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寤寐求之(双重生)》作者:叶清嘉   文案:   姜韫上辈子入宫为后,为护世家利益,与位高权重、阴险狡诈的新贵沈煜斗了十年。   一朝夺嫡成功,眼看着垂帘听政、大权在握的日子近在咫尺——   她被那杀千刀的沈煜下毒害死了!   再睁眼时,回到了十年前。   一纸赐婚圣旨,让前世宿敌变成了夫妻。   好哇,还有什么是比谋杀亲夫后坐拥他万贯家财,再用他的钱养男人更痛快的报复了吗:)   若是有,那一定是等他辛辛苦苦打下江山造了反,再杀夫正道,继续前世未竟的垂帘大业:)   *   沈煜上辈子暗地里肖想皇帝的女人,午夜梦回都是她在皇帝跟前婉转莺语的样子。   后来他兵围京城造了反,佳人却已香消玉殒。   重活一世,他终于得偿所愿,娶了昔日令他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皇后殿下。   只是他怎么越来越觉得,自己夫人看府里花花草草的眼神都比看他有感情?   又名《嫁给前世宿敌后,在谋杀亲夫的边缘疯狂试探》《夫人今天也没有爱上我,但我好像更爱她了怎么办》《摄政王夫妇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拧巴恋爱小学鸡的先婚后爱#   #满级宫政斗大佬的强强联合#   背景仿初唐,勿考据。   一句话简介:狗男人肖想我好多年   立意:学会与自己和解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韫,沈煜 ┃ 配角:┃ 其它: 第1章 前世 我带你出宫去雍和看日出吧?……   金丝十二钿的袆衣层层叠叠,里头一层素纱中单,外裳以深青织成,配以朱罗縠褾,青衣革带,白玉双珮。[1]   姜韫在一众宫女的伺候下穿上这身礼衣,尔后缓步至镜前,漫不经心瞥了两眼,柳眉轻皱:“忒老气了些。”   尚服局女史闻言浑身一颤,脑袋压得更低了,只瞧见姜太后华贵袆衣下露出的半只云头锦履。   “你出去罢。”锦瑟低声吩咐女史退下,又移步上前去,见姜太后仍是一脸不愉,不由含笑道,“殿下您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十年前您入主中宫,尚服局送来皇后的袆衣给您试,您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姜韫不置可否,兀自摊开双臂,两侧的宫女立时会意上前来为她褪去厚重的礼衣。   待换上常服,她轻倚在美人靠上假寐,闭着眼问:“登基大典筹备得如何了?”   锦瑟在她身旁答:“一应事宜皆备妥帖了,殿下放心。”   “你多盯着些,大典在即,切莫出了差错。”姜韫揉了揉太阳穴,颇有些心神不宁。   锦瑟领了命,觑着她的脸色,斟酌着问:“奴婢去传旨让柳翰林进宫来给您读读诗?”   姜韫刚准备随口应下,忽然想起来一茬,愈发躁郁了:“不必。那小子贪得很,不过让他进了几回宫,就敢张口要秘书郎的职了,先晾他个十天半月的再说。”   她没来由地想起几月前战死边塞的永平侯沈煜,顿觉那柳翰林也没那么秀色可餐了。   只可惜那沈煜虽则面如冠玉、仪表堂堂,却远不是她能拿捏的人物。此人心机深沉、阴险狡诈、野心勃勃,她入宫为后十年,从新旧贵族之争到夺嫡,与他争锋相对了十年,险些栽在他手里功亏一篑。   好在上天终不负她十年苦心经营,如今沈煜已死,他一手扶持的齐王也被贬为郡王困于封地,待得登基大典顺利落下帷幕,她膝下的楚王便是大梁名正言顺的新皇。新帝年在幼冲,太后垂帘听政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姜韫思及此,往妆奁处睨了眼,镶满珠翠宝石的发冠静静地摆在那儿,与香薰架上那套华贵厚重的袆衣相得益彰。   她不由心情舒畅了几分,嘴角都带了笑,轻轻摩挲了几下手上的玉扳指。   这时,内侍弓腰进殿来禀告:“殿下,陛下驾临。”   姜韫眉间轻挑,不紧不慢地搭着锦瑟的手起身。待得她移步至外殿,打眼便见小皇帝正捧着碗热气腾腾的羹汤轻轻地吹。   少帝一抬眼瞧见太后出来了,忙不迭端着白玉瓷碗迎上去:“母后,这道莲子银耳羹很是清甜,您一定喜欢。”   小皇帝虽则并非姜后亲生,却自小养在她膝下,最是乖巧懂事,孝顺得很。她午后日昃时分有喝甜羹汤的习惯,小皇帝便记在心上,日日翻新花样亲手送羹汤来。   姜韫伸手接过了,坐于案前低头尝了一口,微蹙了眉,道:“今日这银耳羹太甜腻了些。”   她言罢一抬头,便见小皇帝睁着微微发红的一双眼直直望着她,怔了一下,想了想又舀了勺莲子羹喝下了,随后将之推到一边不再入口。   她伸手拉着少帝的胳膊到她身边来,察觉他浑身都在微微发颤,不由心下一冷,面上却柔声问:“昭儿,出了何事?谁欺负你了?别怕,母亲给你做主。”   小皇帝抿紧嘴唇不作声,眼睛愈发通红了。   姜韫视线移向小皇帝身后的宫人,目光如刀。   那宫人“扑通”一声跪伏在地,战战兢兢地答话:“回太后殿下的话,陛下今日经筵听毕后便一直在紫宸殿里读书练字……”   话音未落,内侍监王荣三步并两步冲进殿来,一面跪了下去一面喘着气高声禀报:“陛下,殿下,永平侯进京了!”   姜韫只觉一声惊雷在脑中炸响。   沈煜竟然还活着?!   登基大典在即,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回京明摆着来意不善。地方官员和禁军都是做什么吃的?任他在眼皮子底下一路进京,半点消息也没传上来。   她当即拍案而起:“来人,急诏神策大将军入宫议事,着人暗中查探沈煜此番进京的随从和人马,再将齐郡王封地近日的动向一五一十事无巨细地呈上来!”   她一口气连着下了几道懿旨,殿里上上下下稍乱阵脚后紧接着便各司其职地领了命去传旨了。   姜韫又想起一茬,转头问锦瑟:“淑妃今日卯时动身去的齐州?”   “正是,太妃眼下应当出城了有十多里远了……”   “派人快马加鞭去截回来!”   姜韫费劲地想冷静下来,却只觉气血翻涌,怎么也抑不住。   再低头一瞧,小皇帝怔在原地一直没出声,整个人像失了魂。   她深吸一口气,握着少帝瘦弱的胳膊安慰道:“昭儿别怕,一切有……”   话才刚说了一半,钻心的疼痛忽然在腹腔里炸开,喉咙失了声,殷红的血迹自嘴角淌下。   “殿下?!”宫人四下大惊,乱作一团。   姜韫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被锦瑟慌忙从身后托住,渐渐模糊的视线里,宫内上下人仰马翻,而小皇帝仍站着原地未动,脸上却满是泪痕。   少帝哭哭啼啼地道:“母后您原谅儿吧!”   她难以置信地瞠目,死死盯住了那碗皇帝端来的银耳羹,又踉跄着想上前去攥住小皇帝的肩。   多年苦心栽培,他怎能恩将仇报?   少帝骇得一个激灵往后退了几步,抽抽噎噎道:“母后,是永平侯威胁儿!他要带兵逼宫杀了儿拥二哥登基!儿……儿不是有意害您……儿害怕……”   果然又是沈煜捣的鬼!他战死边疆不过是一计,蛰伏于京城外,消除了楚王一党的戒心,只等着最后时机反扑一举夺权。   姜韫无力地望着少帝,张嘴想骂他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此气急攻心,越发气息微弱了。   十年苦心孤诣,付之一炬。   耳边宫人的喧闹声愈来愈远,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满心不甘地闭上了眼。   ……   姜韫死了。   衰败的躯体换上了那身来不及穿的袆衣,重新梳好了髻,簪满珠翠,静静地躺在檀香木的罗汉床上。   灵魂却附在一只玉扳指上。   她临死前倒在地上,手上的劲儿一松,这扳指便滑落了,在一片人仰马翻之中滚到角落里去了。   于是姜韫便这样滞留在这人间,旁观了她死之后的那场宫变。   新帝尚幼,太后骤然薨逝,手握兵权的王侯在宫外虎视眈眈,阖宫上下都乱了套,人心浮动。她看着锦瑟满脸泪痕,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稳住几个宫女,为她梳妆更衣。   没过多久,遥遥听见断断续续的兵戈声,气势汹汹,席卷了整个大明宫。禁军们措手不及,宫人们四下逃窜,哭喊声和刀剑声交织在一起。   沈煜打进来了。   大梁朝的天变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让姜韫甚至忍不住怀疑,她生前十年沉浮皆是梦境。   怎么能是梦呢?   那日日夜夜不得安眠的十年。   叛军势如破竹,禁军苟延残喘,混战并未持续很久。   叛军打进兴庆宫的时候,宫女内侍们早已逃得无影无踪,整个大殿空荡荡的,只剩下锦瑟一人伏于她榻前,用剪刀割了手腕。   殿内所剩不多的珍宝首饰被叛军洗劫一空,多宝阁被翻得一团乱,铜香炉也翻倒在地。   恍惚过了很久很久,杂乱的喧嚣终于归于寂静,她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在说话。   隐约是内侍监王荣在问些什么,语气小心翼翼,恭敬十足:“姜后谥号一事,摄政王有何主意?”   谥号?摄政王?   那人却不答,兀自推开半敞着的门进了殿,玄色皂靴在地垫上留下几只血色脚印。   姜韫恨得呕血。   这乱臣贼子粉墨登场,摇身一变成了摄政王了,连一国太后的谥号都要由他定夺!   枉她往日与他明枪暗箭争来斗去时还敬他是个胸有谋略之人,谁曾想他如今为了夺位竟如此不择手段。   姜韫眼睁睁地看着通身肃杀之气的沈煜一步一步往里走,在她榻前一丈远处停住。目光似是透过层层纱帘,凝在她毫无生气的面庞上。   殿内阒静一片,沈煜在那一动不动站了很久。久到素来见风使舵、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内侍监王荣候在一旁,骇得浑身打颤。   姜韫越发觉得沈煜可恨。成者为王,到头来他还要这般得意洋洋地欣赏败寇的惨状,来折辱她。   她恨不能借尸还魂,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爬起来捅他几刀。   良久,沈煜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提步出殿的时候不慎撞了一下翻倒在地的铜香炉。   他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王荣忙不迭上前去扶起了香炉,嘴里一叠的告罪,一抬眼见这阎王爷面上仍是无情无绪的模样,又连忙闭了嘴。   姜韫冷眼看着,见沈煜在原地顿了会儿,忽然提步朝玉扳指掉落的角落走了过来。   她不由地紧张起来。   王荣见此弓着腰跟过来,一眼瞧见角落里的玉扳指,赶忙抢在沈煜前面捡了起来,用衣袖细细擦净,献宝似的呈给沈煜。   姜韫暗骂自己瞎了眼,一手提拔了这么个玩意儿。   沈煜顿了一下,半晌接过玉扳指,端详了片刻,神色晦暗难辨。   “上等的青白玉扳指,很是难得一见。姜后极为珍视,日日拿在手里不离身的。”王荣谄笑着道。   沈煜仍未搭理他,兀自将玉扳指戴在手上。   大小刚刚好,明显不是女人的尺寸。何况扳指这东西本是射箭时戴着护手用的。   王荣见状心里一突,稍压低了声儿解释道:“这玉扳指……听说是姜七郎姜韬的遗物。姜后嫡亲的弟弟,太元五年死在边关那个。”   姜韫气得想从扳指里出来杀了这个叛主的畜生,王荣毫无所觉。他胆战心惊地觑着这位新主子的脸色,心里越发没底,暗怪自己太过心急,东西都没瞧清楚就捡起来递上去,惹了晦气。   王荣越发弓了腰,一打眼瞧见沈煜衣摆上大片发黑的血污,心下戚戚。这位阎王可是自个儿冲锋陷阵,杀了一天一夜,一刀一枪夺来的天下。   他正欲惶惶然请罪,却见那衣摆一转一下子消失于眼帘。   ……   姜韫怎么也想不明白,沈煜一介王侯,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偏偏瞧上了这枚玉扳指。   何况她和姜韬之死皆与他脱不开干系,他就不怕夜里睡不着觉吗?   她原以为葬礼封棺那日便能去轮回了,却仍是被沈煜戴在手上,眼睁睁看着漫天的素缟之下,长长的仪仗队护着那方棺材一路延伸至皇陵去了。   老天为何到死也要折磨她?让她十年筹谋付之东流也就罢了,还要让她日日看着敌人享用这天下。   宫变落下帷幕,新帝初登基,朝野人心浮动,一应政务通通由摄政王处置。   一连半月,沈煜皆留宿于太极宫,日日押着政事堂那些暗地里骂他反贼的老臣协同处理朝政,恩威并施,杀伐果决,只用了短短一旬便稳住了动荡的朝局。   姜韫看着沈煜坐于满是奏章的案前殚精竭虑,只觉得荒谬。   她想起最初在御花园里惊鸿一瞥,瞧见他在宴上与功勋子弟们一起投壶,剑眉星目,器宇轩昂,信手连中三发,不骄不矜。   彼时她便在心中暗道此人绝非池中物,结交为上,切不可为敌。   可后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在这牢一样的深宫里困了十年,熬了十年,千般算计,万般筹谋,到头来竟落得这么个下场。   打更声传进来,王荣弓着腰进来禀报,净房已备妥当。   沈煜闻言,揉了揉太阳穴,褪下外袍,取下玉扳指搁在案几上。   王荣上前去服侍他,心急之下一个不慎把玉扳指拂落在地,那玉当即裂成了两半。   姜韫眼前一黑。   沈煜心口一跳,脸色霎时沉了下去。   王荣吓得魂都没了,当即跪下请罪,手脚发颤地去捡。   沈煜踢了他一脚,浑身戾气难掩,声音阴沉如自地府传来:“滚出去领死。”   王荣捂着肚子痛呼,求饶也不敢了,仓皇之下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   姜韫意识越来越薄,往事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浮现,她渐渐感觉灵魂从破碎的玉扳指里抽了出去,变得很轻盈。只消风一吹,她便能越过高高的宫墙,瞧见宫外的风景了。   沈煜俯身将碎成两半的玉扳指捡起来,沿着裂缝拼在一起。   怒火渐渐消散,转而是潮水一样袭来的失落。   他手指轻轻摩挲着裂缝,怔了好久。   “等过些时日,我带你出宫去雍和看日出吧?”   沈煜轻声道。   姜韫却再也听不见了。 第2章 贵客 从头到脚都写着不臣。   朱雀大街往左拐过去,便是皇城寸金寸土的崇仁坊,坊内高门林立,皇亲贵戚、文武权臣比比皆是。   入坊左数第三户,朱门高墙,门前石兽栩栩如生,柳树轻垂,巍峨不失雅意,便是京中百年世家姜家的府邸了。   一名年轻俊秀的少年郎勒马停于姜府门前,轻手轻脚牵马入府,把缰绳递给小厮,又忙不迭取下马背上挂着的箭筒塞进他贴身侍从的怀里,让其赶忙藏回他院子里去。   随后,他整了整衣衫,故作轻松,一面三步并两步地往内院去,一面问身边跟着的小厮:“阿姊今日可有问起某?”   他长身鹤立的,一步三尺远,那小厮小跑着才能跟上他,微喘着答话:“并未,四娘院子里的秋竹说,四娘连着好几日都不曾出过阁,也不遣人进去伺候。”   姜韬顿时松了一口气,走了两步,又惴惴不安起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脚步一顿,压低声音问小厮:“有几日了?”   小厮一脸茫然:“什,什么几日?”   “阿姊上回罚某是哪一日?” 姜韬有些不耐烦。   小厮福至心灵:“上月二十九!”   姜韬掐指一算,不由心慌意乱。   他那嫡亲的阿姊已有整整七日不曾打过他了!   莫不是当真被他气到了,打算再也不管他了吧?   “她整日待在屋子里作甚?莫不是病了?”姜韬蹙眉问。   “应是不曾……”   他脚步一转,匆匆往姜韫的院子里去。   ……   姜韫把自己关在屋内,连抄了好几日佛经才静下心来。   一卷抄完,她搁了笔,抬手将澄心纸封好成册。   良久,她自案前起身,莲步轻移至梳妆台前坐下。   宝相花纹的铜镜映出一张如花似玉的娇嫩面孔,纵然未施粉黛,脸色略显苍白,依旧隐隐得见几分日后的国色天香。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不由怔忡起来。   镜中是十六岁的姜韫。   是百年世家姜家的长房嫡长女,祖父是坐镇政事堂的姜老相公,父亲是吏部尚书,京城贵女无人出其右的显赫与尊贵。   比起家世,姜韫更为人称道的是她艳冠群芳的好相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自不必说。   也因此,十六岁这年,她被选入宫中做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引得众人艳羡。   姜韫抬手重新绾了发,自琳琅满目的妆奁里取了只掐丝珐琅的簪子簪进发髻。   镜中少女眉头紧皱,神情凝重,却依旧透着难掩的稚嫩与娇憨,无声地提醒她——她回到了十六岁。   一切重头来过。   如此荒诞,又如此真实。   敲门声倏地响起,打断了姜韫的思绪。   “阿姊!小厨房刚出炉的糕点,拿给你尝尝!”   她顿了片刻,道:“进来吧。”   姜韬闻言,提着食盒兔子一样推门窜进来,笑嘻嘻地将一碟杏仁酥端过去。   “搁着吧。”姜韫没动,抬眼打量他片刻,又兀自坐回案前,去翻阅那册抄好的佛经了。   姜韬觑着她的脸色,觉得他阿姊越发让人捉摸不透了。   “趁热尝尝吧,阿姊。”   姜韫视线移过去,一眼瞥见他端着瓷碟儿的手上戴着枚玉扳指,心口顿时一涩。   面上却冷了下来,不轻不重地问:“你又去打猎了?”   姜韬还未发现是哪里露了馅儿,顿时一脸苦色,迎着她的目光支支吾吾“嗯”了一声。   他以为紧接着便会是劈头盖脸的怒斥,训他“不好好读书,成日里和那群不三不四的纨绔厮混在一起,斗鸡走狗不学无术”云云,却没料到她竟只问了一句便沉默了下来。   姜韫有些恍惚。   这玉扳指正是她前世日日戴在手上,死后被沈煜占为己有的那只。   是太元五年姜韬战死边关后,在战场上留下的唯一遗物。   她母亲去世得早,临死前攥着她的手央她照顾好幼弟。   彼时她含着泪满口应下,往后数载不分寒暑督促姜韬读书,盼他早日成才,顶天立地,最后却让他韶华之龄死于大漠孤烟之中,只一盒骨灰回了故都。   看更多好文关注vx工种号:小 绵 推 文   姜韫猛地垂头掩去眼中的湿润。   “阿姊?你怎么了?”姜韬有些慌了,平日里偷偷出去打个猎哪会这么严重,定是他在外面闹出来的事败露了,遂忙不迭哭丧着脸主动认错,“阿姊某错了,你别生气,是某不该和崔十一打架,某真的知错了……”   “你说什么?”姜韫蹙眉,抬起头问,“你好端端地和崔十一打什么架?”   姜韬心里咯噔一声:“阿姊你不知道啊?”   姜韫冷冷睨着他。   姜韬肠子都悔青了,苦着脸一五一十地道:“还不是那崔十一出言不逊,仗着他姐要被封为贵妃了,在某面前耀武扬威的!”   姜韫皱着眉没说话。   他又试探着问:“阿姊,你为何不去太后殿下的寿宴啊?他们都说你要是去了,何止贵妃,皇后殿下都是当得的,那多风光!”   上月末太后寿宴,宴请京中各家贵女入宫同庆,明面上是寿宴,暗里实则是选后。姜韫恰在寿宴前夜陡然惊醒,当即告病闭门不出。祖母气得七窍生烟,临时换成二房的庶女带进宫去,最后连个妃位也没捞着。   姜韫仍旧没作声。   风光给旁人看,血泪往肚里吞。   有意思吗?   她前世十里红妆入宫为后,真真是羡煞众人。可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哪里有什么可艳羡的?   这年战乱已定,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新帝起于微末,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江山,登基后一身的伤病,朝堂政事应付得吃力,而朝中新旧两党泾渭分明,以姜家为首的世家旧贵族和那群跟着新帝打天下加官进爵的新贵族整日里摩擦不断、争锋相对。   皇帝出身寒微,最是看不惯手握重权在朝堂上肆意妄为的世家,又不得不处处仰仗世家,几经权衡才妥协封世家女为皇后。   新婚夜时,他便在她寝殿的香炉里放了避子药,尔后夜夜留宿淑妃的清宁宫。   姜韫也不在意,没过几年,力排众议把早逝崔贤妃的儿子养在膝下做嫡子。只要她是皇后,她膝下的儿子是太子,只消等到皇帝龙驭殡天,她就是皇太后。   然,谈何容易?   她进宫的第二年,身为政事堂元老的祖父重病不愈,驾鹤西去了,姜家元气大伤,父亲在朝中独木难支。随后,姜韬不顾劝阻从了军,太元五年冬战死边关,姜家嫡支凋零。   进宫十年,她就不曾有一夜安眠。   瞧着一片花团锦簇的姜家,历经连绵战乱,其实早已是个空壳子,又处于新旧贵族之争的风口浪尖,首当其冲。   十年纷争,呕心沥血,本以为胜券在握,谁曾想被那永平侯沈煜杀了个回马枪,功亏一篑。   姜韫思及此,仍是气得心口疼。   重活一世,断无重蹈覆辙的道理。   姜韫深吸一口气,卷起佛经在姜韬脑袋上轻砸了一下,告诫道:“你给我老实点,闲事少管。”   她言罢起身,拿着佛经移步出屋。   姜韬在原地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回犯的错就这样轻轻揭过了。   “留这里做甚?”姜韫在门口站着,转身不冷不热地问。   他嘻嘻笑了下,旋即又叽叽喳喳地跟了上去——   “阿姊你去哪?”   “阿姊带某一起去瞧祖父吧!”   “阿姊你抄这么多佛经做甚?给祖父吗?”   “阿姊你的字真好看!”   姜韫充耳不闻,自顾自往祖父院里去。   这一世再懒得管那些纷争,等来年新科进士放榜,从中挑一个家世平平、相貌不俗的嫁了,或是做上门夫婿也不错。   多自在!   那杀千刀的沈煜便有多远滚多远吧!   她思及此,脚步都轻松起来。   姜韬在一旁好奇心起,忍不住问:“阿姊你不会真的像那崔十一说的,是为了他哥崔九才不愿入宫的吧?”   姜韫顿时皱了眉。   这谣言都传到府外了委实是不像话。   说起来崔姜两家同为百年世家,算是世交,幼时她与崔九郎崔璟算得上青梅竹马,后来崔九父母因故去世,关系便淡了。崔九在崔家的处境也因此尴尬起来,十多岁便独自去游学去了。   “阿姊你早就知道崔九要回京?听说他是回来参加科举的?阿姊你真的要嫁给他吗?”姜韬又问。   姜韫瞪他一眼:“胡扯些什么,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   姜韬看她这模样,越发觉得她是碍于脸面嘴硬了,不由愁眉苦脸起来:“那崔九有什么好啊让你心心念念这么些年,整日里一个劲儿死读书,文绉绉的,酸死了,咱能不能换个姐夫啊?”   这下好了,一下子戳了姜韫的肺管子——   “你自个儿不好好读书,还怪旁人读书用功了?!你瞧瞧你这个鬼样子,连东市卖汤饼的小郎君都比你学问多!还瞧不起人家崔九呢?你信不信崔九明年春闱便能金榜题名,不靠半分家族恩荫,入朝为官?等人家在朝堂上平步青云了,你还花着姜家的银子在地上斗蛐蛐!”   姜韬见势不妙,拔腿欲跑。   姜韫说着脚步也未停,两人一道沿着游廊拐了个弯儿,忽然一齐驻了足。   一身官袍的父亲姜禄立于祖父的房门前,侧眼瞧见他俩,当下狠狠皱了眉,头上青筋直跳,旋即又转过身去,对着他身侧之人作了个揖,歉疚道:“让侯爷见笑了。”   姜韫心头一跳,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姜韬讪讪的,悄悄跟她咬耳朵:“父亲有贵客怎么也不说一声?”   她没搭理,兀自眯眼盯着那人。   只见他身着绯色官袍,官帽随意地拎在手里,眉眼锐利如刀,气势凛然。   果不其然,姜府这位贵客正是日后权势滔天的摄政王,如今的永平侯沈煜。   他微侧身避了姜禄这一礼,淡声道:“无碍。”   姜禄随即引他入室,客气非常:“侯爷请。”   姜韫在不远处静静望着,不上前也不作声。   沈煜不疾不徐地提步过去,忽然状似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又面目表情地收回了目光。   她忍不住指尖轻颤。   这一眼,叫她恍惚想起有一回在御书房外与他擦肩而过,他扭头望向她时鹰隼一样的目光。   无怪乎皇帝日夜难眠容不下他,这人天生从头到脚都透露着不臣。 第3章 争吵 西北战神。   “阿姊,方才那位就是永平侯沈煜吗?”姜韬言语间难掩兴奋,“适才咱俩是不是该上前去行个礼啊?你为何拦着不让我过去?阿姊你听过西北战□□号吗?就是他!战场上一人敌千骑,一柄长矛叫人闻风丧胆!阿姊,你刚瞧见了吗?他才二十多,是圣人麾下最年轻的大将军!”   姜韫坐在凉亭里,一直垂着眼没说话,冷不丁抬眼丢出来一句:“你再说一句,就把你锁在书房里读个三天三夜的书。”   姜韬悻悻地闭了嘴。   姜韫想不通,沈煜这个时候过府来作甚?   眼下是太元元年秋,沈煜应是刚平定西北之乱回京不久,封侯拜官,一跃成为京中炙手可热的新贵。   如今这些新贵皆是微末时跟着皇帝打天下的将领,战场上威风凛凛,到了朝堂上碰上个个长袖善舞的世家,被明里暗里杀得丢盔弃甲,气得跳脚。   沈煜回京之前,新旧贵族之争已是闹得不可开交,他一回京,皇帝忙不迭给他封侯升官,就指着他为新贵扳回一局。   他如今可是世家公敌,下了朝跑到世家之首的姜家来做什么?   姜韫怎么也想不起来前世沈煜曾在她入宫前到访姜府。   “你适才说崔十一他阿姊被封作贵妃了?”她忽然扭头问。   “啊?”姜韬愣了一下,赶忙又把他听来的消息豆子一样倒出来,“对!说是崔家得到的小道消息,后位空悬,崔家姊姊封了贵妃便是六宫之主了。”   姜韫沉吟了片刻。   姜家不争这后位,前世被封为贤妃的崔十娘倒成了魁首,从四妃之末到四妃之首。那前世被封为淑妃的新贵英国公之女,只怕仍是淑妃的位分,两相抗衡。   如此一来,沈煜的矛头便是崔家首当其冲了。新旧贵族后位之争这个节骨眼上,他没道理私下到访姜家,难不成是皇帝有何旨意?   后宫不过是前朝纷争的另一个战场。前世她入宫为后,世家占了上风,她入宫后便遭皇帝冷遇,一直无所出。新贵出身的淑妃率先诞下皇长子,正是日后沈煜一手扶持的齐王;没过两年,崔贤妃难产而死,留下一子,便是自小被姜后养在膝下的楚王。   姜韫想起那碗下了毒的银耳羹,咬了咬牙。   她尽心尽力抚养楚王,一手将他推上帝位,到头来被他一碗银耳羹葬送了性命。   楚王被人当刀使,这背后之人除了沈煜,决计与崔家脱不开干系。   她冷着脸告诫姜韬:“你给我离崔家人远一点,没一个好东西。”   “啊?那崔九呢?”   姜韫一个眼刀子甩了过去,姜韬立马缴械投降,笑容满面地道:“某保证离崔家人远远的,阿姊说什么某都好好照做!”   她看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头疼死了,见四下无人,抽冷子冒出来一句:“那你去把沈煜给杀了。”   姜韬一顿,一脸惊疑:“阿姊你开玩笑呢?”   姜韫盯着他打量片刻,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整日里想着打打杀杀的,没那个本事,就老老实实待府里读书。”   她话音刚落,两人府里的陈管家脚下生风地走过来:“四娘七郎!大爷吩咐你们去一趟书房。”   姜韬暗道不好,适才他二人打闹,在客人跟前落了父亲的面子了,只怕是有一顿训。   “客人离府了?”姜韫蹙眉问。   “正是,大爷刚送完客,眼下在书房等您二位。”   姜韫二人对视一眼,一齐起身过去。   姜韬跟在后面,望着姜韫的背影,心里总觉得他阿姊今日怪怪的。   ……   姜禄如今官拜吏部尚书,一部之长官,掌天下官吏,哪怕是在家中也是一身不近人情的官威。   姜韫总觉得他冷心冷情,眼里除了做官再无其他。当年母亲跟着他外放出京,水土不服染上一身的病,他请了郎中叮嘱她服药,便仍是一头扑在公务上,甚少回家。母亲去世后,他们姐弟俩与他也并不亲近。   此刻,姜韫领着姜韬踏进书房,便见姜禄正在案前运笔写着什么。   姜禄闻声抬头,见他俩进来了,便搁下了笔,皱着眉训斥:“你二人今日在闹什么?礼数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姜韫垂着眼没作声。姜韬偷偷瞄了她一眼,抿了抿唇,主动上前去认错:“父亲,都是儿子的错,惹了阿姊生气,阿姊一时被气昏了头才没顾上那些。”   “认错倒是快,什么时候见你改了?”姜禄脸色依旧不见缓和,“滚出去自己反省。”   姜韬忙拉着姜韫一起出去,姜韫却摇了摇头,让他先走。他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先出去了。   房门重新被关上,姜禄一面提笔蘸墨,一面问:“有事?”   姜韫上前了几步,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问:“父亲为何不问女儿装病避开宫宴一事?”   她病得蹊跷,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是故意的,府里传言她是心系崔九不肯入宫,她也没解释,就是怕宫里猜忌姜家,好以此为借口。   她此举惹得祖母大发雷霆,姜家二房私下里幸灾乐祸,这些她都料到了,唯独不曾想到父亲对此不置一词。   姜禄仍是没抬头,只顺着她的话问了句:“为何?”   他总是这样,什么事什么人都不关心,满心满眼只有他的仕途。姜韫有些恼了,不答反问:“父亲不是想进政事堂吗?”   前世她入宫为后,祖父去世后,她与父亲在后宫前朝里应外合,最后让父亲官拜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姜禄终于抬起头,皱眉看着她,好半晌没说话。   “你母亲不在,你的婚事你自己做主便是。”他转头想到一茬儿,又补了一句,“不过,最好不要考虑崔家。”   姜韫抿着唇不说话。   从小到大哪一桩事不是她自己做的主?姜禄从来没管过她。旁的闺阁小娘子羡慕她自由,却不知她也曾羡慕过她们日日耳边有爹娘的叮咛和关心。   “女儿省得了。”她淡淡应了句,福身行了一礼,转头离去的时候忽然觉得不对。   父亲特意提崔家作甚?   按理来说,他连她拒绝入宫为后一事都不在意,那她就算嫁进崔家又如何?况且姜崔两家关系一直不错,也素来有过通婚。没道理在她的婚事上如此针对崔家。除非——   朝局变动,姜崔两家成了对立面。   姜韫灵光一闪。   沈煜!   她当下忍不住问出口:“宫里的意思是让祖父复职?”   姜禄运笔的手顿了一下,眉头皱了起来:“慎言,你管这些作甚?”   这态度便是八九不离十了。   怪道沈煜好端端地私下造访姜家看望祖父。他如今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代表的可不就是皇帝的意思。   姜家想退都退不了。   如今政事堂三大元老,以德高望重的姜老太爷为首,然祖父常年卧病,很长时日不曾上过朝了。除了姜家之外,政事堂由崔、李两世家把持。   这也是前世姜韫能问鼎后位,而崔十娘始终在妃位打转的原因。   皇帝疑心病重,断不能让外戚独大。这一世后位空悬,把崔家摁在妃位上不提,还要来挑拨姜、崔两家,让祖父早日复职,压制崔家。   她又急急发问:“祖父是什么意思?”   姜老太爷自新朝初建以来,身子骨时好时坏,私下里颇有回朝堂的意思,只不过姜家放不下心,一直让他好好在家养着。   姜禄头疼起来。   他这个女儿委实是太聪慧了,又偏偏生作了女子。这世道,活得糊涂些才是幸事。   他叹了口气,道:“你祖父答应了。”   姜韫沉默下来。   这朝局已然向着与前世截然不同的轨迹去了。   她看着重又低头写字的父亲,忽然觉得心惊。   她到底比不得在官场上浸淫几十年的父亲看得透彻,任何一件小事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姜家身处漩涡之中哪能全身而退?   她冷声问:“父亲原来早就算得一清二楚,不论女儿入宫与否,都无甚要紧,与世家联姻还是随便嫁给哪个阿猫阿狗都不重要,影响不了父亲将来升官拜相,对吗?”   姜禄闻言脸色一变,声音高了起来:“你为何这么想?非要为父逼你嫁一个你不愿的,你才高兴了吗?”   姜韫觉得前世为了姜家的荣华、毅然决然进宫的自己就是个笑话。   往事一幕幕在回忆里翻腾,她一双眼气得通红:“我说错了吗?您扪心自问,这十几年来您何曾关心过我?关心过韬儿?何曾想起过我那临死前都见不到自己夫君一面的母亲?!”   他明知母亲垂危前缺的不是良药而是陪伴,也不曾放下手上的公务;明知那深宫是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也不曾劝一劝她;明知那黄沙大漠是什么刀光剑影的地方,也不曾拦一拦韬儿,从不曾问一问自己嫡亲的儿女到底为何孤身涉险。   她言罢,疾步而出,撞上在门口偷听的姜韬。   姜韬脑袋被门撞了一下,一抬眼见姜韫脸色不对,一声痛呼卡在喉咙里,一句话都不敢说。   姜韫也没理他,兀自快步离开。   ……   这厢沈煜出了姜府,进宫复命。   长长的御街从朱雀门延伸进去,巍巍皇宫一步一步近在眼前。   引他去御书房的内侍话多得很,殷勤地给他介绍从御街过来这一路上经过的官衙:“侯爷刚回京,对宫里的路还不熟吧?从这穿过去,再拐个弯儿走两步就到了,近得很!”   沈煜不置可否,脚下不急不徐。   一路到了甘露殿,那内侍进去通传,片刻后又回来告罪:“劳侯爷等上一等,赶巧撞上了,圣人正跟崔相公议事呢。”   沈煜挑了下眉,问:“何时进去的?”   那内侍忙答:“刚问了当值的,说是有小半个时辰了,估计快了。”   沈煜微颔首。   内侍又凑过来压着嗓子道:“圣人适才发了顿火,侯爷待会儿进去可得谨慎着些,不然少不得被那崔家郎君迁怒……”   沈煜眯了眯眼,从袖袋里取了枚银子扔过去。   那内侍眼疾手快地接过,顿时喜上眉梢。   “侯爷有何事,只管吩咐奴!”他四下望了下,把银子塞好,见这位贵人没应声,又觑着他脸色,把他知道的都抖出来,“崔家郎君当街纵马伤了人,崔相公想压没压住,闹到圣人跟前了……圣人最是爱民如子,眼下又要封崔家娘子为贵妃,您说说看,这哪像话?”   沈煜忽然问:“崔家哪个郎君?”   “还能有谁?崔家崔十一郎,崔相的小儿子,京城有名的纨绔!”   “崔九呢?”   “崔九?”内侍愣了一下,“倒是没听说过崔家行九的是谁,只知道崔七郎和崔十一郎是崔相嫡子,这崔九恐怕不是庶出便是偏房的吧。”   沈煜脸色微沉。   也就是说,如今这京城压根儿就没有崔九的名号,她便如此坚信那崔九明年春闱定能一鸣惊人入朝为官平步青云?   心心念念崔九这么多年,只等着他回京嫁给他?   呵。 第4章 圣旨 上门夫婿。   姜韫回到自己院子,连着塞了好几块杏仁酥,消了气。   姜韬在她后面一起跟过来了,赶忙端来热茶给她解解腻。   他还是头一次见阿姊和父亲吵架,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只试探着问:“阿姊你还好吗?”   她没好气地回:“好得很。”   这一听就是已经消了气,他又嬉皮笑脸起来:“那就好!这杏仁酥好吃吗,阿姊?”   年轻俊秀的少年郎眉眼生动,笑起来能熨帖人心。   姜韫瞧他生龙活虎的模样,忽然心里发涩。   如今是太元元年,姜韬十四岁,他十七岁上战场,十九岁战死边关。   他年少任性,想出去闯天下,姜家瞒着她让他去了。还未等到她腾出手来收拾西北军中的那窝蛇鼠,就惊闻他战死的噩耗。   才十九岁!   姜韬敏锐地察觉她的情绪变化,低头看了看瓷碟子里的杏仁酥,茫然地问:“很难吃吗?”   姜韫没搭话,目光沉沉地望着他。   直看得姜韬心里七上八下的,犹疑着问:“还在生父亲的气吗?阿姊你别放在心上,父亲就是那个性子,这么多年了……”   旁的话他也说不出来了,自他有记忆起,就是阿姊陪着他长大,对于父亲的印象只有不断高升的官衔。   “没放心上,骂他一顿气就消了。这么多年咱姐弟两人不是过得挺好?”姜韫轻声道。   姜韬连连点头:“可不嘛!”   又压低声音偷偷加了句:“除了逼某读书的时候。”   姜韫听到了,瞪他一眼:“我就想不明白了,咱们家个个都是读书人,怎么偏生养出来你这么个读不进去书的?”   他哭丧着脸道:“阿姊,某真不是读书的料……”   “不读书也行,”姜韫松口道,姜韬眼睛一亮,接着又听她道,“老老实实做个二世祖,别整天想着打打杀杀的。”   他一骨碌站起来,像模像样地抱拳一喝:“遵命!”   姜韫“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阿姊晚上想吃什么?某去吩咐小厨房做!”   ……   日头落下来了,东西市的小吃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坊间家家户户也起了炊烟。   永平侯府内,沈夫人李氏正一如往常地等着自家儿子回府吃饭。   桌上饭菜早已上齐,她坐在桌前却没动筷,手上翻着长长一张礼单,嘴里念念有词。   “侯爷回来了!”   管家的声音遥遥传过来,李氏忙不迭起身去迎。   沈煜快步走进来,见桌上饭菜完完整整,不由头疼地掐了掐眉心:“母亲,以后到了用饭的时辰,若是儿子还未回来,您自己先吃。”   “好好好,就只等了一会儿,不久,娘又不饿!”李氏招呼他坐下,递了双筷子过去,又问,“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   “陪圣人下了会儿棋。”   李氏点点头,旋即又道:“提亲的礼单理出来了,你待会儿吃完了瞧一眼。”   沈煜举筷的手顿了一下。   李氏没发现,她埋头喝了口汤,又道:“姜家门第高,礼单列了好长还怕不够,亏得圣人之前赏了你不少好东西,不然娘还真没这个脸去请媒人上姜家去。”   李氏原也是官宦出身,陇西李氏的旁支,后来家里犯了事,才跟着爹娘流放到西北。如今跟着儿子重又回到京城,一跃成了诰命夫人,那可真是扬眉吐气。虽则如此,她在京中长大,最是清楚世家贵族之间的门第观念,也因此早就打定主意想劝儿子娶一位世家贵女进门,也好拔高一下门庭。   哪想得到,还未等她提,儿子此次得胜回京后便忙不迭过来让她去姜家提亲。   她不禁感慨道:“还是我儿有眼光。我今日出去打听了一下,好几位贵夫人都言那姜四娘秀外慧中、才貌双全,有京城第一贵女的名头!”   沈煜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李氏言及此,又有些忐忑起来,搁下筷子道:“姜家不会不同意吧?”   见儿子脸色不大对劲,她又赶紧找补:“娘不是说你不好,你不知道,世家大族的人迂腐得很,门第观念重,一般是五姓之间互相通婚。你听过的吧?五姓七望,娘原先家里也在里头,陇西李氏、关东姜氏、荥阳郑氏、清河崔氏……”   “母亲,”沈煜脸色一沉,倏地打断她,“菜凉了。”   李氏瞧他这模样,心里不免更加忧虑。姜家如今可是世家之首,那姜四娘又是长房嫡长女,听说还曾是后位的有力人选。也不知他是何时瞧上人家小娘子的,问他也不说。   这万一事儿没成,可如何是好?   “其实……娘今日和卫国公夫人聊起来,她说郑家六娘也很不错,比不得姜四娘貌美有才气,但性子好,温温柔柔的,不像姜四娘十岁出头就开始掌管家里的庶务,说一不二的,性子厉害着呢。”   沈煜面无表情地道:“姜家不会不同意的。”   李氏正欲再说几句,忽见他从袖袋里取出一只明黄色的卷轴,搁在了桌上。   她先是皱眉,随后一下子睁大了眼。   沈煜垂眼掩去眸中情绪翻涌,不急不徐地接着道:“明日便不劳母亲亲自去姜家了。”   ……   翌日一早,晨光熹微。   姜韬早早起来去给姜韫送吃的,未料路上竟碰上休沐在家的姜禄。   他提着食盒,脚下一顿,局促地打了声招呼,问了句安。   两相沉默了片刻,姜韬正准备提步离开时,忽闻姜禄开口问:“给你阿姊送早膳?”   姜韬“嗯”了一声,错开父亲的目光。   “……最近读了些书?我记得你前阵子是在背《学而》?”姜禄又问。   “那是去年读的了。”姜韬抬起头看着父亲,发现姜禄竟在自己儿子面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半晌说不出口。   “菜要凉了,”姜韬轻声道,“儿子先过去了。”   他言罢,旋即提着食盒快步往姜韫院子里去了。   ……   姜韫昨夜睡得晚,姜韬过来时,她尚在梳妆。   铜镜里少女容颜姣好,盈盈的杏眼,细长的柳眉,唇不点而朱。   姜韬敲门进来,她一面在妆奁中挑了支簪子,一面微蹙起秀气的眉,道:“让你读书的时候,整日里躲着我,见了我就跑;如今松了口不逼你了,倒是天天往我跟前凑。”   她言罢,簪好簪子侧过头来,却见姜韬正盯着地缝愣神。   她伸手在他跟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他一下子回过神,脑子仍是有些懵,有些支吾地道:“阿姊,某觉得父亲还是关心咱们的,只是……他忙于公务抽不开身。”   姜韫冷哼一声。忙于公务,就可以不管妻儿子女的死活吗?   “你上哪去灌的迷魂汤?”   姜韬抿抿唇,不答反问:“阿姊,你昨日和父亲吵架是因为你的婚事吗?”   她不置可否,转头让侍女打开食盒,把一碟碟菜品摆出来,又招呼他坐下一起吃。   姜韬舀了勺粥喝了,还是忍不住问:“是父亲不同意你嫁给崔九吗?”   姜韫一筷子敲在他脑门上,冷着脸道:“你就这么想让你阿姊嫁出去?”   “当然不是!”姜韫扬声,“某巴不得阿姊一辈子留在姜家不嫁出去呢,但……”   “好啊,”姜韫接过话茬,漫不经心地道,“等明年我去物色一个上门夫婿,最好是书读得好的,到时候让他一起揪着你读书。”   她想好了,反正婚事由她自个儿做主,嫁一个好拿捏的,长得不输前世那柳翰林便行,有点文采自然更好,门庭不能太高,不喜欢了和离便是。   更重要的是,再也不必掺和前朝后宫斗来斗去,被利益牵扯来牵扯去。   权力的滋味是好啊,但性命价更高。   总不能再陷进去,被沈煜那阎王下毒害死吧?   姜韬闻言,惊得猛地一下站起来:“啊?!”   见姜韫一脸正色,他难以置信,又哭丧起来:“阿姊你认真的吗?你要嫁人就嫁人,扯上某作甚?不是不逼我读书了吗?”   “不逼你读出个样子来,闲时还是得读读书修身养性,难不成让你游手好闲,整日里斗蛐蛐?”姜韫说着,拉他坐下,“站着作甚?用膳!”   “阿姊你言而无信!”   她忍着笑,面上仍是冷的,一副法不容情的样子:“我话又没说死。要你读书又不是害你。”   她把一碟蝴蝶酥递过去哄他:“好了好了,快吃你的吧。”   姜韬赌气不接。   姜韫睨他一眼,故意道:“真不要啊?那我给秋竹吃了。”   那蝴蝶酥早上刚炸的,金灿灿的,咬上一口酥得掉渣,是他平日里最喜欢吃的甜点。   他咽了口口水,在她收回去前接了过来,一面吃,一面含糊不清地道:“阿姊,某真的很老实了,你是不知道,崔十一前些日子还当街纵马伤人,崔家花了好些银子才摆平……”   “你和他比作甚?‘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背了又忘了?”   她话音刚落,姜韬还未来得及头疼,陈管家便敲门进来了。   “四娘,宫里有旨意下来,大爷让您赶紧去一趟前厅,传旨的中贵人还等着在。”   “圣旨?”姜韫搁下筷子,皱眉问,“我去做什么?”   陈管家抬起头,脸色有些古怪:“这旨意……和您有关。”   姜韫心口一跳。   什么叫和她有关?   她一介闺阁女子,能和宫里扯上什么关系?   难道是崔家那边出了什么岔子?   要让她来顶替崔十娘入宫? 第5章 赐婚 天赐良缘。   姜韫踏进前厅的时候,见厅内摆了一地琳琅满目的礼品,顿时心下一凉。   细看之下又觉得不对,虽说是宫里的东西,箱笼上也有大内敕造的印,东西却杂乱无章,并未按礼制,倒像是随手从国库拿的东西。   她稍稍松了口气,下一瞬心又提起来了。   如今这位草莽出身的皇帝,可不就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吗?   他不按礼制也不稀奇。   姜韫谨慎地往里走,中官一眼瞧见她,满脸喜色贺喜:“恭喜姜四娘,贺喜姜四娘。”   连着两声“喜”,把姜韫的脸色都弄白了。   中官只当她过于激动,摊开手中黄澄澄的圣旨,尖声道:“姜家众人接旨。”   姜韫转头看向一旁站着的姜禄和侧边坐着的祖母,旁边零零散散还有些姜家二房的人,此时闻言皆起身移步至前厅正中跪下听旨。   姜禄拉着怔然不动的姜韫行至最前方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乱世已平,四海初定,西北大将军沈煜功勋卓著,乱世之中舍身取义,为国为民;新朝初立之时,蛮夷来犯,当仁不让,出征抗敌,有勇有谋。今战胜而归,恰婚配之龄,闻姜相之孙女待字闺中,才貌双全,蕙质兰心,温良恭顺。可谓天造地设,金玉良缘。特此赐婚,成佳人之美。钦此!”   姜韫差点昏了过去。   她没听错吧?!   赐婚?   沈煜?!   中官在上首念完圣旨后将之合上,笑着走下来示意姜家众人起身,将圣旨递给了姜禄。   姜禄双手捧着接过来,谢了恩,面色复杂地看向姜韫。   姜韫只觉得晴天霹雳。   这事儿未免太过离谱。   她就要嫁给沈煜了?   如今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前世争锋相对隔着好几条人命的敌人。   上回在姜府见到他,她不停地在心里默念,“前世是前世,这一世他什么都没做”,才平息掉复仇的冲动。   如今倒好,硬凑在一起,她得费多大劲才能忍着不在新婚之夜一刀捅死他?   老天为何总要捉弄她?她上上辈子到底欠沈煜什么了?   姜韫死了再活一次的心都有了。   中官接着又喜气洋洋道了几句喜:“侯府那边也已得了消息,估计这两日便能将聘礼送来了。”他说着,又指着地上那些箱子道,“这些是圣人赏赐给姜四娘的,添个礼,讨个彩头。如此,杂家在宫里还有公务在身,便告退了。”   姜禄将他送出府去了。   人一走,前厅便热闹开来,一句又一句再姜韫耳边炸开,她什么也听不清。   姜禄折回前厅,见此咳了几声,让姜家众人各自回各自的院子里去。   他在姜家素来说一不二,姜老太爷病重后,姜禄便是一家之主,他一发话,众人三三两两地一会儿就散了。   只剩姜老夫人坐于上首没动,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一面喝着茶,一面问:“那什么将军什么来头?”   姜禄先是打量几眼似乎还未回过神的姜韫,尔后才缓缓接话:“永平侯沈煜,开国四将之一。”   “武夫?”   姜禄顿了下,又道:“他前些日子领了户部尚书的衔儿,加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圣人特许其自由出入政事堂,同宰执们一道议事。”   姜老夫人微讶,这才觉得这天下掉下来的准孙女婿绝非泛泛之辈。   她一路看着姜禄在官场沉浮二十年才混到如今的地位,那小子年纪轻轻靠军功封了侯不提,一回京便与姜禄在官场上平起平坐,甚至高过一头。原以为跟着圣人打天下的武将皆是泥腿子出身,这位倒是读过书的。   姜老夫人心下开阔不少,放下茶杯问:“哪个沈家?怎么没听过?他父亲是谁?”   姜禄摇头:“听说军户出身,幼时便失怙了。”   姜老夫人脸色一僵,低低道:“区区草莽,岂能高攀我姜家?”   这下连带着宫里的圣人都骂进去了。   姜禄顿时皱了眉:“母亲慎言。永平侯乃圣人心腹,圣人金口玉言,亲自赐婚,将四娘许配给他,也是对咱们姜家的看重。”   圣旨已下,再无转圜的余地。   姜老夫人转念一想:四娘嫁过去便是侯夫人,诰命加身。若不是那沈煜出身太低,恐怕整个京城都找不出条件更好的了。   她转头睨了眼一旁垂着眼不作声的姜韫。总比由着四娘性子,让她嫁给崔家那个无父无母的丧门星强太多了。   姜老夫人这才脸色稍霁:“也罢,这婚事便由你们长房自个儿费心操办了,老身乏了。”言罢,她搀着身边嬷嬷的手缓缓起身,移步出了前厅。   姜韫自打接了旨便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对厅内的议论和谈话置若罔闻。   祖母走后,厅内静了好半晌。   姜禄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对她道:“那永平侯你也见过一面——就是昨日过府来看望你祖父的那位。文治武功样样出众,也算得上是一表人才,”姜禄言及此话音一转,“不过他自小孤苦无依,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本事有多大,心思就有多深,不是个好拿捏的,就连你父亲我都有些看不透他。”   姜韫静静听着,面上并无情绪波动,只是问了句:“女儿若是不愿嫁他,该当如何?”   姜禄沉默下来。适才领旨时便见她神情不对,料想到她定是不愿。昨日他才承诺她的婚事由她自己做主,今日就不得不替她接了旨。   皇帝御赐的婚事,姜家无法抗旨不尊。   何况这门亲事背后牵扯的是朝局。皇帝先是请姜老太爷回朝,又是将姜氏女许配给自己的心腹大将,分明是想借此缓和世家和新贵之间的矛盾,同时又稳固了姜家世家之首的地位,让外戚崔家被死死压上一头。   这些姜韫自然想得明白。   可凭什么呢?   这世道的女子哪怕三生有幸生在高门大户,也永远无法逃脱沦为政治利益的牺牲品?   姜韫不甘心。   她前世为姜家而活,这一世想为自己而活。   匆促而至的脚步声打断了厅内尴尬的沉默。   陈管家疾步过来,在姜禄耳边低语了几句。   姜禄顿时脸色一变,在原地走了两步,尔后匆匆对姜韫道:“衙门里出了点急事,为父得过去一趟。”   姜韫静静望着他的匆忙离去的背影,良久,移步出了前厅。   ……   侯府的聘礼晌午时分便至,比姜家人预料得早了太多,姜老夫人在花厅会见了沈夫人李氏。   二人言笑晏晏,细聊之下才发现两人还是一表三千里的表姑侄关系——姜老夫人出自荥阳郑氏,与沈夫人李氏的母亲乃是同族。   花厅里一片和气。   姜韫进去露了个脸又出来了,在游廊边撞上姜韬,脚步一顿,问:“你在这里作甚?”   姜韬支支吾吾的,面色古怪。   她皱着眉四下打量他半晌,又回头往花厅的方向瞧了眼,忽然轻声笑了下:“怎么?你以为你阿姊我会不管不顾当场甩脸,搅了这桩婚事?”   姜韬讪讪的没接话。早膳时姜韫去前厅接旨,吩咐他留在她院子里没允他跟过去,圣旨在府里传开了,他才得知——圣人竟给沈大将军和他阿姊赐婚了!   谁曾想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他阿姊回到院子里便开始苦思对策如何拒婚。   没想到他阿姊竟对那崔九如此情深意重,先是推拒入宫,后位妃位通通看不上,现下赐婚圣旨都到府上来了,绞尽脑汁抗旨不从。   从装病到替婚,到最后连假死都想出来了。   还未想出万全之策,侯府的人便至,又被叫去花厅见人。   他忙不迭心惊肉跳地跟上来,结果刚至花厅门口,便闻沈夫人李氏对姜韫赞叹连连之语。   他偷摸瞧了眼,便见他阿姊仪态万千、娉娉婷婷地起身行礼,含笑接过了沈夫人送给她的玉镯子。   “那是蠢材做的事。”姜韫冷哼一声,将腕上的镯子撸了下来。   “那……阿姊你还嫁吗?”   那翡翠镯子晶莹剔透的,水头极好,姜韫拿在手里端详片刻,好半晌才轻声道:“还需从长计议。”   言罢,她把镯子递给秋竹,吩咐其拿下去收好。   姜韬唉声叹气的。   他就想不明白了,沈大将军不比那文文弱弱的崔九好太多了?   ……   这厢姜禄急匆匆赶至吏部,便见吏部侍郎正战战兢兢、满头大汗地给上首突然造访吏部的不速之客倒茶。   吏部侍郎见了上峰则如蒙大赦:“尚书您可算是来了,侯爷已经在吏部候了小半个时辰了!”   姜禄快步上前去,座上的沈煜则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淡淡道:“不急,只是户部有个案子要查,牵扯到吏部。”   “吏部郎中涉嫌受贿一事,本官来的路上已知悉。明日早朝,本官定向圣人亲陈失察之罪。”姜禄沉声道。   “武州司马私吞朝廷下放的抚恤金,到了吏部考功司的手里,却成了‘德义有闻,清慎明著’[1] 之人。尚书这失察之罪可得好好向圣人解释一番。”   沈煜不轻不重地敲打两句,尔后放下茶杯起身告辞,语气还算客气:“考功司的人,本官便先带去户部对对账。吏部上上下下,还需姜尚书狠下心来彻查才是。”   姜禄神色复杂地送他出去,临到官衙门口,又闻他这位准女婿压低声音道:“晚辈按规矩办事,还望姜伯父见谅。” 第6章 茶楼 般配得很。   圣旨一下,婚事迅速被两府之人提上议程,姜府自开国以来好久不曾办过喜事了,府里上上下下一时间喜气洋洋的。   姜韫把自个儿关在院子里,连着好几夜睡不踏实,眼底乌青一日比一日重。她冷静下来,厘清思路:   第一,不能嫁给沈煜,否则不是她被气死,就是沈煜被她谋杀;   第二,不能得罪皇帝,要想退婚,让皇帝收回圣旨,必行迂回之策;   第三,不能得罪沈煜,姜家要想在新旧贵族之争乃至后续的夺嫡纷争之中全身而退,必不能与沈煜结仇;   ……   姜韫在案几上铺开纸,提笔蘸墨,运笔在纸上接连写了好几个方案,又被一一划掉。   姜韬在一旁为她墨磨,见她这几日整个人都有些憔悴了,不由跟着发愁,叹了一口气:“要是咱们生在普通人家,反倒不必这般处处为家族考量,舍了自己的心愿。”   姜韫手中的狼毫笔一顿,墨迹晕开了些许,她抬头睨他一眼:“你想得美,你穿的绫罗绸缎,吃的山珍海味,住的高门大宅,斗的蛐蛐,骑的马,哪一样不是姜家给你的?”   姜韬撇了撇嘴,低声嘟囔:“那指不定小爷我穷得饭都吃不饱的时候,就能奋发图强,靠自己挣来更好的呢,”他说着,有些激动起来,“就像沈大将军一样!从一介军户之子,到如今的西北战神,封万户侯!”   他话音未落,便见姜韫搁下笔,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他忙不迭举手投降认错。   天晓得为何,他阿姊对沈将军总有股莫名其妙的敌意。   姜韫却仍不声不响地盯着他。   姜韬额上都要冒汗了,她才面无表情地问,语气却是肯定的:“你很崇拜沈煜?”   他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   “我要是嫁给他,你是不是会很高兴?”她又忽然问,神情难辨。   姜韬眼睛一亮,以为她松口改变心意了:“那当然!西北战神就是我姐夫了!”   姜韫哼了一声,提笔在纸上重重划了一道,乌黑的墨在素白的纸上触目惊心,宣泄着不满:“做梦!要嫁你自己嫁去。”   要她答应嫁给沈煜?   若是她捅他个□□十刀的,他还能活着,兴许可以考虑一下。   姜韬半晌无言,过了片刻又杵着下巴问:“阿姊你为何对永平侯这么大意见啊?嫁给他不是挺好的吗?”   姜韫睨他一眼:“好什么?打个比方,让你嫁给崔十一你嫁不嫁?”   “……”姜韬无语,“你这是什么烂比方?成天让某嫁来嫁去的,爷又不是姑娘家。再说那崔十一能和永平侯相提并论吗?”   她兀自埋头在纸上写写画画,权衡利弊,一面运笔,一面淡淡道:“你以为我嫁的是沈煜,他娶的是姜韫?”   他一怔,这话听不明白,问:“这还有假?圣旨上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你想得轻巧,”姜韫没好气地横他一眼,又问,“你可知父亲这几日为何不曾回府?”   姜韬回想了一下:“不是说公事缠身,歇在官衙了吗?”姜禄自那日匆匆离府,便再没回来过,只遣人回来递了几句话。   姜韫不置可否:“他的确是公事缠身。沈煜这户部尚书新官上任三把火,开始查旧账了,火烧到吏部头上去了。”   “啊?这是查到父亲头上去了?永平侯这是什么意思?”姜韬眉头紧皱,思维发散起来,“难道他也不想娶阿姊?打算先把姜家整垮了,就可以请圣人收回赐婚圣旨?”   “我倒希望如此呢!”她一脸恨铁不成钢,伸手在他额头上点了好几下,“你但凡多读点书也不至于在这编话本子。你以为沈煜跟你一样蠢,领会不了圣人赐婚的意图?圣人明摆着是要保姜家,压崔家。沈煜这第一把火在姜家根本烧不起来,是烧给其他世家看的,警告罢了。”   姜韬一个头两个大:“这也太复杂了!”   “这婚是赐给新贵和世家的,哪里单单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她淡淡道。   新旧贵族之争闹到这个份上,皇帝分明是想一边打压世家,一边从中做和事佬。两相平衡,皇权才稳固。而联姻则是最简单的求和手段。   姜韫记得前世联姻的是卫国公府和李相府,听说李相府上唯一的嫡出娘子自小身子骨差,身娇体弱,固而李家并不曾觊觎后位。   “那怎么办?”   姜韫划掉纸上最后一个方案。   还是行不通。   姜家生她养她,是她的后盾,也是她的枷锁。   末了,她搁下笔,微叹口气:“实在不行,只能先嫁过去,再找准时机和离。”   这时代对女子二嫁并无偏见,乱世死了太多的人,丧夫再嫁更是稀松平常。   如此想通了,心里也松快多了。   姜韫转头摊开佛经,打算再抄几日佛经静静心。不然到时候还未等到和离之时,不是她吐血三升,就是沈煜血溅当场。   她重新铺了张纸,提笔写道——   “诸余罪中,杀业最重;诸功德中,放生第一……”   姜韬凑过去看了眼,一脸茫然,听见她嘴里还念念有词的,顿时头疼起来。   “阿姊,这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你都在屋子里闷了好几日了,都要发霉了。咱们一道出去转转吧!”他见姜韫仍埋头抄经文不搭理他,又道,“指不定换个环境,思路开阔了,能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呢?”   姜韫手上一顿,阳光透过半敞开的窗牖照进来,在宣纸上映出一道金色的光。她抬起头问:“去哪?”   他面色一喜,忙道:“东市的福锦楼出了好几道新菜品,去尝尝呗!”   她眉头一皱,刚想出声拒绝,看着姜禄亮晶晶的眼眸,到底还是答应了:“……行吧。”   ……   这时分正是东市最热闹的时候,街上熙熙攘攘,两侧商贩迎来送往,应接不暇。   这其中福锦酒楼尤甚,大堂之中几乎座无虚席,肩上搭着汗巾的伙计满大堂跑,连掌柜也亲自下场端茶送菜。   二楼靠边的雅座里,菜还未上,一身孔雀蓝锦袍的卫国公世子韩靖安正吊儿郎当地把玩着玉瓷茶杯。这茶杯打造得很是匠心独运,杯底内部雕了只红锦鲤,倒入茶水后便像是鱼儿在其中游曳,活灵活现。   他年纪不大,清秀的眉眼尚显稚嫩,一身的少年意气,丝毫不惧对面之人扑面而来的冷峻之气,撇着嘴道:“好不容易把你这尊佛请出来吃一顿,结果连酒都不喝,没意思。”   对面坐着的永平侯沈煜闻言,漫不经心睨他一眼,刚准备接话,他的侍从上前来附耳道:“侯爷,老夫人今日去沈府取了姜四娘的庚帖,合了您二人的八字,大吉,老夫人高兴得很,着人来禀告您一声。”   那侍从言罢又退了下去,沈煜扬手招呼伙计上一壶花雕酒,很是愉悦地道:“今日这酒记我账上。”   韩靖安奇了,问:“你不是待会儿还要回官衙不能喝酒吗?”   “不去了。”   他好奇心被勾起:“什么好事儿说来听听?”   “就你管得多。”沈煜哼笑一声,把话题岔开,“太后给你和李家说了门亲事?”   韩靖安翻了个白眼,道:“别提了,说起这茬儿就来气。那李七娘还一眼都没见着,昨儿个就差点被她兄长在街上给打了。那帮子世家的窝囊废,眼珠子都长在天上,这瞧不起那瞧不起。真这么看不上小爷我,去忤了太后的懿旨啊!咱俩可真是惨到一块儿去了,一个被皇帝赐婚,一个被太后赐婚。”   沈煜垂着眼没作声。   韩靖安忽然又想起来一茬儿:“对了,这月十八是李相寿宴,就是我那个准老丈人。帖子递到国公府了,我爹非得押着我去,要我去给李三郎赔礼道歉。煜哥你陪我一道去呗。”   “不是他打的你吗?你赔什么礼?”沈煜皱眉。   韩靖安皮笑肉不笑:“人家打上门来了,小爷我岂有不还手的道理?”   沈煜无言以对。   “煜哥你说这是哪门子的理?他带着家丁来收拾我,被我收拾回去了,我还得好声好气地登门道歉。这帮子世家一个比一个道貌岸然!”   “不过说起来,某前些日子在猎场结识了姜七郎姜韬,箭射得不错,人不像旁的世家纨绔,随和得很,这酒楼还是他跟我推荐的呢。”韩靖安说着,忽然一顿,面朝一楼大堂,定睛细瞧,“嘿,说曹操曹操到,那不就是姜七郎吗?”   沈煜挑了下眉。   “哟,姜七郎旁边就是他阿姊姜四娘吗,生得可真美!煜哥你不亏啊!”韩靖安感叹着,忽然顿了下,“那是谁?瞧着像是和姜四娘关系匪浅。”   沈煜拧眉,转头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脸色陡然一僵。   只见酒楼一楼厅内,一位着天青色长袍的郎君长身玉立,文质彬彬,而亭亭立在他对面的貌美娘子正是姜韫。   二人正四目相对,轻声交谈着什么。   她今日恰巧也穿了青色的高腰襦裙,清幽淡雅,与那位郎君站在一处瞧着,真是——   般配得很。 第7章 茶水 好久不见。   姜家的马车停在福锦酒楼的时候,里头已经是人声鼎沸。   姜韫下了马车,站在酒楼金灿灿的招牌之下,眉头紧蹙,一步都不想挪,想换个清静的地儿。   姜韬满脸堆笑,将其往里推:“阿姊你是不知道,这家酒楼的鲈鱼脍可鲜了,据说是苏州那边来的厨子,鲜嫩的鱼肉配上香柔花叶,那叫一绝!好不容易过来一趟,咱们不尝一口岂不是很亏?”   二人一步步挪进店,他立马招手让掌柜过来:“刘掌柜!快收拾个雅间出来!”   那刘掌柜闻声忙不迭风风火火地过来:“哟!姜七郎来了!实在是不好意思,今日客多,您也没提前遣人来大声招呼,这不,雅间都坐满了!大堂还剩几桌,您看是等等,还是?”   “啊?那就……”姜韬转头小心翼翼地瞟一眼他阿姊的脸色,却见姜韫正盯着一楼一间刚打开门的雅间,三两食客正从中而出。   他眼明手快,一手指过去道:“就那间!上几个招牌菜!”   掌柜一口应下,让他们二位稍等片刻,遣人赶忙过去收拾。   于是两人正撞上从那间雅间出来的食客。   那几人皆身着素色圆领袍,持扇握书,与这热闹的酒楼有些格格不入。   姜韬最是看不惯这样的文人做派,当即往旁侧退了一步让道,却见那几人其中一个停下了脚步,又让身边人先行一步,尔后隔着四五尺远对着他阿姊道了声——   “好久不见。”   姜韬一惊,这才发觉这人有些眼熟,细看之下,可不就是那崔家九郎崔璟吗?   姜韫淡淡回了句:“是挺久了。”久到他在她记忆里连样子都模糊了,若不是姜韬这几日总在耳边嘀咕他,今日这一见恐怕都想不起来他是谁。   她与崔璟幼时关系多好啊!一起逛过夜市,买过花灯,打打闹闹。她年少时朋友不多,崔璟独自离京去游学的时候,还很是难过了一阵。崔九父母还在的时候,两家还开过玩笑要给他俩订娃娃亲,到底是缘分浅。   她记得前世他回京科考,连中三元,状元及第,而那时她已身陷重重宫阙,无缘得见他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潇洒样子。后来他入朝为官,却正是皇帝重用寒士、抑制世家的时候,生不逢时,仕途并不顺,她有心提拔他,他却拒绝了,便一直留在翰林院做修撰。   二人在大堂人来人往之中相顾无言。   良久,崔璟忽然轻声问:“那本游记,四娘收到了吗?”崔九十三岁离开京都去游学,看遍了秀丽的山河,心里还记着幼时在身边吵着闹着要离开京都看看这广阔天地的小娘子,回京之后便托人将游记送到姜府。   姜韫一挑眉:“什么游记?”   姜韬暗道不好,脚下抹了油就想溜。   “你不是还回了信,让某以后不要再给你送东西了吗?是某失礼了,以后不会了。”崔璟说着,轻笑了一下,瞥了眼一旁心虚不已的姜七郎,“信上的笔迹的确不像出自四娘之手,实在是……略丑了些。”   姜韫拽住溜了一半的姜韬,又气又好笑:“在我眼皮子底下玩什么把戏呢?”   姜韬“嘿嘿”笑了两声,瞪一眼一旁文质翩翩的崔九,又附耳在她耳边小声道:“这不是怕你冲动之下跟着崔九私奔了吗?”   这下真把人气笑了,姜韫作势要收拾他,崔九见状上前去想劝几句。   忽闻上方传来一声惊呼。   紧接着,一道茶水隔空泼下来,恰洒了崔九一身。   众人一惊,忙不迭抬头往上瞧。   只见头顶正上方靠栏杆的雅座,卫国公世子韩靖安正举着个空茶杯讪笑,其旁侧坐着一身绛色圆领袍的永平侯沈煜,只瞧见半张棱角分明的侧脸,看不清神情。   见众人视线齐齐移上来,韩靖安搁下茶杯,快步下来道歉。   “对不住!对不住!一时手滑了,没拿稳,没烫着吧?”见崔九一身天青色衣袍都被淋成了深青色,他使劲憋着笑,问,“要不某遣人去成衣铺子里买一套干净的给你?”   崔九正拿帕子擦肩上的茶水,闻言,回道:“不必了,兄台也是无心之失,某自行回府换一套便是。”   韩靖安一笑:“多谢这位郎君雅量。在下卫国公世子韩靖安,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崔家九郎,崔璟。”   姜韫见这闹剧,始终没作声,目光盯着二楼的沈煜瞧了半晌。   那人恍若未觉,自顾自斟酒品酒,见菜上来了,也未等韩靖安,兀自举筷吃了起来。   “四娘,”崔璟唤了她一声,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某先行一步了。”   姜韫收回目光,瞧他这狼狈模样,忙道:“你快去罢。过几日便是秋闱了吧?祝你金榜题名。”   “多谢。”   崔九告辞之后,这头韩靖安又和姜韬搭上线了,在一旁问他:“这是你阿姊?姜四娘?”   姜韬见了他也很是高兴,闻言点了点头。   姜韫却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面上仍浅笑着问:“你们认识?”   姜韬还未接话,韩靖安先笑道:“前些日子在猎场上碰到过一回。”   姜韫拿捏着嘴角的弧度,温声道:“舍弟顽劣,多谢韩世子担待了。”   “哪里哪里,”韩靖安摆手,“某与七郎一见如故,年纪也差不多,何谈担待?”   话音未落,先前去收拾雅间的伙计跑了过来:“几位爷!雅间收拾好了!”   韩靖安见此,便道:“那某便不打扰你们用膳了,下回有机会再与七郎切磋一下骑射。”   “好啊!”姜韬一口应下。   韩靖安一笑,转身上楼去了。   姜韬旋即跟着姜韫进了雅间。一进去,却发现他阿姊的脸色不太对。   他以为是他私自收下崔九送给她的游记,又自作主张回信一事惹了她生气,刚准备乖乖认错,却闻她忽然冷声道:   “离韩靖安远一点。”   他一怔:“……为何?”让他离崔十一远一点好理解,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韩世子又怎么了?他难得与韩靖安性子相投。   “那茶一看就不是无心之失。”姜韫淡淡道。   姜韬难以置信:“你说他是故意的?他和崔九无冤无仇的,故意泼崔九茶做什么?”   姜韫面无表情:“不知,反正你离他远些就好。”   “阿姊你不能这么武断地对一个人下定论吧?!”姜韬忍不住扬声道。   “你吼什么?”她皱眉,“我的话你听着就是了,从小到大我让你做的哪一桩事不是为你好?”   姜韬一下子被触了逆鳞:“你总这样!什么事都只道是为我好,何时曾问过我的心意?”   姜韫怔住了,情绪翻涌之下差点脱口而出:“可那韩靖安……”   那韩靖安太元五年屯兵十万于沙洲,眼睁睁看着姜韬领兵在数里之外孤军奋战、全军覆没。   可如今是太元元年,一切皆未发生,这要她如何开口?   雅间内气氛胶着之时,伙计推门进来上菜。   热气腾腾的鲈鱼脍上了桌,姜韬却没了胃口。两相沉默之下,他忽然起身,低声道了歉,又道:“阿姊你先吃,某出去透透气。”   ……   二楼雅座里,韩靖安落座之后,揉着发红的指骨,狠狠瞪了罪魁祸首一眼:“煜哥你发什么疯!”   他适才正瞧热闹呢,一只茶盖飞过来砸中他的手,手一疼,手里的茶杯便没拿稳,泼了底下的崔九一身。   “手抖,一时没忍住。”沈煜面无表情地道。   “你这是哪门子的手抖?”韩靖安简直气笑了,“茶是你泼的,舔着脸过去赔礼道歉的却是小爷我!”   沈煜沉着脸没说话了。   “啧,某打听清楚了,那玉面郎君姓崔,单字一个璟,在崔家行九。”韩靖安坏笑,“瞧瞧人家崔九,那般模样都不曾损了气度和风仪,某赶过去赔礼时,他还在问姜四娘有没有烫着呢。”   思及此,他忍不住道:“煜哥你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万一伤着美人儿怎么办?”   沈煜冷哼一声:“你手里那茶晾了半天早温了,何况我的准头还能有偏差?”   韩靖安无言以对:“你这手段也太下作了。”   “本来你和姜四娘就是圣人赐婚,面都没见过,强扭在一处。而且,某刚听姜七郎说,姜四娘打小和崔九定过亲!后来崔九家里出了变故才作罢。别说,她和崔九站在一处还真是郎才女貌,圣人也真是的,乱点鸳鸯谱……”韩靖安渐渐没了声,“你这是什么眼神?就算是和你有婚约了,人家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和旁的郎君说几句话怎么了?”   沈煜面沉如水,举筷扔了只蟹黄毕罗塞他嘴里,冷声道:“吃你的菜。”   韩靖安顿时没了声,一面费劲地一口将毕罗包在嘴里,一面瞪了他好几眼。   沈煜只作不见,压下心中的躁郁,搁筷斟酒,连饮了好几杯后起身告辞离席:“账已经结过,官署还有公务,先走了。”   “不是说不去了吗?喝了酒你还去?”韩靖安在后面喊。   沈煜置若罔闻,兀自提步出了福锦酒楼。途径一楼大堂时,往雅间那边瞥了眼,又无甚情绪地收回目光。   天色暗下来了,金色的晚霞铺在东市鳞次栉比的商铺间,和着扑面而来的烟火气,一时间令人有些目眩神晕。   沈煜掐了掐眉心,转身往官衙去。   一路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未出东市便觉身后似有人尾随,鬼鬼祟祟。   他不动声色,脚步未停。尔后进入里坊,路上行人少了些许。   未走几步,他脚步一转,穿进旁侧狭窄的里巷。   在身后之人紧跟上来之时,他骤然转身,一把掐住了那人脖颈,将其制服。   待看清那人面容之时,沈煜微讶:“怎么是你?”   对方却趁他失神松手之际,灵活得地一扭身,挣脱开来,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败为胜,用手肘抵住其他脖颈,将其他压制在里巷的石墙上。   沈煜眉头蹙起,本有反攻的机会,却没挣扎。   沈煜挑了下眉:“身手不错。” 第8章 侯府 哄你的你也信。   福锦酒楼里,姜韫左等右等不见姜韬回来,索性打包好鲈鱼脍,带回府去。   她拎着酒楼送的食盒,上了马车。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她的思绪也跟着翻涌了一路。   日暮时分回了崇仁坊,刚下马车,便见惯常跟在姜韬身边的小厮青龙匆匆上前来,神色有些紧张:“四娘,七郎……七郎他……”   姜韫心口一紧,厉声连连发问:“他怎么了?人呢?你不是跟着他的吗?怎么只你一人回来了?”   她冷脸喝问之时,通身的凛冽之气,非久居高位、等闲定人生死之人不能有。   青龙还未见过素来待人温和的姜四娘这般模样,一时间有些被吓懵了,磕磕巴巴答话:“七郎,七郎和永平侯……打……打了一架,受了点伤,轻伤!”   姜韫顿时蹙了眉。   姜韬怎么和沈煜碰上了?好端端地又打什么架?他那点身手跟沈煜打架,不想活了?   她当即把食盒递给身边的秋竹,一面疾步往府里去,一面问:“请郎中过府了吗?”   青龙却三步并两步地跟上来,拦住了她:“……四娘,七郎不在府里。”   她脸色一沉:“那他人呢?”   “在……在永平侯府呢。”   ……   永平侯府坐落于兴宁坊,离姜府所在的崇仁坊并不远。   姜家的马车到侯府门口时,姜韬已抹好了祛瘀膏,收拾了一番打算告辞。   正是用膳的时辰,李氏热情地挽留他一道用膳。他忙不迭推辞,李氏又塞了些糕饼点心给他,让一旁坐着闷声喝茶的沈煜亲自送他回府。   沈煜应下,起身引姜韬出府。   姜韬跟在他后面,心下忐忑,觑着他的背影一路没说话。   适才他出了酒楼,在东市走走停停,忽地瞥见人群之中的永平侯,鬼使神差地就跟了上去。他以为他藏得挺好,未曾想早就被沈煜发现了,刚出东市,便在里巷里被沈煜擒住。沈煜认出是他之后,便卸了力道,他却一时间气性上来了,还手反击。二人来了劲儿,便动了手,结果自然是他惨败,还不知这其中沈煜让了他几分。   而后他灰溜溜打算告辞,沈煜却一面拂了拂身上的灰,一面淡淡道:“跟某一道回府里收拾一下吧。”   姜韬低头瞧了瞧自个儿灰头土脸的样儿,顿时听懂了言外之意。这个样子回姜府,家里还不得以为他被永平侯欺负惨了?   他迟疑了一会儿,就跟着去了永平侯府。   那一路上也是这样两相沉默,直到侯府近在眼前了,他终于忍不住出声道:“将军。”   沈煜侧过头:“何事?”回京封侯百官之后,京中人大多称呼他为“侯爷”,倒只有姜韬一人一直以“将军”相称。   “某不懂朝堂上的那些事儿,某只想问一句,” 姜韬说着,见他望过来,有些局促,“将军若是娶了我阿姊,会对她好吗?”   沈煜未料他如此发问,顿了一下,轻声道:“自然。”   语气笃定非常。   再之后姜韬便跟着他进了侯府,换了身干净衣裳,抹了军中特制的化瘀药。一番折腾下来,时辰不早,他念及阿姊,便提出告辞。   这永平侯府是圣人钦赐的宅子,原先是前朝一位王爷的府邸,比姜家几代人同住的宅子还要宽阔一些。   姜韬走着走着,不料身前之人忽然脚步一顿,回来看过来。   他一愣,这才发现已经走到影壁处了。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说些什么再告辞时,沈煜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往外看。   他顺着望过去,只见侯府门口,赫然是姜府的马车。   姜韬忙不迭拱手告辞,再度对沈煜道了声谢,快步往马车走去。   沈煜目送他离开,见他上了马车,正欲转身回府之时,忽然望向帘子被掀起的车窗。   恰对上车内一双冷若冰霜的盈盈杏眼。   姜韫见他望过来,也不避开,依旧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那眼神又冷又狠,警告之意昭然若揭。   沈煜面如止水,立在原地未动,看她放下帘子,马车启程,风再度轻轻吹起车帘,露出她半张尽态极妍的面孔,一闪而过。   府门也随之关上了,他转身回内院,一面闲庭信步,一面问身侧的管家:“婚期定在什么时候了?”   “姜家的意思是等开年之后,筹备婚礼的时间也富余一些。”   “太迟,尽量赶在年前。”   ……   回姜府的路上,姜韫冷着脸,一路没说话。   姜韬垂眼摩挲着衣摆的刺绣,心里很是不好受。   到了姜府,见姜韫丢下他,自顾自往自己院子里去了,忙不迭“哎哟”一声痛呼,捂住了膝盖。   姜韫心下一紧,当即回过头问:“伤着哪了?”   “膝盖!都肿了!”姜韬弯着身捂着痛处,讨饶,“阿姊,你看某都这么惨了,就原谅某吧!”   她瞪他一眼:“活该!”旋即转身就走。   姜韬赶忙跟上去,在她后面喊:“阿姊你慢点!真的疼!”   二人一前一后进屋,秋竹手脚麻利地给他们倒茶。   姜韫一口喝干一杯茶,上上下下打量了姜韬一番,蹙眉问:“你这穿的谁的衣裳?”   适才只顾他的伤了,眼下才发现他换了身玄色圆领袍,下摆和袖子都长了,袖口被他卷了起来。   “……原先那身弄脏了,这身是沈将军的。”姜韬不自在地扯了一下衣裳的下摆,“赶明儿等衣裳洗干净了就送回侯府。”   姜韫看着他披着沈煜的皮就来气:“你去招惹沈煜作甚?”   “某……某在东市看到沈将军,就跟上去了,结果被他发现了,”姜韬支支吾吾的,“然后……就和沈将军切磋了一下。”   “你看到就看到了,往他跟前凑个什么劲儿?”姜韫头疼起来。   “阿姊你那么不愿嫁他,定是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万一某跟上去,发现了他在外面养的小妾什么的……”   他越说越离谱,姜韫听不下去叫了停:“你怎么不去编话本子?”   “说不定呢!那么大的永平侯府,竟然除了他母亲以外,再无旁的女人了,连府里的丫鬟都没几个,这正常吗?”姜韬越说声音越低,“不过他母亲沈夫人李氏倒是挺和蔼,不像是恶婆婆……”   姜韫冷笑一声:“你倒是替我把永平侯府的虚实都打探了一遍。”   沈煜不近女色这一点,她前世便见识过了。彼时他在户部站稳脚跟后,便把前些年的旧账掀了个底朝天。姜家旁支有个在工部任水部郎中的,贪了不少修缮河堤的款项,风声一出,他慌里慌张去贿赂沈煜,献上钱财和一名扬州瘦马,用美色设计陷害于他,拉他下水。未料沈煜竟坐怀不乱,非但不曾中计,还人赃并获当即将他扭送去了大理寺。   姜韫前世和他斗了那么些年,早已把他的秉性摸得一清二楚。他不贪财也不贪色,若说此人有何短处,大抵只有一个——他太傲了,做事不留余地。   姜韬将李氏送的糕点拿出来,递给她:“阿姊,这是沈夫人让某给你带的,说是她亲手做的。”   姜韫板着脸不接,一旁的秋竹忍不住插话道:“四娘在酒楼等七郎等了好久,等不到人又把七郎你爱吃的鲈鱼脍打包带回来,到现在都没用膳,七郎你倒好,跑到别家府里去吃了。”   “谁说的?某没在侯府用膳,饿着呢,”他四下张望,“阿姊带回来的鲈鱼脍呢?”   “倒了。”姜韫淡声道。   “啊?”他话音刚落,侍女们端着热气腾腾的菜肴进屋,摆了一桌。   姜韫抬眼见他一脸喜不自胜,冷声道:“没有你的鱼。”   “不妨事!”姜韬嬉皮笑脸,“有阿姊在,吃什么都香!”   “油嘴滑舌。”   二人一道上桌用饭,气氛缓和了不少。   姜韬吃着吃着,忽然搁下筷子,低低道:“阿姊,今日是某太冲动了,某不该擅自去找沈将军,更不该在酒楼冲阿姊发火。某心知阿姊皆是为某好,还伤了阿姊的心,是某之过。”   姜韫抬头瞧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以后你有何意见就直言便是,阿姊不会再强逼你做你不愿之事了。至于卫国公世子韩靖安,我希望你和他不要走得太近,这是我作为长姊给予你的劝告,如何做由你自个儿决定。你如今也长大了,阿姊也要出嫁了,想管也管不了你了。往后之事,你皆要学会自己做主。”   这话听得姜韬不由难过起来,半晌不知该说什么好。   “阿姊,能问问你为何不喜韩世子吗?”   姜韫深深看着他:“他是新贵,你是世家,阵营不同,如何为友?”   不止如此,他还是沈煜的马前卒,沈煜要他在沙洲按兵不动,他就绝不出一兵一卒。   姜韬似懂非懂,低声道:“某知晓了。”他言罢又觉得不太对,“可是阿姊和沈将军阵营也不同啊?”   姜韫白他一眼:“所以我和沈煜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可是,沈将军他答应某,说会对阿姊好的。”姜韬又道。   姜韫闻言,怔了一下,尔后淡淡道:“哄你的你也信。” 第9章 桂榜 物色上门夫婿。   大婚之期被定在了十二月初九,比姜韫预想的要早很多,去问了才知,说是沈夫人李氏去大安国寺找高僧算来的黄道吉日。   眼下是九月初,不到三个月了。   姜府加紧筹备婚礼,忙得热火朝天。姜禄丧妻后未曾续弦,长房无主母,平日里内务皆由姜韫执掌,而姜老夫人年高,身体吃不消,遂让二房媳妇王氏来操办姜韫的婚事。   姜家二房没什么出息,一直被长房压着,却又不得不处处仰仗长房,心里憋着气。如今见长房许了门好亲事,还是圣人亲赐的婚,更是不平了。   王氏来姜韫院子里核对礼单,时不时拈酸带刺,话里话外讥讽那永平侯出身太低,又是战场上茹毛饮血过来的,定是性情暴戾云云。   姜韫白眼翻到天上去,懒得理她。   “夜明珠一对,和田玉手镯一对,掐丝珐琅金簪一对,金丝楠木妆台一张……这也太多了吧!”王氏对着礼单念下来,险些没喘过气儿来。   “东西又不是从二房出,”姜韫漫不经心瞥她一眼,“二婶心疼个什么劲儿?”   王氏也是世家出身,却也没见过这般阵仗。姜家数百年屹立皇城的积淀,坐吃山空都能吃上几十年。只可惜二房沾不到什么光,二爷成婚后靠恩荫谋了闲散小官,一辈子也就那样了。   王氏讪笑:“你二婶哪里是心疼?是怕你年纪小没个数,往后七郎还要……”   姜韫出声打断她:“这礼单是父亲让陈管家清点了仓库之后,随手划出来的。这些时日官衙里事儿又多,他都未仔细看。二婶去提醒他一下好了,要留点东西给二房几位兄长娶新妇才是,对吧?”   她语气客客气气的,话里话外却毫不留情面。   王氏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半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姜韫随手翻看了一下礼单,又道:“剩下的我自个儿来核对吧,不劳二婶费心了。”   王氏僵着脸起身告辞,还未打帘,忽闻身后之人似是又想起来一茬儿,淡声提醒她——   “府里的流言也不必再传了,传到府外去了,对二房也不是什么好事。”   王氏脚步一顿,心下大惊,忍不住回头望过去,只见姜韫气定神闲地翻着礼单,仿佛一切尽在她掌控之中。   这丫头哪来的本事,手眼通天了还!   “四娘这说的什么话?让人听不懂。”王氏不禁出声道。   姜韫视线自礼单上移开,无情无绪地睨了她一眼,又兀自垂眼忙去了。   王氏不知怎地,被那一眼给震慑住了,心口砰砰直跳,须臾后回过神来,恼羞不已,疾步离开。   姜韫只觉得这日子无聊透顶。   她把礼单核对完后,算了算日子,忽然转头问秋竹:“桂榜是不是要放了?”   秋竹也不是很清楚,迟疑着答:“应该就是这几日?”   “好像是明日。”姜韫这才想起崔九来,“让韬儿把崔九的游记拿过来。”   不多时,游记被取了来,却不见姜韬的人。   “七郎呢?”她问送东西来的小厮。   “郎君出府去了,说是卫国公世子约他去京郊打猎。”   姜韫皱了下眉:“让他早些回府,明日一早跟我一道去看放榜。”   小厮领命告退。   她揉了揉太阳穴,信手翻了一下游记,粗略读了几页,忽然记起来她前世也是收到过这本游记的。   一字一句读起来陌生又熟悉。   崔九的字迹赏心悦目,文采更是飞扬,所绘之景令人心驰神往。   他写他有一年北上,越过渭水,来到西北广袤无垠之地。浩瀚沙漠之中,有一条窄窄的河叫马成河,在黄沙之中蜿蜒流淌,从远处看,像一条闪闪发光银丝带,缠绕着连绵的沙丘。   他写此地名为雍和,有幸在此见过最壮丽的日出。夜里沙漠之中寒冷刺骨,他裹着棉衣冻得一夜未眠,困得神志不清之时,忽见一轮红日升起来了,烫红了一整片无垠的黄沙,浑圆的红日倒映在细细的马成河里,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中荡漾,延伸向沙漠尽头。   日出?   雍和?   怎么这么熟悉?   姜韫沉思半晌,忽然灵光一闪。   沈煜不就是雍和人吗?   ……   京郊猎场。   两匹红鬃马并排驰骋于草场,马上少年拉弓以待,倏地,两只箭几乎同时脱弦而出,“嗖”地一声一齐射中了一只慌乱逃窜的兔子。   姜韬与韩靖安相视一笑。   两人勒马而下,去林中捡猎物,尔后牵着马往回走。   青龙在一旁适时上前,对姜韬道:“郎君,四娘让您早些回府,明日一早要一道去看放榜。”   姜韬闻言微怔,随后对着韩靖安抱拳告辞:“家中有事,先走一步,世子多担待。”   韩靖安一脸遗憾:“某还约了永平侯一道用晚膳,让酒楼红烧了这兔子,可惜你没口福了。”   “无妨,”姜韬摆手,“世子替七郎尝一尝便好。”   “你们姜家是有人科考吗?”韩靖安好奇地问。   “倒是没有,”姜韬顿了一下,笑道,“只是阿姊希望某能好好读书,许是拉着某去熏陶一下读书人的文雅之气。”   韩靖安捧腹大笑:“那等你熏陶归来,再来这儿痛痛快快跑上两圈马!”   两人告别之后,韩靖安提着兔子去酒楼,席间偶然和永平侯提起此事。   “某听姜七郎言语之间,那位姜四娘可是个厉害的性子,姜七郎长这么大,上天入地谁也不怕,就怕他阿姊。”韩靖安一面吃菜,一面见缝插针地道,“煜哥,你要是受不了想和离,我三妹还等着呢。你是不知道,她得知你被圣人赐婚,在家中哭了一整日。”   沈煜蹙眉,正欲说些什么,又被韩靖安打断——   “打住!别让某帮你带话,要说什么自个儿去和她说。”他说着,话音一转,“你倒也不必有负担,谁想得到圣人突然赐婚呢?”   沈煜垂下眼,举筷拈了块肉送入口中,末了,忽然问:“你说姜家并无人参加科考?”   韩靖安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倒了杯茶,问:“怎么?”   “明日跟我一道去看放榜。”沈煜淡淡道。   韩靖安一口茶差点喷了:“煜哥你又发什么疯?”   沈煜面无表情地道:“圣人大力推行科举,在全天下广纳有才学之人入仕,不分出身贵贱。为的是让有能力的寒门子弟涌入朝堂,大展身手,将靠恩荫混日子尸位素餐的世家子弟一个个排挤出去。明日桂榜放榜,同某一道去物色一些有才干之人,也好尽早培养。”   “你何时也变得这么官腔了?”韩靖安听得头痛欲裂,“再说你培养能人作甚?那不是圣人该操心的事儿吗?”   沈煜一顿,抬眼盯着韩靖安看了半晌。   “得得得,某去还不成吗?”   ……   翌日一早,姜韬不情不愿地跟着姜韫出府,在提前订好的茶楼雅座里落座。   这茶楼底下正对着布告的石墙,天还未大亮,底下便有不少举子焦灼等待放榜。   姜韫一面喝茶,一面饶有兴致地自窗边往下望。   姜韬睡眼惺忪,嘟囔道:“崔九又还未到,阿姊你瞧什么呢?”   “谁说我是来看崔九的?我是来物色和离之后的上门夫婿。等明年春闱的时候,我都已经成亲了,比不得如今自由身便利,若是错过秋闱放榜,就得再等三年了!”姜韫细细思忖了一下,“桂榜的话,举子都是京畿人,也好。”   姜韬一下子清醒了,不由咂舌:“合着这还没嫁呢,就开始物色新的了。”   姜韫白他一眼:“万事早做准备,事到临头之时方不会措手不及。”   底下人越聚越多,姜韫左看右看,眼花缭乱的,半晌也没挑出个能入眼的。   卯时一到,礼部的人出来了,拨开人群,张贴了桂榜。   举子们一拥而上,一时间人声鼎沸。   片刻后便闻人群中爆发一声:“解元,崔璟!”   姜韬在一旁百无聊赖,此刻闻声望过来:“崔九还真行,他人呢?”   姜韫没搭话,忽然在人群中瞧上一个面容清秀、气质温润的少年郎,却见他挤上前去瞧了眼后,失了神一样地往回走。   她轻“诶”了一声。   这不是柳翰林吗?   那个太元七年的探花。   姜韫算了算,他今年似乎才十六,还得再考两回,才会金榜题名。   她想了想那柳翰林日后给点甜头便贪得无厌的模样,顿时又失了兴趣。   也就是皮相好了点。   若论起皮相,还没一个能比得过沈煜的。那杀千刀的阎王抛开通身的凛冽气质,当真是剑眉星目,仪表堂堂。   白瞎了一副好相貌。   “回去吧。”姜韫意兴阑珊。   姜韬怔了一下:“这就走了?”   她语气懒散:“不挑了。”   姜韬无言以对。总觉得她跟皇帝选秀女,太后选面首似的。   二人出茶楼时,恰碰上进来的韩靖安。   “世子怎么在这儿?”姜韬过去打了个招呼。   韩靖安有苦说不出。他一早过来,谁想到被沈煜放了鸽子,派人传话来说是官衙有急事,便不来了。   他撇了撇嘴,无奈道:“同七郎一样,来沾一沾文雅之气。”   姜韬笑了:“世子家里也想让世子多读些书?”   韩靖安摆手,懒得细说,往茶楼里头望了几眼,问:“和某一道再喝一杯茶?”   姜韬回头看了眼一旁等着他的姜韫,回绝了:“家中还有事,下回吧。”   韩靖安点点头:“也好。”   姜韫在茶楼外候着,见他二人相谈甚欢,不由眯了眯眼。 第10章 梦魇 美人计。   姜韫回府之后,用过午膳,在榻上小憩。   她想到姜韬,仍是觉得头疼。前世惊闻噩耗后的痛苦一遍遍在回忆里重演,让她难过得险些喘不上气。   那一仗是太元五年,姜韬是太元三年参的军。无论如何不能再让他去了。姜家的积累全在京中,西北军中全是沈煜的人,他在军中有个三长两短根本无人照应。   那年冬日,姜韬的骨灰被送回京,朝野之间却是一片欢腾。那一仗西北军苦战数月后险胜,韩靖安同其父卫国公得胜领兵回京,百姓夹道欢迎。皇帝大喜,封韩靖安为威武大将军。   只有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立政殿,抱着姜韬的骨灰盒失声痛哭。   姜韫缓了好一会儿,下意识想摩挲手指上的玉扳指,却扑了空。   那扳指如今好好的戴在姜韬手上呢。   她长舒一口气。   秋日正午时分仍是有些闷热,秋竹在她身边轻轻打扇。   凉风习习,她渐渐皱着眉睡着了。   许是近日繁杂琐事太多,她睡得很不安稳,一下子沉入零零碎碎的梦境。   耳边吵闹得很,锣鼓声阵阵,伴着人们的欢声笑语。她举着扇子遮着脸,坐在华美的花轿里,心口砰砰直跳。不多时,花轿抬起来了,身后的姜府渐渐远去,送亲的队伍沿着朱雀大街一步步往那巍巍皇宫去了。   朱雀门敞开着,迎接大梁朝的第一位皇后。   一路到了立政殿,内侍监和尚宫的声音一齐响起,恭请她出轿。她弯腰从轿子里出来,搭着锦瑟的手,缓步踏入殿。   一只脚刚越过门槛,画面倏地一转。   殿内昏黄的灯影里,面色扭曲的皇帝骤然掐住了她的下颌,迫使她不得不仰起头来看着他。殿中宫女内侍顿时跪倒了一片,她倔强地抿着唇不说话,眼神一片冷意。   僵持了半晌,皇帝气急败坏地松手拂袖而去。   姜韫在原地立着,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目光渐渐放空。   再一转眼,从立政殿到了紫宸殿,殿内满是苦涩的药味,皇帝面色苍白地躺在龙榻上奄奄一息。   姜韫移步进殿,伸手接过药碗,坐在榻沿,面无表情地服侍他用药。末了,将拟好的圣旨给皇帝过目。   皇帝瞪大了眼,张开嘴却半晌发不出声音。随后她又当着他的面,盖上了玉玺。   拿着圣旨出殿时,撞上太后来看望皇帝。太后一见她,顿时冷了脸,目光像是猝了毒。   她视而不见,兀自出殿。未料太后快步过来,扬手作势要扇她一巴掌。   那刹那间,她被锦瑟往后一拽,清脆的掌掴声响起,那巴掌便扇在了锦瑟的脸上,顿时肿了一片。   姜韫眉头紧皱,上前去查看锦瑟的脸。可还未细瞧,画面又碎了。   这回是到了兴庆宫,皇帝驾崩,她从皇后的立政殿,搬到了太后的兴庆宫。兴庆宫的摆设都还是新的,月白色的帐子还是她亲自挑的,让锦瑟挂上去的。   些许寒风自半敞着的窗牗吹进来,掀起帐子的一角。她穿着那身华贵的袆衣,满头的珠翠,就这样安静地躺在里面。   锦瑟趴在榻前哭,阖宫的人都跑了,只剩下她守着已薨的姜太后,一步也不肯离开。   外头吵起来了,兵戈近在耳边,鼻间隐隐有血腥气。锦瑟望着她沉睡的面颊,却丝毫不慌,无声地流泪。叛军逼近兴庆宫的时候,锦瑟拿起剪刀割破了手腕,鲜红的血淌了一地。   那血一路蜿蜒,被披甲带刀、一身肃杀之气的沈煜踩在了脚下,洇湿了他的皂靴。   姜韫在玉扳指里,看着他一步步逼近时,愤恨远胜于恐惧。   当真是恨得咬牙切齿,却只能无可奈何地困在玉扳指里,看着沈煜在太极宫里废寝忘食地批阅一份又一份奏章。   玉扳指应声掉落在地,碎成了两半,画面也跟着碎了。   风声和着细碎的黄沙骤然灌入耳中,太极宫的陈设通通不见了,触目一片虚无,空旷的视野里,只有漫天的黄沙。风卷着沙子胡乱地飞,刮在人脸上生疼。   她听见有人在风声里喊:“陛下!起风了!移驾回都护府吧!”   她循着声音,透过黄沙望过去,竟是看见了沈煜。   面生的宦官在他旁侧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他却仍是脊背挺直、身形如松,在沙漠之中如履平地,此刻眼神冷峻,眉头微蹙着,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姜韫凑近去,注意到他腰间的十三环蹀躞金玉带,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竟是在她死后,取新帝而代之,篡了位吗?   让齐王登基不过是缓兵之计,摄政王也不过是一时的掩护。无怪乎皇帝临死前还日夜提防他有不臣之心。   风沙肆虐起来,无孔不入,沈煜接过身边宦官递来的素帕,抬手用之捂住了口鼻。于是她看见他手上的那只玉扳指,断掉的两端用金镶起来了。   姜韫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何对这只玉扳指情有独钟,碎了之后还要将之补起来,重又戴在手上。   后来沈煜到底还是听了劝,折身打道回府。   她想一道跟过去瞧瞧,却发现不知为何,怎么跟也跟不上,只能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   最后只剩下她,在这茫茫大漠中踽踽独行,怎么也望不见绿洲。她拼命地跑,妄图跑到无尽沙漠的边界,筋疲力竭后瘫倒在滚烫的黄沙里。   风又刮起来了,黄沙一层层覆盖在她身上,一点一点将她悄无声息地掩埋……   “娘子!娘子!”   姜韫猛地惊醒。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上细细密密的冷汗,仿佛劫后余生。   好半晌缓过神来,一抬眼便见锦瑟一脸担忧地望着她,顿时又恍惚起来,险些以为回到了宫中。   再定眼细瞧,眼前的锦瑟年轻得很,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哪里有前世兴庆宫掌事女官的气势?只有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和忧心,十年如一日。   “娘子,你怎么了?”锦瑟轻声问。   姜韫坐起身来,一下子伸臂将她揽在怀里。   “老宅那边还好吗?”她闷声问。   太后寿宴临近之时,恰是她早逝生母的忌日,祖母押着她不让离京,只好派锦瑟代她回一趟关东,为母亲上一柱香。   “好着呢,”锦瑟一下子被她拥在怀里,有些失措,又不免忧心地问,“娘子适才梦到什么了?像是魇着了,怎么唤也唤不醒。”   姜韫松开她,在榻上坐起身来,想到适才零零碎碎的梦境,皱着眉沉默了半晌,尔后才道:“许是之前读了崔九的游记,梦到他写的黄沙大漠了。沙尘暴刮起来,险些被埋到沙里去了。”   锦瑟吓了一跳:“怎么好端端做这样的梦?那位崔九郎还真把游记送来了?娘子您可别再读了,听起来就吓人。”   姜韫垂着眼没作声,凝神细忖,八成可以肯定最后梦到的大漠便是在雍和——沈煜的故里。如若她梦到的皆是前世切切实实发生过的事,那么沈煜在她死后不久便篡了位,改了朝换了代。他生于雍和,长于雍和,登基之后回故乡看看也是情理之中。   锦瑟侧身接过秋竹端来的热茶,转头递给她。   姜韫接过来,一面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一面道:“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婚期定得太赶了些,祖母不管事,二婶又是个眼皮子浅的,好些事得我自个儿过目,有你在也好搭把手。”   锦瑟回府之后才听闻姜韫并未入宫,而是由皇帝赐婚许配给了永平侯。   “娘子之前不是打定主意要争一争那皇后之位的吗?怎么又改了主意?”她问。   姜韫正准备接话的时候,忽然意识到如若她嫁给沈煜,十年之后,还是皇后。   锦瑟见她半晌没作声,以为她是在自责。锦瑟长她几岁,打小陪她长大,最是清楚她不喜束缚的性子,哪里会愿意进宫去被拘着一辈子,也明白她是为了姜家而选择隐忍和舍弃。最后到底还是在姜家和自己之间选择了自己,心里少不了有些负担。   锦瑟转了话头道:“那宫里又不是好地方,看着光鲜,里头苦楚多着呢。如今这样倒是好得很,那永平侯府里人口简单,又是世袭的侯爵,舒舒坦坦过一辈子,多好。当年那算命的道士就是胡说八道,什么做皇后的命,偏叫老夫人听进去了,打小对您格外严苛。咱们姜家在京城数百年的根基,祖上出过多少位宰相和皇后了,如今老太爷还在政事堂,大爷也官拜尚书,您是长房嫡长女,自小容貌惊人,京城哪还有贵女比得上您的?您要是有意,谁能排到您前头去?哪里是什么命不命的?您也不必管这些,命在您自个儿手里呢,您爱过什么样的日子就怎么过。人活一遭,总要过得舒心些才是。”   姜韫闻言,却越发沉默起来。   这命不命的还真说不准,要想把命握在自己手里,还得看何时能摆脱掉沈煜。今日这梦委实令她有些缓不过神。当初沈煜跟着如今的皇帝打江山的时候,忠心耿耿是出了名的,何况他辅佐齐王也是尽心尽力,到底没料到他会谋逆。同为臣子,姜家还有一搏之力,转眼变成君臣了,再斗下去倒成姜家谋反了。   除此之外,沈煜对姜韬留下的那只玉扳指的态度也很是怪异。堂堂天子,坐拥天下,还留着一只摔碎的扳指作甚?   锦瑟见她面色仍是不大好看,又道:“好啦,都要做新妇了,多笑一笑,您笑起来多美呀,准把姑爷迷得找不着北。”   姜韫“扑哧”一声笑了。   她倒希望沈煜能中美人计呢,省得她多费心机。   可惜那阎王三十六计最不怕的就是美人计。 第11章 寿宴 恨不得明日就成婚。   姜韫这几日连连梦回前世,回望过往一生,心中反而开阔了不少。   不论是从前的姜家嫡长女,还是前世的姜皇后、姜太后,她何曾怕过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况她还多活了一辈子,断无吃败仗的道理。   至于沈煜,她前世为了姜家和他斗了十年,早把他的性子手段摸得一清二楚,就算再斗上十年又何妨?再说皇帝赐婚将姜沈两家暂时绑在一起,至少三、五年内,两家会维持表面的和平。   而他日后若是造反篡位,姜家只需置身事外,既不做狡兔死走狗烹的良弓,也不做短命王朝的拥趸,便能在皇权更迭势力清洗中延续姜家百年的清贵与荣华。   李相寿宴的请帖送到姜府的时候,姜韫正在练字静心,姜老夫人遣人过来要她到时候跟着一道去。   正好一连在府里闷了好些日子,也该出去透透气了。   姜韫没多想便应下了,送走了老夫人的人,又低下头继续练字,半晌忽然抬起头问:“韬儿这几日在做什么?好些日子没听他在耳旁吵闹了。”   锦瑟在一旁为她墨磨,闻言便答:“好像总是跟卫国公世子在一块。”   姜韫听得皱眉,沉默了一会儿,又对另一侧的秋竹道:“去七郎那边说一声,明日让他跟着一道去李府寿宴。”   秋竹领命去传话了,锦瑟一面墨磨,一面试探着问:“娘子不喜七郎和卫国公世子走得太近?”   姜韫笔下一顿。   这世上懂她所思所想之人,除了锦瑟,再无旁人了。她父亲整日忙于公务,母亲生前缠绵病榻,只有锦瑟陪着她一路长大,后来她死在那冰冷的兴庆宫里,也只有锦瑟陪着她。无论她身处何位,锦瑟都像阿姊一样贴心贴肺地爱护她。二三十年相伴的默契,只需一个眼神,互相便能心领神会。   她有些犹豫要不要把前世之事诉与锦瑟听。思绪转了几番,到底还是按捺住了。   姜韫垂下眼睫,一面运笔,一面道:“总和那些武夫在一处做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最看不得他整日里上蹿下跳不得安生的样儿。我看李家几位郎君倒是挺不错的,诗会上各个出口成章的,哪像他,叫他坐书房里读上半个时辰的书都坐不住!”   锦瑟总觉得她这些日子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闻言不由接话道:“七郎年纪还小,正是闹腾的时候,读不进去书,习武倒也是个路子。只不过咱们姜家都是从文,也没人教他,等娘子嫁去永平侯府了,倒是可以让姑爷腾出手来教教他。”   姜韫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把话咽下去了。   她抬起头端详了锦瑟片刻,忽然岔开话题,问:“锦瑟你今年快二十了吧?”   这话一出,锦瑟心里咯噔一声,有些迟疑地应了声“是”。   “我来做主给你许一门婚事吧。你自己挑,挑好了告诉我一声,让我给你把把关,再亲手送你出嫁。”姜韫目光温和。   前世锦瑟跟着她在宫里吃了十年的苦,这一世又何必拉着她一起去淌永平侯府的浑水?若是看着她嫁个如意郎君,平安顺遂地过完下半生,也是幸事。   却不料锦瑟闻言一下子红了眼眶,有些哽咽地问:“娘子为何不要锦瑟了?婢子不想嫁人,只想陪着您一辈子。”   姜韫鼻子一酸,轻声道:“哪能跟着我一辈子呀,跟着我又有什么好?”   “婢子无父无母,这世上唯一念着的就是娘子您,您去哪,婢子就去哪。只要跟着您,这日子就有活头,您要是赶婢子走,就是要了婢子的命。”锦瑟红着眼,顿了一会儿,又低声道,“娘子可别再提此事了。婢子看得出来,您心里根本不愿婢子走的呀,为何要这么说呢?”   姜韫听得难过,又觉得温暖。她抿了抿唇,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屋内静了半晌,锦瑟搁下手中的墨,端起一旁的茶杯:“茶凉了,婢子去换杯热的。”   ……   翌日,姜老夫人带着姜家小辈们一道去李相府上贺寿,两府的老夫人关系不错,一见面便热络地寒暄起来。   姜韫其实不常参加这等宴席,她母亲去世得早,长房无主母,她每次只能跟着二房一道去,是以与宴席上的诸多京中贵女皆不太熟捻,来来往往碰上了也只是打个招呼便罢。   姜韬进府之后便和二房几个郎君一道,和京中世家子们一块玩投壶去了。姜韫跟在祖母身边在女眷席上落了座,百无聊赖地听各府夫人们坐在一处闲聊。   今日李府当真是热闹得很,因着李七娘和韩靖安定亲的关系,前来贺寿的宾客不止是世家,还有不少新贵。   姜韫偶然一抬头,便见卫国公府的人也到了。除去韩家人,与国公夫人一道过来的还有沈煜的母亲李氏,再往后望过去,果不其然便见沈煜正和韩靖安一道,一面说着话,一面往男客扎推的地方去了。   姜老夫人也瞧见李氏了,遂邀她一块过来坐。   李氏含笑走过来,姜韫对上她和善的目光,略有些不自在。   她看着李氏一步步近了,忽然想起来李氏送她的镯子忘记戴了,顿时懊恼起来。   正思忖着若是问起来该如何找借口时,手上一凉,她低头一看,一只翡翠镯子被锦瑟套在了她的手腕上,衬得她的手腕子又细又白。   正是李氏赠予她的那只。   姜韫讶然看向锦瑟。锦瑟没说话,对着她眨了眨眼。   一个对视间,李氏便过来了。   姜韫转过头,嘴角上扬,落落大方地行礼接话。   李氏看着准儿媳举止有度、仪态万千的样子怎么看怎么满意,在众夫人跟前毫不掩饰对她的夸赞和喜爱。   姜韫浅笑着道:“沈夫人过奖了。”   没说两句,李氏便提起了自家儿子:“四娘还不曾见过御之吧?”   姜韫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御之是沈煜的字。   姜老夫人在一旁为她答:“自是没见过的。也不妨事,小辈们嘛,多相处相处,感情自然就有了。”   “其实见过一回的,”姜韫接过话茬,“侯爷初回京时,带着圣人的旨意到姜府来看望我祖父,恰好撞上我训斥七郎,行为无状,怕是惹了侯爷的嫌。”   “怎么会?我瞧御之那个样子,恨不得明日就成婚呢。”李氏笑道。   姜韫见她说得真心实意的,场面话卡在喉咙里半天没出来。   一旁的姜老夫人感慨出声:“也快了。一晃四娘也要出嫁了,这日子过得真是快。”   “可不是吗?跟一眨眼似的。”李氏附和着。   姜韫只静静地听,再没接话了。   她摩挲了一下手腕上的镯子,转头低声问锦瑟:“你怎么把它带来了?”   “秋竹说这是沈夫人送的,婢子就带着了,若是今日没碰上,就不拿出来了。”锦瑟低声答。   姜韫又转了两下镯子,暗叹她细心。   宴正酣时,一个面生的丫鬟忽然近前来对姜韫道:“姜四娘,我们家娘子请您去水榭一趟。”   “谁?”姜韫问。   “李七娘。”   姜韫这才发现这李府的东道主李家七娘一直不曾在宴席上露过面。可她与李七娘并未有过太多交集,只知道她身子骨差,一直在府里养着,甚少出府。这时候李七娘找她作甚?   “你去吧,你们小辈一道玩儿去也好。”姜老夫人在一旁听见了,还未等姜韫出声,便发话了。   姜韫压着心头的疑惑,起身和李氏及身边几位夫人打了声招呼告退,旋即跟着李七娘的丫鬟一道往水榭去。   走了一半,发现不太对,这分明不是往娘子们闲谈赏景的水榭去,反而越走越远,她当即停了下来:“这是去哪?李七娘找我有何事?”   “事出紧急,还请姜四娘见谅。我们家娘子正在望青阁上等着您呢,得赶快些。至于是何事,姜四娘去了便知。”   姜韫和锦瑟对视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提步跟上去了。   姜李两家素来关系融洽,李七娘更是没有害她的缘由。   不多时,她跟着那丫鬟上了望青阁,一上去便见李七娘李玉婵正悠哉游哉地凭栏赏景,手上还端着热茶一口一口轻轻地抿。   “不知李七娘寻我来是有何要紧事?”姜韫微蹙着眉问。   李玉婵闻声,回过头来对她粲然一笑。   姜韫还是头一回见这病美人儿笑,有些讶然地挑了挑眉。   李玉婵把茶杯递给身边的侍女,对她招了招手,道:“你过来瞧。”   姜韫四下打量几眼,尔后不紧不慢地上前去。   望青阁在李府花园的最北处,楼阁上视野开阔,能瞧见李府一整片花园。   她顺着李玉婵的视线望过去,底下的树林之中,一男一女两个身影隔着一段距离在林中隐隐绰绰。   定睛细看,那面色沉沉、身姿挺拔的郎君,可不就是沈煜。   其对面的女郎身姿娇小,柔柔弱弱的样子,此刻正对着他说些什么,似乎在哭。   姜韫眯着眼看了半晌。   她与那女郎适才在宴席上照过一面,但不知姓甚名谁。好像是跟在卫国公夫人身边一道来的,那她与沈煜认识也不奇怪。   沈煜一向不近女色,或许这位女郎会是她与沈煜和和气气和离的突破口?   亦或是他不可多得的软肋? 第12章 介怀 我是在等你。   望青阁里,李玉婵饶有兴致地问:“那是永平侯吧?”   “是他。”   “那女郎你认识吗?”   “不认识。”   李玉婵见她面不改色,语气平稳,不由面色古怪地问:“你不生气?不是你要嫁给永平侯吗?难道我记错了?”   “你没记错,是我。”姜韫淡淡道。   李玉婵顿时意兴阑珊了:“真没意思。”   姜韫转过头来看她,忍不住笑了:“怎么,你这是找乐子呢?怪不得要我赶快些,若是慢了,那两人走了,你就没戏看了?”   李玉婵坐到一旁的美人靠上继续喝茶去了,没好气地道:“你要是十几年被困在这三尺六寸地里试试。”   姜韫想起她被困在皇宫里的那十年,不由有些感同身受,遂问:“今日你祖父寿宴,你怎么不去凑凑热闹?”   “吵得头疼,还得处处端着,又不是谁都是你,无时不刻端着都不嫌累。”李玉婵白她一眼。   “又不是谁都是你,一大家子人宠着你,什么都不用做。姜府若是办宴席,我得五更天起身去布置,帮着迎客。”姜韫也翻她一个白眼。   李玉婵一噎。   姜韫又回过头去,望着树林里的几欲转身离开的沈煜和哭哭啼啼的女郎。   这位女郎到底是谁呢?卫国公府的人?   她记得前世沈煜的夫人好像就是卫国公府的,只不过似乎成婚后没几年两人就和离了,这事儿还导致沈煜和卫国公府的关系一度紧张。   那应该就是这位女郎了?   “你认识她?”她问李玉婵。   “韩三娘吗?卫国公次女,韩靖安的妹妹。”李玉婵头也不抬地答。   果然是卫国公府的。   姜韫想起来太后给韩靖安和李玉婵赐了婚,怪不得她认识如今在京城初来乍到的韩三娘。   “听说她自小心仪永平侯,在圣人赐婚前,卫国公府和永平侯府似乎一直有结亲的意思。”李玉婵又道。   姜韫眯着眼细瞧。她以为将门女子都是飒爽英姿的,没想到这位韩三娘是这般文文弱弱的模样,瞧着倒是惹人怜爱得紧。   “呀!”她忽然轻呼一声。   李玉婵以为有戏看,连忙凑过来瞧,便见沈煜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剩下韩三娘在原地呆呆站着。   姜韫蹙着眉琢磨:“这是神女有梦,襄王无心?”   李玉婵点点头:“好像是那么回事。”   须臾后,那韩三娘一边抹眼泪,一边往回走了。   姜韫暗忖:所以前世是韩三娘心心念念沈煜,虽然如愿以偿嫁给他了,却发现沈煜就是个冷心冷情怎么都捂不暖的石头,绝望之下与他和离了?   “你真的不生气啊?虽说永平侯无意,但这两人可是私会。”李玉婵又问。   姜韫反问她:“要是换成韩靖安,你会生气吗?”   李玉婵想了想,摇头:“不会,但我会立马告知我父亲,好抓住韩靖安的错处,毁了这桩婚事。”   “那不就结了。”   李玉婵眨了眨眼,觉得今日虽然没看成好戏,却结识了一个有意思的人。   细想之下她俩处境何其相似,皆是宫里赐的婚,不得不做世家新贵权力倾轧之下的棋子。她思量了一下,又道:“这样想想还是你比较惨。我父亲敢收拾韩靖安,却是不敢惹永平侯的。”   “我父亲不敢收拾沈煜,我自己收拾就是了。”姜韫话音一转,回敬她一句,“你呢,收拾韩靖安还得哭爹喊娘。”   李玉婵又被噎得说不出话了。   “你要是话说得好听一点,会讨人喜欢得多。”姜韫睨她一眼。   李玉婵轻哼一声:“我又没求着旁人喜欢。”   “那你随意。”姜韫言罢,转过头倚栏赏景,在这躲躲清净还真不错。   李玉婵岔开话题:“你年前就要大婚了?”   姜韫轻“嗯”了一声,顺着她的话问:“你和韩靖安呢?”   “还早着呢,御医说我活不过二十,看国公府的意思,八成是想等我咽气了婚约直接作废。”李玉婵语带嘲讽。   “你多大了?”姜韫问。   李玉婵发现她眼中没有丝毫的同情,怔了一下,才道:“过完年十九。”   “那还有一年就能证明那御医是满嘴胡话的庸才了。”   她语气自然又肯定,仿佛这是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李玉婵好半晌没说话。   姜韫转过头来看着她的眼睛道:“你会长命百岁的。”   “……我看你才是满嘴胡话。”   “爱信不信。”   她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嫁给韩靖安的了,只记得最后她死的时候,韩靖安的夫人还好好的活着。   姜韫又在楼阁上站了会儿,掐算着时辰,打算告辞了。   她看着李玉婵苍白瘦削的脸颊道:“你好好养病,我走了。”   李玉婵欲言又止,看着她的背影,没忍住“诶”了一声。   姜韫转过身问:“还有何事?”   李玉婵半天说不上来,忽然看到她身侧放着的一本医经,遂拿起来递给她:“这个送你好了,我自己整理的。”   姜韫接过来看,厚厚一本,五花八门各种疾病的方子都有,不由讶然道:“你还会医术?”   “会一点点,久病成医嘛。”   “我又没病,要医经作甚?你自己留着用吧。”姜韫说着,便想还给她。   李玉婵不接,道:“我还有好多本呢。这一本上面还抄了好些蒙汗药之类的方子,我瞧那沈煜看着又凶又狠的,战场上茹毛饮血过来的,多吓人,你可别还没动手收拾他,就被他折腾死了,这种药什么的可以适当用一下防身。”   姜韫见她说得一本正经的,半晌不知该接什么话。   沈煜能怎么折腾她?   “……你是指圆房吗?”   李玉婵瞪她一眼:“怎么你不信?我听说过好几回,连榻都下不来。”   姜韫无语。   李玉婵又道:“你放心,我这几个方子都是我兄长为我五湖四海寻名医搜罗来的,无色无味的,决计不会被察觉出来。”   “你兄长给你找这些做什么?”姜韫问。   李玉婵撇了撇嘴,道:“还不是怕韩靖安欺负我。你就收下吧,总有用得到的时候。”   姜韫没搭话,兀自又翻了几页,发现后面还有各类毒药的抄录。翻着翻着,她猛地停在其中一页。   其他所有方子标注的味道不是苦就是辛,只有这一个是甜的。   这让她想起前世那碗甜腻腻的银耳羹,临死前钻心的痛苦回忆起来心口都是疼的。   杀千刀的沈煜!   若是能什么都不顾,也送一碗下了毒的银耳羹给他尝尝才好。   姜韫忽然问了句:“是不是有那种……”   她猛地把话咽回去——   是不是有无色无味的□□,一次一点点,长年累月下去才会致命。身体一点一点慢慢衰竭,而医术诊断不出。   “有什么?”李玉婵一面问,一面凑过去看两眼。   姜韫倏地合上医经,淡然道:“没什么。”   李玉婵挑了挑眉,玩笑的口吻问:“你不会想毒杀永平侯吧?”   姜韫缓缓抬起头来,轻声笑了,反问她:“要是韩靖安不欺负你,你会欺负他吗?”   李玉婵转了转眼珠子,道:“那倒也不必。”   姜韫点点头表示认同,皮笑肉不笑地道:“永平侯又不曾害我,我怎么会有毒杀他的心思?倒是你,抄录这么多下毒的方子作甚?”   “医术和毒术都是相通的嘛,抄着玩一玩,好像就这本抄得最多。”李玉婵说着,又转头喝了口热茶。   姜韫便告辞了:“这医经我收下了,多谢。时辰不早,那边宴席要结束了,我先走了。”   李玉婵颔首,让身边的侍女送她出去。   ……   这厢沈煜沉着脸往席上去,刚出李府花园便见韩靖安一脸心虚地等着他。   沈煜照着他的脸就是一拳,冷声道:“你小子出息了,敢诓我?”   韩靖安连忙往后躲:“这不是想让我三妹彻底死心吗?宾客皆在席上呢,又无人注意到。”   沈煜脸色更难看了。   “诶,这不是被我三妹缠得太厉害了吗?你就表明个态度就行,她不亲口听你说,是不会死心的。”韩靖安往回望了望,“她人呢?你别把她惹哭了,到时候我娘又骂我。”   沈煜不搭理他了,兀自转头就走。   韩靖安忙不迭跟上,没走几步,忽然见一个面熟的丫鬟端着汤药往花园里去。   他伸手拦了一下,停下脚步问:“你是李七娘身边的侍女?给她送药?她在花园里?”   那丫鬟总是跟在李玉婵身边,也见过几回卫国公世子,便答:“是。”   沈煜闻言回过头,望着身后的花园蹙了眉。   “府上这么多宾客,她一个人在花园里躲什么闲?”韩靖安又问。   他到底是已经订了亲的姑爷,那丫鬟一五一十地答:“娘子说人太多了,吵得她头疼。倒也不是一个人,她现下在望青阁里,同姜家四娘在一块儿喝茶。”   “谁?”沈煜转过身来,往花园深处的唯一高耸的楼阁望过去,顿时眉头紧蹙。   韩靖安觑着他的脸色,心下顿觉不妙,又问那丫鬟:“怎么没听闻李七娘和姜四娘相熟?”   那丫鬟也是摇头:“确是并不相熟,是娘子特特将姜四娘请去的,好像说是有戏看。”   韩靖安这下听了个明白,见一旁的沈煜一言不发,面沉如水,不由咽了口唾沫,愤愤道:“这个李玉婵!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沈煜冷冷睨他一眼,沉默了片刻,倏地脚步一转,快步折回去。   “诶!煜哥你回去作甚?”韩靖安在原地跺脚,又见那丫鬟神色紧张地不敢动,头疼地摆了摆手,“得!你快去给她送药吧,都要凉了。”   ……   姜韫拿着医经往回走,低着头想七想八的,走着走着,忽然被身边的锦瑟轻轻捅了一下。   她抬起头,便讶然见到适才离去的沈煜去而复返,此时正在她前方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像是在等什么人,面色不大好看。   姜韫脚步一顿,立时戒备起来。她下意识将医经往怀里紧了紧,一时间又联想到适才望青阁里李玉婵说的话,脸色有些不自然。   沈煜半晌没动,也没作声,却也不让道,只静静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姜韫抿了抿唇,发觉自己在他跟前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气血翻涌。   她指甲轻轻掐了掐掌心,四下环顾了一圈,抬手指着右边的方向,率先开口道:“韩三娘往那边去了。”   沈煜目光又深了几分,沉声道:“我是在等你。”   姜韫微怔,转头对上他的视线,两人目光在半空中交锋。   “侯爷不必解释什么,”她说着,顿了一下,“四娘今日什么也没瞧见,自然也不会介怀。”   这婚事本不过是利益结合,皇帝强扭,她不愿嫁他,沈煜又怎会愿意娶她?他得踩着姜家才好上位呢!她没什么好介怀的,沈煜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只要面子上过得去,不损害皇帝如今想要的局面就行。   若是等她离开永平侯府的时候,沈煜还未被她下手害死,到时候他再想娶韩三娘就娶呗。   她言罢,便带着锦瑟快步绕过他离开了。   沈煜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眉头蹙得更紧。   她适才目光隐隐带刺,分明是介怀得很。 第13章 待嫁 你回关东吧。   自李相寿宴后,姜韫便一直待在府里不再出门了,静待婚期。   锦瑟拉着她一起绣嫁衣,初时她尚有几分兴趣,绣了几针后便作罢,拿去让绣娘们赶工收尾。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眨眼的功夫,秋日便过去了,院内的几棵树叶子黄了一半,挂在枝头摇摇欲坠的。   婚期将近之时,姜府上下忙得热火朝天,姜韫倒躲了闲,研读起李玉婵送她的医经。   倒真读到不少罕见的下毒之法。   她这睚眦必报的性子怎么会不想复仇呢?只是事发之后的代价付不起,所以不招惹他才是上策。   可如若真的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只要沈煜死得透透彻彻,且死因查不出来,那么——   往近看,整个永平侯府的家产都是她的了。   再往远些看,等沈煜辛辛苦苦造了反、登了基再下手,到那时整个天下都是她的了。   姜韫细细思忖着,用笔轻轻勾画了其中几页的字句。   她不日便要嫁进永平侯府,近水楼台,且他对她毫无戒备。不比他当初千算万算借小皇帝的手,毒杀深居宫中的皇太后容易得多?   可行归可行,谨慎行事还是得摆在第一位。以沈煜的警觉和头脑,要想在他眼皮子底下下毒且不被察觉,委实是件难事。一旦事情败露,她只怕比前世死得更惨,还得连带姜家阖府都没好日子过。   锦瑟在一旁看着自家主子眉头紧锁了好半晌,不由叹口气道:“娘子,您这哪有半分要做新妇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姜府旁的哪位娘子要出阁了。”   姜韫闻言没作声,锦瑟这些日子一直旁敲侧击问她为何不愿嫁给沈煜,都被她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了。   在外人眼里,她如今嫁进永平侯府,年纪轻轻就做了侯夫人,当真是风光无限。且沈煜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前途无量,她福气还在后头呢。   姜韫嗤之以鼻。福分还得有命才能享。   “虽则侯爷像是与那韩三娘有些牵扯,可您不也瞧见了吗?侯爷压根儿就没那个意思。他怕您知道了心里介怀,还巴巴地在半道上等着您,想和您解释解释。虽然瞧上去凶得很,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样子,心思倒是挺细的。”锦瑟对准姑爷印象不错。   姜韫不为所动。   如若她没有前世的记忆,兴许也觉得沈煜会是个好夫婿。   毕竟她又不像韩三娘那般对他情根深种。冷酷无情不是什么缺点,权贵联姻不需要真情,能和和气气、举案齐眉地过完一辈子便再好不过。   但前提是联姻的两家永远处于同一阵营。沈煜是皇帝打压世家的一把利刃,姜家作为世家之首,就算如今暂避锋芒,用不了几年也会和沈煜正面交锋。   联姻求和终归只是暂时的和平。就像历来史书上记载的和亲公主,一旦利益失衡,战斗的号角从不会因顾及她们的处境而不被吹响。   她沉默了片刻,正准备出声接话之时,敲门声倏地响起。   主仆两人同时一顿。此刻已经是深夜了,适才锦瑟还劝她熄了灯早些休息。何人会在此时造访?   姜韫让锦瑟去开门。她琢磨着八成是姜韬又在外面惹了祸来负荆请罪,好让她来替他收拾烂摊子。   却万万没想到来人竟是父亲姜禄。   姜禄披着一身的寒气进屋,面上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   姜韫压着心里的疑惑,给他倒了杯热茶,见他官服还未褪,顺口问了句:“父亲才下职吗?”   姜禄颔首,也不对她多言官场之事,在半杯热茶下肚之后,才缓缓开了口:“你回关东吧,明日就动身。”   姜韫很是吃了一惊。   “您说什么?”   “回老宅,那边还有三房四房的人能照应你,对外只道你染了急病回乡养病去了。你既不愿,便不嫁。”姜禄还是往日那般四平八稳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叫姜韫几乎不认识他了。   “您在说笑吗?两日后便是大婚。皇帝金口玉言下的圣旨赐的婚,姜家要担抗旨不尊的罪名吗?”姜韫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告病回乡的法子她早在刚下圣旨的时候便想过了,根本行不通,皇帝不是傻子,沈煜更不是。   姜禄却仿佛下定了决心,目光复杂:“你先离京,出了什么事,有为父担着。”   姜韫沉默了好半晌,又连连发问:“朝中又出了何事吗?沈煜对姜家下手了?户部涉案的考功司员外郎不是已经被革职入狱了吗?还没结案?”   姜禄哑口无言。   “到底发生了何事?”姜韫有些急躁起来。   “是我大意了。”姜禄眸光晦暗,端起茶杯抿了口茶又道,“永平侯此人狠辣果决远超我预料,野心勃勃,行事不留余地……会是姜家日后的劲敌。你嫁过去,夹在中间,日子不会好过。”   姜韫怔然失语。   他考虑的竟然不是这桩婚事对姜家、对他的仕途的影响。   如若只考虑利益得失,让她此时嫁给沈煜无疑是对姜家有利无弊的。至少成婚的头几年,沈煜再怎么不留余地也要给老丈人一些薄面,如此姜家便能积攒实力,日后得以与其抗衡。而她则注定成为牺牲品。   这委实不像姜禄能做出来的事。   “这么些年来,为父忙于公务,对你和七郎关心甚少……”姜禄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   姜韫却冷静下来了:“您知道我不会走的,不会只顾自己而放下姜家不管,所以才这么说吗?因我上回说了那样一番话戳您心肺了?想要弥补?”   烛火猛地闪烁了一下,屋内两人神情各异,晦暗不明。   “我不否认。”姜禄深深叹了口气,“但只要你此刻答应走,我马上安排人送你出京。”   姜韫沉默了良久。   烛光黯下去了,锦瑟轻手轻脚地剪去了灯芯。   “夜深了,您回吧,早些歇息。”她轻声道。   姜禄欲言又止。   姜韫起身送客,嘴角扯出一丝笑:“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再说这婚事哪有您说得那般吓人,沈煜又不能吃了我。何况咱们姜家又不是吃素的,您女儿又哪里是好惹的,谁吃谁还不一定呢。”   姜禄闻言深深叹了口气:“你自小聪慧过人,样样都好,只可惜是个姑娘家。”   姑娘家怎么了?   她照样能执掌权柄,睥睨天下。   只要杀了沈煜这块绊脚石。   姜韫把他送出门,轻声道:“您回吧。” 第14章 大婚 新妇真是好颜色。   腊月初九那日,难得放了晴,倒真有几分黄道吉日的意思。   姜韫一早被锦瑟叫起来梳洗打扮,睡眼惺忪地坐在妆台前打呵欠。乌黑的长发一缕一缕地梳顺,再梳成发髻高高地盘起来。花树、宝钿、博鬓摆满了妆台,待得上好了妆面再一一簪于发髻。妆面更是细致,先是以英粉傅面,复以胭脂调匀红,再以螺黛细细描画蛾眉。   描眉时,姜韫趁着唇妆还未上,叫人端来几碟点心垫垫肚子。锦瑟在一旁劝她少进些,以免待会儿礼服穿上身给勒着了。几块点心下肚,再用素帕轻轻擦拭嘴唇。   待得描眉毕了,以嫣红的唇脂点注于唇,自唇心稍稍晕开。接着,用呵胶将珠翠宝石制成的花钿贴于眉心,再以丹红胭脂绘上斜红、点上面靥。   饶是锦瑟这般日日见惯了自家娘子容颜之盛,此刻仍是忍不住赞叹了几句。   姜韫闻言,望着黄铜镜中盛妆的自己,想到今日过后她和沈煜便是同床共枕的夫妻了,一时心绪复杂。   妆面完成后,礼服和配饰也呈进来了。   姜韫搭着锦瑟的手起身,摊开手臂,由三两侍女服侍更衣。先穿上一层素纱中单,再外罩深青色翟衣。翟衣上绣着排列整齐的翟鸟,领缘、袖端、下裳以朱色纱縠制成缘边。礼衣加身,再以金筐宝钿玉带束腰,配以深青蔽膝。   姜韬敲门入内时,锦瑟正往姜韫腰间挂上青白玉的垂珠玉珩。他一打眼望过去,险些愣住了,见姜韫抬眼瞧过来,又忙不迭上前去。   待近前了,他不由感叹道:“阿姊你今日可真美。”   姜韫挂好玉饰后,复坐回妆台前,闻言抬头睨他一眼,哼笑了一声:“你阿姊我哪一日不美了?”   姜韬闻言笑了下,从袖袋里取出一只镶着宝石的匕首递给她,轻声道:“阿姊,这把匕首送你,玄铁制成的,削铁如泥,很是锋利。平时就将它置于刀鞘,若有万一,用来防身,出鞘时可千万小心别伤着了自己。”   大喜之日送匕首做贺礼的,恐怕就这独一份了。姜韫伸手接过,沉甸甸的,细细端详了片刻,浅笑着抬头问他:“你这些日子日日不在府里,就是去寻这玩意儿了?”   姜韬点点头:“这玄铁稀罕得很,费了些功夫。刀鞘让工匠镶嵌了几颗宝石上去,精细得很,若是将军问起来,阿姊只道是拿来赏玩的便好。”   姜韫怔了一下,转头吩咐锦瑟将之收好,再抬头时,见姜韬抿着唇,双眼隐隐泛红。   “怎么,舍不得阿姊呀?”她笑着问,不等他答又接着道,“这匕首我收下,你也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往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平日里多读些书,少出去厮混。”   姜韬连连颔首。   姜韫正欲再多叮嘱几句,忽见秋竹急急忙忙打帘进来。   “娘子,候府的人已到咱们府门前了!”秋竹气喘吁吁的,“侯爷正在念催妆诗呢!遭二房几位郎君刁难,让他再作一首,不能让人代作。”   “这时辰不是还早吗?”姜韫蹙眉,忙不迭让锦瑟将妆台上的花树宝钿礼冠取来戴上。   “这谁也没料到侯爷早了这许多便过来迎亲,前院正闹哄哄的忙成一片了。”秋竹答。   姜韫一面对着镜子调整礼冠,一面不紧不慢地道:“急什么?就让他多作几首。”她想到一群饱读诗书的世家子围着沈煜让他作诗的画面,甚至还觉得好笑。   “阿姊,某去前院瞧瞧。”姜韬见此便道。   姜韫摆了摆手,让他去了。   待得珠翠金钗一一簪好了,她起身接过锦瑟递来的金丝团扇,不疾不徐地被侍女喜娘簇拥着移步出阁去了花厅。   姜家众人一早便在花厅候着了,姜韫先拜别上首的姜老夫人,听她训诫教导几句,又与稍下首的父亲道别。   姜禄深深看着她,在她近前来的时候压低声音道:“万事珍重。不论何时,要是想回家了就回来。你只记着,你背后有你父亲,有姜家,别委屈了自己。”   姜韫闻言鼻子一酸。从小到大总是被教导凡事要以家族为先,可直到此刻,她才头一回体会到“家”的涵义。   她轻轻颔首,应了声“好”。   遥遥听见锣鼓唢呐声越来越近,她举起扇子遮住面颊,拜别了姜家,一步步走出姜府。   永平侯府的人来了不少,府外看客更是人头攒动,把姜府围得水泄不通。   侯府的人在府邸前齐声吟诵催妆诗,一遍又一遍,一首又一首,可算把新妇子催出来了。   身披厚重礼衣、头戴凤鸟花钿礼冠的新妇甫一被姜家人簇拥着现了身,顿时引起连绵的喝彩。   姜韫在锣鼓声中一步步踏进花轿,透过扇面隐隐约约瞧见迎亲队伍之首,一身礼服的沈煜骑着红鬃马,遥遥望过来。   她将扇面贴紧了些,弯腰入轿,腰间的垂珠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待坐定后,不多时便起轿了。   一路上锣鼓喧天,障车遮道,人们的欢声笑语隔着车帘断断续续地传入她耳中。从崇仁坊到永平侯府所在的兴宁坊并不远,这一路却仿佛走了很久。   花轿停下后,车帘被掀开,姜韫被全福人小心搀扶着下轿。侯府门前地上铺着几条颜色不一的毡褥,全福人拉着她踩上去,脚不沾地,一路踩着毡褥进府。全福人喜气洋洋的声音,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地说:“新妇子脚下当心,可别踩了地,这转席是寓意前程似锦呢。”   待得走过转席进门时,门口摆着马鞍,姜韫抬脚跨过去,这才一脚迈进了永平侯府。新郎在府门口等着她,由赞者一道引入青庐拜堂。   青庐里挤满了贺喜的宾客,姜韫举着扇子遮面,忍不住从缝隙里去瞧身侧的沈煜,只瞧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   赞者高声引新人跪拜,姜韫跟着沈煜应声照做。扇子遮着看不清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也瞧不见沈家的祖宗神龛,只隐隐约约看见李氏端坐着的影子。   跪拜礼结束后,又被簇拥着进了婚房。全福人引着她和沈煜并肩坐于床沿,往帐子里撒彩果枣栗。接着,侍者端来同牢盘,举在她和沈煜中间,递了筷子来,让他二人吃上三口。   姜韫一手举扇,一手接过筷子,举筷去夹,未料和沈煜同时夹住了同一块肉。   她顿了一下,没松手,下一瞬便见对面的另一双筷子移开了。她遂将之夹起,一面举扇一面将肉送入口中。   共牢而食之后,便是合卺而酳。侍者收走碗筷后,又拿来一只葫芦对半切成的两只瓤,顶端用线连在一起,一人一只递过来,二人接过,用里头装着的酒漱了口。   合卺礼毕后,就是却扇了。姜韫举着扇子静坐,听全福人催促着新郎吟诵却扇诗。   沈煜似乎酝酿了一会儿,这才不紧不慢地诵了一首黄滔的《去扇》:“城上风生蜡炬寒,锦帷开处露翔鸾。已知秦女升仙态,休把圆轻隔牡丹。”   他一字一句地吟诵,语气平淡,好似并无什么情绪。   姜韫坐在他旁边安静地听,心口却跟着这首诗的平仄起伏砰砰跳起来,没来由地有些紧张。实在是挨得太近了,近得能听见他的呼吸声,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沉沉的目光正穿透扇子凝在她的脸上。   一首诗诵罢,全福人在一旁笑道:“这是把新妇比作国色天香的牡丹呢!新妇可满意?”   姜韫心知这是要她去扇了,于是缓缓移开举了一路的团扇。   众人起先只隔扇朦胧观美人,此刻见新妇一张尽态极妍、如花似玉的面孔徐徐自扇后显露出来,顿时四下惊叹连连。   全福人也不吝赞美:“新妇真是好颜色,侯爷好福气!”   姜韫一双剪水杏眼甫一露出来,便直直对上了沈煜的目光。   呼吸停滞了一瞬。 第15章 花烛 颠鸾倒凤。   这是姜韫前世今生头一回如此近地对上沈煜。   不得不说,他长了一张极为俊秀的脸,不同于她身边的世家子们一身风流的读书气,他五官处处锋利,剑眉星目,高鼻薄唇,刀削斧凿一般,整个人透着一股狠劲和韧劲。像沙漠里虬劲生长的树,狂风肆虐不减苍翠,黄沙之下是长如藤蔓的根须,倔强又坚韧。   姜韫喜欢这样的相貌。她向来不吝承认和欣赏他的容貌和才能,他的确有让人折服的本事。   前世她听闻她战死沙场的消息畅快之余还可惜了一阵,遗憾没能把他弄回来养在宫里做面首。珠玉在前,诸如柳翰林之类的货色便十分乏味了。   沈煜自然想不到姜韫在想些什么。   此刻他坐在床沿,仍是十年如一日的面色无波,心中却波澜起伏。   他寤寐思服、求之不得了十几年的美人儿,正犹抱琵琶半遮面,一双杏眼盈盈将他望着,致使他不得不拿出对阵三十万敌军的冷静和镇定来按捺此刻心中的悸动。   她真美。   她近在咫尺。   她是他的夫人了。   他想现在就亲她一口怎么办?   二人目光在半空中短兵相接了片刻,尔后各自若无其事地错开,转头面朝挤满屋子的宾客去了。   众人又闹腾了一会儿,说了好些吉祥话,这才被引着一道去青庐宴饮。沈煜也起身跟着去席上敬酒。   姜韫坐在床沿没动,只剩锦瑟在她身边陪着。余光见沈煜的背影出去了,她这才得以松一松僵了的筋骨。   不多时,侯府的人进来上席面,恭恭敬敬地道:“夫人请用膳。”   姜韫听得稀奇,她还没被人唤作过“夫人”呢。面上却是分毫不显的,出言让侯府的侍女退出去,不必留下布菜。   用过膳后,前院仍是热闹非凡。姜韫静坐在床沿等侯府宴席结束散客,虽是冬日,屋内炭火烧得很足,倒也不觉得冷。   头上的花钿礼冠实在是沉得很,压得脖颈酸痛。她揉了揉脖子,又抬手将之摘下来,只留几只细钗簪住发髻。   夜幕降下来了,迟迟不见前院散客。一早起来精神紧绷了一整日,眼下早已疲惫,困意袭来,她索性拆了发髻卸了妆面。   锦瑟想劝没劝住,往前院望了望,又压低声音忧心地道:“侯府宾客大半是行军打仗出身的,喝起酒来吓死人,喝多了就更吓人了,也不知侯府备了醒酒汤不曾。”   男人喝起酒来没个数,喝醉了发酒疯这事儿,连那宫里的皇帝也没法幸免。姜韫深有体会,不由觉得锦瑟担心的不无道理,遂起身将姜韬赠予她的匕首塞在架子床靠里侧的缝隙里。   她刚直起身来坐好,侯府的侍女进来传话——   “夫人,侯爷吩咐,您若是乏了便先歇息,前院客多,一时半会儿还散不了。”   姜韫挑了下眉,当即起身褪下层层叠叠的翟衣,穿着中衣去净房梳洗,尔后上了榻。   她躺在宽阔的架子床上,困得眼皮子打架,却怎么也睡不着。锦瑟在帐外守着她,让她安心睡一会儿,明日一早还得起身拜舅姑。   夜越发深了,帐中人辗转反侧良久终于渐渐入睡。   姜韫睡得很浅,在帐子被掀开的那一刹,便醒了过来。她闭着眼一动不动。   来人似是站在床边端详她半晌,才掀开锦被在她身侧躺下来,带进来一身的寒气。   姜韫呼吸有些乱,眼睫几不可见地轻颤。   身边人躺下后便再无动静,呼吸声平稳绵长。不知他今夜喝了多少酒,身上倒是并无太多酒气。   她静静候了半晌,如此心弦绷着,睡也睡不着了,又等了半刻,到底忍不住微微睁开眼去瞧。   在睁眼的那一瞬,心跳漏了一拍——   沈煜压根儿就没睡,正睁着眼直勾勾地看着她,目光幽深。   此刻见她睁眼,眸中无丝毫异色,分明是早就发现她醒着在装睡了。   姜韫再闭上眼也来不及了,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索性迎着他的目光轻声问:“侯爷不睡吗?”   “既然醒着,便将周公之礼给行了吧,”沈煜目光灼灼,语气仍是平淡的,如同例行公事,“省得明日母亲问起来不好答话。”   姜韫闻言,想来也言之有理,便在他的目光下轻“嗯”了一声。   声音未落,便见沈煜倾身过来了。   帐外龙凤烛影影绰绰,她心跳如鼓,锦被里的手忍不住偷偷往床缝里摸索,在沈煜低头吻她的时候,又悄悄缩回来按捺住了。   呼吸交融在一起,万籁俱寂,只听得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沈煜耐着性子亲她,轻揉慢捻,以免显得太过急躁,忍得额上都冒了汗。   他忽然察觉到身下之人在微微发颤,便又停下来了,声音低哑地问:“你在怕吗?”   姜韫轻轻喘着气,脸颊微红,心口狂跳不止,生怕沈煜洞察她的心思。   她当然怕。怕她一时失了理智,不管不顾地拿刀捅他。   于是她目光闪烁了一下,伸臂勾住他的脖颈去吻他,只想早些结束好再睡会儿。   她勾得又急又猛,沈煜猝不及防,嘴唇险些磕到她的牙齿。他微讶,眸中星火一下子撩了原,当下气势汹汹地回吻过去。   滚烫的吻自唇边移至下颌脖颈,滑腻的肌肤渍了蜜似的,让人食髓知味。   姜韫浑身紧绷,费劲地让自己尽量放松些。她闭上眼,回忆自己身处雕栏玉砌的兴庆宫之时,大权在握,美人在怀……   于是二人一道沉入排山倒海的情潮里,在寒冬腊月的深夜痛痛快快出了一身汗。   一番翻云覆雨之后,姜韫累得连一根手指头也懒得动了,沈煜则披着衣服起身叫人送水进来。   不多时,热水送进来了,倒入浴桶中,氤氲出一层朦胧的水汽。   沈煜抱她去沐浴,像是漫不经心地低头问她:“还疼吗?”   姜韫见他神采奕奕仿佛还能再大战几百回合的样子不由暗地咋舌,闻言兀自耷拉着眼皮子不理他,置若罔闻。   沐浴过后,二人重又躺回床榻,鸾帐再度放下来,在半明半昧的烛光里轻轻摇曳。   姜韫沾枕便睡,刚阖上眼,便发觉沈煜将手搁在了她的腰间。他掌心温热又因常年习武稍显粗粝,此刻隔着一层薄薄的中衣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她纤细柔嫩的腰肢,又酥又痒。她困得睁不开眼了,皱着眉伸手将之移开,又被他一下子伸臂拥进了怀里。   男人宽阔的胸膛滚烫似火,在这冬日里跟暖炉似的。她轻挣了一下没挣开,索性由他去了。片刻后她又忍不住微抬头睨他一眼,见他闭着眼,面上神情掩不住的愉悦。   姜韫不由微怔。   这阎王走哪都是一张不近人情的冷脸,此刻倒是稀奇得很。   兴许……美人计当真使得? 第16章 玉带 夫人可要勤加练习才是。   翌日一早,姜韫迷迷瞪瞪睁开眼,身侧已是空荡荡了,榻上只余些许余温。   锦瑟在榻边一见她睁眼便忙不迭道:“娘子快些起身吧,时辰不早了,该去老夫人院里敬茶了。”   姜韫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浑身酸软无力,不由暗地啐了沈煜一口,又半阖着眼问:“他人呢?”   “一早便去院子里练剑了,还留话吩咐奴婢们毋要扰了您安睡。”锦瑟轻声答。   姜韫闻言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伸手往架子床里侧枕边的缝隙探过去,待摸到那只匕首才松了口气,又将锦枕往里压了压。   她刚收回手,便见一身骑装的沈煜提着剑进来了。他逆着光一步步走近,让她恍惚想起前世他满身血污提剑闯进兴庆宫的时候。   “醒了?怎么不再睡会儿?”沈煜将剑放回剑鞘,递给了身后的小厮让他放回兵器架子上,又接过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   姜韫望着屋内那一方搁兵器的架子发怔,闻言抿了抿唇没作声,只摇了摇头。   沈煜打量她几眼,又进净房去沐浴更衣了。   姜韫便也起身去净面梳妆,一面揉着腰心一面在黄花梨如意云纹的妆台前坐下。侯府自打建府并无主母,这婚房里的妆台还是她的嫁妆,与那方兵器架子不远不近地搁在一块,气质迥然,倒像是在两相对峙。   锦瑟见时辰不早,叫秋竹进来一道为她梳妆。梳好发髻后又开始添妆,自是比不得昨日大婚时繁复的,却也样样不落。   沈煜沐浴过后便出来了,身边服侍他的侍者捧来干净的外袍为他穿上。他侧头时闻到一股清淡的幽香,遂低头轻嗅,果不其然是衣裳上散发出来的香气。   侍者在一旁见他微蹙了眉不由有些紧张,赶忙解释道:“是夫人熏衣袍用的熏香,许是搁在一处沾染了些许。奴婢再去取一件给您换上?”   姜韫闻言顿了一下,自妆台上的一方联珠纹黄铜镜里望过去,见沈煜披着一身藏青色广袖圆领袍,摆手拒绝了侍者更衣的提议,又接过漆盘上呈着的青白玉梁金筐的蹀躞带,将之束在腰间。这身行头比昨日那件绛红的喜袍更衬他,显得长身玉立,挺拔如松。   沈煜穿戴完毕后,姜韫这厢还在描眉。   细细的柳叶眉经螺黛点缀愈发俏丽。他移步过来,在一旁安静地看了半晌,琢磨着日后享一享闺房画眉之乐,奈何描眉的步骤一概入不了眼,全顾着欣赏美人儿了。   姜韫察觉他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兀自垂着眼不搭理他,只等他耐心耗尽自行离去,却不料他耐性倒是极好的,半晌没挪地儿。   沈煜头一回见她梳妆,自然是怎么也瞧不够的。他一面悠然自得地欣赏,一面嗅着鼻间若隐若现的清香,只想让这时辰走得再慢些。   姜韫到底有些不自在,低声催促锦瑟快些。末了,又起身换上一身竹月色的高腰襦裙,外罩黛色夹袄。随后,跟着沈煜一道去李氏的院子敬茶。   到底还是耽搁了些时辰,姜韫进去之后便先告了罪。   李氏坐在上首笑得温和,丝毫不见怪罪,在她按着规矩敬了茶后,便忙不迭拉她坐在身边,问她初来侯府可还习惯,又道若是有何缺了短了只管和她讲。   姜韫含着笑一一答过了,倒是真心实意觉得和李氏相处起来心里很是慰帖。   “昨夜睡得可好?”李氏又温声问。   姜韫下意识侧头睨了眼身边静坐喝茶的沈煜,抿了下唇,转头答:“尚好。”她今日揽镜便见眼底的乌青了,昨夜压根儿就没睡几个时辰。   李氏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打量,心底发笑。昨夜她可都盯着呢,四更天了才叫人烧水送进去。这小子天不亮还破天荒地在院子里练了好一会儿剑,跟劲儿使不完似的。   李氏拉着他二人说了会儿话,听闻他俩还未用早膳,便又吩咐人端上来几道热腾腾的小菜,让他俩留在她这儿进一些吃食,再去宫里复命谢恩。皇帝金口玉言赐的婚,礼节上总要进宫去谢一谢恩。   两人用过早膳后遂一齐告了退,刚走两步,又被身后的李氏叫住了:“御之,你腰上的玉带松了。怎么系的?毛手毛脚的,不像个样子,这还得进宫面圣呢。”   沈煜闻言低头瞧两眼,正准备伸手去扣,便又闻李氏道——   “娇娇,你帮御之理一下,在腰后他瞧不见。”   姜韫怔了一下,犹疑了一下伸手去摆弄那玉带,触到他腰间硬邦邦的肌肉,动作有些僵。她实不是伺候人的料,半晌也没折腾好,在李氏的注视下有些脸热。   正懊恼时,沈煜伸手过来,摸索了一下将之重新扣好了,侧头低声对她道:“夫人可要勤加练习才是。”   姜韫忍不住瞪他一眼。   要不是当着李氏的面,她瞧都懒得瞧一眼。还勤加练习呢?□□做什么春秋大梦。   沈煜压着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拉着她一道告辞,出了李氏的院子。   进宫去的马车已经备好了,二人出府后便上了马车往大明宫去了。   姜韫掀起车帘往外看,兴宁坊的一切于她而言尚是陌生的。寒冬腊月里街上行人来去匆匆,许是这宽阔的马车太华贵,一路上引起不少人注视,她望了一会儿便放下了车帘。   刚坐正,便闻耳边低低一声轻唤,似将这二字在唇齿间研磨——   “娇娇。”   姜韫浑身一哆嗦。   “是夫人的小字吗?”沈煜颇有兴致地问。这小字倒是和她的性子相去甚远,要不是适才听李氏便这般唤了她数回,还真不太相信。   “……侯爷还是叫妾四娘或是韫娘吧。”姜韫僵着声道。   她其实并不喜欢这个她父亲当年随口取的小字。李氏自打从祖母那儿问来了,便时不时这般唤她。这名字在李氏口中尚能接受,到沈煜嘴里简直听得她头皮发麻。   沈煜闻言,轻轻颔首,以示他听见了。   姜韫稍稍松口气。   自是听不见沈煜在心里又默念了好些声。   马车一路载着二人翻涌的心绪,四平八稳地驶向薄雾笼罩的大明宫去了。 第17章 新婚 靠过来睡一会儿吧。   马车停在朱雀门前,进宫之后便要步行入宫了。沈煜起身先行下车,在车边候着身后下来的姜韫,递了只手过去扶她。   姜韫顿了一下,尔后轻搭了上去,借力踩着脚踏下车。人落了地,正准备收回手之时,便觉沈煜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他一面神色无波地将鱼符递给宫门的禁军侍卫查验,一面将她的手掩在袖子里轻轻摩挲了几下才松开。   姜韫并不反感,只是讶然。她挑了挑眉,侧眸瞧他,见他仍是一脸孤高冷月无情无绪的样子,才恍然觉得自己当初对他并未甚解。   核验过鱼符后,宫门侍卫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请他二人入内。   姜韫跟在沈煜身后进去,再度踏上这御街,已然是另一幅相去甚远的光景了,心中不由有些感慨,脚下的步子不知不觉迈得迟缓。   等恍然回神的时候,见沈煜仍在她身边,也不催促,迁就她的步子走得很慢。倒是前头带路的内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候一会儿,有些急了,却又按捺着不敢表露。   姜韫有些惊讶。   沈煜何时变得这般有耐性了?早上在妆台前梳妆也是,不曾流露出半分急躁。他在沙场横刀快马惯了的,行事素来不拘小节,快刀斩乱麻,是皇帝手刃世家最利最快的那把刀,锋利煞人,却也难免在年轻气盛稍欠经验之时沉稳不足。   前世他初入朝堂,姜家并未有如临大敌之感,行事急躁有余耐性不足在官场尔虞我诈之中是致命的。姜家也掐准了他这一短处反扑了几回,他狠栽了几个跟头才愈渐沉稳起来。   姜韫想起出嫁前姜禄漏夜前来对她说的话——   “永平侯此人狠辣果决远超我预料,野心勃勃,行事不留余地……会是姜家日后的劲敌。”   如今执掌六宫是的崔氏女崔贵妃,崔家才是皇帝当前提防的外戚,因而姜家并未在沈煜掌管户部后大掀旧账之中牵连过多。姜禄为何如此早得下了这般结论?甚至不管不顾要让她抗旨悔婚回关东去。   “在想什么?”沈煜忽然侧头问,眉眼锐利,目光似古井无波,又幽深不可测。   姜韫怔然回神,闻言摇了摇头。   沈煜眯了眯眼,又问:“夫人在姜家不是这般寡言少语的性子吧?”   她顿了一下,想起今生他头一回在姜家见她,恰好撞见她训斥姜韬的样子。眼下也只得低声道:“妾昨夜未曾睡好,精神欠佳,侯爷见谅。”   他闻言倒是不再问些什么了。   将至紫宸殿时,一队浩浩荡荡的仪仗队渐进,自光化门而出,遥遥进入众人的视线。带路的内侍见此领着他二人避退。   却不料那仪仗停在了跟前,御辇之上正是当今皇帝太元帝。   众人跪伏行礼。   “平身。”   太元帝年近四十,眉眼凌厉,此刻端坐御辇之上,心情颇为愉悦。   “御之?倒是不巧,朕这厢适才得了消息,淑妃有了身孕。你明日再进宫来同朕下下棋罢,朕现下得去清宁宫瞧瞧淑妃。”   沈煜闻言,当即道:“贺喜陛下。”   太元帝原配妻子及唯一的儿子皆在烽火狼烟里去世了,如今膝下空空,求子心切。眼下淑妃有孕自然是不可多得的喜事。   “朕也贺你新婚,”太元帝说着,侧头望向沈煜身边静立的女郎,眼底闪过一丝惊艳之色,不由问了句,“这便是姜家四娘?”   当真是生得姿容无双。   沈煜察觉皇帝的目光,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下,又不着痕迹地挡在了姜韫身前。   姜韫压着复杂的思绪,叩拜行礼:“臣妇见过陛下,谢陛下圣恩。”   太元帝抬手让她起身,又转头吩咐内侍监赐了些金银绸缎给她,当作是给永平侯夫妇新婚的贺礼。随后他便也不再多言,坐着御辇往清宁宫去了。   如此,姜韫便也跟着沈煜打道回府了。   二人走至朱雀门,一路无言,气氛倒也和谐。宫门外侯府的马车静静候着,上车时他仍是像来时那般伸出了手,她便也再搭上去,借力踩着脚踏上了马车。   沈煜紧跟着上来,不曾松开她的手。   姜韫则下意识借转身坐下之时将手抽了回来。   她坐定后,兀自垂着眼思忖淑妃腹中之子是否还是前世由沈煜一手扶持的皇二子齐王。算算日子,应是错不了。而被她前世养在膝下的楚王还有三年才会出生。如若今生崔贵妃诞下楚王还是难逃一死,这后宫前朝又该如何风起云涌?   马车晃晃悠悠,颠得她有些头疼,昏昏沉沉的。   “夫人若是困了,便靠过来睡一会儿吧。”沈煜忽然道。   姜韫闻声,转头瞧他一眼,想起适才的说辞,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不必了,只是有些昏沉,一会儿便回府了。”   沈煜却不由分说地将人拉过来,让她轻靠在他的肩上:“困了便睡,待会儿到了叫你。”   姜韫这哪睡得着,僵着身子倚在他身上,浑身不自在。她几次想坐直了,想到他适才在宫里探究的目光,又按捺住了,索性闭着眼假寐。   二人脸凑得很近,呼吸声也交融在一处,辨不清谁才是乱了阵脚的那一个。   待得马车终于停在侯府门前,姜韫这才松了口气,坐直身子下了马车。   回府之后,二人一道用过午膳。   晌午过后,李氏命管家和几个掌事的嬷嬷到姜韫跟前请安,让她记一记脸,好日后用人打理内务,又送来几个丫鬟服侍她。   姜韫翻了翻侯府的账册,看了几眼便心中有了数。侯府比起偌大一个姜家,实在是人口简单,内务轻省。   她处理起来游刃有余,只有坐在一旁看书的沈煜很是碍眼,扰人心弦。本以为用过午膳后,他会去书房处理公务,却没料到他一直待在屋里,一步也没挪。   到了晚间,也没见他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侯爷无公务缠身吗?”她忍不住问。   沈煜抬头瞧她,漫不经心地道:“圣人体恤,休几日婚假。”   窗外夜幕渐渐沉了下来,侍者进来点了烛。   “昨夜睡得太迟,今夜早些睡吧。”他放下书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道。 第18章 温柔 夫人天姿玉容。   烛光昏昧,鸾帐轻摇,紧闭的门扉窗牖锁住一室旖旎。   一番巫山云雨后,姜韫伏在沈煜滚烫的胸口上,轻轻喘气,香汗涔涔,发丝散乱如瀑。   他低头在她发间吻了一下,又抬手轻抚她乌黑的发丝,一下一下地为她理顺。见她额际鬓角几缕青丝被香汗沾湿贴于面颊,遂伸手为她拂开。   姜韫掀起眼皮子瞧他,恍惚想起李玉婵赠予她医经时所言,顿时忍不住心里发笑,唇角微扬。   此刻她面色酡红,朱唇微肿,浅笑着睨他一眼,勾人心魄而不自知。   沈煜目光一暗,轻抚她发丝的手顺着她滑如凝脂的脊背,游移至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腰。   姜韫腰肢一软,见他再度低头吻过来,才觉不妙,侧头避了一下。余光见侍者恰打帘入内,便道:“水烧好了,侯爷先去洗吧。”   他顿了一下,尔后披着衣裳起身。   她微松口气,下一瞬,却被人裹着衣裳一下子抱了起来。   她一声惊呼刚落,便贴上了他滚烫的胸膛。   沈煜一路将她抱进了净房,屏退了侍女,褪了她的衣裳,又将她轻轻放进浴桶。   温热的水包裹上来,姜韫隔着蒸腾的雾气扭头瞧他,耳根发烫。却见他取来皂角,抹在她发上,轻柔地搓弄。   她呼吸有些乱,一张脸被水汽蒸得发红,抿了抿唇,几度欲言又止。   他瞧出来了,出声问:“夫人洗发沐浴可有何讲究?”   高门世家出身的女郎处处讲究,每一根头发丝儿都是精致的,梳妆更衣出门得花上大半个时辰。   姜韫一怔,扭头瞧他,便见他手抹着皂角,望着她的目光很是温和。那目光看似并无波澜,却叫她隐隐约约透过雾气瞧出几分缱绻之意。   她怔然片刻,而后错开视线,低声道:“侯爷把妾的侍女叫进来吧,让她来伺候妾便好。”   沈煜不置可否,兀自为她轻揉发丝。   姜韫便也不再出声了,抬手捧水浇在裸露在水面之上的肩背。   水珠滑过她缎子一样的肌肤,水面之下的风光若隐若现。   沈煜额角微微冒汗,一面按捺着心底的躁动,一面时刻控制着手上的力道,以免弄疼了她。   洗发沐浴过后,他又为她绞干头发,取来干净的中衣给她套上,尔后将她抱回榻上。   姜韫裹进被子里,面上红潮未褪,心口微痒。待得他沐浴过后掀开锦被躺进来,伸手将她拥进怀里,她才恍然回神。   沈煜低头在她眉心吻了一下,声音低哑:“睡吧。”   她身子有些僵,阖上眼良久不曾入眠。   耳边呼吸声绵长而平稳,她却有些心乱如麻。   她记忆里的沈煜向来锐利如刀,凶狠凌厉,在皇帝跟前也不见收敛分毫。   她适才……怎么会将这样的沈煜和温柔二字连在一起?   打更声遥遥自坊间传进耳畔,夜渐深了。   姜韫好半晌后才缓缓沉入睡眠,又昏昏沉沉地掉入梦境。   许是白日里进了宫,夜里她又梦回了前世的深宫。   很疼。   疼痛在半边红肿的脸上漫开。   紫宸殿里四下阒静,宫女内侍们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落针可闻。   皇帝猩红着眼,目光阴狠,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颤——   便是那只手,适才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姜韫缓缓抬起头,任由疼痛一寸寸蔓延进心肺。   她身披华贵的礼服,头戴珠翠花钿发冠,妆容精致艳丽。此刻微仰着头,顶着半边脸触目惊心的指痕,冷冷睨着暴怒的皇帝,咬着唇一言不发。   皇帝见她半分跪地请罪的意思也无,再度被触怒,气急败坏地扑上来掐住了她的脖颈……   姜韫骤然惊醒。   醒来睁眼发现自己身处沈煜的怀里,她顿时又心口一凛。   沈煜不知何时被她吵醒了,此刻轻抚她脸颊,蹙着眉温声问:“梦到什么了?”   姜韫好半晌才回神,抬起头对上沈煜的目光,心里砰砰直跳,迟疑着问:“妾适才呓语了吗?”   可千万别被他听去了什么。   沈煜摇头,眉头未松:“你咬着唇一声也没出,怎么叫也叫不醒。”   她一怔,没忍住问:“侯爷怎么醒了?”   “夫人又踢又推的,自然醒了。”   姜韫一噎,却并不见他有丝毫不耐和恼怒之色。   他轻抚她面颊,指尖触到她干裂的嘴唇,起身给她端了杯水来。   她这才觉得渴,伸手接过喝了几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梦里的疼痛和窒息感太过真实,醒过来只觉头痛欲裂。   那是前世她和皇帝头一回撕破脸的时候。淑妃在她一手操办的宫宴上吃了沾染麝香的糕点,险些滑了胎,皇帝大发雷霆,不分青红皂白地问罪于她。   沈煜接过空了的茶杯,将之放回去,又回到榻上。   姜韫见他目光仍有探究,垂着眼睫道:“吵醒了侯爷,是妾的不是。”   他顿了一下,到底不再问了,只复将她拥入怀里,紧了紧,发觉怀中人仍在微微发颤,遂轻声安抚道:“睡吧,再魇着了也别怕,有我在夫人身边呢。”   姜韫闭着眼怔了半晌,又暗自心道:若不是因他在身边,她又怎么会做噩梦?   思绪复杂翻涌,困意却排山倒海地袭来,没过多久她便沉入安稳的睡眠,再无梦魇。   ……   翌日醒来,正是晨光熹微之时。   姜韫缓缓睁开眼,便见沈煜正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她。   晨光自窗牖间倾泻入室,映在他刀削一样的面容上,柔和了他的锐利的棱角,显得愈发俊美无俦。   记忆逐渐回笼,她眼睫轻颤,见他半晌没有要移开视线的意思,遂问了句:“侯爷看着妾作甚?”   “夫人天姿玉容,让为夫多瞧一瞧有何不可?”他语气平和且理所当然,揉了揉她的头发,又道,“醒了便起身吧,母亲已经叫人来催过一遍了。今日陪你一道回姜府归宁,不能迟了。”   姜韫微瞠目,忙不迭起身叫锦瑟进来服侍她梳洗。   二人梳洗穿戴完毕后,被李氏叫去她的院子用早膳。   李氏早已用过膳,此时坐在儿子儿媳身边看着他俩用膳,反复叮咛儿子要注意礼数。   “你平日里散漫惯了的,军中官衙里的人又都怕你,今日归宁可不能失了礼数。”李氏贵族出身,自然对世家大族讲究多、规矩多心知肚明,她说着又转头对儿媳道,“娇娇你也多帮衬他一些,别叫他在你家人面前闹了笑话。”   姜韫正喝着莲子红枣粥,闻言放下白瓷碗,转头睨一眼兀自举筷用膳面无表情的沈煜,道:“婆母说笑,侯爷向来礼数周全。”   二人用过膳后,便一齐出府上了马车往崇仁坊的姜府去了。 第19章 归宁 待她是极好的。   姜韬一早在姜府门前四处张望,候着永平侯府的马车。   腊月里的风冻人得很,他一面搓着手,一面往手心哈气。日头渐升,稍暖和些了,才遥遥瞧见侯府的马车进了崇仁坊。   姜韫甫一自马车中露面,便闻姜韬兴奋的喊声——   “阿姊!你可算来了!”   她抬头望过去,嘴角微扬,仍是如昨日那般搭着沈煜的手下了马车。到近前去,她才佯作恼意地睨了姜韬一眼,道:“稳重些,整日里咋咋呼呼成何体统?”   姜韬好几日不闻她训斥,浑身不对劲,此刻才舒坦了,不由笑嘻嘻地道:“阿姊说的是。”言罢,又和姜韫身后跟来的沈煜有礼有节地打了声招呼。   沈煜微微颔首。   姜府的管家将人引入内,又忙不迭着人去通报大爷和老夫人。   姜韬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家阿姊好几眼,又拉着她一道入府,瞟了眼一旁稍落后几步的沈煜,转头和她咬耳朵:“阿姊,将军是否信守承诺?”   姜韫柳眉轻挑:“什么承诺?”   “他答应我,会对阿姊好。”姜韬压着声音提醒她。   她闻言,顿了一下,转头望向不紧不慢跟过来的沈煜,半晌没说话。   姜韬弄不懂她是何意思,皱了眉。难道是被人欺负了?可他适才还瞧见他俩手搭在一处下的马车呢!   锦瑟在一旁跟着,见此低声插话:“依奴婢这几日所见,侯爷待娘子是极好的,普天下难寻这样体贴的夫君呢。”   “当真?”姜韬眉头一松,语气轻快。   锦瑟正欲答话,便闻姜韫冷声道:“都叫人听见了,还压着声作甚?嘀嘀咕咕像什么样子,没点规矩。”   姜韬讪笑,见一旁似笑非笑的沈煜,忍不住问:“姊夫,阿姊她在侯府也这样训人吗?”   姜韫闻言瞪他一眼:“胡吣什么?”   沈煜眸光一暗,还未出声,便见她拽着姜韬快步往前走了几步。   姊弟主仆几人一路上笑闹不休,他跟着后面瞧着,只觉格格不入,像个外人。   沈煜目光渐深。   待行至正堂,姜禄迎了出来,心绪复杂地看着他这女婿,请他入内。   “姜尚书多礼。”   这话叫堂内的姜老夫人听见了,不由笑道:“孙女婿这便见外了,又不是在官衙,在家里称什么尚书?”   沈煜闻言,这才想起来改口:“岳丈。”   这一声到底还是生疏又客套,姜禄自然听得出来,面上滴水不漏,从善如流:“贤婿入座吧。”   姜韫在一旁也跟着落座。   众人坐在一处闲话,气氛尚和乐。   沈煜话很少,只客气地接了几句姜老夫人和姜禄的问话。他余光盯着身边的姜韫,发觉她在姜家时整个人很松弛,不像在侯府时,连夜里入睡都是浑身紧绷着的。   用了些茶后,便入席用膳。菜肴如水一般呈上来,道道有来头,上菜的小厮口齿伶俐地报着菜名。   沈煜举筷,侧头问身旁的姜韫:“想吃什么?”   “侯爷不必顾妾,妾自己夹便是。”她垂着眼睫道。   他便不再问了,举起酒樽同姜禄推杯换盏。   一桌子玉盘珍馐,配以琼浆玉液,却是乏味得很。   用过午膳后,姜老夫人年纪大了难以久坐,被人搀着先告退了,临出堂前,又忽然转头道:“四娘,你跟祖母来一趟。”   姜韫不明所以,也没多问,起身跟了过去。   西厢房内,二房夫人王氏正焦急地来回踱步,一抬眼见姜老夫人和姜韫进来了,便忙不迭上前去。   姜韫见此满腹狐疑。   王氏拉着她入座,面色有些憔悴,望着她的眼神莫名渗人,有些支支吾吾的,语气却是不容拒绝:“四娘,你可得帮帮二婶!”   姜韫顿时蹙了眉,望向上首的姜老夫人,却见她兀自垂着眼喝茶,作壁上观。   “你年幼失恃,这么些年来,二婶我可帮衬了你不少。如今二婶娘家遭难,你可千万不能见死不救啊!”王氏声音沙哑,语带哭腔。   姜韫眉头越蹙越紧,见不得她这要死要活还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的样儿,淡声道:“二婶娘家遭难,还不快去同二叔一道想想主意。来寻侄女做甚?纵是侄女有意,又能如何相助?”   王氏的几个兄长皆无多少出息,靠着恩荫混日子,不少在京城里惹出麻烦收不了场,最后求到妹婿这儿帮着收拾烂摊子。姜家二房抹不平的,便又让长房出力。谁叫姜家在朝中权势滔天呢,遭人惦记。   “四娘你有所不知,眼下唯有你能救一救二婶了。”王氏拿着帕子轻拭眼睑,“我那三哥牵扯进吏部考功司受贿案里,被大理寺的人扣走了,整整三日不曾放人……”   姜韫目光一冷。   王家人怎么牵扯到吏部考功司受贿案里去了?姜禄手底下的人出了纰漏,治下不严已是受了处分,好不容易撇清了干系,这下弟媳的娘家又栽了进去?   “王郎去岁升迁,是贿赂了吏部郎中?”她凉声问,目光如刀。   王氏瑟缩了一下:“这……三哥向来老实,断不会做出此等投机取巧之事,定是有人冤枉了他!”   “若是清白无辜,大理寺为何不放人?”姜韫气笑了,“这何止投机取巧,分明是触犯了重罪。一个不慎,连姜家都会被牵扯进去脱不了身。二婶想必已找过我父亲了,怕是无果吧?”   她并不记得前世出过这样的事,想来是姜禄暗地里将此事压了下去,没让身处皇宫的她知晓。   平日里小打小闹帮一帮是情分,到这个份上,姜禄险些自身难保,哪还管得着弟媳的娘家人?   王氏目光闪烁:“哪有你说得那么唬人?他当真是被牵连进去的,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犯什么重罪啊!四娘,二婶拜托你帮帮忙,你就让……让侯爷在户部勾画的名单上把我三哥的名讳给划掉就好了……”   姜韫闻言脸色一变。   怪不得来找她。   “二婶说笑,朝政之事岂能如此儿戏?”她言罢,当即起身告辞。   王氏一时间心如死灰,见姜韫头也不回态度冷硬,心下又顿时火气直冒,也不顾上首静坐的姜老夫人了,口不择言:“见死不救还如此冠冕堂皇!恐怕你是在永平侯跟前连句话也说不上吧?”   姜韫闻言时已至门边,脚下微顿,尔后面无表情地推开门。   却未料在门外瞧见了眉头轻皱的沈煜。 第20章 镜花 夫人言之有理。   二人视线交汇,一时间皆沉默了片刻。   姜韫抿了抿唇,关上身后的门,转头正欲说些什么缓和一下僵硬的气氛,便闻姜韬大大咧咧的声音由远及近——   “姊夫你在这啊?”他近前来才瞧见姜韫,声音立马低了些,“阿姊你也在啊。”   姜韫以眼神询问他有何贵干。   姜韬咧着嘴笑,一身的少年意气:“听闻姊夫射艺精湛,能百步穿杨,百发百中,某想问问姊夫可有闲暇同某比试比试。”   姜韫闻言,立时便想出言阻止,未料沈煜在一旁一口应了下来。   姜韬兴高采烈地让随从去取箭矢和弓,拉着沈煜一道往靶场去。   这阵势劝也劝不住,姜韫遂只好蹙着眉跟上去。   君子六艺,纵然姜府上下皆是读书人,骑射也是必修的功课,靶场虽不大却也像模像样。   姜韫在场外眯着眼瞧那二人,不自觉地轻咬朱唇。一只只箭矢离弦,急促地窜向数丈远的草靶,刺耳的声音听得人心弦紧绷。   耳中响起前世姜韬身边唯一死里逃生的副手哽咽着控诉:“援兵迟迟不见人影,我军早已是弹尽粮绝,撑到第九日,城中饿殍遍地,百姓易子而食……少将死守无望,率领弟兄们迎战……三千人对战五万大军,硬是多守了整整两日……倒下时浑身是乱箭刀口……”   窒息感一层层裹挟她之时,忽闻一道沉稳内敛的声线在唤她。   “韫娘?”   姜禄不知何时过来了,正紧锁着眉头盯着她。   姜韫倏地回神,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问:“父亲怎么来了?”   “你先时说的药铺,昨日已着人敲定好了。”姜禄陈明来意,神色未见缓和,瞥了眼场内比试的女婿和儿子,又问,“受委屈了?脸色那么差。”   姜韫半晌没接话,只摇了摇头。   姜禄也不再问了,又提起另一茬儿:“二房的事你别插手。”   “女儿心里有数,父亲不必忧虑。”她轻声道。   姜禄本还想再说些什么,见沈煜和姜韬提着弓过来了,又没再出声了。   直至日昃时分将女儿女婿送出姜府,他才低声对女儿道:“若是不顺心了,回来便是。”   姜韫回以浅笑,告别了姜家众人,上了侯府的马车。   马车缓缓启程,一路出了崇仁坊。   车内,她僵直着脊背,挨着沈煜端坐。   路上,他似是不经意地问起来:“你祖母寻你何事?”   “无甚紧要之事。”她没什么情绪地答。   王郎注定被姜家放弃,他罪有应得。可如若下一个是姜韬呢?   “侯爷今日不是还要进宫陪圣人下棋吗?”姜韫又转头问。   “不去了。”   “那侯爷先回府吧,妾去一趟东市,瞧一瞧嫁妆里的铺面,年节也近了,该清点一下账面了。”她轻声道。   沈煜闻言,眯眼瞧她,道:“又不急在这一时,今日先一道回府用晚膳。”   姜韫微顿,垂下眼睫道:“侯爷说的是,妾便明日再去吧。”   她语气平和且柔顺,他却忽然心里起了躁意。   想起前世在御书房偶然撞见她给皇帝端茶送水时的模样,如出一辙的平静和恭顺。   在她心里,原来他同皇帝压根儿并无二致吗?   她哪里是这般柔顺的性子,分明是将尖锐的爪子都藏了起来,不让他瞧见。到了姜府,她才稍有松懈。   “有何事可以同我商量。”他压下心里的躁意道。   姜韫轻颔首,遂道:“烦请侯爷日后不要再同七郎比试武艺了,以免让他生了弃文从武的心思。他没您的本事,待娶妻后老老实实在京城谋个闲差便好。”   “夫人此言差矣,七郎是个练武的好苗子……”沈煜言及此忽然一顿,想到了适才与姜韬比试射箭时,瞧见他手上戴着的那枚玉扳指。   如若他不曾入伍从军,便不会有太元五年的惨剧。   “姜家世代以文承袭,哪会出练武的苗子。七郎不过是年轻气盛爱玩了些。”她淡声道。   沈煜沉默片刻,又道:“夫人言之有理。”   他觉得她肯开口跟他谈这些便很好,这般想着,伸手将她往怀里搂了搂,复提起适才那一茬儿:“我去厢房找你之时,听到姜二夫人像是提起了我?让你在我跟前说句话?”   姜韫由着他搂着,微侧头去瞧他。   王郎敢贿赂吏部考功司郎中,不就是仗着姜禄是吏部尚书吗?她才不信沈煜勾画名单之时不知王家是姜家的姻亲。这时候旁敲侧击什么呢?   “王家人惯会惹是生非,让家父处理便是。”她眼睫轻眨,“妾一内宅妇人,也不懂那些朝政之事,怎么能到侯爷跟前信口胡吣?”   沈煜瞧她一脸无辜单纯的样子,半晌没作声。   与他争锋相对、尔虞我诈了十年的皇后,会是个不懂朝政的内宅妇人?   他越想越心凉,险些没留神掐疼了她纤细柔软的腰肢。   二人心思各异地回到永平侯府,到了晚上又是同床异梦。   沈煜低头吻她的时候,没忍住轻咬了她一口。   姜韫吃痛,怔了一下,旋即不甘示弱地咬了回去。   这下叫他逮住她的爪子了。他越发重地吻下去,唇齿交融,难舍难分。   入睡时,沈煜将她紧紧扣在怀里,见她已渐渐习惯这般姿势,白日积攒的火气一下子又消了,嗅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清香很快便沉入睡眠。   ……   翌日,天刚蒙蒙亮,沈煜便起身去上朝了。临走前,见姜韫被他吵醒了,俯身低头在她额头轻吻了一下,低声道:“夫人再睡一会儿。”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睁着惺忪的睡眼,见他的背影自眼帘消失,便坐起身来让锦瑟进来伺候她梳洗。   “娘子怎么不再睡了?”锦瑟问。   “赶早去一趟东市。”   梳洗穿戴整齐后,姜韫让人去跟李氏打了声招呼便出了侯府。   主仆二人下马车时,东市里已是人来人往,热闹初显。   姜韫径直进了一家药铺,将事先抄录好的药材清单拿给掌柜瞧。   掌柜细细过目,而后道:“前几样寻常得很,后几样虽稀缺倒也寻得到,只是这最后一样……没见过,好像听说是突厥那边特有的名贵之物。”   “突厥?”姜韫讶然。   崔家人世代繁衍于清河,断然与突厥难有干系。   而数次平定突厥扰边之乱的,正是沈煜。 第21章 水月 试探。   “夫人要这伽麻作甚?此物有剧毒,沾上些许便能轻易要人性命。”药铺掌柜道。   姜韫闻言,面露惊色:“有剧毒?我在医经上抄下来的,还以为是增气补血的珍稀药材。书上记载的药材大多是又苦又辛,就这伽麻是甜的。”   前世那碗银耳羹古怪的甜味令她记得深刻,读到医经上记载的这个方子,便留了心神。后来让锦瑟熬了碗银耳羹,放了大把的白糖,那甜味却和记忆里的相去甚远。想来前世银耳羹太甜并不是为了掩盖,而是掺进去了毒。   掌柜摇摇头:“是良药,也是毒物。倒也的确听闻这东西味甜,古怪得很,世间少有。”   “这般稀奇?就再无味甜的药材了吗?”她不动声色地问。   “夫人是怕苦?”掌柜轻笑,“味甜的毒物再没听过了,但还是有不少补药良药味甘淡而平,并不难入口。”   姜韫轻颔首,随手拿了些补药,与掌柜又谈了些药铺经营之事,便出了药铺打道回府了。   年节将近,她甫一回府便被李氏叫去西院,一道商议年节的用度等事宜。   李氏左敲右算,对永平侯府在京城的第一个年节十分重视。   姜韫心知这年除夕功勋之家皆是要入宫应皇帝宴请一道守岁的,却也不好提起,闷声喝了好些茶。   “咱们侯府到底是冷清了些,不像卫国公他们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的。往年还在关陇的时候,御之在军中也甚少归家,逢年过节我便总是去卫国公那边凑热闹。好在如今御之娶了妻,有你这个儿媳陪着我,等来年你和御之再生个儿子或是闺女,就热闹了。”李氏说着,眉飞色舞起来。   姜韫端茶杯的手一僵,本是打算端起来喝一口,又给搁了回去。   瞧得出来,李氏是相当渴盼孙儿的。该如何告诉她,自己天生体寒难以有孕呢?   她前世入宫十年膝下无子,可不单是因为皇帝在她用的香料里下了避子药。她找太医瞧过了,也开了不少方子调理,皆无成效。   如今对此倒也不觉遗憾,毕竟与沈煜长久不了,没有孩子能少很多麻烦。若不是知晓此事,她恐怕还得偷偷喝避子汤。   李氏见她低着头不作声,只当她是脸薄不好意思。过了片刻,又想起另一茬儿,她便又道:“瞧我这记性,忘了跟你说一声,我娘家有个侄女儿打小寄养在舅母家,无依无靠的,如今我回京了,便想让她到咱们府上一起过年。”   “那自然再好不过,表妹也能多陪陪婆母。”姜韫附和道。   “她在家里行六,闺名兰庭,比你还大一岁呢,过了年就十八了。我兄长去世得早,她打小没了双亲,天可怜见的,这些年就没过上什么好日子。”李氏轻叹口气,又道,“等开了年,帮她寻门靠谱的亲事才好。”   “婆母心善,有您帮衬着,兰庭妹妹往后的日子便有福气了。”她浅笑着道,言罢又喝了口茶。   晚间回到东院时,她恰好碰上回府的沈煜。   他脱下官服,换了身常服,而后坐下来用膳。   他今日回来得晚,姜韫已在西院和李氏一道用过晚膳了,此刻便坐在一旁整理账册。   沈煜餍足后,搁下筷子,侧头问她:“夫人今日去铺面上对账了?”   她没抬头,轻“嗯”了一声。   他见她不冷不热的样子,忽然起了心思试探她,遂似不经意地道:“今日朝会,圣人要立淑妃为后,遭崔相公极力反对,你祖父和父亲……”他言及此微顿,见她抬头望了过来,又继续道,“也认为立后一事还须慎重。”   姜韫眯眼瞧他,不痛不痒地随口接了句:“这等大事自然是慎重些为好,等淑妃诞下二皇子……或是公主也不迟。”   迎着他锐利的目光,她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微慌,险些说漏了嘴。如今淑妃才刚有孕,自然不知腹中是皇子还是公主。   沈煜却是一怔,沉默了半晌,忽然问:“你怎么知道是二皇子?”   朝野上下如今分明压根儿无人知晓皇帝还有一个长子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突厥。到后来淑妃的儿子降世,皇帝亲口宣为二皇子,世人才知还有个不幸早逝的皇长子。   姜韫心口一跳。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   她佯作惊讶:“侯爷不知吗?妾也是今日才晓得圣人还有位皇长子呢。今日妾去药铺对账碰上一个突厥来的药商,带来好些珍稀药材。交涉时,他偶然说起战乱时咱们大梁的皇长子在两国边境关口维持秩序,他们这些胡商都是见过的。只可惜皇长子还没等到圣人一统河山,便不幸英年早逝了。”   沈煜将信将疑。皇帝起初让儿子在他麾下历练时便有意瞒着他的身份,后来他死在突厥,更是甚少人知晓他是皇帝的亲儿子。   皇帝为何瞒下此事,沈煜心知肚明。这江山打下来没那么光明磊落,当年被另一方势力逼得山穷水尽,若不是与突厥暗中做了交易,两面围攻突袭,恐怕今日的大梁江山还得再往后推迟数十年。然皇帝如今荣登大宝,自然不愿承认当年与外族人的勾结。   这些莫说内宅妇人了,连姜禄那样的朝廷重臣都恐怕难以知晓。但她所言也并非不可能。大梁人不知皇长子身份,突厥可是知道的,当年他们扣下皇帝的长子为质,才答应出兵。   姜韫见他目光幽深,不由心跳加速,抿了下唇岔开话题:“侯爷可听说过突厥特产的药材伽麻?这药材好生稀奇,既是增补气血的良药,也是伤人性命的剧毒。”   沈煜微蹙了眉:“那药商怎么还兜售这些?那玩意儿毒性大得很,被突厥人抹在刀刃箭矢上,伤口染了毒便再难愈合。”   她闻言没作声,望着他的目光沉了下去。只一瞬,她又收回视线,垂下眼睫敛去眸中起伏,淡声道:“不过是那药商顺口提起的,市面上哪能流通这等药材。”   他正欲再开口说几句,忽见侍者打帘进来通报——   “李六娘过府来了,给侯爷和夫人来见个礼。” 第22章 年节 甜吗?   李兰庭移步进去,打眼最先瞧见的便是她那位未曾谋面的表兄。   虽则未曾见过真容,虚虚实实的传言却听了不少。沙场上磨砺出来的武将,本还以为是粗犷些的长相,没料到竟是这般俊美的相貌。   她本想再细瞧几眼,碍于他气势太凌厉,叫人不敢直视,便下意识移开视线,顺着他此刻的目光望过去。   适才还想她表兄这样的人物,该是何等天姿的女人才能与之相配,这一眼便有了答案。姜四娘貌美才高的名声早有耳闻,今日一见还是惊艳了一番。李兰庭自认相貌也是出挑的,不曾想此刻竟有几分自惭形秽之感。   比起容颜,她这位表嫂最令人赞叹的是她通身的气度,雍容大气,仪态万千,一瞧便知她出身极好,受过良好的教养。她此刻端坐在琉璃榻上,和表兄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被他的目光一错不错地打量着,也没叫他迫人的气势折损她半分气度。   “是兰庭表妹吧?”姜韫掀起眼皮子,出声问。   李兰庭微垂下头见礼:“见过表兄表嫂。”   “快过来坐,喝口茶润润嗓子。晌午才听婆母提起你,这会儿便见着了,真是个美人儿胚子。”姜韫说着,转头瞧一眼沈煜,“侯爷先时见过这位表妹吗?”   沈煜这下才侧头瞥了眼,又收回视线,淡声道:“不曾。”   他语气太硬,听在李兰庭耳朵里,仿佛她是没脸没皮地来攀亲戚似的,顿时有些难堪。   姜韫不动声色地接话:“母亲说让兰庭表妹在侯府过年呢,往后便熟络了。”她言罢,又让锦瑟去她的妆奁里取来一对掐丝金簪,送给李兰庭做见面礼。   那对金簪一瞧便是造价不菲,李兰庭受宠若惊,先是不肯接,推辞了几番到底还是收起来了。没坐一会儿,她就寻了由头告退了。   姜韫温言细语地把人送出去后,又低头翻账册去了。   沈煜瞧了两眼,招手让侍者给她再添了一只烛。屋内光线昏暗,少不得瞧坏了眼睛。   视野一下子亮堂了些,她微抬起头,又翻过一页,漫不经心地问了句:“侯爷待兰庭表妹怎么如此冷淡?不是嫡亲的表妹吗?”人家上门来见礼,他瞧也不瞧一眼,硬邦邦地丢一句“不曾”,险些叫人家小娘子下不来台。   “我待人向来是那个样子,哪有什么冷淡不冷淡的。”他没什么情绪地回了句。   姜韫闻言,偏头瞧了眼那只添来的烛,一时没接话。   沈煜这时忽然想起来一茬儿,便道:“她过来也好。今年除夕要在宫里守岁,便让她在侯府陪陪母亲。”   李氏并不大情愿入宫,这般安排倒也挺好。她随口附和了几句,又低头去核算账册了。   ……   年末天气又冷了些,一日寒过一日,庭院里栽的树枝桠也光秃秃的了。   姜韫让人在屋内铺了一层厚厚的茵褥,又多置了几只铜手炉,整日将之拢在袖笼里不离手。沈煜踩在丝质的茵褥上来回走了几步,眼里挑剔她讲究,嘴上倒是没说什么。   天寒地冻的,倒是不妨碍京城年味儿越来越浓。乱世动荡了这么些年,多少人许久没过上好年了,如今大梁开国头一年过春节,自然是要好好庆贺一番新年的。   一晃便是大年三十。   晌午在侯府一道吃了年饭,下午便一直待在西院闲谈,到暮色四合的时候,姜韫和沈煜一道起身告退,出府进宫去赴宫宴。   姜韫一路上兴致并不高。前世这宫宴由她一手操办,也就是在这宫宴上淑妃误食了糕点险些小产,加之夜里传来突厥扰边的军报,这年的除夕过得很是死气沉沉。   然而不想去也得去,皇帝宴请勋贵君臣同乐,少了谁也不能少了沈煜,她自然只能跟着。   进宫之后由内侍引着去麟德殿,殿内已然热闹起来了,入座时便碰上不少熟人。姜韫面上笑得恰到好处,与人寒暄。而沈煜惯是独来独往的性子,回京之后入朝堂又是大杀四方,朝臣们也不敢上前来与他攀谈,反倒比她轻松许多,自顾自坐那儿剥柑橘。   她笑得有些僵了,坐下来抿口茶喝,刚放下茶杯,便见沈煜伸了一只手过来。平摊的手掌心里躺着一只剥得干干净净的橘子,连橘络也给挑干净了。   姜韫柳眉轻挑,伸手接过来,想了想又掰了一半递给他。   沈煜便接下,将之送入口中,望着她的眸光深了些:“还挺甜。”   这柑橘个头不大,但她还是一小瓣一小瓣地掰开吃,刚咬了一口,酸涩的汁水在口中四溢,顿时让她蹙了眉。   “甜吗?”姜韫咽下去了,才转头问他,怀疑自己味觉出了问题。   沈煜半晌没作声。其实他压根儿就没尝出来是何滋味。   “酸的话就别吃了,”他伸手从她手里拿过剩下的橘子,将之搁到一边去,“给你剥几个葡萄?”   “侯爷顾自个儿便好,妾不饿。”   她话音刚落,便见卫国公府的人也到了。那韩靖安甫一进殿,便四处张望,环顾一周才瞧见沈煜。他身后的韩三娘也望了过来,又慌乱地错开了视线。   韩靖安让她跟着卫国公夫人一起往英国公夫人那边去了,自己则三两步凑到这边来:“煜哥!你在这儿干坐着作甚?某瞧他们在侧殿玩投壶呢,咱们一道去玩玩吧,煞煞那些世家子弟的威风!”   还未等沈煜出声,姜韫倏地想起来了。   她前世就是在这个时候,头一回见到沈煜。   彼时他在侧殿投壶,于一众世家子中鹤立鸡群,十发十中,引得众人喝彩连连。   韩靖安先头在世家纨绔跟前受了气,那时便在一旁与有荣焉地笑:“煜哥当初在雍和,就是因为一手好箭术被圣人收入麾下,他七岁就能拉弓。这箭在战场上可不是这么玩的,你们在京城里也就玩玩这种小把戏。”   却有一个不知轻重的世家子忽然问了句:“雍和是哪?地图上怎么没瞧见过?”   “……穷乡僻壤吧,听都没听过。”这句压得很低,却还是能叫人听见。   气氛便诡异地僵住了。   恰在那时,她跟在皇帝身侧进了偏殿。皇帝当下皱了眉,脸色不大好看。   于是她轻声开口道:“臣妾倒是很想去雍和瞧一瞧,幼时便在家父的游记里读到,雍和的日出很是壮美,令人神往。” 第23章 宫宴 寤寐思服。   麟德殿里张灯结彩,热热闹闹。虽则皇帝还未驾临,殿内已是歌舞笙箫。   沈煜在一片丝竹声里淡淡道:“不去。”   韩靖安闻言一下子哭丧了脸:“煜哥,又不费什么功夫,同某一道去吧!”   沈煜不为所动。   直到韩靖安悻悻走远时,姜韫才讶然侧头望过去。   他怎么没和前世一样被韩靖安拉着去玩投壶?哪个关节出了差错?   “侯爷怎么不去?”她没忍住问。   “靖安是要跟李家郎君打擂台。”沈煜垂眼去剥葡萄,一面剥一面道,“卫国公府和李相府的亲事已经定下了,何必过去再多惹些是非。”   李玉婵和韩靖安的婚事定在了来年七月,早已在京城传开了。李相府的人早已到了,姜韫偏头望了几眼,并不曾瞧见李玉婵,想来她是留在府里将养了。她赠予她的医经派上了用场,还不曾有机会和她道句谢。   “夫人和李七娘私交甚好?”沈煜想起成婚前在李相府上,被她撞见他和韩三娘私会之事,仍是有些懊恼。   姜韫摇头:“她成日里待在府里足不出户,面都不曾多见,哪里会和她有私交。”   她言及此,侧头瞧见韩靖安在对面的席位上落了座,此刻正对着身边的韩三娘低声说着话,又接着道:“李玉婵就是闷得慌,无意在园子里瞧见侯爷和韩三娘在一块儿,便让人叫妾去瞧热闹,指望着看好戏呢。”   沈煜当日便想和她解释此事,她却转眼就走了,如今听她这般平淡地说出来,一时间心绪复杂。   他将剥好的葡萄递给她,掐着最后一点皮儿送至她嘴边,低声道:“我与韩三娘并无干系,那日是我大意了,被靖安那小子给诓了。”   “侯爷对韩三娘无意,妾自然瞧得出来。”姜韫语气平静,言罢想伸手接过那葡萄,他却不让,只好张嘴将葡萄咬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这般亲昵到底让她有些不自在,一时间思绪放空,只顾掩唇将葡萄咽下。   沈煜偏头望着她,便瞧见她小巧圆润的耳垂晕染上了一层薄红,顿时心头微痒,只盼着这宴席早些结束好回府一亲芳泽。   他瞧她掩唇咽下葡萄后,又取来素帕轻拭嘴唇,头上的发钗步摇只微微轻颤,一举一动皆是赏心悦目的。   沈煜自小便总听母亲李氏在他耳边念叨什么世家风仪,他听着总是不屑一顾,来到京城见惯了酒囊饭袋的世家子,更是嗤之以鼻。他年过二十后一直不曾娶妻,便是因李氏盘算着等进京之后为他寻一位世家女。那会儿他对世家女的印象不外乎挑剔、讲究、骄纵、目中无人……心里敬谢不敏,只是不愿违了母亲之意。   直到在前世宫宴上的惊鸿一瞥,一睹当朝皇后的仪容,才真真切切体会到所谓人人趋之若鹜的世家女是何等天姿。   那一幕后来在他午夜梦回时一遍遍重演,连她发髻上的凤簪都记忆犹新。   再后来皇帝让他整治姜家,他下了狠手,遭到她和姜禄的反扑,才惊觉她柔顺端庄的容颜之下还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手腕伎俩丝毫不逊须眉。   母亲之后给他挑了好些世家女相看,他却总觉得看不顺眼,连将就都难。拖来拖去被母亲和卫国公施压,娶了韩三娘为妻,便想把皇后那张天姿国色的面容给忘了,却怎么也做不到。   他对韩三娘终究是有愧的,耐着性子对她好,却还是被她察觉他心中另有其人。韩三娘想要的不只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最后只得以和离收场。   母亲总念着让他再娶,他却越发对那深宫里的皇后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了。有一回不经意在御书房里撞见她给皇帝送吃食,望着她在皇帝身边婉转莺语的样子,当真是叫妒火烧了心。有一瞬甚至失了理智,想不管不顾地带她走,带她去瞧一瞧雍和的日出。   后来他登高御极,整个天下尽在手中,却只觉高处不胜寒,寂寞难捱;如今他尚只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剑,佳人在怀,却尝到了人间至欢。   然人性本贪,总不知餍足。大抵是报应,就如韩三娘瞧得出他心有所属一样,他自然也看得明白她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   沈煜心里微叹口气,本想再剥几个葡萄,被她轻声拒绝后作罢。片刻后,他又瞥见她半掩在衣袖里的柔荑轻绞,遂转头吩咐身边的内侍去取一只铜手炉来。   姜韫偏头对上他幽深的目光,只觉自己怎么也看不透他的心思。   没过多久,皇帝在内侍尖细高昂的声音中驾临,身后崔贵妃和淑妃两宫并立,隐隐约约互不相让。殿内顿时阒静一片,纷纷起身行礼,高呼万岁。   姜韫在起身时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上首几眼。比起沈煜为何没去投壶,她更好奇今日淑妃是否还会同前世一样险些滑胎。   众人重又落座后,宴席便正式开始了。皇帝在上首总结这一年的功过政绩,嘉奖了不少功臣良将,其中沈煜自是首屈一指,接了皇帝好几杯酒。   姜韫闻着酒气有些头晕,捂着袖子里的铜手炉,脊背挺得僵直,心里盘算着时辰。   宴正酣时,她偶然侧头,瞧见姜韬不知何时和韩靖安坐在一块说笑,不由拧了眉。   开宴前,姜韬一早便来和她打过招呼了,她还特意嘱咐他去和李家郑家郎君们一道去对对诗。这时候怎么又和韩靖安混到一处去了?   韩靖安没拉着沈煜去投壶,又去找姜韬了?   姜韫一口气梗在胸口没上来,顿时闷得慌。   到底要怎样才能让姜韬不再重蹈前世覆辙?总不能把他关在姜府里不让他出府见人。   她看着韩靖安的眼神不自觉带了刺,按捺了半晌没压住,连带着身边的沈煜也变得扎眼起来。   沈煜放下酒樽时,视线移过去,便察觉她脸色不太对。   还未等他问出口,她便忽然转过来道:“殿里有些闷,妾出去透透气,侯爷见谅。”   她言罢,也不等他说些什么,便兀自起身出殿了。   沈煜先是怔了一下,尔后望着她的背影,掐了掐眉心。   宴上推杯换盏,笑语连连。   他闷头饮尽了一杯酒,烈酒入腹烧了心。 第24章 天寒 夫人先回去吧。   姜韫揣着铜手炉往殿外走,熟门熟路地寻了个僻静处吹风。   凉风拂面,吹得她心也冷了下来。   前世姜韬之死是结症根本不在于韩靖安,而是韩靖安背后运筹帷幄的沈煜。他坐镇京师,让千里之外的韩靖安按兵不动,见死不救,那韩靖安便二话不说眼睁睁看着姜韬全军覆没。   韩靖安不足为惧,让她头疼的是沈煜。   当初在宫宴上好心为他解围,当真是昏了头。   彼时她念及他深受皇帝宠信,是新贵里一把出鞘的刀,指望他能承她的人情,日后在朝堂上不奢望他能与世家握手言和,争锋相对时能互相留三分余地便好。   谁曾想他手起刀落之时根本就不知余地为何物。他下手越狠,皇帝越信任他,他就爬得越高,哪里会留余地?   他在官场上孑然一身无所顾忌,世家背后却有一整个姓氏的烂账。姜家在他手上吃了不少的亏,到最后连长房嫡支唯一的儿郎也没保住。   前世姜韬出殡那日,她在皇帝的紫宸殿前跪了一夜,联合御史台弹劾沈煜抗旨不尊,用兵不当,因一己之私不顾数千将士性命。   韩靖安手上那十万精兵,分明是皇帝亲口下的圣旨,派去支援守城的姜韬。却被沈煜阳奉阴为派去了沙洲,给了韩靖安。   他怎么敢?   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像压根儿就不在意那十万精兵是沈煜的旧部,且在那十万将士眼里,沈煜的命令比他金口玉言的圣旨还管用。   后来她在紫宸殿前跪得头昏眼花,御史们的奏章也一叠叠地在皇帝的桌案上堆砌之时,沈煜若无其事地进了宫,在皇帝跟前虚情假意地请罪,以“决策失误”四个字轻飘飘地抹平了一切。   风刮得越发狠了。   姜韫在风口立了半晌,手中的铜手炉已然冷了个透彻,遂转头递给身边跟来的锦瑟,吩咐她去找内侍换一换里头的火炭。   锦瑟犹疑了一会儿,还是领命去了。   姜韫独自留在原地未动,又静立了好半晌,凝神细思对策。   夜深天寒,冻得让人有些受不了了,却良久不见锦瑟的人影。   她深吸一口气,正打算转身离去之时,忽见小巷里窜进来一个人影,手里端着什么东西,鬼鬼祟祟的。   她屏息,眯眼瞧过去,借着月光讶然发现那人影有些面熟,回忆了半响才想起来,是前世崔贤妃身边的贴身宫女。   此刻那小宫女弯身将手里的红木托盘搁在地上,从腰间取下来一只纸包,拆开来,将里面的药粉倒入托盘上的那碗燕窝里。   末了,小宫女正准备端着托盘起身,忽然脊背一凉,侧头便对上了一道威压十足的目光,心虚之下惊慌失措,手上一松,那碗燕窝便泼了一地。   “这燕窝是给淑妃的?”姜韫冷声问。   小宫女寒蝉若惊,跪伏在地不敢说话,心里暗自揣度这到底是哪位贵人,一时间六神无主,只觉天要塌了。   “在哪个宫里当值?”她又问。   这回小宫女颤颤巍巍地答了:“奴婢……奴婢在御膳房当值。”   姜韫垂眼看着她,渐渐蹙了眉。   她原以为前世淑妃险些小产是杀敌一千自损八千,演苦肉计给皇帝瞧,贼喊抓贼陷害于她。此事背后竟是崔贤妃在作祟吗?   她不会记错,这小宫女便是日后崔贤妃身边的贴身宫女,且在崔贤妃去世后照顾楚王衣食起居。那宫女就是御膳房出身的,想来是宫宴之后没多久就被调去了崔贤妃身边。   姜韫瞧了几眼地上淅淅沥沥的燕窝,又想起前世那碗楚王端来的银耳羹。   她太大意了!   让崔家在她眼皮子底下玩这些把戏,在她背后放冷箭而毫不知情。   前世她入宫为后,姜禄入政事堂拜相,姜家稳居世家之首,而崔家则有些式微了。姜崔两家是世交,向来关系不错,后来她将崔贤妃的儿子养在膝下,不外乎是考虑到世家利益绑在同一条船上,崔家和姜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谁曾想崔家在这个时候便有了异心。   姜韫眼神越来越冷。   那小宫女瑟瑟发抖,倏地趁她没留神之际一下子拼了命似的转头就跑。   她一怔,赶忙追了两步,眼见着那宫女就要跑得没影儿了之时,忽遥遥瞧见去而复返的锦瑟正拿着她吩咐去换的铜手炉,其身后还跟着面色稍显不愉的沈煜。   容不得多思忖,姜韫忙不迭使眼色让沈煜去把那小宫女给拎回来。   既然是如今崔贵妃的人,又被她撞见了她下药一事,这般放她走了,无疑会引起崔贵妃警惕和敌视,再一次被搅和进后宫争斗里去。   沈煜不明所以,却还是眼疾手快地依着她的意思把人给扣回来了,避开来往的宫女内侍,将人重新摁进狭窄小巷的阴影里。   他近前来才瞧见满地狼藉,不由皱了眉,将手下之人往下又摁了摁,问:“这宫女不识好歹冲撞夫人了?”   姜韫抿着唇没作声,兀自思忖着如何处置此事。   崔家不仁不义,她又岂会心慈手软忍气吞声?   皇帝如今把淑妃的肚子当眼珠子看,崔家的这个把柄她要是能握在手里……   “侯爷能把人弄出宫去吗?”她忽然抬头问。   沈煜闻言很是惊了一下。   宫里的宫女内侍都是记录在册的,是天子的家奴,哪能随意被带离皇宫?   姜韫咬了咬唇,这些她自然心知肚明。她不把话说明白,没道理让沈煜冒险行事。可如若将这些曲折一一道于沈煜,岂不是暴露了自己?   正犹疑之时,忽听沈煜低声道:“夫人先回去吧,这里由我来处置。”   他言罢,从锦瑟手里接过换了火炭的铜手炉,将之塞进她袖笼里,触到她冰凉的指尖,顿时拧了眉。   “怎么这么凉?”他温热的手掌捂了一下她僵冷的手背,又轻声催促她,“快回殿里去。”   姜韫揣着铜手炉,有些发怔,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抬头望向他,沉默了片刻,尔后收回视线,移步进殿去了。 第25章 地冻 无微不至。   姜韫回殿落座后,很是心不在焉。   她余光盯着皇帝身侧的淑妃,一整夜没见那边出什么动静。而另一侧的崔贵妃已然有些坐不住了,越发坐实了她的猜测。   沈煜没过多久便回来了,她扭头想问他几句,却又半晌没作声。他坐在她身边,兀自闷头饮酒,也不说话,大抵是在等她主动开口。   奈何姜韫一整夜也没想出个合理的借口胡诌给他听,便只好两相沉默。   夜色浓如泼墨,只有零散几颗星子挂在天际。   子夜时分,天边绽开绚丽的焰火,皇帝端着酒樽起了身,殿内臣子立时哗啦啦地跪伏在地,恭贺新年。   贺岁之后,打更声一过,宴席便散了。翌日一早还有大朝会,恭送皇帝离开后,臣子们便也三三两两出了麟德殿各自回府去了。   内侍在前面打灯笼,姜韫和沈煜并肩移步出宫,两只影子在身后拖得很长,时而交缠时而分离。   二人在朱雀门前上了马车回兴宁坊。   回府之后,姜韫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干脆把那些糟心事儿通通先搁在一边,沐浴过后倒头就睡。   沈煜褪下外裳,立在榻边,借着昏暗的烛光沉沉瞧了她半晌。良久,他才掀被上榻,伸臂将她拥入怀里,在她脖颈间深吸了一口气,闭眼入睡。   然刚阖上眼没多久,沈煜便接到了宫里的紧急传召。   叩门声太急太猛,姜韫睡得昏昏沉沉的也被吵醒了,她眼睫睁开一条缝,模糊瞧见沈煜已套上了官袍,正低头扣腰间的蹀躞玉带。   她自然心知皇帝为何要赶在大朝会之前急召沈煜进宫。   突厥扰边的军报是在夜里传进宫的,此等军机大事,皇帝头一个想到的股肱心膂就是沈煜。   前世的确是沈煜出征平定了此次叛乱。他沈煜的名号在西北放出声去,便能乱了敌军军心。那一仗打得没什么悬念,沈煜班师回朝后在朝野之间的威望也更上一层楼。   姜韫思及此,发觉神思越发涣散了,头疼得厉害,遂翻个身不再瞧他,把脸埋进锦被里再次沉沉睡去。只恍惚察觉沈煜在临走前,为她掖了掖被角。   ……   姜韫再次醒来之时,已是元正的黄昏了。   她缓缓睁开眼,只觉头昏脑胀,难受至极,好像有一根闷棍在不住地敲击她的脑仁。   模糊的视线里,沈煜坐在她榻边,眉眼微垂,瞧不出情绪。此刻他正一手端着只白玉瓷碗,一手轻舀其中的药汤。   苦涩的药味儿钻进鼻腔,让她忍不住轻皱了下眉。   “醒了?”沈煜抬眼望过去,神色微松,“来趁热把这药喝了。”   锦瑟上前来扶她坐起身:“娘子你可算醒了,侯爷都在您跟前守了一整日了。太医来瞧过了,八成是昨夜吹风给冻着了,受了风寒。”   姜韫头痛欲裂,裹着棉被坐起身来,掀起眼皮子睨了沈煜几眼,见他端着药碗凑近了,便想抬手接过。他却没松手,舀了勺药汤,轻吹了吹,尔后送至她唇边。   她遂张嘴喝下,苦涩辛辣的药味顿时在口中蔓延开来。   沈煜一面微蹙着眉,一勺一勺地喂她喝药,一面吩咐锦瑟再去给炉子里添一些炭火。   末了,白玉瓷碗里见了底,他将之轻搁在一边,又抬手抚上她的额头,发觉还是烫的,又扶着她躺下去,掖好被角。   姜韫怔然望着他,好半晌没挪开视线。   自母亲去世后,还不曾有人在她生病时这般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她费劲地想从他平静无波的神色中读出些什么,却良久一无所获。   沈煜垂眼端详着她苍白的面容,静了半晌,忽然问:“夫人打算如何处置那宫女?人已经在柴房里关了一日多了。”   “……留在侯府里吧。”她喉咙嘶哑,说话有些费力,神思也是混沌的,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让她做些杂役,只说是买来的丫鬟便是。”   “夫人不打算告诉我,为何如此行事吗?”他轻声问,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   姜韫再没气力同他迂回曲折了,闭了闭眼又睁开,低声道:“崔贵妃指使她在淑妃的燕窝里下滑胎的药,被妾碰巧撞见了。”   沈煜闻言,拧着眉没作声。   “妾自有打算,侯爷不必再多费心神。”她头昏得厉害,言罢想再闭目养养神,刚阖上眼,又想起来一茬儿。   这时候他不是该领了出征平乱的圣旨,赶往京郊大营整顿兵马吗?在她跟前守着岂不误事?   她遂掀起眼皮子问:“宫里出了何事,连夜召侯爷进宫?”   “西北边境出了些乱子。”他从一旁的案几上取来摊开的羊皮地图,兀自瞧了几眼,又接着道,“夫人不必管这些,安心养病便是。圣人圣旨已下,封卫国公为此次平乱的主将,命其率十万大军北上逼退蛮夷。”   姜韫讶然。   怎么会是卫国公?   沈煜偏头瞧她几眼,发觉她脸色似乎又白了些,不由问:“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她摇头,沉默了片刻,尔后道:“妾以为侯爷会自请出征,西北那边一向是侯爷去平的不是吗?”   “圣人确有此意,念及户部事多,便换成了卫国公。”他轻描淡写地解释了句。   这话却无法让她信服。前世一样的处境,怎么就不提户部事多了呢?   很多事渐渐脱离了原本的轨道,且其背后因果让她捉摸不透。这个认知让她有些心慌,却又不好再问些什么。   沈煜坐在榻沿,取了只狼毫笔来,自顾自在地图上勾勾画画。   姜韫闭上眼却也再睡不着了,混乱的思绪在脑中横冲直撞,越发让她头疼。   ……   晚间李氏和李兰庭也来看她了。   李兰庭立在稍远些的地方只问了句安,李氏则近前来在她身边好一番嘘寒问暖,眼里的关心和心疼真真切切。   姜韫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下,只道自己无碍,让李氏不必忧心。   李氏又转头叮嘱了一旁的沈煜几句,让他好生照顾她,别再让她受了凉。   沈煜应下了。   姜韫只听着没再作声,转头往窗牖那边望过去,忽然目光一顿。   紧闭的窗户边,李兰庭静静立着,双手绞在一处,神色有些晦暗,一双眼眸微瞠,正直直盯着什么。   姜韫顺着她视线望过去——   正是她身边对李氏的叮嘱连连颔首的沈煜。 第26章 横眉 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姜韫微蹙了眉。   李兰庭这般盯着沈煜是什么意思?   李氏在年前便暗暗打听京中尚未婚配的青年才俊,想为李兰庭物色一门好亲事,却接连碰了不少壁。   这事儿她是知道的,李氏也在她跟前说过,还问了下姜家二房的那几个郎君可曾有婚约。   姜韫没好意思直说,二房王氏一心想着攀高枝呢,哪会瞧得上李兰庭这样身世和家世的新妇。   旁的再比姜家二房差得远的,李氏和李兰庭也瞧不上。   这婚事便难上加上。   姜韫视线再度移过去,恰撞上李兰庭的目光,便见其立马有些慌乱地错开了目光。   心虚?   李氏叮嘱完后,正打算带着李兰庭回西院,忽闻榻上的姜韫轻声道:“婆母,儿媳想同兰庭表妹说些话。”   李氏只以为她们年纪差不多,在一处聊聊天解解闷,也没多想,便留下李兰庭独自先回去了。   姜韫又转头看向沈煜,道:“侯爷也去忙吧,妾好多了,有锦瑟在这儿守着便好。”   沈煜闻言,心里微沉,侧头瞥了眼此刻神色有些紧张的李兰庭一眼,有些不明所以,临了到底还是拿着羊皮地图往书房去了。   待得他离开后,姜韫招手让李兰庭近前来。   还未等她开口问,便闻李兰庭低低出声,语气里的羡慕毫不掩饰:“表嫂真是好命。”   “好什么?”姜韫听得想笑。是她苦心孤诣十年最后被毒杀的命好,还是如今在永平侯府整日里草木皆兵提心吊胆的命好?   李兰庭却只觉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姨母待你如亲生,表兄也待你体贴入微。娘家出身高门大户,如今夫家也是一等一的勋贵,还有比表嫂命更好的吗?”   李兰庭自小寄人篱下十几年,日日被人指着鼻子叫丧门星,到如今在永平侯府的这些日子才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吃穿用度倒是其次,再没有比李氏待她更好的人了,表兄表嫂虽则与她并不亲近,却也算得上和睦。   “你想留在侯府是吗?”姜韫不答反问。   李兰庭怔了一下,垂下眼睫没接话。   她的确想过,也不觉得做妾有多委屈。她在舅母家冷眼瞧了十几年,堂堂正妻远不如一个妾过得舒坦,还得打碎牙齿和血吞,装贤良大度。但她表兄对她不理不睬的,根本没那个意思。   这些日子她早瞧明白了,表兄也就对表嫂一人温柔体贴,旁的人在他跟前只有怕他的份儿。   “不敢。”她垂着眼道。   姜韫眯眼瞧她几眼,也没再多问便让她回去了。   夜里沈煜回来的时候,她本想和他提一提此事,却又不知为何在对上他视线的时候,几度欲言又止。   最后只开口道:“侯爷今夜去厢房歇息吧,以免被妾过了病气。”   沈煜不搭理她,兀自照例拥她入睡。   她便也只好由他去,心里微叹口气。   ……   姜韫原以为这风寒过两日便能好透,未料病来如山倒,很是昏沉了些日子。整个年节硬是没怎么从榻上起来过,到元宵之后,她才渐渐恢复了气色。   稍暖和些了,李氏邀她一道去曲江畔散散心,路上又说起李兰庭的婚事委实令她为难。   回府之后,姜韫左思右想,还是打算和沈煜提几句。   “侯爷近日公务可忙?”她问。   沈煜自成婚后一向下值得早,此刻也同往日一样下值回府,和她一道用膳。   他闻言,举筷的手顿了一下,道:“不忙,明日休沐。你病了这么些时日总算见好了,在府里闷了这么久,明日陪你一道去曲江边走走?”   “不必劳烦侯爷,妾今日和婆母、兰庭表妹一道去过了。”姜韫搁了筷子,接过素帕擦了擦嘴唇,尔后接着道,“婆母对兰庭表妹的婚事很是为难。”   沈煜垂眼敛去眸中情绪,没作声。   她迟疑了一会儿,又道:“妾观兰庭表妹有意做侯爷帐中人,不若侯爷考虑一下?”   “你说什么?”他猛地抬起头,眉头紧拧。   “侯爷若是觉得可行,便纳她做平妻吧。”姜韫觑他脸色有些不对,却又不知何故,思来想去,大抵他是觉得自己表妹做妾未免太过折辱,李氏也必然不会乐见其成,遂改口说成平妻。   反正在她眼里都差不离。她可以许诺李兰庭一世荣华和安稳,只要她把她和沈煜的第一个孩子寄养在她名下便好。   要想日后有机会杀了沈煜垂帘听政,她膝下可得有个孩子才行。若是这个孩子不是她亲生的,且生母位卑而言轻,那便再好不过了。   沈煜闻言难以置信,面色已经绷不住了,望着她的目光里有藏不住的锐利。   “谁的主意?母亲找你谈的?”他僵硬地问。   姜韫在他的目光下不禁有些心虚,面上淡定地道:“怎么会?妾自己的主意。还怕婆母得知了生气……”   “你就不怕我生气?”沈煜脸色沉了下来,语气没控制住,有些冲。   她皱了眉,只觉他今日很是莫名其妙。他坐享齐人之福有什么好生气的?   她想起来沈煜对李兰庭一向冷淡,于是沉默了半晌后,又问:“……侯爷若是实在不喜兰庭表妹,您自个儿挑吧,带回来之前和妾打声招呼便是。”   “姜韫,”他头一回连名带姓地叫她,气闷、受挫、痛苦种种情绪积压已久,此刻在心中齐齐炸开,“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言罢,他摔了筷子起身疾步离去。   姜韫吓了一跳,想再说什么也来不及了,只能望着他的背影发愣。   成婚这些日子以来,沈煜虽则寡言少语,但待她素来是温和的,还从未见过他在她面前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纳个妾而已,高门大户哪家没几个妾室。   好端端地冲她发什么火?   姜韫百思不得其解。   这日夜里,沈煜破天荒的彻夜未归。   她独自在榻上辗转反侧,险些一整夜没睡着。   她沉下心神想着,待得他第二日气消了也就能相安无事了。   却未料他连着好几日不是留宿官衙,便是在书房里通宵达旦,基本上就再没打过照面。   她让锦瑟去书房叫他回来用膳,早些歇息就寝,也被他一概以公务繁忙回绝了。   姜韫打小听惯了父亲姜禄“公务繁忙”的推辞,如今再度几次三番地被这个借口糊弄,火气直往心头冒。   生气之余,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心底深处隐隐有委屈和失落。   一连大半月下去,日日如此。   姜韫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要么和离。   要么现在动手一雪前恨。 第27章 冷眼 狂风骤雨一样的吻。   沈煜觉得自己一颗真心被姜韫扔在地上践踏。   成婚以来这么些日子, 他耐着性子掏心掏肺地对她好。可她就是块又冷又硬的石头,怎么也捂不暖。   时隔好几日,他想起她让他将李兰庭收入房中时面色平静的样子, 心里仍是堵得慌。   哪家的夫人会如此大度地上赶着给自己夫君纳妾?   她就是压根儿没把他放在心里!   进府这么长时日,她整日里“侯爷”长, “侯爷”短, 连一声“夫君”也不肯唤过。   沈煜两辈子从没觉得这么挫败过。   他发了脾气又后悔, 却没脸回去先服软。那夜只等着她过来找他, 他就能立马顺着台阶下,重归于好。   还能怎么办!   他原本以为自己不过是求而不得的执念,把人娶到手便好了。谁曾想娶到手之后, 非但没冷下去,反而想时时刻刻把人放眼皮子底下。整日里待在一块儿也嫌不够,念着盼着什么时候能得到她的心。   真是上辈子欠了她的。   可那夜他左等右等, 等了一夜, 在书房里熬了一宿,也没见她人影。她就连遣个人过来问问他也不肯。   他越发气闷了, 干脆使性子晾着她。后面几日,她倒是派了身边的侍女过来了两回, 他一口回绝,明里暗里示意她的侍女让她亲自过来,却还是没见她人影。再后来,她的侍女也不来了。   他暗地里让人在她那边盯着, 回来给他传话, 言她照吃照睡,心宽得很。   沈煜气极,索性当真埋头于公务, 把朝中积年的旧账翻了个底朝天,又熬了几个通宵,细细将西北地形及作战策略整理成册,派人加急送至离京出征的卫国公。   母亲李氏察觉了这边动静,弄不懂两人好端端的闹什么矛盾,在西院摆了席,让他俩一道过去用膳,想做和事佬。   他正忙着手里的公务,气又还未消,便回李氏说他迟一些再去。   于是等他到西院的时候,姜韫已经用完膳离开了。   多一刻也不愿等的!   李氏头疼得很,自家儿子自小主意大,她根本管不住。这时候问他到底因何和儿媳闹矛盾,他也闷头不作声。   沈煜碍于自尊心,压根儿就说不出口。怎么说?说自己夫人根本就不在意自己,迫不及待地给他纳妾?   “有你这么做夫君的吗?”李氏也只能训他,“出息了!前些日子恨不得还未下值便往府里钻,这几日倒好了,回都不肯回来。”   沈煜僵着脸沉默。   “你俩真是一个比一个倔。”李氏皱着眉叹口气。适才她问起姜韫,也没问清楚其中缘故。   李氏有所不知,其实姜韫是怕她生气。因为一个李兰庭,连沈煜都冲她发火了,那真心实意疼爱李兰庭的李氏要是知道了她想让人家做妾,岂不是会拆了她?   “这下好了,好好的媳妇儿被你气回娘家了,你就后悔吧。”   沈煜猛地抬头:“她回姜府了?”   “不然呢?”李氏没好气地道,“说是你岳丈的生辰,她回姜府小住几日。”   他搁下筷子,脸色沉了沉。   “过几日你再去姜府接她回来吧,态度好一点,别整日里板着个脸,跟阎王似的,我有时候瞅着心里都怵,莫要再吓着娇娇了。”李氏叮嘱他。   沈煜心里冷笑。她什么时候被他吓到过?再没有比她胆子更大的女人了。   想走就走,连个招呼也不打。   草草用完膳后,他时隔半月回到东院,便见屋内空荡荡的,再无她闲倚软榻或读书或点账册的倩影了。   熬了好几个通宵,夜里他洗漱过后,倒头就睡,习惯性地想将人捞入怀里,却扑了个空,顿觉心里空落落的。   ……   姜韫在西院用膳之前便收拾好箱笼了,待得从西院出来,便直接出侯府上了马车,往崇仁坊去。   事先并未和姜府通气,她下马车移步去叩门时,把守门的小厮惊了一下。   “四娘怎么回来了?”小厮急急忙忙开门,又赶着先进去通报一声。   姜韫拦下他,问:“我父亲可在府里?”   “大爷在的,他都好几日没去官衙了。这会儿应是在书房呢,七郎也在里头。”   “这几日又不是休沐,他怎么没去官衙?”她闻言,不由蹙了眉。   小厮被问住了,答不上来。姜府上上下下谁人不知姜家大爷整日里埋头于公务,这几日的确是稀奇。   姜韫不再问了,让锦瑟和几个小厮把她的箱笼放回她出阁前住的院子里,又兀自往姜禄的书房去。   上一回去姜禄的书房,还是去年初秋。那日她在书房里同父亲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如今再次踏足,她心绪很是复杂难言。   若父亲问起她为何同沈煜闹矛盾,该如何解释?   若她此时提出要同沈煜和离,姜家又会是什么态度?   如若是在以往,她定以为姜禄会劝她忍一忍,不要得罪沈煜。然自上回她在书房里将积压许多年的不满和委屈一下子通通冲着姜禄发泄出来后,他便好像意识到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失职。   但她还是不认为姜禄会轻易松口让她和离。世家大族长久以来的观念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个人的悲喜和利益永远排在整个家族的荣辱兴衰之后,必要的牺牲总被他们认作是值得且无可指摘的。   虽则姜家就算不同意,她这回也打定了主意,但能尽量争取姜家支持自然更稳妥。   姜韫心里琢磨着措辞,一路神思恍惚地到了书房,正准备抬手轻敲雕花门时,那门忽然自己从里边打开了。   她一怔,恰好碰上了出来的姜禄。   姜禄脸色有些僵,眸光冷得吓人,推开门一见到门外的姜韫,不由微愣,有些讶然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过两日不是父亲的生辰吗?女儿回来一趟瞧瞧,给您贺寿。”姜韫这话说得有些心虚,忍不住错开姜禄的视线,往旁侧望过去,却未料这一眼便瞧见姜禄身后的书房里正跪着一个人。   她侧头仔细瞧两眼,便认出是那正侧着身子,双膝跪地的人影正是姜韬。   “七郎又惹什么祸事了?”她当下蹙了眉,回头问姜禄。   姜禄向来甚少教管她和姜韬,往日里出了再大的事也不过是把人叫去书房口头训上两句便作罢,哪见过今日这般阵仗?   姜禄绷着脸没接话。   姜韫便又转头看向姜韬,见他此刻跪着笔直,脸色冷静得出奇,顿时心里突突直跳。   “你做什么了?又惹什么祸了?”她连声问,语气有些急。   姜韬垂着眼睫不作声。   往日哪一回他见了她不是嬉皮笑脸的样子,何时变得如此沉默内敛了?   姜韫心里隐隐有了些猜测,又连忙在心里以时间对不上为由按捺下去,却再下一刻听到姜禄开口时,一下子怦然炸开。   “卫国公世子押送补给粮草去西北,他要跟着一道去。”姜禄言及此,忽然泄了气,“我管不了他了,他要去便去吧。”   姜韫瞠目:“不准去!”   “阿姊,”姜韬闻言一下子侧过来,急急出声,“某就是跟着韩世子一道押送粮草过去,走一趟便回来,又不上战场,有什么不准让某去的?”   “我怎么跟你说的,要你离韩靖安远一点!你就把你阿姊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姜韫厉声喝问。慌张、恐惧、失望一下子在心底汹涌而出,情绪失了控,她一时没忍住眼眸微红。   姜韬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却仍倔强地梗着脖颈,道:“阿姊你到底为何对韩世子偏见如此之深?他和某同岁,已经上过好几回战场了。某又为何连押送粮草这等事都不能去?”   姜韫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那你也不看看此次平乱的主将是谁,是韩靖安他父亲!咱们姜家无一人在军中,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压根儿就无人能照应你。”   “某是跟着韩世子一道去,又不是孤身去。再说,西北军还是姊夫的旧部呢,有什么好怕的?”姜韬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动怒。   “别跟我提他!”她一下子又来了气。   姜禄在一旁眉头紧蹙,观他二人争吵一直不曾出声打断,此刻见姜韬一时情急正欲起身近前来,低喝了一句:“跪着别动。”   姜韬撇撇嘴又跪下去了,闷声道:“为何不能提?这事儿某与姊夫也提过了,他还赠了我一把剑。西北军中人人皆识得那把剑。”   “你说什么?”姜韫脸色一变,“你还去找沈煜了?”   这些日子她连沈煜的面都没见过几回,谁曾想他还和姜韬私底下见过。   这情景和前世太元五年实在太像了。   卫国公在前线,韩靖安和姜韬在后防,而沈煜在京都运筹帷幄。   姜韫浑身发颤,破碎的回忆在脑海中乱窜,觉不出初春的半点暖意,反倒像是在除夕宫宴那日的寒风里瑟瑟发抖。   她猜不透沈煜到底想要做什么。   活了两辈子,命里唯一的变数就是他。到头来还是要栽在他手里吗?   “你此次若是去了,便与我、与姜家断绝关系吧。”她冷声放狠话。   姜韬瞪大了眼,没料到她竟说出如此绝情的话,一刹那便红了眼:“阿姊?!”   一旁的姜禄也惊着了。他虽不赞成姜韬此去,但也不觉此事严重到这般地步。   姜韬望了望冷着脸不再出声的姜韫,又侧眸瞧了瞧神色复杂的姜禄,愤懑和委屈一下子泄了洪:“父亲,阿姊,某当真就这么差劲吗?只能被你们护着照应着,什么事儿也不做成,除了惹祸还是惹祸。打小就听祖母念叨,某是姜家长房嫡支唯一的儿郎,以后是要像祖父和父亲那样支撑咱们姜家的门庭的。阿姊,某知道你对我失望,可某真不是读书的料,想换条路子从武试一试有何不可?某就想搏一搏,万一搏出来一番天地了呢?真要混不出来,某便听你的,回京受家族恩荫谋个小官闲散度日……”   他也想出人头地,不丢家族脸面,对得起姜家长房嫡支的出身,想让姜家以他为荣,想像他姊夫沈煜一样,靠自己的本事打下一番事业。   “你以为战场是儿戏?想去就去,想回就能回得来?”姜韫闭了闭眼,不为所动,转头对姜禄定定道,“父亲,万万不可准他去。这回是送粮草,下回就上战场了。他才这么点年纪,也不曾好生练过武,怎么能让他去?在韩靖安开拔前,不准让他离开姜府半步。”   姜禄却觉得姜韬能有这份心思也是好的,见女儿这般决绝,迟疑了一下,还是应下了。   姜韬闻言,咬了咬牙,心知再无转圜的余地,却依旧挺着脊背,跪得笔直。   姜韫眯眼瞧他两眼,见他再无动静了,微松口气。   此刻她瞧着脸色有些惨白,整个人也稍显憔悴。   姜禄便让她今日先回内院歇一歇。   她颔首,刚准备离去之时,忽闻姜禄问起:“你和永平侯闹矛盾了?”   姜韫脚步一顿,半晌才转过身来,低声应了句:“算是吧。”   其实她都没弄明白这矛盾的结症在哪。沈煜分明没把李兰庭看得那么要紧,因她出言折损他表妹而发火实在是令人费解。   这还没做成皇帝呢,就把皇帝喜怒无常的毛病学了个十成十。   她当真瞧不透他。   “大半个京城都知晓侯府不太平了,你还想拿我寿辰瞒我呢?”姜禄头疼起来,“你去求沈煜划掉二房王氏那三哥的名讳了?”   “怎么会?我去求他作甚?”姜韫讶然。   “你不知此事?那你和他闹什么矛盾?”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了,忙不迭问:“王郎又出了何事?父亲这几日怎么闲在府里了?吏部不忙吗?”   “……御史弹劾永平侯以权谋私,包庇王郎。他在朝堂上言明他与王家并无私交,压根儿就无徇私一说,且将一项项证据亮出来,刺得御史哑口无言。他这儿无私,涉案之中有私的便只能是我了,矛头就指过来了,遂停了我几日职彻查。”姜禄见她脸色不太对,又添了句,“子虚乌有之事,彻查几日查清楚了便好,不必忧心。”   姜韫半晌无言。   姜王两家是十几年的姻亲,就算再清白,到挑事儿的人眼里也清白不了。   御史弹劾沈煜一事便蹊跷得很,分明是背后有人想将此事闹大,让姜家不好过。   姜禄再度劝她去歇息,天色不早了,有何事明日再谈。   姜韫依言回了自个儿的院子。   夜里她躺在出阁前的架子床上,困得眼皮子打架,却又无法安眠。   接二连三地出事,让她心力交瘁。桩桩件件的烦心事在心里悬着,勉强闭眼睡了也睡不安稳。   翌日姜禄一早去了趟吏部配合调查,一整日没回府。   姜韫本想等他回来,提一提与沈煜和离一事,却良久没等到人。   左思右想之下,她留了口信,随后带着锦瑟回了永平侯府。   到这个份上,已经不是和离能解决了的。   沈煜这个变数在一日,姜家便无法安宁一日。   ……   沈煜这日起身时再次发觉身边空荡荡的。他坐在榻沿沉默了许久,尔后穿戴好出府,去户部告了一日假,尔后打算去姜府接人。   临到崇仁坊坊门前了,又调转了马头。   她要是不愿意跟他回来,他岂不是更难堪?   沈煜越想越不得劲,转而叫上韩靖安去平康坊喝酒,只道是为他饯行。   最后酒量浅的韩靖安还没醉呢,他就喝得酩酊大醉,险些不省人事了。   “煜哥,还没见你醉过,真是稀奇!”韩靖安一口酒,一筷子菜,眯眼瞧着他道。   沈煜不搭理他,兀自仰头又饮尽了一杯酒。   浑浑噩噩在酒楼耗了一整日,月明星稀之时才被韩靖安半馋着送回了永平侯府。   他一路脚步虚浮地行至东院,竟恍惚瞧见主屋内点着烛。   见此,他顿时清醒了些许,推开人快步进屋,一眼便见他日思夜想的姜韫正坐在榻沿看书。   烛光昏昧又柔和,衬得她整个人也多了几分柔意。   姜韫闻声抬头,便见他三两步近前来了。他衣裳和鬓角皆有些凌乱,眼神也不复往日凌厉清明,凑近了便立时闻到他身上有浓重的酒气。   她呼吸一滞,蹙了蹙眉,转头对锦瑟吩咐道:“去煮一碗醒酒汤来。”   沈煜沉沉瞧了她半晌,忽然俯下身去吻她。   姜韫惊了一下,伸手想推开他,却怎么用力也推不开。   当真是喝醉了!   她整个人往后仰,被他扣住手腕子压在榻上。   狂风骤雨一样的吻席卷而来。 第28章 心意 倾心于我。   姜韫从未觉得鱼水之欢是一件异常难熬之事。   直至今夜。   她一开始只觉得疼痛, 于是间隙里张嘴狠狠在他肩上咬了一口。   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来之时,她顿觉身上之人动作一僵,随后他节奏放缓了许多, 一点点变得温柔。   时而和风细雨,时而疾风骤雨, 没完没了。   事后, 他酒劲未褪便倒头就睡。   姜韫瘫软在榻上, 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 双眼望着头顶的轻纱鸾帐,目光放空。   昨夜便不曾休息好,眼下更是困极了, 却又如何也阖不了眼。   直到帘帐边的那只红烛悄悄燃尽了,她披着衣裳起身,重新点了一只。   尔后她移步出屋, 去唤守夜的锦瑟。   “醒酒汤呢?”她问, 开口时才发现嗓子哑得不成样子。   锦瑟睁着惺忪的睡眼,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适才煮好了醒酒汤准备端进去,未料撞见满室春色, 当下便退出来了。   “凉透了,奴婢去热一热。”   “不必,你端来就是。”姜韫淡淡道。   锦瑟觉得她有些不太对劲,一抬头不经意瞧见她领口裸露的一截白嫩肌肤上此刻密密麻麻的吻痕, 顿时一个激灵醒了个透彻。   难怪今夜动静那么大。   “娘子你要沐浴吗?侯爷还醒着吗?”锦瑟往屋内瞥了一眼, 隔太远瞧不清帐内情形。   这时候哪还顾得上沐浴,姜韫抬手拢了拢衣襟,语气平静:“迟一些再烧水送进去, 眼下你只管端来醒酒汤便是。”   锦瑟不再多问,忙不迭把之前煮好的那碗醒酒汤给端了过来。   乌黑的药汁在稀薄月光之下映出姜韫一双无情无绪的脸,她伸手接过,再度阖上了门。   寂静的夜里,隔着门能听见她一步步走进去的脚步声。   锦瑟不知为何一时间心里七上八下的,再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睡了,便只好守在门口以备随时传唤。   姜韫将醒酒汤搁在案几上,从箱子的最底下取出一只小巧的黄皮纸包,尔后将之拆开,把其中的药粉倒入那碗凉透了的醒酒汤里。   期间她时不时侧头瞧几眼榻上昏睡之人的动静,提防他忽然醒过来。   她面上毫无波澜,用勺子搅拌醒酒汤以便药粉通通溶化时,搅动的手却忍不住微微发颤。   末了,她起身将装药粉的纸包置于烛火之上,用火烧了个干净,而后转头来将那碗醒酒汤端过去。   榻上的沈煜睡得并不安稳,睡梦中都在皱着眉。   她垂眼瞧了半晌,不知为何忆起新婚时也曾这般细致地瞧过他。   这样俊美且才华横溢之人死了真是可惜。   其实在她提起让他纳李兰庭为妾一事之前,他待她当真是无可指摘的,甚至她想,大抵这世间最温柔体贴的夫君也不过如此。   虽然他总是面色平淡,好似对谁都不关心不在意的模样,但总是在细微处滴水不漏地体贴人。   虽则因相貌家世她不乏倾慕者,但被人如此处处关心着的感觉她是头一回体会到,甚至贪恋。   如若他不是沈煜该多好。   这转瞬即逝的念头吓了她一跳。   想什么呢?沈煜只会是沈煜,她也只会是姜家四娘姜韫。   且新婚时他的温柔似水八成是装的,稍不顺他的意了就变脸。大抵也就是图个新鲜,腻了就再懒得装了。   姜韫觉得自己真荒唐。整个姜家都要被他整垮了,她还能在这时候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她低头舀了一勺药汤。   这方子就是从李玉婵的医经上抄来的,这一口下去便能致命,但不会马上发作,服药后第九日才会发作,窒息而亡。   九日足够她收拾东西跑得远远的了。   她现在不指望什么等他登基之后再杀了他垂帘听政,也不指望什么坐拥他万贯家财,就想抹除掉这个最大的变数。   只要沈煜一死,新贵之中根本就无人能再与姜家抗衡,姜禄的宰相之路能更顺风顺水,姜韬也不会再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姜韫颤着手,将那勺下了毒的醒酒汤递至他嘴边,正准备往里灌时,他忽然动了一下,翻了个身。   她险些吓得魂都没了。   等了半晌再没见他动弹,这才松了一口气。   适才那勺险些洒了,她重振旗鼓再舀了一勺送过去。   却见他在睡梦里眉头越蹙越紧,睡得很不安稳,她犹疑了那么一会儿,便闻他启唇呓语了一声:“娇娇。”   姜韫呼吸都打颤了。   这是梦到她了?   “你的心怎么跟石头似的?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会倾心于我?”   她闻言,顿时怔住了,双目圆睁。   他这是何意?   姜韫的手僵在半空中,良久没进也没退,一颗心砰砰直跳,脑中思绪混乱成了浆糊。   她想冷静下来,细细捋一下思路,却在榻边就这样僵坐了许久,也没捋清楚。   这一刻仿佛过了有一个年头那么长,长到她不知所措;又仿佛短到转瞬即逝,根本来不及思考。   不知过了多久,正心乱如麻之时,忽见沈煜眼睫轻颤,像是要睁开眼了。   她骤然回过神。恨自己优柔寡断,错失良机。   在沈煜睁眼前,她眼疾手快地起身将醒酒汤端起来,背过身去将之倒进了屋内一角花架上摆放的盆栽里。   回过头时,便见沈煜一面揉着太阳穴一面睁开眼望过来了,她强作镇定地端了杯水过去递给他,尔后坐在榻边垂眼看着他不说话。   “夫人怎么起这么早?”沈煜声音沙哑。   外头天色仍是黑黢黢的,只天际一线微光缓慢地自夜幕中倾泻开来。   姜韫仍是没作声,心跳如雷。   他宿醉后头痛欲裂,视线好一会儿才清明,于是此刻才瞧见她衣裳披得很是随意,半敞开的领口间红痕一片,不由目光一暗。   视线里她此刻难得温顺,甚至温顺过了头,整个人在微微发颤,脸色苍白,眼底乌青。   沈煜顿时心疼起来,遂坐起身,将她从背后拥入怀里,下颌蹭着她柔软的发,在她耳旁低低道:“你回来了就好。昨夜怪我喝多了酒,没个轻重,下次不会了。”   姜韫却浑身颤得更狠了。   她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自顾自地问:“侯爷心里很在乎妾,是吗?”   是男女之情的在乎。   她不知沈煜是为何、又是何时看上她了,但这一点一旦成立,之前发生的很多事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是因为她,所以沈煜的很多决定和前世产生了偏差。   因为她和韩三娘不一样,沈煜喜欢她。   姜韫想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感受,但从他睡梦里所言,她目前能想到的唯一有价值的思路就是——   纵使不杀他,她也可以和他谈条件来达成一些目的。   因为沈煜在乎她。   在乎到千方百计装温柔装体贴,好让她也能在乎他。   沈煜闻言似是一怔,顿了一下,倒也痛快承认了:“是。我第一眼见到夫人,便心悦臣服了。”这话说起来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艰难,能听到她这么问心里便有隐秘的期待和欢喜了。   本是姜韫意料之中之事,此刻从他口中听来却又是另一番感受。   她不知何故想起前世的初见,热热闹闹的麟德殿里,众多世家子嬉戏成群,唯有他独身鹤立,脊背挺直如松,格外打眼。   姜韫挥过脑中纷乱的思绪,深吸了几口气按捺住慌乱失控的心跳。   当她正准备出言问一问姜禄停职一事以及姜韬去西北之事时,忽然察觉他轻轻吻在了她脖颈上,气息喷洒在她颈窝,酥麻之感一下子贯穿全身,喉间一时失声。   这吻比昨夜要温柔缠绵得多,让她紧绷的身子忍不住微微战栗。   “娇娇,我们生个孩子吧。”沈煜间隙里轻声道,声音嘶哑低沉,好似能蛊惑人心。   姜韫却忽然一下子镇定了些,也没转身,低声道:“侯爷恕罪,妾命里无子,无法有孕。您要是想要子嗣的话,便纳一两房妾室吧。”   沈煜闻言拧了眉,将她转过来面向他,问:“谁说的?”   “太医……”她顿了一下,尔后淡声道,“十来岁时大病过一场,父亲特地求圣人恩典请太医过府来诊断的,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寒,极难受孕。”   他沉默了片刻,又问:“所以你想让我将李兰庭收进房里?”   姜韫只垂眼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和修长的脖颈,并不敢对视上他的眼眸:“是。等她生下的第一个孩子,记在妾的命下作为嫡出教养便好。”   这样的说法比最初他以为的要好受很多,最起码她是有心想和他长长久久过日子的。   “太医只是道极难,这话又没说死,再试一试总有希望。”他轻叹口气,“夫人上赶着给我纳妾真让我难过,让我以为夫人心里毫不在乎我。”   姜韫奇了:“你们男人不是都喜欢宽容大度的正妻吗?难不成你是因为这事儿发脾气大半个月不回来?”   沈煜滞了一下,轻咳了一声:“以后不会了。”   她抬头对上他的视线,总觉得这一切跟闹着玩似的不太真切。她想了想又问:“那若是妾当真无法有孕呢?侯爷还不纳妾吗?”   他默了一会儿,抬手轻抚她满头柔顺的青丝:“那便不要孩子。”   姜韫在心里哼笑一声,她才不信。   但沈煜表露出的这份在乎远超她预料,倒是件好事。   她含笑揭过这一茬儿,想和他谈谈姜家的事。   正琢磨着怎么开口之时,侍者进来禀告热水已经烧好了,可以沐浴了。   她轻咬了一下后槽牙,还未有动作,便被沈煜打横抱起来去净房了。   蒸腾的雾气缭绕着,扑面而来,与此一同而至的还有连绵的困意。   她已经一整夜没阖眼了。   待得人坐进浴桶,她忙不迭把沈煜赶出去,打算三两下洗完了出来和他好好谈一谈。   却未料她实在是累极了,不知不觉在浴桶里昏睡过去。   沈煜在外头等了半晌没听见里边动静,犹疑了一会儿还是进去了,便见她靠坐在浴桶中间双眼紧闭,脸颊被雾气蒸得嫣红,已然睡着了。 第29章 柳暗 你是我沈煜的夫人。   浴桶中的热水已经温了, 沈煜取了干净的衣袍将人捞起来抱回榻上。   姜韫依偎在他的怀里,睡得很沉,并不曾醒过来。   长久的精神紧绷之下, 一口气松下去便再也支撑不住了。   沈煜将人轻搁在榻上,为她盖好被褥, 末了, 低头在她眉心轻吻了一下。   他在榻边坐着, 垂眼凝视她娇研秀丽的睡颜, 一整颗心都软了下来。   本以为山穷水尽束手无策之时,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韩靖安那小子这主意倒是不错。   昨日二人饮酒之时,韩靖安死缠烂打问出了他所烦之事, 还嘲笑他轻易动了心,为一个女人喝闷酒。   “真是没想到,煜哥你竟有为情所困的一日, 真是稀奇得紧。”韩靖安仰头大笑, “你都把人娶到手了,还愁什么?出嫁从夫, 她不得指着你过一辈,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啊。”   彼时沈煜万分后悔松口吐露真言, 冷冷看着他不作声,心里笑他天真。   姜韫那样的女人就没有出嫁从夫那一套,八成是从小到大被姜家人耳提面命惯了的,眼里除了维系姜家的利益再无其他, 夫家在她眼里压根儿无足轻重。前世她便为了姜家和他争锋相对了十年, 吃了那么些苦头,依旧舍生忘死地为姜家冲锋陷阵。   且她面子芯子两个样儿,就算表面上装出一副死心塌地的模样, 心里指不定怎么盘算着为姜家谋利。   “你嫌她冷淡,就和她直说啊,把你的心思一五一十地告诉她。”韩靖安难得有在他面前指点江山的时候,心情异常愉悦,饮了口酒,又道,“你什么都不说,成日里冷着张脸,好像娶了人家是多么勉强似的,她没惧怕你都令人佩服了,自然是与你相敬如宾。”   沈煜蹙着眉,并不赞成他所言:“做的不比说的真?”   他自问成婚以来耐着性子处处护着她,纵容她。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瞧出来他的心思。   未料韩靖安就没长眼珠子,他嗤笑一声:“煜哥你今日不说,某还以为你当着是勉为其难不得不接下圣人的赐婚圣旨,才娶了姜四娘呢。你怕是连对她笑一笑都不曾吧?整日里板着张阎王脸,脑门上就写着‘勉为其难’四个字。”   沈煜眉头皱得越发紧了。可这种矫揉造作的话可怎么说得出口?   韩靖安显然十分了解他,举起酒杯敬他,给他出主意:“话说不出口就闭着眼说呗。来,煜哥,某再敬你一杯。”   “闭着眼?”沈煜挑眉,“你是说装醉?”   韩靖安老气横秋地道:“试试呗。若是还不行,就赶紧生养几个孩子。女人嘛,有了子嗣心就定了。”   “你哪学来的这些?”沈煜瞧他这模样眼疼得很,拿筷子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惹得他跳起来要还手,又在他冷硬的目光之下坐了回去。   只不过昨夜当真是喝醉了,很多事都失了控,直到肩头被她狠狠咬了一口才清醒了些。   沈煜思及此,不由抬手摩挲了两下肩头,竟依旧隐隐作痛,扭头一瞧,两串牙印犹带血痕,触目惊心。   这狠劲儿若是咬在他脖颈上,再重一些,恐怕连命都被她收走了。   沈煜忽然转头看向了角落里的花架。   她昨夜想给他喝的是什么?   大半夜不睡觉爬起来给他弄什么喝的?   ……   姜韫直至晌午才幽幽转醒,醒来之时沈煜已经不在屋内了,说是去了官衙。   锦瑟进来服侍她起身梳妆,她迷迷瞪瞪坐在妆台前,记忆渐渐回笼,倏地一下子转头望向角落里花架上的盆栽。   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就睡着了?   此刻瞧见那盆栽依旧好生摆在那,并无人翻动过的样子,她这才松了口气,尔后低声吩咐锦瑟:“去换一盆花来,这盆不要了,丢到府外去。动作快些,别让人瞧见了。”   锦瑟不解,在她的催促下满腹狐疑地去照做了。   将那盆栽扔掉之前,她低头闻了一下。可不就是她昨日煮的醒酒汤的气味吗?   娘子将醒酒汤倒这里面作甚?还如此紧张地让她立马将之换掉。   待得一盆新的盆栽摆了上去,姜韫才定下心神。   晚间她摆好席,候他回来一道用膳,左等右等不见人,一时恍惚回到前些日子和他冷战的时候了,倒显得昨日像是个不真切的梦。   也说不清是噩梦还是清梦。   到最后菜都凉了,既没见他回来,也没人回府报个信。   姜韫心里冷笑。还说什么下回不会再如此了,当日便食言而肥。   装腔作势,她险些还真信了。   白日里让人回姜府打探了消息,姜韬被禁了足,而姜禄依旧停职在家。   她等不及想探探沈煜的口风,琢磨他在这两件事背后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夜渐渐深了,她实在坐不住了,再不愿等他,兀自洗漱后上榻歇息,翻来覆去良久才渐渐入眠。   恍惚又梦到前世了。   姜韬出殡那日,她在紫宸殿前跪得头昏眼花,手脚发软,只靠一口气撑着才没倒下。   模糊的视线里,她瞧见一道瘦削挺拔的身影自那大殿中出来了,一步步朝她走近。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便也越来越清晰。   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好似从不曾愧疚过哪怕一刻。   她仰起头,冷冷睨着他,目光里的恨意不加掩饰。   沈煜并未在她身边停留,兀自目不斜视地绕过她,不紧不慢地出宫去了。   若说冷血无情、心硬如石,她姜韫自认还远远比不上他。   梦境里混乱一片,她睡得迷迷糊糊之时,忽觉身后有人带着一身寒气靠过来了,将她拥入怀里。   沈煜垂眼望着她睡着时显得格外柔和无害的一张脸,拥着她的手臂下意识渐渐收紧,过了片刻,又忍不住低头在她圆润滑腻的肩头上狠狠咬了一口。   姜韫疼得整张脸都皱起来了,一下子从睡梦里醒了过来,便见沈煜咬着她肩膀不松口,顿时吓了一跳,惊呼:“疼!”   沈煜眸光晦暗,缓缓松开了,刚微抬起头,又掐着她下颌,低头吻下去,气势汹汹。   姜韫被吻得晕头转向,只觉他跟发了疯似的,时不时发作一下。   最后他放开她时,她轻轻喘着气,狠狠瞪了他一眼。   沈煜面色平静无波,好似没瞧见一般,竟像极了她梦里紫宸殿前的那一瞥。   她顿时有些气闷,正欲质问几句,忽闻他似是不经意的一问——   “架子上的花儿怎么换了?”   姜韫心口一跳,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先头那株一只不开花,瞧着心烦,便换了。”   他毫无所觉的样子,拢在她肩头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她纤细的脖颈和锁骨,闻言只是淡淡道:“你急什么?过些日子再暖和些便开了。”   她没接话,心跳没来由地加快,总觉得他的手下一瞬便会用力掐下去。   沈煜也不再问些什么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横亘着,化作无形中的崇山峻岭,叫人怎么翻也翻不过去似的。   姜韫再无睡意,迟疑了半晌,到底还是出声问:“侯爷赠了把剑给姜韬?”   他轻“嗯”了一声,又再无动静了。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想起他前世害死了姜韬也是这般无所谓的样子,不由声音微冷地问:“侯爷为何非但不拦着他,还赠他剑?妾不是和侯爷提过的吗?劳烦侯爷不要同他比试,让他断了练武的心思,侯爷当初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鼓动他往战场上跑了?”   沈煜发现自打自己的心思被她知晓了之后,她说起来话胆子大了不少。无非是仗着他纵容她,便懒得再虚与委蛇,甚至敢试探着伸手拔虎须。   面上是这样,心里还不知在盘算什么。   再无比她更心狠之人了吧。   他怎么就偏偏对她动了心?   于是他声音更冷:“他自己要去,拦他作甚?”   姜韫瞠目,气血翻涌,想起如今姜韬被禁了足没机会再去了,才缓缓按捺下来。   “妾还听闻侯爷前些日子遭御史弹劾了?”她眯着眼又问。   沈煜一听便知她在拐弯抹角问些什么,当下没忍住厉声道:“你能不能不要再提姜家人。”   分明是问话,他却以命令的口吻说出来,不容她置喙。   姜韫话还未说出来呢,闻言险些气笑了,自他怀中坐起身来,道:“侯爷说笑,妾就是姜家人,自家人为何不能提?侯爷是做了什么心虚之事吗?妾还未开口呢,侯爷便着急忙慌地想揭过此事吗?”   “姜韫,”他眉头一皱,也跟着坐起来,将她的肩膀掰过来面向他,脸色阴沉下来,一字一句地道,“你如今是我沈煜的夫人,永平侯府才是你的家。姜家就算天塌了也和你无关,连坐都不会连到你头上。等你死了,是葬在侯府的坟墓里,墓碑上写着沈姜氏。”   她面无表情地听着,丝毫不为所动,临了忽然轻声笑了一下,柔声问:“这便是侯爷所谓的在乎妾吗?是不是要妾干脆和姜家断绝了关系,不再往来更好?”   半明半昧的烛光轻晃,映在她此刻的笑靥上,平添了几分妖冶。   沈煜一时恍了神。   “妾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侯爷的什么物件儿。”姜韫失望至极,甚至有些难过。   万分后悔昨夜犹疑之下错失了下手的良机,再想下手几乎不可能了。   她总觉得沈煜已起了疑心,心里惴惴不安。   姜韫言罢,扭身挣脱他的桎梏,却又反倒被他握得更紧。   她一下子脾气上来了,破罐子破摔算了,直言道:“侯爷要打压世家,才能在这朝堂上永远有一席之地,妾是知道的。熊掌与鱼不可兼得,您总得取舍一下才是。是要官运亨通?还是妾的真心?侯爷只要伤害姜家一日,妾便一日无法与侯爷相安无事。”   沈煜眸光一沉,一颗心凉了个透彻。   所以就因为他害姜禄停职查办,加上没拦着姜韬上战场,她便动了心思想下毒杀他?   姜家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二人各自静了半晌,皆把情绪掩藏得极好,不愿示了弱。   须臾后,姜韫垂下眼睫道:“妾自知无法与侯爷的仕途比拟,还是和离吧。妾无法生养,未提前告知侯府,便是过错,侯爷便以此休了妾也好。”   沈煜怔了半晌,万没料到她竟会提和离。   这两个字听起来就刺耳。   不是想杀他吗?   跑什么?   情绪在他眸中翻涌,怒火比心痛更胜一筹,他猛地低头狠狠吻她,好让她不要再说些令他生气的话了,间隙里咬牙切齿地道:“你做梦。”   他气势汹汹,目光锐利如刀。姜韫却反倒渐渐冷静下来,任由他吻着,掀起眼皮子瞧他。   她以为她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无非是让他在官场上的利益和她之间选一个罢了。   有什么好犹豫的?   两全其美才是做梦呢!   然沈煜不松口,她也没办法,只能不冷不淡地继续耗着,再思忖其他的对策。   直到天快亮时,二人才疲惫地睡去,各自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   ……   翌日,姜韫醒来时,沈煜正站起身披上外袍。   他好似昨夜的争执皆没发生过似的,听见动静转过头来对她道:“醒了便起身吧。今日不是岳丈的寿辰吗?我陪你一道去一趟姜府。”   她眯眼瞧他半晌,委实弄不懂他到底是何意,顿了好一会儿才招手让锦瑟过来服侍她起身梳洗。   二人到姜府时,姜禄出来迎他们入内,视线在二人之间游移了片刻,面色和煦地与沈煜攀谈。   沈煜则仍是那副面无波澜的样子,时不时与姜禄搭几句话。   这一出寿宴气氛无比诡异,平静的湖面之下暗藏波涛。   宴罢,她起身回自己院子里去取佛经,打算再抄一抄静静心。   锦瑟帮她翻找她从前最常抄的那一卷,她在案前信手翻了一下先时在闺中读过的书。   佛经找出来了,锦瑟将之递给她,觑着她的脸色,忍不住问:“娘子,分明您也难受,又何必同侯爷置气?”   二人之间的气氛不对,锦瑟一早便瞧出来了。   姜韫垂着眼睫不作声。   锦瑟瞧她这样子,便为她心疼,却又不知结症在哪,忽然想起那盆让她慌忙丢掉的花,不由又问:“娘子,您前夜把醒酒汤倒进花盆里作甚?”   定是往里放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所以急急忙忙让她去销毁。   姜韫深吸一口气,压抑已久的情绪不知为何一下子涌上来了。   锦瑟总是这般无条件地信任她、护着她,就连已经猜到她做了什么,语气也依旧温柔和煦的。   她猛地抬起头,声音平静中透着一丝沉痛:“锦瑟,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没有嫁给沈煜,而是进宫做了皇后。姜家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外戚,成为新贵沈煜的矛头所向。从新旧贵族之争,再到后来的夺嫡,姜家和他皆在对立面。我和父亲与他斗了十年,争锋相对,在他手上吃了很多亏,姜家数次身陷险境,险些无力回天。太元五年的时候,他还害死了七郎……”   姜韫言及此哽咽了一下,才接着道:“朝廷派兵支援七郎,他却将兵力调给了韩靖安,放任七郎及其众部被困死城,最后全军覆没。只有一人死里逃生,回来和我讲七郎死时的惨状……”   她眼眶微红:“你说我怎么能让这一切再次发生?”   锦瑟闻言久久沉默,她想说“那只是梦”来安慰她,却不知为何怎么也说不出口。姜韫所言的一切,她好像每一句都能感同身受,仿佛那些事当真发生过。   两人谁也不曾料到——   雕花门外,沈煜静静立着,叩门的手生生僵在了半空中。 第30章 花明 她合该凤仪天下。   好似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 门外的沈煜久久无法回神。   长久的震惊过后,他又从心底涌上来一阵无力之感,如同身处无垠黄沙大漠之中, 眼睁睁看着漫天的黄沙席卷而来,毫不留情地将零星的人影吞噬, 无可奈何。   怪不得当下他压根儿就没伤着姜家半点皮毛, 她就决然地动了杀心。   他忆起前世姜韬出殡那日, 她在紫宸殿前素衣披发地跪着, 半是恳请半是威逼地让皇帝治他的罪。   彼时他被问责,匆匆赶至紫宸殿陈情请罪,却也心知不论姜家再怎么折腾, 皇帝也不会轻易降罪于他。   以她的心思和谋略,自然对此更为心知肚明,却还是为了虚无缥缈的一线希望而奋力一搏。   为了姜韬, 为了姜家, 她赴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他从殿里移步出来,便遥遥对上她阴鸷愤恨的目光。   她是恨极了他。   沈煜心口一阵绞痛。   他性子向来利落果决, 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从未有哪一桩哪一句后悔过,除了——   前世太元五年下的那道调兵密令。   姜韬所守的那座城的确是要冲之地, 因此他谋划以那座城为铒,引走敌军大半的兵力,从而趁机绕至敌军后方,烧了他们的粮草及大营, 掐断其后路而将其包抄歼灭。   只要姜韬再多撑一日, 便不会有那般惨况。   那城池易守难攻,他掐算好了一切,人马、水源、粮食……足足够姜韬众部守上半个月, 只要不出城迎战,便无性命之忧。一切皆在他掌控之下,只唯独算漏了地方官贪污腐败。   官府的库房里根本就没有存粮!   百姓们辛辛苦苦种的粮食,被县令打着朝廷赋税的名头成倍地搜刮尽了。战火硝烟一起,粮价飞涨,眼见着这城池危在旦夕,那天杀的县令暗地里急急忙忙把库房里的粮食倒卖了出去,卷财南下避难。   人一旦饿急了,人性便经不起考验,让兽性占了上风。城中百姓眼一闭,心一横,闻着肉香狼吞虎咽,反正摆上桌入了腹的不是自家小儿。   消息被封锁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绝望而无声。   大军赶至时,姜韬已率众部出城拼死突围,以卵击石,全军覆没。   那日在紫宸殿前,他走近她时,连不动声色地瞧她一眼都不敢。   若不是他操之过急,出了纰漏,姜韬怎么会送了性命?   这笔血淋淋的账只能算在他头上,肠子悔青了也没办法赎清罪过。   幸而上天垂怜,时间推移回十年前,一切都还未发生,都还来得及改写。   原来回到十年前的不止他一个,姜韫也一清二楚地记得所有发生过的一切,因而她无论如何也不愿让姜韬再度赴险。   而他做了什么?不加劝阻不提,还赠予其佩剑。   她昨夜质问他时,他因得知她杀心而还没忍住发了脾气,情急之下口不择言。   沈煜重重掐了一下眉心,犹疑了良久,收回了叩门的手,尔后转身离去。   ……   二人赶在宵禁前回了永平侯府。   李氏听闻儿子儿媳一道去姜府给亲家公贺寿了,很是舒心,以为他俩已然重归于好。她吩咐小厨房炖了红枣雪梨汤,待得他俩一回府,便将人叫到西院来喝一碗热气腾腾的羹汤。   姜韫出了闺阁便收拾好情绪了,此刻坐在西院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雪梨汤,面色沉静。   沈煜则坐在一旁推拒了甜汤,正喝着茶。   “你们年纪轻能折腾,我这把老骨头可折腾不了。”李氏目光在他二人之间逡巡,轻叹口气,“你俩闹矛盾,连带我夜里也睡不着。下回可别再动不动起干戈了,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多为对方想着些,遇着事儿了静下心来好好谈谈。”   两人皆没作声,只颔首以示受教。   李氏话音一转,又说起另一茬儿,语带艳羡:“英国公府上昨日又生了个小郎君,真是喜人,那英国公夫人和我年纪差不多呢,孙子孙女都好几个了。”   这话言外之意太明显,姜韫闻言微顿,搁下勺子抬起头来道:“婆母,儿媳……”   她话才刚出口,便被沈煜忽然出声打断了:“母亲,时候不早了,您早些歇息吧。”   他言罢,拉着姜韫一齐起身告退。   李氏便摆摆手让他俩回东院去了。   直至进了屋,姜韫轻挣开他握住她手腕子的手,问:“侯爷为何拦着妾,不让妾告知婆母妾无法有孕一事?”   “瞒着此事便不会与妾和离了?”她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忽而又问,“侯爷到底心仪妾什么?无非是相貌皮囊吧?这天下貌美女子何其多,侯爷不如换一个能生养的美娇娘,也好……”   她言及此,才忽然发现此刻沈煜沉静的目光之下,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同漩涡一般,让她不知不觉没再继续作声。   “世上哪还有可堪与夫人比拟的女郎?”沈煜抬手轻抚她脸颊,指尖轻微发颤几不可察,“我心仪夫人,从不只是相貌。”   更心仪她的睿智和风仪。   出身名门世家,却不自诩高贵,也从不曾像旁的世家子女那般眼高于顶,瞧不起他这样的起于微末之人。   她合该是凤仪天下的,合该做将来新朝的皇后。   姜韫怔了一下,有些慌乱地侧过脸避开了他的手,不知何故觉得他今夜有些不大对劲。   夜里二人上榻入睡,她头疼难忍,翻来覆去睡不着,余光见身边的沈煜动了几下,也再懒得虚情假意地说些什么“打搅他安眠请他见谅”的话了。   却在下一瞬,察觉一双温热的手覆上了她脑袋两侧的太阳穴,轻轻揉弄,动作温柔似水。   “怎么好端端头疼起来?又吹了冷风吗?”他低声问。   姜韫僵着一动不动,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先时他体贴入微地为她洗发绞发、病榻前喂她汤药时的场景。她一时晃了神,半晌没作声搭理他。   他也不恼,兀自道:“明日去宫里找太医瞧瞧吧。”   她闻言扭过头来望向他,撞进他如水般温和的目光里。   她不过是这几日糟心事太多,心里压的事儿太重,才头疼得睡不好觉。   且此刻在他的按揉之下已然舒服了很多,哪用瞧什么太医?   姜韫当真觉得沈煜自打从姜府出来后便有些怪异。   昨夜还气势凌人地欺负她,今夜便像是忽然之间通通消了气,举止言语反倒比新婚时还要温柔上几分。   他这是改换了法子,好让她回心转意不再惦记着与他和离一事?   伎俩和花样还真是多。   她在心里暗暗把他昨夜的话还回去——   你做梦。   烛光昏昧,帘帐轻晃,怦然的心跳声在阒静的夜里清晰可闻,分不清是谁的。 第31章 眼光 他倒是有眼光得很。   翌日, 姜韫甫一睁开眼,便见沈煜正一错不错地望着她,目光幽深。   “头还疼吗?”沈煜见她醒了, 轻声问。   她摇了摇头。昨夜委实算得上近些日子以来睡得最舒坦安稳的一晚了,大抵得归功于夜里沈煜不厌其烦地为她按揉。   屋外晨光熹微, 天色已然大亮了, 几缕春光自半敞的窗牖照射进屋, 映出在半空中游荡的尘埃。   时辰约莫是不早了。往常这时候沈煜应当已经起身穿戴准备去官衙或是进宫上朝了, 今日怎么还躺着?   于是她问:“侯爷今日不去上朝吗?”   “去。”他应了一声,旋即掀被起身,又俯身为她掖了掖被角, 末了,又道,“还是请御医来瞧瞧吧, 开些温和的药方子调理调理也是好的。”   姜韫闻言本想出声拒绝, 顿了片刻又把话咽下了。   随他去吧。   她望着他更衣束发,临了在腰间束上白玉蹀躞带, 恍惚想起大婚第二日去东院给李氏敬茶的时候,李氏央她为他整理那玉带, 她手指节像是生了锈,半晌没给他弄好。   除开家世和相貌,她有什么让沈煜心悦之处呢?   不温柔不贤淑不体贴,还表里不一, 瞒着他好些事, 他分明都是瞧出来了的,却也不曾再细究了。   朝堂之上的利益前途和她之间,应当是很好取舍才是。   就像哪怕她不得不承认沈煜待她算是不错了, 除开姜家和政治利益,她甚至是对他这样的人有好感的,但在家族利益和他之间,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情爱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皆不过是镜花水月,稍纵即逝,只有切切实实的利益和权力才是在这京都安身立命的根本。   背后没有姜家的姜四娘恐怕都无法在京城后宅安稳度日,没有权力的沈煜则不过是个西北小城出身的军户,连上朝堂的资格都没有。   他在犹豫什么呢?   姜韫神思恍惚之时,忽见沈煜穿戴完毕后,折回身移步至榻前来了,才一下子回过神来。   沈煜面色沉静地望了她一会儿,须臾后俯下身,如往常一般临走前在她额上轻吻了一下。   她也没躲,只眼睫微颤。   习惯有时候很可怕,让很多事无知无觉地变得理所当然,接受起来心平气和。   待得沈煜出去后,她兀自在榻上又睁着眼躺了一会儿,才招手让锦瑟近前来服侍她梳洗。   锦瑟自打上回在姜家听她说了那样一番话,看向沈煜的眼神总带着防备和惧怕。一早瞧见他二人之间气氛尚算和谐,又不由叹了口气:“造化弄人,怎么偏偏就让您和姑爷事事敌对了呢?姑爷瞧着,倒像是真心实意的。”   姜韫闻言,漫不经心地睨她一眼,道:“胳膊肘往外拐了?你是不知道,我在那梦里苦心孤诣十年,熬了十年终于能翻身做皇太后了,结果在登基大典前一日,被他指使人下毒害死了。要不然我也不至于动了给他下毒的心思。”   锦瑟倒吸一口凉气:“姑爷下毒害您作甚?”   “挡着他的道了,他带兵造反打进京都了,先是做了摄政王,后来干脆直接篡了位。”姜韫声音压低了些,一面说着,一面自雕花铜镜里端详自己的面容。   这些日子瞧着好像又瘦了些,脸色也苍白了不少。   她言罢,抬手从妆奁里寻出一盒精细的胭脂。   锦瑟半晌没伸手去接那胭脂粉盒,整个人震住了。   永平侯后来竟会篡位登基做皇帝吗?   “那您到时候岂不是还是皇后?”锦瑟喃喃道,“那算命的算得还真有几分灵验。”   姜韫自顾自对着铜镜点胭脂,闻言白了她一眼:“那也得有命才是。”   说着,她又叹了口气:“那梦里我最后死的时候,身边只剩下你一人了,为我换上礼衣、梳好妆之后,便伏在我榻前用剪子割了腕。”   锦瑟双眸微睁,心里暗道倒真像是她能做出来的事儿。   “你跟着我在宫里熬了那么些年,最后也没落着个好。你说你寻个踏实的清白人家嫁了多好?跟着我只有吃苦的份儿,指不定哪天命就没了。”姜韫轻声说着,点完了胭脂,又去点唇脂。浅浅地在唇心晕开一点点嫣红的唇脂,气色瞧着便好多了。   锦瑟这才明白当初她催她嫁人的用意,不由鼻子一酸,道:“娘子说笑呢,锦瑟就愿意一辈子跟着您,跟着您才有好日子过呢。离了您,谁还把奴婢当人看?”   “谁敢慢待你,我来收拾就是了,怕什么?你在我身边日子过惯了,出去了定是要适应一番的,但那是好日子呀,过着过着就好过了。”姜韫仍是没断掉想让她离开她平安顺遂过日子的想法。   锦瑟垂下眼,低低道:“您可别再说了,再说奴婢可要跟您急了,奴婢就要跟着您,哪也不去。”   姜韫转头瞧她,半晌没再说话了,心里微叹口气。   ……   这一整日在府里抄抄佛经练练字也就过去了,到晚间李氏遣人来叫她去西院一道用晚膳,她才搁下笔起身出了院子。   西院的桌上菜肴已经上齐了,待得她到了,李氏和李兰庭才起身入席。   动筷前,李氏侧头去吩咐管家:“去官衙催一催御之。菜都凉了,我们便先吃了。”   姜韫垂着眼,接过锦瑟递来的素帕擦了擦手。   没吃几口,李氏忽然又说起子嗣之事,白日里跟英国公夫人一道喝茶,眼红得很,此刻便感慨道:“英国公府上读书人少,都是行伍出身,给小郎君取个名字绞尽脑汁的,往日里不在意这些,这会儿翻身做勋贵了,生怕名讳取得不雅了落了下乘。”   她言及此,眼里带了笑意:“咱家就不同了,御之自小虽则兵书读得最多,四书五经我也没让他落下过。再者娇娇可是自幼饱读诗书的才女,到时候给小郎君小娘子取名讳自然是得心应手的。”   姜韫举筷的手顿了一下,犹豫了一下,而后搁下筷子正色道:“婆母,儿媳恐怕要让您失望了。儿媳天生体寒,极难生养,只怕没法儿有子嗣。”   李氏闻言脸色一僵,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下午过府来的太医诊断的?”   姜韫下午的确顺口问过此事,得到的答复和前世没什么两样,此刻便应了声“是”。   尔后她瞧了一旁的李兰庭一眼,道:“儿媳打算和侯爷再提一提,让他自个儿纳几房妾室,也好绵延子嗣。”   李兰庭闻言,微顿了一下,又自顾自埋头用膳去了。   李氏却停了筷子,越发沉默起来,半晌后才道:“不急。娇娇你先调理着。哪有庶子先于嫡子的道理?往后瞧瞧再说吧。”   姜韫温顺地应下。   到沈煜回府之时,席上正谈及李兰庭的婚事。李氏挑出来几人,让姜韫帮着一起参谋参谋。   挑来挑去也委实没几个诚心如意的,姜韫柳眉轻皱,静了半晌忽然道:“明日便是春闱放榜了吧?圣人初广推科举,今岁进士头名定是人中龙凤,且一入朝堂便是平步青云深受重用的。婆母不如考虑考虑,为兰庭表妹在新科进士里挑一位夫婿?”   她话音刚落,便见沈煜快步进屋了。   李氏让他赶紧入席,又吩咐侍者去加几个热菜,末了才转头看向姜韫,道:“倒是个思路。明儿放了榜让人去瞧瞧,有没有家世不错,人也长得周正的……那个崔家九郎好像听说此次也参加了科举,先前秋闱还中了解元?娇娇是识得他的吧?”   “识得的,”姜韫下意识瞥了身旁的沈煜一眼,尔后接着道,“年幼时两家关系更好些,小辈们总在一处玩的。崔九读书向来用心,此次若是中了状元也不稀奇。”   沈煜闻言,取筷的动作微顿。他想起来初时还曾因为她一口认定崔九能高中一事而心中不快,原是她有前世记忆,早就知道崔九会金榜题名。   李氏感叹道:“他不靠崔家恩荫也能谋一番好前途,真是个好的,只不过崔家到底门第太高了些,不好高攀。”   “婆母瞧瞧其他的举子也好,指不定有合适的。”姜韫接话道。   ……   用完晚膳后,姜韫和沈煜一道回东院。   路上两相沉默了很久,才闻他忽然道:“你父亲明日便能复职了。”   她脚步一顿,停下来瞧了他几眼。   这事倒是比她预想得要顺利许多。   沈煜也跟着驻足,转头望着她,目光沉沉:“靖安今日也离京了。”   言下之意就是姜韬不会再上战场了,眼下人还被关在姜府里呢。   姜韫怔了一下,而后轻“嗯”了,复提步往前走。   他三两步跟上,临到东院的灯烛遥遥瞧得见时,才忍不住问:“夫人从前和崔九关系不错?”   成婚前他在茶楼里瞧见她和崔九,便好几日没睡好觉。世家女配世家子,向来都是天作之合似的。   她脚步没停,淡声道:“还好。他十多岁失怙失恃,便出去游学了,妾也就不再与他有什么来往了。”   “游学?”他信口接了一句。   姜韫便道:“他还去过雍和呢,侯爷的故里。那几年想来是去了不少地方,后来还撰写了一本游记,其中便写道,雍和的日出很是壮美,难得一见。”   她说这话时并不曾多想。这一世她又不曾撞见沈煜被世家子冷嘲热讽的尴尬局面,也没为他解过围。   沈煜听在耳中,不由脸色一僵。   不是她父亲写的游记吗?   怎么成了崔九?   他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好在夜色渐沉,无人瞧得见他的脸色。   姜韫见他不知不觉脚步缓下来了,不由回头问:“侯爷还有事吗?”   “并无。”沈煜声音有些哑,“他倒是有眼光得很。” 第32章 生辰 春光明媚。   春闱放榜, 崔九果不其然名列前茅,数日后便是殿试了。李氏也遣人打听了名次靠前举子的身家背景,目光锁在了不日便是探花郎的卢十三郎。他出身范阳卢氏, 虽则不是嫡支,却也算高门了。   席上, 众人三言两语谈论春闱之时, 沈煜忽然搁了筷子问姜韫:“明日是你生辰吧?我带你去京郊踏青散心如何?”   李氏等人这才知晓翌日是姜韫的生辰, 静了一会儿, 注意力从李兰庭的婚事上转移到姜韫这儿。   姜韫微怔,没料到他记得她的生辰,顿了一下, 而后轻声道:“不必了,妾明日要去一趟大安国寺拜拜佛,便不去京郊了。生辰和往日也并无不同, 不必如此看重, 侯爷自去忙公务便是。明日应是还要去官衙吧?”   沈煜沉默下来。   气氛微有些僵,李氏见此便出声道:“他少忙一日也无甚大碍, 一年忙到头也就那个样儿。娇娇,你便让他送你去大安国寺, 那边山路多不好走,有御之陪着有个照应也好。等明日晚间一道回府了,便来西院吃长寿面。”   这话说得温和又妥帖,压根儿就没法让她拒绝。姜韫抿了抿唇, 应下了。   ……   翌日, 姜府一早给她送来了生辰贺礼,由许久不曾出府的姜韬亲自送过来的。   人来的时候,她正坐在妆台前梳妆, 是穿戴整齐了的沈煜出去接的人。   姜家的生辰礼和往年并无什么差别,无非是些珠宝钗环。姜禄吩咐管家替他记着儿女的生辰,到了日子便去采买些造价高昂的首饰或是笔墨纸砚一类之物,赠予她和姜韬做生辰礼。   她接过,打开锦盒潦草地瞧了眼便又合上了,直到听沈煜说起送东西的并非姜府小厮,而是姜韬时,才讶然地转过头。   “他怎么来了?”也不等沈煜接话,她便簪上了最后一只发钗,起身往正厅去了。   甫一行至正厅,便见姜韬正坐在客座上有些拘谨地喝茶,她正欲提步过去,忽见身后沈煜跟过来了,旋即侧头对其道:“侯爷先去影壁处吧,妾和家弟说几句话便过去。”   沈煜脚步一顿,目光在她和姜韬之间逡巡了片刻,便提步先出去了。   目送着沈煜的背影渐渐消失于眼帘,姜韬这才闷声唤道:“阿姊。”   姜韫深深看着他,好半晌没作声。   韩靖安离京了,可并不意味地姜韬便能断了从武的心思。   姜韬想起上回在姜府与她争执过一番,此刻脸色便有些不自然,含含糊糊地和她道歉:“阿姊,某知晓你是为某好才说那些话的……那日某不该那般顶撞你。”   “姜韬,阿姊觉得你如今这样便很好了,不必去靠命搏些什么,你只要自在顺遂在这京里过完这一辈子,好好孝敬父亲就好。”姜韫语重心长。   姜韬闷头应“是”,转而又道:“父亲托某告诉阿姊,阿姊只管在侯府过日子便好,不必在永平侯跟前委曲求全。此次就算没有永平侯出手,父亲官复原职一事也有什么变故,只不过晚些罢了。”   姜韫一怔。   姜禄复职一事是沈煜出的力?   姜韬没瞧出来她脸色变化,见她半晌没再说话,便道:“阿姊你快去吧,某送来东西见你一面便好了,别让将军等太久了。”   姜韫闻言回神,微颔首:“一道出去吧。”   二人行至影壁,便见沈煜已在那儿候着了,长身鹤立地站在那儿,整个人笼在一层春日暖阳的柔和光芒里,削弱了那身凌厉带刺的气势。   她跟着沈煜上马车,掀开车帘和姜韬告别:“下回把侯爷借你的剑送回侯府。”   沈煜在背后听见了,微皱了下眉,道:“不必,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给七郎留着便是。”   姜韫回过头来沉默地看他一眼,又转头对着车外的姜韬叮嘱了句:“记着。”   待得到姜韬的回复,才放下帘子坐了回来。   随后马车便启程了。   一路上姜韫都在琢磨沈煜的心思,默然不出声。   他这态度不像是察觉了她下毒一事,反倒像是在她跟前表真心,向她证明利益当前,她姜韫在他眼里也是有份量的。   这份量又能有几斤几两重?眼下是冲突未明,真到两相矛盾之时,她定是被舍弃的那一个。如此眼下这般又有何意义?还不如早做决断,和离之后哪怕后来站在对立面,也能淋漓尽致无所顾忌地再斗上十年。   车内太静了,沈煜几度张口欲言,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良久,他忽然问:“夫人打算如何处置安置在外院扫洒的宫女?”   姜韫冷不丁被问到了,思忖了一下,只道:“静观其变吧。”   她委实并不曾想好要如何做,如今姜崔两家并未撕破脸,面上还和和气气的。崔贵妃这个把柄自然是一直握在手里才踏实,而眼下也的确并非良机。   “……昨日传出来崔贵妃也有身孕了的消息,朝中有关立后一事再次吵得沸沸扬扬。”沈煜轻声道。   “侯爷这是何意?”姜韫眉头一皱,“是想让这宫女进宫去面圣,指认陈情,好让崔贵妃失去竞争后位的机会?”   “侯爷出手让妾家父早日复职了,就是为了一码换一码,让这个宫女去送死,为你的仕途添砖加瓦?”她声音渐渐不受控地高了些。   沈煜冤枉极了,他一时哪想到这些,随口找的话题罢了。   再说崔氏这一胎是保不住的,前世便小产了。哪还用他处心积虑设这样的局?   他忙道:“我不过是随口一提的,夫人带回来的人,全权由夫人处置便是。”   姜韫将信将疑地睨他几眼,不再作声了。   到晌午时分才至大安国寺,上山的路便不能再坐车了,二人下车后一路走上山。   往来的香客并不算多,大半是年纪不一的夫人娘子,擦身而过时不慎听到她们或求姻缘或求子嗣云云。   沈煜迁就她的脚步,步子迈得很慢,这时候侧头过来问她:“夫人想求什么?”   姜韫抬头望着他,心里暗道所求的自然是“姜家荣华依旧,亲人皆康健”,面上没作声,只对着沈煜扯起嘴角,勉强笑了一下。   沈煜也不再问了。   待行至大雄宝殿,他留在殿外等她,她独自进去在里头待了不少时辰。   姜韫从前是不信佛的,总觉得世事纵然难料,但始终事在人为。可前世她机关算尽,苦心筹谋,最后也没能落得个善终。   算命的道士若真算准了她天生凤命,又该如何趋利避害?   若神明有眼,便请不要再为难她,不要让她今生重蹈前世覆辙。   ……   午时在寺里用过斋饭,又听了会儿诵经,便打算下山了。   适才上山便费了不少劲儿,到最后险些气喘吁吁,平日里出府太少,整里日待在屋里一动不动的,体力还是太差了些。不像身边的沈煜武将出身,一口气上了山,连呼吸都是平稳的。   她看着下山的路,几不可察地皱了眉,正准备提步时,忽然沈煜轻声问:“夫人乏了?”   姜韫咬着唇没作声,他这么一说,便觉得腿肚子都是酸的。   “还有好长一段路,我背夫人下山吧。”沈煜一面道,一面行至她跟前俯身蹲了下去,将宽阔厚实的脊背予她。   她微愣,听到他催促,又望了望眼前蜿蜒曲折的山路,迟疑了半晌。   恰此时一对夫妻从旁经过,妇人的笑谈遥遥传过来,见了两人这场景,不由艳羡道:“你瞧人家怎么做夫君的?”   姜韫不由有些尴尬,眼下这架势叫沈煜起身怕是不易,左右也无人认识,索性忙不迭倾身趴了上去,把脸侧在了另一边。   沈煜低声让她抓紧了,尔后背着她起身,步履平稳地往山下去。   她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心跳稍稍有些快。   这样的事,放在她以前是断然做不出来的。世家教导女儿是要温婉内秀,含蓄而守礼。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当真叫她有些不自在。   她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脖颈间,挠得人心里发痒。   沈煜一面背着她下山,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讲话,问她今日生辰有什么心愿还未实现,问她想不想尝一尝他亲手做的长寿面。   “侯爷还会下厨呢?”她讶然。   他便道:“只粗浅会一些,尚能入口。”   姜韫觉得新奇。她身边自小接触的郎君皆是自诩君子远庖厨,且她自个儿也不善厨艺。倒是不曾料到,这么些年来养尊处优,山珍海味玉盘珍馐品尝了个遍,如今会对一碗长寿面起了意。   她想了想还是作罢,低声道:“不必劳烦侯爷了。”   沈煜闻言良久不再出声了。   眼见着山脚近在眼前,侯府的马车停在道旁,姜韫在他耳边淡声道:“侯爷若是想做便做吧,不过妾胃口小吃不下,只能尝一口。”   沈煜压着嘴角的弧度,应了声“好”。   明媚的春光自山间林木的枝叶间撒在人身上,温暖又柔和,让人暂时忘却掉寒冷刺骨的冬日曾来过。 第33章 贪恋 润物细无声的情意。   二人回府后, 沈煜当真进了灶房,从揉面到下锅亲力亲为。   姜韫好奇心起,进去瞧了一眼, 便发觉他动作虽有章法,但并算不得熟练。   沈煜神色认真, 眉眼氤氲在烧开的面汤雾气里, 朦胧似画。   锦瑟在她身边咬耳朵, 啧啧称奇:“娘子您这待遇, 恐怕是全京城头一份。侯爷也算有心了。”   姜韫抿着唇不作声,兀自眯眼瞧着他。   不多时,那碗长寿面端上桌, 面相甚佳。   李氏在一旁瞧见了也夸了几句:“御之这些年厨艺倒不曾落下。当年还是我卧病在床时,他自个儿摸索着学的。我这亲娘都好些年不曾有口福再尝他的手艺了,还是娇娇有福气。”   姜韫在众人目光之下举筷尝了一口, 尔后转头对沈煜回以一笑。   那笑容明媚多姿, 算不得有多少真心,却还是叫他恍了神。   晚膳过后, 二人一道移步回东院,路上沈煜提起还为她备下了贺礼, 回屋后便将之拿给她。   姜韫闻言柳眉轻挑,也不曾多问。   二人行至东院之时,正欲进屋,忽见旁侧猛地窜过来一个人影, 挡在了姜韫身前。   她微惊, 定睛去瞧,便见拦路跪伏在地之人正是她先时从宫里带出来的宫女。   那宫女哭丧着脸,还未开口说话, 姜韫便皱了眉。   眼下朝中立后风波未平,这宫女委实是个烫手山芋。无怪乎沈煜今日提起此事,纵然不愿卷进此次纷争中,却也应当早做决断。   “夫人!夫人您发发善心,让奴婢回家乡去吧,奴婢老家在岭南,离京都十万八千里……”那宫女哭哭啼啼地道。她在这侯府整日里提心吊胆,生怕被人扭送去报官或是送回宫里,这京都哪还有她的活路?   她见姜韫冷着脸没作声,便又忙不迭道:“奴婢发誓,离京回乡之后便自去嫁人,此生绝不回京……”   姜韫很是头疼。   这时候姜家最好是哪一边都不站,若真要站也只能是表面上表个态。且真要权衡起来,还是同为世家的崔家更稳妥。不论崔家暗地里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新旧贵族争锋之际,世家之间要是起了内讧,动起真格了,哪可真是如了皇帝和新贵的意。   收拾崔家,绝非眼前之时。崔贵妃的这个把柄,当下压根儿就不能捅出去。   但若是再拖下去,等到淑妃平安诞下二皇子,这把柄也就不复如今的杀伤力了。   沈煜在一旁见此,眉头蹙着,却不曾插手,默不作声地交由她自个儿处置。   姜韫顿觉疲惫之感潮水般袭来。   前世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十年,如今想来当真叫她心累不已。   她半晌没出声,沈煜在一旁却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遂侧头道:“天色不早,不若先回屋歇息吧,明日再处置此事?”   姜韫轻咬朱唇:“也好。”   他便招手让人将那宫女先带下去看着了。   二人移步进屋后,姜韫坐到妆台前让锦瑟帮她拆掉珠钗发髻。而沈煜则自黄花梨的博古架上取来一只长条的红缎锦盒,尔后将之递给她。   她伸手接过,垂着眼打开锦盒。   是一幅字,前朝书法大家王彧的名作。   姜韫有些惊讶:“侯爷怎知妾仰慕这幅字已久?”   前世她听闻这幅字现世,费了好些功夫才拿到手。后来这幅字便一直挂在她寝殿里,皇帝驾崩后,也跟着她到了兴庆宫。   沈煜自然不会告诉她是他在兴庆宫里亲眼瞧见的这幅字,便只是道:“夫人喜欢便最好了。”   姜韫当然喜欢,拿在手里细细瞻仰半晌,险些忘了沈煜还在她身旁。   她从未收到如此合心意的生辰贺礼,就像从未有人如此细致入微地在乎她。   锦瑟将她发髻上的最后一根簪子取下来后,她才将那幅字重又放回锦盒,转头对他轻声道了句谢。   夜里上榻入睡,沈煜伸臂拥她进怀,姜韫翻过身瞧他,便直直对上了他温和深情的目光,险些不慎溺毙其中。   她心口一颤,忙不迭错开视线。   这势头不妙。   姜韫真真切切地发觉自己有些慌了神。   原来润物细无声的情意当真是能惑人蚀心。   仔细想想,如今沈煜并未对姜家造成什么伤害,甚至还出手相助了。她把前世的冤孽怨恨施加于今世的沈煜是不是有失公允?   然她总是不信这情意能长久,不信有朝一日他会在权利和感情的两难选择之中选择后者。   不过是图个新鲜,纡尊降贵讨她欢心也乐在其中。真到了抉择之时,变脸恐怕比翻书还快。   沈煜见怀中人身子僵着半晌没闭眼,以为她是在思虑立后风波,便低声道:“夫人不必忧思过甚,那些纷争烧不到侯府来,况且就算天塌了还有我撑着呢。”   姜韫垂着眼不说话。   就在沈煜以为她要睡了之时,忽见她抬眼涩然道:“……侯爷还是与妾和离吧。”   他闻言,一颗心顿时下沉,沉到暗无天日的深渊里去了。   连日来费尽心思地待她好,好似做了无用功。   他垂眼望着她,见她深深蹙着眉,面上难掩难过之色,便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到底要怎样才能让她解开心结?如若她一辈子不愿原谅他前世失手害死姜韬一事,他这般将她拘在身边,岂不是令她日日痛苦不堪?   沈煜深吸一口气,尔后道:“今日你生辰,此事明日再说吧。”   拖一日是一日。   也只有在面对她时,他才会如此优柔寡断,畏手畏脚,甚至选择逃避。   姜韫闻言,也只好闭眼入睡了。比起上一回斩钉截铁的“你做梦”,这回明显是有些松动,想来也是有些厌倦了。   她心里的确有些难过。   遗憾这世上恐怕再也遇不到像沈煜这样耐心贴心待她的男人了,哪怕只是片刻柔情,也叫人贪恋。   她理不清自己纷杂的思绪,只知道她不能再这样陷下去了。   不然将来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   翌日,姜韫缓缓睁开眼,便见沈煜正深深凝视着她,平静目光之下是汹涌的波涛。   他眼底乌青,眼中血丝密布,像是一整夜未眠。   见她醒了,沈煜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声音嘶哑地问:“等过些日子,户部这一程要务了结了,我带夫人出京去转转吧?看看青山,瞧瞧绿水……夫人不是说幼时便想游历天下吗?才叫崔九写了游记给你。你我一道出去走走吧,想去雍和看日出吗?或是下江南去游湖?”   姜韫怔然失语。他竟肯抛下京中职务,陪她游山玩水?这岂是能说抛就抛的,就不怕皇帝一气之下罢了他的官?   “离开京都,什么也别管,把那些事儿通通抛掷脑后。”沈煜声音很淡,语气温和,“到时就会发现,户部没了我也能各司其职,姜家没了你也不会有什么两样。”   “姜韫,我从未把你当作是什么物件儿,你是我沈煜的夫人,不是附庸。你也不是姜家的什么物件儿,你只是你自己。”他熬了一宿,酝酿了一整夜才把这些话在心里组织好。   有时候当真想把她摇醒。   上辈子为了姜家活了一辈子,还嫌不够吗?   他有些嘲讽地想:如若不是她这般性子,有前世记忆的姜韫又怎会嫁给他?   宁愿带着恨意日日与他虚与委蛇,牺牲掉自己,好让姜家不受半点罪过。   在她心里,姜家排在首位,她自己在后头,也许还有诸如她侍女之类的人。而他呢,大抵连半席之地都无。谁叫他当初动了姜家。   总要让她先把自己放在姜家之前才是。   姜韫清晰地听见自己怦然的心跳声。   心底有个声音在喊——   “应下吧!什么也别管了,出去看看广阔天地吧!” 第34章 暮色 你只是你自己。   姜韫前世今生听了太多的教导和训诫。   母亲尚在世时, 叮咛她身为阿姊要照顾好弟弟,从姜韬的衣食住行到读书为人,她无一不尽心尽力;养在闺中时, 祖母教导她身为姜家长房嫡长女要时刻谨记家族荣华为先,于是前世她入宫为后, 苦苦挣扎十年, 每一步棋都是为了姜家;入宫做了皇后, 还有皇太后和朝臣们盯着, 稍有不慎便是纷至沓来的训诫和弹劾。   她是姜韬嫡亲的阿姊,是姜家长房嫡长女,是大梁的开国皇后。   如今还是永平侯沈煜的夫人。   可是沈煜却道——   “你只是你自己。”   姜韫想起这一世重又睁开眼时, 恰逢太后寿宴,祖母要带她进宫赴宴,争一争那中宫之位。那时她便想, 再不要活成前世那样了, 一辈子裹挟在争斗算计之中,连喘口气都难。可如今呢, 又与前世有什么差别?   在这永平侯府时时刻刻提防沈煜对姜家下手,日夜难眠, 与她在宫里彻夜不得安眠的日子没什么两样。   当初赐婚圣旨一下,她满心都是抗拒,心想再不要做政治利益的牺牲品。可后来权衡再三,还是为保姜家太平, 嫁给了沈煜。   这差别大抵只有前世皇帝冷待她恨她, 而今生沈煜是极喜欢她的,愿意尊重她,爱护她, 体贴入微地讨她欢心。   错综复杂迷人眼的利益与算计之下,这份真心显得格外难得。   也让她消受不起。   晨光熹微,帐内影影绰绰。   姜韫在沈煜炽热的目光之下,心口怦怦直跳。   二人视线交错,难舍难分,气氛有些暧昧起来。   沈煜的目光自她秀气的眉眼缓缓移至小巧高挺的鼻子,又移向她娇嫩欲滴的嘴唇,眸光一暗,没忍住抬手轻扣她下颌,对着她嫣红的嘴唇重重吻了下去。   良久,他才松开她,又在她鼻尖、脸颊轻吻了几下。   姜韫轻轻喘着气,呵气如兰,面色酡红。   他瞧得眼热,正欲再低头吻她之时,却被她微侧过头避开了。   姜韫心慌意乱。   她暗暗轻咬舌尖,好让自己清醒过来。   她怎么能对沈煜动心?   再这样下去,照他这润物细无声的攻势,她心里的防守又能撑到几时?   昨夜再度与他提了和离,他避而不谈,只道明日再说。今日一早又绝口不提和离之事了,只道要带她出京去游山玩水。   分明是他的缓兵之计。   再不逃,就真要掉进他的温柔陷阱里了。   她垂着眼,眸中的情绪全掩在蝶翼一般的乌黑眼睫之下了,声音很低,却清晰且坚定:“侯爷的好意妾心领了。”   沈煜僵了一下。   “京中事务繁杂,侯爷又是圣人心腹,股肱之臣,这朝廷岂能离了侯爷?就算妾为一己之私应下了侯爷,圣人也必定不会放您走不是?”姜韫微抬起眼瞧他,目光平静,情绪已然收敛得极好了,却在对上沈煜复杂的眸光之时,仍是有些微慌。   这份慌乱让她更坚定了,心跳也渐渐平稳下来。   她这话虚情假意太多,听得沈煜皱了下眉,按捺着情绪,尽量温和道:“你不必在意这些,你只管问你自己的心,要是想去,我便带你去出去走走。”   姜韫抿了抿唇。   怎么会不想呢?放下京中这一切纷争,躲得远远的,畅快自在地活一活。   可真要自在,真要为自己而活,当下最先要考虑的,是离开沈煜不是吗?他是京中新旧贵族之争的漩涡中心,是皇帝打压世家的利刃。只要在沈煜身边,她这日子就安宁不了。   如今尚只是暗流涌动,待得往后撕破脸了,眼下的这份真心便成了伤人伤己的刀。   姜韫沉默了半晌,又垂下眼睫,轻声道:“不必了。”   她说着,又话音一转:“侯爷既不愿纳妾,还是休了妾吧。侯府本就人丁单薄,也该绵延子嗣了。待侯爷娶了新妇,若是想带她去游山玩水也是极好的。”   沈煜闻言,一颗心直往下沉,火气也抑不住地涌上来了,掐着她的下颌让她抬起头来望向他,压着火气问:“你当真如此想?”   他两辈子以来积攒的耐性都要被耗光殆尽了。   他一番真心待她,而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和离。昨夜她提起来的时候,他便心冷了,一整夜没阖眼,绞尽脑汁地想挽留她,甚至连不要权势陪她出京去游山玩水培养感情的法子都试了,她也丝毫不领情,仍是不管不顾地要和离。   她从嫁进永平侯府那一日起,恐怕就开始盘算着和离了。再到姜家出事的时候,她甚至动了杀心给他下毒。   而他如此隐忍再三,舍弃良多,变着花样讨她欢心却得不到她半点回应,值得吗?   上天偏让他们做仇敌,前世的债根本算不清也还不完,何必如此两相折磨?   沈煜觉得疲惫极了。   姜韫心里微微有些闷闷的疼,声音却仍是坚定的:“是。”   沈煜一下子松开她,猛地起身下榻。   他叫人进来,服侍他三两下穿好衣裳,束好发。   姜韫在榻上不紧不慢地坐起身来,静静瞧着他,心里有些紧张。   沈煜穿戴整齐后,掐了掐因彻夜未眠而胀疼的眉心,又吩咐人取来笔墨。   她怔了一下,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了,忙不迭叫锦瑟进来服侍她起身梳洗打扮。   待得她草草穿戴好后,移步至案几前,便见沈煜当真正运笔拟写和离书。   他的字虽算不得有大家风范的风骨,却胜在遒劲有力,入木三分,似乎隐隐还带着杀气,锐利非常。字如其人,不是没有道理的。   姜韫一时看得发怔,直到沈煜不知何时停了笔,抬起头来盯着她时,她才恍然回神。   沈煜沉声道:“这是圣人御赐的婚事,要和离得先上折子请圣意。”   适才一气之下,都忘了这一茬儿。   姜韫闻言面色未变,她自然对此心知肚明。任何事和皇帝扯上关系便复杂起来。   成婚不到半年,便请旨和离,岂不是有损皇帝颜面?   依大梁律法,寻常百姓家夫妻和离,由双方父母见证,签署和离书便好。   可她与沈煜的这桩婚事是皇帝金口玉言赐的婚,当初没法儿抗旨悔婚,如今要想和离也得上折子请命。   但此事重中之重还是沈煜的意思,只要他肯上折子,皇帝没道理不批。如今沈煜已然有答应和离之意,那么便只需拿捏好时机请圣意,顾全天家的颜面便好。   “侯爷与妾先签了这和离书,不对外公布,只道妾回姜府小住去了。再寻时机,给圣人上折子请和离。”她轻声道。   眼下正是立后风波愈演愈烈之时,等过了这一程,朝局太平些了,再去请旨意更为稳妥。   沈煜闻言,深吸了一口气,冷声道:“你这是欺君之罪。”   姜韫抿着唇不作声。   还没见过他如此敬重皇帝呢?皇帝日理万机,至于管这些鸡毛蒜皮吗?只要处理得当,不让皇帝失了脸面就好。   这是在拿皇帝当借口?他就这么不想和离?   她咬了咬唇道:“那妾先回姜府住下,待得侯爷请来了旨意,再签了这和离书吧。”   沈煜握着狼毫笔的手一顿,在素白的宣纸上落下重重一道墨痕。   他火气抑不住地往外窜,按捺了半晌才没发脾气。   “随你吧。”言罢,他丢了狼毫笔,拂袖离去。   姜韫在原地怔然良久。   锦瑟在她身边六神无主,连声问了好几遍:“娘子?怎么回事啊?怎么好端端地就要和离了?昨日您过生辰,侯爷又是给您做长寿面,又是送您喜欢的字画,您不是挺欢喜的吗?”   姜韫回过神来,垂着眼不接话,兀自转头去收拾箱笼。   就是因为心里这份隐隐的欢喜,才要决意离开。   她难以想象,如若她当真对沈煜动了心,姜家和沈煜斗起来的时候,她该如何自处?她甚至会害怕,成为利益之下,屡屡被舍弃的那一个。   如若有了心,就会在意,会患得患失,会怕被伤害,会难过痛苦。   要趁沈煜还未反悔之时,赶紧收拾东西离开,再催促他赶紧把和离书给签了。   锦瑟也只得不再问了,忙不迭去帮她收拾东西。   家当私物皆收拾整齐后,她从妆奁里取来那只定亲时李氏送她的玉镯子,移步去了西院。   李氏正为李兰庭筹办嫁妆,颇有些愁眉苦脸。李兰庭和卢家十三郎的婚事算是定下来了,但李家那边并无人愿意为她筹办婚事,这事儿便又落在李氏头上。   姜韫见了礼后,轻轻摩挲了两下那只玉镯,垂眼瞧了几眼,尔后将之搁在李氏面前的案几上。   李氏怔了一下,微惊:“娇娇,你这是何意?”   “儿媳有负婆母疼爱,往后便不能侍奉婆母左右了。”姜韫轻声道。   李氏心里一沉,默了半晌才道:“……御之又欺负你了?你只管和我说,我来教训他。”   姜韫摇头,瞧见李氏眼里真心实意的爱护,心里有些难过,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她静了半晌,也只能道:“侯爷已经应下了,婆母不必再劝了。”   晚间她收拾好东西,在李氏的目送下,离开永平侯府,上了马车。   她自车里掀开车帘,有些僵硬地扬起唇角,对着李氏笑了笑。   李氏还想劝她再留一留,好有转圜的余地:“走这么急作甚?等御之今日下值回府了,再好好坐下来谈一谈呀。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吵一吵闹一闹就过去了,哪能动不动就和离?”   姜韫摇头,浅笑着道:“您赶紧回去吧。祝您往后日日顺心,平安顺遂,早日抱上孙儿孙女。”   车帘放下了,马车缓缓启程,轻车熟路地往崇仁坊去。   姜韫静坐在车内,心里很平静。   暮色四合,金色的夕阳自车帘缝隙里照进来,在她月白色的衣裙上浅浅铺了一层,越发显得流光溢彩。   她伸手抚了抚衣裙的褶皱。   夕阳映在她纤细柔荑之上,瞧着暖融融的,却没什么温度。   锦瑟在一旁觑着她的脸色,犹豫迟疑了良久才道:“娘子,您为何要与侯爷和离?他那么在乎您,您梦里发生过的事应是不会再发生了……”   姜韫没接话茬儿,面色无波。   眼下的难过和遗憾都是暂时的,再这么放任下去那才叫痛彻心扉呢。   哪怕心里的的确确有不舍和落寞之感,但也被一下子涌上来的轻松和自由给淹没了。   她对锦瑟笑了笑,又转头掀开车帘往外瞧。   暮色之下,坊间行人神色匆匆,烟火气扑面而来。   姜韫静静瞧着,一会儿觉得自己好像置身这人间烟火之中,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被抽离开来,格格不入。   心里很轻盈,却又有些空落落的。 第35章 归家 要男人做什么?   沈煜傍晚下值回府时, 刚踏进府,便被李氏叫去西院好一通训斥。   他皱着眉听了半晌,忽然沉声问:“她回姜家了?”   李氏一瞪眼:“不然呢?家当摆件儿都带走了, 你那屋里都空了一大片。你做什么孽?当初不是你自个儿去请的圣旨求来的新妇吗?这才成婚多久啊,就要和离?”   沈煜眉头越皱越深:“是她要和离的, 儿子能怎么办?”   这也太干脆利落了吧, 说走就走, 毫不留恋。他下了值便快马加鞭赶回来, 连人影都没碰上。   他越想越不得劲,和李氏打了个招呼,转头就走。   李氏一愣:“你去哪儿啊?不用膳了?”   沈煜没回头, 闷声道:“官府有急事,母亲吃吧,不必管儿子。”   刚出西院, 他忽然想起来一茬儿, 忙又找来管家问:“那个之前安置在外院扫洒的侍女呢?”   管家见他脸色阴沉,吓了一跳, 磕巴了一下才道:“好像是夫人走时一道带走了。”   沈煜沉默了半晌,尔后快步出府。   他出府之后, 一路纵马去宣平坊找韩靖安,拉他出来喝酒。   二人一道往东市酒楼去。   “煜哥,你今日又怎么了?有空找某喝酒。”韩靖安啧啧道。   沈煜抬手斟了一杯酒,仰头闷了一杯, 沉着脸不作声。   酒过三巡, 韩靖安才套出话来,当即喷了一口酒:“你真答应了?”   沈煜冷哼了一声:“她都提了三回了,我还能不答应吗?”   “那就离呗, 何必吊死在她一人身上?”韩靖安抿了口酒,“左右煜哥你想再娶也容易得很。”   沈煜沉着脸不说话。   韩靖安见他这模样,便知他听不进去这话,叹口气道:“你才识得她多久啊,不过半年多,这情意能有多深?和离后过一阵子也就好了。”   沈煜心里暗道:何止半年多?分明是十多年的日思夜想。   要放手谈何容易?   晨时一气之下应了和离,转头就后悔了。   她呢?半点回旋的余地也不留。   亏得当时稍稍冷静了些,没拟完那和离书。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下要怎么收场?   沈煜一杯又一杯酒下肚,胃里火辣辣地像是在烧。   ……   姜韫回到姜府时,姜禄还未下值。   她让人把东西放回她自个儿的院子里去,而后先去祖母跟前请了安。   姜老夫人显然并不赞同她和离,甚至想让她立马收拾东西回永平侯府去。   姜韫充耳不闻,礼节做到位了,便寻了个由头告退了。   出了老夫人的院子,她又去寻姜韬,问了管家才知他在校场上练剑,索性自己移步过去。   宽阔的校场之上,此时便只有姜韬一人正如痴如醉地舞剑。   她立在校场边上,静静看他练剑,想起之前他那番以武挣功名的陈词,一时并未上前打断。   姜韬练完了才发现是他阿姊站在边上瞧着呢,当下便快步过来:“阿姊,你怎么回来了?”   姜韫看着他手里的剑,不答反问:“这是沈煜的剑?不是叫你还回去吗?”   姜韬讪笑:“正打算今晚便叫人送至侯府。”   “现在就送回去吧。”她淡声道。   “……好。”   二人一道出校场,在路上碰到了下值回府的姜禄。   姜禄见了他俩,脸色微沉,让姜韬先回自己院子里去,而后领姜韫到书房议事。   侍者端进来热气腾腾的茶,先端给了姜禄一杯,又给姜韫也呈了一杯。   姜韫低头抿了口茶,静等姜禄问话。   “当真和离了?”姜禄问。他也知道女儿和永平侯和离只是早晚的事,但今日猛地一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惊了一下。   这话一时叫姜韫不知该如何答,她顿了片刻,搁下茶杯,道:“他答应了,但没拟和离书。御赐的婚事,得先上折子请圣意。待得圣意下来了,再由两府之人见证拟写签署和离书。”   姜禄沉吟半晌,皱了眉:“眼下并不是上折子的良机。”   姜韫颔首:“女儿省得。最好是等到中宫有主了,朝局稳一些再提此事。”   姜禄眉头却未松,低声道:“当初圣人赐婚,多半是为了扶持姜家,打压崔家。如若……此次入主中宫的是贵妃,恐怕你与永平侯和离一事便有些棘手了。”   姜韫却不慌。崔贵妃这一胎生不下来,不足月便小产了,而淑妃腹中乃是将来的皇二子,后来被沈煜扶持上帝位的齐王。加之皇帝本就更倾向让新贵出身的淑妃做皇后,淑妃入主中宫是早晚之事。   淑妃不日便将诞下皇子做皇后,崔家则被稳压一头,到那时姜家和永平侯府的联姻便无足轻重了。   “女儿以为清宁宫那位胜算更大。”姜韫轻声道,“只是和离之后,沈煜在朝堂上必定不会对姜家手软。父亲要多加小心才是。”   姜禄冷哼了一声:“如今也没见他如何手软了,手起刀落干脆得很。”   姜韫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先时父亲停职,他不是出手帮了忙,才让父亲复职的吗?此事女儿并未在他跟前求什么,他自己做的,也没和女儿提。”   姜禄微愣,顿了一会儿道:“不论他往后如何,你也不必再忧虑了。既然打定主意和离了,便把这段忘了,以后的日子再好好过。”   姜韫点了点头。   “和离之后,你祖母八成又要开始给你物色夫婿了,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姜禄又问。   姜韫怔了片刻,之前还未嫁过去的时候,便想着秋闱物色上门夫婿了,这时候反倒没什么想法。   要男人做什么?   随心所欲地自己一个人过一辈子多好。   反正她有地位有钱财,什么都不缺。   于是她摇了摇头:“改嫁一事再说吧,等和离书拿到手了,女儿想回关东住一阵儿。”   离开这个捆缚了她几十年的京城,去外面走一走瞧一瞧。   “也好,老宅那边还有三房四房的人住着,到时我写封信回去,托你三婶四婶照顾照顾你便好。”姜禄如此安排下来,心里也觉得妥帖了。   姜韫却道:“女儿想先去外祖家住一阵儿。”姜家那一大家子委实令人糟心,知道她和离了,必然又在背后说三道四。   “谢家?”   姜韫颔首。   “……也好,代我问候一下谢家二老。”姜禄应了一句,到底不好再说些什么了。他亏欠妻子太多,也亏欠谢家良多。何况这也是他与姜韫和姜韬之间的隔阂所在,轻易碰不得。   如此姜韫便告退了。   她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便见一应摆设皆安置妥当了,博古架梳妆台上一丝灰尘也无。   她对锦瑟报之以笑,又让她给院子里的侍女小厮们分发赏银。   这一夜她躺在出阁前的架子床上,睡得格外踏实。   在姜家一连住了几日,整个人都松快起来。   只是,等了好些日子,也没见永平侯府有动静。   姜韫只得过去遣人催问。   再怎么说,两府之人要私下里见一面,敲定具体何时上书皇帝。再者,约莫到下半年立后风波才会平息,太迟了,她得先把和离书拿到手才行。 第36章 起疑 这第一眼,到底是何时?……   姜韫派去永平侯府催问的人回来复命, 回回只道永平侯忙于公务不在府中。沈煜迟迟不表态也不露面,最后是李氏出面来姜府洽谈。   姜老夫人在花厅接见了李氏,姜韫坐于下首, 静静听着她们你来我往,时不时插上几句话。   相比于定亲时的其乐融融, 眼下花厅里的气氛意料之中的有些僵。   姜老夫人懊恨于这桩婚事惨淡收场, 言谈间没什么好脸色;而李氏则以为儿子儿媳之间闹矛盾, 定是自家儿子有不周到之处, 自觉理亏,今日前来更是带着歉意,说话十分客气。   姜韫在一旁瞧着, 心里十分复杂。   “我们姜家的意思很明确,老身也与韫娘阿爷商量过了,如今既然已铁了心要和离, 那么这文书便越早办妥帖越好。如此两家各自嫁娶, 也不耽误。”姜老夫人言罢,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   李氏面上笑意有些僵:“老夫人说的是。只是您也清楚, 这婚事到底是圣人御赐的,这成婚才不过半载, 面上有些说不过去。侯府的意思呢,等过些日子寻个合适的时机,再上书圣人请旨和离。”   姜韫闻言,抿了下唇, 插话道:“夫人, 请旨一事自然急不得,然这和离书……”   李氏侧眸望过来。   姜韫瞧见她面上掩不住的为难,念起在永平侯府受她照顾良多, 一时话没说完便咽进去了。   两相商谈之下,稳妥起见,暂定中宫已定后再行请旨,而后再依旨拟文书。   姜韫心知李氏做不了沈煜的主,沈煜不松口,这和离书便拿不到手,今日便也只好作罢了。   从花厅出来时,她正欲提步回后院思忖对策,未料被李氏折拉去了一边的抄手游廊。   “娇娇,你只管和我说,御之到底怎么欺负你了?”李氏心里发急。   姜韫怔了一下。沈煜才是她的亲生儿子,她为何总觉得是沈煜做错了事?   李氏叹了口气,又道:“御之就是那个脾气,打小就性子倔,嘴又笨。他不是故意想同你置气的,更不会是有意想惹你生气。”   李氏心里对姜韫那是再满意不过了,当初定亲时,便是越瞧越欢喜,后来两人成婚了,更是觉得心里慰帖。错过姜韫,她儿子上哪再给她找这么妥帖的儿媳妇?   “夫人,侯爷并未欺负我,他待我很好……”姜韫轻声道。   “你别替他说话。他那个性子我还不清楚?惯只会惹人生气。年纪还小不懂事的时候,没少把我这个当娘的气得半死。且他要是打定了主意,天王老子也劝不动拉不回来。他十岁便进军营了!”李氏说着有些哽咽,“我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他怎么忍心让我整日提心吊胆的?索性如今也混出头了……”   姜韫微垂着眼,默不作声。   “你是他自个儿认定的人,那也是怎么也回不了头的。娇娇,我实话和你说,我拿他没法子,当初他一声不响地就从了军,我拦不住他,如今他不肯和你和离,那也没人能劝得动他。”   “可那日他松口……”姜韫忍不住道。   “他那是气话,转头就后悔了,又抹不下脸面来求和。”李氏真是又气又急,顿了一下,又道,“他心里有多在意你,我最是清楚了。当初他甫凯旋回京,圣人还未来得及给他论功行赏予他侯爵,他便马不停蹄地让我备下聘礼,寻媒人来姜府提亲呢。我本还怕姜家瞧不上他的出身,结果他转头就进宫去求来了赐婚圣旨。”   姜韫闻言,双目微瞠。   那圣旨竟是沈煜自己要来的?压根儿不是皇帝为缓和新旧贵族矛盾而乱点鸳鸯谱?怪不得赐婚前也不问问姜家的意思,恐怕还以为两家人早已私下里商议过了。   “你瞧瞧他,也不先跟你们通个气,只顾着他自个儿的意思来,生怕我来提亲被拒了,娶不到你。你气他怨他,那也是他该受着的,哪有他这样做事的?但娇娇,不论如何,他待你的心是真的。”   姜韫好半晌没缓过神来,一时间气得整个人都微微发颤。   他凭什么如此自私地决定她的人生?   这叫什么真心?!   等等——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分明这一世最初见之时,他便已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永平侯了。   姜韫想起他对她表明心意时说的话——   “我第一眼见夫人,便心悦臣服了。”   这第一眼,到底是什么时候?   在沈煜凯旋回京之前,她与他天各一方,一个在西北,一个在京城,根本无相见之可能。而在他回京之后,她为躲避进宫,一直在姜府抱病闭门不出,直到那日他依旨过府来看望祖父,这才碰上了一面。   姜韫不知为何忽然忆起前世她死后,被沈煜一直戴在手上的那只玉扳指。   哪怕碎成了两半,也依旧被他用金镶起来,戴在手上不离身。   “娇娇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白?”李氏唤了她好几声不闻回应,有些着急。   姜韫猛地回神,深吸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问:“夫人,侯爷当初让您来姜府提亲,可曾提过是何时曾见过我?先时我与他素未谋面,他如何就认定了我?”   李氏摇头:“我也不知,细问他,他也不肯说。回京之后,他性子越发沉闷了,早些时候遇着事儿了还愿意和我说上一二,到如今心思越发深沉,连我都瞧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想来是京中哪次宴席之上瞧见你了,却没让你知晓?”   姜韫闻言,心底隐隐有了猜测,心口怦怦乱跳。   思来想去,又觉得难以置信。   直到把李氏送出姜府,她心口仍在微微发颤,混乱纷杂的思绪在脑中乱窜,越理越乱。   ……   这日下朝之后,沈煜正跟着百官人潮出宫,忽被内侍监客气地拦下。   “侯爷留步,圣人召您去御书房议事。”   他顿了一下,尔后移步去了御书房。   甫一进殿,便见皇帝已摆好了棋局候着他了。   “御之,来瞧瞧这局怎么破。”皇帝微抬眼,见了他便道。   沈煜行了礼,近前去在棋局的对侧屈膝坐下,伸手执棋。   一颗颗黑白棋子紧咬着落下,一局棋不知不觉已至尾声。   皇帝再次落下一子,眯了眯眼,似是漫不经心地道:“御之你今日这棋,杀气有些重了。听闻你和姜家四娘在闹和离?”   沈煜执棋的手微顿,下一瞬又毫不犹豫地落下。   他面色无波,淡声道:“什么都瞒不过陛下。”   “你说你这是何必?好意替姜禄开脱,姜家也不领情。”皇帝也跟着落子,眼也不抬地道。   沈煜垂着眼,语气平稳:“王郎贿赂的是考功司郎中,一条条账目记得清楚,姜尚书并不知情。臣不过是尽臣子本分,查清账目,并非私心。”   皇帝不置可否:“你又怎知考功司郎中不是看在顶头上峰姜禄的面子上,才受了贿?御之,耽于儿女情长可不像你,你可不要让朕失望啊。”   沈煜兀自落下最后一颗棋,眼中闪过一瞬锋芒,尔后抬起头来缓缓道:“陛下,承让了。”   皇帝输了棋也不恼,赞了句:“御之的棋艺真是越发精进了,当初你也学得快。”   “是陛下指点得好。”沈煜面无表情地接了句。   皇帝长他二十来岁,当初他十几岁时投入他军中,短短几年便成为其麾下一员猛将。前世回京后大刀阔斧地与世家斗了那么些年,也正是为了报当初的知遇之恩。   皇帝招手让内侍来把棋局收下去,有些感慨:“朕起兵时麾下没几个会下棋的,也不肯费脑子学,属你最沉得下心来,办事也最为稳妥。如此这朝中争来斗去的不得安宁,各个鬼心思多着,朕也只能指望你了。”   指望到最后,狡兔死,走狗烹?   沈煜嘴角的讽意一闪而过,微不可察:“臣何德何能让陛下如此看重?朝堂之事到底不是行军打仗,臣委实应付得疲惫,这些时日总想着若是回雍和去过点平淡日子也挺好。”   皇帝掀起眼皮子瞧他,定了定神,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御之同朕说笑呢。”   棋局收到一边去了,沈煜便也起身告退。   皇帝颔首允了,在他转过身的那一刹,脸色沉了下来。   沈煜兀自移步出殿,不紧不慢地出宫,尔后于朱雀门前上马,快马加鞭地回了永平侯府。   听到姜府并未强要和离书的消息之时,他稍稍松了口气。   而后他又冷着脸叫来管家,把府里上上下下侍女小厮管事的花名册给取来。   他与姜韫和离一事,永平侯府和姜府皆封锁了消息。   皇帝的眼线可真是防不胜防。 第37章 折柳 不准走。   姜府书房。   “我已修书给你外祖父, 让你去谢家小住上一阵,权当散散心。京中之事,你无须再烦忧, 和离书等到请了旨意再拟,也的确更为稳妥。到时你再回京签了便是, 也不急在这一时。”姜禄搁下笔道, 言罢, 却见对面的姜韫半晌没应声儿, 兀自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韫娘?”   姜韫抬起头,神色有些怔然。   姜禄皱眉问:“想什么呢?到这个份儿上就什么也别想了,和离之后你与他就再无干系了, 往后日子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姜韫咬了下唇,没作声。   原以为这赐婚是皇帝出于政治目的,因而和离之时要顾及到背后牵扯的利益。可今日却得知这圣旨是沈煜自己进宫去求来的, 只是出于他个人私情。皇帝的意思根本没有那么要紧, 要紧的是沈煜。   姜禄瞧了她几眼,又道:“便就定在这月初九动身吧, 你意下如何?如今那边气候正好,你过去散散心甚好。对外便只道你回老宅养病去了。等这边定下来, 你想回来便再回来。”   “……好。”姜韫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应了下来。   父亲所言有理,只要和离了便再无干系了, 沈煜那人如何令她琢磨不透, 也没必要再烦忧。还是先离开京城缓缓吧,静一静心。   如今闹到这个地步,只要姜家态度坚决, 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沈煜再不愿和离也只能拖着,拖到这一阵风波过去了,也就拖不下去了。   到时候她再回京城,好好重新开始过日子。   ……   很快便是初九。   姜韫拜别了长辈,又好生叮嘱了一番姜韬,这才披着晨雾出了姜府。   昨日还下了拜帖去了李相府,看望正待嫁的李玉婵,与她道别。再回京城时,李玉婵就该是世子夫人了。两人围坐在一起,说了好些话,一时间竟还有些舍不得。   临出门前,姜韫给李氏写了封信道别,叫人送到侯府去。掐着沈煜惯常上朝的时辰,等他离了府,才叫人把信送到李氏手上。   原本私下里已是商定好了和离,只不过没拟文书。她如今要离京小住,沈煜也管不着。然而自打上回李氏告诉她那圣旨是他弄来的,她便再不敢以常理度之了。   未免多生事端,还是避开他为好。   姜韫轻装出行,只带了锦瑟一人,坐上了离京的马车。   出了崇仁坊,拐道出京。   马车在城门口停了停。   锦瑟掀开车帘,微探出去瞧,瞥了一眼便又放下了车帘,转过头对姜韫轻声道:“娘子,崔九郎果然准时赴约前来了。”   姜韫垂着眼睫,轻“嗯”了一声。   城门之下,马车几丈远处,崔璟一身月白竹纹圆领袍,翩翩如玉,抬眼瞧见了姜府的马车,迟疑了片刻,移步过去。   姜韫静静等着。   隔着车帘,崔璟低沉悦耳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进来——   “不知夫人寻某来,所为何事?”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腰间的环佩璎珞,开口道:“祝贺九郎金榜题名,往后前程似锦。”   “多谢,也祝夫人与永平侯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崔璟言罢,心知她今日约见绝非贺喜他高中进士这么简单,遂静待她下文。   往日两小无猜的交情,到如今身份各异,也只能如此生疏客套。   姜韫沉默了一下,又道:“九郎以为,如今的中宫之争,你十妹有多少胜算?”   崔璟微怔,静了片刻,坦然道:“五六分。”   如今崔家阖府攒足了劲儿奔着后位乃至往后的储君之位去,崔璟身处其中,自然心知。   姜韫心想:如若崔贵妃腹中这个孩子能安稳生下来,还真是五六分。崔璟虽则一直不喜这些纷争,却也看得透亮。   “贵妃手段算不得高明,还是要小心谨慎些为好。”姜韫言及此,顿了一下,又接着道,“除夕夜她派人在淑妃的吃食里下毒,被永平侯撞见了。”   崔璟呼吸一紧。   淑妃之父英国公和永平侯同是开国元勋,同为新贵,私交也不错。立后之争,永平侯毋庸置疑是站在新贵这一边的。   “别急,他并不知那毒是下给淑妃的,也不知是崔贵妃下的手。”姜韫斟酌着措辞,“下毒的那个宫女已经被我送走了。我今日约见你,只是来给崔家提个醒。”   自然不止是提醒。是邀恩,更是威胁。   一方面要崔家念着姜家的好,另一方面让崔家不敢对姜家有半点不轨之心。   她心知崔璟听得明白。   “世家新贵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世家与世家之间要齐心协力才是。咱们姜崔两家几十年的交情了,到这个时候更是要同心。”她淡声道。   是不是真的同心不重要,她只保姜家的利益。而不论崔家如何想,把柄被握在她手里,至少短时间内也只能同心。   崔璟沉默良久,尔后道:“夫人言之有理。”   他话音刚落,忽闻马蹄声疾至,又堪堪在城门下被勒住。   他闻声望了过去,便见红鬃马仰头长啸一声,接着马上之人飞窜一样翻身下马,疾步而至。   崔璟还未瞧清来人的面容,便只觉一道玄色身影“嗖”一下近前来了,紧接着劲风迎面袭来——   那人照着他的脸,狠狠地给了他一拳。   崔璟猝不及防,闷哼了一声,往后一仰,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在地。   动静太大了,隔着车帘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姜韫吓了一跳,忙不迭掀开车帘往外瞧,便恰好撞上了沈煜阴鸷的目光。   她险些惊呼出声,心跳大作,僵硬地扭头往旁侧瞧。   便见崔九立在一旁,形容狼狈,紧皱着眉头,眼神防备地盯着突然袭击的沈煜。   崔璟从袖中取出素帕,擦掉了鼻间淌出来的鲜血,疼得脑子直嗡,眼瞧着这阵势半晌难以开口。   迟疑再三,只能认了倒霉,他忍着疼和不满,对车内车外僵持的夫妻两人各作了个揖,而后道:“侯爷恐怕是误会了,还请夫人仔细解释一下。某先告辞了。”   崔璟言罢,转身离去。   姜韫眼一瞪,心一慌,眼见着沈煜走近来了,急急忙忙让车夫赶紧驾车离开。   马鞭骤然落于马背,马匹受了惊,一下子迈开蹄子往城外窜出去。   姜韫和锦瑟在车内东倒西歪,还未坐稳,马车又是一震。   紧接着,马匹被强行勒停,马车跟着急急刹住。   沈煜掀开帘子进来,逆着光瞧不清脸色,只沉沉道了句——   “不准走。” 第38章 咄咄 和我回去吧。   姜韫骇然变色, 心跳如雷。   他疯了吗?!   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伤人,如此不管不顾地拦车,哪像平日里沉稳冷静的沈煜?   马车缓缓停稳了, 姜韫不动声色地将裙裾边上遗落的银簪拾起藏进袖子里,嘴唇抿成一条线, 紧盯着渐渐逼近的沈煜。   车内逼仄, 容下三人已是不易, 锦瑟见沈煜来者不善, 浑身发颤,却咬牙挡在了姜韫身前。   沈煜今日有意告病推了朝会,这才及时得知她要离京的消息, 当即快马加鞭地赶过来,谁曾想便撞上她和崔璟私会的场景。   他一想到适才所见便抑不住地生气,眼下见这主仆二人的阵势, 越发头疼了, 当即拎起锦瑟的后领,想将这侍女先弄出去。   姜韫狠狠瞪着他, 攥紧了手里的簪子,在他松手的那一刻, 又将露出一半的簪子收了回去。   她微松口气,按着锦瑟的肩,低声在她耳旁吩咐她先出去,去姜府报信。   锦瑟转头对上姜韫坚定的目光, 犹疑了一会儿, 下了马车快步离去。   车内便只剩了二人,姜韫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睫, 不去瞧他。   沈煜抬手掐住她下颌,迫使她仰起头来直视他。   他眼里猩红一片,一字一句地问:“你偏要与我和离,就是为了与旧情郎双宿双飞?”   姜韫蹙眉,冷声道:“我与崔九并无干系,今日约见不过是借由他给崔家传几句话罢了。况且如今我与侯爷和离之事已然谈妥,侯爷未免管得太宽泛了些。和离之后,侯爷再娶,我再嫁,井水不犯河水,谁也管不着谁。”   沈煜气得发昏,一时失控,手上的劲儿没收住。   她吃痛,却兀自倔强咬牙忍着,一声不吭,簪子在手里攥得手心生疼。   待得沈煜回过神松开她时,她白嫩的下颌已然红了一片。   沈煜又是气又是心疼,沉默了良久才哑声道:“和我回去吧。”   姜韫垂着头,蜷缩在车内一角,一动不动,只有微颤的脊背透露出一丝慌张。   他试探着去触碰她,想将她拥进怀里。   在他指尖触及她肩背的那一刹,她猛地抬起头,握着银簪朝他脖颈刺去。   沈煜一惊,转手去擒她的手腕子。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脖颈被刺出了一条血痕,簪子掉落在地。   姜韫闭了闭眼。   沈煜心里一阵刺痛,抬脚将那簪子踢远了些,而后伸手一把将人拉进怀里,低头狠狠在她颈窝咬了一口。   她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想挣脱又挣不开。   直到血腥味在口中绽开,他才松开她。   姜韫大口大口喘着气,想离他远一些,却又被他桎梏在怀里。   沈煜一手掐着她的柳腰,一手轻抚她脸颊,面色平静,眼神却又冷又阴:“娇娇,你待我未免太狠了些。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杀我,真当我没脾气?”   她心里一沉。上回给他下毒被他发现了?   他觑着她的神色,语带嘲讽:“怎么?后悔那碗醒酒汤没硬给我喂下?”   姜韫咬着唇不作声。   怪不得那日他回来就变了脸色,也不知到底是怎么被他察觉了。既然早知她有杀心,为何还要那般容忍她、讨好她?   她抬眼瞧他,发觉自己还是怎么也瞧不透他。   沈煜轻抚她秀气的眉眼,按捺着怒气,缓缓道:“你眼睛长着有什么用?谁对你好,谁有心害你,都瞧不明白吗?”   “侯爷待我很好,是我配不上侯爷。”她垂下眼睫,低声道,“侯爷又何必忍我?和离之后再娶个温柔小意的新贵之女,对侯爷官场上也会助益良多。”   他冷笑一声:“你呢?和离之后再嫁给崔九?那崔九到底有什么好?是会吟诗作赋给你写情诗?还是性情温驯到被人打了都一声不吭?”   姜韫觉得他不可理喻:“我和崔九清清白白,侯爷毋要再污人清名!”   沈煜今日一早着急忙慌地跑来追她,心里盘算着要怎么挽留她,当真是万没想到会见到那样一副场景。   真是嫉妒得发了狂,他掐着她细腰的手狠狠一收,怒气涨潮似的涌上来:“清白?那你收他赠予的游记作甚?今日又避人耳目地与他私会作甚?真是时时刻刻念着他,还几次三番地想提拔……”   他言及此,忽然住了嘴。   姜韫缓缓眯眼瞧他,心底的猜测越发落实了。   他当真是同她一样有记忆的!   一时间两相沉默了下来。   良久,她敛眸道:“侯爷说笑,我哪来的本事提拔朝臣?”   沈煜头疼地拧了拧眉。   她这是心里有了数,以为他还不知情,还在这跟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他索性破罐子破摔了,左不过也再难比现如今这境况还要糟:“你口是心非就不累吗?你敢说你当初提拔崔九,就没有半点私心?”   姜韫没料到他如此直白,怔了一下。他是什么时候得知她有前世记忆的?   她越想越觉被捉弄,愤怒和委屈一齐涌上来,她红着眼瞪他:“你什么都知道,还来招惹我作甚?非要我杀了你才罢休吗?我提拔崔九,那是为了笼络崔家,就跟你提拔韩靖安为将帅的私心一样。争来斗去了十年,还不够吗?”   “我不是想和你斗,”沈煜眉头紧蹙,“我待你的心,你就瞧不出来真假吗?”   姜韫冷笑,再懒得同他装模做样了:“你这叫什么真心?你只是想把我当个漂亮的摆件儿,安安静静摆在你的后院里,让你时不时瞧一瞧,逗逗乐子。至于我这个摆件儿姓什么,父亲是谁,阿弟是谁,你通通懒得管。你怎么会有脸去找皇帝请赐婚圣旨?心安理得地让姜韬称你一声‘姊夫’?”   “姜韬……”沈煜欲言又止,“是我的错。”   她语带讥讽:“别,侯爷这歉意我可受不起。你有什么错?只是世家和新贵的阵营不同而已,哪来的什么是非对错?我知你不是故意害他,那座城原先有多少粮食被县令倒卖了,我都查得一清二楚。你只是觉得姜韬没那么重要,把他置于险地也无甚要紧,只要能打赢了那一仗再把他救回来就好了。不过是个小小的失误罢了,皇帝不会降罪于你,大梁的百姓也只会觉得你是平定战乱的英雄。可你怨不得我恨你。你、皇帝、百姓都觉得无关紧要的人,是我的眼珠子,比起姜韬的性命,侯爷这真心连鱼目都比不上。你错在贪心,错在害死了姜家人,还想与我这个姜家的女儿琴瑟和鸣。”   原先念着那是前世的沈煜所为,今生的沈煜是无辜的,如此还能宽慰自己勉强和他同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这下连在一个马车里待着都觉得难受。   当初那碗下了毒的醒酒汤怎么就没灌进去呢!   沈煜被她这番阴阳怪气刺得心口疼,恨不得把当初自负的自己狠狠打一顿。   “不会再发生了,你相信我。”他沉声道。   姜韫一哂:“信你?明知我不愿他从武,你还鼓动他上战场?”   “他的心根本不在京城,你拦也没有用。他是难得的将才,比靖安更有天赋和韧性,不然我也不会予他重任……要不是出了变故,那一仗回京之后加封骠骑大将军的人就该是他。任人唯亲那是兵家大忌,换成靖安压根儿就撑不过一旬,他没姜韬的耐性和本事。”沈煜说着,掐了掐眉心,又接着道,“你分明也舍不得让他在京城里混日子庸碌一生,郁郁不得志,也狠不下心来打断他的腿困住他。那就让他去,有何不可?”   “去送死?不管怎么活,总比没了性命好。”   “他只要拿着我给他的那把剑,西北军就算是全军覆没了,也不会叫他没了命。” 第39章 分别 做我的皇后。   车外日头渐高, 往来出城进城的百姓也多了起来,隐隐约约的人声在耳边或近或远,有些嘈杂。些微温暖的日光透过车帘缝隙间挤进来, 像是在极力缓和车内冷硬的气氛。   姜韫有些发怔,皱眉瞧了他一会儿, 又淡声道:“侯爷这是何必呢?你我生来是对家, 世家和新贵能和平相处, 比这世上再无饿殍还要难上几分。眼下未伤及你之根本, 你便施些无伤大雅的小恩小惠来讨我欢心,等到大动干戈之时,怕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手起刀落杀姜家人眼睛都不带眨的。若是我碍事了,就再给我一碗下了毒的银耳羹灭口了事。说什么真心,下毒手之时也没见犹豫。”   沈煜闻言, 眉头越蹙越紧, 难以置信地问:“你以为是我下毒害你?我怎么会杀你?”   姜韫也跟着拧眉,冷哼了一声:“不是你还能有谁?难不成是昭儿自己生了歹心毒杀我?你不就是掐准了他年纪小不懂事, 轻易受人撺掇,才叫谢昂威逼利诱他给我下毒吗?兴庆宫里你安插不进眼线和人手, 只能借着昭儿接近我下手。”   她言及此,微顿了下,又接着道:“甘露殿的经筵讲官谢昂是你的人吧?皇帝驾崩前,便偶然叫我撞见过一回, 在昭儿面前明里暗里指责我牝鸡司晨, 告诫他万不可做我垂帘听政的傀儡。那日昭儿来兴庆宫之前,便只去了甘露殿听经筵,旁的外臣他皆接触不到, 还能是谁指使?”   沈煜头疼极了,万没料到还有这一层:“我为何要杀你?你怎么就不想想,要是有这些曲折,我怎么不直接把楚王给杀了?用得着费这些功夫去挑唆威胁?”   她冷眼睨着他,道:“你在登基大典的节骨眼上回京,拥立齐王,是打着妖后乱政清君侧的旗号吧?朝野上下暗地里对昭儿得位不正一事议论纷纷,流言四起,恐怕少不了你的手笔吧?”   沈煜沉着脸没说话。   姜韫声音很淡,前世过往那些尔虞我诈如今提起来只觉得疲惫:“你杀我是清君侧,杀昭儿就成了乱臣贼子了,齐王就算登了基也名不正言不顺。何况你对皇帝一向忠心耿耿,昭儿到底是皇帝的血脉。他年在幼冲,不过是受我拿捏罢了,杀了他不但毫无助益且易遭流言反噬。而杀了我,姜家必定不会再尽力扶持昭儿,且他日你若逼宫,我那任神策军大统领的从兄也再难负隅顽抗,如此你拥立齐王夺这天下便如囊中取物。”   她话音一转:“而如若我不死,就算齐王登了基,他也得乖乖敬我为嫡母皇太后,而你要执掌朝政做摄政王,还得问我这个皇太后答不答应。到那时,你再想动手杀我可就迟了。恰恰是在登基大典之前,且朝野皆以为你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了,这才杀了我一个措手不及。以你的智谋,怎么会放过此等良机?”   “是,”沈煜深深望着她道,“我有一万个理由杀你。你每一步都算得精准,唯独算漏了我舍不得杀你。”   他抬手轻轻拂开遮住她面颊的发丝,低低道:“我头一次生出要反了这天下的念头,便是在御书房里瞧见你给皇帝奉茶之时。我做梦都想把你抢过来,又怎会想杀你?”   姜韫闻言,忍不住微侧过头,避开了他的手,呼吸微乱。   她凝了凝神,思绪有些乱,喃喃道:“我不是没怀疑过崔家,可那毒并非中原所有,乃是出自突厥。而你常年征战,甚至知晓那毒的用法……”   沈煜将她那缕青丝束在她耳后,有些恍然道:“怪不得那日你去了药铺回来便那般问我,那你怎么不想想我若是用此毒害你,又怎会如此坦诚地告知于你。”   “我以为你并无记忆,自然对此并不知情。”   姜韫理了理混乱的思绪。   沈煜此言不像作假,下毒者另有其人?   “那只能是……”   二人异口同声道:“皇帝。”   姜韫只觉这逼仄的马车太狭窄,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你和姜禄太小看他了,掉以轻心地过早了些。纵是卧病在榻,口不能言,他也绝不是任人摆布的主儿。他借崔家之手杀了你,以免姜家掌权,外戚独大,再容易不过了。毕竟崔家在姜家之下蛰伏十余年,早就等着这个机会了,何况楚王的母族原先本是崔家,不服是必然。”沈煜淡淡道。   他想起适才风度翩翩的崔璟,心里的气还没消,声音冷了些:“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也就你偏喜欢那样的。”   姜韫不理他这一茬,兀自蹙着眉思忖。   崔家弄不到那毒药,但皇帝早年也是连年征战打下来的天下,还和突厥私底下做过交易。   “我死了,那崔家不就成了外戚……”她顿了一下,“不对,姜家不会让崔家独大。皇帝要的是平衡之势。”   她长出一口气,浑身发凉。   沈煜眯了眯眼,眸中锋芒乍现。   姜韫被他锐利的目光惊了一下,没忍住往后一缩,又被他握在腰际的手给箍住了。再一眨眼,便见他目光里的刺都被收起来了,很是温和平静。   她却忽然道:“那年传言你战死边关,也是皇帝下的手?”   皇帝容不下姜家,自然更不容下沈煜。他太锋芒毕露了,皇帝甚至等不到飞鸟尽,便要折了这把良弓。   沈煜嗤笑一声:“这不是你和姜禄要的局面?整日里除了挑拨我和皇帝,也再无什么好招数了。”   姜韫翻了白眼:“你若是没有反心,皇帝要是不曾起疑,又岂能被离间?”   “他容不下我,那我便把他的天下抢过来。”他声音很低,没什么情绪,说话间又忍不住低头在她裸露的肩窝上亲了几口,“我的确贪心,江山和美人都想要,老天不给我,那我便去抢。先时想着总得先抢来江山才能得到你,可后来天下江山皆在手中了,你却再也睁不开眼了。”   她微微发颤,被他吻过的肌肤发起烫来。   “你再忍忍,给我些时日,耐心些可好?”他说着,呼吸全部喷洒在她颈间耳畔。   姜韫有些痒,往旁侧避了避,蹙眉问:“你要做什么?”   他前世十年的积累才得已在最后险胜,这时候动心思未免也太草率了。   他输得起,她可不能让姜家全盘皆输。而如若他赢了这天下,姜家也不一定有好日子过,他这性子又岂会容外戚染指皇权,何况往日还有不少过节。游离在权力变动中心之外,明哲保身,方为上策。   沈煜不接话。   她垂着眼睫,劝他:“什么都想要,容易两手空空,什么也抓不着。姜家只会是侯爷争权路上的绊脚石,还是早日分道扬镳的好。”   “你就这么觉得我赢不了?”他抬起头来,眯眼问。   姜韫摇了摇头,心知这天下迟早是他的,不答反问他:“侯爷不觉得累吗?再怎么讨我欢心,我也无动于衷。你只是求而不得的执念在作祟,耿耿于怀太多年,偏要得到我,得到我的心。到手之后,你就会觉得没意思了。我们分开,各自冷静些日子,也就淡了。”   她目光透过车帘缝隙,望向高高的城门之外。   她只瞧一眼,便觉得心里开阔了许多,语气也温和了些:“我累了,再懒得管京中这些纷争了。你说得对,我该出去走走了,过一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你呢,大权在握之时,自有美人千千万。天意让你我为仇敌,又为何要强扭在一处?”   “天意是什么,我可不管。我只知我想要你做我的夫人,管什么世家新贵,什么天意难违。”沈煜一脸漫不经心,浑不在意,眉眼间的锋利毫不掩饰。   若是听天由命,他压根儿就活不到今日。他可不像世家子女,一出生便什么都有。今日得来的一切,全是他逆天命夺来的。   他这话太嚣张,姜韫侧目瞧他,半晌没作声。   被他这样危险的人物爱着,也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感情这东西太玄乎,还没钱财来得可靠。至少她还没做好承受风险的准备,只想干干脆脆地恨一恨他。   “那你就再讨我欢心一回,让我离京去。”她掀起眼皮子睨着他,心里忽然觉得很平和,嘴角扯起一丝笑,“兴许等我回京了,你就有了新欢把我忘了,痛痛快快签了和离书;又或许,山高水长让我看腻了,想回来和你斗一斗,把那些烂账全都算一算,纠缠一辈子。谁又说得准?”   沈煜沉默了良久,而后问:“你真打定主意要走?”   强留她留不住,眼下也的确没工夫和她过招。皇帝步步紧逼,他也该布网反击了。   姜韫没应声。   他摩挲着她的纤腰,低头在她唇角吻了一下:“那你等我来接你,做我的皇后。”   她微怔,回过神来又微微瞠目。   适才的话他压根儿就一句也没听进去。   她撇了撇嘴道:“谁稀罕做劳什子的皇后,早厌倦了。谁接也不管用,要看我乐不乐意。”   沈煜置若罔闻,滚烫的吻在她脖颈肩窝处流连,有些不舍。   “我不会有新欢,你要是有,我就杀了他。”他沉声道。   姜韫顾不得他说什么了,只觉得广阔的天地近在眼前,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她含含糊糊地哄他:“和离书还没到手呢,哪能有什么新欢?”   他将她紧紧拥进怀里,在她颈项间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清香,好半晌没舍得松开。   “你要是去游山玩水,也给我写一写游记吧。”他忽然道。   姜韫白他一眼。   想得真美。   “崔九在你这儿怎么就过不去了?”   他语气略有些嘲讽:“哪能?我不还得跟他道声谢,谢他那本游记,让你在宫宴上给我解了围。”   她故意顺着他的话气他:“那是得好生谢上一谢。”   她说着,顿了一下,又问:“便是在那宫宴上,对我一见之下,心悦臣服了?”   沈煜闷声“嗯”了一下。   “那我直接把崔九的游记送你好了,我可没他的文采。他写雍和的那一段当真是精彩,不然我也记不住。”她故作认真地道。   他有些恼了,忍了又忍,又道:“不写游记,那就写信。”   姜韫抬眼看他。   “沈煜,你到底心仪我什么?”她忽然问。   他不接话,只道:“你要是不给我写信,我就不准你走了。”   她轻哼了一声,面上敷衍着应下了。   心里却道:离了京,谁还能管得了她?   沈煜一眼瞧透她的心思,到底还是没再多说些什么,又重重吻了她几下。   姜府的人在车外候着有些时候了,不好再拖延。   须臾后,他下了马车,在城门底下目送她离京。   和煦的春光铺了一地,马车的影子越来越远,渐渐瞧不见了。   沈煜在原地静立了片刻,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良久,他倏地翻身上马,掉转马头,疾驰进城。   他等不及了。 第40章 谢氏 人情味儿。   车内, 姜韫拾起一旁掉落的银簪,从袖中取来素帕,轻轻擦拭沾了灰尘的簪子。   锦瑟心有余悸地问:“娘子, 您怎么说动侯爷放咱们走的?适才他拦车那模样也太吓人了些。您胆子也忒大了,奴婢瞧侯爷那阵势, 生怕他吃了您。”   姜韫闻言, 垂着眼瞥见手里簪子的尾端有些微干涸的血迹, 有些怔然。   起初当真是怕得厉害, 她身边的男子皆是温文尔雅、知礼守礼的,何曾见过沈煜那般阵仗?   那一刻也当真是动了杀心的。   她几次三番地想杀他,他竟然皆忍了下来。   “……他不会伤我。”姜韫喃喃自语。   哪怕心里再生气, 也舍不得伤她,顶多在她肩上咬一口泄愤。   她抬手轻轻摩挲着肩颈,将半掩着的衣襟掩紧了些, 盖住白嫩肌肤间细细密密的红痕。此刻已忆不起丝毫痛楚了, 唯余若隐若现的酥麻之感。   她将簪子擦拭干净了,重又簪回乌黑发髻上, 垂下眼睫,有些费劲儿地把沈煜那张脸从脑海中挥去。   ……   马车一路东去, 不疾不徐。   姜韫静坐车中,间或读一读书,头晕了便闭目养神歇一歇。   一路上未遇风雨,走得顺畅, 月余便抵达了关东。   车夫在指令下驾车直奔城南的谢家, 并未在城北姜家停留片刻。   谢家在收到姜禄的手书后便一直候着她了,马车刚一停在谢府门前,守门的小厮便立马进去通报。   不多时, 谢家二爷和夫人出来迎她,她一下马车便对上二舅和舅母和善的笑面。   “娇娇!可算等着了,你外祖母连着念叨好些日子了,日日盼着你来呢。”二舅母刘氏一面道一面挥手示意府里的小厮侍女去接姜韫的行装,又见姜韫面色稍显疲惫,不由又道,“从京城一路过来舟车劳顿可累着了吧,快进府来好生歇一歇,瞧这小脸白的。”   她言及此又忍不住感叹:“一晃好些年了,上一回见你,你约莫才十来岁,那会儿便瞧得出来真真是个美人胚子,如今这打眼一瞧,竟险些叫你舅母不敢认了,出落得真是水灵,跟天上的仙子似的。”   姜韫莞尔,莲步轻移,上前去福身见礼,轻声细语地答话接话。   她对谢家人的印象其实并不太深,自乱世战事频起,几乎再未回过关东了,只记得儿时曾跟着母亲在谢府小住过一些日子。记忆里外祖父是个不苟言笑的读书人,外祖母总是笑眯眯的,待她极好,舅父舅母们也总是和和气气的。   她总觉得谢家比姜家要有人情味儿。   一番寒暄后,姜韫被引进正堂去拜见谢老太爷和老夫人。   谢老夫人隔着老远瞧见她过来了,有些激动,被侍女搀扶着站起身来去迎她。   她脚步颤巍巍的,姜韫忙不迭去扶她。   谢老夫人眼眶微红,有些语无伦次:“娇娇,真是娇娇来了,好些年没见了,长这么大了……你和你母亲长得真像!”   姜韫闻言鼻子一酸,扶着她重又坐回上首,尔后微退几步,给外祖父和外祖母一一见了礼。她刚一站直了,又被外祖母拉到跟前去。   谢老夫人絮絮叨叨的:“这么见外作甚?也不嫌累。你这孩子从小便忒讲礼数了,早先你跟你阿娘来谢府,才四五岁的年纪,那么小的人儿,规规矩矩的,礼数比大人还周全,瞧着让人心疼。你阿娘打小我也没拘着她,性子活泼得很,嫁去了姜家便整个人沉静下来,也不知是怎么教养你的,丁点大的小孩子正是胡天胡地玩的时候,偏你安安静静的,连一句多的话也无,还以为你在姜家受欺负了呢!”   姜韫闻到她身上有浓重的苦涩药味儿,眼睛有些涩,浅笑着劝慰她:“姜家府里底下人皆怕我呢,哪敢欺负我?就连叔叔婶婶也不敢给我脸色瞧的,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阖府指着他官运亨通过日子,我是他嫡亲的独女,岂能受了欺负?别说在姜家了,就连整个京城放眼望去,也没哪个有胆子能欺负到我头上。”   “你阿娘当初也是这样的话!可长眼睛的都瞧得出她过得不好,那么康健的人儿,死得那么早……”谢老夫人说着,忍不住落了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堂内众人忙劝,七嘴八舌地宽慰她老人家。   “这么高兴的日子,作甚哭哭啼啼的?”谢老太爷无奈道,“赶紧让外孙女儿好生歇歇才是正经,晚上再一齐用膳。”   谢老夫人缓过神来,也觉此言有理,又温声问姜韫:“娇娇这一路上没饿着冻着吧?肯定是累坏了,我让你二舅母把你阿娘出阁前住过的院子给收拾出来了,你去瞧一瞧,若是有不合心意之处,只管说出来。”   姜韫连声道了谢,退出正堂后,跟着二舅母去瞧要住的院子。   谢府不算大,但胜在雅致,一路行来赏心悦目。   刘氏路上絮絮说了些府里的情况。谢家大爷和夫人打去年便去外地上任了,逢年过节才能回来一趟。谢老太爷早几年便荣退了,如今身子骨还算硬朗,然谢老夫人却是一年差过一年了,整日里喝药。   长房一家在外地,二房有一子一女,儿子在书院里读书,课业紧,甚少回府,女儿则马上要出嫁了。   “府里委实冷清了些,你一回来,老夫人别提多开怀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便多住一阵,有什么的缺的短的只管和舅母提。”   姜韫含笑应下。   “你这孩子,瞧着真让人欢喜,知书达礼的,处处都妥帖,也就姜家那样的底蕴才养得出来你这一身的矜贵。”刘氏头疼于自家散漫惯了的闺女,觉得女郎懂规矩、识进退才好呢,毕竟不能养女儿一辈子,等嫁了人到了夫家被磋磨了那才没处哭呢。   谢家比起姜家到底还是差了一头,前朝时尚显赫,到新朝便渐渐式微了。如今也只有外任的谢家大爷支撑门庭了。   “三娘呢?整日里到处乱跑,这马上都要出阁了,真叫人不省心。”刘氏转头问身边的侍女。   她话音刚落,谢如锦不知从哪儿忽然冒出来了,像一只欢快的百灵鸟,凑到跟前来。   “阿娘你在这儿啊!您又说女儿什么坏话啦?”谢如锦言罢,一眼瞥见一旁的姜韫,嘴唇微张,“是祖母念叨的那位表姐吗?”   姜韫闻声,侧眸望过去。   “表姐生得可真美!跟天上的仙子似的!”谢如锦惊叹道,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灿若星辰。   姜韫失笑。   这娘俩连夸人都一模一样的词儿。   她笑着也夸了她几句,逗得她笑得眼睛弯弯。   三人一道往院子那边去,气氛轻松又和乐。   姜韫好长时日没觉得有今日这般自在舒心了,纵然身上疲惫得很,心里却很愉悦轻松。   住的院子也一切都好,光洁明亮又宽敞,摆设也是样样精细的。   晚间去正堂用膳,一桌子的谢家人,唯有她一个姜家的,却也不曾有半分隔阂。   不过到底还是问起了她的婚事。姜禄在信里写得很诚恳,一五一十皆道尽了。   谢老夫人有些忧心忡忡:“圣人赐的婚,推脱不了,和离也难。万一圣人落了脸面硬是不松口,那该怎么办?”   “我孙女儿真是命苦,偏被强扭着嫁那武夫,如今想和离都难……”   姜韫心里微叹口气:“您不必忧心,圣人哪有强硬不松口的道理,过些时日便好了。”   谢老太爷则问起另一茬儿:“你此次回来,没和城北那边打声招呼?”   “和离之事不能声张,儿便是回来躲个清净。若是让城北知道了,指定压不住。”姜韫垂着眼道。   谢老太爷颔首,又道:“那你便在谢府先安心住着,等京城里的乱子平定下去了再说。”   席上往来其乐融融,谢老夫人还记得她喜欢的菜色,道道皆是按她的口味喜好来布置的。   用完晚膳后,谢老夫人拉着她话家常,一遍又一遍轻抚她的手,有说不完的掏心话。   谢如锦在一旁嘟着嘴吃醋:“祖母您有了外孙女儿就不要孙女儿了。再说您也不能这样霸占着表姐呀,儿也想跟表姐说说话呢。”   谢老夫人先是怔了一下,尔后笑了:“你这丫头,平日里拉着你说话还不耐烦听。得了,我也乏了,你们小辈一道玩去吧。”   谢如锦笑嘻嘻的,拉着姜韫一道告退,离开了谢老夫人的院子。   如水的月光铺撒在庭院间,一弯新月映在波光粼粼的池塘里,微微荡漾。   姜韫心里很宁静又平和,甚至有心情感叹月色之美。   谢如锦像雀跃的鸟儿一样,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地说些趣事儿,逗她笑一笑,便让她自个儿开心得不得了。   欢快的情绪很能感染人。   姜韫一晚上连连笑着,直到夜里梳洗过后上了榻,嘴角仍是微微上扬着的。   锦瑟瞧了都惊奇。自家主子自小不是多么爱笑的人,及笄后更是稳重,喜乐不形于色,再到后来出嫁,总是眉头紧锁着,与人来往的笑意从不达眼底。谢家人当真是个个都真心实意地疼爱欢喜她,也无怪乎她惦念着要回来瞧一瞧。   这夜姜韫睡得很香甜。   依稀记得好像做了梦。   梦到了沈煜。   她心情委实舒畅,就连梦里沈煜非要缠着她,要她给他写信,她也含笑答应了。   可他见她答应了,又得寸进尺了。   要她别走。   待在他身边陪陪他。   他言高处不胜寒,孤寂得很。登高御极了,没有她相伴,也无甚意思。   翌日姜韫醒过来的时候,在榻上静静躺了片刻,望着帐顶发怔。   她想了半晌也没想起来,梦里后来她到底答应了沈煜不曾。 第41章 窈窕 “君子”好逑。   姜韫在谢府的日子过得很是舒心自在。   偶尔睡到日上三竿再起, 也不会有人管,更不会被要上朝的沈煜给吵醒。   这日她起身梳妆时,她瞥见妆奁里的一对红宝石镶金耳坠, 忆起昨日听谢如锦抱怨,没有合适的耳饰配她那身十二幅的红石榴裙。   她思及此不由莞尔, 将那对耳坠取出来放进锦盒里, 用过早膳后, 便迫不及待地去寻谢如锦。   却未料撞见谢如锦在哭。   号啕大哭,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二舅母刘氏在一旁紧皱眉头,焦头烂额。   姜韫愣了一下,半晌不知该从何下手。   刘氏连连叹气。   片刻后, 姜韫才弄明白发生了何事。   谢如锦被退婚了。   年初谢宋两家口头上定了亲,未过文书,因谢如锦年纪还小, 成婚也不急, 便也不曾催促将文书定下来。   谁曾想宋家忽然发达了。宋家大爷,也就是同谢如锦定亲的宋二郎宋臻的亲爹, 升迁了,要调到京都去了。   立马便退了这婚事。   要上京城去攀高枝儿。   宋家人一早来的谢府, 话撂下了便赶忙走了人。把谢老夫人气得倒仰,连一向沉稳的谢老太爷也没忍住指着宋家人的鼻子骂了几句。   谢如锦也已哭了好半晌了。   此刻不停抽噎着,哭声一阵一阵的。   姜韫听得心里发闷。   什么玩意儿。   她这么好的表妹,被猪狗之辈如此背弃。   姜韫蹙着眉, 从袖笼里取来一面素帕, 为谢如锦轻轻擦拭她挂在面颊上的泪珠。   “哭什么?这是好事。”她温声道。   谢如锦怔了一下,哽咽了几下,泪眼婆娑地望着她。   姜韫把语调放柔:“幸亏你不曾昏头昏脑地就嫁过去了。如此早些看透了宋家人是什么嘴脸, 及时止损。总比嫁进宋家之后,又被宋家寻由头厌弃了强。”   谢如锦接过帕子,咬着唇不作声,渐渐止了哭泣。   “那什么宋二郎哪配得上咱们娇俏可爱的三娘?”姜韫微微笑着,轻声安抚她,“这是老天让你擦亮眼眸,再好好挑一挑更好的如意郎君。”   谢如锦终是含泪点了点头。   她今岁开年以来,便被母亲拘在家中待嫁,只等及笄后嫁给宋臻为妻。甫一听到被退婚的消息,顿觉五雷轰顶,天都要塌了。   眼下听到姜韫这番说辞,忽又有拨云见日之感。   她心仪宋臻吗?扪心自问,并不。   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了婚事,长辈们告诉她要嫁给他,要好好做他的妻子。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又不喜欢他。   她思及此,甚至隐隐觉得松了口气。   宋母对她颇有微词,她是知道的。嫌她母亲刘氏家里是商贾出身,砸银子买来的官衔儿。且她往日里总爱往刘氏名下的铺面上去。   她喜欢同人打交道做买卖。七八岁的时候把自己串的手钏拿到铺面上卖,赚到了第一笔银钱,又拿这银子去买了只掐丝珐琅的簪子,将之送给母亲做生辰礼。   宋母却明里暗里指责她在市井里抛头露面,沾染一身铜臭味。   她为了不惹宋家的嫌,已经憋闷在府里好些日子不曾出门了。   以后再也不必忍这些了。   若不是不想惹爹娘生气难过,她还不乐意嫁呢。   退婚便退婚罢。   就算是嫁错了人也不必自怨自艾,和离便是,表姐如今过得也挺好。   表姐说的对。是宋臻配不上她,她再重新挑一个如意郎君便好。   谢如锦面上犹带泪痕,哑声问姜韫:“表姐和表姐夫和离之时,也是如此想吗?”   姜韫怔了一下。   她话刚出口,又自言自语似的:“表姐这么温柔善解人意,又有沉鱼落雁之貌,表姐夫真是不懂珍惜。他真配不上表姐,表姐你也别难过,会有更好的如意郎君。”   她反过来用姜韫的话来安慰姜韫。   姜韫心里失笑。   她和沈煜哪有什么配不配得上的。   分别时也没想过再嫁。   抛开家族政治恩怨,沈煜其实算得上如意郎君了。   再想寻一个比沈煜更好的,恐怕是件难事儿。   耐着性子纡尊降贵地伺候她,染疾时衣不解带地照料她,哪怕她动了杀心,他也不过自个儿生生闷气。   离京以来,有意把他抛之脑后,也没给他写过信。   她自是不会写信的。   如今分别开来,一方面是再懒得管京城里的是非,另一方面也好叫沈煜早些把她忘了,回京时痛痛快快地签了和离书。   离京已有不少日子了,不知沈煜未收到信,会不会怪她食言。   倒也不曾听闻京城有什么大动静。他和皇帝之间的对峙,也不知走到哪一步了。   姜韫思绪渐渐飘远,神色有些恍惚。   刘氏瞪了谢如锦一眼,使眼色叫她赶紧闭嘴。姜韫本就是与夫君闹和离才来谢府小住散心的。这些日子谢府上上下下都不敢轻易提起永平侯,偏这没心眼的孩子哪壶不开提哪壶,揭人伤疤。   谢如锦眨了眨哭得红肿的眼眸,没再作声了。   “娇娇你这时候过来是有何事?”刘氏开口转开话茬儿,“可是院子里缺了短了什么?”   姜韫回神,摇了摇头。   她瞧着谢如锦湿漉漉的漆黑眼眸,摸了摸她的脑袋,并未刻意回避什么:“我和离之事与你不同。你就记着,退婚是宋家背信弃义,不是你犯了什么错。”   她言罢,又伸手捏了捏谢如锦滑嫩白皙的脸蛋,浅笑着道:“你以为表姐我对谁都是温柔善解人意的样子?”   沈煜听了恐怕要跳出来反驳。   谢如锦轻眨眼。   姜韫忍不住逗她,微敛神色,冷着脸淡声道:“表姐板着脸凶起来的样子可是很可怕的。”   谢如锦才不管,她无条件站在自家表姐这边儿:“表姐就算冷脸凶巴巴,那也定是表姐夫犯了错,惹了表姐生气。”   姜韫一下子破了功,神色缓和下来,又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   “你就别操心我了。把眼泪擦干,再把和宋家有过婚约一事给忘干净,往后再好好相看夫婿。”   谢如锦乖乖地点了点头。   刘氏在一旁仍是叹气:“宋家未免太过分了些,真是闹心,如此退婚,让三娘往后怎么议亲事?”   姜韫淡声道:“往后议亲的夫家若是介怀此事,那便不值得嫁。”   谢如锦情绪来得猛烈,收拾起来也快,此刻闻言又是连连颔首:“表姐言之有理。”   姜韫嘴角微扬,这才想起袖中的耳坠,遂这时候取出来递给她。   “这耳坠配你那身红石榴裙如何?”   谢如锦将之打开,惊叹不已。   这下破涕而笑了。   刘氏在一旁瞧了,拦了拦:“娇娇你可别送她太贵重的东西,这些日子你都送了她好些物件儿了。”   这耳坠一瞧便知价值不菲。   “算不得贵重,我平时也用不上。给表妹寻个乐子。”她浑不在意地道。   谢如锦迫不及待地坐到妆台前,去戴上了那对耳坠子。   姜韫抬眼瞧她那模样,渐渐放下心来了。   ……   翌日姜韫起身后,坐在案几前信手练练字。   没来由地想起那幅沈煜送她的字画。   她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前世知道她将那字画挂在寝殿里日日赏看,爱不释手,这一世便提早将字画给她寻来,借着她的生辰送予她。   收拾东西离开侯府时,只想着那是沈煜送她的,还给他便是。如今想来,那字画不过是被沈煜截了胡,本该就是她的才对。   当初真该花些银子把那字画买下来带走。   不过若真那么做了,沈煜指不定又要生气,跟她闹脾气。咬牙切齿地说她心狠绝情,非要跟他撇清干系。   朝夕相处那么些日子,也算摸清楚他的脾性了。   彼时也真没料到,给他纳个妾,会惹他动那么大的气。气什么?气她心里没他,宽容大度一点都不吃醋。   他倒是爱吃醋得很。崔九何其无辜,平白无故被他打了一拳。   “娘子在想什么?”锦瑟见素白的宣纸上墨迹晕染开来,发现姜韫走神了,忘了提笔。   姜韫微惊。   她顿了一下,提起笔搁在笔架上,抿了抿唇,道:“还不是在想锦娘被退婚之事。”   锦瑟抬眼盯了她一会儿。   姜韫垂下眼,把废掉的宣纸揭起来搁在一边,又取来一张新纸用镇纸铺好。   “侯爷央您给他写信,您真不打算写吗?”锦瑟轻声问。   姜韫斩钉截铁,像是在对自己说:“不写。”   锦瑟沉默下来,安静地为她磨墨。   姜韫练字练得很不顺手,写了好几张纸仍觉不满意,一会儿觉得纸晦涩,一会儿觉得笔不流畅。   她吩咐人去问谢如锦在做什么。好像听她说过,她娘名下有家文墨铺子。   不一会儿谢如锦便穿着那身十二幅的红石榴裙,戴着那对红宝石镶金耳坠,脚步轻快地过来了。   姜韫见她不曾因退婚一事郁结,心里也松快不少。   二人和谢老夫人、刘氏打了声招呼,便一齐出府做马车去文墨铺子。   路途并不远,没多久便到了。   姜韫一手提着裙裾,一手搭着锦瑟的手下马车。   恰她踩在脚踏上时,忽闻一阵马蹄声疾至,又快又猛,听得她心里一突。   微微失神之下,她脚下没踩稳,险些摔了,好在叫锦瑟眼疾手快地给扶住了。   人是稳稳落了地,未料不慎叫发髻上的一只簪子滑落了下去。   她没来得及顾,微蹙着眉,侧头往道中瞧过去,便见一匹红鬃马仰头嘶鸣一声,被勒停在铺面门前。   马上之人一身绛紫色圆领袍,锦衣玉冠,有几分风流倜傥的意思,却太过刻意,瞧着不太舒服。   宋臻坐于马上,正欲翻身下马,愣是被她扭头望过来的这一眼给定住了。   他呼吸一滞。   世间原是有这样的女郎。   只消被她漫不经心地睨一眼,便能引儿郎心甘情愿拜服于她裙下。   并非娇媚惑人的容颜,却叫人顷刻间失神心折。   举手投足优雅又贵气。   且整个人透着一股子冷淡。   那眉眼微带尖角,斜斜乜过来之时,眼风如刀。   好像在说:识相的滚远些,你高攀不起。   让人……想征服。   宋臻心想:这是哪家的贵女?从未在关东见过或是听闻有这样的绝色。京城里的贵女难不成都是这样的?怪不得母亲非要让他退婚,待去京城再议婚事。   姜韫只淡淡睨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她垂下眼睫,让身边的锦瑟去捡那掉落在地的簪子。   锦瑟刚一弯身,那簪子忽被人拾了去。   姜韫掀起眼皮子。   宋臻三两步冲过来本只是想为美人拾簪递给她,却未料那簪子落地给摔坏了,将之捡起来时便瞧见其上珠翠的裂痕。   他心下微动,旋即带着歉意道:“此簪因某而裂,乃某之过。不如某赔娘子一支新簪如何?”   姜韫垂眼瞧着那簪子,默了片刻。   恰好是那日马车中她藏于袖中刺杀沈煜的那支簪子。   裂痕将簪上的珠翠分割成两半,有些刺眼,像横亘在她和沈煜之间的鸿沟。   缝不上,粘不合,抹不掉,硬是摆在那儿。   她心里有些堵,抬起头望向说话之人的目光便不自觉带了刺。   还未等她开口,身后从马车出来的谢如锦瞪大了眼,喝了一声——   “宋臻?!”   姜韫立时拧了眉。   谢如锦先是觉得尴尬,视线在几人身上游移了一下,便发现眼下这气氛很是怪异。   “表姐,你没事吧?”谢如锦有些迟疑地问。   姜韫轻声道:“无事。”   她说着,望着宋臻的目光越发冷了。   宋臻好似丝毫不察,只觉美人儿的声音也悦耳动听得很,清脆又婉转。   姜韫示意锦瑟从他手里接过那支簪子。   临了,她嘴角勾起一抹略带讥讽的笑,淡声道:“京城水深,郎君可莫要再像今日这般莽撞。”   言罢,她拉着谢如锦绕开他,转头离去。   宋臻好些话卡在喉咙里,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走远了。   直至进了文墨铺子,姜韫偏头瞧见谢如锦的脸色有些白,遂捏了捏她纤细的手腕子,低声道:“到了京城,自有人收拾他。”   谢如锦侧目,咬了下唇。   姜韫转头去挑纸笔了,一面挑着,一面漫不经心地分神想:便就在这关东找些人,收拾收拾那宋臻,也并无不可。   除去伤害谢如锦和适才的莽撞失礼,他投诸于她身上的目光也让人不适至极。   ……   这厢宋臻晚间回到宋府,马不停蹄地去和宋母商量。   “母亲,你可知谢如锦还有个表姐?”   他记得清楚,谢如锦的确是唤那美人儿为表姐。   宋母倚在榻上,背靠着团花枕,闻言皱了下眉:“不是要你再不管那谢家人吗?谢如锦缠着你了?”   宋臻道:“不曾。并非谢家人,儿子今日当街碰上了谢如锦的表姐……”   宋母眉头皱得更紧:“刘家的更别搭理,商贾之家能养出什么大家闺秀。”   宋臻张口想争论几句,最后又闭了嘴。   宋母睨他几眼,心下了然,坐起身来问:“瞧上了?”   “……母亲您有所不知,谢如锦那位表姐,当真很不一样。”宋臻想了半晌,哪不一样也说不上来。   “得了吧,比你院里的春芜还娇艳?”宋母对他这模样早已见怪不怪。   宋臻回想了一下白日所见,道:“真不能相提并论。”   “你把握着分寸便好。”宋母言罢,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水,呷了口热茶。   宋臻心里发痒,思来想去又觉得不太对劲。   于是他觑着宋母的脸色,试探着问了一下:“如若儿子想让她做正妻呢?”   那样的女人,让她屈居妾室,甚至是一种亵渎。   宋母闻言,眼刀子立马丢了过去:“刚还叫你把握分寸。士农工商,商者最末,且士人之间也是有如云泥。谢家早年风光,如今也没落了。要不是式微了,那谢家二爷也不会娶一个商贾之女做续弦。要不是做续弦,那刘氏也决计嫁不进去谢家。如今你阿爷不日便要调往京城,你出息一点成不成?谢如锦我都没松口,硬是去谢家把婚事给退了,你还想娶刘家的女儿为正妻?我看你真是昏了头。”   宋臻哑口无言,半晌才沉声道:“儿子晓得了。”   须臾后,宋臻出了宋母的院子,招手让侍从凑到耳边来吩咐了几句。   消息很快便传回来了。   前些日子谢府上的确来了位表小姐,如今仍在谢府小住,整日里同谢三娘谢如锦在一块同进同出。   具体姓甚名谁没打听出来。   只知道小字叫娇娇。   宋臻摸了摸下巴。   他沉思了片刻,便有了主意。 第42章 天高 自知之明。   翌日, 谢如锦刚用完早膳,便收到了一封宋臻托人递来的信。   可谓是满纸“情真意切”。   她僵着脸,把信从头到尾读了几遍, 眉头越皱越紧。到底还是拿不定主意,她思来想去不好告诉母亲, 遂拿着信去找了姜韫。   一进姜韫的院子, 便见其正用绸帕细细擦拭那支裂了的银簪, 神情分外专注。   “表姐, 这簪子很要紧吗?”谢如锦有些疑惑地问。她瞧过姜韫的妆奁,这支簪子分明很不打眼,寻常得很。难不成是有何不寻常的意义?   “城北有家首饰铺子, 有位巧匠,许能修补修补。”   姜韫动作一顿。   “不打紧,差不多样子的还有好几支呢。”她淡声言罢, 把簪子随手搁在一边, 又抬起头来问,“你过来有何事吗?”   谢如锦撇了撇嘴, 把袖中的信取出来拿给姜韫瞧,道:“宋臻给我递了封信。”   姜韫接过来草草瞥了几眼, 冷哼了一声。   “他言退婚一事并非他本意,实是难以违抗母命……”谢如锦垂着眼道。   姜韫拿了册书在她脑门上轻敲了一下:“你还真信?信他待你是真心,若是能有机会,必定回来娶你?”   谢如锦眨了眨眼, 有些委屈地摇了摇头。   “男人的真心皆不过嘴上说说罢了, 信了就是傻。”姜韫冷笑,“真真是卑劣小人,婚都退了, 还回头来纠缠不清,约你私会,毁你名声。”   “……他言明日巳时会在茶楼等我。是派个小厮去回绝了他,还是就当没瞧见过这信?”   “还派人作甚?晾他个……”姜韫言及此一顿,思忖了片刻,唇角忽然勾起一抹笑,“不必回绝,我陪你一道去会会他,多带几个家丁。”   谢如锦心里一跳,犹疑着问:“去作甚?要不要问问母亲和祖母?”   “不必,明日只道你与我一同到铺面上添置胭脂首饰去了。”   谢如锦半晌没再作声。分明表姐只比她大两岁,却无端让她信任和安心。   左右跟着表姐,总不会吃了亏去。   ……   翌日巳时,姜韫和谢如锦戴着帷帽,一道登车去城北的茶楼。   姜韫已有很长时日不曾踏足这般往来如织的茶楼酒楼了,扑面而来的人声和茶香让她一时有些恍惚。   不期忆起出嫁前在京城被姜韬拉去东市的那家福锦酒楼,也是这般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可惜那回姜韬也没吃到他惦念的鲈鱼脍,一进酒楼便碰上了韩靖安和沈煜,落得个不欢而散。   险些忘了还遇着了回京的崔九,他还莫名其妙地被韩靖安泼了一身茶……   不对。   姜韫想起彼时她抬起头瞥见的沈煜。   ……那茶是沈煜泼的。   真是小肚鸡肠。   那时候就见不得她和崔九在一块儿了。   不过她和崔九打小青梅竹马是真,且那会儿还传言她推拒进宫,是为了等崔九回京。   姜韫思及沈煜生闷气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   正往茶楼里去,身边的谢如锦脚步倏地一顿,姜韫侧目,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二楼雅间门口,宋臻正翘首以盼。他着一身宝蓝色如意纹圆领袍,腰间束着镶金缀玉的蹀躞带,手持一柄折扇,端的是风度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姜韫面无表情地睨了他几眼,带着谢如锦一道上楼。   这厢宋臻瞧见姜韫一齐跟来之时,心里便雀跃不止。本想借谢如锦探听消息,再徐徐图之。谁曾想,一钓就把人钓上来了。   她果然是对他有意思!见面开口第一句便提他要去京城一事,还好心提醒他去了京城要谨慎行事不可莽撞。   见二人上来了,宋臻躬身引人入雅间。   二人落了座,摘下帷帽搁在一边,宋臻也跟着在对面坐下。刚一坐定,便有茶童端着托盘进来为客人斟茶。   茶水滚烫,清香醉人,隔着袅袅的茶雾观美人,又多了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美,让人心痒难耐。   宋臻招手让侍从递过来一只联胜纹螺钿漆盒,尺余宽,沉甸甸的。   他嘴角上扬,将之推到姜韫的面前,摇了摇折扇,微昂着下巴道:“昨日惊马,害得娘子摔了簪子,是某之过。今日本是想托三娘,将此物递给娘子,以作赔礼。既然娘子今日来了,便当面给你。”   姜韫掀了掀眼皮子,搁下了手中的茶杯。   她漫不经心地瞥了几眼对面坐着的宋臻,又转头瞧了眼身边坐如针毡的谢如锦。   视线又移至推到她面前的那只螺钿漆盒。   她不紧不慢地抬手将之打开,闪目的金光一下子倾泻而出。   是一整套足金锻造的头面。   谢如锦在一旁忍不住侧目,心里微惊。这赔礼未免也太贵重了些。   “金玉皆寻常,想必娘子也是见惯了的,不敢献丑。只那冠上的南珠甚为难得,这色泽品相,整个关东再寻不出第二枚了。”宋臻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着扇子道,眉眼间自矜之色分毫不掩。   姜韫自打离京,未免太过扎眼,梳妆打扮便素净了不少。此刻头上也仅簪了几支素钗,加之一身烟青色的高腰襦裙,削去了不少平日里的那身钟鼓馔玉的富贵之气,整个人显得又冷又淡,像高山悬崖之巅的兰花,只有举手投足间的仪态能一窥往日牡丹之姿。   这等品相的南珠,且不提永平侯府库房里堆积如山,她在姜家闲时起了兴致,让秋竹往她的绣鞋上缀了不少。   就连谢如锦也觉出宋臻醉翁之意不在酒了,皱眉问:“宋臻你这是何意?”   宋臻“哗”一下打开折扇,摇了摇,目光紧盯着垂眼不作声的姜韫,言语间客气十足,语气却难掩轻挑和傲慢:“聊表歉意。又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娘子不必放在心上,收下便是。自打家父调任京城的文书下达,来宋府送礼之人便如过江之鲫,这南珠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敢问这位娘子芳名?在柳州刘家行几?可曾去过京城?”   定是不曾去过的。那柳州刘家能攀上谢家便是不易。   小地方的人向来只在传闻中听过京城,若是能有机会去一趟,喝一碗东市的五色酪浆,吃一回西市的水盆羊肉,远远地瞧一眼那巍巍的皇宫,便此生无憾了。   姜韫抬眼瞧过去。   这是以为她是谢如锦的姨表姐?   谢如锦在一旁忍不住出声:“我表姐是……”   “行四。”姜韫语气淡淡地打断她,接过宋臻的话茬儿,只应了这么一句。她离京回关东一事连城北姜家那边都瞒着,自然没必要告诉外人,多惹些麻烦。   宋臻嘴角噙着笑:“原来是刘四娘。某下月便随家父一道往京城去,往后便在京城定居了。家父已在京都永和坊购置了一套四进的院子,虽则比不得权贵如云的崇仁坊、兴宁坊,也是寸金寸土的地段了。二位听过崇仁坊吗?就是城北姜家的嫡支,当今宰执所居之坊。家父先时也曾在宰执府里喝过茶,有些交情。”   姜韫闻言有些诧异。她母亲去世得太早,关东皆忘了她是嫁去了姜家吗?   其实连谢如锦也不曾见过几回她这位早逝的姑母,只听闻她甫一嫁人便跟着夫家去了任上,离开了关东,再后来便是死讯。她去世后,姜谢两家一度关系紧张,也甚少来往了。   姜韫抬手阖上了那只螺钿漆盒。   她语气疏离:“承蒙郎君好意。不过是支素簪罢了,不必如此厚礼。”   言罢,她拉着谢如锦一道起身告辞,一刻也不想再多待了。   坐在这儿听他自以为是的炫耀,委实是浪费生命。   “还请郎君往后休要再给我表妹写信,既已退了婚,便再无干系。如若再纠缠不休,你宋家不仁不义,谢家也不是好欺负的主。”姜韫一面冷声放话,一面示意谢如锦重又戴好帷帽。   宋臻始料未及。她不该是欣喜不已地收下他赠予的首饰,对宋家对京城心生向往吗?   定是礼仪道义让她羞于表露。   毕竟他曾是她表妹的未婚夫。   宋臻再一抬眼,便见两人已起身行至雅间门口了。   他忙不迭上前去拦:“四娘这么着急走作甚?这茶还未喝上几口呢。”   他把那套首饰拿过去,道:“四娘不收这赔礼,某便将之送至谢家去。”   姜韫闻言,脚步一顿,转过身冷冷盯着他。   真要让他送到谢府去,要谢家人如何想?   谢如锦走在前面,姜韫按着她的肩,没让她转身。   宋臻凑过去,压低声音在姜韫耳旁道:“四娘不必羞赧,如若你跟我去京城,吃穿用度皆不会短了你的,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姜韫气笑了。   这世上竟有人不知廉耻、自以为是到这个份儿上。   她冷哼了一声:“不是要到京城攀高枝去吗?瞧得上我这商贾之女?”   “四娘不必妄自菲薄,纵然你我出身天差地别,但真情哪有高低贵贱?我不日便去刘家提亲,迎你进门做贵妾。若是你能讨得家母欢心,往后抬为正室也并无不可。”宋臻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道。   人弄到手之前,总要先给点甜头尝尝。   姜韫面色无波,静静看了他半晌。   须臾后,她接过他递来的螺钿漆盒,淡声道:“这礼我收下了,郎君的好意我心领了。做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的好。”   “四娘何必自轻自贱?某……”宋臻话还未说完,便见姜韫言罢后带着谢如锦快步转身离去。   出了雅间,人来人往的到底不好再纠缠。   不过看到那只漆盒在她手中,心里便有了七八成把握。倒也不必如此急迫,这等绝色,也该徐徐求之。   他遂并未再追上去了,悠哉游哉地坐回雅间喝了一壶茶。   温热清淡的茶水入喉,忽觉有些乏味,想念起辛辣醇厚的陈年老酒。   正如温柔小意的女人见惯了,便想尝尝烈酒一般的女人。   没坐多久,宋臻付了茶钱,心情颇为愉悦地出了茶楼。   未料刚走几步,行至人迹稍少处,他忽被人从脑后劈了一掌,当即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43章 地厚 客气非常。   这厢姜韫出了茶楼, 压着火气往外走,把那只漆盒随手送给了路边卖花的小娘子。   “别卖了,拿去当铺当了换些银子吧。”   小娘子着粗布衣裳, 头上仅有一支木簪,猝不及防接下这漆盒, 打开瞧了下, 立时瞪大了眼不肯接。僵持半晌, 她收下漆盒, 把怀里的花篮塞给姜韫。   见这贵人年轻貌美,人比花娇,且并未梳妇人髻, 小娘子又结结巴巴地道:“愿娘子事事遂心,觅得如意夫君。”   姜韫捧着一篮子娇嫩欲滴的鲜花,怔了一下, 道:“那便算我买下了这篮子花。”   她说着回头望了眼, 又叮嘱了句:“别在这儿久待。”   小娘子连连颔首,目送姜韫上了马车, 随后拐进巷子里离开了。   车内,姜韫刚一坐定, 马车缓缓启程,谢如锦便没忍住问:“表姐,宋臻同你说什么了?”   适才她被姜韫推至雅间外,并未听清后来宋臻所言。   姜韫兀自垂眼赏看那花, 低头嗅了嗅, 沁人心脾的清香让人心情好了不少,闻言淡淡道:“他要我给他做妾。”   那口气和姿态,好像做他的妾室是多么大的恩赐和福气似的。   谢如锦瞠目结舌。   “你这下看透他了吧?”姜韫抬眼睨了她一眼。   谢如锦缓缓敛眸, 愕然失语。   马车刚启程没多久,姜韫转头掀帘瞧了眼,要车夫在道旁停车。   “不回府吗?”谢如锦回过神来问。   姜韫不答,兀自引她下马车,尔后进了旁侧的一家酒楼,又脚步不停地直奔二楼雅间。   也到晌午时分了,正是用午膳的时候。   “我已让人回府报了信,你我在外用过午膳再回去。想吃什么菜便点,你表姐我请客。”姜韫温声道。   谢如锦抬眼望着她,总觉得有些怪异。   宋臻那般侮辱人,表姐竟然不生气吗?   换成她,只怕当场便扬手给了宋臻一巴掌。   表姐的性子也太软和了些。表姐夫到底是有多可恨才会闹到和离?   一碟碟菜肴如水般上了席,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谢如锦本并无胃口,菜上了席,也觉有些饿了。   她正举筷去夹菜,忽在酒楼的嘈杂声中,若隐若现地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   再凝神去听,却又再未听见了。   想来是听错了。   却见姜韫忽然端着茶杯起了身,移步至窗边,轻推开一条缝,往外望出去。   随后她便慵懒地倚在窗边,喝了几口茶,过了片刻才坐回席上。   “……是发生了何事吗?”谢如锦轻声问。   姜韫搁下茶杯,举筷吃菜,闻言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扬了扬下颌:“你去瞧一眼?”   谢如锦心跳大作,搁筷移步至窗边,从窗牖缝隙里往外瞧。   便见酒楼背后无人的巷子里,三两身高体壮的男子正毫不留情地殴打一个穿着宝蓝色圆领袍的男人。   那人被当头蒙着一只布袋,露出来的半身华贵锦衣早已脏污不堪,此刻正被人摁在地上拳打脚踢,毫无招架之力。   隐隐有血腥味溢出来。   谢如锦吓了一跳,险些惊呼出声。   那是……宋臻?!   她回过头,便见姜韫正兀自吃着菜,姿态优雅。   谢如锦哪见过这般阵仗,颤着声问:“……表姐,不会出事吗?”   “能出什么事儿?”姜韫轻笑了一声,搁下筷子,又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轻轻擦拭嫣红的嘴唇。   “你慌什么?就算出了事儿,我担着不就完了。”她说着,招手让谢如锦坐回来,又道,“别叫人瞧见了你的脸。”   闻言,谢如锦脚步僵硬地移步坐回桌前,怔然望着她向来温柔似水的表姐。   姜韫还是那副和风细雨的样子:“吓到了?我不是和你说过嘛,我可不是对谁都向对你这般温柔。欺负到头上来了,再温柔就是蠢。”   谢如锦缓了半晌才镇静下来。又忽然好奇心起,问:“……表姐夫也是欺负表姐了?”   姜韫微顿,抿着唇思忖了片刻,垂着眼睫道:“倒也不曾,他待我很好。”   她言及此,蹙了下眉:“可别把他同宋臻那样的杂碎相提并论。”   听得刺耳。   “……那为何要和离?”谢如锦嘴角一抽。没说两句,还护上了。   “他和姜家过不去,那便是和我过不去,太平不了。”姜韫淡淡道。   谢如锦弄不懂朝堂政事,只觉得两情相悦的两个人没办法成眷属是一件很难过的事。   “表姐这么心悦他……”   姜韫皱眉:“谁道我心悦他了?”   谢如锦无言以对。   姜韫掀起眼皮子不咸不淡地瞧她一眼,道:“你不是奇怪我为何留着那支裂了的银簪吗?那簪子便是用来刺他的。”   她说着,抬手伸指在谢如锦脖颈上轻轻划了一道。   “就这儿。”   尖锐的指甲划过平滑细腻的肌肤,引起一阵微微的战栗。   谢如锦震惊不已。怎么都到喊打喊杀的程度了?   她想到此刻巷子里正挨打着的宋臻,心下又是一颤。不会出人命吧?   “怎会如此?”   “他不放过姜家,我只能下狠手了。”姜韫轻描淡写地道。   “……行凶败露,所以不得不和离?”   姜韫抬手端起茶杯,呷了口茶,面上仍是那副漫不经心无情无绪的样子:“倒也不是。我杀他未遂,他也只是生会儿气罢了。和离是我提的,他原是不肯放我走的,到如今也不肯签那和离书。”   谢如锦诧异,忍不住感慨道:“表姐夫当真是心悦极了表姐。”   姜韫闻言不置可否,微垂着的眼眸里平静无波。   “怎么就非得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呢?”谢如锦想不明白,皱着眉思来想去半晌,又道,“这婚事当初不是圣人御赐的吗?两家结秦晋之好,又为何要斗来斗去?”   “那赐婚的圣旨是你表姐夫自个儿讨来的,压根儿不是圣人的意思。”姜韫想起这茬儿就来气。沈煜连支会一声姜家都不曾,便不管不顾地去请了赐婚。   她言及此,忍不住开始挑沈煜的刺:“他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待我好不假,气量小、脾气不好、动不动就动手也是真。我给他纳妾,他冲我发火。我和别家郎君隔着远远的讲几句话,他便不分青红皂白地动手打人。”   谢如锦怔忡起来,也不知接什么话。   姜韫顿了一会儿,又道:“今日若是他在,压根儿就不用我出手,宋臻决计出不了那茶楼,只管满地找牙。就宋臻这样的,还不够他松筋骨的。”   “表姐希望他在吗?”谢如锦觑着她的脸色,忽地轻声问。   这话把姜韫一时给问住了。   半晌她才淡声道:“他眼下在京城恐怕正焦头烂额呢,无端假拟,有何意义?”   言罢也不等谢如锦答,她又兀自道:“用完膳便赶紧回去,待会儿若是被宋府之人瞧见了,便惹了嫌疑。”   谢如锦闻言思及小巷里的宋臻,心神一凛。   “不会出人命吧?”她低声问。   姜韫自顾自摩挲着光滑的白瓷茶杯,浑不在意的样子,只轻摇头:“死不了。没必要脏了我的手。”   谢如锦将信将疑,心里到底定下大半。   二人吃饱喝足,不紧不慢地移步出酒楼。   没碰上宋府的家丁,反倒是碰到了城北的姜家人。   姜三夫人自马车里一眼便瞧见在熙攘人流中分外打眼的姜韫,很是吃了一惊,立时叫车夫停了车,尔后定睛细看了好几眼,这才敢认。   “娇娇,你怎么回关东了?回来了怎么不回府?”姜三夫人赶忙下了马车,快步走过去问。   姜韫脚步一顿,倒也并不意外。总是会碰上的,不过早晚而已。   她嘴角微勾,恰到好处的温和有礼:“见过三婶。此次回关东是瞒着京城那头的,不可宣扬,因故借宿于谢府。待得明日一早,侄女回姜府拜见三叔三婶,再细细道来其中曲折,还望叔叔婶婶莫要介怀。”   姜三夫人对京中姜家和姜韫的夫家永平侯府不和一事,自然也听闻过一星半点。   “你当真同永平侯和离了?”   姜韫并未多言,只轻颔首。   “天可怜见的,这才成婚多长时日……”姜三夫人叹口气,又瞥了眼姜韫身边的谢三娘谢如锦,“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谢家一直住着啊。”   姜韫面无表情。   不愿回姜家,可不就是为了免去听这些絮絮叨叨的“同情”。   “三婶忙去吧,侄女明日一早便回姜府给三叔和您正经见个礼。”   姜三夫人又叮咛问候了好些话才转身登车离开。   ……   翌日一早,宋家二郎宋臻惨遭人毒打,伤势过重致使大半月无法下榻一事,便在整个关东传开了。   此事明里暗里引起如潮般的讥讽和嘲笑。关东早有不少人看不惯素日招摇过市的宋臻,也不乏落井下石之辈。   听闻宋家大爷大发雷霆,放话要揪出下毒手之人,严惩不贷。   姜韫毫不在意。   她回了姜家一趟,和宋家大爷的顶头上峰——姜太守姜祁,也就是她的三叔,一齐用了顿午膳。   姜家如今也就三房四房还留在关东了,四房是庶出,平平庸庸,靠三房支撑门庭。而姜祁稳坐关东,也离不开姜家在京中的势力。   两地远隔千里,平时也并不来往,这叔婶和侄女之间委实没多少情分,互相之间客气又疏离。   姜韫更多的是疏离,客气只是对长辈;而三房四房待她皆是客气非常,毕竟如今在朝中掌实权的可是她父亲姜禄。   姜韫在姜家待了大半日,最后还是由着她的意思回了谢府。   姜家阖府一举一动都太打眼,如今和离之事还未到开诚布公的时候,稳妥起见还是留在谢府,等过些日子再回姜府。 第44章 蝉鸣 那是京城姜家的嫡女。   转眼便是盛夏。   树叶苍翠, 绿意盎然,蝉鸣阵阵。   西北边境持续已久的战事在夏日临近时落下了帷幕,消息传到关东之时, 卫国公已凯旋班师抵京,受了皇帝的嘉奖和封赏。   战乱已平, 新贵地位水涨船高的同时, 兵权也已上交。朝中后位之争恐怕正愈演愈烈。   姜韫着人探听了几回, 没听闻沈煜在京中有何动静。   她便懒得再管了。   在谢府的日子闲适又惬意, 练练字,读读书,还把好些年没碰过的丹青给捡起来了。院里荷花池里的荷花开得正好, 她叫人把案几端出来,对着池里娇嫩欲滴的荷花细细描摹。   她的丹青还是十来岁时姜府的教习先生教的,后来琐碎的事儿多了, 也就落下了, 如今委实是生疏了些,也不打紧, 只当图个乐子。眼见着一张比一张画得好,心情也愉悦起来。   谢如锦退婚后消沉了些日子。天气热起来的时候, 她也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像只百灵鸟似的整日缠着姜韫陪她。   姜韫在院子里作画时,谢如锦也在她身边瞧着。   “表姐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也无怪乎表姐夫心悦臣服。”谢如锦啧啧称赞。   两人坐在林荫下纳凉, 耳边蝉鸣阵阵。   姜韫忽觉这蝉鸣吵得她头疼, 搁了画笔,侧眸睨了谢如锦一眼:“你怎么总提他?”   “我娘正愁着我的婚事呢, 奇*书*网 *w*w*w*.*q*i*s*u*w*a*n*g*.*c*o*m 我若是能有表姐三分的才气, 也不至于让她这么发愁了。”谢如锦叹了口气,又撇了撇嘴,“嫁人有什么好?”   姜韫微蹙眉:“你还小呢,这么着急作甚?”   “表姐和离之后,打算再嫁什么人呢?”谢如锦又问。   姜韫摇头,又提了画笔蘸了蘸颜料:“也不急,还想着和离之后去游山玩水,把所见所闻以纸笔录下、绘下……”   当真是令人向往的日子。   “真好。”谢如锦喃喃道。   姜韫运笔在画纸上落下或浓或淡的墨痕,轻声道:“当初离京时,觉得全然放下京中的一切只能是奢望。回关东也不过是躲躲清静,待得朝局定下来,自然还得再回去。可如今在谢家小住了些时日,便渐渐发觉似乎也并无不可。”   姜禄给她写过信,言姜家在京中一切皆好,战乱平定了,姜韬也收了心思老老实实待在府里。她人在不在京中盯着,其实并不要紧。   她从前行事处处把姜家摆在首位,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损了姜家利益。如今在关东,什么也不必顾,行事处事只讨自个儿的欢心便好。   谢如锦微叹:“也只有表姐这样的出身,能随心所欲了。”   姜韫眼未抬,只淡淡道:“宫里的圣人也不能随心所欲。你羡慕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娘夸赞我守礼识礼……哪里是夸我?是在夸姜家嫡女。不能失礼,不能犯错,不能平庸,不能没出息,否则便是堕了姜家的名声和脸面。嫁什么人也没得选,只能是政治联姻。不过是规矩礼仪教导下培养出来的花瓶罢了,给男人摆在后院长脸的。这叫随心所欲?”   谢如锦一噎,沉默了半晌,又道:“可是姑父不是凡事皆让表姐自个儿定夺吗?表姐要和表姐夫和离,姜家不是也没拦着吗?”   姜韫手中的笔顿了一下。   其实从头到尾姜禄并未给她束缚,是她把自己困在了种种头衔之下,没了自我。   她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自幼饱读诗书,见惯了京中权力更迭风风雨雨,朝政之事桩桩件件认得清看得透,却压根儿就没兴致卷进日复一日的尔虞我诈之中。   前世进宫是为了姜家,和新贵争锋相对是为了姜家,逼迫皇帝拟下继位诏书从而垂帘听政也是为了姜家。其实她最初进宫时,只想着熬死了皇帝,在深宫里做个游手好闲地位尊崇的皇太后,为姜家挣得那份荣华便好。后来卷入那些纷争,压根儿就由不得她。   “是我从前太执拗。花瓶做得太久了,都忘了自己本不愿如此,满脑子只想着这瓷瓶儿是不是还不够尽善尽美。”姜韫一面低头运笔,一面道。   哪怕她重活了一世,仍是如此,逼不得已嫁给了沈煜,也是盘算着要怎么防着沈煜对姜家不利,甚至动过待沈煜篡位后再杀了他垂帘听政的心思,好让姜家长盛不衰。   这和上一世又有什么两样?   差别大抵只有沈煜这个变数。   她当真未曾料到,沈煜竟在那宫宴之上,对她一见倾心情,尔后数十年念念不忘。   最初对他也只是欣赏,有意拉拢,才在麟德殿里为他解了围。   不过是顺手而为,她后来都把这事儿给忘了。   他却记了那么些年。   姜韫忽地想起和离前沈煜熬了一宿挽留她的话,垂着眼道:“当初让我什么也别管、离开京都去游历山水的人,还是你表姐夫。”   “表姐夫?”谢如锦讶然。   姜韫微微颔首,面色很平和:“他说要带我离京去散散心。”   “为何不一道去呢?”   “我能走,他走不掉的。”   就算她能放下姜家,沈煜也决计放不下他在京中辛苦挣来的权势。   他要的是江山和美人,但美人不过是万里江山的点缀,是他登高而孤时的慰藉,是他求而不得的执念。他断然不会为了美人舍弃江山,没了美人只是少了点红袖添香,而丢了江山,他恐怕连消受美人恩的命都难保。   如若他只是个闲散侯爷也就罢了,偏偏他手握重权,且一山不容二虎,他和皇帝之间必然有一场殊死搏斗。   “不是表姐夫提议要走的吗?”谢如锦问。   姜韫语气很淡:“他在讨我欢心呢。他要走,必得付出代价。情浓时觉得为我舍弃些利益也没什么,等情分淡了,我就什么也不是了,那代价指不定还得我来还。”   谢如锦沉默了良久,才又问:“……就没有长长久久的真情吗?”   “或许有,但我不觉得会是我。”姜韫落下最后一笔,宣纸上亭亭净植的荷花栩栩如生。   她搁了笔,抬眼望向满池的荷花,目光有些空,声音很轻,好似言谈间和她并无干系:“当初他请赐婚圣旨,也不过是想把我囚在他的后院做金丝雀,得到了我的人又觉得不够,耐着性子想得到我的心。真让他得逞了,付出代价的就是我了。”   谢如锦心有戚戚然,苦着脸道:“这也太愁人了,我不想嫁人了。”   姜韫转过头,对她笑了一下,抬手捏了捏她的脸:“你愁什么?我和他之间牵扯了太多政治利益。你又不同,遇着合心意的,想嫁便嫁,不想嫁也不必急。”   “我替表姐愁。”   姜韫垂下眼睫,一面摊开画作细细端详起来,一面温声道:“我也不愁。你不是也说了,我这样的出身,想和离就和离。和离之后,再嫁一个世家子相敬如宾也好,招一个上门夫婿也行,就算一辈子不成婚,姜家也会养着我。”   谢如锦眨了眨眼,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如若表姐和表姐夫之间没有利益冲突该多好。   总觉得……表姐不像她脸上表现出来的那么云淡风轻。   蝉声未歇,在耳边响过一阵又一阵,不知疲倦。   “颜料见底了,出府去买些吧。”姜韫把画晾干后,将之卷了起来,尔后抬手招人过来,吩咐小厮去备车。   ……   集市上人来人往,姜韫和谢如锦下了马车,买了些颜料让侍从送回府去,又去香粉首饰铺子里逛了逛。   姜韫兴致上来,挑了好些簪子步摇。   她离京时走得急,妆奁里随身带着的首饰其实并不多。往常瞧不上眼铺子里的这些,今日倒是挑中了几支簪子,虽则用料和工艺皆寻常,胜在别致精巧。   “哪一支好看些?”姜韫取来两支掐丝珐琅的金簪,在谢如锦鬓边比划了一下。   谢如锦左看右看,指了指左边的:“这一支?”   话音刚落,二人忽闻身后传来一道拿腔拿调的男声——   “这等寻常货色,俗气得很,哪里比得上那支镶嵌南珠的金钗?”   姜韫立时冷了脸,放下手里的簪子,让锦瑟给掌柜付钱,将两支簪子皆买了下来。   “四娘为何不戴某赠予你的金钗?”宋臻又凑近了些。   姜韫带着谢如锦后退一步,从旁侧绕开他,未料宋臻死皮赖脸地又缠上来了。   谢如锦袖子里的手微微发颤。   姜韫眼神彻底冷下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宋臻,出言讥讽:“宋二郎筋骨这么快便好利索了?”   宋臻摇着折扇,闻言脸色有些僵,道:“你到底在装什么清高?别不知好歹。”   姜韫冷笑一声,往旁侧使了个眼色,让谢府的侍卫近前来。   “这月初九,某便要去京城了。”宋臻额上的伤口还未痊愈,隐隐透着青紫之色,显得格外狰狞,眼里的蔑视和不耐已然掩不住了,“那套镶南珠的首饰给四娘留着呢,那卖花的小娘子也正在宋府等着四娘,等四娘进了府,便由她来伺候四娘。某给她起了个名儿,叫莲儿,如何?”   姜韫眉头狠狠一拧:“你说什么?”   “那当铺的掌柜和某是老相识,得了那南珠,便告知某了。”宋臻摇了摇扇子,哼笑了一声,“关东哪家铺子没听过我宋臻的名讳?你既喜欢那丫头,给你买下来便是。”   姜韫气得发抖:“还有没有王法了?逼良为奴?”   宋臻扇子一敞,微微盖着声儿,语气张狂:“这地界,除了姓姜的,宋氏就是王法。莫非你还不知我父亲升迁前是姜太守的副官?俩人现下还在对面喝酒呢,给我爹办的送别宴。”   他言罢,收了扇子,扇柄往对面的酒楼指了一下。   姜韫顺着望过去,眯了眯眼。   “锦娘,你留这儿。”她把谢如锦交给锦瑟。   尔后她转过头,对宋臻缓缓笑了下,问:“那送别宴在哪个包间?”   宋臻被那抹笑惊艳得晃了眼,心跳都加快了,话没过脑子,问什么便答了什么:“天字七号。”   他话音未落,便见姜韫快步越过他,直奔对面的酒楼。   他反应过来,赶忙跟上去,皱眉问:“你做什么?”   莫不是以为他吹嘘作假,想要去揭穿他?   姜韫不搭理他,兀自疾步进了酒楼,往天字七号去。   宋臻一路跟着她到了雅间门前:“有人守着呢,你也进不去,闹什么呢?赶紧跟某回……”   他话还未说完,便见守在门口的那位姜太守的侍从脸色微变,下一瞬便对姜韫虾了腰,见姜韫伸手推开门,欲言又止,却又不敢拦。   这一犹豫,便拦不住了。   宋臻一惊。这侍从仗着是姜太守的人,适才他跟他搭话,他都不大愿意理他。   门猛地被推开,惊得雅间内两人险些掉了筷子。   这送别宴其实也就姜祁和宋辉两人。   宋辉筷子已然掉了一只,脸色一变,浑浊目光里涌上一层愤怒:“是哪来的不长眼睛的贱蹄子?”   姜韫冷冷睨了他一眼,尔后视线缓缓移向一旁怔愣的姜祁。   宋辉本以为她是不慎误入,未料见其并未有半分退意,便觉其八成是来告黑状的,顿时厉喝一声:“来人!赶紧押下去!好好的良家女不做,想去倚红院伺候人?”   宋臻见此形势不妙,正欲上前去解释几句。   忽见座上的姜太守忽然抬手,端起茶杯对着宋辉迎头泼过去。   “恁地脏的嘴!”   宋辉被上峰泼了一脸的茶水,当即傻了,还从未见过姜祁冲他发过如此大的脾气。   “……太守?!”宋辉惊疑不定,脸上粘着的茶叶也不敢抬手去拂,忙不迭起身弓腰。   宋臻脑袋“嗡嗡”直响,好似那些夏日里吵闹不休的蝉一窝蜂地从他耳朵里钻进去了。   而后便见那位姜太守站起身,绕过俯首弓腰的宋辉,往外走过来了。   宋臻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脑壳想破了也想不明白眼前这情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姜韫自打推开门,便冷着脸一言未发,静静看着这出闹剧,此刻见姜祁走近,也只是微抬了下眼皮子。   宋臻心头狂跳不止。   这女人真是胆大包天!   再一抬眼,他瞥见姜太守走过来时,脸色竟是温和的。   “四娘是有何事寻某?”姜祁好声好气地问。   宋臻瞪大了眼,浑身僵硬,难以置信地扭头望向姜韫。   姜韫语气冷硬非常,对着姜祁劈头盖脸问罪一般:“太守放任属下逼良为娼、逼良为奴,往小了说是御下不严,可若是捅到京城去闹大了,往风口浪尖上撞,姜相公有意护您都难办。”   姜祁闻言,眉头紧皱,沉默了半晌,须臾后视线移向身后弓着腰跟过来的宋辉,又瞥了眼一旁腿脚发软的宋臻。   那目光又沉又冷,骇得宋臻腿一软瘫坐在地,颤着声道:“……您别听她血口喷人。”   姜祁收回目光,又转头温声对姜韫道:“四娘提醒的是,某心里有数了。先送你回谢府?还是回姜府用顿膳?”   姜韫斜斜乜了宋氏父子几眼,再回头面向姜祁时语气缓和了些:“晚辈多有失礼,还望三叔见谅。谢府的马车还在外头候着,不必劳三叔费心。晚辈先告退了。”   姜祁微颔首,目送着她离开。   待得那人影消失于眼帘,出了酒楼,汇入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去了,他才沉声开口——   “宋辉你好大的胆子,欺负到我姜家人的头上了?那丫头连我都不敢惹她,我长兄膝下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如珠似玉地养着。若是叫他在京城里知晓了,仔细你的官帽和脑袋!”   宋辉如五雷轰顶。   本以为是姜家哪个旁支的女儿,还奇怪姜祁为何待她如此客气。哪里想得到竟是京中那位尚书的嫡女!他这人还没到京城,就得罪了一部之长官,这还怎么得了?   宋臻则盯着姜韫离开的方向,怔愣出神。他思及往日种种,脸色青白交加。   “逼良为娼、逼良为奴都是怎么回事?”姜祁又冷声问。   宋辉额上虚汗狂冒:“冤枉!下官逞口舌之快,冒犯了……姜娘子,罪加一等,然逼良为娼、逼良为奴纯粹是子虚乌有。”   “把烂摊子给我收拾清楚了,不然到了京城有你好果子吃。”姜祁言罢,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宋辉惊出一身的冷汗,半晌没回神。   宋臻在一旁爬起来颤声问:“父亲,这要如何是好?”   未料宋辉闻言,猛地抬腿踢了他一脚,正中他养了好些日子没好透的旧伤。   宋臻闷哼一声,疼得脸都白了。   “你个兔崽子,惹什么人不好,惹京城的姜家?赶紧把那什么婢女给送回去!再上姜家去赔礼请罪!” 第45章 人间 不知世故。   当日, 宋家便忙不迭把那小娘子给送回去了,撕了强逼着人签的卖身契,隔天又送了好些绫罗绸缎以表歉意和安抚。   临了, 宋辉押着儿子去姜府请罪,得了姜祁一句“你看着办”, 又灰溜溜地出了姜府。   这厢姜韫打听了一番后, 去了一趟城北小娘子的家中。   下马车时, 她碰巧撞见小娘子的母亲正慌慌张张地退还宋家送来的赔礼。   姜韫本正从锦瑟手中接过沉甸甸的锦盒, 见状,动作一时僵住了。   这户人家平白遭受无妄之灾,可不就是因为她当初随手把那套首饰送给了小娘子。出了这么一遭, 哪还再敢收人东西?   那面容憔悴的妇人瞧见她时,陡然紧张起来,神情防备。直到小娘子探出头来认出她来了, 这才请她进了屋。   姜韫活了这么些年, 从未见过这样破败的屋子。墙壁糊得乱七八糟,灰一块白一块;屋顶是破的, 微透着光,缝隙处底下摆着只盛着些水的木盆, 可见是逢雨必漏;屋内摆设也是残缺不齐,陈旧不堪,唯一一只四肢完好、成色显新的胡凳被妇人手足失措地端到她面前。   “您……请坐。”   姜韫愣是坐不下去。   她那双缎面金丝的绣鞋踩在屋内凹凸不平的沙土地上,沙砾摩挲着鞋底, 发出轻微的刺耳声响, 显得局促而格格不入。   这样的绣鞋打生出来便不是往这儿来的,它走过平整干净的青石板,踏过柔软厚实的毯子, 踩过仆人或瘦弱或宽厚的脊背。   锦绣堆里长大的贵女,一辈子也不会懂得什么叫人间疾苦。   她冬日里着人在内室的地上铺软毯子,又暖和又柔软。毯子的料子、厚度、颜色、花样皆有讲究,一样也不能错。年年冬日如此,她习以为常,司空见惯,半点不觉得铺张。   “冬日地上多冷啊,自然要铺软毯,这样光着脚走也不会冷。”彼时她坐在榻边,一面理所当然地说,一面探出玉足在铺好的毯子上踩了踩。   未料沈煜趁她不备,自她逶迤的裙裾下捉住了她小巧玲珑的脚丫子,在她脚掌心上轻挠了几下。   她又痒又酥,脚趾蜷缩,使不上劲儿挣脱。   沈煜捏着不肯松手,感慨了句:“夫人足上一点茧子也无。”   她哪走过什么路,出阁前出府是坐马车,前世进宫后是坐宫人抬着的凤辇。绣鞋穿着是用来和衣裳做配,哪怕常年累月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要一茬儿一茬儿地换新的。   这些绣鞋的鞋底皆干净得很,上下马车时,踩在仆从的背上借力,连个灰印子也不曾留。   像今日这样磨损过的鞋,锦瑟便不会再拿到她跟前。   姜韫见妇人虽招待着她,却频频往榻上望。她顺着视线望过去,瞧见榻上满是补丁的被褥裹着的一个鼓包。   小娘子有些涩然道:“那是我阿弟。一直病着,总不见好。这几日后山的花也开败了……攒不齐买药材的钱。”   姜韫怔了一下,没上前去瞧,转头让锦瑟去请郎中。   郎中不多时便至,望闻问切一番,开了药方子。她又让锦瑟去药铺抓药。   妇人沉默着,把箱底藏着的几个铜板往姜韫手里塞。   姜韫摇头不接,又从袖笼里取出些碎银塞回去。   原先她备下的锦盒放在马车里没拿下来,那些珍宝玉器对这样的人家来说,还没几个铜板实在。   妇人怎么不肯接,推拒之下,忽然哽咽了起来:“贵人心善,您为小儿治病便是大恩,如何还能再收您的钱财?”   “若不是我,你们也不会遭此横祸。”姜韫道。   “……本也生了让杏儿去伺候贵人的心思,好歹能吃口饭,还能补贴一下家里,总比娘仨皆饿死了强。”妇人说着,叹了口气。   姜韫怔然,转头望向倚着墙角站在一旁的小娘子。   小娘子脸颊瘦削苍白,显得那双眼睛格外的大,眼神却是麻木的。   妇人也转头瞧着自家女儿,又心疼又无奈:“自打她阿爷在战场上没了,这日子便过不下去了。先时我还能做些绣活儿勉强支撑一下,如今眼睛也不行了,她阿弟身子骨差又病了……”   姜韫闻言蹙了眉:“朝廷不是发了抚恤金吗?给战死士卒的家眷每户十两银子。”   一两银子便能折一千文铜钱,能买两百斗米,够贫苦人家吃喝不愁好一阵了。   妇人摇头:“哪有十两之多?统共加起来不足百文。”   姜韫眼眸微瞠。   她呼吸有些急促,沉默了半晌,转头让锦瑟去取银子来。   妇人忙不迭拦她,姜韫却执意把银子取来塞给她。   沉甸甸的十两银子,捧在手里让妇人浑身发颤。   “这如何使得?!”   “本就是朝廷欠你们的。”   “那也不该贵人出这份钱……”   姜韫顿了顿,静了片刻,尔后轻声道:“我祖父是宰执,位列三公。父亲是吏部尚书,掌天下官吏之任免、考课、升降,底下的官吏贪污受贿官官相护,他有罪责。我夫君……是户部尚书,掌赋税、俸禄、收支,钱是从上一任尚书手底下拨下去的,他上任后便彻查了军需和抚恤金的贪墨案,只是这银子想必还未来得及拨还到百姓手中。”   妇人和小娘子皆惊住了。   两相静默了下来。   姜韫心绪很是复杂。   她想起沈煜查贪墨案之时曾在朝堂上放话说不放过任何一笔烂账,吞进去的每个子儿都得吐出来。   彼时她觉得他未免太过锋芒毕露、急功近利。官场就是池浑水,水至清则无鱼。哪能一上来便这般不留余地?   世家们一面忌惮他,一面笑他年轻不知世故。   姜家百年来的昌盛,一整个庞然的家族背后,也难免背上不少烂账。前世处于风口浪尖,首当其冲,便被沈煜下狠手挖出来不少。   他下手越狠,皇帝便越宠信他,他便能爬得越高。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姜韫自然而然地认为,他如此不留余地下狠手打压世家,是为了自己的权势。就像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她自己。她行事向来只问对姜家有利与否。   钟鼓馔玉的世家笑年轻气盛的将军不知世故,因在他们眼里那些账册上的数目,战死的兵卒、饿死的百姓,不过只是多一笔少一笔的事儿。他们看不到数目背后一个又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和饿得面黄肌瘦的黎民苍生。   但沈煜不一样。   他就是从这样的人间里爬出来的。   兴许也是这样一间破败得承受不起风雨的陋室,只不过重病卧榻的是李氏。   他就这样逆天改命,硬是杀出一路血路,一路攀至万人之上。回头望时,苍茫大地上小如蝼蚁的苍生,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   姜韫觉得羞愧。   妇人到底还是收下了银钱。   “若是再有短缺的,便只管来谢家找我。”姜韫皱着眉,四下打量了一番,还是觉得不大妥帖。就算有银钱,也不能坐吃山空。她也不会在关东久待,照拂不了太久。   她想着,招手让小娘子近前来,细细端详了她半晌,问:“你可愿到首饰铺子里去给掌柜打下手,做些杂活之类的?能挣些月钱。”   妇人眼睛不好,还要留人在屋里照顾儿子,做不了什么活计。小娘子年纪不大,人机灵又勤快。卖花这样的买卖到底不长久,饱一餐饿一顿的,去铺面上做些杂活倒尚可。   小娘子闻言,眼睛一亮,忙不迭点头。   姜韫莞尔。着人去跟谢如锦说一声,那铺面在她名下的嫁妆里。   片刻后,她便告辞了。妇人相送时,红着眼眶连连称谢。   姜韫遂领着小娘子到铺面上去认认脸。   谢如锦得到消息,过来候着了,接着了人和掌柜洽谈了几句便办妥帖了。   姜韫在一旁立着,瞥见小娘子没忍住瞧了铺子里摆着的一支梅花簪好几眼。   她上前去将之取了下来:“喜欢这支?”   小娘子下意识便想点头,又硬生生忍住了,僵硬地摇了摇头。   姜韫让锦瑟付了银钱,将梅花簪递给她。   小娘子犹犹豫豫地不肯接。   “宋家把那套首饰拿回去了,你那篮子花我还没付钱呢。”姜韫柔声道。   小娘子微颤着手接过簪子,讷讷道:“愿娘子事事遂心,与夫君琴瑟和鸣。”   姜韫微怔。上回她还道是“觅得如意夫君”,今日在旁侧听到她提起“夫君”了,就忙不迭改了口。   她本想张口解释几句,又作罢了。   也没什么要紧的。   谢如锦吩咐妥当后,把小娘子交给掌柜的夫人,让其带她去熟悉事宜。   末了,她凑过来问姜韫:“表姐,后日便是七夕,不若乘画舫游湖赏赏夜景?”   姜韫柳眉轻皱,有些意兴阑珊。   谢如锦挽上她的胳膊,缠着她撒娇,咬耳朵:“表姐,听闻上回打马球拔了头筹的那位杨六郎也要去的,和他的同窗们一道吟诗作赋,拜魁星呢。”   姜韫侧眸睨她一眼,嘴角带了笑,问:“瞧上他了?”   谢如锦俏脸微红:“表姐你就陪我一道去吧。” 第46章 七夕 千里来相会。   迢迢牵牛星, 皎皎河汉女。   关东家家户户过起节来,热闹喜庆不逊京城半分。   这年七夕是姜韫过得最忙的一回,这头陪着谢如锦一起穿针乞巧, 刚放下针线,又被谢家长房去年迎进门的新妇拉去“种生”。   新妇乃谢家长房长媳, 底下的弟弟妹妹们还未成婚, 如今谢府里这一辈嫁了人的便只有姜韫。   长媳卢氏邀她来瞧她前几日种好的五生盆, 里头的粟米已经长出了嫩芽, 郁郁葱葱的。   姜韫还是头一次见这五生盆,有些新奇。   卢氏取来丝线递给她,让她依葫芦画瓢, 跟她一块儿把盆里的芽儿扎成束。   “我阿姊便是七夕种生得的长女,灵验得很!你心诚些,保管也能一举得子。”卢氏一面捆着丝线, 一面凑过来稍压着声儿道。   姜韫哭笑不得:“我求子作甚?我过来给嫂嫂搭把手便是了。”   卢氏侧头瞧她一眼:“我特地多种了些, 就是想匀一些给你。”   “……我又用不着。”姜韫轻声道。   卢氏欲言又止,半晌还是没忍住问:“我听闻, 你是因体寒难孕才和妹夫和离的?”   姜韫掀起眼皮子,顿了下, 道:“只是寻出来的由头罢了。”   卢氏不顾,把种生的芽儿往她手里塞:“不管如何,趁着日子,求一求总是好的。”   姜韫闻言莞尔, 还是伸手接过来了, 跟着她一道将嫩芽儿束起来。   到底是表嫂的一番心意。   这头刚种完生,谢如锦又着急忙慌地来催她了。   “表姐你快些,天都要黑了!”   姜韫不紧不慢地移步过去, 语气轻快:“你急什么?那杨六郎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一刻也等不得了?”   谢如锦羞红了脸,嗔怪:“表姐休要笑我。”   姜韫嘴角微扬,伸指在她额上轻点了一下:“你矜持些。我瞧那杨六郎也并未如何出众,你怎么就一眼瞧上了?不再多瞧瞧旁的?”   “那日马球他拔了头筹,引得好些待字闺中的小娘子芳心暗许呢。”谢如锦一双眼眸神采奕奕,“我找我阿兄打听过了,他读书也用功得很,回回得夫子称赞。”   姜韫睨着她,调笑:“我看芳心暗许的就是你。”   谢如锦脸皮薄,忍不住拿袖摆遮面,嫣红的石榴裙配上耳边红玛瑙的耳坠,愈发衬出嫣然一副好颜色。她羞赧道:“还请表姐帮我把把关。”   二人坐马车至湖边时,天色已然暗下来了。   沉沉夜幕缀着繁星点点,远近高低灯火灼灼,波光粼粼的湖面之上,两艘雕栏玉砌的画舫泊在湖畔,一东一西,遥遥相望。   “牵牛出河西,织女处其东。东边那艘叫织女星,西面的便是牵牛星。女郎们乘东面的,郎君们乘西面的。”谢如锦抬手指了指湖面上的两艘画舫。   姜韫挑了挑眉。倒颇具巧思,有几分意韵。   二人一道登上东面的画舫,其上妙龄女郎如织,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笑玩乐,间或往对面的牵牛星画舫瞧上几眼。   谢如锦在人群中瞧见了手帕交,和姜韫打了声招呼后,凑过去谈笑。   姜韫懒得同未出阁的小娘子们玩闹,便先带着侍从上了画舫的上层,在雅间里坐下来。   案几上摆着油面蜜糖做的巧果,一只青玉瓷壶盛着热茶,另一只白玉瓷壶里的则是清酒。   推开窗牖,晚风拂面,也送来女郎们清脆悦耳的欢声笑语。   姜韫抬眼望过去,映入一片潋滟的湖光,遥遥瞧见西面的那艘牵牛星若即若离,其上人影憧憧,热闹不逊织女。   良辰美景,佳人檀郎,好一幅活色生香的人间画卷。   锦瑟斟了杯热茶递给她,她接过来却觉喝热茶有些闷,又搁在一边,让锦瑟重又斟杯清酒。   湖光夜色配佳酿倒是甚好。   姜韫浅抿着酒,倚在窗边往外瞧。   夜幕渐深,两艘画舫也越来越近,倏忽一抬眼,能瞧见西面画舫上往来郎君的衣袍颜色。   她目光游移,漫不经心地寻那位杨六郎。面庞尚瞧不清,她耐心地等画舫越靠越近。   本以为谢如锦会瞧够了檀郎再进来,却未料画舫还远远隔着些距离之时,她便脚步发软地进来了。   姜韫讶然,见她脸色不大对劲,忙问:“这是怎么了?”   谢如锦怔怔的,抬起头来时眼眶微红:“……表姐,我听人说那杨六郎有婚约了。”   姜韫闻言神色微顿,又把她拉到身边来,轻抚她薄施粉黛的脸颊:“我瞧那杨六郎也不过中人之姿,有婚约便让他有婚约去。我家锦娘年纪还小呢,往后定能觅得如意夫君。”   谢如锦静默了片刻,尔后轻轻颔首。   姜韫抬手为她正了正发髻上的步摇,又将她鬓边滑落的几缕发丝顺至耳后,柔声夸赞:“锦娘今日真是娇俏可人,闭月羞花。”   谢如锦脸颊浮起一抹红晕,终是抿着嘴重又笑起来。   不多时,她的手帕交上来唤她,邀她一道去外面瞧牵牛星。   谢如锦脸色有些僵硬,正欲回绝。   姜韫却道:“那画舫上还有那么些风流俊朗的郎君,你再瞧一瞧,指不定还有更心仪的。你又没做什么亏心事,躲着作甚?”   “……表姐陪我一道去可好?”   姜韫侧头往窗外瞧了眼,眼下那画舫愈靠愈近,隐隐听得其上歌舞笙箫,和着笑闹声传过来。   她正欲应下,忽地视线一顿。   半明半昧的灯火映照下,一道玄色身影长身鹤立,在欢腾的人群中显得冷硬又孤寂。   那面容如刀削,遥遥望过去,朦朦胧胧,瞧不大分明,只觉异样的熟悉。   姜韫心口一颤。   “表姐?”谢如锦轻声问。   姜韫闻言,下意识回头望了她一眼,待得回过神来,又忍不住急急转头往窗外瞧。   然一眨眼的功夫,定睛再望过去,却怎么也寻不见那道身影了。   谢如锦也跟着凑过去瞧。   湖光潋滟,灯火熠熠,锦袍郎君往来如织,并无什么异样。   “怎么了?”她问。   姜韫缓缓呼出一口气,低声道:“我适才好像瞧见……”   她话说了一半又不说了,谢如锦觑着她的脸色,疑道:“是什么人吗?”   “一眨眼就不见了……许是我瞧错了。”   谢如锦的手帕交在外间耐不住性子,催促起来。   姜韫闻声便道:“你且去吧。”   “表姐不和我一道吗?”谢如锦有些遗憾。   姜韫摇了摇头:“太闹腾了些,我就在这儿躲躲清静。”   谢如锦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外间笑闹声一阵高过一阵,听在耳中显得遥远又模糊。   姜韫频频往外望,仍是怎么瞧不见适才那道身影,一时间思绪纷飞,心乱如麻。   酒杯见了底,她抬手又斟满了一杯,仰首一饮而尽。   “娘子,你喝这么多酒作甚?再喝就要醉了……”锦瑟在一旁见状,神色有些担忧,轻声劝她。   姜韫怔然失神,心不在焉地又倒了一杯,举杯抿了口。   “锦瑟,我想不明白。”她闷声道。   锦瑟便顺着她的话问:“娘子想不明白何事?”   姜韫蹙着眉,复又往窗外瞧,憧憧一片人影让她眼花缭乱。   “我在紧张。”她喃喃道,“就算是他,又有什么好紧张的呢?”   锦瑟闻言一下子便猜出她口中说的是谁,转头跟着她往外望,举目茫然:“……侯爷来关东了?”   姜韫仍是摇头:“应是看错了。这个节骨眼上,京城一堆烂摊子,他断然不会离京。”   锦瑟沉默下来。   画舫相聚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又各自渐行渐远,在湖面上遥遥相望。   姜韫收回目光,又闷头喝了好些酒。   她向来只是小酌怡情,还从未如此酗过酒。不多时,便有些不胜酒力,脸颊微红,却怎么也喝不醉,神思清醒,思绪剪不断理还乱。   锦瑟劝也劝不住。   临到画舫快靠岸时,才觉有些醉意,整个人晕乎乎的。未免回府时失态,遂又叫人去煮些解酒汤送进来。   这画舫上备了酒,自然也备了醒酒汤。片刻后,便有小厮端上来一碗冒着热气儿的解酒汤来。   姜韫忍着眩晕,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热汤入口,她忽然皱了眉,险些呛着了。   锦瑟忙不迭去轻拍她的脊背:“娘子慢些,小心烫。”   姜韫却抬手把那碗汤给推远了些。   “不对。”她摇头,“太辛辣了些,不是让人叮嘱过少放些姜吗?”   锦瑟本想出去再让人煮一碗,刚一起身,忽然想起一茬,赶忙道:“娘子,适才在外间……好像瞧见了宋家的仆从,在宋二郎身边见过几回的。”   姜韫一顿,拧了眉:“宋家有女郎在这画舫上吗?”   “这也不识得……”   姜韫脸色微沉,又抬手舀了舀碗中的醒酒汤。   “娘子喝不进便别喝了,奴婢再去叫人煮一碗送来。”锦瑟言罢,便起身往外去。   姜韫却叫住了她:“不必了。”   她垂眼思忖了片刻,忽又侧头问:“瞧见锦娘了吗?”   “适才还在外间和几位娘子在一道吃点心呢。”锦瑟答。   姜韫转头自窗牖往外望,湖面之上,西边那艘画舫已然先于女郎们的这艘靠了岸。   “你去叫几个人守在门外,别靠太近,也别太远。”姜韫眸光微冷,“动作小些,别打草惊蛇。真有什么鬼把戏,靠了岸便见分晓了。再者,去和锦娘说一声,待会儿靠岸了,便先跟着她的手帕交一道下船,在湖畔候着我。”   锦瑟领命躬身出去了,须臾后便又轻手轻脚地进来复命。   姜韫微颔首,垂下眼睫,漫不经心地舀着那碗醒酒汤。   画舫渐渐靠了岸,欢声笑语稍歇,各府的女郎们三三两两结伴上岸。   姜韫掐了掐眉心,酒劲儿上来了,有些眩晕。   “娘子你还好吗?”锦瑟有些忧心地问,又道,“这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咱们也上岸吧。”   姜韫皱着眉,指尖轻敲桌案。   许是她多疑了?   她微松口气,正欲起身之时,忽闻几声试探的叩门声。   姜韫心口一跳,当即偏头望过去。   屋内主仆两人皆屏息静气,直直盯着那扇雕花门。   静了片刻,随后“吱呀”一声轻响,雕花门被人轻轻推开了,紧接着便窜进来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   还未看清那人影是何方鬼怪,姜韫眼一瞪,扬声高喝:“来人!”   那人被这声猝不及防的厉喝吓了一跳,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刚一站稳,便又被身后破门而入的几个侍从给扣在了地上。   这一切不过眨眼间,姜韫沉着脸凝神望过去,便见那心怀不轨的贼人果然是宋二郎宋臻。   宋臻疼得闷哼了一声,被死死按在地上,使劲挣了几下没挣开,便作罢了,抬眼愤恨地盯着姜韫,见她好端端地坐在案几前不由目眦欲裂。   姜韫冷笑了一声,端起那碗解酒汤,起身移步过去,居高临下地乜着他,沉声问:“是你换了这汤?”   宋臻双目猩红,矢口否认:“休要血口喷人!”   “你往里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姜韫语气越发冷了。   宋臻死咬着不认。   姜韫有些昏昏沉沉的,耐性告竭。谅他也没胆子下什么伤身的毒药。   她垂着眼,神色漠然,抬手把那碗醒酒汤递给一旁空着手的侍从。   “给他灌进去。”她淡声下令。   宋臻瞪大了眼,当即被掐住了下颌。他死命摇头也避不开,硬是被灌进去一整碗辛辣的醒酒汤。   少许褐色的汤汁淅淅沥沥顺着他的下颌脖颈淌进衣领,好不狼狈。   姜韫在一旁静静瞧着,面无表情。   “你个毒妇!不过是个被男人玩了又弃的下堂妇,躲到关东来摆什么架子装什么清高?被小爷我瞧上了,那是你命好!”宋臻恼羞成怒,破口大骂。   姜韫充耳不闻,见他被灌了一整碗汤后,也没什么异样,便吩咐道:“把他手脚捆起来,嘴里塞上布,便就扔这儿吧。”   侍从手脚麻利地照做。   姜韫言罢,头也不回地移步离开。   人群散去,灯火阑珊。   潮湿的湖风吹过来,轻轻拂面,却吹不散朦胧的醉意。   姜韫凝了凝神,脚步虚浮地出了画舫上了岸。   视线也有些昏昧,只觉影影绰绰,什么也瞧不太分明。   倏忽一抬眼,便见湖畔柳叶轻垂处,遥遥立着一道玄色身影,身形挺拔如松,在沉沉夜色里也格外打眼。   姜韫脚步一顿。   她用劲眨了下眼。   那身影仍立着那儿,正沉沉望着她,一步步走过来了。   “侯爷?”锦瑟惊呼出声。   姜韫心跳大作,指尖轻颤。   恰谢府的马车夫赶着车近前来了,恭声道:“娘子请上车。”   姜韫回神,微侧过头问:“锦娘在车内吗?”   那车夫却愣住了:“没瞧见三娘。”   姜韫闻言蹙了眉,顾不得旁的了,一抬眼瞥见不远处谢如锦的手帕交正上马车离去,忙不迭让人去拦下来问一问。   那女郎茫然道:“不曾和我一道的,她不是回去找她表姐了吗?”   锦瑟瞪眼,立时跪了下去:“奴婢千真万确给表小姐传了话。”   姜韫心里一沉,转头望向身后的画舫,惊出一身冷汗。   天杀的宋臻!   怪她醉酒误事,思绪混沌,没顾周全。   她浑身发颤,立时便扭头往回走。   没走两步,她腿脚一软,踉跄了一下,便控不住地往下栽。   锦瑟跪在一旁没反应过来,急得瞪眼。   姜韫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尔后便栽进男人宽厚滚烫的怀抱里。   沈煜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见她脸色煞白,不由拧了拧眉,道:“你别慌。” 第47章 醉人 眼含秋水。   怀里温香软玉, 鼻间仍是熟悉的清香,却又掺杂了些许醉人的酒气。   “怎么喝酒了?”沈煜轻掐她的纤腰,低头嗅了一下。   姜韫往旁侧避了避, 按着他的胸膛,借力站稳了。   “侯爷带人过来了吗?”她低声问。   沈煜挑眉:“不多。”   “把画舫围起来。”   他微顿了一下, 也未多问, 抬手对着身后远些的黑暗处比划了一下。   接着便见七八个便衣打扮的侯府侍卫倏地窜了出来, 近前来领了命, 尔后迅速地封锁住画舫。   姜韫定了定神,快步往画舫里走,直奔二楼的雅间。   沈煜紧跟了上去。   姜韫一推开门, 便见其内空空如也,并无宋臻被绑着的身影。   她眼前一黑。   仅凭宋臻自己压根儿不可能挣脱桎梏,这画舫上定还有他的仆从, 如此他们绑走落单的谢如锦也容易得很。   这人渣都敢给她下药了, 对谢如锦又岂会手软?   姜韫浑身发颤。   沈煜见她有些摇摇欲坠,在她身后扶住她。   “好端端的人怎么就不见了?”他皱眉问, 转头吩咐侍从赶紧去找人,临了又低头轻声安抚她, “你别急,已经在找了,只要在这船上,不出一刻便能找着。”   姜韫手脚发软, 不受控地倚在他怀里。她闭了闭眼, 深吸了几口气,鼻间满是他身上淡淡的檀木香气,心里稍稍安定下来。   他的胸膛炙热又硬实, 好似蓄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她借力站直了,目光在画舫上四处游移,喃喃道:“……是我的错。宋臻是冲我来的。”   沈煜眉心紧缩:“谁?”   姜韫侧头瞧他,瞥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暴戾。   她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一旁赶过来的锦瑟见此急了眼,见她半晌不作声,忍不住插话道:“是城西的宋家二郎宋臻,不知天高地厚,几次三番纠缠羞辱娘子,尽做些腌臜事儿,还想让娘子给他做妾!”   沈煜闻言额上青筋直跳,当即把怀中人交由锦瑟,尔后转头往画舫内间去。   姜韫怔了一下,心口微颤。   不多时,一声凄厉的惨叫自一楼雅间传过来,连带着劈里啪啦一通巨响。   她心神一凛,赶忙循着声移步过去。甫一至雅间门前,便见那竹门骤然被鼻青脸肿嘴角带血的宋臻给撞开了。   他是被扔出来的,后背重重摔在地上,疼得惨叫连连。   紧接着,一身戾气的沈煜也跟着出来了,一扫腿狠狠给了他一脚。   宋臻吐出一口殷红的血,捂着腹部痉挛起来。   姜韫惊了一下,往后退了几步,又抬眼往里间望去。她瞥见破碎屏风后的半截石榴裙,心下一慌,忙不迭疾步往里间去。   果不其然见榻上衣襟散乱、嘴里被塞了棉布的女郎正是谢如锦。   姜韫如坠冰窟,快步上前去,取下她口中布团,又为她披上外袍。   不幸中的万幸,谢如锦只有衣领被扯开了,其余衣裳皆是整齐的。   姜韫微松口气,轻轻拥住她。   谢如锦愣愣的,神情呆滞,眼角满是泪痕。在姜韫拥住她的时候,忍不住往后瑟缩了一下。   姜韫心口抽疼,轻抚她面颊,柔声安抚:“没事了,你别怕。”   “……表姐?”谢如锦嗓子嘶哑。   姜韫闷闷应了声,理顺她鬓边的发丝:“我们回府。”   谢如锦怔然地点了点头。   姜韫和锦瑟两人一道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往外去。   路过门口时,宋臻仰面卧地,闻声仰头望过来,目光像是淬了毒。   姜韫脚步微顿,见他脸色涨红得有些诡异,蹙了下眉。   下一瞬,沈煜猛地掐着他的后脖颈将人面朝地往下摁:“再瞧一眼,挖了你的眼珠子。”   宋臻咳了口血,断断续续地道:“……水性杨花的毒妇……倒是有不少男人……为你鞍前马后。”   沈煜眉心一跳,抬脚摁住他后脑,沉声道:“我看你是舌头也不想要了。”   姜韫不知何故发觉身上渐渐有些燥热难耐,她垂眼细瞧宋臻的脸色,心里顿时有些慌。   那碗醒酒汤里到底下的是什么药?恐怕不单是迷药那么简单。   鼻间浓重的血腥味让人作呕,她越发昏沉不适了,忙不迭快步带着浑身发颤的谢如锦离开。   待得一路把谢如锦送进谢府的马车,她才稍松口气。   姜韫把人安顿好,正欲下车去,忽被如惊弓之鸟的谢如锦攥住了手腕子。   “表姐你别走……”   “我马上就回。”姜韫将她拥进怀里,轻抚她微颤的脊背。   待得谢如锦渐渐安定下来,她正准备抽身离开之时,忽觉身上越来越不对劲。   像是置身烧着炭火的炉子里,浑身发烫,燥热不堪。   她轻轻喘了几口气,抿了抿干涩的唇。   幸亏只喝了一口,药效并不重,还能忍下来。   得赶紧回去缓缓。   姜韫未起身,掀帘对车外吩咐道:“去传个话,让他别把人弄死了,我先回府了。”   她言罢,便坐了回去,拥着怔忡的谢如锦低声抚慰她。   马车缓缓启程,未走几步,忽闻一声烈马嘶鸣,马蹄声自马车后渐近。   姜韫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瞧了眼,便见沈煜骑着马在车边并行,不远不近地跟着,像是在护着车驾。   沉沉夜色里,月光惨淡,他立于马上,脊背挺直如松,眉眼冷峻,刀削一样的下颌透着一丝不近人情的锋利。   姜韫有些失神。   她其实有很多话想问他。   为何要来关东?   京城中那么多事儿,他怎么脱得开身?   她放下车帘,思绪越发混乱了。药劲儿和酒劲儿一齐如潮水般涌上来,快要将她淹没了。   一路昏昏沉沉地回到谢府,她让锦瑟先搀着谢如锦下车。尔后她也跟着起身,却未料一下子腿一软栽坐了回去。   姜韫深吸一口气,怕自己此刻出去会失态,遂让人先把谢如锦送回自己院子里去歇息。   车外渐渐寂静下来,她却仍是未动。   沈煜还未走。   他一路跟过来了。   姜韫闭了闭眼,按捺着不适,隔着车帘道:“天色已晚……”   沈煜牵着马,皱了下眉:“夫人,过河拆桥也不是这么个拆法。”   他千里迢迢赶过来,忙活了一阵儿,她却连多瞧他一眼也不肯?   姜韫张嘴正欲解释几句,未料沈煜忽然上了马车掀帘进来了。   她微瞠目,呼吸急促起来,低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却还是被沈煜瞧见了她面色异样的潮红。   “夫人怎么了?”他蹙眉问。   “有些醉了,头疼。”姜韫喉咙有些哑,垂眼瞥见他手指骨节的擦伤,隐隐渗着血。   沈煜眯眼瞧着她,时隔好几个月未见,她好像瘦了些,下颌稍稍尖了点。   他眉头未松:“姜韫,我放你离开,是想让你过得好。不是让你去受欺负的。”   姜韫不知为何鼻子有些酸,垂着眼道:“侯爷说笑,谁能欺负得了我?向来只有我欺负旁人的份儿。”   车内太狭窄逼仄,让人无所遁形,实在是难捱。   她心想不能再和沈煜共处一车了,不然迟早被他瞧出来不对劲。   那……那还怎么和离?   姜韫定了定神,打算起身下车:“今日多谢侯爷相助……天色不早,侯爷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她言罢便急急起身下车,不料沈煜伸手擒住了她的胳膊。   隔着衣裳也能发觉她浑身在发烫。   沈煜顿时眉心一拧,揽住她的腰将人捞回来,伸手在她额间探了下,声音有些沉:“你在发热,染了风寒?”   姜韫摇了摇头,伸手想推开他,却软绵绵地没有力气。   沈煜眉头皱得更紧,不由分说地叫车夫驾车去驿站,又吩咐侍从去请郎中到驿站候着。   姜韫急了:“我回谢府就是了,去什么驿站?”   “这一大家子人顾自家女儿都来不及,还会管你?”   她又是心急又是气闷:“真不是风寒,我好得很,踏实睡一夜便好了!”   他揽着她的腰肢,发觉她整个人都在发烫,越发觉得她是嘴硬,沉着脸不再作声了。   车夫换成了沈煜的侍从,马车便立时启程了。   姜韫欲哭无泪。   她扭身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却被他扣得越发紧了,炙热的掌心摩挲着她的纤腰,引起一阵轻微的战栗。   她轻轻喘着气,眼含秋水,眸光潋滟,面色酡红如烟霞,整个人娇嫩软糯如同蒸笼里的梅花糕。   沈煜渐渐发觉不对了。   他抬手轻抚她潮红的面颊,触到她小巧如花瓣的朱唇。   姜韫忍不住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沈煜眸光一暗。   车内狭窄,彼此呼吸相融。   气氛倏地暧昧起来。 第48章 解药 意乱情迷。   夜色沉沉, 疾行的马车内,沈煜揽着姜韫腰肢的手臂渐渐收紧。   姜韫越发难耐了,扭身挣了下, 却反倒越蹭越痒,一张脸红如烟霞, 呵气如兰。   沈煜垂眼瞧着她, 见她不适, 手上稍稍松了些, 眉头却越皱越紧。   京城权贵圈子里玩的那些把戏他虽不沾染,却也见过不少。   细枝末节串起来,不难猜到始末。   他捏了捏拳, 眼神冷了几分,恨适才下手太轻。   “那狗玩意儿给你下药了?”   姜韫咬了咬唇,没作声。   落在沈煜眼里便是默认了, 他火气直往上窜, 眼睛都要气红了。   怪不得她适才道是冲她来的。哪来的污糟东西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敢对他的人下手?!   他忍了又忍,才把火气稍稍压下去些许。   眼下不是发脾气的时候。   沈煜掀帘对车外的侍从低声吩咐了几句。   姜韫抬眼瞧过去, 未听清他说了什么,不多时见他又坐回来了, 便复匆忙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   她头昏得厉害,脑子糊成一团浆糊,好多事都尚来不及思索,只好先搁在一边, 能避则避。   沈煜扣着她的腰, 忍不住摩挲了几下,见她呼吸越来越急促,裹在襦裙里的胸脯微微起伏, 若隐若现。   他沉默了片刻,尔后问:“你打算就这样回谢府?”   这声音在姜韫耳中有些遥远,她闻言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问她的话。   “……只喝了一口,忍一忍就过去了。”她说着,有些口干舌燥,忍不住又舔了下嘴唇。   他目光渐渐炙热起来。   她浑身发软似水,提不上劲儿,他却浑身僵硬似铁,有使不完的劲儿。   姜韫挣脱不开他的怀抱,面红耳赤地像一滩水似的软在他怀里,呼吸有些重。   她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推他越靠越近的胸膛,抬起眼来正欲开口央他让马车掉头回谢府,却不知为何在对上他炙热视线的那一刹,哑口无言。   车内很昏暗,只几缕月光自车帘缝隙透进来,零零碎碎撒在他身上,伴着晃动的马车,流动起来,瞧着让人目眩神晕。   姜韫微仰着头,凝神瞧他。   他眉眼在半明半寐的光影里亮得惊人,明明白白地诉说着他难以宣之于口的浓烈情意。   她怔然失神。   沈煜见她终于肯抬起头了,顿了顿,而后低头在她眉间轻吻了一下。   姜韫浑身酥麻,忍不住嘤咛了一声。   他听得心里一痒。   她抬头瞪了他一眼,眼带水雾,没什么力道,反倒平添了些缠绵。   二人目光交汇,难舍难分。   姜韫越发觉得如蒸火燎了,难受得咬了咬唇。   沈煜眸光一暗,抬手撩起她颊边散落的发丝。   她檀口微张,想说些什么,不料他忽然轻扣住她后脑,低头吻住了她。   姜韫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瞬,又转而沸腾起来。   他吻得又急又猛,似是忍耐了很久。   她避也避不开,呼吸被掠夺殆尽,眼尾有些红,费劲克制着回吻他的冲动。   这吻强势中又透着缠绵,一步一步引人沦陷。   清醒的理智被一点点蚕食,丢盔弃甲。   甚至都弄不清马车是何时停下来的了。   只记得凉凉的晚风一下子灌进来,她瑟缩了一下,便被他打横抱起来,钻进车外盈盈月光之中。   她吓了一跳,忙不迭把脸埋进他衣襟,整个人微微发颤。   侍从们眼观鼻鼻观心,半眼不敢瞧。   沈煜抱着她脚下生风,一路疾步进了驿站的厢房,将人稳稳当当地轻放在榻上。   姜韫眼睫轻眨,眼波流转,抬眼直直瞧着他。   他呼吸一紧,倾身低头,气势汹汹地吻她。   她下意识抬手勾住了他的颈项。   鸾帐轻摇,红烛微晃,一室旖旎。   姜韫坠入巫山云雨的浪潮中,闭着眼轻哼,早已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两人折腾到半夜,窗外已是月明星稀,隐隐有蝉鸣不知疲倦地吵闹。   沈煜披了外袍起身去叫了水进来。待得热水烧好送进来了,他又用里衣裹着她将人抱起来去净房沐浴。   姜韫累得一根手指头也不想动了,半眯着眼由着他摆弄,恍惚以为回到了永平侯府。   沈煜将人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她阖着眼已经快要睡着了。   他把她抱回榻上,掀被进去拥住她,又垂头在她面颊上吻了吻。   她迷迷糊糊地微睁开眼,侧头躲了下,唔了一声:“妾乏了,侯爷明日不还得上朝吗……”   沈煜闻言微怔,又转而嘴角微勾,在她唇角轻啄了一口,而后将人紧紧扣进怀里,下颌抵住她额头,低声道:“睡吧。”   姜韫闭上眼,在他怀里沉沉睡了过去,一夜无梦,睡得很踏实。   ……   翌日,晨光熹微。   姜韫缓缓睁开眼,被炫目的日光给晃了一下,又皱着眉闭上眼把脸埋进枕边人的怀里。   沈煜早就醒了,此刻垂眼瞧着她,见她跟小猫似的在他胸口蹭了两下又睡过去了,忍不住闷声笑了一下。   她闻声猛地惊醒,一下子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瞪着他良久说不出来话。   “某今日不上朝。”他说着,抬手欲将人捞回来,“夜里睡得迟,你若是困再睡会儿便是。”   姜韫僵着脸未动,记忆渐渐一五一十地回笼。   沈煜拉过她的柔荑玉手,送至唇边亲了几口,漫不经心地问:“为夫人鞍前马后的男人,除了为夫,还有不少旁人呢?”   她蹙了蹙眉,脑子乱糟糟的,宿醉的头疼涌上来,好半晌才想起那是宋臻被打时说过的话。   “你听他的话作甚,乱吃些醋。想来不过是上回我找人去收拾了他一顿,被他记着了。姜家的侍卫罢了。”   这席话言罢,姜韫才觉有些不对劲,越发拧了眉,却又不好再说些什么。   都要和离了,他未免管得太多。   然她此刻人还在沈煜榻上坐着,这身上半掩着的衣裳还是他昨夜给她套上的。   姜韫头疼极了。   沈煜一根根把玩着她纤细修长的手指,微垂着眼,瞧不出有何情绪。   她瞥见他下颌微冒出头的胡茬儿,眼底也有些乌青。   “侯爷来关东作甚?”她低声问。   京城关东相距甚远,哪能随随便便就过来?   沈煜张口便接:“陪你过七夕。”   如若不是为了赶上这节日,行程本也不必如此紧凑,以致有些风尘仆仆。   到了地儿,打听了一下,皆在湖边坐画舫游湖呢,便想过去寻她。谁料有两艘画舫,偏只能隔岸相望。   姜韫才不信呢,横了他一眼。   这是何时还学会花言巧语了?   “你言而无信,不给我写信,我只好过来亲眼瞧一瞧你了。”沈煜说着,轻吻着她的水葱一样的手指。   姜韫抿了抿唇,又问:“侯爷打算何时回京?”   他闻言,皱了下眉,轻咬了一口她莹白如玉的指尖:“你个没良心的,某这才刚来,就要赶人走?”   她吃痛,倏地收回手,又道:“圣人肯放你离京?户部那烂摊子谁接手了?”   “户部侍郎。”沈煜言简意赅地应了她第二句,并未回应第一句。   姜韫觉得他是疯了才会丢下京中事务来关东见她。   那户部侍郎她记得是姓李,陇西李氏世家出身。   要美人不要江山了?   断然不可能。   瞧他此刻淡定自若、成竹在胸的样子,又委实探不清虚实。   姜韫看不透他,也没功夫再深思,索性趁他未留神,披着衣裳起身了。   沈煜伸手去拦她,只剩一截真丝裙裾拂过掌心。   比起姜韫惯常住的地儿,这驿站委实条件有些差了。   八成是沈煜未披露自个儿的身份,也怪道他离京入关东,她半点消息也未曾收到。   姜韫在净房梳洗了再出来,四下打量了下。到底还是有张能供梳妆的桌子,其上搁了面铜镜。   她系好了襦裙的系带,对着铜镜调整了一下裙头,又垂下眼睫,抚平裙摆的褶皱。   沈煜也跟着起身洗漱穿戴,此刻瞧着她动作,只觉她一举一动都是赏心悦目的,视线便越发挪不开了。   她察觉背后的视线,顿了顿,又开始头疼了,思忖了片刻,而后语气疏离道:“昨夜之事……情势所逼,还望侯爷见谅。往后必不会再发生。至于画舫之事,我代谢家阖府,多谢侯爷仗义出手相助。金银珠宝,只管侯爷开口,谢家定倾囊相授,以报侯爷相救三娘之恩。”   昨夜事出紧急,她临时去调谢府和姜府的人手定然是来不及的。如若不是沈煜,谢如锦只怕凶多吉少。   沈煜闻言,额角青筋直跳。   这女人醒着醉着真是两副面孔。适才未睡醒的时候还是柔顺的,那想得到她一醒过来就翻脸不认人了?   “你以为我为何出手?我缺谢家那点银钱?”他沉声问。   姜韫沉默,兀自对着铜镜整理仪容,蹙了眉。   肩颈裸露在衣襟外的一段白嫩肌肤上,一大片细细密密的红痕,怎么掩也掩不住。   昨夜委实是太荒唐了。   分明早已打定主意要同他和离了,怎能如此厮混在一起?   真是昏了头。   她揉了揉太阳穴,暗怪醉酒误事,出声道:“侯爷还是尽早回京吧,耽误了要紧的事儿就不好了。”   他险些气笑了:“姜韫,你这是仗着我心悦你,打量我奈何不得你,便对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过河拆桥,用尽便弃?这么着急和我撇清干系?”   姜韫闻言,欲言又止。   到底没回头,也没出声。   沈煜眼神冷峻下来:“罢了。谢家的金银就好生留着吧,也不必再送什么谢礼。便拿这一夜春宵抵了便是。”   这话听得姜韫直皱眉。   她又不是青楼楚馆里卖身的妓子。   沈煜话出口,便觉失言了,然正在气头上也不好服软,遂沉着脸没作声。   姜韫置若罔闻,闻言只顿了一下,便兀自梳妆去了。   临走前,她从袖笼里取出一只沉甸甸的绣花荷包,将之搁在案几上。   银子隔着绸缎敲击红木案几,清脆可闻。   沈煜眼皮子一跳。   “你这是何意?”   姜韫淡声撂下一句话,随后头也不回地移步出屋——   “解药钱。”   明目张胆的以牙还牙。   沈煜气闷,咬了咬牙,眼见着她人影立时便要消失于眼帘,又忙不迭起身去将人拦下来。   他一把擒住了她的手腕子,险些被她猛地使劲儿给甩开了,便又攥紧了些,将人扯回来拥进怀里。   姜韫皱眉,抬眼瞧着他,正欲出声说些什么。   沈煜再不想听她说些恼人的话了,索性下一瞬低头吻住她,封住她微张的朱唇。   她瞠目,好半晌才回过神,伸手推他。   他松开她,又将人往怀里扣,在她耳边低声道:“是我的错,不该失言,你别生气。” 第49章 迁就 裙下之臣。   姜韫脸埋在他的怀里, 声音闷闷的:“……不气了,你先松开我。一夜未归,谢府也该担心了。再者, 还得回去瞧瞧表妹。”   沈煜不松,道:“着人去传过话了, 言你回城北姜府了。你那表妹有一家子人围着转, 你就不能顾一顾我?”   她无言以对。   他隔着衣裙轻抚她脊背。   姜韫又道:“这衣裳都皱了, 穿着太难受了, 得赶紧回去换。”   沈煜动作未顿,接话道:“已经吩咐你的侍女去谢府取干净衣裙了,估摸着再有片刻便至。”   她一时不知该夸他周到, 还是骂他心眼多。   果不其然,不多时,锦瑟便取来她惯常穿戴打扮用的衣裙首饰, 一应俱全, 连沐浴用的皂荚也带了些。   姜韫索性不再管沈煜,兀自叫人烧水送进来, 进了净房褪下衣裳沐浴。   热气腾腾的水汽蒸上来,勾得昨夜旖旎的画面在脑中闪过。   她闭了闭眼, 轻声问伺候她沐浴的锦瑟:“他何时吩咐你回谢府取衣裙的?”   锦瑟一面为她绞头发,一面道:“娘子还未醒的时候。侯爷生怕吵着您了,还是用手比划的呢。”   姜韫阖着眼不作声了。   片刻后,她又睁开眼问:“谢府如何了?锦娘还好吗?”   “好着呢。”锦瑟答, “服过安神的汤药便睡下了, 奴婢离府的时候还未见醒呢。不过谢家二爷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扬言要收拾宋二郎。”   “能不气吗?自家千疼万宠的宝贝疙瘩,险些给奸人糟蹋了。”姜韫蹙着眉道, “锦娘受惊不小,这事儿还是怪我大意了。”   锦瑟闻言,轻声劝慰她:“娘子毋太过自责,千错万错是那宋家二郎阴险下流,不是个东西。”   姜韫咬了咬牙。   “也亏得侯爷碰巧来得及时,不然真真是焦心。昨夜侯爷发脾气揍得宋家二郎满地找牙那架势,瞧着还真令人发怵。”锦瑟心有余悸地道。   姜韫垂着眼没接话,自水中抬起纤细圆润的手臂,捧了些热水往露在水面之上的肩颈浇去,带起一片水声。   锦瑟见她神情平淡,不由问:“娘子不怕吗?”   “怕什么?”姜韫顺着问。   “娘子您胆子大,奴婢平日里连抬眼瞧侯爷都不敢呢。虽则侯爷待您真心实意的,可动起手来当真是骇人得紧,瞧着就不像是怜香惜玉的主儿,奴婢总怕他手上没个轻重弄伤您了。”锦瑟轻声道。   姜韫忍不住扑哧笑了,安抚她道:“他有分寸,行军打仗又不是全靠蛮力。”   锦瑟垂眼瞧她一身的红痕,觉得她这话很没说服力,遂沉默了下来。   姜韫猜到她在想什么,扭过头来问她:“你当真不考虑嫁人吗?”   锦瑟不知为何她此时又提起此事,摇了摇头,道:“娘子的婚事还一团糟呢,奴婢怎能离开您?”   姜韫轻叹一口气,不再多言了。   锦瑟取来干净的里衣服侍她穿上。   姜韫脚踩在鞋履上,皱了眉:“得赶紧回去才是,在这驿站住着像什么话。”   一应摆设皆参差不齐的,粗糙得紧,委实是住得难受。   “奴婢在外间候着的时候,听侯爷的几位侍从谈笑,言侯爷要在城北置办宅子。”锦瑟说着顿了一下,又道,“说是已然挑好了几处,就等您亲自来过目敲定了。”   姜韫怔了一下:“他难不成还打算长留在关东了?”   “倒也不是,说是专门给您置办的。那几个侍从倒苦水呢,原先跟着侯爷,住哪都是住,从没见侯爷挑剔过,这次置办宅子条条框框一大堆,半点差错不能有。奴婢凑过去搭了几句话,一听,可不就是依着您的喜好来置办的。”   姜韫闻言半晌没作声。   锦瑟觑着她的神色,也拿不准她心里是什么想头。   恐怕连娘子自个儿都拿不定主意。   她心里要是一清二楚,昨晚在画舫上又怎么会喝那么些酒?   锦瑟暗怪自己想太多,不论娘子最后拿什么主意,她只管跟着好好服侍她便好。   姜韫穿戴好衣裳,出了净房。   正堂内,沈煜坐在桌前,闻声抬头望过来。   他面前的桌上摆了好些热气腾腾的菜肴,样样精致,盛着菜品的碗碟也是一整套的青瓷,与这简陋的驿站厢房有些格格不入。   姜韫闻着香气,顿觉有些饿了,遂坐过去与他一道用膳。   沈煜待她入了席才动筷,给她夹了筷软糯的蒸糕。   “昨夜让郎中给你搭过脉了,并无何不妥,只饮食上要稍注意着些,忌油腻少荤腥。”他一面给她夹菜,一面道。   姜韫闻言抬起头瞧了一眼。她睡得太沉,连郎中曾来过都不记得了。   她檀口微张,想说些什么又作罢,闷头用膳去了。   一桌子都是她爱吃的菜色,点心羹汤皆精致得很,照着她的口味和习惯来的。   她瞥见沈煜并未怎么动筷,顿了顿,望着这一桌菜道:“侯爷不必如此迁就我。”   沈煜却道:“我吃什么都一样。先时便垫了些吃食,并不饿。这桌菜便是给你准备的。”   姜韫沉默下来。   她衣食住行样样讲究,锦绣堆里养出来的矜贵病,改也改不掉。前世还被御史弹劾铺张浪费,不堪为中宫之主,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国母应以身作则倡导节俭。   她思及那个卖花的小娘子,一时间心下复杂,没了胃口。   沈煜见她未吃几口便搁了筷,不由道:“这菜色若是不合口味,叫人来换几道?”   姜韫抬眼望着他,忽然问:“御史们弹劾我铺张浪费之事,侯爷还记得吧?你这般纵着我,岂不是助纣为虐?”   他微皱了下眉,道:“你在意那些老腐朽作甚?让他们骂去。我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不就是用来养着你的吗?又不是偷了抢了他们府里的银钱,管得真是宽。”   她有些怔然。   沈煜发觉她压根儿就没拿自个儿当他的人,姜家养着她,她觉得天经地义再自然不过,换成是他,就成了他纵着她铺张讲究了。   “什么叫纵着你?我娶你进府又不是让你来受委屈的,你先时在姜家怎么过的日子,到了我这儿照旧便是了。我又不是养不起你。”他越说越觉得不对味儿,皱眉又问,“是不是换成崔九,你便不觉得迁就了?”   姜韫掀起眼皮子,定定瞧着他,好像忽然明白他为何会对崔九耿耿于怀。   士庶如天隔,他一路攀上来,定然遭受过数不尽的冷眼和鄙夷。   那些嘲笑他出身的世家子又有几个有他的本事和能耐呢?   在她眼里,连崔九都尚不能望其项背。   “侯爷真真是奇怪,我让你不必迁就我,又不是存了什么坏心思。你不提,我都要忘了崔九这号人了,偏你屡屡提起。难不成真要我换做是崔九的夫人,侯爷便开怀了?”姜韫睨着他,淡声道。   沈煜脸色一僵。   “你分明瞧不上他,那么在意他作甚。凭他在翰林院那点俸禄还养不起我呢。”   姜韫改换策略,先哄着他再说。   凭她的嫁妆便能锦衣玉食吃喝不愁一辈子了,又哪里需要男人来养?   她抬眼不动声色地瞧他,发觉强悍如沈煜,心底竟然也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卑微。   也因此当年她随口一句“雍和的日出令人神往”,叫他放在心里记了那么些年。   沈煜脸色缓和了些,不再提崔九那茬儿,转头接过侍从端上来的热羹汤,递给她:“你尝尝这个。”   姜韫接过来,低头尝了一口。   “你离京这几月都瘦了,合胃口便多进一些。”他又道。   她垂着眼睫轻“嗯”了一声。   沈煜便在一旁坐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直至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了那碗羹汤。   像怎么也看不腻似的。   姜韫任他打量,从早先成亲时的不自在,到如今已然泰然自若了。   她暗自思忖,或许当年的少年将军还太年轻,面对那些锥心的嘲讽和嗤笑,尚不会如何回击,只好装成浑不在意的模样。而那日宫宴上她盛装打扮的样子定然美得夺目,婉转莺语地出言为他解围。   让他心甘情愿做她的裙下臣。   哪怕后来他登高御极,无所畏惧了,在她面前,他仍愿意俯首称臣。   瓷碗见了底,姜韫抬起头,接过锦瑟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唇,一侧头便对上沈煜的目光。   他目光很平静。   惯常是这样平静无波的。   好似适才提起崔九而变色的沈煜,是她瞧错了。   原来也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会不经意泄露几分年少时的影子。   因他在提心吊胆,害怕失去她。   他听不得半句旁人夸她和崔九郎才女貌之类的传言。毕竟世人的眼光,世家女配世家子那才叫登对。   姜韫思及此,心里有些讶然。   她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去想,她可以利用沈煜的这份感情和弱点去换取怎样的利益。   这太不像她了。   这个认知让她有些懊恼和焦躁。   姜韫暗暗让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却是抽刀断水水更流,思绪越发混杂了。   二人用完膳,碗碟被仆从们一一撤走。   姜韫开始盘算着出言告辞,回谢府一趟。   沈煜则四下打量了一下身处的厢房,道:“这驿站条件委实是差了些。城北有几套宅子尚可,午后得了空,同某一道去瞧瞧?”   姜韫抬眼,张口正欲接话。   忽闻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多时,侍从敲了敲门,隔着门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屋内人听得一清二楚:“侯爷,宋司马带着几个衙役,来要人了。” 第50章 招蜂 我沈煜明媒正娶的夫人。   姜韫这才知晓宋臻昨夜被沈煜的人给扣下了。   沈煜闻言, 面无表情,淡声道:“带他去领人便是。”   “……还活着吧?”她问。   “自然是听夫人的吩咐,留了条性命。”   姜韫觑着他的神色, 半信半疑。   果不其然,不多时便闻宋辉暴跳如雷的一声:“竖子欺人太甚!”   而沈煜则坐在案前, 悠然喝起茶来。   驿站的官兵和宋辉交好, 不出片刻, 人便找上门来了。   宋辉被侍从拦住了, 只得隔着门破口大骂:“还有没有王法和天理了?!光天化日之下强掳朝廷命官之子,痛下毒手,把人折磨得没了人形……你姜家只手遮天、仗势欺人也不是这么个遮法、欺法!本官明日便启程去京城, 状告圣人!”   姜韫闻言蹙眉。这脏水怎么就泼到姜家头上了?   沈煜正欲示意侍从把人赶出去,却被她扯了扯袖子。   “你让他进来,把话给说清楚了。”她道。   “何必脏了……”他在她的目光下顿了顿, 尔后无奈道, “听你的便是了。”   侍从在他的示意下开了门,一左一右押着形容稍显狼狈的宋辉进来了。   姜韫垂眼瞥见他袖摆上沾了不少血污, 八成是适才从宋臻身上沾染的。   她淡淡瞥了眼,又移开了目光。   宋辉万不曾料到姜家竟胆敢扣押他这个朝廷命官, 一时间愣了一下。一进厢房,他瞧见屋内一男一女两人并肩坐在案前,年龄相仿,姿态略显亲昵, 又不由越发肯定了打听来的消息——   姜家四娘搬来的救兵, 是京城姜家二房的姜三郎,她的堂兄。   沈煜自然心知姜韫为何偏要叫人进来对峙,便当即冷声道:“若是想进京告状, 还是免了吧。罢免你的文书想必已然在送来的路上了,老老实实在关东待着,还能省些路费。”   姜韫有些惊讶。他办事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昨夜的事儿,今日便直接给人撤了职?   宋辉先是被沈煜不冷不淡望过来的那一眼给吓出了一身冷汗,惊觉这年轻人好强的气势和压迫,还未来得及深思,便惊闻噩耗,立时难以置信地喝问:“你说什么?”   “你被罢免了。”沈煜淡淡重复道。   宋辉如五雷轰顶,炸了:“你姜家好大的本事!仗着姜禄是吏部尚书就能无法无天了吗?随意任免朝廷任命的官员?”   姜韫闻言,在一旁忍不住道:“别给我父亲泼脏水,他日理万机,连你这号人是谁都未曾听过。”   宋辉只觉得她在狡辩,为姜家开脱。若不是姜禄在朝中任吏部尚书,姜家哪来的这个本事施诡计罢免他?   他苦心筹谋汲汲营营这么多年,才得了这么个晋升的机会,得以举家搬去京城,光耀门楣。结果就这么一下子被人给搅黄了?   他越发气愤了:“真是无法无天!凭什么?本官要去京城求一个公道!”   “凭什么?凭她是圣人钦赐的诰命夫人。你生出来的狗儿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她下手?”沈煜语气又淡又冷。   宋辉往地上啐了一口:“狗屁的诰命夫人!生不出来儿子都被人给休了,还有脸自称诰命夫人?”   姜韫神色无波,接过锦瑟递来的热茶,垂眼轻呷了一口。   沈煜坐不住了,一挥手,让人将宋辉摁在地上。   他端着茶杯,徐徐移步过去。   黑色的皂靴一脚踩在宋辉的肩胛处,随后又将茶杯微微倾斜,滚烫的茶水旋即泼了宋辉一脸。   “嘴巴放干净点。”沈煜沉声道,“打人的是我,冲我来便是了。你再辱她一句,我剥了你的皮。”   宋辉死命挣扎,茶水泼了一脸,浸湿了衣襟,好不狼狈。   他回过神来,气得眼冒金星:“你姜家二房算什么东西?不过是靠着长房混口饭吃的窝囊废,哪来的胆子硬气?”   沈煜挑眉:“你以为我是谁?”   姜韫也抬眼望过去。   宋辉一噎,隐隐觉得不大对,梗着脖子道:“谢府都传开了,昨夜来接姜四娘的不就是你姜三郎?”   京城来的人,如此护着姜四娘,除了京城姜家的人还能有谁?   姜韫讶然,一口茶险些呛着了,取来帕子掩唇轻咳了几声。   沈煜无语至极,脚下加了点力道,便听得底下人一阵惨叫。   “姜家二房约莫是没胆子剥你的皮,”他微俯下身,手肘搭在腿上,声音又低又沉,仿佛地府里索命的阎王,“但我不信姜,我姓沈。”   宋辉大惊失色。京中姓沈的权贵屈指可数,和姜家扯上关系的可不就是那位永平侯沈煜吗?   他艰难地仰头往案几处望过去,只见那位姜四娘淡定自若地端坐几前,不紧不慢地喝茶,仿佛正置身山水佳境,悠然自得。   不是被休弃了吗?   怎么永平侯还千里迢迢到关东来寻她了?   沈煜蹙了下眉,用鞋尖把他的脑袋给摁下去了。   “她是我沈煜明媒正娶的夫人,只要她愿意,便一辈子都是。就算是和离了,只要我沈煜活着一日,就容不得你们这些阴沟里的蠹虫伤她半分。”他语气很平,却笃定非常。   姜韫喝茶的动作顿了顿。   宋辉已然没有力气抬起头了。   沈煜又接着道:“你识相些,带着你那狗娘养的儿子赶紧滚,我还能饶你一命。”   他言罢,收回脚,不疾不徐地重回案几边,揽着姜韫的腰肢坐下。   宋辉挣脱开桎梏,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姜韫收回目光,侧头问:“侯爷真放过他了?”   她不大相信。这不像是沈煜的作风。   “罗列他罪状的折子已经递到京城去了。他手上不干净,把老底掀开来,后半辈子便在牢里过吧。”沈煜自顾自斟了杯茶,漫不经心地道。   姜韫沉默了片刻,附和道:“是个好归宿。”   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谢府怎么会以为你是我三哥?”她忽然想起来这茬儿,有些奇怪地道。   沈煜也未料到,他琢磨着:“许是我着人去传话,言你回姜家了,便以为我是姜家人?”   姜韫觉得言之有理。她顺着话茬儿适时道:“我得回一趟谢府瞧瞧我表妹。”   他微皱了下眉。   “不必买宅子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道,“城北有一套三进的宅子在我名下。你若是住不惯这驿站,过去暂住几日便好。”   沈煜挑眉,欣然应下,又问:“你不住那儿?”   姜韫摇头,拿捏着措辞,含糊地道:“表妹昨夜受了惊,也怨我。我好歹陪她住几日吧。”   “……也好,那我送你去谢府。”   她嘴角微扬,颔首应允。   沈煜送她上马车,又跟着一道掀帘进去了。   二人并肩坐在马车里,彼此挨得很近。   沈煜伸手握住她的柔荑,摩挲她的指骨,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闲谈。   两人皆有意避开了和离的话题,只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他是怕听到不想听的回应,她则打算先晾在一边,整理整理混乱纷杂的思绪再说。   没过多久,马车便停在谢府门前。   姜韫下车前顿了一下,侧头问:“……侯爷要进去吗?”   “下回吧。”   眼下他这身份委实有些尴尬了。谣言传得太过火,恐怕谢家阖府皆以为他始乱终弃休了她。难不成真要以姜三郎的名义去拜访谢家二老?   她闻言微松口气,下了马车,和沈煜作别。   姜韫折身进府,听锦瑟在旁边跟她咬耳朵。   “侯爷还未走,站在府门前望着您呢。”   她脚步微顿,只当作没听见,也未回头,转了个弯儿往谢如锦的院子里去。   意料之中的,谢老夫人和谢二夫人皆在谢如锦的院子里,围在她的榻边,柔声抚慰。   “表姐!”还是谢如锦最先瞧见了姜韫。她此刻半张脸掩在薄被里,面色红润,只是眼框有些红。   谢老夫人和谢二夫人也闻声望过来,招手让她近前来,上上下下打量她,见她安然无恙,这才齐齐松了口气。   姜韫被瞧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抬手遮了下胸口,虽则抹了粉已然瞧不出来了,抵不住心虚。   谢家人显然未瞧出她有何异样。谢二夫人松了口气后,又开始叱骂宋臻:“天杀的宋二,怪我瞎了眼,竟给锦娘许了门这样的婚事。”   谢老夫人则是道:“幸亏有人及时出手相救……”   她言及此转过头来问姜韫:“韫娘,昨夜出手救下锦娘是哪位郎君?”   此问一出,屋内几人齐刷刷地望向姜韫。   姜韫怔忪起来,半晌不知该接什么话。   谢老夫人暗道:这丫头不会也受惊了吧?   谢二夫人试探着问:“应是姜家二房的郎君吧?长房只你和韬儿,二房似乎有三位郎君?”   姜韫不知为何觉得二舅母的语气有些奇怪。   “……怎么就猜出来是姜家人呢?”她忍不住问。   “锦娘说那人相貌俊秀,五官瞧着和你有几分相似。”谢二夫人接话道。   姜韫无言以对,她侧眸望向身边的锦瑟,以眼神问她:她和沈煜哪里相像了?   锦瑟对她做了个口型:夫妻相吧。   姜韫险些忍不住翻白眼。   “是行三的姜三郎吗?”谢二夫人又问。排在姜韫前头的,姜家二郎早逝,大郎则年纪不小了,谈不上与姜韫年纪相仿,便只剩了姜三郎。   谣言原来就是这样传出来的。   姜韫转头对上谢如锦微红的眼睛,顿时不想再纠结沈煜的事了,便含含糊糊地默认了。   她委实不愿在谢家人面前提沈煜,在她自个儿还未理清楚和沈煜之间的事之前,让谢家人掺和进来只会更麻烦。   先糊弄过去吧。   姜韫上前去坐在谢如锦的榻边,轻抚她露在锦被外的手,冲她安抚性地笑了笑。   谢老夫人在一旁插话感慨道:“真是有一身好武艺,哪像我们谢家的儿郎,身子骨都是软的,赶几里路便开始喘上了。”   姜韫便只好跟着圆话:“……姜家的确安排了武艺师傅,三五岁起便开始练骑射了,韬儿也很精于此道。”   “那姜三郎是文职还是武职?”谢二夫人又问。   “文职,及冠后便在礼部领了个闲职,武艺只是傍身用的。”姜韫有些不自然地接话道。三郎的确是二房最出众的一个了,被王氏当眼珠子捧着,到如今还未定下亲事,整日里想着攀上崔家李家的嫡支。   她思及此,觉得有些不对劲,抬头望向二舅母,便见其眼神一亮。   紧接着便听二舅母问:“不知姜三郎可曾议过亲?”   定然是不曾的,要不然怎会来关东接堂妹?   “……不曾。”姜韫声音有些僵。   她在做什么?给自己夫君和表妹牵红绳?   “那他住在何处?姜府吗?他救锦娘于水火,谢家总得略表恩情才是。今日怎么没跟你一道过府来?”谢二夫人连连发问,心里暗道真是因祸得福。   姜韫头疼地扶额。   怪不得先时谢如锦受不了舅母四处给她定亲的架势。   眼下事情已然超出她原本的预料了。难不成她现在真得把三哥给弄来?   但谢如锦瞧过沈煜的脸了。   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她思及此抬眼望向榻上的谢如锦,不经意瞥见她半掩在锦被之下的面颊上的一抹红晕。   姜韫一怔。   谢老夫人在一旁问:“怎么了?可是头疼?昨夜怎地临到府门前未回府?定是吹了夜风。”   姜韫抚额的动作微僵,微阖着眼道:“昨晚游湖贪杯了,夜里来回折腾又未睡好,遂有些头疼。”   谢老夫人瞪了二儿媳妇一眼,怪她急吼吼的惹得外孙女儿不适,又赶紧让人去扶姜韫去厢房歇息。   姜韫便被搀扶着去了厢房,褪下外裳,上榻歇息,只当是午睡。   耳边终于清净下来,她睁着眼望着帐顶怔然出神。   锦瑟端来热茶,问她渴不渴。   她轻轻摇头,静了良久,忽然问:“你瞧见锦娘的神色了吗?”   锦瑟回想了一下,她心思都放在姜韫身上,并未注意到谢如锦的状况,于是便只摇了下头,道:“奴婢未曾注意。”   姜韫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想了想还是没出声。   “娘子还是早日和谢二夫人直说的好,此姜三郎非彼姜三郎,乃是京城永平侯沈煜,您的夫君。”锦瑟柔声提醒她。   姜韫何尝不知此事,想起来就觉得头疼。本以为随便糊弄过去就好了,怎么弄成了这样?   最头疼的还是谢如锦。   翌日谢如锦起身来寻姜韫一道用膳的时候,锦瑟才明白姜韫为何忧心的是谢如锦了。   菜品如流水般呈上来,谢如锦却明显意不在此。   她杵着脑袋凑到姜韫耳朵边来问:“他及冠多久啦?”   见姜韫脸色有些僵,又忙不迭补了一句:“是我阿娘要我打听打听的,表姐勿怪我唐突。”   姜韫声音更僵:“二十六了都,比你年长太多,不合适。”   谢如锦眨了眨眼:“也还好吧,过了年我也要及笄了。”   姜韫头疼至极。   英雄救美这样的把戏果然最能讨小姑娘欢心。再加上二舅母在她耳边不住的撺掇,想不生些旖旎的心思都难。   这个招蜂引蝶的沈煜!   姜韫脸色故作冷硬,吓唬谢如锦:“你真要嫁到姜家二房,可有你的苦头吃。我二婶不是个好相与的,且她最是看重我三哥。三哥至今尚未议亲,便是因为我二婶想要攀上京城李家和崔家的嫡支,身份低了的她皆瞧不上,便拖到了如今。”此番话也是事实。   “啊……”谢如锦低呼一声,尔后沉默下来。   姜韫瞧她难掩失落的模样,心里也跟着有些难过。   她多么好的表妹,为何在婚事上如此波折丛生。   “你别难过,世上好男儿多着呢,总会遇着合适的。”她柔声安慰她。   谢如锦吸了吸鼻子,垂着眼道:“表姐你骗人,你先时分明说男人都是一个鬼样子,真心都是嘴上说说罢了……哪有什么如意郎君轮得到我。”   姜韫微怔,欲言又止了半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劝慰她。   她不知为何想起临作别时,沈煜低头在她手背指尖吻了几下,指尖不由微微发颤。   人和人之间天差地别。   又怎么会皆是一个鬼样子呢?   她原先觉得沈煜太自私,不顾她的意愿,让皇帝赐婚,又不肯和离。这和想要得到她就给她下药强逼她就范的宋臻似乎也并无太多差别。但其实从一开始就是有天壤之别。一时的色心和念念不忘多年的真心哪能相提并论?   因这份真心,他愿意耐着性子讨她欢心,也愿意做出改变,尊重她的意愿。   姜韫不知为何心头隐隐有些躁意。   她按捺着情绪,对谢如锦柔声开口道:“你还小呢,急着嫁人作甚?别听你娘的。况且我三哥也配不上你,他若是没了姜家的恩荫,科考十年也难金榜题名,连给夫子的束脩都拿不出来。咱们锦娘是有本事的人,还未及笄呢,把名下的铺面打理得妥妥帖帖的,就算没了谢家,一样也能凭本事经商赚钱养活自己。等锦娘长大了,遇着了配得上你的如意郎君再考虑婚嫁便是。”   谢如锦闻言抬起头来,眼眶微红,目光却仍是清澈明亮的,撇了撇嘴,道:“表姐你尽说些歪理哄我。”   姜韫瞧她这模样,微松了口气。   “那姜三郎瞧着也不像是没本事的人呀?”谢如锦又问。   姜韫沉默了片刻,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只道:“……人不可貌相。”   让表妹知晓了沈煜的身份只会更尴尬。   得赶紧让沈煜回京去。   他一出现,便搅乱了她的心神,和她在关东的平静日子。 第51章 落水 吃醋。   翌日, 姜韫早早地起身,打算去城北沈煜暂住的宅子,和他好好谈一谈。   却未料整个宅子皆是空的, 并未有人住过的痕迹。她皱着眉在宅子里四处逛了逛,尔后打道回谢府。   本以为他是另寻了宅子住下, 没想到在谢府门前撞见沈煜跟前的侍从。   “拜见夫人, 侯爷让属下过来给夫人传个话。京中出了变故, 侯爷夜里收到消息, 便当即动身北上去了幽州,处理些紧要事,过些时日便回来。”那侍从一见她下马车, 便上前来道。   姜韫闻言怔了一下。   京中出了变故?   这时候的变故想来无非就是崔贵妃小产,而淑妃即将平安诞下皇二子。   “他去幽州做什么?”她蹙眉问。   侍从低眉顺眼地道:“属下不知。”   姜韫瞧他两眼,也不再多问, 转身进了谢府。   直到午时用膳, 她仍有些心神不宁。   沈煜连夜动身北上去幽州做什么?还走得这般匆促,甚至来不及再见她一面道别。   他来关东果然不单只是为她。   从关东到幽州不过几日路程, 比从京城近了太多。且打着来见她的名义来关东,实则是去幽州, 还能避开皇帝的耳目。   幽州是何地?大梁的北境,军事要塞。   姜韫猜不透沈煜到底想做什么。   谢家人还一直惦念着给“姜三郎”道谢,得知其有急事缠身,已然连夜动身回京后, 不免有些遗憾, 只好把谢礼给姜韫,让她代为转交。   谢二夫人见状,加之听了谢如锦的话, 也彻底打消了相看女婿的心思。谢如锦闷闷不乐了几日,又一头扎进商铺里去了,眼见着气色也好了不少。   姜韫便也彻底放心下来。   ……   关东连着下了几日的雨,淅淅沥沥的,下个没完没了。   这日,姜韫静坐在窗边作画,纸上跃然一位侧脸眺望窗外之景的娇俏少女,眉眼灵动,顾盼生姿。   锦瑟端着红木托盘打帘进来,见此情此景不由放轻了脚步,将托盘轻轻搁在一旁的案几上,并未出声打搅她们。   姜韫垂眼仔细地添笔,为这副美人图收尾。   谢如锦脖颈有些僵了,身形未动,眼睛滴溜溜地转过来:“表姐画好了吗?”   姜韫未抬眼,只轻声道:“你过来瞧瞧?”   谢如锦眼睛一亮,起身松了松有些僵的脊背,近前去瞧,不由低声惊呼:“还真像我!”   “照着你的眼睛鼻子画的,不像你像谁?”姜韫莞尔笑道。   谢如锦闻言也笑了笑。   午后,窗外的雨忽然停了,天际放了晴,一扫前些日子的阴沉,让人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   姜韫迎着暖阳眯起眼往窗外瞧,尔后侧头问谢如锦:“你先时不是总惦念城南莲花池里的莲花吗?估摸着也开了,一道去赏赏花散散心?”   谢如锦眼眸一亮,当即便应下了。   表姐妹二人坐马车去城南,一路上说说笑笑。   姜韫瞧谢如锦神色轻松的样子,也跟着心里松快起来。   城南莲池里的莲花开得正好,娇嫩欲滴,香远益清。许是雨一直下,天才刚放了晴,并未有多少娘子郎君前来观赏,还算僻静。   二人漫步池边,一面闲谈一面赏着花,心情愉悦。   夏日的酷热还未散去,雨过天晴后便又燥热起来。没走两步,姜韫便让锦瑟去停在旁侧的马车上取两把团扇来,扇扇风解解暑气。   锦瑟领命去了。   谢如锦又觉得有些饿了,想去取马车上放着的食盒,里头装有软糯可口的糕点。她未带侍女,索性自己走几步路去取。   只剩姜韫待在池边,走近了些,赏看池中的莲花。   过了片刻,她觉得谢如锦和锦瑟去得有些久了,便回头往马车处一望。   不料当即怔在原地。   不远处的马车旁,谢如锦提着食盒,正微仰着头,与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玄衣郎君搭话。   姜韫眯了眯眼,只见谢如锦身形微僵,脸有些红,愣愣地望着对面的——   沈煜。   他一身惯常的玄色圆领袍,袖口紧扎着,腰间束着金镶玉的蹀躞带,脚踩一双黑色皂靴,此刻正微低着头,与谢如锦交谈着什么。   姜韫眉头一皱。他怎么这么快便从幽州回来了?   她咬了咬唇,正准备提步过去的时候,不知为何又收回了脚,随后没作声也没挪地儿,只静静望着他俩。   纵然听不清他俩在说什么,却很明显地发现沈煜的态度极好,十分耐心。   真是稀奇。   姜韫想到沈煜的亲表妹李兰庭。他连正眼瞧她都不曾,更何况如此好言好语地交谈。   她秀气的柳眉轻蹙,心里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她凝神望着站在一处的两人。一个面色微红,一个神色温和。皆是相貌俊秀之人,还挺赏心悦目。   谢如锦本就对救美的英雄有意,而沈煜待她则格外温和耐心。   二人并未交谈多久,便转过来一齐朝池边走来。   姜韫轻轻松开皱起的眉心,面色无波,好似无情无绪。   姜韫望着他二人一道肩并肩地走过来,有些晃神。   正准备往前走两步,忽然从旁侧的草丛中窜出来一只蛙,猛地一下跳到了她的脚边。   她吓了一跳,脚踩着雨后湿滑的泥土,一下子脚一滑,整个人不受控地向后仰倒,往身后的莲池里栽去——   沈煜隔着几丈远,见此眼眸一缩,当即三两步飞奔过去捞人,却扑了个空。   姜韫“扑通”一声落了水,一下子沉进去了。   随即又是一声落水声,沈煜毫不犹豫地跳了水。   谢如锦快步赶至池边,见此目瞪口呆,连忙去叫人。   姜韫刚一落水,整个人浸入冰冷带着腥气的池水之中,呛了一口水,窒息感和恶心感一同涌上来,简直能要了她的命。   随后她便又被攥住手腕子,扯进一个温热踏实的怀抱里,被其紧扣着腰肢带出了水,一路往岸上游。   姜韫脸色煞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被沈煜打横抱起上了岸。   两人浑身的衣裳都湿透了,发髻散乱,发丝粘在鬓角额间,好不狼狈。   姜韫抬眼望向沈煜面色沉沉的脸,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夏日的衣裙真丝制的,很轻薄,湿透了之后紧贴在身上,一览无余地勾勒出身形线条。伴随她的咳嗽,她胸口剧烈地起伏。   沈煜脸色越发沉了。   谢如锦见两人上了岸,这才松了口气。她正欲说些什么,便见“姜三郎”脚步如风地一下子抱着表姐往马车处奔去。   车内,沈煜翻找出备用的衣裳批在姜韫的身上,将人严严实实裹起来。转头他又对车外赶过来的谢如锦道了声歉,言借谢府的马车一用,随后便火急火燎地让车夫驾车往姜宅去,倒也未忘记吩咐侍从去赶一俩马车过去接谢如锦回谢府。   姜韫只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   她心里暗骂那只突然跳出来的蟾蜍。刀架在她脖子上也不曾形于色的人,被一只蟾蜍给吓得摔进了池里。   真真是狼狈!   沈煜从她身后抱着她,发觉她在微微发颤,不由问:“冷吗?”   姜韫缓缓摇头,一言不发。   他拂开贴在她面颊上的发丝,轻声问:“吓到了?”   她还是摇头,一句话也不想开口说。   不多时,马车便四平八稳地停在姜宅门前。   沈煜忙不迭吩咐人去收拾屋子,烧热水,请郎中,抱着姜韫往主院的厢房里去。   褪下湿答答的衣裳,舒舒服服地用热水沐浴,洗去一身的脏东西和腥气,姜韫这才渐渐回了神。   她恢复了力气,但沈煜仍是固执地抱着她到榻上去,把她裹进锦被里。   郎中来搭了脉,开了药方子,随后便煮好一碗热腾腾的药汤端进来了。   姜韫闻到苦涩的药味,把脸扭到一边,半张脸都缩到锦被里去了,闭上了眼。   沈煜沐浴后换了身干净衣袍,端着那碗暖身子祛寒气的补汤,坐在榻边。他垂眼瞧着她,嘴角微扬:“怕苦?”   她紧闭着眼,一动不动,不搭理他。   他用瓷勺舀了舀白玉瓷碗里的汤药,又侧眸,漫不经心地问她:“不告而别惹你生气了?我走了你不是更开怀吗?”   姜韫仍是咬着唇不作声。   沈煜还是头一次见她如此使性子,心里微讶,面上并不显,兀自舀了勺补汤,搁在唇边吹了吹。   姜韫也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同沈煜置什么气呢?气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被他瞧了个遍?还是烦心于他这么早便回了关东?   正思忖着,忽闻沈煜淡声道:“夫人若是不肯自己喝药的话,便只好由我来喂夫人喝了。”   姜韫仍是毫无动静。她以为不过是把勺子递到她嘴边,却未料听到好几声咕隆咕隆的喝水声。   她一怔。   不是给她喝的吗?怎么他自己喝了?   她微睁开眼,想要一探究竟,便见他忽然倾身过来,吻住了她。   姜韫瞠目。   苦涩的药味立时传过来了,温热的补汤也顺着唇舌渡了过来。   沈煜一手捧着她的脑袋,一手轻扣着她的后背,将人扶着坐起身来。   姜韫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开始渐渐喘不过气了,她眼一瞪,用力咬了他一口。   他没什么反应,像是一点也不疼,过了片刻到底还是松开她了。   她轻轻喘息,面色嫣红,眼风如刀。   沈煜轻扶着她圆润的肩头,无奈地问:“我怎么欺负夫人了?”   姜韫被问住了,缓了半晌,僵声道:“还请侯爷离我家表妹远一些。”   他闻言不由挑眉道:“也并未欺负到你表妹头上去吧?今日她为那日画舫之事向某表谢意,某便回了几句话罢了。”   看在是姜韫看重的表妹的份上,他言语间态度已然是极好了。   她脸色仍未缓和,反倒更难看了:“你和她凑那么近作甚?我表妹还未许配人家,这般岂不是有污她的名声?”   沈煜眉心一拧。   上一个表妹,她迫不及待地想将她塞到他的后院。这一个便护成了这样,隔那么远客套几句话便动气了?   沈煜自觉他和谢如锦众目睽睽之下,隔着半丈远讲了几句话,并无任何失礼之处。   可比当初在酒楼,姜韫和崔九站在一处寒暄的距离远多了。   他思及此忽然顿了一下,迟疑着问:“夫人……是在吃醋吗?”   姜韫睁大眼瞪着他,冷声道:“扯哪儿去了?锦娘因你出手相救,对你芳心暗许,你跟她眉来眼去的,是在害她。”   沈煜有些惊诧。   “那夫人为何不直接告诉她,某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姜三郎?难不成让她给某做妾?”   姜韫立时眼一横,从手边抄起一个软枕,照着他扔了过去,咬着牙道:“你做梦。”   沈煜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了下来。   她按捺着心头的躁意道:“我本已劝得她断了念想,言‘姜三郎’回京了,这事儿便翻篇了。谁知你突然又回来了,还晃到她跟前去了。”   他理了理思绪,忽然脸色沉了沉:“夫人就这般不愿在谢家人跟前提起某?甚至不愿某在关东多待哪怕一刻?”   姜韫张了张嘴,几番欲言又止。   沉默了良久,她才道:“……你我之间和离之事还未牵扯清楚,何必再牵扯谢家人进来?至于你留在关东一事,你要拿我当幌子也罢,但你不能再出现在锦娘的面前。”   沈煜闻言静了半晌,也提条件:“既如此,你便在这宅子里住着,某也不必再去寻你,不慎撞见你表妹了。”   姜韫头疼起来。   干脆和谢家人直接摊明他的身份算了。   万没有受他摆布的道理。   她正犹豫着开口,未料他将软枕放回榻边,起身之时凑过去亲她,哑声道:“便当你应下了。”   姜韫怔然失神,便也未躲,由着他亲。   待得他好不容易舍得放开她了,她抿了抿唇,淡声问:“侯爷恐怕在关东待不长吧?幽州埋着什么线呢?我又是侯爷棋局中的哪一颗棋呢?”   沈煜手指穿插进她细密的发丝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下梳,青丝缎子一样的滑腻,自指缝间溜走。   “北境要起战事,避免不了,提早吩咐点事儿办下去,尽量减少些伤亡损失。”他语气平淡,抬手将她散乱的发丝一齐拨至肩后。   姜韫缓缓蹙了眉,回忆了一下:“北境不是明年冬才会起战乱吗?”   “提前了,”沈煜面色无波,接着道,“宫里那位坐不住了。”   她深吸一口气。   定是他暗地里闹出来的动静太大了,惹得皇帝忌惮,忍不住要下手了。   前世沈煜和皇帝分崩离析那是她死的那年,这一世竟提前了这么久。   哪里是皇帝坐不住了,分明是沈煜迫不及待地要去抢皇帝的金銮座了。 第52章 真心 哪舍得让夫人吃败仗?   “你谨慎些。”姜韫蹙眉道。   沈煜是利刃出鞘, 势不可挡,可那一手打下基业的开国皇帝又岂是省油的灯?   沈煜闻言,嘴角微勾:“夫人是在忧心我吗?”   她抬眼睨着他, 眉头未松:“你迟迟不肯和离,姜家如今与你绑在一块儿, 如若你败了, 便是诛九族的谋逆罪臣, 而姜家势必受到牵连。”   他静了片刻, 尔后抬手将她耳畔散落的发丝拢至耳后,开口时声音低沉,却透着令人侧目的锋芒:“夫人放心, 我沈煜几时吃过败仗?”   他言及此,忽然顿了一下,眉眼间暗了些, 自嘲道:“倒也不是。我在夫人这儿吃的败仗还少吗?”   纵然坐拥天下, 却从未真正得到过她。   姜韫怔然瞧着他。   她发觉自己喜欢沈煜适才一身傲气、睥睨天下的样子。   她从不怀疑这天下江山会是他的囊中之物。   姜韫呼吸有些乱。须臾后,她垂下眼, 语气平淡,好似漫不经心:“我若让你赢了, 吃败仗的不就是我了?”   “哪舍得让夫人吃败仗?”沈煜一面把玩着她的青丝,一面道。   姜韫垂着眼睫,敛去了眸中起伏的情绪,恍若未闻。   沈煜摩挲着她的耳骨, 忍不住凑过去在她莹润如珠的耳垂上亲了一口,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见她耳根肉眼可见地泛出一层红霞,他不由唇角微扬,在她耳边低声道:“皇后殿下又岂会是败北之人?”   姜韫闻言, 缓缓抬眼望着他,目光很平静,半晌后淡声道:“沈煜,我赢不了一辈子。待你登顶,我若为皇后,不出半年,朝臣们必会威逼你广开后宫,绵延子嗣。到那时候我的处境同过往宫中那十年并无两样,无非是再寻一个母族势弱的皇子收养在膝下,无休无止地为了旁人的血脉,陷在前朝后宫的争斗中,终日郁郁,夜夜难眠。如此浅显之事,你不会看不明白。”   他眉头紧皱,正欲张口说些什么,却又被她出声打断了。   “我知你心里有我,也瞧不上旁人,没有纳妾的心思。可是做了皇帝,家事便是国事,由不得你。这些你心知肚明,不过是哄着我罢了。当初让你收了李兰庭,便是存了收养子嗣的心思。彼时我视你如仇敌,以为我把你熬死了,做了太后,永保姜家荣华,便是赢了。如今思来,只觉得疲惫,不过是重蹈覆辙,一败涂地。”她面色沉静,语气也四平八稳。   以色侍人、母凭子贵的规则在皇宫里比高门大宅更深刻,令人厌倦。   “在你心里,我与宫里那人便无甚两样?”沈煜沉声问,语气有些急促,“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信我能护着你一辈子?”   姜韫静了会儿,避开他的目光,又道:“人心是会变的,但掌控权力的滋味儿不会。你或许会为我顶上一两年的压力,然为君者,身不由己是必然。这江山要后继有人,而你孤身一人,沈家连宗嗣都寻不出来。你要怎么护着我?杀了你庶子的生母,让他全心全意认我做母亲,孝敬我?”   哪里有什么地久天长?绵绵情意总有归于平淡的那一日,在永恒的利益面前不堪一击。   沈煜沉默了须臾,正欲出言之时,忽闻两下叩门声。   侍从在雕花门外轻声禀报:“谢家三娘过府来了。”   姜韫闻言,怔了一下,旋即披着外袍,起身下榻。   沈煜伸手欲将之留下,只触到她半截柔软的裙裾,水似的溜走了。   ……   姜韫在花厅见到了谢如锦。   “表姐!”谢如锦本坐着喝茶,见她进来了当即便起身迎上去了,忧心地问,“怎么好端端落了水,亏得……”   她言及此,忽然顿住了。   姜韫侧眸瞧她,轻声道:“我无事。”   她说着,拉着谢如锦重又坐下,抿了抿唇道:“表姐要给你道歉,有一事瞒着你了些日子,实是不该。”   谢如锦抬眼瞧着她,声音有些僵:“表姐若有事瞒着我,定也非有意,何须道歉。”   “……救你的并非我三哥,而是你表姐夫。他来关东,我当真措手不及,一时慌乱,也不愿谢府牵扯到我和他的麻烦事里。因而你娘猜是我三哥,我便默认了,只想糊弄过去,没料到你阿娘有了结亲的心思。总归是我的错,你若是怨我,我皆受着。”姜韫话说出来,也松了口气,却发现谢如锦的脸色有些不对劲。   谢如锦闻言,沉默下来,好半晌才垂着头开口道:“……来的路上我便在猜了,听守门的侍从称表姐为‘夫人’,我心里便有数了。”   姜韫惊了一下,委实未料谢如锦竟瞧出来了。   “我去取食盒,碰巧在马车旁遇着他,便搭了几句话想好好道句谢。他人在我跟前,同我客客气气地讲话,眼风却一个劲儿地往表姐那儿瞟。”谢如锦垂着眼睫,低低道,“表姐落水,他立马扎进水里救表姐,旁的什么也顾不得……上岸时,他抱着表姐的姿态也太过亲昵和熟稔。恐怕表姐自个儿也未发现,你在他怀里是很放松的,并无半分尴尬和隔阂。哪里像堂兄妹呢?”   姜韫欲言又止。   “我不怨表姐,本也并无多少心思,如今更是谈不上半分。表姐瞒着我,自然是有表姐的难处。”谢如锦抬起头,面色很平静,“表姐也勿要对我心有隔阂。我瞧得分明,表姐夫满心满眼只有表姐一人。”   姜韫叹了口气,轻抚她的手背:“怎么会心有隔阂?你能不怨我,便是我之幸事了。”   谢如锦掀起唇角,冲她笑了笑。   姜韫终于放下心来。原就是担心她心系错了人,陷得太深,说开了便好了。   “只是谢府那边,如无必要,便不必再提此事。待得我将和你表姐夫之间的事处理妥当了再说。”她又轻声道。   姜家在这纷争中便已难明哲保身,谢家最好是半分也不要牵扯进来。   谢如锦沉默了许久,问:“表姐原先不是打算入了秋便回京和离吗?”   姜韫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原是等朝中后位定下来,朝局稳些了,再让沈煜请旨和离。谁曾想他把朝局搅得越发动荡了,且如今他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再过些时日,她与沈煜和离一事哪还有如今宫里皇帝做主的份儿?   谢如锦见她半晌没作声,打量着她的脸色,迟疑着道:“他千里迢迢来见表姐,对表姐死心塌地的……任是换了谁,也难不动心吧。就非得和离吗?”   姜韫面色无波,不置一词,只有敛去的眸光里藏有几分慌乱和踌躇。   当初瞒着谢家,不就是因为她乱了心神,彷徨犹豫,想抛开一切,冷静下来问一问自己的心吗?   到今日,在莲花池边的那一眼,她终于肯承认她对沈煜是动了心的。   若非动心,怎会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慌乱不已?又怎会在瞧见他和谢如锦交谈甚欢时,心里泛起一阵酸涩?   理智在脑中一遍遍地警告她,她却依旧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陷进去了。   纵然他非有意,可前世姜韬之死终究是他间接所致。不恨他便罢了,怎么能对他动心呢?何况,他是要登高御极之人,而她难以有孕,要和一路他走下去,道阻且跻,难有善终。   姜韫头疼极了。   眼下他在谋权造反的节骨眼上,留给她的局面便是进退维谷。   退一步,和离已难上加难;进一步,外在的风险和内心的折磨与日俱增。   谢如锦不闻她应声,觑着她的神色,犹豫了良久,还是道:“其实我很羡慕表姐,能有表姐夫那样的郎君真心相待。我弄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政事,我只是觉得表姐夫的这份真心太难得了,表姐心里也未尝没有他,分明是有情人,却偏偏闹到和离的地步,难成眷属,让人难过得很。我瞧表姐夫是有心求和的,表姐为何不肯抛开一切去试一试呢?真心得不到回应,日久天长,总会被磨没了吧,到时候表姐可会追悔?”   姜韫闻言,静默了片刻,而后扯起嘴角,对她笑了笑,淡声道:“有些事太复杂了,是非对错讲不清,抛不开的。宁愿追悔莫及,也不能无愧于心。”   她话语很平淡,却叫谢如锦听在耳朵里,心里越发难受了。   谢如锦直觉表姐肩上曾背负过的东西太沉重,她即便摸不清看不透是何事,却也觉得喘不过气。   她无立场对表姐的选择指指点点。   姜韫想起谢如锦适才在莲池边时便饥肠辘辘,去取食盒还被她落水一事给搅了,不由问她:“用过膳吗?在这府里用一些?”   她言及此便见谢如锦有些不自在地往外瞧了几眼,不由又道:“这儿是我名下的宅子,借给他暂住罢了,厨子侍女皆是从姜府那边拨来的。你若饿了,待你吃些东西垫垫肚子,我便与你一道回谢府去。”   谢如锦愣了一下,尔后点了点头,跟着侍女去正厅用膳。   姜韫目送着她出去,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闭了闭眼。   疲惫排山倒海一般袭来,一下子裹挟住她。   自沈煜到关东来,她便连着好几日夜里未曾睡好觉。   困意也悄然席卷上来。   ……   谢如锦用完膳,回花厅去寻姜韫之时,恰好撞见沈煜推门进去。   她脚步一顿,隔着些距离,驻了足。她便不远不近地看着表姐夫进去后,在表姐跟前静立了片刻。而表姐杵着脑袋歪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下一瞬,谢如锦便见表姐夫忽然俯身,轻轻将表姐打横抱起,尔后转过身出来了。   谢如锦心里一慌,往侧边避了避。   接着,便见表姐夫抱着表姐,脚步平缓地进厢房去了。表姐睡在他怀里,细细的柳眉轻蹙,却未见醒。   谢如锦不敢进厢房,在外间踟蹰了良久。   一晃入了夜,也没见厢房里有何动静。   ……   厢房里,沈煜坐在榻边,守着榻上沉沉睡着的姜韫,轻吻她微凉的指尖。   侍从禀报谢家表妹一直在外间晃悠,入夜了也未曾离去。   沈煜便让人驾马车送她回谢府。   却被谢如锦拒绝了。   那表妹言,她表姐说了要同她一道回谢府,她不能先走了,要等表姐醒了再说。   沈煜脸色微沉,索性让侍从去收拾一间厢房出来给谢如锦住下。   吩咐完了,他转身轻手轻脚地回榻边,静静望着榻上之人的睡颜。   良久,他俯下身,在她面颊上轻吻了一下,声音又低又哑:“你怎么就不信,我能好好地护你一辈子呢?” 第53章 珍贵 万里江山不及你。   谢如锦等了一整晚也未等到姜韫醒来。   她派人回谢府传话, 言她在姜府和表姐一起住一晚。   子夜时,阖府骤然灯火通明,谢如锦迷迷糊糊被吵醒, 听见表姐夫着急忙慌地叫人去请郎中。   谢如锦顿时心慌起来,能让表姐夫如此焦急, 定是表姐那头出了岔子。她手忙脚乱地起身穿戴整齐, 赶过去的时候, 便见表姐夫在给表姐喂药, 又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   打听了一番,郎中言表姐是白日里落水染了风寒,并无大碍, 她这才定下心神,转头回了自己的厢房。   ……   另一侧的厢房内,沈煜坐在榻沿, 眉心紧蹙。   榻上之人双眼紧闭, 脸色涨红,浑身发烫, 烧得厉害。   一碗汤药喂了小半个时辰才喂进去。   白日里喝过的药也不顶用,半夜忽然就烧起来了, 不省人事。   沈煜瞪着无能的庸医,急得嗓子都要冒火了。   恨不得快马加鞭去把宫里的太医、京城的名医给拎过来。   到后半夜,姜韫才渐渐退了烧。   沈煜终于松了口气,尔后掀被上榻, 紧紧拥她入怀, 下颌搁在她肩窝,闭上眼睡了过去。   ……   翌日,姜韫缓缓醒来之时, 天刚蒙蒙亮。   她头痛欲裂,睡得身子有些僵,微动了一下,便觉一只温热的手抚上她的额头,探了探。   沈煜睡得很浅,怀中人稍一动弹,他便醒了过来。   眼下发觉她额头仍有些烫,不由又拧了眉。   姜韫被他箍得有些紧,挣了一下。   “别动,”沈煜为她掖了掖被角,他眉头未松,“再喝一副药试试。”   言罢,他起身吩咐人去熬药,又端来温热的姜茶。   姜韫闻到辛辣的姜味儿便皱了眉,把头扭向了一边。   沈煜坐在榻沿,打量她半晌,轻叹口气,端起姜茶轻抿了一口。   她余光里瞧见了,以为他要故技重施,当即侧头瞪了他一眼:“不准喝。”   他挑眉:“那夫人自己喝?”   姜韫蹙着眉,半晌才道:“……侯爷没打听过吗?我沾不得姜蒜这些辛辣之物。”   沈煜沉默下来,尔后将姜茶端出去了,又端进来一杯温开水。   姜韫接过来喝了几口,又裹紧锦被。盛夏时节这般裹着又闷又热,她刚打算伸出胳膊凉快凉快,又被他眼疾手快地给塞进去了。   她撇了撇嘴:“热。”   沈煜轻抚她犹带潮红的脸颊,轻声道:“烧还未退呢,忍一忍。”   姜韫闻到他带着姜味儿的气息,皱了皱鼻子,扭头避开他,语带嫌弃:“沾了姜蒜便离我远些,闻着头晕。”   他呼吸一顿,有些无奈,只得起身去漱了口。   回到榻边时,见她仍皱着眉头,眼神警惕。他顿了片刻,趁她不注意,在她唇角轻啄了一口。   姜韫怔了一下,瞪了他几眼,扭到一边去不搭理他了。   不多时,汤药熬好了送进来了,沈煜将之端了过来。   姜韫闻到苦涩的药味儿,眉头轻皱,坐起身接过白玉瓷碗,仰头闷了一大口。   沈煜取来干净的素帕,擦去她嘴边的药汁。   见她饮尽一整碗汤药,又端来温开水给她漱口。   末了,姜韫缓缓呼出一口气,微阖着眼,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   还未睁眼,未料沈煜掀被上榻,重又拥她入怀,闷声道:“再睡半个时辰。”   她身子微僵,也懒得再挣,索性把头埋在他怀里不动了。   外间天色尚早,她闭上眼却再也睡不着了。   昨日傍晚没留神睡过去了,一觉睡到今日天明。   头仍是晕乎乎的,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到底还是身子太虚了,落了次水便着凉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思绪纷乱。   睡也睡不着,难受得厉害,她想翻身到另一侧去,又被他轻掐着腰给拽回来了。   沈煜声音嘶哑:“别动。”   姜韫抬起眼瞧他,瞥见他眼底的乌青,昨夜她昏昏沉沉时他衣不解带地照料她的画面,在脑中回放。   她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锦娘走了吗?”   “还未,在厢房住下了。”他闭着眼答,难掩困倦。   姜韫瞧着他有些憔悴的面容,几番欲言又止。   到底还是没再出声。   由着他抱着,又睡了小半个时辰。   她睡不着,在他怀里微仰着头瞧着他,目光轻轻描摹他的五官。纵是闭着眼,仍处处透着锋利和傲气。   姜韫从未如此近地认真打量他这么久。   半个时辰好似变得格外漫长,却并不难捱。   只是依旧有些昏昏沉沉的,心跳也有些乱。   沈煜仿佛睡梦中也掐算着时辰,再睁眼时困意褪了大半。   姜韫在他睁眼时,便急忙闭上了眼。   他垂眼瞧她,轻抚她的脊背,埋头在她肩窝深吸了一口气,鼻间满是她身上的清香,令人沉醉。   沈煜抬手去探她额头的温度,仍是有些烫,不由将人拥得更紧。   姜韫用手肘轻捅了一下他的胸膛,低声道:“……锦娘还等着我呢,风寒罢了,我回谢府养着便是。”   他不松口:“出去路上必得吹风,便在这府里养好再说。我养着好好的人儿,到了那谢府,又是瘦了又是病了,我还未找谢家人算账呢,不准回去。”   她不悦道:“又不是谢家之过,在那莲池边,要不是突然撞见你和锦娘搭话,我又怎会一时气急,没留神落了水?”   “你不是被那蟾蜍给吓着了吗?怎么又怪到我头上来了?”沈煜想起这茬儿便忍不住嘴角微勾,“夫人天不怕地不怕的,竟会怕那样的小玩意儿?”   姜韫眼一瞪,恼了,狠狠地用手肘又捅了他一下:“那只是其次,我怕你祸害我表妹。”   沈煜也未躲,由着她闹,言语间有些幽怨:“你的表妹便金贵了,我的表妹便能随便往你夫君房里塞。”   她闻言一噎,半晌才低低道:“我幼时跟着我阿娘在谢府住过一阵儿,比起姜家,我在谢家更自在。谢家不把我当外人看,我便也视锦娘如亲妹。”   她言及此,横他一眼:“你若是敢欺负她,休想在我这儿讨半分好处。”   他忙接话:“哪敢?瞧出来你把谢家人当眼珠子,这才好声好气地和你表妹讲话,谁知又惹着夫人了,下回面也不碰,一句也不讲便是了。”   姜韫却道:“我已经将你的身份告诉锦娘了。”   她言罢,蹙了下眉,有些头疼。   和他这般斗嘴委实是浪费时辰。   “也该起身了,用过午膳,我便同锦娘一道回谢府。这宅子便借你暂住。”她当初让他住进来,便是觉得自个儿的地盘,来去能更自如。   沈煜静了半晌,微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她的纤腰。   姜韫等了片刻,未闻他回应,索性打算挣开他起身,却被他紧搂住了腰,没法动弹。   她正欲发作,忽闻他沉声道——   “如若我不要帝位,夫人肯留在我身边吗?”   姜韫心神一凛。   他这是何意?   要美人不要江山?   她思绪纷飞,很快反应过来,皱眉问:“你要扶持皇二子,做摄政王?”   这原本应当只是他登帝位的前奏罢了,况且今时不同往日,二皇子才刚出世,尚无根基,压根儿难以成为他称帝的绊脚石。   沈煜轻“嗯”了一声,面色平静,让人瞧不出半分情绪。   一国之君不能无嗣,但谁管得着摄政王呢?   姜韫呼吸有些乱。   两辈子以来,不论是做姜家长房嫡女,还是大梁中宫皇后,她从来都是忍让、被舍弃的角色。   可是他却宁愿舍弃掉九五至尊的荣耀,换她留在身边。   沈煜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在他心里,她的份量重若千钧,抵得过无上尊荣和万里河山。   姜韫微微失神。   她心知他从来不擅花言巧语,且向来说到做到。   然她当真如此重要吗?   摆在后院桌案上精致华丽的瓷瓶,是高门大宅的锦上添花,碎了便碎了,换一只便是了。哪里敌得过支撑起一座宅院的房梁屋脊?   断无为了瓷瓶舍弃房梁的道理。   世俗的眼光和世家的教诲,让她从骨子里觉得女人只会是浸淫在权海里的男人的陪衬。   可是沈煜游离于世俗规则之外,只服从于他自己的规则。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世俗规则的嘲讽和悖逆。   “你既不愿再做皇后,我也不怎么稀罕做皇帝,那便不做便是。”沈煜摩挲着她的腰肢,轻描淡写道。   姜韫眼睫轻颤,轻声道:“侯爷说笑。”   他轻掐了一下她腰间的软肉,恼她总是轻慢他的真心,耐着性子道:“本也无甚意思,太多束缚,甚至比不得如今自在。当初生了夺权的心思,也是因在御书房里偶然撞见你。”   彼时她在皇帝跟前红袖添香,婉转莺语。   而他身为臣子,连远远瞧她一眼都是奢侈。   只有得到无上的权力,才能得到她。   沈煜的规则里,在他这一生的宅院里,姜韫是瓷瓶,是房梁,是屋脊,是一整座宅院的全部,而权力则是得到她的手段。前世他最后只剩下一座雕栏玉砌的空宅,坐拥天下,却好似什么也不曾拥有过,心里一片荒芜,空空如也。   姜韫吃痛,咬牙睨着他,不咸不淡地道:“我倒成祸国妖姬、亡国罪人了,被你瞧一眼,就让你生了夺权造反的心思,覆了这王朝。且侯爷这话未免说得太早,指不定你棋差一着,阴沟里翻了船……”   沈煜闻言气得低头狠狠封住她的唇,让她把难听的话给吞回去。   她猝不及防,呼吸一下子被夺去,嘴唇被吻得有些疼。   姜韫眼尾赤红,眼眶有些酸,理智同呼吸一起被剥夺。她抬手勾住他的脖颈,毫无章法横冲直撞地回吻他。   他眼眸微瞠,愈发加深了这个吻。   二人难舍难分,直至喘不过气来才鸣金收兵。   姜韫额头抵在他宽阔的肩上,阖着眼轻轻喘气。   沈煜舔了舔嘴唇,忽然品出了些深意。他指腹顺着她的后颈轻轻摩挲,发觉怀中人止不住地浑身轻颤,便又延伸下去,一下下轻抚她的脊背。   她咬着唇一动不动,脸埋得很深。   临近午时,沈煜才起身吩咐人将午膳端进来,皆是些养胃的清汤小菜。   他不由分说地一口一口地喂她,待她饱腹后,才坐回桌案前,举筷随意进了些饭菜。   用完午膳后,他便取来书册,坐在榻沿念书给她听,给她解闷。先时在侯府,他便总是见她闲时让侍女给她念书听。   姜韫静静听着,一言不发。他虽则音色低沉悦耳,却委实不是念书的料,念得平铺直叙,听得她昏昏欲睡。   期间耐不住困意睡着了一阵子,再醒来时,瞥见他在桌案前埋头写公文。   她瞧了几眼,便又收回了目光。   晚膳依旧如午膳一般,只她越发没了胃口,草草进了几口。   夜里也照旧是他拥着她入睡。   姜韫垂着眼睫,很安静地缩在他的怀里。   耳畔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夜色沉沉,屋内烛火轻摇。   她轻轻挣脱他的怀抱,起身轻手轻脚地披上外袍。   姜韫心跳如鼓,指尖微颤,眼睛紧盯着他的动静。   连日的赶路,又不眠不休地照料她,他到底是累着了,此刻睡得很沉。   她微松口气,低头束好裙带。   临走前,她立着榻边,借着昏暗的烛光静静打量他。   良久,她没忍住俯下身,在他唇角轻轻落下一个吻,旋即抽身离开。   那吻柔弱似春风拂面,雁过无痕。   姜韫悄无声息地推开门离去。   丝毫未察那吻已在平静湖面之上掀起惊涛骇浪,暗流汹涌。   阒静的夜里,沈煜缓缓睁开眼,一双眼亮得惊人,嘴角微微上扬。 第54章 辗转 反侧。   姜韫趁着夜色回了谢府。   先时白日里便传话给谢如锦, 让她先回去了。此刻马车中陪着她的只有锦瑟,正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娘子风寒未好透……”   姜韫摇了摇头,只道:“不碍事。”   傍晚那碗汤药喝下过后, 便不怎么头疼了,褪去了七八分。   微凉的晚风拂面, 反倒让她越来越清醒了。   四下寂静, 怦然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锦瑟轻叹口气, 又道:“侯爷醒时, 见您不在了,只怕又要生气了。”   “你以为能瞒得住他?那府里可不止姜家的人。”姜韫睨她一眼,“马车走出百米, 他定然得了消息,睁只眼闭只眼放我走罢了。”   她言罢,垂下眼睫, 指腹轻轻摩挲着染了丹蔻的指甲盖儿。指不定她还未出厢房, 他便已然察觉了。   锦瑟讶然:“侯爷竟不拦下娘子吗?”   姜韫面色平静,语气很淡:“他忙着呢, 顾不上我。”   “您染了风寒,侯爷一直衣不解带照料您, 谈何顾不上?”锦瑟不解。   姜韫没再解释。山雨欲来之时,沈煜恐怕要忙得焦头烂额。又或许,他稳操胜券,认定了她会回去, 也不急在眼前这一时了。   她深吸了几口气, 尔后缓缓呼出来。   她要好好静下心来捋一捋。   待在沈煜身边,压根儿没法冷静。   夜色沉沉,马车披星戴月地驶向城南的谢府, 不多时便至。   姜韫裹着披风,搭着锦瑟的手下了马车,没叫人惊动谢家主院,轻手轻脚地回了自己常住的小院。   由锦瑟伺候着梳洗后,她褪下外袍,上榻入睡。   一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临到窗外天色渐明,耿耿星河欲曙天,她才沉沉睡去。   ……   翌日,谢如锦一早醒来时,便闻表姐回谢府了,连忙洗漱穿戴整齐后去寻表姐。   姜韫睡到日上三竿,一睁开眼,便在榻边瞧见了谢如锦。   她掩唇轻咳了一声,微皱了眉,便引得谢如锦如临大敌,忙不迭将温热的汤药端过来。   “表姐快趁热把汤药给喝了吧。”谢如锦端着瓷碗,有些烫手,舀了舀瓷碗里的汤药,慌乱之下险些撒了,不由垂头丧气地将瓷碗递还给表姐的侍女。   她怎么瞧表姐夫伺候人的手法那么熟稔自然?   姜韫不由失笑:“你忙活这些作甚?我已然好得差不多了,不必忧心。”   她言罢,低头喝下锦瑟呈来的一勺汤药。   一如昨日的苦涩难咽。   姜韫怔了一下:“这药方子怎地一模一样?”   锦瑟便答:“天一亮,侯爷便着人将药方子、药材送来了,嘱咐奴婢亲自给您熬药,一分一毫出不得差错。”   谢如锦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不住地往表姐脸上瞟。   姜韫面色沉静无波,只轻“嗯”了一声,又垂头喝药去了。   谢家人闻得她染了风寒,也纷纷来看望她。   姜韫浅笑着回应诸多问候和关心,只道无碍。   也确如她所言,这风寒没几日便好透了,面色也红润起来,只眼底隐隐有些乌青。   她如愿在谢府过了一阵安宁日子。   外头却不太平起来了,北境战乱骤起,句骊率八万大军压境,京城大震,急急调兵遣将。   消息传到关东时,姜韫正同谢如锦一道在书画铺子里闲逛。两人一连在府中闷了好些日子,这日才起了心思出来透透气。   姜韫觅得了一幅前朝大家的字画,正细细欣赏之时,闻得那掌柜几句低喝厉骂。   “真是皮痒了欠收拾,区区一个句骊,也敢在我大梁边境撒野。今岁当真是战乱迭起,前头才刚把突厥人赶出去,这下又不得安生。”   姜韫动作一顿,掀起眼皮子瞧了眼正和小厮低语的掌柜。   那掌柜察觉了,忙不迭堆起笑近前来,恭声问:“娘子可要拿下这副字画?十几年难觅的真迹,费了大功夫弄来的,很是难得。”   姜韫瞧了眼锦瑟,见其几不可察地摇了下头,不由微蹙了眉,旋即转头将字画递还回去,轻声道:“不必了。”   回府的路上,谢如锦咋舌感叹:“就那么一幅字画,竟价值百两真银,真不是漫天要价?”   姜韫莞尔,道:“是难得了些。”   若不是匆忙离京,未带够银子傍身,今日便将之买下来了。   谢如锦掀开车帘,百无聊赖地望着车外人潮,隐隐有只言片语钻入耳中。她扭过头来,皱着眉侧头问:“表姐你可听闻,北境起战事了?”   如今乃是大梁初开国,谢如锦也是经历过乱世动荡的人,言及此不由有些忧心忡忡:“不会打到关东来吧?”   姜韫正垂眼轻抚手中团扇的绣面纹路,闻言也未抬眼,很干脆地道:“不会。”   谢如锦愣了一下,转过身来问她:“表姐怎生如此笃定?北境离关东也不过几日的路程……”   姜韫顿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自然是因沈煜决不会教胡人践踏大梁疆土。   “有你表姐夫坐镇关东呢。”她淡声道。   谢如锦这才想起她这位表姐夫在战场上的赫赫威名,眨了眨眼,又忍不住问:“表姐夫此次要出征吗?”   姜韫沉默下来。   按她的推算,皇帝定然会调用沈煜,且八成是派沈煜率领幽州铁骑做先锋,抵御句骊。至于京中调派来支援的大军由何人领兵,尚难推断。   幽州驻兵应当仅有两万余。   皇帝登基时,便严控地方军势力,依规制,幽州守军绝不会过三万之数。   而句骊大军则足足有八万之众。   姜韫抬手轻按了一下谢如锦的肩,目光带着安抚之意,却并未出声接话。   谢如锦抿了抿唇,也不再多问了。   二人回到谢府,已是傍晚了,谢如锦遂留在姜韫院子里一道用晚膳。   还未落座,便见侍从递进来一只细长的锦盒,将之呈给了姜韫。   姜韫微怔,伸手接过来,将之打开来瞧了两眼。   谢如锦好奇心起,也凑过去瞧,不由惊讶道:“表姐你还是把这幅字画买下来了?”   姜韫抬眼,打量几眼那呈字画进来的侍从,顿觉有些面熟,心里有了数,便也不曾发问。   她取出字画赏看了片刻,尔后将锦盒重又阖上,递给锦瑟让其拿下去收好。   谢如锦在一旁戏谑道:“表姐你可真是财大气粗。”   姜韫侧头瞧她,淡声道:“不是我买下的。”   谢如锦愣了一下,话还未问出口便又闻表姐出声。   “恁地话多,你再多言,便去你阿娘那用晚膳吧。” 姜韫说着,不轻不重睨她一眼。   谢如锦见她这模样,一下子猜出是何人买的字画送予她,旋即笑嘻嘻地连连告饶,拉着她一道入席用晚膳。   ……   晚间,姜韫吩咐锦瑟铺开宣纸,磨好墨,在案几上小心翼翼铺陈开那幅字画,提笔临摹。   她落笔难掩这些时日的心浮气躁,一连写了好几张纸,才堪堪觉得满意了些。   直至夜色渐深,她也舍得搁下笔,将那幅字画重又放回锦盒中。   当真是难得一见的真迹。   沐浴后,她裹着一层薄薄的中衣上榻。   锦瑟一一吹灭了灯,只余榻前六角烛台里仍点着一星烛火,尔后轻手轻脚地退至外间。   烛光昏暗,帷帐轻晃,姜韫裹着冰丝凉被,侧身面朝墙壁睡去。   夏日的暑气未褪,这夜格外闷热难捱。   她自被中伸出手臂,辗转反侧了几回,那凉被已然滑落至腰际,里衣的衣襟也微松,露出肩颈处一大片白嫩似雪的肌肤。   其实关东的夏日并不似京中那般炎热,也因此谢府并无冰窖储存夏日祛暑用的冰块。她在姜府每年夏日,免不得用冰块降温,夜里入睡时在榻边放上盛冰的冰鉴,才能睡得踏实。   身后忽起了风,一阵一阵的,柔和又凉快。   姜韫困得迷迷糊糊的,也未回头瞧,只以为是锦瑟在为她打扇。   昏昏欲睡之时,她不经意瞥见帷帐上的影子。宽阔的肩,修长有力的臂膀,棱角分明的侧脸……   姜韫皱眉揉了揉眼睛,浑身一僵,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险些惊叫出声。   榻边之人显然也发觉她有所察觉,打扇的动作顿了片刻,却又接着摇起来。   姜韫缓缓转过身,蹙着眉望向身后之人。   “侯爷是怎么进来的?”她语气有些冷。   大半夜私闯民宅闺房,像什么话?连声儿招呼也不打。   谢府的家仆皆不识得他,断然不会在毫无通禀之下,任他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府。   沈煜搁下手中的绣面团扇,面色平静,语调也四平八稳,仿佛正身处金銮殿,举着手里的笏板,不卑不亢地与皇帝、与朝臣商议朝政大事:“翻.墙。” 第55章 夜会 夫人吻我一下。   姜韫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堂堂王侯之尊, 行如此偷鸡盗狗之事。   沈煜垂眼望着她,开门见山道:“圣人封我为主将,明日一早便动身去幽州。”   姜韫闻言只轻“嗯”了一声, 便再未有何旁的反应了。   他无奈道:“夫人便一句也不问吗?”   “问什么?”她明知故问。诸如此战胜算几分,又须多少时日之类, 她心里皆有数, 无甚多言之必要。   沈煜却觉得她半分也不肯关心他, 有些恼。   “若我战死了, 夫人可会有片刻伤心难过?”   “还未交锋,便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作甚?”姜韫蹙眉, 言罢坐起身来,腰间的凉被滑落至腿上,侧身自榻边端来一杯凉水喝了几口。   沈煜无言以对。   昏暗的烛光轻轻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 伴着她侧身微倾, 薄薄的里衣衣襟滑落至肩头,露出莹莹如玉的白皙肌肤, 在半明半昧的烛光里若隐若现。   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暗了暗。   姜韫似有所察,抬手拢了拢衣襟。   “侯爷明日一早便要动身, 今夜还是早些回府歇息,养精蓄锐为好。”她言罢,放下榻边的纱帐。   送客的意思不言而喻。   沈煜面色微沉。   他正欲出言之时,忽闻外间传来一阵低语交谈。   姜韫皱了眉, 凝神去听。   是谢如锦正压低声音问锦瑟:“表姐可歇下了?”   锦瑟明显有些支支吾吾的:“三娘来得不巧, 娘子今日老早便乏了,才刚歇下了。三娘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有何事明日再来……”   谢如锦忍不住打断她:“明日便来不及了!我睡不着,去庭院里散步, 路过祖父的书房,听闻表姐夫明日一早便要出征去了!句骊气势汹汹的,京城援兵也还未至,连祖父也觉得表姐夫此去幽州凶险无比……这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可不就连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   “这……”锦瑟接不上话。   谢如锦又急急道:“赶紧让表姐赶去见一面啊,表姐夫天不亮便要动身,再不去便迟了!这若是错过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眼下人也睡下了。三娘有所不知,娘子已好些日子未睡过好觉了,好不容易睡着了,还是别去惊扰了好。三娘便是此刻去将娘子唤醒了,她也不见得会去见姑爷不是?”锦瑟压着嗓子劝道。   谢如锦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再开口时隐隐带了哭腔:“才刚傍晚的时候,表姐夫送来那幅字画,表姐不是还挺欢喜的吗?我还以为他俩要和好了呢!”   姜韫闻言,抿了抿唇。   沈煜立在榻边,隔着纱帐沉沉望着她,一动不动。   天气闷热异常,她喉头仍是有些干涩,便又抬手去端那杯水。   未料穿过纱帐时,视线有些模糊,手一滑,那白玉瓷杯便从手中掉了下去。   姜韫心里一跳。   眼见着瓷杯立时便要“咚”一声落地摔碎了,幸而沈煜眼疾手快地俯身将之接住了,一滴水也未洒出来。   沈煜不紧不慢地将之端起来,重又递给她。   姜韫伸手接过来,才刚松了一口气,便忽闻“哐当”一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抬眼望过去,便见铜香炉被掀翻在地了。   沈煜本是侧身去端盛水的瓷壶,因屋内昏暗,不慎撞翻了脚边的香炉。   他动作一僵,转头往榻上望过去,便结结实实吃了姜韫一记眼刀。   紧接着便闻两下叩门声,谢如锦隔着雕花门问:“表姐你醒着吗?”   姜韫咬了咬唇,盯着屋内的不速之客,头疼地掐了掐眉心。   沈煜挑了挑眉,不紧不慢地俯身将铜香炉扶正,静待她如何应对此情此景。   姜韫见他半分不慌的样子,狠狠瞪了他一眼。   她披了件外裳起身,将沈煜推去净房,以眼神示意他别出声。   随后,她行至门前,给谢如锦开了门。   不等谢如锦出声,姜韫便皱眉问:“大半夜折腾什么呢?快回去好生歇息。”   “可是表姐夫他……”   姜韫睡眼惺忪,脸色不大好,语气很淡:“我听见了,有个三长两短便有吧,若是他回不来了,我也不必再愁和离之事。”   “表姐!”谢如锦瞪大了眼。   “行了,回去睡去!”   待谢如锦垂头丧气地离开后,姜韫这才咬牙问锦瑟:“怎么把他放进去了?”   那团扇分明该是在锦瑟手里的,只能是锦瑟将扇子给了沈煜。   “……侯爷他只道是进去瞧您一眼便走的,奴婢拦也拦不住。”锦瑟讷讷道,“也不知是怎么进府的,突然一下子冒出来,吓了奴婢一跳。”   姜韫闭了闭眼,也不再多言,转头回了屋内。   她径直往净房去,刚准备伸手推门,忽闻一阵水声自净房中传出来。   姜韫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顿了片刻。   正犹豫之时,那木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紧接着,便见沈煜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中衣,不疾不徐地出来了。   姜韫呼吸一滞。   他浑身水汽,鬓发皆是湿的,水珠自下颌滑落,沿着脖颈,淌进松散的衣襟里去了。隐隐可见半湿的中衣之下,结实有力的肌肉。   沈煜漫不经心地偏头往外瞧了两眼,见无人了,便又不紧不慢地移步往榻上去。   姜韫怔了半晌,僵在原地,竟眼睁睁地看着他自然而然地上了榻。   待得反应过来之时,沈煜已然阖上眼躺好了。   她不由疾步至榻边,横眉瞪眼,压着嗓子低喝:“这是我的榻!人都走了,侯爷还不快回去?”   沈煜掀了掀眼皮子,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子,将人拽上了榻,旋即又掐着她的腰,将她拢进怀里:“夫妻之间还分什么你我?”   姜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人已然在他的怀里了,气上心头,忍不住踹了他一脚。   他也未躲,由着她去。   她用了些力道,奈何没把他踢疼,反倒弄疼了自个儿的脚丫子。   姜韫轻“嘶”了一声,蹙了眉。   沈煜失笑,揽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将人往怀里扣,下颌搁在她的发顶,深吸了几口她身上馥郁的清香,尔后再次合上眼。   她闷在他怀里,有些喘不过气,使劲儿挣了几下。   “别闹。”他稍稍松了些环着她的手臂,闭着眼道,“不是夫人吩咐的早些歇息、养精蓄锐吗?”   “我是让你回府去歇息!待在我这儿像什么样子?叫谢府的人瞧见了,还以为我金屋藏娇了个男人呢!”姜韫咬牙切齿地道。   沈煜半晌没接话,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我连着两日不曾合眼了,夫人便让我好生睡上一夜吧。”   姜韫自他臂弯里,抬眼瞧他,见他一脸的疲惫和困意,到嘴边的话到底还是给咽下去了。   她抿着唇瞧他半晌,最后叹了口气,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睡过去了。   倒是难得一夜无梦,睡了个好觉。   天蒙蒙亮时,姜韫被热醒了。   血气方刚的男人盛夏时节身上简直烫得像火炉,她脸贴在他胸口上,只觉源源不断的热量自他炙热的胸膛散发出来。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仰头避了避,便发觉他不知何时已然醒了,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她的发丝。   沈煜见她醒了,低头在她额间轻吻了一下。   她半阖着眼,皱了下眉,含糊道:“热。”   他顿了一下,伸手取来扇子,给她扇风。   姜韫仍是有些困,只抬眸睨了他一眼,又阖上了眼。   沈煜只以为她在假寐,有些贪恋地摩挲着她的脊背腰线,漫不经心地轻声问:“你昨夜怎么和你表妹说的?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姜韫还未醒过神,半晌才听清他在说什么,不由蹙了眉。她想起这茬儿就来气,闭着眼出声,语气忿忿:“我便吞了你的家产改嫁,再不然用你的银子金屋藏娇养面首。”   沈煜惊了一下,忍不住伸手去掐她的纤腰:“你敢?”   她扭身躲他,掀起眼皮子瞧他两眼,这才惊觉自己适才说了些什么,脸色微变。   他咬牙问:“你是不是早就有这想头了?那什么翰林……姓柳是吧?进宫给你念过几回诗?”   姜韫彻底清醒了。   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瞪他:“翻什么旧账?那会儿你若是肯进宫念诗给我听,我还哪瞧得上什么柳翰林?”   姜韫气势足心却虚,言罢将脸埋进他怀里,不作声了。   沈煜半晌无言,垂眼瞧着她的发顶,心情复杂。   姜韫躺了一会儿,忽觉不对,遂又抬起头,皱着眉问他:“不是天不亮便要动身去幽州吗?”   “快马加鞭赶过去便是了,这不是要和夫人见最后一面吗?”他抬手轻抚她脸颊,指腹在她滑腻白皙的肌肤上流连。   他指腹有茧子,蹭得她有些痒。她拂开他的手,皱眉道:“可别,这我可耽搁不起,边境正等着你救百姓生灵于涂炭……”   姜韫言及此,抬头瞧着他,正色道:“你要打赢了这一仗,好好活着回来。”   她想起之前遇见的那个在街边卖花的小娘子。   这世上没了她姜韫,并无什么两样,但若是没了沈煜,百姓便免不得多受些苦楚。   她若盼着他死,那便当真是小人之心了。   沈煜闻言微怔,须臾后嘴角微勾,低头在她面颊上亲了一口,尔后道:“谨遵夫人吩咐。”   姜韫不声不响地瞧着他,耳根有些红。   他再次低头,去亲她的嘴唇。她呼吸有些乱,却也未躲。气息交融之间,眼见着便要亲上了,忽闻两下叩门声。   谢如锦不死心一大早又过来了,此刻隔着雕花门扬声道:“表姐!该起了!”   姜韫头疼地皱眉。   沈煜顿了一下,置若罔闻,低头吻下去,却只吻在了她的唇角。   她微侧头避开了,抬眸瞪了他一眼,低声道:“该走了!”   他抬起头,轻叹口气,起身去梳洗。   姜韫坐起身盯着门外的动静,心知锦瑟断然不会让谢如锦进来,却难免精神紧绷。   好半晌过去了,门外才彻底安静下来。想必是锦瑟劝走了谢如锦。   再一抬眼,沈煜也已穿戴整齐了。绯色的圆领袍,腰间束着蹀躞带,脚上一双黑色皂靴。分明是勋贵世家寻常的打扮,却偏叫他穿出一身的凛然之气。   姜韫静静望着他,抿了抿唇。   “侯爷要如何出府?”她轻声问。外间天色才刚大亮,府里往来仆从并不多。   沈煜正绑袖口,垂着眼道:“怎么进便怎么出。”   她便也不再多言了。   她住的这个院子在谢府的最东边,一墙之外便是里巷外街。   沈煜收拾毕了,又移步至榻前。   姜韫抬眼瞧着他,有些怔忪,不由又问:“作甚?”   他也垂眼望着她,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低声道:“夫人吻我一下,我再走。”   她瞠目,耳根红了个透彻。   姜韫一下子读懂了他意味深长的目光。   那夜她离开之时,吻他的那一下,他是醒着的!   她咬着唇,不搭理他,拉上纱帘,转头又躺了回去,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沈煜眸光微暗,掀开帘子,俯身在她发顶轻吻了一下,在她耳畔低声道:“等我回来。”   姜韫浑身一僵,尔后便觉那道炙热的气息一下子远去了。   屋内静了好一会儿,她才翻过身抬起头,便见屋内空空如也,只剩了她自己了。   她静静在榻上待了半晌,心里有些微微的涩,过了片刻才扬声叫锦瑟进来服侍她梳洗起身。   锦瑟一进来便四处张望,压低声音问:“侯爷呢?”   姜韫淡声道:“走了。”   锦瑟觑着她的脸色,耐不住好奇,又问:“侯爷昨夜在娘子屋内待了一夜?”   姜韫不轻不重睨她一眼,没作声。   “锦娘回去了?”她不答反问。   锦瑟点头,道:“劝了好一会儿才劝走的,瞧着都要急哭了。”   姜韫顿了一下,吩咐道:“你去和她说,我昨夜见过他了。”   “啊?那三娘要是问起细致的,要怎么回话?”锦瑟讶然问。   “只说你也不知便是了。”   锦瑟依言照办。   谢如锦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并未急吼吼地过来问她。   倒也清静。   姜韫梳洗穿戴过后,进了些早膳,这些日子不知为何一直没什么胃口,只进了几口,便搁下了筷子。   用完早膳后,她取出那幅字画又兀自赏看了半晌,却静不下心,颇有些心神不宁。   索性出了屋子,到庭院里去散步。她沿着松动的泥土一路走,不多时便行至院墙边。   她眯眼抬头往上瞧,果不其然瞥见这一块的院墙上沾了些新泥。   阳光有些刺眼,晒得人有些昏沉。   锦瑟取来了阳伞,为她遮出了一片荫凉,而后抬头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瞧,却什么也没瞧见:“娘子瞧什么呢?”   姜韫没作声,静静立了一会儿,思绪有些乱。   外祖父所言不无道理。   句骊八万大军直逼幽州。而沈煜麾下西北军皆在京中和西北,仅有原先驻扎在幽州的三万守军。   三万对上八万,岂非以卵击石?   皇帝自京城调拨的援兵何时能至?沈煜又能撑多少时日?   再者,皇帝和沈煜既然私下已宣了战,这援兵定然不会轻易交到沈煜手上。   姜韫思及此,不由皱了眉。   沈煜也绝非坐以待毙之人,又怎会看不透皇帝的心思?他指不定指着这一仗杀个回马枪,提刀直逼大明宫。   她望着院墙失神。   恍惚竟瞧见一个绯色身影窜入眼帘,三两下自高高的院墙翻身进来。   她怔住。   直至锦瑟低声惊呼:“侯爷?”   姜韫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走近之人并不是幻觉。   “你怎么又回来了?”她蹙眉问。   沈煜额上有细细密密的汗,神情凝重,沉声直言道:“姜韬的名讳在此次应征入伍的名单上。”   他得了消息,便立马掉头赶回来告知她。   姜韫闻言,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她颤声道:“怎么会?我上月才写了信叮咛父亲看住了韬儿……”   “应是瞒着姜家偷跑出来的。”沈煜面色沉沉,见她惊慌失措不由安抚道,“你别急,我已派人去拦下他了。”   姜韫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眶有些红。   他瞧着有些心疼,犹豫了一下,还是出声道:“有一事我想与夫人商量商量。如若夫人信得过我,此战我想将姜韬带在身边历练历练。”   她才缓过去的一口气,又上来了,急眼道:“我不准!让他上什么战场?!”   沈煜沉默了片刻,又道:“这下你也心知拦是拦不住他的。这一回是恰好被我撞上了,若再有下回呢?眼下还未交锋,到了紧要关头,我便分不出心神处处紧盯着,再让他钻了空子跑出来又该如何?”   姜韫闻言眉头紧蹙,紧紧咬着唇,险些咬出了血。   “真到那时,还不如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搁着,有我盯着,定不会出什么差池。再者,他既然有志于此,又何必强拦?多历练历练,日后便能独挡一面,往后指不定不逊我分毫。他也有那个天赋,你又何必强逼他读书?”沈煜语气沉稳,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和笃定。   她浑身发颤,嘴唇翕动,却又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见她摇摇欲坠,他移步上前凑近了些,扶住她的肩,在她耳边沉声道:“他若有分毫闪失,我沈煜提头来见。”   沈煜言罢,按了按她的肩,转头就走。   姜韫却忽然抬头叫住了他。   “沈煜!”   他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瞧她。   她在他的目光下,提着裙裾快步跑过去,踮脚在他唇边吻了一下,低声道:“我要你们皆全须全尾地回来。”   沈煜怔了一下,旋即抬手扣住她的后脑,深深吻了下去。   浅尝辄止。   尔后疾步离开。   姜韫在原地怔然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久久难以回神。 第56章 北上 步步生莲。   日光杲杲, 晒得人昏昏沉沉。   锦瑟取出素帕,抬手为姜韫拭去鬓边额角细细密密的汗。   姜韫这才回了神,收回目光, 垂着眼睫顿了顿,尔后转身进屋。   锦瑟忙不迭跟上, 紧跟在后头给她撑阳伞, 见她一脸忧心忡忡, 不由劝慰道:“娘子且安心, 有侯爷关照,七郎定不会出事。”   姜韫半晌没接话。   进了屋,锦瑟将阳伞收起来递给旁侧的侍女, 又倒了杯凉茶端给姜韫。尔后觑着她的神色,问:“……娘子是打算同侯爷和好了吗?”   适才姜韫主动去亲吻沈煜,委实惊到了一旁的锦瑟。   姜韫伸手接过茶杯, 仰头闷了一大口, 却仍未压下心中的焦躁不安。   “等他回来再说吧。”她侧眸瞧了眼锦瑟,心知锦瑟心里作何想, 便又淡声道,“他言之有理, 到眼下这个份儿上,韬儿由他护着最为稳妥。让他为我吃苦卖力,可不得给他点甜头尝尝?”   锦瑟无言,又为她斟了杯茶。   姜韫转头搁下茶杯, 又去案前铺陈开纸笔写信。   ……   战事一起, 城中人心惶惶,米粮油价飙升,不少人收拾家当往南去。   谢家屹立关东近百年, 也历经了不少战乱,阖府人皆很沉得住气。只是这战事一出,皇帝调兵遣将的圣旨一下,众人皆知永平侯沈煜此前身在关东,自关东北上统领幽州铁骑,抵御句骊。府外之人不知永平侯何故身至关东,谢府人却心知肚明,望向姜韫的眼神总是欲言又止。   姜韫也不多言,闷头将自己关在院子里。她整夜整夜地睡不安稳,胃口也不好,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些。   锦瑟变着花样劝她多进些吃食,她有心却无力,总觉得犯恶心。   父亲姜禄将姜韬留下的辞别书和回信一道寄过来了,姜韫将纸上字迹一字一句翻来覆去地读。   她真真切切体会到,她是拦不住姜韬的。   就像姜家嫡长女这个身份给予她太多的责任,姜韬作为姜家长房唯一的嫡子,被赋予了太多的期望。他不能平庸,不能靠家族恩荫游手好闲地过一辈子,他要光宗耀祖,不逊于父亲和祖父,才能永续姜家百年来的荣华。读书行不通,他便换条路子。   姜韬在信中写,哪怕是死了,也要死在战场上,方能无憾。   姜韫到此刻才明白为何前世姜禄会准允姜韬离京出征。   她提笔想给姜禄回信,却迟迟落不下一个字。   斟来酌去,最后只落下三言两语,言姜韬会由沈煜照应,让姜禄放心。   幽州铁骑和句骊在关外初次交锋之时,沈煜麾下亲兵带了口信过来,言已寻见了姜韬,眼下已将之收归主帅帐中。   姜韫稍稍放下心来,却依旧怎么也坐不住。   “锦娘这几日忙什么呢?”她忽然搁下笔,侧头问锦瑟。   锦瑟也不知详尽,只答:“听闻是忙着铺面上的事。”   姜韫沉默下来。   城中粮价飞升,而那些首饰香粉字画则一贬再贬,谢如锦名下的铺面大多是后者。   晚间,姜韫着人去请谢如锦过来一道用晚膳,问起城中药材贩卖一事。   战时除去粮米价格飞涨,药材也是被争相抢夺之物。   “城西最大的那家药铺是我阿娘的嫁妆,今日才听掌柜言,进了批伤药准备送往幽州。”谢如锦一面道,一面举筷去夹菜。   姜韫闻言一顿,搁下筷子,转头接过锦瑟递来的素帕,擦了擦嘴唇。   “幽州官府在紧急收购药材?”她问。   谢如锦点了点头,顾不上多加思索,闷头用膳。   姜韫静了片刻,又问:“商队何时启程?”   “……约莫是这月底。”谢如锦抬起头,皱了下眉,“掌柜正愁护卫一事,此去比不得往时风平浪静的,难免出乱子,来请阿娘调拨几个谢府的护院一同去。表姐问这个作甚?”   “谢府护院没经过大阵仗顶不住事,从我这儿拨几个人过去吧。”姜韫端了杯茶,轻呷了一小口。   谢如锦搁了筷子,抬眼瞧她,见她垂着眼,面色沉静,瞧不出半分情绪。   “表姐来关东,身边并未跟着太多人吧?”谢如锦问。   姜韫语气平静:“那几个从姜府跟来的护卫皆是我父亲千挑万选的精锐,还有你表姐夫暗地里派来守在我这儿的人也不少,只不过你平日瞧不见罢了。”   谢如锦蹙了眉:“那是表姐夫留在关东保护表姐的人,怎能拨给商队?把人调走了,表姐这边可如何是好?万一出了什么岔子……”   姜韫沉默了良久,抿了下唇,尔后缓缓道:“我跟着一道去。”   谢如锦闻言,险些摔了白玉瓷碗,惊疑不已:“表姐你跟着去作甚?战乱一起,幽州城早就乱了,太危险了!”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让自己置于险境。”姜韫垂着眼睫,语气和缓,却笃定非常,“我要去亲眼见一面韬儿,若是能将人带回来便是最好。”   她已经连着小半月彻夜失眠了。再这么干坐着空等下去,能要了她的命。   “表弟如今不是在表姐夫麾下吗?”谢如锦问。   姜韫闭了闭眼。   不是她不相信沈煜,是前世姜韬之死给她留下的阴影太深,日日夜夜折磨她的心神,寝食难安。   她不答反问:“幽州如今是你表姐夫的地盘,我过去又有什么好怕的?掩人耳目去一趟,若是带不回姜韬,我也绝不多留。”   谢如锦心知是劝不住了,也不再多言,只是皱着的眉头一直松不开。   姜韫又转头叮咛她,不要将此事告知谢府长辈,只道她是回城北姜府去了。   谢如锦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应下了。   ……   姜韫在三日后收拾好行装,跟着商队离开了关东。   临走前,她去城郊见了先时结识的卖花的小娘子。   她带去的粮米等物,小娘子和妇人皆未收,反倒连连谢她,多亏了她施以援手,小娘子的阿弟如今已好了大半。   分别时,小娘子还递给她一支梅花簪,崭新的样式,足银锻造的,道是赠礼。小娘子用在铺面上挣的月银,攒起来买下了这只簪子,将簪子用帕子小心翼翼地包着,递过来的时候,有些羞赧,生怕她瞧不上这簪子。   姜韫心情复杂地收下了。   “我听阿娘言,此次征战的主帅是娘子的夫君……昨日我同阿娘一道去佛寺,我向佛祖祈求了,愿娘子夫君平安战胜归来,和娘子永结同心,和和美美。阿娘说那座佛寺很灵的,娘子放宽心,定会平安无事的。”小娘子微仰着头望着她,轻声道。   姜韫一怔,心里有些酸涩,低声道:“你不替自己求,替我求什么?”   小娘子眨了眨眼,没接话。   姜韫将那只梅花簪妥帖地收好,告了辞。   去幽州的路上,她发间便簪着这支梅花簪。   酷暑未消,一路上烈日炎炎,待在马车上更是难捱。   她此行是扮作跟随商队北上探亲的商人妇,衣着打扮皆朴素得很,所乘的马车也不及往日宽敞舒适,颠得厉害。   姜韫忍了一路,在商队停下稍作歇息时,忍不住下了车,在林荫底下干呕起来。   锦瑟心急如焚,取来水囊让她进了些水。   “娘子何必如此?”锦瑟苦着脸问。   姜韫摇了摇头,并未接话。   她此行并非冲动行事,前前后后皆思量得周全。掩人耳目,且身边护卫层层,她的性命安危不必多虑。待得抵达幽州,料想用不了多少时日,幽州铁骑和句骊的初次交锋便能落下帷幕,她只需在幽州城中静待分晓。   这一路上除去身子不适以外,皆顺得很,并未出什么变故。   首战告捷的消息传来,比姜韫预想得还要早得多。   商队临近幽州城时,便惊闻永平侯率兵三万逼退句骊八万大军的消息。整座城池皆比预想中的要安稳镇定许多,无人惊慌失措,无人哭天抢地,无人饿死道旁。一切皆是有序而平稳的。   幽州官府清点商队的这批药材时,姜韫隔着车帘听见官府的衙役随口闲谈。   其中一人道:“永平侯真乃神人也,太守先时还视他为眼中钉,一手养出来的幽州铁骑,拱手送人,这下算是心服口服了,眼下恨不得将自家那两位千金一伙全塞进永平侯的后院。”   另一人附和:“可不是?听闻今夜庆功宴,还备下了好些绝色舞姬,给永平侯助兴。可惜这宴席可没咱们的份儿。”   姜韫坐在马车里,面无表情地听着。   待得四下静下来了,锦瑟觑着她的脸色问:“娘子,现下往何处去?”   商队和幽州官府钱货两讫,已然整顿着要回关东去了。   姜韫伸手在马车壁上轻敲了两下,不一会儿便闻一声恭敬的“夫人”隔着车帘传过来。   她淡声吩咐道:“你家主子在何处落脚,引路过去。”   不多时,马车便再次启程。   沈煜若是回城,必定会将姜韬带在身边。如此只需等沈煜宴罢,便能见到姜韬。   未出半里路,马车在城中一处高门宅院前停下。沈煜显然是早已得知她北上至幽州的消息,已然为她备好了她起居所用之物。   姜韫也并未惊讶,早料到她离开关东之时,他便得了消息。   下马车进府之时,便已是日暮西沉之时。她稍作歇息,草草进了两口晚膳,静等沈煜归来。   临到夜幕沉下来了,也未见人影。   锦瑟起身去点了烛,又取来团扇摇着。   姜韫僵坐在靠椅里,浑身疲惫,杵着脑袋,闭上眼假寐。   昏昏沉沉间,忽觉锦瑟不知何故倏地停了打扇。   她蹙着眉睁开眼,遥遥得见数名身姿窈窕、身披轻薄纱衣的妙龄女郎,步步生莲地进了府。 第57章 夫君 欲语还休。   貌美舞姬身段轻盈柔弱似柳, 伴着微凉的晚风送来一阵旖旎的脂粉香,簇拥在一起,一道直直往正房去。   锦瑟原以为姜韫会坐视不管。   未料她蹙着眉瞧了几眼, 而后徐徐起身移步至门前,冷声喝了句:“拦着!”   姜韫话音刚落, 立时便有人上前去将那一行人拦住了。   领头的是幽州刺史的属官, 见此不由吹鼻子瞪眼睛:“太守赠予侯爷的贺礼, 拦什么拦?”   几个舞姬簇拥作一团, 齐齐往适才出声之人瞧去,俱是一惊。   虽则那女郎素衣素钗面色苍白,神情难掩疲态, 却依旧掩不住她夺目摄人的好颜色。她静静立在那儿,通身的气度和风姿便足以让人自惭形秽。   那属官在宴席上喝了些酒,有些醉意, 眼下话出了口, 才跟着侧头望了过去,顿时住了嘴, 心里犯嘀咕:这是从哪冒出来的貌美女郎?难不成有人抢在太守前头巴结上了永平侯?   姜韫面色沉静如水,丝毫不顾明里暗里的打量, 淡声吩咐道:“送客。”   府里的人先时未见主子发话,听闻是奉幽州刺史之命送来的,便让人进了府,预备待得主子回府了再交由其处置。   眼下主母发话了, 自然便不敢再让人往里进了, 连忙将人往外“请”。跟着沈煜出来的人,谁人不知这位夫人在自家主子心里的份量?   自然是言听计从。   属官这才发觉不对,有些急眼了。他离席前和太守拍着胸脯打了包票揽下了这活儿。本以为打着上峰的名号, 将舞姬送过来便了事,哪想到如此横生枝节?   这女郎分明端的是一副女主子的架势,永平侯的侍从和亲卫皆对她俯首听命。   未等属官揣度出姜韫的身份,护卫们已然上前将人往外请了。   舞姬见这架势,连连后退,不情不愿地出府去。却有一个胆子大的,也是当中姿容最出众的那名舞姬,拈着帕子,横眉望向姜韫,目光中带着几分挑衅。   “妾几个是奉太守命,来伺候侯爷的,侯爷和太守未发话,旁人哪能随意置喙我等去留?”那舞姬遥遥盯着厅前所立的女郎,语气轻柔,话里话外却不客气。   “是这个理!”那属官闻言,跟着附和道,“便是要将人送回去,也待侯爷回来了再定夺才是。这位夫人……您也不必冒险担责替侯爷拿主意不是?”   姜韫脸色冷了下去,懒得再同这些人纠缠,正欲以眼神示意侍卫们动手送客。恰在这时,忽闻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便是数人交错着的脚步声。   众人闻声,齐齐往府门前望过去,便见永平侯沈煜带着几名亲兵御马回府了。   沈煜本就无意在战时捯饬什么庆功宴,偏那幽州刺史李晟几次三番着人邀约,适才在席上听闻姜韫人已至幽州的消息,几近坐不住,耐着性子推杯换盏了几个回合,便急急告辞离席了。   眼下他快步进府,一打眼瞧见府中这情景,眉心顿时紧拧。   才刚李晟在席上便想将这几个舞姬塞给他,被他一口回绝了,谁想竟连个招呼也不打,直接将人送到他落脚的府里来了。还好巧不巧地正撞上了行至幽州的姜韫。   李晟那竖子,净给他添堵!   众人见正主回来了,一时间皆沉默下来,按兵不动。   姜韫掀起眼皮子望向沈煜,轻抿了下唇,而后往他身后望去。   未料并未瞧见姜韬。   她当下便皱了眉,忍了忍才未立时移步过去质问。   沈煜见她神情不愉,眼皮跳了几下,沉下脸快刀斩乱麻,拎着李晟那属官的衣领,将人丢了出去。   “滚!”   那属官一下子被拎起来了,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忙不迭道:“侯爷!下官是奉太守之命……”   沈煜抬腿踢了他一脚,冷声警告:“你去告知李晟,如若再有此等事,他头上那顶官帽我亲手给他摘下来。”   那属官痛呼一声,跌坐在地上,一抬眼见永平侯阎王似的扶刀立在那儿,一身凌厉之气骇人得很,不禁往后缩了缩,回过神又忙不迭爬起来应下。   那几名舞姬见此,皆惊恐连连,觑着永平侯的身影,半是遗憾半是惧怕。府里的护卫们这时又在沈煜的示意之下,上前将她们送出府去。   几人拈着帕子,含羞带泪地鱼贯而出。先时出言的那个,到底心有不甘,几次三番望向永平侯。凭她的姿容,把握住机会,做个侯府的妾室,往后的日子便有了着落。   奈何永平侯半分瞧她一眼的意思也无,身姿笔挺地立在门前,正欲转身进府。   那舞姬盯准了时机,在永平侯与她擦身而过之时,脚下一软,直直往他的怀里跌过去。   却未料沈煜只侧眸瞥了她一眼,又收回了目光,往旁侧避了一下。   她难以置信,弱柳扶风摇摇欲坠之时,被一只纤细柔荑从身后扶了一把。   姜韫抬手将人扶起来了,面无表情地道:“这般想留在这儿?”   那舞姬咬了咬唇,眼眶微红,委屈得很。   沈煜面色沉沉,目光紧盯着姜韫。   姜韫见那舞姬我见犹怜的模样,忽然轻笑了一声,淡声道:“既然我无权置喙你的去留,你问他便是了。”   那舞姬闻言,面色顿时青白交加。适才永平侯动怒的样子,众人皆瞧得一清二楚,意思分明得很。她最后使了点心眼想搏一搏,谁料永平侯竟如此不解风情,温香软玉避之不及。   何必再问?自取其辱罢了。   那舞姬忿忿瞪了姜韫一眼,站稳了转身便就走,快步跟上了前面几个舞姬。   出府后,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   便见那大门之内,永平侯微低着头同那女郎谈话,言语间忍不住伸手去揽她的腰肢,却被她狠狠横了一眼,抬手打掉了他的手。   舞姬微睁大眼,以为那暴戾凶名在外的男人会动怒,却未料他丝毫不恼,重又揽住了那女郎的肩背,将人往厅内引去。   舞姬们三三两两地上了马车,心有余悸,窃窃私语。   “那女郎是永平侯的什么人?”   “瞧着身份尊贵得很,府里人皆敬重非常,言听计从的。”   “永平侯成婚了吗?打量她穿衣打扮也不像是侯夫人。”   “成婚了!我听太守院里人传言,永平侯和侯夫人是圣人赐婚,两家是对头,矛盾重重的,不得安宁,闹着要和离呢。不然太守也不能起了心思,将自家娇养的嫡亲闺女许给永平侯不是?”   “那不能是这位吧?既然要和离了,想来不会千里迢迢自京城过来会面。难道是侯爷带在身边的贵妾?与夫人不和,侯府内院的妾室定然不少。”   “这也太纵着了吧?区区一个妾室也敢明目张胆地拈酸吃醋,不让咱们进府,偏永平侯还顺着她。”   “九娘你怎么闷不做声的?适才你胆子可真大!”   那被唤作九娘的舞姬,闷头坐在马车最边沿,怔然失神。听耳边姊妹们谈笑打闹,面上只作恍若未闻。   ……   舞姬们所乘的马车远去了,府门也沉沉阖上了。   姜韫属实未料姜韬竟不愿见她。   闻得她至幽州的消息,姜韬便留在关外驻扎的军队里,并不曾跟着沈煜回城。   她整日心焦得睡不着觉,眼下更是气闷非常。偏沈煜那厮自打送走了那些舞姬,神色轻松起来,显然是心情甚佳,瞧着惹人恨得很,便连着遭了好几道她的眼刀。   沈煜揽着她进正厅,嘴角微勾。打了胜仗的喜悦竟不及今夜瞧见她时的十之二三。   直至进了点了烛的屋内,瞧清了她的面容,又摸到她袖摆底下纤细见骨的手腕子,他脸色微沉了沉。适才在院子里,夜色昏暗,只觉得她似乎又清减了些,眼下才发觉她整个人都瘦了不少,脸色苍白,气色也不佳。   “怎么又瘦了?”他摩挲着她的腕骨,发问。   姜韫将手腕子从他手里抽出来,眼眸有些红,仍固执地问:“他为何不肯见我?”   “还能为何?你来幽州是为何,他不愿见你便是为何。”沈煜坐下来,自顾自倒了杯茶,仰头一饮而尽。   言罢,见她依旧紧缩着眉头,他便又道:“明日一早,我便着人去将他押回来便是。”   姜韫垂着眼睫,良久未再作声。   沈煜心头微躁,又抬手倒了杯茶。   茶杯落下之时,他才发觉姜韫正抬眼望着他。   双眼盈盈,欲语还休。   瞧得他心里的躁意更上一层。   烛光昏黄,映在人面上,平添些许柔和。   姜韫默然端详了他半晌,心里忽然沉静下来。   “明日我若是劝不走他,侯爷打算如何安置他?”她轻声问。   沈煜正色道:“我已将他编入我的亲兵,他年纪尚小,此战便跟着长长见识便好,必不会出何纰漏。”   姜韫闻言,半晌未置一词,垂下眼睫,不再瞧着他了。   两厢沉寂了片刻,他又道:“一路舟车劳顿也乏了,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你便能见着他了。”   她顿了片刻,而后微颔首,起身往正房去了。   沐浴后便径直上了榻,阖上眼入睡。这些日子委实是疲累过甚,不多时,她便睡着了。   夜里,睡得迷迷糊糊之时,忽觉身旁贴过来一个宽阔炙热的胸膛,她下意识靠过去,往他怀里缩了缩。   沈煜便将人拥得更紧了,忍不住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了一口。   未料姜韫睡得很浅,一下子睁开了眼。   她睡眼惺忪地抬眼瞧他,神思有些混沌,正欲再度埋头睡过去之时,触到他手臂上缠着的纱布。   忽然又清醒了些。   姜韫掀起眼皮子瞧了两眼,含糊地问了句:“怎么伤的?”   怪不得之前拎人的时候用的是左手。   “被射了一箭,不妨事。”他浑不在意地道。   她沉默下来,将脸埋进他臂弯,不再出声了。   他总是太气定神闲,总是战无不克,便让人忘了他也是凡体肉躯,也会受伤。   姜韫此刻才体会到婆母李氏所忧所惧。   他和姜韬一样,游走在生死一线,险中求胜。只是她从未如此真切地担忧过他的安危。   帷帐微晃,帐外烛火明明暗暗。姜韫一颗心也沉沉浮浮。   昏昧里,她伸手回抱住他。   沈煜微怔,抬手轻轻顺着她的发丝,忽然问:“为何不替我收下那几个舞姬?”   他原以为她定不会插手管此事,今日委实是不像她往日行事作风。   她未抬头,不咸不淡地道:“后悔赶人走了?现下去追回来也来得及。出府时有意往侯爷怀里摔的那个,姿容倒是出挑得很。去接她进府,她想必是极情愿的。”   沈煜不说话了。   “你要纳妾,须得给我过目,支会我一声。”姜韫重又闭上眼,声音很轻,“像今夜这几个来路不明的,又是旁人进献,牵扯了利益,便一个也不准带进来。”   “谁说我要纳妾了?”他言及此,忽然顿住了,又问,“夫人不打算和离了?”   她如此自然而然地复又管起了他的后宅事务。   姜韫闻言睁开眼,沉默了许久,尔后轻应了一声。   沈煜虽则早有预料,亲耳印证了仍是免不了开怀,忍不住低头亲她。   她微侧过头,叫他吻在了唇角。   “侯爷要做什么,只管去做,要去那万万人之上,便去,不必顾及我。往后姜家便站在侯爷背后,助你争权夺位。有姜家的支持,侯爷在朝中也会顺得多。天下文人皆敬我祖父三分,朝中十有二三是他的学生。若来日登顶,遭流言蜚语攻讦,有姜家顶着,也能少些艰辛。”她说得很平稳,这些话在心里酝酿了很久了,也和父亲姜禄通过信。   沈煜微抬起头,听得漫不经心:“我娶的是你,又不是姜家。”   “利益结合才是最长远的。”她敛眸道,“若我非出身姜家,恐怕侯爷也不会对我一见倾心吧?没了姜家,我什么都不是。”   未等他接话,她叹了口气,又道:“我心知劝不走姜韬,来此一趟只是为了让自己死心罢了。待明日见他一面,我便回关东去。往后他的安危前途,还望侯爷多加关照。”   沈煜应下了,静默了须臾,又道:“所以当初你要和离,是怕我伤害姜韬,如今回到我身边,是因眼下只有我能护着他,是吗?”   姜韫张口便想否认,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全是。”良久,她低声道。   他没再问了,左右人已回到身边,往后再徐徐图之。   他伸臂将人紧紧拥进怀里,深吸一口清香,闷声道:“想听夫人唤我一声夫君。”   姜韫不知为何耳根有些红,含含糊糊的:“……我困了。”   她忽然想起自决意和离,搬出永平侯府之后,她便从未在他跟前自称过“妾”了。   你你我我的,他倒也不在意。   “只唤一声。”沈煜锲而不舍。   姜韫把脸埋起来,不搭理他,只作睡着了。   夜里仍是有些闷热,他怀里更是滚烫,她原想离他远些,未料没过多久,当真沉沉睡了过去。   沈煜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她的脊背,忽地动作一顿,怕又把她弄醒了,遂又收回手,闭上了眼,嘴唇抿出一条微微上扬的弧线。   入睡前,他在心里琢磨,怎么将她多留在幽州几日。好歹在他眼皮子底下养着,不叫她再这么瘦下去了。   沈煜一夜无梦,倒是姜韫陡然换了榻,睡不大安稳,零零碎碎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   先是梦见沈煜缠着她要她唤他“夫君”,她不肯,他便发了狠一下下折腾她,到最后嗓子都哑了,哭哭啼啼的……   又梦到婴孩的哭闹声,像是隔着层厚厚的雾,朦朦胧胧的,忽远忽近,不大听得清。她循着声音去寻,却怎么也寻不见,在浓浓迷雾之中四处穿行,最后迷失在云雾里,出不来了。   翌日,姜韫醒来之时,心中有些怅然若失。   回头一望,榻边空空,沈煜已然起身出去了。   她正欲唤锦瑟进来服侍她起身梳洗之时,便见沈煜打帘进来了,见她醒了,不由问:“早膳想吃些什么?”   姜韫瞧他两眼,随口点了几道常见的糕点小菜,尔后唤锦瑟进来了。   待得她梳洗穿戴后,二人一道在正厅用早膳。   席间,姜韫忽然搁下筷子,道:“往后给侯爷生养子嗣的妾室,需得由我来挑,长子要寄养在我的名下。”   昨夜梦里那婴孩的哭声在她脑中一遍遍回放,让人头疼。   子嗣委实是个问题。 第58章 刀光 夫人留步。   沈煜正欲接话之时, 亲兵领着一身戎装的姜韬进府来了。   姜韫闻声立时抬眼望过去,便见姜韬僵着脸迈步进厅,遥遥隔着些距离, 向上首坐着的沈煜和她行礼问安。   她沉着脸,招手让人近前来。   姜韬嘴唇紧抿, 挪似的过去了。   姜韫呼吸轻颤, 细细端详他。数月不见, 少年似乎身条又拔高了些, 瘦了,也晒黑了,不复京城养出来的一身细皮嫩肉。   姜韬原以为她张口便要训斥他, 低眉顺眼地准备认错,未料半晌不闻她出声,一抬眼, 便见她眼眶微红, 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瞧着像是要哭了。   “……阿姊。”他怔然之下, 下意识轻唤了她一声,旁的话怎么也说不出了, 想出言劝她,却发现言语在此刻如此苍白无力。   是他不懂事,让阿姊忧心难过。然到如今这份儿上,断无回头之路了。   “阿姊你别这么瞧着我, 你要打要罚, 我都受着。”姜韬说着,微侧过头去,避开了姜韫的目光。   沈煜见姜韫脸色苍白, 眼尾微红,伸手在桌案底下握住了她的手,轻捏了一下。   他又转头瞥了眼姜韬,道:“我罚过他了,依军法折半打了十鞭子。”   姜韫呼吸一顿,蹙了眉:“你打他作甚?”   “犯了错自然该打,”沈煜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解了解糕点的甜腻,“往后便不会再折半了。”   姜韫沉默了片刻,抬眼瞧着姜韬,冷声道:“你是该打。胆子见长,敢瞒着我和父亲独身一人去上战场。如今见也见过了,明日便跟我回关东去。”   “我不回去!” 姜韬急眼了,扭头求救似的望向沈煜,“我便跟着姐夫就好,阿姊你不必担忧我,等仗打完了,我和姐夫一道去关东接你回京……”   未料他姐夫压根儿就不搭理他,兀自转头叫人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补粥,用瓷勺轻舀,送至唇边吹了吹,吹凉了才伸手将那勺粥递给他阿姊。   姜韫不接,只沉沉盯着姜韬。   姜韬瞧他阿姊两眼,又转头望向沈煜。   正着急该如何是好之时,便见姜韫猛然站起身,拂袖而去,移步往厢房去。   姜韬怔了一下,下意识便想跟上去,刚迈出一步,被一旁跟着起身的沈煜甩了个眼刀,又生生僵在了原地。   沈煜端着那碗粥,不疾不徐地起身,使眼色示意姜韬止步,压低声音道:“你先出城去。”   姜韬闻言,不由道:“可阿姊她……”   “听我的便是了。”沈煜丢下一句,便端着药粥往厢房去了。   厢房门随之紧闭。   独留姜韬一人立在原地,怔忪地望着那雕花门。   厢房内,姜韫正翻箱倒柜地寻东西,统共也只带了一只箱笼的行李,却不知为何怎么翻也翻不出来。   沈煜端着粥,见状不由拧了下眉,问:“寻何物?让人进来找便是了。”   姜韫不搭理他,兀自埋头整理行李,半晌后颓然坐在茵褥上,神情恹恹。   他移步过去,将药粥搁在案几上,轻舀了几下,又舀了勺送至她嘴边,道:“把这碗粥喝了吧。”   她抬起头,瞧他两眼,顿了下,就着他的手,张嘴吞下了那勺粥。   虽则隐隐带着药味儿,味道却是清甜的。   “在找何物?”沈煜一面又舀了一勺喂她,一面又问。   姜韫又咽下一勺,才道:“匕首。”   那把出嫁前姜韬赠予她防身用的匕首,如今也用不上了。离京时便带在身上,离开关东也带着。   “给姜韬的?”他又舀了一勺。   她颔首,不再多言了,闷头一勺勺吃完了那碗粥。胃里暖洋洋的,精神也好些了。   后来叫锦瑟进来,才在箱笼最底下找到了那只匕首。   沈煜瞥了眼,接过来在手里把玩了两下,赞叹道:“玄铁,倒的确是把好刀。”   姜韫有些心虚。那把匕首曾在新婚夜,被她藏在榻沿。   她侧头吩咐锦瑟将这把匕首拿去还给姜韬。   他未罢手,道:“我叫他先出城去了,这匕首到时我亲自给他便是。”   姜韫由着他去了,而后呆坐在茵褥上有些失神。   沈煜将匕首收起来,挨着她坐了过去,不紧不慢地道:“你有你的日子过,他也有他的路要走。他也不小了,也该为自己所做的选择和决定负责。”   “侯爷当初离家独身上战场时,是多大年纪?”她忽然扭头轻声问。   他挑了下眉,凝神算了下,道:“约莫是十四,同他一般大。”   姜韫静静望着他,没作声了。   他兀自又道,语气轻松:“不过当初我可没他如今这么好的待遇,睡的是那几十人的通铺,吃也吃不饱。一开始被编在最末的一支队伍里,全是老老小小的残兵,号角声一吹,便让我们那一批人打头阵去送死。”   她闻言有些怔愣,不由自主地问:“后来呢?”   “后来我一人砍了十几个人的脑袋,便被调去了主力军。”   姜韫恍惚了一下,半晌才回过神来,不再多问了。   早便知沈煜是腥风血雨里杀出来的,只是苍白言语背后,是她永远也体会不到的艰辛。   她不愿再多想。   只期盼这一仗能早日结束,将士们皆能平安归家。   她转头又去收拾行李,打算趁着天明南下回关东。   正一样样清点着,忽觉腰间缠上来一只滚烫的手。她嫌他碍事,抬手欲将之拍掉,不想未从中挣脱,却闻他一声闷哼。   似是沉闷的痛呼。   姜韫蹙眉低头去瞧,这才想起来他手臂上受了箭伤。   夏日的衣袍轻薄,隐隐得见衣袍底下裹着的纱布,被血染红了,又往衣袍外渗。   她吓了一跳,忙不迭扭身转过来,将他的衣袖撸上去,去查看那伤口。   沈煜将手臂往回收,眼神闪烁了一下:“不碍事。”   姜韫瞪他一眼,道:“你瞎动什么?”   又忙不迭让人去叫郎中。   直至盯着郎中进来,给他换了药,她才松了口气。   那伤口瞧着当真是触目惊心。她咬着唇,全程未移开视线。思及姜韬也是这般刀光剑影里挣活路,便又是一阵心堵。   郎中叮嘱着天热,换药要更勤些,否则伤口溃烂再发炎便不好了。   沈煜一面单手将袖摆放下来,一面状似自然地道:“夫人不再多留几日吗?我这一只手,也不方便换药。”   姜韫忽觉不对劲,掀起眼皮子打量他,眯了眯眼:“你是故意的?”   他闻言动作顿了下,说不出否认的话。   她瞧在眼里便只当是默认了,深吸一口气,仍是气闷不已,将手边的绣花迎枕往他身上一丢,扭过头去不做声了。   沈煜抬手接下了迎枕,将之递还给她,给她垫在背后。   姜韫抬手又想将之扔过去,瞧了两眼他才刚包扎好的手臂,撇了撇嘴,将迎枕搁到一边去了。   尔后两相皆沉寂了片刻。   “明日一早我送你出城。”他打破了沉默。幽州城如今虽则固若金汤,却到底是在风浪尖上,关外的外族人虎视眈眈。若是真出了纰漏,首当其冲便是幽州。还是早些送她回关东稳妥。   她未答应,也未拒绝,敛眸问:“这仗何时能打完?”   首战告捷,句骊大军退至河谷外,与驻扎在关外的幽州铁骑遥相对峙。   沈煜也说不准,只回了句:“快了。”   她也不再问了。   行军打仗她一知半解,听了也只是凭添忧虑。   打量如今幽州城的情形,便知沈煜尚是气定神闲,稳操胜券的。幽州刺史都忙着给他办庆功宴,塞女人给他了,想必是半分也不担忧。   幽州城里的百姓尚且毫不惊慌,她这个被护卫层层护着的又怕什么呢?   姜韫抬眼睨着沈煜,心想便留在幽州也并无不可。若有何事,可免去了传话递消息的功夫。   她暗忖着去给谢如锦回封信,告知她晚些再回去。   “城中商铺皆开着吗?”她忽然问。   沈煜不明所以,顺着话答了:“大半仍开着。”   姜韫点了点头,道:“我去添置几身换洗的衣裳。”   “明日便出城去了……”他忽然话音一转,“夫人要留下?”   她未接话,兀自让锦瑟给她梳妆,收拾一番打算出门去。   沈煜先时觉得将人留在身边并无不妥,可眼下遂了愿,又发觉让她在幽州未免太危险了些。   他并不能在城中久待,昨日若不是李晟非要折腾什么庆功宴,他原也不会回城。虽则出城至军营不过几里路,但总免不了首尾难顾,大战在即,不能掉以轻心。   奈何姜韫打定的主意,少有人能拗过她。她用过午膳,便带着侍女出去采买添置衣裳用具了。   沈煜本想陪着她去,被她拒绝了。   永平侯的名号在幽州太响了些,一出府被人瞧出来了,少不了一番阵仗,误事得很。   她戴着幕篱,仍是来时那般素雅的打扮,带着侍女出了府。侍卫们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人数比以往又翻了一翻。   姜韫早已习惯被人跟着,倒也不觉得不自在。   她起了心思,在城中四处逛了逛。   未料竟在一家铺子里迎面撞见了那日被幽州刺史送到府里来的貌美舞姬。   那舞姬今日未施粉黛,素面朝天,衣着打扮皆素净非常。   姜韫险些未将人认出来。先时只觉得有些眼熟,直至那舞姬在她跟前脚步踟躇地停下了,她才细细瞧过去。   当真是那日大放厥词挑衅她,又假作绊倒,想要摔进沈煜怀里的那名舞姬。   眼下她这模样打扮,一点风尘气也无,瞧着倒像是待字闺中的良家女。   “夫人留步。”林九娘福了福身,低声道。 第59章 脉象 石破天惊。   姜韫万不曾料到林九娘是来向她打听京城之事。   林九娘是想打听一个人。   平平无奇的名讳, 她提起时,神色柔和极了,如沐春风。   那是她的檀郎, 年轻俊美、风度翩翩的书生,许诺待得金榜题名, 定要回来娶她。   她空等了三年。   林九娘说这话时, 眼里的光渐渐暗了下去。   姜韫沉默了良久, 给出了她意料之中的答案。   “叨扰夫人了, 还望夫人莫怪。”袅袅的茶雾里,林九娘娉娉婷婷地起身,复行了个礼。   本也不抱什么希望, 便也并未太失望。   林九娘也不知为何,今日在街上瞧见永平侯府的夫人,便鬼使神差地上前去搭了话。   许是昨夜离开侯府前, 那不经意的一瞥, 让她忆起来她也曾尝过情滋味,也曾和心上人打情骂俏, 也曾被人纵容着、被人疼爱着。   “你要去京城寻他?”姜韫出声问。   林九娘颔首,抿唇笑了一下。   她昨夜用攒了半辈子的银钱给自己赎了身。她从未觉得如此轻松自在过。   姜韫微叹口气, 再无话了。   茶童端上来一碟酥油点心,她拈了块尝了一口。   林九娘正欲告辞之时,便见其忽地匆匆撂下点心,用帕子捂住了嘴, 脸色泛白。   姜韫胃里一阵排山倒海, 也不知那酥油点心是怎么回事,咽下去一口便直犯恶心。   身旁的锦瑟吓了一跳,忙不迭轻抚她的脊背, 在她耳边焦心地低语询问,又转头去掰了块儿酥油点心闻了闻。   林九娘在一旁瞧着,蹙了问:“夫人莫不是有了身孕?”她虽未嫁,却见过不少。   姜韫闻言一怔,旋即淡笑着摇了摇头。   她立刻在心里否定了。怎么会呢?大抵是前几日舟车劳顿,伤了脾胃。   她抬眼瞧了林九娘一眼,顿了顿又道:“若是进京后寻不见人,往后换个营生做吧。”   林九娘有些怔忡,低低道:“谢夫人好意。”   二人便就此别过了。   姜韫坐在回府的马车里,心里很是不平静。   锦瑟在一旁柔声问她是否好些了,提议回府后去请郎中里把把脉,开些药方子调理调理。   “不必,应是那酥油点心太油腻了些,这几日饮食上清淡些便好。”姜韫可不想再喝苦药了,让她不平静的另有其事,“锦瑟,那林九娘分明心里早已有猜测和定论,心知那檀郎不过是负心人,为何还要如此决然地进京去呢?”   锦瑟半晌才答:“……许是心里终究还留着几分念想,万中之一的希望也不肯放弃。”   “真有胆气。”姜韫抿了抿唇道。   换作是她,定不会为了点虚无缥缈的希冀,踏上茫茫不归路。   一路平稳地回了府,得知沈煜出城去了军营。   姜韫不以为意,兀自收整物什,又独自用了顿很清淡的晚膳。   临到夜里,沈煜才披星戴月地回府。   “夫人怎地还未歇下?”   “睡不着。”姜韫一面道,一面抬起头,一眼瞧见他手臂上的纱布又隐隐见了血。   她顿了一下,起身去取来药膏和干净的纱布。   沈煜眉眼间难掩疲惫,进房时身边也没跟着侍从。   姜韫本想让锦瑟帮忙给他换药,想了想又作罢,蹙眉睨他两眼,决定自己上手来了。   她手法僵硬,很不熟练,包扎得歪歪扭扭,还几次挤压到他的伤口。   沈煜一错不错地瞧着她,神色平和,一声也未哼,像是并无分毫痛楚。   他低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语气难掩不情不愿:“大战在即,过两日还是送你回关东吧。”   姜韫静了会儿,思忖之下点了头。   她在幽州,到底帮不上什么忙,反让他惦念着,城里城外来回折腾。   翌日一早天不亮,沈煜便又匆促赶往城外的军营。   姜韫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然是空荡荡的了。   天气渐渐凉了些,晌午下了好大一场雨。她在窗外望向连绵的雨幕,颇有些心神不宁。   用过午膳后,她又乏了,半阖着眼由锦瑟伺候她歇午觉。   未料这一觉睡得太沉太久,醒来时已近黄昏。   睡得昏昏沉沉,半晌醒不过来,胃口也不好,沾上点荤腥油腻便犯恶心,晚膳只吃了几口便撂了筷子。   锦瑟在一旁有些忧心:“不若还是请郎中来瞧瞧吧?先时路上便是如此,娘子还是上心些好。眼瞧着整个人都瘦了点,怪不得侯爷总让您多进些膳食。眼下侯爷不在府里,无人叮咛,娘子便又不肯多进了。”   锦瑟心里还存了林九娘提起的猜测,见姜韫半分不肯多往那处想,也不再多言。且锦瑟心想自家娘子虽则月事日子一向混乱,可掐算之下,这回空缺的日子未免也太久了些。还是请郎中过府来号脉稳妥。   “瞎说,他的话哪有那么管用?不过是胃口一时好一时坏罢了。”姜韫不轻不重乜锦瑟一眼,“天色也不早了,请郎中之事,赶明儿再说吧。”   窗外雨后的石板路湿漉漉的,低洼处已然积了些水。府里三三两两的仆从经过时,掀起一片哗啦的水声。   这夜沈煜并未回城,她独自在榻上翻来覆去到深夜,才合眼睡了过去。   翌日,城中便起了轩然大波。姜韫也立时得知此刻我军正和句骊在关外大战。   昨夜句骊趁势偷袭了幽州铁骑在城外的驻兵。幸好还有数万从京城调来的大军已紧随而至,里应外合对句骊进行了反围攻。   姜韫心神崩得越发紧了。   她按理该回去了,但沈煜应下要亲自送她出城,她便又想再等一等,等他回来了再说。   郎中过府来给她把脉之时,她心里正惴惴不安,掐着眉心想总该多问他些细枝末节,好过如今整日云里雾里地胡乱猜测。   郎中隔着帘帐号脉,半晌不闻声响。   姜韫思绪飘远了,忽然问了句:“先生如今在何处采买药材?”   军中所缺的伤药,她也算有了解。先时商队从关东送来的那一批定然是不够的,军中物资补给自然是越充足越好。   一番探问下来,她心里便拿了主意。能帮上一点忙是一点。   姜韫心里定了些,反倒那郎中脸色有些迟疑踌躇起来,凝神又号了次脉。   锦瑟在一旁屏息候着,大气不敢出。   那郎中再抬起头时,分明笃定了不少,有七八分的肯定了。他缓缓开口,语气带了些喜色:“恭喜夫人,您已身怀近两月的身孕。只是胎象略有不稳,定要好生将养,饮食睡眠等也要上心。”   此言无异于石破天惊。   姜韫睁大了眼,指尖微微发颤。 第60章 剑影 山雨欲来。   “某给夫人开些安胎的药方子, 头几个月可千万要谨慎着些。”那郎中又道。   姜韫闻言,下意识伸手轻轻摩挲了两下小腹。平平坦坦,并无何异样。   她难以置信地问:“莫不是诊错了?”   郎中未料她是这般反应, 一时间僵了一下,待得锦瑟适时出声解释了原委, 他才松了口气, 道:“断不会错。某观夫人脉象, 委实是体寒不易受孕, 然也非绝对之事。”   姜韫怔然良久,掐算了一下日子,约莫是七月初。她想起七夕那日谢家嫂嫂邀她一同种的五生盆。当真如此灵验?   锦瑟送走郎中折回来时, 面上难掩喜色,她略有些激动地对姜韫道:“贺喜娘子。”她前些时日还正跟着姜韫发愁子嗣之事,转头便迎来这么一桩喜事, 当真是可喜可贺。   姜韫半晌未回神, 怔忪地轻抚着小腹。   “怪奴婢粗心大意的,让娘子有了身孕还四处颠沛……”锦瑟越说越后怕, 面上喜色渐渐冷却下来,“娘子当真要眼下便立时动身回关东吗?这路上颠簸起来, 您怎么受得住?可这幽州城也委实不是久留之地……”   姜韫闻言也立时从怔然中惊醒,来不及体会这意外之喜,便又坠入重重忧虑之中。   当务之急是在这战乱连绵之时,好好保住这个孩子。   “奴婢去着人出城通禀侯爷一声?”锦瑟自觉这等大事也该让永平侯一道来商量定夺, 便如此问。   姜韫刚准备颔首应下, 又顿住了:“不必,待他回府,我自告知他便是了。”   城外金戈未止, 战场上刀剑无眼的,容不得半点分心。   锦瑟领命,又转头出去为她煎药了。   药煎好后晾温了便送进来了,姜韫接过白瓷碗,一口闷了下去,倒也不觉得苦。   只是这夜沈煜并未回府,虽则在她意料之中,心中却仍难免有些微失望。   城里城外不过咫尺之距,但凡兵戈稍歇,沈煜便能回府一趟。   姜韫耐着性子调理身子,虽则不再贸然出府去了,却仍时刻紧盯着外界的消息。   如此一连七八日,不见城外胜负分晓之意,也不曾见到沈煜的人影。   到第九日,城中开始有异动了,诸如这一仗要败给句骊的风言风语甚嚣尘上。   姜韫听到这消息的时候,险些摔了手里的琉璃盏。   她当即沉了脸,冷声吩咐:“去仔细查一查谣言是从哪传出来的。”   几个侍从恭敬地领命出去了。   锦瑟则在一旁忧心忡忡地接过了她手里的琉璃盏,柔声抚慰她。   姜韫心不在焉地应了两句,脑中思绪纷飞。   区区一个句骊不至于把沈煜逼上绝路,先时他手上两三万兵马都分毫不惧的,如今与京都调过来的兵马会合,实力大增,又怎会与句骊胶着至此?这哪里是大梁和句骊之争,分明是皇帝和沈煜之间的争斗。   然而还未待她查清谣言源头,城中便彻底乱了,一时间人人自危,大批大批的百姓收拾家当出城南下避难。   到这时候,连谢府也坐不住了。谢如锦见幽州情况日渐不妙,到底再瞒不住谢家长辈。外祖父母知晓她人在幽州,立马火急火燎地派人来接她回关东。   来接她的人进幽州城时已入了夜,姜韫不紧不慢地起身,请人进府喝了杯茶。   “……娘子,城里眼见着便要乱了,您得拿个主意,若是要走,还是早些动身为好。”锦瑟一面小心翼翼地扶她起身,一面忧心地道。   姜韫垂着眼未接话,移步至窗边,让锦瑟支开窗牖,静静地往外瞧了两眼。   盈盈如水的月光洒满了庭院,本是静谧又悠然的画面,却平添了萧瑟和冷意。窗边刮着晚风,入秋后北方冷得格外快,夏日残存的暑气一晃就过去了。   锦瑟自身后为她披上了一层夹衣。   姜韫伸手拢了拢衣襟,望着窗外树枝桠上摇摇欲坠的叶子,声音很轻地拿了主意:“明日一早便动身。”   只再等他一晚。   安顿好谢府的人后,锦瑟便服侍姜韫沐浴更衣,上榻歇息了。   午夜时分,姜韫刚合上眼,便被屋外不小的动静惊醒了。   脚步声凌乱无序,砰砰砰地由远及近。   她在黑暗中睁开眼,下意识抚了抚小腹,随后不疾不徐地坐起身来。   透过半掩着的窗往外瞧,屋外火光点点,荧如白昼。   姜韫蹙了下眉。   锦瑟睁着惺忪的睡眼进来了,惊慌道:“娘子,有人闯进府里来了!”   她听见响动,原以为是姑爷回府了,谁曾想一队人马毫无礼数地破门而入,上来便是要见姜韫。   姜韫眉心紧锁,一面加紧穿戴整齐,一面听锦瑟禀报所见所闻。   “李晟?”她听到这个名讳,动作一顿,不由侧头问。   锦瑟颔首,为她系好腰间的裙带,道:“领头那个报的就是这名讳,说是幽州刺史。”   见姜韫垂眼思忖,锦瑟这才想起来,之前给姑爷塞舞姬的不就是这位幽州刺史李晟吗?   “叫他去正厅候着。”   “奴婢去多叫几个人在正厅守着?”   姜韫不置可否。   二人一道往正厅去的时候,锦瑟本有些慌神,侧眸见姜韫一脸的气定神闲、不慌不忙,便又稍稍安了些心神。   姜韫踏进正厅之时,那位不速之客正坐在上首喝茶,见她进来了,才不紧不慢地起身,敷衍地讲了下礼数。   她眯眼细瞧了几眼。这幽州刺史李晟比她预想中的要年轻些,瞧着不过三十余岁的年纪,已然是镇守边疆的一州之长了。沈煜手里那近三万的幽州铁骑原是这李晟一手练出来的强兵。   她目光稍往下,瞥见他身上软甲缝隙里的血污。   “事出紧急,惊扰沈夫人歇息,乃本官之过。”李晟话里客气,语气神色却是半分歉意也不曾有的,“眼下夫人既已醒了,便连夜随本官动身出城吧。”   锦瑟惊吓不已,正欲出言之时,被姜韫一个眼神按捺住了。   “李太守是奉何人之意?”姜韫问这话时,察觉他眼里一闪而过的不悦和傲慢。   李晟脸色有些沉,正欲开口之时,便听她又问了句——   “是永平侯?”虽是问话,语气却是笃定的。   李晟讶然抬起眼,旋即又沉着脸道:“沈夫人既已知晓,还请抓紧时辰随本官出城。侯爷让本官给夫人带句话,夫人只管回关东候他凯旋便是。”   姜韫抿了下唇,沉默地重又审视他片刻,忽然问:“太守是陇西人?”   李晟明显顿了一下。   姜韫已然得到了答案,便也不再多问了。   “太守稍候。”言罢,她便折身出了正厅。   一出了正厅,锦瑟便忍不住急急发问:“娘子,您真要出城吗?那人当真是奉侯爷之命?”   姜韫疾步往正房去,耐下心解释:“他才从战场上回城的,正交战之时,他毫无道理回城来管我这一介后宅妇人的死活。况且他乃一州之长官,除了沈煜,无人能使唤得动他。再者,他恐怕是沈煜早先埋在幽州的棋,陇西李氏,可不就是我那婆母的娘家吗?”   至于沈煜为何派这么个大人物来送她出幽州,她心中还未有定论。   官不小,脾气架子也不小。   “去叫谢府的人跟在后面,一道出城。”姜韫捋了捋,一一吩咐下去。   待得一行人收整完毕,姜韫搭着锦瑟的手上马车。夜里点了火折子仍是昏暗难视,她留神紧盯着脚下,以防不慎踩空摔了。   未料动作太慢,惹得那李晟打马而来不耐地催促。   锦瑟恼了,她才不管是什么大官呢,当即抬眼瞪了过去:“我家夫人有孕在身,劳烦太守客气些!”   姜韫阻止不及,轻蹙了下眉。   那李晟闻言像是愣了一下,下一瞬又哼笑了一声,嘲讽意味分毫不掩:“怪道他偏要遣某来送你出城,原是为了留子嗣。”   姜韫侧眸睨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冷。   李晟言罢,便头也不回地打马往前去了。   有幽州长官护送,马车趁着夜色,出城南下一路分外顺畅。   马车行进太快,颠得难受至极,姜韫忍了又忍,在出城后不久叫了停。   李晟不情不愿地让马车停下来了,虽则脸色不善,到底并未多说些什么。   不论是永平侯夫人这个名头,还是姜家长房嫡女的身份,他都惹不太起。昨夜若不是气头上,也不至于态度如此恶劣。   他取了只水囊送了过去,却不见姜韫接下。   姜韫脸色苍白坐在车沿透气,实在懒得搭理他。   李晟的手僵在半空中,只好又收回来了。他火气又起来了,面无表情地问,又是昨夜那副讥讽的口气:“沈夫人不是在闹和离吗?怎么跑到幽州来玩什么同生共死的把戏?”他原以为她不过是个妾室,被永平侯带在身边解闷儿的。被安排了这么个任务,才知晓这位原是正房,京城姜家那位嫡出的天之娇女。   只是姜家又怎样?不过是个女人罢了。不安安分分待在后宅,偏要跑出来给男人添乱。沈煜仗着身份高、有本事,拿利益置换,对他颐指气使也就罢了。一个后宅妇人,眼高于顶个什么劲儿?   姜韫掀起眼皮子,不咸不淡地瞟了他一眼。   “沈煜许诺你什么,让你再不情愿也要来送我出城?”她淡声问。   李晟惊了一下,半晌没再说话。   姜韫越发觉得沈煜特意用李晟这个人是别有用意的,只是除了一路上更顺畅更安全外,她还未琢磨清楚。   她抬头望了眼天际,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   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   她心里不知何故有些惴惴不安,思及当务之急要顾着腹中胎儿,便又凝神挥去遐思。一切等回了关东安定下来再管罢。   李晟也跟着抬头瞧了眼,豆大的雨点“啪嗒”落在他脸上,惹得他皱眉眯了下眼。   山林里一下子刮起风来,风雨大作,雨水砸在马车顶上,咚咚作响。   “这雨怎么说下就下?”锦瑟抱怨了句,忙不迭扶着姜韫进马车。   姜韫坐定后,掀开车帘去寻李晟的人影,一眼瞧见他人就在马车边上,她便道:“继续赶路吧。”   言罢,却见李晟恍若未闻,紧盯着幽州城的方向,眉心紧拧。雨越下越大,他也不顾不躲。   姜韫莫名心跳加快,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与此同时急促的马蹄声在雨声的掩映下窜入耳中,听得人心慌意乱。   她眯眼望过去,正欲细瞧,便见马车旁侧的李晟冲那边移步过去了。不多时,烈马嘶鸣,打马而来之人急匆匆地下马给李晟行了礼,随后附耳禀告了些什么。   连绵细密的雨幕里,李晟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隔着这不远不近的距离瞧得一清二楚。   姜韫的心也跟着往下沉。   那匹疾驰而来的马此刻在一旁喘着粗气,想必是累了一整夜。   如此要紧的急报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能是军报。   且是让幽州长官、沈煜麾下的李晟脸色瞬间难看的军报。   姜韫原以为李晟回来会说些什么,或是改换主意和行程,谁知他竟闷头打算继续带着她南下。   “出什么事了?”她厉声问。   李晟脸色阴沉,却仍一言不发。   姜韫好像这才知晓沈煜为何会派他来了。   泰山崩于前,他也要把应承下的事做完。   姜韫觑着他的神色,这一路上早摸清楚这人的脾性。想来是在边疆待久了,脾气硬,性子躁,且对女人毫无尊重。   她咬了咬牙,冷声问:“他若是出了事,他许诺你的东西能兑现吗?若是兑不了现,你这又是何必?城外你一手操练的将士在拼死搏斗,你却跟着我南下,把要紧的时辰浪费在我一介无用的后宅妇人身上?”   护送她南下,有的是人做,也不必李晟大材小用。要紧的是激出李晟适才得到的情报。   这话显然刺到李晟痛处了。若不是沈煜软硬兼施,他怎会憋着一肚子气跑来送一个女人出城?   李晟冷笑:“伶牙俐齿,真不愧是姜家人。怎么,你还真要和永平侯同生共死?”   姜韫越发肯定是沈煜出事了,她目光紧盯着他道:“你回去助他,我自行去关东便是。”   “你凭什么认为我定会助他?”李晟眼神幽深。   姜韫瞧出他态度的松动,连忙问:“他到底出何事了?”   李晟垂眼瞧着她,静了片刻,尔后抬手指了指左边的胸口,吐出几个字:“中了一箭,昏迷了。”   雨下得越发紧了,风声雨声一齐灌进耳中,吵闹得很。   耳边太吵,姜韫恍然觉得自己应是听错了。 第61章 血色 我不怪你了。   大雨滂沱, 些微雨水顺着风刮进马车,淋湿了车中人微仰着的苍白面颊。   李晟指尖在胸前半湿的衣襟上摩挲了一下,脸色很是难看:“他身边那个愣头青是姓姜吧?”   姜韫悬着的心又是一紧:“他出何事了?”   雨越下越大, 李晟接过侍从递过来的斗笠戴上了,语气冷硬中透着嘲讽:“有永平侯护着, 能出何事?”   李晟侧眸睨着姜韫的目光里带了刀, 一寸寸往她心口割进去。   姜韫一下子便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一时间心口疼得有些喘不过气。   沈煜受伤昏迷定然和姜韬脱不开干系。   风雨作乱, 微凉的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晶莹似泪珠滚落。   李晟本欲张嘴再刺她几句,眼见她脸色愈加苍白, 又住嘴了。   姜韫脑中一阵眩晕,狠狠咬了下唇,正欲出声之时, 忽觉小腹一阵钝痛, 疼得她登时弯了腰。   一旁的锦瑟见此不由一惊:“娘子?”   姜韫紧紧捂着腹部,脸色煞白, 额上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车外的李晟也惊着了,适才情急一时忘了她有孕在身。   姜韫浑身发颤, 眉头紧蹙,失了血色的唇微张着,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锦瑟急得要哭了,转头望向车外的幽州刺史:“……娘子这一胎本就不稳, 哪经得起这般磋磨?”   可这荒郊野岭的哪去寻郎中?   李晟额上也开始冒汗。这永平侯夫人若是有个好歹, 待永平侯活过来了,岂不是得拧了他的脑袋?   他往南望了望,低声道:“往南到冀州约莫还有十几里路……”   “那怎么来得及?!”锦瑟惊呼。   姜韫闻言闭了闭眼, 手心紧握,裙子被攥得发皱。须臾后,她微抬起头,哑声道:“回幽州去。”   这才刚出幽州城,往南去冀州太远,原路折回幽州却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   李晟闻言怔了一下,瞥见她的脸色,心知耽误不得,旋即不再多言,转身去吩咐马车掉头回幽州城。   车帘刚一放下,马车便重又启程了。   姜韫闭目倚在车壁上,嘴唇紧抿成一线。锦瑟在一旁紧握着她冰凉的手,提心吊胆了一路。   临近午时,一行人便回了幽州城。   李晟将人就近安顿在城中的一处宅子里,让人忙不迭去叫早先便请来了的郎中。   年迈的郎中皱眉捻须,搭了脉后,赶忙写了方子让人去抓药煎药。   好在并无大碍,然舟车劳顿却再不能够了。郎中盯着妇人将温热的汤药一整碗喝进去了,又反复叮嘱切记不可再折腾,须得安心静养。   姜韫倚在榻上,脸色稍好了些,微阖着眼不作声,也不接锦瑟递过来的蜜饯,任苦涩的药味在口中蔓延。   李晟在一旁默然瞧着,微松了口气。   郎中退出去后,屋内静了好半晌。   姜韫转头望向李晟,目光有些飘忽:“……太守且去吧。我便先再此地养几日。”   李晟听她语气平稳冷静,顿时放心不少,迟疑了片刻,便转头叫人近前来吩咐了几句,尔后沉着脸提刀走了。   姜韫面色沉静地听着脚步声渐远,直至听不见了,只闻淋漓的雨声,她忽然将脸埋进了锦被里,颈项背脊弯成一条倔强的弧线。   锦瑟沉默地上前去轻抚她微颤的脊背,指间触到的战栗让她的心也跟着一起发颤。   “侯爷定会平安无事的,娘子可千万要保重自个儿的身子。”   姜韫闷闷地应了一声。   她服药后,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时便觉身上好多了,抬眼见窗外已然是日暮时分,不由坐起身来去叫人出去打探消息。   未料一直等到夜里,等来的不是消息,而是脸色奇差的李晟。   姜韫瞧一眼便知他不会说什么好话了,心下一沉,却仍按捺着,让人给他倒了杯茶。   李晟唇边的脸颊有一道新刀口,喝茶之时,不慎将血水染进去了,他却毫不在意,一口闷了那杯茶,沉声道:“永平侯倒下后,句骊四处围攻,将士们撑不住了,大军退回了城内。”   姜韫垂着眼睫,静静听着。   这些她预见过了,骤然听闻也不觉意外。幽州城易守难攻,并不算太糟。   “他人呢?”她忽然侧头问。   李晟将空了的茶杯搁在案几上,道:“抬回来了。那箭矢上抹了毒,军医已为他解了毒,然不见成效,人还未醒。”   姜韫呼吸轻颤。   李晟睨着她镇定的侧脸,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眯了下眼道:“夫人若是要去关东,本官便派几个人一路护送。”   至于他自己,战乱休止前,不会再离幽州城半步。他十多年的积淀全埋在幽州,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也顾不得忤不忤逆永平侯了。   姜韫没接他这话。   待人走后,她披着衣裳起身,漏夜去了军营。   锦瑟一路战战兢兢地搀扶着她。   临时搭建的营帐夜里依旧灯火通明,李晟遣人将她引至了中间最大的那只帐子前。   守在主将帐前的兵卒乍一见女人,惊了一下,正欲上前探问阻拦之时,李晟的亲兵近前去解释了几句。   随后兵卒退开,掀开门帘,恭请侯夫人入内。   那门帘一开,姜韫便嗅到浓浓的血腥味和草药味儿。她皱眉抬眼望过去,只瞧见榻上模糊的一团人影。   她深吸了一口气,正欲抬脚移步进去之时,忽闻身后急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冲着这边过来了。   姜韫脚步顿住,下意识回头看,便见得了消息赶过来的姜韬疾步而至。   姜韬在瞧清来人是他阿姊之后,忽然在她近前处“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姜韬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姜韫垂眼瞧着他也说不出一句话。   远近皆有火把燃着,吞噬掉一小片夜色。晃动的火光映在姜韫脸上,烧不化凝结在她面上的那层冰雪。   姜韬心想阿姊一定是病了。他唯一一回见她脸色如此煞白,还是母亲去世的时候。彼时阿姊哭红了眼睛,大病了一场,直至母亲出殡那日,才勉强自病榻上起身。   姜韫则静静打量了他一阵。沈煜当真不曾食言,姜韬果真是全须全尾的。李晟尚且受了些擦伤,而姜韬除了脸黑了些,和之前那一回相见时几无差别。   她转身移步进帐里去了。   越走越近,那团人影在她眼里也越来越清晰。   沈煜静静躺在榻上,一动不动,身上添了好几处新伤,左胸口的那处箭伤最严重,用厚厚的绷带包扎着,却仍隐隐渗着血。   姜韫轻手轻脚地坐在榻沿,目光细细描摹他的脸。即使是昏迷中,他眉头仍是紧锁着呢,浓密的眼睫垂在眼睑下,在帐中油灯下映出一小片阴影,薄唇紧闭着,毫无血色。   姜韫宁愿相信他是睡着了。   那个凶名赫赫的杀神沈煜,怎么会把自己弄到如此狼狈的境地?   她抬手自他下颌处移向他的脖颈,却不见他如往常那般警觉地睁眼反掐住她的手。   姜韫泄了气,静静坐在榻边望着他。脑中思绪纷杂如麻,她却一件也不愿分神想。   不知过了多久,锦瑟在她耳旁道:“娘子,七郎仍跪在外面……夜里地上凉,可他谁劝也不听。”   姜韫恍惚才想起来这茬,目光移过去,怔忪了一会儿,才道:“让他回去。他如今在军营里,若犯了事,自有军法处置,在这儿跪着有何用?”   锦瑟出去传了话。   好不容易劝走了姜韬,锦瑟转身进帐之时,瞧见帐内自家娘子额头抵着永平侯的肩,嘴唇翕动,似是正低语着什么,便又退了出来。   帐内,姜韫声音很低很轻,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仗着无人听得见,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我有身孕了你是知道的吧?我很欢喜这个孩子,你知我从未想过我会有亲生的子嗣,实乃意外之喜。可你这样,要我该如何是好?”   姜韫言及此微抬起头来瞧他,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不该是这样的。说好了要凯旋来关东接她回京,却这般死气沉沉地躺在这儿。   她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恍惚道:“我不怪你了。”   怨恨太费劲,让她甚至分不出一点勇气去爱。打今儿起,往日的那些恩恩怨怨都一笔勾销吧。   沈煜依旧僵硬地躺着,什么也听不见。   姜韫低头在他唇上轻吻了一下。   如蜻蜓点水,不惊波涛,却泛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帐内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闻久了委实是令她有些难受,不多时,她起身出了帐子。   晚风微凉,雨晌午过后便停了,鼻息间满是草地的清香。火把熄了少许,已是后半夜了。   李晟在帐外不远处静静站着。见人出来了,他便移步近前去,见她形容憔悴,语气到底还是和缓了些:“军医言毒素已清,已无大碍,这两日便应是能醒了。”   姜韫闻言轻轻颔首,心定了不少。   她抬眼时正好瞧见李晟的侍从慌里慌张地上前来禀告了什么,紧接着便见李晟脸色铁青起来。   “带兵去哪呢?”他咬牙切齿地问。   姜韫也跟着蹙了眉。趁沈煜昏迷不醒之时,有人要造反不成?   “往东去并州包抄句骊的后路……”   “这时候带兵撤了分明是想弃了幽州城,真是急功近利。”李晟的声音已然气愤得压不住了。   姜韫心知他在指何人。能调兵撤兵的,这个军营里除了沈煜,只剩下援军主帅。皇帝此次自京城调来的神策军,主帅是英国公世子,便是宫里那位新晋皇后,先时淑妃的嫡亲兄长。   这位英国公世子也是跟着父辈们在战场上历练了好些年的,只是一直不曾冒头,功勋平平。如今自家嫡亲的妹妹做了皇后,嫡亲的侄儿眼见便要成为储君,这英国公世子的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   无非是皇帝攻击沈煜的一枚棋子罢了。今夜来军营的路上,她便也打听清楚了。此战若不是英国公世子固执己见,延误战机,沈煜也不至于孤军奋战,以身涉险。   姜韫咬了咬牙,道:“先拖延一阵,待永平侯醒了再做决断。”   李晟闻言下意识问:“这要如何拖?”   姜韫不咸不淡乜他一眼:“这是你幽州的地盘,你动点手脚不容易得很?”   “英国公府的人,对水产过敏,遗传的,略沾一点,便浑身起疹子,三五日下不了榻。”她语气淡淡。   宫里的那位新晋的皇后殿下便是如此,为了栽赃她,不惜自个儿吃了一整碟蟹黄酥。   李晟讶然:“你怎么知道此事?”他语带不屑,“你们女人真是净整这些下三滥的伎俩……”   姜韫冷笑:“李太守瞧不上,便不用便是,自个儿想法子拖延吧。”   诚心站在皇帝那头的棋子,到现在这份儿上只想着早些弄死了沈煜回京交差,哪里是三言两语或是蝇头小利便能让其缴械投降、弃暗投明?别指望利益当前,他还能惦记往日那点子旧情。明招行不通,那便暗着来。光明磊落不是给仇敌用的,要紧的是要把人先给扣下,把那好几万援军给留住。   李晟搓手顿脚想不出来辙,灰溜溜地照做了。   天蒙蒙亮时,姜韫远远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丝粥被端着往英国公世子帐子里送。   她昨个儿白日里睡得多,适才回沈煜的帐子里小憩了一会儿,便又精神了,眼下也不觉得困倦。身旁的锦瑟打了个哈欠,忧心忡忡地问她累不累。   姜韫摇了摇头,抬手轻抚着小腹,正欲移步往主将帐中去之时,忽见那碗粥不慎被人给撞泼了!   姜韫瞠目,目光往那撞人的兵卒刺过去,却忽然僵了一下。   她顿了一会儿,旋即转身离开,不再去管那碗被泼掉的粥了。   她径直进了主将的帐子,恰巧撞上出来的军医。   那军医对她行了礼:“见过侯夫人。”   “他如何了?”姜韫沉声问。   那军医答:“毒素褪干净了,不出今明两日,侯爷必然能苏醒。”   姜韫不轻不重地道了句“辛苦”,转头不疾不徐地移步进了帐子。   沈煜仍是如昨夜那般躺着,一动不动。   姜韫垂眼一寸一寸地勾画他的眉眼轮廓,静了半晌后,忽然启唇道:“你若是再不醒,我便生下这孩子改嫁,总不能让它没了父亲不是?”   她言及此咬了下唇,故意气他:“你说便让他姓崔如何?”   话音刚落,她便正正对上了沈煜炯炯有神的一双眼。   沈煜还未出声,便见姜韫倏地眼眸氤氲起来,晶莹的泪水悬于眼眶,欲坠不坠。   姜韫微侧过脸,把眼泪给眨回去。还未得逞,便被人从身后紧紧拥住了。   “不是有意瞒着你,你别生气。”沈煜将人揽进怀里,下颌搁在她肩窝,声音嘶哑,言罢,在她后颈落下一个轻柔缠绵的吻。 第62章 温存 夫君?   姜韫被沈煜揽在怀里, 身子有些僵,语气硬邦邦的:“何时醒的?”   沈煜只低沉道:“夫人睡着的时候。”   其实她在他耳旁絮絮叨叨的那些话,他皆听见了, 只那会儿仍睁不开眼,意识却渐渐明晰起来。后来他终于掀开了眼皮子, 便见她静静地伏在榻边小憩, 便也不忍心吵她。   姜韫想起适才她醒了便火急火燎地出去验收情况, 便不曾细细察看沈煜, 不由有些懊恼。   “为何要拦下那碗粥?”她蹙眉问。   沈煜一面低头在她颈间流连,一面浑不在意地道:“让他带兵跑了便是。”   姜韫扭过头来瞧他,眯了眯眼。   敢情他早把陷阱挖好了, 就等着英国公世子跳进去呢?这半真半假的昏迷想来也是障眼法。亏她真心实意地为他提心吊胆了一整个日夜。   她思及此,撇了撇嘴,复又扭过头不理他。   沈煜伸手往她腰间探去, 触及她尚平坦的小腹, 有些迟疑地摩挲了几下。   姜韫下意识伸手想将他的手掌给移开,在覆住他手背之时, 又顿住了。   他反手握住了她纤细的柔荑,轻叹了口气。   “作甚叹气?”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让夫人受委屈了。”   姜韫眼眶有些酸, 喃喃道:“还不是怨你。”   沈煜“嗯”了一声:“怨我。”   她不作声了,由着他搂着,任他温热的呼吸一气儿喷洒在她的肩窝。两相沉默了片刻,直至她身子有些僵了, 想换个姿势, 欲挣开他时,念及他的伤势,又作罢了。   他察觉了, 将人扭过来在榻边坐下,又搂着她纤细的腰,低头吻她。   这吻轻柔中又隐隐透着强势,代替千言万语诉尽情意。   姜韫微怔,抬手勾住他的脖颈,不甘示弱地回吻他。   二人缠缠绵绵了良久,间隙里,他问:“我让李晟护送夫人回关东,夫人为何又回来了?”   她轻喘着气回:“本是要走的,半道上得了消息又折回来了……韬儿我也见了,要你护他周全,不是让你把命搭给他。不论你如何筹谋,你和韬儿都要全须全尾地回来。”   沈煜顿了下,又重重地吻上她润泽的唇。   她却想到昨日以来的后怕,忍不住又微红了眼眸。   他轻吻她微颤的眼睫,沉声道:“我答应你。”   姜韫嘴角微扬。   二人言谈的声音很低,帐外守卫密不透风。   躲过一劫的英国公世子毫无所觉,晌午时和李晟在外间大吵了一架,气急败坏地去整顿三军,立时便动身率兵前往平洲。   李晟拦不住人,在沈煜的帐外焦急地来回踱步。   英国公世子把军令传下去后,又来主将这儿探虚实,正撞上一妇人双眼通红着从帐中出来。   “……沈夫人?”英国公世子有些惊疑。适才听下属禀报永平侯夫人到军营来了他还不信,眼下便撞见人了。   姜韫闻言,抬眼瞧了他一眼,眼神漠然而空洞。   “御之好些了吗?何时能醒过来?这千军万马等着他指挥调度呢……”他一面往帐中探望,一面问。   姜韫闻言,匆忙垂下眼睫,侧过头去。   英国公世子再未瞧清她的脸,只闻得一声压抑的哽咽,与此同时,他瞧见帐内永平侯死气沉沉地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一旁的军医正为其搭脉,无奈地叹了口气。   再回过头时,永平侯夫人已然用帕子捂着半张脸匆匆离开了。   英国公世子眯眼瞧了片刻,越发不顾幽州刺史李晟的阻拦,日昳时分便带兵浩浩荡荡地往平洲城去了。   待人马离去,姜韫拈着帕子轻拭湿润的眼睫,面色平静。   李晟在一旁皱眉盯着她,忍不住道:“某还以为沈夫人当真为永平侯忧心至此,这又在使什么伎俩?”   姜韫掀起眼皮子不咸不淡地睨他一眼,也不接话,兀自转头进帐子里去了。   人进去了,那帐子又密不透风了,隔绝了外间一切视线和纷扰。李晟皱眉盯了两眼,转头焦头烂额地去与部将商议应敌之策了。   夜里,姜韫小心翼翼地避开沈煜的伤口,躺在他怀里。军医适才又来换过药了,浓浓的草药味压制住了血腥味,却依旧熏得她有些头晕。   沈煜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她的脊背轻抚,又移向她盈盈一握的腰肢。   他摩挲了两下,动作轻柔,生怕弄疼她了,却又舍不得移开。   姜韫有些痒,扭腰避了下,心知他在想什么,便道:“还不到三个月呢,什么也瞧不出来。”她言及此才发觉沈煜自始至终压根儿没提这茬事儿,半分也不关心似的。   她仰起头瞧他,微蹙着眉问:“你不高兴吗?”   “怎么会?”沈煜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了一口,“先时得到消息,便忍不住想回去瞧你了,奈何一时被拖住了手脚。”   姜韫静静望着他,须臾后咬了咬唇道:“之前我说的话能收回吗?”   “什么话?”他问。   她有些难以启齿,眸光微闪:“若我平安把它生下来了,你便不准纳妾。”   沈煜怔了一下,旋即轻笑了一声:“我何时要纳妾了?分明从头到尾都是夫人自作主张要替我张罗。”   姜韫把脸埋进他怀里不作声了。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心潮起伏,好半晌才按捺住想将人扣进怀里狠狠亲吻的冲动。   当真恨不得明日便把这仗打完了,直取京都,风风光光地迎她入京,肆无忌惮地与她缠绵,至死方休。   “幽州不是久留之地,等夫人身子好些了,再让李晟送你回关东。”沈煜眸光沉沉,“夫人好好养着,用不了数月,某去关东接你回京。”   姜韫闷闷地应了一声。   她埋在他怀里半晌没动,他顺了顺她半披散下来的发丝,轻声问:“困了?”   她微仰起头,摇了摇头。   沈煜瞧出她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不由问:“在想什么?”   姜韫顿了一下,垂下眼睫道:“郎中言我此次有孕已是不易,往后恐怕再难……”   他拧了下眉:“那又如何?”   她抿了抿唇,道:“若是个女儿……”   “那自然好,比混不吝的臭小子强太多了。”他这般说着,眼前便浮现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娘子,眼睛鼻子处处皆似姜韫,冲他咧嘴笑个不停……只消想一想,他便一颗心都软下来了。   “可若你登高御极……”   沈煜顿了一下,又道:“那便只好让她勤勉些了,君子六艺,夫人教她礼、乐、书,我来教射、御、数。既是我和夫人的血脉,想来她学起来也不难。”   姜韫讶然睁大了眼。   从古至今女主天下世间罕有,且多是假借幼主作傀儡,方名正言顺。唯有前朝高宗皇后登基做了皇帝,乃是开天辟地,绝无仅有。   真龙天子好像从来只能是男人,世上顶尊贵的女人便是依附在真龙身边的凤鸟。姜韫在世家大族里几十年来受到这样的教诲,让她几乎不敢相信沈煜所言。   可是有什么不敢相信的呢?沈煜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世俗教条的蔑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无高低贵贱之分,也无巾帼须眉之分。   姜韫掀唇笑起来,在他唇边奖赏似的吻了一下,道:“好啊。”   沈煜从未见她笑得如此开怀过,心下也跟着敞亮起来。   姜韫在他凑过来回吻她的时候,笑着躲了一下:“先等你回京了再谈这些。”她说着,微敛了笑意,正色道,“平州刺史曾是我祖父门下的学生,如有所需,他定会鼎力助你。”   沈煜挑了下眉,记下了。   夜深时,焦头烂额的李晟不管不顾闯进帐内,便撞见这一军主帅大敌当前,正耐心地哄自家夫人入睡。   李晟脸色铁青。   沈煜见他失了理智闯进来,脸色也难看得很,冷冷刺了他一眼,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生怕吵到了刚有些睡意的姜韫,以目光逼视,让他先滚出来候着。   李晟不情不愿地退出去了。   姜韫半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唤了句:“夫君?”   沈煜心下一软,低头在她额上轻吻了一下:“在呢,夫人安心睡便是。”   她便复又阖上眼沉入香甜的梦乡。   翌日姜韫醒来的时候,沈煜正在帐内画沙盘。她起身近前去瞧了两眼,想劝他受着伤多躺着歇息,在瞧见沙盘的时候又噤声了。   沈煜很是专注,姜韫便也在一旁静静瞧着。   高低错落的地形之间,代表大梁军队的红旗子在他的指挥下每一步皆走得沉稳而有力。   “醒了?”他抬头问,将人搂进怀里坐在他腿上。   她有些别扭,又怕坐不稳,只好抱住了他的腰,耳根儿一下红了。   沈煜忍不住低头轻咬了一下她如珠似玉的耳垂,惹得她抬眸嗔了他一眼。   他视线重又移回沙盘,忽然提议道:“夫人执红旗,某假作敌军,两相对阵,如何?”   这事儿本是交由李晟来做的,不过既然姜韫在身边,也用不着舍近求远。况且李晟的脑子还不及他夫人呢。   姜韫侧头瞧了几眼,思忖了一会儿,应下了:“那便试试。”   其实她只略读过一点兵书,知之甚少,前半局被沈煜杀得片甲不留,到后面才稳了些。   她神情凝重,到最后终于险胜,才长出了一口气。   残局摆在眼前,她细细琢磨着,心里也定下不少,只仍微蹙着眉道:“句骊从不是你的对手,你要多加提防的还是京城宫里的那位。”   沈煜自然心知肚明,只道:“你放心。”末了又问她饿不饿,叫人送热粥进来,一道用早膳。   ……   句骊攻城的前一日,沈煜送姜韫出了幽州城。   马车行进至城门口停下了,奈何车帘未从里头掀开,谁也没胆子上前去惊扰。   沈煜将她拥在怀里,近乎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清香,好半晌才松开。   姜韫抬眼瞧他,抿了下唇。本念着他军中事务繁多抽不开身,让姜韬送她出城便是了,他偏不答应,给姜韬指派了差事,亲自一路过来了。   她思及此,垂下眼睫,轻抚小腹,低声道:“给它取个小名吧。”   沈煜不假思索便道:“叫雎奴吧。”   见她眼中略带疑惑,他便又添了句:“关关雎鸠的雎。”   时下给子女取小名带“奴”字乃是爱称,前朝高宗的小名便是雉奴。   “你早先便想好了?”姜韫抬眼瞧着他,将这名字连着轻念了几声,“那便就叫雎奴。等你凯旋了,约莫它也快出生了,到时再一道给它取名取字。”   沈煜只管应下:“好。”   他轻捏了一下她搁在小腹间的柔荑,又隔着衣裳摩挲了两下她似乎隐隐有些显怀的小腹,微低下头道:“你乖一些,别折腾你阿娘。”   言罢,他复又在她唇角轻吻了一下:“夫人便在关东好好养身子,等我去接你。”   姜韫轻轻颔首。   沈煜深深瞧了她几眼,尔后起身掀开车帘,转头叮嘱了几句马车边作普通侍卫打扮的亲兵。   她便在马车中目送他下车离去,不多时马车启程了,又忍不住掀开车帘回望了他一眼,有些怅然若失。   马车一路远去,掩进密林中瞧不见了。   “还瞧什么呢?人都走了。”李晟坐于马上,仗着比站着的沈煜高了一头便摆起了长辈架子。出了军营,不计较官职,沈煜得叫他一声表舅。   奈何外甥压根儿不认他,只冷冷地斜睨了他一眼。   “你瞪我作甚?是你媳妇儿看重我,要我留下来助你对敌,你不是派你那副将护送她了吗?有何不放心的?去关东不过数日的路程,哪来什么洪水猛兽能吞了她?”   沈煜懒得再同他争辩,利落地翻身上马,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第63章 生天 奔赴。   马车一路南下, 行进得不急不缓。车内铺着厚厚的软垫,舒适又暖和。   纵是如此,连日颠簸, 姜韫也难免有些肩背酸痛,头昏脑胀。   锦瑟在其身后为她轻轻揉捏肩颈, 一面按揉, 一面轻声道:“娘子今日一整日没怎么吃进去吃食, 眼见日头都要落了, 纵是不饿,也得进一些才是。适才问了参军,说是日落前便能抵达沧州城。不若在城中客栈歇息一晚, 让酒楼做些清粥小菜给娘子尝尝?”   姜韫半阖着眼摇头说不必。过了沧州,再有一日功夫便能到关东地界了,谢府人一早得了消息, 想必已经在城外候着她了。幽州战事激烈之时, 能早一日安稳回关东便早一日。   “是有些饿了,进城后去买些热乎的糕点带在路上吃吧。”她掀起眼皮子, 伸手撩开车帘往外瞧了眼。眼见便要日暮西沉了,薄薄一层金箔似的光芒晕染天幕, 瞧着热烈得很,却一点暖意也无。   “有幽州的消息吗?”姜韫收回了目光,微拧了下眉,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锦瑟答:“您晌午不是才问过了吗?若有消息, 参军定会立马告知您的。”   姜韫长出一口气, 不再问了。   进城后,锦瑟便忙不迭地去寻了家热闹的糕点铺子,依着姜韫往日的口味买了些刚出炉的糕点。   马车并未停留多久, 便又上了路,锦瑟一面轻喘着气,一面拆包裹糕点的油纸,将糕点递给姜韫。   姜韫伸手接过来,瞧她两眼,不由道:“跑着回来的?”   “娘子想吃点热乎的,这不是怕糕点凉了吗?”锦瑟掀唇笑了下,未在姜韫跟前提起,适才因她跑得急,险些撞上了人,差点把怀里捧着的糕点给摔了。   姜韫微叹口气:“急什么?不差这点功夫。”   她言罢,拈了块糕点送入口中,尔后有些心不在焉地赞了句:“这糕点倒是不错,清甜不腻。”   “合娘子胃口那便再好不过了。”锦瑟笑着道,“这还有好些呢,您多吃几块。”   姜韫颔首,一连吃了好几块,胃里总算舒服些了。   日落后,马车出了沧州城,驶进城郊。   天色昏黄,城郊四下空旷,人迹寥寥。   到这时辰已经有些冷了,锦瑟掀帘往外瞧了眼,便灌进来一阵微凉的晚风,她便又扭头道:“奴婢去把娘子那件夹衣取来?”   却不闻姜韫应答。只见她斜倚着车壁,双眸紧闭,像是睡着了。   锦瑟没来由地心里打了个突。   她正准备轻声试探一下,忽被急急刹住的马车颠得仰倒,险些从车里摔出去!   她紧紧扣住了车沿,又惊又怕地望向车内向一侧栽倒却依旧未见醒的姜韫,浑身发起抖来。   “娘子!”锦瑟这一声未落,车外烈马嘶鸣,兵戈声骤起。   浓浓的血腥味一下子窜了进来。   锦瑟余光里瞥见车帘缝隙间驾车的马夫仰倒在车架之上,口吐鲜血,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   她忍着恐惧,浑身战栗,在车内死死抱住了昏睡不醒的姜韫。   ……   姜韫头痛欲裂地醒过来时,仍在马车之中,身边却已空无一人。   思绪好半晌才回笼,只依稀记得昏睡前锦瑟的那一声惊喊。   天色见明,几缕熹微的晨光透进车内,清晰可见她所处的马车并非是沈煜精心给她置办的那一辆。   她呼吸轻颤,心口狂跳不止,极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思忖对策。   尚不知是哪路人马劫走了她,且她当下两手空空,身边无一亲信,毫无对敌之力。   来人并未捆缚住她的手脚,一方面是料定了她手无寸铁之力压根儿跑不了,一方面恐怕则是不敢伤她。至少眼下并无性命之忧。   姜韫自发间取下一支银簪,将其藏进袖摆中,深吸了一口气,打算静观其变。   马车一整日未停,颠得她几欲作呕。到入夜之时,才稍作停留。马车刚一停下,她便扶住车沿,探出半个身子干呕起来。   她刚冒出来,寒光一闪,一支长矛悬空刺向了她的脖颈。   姜韫呼吸一滞,垂着的眼眸瞥向这一行人的衣摆和鞋履。   平平无奇的衣裳,糙得仿佛是山里的盗匪。鞋子沾满了泥,细瞧之下才发现是缎面的,掩在泥土之下的暗纹很是别致。   姜韫缓缓避开那刀锋,直起身子,抿了下干涩的嘴唇,面无表情地直视执矛之人,吐出一个字:“水。”   那人显然是奉命行事,见姜韫面色苍白,孱弱至极,收了警惕的心思,转头递了只水壶过来,连带一些油纸包裹的干粮。   姜韫又饥又渴,只迟疑了一瞬,便一气儿接了过来,先仰头喝了几口水,尔后不动声色地四下望了望。   荒郊野岭,什么也瞧不出来。   不多时,便见那领头之人又去调动马车重新启程。   她深吸一口气,捏紧了袖中的簪子,出声问:“敢问阁下要挟持我去何处?”   无人应答。   姜韫指尖抑不住地轻颤,闭了闭眼。   在马车启程前,她赶忙坐了回去,以免磕伤了自己。   她从未体会过如此孤立无援的境地,连永远在她身边的锦瑟也不见踪影。   马车在渐浓的夜色中疾驰,在恐惧裹挟住自己之前,她冷静地理清思绪。   若她记忆未有偏差,劫持她的这一行人……恐怕是出自当年战功赫赫的神策军,新朝初立后收归进北衙的禁军。   乃是皇帝在乱世起兵时一手组建的一支军队,跟随他南征北伐,后来数次在宫变中护驾,忠心耿耿。   关东的谢家人恐怕再难等到她了。   这马车只能是一路往西。   直抵京都。   ……   一路上,姜韫很是安静温顺地配合这些“劫匪”,不声不响地整日闷在车里。   那领头之人见她如此识势,虽未放松警惕,却对她的合理要求有求必应。   只除了不让锦瑟回到她身边,和她同车而行。   姜韫得知锦瑟仍好好的,心便放下了大半。她又隔着车帘对车外人道:“我身子不适,烦请阁下进城为我寻一位郎中。”   从关东到京城,不比从幽州到关东那般近,这一路上行进了半月,纵是停歇甚少,才将将抵达冀州。   姜韫忧心忡忡地轻抚已然微微隆起的小腹,暗自告诫自己定要沉住气。   不知关东和幽州是否已然得知她被劫走的消息。   她思及此,不由攥紧了手心,好半晌才松开。   战场上的纷争她忧心也无用,要紧的是保重自己和孩子。   有孕在身是瞒不住的,况且如若皇帝劫持她是为了威胁沈煜,她有孕无疑只会让皇帝更慎重对她。若是她腹中胎儿在这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反倒逼急了沈煜?皇帝定会让她和孩子安稳抵京,至少在他和沈煜当面对峙之前,不会伤她半分。   那作普通护卫打扮的禁军果不其然请了位郎中过来为她诊脉。   只不过在诊脉时,在一旁紧盯着动向,寸步不离。   姜韫按捺住递信出去的心思。   这期间沿途她几次三番欲不动声色地留下记号之类,皆被这领头之人给识破毁掉了。   她暗自咬了咬牙。   好在身子并无大碍,郎中叮嘱了几句后,便又被人押着离开了。   姜韫不得不放弃途中出逃的计划。这一路人生地不熟,她眼下又身虚体弱,绝不能豁出去硬碰硬。   马车一路往西去,她寝食难安熬了一路,瘦得下巴都尖了,好在腹中孩儿比她更坚强,一点也不闹腾。   临到京城的时候,天气已然冷了下来,隐隐有初冬的寒意扑面而来。   禁军的令牌让马车在京都长驱直入,姜韫连使计露面让守城的官兵起疑的机会也无。   她心里冷笑着盘算皇帝会把她扣押在何处。   到了京城,虽是天子脚下,可同样是姜家和侯府的地盘。   马车一路驶向了长乐坊内的大安国寺。不得不说是个好地方,和大明宫只隔着一条北街,正对着进宫的延政门,若是站在寺里楼阁上往北望,能清晰瞧见巍巍宫城里连绵的宫殿。   姜韫被安置在寺庙后院的一处僻静的宅子里。   她急不可耐地想探听外界的消息,奈何一连好几日不曾有人踏足这寺庙的后院,唯有身披甲胄的禁军层层把守。   直至她深夜惊醒,大喊腹痛,禁军火急火燎地去宫里报了信,派了位须发皆白的太医过来,她方觉机会来了。   ……   紫宸殿。   殿内阒静非常,落针可闻,宫女内侍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皇帝适才骤然起身,摔碎了博古架上的好几只梅瓶玉器。   瓷片、碎玉零落满地,上前赤手收拾残局的内侍被皇帝猛地踹了一脚,仰翻在地,又忙不迭跪好连连磕头请罪告饶,全然不顾手掌和额头汩汩涌出来的鲜血。   英国公在一旁沉默了几息,拧着眉也跟着跪了下去。   “陛下息怒,当务之急是将西北都护八万大军逼退,且不能让其过渭水,否则京都危矣。老臣请命率十万禁军北上攻打西北军。”   皇帝挥袖一下子拂落了案几上高高堆着的卷轴,厉喝:“一个二个皆反了天了!沈煜在东北造反,薛延之在西北起了兵!”   英国公眼神一沉:“薛延之的反心竟藏了这么些年。”   “你以为是他想反?”皇帝冷笑。   “……难不成和御之有关?”英国公惊疑不定,“他怎会和御之暗通款曲?早先臣等跟随陛下征战之时,那薛延之分明最看不惯的便是御之,当年若不是陛下从中调和,他二人早斗个你死我活了。陛下派遣他去西北坐镇,不也是想着这一层吗?再者,若真是御之,此举未免太操之过急了吧?他人在幽州水深火热,哪抽得了身顾京都之事?”   皇帝脸色僵硬,半晌才下了旨意:“爱卿年事已高,还是好生在京都将养罢。传旨下去,着卫国公率十万禁军北上抗敌,务必将薛延之的脑袋给砍下来呈给朕。”   内侍监立马便退出去传口谕。   英国公也跟着退出了紫宸殿,出殿时嘴角越发下沉了,忽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感。皇帝千防万防,猜忌心太重,当年跟着他打天下时引为心腹,兄弟相称,一朝御极,半分情谊也不念了,瞧谁都像是在觊觎他的金銮座。前一个是太过出挑的沈御之,往后他这个国丈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呢?眼下便开始不准他染指兵权了。   英国公此时也只能反复安慰自己,皇帝重用卫国公是念及卫国公世子韩靖安同沈煜交好,逼他二人对立。   翌日,卫国公率大军出征,与西北军在渭水边展开激烈的厮杀,两相僵持。于此同时,幽州战事已酣,句骊被逼退回边境外,而幽州铁骑则趁势而上,讨伐句骊残军,反败为胜,夺下了句骊三座城池。句骊节节败退,连夜派遣使者请求和谈。   姜韫对此一无所知,只发觉大安国寺的香客越来越多,烟雾缭绕。   她有些沉不住气了。   正当她打算另谋出路逃离寺庙之时,寺庙被勒令屏退百姓。   隅中时分,皇帝摆驾了大安国寺。因皇后身子抱恙,他身边伴驾的唯有崔贵妃。此行明面上是为边关的战事和久病的太后祈福。   ……   大安国寺后院的宅子里,皇帝屏退了内侍和护卫,垂眼漫不经心地让正欲弯身行礼的妇人平身。   姜韫从善如流,扶着腰站直了。   皇帝见她仰起头来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之色。当初在宫里照过一面,未及细瞧便被沈煜挡住了,眼下他才得见了真容。   不愧是让沈煜神魂颠倒的女人。   “听闻沈夫人自小在姜家便素有聪慧的美名,”皇帝目光如炬,“今日一见,才知夫人貌比西子。”   皇帝这话的言外之意简直毫不掩饰。姜韫望着眼前既陌生又不失熟悉的男人,抿唇笑了下:“陛下谬赞。”她哪能和搅动吴越纷争的施夷光相提并论?   姜韫此前当真未料到皇帝能使出此等卑劣伎俩。打不赢沈煜,便挟持女人作质子?   皇帝垂眼睨她半晌,视线又移向她隆起的腹部,懒得再同她兜圈子:“夫人以为,朕若请夫人同上城墙,与逆贼对峙,有几成的把握能逼退逆贼?”   姜韫心下讶然。沈煜已然要打到京城来了吗?   她面上却分毫不显,垂着眼道:“四五成吧。”   皇帝有些惊异,早知她被挟持依旧分外冷静,眼下得见依旧有些诧意。   姜韫抬起眼,目光平静,一字一句地道:“陛下的旨意,民妇省得了。既是能为我大梁做贡献,助陛下斩杀逆贼,民妇定然义不容辞。只是还望陛下能保全民妇和腹中孩儿的性命,也恳请陛下念及民妇的功劳,免了民妇的连坐之罪。陛下想必也知,我姜家同他素有矛盾,和离之事从去岁拖延到今日,也实属无奈。往后这孩子生下来,也只会姓姜。”   皇帝闻言眯眼盯着她瞧,半晌不置一词。   一炷香的功夫后,姜韫目送着皇帝的仪仗离开,面色沉静,掩在袖中的指尖却抑不住的战栗。   尔后,她耐着性子静静候了片刻,忽闻门外禁军压低声音的喝问——   “什么人?”   “陛下派奴婢来给这位夫人传个话。”   那身穿内侍公服的小黄门隔着木门对姜韫道:“沈夫人,陛下开恩,只要您办事得力,定不叫谋逆案牵扯到您娘家。”   姜韫没应声,不多时又听见那内侍窸窸窣窣远去的声音。   ……   这日入夜后,姜韫时刻警醒着盯着门外的动静。临到子夜,她忽闻锦瑟在门外低低的呼唤。   她心口一跳,忙不迭起身靠近门边。   “娘子!您醒着吗?”锦瑟轻手轻脚地把门上的锁给打开了,推开门一见了姜韫便红了眼,“娘子您受苦了……”   姜韫眼眶也有些酸,从头到尾地打量她一番,见她皆好好的才松了口气。   “奴婢被关在那边院子里的柴房里了,是个中官救了奴婢,给了钥匙,让奴婢赶紧来放您出来……还让咱们出了后院便往南走,那边有马车接应。”锦瑟说着,瞧了几眼门外地上瘫倒一片的禁军,心下戚戚。   姜韫对此毫不惊讶,闻言忙不迭拉着她出了宅子,一路往南走。锦瑟小心翼翼搀扶着她。二人趁着夜色,疾步而行。   一路泥泞,荒草碎石割破了她柔嫩的脚踝,她全然不顾,咬着牙往南疾行。只盼着上了马车,逃出生天。   奈何天不遂人意,还未出寺庙,禁军便发现她不见了。   整个大安国寺顿时灯火通明,禁军迅速包围了所有的出口。   姜韫甫一手忙脚乱地坐上马车,先时劫持她的领头之人赫然持刀立于车前数丈之外。   锦瑟浑身发抖,紧紧握住姜韫的手,紧张得咬破了嘴唇。先时便是此人在她奋力护住姜韫的时候,险些挥刀杀了他!   姜韫深吸一口气,四下望了望,有些意外地发现此人竟是单枪匹马。   看来禁军中未中圈套的也不多,眼下也唯有这领头之人率先发现了她的踪迹。   随后便见那人欲抬手往空中发射信号召集人马,姜韫险些目眦尽裂,正捏着袖中簪子,犹疑着是否要解开马匹的缰绳,刺马一簪,让其暴起冲向那人——   电光石火之间,那禁军忽被人从身后捅了一刀。   刀光凛冽,血注喷涌而出。   那禁军头目被一刀贯穿了心脏,轰然倒地。   于是姜韫便望见了其后持刀之人的挺拔身影。   泠泠月色之下,沈煜扶刀疾步奔向她,满身血污,宛如嗜血杀神奔赴他的转生天道。 第64章 终章 朕的皇后。   马车在夜色中疾驰。   车内, 姜韫倚在沈煜怀里,仰头哑声问他:“你怎么回京了?”   她瞧见他乌青的眼底和脸上的胡渣,心下便知他定是千里迢迢不分昼夜赶过来的。   沈煜半晌说不出话来, 提心吊胆了一路,如今亲眼见她安然无恙, 心里悬着的巨石才落了地。   虽则并未受何磋磨, 她瞧着仍是难免憔悴, 手腕子细得跟什么似的, 惹得他一阵心疼。他低头细细密密地吻她,轻声道:“让夫人受苦了。”   姜韫被他的胡茬儿弄得有些痒,不禁微微发笑, 又勾着他脖颈,摇了摇头。   “怎么逃出来的?”他又问。他赶到的时候,寺庙中已然燃起了火把。   “和崔贵妃做的交易。”她轻声答, “先时那个把柄送还给她, 再送她一个英国公世子违抗军令私通敌国的情报。”情报自然是半真半假,料崔家也无暇去查。   若不是崔贵妃谨慎, 不愿牵扯太多,连个护卫也不肯派过来, 只留了辆马车给她,想必今夜就算沈煜不曾出现,她应也能平安回姜家。怎么能让自己成为他的顾虑呢?他就该大刀阔斧,一往无前。   沈煜忍不住低头又狠狠亲了她一口。   车外有些吵闹起来之时, 她才想起来问:“这是去哪?”   “夫人先在京郊委屈两日, ”他解释道,“你不见踪影,禁军已然包围了姜家。”   姜韫顿时心神一凛。   沈煜揽着她的腰, 轻声道:“放心,宫里不会轻易动姜家人。就凭你祖父的名望,他也不会去冒被天下文人千夫所指的风险。我也派暗卫埋伏在姜府了。”   她呼吸轻颤,仰头在他下颌轻吻了一下。   这夜,沈煜柔声哄着她入睡后,轻手轻脚地起身取刀离开。   姜韫微睁开眼,在黑暗里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直至再也瞧不见。   ……   紫宸殿内,皇帝暴跳如雷地将砚台砸向禁军统领。   “废物!连个女人也看不住!那么多人守着,在朕的眼皮子的底下,叫她逃了?”   禁军统领跪伏在地,硬生生受着了砸过来的砚台,被砸中的肩膀抖了一下。他迟疑着道:“有人瞧见昨夜是永平侯带走了沈夫人。”   皇帝猛地一顿,目光移向案几上适才递上来的军报,其上明明白白写着永平侯沈煜骁勇无匹,拒不同意和谈,再次夺下了句骊第四座城池。   “陛下!”内侍监气喘吁吁地举着军报进殿,神色惶然,险些一个踉跄摔在了殿前。   皇帝心口一跳,拧眉看向他。   内侍监忙不迭两步并三步进殿,匀了一口气道:“陛下!西北都护薛延之率兵十万,已涉渭水,直逼京都!”   皇帝险些背过气去,气急败坏:“卫国公死哪儿去了?!十万人马被薛延之给吞了?”   “听闻是被俘虏了……”   皇帝这下终于被恐惧和无力裹挟,胡须都在颤,又是气又是慌。   薛延之哪来那么大本事?   沈煜果真回来了!   “……急诏英国公进宫议事!”皇帝言罢又转头狠狠踢了一旁的禁军统领一脚,“还不快去召集人马迎敌!”   ……   西北军攻入京都势如破竹。   英国公率禁军负隅顽抗,只撑了一日一夜。   西北军长驱直入进了京,沈煜下令不可伤平头百姓分毫,违者当斩。   宫城大乱,宫女内侍四下逃窜,一片狼藉。天际阴沉沉的,浓云蔽日,低沉地仿佛要垂下来,压垮了这座乱象丛生的皇城。   皇帝总是不止一次梦到这个场景。   他瞧不清梦里提刀攻进皇城之人的面目,只觉得那身影似曾相识。   此刻他端着鸩酒坐在紫宸殿殿前的玉阶上,抬眼望过去,一眼瞧见一个人影提刀缓步过来,利落地杀掉护在他身前的几名禁军。   鲜血飞溅,弄脏了皇帝的龙袍。   他全然不顾,拾起搁在一旁的刀,站起来,刺向来人。   “果然是你。”皇帝喃喃道。   沈煜听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也未躲皇帝刺过来的刀,只隔着些距离拧眉盯着他。   皇帝见他如此嚣张,不由冷笑:“你的刀法,还是朕教的。”   “陛下栽培之恩,御之铭记一世。如若陛下不逼臣至绝路,又怎会落到如此境地?”沈煜淡淡道,言罢,举刀轻而易举地辉开了皇帝刺过来的刀。   那刀落地一声脆响,皇帝也不顾,兀自望着殿前一片血水残尸,默然了片刻,又道:“你虽够狠,但耽于儿女情长,不适合为君王。”   “不劳陛下忧心。”沈煜举刀搁在皇帝的脖颈边。   “御之是何时有了反心?”皇帝面不改色地问,有些执着,“在朕决然舍弃掉大郎的时候?朕知你当年效忠于我,本是因他,他死得不明不白,你还暗地里背着朕查了许久。”   沈煜沉默了须臾,尔后道:“和皇长子无关。陛下且去吧,臣会留皇二子一条性命。”   皇帝眯眼瞧他片刻,尔后赤手移开他的刀,举杯饮尽了那杯鸩酒。   毒素浸入肺腑只需一眨眼的功夫,鲜血自喉间涌上来,自唇角溢出来。   沈煜面无表情地瞧着他轰然倒地。   身后薛延之和李晟身披甲胄,上前来瞧了眼。   原也是一代枭雄,溘然长逝,如此狼狈,叫人唏嘘。   李晟四下望了望,转头问沈煜:“侯爷是先登基,还是先安顿这后事?”   薛延之瞪他一眼,正欲言“当然是一道办”,便闻沈煜丢下一句“你们看着办”,尔后提刀转头往朱雀门去。   李晟见他头也不回,脚下生风,不由嘴角抽了抽。他拦下了正欲提步跟上去的薛延之,无语至极地道:“跟去作甚?”   “甭管是筹办登基大典,还是料理废帝后事,不得帮帮忙?万一那帮老臣说三道四,骂他是乱臣贼子,不得拿家伙撑撑场面?”薛延之不解道。   “……他去接他夫人了,你也要跟去?”   薛延之才不信,转头一想沈夫人是姜老丞相的嫡孙女,又觉得似乎也有理。   李晟睨他一眼,心知他想岔了,也不多言解释了,兀自扭头去指挥人清理残局。   初冬的寒风灌进袖口,吹得袖袍鼓动。   宫里人惶惶然仰头望天,只见天际浓云翻滚,现出几线冬日难得的暖阳。   已然变天了。   ……   宫城一片血色狼藉,京城一百零八坊却并未受到太多战乱冲击,虽则无人敢随意行踏空旷的街道,却并无烽火狼烟侵袭的惨状,反倒显出异样的宁静和平和。   沈煜急匆匆赶往崇仁坊,恰好在姜府门前碰上了被接回来的姜韫。   姜韫由锦瑟搀扶着,自马车里探出身子,一抬眼便瞧见了他,扬唇冲他笑了笑。   他近前去扶她下马车,一如早先二人同去宫城时,他伸手扶她下车的样子。   她搭手上去,任由他反手裹住她的柔荑。   二人一道往姜府里走,没走两步,姜韫忽然驻足,从锦瑟那拿了只素帕,抬手给他擦拭脸颊上沾染的血污。   沈煜接过帕子,在她手心亲了一口。   “再过些日子,姜韬便能回京。”他目及姜府迎出来的姜相等人,转头对姜韫道,“此次伐句骊,他表现不错。夫人以为,该如何封赏他?”   姜韫闻言有些惊讶,又由衷地开怀起来,道:“按规制论功行赏便是。”   沈煜应下,转头与迎面而来的姜禄寒暄。   姜韫静静瞧着他二人谈话,发现不过一年不见,姜禄不知何时已然苍老了许多。   父女俩皆不是善言谈之人,两相对视片刻,不禁皆有些鼻酸。   姜禄引他二人去见了姜老太爷和姜老夫人。外间的战乱和宫变早已传遍京都乃至天下,姜府众人面向这位新帝,不免心绪复杂。   喝了杯茶的功夫,沈煜侧头见姜韫有些累了,便起身带着她告辞。   出了花厅,姜韫才问他宫里是否都安顿好了。   沈煜颔首。   姜韫微蹙着眉,思忖了片刻,叮嘱他道:“你直取京都操之过急,没个名正言顺的名头,恐怕朝中不少人心有不满。好在你抵御外敌战功赫赫,这些功勋朝臣和百姓皆瞧在眼里。登基一事,仍需细细商议,先按捺不提,让大臣们联名上书请命,三请三辞,到最后一回再应下。”   他一一应下,不由在心里感叹她真是操心的命,又很是受用,若不是在姜府游廊里,便要忍不住想亲她了。   “登基大典前,我便住在姜府吧。往后进了宫,回来便不容易了。”她又道。   “夫人想回便回,有甚不易之处?”虽说如此,最后还是在她的目光下心软答应了。   宫中朝中还有一堆事亟待他处置,姜韫送他出姜府,见四下无人,飞快地踮脚在他唇角吻了一下,尔后红着脸催促他快去。   沈煜挑眉,捏了捏她的手心,尔后有些恋恋不舍地松开,旋即翻身上马,往宫城而去。   ……   登基大典前夜,姜韫睡得有些迟。清早被锦瑟唤起身之时,仍有些迷迷糊糊地没睡醒。   那套深青色金丝十二钿的袆衣再一次加身,她自镜中瞧了两眼,好半晌才回过神。   兜兜转转她还是做了皇后。   宫城的玉阶又长又高,她再一次身披礼衣、头戴礼冠地踏上丹陛,心境已是全然的不同。   玉阶最高处,冕服加身、头戴十二玉旈冠冕的沈煜正一错不错地望着她。   他通身帝王的威仪,目光却一如往日般平静中暗藏炙热。   姜韫一步步走上去,走到他身边去。   沈煜握住了她微凉的手,听她呼吸有些急促,不由越发握紧了她的手。   帝后相携立于丹陛之上,一齐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陛下万岁!皇后千岁!” 第65章 番外 皇太女。   转眼料峭的寒冬过去了, 新朝迎来了头一年暖融融的春意。   姜韫生产前夕,太后李氏如临大敌,每日皆要亲临她殿中, 嘘寒问暖,絮絮叨叨地叮嘱她好些事。   “母亲您怎地比儿臣还紧张?”姜韫由锦瑟搀扶着同李太后在御花园里一道散步, 见她反复念叨, 忧心忡忡的样子, 不由莞尔笑了。   李太后嗔怪地睨她一眼, 真是好不容易才把她养得丰腴些了,之前刚回京东的时候,瘦得不行, 瞧一眼都心疼。她道:“谁怀着孕像娇娇你这么能折腾的?从幽州到关东,又从关东到京都……这孩子还未出生便见了不少世面了。”   “它乖着呢。”姜韫说着,见花圃里娇艳的牡丹开得正好, 争奇斗艳, 不由搭着锦瑟的手凑过去细瞧。   “兰庭去岁冬日才刚生养了一个儿子,明日叫她进宫来喝杯茶聊聊?”李太后先时听闻姜韫在路上腹痛难忍过, 便心有余悸。生死大关,可不得慎重些。   姜韫笑着应下了。   李太后发觉她回京后整个人都变柔和了不少, 笑容也多了,不由也跟着高兴。   “眼瞅着你就要生了,皇帝还整日忙什么公务?别总惯着他。上了朝堂他是皇帝,关起门来, 与你还是先时的夫妻。该训的该管教的可别收着。”李太后又开始念叨起沈煜。   “他昨日陪我去京郊踏青, 积压了不少奏章,您就让他忙一阵吧。老在我跟前晃悠,还嫌烦呢。”姜韫浅笑道, 没在李氏跟前提,若是他白里日批不完折子,夜里又要拉着她一道批了。   正赏着花,内侍上前来禀告:卫国公世子夫人递牌子进宫来了。   姜韫挑了下眉。其实昨日京郊踏青才见过李玉婵了。   她晌午给紫宸殿传话,回绝了皇帝一道用膳的邀约,尔后在自己殿内接见了李玉婵。   姜韫抬眼示意尚食局女史给李玉婵布菜,又转头道:“我吃得清淡,你若不合口味,再让人添几个菜。”   李玉婵忙道不必,她打小身子骨弱,也吃不得味儿重的东西。   “昨日忘和殿下提了……”她想说她在医经上又抄到一个孕期调理身子的良方。   姜韫搁下筷子,正欲细听她忘提何事了,忽觉腹部一阵钝痛。   疼得她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李玉婵立时察觉,稳住心神,忙不迭让人叫太医,又让内侍去通知皇帝。   锦瑟正端着碗粥过来,见状赶忙把粥撂在一边,上前给李玉婵搭手。二人一道将姜韫搀扶回榻上。   沈煜匆匆忙忙赶到之时,姜韫已然疼得没什么知觉了,满脸是汗,咬着唇忍着。   太后李氏也跟着前后脚而至,只让沈煜瞧了一眼便将人拉出内寝。   于是他只好眼巴巴地在内寝外,焦急地来回踱步,听着姜韫一阵阵难耐的痛呼,一颗心都揪起来了。   太医进进出出,被沈煜忍不住拎起领子问:“怎么这么久?是不是出问题了?”   太医吓得肝胆颤。这才哪到哪啊?   他战战兢兢道:“快,快了……殿下好着呢。”   沈煜松开他,总算沉住气了些,立定在内寝外,接过内侍监递来的茶杯,闷了几大口茶。   到黄昏时,守在外头的一众人才忽闻内寝传来一声响亮的啼哭。   沈煜忙不迭推开门冲进去,便见一红彤彤的婴孩被乳娘裹进了柔软的襁褓里。   “贺喜陛下殿下喜得公主!”   沈煜瞧了两眼,便又忍不住往榻边去。   姜韫躺在榻上精神还不错,苍白着脸,抬眼瞧他,抿唇笑了笑。   他便坐在榻边,握住她的手,揉捏着她的指骨,轻声道:“辛苦皇后。”   尔后她又侧头招手让乳娘把雎奴抱过来给她瞧瞧。   沈煜便同她一道望向哭啼不止的小公主。   “给陛下抱着吧。”姜韫吩咐乳娘道。   沈煜事先特地学过怎么抱孩子,眼下虽不熟练,姿势倒标准,也不至于手忙脚乱。他垂眼望着雎奴,又瞧两眼姜韫,将她二人的眉眼重叠在一处,不由道:“和皇后真像。”   姜韫伸指轻轻戳了戳雎奴红红嫩嫩的小脸,有些新奇。“臣妾怎么瞧不出来?”她又对雎奴柔声道,“别哭了,累不累呀?”   她话音刚落,小公主抽抽噎噎地收了啼哭。   “好乖!”姜韫忍不住夸她。   像是听得懂夸赞,雎奴冲姜韫咯咯笑起来。   “她冲我笑呢!”姜韫眼睛一亮,心都化了。   沈煜也跟着心下雀跃不止,将雎奴放在姜韫怀里,为其掖了掖被角,挨个在她们额上轻吻了一下。   夜里,雎奴抱给乳娘去照料了,姜韫依偎在沈煜怀里入睡。   鸾帐轻晃,红烛映出帐内交颈而卧的身影。   二人一道商议了小公主的大名和封号。   “明日便拟圣旨封雎奴为皇太女,也好堵了那些叽叽喳喳朝臣的嘴。”沈煜一面把玩着姜韫柔顺的青丝,一面道。   “你急什么?”姜韫自然心知臣子们上书的内容,“徐徐图之。”   沈煜漫不经心地轻“嗯”了一声,将人往怀里搂得更紧,闭上眼问她:“可还习惯住在宫里?”   姜韫枕在他胳膊上,也闭了眼,睡意朦胧,含糊道:“都住了那些年了,有何不习惯的?”   他沉默了片刻,又道:“那会儿在宫里隔着远远地见你,从不见你笑过,瞧一眼,便总想不管不顾地带你逃出这皇宫。”   她睁开眼望着他,在他下颌吻了一下。   先时她暗自发誓再也不要踏足这皇宫,哪料得到自个儿又一头扎进来了呢?只是这一回她是心甘情愿的,哪怕前路依旧有重重磨难和望不见尽头的人心,但她愿意鼓足勇气去试一试将他放在心里,珍之爱之,与他一道携手去面对。   “陛下又不拘着臣妾,这宫里便同侯府姜府一般无二。”她说着,张嘴轻咬了一口他的耳垂,往他耳窝颊畔呵了口气。   沈煜倏地睁开眼,扣住她的后脑,对着她红润的唇重重吻了上去。   末了,他低低问:“不想睡了?”   姜韫傍晚睡过一觉了,并不怎么困。她闻言粲然一笑,呵气如兰,杵着下颌道:“等雎奴长大一些了,一道去雍和看日出吧。”   从前她心知沈煜倾慕她已久,却始终不愿相信往后和永远,如今她依旧对未来漫长的岁月忐忑不定,但她想着,凭她的本事,就该让沈煜一日比一日多倾慕她几分。既要如此,便要以真心换真心。长长久久不是天赐的,也要经营。   沈煜却未急着答应,反而道:“那边风沙很大。”   “臣妾知道。”她在梦里便见了好几回雍和的沙尘,“没有风沙,哪来壮丽的日出呢?”   他低头在她发间轻吻了一下,道:“那便去。”   姜韫把脸埋进他怀里入睡,声音有些闷:“好。”   ——全文完——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