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娇声娇气》作者:苦素   文案:   世人皆知,首辅之女和江家小子有一纸婚约。   奈何首辅大人嫌弃江家穷酸,曾一把扫帚把人轰出了门。   一朝风水轮流转。   首辅被贬黜为荆州小官,江家反而挣下了异姓王,成为了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面对被老太太邀请入府的温家女,江世子面冷,心更冷。   可温娇人美声甜,娇声娇气地一说话,能把人的魂儿都酥掉半边。   于是,江世子每天都在跟自己的意志力做抗争……   外表娇滴滴实则武力值爆表女主X面上嫌弃内心醋得飞起男主   阅读指南:   1、甜苏恋爱文,先婚后爱。   2、女主重生,进府另有目的;男主外冷内热,是个声控+醋王。   陈年的老醋坛子翻了。   江云翊醉醺醺地将人圈压至墙角,闷不吭声盯着她看。   温娇心头发紧,又往墙角贴了半寸:“……世子爷醉了,可是要喝醒酒汤?”   “……”   “或是、或是寻个可心的来伺候?”   江云翊眸色微深,一把将准备开溜的人扯了回来,借酒行凶,占有欲十足地吻了上去:“闭嘴。”   一句话简介:人美声娇,只能捧在手心里宠   内容标签: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娇,江云翊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求娶 温家大姑娘姝色无双,娶回去有什……   《娇声娇气》   文/苦素   “给姑娘道喜了,盛京如夫人亲自登门,来替忠勤伯府的二公子求亲了!”   徐婆子躬身垂手立在一旁,脸上堆着谄媚的笑。   珠帘后倩影袅袅。   白皙细软的指尖微勾,小巧的珍珠耳珰挂入耳珠,随着少女抬眸侧首,在青丝鬓间轻轻摇曳。   “父亲可在?”   娇软温柔的声音,甜如蜜霜。自带些嗲气,却又不显造作,天生的好嗓音,能勾得人心痒。   这位可是金银堆里养出来的千金之体,哪怕如今温家遭难,跌入尘埃,也不是可以怠慢的人。   徐婆子拘谨地攥紧了手,一叠声地应:“在,在,老爷今日出门晚,正巧碰上如夫人上门,如今正和太太在正厅会客。”   想来不是出门晚,而是被继母林氏想法子绊住了,就是为了今日这桩婚事罢。   温娇“嗯”了一声,波澜不惊的样子。   她抬眸看了一眼,她身边的大丫鬟春箩会意,拨开珠帘走出去,抓了一大把铜钱赏给徐婆子,笑着说:“妈妈辛苦了,今儿天热,屋里备了冰镇的酸梅汤,去喝一碗再走吧。”   “谢姑娘赏!谢姑娘赏!”   徐婆子眉开眼笑,千恩万谢地退下去了。   姑娘出手阔绰,这徐婆子近来也走动得勤快。   春箩目送那肥硕的背影喜不自禁地扭着走远,折返回温娇身边,抿着嘴笑:“徐妈妈高兴得就差蹦起来了。奴婢打量着,这几回的赏钱给的会否多了些?叫她吃了甜头,若是往后什么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禀到跟前来,岂不累着姑娘?”   今时不同往日,温家早已不复昔日首辅之尊,被贬黜到这偏远的荆州也有三年了。   这徐婆子虽不过是内院里守门的,但因是积年的老仆,又会笼络人,在这院中很有一些人脉,也识得一些京中旧人。   温娇看中的就是她这一点,至于绿萝的担忧她倒是没有太放在心上。   她站起身来,理了理裙角,带着春箩往正厅而去,唇角带着浅笑:“你小看她了,聪明人做聪明事,她若是连这点分寸都没有,这些年,又怎会在府中混得如此如鱼得水。日后,我且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给她足够的甜头吃才好。”   姑娘一直被宠在手心中长大,是温柔娇软的天真性子,近来也不知怎的,说话做事,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春箩偷偷觑了她一眼,低声应了。   *   今儿确实天热。   都入了十一月了,谁又能想到彼时盛京已是银装素裹的一片雪地,位于偏远之地的荆州却还是日头高照,人人都着了薄衫呢。   从盛京千里迢迢而来的如夫人,是游走于名门贵胄圈子里最为出名的冰人,若请得她说媒,男女婚事还没有不成的。   此刻,她正坐于温府正堂,热得满头大汗,时不时用帕子擦拭额上渗出的汗珠,脸上挂着尴尬的笑:“温大人,忠勤伯府的二公子一表人才,如今虽无功名在身,但却是独子,日后也是要袭爵的。这般人才,满盛京不知有多少人家想要将女儿嫁过去。怎么我这才刚开腔,您就一口回绝呢?”   温誉曾官至首辅,眼下虽被贬黜至荆州,但多年为官,且至高位,总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不吭声,垂眸喝茶,气氛也就冷了下来,叫人胆颤。   如夫人大抵是打听过这温大人是什么性子,瑟缩了一下,目光随即滑向坐在他身侧的林氏。   林氏为温誉续弦,温家还未被贬黜到此地之前,在盛京贵妇人圈中多有交际,自然也同这如夫人有几分交情。如夫人吃准了林氏性子和软好拿捏,正式拜访提婚事之前,便和林氏私下里见过面,通过气了,眼下自然要逼着林氏为她说话。   温誉子嗣单薄,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大姐儿温娇的生母早逝,他本不欲再娶,奈何温家香火不能断,拖了些年,在族亲的催促逼迫之下,娶了林氏为续弦。等到林氏诞下嫡子,他就像是完成了任务似的,满门心思都挂在了朝堂之上。   林氏在他这儿其实并不得什么好,两人最多算得上“相敬如宾”。   此刻见温誉这般,她心里其实也紧张害怕得紧,然而骑虎难下,怎么着也不能把忠勤伯府给得罪了。   林氏侧了侧身子,望着温誉侧脸,强打精神,笑道:“老爷,妾身知道您心里疼爱大姐儿,自然是要为她千挑万选,可眼下她年岁渐长,我们总不能将她一直留在身边,反倒拖累了她啊。”   他们家什么状况,说句“家道中落”也不为过。   千挑万选那是从前有身份有地位之时,如今,能攀上个忠勤伯府算是不错了。   想至此,林氏看温誉的目光也不禁带了丝忧思和怨怼。   温誉捧茶的手微微一顿,盖子磕在茶杯上发出清脆“嗡”响,像敲在了两个女人心尖儿上,让她们不得不屏气凝神以待。   温誉抬眼,目光温和却不容置喙:“我家大姐儿是我掌上明珠,我自然舍不得她早嫁,如今,她不过才刚满十六,在我和她母亲身边再待几年,也是好的。劳如夫人挂心,一路辛苦了,我尚有紧急公务要处理,先行告辞了。”   温誉大步流星地走了,如夫人却气得脸色青白不定。   什么才十六,还真当你家姑娘年纪小啊?分明是在搪塞她!   “这……老爷!老爷!”   林氏急急跨出门槛,追出几步。   温誉在廊下猛地停步回头,目光如炬,吓得林氏腿根子发软,差点站不住。   “她许了你什么好处?竟一味地胳膊肘往外拐,背着我几番见面,什么都谈妥了。那你还要我来拿什么主意?!”   他如何知道……她们曾私下见面的?   林氏只觉脑子发蒙,嗡嗡作响,眼眶即刻便红了,身后的嬷嬷赶紧上前扶着。   “老爷,我只是……”   温誉不耐地皱了皱眉:“日后,娇姐儿的婚事自有我拿主意,你不必管了。”   他说罢,扬长而去。   林氏掩面哭了一阵,因记挂着如夫人还在厅堂中,只好振作精神,回去赔笑道:“如娘,你莫生气,老爷那边我回头再同他说说。这里有些野货并山参,虽算不上顶好,但也是从深山老林中挖出来的,于身子有益,可进补一二,你拿着……”   温家如今是愈发上不了台面了,竟拿这种东西打发她?   如夫人单手推开,微笑中带着冷意:“看来是无转圜余地了。这些还是留给太太自个儿补身子罢,我身子骨弱,无福消受。先前太太和我说得好好的,我手上还有你我二人的书信为凭。如今却来下我面子,今日我这招牌算是砸在这儿了,日后你们温家的媒,我是万万做不得了。”   她拧身便走,任林氏在身后追喊也无动于衷。   直至跨出温家大门,她回望“温府”有些破落的牌匾与大门,仍是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想到千里而来却无功而返,必要闹出一场大笑话来,她心中愈发不快:“我呸!他还当他女儿是首辅千金呢?也不撒泡尿瞧瞧,落难的凤凰不如鸡!我今日入他们温府的门都觉得脏!”   贴身丫鬟连忙替她顺气:“夫人莫气着身子,这温家老爷眼高于顶,从前连江家世子也瞧不上,如今拒了这大好婚事,简直是不识抬举!日后,有他们哭的地方!”   丫鬟替她打了帘子,正要扶她上轿 ,一阵风起,迷了眼睛,她只觉膝后一痛,哎哟大叫一声,竟一下跪坐下来,以头抵地,磕出好大一声响儿。   路上行人瞧着,竟像是她无端朝温府大门跪拜磕头了。   “夫人……”   如夫人感受着四周驻足望过来的目光,老脸一红,却又辨不出方才是何人做得手脚,气得大骂丫鬟:“蠢货!愣着干什么!快不快扶我起来!”   她灰头土脸地钻进轿子,气得银牙都要咬碎了。   “走!快走!”   *   温府门前渐渐又归于沉寂。   院中靠墙的大树上,绿茵如盖的树隙中,少女靠着粗壮树干而立,裙摆随风摇曳,一身绿萝轻衫几乎融进这片绿意中。   白皙掌心轻巧地掂着一颗石子,她摇了摇头,轻声道:“嘴也太脏了。”   树下一声轻咳,她微微探出头,正看见温誉于树下负手而立,眉头都快皱出一条深深的沟壑了。   而温誉身后则跟着急得冒了一层汗,被抓包之后手足无措的春箩。   温娇心中突地一跳,不敢再耽搁,脚尖轻点树干,借力跃出,平稳地落在了温誉身前。   “父亲大人万安。”   她盈盈一拜,声音娇软,礼数十足,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的样子,和方才的逾规之举判若两人。   “跟我来。”   温誉沉着脸,转身走向书房,温娇悄悄吐出一口气,轻步跟上。   书案之上,堆放了许多公文。   温誉揉着眉心坐到案前,低声呵斥道:“你也该有点做姑娘的样子,如今到了荆州,没了拘束,你这性子倒是越发野了。准你习武,是做强身健体之用,不是让你用来爬树的!”   婢女端着刚熬好的药走至门前,听见里头说话声,不敢擅自进去。   温娇瞧见了,折返回来,从婢女手中的托盘之中取走药碗,吩咐道:“我来吧,你自去忙。”   打发走了下人,书房之中只剩了父女二人。   温娇奉药至温誉跟前,带了一丝讨好:“父亲先用了药,再来训我不迟。”   温誉瞪她一眼,眉头始终未舒展,随手取了一本折子展开,“搁着罢,待会儿再用。”   “父亲待会儿忙起来,就忘了,药还是趁热喝为好。”   温娇抽走他手中的折子,关合之际,隐约辨认出熟悉的字迹。   “一点儿风寒之症,好得差不多了,你倒是紧张,日日盯着为父喝药,还要查验是否喝干净,我是三岁小孩不成?”温誉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是知道女儿对他的关爱,脸色和缓了些,接过药来低头吹着,慢慢喝了。   温娇微微笑着,也不辩驳。   她自然知道,在旁人眼中这样有些小题大做了,但上一世,父亲便是在被贬黜荆州之后,郁郁寡欢,染上风寒之症,也未及时医治,最后伤及肺腑,落下了病根。后来,又因私下进京面见皇子,彻底被天家厌弃,死于流放之途。   而她,也没有像今日这般拒婚,上辈子她是非常顺利地嫁进了忠勤伯府。   刚开始也算得上夫妻恩爱,直至后来,家里获了罪,又因她练武伤了身子,多年无所出,被夫家排挤嫌弃。不仅被设计夺走了丰厚的嫁妆,家里姨娘还纳了一个又一个,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想至此,她有些出神。   虽不知为何会重生至十六岁这年,但好在,一切还能挽救。   她乌睫低垂,沉静温婉,如一株含苞待放的海棠,有清丽动人之美,然而右眼角之下点缀着一颗要细看才能发现的泪痣,又为她平添了一丝妩媚与风情。   日光打进来,愈发显得她肤白胜雪,姝色无双。   女儿这般好颜色,温誉微微叹息:“今日依你之言,拒了忠勤伯府这门婚事,你心中可知,依温家如今之境况,怕是只能从寒门子弟之中帮你挑选夫婿了。”   顿了顿,温誉又安慰她:“不过,寒门子弟若是有出息,也没有什么不好。我看隔壁陆先生的弟子之中,就有可造之材。”   只是这“寒门子弟”却绝不能是江家之人,温娇抬眸一笑:“父亲不是放言,要留我至十八,怎么竟也担心起来了。”   温誉瞪着她,父女俩对视片刻,同时笑了起来。   “父亲若无别事,女儿就不叨扰了。”   温誉低声“嗯”了一声,望着她俏似其生母的容貌有些心不在焉。   起身行了礼,温娇走向门口。   温誉目光随她而动,手指不自觉用力按压捏在手中的折子,眼见她即将走出门,憋在心中多日的话终于按压不住,突兀地开声:“我听说……你往盛京江家寄了一封信,可有其事?”   这才是想问的吧?   温娇脚步一顿,就站在门边,回头凝望父亲,仔细观察他脸上每一分神色,柔声道:“确有其事。”   果不其然,温誉眉头一皱,嘴皮下压:“平白无故的,做什么又招惹那家人?”   他语气严厉且不耐,似乎连提都不想提起江家。   “女儿不懂,”温娇微微偏头,清澈如水的目光涟漪微荡,问出了缠绕在心头两世的疑惑,“父亲为何如此厌恶江家?既是不喜,当初又为何会有指腹为婚之约?” 第2章 拒婚 他是从未见过温娇,不知她生得娇……   “陈年旧事了,重提无益!你只需记得,日后江家的事少掺和为妙。”温誉提笔处理公文,打发她走,“你去吧,为父要忙了。”   温娇到底没能从父亲口中问出缘由,上一世,她从未在意过这件事,因而能想起的细节实在是少。不过她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查证,并不急于一时。   温娇入了她所住的小院,春箩立刻迎了上来,拍着胸脯问东问西,生怕她被老爷责罚。见温娇无事,便笑道:“姑娘可要用点粥?这天热,奴婢怕你没胃口,自作主张去熬了一碗鸡丝粥,再佐些小菜,是姑娘最喜欢的。”   今非昔比,温家如今住的是一个三进出的院子,还是有些年头的,自然比不上从前奢华。   实则,她母亲的嫁妆很是丰厚,只是他父亲从不肯用罢了。   如今她所居的这处小院也没什么景致,几步就能走完。   当初被贬荆州,家中奴仆散了大半,她身边只留了一个最是忠心的春箩。   温娇进屋就着春箩打来的清凉井水净了手,舒服得眉眼皆是笑:“好啊,今儿晌午就用这个了。”   春箩笑着应了,带着小丫鬟出去取饭菜,回来身后却坠了一个人,是温娇同父异母所出的弟弟,温世嘉。   少年郎晒得俊脸通红,脚下生风,快步走进来,口中一面嘀咕着“热死我了,热死我了……”,一面大口灌了杯凉水入腹。   温娇放下书,笑望着他:“你这顽猴儿,今日怎放学这样早?”   温世嘉接过春箩寄过来的干净帕子,擦了下额上的汗,坐到桌前,望着一桌小菜,眼睛都在发光。   “陆先生忙得很,今日只讲学半日,就放我们回来了。”温世嘉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还不忘对菜色点评,“长姐,你这也吃得太清淡些了。春箩姐姐,劳烦去厨房,叫人再做道水晶肘子,我馋肉。”   “支使春箩做什么?”温娇也坐到了他对面,开始用饭,笑着横他一眼,“你要馋肉,去母亲屋里用饭去。”   “还说呢,就为你拒婚的事儿,母亲一见我就念叨个没完。我可不去,就赖你这儿了。”   温娇装没听到,将小菜中的肉丝挑出来夹到他碗中,“陆先生近日在忙些什么?”   温世嘉随口道:“长姐不记得了?这也到了鹤山书院新招弟子的时候了,陆先生自是忙着出考题。”   温娇怔了怔。   是了,她近来一门心思都用在探听江家在盛京的消息上,倒忘了这一茬。   上一世,那江家的六郎好像便是这个时候拜入陆先生门下的吧?   *   荆州此地算不上多富庶,但胜在是诗书之乡。   名满天下的陆鹤年陆老先生,就在他老家荆州开了家书院,与温府毗邻而居。   不少学子奔赴此地进学,也是因为,他教出的弟子,金榜题名之人不在少数。   这个时节,正值鹤山书院招收弟子之际,荆州这块偏远之地也热闹了起来,尤其是书院附近的客舍,一众少年人聚集在此,等待着明日去书院拜见先生。   从盛京而来的贵胄子弟,自成一派,谈笑风生。   这之中,领着众人往客舍三楼走的,便是忠勤伯府的二公子赵则元。   “我听说温家女儿和江家那位世子爷可是有过指腹之婚的,赵二公子,你这也敢上门求娶,在下佩服!”   “你这就不知道了吧?温家大姑娘德才兼备,国色天香,虽说如今温家被贬黜到了此地,但到底是累世的清贵人家,娶回去有什么不好?再说了,同江家那位是多少年前的陈年往事了,江家也未必放在心上。”   “怎么不放在心上?若是我,我可是得记恨上你,赵二!你可小心点,啊?”   众人说至此,嬉笑成一团。   赵则元登上一级楼梯,回身笑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这绝对是嫉妒!就是同他江云翊抢女人又怎么着?旁人怕他,我可不怕他。快来,今日我请客,喝个痛快!”   他快步迈上台阶,迎面却被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拦住去路:“诸位公子请回,三楼已被我家公子包了下来,不宴外客。”他目若寒星,满脸肃杀之气,腰间悬着一柄长剑,身着甲胄,是当兵之人的打扮。   赵则元微微一怔,心中突地一跳,越过他的肩膀探出脑袋望过去。   微风徐徐,窗外是无边江景,碧波万顷,美不胜收。   而独坐窗边,一览美景之人,正是他前一刻,还在大声提及的江家世子——江云翊。   气氛一时有些冷凝。   背后议论人本就不对,更何况还被当事人听到。   众人脸色微微发白,你看我,我看你,既不敢走,又不敢随意开腔。   江老王爷为大魏江山出生入死,战功赫赫,被赐封异姓王;江家大郎两年前在出征之时,被敌人折伤了一双腿,至今未好;江云翊在当今陛下御驾亲征之时,曾救过他的命,更有乃父之风,年纪轻轻,在战场上便已令敌人闻风丧胆。   人人心中皆知,这和平盛世泰半是由他们江家护下来的。   而他的母亲是长平郡主,先帝在位之时,虽为其所不喜,但当今陛下是她堂兄,与之却是感情甚笃。   这样一大家子,如今正如日中天。   谁敢得罪,谁又得罪得起?   赵则元定了定神,不能露怯,若此刻灰溜溜地走了,身后这群人还不知要怎样笑他。   他僵硬地拉出一个笑脸,正要往前去,楼梯间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来:“怎么这么多人堵在这儿?三哥,你快看,我碰见谁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少年人护着一个头戴帏帽的姑娘往楼上来了。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那女子似也没料到有这么多外男在,窘迫又羞涩地低下了头。   “世子安好。”   娇滴滴的声音响起来。   江云翊终于抬起眼,冷冰冰的视线却落在了三房幼弟身上。   少年连忙解释道:“三哥,俞家姐姐在街上和奴仆走散了,她这回也是随家中长辈到荆州探亲,人生地不熟的,我们总不好置之不理罢?”   江云翊的目光这才转到女子身上,请她坐下:“若不嫌弃,俞姑娘可在此稍后,你家奴仆应也在街上寻你,我派人去找他们过来,送你回家。”   低沉却又磁性的声音落入耳中,听得她脸颊也不自觉滚烫了三分,隔着帏帽,目光痴迷却又克制地望着他。   “多谢世子相助。”   少年偷偷觑了一眼堵在门口的那群公子哥儿,小声问道:“三哥,那群人是做什么的?”   有一两个还挺眼熟。   江云翊慢慢饮了一口茶,淡淡道:“不认识。”   他简单三个字,堵死了赵则元等人想要攀一番交情的后路。   赵则元捏紧拳头,他们忠勤伯府虽比不上他们永安侯府,但好歹也是簪缨世家,要真论出身,比江家这群“暴发户”不知要高贵多少,凭什么被轻视?说什么不认识,上个月才在宫宴上见过!怕是他眼高于顶,从未将旁人放在眼里!   也罢,等我娶了温家女,再叫你江云翊好好看看。   他心中突生一种夺人之好的快意。   恰逢这时,如夫人寻他寻到了这里。   如夫人脸上带着笑,走到他身边,道:“公子,您怎么在这儿?我这边有要事须同您禀告。”   她是收拾过一番才过来的,额头上磕出来的红印子,被她用额发挡住了,若不细看,也看不大出来。   赵则元见她面带笑容,以为是事情成了,殊不知是这如夫人爱面子,不管多气,也要得在人前强撑着。   这桩婚事,是他以性命相胁,好不容易从母亲那儿求来的。   温家女如今嫁他,实属高嫁,他心里本就是十拿九稳,见如夫人要回禀婚事,想着要找回些面子,便叫她在此直说便是。   如夫人脸上的笑容僵硬难看,飞快看了江云翊一眼,又劝说了几句,见赵则元不听,非要她在此说,咬了咬牙,扯着他走到一边,压低声音道:“公子,说出来,你莫气,温大人看不上咱们,求娶温家女之事,被一口回绝了。”   赵则元愕然出声:“你说什么?!”   江云翊喝茶的手几不可查的微微一顿。   他是习武之人,耳力过人,自然能听到他们这番并不算隐秘的对话。   如夫人的老脸红辣辣的,着急地小声道:“公子莫要声张,此事传出去了,对谁都不好。”   赵则元气得胸膛起伏不定。   早先以为此事必成,他早已在好友之中放出了消息,如今这般,叫他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笑话。   “你的能耐呢?莫非往日都是吹嘘不成?!”   赵则元面红耳赤,狠狠瞪了如夫人一眼,一把攘开众人,转身了冲出去。   一群人见他跑了,纷纷借机追了出去。   少年噗嗤一声笑,差点将茶水都喷了出来。   江云翊看他一眼。   俞婉也跟着笑了笑,柔声问:“六公子笑什么?”   少年玩味一笑:“我听说啊,忠勤伯府想求娶温家女,先前还以为是哪个多嘴的误传,如今看到那如夫人,倒像是真的了。你们瞧瞧看方才赵二的脸色,怕是温家拒了这门亲事,哈哈哈哈。”   俞婉心头一紧,笑不出来,下意识望向一直未吭声的江云翊。   江云翊面色无波,仿佛他们谈论的事,与他毫不相干。   可饶是如此,俞婉心中仍旧十分忐忑不安。   他是从未见过温娇,不知她生得娇美惑人,若是亲眼见过,还会如此淡然么?   毕竟,她曾是他的未婚妻。   俞婉拽紧了手中的帕子。   *   温娇有在院中练剑的习惯,不为别的,只为了强身健体。   她是娘胎里带来的体弱,幼时差些熬不过去,若非靠着习武将体格练得康健些,怕是长年缠绵病榻的命。   也因着这个缘故,温家书香世家,父亲虽不喜她练武,但也不会过多干预。   出了一身汗,她去沐浴冲洗了下,重新换了干净衣裳。   春箩听见声响进来,见她裹了一身男装,怔了下:“姑娘要出去?”   温娇躲开她上前伺候的手,点了点头,一边低头自个儿系带子,一边道:“我去探望一下陆先生,你去把我酿好的桃花酿取来,我给先生带去。”   春箩应了声,正要转身出去,却见小丫鬟疾步走进来,附耳在她身边说了几句。   春箩点了点头,又折返回去:“姑娘,俞家大姑娘上门拜见,正在夫人处说话呢。”   俞婉?她怎会到荆州来?   提及这个人,温娇的心微微下沉。   她想了想,又将身上的衣带扯开,道:“先不出去了,换回罗裙罢。” 第3章 相见 温娇慢慢平复着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难得你来,可要替我好好劝劝她。她父亲宠她,什么都由着她,可这是多好的亲事啊,我真是唯恐她不懂事,生生坏了一桩好姻缘。”林氏愁容满面地叹了一口气,想起温誉的话,又委屈地抹了下泪。   这种未成的事儿本不该多嘴向旁人提及,怕坏了姑娘家的名声。   可林氏在荆州这里,也找不到能说贴心话的人,憋闷了许久,兼之俞婉从前在盛京时,就与她家娇姐儿交好,今日被她温声软语一安慰,林氏就忍不住将苦水都倒了出来。   俞婉连忙道:“太太放宽心,我会好好劝她的。”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丫鬟来禀,说大姑娘过来了。   俞婉抬眼,心中咯噔一下,紧紧盯着温娇面带微笑地走来。   三年未见,她身条抽高,腰肢细得不盈一握,眼波流转间仿佛日月都能失辉,愈发有了迫人心魂的美。但这种美又没有风尘俗气,反而端庄矜贵,仿若她还是当年那个高高在上的首辅千金。   怪道忠勤伯府的二公子至今对她念念不忘,吵着闹着要娶她。   可为何,她就不能好好嫁过去呢?   莫非还想攀上江家不成?   俞婉压下心中嫉恨,笑着迎了上去:“温姐姐,多年未见,姐姐生得愈发俏丽动人了。”   温娇垂眸看了一眼她握住自己的手,微笑颔首道:“婉妹妹。”   俞婉正要亲昵地再说几句,手中一空,温娇已抽身离开,从她身侧走过,去向林氏问安。   俞婉抿紧唇,将手放回身前不安地紧握。   ……怎么好像生分了不少,从前她们也算得上无话不谈。   是错觉么?   聊了几句,林氏借口要抄写经书,打发温娇带俞婉去她院中小坐。   临行前,林氏与俞婉递了个眼神,温娇佯装不知,带着人转身往外走。   她这个继母什么都好,只是耳根子未免太软了些,容易受人唆摆。   入了小院,温娇请她坐,又上了些点心果子,泡了壶温茶。   俞婉打量了一下她的居所,心中既生唏嘘,又隐有自得。   这个年纪的俞婉心思还藏得不够深,温娇大抵能猜测到她此刻的小心思,可笑的是,从前怎会觉得她待自己至真至诚的呢?若非上一世过得艰难,曾在父亲获罪之后,求到她跟前,被刁难拒绝,说了那些难听的话,甚至私下派人刁难,险些害她丢了性命。   她还不知她这个“手帕交”惯来是与她虚与委蛇的。   温娇垂眸一笑:“婉妹妹怎会来此?”   俞婉亲昵地挨着她坐近了些:“家中长辈回荆州探亲,我想着温姐姐也在此处,实在思念得紧,就跟了过来。”   “原来如此。”   温娇应了声,却不见丝毫热络。   俞婉脸色微僵,又故意说起从前两人交好的旧事,温娇只是笑笑,笑得俞婉心中愈发忐忑。   一个人的独角戏唱不久,俞婉咬唇,低下头来,泫然欲泣:“温姐姐,像是同我生疏了不少。”   她想着以温娇的温柔性子必然会来安抚她,怎知温娇目光安静地落在她身上,似认真思索了一阵,赧然一笑:“久不见面,你我又长大了,自然比不得从前亲密,婉妹妹莫要放在心上。”   这哪里像是安抚之言。   俞婉啪嗒掉下一滴眼泪,哭得更伤心了。   “婉妹妹,怪我,怎么还惹你哭起来。”温娇嘴上安抚着,身子却稳如泰山般一动不动,“春箩,快拧个热帕子来,给婉妹妹敷眼,不然待会儿该肿起来了。”   婚姻之事,本就是十分私密的,温娇这个态度,却叫俞婉没办法起那个话头,最后坐了半晌,神色郁郁地走了。   春箩欲言又止地在温娇身前晃了半天。   温娇嘴角含着浅笑,心情十分好的喝了一口茶:“要说什么,说罢。”   春箩嗫嚅着道:“姑娘这般行事,怕是会断了和俞家大姑娘的交情。”   “断了方好。”温娇目光微动,柔声道,“她既说来看我,却在母亲那儿坐了好半晌,该知道的不该知道,她都知道了。自来了荆州,她便断了音讯,如今倒是突然热络起来了。这世上之人,若是过分干涉旁人的家事,要不是真心关切,要不就是为了一已私利,包藏祸心。”   上一世,可没见俞婉专程来荆州温家看过她。   她嫁不嫁忠勤伯府,和她有何相干呢?   春箩心头一惊,倒全然没有想到这层,却见温娇平静地放下茶盏,吩咐道:“徐妈妈家的小子我瞧着是个机灵的,着他去打听打听,俞婉为何来此罢。”   “是,姑娘。”   *   温娇换了身男装,拎了壶酒,径直往隔壁陆先生所居之处去了。   她这身装扮,除了长得过分俊俏了些,倒是叫人看不出端倪。书童早已认识她,见她来了,便引她去陆先生书房,她等了片刻,就见一个白衣老者徐徐走进来,捻须而笑:“大公子来啦,先前与你留下的残局,可是解了?”   温娇起身向陆先生行礼,笑道:“弟子愚钝,想了好几日,倒是想了一个破解之法,想与先生试试。”   陆先生请她上坐,书童搬出之前未尽的棋局,侯在一旁。   香炉袅袅,清幽的檀香在屋中回荡。   一局棋毕,温娇输了半子,陆先生手持的黑子略胜一筹,两人倒是畅快而笑。   陆先生颔首道:“大公子近来棋艺精进不少。”   温娇微笑道:“都是先生教导得好。”   陆先生笑着摆手,谦虚了几句。   温娇拿起酒坛放到桌上,笑道:“先生,试试我酿的桃花酿,可有淮安曲家的手艺?”   淮安曲家是她外祖母的老家,擅长酿酒,天下闻名,只是传至今日,因家中子弟不善经营,生意却只在淮安独大,其他地方倒是很难喝到曲家酒。   清酒入杯,香味便萦绕在鼻尖。   陆先生持杯端在手中,闭目嗅了嗅,嘴角先露出一丝笑来。   他再尝了尝,嘴角笑意便更深了。   温娇少有的有些紧张:“先生,如何?”   陆先生睁眼看她,微笑道:“清冽回甘,与我多年前所饮的曲家桃花酿一样。”   陆先生的口叼,他这么说,温娇就放心了,笑着躬身一拜:“多谢先生,若是先生不嫌弃,此酒便赠予先生,闲时一饮罢。”   时下文人墨客多是嗜酒。   她这一坛胜过外头酒肆的好酒许多了,在荆州这地儿尤其难喝到。   但他也知曲家桃花酿酿制工艺复杂,得之不易,不敢受之。   温娇坚持请他收下:“此前还是靠着先生引荐,我才识得骆神医,这点薄酒,原就算不上什么,权当我聊表谢意罢。”   提及此事,陆先生倒是想起来问她:“你与江家可是有什么渊源?竟费心请骆神医去江府为他们大公子医治?”   温娇还未想好如何应答,就见书童走进来禀告:“先生,永安王府的江世子拜见。”   书童上前一步,呈上拜帖。   陆先生接过一瞧,连忙说请他进来。   温娇怔了怔,匆匆站起来:“先生,既有贵客来访,我就先告辞了。”   她起身急,竟一不小心撞翻了案几,未收的棋子啪嗒啪嗒落了一地。   “啊,对不住对不住,我太冒失了。”   温娇连忙低头去捡,额头涔出一层细汗,心中有些焦急。   书童快步走上前帮忙。   “快起来罢,别捡了。”   先生发话了,温娇却知他这棋子珍贵,平时就宝贝得不行,哪里好意思留下“残局”就走了。她手上动作加快,捡了一会儿,就听外头脚步声传来,来人步伐沉稳,几步就到了门前。   “晚辈江云翊协幼弟拜见先生,先生安好。”   男子声音低沉却有磁性。   温娇不敢抬头,蹲着将散在角落的棋子捡起来。   陆先生连忙请他们上坐,江云翊走过来,坐下的位置却刚好是之前温娇所坐的地方。   陆先生也没想到江云翊进来得这般快,怕温娇身份暴露,连忙吩咐道:“你们二人收拾好便下去罢。”   温娇今日穿得简朴,混作书童也不打眼。   见陆先生为她解围,便跟着另外一位书童应了一声:“是。”   她声音低若蚊呐,江云翊的目光从她身上不经意的淡淡掠过,也没特意停留。   温娇起身,低垂着脑袋,将手中捧着的棋篓放至案几上。   江云翊就坐在案几旁。   空气中有檀香、酒香,本该盖过所有的味道,然而当眼前阴影移叠,那个肌肤白皙得晃眼的小书童靠近之时,江云翊却闻到了一股清淡的花香味,沁人心脾。   他抬眸,那人却飞快地转了身,缩着身子往外快步而去。   “三哥,你看什么呢?”   江家六郎江玉成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往外张望。   江云翊淡淡道:“没什么。”   *   温娇走出来,被冷风一吹,慢慢平复了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心跳。   别人都以为他们从未见过,其实是见过的,还是在当年他上门求娶,被父亲拿着扫帚赶出门的那一日。   隔了这么久了,她依旧还能想起,当年那个少年郎沉郁的双眸。   她摸出脖子上一直贴身佩戴的一枚玉扳指,手指轻轻摩挲了下。   玉扳指陪伴她多年,触手生温。   这原是当年江温两家指腹为婚的信物,后来,娘亲离世,临走之前将这枚玉扳指给了她,她想着是娘亲遗物一直佩戴着,后来方知,这玉扳指还有另一层含义在里头。   可既习惯戴着,就再也没有取下来过,今日突然见了那人,倒让她想起来了。   她心中想着事,直至回到自家院中,依旧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春箩担忧道:“姑娘,你怎么了?”   温娇坐下喝了口热茶,缓了口气,问道:“盛京江家可有音讯?”   春箩道:“未曾,但江家大夫人确实去请了骆神医过府为江家大公子看病。”   温娇点了点头,沉吟道:“那你留意一些,近些日子应该会有回信了。”   盛京江家确有回信,不过回信的日子却比温娇估算的要早一些,且这封信并非是寄给她的,而是直接送到了江云翊手中。 第4章 上门 我再说一遍,我与温家女,绝无可……   过了两三日,鹤山书院的弟子已遴选完毕,许多是远道而来求学的,自然是入住到了书院里头。温府虽在隔壁,但为了让温世嘉更快的融入到书院的环境中,此前温誉便也让他一同搬过去住。   这日放学,他却领了一位同窗回来拜见。   此人正是江家六郎——江玉成。   温娇听到消息时,也是有些吃惊,尤其对方还指明要见她一面。   温誉派人来请她过书房,她只好匆匆去了,生怕父亲又将人给得罪了。这江家六郎虽是三房庶出,但和他三哥江云翊的关系却很好,上一世就是江云翊的小尾巴,去哪儿他都跟着,很多事儿江云翊也愿意托付给他去办。   书房的气氛比温娇想象中要好一些。   还未进去,就听到温世嘉爽朗的笑声,显然是在竭力活跃气氛。父亲虽未怎么搭话,但偶尔也应答一两句,声音也算和缓。温娇高悬的一颗心这才放下一半。   日暮西沉,斜阳的余晖在地上洒上了碎金一般的光。   她犹如穿梭在光影中的蝶,跨门而入时,惊醒了酣睡的尘埃。   江玉成闻声而立,目光落在她身上,有一瞬间的出神。   直到温世嘉喊了一声长姐,他才回过神来,向她微笑行礼道:“原来这位是温表姐。”   要较真起来,他们祖上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可他唤她表姐,也算不上什么错。   西平侯嫡女傅氏是温娇生母娘家表亲,她唤傅氏一声表姨母。傅氏嫁到了江家大房,生下了江家大郎,她也得跟着唤一声表哥。如此这般,自然也与江家其他房,有了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   江玉成从袖口掏起一封信,递给温娇看,“此信是大伯母写给我三哥的,信中言及,我大哥的腿疾是多亏了表姐引荐的骆神医,这才有所好转,此番我冒昧登门,一则代表江家感谢表姐的相救之恩,二则,家中老祖宗得知此事,想邀你去家中小住,亲自谢你。”   “老太太客气了,我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识得骆神医这般人物,要论功劳,实是骆神医妙手回春。”   少女面带微笑,语调轻柔,如春风化雨,比起不冷不淡坐在那儿的温大人,叫人顿生亲近之意。   江玉成真诚地笑道:“骆神医自然要谢,可若无表姐从中牵线搭桥,只怕他也是不肯随意为我大哥医治的。”他回身让出堆放在桌上的一堆礼品,“这是一些薄礼,请温大人、表姐笑纳。”   顿了顿,他先看了温誉一眼,保持微笑道:“至于……老祖宗的邀请,表姐也不必为难,若是不得空,也是无妨的,我们自会向她老人家解释。”   他说得委婉,弦外之音,却是看明白了温誉的表情,给了温家一个拒绝的合适理由,让两方都不至于为难及尴尬。   小小年纪,行事已如此周到,比起自家弟弟,实在是成熟长进得多。   送走江玉成,温娇折回书房,见父亲正临窗而立,遥望夜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轻步走近,半探出脑袋看他:“爹爹,你方才话比平时少了许多,可是在怪我?”   父亲总是严厉而寡笑,自她长大后,就很少再唤他爹爹了,只叫上一声父亲,显得端方得体。   眼下这么叫,难免有故意撒娇的意思。   温誉转过脸来,垂眸看她,目光复杂:“这一年以来,为父越发看不懂你了。先是要走了你母亲生前留下的嫁妆铺子,成日里都在费心钻研商贾之事,不是在酿酒,就是在对账本。这些嫁妆本就是你母亲留给你的,这也罢。可眼下,又和江家搭上了关系,想入江府去?难道我之前说过的话,你竟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的眼中有浓浓的失望,这是温娇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   她心中微痛,却慢慢站直身体,如青松展枝,轻柔却极其认真地说:“父亲,女儿入江家,是有重要之事需要去做,并非图谋那纸早已作废的婚约。”   “是何事,你……”   她像幼时向父亲撒娇一般依靠过去,清澈的眼底像是倒影着无尽的星光:“您别问了,我又何时让您失望过?就让我去一趟,好么?”   *   车轮滚过青石板砖,发出轱辘轱辘的声音,混杂着马蹄踢踏踢踏有规律的踏响,打破了寂静的街道。   江玉成侧头望向坐在他身旁闭目养神的男子,咧嘴笑起来:“三哥,你所料没错,温家大姑娘果然没有拒绝,愿意回京去看望祖母。可我瞧着,她也不像是……心机深沉之人……说不定是我们想多了,她救大哥,也就是顺手为之,没有什么其他意图。”   江云翊大半张脸隐匿在黑暗之中,依旧闭着眼睛,淡淡道:“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么?”   江玉成嘿嘿笑着挠头。   “不要漂亮女子说什么,你便信什么,迟早要栽跟头。”   “你怎知她生得好看?”江玉成惯来对长得好看的格外宽容,兴致勃勃地挤到他身边,眉飞色舞地描述了一番,几乎快说成天仙下凡了,又打趣道,“三哥,你们本来就有婚约,这么漂亮的嫂子,你可舍得拱手让给赵二之流的癞□□?”   这要是别人说这话,早就被江云翊扔到马车外面去了。   他冷冷看了一眼江玉成:“婚约,早就不作数了。”   江玉成想起他收藏至今,也未丢掉的玉扳指,觑他一眼,故意斗嘴,小声嘀咕道,“定亲的信物不是还没拿回来么?说不得,还是有效的。”   江云翊微微蹙眉:“你再多说一个字,就给我滚下马车,自己跑回客栈。”   江玉成飞快地捂住嘴巴,眨巴眨巴大眼睛,表示我很乖,再也不乱说话了。   耳畔终于清静下来。   江云翊靠回马车,隔了好半晌,突然淡淡道:“派人盯着赵二,我要知道他近期动向。”   惯会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的纨绔子弟,想是没那么容易放弃……   “三哥……?”   “我只是不想回京之事,因此事耽搁下来。”   江云翊的神色冷得像冰一样:“我再说一遍,我与温家女,绝无可能。”   那还不是因为他三哥时至今日也不肯成婚,家中长辈急得不行,他以为……三哥还念着温家女……   可现下……真生气了?   江玉成惴惴不安地扯他衣袖:“三哥,你别生气啦,是我说话不知轻重,我再也不乱开玩笑了。”   “下次再乱说,干脆就让你一直留在荆州,别回去了。”   “别啊……我还念着,回头跟先生告假,等老祖宗寿辰回去给她老人家祝寿呢……”   少年郎叽叽喳喳说起来,江云翊撩开车帘,夜风温柔袭面,他的眼眸深邃如海,也不知在出神想着什么。   *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温世嘉气得跳脚:“我们家到底哪里对不起她?竟要撺掇那忠勤伯府的赵二上门来闹?!”   徐婆子家的小子自得了吩咐,就偷偷盯上俞婉了。她母亲方氏祖籍荆州,这回她是跟着方氏回荆州探亲游玩的,如今随方氏住在方家祖宅。   本来一无所获,徐家小子都盯得无聊了。   怎知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那日他游荡在方家宅院后门,正正巧看见俞婉跟她贴身丫鬟偷偷摸摸上了一辆马车。   尾随而去,在一处客栈偷偷听了墙角,这才发现,这俞家大姑娘见的人,是一位外男,且还是忠勤伯府的赵二公子赵则元。本以为他们在私会,仔细听那内容,可不了得。   这俞家大姑娘竟是在游说赵二公子,以此前如夫人和温夫人交往的书信作为拿捏温大人的手段,逼迫温家就范。   温家今非昔比,早就无权无势,如果赵二公子在这场婚事中被下了面子,往后回了京,丢脸的不是他一个人,还是整个忠勤伯府的颜面。想他当初费了多少心思闹着要娶温家女,如今人家还嫌弃不肯嫁,可不得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一大谈资?   徐家小子跪在地上,将那日听到的,都一一说了个清楚。   温世嘉听完全部,更是气得坐不住,直要冲出门去算账。   温娇重重放下茶杯,轻喝道:“站住!”   “长姐,这口气你怎么忍得下?”温世嘉捏住双拳,“这俞婉如此两面三刀,我倒要去问问,他们俞家好歹也是书香世家,竟是这般做人的吗?!”   “你给我回来,坐下。”   温世嘉眼眶发红,站在那儿倔强地不肯动。   温娇微微叹息,走过去拉他过来坐下,倒了一杯茶给他,让他冷静消气。   “我保准你前脚出门,父亲后脚就知道了。此事绝不能让父亲知晓,他身子骨不好,不宜再动气。”   温世嘉张口欲辩,温娇却笑了笑,柔声道,“好,你不服。那我问你,你如此冲上门去,若是俞婉矢口否认,你待如何?你想说你有人证?你的人证是谁?我们温家的人吗?人家大可反咬你一口,说是我们温家故意攀诬。”   是他想得太简单了,温世嘉肩膀耷拉下来:“那要怎么办……”   “嘉哥儿,姐姐知道你想为我出头。”温娇蹲到他身前,微微笑道,“可眼下,此事不宜闹大。父亲为官多年,虽还在京中有些人脉,可远水救不了近火,无法从中调衡。且忠勤伯府确实是我们如今远远得罪不起的。”   “那岂非要束手就擒?”   要在赵则元将信递到父亲面前之前,解决这件事。   时间仓促。   温娇微微敛眉,轻声“唔”了一声,贝齿轻启,咬唇坐了回去。   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   “长姐,到底如何?”   少年郎护姐心切,急得汗都快出来了。   温娇心头微暖,展颜一笑:“过几日,你寻个好时机,先引赵则元到听风雅斋,可能做到?”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她又岂容这些人欺负到头上来? 第5章 解围 她肤色莹白如雪,愈发衬得唇色嫣……   荆州虽偏远了些,但到底还算得上富庶。这听风雅斋是温娇搬到荆州之后,素日最爱去的地方,前院是书斋,后院则是专供客人烹茶小聚之处。   茶是好茶,书也多是世间孤本,因而能在里头喝得起茶的,非富则贵。   她选择听风雅斋,是因为那里比较安静,适合谈事。   因斋主和父亲相识,她也算是老主顾了,每回都是递了父亲的名帖,扮作弟弟温世嘉过去。   出门之时,行至半道,突然下了瓢泼大雨。   下了马车,春箩撑着伞,护着她一路往后院雅斋而去。   雨噼里啪啦地砸在伞顶,间或夹杂着一声惊雷闪过,晃得天空乍明乍暗。   两主仆踩过积水,快步踏上了台阶。   春箩收了伞,见温娇低头拍打身上水珠,连忙也凑过去,拿出帕子替她擦拭,埋怨道:“这雨真是说下就下,叫人没一点儿准备。”   “无碍,横竖也到了,叫人抬盆炭火上来,烘了一烘,也就干了。”   温娇笑着宽慰了她一句,领着她往里头走。   怎知一转身却迎面撞上在听风雅斋听差的侍童,他见到温娇明显一愣。   温娇对他微笑点头,正要错身而过,侍童却急急移步过来,伸手挡住了她欲跨门而入的步伐。   “小郎君,斋主不是派人去回您,今儿个雅斋不接外客,怎么您还冒雨过来了呢?”   温娇微微一怔。   春箩不满道:“为何接了帖子,却不做生意,我们可没有接到你们的信儿。”   侍童眼神左右漂移,尴尬地赔笑:“许是您出门早,和去回话的人错开了。”   她也不是非此处不可,只是雨势如此大,若再变更地点,兴许赵则元嫌麻烦就不来了。温娇略一思索,微笑道:“你看,你们接了我的帖子,当时便应承下了,我自然想不到中间还会临时出现变故,因此,也一早同人约好了在此处碰面。如今我冒雨而来,你们却要叫我失信于人吗?”   “这……”   “我也不为难你,今日你们接待的贵客是何人?可容我与他商量一二?”   *   “楼下在吵什么?”   案几上铺了一张绘制精细的舆图,男子修长的手在白玉茶盏上轻轻摩挲,目光未从舆图上挪开,淡淡问了一句。   “属下出去看看。”随侍在旁的青年手按在腰间长剑上,疾行而出。   他再次回来之时,身后跟着诚惶诚恐的侍童。   半大的黑皮小子行了礼,老老实实地将情况说了,急切地补充道:“爷,您放心,小的这就去请斋主过来,打发温家小郎君离开,绝不会再扰了您清净。”   空气静默下来,落针可闻。   半晌,江云翊搁下與图,踱步至窗边,垂眸往楼下看。   雨帘似云雾般,隔出一片氤氲水汽。   少年一身月白长袍,侧身立着,骨架纤细。从江云翊这个角度,能看到“他”半边侧脸,肤色莹白如雪,愈发衬得唇色嫣红。   江云翊眉尖轻蹙:“让她上来罢。”   斋主特意交代了,这位贵客喜静,最讨厌被人打扰。侍童初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半天没反应,直到站在他身边的青年虎着脸瞪过来,他才急急忙忙应了,麻溜儿地啪嗒啪嗒跑下楼。   过了一会儿,错乱有致的脚步声在楼阁之中响起,途径门前,顿了顿,一道刻意压低了的嗓音在门外响起。   “多谢公子愿意让我们上来避雨暂歇,多有叨扰了。”   屋内寂静无声,没有丝毫回应。   温娇百无聊赖地站了一会儿,正欲转身继续往前走,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她讶然望过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人,站在半开的门缝之中。   他生得平平无奇,眼睛却似露着寒光,身上有着久经沙场的嗜杀之气,春箩害怕地往后躲了躲。   “郎君不必客气,我家主人说了,原就是我们先占了你的去处。”言毕,他略微颔首,“请自便。”   不待温娇反应,门又“砰”地一声再次闭合。   ……这是吃了个闭门羹?   “真是个怪人……”春箩快步跟着温娇往里间走,拍着胸脯小声道,“那眼神跟要吃人似的。”   温娇睨她一眼,失笑地摇了摇头。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温世嘉领着赵则元过来了。   温娇没打算露面,和春箩躲在了屏风之后。   赵则元的目光在屋内粗粗转了一圈,也没发现端倪,只皱着眉头不耐道:“小公子,雨下得这样大,你有什么话非要拉我到这儿才肯说?”   他走过去,一屁股坐到软垫上,斜着眼睛瞟了温世嘉一眼,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哼笑道:“怎么?莫非你父亲后悔了,愿意将你姐姐嫁给我?”   尽力忽略他小人得志的语气。   温世嘉坐到他对面,想着长姐叮嘱的话,深吸一口气,心平气和地说道:“赵二公子,在下就直说了。赵、温两家的婚事虽然没成,但于忠勤伯府而言,反而是桩好事。世代簪缨之家,最是讲究门当户对。夫人若是知道了,非但不会生气,还会欣慰不已。”   “我母亲如何,用不着你们操心。车轱辘话就不必提了,平白浪费时间。”   “好,那就说说我们家,说说二公子你。”温世嘉道,“我们温家究竟是为何会被贬黜至此地,以忠勤伯府的能耐,应该不至于打听不到。”   赵则元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你莫要拿话诓我,那些流言蜚语我是不信的。”   温世嘉纳罕道:“为何不信?若非如此,我父亲堂堂首辅,怎会被贬黜至此?”   看着赵元则的脸色,温世嘉的心渐渐定下来:“赵二公子,你可仔细想好了。如今才过去三年,尚未风平浪静,忠勤伯府就敢与温家联姻,太后心中如何作想?”   温世嘉呷了一口茶:“听说赵二公子,幼时三岁就能赋诗,神童之名上达天听。这一点,倒与江家那位世子爷颇为相似。”   赵则元的手一下攥紧了,只听少年慢慢道:“去年虽则名落孙山了,但应是气运不佳之故。可……你若娶了我姐姐,这往后即便考上了,仕途还能一帆风顺么?”   “你难道……愿意一辈子被江家世子踩在脚底下?任旁人一直将你们二人作比较?”   原以为这乳臭未干的小子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怎知这话却把赵则元给震住了。   那些道理,旁人也不是没说过,大多是说忠勤伯府如何如何,温家女儿如何如何,却鲜少有人提及他这份隐秘的心思。   他是家中独子,被夸着长大,惯来觉得自己才干卓绝。   可这些年,江云翊才名渐盛,自个儿却如同跌落了泥潭般,爬都爬不起来。   娶温娇,是对她一见倾心不假,但也是为了同别人证明,他不靠妻子,不靠家族,有朝一日亦能越过他江云翊,得到世人所歆羡的一切。可太后垂帘听政数十载,权倾朝野,她的好恶,自然能影响他的前程……   赵则元掩饰一般地灌了一口茶,“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少年郎到底年轻,听他微松了口,眼睛就微微一亮,连身子也不自觉地前倾,急切道:“京中适龄女子多得是,赵二公子,你定能找到比我长姐更合适的妻子。”   他太急了。   温娇在屏风之后,微微蹙起了眉头。   果不其然,他语气中按捺不住的高兴,像根刺一般,扎中了赵则元的心。   赵则元抬眸与少年对视半晌,陡然换了个姿势,一只腿屈膝撑坐到席垫上,懒懒散散地靠后,低头嗤笑道:“我很好奇,这桩婚事你们死活不答应,到底是温大人瞧不上我,还是你长姐瞧不上我?”   温世嘉怔了怔:“不是……”   赵则元好像也没想过要从他口中问出答案,沉默半晌,呼吸越来越急促,猛地抬头瞪视他:“阿弟,我手中有你母亲和如夫人书信为凭,你长姐我怕是娶定了,日后再见面,你可得记着,唤我一声姐夫!”   他拂袖而起,转身疾步走向门口。   门都拉开了,他即将迈步出去,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一道陌生纤细的嗓音急急喊道:“赵公子且慢!”   赵则元疑惑地回过头去看,只见屏风后绕出一个面生的侍从,他小跑过去,附耳和温世嘉说了两句,掏出了一个包在秀帕中的东西。   赵则元微微眯眼。   温世嘉接过秀帕,放在桌上,慢慢打开,道:“赵二公子,这样东西,你可认得?”   秀帕之中,包裹的原来竟是一根白玉蝴蝶簪,若是细看,还能发现蝴蝶的翅膀上刻了两个字——子复。   子复乃是他的字。   赵则元瞳孔微微紧缩,快步走过去,一把将簪子夺过来。   “……这根玉簪,你从何处得来的?!”   他认得……   这是他专门为外室姜氏而打造的,世间独一无二。刻字的细节,更是无人可以仿造。   可他一向藏得隐秘,也不许姜氏随意外出,就连母亲盯他盯得那般紧,也未曾发觉,温家是如何查出来的?   赵则元脸色微白:“你们对姜氏做了什么?!”   对于尚未成家的男子而言,未有明媒正娶的夫人,就在外头养外室,是极其败坏风德的行为。他父亲最是好面子,若是传扬出去,必然会打断他的腿!这也就罢了,他母亲自会护着他。可温家若以此事拒婚,却是合情合理,容不得旁人半句置喙。   “赵二公子稍安勿躁,”温世嘉吁出一口气,请他坐下,“姜氏安全得很,此事我们亦绝不会对外宣扬。”   赵则元闭了闭眼,垂头丧气地咬牙道:“你们想要什么?”   “我们要的很简单,第一,将书信退还给我们,第二,婚事就此作罢,忠勤伯府不可再纠缠不放。”   赵则元几番挣扎,不甘地从胸前掏出一封信,丢到了温世嘉面前。   温世嘉大喜,连忙拿起来,展信阅读。   赵则元的目光从他脸上滑过,重新站了起来,恍恍惚惚地想。   不用嫁给他,他们温家竟高兴至此?   他那个侍从眉目清秀,像个女子似的。   在屏风后躲躲藏藏,一直不露面,就是想最后一刻拿出这个杀手锏来治他?   真是可笑……   赵则元转身走了两步,电光石火之间,他心中骤然生出一抹异样。   不对,一个无足轻重的侍从有什么必要躲在屏风之后?   那后面肯定还有人……是谁?是她吗?   赵则元猛地停下步子,心砰砰直跳,一个转身,直直冲向屏风之后。 第6章 归京 他的目光转开,顿住,又忍不住看……   在他即将靠近屏风之时,温世嘉飞扑上来,从后将他箍抱住,使劲儿往后拖拽:“既已谈妥!赵二你撒什么泼?!”   “是谁在屏风之后!我要见她!”   “谁也没有!”   “既无人,你紧张什么?松手!给我松手!”   赵则元左摇右摆地挣扎起来,两人几乎扭打在一块儿,屋内器具被撞翻在地,碎裂一地,引得绿萝在一旁惊慌失措地呼叫。赵则元挣得脸红脖子粗,奋力昂着脑袋,热血上头,不管不顾地就朝屏风之后喊道:“……温姑娘!温姑娘,我知道是你在屏风之后,那年水榭一见,我心中一直对你念念不忘!若你愿嫁我,我即刻回去遣散姜氏!”   须知隔墙有耳,他喊得这样大声,此时又将自个儿的前程抛之脑后了?这没羞没臊的,置他们姑娘名声于何地?   春箩急得都要哭出来了,羞怒交加道:“赵二公子说的是什么糊涂话,快住口罢!”   那根蝴蝶玉簪打造得仓促,城西铺子的王师傅打造手艺已算是荆州城中一绝,可到底比不上盛京中的大师傅,中间赶工出了差错,又额外多用了些时日。因此,温娇今日才拿到成品,自然来不及将东西提早交给温世嘉。   原也没什么,这只是她手中最后一点准备,不到万不得已,还不想拿出来。   可哪曾想,年轻时的赵则元,一点就着,才刚谈了没多久就要愤而离去,怎能不逼着她赶紧祭上这个前世见过多次的“信物”作为交换条件?   如今可好了,还能有幸见识一回,他失态发狂的模样。   温娇微微叹息,站起来,正准备绕过屏风出去会一会他,忽听门外脚步声传来。   来人沉着脸,跨步上前,一左一右各拎住两人后领,像拎小鸡仔似的,一下就将扭抱在一起的两人分开。   此人正是刚才有过一面之缘的青年。   赵则元一边喘气,一边扑腾,见到他愣了半晌,忽然惊怒道:“是你?!怎么?江云翊现在连这等闲事也管了?”   江云翊三个字砸入温娇耳中,她骤然有些失神,本已从屏风之后露出半脸,脚步一转,又连忙缩了回去。   “两位公子,多有冒犯。”青年松了手,话里话外都透着寒意,“听风雅斋乃清净之地,我家主子既已出钱包下此处,想必应是有权说上两句。私事,我们不想管,可若是两位还想打,请挪步别处。”   赵则元显然是误会了什么,盯着温世嘉看了一眼,冷笑道:“好啊,我说你们硬气什么呢,原是身后有人撑腰!”   他推开两人,带着一脸憋屈,怒气冲冲而去。   *   雨势略小,温娇撑着伞离开之时,听风雅斋已恢复到了来之时的宁静。   虽闹了些不快,但到底解决了事情,少年郎迫不及待地想回家告诉母亲,撑着伞大步走在前头。   温娇踩着积水,听着砸在伞顶的雨声,心中既觉得安宁又有一丝不安,似乎总有道视线探究地落在身上。   她脚步一顿,回头往楼阁处半开的窗户望去,可那里风吹叶动,树影婆娑,却没有半分人影。   细雨携风而至,带了一丝凉意。   春箩怕冷地搓了搓手臂,细声问:“姑娘,你看什么呢?”   温娇摇了摇头,微微一笑:“无事,想来是我多想了,我们走罢。”   *   江玉成在此处安顿好了,江云翊就准备归京了,毕竟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去办。   临别之日,温父没露面,林氏亲自将温娇送至门口。   她紧紧握住温娇的手,轻轻拍了拍,目光含泪:“这几日你父亲也没再生我气了,听说,是你从中为我说了不少好话。娇姐儿,母亲……母亲真的不是想要害你……”   林氏哽咽着,温娇笑着回握住她,柔声安慰:“女儿知道的,母亲不必解释。”   拿了帕子帮林氏拭泪,温娇道:“我此去,兴许要在京中待一阵子,父亲身子不好,还要劳烦母亲费心多照顾。”   下人往马车上搬着行李包裹,两母女一边说话一边走,一道爽朗的笑声忽然窜入耳朵,一个身着研紫衣裙的贵气妇人迎了上来,看见林氏眼眶泛红,连忙亲昵地拉住她的手:“夫人放心,娇姐儿此番入京,有我、有婉姐儿一道,还有江家世子爷亲自护送,定会安然无虞。”   这位就是俞婉的母亲方氏了,温娇也是今日才知道,她们竟也要一道归京。   不过,也不算太意外。   俞婉如若志在嫁给江云翊,千方百计地想法子亲近他,也像她的性子。   俞婉跟在方氏身后姗姗来迟,见过礼之后,此刻目光与温娇对上,扯着嘴角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心中始终压着气。   ……这个没用的赵二!   林氏也没察觉异样,对方氏点头道谢:“有劳你们了。”   随行的除了方氏此前回荆州所带的家仆,还有一队江云翊的亲兵,浩浩荡荡的,等闲没有人敢来招惹。   林氏倒不是怕路上又危险,更多的是担心温娇入了江府受委屈,毕竟,这些年两家关系交恶,也无来往。   可这个节骨眼儿上,再多说也是无用。   又闲聊了一会儿,马蹄声哒哒由远而近,男子一身玄衣,面如冠玉,策马而至时,路上行人纷纷驻足回望。   温娇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望了过去。   时隔多年,那人与记忆中的模样又有了些许变化。   江云翊翻身下马,方氏连忙带着俞婉走上前,热情地笑道:“世子,你的事儿都办妥了吧?我们也差不多了。”   “那就早些出发吧。”   江云翊疏淡有礼,矜贵的世家气度在他身上显露无疑,几乎能让人忘记,他们江家当初可是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的。   “世子安好。”   俞婉今日特意打扮过了,因马上就要上马车,也没带帏帽,见江云翊的目光望过来,脸颊微微泛红。   江云翊颔首,这个时候,林氏也带着温娇走了过来。   他对林氏略见礼之后,目光从温娇的脸上滑过,没有片刻停顿:“都上车罢。”   微风徐徐,轻卷了一缕香风送至鼻尖。   他的目光转开,顿住,又转过头来,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这味道熟悉得像是……像是那日在陆先生书房见到的,那个羸弱少年身上散发的气味。   俞婉的手一下拽紧了衣裙,紧到手背上青筋迸现,她又朝江云翊走近了两步,挡住他看向温娇的视线,娇笑道:“世子,我们来的时候走的水路,路上的景致我都看腻了,这下好了,能有机会看不同风景,回去便能家中姐妹好好说说。要多谢世子,能让我圆了这个心愿才是。”   方氏笑着看了俞婉一眼,也跟着搭话。   任由热闹在身后,温娇告别林氏,转身走向自己的马车。   春箩回头望了一眼,小声嘀咕道:“这俞大姑娘,世子前世子后的,叫得可真亲热,怎么也不知避讳。”她是如今是看俞婉哪儿都不顺眼。   温娇不以为意,爬上马车,坐好了,才笑道:“永安王府简在帝心,尊贵无比,这满盛京哪一个姑娘不想嫁给他?俞大人如今官至礼部尚书,论身份、地位,都足以匹配,她有想法,不足为奇。”   “姑娘到底是哪儿一边的?”春箩有些气恼,“她就不该想,这些本就是姑娘的。”   “早就不是了。”温娇掩唇打了个呵欠,闭上眼,声音低下去,“今日起得早,我困了,睡会儿。”   “姑娘……”   “好春箩,别闹了,让我睡会儿,乖。”   *   马车轱辘轱辘滚动起来,接连赶路了两日,因照顾有女眷,行程并不算很赶,但到底是没有水路舒服。有些路段的山路又崎岖,颠得人骨头都快要散架了,俞婉头一天还精神头十足,第二日已经脸色发白,甚至吐过一回。   温娇习武之后,身子就渐好了,除了觉得坐得屁股疼一会,也没什么多大的感觉。   越往北走,天气越寒冷。   这一南一北,温差竟有如此之大,今年的天气实在是怪得很。   温娇习惯了荆州的天气,在这寒风冷意的颠簸中愈发觉得困倦,赶路时窝在马车上,不是看书就是睡觉。   这天,她这一觉睡得沉,迷迷糊糊醒来之时,外头已是星幕低垂。   马车已经停了下来,春箩也不在车上。   她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北风吹灌而入,冷得她一哆嗦。   星星点点的火把在前方晃动,不时有发力之时的呼喝声传来。   温娇微微蹙眉,正要下车去看,门帘一动,是春箩带着一身冷气钻了进来,她说话间都在冒着白气:“姑娘,泥石下滑,将咱们的路给堵住了。世子正想法子,让人将巨石挪开,可是道路湿滑,不好发力,这会儿正商量着换条路走呢。”   温娇问了下所处的位置,思忖道:“这条路回京是最快的,换道而行,起码要多一日脚程。最紧要的,是今夜怕是无客栈可投宿,要露宿荒野了。”   “是,世子也是这么说的。女眷娇贵,这么冷的天,在野外睡一宿,第二日怕是大病一场了。”春箩找出厚的披风给温娇披上,“姑娘,你惯来畏冷,可要小心身子。”   “嗯,我先下去看看。”   温娇掀帘而出。 第7章 相处 江云翊站在面前,垂眸看她,神色……   冷风刮得脸颊生疼。   温娇裹紧了披风,往人堆里走。   “李都尉力大无比都推不开,没法子。”   “换条路走吧,跟这儿耗什么呢。”   “唉,你难道不知?俞家那位大姑娘现如今正伤寒病重,若是在这荒郊野岭住一宿,可不知会成什么样儿。”   “没想到啊,咱们世子爷也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儿?”   士兵们闲来无事,一边围观,一边碎嘴,末了,喝着冷风闷声笑。   可随着温娇走近,议论之声越来越小,许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几乎都看痴了。   相对俞婉,她可是低调得很,几乎不怎么露面。即便这阵子赶路,中间有歇脚之时,她下车也不曾摘下过帷帽,因而很少人目睹过她的真容。现下没有戴,是因为风太大,戴着也遮不住,在雪夜里走路反而麻烦。   越往前走,山壁越陡峭,道路就越狭窄。   人群自动为她让路,只有一个娃娃脸的年轻士兵红着脸,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直到温娇走到面前了,旁人扯了下他,他才趔趄了下,匆匆让开。   春箩扶着温娇的手臂,差点笑出声。   “多谢。”温娇歉意地朝他微笑着点了下头。   “温、温姑娘,你找世子吗?我可以、可以带你过去。”   娃娃脸追了两步,鼓起勇气说完这句话,挠着后脑勺,脸仿佛更红了。   温娇诧异地回头望他,刚想说不必了,她不是去找江云翊的,只是想去看看路况。   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道冷淡的声音:“你找我何事?”   温娇吓了一跳,猛地回头,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许是风雪太大了,她竟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   江云翊薄唇微抿,见她眼睛微微睁大,分明受惊却强自镇定下来,微微福身朝他行礼:“世子。”   这好像是他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如此清晰地落入耳中。   不像其他女子面对他时,刻意放柔,撒娇一样的声线。   她的声音……娇软细腻,如上好的绸缎,很是特别,天生容易让人产生保护欲。   江云翊的指尖微微摩挲了下,目光转开,淡淡望向站在温娇身后的娃娃脸。他积威已久,吓得那小士兵脸色微白,慌乱行了个礼,同手同脚地跑走了。   周围的士兵见状,如飞鸟一般散了,各自去忙各自的事。   江云翊的目光重新落回她的脸上。   温娇垂眸望着地上的积雪:“我只是想去看下道路疏通得如何,给世子添麻烦了,我这就回去。”   她转了脚尖正要走,头顶上那道声音却说:“过来吧。”   温娇怔了怔,抬头之时,已看见那人转身往前走的背影。   她连忙跟了上去。   前方火把聚集之地,正有一块巨石卡在了道路中央,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   平日里一直跟在江云翊身后,一脸煞气的青年人,正是方才士兵们口中念叨的“李都尉”——李严。   李严的力气温娇是见识过的,此时他双手抵着巨石,和其他身材壮硕的士兵们一起蹲扎着马步,低喝一声,再次运气将石头往外推。好长时间那巨石皆是岿然不动,李严神情专注,咬牙再次用力。   温娇看得心都吊起来了。   咔哒咔哒的声音混着男人们发力时的吼叫,打破了雪夜的寂静。   巨石竟朝外慢慢滚动了半寸,生生将地上深坑挪平了些。   人群爆发出了欢呼之声,李严一个卸力,脚下打滑,往后跌坐,溅起星沫般的飞雪。   “……都尉!”   “快,快,拉一把!”   温娇看出来了,他怕是力气用尽,如今这般,已是他能做到的最大极限了。   “李严。”江云翊喊他。   李严撑力翻站起来,大步走过来,面露愧色:“是属下无能……”   江云翊看下眼巨石和山壁之间的缝隙,沉默着还未说话,就听到女子娇软的声音响起:“我倒是有个想法……”   两人目光对上,温娇悄悄吐出一口气,道:“眼下巨石缝隙间已能过人,此去不远处,应设有驿站,不若派人通知他们前来,先将二夫人和俞姑娘接过去安顿,以免耽误了病情。”   正说着,巨石之后哒哒哒马蹄之声逐渐清晰,伴着一声马儿嘶鸣,一个中年男子高声喊道:“钚阳驿丞郑释求见世子殿下!”   李严一笑,脸上煞气半减:“姑娘所想倒是与世子不谋而合,早先我们已飞鸽传讯郑大人。只是这巨石堵着,即便他们人来了,也无济于事。我本夸下海口,能将巨石移出,怎知……”他摇了摇头。   温娇怔了怔。   “行了,莫再多言。”江云翊淡淡说完这句,往前走,唤了驿丞过来,“郑大人,巨石与山壁间的缝隙马虽过不了,人却可以。我这儿有些女眷,需劳烦你护送她们先行回驿站安歇。”   郑释在缝隙之间与江云翊面对面站着,为难道:“世子有所不知,钚阳此前马瘟泛滥,我们驿站所豢养的马匹亦不能幸免,死了好些,如今……只剩这两匹老马,怕是不能护送太多人。”   江云翊望向站在他身后的温娇,眉尖轻蹙。   温娇识趣地说:“我身子康健,并无大碍,送俞姑娘即可。”   江云翊没搭理她这句话,径直偏头对李严吩咐道:“派人去跟夫人说明情况。”   过了会儿,方氏带着病得脸色苍白的俞婉深一脚浅一脚地过来了,忧虑道:“这风寒夜冷的,婉姐儿又在病中,这般折腾,怕是会病得更重啊,世子,难道就无其他法子了吗?”   江云翊道:“夫人见谅,驿站是最近的安歇之处,有热水、有吃食、有大夫,若你们不去,只能跟我们一同在雪夜中露宿。”   他话中之意,已是非常明白。   俞婉捂着唇咳嗽了两声,泪眼望着江云翊:“多谢世子体恤安排,可……可我听说,只有两匹马,我们这么多女眷……”   江云翊道:“夫人和俞姑娘先行过去,不必担心,我让李严护送二位。”   方氏扶着俞婉,此刻骤然察觉到俞婉的手一下收紧了,连忙道:“世子,这……娇姐儿不同我们一起走么?”   温娇在一旁站着,眼观鼻鼻观心,心想,这两母女还真是将她看得紧,生怕她跟江云翊之前有机会发生点什么。可能发生些什么呢?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好,他对她,从来是爱搭不理的,即便说着话,那紧蹙眉头间散发出的“麻烦”二字已足够明显。   最终,俞婉还是带着不甘妥协了。   她倒是想硬撑着,但这娇贵的身子不允许。在方氏的劝说下,与她共乘一匹,裹得严严实实的,上马离开了。   临走之时,方氏转头看温娇,神色晦暗。   看温家这丫头这阵子躲在马车上,不怎么露面的模样,还以为她如今已有点自知之明,知道无法再高攀永安王府。可眼下看来,她仍旧是个不安分的。   骤然,对这个可能阻碍女儿前途的绊脚石,她生出极大的不满与警惕。   风雪之中,温娇平静回视,嘴角甚至扬起一抹轻笑。   *   郑驿丞和他的属下带来了马,这会儿换给他们三人离开,只能跟着江云翊等人露宿一夜了。可他却不觉得自个儿委屈,深觉替这位矜贵世子做了一回事,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笑着回话。   温娇见江云翊被簇拥着走远,不必跟他单独相处,心情倒是放松了不少,呼吸着带着凉意的空气,笑道:“走吧,我们回马车待着去,这外头太冷了。”   春箩冷得嘴唇都有些乌青,哆哆嗦嗦地说:“姑娘,马车里也冷,你身上就一直没有暖和过,不如去火堆边坐一会儿吧。”   马车里也不是完全不漏风的,她们两人的手现下碰在一起,皆是比冰还要冷。   温娇自然同意了。   她们寻了一处火堆坐下,之前的那个娃娃脸士兵被撺掇着抱了柴火过来,红着脸为她多添了些。   温娇感激地对他笑着道谢。   娃娃脸这回却不敢多看,一边做事一边在人群之中搜寻江云翊的影子,趁他没望过来,做完就赶紧溜了。   春箩盛了一碗热汤给她,小声笑道:“姑娘,这小子挺有意思的。”   手指贴着滚烫的碗,才感觉僵直的骨头活过来了。   温娇吹着汤,慢慢抿了一口,“你也快些喝吧,再暖和一阵,我们就回去罢。”   春箩烤火,搓手,小心翼翼地看她:“姑娘,可是奴婢说错话了?”   温娇摇了摇头,眼底有火光晃动:“不关你的事,是我今日有些放纵了。”她懊恼于今日没有戴帷帽下车,闹出一番波动,必然让那人心生不满了吧……   正出神想着,咯吱咯吱,脚踩在雪地行走的声音靠近。   一道阴影移至头顶。   温娇抬头去看,却见江云翊站在面前,垂眸看她,神色淡漠。   她连忙放下汤碗,站了起来。   还未等她行礼,江云翊的目光就淡淡扫在春箩身上,春箩被看得细微抖了一下,温娇便道:“我有些冷,你去马车上,帮我取汤婆子过来罢。”   “……是。”   春箩有些担心,却也没办法,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周遭一下安静下来,就连远处士兵的喧嚣之声也仿佛融不进来。   火堆劈啪作响,光影打在脸上,有一种奇异的温柔。   两人面对面站着。   温娇双手交叠,轻轻握着,长睫微垂:“世子有话可以直言。” 第8章 入府 怎会有女子说话的声音,娇声娇气……   “温姑娘,”他声音清冷疏淡,“你既如此说了,我也不欲与你兜圈子。不日就要抵达盛京,我家老太太向来心善。你既要入我江府做客,有些话,我须得问清楚,也免得平白生出许多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   误会她是为着嫁给他而迫不及待进府的?   即便一早知道众人难免会有这种心思,她也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可被他当着面这样问询、敲打,难免觉得有些……难堪。   她微微咬住下唇,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脸上,愈发觉得脸颊有热意涌现。   好在江云翊似乎并不在乎她的回答,他低头翻弄着手中拎着的酒囊,漫不经心地问:“你为何救我大哥?”   温娇柔顺答道:“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骆神医,姑且一试罢了。我既唤大夫人一声表舅母,唤大公子一声表哥,这点小事还是应该要做的。”   “机缘巧合。”江云翊细细咂摸了下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淡笑,但很快隐去,“如何机缘巧合?”   温娇捏紧手指,沉默片刻后,抬眸看他:“世子若觉得我入江府做客不妥,等我拜见过老夫人之后,自当速速离府。”   江云翊手中动作一顿,看向她。   夜风有些大,吹过之时,她纤弱的身姿似站不住般晃了下。   如墨一般的长发随风轻扬,有些许碎发飘夹在她微启的殷红唇瓣间。她就这样看他,目光莹然而清澈,极为真挚的模样。   江云翊错开眼,骤然间有些心烦意乱,好像他在欺负她似的。   薄唇微抿,他冷淡地微微蹙眉:“随你。”   不管是真是假,他看来是在她身上问不出些什么了,也不必在此浪费时间。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回走。   温娇闭了闭眼,懊恼地抿紧唇。   下一刻,只见江云翊脚步顿住,转身,遥遥望了她一眼,将手中的酒囊信手扔了过去:“接着。”   习武之人看到有东西朝自己飞过来的下意识反应,就是伸手一捞,稳稳收入怀中。   温娇做完这个流畅的动作,心里才突突一跳,莫名有些紧张。   江云翊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神情,只是淡淡道:“驱寒。”   “……多谢世子。”   *   等到与俞婉他们会合,再赶回盛京,已比预计的日子晚了两日。   永安王府的尊贵体面,如今天下谁人不知?可直至入了江府,被小桥流水,雕栏玉砌所环绕,方知“盛京江家”这四个字的分量。   异姓王是大魏朝开国以来独一份,眼下这等奢华又何尝不是见所未见呢?   温娇跟着府中凌嬷嬷先去拜见老太太。   老人家信佛,院落之中也能隐隐闻到淡淡的香火味。   厚厚的帘帐之后,传来阵阵笑声。   凌嬷嬷请温娇在外稍候,请小丫鬟进去通禀之后,又另有一个着桃色比甲的大丫鬟出来迎她进去。   温娇是认得她的,上辈子有过几面之缘,她名叫银瓶,在老太太身边很是得力。后来,似乎还被老太太指给了江云翊做妾,很是受宠,当时亦有不少贵妇人私下里酸她日子过得顺遂美满。   凌嬷嬷对银瓶笑道:“银瓶姑娘,王妃娘娘差我过去问话呢,我这就走了。”   银瓶听她提及王妃娘娘,也就是江云翊的母亲,脸上笑容略微淡了些,却依旧点头笑道:“嬷嬷辛苦了,慢走。”   银瓶转头,不着痕迹地打量下温娇,亲切地笑道:“姑娘,快快请进,老太太等你许久了。”   “有劳银瓶姑娘。”温娇姑娘保持着微笑。   小丫鬟打帘让她们进去。   入了屋内,浑身的凉气被暖意包裹,人也慢慢舒缓过来。   自打她入了屋,满屋子的女眷眼睛就落在了她身上,原本喧闹的说笑声也渐渐停了下来。   老太太额间带着一条镶珠点翠的抹额,一眼望去贵气逼人,面容却极为和善,等温娇行礼之后,便笑着朝她招手:“娇姐儿快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她拉住温娇的手,目光慈爱:“可怜见的,外头冷吧?手竟冻成这样。”   温娇笑得乖巧甜美:“老太太这儿暖得很,我早就不冷了。”   傅氏是大房长媳,也就是她的远房表姨母,此刻听罢,就招人拿了个手炉过来,给温娇捧着,笑道:“娇姐儿天仙一样的人,可别冻着,快拿着暖手,否则,别说老太太心疼了,就连我看了也心疼呢。”   众人都笑了,温娇接过手炉,向傅氏道谢。   傅氏连忙亲昵地拉她去身边坐下,感慨道:“快别谢我了,倒是我该多谢谢你,若非得你引荐骆神医,这会儿明哥儿的腿疾还不知何时能医治好呢。”说着,她已美目含泪。   温娇柔声宽慰道:“表姨母莫要伤心了,如今明表哥的腿疾能治好应是喜事一件,你更该高兴才对。听说明表哥喜欢骑马射箭,待他痊愈,又能一展风采了。”   老太太附和着笑着点头:“娇姐儿说得不错,你呀,就是太易伤怀啦。”   老太太又问了一些温娇在荆州的生活,一路而来的趣闻,见她温温柔柔的,知书达理,心中很是喜爱。对于当年那些旧事,她倒像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因而当傅氏提及,让温娇住在她那边的院子时,老太太抿了口茶,随口道:“不必了,我已让樊嬷嬷将雪禅居收拾出来了,暂且让娇姐儿住那里罢。”   不止傅氏怔住了,满堂的女眷心中无不震惊。   能住在老太太院中,吃穿用度皆是最好的,已是殊荣,更何况,是老太太最喜欢的雪禅居。   那可是江云翊亲自请江淮一带的名匠过来雕造的。   老太太这是在表态,是在明里暗里地护着她呢,想是怕府中人因那纸未成的婚约对她心生芥蒂,将她怠慢了。   温娇虽不知一个雪禅居怎么就把众人惊成了这样,但难免也觉察出了一些,连忙站起来就要推拒,老太太却笑着对她说:“怎么?不愿意陪我这老婆子住?”   “能得老太太厚待,我心中自然万分欢喜,可……”   “欢喜就好,旁的,都不重要。”老太太扭头对立在一旁的樊嬷嬷道,“这么许久了,怎么翊哥儿还没见人影儿?”   樊嬷嬷笑道:“回老太太话,三公子着人来过了,说是一身臭汗,怕熏着老祖宗,先去沐浴更衣之后,再来拜见。”   老太太语气之中满是宠溺:“他呀,是太累了,让他歇会儿罢,让他用过饭再来见我罢。”   正说着话,江云翊掀帘而入,嘴角含着浅笑:“孙儿原想在您这儿蹭顿好的呢,这下……我该掉头回去?”   他做出一副进退两难的模样。   满堂轰笑。   老太太笑骂道:“赶紧给我过来!”   温娇心中倒是有些讶异,这人在外头跟个冷面神似的,原来到了老太太跟前,也会说这样的玩笑话。   他换了身冰蓝雅致竹纹的衣服,整个人愈发显得清俊洒脱。   待他走近了,温娇向他行礼:“见过世子。”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们二人身上,江云翊看她一眼,还未应声,就听傅氏笑道:“叫什么世子呀,平白显得生分,按我说,娇姐儿既唤明哥儿一声表哥,自然,也该唤翊哥儿表哥才是。老祖宗,您说呢?”   老太太颔首笑道:“是这个理儿。”   温娇心中知晓,她已到了待嫁的年纪,住到江府,本就不太妥当。如今,给他们安上一个表亲的关系在里头,也就名正言顺些了。   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从善如流地垂眸,浅笑唤道:“翊表哥。”   江云翊心中微微一动。   ……怎会有女子说话的声音,娇声娇气成这样?   他的指尖下意识摩挲着,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半晌,才低声“嗯”了一声。   *   搬进雪禅居,温娇才明白过来,为何之前众人是那样既艳羡又震惊的表情了。   院中梅花盛放,在这泠香环绕之中穿过梅林,入了小院,琉璃灯如同星光般悬挂。   除了日常居住的寝室,另设有观景楼阁,楼中藏书万千。   窗门阔大,银河倒挂。   临窗而眠,可看万家灯火,也可听水声潺潺。再细细煮上一壶清茶,闻着梅香,捧着书卷,再惬意舒适不过了。   春箩心情好得不得了,一边帮她收拾,一边说道:“姑娘,老太太人可真好,有她在,接下来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温娇托腮望着窗外美景,慢慢道:“永安王府人多嘴杂,不比我们在荆州,日后,你我更要谨言慎行才是。老太太是倚仗这些话,不可再说了。”   春箩停了手上动作,脑中热度一点点散了下去,朝温娇福了福身,低声应了:“姑娘说得是,奴婢记住了。”   过了会儿,老太太指派到温娇院中服侍的青露进来了。   朝温娇行过礼之后,笑道:“姑娘,老太太请姑娘过去一同用饭。”   温娇换了身衣裳过去了。   想到之前江云翊说笑,要留在老太太那儿用饭的话,心中一点儿也不轻松。   进门之前,她悄悄吐了口气。 第9章 欺负 三哥哥,你为何也站在她那边!……   晚饭备好了,樊嬷嬷来回禀老太太。   江云翊便扶着祖母,从佛堂走出去。两祖孙说着话,下人们都远远避开了,唯有老太太跟前伺候了几十年的樊嬷嬷在后跟着。   老太太问:“你在我这儿待了这么久,可去见过你母亲?”   “匆匆去露了个面,等用完饭,我再去看看她。”   实则他一回来,就被请了过去,说是母亲病重,因而,来老太太这儿晚了些。   老太太何等精明,听他说得淡淡的,情绪不高的样子,就笑了笑:“我是听说她病了,这几日都喝着药呢,见着你,可好些了?”   两祖孙对视一眼,都笑了。   江云翊道:“老祖宗莫怪她,她这是心病,过些日子就好了。”   老太太遥望院中灯火,站定了,微微叹息:“我哪能不知道,她这是怪我呢,擅自做主请了温家女儿过来,在替你鸣不平。”   “我没有什么不平的,那些人要闲言碎语,就由着他们去罢。”江云翊除了担心温娇别有用心,伤害到老太太外,对这件事确实没怎么放在心上,否则也不会将人接入江府。   老太太目光慈爱:“你能如此想,我倒是心宽了些。不管如何,当年温老太爷对我们江家是有恩的。娇姐儿如今又为治愈你大哥的腿疾出了力,眼下温家这种境况,他们最担心的应是娇姐儿的婚事了。那孩子你也见了,生得很是不错,若不能找个好点儿的人家,怕是现下是谁都敢惦记的。”   江云翊脑中闪过赵则元的脸,微微蹙了下眉。   老太太拉着他继续往前走:“我留她住一阵子,你若实在不喜,自避开了去,我也管束着,不让她在你跟前出现。”   江云翊指尖下意识摩挲了下,侧过脸来笑了笑:“老祖宗把我当什么人了?不必如此,温表妹只管放心住着便是了。”   老太太拍拍他的手,笑着点了点头,目光自他脸上逡巡而过,试探性地添了一句:“既说起婚事,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是没个想头?先前,你母亲可是在我跟前提及过宝真县主之名。你的意思呢?”   江云翊脚步微微一顿。   *   盛京江家,家大业大,一共有三房。   大房老爷资质平平,如今只在太常寺领了个闲职,大夫人傅氏是西平候嫡女,嫁给大房老爷原属低嫁,可好在夫妻二人恩爱,至今,大房老爷也未纳过妾,房中只有傅氏一人。因而膝下单薄,只有江霁明一个儿子。   二房,则是江云翊这一脉了,整个江家就是靠他们撑着。父亲是大魏开朝以来第一个异姓王——永安王,母亲是长平郡主,出身高贵。江云翊上头有一个嫡亲姐姐,嫁入了晋国公府。他排行第三,早早就被请封了世子之位。   至于三房,是家中最没有出息的一脉了。三房老爷至今也只有个秀才的功名在身,考了多年,也未能考中。他的夫人乔氏,商贾人家出身,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这三房老爷也风流,房中妻妾最多,有四个孩子。两个为乔氏所生,一男一女,男孩儿才刚满月,是她拼了老命生下来的,排行最末。剩下的,都是家中姨娘生的了。和江云翊关系最好的江玉成,便是三房庶出。   白日里,江府的长辈,除了江云翊父母,其余温娇都是见过的了。   晚饭,老太太是请了三房那两个女儿一块儿过来的,说是为了陪她老人家,实则也为了让温娇跟她们混个脸熟,毕竟往后住在一块儿,小姐妹之间互相打交道更多。   人都到齐了,唯独三房嫡出的四姑娘江曼柔姗姗来迟。   她八岁以前是在老太太膝下养大的,自然不同别个,受得宠爱多些,性子也娇惯些,没人敢多说什么。   温娇只管垂眸安安静静的吃自己的饭,这四姑娘却好似莫名其妙地看她不顺眼,她往哪里夹菜,江曼柔的筷子就跟着过来,不是先一步将她看中的抢走,就是用手肘抵她。   温娇看她,她就笑着回望过来,目光中带着得意和挑衅。   小孩子把戏。   温娇微微一笑,又重新拿起筷子,去夹面前的一块肉,江曼柔的筷子果然又跟着过来了。   温娇这回没再避让,两个筷子同时落下之时,温娇目光微闪,手指不着痕迹地微微用力,只见“啪”地一下,温娇手中的筷子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正正好倒插在江云翊碗中,跟上香似的。   “……”   万籁俱静。   温娇“慌张”地站起来,局促道:“翊表哥,对不住,是我手一下滑了……”   江曼柔刚想笑,就江云翊沉着脸望过来,江曼柔脸色微白:“三哥哥,不是我……”   “你还吃不吃?不吃就滚出去。”   江云翊声音冷得吓人。   老太太也是眉头紧锁,谴责地看了江曼柔一眼,出来圆场道:“娇姐儿快坐下罢,小厨房新做的牛乳羹很是不错,正好给你换个勺子,尝一尝。”   江曼柔埋头戳饭粒,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三哥哥哥这么凶。怪道俞家姐姐说,这姓温的红颜祸水,会将三哥哥迷惑了去。   她越想越委屈,眼眶飞速红了,一边默默垂泪,一边心不在焉地吃着饭。   “你跟我出来。”江云翊淡淡说完,起身往外头去了。   江曼柔怔怔看了会儿他的背影,又怯怯看了一眼老太太,见江云翊站在门口,转头望向她,已在不耐烦地微微蹙眉,她再不敢犹豫,小跑着跟了出去。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老太太见温娇和五姑娘都停筷了,便对温娇道:“四丫头平素就是这样的性子,心不坏的,就是霸道惯了,你莫放在心上,等翊哥儿好好训训她,叫她来同你道歉。”   温娇连忙推辞了两句,老太太见她似真的没有放在心上,眼神愈发柔和,欣慰道:“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   *   院中僻静之处。   江云翊负手而立,淡淡道:“我看你是没心思吃饭了,去吧,祠堂里跪两个时辰去。”   江曼柔眼中的泪蓄得更多了,拉住江云翊的袖子,可怜巴巴地哭道:“三哥哥,我知道错了,这么冷的天,你别让我去跪了。”   江云翊故意道:“错了?四姑娘错哪儿了?”   江曼柔嗫嚅了半天,也不想说,她一边生气地抹掉眼泪,一边哽咽道:“我怎么了?凭什么她一来就能住进雪禅居,我求了老祖宗这么久,也没让给我,凭什么给她?况且他们温家背信弃义,算什么东西,三哥哥,你为何也站在她那边!”   “温江两家从前的旧事,你一个小姑娘懂什么?”毕竟是从小宠大的,江云翊看她哭得气都喘不上来,还是有些心软,“她如今住进江府,是因为她对大哥有恩,对我们江家有恩,你莫再欺负她了,仔细传出去了,说我们江府没家教。”   江云翊替她擦了下眼泪。   “好了,快去罢。”   感受着三哥难得的温柔,江曼柔泪眼朦胧地看他,抽噎着点了点头,半晌,才迟钝地问:“去哪儿啊……”   “去祠堂,罚跪。”   “……”   江云翊转身走了,身影渐渐消失在小径深处。   江曼柔崩溃:“为什么还要去啊……呜呜呜……”   *   累了一天了,温娇睡得很早,第二日起床了,才听春箩小声提了一句江曼柔昨日罚跪之事。   她坐在梳妆台前,春箩正一下一下地帮她梳发,小声道:“昨夜四姑娘确实过分了些,世子教训她一下,也没什么不妥,老太太也没说什么呢。”   温娇手指绞着垂在身前的长发,心里头却是有些讶异的。   江云翊这个人,对家中兄弟姐妹一向看中,尤其是很宠他这个四妹妹。   昨夜那么一件小事,她以为,他最多口头训斥两句,在老太太面前过得去就是了,怎知竟会罚得这样重?   想起他那一副看自己很不顺眼的样子,倒是没想到,他还会这样处理这件事。   青露打发了小丫头去厨房领早饭,走进来,看到春箩在给温娇梳头,笑着赞道:“姑娘今日气色看着比昨日要好多了,可见是睡得不错了?”   温娇笑着说:“要多谢你昨夜点的安神香,我闻着极好。”   又说了几句闲话,青露又道:“奴婢已遣人去拿早饭了,姑娘用过之后,再去给老太太请安也不迟。”   春箩去匣子里取了些碎银子过来,青露见了,却不敢接:“姑娘这是折煞奴婢了,还未能替姑娘办什么事儿呢,哪有先领了赏的道理?”她不是那等眼皮子浅的,怕这接过来的,是烫手山芋。   温娇笑着拉住她的手,将碎银子握入她手中,柔声道:“我没别的意思,青露姑娘尽可放心。我只是觉着,青露姑娘是老太太跟前的人,来伺候我,已然是委屈了。往后的日子,还要请你多多提点才是。”   青露见过的千金小姐不少,但似她这般年纪,貌美远胜常人,却又能如此平易近人,不端架子,可是很少见的。   听闻她从前可是首辅千金,在贵女圈子中,亦是一呼百应的那种人。   如今虽然家道中落,但见她说话做事大大方方的,很能让人心生好感。   早些时候,心中较劲,为何是她,不是银瓶过来伺候的那点儿小小的不平之气,渐渐消失了。   跟着她,是有前途的。   青露垂眸笑了笑,将打赏收下,朝她伏了伏身,道:“那青露谢姑娘赏了,往后,姑娘唤我青露便是。” 第10章 嫌弃 他立在门口,仿佛等着她过去问安……   温娇清楚,青露并非向着她了,只是暂时将彼此划为同一阵线罢了,说到底,她还是老太太的人。   她不像春箩,主仆自小一同长大,有深厚的情谊。   一个人的忠心是不能用钱财买来的,温娇对青露的要求也不高,能留心通个气,告知她府中诸事就可以了。   譬如,这之后,青露就告诉她,老太太的寿辰再过月余就要到了,这是永安王府头等大事。   上辈子,她自然是没有资格来参加江府寿宴的,只依稀记得,当时她婆母曾谈及过老太太寿宴之盛大,连陛下也亲自过来了,还曾赐下颜寻山老先生留下的《春山戏雀图》。   温娇正出神想着,春箩忽然在她耳边小声叫了她一下。   温娇猛然回神,却见银瓶站在面前,笑着重复了一遍:“姑娘,老太太请你进去。”   老太太是个慈祥人,见她来问安,倒是先问了一下她在雪禅居,住得是否习惯之类的。两人聊了会儿,温娇陪老太太上完香,拜完佛,她便打发她去见见傅氏。   这正合温娇之意。   她原也是打算去拜见一下这个表舅母的,若是能见上大公子江霁明则更好了。   傅氏爱种些花花草草,温娇进去之时,她正拿着剪子修剪花枝。   见温娇来了,亲切地拉她坐下,爱怜地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笑道:“你今日不来找我,我迟些时候,也想着过去看看你的。昨日人多,倒来不及跟你说上些什么。”   温娇柔柔一笑:“多谢表姨母关心,我是小辈,本就该是我来看您的。”   傅氏微叹,紧紧握住温娇的手:“娇姐儿,你不知道,表姨母是真心感激你。那骆神医不为金银所动,不知有多难请,真是多亏了你从中引线。你救了明哥儿,就是救了我的命啊……”   温娇回握住她的手,柔声宽慰:“表姨母言重了,我幼时身子不好,若非有表舅舅指点些强身健体的功夫,只怕也活不到今日。我帮明表哥,自是应该的,又何谈谢字?”   傅氏最怕的就是她拿乔,没想到温娇进退有度,这番话却说得她心中颇为舒坦。傅氏脸上笑意渐深,连忙请她喝茶,目光落在她脸上,感慨道:“娇姐儿长大了,和你母亲的容貌倒是越发相似了。”   自她生母去后,就很少有人在她面前提及了。   温娇怔了下,微微笑着错开话题:“表姨母倒是没怎么变,同我记忆中一般好看。”   温娇难得说了句俏皮话,逗得傅氏嗔笑着点了点她的头,“你这丫头嘴巴抹了蜜吧,可真会哄人。”   她又坐了会儿,没有直接提及要去看望大公子,只是多关心了几句他的身体状况,还说自己有药膏带来,给他涂抹后,能加快恢复的进度。傅氏听了,心中喜极,见她带着青露,便索性叫青露带她过去。   “我就不去了叨扰明表哥了,表舅母帮忙转交即可。”   “你方才同我说的一堆注意这个注意那个的,我听得头晕。”傅氏笑着说,“劳烦你走一趟,可好?”   话说到这份上,温娇从善如流地应了。   她是个谨慎性子,知道自个儿身份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亲戚,为了有个正当理由去见江霁明一面,也算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   *   衡雅苑。   江霁明坐在轮椅上,腿上搭着厚厚的狐毛毯,正用钳子拨弄小火炉中的碳火,嘴角含着笑:“听说昨日你罚四妹妹跪祠堂了?”   书架边,翻书之声窸窣不断。   一道清冷低沉的声音不甚在意地道:“是老祖宗罚她,同我有何关系?”   “你可小心着三伯母记恨你。”江霁明无奈地摇头一笑。   “漠北一带的舆图不全,看了好些,才勉强拼凑出点轮廓。”江云翊换了一本书,翻了几页,又放回去,“三伯母如今得了耀哥儿,一门心思都扑在他身上,哪儿有心思管这个。”   江霁明笑着瞥他一眼:“怎么?你向来不爱多管闲事,这是在为温家妹妹出头?”   手中动作一顿,江云翊将书放了回去,语气平淡:“昨日那丫头把她筷子都撬飞了,直直戳我碗里。我倒是不想管,可怎能忍住不发火?规矩都学进狗肚子里了,毫无礼数。”   江霁明微微有些讶异,倒是没有想到过程居然是这样的。   “大哥,我先前送过来舆图的你可看了?”   “看了,这两日我就能重新画好给你。”   江霁明曾在漠北待过一阵子,现有的舆图缺漏之处颇多,江云翊是想让他帮忙完善一下,重新绘制一幅完整的出来。   “不急,你身子要紧。”江云翊站起身来,“我外头还有事,先走了。”   房内侍候的丫鬟连忙去取披风过来,江云翊正要接过,却见下人进来禀告,说温姑娘过来探望。   江霁明温和一笑:“刚才还说起她,快快请进来罢。”   见江云翊还站着不动,眉尖轻轻拧着,他便问道:“三弟,怎么了?还有事?”   “无事。”江云翊目光微动,垂下眼,接过披风,匆匆搭上,往外走去,“走了。”   厚帘子掀开,正巧遇到温娇款步走来。   两人视线甫一对上,温娇就先挪开了,心中直喊倒霉,怎么这也能撞上?   偏生那人还不走,就立在门口,仿佛等着她过去问安一样。   尽量忽视落在身上的目光,温娇走上台阶,客客气气地向江云翊行了一礼:“世子安好。”   过了好半晌,那人喉间才短促地“嗯”了一声,仿佛还有些不快似的。   温娇站直身子,枯站了一会儿,见他似乎没有话说,却又堵在这儿不走,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她正要开口告辞,借着不想江霁明久等的由头先进去,江云翊却忽然道:“你……过来看大哥?”   ……这话问得可不是多余么,难道还能站在这儿跟你大眼瞪小眼不成?   温娇嘴角弯出浅笑,声音轻柔娇软:“是,骆神医曾留给我一瓶上好的活血膏药,有助于明表哥早日恢复。表姨母让我送过来,也顺便同明表哥说说膏药的用法。”   她解释得很清楚,江云翊也没什么好问的,再加上青露就随侍在她身后,她应该说得也不是谎话。   “嗯,你进去罢。”顿了顿,他补充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江云翊又看了她一眼,见她始终垂着眼眸,从不怎么看他,微微抿了抿唇,大步迈下台阶。   女子娇软的声音响在身后:“世子慢走。”   人前唤他翊表哥,人后就叫世子。   江云翊的步伐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神情淡漠。   *   壶中水咕噜咕噜煮着。   淡淡的茶香味在空中弥散。   江霁明嘴角含着温和笑意,亲自倒了一杯茶,推到温娇面前:“尝尝看,是否喝得习惯?”   “多谢明表哥。”温娇抿了一口,略有些讶异地抬眸看他,忍不住笑了,“茶味清淡回甘,最特别之处是有淡淡花香。这是什么茶?我倒是第一次喝。”   江霁明笑道:“漠北的一种露白花晒干后泡制的,女孩子应该喜欢。”   同样姓江,那人就是个冰坨子,可江霁明却温润如玉,脾气极好,甚至可以说是体贴入微。   温娇又喝了一口茶,嘴角带着浅笑:“确实不错。”   “那就拿一些回去,我这儿还有。”江霁明右手托袍,微微倾身,为她倒茶。   温娇连忙推拒,江霁明却微笑道:“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在盛京,最多算是罕见罢了。除了这露白花干茶,漠北其实还有许多有趣的玩意儿。譬如风格粗旷野性的树雕,形状稀奇古怪,别有意趣;金乌嵌玉的蛇形手镯,展开却是一把防身的小匕首,实用又好看。你若感兴趣,日后我去之时,便给你带些回来。”   他侃侃而谈,又说了许多,温娇听得津津有味,有意引导他多说些。   眸光微动,她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顺着他的话题问道:“听表舅母说,明表哥曾经在漠北待过一阵子,怪不得对那里的风土人情如此熟悉。以前,我碰到过一个说书先生,他谈及漠北有个族群,号称是沙漠狼的后代,能驱使群狼,不知是否是真的?”   难得有人跟他畅谈这个,江霁明不疑有他,笑着答道:“是有这么一说。这个族群自称狄狼族,离世而独居,少有人见到。不过若能见到,倒是一眼能分辨出来。”   “这是为何?”温娇追问。   “他们手腕内侧,一般会刻狼纹图腾,比较特别。”   “那明表哥可曾见过?”   “不曾。”   “……不曾?”   许是温娇语调中暗含了惊异,江霁明眸中带笑,望向她:“怎么了?”   温娇低头捋了捋耳边垂下的长发,声音柔和:“只是觉得明表哥连图腾的位置都清楚,许是见过他们族人。”   “知道归知道,也不是那么容易碰到的。”江霁明理了理膝上狐毛毯,“温表妹似乎对漠北也很感兴趣。”   他是个心思敏感之人,许是见她一直绕着漠北的话题转,有些怀疑她的动机。   温娇面色波澜不惊,微微一笑:“毕竟和中土文化不同,听什么都觉得新鲜,若能如明表哥一般,亲自去见识见识便更好了。”   还是比较少见闺阁女子有游历四方的愿望,江霁明认真看了她一眼,见她骨骼纤细,娇娇柔柔的模样,放松下来,愈发觉得人不可貌相。   “漠北如今和我大魏关系紧张,不太安全,否则,我倒很愿意倾力为你达成此事。”   何止紧张,边境数城已被抢占多年,留在那儿的大魏人很多还沦为了奴隶,供蛮人驱使。   江家有今日这番功业,正是因为这些年为大魏抗击下了不少突厥人的进攻,保卫了大魏疆土。年前,突厥与大魏签下了和平条约,才有如今的太平。   她面容娇如芙蓉,说出来的话却字字铿锵有力:“来日方长,我相信有生之年,大魏精骑必能收复边境。那片土地,会回来的。”   江霁明怔了怔,随即低头笑了。   他见过太多人,包括整个大魏朝堂,基本都认定收复渺茫,能如此信誓旦旦说出此话的,除了她,江霁明只听过江云翊这般说过,尤其是……他们眼中散发的光都如此笃定而相似。   他那个三弟,这些年身边也没个人,婚事也一直是家中头疼之事。   若非温江两家有那么一桩旧事积怨在前,这个温家表妹和三弟倒很堪匹配,更难得的是,所思所想与他十分契合。   三弟一直想要的,不就是这么一个温柔解语花? 第11章 挑衅 温娇连忙错开目光,微微咬住下唇……   到了傍晚时分,温娇收拾了一番,准备过去老太太那儿用饭。   今日老太太正式给她摆了接风宴,各房都会到齐,这个面子给得算是十足了。   出门之时,青露不在,温娇便带了春箩过去,走至半途,青露匆匆跟上来,小声提醒道:“姑娘,王爷回来了,眼下正在老太太房中说着话呢。”   温娇有些诧异,永安王江略此前奉天子之命,前往边境整肃军务,不该如此快的回来才是。   温娇想了想,问道:“莫非是因为老太太寿辰在即,陛下特意恩准的?”   见她这么快就想到了,青露笑容愈发灿烂:“姑娘冰雪聪明,都不用奴婢再多说了。待会儿,姑娘先去耳房略坐一坐,等老太太和王爷说完话,再去拜见。”   温娇微笑着点了点头。   待被引入耳房之时,屋内已有两人坐着在喝茶,吃果脯。   正是昨晚才一同吃过饭的,三房的两位姑娘。   五姑娘江风荷是庶出,是个不爱说话的内向性子,看着很是乖巧,见她进来,轻声打了个招呼:“温姐姐。”   四姑娘江曼柔昨日也算是见识过了,刁蛮任性,看温娇哪儿都不顺眼,再加上昨日那笔新仇,这会儿见五姑娘先叫了她,立马扭头一瞪眼,吓得江风荷把脑袋埋下去,不敢说话。   温娇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走过去坐下。   小丫鬟立马奉了热茶过来。   温娇低头喝茶,江曼柔的眼睛却盯着她上下左右地扫视,略带讽刺地道:“五妹妹,你看,这偏远之地待久了的人就是和咱们不一样,首饰也好,衣裳样式也罢,瞧着就不是时兴的,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款式了,若是同她一块儿出门,可真是要笑掉一众姐妹的大牙了。你说是吧?”   其实她穿的戴的都挺好看的,五姑娘江风荷心中想着,瞧瞧这个,瞧瞧那个,嗫嚅着不敢开腔。   温娇抬眸看向江曼柔。   气氛实在有些不对,江风荷扯了扯她五姐姐的袖子,小声道:“五姐姐,别说了,小心老太太知道了会生气的。”   江曼柔取了一块果脯细细咬着,弯着眼睛笑道:“哎呀,就事论事,说说罢了。温姐姐,你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吧?”   温娇嘴角含着笑,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当然,这有何好生气的?四姑娘不过是想与我辩一辩何为时兴,这点小事,更不必说到老太太跟前去。”   江曼柔身后的尾巴都要翘上天了,脸上得意的笑容遮都遮不住:“嗯,说得不错。”   “那我就说说我的看法。”温娇目光微动,柔声道,“想来,四姑娘是自出生就一直待在盛京,从未出过远门,那自然就只知道盛京时兴的花样是什么,却不知这天下之大,好看好玩的多了去了。轻若蝉翼的云烟罗你可曾见过?用玉菱石雕刻出的簪花,能随天气的温热而变化出不同颜色,你又知道么?”   她当然不可能知道,这是后面好几年之后才时兴起来的玩意儿了。   温娇这一身正是云烟罗所织,不过现在没有广为流传。   江曼柔被问得傻眼,江风荷一脸向往地望着她。   温娇微微勾起唇角,慢声道,“所谓樗配之辈,何以观天?”   江曼柔腾地一下站起来,气得脸颊通红,指着她口齿不清:“你你……你骂我……”   温娇偏了偏头,微微有些讶异:“就事论事,说说罢了。四姑娘,你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吧?”   她用同样的话回敬她,激得江曼柔跺脚,可昨晚她才在祖宗祠堂跪了两个时辰,这会儿膝盖还是肿着的,这么狠狠一跺,立马抱着脚“哎哟”一声叫起来,跌坐回去,眼中含泪:“你给我等着!”   正闹着,银瓶进来了,见了这一团乱,也不慌,走到江曼柔身前,弯腰询问:“四姑娘,这是怎么了?”   江曼柔又急又气,可想起之前说好的不能告状,“我我我”的说了半天,泄气道:“没事!我腿疼!”   银瓶直起身来,看了一眼温娇,垂眸道:“三位姑娘,老太太请各位进去,烦请挪步。”   *   老太太左下首位,坐着一名中年男子,他面容清俊,身材虽然高大,但瞧着十分儒雅。   温娇进去之时,他正在低头喝茶,听见动静,抬起头来。   三位姑娘向他行礼,他整个人像是被摄住了般,目光久久落在温娇脸上,捧着茶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几番呼吸才镇定下来。   老太太喊了他一声,他连忙转过脸去,笑道:“都坐下罢,不必多礼。观墨。”   他喊了一句,站在他身后的侍从连忙双手奉上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子。   “娇姐儿,”永安王江略神色柔和,将盒子递给她,“初次见面,仓促之间,也没给你备什么礼物,这个玉镯送你。”   温娇连忙起身,推拒了两句,见老太太也叫她收下,道过谢之后,就感激地上前接下了。江略还在递给她之时,小声嘱咐她,回去再看。   他出手的东西哪有不好的,见她没有打开看的意思,其他两位姑娘目光或明或暗地粘在了她的盒子上,江略笑了笑:“你们两个小丫头也有,明日我叫人给你们送过去。”   她们这才高兴了,连忙起身行礼,甜甜道:“多谢二叔。”   略坐了会儿,开席的时间就到了。   这还是温娇第一次见到江云翊的母亲,长平郡主。   她高傲而美丽,神色之间带着冷漠与疏离,江云翊的长相全然遗传了父母亲的优势,就算没有今日这个地位,只怕也会捕获不少女子的芳心。   食不言,寝不语。   接风宴上只能听到筷箸碰撞的轻微响声。   直至长平郡主突然放下筷子,轻轻擦了下嘴,淡声道:“母亲,我头还有些痛,先行告退了,你们慢用。”   江略轻轻蹙了眉,看着她傲然离去的背影,没有吭声。   老太太许是已经习惯了,面色平和,笑着道:“让她歇着去罢,你们多吃点。”   江云翊垂眸用饭,仿佛事不关己。   这一家子倒是奇怪得很,温娇心中犯嘀咕,不自觉多看了江云翊一眼。   突然,那人抬眸,精准地对上她的眼。   “……”   温娇心中突地一跳,连忙错开目光,微微咬住下唇。   *   翌日,江曼柔用过了早饭,正准备练字,却见昨日她二叔应承过的礼物送了过来。   她喜滋滋地跑了过去,见桌上放了一堆,有两匹上好的烟绫绸缎,有一支玉蝶展翅金步摇,另还有一些吃食,高兴地看看这个,摸摸那个,笑道:“还是二叔宠我,那个温娇算什么玩意儿,不过只得了个玉镯。”   江曼柔的贴身丫鬟玉琴欲言又止地说:“姑娘,有件事奴婢不知当说不当说。”   江曼柔奇怪地看她一眼:“吞吞吐吐做什么,要说就说,不说就憋着。”   玉琴走近两步,小声道:“奴婢差人去打听过了,昨日王爷送给温家那位的玉镯可不是普通的玉镯,是名匠宴道客宴先生成名之作,天下仅有那么一只。”   江曼柔怔在了那里:“……什么?”   那个玉镯,她是听说过的,还有一个雅名,叫透云镯。   多少贵女想要得到,市面上的价格抬了又抬,就是没见过它的踪迹,二叔竟这么给她了?   她越想越生气,妒火中烧,刚才还看着很顺眼很喜欢的礼物,现下看着怎么样都觉得堵心。   “……她也配?!”她一股脑地将桌上的东西甩到地上,气得胸膛剧烈起伏,眼眶都红了,啪嗒啪嗒开始掉眼泪。   正在这时,小丫鬟来禀告,说俞家大姑娘过来拜见。   江曼柔吸着鼻子,坐了下来,“让她进来罢。”   玉琴蹲下身来,收拾一地狼藉,俞宛进门之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她快步走过去,握住江曼柔的手,急道:“四妹妹,这怎么哭成了泪人儿,怪叫人心疼的,快告诉我,谁欺负你了。”   江曼柔泪眼婆娑地抬头:“俞姐姐,果然如你所说,我不喜欢那个温娇,一点儿也不喜欢她!”   俞婉见她只是控诉,却没有说出事情经过,便看向玉琴,玉琴连忙一五一十地说了。   俞婉拿了帕子替她拭泪,幽幽一叹,道:“这些事确实是温姐姐过分了,怎么说,你年纪小,她也该让着你的。更何况,你是主,她是客,仗着有老太太撑腰,就如此欺负你,实在叫人看不过去。”   江曼柔正伤心着,谁站她这边,她自然对谁更亲近,连忙点头,跟着骂了温娇几句。   俞婉惋惜道:“从前她尚在盛京之时,我和她感情颇好,可……之前我好心去荆州看望她,她也是不咸不淡地刺了我几句。也不知她怎么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她添油加醋地将在荆州发生的事说了,江曼柔听完更生气:“她竟如此不识好歹?!”   俞婉苦笑道:“罢了,我的事是小事,倒是你,可曾想过有何应对之策?”   江曼柔懵懵懂懂:“什么应对之策?”   “傻姑娘,”俞婉握紧她的手,“你难道要一直受她的气不曾?”   江曼柔虽然刁蛮,但却一直没什么心机,见俞婉如此说,傻傻地问道:“俞姐姐有什么法子,能帮我报仇吗?” 第12章 设圈 温娇心中纳罕,怎么他也去?……   “法子肯定是有的……”俞婉观她神色,故作犹豫,“只是不知你是想短暂地让她吃一回瘪,还是一不做二不休,赶她出府,让永安王府重归平静。”   江曼柔擦掉眼泪,急道:“我当然是希望她赶紧离开!”   俞婉让她附耳过来,小声地将她的计划说了。   江曼柔的眼睛越听睁得越大,听完,有些迟疑道:“这样……好么?她也……没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我们这样,会害了她的。”   俞婉一脸忧愁和不忍:“四妹妹,我可是全为了你才这样说的,难道我就忍心么?可是你看下老太太、王爷,甚至是世子,现如今对她的态度。她现下才刚刚住进府里,就已然如此了,若是不下剂猛药,她是根本不可能会离开永安王府的……我太了解她了……”   江曼柔听完,蹙着眉头,还是有些纠结。   俞婉抬眸扫了一眼站在她身后的玉琴,玉琴会意,上前一步,劝道:“姑娘,你不是一直说,不希望她嫁给世子吗?”   江曼柔怔住了。   玉琴道:“可是如此下去,以温家那位的手段,必然会继续蛊惑世子,到时候,她嫁入江家,祸害的可就是世子一辈子呀!这些年,因为他们温家当初拒婚,世子承受的风言风语难道还少么?若真娶了那个女人,外头的人,会怎么说世子呀!”   这些话,才是真正戳进江曼柔的心窝子里。   她咬了咬牙,点头道:“……好,这件事我去办。”   *   过了几日,温娇去老太太那儿问安之时,见四姑娘江曼柔早早的就待在那儿。   见到她,少有的收起了浑身的刺,安安静静坐在老太太身边。   老太太慈爱地笑着拉温娇过去:“娇姐儿,你回来这几日天天在家中陪我这个老太婆,也是无趣,该出去走走。南安寺香火鼎盛,你可想去拜拜?”   温娇笑问:“老太太可是想去了?”   老太太摇头:“我倒是想去,但柔姐儿顾念我的身子,不愿让我奔波,说代我前去即可。”她摸了摸江曼柔的头,“你看这孩子,长大了,知道疼人了。”   温娇看了她一眼,江曼柔却目光闪烁,将头微微低下去。   这臭丫头又打什么坏主意,温娇浅浅笑着,意有所指地道:“四姑娘真是孝顺。”   江曼柔有些坐立难安地动了动,勉强地笑道:“老祖宗身子康健,大哥哥腿疾又能治愈,都是好事,我之前在佛前求的心愿都实现了,应该去一趟还愿的。”顿了顿,有些不自然地看向温娇,“温姐姐,之前是我不对,你莫见怪。以后咱们好好相处,绝不让老祖宗再堵心,你说好么?”   温娇自然应好,老太太十分欢喜,拉过两人的手牵在一起:“这就对了,都是好姑娘。”   从老太太处出来,春箩见四下无人,疑惑地小声道:“这四姑娘怎么突然转性子了?竟主动在老太太跟前,邀请姑娘去礼佛。”   “只怕又想了什么新鲜法子,要捉弄我呢。”温娇嘴角轻翘,一副觉得有趣的样子。   春箩却急了:“姑娘还笑呢,那怎么办?不若想法子拒了罢。”   温娇摇了摇头,看着春箩目光柔软:“傻春箩,她在老太太跟前表了态,我若不去,岂非不给老太太面子?”   一个做坏事都写在脸上的小丫头罢了,翻不出什么浪来,温娇并不担心。   那头,老太太跟前的樊嬷嬷捧了佛经过来,给她看,口中说道:“老太太,方才四姑娘神色有些不对劲,老奴担心……”   老太太却不太在意,低头翻着誊抄过的佛经,“怕什么,不闹一场,她那脑袋瓜子是想不明白的。翊哥儿近来也没得新的差使,且叫人去问问,若他得空,护送他两个妹妹去南安寺罢。”   这是想让世子去看着的意思了。   也是,唯有世子能治四姑娘那刁蛮性子,老太太还是担心温娇吃亏的。   樊嬷嬷想明白了,笑道:“是,老奴这就差人去问。”   *   到了去南安寺那一日,江曼柔出门就傻眼了。   那个长身玉立,站在门前,偏头和李严说话的人,可不就是她那个三哥哥。   江曼柔急急走上前去:“三哥哥,你要和我们同去?”   江云翊淡淡颔首:“怎么?你还不乐意?”   江曼柔绞着手指,纠结道:“不是……我这不是怕你忙么……又不是去多远的地儿,派府兵护送就好了嘛,哪儿还用劳烦你。”   门口,一道鹅黄倩影慢慢走了出来。   江云翊抬眸看过去,与温娇短暂对视了一眼,抬手揉了揉江曼柔的头,“行了,上马车。”   他一翻身,利落地上了马。   不止江曼柔心情低落又忐忑,就连温娇也是抿了抿唇,心中纳罕,怎么他也去?   温娇呼出一口气,转身要登上马车,却敏感地察觉到有一道粘腻的视线缠绕在身。   她转眸望向身侧,只见车夫是一个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的粗汉子,他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温娇的脸看。   春箩半护着温娇,厉声呵斥道:“你让开些,挡着姑娘上车了。”   那汉子点头哈腰地绕到了对面,声音粗哑:“姑娘小心,小的给姑娘打帘子。”   温娇微微蹙眉,提起裙摆,上了马车。   春箩坐到温娇身侧,还是有些气:“真是没规矩,哪有这么盯着姑娘看的。”   温娇将食指抵在唇间,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春箩不要再说了。   下一刻,车帘子一掀,江曼柔带着她的贴身丫鬟玉琴坐了上来。   一路上,自然是没什么话说的。   江曼柔起初闭目假寐,可许是心中装着事儿,她眼皮颤动,就是睡不安稳。   她索性坐起来,看着外头的风景,不出声。   温娇拿着了本书,自顾自地翻看着,倒是一副自在悠闲的模样。   南安寺确实不负盛名,即便建在城外,可来此的香客却是络绎不绝。   下了马车,温娇脚都还没站稳,就见身边的江曼柔如箭一般冲了出去,高兴地喊道:“俞姐姐!”   名门贵女圈中,还有多少个“俞姐姐”。   春箩扶着温娇,小声嘀咕:“真是冤家路窄……”   在这儿见到俞婉,温娇并不吃惊,略有点讶异的,是江曼柔竟然与俞婉如此交好么?   俞婉似乎也没有料到在这儿能见到江云翊,既惊又喜,面带羞涩地上前问好。   见过礼,江云翊走在前头。   温娇落后他三五人的距离,慢慢迈着台阶。   江曼柔和俞婉手挽手走在最末,望着温娇的背影,不安地说:“俞姐姐,我三哥哥也来了,这可怎么是好?不如……不如还是算了吧……下次……下次再……”   俞婉不赞同地皱起了眉头:“四妹妹,事到如今,可不能临时反悔了。你看世子都被她蛊惑成什么样儿了?他一向都忙,何曾特意陪你来上过香?”   “你是说……我三哥哥是因为……”江曼柔怔了怔。   俞婉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别担心,待会儿我去牵制住世子,你只管按计划行事便可。”   江曼柔犹豫着点了点头。   南安寺宝殿极多,三个姑娘家在一起拜佛。   江云翊并不进去,站在门口的参天古树之下,微微仰头,望着穿过树隙的冬日暖阳。   碎金一般的光彩落在他身上,仿若谪仙下凡一般,俊美到让人光瞧着就有些心跳加速。   女子身上香气袭来,江云翊转头,却见俞婉脸颊微微泛红地站在他面前:“世子,既然来了,不拜拜佛么?”   江云翊看了一眼她身后:“我不信佛。”   俞婉察觉到他的视线,解释道:“她们往里面去了。”   孤男寡女的站在此处颇有不妥,饶是江云翊受不得那些香火味,听了也点了点头,准备迈步进去。   俞婉却叫住了他:“世子!”   江云翊停下脚步,等她说话。   俞婉感受着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脸颊愈发红了,柔声细语地说:“从荆州回来也有些日子,一直未能亲口向世子致谢。一路上,多谢世子的照拂。那日若非世子当机立断,我只怕会病得更重……”   江云翊声音清冷低沉:“俞姑娘不必客气,身子好些了吗?”   “多谢世子关心,”俞婉唇角泛出甜蜜的笑来,“我早已无大碍了。”   江云翊点了点头,俞婉眼眸如水,娇声道:“世子,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   此时此刻。   温娇正和江曼柔走在一片竹林间。   温娇仔细打量着周遭的环境,慢声问道:“四姑娘,你方才让两个丫鬟去后山取泉水,怎么走了这么许久了,也没见到那两个丫鬟的影子?”   江曼柔走在温娇前头,神色有些慌张,不敢回头,指了指前面:“快到了,不远的,许是她们躲着偷懒呢。”   脚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竹林之中静谧得仿佛只有风声与两人前行的脚步声。   可温娇走着走着,脚步却是微微一顿,侧耳听了听,骤然往身后望去,一片衣角倏地从眼角滑过。   江曼柔紧张地看着她:“怎、怎么了?温姐姐。”   温娇神色如常地笑了笑,捂住小腹:“无事,我就是有些想如厕。”   江曼柔傻眼了,半张着嘴:“啊……这……这哪有地儿啊……不若,不若你再忍忍……”   “四姑娘,这人有三急,怎么能忍呢?”温娇还是那般温柔地笑着,但她目光清亮,仿佛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江曼柔把眼睛瞥开:“那……那怎么办……” 第13章 反击 她从不主动接近他,甚至总是有意……   “你且在这儿等等,我去去就来。”温娇转身要走,江曼柔连忙上前扯住她,“我……我陪你一块儿去……”   温娇眸中带笑:“这我多不好意思呀,你别担心,我走不远,一会儿就回来。”   江曼柔还是没撒手,吞吞吐吐地说道:“这……这幕天席地的,多不雅呀……不如,我们还是先去找到那两个丫鬟,再陪你回去如厕,好么?”   温娇偏了偏头,好像倒是真的认真想了想,道:“可是我忍不了那许久了,干脆我们先原路返回罢,也别去找她们了。若是真担心她们出事儿,不如同翊表哥说一下,让他派人来寻。”   江曼柔一下子将手松开了:“……那你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   温娇好笑地点头。   她转身往回走了两步,江曼柔急急喊道:“你快去快回,我……我一个人有点……害怕。”   你还害怕呢……   臭丫头,被俞婉骗得跟个傻子似的,当人家手中杀人的刀,你怎么不知害怕?   温娇在心里摇了摇头。   她的身影没入竹林深处,江曼柔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就看到那个粗壮车夫的身影出现了。   他远远望了过来,江曼柔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往后退了几步,靠到了竹竿上。   那个男人好像笑了笑,目光贪婪,像一个藏在阴暗深处的蛆,叫人恶心。   好在他只看了她一眼,随即快步跟上了温娇的步伐。   江曼柔望着从眼前一路延伸而去的脚步,慢慢被风雪覆盖,一时有些愣神。   ……不是这样的,原先,只是说好,她引温娇到这儿,然后伺机推她下水。   那个男人会去救她,如此一来,有了肌肤之亲,她就不会再有机会能嫁给三哥哥。   可那男人是什么低贱的身份?   泰半这件事是不会大肆传扬出去,温娇还是可以嫁人,嫁得远远的。   但怎么……他还跟上去了……   他要做什么……   江曼柔越想越后怕,眼眶泛红,啪嗒啪嗒开始落泪。   她的眼睛开始四下寻找,终于看到了一个掩盖在雪地之中的粗壮树枝,像是僧人不小心遗失的柴火。   她的手发着抖,将树枝从雪地之中扒拉出来,紧紧握住。   咬了咬牙,往温娇方才离开的方向追去。   *   温娇一掌将那男人劈晕,用脚踢高他的脸,看清他的面容后,冷冷一笑。   这龌龊的手段,俞婉竟还没用厌吗?   她绕着昏迷不醒的男人转了一圈,微微咬着下唇思索,就如此放了他,会不会便宜了些?   方才他是没有看见她的脸的,此刻对他做些什么,旁人应也不会联系到她身上去。   可是江云翊不是好糊弄的,他待会儿见了,若是深查起来,难免会怀疑她……   虽说让他知道了自己会武,也没什么要紧,毕竟只要他想查,定然是能查不出来她是练过武的。   只是,能遮掩一分,就遮掩一分。   前世之事教会她,把底牌都握在手里,别那么快亮出来,是有好处的。   她吐出一口气,上前狠狠踹了那人一脚,淡淡道:“便宜你了,狗东西。”   温娇信步转身往回走,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大声喊道:“……温姐姐!温姐姐!你在哪儿!”   待到走出竹林掩映之处,温娇就看到江曼柔举着一个粗壮的树枝,哭得脸都花了,正茫然不知所措地四处乱转。   温娇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啊——”江曼柔像是吓了一跳,竟尖叫一声,后退数步,一下子跌坐在地。   温娇叹息一声,走到她身前蹲下:“你没事吧?”   江曼柔怔了怔,连忙爬到她面前,拉住她看,眼泪像没断线的珠子一个劲儿地往下掉:“……你、你没事吧?”   温娇看了她半晌,气得都要笑了,反问道:“我会有什么事儿?”   江曼柔又低下头,眼神游移:“……我看你这么久没回来,怕你迷路了。”   “我看迷路的是你吧。”白皙漂亮的手展露在她眼前,温娇好听娇软的声音响起,“起来罢,别坐着了。”   江曼柔吸了吸鼻子,拉住温娇的手,借力站了起来,一边拍身上的积雪,一边瓮声瓮气地低头道:“谢谢。”   温娇扫了眼她狼狈不堪的模样,揶揄地笑了笑:“四姑娘,还找那两个丫鬟么?”   江曼柔有些担心地望了下她身后,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了……你说得对……我们还是先回去罢……”   算你这臭丫头良心未泯。   温娇眸光微动,微笑:“那走吧,我们出来得也够久了。”   *   还未完全走出竹林,就见到一大拨人影,是江云翊带人来寻了。   他身后跟着一脸焦急的春箩,见到温娇,眼眶红了红,连忙跑到她跟前,上下左右地看:“姑娘,你没事吧?”   温娇摇了摇头,柔声道:“没事,别担心。”   江云翊看着有些披头散发的江曼柔皱紧了眉头:“发生何事了?”   她哪敢将真相说出来,江曼柔飞快地看了温娇一眼,怯生生地说:“没、没什么……我们迷路了……”   这丫头惯来不会说谎,江云翊也不戳破,见她仿佛哭过,身上又有积雪湿润的痕迹,此刻正冷得缩成一团,连忙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罩到了她身上,低声道:“走罢,先去禅房歇会儿,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江曼柔乖乖点头。   俞婉这时关切地走上来,去扶她的手:“四妹妹,你还好么?我扶着你。”   江曼柔却一下甩开她的手,目光中燃烧着愤怒:“我自己走!”   俞婉怔在那儿,见她生气的越走越快,连忙追了上去。   温娇正要往前走,凭空地突然伸出一只手臂,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顿了顿,抬眸看向江云翊,面色平静。   江云翊眉尖轻蹙着,淡声道:“到底发生何事了?”   温娇微微垂眸,乌黑纤长的睫毛上沾染了些许雪沫,她肌肤白皙透明,偏偏唇色殷红,形成鲜明对比,叫人看着挪不开眼。   由江云翊这个角度看过去,甚至能看清她低头之时,下颌尖细的弧度。   “这件事,世子怕是去问四姑娘比较好。”温娇没想糊弄他,但也确实没心思跟他详谈。   江云翊知情识趣,当是知道她不愿说,他的手臂慢慢放下,可在放下一半之时,又突然举高。   温娇迈步的脚步一顿,蹙眉朝他看去。   只见江云翊目光灼灼,正盯在她的脖颈之处。   温娇有些奇怪将手放到脖颈处摸了摸,这一摸,触手冰凉,却是她一直佩戴不离身的那枚玉扳指。   ……定是方才从树上跳下来,偷袭那个男人时,不下心从衣衫掩盖之处掉了出来。   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她的手一下子将玉扳指捏紧了,好像这样,就能遮挡住江云翊的目光似的。   “你……”江云翊有些迟疑。   空气里一片静默。   温娇低着头,懊恼地微微咬着唇。   江云翊的目光在她唇上绕了一圈,匆匆将眼撇开,放下手臂:“你也去喝杯热茶,缓缓。”   他转身,大步往前走。   逼仄的空气好像一下子回来了,温娇泄出一口气,连忙将玉扳指塞回衣裳里头。   *   从南安寺回来,江云翊就有些心不在焉的。   李严说完了一堆话,见江云翊没有反应,喊了他一声:“……世子?”   江云翊回过神来:“怎么?”   李严干巴巴地回道:“属下方才回禀之事,您听到了吗?”   天色昏暗,永安王府之中已点起了灯。   江云翊走了两步,皱眉道:“有事明日再说罢,你先回去歇息。”   “……是。”   李严是江云翊一力提拔起来的,初时是做他亲卫,后来随他出征,立下功劳,有了官身,也是个都尉了。   可是他却没有要朝堂赏给他的宅子,还是习惯性的跟在江云翊身后,因此,他也是住在府中了。   五大三粗之人,却也看出了江云翊此刻心情不佳,连忙行礼,退走。   “等下。”江云翊忽然叫住他。   “今日让你派人去搜竹林,如何了?”   李严心道我刚不是说过了吗?您走神也走得太严重了吧。   “回世子,有个男子昏倒在林中,经盘察,此人是永安王府杂役。车夫老刘头今日突发腹泻,叫他代为驾车。”   江云翊目光有些冷:“将此人收押,仔细盘问。我要知道今日在竹林中发生之事。”   “是!”   江云翊回到院中,换洗之后,习惯性地坐到书案之前,继续研究他的舆图。   一灯如豆,摇摇曳曳。   他看着舆图,脑海中却总是不自觉地闪现温娇咬唇拽住玉扳指的模样。   她好像……很在意那样东西似的……   心烦气躁。   食指在书案上一下一下轻轻叩着。   他突然站起来,走到书架边上,伸手从书架最高之处,摸了半天,摸出一个铁皮盒子。   许久没有人问津,又是放在顶处,难免积了一层薄灰。   江云翊走回桌边坐下,吹了吹铁盒上的灰层,指尖一掀,轻巧地开了锁,将盒子打开了。   暖黄的灯光之下,红绒布之上,静静躺着适合一枚男子佩戴的玉扳指,比温娇脖颈上的那个要大一圈。   他取出来,对着光,翻看。   ……定婚信物?   他唇角勾出淡笑,这么久了,温家竟也留着么?   他还以为,他们早就扔了。   若说温娇进府,是为了那一纸婚约。   可她从不主动接近他,甚至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   有好几次,他去老太太处请安,她明明到了,却也不进去,反而避到耳房处等待。   他本该感觉到安心的。   可是,为何,她会戴着那枚意义特殊的玉扳指?   江云翊眸光微微沉下来。 第14章 独处 若她也站上去,两人将贴得非常近……   南安寺一事之后,没过几天,府内就炸开了锅。   四姑娘江曼柔被老太太罚禁足三个月,且要罚抄《女戒》一千遍。这实在是有些重了,可见老太太气得不知成什么样了。   三房太太跑到老太太跟前哭闹过,可也没见老太太有松口的迹象,甚至还把三房老爷叫过去,狠狠训斥了一顿。   府中都在猜测发生了何事,可这件事却被封得严严实实的,没有传出一点儿消息。   知道点内情的都守口如瓶。   “娘娘,依奴婢之见,四姑娘虽则跋扈惯了,但她的心碗口那么大,装不下什么大事。此事,背后应另有人怂恿。”   美人榻之上,侧身躺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   她懒懒撑着头,眼睛闭着,“你以为老太太不知?心里头门清,偏爱罢了。”   她这指的自然是老太太偏爱温娇。   但其实也不尽然,更多的应是气她养在身前的姑娘,心思歹毒,这才狠狠责罚。   只是这王妃娘娘看温家姑娘不顺眼,说话自然公正不了。   给她轻锤双腿的大丫鬟桃溪手中动作微微一顿,顺着她的话道:“娘娘说得是,也不知那温家姑娘怎么就入了老太太的法眼了。今晨,温家姑娘要了马车要出门,马三家的想着娘娘不喜,找了借口打发了她们去。怎知青露风风火火地冲过去,将马三家的狠狠骂了一顿,闹得马三家的很是没脸。”   永安王妃,即长平郡主魏长平眉心轻蹙:“这是个拎不清的,她如今依傍着老太太,便是老太太的身边的人,又何必在此等琐碎小事上与老太太过不去。”   桃溪有些不解,犹豫道:“那娘娘的意思是……”   她缓缓睁开眼,眸光冷淡:“只消派人盯着,莫让她和世子有单独接触的机会便可。”   桃溪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道:“听说她还算守规矩,见了世子,都是避开去的。”   魏长平淡淡勾了下唇,对此不置可否,“她出门往何处去了?”   桃溪道:“也没特别说去何处,只说出去逛逛。”   与此同时,处于她们话题中心里的人,正在盛京鼎鼎有名的首饰铺“摘云阁”之中。   街道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青露和春箩在一楼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挑花了眼。   青露拿起一对翠玉珠嵌金纹的耳珰看了看,简直爱不释手,但她还惦记着温娇,便道:“姑娘一人在二楼,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你在这儿逛着吧,我去楼上看看。”   她转身欲放下耳珰,春箩笑着拉住她道:“青露姐姐莫担心了,掌柜的带姑娘去看珍品去了,轻易不让人跟,你即便去了,也会被拦下来的。这里的规矩便是如此。”她错眼瞧了下青露手中的耳珰,夸赞道,“呀,这对耳珰真好看,和青露姐姐也很相衬。”   这样一来,话题就被岔开了。   二楼。   如花一般嫣红柔软的唇瓣轻轻抿了口茶,女子手指纤细修长,慢慢翻过一页账簿。   她眼前站着的中年男人恭敬地回道:“自打姑娘让我们盘了下这个位置的铺面,生意是越发红火了。”   温娇点了点头,柔声道:“顾叔辛苦了,铺面位置只是锦上添花之笔,最重要的还是顾叔经营得好。”   顾叔连声道“不敢当”。   这摘云阁是她生母留下的嫁妆,顾叔也是母亲娘家那边的老人了,温娇一直以来都很是信任。她微微笑道:“顾叔,我想再盘一家酒楼,你帮我留心一下,看是否有好的铺位。”   顾叔怔了怔之后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姑娘,这是打算……”   温娇笑着点头:“淮安曲家的酒,母亲生前最爱,不能埋没了。”   顾叔喜极,两人又聊了聊店铺的事,他拍了拍脑门,笑着说:“瞧我,高兴得把紧要的事都给忘了。姑娘,您之前让查的事,有眉目了。”   原以为没这么好查的,温娇眼眸微亮,慢慢坐直了。   顾叔道:“此前您一直让我们打探江家大公子身边是否有十一二岁的少年郎,查了许久,前几日才从一个江家旧仆口中打听到,两年前,江家大公子在战场受伤后,身边有一阵子是跟着这么一个生面孔的男孩儿的。再后来,就不见了踪影。”   “可知道去哪儿了?”温娇蹙眉。   顾叔摇头:“查不到,此人像是突然消失了一般,什么踪迹也觅不到。不过,倒略有传言,听说是被大公子举荐入了军中。”   “被举荐从军……”温娇细细咀嚼了一下,轻轻咬住下唇,思忖道,“大公子有腿疾在伤,他年纪又那么小,若想有人看顾他,必然会交给最信任之人。那极有可能是……”   说到这儿,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温娇的心微微沉下去,会安排在江云翊麾下么?   *   带着两个丫鬟在外头用了午饭,温娇才打道回府。   一路上,青露都忍不住抿着嘴笑。   她自然是很欢喜的,温娇见她喜欢那副耳珰,就买下来送给了她。说是为了谢她今日出门之时在马三家的面前为她出头,实则青露自个儿知道,哪儿是为了这点小事。   春箩有心替温娇收拢人心,什么都没要,说着姑娘待她真好之类的话,叫青露听了愈发开心。   见青露笑着,春箩便拿手肘抵她,两个丫头最近熟络了,在后头小声笑闹着。   直至走在前头的背影突兀地停了下来,青露才笑着上前,还未开口问,姑娘为何停下来。眼睛瞟到前面花园中的两道人影,惊得微微张开嘴。   银瓶双手托着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绣帕,递给站在她面前的男子。   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江云翊。   哪怕他背对着她们站着,可那等身量与气质却是能叫人一眼就分辨出来的。   他微微颔首,收下绣帕,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只见银瓶脸颊微微泛红,笑得腼腆。   许是听见了身后错乱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眸光深邃,正好与温娇对上。   温娇惊了一下,像是不小心撞破别人好事似的,低头撇开脸,扭头就走。   小花园是回老太太院中的必经之处,她也是没想到,会看见这一幕。   高门大院,不少主子爷和底下的丫鬟有些暧昧关系,破了身子的,还会收入房中。   这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尤其是温娇知道,上一世,银瓶就是江云翊房中人。   可刚才江云翊那一眼,看得她着实心慌,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快过大脑的思考,待她退出小花园,走上长廊之时,就已经有些后悔了。她心虚个什么劲儿?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温家懊恼地闭了闭眼。   正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身后忽然传来大步追上来的脚步声。   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温娇转头去看,只见江云翊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跟前,神情冷漠。   两个丫鬟都有些慌,匆匆行礼。   温娇也有些怔住了,没想过他会追上来,这……是兴师问罪,还是来叫她闭口的?   她微微屈膝,犹豫着福身行礼,低唤了一声:“世子。”   长廊衔接东西两院,奴仆们来来往往,环境并不幽静。   他转眸,看了两个丫鬟一眼:“在这候着,我有话同表妹说。”   江云翊转身,示意温娇跟上,温娇抿紧唇,纵有万般不愿,可又哪敢在这个时候忤逆他的意思?   她吐出一口气,提起裙摆,默默跟了上去。   江云翊带她走出一段曲径小路,再迈上台阶,直通建在假山中的凉亭。   冷风吹散了呼吸间氤氲的白雾。   温娇双手交握,站在凉亭边缘,不肯再入了。   两人之前隔着三四人的距离,江云翊沉默片刻,单手负在手后,道:“方才之事……”   他还未说完,温娇便接口道:“翊表哥放心,我什么都没看到,也会约束丫鬟们不可乱言。”   她声音天生娇软,落耳如蜜糖一般甜。   可江云翊听完,目光专注地落在她的脸上,唇角淡淡勾起,半分没有感到她的体贴。   又来了……   她似乎有两面,在长辈面前乖巧,会唤他为翊表哥。两人独处之时,她会显得疏离一些,尊称他为世子。   眼下这个境况,她是觉得独处不便,才又搬出了表哥表妹的身份了。   其实江云翊自己也知这样是最好的,可他就是忍不住想看她镇静自若的面具出现裂痕。   他往前迈了一步。   两人距离缩近。   温娇瞳孔微缩。   江云翊又往前一步,两人近到只有约莫两人的距离。   温娇交握的双手微微捏紧,强忍住了后退的想法。   江云翊的目光从她的手,滑到她的脸上:“银瓶给我的绣帕,是照着此前我母亲在老太太处遗失的那条绣帕样式,重新织绣的。因我母亲与老祖宗素有不和,担心她不要,老太太便让银瓶将绣帕给我,让我带给她。”顿了顿,又道,“怪我离开时匆忙,漏了拿,这才有了你方才见到的一幕。”   他向来冷淡,何尝如此耐心的解释过一件事。   温娇抬眸看了他一眼,心中默默想,实在没必要和她说得如此详尽,又不关她的事,口中却道:“我知道了,多谢翊表哥告知。”   江云翊“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沉默蔓延。   巴不得快点走,温娇垂下眼眸,低声道:“若无别事,我……”   她话还未说完,隐隐约约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和一个人男人与女子调笑的声音。   江云翊作出一个噤声的姿势,微微蹙眉。   他认出来了,这是他三叔。   若是被他撞见,他与温娇在此单独说话,不消到明日,他母亲就会气得闹起来。   他略一思索,快步走到假山之处,招呼温娇过去,他自己则先一步跨上阶梯躲在假山之后,示意她躲上来。   那本就不是用来站人的地方,若她也站上去,则两人将贴得非常近,如何使得?   温娇站在阶梯底下,抬头看他,犹豫和拒绝非常明显地写在脸上:“这恐不妥……”   眼见人越来越近,江云翊顾不得许多,一把擒住她温软的手臂,将人拉了上去。 第15章 发誓 两人同时将头各自偏向一边,扭开……   “小心肝,快过来,让老爷好好疼你。”   脚步声在凉亭停了下来,衣衫摩挲之声愈发清晰。   “老爷,太太久不见奴婢,定会大发脾气的。”女子的声音宜娇宜嗔,跺脚道,“您若是真心疼爱奴婢,就快快放手罢。”   “那个母老虎,何必管她?”三房老爷江漠将人紧紧抱在怀中,“便是让她知道了,又如何?”   “老爷自是无所谓,奴婢一条贱命,可不由着太太揉搓揉扁。”女子哭泣道,“先前太太撞见老爷在书房中与翠霞姐姐独处,面上未说什么,回头却找了由头,说她窃了太太房中首饰,昨夜就被打卖了出去。翠霞姐姐和老爷清清白白的尚且如此,奴婢……奴婢可是整个人都给了您的……若是太太知道了……这……”   她哭得愈发叫人心碎。   “……那个妒妇竟如此歹毒?!”三房老爷怒骂了几句,见她还哭着,连忙安抚道,“小心肝,快别哭了,你和翠霞那不识趣的不同,老爷我自然会护着你的。”   “老爷事忙,怎能看顾得住小小奴婢?”她委屈道,“若是老爷心中当真疼爱奴婢,便给奴婢一个位份吧,往后奴婢堂堂正正伺候您,可不更好?”   外头打得火热。   假山之后,空间狭小,却是另一番难堪。   两人脚尖抵着脚尖站着,距离近到每一次呼吸,温娇都能清晰地闻到那人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她后背紧紧贴着石壁,恨不得将自己融进去。   江云翊两臂撑在她身侧,借力固定着站姿,可是这样一来,却像极了将她圈在怀里。   温娇的肌肤本就白皙剔透,如今温度一点点泛上来,愈发衬得双颊绯红。她纤长的乌睫不安地轻轻颤动着,双手紧紧攥住了罗裙,抓出一道道褶子。   江云翊原本只是随意垂眸扫过,不知怎的,目光滑过她的脸,却微微顿住。   许是外头的污言秽语,实在是不堪入耳,她眉尖轻轻皱着,一副恨不得将耳朵捂住的架势。   之前他从未如此近的细看过她的脸,此刻借着日光,倒清晰地看到了她右眼角之处,一颗不甚明显的泪痣,愈发将她本就柔美的面容衬出楚楚可怜之态。   江云翊的喉咙下意识地上下滑动了下,眸色微微变深。   温娇敏感地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热视线,她抬眸,对上江云翊的眼。   两人的视线交错片刻,都同时将头各自偏向一边,扭开。   这个时候,外头似乎已经谈妥了,已经亲了起来。   空气变得燥热,脊背被日光晒得出了一层薄汗。   江云翊心不在焉地看着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的青草,闻着女子身上淡淡的花香味,脑中总是不由自主地闪过她脸颊红得滴血的模样。   鬼使神差地,他轻轻将目光挪了回去。   温娇还偏着头,懊恼地轻轻咬住下唇,唇色嫣红。   江云翊的视线在她的唇上转了一圈,指尖摩挲了下,微微收紧。   似乎是没有料到他还会如此肆无忌惮地打量自己,温娇心中突地一跳,颇有些羞恼地抬眸瞪了他一眼。   翦水秋瞳一般的双眸,纵然带了一丝怒意,但也有着旁人所不能及的万般风情。   美人当如是。   江云翊垂下眼眸,脚尖微动,一颗石子从地上无声无息地跳到了他的手中。   此时,正有奴仆从假山底下走过,他微微探出身子,将石子掷了出去。   “哎哟,”那人小声叫起来,“是谁在偷袭我?!”   他环视左右,本以为是意外,怎知走了几步,又被扔中了肩膀。   他仰头,却一个人影也见不到,气得对着假山上的凉亭喊道:“是谁在凉亭上?!给老子滚出来!”   他这一嗓子喊得怒气勃勃,实在是大声。   吓得凉亭里头正腻腻歪歪的两个人一个激灵,慌不择路地跑了。   过了半晌,四周重新回归寂静。   温娇松了口气,正要出去,一道微微有些低沉暗哑的声音响在了耳畔:“为何……要戴着那枚玉扳指?”   心湖像是被人掷了一颗石子似的,泛出圈圈涟漪。   温娇呼吸一窒,强迫自己转眸看他:“这是我的事,与世子无关。”   “与我无关?”江云翊的手臂未曾抬开,牢牢堵住了温娇的路。   温娇闭了闭眼,深觉自己的今日的忍耐已到达了极限。   她自问已然避他避得远远的,可偏偏,他就要来招惹,还要回过头来质问她是否别有用心?   在那一瞬间,她仿佛剥去了柔顺的外壳,清亮如水的明眸之中燃烧着一簇火焰:“世子身份固然矜贵,但我也读书明义,非寡廉鲜耻之人。您实在是不必对我处处试探,处处防备,我也没有在使什么欲情故纵的招数!我便是对着你起誓又如何?”   温娇举起右手盟誓:“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我绝没有想攀龙附凤,嫁你之心!”   她说完,猛地伸手将他一推,转身就从假山处的缝隙处跑了出去。   碧空如洗,风从远处掠过,草木窸窣而动。   女子娇软的声音,笃定的字句,一声声地回荡在耳。   江云翊薄唇轻抿,眸光微深。   他长身玉立,就站在那儿,手按住被她推开的胸膛,久久没有动。   *   自那儿之后,温娇就很少看见江云翊的影子了,倒是时长在老太太跟前伺候时,听她说一两句,隐约知道他是接了新的差使,忙了起来。日子变得松快不少,她也渐渐和府中众人熟悉起来。   老太太的寿辰渐近,永安王府要操劳的事儿可是不少。   原本长平郡主掌着府中中馈,这事儿该她管起来的,但也不知怎的,忙前忙后打理这事儿的反而是傅氏。   府里也没人觉得奇怪。   老太太和长平郡主,婆媳之间的关系不睦已久,就连江云翊都能毫不避讳地说出来,可见这已然不是什么秘密了。   但这究竟是为何,温娇却无从知晓,问了青露,她也只是答,长平郡主性子孤傲,和老太太处不来。   可问温娇却觉得,事情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若仅是如此,永安王江略和江云翊绝不会放任事情发展至今日这步。   她心思敏感,很是知道,什么事能打听,什么事应该装聋作哑,故而也从不在老太太跟前提及。   老太太和她处了些日子,倒是愈发喜爱她了。   这寿辰日近,老太太新做衣裳之时,还特意叫人喊她过去,也单独给她做了几身,叫温娇也有些受宠若惊。   对于给老太太备的寿礼,她是一直叫人打听着的,不敢马虎。   这日顾叔递了消息,说是城外有一处叫“金银台”的私院,是盛京名门贵胄们爱去之处。许多奇珍异宝,都会在这儿进行拍卖,价高者得。颜寻山老先生的墨宝,今日也会在此处出现。   老太太喜欢颜老先生的墨宝,其实是很少人知道的。   温娇也只是想着去凑凑运气。   只是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独自去“金银台”却是不妥的,便喊了傅氏同去。   傅氏是去过几回的,以为是她贪新鲜好玩,也没问太多。   “金银台”的确不负金银台之名,这个私人庄园,占地极大。   主楼有五层之高,入内之后,别有洞天。   中央是一个圆台,楼层之上,绕着圆台而建,有数百个小房间,珠帘垂垂,暗香飘飘。   温娇她们被引入三楼的一处看台坐下。   这也是一个单独的小房间,拨开珠帘站出去,是一个小小的观看台。   每个房间配备一个侍从,专门为房间的主人唱报竞拍数目。   傅氏喝了一口热茶,笑了笑:“娇姐儿,待会儿若当真看中什么了,也可得悠着点儿。有些东西,虽被抬高了价,却也未必值当。”她这是在提醒温娇,要先估量竞拍宝物的价值,不可盲目加价。   温娇笑着点头:“多谢表姨母提点。”   两人正说着话,房门“叩叩”响了两声。   却是傅氏要好的手帕交,晋国公府的大夫人孙氏,在外头匆匆瞥见了傅氏的身影,追了过来。   孙氏笑着说:“我瞧着背影就是像你,行安那小子,非说是我看走了眼。这可真是巧了,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傅氏拉住她的手笑:“陪我家姑娘来开开眼。”   孙氏看过去,温娇上前见了礼,等傅氏介绍完,孙氏笑着赞道:“百闻不如一见,这孩子生得真好看,和宝真县主不分伯仲了。”   温娇自是谦逊一番,待孙氏走后,傅氏才道:“行安是她嫡子,陆行安,你可知道?与你翊表哥,惯是交好的。”她说着顿了顿,看了一眼温娇,“眼下,他母亲正四处为他相看适龄的姑娘,做续弦……”   温娇怔了怔。   外头锣鼓之声响起来,傅氏见好就收:“开始了。”   另一边。   同样是三楼的一处楼阁之处。   陆行安晦气地对坐在他对面的人说:“我就不该出去溜达,你知道么?我刚才撞见我母亲了!若非她瞧着一个背影像你家大伯母的,我还溜不回来!”   他嚼了口花生,摇头笑道:“不过,我看她也是看错了,那人身边还带着一位姑娘,怎么可能会是大夫人?”   四姑娘还禁足着,五姑娘性子柔弱,不大爱出门的。   男人俊逸的脸半隐匿在光影之中,声音听不出情绪:“她们往何处去了?” 第16章 让步 江云翊不正常,绝对,不正常!……   金银台的奇珍异宝数不甚数,这场拍卖会更是办得热闹非凡。   温娇离京之时,此处还没有建起来,如今见了,也觉得十分新奇。珍宝被搬上台进行展示,先由人介绍一番它的来历,再说出一个底价,敲锣声一响,竞拍便就开始了。   前面一些,温娇都没什么兴趣,一直翘首等待着颜老先生的墨宝登场。   可是好东西,总是押后的。   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侍从捧着画匣子上了中央圆台。   “诸位,”讲解的先生朗声笑道,“今儿各位可是有眼福了。南白北颜,曲酒淮香。这讲的,就是白家的书法,颜老的画作,曲家的醇酒,淮家的女儿香。样样皆是当世一绝。昔年,《春山戏雀图》名动天下,谁人不知?可惜,自颜老先生溘然长逝,真迹难寻,叫人扼腕。今日,金银台寻觅多年,终是找到了这幅传世名作!”   人群一片哗然。   那先生又道:“不贵,三千两白银起步。”   三千两白银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自然是巨款了,他们一年的花销也不过十几两。   但能到金银台的,谁家又是短缺银子的?   对于这副传世名作,三千两确实不算贵了。   议论之声更大了。   就连傅氏也坐直了些,捂住嘴讶然道:“这可是不了得,没想到,这金银台竟有这等本事。”   温娇心下也有些吃惊,她原以为是颜老先生的其他画作,毕竟《春山戏雀图》,按照前世的记忆,应是在皇宫之中才对。   不过这也好,若能拍下此物,也不算白来了。   吊足了胃口,竞拍很快开始。   此等珍宝,自然是很多人哄抢,可是随着价格被逐渐抬高,留下来的参与者就越来越少了。   温娇一直观望着,没有出手。   坐在她对面包厢的天字六号房,隐约能辨认出是两名男子,似乎是对《春山戏雀图》志在必得,每一次抬价,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就丢出筹牌,负责唱报的侍从声音拔高,余音在楼阁之内幽幽回荡,愈发将现场的气氛炒得火热。   而在温娇隔壁包厢里天字一号房,珠帘垂垂之后,掩藏得极好,倒看不出什么身份,只是出手也同样阔绰。   很快,价格被抬高到了三万两白银。   天字一号房。   男子正要跟着扔出筹牌,忽然被身边的女子制止住:“算了,让给他罢。”   男子略微挑眉,不解道:“真儿,你不是要拿回去献给陛下么?怎么这就放弃了?”   女子遥望对面包厢之中的身影,静了一会儿,道:“表兄,你还没看出来吗?对面的,是永安王世子。”   “那又如何?”男子嗤笑,“但凡真儿想要,难道他还能抢了去?”   宝真目光柔和,摇头轻笑,如枝间盛放的红梅般,美艳夺目。   “我不和他争。”   *   “天字一号房弃权,还有何人加筹牌?”   “好,天字六号房三万两一次!三万两两次!”   “慢着!天字二号房加筹牌!三万一千两!”   一次加一千两,且是一直安安静静,从未出过声的天字二号房。   不要说众人怔住了,就连傅氏也反应了好半晌,才急着去抓温娇的手:“傻姑娘,你可是想好了?这可不是小数目啊!”   温娇轻轻回握住傅氏的手,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表姨母莫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眸光平静,眼中还带着细碎的笑意,不像是头脑发热,不清晰的样子,傅氏犹豫着,将手渐渐松开。   天字六号房财大气粗,今日已竞拍下了不少珍宝。   此刻,却突然安静下来。   “天字二号房三万一千两一次!”   “天字二号房三万一千两二次!”   天字六号房还是毫无反应。   宝真皱眉,温娇微微有些疑惑。   唱报之人等了片刻,声音骤然拔高,兴奋道:“天字六号房三万一千两三次!成交!《春山戏雀图》归天字二号房所有!”   想当年,《春山戏雀图》可是有商贾人家斥资五万两白银买下过。   眼下这个价格相对《春山戏雀图》的价值来说,算得上便宜了。   之前许多人退出竞争,小部分人是因为价格会水涨船高不可控,大部分的人则是因为多多少少猜到了天字六号房的身份。   这个天字二号房,又是什么人,竟然让永安王世子将到手的宝物拱手相让?   温娇头一回来这里,却是没猜到天字六号房里的是什么人,更是怎么也想不到江云翊会在这里。   她出手之时,想着的,天字一号房既然退出了竞争,她此刻加入,应还能拼上一拼。若是超过了她的心理价位,她也会放弃的。   她不是那么不理智的人。   可是,她才试探性地往上抬了一千两,对面却沉默下来,没有再跟价。   这样一来,等于她白白捡了一个“便宜”。   被她在心里默默感谢的天字六号房却炸开了锅。   陆行安像是不认识坐在他身边的人一样,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毛病?”   江云翊淡淡瞥他一眼,站起来往外走:“我出去透口气。”   “……我才要透口气,心绞痛。”陆行安抱着脑袋哀叹,这就和稀世珍宝擦肩而过了。   天字二号房里的,是什么人啊……   江云翊不正常,绝对,不正常!   *   按照金银台的规矩,客人拍下的物件儿,可选择现场一手交货一手交钱,也可由他们亲自送到府上,再结算。   温娇并不缺钱,从把母亲的嫁妆接到手中之后,她便重新盘了铺面,将手中不好的铺子卖了,又扩充了未来有发展的铺子。在顾叔的帮助之下,生意做得红火。只是这些,都不宜让清正迂直的父亲知道罢了。   她如今买下《春山戏雀图》,三万一千两白银却是出得起的。   傅氏不同别人,到底和温家有些亲戚关系在里头,知道当年出嫁,她母亲嫁妆的丰厚,因此倒也没有太惊奇。   竞拍还在继续,温娇无心待下去了。   与傅氏商量过之后,打算先去验验《春山戏雀图》的真假,若是无误,就付了钱离开。路上,却正巧又碰上特意来找她们的晋国公府孙氏。自然了,她以为是傅氏千金一掷,买下了名画,忍不住过来打趣两句。   温娇陪了一会儿,见她们似还有话说,就体贴地说,自己先去看画。   侍从引温娇去金银台藏宝阁。   春箩扶着她下楼,小声道:“姑娘,今日拍下这等名画,许是招了不少人眼热呢。若是有心人去查一查,定然是知道姑娘身份的,怎么姑娘当初不让顾叔出面呢?”   “我买下这幅画,就要敬献给老太太的。”温娇提着裙摆一步步下楼,闻言摇头一笑,“顾叔若是出面,旁人更会起疑他与我的关系,倒不如,一开始就让他们知道,这画,就是我买的。”   “姑娘说得在理,只是今日这风头……”   在场的都是达官贵人,今日这风头确实惹眼,她的一举一动又与父亲相关,与温家相关。   温娇自然知道春箩的顾虑,朝她微微一笑,眼神之中传递着安定的力量:“别担心,我母亲当年嫁妆丰厚,也不是什么秘密了,藏着掖着,反倒不好,我应付得来。”   两人入了藏宝阁。   自有管事的,取来《春山戏雀图》给她查验。   她看得认真,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倒是把一众服侍在旁的侍从看得呆了。   结款之时,管事初时是不肯收钱的,说这是天字六号房客人的意思,其余的却不肯再说了。   温娇诧异。   这并非小数目,天字六号房之人方才突然放弃竞拍,就已然很奇怪了。   如今此举,更是叫人匪夷所思。   莫非那人还认识她不成?   不管如何,温娇自然不肯收的,管事见她坚持,也并不意外,似乎一早就被人打过招呼似。   可到了最终收银票之时,他却只收了三万两,退了她抬价的一千两。   管事的珍而重之的将木盒双手递给她,脸上带着和煦笑意:“恭喜姑娘了,姑娘慢走。”   罢了,他不过听命行事而已……   温娇朝他微笑颔首,因这木盒上的雕功精致,也没让春箩拿着,自己一边走,一边用手抚摸。   正看得入神,想得入神,前方传来脚步声,一个陌生男子,带着他的两个随从,在花园之中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温娇脚步一顿,抬眸看向他们。   那男子看清她的脸,似乎怔了好一会儿,本是来势汹汹,这会儿忽然抵唇咳了一声,脸上带了些笑:“姑娘便是天字二号房,买下《春山戏雀图》的人吧?”   此人,便是天字一号房宝真县主的表兄,阮衡。   他是兵部尚书之子,纨绔之名,遍达盛京。   只是这会儿他未自报姓名,纵然温娇知道上辈子有这么一个人,也因没打过照面,此刻对面相见不相识。   “正是。”   女子声线娇软,与他弱柳扶风般的身姿一脉相承,叫人听之难忘,见之难忘。   阮衡走近两步,笑道:“敝人姓阮,家中小妹对《春山戏雀图》实在很是喜爱,不知姑娘能否割爱?”顿了顿,他又道,“我知道姑娘不差钱,可这世上也有许多有钱也买不到的珍宝,但凡此番姑娘应承了我,我却是什么都肯答应姑娘的。”   他声音低下去,站得又近,态度实在是有些轻佻。   这人想来是从未见过她,因而将她当成了商贾之女,可以任意揉搓了。   温娇双眸如水,微微弯起,笑意如星光般散开:“阮公子,正如你所说,我手中既已有了有钱也买不到的珍宝,却对其他,都不感兴趣。”   她拿他的话堵他。   阮衡一噎,又劝了两句,见她丝毫没有退让,打算来点硬的。   他心想,宝真平日子仗着身份高贵,对他颐指气使也就罢了,他虽垂涎美色,却不敢打她一星半点儿的主意。可这女子,娇弱可欺,难道他还不能收了她?   他面色微沉,伸手欲勾温娇的脸,她却微微侧身,躲了开去。   香风扑面,勾人心魂。   他深深吸了一口,愈发有了征服之心:“小美人,你可知我是何人?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第17章 相亲 他这护着的姿势,哪个倒霉蛋儿敢……   她几乎都要听笑了,不知有多少年未听到此等浪荡子的言语。待那人再次将手不怕死地往她脸上伸之时,她眸光微变,猛地出手,一把擒住他的手臂,一折,一扭。   只在眨眼之间,将人死死压制在石桌上。   阮公子前一刻还意气风发,此刻却十分狼狈地嗷嗷大叫:“啊……痛痛痛……来人来人……!!!”   他的脸贴着冰凉的石桌,几乎都变了形,手臂高高被折起,上头压着装画的沉重木盒。   他那两个随从显然也是未料到,如此弱质芊芊的女子,竟一下将他们主子爷给制服住了。   愣了一会儿后,连忙要冲上来。   可他们才迈了一步,只见那女子又将手中拎着的手臂往后折了折,阮衡的叫声又惨烈了几分。她目光锐利,淡淡道:“谁再上前一步,我保准,这位公子的胳膊会废掉。”   “有话好好说,你……你快松手……我的胳膊……啊……”   阮衡气喘吁吁地求饶。   “公子想好了,可还要抢我的画不可?”   “不了,不了,都是误会,误会。”   温娇施舍一般垂眸看了他一眼,心中琢磨了下,姓阮的京中有几人。   她慢慢松手,退开两步,神色平静地说:“既是误会,小女子就先行告退了。”   阮衡揉着快要断掉的胳膊,龇牙咧嘴地喊道:“给我拦住了!”他那两个随从立刻分散开,警惕而凶狠地盯着她。   温娇神色不变,将手中的捧着的木盒交给身后的春箩抱着。   阮衡上下打量她:“好啊,看不出来,原是会些拳脚功夫的。你以为,今日你还能那么轻松的走了?”   温娇嘴角含着浅笑:“那公子想要如何?”   她就这样俏生生的立在那儿,笑靥如花,柔弱得仿佛能叫人轻易就能攥在手心。   阮衡为色所迷,仿佛瞬间忘记了方才所受之辱。   “我父亲官任兵部尚书,只要你从了我,我可纳你为贵妾。”阮衡声音微微有些激动,“自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今日之事,更是一笔勾销!”   像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话,温娇微微偏头,唇边笑意更深了:“公子欲纳我为贵妾?那兴许要去问下永安王府的意思了。”   阮衡微微一震,可旋即又想到,她刚才不是才和永安王世子抢夺了《春山戏雀图》么?   这小妮子必然是在诓他!   阮衡哼笑一声:“你少来这套,这么跟你说罢。今日,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惹到了小爷我了,不从,也得从。”   他喊了一声“上”,那两个随从立刻摩拳擦掌地要按上来。   可他们还未靠近温娇,竟觉膝间一痛,竟抱着脚在地上痛呼着打起滚来。   不止阮衡愣住了,就连温娇也微微一怔。   一道凉薄到让人心生寒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知阮大人,可有兴趣知道阮公子平素作为?”   阮衡抬头一看,脸色瞬间发青:“世子,怎么你也在这儿?这……这是误会。此女子,是我家偷跑出来的妾侍……”   他话还未说话,只见江云翊慢慢踱步上来,走到温娇身边,转头看向她:“哦?我怎不知,表妹何时与你阮家有婚约?”   他眸光沉郁,似能直透人心。   温娇心头突突直跳,微微咬住下唇,转开了脸。   这回轮到阮衡傻眼了,结结巴巴了半天才憋了几个字:“啊……这、这姑娘原来竟是世子的表妹……我、我许是看岔了眼……”   他胡乱踢了地上还滚着的两个随从一眼,喝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滚!”   匆匆跟江云翊拱了下手,飞快转身跑了。   花园之中,又慢慢恢复了寂静。   江云翊转身面向温娇,目光如有温度般地落在她身上,似有话想问,诸如你竟然会武?跟谁学的?为何隐瞒不说,诸如此类的。   但他沉默半晌,却什么都没问。   许是为了上回的事,温娇如今见着他还有些尴尬,竟也忘记了跟他行礼。   江云翊扫了一眼站在她身后的春箩,冷声道:“日后出门,给姑娘备好帷帽。”   春箩怕极了他,哆哆嗦嗦地应:“……是。”   他眉尖轻蹙,又看温娇一眼,扬声道:“李严,护送姑娘回府。”   吩咐完这句,他大步往前走远了。   自始至终,两人没有一句交流。   温娇望着他的背影,微微抿紧红唇。   *   江云翊回到包厢后,脸上还有些不好。   陆行安正百无聊赖地叼了颗葡萄咬在嘴里,见他回来了,便问:“怎去了那么久?”顿了下,仔细可能了眼他的神色,放下葡萄,“怎么了?黑着个脸,谁惹你不快了?”   他们惯来交好,也是没什么可瞒的。   江云翊三言两句将刚才发生的事说了,陆行安听了,微微睁大眼:“阮衡这不怕死的,真是色心不死啊,竟还把手动到了永安王府头上,他想什么呢?他老子这顶乌纱帽保得是在不易啊,要是知道了,不得打死他?”   江云翊靠在椅子上,声音淡淡的:“是该敲打一下。”   陆行安鲜少见他这般情绪外露,知道阮家这个纨绔儿子是彻底将江云翊惹怒了。   他一边替他们默哀,一边心思急转,笑着打趣道:“说来说去,你哪个表妹啊?我怎么没见过。”   喝了一口茶,江云翊拇指摩挲着光滑的杯沿,“温家的。”   他只吐出了三个字,却如惊天炸雷一般,将陆行安炸得蹦了起来:“温首辅家的?!你那个未婚妻?!”   江云翊抬眸看他,蹙眉,纠正:“不是未婚妻。”   “哦,对对对……”陆行安坐下来,“她怎么在这儿?”   江云翊沉默。   陆行安看着他的脸,却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方才天字二号房里的人,不会就是她吧?”   江云翊还是沉默,漫不经心地摆弄他的茶杯。   “我就知道!”陆行安一拍桌子,长叹道,“算了算了,再另想给老祖宗备什么生辰贺礼罢。”   他屁股抵着椅子往江云翊身边挪动,咯吱咯吱刺耳的摩擦声,让江云翊眉头紧蹙,恨不得一脚将人踹开。   陆行安挨近他,小声笑道:“……怎么着?有点意思?”   江云翊淡淡看他一眼,一副你想太多的模样,“之前闹了些不快,赔偿她的。”   陆行安还想再问,江云翊却是不肯再说了。   他心里想,嘴上说着不是未婚妻,绝无瓜葛,可他这护着的姿势,哪个倒霉蛋儿敢跟他抢啊?   *   陆行安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倒霉蛋儿就是他自己。   永安王府寿宴当日,热闹非凡。   他被母亲喊来的人叫进院子里时,见了老太太,刚开始还嘴甜地说了一串贺词,哄得老太太高兴不已,直夸他好。   可下一刻,老太太喊了他身边的姑娘上前见礼,他惊艳之下,有些挪不开眼。   直至老太太慈爱地拉着那姑娘的手,笑道:“这是温大人家的千金,和我家也是有些渊源的。明哥儿的腿疾能好,也是多亏了她引荐了骆神医。这丫头性子好,陪我这老婆子许久,体贴又细致,真真儿是长进了我心窝里。”她像是满意得不得了,又转过头对温娇道,“他比你翊表哥还要长些年岁,你便喊他行安哥哥罢。”   “……”   陆行安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他不像江云翊,至今没有成婚。   他是娶过一任妻子的,膝下还留有一子,只是他前妻身子虚弱,很早就病逝了。   他母亲自然是想为他再娶一位娘子回家的。   这续弦的要求,其实可以低些,他也是一早就同他母亲这样说的。   可这手也不能往江云翊头上伸啊……   陆行安哭笑不得,坐在椅子上,简直如坐针毡。   他招来随身侍从,附耳说了几句,那侍从连忙悄悄退了出去。   下半场,他就再也不敢将目光往温娇身上放了。   长辈们,大抵都是看出他回避的态度。   更别提,温娇如此心细敏感之人。   她倒也没觉得有什么,老太太心善,一门心思,是想为她谋个好亲事。   若要论起来,晋国公府的续弦,以她如今的身份,是她高攀了。   老太太着实花了不少力气,同孙氏也讲了好些话。甚至……还为他们温家作保,太后那儿,她去疏通之类的。   温娇实在是感动,不敢拂逆她的好意,这才安安静静地待在这儿,老太太说做什么,便做什么。   陆行安如今没看上她,也好,否则不知会欠着老太太多大的恩情在……   她心里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   一堆女人在,永远是不缺话题的。   气氛也算其乐融融。   晋国公府的大夫人孙氏,也就是陆行安的母亲,悄悄掐了他一把,笑着对老太太说:“行安的箫吹奏得还算样子,赶着今日老太太寿辰,又离开席还有段时日,不若吹奏一段如何?”   老太太微笑着颔首。   傅氏坐在一旁,很是懂时机地应和道:“有箫无琴,总是缺些什么。娇姐儿,你的琴艺我可是知道的,不如,同你行安哥哥一起,为老太太献奏一曲,如何?”   温娇还未来得及应答,却听下人来禀,世子过来了。 第18章 配合 脸颊热度一度攀升,温娇有些讶然……   陆行安眼睛一亮,满脸期盼地望着门口,瞬间找到了主心骨。   不止他在看,这满屋子的女眷也都停了下来,随着脚步声近,那人神雕玉琢的面容出现在眼前。芝兰玉树,风度翩翩,这些词儿就算全都砸在他身上,也是不够用的。   有些人天生就是带着光的,样貌、能力,乃至于家世,样样皆是出众。   老太太心中满是骄傲。   等江云翊见了礼,便笑道:“怎么跑这儿来了?你父亲不是在前头招待宾客,你没陪着?”   江云翊嘴角带着浅笑,融化了些许疏冷的气质:“戏台子快搭好了,我跑一趟腿儿,来问问祖母,可还有什么想听的戏没有?”   他这话其实问早了,等宾客都到齐了,老太太还要到前头接受大伙儿的贺拜,跟着才是听戏打发时间。   “不急。”老太太招呼他坐下,“她们呀,正哄着行安和娇姐儿为我合奏一曲。”   江云翊浅淡的双眸瞥向陆行安。   ……这是什么眼神。   陆行安心头一紧,连忙摆手笑道:“老太太实在抬举我了,我吹箫自娱自乐还行,在您这儿,可不敢卖弄。眼下,更是有高手在场,那我更是不敢献丑了。”他挤眉弄眼地暗示这个“高人”是江云翊。   大家伙儿都被他这俏皮模样给弄笑了。   老太太晒然一笑,她看了一眼自家清冷寡言的孙儿,想着他怕是不愿意的。   她正要圆话,将此事掀过去。   怎料江云翊与她目光接触之时,却笑了一下,站起身来:“老太太今日是寿星,孙儿无敢不从。”他微微偏头,嘱咐下人,“去将我的玉箫取来。”   温娇攥了攥手,飞快抬眸看了他一眼,心中万般不愿。   他和她的名字但凡排在一块儿,不管是好事坏事,便如那八百里疾风,传讯快得遍地皆留痕。   可眼下,哪儿还有她拒绝的余地?   下人们很快取来了玉箫,还特意从大公子江霁明那里借来了他珍爱的绿倚琴。   两人外貌皆是出众,站在一块儿堪称赏心悦目。   白皙的指尖轻抚琴弦,温娇乌睫微垂,专注地拨弄琴弦,没有往江云翊的方向看一眼。可老太太却注意到了,江云翊吹奏玉箫之时,可有两回将视线落了温家女孩儿身上。   流水曲觞,琴瑟和鸣。   听得人入了神,直至一曲终了,仍觉余音绕梁,回味无穷。   掌声不绝于耳,他们这曲合奏,获得了满堂喝彩。   老太太笑赞道:“不该让你们合奏的,这一首仙曲听得我未饮人先醉,恨不得一直听下去,连待会儿的戏都无心观看了。尤其是娇姐儿,我还是头一次听你弹琴,没想到竟弹奏得如此出色。你表舅母,果然没骗我。”   她这么一说,其他人纷纷附和。   温娇脸颊微红,行礼之后,柔声道:“老太太谬赞了,主要是翊表哥的箫声清幽婉转,将此曲的意境都描绘了出来。我若是一人弹奏,是绝没有这样的效果的。”   江云翊侧眸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不必自谦,你确实弹得很好。”   他嫌少夸人,这句话中绝对是真心的。   脸颊热度一度攀升,温娇有些讶然地转头看他,很快,却在老太太的视线下,颇有些慌乱地收回视线。   “……多谢翊表哥夸奖。”   *   一众女眷在场,是不宜多留的。   江云翊带着陆行安先走了。   路上,陆行安笑得很是讨打,用肩膀抵了下身边人:“如何?我识趣儿吧?刚被我母亲坑进来,我就赶忙叫人去通知你了。这兄弟,做得没话说了吧?”   江云翊淡淡扫了他一眼:“我以为,是你该感激我。”   陆行安叫道:“我感激你?江无咎,你可讲理?”   无咎是江云翊的字。   相比于陆行安的跳脚,江云翊显得很是风淡云轻:“你们不合适。”   这话引来陆行安啧啧砸嘴,一面笑一面摇头:“这话说得真是冠冕堂皇,你怎也不找个好点儿的借口?我看就你一个人觉得不合适,其他人,如我母亲,如你祖母,可都是觉得合适极了。”   “温大人视她如珠如宝,是绝不会将她嫁给一个家中美妾如云的人家的。”江云翊脚步一顿,眸光微动,蓦然想起她柔柔弱弱,却又心高气傲的模样,“她……应也是不愿的。”   他有三房美娇妾,确也没错,可怎么样也算不上“如云”罢?   两人走过拐角,陆行安正要辩驳两句,却就前头一个人影急匆匆地撞了上来。   地上哗啦啦掉了一堆画轴。   江云翊被撞得眉头轻蹙,那不小心撞上他的婢女却是脸色发白,慌乱地跪下,去扒拉地上的画轴。   “奴婢不是故意的,请世子恕罪。”   陆行安最是怜惜女子,笑着说道:“怎么走得慌慌张张的,没事儿,快起来罢。你家世子不会责罚你的。”   江云翊不置一词,抬脚往前走。   陆行安小声笑他:“看看你,冷着脸多吓人,我看那小婢女都快哭了。”   江云翊走着走着,脚步却慢慢放缓,他转头回望之时,那婢女刚刚将地上的画轴捡起来,抱在怀中。   “慢着。”江云翊道。   婢女脊背微微一僵,犹豫着转过身来。   江云翊眯了眯眼:“你可是在四姑娘跟前当差的?”   今日是老祖宗寿辰,四姑娘虽被关了禁闭,但今日却被破例放了出来。   这个婢女,江云翊瞧着有些眼熟。   婢女战战兢兢地回道:“回、回世子,奴婢确实是四姑娘跟前服侍的。”   “叫什么名字?”   “……玉、玉琴。”   江云翊走近,随手抽了一卷画轴展开来看,“姑娘们都在院子里玩,你不在姑娘身边服侍,到这儿来做什么?”   玉琴紧张得手心一层汗:“奴婢……奴婢是奉四姑娘之命,来取画卷给姑娘们赏阅的。”   江云翊又抽看了两幅画,没看出什么异常,便将画还给了她:“你去罢。”   “……多谢世子,奴婢告退。”   玉琴脚步有些匆匆。   江云翊盯着她的背影看。   陆行安在旁边等得是在是无聊,催促道:“行了,怎么什么芝麻绿豆儿的小事你都要管,世子殿下,快走罢。”   “嗯。”   江云翊这才转身往回继续走。   *   待到贺拜正式开始,满堂皆或坐或站的挤满了人。   老太太今日着一身明金福禄寿纹,整个人显得异常华贵。她端坐首位,一个个的接受宾客的贺拜。   先是由管家唱贺,宾客的献礼,而后宾客再笑着上前,祝贺老太君身体康健,福如东海之类的。   江家的人自然是先进行贺拜,送的贺礼没有拿不出手的,个个都是顶名贵的物件。便是府中姑娘们不送珍稀宝物的,也有花费数月织绣出的绣品。这其中,江霁明和江云翊准备的贺礼却是别致。   江霁明送的是漠北的树雕,活灵活现的雕刻出了寿星公手握蟠桃的模样。   偏生,这木雕竟是看不出一丝雕功,乍看过去,似天生就长成这般一样。   再轮到江云翊,他送的则是一方价值不菲的老坑洮砚,最精妙的,是砚台上雕刻着一个垂钓的老翁,老翁身边放着一个鱼篓,鱼篓中跳跃着刚钓上来的肥硕鱼儿。   这个场景,单看只觉有趣,可看得明白的,几乎瞬间就想到了颜老先生天下闻名的画作《春山戏雀图》。这可是上头的一角。   老太太爱不释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最后姑娘们都献完礼了,就轮到温娇了。   管家唱报:“温姑娘敬献《春山戏雀图》一幅——!”   话音尚未落地,人群就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打量的目光不断落在温娇身上。   温娇神色温柔,笑容甜美乖顺,上前恭贺完老太太,便从春箩手中接过木盒,献上去。   老太太听了也是分外激动,甚至迫不及待地叫人打开。   画卷被两个婢女一人手持一端,徐徐展开,长度几乎都有半个大厅那么大了。   众人都忍不住往前走了些。   老太太本是目露喜色,可是走着,看着,她的眉头却微微蹙起来。   人群里,有位夫人的声音尖刻地传来:“此画绝对是赝品!”   熙攘之声愈发大了。   温娇也是脸色微变,她上前仔细看了看这幅画,急忙向老太太解释道:“……此画被人掉包了,我在金银台拍下此画之时,可是验过真假的。”   傅氏也急着帮口道:“确是如此,真画我也看过,金银台还是我与娇姐儿一同去的。”   刚才人群之中首先确定的说出是赝品的那位夫人,拨开人群,走了上来,面上带着微笑:“大夫人,您虽是她表姨母,但平素人品如何,大家有目共睹,当然能作证拍下此画之时,确为真品。可这么长时间了,再献上来之时,是否还是真品,却是没有人可以作证的。”   温娇自然对她再熟悉不过了,此人就是之前跟她一同归京的,俞婉的母亲,方氏。   她说的这话堪称诛心,言下之意,就是说她监守自盗,临了,不愿献出真品,拿了假货过来忽悠老太太。   俞婉扯了扯方氏的衣袖,摇头轻语:“母亲,快别说了,温姐姐怕是舍了嫁妆才买下的名画,不管如何,总是情有可原的……”   她这话看似在为她辩解,实则却是在暗示,她一个姑娘家便是母亲留下的嫁妆再丰厚,却绝不可能舍弃一切买下这幅画作来讨好老太太。即便她居心叵测,舍了一切咬牙买下了这幅画,最后也肯定会后悔,人之常情。   或明或暗的怀疑的目光火一般地烧在温娇身上。   春箩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家姑娘不是这样的人……” 第19章 维护 江云翊竟然是第一个站出来为她说……   “我有法子,自证清白。”   平素娇软的嗓音掷地有声地响起,将周遭的喧嚣都一一压制下去。   温娇立于人群中央,神色始终平静而镇定。   此刻,她微微提起裙摆,朝老太太跪了下去。老太太急忙来拉她:“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温娇摇头,目光澄澈:“老太太怜我,我却不能不顾惜老太太。既然他们之中,有人怀疑是我动了手脚,我便先跪着,待洗刷了冤屈,老太太再来还我一片清白也不迟。”   今日天还没亮,她便沐浴更衣,在老太太的小佛堂替她参拜,坊间传言,在大寿之日这般做,是能添福添寿的。   她膝盖有旧伤,不能久跪。   可那会儿已足足跪了一个半时辰,膝盖都有些青肿了。眼下,她又跪着,把自己位置摆得低,娇弱可怜却又倔强的模样,很是将老太太的心疼都逼出来了。   老太太握着她的手不放:“好,娇姐儿,你且说说,有何法子查证?”   温娇的目光缓缓从四姑娘江曼柔、俞婉、还有方氏,这三个人身上掠过:“《春山戏雀图》自我从金银台之中取回后,因十分珍爱,便从未打开过。可我也怕此等名画遭受损伤,因此,就嘱咐春箩、青露轮番看顾,甚至在上头刷了一层菱干粉。这菱干粉无色无味,原是荆州人家为了防潮而用的粉末,本是无甚特别,可是只要触碰过,入水,手就会搓出一圈黑沫,极为容易辨认。”   “老太太,”温娇紧握她的手,“亲手触碰过《春山戏雀图》的人不多,若是旁人手中也有此菱干粉的痕迹,答案则不言而喻。”   方氏与俞婉对视一眼,压下心慌,扬声道:“娇姐儿,不是我说你,今日来的可都是盛京之中有名有姓的贵客,你如此查验,叫老太太的面子往哪儿搁?诸位大人、夫人,如罪犯一般对待,心中又如何作想?”   方氏这顶罪帽扣得可谓十分严重了,然而江云翊的母亲长平郡主听罢,却是勾唇淡笑:“今日是老太太寿辰,这么点儿小事,依我看,也没必要大张旗鼓地彻查。”   她毕竟身份在那儿,这话说出口,很快带出了人群里此起彼伏的附和声。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老太太身边的江云翊忽然出声:“凡事讲究一个水落石出,此事若是轻松掀过去,老祖宗心中第一个不开心,其次,诸位大人、夫人,难道往后不会对此事真相念念不忘?如此一来,温家表妹的名声,何在?”   温娇意外于江云翊竟然是第一个站出来为她说话的,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两人视线对上,江云翊却率先挪开,没有看对他怒目而视的母亲,先是对蹙着眉头,负手而立的永安王行了一礼,道:“儿子所言,不知父亲大人,以为如何?”   永安王江略颔首:“翊儿所言不错,我亦赞同彻查下去。”   江云翊站直,眸光微转,却径直落在了四姑娘江曼柔身上。   只见她一直拽着手绢扯来扯去,这会儿接收到江云翊的催促,犹犹豫豫地上前一步:“祖母,若当真要彻查,便从孙女身边的玉琴查起罢。”   玉琴闻言一怔,哭着跪下来:“姑娘,姑娘这是何意?奴婢、奴婢当真没有碰过那幅画。”   江曼柔将被她紧紧攀附着的手臂抽回来,眼眶微红:“玉琴,你打小服侍我,我待你如何,你心里清楚。今日,三哥哥撞见你慌慌张张抱着一堆画卷,却说是我的意思。我何时叫你去拿画了?你且莫委屈,若是查证以后,与你无关,我自当不追究。”   这时下人已抬上了一盆清水,玉琴还在喊着冤枉,不肯将手放入水中。   最后,几乎是被人强按着将手浸入水盆。   眼见双手逐渐变黑,犹如洗出了一盆墨汁,她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   卖身契握在主人家手里,奴仆的命自来是不值钱的。玉琴身陷在巨大的恐惧之中,嘴唇哆嗦着:“姑娘,姑娘你救救奴婢……奴婢、奴婢确实出于好奇心,悄悄去看过,却绝没有偷换!”   玉琴眼神游移:“奴婢进去之时,雪禅居几乎没有见到什么下人,焉知……焉知不是温姑娘故意想找个替罪羊……”   “胡言乱语!事已至此,竟还在攀污!”永安王勃然大怒,“来人!掌嘴!”   立刻有人上去,拎住玉琴,啪啪扇了几巴掌!   那些人皆是有力气的壮汉,玉琴的脸瞬间变得肿红,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手指印,嘴角甚至渗出了献血。   她跪趴在地,哭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到底是跟随在身边多年的,很有些感情。   江曼柔上前将人半扶起来,也哭道:“玉琴,只要你说出来,是谁指使你这样干的,我定求祖母,保你一条性命!”   玉琴泪流不止,眼睛开始往俞婉那边瞟。   江曼柔似乎心里早就有了答案,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你别怕,说出来!”   俞婉见众人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双眸瞬间含泪,似万分痛心地泣道:“四妹妹,你看着我做什么?这贱婢攀污温姐姐不成,转而攀污我,难道你也信吗?!”   玉琴闭了闭眼。   狡兔死,走狗烹。她不过是一条无人怜惜,可任由抛弃的贱命。   她跪趴在江曼柔身边,豁出去道:“老太太明鉴,《春山戏雀图》确实是奴婢偷换的。可奴婢一个卑贱之人,哪儿有这么大的熊心豹子胆,敢去动温姑娘的东西……这一切都是俞家大姑娘使唤奴婢去做的……”   “你胡说!”俞婉声音拔高,脸都涨红了,“你又不是我家奴仆,我如何使唤得动你?”   方氏正要叫人上来撕烂玉琴的嘴巴,却被江府的人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玉琴往江曼柔身边躲,哭道:“姑娘,俞大姑娘笼络奴婢已久,时不时的,就打赏奴婢许多金银珠宝,就是为了让奴婢当她在永安王府的眼线,时刻将府中诸事告知她。温姑娘要入府小住,她就叫奴婢在姑娘耳边多说些温姑娘的坏话,好叫姑娘彻底厌恶她。奴婢知错了,求姑娘饶我一命!”   江曼柔的母亲,三房太太乔氏本是不欲多管,但听到这儿,气得破口大骂:“好个吃里扒外的贱婢!柔姐儿待你难道还不够好么?你竟财迷心窍,由着旁人的手伸进我柔姐儿院中!”   她喊来人,竟要当堂将人发卖。   满屋子乱糟糟的。   老太太狠狠一拍桌子,喝道:“够了!还闹个没完了?”   “母亲莫动气。”江略道,“礼部尚书俞大人何在?今日之事,可要好好说道说道。”   有人七嘴八舌地应,说俞大人刚才喝多了,如厕去了,尚未回来。   江略将人去把俞大人寻过来。   俞婉脸色苍白:“不……我没有偷换那幅画……”   温娇一言不发地静静望着她。   俞婉与她对视上,似乎深受刺激,竟如恶狼一般要扑上来:“是你……是你故意诱我入局……你要害我……!!!”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碰到温娇衣袖,眼前阴影移叠,男子伸手一下将她拦开,将温娇护在身后。   “世子,你信我,我真的没有。”   俞婉对上江云翊冷漠至极的双眸,眼泪啪嗒啪嗒直掉。   正在这时,李严手捧木盒,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脸懵懂的礼部尚书俞大人。   “回世子,《春山戏雀图》找到了。”李严禀告道,“在俞姑娘乘坐的马车之中。”   满堂哗然。   俞婉如遭电击,她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见他薄唇紧抿,眉心紧蹙,便想再靠近些许:“世子……我……”   她的话还未说完,手腕突然被人扯住,迎面一个大大的巴掌甩了上来!   她的父亲气得脸色发青:“我怎会养出你这样败坏家风,恶毒心肠的女儿!我今日就打死你!”   他冲上去要打她,方氏哭着将人拦住。   老太太实在看不过去了:“罢了罢了,今日之事就此作罢,俞大人,你们请回罢!”   一场闹剧,这才就此收场。   临走之时,因温娇还跪着,那俞大人怕极了将永安王府得罪狠了,竟是生生逼着俞婉下跪,给老太太、给温娇赔礼。   将玉琴暂且收押了,傅氏出面打圆场:“好了,让大家伙儿看笑话了。今日是一个喜庆之日,也别让此事耽误了老太太寿辰,诸位,不若移步去听戏罢!”   人群渐渐散了。   温娇跪了许久,被春箩和青露扶起来之时,膝盖发疼,腿也有些麻痛发软。   老太太怜惜她,好一顿宽慰,随后,就嘱她先行回雪禅居歇息。   在路上慢慢走了一段路,快要到雪禅居之时,却见曲幽小径上,男子驻足而立,已不知等了多久。   两个丫鬟有了上回的经历,远远就顿住了脚步,向江云翊行礼。   温娇抿了抿唇,一瘸一拐地走上前。   风穿堂而过,他身上干净的皂角香味浅淡的掠过鼻尖。   “世子。”温娇不自然地略低下头。   那人微带温度的目光审视一般地落在她身上,好半晌,才低声道:“下回,若要教训别人,别选老太太高兴的日子。”   温娇的脸颊猛地涨红,那种小心机被人当面戳穿的羞耻之感挥之不去。   她确实没良心,也坏透了…… 第20章 表舅 她专注地望着那个人,露出依赖的……   此时此刻,俞府。   俞婉跪在正厅中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方氏抱着她,对着气得正在大喊大叫,让“取家法”来的俞父哭道:“老爷,婉姐儿纵是有错,也是我的错。这一顿打下去,她不得皮开肉绽,半条命都不保,难道您就不心疼么?”   俞父一听,更是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方氏骂道:“我不打死她都算好的!你教的好女儿,一门心思想要嫁进永安王府,什么下作手段都使得出来!你不劝阻也就罢了,还要为虎作伥!”   下人这时将细长的藤条奉了上来。   俞父一把接过,瞪着方氏:“滚开!不然连你一块儿打!”   俞婉哭得更大声,浑身发抖地往方氏怀中躲了躲:“父亲!父亲饶我!我再也不敢了!”   “我今日老脸都丢尽了!”俞父的胸膛剧烈起伏,“若是永安王到陛下处再参我一本!我这顶乌纱帽保不保得住都是问题!孽障!这就是你所谓的‘光宗耀祖’?!你叫老父有何颜面去面对列祖列宗?!”   他一鞭子抽下去,俞婉“啊”地大叫一声,被打得匍匐在地,衣衫也破出一条鞭痕。   他下手实在是狠,可见是气得不轻,方氏扑上去抱住俞婉,不肯再让他打:“你打吧,打吧!把我们母女一同打死好了!”   俞父没客气,又一鞭子抽下去,方氏被他抽得滚到一边。   他一口气没歇,又狠狠往俞婉背上来回抽了两下!   平日子娇生惯养的姑娘,哪儿受过如此重罪?   当即连气息都弱了半分,痛得几乎要咬碎银牙:“父亲……父亲我错了……别再打了……好疼……”   俞父眼眶发红,看着两母女被痛打的惨状,恨声道:“婉姐儿,你也莫怪为父心狠,今日的一切皆是你亲手造成的!往后,莫说是永安王府,就是好一些人家,都不敢再娶你!一个姑娘家,名声坏至此,你就做好准备,远嫁、低嫁!”   藤条被重重掷了出去,弹打在墙上,落下之时,将桌上摆放的瓷瓶撞到地上,碎了个稀巴烂。   俞父就在这阵碎瓷声之声,拂袖而去。   俞婉的十指缓缓收紧,在地上划拉出刺耳的响声,她抬眸,泪眼之中盈满着深深的恨意。   *   青露取了药膏来,帮温娇揉搓膝盖。   其实没什么大事儿,只是她肌肤太过白皙娇嫩,今日跪得时间久了,次数多了,这会儿泛着红。   温娇半撑着头坐着,目光直直的,像是在出神发呆。   春箩去取了要换的衣裳过来,青露留意着温娇的神情,此刻便悄悄站起来,走过去把药膏与春箩手中的衣裳换了一下,努嘴看了下温娇,小声道:“我去把姑娘的衣裳再理一理,你帮姑娘上药罢。”   这是要留她与温娇说体己话的意思了。   春箩感激地握了握她的手,青露笑了笑,退了出去,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其实药已经上得差不多,春箩再替她揉了揉,将挽起的裤脚放下,仰头望着她:“姑娘怎么了?可是世子说了什么?”   温娇还是没什么反应。   直至春箩又唤了她一声,她眼睫微动,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春箩轻声道:“姑娘怎么心不在焉的。”   她清亮的双眸之中渐渐露出些许纠结、复杂的情绪,嘴唇蠕动了两下,喃喃低语道:“我报仇心切,今日却是没能顾念上老太太对我的恩情,将她对我的怜惜一同算计进去了……春箩,若是旁人骂我狼心狗肺,我应也是受得的……”   被她说得心酸,春箩摇头,握住温娇的手:“姑娘,俞家大姑娘屡次三番地害你,哪回不是冲着让你身败名裂去的?今日将计就计,也是因着她先存了坏心思。选在今日,是不得已而为之。老太太心善,若是知晓内情,定然也会宽宥姑娘的……”   “好春箩,你总是一心向着我的……”温娇拉她起来挨坐着,想起那人审视的目光,微微咬住下唇,“我却深觉于心不安,无颜再在此久居了。要抓紧时间找出那个人,一旦有了眉目,我们就走。”   *   因在雪禅居耽搁了些时间,再过去搭了戏台的园子时,已有些晚了。   青露知道近路,就带着温娇绕路过去。   冬日里,天黑得早。   府中已将灯笼高挂,暖光倾泄,于人声鼎沸中,别有一番意趣。   冷风掠过竹林,沙沙作响。   青露提着一盏琉璃灯走在前头带路,春箩扶着温娇,小心前行着,就怕天黑路滑,在这儿摔了跟头。   穿过竹林,人声逐渐清晰,尤其是男子说话谈笑的声音混在风声中,送入耳中。   温娇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脚步微顿,这才看清光影之下,三三两两正站着几个青年人。   青露也惊得“呀”了一声,匆匆回头道:“姑娘,没想到公子们在此闲话,不若我们折返回去,另寻路过去罢。”   一堆外男在此,穿过他们走过去,确实也不太方便。   温娇颔首,正要转身离开,那群男子中突然窜起一道略有些耳熟的声音:“温表姐。”   寻声望去,只见少年伸长了手臂,脸上咧着大大的笑容,正要朝她招手。   青露先认了出来:“是六公子。”   六公子江玉成,温娇是在荆州时见过的,如今正是阿弟的同窗。   老太太生辰他自然是要赶回来的,只是此前,温娇还没有什么机会与他说话。   她对这个少年很有些好感,忍不住对他笑了笑。   江玉成小跑着过来,热情地笑道:“表姐是要去戏园子么?我带你过去!”   人群之中,有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背对她们站着,正与那群男子点头说话。   那背影实在是熟悉,温娇有些心不在焉地收回视线,微笑道:“不劳烦你了,你去招呼客人罢。”   “表姐同我客气什么?”江玉成想了想,瞬间明白了她的顾虑,笑道,“表姐且等着,我去打发了他们去。”   他正准备折返回去,却见那群男子拱手行礼,已自行散了。   而那个背影修长挺拔的男子,于光影交错之中,转过身来,不急不缓地朝她们走来。   他嘴角含着温柔浅笑,一双桃花眼生得极尽风流。   仿佛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写意潇洒,俊逸无双。   温娇再没有见过,比他更适合穿白衣的男子了。   待他走到跟前了,温娇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却先笑了:“小丫头,发什么愣,不记得我了?”   ……怎么会不记得呢?   她的基本功,还是他一招一式,亲自教导的呢。   上一世,哪怕她跌进了尘埃里,他对她,也始终多有照拂。   如今故人重逢,哪能叫她不高兴?   “表舅舅安好。”温娇眉眼弯弯,向他福身行礼,“哪敢不记得你。”   傅修贤右手习惯性地抚摸腰间悬挂的玉佩,笑意盈盈地打量她:“小丫头长大了,我还从未想过,你会这样规规矩矩向我行礼。”   随着他抬手,衣袖下滑,他右手手腕之处,露出一圈浅浅的咬痕。   温娇目光一烫,匆匆挪开视线,被他说得脸颊微微泛红。   因还有江玉成在旁好奇观望,她不便多说,错开话题道:“听闻表舅舅在外游学,已多年未归京,我也没想到会在此碰见。”   “路上耽搁些时辰,我来晚了,刚到没多久。”傅修贤莞尔,“快被阿姐训得耳朵都要掉下来了。”   江玉成对傅修贤是熟悉的,毕竟傅家这位幼子,如今约莫二十七八了吧?   年长他们许多,却一直没有成婚,而关于他的传闻,更是无人不晓。   建武六年的探花郎,今上还曾钦点其为前太子少傅。能力、学识,样样皆是人中龙凤。   不过他自在散漫惯了,自前太子甍逝,他便干脆辞了官,说去游学,再也没了音讯。   可人人皆知,他颇得圣心,圣上还是给他一直留着官位的。   这会儿一露面,自是很多人上来攀谈。   因着傅氏的关系,江云成跟着大哥喊他一声“小舅舅”,刚才那会儿,正奉祖母之命,领着他去吃茶,就被一堆人簇拥着半路留下了。   江玉成调侃道:“小舅舅这是在背后编排大伯母对你很凶咯?”   傅修贤作心虚状,摆手低头:“不敢不敢。”   他没什么长辈架子,惯来人缘很好。   三人就站在这儿,聊开了。   不时有笑声传来,气氛融洽而自然。   楼阁之上。   一道身影已驻立良久,他的目光隔着昏暗摇曳的灯火,落在女孩儿甜美的笑容上。   这个女子,看似温柔乖巧,实则矜傲难驯。   她聪明、敏感、有主意,对着他的时候,总是保持着距离,疏冷有礼,叫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哪怕在祖母面前,对他笑着的时候,也多是嘴角微微一牵,再多一点的弧度也是没有的。   可是此刻,她在笑,真正地在笑。   本就顾盼生姿的眼睛里像是坠落着星光,她专注地望着那个人,目光中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整个人,像是一只彻底放松下来的猫儿,舒展四肢,露出依赖的姿态来。   这样明显的差别待遇,让江云翊眉尖紧蹙。   他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可是却能听到散落在风中的笑声。   此前因起了疑心,他曾在傅氏那儿打听过,她原就会一些拳脚功夫,而这些,好像就是傅修贤亲自教的。   搭在窗边的手,微微收紧,他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云翊。”他的嫡亲姐姐江云笙在身后唤他,“你站在窗边看什么呢?看这么久。”   “无事。”江云翊收回视线,走了回去。   长平郡主育有一儿一女。   他这个嫡亲姐姐,如今嫁给了平阳侯,如今已是贵为侯夫人了。   她见江云翊脸色冷淡,又心不在焉的模样,思忖着呷了一口茶,微笑道:“方才我问你,待温家女儿是怎么个态度,你尚未答我。因着方才之事,母亲气得闭门不出,我见她恼火得很,怕是不能容她。”   江云翊理了理衣摆,显然不是很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母亲多想了,二姐也不必来探我口风,该如何,我心中有数。”   言毕,他站起来,淡淡道:“出来太久了,回去听戏了。”   “还没说完呢!那与宝真县主的婚事……”   话未说完,他已如风一般,蹬蹬蹬下了楼。 第21章 醋意 他这个人,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戏腔婉转,高叹低吟,衬得园中愈发热闹喧嚣。   小桥流水,婢仆如云。他们时不时地穿梭在光鲜亮丽的人堆里,小心服侍着,尽显待客之道。此前发生的小插曲,在这叠峦叠嶂的富贵影子中,很快就被众人抛诸脑后。   老太太抿了一口清茶,嘴角带着浅笑,瞥了一眼坐在自己身侧的孙儿:“怎么脸色这样差?你二姐同你说什么了?”   江云翊舒展眉目,将视线从戏台上收回来:“没什么,祖母不必挂心。”   老太太自是知晓他的性子的,这闷葫芦,若是不想说,那张嘴是如何都撬不开的。她反倒有些纳闷了:“嗯,既如此,你不去招待客人,陪我这老太婆坐这会儿,是来躲闲来啦?”   言下之意,就是说他无事不登三宝殿,到底想干什么,赶紧交待了。   江云翊一听便笑了:“祖母这话说得,好似我没事就不能在您跟前尽孝似的。”   老太太也笑了:“你要是专心陪我听戏也就罢了,方才眼睛盯着前头,魂儿却不知飘到哪儿去了。这不是来躲闲的,是来干什么?待会儿你父亲,定会过来寻你。”   江云翊怔了怔,靠回椅背,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祖母,今日之事,其实追溯起来,有个前因后果。”   老太太将目光挪到他身上,江云翊就简单的将南安寺发生之事、今日发生之事,俞婉在其中所起的作用,讲了个清楚明白。老太太此前虽然知道个大概,却还不知道,江曼柔所做的错事跟这位的怂恿有关。   他是留了心的,否则以江曼柔的性子,如何能在南安寺之后,去观察她的贴身侍女是不是被俞婉买通了?   老太太目光微冷,摇头道:“没想到俞家百年世家,竟教出了这样一个蛇蝎心肠的姑娘。她这样针对娇姐儿,连柔姐儿也利用了,实在是可恨啊……”   江云翊神色平静:“祖母不必动怒,此事定然不会善了的。”   俞婉为何针对温娇,老太太心里头再清楚不过,她长叹一声,目光滑过江云翊的脸,举起茶盏的手微顿,迟疑道:“你这是……”   这是怕她心里对温娇有芥蒂,来替她圆话来的?   老太太这话尚未来得及问出口,目光所及,却见到温娇正走过来。   她身边同行的还有两人,一个是傅家那位公子,一个是江玉成。他们在岔路口分离,似是聊得颇为尽兴,她脸上的笑意始终未减。   话音戛然而止,老太太收回目光,去看江云翊,却见他也是在看温娇。   老太太不动声色,垂眸,喝茶。   “老太太万安。”   娇软温柔的嗓音,哪儿男子不能心生呵护疼惜之意。   她顿了一下,又叫了一声:“翊表哥。”   江云翊这回连一声“嗯”也没舍得施舍,目光转开,淡淡点了下头。   老太太笑着,拉她过来坐到身边:“不是让你去歇着么?怎么又过来了?”   “我无碍,倒是牵连了老太太,让您伤神了。”温娇微微低头。   江云翊掀袍站起来:“老祖宗,我去了,您有事儿再寻我。”   “去罢去罢,我有娇姐儿陪,不用你。”老太太嫌弃地挥了挥手。   江云翊行了礼,转身大步走了。   这是还在生她的气么?温娇望着他的背影,微微抿唇。   微凉的手忽然被轻轻握住,老太太的掌心干净而温暖。   她目光慈爱,微微笑道:“你宽心些,今日之事,不怪你。前因后果,翊哥儿都同我说明白了。往后,你若是受了什么委屈,万莫自己扛着,若是南安寺之事被人陷害成功,可曾想过,你这后半生如何是好?江、温两家是旧识,我与你祖母更是交好,你只管把这儿当成是你的家即可……”   他在老太太跟前为她说话了?   温娇听得一怔。   老太太又道:“《春山戏雀图》追回来了,掉包之后就藏在了他们俞家的马车上,是个蠢的。此次人赃并获,俞大人气得都快吐血了,也算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教训。可是你呀,如此贵重之物,以后可不准给我买了。不然叫你祖母知晓了,可不得醋死去?”   老太太是故意打趣,温娇也听得笑起来。   此事就这样被轻松掀过了,温娇听戏却听得屡屡走神。   ……江云翊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说他待她好吧,可是大多时候,他对着她都是冷冷淡淡的,甚至诸多猜疑。   你说他待她不好吧,可是金银台让画,今日在郡主面前出言维护,在老太太跟前帮她说好话,又都是他干的。   他这个人,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   听了一会儿戏,前头忽然有了不小的动静。   紧跟着,是一道尖细嗓音打断了戏园子的喧嚣:“陛下驾到——”   众人都慌了起来,连忙跪拜迎接。   “都平身罢。”中年男子爽朗笑着,上前扶住老太太,“老太君快请起。”   老太太恭敬道:“谢陛下。”   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人群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   只见皇帝身边,站着一个明媚少女,她笑着上前同老太太说了吉祥话。   几番客套之后,老太太笑道:“宝真县主今日没来,老身还一心念叨着,怎知,这会儿竟和陛下一同来了。”   宝真嘟了嘟嘴,笑着斜了皇帝一眼:“此事都怪陛下,我说早点来吧,他偏还和人在议事殿聊了好几个时辰,我可是等得望穿秋水,巴不得自个儿先来呢。”   少女娇俏甜美,叫人见之心喜。   皇帝也是笑着点了点她:“看看这丫头,如今连朕也敢编排了。”   宝真吐了吐舌头,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最终落在江云翊身上。   一圈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皇帝招呼人将贺礼呈上来。   很快,只见两人架着一个屏风搬了上来。   红绸布一掀,万金璀璨,竟是一个万字寿纹的屏风,最惹眼的,是中央一个巨大的寿字。是皇帝亲笔题写,叫人以金丝勾勒成型的。金丝勾花之技,原是用来打造女人家的首饰的,非有二十年手艺的老工匠不可得。   因这金丝比人的头发丝都要更细些,盘盘叠叠,最终成型,勾勒出的花纹,精致而有层次,美得叫人挪不开眼。   不说这屏风本身就价值连城,就是皇帝钦赐的殊荣,也是羡煞旁人。   永安王府的荣宠,有目共睹,人群之中,不断有惊叹的声音传来。   皇帝笑着坐下:“老太君,对这份寿礼,可还满意?”   老太太行礼,微微有些激动:“陛下,老身何德何能,叫陛下费心了。”   “永安王府满门忠烈,肱股之臣,全赖老太君悉心看顾,方有今日我们大魏之幸。”皇帝话中的赞誉,又叫永安王府一家子诚惶诚恐地谢了一番,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躲在人群里的傅修贤身上。   傅修贤上前见礼。   皇帝气得都笑了:“好啊你,几年不归,回来了还躲躲藏藏?还要让朕请你不成?”   傅修贤还是笑得如沐春风:“陛下息怒,微臣正想着将游学见闻整理成册,再觐见陛下。怎知,会在这儿先见到您,倒让陛下全然没了惊喜。”   “瞧瞧,这嘴还是会说,倒成了朕的不是了。”   皇帝笑着去望江云翊:“无咎,你可千万别学这混小子,不然朕这头啊,怕是要痛死了。”   江云翊上前回话:“傅大人幽默风趣,却是臣不能及的。”   两人对视一眼,傅修贤笑笑。   宝真县主娇嗔道:“好啦,你们还要聊多久,真儿都要饿死了。”   嬷嬷附耳到老太太身边回了一句,老太太转身微笑道:“陛下,席面已备好了,请。”   一群人这才跟着挪步。   宝真被人簇拥着往前走,临走之前,她却转头,隔着人群,将目光落在始终一声不吭,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女子身上。   “县主。”有人叫她。   落难凤凰不如鸡,温娇,再也不是从前一呼百应的温娇了。   生得再美又如何?   没了权势,谁还能护得住她?   她勾唇回眸,迈步往前走。   *   席面上觥筹交错。   即便有皇帝在,大家伙儿有些放不开,但能与皇帝同席,可是莫大的荣幸。   场面热闹非凡。   因皇帝喜看歌舞,永安王还临时叫了舞姬过来,献舞。   丝月声声,一曲舞落,掌声阵阵。   宝真端着酒杯站起来,笑望着皇帝:“陛下,长乐歌舞坊的舞姬舞姿虽然曼妙,但真儿却还觉得有些遗憾。”   “哦?”皇帝感兴趣地问道,“为何遗憾?说来听听。”   宝真从席位绕了出来,目光在人群之中绕了一圈,最终锁定在一名女子身上。   她慢慢走过去,笑着说道:“陛下许是没见过温姑娘的舞姿,她跳的《霓裳舞》,那才人叫一见倾城呢。”   女子的声音噩梦般地响在头顶,温娇盯着落在面前的云靴,忍耐地闭了闭眼。   江玉成急得要站起来,可刚蹭起来一半,就被江云翊按住肩膀,压了回去。   皇帝子嗣单薄,天下人皆知。   为了同太后对抗,近来选妃,可谓声势浩大。   这宝真县主为何突然叫温娇献舞,若是被皇帝看上……   江玉成想到此,如何能不急?   “……三哥!”   江云翊神色清冷,声音沉下去:“莫妄动,当心害了她。”   经宝真提醒,众人的目光又聚焦在了温娇身上。   皇帝略微有些诧异,温首辅家的女儿,宫宴之时,还是见过几回的。只是那时温娇年纪尚小,纵然生得好看,也不会叫人往别处去想。可如今不同了,少女褪去青涩,身段、姿容,便如那诱人采撷的蜜桃一般,总是能不经意地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之前,她就一直低着头,既不吭声,也不往前站,皇帝便也没去多加留意。   这会儿,仔细去看,这才想起了,此前暗卫曾回禀过温家女儿进京之事。   皇帝看了宝真一眼,目光微闪,随即笑起来:“席下坐着的,果真是温大人家的千金?上前来,让朕好好看看。”   轻轻吐出一口气,温娇起身,从宝真身边错身而过时,看见了她坦然迎视的笑意,仿佛并未存别的坏心思。   然而上一世,父亲被流放,她疏通关系求到陛下跟前,一时不察,亦是差点被献到皇帝床上。   当时,宝真已嫁给了江云翊,两夫妇都是在场的。   今日这一幕,怎么看怎么熟悉……   思及此,温娇垂眸,握紧双手。   她款步上前,跪拜行礼:“臣女拜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起来罢,你父亲身子可好?”皇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嘴角含着笑。   温娇谢过皇帝,不卑不亢地回道:“回陛下,父亲身子尚算康健,唯有一些体虚罢了。多谢陛下挂念。”   皇帝点了点头,笑道:“那便好。”   多余的他也没有再问了,对温大人贬黜之事更是只字未提,反而笑着问温娇可愿意献舞助兴?   “承蒙陛下不弃,臣女自然是百般愿意的。”温娇温顺地低着头,话音一转,“可听闻宫中所设的天悦坊,有些天下闻名的舞姬,臣女师承芳雪先生,自有比较一番的心思。奈何今日,膝间有伤,怕是不能向陛下呈现《霓裳舞》十之万一,如此,有辱师名,万死不足惜。”   她口中所说的芳雪先生,名唤琼芳雪,舞艺卓绝,却发誓一生不入宫廷献舞。   皇帝听到这个名字,有片刻的沉默。   老太太察言观色,面上虽带着笑,心中却颇为忧虑。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可到底是当面拒了天子,难保陛下会不会气恼。   老太太有些着急地看向永安王江略,只见他朝老太太轻轻点了点头。   有他作保,老太太这才安心些。   她的目光顺着扫向江云翊,却见他那心思重的孙儿,垂眸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长平郡主原本是回了自己院子的,听见陛下来了,这才匆匆过来。   这会儿坐在江略身边,看见了他们之间打的哑谜,不禁冷笑一声。   皇帝问道:“皇姐笑什么?”   江略转头,眼带警告地看向她。 第22章 情敌 “奴婢觉着,世子对姑娘,和旁人……   气氛有着不为人察觉地冷凝,长平郡主不悦地压下嘴角,最终对皇帝笑道:“没什么,只是想着今夜如此喜庆热闹,我们躲在屋内看寻常的歌舞也是无趣,不若叫人将烟火燃起来,看火树灯花,岂不更美?”   皇帝当即拍手叫好:“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朕已许久未在城外看过烟火,那便依皇姐之言,着人燃点烟火,为老太君贺寿!”   临走时,皇帝笑着对她说,容你下回再跳。   言毕,一群人拥着皇帝,浩浩荡荡往外走。   温娇彻底松下一口气,这时才发现,心跳得极快。   “丫头,你还好么?”傅修贤不知何时竟走到了她身边,眸中带着揶揄的笑意,“勇气可嘉呀。”   垂手理了下微皱的裙摆,温娇嗔笑着横他一眼:“不及表舅舅!”   女孩儿明眸善睐,轻飘飘地一瞥,便已风情无限。   外头很快传来,烟火砰砰升空之响,窗外灯火明灭。   傅修贤难得的有些出神,过了一会儿,才道:“为何不跳?若是陛下当真怪罪,就不怕牵连你父亲?”   “表舅舅又何必明知故问?”温娇轻轻一笑,“父亲为陛下同太后娘娘抗争,舍了首辅之位,贬黜至小小荆州。即便是顾念着这一点,我相信,我也会安然无虞的。”   他只是随口一问,原以为她是个聪明姑娘,怎么知道说起话来,无所顾忌。   傅修贤目光微动,摇了摇头:“你不该同我说这些。”   这些犯忌讳的话,确实不宜对外人言道,可温娇却从未将他当作外人。   她学着他的样子摇头,嘴角含着浅笑,“你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什么秘密都可以告诉你。我就知道,又是在诓我。”   傅修贤怔了怔,有一段似乎早已被遗忘的模糊记忆隐隐约约闪现在脑海之中。   ……   桃花树下。   身子羸弱的小丫头蹲在地上,抽泣着,好似随时会断了气。   少年指尖捻着一根桃花枝,温柔地敲了敲她的脑袋,语带无奈:“你前几日不肯练武,咬我咬得那般狠,我都尚未掉眼泪,今日,不过是东窗事发,被你父亲说几句,怎么就委屈成这样了?”   小丫头不讲理,眼中包着泪花,脆生生地控诉:“你告密!你骗人!答应了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不说的!”   “真的不是我说的,我发誓。”   “哼。”   一声叹息,他捞起袖子,给她看包扎了一层一层纱布的手腕:“我要是想背后告状,直接把伤口露出来便是,何必遮遮掩掩?”   小丫头头上梳着可爱的小花苞,眼泪继续落着,瞥了一眼他的伤口,蹲着扭开身去,留给他一个气鼓鼓地背影。   “喂,”白衣少年好笑地用桃花枝戳她的背,“别气了,他罚你抄的书,我代劳,可好?”   “哼。”   “徒弟比师父脾气还大,啧。”   “哼。”   “丫头,今日不逼你蹲马步了,我们和好,好吗?”   “哼。”   “这次是个意外,往后,你什么秘密都可以告诉我,我绝不泄露一个字。嗯……也不许旁人泄露一个字。”   “哼。”   “哼什么哼,你属小猪的吗?”   ……   待到傅修贤回过神来,温娇早已经告辞离开了。   小丫头长大了,不再蛮不讲理要人哄,性子变得温柔沉静,愈发有了大家闺秀的模样。   多年未见,他难免觉得有疏离之感,可今日她最后这句话,却让他心中生出几分熟悉之感。   他莞尔一笑,迈步往外走,自言自语地轻声道:“这丫头,还会拿捏人了。”   *   温娇这一日,也算是过得“多灾多难”。   等到回去歇息之时,只觉累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抬起来。   在热水之中泡了许久,沐浴完出来,才觉得好些了。   夜里安静,一点声音都清晰可闻,更何况,院中人说话并没有刻意避讳。温娇脚步微微一顿,隐约觉得是青露在和一名男子说话。   “外面是何人?”   春箩刚才在里头服侍她沐浴,也不太清楚。   从净室中收拾完东西的小丫鬟退出来,闻言,便说替姑娘去看看。   她手脚利索,出门晃了一圈,回来之后,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好像……好像是世子。”   大晚上的,他上内院做什么?   不止温娇疑惑,就连小丫鬟也怀疑自己看错了,不然不会用上“好像”二字。   温娇若有所思地坐下,春箩拿了帕子过来,替她擦拭湿发,小声问:“姑娘,可要出去见见?”   “不见。”温娇轻轻摇头。   她眼下这副模样,出去见他,难免还要捯饬一番,此为其一。   其二,他能逾矩,自己却要避讳。   过了一会儿,青露脸上带着笑,快步走了进来:“姑娘,世子送了上好的凝玉膏过来,待会儿给姑娘敷上,保准膝盖明儿就一点儿都不痛了。”   春箩接过瓷瓶,拔开绸布闻了闻,惊喜地睁大眼睛:“好香啊,这当真是药膏?”   青露笑着点头:“宫中贵人用的东西呢,之前四姑娘在祖宗祠堂罚跪,也是涂了这药,才好得那么快。”   温娇盯着她手中的瓷瓶,面色有些古怪。   青露道:“姑娘?”   “其实也不必再用药了,”温娇回神一笑,“我又不是瓷人儿做的,先头已上过一回药了,已经无碍了。”   青露蹲下来,轻声劝道:“姑娘,上好的药呢,世子一片心意,您就用用罢……”   她眼神微亮,露出期待的表情。   温娇知道她这是多想了,但到底不想拂她好意,便点头应了。   青露笑起来,细致地帮她将裤管挽起来,一边帮她抹药,一边轻声细语地说道:“姑娘,您别嫌奴婢多嘴。奴婢在老太太跟前多年,时常见世子在老太太跟前走动,接触多了,自然也摸透了主子爷的一些脾性。”   小丫鬟都退出去了,屋内只有她和春箩服侍在侧。   青露悄悄抬眼看了一眼温娇,“奴婢大胆说一句……奴婢觉着,世子对姑娘,和旁人不同。”   温娇轻轻笑了一下,示意春箩差不多了,不必再擦拭湿发。   只见她取了香露倒在掌心,揉搓之后,轻轻抹在柔顺黑亮的长发上,不甚在意地说道:“你多想了,世子即便待我好,也不过是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   青露笑道:“奴婢觉得不是。奴婢从未见过,世子为了谁忤逆郡主娘娘,也未见过,世子亲自送药给谁。”   她晃了晃手中的瓷瓶,笑着站起来。   温娇心中微微一动,犹疑道:“……他是从老太太屋中过来的?”   青露道:“是,本来还问姑娘是否歇下了,许是想跟姑娘见上一面的。后来,奴婢还未答呢,世子就将药给了奴婢,嘱咐奴婢替姑娘上好药才能让姑娘歇下,说完,匆匆就走了。”   他自然是没有时刻将药瓶揣在身上的道理,必然是取了药,才去见的老太太,不存在“顺便”给她送药一说。   温娇微微蹙眉,习惯性地咬住下唇。   突然关心她做什么?   大抵是怜她今日替老太太参拜礼佛,跪了些时辰吧?   若要说江云翊,对她有什么别的心思,她是打死都不信的。   毕竟前不久,他还一副警告她不要“痴心妄想”的模样。   说起来,她如今四面受敌,被那些女子视作情敌,都是拜他所赐。   他对她的“好”,还是算了吧。   温娇神色倦怠,掩唇打了一个呵欠,往床边走去:“好了,别想这些有的没的。都早些安歇罢。”   *   这次的寿宴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事,哪家回去以后心里头不仔细琢磨?这其中,就包含了答应了老太太,与温家相看的晋国公府。   马车摇晃,冷风沿着车窗细缝溜进来。   明明是冷得人手脚冰凉的天气,孙氏额上却出了一层细汗,她用帕子按了按额角,心有余悸地说:“还好只是答应了老太太,尚未和温家正式通气,不然真是无路可退了。”   陆行安撩开车帘,看了一眼外头黑沉的夜色,回道:“母亲,江、温两家的关系千丝万缕的,这浑水不好趟,您差点挖了个坑,把您亲儿子活埋了知道吗?”   孙氏气得打他:“你小子尽说风凉话!我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你若是听我的,早日定下续弦,我也不会被老太太说动,应下了今日这件事!”   “是是是,都怪我。”陆行安反手去够被打得发疼的后背,龇牙咧嘴地道,“您黑心不黑心啊,下这么重的手,痛死了。”   孙氏恨铁不成刚地剜他一眼,把帕子往手上一搭,气馁道:“我又哪曾想到,会出现今日这样的变数?老太太同我说,若是这桩婚事能成,宫里那头是不必担心的,她来作保。”   她声音低下去:“外人不知内情,以为真如流言所说,是温大人窥伺太后内宫,犯了皇家大忌,才被贬黜出京。可我们这些人,哪个不知,温大人实则是因为帮陛下做事,扶持了七皇子登上太子之位,这才彻底惹恼了太后娘娘。”   “只要温大人不回京,我们娶温家女,陛下乐见其成,太后娘娘更不管此等小事。我是想着,老太太极为看重那温家姑娘,既然她都出面游说了,若能趁机将江家再拉拢一二,也是好的。”   陆行安觉得有些好笑:“温姑娘毕竟是外姓,若要拉拢江家,为何不娶江家姑娘?”   孙氏不吭声,嘴皮张开又合拢,不知该如何说。   陆行安怎么会不了解他这个娘,这是看不上江家其他房的姑娘。   四姑娘江曼柔性子娇纵,是个活祖宗,她求个家宅安宁,不敢娶。五姑娘,是个庶出且不说,性子怯懦,做不了正妻,压不住他房内的妾侍。   陆行安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靠着,嗤笑道:“那不说这个,您今日看见了吧?永安王府手握兵权,今上、太后,哪一个不想拉拢?何时轮得到我们晋国公府?如今,太后想将宝真县主嫁过去,通过联姻稳固关系。今上呢,赐下异姓王的殊荣不说,今日还特意过府替老太太贺寿。天家,是给足了颜面。您瞧着王爷、世子尽皆恭敬受着源源不断的恩宠,可时至今日,永安王府还能始终站在中立这条线上,就已很是不易了。”   顿了顿,他微微正色道:“母亲,温家是枚弃子,若说温家女儿不入京,您让我娶她做续弦,我二话不说。可如今不同,她的出现,搅乱了一池春水。陛下对她有没有念想另说,单就江、温两家曾有一纸婚约这事儿来说,他江云翊不放话,温家女,谁敢娶?” 第23章 在意 她迷迷糊糊地抬头,一下撞上来人……   江家六郎是告了假回来给老太太祝寿的。   学业繁重,二月就是春闱,他入学晚,等于临时再抱一抱佛脚。   先头,家里自然有帮他请先生,但这是他第一次下春闱,为了更稳妥些,江云翊这才带他转投到荆州陆老先生门下,请先生再指点一二。   诸如赵则元之类的贵家公子,家中不想他们远赴荆州吃苦,可又请不动陆先生过来,因而像这样临时过去读一读的,也是有的。   寿宴一过,他歇了两天,就又要启程回去。   来之时,他帮温娇带了家中书信,走之时,也带了温娇写好的回信离开。   “温表姐,你且放心,世嘉近来读书十分认真,连先生都交口夸赞。”城门口送别,江玉成拍着胸脯道,“家书我一定帮你送到!”   “多谢,劳烦你了。”温娇笑着谢他。   江玉成笑着摆手:“小事一桩。”   他已在家中与长辈们拜别,今日亲送到城门口的,都是家中小辈。   江云翊自然也在其中,等他一一安抚完家中姊妹,便道:“春闱在即,多的话我也不多说了,不弃功于寸阴,你心中时刻警醒着便是了。”   江玉成嘴角含着笑,但神色却是慢慢变得正经了:“我知道了,三哥。”   他走到马边,正要翻身上去,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折返回来,拉着江云翊走到一边。   “三哥,此前你说过,倘若我高中,可赠我一物,让我任意挑选。”江玉成眼中带笑。   这才什么时候,就连这个也想好了。   “怎么?”江云翊略微挑眉。   江玉成往温娇那边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小声道,“东西我是不缺的,倒是听说你与温表姐的琴箫合奏可谓天籁之音,若是有机会,可否让弟弟一饱耳福?”   他是个风花雪月的主儿,爱美人,也爱曲乐。   江云翊惯来是要说他的,可是这回垂眸静了片刻,居然低声“嗯”了一声。   这下换成了江玉成讶异了。   江云翊眼皮一掀:“还不快赶路?准备今夜露宿荒野?”   江玉成摸摸后脑勺,赶忙笑着翻身上马,喊了一声“走了”,利落地一夹马肚子,带着小书童,轻尘而去。   “姑娘们,咱们回去罢。”   老太太身边的樊嬷嬷今日是奉了老太太之命,领着姑娘们来送行的。   她在江府一向是个体面人,连永安王都对她礼让三分,更别说这些小辈了。   此刻她出声,招呼她们上车,四姑娘、五姑娘无敢不应。   她们正要往马车走,却见温娇上前几步,走到了樊嬷嬷身边,浅笑着喊了她一声。   樊嬷嬷未等她说下去,便笑道:“姑娘且去罢,老太太已交代过我。”   来之时,就特意备了两辆马车。   实则温娇过来,也是打个招呼,见她点头,便乘上其中一辆马车准备离开。   江曼柔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嬷嬷,她去何处?”   “温姑娘自有温姑娘的去处。”樊嬷嬷看了一眼她扒拉在马车边的手,“四姑娘,还请坐回去。”   江府姑娘们的规矩都是樊嬷嬷教的,江曼柔有些怕她,嘟了嘟嘴,不甘地缩了回去。   樊嬷嬷并不急着登上马车,她缓步走到江云翊身边,温声道:“世子,您今日可是要进宫?老太太嘱咐,让您回来以后,若是不忙,便到她那儿略坐坐。”   江云翊眼望着温娇到马车掉头离开,应了一声:“我知道了,老祖宗可是有事?”   樊嬷嬷抿嘴一笑,卖了点关子:“喜事。”   江云翊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樊嬷嬷正欲转身离开,忽听他问:“她不随你们回府?”   这个“她”是指谁,简直不言而喻。   樊嬷嬷对他倒没有什么可隐瞒的,点头道:“姑娘禀了老太太,今日去西市的书坊逛逛。”   江云翊收回视线,正好撞上樊嬷嬷带笑的眼。   没来由的,他有些不自在,顺着马鬓摸了几下:“嗯,我先进宫了,嬷嬷慢走。”   他翻身上马,先一步离开,背影匆匆。   *   “姑娘,您再试试这杯酒。”   温娇面前整齐地摆着一排美酒,都是准备在新开的酒楼里售卖的。   顾叔办事稳妥,这才没多久,他就已经盘好了酒楼,就等着选个大吉日子开张。   见她来了,顾叔就迫不及待地让她逐一品尝。刚开始,他都有一一报上酒的名字,到了这最后一杯,他反而不说了。   温娇漱口,去掉口中残余的酒味,笑着看向他:“顾叔如此神神秘秘的,想必此酒定然特殊。”   酒杯外壁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春萝探手一摸,惊得一下将手缩回来,瞪大眼:“怎么这么冰?!”   冬日里摸什么不冷,偏生这酒好似还特意在雪堆里埋过一阵似的,冰得人指尖泛红。   顾叔笑,老狐狸似不出声,只看着温娇。   温娇笑着拿过酒杯,先闻了闻,再浅浅抿了一口。   酒香萦绕在舌尖,淡淡的桃花香气瞬间弥漫而来。   这似是她的桃花酿,又似乎不是,但更接近于记忆中母亲所酿制的味道。   温娇有些惊喜:“顾叔,找到曲家酿酒的师傅了?”   顾叔这才按耐不住笑出声:“正是!”   他激动地搓了搓手,道:“曲家的酿酒师散了大半,我也是好不容易才请到了高师傅,他原是不愿意来的,我拜访多日,最后不得已,取了姑娘您酿的桃花酿过去,这老先生啊,才愿意出山。没有想到,此酒埋在雪堆之中,冷饮起来,口感更佳。”   温娇笑了笑:“老先生在何处?我想见见他。”   顾叔早有准备,马上派人去请。   温娇见过老先生,知道他是如何改进了她的桃花酿,心中更为欢喜。   三人顺道商议了一下酒楼开张后,如何将此酒贩卖的具体事宜,因聊得实在畅快,不知不觉天色渐晚。她不便再待下去,便唤了春萝收了账本,准备回府。   顾叔送她下楼,小声提了一句:“姑娘,您交代的差事,我也只办妥了一样,还有一样……”   温娇心里头大约知道他要说什么,点了点头:“可是还是无法将人安插进铁骑营?”   “姑娘料事如神。”顾叔苦着脸道,“江家的铁骑营如铁桶一般,我们的人,根本混不进去。”   温娇沉默着没有说话。   走出大门,她正要登上马车,顾叔提了一句是否再顾个能人试试。   温娇摇头,轻声道:“不必了,外人我信不过。不用再试了,此事我来处理。”   顾叔犹豫了下,压低声音道:“姑娘,您找的这个人当真有这么重要吗?我怕打草惊蛇,到时候,江家对您会更加戒备。若是被察觉,安上一个刺探军情的名头,可是说不清的。”   “顾叔不必担心。”夕阳染红了天边,印染在她眼底,“我自有打算。”   她是个心有盘算之人,顾叔便不再说了。   将手中提着的两壶酒交给春萝,他嘱咐道:“酒是好酒,但冷饮伤身,仔细着照看姑娘,别让她贪杯。”   “知道了,您老快回去吧!”   马车摇晃,路过西市书坊之时,温娇喊了停车。   总归出来一趟,借着买书的名义,不能什么都不能带回去罢。   这个时辰,约莫是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了,街上人烟寥寥。   温娇登上书坊二楼,在书架上挑挑拣拣,什么书都选了一些,其中,还有不少话本子。   与此同时,江云翊从宫中出来,已是日暮西山。   他骑马从西市而过时,路过书坊,下意识瞥了一眼,只见那辆垂挂着江府字牌的马车正静静停在书坊门口。   马儿前进的速度略微有些放缓,紧跟在他身后的李严微带疑惑地喊了一声:“世子?”   江云翊看向前方,骑马掠过书坊。   及至快要走到街角,他看了一眼天色,眉尖轻蹙,“吁”地一声勒马停下,他淡声道:“你先回去罢,我尚有事处理。”   李严向来对他的指令言听计从,应了一声,自行去了。   江云翊顿了顿,驱马折返,马蹄声哒哒哒,很快停在了书坊门前。   老板是个眼尖儿的人,见他衣着华贵,热情地招呼他进门。   西市书坊于闹中取静,占地宽阔,足有三层之高。   穿过三三两两的人群,江云翊在一楼随意走了走,没有见着人,便问了一句:“外头马车下来的那位姑娘呢?”   老板愣了一下,指了指楼上。   江云翊“嗯”了一声,道了一声多谢,径直往二楼去了。   书坊伙计正要迈步跟上,老板连忙叫人喊住:“回来!有点眼力劲儿行不行?去去去,干你的活去!”   那伙计憨头憨脑,笑着转身去了。   老板见多了这样的事儿,想着刚才那对男女,也足以称得上是郎才女貌。   他笑了笑,低头拨弄算盘,哼着小曲,小声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   *   金色余晖温柔地穿过窗棂,云如橘纱,铺满触目可及的天际。   风吹过发梢,一缕带入了嘴角,温娇勾着手指将发丝拨开,垂眸捧着手里的书,转身往回走。   因想着事情,她听见脚步声,也没多想,下意识以为是春萝来寻她。   “走罢,我挑好了。”   绕过书架,转身,她迷迷糊糊地抬头,一下撞上来人微凉的胸膛。   仓皇之间,她站立不稳地往后退了两步。   那人飞快伸手,稳稳托住她的手肘。   他的手掌宽大,有力。 第24章 动心 男人眼眸幽深,带着些许不快:“……   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温娇万万没有料到会在此处碰见他,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   她又往后退了两步, 视线从他身后扫过,又垂下眼眸:“多谢世子。”   奇怪,他这是一个人来的这里?   江云翊自然而然地收回手,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女孩儿的脸颊微微泛着红,在暖光之中,乌黑的睫羽如一把金色的小扇子,遮住了眸中潋滟的波光。   他的视线往下移, 看了一眼她手中捧着的书:“挑好了?”   “……是。”温娇不知他何意,“我正准备回府。”   对面的人好半晌没有说话,温娇盯着他的衣摆看得眼酸,正有些奇怪地抬眸, 那人却毫无征兆地靠近两步, 微微弯腰, 低头凑近些。   两人视线对上。   她闻到, 来自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香气。   男人眉尖轻蹙, 眼眸幽深,带着些许不快:“你喝酒了?”   “……”温娇惊得一下捂住唇。   这个举动,像是一个循规蹈矩之人,偷偷干了点坏事, 却倒霉的被人抓到一般, 她的脸颊瞬间涨红。   许是她的反应取悦了他, 他唇角轻轻翘了一下,直起身来,等着她解释。   温娇慢慢放下手, 调整了下呼吸,轻声道:“中午在外用饭时,饮了一些。”   书坊二楼很是安静,她细声细气说话的声音便一字不漏地都落入了耳中。   许是声线天生如此,即便是如此平常的一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来,也像是在撒娇。   江云翊喉间滚动了一下,伸手,接过了她捧在怀中的书。   还不少,足有七八本之多。   “时辰不早了,走罢,先回去。”   他声音低哑,说完,率先转身往楼下走。   温娇看了下空空如也的手,愣了下,连忙追上去:“我自己拿……”   江云翊没有还给她的意思,只是放缓了脚步,等她跟上来。   温娇提起裙摆,跟着他往楼下走,懊恼地微微咬住下唇。   春萝那丫头,叫她自个儿去玩,就不知溜到哪儿去了。   两人无声并行有些尴尬,温娇没话找话说:“世子也喜欢到这书坊买书?”   江云翊脚步微微一顿:“嗯,偶尔逛逛。”   他想了想,又突兀地补充道:“这次没看到合适的。”   温娇点了点头,对他这话有些莫名,没挑到合适的就没到合适的,她又不会多想。   走到楼下,春萝迎了上来,见到江云翊也有些吃惊,慌慌张张地行了礼。   江云翊拿着书,去柜台结账。   温娇抢着要自己付钱,见老板笑望着他们,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手:“翊表哥,我自己的书我自己买罢,不必让你破费。”   江云翊听到这声称呼,深深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把银子放到柜台上,拿起书,转身往外走:“走罢。”   温娇轻轻吐出一口气,只能跟上。   到了门口,江云翊把书交给春萝,自去牵马。   冬日里,天黑得早,离开书坊时还是霞光满天,到府之时,天幕已渐黑沉。   江云翊下了马,立刻就有下人过来,将马牵走。   他却不急着进府,迎着冷风站了一会儿。   温娇今日买的东西有些多,春萝捧了书,又拎着一些糕点,再腾不出手来拿剩下的两坛酒。   若是府中其他主子,这样的情况下,自有下人们殷勤地过来帮衬,但温娇不同别人,不是正经的江家人,所有人又知道江云翊和她之间的旧事,平素对她也是冷冷淡淡的。眼下,虽然见到他们一同回府,但也不敢多想,甚至没有人敢上来讨好。   温娇自己拿了酒,刚转身走出两步,面前阴影移叠,那人很是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两坛酒。   到了府门口了,千万双眼睛盯着,不好再争抢了。温娇嘴唇动了下,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走进门,江云翊问:“你可要去老太太处?”   这自然是要去的,只是她身上可能还带着酒气,不敢这样过去,便道:“我回去换身衣裳,再去老太太处回话。”   江云翊嗯了一声,一路走到分岔路口。   他要去老太太的德安堂,她要回雪禅居。   温娇紧绷的神经这才略微放松下来,忍不住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向他行礼:“多谢世子,我先回去了。”   她伸手想去接江云翊手中拎着的酒坛,江云翊没给,看着她,道:“你既住在府中,不必如此生疏。称呼上,往后,该叫什么还是叫什么罢。”   ……什么意思?   她该叫他什么?   温娇微微有些哑然地看着他,抿了下唇,才道:“我知道了。”   江云翊静静看着她。   “……”这是在等她叫他?   温娇觉得有些难以置信,试探性地叫了一声:“翊表哥。”   她眼见那人垂眸,单手背立在身后,低声“嗯”了一声,将酒坛递了过来。   温娇古怪地看他一眼。   她伸手欲接过,男人修长的手勾着酒坛的绳结,却又微微往后退了下。   温娇怔了下,他清冷的声音如珠玉落盘一般,响在了头顶:“这就是你今日喝的酒?”   “……是。”   江云翊看了眼手中的酒坛:“姑娘家,还是少饮冷酒为妙,这两坛酒,偏多了。”   管得倒是宽,温娇心中腹诽,微笑着解释道:“是,我也只是偶然一饮,因而只留了一坛。这另外一坛,是预备给表舅舅送去的。”   江云翊眸光微沉,嘴角轻抿。   温娇再次伸手,江云翊这回确实将酒递还给她了,只是……只给了一坛。   温娇满眼疑惑。   “古人言,礼尚往来。”江云翊道,“我买书赠你,你还赠我一坛酒,如何?”   ……不如何!强盗行径!   温娇有些不愿,这桃花酿酿制不易,连她都只分得了两坛,如何舍得给他?   可拒绝的话着实说不出口,老太太寿宴上,他帮她良多,她本就应该谢他。   温娇勉强一笑:“翊表哥既喜欢,拿去便是,只是这酒,口感绵柔,也许你喝不习惯。”   “无妨。”江云翊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看。   温娇维持着浅笑,向他行礼之后,转身就走。   她步伐迈得极快,春萝要小跑着才能追上,“姑娘,姑娘,你慢些……”   冷风一吹,温娇冷静了些,停下来等她。   春萝气喘吁吁地跑上来,观她神色,突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温娇满心郁闷:“你笑什么?”   春萝笑道:“奴婢许久没见过姑娘这般气鼓鼓的模样了……”   温娇一怔,摸了摸因走得快,而微微发热有些滚烫的脸颊:“这么明显么?”   春萝笑着点头。   这样的姑娘更有少女的朝气,叫人怀念。   两主仆对望片刻,温娇好笑地转开脸:“罢了,我这么小气做什么。”   春萝趁热打铁,笑着问:“那……只剩下一坛了,还给傅爷送去吗?”   温娇有个鲜为人知的癖好,就是喜欢饮酒,可是她身娇体弱,不能常饮,久而久之,就养成了馋酒的习惯。   高老先生酿制的桃花酿十分难得,于她而言,比金银都要宝贝。   听春萝这么一问,她更是肉痛,揉了揉额头:“不送了……”   反正他还要在盛京待上一阵,到时候,等酒楼开张了,再请他去喝也不迟。   *   江云翊似乎心情不错。   等老太太跟他讲完,他大哥江霁明亲事已定,明年开春后就行礼的喜事,他唇角翘得更高了。   之前,江霁明因为腿伤,不想拖累旁人,因此婚事一直未定。   如今,他腿疾好得差不多了,近来,都能自己撑着拐杖走一段路了,他母亲傅氏就赶忙将婚事定了下来。   定的人家,是通政使钟大人家的嫡女。   老太太和傅氏都见过,是秀外慧中,知书识礼的好姑娘,难得的是,江霁明也没有反对。   老太太说完这些,喝了一口茶,笑着说道:“我叫你来,是让你去办事儿的,你大哥婚事定得急,可我们该预备的东西却是一样不能少,不能将就。喜服呢,我想用扬州那带的织金绫,就怕时间来不及。”   江云翊浅笑道:“老祖宗放心,此事只管交给我便是了。”   他识人广,还没有什么事,是办不妥的。   老太太听他这么一说,便安心了,随口问他一句用饭了没,听他说还没有,急得打了他一下,埋冤他不早说。   樊嬷嬷立马叫人去小厨房备饭。   老太太拿了点心给他先垫肚子,将茶盏推到他跟前,仔细观察了他片刻,笑着问:“听说,你是跟娇姐儿一道回来的。”   江云翊咽下口中的点心,唇角的笑收了点,“路上碰见的。”   老太太笑了下,抬头与樊嬷嬷对视一眼,道:“说起娇姐儿,我也不瞒你,先前我是想着,促成娇姐儿和行安小子的婚事。孙氏性格爽朗,不是个喜欢搓磨人的婆母,行安呢,你也了解他的性子,人是极好的,以娇姐儿的品貌,若是嫁过去,定然也是能将他的心栓住。可经过寿宴上那么一出,想必他们家是打退堂鼓了。我想着,是有些可惜的……”   江云翊沉默了一下:“再找便是,祖母不必太过忧虑。”   以他和陆行安的关系,他本可以接口,过去周旋一二。   可是这句安慰的话说出口,便是不想这样去做的意思。   老太太点点头,没有任何不愉,笑着转开话题:“你少吃点,留着胃口用饭罢。”   正说着话,银瓶走进来说:“老太太,温姑娘过来了。”   老太太转眸看了自家孙儿一眼,却见他神色如常,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轻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女孩儿娇软温柔的声音响起来:“老太太万安。”顿了一下,又轻唤了一声翊表哥。   江云翊眼睫微动,这才抬头看她。   她又恢复了平日里温柔乖巧的模样,片刻之前,宜嗔宜怒的神情昙花一现,仿若只是他的幻觉。   老太太笑着招呼温娇坐到身边来,问道:“今日出去,可找着你爱看的书了吗?”   “西市的书坊杂书多,见了许多本有趣的。”   温娇微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看得忘了时辰,回来晚了。”   这时小厨房的菜已经做好了,樊嬷嬷叫人摆起来。   老太太不甚在意地一笑:“不碍事,你喜欢读书,往后若是什么时候想去了,只管去便是了。”   温娇原以为她会问,怎么会和江云翊一块儿回府的事,可老太太却一字未提。只是问她用过饭没有,叫她一块儿用。   她准备了满腹的解释,全无用武之地。   等他们用完饭离开,银瓶捧来了热水,给老太太烫脚。人年纪大了,不好入眠,每晚这么按摩烫脚后,能睡得舒服些。   樊嬷嬷立在一旁伺候,闲话道:“倒是没有想到,他们二人赶巧儿一块进门了。郡主怕是又要发一通脾气了。”   老太太闭着眼睛,不紧不慢地道:“管天管地,管不住人心,由着她去罢。”   “老太太心宽。”樊嬷嬷笑了笑,想起今日世子关心温家姑娘去处一事,迟疑道,“如今两家的婚约虽说口头作废了,可当年交换的信物犹在,倘若世子当真有娶温家姑娘之心,老太太可会同意?”   老太太笑了一声:“我同意有何用,便是翊哥儿有意,那丫头也未必肯嫁。”   哗啦,水盆之中的水飞溅了些许出去,将地板洇湿。   老太太睁眼,看向银瓶。   她低着头,烛影遮掩住神情,有些慌乱地说:“奴婢手滑了,老太太恕罪。”   老太太目光依旧平和,缓声道:“去吧,你今日乏了,让小丫鬟来。”   她擅长按揉,因而一向是她伺候老太太烫脚的。这会儿张了张嘴,因极为了解老太太的性子,不敢分辨,低声应了一声,垂手退了出去。   老太太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叹息。   *   翌日,江云翊外出处理完公务回来,就听下人说,大公子和傅公子已在他院中久候多时了。   他快步走进去,两个正在下棋的人,听见声响,抬起头来。   江霁明笑着打趣道:“大忙人回来了,如何?可有空闲接待我们?”   “大哥,”江云翊顿了一下,目光滑向傅修贤,“小舅舅,你们怎么过来了?”   那两人对视一眼,眸中俱带着笑,江霁明道:“此前你不是让我帮你重绘舆图?我有一处地方,当时画得并不精细,同小舅舅闲谈,方知他去过那儿。你是精益求精的性子,何妨拿出来,再给小舅舅过过眼?”   江云翊对漠北舆图自是很重视,一听这话,连忙请他们二人挪步书房。   江霁明杵着拐,如今已能自己正常行走了。   三人一路说笑,到了书房,江云翊亲去取了舆图过来,放至案几边展开。   傅修贤神色认真起来,仔细地看过舆图,指着图中一处,道:“阜家湾,此处有一处峡谷,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漠北有军队驻扎在此地,等闲不让人靠近。”   江云翊眸光微沉,徐徐道:“漠北王室上一任王,拓跋鸿,消失数年。有传言,是被他弟弟,如今的漠北王拓跋毅幽静起来了。此处确实防范严密,连我们的探子都无法混进去。也许,正是因为藏了王室的秘密。”   “你我二人所想,不谋而合。”傅修贤笑着颔首。   撇去其余不论,傅修贤的眼界、才干皆不负他当年太子少傅之名。   几番见面,江云翊对于他这个人本身,还是很欣赏的。   三人在书房,待了近一个时辰,将舆图重新又修正了一番。   看着最终成果,江霁明微晒:“我敢说,此幅漠北舆图是大魏最完整最精确的一卷了。”   傅修贤放下笔,笑道:“不错。”   江云翊站在一边,还在看舆图,江霁明靠坐在椅子上,抿了一口茶,笑着觑了一眼傅修贤:“小舅舅,我见你今日几乎没有怎么喝过茶水,可是肚子里的酒虫又闹起来了?”   傅修贤一双桃花眼微弯:“不瞒你说,有茶无酒,口舌寡淡。既然今日如此高兴,我请你们出去喝酒,如何?”   江云翊一边收舆图,一边道:“我请你们喝。”   他是少有的高兴,江霁明看出来了,正好瞥见方才为了放舆图,而挪放至一角的酒坛。   江霁明探手拎到面前,笑道:“此处正好有酒,闻着酒香四溢,非凡品,先喝你这一坛,如何?”   江云翊微怔,反应过来之时,他已松了手中舆图,走过去,一把夺过了酒坛。   两人都看着他。   江云翊薄唇微抿,目光在傅修贤身上停留过一瞬:“此酒另有他用,我请你们去外面喝好酒。”   他转身,抱着酒坛,放到了另外一边。   “三弟,你何时如此小气了?”江霁明摇头笑,“罢了,我们去天珍楼喝,喝好酒!定把他喝得分文不剩!”   江云翊浅笑:“如此看来,我今日定要带多谢银钱出门才行。”   三人笑起来,往外走去。   这一出门,直至月落星沉,江云翊才回府,神色虽然如常,但实则是有些醉了。   他掬了一捧冷水,洗了下脸,略微清醒了下。   慢慢踱步,坐到窗边的软席上,他仰头,望着月色微微有些出神。   “世子,喝碗醒酒汤吧。”他的长随合璧走到身边劝道。   江云翊未回头,沉默片刻,淡淡道:“合璧,你去书房,把我那坛酒拿来。”   合璧怔了怔:“世子爷,您还喝啊?”   江云翊不吭声,合璧便不敢再劝,“是,小的这便去。”   他搁下醒酒汤,很快从书房将那坛酒抱了过来。   酒坛冰凉,江云翊接过来,手掌在上头抚过,蓦然想起那日在书坊二楼,女孩儿呼吸间清浅的酒气,还有他骤然靠近时,她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的水亮双眸。   他唇角微翘,伸手解开了酒封。   清酒在坛中晃荡,仿佛盛着泠泠月光,鼻息之间满溢着酒香,甚至还有桃花淡淡的香气。   江云翊仰头,捧着酒坛,咕噜咕噜喝下几口。   合璧忍不住劝道:“爷,您少喝点儿。”   江云翊微微屈膝,将酒坛放到腿上,用手背抹了下唇,声音里带了些笑意:“确实是好酒。”   怪道她不舍得……   一门心思要送给傅修贤……   思及此,他眉尖轻蹙,那种陌生的、叫他略微有些不悦的心情又浮上心头。   “合璧,把我的玉扳指拿过来。”   合璧应了一声,连忙跑去取,他也不甚惊奇了,这阵子,世子爷想起来就要看看。   本是积灰的旧物了,如今也将盒子放到了最显眼的位置,方便随时去拿。   玉扳指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芒。   江云翊拿在手中摩挲,把玩。   也许是他今日饮了酒,竟比平时更沉默些。   他与她曾有过婚约。   若没有当年那件事,她就是他的未婚妻。   未婚妻。   他细细咀嚼这三个字,心头有一丝滚热。   也许该承认,因为这层关系在,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在意她,关注她。   近来愈演愈烈,甚至……生出强烈的占有欲。   他的眼睫低垂着,玩着玩着往右手拇指一套,神色清冷之中带了一丝别样的柔软。   合壁悄然瞪大眼。   只听他低声吩咐道:“去拿条红绳来。”   合壁这晚上被他折腾得不轻,来来回回地跑,抹了下额头的汗,见他接过红绳竟是往玉扳指上栓。   他心中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地提醒:“爷,这玉扳指若是挂在脖子上,怕是有些显眼……”   他这枚玉扳指不如女式的秀致,确实不宜像她那般挂在脖子上。   江云翊想了一下,道:“那就放到香囊里。”   合壁颤颤巍巍地接过。   世子爷从不挂香囊,如今竟为了随身携带这枚玉扳指破例了。这枚玉扳指的意义众所周知,若是郡主娘娘知晓……   合壁再也不敢往下想了。   *   待开了春,草木飞长。   宫中的帖子下了下来,太后在骊山建的宫苑落成了,京中所有说得上姓名的体面人家都被邀去游玩。   对于太后,温娇避之不及。   她原打定主意不去的,可哪知宫中来递帖子的人却笑着直言,说宝真县主对温姑娘挂念得很,叫她一定要去。   挂念?这个词说出来都觉得可笑。   从前父亲尚未失势,京中贵女一分为二,各以温娇与宝真马首是瞻,她们二人不对付,众所周知。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宝真尚立于青云之端俯瞰众生,而她却已跌落泥潭,不能轻易言“不”。   马车咕噜往前行,春箩掀开帘子。   春风宜人,山峦叠嶂,云雾缭绕。   春箩高兴地回头:“姑娘,你看那处,跟神仙住的地方一样,真好看!”   “没见识!”江曼柔挤开她,趴到窗边,“这破山有什么好看的,这儿的草才是好,放马跑一跑,不知多快活!”   她说着,眼睛一亮,招手喊道:“三哥哥!!”   江云翊骑着马,听见她呼唤,驱马过来。   “何事?”   他侧过脸来,略微低下身。   温娇寻声抬眸,刚好撞入他望过来的眼中。   “三哥哥,我也想骑马!”江曼柔眼睛都在发亮,央求道,“你去帮我同三伯母说一声嘛,只要你开口,她必然是同意的。”   太后的车驾先行,倒不会因此而逾矩惊扰。   江曼柔也是看到了这点,才耐不住心痒,想骑马兜兜风。   “没规矩。”江云翊斥了一声,“好好坐着。”   他正要驾马前行,江曼柔连忙委屈地喊道:“我都坐了快两个时辰了,实在是坐得浑身都疼。”   为了证明所言非虚,她朝温娇努力努嘴:“你问问温姐姐,是不是憋闷得很?你别见她坐那儿捧着书看,好似多惬意似的,我可见她换了好几个姿势了,又不是只有我这般想下车。”   温娇无言,怎么也想不到江曼柔会推她出来。   偏生江云翊又看了过来,仿佛是在求证似的。   他目似点漆,虽然看人总是淡淡的,但若是平和地直视过来的时候,却很容易让人产生被深情凝视的错觉。对上他深邃的眼眸,温娇抿了下唇,只好硬着头皮道:“我还好,翊表哥不必在意。”   江曼柔撅嘴瞪着她。   要气便气罢,反正她说与不说,江云翊也不会同意的。   温娇若无其事地垂眸,又拿起手中的书翻看起来。   马蹄声踢踏踢踏随着车轮滚动响在身侧,江云翊还未走,过了一会儿,突然道:“再忍耐一会儿,快到了。等到了,我寻些温顺的好马过来。”   温娇翻页的手微微一顿。   “啊!三哥哥你真好!”江曼柔首先欢呼起来。   随着一声轻喝,他骑马往前走远。   书上的字随车晃动,温娇看着看着,却有些走神。   *   皇家之奢靡,窥骊山宫苑之一二,可见一斑。   阳光下,朱红琉璃瓦闪耀着浅淡金光,桥下碧波轻荡,映着天光一线,分外好看。   午歇后,一众人浩浩荡荡地跟随在太后身后,将此地游览了个遍。   年轻人好动,尤其是公子哥儿们,来之时,见了骊山脚下那片碧绿草场,便早已相约要一同赛马。   女孩儿们见了,又如何不想一睹风采?   太后便笑着让他们自去玩了。   由宝真县主领头,一众贵女们三五结群地行至草场。温娇落在最后,周边都是叽叽喳喳的讨论声,略带羞涩,又暗含笑意。   此时,一群青年男子聚在一块,正围着几匹马笑着讨论着,在人堆中拔萃出群的,便要属江云翊和傅修贤了。   因此话题的中心,总不免要围绕着他们二人展开。   有女子小声道:“傅公子虽然年长些,但温文儒雅,和想象中倒有些不一样。”   另一个说:“可这位傅家独苗,至今未娶,听说风流着呢。我看还是永安王世子更甚一筹。”   一人插嘴笑道:“你们这是在说赛马谁会赢呢?还是在比较哪家儿郎更出色?”   “哎呀,范姐姐你说什么呢。”   女孩儿们脸红着,笑作一堆。   温娇踩着柔软的草丛,从喧嚣的人群后走过,准备寻个地方歇脚。   身后有个脚步声响起,像是有人亦步亦趋地跟着。   温娇停下,转身,江家五姑娘江风荷眨巴着小鹿似的眼睛,可怜又怯懦地望着她:“……温姐姐,我、我能跟着你么?”   她紧张地攥着手,脸颊微红。   温娇往人堆里看了一眼,四姑娘江曼柔正被人簇拥着谈笑风生,而身为庶女,性子又胆小柔弱的五姑娘,自然是和她们玩不到一块儿的。觐见太后,身边不能跟伺候的丫鬟,想来,独自被冷落,这样的场面令她有些局促。   温娇微微一笑,眸光之中荡漾着笑意,显得温和可亲:“我有些乏了,去那边坐会儿,你去么?”   江风荷抿着嘴笑了下,小幅度地点头:“去的,去的。”   早有人搭好了木棚,又奉上茶果,是个偷闲的好去处。   温娇坐下,轻轻舒了口气。   江风荷拿了一块点心,细细咬着,目光艳羡地望着远处的热闹。   温娇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也没有再主动搭话。难得安静,倒也舒适。   恰巧春风轻拂,温度宜人,温娇靠着靠着,就有些犯困。   总归是个没有人注意的角落,她眼皮子耷拉着,正昏昏欲睡,前头人潮涌动,声音渐大。   江风荷在身边小小吸了口气,突然推了推她。   温娇被她推得点了点头,一下子醒过来,迷茫间,只见一双雪白的云靴静静立在身前。   她顺着那人衣袍往上看,对上男子清俊的脸,微垂的眸。   阳光被他高大的身躯挡了大半,也挡住了人群中或明或暗嫉恨的目光。   江云翊低声道:“此马温顺,你们可要试着骑一圈?”   温娇这才注意到,他手中牵着马绳,身后跟着一匹红棕色的马。   江风荷惯来是怕她这位三哥哥的,听见他问话,探头看了眼那匹马,有些害怕地摇头,嗫嚅道:“我不会骑马。”   江云翊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到温娇身上。   她倒是喜欢骑马的,只是眼下从他手中接走这匹马,可谓风头出尽,不知多少人要眼热,她可不愿如此高调。温娇抿了下唇,正要开口拒绝,江曼柔窜了出来,兴奋地绕着那匹马转了几圈,“三哥哥!这马儿真好看!给我给我,我来骑!”   温娇和江风荷站到一边,让开了些许位置。   江云翊收回落在温娇身上的目光,扶着江曼柔上马:“小心点,莫惊着马了。”   宝真县主这时已拨开人群,走了进来,笑着说:“这马选得不错,翊哥哥,你也替我选一匹吧?”   “照顾好四姑娘。”江云翊将缰绳丢给李严,朝宝真点了下头,“一会儿我吩咐人给县主挑一匹宝马。赛马开始了,我先去了。”   他声音淡淡的,说完,往外走去。   江曼柔坐在马上,愣了愣,喊道:“三哥哥!你不管我啦?”   李严在一旁恭敬地说,可拉着马,随四姑娘跑一圈。   江曼柔却有些失望气恼,蹬了下脚,翻身下马:“不用你,不玩了。”   宝真笑着上前,挽住她的手:“四妹妹,待会儿我陪你骑。眼下,赛马既开始了,我们也去看一眼热闹。”   江曼柔知道宝真的身份,不敢在她跟前造次,收了点脾气,点头应好。   宝真走了两步,回头,望着温娇,笑着招呼道:“温姑娘,一同去罢。”   “县主先请。”温娇眸光微动,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弯起嘴角笑了笑,她迈步跟上。   *   赛马比赛,说来也简单,只需绕着草场跑一圈便是。但为了增加比赛的刺激性,分别在路途之中摆放了三个箭靶,唯有在规定射程射中了才能继续前进,否则只能掉头回去,重新射箭。   最先到达终点者,胜。   第一局,陆行安与傅修贤。   开局就有看点,欢呼声一片。   温娇看到傅修贤上场,也来了些兴趣,挺直腰板,专注地看起来。   两人都上马了,比赛却还不开始。马前站着几人,正说着话,其中一个,便是宝真县主的表兄阮衡。   因在金银台有过过节,温娇认出了他的脸。   这纨绔子弟不知说了什么,很快就有侍从跑到女眷这边来,对宝真县主笑着回禀道:“县主,公子们准备赛马了,可遇到点难处,阮公子说,若是拔得头筹,却没有彩头,未免失了趣味。”   宝真问:“那如何是好?”   “阮公子想到个从前时兴的玩法,让诸位姑娘押宝。”侍从笑,“每局按照座位,头尾顺位出一位姑娘,姑娘们觉得谁会赢,就取出一个小物件,押谁赢。若是押中了,就与赢得比赛的胜方公子,合分他从诸位公子处赢回来的宝物,若是押不中,输了,便由胜方公子取走你的小物件,或是要求姑娘做一件事,皆可。”   所谓的姑娘们各取出一个物件来押宝,说直白些,押的就是女子随身之物。   可这种东西,大多是贴身的,其实细讲起来并不妥当。然而,这个规则摆在这儿,就是为了在光天化日之下行“暧昧”之事,让他们暗中看对眼的男女有互通有无的机会。   若是你不愿意,也有折中的法子,那就是听凭对方提一个要求,这个要求不会太过分就是了。   大魏朝民风虽算不上开放,但此赛马之法,古已有之,当今陛下还是太子之时,便是在赛马游戏上,看中了一个女子,并娶了她当侧妃,很是疼爱。不过红颜薄命,那女子未熬到陛下登基,便已去了。   现如今不过效仿,算不得什么。   宝真问了姑娘们的意见,大多应和,于是比赛正式开始。   太后无女,宝真在太后膝前长大,被视作眼珠子般疼爱,同太后亲生女儿无异了。因此,她自然坐在首位,其后坐着的都是些公侯嫡女,个个皆是身份尊贵。   五姑娘江风荷陪温娇坐在末位,这会儿,恰恰好,就轮到她和宝真出列,进行押宝。   宝真取出一根珠钗,押傅修贤赢。   江风荷右手环住戴在左手的玉镯,眉头轻蹙,又是纠结又是不舍。   庶出的姑娘,姨娘又不受宠,在府中受到的关注少些,自然不比旁人阔绰。看她这般,温娇笑了笑,倾身过去,在她耳边小声提点了一句。   江风荷眼睛微亮:“可、可以这样么?”   温娇笑道:“无妨,最多被她们笑一笑,但你的镯子好歹是保住了。”   侍从端着托盘走到她们这儿,江风荷拿起放在裙边的一朵野花,犹豫半晌,不好意思地轻轻放了上去,押陆行安赢。   原因无他,她对傅修贤不熟,只有这个陆家的行安哥哥,因为和自家三哥哥交好,还见过几面。   姑娘们议论纷纷,有说她这样做寒酸上不了台面的,也有说这样不失为一个好办法的。   江风荷脸颊通红。   四姑娘江曼柔走过来一看,倒是笑着夸了她一句:“五妹妹,这回你倒是很聪明嘛!”   *   比赛开始了,两马并驱而行,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草场。   刚开始两个人速度差不多,到了第一关射箭之处,傅修贤的箭“嗖”地离弦而出,一箭正中靶心。   人群既时爆发出一阵欢呼。   陆行安也能射中箭靶,但很明显不如傅修贤射得准。   比赛虽然不以谁射箭射得更准为输赢的标准,但百里穿杨,例无虚发,显然是实力的证明。   傅修贤骑在白色的骏马上,背影挺拔,嘴角始终带着浅笑。不同少年郎的英姿焕发,他显得更从容,带着成熟的韵味。   这样风流韵致的男子其实是很容易让人觉得动心的。当傅修贤第二根箭射出去之时,又一次正中靶心,欢呼声更高了!   温娇只觉得耳边的尖叫声不绝于耳。   陆行安射箭虽然不如傅修贤,但他骑马的技术却显然不差。至始至终,咬得很紧。   女孩子们原来都是坐着的,但因为比赛精彩,都忍不住站着站了起来,挤到前面去。   江风荷因为紧张,忍不住拽紧了温娇的手腕,她力气还挺大。   温娇被她所感染,也忍不住倾出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赛场上的一举一动。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有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脸上。可是转头去看,却又什么都没有发现,想着是自己多心,并没有再管,只专心地在心里为傅修贤鼓劲儿。   没有悬念,傅修贤胜了。   彩头放在女眷这边,一群人拥着他们两人走过来。   阮衡兴奋道:“快快快,把东西拿上来。”   侍从端着托盘走上来,托盘上面盖着红绸布,显得神神秘秘的。   女孩们都在笑,江风荷臊红了脸。   有人不明所以,好奇地问:“你们笑什么?莫非是有什么好东西不成?”   傅修贤目光温和,看了一眼被推出来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孩。她脸颊涨红着,手紧紧抓着裙摆,仿佛下一刻就要羞愤而逃。   他目光平移,自然而然地往站在女孩儿身后的温娇望去,略微挑眉,用眼神询问她。   温娇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两人在须臾之间,无声而默契的一个目光交错,傅修贤似乎就懂了。   陆行安用手肘抵了抵站在身旁的人,笑得一脸八卦:“他们俩认识?”   “嗯。”江云翊惜字如金,薄唇紧抿,眸光微沉。   傅修贤也不去管周围的起哄声,伸手掀开了红绸布。   不是金银首饰,里面盖着的,居然是一朵野花,嫩黄的花瓣正迎着春风颤颤巍巍地抖动着。   “咦,五姑娘,这是什么新鲜玩法?”有人打趣道。   江风荷嗫嚅着,正不知该怎么接话。   面前的男子带着笑意的声音响在眼前:“山花烂漫,颇得春趣。这彩头不错。我很喜欢,多谢。”   傅修贤都这样说了,旁人自然不会再多说什么。   阮衡大声道:“好了好了,下一场下一场!傅大人赢了,谁来挑战?”   面对劲敌,大家伙儿都不愿一上去就在姑娘们面前丢了脸面,因而喊了好半天都没有人主动站出来。   怪只怪这个开头开的太猛了,让人没什么信心玩下去。   阮衡又催促道:“快来啊,接着玩啊,有没有人?下一局,咱们押宝翻倍。”   “我来。”   一道清冷的声音穿过嘈杂的人声,霎时让现场一片安静。   江云翊抬眸,神色淡淡的。   女孩儿们眼睛都亮了,气氛再次被点燃。   温娇正虚虚握着方才被江风荷拽红的手腕,听见他的声音,怔了怔,抬起头来。   江云翊的目光从她的手腕处滑过,看傅修贤比赛就如此叫她担忧兴奋?竟连手腕也捏成这样。   眸光更淡了,他抿紧薄唇,转身,大步流星往回走:“我去换身衣裳过来。” 第25章 争夺 “你赌我赢,还是他赢?”江云翊……   他原本是不想参加的, 陆行安纳闷极了,之前唾沫都要说干了, 他都不肯点头,怎么这会儿突然就要玩了?   陆行安追上去:“不是说不想玩?”   他穿着宽袖,射箭并不方便,这会儿居然还要特意去换衣服,好像还挺认真。   江云翊目视前方,淡淡道:“我是看你输得太惨,帮你挽回点颜面。”   陆行安被噎了一下, 无奈道:“……你还是不是人?净往我心口插刀。”   “你赌我赢,还是他赢?”江云翊问。   陆行安摸着良心,犹豫了一会儿,说:“……还真不好说。”   江云翊声音依旧淡淡的, 但说出的话带着浓浓的胜负欲:“我赌, 我赢。”   *   按照顺位原则, 这下一场就轮到温娇和坐在宝真下首之位的一位姑娘了。   可那姑娘明显是吹捧着宝真的, 见江云翊要上场,从善如流地推了, 把机会让给了宝真。   宝真放下刚才得的那些珠宝,笑道:“我确实玩得还未尽兴,既然陈姐姐不想玩,那我就再来一回。这些拿下去, 给诸位姑娘们分了吧, 拿个好彩头, 沾沾喜气。”   温娇眼观鼻,鼻观心地端坐着。   宝真看了她一眼,慢慢踱步过来, 居高临下地笑:“温姑娘,你押谁赢?”   “我希望谁赢不重要,”温娇静静看她,唇角亦是轻弯,“重要的是县主希望谁赢。”   夹枪带棒的一句话,暗示了宝真对江云翊的心意,众人知道是一回事,当面戳穿又是另外一回事。   宝真笑容微敛:“那就看我们各自的眼光如何。”   宝真自然押的是江云翊赢,还是第一局的珠钗。   温娇本就没打算认真玩,正准备像上一局那样如法炮制,画个风景画什么的,宝真却摸了摸头发,笑着说:“野花野草固然好,可这般玩下去,有些没意思。温姑娘,不会也想如此搪塞过去吧?”   她言下之意,就是在说温娇小家子气,玩不起。   温娇本不会被她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激怒,然而转念一想,既然宝真如此在意江云翊,若是有机会气气她,也是好的。   旁人不知道傅修贤的本事,难道她还不知么?   只要他认真一些,不要轻敌,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那我就押这只珍珠耳铛。”她微笑着,抬手将左耳上挂着的一只珍珠耳铛取了下来,“不知县主认为,这样够不够有诚意?”   押宝之物,越是女子随时之物,到时候要掰扯起来,就越是掰扯不清。   温娇早就盘算过了,若是傅修贤赢了,那自然是最好的,她什么损失也没有。若是不幸,真让江云翊给赢了,以他那样的性子,应该很是嫌弃拿她的东西。如此一来,她名声也不会受损,算是个中下之计策吧。   众人的目光落在宝真身上,她对着温娇笑了笑,低头解下了随身携挂的宝蓝色香囊。   “比赛开始了。”   将香囊丢进托盘里,她弯着唇角,胸有成竹地看向赛场。   江云翊一身黑色劲装,身姿挺拔地高坐在马背之上,愈发显得人如冠玉,俊逸潇洒。   比赛即将开始,他侧过脸来,似乎是朝女眷堆里望了一眼。   站在宝真身边的姑娘笑着轻推了一下宝真,兴奋地小声:“看过来了看过来了!真儿,好像是在看你呢!”   宝真抿着嘴笑,眼眸微亮,脸颊泛红。   她喜欢的人是人中龙凤,必然会帮她赢得彩头的。   到时候,她再以避嫌之名,帮江云翊收下温娇的珍珠耳铛,当面打一打温娇的脸,好叫她不要痴心妄想。   本来还气恼阮衡净出馊主意,想着若是江云翊上场了,她实在不知该押他输还是赢。   这会儿,却觉得这游戏还算可以,她既能押江云翊赢,告知他自己支持他的心意,又能让温娇没脸,实在是一箭双雕。   随着敲锣声响,马蹄飞扬,两人如离弦的箭一般奔了出去。   江云翊骑红棕马,傅修贤骑白马。   一棕一白两道身影,奔驰得极快,尚在百里之外,两人同时拉弓射箭。   只听“嗖”地一声响,两只箭头竟然同时射中箭靶红心!   箭尾颤颤作响,看得人目瞪口呆。   在场众人看得忘神,个个都紧张得攥紧双手,见他们冲过第一道关卡,又马上冲向第二道关卡。   这一关更是绝,江云翊眸光沉沉,比傅修贤晚一步出手,射箭却堪称稳狠准!箭身破空而去,瞬间将傅修贤的箭从中央劈成了两半!   傅修贤的箭本是射在箭靶红心,这下却随风飘落。   他脸色微变,反应极快地重新拉弓射箭。   两人你追我赶,胜负几乎在伯仲之间,叫人难以估量。   江云翊很认真,似乎是使了浑身的解数,傅修贤不敢轻慢,最后也被激发了胜负欲,发力与他竞争。   这场比赛实在是太精彩了。   直至江云翊先一步冲出赛场,夺得胜利,众人似乎才从这场酣畅淋漓的比赛之中回过神来。   所有人都疯了,鼓掌的鼓掌,尖叫的尖叫,男人们甚至簇拥而上,激动地你一言我一语地祝贺他。   傅修贤翻身下马,走过去,笑着恭喜他:“早就听闻江家儿郎骑射箭御样样出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认输了,心服口服。”   江云翊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清冷,眸光却是微动,拱手道:“江家人世代从武,骑射之事,占了些便宜。倒是傅大人,文官出身,身手出乎意料得好,叫在下佩服。”   他从来不叫他小舅舅,只疏离地唤一声“傅大人”。   本就不是多亲厚的亲戚,傅修贤倒从不在意,只是对江云翊身上释放出的敌意稍稍有些不解。   之前以为是自己多想,可今日,江云翊那牟足了,非赢不可的劲儿,却让他确认了,自己并没有感觉错误。   阮衡迫不及待地将站着说闲话的两人请到女眷那边。   “哪位姑娘输了?快站出来吧!”   表舅舅啊表舅舅,你怎么就输了呢……   温娇微微咬住下唇,泄气,往前迈了一步。   托盘上孤零零放着一只珍珠耳铛。   江云翊垂眸看了看,又下意识往温娇耳侧扫了一眼,果然左侧空荡荡的。   ……她没有押他赢,她选了傅修贤。   江云翊抿紧唇。   宝真笑道:“世子哥哥,咱们姑娘家也有胜负之心,自然是笃定了自个儿的眼光不错,才舍得押上自己心爱之物。姑娘家脸皮都薄,输了是小,可若是你取了这半只耳铛,温姑娘待会儿戴着另外半只回去,凑不上对,难免叫人暗中揣测。不如,就此作罢吧?”   她句句诛心,表面上像是在体贴地为温娇考虑,实则是在提醒江云翊。   温娇要不认定了傅修贤一定赢,看不上他,要不就是故意心机地拿出半只耳铛,存了勾引之心。   江云翊自然知道,拿走这枚耳铛,于他没什么好处。哪怕是一场游戏,赛事规则如此,可只要他拿了,关于他和温娇的流言蜚语,只会多,不会少。   若是他不拿,温娇应会感激他吧。   他抬眸,正要开口拒绝,下一刻,唇又轻轻合上了。   那个他总是忍不住用目光追逐的女子,这会儿却压根儿没留心听他们在说什么。   她的注意力全用在谴责傅修贤了,两人目光交错,她眉目微动,似乎是在示意他快点帮她解决困境。   心中憋闷之感更甚了,江云翊神色又冷了几分,抬手,轻轻拿起了那枚耳铛。   宝真脸上的笑容僵住,硬邦邦地小声说:“世子哥哥,没必要让温姑娘尴尬呀。”   ……尴尬?他可没看出来,她有什么可尴尬担心的。   她在寻求她的保护神庇佑,不是么?   江云翊将珍珠耳铛攥入掌心,淡淡道:“规则如此,愿赌服输。”   温娇有些惊愣地望着他。   江云翊看都没看她一眼,甚至没有管上前一步,似乎是想跟他说话的傅修贤,扬声问:“下一局,还玩么?”   阮衡擦了下额头的汗,“玩,自然要玩。继续吧!”   他刚要问下一局谁来,宝真忽然打断他,道:“光看你们男子争来抢去的,有何意思?”   阮衡怔了下:“那真儿,你的意思是……”   宝真转身,面向温娇,眸光亮如火焰:“温姑娘,和你一起玩真有意思,今日倒让我想起从前你尚住在盛京时,你我二人在诗社对诗的场景了。方才世子哥哥与傅大人比赛的一局,可谓精彩绝伦。人生在世,棋逢对手者少,不知温姑娘,可愿意与我赛上一局?”   嗡嗡嗡的议论之声响起来。   温娇抬眸,静静望向她。   江云翊就是漫山遍野留情的风,轻飘飘一吹,就将妒火烧到她这边来了。   温娇心里有些气恼,既觉得这宝真烦不甚烦,又觉得江云翊这人实在讨厌。   宝真身边的姑娘掩唇笑道:“温姑娘,怎么不应声?莫非怕了不成?”   没有人问她会不会骑马,步步紧逼至此,不过想看她丢脸罢了。   骊山是太后的地盘,以温娇如今不想冒尖出头的心性,换做平常,泰半也就忍了。   可今日,她被对方的妒火烧得浑身不舒坦,于是弯唇一笑,愈发璀璨夺目:“既然县主想玩,阿娇恭敬不如从命。开始吧。”   男人们兴奋不已,发出捧场的欢呼。   等各自回到观赛区等待,傅修贤上前,将白马的缰绳递到她跟前,小声道:“小心点儿,不可轻敌。她的骑马术,可是苦练过一番的。”   温娇接过,垂眸飞快道:“表舅舅,你若真想帮我,想法子让他参加押宝,押宝真赢。”   傅修贤一笑,笑得意味深长。   温娇气恼地瞪他一眼:“你还笑!我要将我的珍珠耳铛赢回来!”   女孩儿肤如凝脂,顾盼生辉。   在阳光之下,脸颊白皙泛红,好看得很。   傅修贤笑容收了下,转眸往别处看去,嗯了一声:“好,我帮你。”   他声音有些不自然,温娇敏感地看了他一眼,却见傅修贤摆摆手,低声说先走了。   另外一边,宝真见傅修贤将自己的宝马让给了温娇,也就顺理成章地向江云翊讨要。   江云翊垂眸看她,淡淡地说:“马儿认主,觅踪野性难驯,不肯让生人接近。县主的坐骑飞云,乃是太后钦赐,难得一见的汗血宝马,更适合县主。”   宝真脸上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垂眸掩住目光:“世子哥哥所言有理,想来,我若骑飞云,胜算确实大些。”   “我先去准备了。”   宝真匆匆走了。 第26章 打脸 “你敢动她一下试试。”   女子喜欢看优秀的男子比试, 反之亦然,这些男子也爱看这两个美若天仙的女子争个一二。   宝真换了一身红色骑装, 高束马尾,利落飒爽。   温娇则是从未想过要骑马的,因而长袖垂垂,并不太方便,只叫人去取了襻膊来,将袖子束扎起来,方便射箭。   她与宝真是全然不同类型的女子, 她温柔似水,娇弱甜美。   宝真则是生得明艳些,如火一般,耀眼夺目。   男人们摩拳擦掌, 你拥我挤, 热情的态度丝毫不输于方才女子们的欢呼。   宝真勾唇笑着, 勒马上前, 停到了温娇身边,带笑的声音揉碎在了风中:“温姑娘, 你我之间的较量已很久未有过了罢。说实话,我还真有点儿期待。什么都同你比过,却独独没有比过骑马。哦,不好意思, 我近来就喜欢这些, 方才倒是忘了问, 温姑娘骑术如何?”   温娇垂眸一笑:“县主以为呢?”   她身娇体弱,光看都能看出来。   宝真收回目光,直视前方, 语带双关地说:“既如此,今后还是量力而行方可。有些东西,硬要去争,也是争不过的,到时候跌个头破血流,反倒害了自己。你说呢?”她驱马往前踏了几步,经过之时,顺手抚摸了下温娇所骑的白马,掌心从白马的鼻息之间轻掠而过。   白马温顺,却也有些不适地喷了喷鼻息。   宝真收回手,笑了下:“没想到,看似温顺的畜生,也有脾气。”   温娇神色平静,似乎怎么样都不会被激怒,微笑道:“马儿是最有灵性的,兴许是因为,它能辨善恶,所以才有脾气。”   宝真转头盯着她。   温娇笑着,策马越过她:“县主待会儿小心些,可不要争得头破血流了。”   她是绵里藏针,不愿受委屈的脾性,摸下去就扎手。   宝真冷笑一声,扬起马鞭,策马跟上。   ……且看你等一下,还能否笑得出?   *   第一关,两人同时抵达,同时射箭,温娇射中红心,宝真的箭要偏离半寸。   第二关,宝真仗着马好,先一步抵达,她弯唇笑着,拉弓射箭,然而箭身才刚射出去,半路里,却被狠狠打歪了过去,连箭靶边儿都没有碰到。   温娇的第二箭,依旧——正中靶心。   如此柔弱的女子,着实看不出来,她骑射之术比之男子亦不遑多让。   宝真沉着脸,再次射箭,温娇已先她一步,过关往前。   看着在前头疾奔的身影,宝真眉头紧蹙,已再也笑不出来了。   她微微咬牙,在心里头数着数,刚数到十,白马一声嘶鸣,竟突然像发了狂一般,带着温娇左突右冲。   宝真眼神微亮。   谁也没有想到会突发这样的意外,温娇自然也是吓了一跳,随即在脑海之中一闪而过的,是宝真抚摸白马时的场景。   她眸光微沉,压低身子,避免被发狂的马甩出去。   可白马暴躁不堪,一个扬蹄,温娇竟被生生甩了起来,落下之时,半落在马背,狼狈而危险。   稍有不慎,跌下马去,轻则摔断腿,重则被马踩踏而死。   人群倒吸一口冷气,一下炸开了锅,江云翊腾地一下站起来,急急往下跑去:“牵马来!”   傅修贤神色微凛,快步跟上江云翊:“我跟你同去!”   两人上马,正要策马靠近,却远远见到那个平素里娇弱不堪的姑娘,死死拽住缰绳,掌心压在马身,借力一翻!   整个人又轻巧地稳稳落回了马背!   她眼神果断,没有任何犹豫,伸手拔掉发簪,刺向马身!   白马嘶鸣惨叫,嫣红的鲜血顺着马背滴滴答答落下,可那马竟也逐渐稳定下来,不复狂躁之态。   温娇安抚地摸了下它的头,抬眸时,神色凌厉。   纤细白皙的手指,搭在弓箭上,两支箭羽同步破空而出!   一支将宝真已射入箭靶的箭,硬生生地破成两半!   另外一支狠狠擦过宝真的脸颊,不偏不倚正中红心!   “啊——!!!”   生死仿佛就在一念之间,宝真尖叫一声,捂住脸颊,趴了下去。   温娇赢了,宝真被人从马背上扶下之时,腿还有些发软,她死死捂住自己的脸,眸中噙泪。   傅修贤叫人将受伤的白马牵走,蹙眉将温娇上上下下都扫了一遍:“你可有受伤?”   温娇摇了摇头,嘴唇微动,还未说话。   只觉眼前一阵风迎面扑来,宝真气势汹汹地走来,扬手就要往她脸上打来!   温娇一下攥住往前动傅修贤,不欲让他掺和。   她微微咬唇,正要忍下这一巴掌,好在太后那儿有个交代。   然而,下一刻,眼前阴影移叠。   江云翊站在她身前,一下拽住了宝真的手腕,神色阴冷:“你敢动她一下试试。”   他维护之态摆得十足,宝真抖着发白的唇,质问:“她故意伤我的脸!你竟还护着她?!”   “她伤你的脸,此事是否为故意,姑且另说……可你方才要的却是她的命!”江云翊狠狠掷开她的手,声音冷淡又暗含警告,“县主,愿赌服输这句话,我同样送给你。”   宝真心头突地一跳,脸又白了几分。   她刚才冲过来得急,身边的人没有跟上,此刻这句话只有江云翊、温娇、傅修贤,还有宝真,他们四人听见。   宝真咬牙,不,江云翊不可能看出来的,他一定是在炸她。   宝真哽咽了一下,泪珠一颗颗从脸颊滚落,愈发显得楚楚可怜:“我没有,世子哥哥,你怎能如此污蔑我?我与温姑娘无冤无仇,她方才出事,和我有什么关系?”顿了下,她的目光转向傅修贤:“再说了,那白马是傅大人的,傅大人方才比赛才骑过,他都无事。我又怎会有机会对白马下手?”   江云翊气定神闲:“是否无关,待我验过白马便一清二楚。”   宝真捂住受伤的脸颊,颔首道:“好,你便去验,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就等你还我清白!”   她擦掉脸上的泪,看了温娇一眼,转身推开刚刚赶上来的阮衡等人,跑走了。   阮衡又懵又急:“真儿,真儿!这是怎么了!”   他正要放句狠话,转身却对上江云翊格外冰冷的神情,心里犯怂,竟憋不出一句话来。   “哎呀!真儿,你等等我!”   他一拍大腿,赶忙追了上去。   江云翊转身,正对上温娇看向他的视线,女孩儿的目光倔强又隐隐透着担忧。   他方才确实是故意炸一下宝真的,并非他看到了什么蛛丝马迹,而是因为了解温娇。温柔乖巧是她示人之盔甲,若非气到了极致,她的箭根本不会射伤宝真的脸。   这女子,这会儿倒是知道惹出祸事了?   他心头发软,仔细看了温娇一眼,低声嘱咐道:“先回去罢,我已让人去找你的丫鬟过来。你先回去歇息,若是太后派人来传话,也不必怕,有我在。”   温娇怔了一下,原以为他会斥责她一番,却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话来安她的心。   “……多谢翊表哥。”她轻声说一句,向两人行礼之后,转身慢慢走了。   江云翊与傅修贤并排而站,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渐行渐远。   傅修贤笑了一下:“世子,今日之事多亏了你,阿娇才能化险为夷。你能站出来护着她,说实话,我挺意外的。我听人说,自她入府以来,你便对她不假辞色,我还以为你心中犹自记恨温家当年悔婚之事。如今看来,倒是我多想了。”   江云翊侧过身来,看着他,亦微微翘起唇角,如狼崽子抢地盘一样,一字一句地低声道:“毕竟,她曾是我的未婚妻,护着,也是应当。”言毕,他垂眸,拱手行礼,转身离开。   经过方才一场闹剧,草场上的人大多都散了。   风吹过旷野,拂上脸颊,带着早春的凉意。   傅修贤负手而立,也不知出神站了多久,片刻后,他抬手,看着手腕上经年不褪的咬痕,喃喃重复:“未婚妻……”   *   春箩听见出事,吓得双腿直发软。   见到温娇回来,扑上去,红着眼眶问东问西。温娇对她好一顿安抚,她方才镇定些,抹掉眼泪,问道:“姑娘,你也有受伤?”   温娇这才松开一直紧攥的双手,左右两个掌心均有一条红红的勒痕,是她方才为了重新翻上马身,控制马儿,而太过用力拽住缰绳所致。春箩赶紧去拿了药膏过来,一面帮她擦药,一面担忧道:“姑娘,今日之事,宝真县主怕是不会善了罢?”   如今她与宝真,身份可谓云泥之别,她无法忍下宝真出手要害她性命,宝真今日定然也咽不下毁容之仇。   微微叹息,温娇点了点头,轻声道:“怪我,太冲动了。”   春箩摇头,急道:“姑娘今日连命都差点儿没了,若非吉人有天象,还不一定会怎么样呢。”顿了顿,她忿忿不平地小声道,“给她一箭,算是轻的了。”   温娇摇头,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春箩见她情绪不高,有心转移她的注意力,想了想,便道:“姑娘,今日啊,我听各家下人私下闲话,听了一个消息。你猜,为何今日京中数得上名儿的名门闺秀、公子都来了,独独俞大姑娘和那赵二公子,不见人么?”   自老太太寿宴之后,不久就传来消息,俞婉的父亲,俞大人,被陛下狠狠斥责了一顿,言其家风败坏,德行有亏。   礼部尚书之位也坐不稳了,没过几天,又人找着了错处,被御史上书弹劾,陛下大怒,遂贬黜出京。   温娇万没有想到,还会听到俞婉的消息,忍不住问道:“为何?”   春箩小声道:“俞大人,本来是定下了开春后,出京赴任。这中间也不知是发生了何事,只知那赵二公子出门赴了一趟茶会,好似就与俞大姑娘有了首尾,忠勤伯听闻此事,气得吐了血,差点儿没把赵二公子打死。两人偷偷换了帖子,不日,就要迎娶俞大姑娘入门。”   温娇有些难以置信:“他们二人竟然凑到一块儿了?”   春箩笑了下:“可不是,奴婢听到时,都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这俞大姑娘若不想法子绊住赵二公子,名声坏成这样,还有哪家肯娶她?如今看来,这夫妻二人,一个无耻,一个不要脸,也算匹配。”   温娇有些唏嘘,前世种种有时静静想来,仿若一场梦。或许曾经有那么一刻,她是恨过她的。   俞婉心高气傲,不愿低就,今日之结局,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上完药,她沐浴更衣之后,等到夜幕降临,也未见太后那边有什么动静。   心中烦闷,实在辗转难眠,便等春箩睡下之后,偷偷溜了出去。 第27章 陪伴 她慌慌张张地从他身上离开,撑站……   星幕低垂, 夜风微凉。   温娇出来以后,才发现自己穿得太单薄, 被风一吹,觉得有些冷。   她抱着手臂揉搓了几下,独自沿着草场往外走,刚开始还能看见巡逻的侍卫,还被拦下来询问过。也许是因为她今日“大出风头”无人不识,也许是因为她容貌气度一看便是世家的姑娘,侍卫听她说, 只是睡不着,出来散散心,便嘱咐她更深露重,不要走太远, 并没有太难为她。   温娇仰望头顶星辰, 一个人似乎走了很久很久。   直至走得有些累了, 她便停下脚步, 抱膝坐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哪怕重活一世, 她却依旧会觉得活在这个世上很孤独。   她有很多想法,很多思虑,想有一个可以理解她的人,细细言说。   父亲的事像一把利剑时刻悬于头顶, 逼着她想要飞快穿过荆棘之地往前走。   可她还是不够成熟, 不够隐忍, 上辈子受了太多委屈,这辈子气性起来,倒是一点儿委屈也是受不得了。   像今日这般冒尖, 轻易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她摊开手掌,看了看掌心的红痕,用拇指按压,疼得自己有些皱眉了,她却仍没有放开。   直至身后突然传来男子低沉悦耳的嗓音:“看来伤口是不够疼了,竟还如此用力搓磨。”   这个声音实在熟悉,温娇怔了一下,回头看向站在身后之人。   江云翊解下外袍,信手往她身上一搭,坐到了她身边。   外袍上还带着男子温热的体温,温娇有些不自然地抿了下唇,急忙要脱下还他,江云翊却像是早就知道她会说什么。   “不是叫我一声翊表哥?穿着罢,回头病了,老祖宗知道了,还以为我未尽心照料你。”江云翊随手拔了一根草,捏在手中把玩。   温娇轻轻往右边挪了一点,沉默了一下,轻声问:“翊表哥怎会到此处……”   骊山山域广阔,便是江云翊也有兴致,在夜晚散步,也不好刚好和她散到同一处地方。   江云翊看了眼两人之间的空隙,有些好笑地抬眸看她一眼,道:“我跟着你来的,不是巧合。”   他大大方方的承认了,温娇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温娇转开脸,收了收身上的外袍,微微垂首。   江云翊眸光微动,低声道:“怎么?睡不着?”   温娇不语,江云翊思忖片刻,便道:“若是为了宝真之事,你大可放心,有我出面……”   他的话尚未说完,少女娇软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翊表哥难道不曾想过,你越护着我,旁人越会将我视作威胁。”   温娇目光平静,只是指尖紧紧捏着,泄露了她并不平静的心绪:“也许翊表哥是看在老太太的面上,才会对我多有照拂,可旁人不会如此想。听闻长平郡主有意替你求娶宝真县主,今日这般,已是让宝真县主深深误会了。于你,甚是不利,我心亦是难安。”   江云翊转动手中的野草,垂眸道:“这便是你避我如蛇蝎的原因?”   “……什么?”温娇怔了下。   他低声细语,全然没有抓住温娇话语中的重点,问出来的话,莫名让人觉得怪异。   江云翊扔掉手中的野草,转头看她片刻,倾身靠近:“我从未想过娶宝真。”   夜吹袭面,男子身上干净的皂角香味萦绕鼻尖不散。   温娇心头一慌,微微仰头,一下站了起来:“这是翊表哥自己的事,不必同我说。”   她侧身站着,避开他的视线,咬了下唇,道:“我的珍珠耳铛,可以还我么?”   江云翊依旧坐着,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慵懒:“那是我赢回来,为何要还给你?”   温娇盯着他的背影看,愈发觉得他可恶,方才同他说了那么多,他难道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江云翊唇角翘了下:“若要我还你,也可以。除非……你与我交手,若是打赢了我,珍珠耳铛便当你重新赢回去了,决不食言。”   温娇微微蹙眉:“翊表哥说笑了,我时常连你靠近的气息也听不到,更何况是打赢你?我的那些花拳绣腿,根本上不了台面。”   他站起来,拍了拍沾染在身上的杂草,“你听不见我的气息与脚步很正常,我学的功夫,有一项便是隐匿声息,便是内功再深厚的人,也难以察觉。皇宫里暗探知道么?我便是跟他们那儿最顶尖的高手学的。”   怪道他总是能无声无息的出现,温娇心中疑惑稍解,却仍不愿和他交手。   江云翊似乎此刻心情不错,他绕着温娇打转:“我让你一只手,如何?”   温娇看着他转圈,不解道:“我不过一无足轻重的小女子,翊表哥为何对我武功如何,如此关心?”   “你深藏不露,从一开始,就有意隐瞒。人皆有好奇心,我也不例外。”江云翊站定在她面前,“尤其你的功夫,也全然不是你说的花拳绣腿。这些,莫非也都是傅修贤教的?”   这与表舅舅有何干系?   “无可奉告,也不劳翊表哥挂心。”   温娇转身就走,那人却在身后淡淡道:“你可想清楚了?最后一次机会。你的珍珠耳珰,我拿着倒是无所谓,就是怕你心里不自在……”   温娇走了几步,脚步越来越慢。   草长莺飞,她于星空之下回眸,下颌微抬:“我若赢了,你可否再应我一件事?”   江云翊眸光又黑又沉,却似散着星星点点的笑意,他低声应:“好。”   *   将外袍解下,温娇抬眸之时,眼神微变,掌风瞬间逼至面门,轻巧而快速地揉身而上。   江云翊果然守诺,将右手负到身后,紧捏成拳,只留左手与她缠斗。   风声从耳边掠过,天幕被拉得很远。   两人贴身缠斗,温娇略微扬眉:“用一只手便当你让我了,但是将善用的右手收起来,可是瞧不起人?”   褪去乖巧伪装的女孩儿,一颦一笑透着似是而非的熟悉感。   他从未觉得与人交手,如此有趣,如此……心情愉悦。   江云翊侧身躲过她一击,轻笑一声。   她如墨般的长发随风扬起,又落下,紧贴着不盈一握的细腰。那双眼睛盈亮如水,好看得很,叫人舍不得将视线挪开半寸。   江云翊失神,被一手肘抵住胸口,撞得连退几步。   温娇却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飞身打过去,江云翊笑,神情渐渐认真。   显然,她藏拙的功力颇深,她的武功比他想象得要好上许多,他一只手应对确有些吃力。   空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叫人几乎分不清,是远处随风而来的野花香气,还是她身上的体香。   星夜烂漫,地上的影子重叠又分开。   她的宽袍长袖,实在不易施展身手,也不知是否被他绊了一下,她的身体失衡,瞬间往前跌去!   可也是在这个时候,她眼尖地寻到了江云翊到破绽,便没有丝毫犹豫地探手去抓!   两人同时往地上倒去。   江云翊在下,温娇在上。   待耳畔的风停止,她的手肘恰好抵在他脆弱的脖颈上,紧紧控住了他的命门。   胜利的喜悦让温娇忍不住笑出声:“如何?可后悔让我一只手了?”   因方才的坠落之势,江云翊的右手尚虚虚落在温娇的细腰上方,两人细细的喘息声此起彼伏。   江云翊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抬眸之时,看见漫天星光,也看到了女孩儿清亮带笑的双眸。   心柔软得一塌糊涂,他的唇角忍不住翘了翘,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声音低哑:“不后悔,输了便是输了。”   两人视线交缠,静默的刹那,温娇突然反应过来,此刻两人的姿势有多么逾规。   心头微慌,脸颊发烫,她立刻收回手,慌慌张张地从他身上离开,撑站起来。   打架打得在兴头上,她倒是全然没顾男女之防,虽说大魏朝还没到碰一下,就失了清白,要男子非娶不可的地步,但像方才那样,如同被他抱在怀中的姿势,若是叫人看见了,却也是非同小可。   温娇双手交叠,紧紧握住,懊恼地咬住下唇。   身后传来窸窣之响,江云翊走近,将手掌伸到她面前:“还你。”   掌心躺着的,正是她白日里被江云翊赢走的珍珠耳铛。   温娇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捏住耳铛,尽量不触碰到对方,可绕是如此,江云翊还是觉得掌心微痒。   他望着她的侧脸,听着她低声道谢,喉咙上下滚动了下。   随即他飞快收回手,负于身后,轻握成拳。   仿佛如此,就能止住霎时涌上来的,心痒难耐之感。   两人沉默地往回走,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直至见到侍卫巡逻的身影,温娇脚步停了一下:“翊表哥先进去吧。”   江云翊怎能不明白她的顾虑,看了她一眼,见她垂眸望着脚尖,便道:“我再走一会儿,你先回去歇息吧。”   温娇福了福身,转身就要走,突听他在身上道:“等等,你……你不是说,要我再答应你一件事?”   温娇回身,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到他的脸上。   江云翊下意识挺了挺腰身,女孩儿犹豫着轻声道:“我想……入铁骑营参观一二,不知可否?”   江云翊微微一怔,随即眉尖轻蹙:“你说什么?”   *   翌日,天尚未大亮,温娇的房门就被人砰砰砰急急敲响。   随即传来春萝开门,与人低语的声音。   温娇揉着额角,掀开床帘,刚坐起来,便见春萝脸色煞白地快步走进来。   “姑娘,太后娘娘召见。” 第28章 惩罚 “如此惩罚,算是轻的了。”……   太后召见, 自然是不能拖。   温娇匆匆洗漱完,换好衣裳就跟内侍过去了。可是她过去之时, 太后尚未起身,春寒料峭,凉意逼人,也没人请她进去等,独自让她站在门外,吹了好一阵的冷风。   足足晾了人小半个时辰,里头才传来窸窣之响。   太后起了, 侍女们鱼贯而入,温娇规规矩矩地站着,站得脚都发麻了,亦不敢在面上露出丝毫不耐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 内侍传太后的话, 请她进去。   温娇轻轻吸了口气, 这才低着头, 走了进去。   屋内烧着熏香,比之外头又不知暖上多少, 太后坐于高位,垂眸看她。   温娇快步走上前,跪拜行礼:“臣女温娇见过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接过茶盏, 红唇微勾, 从鼻腔里淡淡“嗯”了一声, “你来得倒是很早。也有好些年没见你了,昨日远远瞧了一眼,险些认不出来。你这孩子, 既入京,怎也不到本宫跟前转转?”   双手交叠,温娇弯腰匍匐下去,额头抵在手背上,认错道:“是臣女思虑不周,望娘娘降罪。”   “什么降罪不降罪的,说这话,便生分了。”太后将茶盏放在宫人递上来的托盘上,取了帕子轻沾嘴唇,“你父亲如今可好?”   太后半句不提宝真脸颊被伤之事,温娇的心一直像被人捏在掌心,片刻不得安宁。   她问父亲之事,温娇便捡了些不甚重要之事讲了,她问荆州风土人情,温娇也一一恭敬对答。   太后像是忘记了叫她起身,从见面伊始,就叫她一直这么跪着。   这是来自太后的下马威,温娇知道,无论如何,她得受着。   太后起身,挪步至窗台,轻拨了下窗台上一株花开正艳的桃色花朵。那花似梅非梅,脱离土壤,养在水中。   极为好看,也极为娇弱的模样。   太后漫不经心地问:“你瞧这株花儿长得如何?”   不能背对太后回话,温娇便跪着轻挪膝盖,转向太后,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回道:“花开浓艳正当时,太后娘娘这株花儿养得自然是极好的。”   太后又道:“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儿么?”   温娇道:“臣女见识浅陋,未曾见过。”   太后笑了笑,道:“怪不得你,这花儿啊,是本宫那不争气的儿子,从雍州叫人寻来的。先帝爷尚在之时,宫中常种此花,因状似梅花,又有桃色,外头的人便叫它雪桃花。此花娇贵,不易成活,先帝爷去后,宫中就嫌少再种此花。如今在盛京之中,已然绝迹。喏,居然叫他在雍州寻到了。”   她口中所说的“不争气的儿子”自然不是指当今陛下,而是她的小儿子寰王。   太后偏疼寰王,欲拥立其夺位之说,已在盛京之中暗传已久。   温娇一时半会儿没有弄明白,她突然提这个花是什么意思,因而不敢随意搭腔,只以沉默相对。   太后从内侍手中接过一把剪刀,盯着那株极为珍贵的雪桃花看:“其实依本宫看,此花自打离了盛京,就已失了根。如今,即便再将此花移株至宫中,也早已不能适应盛京的天气,又何必勉强?”   话音未落,她手中的剪刀,咔嚓一下,将雪桃花当头剪断。   娇嫩的花儿飘落在地,花瓣飘零,被风一吹,纷扬四散。   有一片甚至飘到了温娇的裙摆之上,看着刺目又扎眼。   “……”温娇闭了闭眼,双手握得紧紧的。   太后这是在说花,也是在说她。   此花如她,若不听话,妄想得到一些不属于她的东西,最终的下场,不过是零落成泥。   温娇垂眸道:“太后所言甚是。”   太后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正要抬步走近,忽听内侍来传,说傅大人过来给太后请安。   太后转眸,颔首:“请他进来罢。”   *   与此同时。   江云翊正被长平郡主厉声喝住:“站住!你若此刻再去面见太后,那是火上浇油。”   江云翊回身,神色冷淡:“她是老祖宗看中之人,更是大哥的救命恩人,于情于理,江家都不能坐视不管。若是母亲不愿出面,我去便是。”   长平郡主冷声道:“你怎知我未出面替她圆场?若非我昨夜走了那一遭,你以为今日,便是叫她过去略坐坐,如此简单么?”   江云翊看着她,没有吭声。   长平郡主见他那副模样就来气,捂住心口,道:“难道母亲还会诓你不成?是,我是不喜她,可昨日你既求到我跟前,我应了你,便会说到做到!”她神色软下来,走到江云翊面前,抓住他的手臂,“你听我的,别去太后面前添堵。你自己也知道,若是你出面,太后必然认定你对温氏女有情,心中会更为不满。若非思虑到这点,你也不会让我出面不是?”   江云翊仔细看她的神情:“若真是如此,母亲可是与太后交换了什么条件?”   她这个儿子向来聪慧,魏长平知道是瞒不住他的了,索性承认道:“我许诺太后,会竭力促成你与宝真县主的婚事。”   没有想象中的勃然大怒,他听了这话,神色反而很平静。   魏长平心中有些不安,慢慢松开他的手臂,缓了语气:“翊儿,你是母亲在这世上最亲之人,我绝不会害你。”   江云翊看着魏长平,魏长平被他看得久了,忍不住侧开脸,避开他的眼睛。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涌上心头,江云翊薄唇轻启,淡声道:“母亲,您想要什么,儿子从来知道。可是我想要什么,您当真明白?”   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魏长平未置一词,神色倨傲而冷淡,唯有曈孔深处细微的颤动,泄露了她不平的心绪。   *   自傅修贤进门,太后被他哄得开怀,似乎这才想起温娇尚还跪着。   她轻拍脑门,笑着说:“快起来罢,本宫老了,不中用,时长健忘。你怎么也不提点下?”   她转身,不轻不重地说了内侍一句。   温娇谢过太后起身,因跪着实在有些久,起来之时,双脚都有些打颤。   她抬眸,刚好对上傅修贤看过来的目光,视线交错不过须臾,他自然地转头,又笑着,对太后继续说他在外游学的趣事。   从太后寝宫出来,两人并排而行。   走出长廊,沿着堤岸走,便可见骊山宅院之中的千顷碧波。今日阴天,不见阳光,微风吹过水面,荡出一圈圈涟漪。   傅修贤垂眸看了一眼她的脚:“可是罚你一直跪着?”   温娇笑了笑,没太放在心上:“如此惩罚,算是轻的了。”   最忧心的事情过去了,现在心情反而不错。   傅修贤看出来了,便笑道:“刚才见你在太后跟前吓得字斟句酌,敬小慎微的样子,我还以为你被吓到了,怎知这会儿出来,谈笑自若。丫头,没曾想,你倒是个心宽之人。”   “吓是真吓到了,不过……”温娇目露狡黠,带着浅浅笑意,“没有面上那般害怕罢了。”   太后有意敲打她,她若还是镇定自若,达不到太后想要的效果,自然会让她不高兴。   今日这般,太后对她的戒心应会放下一些。   温娇看了一眼傅修贤:“表舅舅,你可是特意过去寻我的?”   傅修贤唇边的笑微微顿了下,随即转眸看她:“算不上特意。江家那位世子爷,许是在太后身边安插了眼线,见你进去许久还未出来,便找人给我递了信,让我去一趟。”   “原来如此。”   温娇没什么意外地点了点头。   太后寻她过去,特意找了天未大亮之时,且带路的内侍,也是专挑人迹罕至之处绕。   一路上一个人影也未见,如此隐秘,旁人也应是很难得到消息的。   实则,江云翊即放了话出来要保她,她定然会安然无虞的。傅修贤是笃定了这点,因而才没有着急。可这会儿看了一眼她的神色,心中微动,下意识有些想问,是否会怪他解救不及时。   可话还未出口,啪嗒啪嗒,雨点没有任何征兆地落了下来。   温娇伸手接了下:“真下雨了,怎么说来就来。”   风疾云卷,顷刻之间,雨势就大了起来。   未免被淋成落汤鸡,两人便随着宫人跑了起来,只想着快点儿跑去廊下躲雨。   没想到骊山宅院实在是太大了,跑着跑了,宫人不见了,两人反倒迷了路,被大雨滞留在一处亭台。   温娇想要说话,开口便觉得鼻尖发痒,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傅修贤看她,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过来,两人对视片刻,同时笑了起来。   傅修贤唇边笑意未收,回忆道:“还记得,你幼时体弱,不宜吹风,可见我钓鱼,又十分好奇,苦苦央求要跟着。我悄悄带你去,那日倒是钓上来不少肥美鱼儿,你这小丫头可高兴坏了。那日也是像今日这般突然间下了雨,你回府便病了,害我被母亲好一顿数落。如今想来,倒像是隔世之事了。”   隔世之事……   确也是隔世之事了。   温娇垂眸看着脚边洇湿的水迹,忽然想起上一世的表舅舅。   他如今二十七八了吧,年长至今未成婚,此后,似乎也一直孤身一人,最后,还是从宗族之中,过继了一个孩子,养在身边,继承了侯府爵位。   她总是无暇四顾,以前倒是想问过他这个问题,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这会儿既然想起来了,忍不住问道:“表舅舅,这些年,你东奔西走确也诗意潇洒。我既羡慕,又觉得疑惑,为何……为何你一直不愿成亲呢?” 第29章 心意 傅修贤怔怔道:“丫头,若是你,……   傅修贤先是愣一下, 没有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   十八岁之时,家中长辈关爱, 也会着手替他寻合适的人家,那时,他说再等等。这一等,等到了二十八,身边同辈的好友皆已妻妾成群,膝下绕子。他却不急,出去游学, 一去多年,远远避开了京城的是是非非,品砸出了人间百态的乐趣。   他望着雨幕,眸中含着浅浅笑意:“也不怕同你说, 我自由散漫惯了, 算得上是一个薄情之人。世家大族, 后宅争权夺利, 阴私之事哪里没有?我是傅家嫡子不假,可从小到大, 见过的不带血的纷争却从来不少。我不愿成家,是不愿活在这个牢笼里,也不愿未来那个要跟我捆绑一生的女子,过这种日子。”   傅修贤走到亭中坐下, 理了理衣衫下摆。   他浑身都湿透了, 可动作却不急不缓, 世子公子风流潇洒之姿丝毫不减。   温娇心里头有些发酸,垂眸,低声道:“表舅舅能有如此想法, 又怎能算得上薄情?”   “不,”傅修贤唇角含着温柔笑意,摇头,“丫头,你还没有懂。建德十年,先太子甍逝,我心灰意冷,辞官远游。从那日起,便是抛下了一切。当初便已同父亲言明,让他另从宗族子弟之人挑选继承人,只是他固执不肯罢了。我入红尘,却不愿为红尘所绊,注定了这一生无法为谁挣下荣辱与富贵,恐叫人失望。”   他是习惯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与人谈笑,心中却有一杆秤去秤别人的真心有几两。因此,他不信别人有真心,更不愿付出真心。因此,自然认定,不会有人愿意跟随他不争不抢地过一辈子,而不心生怨怼。   温娇闻言一笑,反倒释然了:“我一向以为表舅舅是通达之人,没曾想,于此事之上,却还没有我想得透彻。”   傅修贤来了兴趣,略微挑眉:“洗耳恭听。”   “如此,我便直言了,若是冒犯,还请表舅舅担待。”温娇走几步,低着头咬唇想了一会儿,慢声道,“表舅舅如今淡泊名利,是因为年少恣意,也曾凭借一身本事到达高处,看过这天下最壮阔的山岚,最阴暗的角落。你心甘情愿放弃一切,是你之选择,无可指摘,但因此就笃定这世间女子个个爱慕权贵,却也不对。你说她们会失望,是因为你认定了她们会失望。难道这世间,当真就没有一个女子愿意为你纵马西风,青梅煮酒么?”   温娇停下脚步,转身看他:“必然是有的,只是你不信罢了。”   少女的声音娇软好听,面颊上还带着雨水湿润的痕迹,她乌睫微动,神情认真而叫人怜爱。   傅修贤的心毫无征兆地砰砰急跳了两下,他怔怔看了她一会儿,声音微哑:“丫头,若是你,你愿么?”   雨落屋檐,滴滴答答。   两人的视线静静交错,温娇只是顺着话头,下意识地张口:“那若是我,我……”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她与他聊这些,本就是逾规,不过是仗着对他几分熟悉,也知他不会在乎这些,方才提的。   如今,话至口中,在微风细雨细碎地飘至脸颊之上时,对着他黢黑的眼,她却突然觉得此话,他不该问,她也不应答。   缄默中,亭外响起匆匆的脚步声。   春箩踏着雨水飞溅,撑着伞,过来寻她了。   远远见了人,春箩的声音里便带着哭腔:“姑娘,快吓死我了,您久出未归,奴婢还以为……”   “我无事。”温娇握了下春箩的手,安抚道,“叫你担心了。”   春箩这才看见亭中还有一人,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傅修贤行礼。   她来之时,取了两把伞,如今正好。   温娇分了一把递给傅修贤,福了福身:“表舅舅,那我先回了。”   傅修贤站起来,垂眸看她:“好。”   温娇转身,被春箩护着,款款走出凉亭。   她的身子自小羸弱,便是如今大了,背影看着,仍是单薄了些,无端让人想起枝头不堪一折的花儿。   傅修贤跟了两步,站定,隔着雨幕,看了许久,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纵马西风,青梅煮酒……”   他喃喃重复了一句,微微笑了。   *   温娇回去便感染了风寒。   这也不意外,昨天晚上吹风,今天白天淋雨,她便是靠着习武将身子练得强健些了,可到底身体底子不好,受不得冷。   她裹着厚厚的被褥坐在床头,春箩进进出出地忙活,忍不住数落道:“姑娘进京前,老爷、夫人千叮咛万嘱咐,万不可让姑娘受寒,如今最冷的冬日熬过去了,反倒在春日里病了。姑娘也不知爱惜自己,昨夜出去,夜半才回,浑身都冰凉的。今日淋了冷雨,可不该病么?”   温娇自知理亏,裹紧被子,捧着热水小口喝着,将她的念叨左耳进右耳出。   春箩走过来,探了探她的额头,忧虑道:“现下怎么办?后日才启程回去,姑娘又不让叫大夫。”   “这骊山宅院是太后居所,随身服侍的定然都是太医。”温娇软声道,“我是什么身份,何必去兴师动众。”   春箩丧气地垂头,小声道:“早知道就不该来这儿,倒霉透了……”   温娇将空了茶杯递给她,笑了笑:“孩子话。”   春箩接过,问她还喝不喝,温娇摇了摇头,拉住她,问道:“我今日跑着跑着,路在哪儿都分不清了。这处宅院又如此大,你是怎么寻到我的?”   春箩眨了下眼睛,迟疑了一下,说:“……江家世子爷身边跟着的那个冷面煞神,姑娘还记得么?本来,奴婢也是寻不到的,便是他途中截住了奴婢,告知了姑娘的去向。”   温娇便不说话了。   春箩靠近了些:“姑娘可是想到了什么?”   温娇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眉尖轻蹙:“春箩,我总是觉得……江云翊好似安插了眼线在我身边似的,盯我盯得极紧,我干什么,他都好像知道一般。”   春箩笑出了声:“姑娘,您身边就我一人,这回连青露姐姐您也没让跟,便是想找人去他跟前通风报信,也找不到呀。再说了,世子爷盯您做什么?”说到这里,她顿了下,恍然反应过来一般,睁大眼,“莫非真如她们所说……”   温娇仰头倒下,不耐烦地赶她,“好啦好啦,你出去罢,我睡会儿,头疼。”   春箩帮她掖了掖被子,笑着应:“是,那您有事便唤奴婢一声。”   锦帐垂下,外头又是阴天,周遭瞬间暗下来。   温娇本来紧闭的双眼慢慢睁开,慢慢呼出一口气。   ……他那个人冷心冷情,哪里会喜欢什么人?   她翻身躺平,颇有些心烦意乱地将手背搁在额头上,红唇微抿。   不过是觉得她身上藏着秘密,对她好奇而已。   定然,是错觉。   对,错觉。   *   原以为睡了一觉会好转些,没料到这病来得急,第二天早上还是那副样子,人显得很是没精神。   外头动静挺大的,温娇没什么力气去管,靠坐在床头,闭目醒神。   春箩进门来,往外又张望了两眼,神神秘秘关了门,快步走过来。   “姑娘,刚打探来的消息,”春箩弯腰下来,小声道,“太后昨夜连夜启程回京了。”   温娇一下睁开眼:“发生何事了?”   春箩摇了摇头:“具体的打探不到,只是听说,是宫中出事了。昨夜来了骑兵报信,在太后寝殿内回了一会儿话,太后马上命人启程回宫。她走得急,谁也没带,连宝真县主都还留在这儿,只带了张太医急冲冲回去了。”   温娇的眸色在光影之中显得晦暗不明:“陛下出事了。”   春箩疑惑道:“姑娘如何知道?”   温娇却不肯再细说了,只吩咐春箩去打水,她要尽快洗漱,估计江家也要马上就走。   春箩出去了,温娇在屋内握着手转了两圈,脑子飞快地转动着。   虽然记不太清具体是什么时候了,但上一世,陛下确实有一日突然在内宫中吐了血,之后身子骨就不太行了。   如今看来,兴许就是今日了。   上回在老太太寿宴上,还见过今上,他精神奕奕,倒不像是身体抱恙。   看来,他这病,非久病成疾,而是另有文章。   太后又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到骊山宅院游玩,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呢?   想到父亲,温娇愈发有些坐不住了。   她所料没错,刚换过衣裳,就收到消息,江云翊先行回去,留下李严护送女眷们回京。   骊山宅院是不可能再久待了,大家都心中都知,应是京中出了事。   太后与陛下夺权之争,已有数十年。   如今风雨欲来,世家站位,稍有不慎,便是颠覆灭鼎之灾。   因而,来的时候算得上是欢欢喜喜,回去的路上,却是一路疾行,沉默相伴。   只有江曼柔这等单纯无脑的,遥望骊山,还觉恋恋不舍。   温娇靠坐在马车内,一路上闭着眼睛,因身子不适,睡了个昏天暗地。   江曼柔见她睡着也在咳嗽,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江风荷倒是关心了几句,温娇摇了摇头,只对她说,偶感风寒,没什么大事。   回到江府,春箩差人去请了大夫进府,人一进来,温娇眸中便动了一动。   春箩故意对温娇回道:“姑娘,这是回春堂的顾大夫,各府夫人、姑娘有些头疼脑热,都是请他过府把脉的。他医术了得,只不过,不喜被人打扰,喜欢安静问诊,您看,奴婢们是否先出去?”   温娇点头,春箩便叫丫鬟们退出去。   院中清净了,温娇连忙坐了起来,问道:“顾叔,你怎么亲自过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顾叔放下药箱,从衣袖里抽出一封信,神色凝重:“姑娘,您让温府的徐妈妈帮您盯着老爷那边的动静,前阵子皆无异常,可前几日,老爷突然有信寄往盛京,我们的人得了消息,便想了法子,途中断了此信过来。”   温娇迫不及待地拆了信,快速翻看着。   顾叔道:“我本不欲上门来,可见姑娘此前似乎对此事极为看重,想来不宜拖着。春箩又说姑娘病了,无法出府一见,我便只好冒着风险过来了,希望没耽误姑娘的事儿。”   温娇一目三行地看完,眉尖紧蹙着。   顾叔是个明白人,不该问的一句不问,只道:“姑娘若有事,吩咐便是。”   温娇将信折好,下床,走到烛火处烧掉。   她眼底映着火光,低声道:“我明日要去铁骑营一趟,江云翊答应我了。别的,你们不必管,继续让徐妈妈帮我看着府中便是。” 第30章 喜欢 他应是喜欢她,想要她。……   去铁骑营, 自然不能就这样去。   温娇坐了江府的马车出府,车夫是江云翊的人, 走了约莫一炷香,将车马停到了一处暗巷。   刚才出府的时候,她还穿着一身女装,这会儿已换好了男装。春箩帮她正了正衣冠,小声道:“姑娘,您真不用奴婢跟着?”   温娇知道她担心,“铁骑营不是谁都能进的, 他能答应带我进去,我都觉得意外。我若身边还带个人伺候,那成什么了?”   她话没说完,就低低咳嗽起来。   春箩赶紧帮她顺气:“姑娘还病着, 奴婢担心啊。”   温娇摆了摆手:“无碍。”   实则她是没瞧见今日自己的脸色, 白皙的脸颊泛着病态的潮红, 咳嗽多了, 眼睛也湿漉漉的。   春箩欲言又止地闭了嘴。   车夫已下了车,垂手站在一旁。   温娇叮嘱春箩在此等着她, 便掀帘钻出了马车。暗巷之中,另有一辆马车已等候多时,江云翊站在马车前,听见声响, 便回头望向她。温娇在他的视线之中快步走近:“让翊表哥久等了。”   江云翊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 声音平和:“上车罢。”   温娇点头, 先一步登上马车,随后,江云翊也上了去。   倒不是说去铁骑营需要如此神秘遮掩, 只是温娇毕竟是女儿之身,若是和他单独走在一块,难免叫人非议。   如此大费周章地换马车,也是为了不叫人看到。   为了不打眼,江云翊所乘坐的这辆马车,要细说起来,比不上江府的马车宽敞舒适。   因此,两人坐着,随着马车摇晃,膝盖难免磕碰到一起。   温娇缩了缩脚,尽量往后贴着。   车内只听到车轮轱辘轱辘转动之声,两人对面而坐,却都没有开腔说话。   温娇总觉得他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自己身上,却不敢抬眸去看,生怕撞上他的视线,愈发尴尬。   她掀了一点儿细缝去看外头景致,可刚吸了一口冷气入肺,却忍不住咳嗽起来。   江云翊皱眉,身体往她那边靠了一点:“你可是病了?脸色一直不对劲。”   温娇捂住唇咳了半天,身子都几乎半弯下去,江云翊抬手想替她顺气,可举起来,又觉得这举不妥。   悬于半空中的手,顿了顿,指尖蜷曲着,又默默收了回来。   “你既病成这样,为何不早说?”江云翊预备叫车夫停车,“不若改日再去罢。”   温娇喘匀了气,急急抬头望他:“我没事,一点风寒之症,不必再来回折腾了。”   因方才那一阵剧烈的咳嗽,她的双眸之中尚包着一汪泪。   若非她病着,江云翊几乎会错认,她这副模样是在示软撒娇。   他的眼眸转开,放在腿上的手虚虚握紧:“很快便到了,你莫再吹风了,若是不舒服,先闭眼歇一会儿。”   睡一下也好,免得独处不自在。   温娇谢过他,将头靠在马车车壁之上,轻轻闭上眼。   初时还听到街头熙攘之声,慢慢的,眼皮越来越重,不知何时,竟睡了过去。   迷蒙之中,好似有人轻披了一件披风在她身上,甚至帮她将落在唇边的碎发轻轻拨开。   动作温柔又小心翼翼。   *   铁骑营在京郊建了一个校场,专门用于平日士兵操练。   江云翊带着她进去,士兵们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地行礼,眼睛却都冒着光,似乎对他很是崇拜。   有一个粗壮汉子,生得极为高大,大声喊了一声世子,用力招了招手。   他正盯着士兵们训练,见江云翊看他,便转头跟身边人吩咐了两句,迎面跑了过来。   “世子爷,你好些日子没来了,兄弟们都还念着你上回说要教射箭之事呢。”   他好奇地看了一眼跟在江云翊身边的温娇,见她生得唇红齿白的,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江云翊停下步子,侧身,刚好将温娇挡在身后:“老赵,我今日没空,下次吧。”   军营里的人都五大三粗的,又同江云翊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多年,有过命的交情。   见江云翊推拒,又不像往常一般,来了便往军师营帐里钻,笑着来拽他走:“不行不行不行,世子爷贵人事忙,错过此次还不知等到啥时候,依我看啊,就今日罢,快走快走。”   温娇睁大了眼,颇有些好奇的看着。   原以为这人冷漠惯了,身份又那在那儿,应不会有谁敢对他多少亲近。   如今见了,倒觉得惊奇,原来他人缘也没有想象中的差。   江云翊被人扯着走了两步,回头望向温娇:“你想去吗?”   他征询着她的意见,若是她摇头,他大抵也是不会去的。   这闹的,老赵也转头盯着她看,紧张极了。   温娇笑了笑,点头:“我也想凑凑热闹。”   老赵咧嘴一笑,高兴地大声喊道:“停了,都停了!去,把李都尉叫过来,咱们世子爷教射箭呢!”   军营里欢呼一片。   被这样热烈的气氛所感染,温娇也忍不住期待起来。   当然了,她来此又不是真来参观的,而来为了找人。若是满场子乱转,跟个盲头苍蝇似的,肯定找不着人。   如今倒好了,这个叫老赵的,帮她把人都聚齐了。   她待会儿就能一个一个仔细去看,也没有人会怀疑了。   想到这儿,温娇拍了拍昏沉的脑袋,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江云翊的箭术如何,那日在骊山草场,温娇已然见识过了,那百步穿杨的本事确实值得叫围观者崇拜、亢奋。   当男人们的声浪一声高过一声,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江云翊包围着。   温娇坐在高台之上,看了江云翊两眼,就将目光挪开了。   可事不如人愿,她一个一个仔细去看,却仍旧没有找到记忆之中模糊的,少年的脸。   她微微有些失望,将头低下去,看着自己的影子发呆。   暖阳之下,春风徐徐,本该十分宜人。   可不知怎的,她却好似被烈日烘烤着,呼吸发烫,看东西也朦朦胧胧的。   她甩了甩头,用力眨了几下眼睛。   而那一边,江云翊三箭齐发,分别射向不同的方向,却根根正中靶心。   鼓掌欢呼之声不绝于耳。   江云翊身体挺得笔直,自认为此刻表现不错,正想着她会不会对他刮目相看,唇角不自觉含了点儿笑意。   他承认,他有些幼稚,在她面前,急于展现自己一星一点的好。   哪怕,在她心中,有一点,是胜过傅修贤,那都是好的。   他转头,正期待着她赞叹的目光,怎知却见她神不守舍地垂眸看着地面,压根儿都没将注意力放在他这边。   他蹙了蹙眉,拨开人群,大步走向高台。   众人的目光追随着他而动,自然也看到了那个斯斯文文的“少年郎”。   人群窃窃私语,都在打听此人是谁。   江云翊走到温娇面前,顿了下,才道:“可是觉得无聊?”   温娇反应慢了几拍,过了一会儿才抬头看他,见他站在跟前,身影高大,挡住泰半的阳光。   似乎不被太阳直射,人就会觉得稍稍舒坦些,她忍不住微微笑了笑:“不会,很精彩。”   江云翊沉默了一会儿,将手中的弓箭微微抬起,递到她面前:“你可要玩一下?”   温娇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好奇的目光,想了一下,站了起来:“……好,我也来试试。”   她声音又轻又软,好像没什么力气似的。   江云翊见她往前走了一步,伸手,白皙的指尖刚刚触碰到弓箭,人却骤然之间晃了晃。   江云翊一惊,下意识抬手去扶她,她眼睛无力地闭上,人一下倒了下去。   也是江云翊接得及时,堪堪将人拦抱在怀。   他叫了她几声,见她已然失去意识,连忙探手摸了下她的额头,竟然烫得吓人。   江云翊心头发慌,一下便急了,手臂穿过她的脚窝,将人一下横抱起来,扬声道:“李严!去请大夫!”   他抱着人,快步往营帐去了。   *   “世子莫急,不是什么大病,只是有些发烧。”大夫安抚了两句,又去开了药方,“待会儿药煎好了,就喂她喝一剂。等她醒了,用过饭,再喝第二道汤药,如此下来,便会觉得松快些了。眼下,自然是退烧要紧。世子可找人,打盆凉水,绞了帕子帮她敷在额头,她会觉得好受些。”   江云翊谢过大夫,客气地叫人送他出去。   此间营帐,是他偶然夜宿之处,帐中一应东西,虽然不比家中齐全,但也算应有尽有了。   他垂眸看了她一会儿,见她脸颊红通通的,在睡梦之中细眉仍轻轻皱着,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军中都是男人,并不方便叫人伺候她。   他便叫人送了盆水进来,自己撸起袖子,绞了帕子,敷在她额头。   从小到大,他凡事习惯了亲力亲为,如今照顾起人来,也算不上笨手笨脚,反而很是细致。   他侧身坐到床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替她掖了掖被子。   他便这样守了她许久,也看了她许久,但却好似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温娇在睡梦之中,似乎是嫌热,红唇微嘟,咕哝了几声,将手从被中一下抽了出来,正好甩落至他腿上。   江云翊怔了怔,先是一笑,而后视线又重新落在女孩儿那双细白柔软的手上。   她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长,青葱如水。指甲圆润,带着淡淡的粉色。   江云翊笑着握住她的手腕,正要将她的手塞回被窝放好,可温娇却在此时无意识地动了动,掌心抵着女孩儿温热的肌肤,柔软细腻的触感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清晰起来。   屋内静得仿佛只能听见呼吸之声,江云翊看着她温柔沉睡的脸,心脏突然跳得很快,跳得很厉害,一下一下地鼓噪着耳膜。   他突然意识到,这阵子,自己简直变成了一个毛头小子。   为她露出的一点笑容而高兴,为她和旁人的一点亲近而吃醋,为了博得她的关注,使劲了浑身解数。   纵然不想承认,可种种迹象表明。   他应是喜欢她,想要她。   江云翊想至此,眸光微动,掌心下滑,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第31章 嫁否 江云翊忍不住靠近了一步:“你可……   在温娇尚未闯入他的生命之前, 江云翊对自己婚事其实并无什么期待。   父母的婚姻算不上幸福美满。   这在永安王府已然不是什么秘密。母亲长平郡主性子高傲冷淡,轻易不可低头。父亲房中虽无娇妾, 但却鲜少宿在母亲房中。   两人做了一对表面夫妻,似乎还相看两生厌。   这样的婚姻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他周旋于其中,往往觉得疲惫不堪。   盛京之中,想嫁他的女子何其之多。   可他总是提不起什么兴致,时至今日,他的婚事早已成为平衡利益的权谋之争。   选择温娇, 断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他心中十分清楚。   可是,这个女子,是他的未婚妻。不管温父承不承认都好, 他与她有着指腹为婚之约, 且至今彼此还留存着信物。   哪怕一开始, 因着江、温两家的旧事, 他对她诸多戒备和误会,但是不可否认, 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着。   她是特殊的,和这世间别的女子决然不同。   江云翊握着她手,唇角浅浅翘着。   他们今日出门得早,即便因温娇的病耽搁了一阵, 这会儿也还不算太晚。   夕阳刚刚没入地平线, 外头响起脚步声, 李严在营帐外站定:“世子,药煎好了。”   隔了一会儿,那道清冷低沉的声音才淡淡响起:“进来罢。”   李严掀帘进去, 也怪他走得太快,抬头之时,恰好看见他们家世子爷握着人家姑娘的手,正小心翼翼地放进被窝。   这可不得了,李严立刻垂下眼,快步走上前。   托盘上的药冒着热气,李严将托盘往前递了一点,江云翊伸手,取走药碗。   他用勺子在药碗中搅了搅,问:“可有蜜饯、松子糖等佐药之物?”   李严怔了一下,为难道:“军中寻常不备此物。”   江云翊“嗯”了一声,似乎心情还不错,声音很是平和:“你下去罢。”   李严应了声,又犹豫着问道:“世子,晌午您就未用饭,一直在此看顾温姑娘,可要叫人帮您备点饭?”   “我就不用了,”江云翊看了温娇一眼,“叫人熬点细粥温着,待她醒了,给她用些。”   “……是。”   李严再不敢多待,转身出了去。   江云翊可是从未喂过人吃药,此时见她睡着,看了一眼手中的药,想起大夫说这副药最好煎好就让她服下,她会好受些。   他便倾身下去,轻轻唤了她几声,可是温娇在睡梦之中似乎是嫌他吵,眉尖轻蹙了一下,便没有其他反应了。   她这模样很是可爱,江云翊笑了:“药不能不吃,你若不应我,那我便冒犯了。”   睡着的人自然无法回应他好或不好。   江云翊先将药碗放到一边,坐到床头,将人扶抱起来,让她半靠在自己胸膛上。   因发烧,她体温有些高,两人这样贴靠着,江云翊心跳又快了些。   女孩儿身上淡淡的花香味因离得近,而显得浓郁些。他喉咙滚了滚,垂眸,尽量镇定地将她身上的被子裹好。   药吹凉了,才一勺一勺地喂进她的嘴里,他的动作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且小心翼翼。   若是叫旁人看了,必然大跌眼镜。   可是这会儿,他沉迷于两人静静独处的时光,倒是未意识到此刻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药顺顺利利地喂进了小半碗,可是当温娇咽下又一勺替过来的药之时,却像是突然被呛住了,整个人咳嗽着,迷迷蒙蒙地转醒。   江云翊吓了一大跳,连忙放下碗,帮她顺气。   温娇眼眸之中弥漫着一层水雾,呆呆看了他半晌,似乎没有闹明白此情此景究竟是什么状况。   ……可是在梦中?   否则,她怎会如此亲昵地靠在他的怀中。   江云翊眉尖轻蹙着:“可好些了?”   他一出声,熟悉声音,熟悉的语调,一下将温娇拉回了现实。   因发烧而昏昏沉沉的脑袋,突突跳了一下,她慌乱地按住被子往墙角躲了躲。   “我……我怎会……”   指尖将被子攥出道道褶皱,她低头看了一眼,见自己身上衣衫俱在,微微松了口气。   只是她此前束起的长发,此刻松散开来,软软落在肩头,显得不成样子。   江云翊退开,站在床前,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你因发烧,在校场晕了过去。此处,是我的营帐,给你暂歇之用。”   见温娇咬唇望着他,神色不明。   江云翊有些不自在地摸了下鼻尖,转开眼眸:“……你病了,大夫说,只有吃了药才会好些。可你一直不醒,军中都是男子,没有服侍之人,我便只好逾规,喂你喝药。”   这里都是男子,难道你就不是?   温娇低着头不吭声,心里分明很气,却也知道,算是他救了她,因此她不太好直白地说出不满。   两人沉默相对了一会儿,江云翊忽然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他掀帘而出,站在门口,似乎是喊了一声李严,低声嘱咐了两句。   温娇盯着门口看,见他又突然进来,心头一慌,立刻垂下眼眸。   “我让人温了些粥,你想必是饿了,先用点。”江云翊不瞬不瞬地盯着她看,不放过她脸上一丝神情。   他灼热的视线,让温娇愈发不自在。   她掀开被子,准备下床穿鞋回去,“不必了,我不饿。天色不早了,我想回去了。”   她语速很快,似乎一刻也不想在此多待。   江云翊下意识伸手拉住她的胳膊,“你还病着,药未喝完,粥也未用,若是走到半路又晕了,可是要我把你抱回府中?”   他最后一句话落地,温娇便抬头瞪了他一眼,脸颊也不知是因为发烧还是因他这句话,而绯红一片。   她一下抽回了被江云翊握着的手臂,半侧身坐在床沿:“……你出去!”   她怕是从不知自己瞪人时是什么模样,江云翊心里头又酥又痒,站在她面前不肯动。   “今日,你晕倒了,很多人都看见了。”江云翊凝视着她的秀美侧脸,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温娇咬着下唇,不出声。   江云翊便又继续说下去,声音低低的:“众目睽睽之下,我抱你进来,已是冒犯。”   温娇眼神游移着,直觉他接下来要说出来的话,自己不想听。   “刚才喂你喝药,更是僭越。纵然是情急之下而为,但到底不妥。”江云翊轻轻吸了口气,“你也莫恼,我会对你负责的。”   ……负责?他要如何负责?   温娇抬眸看他。   江云翊目光柔软下来,忍不住靠近了一步:“你可愿嫁我?”   “……”   他这是疯了么?   还是她脑子烧糊涂,听错了?   温娇怔忪地睁大眼:“……你、你说什么?”   江云翊薄唇轻抿,神色坦然,唯有垂在身侧的手因紧张而微微蜷缩。   两人对视片刻,温娇撇开视线,轻轻摇头:“世子不要开我玩笑了,若这是试探,大可不必。”   “我没有同你玩笑。”江云翊望着她。   他这话才落地,温娇便接了下去:“那我就当没听到,外人不知我是女子,看见便看见了。方才那般……我、我也认了,你也不是故意如此。此事,你我二人就当从未发生。世子亦不必因此要对我负责,我不需要……”   江云翊的神色慢慢了有了变化:“你不愿嫁我?”   “齐大非偶。”温娇看着脚尖,低声道,“世子与宝真县主,那才叫天造地设。”   原来她如此想。   江云翊猛地沉下了脸,胸膛剧烈起伏着。   僵持之间,营帐忽然被人掀开,一个少年的人声音带笑响起:“三哥,你来了,怎么也不派人去寻我回来?还好我回来的早,你瞧,我猎到了什么?”   少年人脸上扬着灿烂的笑。   温娇松了口气,抬头望过去,这一看,却叫她怔住了。   ……是他!   即便上一世,她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可是记忆却很是深刻。   她要找的人,终于找到了!   *   从铁骑营回去,江云翊在马车上闭目假寐,一直没有再跟她说过话。温娇见他又恢复了昔日冷冷淡淡,生人勿近的模样,心里头反而安心了些。   方才那些不着边际的话,果然只是他随口一说吧。   温娇悄悄吐了口气。   马车又驶入来之时的那处暗巷,温娇看了江云翊一眼,见他还是闭着眼,便轻声道:“多谢翊表哥今日满足我的心愿,铁骑营之中,个个都是强兵悍将,往后也定然能帮大魏抵御漠北,收复失地。”   她说完,矮身钻出了马车。   空气里还泛着女孩儿身上叫人魂牵梦绕的香气,江云翊睁眼,又心烦意乱地重新闭上,“走。”   他说了一声,车夫恭敬应了,勒马掉头。   江云翊没直接回府,月上中天,他才从酒楼出来,整个人看着无碍,但是已经醉得熏熏然了。   他回了院中,抱着此前从温娇处抢来的桃花酿,目光发直,一语不发地坐了半晌。   合壁过来伺候他:“爷,喝碗醒酒汤吧。”   江云翊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一下站了起来:“去给我取酒来!”   合壁苦着脸:“您还喝啊?”   而另一头,江家大公子江霁明沐浴更衣完,正准备歇下,便听见下人匆匆来报,说世子过来了,在书房等他。   江霁明以为他这个时辰过来,是出什么大事了,也没多问,飞快将衣服又重新穿上,去了书房。   哪知房门一推,江云翊正抱着酒坛躺在睡椅上,听见声响,他醉眼朦胧地转头,举起酒坛:“大哥!来!陪我喝酒!”   江霁明何曾见过他这副模样,有些发懵:“三弟,你……你这是怎么了?”   江云翊沉默了,半晌,他翻身坐起,依旧紧紧抱着酒坛,脑袋低垂:“大哥,她不喜欢我。”   他瓮声瓮气地说。 第32章 醉态 “她想嫁谁?傅修贤吗?”……   他这绝对是醉了, 平素有什么心事,他都埋得极深。江霁明听他说出这话之时, 语调还有些委委屈屈,忍不住失笑。   江霁明如今腿疾已大好,算是行动自如了,他慢慢走到江云翊对面坐下,“你说的人,可是温家那位表妹?”   “……”江云翊保持着垂头的姿势,没有回应。   江霁明看不清他的表情, 便叫人取了酒杯过来,笑着问他:“不是要请我喝酒?”   “嗯。”江云翊终于有了反应,点头,将手中的酒坛递过去。   可是待江霁明伸手来接, 指尖才碰到酒坛, 他却好像突然反悔了似的, 猛地将酒坛又收了回去。   这又是哪一出?江霁月看他紧紧抱住酒坛的姿势, 纳罕道:“怎么?又不请我喝了。”   喝了酒,人动作有些迟缓。   江云翊弯腰, 勾着手臂,从地上提了两壶酒,啪嗒一下,放到桌前, 又往江霁明面前推了推。   江霁明这会儿算是认出来了, 他怀中抱的哪坛酒啊, 就是上回在江云翊书房看见的那坛,当时他便不让人碰。   莫非这坛酒还有什么特殊意义不成?竟稀罕成这样。   江霁明摇头一笑,指着他笑骂:“小气鬼!”   江云翊扬了扬下颌, 示意他喝,江霁明微叹了口气,舍命陪君子。   他起了酒坛的封,倒满了酒杯,抬起手来向江云翊示意,脸上带着笑:“来吧?”   江云翊就没有那么讲究了,他直接抱着酒坛和江霁明的酒杯碰了碰:“喝!”   言毕,江云翊仰头咕噜咕噜灌了两大口,酒液沿着修长的脖颈往下漏了不少。   江霁明见喝得那么猛,抬手做了一个叫他慢点喝的动作:“哎哎哎,你悠着点儿,我看你拿那么多酒过来,难道不是要同我通宵达旦,彻夜不归?别先倒下去了。”   江云翊豪气地用手背擦了下唇,又躺了下去。   江云翊神色迷茫地望着虚空中的一点,低喃道,“她可知这盛京之中想嫁我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她竟还不愿意?”   他扯着嘴笑了一下,又咕噜咕噜灌了几口,转头望着江霁明笑,指尖指了指自己,好像有多好笑似的:“她不想嫁我?那她想嫁谁?傅修贤么?”   江霁明怔了一下。   “我到底哪点不如那个……傅修贤?”   虽然不知为何小舅舅也参与其中,但江云翊惯来不是个乱说话的人。   江霁明想了想,心里到底还是偏心这个弟弟多了一点,便笑道:“你大抵是不想听我说些有的没的敷衍你,那好,大哥便跟你分析分析。要单论身份、前途,你自然更甚一筹,可要论才干相貌,你们二人或许在伯仲之间。若是寻常女子,想攀个高枝,选你自然更好,可……要说起,谁更讨女人欢心,这一点,你怕是不及小舅舅万一。”   江云翊抬眸盯着他看。   “别这么看着我,还不让人说实话了?”江霁明笑,“你这人,天之骄子,从来是一堆女子想尽法子亲近你,讨好你。你却不从曾动花费心思去哄一个女孩儿高兴吧?”   江霁明倾身过去,拿了酒杯往他酒坛上咣啷清脆一碰:“别的你不会,投其所好,总是可以的吧?”   ……投其所好?   醉得东西南北不分的某人,这一晚上什么都没记住,独独记住了这四个字。   *   翌日一早醒来。   江云翊头痛欲裂,发现自个儿躺在了江霁明的书房,还愣了好半天。   “想不起来了?”江霁明出现在门口,笑望着他,“闹得我一宿没睡,你今日倒忘了个干净。”   “……只记得一些。”江云翊捧着脑袋,蹙眉。   满地狼藉,地上全是酒坛。   此刻外头早已日上三竿。   江云翊记起了今日还有重要之事要去做,连忙站了起来,“大哥,我先走了。”   江霁明挥了挥手,示意他走,自己也准备回去补个眠。   江云翊匆匆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匆匆折返。   “大哥,琼川那小子可是有什么来头?”江云翊神色认真。   江霁明喝了口茶,抬头看他:“怎么突然又问起他的身世?之前不是同你说了,他是漠北狄狼族的,母亲是中原人士,因此便想来大魏看看。没什么特别啊……”   当初江霁明在战场上受伤,若非被那狄狼族的少年所救,也不止是伤了一双腿那么简单了。   因而,他认了琼川为义弟,琼川便随家中兄弟一般,叫他一声大哥,叫江云翊一声三哥。   琼川身份特殊,江霁明不好收留他在府中,便由江云翊帮他掩藏了身份,带去了军中历练。   琼川在军中没什么正经身份,但也随大家伙儿同吃同住,他很喜欢在铁骑营的日子,江霁明偶尔会去看他,带他出来逛街吃饭。   这些年一直如此,江云翊对他也很是熟悉。   可不知为何,他想起了昨日温娇反常的反应,那种欣喜之情不像作假。   但江云翊问过琼川,他说,他并不认识温娇。   这就很奇怪了……   江云翊沉吟片刻:“大哥,他父亲母亲是谁,可曾查过?”   江霁明犹疑道:“你……怀疑他什么?”   江云翊摇头,眸光微沉:“我尚不知,先派人去查探一下罢。”   *   温娇这一整日,心情都很好。   虽然病来如山倒,她的病还未痊愈,但此时没有比得知少年的消息更让她高兴的事儿了。   因她病着,老太太便拘着她,不让她出府再吹风。   温娇无法出去见顾叔,只好叫春箩跑一趟,将少年的画像给了他。   之前,她是记不清少年的面容轮廓,昨日见了一面,才觉得熟悉,因而回来之后,连夜画了一幅他的画像。   她让顾叔派人盯着这个少年的动向,铁骑营虽然管束严格,但里头的人也不是不休沐,不回家的。他还那样年轻,外头的人间烟火气,对他吸引得很,总是要出门的。   尤其是,盛京一年一次的庙会将至,就在春闱之后,那天热闹得很,他定然也会想出门的。   她要想法子,和他见上一面才行。   温娇托腮,坐在窗边。   说起春闱,江家六公子江玉成也快回来了罢?   她家阿弟温世嘉来信,今年他是不会参加的了,陆先生说他底子太差,还需磨炼,叫他耐下性子再等三年。   温娇倒也不奇怪,还回信好生勉励了一番。   春闱在三月上旬,就在这几日,她去年十一月从荆州过来,如今已在江府住了四月有余。   时间飞逝,若不细细掰算,她倒觉得好似在这儿住了很久很久似的。   如今这样也好,想找的人,有了确切的音讯。   她很快就能离开这儿了……   脑中突然闪现昨日江云翊说的荒唐之言,心中一时仍觉得有些别扭。   她闭目摇了摇头,勒令自己不再想这件事。   *   其实抛去江家如今坐拥的一切,江云翊这一辈,大多还是很出色的。   尚在襁褓的江家小七自然不算,除此之外,江家子弟个个皆有功名在身。   江玉成不过才十六,这便要下场考试了,这个年纪也十分了不得。   说到底,江家白手起家,永安王江略十分注重对家中子弟的教育和培养。   也因此,江玉成这一回科考,颇为紧张。   老太太这般年纪了,还特意去了南安寺为他祈福,可见重视之意。   江玉成是春闱前两天才归府的,歇息整顿了一下,就直赴考场了。   温娇依旧代表老太太,跟着江家小辈们去送。   江玉成生母是个姨娘,不能跟着出来,便在家中拜别了。   到了考场门口,自然少不得说一番祝贺之词。   江玉成笑着说:“三哥,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这个促狭鬼,都到了如此紧要关头了,还想着之前江云翊应下他,若是他高中,便寻机会,与温娇再一次琴箫合奏给他听。   其他人都好奇地望着江云翊。   江云翊下意识转眸看了一眼温娇,温娇被他一看,心里咚得一跳,立刻把脸转开。   “嗯,知道了。”江云翊淡淡应道。   江玉成满意了,深吸了一口气,与众人拜别,转身进去了。   *   此时此刻,深宫之中。   宝真妆容精致,眉心细点花钿,愈发衬得人妩媚娟秀。她双手交握,从宫门跨进去,宫女们纷纷行礼,无人敢露出一丝不敬。   到了太后所在的寿安宫,往常在她老人家神啊伺候的姑姑快步走出来。   “县主,太后刚发了一场脾气,正有些头疼。”   宝真微微一笑:“多谢姑姑提醒。”   太后撑着头,眉头紧蹙着歪在暖榻上,宝真绕到她身后,悄步走近,轻轻伸手帮她揉了揉太阳穴。   太后连眼都未睁,便知是谁了。   她眉头舒缓些,缓声问:“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宝真笑答:“新得了一款舒神的熏香,特意拿过来给姑母试试。”   太后唇角带了笑,拉着她的手带到身前:“还是我家真儿最贴心。”   宝真蹲坐下来,伏趴在太后膝上,笑着撒娇:“那您如今心情可好些了?”   太后没有答,她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宝真柔顺的长发,望着远处出了会儿神,忽然低头问她:“真儿,姑母且问你,你可是当真非嫁那江家小子不可?”   这是出了什么变数?   宝真心头一跳,抬头:“姑母,世间儿郎千万,真儿自然想嫁个最好的,才不负姑母多年的教养。” 第33章 庙会 神仙姐姐,你是我三嫂吗?   转眼就到了庙会当日。   江云翊在书房摆弄沙盘, 因入迷而忘了时辰。直到合璧进来问:“爷,老太太打发人来问, 说家中少爷姑娘们都准备去庙会凑凑热闹,问您去不去?”   “不去。”江云翊头也未抬。   合璧应了声,正准备退出去回话,江云翊忽然叫住他:“慢着,家中所有姑娘都去?”   合璧怔了怔:“啊,都去。”   “换衣服。”江云翊丢了手中的小旗子,快步走去卧室。   他走步带风, 似乎整个人的精神气一下就起来了,合璧连忙追了上去。   这位爷,平素穿什么其实不太讲究,毕竟人长得好看, 穿什么都玉树临风。可今日却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 一套套衣服的挑选, 直换了好几身, 最后挑了一套月白云纹的锦绣长衫。   他不大穿这个颜色,今日这么一穿, 人显得没那么清冷,多了几分儒雅俊秀。   夜里风大,合璧正准备拿件披风给他,转头一看, 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跨出大门, 往老太太那头去了。   江云翊人高腿长, 合璧直追了好几个长廊,才气喘吁吁地追上他。   “爷!世子爷!夜里冷,再披一件吧!”合璧拎着披风, 苦口婆心地劝。   外头在穿一件,自然就显得没有那么风度翩翩了。   江云翊转头看了一眼,拒绝:“不了,不冷。”   话音刚落,他打了个喷嚏。   合璧:“……”   这位爷是长平郡主的宝贝疙瘩,若是因他看顾不周,而病了,他必然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合璧又见江云翊今日心情似乎还不错,便又紧跟着他,多劝了两句。   快到老太太屋内,远远就见一个娉婷身影袅袅行来。   江云翊抬手制止了合璧的絮叨:“住嘴。”   他低头快速理了理衣衫,紧着温娇走路的快慢,“正正好”与她在老太太房前碰上。   温娇心里装着事,倒是没有发现他,这会儿迎面撞上。   她慌了一下,急急止住脚步,福了福身:“翊表哥。”   这些日子温娇都待在雪禅居没有出门,从春闱之后,江云翊就再寻不到机会见她一面了。   今日,她许是特意装扮过的,涂了口脂,描了眉,身上罗裙粉粉嫩嫩的,将她整个人衬得愈发娇俏。   江云翊看得有些失神,过了好半晌,身后合璧轻轻扯了下他,他才回了个礼。   心里琢磨着,想跟她再多说两句话。   怎知一抬头,就见温娇浅笑着垂眸,转身先进老太太屋内了。   傅氏正陪在老太太身边说笑,她惯来是长袖善舞,很得老太太欢心的。   老太太被她哄得笑不拢嘴,屋内一片欢声笑语。   温娇进去,一一行礼后,老太太拉她到身边坐着,见她打扮得好看,也不由多看了两眼:“那两个丫头还未过来呢,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温娇笑了笑:“我约了林大人家的千金相见,时间定得早,她央着我早些出府,就不同府内各位妹妹们一起去了。特来向老太太请示。”   她口中这位林家千金,说的是翰林院林大人家的千金,因她痴迷琴音,那日老太太寿宴上,又正好听过一次,便曾冒昧登门来,给温娇看过几次曲谱。   两人今日其实是没有约好一起逛庙会,但温娇想要早些出门,只好拿她当一个借口了。   温娇说这话之时,江云翊刚好进来,听到了她这番话,便看了她一眼。   老太太笑着颔首:“正觉得你在京中无伴呢,这样也好,你先去罢。多带些人,庙会人多,莫要走散了,可要注意安全。”   老太太殷殷嘱咐,句句饱含关心。   “是。”温娇心中温暖,忍不住展颜一笑,“您不是喜欢吃禄凤斋的糕点,我回来给您带。”   老太太笑眯眯地拍她的手:“好,快去罢,莫再耽搁了。”   温娇谢过老太太,又跟屋内的众人一一拜别行礼,转身退了出去。   从头到尾,留在江云翊身上的眼神都很短暂。   江云翊只觉心里头空落落的,正犹豫着是否跟着她出去,老太太见他杵在面前,便笑他:“你今日怎穿这般单薄,也不怕着凉。虽是春日,但夜里还是冷得紧呢。”   江云翊回神,浅浅一笑:“我让合璧备着披风呢,老祖宗不必担心。”   银瓶去搬了杌子来,江云翊坐到了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问道:“你这是准备和他们一块儿去逛庙会了?”   江云翊点头:“听说今年特别热闹,去看看。”   老太太眸中带笑:“往年叫你去都不去,比拉头牛还难,今年倒还起了兴致了。”   江云翊含糊道:“是六弟非要邀我同去。”   老太太笑着摇头,看了傅氏一眼。   傅氏便知道老太太这是要单独和他说话了,从善如流地先行告退。   江云翊一见傅氏要走,心里就有数了,他盘算着温娇此刻怕是都走远,颇有些焦急。   “老祖宗,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孙儿还有事儿。”   老太太拉住他,故意虎着脸:“不许走,我要重要的话要问你。”   江云翊正好重新坐下。   屋内服侍之人都退出去了,只有祖孙二人待着。   老太太问道:“前儿个,你父亲同我说了,太后施压,想将你与宝真的婚事尽快定下来。   你是咬死没同意,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跟我交个底,我也好帮你。”   江云翊心不在焉,懒懒道:“她是因何想要嫁进来,大家心里都清楚,但有一点,太后娘娘怕是打错了算盘。若是靠联姻,就能掌控住江家手握的兵权,未免太小看我了。说不定,我反过来利用宝真,将太后一党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一一拔除也未可知。”   老太太狠狠打了他一下,往门外张望:“这种话你也敢说!就不怕隔墙有耳!”   江云翊笑了:“老祖宗放心,我听着呢,外头无人。”   老太太横他一眼:“那你预备怎么办?倒是给出一个章程来。太后这般施压,皇帝又病着,这桩婚事怕是不好推脱。”   江云翊握了握腰间的香囊,玉扳指冰冷坚硬的触感清晰可辩。   他垂着眼,说:“那就早日把我的婚事定下来。”   老太太有些拿不准他的意思:“你这是心中有合适人选了?”   江云翊抬眸看她,眸中带了一点笑。   老太太往后靠了靠,也笑了,“那我猜猜看,是户部尚书家的嫡女?”   江云翊转开脸。   老太太脸上笑意更深了:“哦,那莫非是翰林院林大人家的千金?那孩子我见过,很是不错。”   江云翊不说话,频频望向门外。   老太太慢悠悠地说:“当然,最贴我心的,还是娇姐儿。她与你又有过婚约,最为合适,不过……”   老太太为难道:“你不是极不喜温家之人?这个还是算了……”   江云翊的魂儿好像终于回来了:“……多年前的旧事,孙儿现在也没放在心上了。”   老太太笑着看他。   江云翊咳嗽一声,站起来:“他们应在门外侯着了,孙儿先陪他们去庙会。”   “去罢。”老太太笑着点头。   江云翊行了礼,转身快步往外走。   老太太忽然在身后道:“娇姐儿之前同我提过,她喜欢醉仙居的酒,今夜这般热闹,那醉仙居位置选得也不错,刚好在办庙会的那条街上。”   老祖宗果然还是向着他的。   江云翊笑了笑,转身,又朝老太太深深一拜。   *   庙会。   今夜清月高悬,街上却挤满了人,摆摊叫卖的,在街头耍杂耍的,热闹不凡,驱散了不少夜里的寒意。   而这之中,糖葫芦摊前,一个少年却被小贩扯住了。   “你吃了我的东西,不能不给钱啊!”   少年叼着糖葫芦,着急地往身上摸了摸:“不是,我钱袋被人摸走了!你放了我,我去找找!找到了就双倍还你!快快快,你再不放手,那小贼就跑远了!”   “我看你才是小贼!吃了不给钱!”   少年正不知该如何跟他讲理,凭地里,突然出现了一双白皙纤长的手,上头放着几枚铜钱。   女子娇软的声音轻轻响起:“我替他给了,够吗?”   小贩笑着收下,直夸姑娘菩萨心肠。   因今日是庙会,街上不少人脸上戴着面具。   温娇便也寻了个金丝半截面的面具戴着,她与少年统共才见了一次面,她这样遮盖着面容,他肯定是认不出的。   温娇见他目露疑惑,便笑着,揭来面具一角,让他看了一眼。   “还认得我吗?”   “啊!是你!”少年惊喜地叫起来,“神仙姐姐,怎么是你?我三哥呢?”   他四处张望。   温娇戴好面具,笑着说:“我没同他一路。你用饭了吗?不如我请你。”   他左手一个糖葫芦,右手拎着好几袋糕点,像是故意没正经吃饭,出来吃零嘴的样子。   温娇指了指身后的醉仙居。   空中飘着菜香,酒香,少年摸着咕咕叫的肚子,笑着说:“那我不客气了,多谢神仙姐姐!”   温娇带着他往醉仙居走。   他在身后小声问:“神仙姐姐,你是我三嫂吗?” 第34章 往事 江云翊上次被她拒绝,应再也不想……   “……你误会了, 我不是你的什么三嫂。”   温娇知道,那日发生的一切确实很容易让人误会, 可是被少年当面这么一问,她还是会觉得有些尴尬和不自在。   说完这一句,她便加快步伐,走进了醉仙居。   顾叔早已在醉仙居给他们留了上好的房间。   温娇让人给他上了各式各样的精美菜肴,满满当当的一桌子,少年看得眼睛都在发亮。   温娇让他不用客气,随便用。   少年一边吃, 一边抬头看她:“神仙姐姐,既然你和我三哥无关,那为何对我这么好?”   “琼川,你是叫琼川?对吧?”温娇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微微笑着说, “其实我今日是特意出来寻你的。”   少年嚼着口中的丸子, 睁大眼睛看着她:“找我?为何找我?莫非神仙姐姐以前认识我?”   温娇摇头:“算不上认识, 但你我之间也颇有些渊源。”   少年咀嚼的速度放慢,眼眸之中露出些许警惕, 但他还是笑着,带着少年的一派开朗与天真:“神仙姐姐说笑了,我这样一个孤儿,你和我之间能有什么渊源啊?”   温娇笑着, 神情温和:“琼川, 我曾有一个师父, 她也姓琼,名字叫做琼芳雪。她教过我很多东西,跳舞、弹琴, 甚至于是武功。我的一点一滴,全靠她倾囊相授。我曾经听她讲过一个故事,不知道你是否听过?”   少年的眼神微微起了变化,他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温娇声音娇软,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说出的故事却叫人听着心惊胆跳。   当今陛下,还是太子之时,先帝为他从扬州请来了一位隐世而居的先生。这位先生,被先帝赐予太傅之位。太傅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琼芳雪,小女儿,叫琼玉楼。   春日宴赛马,盛京之中的名门闺秀,都被邀请参与其中。太子在赛马场上,对太傅的小女儿琼玉楼一见倾心。   他时长借着像老太傅讨教的时机,登门拜访,只为多见她一面。   两人渐渐有了感情,约定了终身。   他想聘她为太子妃的念头越来越频繁的盘桓在脑海深处。   可是当时,太后娘娘对这个太子妃的人选另有属意。太子几番抗争,最终只能将他心爱的女子迎娶为侧妃。   婚后两人感情甚笃,但可惜的是,侧妃多次怀孕,却多次滑胎。太子自然知道是谁在从中作梗,但他也无法日日陪在侧妃娘娘身边。   好在苍天庇佑,侧妃娘娘终于诞下一子。   太子妃无子,宫中其余侧妃却先后有孕。   这样一来,不止太子妃慌了,就连皇后娘娘,也就是当今的太后娘娘,都对侧妃极为不满。   因为太子是因这个侧妃,才对太子妃不假辞色,致使太子妃至今膝下无子。长此以往,太子妃,往后如何立足东宫?   若无子嗣,往后,岂不由着太子登基以后,将侧妃的儿子定为太子?   于是,他们出手了。   深宫从来都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侧妃娘娘在朝中又无根基,很快被他们寻着机会,在陛下不在东宫之时,污蔑她向太子妃下毒,最后将其杖毙而死。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琼老太傅,得知此事,郁愤之下,撒手人寰。   侧妃的姐姐因担心他们会继续对妹妹的遗孤下手,因此冒了极大的风险,在宫中大乱之时,偷偷将小皇子送出了皇宫。   为了不被太后的人所找到,她便将他送去了漠北。   ……   听完这一切,少年神色如常,只是嘴唇抿得死紧。   他低头笑了笑,再开口,声音就有些沙哑了:“神仙姐姐,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难道你怀疑我是那个小皇子?”   “是或不是,你不必告诉我”温娇眼神柔和,“琼川,我找到你,是为了完成我师父的遗愿。她告诉我,她很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够回到属于你的位置,夺回你应得的一切。”   温娇从袖中拿出一个小木盒,木盒上雕刻着一朵盛放的梅花。   她掀开之后推到少年面前:“这支金钗,是你母亲遗物,也该交由你保管了。我知道你自小聪慧,你的身世就算不是由我之口告诉你,你应该也查探得七七八八了。否则,你不会跟江家扯上关系,也不会,逗留在盛京不走。可是你势单力薄,不敢孤注一掷,你还是有些怕,你不知江家在朝中所谓中立的立场,是否为真?他们又是否愿意帮助你?所以你至今没有告诉江云翊他们你的身世。”   少年握住金钗,眼神晦暗不明。   “琼川,若你愿意信我一回,我会帮你的。”   温娇望着他,轻声说。   *   江云翊,本来想找个借口,甩掉弟弟妹妹们,独自前往醉仙居。   可是没想到,还没等他开口,他的六弟江玉成笑着提议道:“哎,你们可知,最近盛京新开了一个酒楼,名叫醉仙居,那儿的酒,可是出了名的好喝。听说琼楼玉液也不过如此了。怎么样?你们想去试试吗?”   女孩们大多不善饮酒,只想到处逛逛看热闹,想也不想地就拒绝。   一直沉默的江云翊,突然道:“当真如此好喝?”   江玉成一听有戏,连忙点头:“三哥,我保证好喝!”   江云翊面色如常,率先迈步往前走:“好,那就去试试。”   他都如此发话了,其他人又不想分开单独走,便赶紧跟了上去。   庙会太过热闹。   此刻的醉仙居,早已人满为患。   他们到了,却被小二告知,已经无位置可以安排。   江曼柔不听就不干了,嚷着要走。   江云翊却置若罔闻,直接掏出了一锭金子,放到了小二手中:“再帮我找找。”   小二何曾见过出手如此阔绰的客人?眼睛都瞪圆了,连忙叫他们稍等,跑着去找掌柜的。   顾叔正拨着算盘算账,听了小二这么一说,便探头出去看了一眼,见到是江云翊等人,不敢怠慢。   他提起衣摆上了楼,匆匆去见了温娇。   此时少年已经走了,温娇正独自靠在窗栏,饮着桃花酿,出神地看着楼下人来人往。   听完顾叔禀报,她想了想,便道:“你请他们上来吧。”   江曼柔怕是做梦都没有想到,会在此处见到温娇。   她声音讶异得瞬间拔高了三个调:“原来你同祖母说自己先走,便是一个人在此处饮酒吗?”   温娇笑了笑:“四姑娘误会了,我是约了林家姑娘在此碰面。刚才她有急事先走了。我正准备离开呢,恰好听到掌柜的和小二议论,说有位出手阔绰的客人。我便好奇打听了一下,怎么知道居然是你们。”   江玉成喜滋滋的招呼大家坐下,对温娇说:“温表姐,既如此,你也别急着走了,陪我们再坐一会儿吧。”   温娇笑着摇头:“不了,我想先回府了。”   她指着桌上的美酒佳肴:“这些都是醉仙居,最为出名的,我让人新先做了一份,你们试试吧。我请客,算是赔罪了。”   她站起来正准备离开,与江云翊擦身而过之时,他偏头看她,低声道:“街上人多,乱得很,你还是跟我们一起比较安全。”   见温娇抬眸看他。   江云翊莫名有些紧张,他喉咙滚了滚,又补充道,“临行前,老祖宗跟我交代过,若是碰到你,便让你跟我们一块儿。”   他又搬出老太太来压她……   温娇仔细看他的神情,却又看不出任何端倪。   她疑心是自己多想了,江云翊上次被她拒绝,应是恼羞成怒,再也不想搭理她才对。   眼下,自然也没什么必要,特意找借口留她下来。   温娇权衡再三,想着若是此事,当真是老太太的嘱托,她若先行回府了。倒真不知……该怎么解释……   也罢,温娇点头,浅浅一笑:“那多谢翊表哥了,我就再坐一会儿。”   温娇转身坐回去。   江云翊垂眸,压住唇边笑意,快步跟了上去。 第35章 婚约 “你我之间,有婚约在。”   桌子正正方方, 一边只能坐两个人。   江曼柔和江风荷一起坐了,江玉成自己坐一边, 且还是坐的长凳中间。   江云翊站在他身边,拍他,让他往里坐。   江玉成看了一眼温娇,嬉皮笑脸地说:“三哥,我这儿正在跟四姐闹呢,待会儿动作大,怕打着你, 不如你与温表姐挤一挤?”   “胡闹!”江云翊斥了他一声。   江玉成这个人精,看他三哥注意力总是落在温娇身上,心里就有了谱。   他也不怕江云翊冷脸,抬起屁股, 往里挪了挪。   可接下来, 确实如他所说, 江曼柔有时候被他激得情绪激动, 便会探身过来挠他。   江玉成左闪右避,总是“不小心”撞到江云翊, 江云翊躲闪之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往温娇那边靠。   眼见温娇越坐越远,江云翊神色冷淡,“啪”地一下放下筷子, 正要开口训斥他, 江玉成连忙先求饶道:“三哥, 今日这么高兴,你可千万别骂人了。我们俩不闹了,还不成么?”   江云翊蹙眉看他, 江玉成无辜眨眼,仿佛在说,你坐到她身边去,可不就好了嘛?   “好好吃你的,若是再闹,就丢你下楼。”江云翊仰头喝了一口酒,心里骂道,臭小子净会帮倒忙。   酒味绵柔,入口的感觉极为熟悉。   江云翊顿了顿,抬眸看向温娇:“这酒……”   温娇浅浅一笑:“这酒名叫桃花酿,上回我便是从这儿买回去的。”   江云翊“嗯”了一声,垂眸把玩手中的酒杯,低声道:“淮安曲家的酒……”   温娇有些讶异:“翊表哥知道?”   桃花酿虽是淮安曲家的酒,但是由她母亲酿造出来的,只售卖过一阵便停了,并不像其余曲家酒一样,闻名天下。   江云翊慢慢道:“前阵子喝了这酒,我才想起来,小时候曾经在父亲的房中,偷偷喝过这酒。”   温娇怔住。   她正准备问些什么,突然见江曼柔趴在窗边,往下看,兴奋地叫道:“哇,周家卖花灯的来了,三哥哥,咱们也去赢些回来!”   “不急,待会儿再去。”江云翊道。   江曼柔却等不住了:“他家花灯儿,一个式样只有一个,每年要靠投壶赢了才能得,去晚了,就没了。”   她扯了江玉成就走:“那你先陪我去!”   江玉成嘴里还叼着糕点,哎哎哎叫了几声,被她连拖带拽地往楼下跑去。   江风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为何,委实觉得自己不该跟江云翊和温娇待在一屋,连忙提起裙摆,也跟了出去。   不一会儿,屋内就只剩了江云翊与温娇两人。   窗外烟火,热烈地绽放,熄灭。   明明灭灭的光影,为此处的静谧,凭添了一丝暧昧气息。   温娇有些坐不住了,她低头望着面前的酒杯,低声道:“我们二人干坐着,也是无趣……不如,也下去罢……”   未等江云翊应声,温娇起身,走向门口。   她的手刚门拉开一道缝隙,身后便响起急急的脚步声。   江云翊靠近,猛地伸手,“嘭”地将门合上了。   男子清冷的气息紧贴在后。   温娇心头一跳,竟有些不敢回头。   他声音低低的,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过耳边:“我有话跟你说。”   有什么话,非得在这个时候说不可,温娇咬住下唇,双手交握在一起。   “我这几日仔细琢磨过了,”从江云翊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她小巧的耳垂,精致的侧脸,他的灼灼目光就这样落在了她的身上,“那日我在营帐中,对你说的话,确实有些仓促草率。你因此而恼怒,确实情有可原。”   温娇轻轻摇头,脚尖蹭脚尖,“此事我早已不记得了,翊表哥也无须再放在心上。”   江云翊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可我希望你放在心上。”   温娇倏地转眸看他,恰恰对上他专注而认真的眼神。   两人这个距离实在是有些太近了,温娇呼吸一窒,有些慌乱地错开步子,转身看着他,紧紧贴靠着房门。   她指了指远处,抿了抿唇:“……你站远些说。”   江云翊轻笑一声,从善如流地站到了她指定的位置。   江云翊眼也不眨地看着她,她错开目光,看着别处。   “我不懂,世子三番两次地提这话,究竟是何意思……”温娇眉尖轻蹙,“我以为……那日我说的,已然很明白了。”   不管他是出于试探她也好,还是真心想负责任也好,她都无福消受。   江云翊听她这样说完,居然出奇的平静,就这样静静凝视着她,若是细看,他的神色甚至有些温柔。   “你说得确实很明白,但我想,我说的,你还不够明白。”江云翊十分有些耐心地跟她分析道,“太后娘娘希望我娶宝真为妻,从前她只是暗示,并未摆到明面上来说。可是前几日,父亲被宣召进宫,太后娘娘已十分清楚地表达了她的意图。”   “你是个聪慧的女孩儿,当知,我与何人成婚干系重大。”   “若是娶了宝真,江家中立之态将不复存在,在所有人眼中,包括陛下眼中,我们江家都是太后一脉了。”   温娇心道,这又有何干系,上辈子,他即便是娶了宝真,也未被太后所操控,反倒逐步蚕食了太后一脉在朝中的势力,为新皇登基提前扫平了障碍。似他这等人,天生就不甘于被控制。   所以温娇不懂,为何他现下反倒不愿走这条路了?   江云翊不知她在想些什么,见她沉思,以为她是将自己的话听入了耳,唇角不自觉微微扬起。   “外戚专权,国之祸矣。且看今日大魏与漠北的局势,主战派与主和派争执不休,说到底,便是太后、陛下,两派之间争斗的结果。“他往前一步,靠她又近了些,“父亲与我,皆不愿依附于太后。为今之计,只有先一步,请陛下出面,将我的婚事定下来。”   温娇越听越觉得怪异,心里不安之感也越来越盛:“……世子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身份低微,怕是帮不了你什么。”   江云翊又近了一步,这一下,算是站到了她的面前。   他低头,看着她漆黑的双眸,视线下滑,落在她殷红的唇上。   “你我之间,有婚约在。”江云翊声音低哑,“若你肯嫁我,则名正言顺。”   温娇猛地抬头,这才突然发现,不知何时,他又靠得如此之近。   脸颊微微有些发热,温娇急道:“谁、谁与你有婚约,早就不作数了……”   “只要你说作数,便作数。”江云翊深深望入她的眼中,“此事,若你应了,自是两全。往后,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温娇张了张口,正要说话,他却笑了笑,低声道:“你好好考虑一下,不急。”   *   他们二人面色各异地出现投壶摊位之时,江曼柔手里头已提了两盏花灯,连江风荷也得了一盏。   两位姑娘,脸上都带着笑,可见玩得确实很开心。   见江云翊出现了,江曼柔便凑过去,指着投壶的一名男子,道:“三哥哥,这人好生厉害,你也去玩一下吧?摊主说了,若是有人赢过他,便将藏品都拿出来,任我们挑选。”   江云翊惯来不是个凑热闹的性子,江曼柔只是撒个娇,过个口瘾罢了。   哪知江云翊居然点了点头:“好,便试试。”   江玉成便去同摊主了说了两句,摊主刚才也见识了江玉成投壶的技术,听他说,他这位三哥是高手中的高手,瞬间来了兴致,便同他们商量,将投壶的难度提高一些。   投壶的距离比之前更远。   十箭之内,谁投中的越多,谁便获胜。   那蓝衣男子许是常玩投壶,对自己信心十足,开始之前,笑着说:“这位公子,我看你一身贵气,身边又有如花美眷相伴,我这……也不忍当众打你的脸,不若,你自行退出算了。”   江云翊淡淡看他一眼,唇角轻翘:“废话太多。”   话音未落,他随意投出一箭,哐啷,准准投入壶中。   “好!”身边叫好声不断。   那蓝衣男子冷着脸,嘀咕了句“敬酒不吃吃罚酒”,便也抬手,投壶,中了。   他正昂起下巴,想讥讽两句,却见江云翊看都没看他,拿了双箭,抬手,扔出去。   他几乎没有瞄准的姿态,可投壶之精准,叫人瞠目结舌。   蓝衣男子傻了眼,这下也开始认真起来,他稳稳投出,可是夜里风有些大,好几次差点没有射中。   反观江云翊,姿态轻松,之后每一次都是投双箭。   蓝衣男子眼看要跟不上了,擦了擦额头的汗,也想跟着搏一搏,便学他投双箭。   箭身在风中划出弧线,咣啷,碰到壶口,又被反弹了出去。   蓝衣男子面色难看。   江云翊转眸,看了一眼温娇。   温娇被他看得一怔,却见那人轻轻一笑,眸中碎着星星点点的笑。   他掂了掂手中的三支箭,回头,稳稳投了出去。   “三箭齐中!”比赛精彩,摊主看得热血沸腾,朗声笑道,“恭喜这位公子!胜了!”   人群之中的掌声,叫好声,一声盖过一声。   摊主小心翼翼地取出三盏花灯,让江云翊挑选,他一眼便看中了其中之一。   那是一只神态可掬的小兔子,它怀中抱着酒,低头嗅酒的模样,既可爱又生动。   ……像极了她。   江云翊唇角翘起好看的弧度:“就它了。” 第36章 花灯 无可否认,江云翊,是她如今可依……   小兔子花灯, 趣致又可爱。   哪个女孩儿不喜欢,江曼柔当即凑上去, 扯住江云翊的胳膊摇晃:“三哥哥,三哥哥!这个给我嘛!我好喜欢呀!”   她说着就要伸手去够。   江云翊却半转了身,将花灯高举,即便是江曼柔跳着也够不着。   “你不是已经有了两盏花灯?”   江云翊垂着眼皮看她。   江曼柔眼睛盯着小兔子花灯:“我用那两盏花灯跟你换嘛,三哥哥,你最疼我了!”   江云翊淡淡暼了一眼在旁看戏的江玉成。   江玉成憋住笑,上前架开江曼柔:“四姐!四姐!你怎么可以这么狼心狗肺伤我心呢?”   江曼柔用力打了他一下, 瞪眼道:“臭小子,你说谁狼心狗肺呢?!”   江玉成委屈道:“那这两盏花灯可是我好不容易帮你赢回来,你现在见到更好的,就要舍掉。这不是往我心窝里戳吗?我往后还敢对你好吗?”   他一顿诘问, 问得江曼柔哑口无言, 瞬间泄了气:“……那、那好吧, 我不换了, 总行了吧?”   他们在一旁闹得欢,江云翊已提着小兔子花灯走到温娇面前。   “给你。”江云翊眸中带笑。   温娇有些不想接, 这简直就是个烫手山芋,若是接了,江曼柔还不得气哭。   可是显然,江云翊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见她犹豫着不肯接, 江云翊甚至想让它变得更烫手, 他往前递了递:“拿着。”   “若你想好了, 就把这盏花灯挂在雪禅居高处,我便当你应了。”   他嘴角带着笑,往日冷冰冰的一个人, 此刻看起来却像春风化了雨,能将半点柔情融化进人的心里。   温娇看着他的眼,突然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慢慢伸手,接过了花灯。   *   夜里。   温娇泡在温热的水中,被热气熏得脸颊滚烫。   水面上飘浮着一片片花瓣,她用手拨开,又拢在面前,反复来回,却有些神思不属。   ……他说,他想娶她。   可是,他喜欢她吗?   他那样的人,高高在上,惯来都是冷静自持的模样,很难想象,他会喜欢什么人。   况且,这世间男子,对女子的喜爱大多都是短暂的。   她是着实想不通,这辈子的江云翊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居然舍了娶宝真这条捷径,反倒想以她作为拒绝的借口。   大概,还是像他今日所说,他想娶她,是因为娶她,名正言顺。   温娇想着想着,便把身子往下潜,待到水面触碰到鼻尖,她才咬唇停住。   说实在的,若是权衡利弊,嫁给江云翊倒未为不可。   她虽夸下海口,要帮助琼川夺回一切,但如今,她与琼川皆势单力薄,便是她想了法子,让皇帝认他回去,又如何能助他在皇宫的刀光剑影之中生存下去呢?   她费尽心思,入江府,寻找琼川,其实也不单单是为了完成师父的遗愿,她自己,也是存了私心的。   父亲写往京中的密信,其中早已被陛下所截获。   只是,他与太子皆不知情罢了。   天家最忌讳的,便是皇子与官员之间拉帮结派,威胁皇位。   若非如此,父亲也不会在拼尽一切将太子殿下扶上东宫之位后,被陛下贬黜至荆州,至今也未有起而复用的意思。   幸而她一早用了院中的徐妈妈,盯着家中动向,否则,那日被她烧掉的书信,怕是还未到太子手上,就被陛下细细翻阅了。   琼川,是她要帮助的人,亦是她握在手中的筹码,是她与陛下谈判的资本。   可是,对于天家,她到底是如蝼蚁一般渺小的存在,若是陛下得了琼川踪迹后,翻脸无情,依旧选择将父亲问罪,她又当何如?   即便这么想,有些势利。   可是无可否认,江云翊,是她如今可以依靠之人。   他与她,彼此利用,倒也算不上谁欠谁?   温娇闭目,愈发心烦意乱。   ……好了,她居然在自己说服自己,嫁给他么?   *   过了几日,她去醉仙居查账,正对得认真,顾叔敲门进来,笑着说:“姑娘,您猜我在外头瞧见谁了?”   温娇埋头拨算盘,随口应道:“谁?我猜不到。”   她是没有心情费心去猜。   顾叔也不卖关子了,笑着说:“傅公子来了,在雅房独自饮酒呢。”   温娇拨算珠的指尖一顿,抬头,笑了笑:“我前阵子还想着等这儿开业,就请他过来喝酒,一忙起来,倒是忘记了。他来得正好,我去见见他。”顿了顿,她又高兴道,“能把他也吸引来,证明咱们酒楼的招牌算是做响亮了。”   顾叔点头应是,笑得眉眼弯弯。   温娇为了行事方便,今日穿的是男装。   进门之前,她手腕一晃,将折扇打开,遮住脸,敲门进去。   傅修贤正吃着小菜,喝着酒,见少年挡着脸进来,他便笑了:“你今日这身装扮,远远一看,果真像极了一个俊俏郎君。”   他语气中的熟稔,让温娇好生没意思地放下折扇,走过去坐下。   “我连脸都遮住了,表舅舅,你是如何认出来的?莫不是诓我吧?”   傅修贤仔细端详了她一眼,桃花眼微弯,有些狡黠地说:“确是猜的。我方才在楼下看见顾叔了。”   他端起杯中酒晃了晃,闻了闻酒香:“这桃花酿的滋味喝过便难忘,若这醉仙居不是你开的,还能是谁开的?”   他分析在理,温娇也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抬起手来:“表舅舅说得在理,我不该糊弄你,我自罚一杯。”   她说完,仰头就喝下。   酒为冷酒,喝完,她就满足地眯了眯眼。   傅修贤望着她那副小酒鬼的模样失笑:“你不去继承淮安曲家的酿酒技艺,实在是可惜了。”   温娇笑着说:“曲家其他的酒,我不感兴趣,我只偏爱我母亲酿造的桃花酿,希望这样的好酒,天下人都能喝到。”   两人相视一笑,又碰了一杯。   酒过三巡。   傅修贤却频频看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温娇帮他倒酒,抬眸看他:“表舅舅,若是有话,直说便是。”   傅修贤便笑了笑,道:“不知可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你今日似乎心不在焉,心情不是很好?”   温娇放下酒壶,仰头又喝了一杯。   她慢慢咽下口中的冷酒,待酒气四溢了,才轻声道:“表舅舅,我很羡慕你……”   她浅浅一笑,垂眸转着杯子,“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你始终过得自由自在,不受约束。”   傅修贤望着她,道:“你若是想,你也可以。”   温娇笑了笑,摇头:“我不行……”   她托腮撑着脑袋,笑望着他:“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我所关爱的人,都能平安喜乐地生活下去。可是后来,我才发现,要实现这个愿望,其实很难,很难。”   傅修贤微微蹙眉,他总觉得她不对劲,却又说不上哪儿不对劲。   他没有回应,温娇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应。   她垂眸一笑:“我不能自由自在,是因为我尚背负着责任,我有想得到的东西。所以,付出代价,应当。”   说完这句话,她好像就释然了。   她悄悄吐出口气,举起酒杯:“表舅舅,这杯我敬你,愿你如风,自在于天地。”   傅修贤望着她带笑的眉眼,心里却发沉。   ……代价?   让她如今心甘情愿地付出的代价究竟是什么呢?   *   弯月如勾。   雪禅居之中,花香阵阵。   温娇唤春箩将她的小兔子花灯取来,春箩不知她要做什么,疑惑地取出来。   温娇将花灯点亮,握在手中,咬了咬唇,道:“我去一趟藏书阁。”   春箩道:“姑娘,都这么晚了,若是找书,明日再去罢。”   温娇摇头,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径直往外走去。   春箩紧跟上去,不放心地说道:“姑娘若是一定今夜就去,奴婢陪姑娘去罢。”   温娇却不让她跟,轻声道:“你不必管我,你先去歇了罢。”   春箩还想说什么,却在看见她坚定的眼神时,闭上了嘴。   她家姑娘看起来柔弱,实则主意大着,一旦坚定了要做什么,即刻便是要去做的。   她不轻易下决定,也不容许自己轻易反悔。   春箩突然意识到,也许她并不是去找什么书,而是去……见什么人……   春箩低下头:“是,奴婢知道了,那姑娘慢些走。”   温娇握紧手中的花灯提杆,低低嗯了一声,往藏书阁而去。   一盏暖光,照着女孩儿单薄的身影往楼上去了。   春日夜里,风还有些大。   到了二楼,更是听见书页被风翻动,哗啦哗啦作响的声音。   温娇点燃烛火,又搬来杌子,小心翼翼地爬上去,将小兔子花灯挂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望着花灯出神片刻,转身进了屋。   心绪杂乱不休,她双手交握着,甚至有些冒汗。   她跪坐到书案前,望着花灯,望着月色,又开始发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好像也没有很久。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先是有些急切,而后变得缓慢,最后停在了她身后。   烛光摇曳出男子修长高大的身影,他身上干净的皂角香气瞬间充盈在空气之中。   温娇交握的手,微微一紧。 第37章 答应 如此,你算是应了我了?   两人相对而坐。   温娇慢条斯理地煮茶, 眼皮始终垂着,但她自然感受到了对面投来的灼灼目光。握着水壶的手微微用力, 仿佛这样,心就能安定些。   水壶咕噜咕噜冒着热气,除了风声,便是此间最明显的声音了。   茶汤澄澈,她轻轻推到江云翊面前,轻吸口气,才抬起了眼。   “世子选我为借口, 避开与宝真县主的婚事,”温娇徐徐道,“自然猜到,我必也有所求。”   江云翊神色不变, 眸光深处甚至泛着笑:“你尽管提便是。”   父亲被陛下贬黜出京, 众人之间传得最多的, 便是他窥伺内宫, 对太后大不敬。实则,稍微知道点内情的, 都知道并非表面如此简单。父亲是帮陛下做事,倾尽一切拥簇现如今的太子殿下坐上东宫之位,破坏了太后的大计,才被太后从高位之上拽了下来。   首辅之位失了, 等同于狠狠断掉了皇帝一只臂膀。   父亲被贬黜荆州, 是朝堂斗争之下的结果。   刚开始到荆州, 父亲还算踌躇满志,毕竟荆州虽然偏远些,但民风淳朴, 也算得上富庶,并不是什么穷乡僻壤之地。   到底是对天家有功之人,陛下还是向着他的。   可是后面三年,父亲始终与太子殿下传递密信,这才是真正犯了天家大忌。   眼见陛下对父亲再无起而复用的心思,所有人便知道了,温家,是一枚弃子。   陛下如今身体越来越不好,盛京之地波云诡谲。   当今太子殿下虽坐上了东宫之位,但有太后虎视眈眈,这个位置又有哪一日就坐得稳的?   若是没有推算错误,待到陛下身子差到无法上朝之时,太子殿下彷徨无绪,便会往荆州速寄一封求助的密信。   父亲接了,得知天下局势瞬息万变,他便会冒着风险,未经传召,私自进京。   上一世的灾祸,便始于此。   她要取回密信,还要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过温家,绝非易事。   可此事风险之大,足以给世家大族带来覆灭之灾。   温娇对上江云翊的眼睛,又垂下眼眸,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提起。   江云翊喝了一口她泡的温茶,轻轻放下茶盏,道:“你若不知要如何说,便由我来说,如何?”   温娇疑惑地看他。   江云翊语气算得上诚恳:“我也不瞒你,你们温家的事,其实我大概知晓一二。去岁,你被老太太邀请入府,我怀疑你入府动机,其实并非对你本人有意见。而是这些复杂的事情之后,掩藏的复杂人心,我无法预知。”   他敞开了说,温娇反倒觉得心落回了实处。   她点了点头,眸光微动:“那现如今,世子觉得,我入府的目的是什么?”   江云翊与她对视半晌,唇角微牵,只说了“琼川”二字。   温娇心头微颤,交握的手不自觉又攥紧了些。   江云翊提起茶壶,倾身过去,为她添了一点儿茶水,垂着眼眸,声音淡淡的,又懒懒的:“你不必紧张。这小子藏得极深,若非你那日看他的眼神实在奇怪,我也不会动了,查他身世的心思。”   再者,她一个姑娘家,去铁骑营看一群臭男人练兵,又有何好看的?   江云翊不得不多想。   他手下的人个个皆是数得出姓名的人物,要查琼川的身世,算不得多难。   查探的结果,让他意外,又深觉有意思。   “我很好奇,你是如何知道琼川与我们江家的联系?”查探这件密事,她能用的人,应该不多。   温娇不语。   ……如何知道?她总不能告诉他,上一世你们江家拥立的新皇便是琼川吧?   江云翊没听到她的回答,也不勉强:“你父亲的事,没有你想得那般严重,你尽可宽心。”   温娇眉间浮现忧丝:“世子怕是不知……”   “若我不知,我便不会对你说,”江云翊深深凝视着她,“只要你应了我,你要什么,我给什么。”   温娇怔住。   江云翊一字一句地许诺:“你放心,我定保他安然无虞。”   他们之间说得隐晦,但温娇却知道,他确实明白她想要的是什么。   即便知道,这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但长久以来,那种孤军奋战的疲惫感却稍稍有所消退。   江云翊见她神色似是有些感动,搭放在膝间的手也忍不住握紧了些,心潮澎湃,低声问:“如此,你算是应了我了?”   他目光灼灼,眼神烫得人浑身不自在。   温娇撇开头,望着楼外随风轻荡的花灯,轻声说:“还没应你呢,我们且约法三章,你若同意了才作数。”   方才只是应下这场婚事的前提条件,可婚后如何相处,温娇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提前说好,免得日后起争执。   江云翊颔首:“好,你说。”   “第一,婚后你我二人互不干涉。我喜欢喝酒、酿酒,在外头也有一些生意在做,基本都是我母亲留下来的嫁妆,免不了和外头的人打交道,此事,你不可约束我。”   温娇双手捧着茶杯,水温有些烫人,她的指尖便轻轻地动。   “与此相对的,你若要纳妾,我也必不阻拦。”   江云翊心道,还未成婚,她便想着他会纳妾了,看来心里果真是不在意他的。   想到此,不由有些沮丧。   “第二呢……”江云翊垂眸,看着她被烫得微微有些发红的指尖。   “第二……”温娇有些难以启齿地咬住下唇,脸颊也微微泛红,“这场婚约既是交易,倒也不必似寻常夫妻般相处。你夜里也可宿去别处,我绝不会有任何不满。只要管教好院中下人,不乱嚼舌根,老太太面前,郡主面前,过得去便可。”   江云翊倏地抬眸:“若是日后,你我情投意合呢?”   他这话问得直白,温娇听了,只觉烫耳,脸颊的热度也瞬间攀升。   “……这、这日后再说。”   江云翊仔细观她神色,笑了笑:“好,第三呢?”   “第三,”温娇轻吸了口气,“待局势稳定了,若你我确实不适合在一起过日子,你可允我和离。”   “和离”二字一说出口,江云翊脸色就沉了下去。   温娇飞快抬眸瞥了他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我的要求确实多了些,世子若是觉得不妥,今夜便当我们并未见过。”   江云翊垂着眼,沉默着没有说话。   温娇自知,自己确实有些得寸进尺了。可一场交易,最要紧的,是彼此心甘情愿。   她这样嫁他,心底其实还是有些怕的,因此,划了一道又一道的界限,只为了更好的保护自己,更好的为日后留退路。   若是江云翊不愿,她也很是理解。   烛火摇曳,噼啪作响。   温娇撑着书案站了起来,微微一笑:“不管如何,多谢世子。”   绕过书案,她往悬挂花灯的廊上走去,正想再次把花灯摘下。   身后却传来动静,他似风一般几步追了上来,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拖了回去。   温娇没有防备,撞入他怀中,惊得轻吸了一口气。   江云翊低头看她,女孩儿脸颊通红,眼睫轻颤,一瞬间的慌乱无措霎时间取悦了他。方才满心的郁闷恼怒瞬间飞了个一干二净,他想,为何他要在意此刻她心里有没有他呢?   终归,她是应了他的,往后,她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至于和离,应该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江云翊笑了笑,眸光之中温柔涌动,竟似带着一丝满足。   他勾起食指,轻轻刮了下女孩儿的鼻尖,低声道:“好,我答应了。一言为定。”   因他突然的亲近之举,温娇怔了怔,还未待说话,江云翊已是转身,快速而又悄无声息地下楼而去。   空气泛着茶香、花香,甚至还有一丝男子身上残留的皂角香气,时刻提醒着她,他曾来过。   温娇摸了摸被他轻轻刮过的鼻尖,微微咬住下唇,脸又热了几分。   ……方才才同他约定好,不必行夫妻之事,自然包含这等亲昵举动。   这人嘴上应得好好的,转个身,却忘了个干干净净。   往后、往后还不知会如何?   *   江云翊心情不错地回了院子,还未进门,就见合璧迎了上来,急道:“爷,您可算回来了,傅公子已久等多时了。”   江云翊望了一眼月色,蹙眉:“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   合壁挠了挠头,一边跟着他往里走,一边小声道:“爷,傅公子今日有些不对劲,好像心事重重的。”   傅修贤性子最是温和可亲,对谁都是一副笑脸,今日过来,却是笑都不笑了,可不是不对劲么。   江云翊想了下,道:“叫小厨房炒些小菜,再拿着酒过来,我与他有事谈,你们皆回避罢。”   合壁应了声,连忙去了。   江云翊进门之时,傅修贤正背对着他,站在窗前月色下,望着远处发呆。   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藏书阁的二楼。   毕竟离得远,不甚清晰,但楼高近月,依旧显眼。尤其是,在风中摇曳的小兔子花灯。 第38章 赐婚 我此生,非她不娶。   待到小菜摆好, 酒摆好,江云翊便邀请傅修贤入座。   傅修贤沉默不语地坐下, 江云翊为他倒酒,开门见山地问:“不知傅大人,这般匆忙的来找我,所为何事?”   其实他心里大约是有底的,否则不会叫人摆酒布菜。   傅修贤直视他:“世子对她做了什么?”   江云翊也没去问这个她是谁,他们两人心知肚明的,也没必要再装。江云翊低头淡笑:“傅大人, 此时此刻,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我?以我未婚妻长辈的身份?还是……她爱慕者的身份?”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谁也不退让,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   傅修贤缓声道:“你认为是哪一种, 皆可。”   江云翊抿了一口酒, 淡淡道:“这便是我与傅大人不同之处了, 若是旁人问我这个问题, 我会肯定地说,是她爱慕者的身份。傅大人, 性情温和,待人和善,但凡事喜欢留余地。我不是这样的人,我喜欢什么, 要什么, 便去争取就是。”   相对而言, 江云翊的性子虽然清冷一些,但他就像狼一般,有坚定、掠夺的眼神。   哪怕很不想承认, 他心里也知道,若是两人就这样站在温娇面前,让她选。不去顾虑任何东西,只是纯粹的去选一个她喜欢的,愿意终老之人,她必然是会选傅修贤的。   如大哥所说,傅修贤比他,更讨女子欢心。   他不算是个体贴之人,但他觉得自己比傅修贤更胜一筹之处,在于他从不优容寡断。他喜欢她,想要她,只要肯定了这一点,他就愿意抢在时间面前,一往无前地走到她身边,让她点头。   傅修贤神色不为所动:“你迫她嫁给你,也算是争取么?此等行径,非君子所为。”   “你不必同我讲什么大道理,”江云翊淡声道,“我有没有逼迫她,你去问她便是。这是她的选择,你又有何资格在此置喙?”   江云翊倾身过去,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地说道:“一切已成定局,我赢,赢得光明正大,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她是我的妻,从前是,往后也是,我待她之心,分毫不比你差。”   傅修贤闭了闭眼,伸手捂住手腕上的咬痕,经年的伤疤,仿佛此时才开始真正疼了起来。   他哑声道:“你可曾想过,她并不喜欢你。”   江云翊似被戳中了痛点,他豁然站起身,看了傅修贤片刻,双手紧握成拳,缓声道:“随你怎么说,今时今日,我比你更懂她要什么,便够了。”   *   永安王江略听了江云翊要娶温娇之事,除了发了好一阵子的呆,倒是没有多说什么,他这个儿子,他再清楚不过。   可是私下里,他依旧找温娇过来,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下。   温娇红着脸,含含糊糊地点头。   永安王这才放下心,回头与老太太商量了一番,便递了折子上去,请求陛下为他们二人赐婚。   这样的结果,陛下自然乐见其成。   赐婚的圣旨很快就下了,这个消息就如惊雷一般,在盛京炸开了锅。不说其他世家贵族如何反应了,便是这小小的永安王府,下人们私下里都在议论此事。   因大家伙儿此前,都是以为宝真县主是未来的世子妃。   这会儿世子妃之位不仅易主了,还是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可不叫众人大跌眼镜。   长平郡主是在圣旨下来之时,才得知此事。   在此之前,他们是有意将这件事瞒得严严实实,就是怕她得知后从中作梗。她听完圣旨,脸色发白,一个仰倒,竟然气得就此昏了过去。   江云翊服侍在她身侧,待她醒了,便伸手去扶她起来。   魏长平看着她的儿子发了一会儿怔,一下将人推开,眼泪顺着双颊而下,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我看你真是鬼迷心窍了,一个破落门户之女,也值得你费尽心思去娶?”   “我看你存心与我作对,”魏长平掩面痛哭,“也罢也罢,你气我算了,我便当从未生过你!”   江云翊静静看了她片刻,待她稍稍发泄完情绪了,才低声道:“母亲这是说的什么话,儿子纵有千般不是,但这些年总归是对您百依百顺的不是?”   魏长平自己的婚事不顺,多年来,一直将江云翊看作是人生支柱。她这儿子虽然性子冷了些,但惯来对她孝顺,想到此,她便点了点头,道:“好,你若真是心疼你母亲,便去把婚事给我退了!”   “婚事乃是陛下赐婚,如今天下皆知,退不了。”江云翊始终稳稳坐在魏长平面前,“便是可以退,我也不退。”   他抬眸,缓声道:“今日不怕推心置腹同母亲交待一声,我喜欢这个女子,此生,非她不娶。”   一句非她不娶,让魏长平气得话都说不出了。   江云翊站起来:“母亲好生歇息,儿子就不打扰了。”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门。   魏长平颤着声音,眼神发直:“扶我起来,我要进宫面见陛下。”   *   老太太礼完佛,傅氏连忙上前搀她起来。   “老太太心诚,佛主必然是听了您的祷告,才让两个哥儿的婚事,顺顺当当地定下来。”   老太太笑着拍她的手:“接下来,可是要辛苦你了。”按理说,长平郡主是当家主母,江云翊的婚事应该她亲自来操办,可是她应是没有心思再管这件事,因此,老太太做主,将此事交由傅氏来办。   大公子江霁月的婚事定在了五月初,原本,江云翊的婚事怎么着,也该排到半年后,起码给女家一些准备。可是,他担心夜长梦多,硬生生挑了八月,这可不是该让傅氏忙坏了么?   傅氏笑道:“我辛苦些怕什么,天大的喜事,便是再累也值得的。”   老太太被她扶着坐下,微叹口气:“若是老二媳妇儿能像你这般想,就家和万事兴了。”   傅氏忧声道:“听说郡主娘娘一早就递了牌子,进宫去了,我这儿担心,不会出什么变数吧?”   老太太摇头,恨铁不成钢地说:“她也是个看不清局势的,仗着些旧情闹到陛下面前去,何苦来?少不得要被陛下训斥一番,请出宫来。”   傅氏连忙道:“老太太莫气,仔细身子。”   老太太摆手,端起热茶喝了一口。   刚放下茶盏,就见银瓶进来说:“老太太,温姑娘过来了。”   老太太脸上这才见了点笑意。   温娇是过来拜别的,婚事如此紧,她总要回荆州先去拜见父母,说明前因后果。   再者,她以待嫁的身份留在江家,现下已不妥当。   老太太自然知道她要走,怜爱地看着她:“好姑娘,这是证明咱们有缘分,我心里高兴得很。你回去以后,也好好同你父亲说,他会谅解的。”   温娇脸颊微红,谢过老太太关爱。   老太太又说:“你明日走,我便不亲自送你了。”   温娇连忙说使不得,自然不能送。   老太太便笑着帮她将耳边碎发夹至而后,低声道:“让翊哥儿代我送你。”   “世子事忙,早先已指定了李大人护送我荆州,明日不好再劳烦他了。”   老太太笑:“你同他客气什么,他该做的。”   温娇在她和善的笑声中,低下头去,脸颊微红。   翌日,温娇出门,江云翊已侯在门口了,见到她,目光微动,快步走了过来。   春箩是个识趣的,见江云翊过来了,行了礼之后,便对温娇道:“姑娘,我先去打点一下行囊。”   温娇不想让她走,可又有什么法子,只好点了点头。   江云翊眼也不眨的看着她:“我只送你出城,不能送你回荆州了。”   温娇看着脚尖,心道,谁要你送?   “荆州路远,你一路小心,好生照顾自己。”江云翊又道,“路上吃的、喝的,用银针试过,才好入口。”   温娇终于抬头看他:“世子在担心什么?”   江云翊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眸光沉沉:“你听我的便是。此外,除了李严,我另派了暗卫保护你。”   温娇见他如此谨慎,也不再说什么,乖乖点头,又谢过他。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跟着他的动作落在他的手上,那个玉扳指的式样、质地,她佩戴多年,再熟悉不过。   江云翊见她在看,便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唇边带了点笑:“这是我的,和你那个,正好是一对儿。”   温娇撇开眼,不接他的话,轻声道:“时辰不早了,还需赶路,我先上马车了。”   擦肩而过时,一缕香风送至鼻尖。   江云翊跟着她转身,飞快地低语:“我在京等着你。”往昔清冷淡然的声音里,竟然带了一丝眷恋与期盼。   温娇脚步一顿,随即加快步伐走向马车。   为了安全起见,回荆州走的都是官道,不像当初来盛京之时,那般颠簸。   到了夜里,也能找到客栈投宿。   许是江云翊特意交代过,这一路,尽管会走慢一些,也要保证让温娇舒服着,不可过于劳累。   这一夜,她睡得正沉,忽听外头慌乱地喊道:“走水啦!走水啦!” 第39章 保护 那人真是把她当作娇花般看待。……   温娇一下被惊醒, 第一个反应便是伸手去摸藏在枕头下的小刀。她的手才刚摸到冰凉的刀身,一道黑影迎面扑了上来!   温娇翻身而起, 可还未等她有所动作。   只听那道黑影闷哼一声,竟然是被人从后,用手臂狠狠勒住,又往后拖了一段距离。   他们争斗之间,撞到桌子,发出细碎的响声。   春箩搭了小床,睡在另外一边, 揉着眼睛醒来,正想问姑娘是否要喝水,待看见屋内的情景,吓得“啊”地惊叫出声。   温娇神色镇定, 握着小刀的手却微松。   江云翊派的暗卫, 果然是万里挑一的精英, 出手稳、狠、准, 比之来刺杀她的刺客,还多了几分干练。   那人伸臂锁吼,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被他勒在怀中的刺客头一偏,瞬间断了气。   刺客有刀,那人却连徒手擒拿。   一切事毕, 他上前几步, 停到了温娇面前, 恭敬地低声道:“姑娘,让您受惊了。”   “我无事,多谢大人。”   “属下分内之事。”   他自称属下, 是将她看作世子妃来保护。   屋内没有掌灯,他在夜间的视线却仿佛极好。   说完这句,他转身,将地上的尸体扛起,从窗户跃身而去,一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春箩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地点了灯,又哆哆嗦嗦地软着脚跑来温娇身边,握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姑娘,您没事吧?”   她从未见过杀人,今日算是开了眼界,都快要吓哭了。   温娇见她眼中包泪,便握着她的手,安抚一笑:“我无事,你歇着吧,我出去看看。”   春箩摇头,死也要贴身跟着她。   温娇便起身,将衣裳穿好,打开房门,走出去。   她住在一楼,房门外头是一个小院子。夜风扑面,带来浓浓的血腥之味,地面上横七竖八地倒了不少人,殷红的血迹渗入地底。   西侧的房屋烧了起来,火光映天,士兵们正有条不紊地扑着火。   李严快步走了过来,恰好挡住她看院中尸体的视线,“姑娘,一切已处理妥当,这院中脏乱得很,您还是回屋歇着罢。”   温娇算是看出来了,许是江云翊特意交代过,他们是不想她看见血腥,把她当作娇花儿一般对待。   方才在屋内也是,那暗卫从头到尾不点灯,闷不吭声地将事情解决了,连一点儿血也未见。   温娇心里觉得有些好笑的同时,忍不住也泛出了些许暖意。   春箩白着脸,抱怨道:“这也太吓人了,哪儿还睡得着?”   李严的视线挪到她的脸上,春箩惯来怕极了他这一身煞气样,惹不住往温娇身边缩了缩,低头不敢再说了。   李严道:“可要替姑娘换一间房?”   温娇摇了摇头,微微一笑:“李大人自去忙罢,不必再分心管我。我们这便回房歇息了。”   她带着春箩转身进了屋。   春箩是睡得极不踏实的,一晚上梦靥不断。   温娇是没有告诉春箩真相的,怕她更吓得睡不着。   虽然被太后或者是宝真所派的刺客打断了今夜的好眠,但是江云翊说让她安心,她此刻倒果真体会出了安心的感觉。   唇角轻轻翘起,温娇慢慢闭上眼,睡了过去。   在那之后,路上算得上是平安,没有再出现什么风波,又或者出现了,还未等温娇发现,被已被身边的人悄无声息的解决了。   回到荆州,已是四月中旬。   继母林氏亲自来城门口接她,同行的,还有她那久未见面的阿弟。林氏在马车上,拉着她的手,关心了一下她去盛京这几个月的生活,末了,压低声音道:“你父亲心情不好,那日接了圣旨,气得闭门不出,滴米不进。你今日回去,可要小心安抚他。”   温娇早有心理准备,点了点头,微笑道:“我知道了,多谢母亲提醒。”   温世嘉却抱着温娇从盛京带回来的点心,一边吃,一边在旁边说:“长姐,你不必怕,这样好的亲事,爹还有什么不满的?必然是被吓懵了,等他回过味儿来就好了。”   温娇被他说得发笑,忍不住摇头点了点他的脑袋,心情却好上不少。   到了家,她连院子也未回,只让林氏帮忙安顿护送她回来的这些人,便匆匆去书房寻温父去了。   此刻,已是日落西山。   书房的房门紧闭,里头却有人翻动书页的声音。   温娇敲了敲房门,站在外面,低着头,道:“父亲,女儿回来了。”书房里面寂静无声,似乎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父亲再生我的气,”温娇软声软语地说,“也该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否则,便是不公。”   里头的人似乎站起来走了几步,威严的声音隔着一扇门清晰地传出来:“我不想见你,也不必听你解释,你喜欢如何,便如何。”   这就是气话了。   温娇轻舒一口气,往后退了几步,跪到了房门前。   “女儿错了,这就跪在父亲门前认错,”温娇扬声道,“父亲若是消了气,就出来见见我吧。”   温父重重哼了一声,再未说话。   这期间,林氏和阿弟都进去劝过,可温父谁也不理,沉着脸道:“难道是我叫她跪的不成?”   一句话将人赶了出来。   温娇一直跪到天幕黑沉。   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书房内掌了灯,人影焦虑地走动了几个来回。   在温娇连打了几个喷嚏之后,门吱呀一声,拉开了。   温娇眼眸亮了亮,声音娇软:“爹爹……”   温父依旧沉着脸:“回去用了饭,换身衣裳再来见我。”   “是。”温娇笑了,笑靥如花。   就知父亲心软,不会忍心责罚她太久的。   温娇回房,沐浴更衣,又用了几口饭,便又去书房寻父亲了。   进门之时,温父正对着一副画像发呆。   她认得,这是父亲珍藏的,她生母的画像。   温娇行了礼,温父却像是在出神,摩挲着画像,好半晌才低声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何不愿将你嫁进江家吗?”   温娇心头一动。   “我与你母亲青梅竹马,早早就定下了婚约。”温父回忆道,“只待我高中,便迎娶她入门。” 第40章 出嫁 他的拇指轻蹭了下她的手背,带着……   温娇的母亲, 是平宁侯嫡女。   如今平宁侯一脉虽然没落了,但先帝在时, 可谓简在帝心,极有权势的。   仁安十五年,平宁侯携家眷从徐州返京,途中,遇一伙凶悍盗匪,所带之府兵尽数被杀死。   贼匪见车上女眷貌美,起了歹了心, 正要抢掠而去,忽被一个青衣书生,带着□□,以一人之力破数十人, 杀了个屁滚尿流。   一个存在于话本中, 英雄救美的故事。   故事的中男女, 便是温娇的母亲顾沁与江云翊的父亲江略。   两人一见倾心。   平宁侯感念江略救命之恩, 又见他才干出众,便将之纳于门下, 悉心栽培。   及至温娇的父亲温誉高中,按照约定,上门提亲,看似平静的表象才被彻底撕碎。   彼时, 江略一穷二白, 跟平宁侯嫡女, 怎么也算不上门当户对。   顾沁知道,父亲不会答应。   于是,眼见婚约将近, 两人商量好,偷偷登船离去。   他们自以为瞒过了所有人,可顾沁的乳母姜嬷嬷却将一切看在了眼里。   她不愿见自家姑娘为了一个毫无建树的男人,抛弃一切,过着一辈子被人指摘的日子,便将此事悄悄禀告了平宁侯夫人。   平宁侯夫人初时不信,待到在码头亲自抓到了两人,她才如遭电击,气得浑身发抖。   这事儿若是传出去,整个家族的颜面何存?   她将顾沁软禁在房中,让她死心待嫁。   没有人知道平宁侯夫人是何时见的江略,又是如何与江略深谈的。   知道当年这件事的人,只是回忆道,此那儿之后,江略就被举荐从军,再也没了音讯。   顾沁按照婚约,嫁给了温誉。   可是婚后,顾沁郁郁寡欢,哪怕身边人待她再好,似乎也再无法走近她的心。   这个情况,在得知江略得了军功,被提拔成将军,即将迎娶长平郡主之时,更为严重了。   可她将旧事瞒得很深,甚至在平宁侯做主,让温、江两家缔结婚约之时,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   随着日子推移,她的身子骨也越来越弱,最经常做的事,便是躺在床上,手里握着两家定亲的玉扳指出神。   温誉也是在这个时候才发现不妥。   可惜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她像是被人抽干了水分的花儿,注定了日益衰败。   待生下温娇之后,没有多久,她便蜡尽灯灭,香消玉殒。   “我恨自己,恨自己无用。我更恨那姓江的畜生,辜负她一片真心!”温父眼角发红,“若我早些知道,便不会娶她。若我早些知道,她也不会过早的离世!”   其实温娇心里大约是有些猜到的,可是真正掀开了往事的真相,到底觉得沉甸甸的,叫人难过得喘不过气来。   温父抬头看她,痛心道:“娇姐儿,你是我的掌上明珠,若那江家真是好的,我又怎会阻拦你出嫁?”   书房中,沉默在无边蔓延。   温娇交握的手紧了紧,过了好半晌,才轻声道:“父亲,过往的事,女儿没有资格评论孰对孰错。”   她依偎着温父身边坐下,目光澄澈:“可是平心而论,嫁娶自古以来,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日,若非女儿坚决不从,父亲只怕也会将女儿嫁给忠勤伯府的赵二为妻。他在外看着是好的,但人品如何,没有深交,又怎会知道?便说俞婉如今嫁他为妻,才新婚燕尔,他便堂而皇之将外室迎娶进门。宠妾灭妻,盛京人人皆知。”   “女儿不敢说江云翊有多好,”温娇抿了抿唇,极力想着如何说服父亲,语调轻柔,“但相识的这些日子以来,却深知他是什么样的性情。与其嫁给一个素未谋面之人,女儿更愿意将余生托付于他。此乃其一。”   温父紧紧盯着她,眉头始终紧蹙:“你喜欢那小子?”   温娇摇了摇头:“爹爹,这便是我接下来要说的第二点了。圣旨已下,您还不明白么?这件婚事,既是我的选择,亦是如今盛京权派之争下的结果。”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我与他的婚事早已不是简单的儿女私情。”她鼓起勇气,直视父亲的目光,“女儿的事,爹爹尽管放心便是。您更应关心的,是陛下为何这三年来对温家不闻不问,应关心您与太子殿下的联系是否过从甚密才是……”   温父怔住,脸色微变:“你说什么?”   *   温父本就寡言鲜语,自那之后,经常一个人待在书房,望着远处发呆。   但对于这场婚事,他却是再也没有多说什么,甚至默认了,让林氏着手去准备嫁妆等事宜。   永安王府下的聘礼之多,足以将小院摆得满满当当的,再加上御赐之物,这场婚礼之盛大,传得满荆州无人不知。   时间过得飞快,离婚期也越来越近。   当浩浩荡荡的队伍,带着丰厚的嫁妆离开荆州之时,满大街都挤满了围观的人群。   温娇犹记得,拜别父亲之时,他亲自扶她起来,只是低声说了一句话,眼眶便已红了:“我的娇姐儿在家半点委屈也未受过,若是往后他敢待你不好,你只管归家来,为父定不饶他!”   眼泪如珠串一般往下落,温娇咬紧唇,再次叩拜。   “父亲大人,万望保重。”   从小到大,父亲虽然对她严苛,但宠她爱她,胜过一切。   哪怕到了荆州,也从未让她受到半点的苦,如今离家,依依不舍之情涌上心头,让她哽咽到几近失声。   踏出温家大门,自此为他人妇。   婚礼当日,整个江府四处都张灯结彩,红帐高垂。   江云翊身着红衣喜服,高束发冠,愈发衬得俊秀出尘。   周围都是热闹的哄笑声,他站在喜轿面前,按着习俗,对着花轿连射三箭,寓意驱邪定乾坤。   花轿动了动,他的心也似跟着动了动,唇边扬起浅浅的笑。   随即,他弯腰,低头,伸出手去,欲牵她出轿。   此乃大魏之礼。   红绸布下,温娇只看得到一双宽大的手,轻轻放在了她的面前。她摸索着将手放了上去,那人一下便将她的手拽紧了。   他的掌心温热,虎口之处,因常年习武握刀,颇有些粗糙。   温娇下意识缩了一下,他却微微用力,将她带出了花轿。   江云翊的拇指轻蹭了下她的手背,带着些许安抚意味。温娇咬住下唇,脸颊瞬间有些发烫。   冗长而繁杂的礼节行完以后,她被带入了洞房。   喜娘一个劲儿的在旁说着喜庆之话,温娇听着屋内动静,双手有些紧张地握在一块儿。紧跟着,男人往她面前又站了站,听从着喜娘的指示,掀开盖头。   风从耳边过,盖头掀起,眼前徒然一亮。   温娇眼睫轻颤,没有抬头,屋内的女人们却是一个劲儿的夸赞新娘子沉鱼落雁,美貌倾城。   她含羞带怯地微微低头,身上所有的注意力却忍不住都放在了江云翊身上。   她看见他脚尖微挪,身边床榻微动,贴靠着,坐到了她身边。   喜娘说着吉祥话,引着他们对饮合卺酒。   温娇握着酒杯,微微侧身,抬眼,这才第一次看到了他今日的模样。   说实在话,他确实生得过分俊朗。   此刻,烛光晃动之下,人显得格外温柔,尤其此刻他唇角还噙着笑,眼眸黢黑发亮,一瞬不瞬地望过来,专注而炙热。   温娇像是被他的目光所烫到,咬住下唇,轻轻撇开了眼。   两人手臂交错,同饮合卺酒。   待到一应礼节行完,新郎官却是不能久呆。外头还有许多宾客需要应酬。趁着众人笑闹着往外走的当口,他微微倾身过来,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桌上的饭菜都是应景用的,你应当不爱吃,我叫人备了热菜,你先用着,莫要饿着自己。”   潮热的气息落在耳廓之处,温娇僵住不敢动,想推开他,又不敢。   因不习惯这种亲昵,脸颊控制不住地又红了几分,她小声道:“我知道了。”【工 仲 呺:nmbooks】   江云翊又看她一眼,轻笑一声,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他一走,稀薄的空气好像就回来了。   温娇松了一口气,这才觉得又饿又累。春箩抿着嘴笑,出去吩咐小厨房上热菜。   这些都是江云翊早就交待过的,下人们不敢懈怠,没一会儿工夫,就呈上了满桌子的美味佳肴。   春箩笑着说:“都是姑娘喜欢的,世子爷真是贴心。”   温娇看她一眼,一边吃,一边说:“说不定只是碰巧罢了……”   春箩帮她倒酒,点头道:“那这桃花酿,应也是碰巧了。”   温娇怔了怔,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便不再吭声了。   毕竟有些晚了,她吃得很少,酒也不敢喝太多,怕等会儿迷迷糊糊不清醒。新嫁娘的妆容厚重,她有些不舒服,便叫人抬了热水进来,沐浴、净面。   八月,正值夏日里最热的时候。   她换了轻薄的绯色纱裙,墨色长发柔顺地垂下肩头,低头,垂眸之时,长睫微动,柔美动人。   就连春箩见惯了自家姑娘的美貌,此刻也看得微微失神。   好像也没有过多久,外头突然响起了男人熟悉的脚步声。   守在门口的丫鬟们齐声行礼:“世子爷。” 第41章 洞房 她的一双水眸,烧得他心头滚烫。……   温娇听到声音, 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紧张地看着门口。   窗户半开着, 房内烛火随风摇曳出明暗分明的光影。   男人阔步走进门,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动了动,随即往她身边走来。   他身后的门被丫鬟们轻轻合上了。   春箩与青露此刻随侍在旁,见他进来,便恭敬行礼,唯独温娇像是骤然失言, 不知该称呼他什么才好。   他的身高在男人堆里都算得上挺拔,如今立在温娇面前,一下就将烛光挡了泰半。   温娇闻着他身上传来的酒气味儿,微微咬住下唇, 目光游移着, 似乎找不到落脚点。   江云翊盯着她看, 唇角带着笑。   他的新娘着红装好看, 如今这般柔美乖顺地站在他面前也好看。   他总是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且如今, 她会是他一个人的。   似今日这般娇态,也只是展示给他一人看的。   这个想法,让他奇异得升起一股满足感。   江云翊伸手,挑起她垂落在肩头的柔顺长发, 触手还微微带着湿润感。   “怎么没有绞干?头发还是湿着的。”   他凑得太近, 温娇哪怕知道春箩与青露并不会失仪地一直盯着他们看, 可她还是觉得不自在。脸颊泛出一层绯色,她将那簇长发从他手中抽出,轻声道:“夏日里天气热, 过会儿就干了。”   这话自然不假,可到底是他回来得太快了。   以永安王府如今的地位,前来拜贺的人自然不少,他是今日的主角,很应当脱不开身才对。   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竟然这样快的就回来了。   哪有新郎官如此迫不及待往洞房里钻的,也不知会不会被人笑话。   温娇脸颊又烫了几分,飞快抬眸看他一眼:“外头的宾客都散了么?”   江云翊笑:“他们还在喝着,不必担心,自有大哥与六弟替我应酬着。”   他今日倒是挺爱笑的。   “嗯,”温娇绞尽脑汁想着话题,“那……你要不要先去沐浴更衣,我叫人给你备好解酒汤。”   江云翊抬起手肘,低头闻了闻身上的味道,莞尔一笑:“好,我先去洗漱。”   春箩快步出去,叫人抬热水进来。   温娇便看了立在一旁的青露一眼:“青露,快伺候世子爷更衣。”   青露第一个反应是去看江云翊。   倒不是她不愿,只是这位爷房内惯来是不爱使唤丫鬟的。   果不其然,江云翊说了一句不用,便低着头,一边自己解着扣子,一边往净室去了。   温娇紧握的手,这才松开,摸着梳妆台前的绣墩儿坐了下来。   青露去倒了一盏热茶过来,笑道:“少夫人压压惊。”   相处的时日久了,这丫头在她面前也稍稍放开了些,这会儿便是在打趣她了。   温娇笑着睨她一眼,接过茶盏,试探地问:“方才我叫你伺候世子爷更衣,你怎么那般反应,可是不愿?”   青露凑近了些,小声道:“并非奴婢不愿,伺候主子本就是分内之事。只是少夫人,许是不知,世子爷院中是不用丫鬟的,多是小厮。贴身使唤的,也只有合璧一人。”   温娇这就觉得有些奇怪了,这满盛京的世家公子,哪个不是奴仆成群。   丫鬟心细如发,比之小厮,能更好的照料日常起居。   他怎会一个不用?   青露见她面露疑惑,便说得更详细些:“先头,世子爷院中还是有使唤丫鬟的,只是……世子爷那等身份,又生得丰神俊朗,难免有人存了不该有的心思。这小动作多了,爷就觉得厌烦,索性将人都赶走了。”   温娇忍不住笑。   青露起先以为她会介意,见她这会儿当听故事一般笑起来,才继续道:“郡主娘娘也不喜有那等狐媚的丫鬟,成日里闷着心思勾引世子爷,对此,倒是极为赞成的。所以,方才不是奴婢不愿,实在担心爷不喜。”   温娇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可是从前江云翊身边还有个合璧贴身伺候,到了她这儿,反倒事事亲力亲为,让她颇为不好意思。但她转念一想,他估计在她这儿也待不了多少日,等到过几日分房而居,他应也自在些了。   净室内传来哗哗水声,春箩这时也回来了。   温娇转头对青露道:“你去前头帮我看看,是什么情形,世子爷这般早的就回来了,我还是有些担心。”   青露应了,没有任何怀疑,转身而去。   温娇打发人走了,就马上站了起来。   春箩就见她似有些心慌一般,在屋内转了几圈,忽然转头,对她说:“再去找两床被褥过来,一床厚的,一床薄的。”   春箩纳闷:“姑娘……嗯,少夫人要这个做什么?”   温娇听着里头的水声就心慌,急道:“快去罢。”   好在屋内本就备了常用之物,春箩连忙快步走到柜门前,翻出了两床被子。   温娇指着躺椅,轻声道:“铺在上头。厚的垫下面,尽量松软些,薄的放上面。”   春箩按她的吩咐办了,心里却极为不安,一边做事,一边抬头看她,小声道:“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呀?今日是新婚之夜,待会儿姑爷出来,若是见了,心里定然是不痛快的。”   温娇咬住唇,眉目微凝:“……你不懂。”   这是她与他的约定,他若是不能遵照君子之约,不痛快的指不定是谁呢。   说话间,男人的脚步声渐近。   主仆二人匆匆对视一眼,春箩满心忧虑地站到了一旁。   男人身上的酒气稍微散了些,干净的皂角香气弥散在空中。   他走到近前,脚步一顿,眼睛就扫到了一旁的躺椅。   春箩咽了下口水,大气不敢喘一声。   温娇观他神色,对春箩道:“把煮好的解酒汤,给世子爷端上来罢。”   春箩连忙应是,要去吩咐小厨房。   江云翊却道:“不必了,我没喝多少酒。”   春箩脚步一顿,他又说:“你下去罢。”   温娇轻轻点头,春箩看了两人一眼,忧心忡忡地退了出去。   屋内只有他们二人,相对而立。   在男人平静的目光之下,温娇慢步走到躺椅上坐下,脱了鞋,用薄被将自己裹住,低声说:“我今夜就睡这儿,床……留给你。”   她说完,也有些不敢看他。   屋内安静得仿佛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眼前阴影移叠,男人身上的味道淡淡将她包围。   他弯腰,掀开她身上的薄被,长臂一勾,轻松地将她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啊……”温娇低呼一声,下意识勾住他的脖子,以防自己掉下去。   江云翊抱着她往床那边走。   温娇脸红得仿佛要滴血,她缩了缩自己的手,仓促之间,转而伸手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衫,颤声道:“你……你放我下来!”   江云翊垂眸看她一眼,轻笑一声。   温娇对上他幽深的眼,浑身汗毛倒竖,像一只直起尾巴即将炸开毛的猫。   她感受到了危险,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红烛摇曳的夜晚。   她咬住下唇,警惕地盯着他,心跳得极快。   唇瓣被她咬得愈发娇艳欲滴,可她浑身不知,全身的注意力都落在了江云翊身上。   几步之间,他抱着她走到床榻旁,将她轻轻放了上去。   温娇立刻坐了起来,紧贴着墙。   江云翊骤然想起,那日在营帐之中,她也是这般模样,可怜又可爱得紧。   他偏头看着她,笑:“放心,我答应过你什么,我自然记得。今夜你就安心睡这儿,我绝不动你。不过……”   温娇听他说语调停顿,眼睛就微微睁大了眼:“什么?”   江云翊唇角微翘:“不过,既为夫妻,你我在旁人面前,总要像个样子。以后,你就不要再唤我为世子了。”   温娇扯了被子盖住自己,顺着他的话道:“那叫什么?”   江云翊凑近些,眸光之中都盛着笑意:“叫夫君,如何?”   一股酥麻之感席卷全身,温娇脸红得快要滴血,疑心这人就是故意逗趣她。   温娇闭着眼,慌乱地点了下头:“知道了,你快去睡吧。”   她想快些赶人走,但江云翊却好整以暇地凝视着她,略挑了眉:“急什么?不如,你试着叫叫看。”   得寸进尺,温娇瞪着他。   暖暖的烛光之下,女孩儿娇态毕现,一双水眸亮得如燃了火,烧得他心头滚烫。   两人对视着,没有人说话,屋内便骤然安静下来。   江云翊的眸光渐渐下滑,落在她咬得殷红的唇瓣上。   温娇慌乱地躺下去,拽紧被子,拉高,将自己整个蒙在里头。   “……我乏了,要睡了,有什么明日再说罢。”   男人似乎又轻笑了一下,笑声抓耳得很。   温娇心道,从前也未见这冷面煞神如此爱笑,笑什么笑,捉弄她便这般好笑么?   床微动了下,他似乎站了起来,替她放下悬挂红纱帐的钩子。   听见远去的脚步声,温娇悄悄拉下被子,纱帐自两侧垂下之时,红纱迷眼,男人挺拔的背影愈发显得朦胧不清。   屋内的烛火灭了,一阵窸窣之声后,他在躺椅上睡了下去。   黑暗之中,温娇本是睁着眼睛,仔细观察着他的动静。   但今日实在是太累了,她看着看着,眼皮一耷拉,就要睡过去。   可意识刚要沉入睡梦之中,那人清冷的、低哑的声音忽然响起,他问:“你睡了吗?”   温娇一下睁开眼,却没有吭声。   “我有些睡不着。”江云翊仰面躺着,枕着双臂,姿态闲适。   谁要管你睡不睡得着……   温娇没好气地重新闭上眼。   夏日里,虫鸣之声如拌眠之曲,他眸底荡着笑意,低低地说:“今日,有很多人恭喜我。我很高兴。”   “希望,你也一样。”   温娇微微怔住。 第42章 夫妻 “夫妻”这个身份,第一次这样清……   此时的江府依旧是一片热闹喜庆。   宾客尽欢, 畅饮而归。   与这喧嚣格格不入的,是一声又一声来自江府一隅的咳嗽声。   银瓶倚靠在窗边, 听着远处的欢笑声,用帕子捂住唇,咳得几乎弯下腰去。可饶是如此,她依旧没有舍得将窗户关上。   身后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一惯与她交好的丫鬟碧洗,探出身子,一下将窗户紧紧合上, 皱眉道:“银瓶姐姐,你都病成这样了,怎么还吹风呢?”   她扶着银瓶坐下来,口中絮叨道:“咱们做丫鬟的无人疼惜, 自己就要懂得疼自己。这话, 可是你跟我说的, 如今, 怎么你倒是不明白了呢?”   “我无碍,你不必担心, 吃着药呢,会好的。”银瓶摇了摇头,咳嗽让她泪盈于睫,在灯下瞧着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叫人心疼。   碧洗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塞到她手中, 坐下来,挨到她身边,小声道:“银瓶姐姐自来得老太太欢心, 何不再去求求老太太?新纳的世子妃瞧着也是个温柔宽厚的,许能点头,也不一定。”   碧洗是知道她心事的,因而说话便直白了些。   银瓶有些发怔:“老太太何等人物,我便是不说,她也能看出我的心思。这些时日,没叫我在身边伺候,你还不懂么?面上,是疼惜我,让我养病,实则,也是叫我自个儿想清楚……”   她是个细心如发之人,看人,看心,一向是准的。   碧洗相信她说的,但也为她感到遗憾:“不瞒姐姐,院中姐妹私下里都曾议论过,老太太如此疼惜你,若是要挑人贴身去伺候世子爷,姐姐这等解花语,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银瓶咳嗽了两声,柳眉凝成一簇:“前儿个,老太太留我下来,单独说话,却是来探我心思,想要为我定一门亲事……”   “……什么?”碧洗瞪大了眼,“怎这般仓促?”   老太太给她择的亲事,说起来算是不错的了。   一个刚中了举的寒门子弟,虽然名次并不如江家六郎那样耀眼,但到底能谋得个官身。   她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等同于半个小姐。   若是嫁给此人,有老太太牵线,必然是能得个正妻之位的。   这样好的亲事,其他丫鬟眼馋都眼馋不来,她心中却无波无澜,甚至觉得了无生趣。若是能在世子爷房中占有一席之地,她宁为世家妾,不做贫家妻。   可惜,老太太对温家那位姑娘是极为满意的。   正值世子爷与世子妃新婚燕尔之际,她便是使劲了手段,老太太怕也不会点头。   碧洗听她说完,也有些着急:“银瓶姐姐,老太太既然发话了,留给你的时日也就不多了。姐姐若坚决想要留下,不如……不如豁出去试试?”   两人对视,银瓶犹豫着,轻声道:“你是说……”   碧洗点了点头:“我与郡主娘娘院中的桃溪姐姐倒是有几番交情,可为姐姐牵线一二。”   银瓶垂眸,双手圈住茶杯,低低“嗯”了一声。   *   夏日里,天亮得早。   晨光透过窗棂,一束束地铺射到床前。   温娇听见屋内动静,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红纱帐外,男人正低头穿衣,眉目俊朗,有着工笔都画不出的神韵。   一见公子误终身,大抵说的便是这样矜贵俊雅的郎君了。   温娇挑开帘帐,探头看他,大概是晨光太温柔,连带着,她觉得这人的神情似乎也变得柔软温和些了。   正看得愣神,男人掀起眼,看了过来。   温娇被他看得心头一跳,指尖一缩,红帐便又落了下来。   江云翊唇角轻勾:“要看便看,我不小气,随你看。”   温娇脸颊微热,好似刚才她故意偷看他换衣服似的。她抱膝坐在床上,反驳道:“我只是听见有动静,瞧了一瞧罢了。”   外头是窸窸窣窣的响声,男人一件又一件地往身上穿着。   红帐外的身影朦胧,她侧头,悄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声问:“可要唤丫鬟进来伺候?”   那人手中动作一顿,竟然往床边走来。   温娇紧张地提了提被子。   红帐一掀,他垂眸看她,唇边笑意加深:“小丫鬟便算了,夫人若是想帮忙,何不帮我系这腰带?”   温娇这才留意到,他手里头还举着一条金丝绣线的腰带。   “夫人”二字,颇有些烫耳。   她转开脸,咬了咬唇,道:“世子爷,还是自己来罢。”   江云翊一笑,似乎本就是随口一说,他低头,很快就系好了。   抬眸之时,女孩儿仍旧维持着抱膝而坐的姿势,头埋入双臂,绯红脸颊露了小半边出来,看得人心头发痒,几乎想探过身去,一亲芳泽。   可他到底忍住了,徐徐图之四个字,用在眼下应再合适不过。   “我出去等你。”男人声音低低的,有些暗哑。   见温娇转眸看他,他眸光微动,身子往她这边倾了几分,似乎往她被窝底下塞了些什么,声音又低了几分:“不急,你慢慢来。”   他转身,阔步走了出去。   温娇的目光随他身影而动,收回来之时才发现,昨夜他睡的躺椅上,早已没有被褥的踪迹。   他收拾得干干净净。   过了一会儿,春箩领着一众丫鬟鱼贯而入,伺候她起身梳洗。   温娇从床上起来,接过小丫鬟递过来的软布擦脸,春箩便去收拾床铺。正将被褥掀起,她被小声“呀”地低叫了一声,脸色通红地又将被子扯过来遮盖住刚刚不小心看到的东西。   听见她的声音,温娇转头,诧异于的反应,便走过来,问:“怎么了?床上有什么?”   春箩红着脸摇头:“没、没什么。”   温娇想起了江云翊方才凑过来的样子,有些狐疑地弯腰下去,伸手去掀被子。   “少夫人……还是别看了……”   被子掀起之时,带起了一阵风。   素白的帕子随风扬起,又落下,上头洇着一晕红色血迹徐徐展开。温娇的脸霎时红了个透,比春箩还要厉害些,她也是下意识一把将被子又盖上,话都有些不会说了:“……拿、拿下去罢。”   春箩应了是,匆匆裹起被子,走了出去。   ……为了不让旁人说闲话,江云翊也算用心良苦了。   温娇想着,心里柔软了几分。   这些时日,他每每让她刮目相看,待她细致体贴自是不必说,连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都能兼顾周全。   可见,他对她,也是极为上心的。   明明是一场交易式的婚姻,她此刻,却恍惚觉得,她好似真嫁给了他一般。   “夫妻”这个身份,第一次这样清晰地落在她心间。   洗漱装扮好,她走出门去。   那人离得不远,正在廊下与李严低声说着些什么,神情严肃。   听见开门声,他回头看了看,便对李严道:“你先回去罢,此事我心里有数。”   李严行礼之后,匆匆转身走了。   江云翊走过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唇边带了点笑。   温娇被他笑得有些紧张,低头看了看,小心地问:“怎么,我这样穿,可是不妥?”   妇人出嫁后,头发盘起。   他是第一次见她这副模样,女孩儿身材玲珑有致,本还带着少女的娇态,可长发琯起,又多了一分成熟的韵味。   他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没什么,只是觉得好看。”   他声音低低的,可饶是如此,近身伺候的丫鬟们也有听到他的低声细语,个个低着头,忍住笑。   这样的世子爷,又有几个曾看过?   温娇脸红得几乎快要冒烟了,她快步走在前头:“……快走罢,不再过去可就晚了。”   想来,她当真是不了解他的。   这人在外头看起来冷冷淡淡,熟悉以后,私下里,竟是这般。   ……什么话都敢说。   江云翊快步跟上去。   他人高腿长,几步就追了上来。   两人并肩走着,春箩、青露离着两三人的距离跟着。   温娇回头看了一眼,又抬眸飞快扫了一眼男人的侧脸,双手交握,抿住唇,小声道:“今日……素帕的事,多谢你了。”   她说得很小声,但江云翊却听得清楚。   他侧眸睨她一眼:“只这么一句,便算谢过了?”   温娇看他,江云翊举起左手,摊开掌心,给她看了看上头新鲜的一道伤痕。   温娇心中一抽。   “……那你想要我如何谢你?”温娇有些内疚,“但凡你说了,我做得到,便都尽力去做。”   江云翊想了想,低声道:“那先欠着,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温娇轻轻点了点头。   说话间,已走到了老太太所在的寿安堂。   屋内坐满了人,众人含笑着看他们走了进来。   一个清俊无双,一个娇美倾城,光这么走在一起,都极为相衬。   老太太看着,满意极了,脸上笑开了花儿。   接下来,就是挨个敬茶了。   老太太是最为和善的,喝了茶,便取下手上镯子戴到了温娇手上,笑着说:“快收下罢,往后,你们夫妻二人定要和和美美。若是这小子敢欺负你,你尽快告诉我,我替你撑腰。”   江云翊笑:“老祖宗,这么快就偏心眼儿了。”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直至轮到给父母敬茶,对上长平郡主面无表情的脸,温娇有些紧张地交握了下手。 第43章 私库 你是我的妻,不交予你,交给谁?……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长平郡主身上。   她淡淡看了一眼温娇, 接过她双手奉上来的茶,唇沾茶沿, 轻轻沾湿了下,便放下了。   “你若是安分守己,好好侍奉你夫君,做一个贤达宽厚的妻子,不妒不骄,不四处招蜂引蝶,在我这儿也就没什么错处了。”   说话的语调是一贯以来的倨傲, 说出来的话也不甚讨喜。   江云翊微蹙了眉,刚要开口维护两句,却见老太太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这是在众人面前立婆母威严之时,若他出言顶撞, 长平郡主心里必然对温娇更为不喜。   江云翊怎能不知这个道理。   他轻轻抿住了唇。   温娇脸上还是保持着温柔乖顺的浅笑, 垂首道:“是, 媳妇谨记母亲的教诲。”   魏长平挑剔冷淡的目光自她身上收了回来, 微微抬手,身后立刻有丫鬟奉上一个巴掌大小的木盒。   她轻轻掀开, 将木盒递给温娇,淡声道:“这支木兰玉簪给你,且记得今日应下的话才好。”   ……居然还要给她东西?   温娇心中大为诧异,不自觉怔了怔。   魏长平不耐道:“怎么?你还嫌弃?”   温娇连忙说不敢, 谢过之后恭敬地收下。   魏长平看了江略一眼, 又望向江云翊, 仿佛在说,如此,我算是给足了你们父子颜面。   江云翊心领神会, 向她行了一礼。   魏长平摸了摸头发,站起来,向老太太请辞。   她的人冷淡,背影看起来也颇为孤高,长裙迤逦拖地,随着她跨出大门,转瞬消失在日光之中。   从老太太处回来,院中已摆好了早饭。   两人同桌而食,江云翊会多看几眼,她夹的比较多的小菜。   她喜咸不喜甜,之前,他倒是问过青露。   只是昨晚她用饭之时,他不在,没有看她亲自用饭,对于她的爱好自然就没有眼下这么清晰。   好像又多了解她一点似的。   江云翊夹了一筷子,离她较远的咸口小菜,放入她碗中。   温娇看了碗中的小菜一眼,又抬眸去看江云翊,见他神色如常,低头用饭,并没有什么特别。   她轻声道了句谢,慢慢吃了他夹过来的菜。   ……总觉得,他好像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似的。   两人用饭时都比较安静。   温娇也细心留了下江云翊吃饭时的模样,想了想,从桌上夹了一块芙蓉糕放到他碗中。   江云翊怔了下,唇角带了点笑,低声道:“多谢夫人。”   “夫人”二字,听得温娇有些不好意思,她的头又低了些,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   日光中,她的肌肤盈透,带着薄薄的一层粉色。   春箩、青露在旁服侍,看到这幕,彼此对视一眼,都压住嘴角无声笑了笑。   饭用到一半,李严去而复返,神色匆匆。   江云翊抬头看了一眼,放下碗,起身出了去。   温娇只见他们在院中低声细语了两句,江云翊略一点头,打发李严在外头等他,匆匆进门来,说:“你慢慢用,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   他娶妻是大喜,陛下是放了他几日假的。   可他是个大忙人,温娇也是知道的,便站起来,道:“我叫人去给你备马。”   江云翊走过来,目光柔软下来:“这等小事你就不必管了,我晚上会早些回来的,你今日只管挑你喜欢的事做。”   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若是得空,替我翻翻账本,也是使得的。”   他转头往外喊了一声,合璧小跑着进了门,朝江云翊与温娇恭敬地行礼。   江云翊道:“合璧,把钥匙交予夫人,若是她有想问的,你只管答便是。”   合璧纵然心里惊异,但还是应了。   他说的钥匙,是他的库房钥匙,里头是他个人的一些珍稀藏物,另有一些田地、铺子等地契,平日里,都是合璧替他看管着。合璧打小伺候他长大,又老实忠厚,江云翊对他的信任自是不必说。   可这位新纳的世子妃,结婚不过才一日,世子爷就将全部家底都交代出去了,不会觉得太仓促么?   温娇有些没听懂,江云翊便解释了两句。   她着实吓了一跳,摇头又摆手:“此事我不能接,我怎能替你管这些?”   “我从前身边没人正经管着,”江云翊进房换了一身干练的束袖玄衣,一边走一边说,“如今你是我的妻,不交予你,交给谁?好了,我先走了,有事回头再说。”   他走过温娇身边时停了停脚步,眼眸黑亮,压着点笑:“辛苦了。”   旁人娶妻,家中妻子是恨不得立刻就抓了权、钱在手,在府中站稳脚跟,她却是不同,江云翊亲自捧到了她面前了,她还觉得受之有愧。同时,又很是疑惑,这人好像全然忘记了,他们这场婚姻是一场交易。   他对她,这个态度,她越想越觉不安……   莫非,他还当真了?   莫非,他从一开始,便不是把这婚事当做一场交易来看的?   想要划清界限的只有她,他……是想了一切法子想靠近的。   如此想着,好像之前种种,都蒙上了一层暧昧的色彩,叫她整个人都有些发懵。   他对她有些喜欢,她隐隐约约,是知道的。   可他如此认真,却叫温娇彻底慌了神。   *   用了饭,合璧就跟在她身后转,好像将钥匙交给她,就是他今日唯一的责任似的。   温娇回头看他,他就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少夫人,您就去看一眼。”   她是个心软的人,一向都是吃软不吃硬,尤其对别人装可怜这套,毫无办法。   最终只得点头,跟着合璧往院中独立的库房移步。   江云翊是世子,年纪轻轻就已屡立战功,他带的铁骑营,威名之响亮,更是叫敌军听了都胆颤。   温娇知道他有能耐,有钱,可对于他身家多少,却是没有细想过的。   库房门前,站着两个护卫,脚盘扎实,一看就是练家子,普通宵小怕是没有能耐眼馋江云翊的小金库了。   合璧去开了门,请她进去。   就连春箩、青露两个丫鬟都被拦在外头。   温娇进去转悠了一圈,果然见了不少奇珍异宝,好多甚至是御赐之物。   那人就放在库房内积灰,多少有点暴殄天物。   她问出疑惑,合璧就搓着手,笑着回道:“世子爷实则不少个爱讲究之人,屋内陈设,一应都是简单实用就好。”   可是看婚房的布置,样样精致,甚至算得上奢华。   她还以为,他喜欢那样的呢。   “少夫人若是挑中了什么好看的物件,”合璧道,“奴才就叫人搬回去。爷吩咐了,一切依着您的喜爱来便是。”   温娇的脸莫名有些烫,摇头道:“不必了,现在屋内摆设已是不错了。”   合璧去柜子处,扭动开关,墙壁自动凹处一块空间。   他探手进去,抱出了一叠账本,另还有一些地契之类的东西。   江云翊把全部身家都交托于她。   温娇光看着压力就很大。   她坐在书案后,草草翻了翻,对于江云翊的认知又提升了一个新的高度。   想来,她便是什么都不干,江云翊一个人的私库,就能养活她一辈子。   让她过着高枕无忧,挥金如土的日子。   她看了半晌,揉着太阳穴,抬头往外看,实在觉得有些待不住了,就叫合璧收起来,只挑了几本账本,说晚些时候再看。   从库房出来,她用了午饭,歇了午晌,觉得实在无事可干,便叫人备车,去了醉仙居。   顾叔前阵子说,最近正在研制新酒,酿酒的老师傅一门心思都扑在上头。   她也很关心新酒的研制进度。   顾叔见了她,先是有些讶异,然后便笑着上来跟她道喜。   温娇叫人发了些喜钱下去,伙计们个个都喜滋滋地收了。   醉仙居生意红火,就连白日里,客人也不少。   温娇进了雅间,就摘下帏帽,关心地问:“新酒酿制得如何了?可还顺利?”   顾叔笑得有些无奈:“高师傅他老人家要求高,到现在还没觉得满意,日日拉着傅公子给他试酒呢。”   “表舅舅?”温娇疑惑道,“高师傅怎么找他来试酒?”   “傅公子近来日日过来饮酒,”顾叔道,“有一日对酒点评,被高师傅听到了,脾气上来了,就问他,知不知道这酒是如何酿制而成的?没想到,傅公子,不单对答如流,还给了高师傅改进的意见。”   “这两人算是不打不相识,高师傅说,傅公子的舌头刁钻,最适合帮他试新酒。这不,日日叫人去请他来。”   温娇笑着点了点头:“那实在辛苦他了,得好好谢他才是。”   顾叔听了,就问:“姑娘……不,夫人可要去看看?”   温娇迟疑了下,咬住下唇,摇头:“算了,我就不去了。”   顿了下,又道,“你也别告诉他,我来过。”   她总觉得江云翊好像很在意似的。   虽然她与表舅舅向来清清白白,没什么好让人乱嚼舌根的,可是到底已嫁作人妇。   想着若是江云翊在意,那她便不好再与表舅舅独处,总是要避嫌的。   可惜,天不从人愿,从后门上马车之时,恰好见傅修贤出来,两人正好撞上。   夕阳染红了半边天,落在女孩儿纤细单薄的身上,织就暖黄光晕。   一朵娇嫩的花瓣随风落于女孩儿肩头,她一身少妇装扮,目光是一如既往的澄澈,可却叫傅修贤看着陌生又酸涩。   他就这样看着她,没有说话。   温娇唇边带了浅笑,长睫轻垂,福了福身,声音吹散在风中,又轻又软:“表舅舅安好。” 第44章 泛舟 心不受控制地砰砰跳了几下,温娇……   “娘娘, 您今日对新妇也太和善些了。”   魏长平身边的大丫鬟桃溪,一边帮她捶腿, 一边小心翼翼地说。   她斜靠在美人榻上,闭着眼,淡淡道:“娶都娶了,还能如何?给她几分薄面,日后方好拿捏。”   桃溪点了点头,温声道:“娘娘说得是。可奴婢瞧着,世子爷对新妇很是上心, 几次三番都是为了她,与娘娘顶嘴。她是好的,就也没什么,若是如娘娘所说, 是个狐媚子。那天长日久, 少不得将世子爷的心都给拴牢了, 怕是世子爷会对娘娘愈发不敬。奴婢想着这些, 实在有些担忧。”   魏长平蹙了眉,睁开眼, 不悦道:“你存心让我心里不舒服,是么?”   桃溪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跪伏在地,磕头道:“娘娘息怒, 奴婢一心为您着想, 岂会专门挑娘娘不好听的戳您心窝?只是良言逆耳, 奴婢为着主子着想,也不得不说啊……”   魏长平揉着额角坐起身,冷着脸, 不耐烦道:“行了,起来罢。”   桃溪惴惴不安地抬眸看她,依旧跪着,低声道:“奴婢尚有一事,要禀告娘娘。”   “说。”   “今日一早,老太太房中的碧洗找到了奴婢,说有法子,替娘娘制衡新妇。”   魏长平淡笑一声。   她着实想不出,一个卑贱的丫鬟,能想出什么好主意?   且还是老太太的房中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桃溪细观她神色:“娘娘不妨见见?人就侯在院中,已久候多时了。”   魏长平垂眸看指甲,轻声道:“桃溪,收了多少好处?”   桃溪匍匐下去,身子瑟瑟发抖,一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魏长平站起来,踢她一脚:“行了,少在我跟前装样子,去,把人领进来罢。”   桃溪这才爬起来,匆匆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传来,来人跪伏在地,行礼:“奴婢,见过王妃娘娘。”   这声音熟悉到刺耳,魏长平毒辣的目光一下子盯在身前跪着的人身上,眯了眯眼,缓声道:“银瓶?稀客啊。”   银瓶神色如常,柔顺地答:“过往,银瓶不懂事,若是得罪娘娘之处,还望娘娘大人大量,宽宥奴婢。”   魏长平重新坐下,伸手,桃溪立刻奉上热茶。   她轻呷一口,淡声问:“说罢,何事要求到我跟前?”   银瓶细声答道:“奴婢知道,娘娘对新妇不甚满意,对奴婢,自然更看不上眼。可奴婢纵然出身卑贱,但对世子昭昭之心,却可鉴日月。若有机会,能到世子身边服侍,银瓶自此以后,便是娘娘的眼耳口鼻,为娘娘肝脑涂地,忠心不二。”   魏长平面无表情,缓声道:“你在老太太跟前如此受宠,何不去求老太太?”   银瓶垂着脑袋,低声道:“老太太怜惜新妇,不愿奴婢往世子院中去。”   魏长平笑:“那你以为,为何我就会首肯?”   银瓶咳嗽两声,身子依旧挺得笔直:“奴婢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唯一片痴心尔。新妇对娘娘而言,言之不快,如鲠在喉,奴婢,便去想法子,替娘娘拔掉喉间刺。但凡对世子好的,奴婢都会去做。”   魏长平盯着她看了半晌,也没有说应,也没说不应,只是淡淡道:“我乏了,你先退下罢。”   银瓶被老太太养在身边,读书识字样样不差,是个懂进退和识时务之人。   她不再多言,伏身再拜,恭敬道:“奴婢告退。”   *   灯火如豆,细照美人侧影,窈窕玲珑,勾笔成画。   江云翊歪在门口,抱着双臂看了半晌,温娇才从账本中抬起头来,见到他微微有些讶异,站起身:“世子爷,何时回来的?可用过饭了?”   江云翊踱步过去,信手翻了翻桌案上的账本,问:“看明白了?”   温娇摇头:“千头万绪,还在理。”   江云翊便笑:“哪里看不懂,指出来,我给你看看。”   温娇盯着他看:“从前都是你自个儿在看?”   “不然呢,”江云翊道,“合璧只帮我看管罢了,看账的本事,他是没有的。不过,我管得粗,水至清则无鱼,大数上能过得去,我便不费心去打理了。总体上,我心里还是有谱的。”   温娇点点头,笑了笑。   江云翊也跟着笑:“你笑什么?”   温娇收起账本,低头,唇角还带着浅笑:“没什么,总觉得最近像是重新认识了你一遍似的。”   江云翊笑,指节叩了叩她收起来的账本,偏头:“不问了?”   “我自己看罢,”温娇上下打量他,“你风尘仆仆,累了一天了,还是歇息一下。”   江云翊心中微暖,凝视着她,声音低低的:“好,我当你在疼我了。”   温娇脸一热,微微侧开脸去,小声道:“我去让人给你备吃食,你先去沐浴罢。”   她转身欲走,江云翊却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浅笑道:“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温娇疑惑:“什么?”   江云翊道:“你等会儿我。”   他快步走进去,擦洗了下,又换了身衣裳,道:“走,带去泛舟。”   “现在?”温娇望了下外头的天色,“不会有些太晚么。”   江云翊大步走到她面前,突然伸手,牵住了她的手,往外走。   春箩怔了下,连忙要跟上。   江云翊带着温娇走得却很快,身影消失在远处,淡声道:“不必跟着。”   男人的手宽大,一如昨日牵她出桥之时,轻而易举地就能她的手紧紧包裹住。   温娇怔怔看了一眼两人相牵的手,脸色微红,挣了挣,正要抽出来,他却一下子拽紧了。   “别动。”江云翊低声道,“府里的人,可都看着。”   他带她出门,合璧早已飞奔出去,机灵地叫人牵了马,在门外候着。   “上马。”江云翊回头看她。   温娇对上他深邃的眼,心脏突突急速跳了两下,抿着唇,走过去,翻身上马。   她才刚坐稳,便觉身后冷风一掠而过。   那人纵身上马,紧紧贴着她,胸膛微热。   他拉住缰绳,轻喝一声,马儿就哒哒哒地往前走了。   夏日的风从耳边吹过,温娇眯着眼睛,半靠在那人胸前,只觉万家灯火从身边飞掠而过。   马儿跑得很轻盈,她喜欢纵马飞驰的感觉。   她唇边不自觉扬起笑。   江云翊侧眸看她,也跟着笑起来。   他一路带着她骑马至湖边。   夜色正浓,河水汩汩漂流,歌女的声音伴着软调在柔柔回荡。   一艘小小的画舫停靠在河边,江云翊拴了马,带着温娇走近。   撑船的老人家看见他,便恭敬地走过来:“世子爷来了,可要上船?”   “老样子。”江云翊说了一句,带着温娇登船。   画舫小而精致,里头摆着一张长条桌,最多只容四人对坐。   江云翊将长条桌往对面移了移,示意温娇坐到他身边来。   温娇犹豫了下,便走过去坐下了。   上了画舫,才见里头还有一位老妇人,看起来,是那老人家的妻子。   老妇人对江云翊显然也很熟悉,笑着问了好,去搬了温酒的炉子上来,笑着问:“世子爷,今晚想吃些什么?”   江云翊看了温娇一眼,唇角带笑:“你想吃些什么?”   温娇轻轻摇头:“我不饿。”   老妇人这才顺着江云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禁赞道:“这位姑娘生得真是好看。”   “不是姑娘,”江云翊笑,眸光微动,“这是我妻子。”   老妇人惊讶地压住唇,连连道歉。   倒是将温娇弄得很不好意思,脸红红地摆手。   江云翊让老妇人随意炒几个菜便是,她应了,转身出了去。   没过一会儿,画舫摇晃,摇摇摆摆就往河中心去了。   温娇打量画舫,问道:“你从前经常来?”   江云翊笑道:“觉得烦心之时,会来这儿坐坐。你觉得如何?”   温娇没来过这样的地方,还是觉得有些新鲜,便笑着说:“挺好的,风景也不错。”   河水清亮,灯光照入水中,泛着碎金一般的光芒。   歌女的声音从远处高比三层楼的大画舫中传来,反倒显得,他们这一处小天地,格有一番意境。   等到画舫静静穿过拱桥,靠近中央之时,前进的速度就慢了下来,任它随水漂流。   江云翊给温娇倒了一杯酒,“你可试试,这是他们自己酿的果酒,微甜。”   温娇喝了一口,入口酸甜回味,是别一番口味。   她有些喜欢这个味道,又忍不住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笑着说:“好喝。”   江云翊劝她:“这酒后劲大,你喝点儿味就可以了,莫要贪杯,小心醉。”   “你可不知我的酒量。”温娇小声嘀咕了一声,因带着笑意,神情显得温柔又俏皮。   江云翊看她这副模样,简直怎么看都看不够。   他伸手,轻轻将她垂落的发别到而后,指尖滑过她温软的脸颊:“你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   温娇微微一怔,转头看他。   男人撑着头,神态慵懒,目光却炙热。   心不受控制地砰砰跳了几下,温娇慌乱地转开脸,仰头又喝下一杯。 第45章 别怕 “别怕,我在呢。”   果酒上头, 她喝得不少,喝到后头果然是醉了。   偏生她除了脸红些, 眼神亮些,与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不容易让人察觉出她的醉态。   嫌画舫之内有些憋闷,她就出去吹风,蹲在船边,伸长了手去够流动的河水。   清水微凉,随着水波轻荡, 徐徐滑过指缝,温柔又舒适。   她唇边带着笑,玩得不亦乐乎。   江云翊陪着站了好一会儿,见她神色如常, 就没有放在心上, 叮嘱她不要吹太久风, 便转身进了画舫之内。   老妇人在一旁作陪, 看了她一会儿,见她笑得娇憨可爱, 便问:“世子妃,可喜欢小鱼?”   温娇侧头看她,双眸笑得弯弯:“什么小鱼?”   老妇人叫她稍等,就去船头搬来一个小小的、双手就能捧着的青花瓷盆。   温娇好奇地蹲过去, 探头一看, 只见里头装着两只小金鱼, 一只黑色,一只橙红色。两只小金鱼摇着尾巴,在瓷盆之中欢快地游来游去, 可爱至极。   老妇人笑道:“前几日去市集,见这两只小东西可怜,顺手买下来的。可是我和老头儿常年漂泊在这望春河上,也没什么精力看顾,若是世子妃喜欢,就赠予您,可好?”   温娇眼眸亮亮的,笑着点头:“婆婆,那就多谢您了。”   若是换作平时,她定然要推拒一番的,可这会儿头有些晕晕的,人比平时更容易感觉到快乐,她就伸手接下了。   在身上掏了半天,没掏着银钱,这才迟钝得想起来,今日她没有带春箩,身上一个铜板儿也没有。   她随手取下发簪,递给老妇人,笑道:“不能白拿您的,我拿这个跟您换。”   老妇人忙摆手,让她赶紧收好,说什么也不肯要。   温娇只好作罢,斜斜将发簪又随意插了回去。   她蹲着,这下空出手来,将瓷盆捧到膝上,低头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抬头一笑:“它们真可爱。”   黑色那条霸道些,总是将红色那条往边上挤,红色那条便用尾巴去打它。   这样闹来闹去的模样,蓦然,让她想起了自己和江云翊。   蹲得久了,腿有些发麻,站起来之时,她还晃了晃,多亏了老妇人扶了她一把。   她刚站稳,便有些迫不及待地往船舱之中钻。   “你看,我得了什么?”   女孩儿声音娇软,带着愉悦的笑意。   江云翊放下酒杯,抬眸,就见她捧着一个小瓷盆,兴高采烈地朝他奔来。   她跑得急,身形又不稳,再加上船舱之内本就狭小,脚撞上木桌,霎时就往前一扑。   “小心。”江云翊急急伸手去接她。   她扑过来的力道却着实不小,江云翊被她撞得往后退了退,背抵靠在船舱。   双臂紧紧拥着她,手掌刚好抵在女孩儿不盈一握的细腰上。   温娇怔怔抬头。   男人清冽的气息如此靠近,近得仿佛彼此的呼吸都缠绕在了一块儿。   对上他幽深微暗的双眸,她只觉脊背都是麻软的,脸颊更是烧得快要冒烟。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抱在她腰间的手却紧了紧,甚至微微用力,又将她拖拽到身前,比之刚才更近了。   瓷盆被她紧紧抱着,水洒了不少出来,好在里头的两只受了惊的小金鱼还安然无恙。   她咬住唇,长睫微垂,小声说:“我的水洒了,小鱼快死了。”   江云翊喉咙滚了滚,盯着她看了片刻,见她满脸的不安与忐忑,这才强制自己将目光挪到她的手中。   “从哪儿来的?”他问,声音低哑。   如吹过荒野,未尽之火。   他的掌心从她细腰上轻轻挪开。   温娇如释重负,连忙坐正,将青瓷盆放到桌上。   “……婆婆给的。”   盆中之水确实少得可怜,江云翊看了一眼,见温娇要起身出去装水,连忙按住她,道:“你别动了,我去。”   她脚尖摩挲下,低着头,轻声“嗯”了一声。   江云翊疑心她喝醉了,忍不住低头,凑到他跟前看她一眼。   温娇往后避了避,眼眸微闪,按住砰砰直跳的心口,将头扭开。   江云翊轻笑一声,拿过青瓷盆,走过之时,宽大的手掌轻轻揉下她的头。   温娇闭上眼,晕乎乎地将头埋入双臂之中,只觉整个晚上自个儿都像在踩在云端,发着烧。   江云翊重新折返之时,便是见到女孩儿趴着,红唇微启,轻轻呼吸着,已然酣睡入梦。   纵然知道她这醉了,他走近之时,仍旧忍不住放轻了脚步。   将手中瓷盆放到一边,他蹲到女孩儿面前,唇角翘着,看了好半晌。   画舫之外歌声依旧。   昏黄暖光之中,两只小金鱼亲密地缠绕在一块儿。   他低头,阴影移叠,唇轻轻吻上女孩儿眉心。   夜风温柔。   心尖滚烫。   *   温娇第二日醒来,头疼得快要炸裂。   她正捂着脑袋坐着,春箩轻步走进来,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少夫人终于醒了,今日可还要去郡主娘娘院中请安……”   温娇一下放下手,掀开帘帐,问:“什么时辰了?”   春箩还未答,她转眸一看外头天光,吓得立刻起身,“怎么、怎么不叫我?”   春箩一边招呼小丫鬟进来,一边帮她穿衣,哭丧着脸小声道:“世子爷不让叫,说您昨夜饮了不少酒,怕是头疼,叫奴婢不得打扰,让您多睡会儿。”   温娇懊恼地咬住唇。   他固然是不懂,今日第一次去他母亲房中拜见,这会儿去晚了,礼数上就过不去。   长平郡主本就对她不喜,这下,只怕还恨上她了。   她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打扮洗漱完,急急迈出门,却刚好撞见要进门的江云翊。   他拉住她,微蹙眉尖:“走慢些,怎么了?”   温娇双手交握,气息不稳地回道:“我去给母亲请安。”   江云翊轻笑一声,见她鼻尖都冒汗了,忍不住打趣道:“少见你如此失了冷静的模样。”   早知昨夜就不该出去饮酒,更不该放纵自己喝醉。   温娇抬眸睨他一眼:“你还说风凉话。”   “等着,我陪你去。”   他许是刚去院中练完剑回来,说完这句话,大步进门,随意擦洗了下,换了身衣裳就出来了。   一路火急火燎地赶到长平郡主院中。   进门之时,他偏头,在她耳边低声道:“别怕,我在呢。”   温娇微微一怔,心里瞬间泛起了一阵暖意,似乎也就没那么慌了。   长平郡主一如既往的冷淡,见他们夫妻二人同时进门,多看了一眼,却也没说什么。   “用过饭了么?”魏长平看着江云翊,目光关切。   江云翊唇角挑起一点笑:“未曾,说起来,倒有些想念母亲这边熬的细粥。”   母子之间,似乎已很久未这样平和地说过话了。   魏长平眉头微松,也带了一丝浅笑:“今日没备着,你下次过来,早些叫人过来说一声,我亲自下厨帮你熬一碗。”   “多谢母亲。”   她从头到尾眼角也未扫过给温娇,有江云翊在面前顶着,她乐得静静待在一旁,保持微笑,眼观鼻鼻观心。   可下一刻,冷淡的眼风却扫到了她身上,魏长平抿了下茶,淡声道:“难为你到现下还未用饭,身边之人伺候也不太周到。你说新妇体弱,我看也是,起得比我都还晚些。”   温娇脸颊一红,正准备道歉。   身边之人,却突然在桌下伸手,将她微凉的手握住。   他望着魏长平:“母亲多担待,她身子骨不好,在家也时常病着。今日,是我之故,叫她迟了些。”   魏长平对上自家儿子平静的双眸,淡淡转开眼:“罢了,我这人喜欢清静,你也不必日日到我跟前请安,好生伺候好你的夫君便是。”   温娇看了江云翊一眼,见他轻轻点头,连忙起身,低声应了。   请完安出来,温娇松了口气。   江云翊笑:“你好像很怕她。”   温娇心说,这不是废话么?有个这样的婆婆,身份高,脾气又古怪,她若不是小心伺候着,少不得要落个不孝、不敬之罪。可她不能当着江云翊的面直言他母亲不好,只能道:“新妇见婆母,惯来都是如此。”   两人并肩往回走,江云翊道:“明日起,你就不必到她跟前请安了,也就不用怕了。”   温娇还是觉得有些不妥:“方才你叫我应下来,我虽然照做了,但是,第二日我就不去,会不会不太好?”   “她自己也未曾到祖母面前请过多少次安,”江云翊不甚在意,淡淡道,“没理由拿这点数落你,旁人更不会多说什么。”   他侧头看她一眼,见她沉思着不说话,便道:“你若担心,那就去完这几日,做做样子,也就罢了,不须让自己遭罪。”   温娇立刻停下脚步,左右看了一眼,见没人听到,这才松口气,低声道:“你小声些,就不怕母亲听到生气。”   江云翊垂眸,久久看她,微露了一丝笑:“我知道,你嫁给我,多少有些心不甘情不愿,我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夫君,至少,在你心里,也许不是。”   温娇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些,抬头看他,神色怔忪。   他的眸光专注,声音低低的:“可我不愿你受委屈。往后一生,只要我在,都不愿你再受委屈。所以,你什么也不必怕,包括我母亲。”   她自认不是个软弱爱哭之人,这一世,活得更是从前要坚强许多。   可不知为何,听了他这句话,却震颤到有些失神。   她轻轻眨了下酸涩的眼睛,低首之时,倏然,落下泪来。 第46章 甜蜜 他哄人的法子却是一点儿也不少。……   江云翊自然不能日日都陪着温娇去请安, 护得太紧了,反倒会让长平郡主心里不舒服。   温娇深知这个道理, 于是,之后几日也就没让江云翊陪着去了。   见她早早就过来了,魏长平倒是没有多为难她,依旧是冷冷淡淡的样子。   话也没多说几句,就算是说,也不过是围绕着江云翊的事在问,她乖顺地答, 不卑不亢,也叫人挑不出什么错处。   魏长平没让她待多久,就摆手让她回去了。   桃溪待温娇告退,走远了, 才收回视线, 一边给魏长平梳头, 一边低声道:“娘娘既然不喜新妇, 怎么这几日都和颜悦色的,往后, 倒不好再立威了。”   魏长平从铜镜之中掀眼看她,淡声问:“你可知我为何不喜她?”   桃溪怔了下,迟疑着答道:“当年温大人拒婚,嫌弃江家穷酸, 让世子颜面扫地, 这些年也一直被人在背后议论, 娘娘对温家女,自然谈不上喜欢。”   这不过是其一。   当年的江家确实不如今日繁盛,要一个首辅之女下嫁, 温家咽不下这口气,也是正常。   她虽贵为郡主,但当年因父亲的缘故,先帝并不喜,不过空有一个贵人身份罢了。   平宁侯牵线,撮合了她与江略的婚事,看中的,自然是她与当时的太子殿下,今日的皇帝有深厚的情谊。   今上刚登基那几年,因被太后打压,他们江家也过得窝窝囊囊的。   若非后来与漠北战事频繁,今上在御驾出征之时,被江家父子救过性命,江家也不会有今日这等荣耀。   当年被拒婚,她固然气恼,但还不至于耿耿于怀如此之久。   最重要的,是温家这个女儿,生了一张她看着就讨厌的脸,像极了那个女人。   可她既然阻止不了,如今势必要为了她的儿子,她这一生唯一的命根子,学会忍耐与让步。   魏长平丹红的指甲掐入掌心,眼神变得愈发冷淡。   桃溪见她神色不愉,以为是自己说中了,便继续道:“如今,也不知这温家女使了什么手段,勾得世子非她不娶,还多次顶撞娘娘,奴婢见了,也替娘娘不值。”   从首饰匣子里挑挑拣拣,魏长平取了一根金钗递给她:“桃溪,你近来话有些太多了。”   桃溪接金钗的手一颤,金钗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桃溪吓得立刻跪下:“奴婢僭越了,娘娘恕罪。”   “你跟随我多年,忠心是有的,但未免太不懂我的心思。”魏长平重新挑了一根簪子,对镜插入鬓间,“温家女既已嫁入江家,如今就已是江家之人,只要她对翊儿好,早日为江家开枝散叶,安安分分的,我就睁一眼闭一眼地过了。可若她敢拂我逆鳞,我有的是法子整治她。”   她站起来,往美人榻走去,长裙迤逦拖地。   “银瓶那丫头,成算和魄力是有的。一个姨娘的位置,我要抬举她,轻而易举。”魏长平淡淡道,“可她为何不想想,这府中的美貌丫鬟,甚至是外头的良家女子,多如牛毛。我可选择的余地如此之多,为何要独独为她,再得罪老太太一次?”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   在魏长平的天平之中,银瓶加的砝码还不足以让她倾斜。   世家子弟,谁家不是娇妻美妾成群?   既然她迟早要为江云翊纳妾,这个人选是谁,她自然得好好斟酌斟酌。   *   桃溪是将魏长平的话原原本本的转述给了银瓶。   银瓶听了,神色也未见什么变化,还是笑着,甚至从匣子里抓了一把她自个儿这些年攒下的银子,塞到桃溪手中:“多谢姐姐了,多次在娘娘面前替我美言。”   桃溪这几日因她的事,多次被训斥,本来心里有些不舒坦。   但谁让银瓶会做人呢,她被哄得实在高兴,忍不住多说了两句:“你有志向固然是好的,但要打动娘娘,可是还要再费一番心思才能达成所愿。”   银瓶眼眸微动:“还请姐姐明示。”   桃溪往窗外看了一眼,低咳一声,招手让她靠近:“娘娘说了,只要温家女安分守已不犯错,她便与她井水不犯河水。你可懂了?”   银瓶垂眸一笑:“多谢姐姐提点。”   桃溪收好银子,小心翼翼地出了她的屋子。   银瓶转脸,望着窗外枝头盛放的花,轻轻笑了笑。   *   温娇回来之时,江云翊还在院中练剑。   她脚步微顿,便站在了廊下,看了起来。   男人眼眸沉沉,一招一式,凌厉至极,一看就是惯常在沙场冲杀之人。   剑身轻颤,发出鸣吟。   下一刻,只见他脚尖点地,飞踏树干,借力跃出!   剑尖一扫,风转云回,一朵花儿被他轻托于剑尖,瞬间送至了温娇面前。   凉风轻拂面颊,娇嫩的花瓣随风舒展。   温娇微微一怔,抬眸之时,对上他带笑的双眸。   脸颊一热,她一边在心中嘀咕,这人什么时候花招这么多了,一边伸手轻轻取走了剑尖花。   江云翊收剑,合璧立刻奉上干净的白布,让他擦拭汗水。   温娇指尖转着手中的花儿,问道:“你今日不出去了?”   江云翊与她并肩往屋内走,低声道:“还是要出去一趟,这日子抓了不少漠北混入盛京中的探子。”   温娇微微一怔:“你那日也是为了此事才如此匆忙而去?”   江云翊点头,脚步微顿,眸光轻动:“陛下身子越来越不好了,太医皆束手无策,漠北怕是闻风而动,才会派出探子大肆在盛京游走。”   这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温娇也未料到,皇帝的身子竟差到了如此地步,比上一世还早些了。   她抿了抿唇,双手交握在一块儿,凝眉沉思。   男人却忽然伸出宽大手掌,轻轻覆盖住她的手,低声道:“是时候让他们父子二人见一面了。”   温娇倏而看他,因太过震惊,反而忘却了手中的温度。   江云翊对她这回没有飞快避开而感到有一丝愉悦,他牵唇笑了笑:“我今日不陪你用早饭了,你好好吃,多吃些。”   他自然地收回手,跨步入屋。   温娇后知后觉地低头看了下被他握过的手,微微咬住下唇,脸红了一下。   江云翊走了以后,春箩进屋收拾,拾起刚才他换下的玄衣束袖的衣裳,忽然低低呀了一声。   温娇回眸看她:“怎么了?”   春箩摸着衣裳上的一道破口,走过来,拨开给温娇看:“姑爷这袖口破了道口子,也不知是不是方才练剑时弄到的。”   他那把剑,剑身光亮,削铁如泥,一看就非凡品。   若是被那剑轻轻划过,衣裳布料就算再好,也容易留下口子。   温娇接过来看了看,微微一笑:“无碍,交给合璧处理罢。今日若是得空,我们也出门逛逛,若是有合适的布料,也买回来,再给他多置几身。”   人心都是肉长的,姑娘如今也会对姑爷好了。   春箩看着她笑,笑得温娇都有些不好意思地侧开身:“好了,你快出去忙罢。”   等春箩高高兴兴地出了去,她坐了下来,抬起方才被他轻握的手,微微有些出神。   哗啦,桌前的青瓷盆中,小金鱼摆尾,溅了一星水花。   温娇伸手将青瓷盆拉到面前,用手轻轻戳了下那条黑色的小金鱼,小声道:“你就知道欺负它……”   橘红色的小金鱼摇摇尾巴,刚才才被黑色的小金鱼挤到了边边上,这会儿全然忘了,又去绕着黑色的小金鱼打转。   温娇撑着下巴,忍不住笑:“你也是,没出息,对你好一点儿,你就心软啦?”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脸颊红红的,又看一眼窗台那朵他送的花,唇边的笑就一点点泛开了来。   某人说,自己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夫君,可是这哄人的法子却是一点儿也不少。   *   歇过午晌,她叫人备了马车,准备出府逛一逛。   因想着到时候买的东西太多,怕春箩与青露拿不过来,就把合璧也带上了。   合璧这几日帮着她对账本,对这个世子妃的本事是越来越佩服,再加上江云翊又特意交代过,要他好好服侍世子妃,他自然更愿意跟在温娇身后打转。   到了布庄,她进去挑选,侧眸看合璧:“世子爷喜欢什么样式的,你可知?”   合璧眼睛亮了亮:“少夫人要给爷置办衣裳?”   温娇挑了一匹玄色暗云纹的绸布,轻声说:“他衣裳应该多得是,府中又有绣娘……”   她话还未说话,合璧连忙急声道:“那定然不同,少夫人的心意,爷若知道了,必然高兴得很。这个……这个就不错!”   温娇低声“嗯”了一声,便选了那匹。   因拿不准江云翊的喜好,她多问了几次合璧的意见,选的布匹基本都是适合男子制衣的,自己的,倒是一匹没有挑。   给了银子,她正准备回府,却见斜对面的醉仙居,有人在闹事,一群人围着在看。   温娇蹙了蹙眉,忍不住上前一探究竟。   刚走到门前,就见一道身影被人从里头随手丢了出来。 第47章 醋了 被醋意淹没的男人,生起气来,也……   傅修贤站在门口, 沉声道:“若再敢到此处闹事,下次可就没这么便宜了。”   被丢出门的那人, 看着五大三粗的,穿着打扮,像极了地痞无赖。   他用手背抹了下唇边的血迹,只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爬起来,拨开人群,跑了。   伙计们立刻上前, 叫围观的人群散了。   温娇上前,顾叔见到她,紧锁的眉头这才散了,低声问:“您怎么过来了?”   “不是特意过来的, 只是路过。”她回头望了一眼, 那地痞无赖早就溜得没影了, “到底发生何事了?”   顾叔叹气:“最近总是有这些人, 一个接一个的上门来闹,不是说饭菜不干净, 就是说酒里下了东西。闹得这两日生意都冷淡了不少。多亏了傅公子在,这才将人打发了。”   温娇看向傅修贤,福了福身:“多谢表舅舅了。”   “你同我客气什么。”傅修贤笑了笑,“上去说话罢。”   温娇迟疑了下。   傅修贤敏感地察觉到了, 脚步一顿, 低声问:“可是不方便?”   他的目光坦荡, 倒显得她束手束脚,一点儿也不真诚似的。   温娇摇头,微笑道:“无事, 走罢。”   顾叔引着两人上雅间,又去请了高师傅来,将新制的酒也一并带了过来。   等待的间隙,温娇问道:“表舅舅可知,那些都是什么人?”   傅修贤知道她说的是刚才的那件事,便道:“我找人查过了,像是阮衡雇的人。”   阮衡?那个纨绔子弟?宝真的表兄。   温娇微微皱眉,莫非此事还跟宝真有关?   傅修贤见她那副样子,就约莫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应不是宝真,她若下手,绝不是这般小打小闹,应是阮衡想要讨她欢心,这才找人去查,查到了醉仙居这头上,借故发挥罢了。”   温娇点了点头:“没事,你今日帮过我了,他应不会再来触霉头。”   傅修贤静静望着她,忽然道:“丫头,你可曾后悔过?”   “……什么?”温娇一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傅修贤低头,轻轻握住酒杯:“嫁给他,你可曾后悔?你因他而树的敌人,可一点儿也不少。往后,怕是过不上你喜欢的那种平静生活了。”   温娇低头,微微笑了笑。   “表舅舅,我早已不是那个会赖着你哭的小女孩了。”她的声音低软,“这一生,我从不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尤其是,嫁给他这个决定。”   傅修贤怔了怔,望入她的眼中,仿佛看到了前所未见的光。   在那一刻,他想,她应是幸福的。   反倒是他自己,一直裹足不前,不愿放手。   傅修贤慢慢点头:“那便好。”   他抬起手,向温娇敬酒,眸光深深,泛着温柔笑意:“丫头,我要走了,明日就启程。今日权当你替我送别了。”   温娇一怔:“怎么这么突然?表舅舅要去何处?”   “四处浪荡,”他笑,“去纵马西风,青梅煮酒。”   一个人也好,两个人也罢,他总是一个肆意而不愿被束缚的人。   那个曾经让他想要停下脚步,不再游戏人间的女子,已嫁作他人妇。   没有什么好不能放开的,唯愿她一生平安喜乐便好。   *   江云翊今日早早就赶回了府,新婚燕尔,他总是留她一人在府中,总是心有亏欠。   这日刚审完漠北的探子,他便打马赶回了府,脚程比平日子都还要快些。   可进了院中,屋内没有点灯,她的贴身丫鬟也俱都不在。   他招来小丫鬟问,才知道她今日下午就出府了,至今未归。   小丫鬟问他,是否要先用饭,他摆摆手,坐了一会儿,终究坐不住,又起身出了去,准备去寻她。   这盛京之中,她喜欢去的地方,其实也就那么几处,也不难猜。   他骑着马,先去了一趟醉仙居。   果不其然,在醉仙居的后巷里,发现了江府的马车。   他唇边扬起笑,正准备驱马靠近,后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出了门。   熟悉的身影,让江云翊的眼蓦地一沉。   ……傅修贤,他怎会在此?   因离得远,他并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他只见到温娇微微仰头,在对傅修贤笑,神情温柔。   心里瞬间酸得冒泡,他动了动手,下意识想要靠近,将两人分割开来,可是理智却让他停了下来。   不,他好不容易才靠近了她的心一点点,如今过去,他定然忍不住失了风度,叫她失望。   本来,在她眼中,他就比傅修贤要幼稚不少……   他抿紧薄唇,脸上罩着一层寒冰,勒马转身,沿路返回了。   *   温娇回府之时,已是华灯初上。   因这些时日,江云翊都回来得晚,她没有想到,今日回府,他竟然比她还早回来。   迈进房门的脚步微微加快,春箩跟着她进去,到了门前,她却兀然想起来,春箩还抱着给江云翊做衣裳的布匹。   实则,她的女工只是寻常,当然不及府中绣娘做得精致。   在把衣裳做好之前,她还不想让他先看见了。   这种小女儿的心态,既叫她陌生,又暗暗欢喜。   因此,进门之时,她慌乱地回身,推着春箩先退出去,悄声让春箩将东西都藏好。   江云翊在看书,可自她进门,目光就忍不住落在了她身上。   她这点小动作,焉能不被他看在眼中……   江云翊见她回身,重新进门,连忙又将书拿起来,挡住了脸。   心道,莫非傅修贤还送了她什么东西不成?她竟心虚得不想让他看见……   温娇并不知道某个小肚鸡肠的男人,正在暗暗狂吃酸醋,生闷气。   她笑着走上前:“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他依旧拿书当着脸,“是比你还早些。”   因他平日说话都是这样清冷的调子,温娇未觉察出他的不对,笑道:“我出去逛了逛,有点事耽搁了。你用过饭了吗?”   “没有。”他又淡淡回了一句,语调愈发低了。   跟他说话如同蹦豆子似的,一次一两颗。   温娇这才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压下他的书,露出他的脸:“你怎么了?可是今日累着了?”   江云翊抿唇,蹙眉,抽开了她被压着的书,又重新挡住脸:“我无事。”   温娇盯着书皮看了一会儿,默默站着,也不知他突然发的什么脾气。   她不再和他说话,转身走了。   听见脚步声远去,江云翊放下书,望着她的背影,又皱紧了眉头。   不一会儿,丫鬟们鱼贯而入,从小厨房将做好的饭菜端了上来。   菜香四溢,温娇又看了他一眼,见他还是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便转回脸,坐到桌案前,自顾自地开始用饭。   世家的教养,不管多饿,吃饭都总是细嚼慢咽的。   江云翊只听到筷箸轻碰之声,肚子突然咕噜响了一下。   温娇动作一顿,忍住笑,还是不叫他。   片刻之后,那人丢了书,大步走了过来,离着她一臂的距离,在旁坐下。   青露马上去为他取来碗筷。   江云翊接了,开始低头用饭。   偶尔,他抬眸扫过她的脸,却见她吃得分外专注,视他于无物。   ……就不能说些软话,撒一下娇,哄哄他?   她不是对旁人笑得很开心吗?怎么到了他跟前,就这样了。   被醋意淹没的男人,生起气来,也大度不到哪里去。   尤其是,他这样占有欲强烈的男人。   江云翊抿唇,脸色都有些不好了。   温娇吃饱了,放下筷箸,说了句“世子爷慢用”,轻飘飘地转身走了。   她一走,江云翊用饭也用得寡淡无味,没一会儿,就叫人撤了。   温娇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在卸发上珠钗。   听见脚步声靠近,她眸光微动,手中动作却没有停。   柔顺黑亮的长发垂落肩头,她重新抬眸,正正好与镜中,江云翊望过来的目光对上。   温娇站起身,神色平静地从他身边走过。   然而,才刚刚擦肩,那人忽然拉住她的手臂,一下将她拽了回来,紧紧抱住她的腰,将人拥入怀中。   温娇挣了一下,没有挣开。   青露连忙挥手,让屋内丫鬟都悄声退了出去。   这一下,屋内只有他们两人了。   温娇脸颊通红,推他:“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男人却将她抱得更紧些了,姿态强势,占有欲十足。   他微微侧头,声音低低的:“你叫我一声。”   湿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廓上,她的耳尖也渐渐红透了,忍不住缩了缩:“叫你什么啊……你别闹了,我要去沐浴了。”   江云翊不为所动,声音愈发低哑:“叫我夫君。”   温娇不吭声,脸颊滚烫,心里慌乱至极。   “叫啊。”他催促。   温娇觉得他今晚简直莫名其妙,咬住下唇,不肯就范:“我不叫。”   男人的呼吸急促了些,抱着她的手又紧了些,几乎叫她喘不过气来了。   温娇忍不住打了他一下:“你不要发疯了,快松手,我难受。”   许是听到了她说难受,他这才微微松了点力道,垂眸看她:“让你叫我一声夫君,就这么难么?” 第48章 吵嘴 吵嘴?为一个称呼么?   被江云翊眼也不眨地看着, 温娇反倒生出难为情之感,愈发叫不出口了。   两人沉默对视片刻, 江云翊眼里的光渐渐淡了下去。   他慢慢松开手,往后退了几步,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去。   温娇下意识跟着他走了几步,想要开口叫他,却又不能叫什么好,好像叫什么都不对似的。   门晃晃颤颤,在静谧的夜色之中显得格外清晰。   春箩小心翼翼地探了个头进来, 见温娇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便悄步走近,小声问:“少夫人,世子爷好像往书房去了, 脸色差得很, 您是不是同他吵嘴了?”   ……吵嘴?为一个称呼么?   温娇摇了摇头, 心情也瞬间有些低落:“沐浴罢。”   她去洗漱完出来, 坐在床边,又特意等了些时候, 也没有见到江云翊回来。   春箩去探了一圈回来,说:“书房的灯还亮着,合璧在那儿守着,好像是说, 今晚爷就宿在那儿了。”   不回来就算了, 他莫名对她发脾气, 又不说缘由,想来,她还觉得无辜得很。   温娇神色平静地点点头, 抿了唇,望了一眼躺椅上的已经铺好的被褥:“那你把被子都收了罢。”   春箩应了,犹豫了半晌,因心中实在忧虑,忍不住劝道:“姑娘,请恕奴婢多嘴说一句,姑爷那般人物,自打娶了姑娘,算是掏心窝子的好了,可这日日同房却不同床,多少心里会不舒坦的。且那躺椅,睡一两日还好,睡久了,必然腰酸背痛,您这不是逼得姑爷与您分房而居么?”   这是当初便说好的君子之约,她又没有逼他一定住在她房中。   怎么好像现在,倒全成了她的不是?   温娇脱鞋上床,侧开脸,道:“他爱睡哪儿睡哪儿,我才不管。”   话音一落,她直直躺了下来,闭上眼,含糊道:“我要睡了,你也快去歇了,不要管这些事了。”   她们家姑娘,一向是个温柔性子,可如今说起来话来,也带着赌气的语调在里头。   春箩不敢再劝,帮她卸下红纱帐,灭了灯,悄步退了出去。   之后那几日,江云翊都早出晚归的,就算回来,用过饭,也是直奔书房而去,不在睡在房中。   两人几乎很少碰面,便是见着了,基本也不怎么说话。   满屋子的丫鬟都屏气凝神的,知道主子们心情不好,都不敢笑闹了。   因江云翊之前睡在房中,他睡过的被褥自然还是要换洗一下比较好。趁着天气好,春箩便指挥小丫鬟,将屋内的被褥都拿去给院中的粗使婆子们洗了。   那小丫鬟名唤玉清,来院中没有多久,因嘴巴甜,做事勤快,倒是很得众人喜欢。   这会儿抱着被褥,好奇地问:“春箩姐姐,怎么少夫人房中怎么多被褥呀?看着,好像都用过。”   江云翊睡躺椅之事,只有春箩一人知道,便是连青露,也是被蒙在鼓里的。这会儿见小丫鬟打听,春箩盯着她看了一眼,皱眉道:“少管主子屋里的事,快做你的事去!”   小丫鬟嬉嬉笑笑地讨好了两句,抱着被褥快步出了去。   她走到院中偏僻角落,见四下无人,就在被褥之中翻找起来,甚至拿起来闻了闻上头的味道。   奇怪,怎么这被子上的味道,和世子爷书房里被子的味道一模一样?   此事,要不要告诉银瓶姐姐呢?   她咬着手指,站着想了会儿,因听见脚步声,怕人看见,不敢再耽搁,连忙抱起来,去找粗使婆子了。   *   一条手绢从眼前晃过,温娇一下回过神来。   傅氏笑着说:“想什么呢?这般入神,喊你好几声了。”   “我……我晚上有些没睡好,”温娇微微一笑,目露歉意,“表姨母,您方才说什么了?”   傅氏屏退左右,抓过她的手,也不续说之前的话题了,温声问:“好姑娘,告诉表姨母,可是世子让你受委屈了?”   温娇怔了怔,摇头:“表姨母怎会有此问?”   她对上傅氏的目光,微微一顿,旋即明白过来了。   脸颊微红,温娇低下头去:“……院中之事竟传得这样快,那岂非老太太也知道了。”   “府中流言蜚语便是如此,你也不必太在意。”傅氏道,“你们夫妻之事,外人呢,也不好插手,但你且听我说一句,凡事啊,服个软。这男人皆是一个德性,吃软不吃硬。晚上,你亲自端一碗炖汤过去,好言好语宽慰一番,他看着你这天仙儿一样的媳妇儿,怎么还忍心睡书房?”   温娇低着头,嘴角含笑,却没有接话。   傅氏就有些看明白了,点到即止,她也不再多说,笑着叫她吃茶。   话题转开,自然而然地就扯到了傅修贤身上,这是傅氏近来最忧心之人,她眉头微蹙,叹气道:“我这弟弟是个坐不住的,这才归京没有多久,就又要走了。前几日,被陛下叫人逮住,去宫中住了几日,我还以为他就会就此罢休,怎知昨日叫人递话过来,说明日还是要走。”   傅修贤之前没走成,眼下怕是说服了皇帝,去过他想要的逍遥日子了。   温娇这阵子也没听到他的消息,还以为他已然离京,此刻听了也微微有些讶然。   “表舅舅是个有主见之人,既然管不住,表姨母还是莫要担心了,让他去罢。”温娇笑着为傅修贤说话。   傅氏颔首:“是啊,还能如何呢?腿长在他身上,我又不能绑着他,连父亲和陛下都管不住,我也没那等通天的本事,算了算了,随他了。”她话音一转,又道,“不若,你明日陪我一同去送送他罢?”   傅氏都这般说了,温娇于情于理都不该拒绝,便点头应了。   从傅氏那处出来,才迈进院子,就见长平郡主身边的桃溪亲自来了,也不知在院中等了多久,脸色都有些不耐了。   温娇客气地请她进门,桃溪也不动,快速行了一礼,淡淡道:“请少夫人安,王妃娘娘有请。”   之前依着长平郡主所言,她就去了几日,之后就没有再去晨昏定省地请安了。   眼下突然召她过去,看起来来者不善,温娇细想,心道,莫不是还是因为江云翊睡书房之事?   温娇神色无波,脸上倒看不出什么异样,笑着点头:“好,这就过去,请桃溪姑娘带路。”   桃溪转身就走。   春箩对着她的背影蹙眉,暗自将她骂了个遍,狗仗人势的东西!   日头正盛,到了长平郡主所居的院子,桃溪让她们在外稍后,自己先进去通传。   可她这一进去,就再也没出来过。   阳光火辣辣的,站了一会儿,就觉汗流浃背。   温娇拭了拭额头的汗,抬眸看了一眼天色,没有说话。   春箩用手帮她扇风,急道:“少夫人晒得脸都红了,她这是传话传到哪儿去了?”   温娇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好了,别说了,隔墙有耳。”   打她站在这里开始,她就知道,长平郡主是故意要罚她。   她硬闯进去,或是掉头就走,都是要惹人非议的。   温娇垂眸,看着自己的影子,神色平静,任由院中的丫鬟窥探。   过了一会儿,桃溪出来了,笑着说:“少夫人见谅,方才娘娘有些头痛,奴婢依太医嘱咐,为娘娘推拿了一番,这才好些,叫少夫人久等了。”   “无碍,”温娇微笑,“母亲现下能见我了么?”   桃溪点头,请她进去。   到了房门口,春箩正要跟上,桃溪却一下伸臂出来,将人拦住。   “娘娘请少夫人谈话,你就侯在门外即可。”   温娇转头,对着春箩点了点头。   房门轻合,春箩垂手站在一旁,桃溪却盯着她笑了笑,忽然道:“来人,将这丫头给我拖下去!”   春箩瞪大眼,刚要张口叫住温娇,院中的粗使婆子却一下从身后窜上来,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温娇此时已进了房内,向长平郡主请安。   魏长平斜斜倚靠在美人榻上,掀起眼淡淡看她一眼,慢声道:“你可知,我今日因何叫你过来?”   温娇垂眸,柔顺答道:“媳妇不知,请母亲明示。”   她在外头被晾晒了这般久,白皙的脸都晒得翻了红,此刻却依旧姿态优雅,神色淡然,脸上看不出一丝怒气。   这倒叫魏长平高看了她几眼,淡淡道:“好,我也不同你绕圈子,你且从实招来,这些时日,翊儿都睡在何处?”   “睡在书房。”温娇道,“世子生了我的气,这几日都宿在书房。”   魏长平皱眉:“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他在你房中,睡在何处?”   温娇一怔,抬眸看她。   “我在问你话,怎么不答?”   江云翊睡躺椅之事,只有春箩与她知晓,且每日都是在丫鬟们进门之前就将东西都收拾了,长平郡主应当不知道才对。   温娇定了定神,双手交握,低声道:“母亲此话,问得奇怪,世子自然与我睡在一处。”   魏长平冷哼一声:“你不说也没关系,我有得是法子问。来人,带进来!” 第49章 告状 这位爷,惯是个心冷心狠的,说得……   门一开, 桃溪领头,身后一个粗使婆子押着头发凌乱, 狼狈不堪的春箩进了来。   到了长平郡主面前,狠狠将她往地上一推,恰好撞到温娇脚边。   温娇心头猛地一抽,急急蹲下来,拨开遮挡住她半边脸的长发,这才看见,她半边脸清晰地映着掌印, 已红肿一片。   春箩垂泪,哽咽地往温娇面前缩了缩:“姑娘……”   “谁打的?”温娇紧蹙眉头,将她半扶起来。   她声音低缓,可细听起来, 却似忍着怒气在隐隐发着颤。   春箩抓住她的手, 含泪摇头。   魏长平淡淡看着她们主仆二人, 问道:“可问出来了?”   桃溪紧张地攥了攥手, 上前恭敬地低声回道:“时间太紧,这丫头又不识好歹, 软硬不吃,什么都不肯说。”   “区区一个丫头也制服不了,这就是你信誓旦旦应下来的差事?”魏长平抬眸扫她一眼,目露不满。   桃溪难堪地低下头, 正要辩解两句, 魏长平已是不耐地转开了脸, 冷声道:“把这丫头给我拖起来,接着问!问到她肯说实话为止!”   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她儿子的心尖尖, 她动不了,可温娇身边一个小丫鬟,难道她还拿捏不住?   桃溪为了在魏长平面前找回些面子,证明自己的忠心,听她这般说了,立刻迈步上前,就要去扯春箩。   然而,她的手才刚伸出去,手腕忽被一双微凉的手扣住!   几乎就在瞬息之间,温娇反手一折,桃溪就痛得大叫起来:“啊——”   那是整个手腕骨几乎都要断裂的痛。   温娇压着她的手,徐徐起身,又重复低问了春箩一句:“可是她打的你?”   她神色无波,分明还是那张温柔娇美的脸,但眼中的寒意,却叫人看得胆颤。   “姑娘……”   随着春箩一声惊呼,温娇竟微微抬高下颌,右手高扬,一巴掌往桃溪脸上扇了过去!   耳光响亮,屋内人几乎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局惊得怔住了。   桃溪跌落在地,只觉耳边嗡嗡作响,脸颊火辣辣地疼。   魏长平已是气得站了起来,指着她,斥道:“反了你了!竟为了一个丫鬟,在长辈面前动手!这就是你们温家的教养?”   “回母亲,温家的教养,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温娇转身面向魏长平,垂着眼眸,还是那副温婉恭顺的模样,“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好,好,好得很!”魏长平气得连说了三个好字,“我倒要看看,你今日敢在我面前放肆到何等地步?!来人!给我上家法!把她给我压着跪下!”   屋内的粗使婆子还未动手,就听房门外响起一阵争执之声,紧跟着,合璧的声音大声传了进来:“娘娘!娘娘!世子爷正在赶回来,您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这话听着像是在劝她,实则就是在暗中提醒,让她顾念着江云翊,不要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魏长平怎会听不出话中之意。   她本就在盛怒之中,眼下更是气得目呲欲裂:“合璧!何人允许你擅闯内院?你再敢多说一句!我待会儿就打断你的狗腿!叫你这辈子爬不下床!”   合璧瞬间噤了声。   魏长平胸膛起伏,摸索着美人榻坐下,闭了闭眼,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忍耐才稍稍平静下来。   她到底还是不想将事情闹得太大,到时候在江云翊面前,有理也变成没理了。   魏长平疲惫地挥了挥手,叫屋内人退下。   桃溪捂着脸,不甘地望了一眼温娇,却又不敢造次,只得跟着众人退了出去。   春箩犹豫着要退出去,温娇却拉着她,摇了摇头,不想让她再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行了,”魏长平睁开眼,淡淡道,“看在我儿的面子上,今日就暂且放过你们主仆。”   “不知母亲还有何事要问?”温娇垂眸。   魏长平揉了揉额角,只觉脑袋发胀,疼得厉害。   “你进门之时,我同你说的话,你还记得?”   温娇不知她何意,没有吭声。   魏长平盯着她,淡淡道:“既然你就连最简单的侍奉夫君都做不到,旁的,也就不必多说了。过几日,且就叫翊儿纳了银瓶,你也赢得一身轻松。”   骤然听到“银瓶”的名字,温娇微微蹙眉,抬眸看了魏长平一眼。   银瓶怎么着也是老太太身边的人,何时竟成了长平郡主亲自安排了?   这一世的变数,未免太多了些。   魏长平便问:“怎么,你还不愿意?”   沉默之中,温娇双手依旧交叠着,轻声道:“此事,还请母亲担待,媳妇做不了世子的主。”   她就是团棉花,针扎不进,拳打不了。   魏长平一腔怒气无处施展,嫌恶地瞪了她一眼。   *   江云翊得了消息,匆匆赶回来之时,温娇已回了院子。   他走到半道,却被长平郡主那边的人给拦住了,说是长平郡主请他过去用饭,有要事相商。   他本不想过去,奈何来请的婢女,得了指示,死活不相让,哀求着说郡主娘娘下午气了一场,此刻还病着,头疼得厉害,一定要请他过去看看。   江云翊只好转了脚步,往长平郡主院中去了。   到了长平郡主房内,果然闻到屋内药香阵阵,他的母亲神色委顿地靠在床头,确实是脸色不大好的样子。   这确实不像是装的。   江云翊微蹙眉尖,走过去问安:“母亲这是怎么了?可请太医过府来看过?”   魏长平轻轻摇头:“不必看了,我这病我知道,气急攻心罢了。”   她话中有话,江云翊抬眸,下意识去看随侍在她左右的婢女。   昏黄的烛光之下,只见桃溪右边脸颊高高肿起,对上他的视线,匆匆侧开身避了下。   “到底发生了何事?”江云翊转眸,看着魏长平,“母亲若是有话,直言便是,不必同我绕弯子。”   桃溪默默垂泪,语带哽咽地将下午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   江云翊垂着眼,听了,却无甚反应。   魏长平觑他一眼,心里也有些拿不住,她这儿子越长大心思越深沉,好些时候,她也是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我脾气是不好,但新妇如此目中无人,对婆母出言不逊,难道就是对的?”   她还是第一次承认自己脾气不好。   江云翊抬眸看她一眼,目光似有穿透人心的力量,也不顺着魏长平的话去数落温娇对错,只是淡声道:“母亲,今日之事,归根到底,是儿子房中之事。母亲关心儿子,自是无可厚非,但也不必细无巨细,这些事,还是交由我们夫妻二人自己处理为好。”   “你……你这是嫌我多管闲事了?”魏长平痛心地捶了捶胸口,“好,你今日当我没说便是!”   “母亲何必这样说?”江云翊顿了下,低声道:“儿子只是觉着,母子身子不好,常有头疼之症发作。往后,身边若有些碎嘴的丫鬟婆子,依我看,皆不必搭理,叫人牙子发卖出去,还图个耳根清净。”   他说完,淡淡看了一眼桃溪。   桃溪一怔,吓得腿脚发软,一下瘫软在地。   这位爷,惯是个心冷心狠的,说得出,做得到。在其他主子面前犯了错,兴许能求情,在他面前犯了错,他却是眼里融不进一颗沙子的人。   “你不必唬她,这个蠢丫头如何,我心里有数。”魏长平坐起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我只问你,她是不是让你睡躺椅?你堂堂一个世子,有床不睡,被她逼得日日睡在硬邦邦的躺椅上,还是我污蔑她不成?我心疼你,你反倒怪我!” 第50章 小气 江云翊眸光低沉,突然抬脚,一步……   江云翊眸光微动, 唇角牵起来一笑,似乎是骤然听到了什么无稽之言似的。   “母亲这是从何处听来的谣言?”江云翊道, “竟以讹传讹到了这种地步?”   魏长平的目光从他脸上仔细逡巡而过,有些犹疑了:“当真是谣言?”   “不然呢,我似这等委屈自己的人?”江云翊扶她躺下,“母亲忧思过重,还是莫要操心这些事了。”   魏长平见他好言好语,心情缓和了些,抓着他的手, 道:“好,即便这事是谣传,那你这新妇性子也太张狂了些,今日竟在我面前动手, 你祖母素日还夸她乖巧, 我看全都是装的!”   江云翊抬眸看她:“兔子急了尚且咬人, 母亲纵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也该善待她一二。”   魏长平抿唇,淡声道:“若要我善待她, 首先,她须得对你好。可她是如何做的?且不论你们夫妇二人为何才刚刚新婚,就分房而居,便是今日我问她, 如要给你纳妾, 她是什么个意思?她倒是好, 直接就推脱,说自己做不了你的主。此等小事,我话都递到她嘴边了, 她却死活不应……”   江云翊话未听完,唇角抿住笑,只盯着魏长平追问:“她一直都不松口?”   魏长平误以为他这是有了娶妾的心思,语气缓了一些:“她答不答应也无所谓,只要你今日点头,明日我便去你祖母面前,替你要了银瓶过来。这丫头,你不是一直都还挺满意的么?”   听到银瓶的名字,江云翊蹙了下眉:“怎么扯到她身上了?”   他对银瓶满意,是因她照顾老太太一惯细心,做事周到,可这和要他纳她为妾,完全是两回事。   江云翊不耐再听下去,敷衍了几句,连饭也未在长平郡主处用,就匆匆赶回了院子。   这是这几日以来,他脚步迈得最轻快的一次。   *   温娇坐在床边,正在替春箩擦药。   春箩眼里包着泪,坐立难安地说:“姑娘……,不,少夫人,还是奴婢自己来吧。”   “好好坐着,”温娇轻轻沾了药水,往她脸上擦,“今日之事,到底是我连累你了。”   春箩下意识摇头,脸颊不小心撞上温娇的手,霎时痛得捂住脸,嘶嘶抽气。   温娇忍不住笑她:“还乱动么?”   春箩抿抿唇,低下头,眼泪一颗颗往下掉:“姑娘对奴婢真好。”   今日若非姑娘护着,她还不知会被桃溪扇多少个巴掌……   “傻春箩。”温娇拿了手帕轻轻给她拭泪,“快别哭了,药都白上了。”   春箩这才破涕为笑。   温娇微微抬高她的脸,借着光,继续帮她擦药。   春箩双手扯着衣角,思索着说:“姑娘,奴婢觉着,今日之日必然是从咱们院中传出去的。也怪我不小心,那日收屋里的被子出去晒洗,因太多了,就喊了小丫鬟玉清来帮忙。也不知是不是因此,叫别人怀疑上了。”   温娇手中动作不停,神色平静:“该来的总是躲不了,怪不得你。”   这院中服侍的丫鬟好些是她从未见过的,这世家大院,关系千丝万缕,难免有其他院中的人混进来想打探消息的。   此事一闹,她也正好找着由头,可以着手收拾了。   温娇正想着事,门吱呀一声开了,江云翊迈步进了来。   他先是在门口站了下,见温娇循声望过来,这才往床边走来。   春箩连忙站起来,问世子安。   江云翊“嗯”了一声,“你先下去罢。”   春箩看了一眼面无表情正在收拾药箱的温娇,行了礼,匆匆退了出去。   江云翊垂眸看了她一会儿,慢慢坐到床边,低声问:“今日,你可有受伤?”   实则他早已盘问过合璧一轮,眼下,只是找不到开口的话题,只好提了一提。   “不曾,劳世子爷挂心了。”   温娇眼也没扫向他,收拾完散放在床上的东西,抱着药箱子,准备起身离开。   然而人还未站起来,那人就忽然伸手,一下握住了她的手腕,低低地说:“……你还生气呢?”   “我生气?”温娇终于抬眸看他,平静地反问,“难道不是世子爷在生气?”   对上她明亮的双眸,江云翊唇角牵了牵,仍旧紧拽住她不放,甚至往她那边又坐了坐。   “你既知道我生气,”江云翊深深望入她的眼眸,“可知我是为何生气?”   “那我如何知道?世子爷变脸,比翻书还快。”女孩儿声音娇软,倒说起话来却丝毫不留情,“恕我愚钝,今生没能变成世子爷肚子里的虫,时刻知道缘由。”   温娇抽了抽手腕,江云翊却不放,甚至顺着她的手腕下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你就知道拿话刺我。”他倾身靠近些,声音又低了些,“没见过女子,似你这般,半点不知低头。”   “我又没错,为何要低头?”温娇抿唇,蹙眉,手微使了劲儿往回抽,“你最好撒手,约法三章,不记得了吗?”   “是,你没错。”江云翊无奈,“错皆在我,怪我度量小,怪我……从未试过这样在乎一个人。”   两人四目相对,他眼眸幽深,满满皆是占有欲。   温娇眼睫微动,侧开脸:“你到底在说什么?”   江云翊不太愿意提“傅修贤”这根心头刺,便只是道:“往后,你能否不要再去醉仙居见……”   温娇今日受了一肚子气,见到他,本就觉得他格外不顺眼。听他什么都不解释,没头没脑,开口就要她再也别去醉仙居,忍不住打断他:“我为何不能去?脚长在我身上,我偏要去,还要日日都去。”   这就是气话了。   两人互不相让地对视片刻。   江云翊慢慢松开手,垂眸一笑:“我早就听说,他这些时日都待在醉仙居。你若要日日见他,那当初何不嫁给他?”   ……他在说谁?表舅舅么?   温娇怔了怔。   “好,你要去,去就是。”江云翊点头,扯了扯嘴角,“约法三章,我记得,自然记得,你我只是名义夫妻。”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咬牙转身,阔步往外走。   合璧侯在外头,见他神色冷冷地走出来,连忙小跑着跟上:“世子爷,您还未用饭吧?这是要去哪儿?”   他一路疾走,仿佛这样心中的酸涩之意才得纾解出去。   直至停下,才恍然察觉,他竟然走到之前与温娇初次独处时的凉亭。   夏夜星稀,夜风微凉。   他曲起一条腿靠坐在凉亭,见合璧气喘吁吁地撑着腿喘气,闷声道:“叫人给我拿酒来。”   *   “……他去哪儿了?”温娇抿了下唇,仰头问春箩。   “世子爷气冲冲地出了院子,也没去书房。”春箩小声道,“合璧追他出去了,我好像听他一路跟着爷,在嘟囔,说爷还未用饭,不能喝酒什么的。”   针线篮里,做了一半的玄色新衣还丢在那儿。   温娇拿起来摸了摸,衣裳簇新,针脚细密。   这可是她小心翼翼缝了好些天,才织出的,不知费了多少心力,眼睛都看疼了。   他倒是一天到晚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去醉仙居,怎会是为了去见表舅舅呢?   原来气了这些时候,竟是在闷吃飞醋……   他跟那些要不到心爱的东西,就气鼓鼓地在旁生闷气,等着人去哄的小孩儿有何区别?   ……小气鬼。   她又在心里骂了他一声,连日来的不快,却好像消散了些。   她等了些时候,见江云翊还是没有回来,便去叫人备了热水,去沐浴。   温热的水漫上肩头,疲惫感稍退。   春箩在旁服侍,提着水桶又帮她加了点热水,问:“姑娘,水温可还合适?”   温娇点了点头,想打发她去歇息:“你别在这伺候了,叫青露进来罢。”   “奴婢脸上一点小伤,还比不上姑娘今日打桃溪那一巴掌重呢。”春箩抿着嘴笑。   两主仆正聊得开心,忽听外头传来有些凌乱的脚步声。   春箩连忙放下木桶:“奴婢出去看看。”   她绕出屏风,刚走出净室,就见江云翊满身酒气地迈步进了门。   “少夫人呢?”他问,眼神幽暗。   春箩被他这副模样所震慑,连礼都忘了行,结结巴巴地说:“少、少夫人在沐浴……”   江云翊径直越过她,往净室而去。   春箩追上来,胆战心惊地拦:“爷,世子爷,不若先在外稍后片刻,少夫人很快就沐浴完毕了。”   江云翊冷冷瞥她一眼:“退下。”   春箩急得都快哭了。   温娇在里头自然也听到了一些外头的喧哗声。   她急急从浴桶中出来,随意擦拭了下,就往身上套了件外衫。   这时,疾行的脚步声微顿,江云翊的身影已出现在屏风之后。   温娇背转过身穿衣,白皙的肌肤在他眼前一闪而逝。   春箩颤声喊:“姑娘……”   温娇双手拽住领口,脸颊被热水熏得泛红,转过身来,看向江云翊,轻声道:“没事,你先出去罢。”   春箩这才担忧地退出门去。   浴桶之中,水波摇着花瓣轻荡,热气蒸腾,氤氲了整个视线。   两人对视片刻,江云翊眸光低沉,突然抬脚,一步步地走近。 第51章 初吻 长睫沾着水汽,被她咬住的红唇娇……   他醉态熏然, 身上带着浓浓的酒气。   哪怕走过来之时步伐还是稳稳的,但他眼眸幽深, 盯着人看的架势却于平常有着天壤之别。   直觉告诉温娇,他今日喝的酒,比上回新婚之夜他喝的酒要多多了。这样的男人,沉默且危险。   她自己如今又是衣裳不整的模样,与他此处独处更觉不安。   心砰砰直跳,几乎快从嗓子眼跳了出来。   他每靠近一步,温娇就往后轻挪一步, 直至最后,退无可退,整个人都贴到了墙面上。   两人的视线交缠着,没有片刻错离。   江云翊站定, 垂眸看她, 也不说话, 闷不吭声盯着她看。   从他身上传来浓郁的酒气叫温娇微微蹙眉, 抓在领口的手愈发紧了紧,她又极力往墙角贴了贴, 这才发现自己被江云翊逼在了这样一个小角落,几乎就是主动落入狼圈的羊。   她心头发紧,紧张地轻声道:“……世子爷醉了,可是要喝醒酒汤?”   “……”   江云翊还是不说话, 薄唇轻抿。   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温娇微微咬下下唇, 这人真正发起酒疯来,原来竟是这副模样么?   男人眼中的占有欲如此明显,温娇试着动了动, 他却忽然护食似的,一下伸手,砰地一下按在墙壁,将温娇圈压在怀。   两人贴得愈发近了。   温娇呼吸略略急促了些,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她下意识试探性地补了一句:“或是、或是寻个可心的来伺候?”   她的声音是天生的娇软,轻声说话之时,入耳都像是在撒娇。   长睫沾着水汽,不安地细细颤抖着,被她咬住的红唇娇艳欲滴。   她矮身欲溜,全然没有留意到男人眸色微深,竟是一把将人扯了回来,借酒行凶,占有欲十足地吻了上去:“闭嘴。”   他低头,吻上来的速度实在太快。   双唇相贴的那一刻,温娇只来得及惊慌失措地发出一声细小的鼻音,就被吞没。   男人将她桎梏在怀中,抱得极紧,温娇甚至能察觉到他紧绷到细微颤抖的每一寸肌肤。   情绪相护牵引,脸颊的热度烧得人晕乎乎的。   她逃不掉了,情急之中,她伸手圈上他的脖颈。   男人这个时候毫无防备,当她的手掌辟下,他眸光微微有些涣散,随即摇晃了下,软软倒下。   高大的身躯倒下之时,正好撞上浴桶,发出巨大的响声。   浴桶之中,水花轻溅,将地板也打得湿润一片。   春箩闻声进来,入目一片狼藉,先是看到了自家姑娘微露的香肩,紧张无措地脸。   而后,往里走了一步,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人。   “啊……”她下意识吓得叫了一声,随即意识到什么,又一下捂住嘴,死死咬住牙。   地上的人仰躺着,呼吸尚存,只是昏了过去。   “……姑、姑娘,你对世子爷做什么了?”   温娇眼神游移,头一遭失了镇静的模样,她慌慌张张地抬眸看了春箩一眼,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可怜巴巴的江云翊:“别问了,先帮我把他抬到外头去。”   净室之内湿气重,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江云翊就这么躺一个晚上。   春箩这才醒过神来,点头如捣蒜:“对,对!”   主仆二人,使了浑身的力气,这才将人拖起来,艰难地扛到了外头的躺椅上。   两人气喘吁吁地对视一眼,春箩看了一眼外头,小声问:“姑娘,就这么让世子爷睡这儿?”   “……莫非我还要同他睡一起不成?”温娇瞪着昏迷不醒的某人,这下回过味儿来,既恼且羞。   她回眸,见春箩还局促地站着,想起方才之事,脸颊又红了红:“你别管了,去歇着罢。”   春箩迟疑着点了点头,悄步退了出去,叫院中守着的丫鬟一同退下。   屋内安静下来,男人沉沉的呼吸声便清晰了起来。   温娇又瞪了他一眼,自去屏风之后将衣裳新换了一身,出来后,见他还是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只是一只脚掉了下来,拖在了地上。她懒怠理他,吹灭烛火,翻身上床歇息。   屋里还有一人,不管怎么样,这种存在感总是清晰的。   她闭着眼,听着他的呼吸声,脑子里天人交战。   一会儿想,如果不管他,他就这样躺一夜,明日若是病了怎么办?   一会儿又气地重重翻了个身,就不该管他!就知道发酒疯占她便宜!登徒子!   啊,睡不着。   她气闷地坐起来,借着一缕清冷月光,无言地瞪着躺椅上的醉汉。   罢了,我跟一个醉酒失态的人,较什么劲儿?   她又掀被下床,趿着鞋,又重新走到了他的面前。   先是蹲下来,吭哧吭哧地将他重重的腿放上去,又去柜子里取来薄被,扔到他身上,铺开。   做完这一切,她擦了下额角的汗,转身欲走。   然而脚才走了一步,那人忽然伸手,一下拽住了她的裙摆。   温娇只觉心头狠狠一跳,竟突然没有勇气回头。   安静之中,那人梦呓般地低喃:“……不准去,不准你去。”   温娇一下松了口气,闭了闭眼,没好气地将裙摆拽了回来,小声反驳:“偏要去,气死你这个小气鬼,醋坛子。”   话一出口,忽觉自己也变得幼稚了似的。   她摸了摸被他吻得尚有些红肿发疼的唇,脸颊红了红,转身快步爬回了床。   *   温娇这一夜没有睡好,折腾到了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因而早上也起得比平时略晚一些,还是被外头的喧哗之声吵醒的。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见屋内无人,就唤了一声春箩。   春箩很快应声进来,她脸颊上的掌痕此刻已消了泰半,几乎看不出来了。   “姑……嗯,少夫人,您醒了?”春箩眼中有光,快步走了过来,满脸的喜色。   温娇不明就里,问她:“怎么了?笑成这样。”   春箩服侍她起身,小声回道:“爷今日起了,在院中喊了大伙儿来训话。”   “他训话,你还这般高兴?”   “少夫人不知,”春箩抿着嘴笑,“爷干净利落地那起子吃里扒外的贱婢给处理了。还顺带,将那些不知哪些院子里调拨过来的丫鬟奴仆全都换了一轮,如今,院中奴仆除了几个眼熟的,其他都是新人。”   “他处理的可那日你疑心的小丫鬟?”温娇想着,他昨日进来,必然也是听到了自己和春箩的对话,“他如何处理的?”   春箩却摇了摇头,不肯说,只是笑:“少夫人还是别打听了,爷怕污了您耳朵,都是不准奴婢说的。”   连春箩都这般说了,看来,他杀鸡儆猴,手段必然是温和不了了。   温娇也没再问了。   卖主乃是大忌,这是碰了底线,今日若不处理,他日还不知会惹出什么祸端。   她原是想自己亲自处理,如今,他先一步动手,倒让院中下人们知道,他心里对她的看重,往后,院中应是清净了。   温娇坐到梳妆台前,拿着梳子细细梳理长发。   她还以为,他今日醒了,记着昨日之事,会气得拂袖而去,如今看来,莫非是……不记得了?   正想得出神,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江云翊走进来,两人视线甫一触碰,便各自转开,神色各有不同。   他去里间擦拭了汗,换了身衣裳出来,温娇也打理好了,正坐在案几旁,等他用早饭。   江云翊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轻轻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走过去,挨着她坐下。   饭桌上,只听到筷箸轻碰之响。   江云翊勺了一勺粥放进唇中,悄悄抬眼,目光掠过她的脸。   他垂眸,又喝了一口,这才却看的是她的唇。   几次之后,他发现,女孩儿略微低头,脸颊有些泛红。   江云翊微微坐正了些,低咳一声,放下了碗。   “我用好了。”   “我用好了。”   两人齐声说,声音交叠。   他们下意识对视一眼,似乎都怔了怔,温娇转开脸,低头理了理衣袖。   这时,青露走进来,说傅氏派人过来请她,说是马车已备好了,可以出去了。   青露一说完,温娇就看了一眼江云翊,见他垂眸把玩着指间扳指,也不走,便低声道:“我要走了,去给表舅舅送行,他准备离京,大约又是数年不再回来了。”   江云翊一怔,一下停了手中动作,抬头看她。   温娇抿了抿唇,双手交握:“……你今日若是不忙,可以陪我同去。”顿了顿,又飞快补充道,“若是有事要忙,就自去忙罢,当我没提。”   她话音未落,他的回答就紧跟了上来:“不忙。今日不忙,我陪你去。”   他眸中灿然有光,温娇挪开眼,起身,走了出去。   江云翊连忙跟上。   傅氏见了江云翊自然惊奇,但也没说什么,只笑着叫人再备多一辆马车,留他们夫妻二人同坐。   温娇本来想说不必如此麻烦,江云翊却想也不想地颔首应了。   对上傅氏带笑的眼,温娇脸颊又忍不住红了红。   上了马车,温娇坐的离他几乎有一臂的距离。   江云翊看了一眼,心道,山不就我我便就山。   他唇角微翘,只觉今日心情奇好,往她身边挪了挪,紧贴而坐。 第52章 局促 你是不是装醉?   城外十里坡。   天光散漫, 山风掠起之时带起阵阵花香。   他们三人到之时,傅修贤正坐在凉亭之中, 嘴角含笑地与一老者对弈。   男人一身白衣,眉目之间俱是温柔。   听见小道之上传来的轱辘声响,便站起来,向老者辞别,慢慢下了石阶,走到他们面前。   树边拴着白马一匹,上头驮着行礼, 正低头吃着草。   傅修贤看见温娇与江云翊似乎也没有感到讶异,只是垂眸一笑。   傅氏自是拉着他好一顿嘱咐,哭得满脸都皆是泪,傅修贤又是无奈又是好笑:“阿姐不必担心, 我也不是一去不回, 你好生照顾好自己才是。”   傅氏拿着帕子拭泪:“你就这样悄悄地走, 连父亲母亲也不告知, 回头他们定然责怪我了。”   傅修贤笑了笑,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父亲母亲那里, 我早已拜别过了,他们只是不知我今日走罢了。还好,阿姐今日没带一群人出来与我话别,否则, 这场面太凄苦, 倒闹得我很不舍得了。”   “你若舍不得, 倒是别走啊。”傅氏忍不住在泪眼中,笑着啐他,“尽知道捡好听的哄我。”   傅修仙一笑, 目光挪到温娇与江云翊身上。   “多谢你们来送我,”傅修贤目光坦荡而洒脱,“多余的话,我便不多说了,惟愿你们夫妇二人,一切都好。”   他也不多嘱咐要江云翊多照顾温娇之类的话了,既然他们夫妇二人彼此心意相通,其余的话再说就显得无用了。   “傅大人,珍重。”江云翊承情,拱手行了一礼。   傅修贤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表舅舅,一路顺风。”女孩儿娇软的声音熟悉地响在耳侧,他目光平移,对上她带笑的眼。   视线不过停留片刻,他便挪开了,垂眸之时,只觉喉间酸涩。   “走了。”   他转身,迎着风,大步走向白马。   一人一马一剑。   他骑着马,掠起烟尘滚滚,渐渐消失在众人眼中。   温娇扶着哭得几乎站不住的傅氏追了几步,心中亦觉怅然。   不管什么时候,他的选择总是与旁人不同,他追逐的人生不被世俗理解,却叫人钦佩敢于舍弃一切的勇气。   性格使然,同样出身世家大族,江云翊与傅修贤却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人。   江云翊从很久以前开始,便一身刚毅,似乎从不懂何为退让,他始终扛着属于他的家族重担,一路披荆斩棘而行。   对于这一点,温娇有时候会想,自己与他,其实也有相似之处。   山风飒飒,她下意识转眸,望向身后之人。   江云翊目视远方,负手而立,见她望过来,便浅浅一笑。   *   回城之后,街上已是人声鼎沸,早起摆摊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温娇掀开车窗一道细缝,往外张望,时不时与江云翊搭话。当醉仙居出现在眼帘之时,温娇抬起下颌,斜睨身边人一眼:“这往后我还能去醉仙居么?”   江云翊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莞尔一笑,也不回答,只忽然叫了“停车”。   傅氏被请出来之时,还有些懵。   听江云翊说,要请她去醉仙居喝茶吃点心,转换转换心情,倒是笑看了他一眼,夸赞他今日举止窝心。   温娇在心里直摇头,唇角忍不住泛出笑。   两夫妻一对视,江云翊也笑了笑,凑到她身边,低声道:“我的夫人,请。”   温娇飞快抬眸看了一眼走在前头的傅氏,见她似乎没有听见,这才松了口气,脸颊红了红。   拍开江云翊递给来的手,快步跟上了傅氏的步伐。   在醉仙居略坐了坐,用了一些精致的点心之后,三人才打道回府。   回府之后,因傅氏要去老太太处回话,便邀他们夫妻二人同去。   这些时日,江云翊忙,也确实很久没在老太太跟前露面了,只有温娇时不时过去陪她老人家聊天。   于是,夫妻两人欣然应允,又往老太太院中去了。   老太太刚歇过午晌,精神头不错,见他们夫妇二人一同来看她,更是欢喜。   “听说早上你们一道去给傅家老幺送行?”老太太关心地问,“他可曾说,他往何处去了?”   傅氏一提她这个弟弟就忍不住叹气:“这顽猴儿皮惯了,出去就是没影儿的,他说是往边关一带去呢,也不知是不是,总之,我是再也找不着他的,只盼年节之时,他能送些信回来便好。”   老太太笑道:“他是个体贴之人,你能想到的,他必然也能想到、做到,这些啊,你就别担心了。倒是说件喜事给你听。”   傅氏忍不住笑:“老太太还卖关子了,这府中什么喜事,是我早上出去一趟就发生了的?”   “你别不信。”老太太看了并排坐在一块儿的江云翊与温娇两人,眸中笑意更深,“就前脚走,明哥儿就来我这儿,叫去宫里递牌子,请余太医过府来看看,他媳妇儿不舒服,好几日了,吃什么吐什么。”   既然说是喜事了,傅氏眼眸一亮,激动得有些坐不住了:“老太太,可是……可是……”   老太太笑着点头。   满屋子的欢喜,温娇也连忙说讨喜的话来恭贺傅氏。   老太太笑着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你也别光顾着恭喜他们,你们夫妻也要赶紧添喜讯才是呀。”   这时,银瓶上来添茶水,温娇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   她还是如往常一样,温婉沉静的模样,即便之前在长平郡主院中发生了那样大的事,她还是有本事在老太太跟前将事情圆过去,足见她的本事有多大了。   温娇垂眸,佯装羞涩,并不答老太太的话。   银瓶走到江云翊身边,细心地将他喝得有些寡淡的茶撤去,重新从小丫鬟的托盘之上,换了一盏新的上来。   江云翊从头到尾眼角都未落在银瓶身上,只是对着老太太笑道:“老祖宗这般心急。”   “可不是。”老太太笑睨他一眼,“我如今的盼头,就是江家子孙满堂,你的孝心,可都在上头了。”   江云翊笑看了温娇一眼,对老太太道:“那孙儿必然要努力尽孝才是。”   他少有如此直白之时,老太太被哄得笑个不停。   银瓶奉茶的手微微一抖,茶盖碰着茶杯,滑下桌面,发出细微的声响。   江云翊垂眸,看了一眼,淡声道:“不必捡了,下去罢。”   他说完,便去看温娇,见温娇正好不偏不倚地望过来,忍不住对她笑了笑。   银瓶飞快抬眸,见他对身旁之人笑得温柔,抿紧了唇,福了福身:“世子恕罪。”   老太太望着银瓶快步退出去的身影,轻轻摇了摇头,忽然道:“这丫头啊,最近老是心不在焉的,想来,是老想着我给她定下的亲事,你们也别见怪。”   傅氏眼眸微动,从善如流地接话:“老太太为银瓶定了哪家?”   今科举人,寒门学子,如今还是阁老门生,前途不可限量。   老太太只略略说了说,傅氏便好一番夸赞。   温娇从头到尾没有吭声,老太太却知她听进去了,点到即可,不再多言。   从老太太院子出来,江云翊跟着温娇回了院子。   温娇见他不急不缓的模样,忍不住问他:“你今日当真不忙?”   江云翊看她,眼中带笑:“怎么?抽空陪你一日,你还嫌弃我了?”   温娇转开脸,小声道:“谁要你陪。”   江云翊负手跟在她身后进门,温娇去换衣裳,他就在屋里,百无聊赖地左摸摸,右看看。   暖塌上针线篓里搭着一块布,将里头的东西蒙得严严实实的。   江云翊人高手长,轻轻松松一够手,就将红布掀开了,里头躺着一件玄衣束袖的男子衣裳,做了一半的模样。   他拎起来,按在自己身上比了比,越比,嘴角翘得越高。   正高兴着呢,背后突然伸出一只细白的手,一下将衣裳夺了过去。   温娇咬住唇,脸颊微红:“干什么乱动我的东西?”   她匆匆拿过针线篓,将衣服又塞了回去,正弯腰收拾着,男人从身后贴过来,长臂一伸,将她抱住。   “可是做给我的?”江云翊声音低低的,带着笑。   温娇脸颊红红的,推他的手:“……你、你松开我。”   江云翊还想说什么,春箩刚好迈步进门,见到这一幕,连忙转过身,慌慌张张地说:“奴婢、奴婢什么也没看到。”   话音未落,人就跑了。   她还不如不说,温娇脸颊更红了。   江云翊笑了笑,撒开手,往后退了两步,坐到旁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你这贴身丫鬟,直愣愣的,不过,倒是个忠心护主的。昨夜……”   他声音戛然而止。   两人眼眸对上,温娇转开脸,轻声问:“你是不是装醉?”   江云翊无辜地看着她:“我喝了多少,你去叫合璧过来,一问便知。只是零星记得些许片段,连如何昏睡过去,都不太想得起来了,怎么就是装醉了?”   温娇心虚地“嗯”了一声,连忙将话题转开了。   这一日,江云翊都赖在房中,当真哪儿也没去。   晚上,温娇沐浴完出来,见他歪在暖塌上,翻她的话本子,突然生出一丝局促出来。   她看一眼躺椅,又看了一眼床,突然连脚都迈不动了。 第53章 偷亲 我若再亲下去,是不是又要一掌将……   江云翊姿态闲适, 全然没有注意到她情绪的变化,指尖一挑, 他又翻过一页话本子。   这下子,他扫了两眼,忽然闷声笑了两下。   有什么好笑的,温娇疑惑地看过去。   江云翊从书后露出半张脸,眼中还藏着遮掩不住的笑意。   他晃了晃手中的书,低声问:“倒是没看出来,原来你还喜欢看这种?”   温娇看书向来看得杂, 这些话本子也不知是何时淘回来的,看着封面倒是不太有印象。她纳闷地问:“哪种?”   江云翊不说话,但那眼中的笑意却叫人心生疑窦,百爪挠心似的, 非要弄个明白不可。   “给我看看。”温娇伸手, 江云翊却不给, 反而略挑了下眉, 继续有滋有味地翻看起来。   这德性,好似拿捏到了她什么短处似的?   温娇褪了鞋, 爬上暖塌,跪坐到江云翊身边,伸手要去夺他手中的书。   可江云翊早就有所准备,见她来抢, 索性坐了起来, 将手臂高举, 笑问:“抢什么?我还没看完呢。”   “爷是不是闲得慌?”温娇瞪着他,倾身去抢,“若是无聊, 自去翻你的兵书去,抢我的话本子看做什么。”   男人声音带笑,左右手将书扔来换去,就是不让她得手:“怎么?你看得?我就看不得?”   她几乎贴在他身前,刚沐浴完,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湿气,花香味萦绕在鼻息之间。   见她抢不到,像是失了耐心,转身要走,江云翊一下抓住她的胳膊,眸光微暗,低低地说:“好了,给你看就是。”   他放下拿书的手臂,却没有直接将书递给她,反倒是翻到了刚才看的那页,举到她面前,笑道:“看吧。”   书中文字清晰可见,讲得似乎是一对男女在屋中独处调情,说着说着就往床上歪。   满页皆是云翻被浪之前的污言秽语。   温娇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热度迅速涌上脸颊。   这是何时买的?她定时一时不察,才错买的,怎么……怎么偏偏就叫他翻到了呢?   “定然是随手取的,我、我没看过……”   她声如蚊呐,又急于解释,整个人都有些慌乱无措。   目光闪躲着,她伸手去抢书,这下,江云翊却是没有再抽手。   只是,当她的手刚碰上话本子柔软的书页之时,男人倾身靠近,突然低头,飞快地吻了吻她的唇。   酥麻之感从心脏席卷至四肢百骸。   手中的书,松松坠落在身前,落在她散开的裙摆上,被风一吹,发出哗啦哗啦的细响。   暖光摇曳。   他的眼眸幽深,像是烧着一把火。   呼吸尚还亲密地交缠着,他退离寸许,与她对视一眼,目光下移,又落回她柔软殷红的唇瓣上。   不同于那日醉酒一般来势汹汹,他今夜的神色显得格外温柔,眉目柔软,带着试探意味地一点点靠近。   温娇的手紧紧拽住裙摆,紧张得都冒出了一层汗。   心里慌乱如麻,双唇几乎相接那一刻,她下意识微微侧开脸,躲了一下,脸颊却红得几欲滴血。   如果江云翊再不管不顾地亲上来,也许她就再也没有勇气将他推开。   可是男人顿在远处,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脸上,低笑了一声:“我若再亲下去,是不是又要一掌将我劈晕了?”   声音微哑,与平时有些不同。   温娇微微一怔,倏而看他。   ……他记得劈晕他的事?这人果然、果然是在装醉的吧?   “你今日奔波了一天,也没能午歇,定然是困了。”江云翊笑,伸手轻刮了下她的鼻尖,翻身下塌,“去睡吧。”   温娇下意识跟着他一动,伸手拽住了他的衣摆。   江云翊一顿,转身看她。   两人视线对上,温娇却突然不知自己为何要拽住他,呐呐问:“……你去哪儿?”   “我回躺椅睡着,”江云翊故意靠近了些,声音低下去,“还是你愿意……”   他话还未说完,温娇就一下将手缩了回去。   她长睫轻垂,微微咬住红唇。   江云翊一笑,起身,自去铺床。   这一夜,温娇是听着那人浅浅的呼吸声入睡的,心里竟觉前所未有的踏实。   *   翌日,天光未亮。   温娇在迷蒙的睡梦之中,却觉有人坐到了床边,看了她一会儿,低头,温热的唇轻轻吻了吻她的眉心。   她神思混沌地睁开眼,慢慢辨认清楚了眼前的人。   “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她轻轻地问,带着还未睡醒的迷糊之感。   江云翊替她掖了一下被子,低声道:“陛下今日要去南安寺礼佛,命我带兵护送。”   他不会无缘无故同她汇报行踪,温娇一听这话,瞬间醒了大半。   “可是要安排他们父子相见了?”她正要坐起来,江云翊却抵住她的双肩,制止了她的举动。   “你睡吧,别起来了。”江云翊眸光温柔,带着一丝浅笑,“只是告诉你一声,不是什么大事。一应事情我皆安排好了,你无须担心,只要在家安心等我的好消息即可。”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定然是安排了不少,才能避过太后耳目,并没有那般简单。   温娇轻轻点了点头。   江云翊笑了下:“我走了。”   温娇急声道:“那你一切小心。”   她眸中的关切叫人心暖,江云翊又轻轻一笑,什么也没说,转身大步出去了。   他走之后,温娇也睡不着了,索性起来,学他那般,提着剑,去院中练了一轮。   清晨,空气清新,微带着凉意。   她却练出了一身薄汗。   当剑尖扫过花丛,无端想起,那日他用剑尖送花至她跟前的事。   她放下剑,忍不住站在原地,无声笑了笑。   春箩奉了干净的帕子上来,见她心情好,也跟着笑:“少夫人许久都未练剑了。”   温娇摸了摸剑身,微微一笑:“嗯,好像又回到了从前日子似的。”   从前那样无忧无虑,什么都不必担心的日子。   而这样稳定的、让她觉得安心的日子,都是那人给的。   尽管羞涩……也许昨夜她不该避开……才是……   想到此处,脸颊又红了红。   青露匆匆走近,见了温娇,又有些欲言又止。   温娇收剑入鞘,看着她笑了笑:“怎么了?有事就说罢。”   青露低着头,轻声回:“少夫人,银瓶过来了,在门前等着,赶走赶不走,说是想求见少夫人一面。”   春箩一听她的名字就皱眉,嘀咕道:“她最近倒是忙得很,四处周旋。”   温娇看向春箩。   春箩瞬间闭了嘴,懊悔之色浮上脸。   “她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温娇问。   春箩惴惴不安地看了一眼青露,青露便低头回道:“知道一些,院子里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丫鬟堆里头的事。”   温娇慢慢点了点头,往房中走去:“让她进来罢。”   她去换了身衣衫出来,银瓶已被请到了房中。   一见到温娇出现,银瓶便福了福身:“给少夫人请安。”   银瓶神色有些憔悴,但因生得好,让人见了,仍是有我见犹怜之感。   想起上辈子的事,温娇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江云翊喜欢她这样的么?   “银瓶姑娘不必客气,你是老太太身边的人,难得到我这儿走动。”温娇道,“快坐罢,不必站着了。”   “奴婢谢少夫人抬举,但于礼不合,奴婢站着说话便是。”银瓶垂着眉目,轻声说。   温娇本就是随口客气两句,见她不应,也不会再劝。   接过春箩递过来的茶,她轻抿了一口,问:“不知银瓶姑娘今日过来,是有何事要找我?”   银瓶这才抬眸看了她一眼:“请少夫人屏退左右,奴婢想私下与少夫人说。”   春箩蹙了眉,张口就要骂人,却见温娇抬了抬手,道:“你们下去罢。”   屋内服侍之人都一一退了出去,房门轻阖,光线就有些暗了下来。   但是外头日光仍是很好,温娇望了一眼窗外景致,笑了笑:“你有话就说罢。只一点,若是要我劝世子爷收了你,那你就找错人了,我早就说过,我做不了爷的主。”   她开门见山,如此直白,倒叫银瓶愣了愣。   两人对视片刻,银瓶低首,垂眸,忽然提了裙摆,慢慢跪下。   她做什么事都是这样不急不慢,不骄不躁的样子,怪道这些年,在老太太跟前如此受宠。   银瓶轻声说:“少夫人许是不知,奴婢家中也曾是官身,只因家中兄长获罪,牵连全家,这才被抄家流放。女眷或该贩卖至青楼妓院,可主案的大人与父亲有过节,便暗中使了手脚,最终,我们皆被判流放。流放也好,这样起码全家人都可以在一起。可我终究是想得是太天真了……流放之途,何止是辛苦,甚至连命都随时可能会搭上,偏还有那等好色之徒,日日如豺狼虎豹一般虎视眈眈。那年,我不过才十一岁而已。”   她顿了顿,眼眶已有些泛红。   “父亲、兄长本就带伤上路,在流放途中,病入膏肓,接连逝世。母亲为了保我,被人欺辱至死。”她闭了闭眼,“而我的苦难,结束于世子亲手将我带出泥潭的那一刻。若非他在边关之地救下我,我早已失了清白。当年的江家,远不如现下大权在握,可世子良善,因我苦苦哀求,他便托了长平郡主暗中打点,这才让我得以在老太太身边伺候。”   银瓶抬头看她,潸然泪下:“少夫人,奴婢爱慕世子多年,一心只想留在府中,留在他身边而已。奴婢不求别的,只求少夫人怜惜,给奴婢一个机会。少夫人既然无意于世子,又何必介意奴婢的存在?” 第54章 拒绝 我从不会因为爱一个人,匍匐到尘……   屋子里一时寂静无声。   泪眼婆娑之中, 银瓶对上温娇明亮平静的双眸,一时只觉好似被她看透了似的, 忍不住有些不安地略低下头去。   以她的推测,她如此做低伏小,温娇这种温柔性子,必然是不好再拒绝的。   可此刻,这种想法,却有些动摇了。   咣啷。   是茶盏轻轻放下之声。   女子娇软如蜜的声音轻轻响起:“银瓶姑娘,深宅大院之中, 我见得多了。通常说,自己什么都不求的人,到最后,反而是求得最多的。你要他的爱, 要他的怜惜, 这种事情本就是永无止境, 如何都不会嫌多的。”   银瓶张了张口, 温娇却微微抬手,制止了她的辩驳。   “我很同情你的身世遭遇, 但我先头所说,并非推脱之词。”温娇徐徐地说,“我确实做不了他的主。若他想娶你,我二话不说, 点头便是。若他不想娶你, 你就是求遍了这府内所有人, 也不会得到你想要的结果。实则,你心中很清楚,他对你是什么样的态度, 否则,以你的聪慧,不会单单避开他这条捷径,而从老太太,从长平郡主,从我下手。”   银瓶的手倏然拽紧裙摆,低垂的双眸之中,浮上些许痛色。   “少夫人,”她再开口之时,声音有些沙哑了,仿佛说的每一句都很艰涩似的,“您既看得如此通透,当知,即便我入了门,也不会成为您的威胁。您若是担心,我自可服下断子药,发誓此生都不会与您争抢在府中的地位。奴婢今日之所以跪在这儿,除了笃信少夫人心善之外,还有一点,便是觉得,奴婢与少夫人同样有着家道中落,日行艰难的际遇。说句僭越之话,我们之间总归是相似的……”   她话还未说完,温娇转脸又看了一眼外头天光,轻轻打断:“银瓶姑娘,还是请回罢。我要说的,已然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想在他房中占有一席之地,可自去找他,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好,只要他点头,我必不反对。”   温娇的目光从她脸上轻轻挪开,站起来,往外走。   路过她身侧时,她脚步微微一顿,忽而低声道:“我想,我与你还是不同的。不管从前还是现在,不管家世显赫还是一无所有,我从不会因为爱一个人,匍匐到尘埃里去。”   她说完,径直推门,出去了。   银瓶僵硬地跪坐在原地,怔怔落下泪来。   *   天幕低垂,繁星高悬。   本是静谧的街道上响起了马蹄之声,两道身影一前一后,骑着马儿奔驰而来。   江云翊的眼力过人,也正因如此,他在奔驰之中,也能骤然出现在巷口,似乎已久候多时的女子身影。   夜风吹过,将女子兜头罩顶的披风吹下,露出熟悉的脸。   “吁——”江云翊不得不急急勒马停下,避免马蹄踩踏到她身上。   马蹄高扬,落地之时,发出重重的踏响之声。   江云翊蹙眉,神色冷淡:“你可知方才那般,有多危险?我若不勒马停下,你定然没命!”   银瓶抬起一双水盈盈的眸子,与他的视线对上,慢慢屈膝,行了一礼。   “奴婢没想到那么多,只想着,能叫世子停下来,见上一面。”   李严这时也已跟了上来,见到她显然一愣。   江云翊高坐马上,低声问:“可是老太太出了什么事?”   “是奴婢有事要与世子单独说。”银瓶轻轻摇头,微垂着头,因夏日天热,领口不似冬日般捂得严严实实,这么一低头,便露出了一段雪白的脖颈。   李严转开脸,瞟了江云翊一眼:“世子,属下先行一步?”   他都准备拉缰纵马而去,江云翊却想也不想地淡淡道:“不必,你候着。”   “是。”李严目不斜视望向远处,心里却焦灼得很,好像一不小心撞见江云翊的风流韵事似的,生怕待会儿被“灭口”。   银瓶有些局促地站着。   深更半夜的,她不在府中安歇,偷偷溜出来,还特意打扮过一番,在回府必经之地等他。   江云翊不傻,如何猜不到她要说什么。   “若是其他事,就不必提了。”他垂眸看她一眼,“老太太疼你,是因为你向来懂分寸,可我看你近来,很是不懂分寸。若你不满意老太太为你择的婚事,也可自请出府,天高海阔,放你自由便是。”   “李严,带她回府。”他说完,也不等银瓶回应,勒马而去。   银瓶追了两步,泪水一下夺目而出,喃喃低语:“你就这般狠心……”   *   江云翊入门之时,温娇正歪在暖塌上,学着他昨日样子,手持着一本书。   只是她有些心不在焉,半天都没能翻过一页去。   直到男人骨节分明的手压在书上,轻轻将书抽走,她才恍然回神,眼眸微微一亮:“你回来了?怎么今日去了这般久?没出什么变故罢?”   她从暖塌上下来,跟着他,一叠声地问。   江云翊一身甲胄,正低头卸着,抬眸看她一眼,似笑非笑:“你难道不该先关心关心,我是否有受伤?”   温娇怔了怔,虽然见他神色如常,不像受伤的样子,但又怕是他故意忍着,一时有些慌了,急急上前两步,扯着他左右翻看:“你受伤了?伤在哪里?要不……先去请大夫……”   江云翊眸光微动,长臂一伸,一下将人揽到身前,紧紧抱住。   “你在担心我么?”江云翊唇角微翘,声音低低的。   “你又骗人!”温娇瞪他一眼,伸手推他,“撒手,我才沐浴完。”   江云翊一笑,拇指在她腰间摩挲了下,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今日到底如何了?”温娇实在关心,忍不住又催促他说。   江云翊一边继续低头将甲胄卸下,一边随口道:“你来帮我宽衣,我便告诉你……”   他本是故意逗趣她,话出口,自己也没放在心上,正等着她的拒绝。   哪知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咬住唇,轻步上前,手搭上了他的腰带。   女孩儿肌肤比旁人要白上三分,芊芊素手往他身上一搭,暗沉的色与亮眼的白相错,愈发惹眼。   江云翊抬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温娇飞快瞥他一眼,又垂下眸,脸颊微红:“你还说不说了?”   江云翊轻笑,低声道:“劳烦夫人了。”   这回温娇倒没对夫人二字说什么,不声不吭地帮他宽衣。   江云翊便简单说了下今日的情况。   陛下去南安寺祭拜,因身子不好,如今几乎是走三步喘几下。   因在祭拜途中,寺中出现一小群流民在门外滋扰,江云翊便出面去处理,点了一人领队保护陛下。   这人自然就是琼川了。   他的面容与她母亲其实是有几分相似的,尤其是笑起来,更是叫人一瞬间就产生了联想。   父子相认的过程,可谓水到渠成。   即便后来皇帝有所怀疑,江云翊也只是一口咬定,是琼川入了铁骑营,一心想要认回父亲。   他也是近来才知琼川身份,因知陛下思念殿下,这才斗胆让他们在此相见。   事情算不得多难,只是当初他为避开太后耳目,着实费了不少心思。   “等过些时日,陛下就会寻机会,将他认祖归宗了。”江云翊轻描淡写地总结陈词。   见温娇在笑,他也忍不住跟着笑了笑,“还有两件呢?”   他身着亵衣,就这么站在她跟前,摊开了手臂。   温娇拧过身去,脸颊微红:“听完了,不伺候了,爷自个儿动手罢。”   江云翊似乎又笑了一声,转身往净室去了。 第55章 表白 至始至终,我心里只有你一人。……   江云翊沐浴完出来, 见温娇坐在床边发呆,便叫了她两声, 她似乎还没听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缓步走到她面前,因身影高大,遮挡住了光,她才反应过来,抬头看他。江云翊伸出手指轻轻勾了勾她的下颌,低声笑问:“笑什么呢?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   温娇就这样望着他, 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半晌,摇头:“算了,没什么。你这些时日都忙, 早些安置罢。”   她话音甫落, 床微微一动, 江云翊坐到了她身边来。   温娇靠坐在床头, 江云翊就紧贴她而坐,侧过脸来看她, 眸光之中带着浅浅的笑:“有事就说,吞吞吐吐的,勾着我不说,我还怕你今夜睡不着觉。”   这可是他叫她说的。   温娇侧眸斜了他一眼, 手指把玩着锦帐的边角, 轻声道:“今日银瓶过来见我, 求我点头,让你纳了她。”   她说完这句,刻意顿了一下, 带着些许试探之意。   江云翊静静听完,神色未见波动,反倒直直对上她的眼,唇角轻翘,低声“嗯”了一声:“你必然是拒了。”   否则银瓶不会冒着风险,站在巷口堵他。   也许是他语气太过笃定,惹得温娇狐疑地看了他两眼:“你怎知我拒了?说不得,我还替你应了呢,毕竟是个温柔解语花,男人都不喜欢这样贴心的?”   江云翊一双眼眸黢黑,就这样定定看着她,仿佛能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嘴角泛起的弧度不减。   整日里就这样笑,也不知在笑些什么。温娇被他看得有些脸热,微微转开脸:“你看什么,我说得不对?”   他几乎想问,你是不是在吃味儿?   可是又有些不确定,本来想直言解释的话,临出口,却突然变了主意,低声道:“好像是有几分道理。”   一股无名火从心里噌地窜起来,温娇瞥了他一眼,抿唇:“世子爷心里既有了主意,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夜深了,我要歇了,世子爷也请罢。”   眼见她下了逐客令,他却坐在原处,岿然不动。   “这就完了?”江云翊笑,细细观察她的表情,“既然聊起来了,索性说个明白。毕竟是老太太身边的人,此事如今要如何解决,你是我夫人,总得告诉我,你的想法才是。”   温娇蹙了蹙眉,忽然觉得有些可笑:“那是你的事,我算不上什么正经夫人。那时我就说了,你要纳妾,我是不管的。既已约法三章,我不能只要求你做到,自己却逾规来管。”   她说得直白,但字字句句好像全是真心之言。   江云翊原本还笑着,这下却突然有种自己挖了坑给自己跳的感觉,她不按着套路出牌,甚至明确表明态度,自己不在乎。   在这段关系之中,他至始至终,没有找到得到她一颗真心的真实感。偏生最介意的,就是她态度里的“不在乎”。   唇边的笑渐渐淡了,江云翊盯着她看,低声问:“你此话当着?”   “自然是真的。”指尖掐进掌心,温娇望着地上一抹倾泻而入的月光,“你若喜欢,纳了她便是,我有什么资格来管。”   “你一点也不在乎?”   温娇抿着唇,不吭声。   若是丝毫不介意银瓶的存在,那就是骗人了。   实则,从今日见了银瓶,她就在意得很。   江云翊对宝真的态度,清晰地像是在她面前画了一条线。也正因为如此,她此前从未因宝真而感到烦忧。   可是对银瓶,她却拿捏不准,江云翊究竟如何想的?   有时候,处于微妙感情中的两个人,像是在做一场无声的博弈。   越是在乎,越容易患得患失。   “好,”江云翊声音微低,带着一丝赌气的成分在里头,“既然你已表了态,我这就去老太太处说个清楚。”   温娇一怔,抬头之时,江云翊已大步走了出去。   最近好像总是这样,谈到最后,不欢而散。   眼眸之中的光黯淡下来,温娇又发了会儿呆,见春箩悄步进来,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抢在她开口之前说道:“歇了罢。”   春箩见她心情不好,也不敢再说什么,伺候她歇下。   吹了烛火,退了出去。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除了她自己的呼吸声,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可是辗转反侧良久,压根儿就了无睡意。   一会儿想,他去老太太处表态,是去求娶银瓶罢?   一会儿又骂自己不争气,为何要想着他?男人三妻四妾,在这世道之中,总是寻常。他今日喜欢她,明日便能喜欢别个。   她一个重活一世的人,怎么还那么看不透。   她又重重翻了个身,这下平躺着,放弃挣扎。   只静静睁着眼睛,望着虚空中的某处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突然吱呀一声,发出轻响。   温娇呼吸一顿,望着一道暗影在黑暗之中挪动,若非对男人的脚步声太过熟悉,她定然会被吓一跳。   ……他还回来做什么?   温娇的目光跟随着他,仗着有锦帐遮掩,看得大大方方的。   男人坐到了躺椅上,脱鞋,合衣躺下。   一连串的动作很是流畅,他也尽量放轻了声音,但难免会制造出些许声响。   他躺了下去,也没盖被子,好半晌没动静。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心烦气躁,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对着床的方向,喊她:“温娇。”   他的声音一贯清冷,此刻又掺杂了些许不快。   温娇咬住唇,在黑暗之中,瞪他一眼,懒怠搭理他。   江云翊又叫了她一声,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似乎她已睡意沉沉,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可对方越是没事人一样,他心里越是不舒服。   他起身,去点了一盏油灯。   灯火如豆,照亮了一小方角落。   他举着灯座,缓步朝床边走近。   温娇心里突地一跳,吓得一下闭上眼,佯装睡去。   江云翊将油灯放到了一边,光线足以照亮床上的人。他掀帘,垂眸看她,又低声叫了她一声。   温娇僵硬着不敢动,紧张到心都提到嗓子眼。   也许,正是因为她太过紧张了,睫毛控制不住地细细颤抖,反倒叫江云翊看出了端倪。   他轻笑一声,满心郁闷忽然一扫而空。   温娇不敢睁眼,也听不到什么声音,可投在眼帘上的光线却时刻提醒着她,江云翊还在。   她心中正疑惑,忽然,被子被人拽了拽,一阵凉风涌入。   那人忽然上床,挨到了她的身边。   他的体温总是比她要高些,挨近之时,热度一路传递过来,叫人心慌。   她再也装不下去,一下睁开了眼,飞快地撑坐起来。   红帐低垂,两人的视线瞬间对上。   温娇呼吸急促,显得不太镇定:“你、你上床来做什么?”   江云翊似笑非笑地深深凝视着她,看着她白皙的脸颊一点点地泛红,急得慌乱无措。   “你我夫妻,同睡一处,有何不对?”   温娇瞪他:“谁跟你是夫妻,约法三章……”   她话未说话,他就稳稳接口,打断:“我反悔了。”   ……什么?   温娇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好半晌没找到语言,似乎对他明目张胆地毁约之举感到震惊。   唇嗫嚅了几下,她忽而低骂道:“无赖。”   被人骂了,江云翊反而微微靠后,曲起一腿,闲适地坐着,唇角翘着,跟着她一起骂:“对,而且还无耻。”   温娇瞪他:“登徒子!”   “臭流氓。”江云翊还是笑。   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温娇气得扭开脸,越过他翻身下床,“你不走,我走便是。”   她的脚才踩上鞋,还没来得及穿,那人长臂一伸,突然从身后将她紧紧抱住,声音贴着她耳后,低声响起:“别走。”   温娇去掰他的手,他就一把握住她的手,怎么也不放。   “我方才是去找老祖宗,将银瓶的事说了。”他声音低哑,温热的胸膛隔着薄薄一层亵衣,紧紧贴着她的背。   温娇不愿听,一动,他就抱得更紧。   “不是要收了她,”江云翊望着她生气的脸,低低地说,“是让老祖宗拿定主意,打发她出府罢了。”   温娇微微一怔,倏而转头看他。   “不要再将我推给旁人了,好么?”江云翊似乎被她这一眼看得心潮起伏,忍不住又靠近了些,呼吸相交之间,他低声道,“至始至终,我心里只有你一人。”   温娇被他紧紧桎梏在怀中,直至此刻,才生出些许不自在出来。   “你若是都没有资格管我,这世上谁还有资格?”   她侧开脸,微微咬住下唇。   江云翊的唇抵在她的额角,低语之中,带着难得的温柔:“君子之约,我从一开始就是骗你的。一切,不过是我想你嫁给我,而使的小手段罢了。”   他从未说过这些,温娇一颗心怦怦直跳,一刻也安静不下来。   江云翊让她转过来身来,眸光微暗,声音愈发地低:“我很喜欢你,从未有女子,让我如此牵肠挂肚。我生气,是因为你不在乎。我不要你的大度,不要你的贤惠,不要这些约法三章,我只要你在意我,”他的手轻轻捧上她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着,“你心里在意我么?”   温娇眼睫颤动,微微启唇,两人视线久久对视着,她小幅度地轻轻点了下头。   江云翊一下便笑了。   灯火摇曳,混着数不清的心跳声,让人连呼吸都急促了些。   他垂眸,一点点地靠近,唇即将碰上的间隙,他停了停,低声问:“可以么?”   哪有人这样问的。   温娇的脸烧得更红了,抬眸轻瞪他一眼:“不可以……”   男人一声轻笑,倏地深深吻了上来,哑声低语:“我不信。” 第56章 缱绻 他如海幽深的双眸之中染着一簇火……   他吻得实在温柔, 容易叫人沉醉。   温娇的手抵在他的胸膛前,因为紧张而微微蜷缩, 在他薄薄的亵衣上,抓出一道道褶皱。   红帐本是被江云翊松松挂起,此刻被窗外的风一吹,晃晃悠悠,垂落下来。   他紧紧抱着怀中人,往床上倾倒而去。   温娇喘息着,眼里蒙着一层水雾, 唇被他吻得殷红一片。   一豆灯火隔着红帐照入,周遭的一切愈发显得暧昧昏暗。   此时此刻,方有了一点真正洞房花烛之夜的感觉。   江云翊眸色幽深,垂眸看她。   女孩儿如墨般的长发柔顺地垂落肩头, 铺散在床上。   夏日里天热, 她穿的绯色薄裙又滑又薄, 如此推拉之间, 便已香肩半露,散发着漫不经心的美。   如同被人轻揉过一番的花儿, 真是让人觉得可怜又可爱。   江云翊喉咙快速滚动了下,拇指轻轻摩挲她的脸,低低地说:“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温娇长睫轻颤,对上他的眼, 只觉他如海幽深的双眸之中染着一簇火苗。   她不用去想, 已然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个什么模样。   他抱得很紧, 紧到温娇闭眼都能听到他急促的心跳,但他同时抱得很温柔,没有让她感觉到一丝不适, 甚至压上来之时,刻意斜着,将身体的重量挪了泰半出去。   这些细节,只要感知到了,就会让人觉得心尖滚烫。   男人或许不知道,女人往往是从这些琐碎到看不见的细节之中,去感受爱意。   纵然对即将发生的事,感到有些不安与害怕,可不知为何,却也含着半分的期待。   她缓缓伸出手臂,勾上他的脖颈,抬眸看他一眼,又羞涩垂下。   下颌微抬,红唇轻轻贴上了他的唇。   她从未有过如此主动的时刻,江云翊有片刻的怔忪,随即唇边的弧度加深,深深回吻过去。   窗外月色清亮。   花枝随着女孩儿娇软细碎的絮语而轻颤。   一夜缱绻,恍然如梦。   *   翌日醒来,她只觉浑身酸软无力。   外头日光打进来,亮得连红帐也遮掩不住,她蹙了蹙眉,这才迟钝地意识到此刻怕是已经很晚了。   腰上横着男人的手臂,温热,甚至捂得她出了一层薄汗。   往日里最早起身之人,此刻还睡着,薄薄的眼皮搭着,唇角抿出一道弧线,纵然睡着,他的长相依旧给人一种清冷疏离之感。生了一副凉薄却俊秀的脸,寻常人看了,定然会觉得他是个不解风情之人。   可是谁又会知道,私下里相处,他也会说甜言蜜语哄人,一双点漆似的眼一瞬不瞬地将人望着时,竟也会有深情与温柔流露。温娇唇角轻翘,伸出手指,在虚空之中勾画他高挺的鼻梁。   下一刻,原本呼吸沉沉的之人,忽然一下将她的手抓住,握入掌心。   他缓缓睁眼,低笑:“偷看我?”   温娇脸颊微红,抽了抽手,眼神游移:“谁偷看你了?世子爷今日的脸皮,怕又厚了三分。”   “是么?”他轻轻反问,眸光之中盛着笑,“那你摸摸看,是不是当真只是三分?”   他拉着她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   温娇对上他的眼,一下忍不住笑出了声。   江云翊也笑着,脸微微侧开,用唇轻轻啄吻她的掌心:“睡够了?若是觉得累,便再睡会儿。”   掌心被他亲得有些发痒,温娇缩了缩,轻声说:“还睡,都日上三竿了,怕是满院子的人都在议论呢。”   “我看谁还敢背后嚼舌根。”江云翊任由她将手抽回去,半撑起头,垂眸看她。   经过上回那件事,必然是没有人敢了。   但人家口上不说,心里定然也会奇怪的。毕竟平日里,他们二人起得早,作息几乎算得上规律。   她昨晚又哭又叫的,虽然声音细得跟猫儿一样,但到底心虚,怕被人听见。   想到这儿,脸颊愈发红了,忍不住打了江云翊一下:“就是有人议论,也都怪你。”   江云翊一下就笑了,伸手进被窝,替她按捏酸软的腰,从善如流地认错:“是,都是我的不对。”顿了一下,又低声问,“你可觉得好些了?要不要帮你上药?”   ……上药?   上到哪儿?   温娇怔一下,恨不得埋进被窝,一叠声地小声说:“不要不要,你快起来罢。”   头顶又是一声轻笑,他低头,轻吻了下她的额头,听话地掀被起身。   因屋内有窸窣响动之声,一直侯在外头的春箩与青露便轻轻敲了敲门,恭敬地低声问,是否要伺候洗漱。   江云翊穿好衣裳,随口应了。   丫鬟们便鱼贯而入。   春箩掀开红帐,见温娇拥被坐起,衣衫凌乱,露在外头的白皙脖颈上,有一枚浅色的吻痕。   主仆两人视线对上,温娇咬住下唇,脸颊泛红。   春箩既替她觉得高兴,又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地问:“少夫人,可要沐浴?”   昨夜虽然被江云翊抱去洗了一回,可这会儿确实又出了一层薄汗,她便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热汤备好。   温娇下床之时,甚至还有些站立不稳,若不是春箩眼疾手快地托了一把,她只怕还要滑坐到地上去。   跑进了热水之中,身后传来一身低呼。   温娇靠在浴桶上,转眸看她,轻声问:“怎么了?”   她素日娇软温柔的声音,此刻有些沙哑。   春箩眸中噙泪,指着温娇后背:“姑娘、姑娘身上好多……好多……”   她说不出来,但星星点点的痕迹,确实看着吓人。   也不是江云翊用了多大的力气,实则是她肌肤实在娇嫩,又比旁人都要白上几分,一点点儿痕迹压在上头,都容易显现出来。温娇红着脸,将身子埋入了水下一些,“没事的,你别嚷嚷,我不疼。”   春箩迟疑着点头。   沐浴更衣完出来,江云翊也已练完剑回来了。   两人一同用了早饭,因用得迟,合璧进来禀告,说铁骑营来人了,求见世子之时,他才吃了半饱。   江云翊神色微凝,放下筷箸,嘱咐温娇多用些,自己快步走了。   他是觉得她太瘦,又体弱,便爱叮嘱她多用些,可是江云翊一走,温娇吃了几口,也没什么胃口了。   饭好像总是要两个人一起吃,才觉得可口。   她去老太太院中坐了会儿,回来之时,书房的门依旧紧闭,里头传来男人们低声说话的声音。   想着他们是有要事相商,便没有再去打扰,自己拿了针线篓子,将那件未做完的玄衣拿起来继续做。   可眼见日头渐晚,她都用了午饭了,里头之人还是没有出,便有些担心。   她叫合璧去问,是否要备饭。   里头却只要了些点心,也没让人备饭。   什么急事,竟然忙成这样?连饭都顾不上吃。   等到日落西山之际,书房的门才终于打开,一群人从里面说笑着走了出来。   温娇站在长廊尽头,准备等他们离去后,才过去找江云翊,可人堆之中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神仙姐姐!”   温娇一怔。   那群人的目光也随之转到了她身上。   “见过世子妃。”若不是李严带头行礼,那群粗莽之夫怕是还没有认出,她就是当日女扮男装去铁骑营混了大半日的人。   这些人也算守礼,压下眼中的好奇之色,行完礼,就结伴赶紧走了。   倒是琼川留了下来,神神秘秘地将她拉至角落。   “……那个,神仙姐姐,”琼川欲言又止,“我实在没想过你说的帮我,竟然是这样。虽然三哥为人不错,但我总觉得你为我牺牲太多……”   他话未说完,温娇就笑着阻止了他。   “殿下瞎想什么呢?”温娇实在没想到他居然独自脑补了那么多,“我嫁给世子,自然不是单单为了你,虽然刚开始确实存了这个想法,但现在已然不同了。殿下不必觉得内疚,能够父子相认,相信你娘在天之灵也会高兴的。”   琼川神色微动,笑了笑:“神仙姐姐……啊,不,三嫂,多谢你和三哥对我的帮助,此生,我都会铭记。”   *   琼川走了以后,温娇端了点饭菜进去书房,见江云翊坐在案前,正对着一张舆图沉思。   “别看了,吃完再看吧,你就不饿么?”温娇走过去。   “我不饿。”江云翊拉她坐到身边,单手将人圈抱住,目光落在舆图上,“你看,这是漠北的舆图。近来漠北蠢蠢欲动,暗探来报,称他们有兵线暗中集结在边关附近。”   温娇抬眸看他,轻声问:“陛下的身子已坏到这个地步了么?”   江云翊片刻,点了点头:“眼下,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危机时刻,我准备上书陛下,派遣铁骑营先锋部队,先去边关布局。”   温娇蹙眉:“那领兵之人……”   “本该是我。”江云翊望入她的眼中,“可如今京中局势如此不明朗,有些难以脱身。人选之事,待我与父亲商量之后,再作定夺。”   他将温娇手握住,低声安抚道:“你别担心,万事皆有我。”   “我知道你想去。“温娇将头轻轻靠在他胸膛,轻声道,”收复失地,抵御漠北,一直是你的心愿。你不必顾虑我,且京中之事,如今既然陛下已经认回了琼川,往下的棋就很好走了。”   江云翊轻轻抚摸她的长发,望着舆图,久久没有出声。 第57章 夫君 这个人,是她的夫君。   江云翊思虑事情一向周全, 他不说话,温娇便知他还有其他盘算, 也不再说。   她从他怀中微微直起身来:“今日一整日你都未正经吃过什么东西,还是先用点饭先吧。”   经温娇这么一提,他才恍然觉得有些饿了,笑着点头。   将舆图暂时拿开,温娇将饭菜摆放在案几上,忍不住摇头道:“从前倒不知,你们议起事来如此废寝忘食。那些大人们, 还有殿下,也是跟着你滴米未进。来之时匆匆,走之时也甚至匆忙。可再怎么急,饭也得吃, 你怎么也没招呼他们先用顿饭再走?”   江云翊埋头吃饭, 闻言, 忍不住笑着转眸看她一眼:“我也不知, 你还有如此絮叨之时。”   温娇正拿着他的舆图细看,轻瞪他一眼, 微微侧过身去:“你现在就嫌我絮叨了,那我往后不管你的事便是了。”   自昨夜之后,总有看不见的温情旖旎,如水一般细细流淌在两人之间。她私下里这样的娇态, 愈发叫人看得心中微痒。江云翊笑了笑, 拿手指轻戳她腰窝:“不管?”   温娇举着舆图, 微微扭身避了避。   可江云翊像是玩上了瘾,一下又一下地往她腰窝处戳。   她那处向来是戳不得的,一戳准要笑, 此刻再也绷不住,一下子笑出声,抓住他的作怪的手指头:“好了好了,不跟你闹了,快吃你的饭罢。”   江云翊见她投降,这才收回手,专心地吃起饭来。   温娇也没有走,一直坐在他身边,陪他用饭,细细地去看手中这幅漠北舆图。   舆图绘制精良,看得出,是费了很多心思,才能如此完整的。   目光一一逡巡而过,她的注意力却忽然被舆图之中用朱笔标注的小红点给吸引住了。   其实,这幅舆图之中,也有多处军事要地,被他用朱笔轻点了出来。可偏就这一处,下笔较重,且所点之处又藏在大漠沙海之中,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   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问道:“这里是何处?”   江云翊看向她所指一处,眸光微顿,嘴角轻牵:“为何单单问这处?”   他这个反应分明就不寻常,温娇来了兴致,便将自己的观察说了。   江云翊眸中带笑,似有赞叹之意:“确实不是什么屯兵之地,只是此处位置特殊,我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曾误入过那里。你若见了,必然也会惊讶,大漠孤沙之中,居然还藏有一处隐秘洞穴,洞穴深入地底,里头竟有一汪暗池,藏着珍贵的水源。”   水在大漠之中,确实是稀罕之物。   温娇听了,也忍不住笑了笑:“你这舆图做得精致至此,怕是连漠北人也没料到,还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当地风貌吧。”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他年纪轻轻就能军功赫赫,靠的从来就不是运气。   江云翊眸光深邃,拿过她手中的舆图,在上头轻抚而过:“总有一日,我要夺回原属于我们大魏的故土。”   这样的江云翊,是温娇从未见过的江云翊。   他目光沉着,身上的传达出的坚毅与自信,让他好似整个人都在发着光一般。   温娇望着他,展颜一笑,目光之中荡漾的柔情是她自己也从未察觉到的。   这个人,是她的夫君。   往后,都会是。   真好。   *   翌日,老太太房中。   女子一身素衣,脚边放着行囊,正跪伏在老太太身前行礼。   她磕了三个头,直起身来,望着老太太,眸中含泪:“老太□□情,银瓶无以为报。一切皆是奴婢的不是,叫老太太失望伤心了。往后,奴婢定当日日诵经祈福,惟愿老太太身体康健。”   到底是在身边养了多年的丫头,老太太又一向视她如半个孙女儿一般,此刻眼眶亦是微红:“你这丫头脾气犟,不撞南墙不回头,我怎么就教不懂你呢?”   银瓶眼泪不断,哽咽之中,笑道:“全然是奴婢的不是,老太太已包容奴婢太多。”   从前她还有得选,江云翊发话之后,她便彻底失去了再选择的机会。   一再的试探逾规,若是其他丫鬟,早就被杖打发卖出去了。   她的身世来历,再加上在老太太身边的情分,到底和旁人是不同的,当年甚至连卖身契都是没有的。   眼下这般处理,说得好听,是放她出府,难听些,便是赶她走罢了。   老太太摆了摆手,按住额角,不欲再多说。   “老太太珍重。”银瓶又磕一下头,这才恋恋不舍地起身,抹掉脸上泪珠,往外退去。   往日里交好的小丫鬟们,好些都没有来送。   唯独碧洗扶着她出门,一路走,一路哭:“姐姐,是我出的馊主意,害了你。”   银瓶笑着抹掉她脸上的泪,温声道:“哪能怪你,是我自己一意孤行罢了。然则……”她顿了顿,眸光微微暗下去,“我也从未后悔,只是争不过,他的心罢了。”   “说到连累,此番,还是我连累了你才对。”银瓶愧疚地望着她,“若非因为我,你也不会被打发去做粗使丫鬟。”   碧洗摇头:“姐姐一向待我极好,说这话,就是生分了。”   银瓶握住她的手,扯了扯嘴角的笑,垂眸之际,又落下了泪来。   想她半生孤苦,因爱了一个不会爱她的人,今日落得个一无所有的下场,还连累了身边姐妹。   旁人许会笑她咎由自取,但她却自认无悔无愧。   她爱过,争取过,也许手段并不那么光彩,但他的目光也曾放在她身上,不是么?   迈出院门之时,恰好迎面碰上过来给老太太请安的温娇。   两人视线对上,温娇的目光落在银瓶背在身上的行囊之上,心里已有七八分了然。   沉默之中,银瓶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她微微一笑,垂眸,屈膝行了一礼,径直往另一边路离去。   见过她从前光鲜的模样,如今此景,怎能不叫人心生唏嘘。   温娇默默看她走远,低声问:“可知她离府之后,准备去哪里?”   青露在旁,看了一下温娇神色,见她不嗔不喜,神色平静,便回道:“听闻,是去投靠远亲去了。少夫人宽心,她今日这般,全然是怨不得旁人的。”   温娇也没再说话,收回目光,往老太太房中去了。 第58章 宫宴 “你从何处寻来的……野种……”……   过了几日, 宫中下了帖子下来。   适逢天沐节,皇帝大宴群臣, 君臣同乐,祈福国泰民安。   说来也是讽刺,这天沐节,是往昔过庆贺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而举办的庆典。可如今,漠北蠢蠢欲动,战争一触即发。   朝中之人, 大抵都是心中有数的。   只天下百姓,如今大部分还被蒙在鼓里,仍在喜庆地准备着筹办天沐节。   宫中下帖,所有世家女眷都在其列。   老太太自银瓶走后, 就病了一场, 这回只能告假不去。长平郡主领头, 带着府中女眷去往宫中赴宴。   温娇作为世子妃, 自然也是要去的。   宫宴设在御花园之中,早有宫人打点好一切。   她们来得早, 宫宴还未正式开始,必然要先去太后娘娘宫中拜见。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先去觐见太后。   入了太后宫中, 淡淡檀香之味飘散在空中, 人走在光洁如面的地板上, 发出哒哒的脚步声。   温娇双手交握,跟着长平郡主徐徐入内,盈盈拜倒在太后跟前。   太后带笑的声音, 在空旷的大殿之内响起:“都起身罢,不必拘礼。”   众人应“是”。   温娇抬眸,却见太后身边紧挨着一名紫衣男子,容貌与太后有几分相似,嘴角斜斜吊着,一副不羁散漫的模样。   观他年纪,似乎只比陛下要小一些罢了。   他的目光自下头站着的女眷身上一一掠过,经过温娇之时,略略顿了顿。   温娇连忙垂眸,将头埋低。   此人,莫非便是太后最宠爱的儿子,寰王……   是了,也只有他,才能在太后面前如此放肆而慵懒。哪怕是当今陛下,在太后面前,也没有这般亲昵。   太后转头,对着寰王道:“好了,此处皆是女眷,你也不宜久待。宫宴即将开始,你也去拜见一下陛下。”   寰王低头理了理衣袖,笑道:“好,听母后的,儿子告退。”   他站起来,大步朝外走去,只是迎面走过来之时,眸中带笑,视线还是落在温娇身上。   宫门在身后缓缓合闭,寰王收回视线,摸着嘴角,又无声笑了一下。   他抬脚往前走,内侍连忙紧跟在他身后。   可是没走两步,他却豁然停下,内侍急急刹住脚,因差点儿撞到他身上而后怕,额上出了一层细汗。   他略微挑眉,低声问:“方才站在长平郡主身边的女子,是何人?”   内侍小心翼翼地答:“回王爷,那位夫人乃是永安王府的世子妃。”   他久不回京,对这些闺阁女子自然是不熟悉的,但多多少少是听过江云翊成婚的消息,便不太确定地追问道:“可是温誉温大人家的千金?从前和江云翊那小子有过婚约的女子?”   内侍擦了下汗:“正是。”   寰王又笑了笑:“想不到啊,艳福不浅。”   他说完,这才不再追问,大步往前走。   *   宫宴开始之后,自有宫人引领,带着众人入座。   温娇跟着宫女走到较为靠前的位置,正有些踌躇,就见坐在长案前的男子回头,对她弯唇一笑。   温娇眼眸亮了亮。   江云翊拍了拍身边的座位,笑道:“快来坐下。”   宫里都是些不太熟悉的人,能跟在江云翊身边坐下,自然是最好的。   可是她观望了一圈,其他大多是女眷一排,少有夫妻同坐,便是有那么一两个,也都是一些德高望重的贵人。   江云翊知道她在想什么,索性站起来,牵着她的手,带她坐下。   “无碍,陛下不会在意这些的。”   他的手宽大温热,被他紧紧包裹住,手中的凉意渐褪。   温娇抿唇笑了下,但总觉得他们坐一起实在有些惹眼,若有似无地目光时不时地往他们这边飘。   想到此,她便有些脸热。   动了动手,她刚想把手往回抽回来,江云翊却一下用力拽紧了她。   温娇急急抬眸看他,小声说:“别人都看着呢。”   江云翊嘴角带笑,空着的右手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浅酌一口,低声道:“看不到,桌案遮着呢。”   被他这么一说,好似他们真在做什么坏事似的,温娇的脸又红了几分。   江云翊手掌微动,指尖撬开她的指缝,轻滑而入,转而与她十指相扣。   牵手的举动,在大庭广众之下,本就算得上亲密了,如今十指紧扣,掌心对着掌心,温度更直观地传递着,让人无法忽视。   内侍尖细地声音打破了现场的喧闹。   皇帝,太后先后入场。   众人连忙起身,再行跪拜之礼。   皇帝坐下,喊了一句“平身”,众人这才起身,重新入座。   他方才那句话,虚弱无力,早已不似当初在老太太寿宴上之时,说话那般中气十足。   温娇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   只见昏黄的灯火之下,他的脸色略显青白,整个人似乎瘦了许多,身上的龙袍穿着,也显得有些空荡宽阔。   她早已知陛下身子不好,但今日一见,却更清晰地意识到,他这副病体拖着,怕只是在熬时间罢了。   这副行将就木之态,实在看得人心惊。   她的手指微微一动,江云翊就用拇指安抚性地轻轻摩挲了下她的手背。   两人视线对上,江云翊眸光轻动。   温娇抿了抿唇,奇异地竟觉得安心了些。   “天沐节,君臣同乐,普天同庆。”皇帝举杯,“今日百无禁忌,畅饮即可!”   众人谢过陛下,举杯,同饮佳酿。   之后,内侍唱报,献歌舞。   一群舞姬,以扇遮面,小碎步迈行而入。   中间的红衣女子,身姿曼妙,在中央摆出姿势。   清幽的琴声骤然响起,叮叮咚咚,如水花溅上乱石,飞溅出绚烂的花。   女子随音而动,白羽扇面之后,先是露出一双动人的眼,旋转之后,羽扇打开,这才遮遮掩掩地露出了明艳夺目的脸。   此女子,正是一晚上也未曾露面的宝真。   她眉心画着花钿,红唇艳丽,愈发衬得姿容绝色。   从前,她与温娇并称为盛京双姝,也是有道理的。   寰王嘴角勾着,一边喝酒,一边欣赏美人,心情甚好。   宝真的眼帘微掀,目光落在江云翊身上,见他只垂眸喝酒,间或转头跟温娇低语,根本不看她,红唇忍不住紧抿。   一曲毕,宝真上前,口中说着一早准备好的贺词。   皇帝听了,似是高兴,叫人打赏了不少珍贵之物。   太后笑着说:“陛下赏赐真儿这许多的宝物,自然是好的,可是哀家却觉着,少了一样。”   皇帝眼眸微动,把玩手中酒杯:“哦?那依母后之意,朕还应赏赐些什么,才能叫真儿高兴呢?”   太后的目光落在寰王身上,继而又落在垂头,嘴角含着微笑的宝真身上。   “真儿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留在哀家身边,到底是耽误了她。”太后缓缓道,“不若请陛下赐婚,为真儿早日定下婚事罢。”   皇帝揉了揉眉心,低咳了一声,问:“母后向来疼爱真儿,今日怎提得如此仓促?”   太后牵唇笑了下,微微抬高下颌:“倒也不是心血来潮,只是今日天沐节,正适合公布喜讯。哀家意欲将真儿嫁给寰王,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此前以思念为由,召唤寰王入京,皇帝便知,没有这般简单。   她就定了的事,此刻拿出来问,不过是逼他顺着她心意罢了。   皇帝心中早有思量。   纵然心中有些不悦,下一瞬,他却还是笑了:“如此,也算良配。”   母子二人对视片刻。   太后转眸笑道:“你们二人,还不快谢恩。”   寰王出列,与宝真一块儿行礼谢恩。   太后举杯,脸上笑容愈盛:“今日有这般大喜之事,自当庆贺,来……”   她话音未落,皇帝忽然抬手,笑着打断了她:“母后莫急,真儿得觅良婿,皇弟得拥美人,自然值得庆贺。但……朕尚有一喜,还需公布,正好为此事,喜上加喜!”   太后微微凝眉。   皇帝目光微沉,扬声道:“朕尚为太子之时,侧妃琼氏,为朕曾孕有一子。可惜,此子却在宫乱之中,被人带走,消失数年。他的身上,到底流淌着我魏家血脉!朕日思夜念,皇天终不负朕苦心哀求,近日,终于让朕找回了他!”   在场众人脸色各异。   太后脸上的神色更是精彩,她似怒似惊,竟一下拍桌而起,斥道:“皇帝,此事攸关皇家血脉,怎可如此轻率断言?!”   皇帝却异常平静,甚至笑一下:“母后息怒,你见过他,便知。”   他转头唤道:“来人,请八皇子进来!”   外头很快传来脚步声,众人寻声望去,只见少年一身华服,眉眼带笑,快步走了进来。   若有当年的老人,自当认出,他这副容貌,与他母亲是有几分相似的。   若是细看,他的眼睛更是像足了陛下。   这样一个少年人,不管是容貌、年龄,全然对得上。   就算不滴血认亲,他们心里也都是信服的了……   太后身子摇晃了下,只觉他的笑实在刺眼。   她给了皇帝一个“惊喜”,意在逼迫他认清如今他已是强弩之末的形式,可是很快,皇帝反手一击,却叫她震怒交加。   她按着绞痛的心口坐下,颤声道:“你从何处寻来的……野种……”   野种二字,她几乎说得咬牙切齿。 第59章 阿娇 他垂眸,一下吻住她的唇。……   “母后慎言!”   皇帝因为勃然大怒, 额角青筋突出,他胸口剧烈喘息着, 似乎是透不过气来。   内侍总管恐慌地喊:“来人,快传太医!”   琼川急忙道:“父皇息怒!”   皇帝闭了闭眼,招手让琼川上前,紧紧攥住他的手,哑声道:“川儿乃朕血脉,如今既已找到,必然要认祖归宗。若有异议者, 自到朕跟前来说!当年宫乱之事已不可溯源,但到底真相如何,朕心中清楚得很!也万望母后,不要逼人太甚!”   这些年, 太后与皇帝之间的关系虽然极差, 但却始终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从没有像今日这样撕破脸的时候。   也许是皇帝身体日渐枯朽, 也许是他找回了一直惦念不完的亲生骨肉, 如今竟连这最后一丝脸面也不愿再维护了。   宫宴不过才开了个头,就已不欢而散。   太后脸色铁青, 拂袖而去。   皇帝咳嗽不止,转而回宫中,由太医诊断。   虽则下了令,让他们自行饮宴, 但此刻哪个不要命的, 还敢在此高歌庆贺。   于是, 各自都找借口散了。   江云翊正要带温娇离去,内侍却急急寻了过来:“世子,陛下召见您与永安王前去觐见。”   “知道了, 我稍候便去。”江云翊点了头,在人群之中,寻到了父亲江略的身影。   两父子遥遥对视一眼,江略示意他跟上,便先随内侍去了。   温娇道:“那我先随母亲回去。”   江云翊垂眸看她,替她将被风垂落在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低声嘱咐:“去罢,我很快就回来。”   温娇微微一笑,点头应了。   江云翊这才大步往江略那头追去。   四散的人群开始往宫外走。   温娇正要跟上,一个宫女款步上前,挡住了她的去处。   “奴婢见过世子妃,世子妃留步。”   那宫女看着甚是熟悉,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啊对,是宝真县主贴身服侍之人。   温娇顿住脚步,平静地看她:“不知有何事?”   宫女笑道:“今日宫宴散得早,宝真县主请了一众姐妹到湖心亭小聚,也请世子妃赏脸移步。”   这分明就是鸿门宴。   温娇看着她,微微一笑:“多谢县主邀约,但今日我身子有些不适,如今正头疼得紧,改日再来拜会县主。”   她转身要走,那宫女却骤然慌了神。   “世子妃,县主盛情邀约,您若是不去,还请亲自去说,奴婢可不敢传话。”   温娇脸上的笑容微微敛住,眸光冷下去:“让开!”   被她气势所震慑,那宫女怔了怔,下意识收回了拦住她的手臂。   温娇径直越过她而出,走出数步,却骤然停了下来。   宝真仍旧一身红衣,斜着眼睛,淡淡看着她,红唇勾出讽刺的弧度:“有些时日没见了,想不到温姑娘自打当了世子妃,就连这周身气度也都不同了。”   温娇微微一笑,平静地望着她:“县主说笑了,今日我确实不太舒服,无法赴约,还请县主体谅。”   宝真缓步走近,目光直直落在她的脸上,脚尖对着脚尖,她几乎逼至面门,但是温娇却没有丝毫畏惧退让。   宝真猝然笑出声:“听闻你这些时日干了一件大事,连老太太身边最为得宠的银瓶都给赶出了府。想来,我倒是佩服你的,当年人人都称赞你琴棋书画样样出众,说你才情过人,可江云翊是因着你的才情才看上你的么?可见,他们都看错了,你最厉害,可不是才情……是勾引男人的法子。”   两人视线对上。   温娇保持着温柔微笑,不喜不怒:“那又如何?不知县主,如今是在为银瓶抱不平,还是为自己泄愤?”   这就是在说她,输不起,就在这里乱发脾气么?   宝真一双眼猛地烧起了火:“你……!”   “还未恭喜县主,今日觅得良缘。”温娇唇角微翘,“我就不在此打扰县主雅兴了,先行告辞。”   她绕过宝真,直直往外走去。   那些宫婢却将去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温娇笑:“县主,今时不同往日,我好歹也算是个世子妃,若是在宫中出事,只怕太后脸上亦不好看。”   宝真转身,盯着她的背影,冷声道:“你不必拿姑母来压我,此处也不是你们的永安王府,你在宫中出事,与本县主又有何干系?谁还能为你作证不成?”   她说得确实没错,如今宫宴里人群已散,没有人可以作证。   宝真在宫中自来呼风唤雨,若事后再颠倒黑白,也很难叫人寻到证据。   可温娇却也不是个束手就擒的,实在不行,她打闹了一番,这些宫女自然都不是她的对手。   若是声音大了,还能引来侍卫,宝真便不敢如此猖狂造次了。   两个身强力壮的宫女围上来,温娇藏在袖中的手,暗中蓄力,眸光微沉。   可未待她出手,一道清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来:“阿娇,我找了你许久,怎么你还在此处?”   不止宝真怔住了,就连温娇也怔住了。   江云翊去而复返,正立在不远处,目光落在温娇身上,轻轻招手:“快过来,该回去了。”   宝真盯着江云翊看。   温娇一步步往江云翊面前走,众人见宝真没有说话,也不敢再拦,纷纷让开了一道路。   尚有几步才走到江云翊面前,他却突然伸手,将她的手牵住,“往后入宫,还是叫春箩跟着你,你孤身一人,总是叫我不放心。”   他低声嘱咐,神情温柔。   宝真就这样盯着他看,心里的不甘与怒气骤然又如浪一般掀了起来。   她倒不见得是有多喜欢他,当初,不过是觉得他是身世、样貌、才干,都足以与自己匹配。   可她主动选择不要这场婚事是一回事,被江云翊寻了借口放弃这桩婚事,又是另一回事了。   怎么?她有哪里比不上温娇这个身份低微的贱人?   江云翊终于抬眸看她,却疏冷地说:“承蒙县主看顾,内子许久未入宫,有些迷路了。我这就带她离宫。”   他一番话给了宝真台阶下,宝真咬牙,却也无可奈何。   她能在无人之时,对温娇下手,是因为她娘家势弱,便是有江云翊撑腰,若是出事之时,没有人证物证,江家也很难再追究。   可如今江云翊在现场,那就不同了。   他到底是世子,江家手上的兵权连太后都要忌惮。   宝真忍了忍,脸色不虞地说:“那世子可要好生看顾了。”   江云翊淡淡牵唇一笑,牵着温娇的手,大步走了。   人已离去。   宫宴上只有她们的身影。   宝真骤然失控,低下身去,将桌面上的佳肴美酒全部拂落在地!   为什么,为什么她可以嫁给江云翊?!   而自己则要被姑母逼着,嫁给那个一无是处的老色胚,寰王!   这叫她如何甘心!   *   马车摇摇晃晃。   一路出了宫门,往永安王府的方向而去。   温娇转眸看着江云翊,笑了笑:“你不是要去觐见陛下,怎么还有空回来寻我?”   江云翊始终握着她的手,此刻轻轻揉捏着,低声道:“是大嫂在外久候,见你一直没有出来,母亲又耐不住等你,先行走了,她这才派人去知会我一声。”   他顿了顿,握住她的手紧了紧,“也幸而,她派人通知了我。”   温娇心中微暖:“我没事的,怎么样也不会叫自己吃亏。”   江云翊抬眸看她,眸中微微带了笑:“在别处也许不会吃亏,在宫中,就未必了。你看,就连皇后、贵妃,在宫中都要礼让她三分,你就便知,太后对她的宠爱有多深了。”   温娇想了想,抱住他的手臂,笑起来:“那我有你,也不怕。”   两人紧紧挨靠着,她全然表现出一副依赖、信赖的样子来,眸光晶亮,娇态可人。   江云翊看得心头微荡,忍不住也是一笑。   因她抱着他的手臂,马车荡动之时,总是会不经意地触碰到一片柔软。   江云翊喉咙微滚,转开视线。   偏生温娇还没察觉到什么,偏头看他,轻声问:“你方才,在宝真面前叫我什么?”   江云翊掀开车帘,往街上景色,有些心不在焉:“什么?”   温娇跟他说话,说了几次,他还是没有转过头来,便有些生气。   “能不能认真说话?”温娇轻瞪他的后脑勺一眼,“外头的景致就这般好看么?”   她伸手,竟捧住江云翊的脸,将他的头转了过来。   车内光线昏暗,他的眸光却前所未有的幽深。   吹徐徐吹入,他的手指微收,车帘落下,光影便更暗了。   温娇似有所觉般地松开手,刚要往后退,江云翊却忽然轻笑了一声,一把揽住她的腰,将人整个贴到身前。   呼吸缠绕在一块。   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暗哑:“我叫你阿娇……或是,你喜欢我叫你别的?”   他偏头,凑到她耳边低唤了一声。   温娇听得脸颊滚烫,愈发不知所措。   双手用力抵住他靠近的胸膛,又羞又恼又急,压低声音,小声道:“你……你干什么呢,这还在车上。”   “你倒知道,”江云翊凑近,黢黑的眼盯着她看,“知道你还惹我。”   他垂眸,一下吻住她的唇。 第60章 变故 若你今日应了,他日江家便有摄政……   他这就算是恶人先告状了。   温娇自然是没有觉得自己哪里有故意招惹他, 不是正好好说着话么。   他自己想歪了去,倒还赖上她了。   可她鼻音里发出的抗议声被吞没, 他就这样压着她,不知吻了多久。   直至到了永安王府,她衣衫都已然被压出折痕,更别提,唇色殷红,甚至微微有些红肿,一看就与平日子不同。   进了屋, 江云翊也没让丫鬟们入内伺候,把人全部都打发走了。   温娇见他关了门就想跑,两人隔着圆桌对峙。   “我……我要沐浴,”温娇眼神闪躲, “你叫春箩进来。”   江云翊施施然走到圆桌边, 笑望着她:“不必叫春箩了, 我伺候你?”   温娇哼了一声, 上下扫视他:“你可知你现在这副模样像什么?”   “嗯,像什么?”江云翊好整以暇地绕过圆桌, 往她身边走。   温娇一见他走近,连忙也跟着绕,一边躲,一边说道:“你像色中饿鬼……简直……简直……”   简直叫人害怕。   她话未说完, 哪知江云翊故意做出往左走的架势, 骗她绕着圆桌往右跑。   等她跑出几步, 却忽然一个箭步,挪移到温娇面前,一把将人抱住。   “啊……”   她低叫一声, 气得打他。   “你耍赖!”   江云翊笑:“这叫兵不厌诈。”   他垂眸,低下头,想去亲吻她。   温娇却吓得一下捂住嘴,摇头:“不行不行,不能亲了,再亲明日就不能见人了。”   江云翊被她逗得想笑,忍不住逗弄道:“那你如今算是在告饶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更何况,现在这个时候,他是恶狼,她如绵羊,再不顺着他,吃亏的必然是她。   温娇重重点头,哀求地望着他,娇声道:“我认输,我求饶,今夜且放过我罢。”   自打他食髓知味,这些时日可没少折腾她。   浑身骨头都要散了,便是再欢愉之事,她也想歇一两日。   美人在怀,又娇声娇气地向他求饶,江云翊便是再硬的心也要化了。   可偏生此刻暖光映照之下,气氛太好,叫他有些舍不得松开手了。   他望着她,眸光微动,又问了一句:“那……你这是在向何人求饶?”   温娇怔了怔,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他的意思,脸颊瞬间红透了。   她微微咬住下唇,双手抵住他靠近的胸膛,小声地唤道:“夫君。”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如羽毛轻拂过耳边。   江云翊不知怎的,分明是极为寻常的一句称呼,自她嘴中低唤出声,便有了一种被认同的感觉。   他本来应该放过她的,可这时,眼眸却瞬间幽暗了下来。   将人一下抱至圆桌上坐下,他吻上她的唇,又辗转吻下去。   烛火摇曳,两道人影相叠。   远远的,只听到女孩儿又恼又羞地低骂声:“你说话不算数……”   男人一声轻笑,将她的抱怨全然堵在了唇中。   *   宝真县主赐婚寰王的圣旨,是跟着八皇子认祖归宗的告示,一同下达的。   此刻,太后宫中。   宝真跪趴在太后膝间,长发散下,望着窗外景色发呆。   太后拿着玉梳一下一下地替她梳着长发,神情温柔而宠溺:“我家真儿天生就有倾国之色,瞧这长发如缎,真真是叫天下女子都钦羡不已了。”   宝真眼角轻轻滑下泪珠,她低低说:“姑母,真儿舍不得离开您,您别让真儿嫁了。我就想一辈子都陪在您身边。”   太后梳头的手微微一顿,放下玉梳,伸手将她的下颌抬起。   太后嘴角始终勾着笑,轻轻将宝真脸上的泪珠擦拭,她低声道:“真儿,姑母也舍不得你,可是寰王如今势单力薄,最缺的……就是兵权。你若嫁过去,就能助他一臂之力。”   她父母虽然早逝,但却留下了陇西精卫。   陇西精卫消失书年,世上之人,知之甚少,皆以为他们都解散了。   唯有太后知晓,这些陇西精卫受她密令,仍在日以继夜地在操练,如今就藏在龙城之中,人数虽然不多,但其实力却足以与江家的铁骑营相抗衡。   掌控陇西精卫的令牌虽然在太后手中,她却无法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豢养私军,唯有将宝真天高地远地嫁出去。   宝真才能代替她,名正言顺地接掌她父母留下的兵权。   这就是她刚开始,其实不太愿意,将宝真嫁给江云翊的原因。   但她是真心疼爱宝真,这些年,将她当作亲生女儿一般对待,见她一心想嫁江云翊,也是想过要成全的。   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既然这段缘注定成不了,若是将宝真嫁给寰王,待日后寰王登基,宝真甚至能高坐皇后之位。   太后实在想不出,这样安排,有何不好?   且有宝真在寰王身边出谋划策,她总归是要安心些的。   这些道理,太后没少跟宝真说。   宝真似是理解了,又似是仍心怀不满,但随着出嫁的时日渐近,她倒是显得平静了不少。   像现在这般,听了太后的话,她只是轻轻扯了下嘴角,“真儿明白的。”   她重新挨靠在太后膝间,原本平静的双眸之中却渐渐显出怨恨之色。   她自然是明白的,明白在姑母心中,她始终不过是一枚棋子,姑母只一心想着,要扶持她那个草包儿子登基,却从未为她考虑过,她若嫁过去作续弦,是否会不幸福?!   寰王的年纪,大得都能当她爹了!   简直是癞□□,想吃天鹅肉!   宝真的手一下一下攥紧了垂落的裙摆。   ……陇西兵权?   这本就是她的东西,待她取到令牌,便再也不必受人桎梏。   她闭眼,眼角又落下一滴泪。   *   宝真出嫁之日,全城都沸腾了。   十里红妆,万人送亲之队。   喜庆的吹弹之声,一路从皇城蔓延到盛京长街。   街道两旁都挤满了人。   宝真高坐在红娇之上,由八个高状的男子抬着。   纱帐低垂,她的脸若影若现地隐藏在冠珠之后。   温娇站在醉仙居二楼,从窗户口往下看,百姓们的欢呼之声不绝于耳,宝真的红轿从眼前缓缓经过。   春箩在旁,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说道:“终于送走了这尊大佛,往后,少夫人就不必再受她的气了。”   温娇手扶在窗边,直至红轿走远,她才低声道:“只怕她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不过,那确实是往后的事了。   眼下,走好自己的每一步,才是正经之事。   *   江云翊最终没能去成漠北。   京中局势不稳,父子二人,终须要留一人镇守盛京。   于是,商议之后,永安王江略上书陛下,主动要求回边关,随行的,还有李严。   因不久之前,漠北才派遣了小支队伍,在边关试探性地发动了进攻。   这等挑衅之举,已然不能坐等下去。   朝中主战派与主和派的争吵,如潜藏在平静水面之下的暗礁,随时都可能一碰即发地爆发大规模的势力倾轧。   这艘船,随着皇帝身子越来越不好,迟早面临着分崩离析的局面。   江云翊私下里,见过皇帝,他已然有些神思恍惚了。   可他依旧撑着一口气,似乎只是为了帮他儿子站稳脚跟。   与江云翊面谈的话题之中,十有八九都会提及琼川,皇帝始终心怀愧疚,几度拉住江云翊的手,虚弱地说:“朕命不久矣,当初下毒之人,虽已服毒自尽,再难查出踪迹,可……朕心里一向清楚,这个想要朕命的人,是谁……”   他苦笑一声,喘气声如拉风箱,一下一下地抽着气:“母子、兄弟,走到今日这一步,皆是皇家宿命。这个高高在上的位置,谁都在抢,谁都想坐……朕原想护着川儿,看他也娶妻生子,可惜……可惜,等不到了,我快要下去见他母亲了。无咎,你……你是朕信任之人,既然,你愿意带着川儿来见朕,证明,你并非偏向太后一脉。往后,他的荣辱性命,朕全然托付于你,望你……望你护他周全……”   “太子性善,可惜优容寡断,非明君之选。若将江山托付于他,他迟早,会被太后一脉吞噬殆尽,则我大魏江山,外戚专权,危矣!川儿年纪虽小,但已懂容忍等待,是个心性坚韧的孩子……朕、朕欲将大魏江山托付于他,若你今日应了,他日江家便有摄政之权。”   皇帝实在是想得十分周全了。   琼川到了最后,也生出了几分父子亲情出来,日夜在他身边照料,未离寸步。   老来终于寻回亲生骨肉,还是他最爱的女子,与他生下的孩子。   他实在是有些偏爱的。   江云翊出宫之后,深深吐出一口气。   他骑马而来,正准备翻身上马,忽然,远处奔至快马送讯的小兵,脸色青白,身上甚至染有血迹。   江云翊神色一凛,复而跟着重新入宫。   踏入皇帝宫中,只听小兵喘息着报道:“禀陛下!边关战事告急!漠北骑兵凶悍,兵分三路,如今已接连夺下关地、梵谷、连泽三城!主将……主将永安王身受重伤!”   皇幔之中,皇帝颤抖着伸出一双手,声音嘶哑:“你……你说什么!”   他话音甫落,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江云翊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一下攥紧了拳头。 第61章 出征 “你带我一同去可好?”……   江云翊从宫中出来, 夜色已深。   他先去拜见了老太太,深聊了许久之后才出。老太太历经风雨, 是个扛得住事的,骤然听到永安王江略深受重伤的消息,脸色沉凝,却未见多少慌乱,细问了下伤情,又问江云翊后续的打算。   江云翊也未作欺瞒。   大魏与漠北如今战事胶着,已连失三城, 他不可不去。   明日一早便受命出征,赶赴边关。   “我这里倒是没什么,你不必挂怀。此番漠北集结各部攻打边关,来势汹汹, 怕是不肯善了。此战艰险, 你须万事小心, 保重自身。见到你父亲之后, 更要劝他,不可逞能, 方能再图一战。”老太太嘱咐道。   江云翊颔首:“孙儿知道,必定好好看顾父亲。”   老太太缓缓点头,目光柔和之中带着忧色:“你去罢,临行前, 去见见你母亲。”   江云翊应了, 从老太太居所出来, 又去了长平郡主处。   他的母亲,平日里冷淡高傲至极,看似对永安王漠不关心, 然而此刻听到消息,整个人呆立原地,默默垂泪。听到他明日也要出征,担心不已。江云翊好一番宽慰,叫人点了安神香,陪她入睡之后才悄步退了出来。   一番应对,人颇觉疲惫。   回了院中,见屋内灯火通明,心中微暖,走到门前,低声问守在门前的青露:“少夫人还未睡?”   青露露出笑容:“爷久久未归,少夫人说要等您,便一直撑着睡意在屋内看书呢。”   江云翊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一团暖光之下,他的小妻子一只手半撑着下颌,另一只手轻轻搭在书页人,人却闭着眼睛,昏昏欲睡的模样。   春箩站在一旁,拿着蒲扇轻轻替她扇风,见到江云翊进来,刚要行礼,便见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抬手让她退下。   春箩抿住唇边笑意,福了福身,悄步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他们夫妇二人。   江云翊走近,目光柔软下来。   见一缕碎发吹至她的红唇边上,便伸手,轻轻帮她将那缕碎发拂开。   指尖碰到她温软细腻的脸颊,爱怜地轻轻蹭了蹭。   温娇似觉瘙痒,也抬起手来往脸颊上摸了摸,刚好触碰到江云翊未来得及收回的手,一直闭合的眼皮子微动,人就慢慢醒了过来,眼神由迷蒙转至欣喜,“你回来了?可用过饭了?”   江云翊低声嗯了一声,又轻蹭了下她的脸颊,轻声道:“困了便去床上睡罢。”   温娇笑着摇了摇头,闭着眼睛靠向他的怀中,伸手圈住了他的腰,“我等你一起。”   密爱浓情,江云翊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将人横抱起来,走到床边放下,他低下身来,吻她额头,眉心,鼻尖。   温柔的吻如雨般落下,最后吻住她的红唇。   温娇闭着眼睛,眼睫细细颤抖着,双臂柔顺地圈住他的脖颈。   今日的江云翊有些不一样,至于是哪里不一样,她一时又辨不清楚。只知他分外的缠绵,甚至一遍遍地哄她唤他“夫君”。夫君二字,叫得顺了,也并未如初时那般难以开口了。   温娇滚烫着脸皮,柔顺依之。   换来的,自然是他如荒野之火般的回应,烧得人神智混沌,只能被拖拽着沉入其中,再也想不起其他。   末了,他亲自抱她去沐浴,洗净之后,相拥而眠。   温娇很累,累得连根手指头都不愿动弹,可舒服地蜷在他怀中,又深觉安心甜蜜。   正昏昏欲睡之际,却听他低声道:“我奉命领兵驰援边关,明日一早,须得动身。”   他的声音沉郁,温娇一下就睁开了眼,睡意去了大半,仰头望他:“可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江云翊将事情说了,温娇怔忪片刻,扯住他的袖口,神色认真地说道:“你带我一同去可好?”   “胡闹!”江云翊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眉头紧蹙。   温娇一下扑入他怀中,紧紧不放:“我实在是担心……此战不易,我在你身边,绝不会是拖累。我打小习武强身,亦不怕吃苦,跟在你身边,多少能照顾你一二。”   在温娇的记忆中,前世江云翊也有因漠北来袭,奉命出征,可那一战却死伤惨重,他甚至没能回来。   而她那个时候,因父亲私下入京与太子殿下见面,密谋篡位之事被揭发,整日里奔走求情,欲见父亲一面。根本没有多少心思去关注江家的事,只记得当时永安王府愁云惨淡,大街小巷亦有流言窜出,只道是江云翊怕是已身死漠北。   她的声音里有细细的颤抖,透露着她自己也压抑不住的害怕。   江云翊许是察觉到了,心头微软,轻轻抚摸她的背,安抚道:“ 你须对你夫君有信心,不会有事的。再说了,此次陛下力压求和派,嘱我带兵二十万前去支援,再加上父亲手中尚有十万精卫,如此一来,两方兵力旗鼓相当,何以惧之?此番,漠北人休想再进我大魏国土一步!”   他深邃的眸中泛着冷意与即将面对大战的隐隐期待之色。   温娇闭了闭眼,便不再劝说。   她方才在神思激荡之下,一番妄言,他不答应自是最正常不过。   江云翊亲吻她的额头,轻声问:“怎么不说话?不相信我?”   温娇轻轻摇头,娇声软语:“我自然相信你的本事,只是漠北人狡诈,对此多有担心罢了。因而多嘴一句,万望夫君能谨慎行事,深记穷寇莫追四字才是……”   她少有如此叫他夫君之时,江云翊将人抱得又紧了些,低声应了,又哄她:“快睡吧。”   *   睡了没多久,晨曦未露,江云翊就轻手轻脚起了身。   可这一夜,温娇虽然闭着眼,但几乎是没有怎么睡着的。这会儿,身边人一动,她就有所察觉,睁开眼看着他。   两人对视一瞬,温娇轻声道:“我服侍你穿衣。”   简单的洗漱之后,温娇屏退下人,亲自取了战甲,帮江云翊换上。   她的神情平静却认真,江云翊的目光久久落在她的脸上,喉咙滚动,几番想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待到温娇重新绕回他身前,低头帮他整理束带,他忍不住一下将她温软的手握住。   温娇怔了怔,抬眸看他,露出一笑,竟是踮起脚尖,轻吻了下他的唇。   “此番漠北贼寇,趁虚而入,吞我中原天下之野心不息。天道昭昭,我大魏儿郎必得护佑,夫君定能……凯旋而归!”   她的眼眸之中光华流转,铿锵的字句狠狠敲入江云翊的心。   他神色微动,猛地将人拽住怀中,深深吻了上去。   亲吻缠绵了许久,几乎就在温娇快到喘不气之时,他才将人放开,低声道了一句:“等我回来。”   他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身姿挺拔,消失在门口昏暗的暖光之中。   温娇没有再送,听着脚步声远去,出神站了许久。   ……这一世,许多事情都改变了,也许是她多想了。他此去,应当不会有事才对。   这般反复安慰着自己,温娇一颗心这才稍稍安定下来。   江云翊去拜别老太太、长平郡主,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带兵出发了。   京都城门开,列列黑骑随他驾马飞驰。   眼见尘土飞扬之中,黑骑已走远。守门的军官,眸光微沉,豁然转身,一边扬声吩咐关闭城门,一边快步往城内走去,招手换来小卒,低声耳语两句。   小卒领命而去。   薄薄的日光从云层之中透出,京都笼罩在浅金色的光芒之中,如沉睡未醒的巨龙。   *   过了没多久,朝中传来消息,说是太子被陛下训斥,并被罚禁足东宫三个月。   至于被训斥的理由,宫内倒是掩盖的严严实实。   江霁明着人打探了一番,这才从近旁伺候的宫人口中,套出些许消息。   宫人言,太子买通了为陛下诊脉的御医,日日询问病情,这事被陛下知道之后,气得怒火攻心,斥责太子目无君父,其心可诛。   太子跪于皇帝面前,痛哭流涕,自辩此举只是出于对父亲的关爱之心。   真相如何,到底是没有人关心了。   众人能察觉到的,只是朝中局势愈发紧张,如紧绷之弦,不知何时就会断裂,引发出种种难以预测的变数。   而此时此刻的东宫,灯火通明。   一声瓷器碎裂之响,从寝殿之中骤然响起,紧跟着,是太子气急败坏的声音。   “孤事亲至孝二十余年,竟也比不过一个身份来历不明的野种?!”   太子妃疾步上前,急急安抚道:“殿下慎言,当心隔墙有耳!”   太子冷笑一声:“孤这太子之位当初得来本就勉强,如今眼看就要保不住了,说什么,又有什么打紧?他也不是第一天嫌我没本事,没有这次这件事,迟早,也会被废。”   太子妃一下红了眼圈,哽咽道:“殿下,不若去信,秘寻温大人入京,有他在身边出谋划策,倒是比府中养着的那群酒囊饭袋要好得多……等解了今日之围……”   她的话尚未说完,太子竟勃然大怒:“闭嘴,休要提那老匹夫!自打他女儿嫁入江家,他便与孤断了来往,此番还去求他作甚?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老头儿,孤何至于没了他,就走投无路了?”   “太子殿下,此番说得极对。”   门被骤然推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女子,轻步走了进来。   她的声音带着淡淡笑意,明明人已立在烛火之下,却如同阴暗之中匍匐的毒蛇一般。 第62章 密谋 唯有站在至高之位,江云翊的眼中……   太子妃捂住嘴, 惊讶得眼睛都瞪大了:“宝、宝真……?你不是已经出嫁离京了,怎会?”   宝真朝她微微一笑, 却并不回答,径直对太子说道:“殿下,可否单独一谈?”   太子沉吟片刻,挥手屏退屋内人。   他转身坐下,神色幽暗不明,取了茶盏在手中把玩,淡声道:“郡主好手段, 居然连这太子宫中,都有人能为你效劳。”   宝真不慌不忙地坐到他对面,道:“我此行暗中返京,冒了极大的风险, 自然一切都要筹谋得宜, 否则不是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么?”   太子看了她一眼:“你深夜来见孤, 究竟所谓何事?”   宝真脸上展现笑意:“殿下是个明白人, 我也就不绕圈子了。今日前来,是为了跟殿下诚意合作, 各取所需。”   太子挺直了身子,眯了眯眼:“此乃太后的意思?”   宝真摇头,淡然道:“不,是我的意思。”   太子倒回椅背, 当即便笑了, 神色之中颇为轻视, 似乎并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殿下可知,为何姑母一心要将我嫁给寰王为妃?”宝真缓声道,“我一个孤女, 无权无势,便是姑母再宠爱我,又如何能为了让陛下答应我与寰王的婚事,而忍气吐声的容下陛下自外头认回来的野种?”   太子神色渐渐变得认真:“莫非传闻中……”   宝真垂眸一笑:“并非传闻,确为真事,调动陇西精卫的令牌在我姑母手上,而我,则是唯一可以让陇西精卫听命行事之人,二者缺一不可。此番,我嫁与寰王,自然是为了给他添一助力。”   太子警惕道:“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正如我开始所言,自然是为了跟殿下达成合作。”宝真道,“我可是听闻,陛下如今已暗中立下遗嘱,颇有改弦更张之意。殿下如今之局势,叫人心忧,若是继续坐以待毙,岂不任人宰割?”   “既已被逼至悬崖,后无退路,何不奋起反抗,许还有一线生机,保住这原本就该属于殿下的天下?”   太子性格优容寡断,此刻虽被她一言激得热血沸腾,双手都紧紧攥在了一起,但依旧颇为犹豫。   宝真站了起来,目光灼人:“殿下!只要你助我自寰王手中夺得令牌,我保证,必助殿下夺得皇位!”   太子盯着她,问:“背叛太后,你能得到什么?”   “我不愿一辈子做姑母的傀儡,更不愿嫁与寰王为妃,其人秉性如何,相信殿下比我更清楚。”宝真解开罩在身上的黑色斗篷,露出玲珑身段,缓步走向太子,“真儿要嫁,就嫁这世上最尊贵、最出色的男儿。”   纤纤细手轻轻搭在了太子的手背上。   她略略俯身,姿容绝丽,吐气如兰,竟叫太子一时看得失了神。   “殿下,真儿愿托付一切,只要事成之后,殿下亦许诺给我,这世间女子最想要的尊贵地位便可……”   *   接连下了几日的暴雨,河水大涨,远嫁的“寰王妃”又得了热症,一行人被阻于驿站,不得前进。   天空中电闪雷鸣,幽寂的空旷官道上忽然自远处传来马车轱辘轱辘翻滚不停的声音。   驿丞此刻正揣着双手,躲在屋檐下望雨,听见声响,探头出去一看,见那马车华丽非凡,连忙叫人取了伞来,踏水走了出去。   夜色不明,有些看不大清。   及至那车马停到门前,从里头下来一位紫衣的中年男子,他这才认清,此人便是寰王。   驿丞吃了一惊,忙凑上去,把手中的伞递过去将人遮住,自己泰半的身子淋在雨外,恭敬地道:“不知王爷驾临,未能远迎,还望王爷恕罪。王爷来的这般急,可是来接王妃的?”   寰王几步踏上台阶,略略拂了拂身上的水珠,神色除了一贯的慵懒散漫,还带了一丝疲倦:“听闻王妃病了,如今病情如何了?”   驿丞引着他往里头走,紧张地回答道:“已请大夫看过了,可王妃的热症一直不退,此地荒芜,下官无能,至今未寻到良方。”   寰王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原本按照太后的安排,明面上,他应该率人马先行回到驻地,等待迎娶新娘,实则暗中寻找机会,前往调取陇西精兵。可他这才走到半路,就收到了宝真三封加急的信,都是说她大病了一场,如今连路都走不动,火急火燎地求他来见她一面。   寰王自来爱惜美人,宝真又是打小养在太后身边,情分就与别个不同。况且,他日后要掌陇西精兵的权,还少不得她在身边。思来想去,只好调头,披星戴月地赶路,跑来这里见她一面。   房间内。   宝真刚刚沐浴完,正在对镜梳头,镜中倒影出的少女分明脸色红润,没有半分病态。   贴身丫鬟匆匆进门,神色慌张地禀告:“郡主,寰王来了。”   “慌什么,先扶我躺下。”   宝真望了一眼窗外天色,取出一颗药丸服下,躺下之后,任由丫鬟将纱帐遮盖得严严实实。   听见外头脚步声靠近,她攥了攥手,心突突得跳,忍不住紧张起来。若非姑母将她逼至此种境地,她又何必在太子与寰王之间作出选择?总归是要走上篡位之逆路,与其日后当一辈子姑母的傀儡,倒不如,将优柔寡断的太子握在手中。   唯有站在至高之位,江云翊的眼中才不得不装下自己吧。   “真儿,真儿你如何了?”   寰王快步走进,撩开纱帐,只见少女病弱地躺在床上,见了他,先是一怔,随即眼角无声地滑下颗颗晶莹的泪珠。   “王爷,您可算来了,真儿还以为……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话未说完,她便剧烈咳嗽起来。   寰王怜惜地将人半拥着坐抱在怀中,急忙吩咐丫鬟取水来。   亲自喂完她饮下一杯水,又叫了随行的医官过来诊脉,吩咐众人务必将王妃伺候医治好。做完这一切,他正要将人放下,宝真却伸手将他的衣袖攥住,软软依在他怀中,满目依恋之情。   寰王本意是想将人安抚好了就走的,但此刻温香软玉在怀,美人又露出如此神色,他突然就有些舍不得放下了。   犹豫了片刻,挥手让屋内伺候的人都退下。   宝真轻轻倚靠在他肩头,柔声道:“真儿长这么大,从未离开过京都。这病又来得如此之急,我是真的怕自己撑不到新婚之夜。王爷身负重担,岂能因我而耽误了将陇西兵权收入手中?也是顾虑到这一层,这才急急忙忙派人去跟王爷说明我的病情,若是因此耽误了王爷的要事,真儿真是百死不能赎罪。”   寰王因日夜赶路而带来的不快,因她这番话而消散了大半:“真儿不必多想,你是我的妻,天大的事也比不上你的安危。我将医官留下,有他看顾你的病情,不日必能好转。”   宝真谢过他的厚爱,抬眸看他,泪盈于睫:“可方才医官的话,王爷也是听到了,我这病拖了这些日子,病气入体,怕是不好医治的。倘若……我真的无法撑到你我新婚之夜,该当如何?陇西那些善战的叔父,我是最清楚不过的,若无我这层关系在其中转圜,王爷行事必会受阻。”   两人的目光对上,寰王微微凝眉。   宝真柔声劝道:“此番出番地不易,王爷既手握陇西精兵的调遣令牌,何不带上真儿,先去陇西走一遭?”   他确实受了太后之命,先去陇西,可却从未想过要带上宝真。   但方才医官战战兢兢的模样,他也是看在眼中,若是两人婚事未成,宝真就出了什么事,那陇西精兵必不会再听命于他,多年谋划,岂不功亏一篑?   寰王握住她的手,关切道:“可是你的身子……”   “真儿无碍,多年来,姑母对真儿疼爱有加,真儿心心念念的就是要报答这份恩情。如今,你我即将结成夫妇,往后荣辱一体,眼下的局势,收拢兵权刻不容缓,王爷,你就带上真儿同去罢!”   寰王自然从未怀疑过宝真的立场。   此刻见她带病也要助他,心中更是感动,连对旁人应有的戒备都放下了三分。   两人柔情蜜意又说了一番,寰王愈发对她生了怜惜喜爱之情,若非惦念她此刻尚在病中,都恨不得在这里先行了洞房之事。   宝真乖顺地靠在他怀中,手指在他胸前轻轻划动:“王爷,真儿虽知调动陇西精兵需有调令,可长这么大,却一直未有机会见过。这毕竟是我父留下的遗物,不知王爷可否先取来,给真儿一观?也好解我思父之情……”   寰王敷衍道:“这有何好看?等过几日,我们到了陇西,我取出之时,你也就能看到了。”   宝真忍住恶心,双手勾住他的脖颈,娇声道:“方才王爷才许诺,要一辈子对我好,如今,我不过是想看看这令牌,王爷便舍不得了?”   寰王抿着唇,没有吭声。   宝真佯怒,一下将人推开,没了依靠,她半伏在床,一边低咳一边落泪。   寰王哄了半晌,见她哭得气都喘不匀了,生怕她出什么事,连忙道:“好好好,别哭了,我这就去取来。”   他转身而去,也不知去了何处,回来之时,肩头都是雨水。   如此紧要的东西,他未贴身收放,却只他一人知道东西的存放之处,也算是十分谨慎了。   宝真见他回来,眼眸微闪,目光随之落在他手中的锦盒上。 第63章 宫乱 温娇神色平静,该有的害怕半分没……   掀开锦盒, 宝真将调令拿在手中细细抚摸,低声喃语:“这便是我父母留下的遗物, 凭此令牌,便能号令陇西精卫无条件听从,真真是厉害。”   寰王凑近,笑着将宝真揽住,哄道:“待我取得天下,真儿,本王必不忘你的情义。你我夫妇共享这天下。”   宝真微微仰头看他, 嘴角绽放微笑。   周遭四寂无声,这笑容在烛火摇曳之下,明暗交错,莫名有种诡异之感, 寰王心里有些发毛, 抱着她肩膀的手也略略松开了些, “真儿……我……”   他话音未落, 只觉身后传来疾风落地的声音,紧接着, “噗”地一声闷响,一把尖刀自身后狠狠穿过腹部。   寰王瞪大双眼,第一个反应是推开宝真,反击不知何时, 如鬼魅一般出现在身后的刺客。   他张开欲喊, 可是嘴巴才发出半个音节, 那个黑衣刺客贴近,左袖滑出薄若蝉翼的短刀,抬手, 一刀封喉。   寰王倒落在地,不断抽搐,满目恨意。   毕竟是第一次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脚下,宝真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但是却将手中的调令握得紧紧的,轻声道:“对不住了,我只是想去夺回属于我的东西……”   *   近几日,温娇总念着身乏体困,连剑也不去练了,说是身体懒怠得紧。   初时,还以为是累了,便由着睡意多在床上躺着。但是有一日,她从吃了晚饭一直睡到翌日晌午,春箩急得不行了,进来喊人,她似乎才深觉自己身体有异,不得不请了大夫入府来看。   大夫把脉完毕,笑着拱手恭喜她,说此乃喜脉。   春箩笑得脸都开了花,温娇见她如此,便也跟着摇头笑,叫她不要高兴太早。   春箩自是不解,可是再追问,温娇却不再说了。   春箩疑心是大夫把错脉。   那大夫连忙拱手道:“少夫人,老朽行医数十载,怎能连这点脉相都摸不清呢?您若是不安心,可让老太太请太医再过府瞧瞧。”   温娇说不必了,让春箩打赏了他银两,亲自将人送了出去。   宅院里的事儿,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若非刻意去瞒,不然定然是瞒不住的。傍晚,老太太那边听说她请了大夫进门,便过问了一番。   她吞吞吐吐了一会儿,最后被追问着照实说了。   长平郡主当时也在,盯着她肚子看了几眼,神色有些怪异,最后没说什么就走了,但等温娇回了院子里,却发现她竟打发人送了些安胎的补品过来。   这还是嫁进江府以后,她第一次示好。   温娇摸着尚且平平的肚子,颇为感慨。若是真这么容易怀上就好了,现在只希望到时候她的婆母不会过多的怪罪于她。   *   皇帝的身子越发不好了,连太医也束手无策。   传闻太后寝食难安,请了得道之士入宫为皇帝陛下祈福,自己也日日抄写经文,连日下来,凤体欠安,竟晕倒在案台边。   这日,宫内下达诏令,说是要收集各家女眷的生辰八字,测算出与陛下相合的,传召进宫,代替太后为陛下祈福。   盛京之中,盘查下来,初步筛查出了三十多人进宫,有老有少,多为达官显贵,被钦点进宫的,无不欢欣雀跃,以此为荣。同样身在召唤名单中的温娇却有种鱼儿终于上钩的感觉,心情微妙。   不太好的是,宫中此刻消息封闭,如同围城,她根本无法探听到任何讯息。   她的婆母长平郡主此番也在入宫祈福之列,出门之前,冷着脸叮嘱她:“入了宫,你最好跟紧我,今时不同往日,但凡行为举止有任何不妥之处,都会牵连整个江府,你可明白?”   温娇柔声应是。   长平郡主抿唇看了她一眼,昂高头,先一步登上马车。   温娇并未立刻跟上,反而走近来送行的六弟江玉成身边,低声嘱咐了几句,江玉成是信服她的,对她交代的事,无不答应。   “啰啰嗦嗦,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长平郡主等得有些不耐烦,正要叫人来催,车帘一掀,温娇低头跨了上来:“抱歉,让母亲久等了。”   她先一步道歉堵住了长平郡主的嘴,她反倒不好再自降身份数落个不停,只淡淡转开眼,吩咐出发。   *   入了宫,太后亲自接见了他们,说了一堆诸如为陛下祈福亦是为大魏祈福,一旦陛下身子有所好转,朝廷必会予以嘉奖之类的话。左右不过是套话罢了,温娇左耳进右耳出,随众人跪伏在地,眼睛盯着垂落在地,随风飘扬的幔帐,心里琢磨着,入宫这么久,竟也未能见到殿下一面。按理说,他知道她进宫,必然会想法子来互通一下消息的。   持着拂尘的老道士向太后见礼后,面向众人,说:“诸位皆为天选之人,为陛下祈福重在心诚,望接下来的几日务必做到心无旁骛,专心一致。此外,老道还将从你们当中,挑选一人,入梵阿宫誊抄祈福经书。”   言毕,他从台前走下来,从众人面前慢慢走过,一手成拈花状,算来算去,似乎在对他们的相貌作批算。   待走到温娇面前,他盯着她细看,忽而露出一抹神秘的笑:“禀太后娘娘,此女有逢凶化吉之相,想来是最佳人选。”   温娇冷眼看着他们玩把戏,不动声色。   老道士请她挪步,她正要跟上,手臂却被拽了一下。长平郡主望向太后,微笑道:“太后娘娘,长平有话要说。为陛下誊写经书,是天赐之恩,自当夜以继日不可轻易中断,但她这孩子身子骨一向虚弱,不巧前几日又刚得了消息,怀了身孕。长平是担心,她腹中胎儿尚不稳当,若因此而冲撞了陛下,便是天大的罪过了。”   太后看了看温娇,倒是很好说话,笑着安抚了两句,另又指派了人去,不过却要温娇跟着同去。不必她做什么,只需同屋待着,诚心祈福就是。   长平郡主脸色显得有些难看,不过却不好再反驳什么。温娇小声宽慰道:“母亲宽心,我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几乎算是被软禁在了梵阿宫之中,吃饭有人送进来,有任何需求也几乎可以被满足,只是不准许她离开一步。   至于抄写经书一事,则另选了一人代劳。   好在,这人似乎是殿下的人,为殿下带来了信物。   这日夜幕降临,宫中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温娇使了些银钱,买通侍卫打听了些消息。这才得知,皇帝身体有所好转,正设宴宴请群臣庆贺。   这简直是稀奇了,再有灵丹妙药也不可能恢复到如此程度,怕不是回光返照?   温娇的疑虑在当夜就被打消了。   皇帝身子确实是不行了,且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先是外头传来混乱不堪的脚步声,而后则是女人们压低的呜呜哭声。   梵阿宫与皇帝的寝宫离得近,只一墙之隔,因而有什么动静也足以听得清清楚楚。   温娇披了件披风,在一望无际的夜色里仰望皇城里的星空。   她闭目,如所料一般,渐渐听到兵戎相接的声音,这声音由远及近,带着血腥的厮杀朝皇城中心涌来。   ——是宝真,带着她的陇西精卫,联合太子逼宫而来。   这一幕,上一世也曾发生,只是当时是太子与温娇的父亲联手罢了。   足见,命运虽然有所偏差,但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因为这些人,总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宫中乱成一团,所有兵力都被抽调过去抵御叛军。唯独看守温娇的这些守卫依旧将此处看守得滴水不漏。   出不去,温娇也不急了,为了保存体力也不与这些人交手,坐了回去,安心等着。   宝真进来时,她正在抄写经书,神色宁静。   若非外头杀声震天,宝真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她靠近的步伐慢下来,勾起嘴角冷笑道:“我也不知此时此刻该佩服你,还是该嘲笑你,死到临头不自知。”   温娇没搭理她,待写完最后一个字,这才抬眸,看着一身戎装的宝真,笑了笑,语气平静:“也许是我该多谢县主瞧得起我,竟弯弯绕绕做了这么多事,就是为了取我性命。”   她神色无波,该有的害怕半分没有显现在脸上。这不是宝真希望看到的反应,她应该跪地求饶,应该痛哭流涕地求她放过她的一条贱命!   宝真有些动怒,冷冷一笑:“你若识时务,就依我所言,写封信给江云翊,我尚且可以考虑饶过你和你腹中野种。”   “写什么内容呢?”温娇猜测道,“自列罪状,诸如心有所属,与他只是逢场作戏,让他休了我?如若我不写呢?你待如何?拿长平郡主的性命要挟我?不,不会,你还想些日后入门讨得婆母欢心,那必然是要在她面前上演一出力救她于危难的戏码。”   心中所想被戳破,宝真气得双颊泛红:“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将你碎尸万段,抽皮去骨!”   温娇不退反进,徐徐说道:“我自然相信,县主对自小抚养你长大的太后娘娘都如此心狠,遑论是对旁人了?”   来此之前,她骗得太后与她里应外合,如今眼见事成,就将太后软禁了起来,甚至还告知她寰王去世的消息,太后悲痛得当场就晕了过去。   如今,她的人早已控制皇宫,温娇哪儿来的消息?   宝真警惕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第64章 失踪 “像是……像是世子爷出事了。”……   温娇平静无波的神情让宝真觉得心里不踏实, 心脏不由得扑通扑通作响,她咬紧牙关, 冷声道:“贱人,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县主以为的机关算尽,又焉知不是陛下布局中的瓮中捉鳖呢?”温娇依旧微笑着。   外面本该杀声震天,但此刻却安静的让人心慌,保证转头看着身后的士兵,士兵们面面相觑,有人主动请缨出去查看, 宝真点头,让他快去快回。   一盏茶过去了,出去探查消息的士兵音讯全无。   宝真实在坐不住了,颇有些歇斯底里地喝道:“把她给我抓起来!”   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 有温娇这个人质在手, 她不信他们还敢轻举妄动!   对付一个弱女子, 起先他们都没有很在意。   一个粗莽大汉上前欲伸手将温娇拧过来, 可没成想,他的手尚未碰到温娇的肩膀, 竟被温娇用手中的笔打了开去!   他当即发出一声惨叫,手臂如同骨折一般的痛楚,让他再也不敢小瞧面前的弱女子。   温娇偏头一笑:“好了,别浪费时间了, 一起上吧。”   娇软甜蜜的声线, 辅以较好的面容, 谁也没有想到,她能说出如此狂妄的话来。可是她刚才那四两拨千斤的力道又叫人不敢小觑。   十数个男子一涌而上,可不管是拳头还是刀剑, 都没能落到她的身上。   只见她身轻如燕的身姿在人群中灵活游走,几下就将一群人打倒在地,嗷嗷惨叫。   宝真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双手紧拽成拳,都快要抓出血痕。   温娇竟然会武功?!她这副模样又哪里像是身怀六甲之人?   眼见她越过众人而来,眸光冷厉,宝真脸色微白,拔腿就往外跑。   手刚碰到门,“铮”地一声,一把长脸擦着她的脸颊而过,插进房门!   青丝飘然而落,断成两截。   温娇的声音如地狱的鬼魅,叫人发冷:“叛军已败,偌大的皇城,皆是陛下的大军,县主还能逃去哪儿?”   宝真泪流不止,口中喃喃道:“不,我不信!”   她不顾一切地疯跑而出,却见梵阿宫门前,一列列穿着铁甲银盔的士兵排列整齐的守住唯一的出入口。   琼川面无表情,右手挥下:“放箭!”   黎明破晓,空气里尚还弥漫着血腥之味。   箭雨之中,宝真倒落在地,甚至来不及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便气绝而亡。   *   宫中待到晌午,见过陛下,温娇这才得以离开皇宫回府。长平郡主早已先她一步被送回府中,温娇便没想那么多,这些时日,一直觉得会发生些什么,便提心吊胆的等着,此刻可以说是身心俱疲。   好不容易结束了所有的事情,她便想回去歇息,哪知才迈进大门,长平郡主身边伺候的丫鬟就早早等在那儿了,态度更是一改以往的傲慢,殷勤道:“少夫人,您可算回来了!娘娘担心了您一夜,到这会儿连午饭都没用呢。”   温娇愣了愣,摸着平坦的腹部:“那我先过去拜见母亲吧。”   长平郡主为何如此,理由再简单不过,不过是担心她腹中的胎儿罢了,可是她终究还是会让她失望了。   因他记得前世发生的事,事发之前,就早早提醒了殿下要小心太子。自然而然就知道了,宝真偷偷去面见太子之事。   在与大哥、六弟,还有殿下的多方合谋之下,她假孕,也是为了让宝真觉得自己有可乘之机。   虽未料到宝真调了陇西精卫参与造反之事,但好在殿下得她提醒,占有先机,最终控制了整个局面。   温娇跪在长平郡主面前,将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事一一道来,原以为长平郡主一定会借此事刁难于她,没想到她只是训斥了她几句,说她胆大包天,连子嗣之事都敢拿来玩笑!   说完这些便打发她回去,温娇低眉顺目,应声说是。这个时候,她说什么都是对的。   挨完训,温娇正准备离开,突然,有一婆子慌慌张张跑进来,说王爷营中的士兵捎来信件,老太太看完就晕倒了。   长平郡主愣住:“出什么事了?”   婆子吞吞吐吐:“像是……像是世子爷出事了。”   长平郡主脸色一白,差点没站稳,踉踉跄跄就外走。   他出事了?不,不会的,他骁勇善战,答应过她会安全归来的……   温娇呆了一下,脑中一片空白,也顾不上许多,转身追了出去。   老太太院中乱成了一团,温娇追进去的时候,长平郡主正揪着那士兵发问。   那士兵垂着脑袋,艰难地说:“此前商议的战术不知如何泄露了,我们在虎啸沟遇到了伏击,山石崩裂,死了不少人,混乱之中,只听从号令撤退。等到了安全之地,才发现我们与世子走失。侯爷多次派人寻觅,可至今依旧音讯全无……”   长平郡主如遭电击,带着哭声地喝问道:“找不到就继续找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派你回来送信是什么个意思?”   “夫人,我们已日夜不停地寻找了五天五夜了……”士兵低下头去。   什么意思?自然是找寻无望的意思了。   温娇神色恍惚地走上前,问道:“虎啸沟深藏于荒漠之中,你还记得去的路吗?”   那士兵怔了怔:“记得!记得!”   温娇点头:“好,你带路,我们即刻出发。”   老太太身边的樊嬷嬷正在拭泪,闻言,急道:“少夫人,您这是想做什么!且不说山高路远,那般危险之地,您怎么可以去呢?”   温娇转向长平郡主:“母亲,我要去找他,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他带回来的。”   长平郡主沉浸在伤心绝望之中,此刻听她这般说,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温娇朝她点了点头,叮嘱樊嬷嬷先不要告诉老太太她要离开之事,叫上那名士兵,转身就出了去。   她表面冷静,心里却是乱糟糟的。   回到院中,喊来春箩,叫她快点收拾东西,她要即刻上路。   春箩被吓坏了,急道:“少夫人,你可不能冲动行事啊!不如……不如你先歇一会儿,你脸色真的太差了!”   温娇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好春箩,我想得很明白,你不必担心。待我走了,你便家去,告诉我爹,我若不能回来,希望他能原谅我这个不孝女儿。”   春箩见劝不住她,咬牙道,她也跟着一起去。   温娇却是摇头:“你听我的。”   她们家姑娘是什么性子,她自然是最清楚的。   见无法说动,只好抹着泪,去给她收拾行囊。   她从后门走,马奴牵来了一匹枣红色的大公马,这是她精心挑选的,奔袭千里不在话下。   因要远行,她便作了男装打扮。   那士兵大家伙都唤他老胡,温娇也就如此称呼他了。两人骑马刚出城门,身后就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少年郎高声呼唤道:“三嫂!等等我!我随你同去!”   江家六郎江玉成追了上来。   江玉成说要保护她,不然怕他三哥回来怪罪。   温娇正要打发他回去,转脸却对上他微红的眼。他与江云翊关系向来亲厚,此番若是不让他去,只怕这小子也会想法设法自己去,权衡再三,温娇只好同意。   一路马不停蹄,不眠不休地跑了几日,这才好不容易到达边关。   她前脚刚在客栈落脚,后脚她公爹就已问讯派人来接她。   营帐之内。   江略皱着眉头斥责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可知如今战况焦灼,此处最危险不过了!”   他也不知道有多久没合眼了,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   温娇递上手中的舆图,目光坚定:“我想试试,也许我知道他在哪里,我想去找他。”   *   她还记得他花了大心思绘制的舆图,虎啸沟离他曾在舆图上圈红之处相距不远,那处洞穴隐蔽,他们自然从未去探查过。   因她坚持,江略派了一小队精英陪同她潜入漠北。   大漠风沙,几乎吹迷了人的眼。   为了避免暴露行踪,他们选择星夜出发。   一路奔至虎啸沟,因有漠北人把守,他们不敢靠太近。匍匐在沙丘之后,盯着远方人影走动的火把光点,老胡低声道:“少夫人,漠北人曾声称抓到了世子,叫我们割地赔款,可是王爷认为,多半有诈。如若世子当真在他们手中,他们不会连让我们见一面都不肯。”   “虎啸沟看似重兵把守,但这些士兵的换防却安排得并不严谨,也许是故意露出破绽,引我们前去救人。”温娇思索道,“也许……里面根本没有关押重犯,因而有所懈怠。”   老胡谨遵王爷之命,要护得少夫人周全,原本只是想着她不过是不死心,要亲自来看看。如今见她沉着分析,并没有软弱哭泣的模样,心里顿时多了几分敬佩,声音也恭敬了许多:“少夫人可是还想派人混入其中探查?”   江玉成在身边道:“我去吧!不管是不是漠北人的计谋,总归是找回三哥的希望!”   温娇看了他一眼,摇头:“我们此行人数不多,若是硬拼,绝非漠北人的对手,眼下之计,是先去舆图所圈之地,探明世子是否在那儿。”   “少夫人所想自然不错,”老胡为难道,“可是舆图所圈之地,我们也曾去过,并非发现您说的地下洞穴呀!” 第65章 寻找 我来找你……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有……   老胡说的话让温娇的心沉了沉。   可是她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他的, 只要一日未见到他的尸身,她便不允许自己有放弃的想法。   温娇决定还是要亲自再去舆图所圈之地去看一看, 他当时说的话,言犹在耳,如若他当真身负重伤,在这荒漠之中,那处洞穴应就是最好的去处。   至于眼前这处重兵把守的虎啸沟,哪怕知道有诈她也不想轻易放弃。   但是硬闯肯定是不行的,要混入其中也不容易。   那么, 只能想法子试他们一试了。   温娇把目光转在江玉成身上,他的身手虽然不及身经百战的老胡,但他的模样和身形却愈发和江云翊相似,只要稍加乔装打扮一番, 定能迷惑住这些漠北人。   江玉成被她看得心惊胆战:“三嫂,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啊?有什么话你只管吩咐便是。”   温娇微微一笑:“也不难, 不用你从容就死,   只需要你演一出戏罢了。”   *   虎啸沟的守卫每两个时辰一换,其余人等, 则编成小队,在周边巡逻。   这一日到了下半夜,巡逻队走出虎啸沟,例行检查。火光照亮了黑夜, 万籁寂静之中, 突然听到了前方传来压抑的痛吟声。   为首的漠北人目光一凛, 示意队伍停下。   他高举火把循着声音往前走,只见不远处的沙堆中,一个身着战袍的男子, 趴伏在地,浑身痉挛似的抽搐着。   他的战袍上,染了不少干枯的血迹。   从他侧脸的轮廓及所穿的服饰来看,此人竟像是魏军统帅,有战神之称的江云翊。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此刻虎啸沟之中关押的,不过是个诱饵。   他们已派出了大量的人马,暗中寻找江云翊很久了。谁先找到他,必是奇功一件!   巡逻首领暗喜,连忙吩咐大家戒备,拔刀向“   江云翊”靠近。   然而“江云翊”似乎察觉到了他们的到来,竟用力用剑撑起自己,踉踉跄跄地向着往前走去。   巡逻首领用漠北语高呼:“快不要让他跑了,抓住他重重有赏!”   他们兴奋地追赶,直至“江云翊”一个跟头摔下沙丘,他们也未停下步伐,一个接一个的往下赶。   然而未等他们追上去,从天而降的箭矢狠狠击穿心脏,他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了。   有后面追上来的察觉不对劲,想要原路返还,可是人在坡上,想要往上爬,速度总归是比不上箭的速度,到最后,尽皆丧命于此!   江玉成笑嘻嘻地爬起来,向温娇讨功:“怎么样?我表现得还像那么回事儿吧?”   温娇夸赞他机灵,吩咐老胡让人将尸体掩埋了,一刻也不想耽误地想往舆图所在之地奔去。   如今总算是知道,不只是他们在找江云翊,就连漠北人也还在找他。   那么,至少证明他现在还算安全。   *   大漠最容易让人迷失方向,好在老胡对地形熟悉,他们也不至于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可即便如此,再好的向导遇上沙尘暴,也是毫无办法。   纵然去之前,老胡也提醒过她,那一带多风沙,是连漠北人都不怎么会巡视之地,可到了遇上那一刻,大家依旧会显得手足无措。   细沙如狂风如卷浪之后,温娇与他们走散。   舆图虽然在她身上,可是放眼望去,到处都一样的景致,哪里又分得清东西南北?   她也只能靠着运气,比对着半猜半看着走。   在这荒漠中,足足走了两天两夜,也未见到一个人影,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身上的干粮用完了,水也喝剩最最后一口。   她在地上仰望日头,日光毒辣辣的,叫人有些眼冒金星。   抿了抿干裂的唇,她卷好舆图,再次上路。   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也许是想要见他的愿望太过强烈,她仿佛不知疲倦。   她知道的,他定然在等着她……   这不该是他的结局。   脚下突然踩空,她甚至来不及低叫出声,整个人就被失陷的流沙吞没。   她不惧死,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又有何惧?   她只是觉得遗憾,未能与他共赴红尘,白头偕老。眼角滴下泪水,她在陷入昏迷前,心里有了前所未有的难过。   *   滴答。   滴答。   耳畔似有水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悠悠转醒,怔然片刻,入目的是一处漆黑的山洞,洞深不见底。   这本该令人害怕,可她却似迷途的人终于抓住了黑暗中唯一的亮光一样,希望自心底燃气,所有丢失的力气又仿佛全都回来了。   温娇撑着身子,一骨碌地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   越往里走,水声越清晰,她的心跳声也越大。   跨出洞口,她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景象,突然,黑暗之中探过来一只手,一下将她整个人拽了过去,死死压在洞壁。   而她的脖颈下方,是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剑!   用剑之人内力深厚,竟能无声无息地藏匿在一旁,叫她没有丝毫察觉。   可是,他应是受了极重的伤,贴着她的手在克制之下还在细微颤抖着。   空气里有淡淡的血腥之味弥漫。   温娇嘴唇颤抖着,声音有些干哑:“……是你吗?”她用力眨了下眼睛,去看清眼前的轮廓。   那人听到她的声音,顿了下,似是有些难以置信,手上的短剑飞快挪开,另外一只手摸索着探上来摸上她的脸颊。   “你……你为何在此?”   男人的声音低哑干涩。   这些天,她从未掉过一滴眼泪,但如今听到他熟悉的声音,却突然又委屈又高兴,简直可以说是百感交集,眼泪如珠一般连串的滚落。   她扑上去抱住他,哽咽道:“我来找你……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有事的……我知道的……”   江云翊闷哼一声,勉力抬起手来,将她揽入怀中,唇抵着她的发,声音里带着笑意,哄道:“我答应过你,会平安回去,自然要说到做到。”   温娇脸颊上挂着泪珠,却没有空去擦拭,伸手去扶他,急道:“你如何了?可是受了重伤?”   江云翊安慰她说没事,温娇又哪里肯信,扶着他往前又走了一段,又进入了一处洞口。   这处小洞口与别处一片黑暗不同,天顶巨石高垒,看起来坚固无比,却不知怎的留出了一处缝隙。外头日光泄入,微微照亮了这方天地。   温娇扶他坐下,这时借着光,才看清他的伤势。   他的双眼紧闭,眼圈泛出青紫色,像是中了毒。而他的身上也有多处伤口,整个人显得格外虚弱,仿佛只剩一口气吊着似的。   “怎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温娇极为心疼,“你的眼睛怎么了?”   江云翊嘴角微翘,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我没事,别怕,被人使了阴招,伤了眼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很快就会好的,你别哭。”   “谁哭了?”温娇擦着止也止不住的眼泪,“尽拿诓三岁孩童的话哄我。”   好在她早就准备好了伤药才来寻他的,这时也懒得再跟他贫嘴,连忙掏出药来,让他脱衣上药。   江云翊确实伤得不轻,好在他身经百战,知道如何处理伤口,避免恶化。   温娇帮他上好药,包扎好,问及他事情的经过。   江云翊怕她听得难受,并未讲得特别细,只是说当时与漠北军对敌,于虎啸沟相遇,原本是安排了人手在此对敌军进行突袭,怎知到了最后反倒是漠北人用了他们的战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当时有所警觉,下令撤退,可是身边副将被山坡上滚下的乱石所挡,呼他相救。   他赶过去之后,刚解救副将于危难,他就趁机往他双眼撒出毒粉。   他是拼死才从万军之中逃脱,自然也就跟大部队分开了。刚开始,他尚能压制毒性,勉强看出周遭轮廓,因此,寻了此地藏匿。   到后来,毒性愈烈,他便成了如今这模样,几乎完全无法视物。   “可恨未能手刃叛徒,为当日亡魂报仇!”   江云翊声音冰冷,搭在膝盖上的手控制不住地收握成拳。   温娇将手放在他的手背上,无声的安抚着。   江云翊平缓了一下情绪,便问温娇是如何找来的,温娇自然一五一十的将他离京后发生的事都说了。他听到她是如何坚定不移地来找他,心中有震动,也有感动。   他早知她只是看似娇弱,却比一般女子坚强果决。他这一生,做过最正确的决定,便是求娶她。   “待在这里的这段时日,我想了很多,”江云翊颇有感触地说道,“想过命丧于此,也筹谋过如何反击,却独独没有想过,你会来找我……”   温娇这会儿心情也放松了些,走到洞内蓄着的一汪池水里边,掬了一捧水喝下,笑着转头望他:“这么说来,我出现在这儿,岂不是给了你莫大的惊喜?”   “岂止是惊喜……”江云翊动容地说。   他原本以为她在岳父那里收到了他留给她的东西,便不会再等他了。   “你不生我气吗?”   他没头没尾地问出这句话,倒叫温娇纳罕了:“我为何要生气?”   她低头去看,这池中竟有鱼在游动,想来这些时日江云翊就是靠吃鱼果腹了。   说来这处洞穴也有些奇怪,不似天然形成,留有许多人为雕琢的痕迹。   江云翊嘴唇动了动,似是有些难以开口。   温娇收回思绪,坐回他身边,凑近看他神色,好笑道:“莫非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第66章 重逢 她走到他身边,依偎进他怀里。……   听她语气揶揄, 也能想象她此刻脸上带着浅浅笑意。江云翊的神色不自觉放松了一些,她能到这里来找他, 起码证明岳父大人是同意了这件事的。   那他此刻又何必再去提呢?   平白坏了两人独处的好心情。   连日以来的阴翳和身体上的伤痛,因为温娇的到来,似乎都减轻了不少。   江云翊转的话题,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吃鱼。   温娇把他按下来坐着:“我来吧,你刚包扎好伤口,别乱动了。”   温娇起身去捕鱼, 到底是不熟练,身上溅湿了不少的水,好半天了才捞起了一条鱼。   在洞中把鱼烤了,两人分食而吃。   温娇问起他这处洞穴的蹊跷之处, “我见这处洞穴有许多人为的痕迹。莫非是你暗中筹谋的?”   “筹谋算不上, 当初找到这处洞穴之时, 便已然是这副模样了, 我不过是凿了个洞口,让洞内有光进来, 不至于那么黑暗。这水中的鱼儿,却是一年前秘密差人养起来的,为的就是应对不时之需。”江云翊说道。   他是深谋远虑之人,有此等安排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温娇点了点头, 问他之后的安排。   江云翊沉默了一会儿, 说:“我原本是想等伤势好一些了, 再离开此处,我与李严已有了约定,若我迟迟未归, 就让他派人到嗒客小镇接应。”   温娇不解道:“你受伤如此严重,怎么不让他直接派人到这里来寻你?”   “隐秘之地越少人知道越好,”江云翊一笑,“再说了,此处洞穴极为难找,他即便是来了,也未必进得来,你以为人人都有你这般的好运气?”   “我这也是好运气,差点连半条命都没了。”   温娇忍不住嘟哝道,她声音娇软,说这样的话倒带了一丝撒娇的意味。   江云翊看不见,在黑暗中伸手,低声道:“来,你过来。”   若是放在往常,温娇未必会如此听话。但此刻,她不得不承认,她很想他,也很庆幸他没有事。   他自然知道以他的本事,要出这处洞穴是没有问题的,只是他伤的那样重。出去以后能不能安然无虞地到达约定地点,又是另一回事了。   温娇想起来都后怕。   她走到他身边,依偎进他怀里。   火堆噼啪作响。   两人就这样静静的拥抱着,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再次涌上心头。   江云翊吻她额头,哑声道:“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吧。”   他满满的心疼。   温娇摇头,轻声道:“看到你没事,我才安心,吃些苦头怕什么。”   江云翊又将她拥得紧了些。   这天晚上两人几乎都没有睡,温娇细细跟他说京中的变化。   最后她说道:“我拿子嗣之事欺骗她,母亲想来是气坏了,可也不知怎的,那日竟也只是训斥了我两句,也没有再给别的惩罚。”   江云翊拍了拍她,缓缓道:“宝真如此作为,应是给了她当头一棒。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如今算是知晓了。那日没罚你,兴许也是庆幸,还好你没有真的怀上江家骨肉,否则在那场大乱中,也很难保全。”   温娇点了点头。   两人最后又商议,在此处再多留两天,待江云翊再好些了,就启程回去。   如今跟大家伙走散,也不知他们如何了?   且魏军因他失踪,如今也是按兵不动,以退为守。战事交着,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   “什么?!少夫人也不见了?!”   魏军大营中,永安侯江略勃然大怒:“怎么不劝着点她?那处风沙之地,危险重重,如何能去?!”   江略又问江玉成和其余人等。   老胡当时拽紧了江玉成,这次倒是没有分散,一队精编人马,也在后面陆陆续续找回了不少。   报信的小兵说:“胡队已亲自带人加紧追查少夫人下落,六少爷在嗒客小镇暗桩处落脚,如若少夫人无事,应也会按照约定前来汇合。”   江略揉捏眉心,挥手让他退下。   营帐之内安静下来,烛火摇曳,将江略高大的身影投射至帐篷上。   他闭了闭眼,低声呢喃:“终归是我对不住你,如今就连你唯一的女儿也遭受牵连……若你泉下有知,当是恨我的吧……”   这些年,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亦不是一个好父亲。那些旧事,固然随着时间推移,他已学会慢慢放下,只留一份深深的歉疚在心中。   可是魏长平却始终不肯信他,夫妻二人同床异梦,关系不睦。   江云翊要娶温娇那一日,他以为是上天给他补偿的机会。   可如今看来,他实在太过失败了。   早知,在她坚持去寻找翊儿之时,就该坚定阻拦的,现下他们夫妇二人皆下落不明,凶多吉少,他悔之深矣。   *   江玉成再次见到他的三哥,是在五日之后。   甫一见面,他便喜极而泣,哪怕三哥受了重伤,可起码捡回来了一条命,如今对他三嫂更是敬佩、感激。   喊来暗桩中的人,寻来会医术又能守口如瓶的大夫,先是对江云翊的眼睛诊治了一番。   大夫虽然言及他伤得重,但因他初受伤便及时进行了处理,要恢复如初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只是需要时间而已。   可是江云翊如今最缺的就是时间了。   当时魏军与漠北人已再度交锋,这次双方似乎都已经不再想忍耐。每一次的交火,双方你来我往,均有胜负。   魏军因已此前受过重创,到了后头,颇有不敌之势。   分析如今战况之时,他们认为,直蹈漠北大军后方,擒贼先擒王,或许才有一线生机。   江玉成主动请缨,带领余下精英部队,前去捉拿金罗王!   江云翊却是摇头,他的六弟固然英勇,但实战经验少,又年少冲动,他是不够放心的。   当他说他自己亲自去之时,所有人都反对,老胡甚至跪下来,求他不要拿性命开玩笑。   只有温娇沉默半晌,轻轻握住江云翊的手,说道:“让他去吧,我陪他一起去。”   “少夫人?!”   江云翊嘴角轻扬,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指节,低声道:“多谢夫人。”   金罗王所在之处,位于漠北玄华城,这座城池仿照魏人所居之地建造。   因金罗王年少时,作为质子在大魏京都住过一段时间,对魏人的文化很是向往及推崇。   他此生的心愿就是蚕食大魏,做这天下之主!也让他们世代生活在这苦寒之地的子孙们,也能去过上魏人奢靡安逸的日子。   他上位十年,发动战乱不断。   如今听闻战绩卓然,便在宫中摆酒设宴,能参加的人,自然都是漠北有头有脸的人物。   其中有一人,却是例外。   此人是魏人,还是在虎啸沟一战中,出卖江云翊,让漠北大军获胜的叛徒!   金罗王赐他府邸与美妾,这些时日以来,他不知过得有多快活。   今晚赴宴,他唤人烧了热水,准备先行沐浴更衣。他的美妾今日缠着他要了一日,却好似不够一样,咬着他的耳朵撒娇:“将军,妾伺候将军沐浴可好?”   一边说着,柔滑的手不断在他身上撩拨。   秦峰咽了咽口水,一把将人扯住怀中,掐着她的细腰:“好,全依你,死在你身上我都愿意!”   他附身要亲她,那侍妾却躲了躲,努嘴往外示意:“那你让他们都撤走,妾有新玩意儿要呈给将军,可不能便宜了这些人的耳朵。”   秦峰有些犹豫:“这……”   江云翊的尸身还没找到,他知晓这位世子爷的性格,若有一息,都要找他复仇。   他特意找金罗王要了不少护卫,寸刻不离,就是怕江云翊找上门来。   虽然过了这么些时日,江云翊当时受伤极重,怕也在别处苟活不了多久。   但他对这位冷漠善战的世子爷的敬怕是打心底里出来的,没有一日能安睡。   那美妾见他如今,冷哼一声,将人推开:“罢了,瞧你这胆小如鼠的样子!妾不如另寻他主,至少能得一快活!”   她扭身便走。   这女子平日里极受他的宠爱,又有一些小性子,经常让他爱得欲罢不能。   如今见她要走,自然舍不得,咬了咬牙,道:“好好好,小祖宗,我让他们都撤了!”   他是极怕死的,整个府邸皆有护卫。   小妾让他将人撤走,他倒是没有全听,但是也撤离了整个小院。   这下美人满意了,勾着手,轻盈跳跃着朝池中跑去,叫他快来。   秦峰一边解衣,一边笑着追上去。   沙帐漫舞,随着夜风轻飘,暗香浮动。   一面软软的纱帐吹上他的脸,秦峰急切地扯开,身体往前冲,下一刻却又急急立住,整个人脚软一样跌倒在地。   只见纱帐之后,男人如同从修罗归来的死神静静持剑而立。   江云翊淡淡一笑:“这些日子过得可算是快活?”   秦峰不敢答,连牙齿都恐惧得打颤。   “别、别杀我……你让我干什么都可以!”   “杀你?”江云翊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我自然不会现在杀你。”   还未等秦峰反应过来,便见他低声道:“似你这等卖主求荣的叛国逆贼,合该凌迟处死千刀万剐,方能告慰死去的英灵!”   秦峰匍匐在地,涕泪横流:“是是是,我罪该万死,当时是被利益所惑,猪油蒙了心,才犯下如此弥天大祸……我也是夜夜不能寐啊!”   他哭得以头抢地,似乎悔不当初。   江云翊如今眼睛已能看到模糊的事物,见他如此作态,与当初认识多年之人,竟毫无丝毫相似。   心中愈痛,恨意愈深。   也是在这时,秦峰眸中闪过一抹凶光,突然摸出手匕狠狠朝他刺去! 第67章 杀阵 江云翊之战名,何人闻之不胆寒?……   江云翊早便料到, 此等末路穷徒不会甘心束手就擒。他冷冷看着他,手擒住秦峰的两只手腕, 反手一折!   “啊……!!!”   只听一声痛入骨髓的大叫。   他的骨头咔咔作响,手匕掉落在地,他颤抖着趴在地上,两臂软软耷拉着,无法再动弹一分。   秦峰冷汗淋漓,哭着叫道:“你杀了我吧……”   江云翊并没有再理他,他说过了, 此人之所作所为非千刀万剐不能还。   他冷漠地走过他身边,开门出去,老胡守在门口,领会一般的点了点头, 快去走进去收拾残局。   穿过花团锦簇的院子。   垂花门之下, 温娇站在月光下, 微微仰头寻觅消匿的星光。   漠北风大, 风吹过指尖,微凉。   突然, 掌心一暖,那人将她整只手握住,低头看她,眸光中的冷意早已散去, 只有温柔荡漾。   温娇忍不住对着他微微一笑:“事情都处理好了?”   “嗯。”   江云翊不愿多提及过程, 温娇也识趣不去问老胡去哪里了, 他们预备怎么处置这个叛徒。   她有功夫傍身,耳聪目明,自然也隐隐约约听到断断续续的闷叫声从不远处传来。   “你还好吗?”她问。   此人在军中多年, 能做到副将这个位置,必然也是跟随了江云翊多年。   他拿他们这群人都是当兄弟看待的。   如今心情自然算不上好,其一人之死,亦难改变虎啸沟一役死伤惨重这个事实。   只是,多少有个交代罢了。   江云翊摸她柔软的长发,走近两步,拥她去怀,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相拥了片刻。   他微微退开,道:“走吧,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   金罗王今日的盛宴摆得奢靡至极。   他正拥着美人喝得半醉,有侍人快步走进来,在他耳边低语道:“大王,古特奇将军有请,说是有关于魏军的重要线报要禀告。”   古特奇是金罗王赐与秦峰在漠北的新名字。   金罗王皱了皱眉,不耐道:“他姗姗来迟也就算了,有事为何不前来大殿说?”   侍人道:“将军只说此事干系重大,如能确定,必有九成把握能找到魏军软肋,一举制敌。”   越是精密的筹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金罗王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他的酒瞬间醒了三分,他伸手,侍人立马上前将他搀扶起来,两人往宫内唯一的河边走去。   这条河是漠北皇城的护城河,据说河水流向能直通城外莫汉山山底。   月光为河面铺了一层温柔的白纱。   金罗王在河边站定,环顾四周,喝问:“人呢?!怎的?还要本王等他不成?”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男人低沉冷漠的声音:“确实是让你久等了。”   这声音……   金罗王浑身一颤,飞速扭头去看,只见江云翊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而引他过来的侍人,对着他诡异一笑,伸手摸了下下颚,一下掀开了人皮面具。   老胡笑:“金罗王,老子装得像不像?”   别说,这少夫人何时竟学了一手这样的好技艺,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金罗王退后两步,正要大喊来人,音节却生生堵在了嗓子眼。   江云翊的剑尖堪堪刺在他的脖颈上。   金罗王咽了咽口水,不敢乱动:“你们想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劳烦大王走一遭罢了。”   江云翊淡淡道。   江云翊朝老胡偏了偏头,老胡笑着应:“得嘞!”   他上前,对待金罗王就很是粗鲁了,像拎小鸡仔一样,掐着他的后脖颈,将他拎到河边。   “下去吧你!”   说罢,一脚踹住他的屁股,将人踢下了水。   他随即跟着跳了下去,金罗王水性不好,刚从水底冒出头,又被老胡按了下去。   江云翊回头望了一眼漠北皇宫,亦跳入河中,遁水而去。   *   前方战线。   漠北军的势头凶猛,李严带兵,以少对多。   他这里伤残之兵较多,本按照计划是要在此处拖延住漠北援军,待前方侯爷的大军歼灭漠北大军后,再与之回合,成夹围之势。   可他们预估错误援军数量。   金罗王以为江云翊身死,竟将漠北大军大部分的兵力派至前线支援,只留些许皇城守卫罢了。   这真是倾举国之力,非胜不可了。   也是因此,李严在此拖延了两日,实有些力不从心。士兵们疲惫、绝望、痛苦,就连李严到最后也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一下又一下的放大在耳边。   敌军援兵首领呼和延坐在马背上,抡起巨锤放至肩头,大声笑道:“现在投降!还可保尔等一个全尸!否则,待我军塌平此处,定将鞭尸剁肉,与神鹰共享!哈哈哈哈哈!”   李严气得目眦欲裂,大喝一声,跳飞至半空,向呼和延砍去!   呼和延的巨锤挥得虎虎生威,乘着小兵围剿而上,一锤砸向李严心口,将他整个人锤飞出去!   李严倒落在地,吐出一口鲜血,竟半晌爬不起来。   呼和延大笑一声,驱马上前,竟想要生生将他踏成肉泥!   战马携风冲过来,杀意凛然。   呼和延目露兴奋,可一刻,战马嘶鸣,前踢高扬,受惊一般疯狂摆动!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一人跨过千军万马而来!   徒手一拳锤至马腹!   马儿平摔出去,呼和延也掉落在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狼狈地停下来。   他灰头土脸地爬起来,看清来人,一怔。   那人未穿战袍,不过是一身玄衣,风扬起青丝飘扬,眉眼冷漠肃杀。   竟然是多日未出现,以为已身死在荒漠中的魏军大将江云翊!   他之战名,漠北人自然都知晓,此刻皆有些惧怕。反观魏军,一扫疲惫之态,个个重拾信心,战意满满。   李严激动得眼眶都红了:“世子!”   呼和延见漠北军胆怯,忍不住气得大喝道:“怕什么!如今魏军已是强弩之末!杀了他!尔等一战成名!皆是英雄!”   是了,斩杀再多无名之足又有何用,倒不如拼命绞杀江云翊,还能声名大显!   呼和延的话果然起了作用,漠北军摩拳擦掌试探性地围攻而上。   就在这时,老胡押着金罗王出现,“老子看谁敢动?!”   金罗王先是在水里淹了一通,爬出来后,又被强压着赶路,此刻面色苍白,虚浮无力。   他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喊道:“呼和将军!快救本王!”   怎不料,呼和延沉默片刻,目露精光,道:“我又怎知此人确为我王?我王高坐后方,至今未有消息传来,他被人掳走!此人定然是魏军找人假扮的!”   金罗王急切地说:“不不,确是本王,我、我有信物……”   他的信物还未掏出,话还未说完,呼和延的声音已然盖过了他的:“将士们听令!魏军使计迷惑我等!杀了他们!片甲不留!为我漠北江山开疆拓土!”   金罗王喃喃道:“反了……反了……”   江云翊冷笑一声,用漠北话掷地有声地说道:“漠北人是属于神鹰庇护的种族,而漠北王则是神鹰挑选后,带行其责的神使!你们且认真看看,此人当真不是漠北王?若是不怕冒犯神威,大可上前杀了他!”   士兵当中,已有人摇摆。   呼和延喝道:“莫要听他胡言乱语!快!杀啊!”   他夺过一匹战马,拎着巨锤率先冲杀而上!   士兵们见他动了,鼓舞之下,自然也有跟随而上的人,可大部分的漠北士兵却不敢随意动弹。   两军交战!杀声震天!   江云翊起先未动,待呼和延冲上来,他矮身躲过巨锤攻击的同时,果断狠绝得砍下马的前足!   呼和延再次摔落在地,江云翊这回却没有再给他喘息的机会,眨眼间,闪身而上,手中的剑极快地朝呼和延刺去。   呼和延正要抡巨锤抵挡,却未料他的剑在途中变换了方向,没有朝他心口而去,反而顺势挑向他的手筋!   手腕巨痛!巨锤也随之跌落在地。   呼和延惨叫着滚开,待江云翊靠近之时,随手推了身边几个漠北士兵往江云翊身上撞去!   他自己则护着手腕,咬牙奔袭到马上,大喊道:“撤兵!”   那些观望的漠北军,见他势败,此刻竟一呼而散,如同一盘散沙。   江云翊翻身上马,追上呼和延。   猎猎风声从耳边掠过,江云翊面沉如水,眸光中尽是杀意与冷漠,他略弯腰,从箭筒中抽箭,搭弓,满弓而放!   一箭穿心!   呼和延滑落在地,至死眼睛中仍有深深的不甘。   江云翊的眼睛其实尚未好全,但仅仅凭着模糊之影,及周遭声音的变化,便毫不犹豫地锁定了呼和延的方向!   此等战力,任谁看了不胆寒?   漠北军尽皆缴器投降。   援军未到,待前方永安侯江略领军杀光漠北人,再回转到此地时,只看到了一群俘虏,还有他生死未卜多日的儿子!   江略快步走上去,喉咙滚动。   江云翊站得笔直,一如以往的恭敬:“父亲。”   江略忍住哽咽,克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回来就好!” 第68章 交代 那人用低哑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   老皇帝退了位, 将皇位名正言顺地传给了琼川。   战事结束,新皇登基。   从边疆返京之时, 江云翊没有跟随大部队一同走,而是带着温娇去了荆州。   她嫁过来许久,他还未带她亲自登过门。   如今他心中心结已然解开不少,自然也再舍不得委屈她。   新皇倒是有下旨,想让温娇的父亲温誉回京复职。   温誉却婉拒了,言及自己已老,在荆州的生活很好, 能造福当地百姓,亦是为陛下分忧。   新皇心有遗憾,但也尊重他所想,没有勉强。   这回, 江云翊带着温娇回家, 温府提前收了信, 也早早做了安排。   林氏着人将温府上上下下重新擦洗打理了一番, 甚至还将府内灯笼都换了一遍。   温誉说她小题大做,林氏这回却喜上眉梢地辩驳道:“怎么着?新姑爷上门, 总要让人过得舒舒服服的,这样娇姐儿在那头也有体面。”   温誉没有再说话,也默认的随她去了。   再一次来到荆州,仿佛一个轮回一样, 又是那年那般炎热的天气。   林氏早早在门口等着, 待他们马车一到, 就笑着迎上去:“路上辛苦了。”   江云翊拜见岳母,态度温和而恭敬,让林氏心情大好, 笑着招呼道:“快快,里头请,我叫人熬了冰镇的酸梅汤,最是解渴生津,都去喝点儿。”   一行人走进去,温娇扶着林氏,小声问:“母亲,父亲大人何在?”   林氏拍了拍她的手,嗔道:“在书房呢。老头子傲得很,待会儿啊,你且劝姑爷过去,给他敬杯茶。”   温娇点了点头,微笑道:“多谢母亲。”   林氏笑道:“其实啊,我看老爷也并非不满意姑爷,上回啊,他来的时候和老爷在书房里头畅谈了许久。”   温娇愣住:“上回?”   她回头看一眼,落在她们身后几步,由阿弟陪着的江云翊一眼。   温娇满腹疑惑:“他何时来过?”   林氏想了想:“唔……好像是他带兵去边关之前,来得匆匆忙忙的,见过老爷后就走了,也没说在这儿多住几日。这次啊,你们一定要多留些时日。”   林氏喋喋不休地说着,温娇却分了会儿神。   他竟私下来见过爹爹,可是他却从未在她面前提及,又想到了那日在漠北洞穴见面时,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莫非……他还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不成?   在正厅坐了会儿,陪着林氏说了会儿话,用了些糕点,温娇就说去拜见父亲。   林氏这会儿刚收了江云翊带来的丝绸首饰等物件,正心花怒放高兴着呢,满口答应,还说晚上备了上好的席面,让他们不要在书房聊得忘了时间。   温娇应下。   两人往书房而去。   春箩当时因被打发回了荆州,给她父亲报信,这会儿自然也贴身跟着伺候。   见夫妇二人,感情似乎又更上一层楼,她家少夫人下个台阶,姑爷都要扶一下,很是宝贝的样子。春箩跟在后头,也忍不住偷笑。   到了书房,温娇叩门,唤了一声父亲。   里头静了静,低声叫他们进来。温娇与江云翊对视一眼,江云翊倒是比她还放松,对着她安抚一笑。   温誉站在书案前,正在提笔练字。   待受了两人的礼,才搁下笔,威严的目光扫过江云翊,片刻后收回,道:“都坐吧,我叫人沏了茶,你们且品品。”   茶烟袅袅,水汽蒸腾。   温娇打发了下人出去,亲自接过沏茶。她的手指纤长白皙,每一个动作都似一幅画,足够赏心悦目。   待茶杯倒入澄黄的茶汤,江云翊便接过来,托至温誉面前,不卑不亢地道:“岳父大人请喝茶。”   温誉看了他一眼,接过,饮下。   场面如此顺利平和,倒叫温娇有些诧异。   后来,温誉又问了一些这次在漠北一战中发生的事,自然也忍不住训斥温娇胆大包天!   温娇都笑着应了,温誉是对这个女儿没有一点点办法了,见她如今安然无恙,没有受什么重伤,心里放心了,也就懒怠再说了。   华灯初上之际,林氏派人来请用饭。   温誉打发温娇先去,口上说着叫她去帮衬下她母亲,实则不过是想单独与江云翊说会儿话。   温娇从善如流,退出门外,她却没有走,就等在院中。   书房内,温誉踱步至书案后,从匣子里取出一封信件还给江云翊。   “此信你收好,要如何处置,你自己决定。”   那分明是一封尚未拆封过的和离书。   江云翊讶然抬头:“岳父……竟未将此信给她……”   那日出征,他自然也料到此战艰难,生死未卜。   因而提早写下和离书,交予温父,这也是为了温娇日后的生活着想。   若他当真去了,母亲必然不能容她,倒不如放温娇家去,往后岁月还能有个安然无忧的日子可过。   他纵然心中不舍,但却也是真心为温娇打算过。   也正是因为这点,温父心中也颇受触动,加之温娇在得知他失踪的消息后,又那般义无反顾地去漠北找他。   两人此等深情,让温父也渐渐放下心中执念,接受了江云翊的存在。   这会儿,他抿了抿唇,不悦道:“拿着!”   江云翊连忙接过:“小婿谢过岳父!”   温誉转身,摆了摆手,打发他出去。   江云翊对他又行了一礼,这才转身出去。   温娇听见声响,转头看过去,正好看到江云翊把一封信收入袖中。   见温娇还在等他,也怔了下,随即笑道:“你怎么没先过去?”   温娇当没看到他的小动作,不答反问:“你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岳父嘱咐我,日后要好好待你。”   江云翊牵住温娇的手,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   温娇斜觑着他:“当真?”   江云翊笑:“自然。”   这人也挺会面不改色地撒谎的。   不说就不说。   温娇撤回手,率先迈步走在前头了。   江云翊这样通透的人,自然知道她在耍什么脾性,只是这件事,她若知道了,只怕会更糟糕。   他笑了笑,快步跟上。   晚上歇息,因搬来荆州后,院子小。   便也只能委屈江云翊和温娇一起住在从前她未嫁时的闺房。   她一直未归,可是闺房里头却是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是有悉心打扫,就叫她从前养在屋内的兰花也是长得极好。   因温誉自来视她为掌上明珠,因而即便家道中落,她住的院落也较其他地方的要宽敞着。   房内的床够大,睡两个人是没什么问题的。   江云翊去沐浴,温娇坐在梳妆台前由春箩帮她擦干湿发。   她正发着呆,却听江云翊在里头唤她,让她帮忙把衣物拿进去给他。   温娇打发春箩下去,取了衣物走进去。   见他将换下的脏衣服挂在了屏风上,因地方狭小,便随手收了,将干净衣裳搭上去。   江云翊盯着她看,让她过来。   温娇扫他一眼,扭头就出去了。   美人眼波流转,自然什么样都是好看且勾人的。   江云翊多日未疏解,又是年轻力壮之时,自然受不住,无奈地往浴桶边一靠,低头笑了。   他沐浴完毕,自然也不敢劳驾温娇进来服侍他更衣。这会儿,自然是自给自足。   好在,他行军打仗哪回不是自己照顾自己,没有世家子弟非要人服侍的娇气。   利落地收拾好自己,江云翊走出去。   见温娇这会儿静静坐在桌边,借着烛光托腮发呆。他嘴边扬起笑,刚要说话,温娇却抬眼望下他,指了指地面,说:“你且别动!”   江云翊好笑道:“怎么了?”   她还在为自己跟岳父二人私下谈话,而不告知她生气吗?   温娇指尖夹起一封信,问:“请问世子爷,这封信可是写给我的?”   信封上赫然写着“放妻书”三字。   江云翊着实愣了愣。   这封和离婚书他原本也是想着选一日当面与温娇交代的,奈何晚上喝了酒,一下子没有想起来,倒是忘记先收起来。   如今,可有故意隐瞒不说的嫌疑了。   江云翊想要上前解释,刚唤了一声“阿娇”,温娇便蹙了蹙眉,用眼神示意他站着别动。   理亏的人自然不敢违抗。   温娇道:“既然是写给我的,那我想,我便有权查看了。”她说着,自行拆开信封,从头到尾的细细读了一遍。   “好,好得很,原来世子是存了与我和离之心的。”温娇点了点头,又将信收好,欲放到妆匣里锁好。   她这是要留着的意思了。   江云翊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上前想抢回来,口中解释道:“这是当时收到前方战报,知晓情况并不乐观,为做万全的安排,这才无奈写下的。我如今才顿悟当时之愚蠢,夫人大人有大量,此信我亲手撕掉,你可万莫当真!”   砰地一声。   温娇先他一步将信锁好,将他的手推开,“我为何不当真?信中一字一句难道非世子所写?”   她横他一眼,转身往床边走:“我还要收好了,待到相看两相厌,便好潇潇洒洒的离开,这也正合夫君心意不是?”   她脚下一顿,回眸一笑,故意戳他心窝子,软声说:“哦,对了,若有机缘另觅良人,我就要多谢夫君成全啦。”   她转身又要走,下一刻,却被人猛地打横抱起,吓得低呼出声。   那人用低哑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休想。” 第69章 终章 正文完结。预收《锦帐藏娇》求收……   新婚燕尔没多久, 战事一来,他们就被迫分离了。之前江云翊身上有伤, 也一直忍耐着,如今好得七七八八了,热血一上头,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只想即刻将人拥入怀中,占为己有。   院子小,隔音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温娇一直刻意压抑着, 到了最后甚至红了眼尾,哭了出来。   夜半,她昏昏沉沉的被江云翊抱去清洗,回来, 一沾床就蹭进绵软的被褥里, 埋头就要睡。   这时, 江云翊也不睡, 看着她这副猫儿似的模样,轻笑一声, 转身去她妆匣抽屉里找出那封和离信。   因抽屉上了锁,要打开自然要费一番功夫。   哐哐啷啷的声音不绝于耳,温娇眼皮倦得都快撑不开了,但还是好奇他在干什么, 于是就撑着手臂, 半坐起来。   昏黄的烛光中, 那人侧对着她,正在火苗上烧掉他的“罪证”。   温娇也不阻止了,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问道:“你还记得当初与我约法三章吗?”   火光将信件吞噬殆尽。   江云翊回身,走到床边坐下,目光是少有的温柔:“记得自然是记得,但我以为……只要我们二人情投意合,这些都不作数了。”   他半依靠在床头,揽住温娇,宽大的手掌握住她柔软的手,指节轻轻摩挲。   “往后,除了你,我不会有第二人个女人。”江云翊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出这个世间少有男子愿意去做到的事,“妾室、通房,你都不必想,家中长辈那里我会去说。总而言之,没人会烦着你,你喜酿酒也好,做生意也罢,只管由着性子去。”   温娇听得嘴角微翘:“这么好?你就不怕长辈斥责你,好友说你惧内?”   江云翊转头看着她,无视她揶揄调侃的模样,认真道:“谁爱说由着他说去,我就是惧内,又如何?”   温娇没忍住笑出了声。   江云翊也跟着笑了笑:“但只有一点,你答应我。”   “什么?”温娇扯着他的头发把玩,“你说出来,我考虑考虑。”   江云翊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不许再提和离。”   “你倒很会倒打一耙,”温娇推开他,“这事儿是我提的吗?”   江云翊重新将人抱住,吻她额头:“是,全然是我的不对,但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温娇沉默下来,半晌,小声道:“醋坛子。”   江云翊一笑,将她拥得更紧些。   这下也了无睡意了,两人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天。江云翊提起京中来信,父亲说家中一切安好,老太太因他之事虽然大病了一场,但如今已好了不少。   大嫂呢,有身孕了,是全家如今最大的喜事。   如今朝局稳定,两位妹妹的婚事也都定了下来,老太太亲自掌的眼,俱都是上好的亲事。   四妹妹江曼柔到底还是嫁给了陆行安做续弦,当了堂堂正正的晋国公夫人。   陆行安此前是如何也瞧不上她娇纵的性子,也不知这些时日发生了什么,竟松了口。   五妹妹江风荷嫁给了一个清贵人家,翰林学士刘大人之子,听闻今科有望中状元。   这段日子,确实发生了不少的事。   温娇听完他说的话,赞叹两位妹妹婚事都选得不错,又思及大嫂有孕,该备着礼物给她贺喜才是。   末了,她摸摸自己平坦的小腹,轻声道:“不知何时,我们才有自己的孩子……”   她有些羡慕,毕竟上一世,她就未有机会尝试为人母的感觉。本来重活一世,她也并不是很执着这件事,但也许是找到了一个想到白首偕老之人,如今倒是分外的想生出一个拥有他们两人模样的孩子,应该很是可爱吧。   她正出神,那边江云翊却轻轻咬了下她的耳朵尖,低声道:“晚些时候吧,我还不想多出一个小东西打扰我们。你与其想这个,不如多抽空关爱一下你的夫君。”   他的吻渐渐往下,温娇脸红了红,小声骂他:“你是醋精转世吗?”   江云翊一晒,吻住她,含糊的低声应:“嗯,我是,夫人海涵了。”   锦帐垂落,关住春色无边。   *   在荆州又住了两三日,夫妇二人便告别温父与林氏,出发回京了。   倒不是温娇不想多住些时日,实在是,想着京中老太太与婆母,应该都是日夜思念着江云翊。   纵然报过平安了,但始终没有亲眼见到,又哪里能彻彻底底的安心呢?   江云翊怕她劳累,倒没有一直赶路,停停歇歇的走,到了盛京,已在路上耽搁了小半月。   入府,江云翊带她去拜见老太太、父亲、母亲,老太太和长平郡主见了他,无不涕泪横流,一直关心他身上伤势。   长平郡主甚至请了太医入府,只为了再为他诊治一番,怕落下病根。   老太太握着温娇的手,目光含泪闪烁:“此番多亏了你,否则翊儿还不知会如何……”   温娇笑着安抚:“夫君吉人天相,便是无我,也定能平安而归。”   老太太拍拍她的手,知她是个识大体懂进退的孩子,便是这样了,也不邀功。   那头,太医诊治完,出来告知老太太,说世子已无大恙,只是眼睛刚好,不宜太过操劳,少看些费眼睛的书比较好。   江云翊笑道:“我便说无碍,这下安心了吧?”   老太太嗔他一眼:“好了,舟车劳顿,你们也先去歇歇吧。”   江云翊应了是,带着温娇行礼后往外走。   刚出了院子,却见长平郡主追了上来,看了一眼温娇,道:“你随我去我院子一趟。”   江云翊看向母亲,欲跟上:“我也……”   魏长平没好气地转头:“放心,欺负不了她!”   温娇抽回江云翊牵着她的手,笑着向他轻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跟上。   *   进了门,魏长平坐下,丫鬟们鱼贯而入,忙活起来。倒茶的倒茶,端水盆的端水盆,拧热毛巾的拧热毛巾,乱中有序。   温娇站在魏长平面前,等着她训示。   魏长平接过热毛巾擦了下手,暼她一眼,道:“坐罢。”   温娇有些吃惊,面上却未显现。   她说了一声多谢母亲,就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   椅子还未坐热,大丫鬟托了掌家的对牌,还有一叠账册过来,放到了温娇身边的矮桌上。   魏长平抿了一口茶:“接着吧,往后府中中馈你便接手管着。”   这下温娇当真吃了一惊,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母亲……”   “你不愿接?”见温娇不说话,魏长平与她对视一眼,有些别扭地扭开脸,“迟早你要学会掌家,我也没那个心思非要揽在手里不放,好了,我乏了,你去罢。”   温娇行礼,春箩接下,两人退下出去。   院中丫鬟都格外殷勤,与从前的态度大相径庭。   出去走了一段路,春箩终于憋不住笑出声,兴奋道:“郡主娘娘这是认可少夫人了?”   阳光温柔的倾泻而下,花香扑鼻。   温娇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也许并非是认可,只不过是感念她救回江云翊一命罢了。   但她态度的转变,已足以叫人欣慰不已了。   她闭了闭眼,感受阳光的温暖,嘴角轻翘着:“春箩,我想喝酒了……”   *   边关收复,新皇登基,普天同庆。   宫中设宴,京中所有达官贵人都邀请在列。   江云翊、温娇夫妇自然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焦点,整场宫宴下来,过来攀谈敬酒者,不计其数。   皇帝的赏赐更是源源不断。   金银珠宝自不必提,江云翊正式封了将军之衔,从前老皇帝在位时,倒不是没有提过,只是当时朝局不稳,太后与皇帝两方势力角逐,江家不愿功高震主,有意推拒了。   如今却不一样,江云翊先有从龙之功,而今边关一役,又是靠他才扭转了局面。   他不得不受。   这是嘉奖,亦是新帝在向众人表示,他对江家信任有加。   至此,江家自然算得上真正的贵不可言了。   酒醉人散,宫宴也是如此。   温娇是女眷,自然没有多少人会刻意灌她酒,酒杯不过碰碰嘴皮,意思意思也就过了。   江云翊就不一样了,喝得已然微醺。   宫人好不容易将他架上马车,温娇在外一一别过热情相送的各位大人,登上马车,驶离皇宫。   马车轱辘轱辘响,进入正街大巷之时,才有了喧嚣的人声。   温娇掀帘看了一眼。   今天天子燃放孔明灯,与民同乐,宵禁暂解。   因此,到了这个时候,街上还是热闹非凡。   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热闹的夜晚,温娇也被外头的快乐气息所感染,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突然,肩头一重,男人温热的呼吸交错在耳畔。   他低声问:“想出去走走吗?”   温娇微微侧头看他:“你酒醒了?”   “无碍,”江云翊眼睛明亮,微带笑意,“出去吹吹风,反倒舒畅些。”   不等温娇说话,他便扬声唤人停车,牵着温娇的手一跃下了马车。   街上百姓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有不少人面上带着各式面具,笑语声不断。   温娇也拉着江云翊也去小摊上挑了两张面具。   她的是只小狐狸,而江云翊的则是一只青面獠牙,看不出是什么原型的怪物。   分明是芝兰玉树一般的人,戴着这样的面具倒显得威严凶狠,路上小儿见到,都忍不住“哇”地哭出声。   温娇笑得肩头乱颤,乐不可支。   江云翊作势要跟她换,温娇还想看他多一些窘迫无奈的样子,自然不肯。   她转身跑了两步,不小心撞到一人。   她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跑得急,没注意到,你没事吧?”   那人本欲扶她的手一顿,摇了摇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便又重新埋入人群之中。   温娇喊了他两声,那人置若罔闻,步伐反而越来越快了。   温娇微怔,瞧着他的背影倒颇有些熟悉。   江云翊这时已拨开人群,走了过来,见她人群中张望,便问她在看什么。   温娇蹙了蹙眉:“我好像见到表舅舅了……”   江云翊看了她看的方向一眼,牵过她的手,笑:“他不是四处游历吗?前阵子还出了本诗集,可见日子过得潇洒,人有相似,你莫多想了。”   温娇点头:“说得也是。”   人群中,方才那男子重新现身,慢慢取下面具,看着两人亲密相依,并肩前行的背影,释然一笑,口中低吟道:“风月有情时,总是相思处。”   他摇了摇头,转身,没入人群,再无踪迹。   *   哪怕喝了酒,但今夜兴致高昂,两人最后爬到了盛京一处最高的楼顶。   银月如勾,夜风习习。   温娇托腮坐着,嘴角始终挂着怎么也消不去的微笑,心情愉悦,有淡淡的甜意在心中荡漾。   兀的,眼前出现一个晃荡的酒坛。   江云翊手指勾着酒坛,笑道:“夫人,可愿共饮?”   熟悉的桃花酿的香味在鼻尖萦绕,温娇一下惊喜的坐直了,“你何时去买的?”   江云翊略挑了下眉:“我见你酒楼的生意越做越大,这桃花酿固然难买,但你夫君我有得是法子。”   温娇忍不住笑:“以后不用买,我亲自酿给你喝。昨日,我还在院中树下埋了一坛。”   “好,那我便等着喝了。”江云翊拆开酒坛,递给温娇。   温娇也不客气了,接过仰头喝了一口。   江云翊侧头看她,久久看着,目光温柔,唇边含笑。温娇递给他酒,笑问:“你不喝吗?”   声音娇软,如蜜般甜。   他的心如被挠了一下般,又痒又酥。   “喝呀。”他轻声答,突然凑近,低头,吻住她嫣红柔软的唇瓣。   酒香蔓延,空气都泛滥着让人沉睡的微醺感。   他冷峻的面容近在眼前,却又有无限宠溺与柔情,温娇唇边笑意不减,慢慢闭上眼,伸手,环住他的脖颈,主动缠绵。   “夫君……”   她低唤。   从今以后,他是她的夫,她是他的妻。   夫妻二字就是这样亲密相依,牢不可分。   孤单寂寞的人世间,有人执手共度红尘,也许便是她这一生最大的幸福了吧。   她伸手,摸到脖颈上挂着的玉扳指,触手微凉,暖意却直达心间。   盛京中,不知何人燃放烟花。   光影明灭,双人成影。   风吹树动,酒香仿佛更浓了。   ——END——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