截断。   崖将军口不择言起来杀伤力成倍增长,他嘴角尖刻地一弯,慢慢“哦”了一声,又说:“还剩下漫无止境的对立与战事纠纷,剩下长达几十年的互相为敌——那这就更奇怪了,你哪里来的自信,理所当然觉得我要对你关心?”   这回,崖会泉的尖刻好像就终于也刺到了沃修。   “过滤器”在越发难听的话下似乎也渐渐失灵,不是对于什么样的遣词造句都能过滤下去。   沃修彻底闭上了嘴。   而沃修一安静,崖会泉本质上也并不是一个擅长唱独角戏的人,等把自己曾经未完的话都说完——甚至一不小心还说出了额外的东西。   他鼓胀的情绪逐渐回落,忽然发觉自己随后也再没话可说。   并且情绪落下来时,还带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空落感,也没有预想中的卸完情绪负担后的放松。   于是他们谁也不说话,房间里的气氛沉寂下去,两人陷入一阵相顾无言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在壁灯投下的那一点微弱光晕里,是沃修又先开口。   他说:“让我回去,起码也得帮我解开手铐。”   崖会泉有轻微的一顿。   说赶客话的人是他,明嘲暗讽的是他,确认身份后再次见面,劈头盖脸就把对方一顿骂,追了一份时隔快一年半载的债的也是他。   可对方真的要走了,语气平平,没有被他过于激怒的样子……也没有想再和他说什么的样子。   崖会泉的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   但这种体会,对他来说,就和他刚才莫名其妙生出的退避心一样,它们都是基于未名情感诞生的衍生物。   根源暂且不明,他对衍生出的东西就更难以把控,不知道这种微妙的心悸算不算一种来自直觉的提醒,也不知道,假如这真是一份提醒,那么一个情感观念健全正常的人,会在这种时刻怎么做。   崖会泉没说什么,只沉默着将手铐开了。   “谢谢。”沃修对他说,很礼貌。   然后沃修把那只白手套放在桌上,客气地颔首,起身走出去了。   崖会泉:“……”   崖会泉没有目送他,只目光落在前方一点,靠耳朵来清楚听见开启的电子门滑过门槽,人是真的走了出去,外面的站岗卫兵依稀还跟沃修打了声招呼,沃修好像还主动对不便闲聊的卫兵说:“你们将军还在里面。”   有个年纪应该比较轻的卫兵“啊”了一声,后面的话便听不太清。   因为电子房门很快又重新合严,房门上的降噪隔音装置启动。   房间安静了。   崖会泉站在只剩自己的房间里,他忽然便发现,壁灯的光线是真的暗。   他站在壁灯照不到的阴影里。   金属门上有一个竖条形的透光部分,它不透明,但能映出房间内外的光线,外间走廊的说话声传不进来,光却能顺着门上的竖条落进屋,把近门的一小块地界落亮。   然而崖会泉可能天生就是擅长离这些带光的东西远一点吧,门外落进来的光,也照不到他,在他脚尖前方堪堪停住,他还是那张对着沃修用完就忘了收的冷脸,目光无意义落在某一点。   “他走了。”崖会泉静静想,“这点时间,应该能够他离开这条走廊,卫兵比较懂事,会主动领他往互通桥的方向走。”   从沃修离开这间屋子起,相关信息也会即时转交给特殊部队那边。   可能沃修还走不到互通桥,那边的人就要赶过来迎接,再热热闹闹,欢天喜地的把指挥官迎回己方队列。   如隔壁尖酸刻薄崖将军预言的那样,是已经准备好了同样热闹的欢迎会。   “……那本来也是他应得的。”崖会泉又想,他视线下落,盯着地板上的一块光斑,“我只顾着说自己没能说完的话,把攒着的火都匆忙发完了,但我忘了欢迎和道谢的部分。”   他今天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还公然说了“不熟”。   欢迎和道谢之后再提,还合适么?   崖会泉没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依照他的经验,这种涉及到人际关系维护的问题,但凡是由他来自问自答,那答案多半会很灾难,能偏出常人的做法千里之远,实在没什么可参考性。   他正有点自嘲,忽然的,从门外漏进来的光变得更亮,地上的那个“小光块”也一口气吃胖了似的,蓦地铺到了崖会泉脚下。   崖会泉愕然抬眼。   他看见沃修从外面又回来了。   “我出去冷静了两分钟,想怎么反驳你。”去而复返的沃修说。   崖会泉方才情绪已经放完了,他正处在一泄而尽后的放空期,因此对着忽然又蹿到眼前的沃修一脸空白,做不出反应。   “这么看我干什么?”沃修很心累似的叹了口气,他语气里没听出有什么厌烦情绪,只是很平和地跟崖会泉讲道理,“我要是两分钟前站在跟你针锋相对,你能像个获得能源补给的循环轨道炮,我俩之间互相输出能形成一个完美的互喷闭环,没准还能产能,然后我看,特殊部队跟光辉之翼也不需要备用能源了,我俩就站在这里无限循环的吵下去,全舰队的能源发电都靠我们吵架一手包了,明天就申请星际时代第九大奇迹。”   沃修说着,自己居然还有点忍俊不禁。   不过考虑到两分钟前崖将军正气炸了肺,他很克制地没让自己真笑起来。   他只很轻地摇了下头,然后又说,“可我又没毛病。”   他看着崖会泉,“我又不是专门回来和你吵架的。”   崖会泉的情绪此时,也已经完全降下来了。   他就在沃修忽然又进来以前,还为自己的态度萌生了一点……可能是愧疚的心理。   “……那你是回来做什么的?”崖会泉半晌后开口,也用缓和很多的语气说。   他有一阵不甚明显的沉默。   崖会泉在等着沃修回答,但沃修又上前一步。   仗着自己也个高腿长,沃修那一步迈得还比较大,几乎等于一般人的两步。   体温靠近,双臂环绕过来。   崖会泉有个条件反射的抬手,想把持续靠近的沃修拦在一定距离之外。   可猝不及防间的隔档收效甚微,没能阻拦成功的手被巧妙截住,他的手腕被力度很轻的一带,拦截便成了配合。   沃修环过他,拉近他。   连领扣都一丝不苟的白色军装前襟,抵上了另一个外套又不翼而飞,衬衫还随意松开了两颗扣子的胸膛。   崖会泉被不由分说地抱住了。   “回来给你这个。”沃修说。   环过后背的手停在了背上某处,沃修的掌心贴在崖会泉后心。   “你确实说得对,双方的事不该由单人来不打商量的做决定。”沃修的声音是直接从耳畔传过来,带着温热吐息,“所以崖将军,单方面断言我们不熟也是不行的,你怎么能自行做决定呢?”   崖会泉说不出话来。   他怔住了。   “我为自己那时候擅自做决定这件事道歉。”沃修轻轻拍了拍他紧绷的背,语调像怕惊扰谁一样轻柔和缓,很温和又弥足郑重地告诉他,“对不起。”   崖会泉简直无处安放的手臂微微一动——像个掉线后还会偶尔“诈尸”弹一下的木偶。   沃修:“但我不为‘你活下来’这个结果道歉,毕竟这是我在执行任务的重要关头,除了任务以外第二大在乎的事情。”   崖会泉隐隐有重新冒头趋势的火苗被兜头一句“在乎”压住了。   沃修的手掌之下,是他并不如神情冷静的心跳。   而沃修还没完,他又说:“我从恢复意识至今,我在回来的路上确定天灾核心已经停止运行,这片宇宙和它包容的亿万星星都暂时又获得了安宁,所以,‘第一大在乎’下线,它能功成身退了,这意味着‘第二大’得顺位晋级。”   “你为我的莽撞生气,我却真的很为你活下来高兴,我回来的路这么远,你就不能看在我好歹真心实意为你高兴的份上,稍微不要那么凶一点,对我说一句‘欢迎’?”   “……”崖会泉方才一通不带停的输出,带着情绪的想法连番怼在沃修脸上,就每句话的字数来说,沃修反向输出的量没他大,内容也远比他温和,可在取得效果上,双方便竟旗鼓相当。   崖会泉站到了沃修之前的角色上,他被沃修问得一时哑然,嘴唇动了动,却没有音节出口。   沃修的手还落在他后背。   小片刻,沃修径直轻轻“唔”了一声。   “没关系。”沃修按着崖会泉的背,感受到掌心下的心跳,他说,“我听到了。”   心跳声鼓噪绵延,震动在另一个人的掌心。   它是无处躲藏的信号,是无言之言。 第77章 推拉 沃修指挥官一脸镇定,马不停蹄地……   依照崖会泉迄今为止的人生经验, 一般他对谁恶言相向,换来同等的恶声恶气是常态,次一点的是对方被他骂懵, 想要反击又被他怼得心态失衡,气势上和语言的逻辑条理上就输了一截,于是反击便不痛不痒,扎不到点, 戳在好似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有铠甲覆盖的他身上,还特别搞笑。   就好比他朝对方输出,是端着手持型轨道炮,保险一拉高频能量呼啸着扫射过去。   对面被他扫完,气急败坏地亮出了小水枪,愤怒地呲湿了他的鞋子。   还有更惨一点的, 连小水枪都掏不出来, 在崖将军这里领略过人生的残酷之后, 转头就跑了, 从此对崖会泉敬而远之。   还有几率患上听到他大名就紧张的“ptsd”。   据不可靠传闻,说是有个倒霉蛋曾跟崖会泉不幸在同一块交界星区执行任务,不知道做了什么事, 严重碍着了崖上将尊贵的眼睛,所以当天, 该倒霉蛋直接被崖将军锁在会议室里一顿羞辱, 出来时都精神恍惚,之后长达半个巡航周期的时间里,这人别说是听到崖会泉大名,他连“崖”这个字都听不了,看见报告上的“数值断崖”都要一个哆嗦。   而沃修的回击水平远高于小水枪, 能跟崖会泉杠个旗鼓相当,不会被一通口头的夹枪带棒就锤跑,更是从没有要被崖将军给怼出心理阴影来的样子。   崖会泉不太乐意承认的“偶尔”时刻里,沃修还能反过来把他噎得哑口无言。   可见作为一个老对头,沃修实在是很稀有。   结果惊心动魄的分离又重逢一回,崖会泉发现“稀有的老对头”好像功能升级了。   去而复返是沃修给他的第一道“回马枪”,不由分说的拥抱是第二道。   有好一阵,崖会泉看起来沉着脸,他的肌肉在本能的抵抗下紧绷,制服下的肩背僵得像块板。   可在抵抗的好像又仅有本能。   他的肢体拗出了抗拒的造型,他的脑子却懵了,他被这非互怼非抬杠非对面被他气走的发展弄得难以应对,一时之间近乎手足无措,只好身体摆个造型,单手按在对方臂膀,是个要拉开人手臂的姿势,又没真拉,也不知道具体想要干嘛。   什么叫“给你这个”?   难道这里有谁看起来需要“这个”?   ……为什么自己还没往后退,没把面前的人往外推?   还有,这人在自说自话吗?谁给的权利让他来做心理解读?他凭什么口吻这么笃定,觉得自己解读得一定是对的?   问题过筛似的跑过崖会泉的脑海,他在自己的思维领域虚张声势,现实领域却像被环过腰际的两条有力手臂克制了发挥,恶龙很难继续张牙舞爪,被一个拥抱抱成了龙雕。   体温近在咫尺,它曾在记忆里真实造访过,也在半梦半醒的虚幻间梦回过,呼吸依旧落在耳畔,还是暖的,带着微小气流,它们拂过脖子上衬衫未能覆盖的一小片皮肤时,气流会撩动皮肤上细小绒毛,刺激感官,也透着说不出的暧昧。   而真实发生的拥抱又跟回忆及梦境都如此不同。   他们都正十分清醒,这应该是发生在彼此间的第一个正面拥抱,沃修脸颊稍长的头发就蹭在崖会泉脸侧,还有稍许发丝滑进崖会泉的衣领,它们就像自家主人一样,有着一套神奇的“见机行事”本领,硬是从崖将军本该包裹严实的军装衬衫领口找到缝隙,见缝插针地滑进去搔人家脖子。   崖会泉是后来才慢慢觉出痒,他感官在思维的混乱期度过后才重新上线。   “你……”   被抱僵了的人终于发出声音,他本来想就最后那句“我听到了”发表两句点评,带着微妙的恼怒,但不知名的力量压制了他的毒舌,让他很快发现讽刺怎么出不了口,并且提起这事,好像还会把自己也拖入尴尬。   所以崖会泉顿了一下,他强行转变话头,开始挑剔沃修前面的话:“道歉还不忘强调拯救宇宙的重任,看不出来你还挺心怀天下的。”   “难道你不包含在天下里?”疑似功能升级过的沃修轻松应对,他下巴压在崖会泉的肩章上,也不嫌金属凉,“你这就把自己划出宇宙范围了,不至于吧?这也遗世独立的太夸张了。”   崖会泉:“……”   挑刺的效果不甚理想,仿佛是还给自己的微妙心情找补,让快要从内心烧到手心的无所适从又添了一把火。   以前的极少数时刻里,也不乏有想要走“怀柔”策略的人,试图对崖会泉打出温情牌,用温言软语“感化”他。   不过崖会泉总有办法让人柔不下去,温情撞在他那身“一视同仁”的冰冷铠甲上,还没等把些微的温度送进去,铠甲表层就已经耗完了他人释放的热,压根不会把热度往里导。   想要走这条路线的人,最后也都是要么选择“反击”,要么干脆“退避”,别管大家的出发点有多么不同,结局却是殊途同归。   可沃修不讲道理,是个没办法运用往日经验去分类的存在。   崖会泉挑刺失败,沃修滑进他领口的发丝陡然存在感强烈起来,他明明有只手在沃修胳膊上,能把人推走,之前他也还短暂疑惑过自己抬起来又不推人的手是想干嘛,摆个架势好看吗,这会,这只手又像倏地被主人给忘了。   崖会泉只偏过头说:“你能把头发收一收么?你怎么头发都这么烦人?”   头发都很烦人的沃修听完,笑了一下。   “是啊,怪我。”头发很多的人有恃无恐地说,“头发长得这么茂密,年纪轻轻也从没有脱发烦恼,才有多余的发丝去烦人。”   还知道惦记着要照顾崖会泉情绪,沃修没有光明正大的笑,怪就怪他们此刻实在太近,发梢和呼吸都搔在彼此颈侧,人笑起来时胸腔会震动,那一瞬的气息会忽然出现起伏变化。   崖会泉感觉出来了。   沃修思维短暂打了个岔,还忽然想到了崖会泉曾一本正经地告诫黎旦旦,说让猫努力一下,少掉毛。   而提出了如此无理取闹要求的人就在面前,摆着张艰难维系的冷脸,仿佛谁再掀开他挡在真心外的门帘往里看一眼,他就要暴起,凶巴巴地把门帘抢回去顺便再给谁一爪子。   说起黎旦旦……   与坦白相关的事蓦地跳进沃修脑海,让他相较崖会泉来说原本更游刃有余一点的姿态一凝。   崖会泉正好找到了空隙,遗忘的那只手被想起来了,他把沃修一推:“你还要抱多久?松手。”   记起自己还没揭露的另一层身份,沃修轻松了半天,像是脑回路短暂离家出走了似的,他在崖会泉喊他松手时却忽的流露出一点紧张。   他心想:“糟了,前面话说得那么满,黎旦旦的身份怎么办?”   这事简直不禁想,一想人就要发愁,一愁人的肩背肌肉都还要紧绷。   无形之中,沃修把崖会泉箍得更紧了。   崖会泉就错误理解了这份紧张,心说至于么。   ……喊松开就抱这么紧干什么?   还是说这个人抱都抱过了,冒犯也冒犯过了,这会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个拥抱对他们来说有点突兀也持续得太长了,所以手足无措了?   “……”   “……”   乍看已经平静和缓的氛围,骤然就又有了要转向尴尬的趋势。   崖会泉伸出去推人肩膀的手遭到了阻力,沃修的手臂像要人工丈量他的极限腰围能缩到多少一样,眼看就要让人喘不过气。   他实在不想莫名其妙窒息于被人抱得太紧——这他妈说出去太诡异了!   谁会在自家阵营的看管室里被老对头的手臂勒到喘不过气?这是什么别致的新型斗争手法?   崖会泉拒绝这么丢脸,传出去真的极不好听。   他猛然后退一步,好一阵没活动的关节都上锈弹簧般崩弹了一声。   沃修被他的举动惊回神,应该也发现了自己用力太大,连忙把手臂一松,让出活动空间。   但没两秒,崖会泉才恢复能喘口气的状态,他准备把距离再拉远点,就感觉有副人形镣铐又靠了过来,一条胳膊横过他后腰。   “……干什么?”崖会泉警惕地问。   他这回反应不再迟缓,眼疾手快抬手别住了沃修的肩关节,再下一个瞬间,后腰似乎在沃修横放的手臂上撞了一下,上身随之有个不甚分明的后仰。   “没什么。”单手拦在崖会泉腰后的沃修说,他被崖会泉的举动带着有点前倾。   他们身高几近相当,在这种后仰与前倾的姿势下却出现了高度差。   沃修俯视着脸上错愕与尴尬并存的崖会泉,对方铁定以为他又在搞突袭,听了这句“没什么”,眼神透着不信,嘴唇也没像平日里常见的那样抿成一线,而是想要怼人又还未怼,大脑还在酝酿词句,双唇已经预备性的先微微分开。   沃修的视线下意识就往嘴唇上落,忽然忘了自己原本解释的词。   赶在不可言说的冲动真的谋夺了他的大脑,让他在关系琢磨不定时就干出更越界的事之前,沃修赶快把崖会泉往外拉了一把,同时尽量若无其事的快速松了手。   “你下次准备拉开距离的时候先回头看一眼。”沃修飞快说。   随后,以自己的确在光辉之翼这边的舰船滞留太久,得先回特殊部队自己主舰处理公务为由,方才赶也赶不走的沃修指挥官一脸镇定,马不停蹄地跑了。   崖会泉:“……”   沃修都跑没了影,崖会泉对着人影再度消失的门口看了有一会,他这才反应过来沃修刚刚伸手,应该是真没什么别的意图。   只是因为他后退的路径上正好有那张金属桌。   光辉之翼指挥舰上的器具以金属材质为主,那张被沃修支过手臂也倚靠过的小桌不大,四个桌角却冷硬尖锐,四条边也都不算圆钝。   沃修把手臂忽然又放回来横在后方,刚好帮心神不宁没注意周围的他挡了挡。   ……但伸胳膊是真没其他意图,后面从上方俯看下来的那个眼神,就说不好了。   崖会泉搜寻遍自己的经验库,发现缺乏对照,毫无先例,除了能确认沃修真的是个无法用以往经验去套的对象以外,一无所获。   他也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多想,站在又只剩自己的看管室里默然无语。   门口的站岗卫兵大概是看隔壁沃修指挥官都出去了,自家长官却迟迟没露面,也没露点声气。   有卫兵在门口喊了声“报告”,迟疑地探头探脑。   崖将军一秒钟收起了自己快溢于言表的烦躁,非常高冷地说:“出去。”   “是!”卫兵被吓了一跳,火速把脑袋缩回去,还替将军把门关好了。   崖会泉这时一点也不嫌这间房间太安静,也不嫌它昏暗,他反倒有点庆幸昏暗的遮挡与独处的宁静,让他能克制的叹一口气,按着好像还残留有余温的桌面发了片刻呆,允许自己在这里多放空十分钟,权当做出门去处理下阶段工作前的休息。   另一边,沃修杀回特殊部队的主舰,不出崖会泉所料的确实收到了热烈欢迎。   举着彩带瓶的小凯门毫无征兆地被老大提溜起来,稀里糊涂就被老大盯视了五秒钟。   小凯门试探性地“吱”:“老大……?”   “没事。”沃修把小凯门放下了。   对视的目标换了一个人,只看五秒钟就能迅速明白其中差异。   沃修在满天纷飞的彩带里先确认了这一块区域是否已做了空间隔离,不然彩带和粉尘要是钻进舰船元件里,狂欢对舰船来说就是灾难。   “老大,你是在隔壁呆了半天,就被那个崖将军给传染了吗?”有个普通战士说,他是不知道提前归来秘密的广大群众之一,代旁边的同僚向老大提出疑问,“一回来就先过问管理细节,不回应我们的欢迎,你严苛的样子也忒像隔壁那位了。”   “这还能传染,那得是两人到达了多近的距离?”   “说不好——哎老大,你是跟人家亲密无间的相处了大几个小时吗?”   闹哄哄的队员们在搞庆祝活动时一向嘴上没把门,是群名副其实活泼过头的“野生动物”,仗着老大才刚回来,肯定会纵容他们比较多,什么玩笑都敢开。   然而,在沃修刚刚的确到达了很近的距离,也确实比较亲密无间的情况下,玩笑话听起来就也有点变味,很不对劲。   沃修:“……”   小瘪犊子们! 第78章 冷静 “还有哪位指挥官?”   “老大。”   沃修又被这么叫了一声时, 闹哄哄的“野生动物”们就已经又消停下来,跟归巢似的各回各岗,不用轮值站岗的回休息室做个人整休。   特殊部队是支相较一般队伍来说, 队风要较为活泼,成员也普遍更能闹腾的队伍,但无论如何,特殊部队也是域外联合的正式军之一, 还是昔日的战场主力。   大家玩归玩闹归闹,心情激动归心情激动,在专程隔出的空间狂欢过一轮,又逮着今天想必怎么也不会生气的老大狠狠开了番玩笑,把“太岁”头上的土都耕地似的翻新了一层,就也消停了, 懂得什么叫适可而止, 在狂欢结束后众人自觉收拾了空间地面, 撤走了隔离装置, 随后,战舰上的昼夜系统正好宣布入夜,这些一度潮水一般隆隆涌流向沃修的人, 又四散开退去,把休息及开小会的时间让给了沃修与部队里的高层。   沃修被旁边的鲁伯特叫住时, 他就是正呆在众人加急为他筹备的休息室里, 面前的小桌上摆着一个打开的医药箱,他左手臂的衬衫袖子随意撸到了手肘上方,扣子解开的袖口松垮垮耷着,露出的手臂因握拳动作而带出漂亮肌肉线条。   沃修右手上是一支注射剂,他把新一针稳定剂推进静脉, 再才回鲁伯特道:“嗯?”   “别别。”鲁伯特迅速说,“我开口的时间不太对,等你这一阵打完再说。”   “推一针稳定剂而已。”沃修觉得灰狼兄弟里的弟弟在大惊小怪。他浑不在意这种细节,自己一边说话一边把针打完了,“想对我说什么直说,你跟你哥从聚会散场后就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我走到休息室跟前一看,还以为自己免费雇了重火小队的队长给我当门神——怎么,能够名正言顺回自家舰船的第一天,我今晚休息的待遇规格这么高?”   灰狼弟弟迅速又摆手,旁边哥哥鲁道夫把他的手按下去,开了口:“就……老大,这会没别的人了,我们是想问你,你真对隔壁那个姓崖的——”   把空针管丢进垃圾回收口的沃修掀了下眼皮。   弟弟鲁伯特紧急觉出“姓崖的”好像不太让老大满意,他和亲哥以前对崖会泉出言不逊惯了,双方都是毫无心理负担的对喷关系,忽然让他们转换态度,一些口头上的轻蔑总会不自觉带出来。   他连忙从背后薅了一把哥哥的头发,在亲哥的“嗷”一嗓子里抢救式改口:“我们的意思是说,崖将军,老大,崖将军。”   “不要当复读机。”沃修说,“他怎么了?”   鲁道夫反应过来,顺着弟弟的话一脸便秘地说下去:“你真的对崖将军感情不……不太一般?”   可以看出来,“不太一般”这个形容,已经是鲁道夫绞尽脑汁后能想到的极限。   并且他跟弟弟连这种词都很不适应,说完后整个狼脸色都绿了几分,跟他们澄黄的眼睛颜色凑在一起,是一种诡异的“金碧交辉”。   两张绿油油的脸和四只黄澄澄的眼珠子一起望着沃修,兴许还怀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想听沃修说点“也不至于”,“都是逢场作戏”之类的话。   结果沃修一点头,说:“是啊。”   祈祷失败的灰狼兄弟:“……”   鲁道夫和鲁伯特除了擅长骂战,能成为核心成员当然也不是光凭两张嘴,他们主职战场上的重火对冲,手下管理有特殊部队的重火队。   要是兄弟两人在战场上同时开麦,那就跟远古时代的“狼嚎效应”一样,骂街输出能达到先是兄弟互传,继而全队互传的效果,整个重火小队每逢对冲,必然全队集体嗷呜着杀向对面,久而久之,嗷呜不了的都不配呆在重火队,队员别管进去前是什么科,进去后都疑似被篡改基因换了物种,行为变得越发趋向犬科。   但以“嘴臭且狗”著称的兄弟俩,他们的开喷是从来不对内——准确来说是不对老大的。   灰狼的族群性强,团队作战是他们刻在基因里的专长。   同时,正因为族群性,重视团队,狼是最讲究秩序的动物之一,他们对于服气的头领会十分忠诚,打心眼里推崇对方,从不在“头狼”面前咋咋呼呼,会严格遵循指令,对“头狼”本身格外拥护。   沃修对灰狼兄弟来说,就是头狼。   所以沃修当初跟崖会泉两人深入核心最底层的主机,最后出来的却只有崖会泉一个,狼兄弟一跃成为是全宇宙看崖会泉最不顺眼的人。   沃修的“死亡通告”公布了多久,灰狼兄弟就真情实感地反感崖会泉了多久。   当初还有个风头很盛的传闻,说沃修的死亡没准还给星盟崖上将有关系,毕竟两边只是暂时休战,那会还没有签署真正的和平协议,两位势均力敌的高阶指挥官一起进入主机区域,里面发生的情况几乎无法实时回传,还有恰到好处的高温爆.炸能融毁证据。   是真的死于大义,还是明明可以共赢,结果一个趁机打压宿敌,换自己单独名利丰收,让另一个死在了主机区里?   反正阴谋论一套一套,两位当事人一个开不了口,化作了粒子,一个躺在医疗舱里被送回蒙特,就算是人还清醒着,以这位的一贯脾气也不一定会开口。   外面遂传得有鼻子有眼,后来是随着正式的和平协议签订,这些不利于和平稳定的声音才被压了下去,渐渐无人提及。   却又显然被有心者给牢牢记住了。   鲁道夫和鲁伯特是明晃晃地看崖会泉不顺眼,乌珊莎也曾对崖会泉直言由于天灾核心里的事,特殊部队会对崖将军心存芥蒂。   沃修诈尸的当天,刚对特殊部队一众核心宣布他就是跟崖会泉结婚的那只“猫”,还大言不惭的使用“本宝宝”这种称呼,众人被他雷得外焦里嫩之余,其实没几个人把结婚的事当真。   老大亲口承认有过很长一段失忆时光,那么结婚对沃修来说,就也是个自己意识完全恢复后才发觉的意外。   意外一睁开眼发现自己以猫身和人结了婚,还是跟以前的死对头,除了顺水推舟的应付一下,在对方那里骗吃骗喝骗住蹭情报,怎么可能就真的萌生了真感情,是真心实意的对死对头很上心呢?   超过八成的知情人都觉得不会,假的,真感情是没有的。   ——然后沃修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   他猫人人猫的变来变去,身体力行的向众人展现了他真的还挺关心崖会泉。   从他这日日蓬勃的照顾欲与不见减退的操心就能看出来,恐怕对待隔壁那位崖将军,沃修还真有几分真感情。   有人逐步接纳了现实,在努力说服自己扭转印象,以后也要记得对崖会泉客气。   还有人一时转不过来,过去对崖会泉实在成见太深的——譬如说灰狼兄弟俩,他们就专门挑了今天这么个沃修正式露脸回归,从此可以恢复身份行动的日子,想要再来向老大证实一下,拐着弯地问“你是真的对隔壁那位有感情”?   沃修肯定了,他说是。   鲁道夫沉默了足足十分钟,他对沃修说:“老大,我以后再也不嘲笑队伍里战后新招的小崽子们还追星了。”   沃修对星际娱乐圈总共有哪几号人物都搞不清楚,也不知道现在25岁以下的小朋友们追的是什么星,他只好对鲁道夫的话莫名其妙。   这里面有追星什么事?   就听鲁伯特替哥哥解释,语气同样沉重地说:“老大,我们兄弟俩现在的心情,就跟毒唯惨遭正主亲自盖章喜欢对家,最后的幻想也被你打破了,可我们的房子是复合防爆材做的框架,以前所有相处烧的砖瓦——所以我们房子塌倒是没塌,就是要冷静一下。”   沃修:“……”   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完全脱离娱乐圈的人是真听不懂。   沃修上下打量灰狼兄弟几眼,他说:“我看你们是没资格嘲笑人家小朋友,嘴上说得好像很嫌弃追星行为,但这种限定名词不是说得很顺溜?词熟得跟背过一样,你们要是自己平常不关注,哪来的功夫学这种‘黑话’。”   被老大戳破了真相的兄弟俩无言以对,只好双双恳求老大别随便对外透露他们悄咪咪关注星际娱乐圈。   “……你们有特别喜欢的哪个明星?”沃修难得对娱乐圈勾起两分好奇。   “没有。”鲁道夫说。   “真没有。”鲁伯特迎着老大不信的视线补充,他诚恳告诉老大,“我们就是去学习了一下语言,经常观望围绕娱乐圈展开的骂战。”   沃修被这番操作震撼了。   “你们俩能有现在这水平,就是专门去娱乐圈学出来的?”   “我们以前的水平也不差。”鲁道夫急匆匆为兄弟俩正名,“我们特意去进修是为了——”   鲁伯特在旁边默默盯着哥哥。   一接触弟弟视线,鲁道夫倏地清醒,然而“为了”前两个字已经说出了口,他就很是艰难,努力把话说得好听一些。   他说:“我们是为了更好的应对跟光辉之翼的战场交锋,争取输人不输阵,才去特意进修学习的。”   差点不过大脑说出去的原句是“为了对抗崖会泉”。   崖将军凶名在外,听说还骂功了得,灰狼兄弟一度担心己方骂战打不过对面,潜心去各处进修,甚至还专门整理了一个骂战常用词句的小资料库,给它配了个简易AI,起名《星际祖安用语生成器》,要用的时候调出来,它就能随机排列组合出无数骂人句子,还保证低重复率。   理想很丰满,准备得也很周全,就是不料公共频道拒绝接纳“星际式祖安”,灰狼兄弟先是惨遭屏蔽,崖会泉一个字音都没听着。   转头,他们跟崖会泉真人相见了,可以当面输出再也不怕被谁屏蔽了……也骂不了了。   “等等。”   被沃修出声叫住的刹那,鲁道夫和鲁伯特本来都已经准备走了,他们决定赶在老大琢磨出什么前先行撤退,用“不打扰你休息”的万能理由急忙先溜。   被叫住的第一时间,兄弟俩对视一眼,神奇的心意互通,明白对方都在心说“要完,被发现了”。   但沃修看他们转过身,只是很平静地派发了一份任务。   “你们是对这部分言论印象最深,也最关注的人,重新回顾当初最早一条流言的发起时间,统计第一批下场和推波助澜的有哪些媒体、个人以及有背后操作嫌疑的团队,这份任务我交给你们,你们在整理好后尽快给我表格名单。”   鲁道夫和鲁伯特听完后下意识先心道不是吧,老大还能这么护着那位,把猫科的记仇天赋发挥成这样,都翻篇了的旧新闻,还要一个个揪出来报仇?   随即,两兄弟注意到了沃修的表情,又为少有的严肃一顿,领会到了这件事背后对方一定别有计划。   “明白,我们会尽快的。”灰狼兄弟向沃修保证。   光辉之翼的舰船上,崖会泉也正结束一场跟下属的谈话,他手边亮着第二翼送过来的“底牌”小队基础信息摸底表。   对于“底牌”的审讯,需要由星盟和域外联合的负责人均在场时才能进行,任何一方都不得私自提审,崖会泉知道隔壁需要开小型欢迎会,他特意把联合面审的日期往后推了一天,今天只抓紧时间做了个背景调查,资料都是第二翼发挥他们的神通广大,去按着俘虏的面部数据,在各个星际数据库里比对着挖出来的。   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隔壁的欢迎会应该已经结束了,就把自己才审完的资料抄送亲卫长,通知卢思明报送隔壁指挥官一份。   “将军,我需要将它报给哪位指挥官?”和长官一起加班的卢亲卫长不禁多问了一句,他看着数据有点为难。   崖会泉一开始被问得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小事也要问,光辉之翼的指挥舰上也已经入了夜,昼夜系统人工打造的夜色笼在崖会泉的休息间里。   舱壁之外就有真正的昏暗宇宙,舱室内的天花板上,却还被昼夜系统仿真的投影出了一片星星。   崖将军就坐在星空下不耐烦,他说:“还有哪位指挥官?”   崖会泉几乎是不假思索说了句“给沃修”。   卢思明欲言又止:“……可将军,乌珊莎女士才是隔壁目前公开在职的指挥官。” 第79章 不应该 他就是本能的觉得这不应该。……   可能夜晚比较容易扰乱人的脑袋, 也可能是性能再优越的处理器,在合并处理了超额数据,经历了基本连轴不停的运算之后, 就也难免会陷入一段延迟期,信息载入有点不良,导致载出在思维里的念头缺斤短两。   崖会泉并没有不尊重特殊部队现役公开指挥官的意思,他在公事场合除非脑袋短路, 从不会公私不分,让私人感情压在讲究秩序与条例的工作上。   他刚刚就是真的短路了。   在想当然把“隔壁指挥官”跟沃修划等号的一瞬间,明明前一秒,他还想过隔壁欢迎会的事,非常清楚这场闹腾是为了欢庆沃修奇迹一样的归来。   结果好像也就是在光影制造的星空下眨了下眼,他不动声色压下连轴工作后的一点疲惫, 听到卢思明问他“报给哪位指挥官”, 脑袋里的一根转针倏地就错了位, 喀哒契合上了错误的齿轮转盘。   他一时混淆了空间。   同样的环境, 同样的队伍,似曾相识的协同任务。   “接触不良”的思维直接对上了错误的时间点,翻出了上一回同等条件下的工作场面。   都说了是“隔壁”了, 隔壁还能有哪个指挥官?难道是隔壁那家伙终于因为为人太浪荡不羁,个人作风过于挑战正式军的军纪极限, 所以被域外联合勒令调配, 暂时不是隔壁的最高指挥了?   崖会泉这么快速地一轮想完,他反问卢思明问得理直气壮。   卢思明硬着头皮给长官提醒,让崖会泉脑子里错位的转针又被拨正回去。   意识到自己思维出岔的崖会泉不动声色沉默两秒,他随即若无其事改口,让卢思明把资料报送给乌珊莎, “顺便”还是给沃修也传一份。   卢思明拿到正确指令,如蒙大赦地带着文件赶快溜了。   都溜出了长官的气场震慑范围,有件亲卫长后知后觉想到的事是,他们将军以往,是不会犯这种错的。   这说明这个人这会恐怕有点累。   才过去的一整个航行日内发生了太多事,对普通人来说都信息量极大,需要人疯狂动脑思考,去反复验证事情是如何发生,亟待解决的问题多如牛毛,而作为带队的最高指挥官之一,崖会泉要思考、验证及处理的东西只会更多,他还要从不同角度去剖析事态,做应对方案……所以他感到累也是理所应当。   人一直这么精神高度集中,不累才不正常。   崖会泉再像个AI,也只是像,本质上仍还是肉.体凡胎,没有跳出碳基生命的范畴,何况他就真的是个机器人,也是需要充电的。   当代应用范围最广也型号最为多变的太空武器机甲,不给够人家足量能源,就算是神兵都能给你拒绝升空上天,蔫了吧唧地瘫在收发站里,好似一堆造价高昂的废铁。   崖会泉手里的电子笔从他失言后就停了下来,笔尖悬在下一份待审批文件上。   他强行镇压的倦怠感循环往复,压不住似的又从神经末梢间冒头,丝丝缕缕缠绕上人的神智。   他偏头看了眼个人终端上显示的时间,发现这会原来已经舰内时间凌晨一点半。   三个半小时后崖将军有一场早会,六点他要会见乌珊莎,提审工作不超过七点就会开始着手进行。   总而言之,也确实是该休息了。   崖会泉没人督促就容易工作忘我,他有个以前养成的臭毛病,习惯直到身体机能发出警告提醒,再来判断自己是不是该休息。   在他呆在蒙特星内的这段时间里,他有猫,有电子管家,黎旦旦跟百里才不会惯着他臭毛病发作,一个是行走的猫形闹钟兼助眠器,把他的睡眠时间调理得相当好,还有效提升休息质量,另一个,则给猫频频提供帮助,不知怎么就“背弃”了共处多年的老主人,和猫飞快结盟,一机一猫还私自出.台了《崖会泉居家受管理条例》。   崖会泉过了一段作息稳定,休息得宜,每日深度睡眠时长充足的日子。   结果这才离开蒙特出差没几天,猫和AI的苦心打造毁于一旦。   一没谁看着,崖将军反弹式放飞自我,把自己的休息时间压缩到了极致。   他最后连三个半小时的睡眠时间都没达到,是草草睡了两个小时,四点整就又把自己收拾齐整,出了休息室的门。   战舰及机甲进行太空活动时,由于载具在宇宙内往往是独立航行,不会长期停留在某个空间站或某颗行星,也就无法依托空间站与行星的日升月落来区分昼夜,星际载具们自身都会配备有一套完备的昼夜系统,模式还十分人性化,迎合着载具上不同功能区的昼夜需求。   光辉之翼的主舰船上,因为“天亮”是从早上六点开始,休息区里都还暗着灯,只有绿色的安全提醒与墙壁上规律闪现的指示标亮着,为昏暗环境增添了一点弱光。   而走出休息区的走廊,仅一个转角,另一端的衔接通道灯火敞亮。   除休息区以外的区域,包括但不限于舰内通道、舰桥指挥处、医疗处、会议室等地,它们按着崖将军的授意,是全天候都保持在“白昼”模式,能随时启用,功能全面开放。   譬如武器库,机甲收发站台,防御中心等地带,除了保持白昼,还会配有值岗卫兵,24小时严密防控。   四点就起来了的崖会泉先去会议室里做了一会,他的反常举止令小会议室里的服务机器人十分奇怪。   服务机器人先是友情提醒“会议五点才开始,您是否记错了时间”。   崖将军置之不理,跟一大清早来会议室里思考人生似的坐在那里。   服务机器人又问:“那您是否有将会议提前的需求,需要我现在去为您唤醒与会名单上的所有人员?”   崖会泉:“……”   崖将军还是没吭声。   但从将军随后起身,非常主动地又离开了会议室来看,服务机器人的提议是被他无言婉拒了。   即便是思考人生,他也只想自己一人独享思考,并没有要呼朋唤友兼扰人清梦,逼别人来跟他一起怀疑人生的意思。   崖会泉其实自己都说不好是什么让他这个点起来,他好像在不够踏实的两小时睡眠里做了一串幻梦。   就仿佛梦也会赶行程,短短两小时的档期它们你争我抢,过去与近期才发生的新事混杂在一起,让人睁眼时一边头昏脑涨,一边都简直“不知今夕何夕”,被梦里那打绞的时间线弄得人有点懵。   等崖会泉意识到他走到了哪里,几名注意到他的卫兵便连忙敬礼。   前方就是可以通往特殊部队主舰的互通桥。   太空作业中,如果复数出行的舰船需要集体在某片星区停留,进行“短驻扎”式作业,那么通过互通桥把舰船两两对接,能组成临时的太空基地,还能帮助双方同时节能,也更方便人员往来与资源调取。   环境监测任务预计还有一个半巡航日才能完成,考虑到底牌小队曾在天灾核心内域待过,内域里还蹦出来好大一个沃修,蹦得比底牌还像底牌,他们的监测不再限制在外部,还要深入内域去检查一次,今天开会时就将提出这件事,再跟特殊部队共同商讨抽调哪些人去执行内部监测任务。   崖会泉冲值岗卫兵一颔首,示意他们该做什么做什么。   他此时看着又不像四点起来思考人生,像个敬岗爱业过分,四点钟就爬起来四处巡检的。   互通桥尚有一段距离,长度不短,但它链接的另一端也没超出肉眼观察极限,站在崖会泉的位置,他能看清通道尽头也有卫兵把守,能看见那边的身份核验装置与偶尔走动的人影。   他在这地方站了一会,忽然就明白了自己往这里走的原因。   幻梦干扰大脑,混淆现实,他自己几小时前也才干过模糊时间,一下都没辨别清楚情况的事。   所以他往这里来,只是因为他内心竟仍抱有一丝疑虑。   他不确定。   “真的回来了?”崖会泉想。   他盯着互通桥另一端走动的人影,还心道特殊部队的值岗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人疑似玩忽职守,隔上一阵就在道口晃来晃去,让这边的人远远看个影子,都直觉对方没在认真站岗,倒是更像在互通桥附近来回溜达着散心。   远处来回溜达的人影被看了一会,似有所感,在又一回晃过通过口时蓦地停住了步子,一道身影驻足在道口正中,也回望过来。   崖会泉:“……”   等等,这个轮廓有点眼熟。   又五分钟过去后,四点钟起床的崖会泉与同样四点就在活跃的沃修面面相觑。   “你为什么这个点在互通桥附近散步?”崖会泉决定先发制人,“你有这么闲得慌吗?”   沃修一夜过去,看起来是找回了往日互相抬杠的手感,干脆反问:“你又为什么四点像根杆子一样杵在互通桥边上,光辉之翼现在流行让指挥官清早陪同站岗?”   非常奇妙,被反杠不仅不会让崖会泉恼火,在他刚刚又短暂怀疑过这人有没有真的归来,质疑过现实与幻梦的边界后,沃修活蹦乱跳在面前抬杠,口吻一如往常,也没像昨天那样,上来就是一套令人无所适从的招数。   崖会泉确认了人,又确认了态度是他熟稔的,他面上不动声色,内心里松一口气,感觉一块石头正缓缓落地。   “还有,你为什么这个点就起来了?”沃修语气一缓,他无缝从抬杠过渡到了关心,“我记得你让人传资料的时候都一点多,这会才四点刚过,你连三个小时都没睡够,没事吗?这会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崖会泉:“……”   石头在落地途中突遭外力割绳,啪叽一下重重砸在了内心。   崖会泉搞不懂,不明白。   他觉得沃修的态度不太对,又说不好哪里不对。   他就是本能的觉得这不应该。 第80章 咖啡 “去喝咖啡吗?”   假如崖会泉在情感方面的经验再多一点, 他过去不要那么独,别像个“无性恋”一样对所有递到跟前的感情箭头都视若无睹,能稍微考虑开放自己的情感功能, 去体会一下收到AI以外的亲密关怀是什么滋味,那面对着沃修仿佛突飞猛涨的关心,他也就不会只能翻来覆去的困惑,不动声色的迷茫, 再小心谨慎地在心里总结一句“这好像不应该”。   然而谁让他实在没经验。   崖将军连自己的内心都摸不清楚,再让他去琢磨别人,对他来说比做个临时基地联合布兵方案都难。   他在这方面十成十的生涩,是个过去从不求上进,以为自己早在选修类目里把该条类别禁用,这辈子反正也不会上对应考场, 一度十分怡然自得的自信傻蛋。   结果谁知人生处处有“惊喜“, 也不知道自己哪一步踏错了, 突然就疑似滚进了长期相关考核测试里。   更可怕的是, 他恐怕迄今都还没意识到自己进了“考场”,还疑惑着所处环境怎么有了点微妙的变化。   沃修的态度让崖会泉直觉不对劲,他好一阵摸不着头脑, 站在四点钟的互通桥上默然逮着沃修一通细看,并不清楚是自己的感觉又出了问题, 还是沃修有毛病。   沃修从不怕被看, 是那种天生比较适应接受他人注目礼的类型。   他在崖将军堪比X光的目光下仍好整以暇,见崖会泉半晌不出声,还开玩笑地追问:“这么看我,是因为我在好好休息了一晚后这会容光焕发,看着比昨天见面时更好看了?”   这种熟悉的不要脸口吻真的非常沃修, 一瞬间让昔日那个域外小流氓兼小王八蛋火速杀回崖会泉眼前。   就凭这么一句,崖会泉心里的那点微妙感被冲淡。   他感觉沃修应该也就是“普通有病”,病理特征和往日出入不大,一些让他有点难以适应的言行,可能是“有病”叠加上重逢效应的副作用,不该太大惊小怪。   “你起来的时候把脑子撂休息室里了?”崖会泉说,“不然大清早开什么屏?”   崖将军明讽自夸好看的沃修指挥官像只雄性孔雀。   沃修听完,“唔”了一声。   “那你知道,孔雀一般什么情况下才开屏吗?”沃修反问崖会泉。   在崖会泉的知识库里,孔雀开屏,一般无非就是比美,公孔雀想要炫耀自己的华美尾羽。   蒙特星的中央行政区里也养着几只蓝孔雀,据说孔雀还号称百鸟之王,这种漂亮观赏鸟被引入蒙特那个公园式的生态办公区域时,还有不少媒体竞相撰写报道,集体赞誉了一番星际时代还能看见如此漂亮的物种,实为难得可贵云云。   崖会泉对报道内容没怎么看,相似的文体结构下诞生的相似文章,看过一篇的大纲等于看过一百篇。   他只觉得,孔雀这种动辄开屏比美的生物,跟蒙特中央那群日日追求光鲜亮丽,还经常暗地里忌惮他人光鲜盖过自己的大人物们很是般配。   谁都争着想当最光鲜的那个,有时候争过了头,忘了顾及善后,就露出一屁股光秃,背后手段很不好看。   “除了比美还能是什么?”崖会泉带着偏见说。   沃修一听这回答就知道崖将军对孔雀并不算了解,还显然颇有意见。   他想了一下,便还是压下“开屏主要还是为了求偶”的解释,感觉它说出来也确实有点太超过了。   他只仔细看崖会泉一眼,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确实。”   崖会泉无端觉得这一眼“不怀好意”。   再下一秒,沃修煞有介事地点了下头。   果不其然,这人又说:“你都一夜没怎么睡,没休息好,可看着还是随便去哪个人流密集区溜达一圈就能收一打求爱信的样子,我站在旁边,确实有点压力。”   “……”崖会泉反应了起码十来秒钟,发现沃修这句话的意思是容光焕发的对方足够好看,但他也好看——可能还更好看,所以给对方带去了压力,对方开屏是为了跟他比好看。   饶是崖会泉是个对“调戏”不太敏感的人,他在这方面经验一样少,以前出于惜命,一般也没人敢调戏他。   可他的直觉又躁动起来,在暗示他他可能遭到了生平罕见的调戏。   直觉不断带给崖会泉一言难尽的感受,他都分不清自己的想法,索性,崖会泉就也顺着直觉去回应。   他说:“你有病吧?”   崖将军诚挚建议沃修指挥官如果真的还没睡醒,不如回休息室里再躺一会,顺途再去找一找对方真的可能落下了的脑子。   “你要是自己这会脑袋空空的找不了,我也可以勉为其难送你一程。”崖会泉说,“顺便去亲眼考察一下域外联合的医疗舱水平——昨天是没给你做调理,还是贵方医疗舱技术水平不行?怎么还带让指挥官回归第一天就人脑分离,一大清早站在这神志不清?”   沃修的目光在崖会泉身上扫过,旁边正好有互通桥的支撑柱,他就往柱子上一靠,笑眯眯且不疾不徐地回:“可这样一来,你凌晨四点专门起来,却是跑去仔细搜索我的临时休息室,崖将军,你不怕队伍都还没正式返航,关于我们俩的花边新闻就要先席卷双方媒体,被撰写出一打臆测我们拥有不正当关系的通稿吗?”   “不会。”崖会泉轻嗤一声否定了沃修的联想,非常果决。   沃修望着他,唇角的笑还没敛下去,等待着更详细的解释:“嗯?”   崖会泉与沃修视线相触,他看着那双正等候分享趣事的蓝眼睛,一句“星媒现在都会对我的花边新闻额外谨慎”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跟猫结婚,现在要是再有谁蓄意传他的绯闻,有极大几率会被“不讲道理”的他告上法庭,以把对方告到倾家荡产为终极目标起诉对方破坏军婚。   和猫结婚这件事一向都是外人随便脑补臆测,都不用去说,别人自行就能编出一个逻辑圆满,围绕“心机深沉崖会泉,以猫作幌博名利”为主题展开的故事。   仔细回想起来,从与黎旦旦意外结婚至今,崖会泉好像也从没亲口去对谁仔细说明过结婚原因,向人解释这一切原本不在他计划内,也不是他本意。   他对自我辩驳这件事一向不算擅长,以往的应对方案是要么回击,要么冷处理,摆足了“蠢货勿扰”的姿态,认为和只会听风就是雨的蠢货傻帽多做解释是浪费时间,他也没义务去给智障做智商扶贫。   可沃修第一不是智障,第二也不会听风就是雨,第三……   第三,对方是他自己钦定的“能说话”的人。   崖会泉对着这么个“能说话”的人,却发现自己不太想提结婚的事,好像怎么说都很别扭,还一点也不想面对这人听到自己竟跟猫结婚后的长篇大论。   崖会泉倏地沉默,沃修就像看出了什么。   沃修也是把绯闻的玩笑开完后陡然想起来,自己能用人身跟人见面后,好像当人当得太飘了,把当猫这茬总会时不时忽略一下,沉浸在做回人的体验里不可自拔。   一个已婚人士,还出了名的凶名在外,谁敢那么猖狂的还公然给他搞“婚外恋”,写已婚坏脾气将军的花边新闻?   因此沃修主动把话接了下去,他赶快补救地说:“看来我还有些信息需要更新,得补补目前局势之类的课。”   沃修专门把这话说得模棱两可,给崖会泉圆场的同时也是在给自己圆。   崖会泉又看他一眼。   这回,崖将军终于“嗯”了一声。   这个话题很快被心思各异,目的却又不谋而合的两人揭了过去。   可能是为了避免氛围再次走向微妙,也可能是聊了好一阵的闲话,也是时候说点正事了。   那之后,在互通桥敞亮的照明灯下,关于“底牌”小队的基础人员信息被预先筛了一遍,沃修在说起正事时不会吊儿郎当的耍滑,和一本正经是默认状态的崖会泉配合分外默契,效率很高。   昨天事情太多,身份核验又被摆在了返回舰船后处理的第一位,沃修也是一直到欢迎会结束,他才抽空做了个那场小突袭战的复盘,正好能跟崖会泉后来深夜发来的资料拉个对比单。   崖会泉快速扫过沃修慷慨分享的对比单,他有轻微的一顿,把因为看资料而微垂的薄眼皮又抬起来:“你昨天在把‘底牌’成员交给值岗卫兵时,特意提醒过他们最好是给俘虏上带反干扰器的拘束装置,集体看管室里的信号防护等级要提高——你怀疑他们体内有植入干扰器?”   崖会泉没用“身上携带干扰器”这种说法,一步到位切入“体内植入”的关键。   这条信息其实昨晚也是实时汇报到了他这里,他那会也一边惦记身份核验,一边,心情乱归乱,主管工作的那部分大脑却还是缜密运转,很快通知负责收管俘虏的第四翼卫兵按提醒照办。   沃修自诩自己是星际第一崖学家,能从含糊其辞的提醒中提炼出崖会泉真正想传达的意思。   崖会泉没沃修那么自信高调,但即刻领会对方思路的技能跟沃修不相上下。   “俘虏本身就要经过三道审核程序才会收入看管室,体外携带的任何危险装置都能被这三道查出来,你一个人在后方对上这支小队,自己装备又稀烂,武器库想来也不剩什么东西,能够出奇制胜,多半就是通过精神场,然后再通过精神场冲撞发现了什么。”崖会泉说,“反干扰器的功能里就已包含了反信号干扰,额外提高室内信号防护等级,你是担心单层保险还上得不够,认为‘信号’是他们体内装置的启动关键。”   沃修上回听见崖会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还是崖会泉跟黎旦旦一只猫分析局势。   没想到自己都变回了人后还有这个待遇,他眨了一下眼睛,有点惊讶。   崖会泉正注视沃修,捕捉到了从对方眼神里溜出的惊讶。   “……你这是什么表情?”崖会泉皱眉,“我说得哪一点不对?”   “没有。”沃修立即解释,“我就是有点惊讶你一次性说这么多话。”   崖会泉:“……”   沃修还追加解释:“在不冷嘲热讽骂人抬杠的前提下。”   以为会听到正事方面异议的崖将军松开眉头——但显然也不是要好声好气的样子。   他面无表情让沃修“求仁得仁”:“毕竟你今天出门真的没有带脑子,出于人道主义得体谅你,省得说简略了不带脑出门的人听不懂话。”   沃修心平气和把这自找的追加嘲讽收了,毫不计较的姿态让崖会泉的直觉信号塔又闪了下灯,“这好像不应该”匆匆划过崖会泉脑海,随即又被正事给压下去。   沃修这个歪话题的人自觉正回话题:“对于‘底牌’小队,一开始,我怀疑这是一支专门锤炼过的精兵突击队,擅长方向应该在伏击突刺,高速截杀这一块,但在精神场里一锁定他们的机甲,我就发现他们的机型根本不适应高机动作战,隐形护甲的规格也并不高,反倒是机身很‘肉’,像一支有点诡异的重火小队,武器库做过扩容调整,炮口轨道却单一,甚至有可能武器库与导弹轨道及炮筒直径根本不配。”   崖会泉专注听沃修口述对方第一视角的队伍评估,他心里冒出一个词。   他想:“像一队的重火炸.药包。”   武器库做过扩容,炮口轨道却没做过配套升级,意味着武器库里的弹药再充足,可导弹也会面临尺寸规格不对,打不出去的窘境。   只能像引线都不知道在哪的老式烟花,等待着从内部爆发的高热来带着它也炸上一炸。   “听着很像一队炸.药包,是不是?”沃修跟崖会泉有心灵感应一般,把崖会泉正想着的词说出了口,“这种自杀式的重火突袭在战争案例里也并不少见,但这还不是这支队伍最令人在意的地方,你刚刚提到对植入装置的分析完全没错,我通过精神场入侵对面机甲时,发现他们的精神力波动超出常规30%,可人机对接却还能保持着,一直没掉下去,同时还能释放袭击式的干扰信号,想要给入侵者——也就是我制造精神幻觉。”   崖会泉安静听到这里,忽然插了嘴:“你……”   他就说了一个字,沃修看他一眼,又像无需多说便领会了他的想法,给了他一个近乎安抚的眼神。   “虽然那时候状态不算稳定,机甲也确实变成了个小破烂,但好在还行,我抗干扰的能力一直比较强,这种异常还能应付。”沃修说完,没给崖会泉留别别扭扭表明“你想多了,谁在问你”的时间。   他话语无缝衔接,自然地又说回正事:“波动超出30%,基本等同于哮喘病人一边犯了重度哮喘,还逼人家去跑限制最低速度的马拉松,而且奇就奇在拖着那样的状态,他们不仅跑完了,还中途像嗑过大力神丸一样,顶着极限状态奔跑,还能对赛道上的其他人发起攻击。”   所以由此,沃修那时就推断对方体内多半有植入式的强化装置。   “大脑。”崖会泉很快说。   他明白沃修的意思,自己也想到了同样最具可能性的植入位置。   “对。”沃修点了头,他说,“大脑植入,算是一种半成品式的大脑改造,他们本身的先天精神力水平有限——你昨晚发来的资料正好验证了这点,这批人都不是什么顶层精锐,但就是靠着这个外挂一样的装置,他们在极限状态下还维持着连接机甲,能发挥出超越本身水平的攻击。”   然而半成品的改造当然具有瑕疵,这群人从被没有外挂也生猛的沃修指挥官强断人机连接起,他们就仿佛遭到了植入装置的反噬。   植入装置再怎么短期增幅力量,消耗得也还是他们本身。   这几个人至今昏迷未醒,机甲也被仔细清理收缮,武器库早卸了干净,机甲的远程连接端口关闭。   保险起见,沃修当时匆匆给出上反干扰拘束与提高信号防御的提醒,又被崖会泉默契心领神会,按着他的建议执行。   这几人目前毫无威慑力,还将在几小时后接受联合审讯,两位指挥官都十分想要从他们那里挖出更多东西。   “私人人体改造和人体试验从星历元年起,就被星盟列为禁止项目,粗制滥造只图瞬间极限效果的改造,更是能算反人类罪了。”崖会泉说话的声音有点冷,他一看就对这种粗糙的改造增强手段很看不过眼,属于在他管辖范围内,始作俑者会被崖将军点名枪毙的水平。   沃修正要说域外联合正式成立以后,也发布过差不多的条例规定,两边在这一点上是可以达成一致的,而且使徒军团在战后反而还有了资本搞这种改造,第一次投放使用就试图投在天灾核心内域,也着实需要他们多留一份心。   不料崖将军也突然杀了他一个“回马枪”,有疑似在报昨晚之仇的嫌疑。   崖会泉冷不丁说:“你昨晚其实没睡是吗?”   沃修为话题走向突变卡了下机,他说:“啊?”   崖会泉再次朝他侧首,薄薄的眼皮一掀——这人只睡了两个多小时,竟也不会像凡人那样疲惫发肿,顶着一双肿泡眼示人,简直先天硬件条件优越得不讲道理。   “优越先生”就很平静地曲起指节,敲敲面前悬浮屏边框,把沃修那份比对报告单的生成时间与最后修改时间翻了出来:“一点二十五发送的资料,一点三十五就生成了对比单初始文件,最后修改时间在三点十五,然后你四点就穿戴整齐地在互通桥跟前散步。”   直观罗列的时间点摆在面前,压根不容人辩驳,除非满嘴胡言,开始胡说八道说这是他梦里做的整理,梦游比对的资料。   崖会泉收回手,他瞅着沃修,后面的话没说,不过全表现在挑起的眉尖及其他微表情里。   他在很匪夷所思地质问沃修:你哪来的脸问我昨晚睡没睡好?   沃修由于一时大意,忘了掩盖文件时间,也没想到崖会泉看他做的东西能看到这么细节的地步。   他无从辩驳,丧失了指责崖会泉只睡两个多小时的资格。   迎着崖会泉隐隐要反过来“制裁”他的注视,沃修当机立断地说:“正好,现在我们是两个睡眠不足的人——去喝咖啡吗?”   等时间再往后推一点,终于到了光辉之翼的早会时间前一刻钟,特殊部队里最早起的一批人也正想要去问候一下沃修状况。   特殊部队的人在临时休息室扑了个空,一头雾水。   光辉之翼的几位参会队长们找到一个端着咖啡杯的将军,正觉得开会前还要再来杯咖啡的将军迷之“走近大众”,好像比平常都看着更亲和了点。   吧台里侧,被崖会泉挡了半边的人回过头,相当自然跟众人打了个招呼。   “刚才添进去的咖啡豆数量应该还够,来一杯吗?”   望着好像不该一大早就出现在这里,昨晚应该是已经回去了隔壁的沃修,光辉之翼的队长们就也一脸迷惑,个别人恐怕还怀疑自己没睡醒。   沃修的招呼没得到回应,也不尴尬。   因为杯子正好见底的崖将军一言不发,但把空杯子推了过去,沃修暂时关闭了咖啡机的自动倾倒功能,将冒着热气的小咖啡壶从顶上拆卸下来,亲自提着小壶给崖将军又倒上一杯,杯口还留出一公分左右的防溅洒高度差,可以说是十分贴心。   “给。”沃修说。   崖会泉接了回去,还顺手把台面上的另一只杯子——沃修的——给也推过去。   围观群众的一脸迷惑凝固了,他们缓缓看看杯子,又看看服务周到的沃修,再看看泰然接受服务的崖会泉。   慢慢的,迷惑纷纷变成了震惊。 第81章 可爱 一把年纪想要被夸可爱,也还是要……   而区区围观群众的震惊, 在我行我素出名的将军面前,显然是妨碍不了什么的,崖会泉若无其事喝着咖啡, 还催才端着杯子坐下的沃修喝完赶快滚蛋,称五点钟要开的是光辉之翼内部会,恕不能招待沃修这位嘴上说请人喝咖啡,但请的地点是光辉之翼的指挥舰, 用的是指挥官特供咖啡豆,真正干活磨咖啡的是崖将军私人使用的一台小咖啡机的“尊贵闲人”。   迎着群众们越发悚然的目光,沃修头顶逐客令,却仍在跟崖会泉仅有一臂距离的吧台椅上坐得稳当,还不急不缓跟崖会泉“辩论”,说起码咖啡是对方亲手倒的, 咖啡豆的选取及放入容器中这个过程, 也是包含了对方人工劳动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 他们特殊部队队风比较不羁, 大家日常如果不是吃“标准餐”,就相当狂野,隔壁有清早喝酒的, 喝现泡新茶的,不爱新鲜偏爱隔夜陈茶兑陈水的, 喝煲汤的……反正什么稀奇古怪的饮料都有, 听得在场所有星盟人叹为观止,感觉对老对头的奇怪了解又增加了——但隔壁就是没几个喝咖啡的。   咖啡在特殊部队,属于只得到少数人青睐的“小众爱好”,现役指挥官乌珊莎对咖啡也没偏好,舰船茶水间里常备的咖啡豆便品质只能称之为普通, 透着一股敷衍小众群体的味道。   品质普通当然也不是不能喝,只是沃修强调,不过一般人眼里的“品质普通”,到崖将军这里估计要等于惨不忍睹。   “是我端上来你会觉得我要谋害你的水平。”他言之凿凿地说。   语气跟他曾见识过崖会泉无数次对食物也要吹毛求疵,是个生活层面跟交往方面一样难搞的人一样。   崖会泉瞥沃修一眼。   “所以还是算了。”沃修耸了下肩,端着快喝完的杯子笑,“用合你口味的东西弄杯你喝得下去的东西不好吗?大清早玩什么挑战极限?”   崖会泉看起来还是面不改色,在平静扫干净自己那杯咖啡,他内心因为沃修的话忽然又有点微妙,没往脸上显。   一杯咖啡再怎么也喝不了太久。   很快,在围观群众又逐步从“悚然”又升级到“如梦似幻”的表情中,他们眼看着自家将军在沃修指挥官临走前长臂一伸,忽然就在吧台桌面边缘的操作面板上点了点,台面上一架小机器人轻快溜达出去,吧台里侧壁柜的柜门应声打开一扇,一双机械臂从里面探出来,托着一袋咖啡豆。   那袋咖啡豆被小机器人接走后塞给了已经起身的沃修。   崖会泉一脸高冷,一个字也没多说——又谁都能看明白他在让沃修把这袋拿走。   就是崖将军这番行为,到底是“少卖惨,赶快拿走,去改善一下你口中特殊部队可怜巴巴的咖啡供应”的意思。   还是“拿走,下次别蹭我的地盘,到你自己的地方用你的机器再请我喝咖啡”的意思。   没人敢妄论。   见证者们内心各有猜测,又谁都不敢当面讨论,一个个脖子都情不自禁拉长了,心底还憋得慌。   好在各位又都是十分富有职业素养的人,无论受到怎样一番冲击,这天是如何清早就蒙受了心灵震撼,五点转瞬即至,会议照常进行,崖会泉把因为遭遇埋伏,又意外从埋伏战里捡回一个沃修而新增的工作分派下去,要求所有涉及到联合公告的文件都要交到他这里过审。   等崖会泉再看到沃修的时候,就已经是在光线有些森冷的审问室。   星际时代,审俘虏尽管仍是军事活动中必不可少的一环,但正规军都有相关条例规定,不得对俘虏擅用私刑,要讲究人权,讲文明,尤其星盟还喜好标榜自身的文明自由博爱平等,对于俘虏普遍优待。   所有比较能立竿见影的手段都用不了,审问流程便往往拉得很漫长,要卡着规定最低限制去与他们拉锯,分析,技巧性的引导,诱导。   崖会泉以往很少会亲自参与到审问环节,他是比较容易“越线”的那种审讯官,有时候甚至他根本还没越线,只是坐在对面居高临下的睨视对方,当面盯人的时间长了点,一双天生带红调的棕色眼睛在冷光映照下,红色的那部分会变得更分明。   转头,他就有概率收到举报信。   举报信里一般是说他给俘虏造成了莫大精神创伤,认为他喜欢精神折磨俘虏,是文明世界里的虐待狂,在肢体残害较为容易被发现的情况下,便想出了精神虐待的残酷新方式。   崖会泉每逢亲自问审,他审完后的那48小时内就跟等待开奖一样。   所以后来他干脆要么只问负责人要结果,要么,就去有着单向玻璃的旁听室里实时听审,降低自己的参与度,免得以后他履历里“精神虐待他人”的指控越来越长,显得他好像特别喜欢欺负超龄儿童,不太像样。   时隔多年难得又坐回了主审席,崖会泉在进入流程后三十分钟居然就收到了俘虏当面投诉。   那应该是“底牌”小队的领队,他在崖会泉盯着他眼睛超过五分钟后沁出一头冷汗,咬牙说:“这就是自诩文明世界的星盟的手段么?以为动用精神凌迟就能够让背负着命运前行的我们屈服?”   他旁边的人帮腔:“披着‘文明’这层繁华锦簇的皮,其实‘文明人’的本质仍然是冷血、卑鄙与残酷。”   还有个人大概是对星盟的法律有所了解,一听有人带头,立马跟着叫嚣:“我要求结束今日的审问环节,你们的作为超出了《战俘接引看管条例》的限度标准,有精神虐待的嫌疑!”   崖会泉:“……”   崖会泉有一阵没干过这种“残害超龄小朋友”的事了,一时忘了这个物种的精神承受力十分弹性,可以按需坚韧不拔,或即刻细如蛛丝。   突遭被集体控诉他在搞虐待,他眉尖一动,感到了久违的搞笑。   但崖会泉还什么都没说,他旁边的椅子轻微“喀哒”一响,金属制的椅子脚在地面磕过,椅子上的人朝前倾过了身。   “等会,是这里刚刚又发生了时空乱流,我一眨眼间跳了下时间线,还是这里发生了空间折叠或者怎么?”之前靠在椅背上的沃修开口,声调还是有点懒散,气质却因为姿态更改而发生了转变。   他眯起眼睛:“光天化日的,各位碰什么瓷呢?”   对面一口咬定自己就是遭到了虐待,熟悉相关条例的那人反复要求停止审问,宣称这是违规,大声道:“精神残害也是残害!我们在被解除武装收押后,应当获得符合最低标准的人权优待!重复一遍,我方要求停止这种带刑讯意味的审问环节,不然……”   “不然就去投诉,写举报信——还有吗?”沃修边问着边起了身。   他个高腿长,三两步就绕出前方金属长桌,直接走到了对面还戴着拘束装置的俘虏面前。   俘虏大概也没想到会直接把人招到眼前来,被靠近的沃修弄得一下词穷,后面的叫嚣都卡在了喉咙里。   于是沃修俯视着又问:“没有了?”   词穷的人闭嘴和他对视。   沃修一点头。   他倏地抬手,动作快到距离最近的卫兵都没看清,只听“咔”一声响,沃修的手在那人肩膀重重一拧,被他抓住肩的人只觉得肩头像落了一把老虎钳,还没反应过来,被钳制的肩已不可自控地垮了下去,整个上身顷刻歪斜,然后又过了两三秒,痛觉才滞后的席卷上头,刺激神经。   沃修把他肩膀卸了。   “投诉去。”单手卸人肩膀的沃修继续低头,俯瞰那人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的脸,他嘴角一弯,笑着说,“你现在不是碰瓷,有充分理由了。”   骤然直达神经的痛感前,人往往很难直接惨叫出声,会被神经痛压得喉咙滞涩,沃修手动给人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仅凭自身这人是没办法把错位的关节给别回去,他在那人垮没了形的肩头还玩似的一拍,然后抬头收起笑容,冷冷看了一眼审问室里的监控。   按着星盟这边的条例规定,所有涉及审问的环节都必须在审问室或看管室里进行,期间还必须全程监控录影,稍后会有专门的专审部门来复盘审问流程,评判里面是否有违规程序出现。   崖会泉以前每逢亲自审问后像是等待开奖,就是因为48小时内专审就会出结果。   “底牌”小队都全队被桎梏还敢大胆叫嚣,就是清楚星盟这套烦人操作的人有恃无恐,喊话给监控探头听。   可又怎么样呢?   崖将军看着凶名在外,其实内里有点“乖小孩”,很少对监控动手脚,也不爱搞跟专审团勾勾连连,确保自己每年思想评级都名列前茅的那套,为此是吃过一些亏。   可他也总不会一直都这么倒霉,总是单独随便人说又懒得上诉辩驳,一直吃亏。   “搞着反人权的事业却还要图人权保护,反人类的□□却还口口声声在这讲人文关怀。”沃修收回盯着监控探头的视线,他沉下声线,“我真诚建议将人权留给那些真正需要保护的人,把人文关怀留给真正愿意为人权与公共生命安全奋斗,并为此持之以恒的人——至于反人类分子?没就地击毙已经是很给脸了,留下他们,是在试图让这群自诩‘清道夫’的宇宙傻逼销毁前还能再做点贡献,发挥一下仅存价值。”   沃修远远跟崖会泉对了下目光,他眼神依稀有片刻的放缓,又很快强硬,蓝眼睛在冷调光线下虹膜色泽更浅,也更凶,看上去跟早上倒咖啡时的他判若两人。   他逐一扫过几位待审人员:“所以装什么可回收垃圾呢各位?你们在垃圾分类里都只配去到有害垃圾——现在继续审!特殊部队也归不到星盟管,你们再多废话一句,这里至少有一半的人能对你们不客气。”   乌珊莎在队长回身返回座位时冲沃修轻轻颔首,代表着特殊部队对沃修的话完全支持且维护。   特殊部队只是跟光辉之翼联合任务,又不是从此转移了最高从属方,开始受星盟统一管辖了。   他们不需要刻板的遵守星盟那套规定,域外联合的法案上,对“反人类极端□□”也本来就不讲优待,将这种□□与普通战俘有所区分,不搞一视同仁的平等。   这好像是崖会泉生平第一回 ,在一个需要有人来担当“冷脸”角色,去震慑威胁谁的场合里,拿走了角色的却不是他,他反倒被衬托成了因为话比较少,也没出手就真的制造肢体伤害,所以看着还相对亲和的那个。   难以言说的感觉在心里弥漫开,他凭习惯维持着面色冷然,只视线有点不由自主的随着沃修走。   沃修在经过崖会泉身旁时似有所感,他是从正襟危坐地崖将军背后路过,崖会泉感到自己的椅背被轻叩了一下,金属的微弱震颤传进耳朵,又像细微的波动了一下鼓膜。   随即沃修在他身边坐下,他不露声色眨一下眼,也调整了自己,重新进入一丝不苟的工作状态。   审问后面进行得还算顺利,说来也是奇怪,“底牌”小队的这群人,他们起初就是定位在“炸.药包”,照理说,应该个个悍不畏死,更不该如此惜命,不会精神脆弱到被人多冷冷盯视上片刻就嚷嚷起人权人文。   但好像一次行动失败,就把这几个不够虔诚的信徒从幻梦里打醒了,他们近距离体会过一次关乎生死的战斗,被自己脑袋里装的玩意反噬过一回,接着还在审问中先是感受“精神压迫”,又见识到了真正的人身胁迫,交代起东西来便一个个竟都变得更加配合,不再摆出一副“我们都是命运所选择之人”的戏精样子,更像是普通俘虏了。   使徒军团的确正在开发一种能大幅提升驾驶员精神力的装置,但他们的最终目标,不是想要打造出能把凡人变为超级战士的超级外挂,而是还在做着能够重启天灾主机的春秋大梦,想去人为创造出一种半人半机械的新型生命体,好尝试着唤醒“天灾”主机,重启它的程序。   要是重启不了,这群极端反人类分子看来是也有点想要复制“天灾”的意思。   “什么毛病?”沃修在走出审问室时不禁评语。   崖会泉侧目看他一眼,不待出声,旁边冒出一声“是啊”。   是特殊部队这边负责作记录的小凯门先一步附和了老大,他也满面难以理解,抱着数据板说,“为什么好不容易不打了,和平了,这些人放着好好的安稳日子不过,还是坚持兴风作浪,他们想什么呢?”   结束审问的底牌小队成员要被押送回看管室,他们与押送卫兵落回崖会泉等人一点。   小凯门的嗓门不算小,他的话被还在屋内的人听见了。   “那是因为我们之中许多人已没有安稳日子可过。”小队里一人倏地出声,是个面貌阴沉的男人,他不是刚才叫嚣的那几人中的一员,是个不出声时较为不起眼的角色,他忽然抬起头,别人这才注意到他,发现他左下颌至锁骨处有好长一道疤,像是高温燎过的烧痕。   之前一直低头缩脖的男人这时又拉长了脖子,将自己的疤肆意给旁人看,他嘶声说:“小家伙,你战争快结束时才出生吧?对我们这种老骨头来说,那么长的战争,那么久的时间,早足够我们失去一切好几回了,你跟一群早就什么都没了的人谈安稳,谈战后好好生活?哈!我们的生活就是被你们这些拿武器的人毁的,被人类为了利益而争得头破血流的欲.望毁的!”   小凯门猝不及防被点名指责,那人对于所有武装正式军的仇恨好像都要一股脑发在他身上,让年轻人一时反应不及。   沃修把小凯门往旁边拨了拨,让小年轻站远点,他挑眉回身,正好听见那带着烧痕的男人继续说:“我们现在不过是觉醒了,认为终结了人才能终结一切!这些人类打到你死我活的东西本来也不属于人,你看着现在是一时和平了,可人的劣根性早晚会再度发作,会埋下祸根,会把因为利益争斗而酝酿出的毒果埋在虚伪的和平土壤里,然后早晚再开出战火之花!”   “我们在想什么?我们不过是想提前扼杀毒花的萌芽,把果实从土壤里连根挖起,让它永久消失,还宇宙,还这世界上所有本不属于人的东西一个安宁罢了。”   男人越说声音越大,他用戴着镣铐的手一指颈侧烧痕:“这就是我曾因上一颗毒果失去一切的见证,它还带走了我的所有,我曾亲眼看见我的一切在眼前分崩离析,而那本能支撑我安稳生活。”   对着这样一个掺杂着悲惨与中二的故事,沃修听完,却丝毫没有受到触动的意思。   “哦,明白了。”沃修说,“有一段悲惨过去,就开始认为这个世界亏欠你,全人类都亏欠你,与你素昧平生的所有人都该为你的痛苦负责,还要上升到‘为了世界’的高度,全宇宙不毁灭一次都对不起你受过的苦。”   男人瞪大了眼睛,鼻孔瓮张,嘴唇开合几次,像是想反驳又被沃修怼得没词。   沃修又看一眼那只还指着疤痕的手。   也不知道是不是崖会泉的错觉,他站在一旁,总觉得沃修凝视疤痕的那几秒钟的时间,情绪似乎起了微妙的变化。   “你自己也说了战争那么长。”沃修语气平静地说,“谁还没有个失去一切的时候,见过一切在自己眼前毁灭的人多了去了,谁都要中二爆发的毁灭世界一次,这个宇宙都不够大家毁的,省省吧。”   男人无言以对。   崖会泉注视沃修,那种对方似乎情绪不太对的感觉变得更加明显。   但转瞬,沃修又像把它们都压了下去,他嘴角一弯,身上那股没正形的气质重回于身,他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年纪不小的男人一眼,嘴角的笑是个嘲笑,他说:“您也确实都一把年纪了,懂点事行吗?这把年纪当个幼稚鬼,难道还以为有谁乐意夸你一句可爱吗?”   说完,沃修转身,他正好跟崖会泉碰上视线。   崖会泉的眼神带着没来得及收起的探究……以及一点关心。   沃修一顿,他在崖会泉看来很刻意的又耍了个滑头。   “一把年纪想要被夸可爱,也还是要脸的,起码得尽量以我为标准看齐——你说对吗,崖将军?”   这种话放在以往,崖会泉一定不会理,一般是装没听见,或者一脸冷淡地看人,但高冷得拒开尊口,装哑了。   但今天,崖会泉鬼使神差,他说:“嗯。”   沃修:“……”   只想岔开话题转个气氛,万万没想到被肯定了,沃修差点呛住,后面的话忘词了。 第82章 新年 “新年快乐。”【微调】……   在两人的过往相处里, 沃修也不是没有被崖会泉一句堵到哑口无言过,他们能成为宿敌,能宛如乐此不疲的互相较劲那么久, 除了过去立场对立,较劲就是他们的常态,光辉之翼与特殊部队也正好是旗鼓相当的两支队伍,最适合摆在互相牵制的位置上外, 另一个能支撑这种关系长久维系的重要因素,就是两位指挥官确实势均力敌。   崖会泉回忆沃修的时候,他记起的大多是自己被沃修揶到无话可说的部分,好像总在回忆里被沃修弄得措手不及,沃修不喜欢按常规出牌,还经常重点偏离, 脑回路可能直连一个星系, 想法时常歪得崖将军表面上一脸冷漠, 内心叹为观止, 疑惑大家都是长得一副人样,怎么内在竟俨然像两个物种。   在沃修的记忆里,崖会泉用精妙讽刺把他截到噎住的次数其实就也差不多。   像什么为了嘲笑沃修曾经被海风自由造型过的头发, 于是诚恳告诉他人类不会选择与一颗海胆计较太多。   还有“友情建议”沃修以后要是战争结束,他去当个手工艺人应该也能凭勤劳有条出路——借此讽刺他看见什么都想要上手的毛病。   沃修记得崖会泉还不只一次的向他请教过域外联合的王牌驾驶及指挥官评级标准。 第一回 崖会泉问起这事时, 口吻非常正式, 神情十分平静。   以至于那会“崖学”修炼还不到家的沃修都没分辨出来这是“怀藏祸心”,他还颇认真热心的介绍了一下。   结果“虚心请教”的崖将军听完,红棕色眼睛的男人点了下头,感情平平地“哦”了一声,眼眸一眯。   沃修头顶就竖起一双警觉的隐形耳朵。   然后听请教完的崖将军继续说:“原来如此, 非常出乎我的意料,我还以为贵方的评级标准十分简单粗暴,是以‘谁更不要脸’为第一挑选准则,大家凭脸皮厚度晋级上位的。”   沃修:“……”   “崖学”不是一朝一日练成的,对于一个人的了解也不是简单一个照面,接触过二三回就能深入,继而不仅能自如应对来自他的花式讽刺,还能从那些嘲讽下渐渐辨别出他难能可贵的真心的。   沃修曾经功夫修炼不到家,被崖会泉刺到无言以对的时刻不少。   但纵观两人从第一次战场杠上至今,今天,是他第一次被崖将军的附和堵到没话。   拿“好看”和“可爱”这样的词来堵人,过去基本是沃修专属,他性格与崖会泉截然迥异,是能跟对方当对照组的“外向派”。   崖会泉则是个不折不扣的闷骚。   沃修自很早以前发现了这人的闷骚属性后,还尤其能从这种活动里体会到逗闷骚玩的乐趣,口头撩闲次数很多,以看闷骚翻脸为乐。   ——结果有朝一日,崖会泉这种级别的闷骚,居然会附和他臭不要脸夸自己可爱的话了!   “可爱”这种表达从崖会泉那委婉的传达出来,效果非常惊人,直击心灵,体感甚至有点不真实,击得沃修一脸懵。   不过很快,如今已能自诩“崖将军小百科”的沃修便发现,这位崖姓闷骚显然不是方才忽然觉醒,懂得怎么反调戏人了。   刚刚那一瞬间,崖将军恐怕只是又经历了一场罕见的人类颅内零件错位,言行超出对方自己预料。   沃修看见崖会泉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对方五官还是摆在它们应该在位置,纹丝不动的替人维持“冷淡倨傲”的设定。   但是崖会泉的眼神挣扎了两秒,看起来像在拷问自己的灵魂:“我他妈刚才说什么了?”   灵魂跟主人就是一体的,这世界上还从没有灵魂跟大脑及躯壳不匹配的先例,要是真有了,那这就不是人们普遍还是讲究科学的星际社会,是远古传说里的玄幻社会了。   所以崖将军的灵魂自问自答:“少问屁话!”   他实在是个狠起来自己也怼的男人。   连自己都怼的崖将军随后装什么也没发生——反正在场除了他就是沃修和乌珊莎这两位最大。   狮子女士不是个会随便置喙他人言语的人,只用颇为复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至于沃修,他觉得被附和了“可爱”的人这会看着有点傻,应该一时也不会想把这个话题接下去了。   只要他自己若无其事,还有谁敢没眼色继续追问他:“你是承认你的死对头可爱了吗?”   没有。   不会有人这么不要命的多嘴,沃修虽说发现了崖会泉的不自在,意识到这人本质还是闷骚,方才是“bug”了的闷骚,可得知这点对沃修来说,也无非是起到了“缓解惊诧尴尬”的效果。   感受过一回被崖会泉猝不及防附和赞美后的滋味,沃修着实被隔山打牛一样撞到了脑子和心脏,再强的适应能力也要去缓一缓了。   “环境探测队是四小时后出发?”沃修换了个话题。   崖会泉默契的把事情翻过去:“是。”   环境动态监测原本才是这一趟的主要任务,在接二连三的意外冲击下,这个原本的第一目标一拖再拖,最终比原计划延后42小时才正式开展,还增添了额外的内域探索支项,将整体任务时长往后多延了三天。   环境探测本身没什么好说的,它安全评级为A,没了附加因素干扰,终于是发挥出A级应有的平稳,数据采集进行得很顺利。   临时新添的支项上却出了点小状况——主要出在任务的执行人员名单上。   崖会泉发现沃修也要重入星区内域时,他就这份安排向特殊部队提出了质疑,认为他们的人员调配还可以再多考虑考虑,并“委婉”建议他们,最好是别盲从某些过度自信指挥官的想法,由着对方意气用事。   毕竟,该指挥官也是才从自己的昔日埋骨之地爬出来不久,没必要跟把那当第二故乡一样,那么迫切的想要“常回家看看”。   “还某些。”沃修亲自找上了门,他在紧邻互通桥而设的联合会议室里截到一个崖会泉,哭笑不得拦在对方前面,“你怎么不直接点我的大名,更直白点说建议特殊部队把沃修开除任务队列?”   崖会泉其实提了个比较无礼的要求,并且他心知肚明这一点。   但没理也能理直气壮是他最擅长的事情,因此他摆一张冷脸,神情满是爱答不理,嘴上勉强较为有理有据地回:“让每天都要躺两小时医疗舱接受调理的人去危险区执行任务,我们只对反人类□□会这么苛待。”   “是‘前危险区’。”沃修严谨纠正说法,再叹一口气,“我会跟队一起去,里面最核心的地段只有我们俩进去过,那地方的能量场在主机爆炸后反而更加不稳定,就算把我们当时的进入过程原封不动复盘下来,对技术人员和其他士兵来说也有风险性,我们对那块更熟,做数据采集和环境勘测也更便利。”   就像沃修在审问室里掷地有声的宣布特殊部队只是跟光辉之翼进行合作,本质上还轮不到星盟管辖,不需要完全遵从星盟那套行事风格一样。   特殊部队怎么安排自己的人员调配,光辉之翼也只能提出异议,给出建议,但异议是否会被接受,建议是否会被纳入考虑,那都是特殊部队自行决定的事。   光辉之翼的第一负责人要是真强行干涉联合盟友内务,摆出说一不二的姿态去插手调度——除非崖会泉被未知病毒袭击了脑子,真的神志不清到过早老年痴呆的地步,否则,但凡他还有着一分神智,他都不会这么蠢。   崖会泉对特殊部队的安排提出质疑,与其说是在提建议,不如说是他确实拐弯抹角点名沃修,在把自己的“嘲讽式制止”直接抖给本人听。   本人果然也上了门,心平气和跟他讲道理,掰扯来掰扯去还是要去。   崖会泉心情肉眼可见的滑坡,他视线戳在沃修身上,一心情不好就冷脸转成臭脸,看着非常拒人千里,好像他永远都在用相似的冰冷态度去逼退谁。   沃修迎着他的注视,看起来却没有要被逼退的意思。   两人对视小片刻,沃修只忽然毫无征兆地说:“我不会再消失一次。”   崖会泉一顿。   沃修看着他,捕捉那双眼睛里的眼神细微变化,看崖会泉的真实想法从他的冷嘲热讽下悄悄露出一个角。   “机身位置锁定后我们共享坐标,全队的活动范围始终控制在限定值内,任何一人都不得擅自离队超出十六台机身的距离,快速摸个底就走。”   沃修向崖会泉做了完全是责任范畴外的承诺。   出行名单没有更改,还是按着最初拟定的执行,除了这点关于人员调配的小插曲外,它与其他区域的数值采集工作一样顺利,没有再发生任何挑战人心的突发事件。   崖会泉在刚带队抵达这片星区,面对着沉寂在无边宇宙里的昏沉空间时,他那会还只是身处天灾核心的外围,遥遥望了眼内域里的天体,往事便纷至沓来,让他匆匆想起许多上回来时的画面片段。   他本来以为深入核心内域,这里还是承载过他一份过于炽烈的记忆的地方——它可能还见证过他此生情感最为外露的一幕。   故地重游,理应勾起更多回忆,也该触及更多情绪。   结果十分让人意外,沃修的坐标一直在控制屏上常亮,沃修本尊也在队伍通讯频道里聒噪不停。   崖会泉一抬眼就能看见这人的机身位置,耳边好像也随时都能响起这人声音,他把队伍频道的接收端口音量调小,转头发现沃修还跟他开着“机对机”的专属小频道,调小这头,还有另一头,他关得速度赶不上沃修自动换频道。   崖会泉:“……”   有这么一位无时不刻彰显存在感的对象在,真的叫人想要沉入回忆都不给机会,想要被旧地勾起一点情绪,然而新生的小情绪又如此脆弱,往往还面世不到三秒钟,就被沃修的叭叭无情扼杀,像朵蒲公英似的,崖会泉都还没怎么看清它的样子,沃修就把人家给吹散了。   内域探索圆满结束,整个环境监测的项目流程至此,算是彻底走完,可以进入返航准备阶段。   “你究竟从哪攒来的这么多话?”崖会泉在开完返航筹备会后单独问沃修,他是真的对此人能凭一己之力,竟撑住了足足六个小时的话题不间断的功力感到费解。   “你猜?”沃修先这么回。   崖会泉冷漠道:“我不猜。”   “你自己提的问题怎么猜都不猜?缺少互动,很容易打击别人聊天的积极性。”沃修感慨完就开始满嘴跑星舰,说自己的口才都源于过往丰富的生活,源于迄今为止积淀的人生经验,他的年龄让他有话可说。   比沃修还要大的崖将军听到最后的年龄论,总感觉沃修在内涵,眉都挑了起来。   不过一转头,他发现沃修摆在首位的是“丰富生活”,倏地就想起了这人在现实和梦里都曾追着他提过的话——沃修反复让他去多多体验生活,希望他去多经历、体会一些过去他没经历过的事。   而一想起这事,崖会泉跟着想起来自己梦见的那句责问,那不知怎么让他还无端有点心虚。   于是他紧急闭嘴,什么也没反驳,在沃修示意自己说完了时还仓促点了下头。   “你把我叫住就为了说这个?”小会议室里已经没有别人了,沃修姿态很放松,他伸长了腿靠在椅背上,歪过头看疑似准备又开启“哑巴模式”的崖会泉。   崖会泉坐在长桌主位的另一把金属椅上,他坐姿远比沃修端正得多,在听到沃修反问时侧目看过去,撑开在军外套下的肩膀板正:“不然还能是什么?”   “唔。”沃修就看着他笑了,“那我先来对你说——新年快乐。”   项目整体往后延了三天,他们今晚休整过后才将返航。   而今晚恰好是宇宙公历的本年度最后一天。   零点以后,就是星历376年,沃修是刚好赶在这一年最后的时光里回来。   崖会泉把跨年的事给忘了,每天都只在关注任务行程及审批文件,一不留神和死对头在星舰上的会议室里跨了年,滋味十分新奇,算是给他的“体验生活”紧急增加了一笔。   他在愕然后动了动嘴唇,有点别扭,不怎么熟练地也对沃修说:“新年快乐。”   沃修胳膊支在椅子扶手上,也觉得这声祝福很新奇,他把它仔细收好。   沃修确实攒了很多话,它们只有一部分来自他过去的人生,来自他的过往,他的阅历。   它们的收集来源可以坦然公开,是他能够说给崖会泉听的部分。   但他还攒着的另一部分,它们的来路暂时就比较不好对崖会泉提了,一时半会还不好“上明路”。   它们是黎旦旦在没法口出人言的日子里攒下来的。   小猫猫天天咪咪喵喵嗷嗷,废话多着呢。   崖会泉被沃修提醒了新年,他的思维从任务、文件以及沃修中挣出一道豁口,出星这些天一刻也不得闲的大脑又有了空,让他通过“新年”这条小小的间隙,蓦地后知后觉到一件事。   崖会泉先把自己个人终端打开,将最近七日的私人邮件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确定没看见自己想要看的东西,他心头浮现出疑虑——   为什么黎旦旦一点消息也没有,百里在做什么? 第83章 推断 “我来关心你嘛。”   “怎么了?”   崖会泉对着悬浮窗口的时间稍有些长, 明明灭灭的屏幕光照在他脸上,让他那一瞬间的困惑眼神无所遁形,坐在旁边的沃修看得很清楚。   沃修在崖会泉摆弄终端时自觉转开了目光, 没有正面直视那疑似是调到了电子邮箱界面的窗口,只是观察崖会泉这件事对他来说有点像本能,他没直视,眼睛都挪开了, 天生比普通人要广的视野边角却还能虚虚罩着那人,擅自又隐秘的把对方拢进眼里,舍不得不看似的实时揽收对方动向。   崖会泉听到沃修询问,他这才发觉自己有点走神,眉心习惯性地轻拧一下,视线快速再把“杳无猫信”的信箱扫个来回, 不太高兴地将屏幕给拍灭了。   “没什么。”他简短地说。   崖会泉并不想让人知道, 他正因为发现自己足足七日没有收到猫的信息, 邮件里不仅连一丁点猫影都没有, 甚至连由电子管家代为传达的猫式慰问也没有,而感到了一点失落与不满意。   黎旦旦作为一只聪明超群的猫,虽然出于种种缘故, 它既没办法像只真正的宠物猫一样植入芯片,佩戴定位装置, 让它的铲屎官纵然跟它相隔星河万里, 也能时不时瞅一眼定位,看看它今天去哪玩了。   同时,它也没办法像人一样,在身上装置个人终端,去灵活的使用终端设备, 跟人随意收发信息打电话。   但私猫联系方式全无的黎旦旦,凭着自身聪明才智,它能够在家操作一切不强求“五指灵活”的智能家电,能够靠着奇妙的猫语交流去向百里传递需求,再在百里的协助下去完成更多常猫所不能及的事。   黎旦旦自己没办法跟人通讯打电话,让猫去键盘上敲字,在崖会泉看来也过于为难黎旦旦的小猫爪,可家里有百里,有性能优越的电子管家,百里替黎旦旦打个电话过来,AI先完成连线操作再让猫出镜,难道有什么难的吗?   假如是AI和猫合计了一下,都觉得在崖会泉外派带队执行任务时打远程电话不太好,跨星通讯又时常有延迟,崖会泉这边可能也没那么多空去接一通“通话三分钟,延迟半小时”的电话,就为了看一眼黎旦旦的猫脸——姑且不论他们的擅自揣测对不对吧,崖会泉扪心自问,觉得顶着延迟看一眼猫还是值得。   那不打电话,百里发问候信时附赠一点猫咪日常,替黎旦旦转述几句猫在家里喵喵嗷嗷唠叨的话,传一份黎旦旦日常影像,这难道又是什么超出了电子管家服务级别的事情,很难达成?   崖会泉觉得以上统统都不难,所以他才更想不通。   心里的小情绪一冒头,就跟窥探到了春天不远的地底野草似的,表面上还看不出来什么,底下却开始铆劲。   于是整个返航的中后段,崖将军平添了对于猫的疑虑,心情一下又比天然行星上的天气变幻还琢磨不定。   这种“阴晴不定”的状态在舰队经过蒙特星外的哨卡空间站,即将穿越蒙特大气时提升到了巅峰。   距离正式降落蒙特地表只剩不到半小时,崖会泉的个人终端安安静静,电子信箱里只躺有一份显示为“已读”,由他单方面发送的邮件。   邮件的发送时间是三小时前,那会舰队已跃迁至第一星系境内,崖会泉意意思思往家里的家庭信箱投了封消息,难得有一回人还没落地,就先暗示什么一般告知他人他几点到。   然后从发完信起,崖将军就开始不露声色的等,他维持着表面的波澜不惊,查看信箱的频率在45分钟到一小时一次。   很震撼人心,足足三小时过去,他什么也没等到。   崖会泉:“……”   崖将军个人不是很能接受这个结果,他甚至跟工程部短暂连线,旁敲侧击了一下当前信号的稳定水平。   工程部的接线人是个一门心思搞技术的棒槌,丝毫觉不出自家将军可能正罹患一场家庭危机,欢天喜地地汇报:“报告!前方星域整体状态平稳,信号传输稳定,前年开始动工的星系内跨星信号提速已初见成效!”   崖会泉听完这个有益民生的报告,却一时无暇去跟技术人员分享技术精进的快乐。   他背在身后的手将每个指关节都悄悄活动了一遍,心里的疑问有增无减。   他想:“怎么回事,是我带队出门一趟,结果有人在安保号称最为完善,居民平均素养全星盟最高的蒙特袭击了我的房子,一点风声都没有就绑架了我的AI和猫吗?”   不然,怎么解释他都要回家了,他家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家里莫非出了什么事——这个猜测入围崖将军的脑海。   但他反复斟酌,又觉得怪异。   蒙特星上别的地方不说,它作为一个政要名流云集的地方,治安是一等一,上将宅邸安保周全,连同屋子周围的一大片地段都属私人领地,外围有安保机器人昼夜无休的巡逻,内部有电子管家掌控全家。   蒙特星内也有地面驻军防卫队,能在收到紧急传唤后启用地面空间场,即刻跳跃到事发地点,运用强效手段处理事态。   退一万步来说,真有概率极低的袭击事件发生,房屋的安保系统直连崖会泉个人终端,百里的程式里也有“紧急预警”这一档,会在程序遭遇袭击时通知崖会泉。   无论如何,崖会泉这也不该毫无动静。   他很快排除趁他出门有人袭击他家的揣测。   那么,不是安保的问题,问题不在外部……那是内部的问题,是百里和黎旦旦出于私人原因,不搭理他了?   崖将军缓缓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比之前那个结果更震撼人心。   他把自己震得原地当了一分钟人雕,完全不能接受,心情气象定格在了“倾盆大雨”,一脸天寒地冻地去指挥准备穿越大气了。   不管是光辉之翼还是特殊部队,两边人马均明白他们此次一趟收获颇丰,任务顺利。   从任务地点捡回来一个特殊部队的指挥官沃修,还缴获了一队反人类分子,与之相关的新闻通告都已横扫全星际,消息飞得比舰队航行的速度还快,全员估摸着都要记功,拿下开年第一份和平功勋。   然而,听着崖将军在光辉之翼指挥舰内传达的指令,通过屏幕看见崖将军那张冷脸,众人又都纷纷有种其实他们这回任务失败了,还损失惨痛的错觉。   “老大。”特殊部队这边氛围要更“活”一点,不像隔壁被迫兵随主将,崖将军脸一撂下他们就也要全员肃容。   沃修被下属悄然询问:“隔壁那位出什么事了?怎么最后都要落地了,什么事看着都还挺顺利的,他却摆出那么一副表情?”   另一边有人给这位帮腔,也小声嘀咕:“瞧那脸色,还以为他们帮我们捡回一个老大您,结果得‘买一赠一’,顺手要把自己的最高负责人也给赔过来一样。”   “……”沃修被后面那位的比喻给戳了一下,他很快调整,若无其事伸长了腿在那人屁股上一踹,“按你的说法,这叫赠一赔一,简直跟光辉之翼其实是个慈善天使机构一样慷慨。”   对方被沃修踹得手舞足蹈往前扑了几步,勉强站稳。   沃修环顾这群做好了大气穿越参数设置,就准备当片刻“甩手掌柜”,让舰船自顾自按着设定运行一阵的八卦分子。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话说回来,隔壁崖将军的事,你们跑过来问我干什么?我缺席了快有一年半载,怎么你们默认我神通广大,能一回来就继续摸清人家想法?”   刚才发问的两人都是“核心圈”以外的成员,不在第一批得知沃修秘密归来的人员名单之中。   沃修就是黎旦旦这件事,至今也只是在核心圈内公开,他关于“崖学家”的自我调侃和对崖会泉的其他维护都是发生在核心圈内。   可怎么回事,普通成员一遇到跟崖将军有关的事,居然也默认直接问老大就好,感觉沃修能解答跟崖会泉搭边的一切了?   整个舰桥上的人——不论核心还是非核心——听了老大的问题,就齐刷刷给了沃修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   “您在开玩笑吗老大。”一个普通成员说,“您缺席了这么久,跟您还是我们中间最了解崖将军的人有什么冲突?”   沃修居然就被问住了。   有个好事之徒还说:“我看隔壁光辉之翼自己内部的人,都未必有你了解他们老大。”   沃修第一反应是觉得有点无言以对的好笑,他没想到自封的“崖会泉研究专家”,竟然还能取得大范围的共识。   等听到后面那句,沃修轻微一顿,他笑过后心里有个地方蓦地塌陷,像被两个纤巧的指尖轻掐了一把。   一个明面上已经死亡的人,却是众人共识里最了解崖会泉的人。   在沃修离开的这么多天里,没人再像他一样去试着不断走近,不断琢磨这个人的想法与内心。   “这要是没有我可怎么办?”沃修短暂这么想了一下。   他清楚这想法有点自视甚高,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然而对象是总有办法把自己活得很孤独的崖会泉,他觉得自己还是有那么些许的资格,去在片刻的光景里这么想上一下。   崖会泉收到沃修私人通讯的时候,个人终端在他手腕上亮起投影,他在接起通讯前正看着什么东西,袖口的金属扣上莹莹反光。   航行途中的舰船自然是不可能建立互通桥,舰船除非正处在能源严重重度不足,机动性丧失等极端情况,否则须以独立单位运行,最大化的确保航行状态稳定。   舰队落地以前,崖会泉跟沃修都只能靠终端联络,他在接起通讯时还以为是沃修那边有什么情况,需要指挥官间直接连线协调处理。   “说。”崖会泉对着音频端口简洁道,他顺手把能直达全舰队的指令窗也拖了出来,等待沃修那边说问题。   视频窗口在音频之后接通,新增的悬浮屏幕上出现沃修的脸。   崖会泉看见沃修的人一刻,又觉得自己可能多虑了——沃修在屏幕那边撑着头,靠在指挥官的宽背椅上,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有工作需要协调的模样。   崖会泉有点谨慎地停住调取指令清单的手。   就听见沃修说:“你心情不好?”   “……你就为了说这个?”崖会泉彻底把手从指令单旁移开了,免得误触,他在没好气反问完沃修后依稀还觉得这话有点耳熟,仿佛是他自己不久前在哪听过。   “舰船现在基本是自动航行状态,大气到地面这一段路程按设定航行就好,蒙特近地面显然也不可能有危险因素在。”沃修说,“我来关心你嘛。”   崖会泉前面都还能保持着冷淡听,听到最后,他被“嘛”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庆幸自己挪走指令单的先见之明,崖会泉皱眉说:“你好好说话。”   “我没有不好好说话。”沃修不慌不忙地反驳,他放下懒散撑头的胳膊,“你这是对语气词的偏见。”   崖会泉做的是听协调工作的准备,万没想到沃修是来闲聊的,纵然他这会的确不忙,沃修前面分析得也确有道理,蒙特大气到近地面这一带,安全系数极高,已经进入对接轨道的舰船只要自动航行就能返回收发点。   但他从没有在这个阶段跟人聊天的经历,以前也不爱和人聊天。   不知怎么,崖会泉本该直接挂了通讯,让还在强调语气词无高低贵贱之分的沃修跟空气玩去,随便对方去对着空气把语气词用个遍。   可他还是默默忍了,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听沃修叭叭。   沃修的通讯,从某种程度来说也算来得恰到好处。   崖会泉确实心情不佳。   就在沃修发来通讯申请一刻钟以前,疑似遭遇家庭危机的崖将军在经历了好一番漫长等待后,他的个人终端弹出了消息提示,提醒他终于收到了来自崖家家庭信箱的回信。   回信人是百里,电子管家热烈祝贺了他顺利归来,还告诉他家里已经收拾好了,之前没有回信是忙于家务收整,想要给归来的他呈上最安稳舒适的休息环境。   百里很贴心,还说晚餐也已经在筹备中,崖会泉要是待会落地后能直接进入休整阶段,其他事情都是按着出星人员的惯例,落地后先休息48小时,再着手开展汇报工作,那么等崖会泉到家,晚餐应该正好做好,归家的挑嘴少爷能吃上一顿自家出品的合心好饭。   崖会泉把百里的回信看了两遍,精准从百里长篇大论的贴心中挑出了华点。   他回信问百里:“黎旦旦呢?”   百里那头就像卡机一般,“已读”标记出现了又两三分钟,电子管家才避重就轻地回:“黎先生暂时不太方便回复您。”   崖会泉皱起眉,内心掠过疑云,他追问:“什么叫不方便?”   百里好像被问得为难,人工智能仿佛在跟自己诚实的天性作斗争。   最终,崖会泉看信箱里弹出新信息,百里带着歉意告诉他:“黎先生出去玩了,它目前不在。”   崖会泉试着用他自己的理解来分析这句话,他还结合了一下自己之前的“不搭理”猜测,再加上他曾经查养猫相关资料时看过的一些传闻。   他就有了一个魔幻又心酸的推断方向——   他的猫,是不是有一段时间没看见他,再加上他出门的时间比说好的要长出一倍……   作为一只本来最初就是散养户外,小小年纪似乎也不太能记事的猫,黎旦旦渐渐沉迷于外面天地……   渐渐就沉迷太过头,猫野了,还把出门太久的铲屎官无情的忘了?   对任何一名铲屎官来说,这种推断都不可谓不是沉重打击。   崖会泉进一步确认他无猫问津的问题症结在内部,他可能已经在黎旦旦心里从出门前的“重要之人”,变成了“可有可无,只要还给我吃喝住就好的人”。   仔细一琢磨,在猫的视角里,对方的吃喝住没准还都是百里,是电子管家热情提供的。   那上面那句话的后半段都不成立,崖会泉只剩一个“可有可无”头衔。   崖将军一通分析将自己分析到窒息,正按着设想的最坏情况麻木坐在椅子上,表面高冷内心颓靡。   沃修的通讯就正好是这时候发过来的。   崖会泉也说不好他是什么心理,他看着沃修,无意识拿对方当心情调节剂一样听对方说话,某个很微妙的瞬间,他竟还有种沃修在和黎旦旦“接力”的错觉。   黎旦旦是上一代心情调节剂,是崖将军的贴心小棉袄,是只能及时来抢救人岌岌可危情绪的猫。   可猫疑似正在闹罢工,小猫咪离开人短短几天便长大了,有了自己去探索天地的想法。   沃修不请自来,无缝交接上岗,填上了崖会泉“无猫关心”的空缺。   崖会泉感觉自己的这个接力想法有点怪,他在座椅上小幅调整姿势,想靠换个姿势把这古怪念头推出大脑。   就在他改变姿势的时候,十分巧妙的一个角度,沃修不小心看见了之前被他肩膀挡住的悬浮屏幕。   崖会泉在接起沃修的通讯前,他和百里的通信窗及两块资料屏都还没收起来,后来跟沃修的通话接通,他也只是把这些东西都拨开到一边,没挥手关闭。   沃修冷不丁看见一个聊天窗口,他视力水平也太好,窗口上方的“百里”与底下那句“黎先生出去玩了”即刻撞进他眼里。   而还不等沃修反应,他又视野太广了,旁边屏幕上的文字内容也同步入眼,被他的眼睛和大脑擅自接收。   那是一块投着搜索界面的屏幕,上面还保留着主人之前的检索词条。   崖将军之前虚心搜索过的词条内容是——   【猫多长时间不见主人,就会把人忘掉?】   沃修:“……”   沃修:“………………”   沃修一个激灵,紧急查看时间,发现距离舰队落地还有不超过十分钟。   距离崖会泉回家,想必更是要不了多久。   那些在考场上酣然睡着,最后要收卷前才骤然惊醒,开始对着空白卷面抓耳挠腮的倒霉考生是什么心态,沃修这个沉醉在重逢美梦里飘了几天,最后猛然才想起黎旦旦问题的人就也差不多。   他趁崖会泉不注意,做了个能去挑战星际憋气大赛的深呼吸。   “你怎么了?”“不注意”的崖会泉忽然问。   沃修险些岔气。   “……没什么。”他艰难地说。   然后在心里补充:“就是在想怎么处理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   崖会泉读取不了沃修的内心,无法共情对面这人此刻内心的跌宕。   从他的视角来看,他只觉得沃修的状态有点怪怪的,像是突然发作了某种隐疾。   隔壁的气压平衡调节做得不太好,还是这个人到底刚刚颠沛流离地回来,身体机能都还要靠医疗舱调理着,所以状态没以前好?   崖会泉甚至有点担心。   他带着两分不易察觉的关心开口,说:“你要是不舒服,现在就关了屏幕去调医疗舱,躺着到达地面也不丢人。”   沃修回看崖会泉一眼,听出关心,却是一边心软一边心塞。   他心说我现在还不需要医疗舱,但如果我想不出解决方案,保证你会亲自送我进医疗舱。 第84章 仓鼠球 “我是来和你回家的。”   舰队先从建设在近地面的空中港口入港, 随后转入地空交接轨道进入收发站内。   整个联合出行队伍都重新踏上有行星引力的地面,光辉之翼跟特殊部队各自做整队时,崖会泉抽空往特殊部队那头瞥一眼, 却看见隔壁负责做队伍整体调度的是乌珊莎。   他有点意外,视线下意识接着逡巡一轮,在中高层指挥官队列里也没发现某人身影,不动声色一顿, 意外转成了疑问。   然后一直到通知下放完毕——所有出星归来的人员按常规进入休整,48小时后才进入任务汇报阶段。   崖会泉把面前这群听闻可以就地开始休假,一个个眼睛冒光,又还碍于纪律只能立正在原地不动的人给解散了。   他听着隔壁应该也是下达了差不多的指令,看特殊部队的黑制服很快径流一样汇入光辉之翼的白色队伍里,两队人马不分彼此地涌进离开收发站的主通道, 还隐约能听见压着调的兴奋聊笑声, 大概是在说回来的正是时候, 这两天外面去哪都节日氛围浓厚, 适合放松,有个光辉之翼的卫兵走着走着,还忽然抬手杵了旁边的特殊部队成员一下。   “我家就是第一星系的, 和蒙特有直达专列,来回不到一小时。”   “真的?那我就去交这两天不回基地宿舍的报告了。”   “……喂, 我还只是说了下我家的位置。”   “位置和来回时间都特意提了, 怎么,你要告诉我我理解错了吗?”   指挥官的特设站台位置很高,能听见被风这个八卦分子悄悄捎带上来的交谈,光辉之翼与特殊部队继成为“友邻”,又联合出过正式任务之后, 那条曾经横亘在双方间的沟壑变得不再那么明朗,底下的普通士兵间也有了日常交际。   就被崖会泉无意间听见的这两人谈话内容来看,有些人恐怕也已不局限于“日常交际”。   崖将军单方面在心里点评了下这番谈话,认为特殊部队的人果然跟他们老大一样自来熟且自信,丝毫不担心万一别人真是只顺嘴一提,原本没想过要邀请做客的可能性。   他看黑白交汇的大部队逐渐消失在主通道转角,站台调度区只剩下零星当值的与还有事留下处理的人。   ……所以说沃修呢?   人都要走光了,舰船都已被地面工程部的维修保养人员接管,开始做例行检修维护了。   可有个人跟就地蒸发了似的,整队时就没露面,解散后的休假人群里也没看见踪影。   崖会泉纳闷,他在把沃修跟“蒸发”一词相联系时,还心里倏地一突,仿佛内心深处至今残留着点阴影。   好在特殊部队那边乌珊莎一行也还没走,崖会泉找不到人,还有尚算可靠的对象能问。   “你找队长?”乌珊莎表情有些奇异地告诉他,“他在进入收发站前突发身体不适,调用了医疗舱,这会应该已经作为重点监察人员被转送去医疗部门,比我们更早一步地离开收发站了。”   那通通讯挂断以前,崖会泉对沃修说过躺着到达地面也不丢人,沃修那时看起来也的确不太对,崖会泉无端觉得对方状态紧绷,像在谨慎的克制什么。   因此“身体不适进医疗舱”这个说法,让崖将军仅是内心又突了一下,心情介于感到果然如此和思考“我是不是乌鸦嘴了?”之间。   乌珊莎的表情奇异也没让崖会泉起疑心,因为他找上狮子女士的时候,自己态度也有点怪。   想要关心某人的情况,一开始又不想表现得太直白,结果他又并不是一个擅长拐弯抹角,言辞圆滑的人,他让乌珊莎花了点时间才弄明白他的来意。   “他……”崖会泉有心多问一句沃修的状况,又在乌珊莎越发微妙的注视下住了嘴。   乌珊莎是“猫配偶”的坚定拥护者,是少有的对“和猫结婚”这事十分认真以待的人。   崖会泉把这件事蓦地想起来,便觉得这情景十分不对劲。   “……她不会觉得我过度关心沃修是有出轨嫌疑吧?”崖将军诡异地这么想了两秒。   他就问不下去了。   乌珊莎等结尾稍显仓促的交谈结束,一路目送崖会泉的背影也消失在主通道转角。   在终于看不见崖会泉时,狮子女士神色一松,她扭头低声交代旁边的小凯门:“去汇报,说人大概还有七分钟出收发站。”   小凯门忙不迭地跑了。   崖会泉就怎么也想不到,据说已经提前一步离开,被移交去医疗部的人,其实还在这个收发站内。   并且沃修也不是正在躺医疗舱。   沃修正在疯狂地……滚仓鼠球。   仓鼠球,实际上是一台重力训练仪,它启用后会形成一个球形重力场,能自定义重力模式与压力水平,随时调节仪器加给使用者的负重,还能对连其他设备,与精神力训练仪或体能锻炼仪等设备组合成套,高效消耗人的精力体力。   昔日就身份问题夸夸其谈,大道理一堆接一堆,看那架势,仿佛退休后能去开个情感咨询专栏的沃修指挥官,他事到临头,却在问题真正逼至眼前时现了“空想理论家”的原形——想得很美,说得很对,一做起来,见他妈鬼!   空想理论家差点在舰队降落的最后十分钟里把自己愁撅了,恨不能原地彻底分裂,从精分上升到更加超现实的“身分”,劈出一半去变黎旦旦,剩下一半当沃修。   当时,在特殊部队的秘密小办公室里还发生了以下对话——   “啊……啊?”被紧急召集的几位核心成员听闻老大罹难在即,纷纷张大了嘴,首先是派代表质疑沃修,“老大,你不是之前说的一套套的,怎么原来你没准备?”   沃修一脸沉痛地反省:“我忘了。”   “这也能忘?!”代表更加惊愕。   “事情是这样的。”沃修继续反省地说,“我在单独去到天灾核心后方,‘吃下’对面安插的底牌前,都还很有信心,记着这件事,也觉得它能在我的计划中进行,我肯定能找到最好的机会第一时间把身份交代出去——但是人生的意外性就在这里,我见到他以后就把这事忘了。”   秘密小办公室被沃修反省得安静了好几秒,一时落针可闻。   最后一位勇士说:“老大,你这算不算是色令智昏?”   诚然崖将军拥有上佳色相,能凭一张脸就让别人忽略其臭脾气,前赴后继地冲那张脸示爱,沃修自己也承认这事办得有点昏头,不过,这不影响沃修认为“色令智昏”这个词用得不对,有玷污他和崖会泉目前还很纯洁的感情之嫌。   “那您和崖将军目前到了哪个阶段?”好奇心极重的下属又问。   沃修心很累地瞅人一眼,他敲敲个人终端,半空中就飘出一个有红色倒计时数字的屏幕。   “这是我的人生倒计时。”沃修说,“在它无情流逝的这一刻,你就这么执着于探讨跟挽救我人生无关的八卦?”   下属担不起“无视老大人生危难”这条罪责,赶快闭嘴。   时间所剩无几。   后来,就跟蒙人眼睛装做梦的那个晚上一样,沃修又一回急中生智,还是决定将计就计。   崖会泉误以为沃修身体不适,主动问过需不需要医疗舱。   沃修就跟乌珊莎提前对好口供,让他能以“进医疗舱”的幌子名正言顺从队伍中消失。   百里那边,从匆匆一瞥的聊点记录中可以看出来,电子管家应该是还不想直接告诉崖会泉猫不见了的事,在有意拖延,想将这事能多瞒上一阵就瞒一阵,才告诉崖会泉“黎旦旦出门玩了”。   沃修万分愧疚地在心里对百里连说几声对不起,随后他调来重力训练仪,开始玩命的“滚仓鼠球”,就为了高效代谢掉体内残留的稳定剂,让“出门玩”的黎旦旦能重新现身。   变回兽形的能力没有随注射稳定剂而消失,沃修在第一回 注射稳定剂时测试过这点,但他仍然需要狂滚仓鼠球,因为那场测试结果还显示,假如他在体内有稳定剂,力量相当充沛时变身,那他就会直接变成成年大老虎,体重直达六百斤。   六百斤的大老虎,想来是怎么也没办法再去混入普通家猫队伍,装成小猫咪的。   崖会泉对动物的知识了解再少都不行。   他们家崖将军只是这方面的知识有点匮乏,物种认知能力不足,可又不傻,出门前才小二十斤的猫一周长到六百斤,给崖会泉一个星系那么大的滤镜,他也能看出这不对劲。   沃修一开始是人形去滚仓鼠球,奋力在重力场里挥汗如雨,后来他感觉自己可能要赶不及了,而且一直维持人形,也看不出兽形体型缩水得如何,他就干脆就地转换,变成大老虎转仓鼠球,场面十分震撼,足够让任何一个有幸观瞻到它的人永久铭记于心。   崖会泉不知道有个人在为了变回他的猫如此努力,就像不知道沃修原来还在附近。   收发站的外围景观绿化区内有个载具停靠点,崖会泉解散队伍,宣布全体休整时,他顺便将卢思明也遣走了,让亲卫长今天不用担任司机。   停靠点里,他在星内惯用的一辆座驾已经停放在显眼位置,应该是百里在家里设好路线,让车自动驾驶过来的。   想起百里就又不免想起黎旦旦,疑似被猫遗忘的失落再度席卷于心,崖会泉走向座驾的步子都有些沉重,他忽然都不是很想立即回家了。   他不想回去验证自己是不是真被猫忘了,人在猫心里的地位已暴跌的事实。   出于这份失落感,崖会泉在车子边上站了一阵,还有点孤独。   那些欢天喜地迎接假期的卫兵们没说错,他们回来的时间正好,蒙特星上节庆氛围正浓,大把居民正享受着新年假期,在这个一年一度的公休假里团聚。   新年实在是个很特别的节日,它在人均寿命已被延长数倍的如今,却仍具备了某种奇妙的团聚属性,被默认为是一个应该走亲访友,亲朋聚会的日子,平日里相隔再远的人,在其他节日或许只会简单发封信件,打通电话,可到了新年,便会遵循着继承自远古时期的习惯,不远星河万里也要匆匆赶回来相见。   停靠点位于收发站外围,属于“可对外开放区”,出入限制不如内部严格。   联合舰队的返航时间是提前公布过的,眼下全民休假,今天卡着点来接舰的家属不少,停靠点里不时能听见聊笑,从收发站内匆匆出来的人会与等候在外的亲眷拥抱,再一家人很快钻进私家载具里,满载上一车团聚的温暖快乐离去。   崖会泉已经很多年没被人等候在外面过了,这种体验他好像也从没有过。   众所周知,一切跟“团圆”、“团聚”等词沾边的事,跟十岁起就只有AI相伴的崖将军是没什么关系的。   他习惯孤独,也习惯自己哪怕回到家,会对他说声“欢迎”的也只有电子管家。   但他可能还被有猫密切陪伴的那段日子给有点惯坏了。   崖会泉也是直到站在车边思考人生,他方才发觉,他已经默认自己如今收到的欢迎该是过去两倍,他待会到家,得起码收到双份的问候才是正常,而一想到人在猫心里的地位可能已经下跌,黎旦旦至今不知在哪,猫乐不思蜀地跑外面玩去了,估计待会是不会有猫迎接他。   崖会泉心情持续走低,更不想面对这事,他把个人终端的屏幕都调了出来,一瞬间竟是想跟谁分享抱怨一下。   在意识到自己这种想要分享的念头也是过去不曾有,非常值得令人惊奇前,他视线投向屏幕,发现自己打开的是沃修的联络界面。   崖会泉:“……”   姑且不论真的联络后要说什么,该怎么说。   一个自己都正躺在医疗舱,说是转去了医疗监察部门的人,对方终端都不一定开机,大概率联也联络不上。   崖会泉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他终于开始感到杵在车边的行为很傻,便又收起终端屏幕,准备进入车内。   黎旦旦就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崖会泉还有一条腿没收进车里,斜踩在地面,他忽然听到自己的车顶“砰”一声响,高减震性能的车身都被砸得小幅一晃,前方操作台上即刻弹出一条警告,询问主人是否正遭受恶意撞击,有人身安全威胁。   “没有,停止警报。”崖会泉迅速对操作台下令。   他重新迈出车门一看,发现车顶上赫然就是“乐不思蜀”的黎旦旦。   猫与他出门前相比,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看着还是大了一圈,又还莫名显得有点疲劳,像是一路狂奔过来的。   都还没与人亲密相贴,隔着一小段距离,人便已能感受到从它身上传过来的暖烘烘热气。   “喵。”从天而降的黎旦旦说。   它晃了一下脑袋,好像还为疲劳缓了几秒,平复了下剧烈活动后的呼吸。   崖会泉完全没料到他的猫会忽然出现,一时有些愕然,单手搭着车门的门框与猫对视。   黎旦旦高效调整好自己,它主动朝呆立的人走近,先是把不知从哪踩了一脚绿叶软泥的前爪搭上人手,不留神蹭了崖将军干净的白手套一点泥,猫这才注意自己狂奔过景观植物区的爪子,它又急忙把爪撤走,换成是尾巴绕过来,很抱歉的在手套的泥印上扫扫,最后侧身,尾巴勾住人手腕。   “喵?”黎旦旦又说。   人就回过了神。   崖会泉毫不介意猫爪脏,他反手把黎旦旦的前爪握了回去。   “你是专门来这里接我的?”他不太确定地问。   费尽心思,紧赶慢赶,勉强减肥的黎旦旦回答:“我是来和你回家的。”   又十五分钟过去后,百里接到少爷已在返程途中的通知,人工智能充满踯躅,正在反复调取数据,进行第n次的模拟运算,想要得出一个“该如何告知少爷黎先生恐怕失踪了”的方法结果。   百里已经经历过了“n-1”次的运算无果,清楚自己正面临机生的又一大挑战。   超出他算法的是,在返程通知传到他的主机后,少爷竟还主动追加了一通电话。   “你和黎旦旦这次又串通好了?”崖会泉在电话接通的第一时间开口,少爷好像心情出机意料的不错,他说:“之前拼命含糊其辞,装延迟,拖回复,还告诉我黎旦旦是出去玩了,结果都是你俩商量好的,就为了制造出其不意的惊喜效果,好让黎旦旦悄悄去收发站台接我?”   百里正在执行的运算便一顿,他感觉自己似乎得到了新的重要条件信息。   另一边,朝崖家宅邸行使的车内,黎旦旦坐在副驾位上,扣着崖会泉亲手给它调节的猫用安全带。   猫正在缓缓凝固。 第85章 单纯 崖会泉还试图把他介绍给他自己看……   有一个沃修过去从没有考虑过的问题——   人工智能, 也有几率对人类说谎吗?   这问题过去沃修从不考虑的原因很简单,是因为在他看来,同人相比, 人工智能真的堪称“铁面无私”与“客观理性”的名词代言。   人工智能不像人,在行事时有时会受诸多不确定因素干扰。   一个人的过往经历,他面对事件时的当下情绪,事发之际心理状况稳定与否, 以及他与事件中的其他人关系如何,他个人对其他当事人的主观感受如何……以上种种,都能够成为左右一个人行事的依据,会把人变得不够客观,   所以人会时而直白露骨,时而撒谎欺骗, 时而含糊其辞的绕弯子, 时而用模棱两可的话术去敷衍。   可人工智能, 他们纵然数据库再庞大, 算法再丰富,归根究底,他们仍是一堆有序的0与1的组合。   他们的一切算法都富有逻辑, 一切数据都有客观根基。   冷静,客观, 诚实。   这才是贴在人工智能身上的标签。   AI似乎不该懂得怎么一如真人般去使用话术, 在发觉主人的想法明显有谬误时不仅不帮忙指正,还巧妙地玩了场文字游戏。   然而,百里听完崖会泉的询问,在黎旦旦犹如等待宣判的屏息凝神里,电子管家沉默了一小会, 他说:“什么,原来黎先生去迎接您了吗?很遗憾少爷,这件事黎先生并未与我提前商量好,我想这不构成串通。”   电子管家的声线拿捏得十分微妙,惊讶又还带一点笑。   百里直接省去了“黎旦旦无故离家七天”的部分,他巧妙的在不说谎的前提下,又持续把人的思维带偏了。   “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份惊喜。”百里说,“您显然还是深受您的猫配偶关心,我们家的家庭关系亲密牢靠。”   通讯随后很快挂断,电子管家快乐表示会在家里等候二位主人归家,他会打理出一份符合新年兼团聚规格的晚餐。   沃修满心震撼。   这番话在贴合了现实的同时,听在沃修和崖会泉耳朵里,还能截然是两种意味。   ……百里是个什么神奇的人工智能?沃修简直感到自己被刷新了对AI的认知。   旁边,崖会泉就冷不丁说:“我觉得百里可能在骗我。”   沃修:“……”   黎旦旦瞳孔都惊缩了一下,猫原地做了三秒钟心理准备,它才缓缓把脑袋朝人转过去。   崖会泉看起来,却不像是发现了真相的样子,人低头注意到猫的僵硬,正舒展的眉眼还转瞬笼上一抹担心。   “你脖子不舒服?”崖会泉空出一只手想去摸摸猫脑袋,他抬手注意到自己手套上的泥点,想起来刚才捏过黎旦旦踩了软泥的猫爪,就收回手,先低头叼着指尖的干净部分将手套扯下来,再重新伸手如愿揉上猫头,“怎么这么紧张,被我说中了心虚?”   黎旦旦没有脖子不舒服,心虚倒是真的心虚,老实说,猫还被人的模样弄得十分困惑,直觉崖会泉的“骗”和现实仿佛不是一个骗。   人隔着手套咬指尖的动作,也实在很难不惹猫注意,黎旦旦的目光有点不由自主随着崖会泉的手走。   “喵。”黎旦旦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想先知道崖会泉说觉得百里骗他的后文。   崖会泉单手操作载具前行,他摘了手套的这只手干脆留在猫身上,放松地撸猫:“百里话说得有点模棱两可,又还特意强调家庭感情,一听就像是你们明明有串通,但还要装巧合,想要增加惊喜效果。”   知道还要偏说不知道,百里在这件事上撒谎了,这就是崖会泉认为的“骗”。   自觉得出正确结论的人还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他伸长手指挠挠猫下巴:“没有百里帮忙,你怎么从家里一路跑到收发站台,还那么准找到了载具停靠点?每年来这里的新兵都要至少迷路一星期,路程又远,纯靠你的爪子跑步过来,你得累瘫在半路,然后我还要被同时告上婚姻与动物保护两个法庭,说我虐待伴侣还虐猫。”   沃修:“……”   继被“百里竟然是这样的AI”震惊了之后,事发不过仅五分钟,沃修也没想到震惊还能赶趟着来。   崖会泉的逻辑乍听全无问题,又跟现实相去甚远,完美的得出了一套错的结论。   沃修把这话来回品了品,他怀揣着尤其复杂的心情,还意识到,和日常对外展现出的形象十分不同,崖会泉一旦面对的是对方认为值得信任的人,对方好像会出人意料的……单纯。   单纯的崖将军一无所察,带着他偏离真相的结论和暗藏小秘密的猫回了家。   人类,作为宇宙目前已知的行为模式最为复杂的生物;崖会泉,作为一个年纪轻轻能抓住机遇走到上将高位,隔三差五就有人暗戳戳编排他的人。   在自己的猫与AI面前,他传闻中的心机指数恐怕就是负的。   黎旦旦和百里甚至不用避着人,是就在崖将军的眼皮底下,一猫一机光明正大就“离家出走”一事进行了沟通。   百里用“您出门玩得愉快吗”这种省去了时间指向的句子,来暗指黎旦旦一溜出家门就是大几天。   黎旦旦本着以道歉为第一要务的原则,也紧急“喵喵嗷嗷”的当面对百里道了歉,诚恳解释自己当时实在时间太赶,出门是事出有因。   “你们每天都呆在一起,哪来的这么多话能一直聊?”崖会泉旁听猫机交流半晌,他的猫语水平时高时低,今天估摸着是恰好在“低”的这一端,因此旁听半晌,也什么都没听明白,还对每日相伴的二位这么能唠感到十分不解。   黎旦旦便跟百里齐齐一顿。   尽管百里对于黎旦旦口中“事出有因”仍有疑问,他想要知道是什么因,黎旦旦在这一点上则希望保留隐私空间,猫机就此略有分歧。   但在别的事上——比如不能让崖会泉知道离家出走,避免这方面相当敏感的人多想,尤其这位先生一多想,还很容易直接想到最坏方向,能凭着丰富的联想能力就对自我造成沉重打击。   百里和黎旦旦在这方面又默契十足,毫无分歧,取得共识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   “我和黎先生总能就一些和您有关的事达成一致。”百里回答崖会泉说,“黎先生在这方面永远是位可靠的伙伴,能够理解我有时候会被您评价为‘唠叨’的关心。”   黎旦旦“喵”了一声,向电子管家承诺无论如何,他在这方面的确值得信任,他也愿意接受AI的考察。   餐桌上的小咖啡机晃悠了下机械臂。   “再说。”百里又从咖啡机里传出声音,“好不容易拥有一位喜爱和平交流的家庭成员,我也很乐意跟黎先生聊天。”   崖会泉对这几句话背后的含义持续一无所觉,他理解的是另一个角度。   “所以你们每天都在开对我的声讨会?”崖会泉挑着百里话里的刺,又拉了拉近在手旁的猫尾巴。   他话的内容像在不满,肢体语言却又放松,在小客厅的沙发上难得坐得没那么板正,让脊背松弛出一点弧度,后背契合在沙发的柔软靠背里。   面前有勤劳煮咖啡的电子管家,大腿上有会用尾巴缠他手腕的猫。   他的AI与猫悄无声息看他一眼。   黎旦旦借着替人倒热饮的动作拍拍咖啡机,又被机械臂回碰一把。   在人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这个家里又多了一条只有自诩一家之主的崖会泉不知道的共识——   随便怎么错误理解,反正人开心就行。   沃修算是在百里这过了一关,全靠电子管家通情达理以及当事人惊人的好哄。   至此,在休整的48小时里,变回黎旦旦后最大的困难似乎解决了,沃修可以安安心心用猫的身份来陪崖会泉,顺便再奉上许多人身时不便有的亲昵行为,尽情给予人许多蹭蹭抱抱,偶尔伴随有猫亲亲。   没忘自己在舰船上偶然瞥见的搜索词条,他还力求在这48小时内,身体力行的叫人明白,忘记对方是不可能的,这纯属对方消极的胡思乱想,是不必要的忧虑,黎旦旦作为一只猫,起初连自己的真实姓名跟身份都不记得,却知道精准挑选目标,碰瓷也要往一位姓崖的、有红棕色眼睛的将军军靴底下碰。   我自己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但还记得你。   所以你看,谁舍得忘记你?   沃修的陪伴与亲密取得了成效。   长途跋涉归家的第一晚,崖会泉不像在外时那样习惯保持清醒警敏,他任务期间一天只睡两小时也精神抖擞,活像体内自带备用能源,能超长效待机,而一回到家,在私人领域里放松下来,他便总是困得很快,仿佛是要在家里把在外没休息好的睡眠都补回来。   崖会泉这晚几乎在沙发上睡着一回,又被猫拱醒,感到黎旦旦的爪垫轻柔在他身上拍了拍,猫催他上楼睡觉,他有点不想动,捏着猫爪将黎旦旦团进怀里,临时充电似的抱了一会,再才电量勉强续航般困乏起身,进房间后那点虚假电量又即刻宣布告罄,耗完了,让他直接倒到床上续接睡眠。   猫负责了替人调整姿势,把枕头推到合适位置,为人悉心盖好被子,以及调节室温,并拉窗帘关灯等全套服务操作。   崖会泉获得了空缺一周的猫肚皮与猫呼噜,在黎旦旦的陪伴下一夜好眠。   第二天,根据沃修观察,他觉得崖会泉关于“猫会不会忘记人”的顾虑应该就已基本打消了。   没有什么比一觉醒来就有猫,还能收到猫的早安问候更让铲屎官内心安定。   黎旦旦以实际行动破除崖会泉自拟的谣言,实力证明它仍然是一只贴心乖巧的小棉袄猫。   崖会泉不担心被猫忘记的事了,他的待遇也没有下跌,   他经历了一夜休整,又对“家庭大事”放下心,另一桩要事便做接力一样,从他心底浮了上来,让他下意识地打开个人终端,调出了通讯界面。   崖会泉想起沃修已经快20个小时没有消息,估摸着再怎么到了今天,那人的医疗舱之旅应该也已经结束了,医疗监察中心也不会连个人终端都不让人开——除非患者正陷入重度昏迷,无自主行为能力。   昨天有心多问两句详情,因为诡异的顾虑没能问出来,崖会泉今天准备直接找上沃修本人,向本人表示一下委婉的关心。   只是……   不管是“主动表达关心”,还是“休假期间主动联络他人”,这两件事哪件崖将军都有点业务不熟,让他对着都已经启用的界面一时顿在了那里,潜意识里总还想要再找个理由,让他的主动致电就显得更像是为了其他事,最后才“捎带”着问候一下对方状况,好关心得不太刻意。   黎旦旦恰好这时过来找人,猫想要跟人确定一下今天的菜单。   崖会泉一低头看见猫,灵光一闪,他让黎旦旦别动,随即迅速把猫捞了起来,摆在自己旁边。   黎旦旦对这通操作莫名其妙,不过还是配合着人的动作,猫乖乖在人身边坐好了。   “我就说……让他帮忙看看猫。”崖会泉嘀咕似的自言自语,他揉了把黎旦旦的猫头,“毕竟至今也没人能断言你的品种,正好,这里有个人一天到晚宣称自己是物种小百科。”   黎旦旦品味了一下这个“他”,忽然内心警铃大作,直觉不妙,再抬头往前定睛一看——   崖会泉选取的通讯对象是沃修。   他就坐在崖会泉身边,看崖会泉给他自己发通讯申请,崖会泉还试图把他介绍给他自己看。   沃修:“……”   猫再次缓缓坐直了。   猫有点窒息。 第86章 电话 纵然大家名字里都有个谐音的蛋……   崖会泉做了好一通心理建设, 为了让自己的电话显得不突兀,他还精心琢磨了一个铺垫理由,把重要辅助物——黎旦旦——也在旁边摆好了。   可以说是将准备做到万无一失, 他才给沃修发去联络申请,中途还抽空隐秘地往最近的反光镜面扫了一眼,确认自身表情,因为他不想让自己问候谁时看起来也冷冰冰, 仿佛不是要给人送去问候,传递一点关心,而是满脸“祝病痛早日战胜你”。   ——结果通讯无人接听。   崖会泉:“……”   把自己这头能做的准备都做好了,甚至流程都飞快在脑中推演过了。   崖会泉唯独漏算了沃修那边不接的可能,他对着因为申请超时无人接听,而自动跳转到语音信箱的屏幕沉默。   黎旦旦——穿着猫马甲的沃修在他旁边大气也不敢出。   “……这人在做什么?”崖会泉半晌后说, 他很困惑, 语气里还无意识流露出轻微一点不满。   谁在为了某件事做足准备, 却栽在他人的不配合上, 大概都很难不为计划落空感到不满。   只是话又说回来,为什么他就默认了沃修一定会接?   崖会泉口头提了个猫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又在内心给自己提了个刁钻问题。   他轻轻“啧”一声, 缓解情绪似的低头将黎旦旦抱起来,像揉搓一个毛茸解压器一样将猫揉了两把, 又不太高兴地将下巴抵上猫的头顶, 让黎旦旦的猫脑袋暂时“天降重任”。   黎旦旦随意他揉,又随意他靠。   崖会泉并听不见猫的心声。   黎旦旦正在心说:“他就在你手上,随便你当解压球……还给你当着猫工颈托。”   好一会后,就在沃修以为崖会泉是放弃了,心情没有之前好的人将要撤销屏幕, 把胆敢不接他电话的沃修和个人终端都撇去一边,极有可能,还要在心里为有人竟不懂珍惜机会记一笔时,他看着崖会泉抬手,果然也伸向了屏幕,然后……   然后崖会泉按下了“重新联络”键。   沃修:“……”   生平首次私下里主动联络谁,还是出于关心问候这种目的,却惨遭拒接的崖将军是一个不轻易服输的人。   他都算好了时间来打给沃修,料定对方肯定已经出了医疗舱,特殊部队想来也没有压榨指挥官的癖好,沃修不至于说别人都在休整,对方却要被单独拎走加班——崖会泉觉得沃修也不是会老实加班的人,更像是会常规工作时间,还悄咪咪想办法溜号早退的。   所以这样一个人,凭什么不接他的电话?   一时没看见还勉强说得过去,多打几回,难道对面能一直看不见?   崖会泉就这么跟打电话杠上了。   看那架势,还是今天不把这通电话打通不罢休。   这里有个很值得一提的事。   沃修的体检报告在舰队还没落地时,是一天一更新,每天都要在固定时段接受扫描光线,每一份报告单崖会泉也都无论合不合情合规,他全揽过来看过,所以他对沃修的身体状况有基本了解,知道这人虽然经历过一番波折,但身体底子很好,综合素质惊人,报告显示对方综合数值仍很不错。   舰队上配的医疗舱都是当前最先进一代,并不比地面医疗部门的差,患者自身基础过硬,又配合治疗,直至舰队降落的当日清晨,沃修便已是相当活蹦乱跳,综合数据快比一众在战后好好调养了大几个月的人还好。   崖会泉了解沃修状态,才敢断言对方进医疗舱也进不了太久。   退一步讲,假如沃修那里真发生了糟糕意外,对方的突发性不适很不容人乐观,那崖会泉这里就也该收到消息,不该风平浪静。   他始终在关注沃修。   ……而倍受他关注的家伙果然还是个小王八蛋。   崖将军勤勤恳恳打了一共五个电话,发送间隔时长在一刻钟到半小时不等,越打越暴躁,人周身的气压越来越低。   小王八蛋也不知道是个人终端坏了还是人坏了,始终不接电话。   “什么玩意?”打到生气的崖将军最终翻脸,他在辱骂沃修和辱骂对方终端间犹豫了两秒,可以看出内心有短暂挣扎,并选择了骂终端。   “特殊部队不知道给指挥官修理个人终端,让他带着一块废物就落地了?”崖会泉恼火地说,“还是说他个人终端至今停留在战时版本,也没人想过要给他做升级,所以一落到星盟的星球领土上,那小破烂就像个被迫害妄想症患者,紧急把一切信号屏蔽,保证谁也联络不到他?”   “小破烂”终端无辜替主人挨了次骂,它当然就做过升级,还固件性能都是目前最好的,由特殊部队的高层工程师亲自调试后替老大装载。   然而问题在于,它的主人目前是猫身,人形才能自如启用终端。   “小破烂”一点也不破,它没有被呼出菜单,后台隐身状态下还能默默替主人接受信号,让崖将军的信号连通。   遗憾个人终端终究有别于人工智能,没长嘴,它替自己喊不了冤。   崖会泉骂完无辜终端,期间可能还有一丁点指桑骂槐的成分,委婉也表达了他对小破烂的小王八蛋主人的不满。   他忽然感到自己怀里的猫动了动,一开始他以为猫只是想调姿势,于是松懈手臂力道,下一刻却发觉猫在往外溜,大有要从他身上跑走,不跟他待一块了的意思,他才紧急收手,在半空把猫给按了回来,并问黎旦旦:“你要去哪?”   黎旦旦冲人喵嗷一声,后肢隐隐仍攒着劲,被手动拦截的上身往外前倾,前爪也是借力一般搭在人小臂上。   崖会泉看出这是一个“伺机待逃”的预备动作,这让才被小王八蛋拒接过电话的他十分介意,甚至心塞到有点心酸。   小王八蛋是小王八蛋。   黎旦旦是黎旦旦。   纵然大家名字里都有个谐音的蛋,可小王八蛋也不该能远程影响黎旦旦吧?   “我才到家22小时,你就已经和我呆够了?”崖会泉板起脸,他将黎旦旦翻了个面,让猫与面色严肃,内心受伤的他对上视线。   黎旦旦被动同人对视,猫蓝色的眼睛里就充满复杂与为难。   在急需精神支持,浑身都释放着“我不开心”信号的人面前,黎旦旦没有走,它还是留了下来,先赶快用自己毛茸茸又暖烘烘的头顶拱了人的下巴,接着湿润的鼻头在人下颌侧边一碰,它前爪从小臂上移到人的肩膀,最后还按着肩膀,给了崖会泉一个拉长版的猫咪抱抱。   黎旦旦只在崖会泉不注意时悄悄叹一口气,猫为收到的指控一筹莫展地想:“冤枉。”   黎旦旦想从崖会泉身旁溜走,怎么也不可能是因为它和崖会泉在一块呆够了。   “我是想要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位置,能躲着回电话给你。”沃修一边以猫身拥抱着还是不开心的人,看人在猫的陪伴下勉强比先前心情又还是好了点,一边,他在心里又叹口气,“我也想给你回电话,但我得先拥有这个机会。”   在两人其实就共处一个屋檐的情况下,即便是沃修指挥官艺高人胆大,他能够处理好信号定位与反追踪的问题,可想要找到一个最佳回电话的地点,就也没那么容易。   崖会泉在“小王八蛋”那里受挫,他送不出去的关心反而把自己噎得不轻,于是转为加倍关注起黎旦旦,猫但凡稍有要走的迹象,都会立即引起他的警觉,被他预防性地抱紧,沃修真的很难找到与他暂时分开一阵的间隙。   同时,尽管崖将军拥有偌大一处上将府邸,房屋面积大得惊人,然而,有能实时监测全家的电子管家在,沃修就算能找到间隙,从崖会泉身边顺利开溜,哪里才能避开电子管家监控覆盖,可以让他掩人耳目地变身打个电话,想找这么一处地方,便也很考验沃修的速度与分析能力。   不过沃修非常努力。   崖会泉在这一天的夜色降临之际,他收到了由沃修发来的通讯申请。   等他怀揣着微妙心情将电话接起来,都还没权衡好是该先把滞留的问候送出去,还是为前面的五个未接通讯刺人两句,他看清沃修身后的背景,两个选项便都临时搁置。   他先迟疑地问:“你在浴室里?”   通讯屏幕尺寸有限,沃修后方环境没有露出全景。   但仅凭着零星入镜的一截浴缸边沿,再加上小半个水龙头的侧影,也能大体看出那是一间浴室。   并且让崖会泉更肯定那一定是浴室的,是沃修的摄像头严格锁定在胸口以上,而他入镜的肩膀十分“空荡”。   沃修在屏幕那头只是微微一动,他平整又宽阔的肩上就线条轻微起伏。   崖会泉往它们下意识地投去目光,听见沃修说:“嗯。”   沃修的确是在浴室,并且崖会泉绝对想不到,那仅显露出一个局部的浴室,竟然是他自己家里的。   那是他让百里专门收拾出来给猫用的客卫。   沃修借着晚餐筹备与崖会泉分开,又告诉百里他需要去一趟卫生间,接着便顺利溜进这间专门供猫使用的客卫。   这里是百里承诺过不会探视,会替猫保留隐私的地方。   通话时间已经很有限,沃修躲在这的每一分都不容浪费,因此,他把什么寻找衣服,穿衣换衣的步骤也省了,是进来后就地变身,快速调整过视角后便给崖会泉发去通讯申请。   崖会泉没看出异常,沃修松一口气,松完又在心底觉得啼笑皆非。   哎,这世上竟然真有人会不认识自己家,足以见得崖将军的家是真的大。 第87章 客卫 他希望自己能有条裤子再面对血案……   崖会泉读书时, 恒光学院是全日制封闭式学校,他一年只有寒假和暑假两个月回家,假期时常还可能被课外特训与实践学习挤占, 于是在家的时间更短,再后来他一毕业就遇上局势变得紧张,星盟跟域外联合在星区边界的冲突越来越激烈,他和一大帮不知该说是生不逢时, 还是该说恰逢其时的毕业生一起,下了毕业生宣讲台,就直接登上机甲,匆匆奔赴各自的第一期任命岗位。   从那之后,他理所当然的回家时间更少,连宅邸修缮完毕后录入主人信息, 也都是百忙之中勉强抽空, 让光辉第一翼的总队长临时顶了一下统筹工作的班, 他方才仓促地赶回来, 像是个走马观花的游客,在自家门口打个卡,顺便验房收房, 中途甚至还见缝插针去了中央行政区一趟,被迫见了七八个为他荣升上将一事而想和他“随意聊聊”的政客, 跟负责当季度军费拨款的财政官员干了一架——口头上的。   他年复一年的行色匆匆, 房子再大也只像个歇脚的地方,很少久待,崖会泉对自己的屋子还不如他的电子管家熟悉。   假如不是还有个百里,电子管家会用自身的存在提醒崖会泉,这栋挂在他名下的房屋是他名义上的家, 那这个“歇脚点”,恐怕就真要在崖将军心里彻底沦为临时休息处,地位跟蒙特星上的高档宾馆差不多,完全没了是家的真实感。   他在家里呆的时间少,还经常只使用固定的区域,比如说楼上的卧室,书房,一楼的会客厅与房屋背面紧邻小树林的阳光房。   至于什么客房、客卫以及客用小休息厅等地方,作为一个知名不爱待客,连会客厅的启用次数都寥寥无几,常年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他绝不会把宾客往自家招呼的社交孤僻症患者,前面罗列的“客供专区”,在崖会泉家便基本等同于“知名禁用区”。   他没有客人,自己闲着没事也不会跑去客房溜达,更不会吃饱了撑的放着熟悉的主卫不用,突发奇想的跑去用连套生活用品都没摆的客卫。   所以如此说来,崖将军不认识自己家,看见客卫一角也完全没感到眼熟,想不到这是在哪,还以为是沃修落脚的蒙特星内某个高级休息处,就也十分情有可原,是他能干出来的事了。   把自家认成宾馆的他快速扫背景一眼,感觉目光在“坦坦荡荡”的沃修和浴室瓷砖间简直无处安放,专注看哪都不太对劲。   无法言说的尴尬跟五通未接电话攒的不满混在一块,碰撞出了足以扰人心智的混乱效果,所以崖会泉开口,想转移注意的他却欲盖弥彰地说:“怎么,是安排的招待所规格不尽人意,热水居然是限量供应,才让外宾不得不这个点就钻进浴室里,还是你有傍晚洗澡的特殊癖好?”   沃修被视线飘去哪都觉得不好,干脆只盯着他脸的崖会泉看住了眼睛。   他飞快眨一下眼,心里默默品了品崖将军把自家看成招待所的眼神功力,表面上还得装镇定:“傍晚洗澡就算特殊癖好了么?这话放出去,你会被‘自由时段洗浴小组’的组员抨击的。”   崖会泉就顿了一秒:“……还有这种神经病小组?”   “有啊。”沃修脸不红气不粗地回。   他心说实际上没有,这是他顺嘴编的。   然而生活经验比较匮乏,日常也不关注这些稀奇古怪民间组织的崖将军听了,尽管觉得宇宙之大,怎么真的什么闲人都有,但他竟信了。   被顺利忽悠的崖会泉一皱眉,正要问沃修“难道你还有空进这种小组”,他还把自己曾经认真思考过的问题想了起来,准备顺便一并问了,想诚心请教沃修,是怎么做到大家都是一样的忙,对方却仿佛空闲时间多出几倍,能好像什么生僻冷门的东西对方都尝试涉猎过,像个当代时间管理大师似的。   但沃修在他前面抢先开口,看出崖会泉信了的沃修反而愧疚心猛增,纠结地昧着良心说:“不好意思,我下午那会……睡着了。”   睡着了——这就是沃修在紧急找到了最佳回电话地点,又抓紧时间头脑风暴,最后想出来的解释他不接电话的理由。   这理由客观评价来说十分简陋,“我睡了”与“没看见”以及“有点事”,能并列为人类最三大常用搪塞借口,   纵观人类文明上下数万年,人事在变迁,文明在进步,科技在发展,可无论古人还是当代人,人们习惯使用的搪塞借口居然也能恒星一般亘古不变。   沃修等着崖会泉对自己提出质疑,他猜按着两人的一贯斗嘴风格,崖将军下一句应该就是继续挑他的刺,对方一侧眉梢会挑起来,以面色冷淡为基础,会往那张五官优越的脸上添加各种嘲讽元素,再半带冷笑地刺他,说些“那天还没黑,你竟然就起床了,真了不起”或“为什么不干脆再睡久一点,睡到明天天亮还能倒个时差”之类的话。   沃修都准备好了。   然后他看见崖会泉又顿一下。   崖会泉的眉头还是皱着,投给沃修的眼神却既不讽刺也不冰冷,他的眼睛甚至暴露了部分内心想法,是带着无声的关心看过来。   “你昨天在医疗舱躺了多久?”崖会泉问,“是药剂残余作用?”   沃修:“……”   准备好迎接的互杠一片影子也没看着,反倒是别扭传递的关心猝不及防迎面撞过来,撞得正在昧着良心当小撒谎精的人心都荡了。   有那么一瞬间,沃修差点撅弃了他的脑子,他内疚得无以复加,想要干脆就地坦白,赶快把因为他一时失误而没能解释清的马甲掀翻——他真的只差一秒就那样做了。   制止他的是他不小心蹭到了浴缸边沿的手背。   触手的冰凉令沃修倏地清醒,让他的脑子重归原地。   他沉重地想:“不,就算是要赶快坦白,把双重身份的前因后果都说清,那至少也得是在我有条裤子的前提下。”   试想,一个“坦坦荡荡”的男人忽然告诉你,他就在你家里,他还是你的猫,你现在只要怀着满心震惊走到浴室门口,打开门——惊喜!他就在浴室里等着你呢!   ……   ……这他妈是什么未成年禁观的午夜场限定节目?   而且未经允许就擅自在人家家里上演这么一出,沃修敢断定崖会泉肯定也不会觉得惊喜。   崖将军有更大概率是一脸匪夷所思地听完,满面“你在放什么屁”的不信走过来开门,然后惊愕到麻木地发现居然是真的,再……   再这个家里就要发生家庭血案。   沃修不怕血案,他清楚自己早晚得承担这个。   但他有个小小的心愿,他希望自己能有条裤子再面对血案。   看在裤子的份上,险些冲口而出的真相又被沃修咽了回去,他和崖会泉胡乱聊了两句虚假的医疗舱之旅,态度不可避免地泄露出一丝微妙。   崖会泉正和沃修四目相对,他一直盯着对方眼睛,捕捉到沃修细微的情绪变化对他来说十分轻易。   崖会泉看出了沃修的那丝微妙,他也琢磨了一下原因,然后他想:“可能是因为我过去也不会这样对他关心。”   这世界上就没有比放松状态下的崖将军更好哄骗的人,他的好骗指数简直叫人叹为观止——他是不仅好骗,容易受到信任对象的忽悠,他还能自动为他人补全逻辑,都不给别人被他揪住逻辑漏洞的契机。   沃修之前为了省时间,直接进客卫就变了身,他以一个相当不可言说的状态与崖会泉通电话,视频窗锁定在胸口以上,崖会泉误解他是傍晚就准备洗澡,他顺势把这份误解应下来时,沃修其实就还有另一番考量。   他以为以崖将军这位星盟人的讲究程度,对方又还出身据说最为文明荟萃的蒙特星,那讲体面的文明人,怎么也不该明知道对面在洗澡,还一直跟人打电话,对吧?   沃修预估这通电话在崖会泉得知他要洗澡后不会持续太久,谁知预估错了,崖会泉除了在最开始提过一嘴洗澡的事外,后面竟对这事就不提了,也完全没有要谅及他的老对头正要洗澡,所以谈话点到即止,要体面地挂断电话的意思。   “怎么回事?”沃修心说,“莫非洗澡时打电话在蒙特星是一种常规社交状态,很贴合他们本地的风土人情?”   而实际上,崖会泉只是把这事忘了。   崖会泉在刚接起电话时还注意着沃修与浴室的事,他那时就想着要转移注意,后来他果然如愿转移注意——又一不小心转得太成功了。   当崖将军脸上露出那种似有所悟的表情,像是蓦地想起了什么时,沃修天真的认为,这是这人终于想起这样打电话不对劲,他们的通话将要有惊无险的结束,就听见崖会泉说:“对了……你等等,我给你看一下我的猫。”   沃修:“……”   崖会泉是想起了什么——他想起自己把让沃修看黎旦旦的事也不小心忘了。   他完全没留意沃修在通讯屏另一头露出了窒息神情,那个瞬间,他就已经起身扭头,往理论上应该有猫的厨房走。   “黎旦旦不在?”厨房里没找着猫的崖会泉一阵奇怪。   沃修在通讯屏的另一头持续窒息。   百里为主人答疑道:“黎先生去了卫生间。”   崖会泉就“唔”了一声,他在沃修逐渐充满要完的目光下又开始走向客卫。   百里注意到崖会泉手腕上亮着的通讯屏,电子管家比较多嘴,还多问了一句:“少爷,请问您是在和谁通电话吗?”   百里一边问着,旁边墙壁上的智能灯也随之一动,仿佛是八卦的人工智能想要探头探脑,往主人的终端屏上仔细瞧一眼。   沃修刚惊觉不好——崖会泉不认识自家,家里有许多地方可能不经常去,但是百里不同,电子管家在做家务时不会像人那么任性,对方敬职敬业,勤快操劳,从不会漏过家里的一块地方,肯定远比崖会泉熟悉这个家。   下一刻,沃修关于可能要就此完蛋的想法都没想完,崖会泉眼疾手快——这位少爷主动把自己的个人终端挪去一边,将屏幕都不给管家看地盖住了。   “让你看了吗?”崖少爷脾气喜怒无常地问,他抬头瞪探出脑袋的智能灯,“我什么时候给你能随意观察我私人通讯的权限了?”   百里就被凶得莫名其妙,智能灯都电流不稳似的闪了两下,作为一个帮人处理过无数私人信件的AI,百里好像在靠灯光发送一个斗大的问号。   “少爷。”快速分析了一番人类行为模式的百里说,“恕我直言,您刚才的言行除了有悖现实外,还显得您仿佛逆生长,在成年多年后忽然萌发‘青少年心’。”   百里暗指主人像个未成年,在向家长强调自己是时候拥有通讯隐私权。   崖会泉听懂了,他飞快瞥被他盖住的屏幕一眼。   出于不想在沃修面前跟AI吵架现眼的念头,崖将军最终忍辱负重,把电子管家的诽谤忍了,他一个字也没再跟百里多废话,只确定对方不会继续偷窥他屏幕,就快步走向黎旦旦所在的卫生间。   他还难得颇有礼貌的跟沃修说了句“稍等”,   沃修一点也不想“稍等”,恨不得能“永久等”。   当崖会泉的身影在通讯屏里朝客卫走近,沃修眼睁睁看着这人走出餐厅,转入走廊,再在走廊尽头绕过转角,迈进客卫所在的小走廊——   同时,在现实中,沃修还可以听见外间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猫科的耳朵灵敏超群,能靠听就实时算出崖会泉与客卫的剩余距离。   沃修听着这动静,感觉预备引.爆天灾主机时都没这么紧张僵硬。   千钧一发的时刻,是神出鬼没的百里忽然又冒出来。   卫生间里的沃修听见百里在走廊上对崖会泉说:“非常抱歉,少爷,请问您是想要在黎先生使用厕所时进入客卫吗?我不建议您这样做,强行介入另一半的‘卫生间时光’是很蛮横无礼的,破坏了这件事本应有的私密。”   崖会泉倒是没立即与百里吵架,他和卫生间里的沃修不约而同,做了同一个飞快拉低屏幕音量的动作。   崖会泉十分担心百里的话被这倒霉屏幕扩了过去,让等待他找猫的沃修听见了。   沃修其实就也超级慌张,唯恐崖会泉那边仔细一听,发现百里的声音竟然在屏幕另一头响起。   仅隔着一扇卫生间的门,纷纷把屏幕拽到静音他们两人相顾无言半晌,谁也没有先开口——主要怕对面发现自己这里开口后就是默片。   在这阵迷之尴尬的沉默中,崖会泉的注意力重新落回沃修身上,他隐秘将人扫视一轮,本意是想观察沃修神色,看刚才的话到底没对方听见没有,一看之下,他对着沃修入镜的部分左瞧右瞧,总觉得哪里违和,再一想,就终于觉出不对,把自己方才转移注意过头的事给重新捡起来了。   沃修……之前是不是本来打算洗澡来着?   崖会泉:“……”   崖会泉率先将音量重新打开了:“……要不你先去洗吧?”   崖将军的语气尤为复杂,诧异纠结之余,又还极力呈现出若无其事。   沃修的手指仿佛在终端边缘轻轻按了一下,他不知怎么也有点迟疑。   “好。”沃修语气也毫不简单地说,“那下次再联络。”   他和崖会泉对视一眼。   两人各有想法,又是殊途同归的尴尬。   “妈的。”他们在挂断电话时格外同步地想,“他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啊?”   不过无论如何,沃修是不用在一条裤子也没有的情形下面对血案了,他勉强算是逃过一劫,在重新恢复黎旦旦身份,以猫身溜出卫生间时甚至体会到了劫后余生。   “你这个时候倒是出来了。”崖会泉被出了卫生间的猫主动找上,他一伸手将黎旦旦抱起来,捏捏那对有着弧度的小耳朵,“刚才找你半天,你就和下午不接电话的那人一样神出鬼没。”   黎旦旦:“……”   黎旦旦艰难地喵喵喵,想要赶快把这个联想从人脑子里喵走。   下回该怎么保证有裤子的问题,沃修并没有想好。   并且因为亲口说了那句“下次联络”,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将为它付出代价—— 第88章 好消息 带上黎旦旦当面给人看,不是更……   48小时的休整结束后, 按部就班的进入了任务成果汇报阶段,同时,还因为这趟出行里的意外与变数实在太多, 导致衍生出的附加工作也多。   沃修这天找到在联合办公署找到崖会泉时,据说崖将军就刚发过一场大火,以对方的办公室为圆心,周围一带氛围都迷之险恶, 往来人员一个赛一个的表情凝重,肢体语言紧张,进进出出间全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沃修站在通往办公室的走廊末端莫名其妙,他观察了这跟做备战准备似的氛围几秒钟,带队去做了四小时封闭训练的他方才得知——噢,原来崖会泉是被那些衍生工作给烦裂了。   诚然崖将军作为一名成年人, 还是一名已经颇有阅历, 具备优秀处变不惊能力的成年人, 照理说, 他应该不会轻易在工作面前裂开。   可假如大量额外加的工作,再叠上无限拖沓的对接流程,对接部门压根没统筹好, 导致互相打架的项目环节,以及由于环节打架而出现的重复工作, 再加上一群智障一样, 看到“域外联合”,“特殊部队初代指挥官”等字眼就办事能力直线拉垮的他部门人员。   还有24小时全日无休的记者,雪片一样袭击他所有联络端口的问候信、邀请函,一茬接一茬试图探听消息的人。   还有与这大量琐碎撞在一块的光辉之翼日常固定工作安排,时间严重冲突的他的个人常规行程……   以上所有, 每一样都具备“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累加之后堪比噩梦。   崖会泉单方面认为,他能为这一切七零八碎忍到今天,总共才攒着炸了一次,没有第一天就把这一地鸡毛一发导弹给烧了,就已经他相当克制,运用了成年人的基本素养的结果。   听见办公室门响的崖会泉没抬头,但周身温度都降了两度,他语气冷冰冰地压着火气:“是我刚才说得不够清楚,还是‘办公室禁入两小时’这八个字有多难理解,我高估了你们的理解能力?滚出去!”   然而擅闯办公室,公然违反将军命令的人就十分大胆,听了这带着火气的话,不仅没为兜头撞上崖会泉发火赶快落荒而逃,反倒还“迎难而上”,迈着毫无退意的步伐继续往桌前走过来了。   崖会泉这会一个活物都不想看见,所有能喘气的玩意摆在面前他都嫌打扰,他一脸骂街在即的表情终于抬头,一句“听不懂人话我现在亲自送你去智力残障人士看护中心,从此带着残障认证滚蛋”都到了嘴边,准备火冒三丈地开喷——   晃着训练后刚洗过的蓬松发丝,发梢仍有渐变的人很自来熟地拉开一把高脚凳,坐到崖会泉办公桌对面,还将一条更胆大包天的手臂支到桌面上,放松撑起脑袋。   崖会泉:“……”   沃修就撑头坐在桌子对面望着他,跟看不见崖会泉抬头时简直带了杀气一样,笑眯眯地说:“哎,好凶。”   发火也讲究一鼓作气,蓄势待发的怒意没能第一时间喷出来,被意料之外的访客给打断了,想要再重新接上,便总哪里不太得劲,有点虚张声势,后继乏力的意思。   崖会泉哑口无言跟意料之外的沃修对视一小会,对方的放松与他的紧绷对比鲜明,他好不容易才说:“你把自己开除人类籍了么?”   沃修还是撑头,眨了一下蓝眼睛:“嗯?”   “我设了两小时内办公室禁入的命令,作用范围是所有人。”崖会泉勉强找回一点骂街的手感,他吊起一侧挖苦人的眉梢,“你不像是忽然降智,丧失了对于文字基本理解力的样子,也还能交流,听得懂人话,那我就只好斗胆猜测你是不把自己当人了,才对禁入公告视而不见,先开除自己的人类籍贯后再心安理得闯进来。”   在崖将军三言两句下就不当人了的沃修听完,表情未变地叹了一口气。   “唉。”沃修叹息说,“最高指挥官无条件互通特设管理条例——崖将军,你自己开大会时亲自特批的,面向联合部门全员发布,据说还走了特快渠道拿到总署盖章。”   崖会泉一顿,想起来确有此事。   沃修幽幽看他,拗出了一脸戏精附体式的忧郁,一边忧郁还一边揶揄:“朝令夕改啊先生,失敬,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男人的善变吗?”   毕竟自己真把这事给不慎忘了,“善变男人”崖会泉无话好说,可能是才发过大火的人脑子也还有点懵,看见什么都想习惯性挑刺。   他一时失误,被沃修堵得下一句“怎么这话听着,跟你把自己也开除了男籍似的”也没嘲,自己把话吞了,还很担心多说多错,对面的小王八蛋能独立生产一箩筐的揶揄,歪理产量十分丰厚,话多得说不完,总能堵他的嘴。   崖会泉勉强把自己的火气收了收,放纵沃修这个活物入侵他设了禁令的地盘,他尽量缓和声气:“所以,你什么事?”   他问着沃修,并以为沃修这个点过来,是真有正事需要商讨。   不过再下一秒,当小王八蛋笑容不改,双腿在桌子下面放松地一条伸展,一条松松踩着高脚圆凳的底端横杠……伸长的那条腿还有意无意撞了崖会泉桌下的腿一下时,崖会泉陡然在心里给“正事”后方打了个巨大问号。   “我来慰问一下你。”沃修说,“看看是什么让你发这么大的脾气。”   发现自己天真的崖会泉手下笔尖一停,他跟好整以暇撩闲的沃修再度默然对视,随即收腿翻脸:“无条件互通也不等于无条件闲聊,没正事快滚不送!”   崖会泉终于发觉沃修可能是自个闲得发慌,于是特意来他这里打发空闲的,他能够从庞大工作量里抽出一点空,分神应付对方,就已经是很给面子,在给沃修一般人没有的优待了。   万万没想到这人并不珍惜优待,拿着他难能可贵的空暇讲废话。   “我这里不闲很忙。”他没好气地说,“招待不了不知道为什么很闲的隔壁指挥官,劳烦移步,去换个人展示你的烦。”   沃修过来一趟,当然就不是纯粹撩闲或者展示自己的烦,也确实有正事。   在庞大的衍生工作当中,由星盟官方与域外联合官方牵头,两边都想要趁新年的节庆氛围还余有一个小尾巴,抓紧这点时间,办一场既满足官方宣传需求,又迎合公众期待,还能再推动一下和平建交的庆祝会。   沃修的死而复生给了两边绝佳的庆祝理由,收获颇丰的出行结果也值得一场庆功。   结果随着宴会的项目敲定,沃修跟崖会泉作为这场宴会的核心人物,却是为了以自己为核心的庆祝会又多出一打工作,需要他俩共同经手的环节多如牛毛,许多原本可以一人拿主意的地方,就因为他们还得遵从一份《联合工作公平公正商榷准则》,所以必须三五不时就为了屁大点事碰头,开许多完全不必要的会,过家家似的一本正经去为了屁事商讨。   星盟内办什么事都要讲流程流程流程,开个会还不能立即开,常规流程一般是这样的——   得崖将军先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把意思传递给亲卫长,亲卫长卢思明再致电秘书处,秘书处的坐班人员收到长官旨意,再派出当日坐班职员里行政等级最高的一位,由此人负责连线隔壁特殊部队的秘书处,传达自家顶头指挥官的想法。   随即,从隔壁秘书处为起点,隔壁将倒序复制这套过程,一层层把消息报上去,最后报到沃修那里,再由沃修对崖会泉的想法做出回复,消息再层层下放,传给崖会泉。   崖会泉和沃修就只折腾了一回这个流程,他们俩同时感到了窒息,由此,崖将军才斩钉截铁地推出了“无条件互通”,往后有什么事,他和沃修直接在联合办公署内串个门就行,两人一起默契的“去他妈的流程”。   沃修分明是带着商讨项目登门拜访,他还将需要两人共同敲定的本日内容做了清单,列表一拉出来,上面的事情按着轻重主次排得条分缕析,层级一目了然,处理起来非常方便。   崖会泉只花了不到半小时就跟沃修将十二个小项目都处理好了,深感要是星盟内部的工作人员有沃修一半高效,他也不至于气裂开。   他在沃修收起清单时揉揉眉心:“你下回就不能把正事摆到前面,少几句撩闲?”   心里肯定了沃修能力的崖将军口头上还是要声讨一句,至今很难直白去表达自己的欣赏。   沃修真正做事时一改漫不经心的懒散姿态,非常端正,他投落在办公屏上的视线专注得几近不像他。   可就在崖会泉这么说完的下一个瞬间,那双办正事时沉静下来的眼睛一抬,完成从“认真专注”到“没个正形”的无缝切换。   “慰问你怎么就不是正事了,这对我来说也是正经事。”沃修带着笑说。   他这句话其实有点越界的意思,超出了普通撩闲的范畴,更像微妙的踩线聊骚。   但很快,赶在崖会泉因觉得这话难以回应,只好沉默着让气氛变得诡异前,沃修眼睛一眨,他自己把话补了下去,又说:“你看,被我慰问一下,你跟我斗两句嘴,是不是整个人都平和了很多,没我进门前杀气那么重了?这就充分说明慰问自己的合作伙伴很有必要,慰问完后工作效率都提高了。”   崖会泉虽然认为这是歪理,但它能让方才一刹那的微妙被揭过去,他就也勉强承认了它有点道理。   他对沃修的话“嗯”了一声,又在沃修准备起身告辞前想起件事,叫住对方:“对了,关于庆祝会——”   崖将军有轻微的一顿,沃修回身看向他时,发现他神色透着一点纠结。   崖会泉最终以一种很刻意的若无其事语气继续说:“庆祝宴会我会带猫过去……不是说了给你看吗?”   要给沃修看猫的话是自己提的,然而又是自己这头出了点小问题,这事在崖会泉看来,便是说给人看猫的对象却没找着猫,白白让人在另一边等……还是以一个比较尴尬的姿势,简直跟他在耍人玩似的莫名其妙。   那天,等了半天的沃修最后被一句“要不你先洗”就给打发了,也不生气,还很打圆场地说下次联系,“给人看猫”原本仅是崖会泉临时想出来的幌子,是促成他给沃修打电话这事过程中的非必要一环,崖将军后来单方面解读了下沃修最后那句话,他认为沃修能等那么久,还悉心打圆场,约了个下次,这即说明对方对他的猫真的还挺感兴趣,是想要看一眼,对这事有期待。   “看猫”便在崖会泉心里升了级,他直接被沃修给“下次”出了责任感,感觉自己必须得再找个机会,把没看成的猫给补上。   这不,庆祝会在即,崖将军左右一权衡,觉得这就是最合适的机会,他可以用家属的名义带上黎旦旦,这回也不需要再考虑打电话的时段是否合适,他和沃修是不是一忙起来就根本没空私下联络,更别说在家里优哉游哉携猫给对方打电话的问题了。   带上黎旦旦当面给人看,不是更好吗?   自觉得出最优解,崖将军与沃修分享了这条好消息。   “好消息”重重砸在沃修身上,他面上犹带微笑,视线空洞地投给告知他此事的崖会泉。   崖会泉不太习惯干这种满足他人心愿的事,他说完后就低下头,欲盖弥彰的打开了一份新的文件册,假借看文件的动作暗示沃修拿了消息直接走,别让他更尴尬。   可原地等了一分钟,他感觉不太对,又从文件册上抬头,对着沃修左看右瞧一阵。   “你怎么了?”他费解地问,“站在我门口当什么门雕?” 第89章 潜藏 他好像绿了,但是又好像没有   联合办公署里, 所有接收到的工作都是面向双边,光辉之翼和特殊部队一头一份,是绝不会说出现光辉之翼这边忙成了狗, 最高指挥官都给忙裂了,隔壁特殊部队却能悠闲度日,每日旅游一样四处闲晃的情况的。   沃修实际上和崖会泉差不多忙,只是他本人一贯以“漫不经心”, “懒懒散散”为固定状态,他身上那股浑然天成的随性气质也让他总显得好像很闲,让他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比旁人要松懈点,是副很有空的样子。   但他也仅是空有样子,悠闲得十分“虚有其表”。   在跟崖会泉差不多忙的同时, 他还身负扮演黎旦旦的重任, 每天白天当人, 晚上当猫, 偶尔一通紧急传讯打到个人终端上,身份至今仍未揭露的沃修指挥官还要甩着尾巴满屋乱窜,再一边猫进他的小角落里——黎旦旦的私猫卫生间——给人做贼似的回话, 一边,还要警敏地竖着耳朵, 做特工一般时刻关注外间情况, 谨防崖会泉在自家撞见“大变裸男”的骇人一幕。   高强度的工作不仅挤占个人时间,一茬茬的鸡零狗碎还侵蚀人的脑子,占用掉了大脑过多内存。   沃修迟迟没想好他该怎么让自己“有条裤子的坦白”,此前也没意识到“下次联络”竟给自己留了坑——还是大老虎探出了自以为柔弱的爪子,奋力刨了一下小猫猫的猫砂盆, 盆都给刨穿了这种程度的坑。   猝不及防听闻崖会泉带来的“好消息”,沃修险些就地灵魂出窍,全凭定力才没有当场倒吸一口冷气,只是顶着崖将军十分莫名的目光,当了两分钟的人形门雕,然后艰难把快要飞天的神智拉回两分,强颜欢笑地说:“你办公室的风水好,人也好,我多留两分钟,不舍得走太快。”   “……”崖将军莫名其妙的目光就变成了一言难尽的目光。   就在崖会泉其实有轻微一点意动,他不确定沃修这话是不是对“看猫心愿得偿”的回应,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沃修的态度仿佛也不是在纯粹开心,他有点迟疑自己是不是该再说句什么,免得冷场时,他接着便看见,才说了“不舍得走太快”的沃修转头火速开门,又显然很舍得地快步走了。   碍于沃修的背影十分仓皇,甚至看起来有点像在逃窜,活像这间对方前脚才说很好的办公室转眼变成了魔窟,对方要急忙逃离大魔王一样。   崖会泉从一言难尽又重变回满心莫名,他实在摸不着头脑,只好心说:“神经病……到底谁善变?”   自沃修把“善变男人”的头衔颁给崖会泉,当面调侃了一番崖将军是个琢磨不定的男人后,还不出一小时,这个头衔被纳闷的崖会泉又发了回来,反手扣在沃修脑门上。   “善变男人”沃修蹿回自己的办公区,随便找了个高处蹲下来思考人生,把前来找指挥官做汇报的情报官员都吓了一跳。   “老大?”情报部负责人伯劳抬起头,仰望着盘踞高处阴影里的沃修,她一开始没在办公桌后找到人,以为才回办公区的指挥官又出门了,还心说门口的站岗卫兵出息了,竟虚报情报。   但随即,出于猛禽的敏锐洞察力,伯劳无端后颈上的汗毛一竖,她飞快朝某个方向转身,视线倏地一路沿边角扫视上去,就望见“又出门”的沃修其实还在办公室里,就蹲在那方向的顶上,平衡力卓绝地靠着一个吊柜。   “能麻烦您下回好好坐在办公桌后,不要动辄上天么?”伯劳女士赶快把后颈毛捋了捋,“您比鸟人们还爱攀高。”   “长期正襟危坐在桌子后面不利于我思考。”沃修说着,他动作流畅地从天花板上下来,在落地时顺势收了私人的杂念,问伯劳,“你们取得进展了?”   他甚至没问对方专程赶来是要汇报什么情报。   说起正事伯劳神色一敛,她重新端端正正对沃修敬了个礼,随后先确定办公室的信息安全等级足够高,再才开口,低声且快速地说:“有了——他们正在排查当年的私人通讯号段,想要用技术手段先推出那几段代码的星区归属,再缩小范围,在锁定区域与时段后进行号段匹配。”   星盟文研院的宁副院长当初找上崖会泉时,曾对崖会泉小心提起过,对方父母当年的事可能有了翻盘机会,那些当年作为“叛星依据”举证的不明联络信息,恐怕并非那两位曾跟域外不明势力勾结,意图谋祸的证据,而是更有可能是二人毕生都在为“文明试交”而努力,曾与来自域外的理念相合者互相沟通,摸索文化交流道路的证据。   与宁副院长的具体谈话内容,崖会泉自然是没对黎旦旦提起过,他没必要与自己的猫说那么多。   但巧就巧在,关于崖会泉父母曾与域外发信,个人终端上有域外通讯残留这件事,沃修是知情的,他不需要崖会泉特意与他说。   他一直都知情。   “我知道了。”沃修的目光仿佛放远了几秒,在看着不知名的某个地方,他再才对伯劳说,“你们继续盯着,对于他们的调查不用立即干涉,顺便继续盯着负责深海遗迹修复项目的小组,把跟那位宁副院长有过瓜葛的对象名录列表给我——时限在庆祝会举办前。”   宁副院长还是在出行前隐晦给过崖会泉提醒的人,崖将军之所以会在联合舰队上突然传信特殊部队,发出那通语焉不详的提醒,就是基于宁副院长那明显存在漏洞的祝福语。   但关于自身对他人言语漏洞的分析,崖会泉当然也没对第二人提起过,这事要是专门与旁人提,还很容易显得他像个对别人每个字都斤斤计较,有事没事就要分析他人的被迫害妄想症。   只是即使崖会泉对这件事也避而不谈,即使沃修对此毫不知情,可作为一个对着语焉不详提醒都能分析得头头是道,还从工作到生活都跟崖会泉昼夜相伴的对象,沃修只消在空暇时仔细一推,筛查一下崖会泉可能获取信息的来源,凭着资深的“崖学家”功底,他心中便有了指向。   “老大。”交代了本阶段的调查信息,也领到了新任务方向的伯劳还没走,她站在沃修的办公桌前冷不丁出声,打断了老大正“公私不分”的思考。   “什么?”沃修暂时从自己的个人世界里抽身,他以为伯劳还有信息细节想要补充,抬眼往对方看去,却见对方往旁边一抬手,指尖遥遥示意了下墙壁上的电子钟。   “老大,今天都这个点了。”熟悉老大日程的部下奇怪地说,“我来给你做汇报时听说隔壁指挥官办公室就已经在准备下班,估计四十五分钟内能全员离署,崖将军今天难得不加班了——您怎么还不做准备?”   沃修闻声一愣,动作迅疾地抬眼看钟,赫然发现对方说的是真的。   今天时间真的已经不早了,临近联合办公署的常规下班时段,假如崖会泉今天不加班,那么估计还有不到一刻钟,对方便能去到驻地内的载具停靠点,随后再最多半小时,崖会泉就该被机甲车载运回家。   “还是说您今天不打算跑了?”伯劳考量周全的提出又一种可能。   沃修很快从实际行动与口头两个角度回答:“跑。”   想要白天当人,晚上当猫,在人猫之间无缝切换还不被发现,并没有那么容易。   这些天,沃修时常是前脚刚在联合办公署门口跟崖会泉打过招呼,一本正经地对崖将军说完“明天见”,转头,他旁观着崖会泉的上车时间,脑内自动规划出了一条能避开所有监控的路线,同时个人终端上亮起一个小窗,上面是他体内稳定剂的残余水平读数。   接着他绕道去路径起点,就开始……狂奔。   黎旦旦必须每天都在崖会泉前面一点到家,不然就没办法热情欢迎人回家,而沃修作为近日行程备受关注,他去公共场合用个公共卫生间都有可能被记录动向的人,他能够大胆使用的智能载具十分少,也不敢轻易离崖会泉的宅邸太近,所以如此一来,不管是做好线路规划还是时间管理,都着实考验人的水平,哪件都不是容易事。   还好迄今为止,沃修的回家与上班之路尚算平稳。   除了人比较受累,猫也经常狂奔得比较疲惫,他整体的体力耐力都得到了长足增进外,他还没有遇到什么别的困难。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啊。”沃修在狂奔回家的途中想。   他已经从“奔跑的沃修”变成了“奔跑的黎旦旦”,正在以逐步缩水的猫身撒开四只爪子飞驰。   沃修就在这点空隙里又抽空想了阵坦白与情报进展的事。   他第一次没能说出来,错失第一个坦白时机,是因为久别重逢他有些飘飘然,飘忘了。 第二回 他还是踯躅,有过就地坦白的念头却又闭口不谈,是因为一来觉得时机不对,有点太突然,二来,他出于“面子心理”,希望自己掉马时能至少有一条裤子,稍微不那么尴尬。   而第三回 ,也就是最近,在48小时休整结束的这些天里,他有了足够的时间与崖会泉共处。   假如刨除掉睡眠时间不算,沃修每天跟崖会泉在一块的时长,恐怕都比黎旦旦和崖会泉在一起的还要长了。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没说。   沃修起先把这归因为太忙,他今天拿到了情报小组的新进展,伯劳的汇报像一只小钩子,它悄然把另一件沃修暗藏很久的事拽出水面,他就方才后知后觉,在他每一回的欲言又止背后,恐怕都还有一层潜藏的原因。   他在潜意识的顾虑。   坦白身份,意味着崖会泉在将沃修跟黎旦旦划上等号之余,那人将终于破除对黎旦旦种族的误解,弄清楚沃修携带的异种基因到底是什么了。   这条信息至今仍对外保密,连联合舰队上做的体检里,报告单上都只印了“不明”,基因型比对是拿现场采集的数据跟数据库里的历史数据比的。   弄清黎旦旦是什么,还等于洞悉了沃修背在身上许多年的秘密,把一段至今性质未定,它发生时他们甚至都还是非完全行事能力人,然而它却又跟他们息息相关的往事推至台前,让他们围绕跨着辈的纠葛面面相觑。   这份顾虑是一只悬在沃修喉咙旁边的手,它日常存在感不高,悄无声息的隐着形,唯有在每个坦白的机会来临前,在沃修将要打定主意一股脑把真相说出去前,它就忽然动作,不动声色掐他咽喉一把。   坦白的机会本来也都是稍纵即逝,只会出现那么小片刻,沃修只要多浪费了一点时间,机会就转瞬即逝,让他只剩一次次欲言又止。   “我唯一能确定的。”沃修在看见崖会泉时想,“也就只有我多半确实很喜欢你这件事了。”   而崖会泉眼中,他只看见了朝自己奔跑过来的黎旦旦,还以为猫是又出去放风,不知道去附近哪个公共景观园林区里玩了。   刚到家的崖会泉弯腰抱起猫,手指放松地埋进黎旦旦密实皮毛里,他揉搓一把猫脑袋,“先斩后奏”地通知猫:“让百里替你看看小领结和猫礼服之类的物品,过几天带你出门玩。”   黎旦旦再次被强调将要出门,方才所有百转千回的想法就瞬间稀碎。   沃修冷静在心底做了场大扫除,把于事无补的感慨都扫去一边堆着了。   他心说不,算了吧,还是别先管那么多苦大仇深与复杂纠葛,想太多不如关注眼下。   所以崖会泉要带黎旦旦去见沃修了,怎么办呢?   宴会上借着花前月下去深情表白来得及么?   而且据他观察,他觉得崖会泉不像对沃修毫无想法的样子……等等,崖会泉不像毫无想法的样子?   黎旦旦耳朵蓦地一动,猫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默默自人大腿上撑起了后爪,从慵懒趴着改成端坐,抬头仔细去探究人的神情。   “……你看我做什么?”原本在给黎旦旦梳毛的崖会泉问,他口吻很平常,手上动作也未停,然而神态却不知怎么,隐约显露出了一点欲盖弥彰,看向黎旦旦的眼神还仿佛隐藏两分亏欠。   黎旦旦——沃修仔细想了想,他就骤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他发觉这个家里,好像不仅是他在藏着小秘密,他曾对于某事反复欲言又止。   就在他眼前,这位姓崖的先生,他曾在数月以前就跟猫结了婚,如今是黎旦旦先生的合法配偶,两人具有受法律保护的婚姻关系。   然而崖先生至今为止,但凡对他的老对头沃修提起黎旦旦,从来都只说“猫”,“我的猫”,而只字不提结婚与配偶的事,言辞间大有模糊猫伴侣身份的嫌疑,疑似试图把它淡化为普通的铲屎官与猫的关系。   沃修:“……”   这个发现十分不得了,让沃修一时间百感交集。   他好像绿了。   但是又好像没有。 第90章 即将 红玫瑰与白玫瑰,朱砂痣与白月光……   崖会泉和沃修的角色立场不太相同, 两人的主观感受理所当然也会有出入。   但总的来说,非常微妙的,在对于“已婚人士崖将军疑似正在面临一场道德拷问, 他对待婚姻伴侣黎旦旦仿佛于理有亏”这点上,崖会泉扪心自省,他在少有的空暇里对比过自己对猫及对人的态度,就心情十分复杂的发现——不太好, 这好像是真的。   和猫结婚完全是一场意外,崖会泉起初对它恼火又无可奈何,为此,还冲登记中心的系统发过一场脾气,怒喷人家是人工智障,顺便阴阳怪气兼冷嘲热讽了整个新婚姻法策划小组, 公开感叹他们在立法上竟充满想象力与创造力, 是当代法学界的浪漫空想家, 区区法条研究调整简直太令这群人屈才了——他们怎么不全滚去搞文娱创作, 没准还能出几个幻想派大家呢?   不过发火归发火,恼怒归恼怒,崖会泉的火气与暴躁, 又全都目标鲜明,精准输出, 他再怎么为这桩不得随意解除的婚姻差点气裂, 有能在骂街出千字长文的不满,但对于另外一位当事人……不,当事猫,他对黎旦旦本身全无意见,还将这位强行碰瓷他的“小碰瓷犯”接回家好生招待。   口头说着“我不陪你玩”, 结果他给猫买了一个小仓库的猫玩具与猫零食。   一本正经声明“我也不会养猫”,结果百里整理的三位数页码的资料,他也全都抽空看完了。   并且他还是一面嘀咕着“这些人是把养猫当养祖宗么”,另一面不知不觉间,崖会泉干的其实就也是在拿黎旦旦当小祖宗的事,和他曾嗤之以鼻过的“猫奴群体”大差不离,行径上难分伯仲。   然而崖会泉又一直很清楚黎旦旦只是他的猫。   他又不是变态,不会真的将一只猫看做自己的结婚对象。   结婚过去从不在他的人生考量当中,往前倒推,他人口中玄妙而不可言的“爱情”,对崖会泉来说,就也仅是一个似是而非的意象——他知道这东西客观存在,并被他人歌颂与追逐,古往今来,有无数人为它前赴后继,为它欲生欲死,把它作为人生所必须体会的情感类目之一。   但这都同他没什么关系。   如果说情感是一颗种子,每个人的种子都会经历生根发芽,抽条生长这个阶段,最后长成一棵支撑这个人内心世界的大树,延伸出去的每一条小枝丫上都沉沉坠着这个人的亲密关系、坚臻信仰、美好过往等精神小果实,枝条展向他还有无限可能的未来,它们汇聚在一块,就凝结成了他精神力量的核心,是能够不断让他在人生里一往无前的源动力。   那么崖会泉的这棵树,可能有点“先天不良”,它从还是种子起就营养缺失,后续生长时也漏着空,始终欠缺一部分的养分滋养,所以最终,他的树长成一棵诡异的歪脖子树,仅有局部枝叶繁茂,转一个角度看就能发觉它大片荒芜,十分其貌不扬。   “爱情”,就是崖会泉的树上光秃着的那一部分。   再从“爱情”往前推,去细究他人生里是否曾出现暧昧,意动、片刻的想要靠谁更近一点等微小环节……   到了这一步,记忆就像是被浪潮反复冲刷过的海岸,柔软沙砾里原来悄悄藏着被埋下的漂亮彩贝与小星石。   崖会泉在反复被唤起的回忆里,在梦境里静静回溯过它们,他默不作声沿着时间线往回走,发现他本以为枯死的枝干下竟有生机,它们曾暗暗蓄积过力量,一点又一点的绿意小心在枝杈上冒头,怯生生往外面的陌生世界张望。   它们可能诞生在一只递过来的手背后。   可能萌发在那些无可奈何又带了真心的问候。   还可能是悄然点缀在谁帮忙支撑了一把的掌心、融在靠近的一片体温。出没在钻石星尘的熠熠光辉里。   ……可它们又实在太小了。   外面的世界很大,一丁点试探性的绿很难引起注意,尤其它们积攒的力量还没施展出来,也还没能真正发芽。   所有这些星星点点的痕迹来不及汇成静流,淌过一无所觉的人木钝的胸口,它们就随着另一人的消逝而又悄悄死去了。   崖会泉能有什么办法呢,他掌控自己的命运都已经很不容易,他费了很大的功夫,还要借着一点时运,才走到如今的位置,能够让自己尚算立足一个不用再仰谁鼻息,行事相对自由的区域。   对于来自外界的,由别人给他的东西,他就实在欠缺那么一点掌控力,不知道该怎么去把别人的命运也一并兼顾过来,去强求命运这个鬼玩意要眷顾他人,去强行接上他人中断的生命轨迹了。   他做不了什么。   他也后知后觉的太晚了。   所以后来,尽管只要他想,去解除一桩本就只是意外事故的婚姻也没那么难,手握实权的崖上将能够应付傻逼政策牵带出的麻烦,他在能全身而退的同时,估摸着还能再公开羞辱新婚姻法一回,去逞一贯凶名的怼天怼地。   可习惯性做好了解除方案与应急备案的他那时对着屏幕,在夜色里坐了一会,他手指抚弄过面前趴着呼呼大睡的奶猫的绒毛。   他想:“算了。”   把位置特意空出来留给谁?有意义吗?   如果位置空着也毫无意义可言,他没有自觉非得到不可、想让对方填空的人,那把这位置给猫占着,还能顺便减少别人打他婚姻主意的麻烦,不是更好吗?   于是崖会泉最终收了手,他把黎旦旦仅当做自己的猫,后来当做他家新增且十足重要的一员。   婚姻的头衔给猫占了就占了,他不把这事当真,也不在意这个。   结果谁知世事如此无常——   有个官方盖章死亡,他也亲眼看见湮没火海的人诈尸了!   沃修做仰卧起坐一般从天灾核心的遗址里弹出来,活蹦乱跳的把震惊和猝不及防糊了崖会泉一脸,连带着枯死的枝杈与绿意都仿佛“梅开二度”,在这个人带来的热与光下又默默焕发了生机,开始探头探脑。   崖会泉起先一边怀疑一边惊愕,后来怀疑与惊愕解除,他勉强适应了“沃修确实死而复生”这件事。碍于他比较爱折腾自我的天性,照理说,真正见了这人,他反倒应该开始克制,会仔细先把那些他自己都还说不清的东西收起来,拘谨观察一阵,再慢慢琢磨内心想法,最后做好了风险评估与后备方案,再慎之又慎地去试探……   可照理说是照理说,崖会泉实际上应对沃修全凭直觉本能,而他的直觉与本能又显然都不怎么靠谱。   沃修不知怎么主动走得更近,那人的小动作和口头调笑远比从前更多,崖会泉起先还觉得这样的沃修难以招架,第一反应想躲。   但他尝试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发现直觉说:“你等等,要不别跑了,先试试。”   崖会泉往往只挣扎了一瞬,便还是听从内心,再怎么如临大敌也停在原地没躲。   ……然后他就真适应了,发现其实也还行。   稀里糊涂,他好像就已经飞快习惯这人的撩闲,不仅无缝衔接着当初的相处模式,他和沃修还经历了一场“模式升级”,并且大有继续升级的趋势。   ……再然后他猛然想起来自己好像是个已婚人士。 第一回 把黎旦旦拖到身边,拿猫当给沃修打电话的理由时,崖会泉还没觉出哪里不对。 第二回 ,也就是他对沃修承诺会带猫参加庆祝会,想要满足人看猫期待的这天,法律上已婚的将军回家后看着他的猫,他一如往常收到猫的欢迎,被黎旦旦蹭蹭抱抱,他默默抱着猫,就忽然开始思考一个涉及家庭伦理的凝重问题——   他现在这样,算……传说中的精神出轨么?   崖将军被自己的揣摩震撼了一脸,甚至有点不敢直视他的猫。   “我更倾向于换个说法,少爷。”获悉了主人烦恼的电子管家公允地说,百里通过咖啡机竖起机械臂,“您是正身处一个古地球时期的人们就十分喜爱探讨的感情难题里,在面临一个‘白月光与朱砂痣’,‘红玫瑰与白玫瑰’的问题。”   崖会泉实在病急乱投医,他对百里的分析“嗯”了一声,靠在自家的小吧台前,一侧肩膀倚着吧台旁的镂空陈列柜。   “所以。”与AI谈心的崖先生问,“你还能分析出什么?能通过你的数据库生成个基础方案,找找类似案例吗?”   “我找到的案例恐怕都不容乐观。”百里说,“在我能够检索到的六位数的关联词条里,目前可知,在相似的情感状况下,一般当事人要么是在红白玫瑰间摇摆不定,最终成为一个被盖上‘优柔寡断’标签的渣男,要么,对方便是为了白月光伤害朱砂痣,演变出一系列三角关系的爱恨纠葛,再要么,这里还会出现一种比较极端的结果——”   人工智能竟然也学会卖关子,百里在“极端结果”前停了停。   崖会泉正要喝水,他嘴唇都已贴上杯口,就着叼着杯沿的姿势抬眼,从被杯子轻轻压着的唇下出声:“什么结果?”   “由于当事人过于纠结迟疑,举棋不定,所以最终,白月光与朱砂痣齐齐看清了他的糟糕本质,红白玫瑰也不再有兴趣为同一个渣滓付出真心,在这种极端情况下,有一定几率白月光会与朱砂痣在一起,红白玫瑰从此相携美丽,他们将在抛弃主人公后获得圆满安定。”   崖会泉:“……”   崖会泉又说:“……你的独立生成方案呢?”   “很抱歉,少爷。”百里说,“出于私心,我希望您能获得快乐,能够在生活里总是得偿所愿,但同时我也希望您对黎先生公平,希望黎先生一切都好,希望这个家的每位成员都安稳顺遂。”   电子管家言下之意即是——   不好意思,生成不了,该项任务难度过高,请不要过分为难一台无辜的人工智能。   崖会泉并没有收到什么有实际性的帮助,和百里聊完天甚至让人心情更堵,他靠在装饰柜边跟吧台上的小咖啡机大眼瞪……没眼片刻,完全没话好说,只好一口气把杯子里的水都闷头喝了,将水杯放回吧台时没好气地伸手,敲了咖啡机顶盖一把。   “幸好你是个家政人工智能。”崖会泉说,“你要是去当情感咨询人工智能,我看生产厂家一年倒赔两千万,销售额还赶不上顾客的精神损失索赔额。”   百里顿觉自己收到了来自主人的机身攻击,有心想长篇大论的同人理论一下,捍卫他的情感模块实则也性能十分优越的事实。   不过崖会泉直接发动了装聋作哑技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穿一身家居服也能插兜走出酷炫的气场,人满面爱答不理地走了。   黎旦旦全程没有参与这次谈话,猫在谈话发生时,又偷溜去了卫生间,沃修处理了一份不能拖延的加急文件,等他重新变猫又溜出来,崖会泉还以为黎旦旦方才是自己去玩了,一人一猫隔着一段走廊的距离骤然相遇,各自占据走道一头,都有点心虚,又由于都心虚到了一块去,他们谁也没发觉对方竟也在心虚。   “……过来。”崖会泉在走廊这头略微弯下腰,朝黎旦旦张开手。   “喵。”黎旦旦迅速应答,撒开四只爪子赶快跑过去。   一人一猫“其乐融融”地上楼进了卧室。   崖会泉尽量装作不在意百里的举例,仿佛和百里的“堵心式谈心”没对他造成影响。   但显然,有些客观存在的东西,就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不会凭空消失。   崖会泉在庆祝宴会前的那个晚上一连做了两个怪梦。   第一个,是他顺利带黎旦旦去到了第二日的宴会场,也把黎旦旦终于介绍给了沃修。   沃修看见黎旦旦,果然十分喜欢,露出了期待获得满足的愉快笑容,还很自来熟地把猫从崖会泉手里接了过去,高高兴兴说:“它叫黎旦旦对吗?”   崖会泉觉得那笑容有点晃眼睛,他心神不宁“嗯”一声,发现沃修没有对自己的取名水平提出任何质疑,还继续高兴地说:“好名字!”   老实说,那是从崖将军给猫取名以来,头回听见他人夸“黎旦旦”这个名字好,让他一时愣在原地,回过神后进一步心绪不宁,感觉沃修从“晃眼睛”发展到了晃他人心灵的地步。   “它叫这名字是因为……”崖会泉在梦里,恐怕比他在现实中要更坦诚一点,他忍不住就想把黎旦旦的名字由来说出去。   不过很快,他就又在梦里意识到不对,让他没把话说完的原因是沃修的奇怪反应——沃修完全不看他,从接过猫起,对方就一直在全神贯注地看猫,那句“好名字”看起来,好像也不是在夸崖会泉取得好,而是在对方喜欢黎旦旦的基础上,黎旦旦有的名字就当然也是“好名字”。   崖会泉直觉不对,他乱七八糟摇晃的脑子忽然稳定下来,让他能够更客观理性地观察眼前一幕。   沃修自顾自抱着猫撸了一会,黎旦旦也在对方手下甜蜜地呼噜呼噜,完全不认生,还对沃修的服务很是受用。   崖会泉开始觉得不好,毫无来由的危机感逼靠过来,让他眼皮一跳。   “抱好了吗?”崖会泉听见自己说,他朝前伸手,“还给我吧,你……”   沃修却一个错步,让开了崖会泉伸出的手,   “你的猫真的很好。”沃修抱着黎旦旦远离崖会泉,面上还挂着快乐的笑容,嘴上却十分土匪地说,“他现在是我的了。”   崖会泉难以置信:“什么?”   “你看。”沃修说,“它好喜欢我,现在它也不想回到你身边了,我们俩在一起才是最好的。”   崖会泉迅速去看黎旦旦,发现黎旦旦好整以暇地趴在沃修怀里,见他望过去,猫就还贴着沃修的胸膛直起身体,凑到沃修的下颌旁给了对方一个亲亲。   黎旦旦说:“喵喵。”   听着就像在说“没错”。   就这么,在崖会泉的注视下,黎旦旦跟沃修跑了,他木在原地,从思维到身躯都被打击得僵硬无比,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要去追,沃修这个小王八蛋仗着腿长,跑起来也飞快,黎旦旦更是个小没良心,撒开四肢跟在沃修脚边飞奔——连听到崖会泉喊它名字都不理,猫耳朵都没往后转一下!   崖会泉在梦里追得筋疲力尽,醒来的刹那都感觉自己还在追赶,满脑子“我的猫!”。   他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把旁边的黎旦旦吓了好大一跳。   “喵喵喵!”黎旦旦紧张地四肢并用扒上人,第一反应是检查人的脑袋,担心是以前的后遗症又发作了,随后,猫确定人没有头疼,惊醒原因似乎并非病痛发作,他绕着崖会泉转了一圈,把自己贴在对方急促跳动的心口上,用自己暖烘烘的体温去安抚这人简直有点剧烈的胸膛起伏。   “喵?”   沃修只能大致推断出人是做了噩梦,他力所能及地哄着对方。   好一阵,崖会泉只是把黎旦旦默默抱紧,又把猫双手掂着前爪带到面前仔细查看。   “……你不能随便就跟人跑了,知道吗?”崖会泉看了半天后说。   猫跟他对视,完全莫名其妙。   不过完全莫名其妙,也不妨碍沃修知道这里有个人还需要更多一点的安慰,他仔细抱住对方,尾巴有节律地缓缓拍着崖会泉手背。   崖会泉缓缓放松下来,他收着猫的安慰,还隐约嘀咕了一句“小没良心”,实在很没道理,还好黎旦旦只疑惑地转了一下耳朵,并不跟人计较。   第二个怪梦是在快天亮时来的,崖会泉发现梦里的猫也回到了自己怀里,而沃修站在他两步开外。   崖会泉看见沃修时就条件反射把黎旦旦抱得更紧,唯恐这个“梦中沃修”再度上演光天化日下抢猫的一幕。   但不曾想,上个梦里还十分关注黎旦旦的沃修,这回却看也没看猫一眼,只看着崖会泉。   “你选择了猫,对吗?”沃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眼神还莫名有些沉重。   崖会泉还在反应这是哪一出,剧情怎么就变了,对面,沃修就像已自行理解了他的沉默,从他“沉默不语”的回应中解读出了什么。   “我知道了。”沃修又点一下头,仿佛一个伤心的梦里人,他缓缓转身,把孤独的背影留给抱着黎旦旦的崖会泉。   他就这么迈开步子,独自往远处走了。   崖会泉:“……”   剧情截然不同的两个梦里,崖将军前一个在狂追他的猫,后一个在带着猫追人,他这一晚可以说是过得既跌宕起伏又辛苦,是人分明躺在床上,实际运动距离不超出一平米,可第二天醒来,却比连夜出门跑了一趟环城马拉松还累。   并且他个人终端里的行程表和百里都还倾情提醒他——   庆祝宴会的日子到了。   “我有一种预感。”百里在送崖会泉出门时说,“您的这一天将过得意义非凡,有许多新奇又充满挑战性的事在等待着您去体验,您会收获颇丰的。”   “你什么时候还具备诅咒功能了?”崖会泉心累地说,“你别当电子管家了,我给你报个班,你改行去当电子神棍吧。”   “我是在对您送上美好祝福。”百里强调。   人拉着脸,抱着打了领结的猫钻进车里,懒得理这祝福说得跟诅咒似的人工智能了。   “请慢走,您和黎先生路上平安。” 第91章 试探 “我有……比较私人的话题想单独……   “姐妹。”整装待发的乌珊娜忍了又忍, 没忍住,她满面一言难尽地开了口,抬手指向旁边同样已收拾齐整, 还双手恭恭敬敬抱着一个方形礼盒的小凯门,“你不觉得我们这样有点诡异么?小凯门抱着这么一个盒子也尤其——”   “尤其”之后的话,乌珊娜被姐妹乌珊莎给一眼瞪收了回去。   此处是联合办公署内的特殊部队行政专区,已经换上赴宴装束的特殊部队核心高层们正聚在指挥官休息室, 再过不到二十分钟,除了肩负值岗任务与出外勤的人员,他们就都该按序赶赴宴会场,参加将于晚六点开始入场的庆祝宴会。   不过他们的最高指挥官却不见踪影——概因沃修早前已经发出过通知,说对方会以黎旦旦的身份,跟着崖会泉那边一起出发。   当时负责对接消息的是乌珊莎, 饶是“狮姐”中的大姐见多识广, 性格稳重, 她听完, 就也不免愕然,惊诧反问:“队长,你和崖将军一起去?”   沃修说:“是啊。”   “那你的个人邀请函读取与入场打卡怎么办?”乌珊莎更诧异了, 声调都比常规拔高两度,“还有你的宴会着装呢?”   面向双边的庆祝宴会, 还带有浓厚政治色彩, 沃修作为庆祝会的中心人物之一,他的入场必然备受关注,不可能低调,这种级别的宴会,入场的身份核验与电子邀请函读取也都是必有项, 须本人携邀请函经历机检、人工检以及人工智能检三道闸,方才能判定身份无误,准予入场。   沃修跳不过这些程序,也不可能说特殊部队大部队都到了,他们的最高指挥官却迟迟不见踪影,又神乎其神地“闪现”在宴会场某一角里。   再者,黎旦旦是猫,即便崖将军是个出人意料比较“少女心”的人,会给猫准备了小领结小礼服一类的玩意,可黎旦旦悄悄变回沃修,在宴会场里大变活人——沃修的宴会着装怎么办?他总不能……总不能继续穿黎旦旦的衣服吧?   特殊部队的一干高层都差点被“老大穿猫装”这个联想给吓瘸了。   还好沃修自己给出了解决方案。   他说:“时间上没问题,庆祝会的宴会场选在文化博览中心,既是星盟地界又在蒙特星内,对崖将军来说就是‘主场中的主场’,他的到场时间会提前一小时,要比其他宾客都早到,你们按常规时间出发,刚好有个时间差,我先跟他过去后再想办法从里面溜出来汇合,完成沃修的公开亮相、身份核验与打卡。”   至于服装问题,沃修是这么安排的,他再度把任务指派给了他的“衣服专员”——小凯门,并对小鳄鱼道:“反正我也不需要什么造型,穿得符合今天宴会等级就行,衣服你负责帮我带过来,我汇合后现穿。”   于是在如此安排之下,便出现了令乌珊娜实在感到很不对劲的那一幕奇景——   当黎旦旦脖子上挂着黑白双色的小领结,穿着猫用小燕尾服随崖会泉上车出发。   另一边,特殊部队一行还在休息处里等着,围绕着一个装了沃修人身礼服的盒子,不久后还要由小凯门专人带盒出发,去把里面这一身宴会装备带去给老大。   小凯门这个小年轻,他至今在面对沃修时都有点诚惶诚恐,每回一领到由老大直接派发的任务,就整个人都更加不好了,会在任何一件小事前都摆出严阵以待的姿态。   那礼服盒子全程被小凯门双手捧起,小鳄鱼唯恐单手拎或托盒子显得对老大不敬。   双手捧盒,再加上小年轻过于板正的腰背神态……   “我懂娜娜刚才想说什么了。”又一位核心成员开口,语气十分一言难尽,“小凯门,咱们换个姿势,或者你放松点好吗?”   因为这看起来真的忒不吉利了!   他们不太像是去参加宴会,简直像要全员出动去给老大立个衣冠冢。   还甚至有点“沃修指挥官因故无法到场,我们只好携本人衣装替代他”的味道了!   而“人衣分离”的沃修以猫身坐在去往宴会场的车上,他并不知道这一出小小的端盒风波,只在见证一出崖将军难得的手忙脚乱。   崖会泉平常看惯了无拘无束的黎旦旦,也习惯了一伸手就可以摸到猫温暖蓬松的毛,但今天,黎旦旦也像模像样地穿了小衣服,他总反应不过来,下意识还以为黎旦旦跟平常一样,是“自由自在坦坦荡荡”。   崖会泉才坐上车没多久就想伸手撸猫,结果实实在在撸在了黎旦旦的燕尾外套上,把前襟的扣子都差点拽掉,崖将军一愣,又紧急补救,想要替猫把歪斜的前襟重新拉好,顺便重系一下那颗都滑出了一半的扣子,然而他一番动手,前襟是拉正了,扣子扣上了……里面小马甲的魔术贴被他拉前襟时带开了,定睛一看,领结的方向似乎也不对了。   崖会泉:“……”   为什么能够同时控制十二台机甲的脑子,在对付一套包括了衬衫马甲燕尾外套及小领结,总共也不过四样装备的猫礼服时,会显得如此左支右绌,手跟脑袋没法匹配似的总穿不对劲呢?   崖将军感到费解,他在这项棘手工作前谨慎地停了下来,同时心说穿衣服为什么会这么难……他又不是不会给自己穿衣服!   可惜百里眼下不在,不然,负责给黎旦旦搭好了衣服的电子管家就一定会热心告诉主人别担心,自己穿衣毫无问题的成年人,是有可能在给他人穿衣服时一片混乱,穿得奇形怪状的,且不说养宠物,这宇宙间给孩子穿衣一塌糊涂的大人都简直不要太多,照顾自己和照顾他人,的的确确是两码事——尤其崖会泉还是个日常对自己也不怎么照顾的人,更是欠缺一些照顾他人的能力。   “要不你不穿了吧?”崖将军冲猫提了个无理提议。   黎旦旦好脾气地看着他,是副毫无怨言的样子,还从扭扭巴巴的外套下勉力伸出了前爪,把肉垫按在崖将军手背上:“喵。”   崖会泉跟黎旦旦那双蓝眼睛对视了一会,便感觉自己这个“始作俑者”被反过来安慰自己的“受害猫”拷问了良心,他还是重新闷头努力起来,在后半段车程里与黎旦旦的礼服四件套奋战了一路,赶在他们到地方下车以前,他的努力好歹便取得成效,把黎旦旦的“猫装”恢复到了相对齐整的地步。   黎旦旦作为一只碍于政策有纰漏,芯片都上不了的猫,它那份电子邀请函与崖会泉的合并在一起,入场时仅需扫描崖会泉的个人终端就行,做人工身份核检也只需要猫随着人走,人猫一起过闸即可。   而这让沃修能够更放心的打时间差。   沃修的判断并没有错,对于崖会泉来说,庆祝会选择在蒙特星内举办,是他主场中的主场,他同样身为宴会的中心人物,提前到场后也不得空,还有一筐的会前小项工作等着他处理。   同时,早到的也不仅有崖会泉,多的是有心人即便没有工作要求,也特意早早入场,抓紧这点崖将军已然到达,特殊部队却还没到的空档,借着打招呼与问候的名义凑过来,话里话外探听信息。   庆祝会与上次的社交舞会不同,社交舞会,是只要崖将军不乐意,摆出冷脸,谁也不敢随意打搅,不敢强求肯露面就不错了的他还务必与他人“社交”的场合,然而到了庆祝会,它的举办理由之一就是庆祝外出任务收获颇丰,宣传语里公然写着“庆祝昔日联手关闭了天灾主机的英雄能够重聚一堂,共同见证星盟与域外联合走向更加和平美好的明日”。   有了这样的大前提与头衔在,崖会泉平常再怎么拒人千里,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之气,他就也必须面对那一茬接一茬的招呼,耳朵里流水般过着一叠声的恭贺祝词,看一张又一张精巧笑脸大甩卖似的送到自己眼前来。   “特殊部队怎么还不到?”崖会泉在应付了又一批前来送贺词的人,用模板式的套话打发了刺探后想。   他很正经的标上“特殊部队”的大标题,实际上主要是想问沃修怎么还没来。   出于一点比较隐秘的“阴暗思想”,崖会泉迫不及待另一个人赶紧滚过来,和他一起受苦,共同承担这至少还将持续一整晚的彭拜关心。   而且崖会泉私心里认为,因为沃修头顶还挂着好大一个“死而复生”的前缀,对方收到的关注度想必只会翻倍,再加上那人总有说不完的话,看起来也比较擅长应付各种急需嘚啵嘚的场合,等对方一来,吸引走话题,集“吸引火力兼输出”于一体,沃修荣升为宴会场里的吸睛聊笑综合机,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在一边少受点关注,闭嘴少说点废话了。   所以沃修最好是快点来。   哪怕昨晚的连环噩梦还令人心有戚戚,崖会泉一想完沃修,还下意识把抱着猫的手臂紧了紧。   “您的猫真的非常可爱!”   那应该是某位大臣家的小姐,年纪不大,在随家人送完贺词后还不舍得走,眼睛完全落在了猫身上。   这位小姑娘对猫的喜爱是真心的,从她放光的眼睛就能看出来。   崖会泉仅是留情了第一次,默许这一家人在面前多待了阵,听小姑娘叽里呱啦单方面聊了片刻猫,随即,这就像是给旁观的人打开了思路,后面前来攀谈的人都学会了“见势不对先夸猫”这招,靠黎旦旦来强行延长话题。   黎旦旦仿佛成了什么加时小道具。   被夸了无数次“可爱”的黎旦旦:“……”   被借着夸黎旦旦可爱而拖住走不了的崖会泉:“……”   就在崖将军拧起眉心,开始琢磨着要去哪里找个牌子,上面写上“拒不接客”,然后给黎旦旦挂脖子上,以减缓闲人再来骚扰他的猫,黎旦旦十分自觉,在路过一片专门划拨的休息区时伸出了爪子,轻轻扒拉崖会泉的袖子一下。   “喵。”黎旦旦很有灵性地示意休息区,对崖会泉说,“喵喵喵。”   崖会泉原地一顿:“你是说,让我把你放进去?”   今天崖将军的猫语解读能力又发挥正常且稳定,黎旦旦就是这个意思。   崖会泉只迟疑了小片刻,他在休息区里有独立休息室,也确实不必一直把猫带在身边,还让黎旦旦跟着他一起受吵挨烦,所以他很快拿定主意,带着猫往休息区走:“行,我先把你送过去。”   等黎旦旦被顺利送进休息室,临走前,崖会泉不忘对猫留下叮嘱:“等特殊部队到了,我这空闲一点,就来接你去见个人。”   黎旦旦一句再见的“喵喵”便差点梗在喉咙。   但无论如何,黎旦旦是顺利与崖会泉暂时分开了,他们的行动轨迹不再同步。   人一走,休息室里的猫侧耳听着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接着猫悄悄行动起来,一路掩人耳目地顺着休息区后方溜出会场——又跟正好抵达宴会场外围的特殊部队成员顺利碰头。   黎旦旦在崖会泉没看见的地方大变活人,效率极高的变成了穿戴整齐的沃修。   宴会场地设在文化博览中心,联合筹备小组背靠两边官方,拨款相当惹人眼红,十分大手笔的将地面和空中两个场馆都承包了下来,特殊部队众人入场时,蒙特星正好开始入夜,天空已经暗下,又还残余着一抹弱光。   森林公园般的地面馆内,地灯已经全部打开了,萤火似的光芒点缀在植被的翠色间,往天空铺去一条藤蔓蜿蜒,熠熠流萤的路;空中馆里,悬浮的水晶台也已经亮起来,雪花棱状的发光晶片彼此呼应,折射出千变万化的色彩,从空中往地面放下一条水晶铺就般晶莹剔透,流光溢彩的路。   而这两条路在半空相连,拼成完成的地空长廊,来自地面的萤火没入天空落下的星屑光彩,它们交织着携裹整条长廊,便像在地面馆与空中馆间串起一条长长的星带。   崖会泉之前被人拖在了空中馆,听到通报时正好离地空长廊不远,他下意识往解析度极高的玻璃墙外看一眼。   沃修穿过藤蔓,随手拂开近前一枝长得过于茂盛的碧条,将这过分热情迎客的小家伙请去一边,他手还轻按在茂密枝叶上,忽然似有所感,往上抬头。   崖会泉和沃修在半空对上目光。   一个背着煌煌明光,被绚烂到近乎咄咄逼人的璀璨包裹,立足盛大光明之下。   一个踏着昏昏薄暮,被幽暗里生机款款的盎然绿意围绕,站在萤火星芒之中。   是沃修先从对视里回过神来,他所处的位置刚好是藤蔓与水晶的“过渡带”,崖会泉看见他松开按着枝叶的手,并起的两根手指轻轻在额角一碰,朝高台灯火里的将军行了个不伦不类的脱帽礼。   然后他迈开长腿,脱离那明暗交织的地段,沾着两片大概是穿越灌丛时被亲密附赠的叶子,往崖会泉身边走来。   “我可以先下一个预约么?”沃修在打发点第一波前来问候的人群后说,他朝旁边的崖会泉侧过头,像要讲一个秘密似的压低嗓音。   两人距离本就不算远,沃修侧头将那点距离再次缩进,崖会泉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什么预约?”   “预约一下你待会的空档时间。”沃修说,“我有……比较私人的话题想单独说。”   崖会泉本该从沃修的语气里察觉什么,他也已经注意到沃修忽然流露的一丝不自然,对方好像还在提起“私人话题”前有所踯躅。   但电光石火间,昨夜噩梦情节席卷脑海,崖将军心里一紧,第一反应是想:“他不会是想要我的猫吧?”   于是他基本不假思索答:“猫不给,这事免谈!”   休想抢走他的猫! 第92章 截胡 “他去赴谁的约了?”……   沃修——不管原本是打算说什么, 人又处在怎样一个百转千回的情绪状态里,猝不及防听见崖会泉的“拒不给猫”发言,再多的念头就也一时消散了, 脑子木了,大脑里发生了一起小型堵车惨案,让他原地错愕,非常吃惊地说:“啊?”   等会, 谁要猫了,他要他自己有什么意义吗?   ……而且再等一等,想要把黎旦旦带给沃修看这件事,它最初不是面前这人自己提的?   十分迷惑的沃修跟嘴快的崖将军面面相觑。   “你是在说……”沃修为了避免冷场,他飞快进行一番思考,然后大胆提出假设, “你不准备把黎旦旦带给我看了?”   崖会泉就方才发觉自己的失误, 梦里的沃修是个抢猫的小王八蛋, 诚然现实里的沃修也确实存在一点“小王八蛋气质”, 会做些让人血压飙升的事,但总的来说,现实里的沃修“王八蛋”的方向和梦里存在区别, 是个一般不会从他这抢走什么,反倒是总爱未经允许, 就给他强塞上许多东西的家伙。   他可能是真被昨晚接连两个噩梦摧残了精神, 在梦里东奔西跑追来追去得太累了,才一时连梦跟现实都没分清,冲现实里的沃修声讨对方梦里的行为,非常搞笑。   “我……”崖会泉斟字酌句地重新开口,不知道怎么解释他刚才混淆了梦和现实的事——而且这事直白说出来, 真的很没脸,让身为“好面子男人”的将军相当为难。   所以迎着沃修等待的目光,崖会泉最后只说:“别想太多,给看,但不能摸。”   这话说的跟沃修已然表态一定要摸,是个会对黎旦旦伸出罪恶之爪的大流氓似的。   沃修心说我也不爱摸我自己,我虽然自信,但也还没自恋到有这种特殊癖好。   不过他看出了崖将军潜藏的那点挣扎与倔强,尽管对崖将军方才的态度有疑问,就也什么都没多说,只很配合地说了声“好”。   “你想跟我说什么?”崖会泉把因为自己想偏而中断的话题捡了起来。   沃修同样被崖会泉的神来一笔岔开了思路,先前攒起来又泄了的情绪都要重新酝酿,可惜,这里毕竟是宾客云集的宴会场,他们二人又是备受关注的中心,像方才那样能够找到一点单独说话的时机,便已是见缝插针,此时还远没到两人能稍得空闲的时候。   沃修的情绪还没重酝酿起来,他就看见左前方有人举杯示意,右斜方也有人隔着一段距离冲这边微笑颔首,正前方,则有一众拖家带口的,正目标明确朝地这头款款迈步过来。   “有重要的事——保证不抢你的猫。”沃修抓住最后时机快速说,“所以给我安排预约么?”   沃修恰好在一盏水晶台下看着崖会泉的眼睛,雪花晶片将两人眼睛都映得透亮,里面的情绪近乎无处躲藏。   没了梦境残留的干扰,崖会泉能够更客观的去回顾沃修起先说要“申请预约”时的姿态,那些一度被他忽略的细节里的不自然倏地铺陈眼前,让他内心无端一跳,仿佛隐隐有所预感,本能对其觉得陌生,常规应对方式是想回避,可他的身体又擅自背离,把他按在原地没动,并且近期,他那一直时而造作时而放飞的直觉冒出来。   直觉偷偷摸摸地说:“也不差这一回打破常规了。”   崖会泉心说:“这不是扯淡么。”   他的直觉又回:“但他也还没说什么。”   崖会泉就在心里闭了嘴。   这一番仅发生于内心的斗争未能被旁人听见——就连近旁的沃修也不能。   崖将军自我辩论了两个回合的,实际上现实也才过去几秒,他刚在内心让“反方辩手”闭嘴,便听见沃修又问他:“有那么难回答吗?”   沃修话音里带笑,调笑意味很分明地说:“还是说崖将军这里的预约已经超额满档,得仔细思考一下将我往哪里插空?”   崖会泉收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调侃,他不动声色在沃修率先一步迎上来者时踢对方鞋子一脚——跟两人一不留神踩错了步频,发生一起迷你踩踏事故似的。   “用你的废话填满超过70%的会话时长。”崖会泉在靠近的人群前压低嗓音回,“你负责三分之二的无意义寒暄,我就有空。”   “70%超过‘三分之二’的范畴了。”沃修已经挂上他万能招牌式的闲适表情,面朝前方点头致意,嘴唇几乎不动的把声音传到后面去,“你这么跟人的家做交易是很容易被揪住话柄,让人索要利息的崖将军。”   “谁敢?”崖将军借着沃修的肩膀遮挡,发出一声嗤笑,“爱交不交。”   “哎。”沃修就半真半假地叹口气,充满“我也不能怎么办”的味道,他说,“好吧,成交。”   崖会泉装的像个没事人,仿佛不久前还来回犹疑的不是他一样,宾客浪潮一般往他们身边涌来又离去,络绎不绝,除了一些需要两人公开发表共同看法,部分较为敏感的话题必须两人都发声外,这些人流聚成的浪偶尔也会分开他们,让他们各自被人群裹着去向两边,接收一些单人会谈与访问。   沃修在单人会谈的部分当然就帮不了崖会泉什么,他是特殊部队官复原职的现指挥官,和崖会泉在外交等级与各自职阶领域内均是平级,并不是崖将军的随身秘书,更不是亲卫,不能在单人会谈访问里也屁颠屁颠跟着人跑,还给人家当代发言人。   不过即便是被人群各自拥裹,最远时几乎各自分立于偌大会场的两端,崖会泉偶尔往沃修所在的位置瞥去视线,在人群中挑出沃修的那道小小缩影,他都会有种错觉——   好像隔着这么远,两人之间夹着少说也有百来号人,可只要他抬头,他往沃修看过去,对方便也总能第一时间察觉他的目光,并遥遥把注视投了回来。   再一次找到能够两人单独谈话的时机,是在庆祝宴会进行过半,距离他们第一次谈话过去一小时后。   那时,外间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文化博览中心上方的天空被场馆灯火照亮,在夜空中莹莹闪着一片光。   崖会泉这头先得了空,他往身前还聚着零星一二人的沃修那边走过去,看见沃修注意到他的靠近,很快速地朝他眨了一下眼睛,对方垂在身体一侧的手还悄悄背到侧后方去,在他能够看清的角度,比了一个“快要结束”的星际通用手势。   崖会泉才被动与人说了许多不知所谓的话,听了更多模板式的套话客气话,他见沃修还要两三分钟,不想凑过去再听唠嗑,便放慢步伐,近旁正好有个高高堆起的酒杯塔,他驻步在这水晶杯堆垒的迷你金字塔前,随手从边角处取下一只空杯,立即就有守在最近位置的机器人服务员收到“宾客已取杯”提示,赶快溜达到他面前来,在咨询过他的需求后给他倒了半杯酒。   “你比我预想的还要更克制一些。”旁边角落里冷不丁有人出声。   崖会泉来取杯时就觉察到附近有人,但他有个特殊技能,就是在这种庞大的社交场里,除非附近的人主动上前,跟他搭腔,在他面前硬性刷起存在感,不然,他都可以假装那个角落里的活物不存在,也丝毫没有好奇心,不会特意去查看角落里是哪位。   反正只要对方不以任何形式刷存在感,对他来说就都是宴会里的人形装饰物,跟屋顶的水晶灯台,堆砌的酒杯塔点心塔,矗立于会场四周的廊柱一个待遇。   忽然被对方搭话,崖会泉分神看过去,发现角落里猫着的是位熟人——文研院的宁副院长。   “半杯是个非常彰显个人性格特征的行为,它展现着你习惯性的自我控制,以及对‘度量’的严格把关。”宁副院长示意着崖会泉手中的杯子,他朝崖将军轻轻点头致意,又目光不动声色逡巡周围一轮,“想要找到一个人少些的时刻说话并不容易,崖将军,介意我们换个地方,多聊两句吗?”   宁副院长今日也出席了庆祝宴会,但一直到此刻,他才以一种近乎隐秘的姿态自角落里露面,显然之前之前是在避着有心人的耳目,他想要换地方聊的话题,也必然不会是什么能公开谈论的话题。   崖会泉眸色深沉地看了这人一眼,他所有关于私人情感的念头都收了起来,喜怒不形于色地颔首:“请。”   等耽误了两三分钟,终于送走面前宾客的沃修一抬头,他往崖会泉原本所在的地方投去目光,就诧异地发现,几分钟前还在那的崖会泉没影了。   一位穿着光辉之翼军礼服的卫兵快步匆匆地朝沃修走过来,沃修认出这是崖会泉的亲卫长。   被紧急传召,收到了将军亲令的卢思明赶到沃修面前,他一脸执行任务时的认真神色,又盖不住眉宇间一抹茫然地说:“您好,将军方才通知我,说他有要事不能作陪,指派我来带您去后方休息区,先去他的专属休息室里呃……看看猫。”   沃修:“……”   好啊,可真好,他居然被人截胡了!   沃修被自己竟会惨遭他人截胡的事震撼了一脸,他那句“崖将军莫非预约满档”明明只是调侃,却竟侃出了诅咒自我的效果,在两人好不容易重获的空档,对方现身为他上演了一番什么叫“业务繁忙”,把本来都又重拟了遍腹稿的他给撂下了!   “他去赴谁的约了?”沃修嘀咕着自言自语。   卢思明无端觉得这位域外联合指挥官像有点酸,又赶忙把自己的联想打走,免得有不敬高职阶外宾之嫌。   他其实还觉得沃修那句“赴谁的约”说法有点怪怪的,但也没多想,只以为沃修是在向他问将军具体动向,遂回答:“是文研院一方的来宾。”   “……唔。”沃修正要跟着卢思明往前走的脚步就一顿。   卢思明:“您怎么了?”   沃修直觉不对,他在这方面一向十分信赖自己的野性本能,当即示意卢思明先别忙,他这会不去休息室——反正去了也见不到猫。   “我去四处走走。”他说,“等你们将军回来,跟他一块看猫。”   另一头,崖会泉和宁副院长避开了尽可能多的注目,空中馆内恰好有宁副院长的办公室,他们可以顺着场馆后方区域的职工通道直达行政中心。   “本来按照规定,今晚的行政区应当暂时关闭,通道也会在做完检查后封锁十二小时,避免宾客误入。”领路的宁副院长解释说,“不过副院级以上的人员有临时通行口令,能启用基础功能区。”   崖会泉并不想闲聊,他还放着沃修的鸽子,在确定谈话地点后只想单刀直入地说正题,对宁副院长的话简短“嗯”了一声,正要给正式话题起头。   忽然的,一点微弱的闪烁光线钻进崖会泉的眼尾余光里,在他视野边角浮光掠影的虚虚一晃。   那点闪烁其实很不起眼,像是那头宴会场的水晶台将折射的光线漏过来了一缕,明明灭灭间似是具有稳定频率。   崖会泉在看见它的刹那,他被千锤百炼过的危机预警神经却是倏地绷了起来,让他当机立断把还想闲聊的宁副院长一撞。   “怎……”宁副院长这个警觉意识极低的文人竟还下意识抬头,不清不楚地预备探头看一眼怎么了。   崖会泉招呼都懒得打——也来不及。   他出手迅疾如电地扣住对方肩膀,将这个不要脑袋的人重重往下一摁:“趴着!”   宁副院长脑门“砰”一声和地面来了个贴面吻,听响声估计是落了个很深刻的大唇印。   他都还来不及吃痛,接着轻轻“呲”一声响——   那东西出膛时仅带有能量高频振动的频率,分贝却比远古时代的传统枪支要低,杀伤力更是不可同言而语。   是从三个不同方向射过来的激光枪。   毛骨悚然的灼烫擦着人体上方扫荡过去,空气几乎都被燎着,能够闻到高频能量带来的特殊味道。   宁副院长原地抱头愣了小半晌,他实在是个不擅长应付作战的队友,慢了不只一拍才想起去调个人终端,想赶快发出警示,并动用这里的安保机器人。   “没用的。”崖会泉直接制止了对方的无用功。   他的话是对的。   在明令禁止动武的文化安全区内都已公然开枪,方才第一波放出的高频能量足够把整个场馆的警报都触响,让它们集体尖叫,可警报毫无动静,安保机器人死机一般一动不动,甚至于后方通道入口的门……十有八.九,它现在也已经封锁,无法再用副院级的通行口令打开了。   这是一场蓄意的埋伏。 第93章 并肩 “看你可爱,不客气。”……   但身处这样的环境中, 崖会泉毫不见慌,他在躲避能量光束时就已经判断出潜伏者的射击方位,还在制止宁副院长做无用功时顺便预估了对方的下一步动向, 再下一刻,宁副院长还抬着手腕,像个头天报道入伍就遭遇突发险情的愣头青,居然茫然地停在了原地, 还想向更专业的长官请示下一步该怎么做。   而长官看也没看他一眼,劈手把他一拎——   崖会泉带着重量高达一百四十斤的“人形负重”,动作敏捷地闪躲下一轮攻击,还一路躲,一路按着对面的进攻轨迹测算出了闪避路径,每一步都精准踏在伏击者的攻击漏空里。   宁副院长就像根人形的长棍, 本该颇有分量, 看着也是长度可观的那么一条, 他像个大杆子似的被提溜着走, 崖会泉竟气也不喘脚步也不沉,动作不虚不慢,仍然敏捷度满分, 可见崖将军体能惊人。   崖会泉显然还觉得,自己并没有跟一根棍商量策略的必要, 所以从评估局势到做出行动都很独断, 他就这么把人拎进了看好的掩体后,匆匆审视一番“大杆”的受损度,确保比较重要的部位都还全须全尾——什么衣摆燎出烧痕,擦破油皮均不在注重范围内——他就松手,还了人家自由, 转头启动自己个人终端上的密钥,让应急备案从他类目繁多的后备方案中调出来。   方案后方的“待命”小字即刻跳转成红色,将一系列指令有条不紊的发送出去。   今天举办庆祝宴会的场馆内,它的全套安保配备都是经由崖会泉和沃修之手,由他们两人一个个敲定细节,做过安保等级评估的。   因此,就像宁副院长的个人终端里有员工通道的通行口令,手握一个小小的“后门密码”一样,崖会泉这里也有提前做好预留的安保应急闸口,密钥仅他和沃修两人持有。   起初设置这个“安全口”,把它当做隐藏的又一重保险时,沃修还对其评头论足过一番,说会场设在文化博览中心,本身就是禁武区,场馆当日的准入标准已然十分严苛,就连女士们首饰中的尖锐金属物都要经历机检扫描,排查风险,他们再留安全口,便等于是在层层保险下还加上暗藏的隐形锁,隐形锁的锁扣与钥匙还要再做二道隐藏。   “会有人这么想不开,在这种场合下搞事吗?”沃修当时说,话音听着还颇为好奇。   他认为崖将军把一场庆祝舞会的安保规格提升到了“太空军事要塞级”。   崖会泉答:“有备无患。”   崖将军认为提前准备,总比什么准备都没有,到时候真遇到了小概率偶发事件却手忙脚乱要好。   而就今日结果来看,崖将军显然是对的,他可以拿这事去年龄比较小,有时候人也比较天真的沃修指挥官面前挤兑对方一回了——不过得等到他先处理完了手头的小麻烦之后。   “我……”大杆……哦不对,是宁副院长,他旁观完崖将军利落做好这一切,蹲在对方神乎其神快速找到的掩体后,他就终于想起来一件要事,赶忙为自己解释,“我对此完全不知情!我是真的单纯觉得办公室是个很好的谈话地点,我完全没想过任何——”   “我知道。”手头繁忙的崖会泉干脆果决地说,他正不知道从哪薅过来两台停摆的安保机器人,像个资深窃贼一样撬走了人家的枪,还把对方“开膛破肚”,将机器人内置的便携能源和干扰器都拆了出来,速度极快的重新组装。   崖将军的手在旁观者看来简直有了残影,他原本遵守着会场安保要求,浑身上下连一把微型激光枪都没带。   但全凭打劫技术一流,几乎只是眨眼,他手里多出了两把安保配枪、若干干扰器及烟.雾弹。   “你,你知道?”宁副院长生平头回在如此近的距离下看人改造武装,过了片刻才想起来问正事。   崖会泉把干扰器,烟雾弹等小玩意佩戴到顺手位置,枪持在手边,他在拉开保险时侧目瞥宁副院长一眼,视线由上至下地把对方扫了个来回,非常轻慢。   “不然就凭你?”崖将军苛刻地说,“哪个组织这么想不开?”   宁副院长无言以对。   突发事件并没有破坏两人间的基础信任,宁副院长确实与这桩埋伏毫无干系,他自己都为突遭激光枪横扫而吓得心率狂飙。   然而,崖会泉大抵是深谙“如何把好话说得十分气人”之道,宁副院长发觉两人信任仍存,却没什么收到信赖的安定感,反倒感觉自己受到了人身攻击,有点惆怅。   眼看着崖会泉还只拿上了一把枪,宁副院长想当然以为,那剩下的一把应该是给自己的,他正要伸手去拿,心说自己虽然当了一辈子的文职,但基础的激光枪械使用还是知道,也能多少给崖会泉帮点忙。   “干什么?”崖会泉把另一把枪也提走了,还奇怪地看伸手的人一眼。   “……我略懂一点用枪,可以帮忙?”宁副院长试探着说。   这无论如何便也是一片好心,一般人就算觉得对方能力不足,当队友估计跟不上自身节奏,起码嘴上,在拒绝时也会客气些,委婉劝对方不如呆在临时的安全区里等候。   但崖将军不是一般人,他省去了“委婉”的部分:“我没有分享武器的习惯,尤其对方还战斗力不太能看,你在这呆着,少添乱就是帮忙。”   宁副院长:“……”   崖将军嘴上很无情,基本在明着说“你是个拖油瓶”,不过真正离开掩体前,他又用个人终端激活了一个小装置,往掩体的入口释放出了一股小型粒子流——那也是他从停摆机器人身上打劫来的,通过个人终端将那个小装置唤醒后,释放出的小型粒子流汇聚在有限区域,便等同于设下一个防护罩,粒子流可与受到的进攻能量对冲相抵。   时间紧急,崖会泉能拿来拆解的安保机器人有限,他把两个小装置都使用在了宁副院长这,免得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真的折在这里,随即,他自己便仿佛一位防御面板稍弱,但火力输出极高的脆皮战士,一脚踢开面前的障碍,正面迎上了已经从暗处现身的人。   有极其严格的外围安全防控在,伏击者们能够携带的火力装备等级不会太高,以激光枪、粒子光刀,以及作用范围在直径三米内的微缩型能量手雷为主。   从崖会泉启动紧急预案至今,总共才过去不到六分钟,他没有躲在掩体后纯粹等待外援的习惯,那太被动了,他看似恪守规则,偶尔也会出人意料的行事有点疯,而那点疯被遮掩在他一贯有的傲慢名声下,往往会叫人以为,他是因为太过于自傲,自信以自己的能力能应付得来任何危机,才会运用那些看上去较为不保险的策略去直面问题。   太空军是习惯上天作战的军种,精神力也好,对于机甲战舰庞大系统的精准操控力也好,当人身处星内脚踏实地,方圆三十里内都没有一台足够人机对接的重型武器,照理说,太空军精锐的优势似乎就也该削减,任凭在太空中有多威风凛凛,号称是星际作战之王之霸之主都好,下了地,遇上精悍的陆战杀手群殴,星际霸王就也很容易变成地面王八。   然而崖将军的近身格斗与陆地战力一点也不差。   他靠着撬来的激光枪,还是安保机器人那个等级的中程短频枪,先一枪就燎着了最近前一人的右臂,随后又踩着射程上限连开五枪,每回扣下扳机都弹无虚发,干扰器也与烟雾弹配合极好,掐准时机释放,便是一对“双贱合璧”的完美搭档,能够让原本还保持着阵型的对方骤然队伍散乱,在烟雾中既看不清彼此,也无法通过电子设备相互沟通。   在这样暂时视线遮蔽,通讯断链的环境中,想要判别敌我,便只能全凭其他感官与直觉。   还好,崖会泉作为目前唯一“队友”已被他关在安全点里,完全没有辨别需求的对象,他在这种场合下就比较轻松,可以心安理得把所有听到的脚步声与靠近的人都当敌人。   左肩后方感受到高能热量反应时,崖会泉的枪口正重重怼在前方杀手的脖子上,他枪口一落下去便明白对方脖子上带有护具,随即变刺为扫,金属的枪管暂时变为一支极硬长棍,横扫过对方下颌,把那人扫得朝一边地上扑去,他再瞄准对方肩膀开枪,干脆利落抹除了那人两条手臂的活动力。   而为了不影响自己手头动作的连贯性,对于来自后方的射击,崖会泉只把左肩往下沉了一沉,他无所谓被灼热光线燎上一下,只要闪避要害了就行。   但直到跟前的人都解决完了,后方的激光枪像是枪口堵塞了,预判中的燎灼感延迟了两分钟还没靠近。   崖会泉心下冒出疑问,他正要回身查看——   后方的烟雾里,有三道试图趁机突袭的身影就先是一凝,仿佛在半途横遭谁的截获,想要偷袭者却反被意料之外的第三方偷袭。   接连的几声惨叫后,崖会泉听见后面传出闷响,好像是有个很不耐烦的家伙,搞完了“黄雀在后”式的袭击,还嫌自己打翻在地上的杀手碍事,很没好气地把这些路障踢开了。   “你是把‘后肩’这个部分开除了自己的身体组织,还是原来你戴了隐形的局部护肩,只不过我眼神不好看不见?”沃修的声音从烟雾缭绕里传出来,“你刚刚是准备对后面的激光光束硬扛吗?”   崖会泉清楚沃修一定会第一时间收到通知,他们个人终端里的密钥能在启用时互相感应,但他没听见其他外援赶到的动静,沃修到达的时间也早得有点超出预期。   “你怎么这么快?”只花了不到三秒钟,崖会泉判断出沃修是一个人来的,外援大部队估计还在后面。   “你怎么能随便说我快?”沃修答非所问地回,他身影很快从迷雾里出现,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心,皱起的眉宇间还压着两分火气——可能是为自己前面所见的那一幕给气的。   崖会泉比较擅长互怼,近期也已经逐步适应了和沃修的“模式升级”,在习惯对方的调笑。   但对于这种“用调笑来压着火,看起来是想要怼他却又还忍着,只勉强和气的调侃他”,他觉得这太复杂了,怎么沃修的招数还能综合向升级,让他怼也不好,拿应对调笑的方式来回似乎也不对。   因此崖将军只好装聋作哑,反正眼下确实还在作战中,他假装局势紧张无暇闲聊,内心盼着下一个杀手幸运儿赶快过来,等了有那么几秒,沃修还在盯着他,幸运儿没过来,崖会泉心理素质卓群,他听到斜前方传来动静——那里有人!   他就赶快自己挑了一个幸运儿,过去痛殴起来。   沃修:“……”   “无暇闲聊”的人动作快出了借故开溜的味道,沃修都不知道该说这样的崖会泉难得一见,还是该继续计较对方不拿自身当回事。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眼前的小麻烦确实还没结束,沃修比收到了崖会泉预警的其他人也的确都更快一步。   他动用了自身的天赋小技巧,行动得比任何人都更快一些,等不及别人了。   崖会泉在一个错步的间隙与沃修不经意碰上肩膀,他瞥去一眼,发现这衣服总也不好好穿的人外套已又不翼而飞,深色衬衫挽到手肘,黑色的战术手套上已附了一层带着粘度的“水”,皮质表面上水光淋淋。   崖会泉没多说什么,但在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他解下腰间挂着的另一把枪,预估了沃修的动作角度掷过去。   沃修听见物体破空而来的响声,他在诸多杂音里捕捉到这细微动静,下一秒手腕一翻,稳稳接过崖会泉分来的枪,手上动作无缝切换到持枪并拉开保险,一枪打向对面一人试图投能量手雷的小臂,让未能透出的手雷当即在那人掌心炸开。   “谢了。”沃修反手狙击崖会泉侧边一名杀手时说,“玩了一路的自由搏击,终于告别赤手空拳了。”   “嗯。”崖会泉在强到炫目的能量光线里眯了下眼,他说,“看你可怜。”   沃修就笑了一声。   崖会泉感觉到了沃修的靠近,他清楚以他们两人的把控力,绝不会在战场里发生动作打架的闹剧,所以也没管,任由拿到了枪的对方去发挥。   但再下一刻,他倏地被沃修扣了什么到脸上,视野里的所有光效骤然一暗,高能激光被茶色护目镜片隔档,削弱了力量。   “顺手打劫的,借花献佛了。”沃修说,“看你可爱,不客气。” 第94章 大变猫猫 崖会泉:“……………呵。”……   两人绝不会在战场里发生动作打架的闹剧——除非一个有心殴打另一个。   崖会泉被一句“可爱”猝不及防糊脸, 整个人原地愕然了两秒钟,枪口都偏离了毫厘,没按着预期打穿对面手腕, 而是擦着对方手背一路燎到手肘,仿佛准备拿那人做个激光烤小臂尝尝。   在惨叫声里,万没想到这种场合里还能突遭调戏,一时之间甚至有点懵的崖将军回过神, 他“可爱”地面无表情着,很“可爱”地给人毫不留情补上一枪,这回让那人彻底丧失了行动力,再一转头,手腕一转,他的枪托杵到沃修跟前, 踩着沃修的开枪间隙, “可爱”地拿枪托怼了一下这打架还说骚话的人。   崖会泉语调危险:“可爱?”   拿枪托怼完沃修, 他腕部灵活地让枪口顺势调转, 直接把枪管伸过了沃修肩膀,朝自己的前方连开三枪。   两人的姿势在几度转换后暂时定在一个暧昧的状态——崖会泉越过沃修的肩开枪,他的前方是沃修的背后, 而至于他自己的身后空档,他则完全交给了正面朝那方的沃修。   沃修很讨巧的没回答他的问题, 只实时评估过场上情况, 侧头低声说:“他们似乎准备撤退了。”   沃修几乎是贴在崖会泉耳边说话,侧头的瞬间,嘴唇依稀擦过耳廓,吐字时有微小气流扑在耳后……气息还隐隐有点往耳道内钻。   崖会泉一顿,随即很快重新和这人拉开距离, 注意力全然落回战场。   “走!”崖会泉只逡巡环境一轮,他果断说。   崖会泉带着沃修开始往宁副院长所在位置赶。   就在他发号施令的前一秒,他手腕上的个人终端里弹出了一个红色三角符号,它关联着他留下的那两个小装置,意味着它们撑开的防护罩终于被外来能量触动了。   伏击的杀手们没在崖会泉这里讨到好,合力也没能把下了地仍然能打的崖将军怎么样,但他们好歹也是精心做过准备而来,让人家空手而归,他们显然也不甘心,于是临近撤退,有行动力还算保持良好的几人结为一个小分队,试图把宁副院长这块次点的“柴肉”给啃了,打的是能搞掉一个算一个,收了这位的性命也算不虚此行的主意。   崖会泉之前游走场中,他本身就一直有意把控着和安全点的距离,让那个角落保持在他的支援范围内,并没有真的放手无寸铁的宁副院长自生自灭,觉得给人家留两个防护罩就万事无忧了。   在烟尘缭绕,视野能见度已经越发差的屋子里,他的记忆力极好,视野差也不影响他对方位的判断,还能根据杀手们的动向,且打且行,实时更新自己这头的最佳路径。   不过,又因为这里此前的战斗还算激烈,地面环境也遭到了不小破坏,被手.雷掷出的凹坑与坍塌的室内建筑体藏在能见度感人的地上,便是一个又一个人为制造的陷阱,一不留神,很容易被它们绊住脚步。   崖会泉也考虑到了这一层,在预估赶到用时时算上了时间损耗。   但就结果来看,他的这份损耗考量可能不太需要。   “再往前三步位置,有个直径一米的塌陷。”沃修的眼睛像自带探测仪,在烟雾中也能看清周围一切,精准报出了两人前方存在的障碍,并把环境播报的时间掐得也很好。   “三步”,刚好是个沃修话一说完,塌陷便也到了崖会泉脚尖前方,听完播报的崖会泉连一丝停顿都不需要有,能直接下一步就改变步伐大跨过去,然后有条不紊地继续前行,时间上一秒钟都不会浪费的节奏。   大的地面阻碍沃修会播报,小的他就直接奔走间碰一下崖会泉肩膀,或者示意性地抓一下崖将军手腕。   崖会泉和沃修默契绝佳,很多时候压根不用沃修开口,两人肢体一碰,他便已反应过来哪里有问题,然后他们在滚滚烟尘里无声完成配合,继续畅通无阻地直奔安全点而去。   他们赶到那个小安全点时,宁副院长就正在里面“嗷嗷”鬼叫。   防护罩实际上很坚强的还维系着,它们交叠着撑开在安全点的两个入口,虽然能量剩余已肉眼可见地不多了,但仍身残志坚,很顽强地替里面的人撑开了有时效的避风港。   宁副院长作为一个体面的文人,在性命攸关的危急时刻,他放开了自己平常总腔调柔和的喉咙,却竟不是在单纯的鬼哭狼嚎,沃修和崖会泉也是走到他近前,才发现,宁副院长的“嗷嗷”是在给自己壮胆,可能是觉得呐喊也是输出的一种方式,能靠拼喉咙对抗人家的高频能量射线还是怎么的。   “……”崖会泉没被敌人怎么样,然而近距离听到这种“精神输出”的别样进攻方式,他不禁也偏了下头,不动声色按了下耳朵。   “……”沃修则默默放下了去调终端的手——他本来把验伤专用的扫描光线和应急止疼剂都准备好了。   发觉入口的防护罩消了一层,有人影进入安全点,宁副院长一刹那声调变得更高,又在听见崖会泉忍无可忍说了声“闭嘴”后倏地静音,过了两秒,崖会泉走入了他的视线可见范围内,他一口卡在胸口的气方才喘出来,喜出望外:“崖将军!”   崖将军蒙受深情呼唤,脑子还被宁副院长声势惊人的嗓门吵得嗡嗡的,一脸冷漠,连头都懒得点,径直将枪换手,朝此人伸出最近的那条胳膊,准备把人从这已经不再安全的安全点里带走。   “我来。”沃修忽然从后方横插一手,在崖会泉之前拖起宁副院长,两人的手臂相擦而过时,他在崖会泉的小臂上一拍,“看看你的手。”   沃修把腿脚发软的宁副院长都拉了起来,目光却还落在崖会泉手上。   方才那样紧急的情况里,崖会泉一直戴着跟礼服配套的手套,那副手套也是白色,布料要比崖会泉平常使用的更厚重,渗透性也更差,所以直到此时,才有零星血色从手套下方浮上来,白手套上染着的血迹非常醒目。   落在视力水平极其优越的人眼里,那醒目得简直刺目。   崖会泉或许是精美皮相下意外的皮糙肉厚,也或许是以前就不怎么注意照顾自己,对这种破皮流血都只看作皮肉轻伤,十分不屑一顾。   可忽然的,自己不屑一顾的伤被别人专门点出来,别人还用了比较……可能是比较忧心的口吻,崖会泉飞快看沃修一眼,把对方神情尽收眼底,他已经在回身给带着宁副院长的沃修开路,一边扫退阻碍一边无端觉得不自在。   “……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的手?”崖会泉很快找到机会反唇相讥。   他余光不期然扫到了沃修小臂上蜿蜒的一线燎伤,倏地又从“无端不自在”转换成“无端也有点恼”。   “少盯着别人挑刺。”他冷声说。   旁边,宁副院长再度丧失了发言权,他小心左右看了看这二位,花了一点时间分辨出新冒出来的这人是谁,又一眼瞄到了沃修手里的枪。   宁副院长:“……”   说好的“我没有分享武器的习惯”呢?还有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像个会喘气的移动摆件,总是一不留神就没了存在感,夹在这两人中间也仿佛不存在一样?   然而事实即是如此,一如早先的情景重演,战斗力不足,在这种场合下应变能力也不佳的宁副院长,真的只有被人带着走,别人示意他往哪跑他就往哪跑,别人让他低头就低头的份。   到了这时,距离崖会泉启动应急备案已经过去有一阵,崖会泉的个人终端在他们离开安全点时弹出新的提醒符号——那是蓝色的光标,意味着会场内的安保系统已经响应且执行完毕指令,最早一批赶到场馆后方的卫兵已建立起封锁线,正在截获第一支试图撤退的伏击小队。   “行了。”崖会泉眉宇间一松,他把消息通知给并行的二人。   上方斜刺里有戴着红外眼镜的杀手探头,能看出来,这是个对刺杀任务相当执著的对象,同伴不是扑地就是已经快撤离到出入口了,他还固执地徘徊在崖会泉一行附近,正试图对下方三人进行高空扫射。   宁副院长有沃修带着,成片落下的激光仅扫过了他一片衣角,崖会泉分神瞥一眼沃修那头情况,手上一枪反扫过去,精准打在高空杀手的脚上,让本就是攀附装饰吊顶的那人一晃,眼看手上的吸附装置就要松脱,对方会像被扫落了蛛网的蜘蛛一样掉下来。   电光石火的一刻,高空杀手没有自救,他反而把手按在手腕上,像是通过个人终端快速启用了什么,把一个东西倒扣在天花板上。   崖会泉反应极快,哪怕交火炸起的建材残片四溅下,他其实没看清楚那人究竟往天花板上扣了什么,但凭着那个动作和多年锻炼的危机意识,不好预感猛地顺着他后脊一路蹿起,他当机立断把沃修和宁副院长往最近的一堵承重墙前推。   宁副院长是最先被怼进墙角的人,他几乎是被拍进角落里,不太结实的胸膛都在坚实的墙壁上硌了一下,只觉得五脏六腑俱是一震。   然而再下一刻,是整个行政办公厅的天花板都剧烈一颤——被按在天花板上的是个局部爆.破装置!   它瞬间就把天花板连装饰吊顶炸了个大洞,在零星的碎块率先落地之后,一整块厚重的特质材料板摇摇晃晃,悬剑般摇晃到三人上方,接着,就在三人开始转移,又还没彻底离开它的覆盖区域时,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咯吱”,连接在材料板与残存吊顶间的钢筋彻底断裂,它无可避免地重重坠下来——   崖会泉在听见断裂声的瞬间下意识攥紧沃修,他拉着人的那条手臂几乎暴起青筋,恨不得自己骤然力大无穷,又或者身边这人紧急减个一百来斤的肥,好让他能像投掷一杆标枪一样,把沃修——哦还有宁副院长——一手一个地抡圆了胳膊投出去,把他们手动丢出建材板的撞击区域。   但那当然不可能。   崖将军再怎么英明神武,也只是肉.体凡胎,他没有跳脱人类的范畴。   “趴下。”   沃修忽然从他镣铐一样的五指内抽走了手,将他向下一按。   崖会泉脑子里想了一串超脱现实的想象,现实里却才过去不到一秒钟,他猝不及防被沃修技巧性一按,人顺着力道变了动作,但在沃修抽身时,他有个本能地伸手,蓦地感到一阵似曾相识的心慌,简直是条件反射的想挽留。   沃修好像察觉到了,崖会泉的头发被飞快地碰了一下,并且由于时间紧急,那人速度很快,那一碰更像是他被人在脑袋上薅了一把。   崖会泉追过去的手没有碰到人,指尖却擦过了一片掠过的密实毛发。   半空中横空出现另一道阴影,叠在坠下的建材板下方。   凭空出世的庞然大物一跃而起,在半空直接撞开建材板,那坠下来的物体重量以吨为单位,却在一撞下泡沫板似的横飞出去——甚至直接空中就发生二次碎裂,落地时都不再完整,摔在地上变成了零散小块。   崖会泉目睹了这一幕,愕然地怔住了。   就在这时,他落空的手终于捞到什么,是衬衫的触感,让他立即抓紧……又发现自己抓紧的只有一只袖子。   沃修不见了踪影,旁边地上是不成型的礼服。   而那凭躯体撞碎了建材板的庞然大物已然落回地面,它看起来有接近三米长,不用站起来,单是四肢撑地,肩高便快赶得上一名八岁儿童。   它摇头晃脑地抖了一下落了灰尘与碎砬的毛,在一片狼藉的地上迈开步伐,脚步竟也悄无声息,仿佛走在平坦整洁的路面上。   它朝崖会泉走来,途中路过宁副院长,意意思思拿宽大的肉垫把受惊过度的文人翻了翻,估计是看出人没什么事,便又掠过对方,赶忙溜达到崖会泉面前,用鼻头在翻身坐起来的崖会泉手背上点了点,大脑袋拱在人肩膀,卖萌似的呼噜了一下。   “你……”崖会泉一时不察,他错估了这家伙大脑袋一拱的力量,差点被拱得失去平衡,手往后方地面上撑了一把。   大家伙也发现自己犯错了,他没拿捏好小猫猫一拱和大猫猫一拱的力道差,遂急忙拉开一点距离,在崖会泉面前坐下来——看着比同样坐在地上的崖将军还要高。   “吼。”大家伙尽量轻柔地说。   目前这个形态,他实在是憋不出嗓门了,没办法伪声小猫咪。   “……沃修?”崖会泉终于说。   圆耳朵,圆脑袋,毛发白色里泛着一点金,身上混有棕色条纹的蓝眼睛“大猫”歪了下脑袋。   大猫说:“吼。”   崖会泉沉默片刻,他盯着眼前的大猫,左看很眼熟,右看觉得更眼熟,再仔细定睛一看——真像是黎旦旦的放大版。   “我觉得……”崖会泉又开口,他难得吞吐,感觉自己也不能妄下定论,毕竟黎旦旦跟眼前大猫的体型差异摆在那里。   也许……也许黎旦旦很巧的跟沃修是亲戚呢?基因上沾亲带故的那种十八线远亲什么的?   崖会泉被自己的揣测绊住了嘴,那句“你有点像我的猫”便没能说出来。   “……你有那种体型比较小的亲戚吗?”崖会泉改口道。   面前的大猫默然回望他,蓝眼睛里传递的情绪就显得分外复杂。   然后……   然后眼睁睁地,崖会泉看见面前的大猫缩水了。   对方越缩越小,越缩越小,很快,从面对面坐着时比他还高,变成了坐下后还没到他随意曲起的膝盖高。   而大猫一缩水,整个猫就更加可怕得眼熟起来。   崖会泉发现他可以把猜测里的“有点”给去了,“像”也可以去了。   黎旦旦就坐在他面前,对他试探地说:“喵?”   崖会泉:“……”   崖会泉:“……………呵。” 第95章 纠葛 “你以为能靠变猫躲一辈子吗?”……   震惊、荒诞、难以置信、还有夹杂在震惊中的轻微一点“果不其然”感, 并又因为看似最荒谬且毫无道理的猜想得到了验证,所以继而感受到加倍的不敢相信和震惊。   崖会泉一时之间,被众多情绪所淹没, 他和黎旦旦对视了有一分半钟那么长,整个人浑似凝固在了那里,表情也是罕见地脱离冷静自持,滞在一个谁都能看出他正极度愕然的神色。   这宇宙间所有能用来形容惊诧莫名, 表述一个人一时受冲击过度,很想拒绝接受现实的句子,在这一刻大约都能忘崖会泉身上套,它们走马灯似的绕着他旋转,从大脑一路刺激到心脏,又把奔涌着无数情绪的血流反冲回脑子里。   就好像那块没落下来的建材板被沃修……被能变成硕大一尊的黎旦旦给拍去一边了, 可黎旦旦本身又变作一块石板, 它毫无预兆地撞了过来, 没造成任何外伤, 却把崖会泉的五脏六腑全撞得一阵左摇右摆的激荡。   百感交集下,崖会泉以为自己会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以为过度复杂的情绪会扼住他的喉咙。   但直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传回耳朵里, 他意识到自己冷笑了一声。   而这像个开关。   “你一直都在我旁边。”崖会泉靠一声冷笑重新适应了开口的感觉,他低声说完这句, 起先音调轻到近乎自言自语。   随即, 他咬住了牙,一字一顿,音调更重地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你一直都在我旁边?”   陈述变成了问句。   难以诉说的恼怒骤然盖过其他一切情感,崖会泉甚至来不及分辨那里面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他朝前猛然伸手, 看那架势,是要把前方胆敢弄虚作假的小骗子一把拎起来,当场痛殴,让诈骗犯即刻为竟然蒙骗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然而诈骗犯此刻,偏偏又是小猫咪的姿态,圆滚滚的脑袋上一双蓝眼睛也圆滚滚,规规矩矩坐在前方不远处,拿猫科那张面部肌肉有限,总好像十分无辜的猫脸望着人。   崖会泉的手伸到一半,僵硬地在黎旦旦上空悬停住,他手背上青筋都冒出来了,绷紧的手指也能看出蓄着力道。   可他的手又到底没落下去。   实在没办法真的去像痛殴方才那群幸运小杀手一样,殴打自己精心照养了大几个月的猫,崖会泉深吸一口气,胸口起伏,感觉自己呼出来的都不是经历了肺循环的一团浊气,而是一团火。   他那滞空的手最后只好狠狠攥成拳,砸向还七零八落散着各种残片渣滓的地面。   黎旦旦发挥了猫科应有的灵敏,它在崖会泉的手快挨到地面前一跃而起,身形快如闪电,紧急替人把虐不了猫只好自虐的手接住了,随后,它单用两条后腿就地站起来,还把人气到冰冷的手小心抱在猫肚皮前,很小声地说:“喵喵喵。”   hon星shao先dui独jia   黎旦旦就这么抱着人的手,在人的手臂下方又躺下了。   大有“别伤手啊,你还是捶我吧”的意思。   崖会泉冷眼瞧了这事到临头还演技卓绝的小骗子一会,感觉对方装得跟真的似的,他有心抽回手,没料到黎旦旦近期不仅体重又涨了,两条猫前爪的肢体力量也涨了。   他与其说是被猫抱着手,不如说是被猫把手扣留了——根本抽不出来。   “变回去。”崖会泉烦躁地说,他都快被气笑了,“你真的想自己找揍,就先变回去。”   黎旦旦好似被点破了骗术的骗术师,它听崖会泉这么说完,擅扣人手的猫爪都松动了一瞬,猫的瞳孔轻微收缩,从眼神的变化中透露出一抹挣扎。   “怎么?”崖会泉缓了一缓,找回了冷嘲热讽的节奏,他嘴角尖刻地一提,这回是真笑了——冷笑,“还是觉得一直装成猫的样子比较好?觉得谁看了你这副样子都会多宽容两分,变成猫就能让人少跟你计较?”   黎旦旦没吭声:“……”   崖会泉语气更差:“你以为能靠变猫躲一辈子吗?”   “……我没有这么想。”沃修的声音响了起来。   崖会泉在手下触感刚发生转变时,他还没意识到问题,手指还有个本能往回缩的动作,因为他想趁此机会,把自己被猫薅走半天的手给收回来。   指尖在明显有别于毛茸茸的物品上扫过,崖会泉倏地一顿,等终于看清眼前重新变回人身的沃修,他方才发觉自己忽略了什么。   黎旦旦能够以猫爪抱住人手,与人的距离自然不会远,沃修骤然改变形态,人也远比猫要颇有分量……更颇具有体积。崖会泉的手几乎是被变回人的沃修给抵回自己身前,他没能收走手,反倒被逼近的沃修挤占了前方空间,不得不在这“地盘抢占”一样的情境下被逼得往后一退,掌心近乎严丝合缝地贴上了另一个胸膛。   而沃修才自猫变人,体温正处在顺承自猫的小峰值里,显著高于人类36.5度的平均体温。   崖会泉的掌心下有高温,指腹下有蕴藏强健力量的肌肉线条,还有……   还有鼓噪的心跳。   “我不是不想立即变回来。”沃修蓝色的眼睛看着崖会泉,他之前强抱人手的猫爪此刻也变回了手,正好能把崖会泉的手托在掌间,再度扣留在自己怀里。   他小小声地解释道:“就是变回来后如你所见,我们的对话场景可能会变得有点……尴尬。”   崖会泉:“……”   在从黎旦旦转变成沃修后,沃修理所当然不能再穿小猫咪的衣服。   同样的道理,在从沃修又变成体重高达六百斤的大老虎之后,大猫猫,显然也没法再穿人的衣服。   偷偷给人当猫的沃修指挥官曾虔诚许下一个心愿——他希望有朝一日,在找到合适机会与崖会泉摊牌,把身份马甲都和盘托出时,他可以拥有一条裤子。   命运说:“嘻嘻。”   并顺便收走了他的上衣。   对着自己亲手养的猫,崖将军下不了手,他烦得不行的发现,自己的“黎旦旦滤镜”恐怕不是一时半会能消除。   沃修变回来了,黎旦旦暂时又从眼前消失了,对着恢复人身,照理说可以动手了的沃修,崖会泉由于忽略了自己可能会看见的“大变裸男”的一幕,他冲着事态发展无言以对——并发现自己还是下不了手。   崖会泉的骨子里,仍然是蒙特星这个体面之星原汁原味生长的少爷,被锻造出了一个很坚实的修养根基。   他的好修养束缚了他,让他没办法痛殴一个裸男,被动和对方一块有伤风化。   宁副院长在一旁掉线已久,他被接连的变故刺激得头脑有点过载,沃修大变活猫时,这人没什么反应,仿佛刺激麻木了,信息严重超出大脑处理能力,人还在缓冲,等沃修再从猫变人,宁副院长张着嘴吃了好半天的粉尘烟雾,他就终于也惊醒了神,猛地一声呛咳——也正好打破了沃修跟崖会泉间诡异的沉默。   “啊,啊这……”宁副院长也是个讲修养和体面的人,他眼珠子都快无处安放,磕磕绊绊地跟沃修说,“沃修指挥官,能麻烦你想想办法,赶快整理一下自己的仪容吗?”   沃修指挥官闻声一歪头,看了眼自己比建材板裂得还厉害的衣服,感觉这比较强人所难。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巧猫也难为无衣可穿啊。   “你自己先把眼睛闭上。”崖会泉简单粗暴地代答。   他冷眼朝宁副院长扫过去,犹带真枪实弹动过手后仍未退去的杀气,吓得宁副院长一缩脖子,赶快闭嘴闭眼。   宁副院长从崖会泉那一眼里,还品出了“看什么看?让你看了吗?”的凶残意味,尽管他不是很明白,崖将军这到底是想要揍人,还是在既想揍人又护人,但这不妨碍他唯恐继续被崖会泉找麻烦,闭眼后还十分谨慎地转身,干脆背对那两人。   只有沃修看出来,崖会泉在听见宁副院长出声时整个人僵了一瞬。   崖将军被“黎旦旦就是沃修”这事冲击得大脑也有点短路,从事发到此刻,脑子里其他功能区都像暂时屏蔽了,仅有跟沃修沾亲带故的那几小块区域亮着,所以方才,他一度把还有宁副院长这么号角色在场给忘了,一打其他正事也让他不慎忽略了。   “我们的账待会再算。”崖会泉率先一步站起来,他抽走自己的手,又居高临下俯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擦过还未起身的沃修下颌。   他指尖掂着沃修的下巴说:“你给我等着。”   收了一通死亡威胁的沃修眨了下眼睛,老实说:“好,我等着。”   崖会泉的个人终端上又弹起了小窗,他一边心里觉得沃修这副老实模样很不值得信任,这人的信用指数在他这里已然暴跌,目前再怎么装乖,也都显得并不老实,一边,他松手后,视线顺势往手腕一扫——是光辉之翼的内线传信。   佩朗翠向他传送了关于伏击杀手的第一手情报,将最早截获的几人已做了高效审问;带卫兵驻守场馆周边的第三翼则向他汇报,说剩余试图逃走的杀手残部也已分别在四个出入闸口截获,一支精锐小队正往崖会泉所在位置赶;卢思明同步传信,实时报告外间场馆大厅内的动向,并询问长官是否需要调用医疗舱。   崖会泉之前是用的行进式打法,以整个被封锁的行政中心为战区地图,他把作战范围拉得很大,那样做才更方便以少敌多地去跟伏击杀手们打游击。   也全亏了他们比较深入中心内里,和支援取得碰头尚有距离,再加上先前那人炸塌了一片天花板,建筑残体构建了一个人造的封锁线,所以,赶在和精锐小队碰头前,他们好悬还是没让沃修继续“有伤风化”的示人,解决了他的裤子问题。   沃修的衣服是从地上横陈的某位杀手身上现扒的,他混在废墟里的礼服残片给战场清扫人员带去了极大震惊,令清扫小组分外不解。   “这也是作战造成的损毁吗?”有人对着沃修指挥官呈撕裂状的礼服长裤匪夷所思。   崖会泉冷着脸,在沃修开口前先一步说:“不然呢,我干的?”   沃修准备好的说辞就卡住了。   崖将军这一句话声效惊人,既贴合他一贯有的霸道作风又还惹人遐想,让周围一干人等都齐齐咽了口唾沫——跟集体哽塞了一下似的。   已然赶到的支援中,光辉之翼跟特殊部队的人均有,两方成员彼此惊悚地对视了一眼,对那振聋发聩的“我干的”谁也不敢深究。   尤其是有心人发觉,以往必然会跟崖将军互杠一下的沃修指挥官,他竟然什么也没反驳!   但又有几人能知道,沃修指挥官只是今天偃旗息鼓,小白旗一直高高扬着,崖将军说什么估计他都仅有听着的份呢?   “宁副院长。”崖会泉在手边事务告一段落后朝被点名的人示意——宁副院长作为突发事件的重要人物之一,对方一直在他视线范围内候着,接受检测光线和外伤处理。   没有他的指令,已经不动声色把控了各个关卡的卫兵谁也不会放重要人物离去。   崖会泉甚至隐秘给佩朗翠下了指令,让对方在区域性的信号干扰被止住后,无缝衔接上场内信号探查,避免任何一丝不该走漏的信息飞出这个行政中心。   “移步吧。”崖会泉说,“后勤收拾出了一间能用的办公间,我想我们可以抓紧时间,把没必要拖延的话就地说了,避免夜长梦多。”   宁副院长作为一个待人接物上一向很圆滑的人,他相当配合,一进入能够稳妥谈话的区域,他只字不提自己看见的事,直入重点,把自己这边在遭遇埋伏前的人员接触、行程安排、以及行政中心这一套封锁机制牵连哪些人员,是由哪个部门负责管理执行的——以上全部,他都有条不紊地主动交代了。   “请两位放心。”宁副院长交代完自己,他才表态地说,“我能够活到现在,就是全凭在选择了方向后,能守得住心,也管得住嘴。”   崖会泉听了这表忠心的话,似笑非笑,他视线从对面的人脸上划过去。   有了今天这一出事故,他曾经说过的“我这里没队给你站”已然不成立。   这场谈话在当事人配合的情况下结束得很快,宁副院长临起身前,他目光才又投给沃修,看起来是憋了整场谈话的时间,最后这才找到契机,向沃修释放了自己的好奇。   “我想要知道阁下的异种基因原始物种。”他谨慎地措辞,“这是可以告诉我的部分吗?”   沃修在过去的谈话时间里,他虽然人是跟着进了小办公间,姑且也算今日事件的重要一员,但他严格执行了“以崖会泉的想法为第一优先”,“做任何应答前先观望崖将军脸色及眼色“这两条原则,崖会泉不让他插嘴,他就安静当只听不说的大型摆件,崖会泉认为他该点到即止了,他也就顺势收声。   自己已经在这位宁副院长面前变身过一回,大家横竖已绑定,目前是较为微妙的跨界队友关系,沃修并不介意告知对方自己的基因原始物种。   并且他还能断定,就算他不说,以宁副院长的身份及信息权限,对方只要回去后依照记忆,比对资料,一层层按关键特征检索下去,对方迟早也会挖出蛛丝马迹。   不过沃修还是看向崖会泉,他眨了下眼睛:“我可以说吗,将军?”   将军觉得这人又在不正经。   但将军自己也对沃修——对黎旦旦的真实物种感到好奇。   “说来听听。”崖将军语气平淡,压根听不出他也好奇地说。   “是老虎。”   沃修半靠着背后的墙公布了答案:“我的异种基因,对应的原始物种是老虎。”   崖会泉——作为物种资料这一块他确实有点知识匮乏,对很多非常见生物名词反应有些慢的人,他还在努力检索“老虎”是什么,觉得这词隐隐似曾相识,像在哪听过,却又印象不深,应当是在久远记忆里偶尔听人提起过一两回,便又再无人提起了。   另一边,宁副院长头顶“副院”之名,显然并非虚衔,他只愣了一瞬,随即愕然出声:“你……你是……”   崖会泉为宁副院长的声音抬头,正好听见对方说完下半句:“你是当年血色天使号的……”   宁副院长太吃惊了,以至于他的下半句仍然是个未完残句。   但说到这里,“血色天使号”的关键词一出,给出的信息就也足够了。   崖会泉蓦地想起来自己是在哪听过老虎——当年血色天使号里的特邀嘉宾一家三口!   在崖会泉还没从恒光学院毕业,步入正式战场的前两年,他看到过一份小报资料,据说是由域外联合的星媒刊发在外网的,那上面说,域外联合在血色天使事件里失去的是珍贵的老虎基因携带者,并且域外联合还针对此次事件,提出了诸多阴谋论,其中呼声最高的一则,是把血色天使、文化试交、以及文化试交的第一批提出者一并摆出来,认为文化试交项目从最初提议发起,就是彻头彻尾的阴谋。   那份报道崖会泉当时看了,却没放在心上,所以多年时间过去,他如果不特意回想,早毫无印象。   但他又还记得另一件事。   那是他接连晋升,功勋与肩章赶着换新的那年,通过有心者的传递,他听到了一条“内部传言”。   它说,和平天使号之所以会遇袭,袭击舰队的海盗一定是预先得到了消息,有特殊消息渠道,而这条渠道的打通,罪责得归在那批“叛星者”的头上,他们是罪魁祸首,哪怕死了也留下后患无穷。   “叛星者”里,包括崖会泉已逝的父母。 第96章 入室 您是故意把黎先生留在了外面,与……   陈年旧事被有意翻起, 拼凑成了一条不怀好意的小道消息,它被专门递到正节节攀高的年轻人面前,只换来对方看完后嗤笑一声, 眉目冷冽的青年随手把这信息拖进垃圾站,认为它比机甲检修调试时出现的废冗数据还不值一看。   在那个节骨眼上,这种消息被专门推到他眼前,能是为了什么呢?   无非有人看不惯他一路走高, 想要借着旧事重提暗指他背景“不干净”,进一步延伸,恐怕还想要明示他“立场不明”,暗示上峰高层他“不值得托付更高级别的信任”。   然而,假如这些人有更好的手段,手上真的有能动摇崖会泉往上走的有效方案, 他们犯得着像读书时只敢“传小话”的学生一样, 只会拖出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阴阳怪气, 连当面对峙都不敢, 只能嘴上念叨几句么?   崖会泉的晋升是无可动摇的事情 ,他的战功积累速度无人匹敌。   再加上他还有天时地利——愈发动荡的时局需要新血赶快站上高台,需要更多力量来镇守星盟已然盘踞三百年的广袤星区。   “所以别白费心思了。”年轻的将军傲慢地想, 他不疾不徐给才结束一场实战的自己换了手套,再抬手把军帽帽檐略微压低, 帽檐投落的阴影轻柔盖过他的眼睛。   有人说他眼睛藏在阴影里时, 虹膜里的红色调会变得更鲜明一些,棕色的部分会被削弱,那让他看起来更具备某种非人的“AI感”。   甚至还有人说,他每回把眼睛藏在帽檐阴影下看人,再配上他习惯性不带表情的脸, 会让他看起来像某种古老传说里的生物——比如魔王、吸血鬼什么的。   崖会泉对此不置可否,他随意瞥等身仪容镜里的自己一眼,突发奇想提了提嘴角,试着朝镜子拗出一个礼节性的“客气微笑”。   崖会泉:“……”   他就只尝试了一秒钟,自我感觉也确实笑得不太像人,嘴角牵拉得非常生硬,好像那两头的细小肌肉都已随着他常年固定表情而僵化,不懂得什么叫“柔和上提”了。   那时的崖将军还不到三十岁,他很快又敛平了嘴角,无所谓地转身,把柔和不起来的微笑和垃圾信息都抛在脑后,继续投身他当下真正应做的事情,去关注他认为值得关注的一切。   ……而那时的他又怎么会预想到,那条“垃圾信息”,会在又好几十年过去后重新浮至眼前,他本以为是无关紧要,可以轻描淡写翻篇过去的事,却在多年以后忽然变成挂在内心上方的一柄悬剑呢?   发生在行政中心里的混乱仅为部分人所知,在这个科技发达的时代,只要开启了隔音降噪装置,再添加上适当的防爆减震功效器,那么别说是相隔尚有一段距离的建筑内发生武装冲突,哪怕是大家就身处同一个屋檐,彼此是同时呆在一个个的“小格子间”里,相隔不过一堵墙面,也未必知道隔壁的格子间里发生了什么。   高性能的诸多装置让骚乱发生时未引起广大注意,它平息时,由于崖会泉的应急预案十分出色,光辉之翼跟特殊部队做了这么久的“友邻”,执行起任务也配合默契,双方行动时均绕开了宴会主场,行动十分隐秘,所以,直到崖会泉和沃修从临时收拾的小办公间又出来,沃修也换下了那身凑合着扒来的“杀手装”,重新套了身合乎宴会规格的备用礼服,外面的世界一如往常。   他们先后再次入场,替这场庆祝宴会收尾,外间宾客如云,言笑晏晏,水晶灯台的光芒伴随着聊笑声一并朝人包裹过来时,简直显得不太真实,仿佛方才经历的所有都是梦境一样。   但又确实有什么发生了变化,不一样了。   崖会泉有意回避着沃修的目光,他好像变得忽然没办法直视这人,他有许多疑问——他当然该有许多疑问,比如沃修对“血色天使”的看法,比如沃修对那年的事还有印象吗,再比如这人基因检测单上备注的“确认为异种基因携带者,但异种原始基因型未知”,是因为对方经历过血色天使,所以被保护性的掩盖了身世,签了某种保密协议,才会常年显示“未知”吗?   崖会泉在应付宾客的期间想了很多,他再度“一分为二”,处理眼前的宴会琐事自有一套系统运转,而大脑同时开辟出双核双线,在一刻也不停地思考着跟沃修身世相关的事。   等宴会终于迎来散场,维持整晚的繁忙将画上终止音符时,崖会泉隔着离场前又特意前来打招呼的宾客,没记住对方是哪个部门的大臣还是官员,还是什么代表,他执行既定程序般回应对方,用他一贯的简短风格打发对方,他的视线却是越过那人要矮上他一个头的肩膀,不期然跟恰好也在附近的沃修对上了目光。   “崖将军?”面前的第三星系代表发觉了将军的注意偏移,他有些困惑,扭头顺着崖会泉偏转的视线一看,目之所及,就看见域外联合的沃修指挥官正朝这边轻轻颔首。   第三星系代表已经去沃修那里打过招呼了,崖会泉是他临走前的最后一位“打卡人物”,正好这人自觉跟崖将军的交谈也已差不多,礼节性的问候点到即止便可,他以为崖将军也跟沃修指挥官还有约,遂急忙一笑:“您和沃修指挥官还有事相商是吗?那我这就不继续叨扰您,先走一步,告辞了。”   宾客一走,崖会泉与沃修间再无遮挡。   他们在人烟渐少的大厅里各自站在一整块地面装饰的两端,终于在出了那间小办公室后,又清楚看见彼此眼睛,有片刻相望。   崖会泉触及沃修的目光时方才发现,他想了那么多关于对方身世的问题,从个人私情到政治大局全考虑了一遍。   但自始至终,他没有思考过的那个问题是——   对于“崖会泉的父母曾被怀疑为血色天使事件的责任方”这事,沃修知情吗?   他看过那些报道,听过那些据说流传甚广的传闻,对它们有过信任吗?   崖会泉把自己有意回避的问题捡了起来。   而这些问题,他发现自己没那么想立即知道答案。   “将军!”急促的脚步声打断这场对视,卢思明小跑到崖会泉身边,一脸急迫,他压低了嗓音快速跟长官汇报,“我方才不太放心,去后方休息区也看了一眼,发现黎旦旦不在您的休息室里,猫可能……可能跑丢了!”   卢思明一边汇报,还一边小心观察长官神情,他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屏幕亮起,上面有会场的整体地图与若干小蓝点。   “小蓝点”们,是亲卫长发觉大事不好,黎旦旦疑似走丢了时他就紧急通知的卫兵队,他们正在以整个会场为范围地毯式的找猫。   全光辉之翼上下,没有人不知道黎旦旦对他们将军来说有多重要,今晚发生的变故也委实太多太杂了,卢思明打完报告,做好了迎接疾风骤雨的准备,他猜自己再怎么也要被将军周身释放的冷气扫个趔趄,已在等着看将军的可怕表情。   但出人意料,崖会泉听完,他只有眉梢轻轻动了一下,嘴唇有片刻地轻抿,不是将要发火的样子,反倒态度有些微妙。   “让卫兵队停止搜查。”崖会泉扫了眼卢思明的手腕,他说,“黎旦旦没丢,我知道猫在哪。”   “啊?”亲卫长就吃了一惊,“您知道在哪?”   卢思明才是一直留守宴会场内的人,他也清楚自家长官业务繁忙,对方在再次回到场内后,应当是一直没空往休息区那头去。   崖将军不爱讲废话,明确回答过的问题从不答第二遍,他看卢思明一眼,眉宇间挂起明晃晃的不耐烦。   卢思明便只好当做长官英明神武,一定是铲屎官跟聪明猫间拥有某种别样默契,非他这等外人可以置喙,他赶快不再多嘴,通知卫兵队撤回,又估摸着问:“那您需要我在半小时后备车吗?”   还有差不多半小时,崖会泉就也可以离场,庆祝宴会彻底走到尾声。   “不。”崖将军似乎是斟酌了一下才答,他吩咐亲卫长说,“完事后你自己回去。”   于是带着今晚不必他来当司机的指令,卢思明没留意一旁沃修指挥官的神色也有几分奇异,他只规规矩矩行过礼,随后赶快走了,远离这莫名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很突兀的“是非之地”。   “不是说让我等着吗?”沃修在崖会泉也准备走之前叫住了他。   崖会泉沉默须臾:“没忘,待会你跟我走。”   半小时后,沃修看着崖会泉轻车熟路地绕行偏僻小道带他离场,对方的个人终端一路闪烁过去,接连处理了路上所有监控探头,确保“光辉之翼第一负责人宴会结束后,竟秘密私会特殊部队现第一指挥官”不会出现在明日星媒头条,他有心调侃,想要说两句缓和气氛的话,可舌尖按着闭合的齿列缓缓晃了一轮,他又什么也没说出口。   那句“你像要带人去偷情似的”被咽了回去。   偏僻小道没有大灯照明,只有地面上虚线状的路标亮着一点微光。   这点光线从下往上的打在行走的人身上,光不够照亮人的脸,只在昏暗中虚虚映出轮廓,崖会泉和沃修在窄道上近乎并肩,余光能看见对方流畅分明的下颌线条。   崖会泉也什么都没说,他和沃修安静无话地上车,落锁,有着民用车外形、机甲车内核的的座驾轰鸣着开了出去,把两人载回崖家。   “欢迎回家,少爷——您带了客人?这可真是少见。”百里惯例在车驶入院门时接进系统,电子管家问候了晚归的主人,并对副驾位上的稀有访客表示好奇兼惊讶。   “不过少爷。”发觉不对的电子管家很快又说,“黎先生在哪里,请问您是回家时忘记带上您的伴侣了吗?”   崖会泉为“伴侣”快速看了沃修一眼。   好巧不巧,沃修也在看他。   他们视线相碰,狭小的车内空间让这对视蓦地碰出了别样氛围,仿佛谁都别有意味。   随即,他们又不约而同错开视线……更像是心怀鬼胎了。   “少爷。”聒噪的百里改变了腔调,人工智能把方才那一幕收入眼中,并通过自己高效又杂到什么玩意都有的算法,他还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音调都变得愕然,“少爷,我可以理解为,您是故意把黎先生留在了外面,与黎先生错开时间回家,然后您想要……”   “我什么都没想。”听不下去的崖会泉终于出声,他一脑门官司的打断百里,语气奇差地宣布,“闭嘴,百里,你从现在开始禁言了。” 第97章 纠缠 沃修扣住了他的手腕   沃修大胆猜测, 百里没能说完的话跟他在那条小道上想的差不了太多,可见他和百里真的是跨越物种的好兄弟。   而好兄弟惨遭禁言,这似乎还是电子管家头一次被勒令长久闭嘴, 没得到解除禁言通知前都没法再开口,至于他本人,则在进门后被崖会泉直接带进会客厅,崖会泉冲两个相对摆放的单座沙发一抬下颌, 示意他自行选一个滚进去。   “我……”沃修没有坐,他只站在高背沙发侧边,手按上了靠背边缘。   他开了口。   崖会泉敏锐觉出沃修好像不想等了,还没来得及走到对面沙发的他猛然扭头,几乎是下意识打断沃修:“等等!”   沃修只发出一个音节,便又闭了嘴, 他看着也放弃走向沙发, 径直转身面朝他的崖会泉。   “我来问。”崖会泉在灯光下静默了一会后说, 他盯着沃修的眼睛, “我问,你答,别撒谎, 别答非所问。”   “好。”沃修说。   崖会泉得到保证,他轻轻抿起唇, 第一个问题却是足足过了五分钟, 才被他从快平直一线的嘴唇间吐出来。   他问:“你是当年血色天使事件的当事人?”   沃修答:“我是。”   “你是一家三口里那个五岁的孩子。”   “是。”   “……你对那时的记忆还有多少。”   “很多。”沃修顿了一下,他补充,“我从两岁开始记事,两岁时收到过什么样的玩具,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 最喜欢屋子里哪个角落,最喜欢去屋外哪块草地上爬,把那当成我自认为的‘最佳领地’,这些我都还记得,所以五岁,就更不用说了。”   沃修记得基本全部,他说起这些的语气很平和,又平和得让听的人心惊肉跳。   崖会泉的大脑在接受这些内容时,擅自做了想象,他顺着沃修的话,试着设想了两岁的沃修人就那么一丁点大,却像个活蹦乱跳的球,每天不仅要出门玩,竟然还知道哪块草地是“最佳地盘”的样子。   那画面照理说,是让人想要发笑的,还足够让人感慨,说一句“你还真是小时候就很能闹”。   但转瞬,这幅臆想里的画面也被烈火燎着了。   “你查过血色天使号的事件前因后果,追踪过那一伙海盗的动向,看过……”崖会泉说到这里,他好像一没留意,略显尖锐的一侧齿尖在口腔内侧划了过去,立即品出一点血气。   他把这点腥锈咽了下去后才继续说:“看过关联的时评么?”   沃修就又顿了一会,比之前的缄默时间要长。   会客厅里有一个很复古的小挂钟,它垂着一个会规律摆动的钟摆,随着时间的流逝,发出一声一声细微的“滴答”。   会客厅里的灯不常被启用,今天难得打开,崖会泉方才发觉它是暖黄光,而黄调似乎有些过重的光线笼罩着相对的两人,就像给他们的蒙上一层滤镜,带着某种复古油画般的质感。   色温是暖的,两人间的氛围却不是。   沃修在一百三十下钟摆滴答声过去后说:“嗯,我查过,追过,所有官方时评和别人发在社交媒体上的个人揣测,包括完全捕风捉影和不靠谱的胡诌,我都看过,也整理过。”   崖会泉无言以对,他在沃修说第一个“查过”时呼吸一窒,继而忘了自己原本准备好的应对,在沃修的肯定下忽然张口忘言,无话好说。   沃修仿佛是觉得把话彻底讲开比较好,这样一点一滴的试探是一种情感消耗,毕竟,有些令人不得不去在意的东西,并不会因为当事人一时踯躅,一时出于私人情感恐怕不想细究,它们便明事理又通人情,会排队跑去自行灭亡,就地消失了。   总要说清楚的,不然今天回避一时,它们继续悄然埋藏在一段关系的底色里,会腐蚀基底,早晚变成一起更加不可控制的灾难。   “我知道那个流传最广的推论。”沃修违反了一次规则,他没有等崖会泉提下一个问题就说,“他们怀疑海盗的消息渠道来自星盟,嫌疑人员名单包括已故前高阶文化专员崖倚松,以及其夫人,俞见月议员。”   崖倚松和俞见月——崖会泉有太久没听人提起过父母的大名了,以至于当这两个名字从沃修口中冒出来,他听在耳中,第一反应却是觉得陌生,像猝不及防翻开一份年代久远的资料,对着电子档案里填写的陈旧名字愣神。   似曾相识,又熟悉得很有限。   ……并不像是听人提起了两个跟他血脉至亲的人。   崖会泉愣神一瞬,回神后慢了半拍地继续理解沃修话意,他心里某个角落蓦地“咯噔”一声。   他发现那柄悬剑上的细绳正在断裂。   它开始落下来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崖会泉问。   沃修看着他,就像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十岁。”   十岁,对照沃修指挥官如今的年龄,真的就是很早之前,是个很小的年纪了。   而这也意味着,崖会泉眼前的这个人,他在几十年前就听见了盛传的流言蜚语,在庞大的信息里“找到”了他的敌人。   那么……   那么他们第一次相见,在忒弥斯星区边界隔着无声的硝烟和阵营的沟壑对望,沃修那时在想什么,“崖会泉”对他来说,真的只是纯粹的敌方阵营指挥官么?   “我知道了。”崖会泉在又一阵沉默后点了下头,他看着沃修。   半晌,他又说:“我明白了。”   沃修按在沙发靠背上的手松弛了,他似乎想要往崖会泉身边走,肢体语言已在表达靠近的意图。   “别动!”崖会泉眼尖地制止了他。   想要保持距离的人伸出一只手,示意沃修站在已然无形划下的“安全线”之后。   崖会泉拿着沃修亲自肯定的答复,就好似拿着一把开启记忆秘匣的钥匙,所有两人间的过往他逐一追溯回去,终于看清它在起点上就涂有另一种颜色。   “你那个时候说你是来考试的。”崖会泉保持着安全距离,在界线外紧紧盯着沃修,他把一个又一个原来早有预兆的细节挖了出来,记忆调取得前所未有的快,“这句话其实带着另一层深意,和常规的‘考试’不同,对么?你以我为目标,为参照线,却始终比别人更多一项目的,是因为我在你眼里不单是对立阵营的指挥官,同时也是掺杂了你父母血债的仇敌。”   所以包括沃修特意筹备的“见面礼”,包括被专门提及的文化领域——   “崖将军,我听说你的姓氏非常古老……”   “这是一份据说在星盟内部已经失传的资料……”   并没有什么巧合,这些看似不经意勾连家世背景的每一句背后,都藏着未曾昭然的暗示,是沃修隐晦给过崖会泉的提醒。   只不过崖会泉当时什么也不知道。   巨大的荒谬感从心底蔓延上来,占据心胸又席卷大脑,崖会泉望着被他勒令停在原地的沃修,感到荒谬得简直有点可笑。   他被许多人评价像AI,情感系统浑似先天就缺零件,后天又发育不良,于是长成了一副“半身不遂”的残废样子,但又实在遗憾,他再怎么像,也不是真的人工智能,不是可以后台操作一下,就随意关闭某个功能扇区的仿生人偶,所以在血肉构筑的躯壳里,崖会泉确实还是长了一颗会跳动的心脏。   沃修对他有着超越一般敌人的执著,对他的“探索之心”似乎也不单是来自立场对立,而他被超出常规的执著吸引,无可避免地对总在眼前晃的对象生出注意。   然后他又先是觉得烦,后来觉得对方聒噪得也有点有趣,他小心翼翼接受着对方一切的“有别于常”。   他可能还以为……这些只是基于某种更纯粹的东西。   但他好像错了。   这段关系最初的底色原来如此不同,那由它延伸出的后来所有,它们是不是也都只是一种误解,是非常可笑的自我意识过剩?   崖会泉天生擅长做最坏打算,他把事情往最糟糕的方向想近乎一种本能。   沃修被制止了靠近,崖会泉能看见青年的手已从沙发靠背上滑下来,对方的手在身侧轻轻攥起,身体依旧是一个想要走近他又被强硬打断的姿态。   他们在半空对上目光,沃修动了动嘴唇:“我……”   “你还没有回答我。”崖会泉截断了沃修的话,“我刚才在对你提问,你还没有回答,你那时候是那样想的么?”   亲口答应过的“别撒谎”与“别答非所问”高悬于头顶,沃修无法再对崖会泉做任何欺瞒,他只好说:“是,但是……”   沃修紧急给话音补了一个转折。   “是就足够了。”崖会泉却又打断他。   这回,崖会泉闭了闭眼,他深吸一口气,穿了整晚的礼服之前一直没觉得束缚,他甚至穿着它还进行一场多人格斗,然而此时,他却开始感到着装的压迫,衬衫仿佛正桎梏胸口,半立的衣领严丝合缝缠着脖子绕了一圈,再配上规整的领带、徽章及领带夹等零碎玩意,他的咽喉像也被一只手给扣着,让他几乎有些难以顺畅呼吸。   “……你憎恨我。”崖会泉在又半晌过去后,他用宣判什么一般的语气平静说。   这是他按着最坏设想得出的结论,这也是习惯性做最糟打算的他愿意相信的结论。   他已经拿到了“沃修憎恨他”的动机,而往后一路探究,沃修是有心欺瞒他也好,以猫的身份悄悄躲藏在他身边,看笑话一般旁观他这几个月的行为也好,这都说得通,他能够捋请其中逻辑了。   仇视是动机,欺瞒与看笑话是动机致使的行为。   沃修并没有理由对他产生任何超出常规的感情,是他想多了,眼前的人也不只一回的笑话过他容易多想的特质,他早该对此警醒,意识到这样做会招至风险,却又放纵自己,自以为是的陷入想多想偏的深渊里,像个走偏还死不承认的蠢货。   所以,是他该为偏执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但我要是憎恨你。”沃修终于找到开口机会,他在崖会泉宣判结束后的静默里说,“我又为什么要去抢先进入核心内域,想要把你送出去呢?”   “谁知道呢?”崖会泉这回没有计较沃修的“擅自作答”,听沃修提起天灾核心,这堪称崖会泉的另一桩“ptsd”,让他当即口不择言,“也许是你个人英雄主义爆发,觉得救你的敌人比杀了他更能让他永远记住你?”   沃修的神色就发生了变化。   在刚开口的那刻,沃修看起来像是想要跟崖会泉讲道理,可当崖会泉以冰冷口吻提起“杀了他”,落在“杀”这个尖锐字眼上的重音倏地刺穿了沃修的冷静,他好像被这个词打破了稳定情绪的壳,忽然没办法再维系“尽量镇静”的处事态度,便也不再管崖会泉对他提出的禁止靠近。   沃修动作快得以崖会泉能同时捕捉六面动态坐标的眼力也没看清。   崖会泉只感到一片炽热倏地靠了过来,仿佛怀里骤然拥抱一团火,他下意识后退,又因肩背抵上阻碍而退无可退,随即手腕一沉。   沃修扣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抵到紧邻沙发的墙面上。   他眼前有一片突然而至的海——也可能是天空。   接着他意识到那是沃修近在咫尺的眼睛。   那片停泊在虹膜里的蓝不似以往通透,此刻翻涌着激荡的浪潮与乌云,激浪将沉埋在最底部的深色海水卷上来,而乌云厚重密布,像在虹膜里无声掀起一场飓风。   唇上传来刺痛,崖会泉艰难从藏在虹膜中的海域里抽身,他再才后知后觉第二件事——   沃修以一种近乎凶狠的姿态,在他的退避里仍精准捕捉了他的嘴唇。   他们呼吸交错,沃修的吻带出了年轻人独有的急躁,又像一场进攻,仿佛猛兽终于朝着盯视已久的狩猎目标下手,牙尖在在他唇上不小心磕碰,制造了一个小小破口,呼吸纠缠间,唇齿匆忙得简直带了吞吃味道。   崖会泉的手腕挣动了一瞬,他还有一只自由的空手,也可以去擒住沃修的肩膀。   但最终,他将自由的空手垂回身侧,被抓住的手腕贴在沃修的手掌间。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青年的掌心暖到有点灼烫,仿佛“变猫后遗症”持续至今,让对方体温依旧偏高。   那点破口当然牵带出了一点腥锈味,它很快通过交叠的呼吸传递,让沃修又倏地惊醒,随即放缓节奏。   他小心在破口上贴了贴舌尖,像是运用某种大猫的原始手段去帮助愈合伤口。   沃修还快速抬了下眼睛。   崖会泉的目光正从微垂的眼睫下方淌出来,静静与他相望。   会客厅的暖黄光线与崖会泉的目光一样安静,它还是悄然落在两人身上,悬挂的壁钟滴滴答答。   百里被禁言了,宅邸方圆几十里内再无人迹,于是,只有一室的家具摆设不动声色,齐齐围观它们这很少光顾会客厅的主人。   过去良久,在快要锣鼓喧天的心跳声下,沃修终于缓缓撤开些,他还是盯着崖会泉的眼睛,和他保持鼻尖能轻易相碰的距离。   “我今晚已经答了那么多问题了,让我也问一个,好吗?”沃修若有似无地蹭着崖会泉的鼻尖,他低声说,“为什么‘被记住’,在你看来也会是一种报复?”   沃修的提问,便近乎在逼不善于表达自我的人说出最后的那句话,想要压逼出那一句崖会泉竭力隐藏的真心。   崖会泉被桎梏的手腕再次动了动。   崖会泉被沃修问出了姗姗来迟的惊愕与微妙的羞恼,他好像神经方才断连,大脑被沃修的突袭突得直接掉出脑子——还可鞥出门跑了个马拉松什么的,这时,这些早该浮现的情感才被他所感知。   他并不想回答问题,只肌肉绷紧,核心力量做好了把沃修一把掀翻的准备。   再下一刻,沃修却临场变招,一点也不按套路出牌地又说:“我喜欢你。”   崖会泉被强抢回合,顿住了。   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忽然缠绕上来,还不依不饶地勾了他的腿,又从腿一路扫至他绷着的腰侧。   “稳定剂有点失效了。”沃修的视线只短暂向下移了片刻,他在很近的距离轻轻“啧”了一声,呼吸自来熟地融在了崖会泉的气息里。   那条毛茸茸的东西是尾巴。   还是刚刚呼吸纠缠时的姿势,沃修也仍扣着崖会泉的手,他把错失逃离良机的人圈在自己和墙面之中。   背后描着一轮黑色绒边的圆弧状耳朵立在他发丝间,偶尔还捕捉到什么动静般无声转动一下。   他注视崖会泉的眼睛,两人所在的这一小方地界温度都比其他地方高两度。   他的尾巴四处游移里一阵,最后绕上崖会泉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腕。   “想要来和我一起算算时长,看我喜欢你的时间到底能有另一种情感多少倍么?”他说。 第98章 卡修尔 他曾在寂静处完成一场情感的转……   沃修曾改过名字, 在他五岁以前,他叫卡修尔,按着他妈妈玛琪莉的说法, 那在对方的族语里是“小太阳”,“灿烂的光芒”的意思。   “真有这种说法?”他亲爹在妻子做科普时听得纳闷,“我们不是一族的吗?”   公老虎康克怀疑妻子骗小孩,玛琪莉在仗着卡修尔年纪还小, 是个人还没门口小灌丛高的小崽,正是说什么都信的年纪,所以就可劲儿的忽悠,回头,玛琪莉的个人终端没准还会全程给卡修尔录像,精心记录下他们家小老虎童年时期真情实感信过的每一句鬼话, 然后等有朝一日卡修尔长大了, 终于是个不会被妈妈随意忽悠的成年虎了, 玛琪莉就嘻嘻一笑, 亲昵地招呼着儿子说:“快来,妈妈给你看个好东西呀!”   ——再无情把卡修尔的黑历史公开。   “我说有就有。”玛琪莉带着孩子坐在家门口的大树上,“而且你想什么呢?”   她有点坐没坐相, 是个很无拘无束的女人,金棕的长发散在身后, 忽然伸臂一揽儿子, 在树下康克险些就地心梗的表情里,哈哈笑着直接揽着孩子来了个“倒挂金钩”。   “把忽悠人的全过程记录下来,日后再倾情复播给当事人看,这是我坑你的老把戏了,再复制到我们的卡修尔身上多无聊?”玛琪莉大喇喇说, 毫无对昔日坑丈夫行为的羞愧,她倒挂在大树的枝杈上,两臂间还举着孩子,重量全负担在一双勾着树枝的腿,却极其稳定,还能游刃有余地同时逗孩子,“哎小卡修,你说是不是?我们冒险家要懂得创新,最怕无聊了,连坑蒙拐骗逗人玩这种事啊,也是绝不能沦于老套的,得时时悉心磨练自己,让它们经常更新,才能保证每回都给人带去惊喜,让被你盯上倒霉蛋……咳,幸运儿永远摸不准你的下一招!”   小卡修尔被妈妈举在手上,他还是很小很小的一团,短胳膊短腿大眼睛,歪着完美符合“虎头虎脑”的小脑袋盯了一会妈妈。   “妈妈。”小老虎答非所问地说,“你好像一支倒挂在树上的美丽扫把。”   玛琪莉诧异了一瞬,随即爆笑出声。   康克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终于也身手敏捷地爬到了大树上。   卡修尔感到爸爸到达邻近一根强健枝杈上时,他就已被妈妈抱回身前,玛琪莉双手圈牢了孩子,一边继续哈哈笑个不停,还一边开始晃,像个人体秋千,抱着卡修尔一次荡得比一次高。   “莉莉。”卡修尔听见爸爸叹了好大一口气,对方无奈地说,“你基因里真的混了猩猩吧?”   “闭嘴小白虎。”比爸爸要更能打一点的妈妈霸道说,“再说我像猩猩,我们就按‘老规矩’去后山解决一下。”   康克的头发是少见的银白色,卡修尔有他的眼睛,根据幼崽基因检测结果显示,卡修尔的异种基因恐怕也更像他一些。   玛琪莉口中的“老规矩”,就是夫妻俩去后山打上一架。   五岁以前的卡修尔拥有全世界,他住在门口有高大老树的房子里,自家背后是一个一年四季都会开满鲜花的小山坡,门前还有大片绒毯似的草地,顺着平整的草原一路奔跑,他可以一直跑到一条清冽的小河边上,他和父母一起生活的那颗星球四季分明,是域外生态环境最好的天然行星之一,酷暑时他可以跑去大树的树荫下玩,感受古地球时的人们“借荫纳凉”是怎样一番光景,他也可以跑去小河边,快乐释放自己天赋里的亲水天性,在沁凉的河水里一泡小半天,再被前来找他的父母给提溜回去。   而冬天来临,他们家后山上有个童话色彩极浓重的小洞窟,卡修尔在刚发现洞窟时总幻想里面有巨龙、有怪兽、有神秘宝藏……后来他被父母带着进去亲自“探险”一回,就才知道,原来洞窟里有个小温泉池,那里成了他冬天最爱呆的地方。   “少听你妈妈不靠谱的瞎话,我和你妈妈是濒危文明及物种研究保护学家。”康克纠正玛琪莉灌输给卡修尔的“冒险家”说法。   卡修尔说:“爸爸,你敢当着妈妈的面说她的话是瞎话吗?”   “……”银白头发的男人沉默一下,父子俩神似的蓝眼睛对望。   “好吧。”爸爸很没有出息地说,“我不敢。”   卡修尔一脸“你看我好了解你们哦”的表情看着爸爸,康克就弹了一把儿子的额头:“所以绝大多数时候,妈妈的话都还是要听,这也不只是因为她是妈妈,还因为她确实是对的,你妈妈只在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地方容易放飞,但她在重要的事上从不出错,是个很值得信赖和尊重的人。”   卡修尔便似懂非懂。   玛琪莉爱说我们的小卡修尔是小太阳,她把听起来很高深的研究保护项目说成更通俗的“冒险”,她还坦然跟孩子分享自己的《坑蒙拐骗逗人大全》。   五岁生日前后,卡修尔知道父母接下来要出个远差,他对大人的事懵懵懂懂,以孩子的理解力,他只大体明白,这件事应该是很重要,这次出门可能比玛琪莉和康克以往任何一次出门都重要。   “想跟爸爸妈妈一起去冒险吗?”玛琪莉忽然问卡修尔。   小男孩感到非常意外:“我也可以一起吗?”   “可以。”康克揉了一把男孩毛茸茸的后脑勺,“邀请函里有亲眷名额。”   “那我要去!”   卡修尔唯恐大人反悔,飞快做出了回答。   域外的“域外”里会有什么呢?看起来似乎时刻在闪闪发光的星盟又究竟是怎样的地方?   对于五岁男孩来说,他好奇的东西可就真的太多了。   他们离开居住星球时是夏季,小男孩掰着手指算归期。   “我们秋天的时候能回来吗?后山上的苹果树应该快结果啦。”   “唔,秋天距离现在太短了。”   “那冬天的时候能回来吗?山洞里的温泉今年应该也很暖和吧。”   “冬天有可能,但如果项目延期,我们也许会在星盟内度过新年……哎,封闭式管理的学校也会放寒假,是吧?”   男孩没留意父母忽然转了方向的谈话,他只高高兴兴地想,那最迟明年春天,他们就又回家了,春天回来也是很棒的,后山上的苹果也许没有了,但是从草地到山坡会开出成片的花,他过了新年就会又长大一点,会变得更高,更有力量,然后这么快快长下去,很快就可以跟父母去更远更多的地方冒险,可以成为他们家新晋的“冒险家”。   “拜拜!”卡修尔在起航的星舰上回望身后快速缩小的星球,他孩子气地跟它挥手,“别担心,我们就是出门一阵。”   “轰”!   谁还没有个失去一切的时候,见证一切在自己眼前毁灭呢?   卡修尔再也没能回家。   他的异种基因信息需要做加密保护,需要将他的个人信息与父母的信息做彻底切割,所以他不能再拥有自己曾经的名字。   他给自己争取回了一个“修”,在域外联合公民登记系统里更名沃修。   他不能再回去那颗有着漂亮四季的星球,因为他的年龄与外貌特征也许会暴露他,会招至不必要的麻烦,域外联合是多片原独立星区签署协议后建立的另类联盟,各方高层对于该将他送去哪的意见不一致。   他便开始颠沛,辗转去过许多地方。   十岁,的确是一个很小的年纪,小到依旧能被称作“小男孩”的孩子在难以入睡的夜晚遥望天空,他抬起还很稚嫩的手,用手指虚虚搭出“瞄准”的模样。   十岁的沃修想:“我的仇敌在星盟。”   他还没长成能辨听那些纷繁复杂声音的大人。   而等男孩再长大一点,孩提时烙在心底的印便已然深刻,不容易再被外力动摇扭转了。   少年时的沃修进入域外联合军校,他遥遥关注着星盟那位姓崖的年轻士官,那个姓氏实在特殊又少见,让他不存在任何找错对象的可能。   姓崖的士官节节高升,前途在歌颂里光辉灿烂,被誉为星盟冉冉升起的新星。   在星盟方的报道里,崖会泉还被描绘为“能带领光辉之翼走向盛大,用太阳般的耀目光芒肃清遮蔽星辰的晦暗”,他很快变成“崖将军”,又一路站得更高,荣登上将,成为星历300年后最年轻的一代上将。   少年沃修挑起了嘴角。   他说:“哈。”   卡修尔也曾经是“小太阳”,是“灿烂的光芒”,可小太阳只能被迫从光明退进阴影里,连自己的名字也没法保全,他变成了域外联合的幽影,在阴影里打磨了爪牙,再带着一身锋芒毕露的凛冽,张狂地从黑暗里一路追出来,想要去撕咬另一个方向冉冉升起的光辉一口。   “也谢谢你的鼓励,崖将军,为了不辜负期望,我们一定多多努力。”   ——这是影子对光辉说的第一句话。   沃修那会在通讯端口后方,他单方面审视了崖将军那副无处不彰显傲慢,又无处不一丝不苟的皮囊一番,机甲舱室里的光线被有意调暗,反正光线亮度完全不会对他造成影响,他在昏暗中微微偏着头,虹膜收缩,瞳孔放大,视野达到猫科独有的两百度。   崖会泉。沃修在心里默念了这人的姓名,源自基因的躁动天性在他血管里流淌。   这是他关注已久的人,是背负了他们继承自父辈仇怨的人,是揽走了所有光辉代词的对象。   是他的狩猎目标。   “我是来考试的。”沃修在第二回 的正式相见里,以十分吊儿郎当的姿态对通讯屏另一头的崖会泉笑着说。   他口吻轻佻,掩在散漫衣着下的身躯却蓄着力量,蓄势待发的等待进攻。   “我来试试你。”他想。   往后是二十五年的纠葛。   沃修举着打磨好的利爪,呲着同样锋利的尖牙,他绕着自己的猎物转了好几圈,两人在星际战争里交手的次数不计其数,每一片打有“战时”标志的星区都曾见证他们的角逐,他们仿佛是在以整个星区版图为舞台,跳一支漫长又别开生面的双人舞。   沃修终于在这较量里渐渐生出迟疑。   他发现,自己的目标和他预想的可能不一样。   太不一样了。   崖会泉好像也只是命运推着走,对陈年旧案里的恩怨一无所知。   并且稀里糊涂就荣光满身,再不知不觉就活成了一个标志。   “你说假如没有战争,你现在会在做什么?”沃修在荒星上不动声色递出试探。   他看见崖会泉闻声似乎陷入愕然,对方原本专注观察某一点的目光失了片刻焦。   随即崖会泉又很快把自己调整好,这人恢复素有的冷淡模样,以相当爱答不理的态度,头也不抬地对他说:“没想过,不知道。”   海面恰好升起的金色日光,沃修便借着日光的遮掩,悄然看崖会泉。   “你不知道啊……”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尖牙意意思思地收回去了,利爪也要伸不伸地停住了。   从阴影里奔出来的猛兽就这么举棋不定地继续跟在这个人后面,他还是习惯性与人抬杠,斗嘴,角逐,关注对方在战场上的实时动向。   最后到了决断的岔路口,在进入天灾核心内域之前,他左右张望一下,便用收了爪子的肉垫把人一拍——将崖会泉怼进了那条生路里。   “我再和你打最后一个商量,你要是能出去,这次就多去体验一点和以往生活不同的东西,行不行?”   你不是我应该报复的人,不是应该承担憎恶的人。   “免得别人再问你没有战争会做什么——也许那时候都不用加‘假如’这个限定词了,你却还回答不知道,也太惨了。”   我一生虽然有点短,但我去过许多地方,在辗转岁月里学了一打稀奇古怪的玩意,也体会过丰富又多彩的情感,除了剩下少数遗憾,总的来说,已经比较够本。   小男孩卡修尔曾经有个漂亮罐子,生活里每发生一件他觉得值得纪念的事,不管是好释怀,他都往罐子里放一颗糖,高兴事就放甜的,不高兴的事就放酸的,这个罐子通常只进不出,他攒了满满一罐缤纷颜色,只跟喜欢的人偶尔分享。   沃修没有罐子了,它在他回不去的记忆里,不过,他还有“生活”这个比较抽象的大罐子,里面也陆陆续续填入了色彩,有个小世界。   他想把小世界和色彩都留给崖会泉,把整个大罐子也慷慨送给他。   他曾在寂静处完成一场情感的转换,想请他出去吃糖。 第99章 呲呲乐 “看你可爱。”   崖会泉刚听沃修提起要“算算”时, 他只把那当做一句兴之所至的调情,是顺应前言和眼下情景而随口冒出的口花花,跟沃修平常会信手拈来的调笑话没什么两样。   毕竟, 又有谁会真的在这种时刻——他们还维持着之前纠缠的姿势,呼吸错落地融在一起,他唇缝里隐隐有血味残留,唇上尚有被噬咬过后的微妙感触与一层不甚分明的水光, 而沃修的尾巴在他垂在身侧的手腕上缠绕,灵活的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扫着他虎口到掌根一线,又偶尔移至掌间,密实的绒毛在掌心轻蹭,像若即若离地撩拨。   ——谁会在这种时刻真的说起正事呢?   结果沃修用行动说:我会。   崖会泉过去没有感情经历, 从他那孤僻到一骑绝尘的朋友圈就能看出来, 他独来独往的度过青春期, 在那个照理说, 是生理及心理层面都最为躁动的年纪,他作为一个自己对所谓“品尝青涩果实”毫无兴趣的人,对别人的感情历程自然更懒得探听, 也从不参与那些发生在“深夜档”的热切讨论,所以更顺理成章的, 崖少爷自己没经历, 由于他太傲,他对一般人在谈感情时会遭遇哪些经历不屑听,他就连一点“旁听经验”都没攒到,完美保持了此方经验库的空白。   以至于当沃修还是扣着他的手,暧昧气氛犹存, 对方却说起跟“延续暧昧”毫不搭边的事,崖会泉困惑了,他简直有点迷茫地看着沃修,然后心想:“等等,一般人谈感情时有这个步骤吗?”   其他人也会在这种……比较不可言说的情景里,忽然就话头一转,跟刚才互啃嘴唇的是被别人附体了一样,用还留着印记的嘴开始说正经事,仿佛从深夜场无缝切换到了深夜加班工作场吗?   崖会泉的困惑无从解答,目前这个档口,他也无人可问。   但很快他就也没空去计较这么多了。   沃修和他正经计算过往里的情感比例,却也不会把一切说得太详细,很多地方都是轻描淡写的带过去,而崖会泉从粗略的只字片语里窥到这个人的经历一角。   仅此一角,他被拉进沃修跌宕的人生里。   等沃修轻微动了动,他们的膝盖磕碰,崖会泉回神,他发现自己身侧的手握上了那条尾巴。   他似乎攒了好大一通脾气,还没来得及发,有个人先不按套路出牌,拿骤然坦白的心意反将一军,而还不待他顺着“心意”去考究什么,他被这一将便已是措手不及,那人竟还有连招后手,随即把自己的心和念想都剖开了,条分缕析地呈到他面前,确保他看得明明白白,不存在一点漏看错看的几率。   他从未遭遇过这样的攻势。   崖将军有坐镇偌大一个核心要塞,为光辉之翼管控下三个星区兼往来所有航线布防的能力。   可在沃修的“直率袒露”与“剖开自我”前,他全无应对之计。   火都还没发,就已经没了脾气。   被握在手中的尾巴仍不老实,像条两端固定的多节鞭,它尾巴尖被崖会泉控制住动作,就拿结实有力的尾身一下一下晃荡,毛乎乎的触感不时隔着长裤溜上崖会泉的腿。   “我刚跟着你回家的时候没有记忆。”沃修轻声说,光阴在他话里跑了好长一个来回,终于又跑回现在。   崖会泉看着沃修的眼睛:“嗯。”   “我也不是故意想欺骗你。”   崖会泉的视线上移,看见沃修头顶上的耳朵也正转来转去……和它们主人的一脸镇定似乎不成正比,他就可疑地沉默了一小会,多往那对同样毛乎乎的耳朵上看了好几眼。   坦率承认自己恐怕没那么生气了对崖会泉来说,跟“剖出真心”的困难指数相当,并且他仔细一想,还觉得不对,这整桩问话起初,难道不是他更占据话语主动权,他才是理所当然赢面更大的那个么?怎么他气势汹汹的跟人你问我答,他层层盘问沃修,盘到最后,局势居然颠倒,他仿佛把自己给问成了被动方。   崖会泉觉得这事比“暧昧时刻谈正事”还要匪夷所思,他思来想去,只好搬出万用的陈年理由,认为沃修果然有毒。   火气都给先直球再剖心的组合技打没了,耳朵和尾巴被沃修运用得炉火纯青,堪称某种新时代的撒娇利器。   崖会泉说不出“我不生气”,也不想说“没关系”,他觉得这俩哪一句都显得他脾气太好了,有违他日常示人的形象。   沃修的耳朵又抖了抖,尾巴乱晃的频率开始降低——   “……”崖会泉终于按捺不住,他不耐地“啧”一声,抓着沃修尾巴的手没松,但被沃修抓住已久的那只手腕技巧性一挣,这回痛快从沃修手下抽走了手,他重获自由的手又直往沃修头顶伸去,毫不客气揉了一把立在对方头顶的圆耳朵,“你废话怎么这么多?”   他一手拉着沃修尾巴,一手按着对方耳朵,沃修两处受制,在他的骤然突袭下似乎有些愕然,没反应过来地看着他。   崖会泉就看准时机,他巧妙运用了自己的腿和一侧手肘,一把将沃修从面前掀开,又逼着对方后退几步。   沃修感到小腿在什么较低的物品上碰了一下,他在愕然之后顺着崖会泉施加的力道放松,任由自己往后倾倒,会客厅浮雕雅致的天花板转瞬出现眼前,他后脑陷落在一片温暖的柔软里。   崖会泉将他按在了会客厅的长条沙发上。   可能是怕他倒下时磕着头,那只本来在揉大猫耳朵的手还顺势下移,在沃修脑后垫了垫。   “我等你把话说完等得够久了。”崖会泉一改两人姿态,他手臂撑在沃修脑袋旁边,“你是准备和我彻夜长谈,像写口头忏悔录一样讲到明天早上么?”   沃修眨了下眼睛:“是你先让我等着,然后说好你问我答,我们今晚好好做一番摊牌,把很多事情都讲开?”   “是。”崖会泉承认,也毫不为自己的反复无常而脸红,他将给人垫头的手抽出来,手指顺路还拨弄了把沃修的发丝,“但我刚才没有提问,你自主作答的时长超限了。”   沃修能看出崖会泉此刻的状态微妙,更清楚眼前这人容易想偏,还时常一偏就是往三俗方向偏。   结合他们刚刚亲了那一下的前提,沃修便不难猜出来——崖会泉认为那个吻应该还有下文。   所以,崖将军才会强调自己在等。   想通前因后果的沃修笑了:“那你要给我扣分吗,崖教官?”   他给人换了个称呼,略微朝崖会泉手在的那侧偏了偏头。   “还是给我个机会,让我将功补过?”他又说。   崖会泉低头看他:“你想怎么补?”   沃修说:“继续刚才的事怎么样?”   背着光的崖会泉就俯身下来。   崖会泉以一种十分不熟练,又十分想要掰回一局的姿态,他率先去捕捉沃修的嘴唇,凭着本能落下吻。   沃修怀疑如果不是自己闪避得够快,在电光石火间紧急微调了角度,那崖将军这生平首个主动送出的吻,没准就要酿造一场他俩撞出鼻血的灾难。   但当然,对于这种闷骚罕见主动的行为,是一定要大力鼓励的。   “这么好。”沃修在小心引导人换气的间隙里说,他偏浅的虹膜色泽在这种时刻极占优势,可以轻易在对视者的眼里看起来亮晶晶,“这次也是因为看我可怜吗?”   “不。”崖会泉指腹擦过沃修眼尾,他说,“看你可爱。”   这句沃修在行政中心的战场里拿来调戏崖会泉的话,被崖会泉还了回来。   他好像从没对谁说过这样的话,崖会泉这话说完,心里仿佛忽然冒出了一团火。   不是愤怒,不是恼火,它同样热烈,带着不可思议的热度与躁动,却又不至于高温灼烫到令谁受伤。   这把火转瞬就从皮下烧到了皮上,让常年冷白的皮肤几乎烧起血色,他听见沃修笑了起来,这个人被他居高临下地按在下方,气势却跟是他还被抵在墙面上一样,沃修不知什么时候扣住了崖会泉左手的五指,和他手指交缠,掌心相抵,沃修说:“你的体温快和猫科生物一样高了,你说这会摆一个火警预警器到我们俩旁边,它会判定这里发生了局部异常快速升温,朝我们洒水吗?”   崖会泉正要说你在说什么屁话,要是他们体温真达到能激活火警系统的地步,那他们俩估计人也快烧没了,这会是烈火里相依相偎的两块炭。   会客厅的落地窗突兀一响,似乎有来自外间的冷空气倏地钻进恒温室内。   崖会泉被这声异响打断话音,他带着被打搅的不悦和沃修一起扭头,就看见,一支花园灌溉枪从开启的窗户边角探了进来——   并开始冲他俩呲水!   崖会泉:“……”   沃修:“……”   沙发上的两人碍于姿势,完全躲闪不及,被功率奇大射程精准的灌溉枪疯狂呲水,霎时间从身到心,都感受到了什么叫“透心凉,心飞扬”。   崖会泉差点被水冲得睁不开眼,他睫毛上都挂着水珠,沃修一边震撼怎么随口瞎侃一句,竟然真的能招来洒水待遇,一边,沃修急急忙忙把自己撑起一点,将崖会泉往沙发里侧塞,自己挡在外围,还伸手替人捋走了贴在额头和鬓角的湿发,擦了擦眼睛。   崖会泉闭着眼睛让沃修擦,他在震惊之后回过神,当即怒不可遏:“百!里!”   除了电子管家,会在这个家里发动这种奇袭的还能有谁?   “百里不是被你禁言了?”沃修把自己湿漉漉的头发随意用手往后一梳,感觉他对百里的认识又提升了。   “我禁言了他,还在会客厅里屏蔽了他。”崖会泉深深吸气,感觉这一通淋是把那暧昧又灼人的火降下去了……但他对着沃修没发出去的怒火去而复返,让他现在比较想杀出窗外,去跟百里进行星盟史上第一起“人机互搏大战”。   “但我没限制他的‘紧急行动系统’。”发觉自己疏漏的主人心累地说。   百里毫无疑问是个热爱家庭的人工智能,也以维护家庭美满幸福为己任,在自己惨遭主人禁言兼屏蔽,少爷与身份可疑的男士独处一室,而另一位主人不见踪影,疑似被主人有意留在了外面,少爷是想要借着这个时间差私会他人时,这在电子管家的数据库里,便是一桩“3S”级家庭危机事件,让他的警报系统亮起红灯。   和谐家庭罹患大难,电子管家怎能坐以待毙?被禁言屏蔽的百里不屈不挠,他精心运算一通,发现自己尽管被少爷无情禁言了,但他还有紧急行动系统可以用;尽管他还被少爷屏蔽了,但通过把程式搭载去花园系统里,他还是找到了远程观察会客厅情形的机会。   感谢会客厅的大落地窗,百里悄悄附在一支花园灌溉枪上,再次土拨鼠一样打灌丛里探头,伸长了钢铁脖子,便利用灌溉枪上的高倍探头,“看见”了会客厅里的异状。   【警告!警告!会客厅里检测到极度不利婚姻和谐的危险情况——】   【捕获少爷出轨证据,数据自动上传系统分析——】   【确认分析,启动紧急行动!】   就这么,百里雄赳赳,气昂昂地托起了灌溉枪。   电子管家不仅靠呲水打断了会客厅里正在发生的“出轨”进程,他不能开口,就还往最近墙面打出一片光幕,“震声告诫”他的主人与这位破坏他人家庭的先生——【偷情可耻!!!】   百里很严谨地用了三个感叹号。   然而遗憾的是,他的主人看完了这振聋发聩的控诉,却一脸冷漠,还做了个相当明显的深呼吸,眼角眉梢都传递出了“你是个人工智障吧”的意思,不仅不反省,还大有要找热心维护家庭的人工智能麻烦的架势。   那位破坏他人家庭的先生看完,也没什么羞惭——甚至没把手从崖会泉身上拿开。   “情夫”先生只一脸啼笑皆非,然后偏过头,对主人说了声:“稳定剂的时效好像到了。”   怎么会有这么不知羞耻的偷情犯!人工智能都惊诧了。   在百里准备继续“怒呲偷情犯”的灌溉枪口下,更令人惊诧的事就发生了。   “情夫”就地缩水,他的衣服蓦然松垮下去,变成湿漉漉的一堆。   接着,湿淋淋的衣服堆里,钻出了一只同样湿淋淋,胡须都被水坠得耷拉着,两颊的毛也耷着的黎旦旦。   黎旦旦被动垮起个小老虎脸,他跟百里打了个招呼:“喵?”   惊喜?   百里沉默。   百里缓缓放下了灌溉枪。   墙面上的光闪烁一下,无法开口的电子管家改了投映字样。   他用文字说:【哇,哦。】 第100章 续航 崖会泉:这种帮忙爱莫能助   崖会泉身为表面上的一家之主, 曾个人主观色彩极强的认为,他遭到了百里和黎旦旦的排挤,其具体理由是他的猫和AI背着他“开小会”, 疑似有一个猫机专用的共享讨论组,并把他这个真正的主人踢出群聊,趁他不在时悄咪咪说了好多小话,他不知道的猫机协议恐怕有一箩筐。   百里当时说:“少爷, 您非常像一个发觉同学们聊天不带上您,就试图检举他们说小话的初等教育学龄儿童。”   百里现在说:“少爷,我获得了全新的情感数据,经过分析,我认为自己该为几个月以前的自大向您道歉——通过您和黎先生拥有了单独秘密,却不告知我黎先生的另一层身份这件事, 我理解了在一个家庭中受到排挤是怎样的感觉, 这真的很不好, 对不起。”   短短几月, 人工智能的认知有了扭转式进展,诚心诚意向主人为昔日偏见悔过道歉,而当初粗暴给出“放屁”回应的少爷倒是一如既往, 崖会泉听完这通自白,他仍冷酷无情地说:“少废话, 拖你的地。”   会客厅本该以另一种形式变得狼藉, 不料横空杀出一个百里,用扫射范围极广的多倍灌溉枪逮着屋内一通猛呲,不仅把长沙发上的人给呲透了,会客厅也差不多玩完了,无辜受牵连的家具跟沙发全都被迫洗了好大一个“集体澡”, 滴滴答答的淌着水,会客厅里犹如暴风雨过境。   事发当时,崖会泉还来不及跟沃修真正发生什么,他们才只到“一个摸索着抽出了一个衬衫下摆,把领口的扣子谨慎解开了一颗,另一个更菜,仅回敬似的也在对方嘴唇咬了个破口,但双手规规矩矩,宛如抱着一个只有肩膀以上的接吻练习道具,那双手全程就没低于过肩膀,克己守礼地端在那里”水平。   就这,估摸着是百里再晚一点来,放心大胆的晚它个二十分钟,崖会泉和沃修极有可能也还是没进展,到不了进入正题。   所以由此,会客厅的狼藉处理自然是不干他俩的事,谁糟蹋的谁负责,百里被解除了禁言与屏蔽,正像一只七手八脚的钢铁大蜘蛛,每条机械臂上都举着清洁器具,烘干机和托着洗衣篮的小机器人在一旁待命,整个会客厅区域的空调也被悉心调试到了“抽湿”频。   “您是什么时候发现了黎先生的另一道身份?”百里这个戴罪之身,还总试图跟主人聊天,对黎旦旦奇妙的变身能力充满了好奇。   崖会泉心想:“几小时前。”   但这么掉面子的实话,爱面子的崖少爷是不会对电子管家说的,那显得他这个主人也太不英明神武了。   因此他没接腔,只非常装,很是高深莫测地看了此刻化身大蜘蛛的百里一眼,然后他再满脸“这事还值得特意一提?”,以一副他早胸有成竹的样子低头,若无其事在黎旦旦湿漉漉的背毛上捋了一把:“说了少废话,哪来那么多问题——走,上楼去洗个热水澡。”   崖会泉前半句在呛百里,后半句是对猫。   屋子原本是恒温,干湿度都保持在人体最佳舒适水平,具体参数可智能动态调节,任凭外面霜花凝结天寒地冻,还是烈日当头炎炎酷暑,室内外俨然两个节气,充满大家各过各的,两不相干的味道。   不过此时,崖会泉的头发还在滴水,老虎据说有两层毛发,黎旦旦的毛还不至于完全湿透,没贴着皮,却也舒服不到哪里去。   被风一吹,人和体型缩水的大猫都感觉到了透心的凉意。   崖会泉看黎旦旦时总带滤镜,他哪怕已经知道“黎旦旦等于沃修”这个等式,可一看见猫里猫气的小老虎,旧思维便跟新认知打架,看人和看猫的意识没那么快换过来,让他潜意识会按着以往习惯行事。   崖会泉很自然的跟黎旦旦一块上了楼,又自然地看黎旦旦先一步调完温控板。   走廊地板上被小老虎踩出了一串湿润的猫爪印,爪印又在浴室门前停住,黎旦旦调完温控板后很自觉,坐在门口没打算进去。   于是更自然的,崖会泉弯腰随手把猫一拎,往浴室里走了两步——   崖会泉:“……”   黎旦旦:“……”   太自然顺手了,连进浴室带猫的习惯都没拗过来,崖会泉终于反应过来不对,他托着黎旦旦两条前腿的手顿住,忽然还回想起自己以前带猫洗澡的每一回,刹那间,铺天盖地的尴尬简直快把他淹了,他整个人都甚至有点僵。   “咔哒”一声。   浴室门半晌没有感应到人员出入迹象,还在他们背后滑上了,电子门锁十分忠诚的按着主人历史使用习惯落锁。   黎旦旦试探地:“喵?”   又五分钟后,打从来到这个家后首一回,黎旦旦被人提溜着后颈,从浴室里扔了出来。   “出去。”亲手扔猫的崖会泉毫不留情地说——跟把猫带进去的不是他自己一样。   黎旦旦被扔出门时像个会飞的毛毛球,他在半空中轻车熟路转身,把自己翻正,又悄无声息地落了地。   崖会泉准备重新关上浴室门,一只手就从外间伸了过来,晃悠着耳朵和尾巴的沃修技巧性别住门,在门外又是眨眼睛又是抖耳朵地望着他:“水温室温都调好了,多我一个又不废水。”   本来就处在追忆往事的尴尬里,崖会泉骤然又看到能说会动的沃修,进一步加强了他以前无数回把沃修带进浴室的认知,尴尬指数即刻翻倍。   “百里这回肯定不会上来了。”沃修又说,“他是个很贴心的人工智能,只是有时候过于贴心了点,不过已经犯过的错误,他一定不会再犯第二回 了。”   崖会泉满脑子都是该怎么把这人赶走,沃修来回晃的耳朵和尾巴格外扰人心智,他听到这里,这才发觉这借耳朵尾巴卖乖的小王八蛋还有其他暗示。   “所以……”沃修的尾巴已经擦着门边溜了进来,在浴室门内侧一勾一甩,他语气别有所指地问,“我们继续之前的事吗?”   “……”崖会泉上下扫视沃修一轮,他把被扰乱的心智拨正了,心说如果不是这人亲口指认异种基因是老虎,他确信沃修在这方面至少不会没正形的编胡话,他就要更倾向于认为,这人其实是犬科——还比较像传说中的大尾巴狼。   “不。”崖会泉干脆拒绝了沃修。   沃修的耳朵就一停,耳朵也折下来:“真的不?”   “不。”崖会泉果决说,他略一后退,示意沃修松手,他真的要关门了。   门外杵着的玩意不死心,看起来像是继续不成,便还想再争取一下“不废水”的洗澡方式。   崖将军单手扣住门,分毫不让地没叫人把门推开:“你不是稳定剂效果要到了么?这会是勉强用一点余力变成的人,我没猜错吧。”   “刚才缓了一阵。”沃修诚实回答,“我的能量可以在兽形状态下自动恢复,稳定剂只是帮助延长。”   “哦。”崖会泉微微一点头,他还是按着门,却又忽然挑眉,难得的促狭在他眉宇间一闪而过,“也就是说,你现在像块能量回到5%上下的能源,这5%是够你重新开机了,但续航能有多久,5%的极限时长在哪,估计你自己也不太清楚,准确数值暂时没人知道。”   沃修眨了下眼睛:“这个……”   “那你在我面前来讲什么继续?”身为长效待机男人的崖将军无情冲目前容易关机的男人沃修发出嘲笑,“我很乐意弄清楚你的变身能力是怎么回事,也愿意帮忙,但不好意思,拿身体力行上.床测试时长就免了,这种帮忙爱莫能助,我怕这回是没百里了,你中途变猫容易给我们两人都留下终身阴影。”   沃修:“……”   不好的预感是真的,这个人嘲笑的点好扎心!   崖会泉给了门外的人一场心灵暴击,他好整以暇欣赏了几秒沃修凝固的表情,掐指一算,这还是在这足够跌宕起伏的一整晚里,头回是他让沃修说不出话来,而不是他自己被面前这人用言行堵到无言以对。   崖将军自我感觉获得一场胜利,连尴尬感都消失了,心情指数直线上涨,他看着还在当门雕的沃修:“愣着做什么,让我亲眼看着你变猫,见证‘5%’能有多短暂?赶紧松手滚蛋,去客卫洗你的澡。”   沃修惨遭二连击,深吸一口气。   终于,头顶着“续航不足”、“随时变猫”、“不够持久”、“容易留下终身阴影”等多个标签,目前确实存在一点小毛病的沃修指挥官就地变猫,背影沧桑地走了。   楼下会客厅里,百里很快迎回一个垂头丧气的小伙伴。非常诧异:“您不是去和少爷洗澡了吗?”   沃修高效去冲了个热水澡,毛发耷在身上也体型半分不缩水,可见是个实心小老虎。   他坐在百里调出来吹室内的外置暖风片旁边,跟一组晾起的沙发套一起蹭风,虎脸上写满无欲无求。   “发生了一点很伤人的意外。”沃修忧愁地说。 第101章 记小本 猫的报复心很强的,大猫也不例……   沃修事后反省, 跟百里讨论这桩“伤人意外”,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决定。   听说黎先生——现在可以管对方叫沃修先生——疑似跟少爷发生了情感矛盾,人工智能先是不解, 他好奇地说:“可在上楼之前,你们看起来还十分亲密。”   沃修说:“是啊。”   百里又说:“在我不慎冒犯到二位,强行闯进了你们的亲密空间前,我的检测探头告诉我, 房间内的您和少爷都正荷尔蒙水平异常,心率出现了较为趋同的紊乱现象,两人的体温——尤其是少爷的,他远超出常规水平。”   沃修被人工智能随时扫描的敬业震撼:“你还观察得怪仔细的。”   “是的。”百里就骄傲地说,“习惯性记录身边的一切,是我的天赋设定之一, 我非常喜欢记录各类家庭日志与观察日志。”   沃修琢磨了一下这话, 感觉百里可能是个潜在的电子手账爱好者, 堪称星际时代爱做手账的人工智能第一人。   “所以您和少爷发生了什么?”AI热心地又问, “请问有任何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考虑到先前的冒犯,我十分乐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忙,也希望能让我将功补过。”   这句“将功补过”一出来, 沃修便该觉察到不妙,毕竟不久之前, 这是他才拿来忽悠……哦不, 是调戏过崖将军的词,   他的将功补过后来补成了什么样,是以何种混乱的局面收场,冥冥之中,这仿佛命运提前给他敲的小警钟。   但沃修此刻着实有一腔无处安放的表达欲, 他对小警钟半点没听到,只用尽量精简概括的语句复述了意外始末,并着重强调:“这真的很伤人。”   “我理解了。”百里耐心听完沃修的控诉,人工智能把机械手臂也匀出了一条,安慰地搭上了蹲着蹭暖风的小老虎的肩,“少爷的确拥有一张十分不善表达的嘴,他会把一些客观现实说得非常尖刻,用词总是很刻薄,一点也不顾及当事人心情。”   “……”沃修感觉哪里不太对,百里用着诚挚安慰的语气,说的话听着,怎么却像是在支持崖会泉。   “百里。”沃修说,“能否劳驾,先告诉我你理解了什么?”   “我理解到您正处于一个较为复杂的身体状态。”百里说,“这种状态十分微妙,让您像一块续航不太稳定的能源电池,您的人形并不恒定,导致您和少爷在进行亲密行为时,确实会面临时断时续的风险问题,而时断时续的亲密行为往往是不被另一半所接受的,它严重影响了这项行为本该带来的美好体验感,甚至可能降低在伴侣心目中的评价。”   沃修开始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沃修比较想要走人了,他发现找百里诉苦是另一种形式上的“自取其辱”——这诚实的AI只会把他主人得出来过的结论又复述一遍。   ……并且人工智能没什么人类的羞耻心,“时断时续的亲密行为”都说出来了!   但沃修想走了,百里还在继续。   电子管家不知道转瞬又检索了什么,天真又好奇地追问:“沃修先生,请问您之所以出现这种状况,是否跟您携带的大猫基因也有关联?”   百里已知沃修携带着老虎基因,黎旦旦应该是小老虎而不是小猫咪,并且老虎跟狮子豹子一样,属于大猫类别。   “我检索到了很有趣的数据。”他充满分享欲地说,“数据里显示,大猫们的发情期都比较漫长,他们可以持续数天甚至数周,并且在此期间,能够发生高达上百次的□□行为,但同时,在有着如此令人惊叹的天数之下,他们的单次时长却又不太理想,时限通常在一分钟以内,我根据对比分析,认为,这较为贴合您目前的‘时断时续’异状……沃修先生,沃修先生?您要走了吗?”   沃修先生不仅走了,他还完美模仿了平日里的崖先生。   他假装自己整个虎聋了也哑了,撒开四肢走得飞快,把并没有提供什么帮助,反而还在制造二度重创的百里留在了后方。   那个晚上长到发生了许多事,宴会伏击坦白交底都混合在了一起。   它却又同时非常短,短到有些交底内容只粗略交个大概,关于那场伏击需要调查的东西也不少,一个晚上是无论如何也忙不完。   崖会泉刻意跟沃修打了个时间差,他罕见的在没猫陪的情况下,也在浴室里消磨了差不多一小时,出来后也没有再下楼的意思,而是直接准备关门就寝——顺便把在主卧门口又探头探脑的猫给“请”走了。   黎旦旦继丧失了陪人洗澡的特权后,同一晚,他被请回了主卧隔壁空置已久的客卧。   身上犹带一点水汽的崖会泉靠在客卧敞开的门旁,一只手才完成强行请猫入室的动作,他把收回来的手臂抱在胸前,很够意思地朝客卧内微微一抬下颌:“客卧的床我让百里铺好了,猫窝也没收起来过,百里打理得很干净,你睡人床猫床都行。”   黎旦旦在楼下会客厅蹭够了暖气,就是毛还没来得及打理,目前是个炸毛虎虎。   他炸着毛,先瞅了瞅那还是它十斤以前用过的猫咪小床,又迈步到猫床旁边,在小床旁横着躺下——真棒,炸毛虎虎直接比小猫床床还长出半截。   “你认真的吗?”黎旦旦没变回沃修,但用曲折的喵语表达了内心疑问,他靠躺着跟猫床比长,让门口的崖会泉能更清楚看见这尺寸差距。   “是有点小。”崖会泉认真打量了两眼,嘴角却不甚明显地弯了一下,“那看来你只能去人床上睡了,买这个猫窝的时候你才不到两斤,我跟百里那时都保守估计,它至少能够你睡上一年,没想到你这么快膨胀,以完全出人意料的速度长胖。”   黎旦旦:“……”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沃修莫名觉得,从他在会客厅里跟这人坦率表白完以后,崖会泉身上悄然缠绕了一晚的那份紧绷是消失了,尽管他们面前还有诸多谜团问题等待解决,但核心的立场问题已经说开,两人的关系目前有了一个相对牢靠的桩基,外力是不会动摇到根本了——结果他的待遇就也开始动荡了!   崖会泉一在谁面前放松,居然开嘲讽也开得更肆无忌惮,一不留神就被他揪住了生活里的小把柄,他再把小把柄们团成一个个无伤大雅的小纸团,不定时朝人发动这种“杀伤力不强,但存在感极强”级别的小攻击。   “你的体重平均增幅一直是普通家猫的几倍。”崖会泉又拿“小纸团”丢了黎旦旦脑门一下,他说,“我也一直没有怀疑,觉得你可能就是吃得多,长得胖,是个体格比较卓群的小胖子。”   人形状态下受到了伤人攻击,被无情提及了“短暂”问题,沃修就万万没想到黎旦旦也难逃一劫,他现在都是猫了,是本来体型就比猫大的老虎!还天降一口“小胖子”的黑锅,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丢完小纸团后就想走的人没走成,崖会泉转身到一半,他离开门口的一步没迈出去,就感到后方体温骤然逼近,一双手从后方绕过来,不由分说环过了他的肩和腰,把他拖回房间里,还是他紧急在门框上又扶了一把,借了个力,才没彻底被整个拽进去。   在自己家——尤其是在自己主卧外的走廊上遭遇劫持,这对崖会泉来说是个前所未有的体验。   沃修在他背后,不用想也知道这人刚变身回人是什么样,箍在他腰间的手臂起先很有力,在发觉他抓住了门框后又卸了部分力道,大概是不想让这真变成一场拼臂力的凶残拉锯,他视线只往下一低,便能看见沃修小臂上的流畅线条,肩后抵着的躯体暖烘烘,带来仿佛想从后方把他包裹覆盖的气息,强烈得简直透出了野性。   “……干什么?”崖会泉新奇了片刻,差点忘词,过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该给个反应,他不动声色地调整姿势,“大晚上在卧室门口玩劫持,你的电量过了10%,又觉得自己可以了?”   “我们今天晚上是跟‘电量’这词过不去了是吗?”沃修在背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点笑音,口吻又暗藏危险,他说话间头应当是还低了低,所以有一小片气流直扑在崖会泉后颈。   那点温度还不请自来地溜上耳后,沿着崖会泉耳垂自耳廓一线攀爬,细微热度黏上了就不肯散,可以说是温度界的迷你牛皮糖,和它们的制造者一样又黏人又厚脸皮。   “等你什么时候满电就过去了。”崖会泉说,他朝被热度黏上的那侧耳朵略微偏头,幅度小得自己都没意识到。   但沃修看到了。   沃修环着人的手臂松开一条,崖会泉发热的耳根被摸了一下。   “那你真的需要一个忠告,崖将军。”沃修这次比之前更近,他嘴唇若有似无地擦过了崖会泉后颈,那一片温热呼吸一路洒落,停在他才用指尖描摹过的那只耳朵,他压低嗓音说,“猫的报复心很强的,大猫也不例外,我们一样的爱记仇。”   崖会泉一向是威胁人的那个角色,他几乎从不受别人威胁,一般也没人能威胁得动他。   此时,可能是因为温度作怪,也可能是姿势作怪,以往都是担任凶角的他又被沃修一双臂膀给桎梏了,宛如舰船上看管室里的那一幕重演,平常很能喷火的恶龙又被“一个抱抱”这种看似孱弱不堪的束缚束住,限制了发挥。   因此崖会泉又卡壳了一小会,他才很刻意的摆了脸色,一声嗤笑:“口气挺大,你的挑战精神还挺值得鼓励的。”   说完这句,崖会泉手肘往后一顶,示意沃修这位“劫持”人原来只为说大话的小崽子放开他。   崖将军丝毫不惧“10%的纸老虎”,他听了大猫记仇发言,虽然一边耳热,感觉沃修在肢体表达这块技能与日精进。   另一边,他又无端觉得,看这时除了嘴上叨叨也做不了什么的沃修,就像在看家里一直很乖的猫崽终于开始叛逆,举着爪子冲他大放厥词,扬言要变成“黑化猫猫”,但实际上,这位“黑化猫猫”制造的破坏无非是加倍偷喝他杯子里的水,去仓库里偷吃翻倍的零食,用大尾巴扫掉书桌上不太重要的办公用品这种水平。   实在不值一提。   崖将军难得大意,他没把猫的报复心往心里去。   百里这个全AI界首屈一指的八卦分子,看似是待在楼下操劳家务,兢兢业业地整理会客厅,其实,电子管家便竟搭载在走廊的一盏智能灯上,在八卦的关注这发生在客卧门口的“劫持”情况。   “不好意思。”电子管家在墙上蓦地出声,“刚才那一幕,我是收录进《十分奇特的家庭娱乐活动》比较好,还是收录《不便对外人言说的伴侣情.趣时刻》更好?我认为它非常值得纪念,该放入我的数据库永久保存。”   这世界上,应当就是不会有几个人乐意在相对私人的时刻里,猝不及防听到第三人的声音,还被提醒他们原来一直有位很好事的观众。   “谁让你上来的?”崖会泉松开沃修就翻了脸,“还有谁让你随便记录的?你数据库里临时保存的影像全部删除,不准存。”   百里并不执行命令。   “不。”电子管家说,“请容我拒绝。”   崖会泉就诧异了——他在被自己的电子管家呲过水后,还被拒绝了指令?   “你中病毒了?”崖会泉不敢相信地说。   “我没有。”百里严正声明。   “那你在干什么?”崖会泉皱起眉,他开始怀疑电子管家故意找茬,余光还瞥了眼个人终端上的当前时间,感觉时间还挺充足,可以休息前再跟百里干一架。   “您的指令违背了您的另一则指令,另一则的优先级更高,我的命令库会率先执行优先级更高的命令。”百里有理有据地说。   可崖会泉就怎么也没想起来,他下过的更高级指令是什么。   他一时顿住,就在他快猜测百里是真中毒了,不仅敢造反不听令,还敢瞎编胡话来忽悠他了,旁边,沃修忽然伸出手,在他肩后轻轻一推。   “百里没说错,你确实下过更高级的指令——你不是说好不再干涉百里的相册与自主数据库建立吗?”沃修说,“这条指令都实行多少年了。”   崖会泉这才想起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   更高级的指令真的有,百里没有胆大包天到忽悠主人,崖会泉没法再指责AI什么,他在一场干架的起初,陡然失去先手优势,干架之心便也大幅缩水,只好不爽地看墙壁上智能灯一眼,表示百里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记得设置好隐私权限,下回别再拿这种无聊问题叨扰人,非常闹心。   随后,这漫长的一天总算是走到了尽头,崖会泉转身回了他的主卧,沃修目送他进房间,这晚也勉为其难地没有乱跑,将就着在客卧休息了。   有件事很值得一提,崖会泉直到第二天清醒,他不怎么适应地在除了他以外谁也没有的床上起身,正微妙的感受到了起床气,很久没有过的“一无所有”感让他分外不爽,总感觉自己这一天从清早醒来起,就是若有所失,不完整的。   然后他在床上呆了一会,带着今天注定没有猫闹钟的小失落去洗漱,站在洗漱台前,一个问题倏地进入脑海,让他延迟了足足一夜才冷不丁想——   等等,他把相册自主权限开给百里,还是他读书时的事,距今起码几十年。   那沃修是怎么知道的?   沃修正人形呆在楼下厨房,他难得不用再拿猫爪去应付厨房里的一众仪器,深刻体会到人的双手果然还是比兽爪灵巧方便多了。   他对自己头上重新亮起的红色感叹号一无所知,只一边把咖啡配比交给小咖啡机,顺路看了眼烤箱里的吐司卷,再把百里已经拆封好的小香肠丢进煎锅煎开花,一边,他的个人终端正闪着指示灯,他把屏幕调出来,发现是一条乌珊莎发来的通讯申请。   “昨晚庆祝宴会上出现险情的消息传出去了。”乌珊莎一个字的废话也没有,一接通便简明扼要地说,“早晨七点,共有四家星媒同步发布通稿,七点到八点内,通稿数量以每刻钟增幅15%的速度上升。”   “不意外。”沃修手下在煎香肠,嘴上在说正事,把居家休闲和严谨办公两种状态奇妙的糅杂在一起,“鲁道夫和鲁伯特在宴会前交了一份媒体名单给我,拿去做个对比,顺便跟光辉第二翼再通个气。”   “明白了。”乌珊莎利落道,随即一顿,“不过队长,你可能还有个较为私人的小麻烦。”   沃修:“唔?”   乌珊莎说:“有一批记者来了联合接待公馆的门口,想要蹲点你,机器人服务员按着设定程式,已告知他们您昨晚返回了公馆,正在房间内休息。” 第102章 围裙 白底上印满卡通猫猫头   人在忽然经历了超出常规的事件数, 情绪达到一个快要满溢的状态时,是会反而有些麻木的,庞大的信息处理起来需要时间, 因此情绪感受也显得相对滞后,事发期间,往往只能够对最近的一个信息点做出情感反馈。   崖会泉清早刚醒,还处在对于“今日无猫”的起床气里, 他洗漱时回想起了电子相册背后的疑云,感觉这很值得去找沃修——可能还有百里聊一聊,十有八.九还值得找他们俩一场麻烦,而及至他打开房门,开始往楼下走,他的大脑便像跑完了一场逆向的百米竞赛, 这才回顾起昨日种种, 让他一时驻步, 又站定在自家楼梯。   昨天没解决的问题太多了, 他和沃修好像稀里糊涂,就直接把所有压抑沉重及惊心动魄的部分跳过了。   两人昨晚的那种状态,如果说打个贴切比方, 就好比是他们分明身处“限制级”片场,却不约而同都启用了儿童绿色保护模式。   他们没有在那些会诱发矛盾的话题上久待, 将它们轻描淡写的带过, 关于沃修的过去,崖会泉也没有抓着那些只窥见一角就能嗅到惨痛的回忆追问,他在沃修的讲述告一段落,隐约发觉那在当下似乎不宜深究,任何追问都会把眼前这人拖入情绪低谷时, 崖会泉靠着直觉,便还用一种较为生硬的,骤然转入暧昧剧本的方式,来打断了两人之间沉重氛围的酝酿。   他昨晚那阵原来是有意把氛围带跑,也是下意识的将注意力转移,只不过自己当时毫无觉察。   从结果来看,转移注意和带偏氛围也都十分成功,沃修在这方面与崖会泉有着说不出的默契,见崖会泉把注意落在了较为不可描述的地方,沃修便也专注口头——以及轻微一点行动上——的撩拨,后面一直保持乐观积极,调笑间再不给氛围滑回沉闷的可趁之机。   只是有些事跳得了一时,它们不可能永远被跳过去。   昨晚情绪满溢到整个人都有点麻木,最后只能顾得上眼前与最新消息,可他们又不是过了昨晚就没有今天和明天,这个稍显滞后的处理流程也总会跑完。   崖会泉站在楼梯上,听着楼下传来的动静,他重新记起“他的父母跟沃修的遭遇恐怕脱不开关系,无论那两人原本是什么立场”和“沃修就是黎旦旦,这人原来就在他身旁呆了几个月”两件要事,半晌才又往下迈了几级。   等走到一楼的楼梯间,在满心姗姗来迟的复杂情绪中,他便又还记起第三件要事——   昨晚好像有人表白了,他们还接吻了……两回。   “你在数自家的楼梯有多少级台阶吗?”昨晚表了白的人声音从餐厅那头传过来,“还是在检阅百里的家务劳动成果,看他有没有把一条楼梯缝都擦干净?”   崖会泉不是很习惯在清晨的家里看见一个货真价实的沃修,更不适应一个真的沃修在他家厨房活蹦乱跳,这让他简直心生出了谨慎,他以观察某种罕见奇景的态度,先把自己挪到餐厅,站在外围朝内打量一番,再才迈步进去。   “你干嘛?”沃修正把早餐摆盘,一抬头看见有人不像是来餐厅吃早餐的,比较像是来巡检的。   崖会泉跟抬头的沃修看了个对眼,把话还了回去:“……你又在干嘛?”   崖会泉试图为眼前所见搜罗出更好的措辞,搜罗无果,只好语气复杂地直接提问:“你……哪来的围裙?”   不错,以人形负责了今日早餐的沃修,他身上套有一条围裙,还是卡通图案,白底上印满卡通猫猫头。   “百里找出来的。”沃修套着卡通围裙也泰然自若,可见没什么“男性不该跟可爱装饰挂钩”的刻板偏见,他把咖啡机现磨的热烫咖啡在餐盘边放下,“你怎么这么惊讶,这不是你买的吗?”   伸手去端杯子的崖会泉手就一顿,他手指尴尬地捏了一把空气:“什么?”   崖会泉觉得这是惊天诽谤,他说:“我看起来会买这种玩意?”   “和猫零食还有猫罐头一起买的。”沃修说,“你一周的购物清单比人家一季度的清单还长,下单过一个豪华猫饭套餐,猫猫围裙是人家套餐的搭配商品。”   崖会泉正要抬手去调个人终端,百里比人更快一步,一块屏幕就已经被电子管家放了下来,上面赫然是铁证如山的购买记录。   “您确实买过。”百里口吻遗憾地证明,“并且在收到这一批到货商品的那天,我还专门将围裙带到您面前,询问您是否需要将它挂在厨房里,以便使用。”   崖会泉对这事是真的没印象,他对着购买记录不好辩驳,只好问百里:“然后呢?我说什么了?”   “您说,‘滚’。”   百里惟妙惟肖模仿了主人语气,直接把旁边的沃修听笑了。   崖会泉感到这一人一机在一唱一和,他们的“小群体”在黎旦旦有了人身后,仿佛仍牢不可破,这让他当即记起电子相册的事,有心要找麻烦,不料他才摆出准备找茬的表情,飞快组织好的话到了嘴边,沃修伸手端起他刚才摸空的杯子,服务周到地往他面前一递。   沃修提醒:“咖啡要变温了。”   崖会泉有个比较刁钻的口味毛病——他喜欢喝比烫口程度略微偏凉一点的水,喜欢同样热度的咖啡,但饮品又不能真的凉,温热也不行,如果饮品不够热,他就会选择直接喝冰的,拒绝一切温度刚好卡在“常温”档的饮料,认为温水温咖啡及世上一切温饮都难喝至极。   沃修在崖会泉默默闭嘴,把咖啡接过去时三言两语说了消息走漏的事,彻底带偏他的注意。   沃修和乌珊莎的通讯刚好在崖会泉下楼前结束,撇除“围裙”衍生的小话题,他们及时共享了第一手消息,崖会泉对新闻通稿的事同样不意外,他在暖烫咖啡蒸起稀薄雾气里眯了下眼睛,倒是对沃修和消息一并传到他个人终端的表格更感兴趣。   “你什么时候查的名单?”他问。   “差遣别人做的。”沃修说,“时间是能名正言顺回归特殊部队以后。”   崖会泉其实更想问沃修查名单做什么,众所周知,在沃修指挥官“为和平之路英勇牺牲”的这几个月里,这部分星媒对崖会泉有多阴阳怪气,为了增强文章效果,更好的煽动公众情绪,他们往往就还会拉沃修出来,拿已是铁板钉钉的殉道者与崖会泉做对比,在暗踩“心机深沉崖会泉”的同时抬高另一位,对沃修有多推崇。   这部分星媒对沃修来说,实在没什么值得追究的。   但崖会泉选了个更迂回的方式,没把原本的话问出去,他莫名觉得自己能猜到答案。   只是这事假如他猜对了,会显得他很明知故问,让他感觉自己像有问题,万一不幸,他猜得不对,就显得很自作多情,还是显得他很有问题。   崖将军左右都是有问题,没办法跟自己达成和解。   他为沃修的话点了下头,假装自己只是随口一问,背后没有任何其他含义。   他正要把话题揭过去,就听沃修冷不丁说:“说了我很记仇,本来是出于私人恩怨查一下,谁知道它能公私两用。”   崖会泉:“……”   原来在“明知故问”和“自作多情”之外,这问题还有第三种解法,叫考官当场泄题——还是贴心附上了答案册的那种。   沃修这个公私两用的说法也十分令人无言以对,总的来说,还是比较讲规矩的崖将军头回听见有人把“以公徇私”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他端着已经空了的咖啡顿住,还没想好怎么接,转眼便看见沃修起身。   沃修风卷残云地把自己那份早餐解决完了,吃饭速度快得像有人跟他抢,他在把空餐盘塞给家政小机器人时顺手拿走了崖会泉的杯子,给不用赶时间的崖将军续了杯咖啡。   “我先走一步。”沃修说,“招待公馆最晚能帮我拖到九点,九点我还没出现在公馆门口,守在那的记者该发觉不对了。”   崖会泉这才知道沃修被媒体蹲点的事,   “你怎么过去?”崖会泉同时注意起了沃修的出行问题,他发现自己还没考虑过这人之前身份没坦白时,是怎么在黎旦旦和沃修间做的转换。   沃修掀了身上的围裙,把卡通猫猫头也交给百里,崖会泉还发现沃修身上的衣服有点眼熟。   “昨晚那身礼服被百里拿去做保养了,早上还穿不了,我就去你衣柜里蹭了一身。”沃修顺着崖会泉的视线往身上看了眼,先解释了他穿人衣服的问题,再才回答前一个提问说,“我凭自己坚贞不屈的意志和强健的体魄赶过去,来得及,别担心。”   崖会泉尝试分辨“坚贞不屈的意志”和“强健的体魄”是什么玩意,他还没听说过这俩竟还能用来赶路。   但很快,没听说过的他就亲眼见识到了。   沃修就地变回黎旦旦,黎旦旦又很懂礼貌地把散在地上的衣服叼回沙发,还尾巴配合爪子一通灵活操作,把蹭来的衣服整整齐齐在沙发上叠好。   随后,黎旦旦撒开四肢,在百里“少爷,沃修先生用尾巴竟都比您会叠衣服”的盛赞里,小老虎蹿到崖会泉身边,飞快给了人一个“五体投人”式拥抱,再身姿无限矫健地原地起跳,简直是用飞的跳出了最近窗口……像个狂奔的风火轮一样消失了。   “……”崖会泉第二杯咖啡举在嘴边,他下意识心算了下沃修从跳窗到身影彻底消失的时间,先为这基因天赋一样的速度惊诧了两秒,接着他陡然反应过来沃修的出行方式到底是什么,难掩震惊,“他跑过去?”   “如果我们没有理解错沃修先生的行为,我想他的确是这个意思。”百里同样充满感叹地说,“非常惊人,这确实需要强健的体魄与伟大的意志力。”   佩朗翠在又十分钟后带着刚整理好的资料,他向长官发来通讯申请,准备携完备资料做报告。   “关于今早的新闻……”佩朗翠才起了个头。   谁知将军打断他:“八点以前的数据跳过。”   佩朗翠摸不着头脑的照做了。   到了呈上具体发声单位名录与背后势力分析时,第二翼队长就发现,将军又直接跳过了最前面的名录统计,是从后一部分开始看起。   佩朗翠没有忍住:“将军,前面的列表……”   “我看过了。”崖会泉头也不抬地说。   并丝毫没有解释自己在哪看过的意思。   佩朗翠什么也不敢说,也不敢问,他好困惑,但只好自我洗脑这是因为将军英明神武,自有渠道所以无所不知。   汇报临近结束,佩朗翠仔细斟酌了片刻,认为尽管名录将军是神通广大的已经看过了,他的工作能力疑似获得无形质疑,不过,这份情报的来源跟特殊部队挂钩,这事想必是将军没能预料,很有报告必要。   他严谨的补上了这条,提起特殊部队的慷慨共享,还措辞谨慎的就这份共享提出了个人设想:“将军,他们及时递出的援助对我们十分有利,不过,考虑到特殊部队与域外联合的立场问题,他们会收集这方面的信息很难不令人多想,让人捉摸不透他们的目的。”   将军一脸高深地看着他,脑子里闪过的全是有人之前大言不惭说“公私两用”的话。   “沃修指挥官直至九点才在招待公馆内现身,接受记者采访,没有亲自与您远程联络,而是让消息经由两方情报部门传递,这背后或许也暗藏考量。”佩朗翠继续提出设想。   崖会泉表情更高深莫测,心说放屁,直至九点才现身是因为这人耗到那么晚才出门,而且出行不便的沃修指挥官还是凭四条腿狂奔到场……可见体魄是真的挺强健的,居然真安全踩线赶上了。   他们也没有远程联络的必要,毕竟谁也没一个屋檐下还要打电话玩的爱好。   想到“一个屋檐下还要打电话”时,电光石火间,崖会泉无端觉得自己像忽略了什么,不过正事当前,他没深究,放任它蹿了过去,只有条不紊安排了下一轮工作。   庆祝宴会里的埋伏与刺杀,意味着有些人已经开始心急了,甚至不惜铤而走险直接在蒙特星内出手。   只是崖会泉有一点暂时没想通,他是立了靶子,一副欢迎来针对的模样,他也能猜到,他跟宁副院长的接触大概戳了谁的肺管子,让他们即刻像被群体踩了尾巴一样躁动。   但他们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急?   当视你为眼中钉的人开始急迫,你一定有什么做对了。 第103章 问答 我认为各位该从‘我约他’这件事……   庆祝宴会后本该有一天的假, 然而,看似美好和乐的庆祝宴会上竟出现事端,还是“□□星内伏击”这种级别的骇人听闻, 沃修被媒体采访给拎走了,据说被围追堵截了整个上午,宛若直接把招待公馆当做了演讲礼厅,在里面只差没就地开一场没申备的报告会。   崖会泉只是不用赶时间, 不用像凭“强健的体魄”狂奔到场的某人那么匆忙,但作为事件的亲历人之一,他当然也并不能赖在家里闲着,安然休假想来是没有希望的,在结束了跟佩朗翠的通讯后,他便也动身出门, 前往联合办公署, 去处理袭击事件衍生出的一系列琐项, 顺便应付了同样守在那蹲点的星媒。   他在处理杂项的间隙继续思考了自己的疑问。   才给人签过字的电子笔没被放回桌面升起的小卡槽, 被陷入沉思的人夹在指间,崖会泉没有手上拿点东西就要转着玩的习惯,他悬停的手腕稳稳当当, 笔尖微微倾斜,就着这个随时能签署下一份文件的姿势分神。   一开始, 他从“自己必然是有什么地方做对了”的角度出发, 尝试推断出他让藏在背后的人加剧躁动的节点在哪,想要把握其中关键。   结果不料这事的难度比预期要高。   因为崖会泉扪心自问,他和猫结婚是误打误撞,他会去文化博览中心转悠一圈,是那几天刚好展出的是深海遗迹开发保护进程, 他才动心思去瞄了一眼,顺带着才恰好见了宁副院长,不然,那地方可能他三五年都不会踏足一回。   随后,他参与进环境动态监测项目,也是临时起意,在天灾核心里骤然撞见一个诈尸的沃修,这事是崖将军自己都始料未及,差点被从回忆里蹦跶到现实的家伙惊呆了。   所以综上,崖会泉从回星以后,有心专门推动的事其实很少。   他真正主动做的事情不过那么几样——居家调养,借着调养的名义正好拥有了空档,可以不露声色观望局势,飞快补足缺漏的信息,再适时展露能力,在隐隐藏着动荡因子的舆论里重新把实权拿得稳当,然后继续活得傲慢又相对无拘无束,一副谁都瞧不上眼,谁也惹不起他的样子。   一边偶尔迟疑这符合所谓的“多体验一下过去没经历过的事”么,一边,他又还是在习惯性地走上了老路,把自己扎在战后的新政局上,有意无意又成了一个比较扎眼,特别容易招人恨的角色。   战时需要新血,需要把年轻一代里能捧高的人都捧高,那既是因为战争年代,存在客观的人员需求缺口,也还因为在极端环境下年轻人走上高位,等同于是向后方公民昭告——瞧,我们拥有源源不断的后继力量!   拥有后继力量,在一场一时看不见终点在哪的拉锯里,便等同于拥有希望。   战时的希望靶向标战后还是很爱蹦跶,就多少有点不识抬举了,会刺痛某些人过分敏感的神经。   崖会泉看起来猖狂,又一直卡着某种平衡,他把昔日有形跟今日无形的火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但拿回实权后走得每一步又都并不过火,他属于主动走到台前的那一类人,与习惯呆在幕后维持体面的那类人相隔而立,行事作风差距鲜明的两类人站在偌大棋盘两端,棋盘上摆的是刚刚稳定的局势,是燃烧了三十来年后终于平息的战火,是来之不易的安宁与和平建交。   内部角力,双方默认的一条规矩即是,再怎么互相刺探折腾,也不该去动摇棋盘。   崖会泉自认一直卡线行动,遵守规矩,对面起初看着也循规蹈矩,然而,天灾核心里的埋伏,庆祝宴会里的伏击,内斗掺和上了外交,对面居然有人隐隐出现想撂棋盘的架势,开始借着悔棋来助力,还释放出了针对信号……   崖会泉没看出自己之前有意为之的行为哪步存在偏差,所以他在思考转变关键时格外摸不着头脑。   “报告!”办公室的门朝两侧滑开,个人终端上飘着文件册的对接员快步走了进来。对接员没发觉长官只是摆了个聚精会神的架势,其实在端正严谨的走神,一嗓子几乎把崖会泉给“惊醒”。   还好崖会泉这种人,比较擅长保持自己的人设,他倏地回神,面上半点不显,若无其事朝人略一颔首,接着思维无缝转回到面前任务上,快速浏览过对方呈上来的文件册,手指间夹了半天的笔终于派上用场,审核无误后在签字区签了名。   对接员进来以前,崖会泉桌前飘着他梳理私人“作为”的小屏幕,上面是分区明确的两张列表,在抬眼看向来人时他顺手把小屏也暂时收回终端,对接员什么都没看见。   这位对接员是秘书处的老人,很懂将军的规矩,本身也没有在长官办公室里乱看的坏习惯,他拿回了签字的文件册,高效做了番最终核对,将文件册转入发送区,然后朝办公桌背后的长官汇报了另一件事:“将军,通知一刻钟前下放到秘书处,两小时后将召开关于庆祝宴会伏击事件的联合会,特殊部队秘书处传信,说沃修指挥官也已在从招待公馆赶来联合办公署的路上。”   看来有个人的即兴超长演讲已经结束了。崖会泉不动声色想,口头只平静道:“通知各部门做好大会准备。”   “是。”   秘书处的对接员领命而去,不在长官办公室逗留。   崖会泉在办公室的门重新合起后再度调出小屏幕,他准备把这玩意彻底收了,留在开完大会后再接着琢磨。   巧的是,他之前临时将屏幕收起,大约不小心碰到了分区调整键,屏幕上原本是他真正做过的布置事项在前,他随手列的“无意为之”事项在后,他在思考关键节点时把注意大多放在前者,后者罗列完后反倒没再悉心看过。   等屏幕重新调出来,后面那块“无意为之”的事项清单调到了前方,他随意一瞥,“深海遗迹博览会”和“宁副院长”两个关键词组映入眼帘,让他准备彻底把小屏彻底关闭的手一顿。   崖会泉盯着打在两个关键词组间的“X”符号,那是他自己随手画的交叉标志,意味着他完全不带其他目的去做的事意外致成了奇妙结果。   他看了一小会,一个猜测便像穿透层层迷雾,在脑子里浮现出来——   他似乎搞错了思考方向,所有“有意为之”的事,崖会泉自己心里都有数,症结关键不在他做过进行忖度的事情当中。   他可能该从他压根没做过特别计划的事入手,去分析他不经意做的事情背后,是不是他做者无意,观者却有心了。   沃修差不多半小时后抵达联合办公署,一进门就又被办公署外区的星媒给堵了个正着,等他进入办公半区,处理了一点大会前的小项工作与筹备任务,到联合大会开始前二十分钟,他才和崖会泉在通往主会议室的走廊上碰了面。   联合办公署的行政大楼又是个轴对称建筑,光辉之翼跟特殊部队各持有一半,开联合大会的会议室、礼厅、公共办事处等均位于“轴线”上。   沃修从特殊部队的办公区出发,走到主会议室门外走廊时,正好看见崖会泉领头,带着另一群人从走廊另一端走过来。   遑论两人间已经发生了什么,沃修指挥官是不是已跟崖将军倾心表白了,公共场合下,他们在绝大多数人眼中看来,仍然是昔日的宿敌,如今不过是在局势牵制下才被动和平共处,出发参与了环境监测任务的人仅是少数,不是谁都见过两位指挥官和平交流的那幕。   眼见对面,带着“乌漆嘛黑”代表团的沃修指挥官脚步一顿,视线笔直往自己这方投过来。   沃修就是想跟崖会泉打个招呼,他才说了声:“下午好啊。”   “啊”字的尾音都还没散,崖会泉遥遥冲沃修一点头,旁边,秘书长凭着往日经验,自觉将军这算是已经回应完了,点头就是他们将军一贯应对问候的方式,此人十分“有眼色”,为了避免场面陷入尴尬,当即训练有素地跟进一句:“尊敬的指挥官阁下,将军收到了您的问候,并也祝您下午好。”   平心而论,秘书长的行为放在往日——甚至可以说放在当下除沃修以外的对象身上,都是不会出错的。   崖会泉傲起来连基础寒暄都懒得暄,又不是没干过更不客气的事。   再加上眼前这位是谁?是将军的宿敌啊!   对待死而复生的宿敌,将军的态度有格外好一点的道理吗?必然没有。   沃修头回在崖会泉这里得到“他人代答”待遇,就也非常惊奇。   他诧异地看了崖会泉一眼,感觉自己应该是不至于沦落至此,不由把视线落在崖将军那被军装衬衫克制包裹的脖子上:“你……”   沃修斟酌着问:“喉咙不舒服?”   他是真的关心。   然而听在认定“崖会泉跟沃修不和”的人心里,就好别有所指——甚至有点阴阳怪气!   崖会泉莫名其妙因下属的热心而丧失一次说话先机,他正要开口,把话题正回来。   “是的,非常抱歉。”秘书长紧急代答,“事务繁重,将军为伏击事件连轴操劳,目前喉咙略微不适,还请您对他的少言见谅。”   被强行安了个“话少”设定,崖会泉以前也不是没用这招打发过别人,秘书长能有如今这份胆识,不用向将军请示就能自行编出《崖会泉今日不想跟你说话的108种理由》,崖将军过往岁月里的装聋作哑次数功不可没。   反正总之,联合大会开始之前,被迫话少的崖会泉到底没跟沃修说上话。   还好众目睽睽,他们也说不了什么太僭越目前明面上的关系的话。   联合大会的内容和流程都是既定的,先听专员做简报,复盘昨晚的伏击过程,随后是针对事件关键信息的探讨,拟定联合公文等。   大会全程有官方指定星媒跟进,能在每个环节针对性提问,等联合大会结束,第一批联合公文就会随之发布,盖着官方电子章的公告永远落后跑得飞快的“小道消息”几步。   “崖将军。”媒体提问环节里,有位记者起身,他身前飘着悬浮摄像头,张嘴却是问了个与众不同的问题,“据我所知,为了承办本次的庆祝宴会,文化博览中心提前三日便开始做清场维护,后方的馆内行政中心在当日也是执行了封闭管理,那么能否请问您,昨晚那个时间点,您又为什么会和宁副院长离开宴会场,前往后方已封闭管理的馆内行政中心?”   这人比起伏击杀手,显然更关注崖会泉中途离场,和宁副院长单独去往封闭区域的动机。   他或许是有意刺探,也有可能是单纯凭着媒体工作者的嗅觉,隐约窥见这份动机背后也藏有秘密。   崖会泉在自己的位置后远程扫这人一眼,他能感到随着这番提问,霎时间诸多目光都落到了他身上。   这位记者的提问也是一份提醒,把他和宁副院长私下交流的事摆到了台前。   “不好意思。”沃修忽然先一步开口,他带着几分轻松笑意,自然而然地插.入了指名给崖会泉的答记者问,“这位媒体朋友,我实在无意干扰你的正常提问,但是你三言两语就让我凭空消失了,这可不行,我人都已经公开回归有一阵子了,希望大家尽量习惯我还很活蹦乱跳的现实,不要经常默认我还是英勇就义了。”   提问的记者没料到斜刺里杀出沃修,明显一愣。   而还不等记者补充提问,沃修截了崖会泉的话头,顺畅无比地继续说:“事发时,共有三人在场,包括我,崖将军及文化院的宁副院长,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请让我在此声明——是我约的,请大家不要随意忽略我,谢谢合作。”   崖会泉:“……”   沃修的“是我约的”说得讨巧又引人遐思。   他约人去干什么,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去约他众所周知的宿敌和一位星盟的文化院副院长,这回答可谓是“用问题回答问题”,一块标着“答案”的石头抛下去,反倒激荡起了无数衍生问题的小细浪。   也成功把下面的几轮记者提问全带跑了。   “我约崖将军做什么?庆祝宴会,寄托着星盟与域外联合两方对于和平的寄愿,我和他能够私下好好交流,这难道不是一件是令诸位安心的好事吗?我认为各位该从‘我约他’这件事就开始高兴,而不是那么执着为什么——你看我们也没打起来,还联手应对了一场可怕的恐怖袭击,多好。”   “为什么还带上了宁副院长?我看见阁下胸口的文化标志了,老实说,佩有文化标志的您向我这么提问,让我有点惊诧——请问您是和我一样刚刚回归吗?”   沃修惊讶得很有戏剧效果,引得下面人一阵发笑,他在笑声里感佩地说:“不然,您怎么会错过‘深海遗迹是我和崖将军共同发掘’这条重要信息?我们俩单独见面是比较像约架,我理解各位的担忧,但再加上一个宁副院长,我们就是和平又友好的文化交流小组,宁副院长是不可或缺的人形橄榄枝,他据说昨天受了不小惊吓,今日还在家休养,让我们感谢他的付出,为他鼓十秒钟的掌。”   崖会泉在沃修这里又一回刷新了对于“橄榄枝”的定义,听见沃修说宁副院长也能当橄榄枝时,他大脑简直不受控的想起了当年那张气垫伤员床。   沃修的鼓掌提议乍听很不靠谱,还限时十秒钟,但因为他本人说得理直气壮,有种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气场,众人被他“一本正经”的部分迷惑,又被他的自信遮蔽了眼,看不见下面“胡说八道”的部分,竟真的有人开始鼓掌,会议室中央悬挂的光屏上还进行了十秒计数。   宁副院长远在自己家里,他今天确实告假休养,还以受惊为由谢绝了各路人马的探访。   官方公告是会议结束后才会放出,联合大会本身却是在官方平台直播。   宁副院长通过直播,远程收到了这十秒钟的掌声,他默默回想起自己先是当了“宁大杆”,被崖会泉拎起来走的待遇,又回想他被公然嫌弃战斗力不行,崖将军无情拒绝分享武器,转头另一把改装激光枪出现在沃修手里的遭遇,还有沃修细心检查崖会泉安危,对他做活体检疫般快速翻检的差异。   宁副院长:“……”   我确实为你们的和平牺牲太多了,年轻人!   “请问沃修指挥官。”在沃修差不多揽走了全场的问答环节后,就终于有人忍不住,这位女记者直接放弃自己的提问机会,把原本准备好的问题撂下了,她起身说,“我注意到,您几乎包揽走所有对于两方高层的记者问答,没有给崖将军多少回答机会,我该如何理解您的这种行为,这是一种对于话语权先机的抢占吗?”   “不。”安静了大半问答时间的崖会泉开口,他适时的出声,把对沃修的针对性提问截下了。   秘书长那个一度坑得自家长官没法说话的理由,到这却派上了用场。   “事务繁重,崖将军为伏击事件连轴操劳,目前喉咙略微不适,还请各位对他的少言见谅。”沃修笑眯眯补充完整句,完美跟崖会泉一唱一和,保持了他“指定代言人”的形象。 第104章 回家 “我在载具停靠点等你,一起回家……   开联合大会时, 尽管特殊部队和光辉之翼是对着坐,黑白两色制服各占一方,从主会议室的上方俯瞰下去, 能看见分明的两条色彩线,但这两条线一路汇聚到头,高居主位的崖会泉和沃修却是共享一张不算太宽的金属横桌。   这张横桌之所以不宽,是因为它本来是个单人席位, 也是主会议室里的会议桌主位。   不知道是哪个鬼才想出来的主意,据说在最初设置会议室时,原本的设计中规中矩,是在主位这里摆上了并列的两张横桌,意为会谈双方在此地尊重平等,结果鬼才一拍脑袋, 往上汇报称, 他认为长桌并列还是有点生分, 不够展现出星盟和域外联合目前追求的“互助共赢, 共享合作”精神,上峰一听,估计也是个脑子经常抽风的主, 竟觉得鬼才上报的很有道理,便大手一挥, 让这人来重新规划主位的安排。   ——结果就改成了崖会泉和沃修目前使用的这样。   单人席位一个人坐弥足宽敞, 两个人坐只能叫“堪堪够用”,沃修和崖会泉谁再长胖上十斤,估计这块地方都要不够坐。   就这么一方局促的区域里,还摆上了两把带靠背的金属会议椅,然后美其名曰“共享席位, 共享话语,走向共赢”。   崖会泉和沃修的腿在这“共享席位”里随便一动就要打架。   横桌是个“半包围”式的结构,桌下只朝着坐人的这头开口,桌前和两侧区域都严严实实的遮挡着。   这就还方便了一些事……   比如,某位口头叭叭完“我认为各位该从‘我约他’这件事就开始高兴”还不满足的指挥官,他一边继续当着旁边被迫寡言的将军的代言人,一边,借着桌子的遮挡加紧凑的位置,他还在悄咪咪地搞小动作。   崖会泉:“……”   差不多是从沃修开始化身发言机器,连环回答记者提问起,崖会泉发现,有人在桌下偷偷摸摸地碰他的手。   他一开始还以为那是错觉,毕竟位置这么狭窄,沃修担任了对话媒体的主力,他也并不确定这人在长篇大论的答记者问时,是不是会有一些肢体上不自觉带出来的小动作——就像一些演讲课程里会专门讲到的演讲手势。   也许沃修的手靠过来只是对方习惯导致,对方需要靠手上的动作来辅助嘴上发挥,然而又碍于端正形象和空间问题,才一不小心手往他这跑呢?   崖会泉本着尽量理解之心,看在沃修一人担起应付记者的份上,他还主动把手一旁收。   从横桌外往他俩方向望,只能看见他们上半身,手肘往下几乎都隐没在桌子之后。   崖会泉给沃修挪位,小臂在桌面下快折起来叠一块,感觉他勉强匀出的空间应该够身旁这人发挥了。   不出半分钟,有只爪子悄咪咪往他手上爬的触感去而复返。   这回,对方还变得更大胆了,那只爪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试探他指缝。   崖会泉:“……”   去他妈的演讲手势,这就是骚扰吧!   会议还在正常召开,每到答记者问环节,沃修指挥官也都一派淡定,口若悬河的把问题一一解答了。   然而就谁也想不到,在联合大会的会议桌主位之下,在这众目睽睽,除了一众大活人还有无数监控探头的地方,有个胆大包天的家伙看似今天难得正经,衣着打扮都比平时要跟“严肃”沾边了那么一丁点,结果实际上是个假正经,正经包装里还是塞了个很小王八蛋气质的玩意。   他分毫不差的卡着摄像探头和他人视线死角,在桌下“暗度陈仓”的骚扰人,勾勾缠缠地赖着另一个人无处躲的手不放。   十秒钟的倒计时鼓掌期间,崖会泉总算找到机会抽走了手,随大流地给宁副院长鼓掌,表情平板得让宁副院长远程看镜头扫过会议主位时,甚至觉得这一幕分外诡异——   沃修作为鼓掌的提议者,慷慨奉上了合适的笑容。   崖会泉作为响应者,鼓出了一种生活所迫,他不想但他并不能的味道。   崖会泉在两人重新把手放下时快速瞥了沃修一眼,眼神充满警告。   沃修并不是一个完全不知分寸的人,且很懂得什么叫见好就收。   在会议的最后小半场里,崖将军总算是获得了手头的安宁,没有再遭到骚扰。   但相对的,沃修在有限的桌下空间释放了他的腿,像炫耀腿长一般,把自己的腿挨到了崖会泉这来。   崖会泉决定把这场大会封为他有生以来开过的最无法形容的会。   等整场会议结束,时间就已过了晚上六点,崖会泉有心找一找沃修的麻烦,无奈他才从会议桌前起身,转头又还有几封加急文件需要处理,沃修那头也被逮走开起了小会。   崖会泉只来得及在两人同时从会议桌下抽走长腿前,不露声色踢了沃修一脚,换沃修朝他挑起眉毛,冲他很好心情地一笑——差点把旁边满腹狐疑来迎接崖将军的光辉之翼秘书长笑瘸了。   “将军。”秘书长在随长官返回光辉之翼行政办公区时,他憋了一路,没憋住,小心翼翼问,“您和那位沃修指挥官,是不是关系确实有了长足进展,比过去要交好?”   将军板着脸,侧头瞥他一眼,把他话里的用词挑出来,语气令人头皮发麻地回:“好?”   秘书长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缩脖耸肩,心说难道他又理解错了,其实还是很不好吗?   等将军单独进了办公室里间,只点了需要作汇报的几个人跟进去,卢思明负责去独立茶水室给长官筹备加班餐,亲卫长忽然走快几步赶上预备进秘书处的秘书长,悄然在秘书长身后一拍。   “不用多想。”卢思明偷偷向同事传递了“老部下”独立群组内的最新小秘密,他说,“就是好,也别问为什么。”   秘书长:“……”   秘书长觉得,将军果然不是等闲人士可以擅自揣度的对象——这个“等闲人士”特指他自己。   怎么将军肯定跟人好的时候,语气比直白的说不好更吓人呢?   今晚注定加班,崖会泉在又两小时后才工作尚算告一段落,发觉自己十分顺手地打开了终端,仿佛是想要联络一下谁。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虚搭在通讯列表上的指尖又停住。   这种准备回家前想要联系谁,可能还想要问一句“回去么”的感受对他而言极不寻常,他顿在原地搜肠刮肚了半晌,竟想不起自己过去还有没有过情形相似的时刻。   十岁以后他没必要联系任何人问一句回不回家,也没有人给他问了。   十岁以前,他有能把一切安排妥当的电子管家,他的父母通常自有安排,他靠着搭载着保姆系统的智能车在往返家与学校,还有一些零碎的其他外出场合间。   百里只会对他说“欢迎回家”。   “你……”崖会泉停住的手重新动起来,他到底没按下通讯键,反倒退后了一步,选择了发文字信息这种更低效的办法。   他准备问:“你还是准备凭你强健的体魄跑回家?”   在信息发送以前,他做这种事是真的不熟练,猛然还想起沃修好像也没承诺非要跟他回家。   在坦白了黎旦旦就是沃修的秘密后,昨天别人跟他回去,主要还是因为他让这人等着,要求这人跟他回去的。   ……那万一沃修坦白以后打的是正好能从此住招待公馆,这边还不用对方忙忙碌碌的奔波,不用考虑往返路上的掩饰问题,对方想要的就是这份便利呢?   崖会泉被自己的疑心绊住了手,信息便又发不出去了。   他左右权衡不定,个人终端的屏幕倏地一闪,让他还以为是自己误触了指令键。   定睛再一看,却发现是他半天没能联络成功的人反倒先发来消息。   沃修用文字问他:“我看到大厅的滚动信息栏说,你们的行政办公室已在十分钟前停止接待访客,再过十五分钟,办公室就将迎来关闭,中转站和出入闸口都是下班的人,怎么你还要在办公室里摸黑干活,好彰显工作狂的加班毅力吗?”   崖会泉才把这几行字看完,转眼消息又弹出一条新的。   沃修继续说:“会议大楼的巡逻机器人真该在联合办公署也配一个,就专门放去你的办公室盯梢你——我怕你还在和人安排工作,没有直接发通讯,忙完了就快出来吧,现在没巡逻机器人,但有个人工催下班的,我在载具停靠点等你,一起回家。”   崖会泉的目光在最后几个字上落定,他看了它们一小会。   他把自己没法出去的话删掉,只改回过去一个字,说:“好。”   沃修该怎么光明正大在外面等自己,还要更理直气壮地跟自己一起回家,这就是崖会泉在走出办公室时才想到的问题。   卢思明今天再次失去了司机的工作,亲卫长已经接到将军让他忙完直接走人的通知。   崖会泉抵达载具停靠点,跟卢思明意外打了个照面。   “将军。”亲卫长高高兴兴朝长官迎上来,惊奇地说,“原来您今天把黎旦旦带过来了吗?”   崖会泉就被卢思明问得一怔。   当然将军面上半点不显山露水,他假装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任由卢思明脑补了一出原来他今天也有带猫上班,只不过碍于太忙了,黎旦旦可能一直在休息室里猫着睡大觉之类的情形。   等他再往停靠点深处走,到达自己的座驾旁边,就看见引擎盖上懒洋洋趴了一只“猫”。   黎旦旦把自己摊成一张猫饼,冲人呼噜了一声,像在感慨:“你总算是出来了。”   时间接近晚九点,联合办公署里,加班的人也都已走得七七八八,偌大的建筑在夜幕下悄然沉寂,从载具停靠点往后方建群看去,仅能看见少量24小时开放的区域还亮着灯,在夜色中缩成一个个小光点。   眼下新年假期将过,早春跟晚冬正在交接班,晚风和夜色一样安宁的吹拂过来,不像隆冬时刺骨,已经悄悄带上了细微藏在沁凉里的和煦。   崖会泉确定这里有人在等着他,他确实被谁邀请着一起回家,他在晚风里没来由的想起刚从医疗监察中心醒来不久,他走隐秘通道离开中心的那天。   那天他一个人沿着通道走,带着发作还较为频繁的后遗症,忍着若隐若现的头疼坐进监察中心替他调来的车里,设好了线路,随后,说不出的眩晕和一阵阵的恶心感席卷而来,他本想去启动车子的手按了个空,不得不先靠向座椅后背,闭上眼睛,按着太阳穴缓了一会。   等找到一个感觉自己症状消退了些的间隙,他才又睁眼,正式启动车子,让不太习惯的地面载具和久违的星球重力托着他回了家,把他送进了战后翻天覆地的局势里。   他那时还罕见的感到了漫无目的,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嗷?”   黎旦旦从引擎盖上撑了起来,他迈着四肢凑近忽然站定在车前的人。   反正四下无人也没有监听装置,小老虎稍微放开了自己的嗓子,叫的很不小猫咪。   崖会泉回神,从自己突如其来的回忆里抽身,他揉了一把黎旦旦的脑袋,又被对方用尾巴缠了下手腕。   回忆里带出来的细微空落感被缓缓填补,他终于发现,原来“有人在等”和听起来普普通通的“一起回家”,也能成为让人内心安定的事。   “走了。”他拉开车门说,“载你一程,免得你跑步回家。” 第105章 相处 “我好像你悄悄带回家的那种‘见……   沃修在车平稳驶入敞开的宅邸外院大门, 继续往主屋方向开过去时,他就在副驾位上表演了一番大变活人。   前方操作台底部的一个储物空间应手势命令而开,里面放着整整齐齐的一叠简便衣物, 接着,沃修在有限的副驾位空间里大展神通,连安全带都没解,他凭着高超身体素质几个拧转, 眨眼间,衣服便神奇且高效地套上了身,他整个人也从“有伤风化”变到了“无碍市容”的水准。   这已经是他搭崖会泉的“顺风车”回家的第二周。   那天之后,两人一起回家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日常,沃修每天到了下班的时间点,都找借口先溜, 制造出“沃修指挥官已结束本日工作, 离开联合办公署”的假象, 随即, 黎旦旦又从犄角旮旯里现身,给人以“崖将军今日其实也有携猫上班,只不过猫发挥了一贯的神出鬼没, 令众人所不能察”的错觉。   他悄咪咪完成一场人猫转换,再溜达到总会比沃修指挥官晚下班一点的崖将军办公室里, 蹭在“辛勤加班”的将军身边。   崖会泉等到了沃修, 只要没有意外,他就一边光明正大的撸猫,一边把手头工作快速做个了结,再在小老虎的“虎视眈眈”下跟办公室依依惜别,变成一个有毛茸茸倾心等候以后就当不了工作狂的懈怠男人, 带黎旦旦去到载具停靠点,开车跟沃修一块回家。   据悉,正因为沃修指挥官每天要比崖将军早走那么三十分钟到一二小时,尽管说起来,沃修指挥官也是正点上班,从不迟到早退,可在崖将军每日多“加班”的对比下,便显得沃修指挥官仿佛挺不敬业,是个一离开工作时段就找不见了人影的休假狂魔,与素有工作狂魔头衔的崖将军形成鲜明对比。   沃修在以黎旦旦身份四处溜达的时候,他还听到过这样的“编排”——   一个特殊部队的小文件员在公共厅里遇见了光辉之翼的对接员,个人终端上都飘着文件册的他们对视一眼,礼貌互相打了个招呼。   特殊部队的小文员瞧见光辉之翼对接员的来时方向,一脸歆羡:“你们长官这时候还留在署里工作吗?”   刚送批完一叠文件的光辉之翼对接员说:“是啊。”   “太好了。”特殊部队小文员更羡慕了,“前序环节里有人拖延了一会,我就晚了四分钟杀到老大办公室——才四分钟!他居然就连根头发也不见了,我去载具停靠点转了一圈,试图蹲点,结果停靠点里他的专车都开走了!”   光辉之翼对接员听完,十分同情,顺便对沃修指挥官仅四分钟,就能跑得无影无踪的技能表示震撼。   特殊部队的小文员忧郁感慨:“唉,你们的长官真的太勤劳了,我们老大也能这样多好。”   旁听的沃修:“……”   不知不觉多了一顶“勤快不如人”的帽子,黎旦旦整个小老虎盘踞在高处一角,发挥基因天赋藏匿身迹,跟阴影几乎融为一体。   他反省了会自己每天掐点就跑的行为,又仔细一寻思,感到自己每天加急文件都还是有好好批复,工作时段内的每日任务都妥善完成了,日常周常训练带队等也一项都没漏差——那这凭什么不让人按时下班休假呢!   沃修反省一通,反省的方式别具一格,越反省越觉得自己颇有道理。   别人反省都是对自己深感懊恼,决心改进。   他反省完,可不得了,到点下班下得更理直气壮了!   崖会泉以前有事没事就加班,手头工作都干完了,没班可加,他主动揽收下一阶段的任务,超前工作,可谓是主动创造机会也要加班。现如今,崖将军自认他变成了个“懈怠男人”,其实没过去那么辛劳,对于加班的热衷程度也直线滑坡了,不过幸有沃修跟他做对比,沃修把他衬托得仍然很勤劳,“辛勤工作”的帽子在他头顶还是十分牢靠。   崖会泉对这种就勤劳发生的小型拉踩毫不在意,在这方面,他出人意料的比较“严于律己,宽于待人”,只要不妨碍工作的正常进展,流程不拖沓走偏,别人爱加班不加,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他也从不会觉得沃修不勤快,反倒挺欣赏这人做事的效率,巴不得沃修能开个班,专门给那些在流程环节上极爱拖工的乌龟部门上一上效率课。   他只对沃修这项“车内换衣”的技能表达过介意。   “……你干什么?”崖会泉首次见到沃修在副驾位上换衣服,神色语气都难掩震惊,他人直接在驾驶位里麻木了一瞬,差点以为沃修是吃错药了。   “换好衣服准备进门啊。”沃修说,他还诧异地看崖会泉一眼,“你总不能让我就这么下车,然后坦荡荡地走进去后再换上衣服吧?虽然方圆几十里就我们这一家,理论上在庭院里裸奔都没人看得见,但真要这么干,还是怪不好意思的。”   崖会泉:“……”   崖会泉刷新了对于沃修脸皮厚度的认知,被噎了五秒钟:“你还知道什么叫‘不好意思’?”   真会觉得不好意思的人,能干的出来在副驾位上变身加换衣服的事?   他说:“你就不能黎旦旦进门,进屋之后再考虑变人?”   “唔。”沃修就说,“但我想人形状态下跟你一块进家门嘛。”   厚脸皮的小王八蛋显然也没有形象包袱,人身状态下轻而易举跟他仿佛还是猫一样卖乖。   虽说崖会泉近期频繁跟这人相处,也已经“段位升级”了,不会被一个语气词就给“嘛”出一身鸡皮疙瘩了。   但总的来说,他跟沃修还是属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沃修放软语气卖了个乖,话里话外表明他认为两人一起进门,更有回家的仪式感,而且他们在外已是需要顾这顾那,沃修指挥官在崖将军的办公室里多待一阵都要招来猜疑,唯有黎旦旦能在外正大光明跟崖会泉赖一块。   那这都回家了,进入安全港了,沃修还不能跟人一块进门,多惨呐,沃修甚至自我评语:“每天都要躲着进门,我好像你悄悄带回家的那种‘见不得光’的男人。”   “……”崖会泉无言以对,他扛住了语气词,被卖乖卖得防御血条不知怎么就下滑一截,沃修紧追其后一句“见不得光”还诱发了他的联想力,让顷刻间无数同样不太能见光的想法划过崖将军脑海。   因此他终究是对沃修的“车内变人兼换衣”没明令禁止,只在主屋门口停好车,示意沃修开门滚蛋,别拿些乱七八糟的假设到他这里碰瓷。   就这么,一回生二回熟,自己的副驾位在每日回家路上,都会出现“大变活人”及“技术穿衣”的一幕,崖将军从起初的满心震惊变得逐步适应。   这天,沃修照例换好了衣服,人模人样地坐在旁边,前方的可视窗外已能见到房屋近在咫尺,百里还把门厅到门廊的灯都打开了,屋子在夜幕低垂上亮着明澄的灯光。   崖会泉在沃修换衣服时不露声色往副驾瞟了一眼,又很正人君子地把视线移开了。   没料到沃修那会正忙得不可开交,套头的针织衫把脑袋都盖住大半,居然还发觉了这一瞥。   “将军。”沃修没有直言偷看的事,他在副驾的局促空间里伸了个曲折的懒腰,把胳膊支到车窗上,侧身撑头朝崖会泉看过来,“我发现你特别有趣。”   沃修先笑眯眯地这么说。   崖将军板着脸看他,手下让车匀速降速,用眼神表明自己对这评论不敢苟同。   沃修解读崖会泉神色的能力,就比崖会泉解读黎旦旦猫语的能力优秀且稳定多了,他发誓似的竖起一根手指:“我是说真的,你绝大多数时候都逻辑严密,做事严谨,会把每个步骤的前因后果与衍生因子都考虑清楚,但有时候,我是说有时候,你又会忽然流露出一点‘缺漏’,你的超级大脑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卡机,让你行为反复。”   崖会泉越听越觉得这不像好话,也没听出有趣在哪,不爱反省的他没去即刻琢磨那句“行为反复”,还很不爱讲理地反问:“所以?我的疏漏刚好让你找到乐子了?”   沃修立即表明自己绝没有嘲笑的意思,他发誓的手指继续竖着,正好应景。   但他坚持崖将军“行为反复”这事是客观存在的。   沃修还给崖会泉条分缕析的罗列了理由——   首先是最近,在庆祝宴会上,崖将军对沃修指挥官的“坦荡”一度没作任何额外表示,仿佛这在他眼中不值一提,不足为奇。   然而事发后第二晚,崖将军结束卡机,忽的在到家后反应过来昨日情形不太对,绕着沃修走三小时。   沃修当时模仿了百里,心说:“哇哦。”   然后等沃修以为崖会泉是再次适应他“变身换衣”这件事了,他也已不只一回的当着这人的面变过身,人猫猫人来回切换。每次切回人马甲,都还不可避免的要套一回衣服,而崖会泉大多时刻都有亲眼目睹。   结果,就在沃修给崖将军贴了“已适应”标签,很放心的在车内变身时,崖将军的超级大脑进行了一次程序撤回,结束了比之前更长的卡机,用提出异议的方式表明——原来对方只是虚假适应!   沃修暗自把自己扒拉成了一个炸毛老虎,他心说:“好吧。”   再到了今天,崖将军近期已告知过沃修,他之所以会纵容沃修在副驾位上作妖,完全是因为不想听他胡说八道的扯歪理,懒得被小王八蛋口头碰瓷,说得自身仿佛有悲惨。   沃修为此练出高超极速更衣技巧,没有得寸进尺——然后发现有位先生自以为隐秘地送来了目光。   嘴上说着有伤风化,妨碍市容,真诚建议小王八蛋不要过于放飞自我,行为尽量更往文明人靠拢一些。   该崖姓先生精通口是心非,他不仅看得不光明正大,还见缝插针,逮着沃修被衣服套头的刹那隐晦地看。   谁看了能不说这位先生有趣呢?   沃修反正是不能,他还把自己的发现向当事人热心分享。   沃修换上的那套便装里还有件外套,那是他系着安全带实在不便穿的一件,被他暂时搁在了腿上,准备下车后再套。   他很快为自己蓬勃的“分享欲”付出了代价——那件外套被崖会泉抄起来丢在了他脸上。   等沃修把外套扒下来,先一步下车的崖会泉已经走到了门廊。   现场表演恼羞成怒的先生健步如飞,把门拍在了落后的沃修眼前。   面对着严实合上的门板的沃修:“……”   啊哦,过头了,他被禁止跟随进门了。   在冬末春初的夜色里,沃修不屈不挠地敲了二十分钟的门。   崖会泉二十分钟后开门把他拎了进去——不是看在他心诚,而是看在他们俩今晚还有事要讨论。   关于让暗处的人骤然加快动作,行事也更加鲁莽躁动的事,他们终于有了点眉目,这晚准备重新查看那个深海遗迹的微缩模型。 第106章 旋转长廊 “该不会有人因为他很能骂人……   崖会泉从他“无意为之”的角度出发, 筛掉了与猫结婚和能力测评这两部分,把关注重点落在了文化博览会和深海遗迹上。   “因为前两项相对独立,和后面的事至少从表面来看, 没有直接的递进关系。”他向沃修提过自己的筛查思路。   从临时起意接受文研院邀约,前往文化博览中心起,到之后的顺路会见宁副院长,参与展会, 收到送给特邀嘉宾的纪念礼——以整个小荒星为蓝本制作的精雕微缩模型。再到他因模型而又一次突然行动,以令周围人都摸不着头脑的“郑重”架势介入环境监测任务,使特殊部队也不得不紧急换帅,出动了跟他当时职阶平级的代理队长乌珊莎。   崖会泉自己当然清楚他在这个“事件链”中想着什么,做的每一步决定又是为了什么,但转换思路, 他发现, 这一整个层级递进的链条落在外人眼中, 恐怕显得没那么简单。   “你恰到好处的忽然想去文研院看看, 又恰好在见了宁副院长,拿到模型后决定亲自出星,还恰好收拾了一帮埋伏在任务坐标区间的使徒。”沃修临时扮演了“外人”一角, 他把崖将军近期的行事轨迹进行口头盘点,露出似笑非笑表情, 语气刻意压低, “你说,这是不是也太‘恰巧’了一点,将军?”   崖会泉没搭理这个戏精。   “我随便干点什么就要胆战心惊的往阴谋方向分析,出门散个心都以为我是准备去要他小命。”崖会泉说,“胆子和发育不良的脑子一样大, 我看这群人应该早日找个3S级养老院养老,省得他们兴风作浪失败,最后还要跟人控诉是我把他们吓的——崖会泉不没事出门溜达吓唬他们,他们也不至于走到这一天。”   “戏精”便露了馅,虚假的阴谋家马甲裂开,极其欢迎崖会泉天天出门溜达,巴不得这人生活更丰富多彩点的沃修漏了出来。   他一下笑了:“对,这些人的问题,他们简直有毛病。”   沃修是真的从不会觉得崖会泉的嘲讽令人难以忍受,并且他还不属于“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范畴,毕竟,崖会泉日常开嘲时也没少捎上他,慷慨赠予过他一系列精妙讽刺。   但也正因此,他自己收到嘲讽都不觉得有什么了,还能跟崖会泉有来有往的抬杠几句,拿互怼当情趣,听到崖会泉动真格的讽刺别人,不管这人言语口吻有多尖刻,沃修的滤镜自动发作,总觉得这人平时跟自己互怼可爱,骂别人时更可爱。   “该不会有人因为他很能骂人所以爱上他吧?”沃修分神这么想了一瞬,甚至有点担心,怕还有别人跟自己一样,拥有一双同样擅长发现可爱的眼睛。   崖会泉也很少在骂人时遭到附和——一般来说是没人敢。   光辉之翼被打理得不错,没有那种比较外露的马屁精,崖将军骂人时,旁人一般自觉变成背景,屏气凝神的充当环境摆件,避免一个不好,喘气声太大存在感太强,被薅过去连带着收拾。   至于非旁人,那一般就是挨骂的当事人,想必也没有附和长官的心情,得是吃饱了撑的才会干这种事。   崖会泉正被沃修“对”得有点懵,反应慢了两秒,转头发觉沃修的表情越变越不对,投过来的眼神无端让他不自在,让他自我感觉像个特大号的毛线球,或者别的什么惹猫注意的东西,正被大猫用亮闪闪且一错不错的眼睛盯紧了。   “……做什么?”崖会泉谨慎地问。   “没什么。”沃修缓缓眨了下眼睛,回答说。   在正事面前,沃修克制地把目光和思想都收敛了。   崖会泉便不露声色松一口气。   沿着“参加文化会展”至“决意出星”的这条线复推,宁副院长是这条线上较为瞩目的一个节点,崖会泉很快同宁副院长约了二次秘密会谈的时间。   而在再次跟对方见面以前,崖会泉决定先和沃修一块重新检查模型,他还没忘深海遗迹模型里消失的旋转长廊底部,对那一片区域的缺失仍十分在意。   “我让佩朗翠去查过相关信息,拿到了模型制作团队的名单和部分设计资料,团队给出的公开说法是,他们是根据技术部提供的整体复原形象来采集的参数,进而制作模型,模型可以确保跟各项参数完美对应。”   家政小机器人挥动着机械臂,将主人摆放在床头的模型自外包装内取了出来。   沃修的视线短暂往崖会泉收纳模型的地方落了一会,目光接着扫过另一侧床头摆的保鲜箱——也是这人特意为黎旦旦准备的宵夜箱。   他心口冒出一片柔软,又赶在崖会泉察觉之前把视线移走,按捺住一点不太适合眼下正事氛围的笑意。   “也就是说。”沃修正色回来,“恐怕在数据回传这个环节,信息就已经缺损,这一块的数值被有意抹除了。”   “我也这么想。”崖会泉说。   但是为什么?   这个旋转长廊底下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它有什么值得被慎重对待的地方?   两人谁也不是做出决定的人,无法代他人阐述所想,他们只能从现有的线索入手。   被取出的模型很快被带至外间,他们选择在更大的空间打开环境模拟器。   等深深浅浅的蓝色光影再度铺展,虚幻的海水漫过两人裤脚,将没有实质的涟漪荡开在衣摆上,崖会泉便看沃修一眼。   他想起了自己上回启用模拟器时的情景和说过的那些有的没的的话。   那个时候他没想过自己还能再见到这个人,好像一不小心说了很多对方的坏话。   谁知道世事无常,旁听他说坏话的对象原来就是本尊,再次置身相同情景,他难免心情复杂,心情复杂之余,又还感到了一点跨越时间的尴尬。   环境模拟器的效果还是细看不够逼真,乍一看又很能唬人,这回沃修亲自调整了设置,让旋转长廊的区域投影直接按真实比例投放。   模型发出细微“滴”一声响,宣告环境模拟已达最佳水准,沃修和崖会泉站在大宅真实楼梯的顶端,呈现在二人眼前的却是那条曲折向下的旋转长廊。   “我们走下去看看。”沃修说。   崖会泉脚下轻轻一顿。   这句话给人带来了奇妙的混淆感,因为多年以前,他和沃修刚发现了遗迹里竟然还有这么一处地方,他们一起站在那条货真价实的长廊顶部时,沃修也是用差不多的口吻,说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真实的旋转长廊从上方往下看,是一个直径可观的洞口,石墙斑驳,台阶回旋着一路向下,暗绿色的海洋藻类沿着墙壁与台阶攀爬,从底部不时吹上来一阵带着说不出味道的风。   当年,和沃修一块来到这里的崖会泉还没完全拆去绷带,是个“半伤患”,沃修本来提议让他在临时据点里休息就好,反正踩点这事对方一人也能完成,单独行动还效率更高,能把基础遗迹地图绘制得更快。   崖会泉用行动否定了沃修的提议,他默不作声地沃修有所动作后起身,甚至懒得掩饰自己对这人的不信任。   “我又不会自己找到出路,然后偷偷跑掉。”沃修为他的坚持嘀咕。   崖会泉听见,当时跟沃修关系还处在“被迫共处”阶段的他只回以冷淡视线。   “我一直都听说越是努力往高处走的人,越容易患上一些所谓的‘上流病’。”沃修在踩点的路中继续嘀嘀咕咕,崖会泉不搭理他,他自己一个人也聊得很热闹,逮着觉得他很吵的崖会泉耳朵一通猛灌,“比如说容易焦虑,易在精神层面感到缺失,也比普通人更容易对环境感到不安定,难以建立起基础信赖体系——总的来说呢,就是比较容易被害妄想。”   “我过去觉得这是一种偏见,但百分不如一见啊崖将军,你这个凡事一定要亲力亲为,经了别人的手就怎么都不放心,恨不得在我身上按24小时监控探头的劲,确实是很贴合大众对于‘上流病’的部分定义了——请问您在星盟第一星系的首都蒙特长住时,会给自己请……请那个叫什么来着?灵魂导师还是精神导师?总之就是让人家引导你做冥想功课,学习怎么掌控情绪,还有对话内心,接纳真实的自己?”   崖将军摆脸色不管用,警告眼神也不管用,又不好动手,因为动手违背了他们才勉强定下的和平共处协议。   而且最主要的是,身上还打着绷带的他此时动手,估计也比较难把旁边这人揍到闭嘴。   所以崖会泉终于开了一次尊口,他压着暴躁说:“我觉得你也拥有一个量身打造的词。”   沃修的嘚啵就一停,他还有点惊奇地看崖会泉一眼,眼神像在见证一位自闭患者沉默多年忽然说话的奇迹。   沃修不敢将这份奇迹敷衍对待,忙虚心请教:“是什么?”   崖会泉用看见脑残患者智力残损多年,忽然说了句人话的神色回敬了沃修那个眼神,他干脆道:“神经病。”   沃修:“……”   二人互相认为对方是场“医学奇迹”,眼神碰撞间都快溅出火星,旋转长廊就是在一场口头交锋即将爆发以前,正巧出现在了前方,它像个天然的调停员,有效遏制一场战争。   沃修单膝在洞口边缘蹲下,他收了和崖会泉互怼时的姿态,蓝眸微微眯起打量过下方情况,确定长廊的整体构造保存还算完整,也没有检测到危险迹象,便把一个悬浮跟随的小探照灯翻了出来,为两人提供基础光源。   “能下去。”他和人分享着自己的评估结果,“我们走下去看看。”   这么说完,沃修一回头,发觉崖会泉已在调整身上的小型装备。   因为小臂到肩膀一线都还打着绷带,有个需要将手绕去背后的动作崖会泉做得不太顺手,他对沃修的提议只略微颔了下首,当做是难得的附议回应,视线仍微微垂着,还在专注对付身上随身带的装备。   一只手伸过来,忘了两人不久前才差点开战似的,很自来熟地帮崖会泉把背后卡扣一推。   那个卡扣刚好扣在后腰附近,擅自帮忙的手不管是伸过来还是收回,指尖都沿着腰间绕了个半圈。   崖会泉:“……”   崖会泉倏地抬头。   “这么看我干什么?”沃修像完全没发觉不对,还奇怪问,“我卡扣推紧了?” 第107章 石头墙 “你是准备把我按在墙上,然后……   由于并不确定是不是又是自己多心, 就像两人在医疗舱的那回一样,是疑似有骚扰之嫌的人反倒无辜且理直气壮,而疑似受了骚扰的人想东想西, 显得格外多疑,宛如真应了小王八蛋不久前才诽谤过他的话——像患了重度被害妄想。   所以当时,崖会泉怀揣着一点微妙之情,他只不露声色地跟沃修拉远距离, 然后冷着脸“赞美”对方:“原来你还挺擅长‘不计前嫌’。”   “顺手帮忙而已。”沃修说。   年轻的沃修指挥官向当年同样年纪更轻,对他认知也更不足的崖将军展示了自己的脸皮——他完全没把崖会泉的话当冷嘲热讽,反倒真把这话当正经夸奖给收了。   崖将军的言语小利箭撞上铁如城墙的脸皮,不仅没能扎透它,还受到了“回震效果”。   沃修迎着崖会泉好似吃到馊饭的表情笑眯眯还说:“过奖了,别客气。”   崖会泉:“……”   当年的堵心感可谓是铭刻在心, 多年以后竟然仍历久弥新。   站在自家的真实楼梯上, 沿着投影出的虚幻旋梯轨迹一级级下行, 崖会泉因为沃修相似的一句话把这事全回想了起来, 冷不丁的,他伸手打了沃修一下。   “……”沃修突然挨打,一脸懵逼, 他正负责规划线路,标记虚幻投影与现实的边界线, 避免两人在真实楼梯上一脚踩空, 给两人带着路。   “怎么了?”沃修纳闷地问,“我的标记有问题?”   他十分谨慎地还查看了两旁投影下的石壁:“还是说你在墙壁上看见了什么?”   “……没有。”为往事跨时空打人的崖会泉不太自然,他也是手都动完了后,才感到这种行为有点幼稚——跟他被旁边这人传染了似的。   沃修更迷惑了。   他站在低崖会泉一级的楼梯上,抬眼看着略高出一截的人, 手臂随意挨着“石墙”,实际上是倚着现实里的栏杆。   他们在台阶上大眼瞪小眼了片刻。   不知怎么,沃修就神奇的领会到了崖会泉只是突发奇想要给他一下,并且这冲动并非源自当下的事。   “你……”沃修斟酌着挑了个委婉的说法,他带着点好笑说,“你想到什么了?”   崖会泉正在尴尬,还有那么一点担心,毕竟先没来由动手的人理亏,要是沃修揪着这点来追问,他很容易被问得毫无反驳之力,假如沃修再心思活络一点,有意拿这事来调笑,他基本就也只有听对方揶揄,从此被这人捏着“跨时空追责”的把柄说道的份。   不料,沃修绕过了动手的部分,还主动往下铺了一层台阶。   崖会泉沉默了一小会,他跟自己做了个简短的小型斗争,就也写作“委婉”,读作“别扭”地说:“你那时候真不是故意的么?”   “什么?”沃修只能按着当下情景,猜测崖会泉说的是他们探索旋转长廊时的事,但这个“那时候”具体又是哪时候,他反应过来就需要一点时间。   等又过去一小会,崖会泉自己也觉得自己太墨迹,他被自己甚至给墨迹出了一点不耐烦,他眉心轻而浅地一拧,冲着一脸已然忘记此事的沃修干脆把话说开,做了个信息概括十分到位的提醒,沃修方才知道“那时候”是指的哪个时间,随即啼笑皆非。   从沃修把这事都完全忘了,他压根对自己的顺手之举毫无印象就能看出来,当年,他后面气人是真的气人,揶揄是真的揶揄,但是他伸手去帮崖将军扣了对方不便操作的装备带,把对方手里偏离两次的卡扣对准卡槽推进去,就也是真的毫无其他用心。   他当年真的只是顺手,并且觉得,两人斗嘴归斗嘴,口头开战归开战,然而情形环境所致,他又没想过要让一个还算值得尊敬的对手死在不知名荒星的海底。   他那时跟崖会泉就已经在太空战场对峙了近八年,与起初在忒弥斯星区兵戎相见相比,他敢肯定自己的心态有所变化,不再像初打照面时那样,把“崖会泉”这个姓名连同其人一起,视作一个可以倾注仇恨与不甘的靶子。   如果他们终有分出你死我活的一天,那至少也该是在某个太空战场,在某场针锋相对的战役。   一个会轰轰烈烈随着导弹与烈火燃烧,像在昏暗宇宙炸开的烟花一样,把生命的最后一丝余热挥洒殆尽。   一个可能会为了解决心头大患而松一口气,缄默注视这场烟火,目睹和自己斗争多年的宿敌走向终局。   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可能——沃修出于自信,他觉得,他和崖会泉终于少了对方这个宿敌的那天,没准还会是他们俩都感到有点若有所失的一天。   有时候,失去一个有趣的敌人,也是件值得嗟叹的事。   所以在他们还没走向终局,困住他们的不是星级战场,不是导弹炮口,而是一个天然小荒星的情形下,口头打架归打架,行动上帮些小忙又怎么样呢?   沃修对自己的“举手之劳”不以为意,也没特意去记,他伸手的动作没有别样含义。   ……不过他要是这么如实跟容易多想的崖会泉说了,他不确定某位先生会不会就地自闭,在今天接下来的时间里都碍于尴尬,再也不搭理人了。   沃修在“说实话”和“有人理”间,他觉得还是有人理更好点。   崖会泉抱着手臂已经等了半天,沃修思考回答的样子跟他之前斟酌提问时一样墨迹,就在他起疑心,估摸着多半是自己想错了,沃修沉思的时间越久他就越发感到了不妙时,忽然的,沃修就细微改变了倚靠栏杆的姿势。   “我那时就特别喜欢没事凑你面前撩闲,从口头到上手都不算少。”沃修一脸事实就是如此的神色,选择了“出卖自己”,他笃定地说,“所以我估计,那个时候我多半还是故意的,你看,我本来也可以先跟你打声招呼,而不是搞突袭似的直接做了。”   崖会泉将信将疑,他结合沃修的思考时长,微妙听出了一点这像是在特意哄他的意味。   沃修把他的“将疑”看了出来。   强说假话不如假话真话混着说,沃修灵机一动,当即补充:“你知道我为什么随手一扣都正合适吗?”   崖会泉示意这人少卖关子,有话直说。   沃修战术性地把腿一迈,仗着腿长连跨三级楼梯,眨眼撤出崖会泉一伸手就能够着的范围:“我眼睛很好,记忆也不错,之前全看过了,你忘了吗?”   等崖会泉意识到沃修是指的什么“全看过了”,明白有个小王八蛋才委婉体贴了不到小半天,就又在公然调戏他,还是拿另一件他想起来就尴尬至极的事。   沃修沿着楼梯蹿得飞快,人就已经站在了楼梯中央的转角平台上,笑得十分欠揍,让崖会泉鬼使神差还想起这人刚回归的那一晚,当使徒军团尝试截获带着底牌小队游走场内的小机甲,这人在星区公共通讯频道里说的那句:“哎,打不着。”   崖将军罕见的理解了使徒军团指挥官的感受,和他点名辱骂过的敌人隔着时间和空间达成一致——认为沃修这副样子属实臭不要脸。   小王八蛋同时也是个小讨人嫌。   “哎别别别,你悠着点,投影还开着呢。”沃修被大步下楼梯的崖会泉吓了一跳。   他当然不是畏惧崖将军的气势汹汹,反正以他那能偏差正常人万里星河的眼睛,他看这人怎么样都可爱。   他主要是怕崖会泉在高度仿真的投影里踩空,踏上了现实里不存在的台阶面。   “你做的路标是假的么?”崖会泉平平稳稳来到沃修面前,毫不客气扣住他肩膀,再把人往后方墙壁上一推。   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沃修指挥官调整投影参数的功底独到,不带队的时候也能去客串一把技术员,这个经他之手放出来的模拟环境,有七成的画面跟崖家大宅里的楼梯是能叠上的,可以在现实楼梯上找到落脚点,甚至于崖会泉跟沃修两人此刻所处的这个转角平台,它直接吻合了投影长廊中的一处旋转台。   崖会泉把沃修往后方的墙壁上推,投影中,他是把小王八蛋按上了藻类攀爬的粗糙石面,现实里,沃修的后背靠上了平整光滑的自家墙。   “这么冷酷的表情和这么霸道的动作。”沃修靠在墙上,顺着崖会泉的力道放松了肩背,“将军,你是准备把我按在墙上,然后教训我的出言不逊?”   然而嘴上这么说着的人,却有一条腿膝盖曲起,相当自然就卡进了别人的两腿之间。   “你确实是很欠教训。”崖会泉刻意语气沉沉,“跳得这么欢,是不是忘记我们还没算过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恢复记忆后又藏了多久的事,还有你跟特殊部队是怎么接上的头,在你回星到庆祝宴会的这段时间里,你又下了什么样的命令,才让特殊部队内有人协助,帮你每日掩盖行踪的事?”   沃修就没想到,在眼前这样的氛围和状态里,崖会泉能就这个暧昧的姿势,忽然和他转到了正经算账频道,来问罪他一直也有意没仔细捋请,本着能苟则苟态度悄悄往里藏的事。   一提这些事放飞的沃修指挥官就蔫了,理不直气也不壮了,从伸着爪子四处撩拨,还以为别人真奈何不了他的大老虎变成能被人提溜着走的普通家猫了。   “这个……”沃修飞快眨了几下眼睛,他干笑一声。   崖会泉冷眼看着沃修尝试挣扎,表情还是很冷酷,气势也还是很逼人十足。   ……但仔细看,他眼底其实藏着一点笑,嘴角也明显是强行绷紧了,费了些功夫才维持住这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嗯?”崖会泉看着沃修的眼睛,“你想好从哪件事开始解释了么?”   崖会泉顺便将电子相册的事也想了起来,他原计划着,假如沃修还是吭吭哧哧,难得被他给问到节节败退的样子,那么他下一句就是乘胜追击,准备再接着问对方:“还有我和百里关于电子相册收录整理的约定,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要不先解释你和百里还有多少小秘密的事?”   但后面这句追问没能出口。   沃修还在绞尽脑汁的思考应对,崖会泉骤然跳频,确实是让他也感到了一回难以招架,忽然的,他却又发现崖会泉的视线偏移了,崖会泉没再紧紧盯着他,而是像蓦地发现了什么,目光落往一边墙面。   “这是我们找到这个遗迹起源的那块石墙。”崖会泉说。   他又一回跳频,被投影里的石墙推着跳回了正事频道。   当年崖会泉跟沃修也是在这个旋转平台上意外驻足,停留得久了一点,随后因此发现了石壁上的秘密。   不过当然,他们那时的氛围远没有现在这么“友好”,两人是货真价实的还容易较劲。   崖会泉记得,自己那会惦记着沃修的“冒犯”,又无从知晓这人究竟是不是故意的,还被对方的厚脸皮给结结实实堵了一回,对这位死对头的脸皮着实震惊,所以,他在沿着旋梯下行期间,一开始一直特意保持了距离,让沃修呆在自己的安全距离以外。   沃修尊重了这个界限,在下行时没有再做些有的没的小动作,只让可以照明的悬浮探头飞在两人的中点上。   崖会泉看了那个悬浮探头几眼。   “你总不至于介意我给你打个光吧?”沃修走在前方开道,他像后脑勺上长了眼睛似的说。   “怕你过于舍己为人,自己一会在前面遭遇了‘灯下黑’,我还得费心去救你。”崖会泉分毫不让地怼了回去。   沃修便笑了一声,那腔调听起来,就跟听了个笑话差不多,一听就知道这人相当自信,一点也没考虑过自己真需要别人帮忙的可能性。   结果,就跟许多年以后的今天,起先自认占上风的沃修指挥官后来蔫了一样。   他们下行到旋转平台附近时,沃修的肩膀无意间在石壁上碰了一下,扫到了那上面攀附的海藻。   窸窸窣窣之声顿起,一扫之下,仿佛整面墙上的暗色藻苔都活了过来。   沃修也是猛然被崖会泉抓住了肩,他被人扣着肩膀飞快往后一拽。   崖会泉眼疾手快将沃修拉离了这面不太对劲的墙壁,在还在持续的窸窸窣窣声响里返还了沃修的那句话。   “顺手帮忙而已。”崖会泉冷调的声线里淌出一点嘲笑,他说,“不客气。” 第108章 壁画 他把崖会泉的右手拉了过来,裹在……   沃修的反应并不慢, 那一瞬间他意识到不对,腰腹核心与大腿就已经蓄了力,能够凭自身从发出异响的墙边弹开。   但在他有所动作以前, 他听见了崖会泉的靠近。   崖会泉的反射神经跟沃修近乎不相上下,那一只伸过来扣住沃修肩膀的手稳且精准,非常牢靠,沃修惊诧了大概有半秒, 随即飞快改了自己的应变策略,把往反方向蓄的力撤销,很配合地顺着崖会泉的拖拽被拉了过去。   因为电光石火间,他还意识到一件事——崖会泉是用受伤的那条手臂来拉他的。   崖将军是右臂的小臂到肩膀一带都还打着绷带,他在用受伤胳膊拽完人后立即冷嘲热讽,右手随意垂回身侧……也隐没进了上方悬浮探头较为顾及不到的阴影里, 像是习惯性地不给人看见。   他也半点没表露出伤口有哪里不适的样子, 仿佛刚刚拿伤手去使爆发力不值一提。   然而, 沃修十分清楚, 以他自己的体重,再加上崖会泉把他往回拽的力度和速度,想要在短时间内爆发出这样的力道, 不挣裂绷带底下的伤口基本不可能。   他们共同探索旋转长廊的这天,已经是崖会泉二次躺进医疗舱处理伤情之后, 崖将军在沃修看来实在是个深谙“忍功”的奇男子, 他二次进医疗舱修复被扯开的深创与各种骨裂时,从医药箱里药品存量有限,他们在这里还不知道要困多久的角度出发,他主动调整了沃修预设好的手术参数,在医疗舱里躺了不到半小时就爬起来了。   沃修一开始没留意这人自己一声不吭把参数改了, 只目睹这人躺进了医疗舱,估摸着手术至少一小时起步,便转身去收拾他们的临时据点,把那张已经完整的伤员床摆进简单划出的休息区,又琢磨起该怎么利用有限资源做到局部环境除湿,立体空间保温等问题。   ……结果方案刚搭建起基础框架,沃修震惊地发现本该“一小时起步”的人,居然这就出来了!   “你怎么这么快?”沃修神色和音调都难掩惊愕,他那会下意识问着崖会泉。   披着外套的崖会泉冷冷扫他一眼,好像从沃修这副态度和那句本质是关心的话里感到了冒犯。   常年在机甲战舰等封闭载具里进行太空作业的人,皮肤本来就比普通人白,受伤失血再加上才做完小手术,崖会泉那会看上去苍白得简直像快变成透明的,他手腕垂在身侧,从外套下方露出来,手腕底下的蓝色血管清晰可见。   虚弱给崖会泉带去两分极其虚假的脆弱感。   当崖会泉迈开步伐,朝沃修走过来,他动起来的刹那,这两份虚假的脆弱便又像一层脆弱的罩子,被他给亲自打破,倏而消失无踪了。   沃修堪称神奇的发现,崖将军不仅能忍,还是那种饶是身上有虚弱状态加持,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出来对方此刻身体欠佳,可也丝毫不减他半分气势的人。   崖会泉稳稳走到沃修跟前,终于居高临下回复沃修一句:“可能因为我们星盟正规军不如域外联合军队娇气,在物资稀缺时还想着要舒适待遇?”   崖将军除了能忍,也着实嘲讽功力惊人,因为他主动把话题上升到了星盟跟域外联合的高度,他跟沃修的和平协议险些破灭在签署前夕。   老实说,沃修那会也以为自己的和平共处设想破灭了,他心说舒适待遇又不是我给自己准备的,还不是怕你这个值得多保留的死对头陨落在荒星,那多不值当?可你这人反过来嘲讽我处理手法娇气,简直岂有此理,让你领一下情是不是会要了你的命?   但就在沃修自觉“协议破灭”的下一秒,披着外套的崖会泉在他身边坐下来,放完嘲讽后,这位没事人似的跟他坐了个并排。   “拿出来。”崖将军宛如在向敌人下命令,他理直气壮地要求沃修,“你不是列了基础和平守则?给我看看。”   “……”沃修说,“崖将军,要是有朝一日,宇宙出现第九大奇迹,域外联合跟星盟真的能不打了,大家开始集体筹备和平企划了,我真诚劝你远离和平谈判桌,这不是一份适合你的工作,务必请更专业对口的人代劳——你这个谋和平的谈法,估摸着能直接谈出第二次星际大战。”   崖将军便嗤之以鼻,他说:“少说点天真的废话,拿不拿?”   那时他们都还只把“不打了”与“和平谈判”当玩笑跟不切实际的调侃,谁也没想过它有一天能真的发生。   对于还处在战时的人来说,过度畅想和平与安稳也是危险的,不明智的。   因此沃修把这个关于和平的设想很快翻篇,他只悄然记下了身边这人恐怕有一点——有极其细微的一点——口是心非的样子。   而到了两人一起走入旋转长廊,崖会泉用伤手把他猛然回拽的这天,沃修一经意识到后面这人用了受伤的右手,他心情那时复杂极了,让他在不动声色加深“口是心非”认知的同时,也自动略过了崖会泉嘲讽性质浓重的学他说话。   “你的手……”沃修让悬浮探头下落,想把被眼前这人有意放去暗处的右臂扒拉出来,检查一下。   崖会泉没等到沃修跟自己互怼,也很是意外,听到这不仅不针锋相对,还疑似带了温和担心的话,沃修视力卓绝的眼睛就清楚看见,崖将军整个人都绷了起来,他好像格外不适应收到这样的关心,并且不单是由于给出它的是他的敌人。   他就是纯粹不习惯收到这种待遇。   就像崖将军长到这么大,在这片宇宙里活蹦乱跳这么多年,他周围却没一个会好声好气关心他两句,细心问一下他怎么了的大活人似的。   “没事。”崖会泉在回过神后迅速后退一步,像能借着拉开一点距离避让过这无形的关心,他嘴唇微微一动,可能原本还准备了别的冷言冷语,结果也在沃修的反向出招下给关心哑火了。   那只悬浮探头被他抬左手拨走,没照到他右手边,他让探头飘向墙壁,转移话题地说:“先看看后面那面墙。”   那面墙从被沃修不慎扫了一下起,一直在发出窸窸窣窣响动,不过好在它只是持续发出异响,墙上的东西似乎被限制着活动空间,也离开不了墙面,才给了崖会泉和沃修能稍作交流的空档。   沃修的嗅觉和视觉一样灵敏,他鼻端已经捕捉到空气里浮露的丝丝缕缕血气。   他朝崖会泉的右手再度投去一眼,转身走向石墙时有意无意把人往背后挡了挡。   重新查看过墙面之后,崖会泉和沃修便发现,发出异响的不是墙壁上攀附的藻苔,而是在表面的海藻和墙面之间,借着暗色植物的遮掩,中间层里夹着一种大约只有人指甲盖大小的寄生物。   那画面很容易让密恐患者当场犯起密集恐惧症,海藻背后成片粘着这种小玩意,它们裹着石灰质地的壳,像长在石墙和藻类之间的诡异硬质“双面胶”。   沃修说:“奇怪。”   崖会泉没看出这些长着迷你蔓脚的小东西是什么,在看清了它们的长相后,他再听它们集体活动时的窸窸窣窣,只幻感似的觉得身上哪里隐隐发痒。   “你认识这是什么?”他问沃修。   “像变异的藤壶。”沃修很快回答,“一种古老的节肢动物,通常生活在浅层海域和潮间带,能攀附海岸上的礁石,也能攀在船底,还能寄生在鲸鱼和海龟身上,但像海藻和石墙,它们通常不会是原始藤壶的选择,是个它们以往不会感兴趣的栖息地,这些小东西能长在这,我合理怀疑是受了这片特殊海域的环境影响,发生了某种变异。”   石壁上的藤壶被人惊动,还在海藻和石壁间伸着蔓脚攀爬,让藻苔在墙面上几乎出现了“游动”一般的效果,却没有要成片的暴起伤人,对两位不速之客同样不太感兴趣的样子。   崖会泉和沃修谁都不是生物科学方面的专家,看不出它们为什么变异,又为什么能长在非原始栖息地的原因,他们连这个遗迹本身也还没探索完毕,不知道它是谁建成的建筑,也不知道这里的原住民如今都去了哪。   确认石壁上的藤壶不会对人造成干扰,他们接下来只要小心一些,避免再接触石壁上的海藻就行,沃修正说了句走吧,他又一次有意把崖会泉往远离石墙的方向带。   崖会泉嫌沃修总往身边凑有点挤,伸手再度按上这人肩头,手动把这挤他的妨碍推开到三十公分外。   “等等。”崖会泉说,“你再看看石壁下面,这种小寄生物带着海藻爬开后,下面是不是还有东西?”   沃修一愣。   当年的照明条件很有限,两个人的行动力也有限,崖会泉和沃修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弄清楚那块石壁上的“东西”原来是已带有潮蚀痕迹的浮雕,是一种运用相当古朴的手段凿刻的壁画。   而能弄清楚这是壁画就已很不容易,想要进一步弄明白壁画上画了什么,它是否能揭露这处遗迹的秘密,便是摆在二人面前的又一个难题。   ——但这对十七年的崖会泉和沃修来说已然不是问题。   “石壁上是这个星球原住民的起点与终点,他们原本生活在陆地,又出于不知名的原因,陆地环境持续恶化,能够供族群生存的空间越来越小,这里的原住民们为了求生,便不得不开始向地下,甚至向海底搬迁,他们往下拓展,试图靠双手和技术创造出新的生存天地。”   模拟出的投影长廊里,沃修看着技术修复下焕然一新的石壁,他把崖会泉的右手拉了过来,裹在自己掌心。   “但这番不屈不挠的努力依旧失败了。”他轻声说,复述了那个后来他跟崖会泉沿着石壁一路下行探索,终于在壁画的指引下看见的结局,“原住民们躲到地下,躲去海底,每一次迁徙都意味着一次居民数量的动荡,会有一部分人在迁徙的途中倒下,会有第二部 分人在适应新环境的过程中倒下,接着,最后那些经历了层层筛选,扛住了考验,能够在这个深海建群里生活的人,他们看似是这场‘优胜劣汰’里的胜出者,却也没能逃过湮灭的命运,在迁入海底遗迹的三十五年后,最后一位遗留者刻下壁画的最后一笔,他带上了已故族民的所有骸骨,返回陆地。”   所以崖会泉和沃修在修好了第一套动力设备,可以前往海面上方时,他们选择了先去到这颗小荒星的陆地,到达了通过壁画解读出的区域。   这个星球上的人从地上转移到地下,再由地下去往海底,海底遗迹里的壁画是由不幸的幸存者们接力完成,最后的原住民为它画下结局,遥遥指向上方陆地。   他沿着族群的轨迹一路逆行,海水与潮湿是天然的“保存剂”,让他能找到并带上那些还没腐朽的骸骨。   遗留者找齐了自己能找到的人,带大家回了陆地,把族人们和自己一起安置在那里。   崖会泉和沃修把动力艇停在海岸,他们那天穿过海滩,翻过山头,看见了那片粗陋又壮观的坟地。   坟地入口立了一块石碑,布满风蚀日晒的痕迹,上面刻了简易的文字,它日后终于幸得翻译,意思是——   【我们的来处,我们的归期。】 第109章 回望 “这种喜欢到处刻‘到此一游’的……   被遗忘的小星球太寂静了, 寂静到所有会主动制造出响动的活物都似乎潜入海底,于是陆地间只剩下风,剩下小荒星固执接纳的千万光年外的一点太阳痕迹, 剩下在和着风翻卷的浪潮,风声又卷起潮汐声,把它们少许的送到人耳际。   崖会泉记得沃修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在他们共同对着那片坟地缄默无言的时候。   “崖将军。”沃修忽然说, “你为什么而战?”   他们眼前是一个族群的终局,它不曾出现在星盟的记录里,可能域外联合人也对它知之甚少,而它第一次在一位星盟来客及一名域外联合人面前现身,就是向两位征战四方的指挥官展现了它最后的结局。   那位最后的遗留者当然早就不在了。   收敛尸骨,凭着一己之力建起这个粗陋的坟地, 这两项工作耗尽了遗留者最后的生命力, 他在做完这一切后和族人的遗骨挨在一起, 又在不知多少年过去后, 他们已然不分彼此,大家在沉眠之地依偎成一团。   这个种族的居民,大多是互相拥抱着死去的。   崖会泉被沃修那一问给问顿住, 他勉强从前方的坟地抽回视线,把目光投给沃修。   沃修却没看他。   域外联合的年轻指挥官神色难得沉稳, 收起了对方一贯示人的漫不经心, 眉宇间甚至沉出了一点郁气。   崖会泉一开始以为那是句话质问,后来他发现不是,因为沃修并没有要求他必须给出一个答案的样子。   沃修嘴上是在问人,姿态却更接近自省。   “在域外联合变成一个整体,还没有‘域外联合’这个头衔之前, 域外有着不少像这地方一样的小星球。”沃修轻声说,“小星球上有流民,有臭名昭著的诈骗犯与海盗,也有像这样的族群。我不知道下面这群沉睡者的文化与历史,与他们素不相识,但我猜,他们应该是诞生自‘大航海’时代,又在大航海结束,步入星历元年时选择了这里,当做族群的栖息地。”   大航海时代,人类举家搬迁,基因获得飞跃式进化的时代。   也是异种基因携带者首次出现,大批原始物种因无法适应大迁徙而灭亡,新生物种与智慧族□□替问世的时代。   人类进化的方式千奇百怪,又并非每种进化方向都能为大众接纳。   星历元年,星盟成立,设下公民身份门槛,只向更为大众所认可的,基因进化完全的宇宙居民敞开大门,揽收按着“人类优等进化基准”划分出的人。至于异种基因携带者,比异种基因携带者还要更不像人的新生杂交族群,便统统被星盟拒之门外。   星盟是新人类的家园,是文明人的文明乐园,是上等人群英荟萃,共建人类光辉未来的理想乡。   进化不完全的怪物,被异种基因侵占了人本位的下等进化者,怎么配踏入文明乐园,享受跟文明人平起平坐的待遇?   不被星盟接纳的人们变成了新时代里的流民,他们只好四散去域外。   宇宙广袤,星盟的版图终有边界,域外那些大大小小的天然行星,便是流放者们的落脚点。   零散的星星接住了这些零落的人。   “但这还不够。”沃修确实不需要谁真给他一个回答,崖会泉在他一问之后沉默,他也不在意,只自顾自说下去,“域外的天然小行星不少,如果只是谋求一个落脚点,并不难,难的是小行星中很有一部分环境不够稳定,容易在行星轨道上发生冲撞,被其他星球的引力场吸引,而流放者们往往按基因畸变方向划分阵营,好一点的能形成小规模的部落,坏一点,能聚在一起的人就只有小猫两三只,还不够凑一个后勤作业小组。”   所以一盘散沙时期,许多小星星和依托它们为生的居民一起,悄无声息地在宇宙里熄灭了,从此杳无踪迹。   域外联合,起初就是为了让独立的小行星建立联系,有所凭依,尽量让彼此在快要湮没时还能传达出声音,有人得知这里有颗星星正在沦陷而成立的。   除了习惯肆无忌惮和四处胡来的海盗,他们坚守着自己的独立据点,域外的其他零散星们渐渐走向一个整体,然后有了域外联合的官方正式军。   我们为生存而战,为争取到平等的资格而战,为星星不再无声熄灭而战——这是域外联合军成立时的宣讲誓词。   沃修其实踩线了,这个话题过度涉及阵营立场,是他和崖会泉在和平共处原则里约好尽量少提的东西,然而不知怎么,崖会泉当时隐约看出来,沃修在说那些话的时候,对方的立场不是单纯的域外联合军,反倒更像在与下方坟地里的失落族群共情。   因此崖将军什么也没说,只和沃修一块站在风蚀出的高地上缄默。   沃修的问题也的确微妙的戳中了他。   崖会泉连自己假如没有战争的话会做什么都不太清楚,如果不是责任与义务,不是被命运这只无形的手推动,他也真不清楚还有什么能让自己为之奋战。   他好像没有非守护不可的信念,对荣光璀璨之类的头衔也并不热衷。   他想不出自己是为了什么,只好停止无谓的思考,并继续去看沃修。   域外联合已经成立两百来年,星盟也已牢牢占据领先位置三百年,一个比他还要小十岁的年轻人,又为什么会在一个消亡种族面前流露出这么深刻的情绪呢?   崖会泉当时想不明白,他那一点隐约的感觉也似是而非。   斗转星移,转眼十七年后,崖会泉顺着壁画重新回看这段记忆,他被沃修拉着手,就终于明白,沃修那会不只是在目睹别人的消亡,也是在看自己。   小猫两三只的族群,最后的遗民。   永远也敛不了父母尸骨的白老虎望着别人至少团团圆圆的坟墓,他问身边的星盟将军为何而战,也在问自己——你还记得自己的初衷么?它是对的么?   你在一路前行的路上,曾偏离过本心么?   沉眠的遗骨不会回答问题,风与潮汐不会回答问题,寂静星球只能赠予来访者寂静。   “差不多也就是在发现沉眠地的这天。”握着崖会泉手的沃修说,“我对你有了很多看法上的转变。”   “很巧。”崖会泉说,“我也是。”   沉眠地让崖会泉无意间看见了沃修的另一面,对沃修来说也是一样。   他们那天看了那地方许久,沃修之后也没有再说话,两人像是用沉默为这个未知种族送上久违的祭奠。   临走前,崖会泉看见沃修捡起了一块尚算平整的石板,仿佛是准备拿回去做个纪念。   “你捡石头做什么?”崖将军冷眼旁观,还是不禁多问了一句。   “捡回去刻个字,再放回来。”沃修回答。   崖会泉对这种行为便十分不能理解,第一反应是想起了那些据说每到一个旅游景点,就要留下点痕迹的人。   “你还有这种……”崖将军挑了个词,“这种喜欢到处刻‘到此一游’的爱好?”   沃修把石板上的灰随意吹了吹,将它夹到手臂下方,再才抬头看崖会泉。   “想什么呢?”沃修说,“拿回去刻一个欠条。”   崖会泉就反应过来了沃修的意思。   这里不是无主星球,遗迹里的一切原本都是有主的,而主人们长眠陆地,丝毫不知他们留下的东西造福了两个闯入星球的“天外来客”。   沃修想要打个欠条,顺便表示对于原住民的感谢。   崖会泉知道了沃修是想刻什么,沃修等待着这位以嘴毒闻名星际战区的将军来点评这番行为,猜测这人多半要说“不知所谓”,“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自我安慰”之类的话,会觉得他的想法毫无意义。   却不曾想,崖会泉开口,他只皱着眉说:“就这?欠条就是你表示感谢的方式?”   沃修一顿。   就见崖将军好像陷入了短暂的思考,随后他说:“改掉。”   沃修虚心请教:“改什么?”   崖会泉侧身,他看了还在视线范围内的沉眠地一眼,目光落在入口处的石碑上:“我们暂借他们的居所,借他们留在这里的所有寻找脱身可能,如果顺利脱身,我承诺会将各位的故事带出去,会让这颗星星的存在被人得知,会让被遗忘的族群被记得。”   崖会泉前一句话是在对沃修说,后面是在对沉眠地里的原住民。   等他把话说完,转头重新跟沃修对上视线,就发现沃修神色奇异。   “……你这是什么眼神?”崖将军陡然不太自在。   而沃修像是愣了一下,再才非常欲盖弥彰地说:“没什么。”   “你那时候在想什么?”十七年后,崖会泉终于有机会把这话又问出去。   当年他因为直觉追问恐怕反倒对自己不好,好像会让人更无所适从,所以他在沃修那句“没什么”后仓促一点头,示意这个话题揭过。   但如今,他当然没什么不敢问的困扰,所以他放任了自己跨越时间的好奇心。   “在想我该改一改对你的偏见,不然总显得像在重新认识你。”沃修说,并不轻不重捏了一下他的小拇指。 第110章 线索 他们可能确实收到了“”惊喜“”……   崖会泉很少跟人有称得上“过密”的关系, 肢体接触就更少,但直到他感觉自己的手像个摆件,正被沃修时不时捏来捏去, 他警告地敲过对方手背,沃修的小动作也只是停了一瞬,大概克制了不到二十秒,一转头, 他们下了几步台阶,他被拉过去的那只手就又开始遭受“把玩待遇”,他便这才发觉,他对沃修的靠近似乎总是接受良好,这人在他这里施展的各类小动作也都无比自然。   崖会泉试着往回收了下手,被理应在专注查看壁画的沃修即刻发现。   沃修将他的手重新握紧了, 手指穿过指间缠过来, 还扭头问他:“怎么了?”   崖会泉动了动手指, 感觉沃修的手像一幅造型比较别具一格的“分指铐”。   碍于这人反问他的态度过分理直气壮了点, 仿佛他的手他都不能随意支配了,得全交给对方管才是正常的,所以崖会泉重复了遍沃修的话:“怎么了?”   他挑起眉, 回看沃修:“我想要收回自己的手,还需要向你先征求一下许可了?”   崖将军话是挑衅的话, 口吻却不是准备发动互杠战争的口吻, 其实他听起来,更像是有点好笑,不过习惯使然,让他用讽刺的形式表达了出来。   “是要征求一下。”沃修听完,就回答说。   小王八蛋半点没有认为自己脸大如盆的意思, 跟不懂“脸大”这两个字该怎么写似的,是真的很理直气壮,还把那只攥牢的手摇了摇:“你也不看看这会都几点了?这么晚,你的手一到晚上就变温动物似的开始随环境降温,不放我这里,还有哪个手捂能有我这么智能贴心,随时惦记着要帮你暖着它?”   崖会泉在心里对比,发现跟十七年前相比,旁边这位“星际第一自信”是自信程度有增无减,一时佩服得说不出话。   但他到底也没把手抽走,尝试过一次抽手以失败告终后,他就干脆继续享用起旁边的人形手捂,不用白不用。   两人一起查看深海遗迹,一起走在全息投影模拟下的旋转长廊,另类的故地重游与已经截然不同的相处撞在一块风味奇异,让他们一不留神,就已在投影里耗去了差不多是原定计划两倍的时间。   楼梯被崖会泉和沃修从头走到尾,又从尾走到头,他们仔细查看过每一幅壁画,将技术复原后的浮雕对照着回忆梳理,期间,捡起的碎片记忆还够悄悄围观的百里做上至少一个月的电子手账。   “除了长廊最底下的空间消失了,我们去到过的那个小平台和走不通的两段路没被录入数据以外,别的地方都没什么问题。”沃修在往返过两趟后说,他下着结论,又一次跟崖会泉站到了旋转长廊的底部。   崖会泉脚下是自家现实楼梯的最后一级,他踩在楼梯的边缘,看着前方直接变成“死胡同”的投影,蹙起眉心。   会被有意抹除的东西,意味着背后一定存在不对。   可问题就在于他跟沃修合力,对着全息投影把两人过去曾在哪块砖前拌过什么样的嘴,又在哪面墙前是不是别别扭扭的重归和平都想起来了,然而这颗杳无人烟的小荒星上有什么值得额外注意,有什么地方是不可示人的,他们当年恰好就是漏了旋转长廊最底部区域没去,一时疏漏,却给如今带来了难以解答的谜题。   “别皱眉。”一只手从侧边伸过来,沃修用指腹按了下崖会泉的眉心,手动把那一点小褶皱捋平,“我们不清楚他们挪走长廊底层是为了什么,但我们可以做个简单的排除,知道它至少不可能是什么。”   “你在说绕口令?”崖会泉拍了一下沃修的手,又顺着沃修的话接下去,“首先不可能是能源。”   崖会泉提出了第一个排除项。   遗迹开发项目是在和平协议签署之后才启动,从项目进展到探索海底遗迹,再到对应的精雕模型上市,期间也不过才经历六到八个月,这个时间很短,加上项目涉及双边合作,如果有人在遗迹里发觉了能源存在,不可能完全不惊动同行的另一方,一般也没有蠢材会在备受关注的风口冒“独吞能源”这种险。   “而且如果那底下真有待开采能源,我们作为遗迹的第一发现人,它早被我们搬空了,哪还能留到现在,轮到他们这些后来的来采。”沃修适时补充,认为自己的说法很尊重当年的客观现实,毕竟当年,他和崖会泉把基地里能用的东西搜刮了个干净,才堪堪修复好一套动力设备和一套循环能源。   他们最先做好的就是能源探测装置,快要在遗迹里掘地三尺,就为了找寻更多一点的能源痕迹。   假如不是那个带自我修复功能的防护罩不能拆,能源匮乏至极的时刻,崖会泉还撞见过沃修蹲在防护罩的边界,幽幽盯着面前的罩子,蓝眼睛里简直要放出绿光,充满对防护罩能源核心的渴望。   老实说那画面给崖将军留下了一点阴影,让他很担心这人渴盼能源过头,半夜梦游爬起来去薅防护罩,以至于连续有那么几个晚上,崖会泉都变得很容易醒,没睡实,基本旁边人随便一动他就会睁眼,然后他要迅速检查一遍沃修在做什么。   ……差不多也就是那一阵,有一天晚上他固定因感觉到了后边人动作而睁眼,结果发现人还在,没跑,没梦游溜去薅防护罩。   但他自己好像被后面不知做什么梦的小王八蛋给薅住了,有双胳膊牢牢环在他腰上。   崖会泉:“……”   “哎。”沃修忽然整个人往旁边歪了一下,他诧异道,“你踢我干什么?”   “因为你把我们形容得两个穷凶极恶的强盗。”崖会泉找了一个很说得过去的理由,不动声色把真正的原因给按捺下了。   能源是第一排除项,接着他们还排除了其他诸如高稀有物质、星球核心晶体等同样容易惊动联合开发方,难以一家独吞独揽的项目。   然后至此,两人的推测再次卡住。   那原本是沃修在感到气氛有些凝滞时随口瞎扯的提议,他想起自己在亲手调整投影参数时,注意到在模型的说明手册里还写了“惊喜功能”一条,说是调节模型底座里的某个开关,可以查看制作团队藏在模型里的小彩蛋。   “要不我们看看那个‘惊喜’?”沃修说。   崖会泉对惊喜兴致缺缺,只看在沃修的份上点了头,不想让对方的好意落空。   “对了,你看过这个惊喜功能吗?”沃修在重新调节模型时才想起问这么一句。   崖会泉就无奈看这人一眼:“我有这么闲?”   而且他总共在家里启动过几回这个模型,每天跟他一块回家的沃修难道不清楚么,这人问了个什么傻问题?崖将军后面的迷你型人身攻击没有说出去,但他大概是用神情传递了。   于是沃修向他眨了眨眼睛:“多问一句保险,不然如果你看过了,这也就不是我们共同见证的‘惊喜’了。”   崖会泉对这个出自第三方的惊喜便是真不感兴趣,他一向也不爱好“惊喜”之流的东西。   因为它们在他看来,基本都意味着超出掌控的,意料之外的东西。   总的来说,惊喜和惊吓在崖将军这都是一个待遇,是他希望尽量别在计划外出现的玩意。   但有什么办法呢,他好像自己招惹了一个很喜欢惊喜这一套的对象,比他小十岁的年轻人就是容易被这些混合着变数的玩意吸引。   他没有办法,也就只好又点下头,示意沃修少说废话快做事,别让“兴致缺缺的惊喜”变成“不值得期待还特慢的惊喜”。   “好了。”   沃修做起手工差事来一向很快,可能也凭着资深的崖会泉解读功力看出有位先生正不耐烦。反正总之三言两语间,一个调节好的模型被他重新放回摆放点,他再次打开环境模拟器——   崖会泉和沃修在五分钟后发现,他们可能确实收到了惊喜。   制作团队精心准备的彩蛋环节,是一段关于遗迹修复的动态投影,它向使用者展现了整个遗迹从落败到鼎盛的技术复原全过程。   如果没有启动模型底座的开关,那么整个精雕模型的环境模拟功能一打开,它就默认在了已修复的遗迹影像状态。   崖会泉头回自己抱着黎旦旦观看投影,包括这回他和沃修刚开始共同查看旋转长廊,都是一直在看“默认版”,看的是技术修复后的精致遗迹建群影像。   彩蛋功能开启下,环绕四周的海水色泽变得更幽深,远处的虚拟海域里不时闪现过阴影,隐约能见到二人曾在遗迹周围发现过的千奇百怪的丑鱼。   而比再看一遍果然还是很丑的鱼更令崖会泉在意的,是爬满石壁的藤壶。   “等等。”崖会泉说,“这东西是不是不太对?”   全息投影下的藤壶即便没有实物,它们密密麻麻成片聚集,仍具有不低冲击力。   对着这足够让没有密集恐惧症的人也泛起鸡皮疙瘩的场景,崖会泉不仅不退,反倒走近了一步,他盯着墙:“我想起来,当时我们走到最底下,是因为石墙上的藤壶对人有攻击性,会跃跃欲试的往人伤口里钻,所以我们决定折返,但你记不记得,一开始,你的肩膀刚在上方墙壁上扫了一下,惊醒这群小东西的时候,长廊上层的藤壶不会离开墙,也对人不感兴趣。”   “我记得。”沃修把眉心也拧了起来,他说,“还有件事,下层石墙上的藤壶数目也不太对。” 第111章 假设 “给你一点奖励。”   沃修就算是一个记性再好的人, 可不算短暂的十七年都过去了,期间发生的事数不胜数,像星区里随处可见的宇宙尘砾与小星子, 他却跨越这些“尘埃”与“星子”,说,自己还记得当年仅是匆匆一眼的壁画上爬的节肢生物数量不对。   崖会泉自己都是在“彩蛋”提醒下才想起壁画上藤壶攻击性有差异的事,沃修提出的点还要更细枝末节。   听了沃修的话, 他第一反应便不是去看墙——反正看了也觉得跟当年差不多。   当年走到旋梯底层,能源读数降到安全线以下,悬浮探头缩小了光照范围,底层石壁大半沉在昏暗里,探头顶灯只够照亮有限的一小块地,那里的石墙整体是什么样, 崖会泉基本没看清, 也无从拿来跟今日所见对比。   他下意识问:“你确定?”   “确定。”   “那地方的光线那么暗, 我们停留了不超过三分钟, 你还有心思注意墙上这片小玩意的整体情况?”崖会泉继续问。   也不是非要质疑沃修的能力不可,他只是担心这种过于细节的地方,时隔多年再去回想, 人的记忆也并没有多牢靠,有时候一点似是而非的影子, 再加上一定自我心理暗示, 便很容易混淆,让“自以为发生过”的错觉替换掉了现实。   沃修收到质疑,再回答时就态度依旧笃定。   “我当年怎么没心思看?”沃修半带无奈地看崖会泉一眼,“底层的墙你一靠近,那些小东西就跟开欢庆会似的, 随时准备往人身上扑,我盯石墙比研究壁画还仔细,生怕在那要什么没什么的环境里还来一出人体寄生。”   而且猫科基因加持,沃修在没兽化的状态下只要身处弱光环境,视野也能达到两百度,对普通人来说昏暗到难以视物的地方在他眼里仍是“高清版”,他能把环境看得很清晰。   崖会泉出于谨慎提问,不料额外收获一份当年不知道也没察觉的关心,这让他轻微的一顿。   沃修眨了眨眼睛,用一句调笑结束质疑环节:“现在回想起来,我没准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偷偷暗恋你,所以才把跟你相关的事都盯得很仔细,留下了至今都很深刻的记忆。”   崖会泉的一顿就被这坦然表达的暗恋给彻底变成无话好说。   崖会泉没怎么关注过别人谈恋爱,也不知道一般人谈恋爱有没有“坦白暗恋”这个步骤,但依照他微薄且准度十分“跌宕起伏”的感情直觉,他感觉,能把暗恋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都是自信小混球。   得有十分充足且踏实的自信,有自认肯定不会收到抗拒回应的底气,才敢把暗恋这种一般会藏着掖着的事情大大方方抖出来,不带有迟疑和担心,更不怕别人会拿自己亲口揭露的情感,去反过来制约自己。   壁画上附着的小生物们给两人打开了新思路,沃修曾提过藤壶是不该寄生建筑石壁的物种,可能发生了某种变异,并结合壁画上的内容推断,这种变异极大概率是当地环境恶化导致的,是出现剧变的环境逼得小荒星上的生物们为了求生,从而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习性转变,乃至于形态转变。   但崖会泉按捺下了他被“明着暗恋”牵动的情绪,让思维回归正事,他快速重理他跟沃修找到的线索。   他在正事方面远比谈感情要精准的直觉一动,感到哪里似乎不对,他们起初的推断存在偏差。   攻击性是由上至下的增强,假如说这可以看做是变异程度越来越深重的体现,那么……这也就意味着,疑似能影响变异的因素,就藏在旋转长廊的底部空间里,所以才让越靠近底层的本土生物越性情大变,跟上层还只是轻微受影响的同类宛如两套习性,快要成为同一大属下的两个物种。   然而这便形成悖论。   能够影响物种变异的东西藏在地底,小荒星的原住民们一路往地下建造生存基地,还将凿刻有种族发展的壁画修建在那里,这难道不是某种意义上的自寻死路么?他们在冒着变异的风险建造基地,把最危险的危险源一直留在身边?   “一个退出地面,潜入地底,又一路退让到海里,费了大功夫建立起海底居住地的种族,应当拥有十分强烈的求生意志,他们的根本目的还是为了让族人活下来,希望种族能存续。”沃修说,“我觉得他们不会这么自暴自弃,做出看起来像是举族自裁的事。”   “我也觉得不会。”崖会泉说,“所以这里还有另一个思路——假如环境的确在恶化,原住民们的状态也在恶化,可这种恶化不是完全自然的,是掺杂了人为成分呢?”   沃修抬眼,他电光石火间也捕捉到了什么,视线跟崖会泉在半空中相碰。   换做别人,崖会泉此时恐怕还要多解释一番什么叫“不是完全自然”,又什么叫“人为成分”。   沃修是一个能跟得上他思路的人,一点就透,不用多言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小荒星在千百年前受引力场影响,无可避免的从行星轨道上被卷入了禁区,从此星球生态环境动荡,上面的原住民们无法再跟地表环境和平共处——这个阶段,可以看做环境恶化的自然阶段。   同时,小荒星居民作为一个自救意识强烈的族群,他们一直在为生存而努力,那么当环境剧变无法更改,人除了一步步后退,在星球上努力开辟新的居所,他们极有可能还在自身下了功夫,试图从自体出发,去让种族基因再度适应变化的环境——而这就是崖会泉猜测的“人为成分”。   假设后者成立,能够致使物种变异的重要因素藏在旋转长廊地底,它是一个小荒星原住民们自建的“测试基地”或“实验区”,或者冠有其他相似头衔的地方,那小荒星居民一路带着它,把它藏在描绘有种族发展的地方,就也说得过去。   “……只是如果真是这样,未免太不幸了。”沃修放低了嗓音,他为两人得出的惊人假设摇了一下头,“他们从地面努力到地下,再努力到海底,人为的干预原本是为了自救,但从那些小玩意的凶性来看,也许自救并不顺利,还有可能造成了新的麻烦。”   想要解决困境,却又制造出新的困境。   本来以为可以处理麻烦,然而麻烦藏在麻烦之中滋长,最后把整个种族都拖入万劫不复的绝境。   那位最后的遗留者,就是一边深知近旁就是灾祸推手之一,一边在壁画上凿下最后一笔的么?   所以他才毅然决然抛弃这个族人亲手打造的海底基地,又一路返回,带着能找到的族民远离深藏海底的“禁地”,希望大家能够在最初的起点安息?   崖会泉和沃修一起沉默了一小会,为这个目前看来最逻辑通顺的猜想。   “我去查消息。”沃修在安静过后说,他变更了一下自己倚靠墙壁的姿势,左肩轻轻挨着崖会泉肩膀,“模型的参考资料是由遗迹考古团提供的,靠近空缺区域的墙壁和我们见过的不太一样,这也是个疑点,我去出面,可以直接用‘第一发现人之一对开发流程很感兴趣,想要复盘整个开发流程,补上缺漏’的理由去亲自拜访专项组,拿双边合作的名义要初版资料,顺便再做个套话小谈话什么的。”   崖会泉转头看他,沃修便冲人一笑:“这么看我干嘛?我在域外联合也以张扬出名,和你是不走一个路线的傲,我这么一个好不容易惊喜归来的大活人,想要看一下我自己亲自发现的遗迹开发全过程,找人问问东问问西,又有谁能扯理由拦着我?”   就像崖会泉不用多言,沃修方才便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可以省下多费口舌的功夫。   此时,虽然沃修听起来,是在“大放厥词”,向崖将军展示此人近期在域外联合的肆无忌惮和“万能许可”,仿佛是一种职场炫耀。   但崖会泉很快明白沃修的未尽之言。   眼下星盟这边盯着崖会泉动作的人太多,喜欢揣摩的人也太多,沃修不想让崖会泉在这个风口浪尖再蹚不知道藏着什么的水——至少明面上没主动蹚。   也不想他再四处招摇,持续高调的惹人注意。   反正在绝大多数人心里,崖会泉跟沃修还是昔日的死对头,偶尔一次开联合大会,崖会泉还被沃修占走了大半说话先机,他们两人的关系在外人看来捉摸不透,一时半会是没人会相信他们真的友好。   所以沃修出面,在明面上高调行事,能大摇大摆去涉足那些跟文化搭边的合作项目,也能运用得天独厚的身份去索要资料,会见核心人员。   崖会泉不用亲自出马,呆在背后就能揽收重要信息,跟沃修共享资料。   这感觉实在有些微妙,一直以来,崖会泉才是那个站在台前的角色,他来扛起这杆吸引注意的大旗,也习惯了走在最前去迎接各式各样的打探目光。   头回有人要替他揽下这份既费力又不讨好的差事,他一算,发现这个人竟依稀还是可以信任的,他不用费心去揣摩对方主动分担背后的用意,也不用以最坏的目的去猜测这个人是不是别有所图,会不会在某个环节跟他图穷匕见。   这给他一种奇妙的被照顾感,让他在领会到它时像被什么轻轻戳了一下心口。   “很晚了,去睡吧。”沃修注意到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早的时间,他抬手在个人终端上断开同模型模拟器的链接,让周遭的遗迹投影潮水般褪去,露出真实的大宅和落地窗外的深沉夜景。   他在崖会泉手臂上轻轻一推:“上楼休息,有什么事明天起来再说,就是调兵遣将,也得等靠谱对象们起床上班,现在是星盟的法定休息时间。”   沃修故意调侃了一下星盟那个魔鬼一样的休息条例,知道这玩意一直是某位先生的眼中钉,但凡这位先生能插足最新一轮的法条修改,他保管要首先提出废除强制休假令,要求返还他们工作狂合规加班的权限。   崖会泉好像是被照顾的窝心感还在延续,他听出沃修潜藏的小小笑话,也没计较,很配合的转身上楼。   从沃修自我曝光他就是黎旦旦起,他就一直睡在原本是给猫准备的客卧,虽说这些天两人的互怼互撩乃至调情一样不少,他们还充分发挥职务之便,是从工作场里见缝插针,到回自家后光明正大都一处不落,但十分惊人,他们至今还没有什么比较“超过”的进展,每天到了睡觉的点,沃修便宛如免费寄住在崖将军家的蹭房室友,老老实实回归隔壁客卧。   这天沃修也照常准备往客卧走,他在转身前已听见崖会泉打开了主卧的房门,却没想到脚步声又在身后响起来。   “怎么了?”沃修也打开了客卧的门,正要进去的他一顿,准备往后转身,“你是忘了什么事……”   后面还有个不知是“吗”还是“么”的语气词没说出去。   有个从后方走来的人很不客气,伸手直接把身体还没转完的沃修往门内一拍,沃修毫无防备之下被拍进了门,凭着高超的平衡能力才没有一个踉跄,然而,在他依旧没来得及转身的时刻,他感到后方的人靠过来……并且有隐隐把他往前方客床按的意思。   崖会泉的掌心贴着沃修的后肩,他好像一个对于新模块运行加载有点迟缓,今晚突然进度条从90%拉至100%,于是大脑自动提醒他新功能已可以启用的人。   他小心感受着另一个人的体温,为自己的行为找了理由。   “看在你这么努力贴心的份上。”他说,“给你一点奖励。” 第112章 我喜欢你 “有本事你来啊?”……   一直以来, 崖会泉自认冷静自持,他以为自己已经把这种克制刻进了骨子里,是初始程序一般录在他基因里的东西, 会恒久的影响着他的行为模式,让他永远理智,永远清醒,永远不会冲动与冒失。   他还对后两者很瞧不上眼, 比他年纪更小的人行事冲动,他觉得对方果然年轻,大脑都像还没发育完全的样子;和他同龄的人行事冲动,他报以冷嗤,感觉这些同届一个二个愚蠢又幼稚;比他年长的人行事冲动,就更不得了, 他面上不动声色, 内心却总怀疑这些人该去找个高级医疗舱看看, 检查一下身体, 看是不是青春期的激素紊乱持续至今,才让过度旺盛的肾上激素谋夺了他们的脑子。   冲动和冒失除了会招至无法预想的变数,让事情变得不可掌控之外, 还能带来什么?   崖会泉从十岁走到今天,他在能够完全掌控自己以前, 每走一步都是反复斟酌, 都是三思而后行,都要替自己尽量规划出退路和后手。   因为没人能给他依靠,   他不像那些还能背靠父母家族的快乐蠢货,去当真正高枕无忧的少爷,没有人给他兜底, 也没有人为他铺路,他走错一步只会立竿见影的掉下去,他做错了选择就必须自己担着后果,因此他对所有“超出掌控”的东西敬而远之。崖会泉傲慢地摆出了瞧不上的姿态——实际上他也担不起,有点像老套寓言故事里的那只够不着葡萄架的狐狸,对着自己难以企及的东西只好说人家酸。   但当然,他酸人家的时候是不会承认的。   这种“酸”别人的情绪也并不好,它很危险,会时时提醒你跟他人的不同,会让你不断拿自己所缺去对比别人所有,长久下去,很容易造成心理失衡,严重点,没准还会让人直接变态。   所以崖会泉过去也很少想这方面的事,还好他也足够的忙,那些深思熟虑和来回权衡占用掉了足够多的时间,他还得打理自己,磨练自身,让自己的能力跟他所追求的自立相匹配,这一切让他忙得不可开交,有效遏制了他长成一个变态的进程。   然而直到这天,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十分自以为是。   很少去想的事,被忙碌遮盖过去了的事,它们其实只是悄悄藏了起来,被拒绝正眼看待的主人强行流放到偏僻角落里。   却不会就此消失。   当沃修走到客房门口,那时崖会泉的确已经打开了主卧的房门,沃修没听错。崖会泉松开门把的那一刻是行动快于思考的,他被不可名状的冲动驱使,忽然对踏入面前空荡荡的屋子毫无兴致,只想转身抓住还能在走廊上看见一个侧身背影的人,于是他也确实转身,追了过去,在把人半强制地推进门内后才又找回理智,让他欲盖弥彰的给自己现找了一个理由。   “看在你这么努力贴心的份上,给你一点奖励。”他说。   沃修只在起初被他的突袭吓了一跳,在被拍进门内时肩背有短暂的紧绷。   崖会泉的手在抓住沃修后就没再离开,他凭自己的掌心将沃修的反应全都感觉到了,知道这人是真的没防备,也知道在起初诧异过后,这人又很快放松,是副在他面前真的不设防的样子。   好像他在对方面前展现出多烂,多糟糕,多跟那些情感系统发育完善的人不同的一面,沃修也都不会在乎,能够把他在其他人那往往不被接受的缺点悉数包容接收。   “哎,这位先生。”沃修被推到客床上后笑了,“你的奖励怎么跟别人这么不一样?我还是头一回看见嘴上说要发奖励,还发出了胁迫架势的。”   “是不一样,又怎么样?”崖会泉手臂撑在沃修身侧,他低头,已经很久没有特意固定过的额前碎发柔软垂下来,最长的一缕盖过眉际,随着动作在他眼前轻微摇晃,“你要拒收么?”   客卧的门当然还没有关,房间里灯都没来得及打开,不过走廊慷慨同屋内分享了灯光,让地板上投落了一方斜斜的光亮,像在地上开了一扇光做的门。   这抹靠走廊照明分享的光还漏了一点到床沿,它悄悄顺着床的边缘攀爬上来,在崖会泉和沃修的一侧衣摆上留下光点,又胆大妄为的爬上崖会泉的脸,把他的虹膜跟瞳孔照亮。   沃修自下而上地看着崖会泉,他觉得对方那双总被人说色泽阴沉,带了红调后很有“大魔王气质”的眼睛真是漂亮,那些会对着这双眼睛挑刺的人完全没有眼光,它分明在暗处看上去沉静又富有力量,到了明处,只要给一点光,它就从瞳孔开始有了清晰渐变层次,藏在棕色底色里的红色明明瑰丽又透亮。   “我有毛病才拒收。”沃修说,“谁舍得拒绝你。”   崖会泉的呼吸依稀就中断了一秒。   冲动本来就是没有道理的,它突如其来,是一份压抑已久的期许,是一份想要真实获得什么的渴望。   这是一场买家相当配合的“强买强卖”,崖会泉找了个给奖励的理由,却更像是在给自己领奖。   他在伸手去不甚熟练地触碰“奖励”时,又弄清了一点自己的想法——   他一直不是个擅长去交付信赖的人,也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确实如沃修曾在小荒星上锁讽刺的那样,疑心病重得要命,别人送到手边的东西他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就一定也不会去取,不会随意把“走到身边的”便自信视为“这就是我的”。   所以在此之前,他也有过冲动时刻,激荡的情感冲破过他自以为牢靠的自持护栏,但重逢时的情绪激荡是由于失而复得,宴会当晚的爆发是以为受到欺骗又峰回路转,他那时即便冲动,也冲动得很克制,从没有主动打破过更深层次的防线,对它甚至想要不曾去想。   因为他仍不确定这个人是他可以抓牢,确实是朝他走来不会退缩的。   沃修的呼吸渐渐变了频率,他们在崖会泉试着主动吻过去时交换鼻息。   崖会泉小心寻找着亲昵与撕咬之间的平衡,他在这种时候,也还是下意识带出了骨子里的守序,像想靠实践来摸索出一个亲吻方面的最优解。   他还在亲吻里想起自己读书时的事,它被想起的很毫无缘由,但又切实跳进了脑海,让他记起自己一度被人称为“天才”。   天才之名曾伴随崖会泉入学到毕业,在他都已正式入职的许多年后,只要有人提起崖将军的战绩功勋,就都还要把他提前入学,跨级读书,在校成绩优异无短板的事拎出来讲一讲,以证实他能取得如今的地位,跟他投了一个好胎,生来就比别人基因条件更优越一些不无关系。   然而没有人比崖会泉自己更清楚这头衔多讽刺。   他所拥有的每一件东西,明明都是他自己拼尽全力去争取,是他在背后日以继夜的努力着去换的。   天才,一个备受赞誉,听着好像很是令人艳羡的头衔,就轻飘飘盖过了一个人为之付出的心血跟时间,凭什么呢?   “……你在走神吗?”沃修蓦地这么问了一句。   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近到空间在他们身前几乎可忽略不计,他们各自呼吸牵带出的小气流彼此交融,又把细微的温暖晕进两人的神经末梢里。   崖会泉视线聚焦,这才发觉他刚刚一时想得有点远,下方沃修神情里都隐约有了两分无奈。   “我……”崖会泉有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猜一般人也不会在这种时刻想东想西——尤其还被另一个人发现了。   沃修是真的配合,两人的位置姿势从起初到现在都还没变过,假如不是有位先生临场分神,实在有些过分,本着理解万岁的包容心态,沃修估计也不会出声,提醒崖会泉事情好像将要滑向一个比较令人尴尬的状态。   “嗯?”沃修应了一声,他后颈放松陷在会自动调节支撑水平的床垫里,蓝眼睛不偏不倚望着上方的人,见崖会泉好像为难,轻微张开的嘴又在眼前合上,沃修想了想,他就自己主动凑过去,在崖会泉唇上啄了一口,顺便抬手拨了一下对方垂在眼前的头发,“能告诉我是什么分走了你的注意,让你面对着我这么一个英俊潇洒还热爱奉献的珍稀物种,却还有余裕去想别的对象吗?”   崖会泉握住那只作乱的手,又学着沃修一向比较偏好的动作,把自己的五指展开,一根根交错进对方的指缝里,和沃修十指相扣。   他在握住这个人的瞬间似有所悟,突然明白了自己会在方才想起那些往事的原因。   “你喜欢我。”崖会泉冷不丁说,他回答得驴头不对马嘴,跟沃修的提问简直是两个维度。   沃修一愣。   崖会泉扣紧他的手,重复了一遍:“你喜欢我,对么?”   “对。”沃修愣神之后还是顺着答了,也不在意自己没得到解答的问题,只反握住那只手,珍视又郑重,告诉很需要反复确定这件事的人,“我喜欢你。”   崖会泉只信任自己拥有的事物,谢绝一切徒有虚名的空泛标签,而他又一向吝啬付出信任,藏着掖着自己的那一丁点感情,不经过慎之又慎的确认就不敢送出去,所以他同时也总是很被动,得听主动走向他,都站到了他身边的小王八蛋再多说几次喜欢,“奖励”亲手在领取人一栏写了他的名字,他一直悬在半空的心就方才缓缓回落,然后终于敢想:“这个人是我的。”   这是我的。   崖会泉还是没解释自己的走神,因为谁还顾得上呢?他眼下只想要得到一个人。   ……但似乎并没有预想的顺利。   崖将军毫无疑问的很能想,仿佛高冷禁欲的皮囊下悄悄在大脑里开了个“三俗段子专区”,拥有能在两句话内把一场正常对话歪进三俗区域的神秘能力,可也是动真格的后,跟他搭伙对手的人便才发觉,他竟是个不折不扣的纯理论派。   是什么都知道,什么也不会,上手就完了。   更不妙的是,崖将军不仅是个理论派,从他方才想在接吻里都摸索出一个最优解就能看出来,他还疑似是个“实操学术派”,恨不得能掏出个人终端现场搜出一套教程,再一步一步跟着教程走。   可这种场合下搜教程的男人,他不要面子的吗?   崖会泉:“……”   没有再走神,没有再分心,事情竟还是走向了令人始料未及的尴尬。   崖会泉盯着沃修,沃修也默默看着他。   半晌,沃修实在没有憋住,“噗嗤”一声笑了。   “笑什么?”崖会泉恼羞成怒,他把已经不知道是谁的衬衫摔在沃修还在笑的脸上,说,“有本事你来啊?” 第113章 回答 你敢回答自己,那时候走神是在想……   沃修对于谁上谁本来就没那么在意, 这档事在他看来,是感情水到渠成后自然发展的新阶段,两个人互相怀抱感情的人会想要用更亲密的方式腻在一起, 会彼此产生渴望,会更热切地触碰对方,感受对方,也被对方所感知, 最好是还能把许多口头难以表述的话都靠动作传递过去,再笨嘴笨舌的人,也能在这一刻努力将自己表达在加速的心跳里,表达在错了频的呼吸,还有炙热仿佛要烧起来似的体温和带着珍视的交抵。   所以一个传递更深层次的感情,是基于互相喜欢与渴望才萌发的环节, 计较一个“上”的问题有什么必要吗?   如果说上是得到, 是满足心理和生理的两重所需, 难道另一方就只能拥有一个“被得到”的头衔, 他的需求在这个环节竟然就因此受损了吗?   一件明明是两人配合才能完成的事,为什么会单纯由于一个位置问题,就变成仿佛有谁吃了大亏, 成了一人单方面服务另一人呢?   沃修妨碍不了他人想法,他只能左右自身, 他觉得这种拿一个位置就定盈亏的想法不太对。   而且把上当做一种侵略, 被在下位当做一种被侵略,雄性为了一个“侵略权”互相争斗,大打出手,古地球时期,曾有生物学家提出, 这是由于原始时代的动物们生活环境不太好,生存条件也时常险恶,所以为了宝贵的繁衍机会,雄性们才互为斗兽,去抢那个宝贵机会——不然他们的基因就得被淘汰了。   这是繁衍艰难时期生物为了延续的本能,然后这种“争夺意识”又镌刻进基因,成了潜藏在人们心底的所谓兽性。   星际时代,科技发达,孩子都可以体外培育了,双亲的性别都不再局限,进化论演化论的说法也都勘误更替几轮了。   这种时代还讲究所谓“兽性”,这不叫顺应天性,叫“基因发展没跟上时代”,温和点也叫“星际时代了却还留着远古人猿的脑子,当代考古奇迹”。一般来说,拿兽性给自己的进攻欲做借口的人,要么会被建议多读书,要么,就会被建议去找个医疗舱重新评估一下自己,如有先天顽疾,恳请尽早就医——你是个异种基因携带者也不行。   沃修自认他只是形态兽化,受这种不稳定状态影响的不包括他的脑子,在察觉到崖会泉想要先挑位置,崖将军似乎领先一步有了想法时,他一点异议也没有,只在专心品这个人难得外露的主动,觉得随便怎么来都行。   他面前的这个人喜欢就行。   崖会泉的吻和触碰都像刻意收着劲,连“没轻没重”的程度都算不上,是直接停留在了轻,堪比被迫照顾一株珍稀植物,以前从没上过手,首次尝试对人家进行照顾,连浇点水都恨不得拿只量杯按着刻度来,摸一把枝头,都透出了生怕把人家叶子碰掉一片的意思。   沃修在崖会泉这里收到过直来直往的敌意,收到过针锋相对的攻击,包括在他上演“太空诈尸”的那天,有位先生内心据说已经翻天了,连他真的回来了这件事都努力消化了一阵才相信,从此对他踏足天灾核心的事有了轻微ptsd,然而,在那种对方看他都带着“失而复得”滤镜的情况里,他也没少挨怼,还一打照面就被送了副手铐,正式重逢的24小时内被铐在看管室八小时,两人大吵一架一小时,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时间超过45分钟。   崖会泉很难开口去诉说什么,从这个人嘴里撬出一两句柔软的真心话,恐怕比征服星辰大海还难。   但沃修了解他。   崖会泉的真心藏得很隐秘。   他不说,他悄悄把自己的心给你看。   而沃修像个终于窥见宝藏的幸运儿,他被晃着了眼睛,为它神魂颠倒。   也充满耐心。   他是个收到了宝藏的人,坐拥一大片其他人看不见更摸不着的财富。   谁会介意宝藏的动作有点迟缓,嫌和对方呆在一块的时间将因缓慢而延长呢?   但沃修又觉得,这个人罕见笨拙的样子和对方的主动一样珍贵可爱。   没忍住笑出了声的时候,沃修其实没有嘲笑的意思,他就是觉得面前的人格外可爱,他在下方清楚看见了崖会泉变脸的全过程——一开始是一脸认真,眉宇间甚至藏着几分首次上机作业般的谨慎,仿佛这份“新作业”同时也是老师,还教学模式比较魔鬼,会现场按阶段给人批分数。   后来到摸索着解开领扣,松开两人领口的阶段,崖会泉在先松谁的这个步骤都还卡顿了一瞬,沃修都不知道这问题有什么好值得在意的,它却让崖将军脸上飞快掠过了一点为难。   再往后,衬衫是“双宿双飞”,纷纷飘然而去了,崖会泉撑着手臂凝视沃修的脸。   摸着良心说,沃修感觉崖将军那一刻的表情很值得拍下来,留作永久纪念。   因为崖将军当时看起来,就好像他终于费劲开了一个全新样式的罐头,结果发现铝片下还覆着膜,有个神秘的“盖中盖”。   并且他还找不到开口在哪,便只好陷入能看不能吃的困境,简直被困出了一脸凝重来。   想要不笑太难了。   沃修还主观认为——想要不觉得这个人可爱也太难了。   “真的让我来?”沃修在听到崖会泉气恼呛声时没立即顺势答应,也没感到什么欣喜若狂或受宠若惊,他就是诧异了一刹,然后跟人重新确认了遍这事,言辞之间,俨然还带有两分劝人再想想的意味。   “……”崖会泉的心情十分复杂微妙,他那句“有本事你来啊”是一时口快,本质是句嘲讽,假如沃修当机立断翻身上来,像个蓄谋已久的嫌犯,笑他就是为了等这么一个翻身时机,那他肯定当场把“你来”的话给吃回去,跟对方互不相让,还要马上冷笑着说“你想得美”。   反正他一向不讲道理,他感觉自己临时变卦这回事沃修也能适应。   ——结果沃修没有按着传统剧本来。   沃修一没有按着传统剧本来,崖会泉准备好的应对没了用武之地。   对方太讲道理,导致他都不好不讲道理。   可能是几分钟,也可能就十几秒。   这种关头,人对于时间的感知总不太准,容易因为心思全在其他事上而出差错。   沃修是个在崖会泉面前有许多温和跟耐心的人,他最急躁,对这个人怀抱最坏心思的时刻都留在很久以前。崖会泉好像不上不下的尴尬住了,沃修就主动抬起两人还交握着的那只手,闹着玩一样拉着它们在崖会泉眼前晃了晃,唤回这人注意。   他另一只空手把自己撑起来些许,崖会泉下意识顺着他的起身往后退,沃修的手肘支在床单上,凑过去。   他声音放得很轻,怕把谁吓跑似的,目光不错地看着前方的人,又问了一遍:“真的让我来?”   崖会泉沉默了又一小会,彻底退开了。   客卧虽然在变作猫屋前长期无人居住,这栋房子以往也从没招待过需要留宿的客人,不过客房用品的规格跟主卧齐平,床垫会自动调节支撑,妥帖包裹人体。   崖会泉就正陷在那里。   他的睫毛跟头发同色,在被水汽打湿后变得更黑,衬在皮肤上像一片鸦羽,沃修凑过去亲吻那片羽毛,换崖会泉垂下眼睛,薄眼皮上泛起了被人工染上去的一点红色。   常年被军装一丝不苟遮盖的躯体也是苍白的,它经年累月的进行着太空作业,和主人那颗比较爱跟人捉迷藏的心一样不爱见光,沃修就盖过它,小心将它笼在自己投落的阴影里,像给失去遮蔽的它重叠上新的人形罩子。   “……有什么好看的?”崖会泉空着的那条手臂横在眼睛前,也不知道是想自欺欺人地不去看眼前这幕场景,还是嫌有个人把他的眼皮吻得太烫了,他得手动挡住,摆出这地方暂时谢绝再亲的架势。   沃修反问:“有什么不好看的?”   星盟比域外联合更注重形式美,各行各业的领头人物还有“形体仪态”这项考核标准,秃头和超重都会登上负面.新闻,在这样的大环境里,将军们的伤痕就也不再是功勋,是不体面的,公开报道时容易对无辜公民造成视觉冲击,需要定期医疗消除的坏东西。   眼前的人比自己年长十岁,也提前加入星际战场十年,沃修追着对方的脚步一路前行。   可他在这人身上看不到一点风霜摧折的痕迹。   它们被最精密的医疗舱和祛疤膏悉数消除了,留下得只有近乎完美无瑕的身躯。   他追逐过的人多年如一日的磨砺自己,摆在眼前的一切像出自顶级艺术家之手的雕塑,每一寸线条都恰到好处,又还带着极致打磨也换不来的柔韧起伏和潺潺流淌的生命力。   崖会泉把手臂微微从眼睛上方移开了,投过来的眼神好像是准备怼人,又倏然失语,眼睛在沃修的动作下轻轻眯了一下。   “算了。”他想。   崖会泉把自己之前随口现找的理由捡了回来,他收拢手指,和沃修仍然交握的那只手被扣在枕边。   “反正这是……”他话音有细微的一顿,再才接着说,“说好给你的奖励。”   然而这个说法被沃修反驳了。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怎么能算是我的奖励。”沃修说,“难道我没有服务到你吗,将军?”   崖会泉便认为沃修贪心。   “你还想要什么别的奖励?”崖会泉花了两三分钟才把这句话问完整。   碍于情形特殊,他也问得很没有气势,反倒出人意料的柔和无奈。   沃修难得觉得自己稍长的刘海有点碍眼,会在俯身时挡在眼前,严重妨碍他看崖会泉,他用空手把自己乱晃的发丝往后一捋,露出清晰的眉眼:“我收到了,不用别的,你已经给我了。”   崖会泉此时思维也有些反应不及,想一件事需要多花上一点时间,他半眯着眼睛看沃修凑近。   沃修的吻落在额头。   “你也喜欢我,这就是我的奖励。”沃修轻声说。   崖会泉近在咫尺的眉峰轻轻一动。   为什么被记住也会是一种报复?   为什么在最危险的高热区多滞留了五分钟,就为了做一份无用功?   还有……   刚从医疗监察中心出来没多久,□□行政区做战后个人信息登记更新的那天,当看见屏幕上弹出【婚姻状况】一栏,为什么顿了一下?   为什么突然走了个神?   现在,你敢正视自己的心,敢回答自己,那时候走神是在想什么了吗?   “嗯。”崖会泉说。   他松开盖着眼睛的手,环住一个好歹还是回来了的小王八蛋。 第114章 杰作 “像个小狗崽子。”   智能调节原本是个很贴心的功能, 它能够确保无论使用者的睡相有多糟糕,一晚上随便翻来覆去多少回,都让人随时保持在被良好承托的状态, 床垫的压力点分布会追着人走,但假如使用者全程醒着,感受过这其中每一回的变化,那体会十分奇妙, 像躺在一片令人无法下沉的海,随意怎么往下施压,都会被轻柔和缓的浪推回来。   崖会泉一开始只是陷入其中,后来不得不随波逐流,意识和人都像在被卷着走,也不知道要漂到哪去。那扇他和沃修谁都没顾上管的门合上了, 是百里悄咪咪干的, 人工智能可能是通过自己的数据库得出, 人类在这种时刻还是关门为好, 就算在自己家里也得稍微注重一下隐私的结论吧。不过反正门开着时无人在意,门被体贴的AI偷偷关了,忙着的人们依旧也没谁注意。   崖会泉在彻底昏暗下来的房间里继续漂浮, 他本该为这种缺乏目标的状态感到不适,也不习惯完全失去对自己的控制。   对于习惯自持的人来说, 这种宛如把自身一切都交付出去, 把自我寄托在另一个人的保管中的情况是可怕的,令人望而生忧怖。   还好沃修是个收到宝藏,会尽一切小心去保管的人。   崖会泉在无法言说的失序感袭来那刻抓住沃修的手,沃修掌心滚烫,分明的骨节卡进修长的手指间, 带来温柔又牢靠的力量。   这个漫漫长夜终于要迎来结束时,崖会泉睡得应该比沃修要早一点,他闭着眼听见沃修还在窸窸窣窣,合起的眼皮外也隐约感受到了光亮,眼睛也没睁,他只摸索着往沃修那边拍了一把,也不知道是拍在这个人的肩膀后背还是胳膊,反正一个字都不想再说,只拿动作暗示这人睡觉,别吵。   那只手就被人牵住了。   “喝点水再睡。”沃修好像是这么说。   同样懒得再动弹的指尖上蹭过柔软触感,崖会泉在混沌里扒拉出两分神智,想到那应该是沃修的嘴唇。   沃修在他手上亲了一下。   他不想动,喝水显而易见也是个需要起身才能做的动作,他本来就是侧躺,干脆把脸往枕头里埋,装没听见。   沃修好像又笑了,笑声在犯困的人耳里有些模糊不清,崖会泉听见滑轮机器人跑过地板的声音,玻璃杯的底座跟床头的矮柜轻轻相碰,沃修的体温和气息短暂远离了他,让他陡然心生出一点不满,感觉这人擅自乱动,破坏了他原本较为完美的睡眠环境。   但在他真的把眉拧起来前,对方去而复返,沃修的气息更近地盖过来,亲他一口,把水顺便渡给他。   “头都不愿抬。”沃修轻轻压着他唇角,连喂水带偷亲地说,“只能这么喂了,是你自己选的。”   崖会泉什么也没选,心里怀疑有个比较厚脸皮的人又在假公济私,困倦遏制住他舌头,让他只能勉强配合着喝了点水,也说不出什么指责的话。有只手贴上后颈,沃修还帮他把脖子抬了抬,角度托得刚好,能避免躺着吞咽时呛着。   后面沃修依稀又还说了句什么,大概是解释对方需要再过会睡的缘由,并让他安心先睡,他不吵他——然而崖会泉没怎么听清。   只够清醒到沃修说“睡吧”这里,困意就决了堤,沃修之后的话音在崖会泉听来统统不再真切,落在耳中,只成为模糊不清的嗡嗡细语,把对方还显得有点像只扰人安眠的大蚊子。   当然,沃修比蚊子还是要讨人喜欢得多,所以他制造的响动可以被当做另类的白噪音,效果十分催眠。   崖会泉睡过去得比沃修早,醒得也更早。   第二天,率先睁眼的人对上一室昏暗,一刹那几乎分辨不出时间,过了半晌,先醒的人才后知后觉,原来不是这会时间还早,是窗户上都还落着严严实实的遮光板,窗帘飘在遮光板前,伪装出了外面天地还是漆黑一片的假象。   刚醒来的感官总是迟钝,人半陷落在睡意里,对外界的感知会比正常慢上不只一拍。   崖会泉原地顿了一会,接着,他慢慢感受到腰间环绕的手臂,扫在脖子上的似乎不属于自己的发丝,听见平稳扑在耳后的呼吸。   沃修的存在感鲜明强烈。   没来由的想看看后方人的睡脸,他试着翻了个身,发现两人身上的睡衣是沃修昨晚胡乱给套的——套得什么玩意。   崖将军已经是尽量用包容的眼光来看待沃修的“睡前仪容整理”结果,他还主动提醒自己别苛求,别要求太高。   然而凭良心说,沃修给两人套睡衣的水平,跟崖将军曾雄心壮志的想给黎旦旦穿小衣服那回差不多。   沃修就是意意思思扣了两颗扣子,这仅有的两颗扣子还没扣严,纽扣半卡半退的囫囵塞在扣眼,随便翻个身就挣开了,前襟由此坦荡荡一敞到底,睡衣家居服又都普遍宽松,敞怀后轻而易举顺着动作垮去半边,变成一块凑合着挂在人身上的布。   睡衣穿了却神似未穿,十分方便一低头看见昨晚的“丰功伟绩”,   崖会泉:“……”   沃修总共也就只晚起二十分钟,他习惯性把手臂往前一拢,拢了个空,随即警觉睁眼,动作矫健地翻身起来,下一个动作就是准备找人。   他要找的人却就在屋内,还距离他不远。   “挺矫健啊,没辜负大猫基因的‘猎手’盛名。”崖会泉的声音从侧面传过来,那边随之出现一片光亮。   沃修为光线明暗的切换眯了下眼睛,虹膜瞳孔在日光下本能的变化,然后发现是先起床的崖将军拉开了弄虚作假的遮光板,让屋外已然大亮的自然光照进了室内。   崖会泉懒得把睡衣再拢好,他干脆换了穿法,随意披着睡衣靠坐在窗台上:“如果不是看到你这会还是这么‘猫里猫气’,我差点以为你发生了什么基因突变,临时改物种了。”   沃修也才刚醒,他弹起来找人是接近本能反应,基本没怎么过脑子,刹那的动作矫健并不代表他人也醒了盹,正十分清醒。   “为什么?”沃修没有掩饰自己的困惑,他单纯地朝崖会泉发出了疑问,同时迈开腿走过去。   崖会泉背后是大量的天光。   “因为你真的非常喜欢四处盖章留戳,这破习惯跟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崖会泉在光线里勾了一下唇角,他说,“像个小狗崽子。”   他敞着衣襟,由内向外的展现了沃修的杰作。 第115章 迟到 “还早,来得及。”……   “我可以请教一下二位, 是什么让你们在凌晨忽然通知见面时间推迟,并且在时间足足往后推了四个小时后,二位竟然还又迟到了, 我们比原定计划总共要晚六小时见面吗?”宁副院长尽量不失礼貌地向崖会泉跟沃修提问,凭着多年游走复杂人际关系网的素养维持了端庄。   此时是下午三点半,一个对蒙特人来说显而易见不早的时间。   蒙特星上85%的工作单位都严格执行“朝九晚五”时间表,每天下午三点以后便开始减少当日事务预约, 四点钟停止预约,四点到五点是给当日工作收尾,处理剩余事项的时段,而五点一到,除非情况特殊,有已经打好申请且过了审批的正当理由, 不然, 结束了一天“辛劳”工作的人们便可以下班了, 无故不得在办公区域内逗留, 即便是工作日,也不妨碍人们去享受晚上的美好休息时光。   崖会泉一开始与宁副院长敲定在今日见面,他们说好的见面时间是上午九点半, 地点是走沃修这边的渠道拿来暂用的,安全性和保密性都很高。   一向不爱搭理人的崖将军主动邀约, 堪称空前绝后, 还有隔壁的沃修指挥官提供场地,让宁副院长自觉收到了超出想象的待遇,遂对这番见面也格外重视,提前把自己这边的事都打点好了。   结果谁知道今天清早,他打开个人终端, 正要再核对一遍出行事宜,就诧异的发现,他的个人终端里静静躺着一封来自沃修的紧急通知,对方说出于不可抗力,今天的见面将要延迟。   延迟实际上也没什么,眼下局势复杂,情况特殊,宁副院长能理解会有突发事件。   让他比较没想通的是另一件事——   得是什么样的“不可抗力”,才能让隔壁的那位沃修指挥官在凌晨四点还没入睡,给他发来一条意简言赅的消息说见面必须延迟。   ……并且他清早把这句话反复读了几遍,意识到这消息看似是一人发的,背后却是那两位都不会按时到了的意思?   宁副院长想了想。   宁副院长想了又想。   他觉得吧,这事可能禁不起想。   自觉不能深想的宁副院长及时住脑,主动遏制了思维的发散。   他都做好准备,决定见面以后要装作无事发生。   可他就更没有想到,都已经往后推迟了四小时,崖会泉和沃修竟然还能迟到。   宁副院长一没有忍住,还是问了。   崖将军心理素质超群,身为迟到的那个,他却心不虚气也不短,二度迟到连声解释都没有,听见宁副院长的询问,这位“理不直气也壮”职业选手仅撩了一下眼皮,面无表情坐在圆茶几后方跟“尽量端庄”的宁副院长两相对望,看起来,是没有想要屈尊开口,为人答疑解惑的样子。   宁副院长:“……”   崖会泉:“……”   就在宁副院长觉得今天这场谈话怕是要谈不下去了,什么空前绝后的待遇都是假象,崖将军其人,就不能对他抱有任何他也懂得放软态度,变得好相处之类的幻想。忽然的,宁副院长看见崖会泉还是面无表情地一伸腿,踢了旁边的沃修一脚。   还不等宁副院长琢磨这个动作有什么深意——难不成是被自己给追问烦了,自己又相对来说比较脆弱,不方便直接上手收拾本尊,只好转去旁边更坚实血厚的对象吗?   对面,沃修咳嗽一声,像被这个动作提醒了。   沃修一点也不计较平白被踹,只听他揽过话茬诚恳说:“不好意思,这确实是我这边的问题。”   崖会泉目光扫过去。   沃修眨了下眼睛,改口变成:“是我们这边的问题——不过主要在我,让你久等了。”   让沃修来应付迟到话题,是崖将军今天做过的第二个错误决定。   从“我”到“我们”的改口令气氛更诡异了。   崖将军今天做的第一个错误决定在几小时之前,地点是自家窗台,他那会口头逞快,管才爬起来还迷迷瞪瞪的沃修叫“小狗崽子”,效果立竿见影,把困顿的沃修给叫清醒了。   对于自己曾被崖会泉点评有小狗脾气,被说过爱像小狗一样做标记这回事,沃修原本是不知情的,他当年那会都已经撤出了通讯频道,崖将军怼他是当着星盟工程部卫兵的面,后来,种种机缘巧合之下,崖将军也没再跟本人说过相似的话,所以这么多年过去,沃修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崖会泉这最早的物种定位是狗。   刚被“小狗崽子”糊脸的沃修甚至愣了愣 。   “什么‘跟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他困惑问着,目光下意识滑过眼前人向自己展现的东西。   没领会后面的“一样”是怎么个一样法,但前面的“盖章留戳”没什么理解难度,彻底清醒的沃修直面了自己昨日成果,第一反应居然是感到那有些触目惊心。   时隔一夜,各种印记的颜色从皮下浮了上来,衬在崖会泉皮肤上非常显眼,看得罪魁祸首一阵麻爪,他三两步跨到人身边,举着手悬空半晌,手都一时不太敢往人身上落。   崖会泉都还没回答沃修的前一个问题,一听就知道沃修把初遇那点事给忘了,他看着沃修那副手要放不放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正想说什么,提醒这人回忆往事的话还未出口,就见沃修半空的手指蜷了一下,对方开始拘谨地缩爪。   “你这……”沃修迟疑地说,“需不需要我去叫医疗舱?”   崖会泉原本的提醒一顿,神色微妙起来,他重复沃修的话:“医疗舱?”   沃修点了下头,带着担心的视线来回在崖会泉身上逡巡——看那架势,跟亲眼看见了崖会泉身受重伤差不多。   沃修是关心则乱,被所见冲昏了头脑,崖会泉的感受就比较复杂了,他发现沃修居然是认真的,一边觉得这未免太小题大做,今天起床后的小王八蛋跟昨晚相比果然风味十分不同,另一边,他还有点为这人的大言不惭震惊。   自以为能让谁进医疗舱呢?   崖会泉靠在窗框上一歪头,随即伸手,骤然把沃修拽过去,他毫不客气揪着这人同样敞开的睡衣领子,将人往下一拉,沃修在这个关头当然就不敢和他使反劲,很配合得被拖过去,之前犹犹豫豫还是没落下的手撑上旁边窗户玻璃。   这个姿势让崖会泉的唇刚好能若有似无地擦过沃修耳侧。   “就你还想让我进医疗舱?”崖将军就着这个正好的角度,他姿势暧昧,嗓音也有所压低,但用着这仿佛是“讲情话”标配的动作,这位不服输的先生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他的话其实十分挑衅,“你要是还没睡醒,昨晚操劳得有点过,床就在后面,现在躺回去再睡一觉,我保证不会过分笑你。”   沃修:“……”   崖会泉一击还不够,他轻轻拍了拍沃修的脸,眼角眉梢都挂上了明晃晃的嘲笑:“是之前‘续航’不佳的问题还留着后遗症么?起得也不算早,怎么醒来后还说梦话。”   被旧事重提的“伤人意外”,这次还要叠上一个“操劳太过”,沃修前所未有的深刻体会到,他们家这位以嘴巴坏出名的将军果然是个不好服务的客人。   都亲身体会过一回了,终于把过去的纯理论应用进实践了,昨晚也没看见听见这位先生有表示哪里不好,可一夜过去,享受够了,衣服一披,这位先生就开始挑刺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沃修当机立断,决定跟崖会泉好好探讨一下到底是谁“操劳”的问题。   “别闹。”崖会泉一开始还是记得与宁副院长有约的事的,他用胳膊把沃修推到一臂外,“马上出门——你真这么不跟我见外,准备展现一下你这方面也能很快?”   “我昨晚发过消息,已经调过了时间。”沃修俯身,后肩到背拉出流畅的弧,用自己的靠近把距离强行缩短,“最新更新的见面时间是中午一点半,还早,来得及。”   崖将军今日的第一个错误决定,就是错信了这句“还早,来得及”。 第116章 再度 “他们是活在权贵俱乐部里的理想……   过分轻敌, 还一不小心把某位自诩记仇的大猫青年挑衅得有点过,对方为了证明自己,可谓是格外卖力, 等崖会泉和沃修意识到他们仿佛晚了的时候,时间就真的已经晚了,他们的个人终端里分别塞着宁副院长发来的问候信,措辞从谨慎询问到明显表露出担忧, 再到隐隐透露出焦虑逐步升级。   好悬赶在宁副院长怀疑他们俩真出大事了,启动应急预案前,崖会泉摸索到了自己的个人终端,他在“百忙之中”抽空,给对方发去条信息,坦坦荡荡告诉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人的宁副院长——是的, 他们是迟到了, 你等等吧。   宁副院长当时收到这条信息是如何作想, 是不是当即被某个姓崖的不懂客气专业户给气了个倒仰, 姓崖的将军概不知情,也没兴趣。   崖会泉彼时才指尖敲过发送确认键,旁边伸过来一只手, 就把他那根手指给裹了过去,沃修像跟一条信息也会吃醋, 平常看着没心没肺包容性极强的对象在这种时刻却占有欲高得惊人, 那根象征着主人临时分心的手指被捉走,再从指尖开始一路被轻啄,细碎的麻痒感蔓过掌心,延伸到掌根,沃修的亲吻随后停在那里。   那姿势刚好让崖会泉能托住沃修的脸, 他的长手指盖过沃修面颊,被亲了个遍的指尖落在沃修耳根附近。   “我是真有点受伤了。”小王八蛋把脸往他手心里一歪,很受委屈似的控诉,“你怎么这个节骨眼还分心?”   假如不是小王八蛋“委屈”的只有脸,另一方面一点也不蔫了吧唧,崖将军差一点就要被眼前人给骗过去,真怀疑自己是太过分了。   然而,有些人上面委屈,丝毫不妨碍下面生龙活虎,崖会泉看着沃修写满“受伤委屈求安慰”的脸,观感就十分脱节。   最后还是感官更加求真务实一点,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少来,这人这会精神着呢,就是在口头卖乖。”   所感战胜所见,崖将军料定这是一种撒娇行为,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忽然觉得又好笑又好气,指尖探过去拨了下沃修的耳朵:“我们迟到了。”   沃修说:“唔。”   “唔什么唔。”崖会泉听见了个人终端发出的信号铃,猜应该是宁副院长那头收了信息,可能正发回一条通讯申请,也可能是发了文字回信在谴责迟到,他冲沃修发号施令,“速战速决,快点。”   “快不了。”沃修故技重施的露出忧愁表情,这回还多出几分难以置信,质问提出无理要求的人,“你怎么会主动催我‘快点’?”   可来得及的保证是谁做的,又是谁信誓旦旦说好他们肯定不会迟到?反正从沃修的表现来看,崖会泉觉得小王八蛋肯定是忘了,把这些说过的话都抛到了天边。   他们最后不负众望的迟到,又延后两小时才跟宁副院长碰上面。   感谢崖将军一贯的着装风格,他可以理所当然把扣子扣到最上一颗,一丝不苟的制服严严实实遮盖一切。   比较令人侧目的是,沃修今天一改往日的散漫风格,也穿得规规矩矩,像在穿衣上要向崖会泉看齐,将自己也收拾成了“禁欲系”。   乍看上去,二位都十分正经,仿佛他们不是因为胡来才迟到,而是一直在严谨的日理万机,别提多正直了。   不过作为被放了一阵鸽子的人,宁副院长当然不会轻易被这种正经表象欺骗。   追问这两人迟到究竟是干嘛去了,是一种非常不必要的自讨苦吃——宁副院长今日充分体会到了这一点。   沃修那句“主要在我”让他霎时间有了许多联想,且每种都比较不合时宜,宁副院长默默跟正经人似的沃修和崖会泉对视片刻,最后率先败下阵来,深刻感到,自己虽然还有着一张年轻的脸,时年不到两百岁,按着星际人类的标准来说,仍然还年轻,生命进程才走至中段,正值壮年,但跟比自己小了快有一百岁的真“小年轻”们相比,他可能就确实是老了。   古地球时代的人们讲究“三岁一道坎”,年龄差在十岁以上就俨然两代人,得被称为“x零后”,星际时代,人们动辄相差大几十岁到一二百岁,看似都还是披着相似的皮囊,技术与进化升级过的基因让大家欠缺差异,然而皮囊之下,其实有的人灵魂便已经老了,他们的思维在固化,对于世界的认知在衰退,借着精心修缮的壳来装出盛年景象。有的人甚至贪图这片盛景,贪得有点过头,希望世界的变迁跟自己一同停住,要让恢弘盛大陪伴自己到身体机能衰退的尽头。   而有的人——比如面前的崖会泉,比如稀里糊涂就跟崖将军感情一路转好……还转得有点“过好”的沃修,他们还是表里如一的年轻,从身体机能到灵魂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也正具备着不断认知与探索,站在各自的位置上推动事物往前走的能力。   “你们的关系能变成现在这样,真的非常让人意想不到,说出去会让不少人大跌眼镜。”宁副院长主动揭过了关于“迟到”的话题,不再揪着这问题深究,他在跳话题时想起眼前两人如今的关系,不禁摇了下脑袋,又笑了,“我都能想象的出来,假如我试图去跟谁讲讲二位的相处现状,我猜对方要建议我找个医疗舱,会以为我是经历了一次伏击刺杀事件,被吓得有点精神失常。”   崖会泉听完这番评价,感觉宁副院长在夸大其词,而且这个假设,是以对方走出这个门就准备出卖他们为基础,令在沃修那没挑成刺的崖将军轻轻动了一下眉峰,流露出了点准备揪人家话病找茬的意思。   沃修不露声色在桌下把崖会泉的手一按,两人相邻的那侧膝盖并到了一起,他像头顶竖着个无形的感应雷达,敏锐发觉旁边人的情绪动向,及时出手,小心揽回了崖将军的尖刻。   “这个说法也太夸张了。”他代崖会泉传达了看法,用了远比崖将军原本准备的要温和的说法。   宁副院长不知道自己本来会被崖会泉怎样挑刺,但他毕竟纵横社交场多年,听得懂话也看得懂神色,意识到崖会泉有没说的话被沃修给挡了回去。   宁副院长已然习惯了崖会泉的不客气,估摸着那肯定不是什么好听话,内心一派见多识广的镇静,只觉得沃修真能按捺住崖将军的毒舌,崖会泉这样的人也有被拽回去的一天,是又一次验证了他那个“大跌眼镜”的说法。   “不夸张。”宁副院长诚心实意地强调,“真的不夸张。”   如果不是偶然和这两人一起卷入了伏击事件,又阴差阳错见过沃修是怎么抢在其他人前面赶来,亲眼见证了他们配合默契并肩作战,宁副院长就是他自己口中的“不少人”之一。   他扪心自问,认为自己也是无论如何想不到,表面上对立多年的崖会泉和沃修能成为目前这种关系。   “这种关系”,还得打个引号。   沃修当面转换形态,对崖会泉自爆马甲的那天,宁副院长因为当日事情太多,大脑接受的信息量都一时有些过载,处理得不太及时,他把重点放在“特殊部队的最高指挥官竟是老虎”、“这个宇宙里竟然还有老虎基因存续”以及“这是血色天使事件亲历者”三项上,对于另一个同样尤为重要的问题,是直接略过了。直到宴会散场,为变故而暂时聚头的人各自散去,宁副院长拥有了一个相对清静独立的思考环境,他一边在家里慢慢捋着当日情形,一边,当他再次想到沃修,想到沃修的形态转换,想到看见沃修变了形态后崖会泉的反应……   忽然的,他就意识到了问题。   “慢着。”他那天后知后觉地想,“那位沃修指挥官在大猫体型缩水后的样子,是不是有点眼熟?”   前后不过十分钟,宁副院长的表情从迟疑变作了惊悚。   崖会泉回归蒙特,离开医疗监察中心起初,宁副院长是参加过那场目的不纯的联谊舞会的,当时他没跟崖会泉说上话,只站在人群间和其他宾客一起朝崖将军行注目礼——当然就也看过那天被崖将军带过去的猫。   他记得黎旦旦长什么样。   所以沃修就是当年血色天使事件的亲历者,是官方公布丧生的老虎基因携带者之一,是那一家三口里最小的孩子。   ……还是崖将军目前的法定结婚对象,和崖会泉依法享有军婚保护的神奇猫咪黎旦旦。   弄清了全部关系的宁副院长整个人都不太好,一连三天难以直视沃修,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堪称骇人的“秘闻”给独自消化了。   然后艰难消化完了这件事的他就遇上了这两人先后发信推迟见面,还近距离直面了他们的互动现场。   宁副院长内心很是一言难尽。   等这一阵“无法形容”,“复杂微妙”过去,他看着沃修跟崖会泉——主要是崖会泉。   他又还有一种宿命感。   “你做到了你父母当年想做,却没能达成的事。”宁副院长忽然说,“你的父母,倚松和见月,他们当年就是致力于推动双边关系发展,想要以文化的角度为切入点,凿出一个‘破冰’的口,为此他们做了许多努力,也在各方之间斡旋很多年,期间不只一回的策划过对外交流活动,也身体力行的去接触来自域外的声音,靠那会少有的几条星区公共通讯渠道,他们以此为媒介往域外发过信号,试图亲自对话域外普通公民。”   宁副院长这话是对崖会泉说的,他目光落在对面的年轻将军身上,视线焦点却有些散,让他的视线显得落得很远,像在透过眼前的人看向从前。   “但他们可能……做得一直不太成功。”宁副院长说,“当年的局势太复杂了,星盟跟域外联合冷战近三百年,大家说起来都是活在同一片宇宙,可互不搭理得时间太久,其中隔阂矛盾也并非一朝一夕积累而成。我猜他们——你父母确实往外投送成功一些信号,只是对面的回应是个未解之谜,从后来的事态发展来看,也许那些回应也并不尽人意。”   这是崖会泉第二次听宁副院长提起父母,他眸光微微闪了一下,没对那追忆往昔里的内容作出点评,神色分毫未改,只冷静问了另一个问题:“我记得上次见面,你告诉我,说你的小组是通过处理近期的项目数据,才发现当年的公众判断恐怕存在错误,猜测我的父母有翻案可能。”   陷入回忆的宁副院长就顿住了,他视线重新聚焦,滑过崖会泉好似无动于衷的脸,半晌,他叹了一口气:“因为第一回 见面时我还摸不准你的态度,我为此道歉。”   那时候的宁副院长不仅是有所保留,他对崖会泉的处事方式也还有所顾虑,对崖将军有些擅自做的揣测。   他在道歉时轻轻低了下头,让自己的歉意表达更真诚。   “你上次评价得很对,我确实是一个一直喜欢审时度势,总习惯让自己手里捏着点什么,再以此来争取站对队伍的机会,喜欢自诩明哲保身,过去一直把‘保全自己’摆在首位的人。”   “人习惯保全自己是天性,是一种接近条件反射的本能。”沃修插空说了句调和气氛的话,他从在桌下按着崖会泉的手改为扣住那只手,把身边人冷硬的指背捂到温热。   崖会泉任由他握着,想来这回是没有再误解沃修的手只是意外靠过来,又把那看做“演讲手势”之类。   “你的父母不是这样的人。”宁副院长看着崖会泉,“他们不是像我这样的人,他们生来就在星盟最权贵云集的蒙特,看似是别人眼里最标准的蒙特名流,是所谓“精英模板”,只要随着大流前进就可以一辈子安然享乐,高枕无忧,可他们选择了另一条路,他们是活在权贵俱乐部里的理想家,想要重新实现和平沟通,想要断层的文化物种资料重新续接,如果有可能,他们还希望能以此为起点,让分裂的人们重新看见彼此,让挡在人们之间的无形高墙坍塌消失,让声音不再受到阻隔,来自宇宙最深处的声音也能为人所聆听。” 第117章 父母 “原来我一直不怎么认识他们。”……   听见, 看见,不再闭目塞听,走出星盟伫立三百年的荣光璀璨玻璃罩。   这就是崖会泉的父母曾耗费毕生所追求。   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是, 在一场划时代变革的初始,最先看见平静表象下有暗流涌动,意识到当下制度会给人带去压迫的,并不是真正被阴云罩顶, 被覆盖在那只无形巨手之下的人。   长期生活在阴云下的人会被环境所同化,不知道天空原本当有自由的颜色,长久执行的规则逐步固化,成为深入人心到媲美常识的条框。   于是,在这场庞大的“温水煮青蛙”下,反倒是站在框架高处的人往下看, 他们方才能看见不合理, 发现原来, 金碧辉煌的金字塔尖下层堆砌着数不胜数的“垫脚石”。   崖会泉很少去了解父母做过的事, 崖倚松和俞见月这两个名字对他来说都稍显陌生,他过去也一直太忙,时间于他来说太紧凑了, 从十岁发生变故的那天起,他的生活就仿佛进入“加速模式”, 让他一刻也不能停地不断往前奔跑, 他好像永远在为了取得下一个阶段的目标而忙碌,永远没有空闲,也不知疲倦。   在维系生活都已是如此需要努力,那两个人的资料还不是被删除就是被加密的情况下,谁又还能强求一个只有电子管家的孩子去查探到什么。   等崖会泉后来长大, 他拥有的不再只是电子管家,然而山一样沉重的责任与偌大的星区战线朝他的肩头压下来,令他也只能一直往前看。   在奔忙岁月里,人都只能顾得上眼前的东西。   更别说随着年月逐渐过去,“父母”在长大成人的崖会泉这,已然变成了一个和他们的名字一样陌生的名词。   他很多年没听人这样提过他的父母,从宁副院长口中说出来的那两个人比他记忆里还要陌生,几乎像两个同名同姓,彻底跟他的生活毫无关系的人。   为此,崖会泉甚至有几分不真实感。   沃修似乎在宁副院长说到“想要断层的文化物种资料重新续接”时被触动,对方的手在那一刹那紧了紧,崖会泉的不真实感恰好被那加重的两分力道攥破,他无言回握沃修的手,指腹在对方手上安抚擦过。   “他们认为星盟像一个荣光璀璨的玻璃罩。”崖会泉说。   这是他在宁副院长提起崖倚松和俞见月后第一次参与进话题。   “没错。”宁副院长为他的终于出声飞快看他一眼,对这个说法颔了首。   星盟强大鼎盛数百年,它从建立之初就揽走了时下最优质的人才,设下苛刻的准入门槛,像一所讲究择优录取的学校,只愿意向那些经历了层层筛选,通过考核的优质生源敞开怀抱,让优等生们踏入它金碧辉煌的大门,再与这些优等生合作共赢,把彼此都推向更高,地位更牢靠的巅峰。   然而,就在它最为如日中天,看似是已然到达了顶峰的黄金时代里,却有人认为它像一个玻璃罩。   “就拿追求体面这件事来说吧。”宁副院长试着举例,“‘追求体面’本身没有错,体面也并不是一个贬义词,但如今,各行各业的领军人物除了被要求能力出色,专业及综合实力过硬之外,还被做出形象要求,超重与谢顶都会登上媒体报道,被当做严重丑闻对待,甚至有几率影响职业生涯与业界口碑,这难道不是一种极端么?而假如这应该被视作一种极端行为,它是过度的,不必要的,可又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没有人认为它有错,人们反倒是都已对这份要求习以为常,默认严苛的形象管理该被算在考核标准里,默认摆在台前的一切都该赏心悦目,就连将军们身上的伤疤都是不美的,是不符合‘良好公众形象’标准,应该被祛除的?”   说到“将军们身上的伤疤”时,宁副院长特意又看崖会泉一眼,他在举例中专门提了个更易让人感同身受的小点,希望它能更好突显事情的荒谬。   崖会泉那个瞬间却是撤走了视线,他好像往沃修那边微微一瞥,沃修的目光也正垂落在他身上,他们交换了微妙的目光。   宁副院长继续说:“这份认知的固化,就是悄然笼罩在民众身上的一小部分‘玻璃罩’。”   星盟建立起了貌若美好灿烂的理想乡,从第一星系到第四星系都讲究文明,自由平等观念深入人心。   但璀璨的光芒假如太强,它也会遮蔽人的眼睛,关于荣光鼎盛的呼声听得太多,它还会麻痹人们的耳朵。   “玻璃罩”也许起初是为了保护而立,星盟的奠基人们包揽下了当年最适合人类集聚的星区,星区内覆盖有大大小小无数宜居行星,然而,“孤芳自赏”式的断绝交流,竖起切断沟通的高墙,让保护就也同时变成桎梏。   桎梏是适合古怪花朵生长的土壤,被聚集在有限天地里的人们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耳边听到的都只有赞美,占据公民数目更广大的普通居民们被养得中立良善,成为容易陷入“羊群效应”的羊。   “有人带头追求‘更高层次的体面’,引领风向标,中下层的群众便纷纷趋从,跟着风向往同一个方向走,这开始看起来毫无问题,不过是普通的从众而已,似乎并不值得过度担心。”   “可如果持续下去呢?如果‘跟着风向走’渗透到人们生活的细枝末节,人人都开始习惯与他人统一方向,最终将这种‘统一’也视作理所当然,然后不再有人记得大家本可以拥有其他选择呢?”   宁副院长平静讲述这放在当年会被认为是杞人忧天的观点,他的感受也十分奇妙。   他正在复述两位故人昔日提出过的设想,把它讲给对它——乃至于对那两人的了解恐怕都还没他多的,对方的孩子听。   “你的父母不是单纯出于对自身事业的热爱,单出于想要串连文化沟通,才一直那么努力的去做这件事。”宁副院长放下见底的茶杯,“他们还是为了这里,想要在‘玻璃罩’上开一扇窗,让已经习惯活在罩子里的人不说立即去接纳外界声音,但至少,他们能往外看上一眼,通过这个开口去发现世界的不同。”   旁边的服务小机器人十分有眼力见,发现自己服务的几名人类都空了杯底,急急忙忙溜达过来,伸出小机械臂添茶送水。   一时之间,这间会客室里便只剩下热烫茶水滚入杯子里的声音。   沃修注意着崖会泉的神情,身边人没有明显的情绪外露,崖将军好像摆一张镇定冷脸摆惯了,任何关头都能波澜不惊。   但刚才,是沃修在听到“续接文化物种资料”时攥住了崖会泉的手,此时,他们两人已经反了过来,崖将军的手之前安抚在沃修手背上擦过,这会却宛如一只长成了人手形状的钳子,把沃修的手牢牢钳住了。   沃修知道崖会泉一点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冷静。   “我有个地方不是很明白。”沃修代暂时说不出什么的人开了口,“按着这个说法,他们选择文化作为切入点,已经是相对最温和无害的做法,对于它的收效也只是抱有好的预期,但并不强求成果。”   那么,都已经这样选了温和切入点,似乎也没有强求一定要出怎样一番成绩的两个人,他们碍着了谁的眼,为什么还是落得“叛星”的下场。   他们究竟是哪一步触动到了别人的“蛋糕”?   宁副院长听懂沃修没出口的疑问,也并不意外沃修的消息灵通,他已经把沃修和崖会泉默认为同一战线,这让他尽管在想起沃修实际是隶属域外联合,官方头衔还是特殊部队指挥官时有些别扭,隐约感到和这样一号人物谈论星盟的“内务”不太对,不过转念一想,反正这位沃修指挥官和崖将军是秘密合法伴侣。   跟域外联合的人谈“家务事”是不对,但让崖将军的“内人”旁听崖将军自己的家务事,这就很对,完全合情合理。   “关于蛋糕的问题,需要说回群体引导和‘准入门槛’。”宁副院长如实回答了沃修。   他在这一句后停顿了约莫两分钟,花了一点时间斟字酌句。   “所谓‘准入门槛’,是星盟的初代奠基人们设下的一套居民认证标准,这对于所有年龄在一百五十往上走的人来说都不算秘密。它在官方说法里,是为了人类文明更好发展才设下的,因为建立真正自由平等的理想乡需要集聚最优秀的人民,不能让‘次品’将公民整体素养拉低。”   宁副院长努力变更了那些不太友善的用词,又苦于有些地方一旦说得太委婉,会彰显不出初代奠基人们的观点核心,有的地方实在是只能委婉得很有限。   果不其然,他话一说完,听见沃修为那句“次品”笑了一声,很不友善。   宁副院长试图解释:“这不代表我的看法。”   “没关系,我明白。”沃修说,“我也不是冲你,只是冲这个观点本身,包括最先把它提出来的人。”   宁副院长这才说下去:“有一个比较广受认可的说法,是把这种高门槛制度和学院招生联系起来,我想你们可能也都听说过。”   诚然优秀的环境和老师理应擅长育人,什么样的废材都能发掘成为宝材,变废为宝,似乎也是体现环境优越的一种方式。   可能招到更好的学生,同样的资源精力投下去,本身就优秀的人带来的回报率更高,又有谁还会选择去费心费力拉扯废材,去费了老大的劲,拉扯起来的人却或许只够得上优秀的人随随便便达到的水平呢?   想要更丰厚的回报有什么错,想要刨除那些有几率降低发展速度的“拖油瓶”们,又有什么错?一所师资力量再雄厚的学校,也得拥有跟资源相匹配的优质生源,才能够实现双向促进的共赢。   “这个‘择优挑选’的理论乍听上去,它是逻辑合理,不存在问题的。”宁副院长说,“可是随着时间过去,它再被人仔细琢磨,便有人发现它似乎禁不起琢磨。”   站在当时浪头顶峰的精英们自诩高瞻远瞩,居高临下圈地设界,然而,在一个大航海时代刚刚结束,人们才开始寻找稳定栖息地发展的当口,谁赋予了少部分人去评判多数人基因优劣的权力?   为什么是既得利益者在制定那仿佛量身定制一般的标准,由他们来裁定谁是值得招收的宝材,谁是废材?   而且打着“自由平等理想乡”旗号建设的星盟,这么多年过去,它真的按着当初宣扬的那样,实现了自由尊重与平等吗?   “如果真的存在绝对平等,世界是一个美好童话般的理想乡,人人享有均等权利,所有资源平等共享,蒙特星又为什么被称为‘权贵俱乐部’,第一星系到第四星系的发展落差又是从哪里来?”宁副院长叹了长长一口气。   崖会泉和沃修步调一致地投以注视。   “自由平等宣言下依旧出现的阶级,少数人制定的规则,还有被潜移默化熏陶至习惯跟着指令走的民众。”沃修精准挑出了宁副院长话里的关键,他低声把这些最重要的信息罗列一遍,崖会泉依然和他握着手。   讲到目前这一步,宁副院长透露的信息已经足够了,他们谁也不蠢,已能够窥探到背后藏着的答案。   只会跟着指令走的羊群,比有太多自主想法的羊群要好驱赶太多。   同样是出生就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安然享受顶端的优厚待遇不好么?为什么偏偏要去动那个罩子,去吹或许会叫醒谁的长哨。   没有会跟着风向转向的群众,谁来衬托塔尖的位置高不可攀。   和思想认知一道固化的权力中心,也有概率被那扇打开的窗动摇。   只有桎梏牢靠且持久,人人都在自以为广袤实则有限的区域里享受着“相对自由”,领头人投放的风向标一次又一次指引羊群,从中心开始向下传递的思想变作层层烙印,最终,拒绝“常识”和“义务”的人反而成为异类,下层很少有人再偏离上层制定的准则,所有人都在选择别人想令你所选择。   不需要借助任何仪器,不需要大脑干涉的技术手段,一个日益封闭的大环境,就足够让这样一套体系稳健运转。   崖倚松和俞见月当年是动了谁的蛋糕,还不够明白吗?   “他们想要去开一扇窗。”崖会泉说,“但那些人看见的,是他们挥起了斧头,在被蛀空的树根底部砍出了一条豁口,所以格外难以容忍,也格外惊恐万状。”   星际时代,基因进化将人均寿命拉得太长了,还是延长了人们最精力旺盛又贪慕强盛的青年期,一个人从二十五岁到二百五,都能被算作“生命中段”,而漫长的壮年又滋长着人对力量的渴望,让人一旦仔细品尝过身居高位的美妙,便很难再对其放手,只会想方设法要将它长久留住。   “所以你的父母才被成为‘权贵俱乐部里的理想家’。”宁副院长重复了一边这个头衔,声音放得很轻。   他也是曾被“光明盛大”迷过眼的人,宁副院长全名宁博朗,出生蒙特本土,跟崖会泉的父亲崖倚松相差十四岁,当年在文研院,两人算得上是先后辈。   整个蒙特权贵中心圈里,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极端追求权力,追求所谓至高无上,但总的来说,大家也都出身优渥,属于旁人眼中“赢在起跑线”的那一类人,日常物质一概不缺,生活高枕无忧。   人在现状下过得很好的时候,通常都是不太爱接受变动,也不大能理解那些怀揣着变革理想的人的。更别说“塔尖”向同在上层的人们描绘的未来多么美好,人的天性也是往上走,不是往下落。   对崖倚松,宁博朗记得自己起先是不理解,后来他有过动摇,又出于人习惯保全自身的天性,他最终还是选择保持了中立,并和另一部分“中立者”一起当了缄默的看客。   他们想要看看崖倚松和俞见月可以走到哪一步,可以把这件事推动成什么模样,再决定自己要不要去添砖加瓦。   这个年代,人人都习惯精致利己,有着这样那样的顾虑。   他们就谁也没想到,崖倚松和俞见月,这两个看似跟大家相同,从出生到所站位置都完美符合“蒙特名流”的人,精英皮囊下却裹了一颗真正属于理想家的心。   “谁都想要等待他人能挺身而出,最后所有人都因等待而裹足不前——这是许多年前你母亲说过的话。”   “然后你父亲说,那走吧。”   多年前,宁博朗念及前后辈的交情,他隐约感到潜藏在平静下的风雨,于是借着工作便利,找机会劝过崖倚松和俞见月一句。   这是那两人当时说的话,他记忆犹新,多年后才能复述给崖会泉听。   “你父母的过世对中心圈造成了第一次震荡。”宁博朗来回摩挲着手里的茶杯,他小心查看崖会泉表情,试图判断自己的用词是否还需要调整,或者继续说下去是不是有些太快了,需要给对方更多时间去消化。   崖会泉面无表情,仿佛神色在谈话开始不久就定住了,不见喜怒。   宁博朗什么都没看出来,他不知怎么又把沃修看了一眼,沃修示意他继续,于是他接着说:“但毕竟,截至那年,这套随星盟诞生而立的体系已存在三百来年,中间横跨不知道几代人,它和星盟‘同龄’,一次震荡,只是让部分人开始动摇,还让另一部分反倒加倍尊崇起体系,唯恐自己成为下一个狙击目标。”   一个凌驾太久的集团,就算内部腐朽,完全蛀空,也还有一个庞大的壳,利益将盘踞其中的人牢牢绑定在一起,想要完全动摇它没那么容易。   除非还有二次震荡的契机。   “幸好。”宁博朗说,“星盟这边的试交运动一时偃旗息鼓,域外联合那边却不知怎么主动起来。”   沃修便轻轻一顿。   宁博朗意识到自己面前还有一位“血色天使”亲历者,沃修除了是域外联合指挥官,是崖将军的“合法内人”,也是另一个亲人为推进试交而丧生的孩子。   宁副院长把后面的内容略过了,只说:“二次震荡由域外联合主动发起文化试交作为起点,彻底爆发在开战期间。”   战争是最好的洗牌机。   任何一个看似牢不可破的同盟,都会被“战争”这把长刀以一种带着血气的方式强硬打破。   战乱让同盟有几率反目,让观念背离者有几率在混乱岁月里反倒逐渐走近,最后甚至站到一起,在漫无止境的硝烟和颠沛中和解,理解了对方所寻求的路途。   崖会泉的父母——或许还有沃修的父母,他们曾是长夜里的追光人,在混沌局面中摸索着开路,最初的愿景理想又美好,都想要用最小伤害的方式去取得最大的和平沟通。   但最终,他们都停在了探索路上,是被巨石倾覆拦住去路的探路人。   崖会泉和沃修从烽火硝烟里走来,他们一开始谁也没想过友好,没计算过要对自己的敌人“减少伤害”。   可命运就是这么阴差阳错,他们踏着炮火翻飞莽撞前行,反倒闯过了那一段父母没能走完的路。   就好像冥冥之中,还是有所指引,也像一种无声无形的庇佑。   “我这里有一份名单。”宁博朗说,“战争结束后,原本的体系彻底被打破了,大小集团都在重组,这份名单涵盖我自己所知的所有同层人员,包括他们当年的基础立场划分,算是我的‘投名状’。”   崖会泉接收了那份名单,看文件在个人终端上即刻加载,却没有立即打开。   “我也是你口中的‘旁人’。”崖会泉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他视线垂在终端屏幕上,盯着那个“100%”的进度条,动作却没什么意义,“他们在我心里也是‘模板精英’,是会严格按着‘蒙特名流’的标准打造自身的人。”   崖将军轻轻提了一下嘴角,他太常做出讽刺的表情,这一回,却是少有的把嘲弄送给自己。   “原来我一直不怎么认识他们。” 第118章 例外 见证过它建成的人正在老去,它见……   十岁以前的记忆太久远, 那对崖会泉来说,也真的是很早,很早之前的事了, 早到他站在成年许多年后的路口,回身看一眼,发现他记得打过那一整场漫长的仗,记得自己在星区各处参与的大大小小战役, 甚至记得哪条防线曾支撑多久,建立及断裂于哪一天,关于那场战斗的战损报表,有无重大伤亡。   往更个人的角度来说,崖会泉也记得自己和沃修从初见至今的大体过程,记得两人间发生的阶段性大事件。在有对方陪同, 两人一起回忆的情形下, 十七年前他们曾在深海遗迹里发生过什么样的小摩擦, 又有过怎样的合作……这些只要用心去想, 俨然历历在目。   他还能够想起来自己从十岁到二十五岁完成的训练成就,记得他哪一年开始挣脱无形的掌控,哪次晋升后终于有了更坚实的话语权。   由此来看, 他应该算是个记性还算不错,记忆力高于平均线以上的人。   但他又发现, 十岁以前自己和父母是怎么相处的, 他们之间有没有任何称得上“印象深刻”的事,这一部分他不记得了。   他曾发现过那两个人在做一件阻力极大的事,从他们身上察觉过近乎“四面围城”的压力么?崖会泉尽力在有限的记忆库存里搜寻一轮,最后只好想,应该是没有的。   不满十岁的小男孩, 还没有成年人一样去分辨时局的能力,却对人的情绪有着天然敏锐的感知力,假如那时候崖倚松和俞见月曾表现过焦虑,有意无意在家里透露过受到压力的样子,崖会泉猜自己应当是能发现的。   他从小就很擅长“保持距离”,仿佛无师自通,而在没有系统教导的前提下,能做到小心拿捏距离与分寸,靠得正是一个孩子对大人情绪的直觉,是一种年幼儿童对外界本能的察言观色,   孩子生来就对父母的情绪敏感,反而比成年人更懂得运用与生俱来的细腻感官,崖倚松和俞见月则都是情感内敛的人,他们比自己无师自通“距离感”的孩子更懂得自控,想来是把情绪收拾得妥当,没有让它们在年幼的崖会泉面前泄露半分。   在崖会泉的记忆里,他的父母一直像“名流教科书”一样模范,那两人从不高声说话,也不会吞吐嗫嚅,说话的音量永远维持在一个适度的区间,语速不急不缓,职业关系所致,母亲偶尔讲话会比父亲更铿锵有力些,但改变的也只是口吻,不会大喊大叫。   他们谁也不是喜欢靠嗓门高低来彰显己方有理的人,崖会泉甚至没见过他们在私下争执,就算偶尔意见不合,产生分歧,崖倚松和俞见月也会用最体面的方式沟通。   崖会泉不记得自己和父母的相处细节,却记得自己对那两个人的观察,他想起来很小的时候,他一直觉得父母的沟通像开会。   他们会很正式地坐在客厅、偏厅或是其他一楼公共区域,再你来我往的提出观点,针对彼此观点提异议,还让百里在旁边计时,这种“家庭会议”从不超过固定时长,到点两人就停止,再一起上楼,进入这个家的“休息区”。   一对内敛得如出一辙的伴侣,在家里相处也显得像在开座谈会议,他们对内和对外几乎没有不同。   都不用外人来指摘,暗中说他们是没有感情的政治联姻,就连他们亲生的孩子也在很长时间里一直以为,他们不过是想走的道路刚好不谋而合,而两人结婚能将利益最大化,才理所当然走到一起。有了一桩名副其实“相敬如宾”的婚姻。   “你的父母……你的父母其实没有别人所想的那么冷情,他们能够走到一起,还在那么长的岁月里成为彼此坚实的伙伴,互相依仗信赖,他们并单纯不是外人眼里的政治联姻。”然而宁博朗如是说,这位曾与崖倚松共事,也见证过那桩婚姻诞生的人微微摇了一下脑袋。   他有一些上回见面时就想对崖会泉说的话,可那时崖将军看起来丝毫不感兴趣,仿佛是继承了外人评判对方父母的“淡薄无情”,他也被崖会泉的态度弄得一时踯躅,于是最终没说出去,本以为也再没机会说。   峰回路转重获机会,宁博朗陷入回忆。   “你父亲只比我小十多岁。”他说,“我今年已经一百七,把我现在的年纪减去一百,我七十岁的时候,你父亲还不到六十,才过五十五一点,他刚好就是在那一年生日时遇见的你母亲。”   那年,为了给时下还是文研院杰出新星的崖倚松庆祝生日,文化博览中心的空中馆被以文研院的名义承包下来,当做生日会场。   巧的是,就在同一天,下面地面馆也被另一个来势不小的单位所承包,赴宴人员中就有俞见月。   “你父亲年轻的时候比后来要稍微‘活泼’一点,还带着些年轻人专属的臭脾气,他对谁都很有礼貌,措辞客气,却也跟谁都充满距离感,是那种表面上跟你说‘你好’,实际上内心里是真说你好还是在‘哼’,你都分辨不出来的人。”宁博朗说,“专门给他办的生日会,办到一半,他可能跟人‘你好’够了,‘日安’说烦了,又不好太失礼,结果他偷偷跑了。”   崖会泉觉得自己像在听一个外星人攻打地球的老套故事,而且他父亲居然还是幕后反派,他实在很难想象那种会把私下交流变成座谈会的人会“偷偷”跑了,所有百感交集都倏地一停,几乎快怀疑起宁副院长的记忆力。   “不好意思。”沃修又一次知心体恤地帮忙开了口,“我个人觉得,‘失礼’和‘偷偷’应该是比较相悖的两个词。”   崖会泉看沃修一眼。   “放在那种情况下不相悖。”宁博朗为两人解惑,“那天参与生日宴的人不少,这种场合少不了各式社交,人们除了会主动与生日宴的主角攀谈,彼此之间也会趁机结识,宾客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所以我们偷跑的寿星打了个视觉差。”   崖倚松让前厅里的宾客以为,他是去往了主厅,而主厅的人以为他是去了偏厅,偏厅的人以为他在开放式露台。   开放式露台这边刚好有宁博朗,那会他刚好在一根装饰柱的后方,看见崖倚松,本来想打声招呼,面色沉静的青年大半个身体都同他背对,他恰好站在对方视线死角,随即亲眼目睹这位以为露台没人的寿星一脸坦然,沿着露台边缘楼梯开溜的景象。   根据宁博朗的单方面推断,他猜崖倚松估计是借着场地大,先绕圈式避开人群,再准备找个角落随便混一下时间,没准以对方的性格,还能顺便处理个人终端里的文件,到点再适时返回,装出一副跟不知名人物攀谈已久的样子,无缝回归会场。   宁博朗当时举着酒杯,把自己未出口的招呼吞回去了,他看着青年沿长梯溜走的背影,有点好笑,摇了下脑袋,为对方守住了这个意外看见的小秘密。   而自认偷跑顺利的寿星一路下行,他左思右想,认为留在空中馆就仍有被打搅的可能,所以干脆溜得更远一点,绕进了下方地面馆,从天空躲进郁郁葱葱的森林。   森林小径里有一位同样嫌宴会吵嚷,专门远离聚会主厅,到场馆边缘散步透气的女士。   “很多人都说,文化博览中心那个‘新时代邂逅圣地’的说法,是拿来忽悠外地人的,蒙特本土谁也不会把它当真。”宁博朗召过小机器人,让对方帮三人添了新的茶水,“可只有很少的人知道,他们俩正是‘例外中的例外’。”   今日这场谈话本该到宁副院长交付名单为止,他终于把错综复杂的局势呈到年轻人面前,又点明了其中有哪些根系属于“顽固派”,它们至今在星盟的土壤下滋长,哪怕战争已经打乱了原本的金字塔体系,但百足之蛇,死而不僵,宁博朗提醒着崖会泉和沃修注意背后的人,把他自己的推测也开诚布公。   他在该点到为止时却没刹住车,将谈话的后半段变作漫长的回忆故事会,一边说一边想,慢慢把那两人从回忆里收整出来,再尽力把自己印象里的他们说给别人听。   这对宁博朗来说,也是太久没仔细翻看过的回忆了,他讲得简直有些忘乎所以,完全忽略了时间。   但崖会泉和沃修也没打断。   等带着一箩筐“二手回忆”离开会面地点,在停靠点停放已久的载具再次启动,载着午后才出门的二人驶进夜色里,沃修注意前进方向,发现崖会泉没有让车进入回家的轨道,反倒是在道口变轨,进入了近地面空轨。   “你想去文化博览中心?”碍于崖会泉自出门起就十分沉默寡言,上车后也没有要开口讲话的意思,沃修评估了一下行驶轨迹,他主动询问。   车窗外一点公共照明的光打了进来,水波一样淌过崖会泉眉目,他带着光的眼睛朝沃修一瞥:“你对蒙特的交通轨道还挺熟。”   “能不熟吗?”沃修终于让人说了句话,见缝插针地逗人开心,“这可是我亲自跑过的路,我为了测出最佳往返路线,背下了整个蒙特的近地面轨道图,还凭我的腿来踩过点。”   崖会泉似乎是笑了,也似乎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沃修在一旁撑头看他,只能确定,这个人至少,从出会谈室的门起就一直隐隐拧起的眉心,这会算是松开了。   他们很快抵达文化博览中心,这时已经过了场馆的常规开放时段,沃修和崖会泉手里都有场馆的电子钥匙,能从后方的员工专道通行,这还是上次庆祝宴会的“遗留产物”。   “进去吗?”沃修问着似乎没有下车意向的人。   他发现崖会泉让车保持在了悬浮模式,恰好能同时看见地面馆与空中馆的入口。   没有游客的场馆仍然亮着灯,漂亮的萤火点缀森林,星光衬着流光溢彩的水晶,像一个无人造访也自顾自美丽的游乐场。   崖会泉略微摇了头,他挺直的腰背随这个动作忽然松懈了,让他靠进驾驶位的椅背里。   “外面看看就行。”他说。   他确实想要来文化博览中心看看,却又发觉自己并不清楚要来看什么。   这里还会有什么呢?一百多年过去了,见证过它建成的人正在老去,它见证过的“例外中的例外”不在了。   今天从别人口中听到了近乎颠覆认知的父母,这对崖会泉来说不可谓不充满冲击,他也确实萌生了许多感触。   然而印象里本就面目模糊的人,猝不及防被告知他们还有另一番模样,他们好像没有变得离自己更近,反倒微妙的距离更远了。   唯有那两人值得尊敬这件事是毫无疑问。   “走吧。”只漫无目的看了一会夜色的人说,他突发奇想的念头在说不出的空落里又消散。   这一趟来得对沃修来说更漫无目的,他却又任劳任怨,一个字的异议也没有。   崖会泉想来,他就陪着,崖会泉想走,他不知道对方与夜色默默交流了什么,只明白这人还不习惯被人太紧密的关怀,需要自我消化情绪的空间,所以他“嗯”一声,只说:“好,我们回家。”   几天之后,崖会泉大致整理完那份名单,同时,一份来自深海遗迹开发团队的信函也发到了沃修个人终端—— 第119章 枕头风 沃修赶快先凑上去亲了一下。……   深海遗迹开发团队那边是由沃修去联系, 这是他和崖会泉协商好的,就像星盟这边,那份名单必须得经由崖将军的手处理, 崖会泉更清楚该怎么运用一样,他们做了个简易的分工。   不过分工的结果看上去尚可,两边都在有条不紊的推进,进展清晰。   分工的过程在一开始, 进行得却没那么顺利。   崖会泉是独惯了的人,“独断专行”也是贴在他身上的标签——还不是别人心存误会,故意诽谤他的那种。   这个标签比较货真价实。   让以前做决定时基本不会问谁,做完决定也不会特意通知谁的对象一朝学习与人商量,把还算重要的事交给别人去做,想要让崖会泉立即适应这种转变, 就着实有点困难。   他信任沃修是一回事, 沃修有意无意向他展现对方的可靠, 主动替他分担, 他也的确受到触动,会被那种新奇又陌生的“被照顾感”戳到心口,认为积极的沃修像只会撒娇的大猫, 看着人形状态的对方,也总想起撒开爪子凑过来抱腿抱手的黎旦旦, 崖会泉私心认为这样的小王八蛋还颇为可爱。   但可爱归可爱, 戳心归戳心,真到了把事情完全交出去的一刻,就是另一回事了。   崖将军的不适应十分明显。   “你确定你行么?”崖会泉说正事时一向直来直往,不爱绕弯,他很直白地冲沃修提出了疑问。   崖将军要是在正经谈话里突然绕弯, 那通常就是准备骂人了,“绕弯”绕得是讽刺海洋的大峡湾。   沃修纵然明白这人在这方面的习惯,就也不免被问得一顿,下意识先检索了自己近期有没有哪得罪这位先生,确定没有,他才说:“你这个问法真的很容易招来误解,我觉得一般人无论行不行,都会被问得只能坚决回答行。”   崖会泉莫名其妙看沃修一眼,花了一秒反应过来歧义在哪,挑起眉:“一个‘行’字想那么远,我怎么不知道你也这么能想?”   “你都用上‘也’了。”沃修放下盘着的腿——他原本是盘腿坐在沙发上——起身走到崖会泉身边,接过对方手里端着的两只杯子之一,又飞快偷袭了下崖会泉的侧脸,“啾”一声十分响亮,“这是传染病,传染源先生。”   沃修最近越发胆大包天,在崖会泉身上胡作非为的技能越发熟练,啾完脸就顺着往下亲,边亲还边黏糊糊地说:“我作为你的密切接触者,很容易受感染的。”   崖会泉也是最近才发现,沃修在人类状态时,舌头上的倒刺虽然没有当猫时那么威力巨大,但它们依然客观存在,被连亲带啃的来上一口,滋味格外不一般,他往后仰了仰脖子,端着杯子的手悬空半晌,干脆伸长手臂,把杯子搁到旁边吧台,再空出手来把黏糊糊小王八蛋的脑袋一按。   “传播途径是什么?”崖会泉眯着眼睛问,“我指挥百里入侵你的脑子了?”   “我没有这个功能,少爷。”百里冷不丁插话,“也请您放心,沃修先生,就算少爷对我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我也将拒绝执行,我尊重且热爱这个家庭里的每一位成员。”   吧台边黏糊糊到一起的两人就不约而同沉默了一会。   百里丝毫没有自觉,他很热心肠地继续说:“以及,常见的传染病传播途径有接触传播、食物传播、唾液传播、性.交传播等,我认为二位每一种都或多或少沾边,确实是身处一个极易交叉感染的环境。”   “……闭嘴。”崖会泉终于说,“百里,从吧台这一块撤出去。”   “好吧,少爷。”百里不无遗憾地说,“通过面部微表情分析和音调语气分析,我认为您可能更想说‘滚出去’。”   少爷满足了他:“滚出去!”   百里滚了。   崖将军第一回 对沃修单独行事的能力表示不放心,话里话外隐约有两人还是别搞分工的意思,想自己既处理名单又同步插手深海遗迹的事,就是以一场被百里打断又续接上的“黏糊糊”告终的。   事后崖将军单方面冷静反省,他怀疑沃修在对自己施展一种古老又原始的计谋,他仿佛遭到了传说中的“枕边风”。   而这还不算完。   “枕边风”大约也存在时效性,是种持续一阵就会过期的神秘产物。   崖会泉名单刚梳理结束,沃修的个人终端差不多同步收到深海遗迹开发团队致函,跟崖会泉分享了信件详情。   深海遗迹开发团队的总负责人是信件的主笔,称对沃修指挥官在遗迹发掘中的贡献钦佩不已,十分荣幸能够收到沃修指挥官对遗迹开发进程的关注——此后省略洋洋洒洒上千字的官方套话,被崖将军面无表情地直接翻了过去,一个字也没让沃修多看。   沃修“噫”了一声。   “‘噫’什么?”崖将军说,“你很想看?”   沃修微妙听出这位先生不太高兴,他自信自己还算讨人——起码讨面前这人喜欢。   所以不存在崖会泉不想让他受夸奖这回事,对方计较的应该是“别人”来夸的问题。   “没有。”沃修迅速回答,“也没什么好看,还写那么长,真浪费时间。”   崖会泉感觉沃修笑得有点傻,这过分配合的话听着还无端像不怀好意,他瞥对方一眼,拍了对方乱晃的膝盖一把,再才继续把长长信件翻到下一页,看那位“擅长浪费时间”的总负责人终于谈及正题。   总负责人废话多归废话多,他在盛情赞美沃修,赞美遗迹保护与传承,赞美过双边合作是多么有利于创造光明未来之后,到底奉上了沃修指挥官点名想要的东西——遗迹开发过程全纪录。   对方说这份记录原本就是预备日后对外公开的东西,它涵盖了团队组建,人员登船,航行日志,登星日志等多个阶段,会在遗迹开发至下一环节时,开始逐一公布给公众,以增加两边民众对这项双边合作大项目的参与感,让世界共同见证一个意义如此重大的项目,是如何通过域外联合与星盟的联合推动完成。   “他原本想要向我展示整理过后的‘精选版’,但我建议他给我母带,理由是从他的话里摘的,说这样我也会比较有第一手参与感,我可以来当他们这个‘参与感计划’的第一体验人。”沃修在崖会泉加载文件时补充了一个沟通插曲,话说得比较富有邀功意味,他把脑袋往崖会泉颈窝里蹭,“别人夸我的内容不让我看,那你准不准备亲自夸一夸我?”   崖会泉被蹭得头往另一边歪,伸出手指抵在了沃修发顶,磨不过这人一言不合就喜欢乱蹭的习惯,还是夸了:“不错,你一本正经说胡话的功力用在别人身上,成效显著,让对方给资料给得挺心甘情愿。”   沃修便觉得这番夸奖真是吝啬,有位将军夸人时都不肯多说两句好听的,假如不是他足够喜欢对方,看了对方这点评报告似的神态,被这“勉强”出来的话一糊脸,肯定怀疑这人对自己有意见,会不乐意。   可他就是喜欢,连拱带蹭换一句“小气夸奖”,那也是相当乐意。   资料文件庞大,完全人工筛选一遍会很耗时耗力,还好崖会泉跟沃修目标明确,他们直接从团队初次下探遗迹的文件审起,并很快找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开发团队初次登上小荒星,首支先遣队下潜进入遗迹时,先遣队里有两名队员在旋转长廊底部遇见了“怪东西”,并受到袭击。   那所谓的“怪东西”就是藤壶。   由于它们一开始没展现出任何攻击性,先遣队没有警惕这些石壁上成片攀附着的小型节肢动物,还因为它们能算得上是遗迹里的残留物种,获得了十分珍惜的待遇,被小心翼翼的做了样本采集。   结果没想到下到底层,这些在上层还人畜无害的小东西们却出现了攻击性,打头的人员猝不及防受到袭击,同伴情急之下开火,损毁了进攻藤壶们攀附的那堵石墙,万幸没对上层壁画造成损伤,那一面墙经过先遣队后期仔细核查,被评估为“对遗迹整体性的破坏率不足0.3%,按小型探索事故记录”。   事情整体来说算不上严重,下层区域顺势做了局部封闭处理。   先遣队里具体有哪些人,又是哪两位幸运儿触发了这个底层“惊喜”,以及是谁做的评估,经了谁的手决定封闭。   沃修把关键信息拣完,确定了自己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我来先打一个报告。”沃修忽然又挤挤挨挨地蹭崖会泉一下。   他们俩审文件,筛查重要信息,照理说,是在做正经事,然而由于“处理正事”的场合比较令人放松,是在自家,陪同处理的人也比较令人放松,所以两人的姿势都算不上端正,崖会泉之前没把凑过来的沃修强硬推开,半推半就地默许了,眼下,沃修就已经挪到了他背后,取代了沙发靠背的位置。   “什么?”崖会泉知道人就腻在自己肩上,眼睛都没往后看。   “我去见一轮事件的关联人员,你还是保持不出面。”沃修说,“我这边可能还会出门两三天,所以不管是黎旦旦还是沃修,都需要打个暂时离家申请条。”   崖会泉一顿。   “枕头风”过了时效,崖将军对于事务的掌控欲去而复返,他为沃修的话皱起眉,从自然放松转为绷紧的唇角已然传递出拒绝意思,看起来,是马上有异议要从那双薄唇里被吐出。   沃修赶快先凑上去亲了一下。   崖会泉:“……”   失效的“枕头风”被重新补上,这次还补得尤其卖力。   在一个通常人们会选择讲情话,会在耳鬓厮磨时喃喃诉说的情景里,沃修用着情话的腔调,絮絮叨叨给人来了一通局面分析,还说一二十个字就这里啄一下,再说一点又那里啾一口。   崖将军没见过这种陈述申请理由的阵仗,也是人生首回收到这样的报告条,一不留神,人有点懵,让沃修得了逞。   沃修嘴唇碰着他的耳朵说:“我难得感谢星盟的办事流程拖沓,这件事得在我们出发去天灾核心前完成,不然核心清理任务长则半年起,短也有两三个月,把这些事尽早解决,出门也出得安心一点。”   崖会泉觉得沃修把天灾核心清扫说得像出门旅游,充满一股两人携手故地重游的味道,然而沃修又顺着耳根吻到了脖子,很作弊地沿着他的颈侧线条舔了一口,于是本要出口的话变成一声“嘶”。   不过当然,崖将军这种十分不服输又爱护面子的男人,是不会甘于让自己一直身处被动,总是在受某个小王八蛋调戏的。   那是他们后来转移了阵地,返回主卧的事了。   崖会泉在沃修随动作俯身时勾住这人脖颈,把人拉低,沃修正好落下亲吻,他半合着眼睛,示意沃修附耳过来。   气氛温柔正好,正事都已被存档留在了楼下客厅,楼上是只谈风月的休息区。   沃修以为自己会听见一句要求命令,或者是别的什么贴合气氛的话,但他靠过去,听见睚眦必报的崖将军用冷静无比的语气说:“明天我会通知佩朗翠,让他负责整理所有相关人员的名单和基础信息,你拿更正式的书面报告条来找我换资料册,报告条当面签字后起效,时限十二天,过期作废,我会按我更习惯的方式来处理。”   沃修:“……” 第120章 礼尚往来 “每块地方都只有一下,统称……   就因为床上的“礼尚往来”, 沃修直到临出门前都在偷偷摸摸感慨有位先生真是爱计较,好胜心极强。   这个“偷偷摸摸”主要表现在,他并不敢大声把异议冲人提出来, 只是拐弯抹角的暗示。   从崖将军给人批了假条,允许沃修人和猫都暂时离开自己视线算起,到沃修见完了星内能见到的事情关联人物,下一步是将要外出, 去实地见一见还留在小荒星驻守点的遗迹开发团队,这中间还隔着小几天的时间,沃修不是拿了条子立即就跑。   两人还剩几晚的共处时间,临行前就免不了加倍腻歪。   崖会泉依稀记得在传统观念里,猫被评价为是一种“高傲的生物”,最擅长的技能是“若即若离”, 日常对待人类的态度是“爱答不理”, 但他对着沃修左看右看, 觉得自家这只可能变异了。   也有可能是异种基因携带者跟纯原始物种习性有差异, 不能一概而论,再要么,就得归结为大猫小猫脾气不同。   反正总之, 崖将军亲自盖章定论,沃修是一种粘人的生物, 最擅长的技能是死缠烂打, 日常对待人类的态度是如影随形,撒娇耍赖黏糊糊全面精通,堪称“猫中之狗”。   再说回沃修暗搓搓提的崖会泉爱计较。   就拿他们俩某晚又腻在一起时举例,沃修那会正发动了缠人技能,长手长脚地把人抱紧, 像条等比例打造的人形八爪鱼,将自己扣在了崖会泉身上。   他们都已经洗过澡了,好不容易重新收拾得干净清爽,崖会泉正合着眼睛心平气和的犯困,被这么一扣,感觉可以在被子和沃修之间二选一,两者挑一个裹身上就够了。   沃修加被子实在热得惊人,让崖将军带着轻微一点鼻音,嗓子有些哑地开了口。   “你和被子自觉下去一个。”他说。   身周很快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八爪鱼”也略松开一点,沃修果断把被子掀了。   “那肯定是它走。”体温偏高的大猫嘀嘀咕咕,“怎么能是我走呢?没有道理,被子怎么能和我抢你?”   重新获得一个较为舒适的环境,被沃修和被子构成的“高温囚笼”消失,崖会泉听着小王八蛋仿佛还跟被子也要吃个醋的语气,他很轻的笑了一声。   沃修就又凑过来找他勾起的嘴角。   “别闹。”崖会泉说,“睡觉了。”   “再亲一口。”沃修熟练地耍赖,“又不做别的,亲一下就睡。”   “……那这是什么?”崖会泉把一只不老实的手从自己身上逮了出来,他睁开眼睛,眸光往后方投过去,“这也算在‘亲一下’的范围?”   沃修眼睛都不带眨一下:“我的嘴亲你的嘴一下,我的手也亲你的手一下,每块地方都只有一下,统称‘亲一下’。”   崖将军对这独创的“一下”计算方法佩服得无言以对,他那点将睡未睡的困意都淡了,眉尖一动,正在蓄力,准备和满嘴歪理的小混球仔细探讨正常人的“一下”到底是怎样的算法。   沃修一直和他四目相对,仿佛从他神色里读出了什么,似乎准备故技重施,再来“以吻封口”一回。   崖会泉这次抢先抬手捂住沃修的嘴。   “同样的花招反复来就不起效了。”他压着沃修的嘴唇,从沃修带上诧异的眼神里收获富有先见之明的成就感,“不考虑创新一点别的花样么?”   崖会泉那话只是挑衅,他堵截沃修的小把戏后顺口逗人。   谁知道沃修听完,好像被激发了斗志。   那只伸过去按着对方嘴唇的掌心忽然传来微湿的触觉,混着细细的麻痒——有人现场有了新的招数,用和常人构造不同的舌头开始舔他手心。   崖会泉:“……”   崖会泉条件反射想松开手,沃修又拉住了那只往后撤的手腕,并反客为主,眼神里因被捂嘴而出现的诧异褪去,变作某种发现了新大陆的兴致盎然,好像崖将军的手是猫薄荷做的一样舍不得放,还逐步得寸进尺,从掌心亲到手指,再从手指到虎口,嘴唇再由虎口滑到掌根。   “新花样。”沃修轻轻叼着他指尖,吐字却依然清晰,笑眯眯地问,“还可以吗?”   还可以个屁,小王八蛋除了精通耍赖撒娇,还深谙如何让人睡不了觉。   崖会泉过了半晌想起来自己的嘴空着,他被拉过了手,但没人来堵他的嘴。   他找茬地说:“这也算在‘一下’的范围里?“   沃修被捏住了一个话柄,把玩人家的手显然已不算是“一下”了,然而,这就也难不倒他,沃修飞快搬出了另一个理由。   “过两天就要出门。”他说,“几天见不着你,几天份的‘一下’都得空缺着,给我个提前补补的机会嘛。”   崖会泉:“我第一次听说有人缺损都还没真正发生,就先开始预支补偿。”   “那你现在听说了。”沃修抱着人家手耍赖,“而且你真的要和我在床上讲道理吗?上回的心理阴影都还留着呢,这位先生,我在全方位的告诉你我将非常想念你,你就不愿意嘴巴稍微别那么硬一点,承认你也会想我吗?”   一般人在向他人倾诉衷肠,希望得到同等的情感回馈时,使用的字句都比较谨慎,会带着不确定,常见句式是小心询问式的,譬如——你会xx吗?   你就不愿意xx吗?   沃修不是一般人。   他直接用了肯定对方也想念自己的句式,充满自信。   崖会泉骤然听这人提起“心理阴影”,反应了片刻想起来沃修是在暗指上次他的“报复”,一时便觉得好没有道理,因为分明是沃修上次先干了差不多的事,他才会挑了床这么个比较特殊的位置还击,结果小王八蛋好像年纪轻轻,记忆力就有了早衰现象的样子,张嘴就在控诉自身的阴影,只字不提对方是怎么闹自己的。   但青年的眼睛亮闪闪,人类形态的对方依旧保存着某些猫科的特征,夜晚的弱光环境下,沃修的虹膜轻微发亮,视线专注落在崖会泉身上,眼睛里装着一览无余的情感,坦坦荡荡。   崖会泉屈指在沃修额头上弹了一下,到底没有坚持跟人讲道理,过了一个在“君王不早朝”的危险线边缘徘徊的晚上。   沃修两天后出门,域外联合目前风头最盛的指挥官亲自抵达小荒星,对深海遗迹开发团的驻守人员进行了热情慰问,亲身考察项目进展,各大星媒从中嗅到了热点头条的味道,不仅扎堆沿途空间站,更有门路的还直接进到了驻扎点,悬浮录制设备与投影采集设备像一群长着金属翅膀的星际蜜蜂,把沃修指挥官衬得像朵稀世奇葩,“狂蜂浪蝶”们纷纷向他奔涌而去。   期间,有部分人另辟蹊径,他们不采访沃修,不跟踪报道慰问,反倒笔锋一转,把他们已经有阵子没“关爱”过的崖会泉拎了出来,撰写了几篇对比两位遗迹第一发现人现况的长文,充满拉踩与挑事的味道。   有比较不怕死的一家星媒辗转找上联合办公署秘书处,申请直接对话崖将军,询问他本人对于域外联合的沃修指挥官去往小荒星有什么看法,崖会泉以往对这种“上门找死”行为一律从重处理,压根没有什么“军部人员需酌情考虑同文职人员之间的力量差异,采取温和手段劝阻”的观念。   然而这回,破天荒的,崖将军在卫兵把人扔出大门前露了面,说了句话。   “我怎么不知道,隔壁域外联合指挥官的动向也归我管辖了?”崖将军冷淡的目光从军帽帽檐下投出来,口吻十分冷淡,“什么时候他归我管,再来问我看法。”   媒体回头便写崖将军技巧性回避问题,用“管辖权”绕过了他对于沃修亲临遗迹开发的回答。   撰稿人显然很擅长揣测,还由此上升了崖会泉的话,煞有介事的分析——   崖将军看似随意说了句话,但这个“归我管辖”其实非常值得琢磨,背后疑似隐隐透露出了光辉之翼与特殊部队如今看似和平共处,双方携手合作,实际上,和平表象下仍然暗流涌动的意味。   崖将军一句无心之言,暗示着他个人心中,恐怕还是坚持“星盟本位”的想法,对昔日强劲对手存在着打压之心。   这份稿件据说在发布前被拦截了,后面“打压之心”那段做了删除处理。   可神奇的是,它未经删改的原件就那么“凑巧”,还是跨越星际信号网,飞到了远在小荒星开发驻守点的沃修面前。   “您正在看的这篇报道……?”陪同的接待人员为瞥见的终端屏幕倒抽一口冷气。   沃修指挥官是个人如其外界评语的人,行事作风相当不拘小节,连空暇时打开个人终端,浏览一番时事新闻都不会避着人,屏幕大喇喇在前方铺开。   “非常抱歉。”接待员很快又为自己的失礼一低头,“我无意窥探您的屏幕。”   “没关系。”沃修大方地说,“也没什么不能看的。”   接待员沉默了须臾,似乎是在收拾自己尴尬的情绪,随即,他又仔细旁观了一下面前域外联合长官的神色,揣摩着道:“希望您不要误会,有些媒体为了博人眼球,提升流量,就是喜欢夸大其词,去撰写争议性极强的文章。”   戴着黑色皮手套的域外联合长官看他一眼,嘴角噙着一抹意义不明的微笑。   “误会?”沃修轻轻一耸肩,“万一也不算是误会呢?我和你们崖将军关系说不上坏,局势摆在这里,聪明人都不会去动来之不易的和平,大家表面上一派和气,工作也会按部就班的进行,但私下里的交情么……”   接待员仿佛没料到自己会听到这样一出,也听懂了沃修指挥官微妙的停顿,愕然的顿住了。   沃修意味深长地说:“又没人24小时跟随在我们身边,盯梢我们的一举一动,是吧?”   24小时跟在旁边,会发现我们比你们预期的还好,可没眼看了,也谢绝外人观赏。   嘿。   沃修面上高深莫测,内心里的大猫甩了甩尾巴。 第121章 远程 为此不惜解锁了又一套新花样……   全宇宙最了解崖会泉和沃修真实相处模式的人, 恐怕只有一个还不太能算人的百里。   对外展现出一种“似敌非友”的关系状态,在公众媒体跟“私下”谈及彼此时呈现出反差,让继伏击事件后前来探听消息的人陷入矛盾, 不敢轻易断定两人眼下的关系。   而矛盾一诞生,崖将军和沃修指挥官的真实关系状态难以确定,沃修究竟是一个阻碍,是有几率站在崖会泉那边的对象, 还是有希望去游说发展,将他巧妙转变成为己方助力,暗处窥探的人内部自然而然会出现争议。   崖会泉和沃修要的就是这份争议。   “旧体系受到冲击,传统团体受到的震荡不只作用在外部,内部也一样。”崖会泉在分析时说,“这些人本来就是为了私人利益聚集, 谁都怀揣私心, 也谁都不愿屈居人下, 内部震荡与矛盾会制造出分歧口, 一定会有人按捺不住,在另一部分人选择继续观察时先跳出来,把跟你接触当做扭转局势兼提升自身团队位置的良机, 试图‘双管齐下’。”   沃修和他打着加密的远程通讯,听完后感慨:“看来我近期会变得有点抢手, 要应付一些人的热情款待。”   崖会泉听出沃修在“热情款待”上落了重音。   沃修说的其实就是指无事献殷勤, 密切接触,身边的星盟方人员流动性会变大等常规社交变动。   可崖将军脑子里那根神奇指针一动,它神乎其神地又歪了,让他往比较偏的地方理解了这句话,当即神色变得有些微妙, 眼神奇异地扫了通讯屏对面的沃修一眼。   隔着需以光年为单位的距离,还隔着通讯信号的加密转递节点,沃修遥遥跟崖会泉对上这一眼,他直觉崖将军的目光仿佛哪里怪怪的,后面再跟这人说话时,也连续两三句都无人接腔,崖会泉就是听着,却一直盯着他没作声。沃修独自纳闷了一小会,一边给人继续唠唠叨叨汇报自己的“出门日常”,像做口头报告,在用口述的方式每天上交日记,一边,他就飞快在脑中把两人方才的交流回顾了一遍,紧急复盘,并发现了可能让眼前人忽然沉默的要因,十分不可置信。   “将军。”沃修说,“你是在吃能冤出有一个星系那么大的虚假飞醋吗?”   “……”崖将军说,“吃你,滚蛋。”   知名爱面子人士拒不承认自己在吃醋,更不承认自己方才真的想多了,沃修听了他那句堪称气急败坏的回怼,还笑眯眯回了一声“好啊”,笑得可讨嫌。这位先生急于把这倒霉话题揭过去,他强行摆着臭脸去瞅沃修还在笑的脸,冷不丁就突击盘查地问:“你自爆身份以前,在家里偷偷摸摸接通讯的那几次,是不是就跟现在一样,是仗着别人具备基本公德心不会闯厕所,躲卫生间里接的通讯?”   沃修猝不及防,笑容一僵。   两人一个留在蒙特星内,一个远在小荒星的开发驻扎点。   崖会泉还好,毕竟就算联合办公署里最近多了蹲点记者,他出门在外一举一动也重受注目,可只要每天回到宅邸,没人能擅自闯进他的家里,也没人能越过百里的重重防护,探听到他在家里的私生活详情。   沃修这边相对麻烦点,他每天的行程都是公开透明的,进出有专门配的接待人员陪同,休息室门口有值岗卫兵,每天不是在这里考察,就是在那里探访,再要不就是“作客某某会议室”,“旁听某某计划的方案详情”。   这种情况下,沃修想要不引人注目的和崖会泉联系并不容易。   崖会泉提议过让这人以自身为优先,别在外面动作太大,沃修承诺了大概有40个标准时,随即憋不住了,开发出“厕所通讯”及“洗浴通讯”两条新联络途径,强行抠出时间空间,拼着层层加密的麻烦也要看人一眼。   老实说,崖将军首回接到这人通讯,一打开,迎面就是副需要对未成年人设限的“大猫戏水图”,让当时正在自家书房加班的他一顿,手下原本要发送给佩朗翠的指令都多打了个标点。   佩朗翠那边正和将军书面汇报信息筛查列表,猛然看见将军回函里的“去查”后有个小波浪,差点就地吓出心律不齐。   崖将军隔天特意把佩朗翠传召进了办公室,也没说什么,就坐在办公桌后抱臂面无表情盯了人十分钟。   据可靠消息传闻,“亲同事”卢思明卢队长亲自认证,“翠翠”队长那天是扶着墙扶出去的。   也是因为这个插曲,崖会泉回忆起了自己以前似乎也跟沃修“浴室通话”的事,他顺势一回想,终于把差点沉埋昨日的分.身通话之谜也想了起来,然后意识到,沃修之前还没曝光身份,却跟他实现了晚间通话那几回可能是躲在哪。   本来崖会泉想明白了就想明白了,他对有个人为了掩盖身份竟能做到这一步无言以对,想想沃修那么大一个玩意,要蹲在猫厕所里打电话,还得实时观察外界情况,崖会泉记得自己有两回甚至都走到了猫厕所门口——因为他想给沃修看看黎旦旦,而小王八蛋那会看起来强自镇定,在通讯屏上没暴露一点异状,心理素质可见一斑。   他被沃修努力得都不想找茬了。   ——结果谁知道小王八蛋还自己撞了上来,在这么一个恰好又是浴室通话的时间里调戏他呢。   沃修自找的算账,被崖将军隔着信号与光年翻出陈年小尾巴揪住,不得不好一通远程卖乖来换取和解,为此不惜解锁了又一套新花样,让崖会泉在通讯结束后倏然回神,感觉自己像接到了传闻中的“情.热电话”。   还是比通常的规格要更高一点,走全加密信号频道,尺度随君指定的那种。   当然,这条加密频道如果只是用来打电话,就未免太屈才了。   沃修这些天确实接触了不少人,也被不少人主动找上门相谈,他不动声色甄别判断,在做每日行程汇报时,便顺路附上名单,把他的个人评估和接触客观记录都发了过去,跟崖会泉信息交换。   崖会泉手里有宁博朗提供的名单,部分细节上的问题能够集中找宁副院长询问,期间的联络传递事宜由佩朗翠带第二翼负责,于是,名单上的人谁开始采取行动了,谁还在暗中观察,谁和谁之间疑似出现嫌隙,他们综合线索信息,动向一目了然。   沃修出门的第八天,他罕见的连续30小时没有给崖会泉发来只字片语,蒙特与小荒星有着两小时又十六分的公转差,崖会泉在前20小时把这当做普通的延误,但在有人仍杳无音信的第二个晚上,他按着蒙特时间等到半夜,冷静把任何可能发生的情况都思考了一轮,期间调用权限查看小荒星附近的星区状况三回,百里询问他四次,从“您怎么了”最后变成“您需要一点安神帮助吗”。   崖会泉没理百里,甚至觉得对方有点聒噪,要求电子管家闭嘴安静。   沃修不会无缘无故失联,加密通讯频道经了第二翼秘密小组,特殊部队核心成员及沃修本人三重把关,就算沃修那头因故无法发起通讯,但文字信息同样可以走加密频道,以崖会泉对沃修的了解,他认为沃修不会是那种正常情况下一个字解释也不发的人。   沃修会保持失联,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对方陷入了某种非正常的状况里,无暇他顾,紧迫到难以发出通讯。   崖会泉在黎明时冷着脸起身,他有条不紊打理自己,飘着各式指令的悬浮屏环绕四周,只等他一声令下——   沃修刚好就在那时发来消息。   是很短的一条文字,像是这人躲在某个地方见缝插针发的。   沃修说:【我怀疑被封闭的旋转长廊底层区域是个实验台,我们的猜想可能歪打正着了。】 第122章 生变 崖会泉亲自来了。   沃修确实是躲在一个犄角旮旯里发的消息, 不过他的情况也没崖将军所做的最坏预期那么糟。   无故失联当然不是沃修的本意,他按计划行动,近期已经下至深海遗迹内部三次, 在做足铺垫后,沃修适时的对旋转长廊地步展露出了浓烈好奇心,并很贴合“行事不爱受拘束”的外界风评,无视了工作人员的恳切劝阻, 对“区域已经做了局部封闭处理,内在环境不稳定”之类的话浑不在意,就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下去。   “各位也可以认为,这是我异种基因作用下的小毛病。”不拘小节的沃修指挥官甚至这么说,肆无忌惮伸长了一双长腿,双手交叠在身前, 手肘撑着桌面, 把下巴搁到叠在一起的手背上。   “我理解开发团队的顾虑和考量, 也明白再次打开一个封闭也有了段日子的区域, 里面会出现什么完全未知。”他说到这里略微一顿,托着下巴朝人“没心没肺”一笑,“未知是最容易令人心烦意乱, 难以把控的东西,它就像大家明明彼此面对面, 客观距离近得很, 看得见也摸得着,然而各自又怀抱什么想法,隔着一层躯壳背后其实藏着什么,‘未知’。很令人焦心不是吗?”   那是间驻扎点的小会议室,聆听沃修指挥官这番发言的, 除了有驻扎点的陪同人员,后勤接待人员,值岗轮班负责人等,还有一些零散的团队内普通成员。   沃修拿“人心”做类比,话题依稀有些敏.感,让人参不透他话语背后是否有深意。   会议室里很有一部分表情管理不到家的人,为他的话变换了神情,没有绷住本来礼数周到的样子。   仗着比一般人广的视野和优越动态视力,沃修将这些变动收在眼底,他感受着有意无意戳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动声色,话题又无缝切了回去,十分熟练的臭不要脸,笑眯眯接着说:“但我这个人吧,就是第一好奇心特别强,第二还特别有自信,最喜欢挑战‘未知’这玩意。”   一瞬间隐隐凝滞的氛围,又重新流动了。   沃修好似只是半真半假把“人心”的事一提,也好像是大大咧咧惯了,说话就是这个风格,想到什么就拉什么作比,并没有任何值得深究的其他地方。   深海遗迹开发作为一个联合项目,自然团队里也是星盟跟域外联合的人各占一半,域外联合起先站在中立角度,也承认重新查探封闭区域存在未知风险,但假如星盟这边一味劝阻,坚持跟沃修唱反调,屡屡把沃修指挥官想要下至封闭区域的想法回绝,不仅恐怕要跟他本人闹僵,沃修无论如何也是域外联合自家的指挥官,还是遗迹的第一发现人之一,真发生更鲜明的观念冲突,那“承认有风险”,多半也并不妨碍域外联合人同时承认,他们沃修指挥官的确好奇心强,还有实力在风险面前自信。   有心人不想将事情闹大,料想那底下也处理得差不多了,只差一点收尾,让什么也不知道的人去看看也没什么。   沃修顺利拿到理直气壮进入旋转长廊底层的机会。   但意外出现在正式下潜前32小时——正好是沃修来不及知会崖会泉一声,他匆匆提前采取行动的时间。   托崖将军的福,沃修在亲眼见完小荒星驻星开发站内的所有人员前,他已经通过资料传递和电子名册浏览,记下了这里所有人员调度信息。   小荒星开发驻守站内,值岗人员分“地面作业组”和“下潜作业组”,下潜组即是深入遗迹内部的轮班小组,通过各式采集探测设备将信息实时回传数据,和地面组的人员每48小时做一轮更替。   原本,沃修要求去封闭区域查看的提议已经通过,他将随着下一轮下潜组的人进入遗迹,然而在正常轮替时间到来前,地面休息所内收到消息,说是正在进行下潜作业的队伍里,有人突发性身体不适,必须离开海底环境,随后对方被紧急送回,情况经站内医疗舱评估还稍显严重,有可能得送出驻守站,把病患转移到医疗设备更完善的最近星球。   微妙觉得这事有蹊跷,沃修打着“人道主义关怀”的幌子去亲自探望那人一番,不动声色采集了对方面部数据,他又顺势提出将个人下潜时间提前,理由正好是现成的。   “上来了一位不得不因病离岗的组员,算上陪同他上来的同事,下潜组里正好有了两个空缺。”沃修说,“我可以在专业人员的陪同下下潜,下方也有人员接应。”   负责人没拗过沃修指挥官的坚持。   沃修携一名域外联合方的工作人员提前下潜入遗迹,行事略显匆忙,招呼都没来得及跟崖会泉打。   他掌管直觉的神经一直存在感极强的在跳,即将被送返的人也无端让他感到哪里违和。   而事实证明沃修的感觉是对的。   他匆匆下潜,提前进入旋转长廊底部,对陪同人员“封闭墙需要运用专业技术手段拆除,拆除工作稍后才会进行”的解说不置可否,只让同行的域外联合团员放出生命检测探头。   “您这是……”有人低声提出了异议,地底环境昏暗,说话的人站在团队靠后的地方,神色看不太清。   但昏暗又如此公平,同样的,沃修和对方隔着距离,他面朝好似无懈可击的封闭墙,头也没回,也背对着那人说:“别担心,只是一个可以爬过墙壁缝隙的探头而已,我听说上回有人在这里遇袭,做局部封闭处理时将部分会暴起伤人的本土物种也一起封在了后方,这个探头就是为此做的准备,它可以爬进壁缝,从侧面石壁钻探背后区域,替我们的拆除小组先探索环境。”   沃修语气坦然,语速不急不缓:“我虽然一意孤行的想去背后看看,满足我个人的好奇心和探索欲,但我自己来冒险就罢了,不能让正常下潜作业的人替我的冒险精神买单,不先摸一摸环境,我也不好意思让大家拆墙,是不是?”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队伍里其他人响应了沃修指挥官的话,还有域外联合的马屁精立即感慨起长官的体恤,背后那人便没有再出声。   封闭墙背后的空间不小,能爬进石墙缝隙的探测器,体积自然也十分有限,在执行探测任务时依稀比常规耗时要更久一点,探索效率没那么高。   沃修气定神闲地带着人在墙壁前等,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这位域外联合指挥官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他冷不丁开口:“最后面那位朋友,你准备去哪啊?”   被点名的人倏然一惊。   两旁完全没察觉有人移动的其他团员也面露愕然,纷纷转头。   就在这时,探测器传回发现生命迹象的信号。   探测器的探索效率其实一点也不慢,只是沃修不太放心,他隐秘授意仪器多在背后转上几圈,移动扫描范围不漏过任何一个细微边角。   “是查探到了后方那些节肢生物依旧存活的信号么?”有团员出声问。   “它们的生命能力这么顽强?”   沃修低头扫过回传到个人终端上的读数,资料同步抄送了他带下来的域外联合人员——那是个从特殊部队技术部门抽调过来的工程师。   工程师先是也低头读数,随即抬头和长官交换目光,眼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愕。   那被点名的人一直紧紧注视着队伍前方动向,照理说,他是看不清沃修这里和工程师交流了什么的,然而电光石火间,就在沃修身边,有其他同行人员忽然朝后方摆了下手,最后面的人宛如收到信号,他倏地从袖管里拔出一支微型激光枪!   这人随机瞄准了距离最近的人,他清晰看见了对方脸上的错愕,可就在他开火的刹那,前方劲风扑面,有人堪称反重力地踩着侧面石壁绕开人群,“飞檐走壁”闪过阻碍,有力的虎口像钳子一样卡住这人持枪的手,将他的枪口强行挪开,几乎捏碎他腕骨。   偏移的激光射线打在了封闭墙的薄弱处。   “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   还没弄清楚事态的人一片混乱,他们是真正为遗迹保护尽心尽力的纯工作者。   被激光射线扫到的封闭墙上掉下零星碎砾,小石子滚过地面的动静跟人声嘈杂相映。   “我们检测到的不是节肢动物的生命信号。”沃修的声音在一片混乱里响起,他飞快整顿立场正常的武装人员,眨眼建立起己方的武装线,顺路沉声公布自己这边方才的惊人发现,“从封闭墙背后,我们测出了人类活动的生命信号。”   恐怕就只有最天真无邪的科学工作者,才会在这个瞬间,问出“难道是还有本地原住民存在吗”这样异想天开的话。   这场充满异变的骚乱没有及时传至地面。   因为有心人已经破坏了回传装置,地面上的休息所与主控中心都没有获得实时通知。   涉嫌反叛的两人被控制,沃修省去了繁琐流程,他在工程师带领技术员抢修信号装置期间,果断提前进入后方封闭区域,并救回了一个差点被活活关死在里面的倒霉蛋。   那是个生命体征已经降到最低水平,人体为了维生,所有身体机能正以最低水平运转的人。   他和已经被提前送回地面,即将被送出小荒星开发驻守点的“伤患”有着同一张脸。   崖会泉就是在那之后不久收到了沃修传回的信息。   传输装置重新修好,众人纷纷自发协助测试信号,正方便了沃修浑水摸鱼。   告诉崖会泉遗迹下方可能真有实验台,其实是沃修发的第二条信息,刚修复的信号不太稳定,他的第一条遭遇了延迟,恰好被时断时续的信号给拦在了“断”那一头,让第二条反倒后来居上,抢先一步跨越星河万里,去往崖将军终端。   沃修给崖会泉发的第一条信息延后二十分钟才姗姗来迟,他交代了队伍里有人生变和后方空间查出生命动向的事。   时间紧迫,沃修刚发完两条消息,下潜小组终于向地面传递了异变报告,地面却也没带来什么好消息,主控中心的人紧急连线沃修指挥官,向他汇报本该在12小时候才转移的病患凭空失踪,地面执勤人员已检索过站内仓库,发现少了一台生态舱,“病患”疑似已乘生态舱紧急离开站点,原因不明。   崖会泉没收到来自沃修的第三条消息。   沃修就算再预感精准,个人行动力超群,可他也没有三头六臂,不可能同时兼顾所有事情。   两人一直走机密频道通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特制的通讯码仅他们彼此持有。   沃修没时间传递信息,崖会泉这头便似乎陷入被动,不再能随时捕获第一手动向,应变力理应开始滞后。   但就在小荒星地面主控中心的人一筹莫展,纷纷指望着在场军职最高的沃修拿主意,最好是能把疑似出逃的对象隔空逮回来,再带领众人弄清楚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队伍里又为什么会出现叛变等一系列问题之际,小荒星所在的星区内,一道远程通讯发至主控中心的联络台,负责人在沃修的示意下接通,下一秒,这人对着亮起的视频窗口轻轻抽了口气。   主控中心内的全体人员——包括沃修——都为看见的人吃了一惊。   红棕虹膜的将军出现在通讯之后,他军容整肃,一丝不苟的气质仿佛嵌入骨髓。   他在视频窗后审视众人,神色不带有多余感情,只依稀在个人形象目前又比较堪忧,正和自己互为鲜明对照的沃修指挥官身上多落了两眼。   崖会泉亲自来了。   崖将军还带来一个消息,他身边的卫兵代长官传话,通知小荒星主控中心内的各位:“我军截获一艘已标记为‘失窃’状态的生态舱,将其强行打捞,涉事人员已转移至舰内移动看管室,特此联系小荒星地面主控中心。” 第123章 盘问 一份口头预留的邀请,提前发了预……   “你怎么知道人员出逃的事?”等沃修能够与崖会泉单独说上话, 就已经是两人又忙碌了好一阵以后。   崖将军给了真情实感在惊讶的人一个挑剔眼神,语气平淡地反问:“我为什么不知道?这发展走向是超出了一个正常人的思考能力,还是你单方面想把事都给包揽了, 结果令人遗憾的忙傻了?”   崖将军亲临,坐镇小荒星隶属的整片星区,那些一度只差一步就要发出去的指令文件们到底没浪费,被稍作修改, 变作了如今的新战略部署和后备方案,让崖会泉雷厉风行整合了一支高机动队伍,急行军连续跃迁抵达小荒星附近,正好赶上这边一团乱麻。   对于完全不知内情,就是怀揣一腔热枕来搞遗迹开发建设的文化员及技术人员来说,突然发生意外, 堪比一群其乐融融的憨厚仓鼠们正集体快乐滚仓鼠球, 看项目不断推进, 球旁的进度读数每日类增, 人人都充满了储物的愉悦感——却忽然告知他们队伍中有叛徒,仓鼠球也被叛徒给私拆了,于是埋头滚轮的踏实鼠们集体抬头, 对着卡壳的转轮一脸懵。   崖会泉到场之前,沃修是小荒星驻守点内军职最高的人, 但他同时还是一名域外联合人, 只对站点内的一半人来说是直属将军,对另一半人来说时是外宾。   深海遗迹开发作为一个双边合作项,如果一味靠“外宾”拿大发令,事情进行之中或许不会有人非议,不会有谁在这个急需人站出来统筹调度的时刻唱反调, 然而事情过去,针对突发意外进行复盘,到那时,是不是还能保持现状,默许沃修的临时最高指挥权,没准评论风向就要变一番嘴脸,很难说不会有人特意拿它说道。   崖会泉的到来正好补了星盟这边欠缺高职阶军官的空。   他是怎么忽然想到要亲自带队巡航,还恰好就来了小荒星附近的理由不论。   无论如何,他确实来得正好。   崖将军的战舰里设有看管室,往难听点说就是可移动囚牢,在深海遗迹内部临时反水的两位加被战舰截获的“病患”一起,被送了一个三人份的“全家桶”礼包,又在囚室里喜提重聚。   囚犯待审,沃修从遗迹底层被封闭区里带出的人因太过虚弱,正在接受加护治疗。   除此以外,还有事件的梳理,召开会议,核验各方查验结果等事务在排队静候两位指挥官完成。   沃修和崖会泉只是见缝插针的聊两句天,他们手头都有才各自下发的指令和回收上来的第一批报告。   沃修被崖将军连关怀带怼了一通,怼在他心里也自动变成了关心的变种。   “将军。”他说,“你这么讲,会让我觉得我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跨越星星和光年的距离也能够心灵相通,具有与生俱来的非凡默契。”   崖将军分明是在说“有人动向不对,最好做出拦截后备方案”并不难联想,但凡思维缜密的人都会考虑到这一条,结果有人故意歪话题,把话往心有灵犀的方向带,办公途中暗搓搓的想要调情。   崖会泉一个以严谨苛刻出名,做正事时向来一丝不苟的人,他当然……没说什么。   他就看了沃修一眼,眼神稍带警告,示意沃修注意场合。   沃修眨了眨眼,赶在两人这简短的独处时间结束前飞快拉了一把他的手,说:“我很想你。”   崖会泉很轻的动了一下眉梢,他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感觉两人就是双手交握了这么短一点时间,对方的体温真是偏高,抓一把都能在人手上留下余热,他把犹带余热的手在对方额头一按,道:“先把正事做好。”   先把正事做好,然后下一步呢?   沃修隐约感到自己收到了一份口头预留的邀请,像份提前发了预告的礼物。   从遗迹里捞出来的人在又三小时后苏醒,昏迷期间,他已经被仪器自动做了严格的身份核验,最终确认他才是遗迹开发团队内的原属成员,而一开始,被带出去的“病患”是个冒牌货。   并且根据生命体征推断,他已被困在里面长达两轮作业的时间。   这人在苏醒的第一时间指认将他关进封闭区的人,正好是后来在遗迹里试图先一步撤离的那位。   沃修和崖会泉一起见了这人一面,他看着被医疗舱打理到不说活蹦乱跳,但至少也能说会动了的对方,便明白过来,自己在看见冒牌病患时,隐约感到的违和从何而来。   两轮轮替作业以前,沃修跟这位倒霉队员打过照面,他对人的特征记忆还算不错,没怎么过多接触的人,也会留下一个气质及行为模式的基础印象,然而前去探望“病患”时,对方五官貌似浑然未改,跟电子身份卡上识别出的一模一样,气质却微妙的发生了变化,神态特征也改了。   可见画皮不画骨,总会被眼睛格外好使的人看出偏差。   “挺行啊。”崖将军“平淡”给了沃修指挥官评语,“你的观察出人意料的细致。”   这话说得有点像讽刺,也没避着谁,周围还有其他陪同人员,听得旁人一时心下打鼓,怕复杂情况当前,这据说“友好共处”仅是表面假象的两位互相嘲起来。   是还没处理清楚外敌——虽然这两位曾经也的确互为“外敌”——先内讧。   听完崖将军的评语,沃修指挥官看对方一眼,他们在半空对上视线。   “不细致,我就是随便一记。”沃修指挥官说。   围观人员心里暗叫不好,果然怼起来了。   听听这互不相让的语句!看看这二人在半空中胶着的眼神!   唯有恰好位于中间医疗舱,目前拿回了身份的真病患,他默默躺在对视的两位指挥官当中,感觉自己像个恰巧长成了人样子的摆件。   他斗胆在内心发言,认为崖将军跟沃修指挥官不像在互怼,倒听着怪像一个人在质疑,一个在解释的。   真相具体如何,当然只有两位当事人自己知道。   ……也许还有偷偷看见了沃修指挥官仗着僻静处四下无人,于是不动声色在转身时勾了下崖将军手的墙角盆栽知道。   被顶替了许多日身份的人亲口指认了背叛者,还复述了自己被关进封闭区域的原因。   他当时被以“底层的封闭墙需要重新检测,避免潮湿环境对后天填补的墙造成损坏”的理由叫走,本来只是心系遗迹整体的保存度,十分热情地跑去加个班,谁知下去后却遭了秧,中间有一段意识空白期,只能模糊回忆起,自己应该是被带着穿过了一条冗长通道,两旁潮湿非常。   他甚至是在被救援出来后才知道,原来自己这些天一直被关在封闭区。   本该被严丝合缝封锁的区域竟然还有秘密入口,针对封闭区的仔细排查即刻重新开始。   崖会泉和沃修稍后转移地点,去了一趟看管室,亲自坐镇了整个审问流程。   令审问流程变得较为复杂的是,三名羁押人员中,一名来自星盟,星盟的公民资料库里能找到对应身份编码,一名登记信息显示来自域外联合,域外联合的公民资料库里却查无此人,意味着这人恐怕仅仅只是来自域外,是个标榜“域外联合人士”的黑户。   那位冒名顶替的病患,则直接登记信息也没有,所有信息库都查找不到对应录入信息。   并且最后这位“无名人士”是嘴最严的一位,他最常见的回应就是没有回应,一张不知用了什么技术复制出的假脸上一片漠然,甚至看着有几分矜傲。   “我听说沃修指挥官有暴力审问俘虏的记录。”无名看着沃修说,“看阁下的神色,是正在考虑故技重施,再在我身上试一试自身的力量水平么?”   沃修指挥官却没被这话给挑衅到,反倒很诧异地看了这人一眼。   “你从哪得出来的结论?”沃修问,“我这还什么都没想,你就已经自作主张给自己安排起来了,还主动点名‘暴力审问’?”   别人点名的是沃修,崖会泉知道旁边这人应付得来这种场面,没插入话题。   而无名还没说话,就听沃修指挥官笑了一声,是副没准备给人说话机会的样子,他自己在长长的金属审问桌后略调了姿势,把话又说下去。   “哎,我知道了。”沃修随意交叠起腿,那一笑十分意味深长,他说,“敢问阁下是不是有什么较为特殊的癖好——比如看见秩序冰冷的审问室,对面再坐一个英俊的主审官,就自动开始幻想接受暴力的那种?”   崖会泉:“……”   无名依稀被沃修的大尺度给震住了,在对面闭紧了嘴。   后方,来自星盟和域外联合两边的陪审也齐刷刷低了一下脑袋。   “那你眼神有点偏,不该把这种幻想安给我。”沃修还说,他有意无意往旁边一瞥,下颌做了个很隐秘的示意,“你怎么不问问旁边的崖将军呢?这种自作多情的臆想场合,最好是配一个气质更高冷的审问官,穿着打扮一丝不苟,个人常规风格与审问室一样冰冷秩序。”   崖将军听了,怀疑这人话里夹带私货,终于没办法再保持旁观,决意干涉一下这人过分随意的发挥。   他“冰冷秩序”地打断了沃修:“你要是只会胡说八道,建议你离开审问席。”   后方的域外联合陪审飞快抬头,星盟陪审也再度面露紧张,怕这两位审问室里还要互怼。   但沃修只立即说:“看,现场示范!”   崖将军从怀疑这人夹带私货,变成彻底确定这人在假公济私。 第124章 间隙 “这是你也在幻想的区别,宝贝。……   人与人的交流有时候就是如此神奇, 有些人看上去水火不容,习惯性互怼挑衅,每一句话仿佛都是故意踩在对方禁区, 在故意“趟雷”,让旁人看得胆战心惊,然而实际上,对当事人来说, 互怼没准也是一种调情,他们与其说是在挑衅,不如说在彼此调戏,敢大胆趟雷本质上是双方心知肚明受到偏袒,换成别人来就真会惹人发怒的事是他们做,不仅另一人生不起气, 反倒增添情趣。   不过当然, 这种“互怼式调情”, 很容易给围观群众造成误解, 旁观者通常看到的就只有怼的那部分,很难想到这竟是一种情趣,在崖将军跟沃修指挥官的结怨历史相当悠久的前提下, 想要让群众长出一双“透过现象看本质”的眼睛,也着实有点强人所难。   整场针对俘虏的审问, 最后是在两位主审官各自泰然自若, 三名俘虏不知是坚持嘴严还是被有位主审官给无语的,一致保持了缄默,以及屋内的其他人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或多或少有点紧张, 怕两位顶头长官这个节骨眼闹矛盾的奇妙氛围中结束的。   “站住。”崖将军毫不讲客气,直接在审问室门口叫住人。   他指名道姓这一步都省了,也没说让谁站住,冷冰冰的两个字直接叫停半条走廊。   沃修指挥官很有自知之明,他不仅站住,就还回过头,主动问:“叫我?”   崖将军没点头也没说是,面无表情盯人一眼,随即居然转过身,开始径直往最近的一间小休息室走。   跟他胸有成竹沃修肯定会跟上来,他同宿敌已积怨到堪称彼此了解,有时候不必开口也能沟通似的。   域外联合这边立即有人去看长官脸色,并私心认为星盟这就有点过分了——他崖上将又不是域外联合指挥官的长官,两人从军职到外交地位都平起平坐,崖将军凭什么拿命令口吻使唤沃修,一副域外联合人就必须心领神会跟星盟人走的样子?   然而长官脸色分毫未改,好像还觉得有趣。   沃修目光短暂从将要转移回看管室的三人身上一扫而过,接着迈开步子朝崖会泉追上去。   他们刚先后跨入小休息室的门,电子锁随着滑门合上自动落下,一路上都没回过一次头的崖将军回身抬手,把沃修按在才关严实的门板上。   “你怎么越来越不要脸了?”崖会泉话是训人的话,口吻却不是训人的口吻,他压着沃修肩膀捏住人下巴,做研究一样对着沃修的脸颊左右看看,“是你天赋异禀,还是我真的见识少了,怎么脸皮厚度这东西,还有长期升级的说法?”   沃修开始装无辜。   “我怎么不要脸了。”沃修说,“将军,我们才一起从审问室出来,刚完成一次联合审问,我除了三小时前在走廊死角悄悄摸了一下你的手,这三小时里清清白白,顶多是脑内肖想你,难道你连我的大脑都要管吗,这么严厉?”   崖会泉没料到小王八蛋把脑内肖想这事承认得这么痛快,还反问他“这么严厉”,听着不仅十分无辜,甚至隐约透露出了一点委屈。   他被沃修好好噎了一把,人都差点给带偏了,幸好又很快反应过来不对。   “在大庭广众下把自己的幻想说出来。”崖会泉捏着沃修下巴的手指松开一点,拇指压过人嘴唇下沿,“你都口头公开了想法,还能算‘顶多是脑内肖想’?”   沃修的无辜面具就摘了下来,他一眨眼睛,薄薄的眼皮放下又掀起,眼神里之前故意为之的委屈就淡了,恢复了“臭不要脸小王八蛋”本性。   “但是将军。”沃修叼了一口崖会泉的指尖,崖会泉手上还戴着手套,他就像个很讨嫌,很爱搞小破坏的猫崽子,把崖将军本来整齐服帖的白手套叼得指尖布料堆叠起一小块,玩着人家手套笑着说,“我在审问室里说那番话,一般人是默认我先预设了一个‘冷酷审问官暴力执审’的场景,再把你套进去,故意挑衅你,可你要是直接把它归作我的‘私人幻想’,就意味着在你的理解里,我是直接以你为主角预设出场景,你一开始就是幻想核心。”   崖会泉任凭沃修把他戴着手套的指尖闹得有点浸润感,他觉得这会的沃修跟在家里会抱着球玩的黎旦旦也差不多。   “有什么差别?”耐心看大猫玩手套的崖将军问。   沃修一直只是玩手套,牙尖仅在叼起手套时轻轻刮过人手指,还隔着一层布料。   他忽然有意咬了崖会泉指尖一口,不重,但力道远比之前分明,让人的指尖轻微一阵麻痹。   “你自动对号入座,隔空加入了我的幻想,一个冰冷秩序的审问室里没有协助出演三俗剧情的囚徒,只有领衔主演的两位审问官。”沃修低声说,“这是你也在幻想的区别,宝贝。”   两个人该做的都早已经做过了,以大猫在私下爱撒娇粘人的程度,情话想来也是不曾少说。   但这是沃修第一回 在较为公开的场合直接喊人“宝贝”。   崖将军有着一张高冷禁欲的脸,日常待人模式是“拒人千里”,他仿佛是在情动时也该冷静克制,不会喜欢太腻歪的那一套的人。   然而,一个假设真的“禁欲”得表里如一的人,他又为什么会自带三俗段子库,总是很容易想歪呢?   沃修也是在实践之后才发现,这人一点也不讨厌腻歪。   只要能够越过严丝合缝笼罩在崖将军周身的堡垒,把他厚重的城墙凿出一扇小门,崖会泉不介意跟自己接纳的人赖在一起,不介意近距离接触,不介意各种黏糊糊。   当然,碍于他曾跟人长久保持距离,以前也没有放人进入过堡垒的“前科”,还有最爱的嘴硬和好面子,崖会泉可能会对一些接触表现出谨慎,会习惯性做出他不喜欢,不乐意的样子。   沃修从不缺耐心与恒心,总凭着实践出真知,能找到这人口是心非……有时候也可能是身非的真相。   “这里不是审问室。”崖会泉抵着沃修的肩膀说。   “因为现在是新剧本。”沃修能感到崖会泉的小臂到手肘都是放松的,他磨人精一样赖着对方蹭蹭,“现在是‘两位宿敌才经历过意见不合,关系矛盾,带着怒气转头躲进同一间休息室里秘密亲昵,正事不合就身体合’的剧情。”   崖会泉的手绕过沃修肩膀,在鬼知道看了多少下流剧的小王八蛋背上拍了一巴掌。   等两位在外人看来确实是意见不合,疑似闹出矛盾,还单独去处理矛盾的指挥官重新现身,就已经又很过了一段时间。   感谢小休息室为他们提供了基本的隔音减震及隐私防护功能,崖将军后台开了权限,把休息室的监控都屏蔽运行了一阵。   两位指挥官对外宣称他们是进行了和平交流——主要是沃修指挥官这样宣称,崖将军的回应是“哼”。   但无论如何,围观群众信与不信,沃修指挥官看起来是心情没有受损的模样,崖将军对谁都还是摆着“默认表情”般的冷脸,对于试探他跟沃修目前状态的询问报以冷哼,却也看着没有要继续找茬,跟沃修暂时和解了的样子。   要说有心者看出哪里有了变化,就是沃修指挥官跟崖将军密谈过后,他人变得规整了,把之前穿得相当随意的衣服规规矩矩扣拢。   崖会泉听见这人心安理得推锅自己,沃修指挥官脸不红气不喘地跟人说:“我这是为了配合崖将军。”   崖将军就此摇身一变,在小道消息里成为“密探中更胜一筹,令沃修让步,对方退让并愿意接受自己调配”的那方。   虽然他收获了面子,但他觉得哪里怪怪的。   在两人把彼此收拾到足以出门见人前,那间小休息室里,崖会泉和沃修其实还略谈了谈正事。   只要别过度操劳,适度放松后的思维十分清晰,他们复盘了审问,对于那位拒绝交代来历的“无名”都有了一定猜测,就是还缺乏一点证据,需要他们亲自再下至已经拆除封闭墙的旋转长廊底层,去里面再看一眼。   “你之前说,你认为我们做过的猜测是对的,那底下可能真的是一个实验台。”崖会泉说起沃修在信息里提及的关键。   “对。”沃修从背后抱着人,“第一次时间太紧迫,我也不方便在里面久待,但我大体扫了一眼,感觉当年我们没有继续深入的石墙后方,似乎有个造型比较古老的圆形实验台。”   沃修的描述较为抽象,崖会泉不太了解“古老圆形实验台”应该长什么样,这听上去就是在星盟成立之初便已被淘汰的东西,让说起实验只能想到干净敞亮且一尘不染的房间,各式精密有序的仪器设备的星盟人难以想象。   “没事。”沃修脑袋懒洋洋搁在崖会泉平整的肩头,把下巴压到凹陷的肩窝里,他说,“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崖会泉摸了一把沃修蹭人蹭得发丝乱飞的头:“嗯。”   两位指挥官将一同下至深海遗迹底层的决定,还引起了部分人的争议,星盟这方的负责人认为崖将军和沃修指挥官还是分开行动为好,他们一个地上,一个海底,正好分管两头。   而且两人一起行动,似乎也并非必须。   沃修回拒了这份提议,他说不行,他认为两人在这件事上一起行动是必须。   “三名已经被收押看管的嫌疑人,一位挂名星盟,一位挂名域外联合,还有一位黑户。”沃修说,“换我或者换崖将军单独下去,我猜另一位肯定都难以放心。”   负责人去看崖将军,本来是抱着崖将军平常怼天怼地,在这种场合下应当也有几率再说上两句,最好是遏制沃修指挥官这个念头的期盼。   崖会泉开口了,他确实说了两句。   崖将军说的是:“嗯。”   星盟负责人一顿,苦着脸:“将军?”   将军没看他,望向对面的沃修指挥官,语气很平淡地说:“我不放心你。”   沃修指挥官本来好整以暇的笑容就微妙地卡了一下,旁人把崖会泉这句话当还击,仿佛在又一回证实两人心存嫌隙,作为当事人,沃修却能听出来关心。   他还听出来,有位先生又在暗搓搓的计较,之前是他在公开场合“坦白幻想”,有意无意戳了这人的心,对方默默蓄力,冷不丁在这里悄悄戳了回来。   这可真是不得了,闷骚也学会了当众隐晦调戏。   而两人将共同下潜,进入深海遗迹底层已是板上钉钉。   故地重游的奇妙感让崖会泉一路稍显分神,沃修在他们开始下行时不露声色捏捏他的手,他们顺畅无阻地到达遗迹底部,勘察小组和武装组已经守在那里,向两位长官展示了他们层层排查后找到的通行夹道。   夹道低矮逼仄,是有人趁封闭墙建设期间偷偷打穿侧面石壁凿出来的,一次仅容单人通过,通行者假如身形稍显“敦实”点,就有可能挤不过去,要卡在墙里。   沃修本来是要先过去的那个,但在他要走入通道,身形似乎将被逼仄昏暗的道口吞没的那刻,崖会泉临时改了主意,和他交换进入次序,沃修没说什么,配合地换了,等他再进入通道,走进里层区域,视野由暗转明时,他看见崖会泉伫立在那个圆形实验台前的背影。   “这就是你说的圆台?”崖会泉头也没回,他听见了沃修走近的脚步声。   沃修捕捉到崖会泉语气里的一丝微妙,与对方站至并肩:“对。”   “我见过这个。”崖会泉说,“不是实物,我好像见过它的模型。” 第125章 交汇 “不是‘咱们家’吗?”……   沃修一顿:“你见过模型?”   这回, 不再只是崖会泉一个人语气微妙,   听出沃修不是单纯疑问的语调,把视线投在前方的崖会泉侧过头。   “怎么?”他问, “你听起来像挺惊讶。”   随行卫兵守在通道外侧,内部区域已被仔细做过排查工作,夹道虽然逼仄,但这一整块区域结构上近似于一只细颈大肚瓶, 内驱面积并不小,勘察小组的人员正集聚在圆形石台的另一头,与两位指挥官隔着些距离,较为方便沃修和崖会泉讲话。   不过沃修出于谨慎,他快速抬眼逡巡四周一轮,不露声色绕着圆台散步似的走了小半圈, 把崖会泉和自己带得离人群更远, 他才放轻声音说:“我是在惊讶, 因为这东西在域外联合也不算常见——你在哪看见过模型?”   崖会泉说:“我家。”   沃修:“……啊?”   “不是现在的宅邸。”崖会泉知道自己给人带去了误解, 他很短暂地沉默,随后做了补充说明,“是我十岁以前住的另一个‘崖家’。”   那应该九岁时候的事, 也有可能是七八岁,具体时间崖会泉记不太清, 毕竟也过去那么久了。   他只记得当时是个下午, 他按部就班的放学,被电子保姆接回家,发现百里那里有父母已在一小时前到家的记录,他没有在一楼看见人,猜他们也许在楼上书房里, 于是站在楼梯口踯躅,一会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去问候一下父母,和他们打个招呼,一会,他又疑心自己上去会显得太打搅,大人们既然在书房,就说明他们应该有未完的工作或其他事要办,而后者那样的正事场合,一向是不欢迎孩子的。   书房,在才只有大人腿高的小男孩心里,是个自己轻易不得踏足的禁地。   所以崖会泉最后也没上楼。   他只默默在楼梯口站了一会,扒着楼梯扶手张望楼上。   从一楼楼梯间的某个角度,可以隐约看见二楼书房的半扇门,他就在哪里看了一会那扇紧紧闭合的门,百里还搭载着一台小机器人溜达过来,绕着他的腿转,很贴心地告诉他:“少爷,如果您是在看书房,想要与先生和夫人打个招呼,您不太好意思直接上去的话,我可以先上去,向先生和夫人说一声您已经回来了。”   “……不用了。”小少爷说,他制止热心的电子管家,“如果他们正在说重要的事,不方便受到打搅呢?不管是我上去还是你帮我代传,都太打搅了。”   还不到十岁的小男孩,学着大人的腔调一本正经说话,往楼上看时的目光又颇带有几分眼巴巴。   人工智能当年也还没经历过层层升级,不太理解如此复杂的反差行为,只好尊重小主人指令,很人性化地叹了口气说:“虽然我不认为,得知自己的孩子平安到家了也能算作一种打扰,但好的,尊重您的意愿——少爷,教学系统显示,您今晚还有两份作业需要在家完成,您是想要我去为您准备好适合学习的房间,还是想指定做作业的地点?”   男孩想了一会,出于觉得自己不上去就留在楼下,那待会书房里的父母忙完,一出门下楼就应该能看见自己的想法,他告诉电子管家:“我想去偏厅。”   “好的。”   百里便给他准备好了偏厅。   书房的门是在崖会泉写到第二份作业时打开的,他听见了父母边交谈边下楼的动静。   崖倚松和俞见月那天似乎格外的忙,他们出了书房都还没第一时间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已经放学到家了,崖会泉从偏厅出来,从装饰柱后探出脑袋,看见两名成年人身边都飘着没收起来的悬浮屏,明灭的光影色块沿途铺了一路。   从装饰柱后探头的男孩像只神出鬼没的小动物,他发现还是没人注意自己,便保持安静,目光不由自主被那些摊开在屋子各处的屏幕吸引,不知不觉盯着一个造型古旧的石台看了半天。   “……会泉?”还是俞见月在片刻后似有所感,目光不经意往角落一扫,跟男孩看了个对眼。   她面露诧异,把男孩吓了一跳。   崖会泉对那张石台的模型投影之所以有记忆,就是因为那一天,他当时以为自己闯祸了,像是十项全能的优等生忽然犯了作弊这样的大错,一时间十分惴惴,从装饰柱后慢腾腾挪出来。   但出人意料,父母好像没介意他的打搅,也没认为他犯错,他们终于发现自己忽略了出入记录,只很温和地问孩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揉了一下小男孩毛茸茸的脑袋,崖倚松看了眼时间,轻轻拍了把儿子的小肩膀,示意这个点已经开始准备晚餐,一家人往餐厅走过去时,俞见月顺便收了铺满一路的屏幕。   崖会泉记住“圆形石台”,它是记忆里的一个记号,代表着他幼年时期也有过跟父母像普通家庭一样温情交流的时刻。   只是这种时刻太少了,它很容易被后来的庞大记忆挤到边角,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了沃修口中的古老实验台,崖会泉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那天他们俩站在那说话,一直没发现我,我就对着投影出来的模型看了很有一阵子。”他把往事删去一些冗长部分,捡重点说给了沃修听。   这是沃修在上回会见过宁副院长,从宁博朗那里听来了崖倚松和俞见月的当年故事后,第一回 听崖会泉说起对方和父母的事。   沃修安静听着,他知道在这种时刻不适合插嘴,他们正在深海遗迹底部的封闭区域内,这也不是个适合感性的场合,崖会泉更不会乐意在这种地方去过多表露情绪,谈论内心。   “原来是这样。”沃修在崖会泉示意自己说完了时只说,“吓我一跳,你一开始说在家里,我还在想,咱们家就有模型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咱们家”的说法换崖将军眉梢轻轻一动,他看沃修一眼。   沃修声音低得像气音,跟他说悄悄话:“不是‘咱们家’吗?”   崖将军的嘴角就很浅地勾了一下。   “是。”他说。   说完,还又像只是随口答了一个普通问题似的,崖会泉无缝把这个话题带了过去,问沃修:“你又为什么惊讶,现在到你回答了。”   “我也见过这个模型。”沃修没有卖关子,“而且我知道它应该是个实验台,我看到的模型图里直接有用途猜测说明与规格标注。”   崖会泉皱起眉。   “别皱眉,这地方我没办法直接伸手替你按眉头。”沃修先这么说完,他手背在崖会泉戴着手套的手上蹭了过去,再才继续,“说起来很巧,我也是在我以前的家里看见的。”   他和眉心松开,然而眼神也露出惊诧的崖将军对视:“那是我父母的资料。”   就像沃修在那一晚保持了静默,只给了崖会泉最温和且耐心的陪伴,并不过多过问对方和父母的事,除非崖会泉主动提一样。   自从得知沃修就是“血色天使事件”的当事人,也是三口之家唯一的幸存者后,崖会泉也一直有意避开了“家庭”这条线,他谨慎地对沃修的陈旧伤疤闭口不谈。   但……那就是沃修父母的资料?   沃修的话让“避而不谈”变成了不得不谈。   “崖将军。”   “沃修指挥官。”   远处的勘测组成员发来呼唤,想要请在石台旁边驻足已久的长官们移步,去那边看看他们的新进展。   眼下的确不是一个深入讲父母往事的最好时间,崖会泉和沃修对视一眼,一个隐约的猜测已出现在他们两人的脑子里,他们不约而同预感到,在那些关于各自父母的传闻中,在父母们曾与外交流的这部分里,也许当年,上一辈人隔着光年的距离与偏见矛盾划下的沟壑,却是努力望着同一个方向行走,试图举起的旗帜是同一种颜色。   “长官。”勘察组组长朝走近的两人敬礼,尽力保持了严肃,但眼神和音调都传递出了兴奋。   碍于崖将军只是高冷地盯着人,没有在这种时刻给人接腔,多问废话的意思,一贯风格是等人打完报告后直接听人说事,于是沃修指挥官给这位勘察组组长捧了个场,问:“这么兴奋,一个个眼睛在弱光环境里都猫一样的能放光了,是发现什么了?”   也就只有眼睛真在夜里会发光的大猫本猫注意到,崖将军在他说“猫一样”时隐秘朝他送来一瞥。   勘察组组长确实是很兴奋,他激动地又说了一声“报告”,再才代表勘察组全体向长官汇报:“因为沃修指挥官之前提过‘注意节肢生物分布变化’的思路,我们这次在重做封闭内区检测时特别注意了这点,着重采集藤壶生存环境信息,并得到了非常有价值的发现。”   崖会泉认为勘察组长的发现或许是有价值的,但前面这一长串话没半点价值,他吝啬又冷淡地问:“然后?”   “我们在封闭内区的藤壶依附墙上发现了一种特殊物质,它只存在于石墙表层,元素分布与石壁内层非常不同,被怀疑具备人为后天添加的可能。”   “它对生态习性已在遗迹内发生变化,偏离原始物种的节肢生物们有着极大吸引力。”   “我们将物质采集送验,同时还检测了外区旋转长廊内的石壁,发现,这种后天出现的物质还存在于长廊所有壁画上,它们的分布也似乎存在某种规律,我们正在怀疑,它是被人为的涂至墙壁,好让节肢生物们能成群且有序的覆盖指定区域。” 第126章 秘密 “三十分钟可不够我再想个新剧本……   旋转长廊蜿蜒向下, 半球形的能量罩撑起人造的穹顶,天空之上是海,而地底埋藏着一个寂静族群的秘密。   小荒星的居民们曾把他们的一生镌刻在石壁上, 在最后的聚居地里留下种族迁徙的证据,仿佛还怀有期盼,认为千百年后总有人会发现这颗被吞没的星球,会下到已成空壳的海底建筑群, 去探索他们存在的痕迹。   但同时,他们在盼望被发现,盼望这颗星星再度被人看见之余,似乎也还拥有深切的忧虑,有想要记录又不愿后人轻易察觉的东西。   出于对重要线索的敏锐,勘察组汇报过最新发现之后, 崖会泉和沃修当即对整个下潜作业小组下了联合指令, 命令所有参与人员三缄其口, 后续勘察作业及分析研究均转为保密进行, 任务等级由B上升至A-,信息管理等级由B+跨级上升至S。   旋转长廊里的壁画被重新扫描采集,这次着重勘测了石壁上的特殊物质, 按新参数高效重制模型,在运用立体投影技术, 尝试将石壁上的依附物分别进行全部消除、局部消除及按物质留存时间顺序消除后, 研究分析小组很快取得新进展。   这回,有了更加惊人的发现。   如果只看最原版的壁画,撇除一切海藻藤壶之类的附加物,清理干净其上积攒的水垢软泥,它确实同目前公开的版本一样, 是讲述了一个小荒星曾经历环境剧变,居民们不得不一步步后退,先从地面退去地下,再从地下转移至海底的故事。   壁画古老而抽象,上面的涂料色彩早已随时间褪色,但通过还残留着的部分颜料能看出来,壁画凿刻者曾精心绘制了居民们在迁徙转移时还带着家当,用旧式载具运送打包好的一个个物资箱的情景。   那是壁画起初被重点上色的部分。   这些箱子贯穿壁画始终,它们似乎是随小荒星居民们一同造访这颗星球的,在壁画第一张,小荒星居民还集体身处在椭圆形的飞行器上,遥遥观望环形视窗外的小小星球时,物资箱们便堆叠在居民脚边。   它们是原住民从外带来的宝贝,从在壁画中占据的篇幅及出现位置可见居民们的珍视。   然而,这些物资箱后来却又成了被重点涂抹的“重灾区”。   研究员提出了一个很接近崖会泉和沃修当初假设的预想,即是在环境巨变的情况下,不断后退的居民们一直携带着这批“宝贝”被迫撤离,小荒星原住民们可能将“宝贝”视为能抵御灾难的利器,认为它能帮助种族度过困境,让族群顺利延续,但渐渐,整个族群还是不可避免的走向了衰败,躲去海里也于事无补,人们重新审视他们携带的物品,并最终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他们一路带着的珍宝,似乎才是祸端根源,曾陪伴他们定居落脚的箱子,里面装着会把整个种族拖向深渊的□□。   “经检测,特殊物质的出现时间与小荒星最后一位遗留者离开海底,返回岸上的推测时段大体接近,它极有可能就是由那位遗留者亲手涂至墙上,对方看‘宝箱’逐渐被成群的节肢动物覆盖,整组壁画里昔日最色泽鲜艳的东西被悉数遮挡,才转身离去。”   最后的遗民把族群覆没的最大秘密留在了海底。   他也许是不想后日的来访者得知,他们一族的消失竟还掺着“咎由自取”,也有可能只是单纯觉得这应该被涂抹,它让整个族群的努力变得像低劣喜剧一样充满讽刺。   而那个人那时究竟怎么想,真相只有他自己知道,后人不得而知。   后人们对着重新梳理的资料,看着全新修整的模型,还在试图从壁画里解读出更多信息,想要弄清物资箱里装着的“宝贝”是什么东西。   都不用崖会泉和沃修特意去点,研究小组里已有人提出了“实验”的构想方向。   并且没多久,通过第三次复查壁画,研究组找到了更多线索证据。   藤壶不仅爬满了物资箱,在每一幅有具体人物出现,展现族群迁徙的壁画里,它们还星星点点依附着壁画中的人群,而这像是一种预兆,整个壁画长廊由上至下,小荒星原住民们的族群越来越小,被藤壶攀附的人却越来越多。   “我们完全有理由推测,藤壶被特意引至‘人’与‘物资箱’上,也是小荒星原住民最后留给我们的提示,两者间存在着某种关联。”研究组组长条理清晰地说,“而再结合人、衰败、种族寄托了延续希望的宝物等因素,同时考虑到进入星历以前,航海纪元期间,那正是宇宙内物种整体更新速度极快,原始物种或进化或消亡,新物种诞生的时代——小荒星的原住民们应当是发生过基因更改的人,他们由于异变方向相似,聚集在一起,随身携带的宝物极有可能是实验原始数据、居民动态体征变化等重要资料。”   “在小荒星定居之后,他们为了解决基因异变后的不稳定状态,为了让全体居民获得更好的生存环境,采取措施,试图在拥有稳定居所后继续调试居民身体,但结果不尽人意。”   不尽人意。   一个大航海时代因物种更替出现的族群,他们发自于基因更改,也毁灭于基因更改。   “说得通。”崖会泉听完研究组的汇报后说。   他只为这个新版本的故事沉默了片刻,不动声色朝看似一脸平静的沃修投去一瞥,接着,他视线扫过研究组成员流露出疑问的脸。   “崖将军。”研究组长问,“您这里是还有其他发现吗?”   不然为什么“说得通”?   崖将军这里当然有,只是还欠缺一点验证。   他和沃修在下来之前猜测,那被羁押第三位“无名”,十有八.九就是使徒军团的人。   使徒军团跟星盟这头一直仅在幕后动手的人有合作,这个遗迹里假如真有实验台,那么,根据上回在天灾核心外域截获底牌小队,发现使徒军团正在进行人体强化改造实验这事来看,这一次,使徒军□□人混进遗迹开发团队里来,多半也是借了幕后之人的便利,而目标正是研究组推断出的“小荒星原住民最后的残留实验室”。   ——即旋转长廊最下方的这一块地方。   看管室里的人被重新提审,审问开始前三十分钟,沃修途径走廊,被守株待猫的崖将军卡着监控死角薅进了一旁小会议室。   沃修吓了一跳,他路上正走着神,对崖会泉的气息靠近也全无防备,进会议室后第一个动作是撑了一把门:“宝贝,三十分钟可不够我再想个新剧本,这个时长太侮辱你和我了。”   “想得真美。”崖会泉说,“你脑子被三俗文库劫持了么,和我独处一室就只能想到这个?”   “这说明你在我这里魅力常在,我很容易被那种想要两人合二为一的吸引力带歪。”沃修轻车熟路应对了崖将军的讽刺,声音带笑,嘴角也好好地扬着,乍看起来,是个和平常别无二致的随性小王八蛋样子。   然而崖会泉忽然抬手,他摘了一只手套,用带着些微暖意的指腹按了按沃修嘴唇。   “笑不出来就别笑。”他说,“关上门还抖机灵给谁看。”   崖将军其实本来接着想说的话是“对我还需要吗”,但他说这种话实在业务不熟,有点难以出口,于是最后缺斤短两,变成了简单地:“对我吗?”   沃修听懂了言外之意,慢慢把惯性勾着的嘴角放下来,随即低头,拉住崖会泉那只手,在他手背轻轻吻了一下。 第127章 充电 “给你充个电。”   手在放松状态下微微曲起, 崖会泉手背上修长的筋骨分明可见,薄薄的皮肉包裹住了手背上连绵的小山峰,沃修逐一摩挲过那些坚硬的关节, 从覆盖它们的皮肤上感到人体的温度,便觉得崖会泉也是手如其人。   这双手毫无疑问是好看的,它在星盟对形象近乎病态的要求下,被医疗舱日常打理得一丝不苟, 从干净圆钝的指甲到看不出磨损的虎口掌根都无可挑剔,按着古时候人们的评判标准,它就是一双标准的艺术家的手,似乎应该去握起画笔、琴弓之类的东西。   然而艺术家的手也会因为常年磨练技艺出现老茧,关节会因为反复地练习而变形,崖会泉的手更像是“艺术家的作品”, 被细致雕琢打磨过的作品才会无可挑剔。   可这样一副作品, 它的主人跟艺术, 艺术家都八竿子打不着联系, 让这位先生去谈艺术,他只能面无表情地认为你脑子有病。   他的手不握画笔,不提琴弓, 不会摆在玻璃罩里供人赏玩,它们能驾驭起当今时代最具有杀伤性的星际武器, 能为偌大一方星区拉起牢不可破的攻守战线, 能搅动眼下纷繁复杂的星盟内部政局,被不断修复成漂亮模样的躯壳下裹着坚硬如合成金属的骨骼,透出坚不可摧的力量。   ……但只要它们的主人想,这个人愿意放松自己,这双富有力量的手也是可以软化, 尽可能把它天生有限的柔软温暖都送给谁的。   沃修握着那只手,捕捉到崖会泉生涩展露的柔软,光是亲一下便变得可能还不太够,他在细细摩挲过崖会泉的手背后偏头,将一侧脸颊贴了上去。   崖会泉发现沃修眯起了随脸颊一块贴过来的那只眼睛,他心里挑剔地说:“猫里猫气。”   他的眼神和身体动作却要坦诚得多,另一只空手抬了起来,揉了把沃修的脑袋。   “二十四分钟后就要进审问室。”沃修在崖会泉的手背上说,“按你这个安慰摸头的摸法,我待会可能得算仪容不整了。”   崖将军确实一直有个毛病,他摸人脑袋时也是用的摸猫的办法,通常是整个掌心盖在头顶,再从脑门豪放地呼噜到脑后,揉脑袋时还要顺逆时针随心的绕一两个圈。   这给沃修指挥官本就行走“随性大道”,按严格标准来说很不齐整的仪容雪上加霜。   崖会泉的手顿了顿,停在半空,他闻言仔细端详了沃修两秒,个人认为沃修这会这个偏头蹭手眯着眼的造型其实尚可,被揉得随意放飞的头发和它很配,比较贴合对方一贯的闲散气质,跟在家里扒拉着软垫晒太阳的黎旦旦异曲同工……不过跟待会的审问工作就较为不搭了,还真有失域外联合指挥官的风范。   “关我什么事?”崖将军端详完毕,毫无反省之意,“你之前就挺仪容不整,没我动手也达不到标准。”   沃修早不是第一回 见识到崖会泉的理不直气也壮,但这是他第一回知道,原来他们家将军还有睁眼说瞎话的功力,他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嘴唇若有若无划过崖会泉手背上的关节小山峰:“我之前也不是现在这样吧?”   “你是。”崖将军一点都听不出在说瞎话,他曲起手指,用指节戳戳沃修脸上勉强能算柔软的区域,平静道,“是你没照镜子。”   沃修有预感,假如他说自己照了,他刚才还真不是现在这样,那依照崖将军的好胜心,对方没准下一句就是换角度开嘲,说没想到他平常看着不修边幅,竟然还挺注意自己形象。   沃修的确没随时随地照镜子的习惯,他这种自信狂魔一向以“我任何时刻都很英俊”自居,压根不需要镜子,全天24小时在内心默认自己好看。   但就这么被人强词夺理,沃修也有大猫的好胜心,不太乐意,他歪着脑袋看了崖会泉一会,突然就把目光定住了,一言不发地只缩短双方距离,不偏不倚看着崖会泉眼睛。   “……做什么?”崖会泉问。   沃修说:“照镜子——你眼睛里有个特别英俊的我,哎,你把我看得真好看。”   崖会泉:“……”   有一个近似“以最尖利的矛去攻最坚固的盾,谁能赢”的问题,那就是全星际知名刻薄的嘴,对上目测同样也是全星际最厚的脸皮,它们到底谁更胜一筹的问题。   这问题目前看来是无解,两位主人斗争多年,也从没有局势朝谁一面倒的情况。   还好,它们有了新的共存方式,最刻薄的嘴戳最厚的脸皮戳累了,终于不耐烦,它的主人把另一个人薅过来,单手扣着对方后脑,薄薄的嘴唇扫过对方的脸,以另一种形式“进攻”。   “再在不恰当的时间撩闲。”崖会泉翻转手腕,从让沃修贴着改为托着沃修的脸,“我就在你脸上留个印,让你待会一踏进审问室,直接唤醒门口的智能仪容镜,判定你个人形象不合格,把堂堂沃修指挥官请离严肃场合,让你威严扫地。”   “那我就立马再去黑全舰广播,诚意邀请所有听到广播的人来猜一猜,这个印是哪位伟大先生的杰作。”沃修丝毫不怵。   冷不丁听到那个“再”,崖会泉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沃修是什么时候黑过全舰广播,他慢了半拍才把久远的记忆从脑子里翻出来,随后默然无言片刻,深感那吵闹的乐声堪比某种基因记忆,一被提起关键词,当即响起在脑子里。   说要给脸上留印当然是开玩笑,从一本正经地否认乱人发型,说那是因为沃修自己一直没照镜子起,崖会泉在生疏地试着缓和气氛,他能一眼看出沃修情绪不太对劲,却欠缺“哄人”这方面的经验,连想要说句软话都说得掐头去尾,感觉那些沃修平常能轻松出口的话一到他这里,怎么就像变得格外难以启齿,有的话他在心底都转了两轮,发现由他说出来可能不仅不软,还有点吓人。   他实在不擅长一般人会使用的那一套安慰技能,只好回归“老本行”,还是和沃修一如既往的斗嘴,互相抬杠,再通过这种方式一点点让人的心情真正好起来。   “还有一刻钟。”沃修查看了个人终端上的时间。   这是个审问官应当已开始做准备,前往审问室的时段。   因为沃修看起来不像想要立即出门的样子,所以崖会泉也没动,他和沃修对视。   沃修专注看着他。   “来。”不擅长常规安慰技能的崖将军忽然福至心灵,他张开手臂,示意沃修过去。   “五分钟。”他说,“给你充个电。” 第128章 忽悠 沃修开始忽悠   有了合法撒娇的机会, 沃修又怎么会放过?   只是主动张开双手的崖会泉实在太少见,以沃修给崖将军踏踏实实当了大半年家猫的经验,他记得以往, 崖会泉就是叫个猫,想让猫到自己身边来,需要来自黎旦旦的本日份猫抱抱和猫亲亲,对方也相当矜持, 不会像普通铲屎官那样一边嘴里软声软调地喊着宠物名字,一边伴随着做出蹲下拍手的动作,偶尔还要模拟出奇异“嘬嘬嘬”或“喵喵喵”。   崖将军这个人,叫猫都很内敛,顶天是语调正常地喊上一声“黎旦旦”,最常做出的动作是伸出一条手臂, 然后等待他们家最机智聪明的猫自行领会动作含义, 接着, 再等聪明猫猫黎旦旦主动上门入怀, 顺便给人安排好全套猫猫服务。   自从身份曝光,揭露了黎旦旦等于沃修的事实,“人猫有别”是沃修近期常有的经历, 突然获得一个明显高于黎旦旦的待遇,他整个人简直受宠若惊。   “……来不来?”崖会泉差点被沃修想得将手收回去了。   让一个习惯“你进我退, 你退我立即连夜开机甲撤出银河系”的人主动, 还是“提供拥抱”这种级别的主动,老实说崖会泉自己都不太适应,他那句话福至心灵的话是顺嘴而出,刚说完的那一秒动作也做的很自然,可沃修反应得没他预期快, 面前的青年似乎愣了愣,望着他的眼神像在看什么新奇景观,那一秒钟的自然感转瞬即逝,空抬着胳膊无人响应的崖将军渐渐开始觉得尴尬。   他那句追问都是满怀着复杂心情抛出去的,并打定主意,假如沃修这回再拖,他就再也不会干这样的事。   过时不候了,错过这回以后就永远没门……耍赖撒娇也没用!   还好沃修这次速度极快地抢答:“来来来!”   沃修敏锐捕捉到了崖会泉追问里的一丝恼羞成怒,唯恐自己答话到一半“充电口”真的收了,他赶快把自己填进去,挤挤挨挨占据了崖会泉张开的手臂,动作仓促间两人的肩膀几乎撞在一起,让崖会泉不得不顺着冲力往后退了两步,而后方刚好是小会议室的房门,他后肩在门上轻轻磕了一下,金属门板发出了一声沉闷地“咚”。   “你准备让我们俩撞穿门板吗?”崖会泉手已经绕过沃修后背,在沃修背上拍了拍。   “不准备。”沃修将下巴搁到他肩上,也不嫌装肩章上的金属扣硌下巴或者凉,单手环着他腰间,另一只手先摸了摸崖会泉后肩,再顺着崖会泉的背与门间的缝隙探过去,把自己掌心摊开垫在后面,“我刚刚在计算沃修和黎旦旦的待遇差别,然后发现这是从我们摊牌交底之后,我第一次收到超过黎旦旦的待遇,人有点兴奋。”   崖会泉的“拍拍”似乎力道没拿捏好,他自我感觉超出了正常人的“温柔安抚”水平,自己虎口都收到了回震,但看沃修没有半点要提异议的样子,他斟酌一秒,决定还是尽力继续这份业务不熟的工作。   他同时反问沃修:“第一次?”   崖将军没否认黎旦旦在他这里的确拥有更多特权,有些待遇给猫可以,给人是真不太合适。   不过他也不认为,一个主动口头发起的拥抱能算“第一次获得超过黎旦旦的待遇”。   毕竟有些待遇,也是给人可以,给猫那是万万不行。   “你就没做过黎旦旦做不了的事?”崖会泉一只环在沃修背后的手移了上去,指尖探入沃修发尾,撵着沃修搭在后颈上的一缕棕色粉丝拉了拉。   沃修沉吟片刻,悟了。   他说:“将军,说好的再在不恰当的时间撩闲,就要留个惩罚的印呢?”   崖将军双重标准,理直气壮地说:“哦,这是约束你的。”   五分钟转瞬即过。   崖会泉可能是某种传说中的超效充能神器,沃修在他身上赖了五分钟,整个人的状态便肉眼可见的上升,五分钟时间一满,很有时间观念的崖将军主动“断连”,要把人拉开,沃修肩都已被推出了一条小臂之远,手还钉子户似的搭在他腰间,舍不得放。   但舍不得放也得放。   二轮提审开始前三分钟,两位指挥官准点入席落座,没有超时,沃修指挥官由崖将军亲自把关的发型过了仪容审核标准,也没发生因个人形象不佳被逐出审问室的惨剧。   被羁押的三人一直呆在审问室,与外界隔绝交流,不知道两轮提审间发生了什么,也没有要即刻变得配合调查的意思,这在崖会泉和沃修的意料之内,二审乍看没有结果,陪审都被两位长官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却不慌不忙,走正规流程启用了一对一问询的小房间。   在外人视角,崖会泉跟沃修是上次审问结束后就一直不太和睦,他们就算随后共同下了一次深海遗迹,在遗迹里听说没爆发激烈冲突,不过随行的卫兵队和勘查研究小组都对下方的事闭口不言,疑似透露了两人相处仍不愉快的迹象。   根据小道消息传闻,就在二轮提审开始前,两位指挥官还在同一条走廊上消失了一段时间,期间那条走廊上的某间小会议室传出一声“咚”,仿佛二人正事临前,还加急找地方处理私人恩怨,并在特意避人耳目的地方产生小型肢体冲突。   沃修之前有意向人展露过他跟崖会泉“不合”的苗头,阴差阳错,他跟崖将军的公然调情反而加深了他人的“不合”印象。   如今,这份误解正好能在一对一问询里用上。   “别这么紧张。”小房间里,沃修站在金属方桌的一头,那位“无名囚徒”被一对能量铐铐在对面,金属椅在他身前自动滑开,他没坐,只随意抬起手臂搭上椅背,饶有兴致地探身打量对方,“我都说了我没有暴力倾向,你的肢体语言充满抗拒,把自己绷得跟坐着的这把椅子差不多,都像金属打的。”   无名闭紧了嘴,只抬眼看人。   就在沃修以为这位又要装临时失语,跟他一声不吭拒不合作地耗上半天时,没想到过了不一会,这人居然主动开口了。   “我没有什么可告诉给你的。”无名说,“你们永远理解不了我们的追求与意志。”   沃修玩味地一挑眉:“那我也要说,你们真是一如既往地神神叨叨,整个宇宙,我就见过你们的人说话喜欢拿捏这个强调——是吧,这位使徒先生?”   欠缺身份证明的人来自使徒军团,这就是沃修和崖会泉之前的共同推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使徒军团是个比星盟这头幕后推手更加坦荡的组织,被叫破身份也处变不惊地认了。   无名使徒平静扫沃修一眼,好像方才那句就已是他愿意给人的唯一谏言,转眼他就又切回不言不语模式,拗着“凡夫俗子不配与我等蒙受觉醒之人交谈”的高傲造型。   沃修长一副容易踩线的模样,行事也张扬,但还真没有暴力倾向,一般也不推崇上来就使用暴力,他上回毫不留情卸了另一位使徒的肩膀,一声招呼没打,主要因为那人对崖会泉进行人身攻击,这就比较超出他的容忍限度了。   换自己被人阴阳怪气,别人摆脸色给自己看,沃修短暂琢磨了下换崖会泉旁观到这一幕,崖将军是不是也会偏个心眼,当场勃然变色一回,并得出个应该会的答案,十分心满意足,看无名使徒的眼神都“迁喜”起来。   无名使徒谨慎地一顿,理解不了面前域外联合指挥官忽然和善的眼神,怀疑对方正在酝酿阴谋,更警惕了。   就听沃修维持着和善,堪称好脾气地对他说:“你没什么想告诉我的了,但我还有事能分享给你,我建议你先感激一下我的大度跟慷慨。”   无名使徒轻轻撇了下嘴,是个嘲笑的表情,压根不觉得他人有什么能告诫自己的。   沃修懒洋洋倚着金属椅背,他和无名使徒对上目光,意味深长地问:“你们的‘创造计划’进展如何,是不是不太稳定啊?”   戴着能量铐的人瞳孔骤然一缩,那副傲慢孤高的面具豁开一条口,露出没来得及藏住的惊愕。   “创造计划”是从那支底牌小队的成员口中撬出来的。   沃修这些天单独行动,四处接触各色人物,崖会泉有意避开了沃修正在接触的人群,转移目标,抽空去把已经收押的底牌小队逐个“搜刮”了一遍,具体手段比较惊险,是在违规的边缘试探,又被崖将军精准卡死了界线,顺利刮出不少有用的东西。   使徒军团的宗旨是延续伟大先人未完的遗志,终极目标是反人类,但为了实现这个反人类目标,他们又还试图自我升级,在反人类前先改造人类,进一步进化人类,想创造出一支空前绝后的超级武装,做着能踏平域外,覆灭星盟的春秋大梦。   “创造计划”,就是改造人的大脑,强行提升精神阈值,再用药物及器官替换手段速成一副强壮的躯体,寄希望于这些改造大脑能跟速成躯体相匹配。   可人体本就是一个精密的整体系统,不是说做好了局部模块升级,就能立即成批的收获超人。匹配当然不顺利,底牌小队是使徒军团迄今为止最好的作品,他们在被星盟收押后均出现体征异常,那位当初试图碰瓷崖上将的人还为此上诉过。   这人被害妄想症极重的认为,星盟正在违反人道主义,运用某种新式手段秘密虐俘。   崖上将对此人都当了反人类□□,还总惦记着拿人权当武器的精神很是感佩,诚邀数名人文社科区域的专家去拜访了对方。   那几位专家是从那份名单里挑的,他们被俘虏痛骂一上午,反人类分子喊他们“道貌岸然伪君子”。   崖将军满面事不关己。   他只随后跟沃修分享了这条消息,顺便把搜刮到的“创造计划”附在信息后。   沃修和崖会泉分头行动,打得就是里应外合的主意,这份计划被沃修仔细记下——又在今天当做饵,抛回了使徒军团的人面前。   “你……”无名使徒眼神迟疑,视线在沃修身上来回移动。   “你想说我可能是从谁那得到了消息,比如再度压榨了你们志同道合的同胞。”沃修敲了敲金属的椅面,“但我最近有没有这个精力,我能否做到这件事,这不重要,我是从谁那知道的,这也不重要,一个压根不稳定的‘创造计划’也不是我想分享的东西。”   盯着眼前人的眼睛,沃修捕捉对方缩小的瞳孔,忽然冲人一笑:“见过基因二次动荡,却还安然无恙,能活蹦乱跳还能打的人吗?”   无名使徒顿住了。   “我是从谁那得的消息,我在跟谁有联系,我对你们的事知道多少,这些事是别人告诉我的,还是我凭本事夺来的,你们的临时盟友是否还牢靠,对方是否有变动,如果有,变动又朝着哪个方向,以上问题全都逐一说明白就太复杂了,我的位置层级一目了然,而你不愿透露自己,我也并不清楚能同你说到多少,所以,我能说的是,前面所有问题,跟一个基因动荡后还好好的范本相比,我想你至少是个有自主思考能力的人,不难判断哪个更重要。”   沃修开始忽悠。 第129章 拆检 一个吻对沃修来说,显然就是“可……   星际时代, 跨星系的信息传输也仅是偶尔有延迟,搬空一整个空间站的数据资料都不需要花上一个标准时。   崖会泉和沃修猜到“无名”可能是使徒军团的人,潜入小荒星的目的大概率是为了底层实验区, 他们在做好“使徒军团”及“实验区”这两个预设后,当时便还有一个延伸推测——使徒军团在遗迹底层实验区里觊觎的东西,应当并不好转移,可能是某种具备显眼体积, 大质量的实心物体。   深海遗迹开发项目已进行有一阵,使徒军团与幕后黑手合作的具体时长未知,目前也并不清楚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朝考察队内渗透。   但通过旋转长廊底层区域封闭事件可知,起码从那一次“意外事故”起,开发团队内部已有了被渗透的迹象,有人开始浑水摸鱼, 暗中引导事态发展, 达成合作目的。   而从旋转长廊封闭至今, 这又是不短的一段时间, 崖会泉和沃修最近才前脚踩后脚地来了深海遗迹一趟,还逮到正试图逃离的使徒军团成员。如果实验区里的东西是不显眼的,小体量好转移的, 那对方早该在封闭完成的第一时间就走秘密通道搬空了它,带着自身所需溜之大吉, 实在没多少可能还专门等到现在, 留出让人抓现行的机会。   崖将军跟沃修指挥官一向奉行“所有极端组织都很傻X”原则,但他们也不认为使徒军团能蠢到这么低效率。   沃修借着单独谈话继续忽悠人,崖会泉则不动声色下令,让随行的卫兵看管好那艘和俘虏一起强行打捞的生态舱,并通知工程队对生态舱进行全面拆检。   把一个人与外界及同伴的交流都完全斩断, 再奉上足以动摇对方的消息,将谈话环境圈死在一举一动都无处遁形的小空间内,并配上适当的氛围营造,情绪牵拉,人的意志往往便很难再保持坚定。   崖会泉在四小时后同沃修打了个照面,远远看见这人脚步轻快,他自己身后有随行人员,沃修身侧也跟着一名接待和一名特殊部队卫兵,他们没以太热络的方式打招呼,像两个人前维持“不熟”人设,实际上在悄悄搞地下恋情的演员,只在迎面走过同一条走廊时瞥对方一眼,不带私人情感地打了礼节性招呼,接着擦肩而过。   “将军?”身后的亲卫因长官的短暂驻足也停下了脚步,不明所以,轻声询问。   “没事。”崖会泉面不改色打发了亲卫的疑问,他把目光投向正被重新送返看管室的俘虏,好像他本来就只是在关注这个,随即继续迈开步伐。   假装刚才没有一个动作极快的小王八蛋,在擦肩的那一秒里还拿手背蹭了他一把。   手边那抹余热后来一直若隐若现。   沃修连忽悠带蒙,被半信半疑的使徒当做“潜在可发展同胞”,套出更多跟创造计划相关的信息与合作情报。   无名使徒是个很谨慎的人,饶是已经动摇,对沃修的立场产生怀疑,也没将合作名单之类的细则和盘托出,话里话外避开关键人名,只从他认为更安全的角度入手,谈“伟大理想”,谈为“伟大理想”付出的行动,但不谈行动里的另一方具体是谁。   然而对沃修来说,这种都已经给出了其余信息,只留人名不说的行为,便约等于出填空题。   无名使徒没完全相信沃修指挥官的诚心,却比较讲究“眼见为实”——他信沃修跟崖会泉是真的不和,信以沃修域外联合人的身份,肯定对星盟内情知之甚少,有些崖会泉或许知道的东西,沃修一定不知道。   所以他讲内容讲得很放心。   沃修也听得很舒心。   “我把题干都给你带回来了,只等你来做填空题。”沃修在两人再度碰面,这回终于能好好说两句话时朝崖会泉粘过去,“我有奖励吗?”   崖会泉手头正忙,他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开启,周围四处飘着屏幕投影,大大小小的资料面板都快铺到墙上去,听见有人要奖励,本来在看一份报告的他翻页动作不停,眼睛也没往旁边看,只手伸过去,接猫似的把人拉过来,等沃修到面前了,金棕色的脑袋顺着他手臂往面前钻,晃悠的稍长发丝开始阻碍页面浏览,崖将军终于不得不从报告上挪开眼睛,意识到光是抱一下还不够,身边讨奖励的人形大猫在这方面需求阈值比较高。   “带了问题回来还要奖励。”崖会泉说,“我以为这是带答案回来才能理直气壮要的待遇。”   沃修知道崖会泉是在用讲正事的口吻说玩笑话,他顺着接:“这可不是一般的问题。”   崖会泉:“不一般在哪里?”   “在我费尽心思,绞尽脑汁的坑蒙拐骗。”沃修说,“这是我忽悠别人才给咱们家换来的问题。”   沃修说“我忽悠别人”的语气,就跟在说他靠坑蒙拐骗养家糊口一样,崖会泉听完十分无言以对,不想接话,直接堵住了小王八蛋的嘴。   免得这才顺利忽悠他人的对象得寸进尺,把那一套蒙骗技巧不自觉继续耍到自己身上来。   一个吻对沃修来说,显然就是“可以接受”范畴的奖励,被亲完之后老实很多,也不再往人面前乱拱,留出了能让崖会泉好好看屏幕的距离。   他们只共同待了不到二十五分钟,要处理的事情还有许多,不管崖会泉还是沃修,眼下都不便在人前无故失踪太久。   沃修为崖会泉带来几道填空题,崖会泉高效审完那份工程部提交上来的报告,中途还收到几声抱怨,有猫控诉他就这么一点相处时间,还不肯把时间全留给对方,要让工作插足他们的二人世界。   崖会泉单手揪住沃修衣服的后领,把试图又往自己身上蹭的脑袋挪开,将加急审批的原因直接呈给沃修看。   “光辉之翼工程部的拆检结果下来了。”崖会泉示意沃修看已经标红的报告,“生态舱就是他们搬运资料的手段。”   沃修第一时间是从比较常规的角度理解了这话,他“唔”了一声:“就靠生态舱?可小型生态舱的运载能力也很有限,小荒星驻守站点内的人员大多是常驻,站内轮岗换岗比较勤,离站出站频次低,他们这得来回运上多少趟?之前怎么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   “……”崖会泉说,“把脸从我肩上抬起来,看一眼屏幕,你就知道了。”   沃修的脸和崖将军的肩仿佛一对磁石的两半,崖会泉方才把他挪开,他转眼就又自己贴了回去,相当恋恋不舍地在人家肩上蹭了蹭脸,再才抬头,这回明白了那句话的正确理解方式——   生态舱不是单纯的运输工具。   使徒军团从底层实验区秘密运出的物品,是一种小荒星特产的矿石,它们并算不上稀有,在星际市场里也价格并不昂贵。   但它们具备记录功能,是一种原始录入方式的辅材,通过对应传统工具的扫描及解析,可以提取加工辅材里记载的信息,像一块块自然生长的“天然磁盘”。   那艘被使徒军团成员搭乘的生态舱,它外壁维持着和常规生态舱一致的构造,建材符合宇宙通用标准,内里却别有洞天,所有舱室内墙都嵌满了这种特产矿做成的“磁盘”,再叠上透明的隔层胶与抗压外板,将生态舱伪装成了内外一致的模样。   生态舱本身就是使徒军团试图带走的资料。 第130章 假如 “这些事应该快结束了。”   “我们是冒险家”, 这是父母在对年纪尚小的沃修解释他们在干什么时,母亲最常说的话。   而崖会泉小时候没沃修那么麻烦,没那么多——至少表面上没那么多过于外显的, 会促使他去缠着大人问东问西的好奇心,他很少过问父母的职务与工作,家里有个似乎无所不知的电子管家,他有疑问, 就会自己去查,自己查不到的再问百里,百里有时候回答他,有时带着抱歉告诉他这是超出权限范围的内容,他便明白哪些事是自己不该问,之后克制好奇, 只对实在感兴趣的东西悄悄进行观察, 小男孩心里也有一杆衡量的称。   沃修和崖会泉相比, 理应是更了解自己父母的那一类人。   但在遗迹底层看见那个圆形石台, 顺着难以忽略的熟悉感一路追着那点蛛丝马迹不放,终于揪出了它来自哪段记忆,沃修当时站在石台跟前愕然, 他用比普通人更广阔的视野里映下了完整石台的模样,不断对照眼前所见与翻出来的记忆边角。   他想:“这怎么可能?”   然而心底还有另一道声音, 它质疑沃修, 反问他:“这怎么不可能?”   玛琪莉总说他们是冒险家,康克会趁玛琪莉不在,偷偷摸摸跟孩子修正妻子的说法,说他们其实是濒危文明及物种研究保护学家,向孩子强调两者的不同。   “那冒险家跟濒危文明及……及那个保护家有什么区别啊?”   康克特意修正过的头衔对不满五岁的小老虎来说, 真是有些太长了,沃修——卡修尔那会连这个名字都念不顺,什么文明研究的他也不懂,不过,康克话里有一个单词倒是很好理解,小老虎把“学”字给擅自去了,听懂了一个“保护家”。   “冒险家就是去探险,去各个星系冒险旅游。”小老虎凭着自己对世界还很懵懂的认知,他努力理解着名词间的差异,又问,“保护家就是还得去保护别人,要四处帮忙,对吗?”   康克准备好的话都还没出口,被一张嘴就叭叭不停的小崽抢先自问自答了,而小家伙自行理解的意思虽说不完全对,却也歪打正着,切中了核心。   所以康克回答:“对。”   康克用比较浅显的语言告诉卡修尔:“我们比冒险家要更忙碌一点,责任也更大点,我们专门去拜访那些大家可能正面临着困难,需要有人去想想办法的星球,看能不能替那里的居民想出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卡修尔于是从此记得他的父母是冒险保护家。   小荒星是静寂的星球,小荒星居民是毫无疑问遇见了巨大困难的人们。   就算小荒星原住民们集体陨落的时间略早,他们和致力于濒危文明物种保护的康克玛琪莉并不生在同一时代,但两位满宇宙跑的“冒险保护家”曾到达过它附近,从星河的某个角落里找出关于小荒星的只字片语,这似乎也说得过去。   沃修只是一时间没想通他的父母从哪得来的实验资料。   崖会泉和沃修才是深海遗迹的第一发现人,这个地方在此之前,从未被小荒星原住民以外的人踏足——这一点已被反复证实过。   生物学家对这里做过鉴定,信号专家对小荒星一带的通讯网络做过信号痕迹筛查,能量专家及痕迹追踪学家也仔仔细细检查过深海遗迹上罩的半球形能量护罩,确准在崖会泉和沃修意外把这里砸出一个窟窿,像两个天外来客似的闯进遗迹前,它的确是多年如一日的孤独运转,护罩没有被其他任何外来要素打破的迹象。   那么,从来没真正到达过小荒星里的深海遗迹,更不可能进入深海遗迹旋转长廊底层,去亲眼目睹底层实验区的两个人,他们关于实验台的投影数据从哪来,他们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这种东西,还是他们也曾和谁接触过,对方提供给了他们这样一份资料?   “你在……”崖会泉顿了顿,他试图让自己问得更委婉一些,“父母”事到如今,在他和沃修间不再是个可以避而不谈的话题,所有呈到面前的线索都已让他们必须谈谈这个。   只是他拿捏不好委婉的度量,这一向也不是他所擅长,他哑然片刻,与转头看过来的沃修对上了目光。   “没有关系。”沃修轻轻捏了下他的手,“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直说的么?”   崖会泉直说:“你在怀疑吗?”   崖会泉还是把语句里的指向给去了,他问完后有个抿起唇的小动作,那被沃修捕捉,沃修意识到他在不宜惹人察觉的踯躅。   因为崖将军原本的全句是想问沃修,对方是否在怀疑自己的父母。   “我在怀疑我自己。”沃修安抚地在崖会泉手上拍拍,他巧妙把话题带到更正确的方向,顺便指尖使了个小坏,让自己手指沿着崖将军白手套的腕部套口探进去,强行和对方挤在一起。   “我就是……”沃修斟酌了一小会词汇,“发现自己好像也没那么了解他们。”   崖将军本来服帖的手套上拢起一小块,他默许了有人在破坏自己仪容的行为,垂下眼睛扫过挤在自己手套和手背间的手指,半带鼓励地回应沃修:“嗯?”   “我的父母,在我记忆里是很外向的那种人,百分之两百的乐天派。”沃修说,“他们一个人也能把生活过得多姿多彩,两个人就能让一整个山头都显得很热闹,如果小时候我就住在你家附近,我们一定是你会嫌吵的那种邻居。”   蒙特星上的生活住宅按职阶划分,最低也是独栋带院的小别墅,居民之间保持着得当的距离,讲究隐私,具有良好的私密性。   以崖倚松和俞见月当年的职阶,崖会泉小时候的家同样占地面积可观,屋外有一大片私人土地,沃修假如小时候真能跟崖会泉做邻居,那他们一家人想要吵到崖家一家人,起码得人手配备一个超强扩音器。   崖会泉顺着沃修的话短暂设想了会那个场景,他觉得那不太可能,因为首先在蒙特上动用扩音器扰邻是犯法的,这群活泼的“友邻”在第一次分贝超过限制标准,人未至而声先闯进崖家大门,电子管家一检测到邻居存在扰民嫌疑,百里当年可还没现在这么跳脱,估计第一时间就已走流程报警,申请对这“友邻”进行社区管控。   再说,每家每户的院墙、房屋主墙、以及屋内的房间里都自带隔音降噪装置,这些装置一开,花园里修个草坪屋内都听不见,一楼里发生械斗楼上都未必能发现。   除非小沃修是个上天下地无孔不入的小烦人精,背着大喇叭天天摸到崖会泉房间里,把大喇叭和人都怼到崖会泉耳朵边上,不然,想要让崖会泉得知原来自家周围搬来了一户很吵的家庭,还真没那么容易。   但转念一想崖会泉又觉得这事说不准,毕竟沃修一家是三名老虎基因携带者,别的大猫什么样他不太熟,他至少了解自家大猫的神出鬼没。   一个还在“上房揭瓦”的年纪,格外活泼好动,也格外行动力超强的小沃修,没准真的能天天爬他家院墙,还因为年纪小,社区管控对未成年人总是网开一面,百里会对成年的客人抱有客观评判,然而电子管家还搭载着电子保姆附属程序,对未成年的小访客也会留情,甚至自动触发保姆程序,于是这么一来二去,沃修能获得出入他家的“特权卡”,他的父母也许能和沃修的父母聊到一块去,也有可能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早就相识,双方正大光明接触,沃修更是正大光明跑来骚扰他。   那崖会泉的童年确实会变得更热闹点,他还比小老虎大整整十岁,他可能军校都念了两三年,隔壁家的小不点还没他腿高,连初等学院的大门都没迈进去,每逢寒暑假回家,他就会发现隔壁很闹的小家伙又长大了点,半年一个小变化,一年一个大变化。   只可惜没有那么多假如。   沃修说,他印象里的父母有点过于开朗和外向,那两个人总是把阳光热枕的一面留给他人,好像对生活永远怀抱热情,那让他在心知肚明他们是“冒险保护家”的同时,又总把他们当做“热情浪漫派”的科学家,会下意识忽视那两个人走过了那么多的地方,推动了一度项目废止的文化试交,必然不是只凭着浪漫与热枕做事。   勇敢者也并非仅有莽撞孤勇,理想家也不是总抬头望着星辰大海,会时常把目光投在真正需要迈出脚步的实地上。   很难说过去从未真正了解过父母,再猝不及防接触到更加真实且形象鲜活的他们,与一直自认还算了解父母,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还是知道的太少,想的太浅,只看见了父母出于保护目的让自己看见的部分,这两者哪个更令人百感交集一些。   又或者它们根本不该被互相比较。   崖会泉给了沃修一个安静的拥抱,这次没再提前发给人充电的预告。   “我有种预感。”沃修在他肩上眯起眼,说,“这些事应该快结束了。”   当年的立场名单已被宁博朗送到他们手上,无名使徒透露了带着人物指向的关键信息,生态舱里拆下来的信息板正在紧密锣鼓的破译,文研院那边,宁副院长牵头,把崖倚松和俞见月的个人终端信息恢复正式提上日程,项目挂着“双边合作”的头衔,在光辉之翼及特殊部队双重看护下有条不紊开展。   崖会泉自我感觉他像个在故事便以为已走到结局的人。   他在蒙特的医疗监察中心里再次睁开眼,得知漫长战争已经结束了,他不仅错过了举世瞩目的正式和平协议签署,只有他的铭牌代替他出席,他还错过一场盛大的追悼仪式,有另一位重要任务也因故缺席和平谈判桌,还比他要更惨一点,是只有一套对方从没正经穿过的域外联合军礼服代为出席。   他那时以为这是结局,以为不管是他没有选择,只能一直埋头去做的事也好,还是他难得有了那么一点“自我”,去为“自我”争取过的事也好,它们都结局既定。   而沃修的回来改写了这个结局。   像是一个人跑了许多年马拉松,在快靠近重点的休息站台意外兑换了奖励。   崖会泉从沃修回来起才发现,他自以为的结局原来只是通向最终站台的一个节点,沃修阴差阳错让他正视了那些自己或忽略或放任的东西。   “是快结束了。”崖会泉说。   他以前不在意自己最后会走到哪一步,活成什么样,甚至能从“自立为靶”中找到乐趣。   但现在他有战场及职责领域以外的地方可以去,他一天少喝两杯水都有人端着水杯追在耳边念,他觉得这样挺好。   还想拿他当目标的人,他只好单方面决意请对方“出局”。   顺便把上一辈的陈年旧账一并翻出来,一次性结清。   生态舱里的信息板破译进程过半时,小荒星的邻近星区遭到了一次中等规模袭击,那是隶属星盟的地界,崖将军带队紧急跃迁赶到,处理袭击事件。   同一时间,小荒星驻守站遭遇奇袭,原来是一出调虎离山计。   山里留着的真老虎深感这是瞧不起自己,于是凶猛咬穿了敌人的咽喉,大尾巴抽翻了对方的信息联络台,从痕迹还没完全清除干净的联络台终端里,拉出了一份信息列表,高效定位每一条信息的信号指向。   “沃修指挥官。”无名使徒强烈要求与沃修再见一面,他愤怒质问沃修,“这就是你口中的‘诚意’与‘相差不算太远的理念’么?”   沃修指挥官毫无愧疚之色,十分气人地回答:“是啊,猫就是这么善变。” 第131章 真相门前 沃修:“老公真棒!”   不管反应过来被摆了一道的无名使徒是不是气得倒仰——碍于对方当时还戴着能量铐的造型, 估计想倒也比较艰难,长度有限的手铐距离限制了发挥。   沃修这个“猫善变”的理由很快还用了第二回 。   他把它用在“沃修指挥官与崖将军奇迹般重归于好,在人类未来面前还是选择放下往日芥蒂, 共同对抗蓄谋破坏珍贵和平的敌人”上。   就像冥冥之中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更高维的地方按下了加速键,从崖将军说了那句“是快结束了”起,事态变化发展快得超乎想象。   那试图上演一出“调虎离山”的两支队伍一支来自使徒军团, 一支部队番号不明,似乎直指向既不属于星盟也不隶属域外联合的海盗,这场袭击乍看起来,是“有头有脸□□”与“无名无姓三无流寇”的古怪联手,因为袭击目标是要啥啥没有的小荒星,全星最有价值的深海遗迹落在三无海盗眼里, 也不过只等于一堆不值钱破石头。   使徒军团假如说还行事有迹可循, 他们跟星盟及域外联合算两头结仇, 对中止了“天灾计划”的特殊部队跟光辉之翼更是恨得牙痒痒。   那三无海盗会掺和进跟正式军“对对碰”的事, 就实在比较令人费解了,毕竟这些“三不靠”人士向来最欺软怕硬,连战乱年间都很少往正式部队面前凑, 尤其不敢轻易触崖会泉管辖区域的霉头。   崖将军打仗时是个效率达人,他锤完官方正式敌军, 全天候24小时都有余裕再去锤一锤海盗。   有时候猫在星区旮旯里的海盗本来不是崖将军任务目标, 他就是不经意一瞥隐藏信号扫描图看见了,他便像一个敬职敬业的清洁工,还略带着点强迫症,一定要顺手清理干净边边角角,压根不容自己的地盘有藏污纳垢。   三无海盗大多绕着光辉之翼走, 看见星舰上打着光辉之翼的标志就避开,小荒星这次有崖会泉亲临,崖上将亲自坐镇里外星区,三无海盗却跟使徒军团搅合在一起主动上门,事出反常,崖会泉做战斗复盘时总结了两条推测。   “要么是使徒军团开出了超乎想象高的佣金,吸引了一群亡命徒愿意来搏一搏,这也侧面证明,小荒星遗迹里的东西对使徒军团来说十分重要。”崖会泉说,“再要么,是这群‘三无产品’的人员本身就有问题,他们也有可能只是撕了标的三无货色。”   沃修和崖会泉想得基本一致,他视线划过崖将军重新一丝不苟的仪容,横竖这里只有他们两人,他没忍住地手欠,拨了一下崖将军垂在额角边际的黑色碎发。   许多年以前,崖会泉的一丝不苟是名副其实的“一丝不苟”——他连头发都会梳理齐整,嫌额头前有碎发晃着碍眼,会把那些长得很快又不便隔三差五理的碎发或后梳或捋去一边,露出完整且清晰的深邃眉眼。   沃修也是在找回了身为人的意识,通过“黎旦旦”的猫眼和人类状态下的人眼双重观察发现,好像从回到蒙特起,崖将军便稍微放松了对自身的形象管控,会让额前的头发自然垂下来。   “别胡闹。”崖会泉被沃修的动作挡了视线,他出于条件反射闭了一下被沃修手靠近的那只眼睛,将头微微歪向另一边。   “我是想要再补充第三点。”沃修一本正经,拨人头发跟补充观点压根不是顺承关系的先后项,更没有任何必然联系,但他装得好像就是有这个道理似的,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遗迹里的东西十分重要,让他们宁愿拉来一伙三流海盗也要争取重夺回手里,他们的人同时还轻信了我的忽悠,认真思考过将我转化为同盟的可能,这就还说明——使徒军团跟‘后面’那些人的合作关系并不牢靠,这是又一个突破口。”   手头假正经归假正经,沃修的补充倒是货真价实在认真补充。   崖会泉将那只作乱的手收押了,扣留在自己身前的桌面上,他将增补指令发下去,曲指弹了沃修脑门一下。   “真稀奇。”他说,“你居然会说别人‘轻信’。”   沃修指挥官一向自信心爆棚,坑蒙拐骗技艺高超,以此人一贯风格,崖会泉认为,沃修应当觉得别人信了是理所当然,别人没信,那就说明那人“有点东西”,水平不一般。   沃修抓紧时机撒了个娇,勾缠着崖会泉的手指耍赖。   “因为我被打击自信了。”沃修哼哼唧唧地说,“他们玩一出调虎离山,你是被调走的大老虎,我是象征着‘防守虚空’的虚空,也太瞧不起人了。”   然而实心的“虚空”让试图奇袭的敌人袭了个头破血流,不是一般的凶,交手时一打照面就横扫敌先锋机甲队的精神场,精神力反碾回去时像猛兽冲撞,撞得俘虏里有人至今脑震荡后遗症,还在躺医疗舱。   谁能想到,猛兽回头粘着人撒娇,敌人头都快被他打歪了,他却还委屈着,缠着人在控诉被看轻了。   崖将军英明神武多年,冷静理性是他的固有标签,不料频频在猫身上栽跟头,高冷刻薄的将军就是很吃被猫撒娇这一套——遑论大猫小猫。   “行。”崖会泉说,他戴着手套的指尖勾过沃修下巴,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你去工程部那边盯着信号解析,我去审这批新俘虏,我亲自问问他们,为什么给你委屈受。”   当他们家将军宣布要给人撑腰——哪怕只是玩笑性质——沃修就也必须得承认,这真是十分令人心动,从吐露出了那番话的薄唇到微微挑起的眉峰,这样的崖会泉全方位狙击心灵,让沃修一边心动,一边便还不由自主皮了一下。   “老公好棒!”沃修捧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场。   崖会泉本来已经准备示意沃修是时候走了,他们的相处时间有限,两人都还有各自的事务要忙。   猝不及防,沃修砸下石破天惊的一句,崖会泉电子笔尖一抖,差点戳爆面前实体数据板的屏幕。   崖会泉满面一言难尽地抬头,简直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去面对旁边臭不要脸的小王八蛋,沃修也真是演技卓绝,以后要是哪天卸下军职没准还能转去干干文娱,他皮了个大的,表情还丝毫不崩,见崖会泉看向自己,沃修硬生生稳住了“崇拜期盼”的表情,还冲崖会泉飞快眨了眨眼睛,双手往胸前一搭,给人比心,用星际通用姿势表达“爱你哟”。   崖会泉:“……”   不要脸果然无敌,将军也招架无力。   崖会泉冲沃修无言以对了至少三分钟,叹了口气:“你快滚吧。”   被授命滚蛋的沃修仔细一瞅将军表情,发现崖将军语气很无力,神色很无语……然而这位先生口不对心,嘴角隐隐约约有往上翘的趋势,乍看平静如常的五官下也藏着一点笑意。   分明是对“老公”既震撼又微妙的受用,还不太想被人发现的样子。   小王八蛋快乐地滚了。   崖将军一诺千金,这天亲自接手俘虏审问时果然很强硬,没有辜负沃修喊得那一嗓子。   沃修那边,由于心情极好,撒娇成功不说还好好逗了人一回,沃修的工作效率也极高,他牵头带队,让整个解析流程的耗时缩短三分之二。   崖会泉拿到整合完毕的审问结果时,解析报告也到了沃修手上。   同时,宁副院长远程传讯,走光辉第二翼的加密频道,把已经恢复完成的那部分通讯数据传递到了崖会泉个人终端里。   往事、秘密、阴谋……它们犹如随机散落在各处的拼图,至此,终于被一块接一块的找了回来。   只等崖会泉和沃修把它们拼在一起,就能大致拼凑出一个横亘于时间长河的秘密。   “你知道我现在的感觉像什么吗?”最高指挥官的私人休息室里,所有重要线索与证据已鳞次栉比,房间的隔音系统与反窥探系统稳定运转,沃修站在环绕房间的立体投影与悬浮关屏间,他环顾四周,对崖会泉问了这么一句。   崖会泉一直是个追求效率的人,像这样证物都已呈到眼前,他却半晌没有去查看其中任何一样的情形是罕见的,个人终端里投出的光影落在房间,打在墙壁,光线又从墙壁折返,落在人身上,那些等待读取的数据流游鱼一样静静从人衣摆淌过去。   “像什么?”崖会泉问。   “一种古老的翻牌游戏。”沃修说,“像是抽奖,具有很强的随机性,会给你一个挂满各种牌子的架子,那些牌子背面看起来都一模一样,但另一面写着不同的内容,需要你随机去翻开里面某一张或某几张,牌后的内容对应着你将收到的惩罚或奖励。”   连蒙带骗忽悠无名使徒的那天,在那个谈话完全受沃修主导,他有意营造出了得当氛围的小面谈室里,无名使徒曾对沃修说过一句话,那人当时神情诡秘,五官努力维持在“镇定”模式,眼底又闪着狂热的光。   “你知道初代星盟人用来筛选居民的真实依据是什么吗?”无名使徒像个神神叨叨的神棍,“你知道他们有多么罪恶,多么虚伪吗?”   沃修表示洗耳恭听。   无名没有直言答案,反而用一段似是而非的话回答了问题:“一滴水从天上而来,它可能是雨,也可能中途遇上低温,裹上尘埃颗粒变作雪,还有几率变成更大的冰雹,而水进入河流与溪径,会变成河水或溪水,它落入海,从此就拥有了更大的称谓——它还有可能就是普普通通的落在地上,打在某户人家未仔细粉刷的墙面,留下一个不太美观的深色水渍点,便非常招人嫌弃。”   沃修第一时间没听出这段话和前面问题的关联性,但他保持了感兴趣的样子,聆听得很专心。   无名使徒朝他一道投来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放低声音:“可沃修指挥官,这滴水起初想过它要变成什么样,能左右它的去向与归宿吗?如果它不能,它走过的路,遇见的人事物是它极难修改,变成讨厌水渍的水只是比别人更不幸运一些,那谁有资格置喙它,去高高在上的为每种结局评出个优劣层级?”   沃修后来意识到在那个瞬间,无名使徒恐怕对他说了一句难得剖心的真话。 第132章 真相 “别动。”他说,“靠一会。”……   崖将军只擅长在更大的棋局牌桌上与人博弈, 娱乐性质的赌.博抽奖是从未经历,他对这种全拼幸运值的游戏也不感兴趣,听沃修讲解完, 他“唔”了一声,目光从沃修尽量轻松的面色上扫过去,没接腔,却伸手在沃修后颈轻轻按了一把。   “真少见。”崖会泉说, “你这种小自信狂也会紧张。”   沃修在崖会泉这里的称呼常常更新,称呼的意味还时而随语境千变万化,他头顶新鲜出炉的“小自信狂”,像黎旦旦在崖会泉手下做舒展活动一样微微低头,抻了抻被安慰揉按的后颈。   “是有点。”沃修承认了。   他在意无名使徒那天所说的话,并无端从它之中获得某种预感, 听出它似乎是一个预告, 而那预告隐含的内容令他心头一跳。   真相近在咫尺, 他们的父母曾经做过什么, 资料从何而来,小荒星海面下的深海遗迹为什么对使徒军团重要。   这个过去从未有他人探访的星球又为什么跨越时间,与后来的“冒险保护家”们及一个极端组织建立了联系……   沃修在它即将揭晓的前一刻却陷入踯躅, 以往总表现得无所畏惧的人对着“抽奖卡牌”谨慎观望,仿佛站在深水潭边冲水探头探脑的猫。   崖会泉其实也有些微的迟疑——他不迟疑的话早该干脆利落查看资料, 进入最终的“拼图”流程了。   然而, 发觉沃修跟自己相同,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王八蛋坦白了对方在踌躇,可能是“饲主心理”作祟,也可能崖会泉就是个拿主意惯了的人,他会在身边人陷入停顿时习惯性揽过主导权, 一察觉沃修的情绪,他自己那点迟疑便竟奇妙的消弭了。   “我来翻牌。”崖会泉说。   他知道沃修跟无名使徒的全部交谈内容,沃修将它们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   他按在沃修后颈的手顺势上移,指尖插.进大猫稍长的发丝,往对方后脑揉了一把。   “放心,有我在,也没谁能惩罚你。”   崖将军这话说得坚定又傲慢。   有个秘密,他本来想把那个石破天惊的称呼再丢回沃修脸上,也冷不丁拿那两个字逗沃修一回,只可惜崖将军到底没有小王八蛋的脸皮,他在“有”字之后卡了一秒,有个词无论如何也接不下去,只好若无其事换回自称“我”。   还好沃修暂时心系拼图后的真相,没注意到这点细微的差异。   沃修当然不会把所有的翻牌工作都交给崖会泉来做,他被连按后颈加揉脑袋,获得了崖会泉慷慨分享的坚定。   最后,那些线索是由崖会泉和沃修一人一半打开的。   真相穿过星河万里,它是走过漫长路途才让人看见光芒的流星,是随着海浪翻涌一次又一次被卷起,终于从深海被推至浅层的沉淤。   一滴水,当它随着数以千亿的同伴一同起航时,它在一路上将要途径什么,后来变成什么,落在哪里,确实是它自己所无法预期——连最精密的人工降雨也只能圈定降水范围,不会细致到保障每滴水珠的去向,无法让每滴水都降落得符合心意。   大航海时代,新旧物种更替,全人类的基因发生集体进化……而在这一整个环节之初,大家就是同一批出发的“水滴”。   许多年前,崖倚松和俞见月出于想推动文化试交的目的,这两位出身蒙特的星盟人低调向外展开信号网,在公共星区里意外收到了来自域外联合人的友好反馈。   那给出了反馈的人就是没事满宇宙溜达,精力旺盛的康克和玛琪莉。   当年局势还不算十分紧张,但域外联合也已经与星盟冷战了小两百年,公共星区是域外联合居民跟星盟人少有的能打上交道的地方,各个星区边界线上还时有小冲突。   一般情况下,假如两个大联合体的公民在公共区内碰头,大家通常的选择就是要么视而不见,互不招惹,连星舰在航道内相逢时必打的信号灯也打得冷漠又勉强;再要么,就仿佛是延续了古地球时期人们就那巴掌大的一颗星球,却还要在球上划分出各自的一亩三分地,居民们三五不时便隔着网线对骂的“悠久传统”,大家会借着公共区的中立信号塔与信号网,在公频里对呛上几句。   崖倚松和俞见月搭建的小平台,可以理解为利用公共网络建成的一个“自由聊天室”。   这个自由聊天室经常会被过路的商船及民用舰随机连上,见识过不少星盟人的“文质彬彬式阴阳怪气”,也博览过域外联合人的“下流话百科”。   玛琪莉和康克的留言是一众带着攻击性言论里的例外。   借着这个聊天室,来自不同联合政体的四名青年首次产生了交集。   往后一段时间的持续接触、试探、尝试性分享彼此观点的环节姑且不计,这个过程只可以被断定一定是为期不短的。   每一次做出继续接触的决定,也一定都经过了两边青年的深思熟虑。   总而言之,崖倚松和俞见月最终确定,玛琪莉和康克是跟他们志同道合的人,他们从此在交换理念时会更深入,也逐步从单纯的理论探讨,慢慢转为开始做出实践尝试。他们不曾相见,信号可以越过的距离人暂时却还没法跨过去,然而他们就是凭着这来回传递的信号,像茫茫大海中从不同方向看见了同一个灯塔的船,信号是舵盘,理想的风鼓起了他们前行的帆。   只是长夜里率先摸索着探路的人,也是最容易第一个被黑暗吞没的人。   崖倚松和俞见月触动了蒙特金字塔尖的利益核心,他们被迫先停下脚步,而玛琪莉和康克只比他们多出五年。   玛琪莉和康克四处游历,广泛收集各濒危物种及已灭绝物种的信息,冒险保护家一往无前且无畏,触摸到了另一个藏得更深的秘密。   初代星盟人一直自诩是在大海航时代里争流而上,基因进化得更完美的那一批人,他们将这种基因进化的结果归咎到自身基因本质优越,认为这是他们越众而出的依据,也由此,他们才更理直气壮地把自己摆上能评判他人的位置,认为这是“上等人”应有的资格。   然而,假如所有参与进基因大改造进程的人不仅是“同一批落下的水”,他们甚至直接身出同源,往前追溯,他们的祖先均来自于原始实验室里的志愿者呢?   基因改造,当然不是一个一蹴而就的过程,它需要连续往后观察多年,需要追踪志愿者的本身发展及其后代。   它需要反复的尝试,要在无数改造方案里去逐一比对,筛选,对照出哪个方向才是最适合方向,怎样的改造才能更适合应用推广。   而这个过程足足历时数百年,横跨整个航海纪元。   原始资料在漫长岁月里变得残缺不全,曾经广为人知的“志愿活动”也慢慢不再“大众”,它被有意地淡出公众视野,变成仅有少数人才知晓的绝密。   那一批定下了准入门槛的星盟奠基者们,他们之中,恰好有人手握所有进化者本是殊途同归的秘密,而这样一小撮人领头,他们单方面宣布与其他志愿者的衍生后代割裂,抢先占据“上等”头衔,把莫名其妙就变作了“次等”的人驱逐出去,再将按着自己心意挑选的“优质公民”聚集。   在保证自身绝对权利的前提下,他们推动着以自己团队为核心的联盟成立。   星盟的物种文化资料库为什么贫瘠,为什么无数文化物种保护学家怒骂一百年,可每逢开全体大会,却总有高层装聋作哑,将补充资料库的提案一拖再拖,它数百年都是一副乏善可陈,半死不活的样子?   顶层金字塔的人一直有心维护崖倚松和俞见月口中的“大玻璃罩”,是真的只担心与外接触会带来思想动荡,打破稳定运转了多年的权力体系吗?   文研院作为一个貌若跟各方利益冲突最小,理应是“世外桃源”一样的机构,它又为什么一直被高层牢牢拿捏在手里,所有能够被提拔晋升的职员非富即贵,第一星系的文研院总院行政部门,几乎成为公认的“蒙特权贵俱乐部”,而部里的新项目永远审批迟滞,仿佛有意在让人们只反复研究一些老掉牙的旧东西?   那些人真的只是害怕来自星盟以外地方传来的消息,还是说在害怕广袤宇宙里,总还有一个角落藏着未能抹除的证据?   玛琪莉和康克不曾到访过小荒星,却阴差阳错在四处探访中拿到了跟底层实验室相关的资料。   小荒星,作为曾被禁区引力场卷走,被迫从星区立体轨道地图里消失的星球,它因消失而罹受无声寂灭的不幸,它的实验室却又因此侥幸留存,成了最后一个没有被有心之人找到,几乎在海底保存了全貌的实验区。   小荒星底层实验室里的资料,与当年基因改造原始实验室的资料是同源。   小荒星居民就是当年因为被判定“次等”,于是带着资料和实验台图纸一路漂流,试图在小荒星上成立专项实验室,继续深入研究基因改造,让族民也变得“上等”。   “如果……”沃修低声说,“如果没有为了所谓的‘上等’,去反复琢磨自己基因里的缺陷,信了那一套基因先天基础差的鬼话,他们多等一等,先过了过渡期再看具体状态,可能也不至于会变成那样。”   是哪里不对呢?究竟哪里还存在问题?   是否找到了基因里的缺陷在哪,让大家都变得符合上等标准,更多的关于生存的困难就也能迎刃而解?   没人能给埋头钻研的小荒星居民一个答案,他们似乎也没有别的路可走,只好日复一日地算下去,研究下去。   直到终局来临。   许多年后,后来者也只能对着一把历史数据反思,而劝告终究隔了时间与空间,传不到已经消失的族群耳朵里。   玛琪莉和康克意外取得了资料,至少在将资料共享给崖倚松和俞见月时,他们看起来还没摸透实验资料背后的惊涛,这份至关重要的资料被混在了给“见不到面的朋友”发送的域外见闻里。   使徒军团如今自诩“天灾”的意志传承者,他们与星盟这头的幕后之人秘密合作,最核心的目的便是为了套取小荒星底层实验室的资料,他们想要拿到当年的原始数据,用于自家“超级军团”的制作改进。   而为什么从有心人注意到玛琪莉和康克手里的资料,有人意识到了崖倚松和俞见月与这对域外联合伴侣间有联系起,至今已几十年,这些人却一直欠缺行动,没有早早到达小荒星,先把深海遗迹底层的实验区清理干净。   这只是因为他们没找着地方。   玛琪莉和康克手里的资料没有定位指向,小荒星藏在最精锐的太空军都要绕道而行的禁区。   它承载的秘密像沉船里的宝箱,多年过去,连得知沉船在哪的人都寥寥无几,就更别说知道宝箱在哪了。   崖会泉和沃修偶然成为第一个探访小荒星的人,他们第一次踏上它时,从未想过它会串联起他们的过去,它的相关信息曾流转过他们长辈的手,这是有四个理想家曾经看过,讨论过,但没能来过的地方。   简直像是一种宿命。   这是一个一旦对公众披露,掀起的骇浪足以惊天动地的秘密。   崖会泉和沃修这天共处了整整六个小时。   崖会泉缄默良久,然后看向沃修,沃修在他开口前先握住了他的手。   他感受着沃修温柔按过他发凉的指尖,将偏高体温填进他指缝,他在两人十指相扣时听见自己低声说:“我不会……不能让它毁掉来之不易的东西。”   “来之不易的东西”,是星盟和域外联合打了三十五年才停下的仗,是好不容易才有的正常建交,是让所有人终于能喘一口气,过一过安稳日子的和平。   新年已过,现在是星历376年,星盟的初代奠基人都已自然衰亡了一轮,妄图抓紧权力不放的,是跟着长辈享受过巅峰荣光的后人。   而三百年来人事不断更替,人们的观念也随着实事更新,这让在泥沙底下沉积太久的真相好似一笔烂账。   既无法去索要赔偿,它的理赔对象也大多消逝在时间长河,无迹可寻了。   沃修扣紧崖会泉的手,凑过去亲了亲将军绷紧的唇角。   崖会泉也许起初不是出于自主意愿走上从军的路,恒光学院对于当年的他来说,只是多方面权衡后唯一的最优解,他也一直把这当做自己不可推拒的责任跟义务。   可被动做的选择,做了数万小时,肩头的荣光勋章戴了上万个日夜,有些东西便也不再仅是责任和义务,它深入骨髓,成了本能,是将军在大事面前做决断时的本能参照物。   “它不会毁掉什么的。”沃修说,“我也没有让自己努力换来的成果拱手覆灭的兴趣,但你有一点说的不对,这里还是有能向他们索赔的人。”   崖会泉指腹按了一下沃修的手背,虹膜里映着一点灯光。   他明白沃修的意思。   沃修收到身边人想让自己再靠近一点的暗示,他很快靠过去,两人缩短距离。   崖会泉动了动,他紧绷半天的肩颈至手臂一侧线条放松,将额头抵到了沃修肩膀。   “别动。”他说,“靠一会。” 第133章 尾声(上) “我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   从星历300年起, 无论对星盟公民还是域外联合公民,世界好像变化得格外快,及至到了星历367年, “天灾”主机出现,作为第三方力量横插.入战况胶着的战场,这台志在清缴全人类的主机使两方人民不得不站到一起,笼罩宇宙的阴云将本来对立的双方被动拧成一线。   再到星历375年, 前后共计长达三十五年的战争彻底结束,同时也象征着星盟与域外联合的“外交冰点”到此冰消雪融,两边终于客客气气坐上和平谈判桌,各自伸出了正式建交的橄榄枝。   世界日新月异,战后各部门都面临重组,人事变动时有发生, 每个作业单位都出现过换岗调配。   因此, 当蒙特星的中央行.政区里传出小道消息, 说是近期星盟高层将要发生大变化, 整个上层结构恐怕都会“动一动”,有“大换血”的风向时,只有少部分人表示出了惊诧, 而其余大多数人则认为,这是战后重组的正常现象。   “上层动一动也不奇怪, 老一辈里的顽固派居多, 面对以双边合作为核心的新环境,旧派适应能力确实相比‘新派’要差,没办法顺应时代变化,换血也是迟早的事。”   “而且仗还没打完的时候,旧派系分家, 新派也不是战后一年起来的,本来也已经有了根系。”   “我听说……”   一个接一个的“听说”与“据说”经人口中流传,从确有其事的真消息到纯谣言五花八门。   而认为这不算正常的少部分人内心怀有疑问,一时半会却也欠缺证据,他们只是凭着灵敏的政.治嗅觉,提前闻到了蹊跷。   这是一场暗中进行的风暴。   “天灾清理计划”在新年之后宣布暂缓延期,使徒军团的两度袭击事件被调整优先级,合并小荒星的遗迹开发事故一道加急处理。   无声风暴持续整整四个月,最终刮倒了本来也已如朽木,只是勉力支撑的“旧金字塔尖”,整个星盟文研院都经历了一场大排查活动。   宁副院长自从庆祝宴会后,一直对外宣称“带病休养”,他养了好一阵,在风波将歇时宛如捡漏,一出家门就收到了代理正院的通知。   如果不出意外,宁博朗能在这个位置上干上二三十年,期满后只要实绩水平过关,他就能摘了代理前缀,彻底转正。   “旧金字塔”的坍塌令蒙特的权贵中心发生震荡,之前对变动风声不甚在意的人们又新有一部分愕然抬头,也意识到了不同寻常。   比“宁博朗捡漏”更让人咋舌的,是为这场风暴划下尾声的平反与审判。   宁博朗就任代理正院后宣布的第一项举措,是面向公众公开了秘密调查小组耗时数月整合的信息,这份报告直指向一起横跨五十年的案件,当年声势浩大的“叛星”事件被重新立项调查。   结合时下正是热门的双边合作与友好文化往来活动,这个项目自立项起就备受关注,在各大星媒及社交平台上讨论度居高不下。   最终崖倚松和俞见月顺利获得平反,蒙在逝者身上半个世纪的污名得以洗刷。   平反重新牵扯到了使徒军团袭击事件,相关涉事人员被高效羁押,域外联合的对应部门趁此机会,跟着做了一通内部排查,顺藤摸瓜揪出几个战后立场反复不定的钉子,也算是搭了趟“清理门户”的顺风车。   审判日到来当天,在风暴里低调掩去了姓名的崖将军出席公审,他坐在特邀旁听席,无数高清媒体探头三百六十度对准他的脸,试图捕捉他的反应。   崖会泉全程没有多余表情。   崖将军可能是杀伐果决太久,半个世纪,足够把昔日对于父母的那点温情早磨没了。   他端正坐在旁听席,腰背笔挺,像在出席一场不痛不痒的军事会议,看起来冷淡又事不关己。   媒体没能从他面上探究出什么,结果拍了一堆沃修指挥官的高清近景。   不错,沃修指挥官作为这一整个案件的另一位“隐形当事人”,他也受邀亮相审判日,坐在跟崖将军相邻的另一个特邀席位听审。   沃修同血色天使事件的关联还未完全对外公开,但事情进展到这一步,至少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他听审时的反应比起崖会泉要丰富那么一点,并不吝啬通过表情变化透露自己的实时心情,令需要素材来撰写文章的媒体们很是松了一口气。   流程极长的审判结束后有个固定答记者问环节,有位记者大概是自觉今日素材还不够,总想写点跟同行不一样的东西,轮到他来提问时,他居然问沃修:“您怎么看待崖将军听审时全程不发一语,态度冰冷的问题?”   周围的熙攘都安静了一瞬,沃修挑起眉。   有人立即打圆场,将瞎提问的记者换至人群后方,想把这个问题给揭过去。   “哎,别忙。”沃修指挥官开了口,“我的回答都还没给,怎么人这就要离场了?”   沃修示意把那名记者重新请回前方。   “我应该先为收到这样的提问感到荣幸。”他笑眯眯说,“荣幸的部分在于,竟然已经有人默认我和崖将军如此亲密,能随意插手点评他私人的事情。这位记者朋友很有大局观,一定是站在我们两边的关系迟早更近一步,大家的往来一定会更加密切且和睦,未来有几率亲如一家的角度来提问的吧?”   记者短短几分钟内,已经被同行疯狂提醒了许多次,他没敢再乱说话,也难以捉摸沃修指挥官这是真的在给台阶,还是在讽刺他。   记者只能硬着头皮权当那是台阶:“是的,我是从您据说已与崖将军放下往日恩怨,您和崖将军即将以身作则,领头为星盟及域外联合的友好相处做出表率出发,才向您这样提问。”   沃修指挥官就“噢”了一声。   “非常感谢你的提问。”沃修说,“也谢谢你的美好祈愿,但很遗憾——那边的朋友笔先停一停,我不是准备说我和崖将军的和睦是假的,所以这很遗憾。”   人群随着沃修指挥官的示意转移视线,看见另一位记者飞快撤销了个人终端屏幕上的文字。   “我是准备告诉各位。”沃修继续说,“正因为我跟崖将军如今关系好,所以你问我这样的问题,我百分之一百会向着他说话——不发一语不一定意味态度冰冷,不想在人前泄露私人情绪也是一种个人的自由选择。我听说,星盟文化讲究尊重自由与平等,劳烦各位也尊重一下你们的将军,尊重他自由选择的权利。”   审判结束后的答记者问是分区域召开,被另一群人簇拥的崖会泉与沃修不在一个区域内。   等崖会泉知道沃修在记者会上说了什么时,他们两人都已经离开偌大会场,回到了崖家。   百里作为全家第一八卦分子,是他马不停蹄往主人面前怼了一块悬浮屏幕,热情满溢地通知人:“少爷,您想要看看沃修先生是如何在公众面前维护您的吗?”   沃修那会被一通电话抓走,人在偏厅,与身在里间小客厅的崖会泉隔着两条走廊的距离。   崖会泉目测沃修就算竖起一双大猫耳朵,睁大了那双视杆细胞是普通人六倍的眼睛,也没有透视兼千里耳的功力,看不见他在小客厅打开的东西。   所以崖会泉吩咐百里:“打开。”   百里夹带私货,不仅给主人看了沃修维护对方那一段的采访重播,还往后多拉了些进度条,有意让崖会泉看见了后面另一段。   “沃修指挥官!”记者追着大部分时间都十分健谈的青年指挥官,工作证上亮着某家娱乐媒体的标志,那是个年轻的姑娘,目测年龄还不超过三十,带着刚出校园没几年的青涩,她的悬浮探头跳圆舞曲似的绕着沃修转圈。   “指挥官。”小姑娘对停下步伐的沃修说,“您方才提到,您和崖将军目前正关系不断转好,两人似乎也已称得上友人,那么,考虑到比您还要大上一些的崖将军都已于去年结婚,迈入婚姻殿堂,我想代广大单身青年朋友问您一个问题——您有考虑过结婚的事情吗?”   崖会泉:“……”   掀翻腐朽的旧金字塔尖是个麻烦活,这期间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沃修就是血色天使事件亲历人的消息被小范围透露出去,但沃修就是黎旦旦这码事,目前仍然是个极少部分人才知晓的秘密。   明面上,域外联合的青年指挥官沃修依旧是单身。   并且还是个含金量极高的单身。   崖会泉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微微调整了姿势,他和屏幕投影里的年轻女孩一样在等着听沃修的回答。   “考虑过啊。”屏幕投影里的青年指挥官扬起眉,轻快地说,“而且这位朋友,你可以假设得再大胆一点,比如……我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目前有正在追求的人。”   青年指挥官放下一个重磅炸.弹,接着不再回答周围人的惊诧追问,他迈开足够把所有人轻松甩开的长腿,溜之大吉。   屏幕里的沃修身影消失时,现实中崖会泉的耳畔传来脚步声。   大猫错过了人观看“猫护人”的部分,不过听到了后面那段,他赶快摸到人身边,像一张大毯子一样把人给盖住了,低头就是一通乱亲。   “你怎么对着屏幕听二手表白?”沃修嘀嘀咕咕地说,“我这里有全新一手表白,随时免费待售。”   崖会泉让他亲了一会才把人推开,按住沃修肩膀:“一句没指名没道姓打发媒体的话,也好意思管那叫‘表白’?” 第134章 尾声(下) 正文完   崖会泉只是在说调侃话。   假如沃修真的这就在媒体面前指名道姓, 公开发表他将要追求的人就是“昔日宿敌”的想法,那恐怕已经延期的天灾核心清扫项目还得往后再拖,已经为启程准备了数月的工作人员们眼看就要迎来曙光, 下个月初项目终于要正式推进,为特训做了双倍训练的联合部队能够出发了——沃修指挥官一句话就把一切“打回原形”。   他本人还得因为疑似骚扰已婚人士,被判断为不适宜跟崖会泉继续共事,那整个队伍都得重新调度, 最高指挥官要临阵变更。   上到不想再拖进度的另一位指挥官及宿敌本人——崖会泉,下到大大小小无数工作人员及联军战士。   大家非得集体围殴沃修。   更矜持一点的文员们不好动手,武力值也堪忧,他们能去特殊部队指挥官办公室门口表演集体上吊。   沃修和黎旦旦之间的关系也不是说公开便能立即公开,这不是桩上下嘴皮一碰,就轻松达成的事, 前后还有一些琐碎环节需要处理, 而那势必也会拖慢联军出行的进度。   崖将军近期的工作狂“症状”已减轻很多了, 结果正事临前, 沃修本来征询过他的意见,大猫黏糊糊的表达了想要“合法上岗”,从此名正言顺跟人回家的想法, 还为此好好撒了一通娇。   崖将军思考一晚,被大猫的撒娇撒软了腰, 心还是坚强的, 觉得应该以正事为重,进度流程不能再拖,他做到了身动心不动,第二天清早冷静回绝沃修的要求。   沃修大感震撼。   当时,在清晨薄透的晨光里, 沃修像猫忍不住玩毛线球一样玩崖会泉的头发,指尖上黑色发丝缠绕,他感慨:“你这是教科书一般的吃完翻脸不认行为。”   老实说,崖会泉觉得这话不对,有个小王八蛋疑似得了便宜还卖乖,谁吃谁是个值得仔细商榷的问题。   但这位姓崖的先生知名喜好面子,沃修主动把主导权推到他身上,这“主导权”虚不虚假姑且日后再说,他一边不对,又一边隐隐受用,将小王八蛋薅过来,捏着对方下巴亲了一下。   “这说明你又该换换新招了。”他说,“旧的正逐渐变得不管用。”   沃修听完,非常同意,当场变出了大猫尾巴和圆耳朵骚扰他。   暂时不让人公开的决定是崖会泉自己做的,然而以玩笑口吻挑剔人家“不指名道姓不算表白”的也是他。   这位先生谈起恋爱来难搞程度不减,得亏沃修不怕。   “好了。”崖会泉轻拍了把沃修的背,感到有个又粗又毛茸茸的东西擦过他手腕。   为了证明自己的表白很真心实意,沃修方才一边重新认真把人亲了一遍,一边尾巴又晃出来,那条灵活有力的长尾巴堪称对方“第四条腿”,沃修的手臂环在崖会泉腰间,膝盖卡着人的腿,尾巴移动得相当随心,以脚踝为起点撩过崖会泉腿侧,在腰间随手臂一块逗留片刻,密实的绒毛隔着布料蹭得那片皮肤一阵痒,再才绕至手腕,毛茸茸的尾巴尖朝人掌心里拱,在手腕至小臂一线画圈。   “感受到我的表白了吗?”沃修赖在人身上不走,他贴着崖会泉的耳朵问,“这一次它有没有达到你定下的标准?”   崖会泉怀疑沃修的新招数是跟“挠痒痒”挂钩的,那条大尾巴挪来动去,专往皮下神经末梢分布最密,皮肤角质层也最薄的地方扫,扫得饶是崖将军忍功惊人,也忍不住被他连缠带扫得带出一声笑。   “达到了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标准。”崖将军嘴上不饶人地点评。   “真的?”沃修见惯不怪地接招拆招,他飞快啄上眼前人不留情的薄唇,又着重亲亲唇角,手同时往人衣摆下伸,“让我看看……别推啊,我看一下,才好继续给你做出补偿嘛。”   “你的眼睛是长在手上的吗?”   “不是,但你再凶我,我也不是不可以变异一下,比如我的眼睛要和嘴长一起去了。”   蒙特星上四季分明,严冬的雪早融化了很久,现在这个季节,下午时分窗外的阳光依旧很亮。   崖会泉的外套进家门时就挂在了玄关,已经被勤劳的百里收走整理了,他身上剩的那件衬衫本来齐齐整整。   他只穿简洁的衬衫加长裤,也能穿出一种一丝不苟到冰冷的秩序感。   然而因为养了一只大猫,猫分分钟能将这份冰冷破坏殆尽。   崖会泉的衬衫下摆被抽出来,松松垂在皮带上,他的领口扣子解开了两颗,沃修还在“残害”第三颗。   阳光斜着从窗外溜进屋内,让暖烫的光爬上沙发,又攀到沙发上的人身上,仿佛一个第三者,正试图“加入这个家”。   可惜,沙发上的两人实在黏得太紧,他们契合到了无法再合的地步,光这样的第三者都有心无力,只好沿着他们无可奈何描了圈边,承认他们难以插足。   宁博朗对外宣称是公开了全部调查结果,所有复原的数据资料已事无巨细面向公众通报。   但实际上,宁代理院长其实还是留了一份小小的私心,他扣下了部分截取自崖倚松和俞见月私人通话的内容,将它们单独发到了崖会泉的个人终端上。   “宁副……”崖会泉叫宁博朗以往的头衔太顺口,他顿了顿改口,“宁院长的意思是,反正发给我等于发给你。”   沃修懒洋洋从背后抱他,下巴压在人肩凹:“是这个道理。”   那是一份两对青年男女间的闲聊记录。   它不涉及任何关于理念的探讨,不涉及那些牵扯太深的资料,来自不同地域的青年们交换见闻,向见不到面的朋友描述自身,字里行间是满满的生活气息。   有的地方甚至看得使人发笑。   比如,崖会泉完全想象不到,他记忆里做事一板一眼的父亲也会和人偶尔聊起个人感情。   崖倚松曾一本正经的向康克发信:“我的未婚对象是一个非常理性的女性,我十分欣赏她。”   康克回复:“真的吗?我的女朋友是脾气火爆的母老虎。”   一百多年前的崖博士也是出身优越,在蒙特星土生土长的大少爷,比较讲文明礼貌,他可能对着远方友人的回信左看右看,实在觉得不妥,所以下一条回信里他措辞严肃:“我认为对女性使用‘母老虎’这样的形容词汇并不礼貌。”   康克的下一条回信就多出了三个感叹号。   公老虎靠标点符号“呐喊”着回:“不,等等!你可能误会了!这是一个名词,她真的就是母老虎!”   就因为疑似不太尊重女性,康克一度险些被崖倚松质疑人品。   等这个关于称呼的误会解开,他们的关系也已经更进一步。   崖会泉对父母一直欠缺一些……他难以说清道明的情感。   理性角度,他已经得知了足够多的那两人的另一面,也条分缕析地看过他们为探索道路做的付出。   他尊重他们,远比以往更了解他们。   但从情感角度出发,他意识到自己没有变得比以往更亲近他们。   崖倚松和俞见月,他们是为理想奔走的人,是两个都惯于内敛,又奇妙理解彼此灵魂的人。   因为他们产生共鸣的方式过于不显山露水,像仅有彼此能捕捉对方信号的蓝鲸,所以很多时候在外人看来,他们的相互模式甚至是冷漠的,两人仿佛一场教学范本般的政.治联姻。   崖会泉过去也这么认为。   后来他被告知他的父母原来竟有感情,只是那份感情他们很少外显,似乎也没有对着孩子去展现的必要,他从中感受到微妙的落差,隐隐约约猜测自己可能多余。   伴侣是货真价实的伴侣,婚姻也是建立在感情基础上的婚姻。   可是孩子,一个彻底独立于父母双方的存在,他确实有几率被视作“可有可无”的。   当年的崖会泉还太小了,他既理解不了父母在做的事,也分担不了任何责任与压力。   他与那两人拥有最紧密的血缘关系,却没有遗传到父母的“奇妙电波”,被放置在双向信号塔台外的孤独空间里。   两个性格都内敛的人,并没有生出一个活泼外向敢于去主动索要关爱的孩子。   崖倚松和俞见月是伟大的理想家,是和平的探路人,是值得信赖的同伴与朋友。   他们对崖会泉来说,是有距离感的父母,这一点纵贯过去与如今,未曾改变过。   “他们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崖会泉往后靠了靠,沃修蹭了一下他的鬓角。   “嗯?”沃修说。   “要考虑的太多,人的精力不是无穷无尽的。”崖会泉放低声音,“情感也一样,所以我应该是‘无暇他顾’的那个‘他顾’。”   沃修就沉默片刻。   大部分时间里,沃修都喜欢撒娇耍赖,喜欢黏黏糊糊,他纯粹当猫的时候会展露出超越凡猫的智慧与稳重,当人的时候又总猫里猫气,反倒给人不太沉稳的的观感。   然而他认真起来,正下神色,身上那股年轻人所特有的轻浮会褪去。   “我来找你了。”沃修收起那些耍滑的小动作,他让崖会泉清楚看见自己的眼睛,庄严宣誓一样把话继续,“我是专属于你的那个万里挑一的频道,永远以你为优先,开通期限是没有上限。”   沃修之前去打了一通漫长电话,他还没告诉崖会泉,那通电话的接收者是乌珊莎。   沃修已经在着手天灾核心清扫项目结束后就正式宣布长期留驻,加紧让自己跟崖会泉间更名正言顺的事。   他暂时还没准备把这消息提前透露给人,想要留它当一个小小惊喜。   崖会泉指尖擦过沃修近在咫尺的脸:“你是主动跑来碰瓷的频道。”   “毕竟我盯上你很久了。”沃修说,他用一个“很久”带过他从卡修尔变成沃修,又以沃修身份遥遥凝望星盟,悄然记下崖会泉名字的许多年。   “来不及了将军。”听出崖会泉的心情好转了点,沃修的嘴角也又翘起来,他低头与崖会泉抵上额头,像大猫和同类打招呼一样将人拱了拱,“猫盯着你盯了那么久,猫也一向很有耐心,你注定是得跟猫结婚的。”   崖会泉便想起自己被猫碰瓷的第一天,还想起信息登记中心里那台告诉他撤销指令失败的机器。   他从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将两人距离拉开,伸手在沃修脑门上弹了一把。   但他也没否认沃修的说法。   来不及了,和猫结婚吧。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