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杀死黎明 作者:来风至   文案:   到底怎么才能把高冷男神泡到手   江别秋见到方觉的第一眼就在想,这样的一个高冷酷哥,和他接吻会是什么感觉?   殊不知对面的酷哥此时也在想,这个向导的气息怎么有点像我曾经的暗恋对象?   -   外人眼里的攻:酷帅拽冷   受眼里的攻:啊啊啊啊可爱死了!!   外人眼里的受:温文尔雅   攻眼里的受:他为什么能一拳打碎钢化墙???   -   “人类文明如星星火炬,即便彻夜微明,却依旧生生不息。”   -   假高冷·真温柔酷哥哨兵攻x假斯文·真偏执神经向导受   方觉x江别秋   -   【高亮】阅读指南:   1.私设一箩筐,不懂哨向设定不影响全文阅读。   2.强强,剧情和感情双线并行。   3.注意看后缀tag:末日废土/微克苏鲁,HE。 第1章   江别秋拿着一沓表格,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迎面碰上一个金色卷毛小女孩儿,怯怯懦懦的,看见江别秋的一瞬间眼睛却亮了。   “江、江教授!”   江别秋略一点头,露出一个恍然又意外的表情:“啊,是你啊。”   卷毛有些激动,正准备说话,就听见这个人紧接着说:“你是谁来着?”   卷毛:“……”   眼看卷毛一张小脸由白转红,手指不断搓着衣角,江别秋连忙笑着安抚:“逗你的,怎么样?刚来向导学院还习惯吗?”   没想到江教授认识自己!   卷毛心中雀跃,连语速也快了几分,她连连点头:“嗯嗯,习惯!”   “那就好。”江别秋拍了拍她的肩,“好好学习,将来要为人类做出贡献。”   寥寥几句,外加偶像滤镜加成,卷毛无不觉得胸中豪气干云,恨不得立马为国捐躯。她晕晕乎乎地走近电梯,她自然就没看见江别秋在背后不动声色地吁了一口气。   黎明塔高三十七层,分为上中下三个区域。江别秋在中层碰见卷毛,但他并不打算在此停留,而是走了一段全息通道,来到了最高层。   三十七层比其他楼层安静,蓝色金属质感的墙壁像古地球时代的海洋,据说是迎合了塔的喜好才设计成这样。人造的折射光源通过波纹震荡开来,落在江别秋白皙的脸上。   空间里只有江别秋平静的脚步声。   他来到一道封闭的全自动门前,抬起手,一道白色的光影扫过手腕处的监测环,随后“叮”的一声,门开了。   “向导江别秋身份核验完毕。”   “——上帝赐予黎明,以奉送世人。”   “你什么时候把这个开门语音换一下。”江别秋把带来的表格搁在桌上,随口说道。   “换不了,除非初始化我的数据。”一个冷冰冰的机械音答道。   门后是一个金属方盒空间,四面围墙接着各种精妙的仪器,红的绿的灯闪着光。除了江别秋,目之所及没有其他活人。空间正中间的位置,一团星云般的金色光圈悬浮在半空,无数的单双线数据穿插在其中,像一个运转中的天体。   这是人类基地之一黎明塔区的首脑,黎明塔。   黎明塔自人类遭遇灭顶之灾后诞生,距今不过几十年的时间。虽说只是一团数据,说话也冷冰冰的,但是却拥有人的感情。   废土之上,诞生的新颖生命,正带领着人类走向未知的未来。   “你刚才在外面遇到佐伊了?”黎明塔问。   江别秋反应了一会,才想起黎明塔说的是那个卷毛,一拍巴掌,恍然:“原来她佐伊啊。”   “……”黎明塔似乎卡顿了一下,无奈道,“你不认识就不认识,装作认识她干什么?”   江别秋打哈哈:“那不是不能打击她吗?向导学院的新生都是需要呵护的。”   看佐伊的反应就猜得出,这孩子可能不知道在哪搜集了一些关于他的信息,俨然把他当成整个人类基地最德高望重的教授。换位思考一下,要是自己意外遇到了崇拜的对象,这人却记得自己的名字,他也能高兴得一晚上睡不着。   也不知道黎明塔同不同意他的观点,不一会,塔又发话了:“你来我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哦对。”江别秋“啧”了一声,“你不说我差点忘了。”   他起身把桌子上的表格往黎明塔前一拍,瞬间换了神色。   江别秋有一双琉璃似的眼睛,一言一行中都能看见狡黠的猫的影子。骨架纤细,但不瘦小,要是脱了衣服估计还能看见身上的八块腹肌——体格算不上是一个标准的向导,至少对现在的审美来说。   但他年纪轻轻,却已经做到黎明塔区向导学院副院长的位置。   副院长清了清嗓子,板着脸说:“敬爱的黎明塔先生,我想请问,你为什么回绝了我去比格星执行开拓任务的请求?”   “因为你的体检数据证明,你无法去到拥有SS级危险度的高污染区域的能力。”   敬爱的黎明塔先生毫不留情。   江别秋瞬间垮了脸:“哪里不行了?”   空间内的金色数据球动了。几条金色线性数据被分离出来,蜉蝣似的落在那张表格上,像是人类的手指:“检查报告显示,向导江别秋,体能A、智力S、精神力SS、抗污染度B……”   江别秋:“没问题啊,远高于平均水平。”   “……心理测评F,单个数据直接拉低你所有的高评级。”黎明塔顿了顿,声音再次恢复了冷冰冰,“江教授,你不要以为你用创口贴把心理测评那一行贴住我就看不到了。”   江别秋:“……”   他丝毫不怀疑,黎明塔下一句就要说:到底你是傻子还是我是傻子。   见江别秋不说话,黎明塔又开口了,这次是疑惑:“江教授,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江别秋面无表情:“讲。”   数据球中分离出一根线,如人类手掌一般指向小黄鸭创口贴:“古地球时代已经过去很久了,你是从哪里弄到这个老古董的?”   黎明塔是真的很困惑。   一百年前,人类与外星虫族一战,虽说把虫族赶出了地球,但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地方却因为这场战争几乎被夷为荒原,因此文明一度濒临灭绝。   然而进化了上万年的文明总有它生生不息理由,人类在绝境之中,进化出了两种异能人群——哨兵和向导。   最终,在这片废墟之上,人类重建了新的文明。   虽说这颗孱弱的星球依然外忧内患摇摇欲坠,但人类至少能够生存下去。   创口贴作为古地球时代的东西,其新奇度不亚于现在新的基因改造技术。   黎明塔暗自咂舌。   江别秋说:“你让我去比格星,我就告诉你。”   “那我没有疑惑了。”黎明塔顷刻变脸,“我得为你的安全着想。”   老顽固。   江别秋默默磨牙。   来一趟三十七层不容易,白跑一趟不是他的作风,江别秋决定垂死挣扎:“你究竟怎样才会通过我的申请?只是心理测评不及格而已,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吧?”   黎明塔:“要是作为哨兵,心理测评等级为F当然不是大事,但是江教授,你是一个向导。在如今这样的情况下,向导必须保持良好的心理水准,不然对人类来说很危险。”   江别秋垂头丧气:“你就不能通融一下吗……”   黎明塔见他那么执着,苦恼地思考了一会,说:“稍等。”   金色的星团转动起来,这是塔在搜寻体内的数据,试图找到最优解。江别秋等了一会,身前就出现一个全息投屏,上面蓝光一现,密密麻麻排列着几段字,好像是一个人的身份信息。   各项数值信息极为齐全,只有照片是空的。   江别秋看见姓名那一栏写着两个大字:方觉。   是个哨兵。   众所周知,目前所存的两种异能人中,向导精神力强悍,但体能一般;哨兵体能与五感拔尖,精神却不稳定。   而方觉是谁呢?   人类基地里最强的哨兵,没有之一。   江别秋:“……什么意思?”   黎明塔:“这是黄昏塔区的执行长官,方觉。你要必须去比格星,我这里有一个解决方案。”   江别秋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什么方案?”   “打败他。”   江别秋:“……?”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黎明塔喋喋不休:“你不用担心会受到伤害,子夜区有专门的博弈场所,在我的看管下,能最大限度地保证博弈者的安全。况且,我认为方觉长官不会伤害你。”   江别秋想了想:“我可以用精神力攻击他吗?”   黎明塔冷酷地说:“基地条例第十条,在哨兵没有主动攻击向导的情况下,向导不可以对其使用精神触网。”   江别秋:“你能把我变成哨兵吗?”   黎明塔:“做不到。”   江别秋:“那你在想屁吃。”   黎明塔:“……”   最强哨兵,一拳能打穿高硬化机舰的传奇人物,他区区一个向导,用头去跟人家打啊?   江别秋把桌子拍得震天响:“你真的不是在故意为难我吗?”   黎明塔的语气堪称慈祥:“怎么会呢?”   江别秋扭扭捏捏惺惺作态,被黎明塔一眼看穿:“我感觉到你的兴奋。”   江别秋:“……别瞎说我没有。”   黎明塔打开数据表照着念:“黎明三年,向导江别秋在子夜区一人单挑三个A级哨兵,险胜;黎明五年,向导江别秋和一干哨兵大闹Legend酒吧,砸坏了老板十八扇钢化窗;黎……”   “行行行……”江别秋举手求饶,“别念了别念了。”   他承认,他和普通向导确实有那么一丢丢的不同。   江别秋悠悠地叹了口气,知道即便他现在扛着生化大炮来炸掉这个三十七层建筑,黎明塔也会拿他心理测评不及格来堵他的嘴。   他拿起体检表格,把印有小黄鸭的创口贴用力撕掉。   “嘶啦”一声,表达着江别秋最后的抗议。   “我没有开玩笑。”黎明塔正色道,“你心理测评分数不够,就只能用其他的数值去填补。你精神力数值已经趋于饱和,其他几项又是固定值,只有体能有增长上限。打败方觉,证明你体能足够强,强到可以弥补你心理的低分,我就让你去。”   “普通哨兵我还可以搏一搏,方觉我是真的打不过。”江别秋把体测表卷吧卷吧塞进兜里,回头抛了个媚眼,“要不你帮我把心理数据偷偷改一改?”   黎明塔:“……”   他不能去比格星,只是因为数值飘红,过不了基地出口的检测。要是黎明塔愿意为他作个弊,那就再好不过了。   但是显然这个老顽固不会答应。   “不行。”果不其然,黎明塔冷静下来,江别秋甚至感觉到它深深吸了口气,“我刚才其实想说,还有另一个办法。”   江别秋眼神微变。   像是预料到黎明塔要说什么,他飞速改口:“第一种方法真好,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棒的方法,塔,你真是个天才。”   黎明塔:“……”   你给我滚。   谈判失败,江别秋被轰出了办公室。   黎明塔的位置在整个人类基地的最高处,按开隔离窗,就可以俯瞰整个黎明塔区。   江别秋靠在窗边,点了一支烟。   玻璃窗和全息屏神似,清澈透亮,监测着建筑外表的各项数值。江别秋站的位置观赏角度极佳,一眼望去,所有景物尽收眼底。   大战过后,人类的生存空间就只剩下目之所及的这几块区域了。   和黎明塔遥遥相望的是人类另一个、也是唯二的基地——黄昏塔。两个高耸入云的建筑支撑着仅剩的人类理想,大多数人类都生存在塔下的低矮建筑群中。   意如其名,由于地磁紊乱,黎明塔区没有夜晚,黄昏塔区则没有白天。   一片无边的海域隔开了黎明塔区和黄昏塔区,海洋所覆盖的那里被称作子夜区,环境最接近古地球时代。但由于没有塔的直属管辖,子夜区秩序混乱,鱼龙混杂,对人们来说却也相对自由。   自由,太奢侈了。   手上的香烟火光暗淡,但在人造夜晚下却灿若星子。   活下来的普通人类因为地球上的灾难迅速进化,新诞生的哨兵和向导,在生命之火奄奄一息的时候,担负起了人类的未来。   令人惊奇的是,哨兵和向导在基因序列上,几乎有着完美的契合。在某种情况下,他们结合,可以改变许多既定的事。   比如,身体机能。   所以刚才黎明塔说的第二个办法就是让他找一个哨兵结合,这样他就能更安全地去到比格星。   但是……   江别秋低下头,转动着左手上的监测环,自嘲一笑。   他好像没什么资格谈结合。   人造夜晚的时间恰好到了,地平线的那一头缓缓升起一条白色的线,夜晚与白昼像摩西分海一般被分割开来。   真实与荒诞并存,秩序和混乱共生。   江别秋看着窗外,惆怅地吐了口烟圈。   “滴滴滴——”   手腕处的监测环突然冒出红光,伴随着一阵刺耳的警报声。   江别秋一愣。   这个监测环平时是塔用来监测他的体征和动向的,偶尔也会用它作传讯工具。红光急促闪烁三次,是警戒的标志。灯一灭,黎明塔的声音自那边传来:“江教授,本塔区出现一名精神过载的向导,方圆数百里的哨兵和向导都受到其影响,请尽快前去支援。”   江别秋随手掐灭了烟,收回视线:“地址。”   “黎明二区,东街。”   近些年来,越来越多的向导趋于精神崩溃的边缘,尽管塔一一排查,却仍旧找不到任何生理或心理性病因。通常上一秒向导还在有说有笑,下一秒就陷入精神紊乱,形似癫狂,黎明塔为其定位为:精神过载。   以精神力强悍著称的向导都无法自我消化精神紊乱,哨兵和普通人怎么办——这样的想法,无疑是埋在人们心底的一根刺。   而在异能人中,哨兵与向导有等级区分,当向导的等级高于哨兵——譬如向导A、而哨兵属于B,那么A级的向导就可以对B级及以下等级的哨兵进行“牵引”,如同操纵傀儡一样把哨兵当做自己的武器。   江别秋快步走进电梯,神情凝重。   希望这一次出问题的向导等级不会那么高,不然就麻烦了。   事件中心,距离东街主区不过几公里的地方早已陷入一片混乱。   人与人胡乱推搡着,车横七竖八地停在街边,尖叫声、辱骂声、警报声混杂在一起乱哄哄响成一片。   一个老人被混乱的人群来回撞着,拐杖也不知道被踢到了哪里。他唉声叹气,连连叫喊,却始终找不回身体的自主权。   忽地,背后一双有力的手缓缓将他托起,按上他的双肩。身形被稳住,老人连忙回头,就看见身后站着一个身穿制服的高大男人。   他的视角看不到男人的脸,唯见一道线条利落干净的下颚线。   “谢谢你啊年轻人。”老人哑声道谢。   “没事。”男人声音很冷,像山间汩汩的清泉。   老人还欲道谢,这人已收回手,大步往混乱的东街走去。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还未到目的地,向导的精神触网早已化作实质。   漫天飞窜的橙色光线,证明主人已濒临暴动的边缘,他抬手抓了一根在手上,橙色的如同蠕虫一般的精神触网顷刻间如落入水中的火苗,化作白烟消散。   江别秋缓缓吸了一口气。   果然还是遇到最麻烦的一种情况——这个精神触网的主人是一个A级向导。   但是目前这人不知所踪,兴许是躲起来了。江别秋环顾四周,发现越来越多的正常向导受到影响,开始抓挠自己的脸。   “江教授!”   有人跑过来,头上戴着一顶厚厚的防护罩,是黎明塔区的执行长官罗山。向导橙色的精神触网像蜉蝣一般依附过来,却被挡在他厚厚的防护罩外。   罗山说:“我接到黎明塔的命令就赶过来了,其他人还在外圈待命,江教授,怎么说?”   在罗山厚重装备的衬托下,江别秋单薄的衬衫就显得有些儿戏。他略一点头,说:“这个向导没有太大的侵略性,你先去疏散附近的居民,剩下的我来。”   “好!”   罗山转身就走。   近些年来,这样的场景偶有出现,但由于黎明塔找不到其原因,他们就只能被动解决,而无法防范。   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精神过载的向导,其精神触网会渗透在每一立方米的空气之中,如同烈性流感,传染给每个临近的向导。   然而向导又能影响哨兵的精神力,是故如果不加以控制,后果不堪设想。   罗山指挥手下依次疏散人群,有一刚入队的小年轻往江别秋所在的位置看了眼,惊奇道:“那位是个向导吧?怎么不穿防护就站在过载后的精神触网下?不怕感染吗?”   罗山一掌拍向他脑门前的防护罩:“就你话多!”   小年轻被拍得“哎呦”一声,瘪着嘴噤了声。   江别秋对身后的事一无所知。他站在一座建筑的顶楼俯瞰而去。在罗山的指挥下,被这个向导影响到的区域已经疏散完毕,于是他伸手从后腰处拔出一把枪,单手举起往空中开了一枪。   “砰——”   蓝色光幕从枪口*出,又渔网般覆盖下来。   所有游离的橙色光线被追逐着聚拢起来,罩在蓝色光幕下瑟瑟发抖。   “精神触网稳定好了。”江别秋对着手环说了一句。   对面传来黎明塔的声音:“ 现在的首要目的是找到背后的向导,在陷入精神过载后,他的情况会很糟糕。”   江别秋撑着墙轻松一跃,跳到另一个屋顶上:“ 我去找他。”   偌大的城市极易藏污纳垢,就这么找一个人困难重重。   如果他能用精神力就好了。   东区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四周静谧无声。而当江别秋停下脚步后,空气中最后一个鲜明的声音也消失了。   他屏息四顾,虽然没用上向导的精神力,但依然对外界感知敏锐。   不远处熄火的汽车仪表盘正停在某个刻度上;右前方的建筑里一个光屏正放映着历史片;疏散圈外,还夹杂着人们嘈杂的惊慌声。   ……可是,还不够。   作为向导,强悍的精神力注定让他们无法将注意力凝聚在感知上,但如果是哨兵的话……   “东南方向,五百米左右,一个广告牌后面。”   有人冷不丁出声。   江别秋一惊。   哪里来的人?!   然而下一秒,像是印证那人说的话似的,广告牌后一阵窸窣,紧接着,一个瘦小的女性突然从广告牌中露了头,转身就跑。   江别秋当即连放几枪,截住那人离去的方向,随即飞奔过去,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   “放……放开!”   黑发向导眼白泛红,瞳孔细如银针,被江别秋扼住衣领后奋力挣扎起来。   “对不住,没法放开。”江别秋一讪,“现在要麻烦你跟我走一趟黎明塔了。”   陷入精神过载后的向导,大多都丧失了原本的理智,他们无法感知到自己是谁、身在何处、现在在做什么,需要黎明塔进行治疗才能恢复。   江别秋分明只轻轻勾着她的衣领,力道却铁钳似的无法撼动分毫。   黑发向导挣扎了片刻,终是缓缓安静下来。   感受到渐小的抗拒,江别秋回头,安抚地拍了拍向导的肩膀:“乖乖的,一会就好。”   看这小姑娘年纪不大,估摸着不到二十岁,也不知清醒的时候做了什么事,才会导致精神过载。   江别秋拎着他往回走。四下无人,就连刚才出声提醒的那个人也不见了踪影。   他遗憾地耸了耸肩。   没走几步,却见一缕橙色的光线又从这向导身上四射出来,且隐隐有泛红的趋势。他仿佛想借用催动精神力来控制江别秋,奈何后者等级过高,还未接近便吓得四处游离,纷纷褪去。   下一瞬,江别秋忽然察觉到背后袭来一阵强风,他心中警铃大作,身体还未作出反应,便被一股力掼出几米开外。   随后眼前一花——只见坍塌的广告牌下雷霆般窜出一个哨兵,单膝跪地压制而来,又趁着江别秋愕然之际,恶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细看去,这个哨兵两眼无神,分明不是自主发起的攻击。   ——这是牵引!   喉间的压力骤增,江别秋整个人被控制住,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架住哨兵的手臂,为自己呼吸赢得一点时间。   哨兵与向导的体力不在一个层次上,普通向导想单凭力量控制发狂的哨兵,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危急关头,江别秋却只微微蹙眉,蓦然收回手臂,以一种同归于尽的方式扼上哨兵的脖子。   脸部由于缺氧渐渐漫上紫红,即便如此,他身上犹迸发出一股可怕的疯劲,凌空挥出一拳,硬生生将哨兵的脸打得一偏。   这半秒间隙,江别秋长腿一扫,瞬间就和哨兵换了个位置,后者被猛得掀翻倒地,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呼声。   江别秋单手撑地准备爬起来,那哨兵已回过神,咆哮而至。   体能上的天堑是记录在基因里的东西,如果此时此刻换上任意一个向导,都会被吓得腿软。   可江别秋只是急促地喘息着,他并不畏惧,因为他兴奋。   正在江别秋打算和这个哨兵来一场battle时,余光突然有人影一闪而过。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直接飞身上前,干脆利落一个手刀,径直劈晕了黑发向导。   “砰”,没有了牵引,哨兵浑身一颤,瘫到在地。   天光之下分外刺眼。   江别秋喘着粗气,眯着眼抬头看去。   男人背光而立,眉眼冷淡,让江别秋想起了被浓雾遮蔽的层层远山。   可是他却毫无征兆的,被这片浓郁的雾气烫伤了眼。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来的是个哨兵,穿着件熨烫规整的制服——通体黑色,口袋领口以及袖口由深蓝色各做点缀。   江别秋认出,这是属于黄昏塔区管理层的制服。   而人类基地里不穿防护就可以进入精神污染之下的哨兵,就只有一个。   方觉。   江别秋一直都有听说这个最强哨兵,镇定、强大、冷漠、任务零失败率。一传十十传百,在大家的口中,方觉完美得就像一个上天安排来拯救人类的英雄。   没有紧急要事的时候,黎明塔与黄昏塔都不怎么交流,所以江别秋从来没见过方觉。   现在一见,江别秋才发现,这个被夸得神乎其神的哨兵,看起来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人。   只是他那张脸,的确能让人过目不忘。   肤色很白,让人第一秒就能联想到一切苍白的东西,月色、冰川、还有雪。侧脸硬朗,眉峰长且高,眉宇间略带疏离感,即便神情偶有温色,仍旧会被眼底的冷淡所沾染。   江别秋维持着原先的姿势打量方觉,殊不知方觉也在暗自打量他。只不过人家只在他脖子周围瞥了两眼,就转身走到了晕厥过去的向导身边。   那哨兵下手不轻,江别秋反击时又不管不顾,白皙的皮肤上留下青紫指痕,看起来还有些骇人。   他没去管那伤痕,撑地翻身而起。   江别秋一直是个自来熟的主儿,若是换个人,说不定他已经朝人伸出手说“帅哥劳驾捞我一把”,但他没有。   他只是默默爬起来,顺手拍掉衬衫上的灰,才绅士般地将手伸到方觉面前,清了清嗓子做自我介绍:“向导学院副院长,江别秋。”   方觉眼角一吊,片刻后才与他交握,道:“黄昏塔区执行长官,方觉。”   不知怎么,江别秋从这一眼中看出了嫌弃。   但他假装没看见,兀自说道:“刚才多谢你。”   方觉颔首,并不打算客套,承了谢意。   江别秋:“方长官来我们这儿,是找黎明塔有事儿?”   方觉淡淡“嗯”了一声,再无他话。   因为他的注意力压根不在江别秋身上。   黑发女向导瘫软在地,方觉撑开她眼皮观察了半晌,才起身问:“这人打算怎么处理?”   “带回黎明塔内治疗,解析过载原因,看能否找出最近这些事的成因。”江别秋看着他,“但我想可能依旧一无所获。”   方觉仿佛对江别秋灼热的视线一无所觉,只点头道:“辛苦了。”   但这不可能。   哨兵五感极强,往往在常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能感知到外界的异样。   除非,自身的涵养令方觉忍受住了这份冒犯。   江别秋笑了下,收回目光。   方觉从向女导头顶迈腿走过。他急着去找黎明塔商议最近接连不断出现的麻烦事,路过江别秋时亦目不斜视,直到快要走出视线之外,才突然被人叫住。   “方长官。”   方觉脚步一顿,琉璃般的瞳孔微微一转,蜻蜓点水般落在江别秋身上。   江别秋:“抱歉。”   我不是故意盯着你看的。   方觉自然知晓他的意思,却也回了句:“没事。”   转身又走。   四下安静,风声忽起。兴许是刚才动作过大,方觉身上的制服扣子崩散了一颗。   江别秋又忍不住开口叫他:“方觉。”   此时此刻,就连江别秋自己都觉得他实在有点烦,可方觉还是耐心回过头,蹙眉等着他说下一句话。   若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出他眼底的些许不悦。   江别秋暗中喟叹一声,笑道:“你的衣服乱了。”   方觉下意识低头:“哪里?”   江别秋却摇头:“不,没有,我看错了。”   你的衣服没乱。   是我的心乱了。   *   精神过载的女向导以及她的哨兵都交给了罗山,被精神触网污染过的区域经由江别秋清理后,恢复了原貌。   这种场景人们见过很多次,男女老少们权当一次安全演练,在最初的恐慌过去后,都有序地回到了原位。   原本江别秋应该配合黎明塔去观察那个精神过载的女向导的,但他赖在职工宿舍没去。所以翌日一早,黎明塔的夺命连环call就越过山跨过海震了起来。   “江教授,我这边需要你留一份任务报告。”   江别秋边揉太阳穴边打哈欠:“我已经交给罗山了,他没给你?”   “给了。”黎明塔语速放慢,似带犹疑,“江教授,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说。”   连接消息的终端和监视手环镶嵌在一起,睡觉也没被摘下。江别秋从床上爬起来,随手套了件外套。   “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江别秋一乐:“这话怎么说?”   黎明塔委委屈屈:“以往你都是亲自交任务报告的。”   副院长的职工宿舍地势很高,而江别秋的房间临近塔,位于十三层。打开窗,宿舍外铺天盖地都是新鲜的谈笑声。   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涉世未深的脸上一片轻松愉悦。   江别秋趴在窗台上点燃了一支烟。   “黎明塔先生。”他吸了一口,眼前顿时云雾缭绕,“你这语气有点像深闺里的怨妇。”   “……”   黎明塔深吸一口气:“我在担忧你的身体机能,我想不用我提醒,你也应该知道,你……”   江别秋突然打断它:“方觉是不是在塔里?”   “……”劝解的话从喉头滚了下去。黎明塔在心中无声一叹,接话道,“是,最近黄昏塔出了一些事,我们正在商议对策。”   江别秋:“那就是了,什么时候他走了,我再去塔里找你。”   黎明塔:“……你讨厌他?”   江别秋:“那倒没有。”   黎明塔:“那为什么……”   江别秋叹气,猛得吸了口烟,燃尽的烟卷断落下来,被他接住。   “敬爱的黎明塔先生,你现在刨根问底的样子像极了我逝去的母亲。”   黎明塔果然闭嘴。   “再说了。”江别秋在窗台前换了个姿势,双手交叉伸出窗外,笑道,“你不是给我安了监视手环吗?我要是有什么事,第一个知道的除了你还有谁?”   那边突然久久没了动静。   “喂?”江别秋拍了拍监视手环,上面灯光闪烁依旧,并没有故障的迹象。   “太好了,手环坏了,我要是现在取下来你知不知道?”   江别秋笑着站直身体,左手刚按上手环,黎明塔的声音又再次传来。   “对不起,别秋。”   江别秋笑意一顿。   半晌,他侧眼看了看窗外,说道:“你还有什么事吗?今天向导学院开学大典,我要给新生上第一课。要是迟到,院长得把我吞了。”   黎明塔:“……没事了。”   它刚准备结束通讯,就又听见江别秋开口:“等等。”   黎明塔以为江别秋有其他话要说,连忙集中精神。   江别秋:“你说,我今天要不要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去上课?听说这玩意儿戴起来很唬人。”   黎明塔:“……”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向导学院正逢开学季,在黎明塔区,满十五岁就可以入院学习关于向导与哨兵的知识。人类基地目前虽然安稳,但近些年来发生的种种现象,无疑是敲在人们心上的一记警钟。   学院正门口的墙上,写着古时期一位哲人的言论,据说也是校训,只有短短五个字。   ——“我正在说谎。”   江别秋看不懂,并且和其他老师一致认为,院长故意挑了句云里雾里的话当校训,就是为了彰显学院的逼格。后来这番言论被老院长听见,江别秋还因此被追杀了很久。   自大战后人口锐减,人类基地仅存的几万人口分散栖居在黎明、黄昏、子夜三个区域。所以即便今天向导学院开学,来报道的新生也不过百人。   一个小礼堂就坐得下。   江别秋到的时候,礼堂已经坐满了人。   这些对世界充满新奇的少年们,都穿着入院制服。红色的领结、黑色的长袖长裤,尽显肃穆。   老院长等在帷幕后,看见江别秋不急不忙的步伐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一把捉住江别秋的手腕,开口就是一顿数落:“小江,你迟到了十分钟。你知不知道,要是这些孩子等急了很容易造成混乱,万一今天这群向导里有一个出现精神过载,我们整个开学大典就黄了……咦?”   老院长头秃得早,但不影响他嘴皮子快,眼睛尖,话倒了一箩筐才陡然发现今天的江别秋有些不一样。   “你戴的这是什么玩意儿?”   江别秋衣冠楚楚,缓慢地抬了下镜框:“看起来怎么样?”   老院长:“你把裤链子拴脑袋上干吗?”   江别秋:“……”   老院长:“许久不见你又瘦了。本来就小得跟个猴儿似的,过几天就能和生态园里的猴子抢香蕉吃了。”   江别秋:“……院长,开学第一天能不能给个面子?”   老人颇喜欢夸大其词,其实江别秋的外表装扮并没有院长说得那么不堪。   他不矮,也不到瘦骨嶙峋的地步,只是身形看起来有些单薄。   白色衬衫、黑色长裤,领带也精心系了一番遮住了渐淡的伤痕——毕竟是学院开学典礼,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看着。   额前的碎发有些过长,但没遮住眼。平时的江别秋嘴角挂笑,看起来就漫不经心,戴上复古链的金丝边眼镜后,却显现出了几分正经的书生气。平光镜片在极昼下流出一丝暗光,挡住了眼,细看去却有些勾人。   什么裤链子,他不跟院长计较。   毕竟人年纪大了,思想和眼光都跟不上前沿。   所以当江别秋走上讲台时,礼堂里突如其来的安静,以及微不可闻的抽气声,顿时抚平了他被老院长伤害的心灵。   面对一双双稚嫩的眼,江别秋一点也不怯场,刚上去就冲着座下的人打招呼:“大家好,我是你们的副院长,江别秋。”   在最初的安静过后,礼堂里响起齐刷刷的掌声,相对于院长发言时的稀稀落落,学生们对江别秋显得有些过于热情。   陌生感与枯燥感让众多学生对开学大典提不起什么兴趣。   但好看的脸能。   斯文败类·江别秋抬手微微一压,待掌声停息后才说:“也许你们其中有人听说过我,也知道开学大典上都是千篇一律的发言词,但这不重要,因为我今天没打算按照稿子来给你们上课。”   准备好的演讲稿被扔到一边,江别秋说:“开学的第一大课,应该交给你们自己。”   院长在帷幕后面急得直蹬腿,担心江别秋又临时闹出什么幺蛾子。   “这节通识课,我想以一个问题开始。”江别秋从演讲台上缓缓走出,扫视整间礼堂,“——什么是异能人?”   座下的学生们面面相觑。   江别秋:“不用看别人,知道的可以直接站起来回答。”   半晌,真的有一个胖乎乎的小向导站起来,磕磕绊绊地说道:“地球因大战险遭毁灭,为延续种族与文明,人类基因崛起,自主催生出两种异能人——哨兵和向导。哨兵,拥有超强五感,对外界的一切信息都很敏锐,体魄强健,是天生的战士。而向导,拥有超强的情感共鸣,能够以精神力编织触网进行攻击与防御。”   这些都是出生时,父母就会告知他们的事。   “很不错。”江别秋鼓掌示意,等小胖子不好意思地坐下后,才再次俯视问道:“还有吗?”   有了先例,其他性子活泼的学生也不再忸怩,纷纷站起来发言。   “每个向导和哨兵都拥有属于自己的精神体!可以理解为能量具象化。”   “精神体一般都是动物,我的是垂耳兔!”   “我的是澳洲虎!”   “哨兵因为感知强大,接受到外界过量繁琐的信息,很容易换上精神疾病。”   “所以成年后的哨兵每隔一段时间需要向导进行精神安抚,才不至于疯掉。”   “我知道!这个名词叫做精神过载,只有哨兵才会患病!”   “不过等成年后,哨兵和自己的向导结合,就可以顺顺利利地度过危险期,不用害怕精神过载啦!”   说到结合这个话题,礼堂里突然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哄笑。   结合,对于尚未经人事的少年来说,有种奇异的禁忌感。在他们眼中,光听到这个字眼就容易被惹红了脸。   江别秋也笑:“这个话题没什么忌讳的,等你们成年了,你们都会和属于自己的哨兵结合。”   学生们红着脸和自己身边的同学交流着悄悄话,江别秋也不催促。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缓慢但坚定地在人群中站了起来。   是他几天前在黎明塔碰到的卷毛,佐伊。佐伊的表情依旧怯懦无比,脸上染着晚霞一般的绯红,低着头不敢看台上。   江别秋语气温和:“佐伊,你有问题?”   佐伊似乎不好意思,小弧度地点了点头。   在江别秋开口说话时,礼堂里的其他人也安静下来。所有学生的视线一瞬间全部落到了佐伊的身上,这让她看起来更加紧张。   于是她情不自禁地咬住嘴唇,双手拽住裙角,像一棵随风摇曳随时被连根拔起的幼草。   江别秋笑着鼓励她:“什么问题?”   佐伊盯着江别秋一会,才轻声说道:“向导……只能和哨兵结合吗?”   江别秋一愣。   不光是江别秋,现场所有的学生都吓了一跳。在短暂的怔愣过后,有些人看秋的眼神都变了。   在进化后的基因里,哨兵只能和向导结合,这能使两者之间利益最大化,也能使人类利益最大化。反之,人类没有异能人基因的延续,则必将走向灭亡。   这个佐伊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无数质疑的目光让佐伊如芒在背,她慌乱低下头,突然有些后悔……   然而紧接着,就听见台上的江别秋说道:“当然不是。”   佐伊猛得抬起头。   和一双震惊激动的眼神撞在一起,江别秋有些好笑,也有些心疼。   他微微颔首,收起笑容,露出了上台以来第一个严肃神情。   “这就要回归我最初问的那个问题了。”   演讲台有成人的腿那么高,江别秋略一矮身,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坐到了台阶上。   视线与学生们平齐,不再有高高在上的压迫感与说教感。   “什么是异能人?要弄清楚这个问题,首先要明白,生命的存在,第一顺位是人,第二顺位,才是异能人。”   “那么作为人,想和谁结合……不。”江别秋微微摇头,换了个说法,“想和谁相爱,就和谁相爱,它不会由我们的基因决定,也不会被任何事物更改。”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当然我也不是在鼓励你们乱来啊。”江别秋眨了眨眼,“老院长还在后面听着呢,小声点。”   原本因为这个话题安静得几乎诡异的礼堂,顿时又响起一片善意的笑声。   江别秋跟着笑了会儿,才道:“不过,刚才有同学说,精神过载是只有哨兵会得的病,其实不全对。”   “有的向导也会。”   “可是……”有人忍不住站起来质疑。原本他是有些忐忑的,但对上江别秋鼓励的眼神,才放大了声音,“我妈妈说,哨兵接收到太多外界信息,消化不了才会精神崩溃。向导五感没有哨兵敏锐,为什么也会精神过载?”   江别秋点点头,不答反问:“不知道你们身上有没有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   众人有的摇头,有的疑惑。   “那我举个例子吧。”   他仍旧坐在台阶上,也不担心自己的长裤染灰,仿佛下一秒就能跳下台和学生们打成一片。   台下的人看见这位江教授思索了半晌,才说道:“比如我。”   “众所周知,我是个向导。”江别秋笑着,下一句的话却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但我没有精神体。”   佐伊直接惊得从靠椅上站了起来。   但这位副院长秋似乎只是打算简单举个例子,并没有深入这个话题。一片嘈杂中,他微微扬高了声调,笑着继续:“再比如——我们黄昏塔区的执行长官方觉,由于自身强大,不会如普通哨兵一般经历危险的精神过载。”   “!!!”   “——不过我只是听说,不负责谣言的真实性。”   众学生:“……”   江教授,我们已经看到院长头顶的怒火从帷幕后面烧出来了。   经历了心情的大起大落,学生们被吊足了胃口,又迟迟得不到解脱,皆哀怨地望向江别秋。   江别秋恍若未觉,示意诺兰坐下,长腿在台壁上一蹬,再次回到了高台上。   “你们看,事事没有绝对,你们来到向导学院,就是来弄清楚那些‘为什么’的。”   “明白了吗?”江别秋回头看向礼堂里诸多稚嫩的、充满希望的脸庞。   “不用求同存异。”佐伊突然说道。   偌大的空间里,佐伊干涩的声线显得有些突兀与滑稽,可她还是坚定地说着,“无论异能人还是普通人,哨兵还是向导,存在即合理。”   他看向江别秋,眼神明亮。   江别秋微微一笑。   这一季的新生好像都比较聪明。   *   上完第一节 课,江别秋又掏出一个新东西。   他不喜欢干巴巴的课堂过程,来之前从宿舍角落里挖出了一件全息投影仪,现在正好能碰上用场。   蓝色的信息流似银河中的星星点点散开,在讲台上汇集成一片全息的投影。   正中间是一个正在运转的星体,如果座下的学生博识一些,就能认出,这个星球是令普通人类望而却步的比格星。   “这是比格星。”江别秋指向这颗通体灰黑却闪着青绿荧光的星体,回头看向众人,“有人知道它的星体特征吗?”   佐伊立刻举手。   小孩依旧很礼貌,先是规矩地朝江别秋鞠了个躬,才一板一眼地说道:“比格星,原名开普勒2594星体,在大战后受到严重污染,现已成为整个银河系中污染最严重的一颗星球。但据闻这颗星球上有人类基地需要的能源,所以我们需要经常去到比格星执行任务。普通人类穿S级防护才能落地,异能人则不需要。”   江别秋对她十分满意。   当初在黎明塔看她唯唯诺诺,现在却表现得不像一个刚满十五岁的孩子。   然而他是副院长,不能当众表现得有失偏颇,所以只是赞赏地点了点头,接话道:“对,刚才佐伊同学提到了一个词,污染。还有其他人想补充的吗?”   小孩儿们又开始叽叽喳喳各抒己见。   “我们就是因为污染才只能生活在塔的庇佑下。”   “异能人不怕短暂性污染。”   “普通人要受到异能人的保护!我们比他们厉害!”   “其实不仅是比格星啊。整个银河系中,除了我们现在住的三个地区,没有哪个地方不存在污染。”   “污染到底是怎么来的?”   “唉,其实我们现在活得特别艰难。”   有的小孩儿发出一声幼稚的感叹,同时所有人眼神跟着微微一暗。   江别秋在全息投屏上拨弄两下,湛蓝色的星河轮转几圈,球体外形骤然一变。   有人惊叫出声:“这是地球!”   水蓝色星球上空,除了广袤无垠的星河,还散布着一块透明纱雾。颜色像夏日午后,烈日下捂住眼睛时看到的猩红色彩。   礼堂里没人说话。   但大家都莫名知道,江别秋接下来讲的,是他们在十几年生命里从未听过的事。   因为院长已经掀开帷幕,脸色铁青地走上台来。   “刚才有同学说,异能人是由自然基因进化而来,其实不然。”江别秋语速飞快,“几十年前,科研人员在我们生活的上空发现了一种物质,它没法看见,不可捕捉,但又真实存在。后来研究员把它命名为——熵。”   “熵,能抵御污染。”   “江别秋!”老院长气得横眉竖眼,抬手就要关闭全息影像。   被点名的人却眼也不眨拦下了老院长的动作:“院长,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啊。”   “说什么说!我叫你来给他们上课,不是叫你来胡说八道的!”   “这哪叫胡说啊。”江别秋带着笑意,镜片下的目光却闪过一丝嘲弄。   “总之。”院长回头,面色冷凝地指向江别秋,“现在还不能让他们知道。”   江别秋也收起了笑意:“老院长,你不能因为校训里有说谎两个字,就也捂住我的嘴吧?”   一整个礼堂的学生吓得一声不吭。   这位副院长一改之前温和,甚至变得有些咄咄逼人。两位院长在台上吵的不可开交,这可是史无前例的事。   他们在台上焦灼许久,院长性格古怪不怕尴尬,但江别秋不行。他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得体而儒雅的,眼下这个情况,看来只能他先妥协了。   正当他打算退一步,院长却突然撤了力道,转身怒气冲冲地走下了演讲台。   江别秋一时有些发愣。   他也只犹豫了两秒,再次点开全息投屏,面向新生随口问道:“诸位,还听吗?”   没人答话。   “那我走啦。”江别秋扶了扶眼镜,笑道,“我得去哄哄你们严肃的老院长,不然你们下次可能就见不到我了。”   哄堂大笑。   江别秋也跟着笑起来,他笑起来时眼角会露出几条笑纹,像镜面般的湖泊上被风漾开的几圈涟漪。他单手一抬,将哄闹声压下,再抬眼时,面上是少有的严肃。   “研究人员发现,早在百年前,熵就存在了。而这个未知能量的数值最爆表的时刻,是在人类与虫族大战后。”   也就是说,在没进化出异能人的远古时期,就存在熵。这个能量在很久之前就笼罩在地球上空,直到人类因大战濒临灭绝时迅速涨大,才被大家发现……   佐伊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惊异的想法。   下一秒,江别秋就给了他解答。   “后来我们在向导和哨兵身上也发现了熵值,这就是为什么异能人不怕短暂性污染的原因。”江别秋抬了抬眼镜,语气平淡地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所以,由普通人进化成异能人,是熵在起作用,而不是我们所谓的自然演化。”   礼堂里霎时鸦雀无声。   这个科学结论,早在几十年前就发现了。只不过近些年才敢慢慢往外散布消息。毕竟自然演化与外界突变对于人类来说是两种不同的意义。好像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个千百年来奉行的生物进化理论被深深撼动,由某一种神化的、说不清的物质所替代。   然而不管事实如何,人类最终存活了下来。   无论他们接受与否,这个理论都是事实。   在人类文明最贫瘠荒芜的时刻,宇宙中一个未知的能量将他们拯救了回来。   否则现在的人类文明,早已成为茫茫星河里被遗忘的灰烬。   开学大典结束,他扔下一颗炸弹,随后淡定地收起全息投影仪,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台。   腿还没迈开,江别秋就在帷幕后面看见了一个熟人。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老院长一脸喜悦,露出的眼神宛如老丈人看女婿。   正在此时,那人仿佛心有所感,向右一转头。猝不及防,两人视线在空中撞到了一块儿。   江别秋心头狂跳。   怎么没人告诉他方觉也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方觉不仅来了,还在后台待了很久,只不过江别秋讲课讲得太忘形,压根没注意到他。   跟初见一样,这人一身黄昏区管理层的制服,身高腿长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   江别秋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想,坏了,他不会听见自己说他的那个谣言了吧?   礼堂里的小鸡崽们还等着江别秋总结陈词,结果等了半天,就看见刚才还侃侃而谈的江教授僵成了一个雕塑。   不过江别秋也只是卡了一瞬,便自得地收起稿子,假装自己从来没有失态过:“今天的开学典礼……”   “江教授。”   座位中,一个齐腰长发的女生站起来打断他。   江别秋闻言看去:“什么事?”   女生笑了下,黑框眼镜下的目光显得有些恶意:“我想问,我们是怎么发现熵的存在的?”   江别秋垂眸看了眼那女生,笑道:“几十年前,科研人员去比格星执行开拓任务,意外发现了熵的存在。你如果有机会去,还可以在那颗星球上看见人类研究所的遗址。”   女生目光微闪:“为什么是遗址?”   江别秋:“因为那一年参与任务的人类,在比格星全军覆没。”   这个女生看着有些眼熟,江别秋想。   如果说最开始他还没反应过来,看见那张脸的时候也该明白了。   黎明塔区与黄昏塔区不同,黎明区是黎明塔管理,而黄昏区没有塔,所以它们是在以方觉为首的执行长官们的管理下运行。   因为某些原因,江别秋和黎明塔走得很近,军区的某些人就有些看不过眼,明里暗里给江别秋使绊子。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女生的父亲,应该在军区里任职。前段时间,江别秋刚驳回他要求彻查向导精神状况的提案。   哦还有,她的军官父亲是个倨傲的普通人,看不惯异能人。   女生微微拢了拢头发,声音冷淡地像冰珠:“江教授,你能告诉一下大家,那年人类全军覆没的具体原因吗?”   佐伊不解道:“这和我们有关系吗?你要是有本事去军区工作,自然就会知道。”   “怎么没关系了?”女生不甘示弱,“这可是关乎整个人类的事,江教授说了那么多,偏偏不告诉我们这段历史,怕是有什么顾虑吧。”   眼看两个小孩儿当场就要吵起来,江别秋连忙制止:“哎,别吵。”   两人同时望向他。   江别秋单指推了下镜框,看向提问的女生,缓缓说道:“感谢这位同学的补充,我差点忘了说这件事。”   他说得温声细语,如临春风,但女生与之对视时,却无端感觉到一阵寒意。   可这寒意稍纵即逝,还未来得及捕捉,就汽化在江别秋柔软的笑意里。   “当年那支小队,带队的是向导江行知。”江别秋语气平缓,“黎明塔很信任他,把军区的重要机密全权交予他负责,然而到了比格星,江行知却背叛了塔。他带着小队深入到连哨兵都无法直接抵御的高污染区,导致整支小队全部折了进去。”   女生:“第一向导江行知?”   “想必这位同学看过很多资料吧。”江别秋柔和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女生身上,却仿佛落地有声,“是,就是他。熵的发现是人类文明的一大进程,为此我们也牺牲了很多。”   江别秋忽而移开视线面相众人:“所以,你们既然出现在这里,就要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女生咬咬牙,眼中露出不甘。   江别秋的态度,好像江行知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   然而下一秒,江别秋似乎才想起来似的,轻轻“哦”了一声:“忘了说,江行知是我的父亲。”   礼堂里传出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江别秋取下眼镜,“咔哒”放在讲桌上,也惊得众人回了神。他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奈地笑道:“那么,大家还有问题吗?”   当年的第一向导江行知背叛塔、背叛人类,最终导致异能人死伤无数的事人尽皆知,说来不过寥寥数语,究其惨状却无人愿意去提。   也只有这些出生在相对和平年代的小孩儿,精力旺盛,好奇心也没处发散,才乐忠于挖掘真相。   但哪需要挖掘?真相就是江行知的确背叛了人类,以一个人类的身份。   这是江行知的妻子,江别秋的母亲亲口承认的。   但这个女生似乎不仅仅止于好奇心。   然而江别秋懒得在意这些。   旁人讳莫如深的事,对他来说也不过尔尔。你想听,那他就讲,如此而已。   江别秋最后看了那女生一眼,拍拍手说:“散会。”   人群哗啦啦流水般飞速涌出,期间夹杂着“江教授刚才那个表情好可怕我眼花了吧”“那个女生有病吧干嘛打探别人隐私”以及“如果江行知是叛徒那江教授……”等等诸如此类的碎语。   眼镜静静地躺着,镜框有些陈旧,但看得出主人的爱惜之情,金色链条虽被时光侵蚀露出锈斑,但在光源的照射下依旧熠熠生辉。   这光一时有些晃眼,江别秋想伸手去触碰,刚一抬手,就被院长一把抓住拖下了台。   江别秋:“……院长,哨兵向导授受不清。”   老院长:“授你个头!”   院长个儿矮,只到江别秋胸口。而对面的方觉本背对着二人,听见动静才直起身来回头看他,目光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   院长先是数落了他一顿,半责怪半埋怨江别秋不事先和他商量课程的内容,随后才将人拉到方觉面前,笑眯眯道:“小秋,这是方觉方长官。”说着还拿手肘捅了一下,“还不赶紧带人家去逛逛。”   两人猝不及防对视了一眼,气氛顿时有些古怪。   片刻后,方觉淡淡移开视线:“不用麻烦。”   院长:“怎么能叫麻烦,江教授刚好没事,你好不容易来一次,让他带你去黎明区逛逛。”   江别秋左看看右看看,问:“院长,你有女儿了?”   院长:“什么女儿?”   江别秋:“那你拉着别人方长官,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招上门女婿。”   院长:“……”   小兔崽子,我为了谁?   老院长腹诽着,却总算是放了方觉的制服一条生路。人方觉涵养好,胸口的扣子差点叫院长拉崩了一颗,却硬是没提。   江别秋知道老院长的心思,有些好笑。   老院长今年就满六十了,嘴巴虽然跟抹了河豚毒素似的,但心眼不坏,拿父母双亡的江别秋当后辈照看。老人嘛,就喜欢张罗这些,奈何江别秋自诩独身主义,经常把老院长气得胡子掉。   “行了,您先去忙吧,我带方长官逛逛。”   江别秋一边把院长往外推,一边朝方觉使眼色,等人彻底走出礼堂之后,还能听见他絮絮叨叨的叮嘱。   方觉安静等着,不一会,江别秋就掀开帘子再次走了进来。   刚才匆忙间被人随手别在衬衫领口的复古镜片亮起一片闪光,极昼之下的阳光有些烈,方觉下意识拿手挡了一下。   然后他就看见江别秋正望着他笑。   好像比光还要灼眼一点,灼眼到让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方长官?”   方觉垂下眼,冷淡道:“叫我方觉就行。”   “好,方觉。”江别秋从善如流,“你找我有事吗?”   方觉轻轻“嗯”了一声。   起初江别秋以为方觉是来找院长的,没想到还真有事。   不可能是私事,他俩只见过两面;也不可能是学院里的事,方觉主要活动在黄昏区,那里才是需要他管理的地方。那么……   “是黎明塔让你来的?”   方觉果然承认:“对,关于之前那个失控的向导。”   江别秋明白了。   在他准备开学典礼的这段时间,那个失控的向导身上查出了点什么东西,也许与方觉来黎明塔的原因有关。   方觉微微侧身,掀开礼堂的帷幕,回身道:“先跟我去子夜区。”   江别秋一愣:“子夜区?”   “路上说。”   方觉言简意赅,率先掀帘而去。   方觉比江别秋高一个头,跨步又长,没多久就把他甩在了身后。但他没有停步等一等的打算,兀自走出去几百米,脚步才突然一顿。   江别秋正望着他背影神游,这一出差点直接撞了上去。但他颇为好脾气,站稳后用眼神询问。   方觉正睨着眼,语气不咸不淡:“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江别秋:“?”   方觉:“我没有精神过载期的事,不是谣言。”   江别秋:“……”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子夜区,顾名思义,处在黄昏区与黎明区的间隙中。   从黎明区过去不需要走很远,渡过一座半拱桥后就能看见它位于地底的那半块穹顶。灰褐色的玻璃与缠绕的蔷薇藤蔓,在半隐的落日下共享余晖。   子夜区的太阳,永不沉底。   Legend酒吧就在蔷薇枝蔓的尽头。   靠近后墙的一部分窗户是淡蓝色的,与深褐色不是同一种材质,如果有人数上一数,就会发现有十八扇。酒吧里没人,店长把脚搭在柜台上,躺成了一个大爷,方觉和江别秋进来的时候,他还在做梦。   方觉二指弯曲,敲了敲桌面,店长砸吧了下嘴,没醒。   方觉换了个姿势:“路易斯。”   依旧没动。   方觉终于不耐:“路易斯,你爸来找你了。”   “谁?哪儿?”   “爸”这个字估计触动了灵魂,路易斯噌一下弹跳起来,顿时撞得展柜里的东西哐当作响。   他晕头转向了好一会才看清来人,劫后余生便成了愤懑:“你还是不是人啊方觉!”   路易斯,男,哨兵,为躲避家里人特别是老爸决定的包办婚姻,揣着自己的存款偷溜到子夜区开起了酒吧。   老头子远在黄昏区但威严尚存。路易斯平生最怕两个东西——哭哭啼啼的向导,还有吹胡子瞪眼的自家老爹。   方觉懒懒一抬眼,问:“东西呢?”   被吓了一场,哪记得什么东西不东西。路易斯靠着墙,心有余悸地擦着汗。余光一瞥,便看到了方觉身后的江别秋。   不知怎么,突然露出一个揶揄的笑。   江别秋还没说话,路易斯已经挤了过来,调笑开口:“新的约会对象啊?头一回见你带人过来。怎么,这个还挺满意?”   方觉眼中愈发不耐:“我要的东西你是不是没弄到手?”   “激将法没用。”路易斯哼了一声,势必要报那一吓之仇。他撑着柜台跳出来,哥俩好似地搭在江别秋的肩上,“小兄弟我跟你说,方觉这人无聊又没情趣,你要是还有更好的选择,我劝你趁早踹了他。”   江别秋默默消化了听到“约会对象”四个字后的震惊,乖巧地配合道:“可这是家里人的安排,没办法……”   他低着头,没让路易斯看到自己的样子。   毫无所觉的路易斯大手一挥:“没事,现在这年头能活一天是一天,及时行乐嘛。哎,说真的,你看我怎么样?”   江别秋没说话,但在路易斯眼里,这就是动摇了的意思了。   先不论在方觉面前,路易斯有没有竞争力的问题……当着一个哨兵的面挖他的向导,已经是对一个哨兵莫大的挑衅。   路易斯心中得意万分,想在方觉脸上看到不一样的表情,但失败了。   因为这位最强哨兵此时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他狐疑着,身边的向导已经幽幽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斯文的脸。   路易斯愣了半秒,又“噌”一下退了老远,表情活像见了鬼。   记忆因熟悉的面孔回笼。   大概三年前,Legend酒吧刚开业,路易斯迎来他的第一批客人。后来有一群哨兵玩得疯了,不知从哪带了几个向导过来。那个时候的向导矜贵得很,而且不像现在这么自由。刚成年的哨兵基本很少见到向导。   兴起时,有几个不规矩的哨兵对他们动手动脚,路易斯离得远,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并阻止,等反应过来去帮忙的时候,那几个哨兵已经被开了瓢。   吵吵闹闹的,隐约听见有人说门口来了个向导。   挤开人群后,路易斯就看见一个向导面露孤傲,手上拿着半个碎玻璃瓶,血还在往下滴。   目光炯炯,像一个精神充沛的小豹子。   受伤的哨兵骂了句粗口:“把他给我抓住!”   有人迟疑:“可是……他是个向导……”   “怕什么!你看他敢不敢在这里使用精神屏障!”   这个向导确实没使用精神屏障,因为他直接和哨兵干起了架,过程中还不小心砸坏了Legend酒吧的窗,一共十八扇。   向导姓江,名别秋。   路易斯头晕目眩。   江别秋却还在冲他招手:“嗨。”   路易斯:“……”   真的见了鬼了。   江别秋往前走了一步。   路易斯:“你你你你……”   江别秋知道路易斯要说什么,连忙截断:“年少轻狂嘛店长,我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此时此刻的路易斯觉得自己被人合伙骗了。他看看江别秋,又看看方觉,怒从心起:“合着你们合起伙来搞我是吧!”   方觉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不耽误他怼这位好友:“没兴趣搞你。”   路易斯:“……”   这二人事先压根没怎么沟通过,却在坑路易斯的时候有种奇异的默契。   路易斯认栽,担心这位爷一个不高兴真的把他爸请来,愤愤地对他说了句“没想到你喜欢这样的向导”,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啪”一声递了过去。   酒吧里的灯光似乎忽然暗了下来,夕阳透过修缮后的窗照射进来,以不同角度落在三人的鼻尖,眼角和肩膀。   “地下世界的身份卡。”路易斯抱臂道,“不过我听说里面又乱又危险,你去那里干吗?”   他也只是随口问了句,不打算方觉能如实回答,却不料对方出乎意料地说道:“里面出现了Dawn病毒。”   此话一出,江别秋与路易斯神情皆是一变。   “破晓?”路易斯看了眼江别秋,见方觉没有避着他的意思,才说,“不是吧?当年不是说已经全部封存了吗?”   方觉说:“有泄露。”   路易斯:“那黄昏区出现的异常情况也和这个病毒有关?”   方觉:“也许。”   “好吧好吧。”路易斯挥挥手,“我知道你有分寸,但是也要小心,既然破晓出现,就证明当年的事还没完。”   说着,路易斯叹了口气:“我还以为能有几天安生日子过呢。”   方觉不语,只是再次朝他伸出手。   路易斯:“?”   方觉:“还要一张。”   路易斯:“……”   强盗吧?这是强盗吧?   路易斯把最后一张千辛万苦才得到的存货交到江别秋的手上,心如死灰,然后把两个不速之客轰了出去。   拱桥身后的落日半悬在海域上方,像一幅倒挂的淡彩油画。方觉双手插在风衣制服兜里,半边轮廓分明的脸被镀了层金。   江别秋亦步亦趋地跟着在他身后。   “是黎明塔叫你带上我的吧。”至拱桥中央,江别秋冷不丁地问道。   方觉停下来,不答反道:“东区失控的向导身上也检测出了Dawn病毒。”   “这是第一例?”   “向导是第一例,但哨兵不是。”   方觉回头看了眼夕阳,神色忽而有些阴郁。   他之所以来黎明区,就是因为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需要和黎明塔整合信息,不料恰巧碰上黎明区也出现了相同的情况。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本来打算独自前去,但黎明塔让他带上江别秋。   这个时候他却还在问原因。   “你不好奇黎明塔为什么叫你带上我吗?”江别秋抬起头笑道,“Dawn病毒会加重哨兵的精神过载,令他们痛苦死去;也能打乱向导的精神屏障,让他们沦为废人。你是最强哨兵应当有应对的办法,但我不行。”   这人不仅轻佻,还麻烦,方觉淡淡地看着江别秋,心里想到。   “你有拒绝的权力。”方觉说。   哨兵眼中并无不悦,也无轻视,平常地像在说今天的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在江别秋若有所思的视线中,方觉转身离去。   深入鱼龙混杂的地下世界,暗中又有Dawn病毒的危险窥视,方觉好像从来没有产生过不去的念头。   那可是曾经令数千异能人死于非命的“破晓”。   要是换上黄昏区的那些老头儿们,铁定会以“没事个例而已”来搪塞,趋利避害……是生物的本能。   可这位年轻的执行长官身披夕阳,义无反顾地迈进那片荆棘林。   江别秋目送了他的背影。   夕阳映在眼底,点燃了一把暗火。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黎明塔周围起了一层雾,雾气越过钢化墙体,飘进一间室内,这雾陡然而起,遮蔽了一切。   一扇虚掩的门上,写着“黎明区生物工程实验室”的字样。   诸多身穿白大褂的人匆忙来去,其间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围着一架滴答作响的仪器。   镶嵌在墙内的钢管上,有提示灯不断闪烁,伴随着愈发急促的滴答声,越响越快,越响越急,最终拉成一条让人难以忍受的铮鸣。   紧接着,人群中蓦然爆发出一阵哄闹声,有人激动地叫着:“成了!”随后仪器里的固态液体被有条不紊地装载出来,溶解进注射器。   一个年轻女士走了进来。   注射器被一个男生拿着快步送到来人前面。他激动道:“老师!”   女士仪态文雅,脸上却冰冷得没什么表情。她没去管注射器里的液体,只微微偏头,看向在一边昏睡的男孩,说:“好了就给他注射。”   原来不远处的试验台上正躺着一个男孩,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已事先预设好,原本处于昏迷中的他忽而悠悠转醒。   他先是看到注射器,随即目光一飘,落到年轻女士的身上。像是知悉自己即将迎来的命运,男孩眼中瞬间有大颗眼泪落下来。   他也不说话,只一边流泪一边看着那位女士。   拿着注射器男生面露不忍,回头请示:“老师,要不我们……”   年轻女士淡淡道:“还要我说第二遍吗?”   她表现得太过固执与冷漠,男生不敢违背。在一个成人的体力面前,被禁锢在试验台上的男孩愈发显得孤小可怜。他挣扎着,抗拒着,却始终没能换回下令人的丝毫怜悯。   注射器缓缓推进。   苍白色的实验室中,最后响起一道绝望的哭喊。   “妈妈——”   这声音惊动了晚起的人工渡鸟,也惊散了雾气。   江别秋猛得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角的汗顺着侧脸滑落。因为床靠着窗,模拟的日出下,蛋黄似的日光覆在他惊悸的眼中。   最终归为沉寂。   江别秋闭上眼,感受了片刻精神体中的触网,没发现暴动的迹象,才微微松了口气。   他点开监测手环,黎明塔的信息正好跳出来。   “你到达地下世界了吗?”   刚被噩梦惊醒,离地下世界十万八千里的江教授按了两下全息键,睁着眼说瞎话:“在入口。”   黎明塔立马回信,且深信不疑:“我的讯号无法覆盖到地下世界,注意安全。”   江别秋不语。他打开窗眺望而去,只能看见那片广袤无垠的海域。   方觉应该已经到了吧?他不由自主地想到。   那个长相精致、仿佛什么晦色也无法将其沾染的哨兵,出现在鱼龙混杂,善恶不辨的地下世界里,一定有一种割裂的美感。   “别秋?”通讯另一边的黎明塔叫了两声没听见应答,索性直接说道,“直觉告诉我,这次的事情不简单,你在保护好自己的同时,也要保护好方觉。”   “必要的时候,不要压制你的能力,一切有我。”   电流咔哒一声,通讯被迅速切断——听起来黎明塔最近很忙,连多说两句话的时间也没有。   可是……保护好方觉是什么意思?人类基地的最强哨兵还需要他来保护?   江别秋面朝海域,眸色渐深。   *   地下世界仅子夜区有。   据说它诞生于古地球时期,最初是人类为了躲避外星势力建造的地下堡垒,后来被军方征用用作反击的据地,一直到异能人产生,这个地方才被废弃。   几年后,在战争中颠沛流离的无身份人群找到了此处,并世代扎根下来,到了现在的时代,已经不知过了多少年。   黎明塔和黄昏塔诞生后,这里便成了三不管地带,就连黎明塔这种高科技产物,讯号到了这里也会被屏蔽。   好在经历过末日的人们无力再闹什么大事,于是日复一日的,子夜区的地下世界就成了无家可归之人的乐土。   慢慢的,许多住在塔区的人会来此度个假。子夜区的财富大亨们为此斥巨资建立了一个身份认证系统,并高价限额贩卖身份卡,没有身份卡的人想进都进不来。   身份认证系统被安置在入口处,方觉把路易斯给的卡片插进去后,一片全息投影仪便出现在半空。   “身份ID准入,姓名:二娃。”   方觉:“……”   他总有一天要把路易斯拎到他爸面前。   入口的工作人员看到“二娃”两个字时,忍不住多看了方觉两眼,心想这么帅一个人怎么取了个土到掉渣的名字?   方觉目不斜视,眼角都没动一下,径直走了进去。   地下世界名副其实。   它深埋地底,无法共享到子夜区的落日,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照明用的都是矿石。   由于矿石纯度不一,导致这里光怪陆离。而头顶上深色的汪洋大海,几乎就给人一种世界颠倒的错觉。   地下世界躲在与世隔绝的深海之下,像鲸落后复苏的生态系统,绝处生机,渺小繁荣。   方觉穿过入口的海底世界,循着街道走进了一家店。   黎明塔给他的消息称,“破晓”最后消失的地方,就是这间矿石店。   此时正值子夜区计时法的凌晨,许多人聚集在此等待货源。兴许是等久了,他们昏昏欲睡,但有的却异常兴奋,他们与友人们勾肩搭背,议论着不久前看到的妞儿。   店里很安静,人们说话也都压着声音。但方觉是个哨兵,于是很多下流甚至不堪入耳的话接连不断地传到方觉耳中。   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因为他在观察——这是哨兵先天的优势。   柜台最里边的一对情侣正腻歪着调情;店员们异常懒散,除了偶尔给客人端点饮品,就是倚靠在一旁哈欠连天;醉得不省人事的青年被同行的人搀扶往门口走,似乎很不情愿离开,连哄带骗才终于离去……诸多烦扰的细碎声音源源不断涌进方觉的脑中,使他那双冷感的瞳跃起一丝火光。   他并未被烦躁吵闹的信息影响而感受到不适,反而从中精准地瞄中了暗处的一个异常。   一个瘦小的成年男性,已经在角落里保持同一个姿势许久,没有挪过一丝一毫。   方觉按下不表,只默默换了个坐姿,单手解掉了领口的纽扣。   为了迎合地底世界的风格,他终于舍得脱下制服,换上一件颇为日常的衣服。这衣服还是路易斯帮忙找的,说是一定能镇压全场。   要是路易斯此时也在,定然会夸赞自己的眼光。   日常的暖褐色衬衫中和了方觉身上的冷硬感,平日里看起来难以接近的方长官顿时就成了这些人里的香馍馍,时不时就有人闻着味儿来骚扰他。   好在方觉这个名字虽然出名,长相却是个机密,不至于在任务还未开始时就腰斩。   在一众平庸的人中,他的长相格外引人注目。   ——这是他目前想要的结果。   在没有目的地的时候找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等着它自己送上门。   所以在外人看来,这位帅哥来者不拒,任何人都能与他攀谈两句。只是当有人想靠近时,他都会有意无意地拉开距离,让人捉摸不定。   能近距离欣赏帅哥当然稳赚不亏,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注意到方觉。   一个金发向导往酒水里加了点东西,转身没事人似的往方觉身边走去。   “帅哥。”向导往方觉身前的吧台一靠,“一个人啊。”   方觉冷淡道:“等人。”   从他进来开始,一直在用这两个字回复别人,向导心知肚明,朝前暧昧地呵出一口气:“你等的人好像不会来了,要不要一起来玩儿?”   说着将酒往方觉身前一推。   旁观者有人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微的抽气。   虽然之前与方觉搭讪的人不知凡几,但无一人敢过于靠近,也没人能和这个向导一样大胆——因为这人是个哨兵。   你在酒里放的东西他轻轻松松就能闻得出来。况且万一运气不好,碰见一个处于精神过载期的哨兵,那他们这群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时无人说话。   方觉微微蹙了下眉。   “坏了。”有人小声道,“哨兵五感敏锐,这人吐出一口气,对他来说无异于臭鼬放屁。”   向导:“……”   方觉:“……”   向导咬着牙回头瞪了发声之人一眼,再回头时,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笑意。   他深吸一口气,不甘心地准备再次尝试,结果凭空横插进来一个人,拦住了他的动作。那人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文静地冲他一笑:“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说是借过,这人却压根没走过去的意思,用身体隔开众人落在方觉身上的视线。   向导一愣,下意识问:“你谁啊?”   “我吗?”江别秋扶了扶眼镜,笑,“身份卡上显示,我叫铁牛。”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金发向导十分不爽。   这个哨兵看起来冷冰冰的,却并不傲慢,他有信心将人一举拿下。哪知半路突然杀出个人来,直接捣乱他的计划。   如果在塔区,他或许不再纠缠,但现在是在地下世界,一个实力至上的地方,他才被店里的人笑话过,此时怎么可能就这么放过到嘴的肥肉。   可就在他阴着脸打算和这人算上一笔时,从进门开始就一直没动的哨兵,忽然走了过来,一手按在这个叫铁牛的肩膀,眼中冰冷之色逐渐消融:“你来了。”   江·铁牛·别秋挑眉一笑:“嗯,我来了。”   金发向导的视线在两人脸上转了几圈,最后还是灰溜溜地夹着尾巴溜了。   方觉收回手,神色恢复如常。   横插一脚,破坏了金发向导的搭讪,江别秋心情颇好,撑着下巴歪头看向方觉,笑着问道:“我来了,惊喜吗?”   方觉冷静道:“还好,你来不来都无所谓。”   “……”江别秋张了张嘴,无奈道,“大长官,有时候说话可以委婉一点。”   大长官在沙发上,闻言抬头看了江别秋一眼。   平平无奇的一眼,人家一点也没有别的意思,江别秋却被看得心头一跳。   不得不说,无论哪一方面,方觉对于江别秋来说都有一种致命的吸引。不管是初见时的惊鸿一瞥,还是拱桥上沾染落日的背影,亦或是现在,在晦暗的光线中,平添暧昧的一眼。   只是或许在别人眼中,和方觉坐在一起时,气氛冷凝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开会讨论人类存亡。   江别秋微微叹了口气,到底是谁勾引谁啊……   他人模狗样地坐了下来。随即随手将方觉身前的酒一饮而尽,动作快到连方觉都没来得及阻止。   对上方觉看鬼一样的眼神,江别秋随意道:“怎么?酒里下了东西?”   方觉无语:“你没看见?”   服了,这种鬼地方的酒看都不看一眼就一口闷,这个向导是怎么活这么大的?方觉开始怀疑自己和江别秋合作是个极其错误的决定。   “放心。”江别秋摸了摸下巴,用指尖擦去唇角的酒渍,“我百毒不侵。”   方觉正欲动作,忽觉暗处一道炽热的视线投来,让人难以忽视。   ——是那个很久没动的人。   “有收获么?”江别秋对其一无所知,在方觉身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方觉一边不动声色地感知着外界,一边答:“有,但是不确定。”   “我有个想法,不知方长官愿不愿意听。”   “请说。”   “破晓诞生之初,是为了改造异能人的基因,无论创造者的出发点是什么,事实是,这个病毒给人类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异能人的基因自此开始衰败,所以我猜测,近些年来越来越多异能人出现精神过载也与之有关。”江别秋笑了笑,“扯远了,我的意思是,不如追根溯源一下?”   方觉蹙眉思索片刻:“改造基因?”   江别秋点头:“如果它再次出现,就肯定也和基因改造有关。”   基因改造,对于现在的人类来说是一个充斥着吸引力的潘多拉魔盒。   方觉对当年破晓一事也是略知一二,只知道这个病毒的研究者白露是一名普通人,后来被黎明塔关押进监狱,越狱后死在了当时的战争中。   据说,白露的尸骸还是她唯一的孩子亲手收捡的。   当年那件事大家都讳莫如深,晚一些出生的人压根不可能知道这么多,就连他自己也是因为执行长官的缘故,才接触到这些机密文件。   方觉侧首看向江别秋,心道,这个向导学院的副教授,身上的秘密或许比他想象得要多。   两人谈论的内容是机密,是故离得不是很远,偶有靠近,那道藏在暗处的目光便愈发……灼热。   或许不是灼热,还掺杂着其他的情绪,但感知情绪是向导的专属,方觉再强,也没办法跨过鸿沟。   总之,这道目光并非善意。   既然如此……   方觉眼神一凝,往江别秋的方更靠近了些,保持着一个刚刚好的距离:“我想请你帮个忙。”   距离陡然拉近,江别秋被强烈的哨兵气息压得呼吸一窒。然而只他微微攥紧了拳头,一寸未退,故作轻松道:“嗯?”   哨兵的感知全开,原本浅淡的琉璃瞳色暗成一片深黑。他直接坐到江别秋身边,伸手虚揽在他的腰侧。   即便没有实质性接触,江别秋浑身的汗毛依旧炸了起来,勉强维持的优雅笑意险些崩了个彻底。   方觉侧过头,半边脸隐在黑暗中,低声在江别秋耳边道:“抱歉,等下再给你解释。”   在晦暗光线的加持下,两人脚底的影子几乎融为一体,清浅的呼吸就在耳侧,江别秋尽力压制狂跳的心脏,不想让方觉听见。   最强哨兵的能力,近距离展现在眼前。   身处的场景动作像是放缓的影片镜头,每一帧每一话都能拆开来细细挑选,光影变幻中,谁在说话,谁在假寐,谁在和谁勾肩搭背皆一目了然。   突然间,方觉双眼一抬,轻声说:“推开我。”   江别秋一愣,身体下意识做出了反应。   他并没用多大力道,方觉就被推得往后一倒,“嘭”一声撞在靠背上。他一让开,暗处如影随形的视线就暴露出来,这下就连江别秋也发现了。   他侧首看去,阴影中只有一个轮廓,却让江别秋顿时皱起了眉。紧接着,那人掀开后台的门帘,匆匆离去。   而另一边,方觉依旧在任务状态,他扮演着一个被向导拒绝的哨兵,满身戾气走出了店。   所以他自然没有看到,江别秋看到那个身影时,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然。   方觉故意拐进了一条小巷,走出数百米确定周围没人后才停下脚步。   空旷的巷道里出现另一双脚步声,方觉头也不回冷冷道:“跟够了吗?”   那人从拐角走出来,露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两人隔着一条巷道互相审视着对方,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良久,还是那人忍不住开口道:“别紧张,我没恶意。”   方觉:“你是谁?”   “代号Y,你可以这么称呼我。”   Y比方觉矮了不止半个头,因为常年在地下世界,皮肤是不见阳光的青白色。长得还算得上俊逸,但看起来有些瘦削不堪,而且……竟然还是个哨兵。   不过多半也处在C级,一个轻微的精神过载就能要了他的命。   Y说:“兄弟,你怎么就看上那个怪物?”   方觉眉心一动。   这句话信息量颇大……听这口吻,Y似乎认识江别秋?   方觉蹙眉:“嘴巴放干净点。”   “对不住。”Y笑了笑,“是我说得不好听了。不过嘛,你既然喜欢,我不会劝你,但是……我有一个驯服这种怪物的方法,你要不要试试?”   刚才方觉故意让江别秋推开自己,就是想试探一下暗处Y的态度,看来,是成功的。   只是……方觉难以忍受Y身上散发出来的傲慢,于是他冷淡道:“你如果只是想说这个,那我就没必要留下来了。”   眼看方觉转身就走,Y急忙上前拦住:“你身为一个哨兵,被向导当众拒绝,不会觉得丢脸么?退一步说,你既然喜欢他喜欢到不在意自己的面子,难道就不想他变得乖顺一点吗?”   方觉脚步一顿。   Y喜不自胜——果然无论哪个哨兵,都无法抗拒掌控一个属于自己的向导的诱惑。   方觉不动声色地在Y身上一扫而过:“怎么做?”   Y微微一笑。   深巷里的矿石稀少,光线比店里更加昏暗,阴影在地上拉处一条细长的线,落在Y扭曲的笑脸上。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哨兵天生的高敏感度,让方觉第一眼就发现,Y早已在暗中注视着自己和江别秋,而且似乎对他和江别秋的关系很感兴趣,所以他借机将人成功引出。   而且知觉告诉他,也许这个Y知道什么。   就算当时江别秋不给他提供思路,结合Y说的话,他也能在其中察觉出联系——有人在重拾基因改造技术。   至于这个Y和这件事有什么联系……试探一下不就知道了?   方觉垂下的手指尖来回摩擦着,就听Y开口道:“哨兵拥有精神过载期,而能控制治疗的却只有向导。你不觉得这很不公平么?兄弟,精神过载期不好受吧?”   方觉:“所以?”   “既然向导是良药,那么,我们就要把它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里才行。”   *   方觉走后,江别秋也没闲着,径直往刚才那个金发向导身边走去。后者以为江别秋是来挑衅的,瞪着眼看他:“你干嘛?”   “随便聊聊。”方觉不在,江别秋又恢复那副懒散的样子,“你们最近有什么好玩的活动吗?”   “???”金发向导莫名其妙,“你自己不会去打听吗?”   “我这不是在打听着嘛。”江别秋拍了下他的肩膀,笑道:“我俩想趁着结合前出来玩一玩,以后估计就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金发向导嘁了一声:“有是有,不过你们估计进不去。”   “哦?”江别秋饶有兴趣地问,“为什么?我们多得是钱。”   “那地方能进去的都是大人物,钱也不一定管用。别说你们外来人,就算是我们,也不一定能进得去。”   话说一半,这人小心翼翼地往外看了一眼,突然压低声音道:“你还是想想自己吧,刚才你哨兵出去的时候有个……”   身边有人戳了一肘子过来,示意他闭嘴。金发向导顿了顿,才说:“反正……你自己小心点。”   说完就像火烧屁股似的,急匆匆走了。   破晓出世,昭示着最近地下世界将会有大动作,但多数人对其三缄其口。刚才他从入口一路深入时,也隐约听到过几个人说想约去哪里,但离得远,信息没听全。   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像在思索,又像在神游。片刻后,江别秋一口气喝掉了柜台上的酒,往方觉离开的反方向离去。   地下世界的道路狭窄幽长,江别秋轻车熟路地避开人群,翻身进了一家院子。院子整体不大,篱笆是一堆破铜烂铁堆砌而成的,他一跃而过时不小心踢到了一块,顿时稀里哗啦倒了一地。   “……”江别秋低下头,一脚将碎片踹得更远。   “刺啦”一声,好不悦耳。   “你有病啊江别秋。”伴随着一声咆哮,临街都震三震,一个身形高大的人走了出来,手上还拿着一枚亮晶晶的东西。这人一脸的络腮胡子,杂草似地缠在脸颊侧,眼睛却十分明亮。走出来一见江别秋表情就垮了下去,“我的东西惹你了吗你踹他作甚?”   被逮了个现行,江别秋摸了摸鼻子,讪讪扯谎:“对不住,没瞧见。”   络腮胡子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问:“你来子夜区干吗?”   江别秋无辜道:“来看看我的老朋友啊。”   “可别说了。”络腮胡子嫌弃地说,“你在向导学院当你的教授当得好好的,恐怕早就忘了我这穷亲戚吧。”   江别秋说:“我给你带了很多矿石,就放在地下的世界入口。”   络腮胡子瞬间改口:“欢迎欢迎,来,赶紧进来。”   两人一个抬头一个俯首,一对视,忍不住双双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江别秋眼中的笑意就淡了下去。   他不笑的时候,目光中有一种说不清的锐利感,只不过平时被他藏在笑容下,藏在一副温文尔雅的皮囊里。   二人外表性格天差地别,但作为多年好友,络腮胡子只需一个细微的眼神都能察觉到对方的意图。   他姓宋名恒,是个哨兵。十几年前在战争中和江别秋认识,原本在黄昏塔区任职,后来自家向导死在战场上,心灰意冷下找到了子夜区,就此定居下来。   前些日子,宋恒收到了江别秋的加密通讯,说是要去比格星。现在看来,估计没去成。   他心中喟叹一声,拿起矿石边刻边说:“我早说了那个黎明塔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父母犯的事关你屁事,还硬是要给你装个监测手环,美其名曰保护你,其实是怕你步你爸妈的后尘吧。”   江别秋耸耸肩:“它说我心理测评分数太低,去了比格星容易被那里的污染弄疯。”   “我看你现在离疯也不远了。”宋恒头也不抬地说,“向导学院开学典礼的转播我看了,啧啧啧,那些话是你能说出来的?你可别告诉我你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决心为人类利益奉献自己的终生。”   江别秋笑眯眯:“滚远点。”   宋恒抬头看了一眼眼前这个温和笑着的青年。   在黎明塔的数据库里,最初对江别秋的判定级别是,危险。   因为曾经接种过破晓,现今又是唯一存活的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江别秋对外都展现出极强的攻击性。后来在黎明塔区治疗了很久,才逐渐变得平和下来。   只不过还是无法和普通向导一样使用精神力。   相比于最初,砸坏路易斯酒吧的窗户,已经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了。   正想着,江别秋忽而狡黠地眨了眨眼:“我暂时不去比格星了,因为我发现了更有意思的事。”   宋恒一个眼神都没分出去,淡淡道:“破晓病毒重现世间?”   “……”江别秋一噎,“你不会早知道了吧?”   宋恒雕刻的手一顿。   镜头仿佛被拉长放慢,良久,宋恒抚摸着已逐渐成型的人形石雕,沙哑着开口:“我猜的。”紧接着问:“在子夜区?”   “嗯,地下世界。”江别秋点点头,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说,“我来找你,就是希望你帮我留意一下……”   “你想都别想。”宋恒打断他,“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破晓是全人类闻之色变的东西,你得到它,不就坐实了那个传言吗?”   要说传言,在江别秋坐上向导学院副教授的位置后,就已经消停了。   “叛徒的孩子应该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即使当时你只是一个胚胎。”有人曾当着江别秋的面说过这句话。   当年的最高生物工程师白露,也就是江别秋的生母,在制作使用破晓时,他才不满十岁;而父亲江行知在背叛人类时,他更是还未成型的胚胎。他江别秋明明什么都没做,一出生却要背负无端的骂名。   后来又因为注射过破晓,导致精神体消失,精神力也出现异常,甚至成了某些人眼中的怪物。   宋恒想,江别秋好歹还能给自己戴上一副假面,要是他自己,恐怕只会更疯。   可自从江别秋治愈后,旁人就越来越无法窥探到他的真实想法。好像这人身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随着治愈烟消云散——可是,作为人类,怎么会没有痛苦的情绪?   也难怪黎明塔会担忧江别秋的心理状况……宋恒思来想去,不放心地问:“你要破晓到底想干什么?”   江别秋道:“你猜?”   “……”心中的担忧和疑虑全化作怒气,宋恒额间狂跳,抬手一指院门:“你给我滚。”   “不说这个了。”江别秋笑着转移话题,“你猜我刚才在一间矿石转让店里看到了谁?”   “谁?”   “杨霄。”   “他?!”宋恒拍案而起,面露怒色,“他还敢来子夜区?你等着我这就把他抓来摁在你面前磕头认罪!”   眼看宋恒转身就走,江别秋连忙将他一把拉住,劝道:“别激动,他渣的是我又不是你。”   “我说你到底会不会生气?”宋恒挥开江别秋的手,“那傻逼那样对你,你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渣了事?江别秋,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怒斥声夹杂着穿堂风,一瞬间飘去很远,院子霎时安静下来,矿石暗淡的光源明明灭灭,似烛似影。   发泄完心中的郁结,宋恒又开始后悔。他用余光偷偷瞄了眼江别秋,后者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恒更后悔了,试探着开口道,“别秋,你……”   “你凶我……”江别秋抬头,做作地吸了吸鼻子。   宋恒:“……”   在宋恒发作前,江别秋识相地撑着墙头从篱笆上一跃而过,走之前还不忘嘱咐:“记得帮我留意一下啊~”   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宋恒忍着想把江别秋揍一顿的冲动,冲着江别秋的背影说道:“容我提醒你一句,如果破晓真的出现,黄昏区的人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我知道啊,我就是跟着他们的长官下来的。”   “你知道你还私底下查?”宋恒堪堪压下去的心头火登时“噌”一声又冲了上来,“黄昏区不会允许破晓为私人拥有,江别秋,你跟黄昏区作对,是想死还是不想活?”   江别秋脸上带着笑意,眼神却没落在实处。他仿佛从宋恒的话中想起了什么,脚步放缓,半晌才道:“你认不认识方觉?要是他知道我对破晓存着心思,你说,如果色诱他,他会不会放我一马?”   宋恒:“…………”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宋恒在黄昏区任职的时候,只见过方觉一面。那时高层刚开完会议,宋恒护送管理者离开时,就看见方觉正跟着父母走出来。   方觉的父母也是长官,对方觉时也仿佛命令下属,一言一行里无法看到一丁点温柔。   “方觉,战争后的重建工作,我希望你能独自完成。”   宋恒听见方觉的母亲这样说。   那个时候方觉才多大呢?宋恒回忆了一下,好像……不过十几岁出头的年纪吧。   小少年神情不见稚嫩,点了点头,冷酷得像一个成年人。两人走得远了,宋恒才听到方觉母亲最后的话。   “你是人类世界里最强的哨兵,小觉,要肩负起自己的责任。”   那时的宋恒看着方觉不甚宽广的背影,无端觉得,这句话犹如千钧之鼎,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肩上。   这样的方觉,再对比外厉内荏的江别秋,宋恒嗤笑一声:“就你?勾引?你勾引个屁!”   *   宋恒租借的院子在很偏僻的巷中,也不知道方觉是怎么找过来的,江别秋沿着小路没走几步,就在转角发现了似乎等待已久的方觉。   江别秋还没开口,迎面就打了个喷嚏。   江别秋:……谁在背后骂我?   即便是等人,方觉也站得宛如军姿,见江别秋靠近,说:“聊完了?”   “……聊完了。”   既然这样说,方觉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在等他,江别秋小心翼翼地观察了方觉几眼,试探问道:“你听见什么了?”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每次见面都让人听见自己在说他的坏话吧?   方觉:“我没有听别人隐私的爱好。”   江别秋松了口气。   巷子有些窄,两人体型都不算瘦,并肩走时难免偶有碰撞,江别秋尽量靠着墙走,等反应过来时,发现方觉已经停下脚步看着自己。   江别秋清了清嗓子,问:“怎么了?”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方觉微微皱眉,似乎遇到了难题,“虽跟任务有关,但可能有些冒犯。”   “请。”   “你有自己的哨兵了?”   江别秋一口气没上来,咳了个天昏地暗。   看见江别秋反应如此之大,方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又很快被他消化。江别秋扶着墙喘气的时候,方觉已经恢复了初见时的冷淡,说道:“如果你有哨兵的话,接下来的任务可能无法和你一起完成了。”   “你误会了。”江别秋顺了口气,站直身体笑道,“他只是我的朋友。”   “……嗯。”方觉紧绷的下颚角微微一松。   这一幕被江别秋眼尖看到,眼底忍不住露出星星点点的笑意,又瞬间消散。   两人继续前行,倒影落在身后。   方觉目不斜视:“几天后地下世界里会有一个拍卖会,我已经确定,这是一个猖獗已久的地下交易场所,如果不是破晓的出现,我们恐怕还发现不了它。”   江别秋:“地下交易场所?总不会是交易矿石吧?”   方觉神色冷凝:“是基因改造样本。”   据Y所说,有一个团队建在地下,他们致力于改造基因。无论你是普通人、哨兵还是向导,都可以通过人为手段进行改造。在某种情况下,这些事和当年的破晓病毒并无不同。   Y是这么说的:“你通过我的引荐进去,会有人接应你,到时候自然会知道怎么做。”   他说得不清不楚,可在方觉眼里,这人可能压根就没接触过核心,只在外圈寻找客户,再让核心人员筛选一道。   所以Y才会那么直接,而不担心他从塔区来钓鱼的人。   人类科技发展至今,已经出现了像黎明塔那般的智能生物,改造基因亦成了寻常之事。只是自从破晓事件一出,基因改造就成了禁令,黄昏塔区的负责人们四处排查,终于在近些年遏制住其发展趋势。   没想到,还是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那么,黄昏区失控的哨兵以及那个在黎明塔东区发狂的向导,身上检测出的破晓,是否和这件事有关?   思忖间,江别秋开口道:“自从异能人出现,能使人类躁动的事太多了。有的普通人羡慕异能人的能力;有的异能人厌恶自己的能力;有的人想通过基因改造使自己强大;也有的人想利用这种技术掌控未知。”   简而言之,无论世界是怎样的世界,只要有人类文明的存在,欲望就永不消弭。   破晓是个开端,也并没有随着封存结束。危机四伏下,他们不一致面对渐渐衰弱的人类文明也就罢了,还在往危机中不断添火。   方觉:“我初步得知,拍卖会里针对的大部分是向导,你……”   “方长官,恕我直言。”江别秋打断他,“有革新,就会有异动,这是你我都无法阻止的事,我们的首要目标在于找到破晓,而不是这些无关的事。”   这番话藏着他私心,江别秋自己也知道。   他不想知道是谁在进行基因改造,也不想去将这个地下链条一锅端掉。破晓是目的,一切会让他走弯路的事情皆不能过他的眼。   因为他不如方觉那般,自小就对人类世界有着不可割舍的责任。他的出生不被期待,成长期也不曾感受过爱意。儿时与病毒无数次地纠缠的夜里,早已让他被恨意与疯狂淹没,现今好端端地像个人类站着,就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   谁也不知道,向导学院那个蔼可亲爱护后辈的江教授,只是江别秋不想被别人叫怪物而借的一张皮。   “你说得没错。”方觉突然说道,“这是我的任务,不是你的。”   狭长的巷口走到了尽头,方觉停下脚步,将江别秋丢在身后,兀自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没走几步,江别秋却喊住了他:“哎。”   方觉回头,就见江别秋笑道:“你不再多劝劝我吗?毕竟比我更好用的向导,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了。”   方觉不解,皱着眉望着他。   江别秋叹了口气,自嘲一笑,才重新抬起头道:“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帮你。”   方觉抬脚就走,用行动表明他不愿意回答。   江别秋:“……”   这个哨兵总是独来独往,目标坚定,仿佛除了自己认定的事,世上再没有什么可令他动摇。   江别秋轻笑一声,略带挑衅地再次开口:“我其实很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强大到什么也不怕。一般的哨兵,一生会经历无数次的精神过载,你却不会……这怎么可能呢?”   方觉停住了脚步。   江别秋微微弯起了眼角,镜片下的眼神教人看不分明:“还是说,你的基因其实比正常哨兵更加危险?”   方觉脸上的表情已经彻底冷了下来,他回过身,脚步声在空旷的巷内像极了时钟的倒计时。等指针停摆后,方觉已离江别秋咫尺之距。   他原以为江别秋后脚跟来,是来接到黎明塔的任务前来帮忙的,现在看来,恐怕是另有目的。   会是什么?   方觉想不通,但直觉令他感官不好,所以他冷冷地看着江别秋,说:“如果你是只为了试探我,随意;但如果是为了别的什么……我劝你趁早放弃。”   江别秋的眉眼也沉下来:“我能有什么目的?”   宋恒的话依旧萦绕在耳边。   “我只是听说啊,方觉虽然没有精神过载期,但他有精神阈值。虽然阈值不会轻易出现,然而一旦出现,如果没有向导愿意耗费心血救他,他就会死。”   “方觉十五岁的时候,在战场上被动触发了阈值,被一个向导救了,至此就对他念念不忘。”   “据说后来那个向导为了救他,死在了战争中。”   江别秋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方觉这种人,会对另一个人念念不忘。   他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听到这事的一瞬间,心底陡升的不虞。   然而奇迹般的,这个念头将他心头死寂许久的枯草付之一炬,点燃了半边天。方觉这个名字像有魔力一般,再次带动江别秋与他初遇时的记忆,牵肠百转,一眼万年。   所有无声的风暴在两人的对视中肆虐,最终消失在江别秋的一笑中。   “你刚才问我有没有自己的哨兵,是不是想和我假装结合,进到那个拍卖场?”   方觉一顿。   江别秋笑意愈大:“我答应了。”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方觉把江别秋重新带回了黎明区。   不是不想合作,而是经此一事,方觉敏锐地对江别秋产生了某种质疑——不是质疑这位副教授身为向导的能力,而是质疑他的精神状况。   方觉没遇见过这种向导,明明在开学典礼上,江别秋还是一个彬彬有礼的学者,一转眼,就仿佛被启动了什么开关似的,变得敏感、善变、带有侵略性,就像一个精神触网崩溃初期的向导。   刚接触不久,就叫人怀疑起自己的心理状况,不得不说,黎明塔乃至宋恒对江别秋的担忧是正常的。   但是当事人江别秋不以为意,甚至有些破罐破摔的念头,这是方觉最无法容忍的一点。   是故两人来到黎明塔后,方觉的第一句话就是:“江别秋的精神触网有没有受到过污染?”   饶是黎明塔,也忍不住一愣:“为什么这么问?”   方觉回头看了江别秋一眼,后者老神在在仿若一个局外人。   方觉想了想,换了个委婉的说辞:“如果江别秋的精神触网不稳定,是不能和我一起出任务的,塔先生,我必须为他的安危负责。”   底层意思是:要是江别秋有什么毛病,就不要来拖累我。   “这样啊。”黎明塔的电子音轻笑了一下,“您放心,这世上找不出第二个比江别秋更适合与您合作的向导了。”   黎明塔如此说,方觉便也不再深问,倒是一直默不作声的江别秋走上前来,补充道:“你就这样模棱两可地敷衍他,他心里也没底,不如让他亲自试一试。”   方觉冷淡的眼神里露出些许疑惑。   江别秋转过头,看进他淡然的眼底,忽而笑道:“用你的精神力,攻击我。”   方觉:“?”   虽然向导长于精神力,而哨兵攻于体能,但精神力并非向导唯一拥有。   那些陷入精神过载期的哨兵们,最先崩溃的就是精神力,紧接着,就是身体机能。方觉作为哨兵,精神力虽然不甚强悍,但比起诸多向导来,也算是佼佼者。   江别秋说完,方觉就感觉他彻底卸下了自己的精神防线,仿佛丝毫不害怕自己能趁他松懈之际,一举杀死他的精神力。   虽然有诸多疑惑,但方觉不是多话之人。他只是轻轻瞥了眼黎明塔的反应,没见阻止,便索性也张开精神力,凝神而至。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方觉曾是一个好战分子,只不过后来入了黄昏塔,就慢慢地收敛了许多。   所以,当方觉强悍的精神力张牙舞爪地朝江别秋扑去时,就连黎明塔也感受到了那份威压。   他的精神力如他的人一般,冷冽又强势,带着点方觉特有的冷酷意味。似水入海,却在途中飞速凝成了冰霜,最终以锐利的尖端将海面割裂。   只是这冰霜未至,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将悉数尖锐全部包裹起来,融化成漫天飘洒的丝雨。   江别秋什么也没做,就让方觉的精神攻击凭空消散,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   两人睁开眼时,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   片刻后,方觉才发声道:“走吧。”   能够包容他这般横冲直闯的精神力,就已经证明,江别秋这个人拥有怎样一张温柔又强悍的精神触网。   他们匆忙地来,又匆忙地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半晌,方觉才问:“去哪结合?”   江别秋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结合?”   方觉回头,看到江别秋迷茫的脸,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不会以为,假装结合,什么也不用做吧?”   江别秋:“……”   要做什么?   *   如果上天重新给江别秋一次机会,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黎明塔的要求。   这哪是出任务啊,这是出卖自己吧!   江别秋靠坐在墙边时,如此想到。   方觉找了间降噪室——一般是哨兵用来缓解精神压力的安全屋,一如其名,安全的很,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   江别秋嘴角带笑,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心里却十分忐忑:“那个Y以为我俩是一对儿?所以想让你把我带去地下卖场进行改造?”   方觉点点头,边戴手套边走过来:“你肌肉崩太紧了,我又不会真对你做什么。拍卖场既然和破晓有关,就不会轻易放人进去。”   地下卖场的人既然能冒那么大风险开个拍卖,就必定会严格筛查进场的人选。   单凭一张嘴,说他俩是一对儿哨向,信了才会有鬼。   可是……江别秋对哨向结合的事并不熟悉,顶多了解过一些书面知识。他不知道方觉接下来要做什么才会瞒过筛查人员的双眼,只知道眼前这个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瞬间,甚至生出逃走的念头。   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但是显然,对面这个耳聪目明的哨兵发现了江别秋的紧张。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江别秋听到方觉发出一声轻微的笑声——像是在嘲笑什么。没等江别秋弄明白,方觉已经走到身前,江别秋需要抬起头,才不至于整个视线都是他的制服。   “我叫路易斯打听过了,他们为了避免无关人员混进去,在拍卖场的门口放了一个检测仪。”方觉冷淡的声音自头顶向下传来,江别秋不适地往后挪了一些。   “检测仪测的是我们身上的熵值。”   说到熵值,方觉的声音冷了下去。   这个名词是近些年才在人类基地流传开来,而地下世界的那些人竟已发明了检测熵值的仪器,不就是说明,那群人比正统研究人员更早知道熵的存在。   “只有两人身上熵值恒定,他们才会放行。”   江别秋:“不太懂,如何使我们的熵值恒定?”   “一个办法。”方觉在江别秋身侧坐下,漫不经心地说道:“交换唾液。”   江别秋:“……”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方长官,我不喜欢和陌生人接吻。”   方觉点点头:“我也是。”   江别秋:“……”   还有谁喜欢和陌生人接吻的吗?!   不知是羞是怒,江别秋仰起头,却一下撞进方觉淡然的目光中。   兴许是方觉表现得太过云淡风轻,江别秋心中生出的羞赧渐渐褪去,被另一种奇异的烦闷感所替代。   这股烦闷积攒在胸口,凝成一团不上不下的郁气,堵得他无端烦躁。   他突然想问,如果现在站在这里的不是他,随便是哪个阿猫阿狗,他都可以轻飘飘地说出这句话吗?   破晓重现,世上那么多人,有的在寻欢作乐,有的在添油加火,唯有他方觉一人兢兢业业负累起人类不可预知的未来,凭什么?   江别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愤怒,他撑着身体,径直抚上方觉的肩,低头就要亲下去。   但是他没得逞。   他的速度不可谓慢,但方觉是个哨兵。   没等他靠上去,方觉已下意识抬手挟住江别秋的肩。   “你躲什么?方长官。”和往常无数次一样,江别秋带着他虚假的招牌性笑容,俯在方觉的耳侧,道,“不是你说,要和我交换唾液的吗?”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江别秋这个人,别人退他就进,别人进他就怂。   即便已经过了最佳社交距离,方觉也没让开,他沉静的目光落在江别秋的脸上,像在观察,又似乎在审视。   胸口的心跳声震如擂鼓,仿佛在嘲笑江别秋不过是一个色厉内荏不经人事的毛头小子。   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只过了一瞬,就在江别秋准备夹着尾巴认怂的时候,方觉突然抬首擒住了他的下巴,道:“闭眼。”   江别秋:“……什么?”   方觉不发一言,径直贴上了江别秋的额头。   “!”   说好的交换唾液变成了贴面礼,江别秋第一反应竟是松了口气,甚至生出一丝想笑的念头——可下一秒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方觉瞬间张开了他的精神触网。   江别秋被引导着同时伸出精神触网,被动与方觉的纠缠在一起。两人额头相抵,触网间有了极好的媒介,皆欢欣鼓舞地活跃起来。   哨兵与向导身体彻底结合前,会进行一段灵魂交融般的体验,它能使双方窥探到伴侣的内心,并引发结合热,从而使哨向更好地融为一体。   它也有一个专业名词,精神结合。   方觉,竟然在跟他进行精神结合。   江别秋一面诧异于方觉的说一不二,一面生出强烈的抗拒心理。   他是在出任务,也想要得到破晓,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为此贡献出自己的精神触网甚至灵魂。   江别秋抬手扼住方觉的肩,用力往下一压,对方却早有准备,飞快拦住攻势,反手就将江别秋双手背在身后。   “你……”   间隙间,方觉睁开眼安抚道:“别怕,这不是精神结合。”   挣扎的动作一滞,江别秋茫然反问:“那是什么?”   “伪结合。”戴着手套的手将江别秋的下巴又抬高了些,方觉俯视看去,道,“黄昏区发明出来的一种恒定熵值的办法,没有精神结合那么深入,但比交换唾液时效更长。一来可以更保险,二来不会伤害到你。”   他边说边检查着江别秋的眼睛,没见泛起任何不适的神色,才继续道:“好了吗?好了我们继续。”   江别秋隐去眼底的神色,缓慢地点了下头。   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他曾经和前男友杨霄尝试过精神结合,但始终无法进行第一步,那时杨霄总说是自己的问题,但其实不是。   江别秋注射过破晓后,就失去了作为一个正常向导的能力——没有精神体,也无法通过精神结合引出结合热。   换言之,他这一生,都无法像一个正常人类一样去爱人。   但方觉是温柔的。   温柔得好像初见时那个冷漠的执行官是江别秋产生的错觉。   精神触网交缠愈发紧密,江别秋闭着眼,眼前却幻化出一道道冷冽的蓝色光影,光影中有一个动物形状的轮廓,像虎像豹,正慵懒地舔舐着皮毛。   片刻后,它站了起来,似乎察觉到有人正盯着自己,警惕回头时,一双水蓝色的眼顿时和江别秋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这是方觉的精神体,一只……优雅而矫健的雪豹。   而另一边,方觉探入江别秋的精神触网后,入眼的却是一片荒芜。目之所及杂草丛生,雾气与荆棘遍地都是,像极了与虫族决战的地球。   方觉诧异了片刻,才记起,在向导学院上江别秋曾说过,他没有精神体,再结合他之前的种种表现,方觉便大概知道了些。   秘密么,谁都会有,他自己也有。   所以方觉只是将精神力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尽量不冒犯到江别秋。   如果不是必须带一个向导,方觉更愿意自己单独行动。   伪结合耗时不过片刻,江别秋却生生出了一身的汗。精神触网撤开时,他有些腿软,只能尽力倚靠着身后的墙。   “不舒服?”方觉抬手想去扶,被躲开后便往后退了一步,堪堪保持着距离,说,“需不需要我帮你联系黎明塔?”   没有精神体,这种程度的刺激也能让江别秋暂时失去行动力,他无声地笑了下,眼角便有汗滴落下来。   江别秋颤着手握了会拳又松开,佯装镇定道,“这么熟悉步骤,还懂得如何安抚向导,怎么?熟能生巧?”   方觉微不可闻地皱了下眉。   体内的力气逐渐在恢复,江别秋撑起身子,半靠在方觉的身上,笑道:“你和多少个向导进行过伪结合?三个?五个?还是……”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方觉挥开江别秋的手,顺手把手套脱掉放到一边,回头看他,“但我可以告诉你,你是第一个。至于熟练,是因为我善于学习。”   江别秋一顿。   方觉冷淡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什么麻烦:“我希望黎明塔推荐你来帮我,是因为你有足够的专业性,否则,我可以要求撤回。”   说完最后一句话,方觉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而被留在安全屋的江别秋,发了好一会的愣,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   地下世界的拍卖会开场时,比想象中的热闹许多。江别秋与方觉混在人群中,随着人流缓慢前进。他们之间隔着不近不远尴尬距离,谁也没先说话。   这里矿石能源多,整个地下世界比子夜区还要敞亮,队伍的最前头站着两个检测人员正做着机械性的安检动作。   放眼望去,除了一些明显看上去就是地下世界的贵客以外,其余的大多都是结伴而来,向导居多,哨兵虽不少,但不及向导。乌央乌央的人群在光怪陆离的光线下更显繁杂。   这么多向导,在没有监控的情况下,危险性极高。谁也不知道其中会不会有人出现精神过载,进而污染整个人群。   人群中嘈杂不堪,阴影与错乱的光线纷繁复杂。一些哨兵被外界信息干扰,又被身边的向导安抚平静,而站在江别秋身边的方觉,自始至终表情都没变一下。   “需要我帮你疏导吗?”江别秋凑到方觉耳边说道。   方觉回头看了他一眼,冷静道:“不用,谢谢。”   人流继续前进。然而忽然间,地下世界最高处悬挂的一个荧幕突然“啪”一下亮了起来,将入口处照得犹如白昼。   突如其来的变故,霎时激起一阵骚动,紧接着一个电子音压下了所有的声响。   “欢迎大家来到地下拍卖会,在正式入场之前,有一个转播想给大家看一看。”   屏幕滋啦一声泛起电流,随即,向导学院四个字便出现在画面中央。   老院长站在校门前,面相镜头,缓慢但坚定地陈述着。   是关于熵的一众事实。   “熵,使人类得以延绵生存,也催生出了哨兵和向导。大自然的选择告诉我们,异能人与我们没什么不同。”   “所以我希望,诸位能和平共处,共克时艰。”   不久之前,老院长还阻拦江别秋将熵的事告知新生,转眼间,他就通过黎明塔的信号网,将这件事传遍整个人类基地。   事实总会公布于众,但江别秋不明白,为何在此时他们会放出这样一段录播。   更让江别秋没想到的是,地下世界的人们会对此有如此大的反应。   不知谁率先扔了一块石头,砸得荧幕电流滋啦一声,老院长的身形都狰狞了一瞬,随后,像听到号角似的,无数人朝着荧幕方向砸去手里的东西。   为首的一个男人站在最高处,叫嚣着口号。   “还我人类自由!去他娘的自然选择!”   “向导能控制哨兵本就是原罪!”   “消灭熵值!”   地下世界的狂热分子跟着男人振旗呐喊,宛如一场狂欢。   这个男人清瘦苍白,显然就是之前方觉在子夜区碰到的Y,而身边的江别秋也在此时嗤笑出声:“竟然是他。”   方觉:“你认识?”   江别秋:“前男友罢了。”   作者有话说:   跟我一起喊:修罗场!修罗场!修罗场!   秋秋:修罗不起来,人家方觉对我一点意思都没有。   方哥:? 第15章   喧闹顷刻起,又风卷而去,站在拍卖会前的检测人员继续重复着动作——手中的仪器拿起,放下,拿起,宛如一个机械手臂。   杨霄带着那些狂热的教徒们骂骂咧咧地走远,很快,队伍就排到江别秋与方觉二人。   守在门口的检测人员先是上下打量了一会方觉,才举起手中的仪器,说:“手伸出来。”   方觉依次照做。   期间江别秋表现得十分乖顺,只安静地站在方觉身边扮演着一个乖巧的向导,检测间隙,那人不经意瞥了眼江别秋的脸,轻佻地吹了个口哨。   “哟,长得不错啊这向导,是哪里不顺心意想改造改造?”   仪器亮起绿灯,方觉收回手,将那人赤裸裸的目光拦在身后:“与你无关。”   “还挺虚伪。”那人“嘁”了一声,挥挥手将两人往通道通赶,不屑道,“带自家向导来这种地方,还能有多爱护?”   两人充耳不闻,通过后便往下一个关卡方向走去。   人群中,大多都是抱着对自身或者身边伴侣身上的基因不满而来,想要获得更优质或更符合心意的一种。   来之前,方觉早有心理准备,却仍然低估了数量。   方觉的目光落在不知何时又返程的杨霄身上,说道:“有件事我想你有必要知道。”   江别秋笑了下:“我前男友?”   方觉顿了顿,点头:“之前在地下世界的时候,就是他引荐我进拍卖会的。”   远处的杨霄正搂着一个向导的脖子,暧昧地伸手摸了把它的脸,后者畏畏缩缩躲闪不及,被掐了个正着。   “他喜欢掌控别人,特别是比自己弱小的人。”江别秋移开目光,眼中有嘲讽一闪而过,“能到如今的地步,也不奇怪。”   说罢没等方觉有什么反应,便生硬地岔开话题。   他冲着方觉嫣然一笑好不灿烂:“说他干吗?你现在才是我的哨兵啊。”一边说还一边故意往方觉身上靠,此处人多眼杂,方觉不便推开,只能任由江别秋将手臂连带着衣物揉搓拿捏,摩擦间泛起热度。   人方觉让了一步不跟他计较,他却偏偏要上赶着招惹人家。仿佛将不久之前两人不太愉悦的交谈忘得一干二净。   方觉有些无奈,但他并没有让这份无奈保持太久,江别秋只觉眼前一花,双手就被反绞在了身后。   江别秋:“……”   旁人看见了还以为二人亲近,殊不知掩盖在衣物后面的姿势,让江别秋宛如一个待审的犯人。他动了动,没挣脱。   眼看硬的刚不过,江别秋眼珠一转,开始来软的。   “方长官,你行行好。”江别秋眨眨眼装可爱,“放了我叭。”   方觉转过头,睨了江别秋一眼,眼神宛若在看一个傻子。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方觉依旧没能摸透这个江教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能博学、能善谈、能优雅也能俏皮,好像将世上所有人类的优点都模仿出来,当做示人的外壳。   是的,外壳。   而躲藏在躯壳里的真实一面,不可捉摸,无法参透。   方觉罕见地觉得有些头疼。   他向来直接,光和黄昏区那些老头儿们打交道都去了半条命,现在又碰上一个变色龙似的向导,着实让人无所适从。   从来没产生过后悔情绪的执行官,开始思考退货给黎明塔的可能性有多大。   但从小的训练,又让他很快冷静下来。   与此同时,江别秋那边不知为何也突然安静下来,乖乖地任由方觉捉着。直到两人走到检测通道时,方觉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兴许是身为向导的江别秋,通过伪结合感知到了他的情绪波动。   向导的能力可真是犯规。   方觉忍不住想到。   检测通道前,两人恢复到从容,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橙色的光线被分布在三个相等间隔的透明幕中,两人需要依次走过去,只要橙色变成绿色,便可顺利通行。   不久前他们所做的伪结合正是为了应付这一点。   通道面前并没有检测人员守着,方觉率先走了进去。   片刻后,通道的橙色光线蓦然亮起刺目的红光!   饶是方觉,也愕然了一瞬。   “怎么了怎么了?”   红色的警告光线伴随着刺耳的警报和哄闹声,让分散在各个区域的检测人员迅速围拢起来。这动静不可谓小,原本嘈杂的人群也因此寂静无比。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方觉与江别秋两人身上。   江别秋蹙着眉,大步一跨挡在方觉身侧,挡住了不远处杨霄充满恶意的视线。   为首的检测人员拦住方觉,又在检测通道上按了两下,随即回身礼貌地一颔首:“先生,麻烦您再走一遍。”   “会不会故障了?”江别秋拉住方觉没让他动,上前交涉道,“不如先让别人过一遍看看?我和我先生刚结合没多久,兴许身上的熵值还未达到恒定。”   领头的检测人员比方才那个要礼貌许多,他轻笑着解释道:“即便是故障,也不会出现像您先生这样的情况……您看……”   他边将那管橙色光管展示给江别秋看,边说:“这位先生体内的熵值,为0。”   检测人员话音刚落,围观群众顿时发出阵阵质疑。   “熵值为0?他是个普通人?”   “对啊!普通人的熵值才是0啊!”   “可他怎么看都是个哨兵啊!这么奇怪?”   “可……”江别秋还想说,被方觉微微一拦,剩下的话便吞了下去。   方觉冲着检测人员略一点头,说:“那就再过一遍。”   检测人员笑道:“多谢理解。”   这一回,所有人或好奇或疑惑,皆看向检测通道的方向。江别秋看着淡定,其实心里早打好了上万种腹稿,譬如什么生病结合期磨合甚至连精神过载的理由都想拿出来搪塞。   可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两人身上熵值是恒定的,方觉身上会显示没有熵值?   ……难道,是因为他注射了破晓的缘故?   他江别秋注视着方觉一步步再次走向那道狭窄的通道,就像多日前他走下子夜区拱桥时的背影,缓慢但坚定。   然后,在众人的视线中,方觉径直通过了检测通道。   这一回,什么都没发生。   人群期待发生的混乱事件没有发生,扫兴地发出哄笑声,随即流水般哗啦散去。   方觉从通道再次走了回来,淡淡道:“看来的确是你们的机器故障了。”   “对不住,先生。”检测人员连忙弯腰道歉,“我们会将报错传递上去,希望此次意外没有对造成困扰。”   他回身递出一张金色的卡片,再次表达歉意:“这是会员席位入场券,算是耽误您时间的一点补偿。”   直到江别秋与方觉二人走远,还能依稀听见那人和下属的讨论声:“检测仪从来没出现故障,怎么今天出这么多毛病?”   江别秋收回视线,问道:“怎么回事?”   “不知道。”方觉目不斜视,刚才的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他,“我母亲说过,我与寻常哨兵不同,兴许他们的东西与我无法匹配。”   江别秋:“……”   简而言之,就是他们的检测仪器太垃圾了?   ……行吧。   走过通道后,拍卖场外观的雏形便可一观——最中间一片四面镂空的空间,像一个巨大的鸟笼伫立着,镂空处各有几条狭窄的楼梯,连接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   而另一面不为人知的黑暗处,肉眼便不可看。   如此狭小阴暗的地下世界中,却有着如此庞大的交易系统,足以证明,它比想象中存在得还要久。   又过了不知多久,身后的通道不再有人进来,黑暗便像帷幕一般从四面八方阖上。   黑暗中,江别秋感觉到方觉正伸开手臂,虚揽在他的腰侧。   这是一种保护的姿态。   江别秋神色一动,然而他还没开口,正中间那个巨大的鸟笼穹顶,忽然“刷”一下,泻下一道强烈的光线,霎时间照得空间犹如白昼。   作者有话说:   秋秋:啊,我又被凡到了 第16章   拍卖场中,原本该露面的主持人被电子音替代,他的身形隐匿在浓重的黑暗之后,平台最中央倾泻而下的光芒之中,一个浑身赤裸的向导蜷缩在巨大的笼里,阖着眼宛如沉入睡眠。   电子音沙哑的声音犹如脚步碾碎砂砾:“欢迎来到我的地下王国。”   看得见看不见的地方,稀稀落落地响起一阵掌声。   “废话不说,我们直接进入正题。”电子音笑了下,声音在空旷的平台上震荡开来,显得格外渗人,“第一场拍卖的是这个向导——向导嘛,遍地都是毫不值钱,所以看得便是他的与众不同。”   “那么,不同在哪里呢?”   幕后之人既不介绍规矩,也没有先发表一段冗长的演讲,甚至都没给客户们安排好座位,上来就介绍起了商品。   “仅凭我口述,诸位肯定没法直观地感受到,所以不如亲眼让大家亲眼观赏一下。”   随着电子嗓音的落下,一个工作人员乘电梯下到了巨笼之中,他弯下腰,手放在了一颗红色按钮上。众人这才发现,在巨笼框架边缘,各有两颗颜色不同的按钮,一个红、一个绿。   除了平台上倾泻下来的光,四周的观赏席位皆一片漆黑。江别秋静静地站在原地,看向笼中那个无法反抗的娇弱向导,目光却虚幻一片。   直到从伪结合的连接处感受到一丝愤怒,才让他从神游中找回自己的思绪。   显然,这份愤怒是来自于方觉。   江别秋相信,塔区的任何人来到此处,都无法控制好自己的负面情绪。   数百年前人类的先辈耗尽心血,才得以让人类文明有尊严有希望地延续下来,未曾想他们的后辈早已将过往与艰辛忘记得一干二净,磨刀霍霍朝向了自己的同胞。   就像他自己的母亲白露一样,毫无人性可言。   江别秋分明只是看着笼中的那个向导,却无端想起了那段早已自己被埋葬的岁月。   那些睁眼闭眼都是科研仪器,哭喊无用、愤怒也无用的岁月。   “想救他吗?”江别秋定了定神,随意问道,“以你的能力应当可以救上一救,当然如果你需要我,我也可以帮你。”   黑暗中江别秋看不清方觉的神情,但能感受到他渐渐冷静下来。   只见方觉摇摇头,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我们的目的不是他。”   江别秋轻笑,不再多说,反而提起很久之前在黎明塔东区遇到的那个向导。   “他应该也是被抓到地下世界进行试验的向导之一,不知道怎么就逃了出来,流落到黎明塔,这才被我们发现。”江别秋顿了顿,语气轻快,“现在已知的情况是,有人在对异能人进行基因改造,导致许多哨兵或向导产生精神过载,进而污染更多的人。有趣的是,你们黄昏塔的长官们压根不知道这件事的存在。”   一到这种需要用脑的时候,江别秋都很想抽根烟,但眼下实在不方便,只好边想着味儿砸吧两下嘴过过干瘾,边说:“但黎明塔也没发现……”   话说一半,却突然一个停顿。   因为笼中的工作人员毫无征兆地按下了那个绿色按钮。   只见原本安静阖着眼的向导,浑身像被电击一般猛烈颤抖起来,幅度大到整个平台都跟着摇晃。很快,向导周围出现一条条橙色的光线,疯狂而不知目的地游动起来。   方觉瞳孔微缩——那是被污染过的精神触网!   拍卖会幕后的人竟然直接让一个精神触网污染过的向导使用自己能力!   虽然身处黑暗,但方觉能感觉到这个会场来了不少人,若是真出现大面积的污染,整个地下世界都会沦陷!那人疯了吗?!   像是感受到众人的躁动,电子音清了清嗓子,开口安抚:“诸位,稍安勿躁,请先观察一下你们带来的向导。”   躁动静谧了片刻,又轰然爆发出一阵嗡嗡议论声。   电子音笑道:“是的,你们没看错,笼中的这个向导经过改造,可以用精神触网控制其他的向导,至于控制方式,可以随你们所选。”   “嗡——”   议论声骤然增大。   人类基地所有的人都知道,向导虽然有等级区分,但那是对于牵引哨兵而言。向导与向导之间并没有严格的等级划分,如果真的有向导进化成可以控制其他向导的地步,这对某些人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财富。   哨兵苦精神过载期久矣,普通人又羡慕异能人久矣。   所有人都陷入各式各样的情绪之中,或狂喜、或疑虑、或震怒,唯有江别秋心底一片淡漠。   ——因为他早在儿时就见过很多次了。   他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等拿到破晓之后,他就按照母亲白露的想法,做一个彻彻底底的人类叛徒,也不失为另一种圆满。   还没惆怅完,江别秋就感觉到背后传来一阵灼热的视线——是方觉的。   “你盯着我干什么?”江别秋狐疑回头,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哦,你是想问为什么我没有受到影响?”   方觉不说话,但眼神给予了答复。   江别秋想了想:“也是,万一那电子哥们察觉到我的不对劲,把我们抓了就不好了,那我还是装一下吧。”   说罢也不等方觉有所反应,便做作地往后一靠,倒进了方觉怀里。   方觉:“……”   江别秋从上往下看,只能看见方觉紧绷的下颚,一时有些不悦:“你那是什么表现?我又不会演戏,演成这样很不错了好吧。”   “别说话。”方觉突然顺势扣住江别秋的后脑勺,将他牢牢地摁住,轻声道,“有东西在看。”   仿佛印证了江别秋刚才的胡扯,方觉感知全开之下,清晰地察觉到来自暗处的某种窥视感,但真要定位,那人却又十分狡猾地隐去了踪迹。   观察够了,那电子音才再次发出声音:“既然大家验过货了,就开始出价吧。”   隐藏在黑暗中的人都对流程分外熟稔,电子音话音一落,四面八方便传来此起彼伏的滴答声,一声滴答就代表着一次出价。   江别秋和方觉初次来此,只能先静观其变。   然而滴答声还未止息,处于平台中心的向导身形突然一震,像一条搁浅的鱼一般伸长了手臂,似乎想要逃离那座巨笼,身后却想有一根无形的线牵引住他,任他不得挣脱。瞬息之间,向导抽搐了两下,轰然倒地。   不知从哪里冒出的血,罂粟花一般蔓延至整个平台。   四面的嗡嗡声像突然被人掐断一般,万籁俱寂。   最后,又是电子音开口了。   它的声音缥缈无形,凉意彻骨。   “哎呀,又坏一个。”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一手造成向导死亡的工作人员眼也不眨,只低头检查了下尸体的口鼻,便钳住他的双腿,对待牲畜一般将人拖了出去。   鲜血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光束熄灭了一瞬,再次亮起时,伴随着电子音的滋啦声,平台上恢复了初时的光洁。   “想必大家都知道,基因改造的成功率极低,刚才那一例,已经是最后一位存活的向导,可惜还是抵不过自然法则。”电子音遗憾地叹了口气,说,“他叫林,让我们记住他的名字。”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叫喊:“就一个?那我看你们这个拍卖会也别办了!”   “嘘——”电子音轻笑,“安静,我只说这是最后一位向导啊。”   电子音背后的人,对生命毫无敬畏之心的态度让方觉十分不适,连目光都寒了三分。死去的向导被拖出去后,又有数个人类被押了上来。   他们其中有哨兵,也有普通人。   哨兵自出生时所带的基因缺陷就是精神过载,若要改造也无非是围绕着这个问题。巨笼中的人来了又去——有的是能控制自己精神力的哨兵,但不出几秒就会陷入更深的癫狂之中;有的则是获得了哨兵同样感知力的普通人,不过也都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毛病。   但拍卖的人兴致很高——这种全新的、令人上瘾的东西,让他们产生了自己可以控制一切的错觉。   拍卖会上热火朝天,谁也没觉得残忍。   方觉一直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栏杆,合着不远处电子音的滋啦声,像一曲交织的安魂曲。江别秋眼见他越敲越快,越敲越疾,最后猛然一顿,“当”的一声,将四周的嘈杂惊得一滞。   电子音停顿了片刻,疑惑地问道:“这位客人有话说?”   江别秋只觉方觉整个人气质一变,半倚在栏杆上,冷感犹在,但多了些别的东西。   硬要说的话,刚才们隐在黑暗里存在感极低的缘故,有方觉一份功劳,但眼下他不想藏了。就好似一片被迷雾遮盖的冰山,风一吹,浓雾之外,数以万计的的高山河流便尽显眼前,让人不得不仰首注视。   “我千里迢迢赶来,你们就拿出这些残次品?”方觉冷笑一声,站直了身体,“不要说我看不上了,就连我家的狗都不愿闻。”   他的声音如他人一般,给人一种清心的冷感,在空旷的地下世界里格外摄人心魄。嘈杂被吞没,躁动被平复,即使无法直观看到,江别秋也感受到四周人所有的视线全部汇集过来。   方觉动作未变,却浅浅地笑了一下,稍纵即逝。   “如果你们只有这点本事,恕我不能奉陪。”   说罢方觉伸手揽过江别秋,转身就走。   “这位客人,请留步。”   预料之中,电子音开口留人,却听不出任何不悦,甚至还有些狂热。   “看来您比较着急,我们当然不止这些残次品,但……买卖是双方的事,您既然挑选我,我们也需要挑选您。”   方觉转过身,淡淡道:“当然。”   “好!”电子音兴奋道,“既然您有这个意愿,我们一定会满足,来人,将这位客人带到地下二层,我们深入交谈一下。”   一个工作人员走上前来,伸手弯腰:“请。”   方觉颔首,将江别秋往怀里一拉,抬脚便走。然而这个工作人员却突然上前一步,拦在二人面前,说道:“对不起客人,您的向导不能过去。”   一直没有作声的江别秋转过头,委委屈屈地面向工作人员:“为什么呀~”   “……”工作人员卡了会壳,才勉强维持住专业性,解释道:“这是规定,况且以向导的身体素质,无法进入到我们的地下二层,先生,这是为您的健康着想。”   “哦。”江别秋哼哼了两声,回头在方觉脸上“啾”了一口,笑道:“那我等你回来。”   方觉:“……”   工作人员:“……”   莫名其妙被秀了一脸是怎么回事。   旁边另一个工作人员看不过去,走上前帮忙解围:“向导先生,您往这边来。”   江别秋点点头,一个步子还没迈出去,就又被方觉拉了回去:“你们把他带去哪?”   工作人员笑道:“您不用担心,我们对向导有专门的安置场所,那里有许多向导,很安全。”   也不知道在看过最初那个叫做林的向导的惨状后,这个工作人员是如何说出“很安全”这三个字的。虽然未知的危机重重,江别秋也只是背对着方觉挥了挥手,就头也不回地踏进了黑暗里。   而方觉目光幽深,静静地注视了好一会,才转身离去。   这个地下世界比江别秋想象中要大很多,他随着工作人员绕过好几个弯道后,才总算来到了所谓的安置区——一个更大的封闭空间,四周的墙上建造了许多钢化制品,其中还有各色各样的袖珍灯。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比上个平台更大的牢笼罢了。   如工作人员所说,安置区的确有许多向导,但这些向导年纪都很小,其中甚至有几个未成年。他们叽叽喳喳地和身边的人聊着,听到脚步声,皆齐刷刷地向江别秋看去。   一离开方觉,工作人员的态度便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他公事公办地交代了下注意事项,正准备关门离开,就被江别秋一把拉住。   “这位……先生。”江别秋一改在方觉面前的柔弱,抬了抬镜框一脸认真,“请问,你们在这里安装精神触网屏蔽仪,是什么作用?”   那些钢化制品,可不就跟当年的生物工程研究所安装的屏蔽仪一模一样?   至于用处——江别秋扫视了一眼那些一无所知的向导们,无声冷笑。   “这个是我们地下世界的建筑,并不是什么屏蔽仪。”工作人员脸色微变,忍不打量了一下江别秋,才说,“先生,您只需要在这里乖乖等你的哨兵就行,很快他就会来接你。”   说完似乎再不想在这多待一秒,“哐”一声关门上锁,动作一气呵成。   江别秋耸耸肩,一转头就对上一群懵懂的向导。他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挥挥手掌打招呼:“嗨。”   “……”向导们纷纷转过头不看他,小声和身边的人说,“这个人好奇怪。”   江别秋笑脸一垮:“……”   不过也无所谓,在看见地下世界的人怎么对待那些商品之后,江别秋就已经大致知道了幕后之人的盈利模式。无非是用利诱导想要改造基因的人进来,然后将两人分开,向导圈禁起来以待后用,至于哨兵……听话的可以合作,不听话的,最终可能也只会站在一层的那座巨笼里,再无自由。   江别秋一点也不担心方觉,当然了,更不担心自己。   他只是在想,为什么地下世界的拍卖会已经发展到如此大的规模,而塔区的管理者却一无所知?   这些残忍的、泯灭人性的研究,究竟是怎么瞒得滴水不漏的?   然而这是方觉该查的事,和他无关,江别秋纠结了一会,很快就将其抛之脑后。他抬起头,开始观察起整个安置区的布置。   钢化墙是为了防止人为的暴力破坏,那些精神触网屏蔽仪是阻止里面的向导和外界哨兵沟通。整个安置区虽然大,但封闭性很好,唯一留的几扇透明的特质窗户,也只是为了保留光源。   另一边,几个向导围在一起叽叽喳喳。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啊,我想我家先生了。”   “外面挺可怕的,我们还是待在这里吧,这里安全。”   “你就算想出去也出不去啊,唯一能看到外面的窗户是特制材料制成的,难不成你想把它砸了?别逗了你又不是哨兵。”   突然,不远处一声震耳的轰隆声把向导们吓了一跳。他们慌忙地去寻找声源,最后发现是来自那个新来的向导。   只见他转了转拳头,站在一扇窗前,似乎正思考着是否要再砸下去一拳。   向导们纷纷震惊。   “他想干吗?”   “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轰隆——”   一声更大的震颤声回答了他们。   前一秒,工作人员还好言相劝,让这个向导“乖乖”地等着,后一秒这人就把自己当成了哨兵,想用暴力破出。   围观的向导有的质疑有的佩服,但无一例外会相信江别秋能成功。   然而下一刻,安置区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惊呼。   “卧槽他把钢化墙打穿了!”   “卧槽窗户破了!”   “卧槽他爬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秋秋:叫什么叫,我只是重操旧业 第18章   刺耳的警报声响起,但压根追不上江别秋的脚步。   他撑着窗台一跃而下,稳稳地落了地。一边往前走,一边点开右手的监测手环,平日里总滴滴作响的仪器此刻像坏了似的一点动静也没有。黎明塔的信号在子夜区还能接收到一二,到了地下世界,就真的像被隔绝在一座孤岛之上。   江别秋捣鼓了两下没联系上黎明塔,索性直接放弃,单手按在金丝边眼镜的镜框上,换了个通讯人:“宋恒。”   米粒大小的信号闪了两下,但没声响。   但闪烁的光点证明信号连接畅通,没声响只是因为对面的人不想理他。   江别秋耸耸肩,自顾自问道:“搞到破晓的位置了?”   “没有。”宋恒的声音从通讯器传出来,冷硬地像水沟里的石头,“我在家睡大觉,你打给我干什么?”   “哦。”江别秋点点头,“十分钟后,地下世界的入口见。”   宋恒:“……”   圈养向导的安置区在地下世界一层甚至更深的位置,处处潮湿阴暗,透着一股陈年累月的腐朽味道,还有不知从哪里飘过来的血腥气息。江别秋顺着水流声往相反的方向走去,片刻后,才终于看见了熟悉的陈列。   置放巨笼的平台上早已空无一人,但不久前那个向导死去的样子仍历历在目,江别秋在那儿停留了一会,才缓慢地走了出去。   宋恒正在地下世界的入口处等着。   他在黄昏区任职时,负责的职位是信息加密与定位追踪,辞职后,黄昏区的老头子们就对他进行了记忆清洗——美其名曰,保护人类机密。   但说到底,人类基地就这么屁大点儿地方,该知道的自然会知道,不该知道的也早就传遍了,还保密个屁——这是宋恒的原话。   所以近些年来,宋恒的记忆已经很不好了,好几次他都会告诉江别秋,他已经快忘了自己的向导是什么模样。   为了不再进一步遗忘,宋恒便不再频繁地改变自己的样貌,也不怎么打理形象,因为旧物最能唤起记忆。   从江别秋的方向远远看去,他脸上的络腮胡子好几年没刮,几乎挡住了半张脸,这一回还不知在哪弄了块斗篷披在身上,整个人像极了儿童故事书《哈利波特》里的海格。   江别秋笑了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正在他打算和宋恒会合时,旁边的一块废墟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个废墟距离拍卖场不远,本是无人区,却不知因何发出一声轻微的窸窣声,很轻,但恰巧被路过的江别秋捕捉到。由于光线过于晦暗,他只能看见一个黑影在缓慢移动。   宋恒本就是个急性子,见江别秋走到一半梦游似的停了下来,顿时就把通讯器戳得震天响:“你搁那儿捉耗子呢?不想被抓回去就赶紧过来!”   江别秋眯着眼盯着废墟片刻,“啧”了一声,随手点了两下通讯器,说:“别吵,等我一下。”   离废墟越近,恶臭味便愈发扑鼻。这里看起来应当是整个地下世界排废水或废弃物的地方,估计再过个三五年,就能发展成一个规模不小的垃圾场。   走近了江别秋才看清,刚才那个移动的黑影,竟然是一只正在觅食的黑猫。   他蹙了下眉——地下世界生存环境恶劣,怎么会有猫这种脆弱的生物?   “也不是精神体啊。”江别秋蹲下身摸了一把毛发,自言自语道,“乖乖,你家主人呢?”   黑猫“喵”了一声,听懂了江别秋的话,跑到废墟边用鼻子拱开了一块烂布,一只带血的手便滑了出来。   “……”江别秋一顿,叹了口气,“原来在这里啊。”   烂布裹着一具向导的尸体,浑身是血。即便整张脸都被鲜血覆盖,也没能遮住他狰狞的死相;兴许是死时太痛苦太不甘,晶状体凸出,眼角几乎被瞪出了裂痕,直直地望着天空那汪冻结的海水。   这个向导,就是在巨笼里死去的林。   拍卖会的工作人员连尸体都懒得收殓,直接将他像牲畜一样扔进了垃圾堆里,陪着他的,只有生前养的一只猫。   视觉感官触动记忆,儿时躺在试验台上任人宰割的画面冲击而来。   江别秋闭着眼平息了好一会儿情绪,才再次缓缓睁开眼。   若宋恒在附近,定能看见江别秋的周围正慢慢散发出一道道橙色的光线,与那些正在经历精神过载的向导的精神触网一样,四散开来。   橙色的光线先是在空中停顿了半秒,随后像有意识般径直钻进了向导林的大脑中。神奇的是,当这些精神触网一丝一丝拂过林早已枯竭的精神海时,他那双瞪大的眼才终于舍得闭上。   当年接种破晓后,江别秋的整片精神海都被感染,只要使用精神力,就会影响到其他正常的向导。   即便后来经过黎明塔的治疗,也回不到最初的样子。在江别秋的世界里,能用暴力解决的事,都算不得事,所以他已经很久没有再将精神触网伸出来过了。   黑猫似乎感受到江别秋不稳定的精神海,开始在他脚边蹭来蹭去,不一会就咕噜咕噜起来。   江别秋笑了下,将黑猫推开:“别闹,让我送你主人最后一程。”   向导的精神触网可做攻击敌人精神海的利器,也能做安抚情绪的救命良药。林即便已经死亡,但精神海还并未完全消失,换言之,他还拥有最后一丝对外界的感知。   此时此刻,也只有向导的精神触网能与之产生交流。   江别秋感受到林越来越微弱的精神海,在脑海中唱了一首催眠曲,最后轻声道:“睡吧。”   橙色的精神触网聚拢又散开,最终交缠在一起化为灰烬。   江别秋站起身,脸色有些虚弱,然而没等他站直,背后突然袭来一阵劲风,紧接着,一个黑影“砰”一声飞了出去。   宋恒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江别秋身边,正冷冷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黑影。   “杨霄,你来子夜区就算了,竟然还有胆量出现在江别秋的面前。”   这人不知道在这里窝了多久,想趁着江别秋毫无防备的时候偷袭他,却被赶来的宋恒一脚踹飞。那一脚是一个A级哨兵使出的九成力,杨霄捂着伤处倒在地上,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杨霄?”江别秋觉得有些好笑,“我们都分手这么久了,你还对我念念不忘呢?”   “你放屁。”杨霄狠狠地啐了一口,“你又想用你的精神触网去祸害谁?这人是你杀的吧?小怪物。”   江别秋脸上的笑意一滞。   他还没发作,宋恒的暴脾气已经压制不住,上前对着杨霄的脸又是一拳:“你他妈是不是人,别秋怎么对你的?你又怎么对他的?到底谁他妈是祸害?!”   “算了。”江别秋摆摆手,拉了一把宋恒,“你跟他是说不清的。”   他刚治愈的时候,听从了黎明塔的建议,打算和一个哨兵结合从而恢复到最理想的状态。最初他和杨霄两人相处得还行,直到他们一起去比格星之后,江别秋不小心展现出自己被污染的精神触网……   排斥异者是人之常情,但那时的杨霄,在危机重重的比格星却想直接致他于死地。   江别秋不会将精力放在无关人的身上,面对这人,他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分出去,更遑论报复。   眼见二人转身要走,杨霄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厉声冲着他们的背影喊道:“江别秋!你跟江行知一样,都是怪物!怪物!”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地下世界二层。   方觉走在一条冗长的通道,四周没有矿石灯,视线晦暗,影子就落在脚边。走在前面的工作人员正不遗余力地介绍着地下世界的规划,方觉时不时回应一下,引得那人说的愈发卖力。   而若是他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方觉的交谈对象压根不是他。   一个微型粒子通讯器正静静地贴在耳根处,被掩盖在发尾之后,路易斯噼啪敲击键盘的声音在方觉精神海中持续不断地响着。   “这路的走势有点像迷宫,弯弯绕绕的,你注意一下墙,看看他们有没有安装屏蔽仪类的东西。”   “没有。”方觉闻言顺势扶了一把墙,触感与最寻常的矿石没什么不同。   “怎么?”工作人员听见动静连忙回头,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您是累了吗?”   方觉:“是有点,还有多久到?”   工作人员笑道:“您也知道我们对安全性要求极高,请您再坚持一会,马上到。”   “意思就是还没走到一半。”另一边路易斯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掺杂着噼里啪啦细碎的敲击键盘声,宛如一个野生摇滚乐队。   这种微小的粒子通讯器需要连接哨兵的精神海,方觉被吵得皱了下眉,忍不住说:“你小点声。”   键盘声一顿。   过了一会,路易斯似乎走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也不再敲键盘了:“不是吧方觉,你精神力不是很强悍吗?以前这个频率的噪音可影响不到你。”   方觉还没说话,路易斯又惊呼一声:“难道你又要触发精神阈值了?!”   “没那么严重。”方觉揉了揉眉心,“也许是伪结合导致的精神海波动。”   路易斯吸了口气。   跟他连线的这位爷,十五岁的时候因为触发精神阈值差点死在了战场上,还好被一个路过的向导救了。但自从那个向导死后,方觉消沉了好一段时间,就再也没和哪个向导走近过,现在竟然肯跟一个只见了几面的向导伪结合?   那个江别秋有那么大魅力?还是说方觉就喜欢这种暴力型的?   路易斯越想越好奇,也不打算憋着,索性直接问道:“你不喜欢那个小向导了?”   方觉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   “为救你而死的那个啊!”路易斯无语,“你不是每年都会去战场遗迹那儿祭拜他?这么快就把他忘了?亏得你那些小偶像吹嘘你深情。”   方觉脚步一停,不顾前面工作人员的疑惑侧目,在精神海中冷淡警告:“路易斯。”   路易斯一惊:“怎、怎么了?”   他说错什么了?   方觉边对着工作人员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边缓步跟上,说:“我不是喜欢他才一直记了他那么多年。”   “啊?可是外面都这么传的……你要是不喜欢他干吗那么念念不忘……”   方觉垂下眼,那双永远理性淡然的目光中,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愧疚与悲伤。   地下二层之下,不知道哪来合着风吹来一阵潮湿的气息,与数十年前战场上下的那场雨一般,阴冷入骨。   向导的样貌方觉已经记不清,但记忆不仅仅依附视觉而存在。   一块破损的战舰之后,耗费精神力将他从死亡线拉回的小向导脸上都是雨水,却笑得十分开怀,少年方觉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坚定地说:“等我带你出去。”   可最后他食言了。   路易斯等了半天,就等来方觉的冷淡的一句:“你少听那些谣言。”   路易斯:“……”   方觉不再理会路易斯,大步跟上了工作人员的步伐。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被很好地掩盖在浓重的黑暗里,再也没出现过。   通道越往深处就越湿冷,这条狭长的小路逐渐走到尽头,视线也就逐渐变得开阔起来。通讯器里,路易斯已经很久没说话,直到方觉快要走出路口,他才冷不丁地说了一句:“等等。”   方觉适时停了下来。   “根据你的行动轨迹,我把整个地下二层的路线拓印了出来,经过比对后,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说。”   方觉低头理了理衣领,透过工作人员的肩侧隐约看见他身后的空间里,倒挂着一个巨大的培养舱。   他数次的走走停停,已经引起了工作人员的警惕,空间后有几个穿着类似制服的工作人员围堵上来,隐隐形成一个包围圈。   “先生,我们到了。”兴许是有了底气,为首的工作人员微微颔首,眼中谄媚不见,反而有种居高临下的讥讽,“为了保证试验途中的安全,我们需要对您身上进行检查。”   方觉脸色不变:“检查什么?”   而另一边,路易斯语速飞快:“经过数据对比,这个地方的整体规划与比格星人类基地遗址一模一样,当年那个基地发生的惨案至今还被记录在密封数据库里,方觉,我觉得这个事情没那么简单,你先拖住他们,我现在就下来接你出去!”   工作人员一抬手,剩下的几位纷纷上前围住了方觉。   “请您配合,我需要检查您身上有没有连通外界的仪器。”   精神海连接的通讯器那头,路易斯显然十分焦急:“别听他们的!”   方觉:“我来之前就知道有这一出了。”   路易斯一顿:“什么?”   方觉:“你知道为什么,这个拍卖场规模如此之大,却没有一点消息传到塔区吗?”   “……为什么?”   “因为进来的没有一个人能带着秘密活着出去。”   路易斯瞪大了眼,意识到对方的意图后忍不住爆了句粗口,道:“方觉我警告你不要乱来,你要是出事了你妈不得杀了我!方觉!喂!”   最后几个音节被滋啦的电流声替代,方觉面无表情地将粒子通讯器扯下来,递到工作人员的手中。他们对视了一眼,将粒子通讯器放进了一个针筒般大小的器皿中,几秒后,通讯器就直接解体。   即便这样,他们仍然将方觉上下检查了一遍,才终于放心让他进去。   然而没等方觉走出几米,整个空间突然颤动起来,紧接着,响起一片刺耳的警报声!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警报声四处响起,将原本晦暗的通道口照得一片敞亮。地下世界的工作人员慌慌张张地四处探查,终于定位了警报声的来源。   “是安置区。”有人小声说道。   “那些向导?这个动静怕是有人逃出去了吧!”   “可他们怎么逃?我们的门都是密制锁,除非他们有谁能一拳把钢化墙打出个?!”   然而无论事实是什么,能肯定的是安置区出现了大麻烦,上头已经在通讯器里扯着嗓子叫他们过去。为首的工作人员是个小白脸,他悄咪咪地瞥了眼方觉,一肘子戳得身边的蓝眼睛一个趔趄。   被戳出队列的蓝眼睛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对方觉说道:“先生,请您先进去,待会会有专业人员来接待你。”   果然,方觉不是个善茬,他脚步未挪动方寸,转头问:“发生了什么?”   蓝眼睛唯唯诺诺,眼看就要在方觉冰冷的注视下交待出来,就被小白脸一把扯到身后:“没事,请您往这边走。”   方觉审视的目光在众多工作人员身上一一扫过,直到看得他们额头渐渐沁出了汗,才终于舍得迈开步子。   这个地下二层比上一层敞亮许多,也空旷许多,除了四处可见的陌生仪器就再无其他,所以几人的脚步声在空荡的空间内显得犹为清晰。   远处的警报声渐渐止息,这些工作人员只需要将方觉送到他该去的地方,就可以去安置区和另外的人汇合。   ——只要这个哨兵不再闹什么幺蛾子。   小白脸心中的这个念头刚落下,就见方觉略一转头,淡淡道:“有水吗,走了这么久我有点渴。”   这下,就算是瞎子都看得出来方觉在拖延时间。小白脸不悦地拉下脸,拦在方觉面前,语气生硬:“请。”   方觉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屈服于这些工作人员的权威之下,继续乖乖往前走。   然而下一秒,小白脸只觉眼前一花,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方觉收回腿,剩余的几个工作人皆“刷”一下自觉退后几米,面带惊恐地看着他。   “现在能回答了吗?”   *   方觉重新回到地下世界一层的时候,那边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群人,看穿着和拍卖会场的人别无二致。   而人群中间,被围住的,不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又是谁?   在二层的时候,方觉听到他们几个工作人员的对话就隐隐有了猜测——那突然响起的警报声和江别秋有关。   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情形。   拍卖会的人似乎是追着江别秋来到此处,放眼望去,四处周除了酸臭熏天的垃圾场,以及废弃的矿石堆,就只剩下独属于地下世界的雾气。   那些人全副武装,将江别秋团团围住,就好像围住的是个什么怪物似的。   思至此,方觉微微一怔。   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词。   处在风暴中心的江别秋似乎对自己的处境毫无知觉,分明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却无端让人看出诸多疯狂的意味。   他双手正死死地掐着杨霄的脖子,面部的肌肉紧绷,平日里的温文无害早就被另一幅面孔替代。而被按在地上的杨霄压根无法动弹,只能徒劳地蹬着腿,用力向后仰头,以躲避窒息感。   即便他是个哨兵。   宋恒正被一个工作人员控制住,见状大喊道:“别秋!住手!杀他这种畜生会脏了你的手!”   尽管在如此混乱的地下世界,人类与异能人类之间依旧存在着规则——不能杀人。   至少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人。   江别秋显然早已听不进去,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冷静,但行动却一点也不。在手下的力道未松懈的情况下,只一遍遍地重复:“你刚才说什么?我的父亲怎么了?”   然而此时此刻,杨霄已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的本意的确是想要激怒江别秋,但没想到江别秋会这么不顾一切地想要致他于死地。   一旁的工作人员踟蹰不前,迟迟不敢动手。   原因无他——这是个向导,而且,看起来好像还是一个濒临精神过载的向导,如果随意射杀,他爆发的精神污染物会瞬间吞没整个地下一层,届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会遭殃。   虽然世事无绝对……但他们不敢冒这个险。除非有另一个向导肯对他进行精神疏导……或者,让他跟自己结合过的哨兵见面。   正在犹豫的时候,一个老者不知什么时候默默走了出来。   说是老者,是因为他留了很长的胡子,且须发皆白,还跛了一只脚。但细看去,眼神却又不像一个垂垂老矣的人。他颤颤巍巍拨开人群,看见江别秋时眼睛瞬间一亮。   工作人员震惊之余纷纷肃穆敬礼,齐声道:“博士好!”   被称作博士的人微微颔首,背着手缓慢地朝江别秋走了过去。   此时的江别秋,像极了一颗处在燃烧临界点的炸药,只需一个助力,就可瞬间爆炸。博士却丝毫不怕,甚至还慈爱地拍了拍江别秋的肩,轻声哄道:“孩子,你先放手。”   江别秋蓦然回头,冷冷地注视着他。   博士眼里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像惊叹,又像是惋惜,只见他静静地观察了江别秋半晌,才叹息般地摇了摇头,朝武装完毕的工作人员们一挥手。   “开枪吧。”   声音轻而缓,顷刻间被吹散在风中。   工作人员们精神一振,抬起枪就要扣动扳机——   “等等。”   又一个声音响起。   方觉如老者一般拨开围堵的人群,只身拦在了江别秋的身前。他的身形比江别秋高大许多,这样一挡,在外人眼里,就像是把江别秋整个人圈在了怀里。   四周寂静无声,众人只看见这个来路不明的哨兵抓住了向导的手腕,轻轻一抬,杨霄就从桎梏中脱离了出来。   老者的眼中适时露出了一丝兴趣。   杨霄狼狈地踉跄而出,边呛咳边不忘辱骂:“你这个疯子……”   “我没疯。”江别秋微微勾起一个笑,却令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我本来就想杀了你。”   方觉安抚般地拍了拍江别秋的脑袋,转过身将众人或探究或厌恶的目光挡住,说:“我的向导心情不太好,那位的邀约我可能无法前往,请代我向它致以歉意。”   他没法肯定这个博士是不是拍卖会场后的电子音,但显然他在这群人中地位不低,如果能顺势从他身上探查到些什么,那就再好不过了。   只是眼下江别秋精神状况显然不太好,不能再继续让他待在这里,只能先离开,再从长计议。   方觉想了很多,却只过了一瞬。再抬眼时,如意料之中那般,博士微微一笑,拦住了二人的去路,说道:“且慢。”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 第21章   细听起来,博士的嗓音并非如老年般沙哑,而是带着淡淡的机械感,仿佛人为合成,并不贴脸。   他拄着拐杖,缓缓道:“这位小朋友破坏了安置区,引起整个地下世界的骚乱,还……”说看了眼旁边捂着脖子喘粗气的杨霄,“打伤了我们拍卖会的管理,就这么走,不太好吧?”   方觉听出了他的意思,却还是故意问道:“多少钱?”   “不是钱的问题。”博士目光一冷,扯着嘴角说,“三位或许是塔区来的,不懂我们拍卖会的规矩。既然来了,想要离开,就需要拿东西交换。”   这博士被层层武装的工作人员围住,亦是他们的主心骨。显而易见,他的决定,就代表了所有人的意见。   话音刚落,他们动作一转,枪口齐刷刷指向位于漩涡中心的三人,仿佛只要他们拒绝,就会被就地枪决。   这个枪还不是普通的弹药枪,而是专门对付异能人的生化枪。   气氛一触即发。   就在方觉思考要不要把这个博士直接抓回去的时候,老人哈哈笑了两声,打破沉寂:“不过,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他那双暗淡无光,似乎下一秒就要入土的混浊眼球微微转动,落在江别秋的身上。   “我看你这个向导精神状态不太好,有进入精神过载期的先兆。我觉得,你这次来拍卖会,就是想通过我们的技术治好他,是不是?”   方觉看了眼垂着头的江别秋,默认了。   “那你就来对了。”博士抚掌道,“我们近期在研究的,就是这方面的技术。既然你想治好他,不妨就把他交给我们。”   “你放什么屁!”宋恒挣开工作人员的挟制,指向不远处早已死去的向导林,“你真当我们瞎?看看你背后那堆垃圾场!不知道埋了多少死在你手下的冤魂!”   “那只是个意外。”博士冷漠道,“谁能保证实验100%成功?他作为实验的牺牲品,是在为未来的人类做贡献。”   见几人或冷漠或仇视地看过来,博士阴沉的脸霎时放晴,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半晌才道:“放弃前进,就等于死亡。你们或许不知道,近些年来异能人频繁出现的无缘由精神过载……”   “博士!”一旁的杨霄蓦然打断他,“你说得太多了!”   “轮到你插话了?!”   博士挥开手里的拐杖,呼哧一声敲在杨霄的腿上,顿时让他跪了下去。   方觉却立刻找了到重点:“那不是你干的?”   博士说:“我知道你们塔区的人都以为是我,或者是地下世界干的,但我们可没那么大能耐。就拿上一次黎明东区的向导污染事件来说,精神过载已经成了刻在每个异能人基因里的东西了。呵呵,可怜你们还把它当成个例。”   的确,近些年来,不仅是黄昏区出现过这种情况,就连一向制度严明的黎明区也沦陷,而且自始至终都找不到原因。   最初黄昏区的领导以为,是由于哨兵过于频繁的精神过载引发了向导的病。后来黎明塔查到破晓出世,方觉便以为是病毒再次传播起来,然而细想起来,有些病例却比破晓出现得还要早。   方觉抬眼看了眼这个神神叨叨的博士,心中疑虑暗生。   究竟是谁想要置异能人……或者是整个人类死地?   博士却还在说:“正因为异能人的基因不够完美,无法自愈精神过载,我才会建立这个地下王国。怎么样,要不要让你的向导试试?”   他先威逼后利诱,处处都透露着引诱的意味,方觉又不傻,怎么可能听不出来。然而眼下确实是一个跟踪破晓的好时机,错过了再混进来可能就难了。   但是江别秋刚受到刺激,精神状态不好。如果,他可以替换江别秋的话……   正想着,久久不语的江别秋突然抬起头来。他似乎从伪结合的连接处感知到了方觉的意图,上前扣住了哨兵的手腕,冷淡道:“我去。”   *   不过几个小时,方觉又重新回到了地下二层,这一次,一同回来的还有江别秋。   其实在途中,江别秋就已恢复了正常。现在正坐在一边拿着金丝眼镜把玩,强迫症似得把镜片擦了又擦。   博士带着一群人哗啦啦离开后,只告诉二人待会会有专业人士来接待,并反复强调没有危险性,做完后就可以离开地下世界,还有几率治愈江别秋的精神过载。   但江别秋乃至方觉自己,都知道,江别秋的失态并非源于精神过载。   换言之,他是健康的,他的暴怒只是因为杨霄精准地拔到了逆鳞。   就连方觉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笃定。他甚至想,在某些方面,他和江别秋其实是同一种“怪物”。   哨兵五感强悍,却没有精神过载期;向导以精神触网闻名,精神状况却比不上健康的哨兵——这种,与同类格格不入的“怪物。”   一个冷冰冰的触感贴到了脸上——是江别秋。   方才还被他把玩的金丝眼镜,被架在了方觉的鼻梁上,琉璃般冷感的眼被镜片遮挡在后面,更透露出几分冷光。江别秋戴着时,是温文儒雅的大学教授,而方觉戴着,却像是一个医学工作者,冷酷、理性、丝毫不近人情,似乎下一秒就要拿起手术刀割开人体组织。   江别秋摸着下巴端详了片刻,说:“唔,比我好看。”   方觉抬头看他:“你做什么?”   江别秋笑咪咪道:“想不想看个东西?”   他似乎只是例行一问,并不等方觉表态,就在镜腿的螺丝处轻轻一按,一道虚幻的光影便从按钮处倾泻而出。   这是储存性的全息投影,而且仅供佩戴者一人观看。   页面加载中,江别秋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响着:“这次是我打乱了你的计划,作为合作伙伴向你道个歉。所以我就拿出珍藏多年的片子作为赔礼啦~”   方觉:“……”   并不想要,谢谢。   他眉心一拧,正要摘下眼镜,眼前的全息影像突然一闪,一个人影就占了满屏。   方觉一愣。   如果他没认错的话,这个人,是当年被记录成人类一级罪犯,如今已经死亡的第一向导,江行知。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影像的储存有些年代了,有些数据坐标变成黑色的斑点,像一块生了绣的铁。   江行知的样子还年轻,眉宇间能看到江别秋的影子。他面对着镜头,先是羞涩又不自在地笑了下,然后清了清嗓子。   “亲爱的秋秋宝贝,我是爸爸。”   就像很多标准故事里的开头一样,一段平平无奇的自我介绍,乏味又寻常。镜头里只有他一个,但或许背景不是,江行知做完自我介绍,下意识地往旁边看了眼,才继续开口。   “虽然你现在还只是培养皿里的一个小小胚胎,但我知道,我们的秋秋出生后,一定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孩。”   “原本打算等你出生我再前往比格星,但那些叔叔伯伯等不及,世界上的大家都等不及,所以,我听了你妈妈的建议,决定录下这段影像留给你。”   “爸爸马上要出发去遥远的隔壁摘星星,不能无时无刻陪在我们秋秋的身边,也许培养皿里的营养液有些冷,但没关系,等你降临到这个世上,爸爸就已经把星星摘回来了。”   “人生中有些陪伴不可或缺,我很愧疚,无法见证你从虚无走到我们这个世界里来。但是秋秋,你要相信,爸爸非常非常爱你,比任何人都要爱你。”   江行知的声音温软细腻,说到最后,影像的一角闪过一道白色的身影,江行知看过去,笑道:“露露,到你了。”   对面的声音有些冷,被距离拉远显得朦朦胧胧听不真切,但能听到是个女声。不知她说了什么,江行知无奈地笑了笑,起身离开了摄像中心。   几秒之后,影像滋啦一声,变成一片漆黑。   “时间太久,后面的部分数据损坏,所以没了。”江别秋凑到方觉眼皮底下,撑着头观察他的表情,“看完了,什么感想?”   方觉到现在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边摘下眼镜边问:“要什么感想?”   他眼中的疑惑几乎要漫出来,江别秋看着有趣,反复欣赏了几遍,才满意地站了起来:“在地下一层的时候,我本来打算直接跟你会合,但是遇到了杨霄,才造成现在这个局面。无论如何,我要给你一个理由。”   他伸手抚过眼镜上的短链,回头看向方觉,带着调笑的意味,一字一顿地说:“我相信你们黄昏区那些铁面无私的规矩里,也有‘意外事件’必须报告上层这一条,对吗?方长官。”   方觉不置可否。   直觉告诉他,江别秋接下来要说的并不是条理清晰的工作汇报,而是他那群手下最喜欢做的流水账报告。类似:因为某种原因,我做出了什么决策,最后导致什么后果,以及我愿意承担等等等等。   然而江别秋并非他的下属,这点意外对方觉来说也并无所谓,江别秋不需要打这份报告。   但他刚看完江行知的影像,不知怎么,并没有出声阻止江别秋。   结果显而易见,报告冗长而繁琐,时间线大步一跃,跳到了三年前。   那时江别秋刚从黎明塔治愈,精神触网犹似皲裂的土地,处处都是裂痕。为了修补精神触网,黎明塔为他找来了与之匹配度75%的哨兵。按理说,基因的高匹配度能够最大程度地使哨向双方结成伴侣,但江别秋是个例外。   无论是谁,他都很抗拒,尽管面前站着一个能令他瞬间脱离痛苦的良药——只要他愿意与这个人结合。   江别秋当然不愿意。   黎明塔并未放弃,他知道江别秋对比格星有着十分强烈的执念,所以建议二人一起去比格星执行一个任务。   那个战事刚止,许多战场还未清扫,江别秋和杨霄前往比格星做的就是这个工作。原本是一个毫无危险性的任务,但是好巧不巧,那一次,他们碰到了变异的污染体。   星球大战之后,污染将地球数万亿生命付之一炬,活下来的,除了进化后的人类,就只剩下那些污染体。   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杨霄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那个变异体像古地球影视片里的丧尸,拖着肢体向他们走来。   还是个S级污染体!   他正准备拽着江别秋跑,一回头,就见在人们口中柔弱的向导一步一步地迎了过去。   杨霄瞪大了眼:“你疯了!”   江别秋头也没回:“人家S级,你才C,跑不了几步就会被抓回去。”   杨霄:“那怎么办!”   江别秋冷冷道:“让我牵引你。”   牵引。   高级向导对低级哨兵的一种控制手段,多用于战争中以弱对强的情况,如果向导足够强,就能发挥奇效。但弊端是,被牵引的哨兵必须对向导绝对忠诚。   杨霄犹豫了片刻,在被污染体感染或者撕裂还是把控制权交给江别秋之中,不怎么情愿地选择了后者。   变异污染体步步逼近,杨霄把精神力放空,感受到江别秋的精神触网覆盖了过来。他没想到,即便是生着病的江别秋,也能伸出这般强悍的精神触网。   精神海被外人侵占的感觉并不好受,杨霄强忍着恶心感,心里默念一会就好一会就好……然而下一秒,他就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江别秋的精神触网是橙色的!   这不可能!正常向导都是蓝色系!绝对不可能会有向导拥有橙色的精神触网!除非……除非江别秋的被污染过!   这个念头一出,杨霄顿时慌了神。他想起那些在街头陷入精神过载的向导或者哨兵,一时之间,满脑子都是自己受到了欺骗。   没有人告诉他,江别秋是个被污染了的怪物。   于是,杨霄挣脱了江别秋的精神触网,头也不回地跑了。   ……   “在某种程度上,黎明塔看人的眼光确实不怎么样。”江别秋摇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还好我命大,没死在那儿。”   方觉罕见地陷入了沉思。   就在江别秋以为他是不是听睡着了的时候,这个哨兵抬起头,淡淡道:“等回去,我可以帮你申请军事制裁,以叛逃罪。”   江别秋嗤笑道:“然后关他个十几年再放出来?”   “或者……”方觉顿了顿,“你把他捆到污染区,让他暴露一个月。”末了补了句,“我可以帮你系绳子。”   江别秋:“……”   污染区暴露一个月就成人干了,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方觉!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江别秋将杨霄所做的种种说出来,并不是想要博什么同情,而是因为江行知——那个在人类基地里恶名昭彰的叛徒。如果恨意能化为实质,如果他留有尸骨,坟前可能早已被万人践踏。   说起做汇报,其实江别秋藏着私心。   他想听一听,在方觉眼里,江行知的恶行是否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所以江别秋继续说道:“在我二十多年的生活里,他是我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每次做噩梦的时候,我总喜欢把这段影像拿出来反反复复地看,就像他依旧在我身边一样。”   说着,他短促地笑了下。   “我从来不知道,向导情感充沛,共鸣深刻是这么一件令人难过的事。杨霄骂我,伤害我,我都能一笑置之,但他绝不能这么说我的父亲。”   原本他是想引导方觉说出一些对于江行知的看法的,江别秋默默想到。   可他从来不知道他能在方觉面前如此放松,就像十多年来,他的第一次歇斯底里,也是止于方觉的轻轻一触。   情绪之口的阀门被打开,奔腾的思念、酸楚、无助轰然倒灌进大海之中,呛得江别秋无所适从。   二十年来,他得到的爱不过零星半点,其中大半部分都来自于江行知,那片影像支撑着他活下来,并不断接近真相。   汹涌的情绪通过伪结合的末端传到方觉的精神海中,引起一丝颤动。方觉抬起头,目光中有了不同的东西。   即便心绪翻涌,江别秋表现出来依旧是一副淡然的模样:“就算他是全人类认定的叛徒,他依然是我的父亲。”   方觉收回目光,一针见血:“你不相信他会做出背叛的事。”   “对,我不相信。”江别秋蓦然回身,冷冷道,“凭什么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世界上的规矩是由谁定的?真与假又是怎么分界的?”   方觉不为所动:“我曾在黄昏区的加密档案里看过当年比格星的录像,里面确实记载了江行知利用自己强悍的精神力将所有人引到污染区深处,然后一网打尽的画面。”   江别秋:“那又如何?!说不定画面是伪造的!队伍里出了叛徒,或者……或者他是被破晓控制!”   “黎明塔不会任由伪造的数据成为档案,叛徒的目的是什么?自寻死路?至于破晓……据我所知的时间线,那个时候第一支还未出世。”方觉静静地看着他,“你偏执了,江别秋。”   这个哨兵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冷静,即便与他伪结合的向导的精神海早已风暴肆虐,他依旧能一边感受着对方的暴动,一边云淡风轻地陈述着事实。   恍惚间,仿佛身份颠倒置换,哨兵非哨兵,向导不是向导。   江别秋眼眶泛红,那双潋滟的笑眼也仿佛被蒙上一层黑雾,宛如一个即将精神过载的向导。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突然,江别秋的领口动了两下,一只幼小的黑猫从中钻了出来。   它睁着一双绿色的眼睛,看看江别秋,又看看方觉,最后奶声奶气地“喵”了一声。见江别秋垂眸看过来,忙殷勤地舔了两下他的脸。   江别秋抬手撸了两把黑猫的头,眼中阴鸷之色缓缓褪去。   就在这时,方觉又开口了。   “但这些和他是你的父亲并没有关系。”   江别秋的手一顿。   “他背叛人类,却并没有伤害你,甚至在离开前给你留了一段影像。他或许并不是一个好向导,但却是一个好父亲,你依然可以爱他,没有人会对此提出异议。”   方觉总算是明白江别秋身上两股互相冲撞的矛盾感从何而来了。   他一面觉得江行知害得人类基地损失惨重,是人类世界不可饶恕的罪人;一面对他抱有不可割舍的爱意。他挣扎于事实与情理的双重夹板中,爱与恨都不得尽兴。   只是因为他的善良。   这种浓烈的、炙热的情感,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别人身上看到过了。久而久之,连自己也逐渐淡忘。   他与江别秋,仿佛各自站在天平的两个边缘,退后就是万丈深渊。   方觉不动声色地掩去了眼底的淡漠,朝江别秋伸出手:“你过来。”   江别秋还处在怔忪状态,倒是那黑猫以为方觉在叫他,“噌”一声跳到了他的肩上,就地开始踩奶。   方觉:“……”   被这猫一搅和,继续说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方觉本不是多话的人,刚才说的些已经是超常发挥。他最后看了眼江别秋,道:“其实我也觉得你父亲不像个叛徒。”   江别秋猛得抬起头。   兴许是他眼底猝然燃起的光太过灼眼,方觉微微别过眼,拎起黑猫的脖子后,熟稔地抱进怀里挠了两下,然后丢给了江别秋。   不知道为什么,气氛突然变得有点尴尬。   还好那所谓的专业人员来得够及时,特制门一声嘎吱的巨响,引得二人双双回头。   “呃……”那人戴着防护头罩,被两双灼热的视线盯住,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半晌才流着汗说:“哪位是铁牛先生?”   江别秋:“……”   方觉:“……”   此时正在往地下世界赶路的路易斯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   江别秋抱着猫道:“我是。”   工作人员点点头:“麻烦您把精神体收一下,跟我来。”   “它不是我的精神体……算了。”江别秋转过身,再次把黑猫递给方觉,说,“麻烦你照顾一下它,等我出来。”   黑猫被掐住腋下,两只前爪直愣愣地抵住方觉的胸口,方觉睨着眼,嫌弃地瞥了它一眼,最终还是接了过来。   江别秋正准备走,被方觉拉住。   “万事小心。”方觉低声道,“这里无法和塔区联系,伪结合联结太弱,你进去后可能也无法和我联系。遇到麻烦就退,不要乱来。”   江别秋沉默了片刻,点点头:“谢谢。”   谢谢你。   特制门缓缓滑上,江别秋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门口,整个外部空间霎时安静下来。   方觉看看着黑猫,面无表情地把脸埋进毛茸茸,狠狠吸了一口。   作者有话说:   谁不爱可爱的猫猫呢?拥有一只猫科动物精神体的方觉长官如是说道。   以及在线给方长官的猫猫(就是第十四章 那只蓝眼睛的雪豹)征集名字!!! 第24章   特制门在江别秋背后缓缓阖上。   走在前方的工作人员头也不回地带着路,厚重的防护服随着行走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四面皆是金属墙体,不知哪里射【出的反光略微刺眼,江别秋拿手挡了一下,那人就停了下来。   房间内,一个类似休眠舱的护理床靠墙放着,比其他的地面高出了一个台阶。床位上方悬着一个发光的圆形球体,远远看去,竟有些像黎明塔的数据团。   那人在护理床边站定,反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江别秋双手插兜,眯着眼停在不远处,没动。   这个似曾相识的实验台让江别秋想起了不好的回忆。   他冒险答应来配合实验,不是真的要来挨针的。那博士明显是整个地下世界的操控者乃至创造者,既然黎明塔能从东区失控的向导体内提炼出破晓因子,又追根溯源查到了这个地下世界,那博士就一定和破晓有脱不开的关系。   虽然当年那个场景是他痛苦的根源,但江别秋还是努力克服心理恐惧,追溯起那段记忆。   在生物工程研究所,白露作为科研导师,手下带了一批满心满眼都是人类理想的学生,但他们其中大多数死的死,疯的疯。破晓被封存后,就再也没有一个当事人活着走出那间屋子。   哦,除了他自己。   所以,那个博士究竟会是谁?   江别秋思忖着,抬脚走了几步,对上工作人员警惕质疑的眼神,笑道:“能告诉一下流程吗?我有点害怕。”   工作人员上下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似乎想从他这幅面孔中看出害怕的情绪。良久,他才收回视线,道:“我们的‘亚特兰蒂斯’是新型技术,能够最大程度剥离精神过载对异能人的影响,成功率76.3%。”   江别秋挑眉:“这么高?”   工作人员挺了挺胸,一副骄傲的模样:“当然,这是一次伟大的创造,博士是当之无愧的改革第一人。”   江别秋:“改革?你们想改革什么?”   “告诉你也无所谓。”他微微一笑,“人类本不该被如此分类,我们都是同胞,需要重新融合与共生,而达到这个目的,就需要改革。”   江别秋神情一顿。   这这句话……似乎别有深意。   江别秋接触过最疯的科学家,她总以为以一人之力就可以掌控无尽的未来,于是想方设法把世间的规律融合成自己的“算法”,结果却催生出可怕的破晓病毒。   融合、共生,如果不是亲手收捡了白露的尸骨,江别秋几乎以为博士就是他那个疯狂的母亲。   江别秋垂下的手蓦然收紧。   工作人员对对此毫无所知,只继续道:“为了保证你的安全,我会先对你进行熵值测验,达到合格的数值之后,就会给你注射‘亚特兰蒂斯’。”   江别秋淡淡道:“你就这么告诉我,不怕你们博士怪罪?”   对面那人从容一笑:“博士说,我可以畅所欲言,因为你带不走这些记忆。”   说罢,他转过身,开始摆弄那些精妙的仪器。一大片试验品中,一个感应器正亮着绿灯,看起来无论是形状还是样式,都与地下世界入口处的检测仪一模一样。   那个曾经在方觉身上测量过熵值的检测仪。   江别秋的目光在感应器上轻轻一跃,落到那人腰侧的一根试管上。那人背对着江别秋,认真地检查着仪器,似乎丝毫没察觉到江别秋正在缓缓靠近。   “你们博士还说什么了?”江别秋背着手,微微压低了身子,镜片后的眸光微闪。   “人类基地迟早会乱成一团,如果不加速改革进程的话。”工作人员的声音从厚重的面罩下传出,“黎明塔固执,黄昏区的执行长官们又热衷于踢皮球。精神过载很快就会成为继破晓之后又一个肆虐基地的‘病毒’。”   他的声音既无忧虑,又无害怕,反而透露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兴奋。   “我们博士还说……”   “碰——”   他刚抱起检测仪,就猝不及防地往前扑倒在地。   身后,江别秋的瞳色泛着炙热的橙色,像太阳光灼灼烧眼。几根橙色的精神触网穿破了工作人员的防护罩,欢快地交织着。   江别秋:“你们博士有没有说,你的防护罩挡不了我的精神攻击?”   躺在地上的人自然没法回答,他面朝下,怀中压着滴答作响的熵值检测仪。江别秋的精神触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后,便开始像放了风的孩子一样满屋子乱窜。如果此处空旷露天,那些精神触网不受控制,一定会像病毒一样感染所有能感染的向导。   但,此处是个密闭空间,半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分离出精神触网后,江别秋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起来,唯有唇上一点嫣红,似万丈雪景独落一支梅。   他忽视正狂躁的精神海,面无表情地跨过工作人员的身体,将检测仪和别在腰间的试管一并抽了出来。   破晓的颜色是橙色的,而这根试管里的液体,是冰蓝色。   海的颜色。   “亚特兰蒂斯……”江别秋喃喃道,“失落的文明。”   “不,是重生后的文明。”   一道声音横插进来。   江别秋蓦然抬首,就见博士缓缓从墙角走了出来。在地下一层的时候,他尚且能够撑着拐杖走路,这才不过几个小时,他已经到了需要轮椅代步的程度。   “你真让我吃惊。”博士缓缓说道,“注射过破晓还能活到现在,甚至还可以用精神触网突破防护罩。”他滑动着轮椅,走到江别秋面前抬头看他,“能告诉我,有什么副作用么?”   江别秋和他对视。   那个工作人员,是博士放出来试探他精神触网的幌子。   ——他就是冲着我来的,江别秋缓缓想到。   回想起在地下一层初见的样子,博士的眼中分明不见陌生。   “博士。”江别秋轻轻笑道,“你看起来有点眼熟。”   “哦?”博士抬眼,也笑了,“可惜我不是女孩儿,你说话的对象找错了。”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博士的笑话并不好笑。   江别秋努力从记忆中找出能够匹配眼前样貌的人,一无所获。只是那份熟悉感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反而在江别秋暗自审视他的时候,滑动着轮椅走了过来。   “我们渊源颇深,江教授。”   江别秋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唇角勾着一个浅淡的笑:“那博士不如明说?我也好替我的母亲向你问个好。”   博士目光一凛。   这一反应,更加证实了这位博士是当年研发破晓病毒的工作人员之一。但那时江别秋年纪还小,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哭喊和绝望上,哪会分神去认人。   但无论如何,博士的身份是逃不掉了。他在地下世界建立了如此大的交易链条,说不定背后有更深的势力。   要先稳住他。   面对江别秋提起的白露,博士的目光也只是一瞬间的扭曲,片刻后,才移开视线,缓缓道:“今天的试验,由我来给你完成。”   江别秋转身直接坐到床上,摊开手笑道:“来吧。”   博士转过头:“50%的失败率,你不怕?”   江别秋道:“至少能有让我摆脱精神过载的机会,博士,你是个普通人,不会理解精神过载是个什么样的感觉。”   他虽然没有精神过载,但曾在黎明塔的指示下,安抚过一些正处于精神过载期的哨兵,躁郁、癫狂、嗜血,精神海处处是雷雨与风暴,稍有不慎就会在痛苦中死去。   除了方觉,没有哪个哨兵没有感受过这种痛苦。而近些年,向导也在渐渐品尝到这种滋味。   没有人知道原因……有人想,或许这就是人类目前能存活下来所付出的代价吧。   博士笑了:“看来,注射破晓后唯一活下来的人,也逃不过基因的奴役。”   在博士眼中,江别秋是个绝妙的试验对象,他注射过破晓,并且活了下来。那么他对破晓改良后的新型的‘亚特兰蒂斯’的接受程度,定然比其他人都高。   只要……只要世上有一个人能够证明他的‘亚特兰蒂斯’不止会杀人,那么他就是成功的。   博士眼底疯狂的风暴肆虐,很快,就平息了下去。他正想示意江别秋做好准备,一扭头,这人已规整地平躺在了床上。   博士:“……”   你怎么比我还积极。   他无语了片刻,终是滑着轮椅走向床边,道:“先检测熵值。”   江别秋好奇道:“为什么?”   “熵值高低决定了注射的剂量。”边说着,博士边在虚空一点,一片蓝色的虚影投射下来,落在江别秋的瞳孔上。   墙上记录的数据飞快更新,很快,静止在一个数字上。   看见数值,博士明显一愣:“嗯?”   “怎么?”江别秋抬头看了眼,也是一愣,“熵值……0?”   他瞬间想到了地下世界入口被方觉弄坏了的那个检测口。   博士沉着脸,再次将蓝光扫射过来,数据依旧停在0档上,一动不动。   他先是沉默了一会,随即按了下轮椅,不出片刻,几个异能人陆续从门口走了出来。博士将熵值检测仪一一在这些人身上扫过,得出的数值高低不等,但无一为0。   江别秋面色带笑,心底却是一沉。   方觉那次,说不定真的是仪器故障,但这些人身上的数值都有浮动,为什么只有他是零?他明明是个向导,就算被剥夺了精神体,也是一个能够使用精神屏障、能安抚哨兵、有作战能力的向导。   他和那些人唯一的区别就是……破晓。   但博士似乎并不在乎江别秋出了什么问题,几经检测都无法测量出数值,博士已略显烦躁。他在仪盘上操作了一番,第三次让投影落到了江别秋的脸上。   这一回,数值动了。   但仅仅是动了。因为数值正像乱码一样不断地闪现着,一会濒临最高值,一会又想坐了跳楼机一样不断下降,忽高忽低始终没有落到稳定的数字。   愤怒中,博士一掌拍向了仪盘,蓝色的投影闪烁了两下,暗了下去。   他阴沉着脸,朝工作人员伸手道:“拿来。”   身后的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将装有蓝色液体的试管递到了博士手中。   江别秋看闹剧般看着博士一番操作,最后见他径直拿着‘亚特兰蒂斯’走了过来,笑道:“不检测了?”   “无所谓。”博士冷冷道,“不管你体内的熵值是多少,成功率都是50%,你只需要乖乖地等待命运的审判就行。”   “博士是要不管我的死活了?”江别秋好整以暇,一点也不担心自己,“那您怎么向我死去的母亲交待?”   博士一顿,抬眼看向江别秋,皮肉因狰狞的面色拧在一起,像一具裹着人皮的骷髅。   “老师拿你当试验品,就已经不把你当做他的儿子了。”博士阴测测笑道,“江教授,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趁着江别秋脸色一变的间隙,博士蓦然在轮椅扶手的内侧一按。四周传来震动声,紧接着,四面八方的墙内侧“唰”地一下,齐刷刷落下四面更为坚硬的特制墙体,金属质感反射出银色的冷光。   整个空间瞬间被罩在一个封的金属盒子中,不见门窗,密不透风。   轮椅在地面滑动,江别秋还未起身,就被两个哨兵按在了床上。   江别秋索性顺着力道躺了下去,说:“博士,我很配合的,你不需要这样。”   博士脸上的狰狞褪去,恢复了面无表情:“这些钢化墙,能够阻隔向导与自己的哨兵通过连结联系,也能抑制向导使用精神力。”   说着,他低下头,从轮椅内侧的暗格里又掏出了一个试管,举到江别秋眼前。   “以防万一,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江教授,你是不是想要这个?”   试管里,不过几毫升的液体,赫然是橙色的!   江别秋瞳孔一缩。   博士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他将试管晃了晃,凑到江别秋的耳边,轻笑道:“注射‘亚特兰蒂斯,它就是你的了。”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江别秋仰面躺在护理床上,乖乖地任由摆布。两侧严阵以待的哨兵见此也逐渐放松了力道。   博士勾唇笑了,示意哨兵把注射器拿过来。   当年那场战争后,星球生存环境逐渐恶劣,暴露在空气下的治疗手段容易受到感染,所以研究院的人员们早在几十年前就发明了无针管注射器。   哨兵从墙的另一侧拿出一管圆形针筒,本应安装针管的地方,只亮着一个绿色的灯。   博士把破晓放在一边,腾出手将‘亚特兰蒂斯’由绿灯处引进注射器里。回头见江别秋正懒懒地看过来,于是假意安抚道:“别担心,等你注射完毕,那管破晓随你处置。”   江别秋哼笑了一声,重新躺回床上闭眼:道:“那就好。”   他面上无动于衷,放在床另一侧的手,在博士看不到的地方紧紧拽住了床单。   有些记忆虽然已经淡去,但味道、听觉、乃至触感,一旦再次接触到那些曾让人感到痛苦的事,恐惧便铺天盖地地再次兜头而来。   所以在黎明塔治疗期间,他才会那么狂躁地破坏掉所有治疗装置。   视线全黑下,江别秋能感知到博士正滑动轮椅上到护理床的台阶上。恐惧与理性混乱交织,恍惚间,让江别秋以为自己又来到了那个任人宰割的童年。   伤害近在咫尺,而他最亲的人冷眼旁观,发号最后的指令。一群身穿白大褂的人来来去去,目光未停留一分。   迷迷糊糊的,江别秋听见了一阵微弱的呼唤声,似乎是来自精神海。   那声音冷淡如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如水纹浅浅荡开。   他听见了——是方觉。   方觉在用精神连结叫他。   潮水般的黑暗褪去,白露冰冷的目光碎成一片片光影,哭喊和绝望之声被蒙在一层浓郁之后,犹如呓语。   唯有那道冷淡的声音破空而来,雷霆般划破黑暗——“江别秋,等我。”   江别秋猛得睁开了眼。   “怎么?”博士眸光一沉,身后那两个哨兵见状又围了过来,守在床边。他们身影高大,布料下的肌肉线条勃发,一只手就可以制住柔弱的向导。   江别秋目光状似游离,好一会才聚焦落在博士的身上:“我想到一些事情。”   “哦?”博士撩起江别秋的袖子,低着头,“什么?”   江别秋:“小时候我被我妈当成试验品对象,在生物工程基地关了五年,睁开眼就是这种白花花的天花板,刺眼得很。我爸虽然死在了比格星,但他有一个下属对我很好,经常趁我妈不在的时候给我糖吃。”   博士的手一抖。   江别秋仿若毫无知觉,继续说道:“那个叔叔虽然年轻,但专业水准很高,所以我妈就安排了很多能接触到核心的任务给他,其中就包括给我注射破晓。”   “命令无法违抗,他就只能用对我好来补偿。就连后来我逃离那里,也是那个叔叔从中帮忙。”   “战争结束后,我被带到黎明塔治疗,精神混乱忘记了很多事,但一直记得这个叔叔。”江别秋侧首看过去,见博士的动作停了,疑惑道,“怎么,博士认识他?”   博士肌肉又神经质地抽动起来,凑近听还能听见牙齿咬紧的咯吱声。   半晌,他抬起头,冷漠道:“他死了。”   “哦~”江别秋颇为遗憾,露出了一个伤感的表情,“当年那批研究人员被关押进监狱,只有那个叔叔不知所踪,我以为他还活着呢。”   说罢,他突然撑起身子,压低声音道:“那博士,你是谁呀?”   两个哨兵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让博士突然停止了动作。他们的博士好像陷入到梦魇之中,神情时而痛苦时而狰狞,体内宛如蛰伏着两只斗兽,撕扯着他的神经。   就在双方对峙的时候,江别秋动了。   由于他一直表现得十分乖觉,两个哨兵并没有给足多大的注意力,毕竟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区区一个向导,不足以构成威胁。   于是他们就眼睁睁看见江别秋握住床两侧的扶手,劲瘦的腰身一挺,泥鳅一般从床上滑了下去。   江别秋单膝落地,漂亮地一个翻滚,闪身进了哨兵们来的空间内。   博士终于回过神,厉声道:“抓住他!”   哨兵有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过去。   这个位置十分隐蔽,来的时候江别秋大致看了一眼,地下世界绝对没有第三层。那么这个空间很有可能就是博士进行研究的场所。   护理床是用来试验的,那么后面肯定还藏着更深的东西!   门是特制的,江别秋拿出枪“砰砰”开了两枪,只打出了两个浅浅的弹孔——这种针对向导精神屏障的捕捉枪,只能到这个程度。   江别秋果断放弃强行破入,转身想从旁边寻找能进去的钥匙或者密码,哨兵就已叫嚣着挥拳而至。   两个S级的哨兵,一拳能破开钢化墙,携带罡风一般打向了江别秋。   他的目光沉了下来。   许久不曾打过架,进到地下世界以后又积攒了一肚子的不爽,江别秋早就想撕开温和儒雅的面具,好好发泄一番。   这不,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   江别秋扔掉枪,转身朝哨兵冲了过去。   见此状况,正从右侧准备包抄的哨兵先是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自己的同伴飞了出去。   他没忍住爆了个粗口:“草!”   那人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哨兵能被向导踹飞?!开什么玩笑!   他以为自己的同伴留了手,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应战。   不就是一个向导么,精神屏障被屏蔽后,怎么和哨兵斗?   可很快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这个向导体力确实不错,看样子格斗技巧经过训练,但仅仅如此还不至于能打得过一个S级哨兵。   但是,这人打起架来不要命啊!   这个哨兵就只能看着江别秋将所有精力全部用到进攻,无论身上哪处受到攻击,他都不管不顾,只执着于击败对方。   最终,哨兵一时不查,被江别秋一拳击中太阳穴,倒地昏死过去。   江别秋同样喘息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一声不吭,扭头啐了口血,浑身戾气地朝坐在轮椅上的博士走去。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博士没想到,身为向导的江别秋,能打得过两个S级哨兵。   用作引诱的破晓,霎时成了需要藏起来的珍宝。他急急忙忙将它往轮椅暗格里塞,但慌乱间手抖得不成样子,透明矿石质感的试管在轮椅上碰的叮叮当当,却始终没放进去。   突然,一只带血的手伸过来,将装着橙色液体的试管抽了出去。   博士蓦然抬头:“江别秋!!!”   “嗯?”江别秋慢吞吞地把试管放到口袋,抬眼笑道,“博士叫我?”   “你,你不能拿走它!”博士紧紧抓着轮椅扶手,厉声道,“破晓要是再次流出去,整个人类基地都会完蛋的!”   江别秋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原来博士也会关心人类存亡?”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类!”   见江别秋不为所动,似乎要铁了心将破晓带出地下世界,博士整个人都变得颓然,喃喃道:“……秋秋,你把破晓销毁了吧,是我错了。”   江别秋动作一顿。   就在这片刻的停顿下,博士突然亢奋,整个人几乎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刚才那股隐藏在皮肉之下挣动的兽类再次跃跃欲出,带着博士的肉体一步一步朝江别秋走去。   “秋秋。”博士哑声道,“破晓给我,不然人类迟早完蛋。”   江别秋冷笑:“人类完蛋关我屁事!”   “你怎么能这么想?”博士盯着江别秋,缓缓露出一个笑容,“秋秋,我的研究马上就要成功了,等‘亚特兰蒂斯’能够成功抑制精神过载,等所有普通人都能拥有异能人的能力,人类就会继续繁衍下去!”   江别秋闻言一愣:“你说什么?普通人?”   可博士似乎并不打算再给江别秋说话的机会。   他那副颤颤巍巍的身躯不知何故突然涨大了数倍,像一个充满气的球体,轰然炸开,原本宽大的衣物纷纷碎裂。同一时刻,属于人类的皮肤开始暗紫泛青,狰狞分布的经脉突出,浑身散发的热气烫得周身的空气胡乱逃窜。   江别秋心中警铃大作,瞬间翻身退出了几米远的距离。   他眯着眼,从这个突然变异的生物上,看到了污染体的痕迹。   他曾经在污染区遇到过S级的污染体。正常生物长时间暴露在高辐射和高污染的区域,体内的基因迅速进化突变,就会变成污染体。他们没有人类的理智,也没有人类的思维,只能依靠着本能去污染所有能污染的一切,就像病毒的吞噬运动。   可博士怎么会突然变成污染体?   他硕大的头部几乎顶到了天花板,嘴里不断有粘稠的液体滴落下来,将地板烫穿一个洞。   有这种破坏能力的,就是污染体无疑。   污染体走了几步,突然一停。一个虚幻的声音从他体内传出,带着回音。   “二号,去,把东西抢回来。”   江别秋眼神一凝。   这是博士的声音!他不是变成污染体了?怎么还会有神智?   那就只有一个说法,眼前这个污染体不是博士变的。或许在地下世界一层,拄着拐杖的老人才是真正的博士;坐轮椅的,只是博士的一个替代品!   但无论事实如何,先要解决眼前这个麻烦。   江别秋随手抽了一根趁手的长棍,躬身畜力,率先冲了出去。   污染体浑身都是能致普通人于死地的污染物,稍有不慎被那些东西沾染上,身体素质强悍的,会同化成污染体,而承受不了的,就会痛苦地死去。   但异能人不同。   哨兵与向导常年进出比格星执行任务,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这个东西。   江别秋并没有多少和污染体作战的经验,只能拼着一份狠劲将污染体逼得步步后退。空间内的布置在两人的打斗下如风暴卷过,一片狼藉。最开始江别秋还能与它打得有来有回,但时间一长,疲态显现出来,江别秋就开始逐渐落了下风。   毕竟向导不长于体力。   如果有哨兵在这里,就会轻松很多。哨兵和向导的结合,是基因给的馈赠,他们对于污染体来说,是天敌。   又一次被掀翻在地,江别秋迅速爬起来将长棍竖在身前,恶狠狠地盯着污染体。   在江别秋攻击下,污染体也并非游刃有余,它身上杂乱分布着伤口和弹孔,正不断地渗出血液。   猩红的眼盯住江别秋,像野兽盯住了猎物。   污染体已然被激怒。   也正在这时,江别秋发现了这个东西的异常之处。   先不说人类基地莫名出现污染体的事,这些常年浸染在辐射污染下的怪物,本身就有铜墙铁壁一般的身体,为什么还会受伤?更别提江别秋才和两个S级哨兵打过一架,体力早已如强弩之末。   要知道,就算是哨兵,也无法赤手空拳和污染体对上。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江别秋喘息着抹去了嘴角的血沫,缓缓直起了身。   污染体鼻息一嗤,状似不屑,再次咆哮着朝江别秋撞了过来!   后者捏紧了手中的武器,浑身紧绷,死死地盯着污染体的动作。   一般情况下,由于体质得到强化,污染体的敏捷度会相应降低。只要找到这个东西的弱点,比它快一步出手,就有生存的机会!   眼看污染体就要一巴掌拍过来,江别秋将呼吸放缓,还没动手,就听得被封锁许久的墙体突然“嘭”一声,由外而内破开了一个豁口!   一直雪豹昂首挺胸,从洞口咆哮而出,瞬间咬上了污染体的手!   紧接着,方觉也从洞口跳出来。他一眼看到靠在墙角满身是血的江别秋,眉心就是一跳。   而另一边,原本将江别秋逼得节节后退的污染体,正被雪豹单方面压制着。雪豹的速度快得惊人,利爪和牙齿皆是武器,污染体根本应付不及,瞬间就被雪豹咬下一大块肉。   血淋淋的,属于人类的身体。   雪豹嗤了一声,嫌弃地将肉块吐了出去。   污染体大声哀嚎起来,方觉看准机会,边开口边举起了枪:“雪球,咬它的脖子。”   伴随着野兽的嘶吼之声与一声枪响,污染体轰然倒地。   方觉收起枪,转身几步走到江别秋身边,朝他伸出手。   江别秋犹豫了一会才将手伸过去。他本来想依附着方觉的力道站起来,怎料一下起来得太猛,江别秋没控制住,径直栽到了方觉怀里。   他手忙脚乱地想退开,脑子里却刚好传来一阵眩晕,摇摇晃晃的,就要往旁边栽倒。   方觉稳稳地扶住了他。   “哪里受伤了?”   江别秋一抬头,就对上方觉冷淡的眼。   这个大长官,好像从来没有产生过什么激烈的情绪,眼中是常年化不开的冰川,仿佛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被封存在冰川之下,任何人都不得以窥见。不知道方觉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江别秋失了点血,脑子一时没转过来,正迷迷糊糊地想着,就感觉自己整个人突然腾空而起。   “!”   方觉把江别秋抱了起来。   腿上紧箍的力道将江别秋整个人按在了方觉肩上,他双手无处安放,只好紧紧抓住了方觉肩膀。   方觉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将江别秋放了下来。叫做雪球的精神体围着污染体转了几圈,没发现它有再起来的迹象,遂昂着头来到了方觉身边。   猫科动物的绒毛厚且软,雪球摆了摆头,前爪扒在江别秋身上闻了闻,还没闻够,就被方觉一把推开。   雪球自鼻息中发出一声不满的抗议。   方觉皱着眉,看了眼江别秋眉弓处的血迹,低声道:“我来晚了。”   江别秋还在发着懵。   精神海里与方觉的连结不知什么时候断的,空茫一片。体力透支的情况下,就连精神力都跟着虚弱无比,江别秋呆呆地盯着方觉的眼睛,就听见后者发出一声叹息。   方觉握起江别秋的手,用自己的指尖去擦上面的血。只是这血迹似乎是污染体的,斑点似的长在手腕上,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方觉索性将他的手拉到雪球的嘴边,命令道:“舔。”   雪球:“?”   江别秋:“……”   倒刺在皮肤上划过的触感,让江别秋浑身打了个激灵。他如梦初醒一般,低着头看雪球心不甘情不愿地舔着血,忍不住笑了一下。   很快,血迹被舔舐干净。   紧接着,一个黑影兜头罩来。   江别秋被罩在衣服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白皙的皮肤与错乱的光影形成一种异样的反差美。方觉不经意瞥了眼,对上衣服里那双依旧懵懂的目光,垂下的手忍不住握住又松开。   沉默中,谁也没发觉,污染体的尸体处,一滩透明的液体顺着地板缓缓渗入,了无踪迹。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秋秋有点像一只蒙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小猫咪   方觉:谢谢,有被可爱到 第28章   方觉在江别秋面前蹲下了身。   脱了外套,他的身体线条被贴身衣物勾勒出来,每个动作都蕴含着力量。江别秋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走神得更厉害了。   方觉将犹带热度的外套拢了拢,顺手抚平了江别秋头顶的呆毛,道:“我隔着屏蔽门强行与你用伪联结联系,导致它断了,也许会对你的精神力有影响。回到塔区后,记得去检查一下。”   伪结合本就脆弱,这样一来,他们之间就连微弱的连接都无法感应。   不过这也许对方觉来说是件好事。   他不用再对一个濒临精神过载的向导敞开自己的精神海了。   伪联结被强行切断的一瞬间,江别秋作为向导,是有一定时间的缓冲的。可方觉就不一样了,由于哨兵先天性的基因缺陷,精神海中的痛感要比江别秋强上好几倍。   可他都进来好一会了,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在江别秋神游的时候,方觉已经走向污染体的尸体探查起来。   而趴在一边的雪球,见方觉没空管它,摇着尾巴又开始蠢蠢欲动。这个站立起来几乎有两个江别秋那么大的雪豹,睁着一双和方觉一模一样的瞳孔,静静地观察着江别秋。   精神体作为异能人精神力的具化表现,一举一动都和本人的想法高度一致。   换言之,人们可以通过精神体来探寻本人的想法。   初次见面,雪球被拒绝闻味道后,就像是对江别秋失去了兴趣,除了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他的脚踝,便再无亲近的举动。   这个念头让江别秋有些不爽。   方觉对他没兴趣。   他所展现出来的、所有不为外人知晓的一面,不过是基于良好的教养,亦或者,是对任务伙伴的责任。   江别秋的眉眼沉了下来。   他瞥了眼雪球,憋着一口气,用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孩子气踢了一脚雪球的尾巴尖。   雪球莫名其妙,站起身转了两圈,没跟江别秋计较,去更远的地方躺着了。   江别秋:“……”   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些幼稚,江别秋把外套往下拉了拉,垂着眼去看方觉。   方觉正背对着他,双手撑在膝盖上,低头观察污染体。   像是察觉到背后的视线,方觉回头看了一眼,江别秋立马移开目光。   先是使用了精神屏障,又和两个S级哨兵以及一个污染体打了一架,最后还强行断开联结,江别秋只觉得浑身没有一处不痛的地方。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再次打起了雪球的主意。   不看还好,一看江别秋就发觉了不对的地方。   雪球是雪豹,属猫科,耐受力特别强,一般不到很难受的时候,是不会表现出来的。可现在一看,刚才气势汹汹把污染体狂咬一顿了雪球,正怏怏地舔着自己的爪子,眼皮半耷拉着,一副困顿不堪的样子。   江别秋下意识看向方觉。   哨兵好似没有一点不适。   但江别秋不信。   他沉思了一会,才做作地靠在墙上,痛呼了一声,几乎是同一时间,方觉回头道:“怎么了?”   “痛。”江别秋捂着手臂,“嘶”了一声,“你过来帮我看看,我是不是磕到头了?”   方觉不疑有他,走过来扶着江别秋的脑袋观察了片刻:“没有外伤,可能还是强行断开联结留下的后遗症……”   他说着,突然听到江别秋突然冷不丁问道:“你不疼吗?”   方觉一愣:“什么?”   “我问,你不疼吗?”江别秋转过头,几乎是冷着声问道。   直到他走近,江别秋才发现,方觉的腰侧有一道暗沉的痕迹,一眼看去有些像污渍,可江别秋认出,这明明是遮盖在衬衫下的血迹。   方觉受伤了。   虽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方觉这种人是不可能让自己陷入被动的,特别是在江别秋独自一人面临危险的时候。   除去外伤,精神联结的断开是双向的,江别秋能感受到不适,方觉肯定也能。   更别提哨兵异于常人的感官。   可他从进来到现在,一声也没吭,甚至还来抱他!   真是仗着自己没有精神过载期就不知死活!   江别秋暗暗咬着后槽牙。   “你过来一下。”江别秋抬起头,笑得温文尔雅。   方觉看见江别秋的神情就明白了大半,本来想说没事,结果还是鬼使神差地低着头凑近了些:“干什么?”   江别秋没有回答,只是将手搭在方觉脖颈上,微微往下一拉,方觉只觉眉心一凉,一股令人舒适的触感便随之进入了精神海。   他在对方觉进行安抚。   方觉身形微微一滞,下意识要推开江别秋,却被人死死地摁住。   江别秋几乎是强势地探进了方觉的识海。   果不其然,原本在进行伪结合时,还算平静的海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卷起了几米高的浪,正不断地拍击着海边的礁石。这些哨兵们虚幻中的精神海极其脆弱,稍有不慎巨浪就会扩张成海啸,卷走他们所有的理智。   如果眼前的人不是方觉,换做任何一个哨兵,绝不可能还会这么冷静地站在这里。   江别秋忍着怒意,风卷残云一般将他几近崩溃的精神海中安抚了一遍,才觉得自己没那么生气了。   他忍不住想,难道方觉所谓的没有精神过载期是假的?每次这种情况出现,他都能靠自己的意志力扛过去?   可很快他又否定了。   异能人的基因如此,就算是方觉,也不可能强大到对抗它。   “我没什么事。”识海之外,方觉淡淡道,“我的精神海常常会出现这种情况,平静反而是少数。”   “常常?”江别秋愕然,“那你怎么……”   后半句没说出口,方觉也知道,江别秋是想说,精神海乱成这样,是怎么没有发疯的。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从出生起,好像就跟其他哨兵不同了。小时候老师教的东西都和他自己的认知截然不同,导致很长一段时间,方觉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哨兵。   毫无疑问,当然是的。   随着战争打响,他接下保护人类基地的担子后,就再也无暇顾及这些不同。   他强大、冷静、可靠,就连他的父母都以他为荣。   可是好像还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你痛不痛。”   方觉垂下眼,目光落在江别秋仍带错愕的脸上,嘴角轻轻勾起了一个弧度。   正在他准备说话时,精神海中突然传来一道咋咋呼呼的声音:“卧槽方觉,谁他妈敢给你进行安抚啊!不要命了?!”   方觉:“……”   江别秋:“……”   方觉捏了捏额角:“闭嘴。”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很久很久之前,黄昏区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据说黄昏塔有个专捉向导的机构,他们遇见好看的向导就会带进塔区,然后强行给这些向导配对哨兵。   至于配对的对象……没有人知道。   路易斯听到这个故事觉得有趣,就把它讲给方觉听。   “不会吧都这个年代了还有人强行撮合人相亲?”   结果方觉脸色不好地对他说:“那个相亲对象不巧,正是我本人。”   路易斯:“……”   “搞什么?”路易斯一脸无语,“阿姨怕你娶不到媳妇儿?”   后来路易斯才知道,方觉的妈妈不是怕方觉讨不到媳妇儿,而是怕他活不到讨媳妇儿的年纪。   因为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对方觉进行精神安抚,所有试图安抚方觉的向导,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反噬。   这对一个哨兵来说,几乎就等于宣判了死刑。   方妈妈一度因此陷入惶恐,好在最后方觉被判定,这一辈子不会出现精神过载期。   路易斯本来正在用特制联络器和方觉的进行沟通,就恰巧碰见某个不怕死的向导在对他进行精神安抚,能不震惊吗?   在外面等待的间隙,方觉重新组装了一个联络器,和路易斯通上了话。他发现这个地下二层是一个全方位的密闭空间,进来的路被不知名的锁封死了,只有路易斯才知道怎么解开这玩意儿。   精神屏障撤出,方觉站起身,和路易斯通话。   哪知联络器一打开,路易斯就开始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地下世界戒严了,我正在想办法混进来,你再和你的小向导坚持一下。要是实在等不及,你可以尝试着把它炸出个窟窿——不过我不能保证它会不会触发二级锁。”   “塔区发现不对劲了,派了几个军区的人下来,不过估计没我快。”   “不是我说你,方觉你真的是有点毛病,明知道这里有问题,还不跟黄昏塔里的人打声招呼,咋的?你是想入赘到黎明塔去?”   方觉听了一耳朵的废话,却只冷笑一声:“二娃?”   路易斯:“……”   路易斯:“我错了,方长官。”   *   待在另一边的江别秋,镜框侧面的灯微不可见地闪烁了一下。   他迅速按下,语速飞快:“怎么?你那边什么情况?”   对面的人似乎处在一个极其安静的地方,粗犷的呼吸几乎顺着联络器传递过来。   宋恒:“我看见博士出来了。”   听见博士还活着,江别秋的目光重新落在污染体的尸体上,皱眉道:“他去哪了?”   “我没跟上。”宋恒说,“这里很安静,我怕跟得太近被发现,结果跟丢了。”   江别秋松了一口气:“没事,你注意自己的安全。”   江别秋和方觉进到地下二层的时候,宋恒也被带到了另一个地方,两人约好通过联络器联系,结果宋恒半天不回消息,导致江别秋以为他出了什么事。   虽说好几年没见面,但好歹是有过命交情的朋友,如果不是为了得到破晓,江别秋是不愿意让宋恒掺和进来的。   说到破晓,江别秋垂眸看了眼口袋里的橙色液体。   远处,方觉正一脸冷静地听着路易斯的絮絮叨叨。   破晓到手,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顺利到让江别秋觉得是博士故意要把破晓交到他的手上。   所以这东西的真实性就有待存疑。   “没找到破晓。”方觉的声音传过来,“但找到了另一个东西……对,什么东西等你来了自己看。”   “滴”一声,方觉切断了通讯。   同一时间,江别秋紧紧地捏住了装有破晓的试管。   *   方觉回到污染体旁边,蹲下身对江别秋道:“它并不是纯粹的污染体。”   江别秋:“我发现了。”   “嗯?”   休息了片刻,身上的疼痛缓解些许,江别秋扶着墙站起来:“比格星的那些污染体,身上都是铜墙铁壁,就算能有东西将它皮肉割开,也只能看见岩石一般的内里。而它——”江别秋指向倒在地上的尸体,“却还能流血。”   污染体,顾名思义,在高污染区受到污染的生物,无论是人类、动物、还是植物,都能够被感染成污染体,且几乎不会保存本有生物的特征,比如人类的意识。他们只有最原始的机械运动,那就是攻击。说起来倒有点像古地球时,文学作品里的丧尸。   人类变异成污染体,虽然过程不可逆,但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然而他们面前的这个东西,几乎是瞬间由人类转变成污染体的。   近些年来塔区管理森严,不会任由污染区的东西混进人类基地,所以这些东西不可能是自己走进来的。   然而污染体无法自主进入人类基地,却并不代表着,无法进入。   比如,有居心叵测的人,在污染区采集辐射样本,然后偷偷把它带进了子夜区的地下世界。   方觉点点头,目光严肃地看向尸体:“是,它还保有人类的特征,甚至有人类的思维模式。”   一个念头在江别秋脑海中滋生。   方觉拨弄了两下污染体,思索道:“我倾向于这个污染体是自主感染,甚至有可能不是由传统的感染模式变异而成的,就像破晓对异能人的影响。”   异能人因为熵值的缘故,可以抵御污染体的感染;而普通人类则需要长时间的物理接触才会感染。   非传统模式,也许跟破晓一样……是注射。   方觉抬头看向不远处一片狼藉的试验台。   会不会是那个博士研究的试验品将人类变成了这个模样?   同时针对异能人和普通人,将原本平衡的局面打乱,慢慢扩大影响至整个人类基地……这个博士做的事,明显是在把人类文明往火坑里推。   可……目的呢?   人类战战兢兢地活在塔区的庇佑之下,却还有人想要打破这层屏障,往更深更危险的地方去探寻。   为什么?   方觉找不到答案。   他沉默了片刻,决定先将这个污染样本带回塔区给黎明塔分析数据,于是打算起身去找个容器。   结果一转身,他就看见许久没有开口的江别秋,正拿着一个注射器往自己胳膊上扎。   注射器内,最后一滴橙色液体融进了江别秋的血液之中。   作者有话说:   有海星可以投喂吗qwq 第30章   “你在干什么?”   方觉大步走来,挥手一把拍掉了江别秋手中的注射器。玻璃制品“啪”的一声,落在两人脚边,碎成一片。   紧接着,江别秋整个人被拎起来摁在了墙上。   与此同时,雪球在原地焦躁地转了几圈,最终身形淡去,被方觉收回到了精神海中。   方觉眼布寒霜,声音也犹为冰冷彻骨:“你给自己注射了什么?”   江别秋被极大的力道掼在墙上,一时还有些茫然。他先是缓慢地眨了眨眼,才疑惑道:“你在生气?”   方觉力道未减,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在问你,你到底注射了什么东西。”   “你说这个啊。”江别秋用余光瞥了眼已经成尸体的注射器,端得一幅无所谓的态度,“那个博士说它是破晓,我有点不大相信,所以就自己试了试。”   方觉冷冷地看着他:“拿你自己的命去试?”   “那不可能,我还是很惜命的。”江别秋笑了笑,“但是我跟你来地下世界,唯一的作用不就是这个吗?”   找到破晓,确定样本,然后带回去给那些老学究们研究。   他们或许会从中查出新的序列构成,或许能分析出当年大批异能人因此丧命的具体原因,亦或者,能挖出它重新出世的阴谋。   但这一切,都和江别秋没有关系。   因为方觉从这双眼中,看到了别的东西。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能有如此高的洞察力,几乎是瞬间就察觉到,液体注入后,江别秋眼中一闪而过的满足。   如果江别秋注射的是破晓,很快,他就会像数十年前那些死去的异能人一样丧失生命;如果不是,他可能会变成污染体、变成被病毒控制的基因怪物、变成任何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   那他在满足什么呢?   因为迎接死亡而满足吗?   见方觉只盯着自己却半晌不说话,江别秋有些不适地推了推他的手臂:“你先放……”   “江别秋。”方觉打断他,“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轻视自己的命,但是你现在在跟我出任务……我,方觉,黄昏塔区一级执行长官,和黎明塔平级,我命令你,一切任务以自己的安危为先。”   “而作为向导学院的副院长、黎明塔区的负责人之一,你应该死在战场上,死在为人类文明呐喊的征途上,死在同胞的悲送声中,而不是死在逃避自己的软弱里。明白吗?”   江别秋愣住:“你……”   方觉的手一紧,冷声道:“明不明白?”   “明白,长官。”江别秋回过神来,浅浅地笑了下,“长官说一不二,下属没有反驳的权利。”   他笑得没心没肺,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刚才做过什么。但方觉还记得,那一幕冲击着视网膜,甚至让他再次回忆起战场上救他的小向导死去的一幕。   淅淅沥沥的落雨、战争的硝烟、以及怀中逐渐冰凉的身体——久违的后遗症终于密密麻麻地回归到方觉的精神海中。   方觉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气,他的手紧紧地拽着江别秋的衣领,眼前一时是小向导躺在血泊中的场景,一时是江别秋垂死的模样;一时是无数异能人因精神过载病而发狂,一时又见到末日战场中,无声的光影炸裂开来……各种凌乱的画面交至在一起,在他的精神海中掀起一阵狂风巨浪,飞沙走石。   江别秋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脸上的假笑终于挂不住,一把抓住了方觉的手:“方觉?”   结果被人反手无情拍开。   那片刻的失控像云雾一般悄然散去,方觉退开几步,再次恢复到那副冷漠的模样:“既然你以身试探破晓的真假,时间差不多了,你试出来了吗?”   “……试出来了。”江别秋静默地看着方觉,神情复杂。   方觉冷哼一声。   他返回那片狼藉之中,找到了能将污染体样本带走的容器,一个人在一旁捣鼓了许久,期间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江别秋。   山不就我,我便去就山,江别秋暗搓搓挪到方觉身边,和他坐在一起,嘴巴也没闲着:“博士给我的破晓是真的,我本来在注射器里留了一点,结果被你打碎了。”   方觉一点也不相信,反唇道:“你要是不注射,留下来的就是一整瓶。”   江别秋:“……”   江别秋:“万一运输路上出了问题呢?我这是为整个子夜区着想。”   方觉:“有我在,不可能出问题。”   江别秋:“……”   这天没法聊了。   看来方觉是真的生气了,并且暂时不想搭理他,江别秋摸了摸鼻子,识趣地打算退开。   然而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眩晕,直接蛮横地冲进了江别秋的脑中,下一秒,他就失去了意识。   “江别秋!”   方觉一把接住他倒下的身体。   原本就心怀惴惴,眼下担忧成实质,他顾不得自己还未消减的怒气,一边迅速按开耳根后的通讯器,一边将江别秋打横抱起。   “路易斯,到哪了?”   那边传来几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阵杂音。   方觉皱着眉,又叫了一遍。   只听得耳边和身侧同时传来一声“我来了!”,紧接着路易斯就灰头土脸地从?口的另一侧钻了进来。他穿着一身骚包的西装,但在来的路上西装早就被揉成了一片白菜,露出里面松松垮垮的衬衫。   进来时,路易斯只能看见方觉背对着他,怀里还抱着一个人,正微微俯下身。这个角度看去,俨然是一个亲吻的姿态。   路易斯下意识捂着眼睛退后一步:“对不起打扰了。”   方觉转过身,重新将江别秋背到背上:“去哪儿?回来带路。”   姿势原因,江别秋的脸埋在了方觉的后颈处,呼吸几近微弱。肌肤相触,一人微凉,一人火热。   路易斯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方觉,见人依旧是那副山塌了眼也不眨的样子,犯了嘀咕。   然而谁也不知道,方觉的步伐早乱了。   作者有话说:   小方:气死 第31章   穿过洞口,走进冗长的通道,脚步声零碎。   黑猫原本蜷缩在方觉胸口衬衫的口袋里,像才被动静惊醒似的,伸出毛茸茸的小脑袋,又被方觉轻轻摁了回去。   路易斯看了一眼,没多作声,只道:“这个地下二层的结构跟比格星人类基地遗址一样,塔区有记载的数据,很快就能出去。”   方觉轻轻“嗯”了一声。   路易斯又问:“破晓找到了吗?”   方觉顿了顿,说:“没有。”   “白跑一趟呗。”路易斯有些郁闷,“你在会上信誓旦旦说子夜区出现破晓,那些老头儿才愿意放你出来,现在好了,这次回去他们肯定又想出好的由头来对付你。”   方觉把江别秋的身体往上颠了一下,没说话。   这一动作,倒把路易斯的注意力重新吸引了过去。他可还记得这个叫做江别秋向导非一般的破坏力,怎么现在却像那些柔柔弱弱,被塔区保护在象牙塔里的小向导一样待在哨兵的背上?   由于方觉一直护着,导致他没看见江别秋的脸,所以当江别秋随着方觉的动作转过头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向导处于昏迷状态。   路易斯一惊:“……他怎么了?”   不会是因为安抚了方觉遭到反噬吧?   方觉沉默地往前走着。   路有些窄,方觉收紧手臂,让江别秋贴得近些。黑暗里,墙体上镶嵌的劣质矿石是唯一的灯源。每隔一段距离,冷质的灯感如默片光影,纷纷翩跹在方觉的肩膀、侧脸、以及冰色的瞳孔上。   不似人间。   不久,前方出现两道封闭的岔路。   路易斯上前,右手端着一个精妙的电子设备,噼里啪啦敲了一阵,右手边的门便“哗”一声打开。   “这边。”路易斯率先走了过去。   方觉走了几步,突然叫住他:“路易斯。”   “怎么?”   方觉淡淡道:“你对破晓知道多少?”   “哪方面?”路易斯一边敲着微型键盘,一边时不时回头看方觉,“破晓,官方译文dawn,和黎明塔同音。由曾经的最高生物工程师白露研发而成,临床表现为:哨兵人体组织坏死,五感退化;向导的话轻则失忆疯狂,重则能影响附近几公里的异能人,使其自相残杀,最后自己承受不住精神触网的肆虐,悲惨死去。”   路易斯略微一停,眼中露出厌恶:“无论从哪方面来讲,dawn都是人类文明里最反社会的研究。”   方觉轻轻“嗯”了一声,随后道:“当年那事虽然闹得很大,但由于涉及部分机密,档案最后被黄昏塔和黎明塔一起封存。路易斯,你能搞到那份档案的数据吗?”   路易斯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你要那玩意儿干什么?”   说着他抬手一点,这个古老的设备似乎卡顿了一下,进度条才往前挪了挪。他盯着屏幕也不看路,却走得分外稳当,边看还边说:“还好现在是在子夜区,能避开黎明塔的监控,要是在塔区搞这种窃取档案的事,我才不干。”   屏幕上光影变换,进度条过后,一段乱码似的数据飞速闪过,路易斯得心应手,两人走了不过两段路,信息已跃然而来。   他手指飞点,最后停在一行数据上:“嗯?”   方觉:“怎么?”   路易斯回头,古怪地看了方觉一眼:“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才让我查这份档案的啊……”   方觉蹙眉:“什么意思?”   路易斯把屏幕一推:“你自己看咯。”   屏幕很小,但数据很齐全。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张照片。   江别秋。   青涩的、带着少年气息的江别秋。面孔虽然跟现在别无二致,看起来还有些拘谨,但眼神茫然且空洞,头发也比现在短很多,像是为了应付某种集体生活而不得不留的统一发型。   照片下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他的生平。   战时四十七年,出生于首都星。   战时五十五年,成为最高生物工程研究所试验品之一。   战时六十三年,被黎明塔救出。   同年,送入塔区戒断dawn病毒反应。   黎明二年,精神体死亡。   黎明三年,精神恢复正常,能够自助进食,但自制力差且攻击性强。   黎明五年,发现其精神触网覆盖范围极广,但会让其他正常向导受到污染。[注]谨慎使用向导能力,以免造成动乱。   黎明六年,社会性回归。   黎明……   每一个字方觉都认识,可合起来,就仿佛在眼前编织了一张血与泪的记忆之网。   路易斯:“我曾经听说,当年参与破晓试验的那一批实验者,总数超过五千人,但活下来的,只有一人。”   他暗暗咋舌,但余光瞥见方觉脸色不好,遂才正色道:“五千分之一,那是多么渺茫的几率。我当时还在想,这个人会是谁……”   从孩童时期开始,整个童年都被禁锢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实验室里。光靠想象都能共情到,那是怎样一个压抑又黑暗的地方。   可江别秋却硬生生从中爬出了一条血路。   我现在相信,你注射的是破晓了。   方觉垂眸看向埋在颈间沉沉睡着的江别秋,静静地想。   从入地下世界开始,黎明塔和江别秋自己,都一遍遍地告诉方觉——你信他,没有人能够比他更适合做你的搭档。   他当时是什么表情来着?   哦,对了,是在笑。   好像事不关己,好像那些挣扎在冷冰冰的试验床上的岁月都是旁人的,好像……江别秋的一切行为——恣意、疯狂、善变、伪装,都变得有迹可循。   他本可以任由恨意填埋自己的余生。   “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看到他的父母,好像就又有点明白了。”路易斯说,“江行知,曾经带领军队将虫族彻底赶出首都星的第一向导是他的父亲。以及被审判为人类罪人的,破晓的创造者白露,他的母亲……”   说着,路易斯长长地叹了口气:“唉,江教授,太苦了。”   静默许久。   长得仿佛望不到尽头的通道,终于能够看到一道极为刺目的光亮,那是出口的方向。方觉将江别秋稳稳地背在背上,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光中。   “等他醒了,别告诉他这件事。”   “嗯?哪件?我们看过他档案这件事?”   “……”   “好的,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刺目的光线犹如爆炸荡开的冲击波,照得他们二人的视网膜几乎泛起黑斑。等眼睛适应亮度之后,才能缓缓睁开眼。   他们竟然又回到了当初的那个拍卖场。   来时热闹非凡的拍卖场,现在居然半个人影都没见到。   “你来的时候这里也没人?”方觉问路易斯。   路易斯摇摇头:“没有,我也一开始也很奇怪,还以为自己走错了路。”   这个场所看起来并不只用于拍卖会,四处的建筑也都能窥见日常生活的痕迹。方觉感官全开,瞳色泛起深色——整个空旷的一层,除了他们三人,连一个活物都没有。   方觉本能地觉得不对劲。   蓝光一闪,雪球再次从精神海中显现出形。不消方觉出声指示,身躯庞大的雪豹已经率先拐进了路的尽头。   路易斯也察觉到异常,低头看时,掌中的屏幕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去,他眉头一皱:“阿觉,信息流被拦截了。”   方觉“嗯”了一声:“小心,前面可能有高级向导。”   只有A级以上的向导,才能营造出这种“空城”景象。   雪球去了又回,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洁白的毛发便出现是二人视线中。   同时,也带回了一个消息。   前面真的有高级向导,还不止一个。   方觉将背上的人放下来,揉了揉雪球的脑袋,雪球便自觉地矮下身,稳稳地托住江别秋。   战争肆虐,人类基地没有一处幸免于难,子夜区则更为混乱。地下世界遭到损坏,许多建筑没被修复,就任由灰尘长年累月侵蚀,直到成为新的建筑。   方觉率先走出,就看见不远处,杨霄正坐在一个半毁的墙头上,冲他微微一笑:“又见面了,方小长官。”   目之所及,除了杨霄,还有另外两个人。   两个S级的向导。   方觉眉头也没皱一下,冷冷开口:“让开。”   杨霄从墙头一跃而下,嗤笑一声:“你这小豹子有点东西。两个S级的向导都没能将他抓住,不愧是第一哨兵的精神体。”   雪球俯低身子,四爪贴地,喉间发出几声压抑的吼声。   方觉不想过多废话,路易斯却忍不住,开口便是一句嘲讽:“那是,也不看看你自己,一幅纵欲过度的鬼样子。”   杨霄:“你!”   路易斯好歹是个A级哨兵,父母都在黄昏区管理层任职,和方觉一样几乎是含着金匙出生的,眼界本就高于寻常人。   即便是面对黄昏区的那群老家伙,路易斯都不愿用什么迂回话术,何况是杨霄这种小人。   他这样的,在路易斯他们眼里,不过一个自取其辱的跳梁小丑。   “你什么你。”路易斯“啪”一下把信息处理器扔进书包里,睨眼看他,“狐假虎威个什么劲儿?真以为带两个S级向导,就能拦得住我们?”   像印证路易斯的话似的,一只非洲狮咆哮现形,瞬间朝着杨霄扑去。   巨大的身躯给了杨霄压迫感,扑面而来的声浪吓得杨霄脸色苍白,眼看非洲狮的尖牙要咬过来,杨霄哆嗦着将那两个向导往前一推,自己则跌跌撞撞地倒退了几步。   “嗤。”路易斯笑出声,非洲狮也跟着发出一声鼻息,“这就是你的本事?”   杨霄在阴影里站定,脸色扭曲了一瞬。   在江别秋面前,他或许会失控展现出癫狂的一面,但越是遇到陌生人,就越是虚伪。路易斯都已经挑衅到这个份上了,杨霄却仍挤出一个伪善的笑,脸上的肌肉也机械性地抖动着。   “……博士让我来请江别秋回去,你们可以走,他留下。”   “我想你搞错了。”方觉淡淡道,“我们想走就走,你留不住。”   杨霄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是吗?”   气流停滞了一瞬。   忽而,空气中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嗡鸣声——一直处于雕塑状态的两个向导突然动了。   向导与哨兵一样,并不算稀有。但哨兵类似于方觉这般的,世上难找到第二个。同理,S级的向导同样可遇不可求。   为了拦截他们,杨霄就一次性带来了两个。   博士创造的这个地下工厂,或许比他们想象中更大。   精神触网铺天盖地地冲着二人的精神海来。   哨兵面对向导的精神攻击,最有效的防守办法就是迅速建立起精神屏障,拦截他们的精神触网。未结合的哨兵在这一方面比已结合的哨兵差很多,然而这个“很多”在方觉,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他在杨霄那两个向导的精神触网还没织成之时,已经长腿一跨,飞速来到二人面前。   一掌挥出。   精神触网被迫中断,两个向导并不恋战,转身奔向另一边昏迷不醒的江别秋。   他们的首要目的是江别秋,只要将他控制住,一切迎刃而解!   可他们步伐未至,雪球已经起身,巨大的身躯挡在了江别秋身前。   这个比一般雪豹还要大上许多精神体,一爪子就能将体力柔弱的向导拍飞。只是他们似乎也早有预料,行进途中,身形突然一滞,躲开了雪球的攻击,随即趁机伸出精神触网!   雪球向前一扑,躲闪不及迎面被一根蓝色的触网划了一道伤口,霎时痛得低吼。   方觉的动作也因此一顿。   而路易斯正被另一个向导纠缠着,一时间向导无法对他造成伤害,可他也没能摆脱无谓的牵制。   时间一长,他就察觉出了异常。   这两个向导并没有使出全力。   他们只是尽可能地纠缠着方觉和路易斯,并用精神触网最大限度地限制他们的行动,攻击得最多的,受到伤害的,反而是他们俩的精神体。   路易斯脑子飞快转动,另一边,方觉也扼住向导的脖子,将其掼到墙上,出声道:“路易斯,收回精神体。”   说话间,非洲狮又被一根触网划出一道口子,路易斯反应不及,精神海霎时一阵巨痛。   “发现了?”杨霄在战局之外,此时轻飘飘地出声:“可惜晚了。”   精神体几乎等同于异能人的本体,雪豹和非洲狮被精神触网控制得动弹不得,体感传递到方觉和路易斯身上。原本手脚敏捷的哨兵,动作也开始逐渐滞涩。   可方觉依旧很快。   他干脆利落地将手中的向导劈晕,大步往路易斯的方向一跃,想要搭一把手,却被铺天盖地织成屏障的精神触网拦住去路。   这两个向导压根没有攻击他们……   他们只是在用一种奇特的方式奋力绞杀精神体。   精神体,是异能人精神海也就是意识凝成的产物,除非像江别秋那样被病毒所累,或者精神体的主人死亡,否则绝不可能被杀死。   方觉几乎是瞬间明白过来——这两个向导也被博士“改造”过。   这个地下世界异常庞大,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消息传到塔区的原因,应该就是因此。被杀死精神体,轻则失忆,重则死亡。   雪球即便是被逼到绝境,也像是遵循本能一般,将江别秋牢牢地护在厚重的皮毛下。   剩余的一个向导,将精神触网覆盖至整个地下一层,绚丽的橙色光线像流星雨一般不断地在两个精神体之间穿梭。渐渐的,非洲狮暴出疲态,尾巴垂下。   可雪球仍旧顽固地不愿退后,在满天飞舞的精神触网中准确地咬掉了数根。   向导流露出一丝痛苦。   同样的,精神体被控制的滋味并不好受,方觉被拦在另一边,脸色隐隐泛着白,精神海中风暴又再次掀起,海浪滔天。   “雪球。”方觉忍着脑中的痛,冷声道:“不能后退,去,杀了他。”   雪球感应到主人坚定的心绪,仰天怒吼,挣扎着往前挪了一步。   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一根纤细的精神触网,悄悄地绕到了雪球的背后。   等待着一击毙命。   倏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只轻轻一握,蜉蝣似的小精神触网就无处可逃,挣扎着在手中化成了烟尘。   江别秋睁开眼,声音犹带沙哑。   “干什么欺负我们家的小雪球?”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如果说世上有谁最了解破晓,非江别秋莫属。   博士将装有半管橙色液体的试管拿出来时,江别秋已经有大半确定,这玩意儿就是破晓。如他所说,他惜命得很,不会轻易自己的命开玩笑。   他只不过想在方觉面前演一场戏。   演一场他得到了破晓,又失去的戏。   江别秋站起来时候,顺手摸了把胸口处的试管,里面仅剩的一点破晓,正稳稳当当地装在其中。   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内。   除了方觉。   这个黄昏区的执行长官的反应,着实在他的意料之外。   S级向导的精神触网,能够在瞬间击破一个B级哨兵的精神屏障,令其失感而死,路易斯逐渐失控的表情就是佐证。   方觉的表情也好不到哪去。   他们没有想到,竟然会有向导拥有直接杀死精神体的能力。   可他们也并没有退。   江别秋当然也不会退,知恩图报一直是他的信条。   说来可笑,异能人是因为人类避免灭绝,从而适应环境而来,可现在他们却把枪口对准了同胞。   人类惯会自相残杀。   江别秋冷笑一声。   唯一存在的S级向导正准备使用精神触网攻击江别秋,却忽觉脑中一阵剧痛,“啊”一声就跪了下去,空中乱舞的精神触网便像无头苍蝇一般自相残杀起来,仿佛无形中有一只手将他们搅和成一团乱麻。   杨霄见势不妙,正准备溜,方觉大步一跨,擒住他的肩头,将他面朝下摁在了地上。   没了精神触网的阻拦,方觉身体机能瞬间回归,随手一使力,杨霄便像被焊在地面上似的,再也动弹不得。   江别秋走过来,用脚抬起杨霄的下巴,笑道:“好玩吗?”   杨霄眼冒火光,怒目而视。   他回想起很久之前,在黎明塔的引荐下,他第一次见到江别秋的样子。低着头、不爱说话,也不敢看别人的眼睛,一副任人欺负的乖顺模样。   要不是觉得他听话,杨霄当初也不会答应黎明塔!   谁知道,这人本性暴露后,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凭什么哨兵要向导的精神安抚才能好好活着?凭什么向导能主导哨兵的一切感官?为什么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劣等异能人不能乖乖被哨兵奴役!   果然向导就不该存在!   杨霄越想越气:“我呸!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即便手脚被控,毫无还手之力,杨霄依旧看不起江别秋,也不相信这个疯子一样的人敢动手杀他。   江别秋都被气笑了:“你哪来的底气说这种话?”   “我说什么?我说你是条没人要的狗?说你摇着尾巴祈求别人的爱?还是说你那个老爸……呃……”   话至一半,江别秋瞳色瞬间炸开一道橙色光芒,空气中仿佛有一圈圈无形的波纹震荡开,随后杨霄便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江别秋的速度很快,快得连近在咫尺的方觉都来不及阻止。   他就击碎了杨霄的精神屏障。   “你……”方觉蹙眉,嘴唇几次翕动,终是化作一声浅浅的叹息。   “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恨我吗?”江别秋突然说道。   方觉一顿,轻轻摇了摇头。   “我只告诉过你,我在牵引他的时候他跑了,没告诉你后来他又回来了。”江别秋站起来,从杨霄尸体上跨过,往雪球的方向走去,“他本来想看我死没死,结果发现我差点和污染体同归于尽,一时接受不了。”   雪球怏怏地趴在地上舔自己的伤口,江别秋轻轻抚摸着豹头,后者下意识蹭了过来,等反应过来自己失了大猫猫的风度,动作突然顿住。   江别秋抿嘴笑了,继续说:“哨兵在战场上抛弃向导是重罪,杨霄怕我没死透告发他,想回来补刀,被我反杀。当然了,我并没有杀他。杀了他多没意思,留着这条命看他每天战战兢兢地面对我才有趣。”   哪知道他没抗住,灰溜溜地跑来了子夜区,和地下世界的黑暗交易市场搅和在一起。   方觉没说话。   但他知道,江别秋是在跟他解释。   解释他为什么会在自己面前杀人。   雪球僵着躯体等了一会,见江别秋没嘲笑它,遂自暴自弃般将它的大脑袋拱进向导的怀里。强大的向导对精神体有着天生的吸引力,没一会雪球就咕噜咕噜了起来。   江别秋正撸得开心,突然听见身后方觉有些僵硬地叫道:“雪球。”   “嗷?”雪球挺直身体,越过江别秋的肩膀看向自己的主人,又回头看看江别秋,最终还是迈着优雅的步伐走了过去。   方觉脸色有些红,与冷漠的表情形成明显的反差。这一眼,江别秋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雪球是……方觉的……精!神!体!啊!   江别秋自己习惯了没有精神体,就差点忘了人家是能和精神体通感的哨兵。那他刚才摸雪球的肚子岂不是……?   江别秋:“……”   江别秋尴尬地摸了下鼻头,转移话题:“我去看看路易斯需不需要精神安抚……”   方觉立马道:“不需要。”   江别秋:“……啊?他刚才不是也受到精神触网的攻击?”   “他带了向导素。”方觉边说边从路易斯书包里翻出一管试剂,干脆利落地扎进他的静脉,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路易斯讨厌向导,不喜欢别人对他进行精神安抚。”   江别秋:“……哦。”   没一会路易斯就悠悠转醒。   他的精神体在昏迷时就重新进入到精神海中,此刻醒来后,那只雄壮的非洲狮就又显现出形状。为了避免哨兵的精神体互相影响,方觉便叫雪球自己回到精神海中休眠。   打了一针能代替向导安抚作用的向导素后,路易斯恢复行动力,边揉额角边哀叹:“唉,白给你打工,还差点把自己交代进去,阿觉,你拿什么补偿我?”   他半眯着眼,轻飘飘地看了江别秋一眼:“要不,补偿我一个……”   方觉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不行。”   路易斯不满:“我还没说呢!”   方觉:“我说不行。”   路易斯:“……我开玩笑的,你不要瞪我。”   方觉:“呵。”   江别秋:“?”   作者有话说:   小方:?你再说一遍 第34章   地下世界的出口在路易斯的操作下显形。   一瞬间,黎明塔的信号和宋恒的通讯请求同一时间亮起,江别秋迟疑了一会,点开了监控手环上的全息投影。   入眼是黎明塔星云一般的数据团。   “江教授。”黎明塔的声音听起来不急不缓,“你怎么样?”   江别秋笑道:“挺好,没死。”   “那就好。”黎明塔似乎松了口气,“我已经知晓地下世界的基因黑市了,无论怎样,你的生命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它顿了顿,半晌后有些犹疑地开口:“有件事我想问一下你……关于杨霄先生的。”   江别秋笑意一滞,轻轻“嗯”了一声:“你问。”   “你在地下世界有没有碰到杨霄先生?”   一旁的方觉瞥了眼地上的尸体,目光微动。   江别秋不慌不忙道:“见到了。”   当初他和杨霄在黎明塔的引荐下去比格星,动身前,曾经在黎明塔那儿装过一个生命探测系统。主要目的是为了定位和保护。   所以当江别秋下定决心将杨霄杀死时,他就已经料到,黎明塔会通过这个系统监测到杨霄已经身故。   不过黎明塔知道了也无所谓,江别秋出神地想。反正在黎明塔那里,他一直都是个危险人物,且自始至终都受到监管,杀一个人,或许能让黎明塔松一口气。   黎明塔会觉得:果然如此,他果然是两个人类一级罪犯共同孕育的后代。   果然,就见黎明塔问道:“我监测不到他的生命体征了……江教授,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他死了。”江别秋淡淡道:“是我……”   “他受到污染体感染。”方觉突然开口打断江别秋的话。   他上前一步,握住江别秋的手腕,将镜头对准了自己:“地下世界出现污染体,杨霄被感染后无差别攻击他人,被江教授所杀。”   方觉面无表情道:“我命令的。”   黎明塔沉默了。   半晌,那团无形的数据体转动着出声道:“好的方长官,我会录入污染体出现在人类基地的信息,并启动三级应急方案,请您将污染体样本带到黎明塔区。”   方觉颔首:“好。”   全息投影的画面滋啦闪烁了一秒,黎明塔卡顿片刻,说:“有通讯接入,我要关闭通话了,方长官、江教授,请平安归来。”   通讯切断,唯余检测手环上的生命检测灯,一闪一闪犹如星辰。   江别秋垂眸,用手指摩擦着手腕,渐渐出了神。   其实方觉没必要替他撒谎。   即便黎明塔知道杨霄是他故意杀死的,他也不会受到什么惩罚。   无论是作为当年注射破晓存活下来的人,还是作为一个SS级向导,他对人类基地的作用远远大于他的危险性。   顶多是再多跑几趟医疗区,轮番接受心理测评罢了。或者被军区那些身为管理者的普通人知道,多找几次他的麻烦。   不过如此,早习惯了。   但他还是不可抑制地、贪妄地想道,原来这就是受人回护的感觉吗?   在过去数十年贫瘠无望的人生里,几乎所有人都在用眼神或行动告诉他,你需要小心翼翼地活着,不去招惹是非,不能触碰善恶的界限。   他被一双双或怜悯或厌恶或避之不及的目光包围着长大,早就失去了爱人和被爱的能力。   不知怎么,江别秋突然想起在黎明东区,第一次遇见方觉的场景。他刚和别人缠斗一场,正坐在地上喘气,眉目清越的哨兵逆光而来,朝他伸出手。   双手交握。   ——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江教授。”极远的意识之外,有人在叫他。   “江别秋。”方觉看着眼前的向导神游天外,蹙眉道:“你的通讯器在响。”   “……不好意思。”江别秋回过神,有些慌乱地按下眼镜上的按钮,深深地吁了一口。   通讯器另一边,宋恒的声音传来:“你那边解决了没?”   江别秋:“解决了,你还好吗?”   “不太好。”宋恒的声音有些远,期中夹着阵阵喧哗与风声,听不真切,“出事了,别秋。”   *   没人会想到,从他们在博士的实验室里发现污染体到现在,不过十几个小时的时间,子夜区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个荒诞存在的人类基地,位于海洋下,而地下世界又在更底下的地方。   近些年,子夜区虽受异能人精神过载的影响,不复往日的繁闹,但也是除了黄昏黎明两个塔区之外,第三人类聚集地。   而现在,整个区域已空无一人。   方觉三人从地下世界上来时,正逢一群穿着防护服的士兵和污染体纠缠,处于层层包围下,污染体维持着人型,和士兵们对峙着。   为首的一个熟人无意间一回头,瞥见了江别秋,忙迎上前道:“江教授!”   “罗山长官?”江别秋一愣,“你怎么在这里?”   罗山一把取下防护面罩,焦急道:“军区接到红线任务,子夜区出现大量污染体,已经感染了很多普通人!”   方觉四周扫视一番,最后看向罗山,冷声问:“哪来的?”   “不知道啊!”罗山也很懵,他们军区接到红线任务后,就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子夜区,连黎明塔都没来得及知会一声,哪知还是晚了。   罗山说:“人类基地出入口戒备森严,就算是无人管理的子夜区,也不可能会短时间内出现这么多污染体……而且,这些东西跟比格星的那些还不一样。他们身体素质很弱,但智商却很高,我手下的士兵们还差点在他们手里栽了跟头。”   远处仅存的一只污染体正龇着牙想要撞开围堵圈,被一个士兵一枪打中肩膀,又哀嚎着缩回墙角。   方觉丢下一句“我去看看”,便大步往那边走去。江别秋看了一眼,继续问罗山:“感染者和未感染者分区了吗?”   “分了。大多数污染体都被我们抓住击毙,但是逃脱了一些。”罗山叹了口气,“而且,受到污染的普通人,没办法救回来了。”   江别秋拍了拍罗山的肩膀,道:“辛苦了罗山长官。”   “还有一件事。”罗山抬起头,目光有些悲悯,“那些逃脱的污染体挟持了几个普通人,其中还有孩子……江教授,他们可能凶多吉少了。”   作者有话说:   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龚自珍《投宋于庭翔凤》 第35章   子夜区的最高处,在战争前曾经是商业中心。   高楼破败的顶层被夷为平地,四周无遮拦,于是海洋下的风长驱直入,吹得人睁不开眼。   废墟上,江别秋和方觉抬头看去。   人群攒动,皆如蝼蚁。   没有受到污染体感染的普通人,被罗山集中管制,需要等待子夜区彻底消除污染,他们才能自由。一位女士踉跄着从人群中跑出,却被士兵拦住。   隔着风,江别秋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清。   他侧目看向方觉,问:“她怎么了?”   方觉:“失踪的人里面有她的孩子,她在请求军区的人去救一救。”   “军区的人不会救的。”江别秋说,“被污染体直接接触,到现在已经过去几个小时,该感染的都感染了。而且,他们都是普通人,罗山不会让他的士兵陷入危险。”   方觉轻轻点头:“嗯。”   说完,他就向那边走去。   女士看见方觉,便像看到救星似的,一把拉住他的制服一角,颤声道:“长官……你应该是他们的长官,求求你,我的女儿被污染体抓走了,求求你让他们去救救我的女儿……”   方觉退后一步,避开女士的触碰。   后者见状,霎时如同一支燃烧殆尽的火烛,眼中光芒渐渐湮灭,喃喃道:“真的不能救吗?用我的命换我女儿的命,也不行吗?”   方觉道:“你的女儿长什么样子?”   女士猛然抬头,狂喜了一瞬,才哆嗦着一一细数起来:“短头发!眼睛很大,眼角有个痣!她被抓走的时候手里还抱着她最爱的小熊……”   说着说着,记忆触动心弦,女士呜呜地哭起来:“她起床的时候还说晚上想听我讲故事……哪知道出了趟门就……”   方觉犹豫了片刻,上前将哭倒在地的女士扶了起来。   他没说能救,也没说不能救,只在一片压抑的抽泣声与惶惶不安中,开口道:“我会把那些污染体解决掉,但不能保证把你女儿安全地带回来,你要做好准备。”   女士哽咽地点点头:“我知道的……谢谢长官……”   零碎的哭泣声和感谢声,被风吹散。   *   在安置区忙碌的罗山,听说方觉要再次靠近那群污染体,忙不迭地从屋子里跑出来:“你要去救人?”   方觉面色淡淡:“我是哨兵,不怕污染。”   “可那是拥有智慧的污染体。”罗山并不赞同,劝道,“比格星的污染体只会本能地进行攻击,而他们却会聚集在一起捕抓人类,这明显就是针对异能人的陷阱。方觉,我已经上报黎明塔,你再等等。”   方觉摇头:“等不了,也不能等。”   安置区内,诸多电子设备此起彼伏地响着运作声,一个偌大的屏幕上,热感传像显示着污染体的位置。   一共三只。   被抓住的人就在旁边,离污染体有段距离,虽然有未被感染的可能性,但微乎其微。见拦不住方觉,罗山索性将屏幕一转,解释道:“他们的位置不远,就在一间拍卖会场的上方,我们暂时不知道他们抓人类是想干什么。”   一边说,一边戴上厚重的防护服。方觉见了,抬手挡了下,说:“你不用去。”   罗山笑道:“我不会让手下的士兵冒险,但我也是个执行长官,需要为这些人类负责。”   方觉不愿多说,二人其实算是平级,他没法直接命令罗山,但能直接用行动拒绝。哪知还没动作,就见一人从门外走开,温声道:“罗山长官,你身为军区执行长官,不是要为失踪的人类负责,而是为仍处在恐慌中的他们负责。”   江别秋隔着窗户指向外面,子夜区的几千人口拖家带口地蜷缩在一起,脸上皆是未知的茫然与惶恐。   毕竟他们被塔区与异能人庇佑着,享了几代人的安稳,年青一代的小孩儿们,甚至都没听过污染体。处在乌托邦内的安逸被打破,那些仅存于人类历史中的悲惨时刻,现在近在眼前,除了茫然与惶恐,便再也生不出其他的情绪。   罗山重重一叹。   “也不知……这些污染体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江别秋笑着将手搭在方觉肩上,对罗山说:“别叹气,这次我和方觉长官去地下世界,也并非全无收获,你说是吧,方觉?”   说着,还熟稔地戳了戳方觉。   方觉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不知想起什么,没说话。   “我知道方长官强,但我还是不建议你独自前去。”罗山没发觉二人之间的潮动,兀自思索片刻,苦恼道,“我不明白,黄昏塔区就没别人了?为什么你一个最高执行长官在外面东奔西跑?”   江别秋说:“谁说让他一个人去了,这不还有我吗?”   直到看着二人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之外,罗山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人去和两个人去有什么区别。   但他最终还是听从了江别秋的建议,留下来善后,以及……接待黄昏区下来视察的高层管理。   而另一边,方觉并不知道自己前脚走,黄昏塔区的管理后脚就给罗山挂了个通讯。他正看着江别秋摆弄定位污染体的小型热感传像仪。   良久,他听见自己问:“你跟来干什么?”   “这话说的。”江别秋手指一滑,边将页面上的定位放大边说,“你能去我就不能去?我们好歹合作过一场,方长官,你可不能这么始乱终弃。”   方觉收回视线,不置可否。   “不过,方觉。”江别秋笑了笑,“虽然你可能很明白,但我还是想说一句,那小女孩儿救不回来的。你答应她的妈妈救她,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方觉:“嗯。”   自污染体出现,他的情绪便躁郁起来。他并不觉得江别秋身为向导,会感知不到这份烦躁,但方觉知道,江别秋要去,他也拦不住。   就跟他要去救那个小女孩一样。   不关乎任何责任与义务,江别秋想陪他,就陪了。   他想救,也就救了。   只是,回想起担任黄昏塔执行长官的数十年来,那些踽踽独行的日夜,若是有个人能一起,倒也不坏。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停,就在这儿。”   污染体的外轮廓清晰地在热感传像仪上显现,显然已距离他们聚集地不远。三只污染体来回走着,不知在忙碌什么。而被抓住的人类,被悉数赶到了墙的一边。   三只,数量不多,若是在比格星,方觉一人就可以解决。但罗山说,他们还存有智慧。   那就只能用智慧取胜。   江别秋将热感传像仪收起来,摸了把枪,回头道:“我先去探探路。”   枪仍是当时在黎明东区捕捉精神触网的枪,但江别秋的本意是想调虎离山。这种东西即便是拥有智慧,也不能和人类相比,这种机械的、自发性的智慧,压根都不够看。   他走了一步,没走动,回头一看,方觉两指捏着他的衣角,轻飘飘地就制住了他。   江别秋无奈道:“方长官,在战争中,向导的作用就是指挥和探查信息的,你不会要和我抢吧?”   方觉其实想说一起,但静默片刻,最终还是松了手,道:“小心。”   江别秋笑了下,贴着墙面缓步前行。   越靠近,哭声便越清晰。   不是令人心神烦躁的嚎啕大哭,也不是撕心裂肺的绝望,属于幼女无助又害怕的啜泣,一声一声,在空气中荡开涟漪,传到方觉耳中。   他垂下的手无声收紧,又无声舒展开。   江别秋已逐渐接近。   而处于中心的某个污染体,似乎拥有了与哨兵一样卓绝的听力,转身往二人的方向走来。   江别秋飞速转身,将身影隐匿在墙体之后。   满目都是断壁残垣,还有不知哪里传来的穿堂风,污染体沉重的脚步越来越近,近到触手可及。   只有一只。   他们果然拥有智慧。与人类作战一样,一只勘察,两只留守,以免被声东击西。   既然如此,那就换一种方法。   江别秋嗤笑一声,将枪别回腰间。不远处的地上正躺着几颗石头,江别秋足尖一挑,石头便哗啦啦滚了老远。   那只出来探查的污染体听见动静,果然闻声而来,就在他越过墙角,想要往更深处去时,躲在转角的江别秋动了。   他速度不可谓不快,可有人比他更快。   江别秋只觉眼前一花,一道藏蓝色的身影从身边掠过,那污染体躲闪不及,一句声响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方觉掀翻在地。   方觉单膝压住污染体的脖颈,一手挟住肩膀,另一只手雷霆般一抹,污染体便再没了声息。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由于制服外套散开,转身时还能看见衬衫下的腰线。   这是江别秋第一次看见方觉格斗,一时没收住自己赤裸裸的视线。   方觉敏锐回头:“怎么?”   江别秋摸着下巴,咂舌道:“方觉,等回塔区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方觉:“?”   江别秋目光灼灼:“和我打一架。”   方觉:“……”   他默默转过头,权当没听见,蹲下身去看污染体的尸体。   江别秋特意将他引到另外两只污染体都看不见的地方,就是为了偷袭。二人的伪连结早就断了,又没有事先商量,行动却出奇地一致。   这个污染体和当初在博士的实验室里遇到的应当属同一批,也不知背后是否有人操控,方觉翻了两下,没发现新的东西,站起身。   “还有两只。”   “嗯。”江别秋看向不远处。那两只污染体许久没见侦查者回来,估计已经察觉到不对劲,其中一只原地逡巡许久,似乎打算出门看一看。   江别秋突然说:“我突然有个想法,你看,现在还剩两只污染体,我们呢,也是两个人……”   方觉看着江别秋,淡淡道:“认真的?”   “当然。”江别秋一拍大腿站起来,“说好了,看谁先把污染体撂倒啊!”   要说和污染体打,江别秋作为一个向导,在方觉面前是完全不够看的。   而且当初在博士的实验室里,江别秋还被揍得很惨。   但是……人还是要拥有梦想嘛!   看见方觉因幼童哭泣而凝霜的脸色渐渐回暖,江别秋低头笑了两声。   可惜罗山长官在子夜区还在为二人担心,殊不知两只仅剩的污染体已经被当成了筹码,竞争谁才是今天最后倒下的那个。   风声似乐器,呜咽着唱出一首短调。   被绑架的人们原本满目悲戚,以为再也回不去的时候,忽然就听见耳边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只污染体发出一声刺耳的咆哮,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雪豹直接咬掉了半边肩膀。雪豹身上的毛发光泽透亮,四肢也健硕,一跃而起时,力量几乎肉眼可见。   污染体在兽类的攻击下,根本无法回击,即便偶尔反击成功,也被雪豹敏捷地躲过。雪豹似乎将污染体当成囊中猎物,既不彻底杀死,也不放过。   在雪豹的利爪之下,渐渐的,污染体就再也没爬起来。   而另一边,江别秋边赤手空拳和污染体搏斗,边愤懑地想:二打一,方觉这是作弊吧!   他身上不断有污染体溅落的粘液,湿黏又恶心。近距离看去,污染体其实和人类差不多,但由于注射变异引起的基因突变,看起来就像山海经上的怪物。   见方觉干脆利落地解决了一只,江别秋也懒得和他纠缠。他双肩下压,彻底撤去防御姿态,翻身间双手攀住石墙,双腿一剪,污染体便随着力道“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眼见污染体又要卷土重来,江别秋哪能给它这个机会,反手一刀下去。   粘液四溅。   方觉走过来,眼中露出赞赏:“还不错。”   江别秋:“……你要是别离我那么远,这句话还有可信度。”   他被粘液溅了一身,只好把外衣脱了,卷巴卷巴扔到一边。   雪球从方觉身后伸出头,好奇地看了江别秋一眼,蓝色的眼睛依旧澄澈如碧空。江别秋正准备上前摸一把,猫猫头瞬间缩了回去。   江别秋:“……”   被囚禁多时的人们看见救星,纷纷簇拥着跑了出来。江别秋回头时,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抱着小熊公仔的女孩。   大眼睛,短头发,还有颗泪痣。   江别秋看了片刻,突然一怔。   他连忙回头:“方觉……她……”   方觉大步走过去:“没被感染。”   污染体感染普通人类,先从眉心开始,眉心处先长出一个灰点,人类技术就无力回天。紧接着,这个灰点会慢慢从蔓延开来,四肢、内脏、最后是大脑。   几个小时到三天不等,人类便会彻底沦为怪物。   然而这群人类中间,没有一个人的眉心有灰点。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江别秋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方觉将所有人仔细检查了一遍,真的没有发现一例感染者,于是在众人的激动声和道谢中给罗山挂了条通讯。罗山听了自然也很兴奋,关切两句后,叫二人尽早归队。   人群中,小女孩一直怯怯懦懦的,有些像江别秋在向导学院遇到的卷毛佐伊。她睁着一双大眼,眼中还有未褪去的惶恐,江别秋走近蹲下,换上属于江教授的皮囊,温柔道:“你叫什么名字?”   “晨晨。”小女孩软声道。   江别秋摸了摸她的发顶,笑道:“嗯,晨晨乖,我们等下就可以见到妈妈了。”   她双臂抱着小熊,粉色的绒毛上不知在哪里沾了点污渍,淡蓝的类似海水的颜色。江别秋安慰完,刚想站起身,却被晨晨一把拉住。   江别秋好脾气地凑过去:“怎么了?”   晨晨指向身后:“哥哥,还有一个。”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江别秋被一股大力猛然甩出。   毫无准备下,他被凌空摔出好几米,疼得半天没爬起来。   身后不远处,不知从哪里冒出了第四个污染体,各方面都比刚才那三只强得多。它懂得蛰伏,偷袭,甚至骗过了感官敏锐的哨兵。   方觉从察觉到不对到拔枪,几秒的时间,污染体已经掠至眼前。远距离的射击受到限制,他当机立断,从军靴里拔出短刀,飞身迎了上去。   双方缠斗的瞬息,方觉就察觉到了异常。   这只污染体比那三只更为敏捷,不,说敏捷也许不对,应该说它有预知能力。方觉自小就练习近身格斗,冷兵器热兵器乃至高科技武器使用起来都游刃有余,参与过的任务数不胜数,至今还没有尝过败绩。   可眼前这个污染体,就像是知道方觉先踹哪里,再用什么招数一样,次次都比他快那么零点几秒。   以至于方觉一直被它压着动作。   两人拳脚几乎快到虚影。污染体手指细长,银针似的挑开方觉的腕部直指眼睛,被矮身躲过后,却又长了眼一样回转,“滋啦”一声划破了方觉的衬衫。   方觉眉心一拧,一脚踩上污染体的肩膀,借力于半空中翻身退开,停在几米开外微喘着气。   变故突生,江别秋侧身躺在一边伤情不明,而刚以为自己脱离危险的人们,陡然又见到一只,吓得连连尖叫后退,蜷缩成一团。倒是那个叫作晨晨的女童没动,只瞪大眼看着,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僵了。   污染体越战越勇,吼叫一声后再次朝方觉扑去。   它体力充沛不知道疲倦,但方觉不行。这样打下去,方觉迟早会落到下风。   但是,跟过往出任务时的每一次一样,他不能退,也不允许自己退。   污染体不会说话,方觉也沉着脸一言不发,整个地下世界,犹如正在放映一场动作默片,漫天的尘土作声响,风声变成背景,绘出一副既炸裂又无声的画。   色彩尽头,江别秋手指动了动,艰难地抬起头。   方觉和污染体已经离他很远了,远到几乎连肢体碰撞的闷响都听不见。因为猛烈撞击,他嘴角渗出一丝鲜血,颧骨处的伤疤也几乎可见露骨。   他撑起身体,想叫方觉,但发不出声。   “方觉……”他虚弱地只能用气音发声,“跟你打的那个污染体不是普通人变的,他原本是个哨兵。”   异能人体内有熵,不会被污染体感染。但如果是博士用注射药物的方式,改变他们的基因,让哨兵或者向导变成污染体,也不是没有可能。   污染体本就难以对付,再加上哨兵天生的感知优越性,它就能够从空气流动中提前感知对手的动作,从而进行压制。   方觉一个人打不过这个东西。   江别秋不知道这个时候他还能不能听见自己说话,只好尽力想爬起来,但动了两下,右手臂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他疼得脸色一白,强忍着没出声,好不容易才靠着墙坐了起来。   远处,方觉果然渐渐露出疲态,破碎的衬衫变成碎布,一条条挂在腰侧,露出里面线条分明的肌体。   污染体一脚斜踢过来,方觉迅速折身,反手用手臂挡了一下,却还是被力道击退了数米,踉跄着才站稳。   江别秋看着看着,目光中面对晨晨时的温柔悉数褪去,紧接着,漫上一股独属于他自己的疯狂。   “方觉。“江别秋轻声说,“看我一眼,一眼就够了。”   他知道这个距离方觉并不一定能听到,而且是在风声如此凌厉的地方。   但他还是叫了。   然后他便像见到奇迹一般,看见方觉蓦然的一个回眸。   好似层层远山云烟蔽眼,有人提灯穿过迷雾奔你而来。   江别秋露出一个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盯着方觉的双眼,抬指在自己太阳穴附近敲了三下。   方觉一顿,微凝的眉心倏地舒展开来。浑身上下的疲倦似乎因这一个对视一扫而空,他略微抬眼,再次飞身迎向那只污染体。   而处在战场远方的江别秋,此刻却闭上了眼。   因为破晓的后遗症,他已经许久没有动过自己的精神触网了。安抚死去的向导林、在博士的实验室里击倒工作人员、安抚方觉的精神海,甚至是杀死杨霄,他都没有催动沉睡在精神海中的,原本应该围绕精神体的那片精神触网。   这片用来结合的精神触网。   江别秋原本以为精神体死后,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用到它。   可再次感知到这份存在的律动时,他还是不免控制地颤抖起来。这种与“故友重逢”的喜悦,几乎盖过了身上所有的疼痛。   因为他需要这片精神触网对方觉进行牵引。   他相信,方觉也懂。   当江别秋试图侵入方觉的精神海时,却发现异常地顺畅。那片他曾经窥探到一二的海域,此刻正时不时卷起浪花,惬意地拍打着岸边的岩石。   毫无排斥。   他自己是SS级向导,也不知道方觉处在哪一级。可他们就像合作过无数次一样,很轻易地就建立起了牵引。   牵引之下,哨兵五感全部封闭,简称失感,但这种状态,会使他们更专心地浸入战斗,不被外界干扰。力量、速度都会提高一到两个度。   而此时,牵引哨兵的向导,就是他们感知这个世界的唯一媒介。   他们在精神上融为一体。   污染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自己即将迎来胜利,就被迎面一脚踹飞,瞬间滑出十几米,一路撞碎数块墙面。   即便身体受到强化,到底是不如比格星的污染体,它的四肢霎时扭曲起来,骨头嘎吱嘎吱,似乎裂了。   但污染体适应了一会,竟然又歪歪扭扭的,想要站起来。   可方觉不会再给它这个机会。   别在腰间的枪已上膛,这种专门对付污染体的量子枪,定然一击必杀。   几乎是同一瞬间,他听见江别秋的声音忽远忽近,却又格外温柔。   “开枪。”   “嘭——”   青烟四起,尘土飞扬。   作者有话说:   嚯,这章俩人都没说多少话,全打架去了   另:有海星啥的可以资瓷一下吗!就对曝光还蛮重要的这样(讨饭人讨饭魂x 第38章   污染体解决了,江别秋却折了胳膊。   除了手臂脱臼外,他伤得并不重,最吓人的伤口也就是脸上。反观方觉,直面由哨兵变异的污染体,外套已经不能再看,最后他索性撕下来直接系在腰上,遮住裸露的腰腹。   这群人被抓到这里,为了避免感染,应该由军区的人亲自送回子夜区,方觉给罗山挂了个通讯,并说明情况。   做完一切,他才慢吞吞地走向江别秋。   江别秋早就自己把胳膊接了回去,正在口袋里掏创口贴,就觉头顶有一道阴影覆盖下来。   “怎么样?”方觉缓缓问道,“伤到哪里了?”   身体没什么大事,但疼痛是实打实的,江别秋疼得脸色泛白,却没事人似的笑了下:“还好。”   他在口袋里找了一会,才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正准备撕开包装,余光里,方觉下颚的伤口就闯进了视线。   方觉肤色很白,下颚处被污染体坚硬的身体划出一道口子,还在流着血。   江别秋看了半晌,觉得红色有些刺眼,于是对方觉说:“你靠近点。”   “怎么?”方觉虽疑惑,却还是顺从地俯下身。   “啪”一下,印有小黄鸭的创口贴贴了过来。   方觉:“……”   小黄鸭是卡通形象,船状的嘴型,以及豆大的眼,组合起来怎么看怎么可爱。只是这份可爱在方觉的脸上,就不是一般的违和了。   可江别秋十分满意,他细细地看了好几眼,才意犹未尽地移开视线。   方觉有些无奈,但也没拒绝。见江别秋慢吞吞地想站起来,上前扶了一把。   不远处,罗山正带着几个军区的人往这边赶,江别秋远远地朝远方招手。   方觉看着江别秋的背影,微微动了动嘴唇。   其实刚才被江别秋牵引,接触到对方的精神触网时,方觉曾有那么十分之一秒感觉到熟悉。   但这熟悉感转瞬即逝,在解决掉污染体后又迅速地消失,速度快到让方觉以为是自己失感后出现了幻觉。   一个身材高大的哨兵在军区一行人的最前面,步伐急促。方觉认出,这个人是江别秋的朋友,宋恒。   他微微转头,目光落在江别秋的背后,最终什么都没说。   *   宋恒来得很急。   因为他赶到子夜区的时候,恰巧碰到江别秋在使用精神触网。   由于注射过破晓,江别秋的精神触网覆盖面极大,对于普通向导来说,是能力提升的表现。可对江别秋自己,就不一定是好事了。   一旦在他的精神触网覆盖范围下存在向导,他被破晓改造过的精神触网很有可能会诱发其他向导精神过载。   事实也正是如此。   子夜区的一些向导受到江别秋影响,渐渐精神混乱,开始骚动。   好在罗山知道此事,提前做好了防备,才不至于出事。   是故,江别秋不会随意使用精神触网,除非遇到紧急情况。   宋恒赶到时,就看到这样一幅景象。   江别秋身形不稳,在一个小女孩身前蹲下,身后,方觉大长官亦步亦趋地跟着,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脸上还贴着宋恒无比熟悉的小黄鸭贴纸。   宋恒:“……”   算了,是我多虑了。   这小子好像勾引成功了……?宋恒默默想到。   江别秋仔细检查了晨晨的状态,除了被吓到之外,应该没有其他的伤口。   而且这个孩子自始至终都表现异常冷静,即便见到污染体也没大哭,只是眼眶红彤彤的,在江别秋靠近时,一双大眼睛跟着他的动作转来转去。   罗山带着军区的人赶到,晨晨的妈妈也在其中。看见晨晨完好无损后,憋着的情绪瞬间决堤,抱着晨晨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切仿佛尘埃落定,除了方觉和江别秋二人受了点伤,没有其他任何损失。   罗山连连感叹是个奇迹。   晨晨妈妈千言万谢,恨不得倾尽所有感谢方觉。   罗山一边吩咐士兵带他们回子夜区,一边朝方觉走去。近了他才看见方觉下颚处贴着的小黄鸭创口贴,脑子一懵,瞬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最后还是方觉率先问:“有事要说?”   罗山一愣,回过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视线盯着小黄鸭不放,一边心想这黄昏区的执行长官还挺有童心,一边说道:“张女士来子夜区了,她说让你尽早回去。”   方觉一怔:“我母亲?”   “是的。”罗山说,“你去救晨晨的时候,张女士就给我挂了个通讯。”   方觉不知道想起什么,略一垂眼,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晨晨众人被士兵们保护在中间,离开妈妈许久,她一直维持一个表情,直到听到妈妈问发生了什么,晨晨眼中才露出一丝恐惧。晨晨妈妈心疼坏了,连忙将女儿搂在怀里拍打。   “没事的晨晨,你已经安全了。”   晨晨睁着一双眼,有些呆滞地喊道:“妈妈。”   “哎,妈妈在这。”   “妈妈……”晨晨声音哽咽,但仍旧面无表情,看起来像一个上了发条的玩偶,她说,“那个怪物把我们抓走后,没有找其他的哥哥姐姐,只找我一个人。它带我到一个奇怪的地方,还往我手臂上扎针……妈妈,我好痛……”   晨晨稚嫩的嗓音因恐惧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可怖的“咯咯”声,风声之中,听起来犹如污染体变异的前兆。   而此时本应离去的方觉,敏锐地听到了晨晨所有的话。   众人只见这个执行长官蓦然转身,飞身前来将晨晨妈妈拽住,往后猛得一拖!   同时大喝:“退!”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没有人反应过来。   除了江别秋。   他紧随方觉之后,用手臂环住晨晨的肩膀,一个翻滚带她远离了人群中心。   晨晨妈妈先是一愣,勃然暴怒:“你们干什么?!不要伤害我的女儿!”   女士瘦弱的身躯犹如一支枯瘦的劲草,挣扎着想要去够就在手边的晨晨,可普通人哪是哨兵的对手,在方觉冷静得几乎残酷的动作里,晨晨妈妈没有脱离分毫。   方觉冷冷道:“你睁开眼看清楚,你的女儿已经被感染了。”   所有人心中一惊。   再看时,原本乖巧可爱的晨晨,眉心渐渐显现出一粒深褐色的点,正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扩散开来。   眼白被独属于污染体的青灰色沾染,身体却没有发生异变,江别秋脸色铁青,想起什么般骤然抬头:“晨晨是个向导?!”   眼见晨晨不对劲,慌乱道:“是的……她出生就是向导,但在子夜区,向导很容易受欺负,所以我用药物把她向导的特征隐藏了起来……”说到最后她已然崩溃,趴在地上痛哭,“为什么,为什么这个该死的污染体只伤害我的女儿?!”   所有的异常,都在此如同串联的珠子,一颗颗显形。   晨晨作为一个几岁的孩子,为什么在见到污染体后能如此冷静;为什么他们被污染体抓走近几个小时,却奇迹般的没被感染;为什么晨晨的小熊上有奇怪的蓝色污渍……   因为向导感染后,精神海会慢慢紊乱,思维变得僵硬,没有意识去表达喜怒哀乐;因为那四只污染体目标明确,只是为了抓身为向导的晨晨;因为晨晨跟拍卖场里的林一样,被抓走后注射了亚特兰蒂斯!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他们最终还是没能阻止晨晨的变异。   如同拍卖会里的向导林一样,晨晨并不具有攻击性。注射亚特兰蒂斯后,人类不再能被称作人类,身体因药物往后弯曲,犹如一条脱水后即将渴死的鱼。   即便江别秋死死地抱住晨晨的身体,仍不能压制她急促的战栗。   当颤动到达临界,晨晨喉间的“咯咯”声猛然一滞,无数的血从晨晨的身体里流出来。   染红了江别秋。   她死去了。   一条生命的消失不过瞬息。   地下世界陷入真空一般的寂静,随后,晨晨妈妈爆发出绝望的恸哭。   *   子夜区安置所。   污染未除,普通人类和子夜区的异能人挤在一个区域里,几个小时能忍,一天三天也能忍,可是当罗山告知,塔区的负责人会下来彻底清查污染体且时间不定时,他们彻底爆发了。   特别是惊魂未定,目睹了晨晨死亡整个过程的那群人。   为首的是个年轻男人,群情激奋时,他指着方觉大声道:“同胞们!你们想一想!污染体为什么会出现在子夜区!”   为什么?   原因谁也不清楚。   或许是塔区将研究污染体的样本不慎泄露,从而流落到子夜区;或许是人类基地入口被破坏,污染体从比格星偷偷溜了进来;亦或者,这件事本身就是异能人对普通人的一种清洗。   普通人对异能人毫无作用,且占用稀有资源,弱得像古地球时候被圈养的羊羔。   所以异能人想暗中抹杀他们。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像黑暗般迅速爬上人们的心中,无声炸裂开恐慌。   “你们好好想一想!黎明塔作为人工智能,看守着人类基地的入口,不可能会让污染体溜进来!而与我们生活在一起的异能人是不怕感染的!就是他们中有人偷偷将污染体带到子夜区,对我们进行屠杀!”   男人越讲越愤慨,眼见一些普通人跟着呼应,情绪便愈发高涨。他爬上残垣的高处,喊道:“不管你们是哨兵还是向导,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罗山雷厉风行,催使士兵们安抚他们的情绪,若是实在碰上难以应付的,索性打晕了事。   乌合之众,情绪极易受到传染。   不知从哪里飞出一块石头,径直朝方觉砸去。   若按照方觉的身手,他是可以躲的,但他没有。   他看起来有点难过。   江别秋挡住石头,回头看向方觉的时候,脑子里浮现这样一句话。   他可以说很多话去安慰方觉。   譬如“你看,我都说了你去救晨晨,他们并不会感激你”,譬如“不要跟这群傻子一般见识”,又譬如“你已经尽力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可,方觉难过什么呢?   就算如他SS级向导,也不能感知到方觉脑子里到底在想着什么。   这个自始至终都沉着冷静的哨兵,此时此刻,竟然显现出几分脆弱感来。   所以江别秋什么也没说。   他往前走了几步,上下掂着手中的石块,突然猛得向人群中投掷过去。   石块不知道砸到了什么,“咣”的一声,响彻云霄。   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地看向江别秋。   就连方觉都抬起了头。   江别秋身上还有晨晨的血,回到子夜区时,他只简单的清理了一下,结成血块还没来得及洗。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江别秋懒懒地往高处的墙体上一坐,笑道:“不好意思,手滑了。”   最先发起疑问的男人愣了两秒,反应过来,继续喊道:“你们看啊!我戳穿了这群异能人的心思,他们恼羞成怒了!”   江别秋无所谓地摆摆手道:“先别急着骂,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黎明塔的首席向导顾问,兼任向导学院副院长,江别秋。比格星呢,有幸去过几次,也见过许多污染体,但跟出现在子夜区的污染体不一样……”   男人打断他:“不一样又能证明什么?万一是你们已经研究出变异的样本呢?”   “对啊,有可能。”江别秋赞同道,“污染体在比格星还好,要是不小心进到塔区,那不仅普通人会死,我们异能人也跑不掉。”   “我刚才听了你的话,突然有了个想法。”江别秋说,“你看我们龟缩在小小的人类基地也挺没意思的,我在黎明塔任职,有一点小小的特权,你看这样行不行?”   “我把人类基地的门打开,让比格星的污染体进来,我们一起完蛋,怎么样?”   江别秋的声音并不大,但他刚才砸的那一下几乎吓退了一半的人,以至于整个安置所都回荡着他冷冷淡淡的声音。   男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他言语间的认真吓到了,磕磕绊绊:“你……你什么意思?”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江别秋抬了下镜框,镜片下眼角笑出淡淡的细纹,“不自由,毋宁死。”   男人往后一看,那些一开始被引导情绪的群众,在江别秋砸的那一声中就冷静了大半,剩下的几乎都被江别秋的话吓了回去。   江别秋浑身是血,虽然温温柔柔地说着话,但这副模样总让人觉得下一秒他就要抄起东西打爆别人的头。   但这个事情由他开头,他不愿意这么快认怂,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你别以为威胁我我就会怕你,你们异能人吃净了资源红利,分给普通人的都是剩下的!现在竟然还用异能威胁我们!黎明塔知道了绝不会放过你!”   “你提醒了我。”江别秋蓦然抬眼,盯着眼前的男人,“我还没试过对普通人使用向导能力呢,要不,你陪我试试?”   眼看江别秋又要变成刚来地下世界时那副样子,方觉当机立断将他拉到自己身后,同时对罗山使了个眼色。   后者秒懂,安排士兵们将人们往安置区送。经江别秋这么一闹,那些原本还想出头的人也哑了火,灰溜溜跟着罗山他们走了。   方觉蹲下身,脱下自己的外套去给江别秋擦血。   “那些话我瞎说的,我哪有权限开基地的大门啊。” 江别秋脑袋被制服包住,刚才那副冷静的疯狂霎时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吸了吸鼻子,说道, “我看不惯,吓唬一下他们而已。”   这怎么还委屈上了。   方觉不去计较江别秋刚才那番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那是属于江别秋自己的秘密。   方觉:“嗯。”   江别秋突然抬头看向他。   方觉:“怎么?”   江别秋目光落在他下颚处显眼的黄色小黄鸭上,抿嘴一笑。   “没什么。”   *   子夜区污染体的事,自此就算大致解决。   那个最初企图挑起普通人和异能人争端的男人,也默默噤了声。   因为黄昏塔区的管理张雨庭女士亲自用人类基地细则堵了他的嘴。   一开始,江别秋对她并没有什么感官。直到方觉即将离开子夜区回黄昏塔时,他才第一次见识到,方觉拥有一个什么样的母亲。   那时江别秋和宋恒正坐在一个墙头,张雨庭女士和方觉二人便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隔得太远,江别秋听不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但方觉态度平淡,甚至有些生疏。完全不像一对母子。   江别秋拿手肘戳下宋恒:“直播一下他们的对话。”   宋恒看着他。   “你那什么眼神?”江别秋回头说,“又不是叫你偷听,方觉感官不比你敏锐?他既然没避开,不就是想让我听?”   “……”宋恒抱拳,“逻辑鬼才,承让。”   张雨庭的气质和江别秋的生母白露有些相似,一见面就让他产生了某些不好的回忆,所以后来的几天,江别秋就故意绕开了她。   眼下离别在即,他看着远处方觉的侧影,生出几丝不舍。   宋恒道:“方觉妈妈回他,有没有找到破晓。”   江别秋一顿。   宋恒没注意,继续道:“他妈妈对他也太冷淡了,开口闭口问的都是破晓……方觉说没见到,好的,他妈妈变脸变得可真快。”   江别秋:“……说重点。”   宋恒清了清嗓子,学着张雨庭的语气,说:“是你再三保证子夜区有破晓,塔区才让你来,你现在又说没看到?小觉,你是塔区的执行长官,不能这么任性。”   “明天回去给塔区做一份报告吧,包括这次的污染体事件,你知道该怎么做……我去,这位张女士也太冷漠了吧,方觉脸上的伤还没好呢,她也不关心一下……哎?!别秋你去哪?!”   宋恒这边正一比一转述着呢,江别秋就单手撑着墙头一跃而下,走向方觉。   张雨庭看见江别秋,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你是……?”   “江别秋。”江别秋笑着点头示意,“我要回黎明区了,来跟方觉告个别。”   在张雨庭女士疑惑的注视下,江别秋双手张开,拥抱方觉。   方觉一怔。   在两人都看不到的位置,江别秋将下巴搁在方觉肩上,另一只手钻进他制服的口袋里,一管橙色试剂神不知鬼不觉地掉了进去。   做完一切,江别秋松开手。   哪知方觉单手扣住他的肩膀,轻微一使力,又将人拉了回去。   怀抱相贴,热度陡升。   方觉身上的清冷香气,几乎让江别秋醉了一场。   *   江别秋重新坐回墙头,由高处俯瞰烟尘弥漫的子夜区。   不甚清楚的视线中,方觉跟在张雨庭身后,挺拔的身姿是江别秋目光中唯一的灯塔。   宋恒轻笑两声:“你不是说来子夜区是找破晓的吗?破晓没找到,倒是把自己搭进去了。”   江别秋冷酷无情:“滚。”   “你真没找到破晓啊?”宋恒有些不信,上手去搜江别秋的口袋,这一触碰,竟真让他摸到一管长条的试管。   他顺手一提,橙色的试剂就出现在二人视线中。   宋恒:“这不是吗?你是不是又打算瞒着我……哎!江别秋!你又跑哪去!”   风声依旧呜咽。   江别秋在再次凌空一跃,越过破损的墙头。   他在看不清的世界里极目四望,从来没有哪一刻的心脏如此狂跳过。   身影几乎被漫天风沙吞没的方觉,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回眸一望。   四目相接。   方觉失笑。   霎时冰雪消融,春光乍泄,四周万物爆裂有声,盖过了江别秋重重的心跳。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方觉是先离开的。   他的生母张雨庭女士火急火燎地来,又火急火燎地带着污染体样本走了。   江别秋则留了下来。   这次的污染体事件闹得很大,子夜区的人既恐惧又茫然,都在质疑如今的人类基地是否足够安全。罗山忙前忙后,压根没有时间跟黎明塔汇报,所以这个任务就落到了江别秋身上。   有一日,江别秋刚结束和黎明塔的通话,晨晨妈妈就突然找上门来。   几日不见,原本还算明艳动人的年轻女士,现今已形如枯槁。头发散乱、面色苍白,身上还残留着晨晨死时溅到的血。好似她这几日只呆坐着,什么也没做。直到稍微清醒一点后,就想起来找江别秋。   江别秋迎上去:“怎么了?”   “江教授……”晨晨妈妈哑声开口:“你看见方长官了吗?”   江别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说道:“方长官已经回塔区了,你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转告。”   晨晨妈妈轻轻“啊”了一声,目光中肉眼可见地流露出失望。   但她很快再次抬起头,轻轻拉住江别秋的衣袖,小声道:“你,你帮我给方长官带句话行吗?”   兴许是想到晨晨,情绪没憋住,眼泪差点又掉下来,她飞快地擦了擦眼眶,才一字一顿道:“我想说……我很感谢他。”   “在所有人都知道晨晨活不了的时候,只有方长官愿意去救她。我明白,人都懂得趋利避害,方长官虽然是哨兵,面对污染体也不是没有危险的,他已经尽力了。”晨晨妈妈弯下腰,深深对江别秋鞠了个躬,“真的谢谢。”   她说完这句话,便像了却心愿似的,转身离开。江别秋看见她怀中抱着一块透明的盒子,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只粉色的小熊,而盖子边缘,一个黄昏塔标识明晃晃的贴着。   这个能阻断感染的小盒子,一看就是方觉给的。   在晨晨妈妈即将走出视线之外时,江别秋才缓缓应道:“好。”   *   江别秋站在窗边,拨通黎明塔的通讯。   监测手环上绿灯一闪,黎明塔的星云状外形便出现在全息投影之中。   黎明塔在军区下来之前,就知晓污染体的事。方觉得到的样本被他带回黎明塔,剩下的污染体则交由罗山处理。   交待完一切,江别秋却没有直接挂断,却也没有主动说话。   黎明塔听出了江别秋的犹豫,率先问道:“江教授,你还好吗?”   江别秋说:“挺好,我帮罗山处理完事情后就回来。”   黎明塔:“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你使用过精神触网,现在感觉怎么样?”   江别秋一顿,反应过来黎明塔已经通过监测手环知道他对方觉进行过牵引。他牵了牵嘴角,扯出一个笑:“也挺好的,我还要感谢你让我跟方觉出任务,不然还没机会和我的老朋友见面。”   黎明塔沉默了。   不知道为什么,它好像从中听出了一丝嘲讽。   黎明塔对江别秋的精神状况一直都很关心,但江别秋却对此很是抗拒。   不是要去比格星,就是放任自己的精神海陷入紊乱。就算破晓后遗症频频出现,不是黎明塔亲自追问,他也不会主动告知。   黎明塔虽然是个高级的人工智能,能够理解并消化大多数人类的情绪,但它还是搞不懂江别秋到底在想些什么。   想不通索性就放在一边,黎明塔抛开疑问决定说正事:“江教授,这次回来你还是来三十七层做一次心理评估,以免精神海出现问题。”   江别秋没答应,也没拒绝。   果然,江别秋对此兴致不高。   但黎明塔几乎是看着江别秋一步步从破晓的控制下走出来的,自然不愿他再回到当初那样的境地去,于是继续循循善诱:“或许这次你的心理评级能够超过F,你就可以去比格星了。”   通讯的另一边依旧很久没有回应。   江别秋没有把全息投射对准自己,黎明塔只能看见一扇窗。   窗外,黄烟弥漫,黯淡的矿石犹如浓雾里窥探的兽眼。   黎明塔悠悠叹了口气。   倏地,它听见江别秋问道:“我的精神体还能活过来吗?”   黎明塔一愣。   江别秋十八岁那年精神体死亡,黎明塔曾经看到过,是一只红狐。只是那时的它十分虚弱,根本无法像其他向导一样具象显形。又与破晓几经斗争,最终寂静地死在江别秋的精神海中。   精神体是异能人另一个主体,黎明塔原本以为,江别秋也会因此死去。   可他却出人意料地活了下来。   后来的岁月里,除了心理评级无法及格外,没有精神体这件事对江别秋来说,并不是一件很严重的事。   黎明塔想了想,安慰道:“精神体最重要的作用就是在和哨兵结合的时候诱发结合热,你之前告诉我你对结合没兴趣,所以我认为这件事对你来说影响不大。”   言下之意,就是没办法活过来了。   没有结合热,就不能和哨兵结合。除开杨霄,黎明塔也尝试给江别秋匹配过哨兵,但都被他打了回去。   所以黎明塔有些疑惑——一直以来,江别秋对有没有精神体并不在乎,为什么这个时候突然提起它?   半晌,江别秋嗓音淡淡,听不出情绪:“我知道了。”   影像滋啦一声,电流微滞,黎明塔反应过来时,江别秋已切断了通讯。   他靠在窗边,目光放空看向窗外,缓缓吁了口气。   半晌,像想起什么似的,在上衣口袋里摸摸索片刻,掏出一张印有小黄鸭的创口贴。   方觉临行前,江别秋找他把这东西要了回来。   他还记得方觉用一种特别不理解的眼神看着他:“我用过的。”   “我借你的。”江别秋说,“你伤口好了,还给我。”   方觉:“……”   方觉:“要不我再给你找张新的。”   虽然这玩意儿很古老,但要是找一些爱收藏旧物的人买,应该能买到。   江别秋却很执拗:“不,我就要这个。”   创口贴被洗过了,血迹早就淡得肉眼不见。   江别秋低着头,不舍地在小黄鸭图案上来回摩擦了几下,才缓慢地、坚定地将它撕了个粉碎。   “晨晨妈妈。”江别秋最后喃喃道,“你的话我可能带不到了。”   *   他后来又在子夜区待了几天,黎明塔的通讯也不接,宋恒也不怎么搭理,整天就和被关押的污染体待在一起。这些东西和人类隔离开来,需要等待军区的人统一销毁,杜绝感染。   然后这几天里,距离这片区域最近的人,半夜总是能听见污染体的哀嚎,渗人得很。   罗山既无奈又困惑,好在这样的情况没持续多久,老院长的通讯就接到了子夜区。   江别秋走得时候,谁都没发现。   走上拱桥,从悬空的落日下穿过余晖,子夜区的荒凉幽暗,和塔区的繁荣几乎呈两个世界。   只是此时,黎明塔的街道上没有以往那么多人,这让江别秋觉得有些古怪。他穿过几条街道,来到向导学院的大门前,发现原本的校训“我正在说谎”被抹去,换上了“熄灭吧,熄灭吧,瞬间的灯火,人生只不过是行走着的影子。[注]”   熟悉的老院长风格。   江别秋失笑。   学院里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几个学生,远远看见江教授也只是略一点头,随后就像背后有人撵着似的,飞快得跑了。   江别秋有些疑惑,随着学生们离开的方向看去。   那个方向,好像是一所废弃的教堂。   江别秋摇摇头,没再管他们。   老院长并不在平时待的地方,江别秋穿过几条陌生的走廊,停在了一扇门前。   转角处,一个娇小的女性身影躲在暗处,看着江别秋的身影走了进去。   大门“嘭”一声被关上。   而门口的指示牌上,写着五个字:生物研究室。   作者有话说:   熄灭吧,熄灭吧,瞬间的灯火,人生只不过是行走着的影子。莎士比亚《麦克白》   ——   另外2.10号此文入v,2.4-2.9号这几天暂时存稿不更,为入v做准备,2.10号当天四更或者五更,辛苦大家等一等,谢谢~ 第41章   这间屋子虽然挂着“研究室”的牌子,实际上却是老院长偶尔偷懒睡午觉的地方。研究室里各种仪器都很陈旧,长年累月无人修缮,导致许多设备上的灰尘肉眼可见。   江别秋驾轻就熟,在昏暗的室内摸黑前进,一路避开各种拦路的“机关”,终于在桌下找到了老院长。   桌子的高度在江别秋的腰部,老院长瘦弱的身躯窝在里面,看起来逼仄,其实舒适得很。黎明区的永昼容易影响老年人的睡眠,即便有人造黑夜,也骗不过敏感人群的生物钟。   在狭小的桌子下,老院长睡得正香。   江别秋蹲下身,在监测手环上点了两下,一个微弱的光源亮起。   老院长似乎被光打扰到,砸吧两下嘴翻了个身。   江别秋不动声色地看了会,将监测手环的录像功能对准老院长。夜视功能下,连呼吸频率都看得一清二楚。这个平日在学生面前庄严肃穆得如同联邦总统一般的老者,此时却睡得像个孩子。   估计再过一会还会打呼。   监测手环提示录像完成,江别秋满意极了,正准备站起来,就被老院长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连眼睛都懒得睁,却不忘佯装威严:“给我删了。”   “别呀。”江别秋眨了眨眼,“这么好的素材,留下来在下一届的开学典礼上播,让所有人都瞻仰我们院长的英姿,多好。”   “你怎么不播你自己的?”老院长掀开眼皮,伸了个懒腰,“副院长年轻貌美,曾经也是艳冠四方的绝色美人,作为招生宣传,绝对叫好一片。”   江别秋:“……”   他被老院长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要说这句话倒也不是老院长在胡说八道,是真的有人在黎明塔的公共域网里讨论过。江别秋在黎明塔治疗的那几年,没有迈出过一步,后来治疗完成,他第一次离开的时候,影像就不知道被谁拍了下来,传到了公共域网。   被破晓折磨的几年里,有很长一段时间江别秋都不曾进食,导致整个人都瘦削不堪,再加上整日不见光,皮肤几乎都被养成了透明色,远远看起来像个小姑娘。偷拍的人离得远,视频一传到域网,就有人评他“艳冠四方”、“绝色美人”。   没人知道他们口中的“绝色美人”是个男的。   当然了,这个绝色美人差点顺着网络把造谣那人揍一顿的事暂且不提。   老院长坐起来打了个哈欠,说:“不过现在你的这个称号估计要让给别人了。”   “嗯?”江别秋来了兴趣,“谁啊?”   老院长突然神神秘秘,压低声音道:“方觉。”   江别秋:“……”   江别秋:“啊?”   “方觉不是跟你一起去子夜区了吗?”老院长从桌子里爬出来,打开了灯,“他的长相在塔区一直是个谜,这一次出现,差点炸了整个域网。”   “不是,人家方觉是去出任务的,谁这么无聊盯着人家的长相啊?”   老院长:“那谁知道?”   他坐在操控台前,顺手点开屏幕,回头朝江别秋神秘一笑:“要不要看看照片?”   江别秋:“……”   看见老院长这个表情,江别秋就知道这老头又想变着法儿地撺掇他脱单了。他本能地想拒绝,但目光却下意识瞟向屏幕上的照片。   看角度应该是罗山安置的那批人拍的,距离虽然远,但像素却很清晰。   他原本没打算看,可就这匆匆一眼,几乎又唤起江别秋当时所有的感官记忆。   照片里,方觉在笑。   他侧着身,轮廓分明的脸上,半边是阴影,半边是子夜区光怪陆离的灯光。昏暗的光影中,原本让人觉得极难靠近的一张脸,显得分外柔和,就连眼中常年不化的冰雪,此时也因这笑意融成初春的水。   那是江别秋认识方觉以来,第一次见他笑。   江别秋意识到,他是在对我笑。   于是他一把关掉屏幕,面无表情甚至有点凶地冲老院长说:“院长,你别为老不尊,尊重一下别人的隐私。”   老院长一脸失望:“你和他出任务,去了那么久,都没什么发展?”   江别秋:“……院长,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   “我没有精神体,不可能和哨兵结合。”江别秋变了脸色,转身坐到老院长对面,垂下眼在桌面上用指头画圈,“况且,哨兵需要的是能稳定给予自己精神安抚的向导,而不是像我这样的怪物。”   老院长瞬间怒了:“你说什么呢!什么怪物不怪物的!都什么年代了!谁说向导必须和哨兵结合?我听佐伊说,你们小年轻不是提倡什么什么……柏拉图式恋爱?”   江别秋:“……”   您还知道这个呢?   老院长显然被气得不轻,正准备好好教训教训江别秋,一抬头,对面的人却压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到嘴边的劝解话一时不察,又囫囵吞了回去。   他突然想起江别秋的父母。   江行知是近几十年来最强大的一个向导,那时向导的精神过载病状已初显,江行知虽然没得这个病,但为了避免后患,黎明塔建议他去匹配哨兵。   但江行知最后选择了作为普通人的白露。   江别秋很好地继承了江行知的基因,如果不是破晓,他原本可以成长为新一代的第一向导。   但这个世界好像就是不允许侥幸的存在。江行知和白露的结合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江别秋悲剧的开始。   他不能以为江别秋好的名义,让他重蹈他父母的覆辙。   老院长叹一声,放弃了,却故意板着脸道:“随便你!我又不是你爹妈!懒得管你!”   江别秋低头笑了。   他沾了一手的灰,也不怎么介意,就这么抱着手臂往后一靠,说道:“院长,你说完了,现在该轮到我了吧?”   老院长:“?”   江别秋审视的目光落在老院长身上:“从我进门开始,你就一直躺在那里睡觉。要是平时,就算睡得再沉,开门的动静足够把你惊醒。院长,你可是感官敏锐的哨兵,我敢确信,是录像的光把你叫醒的。”   “你的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作者有话说:   见不到方觉的第一章 ,想他。 第42章   老院长无话可说。   说什么?说你小崽子去了一趟子夜区,跟方觉混了大半个月,就练得火眼金睛了?   江别秋长这么大没接触过几个哨兵,哪能一眼就看出他出了什么毛病!老院长默默地想,这其中一定有猫腻。   他思考的时间过长,江别秋没得到答案,索性开始戳人肺管子:“你打了一辈子光棍,全靠向导素或黎明塔安排的向导渡过精神过载期,怎么,你也有一个难以忘却的白月光?”   “你个臭小子!”老院长恼羞成怒,“胡说什么呢!”   老院长怒气冲冲,江别秋丝毫不惧。   他一回来,就被老院长拉着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现在有机会还回去,当然不会手下留情。   “黎明塔说,我从战场上被救回来后,你就一直很关心我。后来我痊愈,没处可去,也是你收留的我。我小时候没见过你,按道理来说你没必要对我这么好,难道……”江别秋忍着笑意,看见老院长的脸色由红到白,又由白到红,“你的白月光是我的……”   “江别秋。”老院长脸色不好地打断他,“往事就不要再拿出来讲了。”   “行。”江别秋从善如流,干脆利落地从口袋里拿出一管橙色液体,往老院长跟前一推,“那就劳烦你帮我解析一下破晓的成分。”   老院长:“……”   合着你在这等着我呢?   不是,是他老糊涂了吗?   这是破晓吧?是人类闻之色变,在当年险些造成异能人灭绝的超级病毒吧?不是黎明塔新研究出来的什么饮料吧?   江别秋从哪弄到的?!   “你……”   “这事儿吧,说来话长。”江别秋像是知道老院长要说什么,双手一抬,压在他的双肩,笑道,“过段时间我会给黎明塔交报告,到时候也给你一份,你就明白了。”   老院长怔愣着,目光死死地盯着桌上的橙色液体,半晌,才颤颤巍巍地将手伸过去。   触感冰凉。   但记忆却由这份冰冷的感知回笼。   那是人类历经战争之后,最暗无天日的一段日子。每个异能人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深怕自己某一天被抓走,变成死神砧板上待宰的猎物;亦或者撞见注射过破晓的试验品,在他们手中丧命。   五千多个试验品中,大多数人都死于未知和恐惧之中。就算过去了数年,人类还是没有走出它的阴影。   老院长抬头看向江别秋,沙哑着声音问:“二十多年了,你还没放下吗?”   江别秋不答反问:“你呢?你放下了吗?”   “……”老院长低着头,陷入沉默。   当年去比格星的小队全军覆没的事,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第一向导,在精神海十分平静,没出任何问题的时候,突然就背叛了自己的同胞。老院长第一反应是,会不会是消息有误?   可江行知死在比格星,真相无从得知。黎明塔查了许多年,也没能在比格星查到什么,江行知成为人类叛徒的流言却传遍了。   后来白露研究的破晓出世,造成一系列灾难后,就有人猜测,江行知是否被白露注射了破晓。   这群猜测的人里,有江别秋一份。   老院长一直都知道,这孩子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心眼小,心也小,装不下太多的爱与恨。   可一旦装进去了,就算撞到头破血流也要达到自己的目的。   所以他没否认,只是问:“你还打算去比格星?”   “嗯。”江别秋点点头,“我爸爸在比格星的研究基地失踪的,尸体没找到,我想试着找一找。”   老院长说:“你过得了黎明塔那关?”   江别秋短促地笑了下:“它是为我好,我只好顺从它的意思了。 ”   在黎明塔那儿,能去比格星有两个方案,一个是打败方觉,另一个,则是和一个哨兵结合。听起来两个都是在故意为难江别秋,但为了达到目的,江别秋愿意试一试。   得先去黎明塔那儿做个心理评估,兴许和黎明塔诱哄他的一样,能超过F了呢?   江别秋拍了拍老院长的肩膀,在离开前说:“身体有问题,记得找我,不要自己扛着。”   老院长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把装有破晓的试管放进舱中。他戴上防护镜,想了想,还是多说了一句。   “你觉得你父亲不是主观想背叛人类,那……你母亲呢?她会不会也和江行知一样,有大家不知道的原因?”   江别秋拉开门,又面无表情地阖上门,临走前,只留下一句:“别拿她跟我爸爸比,她不配。”   *   走出昏暗的生物研究室,永昼下的日光显得分外晃眼。江别秋下意识拿手挡了下阳光,下一秒,转角一个身影径直撞了过来。   一低头,入眼的就是佐伊熟悉的卷毛。   江别秋乐了:“后面有人追你?”   佐伊满脸通红,见自己撞到的人竟然是江别秋,手脚就更加无处安放,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江教授好。”   “找院长吗?”江别秋扶住佐伊,笑道,“进去吧,他在里面。”   佐伊点点头,用正面对着江别秋,壁虎似地贴着墙往里走。江别秋好整以暇地看着,一边觉得有趣,一边又有些感慨。   倏地,他的目光被佐伊抱着的一盒药物吸引。   这些药物排放整齐,每一管都有匹配的注射器,很像一次性的向导素。   江别秋笑意一收:“等等。”   “怎、怎么了!”   “别紧张,我看你来找院长有些好奇,你今天没课吗?”   “老师之前是研究生物工程的,我、我刚好对这门功课感兴趣,所以来做老师的助手,顺便学习。”   佐伊实在太紧张了,说话虽然顺畅,但声音几乎抖成了弹簧,尾音还带着点儿哽咽,莫名让江别秋觉得自己在欺负小孩儿。   他只好退后几步,转身在台阶上坐下。   减少身高差带来的压力后,佐伊明显松了口气,见江别秋坐那儿不走,甚至主动开口问道:“江教授,你还有事儿吗?”   “嗯。”江别秋看向佐伊怀里的药盒,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这是什么?”   佐伊愣了愣,听出江别秋在套话,张了张嘴无辜道:“药。”   “我当然知道是药,给谁用的?”江别秋气笑了,也不再绕弯,直接问道,“里面是向导素吧?院长的精神过载期到了?还是说,你们在研究什么奇怪的东西?”   江别秋觉得自己的语气有点凶,因为佐伊眼眶肉眼可见地红了一瞬,然后被小孩儿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叹了口气,正打算退一步,就见佐伊小心翼翼地瞥了眼生物研究室,见门口紧闭,才小声道:“江教授,我说了……你不要告诉老师是我说的。”   江别秋:“……”   他竟没看出来,佐伊是这样的小孩儿!   江别秋忍笑道:“你说吧。”   “你去子夜区的那段时间,塔区精神过载的异能人越来越多,几乎半数的人都被黎明塔收治。由于人手不够,老师去帮过忙,回来精神状态就不太好了。”   佐伊顿了顿,眸中映出担忧:“我有点担心,江教授你说……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作者有话说:   见不到方觉的第二章 ,想他。 第43章   这片独属于老院长的秘密空间十分幽静,一道长长的走廊连接到另一边废弃的教堂,教堂周边零散分布着几个向导学院的学生。风声亘古缠绵,嬉闹声和欢笑声便随着通道远远飘来。   佐伊乖巧地坐在江别秋对面,仰头看见江教授的目光虚虚落在走廊尽头。   良久,他才道:“院长怎么样?”   佐伊立马答道:“精神海受到其他精神过载向导的影响,有些紊乱。老师不喜欢向导的安抚,所以需要大量向导素。”   江别秋“嗯”了一声:“院长年纪大了,即使穿着防护服也难免会受到影响,只要精神过载期没到,就不会有什么大碍。但是你要控制向导素的量,用多了容易导致失感。”   失感,对于哨兵来说,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因为一个哨兵精神崩溃之前,第一个临床特征就是失感。   就像普通人类死亡一样,所有的感官迅速消失,视觉、触觉、嗅觉、味觉,最后是听觉。整个人像被包裹在一片无尽的死海之中,感知不到世界的存在,也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   老院长最初没听到江别秋走进来时,想必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佐伊被吓到连连点头。   江别秋还是有点不放心。   他动了一下手臂,正准备撑着地面站起来回去看看老院长,余光就见走廊转角处掠过一片衣角。   速度很快,但那一瞬江别秋还是看到,应该是一件白色的长裙。   转角的另一边,距离旧教堂很近。江别秋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看向佐伊,似乎随口问道:“你知道最近有谁去过那边的废弃教堂吗?”   “啊,有的。”佐伊点点头,“老师之前不是公布了熵的存在吗,公共域网上对这个讨论热烈,我们学院里很多同学也对熵很感兴趣。他们自发组织了一个'熵会',具体干什么我不知道,但应该是一个类似人文社团的东西,那个教堂就是他们的活动点。”   江别秋:“我去子夜区的这段时间,塔区发生了这么多事?”   “是啊。熵存在的消息传开时,所有人都很高兴,很多人都在域网上说什么……是这个世界不想让人类灭绝之类的话。”   佐伊越说越顺畅,语速也快了起来:“为了组织这个活动,很多同学都不怎么认真上课了。再加上健康的异能人不断减少,老院长身体也不好,学院自开学典礼以后,就没怎么热闹过了。”   “辛苦了。”江别秋道,“其实我离开那么久,除了找到些关于污染体的样本,就没其他收获了。”   佐伊闻言,有些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江别秋去子夜区的事,甚至是污染体的事,除了塔区的几个高层,没有人知道。佐伊自然也不知道。   她不明白为什么江别秋突然跟她说起这个,倒也十分聪明地保持缄默。果然,江别秋说完,便朝佐伊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继续接话。   佐伊一愣,严肃地一点头。   她想了想,故意夸张地做出一个震惊的表情,瞪大眼说:“什么污染体呀?是比格星吗?江教授你什么时候去的比格星?”   江别秋一边无声地竖了个大拇指,一边隐去身影,将自己埋进黑暗里。拐角处的那个身影很谨慎,并没有经常露头,这也就给了江别秋足够的时间。   他鬼魅一般的身影消失在佐伊跟前。走廊里很安静,但佐伊自顾自说话的声音盖着江别秋的动作,很快,他来到柱子的另一边。   佐伊的声音也消失了。   偷听的人等待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   “嗯?”   在她的视线里,佐伊和江别秋都不见了。   她狐疑地站直身体,一回头,就见二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正站在她的背后。   为首的佐伊看见她的样子,皱眉脱口而出:“梨冬?”   江别秋也觉得这小姑娘有些眼熟。   黑发,面容清甜,还是个向导,只是眼神不善。   他想起来了。   这个叫梨冬的小姑娘,就是那个曾经在开学典礼上,逼江别秋说出自己和江行知关系的那个女生。   梨冬被发现偷听,不仅不心虚,反而理直气壮地开口道:“怎么啦!我路过这里不行啊!”   “路过?”江别秋嗤笑,“从我进黎明区你就跟着我了吧,怎么,你跟我这么顺路?”   对面到底是个还没成年的孩子,在江别秋不带一丝感情的注视下,最终还是畏缩了。可即便是害怕,梨冬还是保持着一个大小姐似的矜贵,一字一顿地说:“我才不跟你顺路呢!”   看样子受她亲爹影响,对江别秋很是厌恶。   江别秋还没幼稚到和她吵架的地步,但对面不讲究,叫一个小孩子来跟踪他,他自然也不会讲究。   “带通讯器了吗?”江别秋蹲下身,换上一副温文尔雅的江教授面孔。   梨冬气鼓鼓地点了点头。   “打开,拨通你爸爸的通讯。”   小女孩犹豫了一下。   江别秋:“这是大人之间的事,你爸爸拿你当挡箭牌呢。”   梨冬:“你乱讲!”   “对,我乱讲。所以你赶紧给你爸爸挂个通讯,不然等会我骂他他都不知道。”   在一边吃瓜的佐伊:“……”   虽然她不聪明,但是也听出了其中的伪逻辑。当面骂和背后骂哪个更让人生气?   毫无疑问。   可梨冬没反应过来。她一听江别秋要对自己的爸爸破口大骂,顿时就慌了,连忙“咔”一下拨了过去。   全息投影犹如渔网般铺陈开来,影像上,出现了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年男人。   这个人是军区的领导,罗山的顶头上司,好像叫什么……梨迁,一年四季都板着个脸。黎明塔组织几次会议,梨迁就臭了几次脸。   每一年,提出向导危险,把人类基地所有向导集中起来统一管制的人,就是他。   他还没发现江别秋,面对女儿时,那张面具似的苦瓜脸才露出一点慈祥的笑意。   “怎么啦小冬。”   紧接着,他就看到了一边的江别秋,瞬间拉下脸来。   江别秋在心里感叹,不愧是军区的第一把手,总归会点旁人难以望其项背的技能。   梨迁看到江别秋第一眼,就知道梨冬被发现了。   他正准备说点什么找回面子,就看见江别秋已经走到投影中间。   对他比了个中指。   作者有话说:   见不到方觉的第三章 ,想……算了,不爽,找个人出出气。 第44章   江别秋心情愉悦地回到了宿舍。   屋子里保持着他离开时的状态——杂物横七竖八乱摆一气,被子被踹到了角落,本该是被子的床上放着一个半开盖的盒子。   他的宿舍很小,除开采光面,剩下的三面墙都被改造成储物空间,各种零碎的小物件被放在小格之中。   江别秋双手插兜,一脚踹开挡在门口的盒子,把自己摔在床上。   没躺一会,江别秋就觉得后背硌得慌,他反手摸了几把,摸出了一个圆形小镜子。   镜面上,映出江别秋一只波澜不惊的眼。   这些小物件在现在这个时代几乎已经绝迹,但如果有人走进江别秋的房间,则会发现这里整个空间都是类似的“古董”。   包括他戴的金丝边眼镜。   如果不是经过改造,它只不过是一副再普通不过的眼镜。   但江行知是一个很怀旧的人。   他年轻的时候,经常到处收集这些小玩意儿,久而久之就越来越多。后来经过军区的人翻墙倒柜,很多东西都遗失了,江别秋好不容易抢回的东西,都放在了这间屋子。   江别秋有些疲惫。他枕着手臂假寐了片刻,终是翻身坐了起来。   床头边的盒子半开,江别秋就是在里面找到金丝边眼镜的。   还有小黄鸭创口贴。   江行知收藏了好几包,被江别秋消耗得差不多,他从杂物中挑挑拣拣,终于在最底层把剩余的一包找了出来。   图案上的小黄鸭咧着嘴笑得开怀,江别秋看着看着,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随手按开眼镜边框上的播放键,江行知的投影便在这间寂静的小屋里和江别秋重逢。   人造黑夜降下,江别秋怀抱最珍视的两样东西,终于沉沉睡去。   翌日,江别秋被一声“滴滴”的声音惊醒。   他昨晚久违地睡了个好觉,此时心情颇好,随手点开监测手环的通讯,黎明塔的声音就从中钻了过来。   “江别秋,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啊?”刚睡醒脑子还是混沌的,江别秋懵懂地问,“什么事?”   “……”黎明塔被气得不轻,电子音多了几分咬牙切齿,“三十七层,开会。”   江别秋:“……”   他还真给睡忘了。   子夜区出现污染体不是一件小事,如果罗山这次没处理好,整个子夜区可能都会被污染,栖居在此的人们将不得不另寻家园。   但塔区容纳性有限,分隔、治疗、安抚,将又是一项项不小的工程,必要时候,黎明塔和黄昏塔区需要合作。   况且,这件事的起因还要给大众一个交代。   江别秋飞速地给自己收整一番,上到黎明塔三十七层时,发现所有人都在等他。   军区的几个元老,黎明塔,以及数个高等级的向导和哨兵。   江别秋在梨迁充满敌意的注视下,一屁股坐在他的身边,扭头朝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梨迁:“……”   见江别秋落座,黎明塔的数据团缓缓转动,一个人形投影出现在众人中间。   是个很年轻的男人,斯斯文文的,还戴着一副眼镜。在座的人都发出疑惑的碎语,但江别秋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当初在白露的生物实验室里,为他注射破晓的人。   黎明塔说:“他叫高子默,是前生物工程博士白露的助手,也是破晓事件的参与者之一。”   数据团再次转动,在高子默影像不动的情况下,又一个人影和他并排出现在半空中。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也是炼狱般的地下世界缔造者。   “这位是地下世界污染体事件的发起人,博士。”   “根据传回的数据,我进行整合后发现,两者为同一人。高子默对自己进行了基因改造,但由于‘亚特兰蒂斯’的不成熟性,改造后与人体产生排斥反应,最后成了这个样子。”   江别秋回来后就给黎明塔递交了报告。   除去破晓的部分,其余的他都一五一十地交代了。黎明塔不愧是时代最顶级的人工智能,寥寥数日,就将整个事件的真相还原出来。   在座的人中,只有江别秋亲身去过地下世界,军区的元老以及那几个SS级的异能人都面面相觑。反倒是梨迁最冷静,率先发问:“亚特兰蒂斯?”   黎明塔:“是高子默基于破晓研发的一种药物,通俗点来讲就是新型破晓。只针对异能人,和破晓比,它与异能人的融合度更高,同时死亡率也更高。子夜区的事故里,绝大部分的异能人就是死于亚特兰蒂斯之手。”   梨迁想了想,说:“没记错的话,当年高子默也在死亡名单上?”   “这是我的疏忽。”黎明塔略带愧疚道,“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逃过了我的监视,躲去了子夜区。”   事情理清了,可下一个谜团又浮出水面。   与当年白露一样,没人知道这些原本能给人类做出杰出贡献的科学家们,为什么会研究出反人类的药物。   黎明塔在数据整合上堪称顶级,但隐藏在数据下千丝万缕的因果关系,还需要人类自己找。   梨迁显然认识到这一点,他不再追问高子默的事,反而视线一转,把注意焦点放在江别秋身上:“听说,江教授去过子夜区?”   早就知道这人会想办法来找自己的茬,江别秋眼神不变,笑意盈盈地回道:“是啊。”   “不知道江教授有没有见过高子默?”   “见过。”江别秋点点头,“还和他叙了会旧。”   塔区里没几个人知道江别秋的往事,就算知道,也不会拿在明面上来说。   高子默作为白露的助手,当年一定和江别秋有过接触,有人心知肚明,但未必会说出来。可江别秋如此坦然,坦然到连自己注射过破晓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告诉众人。这个反应打得梨迁一个措手不及,阴阳怪气的话霎时卡在嗓子眼。   梨迁轻“哼”了一声,转而问黎明塔:“那污染体又是怎么回事?”   “还是高子默。”黎明塔道,“他和他的团队从污染区带回样本,然后在人类身上做实验。”   黎明塔清冷的电子音在空旷的三十七层涟漪一圈圈回荡,停在耳中却犹如惊雷一般炸开。   梨迁震惊:“做实验?什么实验?感染实验?”   “不。”黎明塔冷静道,“基因融合实验。”   作者有话说:   见不到方觉的第四章 ,想他。 第45章   污染体之所以叫污染体,就是因为战争过后被辐射和感染,不再能称之为生物。   而高子默却将人类与这种东西进行基因融合,最后合成的是什么怪物?   梨迁话语中难掩不可置信:“你是说,高子默针对不是异能人,针对的是全人类?!”   “目前看来,是的。”黎明塔答道。   座下有个哨兵忍不住说道:“高子默是外星文明派来的?如果不是,他作为人类,有什么理由希望我们灭绝?”   没人能答得上来。   梨迁若有所思,黎明塔如星云般的身体飞速变换着颜色,似乎是在搜寻数据,剩余的几个人你看我看你,也是一脸茫然。   整个会议室安静下来。   江别秋垂着眼,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   他曾经在地下世界跟博士……高子默提过一个人。   那个在江别秋被当做试验品时,唯一关心过他的人,现在看来,应该就是他。   一片静默中,江别秋淡淡道:“高子默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   所有人视线刷一下看过来。   “他说:等‘亚特兰蒂斯’能够成功抑制精神过载,等所有普通人都能拥有异能人的能力,人类就会继续繁衍下去。或许他是想改造目前人类的基因,而不是希望人类灭绝。”   梨迁冷笑一声:“可现在有改造成功的案例吗?你要知道,无论哪种试验,只要是以大量无辜生命作为代价,它就是错的。”   “高子默或许是想利用目前的生物基因改造技术,使哨兵摆脱精神过载期的影响,亦或者是想借用污染体强大的感染能力,催使普通人类进化到不怕感染的程度。但是江别秋,你别忘了,从破晓出世,人类基地到底死了多少人!”   梨迁本来就对能控制精神力的向导有意见,眼下看见搞出这一系列事件的高子默是个向导,又听见江别秋这番像在为他辩解的话,压抑的怒气霎时就冲着江别秋而去。   “自异能人诞生以来,精神过载期就是刻在哨兵基因里的东西,一代一代的哨向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到高子默那里,就成了危害众生必须铲除的了?”梨迁站起来冷冷道,“我早就说过,驭马的缰绳需要有人控制,如果自由太过广泛,毁灭必然降临。”   一连串质问,震得在场所有人都哑口无言。   江别秋就在这片寂静中轻笑出声。   他也站起来,抬了抬眼镜,端得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说的话却直刺梨迁心底:“你还真是见缝插针的在宣扬自己想控制向导的野心啊。”   “你!”   “你什么你。”江别秋脸色不变,“你是不是窝在你的温柔乡里太久不出来,不知道外面的情况?精神过载期不再是哨兵的专属了,大多数向导也即将或正处在精神过载的煎熬之中。所有人都想解决目前人类的困境,只有你,在其中自作聪明,浑水摸鱼。”   江别秋的话一句比一句刻薄,一句比一句更下梨迁的面子,作为军区的第一把手,他什么时候这样丢过脸?可他愈是愤怒,就越是冷静。   黎明塔搜寻完数据,正准备劝架,就见梨迁忽而冷笑一声,一字一顿地说道:“向导出现精神过载,难道不是因为你吗?江教授?”   所有人一愣。   这是什么意思?   “黎明五年,江别秋回归社会,第一次使用精神触网时,黎明塔发现其精神触网覆盖面极广。且在其精神触网的覆盖之下,大多数向导精神力受到污染,呈现与哨兵精神过载同等症状。”梨迁边背着记录报告,边满眼恶意地看着江别秋,“江教授,解释一下?”   江别秋没动。   梨迁笑意扩大:“你要是没办法解释,不如就伸出精神触网,让大家看看到底是正常的蓝色,还是被污染的橙色?”   众人有些紧张,视线偷偷摸摸地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有眼尖的哨兵看见江别秋指尖动了动,心头一凛,以为这个向导真的要现场张开精神触网,就见那团许久没动静的星云团中,猛然伸出一根数据线,朝梨迁飞去。   泛着金光的数据线围着梨迁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他的嘴上。   梨迁一愣,下意识想挣开,却发觉线越动缠得越紧。   慌张时刻,黎明塔说话了。   “梨长官,请您闭嘴。”   他的电子音在平时有刻意向人类说话的方向调整,眼下陡然变成冰冷的机械音,竟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错觉。   尤其这种命令的话还带着敬语。   江别秋耸耸肩,笑着重复道:“梨长官,请您闭嘴~”   梨迁面带怒色,黎明塔对此视若无睹,只道:“经过我刚才的数据对比,高子默的行为还未造成大范围的影响,所以在我尚且能控制时,请务必找到他。”   会议在剑拔弩张中落下帷幕。   当然了,是梨迁单方面认为的剑拔弩张。江别秋被黎明塔护了一次,心情不错,临走时差点还哼起歌。   结果还没走出门,黎明塔就叫住他:“别秋,你需要再做一个心理评估。”   *   心理评估的结果依旧是F,甚至只徘徊在及格线附近。   黎明塔为此很是担忧,但也没什么办法。在会议尾声,他让军区的人去和黄昏区,找方觉合作,没叫江别秋一起去,是担心他刚从子夜区回来,精神海没稳定。   眼下看来,可能还是需要方觉帮忙。   他想了想,说道:“过几天军区启程去黄昏区,你也跟着去吧。”   江别秋:“去干什么?”   “见一见方觉,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能和他结合。他是最强哨兵,也许能解决你身上的问题。”   江别秋简直气笑了。   这个冷冰冰的玩意儿以为人类的感情跟数据一样可以随时利用随时替换?说结合就结合?   姑且不论他没有精神体不能结合的问题,就算是能结合,他宁愿这辈子永远这样,也不愿把方觉当成治愈精神海的工具。   况且,他已经打算再也不见方觉。   有些事,在还未一发不可收拾时,及时止损,是最好的选择。   黎明塔见江别秋拒绝,还想劝,就见江别秋回头一笑,颇有些威胁意味:“其他的我可以听你的,但你要是再弄这些有的没的,我就把你的老巢砸了。”   黎明塔:“……”   不是,怎么就上升到暴力阶段了?它只是给个建议啊!   *   接下来的日子平淡又乏味。   江别秋恢复到两地一线的生活,宿舍——学院——宿舍,偶尔会出门帮忙处理几个精神过载的异能人。   也会偶尔想起方觉。   想起第一次遇见的惊鸿一面——但很快,他又将自己的精力投入到日复一日的课业中。   向导学院的小崽子们问题颇多,但对未来却饱含期望。江别秋有时会听到他们聚在一起讨论‘熵会’,还说什么,如果地球上空的‘熵’能够捕捉,也许普通人就不怕污染区里的那些东西了。   然而熵就像漂浮在星球上空的一片雾气,可以看见,但无法触及。   有一日,江别秋刚上完课,就在教室外撞见了正在议论此事的梨冬。   自从江别秋和梨迁在黎明塔那儿吵过一架后,他就再也没见过梨迁,也不知道这人从黄昏塔回来没有。   也不知道……方觉怎么样了。   江别秋抱著书本,走到梨冬面前,把小女孩儿吓了一跳。   “你……要干什么?”   “问你个事儿。”江别秋蹲下身,笑眯眯问,“你爸爸从黄昏塔回来了吗?”   梨冬皱着眉。她不是很喜欢江别秋,但碍于教授的“威严”,梨冬还是不情不愿地说道:“我爸爸没去黄昏塔啊。”   “没去?”江别秋一愣,“为什么?”   “好像是,黄昏塔区的执行长官失踪了……我不是很清楚,爸爸是这么说的。”   作者有话说:   黎明塔:去找方觉谈恋爱   秋秋:不要   黎明塔:你老公不见了   秋秋:等着!我来了! 第46章   在塔的管理之下,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失踪,除非遇到了致命性的危险暂时无法联系塔区。亦或者,因为身处信息屏蔽区域,自身生命体征无法被黎明塔捕捉。   但,在江别秋眼里,“失踪”这两个字,无论如何也不会和方觉联系在一起。   他第一反应是,方觉会不会只是暂时脱离执行长官的身份,做自己的事去了?   可路易斯给出了答案。   “他这个人啊……哪会有自己的事……顶多在情绪不大好的时候去战场遗迹看看那个小向导。”   全息通讯另一头的路易斯幽幽叹了口气。   许久不见,他的胡渣冒了头,眼底也泛起一片淡淡的青灰色,显然休息不够,满脸都是倦怠之色。   再一次听到小向导,江别秋的心情平静许多。   路易斯不知在哪,所在背景是一片荒凉的飞尘,他的面孔在晦暗的光线中时隐时现,看不分明。   “我在找他,你别担心,应该没什么问题。”   江别秋敏锐地捕捉到什么:“你一个人在找?”   “……”路易斯顿了下,无奈地一点头。   “张雨庭女士呢?黄昏塔的管理们呢?你们塔区的执行长官不见踪影,他们没什么反应?”   回答江别秋的是一片沉默。   江别秋扯了扯嘴角:“我知道了。”   通讯挂断。   时间回溯到最初。   在黎明塔的数据记录中,方觉是人类基地目前的最强哨兵。自古以来,被冠有“最强”头衔的人,无一不是这个群体的底牌或者是重点保护对象。   可自江别秋认识方觉以来,好像所有大事小事,统统都由他这个原本只需要坐在高位上指点江山的人亲力亲为。   或许是黄昏塔的管理遇事喜欢推诿,又或许在方觉“无所不能”的光环笼罩下,没人能真正相信,方觉会遇到危险。   包括他的生母张雨庭女士。   当然这些只是江别秋根据路易斯反应所做的猜测。   为了弄清事情到底怎么回事,江别秋还是决定去一趟黄昏塔。   不久前他还信誓旦旦,说绝对不再见方觉一面。而眼下,当他再次站到那座拱桥上时,还是不免自嘲一笑。   人啊,还是该对自己的自制力有点自知之明。   他走下拱桥,穿过子夜区的海域,一脚踏进黄昏塔的塔区。   途中,江别秋再次拨通了路易斯的通讯。   连接时间有些久,数据加载一条条掠过,就在江别秋以为对方不会接听时,光标一闪,路易斯的投影出现。   时隔不过一天,路易斯看起来愈发憔悴。抛开疲倦不谈,他眉宇间的躁郁与不耐即便隔着通讯器,也几乎能凝聚成攻击的利刃。   江别秋原本还试图从侧面套话,但看到路易斯的一瞬间,就改了主意。   二人虽然曾经因为酒吧窗户的事,有过一段不太好的来往,但好歹也一起对抗过S级向导,往上说,算是有过过命的交情——无论路易斯自己承不承认。   所以江别秋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在哪?”   路易斯没有立即回答,反而细细地看了江别秋半晌,才反问道:“怎么?”   江别秋:“无论你在哪,你现在需要立刻使用向导素,或者让向导对你进行精神安抚,否则你的状态会越来越差。”   路易斯的状态,乍一看像是疲劳过度,但江别秋接触过诸多濒临精神过载的哨兵,一眼就看出有问题。   他原本以为最近是路易斯的精神过载期。只不过恰逢方觉失踪,所以没来得及顾忌自己。   可路易斯却说:“我的精神过载期前几天刚过。”   江别秋一愣。   普通哨兵精神过载期是有一个峰值的,也就是说,如果在周期内刚度过精神过载,短期内精神就不会出现太大问题。   除非,外界有影响哨兵精神力的东西。   路易斯此时应该仍然在找方觉,所以他所在的位置至少离方觉失踪之处不远。两者一结合,江别秋隐约觉得,方觉的失踪或许与这个影响哨兵精神力的东西有关。   他当机立断道:“路易斯,我有两个问题,希望你回答我一下,可以吗?”   路易斯揉了揉眉心:“说吧。”   “第一个问题,方觉失踪之前在哪?”   按理说,黄昏塔作为人类基地唯二的生活管理区,安全性是毋庸置疑的,方觉一个执行长官怎么会突然无缘无故地失踪?   可路易斯看起来仍然不想多说。   他面路犹疑,向来戏谑的脸在视线昏沉的背景中愈发显得阴沉。   江别秋笑了下:“那我问第二个问题吧,黄昏塔的人找过他吗?”   路易斯张了张嘴,良久,苦涩地摇了摇头。   他说道:“你既然能问我这两个问题,不就证明你心里有了答案?”   江别秋不为所动:“路易斯,猜测毕竟不是真相。”   两相对峙中,唯余风声。黄昏区的黑夜静谧无边,而路易斯背后的风声恍若沙漠风暴,卷起滔天巨浪。   一静一动,割裂又混乱。   片刻,路易斯终是开了口。   方觉当初从子夜区回来,在带着一身大大小小伤口的情况下,被架到了会议桌前。黄昏塔区的管理们对他的伤视若无睹,开口便问:“方长官,破晓呢?”   这般情景,好像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和黎明塔一样的人工智能,输入口令后就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但方觉显然不是。   所以他只是淡漠地瞥了那人一眼,绕到另一边坐下,垂首摩擦着手腕内侧。   他的父亲多年前在战争中丧生,而母亲张雨庭成了塔区最高管理者之一。干练冷静的女士走上前来,扬首道:“方长官没找到破晓。”   此话一出,座中瞬时爆发出一阵轰然之声。   有人埋怨,“方觉不是信誓旦旦地说那里一定有破晓吗?”有人阴阳怪气,“这个长官当得可真轻松,动动嘴皮子就让大家陪着劳力伤财一场!”还有人直接质疑,“方觉行不行啊?耍我们呢?”   众说纷纭,但无一善言。   张雨庭清了清嗓子,冷冷道:“破晓的存在始终是人类基地的一个隐形危机,这次没找到,下次就继续找。”   有人轻轻一讪:“是啊,让塔区的人上上下下连轴转了大半年,最后却轻飘飘一句没找到打发了,合着我们就是彰显你领导力的工具呗。”   方觉心下冷笑。   黄昏区不像黎明区,后者有黎明塔领导,不至于太过混乱。而这些高立于黄昏塔区内部的人,并未直面有破晓存在的残酷世界,生死、悲喜、爱恨都像遥远的传说——他们甚至不相信真的有破晓这种东西。   张雨庭抬手拦了下那人面对方觉不满的视线,道:“那你想怎么样?”   那人瞥了方觉一眼,笑道:“不敢,方大长官为我们做了那么多,我怎么敢有问责的想法?”   问责。   说了半天,还是想问方觉的责。   而此时的方觉终于舍得抬眸看他一眼,也看着所有无动于衷的人一眼:“既然是问责,那不如让我去白屋?”   “白屋?!”听到这儿,江别秋忍不住打断,“方觉去了白屋?!”   “……没有。”路易斯摇摇头,眉宇间依旧是化不开的戾色,“白屋这种能够增强感官的地方,哨兵进去就没半条命,就算是阿觉也扛不住。”   “那些人惺惺作态,虽然想借此挫挫阿觉锐气,但也没到让他去白屋的程度。所以……最后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所谓的折中,就是让方觉去战场遗迹出任务。   那里仍有高污染度的残留,异能人身上有熵能抵御,但时间长了,心理上会受到影响。作为方觉傲慢的一个“小小惩戒”,再合适不过。   “他答应了?”   “嗯,我当时不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以为方觉是想去看看……那个谁,毕竟人家死在那儿。”路易斯顿了顿,见江别秋没作出什么表情,才继续道,“直到后来他失联,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方觉去到战争遗迹区,不过几天,就彻底和塔区失联。   到现在,一个多月过去了。   最初塔区的人还很积极地寻找,但这种日复一日看不到尽头的搜寻,时间一长,就成了负累。   直到有一日,塔区开始挑选下一任执行长官。   “其实方觉的这次失踪,对于他们来说可能是好事……因为他们想要一个更听话的……”   江别秋听不下去了。   他转身离开,背后是高耸入云的黄昏塔。   冰冷的夜色之下,就连人间灯火也毫无温度。   “路易斯。”   “什么?”   “坐标发我。”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祝福我都收到啦) 第47章   大战过后,那片被人类与外星文明践踏后的土地,没有一丝生机可言。污染、破败、蜿蜒千里的死水、堆砌如山的废弃物,与塔区内的宁静祥和行形成巨大的反差。   就像两个没有任何交集的世界。   空气中的能见度极低,江别秋站在破损的战舰残骸上极目远眺,胡乱飞舞的尘烟宛若一场终年不散的雾,罩住正在哀吟着的土地。   这片遗迹与比格星以及人类基地的出口皆只有一“墙”之隔,它在两个区域的夹缝里,像是一颗已然被放弃的荒星。   尽管环境恶劣,却也曾经有过科研调查队来此勘测。世代以来,生活在此处的人们竟也渐渐开辟出一个小镇。   只不过破晓出世后,人类基地乱成一团,驻扎在此的科研人员死的死逃的逃,在没有资源的情况下,镇子很快就荒废了。   多年来,无人问津。   江别秋在一间屋子里找到路易斯的时候,后者正拿着一个生命探测仪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步子。   仪器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破败,探测灯在雾气里迟钝地闪着,一下,两下,然后正好熄灭。   路易斯烦躁地吸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破板上,一转头,就看见了江别秋。   跟之前一样,江别秋什么防护也没穿,只有大腿内侧绑着一个腿包,应该是用来存放小型武器的,黑衬衫不知在哪沾了点灰,刺眼得很。眉宇间虽然带着笑意,但眼神很冷,尤其是透过冷质的金丝眼镜看过去时。   某一瞬间,路易斯还以为看到了方觉。   很快,江别秋脸上的冰冷散去,露出一缕熟悉的温和笑意。路易斯反应一下,才略微讶异开口:“你真的来了?”   “嗯。”   江别秋点点头,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注射器递过去:“向导素。”   路易斯如见救星:“谢谢!”   他连忙给自己注射,直到看着液体彻底进到体内,才缓缓松了口气。   从得知方觉失踪,到尝试联系自己老爸帮忙搜寻被拒绝,路易斯来到这个鬼地方已经十多天。孤独和疲倦,甚至是精神过载的威胁都算不了什么,唯有日复一日没有方觉消息这件事,对他来说是最大的折磨。   眼下见到除他以外第二个活人,路易斯便倒豆子似的说起自己最近的遭遇。   “这他娘的不知道是什么鬼地方,半个人影都见不着。探测仪上能量波动明明显示这里就是阿觉最后停留的地方,我缩小范围就花了好几天的功夫,好不容易锁定在这间屋子,也没看见他人影啊!”   他似乎越说越烦躁,抬脚将身边一张桌台踹得四分五裂。   “方觉不会是变成这些灰尘里的一员了吧!”   江别秋本来蹲着,猝不及防被碎裂的桌角刮到,顺势回头,看见路易斯的状态就是一怔。   他几步走过去,按住路易斯的肩,轻声道:“冷静。”   向导温和的声音通过精神触网震荡开来,安抚了哨兵狂躁的心境。路易斯眼中的血丝缓缓褪去,漫上清明。   “我……”路易斯皱眉道,“我又陷入精神过载了?”   “没到那个程度,你只是受到些影响。”   见路易斯缓过来,江别秋就没去看他,转身伸出手去触碰空气中缓慢飞舞着的烟尘。   这些小颗粒肉眼看起来并不起眼,只有聚集在一起才能看清全貌——颜色是灰色的,和污染体感染人类时的颜色相近。   总而言之,他们并不是普通的空气污染颗粒。   是这些东西有问题。   目前看来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路易斯现在的状态与它脱不了干系,而且……它似乎只针对哨兵。   至少江别秋自己没有一点不适。   然而现在的情况,江别秋没有心情去了解它到底是污染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他随手拍开几乎飘到眼前的尘灰,回头问:“你说方觉最后是在这里消失的?”   路易斯道:“对,我花了好几天才定位到这里,但……如你所见,这里除了你我,没有第二个人。”   江别秋不语。   他不是不想说话,只是担心自己内心的焦急化作伤人的刀径直朝路易斯飞去。   如果这些飞舞的颗粒针对的是哨兵,那么方觉肯定也在其列。他虽然被诩为最强,但也是人,是人,就会有顾不到的弱点。   冷静……江别秋告诉自己,要冷静,才能找到其中的关键所在。   这间屋子位于小镇的中间位置,来时江别秋曾大致看了眼小镇的规划——它是由中心的重点活动区向四周发散性聚集。也就是说,这里的生态系统,是由当年来此进行勘测的科研人员们统筹的。   由内自外慢慢发展,那么小镇的中心,就是当年勘测团队的中心位置。   好像又和人类基地有关。   只是不等江别秋说话,路易斯突然一个箭步窜上前来,顺着力道将江别秋带倒在地。   二人并排趴在破旧陈设之中,江别秋虽然什么都没看到,但也下意识随着路易斯的动作屏住呼吸。   不多时,一个人影飞快从窗前走过,掠过小屋进了旁边的一间房子。   江别秋目光一动。   片刻后,那身影渐远,江别秋迅速在地面一滚,侧身躲在了墙体后,死死地盯住他的背影,对路易斯做了个口型。   他说的是:“我跟上去。”   十多天不见人烟的地方,突然冒出一个人影。而且据江别秋观察,这人的外形并不像正常人类,只是有着酷似人类的躯壳,四肢和头部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形。   路易斯神色凝重地摇摇头。   前路未知,路易斯虽然没有向导,但也知道不该在此时让江别秋去冒险,至少,不能让他单独前去。   江别秋哪管这些,等那人身影彻底没入黑暗后,他撂下一句“不想精神过载而死就赶紧走”,然后飞身跟了上去。   前面那人身形比普通人巨大许多,外观看起来还有点像污染体,而且行动敏捷,江别秋体能并不弱,却也只是堪堪跟上他的速度。   只见那人迅速走过几个转角,来到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室内。他沿着墙面摸索着,不远处的地板突然“哐当”一声打开,江别秋还没赶到跟前,那人就已经跳了下去。   没有回声。   地板下,竟然还有一个世界。   江别秋瞬间回想起关于子夜区那些不好的回忆。   被囚禁在笼中的异能人,被迫与污染体基因融合的普通人,想置换掉自己庸碌基因的人,努力活下去的人……   又是一个暗无天日的地下世界。   他站在地面往下看,那人不知道坠落去了哪里,深渊般的洞口像一只注视着世界的眼,引诱着路过的人献祭于它。   江别秋看了半晌,毫无预兆地纵身一跃。   坠落空无尽头。   四周没有借力的点,江别秋即便想利用匕首制止下落的速度也无从下手。他只好在空中变换姿势护住要害,以便落地时不至于直接摔晕。   然而下一秒,他整个人就拍到了水中。   猝不及防的,空气被挤走,江别秋被咕噜噜灌了一鼻腔的水。他的背部落在水面,内脏几乎都跟着震了震,更别提其他的感官。   头晕目眩,耳鸣,以及肺部越来越少的空气,都是死亡来临前发出的号角声。   雪上加霜的是,一个鬼魅般的身影突然缠上来,似乎认出江别秋是入侵者,冰凉的触感贴到咽喉处,只须一个蓄力便可将其折断。   江别秋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找到,就死在这里。   极限之中,他换了口气,将所有力道起来,然后猛得像前一撞。   带着同归于尽的气势。   然而,对面的人却不知为何突然卸去力道。   江别秋挣动了两下,肺部最后的氧气终于消耗殆尽,恍惚中,他半睁着眼,好像看到了幻觉。   是方觉。   最后的感知,落于唇上,轻若蝉翼。   作者有话说:   我带着我的狗血走来了! 第48章   江别秋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睡在雪球的肚皮上。   雪豹毛茸茸的皮毛将他整个人圈在怀里,温暖又柔软,它的呼吸绵长缓慢,江别秋便随着动静一起一落,一落一起。   四周光线晦暗,缺氧的后遗症使得他晕头转向,头疼欲裂。以至于在某一瞬间,江别秋还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等最初的混沌过去后,他才发现,自己身处何处。   这是一间极其隐蔽的卧房。   床榻陈旧,起身时的动作会让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原本也应当是硬的,可雪球正当着肉垫。   屋子的陈设虽然杂乱,但可以看出居住的痕迹。四处木质墙体的三面破损严重,似乎又被后来者一道道加固,钉子和参差不齐的木板形成一块又一块的补丁。   剩下的一面墙体由内而外被打通,看起来既像门,又像是一扇落地窗,窗外,黑暗与室内的冷光被隔绝开来,也隔绝成两个世界。   而方觉正无声地坐在窗下,背影像一副画中的剪影。   太好了。   江别秋看到方觉的第一反应是,他没事。   紧接着,他才开始感受到后怕——如之前所说,他是一个惜命的人,在找到关于江行知的真相前,他会努力活着。   而在认识方觉后,那些望不到尽头的未来,使得过去的片刻回忆尤为珍贵。他需要一个健全的身体、精神来记住它们。   还好方觉没事。   他撑着身体坐起来,开口想问话,方觉却像是早就知道他醒了,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不该来。”   江别秋动作一顿。   方觉转过身来。   他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衬衫,原本作为外套的制服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已经变得破烂不堪,被打了个结系在腰间。   刚在水里走过一遭,方觉身上还没干透,发梢仍有水珠偶尔往下滴落。在室内冷光的加持下,原本就白皙的脸色仿佛一张透明的纸。   他一双无悲无喜的眸子看过来时,比月光还冷上三分。   “这里很危险。”方觉看着他,说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找过来的,但等一会我会送你离开。”   江别秋原本是带着惊喜的笑意的,那笑意真实得耀眼,让方觉想起在向导学院时的匆匆一瞥。可很快,他脸上的笑意淡去,直到方觉说完最后一句话,便再也无迹可寻。   江别秋盘着腿坐起来。   雪球在他的动作下也醒了,睁开一双蓝色的眸子盯着江别秋看。兽类的目光澄澈透明,它只是看着江别秋,除了尾巴偶尔扫过身侧,就再无其他动作。   就像在观察。   雪球作为方觉的精神体,此时此刻,很争气的没有暴露主人的心情。   所以江别秋并不知道,方觉这副常年古井无波的面孔下,刚刚掀起了怎样的一场惊涛骇浪。   与黄昏塔彻底失联前,方觉正坐在废墟中,面向虚空,和当年为救他而死的小向导说话。谈话的内容漫无边际——惨烈的过去、动荡的现在、不定的未来。   他在一个地方坐了很久,直到异常出现。   正常情况下,这片废墟是不会有正常生命存在的。可这一次,方觉在废弃的小镇中发现了人类的影子。   说是人类,其实也不一定。   因为每隔一段时间,小镇里就会出现一个身影。而每一次他出现又消失后,这个小镇就会莫名其妙地聚集来一群哨兵,做一些不属于人类的荒诞事情后,留下一片狼藉然后消失不见。   这些画面,常人光是看见一次,就会做一宿的噩梦。方觉相信,如果自己没来这里,这些事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被人发现。   为了查清那个人究竟在干什么,方觉选择留在这个早已被遗弃的小镇之下。   小镇里的磁场紊乱,无法和塔区建立联系,空气里的微小粒子不知是污染还是病毒,正缓缓侵蚀着方觉的每一寸精神海。   可方觉也不在乎。   要是就此离开,再想撞见那人就难了。况且,他孤身一人出任务是常态,多少年就这么过来了,他从不指望身后有什么人可以依靠,也不想依靠虚无缥缈的援助。   今天是他数不清多少次的跟踪,如往常一样,他再一次跟丢,原本想借着水域再向前探查一段距离。   可他遇见了江别秋。   他遇见了……一颗澄澈炙热的心。   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底,有人为他而来。   可眼下,这个人正面无表情地看过来。   方觉藏在袖中的手松了又紧。可表面上,他又沉着眉眼,淡淡道:“我有我的事,你跟过来,可能会破坏我的计划。”   江别秋还在盯着他看。   他似乎想从方觉的表情中品出一点其他的意味,最终失败。于是向来温和善言的江教授就势躺下,翻过身学着方觉的语气道:“不用你送,我再歇会就自己走。”   方觉抿了抿嘴。   他生气了……方觉想到。   江别秋能找到这里,定然花费不少功夫。等好不容易找到,自己非但不领情,还用硬邦邦的语气赶他走。   换谁谁都会生气。   方觉有一瞬的无措。   然而在原则问题上,即便偶有失控,他也不会退后一步。这里不比子夜区,子夜区的地下世界信号虽然也被屏蔽,但仍在可控范围内。然而这个地方,黎明塔的数据库中没有记载,这是一个全新的、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地方。   他不该让自己陷入危险。   于是方觉没去管他,起身推开门准备离开。   却听到身后江别秋叫住他:“方觉。”   他脚步一顿,没回头:“怎么?”   “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   江别秋猛得翻身坐起来,冷笑一声:“那难道是雪球在流血?”   方觉:“……”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   这是他不小心踩空暗格,坠落后按到凸起的尖锐物品时留下的伤口,贯穿伤,很深。本来已经快愈合,结果在水里折腾一场,血又流了满手。   他还没来得及清理,江别秋就醒了。   雪球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可他作为江别秋的肉垫,一时又不敢乱动,只好扭头可怜巴巴地望向自己的主人。   方觉接受到信息,一回头,就对上江别秋赤裸裸的视线。   不对视还好,这一对视,方觉就想起不久前在水里的场景。   水下的亲密接触,即便是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人工呼吸,实际上也等同于接吻。哨兵敏锐的感知力,在此时结合视觉感知到的那一点嫣红色冲击,勾起回忆。   江别秋刚从水里捞起来,浑身也带着湿气。更衬得唇色如枝头白雪那一点红梅。   在江别秋看不见的地方,方觉悄悄红了脸。   为了找回主场,方觉主动朝江别秋走近,冷冷道:“我即便受伤了,也跟你没关系。”   或许是方觉太过于急切地掩饰自己的失态,江别秋看着看着,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方觉:“……你笑什么。”   江别秋不语,只朝他伸出手:“手给我。”   方觉:“……”   片刻后,两人面对面坐着,拿雪球的肚皮当起了桌板。   江别秋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将方觉的伤口上缠好绷带,动作专业熟练堪比军医。包扎完后,他托着方觉的手掌皱着眉看了片刻,转身在腿包里翻起东西。   在方觉狐疑的视线中,他从腿包里拿出了一片……创口贴。   熟悉的小黄鸭图案。   方觉:“……”   虽然浸了水,但粘合度还在。江别秋撕开包装将它贴在绷带外,才满意地收回手。   猝不及防的,两人一抬头,视线又撞到一块。   雪球夹在中间,左看看右看看,然后靠近江别秋,伸出舌头舔了下他的脸。   江别秋不知道想起什么,目光落在方觉的唇上,身体却像触电般弹开,顿时吓了雪球一跳。   他退后几步,慌不择言开口就是:“你这里能洗澡吗?”   方觉:“……”   江别秋:“……”   江别秋试图补救:“……那水里挺脏的,我身上黏糊糊的,不舒服。”   不知怎么,方觉脸上突然露出一丝笑意,转瞬即逝。   *   这个小镇下面似乎有很多这种空间,应当是多年前科研人员居住过的地方。虽然时过境迁,但能量与水资源供应并没有切断。   江别秋站在淋浴下,木着脸抓了把头发。   经细密的水流一冲洗,他冷静了许多,开始思索方觉的目的。   他应当不是故意不和黄昏塔联系的,这个地方处处透露着古怪,方觉可能发现了什么线索,想深入调查。   在子夜区时,这个人就展现出极高的责任感和负重感,即便江别秋表现得轻佻又乖张,即便方觉一开始并不喜欢他这种性格,他也没借此发难。   甚至还曾经让雪球拼尽全力保护他。   可江别秋并不需要这种保护。   他经历过破晓,世界上所有的危险于他来说都已然不值一提。   他抱着忐忑的心情从塔区赶到战场遗迹,为的就是确定方觉的安危,可到了人面前,却被他冷脸相对,甚至还要被撵走……真是不想还好,越想越气。   淋浴的水哗啦啦落下来。   江别秋隔着朦胧的雾化窗,看向浴室外方觉变形的影子。   突然间,他生出一个恶劣的主意。   水还是热的,蒸腾的雾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江别秋闭上眼,手缓缓往下。   起初他是抱着戏谑与赌气的心态的。   哨兵五感敏锐,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不能逃过他们的感官。如若眼前有风,他们便能从风中闻到千山万水跋涉而来的清甜;如若遇见大好的阳光,他们就能看到一切与炙热相关的词语,性、情欲、爱;如若触感真实,抚摸便穿过肌理,透过骨骼,浸过血液,来到灵魂深处,在共鸣中泄露出呻吟。气流涌动,他们便瞥见雪山的洁白;喘息不止,他们便捂住耳朵,不敢去听。   一切开始在不该开始的阶段,一切又结束在恰到而止的阶段。   到后来,江别秋已分不清心中是戏弄多些,还是欲望多些。他靠在墙边,任水流冲去白色粘稠物,听着自己的心跳平复,喘息声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过去的数十分钟里,所在之处缥缈若云端,他甚至想不起来,欲望攀上顶峰时,有没有叫方觉的名字。   他走了出去。   方觉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他支着腿,半边脸没入阴影里,另半边脸被冷光映照如雪。听见脚步声,他缓缓回头,轻声道:“洗好了?”   江别秋:“嗯。”   方觉:“那就休息吧。”   江别秋顿了顿,点头:“好。”   一夜无眠。   生平第一次,方觉对哨兵敏锐的感官感到苦恼。   窗外,某个星体的光被大片阴影吞没,不敢探头看世人的脸。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夜很深,江别秋和方觉两人并排躺在床上,雪球蜷缩在江别秋的身边。后者呼吸匀称,气息绵长,俨然陷入沉睡。   可方觉是醒着的。   这里虽然被征用成临时住所,但也依旧危机重重。方觉独自在这里时,不会放过一丝一毫抓住那人的机会,所以睡眠时间几乎很少。   以往的每一日,他靠着撸雪球保持精力,然而现在,他虽然闭着眼,却清醒得很。   到了后半夜,困意袭来,方觉迷迷糊糊即将入睡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他瞬间翻身坐起。   那个人又来了。   观察的这段时间,不管方觉多么小心,那人总会有办法将他甩开。但他并没有发现方暗处有人盯着自己,只是本身行动迅速,并且对小镇的规划了如指掌,出现的顷刻,就如水滴没入大海,不见踪迹。   方觉根据那人的行动路线,终于在昨日发现研究室地板下的储藏的死水,那是最接近那人的一方区域。   他需要在那人离开前,于水中守株待兔。   起身的瞬间,雪球紧随其后。一人一豹脚步轻盈,尽量不去发出声响。只是在门后,二人离开不久,躺在床上的江别秋也睁开了眼。   *   死水下,方觉蛰伏在一块凹进去的缝隙中,催动哨兵天赋,在昏暗之中观察着那人的一举一动。   从这个角度从下往上看去,那人的身影显得一场扭曲。四肢变形不说,就连头部也肿胀似的,有两个正常人类那么大。   如往常一样,他先是在地板上敲击了几下,找到入口后,纵身跳进了水里。   方觉模仿着那人动作的频率,不近不远地跟在后面。   上一次,江别秋的突然出现打乱计划,这一回,无论如何也要抓住它。   不知过了多久,水声渐息,路也到了尽头。   那人爬上岸后,在原地逡巡了片刻,突然蹲下身做了个动作。   这是方觉第一次距离那人如此之近。   细看起来,这个动作竟然分外眼熟。   ……这好像是,向导使用精神触网前,单指按到眉心的动作!   像印证方觉的猜想一般,空中似乎响起一声短促地惊弦般的声音,“嗡”的一声,紧接着,弥漫在空中的颗粒开始无风自舞。   它们像数以万计的生命个体,与周边的颗粒融合、分散、又融合。   渐渐的,那些颗粒碰撞相容,凝成一片有形的猩红的雾态,黑暗中,仿佛张开了一双满含恶意的脸。   猩红色的雾体发着微光,照到那人的脸。   “高子默。”   一个气声在方觉身后响起。   方觉知道,是早就从睡梦中醒来的江别秋。他没能送江别秋远离危险,也没有特意去组织他跟过来。所以方觉没回头。   高子默,原本是个人类,但又不是。   他作为“亚特兰斯蒂”的创造者,将这种残忍的药剂用在自己身上,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江别秋依稀从这幅熟悉的面孔上,看到了生物研究室里的那个依旧有隐恻之心的青年。   在子夜区的地下世界,他操控和研究污染体,现在又出现在战场遗迹的小镇里……他到底在做什么?他究竟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江别秋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恰此时,高子默微微转身,背影落入方觉与江别秋二人的视线之中。   “就是现在!”   二人不需要言语上的赘述,在高子默将刚转动身体之时,几乎同时暴起,一左一右朝着高子默飞奔而去!   顷刻之间,高子默便被二人压制得无法动弹。   微弱的光线中,高子默变异的头部被压在地面,挤压变形。一团粘稠的肉体几乎和地面融为一体。   他看清二人后,既没挣扎,也没愤怒,反而咧着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又是你们啊。”   “博士好。”江别秋嘴角噙着笑,熟稔地打招呼,“又见面了。”   在如此被动的局面下,高子默却浅浅地笑了。只是这个笑意在丑陋的脸上显得既狰狞又恶心,笑得方觉和江别秋二人心下一突。   下一秒,一缕橙色的精神触网从他体内钻出,直冲江别秋面门而来!   方觉拉着江别秋迅速退开,那根精神触网从方觉身侧擦过,烟似的消逝在空气里。   “精神攻击。”江别秋脸色凝重,分神看了眼方觉,见他没中招,才接着说道,“高子默是普通人,但他现在却能像向导一样使用精神触网。”   二人一对视,异口同声道:“基因融合。”   或许,高子默的“亚特兰蒂斯”在自己身上已经达到了融合。没人知道,在普通人和异能人之间,高子默做过多少实验,手上沾过多少人的血。   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   可高子默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向导?   不,高子默并不是真正的向导,他只是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能够使用精神触网的怪物!   那他刚才做了什么?   方觉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轰隆——”   区域上方,骤然发出一阵巨响。就像是有无数的人在踩着头顶的地板,想要将整个空间掀翻。   震荡声中,高子默回头,状似慈悲地看了江别秋一眼后,翻身跃进深不见底的死水之中。   “轰隆隆——”   有哨兵徒手拆开地板,碎石和破损的器械从高处坠落。方觉眼疾手快,将江别秋拉到身侧,飞速道:“又有哨兵被他召集过来了,我们先离开这。”   江别秋捕捉到一个字眼:“又?”   方觉拉着江别秋的手,一边熟练地穿梭在狭窄的道路中,一边给他简单讲述起这些时日的见闻。   结合今天发现的事,方觉已经可以断定,高子默将自己变成向导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在小镇里召集大量哨兵,一开始,他还以为这些哨兵是用来攻击人类基地的。   然而……   方觉蓦然停下脚步。   那些被召集而来的哨兵并没有追他们。   而是在……与野兽别无二致的,互相啃食。   眼前的画面虽然是荒谬的,但漫天飞舞的颗粒犹如给场景加了个滤镜,隔开一切令人作呕的声音。   每一帧,都渗透着残忍的血色。   作者有话说:   前文已修,没加内容,主要是改剧情bug和语病 第50章   这场厮杀快得来不及反应。在高子默的刻意引导下,哨兵们聚集起来,用最原始的方式去伤害附近的人、不出片刻,尸体就躺了一地。   而在人群中,路易斯最为显眼。   他像陷入精神过载一般,即使注射过向导素,眼中也毫无理智,目光面向方觉的时候,宛如一只野兽。   方觉顾不上其他,在一片混乱中将人捞了出来,直接敲晕。   “先离开这里!”   江别秋踹开一个扑过来的哨兵,回头想去拉方觉。   ——高子默的出现,如果真的只是针对哨兵,那么方觉在这里多待一会,就会多一份的危险。   可他还没触碰到方觉,后者就略微后退,似乎不经意躲开了江别秋的指尖,搀扶着路易斯转身:“走。”   他走得很快,背影几乎看出几丝匆忙的意味。江别秋垂眸看了眼指尖,随即跟了上去。   *   离开死水这片区域,方觉将人带回他的暂居处。即使处在昏迷之中,从路易斯体内散发出的暴戾气息依旧肉眼可见。方觉给他注射了向导素,又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脸,见他精神海隐约有暴动的趋势,脸色分外难看。   他明明事先告诫过路易斯,不要轻举妄动来找他,也不要告诉江别秋。   这里很危险,不是说说而已。   方觉站起来,对江别秋道:“带他走,这里不比之前的地下世界,我一个人就可以。路易斯再待下去只有一个下场——精神海崩溃。”   他顿了顿,回头意味不明地看了江别秋一眼:“你也是。”   江别秋没动。   但方觉在此时却显现出一个长官的威严,他一边从房间里翻出仅剩的几支向导素,将它们放进路易斯的背包,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出去的路线给你定好了,屋外有一个废弃的逃生通道还能走,你带路易斯从那里回塔区,可以的话,让黎明塔帮忙安排向导给他安抚……”   “那你呢?”江别秋打断他。   方觉:“我留下。”   看现在的情况,只要高子默不被抓住,类似今天这种事件就不会停止发生。既然高子默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准时出现在小镇里,这里就一定有他不能放弃的条件。   算上今天,这样的聚集性自毁事件已经出现过多次,往后高子默还会做出什么事情还不好说。   利用人类基地的力量抓捕高子默,是黎明塔需要做的事,而留在这里,是他方觉需要做的。   况且,自从黄昏塔的管理们察觉到方觉渐渐不再受自己的“掌控”之后,他作为“执行长官”就已经失去了信任。   但这些,他并不打算对江别秋解释。   所以方觉只是扶起路易斯,走到江别秋面前,郑重道:“麻烦你了江教授。”   江别秋依旧没动,他抬眼——状似漫不经心的一眼。   多日躲在这片不见阳光的小镇,方觉的脸色泛着一股雪山般的苍白。从上到下的装扮看起来有些狼狈,但并不脏乱,从发丝到衣角,都透露出独属于方觉的优雅与冷静。   即便一切如常,江别秋却仍觉得,有些不对劲。   如果说高子默在子夜区时对异能人的态度只是“改造”,那么他在这个小镇里所做的,就是“毁灭”。   注射亚特兰蒂斯,让基因或拆解或重生,那时的高子默似乎对人类基因改造还抱有期望。可如今,他把哨兵聚集在一起,让他们互相残杀,压根没给他们活下来的机会。   这之间发生了什么?   高子默不离开这里,方觉也就必须守在这里……   这里又到底有什么?   江别秋侧过身,透过破损的窗看向屋外。   小镇里死气沉沉,经过岁月的侵蚀与污染肆虐过后,只剩下漆黑一片,空茫得如同时间罅隙,感受不到生命的流动。可就在这片光都透不进来的地方,空气里却漂浮着无数个细小的颗粒。   这些颗粒漂浮聚拢,远远看去,像是一团有形的猩红迷雾。   方觉选的这间屋子,恰巧能将这些颗粒隔绝在外,即便偶有漏网之鱼,也被屋内的冷光驱散。   江别秋眸色一暗。   方觉是不是也发现这些颗粒形成的迷雾能使人陷入狂躁?他留下,并且不报告黄昏塔,是……不想让黄昏塔的人知道?   江别秋想了想,决定还是暂时不刨根问底,回头道:“可你也是哨兵。你留在这里,万一也被高子默影响怎么办?”   “不会。”方觉摇头,“我是人类基地目前的最强哨兵。”   他说得理所当然,丝毫不觉得自己这番话显得有些狂妄。   江别秋浅浅笑了下: “即便你足够强,我也依旧担心你。”   方觉一顿,淡淡道:“……谢谢,我没事。”   他说得对,方觉作为一个哨兵,已经足够强。没有精神过载期,就不会受到高子默的影响,在这团颗粒组成的迷雾中待了这么久,还一点事都没有。   雪球自始至终都安静地跟在后面,状态良好,一双蓝色的眼睛竟然还露出几丝慵懒。   这间接证明了……或许方觉真的没事。   可江别秋还是不信。   说不出来为什么,自从他找到方觉,方觉却赶他走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   江别秋心思百转,面色不显。似是被说服般,上前将路易斯背起。路易斯比他高大很多,但对江别秋来说,背起来并不会吃力。   但他还是故意脚步踉跄了一下。   身体一歪,平衡被打破,江别秋抓着路易斯的胳膊想艰难地站起来,哪知不小心撞到屋子里的摆件,整个人就往前一扑。   正对着的方向是一排参差破碎的实验器皿,就这么直挺挺地磕上去,不死也得掉层皮。   方觉原本站在不远处,见状忙上前扶了一把。   就在这时,江别秋瞬间松开路易斯,任其滑落在地,另一手闪电般出手,想擒住方觉的手腕,后者已迅速闪开。   速度很快,但不设防的情况下,还是教江别秋触碰到了方觉的皮肤。   蜻蜓点水的一碰,滚烫至极——这绝对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体温。   江别秋抿嘴轻笑,眼中却隐约带有愤然:“这就是你说的没事?”   作者有话说:   路易斯:? 第51章   发热而已,对方觉来说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并不算隐瞒。   他曾经在训练场,高压负重的情况下一连击败十几个对手;也曾在战场上,驾驶战舰时被量子炮迎面击中;他曾在高污染区中穿梭,也曾落入污染体的围攻中,每一次,险象环生,最后都安然无恙。   而这一次,不过是发烧而已。   他当时想。   从塔区出来时,方觉已是高温不止。在小镇的大半个月里,身上的温度时高时低,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不适。   方觉也检查过精神海,甚至让雪球全天具象出现。   做好了所有的检查和准备,方觉才断定,持续高温影响不了他的身体。   可面对江别秋的质问时,方觉还是沉默了。   江别秋盯着方觉看了会,随后绕到后面,在雪球身边蹲下。   大猫猫灵动的眼睛随着江别秋的动作移来移去,眼中充满疑惑。它眨了下眼,就见江别秋伸出手,在头顶轻轻一揉:“雪球,想不想回塔区?”   雪球愈发疑惑,歪着头思索好半天,才轻轻地“嗷呜”了一声。   虽说雪球是方觉的精神体,在特定的时候会和他本人共感,但作为精神独立出来的具象体现,它们依然可以拥有自主的意识。   譬如此时,方觉明显对江别秋是有些抗拒的,但雪球不是。   或许潜意识里,雪球的表现印证了方觉的想法。于是两人就见这只大猫猫优雅地摆头,将落在自己毛发上的颗粒状物体抖出去,然后伸出头去拱江别秋的膝盖。   好像在说“我真的没事”。   江别秋被它拱得一歪,退后一步顺势站了起来。   雪球的主人安静地待在一隅,可雪球却欢快地围着江别秋蹭着——即便是面对自己的主人,雪球也从没有这么外向地展露自己的心思。   这幅亲近欢愉的模样,总算是让江别秋悬着的心落了下去。   他抬头看了眼沉默的方觉,转身将路易斯扶起来。   哨兵因受到外界精神影响,仿佛陷入梦魇,皱着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回塔区,迫在眉睫。   “我把他送回去。”江别秋默默地将人背起来,朝外走去,“然后再回来陪你。”   方觉抬眼,欲言又止。   江别秋似乎知道方觉仍会拒绝,索性不回头,自顾自地说道:“我注射过破晓,这种程度的污染影响不到我。”   方觉:“我知道。”   “你知道?”江别秋脚步一顿,挑眉,“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子夜区。”   话刚问出去,江别秋就已觉得多余。   当初他们离开子夜区时,江别秋看不得张雨庭咄咄逼人的样子,冲动之下就想把破晓给方觉。哪知他一时忘了方觉哨兵的身份,被他察觉,装有破晓的试管兜兜转转还是落到自己的口袋。   想必那个时候,方觉就知道,其实江别秋早就得到破晓了吧。   又或许更早。   方觉向来独来独往,身边若是有稍微接触得深一些的人,就肯定会查清所有信息。   江别秋摇摇头,笑道:“那更好,你也别想换个地方躲我,因为注射过破晓,我的精神触网覆盖广,只要你还在小镇,我就能找到你。”   方觉似乎有些无奈:“你没必要跟着我……”   “什么是有必要?”江别秋打断他,“我当初在实验室,每天睁眼闭眼都是白茫茫一片,就连梦里都有人拎着耳朵把孤独两个字灌进我的脑子。方觉,你知道吗,我看见你一个人坐在灯下,连影子都摇曳不稳的时候,我就难过。”   说是反移情也好,说是见不得方觉的一腔孤勇也罢。   如果没机会和他谈论一生,那就在他孤身一人时陪着他,久一点,再久一点。   说罢,江别秋背着路易斯,走进了夜色深处。   背后有刹那无声。   最后还是雪球咕噜咕噜的声音打破寂静。方觉垂眼看着他,骂道:“没出息。”   雪球咕噜声更大了,似乎心情极其愉悦。两只前爪扒拉着方觉,一边蹭一边求抚摸。方觉轻叹一声,捏着雪球的两只毛绒绒的耳朵,轻声道:“那我们就等他回来。”   *   江别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昏暗的小镇中。   他有些腿软,不是累的,是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当着方觉的面说的话,臊的。   结果恰巧这时路易斯抬起头,懒洋洋地说道:“我天,总算是不用装晕了。”   江别秋:“……”   江别秋:“你什么时候醒的?”   路易斯:“在你说‘你别想换个地方躲我’的时候。”   江别秋:“……”   “哎哎哎!”   路易斯被江别秋毫不留情地从背上扔下来,他头还晕着,一个趔趄就摔倒在地。见江别秋仍然冷酷无情地往前走,只好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开始嚎:“我太可怜了,我简直就是个工具人……”   脚步声渐近。   江别秋停在路易斯身边,无语:“你还能走吗?”   “扶我一把,江教授。”路易斯揉着额角,“这地儿真邪门,我一个A级哨兵连反抗都没来记得反抗就中招了。”   说着又感叹:“方觉不愧是方觉啊。”   路易斯才来小镇多久?三天?五天?高子默伸出精神触网的一瞬间,他就像被梦魇住了似的,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脑子里都是些残暴阴鸷的念头,恨不得毁灭一切。   两人缓缓往前走着,路易斯的嘴又开始闲不住。他将手臂搭在江别秋肩上,问:“江教授,你是不是喜欢我们阿觉?”   “……”江别秋乜了他一眼,假笑道,“你猜。”   路易斯才不猜,他观察了片刻,没看出什么名堂,便自顾自说道:“喜欢阿觉的人挺多的,但能让他动凡心的,目前为零。”   “是吗?”   “不对。”路易斯一顿,忽然想起什么,“有一个。”   江别秋心头一动。   可他不敢问,心中同时隐约有了一个轮廓。   “阿觉自己不承认。”路易斯说,“救命的恩情比天大,况且那个人还为他而死,方觉就算不喜欢他,这辈子也不可能忘记他吧。”   他目光一飘,瞥见江别秋的神情,忽而笑道:“不过,那都是他十五岁时候的事了,现在谁都说不准,别往心里去啊。”   江别秋挥开路易斯的手,皮笑肉不笑:“谢谢提醒。”   抬脚便走。   路易斯落在身后,脸上是若有所思的神情。半晌,才耸耸肩,跟了过去。   小镇所在的这片战场遗迹,按管辖范围来算,仍然归属于人类基地,所以距离塔区入口并不算很远。二人循着记忆徒步到达入口时,已经能用肉眼观测到黄昏塔区的人造白天。   微光穿过透明的幕墙,落在江别秋的肩上。   他走到入口,将监测手环对准验证通道。   原本应当开放的入口,此时却闪烁着醒目的红光,拒绝着手环主人的靠近。   路易斯探头过来:“怎么回事?通道坏了?”   江别秋摇头,又试了一次,还是同样的结果。   他低头扒拉两下,正想联系黎明塔,守在入口处的人工智能突然开口。   “警告,警告!塔区已启动最高级别防御!请勿闯入!请勿闯入!”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最高级别防御,意味着黎明塔将两个塔区全部纳入可控制的范围以内。一般情况下,只有在人类遭受毁灭性的战争,或者无法抑制的污染时,才会打开。   所以语音响起的时候,江别秋和路易斯心中皆是一惊。   他们来到这片遗迹不过数天,塔区发生了什么,才会让黎明塔启动最高级别防御?   江别秋尝试联系黎明塔,信号却像石子投入枯井,没有一点回音。   漫天飞舞的颗粒似乎越来越多,如果不是在塔区外,恍惚间似乎落入了模拟的尘暴中。   江别秋回头看了眼路易斯。   他明显在硬撑,向导素的作用只能缓解精神过载,无法像向导一样疏导情绪。入口未开,前路未知,江别秋便在数秒做出决断——原路返回。   至少,在方觉身边。   两人再次回到那间屋子的时候,方觉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替雪球梳毛发。   他听见动静,抬头看见二人,略微一愣。   路易斯被扶着,脚步虚浮,炸裂般的头疼几乎让他失去理智。方觉眼神一凝,正要上前将他敲晕,就见人双腿一软,率先晕了过去。   方觉看到他们的第一眼,就猜到是塔区内出了问题。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黎明塔竟然启动了最高级别防御。   入口处的人工智能说的是“塔区已启动最高级别防御”,意思就是,子夜区并没有被纳入其中?   方觉问江别秋:“你离开子夜区的时候,军区的人走了吗?”   “没有,罗山还在子夜区处理污染体,我从塔区出来找你的时候,他还没回来。”江别秋说,“会不会是子夜区的污染体出了问题?”   方觉摇摇头。   不进塔区,谁都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但他冥冥中有种直觉,从子夜区拍卖会,到小镇里哨兵聚集起来自相残杀,再到现在的塔区封闭,如果找到一条线,就能将这些事全部串联起来。   回不去塔区,就只能留在战场遗迹。方觉不喜欢这种坐以待毙的感觉,索性在高子默下一次到来之前,带着雪球再去探一次塔区入口。   江别秋则一直试图用监测手环联系黎明塔。   可熟悉的电子音从来都不曾响起。   这让江别秋更为不安。   当初监测手环在子夜区无法联系黎明塔,是因为地下世界全方位装着屏蔽仪,而眼下他们在一个废弃的小镇里,有热水用已经是天赐,哪里会存在需要能量维持的屏蔽仪?   再一次连接信号失败后,江别秋点开金丝眼镜中的通讯器,给宋恒拨了过去。   这一回,竟然通了。   那边的背景音很嘈杂,隐约还能听见不断响着的警报声,夹杂着人们的哭喊,如擂鼓般穿过通讯器捶打着耳膜。   不远处有脚步声。   方觉弯腰从门口走进来,江别秋抬手示意,二人便十分默契地一言不发,听宋恒说。   “别秋?你在哪?”宋恒的声音忽远忽近,几乎卷进风中,“虽然不想每次和你联系都用同一句话开头,但是……别秋,塔区出事了。”   早有预料,真的听见答案时,反而平静许多。江别秋和方觉对视一眼,道:“有时间详细说说吗?”   “滋啦”一声,有电流声泄出,将宋恒的声音切割成碎片。   “磁场干扰。”方觉说,“声音通讯器会被干扰,用你的监测手环。”   眼镜里的通讯器是多年前江行知安装的,无法看到影像,只能用声音交流。   而他手上的监测手环是黎明塔送的,最初的作用是监控他的一举一动,没想到还有这种用处。   影像传来时,首先入眼的,竟然写着向导学院校训的牌子。   “熄灭吧,熄灭吧,瞬间的灯火。人生只不过是行走的影子。”前半句全部脱落,只剩下后半句在墙面摇摇欲坠。   紧接着,宋恒出现在影像当中。   他一改往日的装扮,胡子剃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着一套干净的制服,露出本来俊朗的面孔。他看起来很忙,影像随着身体的晃动不甚清晰,但也能看清他面容倦怠,俨然是精力不足。   江别秋顾不上这些,他只看见宋恒背后无数人影匆忙来去,心中瞬顿时就一个咯噔。   “向导学院出什么事了?老院长在哪?他没事吧?”   江别秋连问数个问题,焦急几乎冲破影像。方觉抬首拍了拍江别秋,将监测手环对准自己。   哨兵面色沉静,即便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也没有露出一丝慌乱。   “宋恒是吗?我是黄昏塔的执行长官方觉,时间紧迫,你问我答,可以吗?”   宋恒连忙答道:“可以。”   方觉:“第一个问题,子夜区出了什么事?”   宋恒: “之前出现的污染体突然暴动,它们趁罗山长官不在的时候冲破关押区,现在已经遍布整个子夜区。”   头一个问题,就问出一个晴天霹雳。   子夜区虽鱼龙混杂,但异能人本就在人类基地里占少数,子夜区这种三不管地带,数量就愈发稀少。这也就说明,当污染体冲破牢笼,感染肆虐时,留在子夜区的普通人毫无还手之力。   方觉目光一沉,继续道:“污染体什么时候暴动的?”   “今天凌晨。”   江别秋瞳孔一缩。   今天凌晨,那不就是高子默出现在小镇,让哨兵聚集起来自相残杀的时候?   “好,第二个问题。”方觉脸色不变,“向导学院发生了什么?”   宋恒叹了口气:“向导学院里,有几个学生……爆发了精神过载。”   他似乎知道江别秋会因此事担忧,话音刚落就补救道:“不过不严重,他们已经被单独收治。大家恐慌是因为突然看到受到污染的精神触网。”   说着画面一转,镜头上出现四散的精神触网,橙色的,和最初在黎明东区出现的那个向导一模一样。   “辛苦了。”方觉顿了顿,“最后一个问题,塔区的最高级别防御时效多久?”   最高级别防御,既然冠有“最高”二字,就不可能永久封闭。   因为人类基地依旧要派遣人员去往比格星寻找资源,永久封闭等于自取灭亡。   可这一回,宋恒没回答。   三人对着身前的影像皆静默不言。   没有答案,就证明这个最高级别防御无限期存在,也许是三天,也许是十天,亦或许更久。   阴差阳错的,他们像被隔绝在孤岛上一般,岛的另一面是腥风血雨,岛内也险象环生。   时间扭转,小镇里最后一丝光线也没入黑暗中,一室的冷光落在二人的眉间、衣上、脚边。   像结了一层永不凋落的霜。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又过一天,小镇上空唯一的光源从地平线上升起。数以万计的小颗粒在光线的照射下飞舞,这个贫瘠无人的遗迹里,只剩死物在狂欢。   方觉和江别秋并肩坐在宛如落地窗的门口。   时间过去这么久,黎明塔一直都没联系得上。而路易斯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差,从刚开始偶尔清醒,到现在陷入深度昏迷。如果再不加以治疗,精神海崩溃只早不晚。   江别秋一直心神不宁。   为黎明塔,也为老院长。   雪球像是察觉到江别秋焦虑的心情,走近后“啪”一下就躺在两人中间,边舔爪子边露出肚皮任摸。   方觉低眉瞥了一眼,没阻止。   等江别秋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摸上去了。   一回生二回熟,江别秋摒弃杂念,将脸埋在毛绒绒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们被拦在外面,焦虑无用,担忧亦无用,唯一的办法就是等。   江别秋撸豹手法娴熟,但也记得雪球是方觉的精神体,正在进行摸还是不摸的心理挣扎时,就听方觉说道:“你有没有觉得,高子默针对的其实一直是异能人?”   “嗯?”江别秋侧过头,顺着方觉的想法思索道,“可我记得他对普通人也进行过基因改造。”   在黎明塔里开会的时候,黎明塔曾说,除去亚特兰蒂斯,高子默在污染体体内也提取过基因序列,来与普通人进行基因融合。   趁江别秋出神之时,方觉默默将雪球圈进怀里,僵硬的身体才缓缓放松。随即他神色一变,正色道:“抛弃污染体这一条线还原试试?”   抛弃污染体与普通人基因融合这一条线的话……   他们曾经到子夜区,看到过被关押在笼子里失去自由的向导林,按照地下世界的情报,这些异能人注射了亚特兰蒂斯,至于活不活得下来,全靠宿命。   紧接着,江别秋被带到研究室,由于注射过破晓,得到了高子默的注意。   然后就是子夜区出现的污染体,他们抓了一群普通人,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目的。直到身为向导的晨晨出现……   每一个节点,都有异能人的存在。   江别秋神色凝重:“难道高子默所做的,是面相所有异能人的一次清洗?”   方觉淡淡道:“不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高子默厌恶异能人。”   到底是什么样的恨,能让他不惜一切,做出诸多反人类的举动?   ……白露吗?   脑中飞速闪过一个女人的脸,条件反射一般,江别秋突然干呕起来。   刹那间天旋地转。   那些仿佛刻在基因里的灰暗岁月——空茫的天花板、冰冷的注射液体、哭喊、冷眼、捆住四肢的枷锁、还有战场上女性的残破尸体……   江别秋咳得天昏地暗,眼泪不受控制地渗出,他弓着腰想让自己平躺下来,却因为痉挛挪不动分毫。   然后,一双手接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热度通过接触传到中枢神经,几乎是躺醒了江别秋的神智,于是所有的负面感官像潮水一般褪去,整个世界只剩一种味道。   属于方觉的怀抱的味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并肩坐着的姿势变成了面对面,江别秋曲着腿,额头抵在方觉的右肩,不断喘着出粗气。   方觉的手臂虚环在江别秋身侧,不故作亲近,却也有着保护的姿态。   ……陡然来这一遭,方觉着实被吓得不轻,雪球快速摆动尾巴,围着江别秋来回打转。   他胸口的衬衫被捏成皱纸,颤抖而脆弱的呼吸就在耳边。好半晌,方觉才感觉江别秋缓过神来,下意识低头去看,就对上人水光潋滟的眼。   江别秋胡乱擦了把眼泪,有些狼狈地开口:“……对不起,我刚才突然应激了。”   方觉抿了抿嘴。   他没去问,也没多说,只抬起自己手,极其自然地用袖子帮江别秋把泪珠擦去。   江别秋如遭电击,表情慌乱,乍一看比刚才应激状态下还要狼狈。方觉以为是自己的动作有些冒犯,皱着眉道:“抱歉……”   “不是。”江别秋摇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是我的问题,我刚才想到了我的……母亲。”   “妈妈”二字出口,到嘴边却成了冷冰冰的“母亲”。他从来不刻意去想那个女人,一来是因为,只要一想到她,心中就充满恨意。二来,脑中会闪现碎片式的画面,这些画面,能让他不可抑制地产生应激反应。   如果只是回想起研究室里的那些岁月,还不至于如此。寄居在“白露”与“妈妈”这两个名词上的,还有多年前,战场熵的那具血淋淋的尸骨。   江别秋定了定神,抚摸着雪球的头部,一边安抚,一边轻声开口:“你应该知道白露——就是前高级生物工程师,现在的人类一级罪犯,是我的母亲。”   方觉:“嗯。”   “她一生都在为自己坚持的事业贡献一切,包括我。生前身边围着一群忠于学术的人,死的时候,却没人给她收尸。黎明塔将她关进监狱,却没看守好,让她跑了出去。跑就跑了吧,偏偏要跑到这里。”   这片战争后遗留下的土地,连接着塔区与比格星。   战火延绵,人类还未停止内斗,各种武器都对准自己的同胞。白露那时兴许是想去比格星,结果还没走进通道,就被迎面而来的量子炮轰了个对穿。   “黎明塔最初建议我去给她收敛尸骨,我本来是拒绝的。”江别秋笑了下,“但想想,我对她死去的样子还挺好奇的,就去了。”   人类在生死面前显得如此渺小,生前用一段序列就能将人类基地搅得天翻地覆的传奇人物,死后不过也是一抔黄土。   面对一团血肉模糊,看不出人形的东西,江别秋痛哭了一场,然后将她带回了家。   面对这段往事,方觉依旧没有过多表情。   在江别秋眼里,方觉一直是个宠辱皆忘、波澜不惊的人,喜怒哀乐都藏在皮囊之下。现在想来,之前在子夜区,方觉因为他注射破晓而发怒,应该是一件极其罕见的事。   但也正是因为方觉不会随意展露怜悯,他才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方觉。   可江别秋没想到的是,回忆与回忆碰撞之下,方觉竟也回了一段属于他的往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放到了江别秋手上,说:“我以前住在盒子里。”   “嗯?”江别秋一愣,“盒子?”   方觉:“这个盒子的名字叫‘你该做的事’。”   他出生在炎热的月份,按照古地球的四季算法,那个季节应该叫夏天——正值异能人与普通人火热交战的时代。   在战场上出生,面对无数死去的同胞以及人类无法窥见的未来,张雨庭就把名为“责任”牢笼重重扣在了方觉的身上。   从那时开始,方觉的生命就不属于自己。   “你应该肩负起人类的未来”,“你不能轻易地愤怒与悲伤”,“阿觉,你不要任性”……   直到他踏入战场。   方觉作为主力军的后备力量,被对方切割战线,落到最后。超强度的负荷下,方觉凭借着自己的强大,独自在腥风血雨中撕开了一条口子。   敌人一面惊诧于方觉的力量,一面被前方的主力军击得节节败退。   如果不出意外,方觉将杀出重围,回到主力军的队伍里。   如果不出意外……   这个意外是,精神阈值。   世界是公平的。当别的哨兵陷入精神过载需要向导安抚时,方觉能面无表情地走进污染区;而当他触发精神阈值,没有一个向导能救他的命。   他摔下战舰,神志不清地滚落进废墟里。失感与超感双重夹击下,平日里以冷静闻名的最强哨兵,却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   可谁也说不清,为什么在战场上,会出现一个弱小的向导。   方觉用仅剩的意识如此想到。   接下来,就是一段漫长的安抚。   处于精神阈值中,方觉对外有感知,但无法动弹。那个小向导很弱小,但很乖,精神体……看不清,但个头很小——这是方觉唯一的记忆。   方觉十五岁,雪球还未长大,那个小个子就陪着雪球度过了每一个趋近消散的时刻。   “我精神海特殊,能够匹配的向导少之又少。当他为了救我,强行和我精神结合时,我以为他会死。”方觉轻笑了下,“但他没有。”   小向导看着孱弱,但很坚韧,甚至帮助那时的方觉重新回到他的单人战舰。   离开的时候,方觉醒了。   短短十数年,方觉都把自己装在贴满“你该做的事”的小盒子里,生平第一次,他产生了“我想”的心情。   我想救他,我想带他回去。   “我带着伤回去,告诉母亲,那片区域里还有活着的人。”方觉说,“母亲却说,不用管他,一个向导而已,死了还会再有,但战争不能输。”   “……”江别秋动了动嘴唇,“那,你回去了吗?”   方觉面色淡淡:“回去了,但他没等到我。”   他不顾张雨庭的反对,从盒子里挣脱出来,重新回到那片有小向导的战场上。可在途中,他们之间的精神连结就断了。   精神结合不比身体结合,微弱的连结一断,就消失在茫茫大海中。   而被动切断精神连结,只有一个原因,一方死亡。   方觉的第一个“我想”,被杀死在战争胜利后,草长莺飞的春天里。   *   雪球已经睡了,腹部有节奏地起伏着。方觉抬头看向江别秋,突然问道:“你小时候去过战场吗?”   江别秋一怔:“你什么意思?”   方觉不答。   他只是突然想起,在地下世界伪结合时,对于江别秋精神触网的那份熟悉感。   世上……会有那么巧合的事吗?   然而这话不知触碰到江别秋哪处,他突然站起身,反问道:“你觉得我有可能是他?”   方觉沉默片刻:“我不知道。”   “我不是,方觉。”江别秋跨过雪球,远离方觉,“我的记忆很完整,我没有失忆的……”   话说到最后,又从喉头囫囵滚进肚中。   等等,破晓。   他注射过破晓,那段与混乱疯狂厮杀的岁月。   江别秋眼眶泛红,强迫自己继续说道:“我没有失忆的机会,也没有精神体,除了收敛白露的尸骨就没去过战场。就算你现在在我面前触发精神阈值,我也救不了你。”   我救不了你了,方觉。   方觉也站起来,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看向江别秋:“如果冒犯到你的话,抱歉。”   他们平静地看着对方。   可他们都知道,此时此刻,距离平生的一次心动,只一步之遥。   作者有话说:   这段剧情比我大纲里来得快一些……果然角色都有自己的想法,当他们诞生的时候就不受我这个创作者的控制了。 第54章   在小镇的这段时间里,江别秋只能通过宋恒去了解塔区内的情况。   自从他的向导死后,宋恒就不曾走出过自己的那间破院子。如果不是江别秋,恐怕现在还在子夜区睡他的懒觉。   宋恒说,黎明区虽然出现许多精神过载的向导,但尚在可控制的范围。只是到目前为止,除了军区的梨迁,谁也不联系不上黎明塔。   就连黄昏塔的管理层都不行。   “我重回黄昏塔,发现了一件事。”宋恒走在塔内,压低声音道,“你们那时刚从地下世界上来,张雨庭就和几个黄昏塔的人来到子夜区,说是要带一些污染体的样本回去。但当时方觉采集过样本,所以罗山拒绝了这个要求。”   “他们黄昏塔的人走的时候不是只有张雨庭和方觉吗?剩下的那几个留下来,说是要观察记录污染体。结果几天前,趁着罗山不在,那几人在采集的时候不小心把污染体放了出来,才造成现在的状况。”   江别秋皱眉:“故意的?”   “应该不是。”宋恒说,“我在走廊上都能听见他们在里面吵翻了天,互相推卸责任呢。那几个采集人员虽然闯了祸,但也付出代价——当场死亡,尸体连渣都没剩下。”   牵扯来牵扯去,原来祸患的根源是自家人,江别秋一时不知该作出什么表情。   另一边,突然传来一声门被打开的声音。宋恒忙道:“他们出来了,先不说了。”   江别秋只来得及看见张雨庭的一片衣角,画面就被宋恒切断。   相较于黎明塔,黄昏塔内就显得格外混乱。先是故意问责,导致自己的执行长官失踪,后又因为此次的污染体事件乱成一锅粥。   要知道,向导精神过载比哨兵要严重得多,向导可以影响哨兵,如果不加以控制,他们的精神触网就像一种烈性传染病毒,通过精神海将异能人杀死。   黎明塔区能控制好这次混乱事件,黄昏塔却还在内乱。   也难怪方觉总是单打独斗。   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哦还有路易斯。   路易斯昨夜醒过一次,状态较之前好些,江别秋冒着风险对他进行过浅度安抚,效果不错。   他摘下眼镜,坐在门边疲倦地揉了揉眼角。结果一不小心让镜框嗑到地板,“啪嗒”一声,储存在数据中的全息影像被开启。   没戴眼镜,看不到影像,只能听见声音。   还是那段江行知的独白。   江别秋原本想将它关闭,但听到“爸爸”两个字时,动作一顿。然后他就这么发着呆,不知不觉让它从头放到了尾。   结尾处,依旧传来一声刺耳的电流声,紧接着就陷入沉寂。   “这是数据损坏的原因。”身后响起一道虚弱的声音,江别秋回头看去,路易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撑着身体坐起来,冲着他抬了抬下巴,“你那玩意儿那么老,竟然还能储存全息影像。”   江别秋起身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好点没?”   “还行,谢谢。”路易斯接过,抬头没见方觉,“他人呢?”   “出去了,说去小镇里看看。”   昨天的意外,一夜过去,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   思忆过去需要情绪的累积,两人又都不是情绪外放的人,这样的天时地利,不会再有第二次。   路易斯见江别秋状态不高,以为他是在为看不见影像的后续而烦恼。他想了想,朝江别秋伸出手道:“你把那眼镜给我看看。”   “怎么?”   “我应该可以修复后面丢失的部分数据。”   江别秋做了个夸张的表情:“这么厉害?”   “……你别那么做作。”路易斯结果眼镜,有些无语,“我又不只是普通的酒吧老板。”   其实之前在地下世界里,路易斯就在电子设备上展现过惊人的敏感度,一般来说,这种琐碎且需要过滤信息的工作,更适合向导,可路易斯显然在上面已经差不多做到极致。   想到他孱弱的、一推就倒的体质,江别秋又释然了。   上天果然是公平的。   要是让江别秋去做这些,不如给他一拳来得痛快。   路易斯边在背包里翻找,边炫耀似地说道:“你可别小看我,整个人类基地的数据库,甚至黎明塔,我都能轻松地破译进去。”   “嗯?”江别秋捕捉到什么,“黎明塔?”   路易斯动作一顿:“……对。”   江别秋眯着眼笑道:“黎明塔的数据……路易斯,我注射过破晓的事,是不是你捅出去的?”   路易斯:“……”   路易斯:“我什么也没说。”   救命。   方觉看你干的好事!   为了掩饰尴尬,路易斯只好埋头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修复数据上。   这幅眼镜外形很古老,但能看出来主人对它的爱惜。路易斯查江别秋的档案时,也曾掠过几眼,知道一些秘密。   又想起自己刚醒来时,他看见江别秋闭着眼听江行知的声音时的那个表情,一时也有些惆怅。   “其实在那五千个人当中,你还算幸运。”路易斯说,“至少你还活着,很多人连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的机会都没有。”   江别秋不置可否。   在路易斯修复数据的间隙,他重新靠在墙边,半躺着假寐。   幸运这两个字,着实不能用在他江别秋身上。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于他来说是值得庆幸的……恐怕只有一件。   遇见方觉。   *   路易斯的指尖动作很快,随着噼里啪啦的敲击声,各色各样的进度条飞速前进着。江别秋原本只是想闭目养神,结果一不小心就被困意拉进了梦里。   梦中,他好像来到一片硝烟四散的战场,有人趴在他耳边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他竭力起身想去听清,但声音却像被隔绝在世界之外,朦胧且不真切。   就在这时,一只手拍上他的肩膀,隔着衣物,江别秋都能感受到滚烫的触感。   他被这印入灵魂的热度烫得一个哆嗦,猛地惊醒过来。   窗边,路易斯还在重复敲击键盘的动作,听见动静头也没抬:“马上就好了。”   江别秋坐起来,哑声道:“方觉回来了吗?”   路易斯摇头:“还没有。”   距离方觉离开已经有数个小时,不知怎么,经过刚才那场光怪陆离的梦境,江别秋心里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他想出去找人,但想起方觉没带任何通讯器,犹疑之际,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身。   方觉回来了,状态却极差。   他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般,就连发尾都滴着汗。江别秋扶住他胳膊的瞬间,就被滚烫的热度吓了一跳。   方觉无力地靠在江别秋身上,整个人的力量全部压过去,足以证明他现在有多虚弱。江别秋和路易斯想将人搬到床上,结果被人一把推开。   他卸力将下巴搁在江别秋的肩上,炽热的鼻息像一团火。   江别秋看见他闭着眼,语气焦急说了句话。   他在说:“走。”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走?去哪?离开这里吗?   江别秋满腹疑惑,却没能等到方觉的回应。   他身上烫得吓人,半边身子靠在江别秋身上,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几乎能将水蒸腾的热度。   江别秋将人移动到床上,替他盖好薄被,转身再次点开监测手环上的通讯器。   红灯持续闪烁,江别秋耐心等待着,一秒一下的红灯在此刻显得宛如儿戏。片刻后,他突然将手环摘下,狠狠砸向地面。   “哐当”一声,吓得路易斯一个哆嗦。   路易斯没见过江别秋这幅面孔,不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温和理智的青年,骨子里其实压抑着无法宣之于口的暴戾。   他忐忑地望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将监测手环捡起递过去:“不要着急,别小看阿觉的身体素质。”   江别秋抬眼,眉宇间戾气横生。   也正是此时,方觉呼吸加重,一个翻身后,无意识地将正在进行数据修复的金丝眼镜卷在了臂弯之中。   眨眼的功夫,江别秋沉下眉眼,重新将监测手环握回手里。   路易斯问:“那个叫宋什么的,联系不上吗?”   江别秋吸了口气:“嗯。”   何止联系不上,不出意外情况,宋恒不会拒绝他的通讯,如果信号无法接通,就只有一个原因——宋恒无法主动进行接通。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他们却像笼中之兽,只能毫无头绪地等。   这种被动的感觉简直糟透了。   路易斯走到方觉身边,探了探他的体温,眼神顿时一变。瞬息之间,他强忍住心底的慌乱,状似无意地将方觉挡住,回身道:“现在该怎么办?”   江别秋没察觉到不对劲,他已经被方觉突然的晕倒绕得心慌意乱。   方觉出门引发高温,很有可能是那些漂浮的颗粒造成的。再加上他回来时说的那句“走”,江别秋可以断定,这座废弃的小镇里,比塔区安全不了多少。   他回想起之前和宋恒联络时的种种情形。   向导学院不复往日的喧闹与生机,老院长很疲倦,精神状态也不好。宋恒将通讯转接过去的时候,他正在那间研究室里,桌子上分布着瓶瓶罐罐,装着各色液体。   其中破晓的橙色最为显眼。   等等!   江别秋心里一突——这管破晓!   当初在子夜区的那间实验室里,他很轻易地就得到了破晓,轻易地就像是高子默故意送到他手上,故意想让他交给老院长,然后……造成向导学院乃至塔区的动乱。   往后还会发生什么?   江别秋不敢再想,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在这里等下去了,就算塔区入口关闭,他也要去闯一闯。   “叮”!   连接金丝眼镜与电子设备的线路自动脱落,路易斯“啊”了一声,道:“数据已经恢复完成了。”   江别秋点点头,将监测手环取下来,录入眼镜中的通讯频率,随后将它轻轻搁在方觉手边。   “我去塔区入口看看,如果有什么问题,用它联系我。”   他起身,隐忍又眷恋地看了方觉最后一眼,兀自踏入屋外的黑夜之中。   *   江别秋前脚走,路易斯后脚就“噌”一下跳起来。他慌忙来到方觉身边,轻声喊道:“阿觉。”   方觉皱起眉头,似乎陷入某种困境之中,挣扎着想醒过来。   “阿觉,你醒醒。”   路易斯接连喊了几声,依旧没能听到回应,只好从背包里拿出一管一次性注射器,将里面的液体缓缓注射进方觉的身体。   仿佛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方觉才缓缓睁开眼。   他原本沉寂冷淡的眉眼,因为苍白之色染上几分脆弱,但这份脆弱感微不可见,在方觉彻底清醒后,飞快地消失在眼中。   路易斯长长地吁了口气。   还好醒过来了。   可一想到方觉身体出的问题,路易斯刚呼出的一口气就卡在嗓子眼。   他神情凝重地看着方觉:“阿觉,你刚才差点触发精神阈值。”   “嗯,我知道。”   方觉的声音因为持续高热变得低哑,脑子也昏昏沉沉。他想下床,手一挥,就触碰到江别秋留下的手环。   方觉一顿,默默收掌将手环抓进掌心:“别秋呢?”   “被你吓死了。”路易斯没好气地说,“现在怒气冲冲地去砸塔区入口的门了!”   惊吓变成劫后余生,路易斯止不住地数落起来:“你刚才到底去哪里了?怎么会突然这么严重?那些颗粒不是对你没用吗?”   方觉想起什么,脸色一变。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唯一一面连接外界的入口,看向昏暗处漂浮的猩红色雾气。   时间回到几小时前。   前一天夜里,方觉根本没能入睡,直觉告诉他,高子默最后一次离开小镇再也没出现,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不动声色的危险才是最高级别的危险。   于是方觉再次来到那片死水所在的区域。   他在那四周探查片刻,发现这个地方漂浮的猩红雾气比外面任何地方都要浓郁。虽说用肉眼观测,这些颗粒都是毫无规律地胡乱飞舞,但如果加以辅助的观测工具,或许可以看清它们流动的方向。   方觉的脚步继续深入。   他踏过无数哨兵的尸体,背对着死水区域越走越远,越走越深。最终,来到一片封闭的空间。   奇异的是,在这个暗无天日,光线都是奢侈之物的小镇里,这片空间却格外明亮。   漂浮的雾气宛如一团会发光的星体,从裸露的天花板上不断挤进来。   正此时,方觉心有所感,缓缓抬起了头。   *   江别秋花了一点时间,终于来到塔区入口。   然后他发现,梨迁正在入口等着他。   军区的一把手,在塔区混乱之际,不安置群众,不坐镇指挥,反而孤身一人站在塔区入口。像是在等什么人。   如果没猜错的话,等的就是他江别秋。   黎明塔开启最高级别防御,直接观测的话,遗迹和塔区,就像是被一层透明的水墙隔绝开来,另一面能遥遥望见比格星。   梨迁的面容隔着水雾被扭曲,分散又聚拢。他的目光正看向缓缓走近的江别秋。   走近了才看清,梨迁的状态比老院长都要差上许多。他明明是个普通人,向导精神过载后产生的橙色精神触网,对他起不到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可他还是肉眼可见地苍老起来。   江别秋敲了敲水幕:“你女儿也是精神过载中的一员?”   梨迁目光一扫:“你很开心?”   “开心。”江别秋笑道,“不过,不是因为梨冬,而是因为你在这等我。”   梨迁冷冷道:“我没等你。”   “没猜错的话,你的女儿陷入精神过载,你需要一个向导去对她进行精神疏导。而在目前这种状况下,没有哪个向导会愿意帮忙。”   江别秋勾起一个笑:“只有我。”   “可你被关在了塔区外。”梨迁看着他,鄙夷道,“你自身都难保,凭什么认为我需要你?”   江别秋嘴边的笑意一滞。   下一秒,他飞速从腰间拔出一把枪,“咔哒”一声,对准了梨迁脑袋的方向。   “黎明塔的最高防御能挡住人,但挡不住它。”江别秋冷冷道,“我没那么多耐心陪你玩,要么打开入口,让我进去。要么,让黎明塔来见我。”   水幕之上,江别秋举枪的手稳稳当当。   这把用来捕捉精神触网的枪,与精神攻击同出一源。所以它能够穿过防御幕墙,直接命中梨迁。   作为普通人的梨迁,无法承受这一枪。   可他却不慌不忙,听见江别秋的话后露出一丝讶异。   “你想见黎明塔?”   “江别秋,你真的不知道,这次爆发的大规模向导精神过载现象,会对黎明塔造成什么影响吗?”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黎明塔是随着第一批异能人一起诞生的智慧生命。   据他们回忆,那时战争肆虐,异能人刚学会控制使用自己的能力,混乱之际,这座塔便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它诞生于永昼,自称黎明塔。后来为了更好地管理人类基地,人们便在与之相对的永夜之地,建立了黄昏塔。   事实证明,黎明塔的诞生给人类带来了生的希望。   一年又一年,那些混乱、绝望、流离失所的日子逐渐远去,人们开始在这片废土之上生活、学习、孕育新的生命。   连最开始对黎明塔的出现表示忌惮的人群,也渐渐接纳了它。   它不属于任何科技衍生品,也不是碳基生命,是字面意义上的“异类”。   但这个世界上,又有谁不是异类?   哨兵、向导、污染体、普通人类,他们对于不同群体的人来说,自己都是异类。   战争与苦难摧残生命,活着就成了最难的事。存在于人类基因中数亿年的伐同存异观念开始崩塌,因为说到底,黎明塔不过是一个更为强大的向导罢了。   所以黎明塔,就逐渐成为管理人类基地的人工智能。   梨迁赶到三十七层时,黎明塔告诉他,最先陷入精神过载的,是向导学院里的梨冬。   那时她正在旧教堂,和“熵会”成员们一起记录身上的熵值。   测量仪器很小,巴掌大,使用时放在掌心,然后贴住人体,就可以检测对方身上究竟存在多少熵值。   这个东西是一种新型产品,毕竟熵的研究史只有短短十数年。梨冬测量的时候,旁边就有人帮忙录入。   每个人身上的熵值数值都大同小异,在五、六十左右浮动,有人开玩笑道:“不会有异能人身上熵值是0吧!”   立马就有反驳声:“你说什么没常识的话?由普通人进化成异能人,就是因为熵啊!换句话说,异能人是熵选中的人群,身上没有熵值,那还算什么异能人!”   另一个声音表示赞同:“是的,目前在普通人身上无法检测到熵值,是熵赐予了哨兵和向导能力,并且足以支撑人类与虫族一战。”   梨冬道:“我爸爸他们在观测地球上空的熵值,我偷偷也用观测镜看过,跟江教授给我们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还是觉得很神奇。”有人感叹道,“熵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要保护我们?”   “行了,先不说这个。”梨冬将测量仪取下来,递给身边的人,“就剩我没测了。我爸爸不知道我把测量仪拿出来了,咱们速战速决。”   在场的几人中都以梨冬为首,一是因为她爸爸梨迁是军区的老大;二来梨冬性格强势,而且是个SS级向导,虽然还没成长起来,但在这群小孩眼中,就像是天生的领导者,不自觉就会跟着她的思路走。   那人连忙依葫芦画瓢,将测量仪贴到梨冬的胳膊上。   几人屏息以待——   然而测量仪上的数值却一动不动。   “咦?坏了吗?”那人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下一秒,仪器上的数据却像点燃的烟火似的,蹭一下飞速上涨,在众人惊诧的视线中,从0往上停到了536.14587这个数字。   “……不会吧。”他们揉着眼睛,不可置信地感叹道,“这、这么高?”   梨冬也没想到,在别人都在五十左右浮动,甚至最高只有一百的时候,她竟然整整翻了五倍。   小孩们吃惊之余,终于想起来崇拜和奉承。   “不愧是你梨冬!这么高的熵值,配得上你的SS级。”   “梨冬长大以后一定能成为下一个第一向导,比江行知还厉害的那种!”   梨冬自然也很高兴。   一群“熵会”成员叽叽喳喳很久,热情只增不减,凌晨时分才各自散去。   梨冬最后一个走,她将这次集会上整理的数据收好,打算回去做个整理表格。   此时的天空中,人造日光模拟着日出,正缓缓从大地的终点升起。梨冬一手抱着资料,往向导学院走去。   精神过载就是在这个时候找上门的。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梨冬才十五岁,那么小的年纪,既没有接触污染,也没有碰到其他发病的异能人……   她捂着自己的脑袋,痛苦地蜷缩着,精神触网不可控制地从精神海中窜出,风暴一般席卷整个学院。   彼时老院长刚做完破晓的序列分析,从研究室走出来,就看到这样一幅场景。   他连忙吩咐佐伊:“去把研究室的大门锁好,不要让别人发现破晓。”   佐伊镇定点头,立刻原路返回。   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SS级向导产生精神过载,一时没有人能应对得来。   当黎明塔介入时,梨冬的精神触网已经影响到整个向导学院,就算老院长发现得早,也终究有一部分向导未能幸免。   内部乱成了一锅粥,如果再不加以控制,学院之外的异能人也会有危险。   黎明塔需要江别秋的帮忙,可江别秋那时并不在塔区。   若有人站在黎明塔三十七层的落地窗前往下看,地面的人类像丢失方向的蚂蚁群,四散奔逃。漫天的橙色精神触网,宛如一道道束缚自由的绳索,教人寸步难行。   黎明塔在高处,仿佛有一双眼。星团般的数据体中,发出一声悲悯的叹息。   老院长穿着防护服,一枪射出,解决掉近身的麻烦。抬眼一看,那些游离的精神触网,竟不知为何奇迹般地聚拢起来。   好似虚空之中有只无形的大手,凌空一抓,毫不费力地将这些污染物捏碎在掌心。   老院长心有所感,喘着粗气回头看时,就发现在黎明塔的三十七层,那盏终日亮起,象征“黎明之日”的塔灯,倏地灭了。   *   如果说向导是灯塔,为哨兵指引方向。那么黎明塔,则是整个人类基地的灯塔。   江别秋知道,黎明塔并非寻常的人工智能,它的数据网,在某些方面,其实和向导的精神触网属于同一种东西。   梨迁说,黎明塔强行用自己的力量安抚整个向导学院的向导,结果导致它自己陷入强制休眠。   “休眠前,它告诉我,启动塔区最高级别防御。”梨迁说,“如非必要,不要打开。”   怪不得就连直接连接黎明塔数据的监测手环也无法联系到他,怪不得这次明明已经到了封闭塔区的地步,宋恒却说不要担心。   江别秋无言半晌,问:“黄昏塔的人呢?张雨庭呢?”   梨迁嘲讽一笑:“他们?你现在去黄昏区的话,可能刚好看见他们整个区域竖起的防护壁垒吧。”   作者有话说:   黎明塔没死哈,不要担心 第57章   “黎明塔说如非必要,不要打开。”江别秋收回枪,抬眼看向梨迁,“那就打开吧。”   梨迁皱眉:“什么?”   江别秋笃定道:“现在就是必要的时候。”   黎明塔休眠,黄昏塔停摆,诸多向导陷入精神过载,危及人类基地的安全。而黄昏塔的执行长官和负责清理过载精神触网的江教授都被关在塔区之外。   单靠军区一方势力,江别秋不信梨迁能应付得来。而且就算军区应付得来,方觉也不能等。   江别秋想到不久前方觉在他面前倒下去的场景,心里就一紧。   ……梨迁目的性太强,需要用迂回战术,才能说服他开门。   “之前说过,高子默与最近一系列的事脱不了干系。”江别秋扶了扶眼镜,用平时给学生们上课的语气问道,“你们找到他了吗?”   “明知故问。”梨迁冷冷道。   江别秋没搭理他的冷嘲,反而笑了下:“没找到那就对了,因为他就躲在我身后的这片战场遗迹里。”   梨迁瞳孔一缩。   江别秋把近日遇到的事悉数讲了一遍。   包括方觉是如何发现高子默、高子默做过什么,以及战场遗迹里存在着一个废弃小镇的事。   梨迁听完沉默良久:“……如果高子默就在小镇里,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试着把小镇炸毁?”   到底是军区的人,连强硬作风都一脉相承。   江别秋没有立马回答。   他总觉得这个小镇不同寻常。那些漂浮无根的猩红颗粒,聚集而来的哨兵,以及,高子默为什么偏偏选在废弃的研究所附近……   种种谜团,在没解开之前,至少先把它保留。   正在江别秋打算拒绝之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不能毁。”   方觉不知什么时候走上前来。他分神看了眼江别秋,见人好好地站在那,心中不自觉地松了口气,才转头面相梨迁。   “小镇绝不能毁。”   *   那片死水在地下,而往上看去,天花板并不是完好无损的。因为年岁太过久远,有些地方的墙体自然脱落,露出建筑内里。   问题就出在这些剥落的墙体之上。   方觉让路易斯帮忙打了个光源。   极暗之处,就连哨兵都无法看到墙上的细节,但对于方觉来说,只要给一点光就足够。   光源照射之下,多小的颗粒都会在光柱下无所遁形。方觉敛眉凝神,将所有感官集中在眼睛,道:“屏息。”   路易斯下意识捂住嘴。   就算是人类轻微的呼吸,都能干扰这些微粒子的行动轨迹。而当他们刻意不去呼吸时,光柱之下的颗粒,便宛如落进一副静态画中,奇异地停滞在半空。   两分钟之后。   路易斯已经快憋不住气,方觉却连脸都没红。他一双静如水的眼睛始终盯着那道光柱,直到——那些颗粒开始动了。   在某一刻,它们仿佛受到号召一般,纷纷向附近的“伙伴”们靠近,直到集结完毕,它们便如同柔软的潮水般,无声地没入剥落的墙体中。   方觉见状,示意路易斯恢复呼吸。   果然,当气息从体内呼出的第一秒,颗粒便像闻到鱼味儿似的猫,纷纷扬扬地飞舞过来。   附着在他们的头上、肩上、衣物上。   “你看。”方觉指着光照到的一处墙体,上面都是霉斑,以及一团黑黢黢的污垢,“颗粒是从墙体里出来的。”   路易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个小镇是个巨大的场。”   场。   物质存在的一种基本形态,具有能量、动量和质量。实物之间的相互作用依靠有关的场来实现。如电场、磁场、引力场等。   简而言之就是,这座建立在研究所之上的废弃小镇,既能存放颗粒,又不断在产生颗粒,源源不断,生生不息。   *   “如果炸毁小镇,这些还没弄清楚成分的颗粒就会瞬间爆发出来,你们这一辈子都别想打开基地入口。”   由于长期高热,方觉白皙的脸色微微泛着红,即使是这样,他整个人也像一棵挺直的雪松,没有露出半分疲态。   “还有,我给你的建议是,尽快唤醒黎明塔。”方觉说,“目前的人类基地需要它和江教授。”   他顿了顿,扬首道:“还有我。”   他说得从容而优雅,没人敢质疑他恃才傲物,仿佛他天生如此,天生就该立于群山之上。   江别秋忍不住唇角一弯。   可梨迁却是脸色微变:“你怎么知道我能……”   “能唤醒黎明塔?”方觉说,“你当然能,你不能,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梨冬陷入精神过载,如果梨迁还算得上一个称职的父亲,他就不会任由其踏入死亡。况且,军区的人虽然在理念上和黎明塔不同,但也不会拿整个人类基地的安全做儿戏。   方觉道:“还有一件事,因为时间紧迫,牵扯的事情太多,我一时没有将高子默和它联系起来。”   他微微转头,对江别秋道:“还记得我在地下世界里带走的那份污染体样本吗?”   江别秋微微颔首。   比格星上的污染体只会做最简单的攻击动作,而子夜区的那些却仿佛拥有人类的智慧。他们有目的性地进行群体活动,甚至还抓捕人类。   晨晨就是死在那里的。   方觉道:“黄昏塔的科研人员分析过他们的脑干,数据表明,他们抓捕普通人、攻击、防御、放哨,这些所有需要智慧性的操作其实并不是因为他们拥有智慧,而只是来源于一种条件反射。”   “类似于,工蚁对蚁后命令的无条件执行。”   江别秋瞬间反应过来:“你是说,高子默把自己变成了那些东西的母体?”   “对,催使普通人进化成哨兵和向导的,是熵,我不相信高子默的本事大到,能够让一个普通人进化成向导。”   普通人并不会那么容易变成向导,与其说当初高子默利用向导的精神触网控制哨兵在小镇进行自相残杀,不如说他注射亚特兰蒂斯后,把自己变成了实验品的“母体”,吸引着这群“工蚁”。   “而且,之前我们猜测,高子默可能是利用和向导同等源头的精神触网控制那些哨兵,但是一个向导,他的精神触网的覆盖面不可能那么广,这不合常理。”   梨迁问:“那照方长官的意思,是知道高子默在哪了?”   方觉:“子夜区。”   只有在子夜区,才会有那么多注射过亚特兰蒂斯的哨兵,能够变成他的“工蚁”。   梨迁似乎是被方觉说服了,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可子夜区那么大,我们怎么找?除非真的有一个精神面覆盖范围极广的向导……”   说着,他话音一顿,似乎想起什么来。   也正是在这时,江别秋出声了:“有啊。”   他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镜片之下,就连眼角笑纹都清晰可见。   “比如我。”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高光的小芳同学!(雾 第58章   唤醒黎明塔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他的数据星团由数亿条精神触网般的线条组成,经过强行开启后,原本大半发着光的躯体像已然燃尽的火焰,只剩零星的亮点。   塔灯之后,黑暗翻腾万里。   梨迁乘坐电梯走进三十七层。没有黎明塔的管控,他一路畅通无阻。   只有开门的口令仍在尽职尽责。   “军区长官梨迁身份确认完毕。”   “——上帝赐予黎明,以奉送世人。”   大门打开。黎明塔的躯体像一团历经湮灭的星体。梨迁走上前来,眼中露出歉意。   他说:“辛苦你了,先生。”   先生还留有意识,但目前的它并不能很好地理解人类的语言。云团中闪烁着两团明灭的火光,似黎明时分尚未清醒的日出,又似初生婴儿懵懂无知的眼。   “先生。”梨迁说,“我将按照你的要求,对你进行唤醒命令。希望你醒来时,还保有关于人类的记忆。”   黎明塔没有回答。   梨迁想起它做决定的那个时刻。   彼时他正急匆匆地走出电梯,又急匆匆地推开塔的大门。向导学院一片混乱,梨冬成了危险分子,在塔区待命的士兵和老院长正在一起疏散学生。   他急切地想要黎明塔的帮忙。而三十七层塔上,这个管理者只是转动着数据云,叹息道:“没办法。”   不知何时起,精神过载就宛如印在人类基因里的痼疾,剜起一片就鲜血淋漓。它不是这个人间的产物,看见人类的病痛,却仿佛天生便能与他们共情。   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响起。   “梨长官,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我会用自己的数据云罩住整个向导学院,对失控的向导进行安抚。”   “但那时,我会陷入休眠。”   “没有我的管控,污染区的污染物会趁机流入人类基地。所以,我会启动最高防御机制。”   “必要的时候,摧毁塔灯,把我唤醒。”   黎明塔四平八稳的声音很好地安抚了因女儿发病而陷入疯狂的梨迁。年迈的军区长官脚步放缓,一时有些恍惚。   塔外灯火渐暗,人造黑夜褪去,黎明将至。   “唤醒后的一切将不受我的控制。”   “但是请相信,黎明终将到来。”   *   江别秋出现在三十七层,看着眼前一团上蹿下跳的数据球,怀疑道:“你是……黎明塔?”   “是……的……”   数据仍在修复中,它的电子音发声像漏电,抖出一条又一条的波浪。   江别秋问:“你还记得我吗?”   黎明塔:“记……得……”   黎明塔:“我……是……你……爸……爸……”   江别秋:“……”   他扭头对方觉说:“看起来确实坏了,咱们把塔炸了吧。”   被唤醒后的黎明塔仿佛一下子从古板稳重的中年男人,变成了爱捣蛋的小孩。梨迁说,黎明塔下命令前,曾经提到过这个可能——数据初始化。   也就是说,塔灯摧毁后,能成功将休眠状态的它唤醒,但也让整个人类基地最博学理性的管理者,成了一张屁都不懂的白纸。   “它还能复原吗?”江别秋担忧道,“我真的不想多个便宜老爹。”   梨迁向来看不惯江别秋,登时就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它只是没了很多记忆,不是变成了傻子。就算数据初始化了,程序依旧能运行。”   哦,功能还在。   江别秋松了口气。   而且随着时间推移,黎明塔的数据修复完毕,总有一天它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江别秋得知后安心了很多。当时黎明塔被唤醒后就马上撤除了防御机制,令人心惊的是,原本蛰伏在小镇里的那些颗粒,瞬间凝聚成猩红的雾气,疯狂向人类基地袭去。   它们像得到某种指引,直取敌人要害。   黎明塔休眠前的决定是对的。   好在虽然丢失记忆,黎明塔依旧有能力解决这些觊觎人类基地的异类。于是方觉和江别秋以及路易斯顺利地回到了塔区。   三十七层的大门轰然关闭。   室内,只剩下江别秋和刚刚苏醒的黎明塔。   回到熟悉的地方,江别秋轻松很多。但看到精力充沛正在四处探索的黎明塔就有些头疼,头疼的同时,还生出几丝好笑的心情。   他回头看过去,试图忽悠黎明塔:“你答应让我去比格星的事什么时候兑现?”   数据球的动作一顿,停滞在半空中,微光转动,下意识拒绝:“不能去。”   江别秋:“……”   江别秋不死心:“……可你答应我了。”   黎明塔身体里的数据再次转动起来,照得室内墙体宛如白天。片刻后,它检索信息完毕,笃定道:“江教授,我没有答应过你。请不要把我当傻子。”   隐隐约约又有当初那个黎明塔的味儿了。   江别秋笑了笑,没再去争论。   说到底,这个世界和黎明塔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他大可以睁着眼看人类走入灭亡之地,看着星球文明陨落,又诞生新的、更适宜生存的文明。   末日从来都只是对他们而言。   未来从不曾眷顾,如果不是彻夜不熄的灯火,生命将毫无意义。   黎明塔转到江别秋身前:“你不高兴。”   江别秋:“我很高兴。”   黎明塔固执道:“你不高兴,为什么?因为他们要借用你的精神海吗?”   他们离开前,梨迁对黎明塔说过如何找到高子默。   利用江别秋的精神海,在黎明塔的控制下,最大限度地发挥他向导的能力。如果说高子默藏在子夜区,那江别秋的精神海将会编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地毯式地搜索子夜区的每一块砖。   理论上,至今没有人能做到。   江别秋觉得无所谓,只是,和黎明塔对话让他觉得很有意思。   现在的黎明塔天真烂漫,虽然骨子里不改古板,但比之前那个老顽固要好得多。江别秋乐意和他多聊几句。   江别秋问:“为什么我被借用精神海就不高兴?”   黎明塔:“因为会痛。”   黎明塔顿了顿,似乎对江别秋的漫不经心有些不理解:“你们人类不是最怕痛了吗?”   他想,精神海被外界窥视,对于向导来说,已经是一件很冒犯的事了。而且为了最大限度覆盖子夜区,他的精神触网需要和塔的数据连接。虽然黎明塔的数据和异能人的精神触网同出一源,但排斥还是会有。   有排斥,就会痛。   黎明塔等了半晌,没等到回答。却等来一声:“谢谢。”   *   为了给尽快给黎明塔找回丢失的记忆,江别秋舍命陪君子。一人一塔聊了很久,聊到白天黑夜又更换了一轮,聊到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开门口令再次响起,方觉踩着语音的尾巴走了进来。   江别秋一怔:“方觉?你没走?”   方觉:“嗯。”   “黄昏塔不是正处于封闭状态吗?你不回去看看?”   方觉没多解释,但眼中露出一丝厌恶:“没必要。”   他抬起头,看向江别秋:“要做一些有必要的事。”   他不觉得自己的目光有多深,只是平淡地往江别秋方向一瞥,却叫后者心头一跳。   江别秋别开视线:“……比如?”   “陪你。”   作者有话说:   小芳同学,请停止散发你的魅力 第59章   方觉说要陪他,意思是,他要陪他进行对高子默的搜寻。   江别秋不敢深想,也不敢再看方觉,生怕一个不留神就泄露出眼底的妄念。   偏偏这个时候黎明塔不识眼色,凑上来说:“江教授,你脸红了。”   江别秋:“……”   重新被唤醒后,黎明塔似乎比之前更能把控到江别秋的爆点。在他恼羞成怒之前,黎明塔连忙正色道:“搜寻高子默的事我还需要准备一下,江教授,或许您应该先去向导学院看看。”   江别秋:“……你转移话题的水平真烂。”   黎明塔装得老实巴交:“我不转移话题,我的塔就要被你炸了。”   江别秋:“……”   方觉侧着头,没忍住唇角一弯。   不过黎明塔也没说错,他们回来时,很多事情都没顾得上。向导学院是最先爆发精神过载的地方,现在虽然已经被黎明塔安抚好,不会再有感染的情况发生,但还有很多后续工作需要进行。   江别秋回了趟宿舍,方觉暂时不回黄昏塔,就被江别秋顺便一路捎着。   宿舍里保持着他离开时的乱,江别秋也不尴尬,踹开拦路的一个盒子,头也不回地对方觉说了句:“随便坐。”   方觉跟着走进来,看了眼团在角落里的被子,以及四处散落的零碎物件,静默了一瞬:“好。”   但此时的江别秋没顾得上方觉。   他原本就担心老院长的安危,通讯没接通时愈发忐忑。当下就决定简单地和方觉清理一下衣装,然后去研究室看看。   结果没想到对方一个通讯直接挂了过来。   老院长挂的是音频通讯,江别秋扶正眼镜,就听见老院长的声音响起:“听说你要用精神触网找高子默?”   他的状态似乎还不错,身后隐隐约约还有器皿碰撞的声音。江别秋猜测,老院长或许现在还在研究室解析破晓。   见江别秋没否认,老院长叹了口气道:“虽然我没立场劝你,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别秋,你如果答应了,大家最后就会知道你注射过破晓。”   也会知道,人类一级罪犯白露就是你的母亲。   后面这句老院长没明说,但他知道江别秋明白。   时隔多年,许多人几乎都快淡忘了白露这个人,但老院长知道,这些影响对江别秋来说依旧是不可磨灭的。   他能接受别人对江行知的质疑,因为他自己相信,江行知并不是因为自主意识而背叛人类。   但白露是。   双方一时都陷入沉默。   然后凭空一声“嘎”划破沉寂。   老院长:“什么声音?”   江别秋回头,正看见方觉收回脚,淡定地从地上捡起一只小黄鸭,放进墙上的储物格里。   方觉:“不好意思。”   江别秋:“……没事。”   这玩意儿是江行知留下的,说明书上写的是:洗澡时放进浴缸里,能给你童真般的氛围感。   童不童真不知道,尴尬是真的。虽然方觉没表现出来,但僵硬的肢体已经说明了问题。   老院长却还在对面嚷嚷:“你在哪?和谁说话呢?”   “我新养的一只小黄鸭。”江别秋开始胡说八道,“它不小心摔了一跤。”   “……”老院长似乎有一瞬的无语,“你怎么成天养这些小东西?上次给佐伊养的那只黑猫赶紧接回去,简直耽误我学生做研究。”   江别秋:“……”   事情太多,差点忘了那只小黑猫了。   还是得先去把小东西接回来。   挂了通讯,江别秋站起来,见方觉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又瞥见一团乱的房间,才终于想起来不好意思。他“咳”了一声,道:“我去接煤球,你要不要先洗个澡换件衣服?哦对了,你发烧好了吗?”   方觉穿的制服虽然整洁,但他在小镇待过那么久,身上有几处明显的破损,原本是系在腰间的,回塔区后才重新穿上。   闻言,他意味不明地抬眼看向江别秋,答道:“没事,离开那些颗粒就好了。”   末了,才状似不经意补了句:“煤球?”   江别秋一顿,支支吾吾说:“唔,不是我取的,是佐伊……我一个学生取的。”   方觉“哦”了一声:“知道了,你先去吧。”   江别秋:“……”   你知道了什么?   江别秋张了张嘴,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离开的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   江别秋的宿舍在向导学院的最高处,方觉站起来,透过窗户往外看去,可以俯瞰除了黎明塔的整个塔区。   身为哨兵,他甚至可以看到两个塔区之间的那座拱桥,落日十年如一日地悬在上空,不落下也不升起。   住在这么高的地方,每天睡醒一整眼就能看见远方的热闹,寂静就在身边。   方觉拿起桌前的一个小镜子,材质似乎是黄铜的,拿在手里有种和岁月触碰的感觉。正午的模拟日光恰时穿过窗,落在了方觉的手背上。   他垂下眼摩擦着指尖,奇异地感受到了宁静。   这份宁静,让他回想起还在小镇的时候——   黑暗里,他手上还拿着江别秋的手环,路易斯看了眼,忍不住凑过来问道:“你怎么想?”   方觉:“什么怎么想?”   “江教授。”路易斯说,“人家教授当得好好的,要不是出来找你,也不会被关在外面吧。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方觉不语。   路易斯继续道:“其实我能看出来江教授对你不一样,但方觉,别怪我多嘴,你和别的哨兵不同,张阿姨说得没错,在某些方面,你确实不能随心所欲。”   手环上还留有江别秋走时的温度,方觉收紧手掌,将热度握进掌心。   “路易斯,你错了。”   “?”   “我十五岁那年,就知道随心所欲会付出什么代价。但正是因为这份代价,更让我坚定挣脱束缚。”   “你觉不觉得,基因让哨兵和向导结合,才能给出人类的最优解。这件事本身就是基因对人类的一种限制。”   他目光清而不冷,像想起什么似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笑意。   “我听有人过一句话。”方觉说,“生命的存在,第一顺位是人,第二顺位,才是异能人。它不会由我们的基因决定,也不会被任何事改变。”   *   时间推移,阳光倾泻。   不知什么时候,雪球显了形。它庞大的身躯出现在江别秋床上时,几乎压得床榻一弯。   方觉冷声道:“下来。”   雪球抖了抖身上的毛,好奇地在屋子里打转。四处都是陌生的气息,它先是拿鼻子拱了拱床边的一个方盒,盒子便被顶得一翻,里面的东西哗啦啦撒了一地。   雪球:“……”   它无辜地后退几步,结果又不小心撞到墙上的储物格,一个黄色的小物件“吧嗒”一声被撞得掉了下来。   方觉:“……”   刚才被方觉不小心踩了一脚的小黄鸭正好掉在雪球的爪子边,猫科动物本性警惕,它睁着一双水蓝色的眼,小心翼翼地闻了几下,约莫是发现了熟悉的气息,才兴奋地“嗷呜”一口把小黄鸭咬在了嘴里。   每咬一下,可怜的小鸭子就发出一声“嘎”的惨叫。   方觉叹了口气,蹲下身朝雪球伸手:“给我。”   雪球发出一声“呜呜”。   方觉故意冷着脸:“不要把别人的东西给咬坏了。”   雪球:“呜呜。”   不会坏的!   方觉:“……那么喜欢这只小鸭子?”   雪球:“呜呜!”   喜欢!   面前没陌生人的时候,雪球表现得压根不像一只大型的猛兽。撒娇打滚卖萌样样精通,但方觉一想到这东西是自己精神海的具象化,就颇有些头疼。   他绷着脸,道:“过来。”   见方觉不是要抢他的鸭子,雪球放松警惕蹭了过去,结果还是被人一把摁住。方觉将它从头到尾撸了一遍,撸得大猫猫心情愉悦咕噜咕噜,就地打滚亮出肚皮。   下一刻,它嘴里一空,仰起头就看见小鸭子被方觉拿在手中。   雪球:“?”   方觉笑:“我的。”   雪球:“嗷呜呜!!!”   坏人!!!   作者有话说:   大猫猫,yyds! 第60章   向导学院门口的校训被重新挂起来,银色的牌子被擦得很干净。   走进校园,放眼望去除了萧条还是萧条。这一次突发的群体性动乱,将人类好不容易制造的安宁假象打破。象牙塔里的学生们,第一次直面危险,直面着命运给人类文明的考验。   他们大多数休学在家,但路两边也零零散散分布着学生,看见江别秋还跟他打招呼。   “你们不回家吗?”江别秋保持笑意,温声问道,“失控的精神触网虽然已经都消除了,但危险还在。”   这些学生里女生男生各半,除了向导,竟然还有哨兵和普通人。闻言,他们先是和同伴们对视了一眼,才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们想留下来帮忙。”   有一人牵头,其他人也放下芥蒂,纷纷打开了话匣子。   “对,院长和军区的长官们从事情发生开始就一直连轴转,那个时候我们帮不上什么忙,现在却能。”   “善后工作我们已经做得差不多啦!包括计算损失、数据记录、还有事后调查。过一会我们还要去安抚一下死去的家长……”   说到死亡这件事,他们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   学生时代,死亡是一件沉重的事,尤其他们还离得那样近。   “我第一次看见向导精神过载的样子……江教授说得对,我们以为,这个病是只有哨兵才会得的,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向导也未能幸免。”   十几岁的小孩子,回想起那惊心动魄的场面,至今心有余悸。   可他们还是没有害怕,只是同为人类,难免会物伤其类。   看不到未来,也看不到解决的方向。   他们的目光还无法放到人类命运上,只是作为最最普通的人,他们满怀生的希望。   江别秋想了想,说道:“其实我也挺害怕的。”   “啊?”几个学生一愣,齐刷刷地看过来,“江教授,你也会害怕吗?”   “嗯。”江别秋点点头,“害怕自己执着找的真相原本就是假的;害怕在乎的人不在乎自己;害怕死,害怕痛,害怕不被人理解,也害怕明天醒来一睁眼,就是彻底的世界末日。”   有人小声道:“可域网上大家都说江别秋教授能一拳打十个哨兵,这么厉害的人也会怕这些?”   江别秋:“……”   江别秋:“不要听网上瞎说。”   学生们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们别这么看我,我曾经也是说过‘人类灭绝关我屁事’的叛逆青年。”江别秋抬了抬眼镜,笑道,“你们知道,负面情绪积累久了,总会有需要发泄的时候。”   “所以你们看。”江别秋指着远处下沉的太阳,说,“只要那玩意儿不彻底落下,我们就会见到下一个明天。”   他拍了拍邻近的一个男生的肩膀,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加油吧小孩儿们,害怕归害怕,往前走就是了。”   *   江别秋轻车熟路地走进研究室。   这间废弃的空间被老院长很好地利用起来,既可以当做闲暇时打盹的旅社,又可以在额外时间里做一些实验。   他到的时候,老院长正在教佐伊如何观察病毒的序列。   一老一小沉浸在科研里,半晌都没发觉江别秋的到来。   他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老院长有些佝偻的背影。   佐伊就算了——一个向导,老院长作为哨兵怎么也没听见动静?难道上次的事带给他身体的影响还没消除?   江别秋决定提高一下存在感。   “咳咳。”他清了两下嗓子。   佐伊:“老师,我觉得这两组序列可以分成一组,你看,他们的各项数值相差不到1%,只是在这一项上面差别比较大。”   “咳!”江别秋咳嗽了一声。   老院长:“不错,懂得举一反三,比江别秋那小子聪明。等一下你把破晓的数据记录一下,我们这段时间已经分析得差不多了……”   江别秋:“……”   他站起来,走到老院长背后,笑眯眯道:“老头儿,背后说别人坏话不太好吧?”   老院长头也不回地说:“过来了?赶紧把你那猫带走,昨天差点把我实验台给打翻了。”   佐伊看见江别秋,连忙摘下护目镜,哒哒哒跑到角落里,抱出一只浑身脏兮兮的黑猫。太久不见,原本巴掌大小的个子现在已经涨大了两倍,估计刚吃饱,肚子鼓鼓囊囊像充满气的球。   江别秋将煤球随手揣进胸口的大兜里:“你什么时候发现我来的?”   “你进门我就知道了。”   “真的?”   “你在怀疑我哨兵的能力?”老院长转过头,“我虽然老了,但没傻。江别秋,别把我当老年痴呆患者。”   江别秋没说话。   他审视的目光落在老院长身上,后者也大大方方地让他看。等到实在看得他不耐烦,老头儿才把护目镜一摔,开始转移话题:“我还没问你呢,跟你在一起那人是谁?”   江别秋默默移开视线,不再纠结老院长的身体。他想,老院长总归心理有数,于是哼哼两声,反问:“谁啊?”   “跟你通讯的时候我听见你那边有别人的声音。”老院长这时倒目光如炬了,“有情况?”   江别秋:“……没有。”   老院长想到什么,眼睛一亮:“方觉吧?”   江别秋“……”   江别秋:“老头儿,你在佐伊面前怎么这么不正经?”   佐伊捂住耳朵表示什么也没听见。   *   闹了半晌,老院长总算想起来正事。   他们在江别秋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充分把破晓的成分研究了一遍,还找黎明塔搞了份亚特兰蒂斯的样本。两者对比后发现,在数据上每一项数值都相差不大,这也是佐伊说的。   “也就是说,亚特兰蒂斯和破晓出自同一批次。”佐伊说,“现在已经可以肯定,亚特兰蒂斯的作用和破晓一致,都是用来改造异能人的基因。”   江别秋问:“改造成什么?”   佐伊摇摇头:“不知道。注射过破晓和亚特兰蒂斯的人都死了。”说着,她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江别秋的神情,没见人有太多反感,才接着道,“如果……想弄清楚到底要改造什么,可能需要在活着的人身上发现。”   气氛一时有些冷凝。   老院长知道江别秋对此很是抗拒,出来打圆场道:“这个事不急,目前还是要先解决子夜区污染体的事。”   之前由于黄昏塔派来的人的失误,导致整个子夜区陷入炼狱。而高子默躲藏在其中,借诸多人类作为掩体,在背后搅弄风云,实在可恨。   老院长盯住他:“叫黎明塔时刻注意你的精神状态,一有不对立刻断开,不要逞强。”   江别秋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老院长拦住江别秋,“等这件事解决,我跟你一起去一趟比格星。”   *   江别秋回到宿舍时,方觉正靠着雪球的身体小憩。彼时日早已西沉,一人一豹呼吸均匀,看起来睡得很安稳。   雪球肚皮朝下趴着,脑袋搁在前爪上,肉垫下还按着一个黄色的东西。   江别秋定眼一看,差点笑出声。   正在这时,方觉忽然睁眼,正对上江别秋的目光。   在他微微一愣的间隙,江别秋就已经朝他伸出手掌,说道:“方长官,起床了。”   方觉静默了两秒,似乎觉得不给江别秋的面子不大好,索性就将手掌放了上去。   江别秋略微一使力,方觉便顺势站起身。他比江别秋高上许多,惯性使然,动作一时没止住,肩膀直接朝人下巴撞了上去。   “对不……”   两人同时出声,又一同住了嘴。   良久,又双双笑开。   方觉笑得很淡,江别秋却忍不住多看几眼。夜里的黎明塔有些凉,雪球和煤球各自睡着。   一切还如初,一切都正好。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我错了,我不该起“小芳”这个头儿   听起来像隔壁村准备出嫁的小姑娘 第61章   找高子默的事已经刻不容缓。   据军区传回的消息,子夜区仅剩的一些没被感染的人群被罗山统一收治在安置区,在极度恐惧并且与外界隔绝开来的情况下,他们撑不了多少天。   高子默想做什么是一回事,他们想极尽所能拯救想活着的人,又是一回事。   翌日,黎明塔给江别秋挂了通讯,叫他去一趟三十七层。   三十七层走廊两侧的模拟海洋景象依旧似投影般,斑驳地落在地面,又水纹似地溅荡开来。走廊尽头,门禁是打开的,黎明塔正在等他。   走进这间封闭的空间后,就能看见黎明塔的数据团正悬在半空,偶尔上下移动。它那星云般的躯体仿佛又大了几圈,零星火点似的光隐隐约约闪烁着。   在这个方向,江别秋可以远远地看见,有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正围在一起摆弄着什么。   江别秋的脚步一停。   多熟悉的画面。白色、病床、实验室,还有一群把同胞当牲畜的人。   他不想害怕的,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生理反应。   影像、声音、味道,对于人们来说,都是不可能忘掉的记忆烙痕。不管过去多少年,只要重新把这些东西放在你面前,记忆就会翻涌而至。   江别秋呼吸有些急促。   他想迈动步子,但发现好像有什么东西将他从头到脚钉在原地。   灵魂里蛰伏着的恐惧,几乎令他作呕。而思绪也像被一层浓雾裹住,五感尽失,飘去世界之外。   正在这时,一个人影从他身侧率先走了过去。   是方觉。   他的脚步声惊动了屋内的白大褂,也惊动了江别秋。   屋内的那两人回过头来,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面孔竟然是熟人。一个是老院长,还有一个是佐伊。   也就是在这一点间隙,场景便像被蓦然被按了启动键,视线之外凝固的逼仄空气开始流动,记忆里那些冷冰冰注视着江别秋的面孔鲜活起来。   江别秋回过神,看见方觉站在前面回头看他。   分明是很平淡的一眼,却瞬间让江别秋回到人间。   “走吗?”察觉到江别秋的气息平稳了,方觉才问道。   江别秋抿嘴一笑:“走。”   事实上,江别秋虽然答应梨迁帮忙把高子默揪出来,但具体应该怎么做,他一概不知,更没想到佐伊和老院长也被黎明邀请来三十七层。   屋子的正中央放着一台可移动的修养舱,半开放式,三面透明,顶部大开。   走进去江别秋才发现,除了老院长和佐伊,更深的地方还站着其他人,依旧是清一色的白大褂。但他们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没碰,什么也没说。   “这么大阵仗?”江别秋长腿一迈,漫不经心地坐在黎明塔的主控台上,“怕我半路跑了吗?”   “不是。”黎明塔认真答道,“让你的精神触网与我的数据连接,本就是一件危险的事,如非必要,我不会答应。但一切以人类利益优先,所以我会在可控范围内,给你最大的保障。”   佐伊原本就忐忑,闻言忍不住出声:“很危险吗?江教授到时候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理论上不会。”黎明塔说,“毕竟江教授是SS级向导,虽然心理评级没有过F,但精神力很强悍。”   江别秋:“……”   时隔这么久,黎明塔忘了很多事,却竟然还记得最初他的那份体检报告。   不过,既然黎明塔在此时提起,是不是可以趁机讨个条件?   江别秋好整以暇,从台上跳下来笑道:“那既然我都牺牲这么多了,可不可以讨个好处?”   黎明塔像是知道江别秋指的什么,接着他的尾音道:“去比格星?”   让江别秋没想到的是,一直以来对去比格星持反对态度的黎明塔,竟然答应了。   “等找出高子默,将这件事了结,我会安排。”   他罕见地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此次被唤醒之后,黎明塔仿佛变得更像人类了。   “其实你的心理评级过低并不是我阻止你去的原因。但好像冥冥之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比格星很危险,而你们,不能去。”   四下很安静,空旷的房间里唯有黎明塔的电子音。   “我醒来后对此很是困惑,所以我决定违背这份仿佛来自程序里的命令,希望你们能解开我的疑问。”   比格星有什么?   除了污染,还是污染。   那份被遗落在宇宙一隅的荒星,除了人类为探索资源会冒险前去,再没有一个生物愿意在那片土地上驻足。   数十年前,第一向导江行知带队深入,整个小队都在此埋骨,再也回不到家乡。   那里就像一个对他们敞开怀抱的潘多拉魔盒,既危险,又迷人。   *   安排好一切,江别秋躺进修养舱里。   余光被物体遮挡,江别秋只能直挺挺地看着天花板。三十七层的天花板原本也是白茫茫一片,但当他躺到那里时,墙体便像水纹一般荡开,紧接着,就是一片宁静的海域。   黎明塔解释道:“我给你模拟了一片和你最契合的精神海。它可以安抚你,能够不让你的精神海在过程中受到伤害。”   ……意思是,这场景模拟的是别人的精神海?   等等,这片海域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礁石拍案,浪花一层覆盖一层,原本宁静的海域上空像突然刮起一阵风,哗啦啦的海潮声充入耳膜,与催人入眠的白噪音同等频率。   ……想起来了,这是方觉的精神海。   黎明塔:“你看到了什么?”   老院长和佐伊在一旁观测数据,见江别秋半晌没吱声,还以为是出了什么问题。结果回头一看,人面色古怪,白皙的脸上青一阵紫一阵。   像是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狐狸。   老院长轻笑一声,摇摇头不再管他。   黎明塔也不过随口一问,等江别秋整个人彻底嵌入修养舱之后,开始细细讲注意事项。   “你等一下只需要张开你的精神触网,然后在大量画面涌过来的时候保护好你的精神海就行。其他的,由我们来。”   江别秋点点头。   在全然未知的情况下,江别秋其实并不想上赶着去当这个“人形探测仪”。当初因为方觉晕倒,他们又被关在基地外面无法进入,情急之下就答应了梨迁。   倒也不是怕,只是觉得忐忑与不安定。   但眼下,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几乎已经挤满了所有与他有关联的人。   短短几十年里,他再也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了。   在一众杂乱的声音里,方觉始终一言不发。   这是他的性格。   但只要他站在那里,只要江别秋知道,那个强大的、冷静的、内敛的男人还站在那里,他的心就不会乱。   直到这时,江别秋才恍然——原来这就是方觉说的“陪你。”   *   江别秋闭上眼,将所有感知凝聚在精神海之中。   说起来,他从未有过这般清晰的时刻,审视自己已经破碎不堪的精神海。那被破晓肆虐一番的地方,没有小红狐的踪迹,也不再有生的气息。   即使在治疗最痛苦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想过死亡这件事。   现在更是不会有。   精神触网在不知不觉中伸出,它们来到黎明塔跟前,轻轻松松穿过塔身的防护墙,往更远更深的地方游去。   而另一面,老院长正凝神看着前面的全息影像——一张属于子夜区规划的地图,正被大片黑暗笼罩在其中。   随着江别秋精神触网的出现,一个不起眼的小光点突然像万里夜空中的星点,在图像上一闪而过。紧接着,这些光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一个接一个,形成大片的光面,将黑暗吞噬。   子夜区的大半面貌终于展露出来。   也正在这时,江别秋突然发出一声闷哼。很轻,也很短促,痛呼声溢出嘴边的下一秒,就被他下意识地吞了下去。   仿若条件反射。   没人听见。   但方觉已经几步走到了修养舱边。   黎明塔敏锐地察觉到异常,问:“别秋有情况?”   方觉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缓缓摇头:“没。”   话虽这样说,但方觉也没离开,反而在修养舱边蹲下身,淡淡地看着脸色苍白的江别秋。   半晌,他问黎明塔:“我能握着他的手吗?”   “……啊?”   这一问,不仅是黎明塔诧异,就连盯着影像一丝一毫都不敢分神的老院长都回了头。   黎明塔没问为什么。   方觉肤色很白,手背也像从未晒过日光一样,白得能看见皮肤下的血管。只是这双手并不像娇生惯养的少爷,也不像不闻世事的长官,常年握枪、格斗,使用过度的地方都结了一层茧。   他把手插进江别秋的掌心。   江别秋的掌心却意外得很软。   一个能徒手砸坏钢化墙,在酒吧赤手空拳和几个哨兵打得难舍难分,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手心却这么软。   方觉收紧手掌。   他不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什么意义,只是下意识地希望,江别秋感受到的痛能少一点,再少一点。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江别秋的精神力是因为破晓而变得强悍的——尽管他自己并不是很愿意承认这一点。   破晓既为一种病毒,便能与人类基因发生对抗与融合。那五千多人之中,死去的,都是因为身体太弱,最终在破晓的影响下崩坏。而江别秋能活下,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因为他自己战胜了破晓。   只不过结果比较惨烈。   破晓杀死了他的精神体,也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变得疯狂而混乱。   也带给了江别秋微末的好处。   比如,他的精神触网覆盖的面比所正常向导都要广得多。   时间分秒不停。   江别秋像昏睡一般,躺在修养舱中一动不动,墙上投射下来的子夜区分布图里,有星星点点的光散布在城市布局中。   方觉不知道黎明塔怎么判断高子默究竟躲在哪里,他只是一直守在江别秋身边,寸步不离。   一段时间过后,黎明塔发出一声轻微的电粒子声,修养舱四周持续亮着的灯也熄了。   “今天的时间到了,再继续下去会损伤别秋的精神海。”黎明塔的数据团游到江别秋身边悬浮着。   虽然它并无人类的感官,但也好似在用一种人类的表情注视着他。   方觉皱眉道:“还没找到?”   “没有。”老院长转过身来,说,“而且就算真的找到了高子默,也无法精准定位到他的坐标。我们能用别秋的精神触网锁定他所在的范围,已经得益于他把自己变成了母体,精神触网能够被别秋捕捉到,不然根本不可能这么简单地找到。”   江别秋还在沉睡,但睡得很不安稳,从始至终眉头都紧紧皱着,方觉低头看了一眼,见他隐隐有清醒过来的模样,才松开手。   老院长和黎明塔几乎都是看着江别秋长大的,不可能会害他。但方觉一想到这种情景江别秋还要经历几次,心中就难掩烦郁。   投影熄灭,旁边守着的几个身穿白大褂的青年推着一个移动床铺走过来。   老院长看了眼方觉:“别秋需要休息,等一下会转移到塔的三十六层,方长官你看……”   方觉不答反问:“他什么时候醒?”   “半个小时后。”   “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黎明塔:“明天。我们得尽快找出高子默,子夜区撑不了太久。”   污染体肆虐,子夜区之外的人不能贸然进去,子夜区里的人也不能随便出来。只有找到高子默,才能确定下一步怎么做。   而且,罗山带着士兵已经在前线顶了太久太久了。   他们不能让一个战士心寒。   一天的时间……   间隔一天,江别秋还需要供出自己的精神触网。   方觉目光淡淡,看着那群人将江别秋从修养舱里抬出来,平放在移动床铺上。   虽然他暂时不愿意回到黄昏塔,但其实在来黎明塔之前,张雨庭的紧急通讯曾经接通过。   抛开关于“失踪”一事的询问,言语间就都是告诫。   既然通讯能接通,就证明黄昏塔已经把防御墙撤了。兴许他们听说黎明塔已经解决了向导学院的动乱,又有能力找到高子默。觉得危机解除,黄昏塔能继续运转。   最初黄昏塔的建立,其实是兴起于一个组织,组织的首脑是方觉的祖辈。   心照不宣的情况下,两个区域各自管理着人类基地。黎明塔区里向导居多,黄昏塔是哨兵居多,普通人则零散分布在各个区域。   那时,黄昏塔这群毫无异能的普通人,的的确确是想要为末日下的人类基地出一份力的。   只是黎明塔太能干了,能干到几乎所有事都能解决,然后直接将结果摆到黄昏塔管理面前。他们只需要看一眼,抬抬手,以示人类领袖的态度,就行了。   方觉自出生起,一面被保护在塔区里,一面又被绑在虚无的责任之树上,久而久之,就觉得他们虚伪又可笑。   身处这种世界里,他们竟然想着能独善其身。   不是可笑是什么?   如果不是之前黄昏塔莫名出现的哨兵群体性精神过载事件,他们也不会放任方觉出来。   责任、义务、规矩,黄昏塔究竟想要干什么,方觉一概不知,他只是尽他所能地在做好一个执行长官。   这一次黎明区出事,几乎就要危及到整个人类基地的时候,黄昏塔却依旧不作为。   一天的时间,够了。方觉想。   这一次,他就要看看,他母亲口中的“责任”究竟是什么。   滚轮在地面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那几个穿着白大褂的青年将江别秋推出了室内,与方觉擦肩而过。   床铺洁白整洁,应该是从哪个医疗场所取的。江别秋眉头依旧没展开,甚至在躺上床铺后皱得愈发地紧。   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他的手掌紧紧抓着移动床铺的边缘,力道大到连指节都泛着青。   他们推着床走到门口,被方觉蓦然抓住:“等等。”   为首的一个青年道:“方长官,怎么了?”   方觉几步上前,冷淡道:“我来。”   他们以为方觉是要帮忙推,打算拒绝,结果一回头,正撞见进方觉冷冰冰的视线里,顿时吓得连退几步。   方觉一个眼神也没分出去,边低头把江别秋的手指掰开,才说道:“三十六层在哪,带路。”   “不、不用了方长官,我们能……”   “!!!”   在众人的视线里,方觉直接把江别秋从移动床上打横抱了起来。   为首的青年僵着脖子,语气磕磕绊绊:“方、长官……其实这个床铺能给江教授最大程度的舒适度……”   “他不喜欢。”   青年一愣:“……什么?”   “颜色太白了,他不喜欢。”方觉双手稳稳地将江别秋抱着,抬了抬下巴,“恳请带路,多谢。”   到这种程度,青年也不敢再说什么……主要是震惊得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且黎明塔和老院长也没多嘴。   他们带着方觉去到三十六层。   下了一层电梯,整个三十六层就是一个巨大的开放区域。不同于三十七层的封闭,这一层的装置都很少,放眼看去,除了四面蔚蓝色的模拟海水幕墙,就只有几张孤零零的椅子,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再往前走,青年来到最里面一扇门前,用通讯器验证打开了它。   这件小房间,位于空旷的一角,给人一种极其隐蔽的安全感。门开后,屋子里的陈设令方觉一愣。   “这间屋子江教授很早以前住过。”青年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东西都保留着,黎明塔偶尔也会打扫,它说,住在这里,江教授会安心一点。”   屋子真的很小,一张床,一张矮桌,一个蒲团,就是所有的家具。只是这般小的房间里,满满当当地塞了各种各样一看就属于江别秋的小物件。   断了只腿的人形玩具模型,碎了又被人一片片粘回来的玻璃杯,缺了好几块小格子的魔方……   这间,被保留在黎明塔内部的小屋子。   方觉只一眼,便明白了屋子的用处。   作者有话说:   最近心态有点崩,所以卡文卡得厉害更慢了,抱歉抱歉 第63章   青年走后,方觉在蒲团上坐了下来。   他的生活习惯井井有条,整洁与干净都是必需品。然而江别秋却恰恰与他相反,不仅员工宿舍的休息处东西多得无法下脚,就连黎明塔的临时住所,也饱含独属于他的凌乱。   就好像他能从这些找不出规矩的布置中得到某种安全感。   方觉拿起眼前的一块魔方。   他没见过这东西,但听过,据说是古地球时代的一种益智类玩具。原本方方正正的,却被人暴力拆了一个角,半边残缺。他随手扭了几下,发现还能转动。   在接触这些既新奇又古老的东西时,就像隔着没有生命的物件,去触碰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江别秋。   这间屋子隔音很好,塔内人员流动的声音一句都传不进来。   方觉边转魔方边神色冷冷地想,黎明塔没有必要在三十六层建一间安全屋,所以,这里唯一的作用,恐怕就是在当初江别秋接收治疗时,用来休息和活动的地方。   “咔嚓”一声,一面颜色全齐。   雪球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无声地出现在方觉的身后,它伸着大脑袋,从方觉臂弯钻进他的怀里。看见主人正在摆弄一个五颜六色的小方块后,顿时就失去了兴致。   然后它视线一转,看到了睡着的江别秋。   雪球从鼻息里发出一声兴奋的轻嗤,小心翼翼地上前拿鼻头蹭了蹭他。   没动。   雪球歪着脑袋回头,疑惑地看了方觉一眼。   “他睡着了。”方觉头也不回地说道。   雪球这才放下心,打算伸舌头去舔江别秋的脸,却又被一声清冷的声音呵住:“别乱舔。”   雪球:“嗷呜……”   “我可以给你舔。”方觉皱着眉,敷衍地把手伸到雪球嘴边,“但是他不行。”   雪球嫌弃扭头,嗷呜嗷呜地叫了两声。   “撒娇对我没用。”见雪球不搭理自己,方觉无所谓地收回手,继续摆弄魔方,“我告诉过你,再对他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的时候,要征得他的同意。”   方觉想起雪球最开始见到江别秋的时候,明明还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虽然雪球喜欢在外人面前装高冷,但对于感兴趣的东西从来不加掩饰自己的心情。   比如那只小黄鸭。   它和江别秋并没有接触几次,怎么每出现一次,雪球就对他表现得愈发亲近?   方觉没想太多,只觉得这是属于雪豹的天性。   在他转动魔方的时候,背后突然想起一句沙哑的声音:“我同意了。”   方觉的手一顿。   没等方觉做出什么反应,雪球已经冲上去了。大型猫科动物的体型不容小觑,整只跳上床的时候,床铺顿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雪球尾巴翘得老高,讨好般地去舔江别秋的手心。后者被他痒得不行,又不忍心推开,只好耐着性子任它胡作非为。   舔够了,雪球才抬起头,轻轻“嗷呜”了一声。   江别秋顿了下,转头问方觉:“它说什么?”   方觉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江别秋以为雪球说了什么很羞耻的话,便没再问。虽然精神海很不舒服,导致身体也没什么力气,但他还是坐了起来。   就在这时,方觉突然说道:“小鸭。”   江别秋:“……什么?”   “雪球说,想要小鸭。”   江别秋:“……”   如果不是方觉本人还在这,江别秋早笑倒在一边。   别看雪球这么大个头,张开嘴都能吃掉一个小孩,性格却这么小孩子气。而且在某种程度上,雪球的一些表现,代表着方觉本人的想法。   所以江别秋才不敢当着他的面笑出声。   他悄悄抬眼,看见方觉将六面颜色都拼好的魔方放下,朝他缓缓走过来。   方觉的表情很严肃,严肃到江别秋以为他要做什么决定。   不知怎么的,他想起在半昏半醒之间手心的触感。冰冰凉凉的,没什么温度,但很有存在感,连精神海被数据侵入的不适感都能被这份存在感化解。   江别秋垂眸,把目光落在方觉垂在身侧的手上,以掩盖自己的神情。   只是到底是控不住内心,一时忐忑,一时又是期待。   可方觉只是招了招手,将雪球唤到身边,道:“我可能要回黄昏塔一趟。”   江别秋松了口气。   同时,心底密密麻麻漫上一股熟悉的感觉——是波涛汹涌后留下的寂静,是晴空万里中忽然落下的一片雨,又是空谷来风,风过无痕。是自嘲,也是感慨。   是啊,你以为方觉会说什么?   方觉察觉到江别秋情绪不对,在床边坐下,问:“怎么了?”   江别秋无所谓笑道:“什么时候回来?”   他比本人都笃定会有“回来”这个选项,倒让方觉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很快。”方觉说,“我说过陪你,就一定会陪你。”   *   方觉走得很匆忙……把雪球落下了。   当然不是真的忘了带走它,只是将他留在江别秋身边。   江别秋看着在一边安静舔毛发的雪豹,故意道:“方觉不要你了。”   雪球闻言看了空荡荡的门口一眼,在它的感官里,方觉残存的味道已经很淡了。它慢吞吞地走出去,透过全透明的玻璃幕墙往外看,蓝色的眼睛里渐渐生出一丝不舍。   一般的哨兵向导,精神体只能待在自己的主人身边,但方觉却能让精神体独立出来,尽管他不在身边,也能维持形体不散。   但精神体到底是精神体,自诞生以来,就一直和自己的主人形影不离。突然分开,只会加剧精神体的心理压力。   它眼里的依赖,在方觉离开愈久,就愈明显。看得江别秋忍不住跟到玻璃幕墙边,蹲下身揉了揉它的头:“对不起……方觉没有不要你,要不,你去追他吧,还来得及。”   雪球摆了摆头,拱了江别秋一下,示意他回去。   江别秋被雪豹推着回到了房间后,又被雪豹健壮的身体圈起来。他摸了摸雪球的毛发,似乎想到什么,有些眷恋地说道:“你和我的小狐很像,都很可爱。”   被夸了可爱,离开方觉沮丧的心情顿时被抹去。雪球咕噜了两声,将下巴搁在江别秋的腿上。   也许是被雪球包裹得太过温暖,江别秋眼底渐渐漫上一缕倦意。在这份倦意之中,他轻声说道:“你知道吗,我就是在这间屋子告别小狐的。”   出生之前,被“熵”选定为异能人,就必定会比普通人多一份责任。常人或许还能在父母的呵护下、在精神体的陪伴下,度过一个还算安定的童年。   江别秋比别人差那么点儿,但当初好歹还有他自己精神力具象后的小动物陪着。   只是没想到,破晓会那么霸道。   在你死我活的情况下,他和小狐只能活一个。   他不想死,他还眷恋这个世界,还想看看爸爸说过的星星。   小狐也知道,所以小狐朝他说了再见。   雪球原本趴着昏昏欲睡,忽然觉得头顶上凉凉的,抬头一看,就被吓了一大跳。   江别秋在哭。   他并不脆弱,自从治愈之后,也再没掉过一滴眼泪。可也许是精神海受到影响,情绪突然不受控制,又也许是雪球的毛发太软,软得和当初那只在精神海里唤醒它意识的那只小狐一模一样……   总之,他有点难过,所以哭了。只是他哭得很安静,而且只掉了一滴眼泪,就像午后晴空忽而落下的太阳雨。   然后,雪球就只能看得见江别秋泛红的眼眶。   江别秋眨了眨眼,红色褪去后就再也看不出一丝哭过的痕迹。   他换上示人的面孔,两只手牵着雪球的耳朵,笑道:“方觉说,你离他太远,就什么能力也没有,只是一只最普通的大猫咪是不是?”   雪球耳朵被扯得立了起来,但它没生气,只是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江别秋。   它好像对刚才江别秋那滴泪很是在意,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看。   江别秋像没看见似的,凑过去说:“那你现在是不是也不能和方觉共感?”   雪球:“嗷呜。”   是的。   它现在不过就是一只能听懂人话的雪豹罢了。   但江别秋听不懂。   哭过一场后,江别秋的眼中还有残存的水光,这使他眼睛看起来很亮。他松开手,笑道:“我想了想,虽然结局已经注定,但我还是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   雪豹:“嗷呜?”   江别秋笑得很温柔,金丝边镜框后的那双眼,仿佛蕴藏着万千柔情。   “既然你现在不能和雪球共感,所以我有句话要告诉你。”   “方觉,我对你一见钟情。 第64章   雪球虽然能听懂人话,但是无法理解人类的情感,更不知道,这四个字的意义。   江别秋不在乎。他毫不顾忌地说完,心满意足,才想起来善后。   “你不能把这个告诉方觉,知道吗?”江别秋捧着雪球的脸,威胁道,“不然,你的小鸭就没了。”   雪球:“……”   这句话它听懂了。   小鸭那么可爱,不可以没!   雪球呜呜两声,拿大头疯狂蹭江别秋,试图换取谈条件的机会。但它显然低估了人类的狡猾程度,他们不达到目的不会松口,于是雪球只好在江别秋半威胁半利诱的情况下妥协了。   虽然它潜意识觉得,江别秋说的“一见钟情”很重要。   哼,总有一天它要报复回来。雪球一边咬着小鸭,一边愤愤地想。   *   没过一会,黎明塔挂来了通讯。   提示音滴滴滴响个不停,江别秋在屋子里找了好一会,才在蒲团底下找到了手环。   通讯接通,黎明塔的数据团作为投影出现。   “别秋,感觉怎么样?”   江别秋顺势在蒲团上坐下,长长叹了口气,哀怨道:“有事江教授,无事江别秋。”   “……”黎明塔无言了一瞬,才说,“看来你的精神海没太大问题。”   江别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见到黎明塔,他就想起被搁置已久的比格星之行,从他决定去那里开始,就好像一直有源源不断的事情在阻碍着他的脚步。   他不过是想走一遍江行知曾经到过的地方,为自己的猜想添加一点佐证,有那么难吗?   黎明塔格式化之后,有些记忆还未恢复,所以才会在这件事上松口。如果有一天它想起来了,还会再让江别秋去吗?   不让也得让,江别秋冷哼一声,不让他就真的把黎明塔炸了。   “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黎明塔出声打断他的危险想法,“我的程序记忆里检测到你曾经把手环取下来过,江教授,手环能监测你的精神力波动,还有定位系统,对你的安全来说很有保障,你能不能不要把他随意乱扔?”   江别秋:“宋恒说你这是在用手环监视我。”   黎明塔:“……”   刚刚苏醒的黎明塔还跟不上人类,不,至少跟不上江别秋的脑回路。被当着面说坏话,黎明塔也只是无语了片刻,才说:“我不会害你。”   许是黎明塔的语气太过委屈,江别秋忍不住短促地笑了下,将手环重新戴上:“开玩笑的,塔,你知道我不会随便把它摘下来的,如果摘了,就证明有更重要的事。”   江别秋记得,摘手环的那一次是在塔区外的小镇,那时方觉昏倒,手环又联系不上黎明塔,情急之下差点把这玩意儿摔了个粉碎。   还好黎明塔给的东西质量够好。   想着想着,江别秋有些心虚地清了清嗓子:“还有事吗?没事我睡了,精神海有点不舒服。”   也没等黎明塔回复,“咔”一下把通讯挂了。   说着要睡觉,江别秋放下通讯器后瞥了眼雪球。主人不在,精神体显得怏怏的,如果不是怀里的小鸭子能让它开心点,估计现在更加郁郁寡欢。   江别秋心疼地挠了挠他的下巴:“雪球,你要不要去找方觉?”   雪球抬起头,舔了舔江别秋的脸,拒绝了。   方觉让它跟在江别秋身边,就自有他的道理,它一直很乖。虽然在雪球眼里,方觉并没有表现得多喜欢它,却也一直勤勤恳恳做着一个随叫随到的精神体。   说不动雪球,江别秋也有点舍不得这头毛茸茸的小兽,于是转身捣鼓了片刻,从角落里翻出一个旧型投影仪。   “来,我们看片~”   投影仪的线连接到眼镜上,半空中出现了江行知的脸。   雪球一愣,蓦然竖起耳朵。   路易斯把数据修复好之后,江别秋一直都没来得及看后面的内容。实话实说的话,他既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一面担忧江行知会说出有关真相的什么事,一面,又想看了看不同的他。   毕竟这段影像,他重复看了许多年,早已烂熟于心。   前半部分的话江别秋熟得能背下来,雪球却听得很认真。到了后半段,尤其是快到黑屏那里,江别秋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投影上,江行知叫白露过来说些什么,但没得到回应。他有些无奈地站起身,似乎被什么事绊住了脚步,一时没有回到镜头前。   录像却没停。   时间不停地往后走着,镜头对准的地方是江行知去比格星之前的家,和他妻子白露的家。   江别秋在漫长地等待中,模模糊糊地想起——   江行知虽然是第一向导,可白露只是一个普通人。她只是一个身上没有任何能力,无法与污染体抗衡,也无法理解什么是精神触网的普通人。   普世意义上来讲,他们的结合是不符合人类发展的。而哨兵与向导结合,能够最大限度地激发异能人的潜能。   简单来说,除去哨兵和向导的规范结合,其他的配对都是对人类资源的浪费。   末日不需要爱情。   投影像一张静止的图片。   连雪球从精神抖擞看到双眼发直,江别秋却自始至终都没动。   倏地,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镜头前。   江别秋目光一缩。   是白露。   这个时候的她还没有穿着那件冷冰冰的白大褂,但神情依旧可见清冷。她眉眼精致,外形轮廓也是个无可挑剔的美人,突然凑近也只是因为发现录像没关。   离得这么近,眼里熟悉的冷淡神色几乎要从投影中挣出。   江别秋又想吐了。   白露“啧”了一声,边责备着江行知冒冒失失,边抬手准备关掉录像。可她似乎是想起什么,动作一停,挑眉道:“这是给江别秋录的话?”   她顿了顿,反身坐了下来。   又是一阵长久的安静。白露思索了很久,似乎终于挣扎着丢下包袱,抬头看向镜头。   只有一句话。   “秋秋,无论你是哨兵还是向导,亦或者是普通人,妈妈都希望你这一生爱你所爱,平安顺遂。”   “啪”一声,影像陷入黑暗。 第65章   黄昏塔区即便没有发生动乱,街上也没有多少人。住在这个塔区的人,和管理们一样,秉承着少管闲事的行事风格,除非必要,根本不会出门。   走到高耸的塔下,入眼是一扇全封闭大门。说是黄昏塔,其实不过是整个塔区最高的一栋建筑,和黎明塔遥遥相望。   门口没人,方觉站在验证处,低头刷了虹膜。入口的机器滴滴响了两声,门却没开。   验证失败。方觉想起他离开前,隐约听见过更换执行长官的消息,便没再做无谓的尝试。他一秒也没得多待,转身就走。   然而这时,身后的门却突然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陌生面孔,穿着的制服是当初方觉穿过的款式。那人畏缩地探出头来,双手按在门上没松手:“您是方……觉吗?”   “是。”方觉没计较那人的称呼,冷淡地一点头想略过他,“多谢开门,麻烦让让。”   然而那人却像不长眼睛似的,分明神色间对方觉还有些畏惧,却就是不松手,仿佛身后有什么人在为他撑腰。   “对不住,塔区新上任了执行长官,所以刚更换了虹膜信息,还没来得及告诉您。”   方觉原本径直往前走着,闻言一顿,回头将视线落在了那人身上。   迎着这股略带侵略性的视线,青年的眼神蓦然一缩。方觉并没有刻意压制属于高等级哨兵的气势,于是源源不断的威压无形中便朝着青年兜头而去。不过一个眼神而已,青年却像是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额角不受控制地渗出汗来。   青年是个哨兵,而且,看起来还是一个尾巴翘上天的哨兵。   方觉问:“你说最近新上任了执行长官?”   青年挺了挺胸:“是的。”   方觉:“是你?”   青年面色一喜,脸上既有畏惧,又有得意:“是的!”   “哦。”方觉笑了下,“恭喜。”   他撂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让新上任的执行长官,来接刚被卸任的方觉,还在他面前耀武扬威,这种不上台面的举动不像是那人能做出来的事。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她新找的这个执行长官本身就不怎么上得台面。   方觉乘坐电梯上到最高层,循着记忆找到了那件用来议事的会议厅。他知道,有人就在那里等着他。   这种明知前方有浑水,还不得不硬蹚的感觉,他最熟悉,也最厌恶。可多年来的隐忍早就造就了他对事事冷淡的脾性。他有自己的思想,也有自己的主意。   只不过谁也参不透。   哪知方觉刚出电梯,迎面碰上一个人,直接就让他破了功。   路易斯贴在墙角,被他亲爹拉着耳朵,正疼得龇牙咧嘴:“爸!爸!我是个哨兵!你这样扯我耳朵不怕我疼死吗?!”   他亲爹也是个狠角色,单名金,看起来老得路都走不动了,竟然还能制住一个B级哨兵。   “你还知道你是个哨兵啊!”金骂骂咧咧,“跑去子夜区开你那个破酒吧,一跑就是好几年!你怎么直接去跳楼啊?”   “我那不是不想被你压着随便和向导结合吗!”   “那你的精神过载期怎么办?你以为你是方觉啊?!”   一老一少在走廊上喊的,像对山歌似的,引得会议室里的人都受不住,推门走出来看情况。路易斯被他爹烦得不行,索性故意说起胡话:“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不喜欢向导的吗?”   金:“……”   金:“……你喜欢哨兵啊?”   路易斯:“……”   金威胁道:“你今天要是不说出个名字出来,我就打断你的腿。”   路易斯无语——除了方觉他还哪认识什么哨兵啊?   但如果让方觉知道自己拿他当挡箭牌,估计他的腿依旧要被打断。   真是前有山后有虎,明明只是回来给方觉撑场子,怎么搞成现在这样?更别提方觉还在远处,好整以暇地看着好戏。   路易斯抬起头,不敢拿方觉作消遣,眼珠一转,正巧看见从会议室走出来一个哨兵,眼睛顿时一亮。   对不住了兄弟。   路易斯默默念了一句,指着那人大喊:“就是他——”   “刷”一声,几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会议厅门口。   刚出门的倒霉蛋宋恒:“……”   他不慌不忙,冷着一张脸缓缓吐出三个字:“有毛病?”   *   一场乌龙,最终还是方觉来收的尾。   金守在门口,原本是等方觉的,结果正巧碰见鬼鬼祟祟的路易斯,顺手将人逮了个正着。   新来的管理宋恒曾经在最高管理方均——也就是方觉的父亲手下任职。宋恒原本是当时最年轻的S级哨兵,有一个默契的向导搭档,却也死在多年前的战场之上。心灰意冷之下,宋恒的记忆与能力一齐退化,最终不知所踪。   直到黎明塔区出事,宋恒才再次出现。   那一年是人类最悲惨的战争之年,黎明塔和黄昏塔都死了不少人。   方均死后,黄昏塔就不再如以前那般接触战事,他们将所有资源整合,龟缩在一方小小的塔区内力求自保,同时,也将最重的担子交到了同样年轻的方觉手里。   金很久没见到方觉了,一时还有些感慨。   “张女士在里面等你,小觉。”金叹了口气,拍了拍方觉的肩膀,“更换执行长官是张女士做的决定,但她应该有自己的用意。”   方觉点点头:“知道了。”   张雨庭。   她在自己的丈夫方均死后,就上任了黄昏塔的最高管理,封闭与外界交流,只守着黄昏区一方的安宁,都是她下的命令。   但在方觉小时候的记忆里,他这位母亲,一直是一个杀伐决断的女性。如果张雨庭懦弱无能,也教导不出这样的方觉。   方觉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张雨庭变得不近人情。他甚至已经想不起,张雨庭最后一次作为母亲的样子。   但他隐约觉得,张雨庭有什么事瞒着他。   会议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映入眼帘的是黄昏塔的一众管理,除了张雨庭,清一色全是男性。但张雨庭坐在最高位,一身蓝灰色制服衬得她肤色如雪,投影的光幕中,眉宇间几乎与方觉被无二致。   见方觉走进来,所有人都纷纷移开视线,避免与他接触,唯有张雨庭,温柔地、但毫无感情地看过来。   方觉没说话。   他其实不知道怎么和张雨庭相处,平时待在塔区,都是张雨庭说,他选择性地听,从不发表意见。   现在也是一样。   张雨庭的第一句话是:“阿觉,过来。”   方觉缓缓抬眼。   对上张雨庭与雪球一样水蓝的瞳色,方觉有一瞬的走神——他想,雪球还待在江别秋身边,他回塔区半天了,不知道江别秋的精神海有没有好转一点。   他在原地没动,张雨庭也不介意,主动走下座位,来到方觉跟前。   张雨庭比方觉矮上许多,但即便是仰视的角度,她依旧表现得毫无波澜。   “既然你没什么话好说的,就看吧。”   她反手一挥,投影里蓦然出现了江别秋的身影。   那是在子夜区时,他们告别时的场景。江别秋借用拥抱将破晓塞到方觉的口袋里,后被他察觉。虽然当时张雨庭不明所以,但事后却用技术将场景还原了回来。   张雨庭:“你说你没找到破晓。”   方觉淡淡道:“确实不是我找到的。”   “那你知道你把破晓交给了什么人吗?”张雨庭冷笑一声,“——江别秋,江行知和白露的种。但凡他继承了他那对父母的疯狂基因,今天的人类基地就已经完蛋了。”   跟着走进来的路易斯听不下去了:“张女士,您这话说的,难不成那些事都要怪到当时还是一个胚胎的人身上?”   张雨庭轻轻一瞥:“我没问你。”   她转过身,似乎不再打算纠结破晓的事。方觉回来之前,会议已经完毕,在场的管理互相使了几个眼色,悄悄离开,路易斯也被金抓了出去。   会议室里,瞬间只剩下张雨庭和方觉两人。   外人不在的时候,张雨庭浑身上下紧绷的状态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她走向投影处,拿起一个半臂长的仪器,对方觉道:“过来。”   方觉眉眼冷淡。   “你去了外面一趟,我担心你的身体,过来让我看看。”   之前方觉不在意张雨庭究竟瞒着他什么事,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能够做到什么程度。他既然诞生在黄昏区,成为执行长官,就应当负起责任。   张雨庭从来不告诉他为什么,就像他生来就该如此一样。   方觉一动不动,轻声说:“妈妈。”   张雨庭一怔。   “你能告诉我,黄昏区怎么判定我是人类基地最强哨兵的吗?”   作者有话说:   讲一讲小方的事 第66章   “你没有精神过载期这一条还不够?”   “可我有精神阈值。”方觉说,“而且一旦精神阈值触发,会比精神过载更可怕。”   精神过载,说明白些就是哨兵接受过多的外界信息,精神力承受不住而陷入狂躁与混乱。它可以事先防范,也可以被安抚。   但精神阈值就像一个阀门,它将所有的海水全部关在里面,风平浪静之时,海水不会冲破它,可一旦阀门意外开启,就再也没有什么能拦得住汹涌的海水。   两相对比,说精神阈值是方觉的死期也不为过。   如果张雨庭对这件事不重视,当初她也不会那么着急地给方觉找能够帮他跨过精神阈值的向导。   方觉强而独,张雨庭找了那么久,可想要强行进入他精神海的向导,不是疯了,就是快疯了。   只有一个。   只有那一个人,救了他一命。   张雨庭看着方觉。   青年被她教得很好,即便是现在这种情况,情绪也十分克制,从表面上看,依旧是波澜不惊的。   她很欣慰,可又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悲伤涌上心头。   于是张雨庭转过身,遮掩住自己的表情,只让声音传到方觉耳边:“精神阈值……不是总会出现。方觉,你和方均一样,这一生只会出现两次阈值。”   方觉神色微动。   “十五岁那年,我和方均都没想到你会在战场上触发阈值,那时我们不在你身边,幸运的是,有个向导救了你。如果他没死,或许还能救你第二次。”   “你自出生起,就和别人的哨兵不一样,刚诞生的哨兵需要放进满是白噪音的安全室里,慢慢接受这个世界。可你却像普通人一样,不仅不害怕,反而还在冲着大家笑。”   “当时方均还以为,你是个普通人。”张雨庭转身,眼中的情绪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依旧是那份冷冰冰的模样,“既然你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个异于常人的哨兵,还有什么理由不站在人类的最前面?”   “我从未拒绝过你,母亲。”   方觉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他改了称呼,不动声色地垂眸去看她:“既然精神阈值有特定次数,那么……我的父亲是怎么死的?”   张雨庭短促一笑,面露嘲讽:“死于命运。”   方均和张雨庭结合,并没有爱情。在那个年代,结合意味着基因匹配,能够合成最宝贵的资源。   张雨庭也算是个有天赋的向导,她年少狷介,以为自己能为人类作出贡献,到头来却连一个小小的哨兵都救不了。   “他触发阈值,被误以为陷入精神过载,我尝试用精神触网触碰他的精神海,被弹了出来。”张雨庭淡淡道,“我都和他结合了,他的灵魂依旧在排斥我,他死了,那是他的命。”   “可你不同。”张雨庭蓦然回头,“你挺过了一次精神阈值,方觉,这就是你的强大。”   “你是在命运筛选下活下来的人,你是——唯一的火种。”   话音刚落,整个塔区忽然响起一阵警报一般的声音,四下寂静处,滴答声像炸弹一样爆发开来。   而处于爆炸中心的两个人,却像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   塔区外闹成一片,隔着窗能看见拱桥边,一道无形的屏障缓缓往上升起。方觉对此视若无睹,漠然道:“你又想关住我?”   张雨庭承认了:“我知道你想找那个拿异能人做实验的傻子。但我告诉你,你的责任并不在此,有我在,你就别想出去。”   方觉:“是吗?”   喧闹声在屏障彻底升起来后渐渐散去,他侧头望向窗外,看向另一个高高耸立的塔区。   如果黎明塔的塔灯还在,以他的视力,可以穿过重重不可视的雾气,看见如晦风雨中唯一的标识。可就算塔灯灭了,那也没关系,在远方,有人用灵魂给他点了一盏灯。   无论漂泊多远。   *   “母亲。”方觉收回视线,用一种纯净的目光看着张雨庭,“你造的盒子,在我十五岁那年就已经关不住我了。”   “你怪我没有让你救他。”张雨庭说,“他死了,是你的心结。”   方觉:“曾经吧。”   他曾经误把那份想要救小向导的心当做爱情,为此异常痛苦。他时常认为,如果他的行动能快一点,再快一点,或许就能不会有那份遗憾与悔恨。   其实不是的。   小向导死了,但那也不是爱情,只是在他的尸体上,巧合般地开出一朵名为自由的花。   让“我必须”变成了“我想”。   张雨庭无动于衷:“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放你出去的,你就当是我狠心吧。等黎明塔把高子默找出来,再看看他们怎么处理。”她顿了顿,“还有,找到能救你命的向导。”   方觉笑了下,突然说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母亲,你不是要检查我的身体吗,现在还来吗?”   张雨庭一愣。   她虽然觉得不对,可方觉一向厌恶她的靠近,眼下有机会,当然要抓住。于是她重新拿起那半臂长的仪器,缓缓扫过。   倏地,她脸色一变:“你的精神体呢?!”   方觉:“落在黎明塔了。”   “你怎么能让雪球单独离你那么远?!”张雨庭女士一改方才的从容,气得脸都青了,“你是一个异能人,精神体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不知道吗?!”   说着,她失控的表情忽然一滞:“我知道了……你故意的,小觉……你……”   “我说过,你关不住我了。”方觉退开几步,缓缓朝张雨庭行了个礼,“母亲。”   说罢转身边走。   他走得从容,头也没回,任由张雨庭在身后歇斯底里。   她质问:“小觉,你怎么能把自己的安危当作威胁我的棋子呢?”   她威胁:“火种就应该被关在玻璃罩里!你别忘了你还有第二次精神阈值!如果没找到合适的向导,你只有死路一条!”   她悲恸:“方觉……我的……孩子……”   通通被方觉抛之脑后。   就像他曾经跟路易斯说过的,在很早之前,他就知道自己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自由。 第67章   张雨庭最后还是将屏障打开了。她无法和方觉拿精神体作赌注,因为这么多年,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多么了解自己的儿子。   新上任的执行长官不明所以,以为方觉和塔区管理彻底闹翻,还在暗自窃喜。   结果就听张雨庭问:“谁让你把虹膜的验证换掉的?”   “……我自己换的。”青年说,“您不是说,要保证塔区的安全吗?”   张雨庭目送方觉离开,片刻后,终是移开视线。   她冷冷回头:“换回来。”   青年:“……是。”   悬在半空的落日给张雨庭的脸上添了几分温柔的色彩,可惜方觉早就离开。他看不见,也自然听不见张雨庭最后一声长长的叹息。   方觉到达黎明塔时,江别秋已经不在三十六层了,雪球像是感应到什么,在电梯还在运行的时候,就巴巴在门口等着。门一开,它就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   多日不见,雪球顾不上维持优雅高冷的形象,一面将尾巴翘得老高,一面在方觉身上蹭来蹭去。   较之常人来说,方觉更会克制。只是他到底还是和精神体分开许久,自己的精神状态并不是很好,索性由着雪球胡来。   他单手搂着雪球的头,摸了摸他的脑袋,眼中都是纵容:“不是让你守着别秋吗?你怎么单独在外面?”   雪球:“呜呜!”   江教授已经开始第二次搜寻工作了!   主人重新回到身边,雪球终于恢复了精神,转身翘着尾巴就去领路。   和之前一样,江别秋躺在修养舱里沉睡,张开着精神触网。投影上星星点点的光点分布得愈发密集,在网络状的城市布局里,像无处不在的附骨之疽。   老院长不在,是年轻的佐伊守在投影面前。   先前方觉不知道这些星星点点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随着它们的数量变多,他忽而有了某种猜测。   这些东西,或许就是追随高子默的“工蚁”。它们或零散分布在各处,或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数量之多令人惊诧。   果不其然,佐伊看了半晌,脸上是说不出的凝重:“黎明塔在子夜区无法放出信号,如果不是江教授,我们或许还发现不了那里竟然有这么多污染体。”   这是一个不妙的信息。   原本只有比格星存在污染体,可高子默拿人类做实验,将人的基因与污染体融合后,才造出这些怪物。   在塔区内,污染体不会凭空产生,他们……都曾经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而且,被这么多数量的污染体包围,那里的生态环境可能已经被破坏了……   人类活到现在,能称得上家园的地方,真的不多了。   黎明塔今日的数据团并不活跃,就连体内的亮点也比平日里暗了好几个度。它漂浮在透明幕墙边,面相子夜区,好像在担忧什么。   方觉问:“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黎明塔轻声道,“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安。”   作为由熵转化成人工智能的新型生命体,黎明塔在对可能危及到人类基地的危险十分敏锐。它说不对劲,就一定会有什么事发生。   佐伊正在操作台上观测记录光点的分布,就见黎明塔移动而来,语速飞快:“把投影叠加,置换成动态影像。”   佐伊连忙依次照做。   数秒之后,无数张静态的照片被向上叠加,像一张张多米诺骨牌。然后猛然间,网状被放大,刷一下在整间屋子里显现出来。   当平面变成立体之后,四面墙都被网状图与闪烁的星点替代,屋子里的人宛如被蓦然抛进了一个四维空间,几乎能用肉眼看到时间的流逝。   也正是如此,人类的视线才能看清不对劲究竟是什么。   那些或聚拢或散开的星点,在平面静态投影上,只能看见分布和总量。但一旦在空间叠加,就能清晰地发现,这些光点正在移动。   而且,是十分有规律的移动。   在地图最右下的位置,也是星点分布最多的地方。它们不是突然变多的,而是无数个分散的小点不断地、慢慢地在朝那里靠近。   由少变多,由暗变明。   “是高子默。”方觉笃定道,“他在召集他的工蚁。”   佐伊顿时焦急起来:“可那里不是罗山长官设置的安置区吗?子夜区仅剩的人类都在那里了!”   高子默……是想一网打尽。   最初他们就是因黎明东区的失控向导查到的地下世界,以及以改造基因为噱头创立的拍卖场,如今高子默依旧选择在这个地方,其用意不得而知。   他已经知道黎明塔能找到他了。他在威胁,在挑衅,在一步步逼近自己想要的东西。   不能再等了。   即使江别秋能撑到彻底锁定高子默坐标的时候,子夜区也等不了。   方觉当机立断,转身问黎明塔:“军区除了罗山长官还有人吗?”   黎明塔道:“原本梨迁长官是可以去的,但……他女儿的状况很不好,需要……”   “谁说我不能去了?”   一道声音随着门开的声音响起,打断了黎明塔的话。   梨迁穿着军区的制服走进来。他眼底都是青黑,显然没睡过一个好觉。他先是看了旁边的江别秋一眼,才说:“我能去。”   “好。”方觉点点头,“麻烦你和我一起。”   叠加的投影和光点一时有些晃眼,佐伊几下将它们关闭,举着手走上前:“我也去。”   几人视线齐刷刷看过来,把佐伊看得心里一个咯噔。她本来胆小,正想退缩,但一想到江别秋还躺在那里,就不愿意让自己躲在安全区域。   于是她捏紧拳头,默默给自己打了会气,才小声说道:“我、我也是个向导,江教授现在可能一时半会无法醒来,如果……如果带上我的话,也许会有用。”   所有人都在沉默,但没人会拒绝。   向导曾经一度是人类宝贵的财富。   他们大多情感丰富、善于共情、心理素质和应变能力都是顶尖。直到他们开始与哨兵一样,会患上精神过载,以及多年前,发生在江行知身上的那件事。   梨迁手下能用的士兵并不多,普通人被罗山带走,陷在子夜区里,而异能人大多都陷入精神过载,失去了战斗力。   人数并不是重要因素,他们的目的是救出罗山以子夜区幸存的人类,必要时刻……甚至可以放弃子夜区。   方觉没多说什么。   收整完毕,黎明塔转动数据来到方觉面前,肃穆道:“麻烦你了,方长官。”   “一件事。”方觉摇头拒绝了谢意,视线落在江别秋身上,“照顾好别秋。”   他从来没有情绪这么外放的时候,以至于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怔。   方觉执意从黄昏塔离开时就知道,张雨庭关住他,是担心他再次触发精神阈值。毕竟他可能不再有那份运气,在又一次生命垂危的时候,会有人不顾精神排斥的危险,来救他的命。   张雨庭说,他是火种,应该被好好地关在玻璃罩中。他的责任并不在此。   可方觉说服不了自己。   如果责任可以任意选择,还叫什么责任?   黎明塔似乎叹了一声:“方长官,放心吧,我会替你……照顾好别秋。”   雪球还在方觉脚边,没有方觉本人的默许,旁人根本看不见它。兴许知道即将迎来一场硬仗,它正挺直身体,耳朵竖起,庞大的身躯上都是勃发的战意。   三十七层的大门无声打开。   方觉走在最前,却忽而听见一声微弱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方长官,你打算始乱终弃吗?”   *   江别秋醒了。   按道理,他不该这么快醒,超负荷地使用过精神触网后,表现在脸上的,就是雪一样的苍白。   可他却仍有力量,甚至还能单手扒住修养舱的一侧,翻身跳出来。   黎明塔被他吓了一跳:“江教授!”   “别喊。”江别秋摆了摆晕乎乎的头,没搭理黎明塔,只径直向方觉走去,“我给你们定位到高子默的位置,你们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方觉沉默地看着他,并未动作。   倒是雪球率先将方觉的心情暴露无遗。   大猫猫一改雄赳赳气昂昂的威风,前爪扒上江别秋的胸口,一双蓝眼睛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将人瞧了一遍。   江别秋眯了眯眼。   大猫猫一怂,耳朵下意识往后压去,小小地嗷呜了两声。   没忘没忘!为了小鸭子也不会说的!   一人一豹明明互相无法交流,江别秋却像听懂了似的,欣慰地抹了把雪球的毛发。   方觉不知道他们在交流什么,只能从雪球身上感受到开心,还有一丝轻微的不服气。   他在精神海里呼叫雪球。   雪球抬起头,淡定地看了方觉一眼:干什么?   方觉:“江别秋跟你说了什么?”   雪球:小鸭子——   方觉:“……”   他头一次觉得,雪球是不是太过于傻了。   这时,江别秋走上前,朝方觉伸出手道:“方长官,介意我再和你搭档一回吗?”   方觉垂眸,视线落在他柔软的掌心。不知怎么,视觉连到触感,让他想起不久前他握着江别秋手的一幕。   他无声地笑了下,没让江别秋发现。   “啪”一声,方觉拍上江别秋的手,道:“欢迎,江教授。” 第68章   再次来到子夜区,和之前相比,这里俨然已经成了另一个世界。   这是人类基地仅存的古地球遗迹。当初磁场紊乱和污染辐射肆虐引起了生态系统的崩溃,大量海水倒灌后凝结在这片区域上空,使得子夜区成了一个不分日夜的地下世界。   塔区建立起来后,大多数人不愿生活在此,要么被黄昏塔收治,要么就住在黎明塔之下。但也有少部分人,眷恋着现在仅存于记忆里的故乡。   黎明塔尊重他们的心愿,再加上子夜区存在着一片奇怪的信号,干扰黎明塔的数据,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藏污纳垢,鱼龙混杂之地。   异能人出现后,人们看见了活下去的希望。可没想到的是,就是这片刻的喘息也无法被给予,安宁还未百年,精神过载便成了又一道催命符。   普通人当然不怕精神过载,可如果没有异能人,在这片废土之上,普通人根本活不下去。   渐渐的,子夜区成了许多人逃避现实的乐园。   而就是这样的乐园,给了高子默钻空子的机会。   *   方觉一行人站在子夜区入口时,状见满目的疮痍,一时之间都难掩心头的激荡。   由于污染体在子夜区四处游荡,他们不能随意闯进,稍有不慎,就可能让污染体在高子默有心控制下冲破防线。   罗山带领着残部支撑其中,信号中断,现在也不知道是生是死。但无论如何,找到高子默,切断他对污染体的操控,救出罗山和其他幸存的人类,只宜急不宜缓。   而且冥冥之中,方觉隐隐觉得,高子默是在等着他们来。   梨迁所代表的军区在最后方待命,出发前,他挑选的大多都是战斗力极强的哨兵和向导,在这种情况下,普通人跟过来只会送命。   子夜区的入口被黎明塔派遣的人守着,不让污染体跨越红线冲进塔区,为首的是个普通人,女性,很瘦,看起来很干练,面对方觉几人到来也丝毫不怵,并且寥寥数语就说清了目前的状况。   “我是罗山长官的部下余杭,撤离时罗山长官还活着,士兵存活人数十九人,人类存活且没被污染人数三百二十六人,其中有一个孕妇。距离我撤离现在已经有十七天零四个小时,和他们失联十六天十三小时。”   说着,远处又有一个污染体冲过来,被余杭一枪击毙。   “他们的身体并没有强化,很奇怪。”余杭收起枪,回头道,“我听说,污染体不都是刀枪不入的吗?”   方觉极目远眺,以他的视力,能看到远处将近一千米处密密麻麻都是污染体,但它们大多数都不是集体行动,而是零散地分布在各处,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着。   只有一些脑子实在不太灵光的会闯到入口处,被余杭一枪击毙。   方觉没搭理余杭,梨迁不知道具体情况,只有江别秋耐心答道:“那些污染体是人类感染而成的。”   “感染?”余杭脸色一变,“污染体不是被关在比格星了吗?黎明塔没有关住?”   江别秋摇摇头:“黎明塔关住了,但抵不住有人偷偷带着那些污染体的基因样本,拿来和人类融合。”   知道高子默所作所为的,除了塔区的几个高层管理,下面这些只听命的都是不知情的。虽说有些事不能过早公布以免引起恐慌,但面对这些付出生命的战士时,江别秋还是觉得,他们有权知道真相。   至少,有权知道自己是被谁杀死的。   方觉收回视线,回头下了结论:“梨长官,你们的人进不去。”   他虽然只是黄昏塔的执行长官,还已经卸任了,但在场所有人都对他的领导力没有异议。是故梨迁听了并未马上反驳,反而思考了一会,道:“因为污染体的数量?”   “对。”方觉点头,“他们分布得很散,你们数量多目标大,很容易直接被冲散。到时候不仅救不到人,自己还会折进去。”   “那怎么办?”余杭听到这有些焦急,“罗山长官他们不是出不来了?”   江别秋瞥了方觉一眼,笑道:“那倒不一定,我们要是来这一趟,连人都救不出来,不是白来了?”   解决污染体,首先要解决的,就是他们的“母体。”黎明塔费了这么大的周章,不惜借用江别秋的精神触网也要找到高子默的位置,不可能让他们死在这进入子夜区的第一步。   污染体人数是多,但也分布得散啊。   余杭听到江别秋的解释,也反应过来,瞬间一喜:“那是不是只需要一个人进去,找到高子默让他不能再控制污染体就行了?长官,我可以进去!”   “我去。”   余杭话音刚落,另外两道声音几乎是同一时间响起,让头一回见这种这阵仗的她一愣。   两个声音的主人对视一眼,又默默别开。片刻后,方觉道:“你一个人解决不了,我去。”   江别秋:“方长官,你看不起我?”   方觉蹙了下眉:“你刚从修复舱里醒来,精神海还不稳定,进去很危险。”   “方长官,我能活到现在,不是靠精神触网的。”   “我知道,但你不准去。”   “要不要我现在让路易斯给你连线,让他讲一讲我之前的光辉战绩?”   “不、准、去。”   江别秋:“……”   方觉看到江别秋的脸色不大好,一时也沉默了。他似乎有些懊恼,又后知后觉察觉到自己的态度有点强硬,遂试探着改口道:“去可以,等我……”   话没说完,江别秋直接一拳挥了过来。   速度很快,方觉的注意力又不在此,拳风袭来时他甚至已经感受到它的力度,但身体的肌肉记忆还是让方觉侧身躲了过去。   一击未中,江别秋又飞身一击。他并没有规范地学过格斗,所有的近身打斗技巧都是在日复一日的实战中练出来的,每个熟练的扫腿和横踢,都是伤口的积累。   但方觉不一样,再加上他哨兵的身份,虽然看起来是江别秋动作压制,但实际上是方觉在刻意规避和引导。   在场的三人都傻掉了。   上一秒这俩人明明还在决定谁先去谁后去,下一秒怎么就打起来了?而且这是真的在打啊!拳拳到肉的触感和力度听得都让人肉疼。   方长官!江教授!你们清醒一点啊!   虽然莫名其妙地就打了起来,但两人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这场打斗也不过数秒的时间,只见方觉侧身躲过江别秋一个侧踢,抬臂一挡,二人“刷”一声一左一右分开。   江别秋喘着气,眼里的兴奋半晌才缓缓褪去。   他揉了揉被踢痛的手腕,走向方觉:“你在怕什么?”   方觉不解:“怕?”   江别秋笑了下,额角有一滴汗顺着眉心滑到眼角,他摘下眼镜随手将汗水掸走,才说:“我既不会受别的向导控制,又能徒手和哨兵打,必要时候,我还能做牵引你的工具,方觉,你说前面危险,你把我当什么了?”   当……什么了?   方觉被问住了。   如果说当初在黎明塔的建议下,他带上江别秋去地下世界,只当他是一个合作伙伴。他那时并不多么真心实意地在乎江别秋的安危,所以敢放任他一个人去面对博士,也无所谓他去不去救晨晨众人。   作为合作伙伴,他方觉的责任只是看着江别秋,让他不死,如此而已。   可现在呢?   方觉,你在怕什么?   江别秋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没多想,他回头看了眼梨迁和佐伊,问:“你们觉得呢?”   梨迁:“……”   我不觉得,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反倒是佐伊弱弱地举起手,说:“我觉得,你们俩可以一起去。”   江别秋:“……”   方觉:“……”   *   争了半天谁去,忘了还有第三个选项。虽然一个人比较快,但两个人也比孤军奋战要好得多。   敲定一同前去后,他们决定先找到罗山等人,确定他以及剩下的人的安危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余杭边把装备分给二人,边道:“那群怪物虽然好解决,但子弹并不多,二位需要尽快找到罗山长官他们。就算找不到,也要在子弹用光之前,找到一个能安顿下来的地方,不能时时刻刻暴露在污染体的视线范围内。”   污染体虽然状似有其他任务,但并不代表不会攻击人。等子弹用完,他们没有找到罗山,就只能徒手和污染体打了。   虽然哨兵和向导被称为异能人,但也不能长时间和污染体近距离接触,尤其是这种未知的变异体。   江别秋把枪掂了掂,回头见方觉眼神有些放空,诧异道:“方觉,你就这么不想我跟着你啊。”   “算了,不想就不想,你走在前面,大不了你别回头。”   “不是。”方觉顿了顿,“我得给你道歉,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   “我知道。”江别秋短促地笑了下,“咱们的大长官虽然冷冰冰的,但比谁都好。”   他笑着看着方觉。   眼神分明是带着一点揶揄的,却莫名的,让方觉想起那次向导学院的开学典礼。他看着江别秋把絮絮叨叨的老院长推走,掀开帷幕返回的时候,好像也是像现在这样。   被一缕阳光晃到了眼。 第69章   子夜区一间封闭的屋子里,入眼昏暗无比。正值休息时间,许多人靠在墙上沉睡着,眼底皆是掩不住的疲倦。   忽然间,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醒了过来,一缕微弱的光顺着缝隙渗进屋子,落到男孩的脸上。他坐起来,好奇地顺着光的方向看去,看见许多飞尘一样的颗粒正于半空中飞舞着。   在暧昧色的灯光下,飞尘像一粒粒的金粉,吸引着男孩的视线。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了。   自从那些怪物一样的东西来到子夜区到处杀人,他就和家人失去了联系。混乱中,跟着塔区派来的罗山长官四处奔逃,辗转了好多地方才安顿在这。   很多人都说累了,可他知道,还有很多路要走。   这缕光驱散了多日来压在男孩心头的阴霾,也照亮了屋子一角。他小心翼翼地绕过沉睡的众人,顺着光的方向走去。   罗山长官不在,他手下的几个士兵由于太过劳累,也没能听见动静。于是男孩小心翼翼的,在众人眼皮底下走了出去。   屋外面并没有大人们说得那么可怕。可男孩见过怪物们的样子,只要一想起他们身上时时刻刻渗着的恶心粘液就一阵恶寒。起初,他保留着警惕,先从门口伸出脑袋观察,直到真的没看见怪物的身影,才敢走出去。   视线开阔,屋外果然没有怪物。   可奇怪的是,多了很多粉尘一样的颗粒,颜色像烈日之下,他和小伙伴玩捉迷藏被捂住眼睛看到的颜色。   猩红的、炙热的。   男孩走出门,无意识地拿手接了一下,粉尘就像水一样融进了他的身体。一刹那,他吓得睁大了眼,急急忙忙想要将它拍掉,却只拍出几颗巧克力豆。   ——这是走散前,妹妹塞给他的。   男孩有些沮丧,可很快,他又被那些飞舞的粉尘夺取了注意力。细看去,粉尘并不是尘,好像也摸不着,但如果颗粒一多,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就像一张透明的网。   不对……又有点像雾。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失神。也不知道其实他已经离那间屋子很远了。   妈妈说,他是个哨兵,要时刻注意自己的精神海,不然一旦出现问题,会很麻烦。   “会失去自我,会变成疯子,会永远忘记你自己是一个人类。”   妈妈当时的表情还历历在目。   可这些雾很漂亮,男孩从来没看过这么好看的雾,如果能摸到它的话,一定像妈妈的手掌。他恍惚地想着,脑袋昏昏沉沉,提不起力气。   然而忽然间,一声不属于人类的怒吼从身后响起——   “吼——”   男孩一惊,猛然回头,就看见离他很近的地方,正蛰伏着一只怪物。   怪物是个人形,但压根称不上是人。高辐射与污染遍布在它的表面,各种腐烂的、污秽的东西混在一起,仔细看的话,还有血。   他记得,罗山长官叫它“污染体”。这些东西行动敏捷,还懂得使用包围战术,罗山长官要花好多力气才能他们一举剿灭。   但男孩眼下想不到这么多,他只是本能地害怕,上下牙齿咬得太紧,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是个哨兵……我不怕你……我是个哨兵……我不怕你……”   他只能反反复复地念着这句话。   可污染体听不懂,就算听懂了,它也不可能害怕这个小孩。怪物身上的粘液随着它的动作滴答滴答落在男孩的脚边,滴落的声音像在这寂静的夜里敲起了丧钟。   “嗒,嗒,嗒。”   污染体观察够了,然后猛然朝男孩扑去!   “咚——”   男孩闭着眼,死亡的来临几乎让他忘记了呼吸。可疼痛久久未来,他疑惑了半晌,才缓缓放下捂着脑袋的手,抬头看去。   污染体被削掉了脑袋,伤口流着绿色的水。不远处,一个穿着灰蓝色制服的高大男人,收起匕首,逆光而来。   *   方觉看着满是污水的匕首,皱着眉做了好久的心里建设,才把匕首插回了刀鞘。   雪球刚解决完一只污染体,爪子上也不小心也沾了点污水,舔了半天没舔干净,正准备找方觉求助,一抬头,就见这人连连皱眉,恨不得从来没见过它。   “……”雪球被这眼神气得噎了一下,无语半晌,决定自力更生。   这些东西的体液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做的,浑然透着一股漕水的味道,隔着百八十米都能闻到。方觉自己在其中杀得游刃有余,半点脏东西都没沾到,可苦了雪球这种庞然大物。   它一边默默地舔着毛,一边默默地在心里唱小白菜地里黄。   舔着舔着,一层薄薄的水丝忽然从天而降。雪球狐疑地抬起头,就见江别秋拿着一个手掌大的喷壶,正咔呲咔呲地朝它喷水。   “喷点这个,身上味道散得快。”   江别秋收回手,又不知道从哪掏出一块手帕,仔仔细细地给雪球擦了擦四只脚,连角落都不放过。直擦得它爪子张开,舒服地露出最里面粉色的肉垫。   呜呜!   江教授!好人!   江教授听不懂,但不妨碍它领会雪球的意思。他温柔地拍了拍雪球的脑袋,才朝另一边走去。   被他们救下的男孩吓得不清,连人和怪物都分不清,一时之间只晓得尖叫,一会喊着什么“我是哨兵,我不怕你”,一会又嚷“别过来”,最后呜呜地哭着喊“妈妈爸爸妹妹你们在哪。”   方觉本来挺有耐心的,但奈何这孩子尖叫声太吓人,他的感官实在经不起这么近距离的轰炸,刚想退开,就见一柄匕首“铮”的一声插在了男孩的脚边。   再往上一点,就是男孩的命根子。   哭声戛然而止,变成一下又一下的嗝声。   “还哭吗?”江别秋笑眯眯道,“我还有一把匕首哦。”   男孩睁大眼,泪珠却不停滚落,朦胧中竟然还认出了眼前的人:“江……江……教……”   “嚯,认识我,那好办。”江别秋抽回匕首,拿衬衫下摆擦了擦收回鞘中,道,“江教授只喜欢安静乖巧的小孩,太吵的,都被我剁掉了。”   男孩愣住。   然后“哇——”   方觉:“……”   远处舔毛的雪球:“……”   江别秋烦得不行,又不能真的对这小孩怎么样,只拧着眉头道:“有什么好哭的?死了爹还是没了娘?我七八岁的时候比你惨多了,也没你这么能哭啊!”   他最烦别人哭了,尤其是小孩子。哭有个屁用,该遭受的还不是要遭受。   有的人类或许会对幼崽持有耐心和疼爱,江别秋只觉得聒噪。这种小生命,出生在这种生不由己的末日中,不如早死早超生。   江别秋和方觉一路从子夜区冲到几近中心的位置,不知道解决了多少只污染体。天快黑的时候,他们正打算找个安全的地方歇一歇,就看到了这个小孩。   方圆几百米,这破地方一个人影都没见着,除了污染体就是污染体,这小孩儿是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的?其他人呢?罗山呢?   什么都不说,只晓得哭,不如宰了算了!   方觉拍了拍江别秋的肩膀,轻声道:“别急。”   这个时候,反而是看起来不近人情的方觉哄得快一些。   说是哄,也不算,因为方觉这个冷冰冰的脸出现的时候,男孩的哭声就小了一半,再加上他刚才亲眼目睹方觉干掉污染体的全过程,冷酷无情的观感已经事先在心里烫了个印。更别提方觉冷淡的一声“闭嘴”,直接给人唬噤了声。   雪球刚好把毛舔干净,远远地看了一眼,呜呜两声。   还是主人看起来比较吓人。   江教授这幅温和的面孔,威胁起人来都像在开玩笑。   方觉不经意回头瞥了它一眼。   雪球:“……”   它领会到了方觉的意思,哒哒哒跑过来去蹭江别秋的手。   “哼哼~”雪球故意发出哼唧唧的声音,霎时逗得江别秋笑出声。他不知道想起什么,目光来回在方觉和雪球之间转悠,笑意便愈发收不住。   方觉这才收回注意力,转头问男孩:“我问,你答。”   男孩惶恐地看着方觉。   其实男孩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害怕是正常的,但这般年纪的孩子,容易让方觉和江别秋二人同时想起一段不好的回忆。   情绪会传染,尤其是在异能人之间。   方觉定了定神,蹲下身与男孩平视,尽量温和道:“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不知道的摇头就可以,这样我们才能带你回家。”   男孩又怔怔地流下眼泪,用力地点了点头。   “你认识罗山长官吗?”   男孩点点头。   他思索良久,半晌才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是罗山长官救的我们。”   方觉点点头:“他人呢?”   “……不知道,他说要出去清理一些污染体,然后就自己一个人走了。”   江别秋和方觉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   如果他们找到能够避难的地方,罗山是不会冒险再出去的,除非他们找不到足够安全的地方,罗山只能去清理那些危险。   而且,罗山只是一个普通人,就算有防护服,怎么和那么多污染体抗衡?   方觉皱眉不去想这些,继续问:“你们待的地方在哪?”   男孩:“在、在一个古地球的防空洞里,大家都在,挤在一起……”   看来情况和余杭撤离时差不离,除了罗山。   方觉若有所思:“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的?”   男孩脸色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好像有一段记忆被一只手凭空取走,他明明亲自经历过某些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倏地,男孩好像忽然想起某个片段,那些猩红的颜色、无声却动态优美的雾气、还有……死亡的气息。   他看向远处,半空中,那里什么也没有。 第70章   后来不管方觉他们怎么问,男孩都说忘了。不知道是怕的还是哭的,只知道呆滞地看着一个地方,就连恐吓也起不了作用。看着怪可怜的,不知道的以为两个大人在欺负一个小孩儿。   到这时,江别秋才像想起自己身为学院教授的身份似的,勉为其难地照顾着小哨兵的情绪。   他们所在的位置在子夜区的最中心位置,据余杭指的路线,不出意外,再往东走一段路,应该就可以看到罗山选的避难处。   来之前,他们的任务是找到高子默,毕竟高子默才是一切祸端的根源。   但男孩的状态显然已经极差,急需向导紧急安抚。但江别秋的精神触网侵略性过强,男孩还未发育完全的精神海根本承受不住。所以他们目前只能将高子默放到一边,先找到大部队,给男孩打上向导素再说。   只是,按理说,一个半大点的哨兵,精神海都没筑建好,根本不可能出现精神过载。   难不成,这男孩……被高子默注射过亚特兰蒂斯?   江别秋心底一沉。   他想起很久之前,死在他眼前的晨晨。   如果男孩被注射过亚特兰蒂斯的话,待在方觉他们身边就是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但若是让江别秋丢掉他自己走,他也实在是做不来。   江别秋把想法给方觉说了,方觉也早就看出不对劲。他心中有数,牵着男孩的手,将他拉到自己的右手边,才侧首对另一边的江别秋道:“不用担心,有我在。”   不管这男孩有没有变异的可能,至少他现在还是个人,还有回家的愿望。   至于后面的事,方觉有准备。   这一会儿男孩倒乖了,他低着头,喃喃着安慰自己:“很快,很快就可以见到妈妈了……”   好像妈妈是个什么救命的咒语似的,念着念着,就有救星从天而降,救他于苦海。   江别秋听了一会,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他想起,那录像里,关于“妈妈”的后半段录像。   “方觉,你知道路易斯帮我修复好那录像的后半段吗?”   方觉颔首:“听他说过。”   “我看了。”江别秋笑了下,很快,笑意又隐去,瞳色里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暗色,“很有趣。”   他不仅看了,还看了很多遍。反反复复倒带重播,从黑屏开始,一帧一帧、自虐般地观赏。   那张和自己极其相似的脸,无数次地出现在影像上,话语机械性地重复着。   爱你所爱,平安顺遂。   八个字的祝福像最恶毒的诅咒,一把将江别秋的灵魂扼进深渊沉沦。   他浑身发冷,不可抑制地把影像上白露的脸和记忆里那块支离破碎的尸体重合在一起,那目光比血还冷。   “江别秋。”   有人在叫他。   江别秋猛然回神,就看见方觉在看他。   波澜不惊的目光,落在江别秋的身上,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沉甸甸的。   江别秋被这份重量拉起,从记忆的梦魇中挣扎着走了出来。   “仔细想想,我有点疑惑。”江别秋吁了口气,觉得身上的血液开始回暖,才缓缓说道,“你说,究竟什么样的原因,才会让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下死手?”   方觉道:“白露?”   江别秋一乐:“方大长官,你怎么还是这么直来直往,不怕戳人伤疤吗?”   “你既然主动说了,这件事对你来说就不算伤疤。”方觉坦然道。   不知何时起,子夜区吹起风来,许多尘埃被这样一吹,飘到半空就聚成了雾。   风声中,江别秋的声音有些听不真切。   “嗯,你说得对。”   他不过是在这个时候被男孩突然勾起了回忆。   在生存都极其艰难的时代,情感就变成了奢侈品。生生死死,爱恨纠葛,在大环境里都是云雾,一吹就散。   江别秋说:“白露在录像里说,她想要我一生平安顺遂。如果她不是普通人,我都要怀疑她是因为精神过载,神智错乱说的胡话。”   “我虽然活了二十几年,却和平安顺遂一点也搭不上边。好笑的是,这样的人生还是她给我的。她到底有什么立场,有什么苦衷,才会有资格对我说这句话?”   或许是方觉在身边的缘故,江别秋表现得很平静,仿佛心中所有的暴戾因子都因方觉的存在而偃旗息鼓。这一刻,他只是有些不解,语气中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方觉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结果视线不小心和人撞到了一块。   “如果非要究其原因,你可以自己寻找答案。”方觉回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问别人,没用。”   江别秋脱口而出:“那问你呢?”   方觉一愣。   他这幅难能一见的模样,倒让江别秋生出一丝逗弄的心思,笑着问追问:“对,问你,你能告诉我答案吗,长官。”   方觉不知道想起什么,竟也笑了下:“问我的话,我也不知道。”   不久前,他带着脚镣也要挣脱张雨庭塑造的牢笼,从黑暗之处走进人间。他才刚刚学会怎么走路,和江别秋相比,不过是多了一个挣脱的过程。   可如果真的要问他的话……   方觉想了下,说:“如果是我,我还会爱她,但我不会选择原谅。”   坚决而通透。   风忽然大了,将方觉最后一句尾音卷到了天际。   他的贴身制服被风撩起一边,衬衫也跟着被卷了起来,露出一片腰身。   江别秋跟在他身后,有些出神地想,事情是怎么会到这个地步的?   他怎么就又成了方觉的搭档?不是说好离方觉远一点的吗?不是早就知道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要早点放手这个道理的吗?   方觉这个人,太会蛊惑人心了。   江别秋苦涩地想。   很快,风越刮越大,尘埃在半空中变成沙砾,砸在脸上生疼。方觉倒还好,江别秋就惨了,他身处其中,扰乱被视线,寸步难行。   方觉走在最前面,用身体挡住大半的风,沙砾噼里啪啦打在身上,像淅淅沥沥的夜雨。   听着只觉刺耳,江别秋抬头看去,才发现方觉身上已积了大半的沙砾,他身为哨兵,疼痛感只会更重,可他就这样走了一路,一声也不吭。   江别秋脚步一停。   方觉立刻察觉,回头道:“别停,继续往前走。”   江别秋看着他,突然说道:“我走不动了,你带我走吧,方觉。”   “什么?”   杂音太多,江别秋微弱的声音被掩盖沙砾与风声之外,方觉回头,匆匆一瞥,看见了江别秋的表情。   好像在挣扎,又好像在求救。   可下一瞬,江别秋抬眼表情就变了。他隔着一层朦胧的尘色,浅淡地朝方觉露笑了下:“没什么。”   漫天飞沙般的环境里,方觉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他并没有听清什么,但本能得觉得不对劲。这突如其来的沙砾风暴太过怪异,分明只是风而已,某一瞬间,他却仿佛和江别秋隔了两个世界。好像他不靠近,江别秋就再也不会回头。   于是他一手护住男孩,另一只手坚定穿过风声,朝江别秋伸了过去:“来。”   江别秋一怔。   “手给我。”方觉说,“我带着你走。”   作者有话说:   秋秋:疯狂心动   感情线就快了,把这一趴的剧情讲清楚之后就差不多了 第71章   方觉的手掌和他本人一样凉,虎口和江别秋的交叠在一起,摩擦产生的热度一丝也没传递过去。   在没有参照物,视线被遮挡到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情况下,只能依靠江别秋身为向导的直觉。方觉走在最前面,他将已经昏过去的男孩扛在肩上,另一只手紧紧地牵着江别秋。   不辨方向,那就随便选了一个方向。   或许是被命运眷顾,他们迎着风沙走了没多久,就见不远处,一间屋子的一角突兀地出现在视线中。   四周荒无人烟,唯有一个狭小的入口掩盖在层层风沙之后——那是子夜区唯一的避难所,仅剩的人类正在此等待救援。   方觉转过头,却发现江别秋此时正低着头,视线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察觉到目光,江别秋若无其事地抬眼,将手抽了出来。   风声不知何时已然渐小,砂砾也跟着从空中沉下。视线终于开阔起来。   这时,方觉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没来由地想起不久前,隔着风沙,江别秋朝他露出的那个眼神。   他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应该说些什么。   被扛在肩上的男孩忽然动了动。   原本是很寻常的一个动静,男孩张开手臂,一手按在方觉肩上,一肩膀往后撤——那是一个离开的姿势。   可江别秋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自见到男孩开始,他们二人都保持着警惕,眼下即将和大部队汇合,男孩的一举一动就愈发需要注意。江别秋皱着眉,越过方觉的肩膀,正对上男孩诡异的视线。   江别秋心里“咯噔”一声。   他迅速按住方觉的手,冷声道:“别动。”   如无意外,男孩现在展现的状态,是因为精神海正在濒临崩溃。他的精神状况一秒比一秒差,外界任何细微的变化都能加速他的灭亡。   ——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慢点,把他交给我。”江别秋几步跨过,来到方觉身边。   男孩身高才到方觉的腰,为了赶路,他将人半抱半扛在怀里。   江别秋最擅长应付这种事,在这孩子精神海彻底被粉碎前,他需要张开精神触网,做最后的人道安抚。   方觉放缓动作,任江别秋靠近。   这一看,江别秋就发现了异常之处究竟在哪。   男孩的目光涣散,四肢肌肉呈不同程度的扭曲,额头上的青筋因极大的痛苦而凸出皮肤之外,像一条条盘虬的软体动物。   但他仿佛又是清醒的,瞳孔时而扩大,时而紧缩,在江别秋靠近之时,毒蛇一般盯住了他。   江别秋亲眼见到晨晨的死亡——即便事情已经过去很久,江别秋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但他还是认定,晨晨跟这个男孩的状态一点不像。   他顺势转动手腕,反手握住方觉的手指,让他悬停在男孩的眼前。   男孩的视线一动,眼珠诡异地随着动作从左转到了右边。   “熟悉吗?”江别秋抬眼问。   因为男孩的缘故,他们离得极其近,近到方觉能看到江别秋的瞳色,和瞳孔里的纹路。他有一瞬间的失神,然而在看清男孩的样子后,脸色蓦然一变,脱口而出:“颗粒!”   是的,颗粒。那些飘散在空中,无处不在无缝不至的颗粒。   男孩现在的状态并不是因为亚特兰蒂斯,高子默发明的这个病毒极其猛烈,一旦注射到异能人体内,如果不能扛过去,将会迅速地走向死亡。   就像晨晨一样,在众人簇拥之下,鲜血流了一地。   可男孩还活着。   只有一个解释。   他曾经被小镇里那些漂浮的颗粒污染过。   可那些东西不是被黎明塔关在塔区之外了吗?为什么子夜区会有?还是说,他曾经离开过人类基地?在那座废弃的小镇里接触了颗粒?   但眼前没人顾得上探究原因。   如果小孩真的被颗粒污染了,就只有一个下场——在和大部队汇合前,清醒而痛苦地死去。   可他现在,还是一个人类啊。   他还保有人类的理智,该有的条件反射都有,甚至不久前还盼望着回家,和父母兄弟团聚。   “他活不了了。”江别秋淡淡道,“也不能把他带回去,如果颗粒有污染性,他回去,就是一个移动传染源。”   方觉一言不发,干脆利落地从腰侧抽出一把枪,抵上男孩的头。   “你要杀他吗?”江别秋问。   “好过让他备受折磨后再死。”方觉几近冷酷地说道,“或者把他留在这里,让他自己一个人等待死亡。”   他们都知道一个事实,男孩总会死的。   他会沦为高子默的“工蚁”,变成一具会行走的尸体。   男孩似乎清醒了一瞬,原本缓慢移动的瞳孔蓦然一停,又重新落回江别秋身上。   某一瞬间,江别秋仿佛从这双眼里看到了十多年前的自己。   方觉食指一弯,正欲扣动扳机,江别秋却突然握住他拿枪的手,另一手径直将枪抽了出去。   “咔哒”,枪口再次对准了男孩。   这一回,拿枪的手换了主人。   “砰——”   开枪速度快得连方觉都来不及阻止。   男孩缓缓垂下头。   他额头上留有一个拇指大小的血?,这种针对异能人的特制枪,伤口小,且能一击毙命,据说最初是哨兵在精神过载期失控的时候,用来了结自己的。   一条生命在自己手中消逝,在某一刻,江别秋恍惚觉得,是他自己杀了自己。   风声此刻才终于止息。   兴许是枪声太大,那些躲在避难所里的人们纷纷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们或懵懂或惊惶,循着枪声就看到了眼前的一幕。   男孩死了,被方觉放在地上,另一边,江别秋垂着头,手上还拿着凶器。   不明真相的群众中,先是诡异地一静,随即蓦然爆发出一阵爆炸般的呼喊。   “他们是谁?!”   “天啊!他们把小丘杀了!”   “小丘才七岁!这还是人吗!”   群情激奋,几百号的人群里,情绪极易传染。在历经逃难、离家的痛苦之后,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宣泄的地方,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们的情绪几乎是被瞬间引燃的。   为首的一个人不知从哪里摸到了一把枪,刷一下对准了二人。   “你们究竟想干什么?!”那人双手握枪,眼中满是愤恨,“塔区的人要放弃我们了是不是?你们是来清理麻烦的是不是?!”   江别秋的注意力原本全部在死去的男孩身上——他不是没杀过人,但没杀过不久前还对活下去这件事充满渴望的人。   讽刺的是,他刚刚知道,这个人,还和他叫着同样的名字。   或许他的父母会温柔地叫他小丘,挂在嘴边的妹妹会拉着他的手,甜甜地叫他小丘哥哥。   如果命运允许,小丘会慢慢长大,变成一个英勇的哨兵。   但命运并不允许,是枪声毁了一切。   蛰伏在骨子里的暴戾与躁怒又跃跃欲试,在几百人此起彼伏的叫骂声中,江别秋重新举起了枪。   一片哗然。   “他们真的是来杀我们的!”   “我不想死啊……呜呜,塔区的人不是很厉害吗?为什么不能救救我们……”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依旧是为首的人最先反应过来,他脸上的惶恐褪去,漫上和江别秋脸上同样的疯狂,“他们能杀我们,我们同样能杀他!”   江别秋握枪的手微微颤抖着。   倏地,一片凉意覆盖上来,将江别秋战栗的手包裹其中。下一秒,他被迫往后一靠,被方觉带进怀中。   “不想让我杀人吗?”   方觉的嗓音几乎贴在江别秋耳侧。   江别秋没答,方觉也没指望他答。他只是抱着江别秋,转过身把外界所有的恶意挡在外面,然后抬首看向人群。   情绪不对。   所有人的情绪都不对。   他眯着眼,想从人群中观察出点什么,但失败了。属于哨兵的感知全开,诸多纷杂的声音化成一条条可见的丝线,穿过空气,穿过身侧,穿过耳后。   “咔哒。”   子弹上膛的声音。   方觉神色一凛然,蓦然抬头! 第72章   “砰砰砰——”   来人干脆利落地连开三枪。子弹落处不是江别秋方觉二人的方向,而是射向躁动不安的人群。   常年生活在塔区庇佑下的人们,哪见过这种场面,为首的握枪之人,本就只是凭着热血上头撑着口气,枪响后,顿时就被吓得丢盔弃甲。   废墟之后,一个人走了出来。   他穿着抵挡污染体的防护服,一手拎着破损的防护面罩,另一手护着一把长枪。身上、脚边、甚至枪口,都是污染体暗绿色的血液。兴许是杀得多了,眼里的戾气几乎翻涌而出。   是罗山。   罗山长官真的去解决污染体了,他没有丢下他们!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喜悦的惊呼。   刚才煽动情绪的人也反应过来,一把将枪扔掉,激动地迎上去:“罗山长官!你回来了!刚才来了两个人把小丘杀了!他们……他们……”   罗山抬眼,面无表情地看向他,定定道:“我记得,你叫希尔。”   希尔连忙点头:“对对对!长官!我是希尔。你回来得太及时了!我……”   他一句话没话说完,罗山一言不发,倏地抬手将枪口举了起来。   眼前是黑黢黢的洞口,举枪的人还是自己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希尔、包括身后那群人皆是一惊。   喜悦不见,随即,铺天盖地的恐惧席卷而来。   惊呼声与尖叫声此起彼伏——在最初被污染体攻击时,是罗山带着部下从天而降,将他们从死神手中救下;家园被毁,也是罗山,在无处可去的时候带着他们逃亡。   而眼下,这个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正拿着致命武器对着他们。   罗山没有管身后躁动的声音,甚至没来得及给江别秋和方觉一个眼神,他手很稳,枪口也很稳,稳得下一秒就能抠动扳机且不被后坐力撼动身姿。   他问:“谁让你们出来的?”   “我……我们……”希尔飞快瞥了眼枪,呼吸急促道,“我们听见外面有枪声,所以一起出来……出来看看……”   罗山这才趁着间隙,向不远处来支援的二人微微一个颔首。随即,他转过头,再次冷冷地盯住了希尔。   “我走的时候不是说过,除非我回来,无论如何你们都不能踏出避难所吗?”   希尔指着江别秋和方觉崩溃道:“可,可他们……他们杀了小丘!”   说到死去的同伴,希尔的情绪带动人群,他们一起小声啜泣起来:“小丘才七岁……”   “小丘?”罗山淡淡道,“你提醒了我,小丘一个七岁的小孩,又是怎么出去的?”   他身上带着军区士兵们特有的匪气,虽然平时不用离开基地出任务,但军区养人,从不会养出娇生惯养的废物。罗山的一言一行都带着军人特有的威慑力,这一点,就连他们的一把手梨迁都比不上。   问句一出,希尔彻底愣住了。   是啊,他们都在避难所里休息,大半夜的,小丘一个屁大点的孩子是怎么出去的?   “我再问你。”罗山道,“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比如……猩红色的雾气。”   这一声犹如静夜里有人猛得敲了一记钟,震得所有人都下意识闭上了嘴。然而唯独希尔像被踩了尾巴似的,突然大声叫道:“没有!”   不知为何,他整个人突然浑身颤抖,齿间发出意味不明的咯吱声。他不断后退,几步倒进人群里,满头大汗地说:“我没有!没有见过……什么雾气!”   在一旁看着的方觉上前一步,突然说道:“他是哨兵,D级。”   罗山蓦然转头。下一秒,他抠动扳机,“砰”的一声,子弹射出。   希尔向后倒进人群里,鲜红的,属于人类的血液缓缓流出。   刚才还一片混乱的人群,霎时蔓延出一片死寂。他们纷纷看向罗山,仿佛压根不相信是他开的枪。   罗山一点也不畏惧,反手将破损的防护面罩丢到一边,冷冷地看着他们:“还有人见过雾气吗?”   *   子夜区仅剩的人们,又被罗山赶进了避难所。他们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进去的时候步伐格外沉重,仿佛那个入口通向的是地狱。   同样的,他们再也不敢对江别秋和方觉二人辱骂,因为有人在走进去的最后一秒,看见刚才还露出阎王般脸色的罗山长官,顷刻间换了另一副面孔。   江别秋被方觉整个人抱在怀里,下巴搁在人肩膀上,半边身子和他紧紧相贴。罗山走过来的时候,还没看见江别秋的脸。但他对方觉很熟悉,朝人尊敬地点了点头:“方长官,没想到你会来,我身上都是污染体的粘液,就不和你握手了。”   江别秋听见罗山靠近的声音,才终于像缓过来一般,直起身准备推开方觉。哪知方觉的双臂力度未减,硬生生又将江别秋的力度压了回去。   “方觉。”江别秋喊他,“你干什么?”   方觉只说:“别动。”   江别秋:“……”   见江别秋不再挣动,方觉才转头去问罗山:“你也看出来了?”   这一副场面着实有些怪异。尤其是罗山这种,对方觉本人极其崇敬的人来说。   他们常年在军区训练,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翻域网,方觉就是在域网上话题度最高的一类人。再加上这位执行长官身上有那些吓死人的头衔,什么基地最强哨兵,任务零失败率,格斗教官等等等等,军区的人包括罗山,都把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长官当学习榜样。   罗山因为和梨迁走得近,曾有幸看过方觉的长相。   子夜区刚出事的时候,他们也见过一次,但事态紧急,方觉又走得匆忙,罗山没来得及和他说上话。哪知这一回,再见面竟是……这样一副尴尬的场面。   方觉抱着一个向导,两人姿态亲密,方觉一手环着人的腰,另一手搭在后背,是一个侵占与保护的姿态。   罗山尽力不去看被方觉抱着的向导,硬着头皮道:“对,是那些颗粒。我虽然在子夜区,但一直有关注塔区的事态,听说江教授和你在一座废弃的小镇里发现的这些东西?”   方觉他们回到塔区后,管理层的人就都知道颗粒的存在。大多数人对此的态度是——应当是和高污染区一样的污染物。不同的是,异能人不怕高污染区的东西,但却怕这些玩意。   接触后,哨兵会陷入疯狂,胡乱攻击撕咬周围的所有对象,有点像黄昏塔出现的哨兵精神过载。但至今向导还没有病例。   可那些颗粒都停留在小镇里的“场”中,是怎么到子夜区来的?难道,子夜区里也有一个这样的“场”?   退一步说,就算真的有颗粒入侵子夜区,为什么他们最初没有在那个叫做小丘的男孩身上发现端倪?   方觉蹙眉想了半晌,抬头问道:“罗长官,你刚才去哪了?”   “哦,我忘了说。”罗山收起枪,长叹了一声,“我和兄弟们虽然安全把人送到了避难所,但四周污染体太多,威胁很大,我就趁他们休息的时候去清剿了一些。”   “辛苦了。”   “嗨。”罗山摆摆手,“与你们异能人相比,我们这种什么异能也没有的普通人也只能尽力帮忙……可有些事,还是无能为力。”   说着,他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小丘。   小丘还保持着天真模样,如果不是身上如盘虬的蛇一般的筋络,看起来就像是最普通的男孩。罗山眼里露出一丝悲哀,他把人从地上抱起来,和刚才被他击毙的希尔放在一起,低声道:“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碰到的颗粒,我躲在废墟里远程射杀污染体的时候,避难所的方向压根没有这些东西。”   他顿了顿:“但我在其他方向看到了,所以刚才才会怀疑人群里有哨兵被污染。”   “这些颗粒只针对哨兵。”方觉笃定道,“而且,除非希尔和小丘同时脱离大部队然后碰到颗粒,才会出现现在的情况。”   整个避难所的人群之中,碰到颗粒从而被污染的人只有死去的两个——这是唯一的解释。   污染体未解决,又出现了颗粒。罗山只觉得头疼欲裂,不过好在方觉来了,既然方觉过来,那么他们就没有被塔区的人抛弃。   罗山有些欣慰,但转头看到方觉怀里一动不动的向导,眉头就是一皱。   “这个向导……没事吧?”   他本来打算把人数落一番,说一些类似什么“这小向导怎么回事趴人怀里半天了怎么还不下来把方觉当什么了”的话,可他一想到眼前的人是高冷大佬方觉,到嘴的话一滑,拐了个弯。   他又想起之前隐隐约约听到的传闻,眉头皱得更紧了:“要不我来抱?要是……要是让江教授知道,可能……不太好……”   话说一半,就见趴在方觉肩头的向导动了动,从罗山的方向看去,还能看到人的半边侧脸。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罗山好像看见这人脸色有点可疑的红晕。   你还知道不好意思!   罗山不爽地腹诽道。拆人姻缘天打雷劈,江教授不在这你这个小妖精充什么祸国殃民的妲己?   他这边暗骂着,另一边这人已转过头,露出熟悉的金丝眼镜和温和的笑容,冲着他微微挥手,从容致意:“嗨罗山长官,又见面了。”   罗山:“……” 第73章   罗山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方觉怀里的这个向导就是江别秋本人。如果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肯定会掐死大概几分钟前说“我来抱”的那个自己。   这场面已经够尴尬了,万万没想到,几分钟之后,他还会遇到更尴尬的事。   方觉一直都对江别秋的精神状况保持着高度关注,即便他这些时日一直表现得活蹦乱跳。   但方觉记得,黎明塔曾给江别秋的心理评级盖章为F,这是一件不争的事实。   江别秋能一声不吭地击碎杨霄的精神屏障,却并非能同样将一个无辜的孩子击毙,虽然,小丘的死早已是必然。   颗粒能影响哨兵,那,江别秋是被什么影响的?   亦或许并没有什么影响他,只是独属于向导的高度共情能力,将他的意识拉进了往事之中。   总之,方觉不愿意放开他,亦不愿意让他再露出那种求救般的眼神。   在罗山的注视下,方觉低下头,两指捏住了江别秋的下巴,随即手腕轻轻一动:“转头,我看看。”   很简单的一个动作——当初伪结合时,方觉也做过。但时过境迁,心态发生变化,任何一点小的肌肤触碰,都能让江别秋心跳骤然加速。   可他越是紧张,心底便越是生出一丝逆反心理。   方觉的瞳色很淡,和他的人一样。再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下,两人的鼻息几乎交织在一起,无声又暧昧地缠绕着。   慢慢的,江别秋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平时很擅长收敛情绪,即便别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你是个小怪物,你是人类基地里最不该出现的存在,他也能风轻云淡一笑置之。   可他从未如此像现在这般心如擂鼓,心脏仿佛下一秒就要从胸中一跃而出。   方觉只是在检查你的精神状况,江别秋,你在奢望什么?   有个声音在心里这样说道。   可另一个更大的声音,顷刻间更大声地覆盖下来。   ——吻上去。   在江别秋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他直起身体,就着被捏着下巴的姿势往前探出头去——   双唇间的距离,近在咫尺。   可方觉退了。   或许他是被江别秋身上突如其来的侵略性冒犯到,或许是身为哨兵本能的条件反射,又或许什么都没想。等他反应过来,江别秋已经飞速抽身退开。   “江……”方觉张了张嘴。   江别秋出声打断他:“方长官,检查就检查,靠那么近,哨兵向导授受不亲知道吗?”   他温温柔柔地看着方觉,嘴角和眼角勾起,分明是笑着的,但几乎给人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错觉。   没等方觉再说话,江别秋转身离去。   所以没人看到,江别秋藏在身前紧握的双拳。   罗山看了全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他是军区的执行长官,受到的训练就是即使前方有刀山火海,也要硬着头皮趟过去。   这点尴尬算什么。   于是他顶着一道能冻死人的视线,走到方觉身边,说道:“方长官,我们先进避难所,风暴一会就又来了。”   方觉的视线始终落在江别秋的背影上,直到他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良久,他低下头,看向自己刚才触碰过江别秋的那双手,缓缓垂下了眼。   *   避难所是古地球时期用来躲避灾难的一个防空洞,面积虽然不大,但也足够容纳这些幸存的人。整个封闭的空间里,人们或站或立,脸上都是对未知的恐惧。   江别秋走进来的时候,脚步声如同水滴入油锅,使得人群中蓦然炸出一阵喧闹的响声。   可江别秋压根没分给他们一个眼神,抬脚几下踹开挡路的杂物,插着兜自己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这幅模样,谁都看得出来他心情不好,所有人都尽力挪开位置,不敢去触他的霉头。   毕竟不久前,他刚杀死了小丘。   实力面前,总是不乏畏惧。   后来还是罗山进来,打破了压抑的死寂气氛。   经过刚才射杀希尔一事,人们看着罗山的眼神都变了。在生存都无法保证的情况下,本应是他们救世主的人,现在却拿着死神的镰刀,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罗山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让对面的人害怕地往后退一步。   就在他们以为罗山会再次掏出枪来时,这个粗犷而坚毅的男人,忽然俯下身,深深地朝他们鞠了个躬。   避难所陷入一片更深的寂静中。   唯有罗山的声音缓缓地在空旷的室内响起:“我先要给大家说一声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们。”   罗山的士兵们各个都是英勇的战士,哪见过自己长官现在这幅样子,纷纷上前想要将他扶起来。   “你们别动。”罗山抬手拦住他们,复而直起身,定定地扫视一圈,道,“我来到子夜区的任务,是安全地带你们回到塔区,但过程中却不断有人死去,这是我的失误,所以我要给你们说一声对不起。”   “这里比你们想象中还要危险,敌人在暗,我们在明。但请诸位相信,我一定可以带你们走出这里。”   作为军人,他有权处置危害群体的个体,但作为一个人,他也和江别秋一样,对自己亲手杀死一个想活下来的人心存愧疚。   人群中,那股剑拔弩张的气氛肉眼可见地消弭了。   方觉知道,罗山所做的事,是为了避免之后的行动里,从内部出现岔子。在场的所有人都想活着出去,包括罗山。   *   江别秋靠在一扇破旧的窗边,那是离外面最近的地方。透过残损的遮挡物,能看见室外又刮起一阵阵猛烈的风。   罗山安抚完众人的情绪后,才给他们说明现在的状况。   “经过我这几天的观察,附近的风暴每三个小时出现一次,风暴结束后,子夜区会随机出现一片雾气。雾气由许多颗粒组成,它们会像污染一样使哨兵陷入精神过载。”   “我们需要找好时间差,在颗粒消失后或风暴开始前,迅速离开这里。避难所不会是永远的壁垒,塔区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们最开始的计划是,由江别秋和方觉二人先找到高子默,从源头上解决污染体和颗粒污染的问题。但到现在为止,这些人的体力和精神承受力已到达了极限,再加上高子默并非那么容易抓到,是故罗山和方觉商量着,他们兵分两路,一边带人出去,一边去抓捕高子默。   眼下风暴将至,只能等下一次颗粒出现后,再带人离开。   从子夜区入口到避难所,江别秋一路没停,杀了许多污染体。此时此刻,他有些累了,但恍惚又觉得,不是体力上的累。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避难所外好像有砂砾又被卷到半空,合着风声疯狂地砸在窗前。   连续不停的刷刷声,吵闹得很。   江别秋睡得并不安稳,但他不愿意醒过来。   突然间,他觉得肩头一暖,下意识侧头看去,就见背后被人披了件蓝灰色的制服。   方觉收回手,一言不发地在江别秋身边坐下。   窗外,风声好像更大了,呜呜的像是小动物的低吟。江别秋转过头,意味不明地笑了,轻声道:“起风了。”   方觉不答,江别秋便自顾自地说下去:“再过一个多小时,等颗粒出现一次,我们就出发。让罗山长官休息久一点,他也累了……”   “别秋。”方觉出声打断他,“我有话要跟你说。”   “说什么?”江别秋顿了顿,侧首看了他一眼,才状似恍然道,“你是不是想说,我刚才差点亲你的事?”   他没有刻意压着自己的声音,旁边有个孕妇离得近了些,忍不住投过来一个眼神。   江别秋对此置若罔闻,只调笑着,用无所谓的语气说道:“那是我看你撩而不自知,想逗逗你,方长官,如果冒犯到你,我给你道歉……”   方觉再次打断他:“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什么?”   江别秋怔住。   方觉没管江别秋东拉西扯转移话题,直截了当地再次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喜欢。   爱。   在世人眼里,好像很容易将这两件事混为一谈。   很早之前,在他还在胚胎状态的时候,他的爸爸江行知曾经说,爸爸最爱你了,秋秋。   再长大一点,他被带到白露的生物工程研究室,哭着喊着对白露说,妈妈,我不喜欢你这样。   后来,他遇到了方觉,可他不敢谈爱。   爱比喜欢沉重,喜欢比爱英勇。   江别秋久久不答,方觉便耐心地等着。这幅岁月静好的模样,几乎让江别秋产生某种错觉——好似他只要开口,方觉就能给他想要的一切。   不……不对。   他说过,破晓之后,黎明沉入地底,他是一个没有精神体的怪物,不再拥有爱与被爱的能力。   所以,江别秋最后还是将制服脱了下来,郑重而珍视地交还给方觉。   他说道:“你看,风停了。”   蔽日的风沙像听见号令般,纷纷停滞在半空,被风一卷,绵延向远方而去。 第74章   风暴停息后,安静的室内仅剩的一点声响也没了。所有人都静默不言,有的陷入沉睡,有的胆战心惊地伸着脑袋,等待着罗山说的雾气出现。   江别秋依旧靠在窗边。   情绪起伏过后,他竟然生出一丝畅快感。好像心头长久压抑着的一块巨石,不知不觉被人挪动方寸,终于不再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想,自己没有精神体,方觉这样的体质,迟早会找到一个适合他自己的向导,帮他度过危险的精神阈值。   有些时候,人确实不得不屈服于命运。   江别秋这般感慨地想着,忽然间,发觉腿边传来一阵毛茸茸的触感。   他低头一看,果然是雪球。雪白的小豹子扒拉着两只前爪,一下一下地在他身上踩奶。   江别秋忍不住笑了。   他蹲下身,揉了揉雪球圆乎乎的脑袋,故意训斥道:“你都这么大只了,还学小豹子踩奶,你的出息呢?到时候遇到坏人,用你的嗷呜声把人吓走?”   雪球:“嗷呜!”   才没有!我是被迫的!   雪球一边去蹭江别秋的掌心,一边愤愤地回头去看自己的主人。   它在风暴出现的时候,就回到了方觉的精神海中。没有主人的允许,雪球是不可能擅自具象化出现的。所以现在它突然出现,被迫营业,也是因为方觉的意识。   真是的,自己和人吵架,还要我来收拾烂摊子!   雪球哼哼唧唧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又在方觉冷淡的眼神里默默地怂了。   兽类柔软的皮毛摸在掌心,总有种奇异的治愈感。江别秋低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弹着雪球的耳朵。   紧接着,他就听见方觉冷不丁地说道:“你不用担心我。”   江别秋:“……什么?”   方觉微微抬头,目光穿过破损的窗格,静静地凝视着外面的某一处。他好像在思考,又好像什么也没想,清冷的眸子里,久违地出现了一丝江别秋看不懂的温度。   这份温度,让江别秋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跳又骤然复苏。   他有些难堪地站起来,方觉也没拦,只继续道:“来之前我备了几只特制药,缓解精神阈值的。张雨庭女士拿阈值威胁我,不让我出黄昏塔,我没让她得逞。”   不知为何,江别秋的脚步挪不动了。   他不知道方觉想说什么。但,他想继续听下去。   “我其实都快忘了。”方觉说,“当年为救我而死的那个小向导,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   “他说,我们都是自由的。”   那么小的孩子,都不知道会不会写“自由”这两个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有人曾经教过他这句话,亦或者,是他听得多了,就记在了心里。   只是不知道这小孩儿为什么会跑到战场上去,还莫名其妙地救了方觉一命。父母不知踪迹,身边也没有一个监护人,脏兮兮地躲在层层的废墟之下,像刚从哪里逃出来似的,分明是狼狈不堪的模样,眼睛却黑得发亮。   “后来,我在向导学院听到了同样的话。”   江别秋一怔。   他陡然想起,他与方觉的那场尴尬的第二次碰面,是在人声鼎沸的开学典礼上。他随口在孩子们面前胡诌了几句话,转头就看见了早在幕后等待多时的方觉。   那时,他说了什么?   他怎么想不起来了?   没等江别秋想出个所以然来,方觉拍了拍雪球的脑袋,站起身来。   “张雨庭女士曾信誓旦旦地说,要找到和我匹配的向导,这个向导一定会有最温顺的性格,与我有足够匹配度的基因,以及能够为我提供最大限度的帮助。”   方觉顿了顿,忽而话音一转,“你猜我怎么回答的?”   江别秋:“怎么……答的?”   周边环境突然嘈杂起来,人们从睡梦中惊醒,好像透过缝隙看到了什么奇观。一声声惊呼中,有人好像在说,那些猩红的雾气,还有在半空中上下沉浮的颗粒。   但江别秋的耳边仿佛忽然之间被蒙了一层纱。   唯有方觉清冷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说,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遇上一个人,我希望我和他的关系不应该因为基因捆绑在一起。如果我爱他,是因为我想爱他,而不是基因告诉我,我必须爱他。”   咔哒。   某一处,压着的沉重巨石,好像又被人翘开了一道口子。   *   “出现了——”   “没了!它去哪了?!”   “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吵吵闹闹的,总算是将屋内的死寂驱赶了出去,却也直接打断了方觉和江别秋的谈话。   新奇冲淡了恐惧,在极度危机的情况下,人类是最脆弱,也是最顽强的。那些颗粒组成的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就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罗山却还不放心,又独自离开避难所出门探查,片刻后,他一身沙砾,径直走向方觉二人的方向。   “可以走了。”罗山说,“要尽快,时间不多。”   江别秋回过神,点点头道:“一切命令以你们优先,我断后。”   说完,他大步离开了方觉身边,背影颇有那么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转移这么多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人多就意味着乱,好在这些人亲历过危机后,不敢再在罗山面前撒野。管理起来,竟然意外地顺利。   几个士兵有序地安排人们离开避难所,罗山皱着眉头看着最后一个人走出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别秋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别担心,一切有我。”   “我不是担心……算了。”罗山摇摇头,“走吧。”   他们兵分两路,罗山和士兵们循着江别秋二人来时的方向集体往子夜区出口奋进,不休整、不遇到污染体的情况下,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达目的地。   这一路上的污染体基本上都被消灭干净,但,高子默是个变数。   罗山知道,黎明塔和江别秋只是大概知道了高子默所在的方位,要找到他,还需要亲自深入子夜区。   污染与危险重重,只有哨兵和向导这种不怕轻度感染的人才能完成任务。   罗山一时有些感慨。   没有异能人,就没有人类基地的现在。可近些年,越来越多的异能人身体出现状况……精神过载,就像潜藏在他们基因里的慢性病毒,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爆发。   他很快镇定起来。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们离开避难所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罗山拍了拍手,朝人群呵斥道:“动作放快点!别像旅游似的!异能人照顾一下普通人!男士照顾一下女士和小孩儿!赶紧的!”   说着,他回头问:“你们往哪边走?”   江别秋还没说话,方觉已走上前来,脚边还跟着一只身姿巨大的雪豹。   他淡淡道:“我们跟你们走一段路。” 第75章   队伍最前方,是雪球在领路。在外人面前的时候,它是一个优秀的战士,步伐稳重眼神明亮,任谁也看不出它也是一只会撒娇打滚的小兽。   人群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风不大,尘土却扬了漫天。即便捂住口鼻,也防不住它们的无孔不入。   说起来,罗山他们的计划还有些冒险。毕竟雾气和风沙交替的规律不是定数,万一出现意外……   “没有意外。”像是看出了罗山的忐忑,方觉说道,“有我在,污染体冲不进来。”   罗山和方觉二人在队伍最外围,特意避着人群。军区的长官忧心忡忡,抬头看了眼子夜区异于寻常的天气,小声叹道:“自从污染体在子夜区爆发,这里的环境就成这样了。”   方觉说:“这说明被高子默改造后的污染体和比格星那些一样,具有高度污染的特性。”   比格星被称作高污染区,就是由于常年的辐射与污染,导致整个区域无法为人类提供可居住的生态环境。可比格星自始至终都是人类基地资源的提供地,若非如此,人类早就将它放弃。   如果就不会出现与多年前一样,哨向队伍全军覆没的惨剧。   方觉和罗山边走边议论,江别秋却故意逃到队伍的另一边和雪球走在一起。大猫猫在工作状态时格外靠谱,蓝色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四周的动静,四肢行动有力,随时保持战斗姿态。   另一侧,方觉的目光时不时点向雪球的方向,不知道是在看雪球,还是在借此欲盖弥彰地看什么人。   罗山还在自顾自说道:“我听消息说,他一边制造了亚特兰蒂斯,想改造异能人的基因;一边又取了比格星污染体的样本,和普通人进行融合?”   方觉:“是。”   “他究竟想干什么?”罗山实在是不解,“十多年前,白露也跟他一样,开展了一场反人类的生物实验。她制造的破晓直接导致五千多异能人的死亡,加上因此间接死亡的人数,差不多占了半个人类基地。”   方觉摇摇头。   所有的一切只能是猜测,他不能抱着不确定性将所谓的猜测当做事实,他不熟悉白露,更不认识高子默。但如果说现在谁最接近真相,恐怕只有一个。   他想了想,出声叫他:“江别秋。”   没理。   方觉蹙眉,扬声道:“别秋,过来一下。”   江别秋回过头,像才回过神一般,伸出指头指向自己,微微挑眉。意思是,叫我?   方觉简直被他这幅做作的样子逗笑了,于是故意冷着脸,再次出声。这一次,他的声音大到整个人群都静了一瞬。   “秋秋,来。”   江别秋:“……”   他被这声称呼叫得浑身一燥,可面对众人诡异的视线又觉得自己不该是这幅样子。片刻后,他故作淡定,老神在在地走过来,一手搭在罗山肩上,一边冲方觉笑道:“什么事?阿觉?”   罗山:“……”   “有个事想问你。”方觉淡定地接受了这个称呼,甚至还能反将一军,“秋秋,希望你能好好地为罗山长官解惑。”   江别秋笑得脸都僵了:“好的,阿觉。”   罗山:“……”   想逃,逃不掉。   罗山抽搐着嘴角,不知道这俩人在玩什么花样。   可他实在是被高子默搅得心烦意乱满腹疑惑,眼下听说江别秋可能知道,顾不得其他,转头问道:“江教授,你知道高子默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吗?”   江别秋笑意一收。   想起曾经在地下世界跟高子默的短暂交锋,江别秋几乎已经确定,当年在生物研究室偷偷照顾他的那个叔叔,就是他。   可那一批研究人员落网,且白露身死之后,没有一个有关人员再出现过。如果不是黎明东区出现的那个失控向导,或许现在高子默的拍卖会依旧在进行着。   方觉并不打算真的让江别秋当着罗山的面说出自己的曾经,正准备转移话题,就听江别秋说:“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能确定的是,高子默非常憎恨异能人。”   从他对拍卖会里那些异能人的态度,以及把自己改造成能够指挥哨兵的“蚁后”,再让他们互相残杀,种种动作,都酷似当年的白露。   江别秋:“亚特兰蒂斯、破晓,两份不同时代出现的人造“病毒”,都指向一件事——基因改造。而高子默当年就在白露手下工作,他逃过黎明塔的监视后,就在子夜区的地下世界建立了另一个更加丧心病狂的研究所。”   罗山怔住,好半晌才喃喃道:“高子默……是在继承白露的衣钵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当年破晓事件会不会重演?   而他们不惜以无辜人的生命作为代价,也要做的事,究竟是什么?   兴许是他们谈论的声音过大,人群中,一个瘦小的男性状似无意地朝他们瞥了一眼,又飞快地没入人群中。   江别秋没发觉,但方觉看见了。那是个普通人,希尔指责他们的时候,这个面孔跳得最欢。   他们一路走去,没看见几只污染体,就算是有,也被方觉准确利落地直接击毙。况且,雪球和罗山手下的士兵们形成的包围圈,已是一层最封闭的堡垒,污染体自然威胁不到他们。   时间渐渐流逝,人们即便逐渐现出疲态,也不敢喊累,生死关头,就只剩下一个本能——离开子夜区,活下去。   很快,他们来到了子夜区的边缘。   若视线再好一些,便能见到守在入口的佐伊等人。罗山总算有间隙松口气,转头正要道谢,就见方觉已抄起枪,淡淡道:“你们出去吧,我去找高子默。”   罗山一顿,立马开口:“目的地快到了,我的士兵们可以安全将人带走,方长官,我跟你一起去。”   方觉蹙眉回头,不解道:“你为什么总是那么执着往最危险的地方钻?”   “我是长官,方觉。”罗山定定道,“再说了,你不也是吗?”   方觉说他喜欢往危险的地方钻,他难道自己不是吗?就这几次,罗山总是会看到方觉只身出任务的身影,好像不知道疲倦也不知道危险似的,就算是哨兵,也会有害怕的时候吧?   虽然罗山并不觉得方觉这种人会怕什么,但他不想把自己从责任里摘开。身处何处,就该做什么样的事。   这是人类基地成立以后,军人的行为准则。   但他不好意思说,只道:“你一个人找万一需要增援怎么办?”   “增援?”   一声嗤笑。   江别秋笑得不可自抑:“军区和黎明塔的人都在外面了,还有谁能增援?黄昏塔那群只会蹲在王八壳里的老头子们吗?”   方觉蹙了蹙眉,没说什么。   罗山有些窘,却仍不甘心地张了张嘴:“可是……”   “别可是了。”江别秋拍了下他的肩膀,“罗山长官,你怎么总是喜欢抢我的搭档?当初救被绑架的人是,现在又是?怎么,难道你看上咱们的方大长官了?”   “江教授!”罗山窘得恨不得离开江别秋八丈远,“我没……我喜欢女孩儿!”   对付污染体一枪一个的罗山长官,被江别秋几句话堵的,说话都像倒豆子。方觉轻轻叹了口气:“罗长官,别担心。”   说着,他意味不明地看了江别秋一眼,眼中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我的搭档不会让我一个人的。”   罗山:“……”   虽然知道这俩人是担心他感染才不让跟去,但罗山压根不想感激。他无语地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几眼,带着士兵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被秀的。   他走后,江别秋原本故意搭在方觉肩上的手顿时撤了下来。方觉倒没说什么,他唤来雪球,让它重新回到精神海,才转过头看向江别秋:“走吧,秋秋。”   江别秋:“……”   作者有话说:   秋:别叫了别叫了,我投降 第76章   两拨人一南一北,往两个不同的方向走去。   高低起伏的建筑群是子夜区曾居住过人的唯一证明,眼下却只剩死寂一片。某个不知名的高处,有一束极亮的矿石光,穿过密密麻麻的破损建筑散射而来,在半空形成了一道绮丽梦幻的光影。   狂风是在这个时候又忽起的。   肉眼可见的尘烟上下翻飞,像是无数细小雨丝被切割成粒。   方觉在风声中回望,目光忽而一凛:“不对。”   话音刚落,一片聚拢的尘烟便自另一边缓缓显形。不,这些不是子夜区里的飞尘,而是那些曾经在小镇里出现过的颗粒!   熟悉的猩红色彩,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上空,像鬼影一样渗入人群。这群人上一秒还在为脱离危险而欣喜,下一秒,就见到了能要他们命的东西。   惊惶声此起彼伏。   罗山和士兵们迅速行动,可仍有几个哨兵已经被忽如其来的猩红雾气影响,他们状态一变,朝着同胞疯狂袭来。   哨兵陷入精神过载后,理智不存,思维仿佛也被一双手搅成碎片。   罗山一个不留神,就被身侧发狂的哨兵扼住了脖颈。体能上的差距令他没能瞬间挡开,整个人身形瞬间一滞。   士兵们被混乱的人群冲散,眼见罗山被控制,只能瞪着眼大喊:“长官!”   “……老子没事!”   罗山恨恨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双手抓住哨兵反手一扭,在哨兵痛呼声中将人掀翻在地,“将这群人分开!不要让发疯的哨兵伤害普通人!”   即便没有罗山的命令,士兵们也会这样做。   可不是人人都有罗山这般的身手。   若是放手一搏,士兵们还能和这群没经历过训练的哨兵打个平手,可眼下他们还要顾着其他,保护和攻击无法两者兼顾,一时间束手束脚。   天生的基因使得哨兵疯狂又脆弱,在此时此刻,竟没有一个人阻止得了他们。   人们慌不择路地想要逃离此处,混乱中,一个孕妇被推搡着挤出了人群,一个发狂的哨兵蓦然转头,朝她冲了过来。   她避无可避,只好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捂住眼睛等待死亡。   痛疼没有降临。   耳边响起一阵重物落地声,她睁开眼,看见早已离开的方觉去而复返。   那声重响像一声号令,所有发疯的哨兵动作皆是一顿,死死地盯住了方觉的方向。   “别愣着,起来,回到队伍里去。”   方觉冷冷地抛下一句,转身挡在惊惶人群面前,举起了枪。   江别秋赶到的时候,最后一个发狂的哨兵已经中枪倒在地上。方觉开枪的手很稳,准头也一流,一声枪响解决一个人。   “嘭——嘭——嘭——”   一声接一声,没有停顿,也没有犹豫。   最后的一个哨兵在人群里,子弹从他胸口穿心而过,血液喷射出来,溅到了旁边普通人的脸上。   一片寂静中,谁也不敢吱声。   士兵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方觉。   即便是罗山,最开始的命令也不是击毙,如果能击毙,他们早就那么干了。精神过载后的哨兵,并没有污染体那般的特性。如果治愈及时,他们是有好起来的可能性的。   但此时此刻,没人敢多一句嘴。   方觉干脆利落地解决了所有发狂的哨兵,得救的人们原本应该庆幸,却不知为何,莫名地生出了一丝恐惧。   突然间,人群里又响起一声惊呼!   一个妇人踉踉跄跄地倒在一边,她痛苦地捂着头部,精神海似乎正在遭受重创。   人们瞬间明白过来——雾气并没有消散,颗粒还在,精神污染还在,它对哨兵的影响并未停止!   幸运的、没被猩红雾气影响的哨兵们,此时的精神海也隐隐有过载之兆。笼罩在人们上空的东西,就像悬在他们头顶上的一把死神之镰。   所有人都知道,哨兵们活不成了。   方觉转动枪托,朝着人群一步步走去。   倏地,一个人影走上前来,抬手捂住了枪口。   江别秋越过方觉,径直朝人群走去:“让我试试。”   方觉垂下眼,顺着江别秋的力道将枪收进怀中。   倒在地上的哨兵少说也有二十余人,他们有的是在与士兵们的打斗过程中被误伤致死,更多的,都是死在方觉的枪下。   身后的猩红雾气里,仿佛有一双眼,正沉沉地看着他们。   江别秋站在方觉身前,挡住所有的目光,扬声道:“长话短说,你们里面谁是向导,请站出来。”   人群里的人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妄动。   罗山是个暴脾气,顿时不耐地呵道:“没听见吗?!不想死就赶紧出去!”   局面被暂时稳住,现场哨兵的精神海仍岌岌可危,人们虽然有些害怕方觉,但没人敢不听罗山的命令。   一个男人走了出来:“我……我是。”   江别秋:“只有一个吗?”   人群中无人回应。   江别秋点点头,边走到男人身边,边道:“得罪了。”   手起刀落,江别秋抬手击打中男人的后颈,那人猝不及防,一声不吭径直倒了下去。   “你干什么?!”   有人忍不住叫出声。   江别秋置若罔闻,甚至象征性地活动了下手腕,再抬眼时,镜片之后的目光便已是一沉。   “救你们。”   下一秒,无数橙色的精神触网以江别秋为中心,猛然迸发!   身在子夜区的他们没见过被污染过向导的精神触网,但罗山的士兵们见过。怔愣的瞬间,有士兵忍不住道:“橙色?江教授他精神过载了?!”   罗山眼睛一横:“你给我闭嘴。”   士兵立马捂住嘴后退一步,哪知竟不小心踩到旁边哨兵的尸体,又是一怔。他看看尸体,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那个冷漠的男人。   “别瞎琢磨了。”罗山看见他们的表情,冷着脸解释:“被这些东西污染了的哨兵活不下去的。”   “什么……?”   罗山脸色沉沉:“方觉长官比我果断。”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最开始没有下死命令,是因为他心里还残存着这些人能活下的念头。来子夜区一场,如果只带回去那么一点人,他真的愧对军区。   只是就那么片刻的犹豫,就差点害了所有人。   方觉的目光一动不动,看着漫天的精神触网。   他眼见江别秋伸出精神触网,眼见他的脸色逐渐苍白,又有站不住的趋势,便几步上前,扶住他的肩。   江别秋目光一动,没说什么。   双S级别的向导拥有的能力只此一见。   即便被破晓改造过,江别秋的能力依旧没减弱。只是如黎明塔记录的那样,他在使用向导能力的时候,会影响到其他正常向导的精神海。轻则过载,重则崩溃。   一根根精神触网鱼苗一般在空中游过,渐渐地织成一张硕大的网,将所有人罩在下方。   神奇的是,精神触网之间分明是有缝隙钻入的,可那些无孔不入的猩红雾气下沉之时,却像碰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手忙脚乱地撤离。   然而接触面越大,江别秋的脸色就越苍白。   他以一己之力,挡住了雾气的入侵。   罗山见状脸色一喜,当机立断招呼士兵们:“快!趁机休整队伍!直接在江教授的保护下冲出去!”   人群又沸腾起来。   精神触网受江别秋控制,围着他们,铸成一道坚固的安全墙。   颗粒触碰到精神触网,会给人一种难以言明的眩晕感。虽然不至于让江别秋直接倒下,但难受是肯定的。   为了转移注意力,江别秋把主意打到了方觉的身上。   他抿着了苍白的唇色,笑着喊他:“阿觉。”   方觉不动如山:“嗯。”   “你不是也会被这些东西影响吗?”江别秋说,“我看你怎么没事?”   不久前在小镇里,方觉晕倒的场景犹在眼前。江别秋原本只是找个话题,这样一问,倒让他想起了一些事。   不对。   方觉在小镇里待了那么久,如果当时晕倒是因为颗粒,现在就不会这么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   “你骗我?”江别秋反应过来,盯着他,“你……”   “是精神阈值。”方觉道。   江别秋:“……”   现在倒想起来实话实说了?   江别秋生起些许怒意,但很快又想起,自己并没有什么立场生气。人家大长官独来独往惯了,是他自己死皮赖脸非要上赶着贴上去。   他笑了下,索性不再接话。   可方觉倒没完了:“我不知道精神阈值到底什么时候触发。”   江别秋一顿,动了动嘴唇:“哦。”   “那次也没有触发,只是差一点。”   “哦。”   “我是打算告诉你,但后来太多事,就忘了。”   “……哦。”   方觉话本来不多,眼下主动蹦了那么多字,竟让江别秋生出一丝自己在无理取闹的感觉。   他想偷偷地瞥方觉一眼,哪知刚一转头,就和方觉的视线撞到了一起。   江别秋:“……你看我干什么?”   方觉淡色的瞳孔泛起一丝促狭的笑意,很快又消失不见:“没什么。”   江别秋:“……”   *   罗山和士兵们合力将受伤的人群聚集在一起,大多数哨兵受到影响失去意识,剩下的就都是普通人。体力与精神的双重压力,让士兵们渐渐露出疲态。   撑着一口气,终于可见出口等着的几人。   但离出口越近,污染体的身影就愈多,罗山和士兵们应接不暇,好在子弹充足,出口守着的余杭和佐伊也能帮衬。   方觉也起身去帮忙。   刚才子弹用来射杀失控哨兵,还没来得及补,方觉索性直接近身去对付污染体。   在几方合作下,出口处游荡的污染体被清理干净。余杭和佐伊终于看见了队伍,忙兴奋地朝他们招手。   佐伊也高兴地站起来,翘首看去:“余杭姐姐!他们来了!”   余杭也笑了:“嗯。”   忽然间,她忽然脸色大变:“小心!”   只见远处激动的人群中,有一个瘦小的男人行动诡异。他躲在人群里,死死地盯着江别秋的背影,在他转身之际,忽而猛得朝江别秋扑去。   男人状似癫狂,很明显是个哨兵,手里还握着一把泛着寒光的刀。 第77章   江别秋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精神触网上。   与这个“老朋友”许久不见,生疏许多,再加上这是他第一次这么使用精神触网,必须时刻注意。   所以,当哨兵冲过来的时候,他压根来不及反应。   方觉听见惊呼,再动的时候已经晚了。   发狂的哨兵像木偶一样被控制着,他的目标坚定唯一,就是江别秋。   哨兵冲到眼前,江别秋只来得及看见寒光一闪,随之而来的,则是腹腔处的钝痛。痛得他忍不住重重闷哼出声。   “江别秋!”   “江教授!”   旁人惊悸的呼喊一声接着一声。   哨兵发出一声阴冷的笑,提刀又至——   哪知江别秋即便被偷袭一刀,却仍有还手的余地。他压根不去管身上的伤口,一手架住攻势,一边借着倒下的姿势提膝一顶,将哨兵连人带刀踹飞了出去。   惯性使得江别秋重重往后栽去。   可迎接他的不是满是石砾的地面,而是毛茸茸的雪豹后背。   紧接着,方觉飞身而至。   他于半空中单手转动枪托,近身后却又反手将枪扔了出去。下落时整个人直接压在哨兵的肩上,然后收紧双腿,用力一剪——   一声清脆的骨头碎裂声。   哨兵瞪大了眼,眼里疯狂未褪,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覆盖在上空的精神触网摇摇欲坠。   方觉大步走过去,一眼看见江别秋的血沾在雪球的毛发上,染红了一大片。   他一言不发,“嘶啦”一声割开自己衬衫的下摆,俯身系到江别秋的伤口处。   由前到后,两人几乎抱在一处,方觉的手穿过前方,环住了江别秋的腰。后者半靠在方觉怀里,只乖乖地把下巴搁在人肩上。   伤口不知深浅,但不断冒出的血让一向冷静的方觉动作也乱了,好不容易包扎好伤口,却发现江别秋整个人都在抖。   方觉抓住江别秋的手,声音有些干涩:“……江别秋。”   “方觉。”由于失血,江别秋原本就苍白的唇色几乎变得透明,但他眼睛仍有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方觉看,“……把我扶起来。”   “别乱动,我带你回塔区。”   方觉哑着声,想把江别秋抱起来,却又被人拉住:“……我不能走,我还要……继续维持精神触网。”   猩红雾气还在,仅剩的百余人依旧笼罩在被感染的阴影之中,那些橙色的精神触网因突如其来的意外,瞬间消逝了大半。   人群里又开始推搡着,尖叫着,吸引一轮又一轮的污染体。   罗山被他们绊住了脚,只能远远地心焦。他一面担忧江别秋的状况,一面被这群人烦得不行,当即朝着空中放了一枪。   枪声响彻云霄,震慑住慌乱的人群。   罗山冷冷环视一周:“别他娘的乱跑,按照原来的队形,继续往前走!”   经此变故,佐伊早已按捺不住,直接冲进了子夜区。   她身材娇小,在众多污染体之间游刃有余地穿梭,偶尔有几只接近,也被她干脆利落一枪爆头。   很快,她来到了江别秋面前。   “江教授!”   江别秋此时的样子实在算不上好看,从伤口处流出的血几乎染红了整个下摆。即便血不再流了,他整个人也脆弱地像一张纸,轻飘飘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吹走。   然而,环绕着人群的精神触网依旧牢不可破,甚至连消逝的那数根,也不知什么时候被补了回去。   唯有江别秋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也越来越透明。   “江别秋。”方觉低声犹如诱哄,“别睡,别睡……”   佐伊低头观察了伤口片刻,随即从怀里取出一根注射器。她一边将药水扎进江别秋的静脉,一边飞速说道:“从流血的状况看,江教授有一定程度上的失血性休克,方长官,麻烦您抱好他,我先稳定江教授的血压。”   方觉不语,只紧紧环住江别秋的肩膀。   一管药水注射进去,不见好转,佐伊又给他扎了一针。   即便江别秋的意识已经模糊了,但不远处,保护着人群的精神触网依旧稳稳地伴随着他们前行。   “向导的身体素质天生不及哨兵,即便是江教授也无法改变。”佐伊道,“但他精神力强悍,所以才能在身体重伤的情况下,也能维持精神触网的活跃。”   说到最后,佐伊忍不住眼眶一红。   但很快,她将泪意逼了回去,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方长官,我们必须跟着队伍走,江教授需要马上进行医疗干预……”   方觉没动。   佐伊:“……方长官?”   方觉垂眸看了眼江别秋,后者正紧闭着眼。   兴许是刚才的两针勾起他某些不好的回忆,又兴许只是因为太难受,即便处于昏迷状态,他也依旧蹙着眉。   回塔区的路太远,即便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也没人能保证,江别秋能得到最快的治疗。   方觉用拇指擦掉溅到他眼角的血液,淡淡道问:“结合有用吗?”   “什……”   佐伊一愣,复而狂喜:“对!和哨兵结合可以改变向导的身体机能!”   说着说着,佐伊脸上的喜悦褪去,漫上犹疑:“可……江教授愿意吗?”   “不……不结合……”   也许是“结合”两个字触动了江别秋某根的神经,他忽而清醒过来,半睁着眼堪堪拉住方觉的手指:“我不……和你结合……”   我没有精神体,无法和你结合,方觉。   我会害了你的,方觉。   方觉反手抓住江别秋的手指,放到嘴边轻轻一吻,仿若安抚:“乖,不是身体结合。”   佐伊转头:“您是想……?”   方觉没答,只将江别秋身体扶起来,让他和自己面对面坐着,才有间隙回头看佐伊:“麻烦你帮我看着周围,不要让污染体近身。”   佐伊坚定点头:“好!”   方觉既然说不是身体结合,那就是精神结合了……哨兵和向导,被基因特定为互补的两个个体,即便精神结合,也能极大地修复江别秋受到重创的身体。   精神结合,灵魂共享。   江别秋还在抗拒:“方觉……”   “别怕。”方觉缓缓打断他,平日里清冷的声线在此时竟然显现出几分柔情,“我和你精神结合,是想救你,没有冒犯的意思。等你清醒了,想断开连结,也不会对你造成任何损伤。”   “我……”   “别秋。”方觉轻声道,“闭眼。”   作者有话说:   二更!(其实已经是第二天了)   从这章起我尽量开始日更哈,尽量,如果没做到日更也不要打我○| ̄|_   请多多支持评论海星!谢谢大噶!啵啵! 第78章   方觉的精神海是清朗的天、皎洁的雪和平静的海。   雪球慵懒地靠在角落,感受着轻风拂过毛发。一双蓝色的眼看向远方,那向来波涛汹涌的海域,在此时却平静无波,镜面之下,隐隐有鲸的低吟。   外界的一切声响和动静在此时消失殆尽,江别秋不知道自己是否依方觉所说的闭着眼,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因为他的五感正在被另一个极其陌生的物种侵略、占有……和享用。   小狐很早就死去了。   可它栖居的地方仍在。   那片属于江别秋本人的灵魂栖居之地,因破晓而毁于一旦。满目皆可见的苍凉与凋敝,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双S级向导的精神海。   如果小狐还在,它将会用金色的眼睛看着雪球,就像看着它命定一般的伴侣。   海域掀起滔天巨浪,倾覆过荒凉的苍原,于是万物便有了春的颜色。   灵魂触及到冰凉的雪山,此时此刻,江别秋才终于找回了一丁点的感官。他闻见了雪的清甜,听见遥远的高山上有人在低声吟唱,一声声、一段段,婉转悠扬。   他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带着一丝颤抖的尾音,不是痛苦,更似难以言明的欢愉。   即刻起,这片深沉海域里的须臾生与朝暮死,都与他江别秋有关。   若是此时,张雨庭亦或者黎明塔中的任意一人来到这里,定会惊叹。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方觉与江别秋是天平上的两个极端。   因精神阈值存在的缘故,张雨庭找过不少向导,想让他们试着接近方觉。可即便方觉本人的意识并不排斥,那些向导也无一进入过他的精神海,若强行进入,则必会有反噬的危险。   而江别秋更甚,他历经破晓的伤害,如果不是依旧拥有精神触网,他其实已经算不上是一个向导了,更别谈将精神海敞开,与另一个人共享。   他们两个站在极致两端频频张望,芸芸众生皆过眼,然后一抬头,就看见了对方。   至此,一眼万年。   *   精神结合后的感受很奇怪。   江别秋睁开眼看见方觉的时候,如此想到。   他是一个独立的个体,精神海存在着不可替代的私密性。现在却不同了。如果仔细感知,江别秋就会在灵魂深处捕捉到一丝陌生的气息,像一团昏暗的,发着微光的光团。   他离方觉不近,却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方觉低头去检查江别秋的伤口。   临时止血及时,伤口终于不再汩汩地流着血,只剩大片干涸的血液凝固在绑带四周。   伤口没变,改变的是江别秋的状态。   向导的精神海是他们活跃的根基,熵使异能人诞生,并给予异能人快速修复的能力。他的意识与精神通过结合得到的强化,远比佐伊扎的那几针多得多。   气氛凝滞,唯有佐伊不断开出的枪声。   江别秋率先移开眼。   他有些仓皇地想要站起来,甚至故意去躲开方觉得搀扶。即便只是精神结合,这件事给予江别秋的心理震荡依旧不小。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方觉。   江别秋退开几步,定定地看了方觉半晌,直到做好了心理建设,才缓缓说道:“谢谢你的帮忙……我……等回到塔区,我就和你断开精神连接。”   方觉点头:“好。”   他表现得古井无波,好似方才那般侵略的、带有占有性质的精神海不是来自于他本人。   江别秋看着他背对自己朝佐伊的方向走去,又下意识伸出手去触摸他的背影。   却见人脚步一顿,蓦然转过身。   江别秋:“……”   方觉目光一动,落在江别秋的指尖。   “你讨厌我吗?”他冷不丁地问道。   “……什么?”江别秋愣住。   这一瞬间,好像对人游刃有余的江教授受到前所未有的惊吓,他缩回壳里,所有与人交流的推演方法水一般涌出脑海,思绪魂飞天外,理智荡然无存。   站在方觉面前的,只是一个刚刚牙牙学语的,不知所措的幼儿。   方觉笑了下,好似……得到了答案。   然而正在此时,凭空一声惊雷般的响声,在整个子夜区轰然炸开。   有人在猖狂地笑。   这笑声沙哑刺耳,仿佛有人正拿刀疯狂地剐着石块,一声又一声。   “江别秋。”声音的主人开口,“又见面了。”   是高子默!   这般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声线,即便没有电子音过滤,江别秋依旧瞬间认出了他。   这个人果然一直在暗中盯着他们!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高子默躲在暗处,喑哑的声音传遍整个区域。   “江别秋啊。”高子默长长地叹了一声,似嘲讽又似遗憾,“没想到,你身上还藏着这个秘密呢?”   方觉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那处与黎明塔定位的坐标方向一致,只不过被铺天盖地的黑暗所掩埋。   他抬眼看了半晌,倏而笑了下,转身去招呼见江别秋:“走,回塔区。”   高子默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又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分明是想等江别秋自己送上去。   在地下世界的时候,高子默还言之凿凿,说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人类。可眼下,即便高子默有天大的理由,也无法洗脱他杀死那么多人的罪孽,更无法祭奠无辜之人的魂灵。   如果高子默想将江别秋引过去,那么或许江别秋身上有高子默想要的东西。   江别秋一言不发地跟在方觉身后。   “秋秋,你走那么快,是害怕我说出什么让你无法接受的话吗?”   高子默不慌不忙的声音追了上来。   没有人搭理他,他却并不恼怒,语气甚至露出几丝悠然。   “我是在帮你啊,秋秋。”   “你不想知道你身上有什么秘密吗?”   “哦对了,你们不是想找到我,拯救子夜区吗?这么快就放弃了?”   “不找到你一样可以杀了你。”方觉冷冷开口。   人类基地缩减,让高子默在子夜区和这群污染体一起覆灭,一样可以达到目的。   但这些并不是让方觉不安的理由。   方觉看向江别秋。   他并不是寡言的人,可到现在他一句话都没说。   高子默发出一声轻笑。   四周忽然静了。   江别秋的脚步却忽然一滞。   精神结合,只能让结合的双方在一定程度上感知到对方的情绪;只有当身体与精神双结合之后,才是真正的灵肉唯一。   是故,此时的方觉只能感知到江别秋的心绪忽然间如野草翻涌,疯涨不息。   他不知道高子默突然安静的原因。   更不知道,高子默在江别秋精神海里留下了一句话:“想知道关于你父亲的真相,就来找我。”   他只看见,江别秋忽然抬起眼,向他遥遥一望。   方觉心中警铃大作,蹙眉道:“你想干什么?”   “方觉。”江别秋忽而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建筑群中尘烟依旧漫天,丁达尔效应下的光影如同无声炸裂的影片,清晰而温柔。   “我不讨厌你。”   他最后说道。   然后决然转身奔向相反方向的未知黑暗里去。 第79章   不用江别秋特意去找,高子默早已在暗中引导他前行。所到之处,即便存在游荡的污染体,那些污染体也不会主动去攻击江别秋。   江别秋分不清哪些是由人变异的,哪些是真正的,只觉得自己身处其间,像落入魑魅魍魉之域,再也走不回人间。   他一路走,一路路过许多荒凉疮痍之地。   终于在残垣的最高处,一间半露天的建筑上,江别秋见到了高子默。   银发,面容苍老,半边脸溃烂不成型,另半边也和污染体无异。   他身前摆着一张矮桌,矮桌上放着一壶茶,还冒着青烟。茶,这个世界,竟然还有茶这种东西。这让江别秋想起了同样爱旧物的江行知。   高子默坐在桌前的蒲团上,另一边的蒲团端端正正地放着,等着江别秋的到来。   他像一个散步过来的悠闲老人,偶然碰见一处可以休憩的小花园,于是悠哉悠哉地坐下来,顺手沏了壶茶,等待着远方的友人。   不得不说,这幅场景出现在这片土地上,实在是荒诞又滑稽。   高子默低头喝了口茶。   茶水从溃烂的嘴里流出,滴答一声落在桌上,宛如一滴泪。   “唉。”   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对面蒲团上,倏地坐下一个人。   好像他就是来赴约的友人,来人不慌不忙地将腰间带血的绷带整理好,才学着高子默的样子,拿起茶杯将茶一饮而尽。   高子默抬起头,看见江别秋的脸皱成一团,估计是被涩的。   “这茶冷了,高叔叔。”江别秋把茶杯放下,随意地靠在桌角,抬眼笑道,“为什么不再热一壶?”   高子默的眼珠僵硬地转动了一周,从左边转到右边,像一台老化的机械。   “我以为你不会来。”他张开嘴,声音却从下颚传出来。   “盛情难却。”   江别秋说着,又给自己斟了杯茶,好像自己千里迢迢赶过来,还莫名其妙被捅了一刀,就是为了这壶茶似的。   如果方觉在这,就会看见被江别秋死死压住的,颤抖的指尖。   他表现得越平静,心底的波涛便越汹涌。   高子默似乎笑了下。   可他早就把自己变成怪物了,笑也像哭。   江别秋连喝几杯,一整壶冰冷的茶全进了他的肚子。仰头倒进最后那杯,江别秋猛得把茶杯磕在桌上,“咚”的一声,惊动了旁边游荡的污染体。   “说吧,你要说什么?”   “你说你的记忆因为破晓而有些缺失,其实……我也是。”高子默看向江别秋,不知为什么,竟流露出几分属于人的温情,“但我看到你就想起来了……在最高生物工程研究所工作的时候。”   “那个时候啊……百废俱兴,人们度过大战才多久,劫难过后,都想着以后就会有好日子了。我也是,你的父母……也是。”   江别秋握着酒杯的手缓缓收紧。   “你那个时候身高才到我的腰,就那么点儿。”高子默拿手比划了一下,结果不小心甩出一滴粘液,没入旁边的废墟中。   他顿了顿,才有些遗憾地摇摇头:“秋秋,时间一去不复返啊。”   在子夜区时,高子默并不承认自己就是当初那个好心叔叔。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他做了所有人神共愤的事,现在却跑来江别秋面前这般惺惺作态,真叫人都能把隔夜饭吐出来。   江别秋知道,这个人在等自己问。   诸如……你为什么要做这一切,江行知到底是怎么死的,自己身上有什么秘密等等等等。高子默既然能放弃自己的优势,以利将江别秋诱惑过来,就证明,江别秋身上有高子默所求。   换言之,江别秋和高子默谁也不处在下风。   高子默在等,等自己掌握主动权。   江别秋轻笑了下。   我偏不如你所愿。   “是啊,高叔叔。”   茶喝完了,杯子还在。江别秋往后一靠,边把玩杯盏边和他打太极:“那个时候你人还挺好的,我还记得你给我的糖果特别甜。白露让你给我注射,你一开始还不敢,后来被骂了,才开始听话。”   说到这,江别秋忍不住轻笑出声:“唉,还是那个时候的你好,不像现在,人不人鬼不鬼。”   人不人鬼不鬼几个字,是江别秋一字一顿说出来的。   每说一个字,江别秋都乐得看一眼高子默的表情。虽然溃烂得几乎入不了眼,但神经质的抽搐依旧清晰可见。   江别秋满意了。   他把茶杯从右手丢到左手,垂眼道:“不过,你好歹还活着,你说,如果白露看到你这样,会有什么感想?”   高子默猛得站了起来。   动静很大,差点把桌子都给撞翻,江别秋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才没让桌上的壶壶罐罐全部倒在自己身上。   猜对了……江别秋缓缓想到。   白露,他默默咀嚼着这个名字。   虽然过去很久,可他还是在这两字之间尝出一点未尽的恨意。   他笑了笑,不再任由思维发散,以一个懒散的姿态抬头看向高子默:“高叔叔,你要去哪儿?”   耐心嘛,如果不是对小屁孩,江别秋有的是。反正子夜区的人都撤离了,高子默就站在自己面前,一时半会也弄不出太大动静。   你要玩,我陪你。看谁玩得起。   高子默当然玩不起——他身上的溃烂就是证明。就算江别秋对生物工程并无研究,他也能看出来,高子默迟早会死,或者,他能让自己变异成污染体,继续苟活着。   他一定有什么等不及要做的事。   即便付出代价,杀死那么多无辜的人,甚至就连自己也可以牺牲。   跟白露有关……甚至,有可能和破晓有关。   高子默肉眼可见地焦躁起来。   江别秋表现得太过冷静,即便不久前他刚从生死关头走一遭,身上的血还没洗干净。即便高子默拿江行知将其引诱过来,即便……他处在污染体的包围圈内,他依旧眉头都没皱一下。   高子默神色一松。   既然这样,那就如你所愿。   他重新坐下来,整理了因动作而掉落在衣服上的烂肉,嘶嘶笑道:“我不去哪儿,秋秋,我找你来,是有个秘密要跟你说的。”   “秋秋,你爸爸,没死。”   “当——”   一盏茶杯凭空飞出,子弹似的重重飞射到高子默的脸上,把他原本就脆弱不堪的脸砸出了一个凹陷。   杯子落在桌上,翻滚了两下,“嗒”一声,落在地上。   江别秋收回手,抬眼冷冷地看着他。   作者有话说:   这种双方博弈剧情有点难写,所以今天更晚了一点点○| ̄|_ 第80章   黎明塔的数据库,里面有一份最机密的数据,就记录着当年那场惨剧。除此之外,关于江行知的种种,仅存在于传言中。   传言说,江行知带领小队深入高污染区,是因为突发精神过载。   其实不是的。   当年亲历事件的幸存者只有一个,那就是他高子默。   他看向江别秋,有些幸灾乐祸地想:你假装毫不在意这么久,还不是让我抓到了你的软肋。   高子默脸上的烂肉因重击而凹陷进去,他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俯下身,捡起地上的杯子,轻轻搁回江别秋的桌前。   江别秋垂着头,半边脸没在阴影里:“那他人在哪?”   “别急。”高子默笑了,“这是我的筹码,哪能就这么轻易地告诉你。”   ——筹码。   见自己身处上风,高子默果然不再掩饰自己的意图,他明摆着告诉江别秋——我手上有你想要的东西,你身上也有我觊觎的秘密,所以,我们等价交换。   这就是江别秋能安然无恙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高子默心情颇好,他脚步轻快,一边重新坐回蒲团上,一边说道:“不过,在此之前,我可以先送你一件礼物。”   这人身上的衣物已经因为污染烂得不成样子,就这么松松垮垮地挂在躯体上。未曾想破烂的布料下竟还藏着东西,他摸了半晌,摸出了一管橙色的液体。   “眼熟吗?”高子默还有间隙炫耀,他晃着手中的东西,笑道,“我做的。”   江别秋的目光落在试管上。   橙色的液体,他第一反应是破晓。不,不会是破晓,破晓早就全部被销毁了,地下世界被他拿出来的那管应该就是最后一份。   高子默见江别秋定定地看着这东西,又顺手抄进怀里藏起来:“虽然它和白露老师制造的破晓有差距,但是,也算是一个成功品。”   江别秋不解道:“你究竟想说什么?如果你……”   “我想说——”高子默蓦然高声打断他,“你的父亲当年疯了,是因为你母亲给他注射了破晓。”   啪——   江别秋手边的杯子又落在了地上。这一回,它没有上次那么幸运,正巧落在坚硬的矿石上,彻底摔了个粉碎。   “我不信。”江别秋声音干涩,细听去竟还带着一丝哽咽,“我母亲没理由那么做,他们那么相爱,还……在我胚胎时期就录好成长视频,说要给我看……”   说着,江别秋情绪激动起来,竟不顾高子默身上血肉模糊,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我不信!你一定是在骗我!”   “有什么不信的。”高子默冷笑道,“白露和江行知之间根本没有爱情。”   “我父母形影不离,如果我母亲有什么动作,我爸爸肯定会知道!”   “他知道个屁!一个向导被普通人耍得团团转!也配被称为第一向导?呸!”   “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这么说我爸爸!”   “我?我是最有发言权的人!”   他们争吵起来。   在高子默的视角里,江别秋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就再也冷静不下来。以至于江别秋死死地抓着自己溃烂流脓的血肉,十指都沾上酸臭的脓水也不曾松手。   情绪会传染,尤其是负面情绪,高子默想挣脱,挣脱不开,头顶的火噌一下就起来了。   虽说不再拥有人的体质,他却依旧会痛,更别谈这是江别秋在失控之下的力度。要是再不松开,估计不止掉一块肉。   可对面还在自欺欺人地辩解:“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为什么爸爸在身边的时候我母亲不给他注射破晓?为什么非要选在他去比格星出任务的时候?”   高子默忍无可忍,去推江别秋的手腕:“松开!”   江别秋:“你说啊!你说啊!”   “你给我放开!我说过了!我没必要骗你!”   “那你回答我!为什么!”   “因为比格星有他想要的东西!”   一声怒吼,高子默终于把江别秋从身上扒拉了下去。他扒开破损的衣物,看见自己身上唯一还完好的皮肤处,被抓出一道道青紫。   他阴沉着脸,自我调节了好半天,才堪堪把怒气压下去。   可江别秋那边却安静了。   高子默本能得觉得不对劲,抬头一看,那小子哪还有崩溃的样儿?几秒的功夫,人就回到蒲团上坐好,正撑着下巴朝他笑。见他看过来,还俏皮地眨了眨眼。   高子默心里咯噔一声:“你……”   就见那人装模作样地把眼镜取下来,揉了揉通红的眼,顺便打了个哈欠。   “我爸爸,在比格星,对吧?”   他问道,但他早已知道答案。   空气忽而静了。   片刻后,高子默轻笑一声。紧接着,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疾……他的肺早就烂了,风声穿过去也犹如漏风的箱,呼哧呼哧的像午夜的幽灵。   “就算你骗我说出江行知在哪又如何?”高子默怒道,“没有我作证,在世人眼里,他依旧是个罪无可恕的叛徒!”   身体和心里上双重的痛,让原本就强行冷静着的高子默疯狂起来。他时而露出可怖的狞笑,时而又像一个没有灵魂的肉体,仿佛被困在泥沼里挣脱不得。   他朝江别秋走来:“你的父亲,江行知,终究还是会带着骂名死去——呃——”   江别秋扼住了高子默脖子。   他的头颅本就摇摇欲坠地嵌着,这一动,霎时飞溅出一大股粘稠的液体,不像血,更不像腐水。其中有一滴溅到江别秋的眼角,他眼也不眨,用气声在他耳边说道:“你再说一遍?”   这种东西的要害就是连接中枢神经的脊柱,他们去比格星出任务杀污染体时,也会瞄准它们的脖子。   高子默与之别无二致,他的要害被江别秋抓在手里,危机顿生。   现在还不是他死的时候。   他微微凛目,试图张开精神触网,驱策游荡着的污染体。   游线般橙色的、浑浊的,与江别秋的很像,那是非正常向导的精神触网。江别秋伸手抓了一根,如往常一样,这些有生命的小东西在他手心里挣扎了几秒,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更多的精神触网逃脱出来,四散而去寻找救兵,可是,污染体并没有到来。   高子默奋力挣开眼,浑浊的视线缓慢移动,看见江别秋的脸。   “等什么呢?”江别秋勾起唇角,“等死吗?”   作者有话说:   秋:我哭了,我装的 第81章   子夜区出口。   人群陆续被罗山带回塔区安置,他在出口处和余杭交接完,紧赶慢赶地跑回去,却还是来晚了一步。   佐伊正急得团团转。   江别秋刚被偷袭一刀,虽然经由精神结合差不多已经治愈,但伤口还在,他就这么不管不顾去找高子默,万一是前方等着的是陷阱怎么办?   而且,方觉为什么不拦着?   他一个哨兵,在江别秋刚动作的时候就应该拦得住的!就算高子默手里真的掌握着江别秋的什么秘密,那他也不应该一个人去!   可方觉不仅不追过去,反而看着江别秋离去的方向,目光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难不成,江别秋通过精神联结,和他商议好了什么对策?   佐伊也只能这么想了。她虽然着急,但也知道,方觉不会做无意义的事。于是两人就地站成两座雕像,一个看向远方若有所思,一个忐忑不安又不敢作声。   罗山到的时候,就看见这幅安静到诡异的画面。   他的到来打破了静态画面。   雪球趴在方觉身边,显得有些怏怏,雪白的毛发上都是看得见的颗粒,抖落后,又不断有新的落上来。没了江别秋的精神触网,这些东西又纷纷扬扬地附着在每一处可停留之地。   方觉朝它招了招手,示意它回到精神海中,才转身对罗山道:“你们军区还能战斗的有多少人?”   “不多。”罗山回头看了眼,目测数量后答道,“回塔区组织的人手的话,最多也只有几十人。”   梨迁作为军区最高指挥官,此时也走了过来:“除了罗山手下的兵,子夜区外面还能调动数百个人,怎么,方长官有什么想法?”   方觉回眸淡淡一瞥:“最高指令权给我。”   最高指令权,在特殊时期人类基地赋予长官们的作战权利。一切命令以最高指令为优先,谁也不能违背。   拥有这个权利的人,一般是由管理们统一选出,下发给作战时最具统治能力的人。可眼下没这个条件,方觉主动提出,倒也无可厚非。   罗山无所谓,梨迁做惯了上位者的位置,虽然陡然听见这般命令的语气有点不适,但这种关头,也没计较太多,只道:“给你可以,但有一个条件希望方长官答应。”   “说。”   “不能让他们去救江别秋。”   方觉还没说话,罗山率先不乐意了:“老大,江教授刚才可是咱们的大恩人,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没人性?”   “刚才我虽然离得远,但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是自己跑进去的,不是被抓的。”梨迁说,“自取灭亡,还想让我们的士兵以命换命去救他?”   他回头指向远处队伍里的一双双眼,冷冷地质问罗山:“他们里面异能人占少数,大多都是需要穿防护服的普通人,罗山,江别秋的命是命,他们就不是了?你当长官当到狗肚子里去了?”   罗山张了张嘴,无法反驳。   虽然有点不近人情,但梨迁说得对。   军区的人为人类基地献出生命是牺牲,为单个人的命去冒险,就是毫无意义的事。在共同命运面前,个体就显得分外渺小。   可……也不能就这么让江教授去送死啊!   罗山以为方觉会说什么,但人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压根没有去救江别秋的意思。   那他要最高指令权做什么?   罗山一头雾水,却也率先将所有能战斗的力量集齐完毕。大战过后,能用的高科技热武器已经不多,最强的也不过手动量子炮,但数量也很少。军区的普通人大多用的都是枪,异能人则互相配合,并不依赖武器。   他们来到子夜区,齐刷刷向方觉敬了个礼。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看向方觉。   “我知道塔区想放弃子夜区,因为污染是除不净的。”方觉目光一扫,冷感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边,“污染除不尽,污染体可以。”   佐伊蓦然瞪大了眼。   她好像知道方觉要干什么了。   “来时我和我搭档的任务就是找出高子默,消灭污染体,现在依旧没变。”   “子夜区很大,我将会把你们分成四个小队。你们需要从区域边缘往中心点地毯式剿杀污染体。尽量就地剿杀,如果做不到,就把他们往中心点驱赶。”   方觉顿了顿,抬眼道:“一个不落。”   罗山:“赶到中心点之后呢?我们不知道江教授在哪,万一……污染体全部聚集在一起我们控制不住怎么办?”   方觉笑了下:“给我一把枪。”   *   罗山发誓,那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人类基地第一哨兵的力量。   中心点位于地下世界的附近。子夜区特殊的地理位置,让这个区域的光线时暗时亮,且大多时候都是昏暗无比的。   对于他们普通人来说,看得见敌人在哪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可对于像方觉这样的哨兵,那就是游刃有余。   地下世界最高处有一座废弃的大楼,大楼上广告牌林立,但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方觉坐在那里,拿着一柄特制长枪,和数不尽的子弹,一个人剿灭了所有的污染体。   远处的一枪一个,偶有漏掉近身的,也被他干净利落一刀砍断脖子。   开了刃的长刀锋利程度削铁无声,稍有不慎就可能伤到自己。可到了方觉手里,就仿佛与他俨然一体,抽刀收刀,挥刀舞刀,都透露出几分凛冽的美感。   只是这美感,锋利尖锐得很。   最后一只污染体倒下后,佐伊才终于放下了举枪的手。短短几个小时,她在中心点感受到的压力与危机,已是她自出生以来之最。   方觉反手挽了个刀花,“噌”一下将刀插在地上。   长时间的精神高度集中,也让他不可避免地露出疲态。他走到佐伊身边,看见她站都站不太稳,问:“怎么样,还能走吗?”   佐伊摆摆手:“我可以……歇会就好了……”   方觉点点头。   过了片刻,佐伊才终于缓过劲来,她胡乱地将脸上的汗擦去,诚恳地对方觉道:“谢谢你方长官。”   “什么?”方觉喝了口水,有些疑惑。   “谢谢你让我留在中心点帮你。”佐伊有点不好意思,“我……我从小就被人说没用,你是第一个……不,第二个觉得我可以做到的人。”   她提出来帮方觉的时候,反应最激烈的是罗山。   军人的责任感无法叫他做出让一个未成年小女孩深入危险的决定。但最高指令权在方觉手上,方觉点头,罗山就没拒绝的份。   其实还有一点佐伊没说。   她外表孱弱,看起来甚至有点病恹恹的,而且身为女孩,还是个向导,总归会被人当成易碎的水晶球一样保护起来。就好像……她们这样的人就不该直面危险似的。   殊不知,这种保护菟丝花一样的方式,是对她们的别样扼杀。   但江教授和方长官,只是把他们当做一个普通人而已。   越想越觉得开心,佐伊又坚定地重复了一句:“谢谢你。”   “罗山阻止你,是因为你还没成年,这不能怪他。”方觉撑着长刀站起身,缓缓说道,“而我让你跟着,是我有把握让你不陷入危险。”   说完他喝进水囊里最后一口水,将枪和刀一并递给了佐伊:“拿着,回去和罗山会合。”   “你要去找……江教授了吗?”   佐伊下意识想问,但话刚出口,忽觉这番言语有种打探别人隐私的感觉,尾音的几个字囫囵一吞,没说出来。   但方觉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于是佐伊又大胆起来:“刚才江教授走得那么快……但你不仅不着急,反而来解决污染体,方长官,是江教授通过精神联结和你商量对策了吗?”   佐伊虽然不知道江别秋去做了什么,但隐隐约约觉得,和剿杀污染体有关。   他们一个接近高子默,一个解决外部威胁,配合默契,连佐伊都能看出端倪。   哪知方觉直接否认了:“没有。”   佐伊愣住了:“……啊?”   方觉说:“他没给我说任何话。”   也没有通过精神联结叫他。   这种程度的精神结合,还达不到互通心意的程度。方觉甚至不知道江别秋最后听见了什么,才毅然决然单独去见高子默。   但他相信江别秋。   他相信,这个人不会因为听见一句话就乱了阵脚,抛下一切理智就为寻找真相。他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往心里过,其实心中的准线比谁都清晰。   江别秋始终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不过……要说没留下任何话,其实也不对。   方觉想了想,回头问佐伊:“不讨厌是不是就是喜欢的意思?”   佐伊:“……啊?”   “没事。”方觉摇摇头,打算离开,“去吧,尽快和罗山会合。”   向导虽然不怕污染也不受颗粒影响,但在污染区域待久了难免会不适。而且,近些年来越来越多的向导出现精神过载,让方觉生不出什么侥幸的心理。   那些颗粒组成的猩红雾气依旧漂浮在子夜区上空,像一层厚重的纱,沉重地压在人们心头。   方觉盯着看了半晌,忽然生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这东西……好像有点眼熟。   没等他想出什么,佐伊已经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那我走啦,老师还在塔区等我呢!方长官你要小心!”   方觉:“好。”   被打断思绪,方觉索性不再去想。他撑着墙头一跃而下,大步往江别秋离去的方位走去。 第82章   江行知被注射破晓,导致他和江别秋一样,出现极度疯狂的举动,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况下带领小队走向覆灭。   但那时破晓还未被世人所知,所以黎明塔不知道,人类基地没有人知道,江行知自此背负骂名,成为人类历史上的罪人。   这是江别秋最初的想法。   那时小狐刚死没多久,他偏执疯狂,浑身上下都是扎人的刺。直到有一天,他不小心碰到金丝眼镜上的录像开关,打开了里面的影像。   因为身体的特殊,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这种纯净又浓烈的爱了。他没法在爱情里得到抚慰,从出生起仿佛就不被期待,又失去了陪伴自己长大的精神体。   偶然捡到的这点爱意,足够他扎根其中,从中汲取微末养分滋养他二十年来贫瘠的生命。   人是群居动物,是需要爱活着的。   所以他才那么执拗地相信着江行知。   而此时此刻,当高子默真的把所谓的真相摆到面前时,江别秋反而不信了。   因为他不必再如溺水之人,抱着稻草般那点爱意活下去了。   黎明塔不会骗他,数据库里记载的资料他虽然没看过,但跟高子默的话相比,他更愿意相信前者。   况且,方觉曾在地下世界警告过他——   “你偏执了,江别秋。”   他当初一厢情愿地认为,江行知是被破晓影响的。可如果真的按时间线算下来,白露开始着手研究破晓,是在江行知出事之后。   所以,要么是高子默故意在撒谎;要么,就是他还接触过一些江别秋根本不知道的事。   ……不,还有一种可能。   那个时候,异能人的疾病还未出现,向导并不会患上精神疾病……江行知有可能是第一个陷入精神过载的向导。   江别秋松开了手。   他需要当事人给予答案。   高子默的头颅因这个动作干瘪进去,像一只丢了气的球体,他似乎想咳嗽,但喉管破碎,一呼一吸只听得见“咯咯”的响声。   “你是不是还有话想对我说?”江别秋脱掉外套,把指尖的污水细细擦掉,慢条斯理地问,“我记得你引我过来的时候,说我身上有什么秘密?”   他擦了半晌,终于把手指擦干净,随手将外套丢出去,凑到高子默跟前,笑道:“什么秘密呀?高叔叔。”   “你说呢?”高子默阴恻恻地咧嘴一笑,“你们父子都接触过破晓,你说你身上会有什么秘密?”   江别秋不为所动:“高叔叔,是你有求于我,你要是不想说,我可就走了。”   “江别秋!”   高子默蓦然吼出声。   他见人真的想一走了之,顿时慌了。高子默能在子夜区横行,本就依赖于他的基因改造技术,以及他座下的诸多“工蚁”们。可眼下,他受制于人,到手的主动权丢了,只得拼命拽住剩下的一丁点可能性。   江别秋回过头,就见他整个人颓然下来,脸色灰败,犹如死物。   “秘密……这个秘密,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秘密。”高子默喃喃道。   群体之中,每诞生一个新奇的事物,就会遭受到旧事物的压迫与排斥,这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弊端性。   但哨兵和向导好像并非如此。   兴许是大战后,人们不再拥有内乱的力气,又或许是因为哨兵向导能帮助人类文明走得更远,在它们诞生之初,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接纳了,连一点反对的声音都没有。   事实也正是如此,异能人将侵略者赶出人类世界,收拾战争残局,又在荒原上建立起家园。   说是救世主也不为过。   只是,近些年来,哨兵和向导好像越来越难以得到同胞的认同了。   当生活不再胆战心惊,不必担忧还能不能活到明天的时候,人们开始把目光放到身边。哨兵的精神过载,就是最能炸毁平静生活一枚炸弹。他们精神状况时好时坏,需要靠向导的安抚才能保持理智,俨然与无法自控的野兽无异。   在向导能控制住他们的时候,人们尚且还安心,可是渐渐的,就连向导也开始失控。   “慢慢的,白露老师意识到,哨兵和向导的存在,就是个错误。”   “人类文明至今,不是单靠某一个群体延续的。哨兵向导的基因从诞生之初就有缺陷,他们给人类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毁灭。当异能人彻底无法控制的时候,就是人类基地灭亡的时候!”   “所以白露想杀光所有异能人?”江别秋冷不丁问。   “还有我!”高子默冷笑一声,“在不存在异能人的年代,人类就繁衍了数千年,这证明我们根本就不需要异能人!”   “高污染区可还在基地外面呢。”江别秋嗤笑道,“你们未免也太异想天开了一些,杀光异能人,剩下的普通人怎么办?等死吗?”   说着,江别秋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我忘了,你们这些科研人员,手里还捏着基因改造的药物呢。把普通人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这就是你们拯救人类的好办法?”   “你根本就不懂!”高子默怒道,“依赖异能人,人类迟早会覆灭!我的亚特兰蒂斯可以帮助人类挑选正确的基因。命运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靠天赐!”   江别秋简直气笑了:“好,退一步讲,就算异能人全死了,普通人也能活下来。你们怎么能保证世上不再诞生新的哨兵和向导?”   这是一个死局。   从异能人诞生开始,就没人能保证自己的立场是完全正确的。不可否认,异能人身上的确存在着基因缺陷。可生态世界总是平衡的,有狂躁的哨兵,就会有安抚精神海的向导;有疯掉的向导,就会有如方觉江别秋这般,站立在规则之外的人。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   白露这等人,竟妄想人为干扰基因,殊不知,潘多拉盒里装着的,可不仅仅是希望。还有贪婪、虚伪、痛苦以及绝望。   那死在白露手上的五千多人里,几乎全部都是向导。当年那场事故发生后,人类基地里的向导数量锐减,许多哨兵无法找到替自己安抚精神海的人,都在痛苦和躁郁中死去。   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的确完成了自己计划的一部分。   ……可不对,对于白露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亚特兰蒂斯是高子默制造的,为了对付和改造异能人;同时,他取得污染体的基因与普通人融合,试图取代异能人在人类基地的作用。   可,破晓呢?   破晓最初,也单单是一个病毒杀器吗?   这时,高子默突然冷静下来。   他似乎怜悯地看了江别秋一眼,紧接着露出一丝痛快的神情。   “你猜对了。”他说,“这么久了,你就不奇怪,为什么一旦你使用精神触网,就会影响其他的向导吗?”   江别秋浑身一冷。   “因为最初,白露老师想杀死所有异能人,她看中了江行知第一向导的能力。”   “我曾亲眼看到,江行知在睡梦状态被老师注射药物。”   “我知道,老师需要一个强大的向导操控所有异能人,从而杀死他们。你父亲疯了,所以失败了。但江别秋,你还活着。”   “——你是你母亲最成功的作品。”   有那么一瞬间,江别秋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他的脑中闪过很多画面,儿时的、现在的、病床上的、战场上的……最后,停在一张冷艳的脸上。   隔着影像,白露的样子有些失真。她的嘴一张一合,脸上没有过多表情,但眼中是罕见的温情。   她在说:“江别秋,好好活着。”   妈妈,这就是你说的,平安顺遂?   *   “轰隆——”   在江别秋走神的瞬间,高子默退后一步。他身后废弃的建筑里,忽而有两个庞然大物冲破墙体,猛地跳了出来。   不用高子默言明,两个污染体一左一右,已朝江别秋冲去。   是两个哨兵,与江别秋牵引方觉杀死的那只一模一样。   他们的基因与亚特兰蒂斯成功适配,不是那些低级的工蚁,力量和速度都堪称一流,是高子默最满意的作品。虽然和他想象中还差那么点,但对付江别秋一个人,足够了。   “我本来想和你好好坐下来谈。”高子默说,“但看来,你的回答会令我失望了。”   高子默一步步走向前,走出建筑遮挡的阴影,让溃烂的躯体暴露在微光下。他眼珠缓缓转动,视线落在江别秋的身影上。   “很遗憾,白露老师没能亲眼见到她的作品,现在,只能由我继续动笔。”   “怎么样?掌握所有异能人生死的感觉,是不是很好?江别秋,只要你使用精神触网控制基地所有向导,让他们杀死哨兵的精神海,这幅作品就完成了。”   污染体配合默契,一脚踏出,地面上尘土飞扬。   江别秋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这两个庞然大物飞身前来。   高子默劝解不停:“你有决定人类未来命运的能力,不要辜负白露老师的一片苦心啊。”   “别听他的。”   蓦地,一双手按住江别秋的肩膀,紧接着,是扣动扳机的声音。   “砰——”   “啊!”   子弹飞射而出,精准地击中了高子默的一只眼,瞬间迸发出的不是血,而是腐臭的脓水。高子默捂住伤口,痛苦地哀嚎着。   半晌,他抬起头,一滴粘稠的液体从狰狞的脸上滑落。   “方、觉。” 第83章   那两只由哨兵异变而成的污染体挥拳而至,方觉一把推开江别秋,两人一左一右迅速拉开距离。   雪球咆哮着从精神海中显形,猛得咬住其中一只的脖子。   他们早早就领教过这种污染体的厉害,见雪球被掀开后又准备扑上去,方觉忙呵道:“雪球,退!”   果然,下一秒,又有几只污染体从那破开的口处钻出,瞬间张开了精神触网!   方觉开着枪,没来得及去护住雪球。就见身侧人影一闪,江别秋抬腿踹开倾身而来的污染体,挡在雪球身前。   正好迎面撞上了根精神触网,江别秋抬手就是一捏。   污染体痛苦地嚎叫起来。   是个向导。   还是个能利用精神触网杀死精神体的向导。   “让雪球回去。”江别秋冷冷道,“高子默早有准备。”   “我当然早有准备。”高子默的声音在远处响起,“秋秋,我叫你来,是需要你帮我,即使你不答应,我也会让你不得不答应。”   他们被那几只污染体逼得节节败退,方觉边单手连开数枪压制攻势,边护着江别秋往后走。   混乱间,他还有精力在精神海中和江别秋对话。   “你怎么样?”   精神连接后,方觉已经能清晰地看见江别秋的精神海。那片荒原终年万物凋敝,生机断绝,荒凉平静得可怕,可此时却刮起狂风。   高子默说的话半真半假,方觉不相信江别秋听不出来。   但他知道,江别秋本能地不想为白露辩解,这么多年来他对白露早就不抱期待,那个荒诞的计划他可能信了大半。   信了自己就是白露实施疯狂计划的一个工具。   换言之,方觉不关心真相,只关心江别秋现在的心理状态。   “没事。”江别秋轻飘飘回了句,抬手将近身的污染体劈得一歪,抬腿欲走。   却见方觉蓦然挟住他的胳膊,将人猛得拉回身边:“江别秋!”   前者淡漠回头,看见方觉的脸,才像终于回过神来:“……怎么?”   方觉面色冷凝:“你信我吗?”   江别秋眼神飘忽:“……”   “我告诉你,白露教授不是那样的人,你信吗?”   江别秋怔住。   到这时,他才像终于找回自己丢失已久的理智,慢慢用自己的五感去感受周围的动静。   属于人的触感与温度尽在咫尺,胳膊上的热度、略带急促的呼吸,还有……那一双水一般冷感又温柔的眼。   这是方觉。   枪声不熄,可方觉的手依旧很稳,污染体被密集的子弹射得无法靠近。   他们一个抬眼,一个低眉,竟生出一丝天地间唯有二人的错觉。   污染体的咆哮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不出片刻,方觉枪里的子弹迟早要全交代在这里。   两人对一群,即便现在他们占据上风,也无法挽救败局。   江别秋冲他笑了下:“我信。”   紧接着,他蓦然转身,扬声喊道:“高叔叔!”   “怎么?想通了?”   “对。”江别秋笑道,“想通了,我不想我喜欢的哨兵死在这。”   他不再敢看方觉的表情,转身快步朝高子默走了过去。   江别秋的话正和高子默的心意,他抬手制止了污染体们的攻击,但也不远不近地站在原地。   “你不是想让我帮你杀死基地里所有的异能人吗?”江别秋道,“如你所愿。”   高子默没动。   “你怀疑我假装的?”江别秋笑了,“高叔叔,同一个办法我不会用第二次。”   “基地里的那些人,把我视作洪水猛兽,我没必要为了他们放弃自己和爱人的命。而且,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人类的命运应该把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靠天赐。”   他说得斩钉截铁,但在间隙中还是忍不住回头瞥向方觉。   距离太远,他看不清方觉的神情,也尽量不去通过精神连结感知方觉的心绪。他揣着一颗上下不定的心,手心止不住地颤抖,迈的步子却格外坚定。   江别秋说,我信。   不仅是信方觉说的话,更是信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走到高子默面前,却被污染体拦在外面。   “你真的想好了?”高子默冷不丁问道。   江别秋颔首。   高子默突然笑了下。   下一秒,空气中突然发出一声轰鸣,这轰鸣声极小,但仿佛是从哪个高频段发出,划过空气时甚至还留下一条细小的痕迹。   “刷——”   一片猩红的雾气瞬间凝结成型,鬼魅一样出现在方觉周围,将他包裹在其中。   只不过,在他身边有一圈真空似的干净空气,将雾气与方觉隔开。   江别秋脸色大变:“你干什么!”   “给你喜欢的哨兵一个礼物。”高子默推开污染体,缓缓走出来,“秋秋,你应该认识这个东西吧?”   “你把这鬼东西收起来。”江别秋冷冷道,“我都说了,会帮你。”   “我不信。我既然不信,就需要靠什么来威胁到你。”高子默抬眼看向雾气,“啧啧”道,“人类基地最强哨兵……不知道我加大剂量,他会不会疯得快一点?”   江别秋不语。   高子默看见江别秋的神色,心中就十分痛快。他走上前来,故意将手按在江别秋的肩上,笑道:“你如果听话,这些东西就近不了他的身。”   江别秋脸色阴沉,但如果熟悉他的人,则会在这幅略显夸张的神色上看出一点违和。   他垂着眼,似乎在思考高子默的话,半晌才道:“好。”   “乖。”   高子默十分满意,转身挥了挥手,“走吧。”   他在前面领路,污染体自始至终都包围在四周,形成一道坚固的防护堡垒。而被雾气阻碍脚步的方觉,就只能待在原地,等着江别秋的回头。   江别秋没回头。   他在精神连结里叫他:“方觉。”   没回应。   江别秋心中微惊,语气急切了起来:“方觉!”   “我在。”   听见回应,他才松了口气,道:“我……”   他想说……你不要把“我喜欢的哨兵”“我爱人”这种冒犯的话放在心上,这只是我故意引诱高子默上当的手段,那是假的,是骗你的。   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江别秋闭了闭眼,就听方觉温声道:“我知道。”   江别秋微怔。   “去吧。”方觉轻声道,“我等你。”   *   高子默把江别秋带到一个封闭的室内。   入眼依旧是如生物工程研究室一样的空间,白茫茫的一片。唯一不同的,则是在天花板上。半开的建筑由内自外像窗户般向上打开,大片大片云雾缭绕的猩红雾气被玻璃罩关在其中。   如果他们有生命,每次触碰到墙壁,就是一次失败的越狱。   江别秋走到雾气下方,凝视着这些东西。   最开始是在小镇中发现的,颗粒们在那里生成了一个场,高子默吸引哨兵过去,然后将他们杀死。   现在在子夜区,这些东西又源源不断地出现。   高子默可以控制它这件事毋庸置疑,但……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对哨兵产生那么大的影响?   “这些颗粒,是我从你爸爸手里拿到的。”高子默解释道。   他走到雾气之下,隔着玻璃罩去触摸颗粒。眼下江别秋受制于他,他自然而然地变得倨傲起来。   “我爸爸真在比格星?”江别秋问,“他为什么还活着?”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不过,如果你以后有机会去比格星,相信你会找到答案。”   他不愿再多说江行知的事,走到一个高地上,回身示意江别秋跟上来。   “我做的事,你们现在看起来很疯狂,但数百年后,活下来的人类定会夸赞我的丰功伟绩。为此,我宁愿奉献自己的一切。”   高子默推开了一个开关。   封闭的空间霎时颤动起来,污染体被震得东倒西歪,唯有站在高地的两个人没受到影响。   天花板打开后,高地升到半空,抬眼看去,整个子夜区尽收眼底。   “你什么都不用做。”高子默回过头看向江别秋,眼底解释兴奋与决绝,“尽力延伸你的精神触网,覆盖子夜区、黎明区、乃至整个人类基地。”   “我的精神触网这么厉害?”江别秋故意问道。   “当然。”高子默抬眼,目光中依稀有回忆的影子,“破晓的级别比亚特兰蒂斯都要高,虽然只是一个不完全品,但杀死那些异能人,依旧绰绰有余。”   末了,他笑着感叹道:“不愧是白露老师啊……”   江别秋笑了下。   他想起在黎明塔治疗的那些岁月。   被一个非人类的数据团每天追着进行心理训练,醒来就能听见它在耳边说什么“你是那五千多人里唯一存活的人”“你能活下来就证明你的强大”云云。   现在想来,说不定白露就等着这一天呢?   他能活着,只是作为白露的一个实施计划的工具……他挣扎着活下来,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   子夜区的风又起了。   江别秋隔着层层的雾气,仿佛看见方觉在外面等待的身影。   他眼神一变,倏地闭上眼。   半空中,无数条橙色的精神触网,以江别秋为中心迸发而出!   作者有话说:   卡文卡死   今天更晚了 第84章   第一瞬间,他看见了一只红狐。   毛发是棕红色的,长耳,耳尖上点缀着缕红毛。四处是迷人眼的烟尘,它趴在废墟里,伸着脖子回头望。   背景是混乱一片。   江别秋知道,这是他自己的小狐。他过载使用精神触网时,看到了遗留在精神海中的记忆。只不过,这段记忆对他自己来说十分陌生。   小狐为什么会出现在类似战场的场景里?这是什么时间?他呢?他在哪?   很快,这幅场景一闪而过,蜻蜓点水般消失在视野里,他没能找到答案。   江别秋能察觉到自己的感知很深,在高子默设备帮助下,他甚至能用手触摸到塔区的景色。   虽然只是精神触网的感知,但也如同身临其境。   罗山在训斥手下,从子夜区避难而来的人被几个士兵簇拥着往塔内走,还有人好奇心重,竟想绕过军区的人靠近子夜区,然后被挡了回去。   黎明塔三十七层的那盏灯十年如一日地亮着,点缀着远方绵延的黑暗。   他们不知道,有一张细密的网正悬在上空。   江别秋在使用精神触网时,可以直接影响向导。高子默就是想借用这一点,使塔区正常的向导陷入精神过载,从而利用这些向导控制其他的哨兵。   ——一环扣一环。   黑暗里,一根橙色的光线,悄悄地游进人群中。   倏地,三十七层的灯忽闪了一下。那根精神触网仿佛也跟着动静瑟缩起来,它犹疑着,不自觉就落在高耸入云的塔身之上。   “江教授,是你吗?”   熟悉机械声响起。   江别秋微微蹙眉——这声音是直接从精神海中震荡开的,导致他散发的精神触网蓦地一滞。他忍着疼痛,听见黎明塔又叫了一声:“江别秋。”   “别叫了。”江别秋无奈道,“你在塔区待得好好的,却把我和方觉两人丢在子夜区面对高子默。”   “我无能为力,这是你们人类的事。”黎明塔像丝毫察觉不到事态的紧迫性似的,慢悠悠道,“你要杀死所有异能人吗?”   “我不能吗?”江别秋反问道,“我既不算正常的向导,也不是普通人类,不需要站在他们的立场。”   黎明塔轻轻笑道:“你不会的。”   他们处在一个虚无缥缈的精神世界里,世界之外有人在想着毁灭。他们却还像遇见老朋友似的,悠闲缓慢地开着玩笑。   江别秋时而觉得,黎明塔比普通的AI智能还要固执,时而又觉得,他贴近人性,最擅长的就是观察情绪和安抚情绪。   于是江别秋也笑道:“对,我不会。”   高子默告诉他,他的精神触网可以影响所有向导的时候,他就生出了一个主意。   普通向导是向导,那些被亚特兰蒂斯污染过的向导,不也是向导吗?再进一步说,高子默将自己改造成可以操控“工蚁”的蚁后,用的也是污染过后的精神触网。   如果猜测成立,那么江别秋也是可以操纵高子默的。   但,单凭他自己一个人还完不成。   当时时间紧迫,他没来得及跟方觉明说,但方觉懂了。   黎明塔也懂。   “你需要我帮你。”黎明塔说,“你的精神触网张开之后,并不会选择性地进行攻击,我的数据组成可以保证塔区异能人的安全。”   江别秋乐了:“你是不是在我脑子里也安装了什么监测手环啊?”   “可你能想到,高子默不会想不到。”黎明塔提醒他,“他既然能把你放到这个位置,就一定有什么后手。”   “我知道。”江别秋想起被关在透明玻璃罩里的猩红雾气,但他没明说,只道,“记得开启防御机制,不要让污染混进塔区。”   黎明塔叹了一声:“我会做到的。但是秋秋……这件事可能会让你过载使用精神力。”   高子默改造自己后,才能操控如此多的异能人,但他自己也因为反噬,成为现在这个模样。虽然一半是因为药物的作用,但其中的损耗依旧肉眼可观。   如此大的工作量,带给江别秋的,最直接的就是精神过载。   “没事。”江别秋若有所指,“我的精神海现在已经很坚固了。”   在和方觉精神结合之后。   *   在高子默的视角,江别秋正闭着眼,全神贯注地操纵自己的精神触网。他看不见那些东西的形状,但通过仪器,可以直接观测到塔区的某些地方发生生的微妙变化。   他神经质地笑了一下,转身走出了建筑。   方觉依旧被困在那片猩红的雾气中。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高子默还是被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看得心中不适。   几次三番被这个人打乱计划,高子默早就对他恨之入骨。刚开始他并不认识这个哨兵,直到后来才得知,张雨庭是他的母亲。   他在心中冷笑一声,走近方觉:“我听说,你有精神阈值?张雨庭有没有告诉你她怎么知道的?”   方觉淡淡地看着他。   没有回应,高子默也不放弃打击方觉的心,再次说道:“你不会真的认为,自己不怕这些颗粒吧。”   “你知道……颗粒的来源是什么吗”   见方觉终于肯舍得抬眼看他,高子默脸上露出一个得逞的笑:“你们这些小心思,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江别秋这个人,和他的父亲一样狡猾,我上过一次当,可不会蠢到上第二次。”   “咔哒——”   子弹上膛。   “哎哎哎,别急着杀我。”高子默做作得举起双手退后一步,“方觉……我一死,江别秋可就出不来了。”   说到最后,他咬牙切齿,身上的烂肉因为剧烈的动作而不断簌簌下落。   “等他的精神触网彻底铺开,离开精神海的时候,就是他的死期……”   “砰——”   “呃啊!”   方觉毫不客气地开了一枪。   高子默的另一眼早被干掉,仅剩的一只挂在眼眶里摇摇欲坠,在方觉看来,就是一个移动的靶子,而这一枪,正中靶心。   他的整张脸因为近距离的射击炸得血肉模糊,翻出一块带着腐肉的液体,啪嗒一声落在方觉脚边。   “方觉!你!你竟敢——”   方觉收了枪,竟直接穿过围绕着自己的雾气,再次拿枪抵住高子默的心脏。   “我不喜欢你这双眼。”方觉淡淡道,“尤其是看着江别秋的时候。”   高子默原以为他拿精神阈值,甚至是张雨庭的名字出来,会令方觉有所忌惮,没想到这个人压根不在乎这些!   “我的母亲曾经在生物工程研究所工作过,这一点,不用你提醒。”方觉转动手腕,作势要开枪,“你只需要知道,你马上就会死。”   “等等!”   高子默疾声大喊:“江别秋还在里面,你如果杀了我,那些污染体肯定会瞬间把他撕碎!”   看见方觉不动声色的表情,高子默心中愈发恐慌:“还有!我有办法治愈你的精神阈值!我知道,你不受颗粒影响只是表面的假象,当它们浓度过高,你一样会……方觉,你现在已经受到影响了,放了我,我有办法——”   他的声音因语速而逐渐尖锐起来,甚至开始语无伦次。   与之相比,方觉表现得实在太过冷静。   “说完了吗?”方觉轻声问道。   高子默张了张嘴:“说……”   “砰——”   又一声枪响,高子默的心脏、躯干、四肢轰然炸开。腐臭的肉块溅得到处都是,方觉眼疾手快拿外套挡了一下,却还是有一滴溅到身上。   他厌恶地抖落肉块,雪球便显了形。   它乖觉地走上前来,伸出舌头去舔方觉的指尖。   绿色腐水衬得方觉的手愈发白净,他摆了摆手,没让雪球去舔。   “走。”方觉随手扔掉外套,“去把人接出来。”   *   在精神连结处,那简短的几句谈话,就是方觉和江别秋唯一的交流。   他相信江别秋不会真的顺着高子默的意,但也确实不知道江别秋究竟想做什么。   所有的一切,全靠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如果高子默早就知道方觉并不害怕雾气,那么他就不会认为自己能够要挟到江别秋。所以,他把江别秋骗进去的唯一目的,就是让他张开精神触网。   这是江别秋唯一的作用。   方觉想起那些雾气。   或许……与它有关。   然而,就在方觉还没踏入的时候,远处的建筑突然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   好像巨浪决堤,滔天的海水汹涌着卷石而来。那建筑震动着、摇晃着,忽而又轰得一声,彻底坍塌。   方觉脚步一停,雪球已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灰尘弥漫的废墟里,一道猩红的夹杂着颗粒的雾气,蓦然升上半空,朝着塔区而去!   这样程度的坍塌,恐怕连污染体也无法完好无损地出来。但这建筑塌得毫无预兆,好似恰巧是用来对付数量众多的污染体似的。   两相权衡,方觉抬手按下通讯器。   “路易斯。”   “阿觉!”另一边的男声激动万分,“你终于有消息了!”   “废话少说。”方觉冷声道,“黎明塔有没有做好防御的准备?那些污染源冲着塔区去了。”   路易斯:“有!黎明塔已经准备好启动最好防御机制了!”   "现在启动。"   路易斯一愣:“……什么?”   “立刻。”   方觉甩出两个字,干脆利落地挂了通讯。   解决完后患,他现在,需要去救一个人。   雪球在废墟里飞快地刨着,扬起一片又一片的尘土。破损的建筑里,许多瓦力的钢化墙堆砌在一起,方觉抬眼望去,眼露焦灼。   如果坍塌不是江别秋故意做的……   没有如果。   方觉按着太阳穴,闭眼感受连结。   精神海中的连结还在,他感知到另一端的人心情平静、兴奋、甚至……还有一丝忐忑?   方觉一怔。   他猛然睁开眼,就见江别秋正站在自己的身前,衣服上略显狼狈地沾着一大片灰尘,但眼神明亮,仿佛刚做了恶作剧的小孩。   他站在原地没动,江别秋已经跑过来,猛得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很紧,也是两人相识以来,第一个情难自已的拥抱。   热度透过单薄的衣衫传递过来,让他们心跳几乎也同频。方觉原本垂着的双手,也缓缓向上,环住了江别秋的腰。   抱了一会,江别秋微微退开些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身上……有点脏。”   方觉唇角微微弯起:“没关系,我不介意。”   江别秋没有按照高子默的想法做,他们都互相留了一手。   是赌,是运气,也是对二人之间不可言说的信任。   方觉垂眼,看见江别眼角处有一块显眼的污渍,抬手想帮忙擦掉。然而就在此刻,他的动作蓦然一顿。   “怎么了?”江别秋脸色微变。   他只来得及看见方觉拧起眉头,下一秒,方觉径直倒了下去。 第85章   江别秋很焦躁。   他坐在一间小屋的台阶上,虽然四处破败不堪,但这已经是子夜区里保存最完好的一间了。   身后,方觉正仰面躺在床上,胸口的起伏微不可见。   江别秋尝试着利用监测手环联系黎明塔,但连接信号的红灯却一直不亮,而那金丝眼镜里装载的联络器,似乎也在坍塌中被损坏。   塔区关闭,信号中断,整个子夜区就剩他和方觉两人。   没办法,江别秋只好再次回到方觉身边。   方觉的眉心拧得很深,似乎正被梦魇囚住,不得挣脱。即使处在昏迷状态,他的神经依旧紧绷,时刻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所以当江别秋靠近时,许久不见的雪球忽然刷一声显形,挡在方觉身前。   蓝色的瞳仁变成细小的两个点,浑身的毛因抗拒全都竖了起来,它躬身防备,咧着嘴朝江别秋发出低声的吼叫。   江别秋抬手轻轻往下一压,安抚道:“是我,雪球。”   “吼——”   雪球丝毫不退,甚至还往前走了一步。他像不认识江别秋般,执拗地挡住外来一切的陌生人,不让自己的主人受到一点伤害。   江别秋声音干涩:“……雪球,乖一点,让我看看他。”   他心中隐约知道方觉的身体发生了什么,但在这种情况下,他本能地想要逃避这种可能。   不应该是在这里,在此时,在……只有他江别秋一个人在的情况下。   雪球看起来还有张牙舞爪的力气,但状态已经很不好了。原本在江别秋面前,它是温顺与可爱的,但此时除了戒备,还有肉眼可见的不安。   这证明,方觉的精神海正在遭受重创。   不能再等了。   江别秋不再管雪球,态度强硬地走上前去。但这一动作印入雪球的眼中,深深地刺激到了它。雪球本就焦躁,霎时间不管不顾地朝着江别秋的手腕咬去。   雪豹的咬合力度不容小觑,江别秋却连躲都没躲一下。   利齿在手腕上留下一道深而长的划痕,血直接渗了出来。鲜红的血液染红了江别秋的袖口,也染红雪球的眼。   “呜呜……”   看见血色,它才像终于找回理智,可怜巴巴地叫了两声。   “回去吧。”江别秋温声对它说。   即便痛苦到浑身都在颤抖,雪球依旧固执地守着方觉,毛发上沾到江别秋的几滴血,让它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它微微抬起头,用鼻头蹭了蹭江别秋的手,才渐渐地消失在空气中。   ……是精神阈值。   江别秋苦涩地想。   没有任何一件事指明,方觉的昏迷是受到谁的精神攻击。他的精神海强悍且坚固,寻常人根本伤害不到他。   除了精神阈值。   江别秋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甚至有一种这一天终于到来的轻松感。   他将额头与方觉相抵,缓缓闭上了眼。   精神结合之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早已灵魂相通。可此时此刻,在精神阈值的阻拦下,江别秋的精神触网才刚刚触碰到方觉精神海的外层,就再也进不去了。   仿佛无形中生出了一张屏障,把方觉的精神海与外界隔离起来。   橙色的网状线性不断想要穿过屏障,往更深处的精神海里去,但无异于蚍蜉撼树。   屏障受到攻击,发现这些不自量力的精神触网,似乎嘲讽地发出一声笑,“噌”的一声,将精神触网反弹开来。   江别秋疼得眼前一黑。   他只是想要进入方觉的精神海探一探损毁程度,就被如此排斥……   原来那些失败的向导都不是路易斯瞎说的。   江别秋忽然有点想笑。   在方觉本人无意识排斥的时候,谁也无法窥探到他内心,哪怕一分毫。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为了救他,愿意和他结合,愿意……和他这种人共用一个灵魂。   江别秋目光沉下来,再次将自己的意识沉入那片暗色的海洋中。   虽然他的精神触网已经破败不堪,但还有安抚的作用。他不想,也不甘心就此放弃。   守在门口的精神屏障依旧坚固,这是精神阈值精心铸造的一个牢笼,它把方觉的意识关在里面,让他一点一点,在失感中死去。   方觉,方觉。   江别秋每念一声这个名字,脆弱的橙色触网就狠狠地撞向屏障一次。   许多线性在碰撞中烟消云散,片刻后,又有许多条前赴后继地补上。   方觉……   一次又一次,江别秋不顾自己将要碎裂的精神海域,疯了一般想要冲破屏障。他的目光因疼痛而涣散,几滴汗水顺着下颚流进衣领,额头上爆起的青筋也如盘虬的树根狰狞而可怖。   可他握着方觉的手是温柔的、小心翼翼的。   甚至没将方觉的手捏住一点印子。   屏障摇晃着,震颤着,在精神触网的横冲直撞下,终于裂开了条口子。随即,橙色的精神触网找准机会,一举钻进了进去。   瞬间爆发的疼痛,使得江别秋眼前白芒一片。   他的意识在雪白的幕景里漫无目的地飘着,那片熟悉的海域不见,只剩下满目的白。   和方觉本人一样。   “方觉——”   他无意识地喊着。   倏地,眼前雪山般的苍白褪去,精神海域里,出现了另一幅场景。   那是……一片混乱的战场。   一艘破损的军舰里,有人正缓慢地从中爬出来,看样子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他身上穿着规整的制服,但染上许多血污,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军舰的门被他一脚踹开,紧接着,他整个人从里面翻滚出来。   少年是个哨兵,看起来像陷入精神过载,意识已经不太清醒。然而不知何时,另一个更小的孩子从角落里爬了出来。   他身形单薄得可怜,身上的衣物破破烂烂,显然流浪许久。只是他背对着人,让江别秋看不见他的样子。   是个向导。   江别秋浑浑噩噩地意识到,少年哨兵如果不被安抚,就要死在这里了。   果然,小向导用额头抵着少年哨兵的额头,观察了片刻,才嘟囔道:“你要死啦。”   少年哨兵:“……”   “我的小狐可以救你。”向导说,“你愿不愿和我结合?”   少年哨兵自然回答不了。但小向导似乎也并不打算询问哨兵的意见,他自顾自地将哨兵抱着,笨拙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下。   “啵”的一声,响彻天际。   江别秋耐心地看着这幅略显滑稽的场景——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但此时此刻,疼痛让他的思维转得有些缓慢。直到……小向导转过头来。   江别秋一愣。   那一瞬间,他看见了自己的脸。   *   场景像潮水般汹涌褪去——那是方觉的记忆。   白茫的雪山再次出现在视野里时,跟着一起出现的,还有方觉。   他站在高处,目光轻而冷地落在江别秋的身上。他问:“你来干什么?”   江别秋张了张嘴。   他来干什么?他干不了什么。   冲破屏障来到方觉面前时,江别秋才恍然发觉,他也只能到这里了。   在方觉最初问他,有没有去过战场时,他下意识地回避了。因为他的潜意识里也觉得,方觉的感知并没有错。   人类基地任何一个向导都无法近方觉的身,独独他江别秋可以——世界上,哪会有这么巧的事?   可即便如此,又如何呢?   小狐死了,他无法催生结合热,无法与方觉再次结合,无法再次将方觉从精神阈值里救出。   方觉缓缓走近。他的神情和这雪山一般,冷而凛:“你怎么进来的?精神阈值也是你能进来的?”   江别秋低着头收敛情绪,再抬头时,脸上熟稔地挂起笑意:“我……”   “滚出去。”方觉打断他,“趁我没剿杀你的意识之前。”   面对方觉如此的态度,江别秋在这一刻,却又突然释然了。   精神海中,一切形体都为意识的投射。他心念一动,整个人就出现在方觉的跟前。   他单手抓住方觉的衣领,将人蓦地往前一拽,两人脸对脸贴近距离。   “你放我进来的。”江别秋淡淡道,“这个时候翻脸不认人?”   “你……”   方觉有一瞬的错愕。他没想到,在此时,江别秋依旧能保持理智,洞悉他心中所想。   “不想让我死在这是吧?”江别秋笑道,“我偏要进来,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方觉蹙眉看着他,“别乱说。”   江别秋的手松了松,但没放开。   在这片危机四伏的阈值里,方觉无法挣脱,却也不愿江别秋为了救他而落入其中。张雨庭曾警告过,而方觉也早早做好了准备,但无论如何,他不该拉着江别秋一起下落。   谁知,江别秋就算拼着精神海碎裂的可能,也要冲进阈值的屏障。   方觉垂眼看他,眼中虽还有冰雪,却已渐渐消融。   江别秋道:“要不要赌一把?”   “赌?”   “对,赌一把。”   方觉笑了:”你还是这样,一点都没变。”   他似乎喟叹了一声,轻松将衣领上的手拉下来,握进掌心。   “好。”   一瞬间,雪山坍塌,满目的白色变成纷纷扬扬的雪。江别秋和方觉,在这世界末日般的景象里静默对视,忘乎一切。   子夜区的夜色终是散去。   破败的室内,江别秋眼眶中因疼痛而积攒的泪水,正顺着脸颊缓缓滑落下来。   他的身体开始发烫,心跳仿佛要脱离胸腔,飞去九霄。   ——这是,结合热。   精神触网撞破阈值屏障,海域坍塌后,奇迹发生。   江别秋俯下身,任由自己脸上的泪水,和久违的吻一齐落在方觉的唇上。   天亮了。   作者有话说:   我来晚了!   后面应该有一段删减,但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写,咱们明天微博见啵啵! 第86章   天色刚蒙蒙亮,子夜区的白日里依旧笼罩着一层浅而薄的烟雾,将整个世界滤成灰扑扑的一片。   空寂的室内,一缕阳光顺着屋顶的缝隙溜了进来,照在一双相拥而眠的躯体上。   两人身形差不离。江别秋虽然看起来身形更单薄一些,但在如此小的床上,还是略显拥挤。   最先醒的是方觉。   精神阈值给他造成很大的伤害,精神海到现在仍不平静,他脑中隐隐作着痛。睁开眼时,发现怀里躺着一个人,一时之间还有些懵。   不过也只是瞬间,记忆便重新回到脑中。   昨夜的方觉,好似做了一场梦。   那是他,也不是他。至少在清醒时刻,他绝对不会质问江别秋“你是不是想操我”。如此露骨,如此……疯魔。   他微微垂眼,目光中露出一丝窘迫。   在方觉的视角里,江别秋睡得很熟。估计是累得不行,连眉头都紧紧地皱着。他的视线往下,看见江别秋略微红肿的嘴唇。   记忆便愈发清晰。   他知道自己的精神阈值即将来临,却不留在黄昏塔区,反而时时和江别秋待在一起……他本就存着卑劣的心思。   但他从来不知,江别秋也对自己有那么重的心思。   结合之后,除开能和江别秋更深层地共享情绪之外,在欲望攀升至最顶峰的时候,方觉看见了许多记忆。   黎明东区的初见、子夜区离开前的相拥、那冰冷死水里的匆匆一吻……以及,在雪球面前,江别秋剖开的那颗赤忱的真心。   他失去了很多,得到的很少,但仍愿意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悉数奉上,不求回应。   秋秋啊……   方觉轻轻一叹。   谁说你二十多年来从未感受过爱意?   在数十年前相遇又离别的日夜里,还有人记得你。   *   方觉看不见自己的表情,自然就不知道自己脸上正泛着一丝温柔的笑意。   他低眉轻轻去拨弄江别秋镜片后的睫毛,拨着拨着,就又想起昨夜,江别秋含住他动作时,那晃动的金链。   方觉的视线一沉,喉结轻轻滚动。   恰在这时,雪球从精神海里跑了出来。   经历过江别秋这种等级的向导安抚过后,雪球一改昨日失控的模样,精神抖擞目光炯炯,皮毛也变得十分光滑透亮。   它摆着头走到江别秋身边,十分欢快地打起了转,甚至想用头把人给拱醒。   结果刚凑到跟前,就对上方觉凉凉的视线。   雪球:“……”   不知道为什么,主人看起来有点可怕。   它默默垂下尾巴,后退了一步,开始回想自己做过的事。片刻后,他想到什么,耳朵霎时也跟着耷拉下来。   “呜呜……”   我不是故意咬秋秋的……   方觉眯起眼:“……什么?”   雪球:“……”   主人好像还不知道自己咬了秋秋!坏了!不打自招了!雪球迅速把头埋进爪子里,不愿面对现实。   方觉拨开江别秋的袖子,果然在他小臂上看见一条深而长的伤口,明显是兽牙咬合后留下的伤。   但看起来雪球还有几分克制,没有咬穿手臂。过了一夜,伤口边的血差不多已经凝固了,只是颜色看起来很扎眼。   方觉将人的重新抱进怀里,看向雪球的眼神更冷了。   “他跟你说过的话,你怎么没告诉我?”   雪球眨了眨眼:“嗷呜?”   “在黎明塔三十六层的时候。”   三十六层?秋秋说什么了?   哦对了!小鸭子!   想到小鸭子,雪球心花怒放,也不管方觉在说什么,噌噌几步跑到江别秋的身前,去舔他的脸。   雪球不会说话,但满心满眼都好似在说:秋秋!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呀——   这一动静,直接把江别秋给闹醒了。   半梦半醒间,江别秋只觉得身上哪哪都疼,他这一觉睡得极沉,睁开眼时江别秋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在哪。   然后,他看见了方觉赤裸着上身,而自己,正靠坐在他怀里。   他先是一愣,随即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似的,直接从床上滚了下去。   方觉:“……”   这一出不仅把方觉吓了一跳,连雪球都被吓得够呛。它忙不迭上前托起江别秋站都站不稳的身体。   雪球低着头,去蹭江别秋的腰:“呜呜!”   秋秋!你醒啦!   “我……我醒了。”江别秋下意识回了句。   下一秒,他蓦然转头,盯着雪球的脸。   雪球歪着脑袋:“?”   江别秋倒吸了口气。   他好像……真的把方觉睡了。   虽然只是为了救他,但是是在方觉意识不清醒,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   原本只是打算尝试一下,谁知道直接催生结合热了?   而且,他不是没有精神体吗?怎么就莫名其妙和方觉搞在一起了?   江别秋瞳孔地震,但是也不想让方觉难堪,只默默扶着雪球站起来,呵呵笑道:“我……”   谁知方觉开口就是一句:“你对我一见钟情?”   江别秋:“……”   大长官,求你了,做个人吧。   这大型社死现场,偏偏跑也不能跑,躲也躲不过,江别秋只能硬着头皮道:“……嗯,啊。”   江别秋:“……”   救命,哪里有地缝可以钻。   虽然他身上的衣服穿戴齐整,但还是感觉整个人都被扒光了站在方觉的面前。再加衬衫上不知道沾了什么,黏黏糊糊的贴在后背上,让江别秋头都不敢抬起来。   方觉张嘴想说什么,却见江别秋直接闭上眼,蓦然道:“对不起。”   方觉一愣:“……对不起?”   “嗯……我对你心怀不轨。”江别秋小声道,“而且,在没经过你同意的情况下,把你……睡了,对不起。”   在这样的时刻,江别秋反而不再如面对他的学生一般那么自信且张扬。那层被他放在心中的厚厚的壳,又开始回收,试图保护自己那颗脆弱的心。   没听见方觉说话,江别秋心中愈发忐忑,话却不停:“我们回塔区吧,回塔区……让黎明塔给我们剥离结合……”   方觉:“剥离精神结合?你的精神海承受得住二次伤害?”   江别秋认真道:“可以,黎明塔会把控好,我相信……”   “江别秋,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方觉冷声打断他。   眼前这个人,因为长久处在应激环境里,甚至不敢直面坦言爱。   他不相信有人会爱他。   方觉是生气的,可是面对这样的江别秋,怒气还没升上来,心疼就满满当当地塞进了各个角落。   良久,他轻轻叹了一声:“秋秋。”   “嗯。”江别秋点点头,“你说。”   “闭眼,感受精神连结。”   语言、动作、神情都会骗人,但印入灵魂的精神连结不会骗人。两片连接的精神海,一半是雪山,一半是荒原,他们分属于不同的两个个体,却在此刻结成同一片精神域。   江别秋下意识照着方觉的话做。   情绪共感,通过连结从一边传递到另一边。   方觉不是个情绪起伏大的人,在精神连结上,江别秋反而能最直观地感受到属于他的情绪。   那片情绪轻而浅,但存在感极强。   它在说——   “我们的身体没有结合之前, 我依旧对你产生过不可抵御的欲望与爱意。”   “我想拥抱你,亲吻你,抚摸你。”   “我的灵魂告诉我,你是我唯一的栖息之地。我想……或许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我对你,也是一见钟情。”   *   “秋秋——”   雪球的叫声让江别秋从怔忪的状态里走了出来。大猫猫围着江别秋转了一圈,尾巴翘起,表现得十分依赖。   结合之后,他连雪球说的话都能听懂。   江别秋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实。   方觉直接从床上走了下来。他上身的衬衣被揉得皱巴巴,正挂在床边。皮带也没系得太紧,松松垮垮地搭在腰上,一幅慵懒事后的模样。   他走到江别秋身前,刚要开口,就见江别秋像突然醒悟过来般,蓦然抬起头,叫他的名字。   “方觉。”   “怎么?”方觉看着他。   “我还可以亲你吗?”   方觉一怔,随即轻轻笑开:“当然。”   话音刚落,一吻落下。   在因结合而做爱时,他们的吻激烈且放肆。他们刚做完一切爱人间所有亲密的事,现在接个吻,反而又缄默而温柔起来。   江别秋先主动,但最后还是方觉掌控了主动权。   他们相拥着,方觉的吻轻而柔地落在江别秋的额头、鼻尖、唇上。他还想去亲江别秋的眼睛,但被金丝眼镜挡住,索性低着头衔住一边的镜框,然后往后轻轻一拉。   金色链条一晃,眼镜也随之落了下来。   方觉终于吻到了他的眼。   吻到动情处,江别秋忽然睁开了眼。   方觉沙哑着声音,稍微退开半步,问:“怎么了?”   江别秋:“雪球在看着我们。”   方觉:“……”   他一低头,就对上雪球好奇的目光。那一双蓝色的眼睛天真无邪,尾巴时不时地蹭到江别秋的脚踝。   方觉:“回去。”   雪球:“……嗷呜?”   方觉:“别让我说第二遍。”   雪球:“……”   哼!小气!   作者有话说:   删减部分在微博哈   江别秋亲上去的时候方觉正好睁开眼。四目相对,对方冷静的、不带- -丝 杂质的眼看着他的时候,让江别秋生出一种他 正在方觉亵卖的念头。   在精神海域里,方觉落于他眉心的浅浅-吻,直接勾起两人的结合热。江别秋那片终年被冰霜覆盖的荒原上,竟也一同被烈火燎原,烧得他理智全无,满心满眼都是那些龌龊心思   方觉还没从精神阈值的影响中走出来,但身体已经散发着热度,与江别秋身上的缠绕在一起。   这种来自基因深处的欲望本能,让方觉很不适。仿佛他所有属于人的想法与感知,都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控制着,即便知道他和江别秋正在互相渴望,也不免生出几分抗拒。   江别秋看出来了。   热意体内蔓延,让他的四肢没什么力气。空间里的床很小,只容得下一人,江别秋索性双腿分开,跪趴在方觉的身侧,然后整个人缓缓向下。   黄昏塔区的制服贴合在方觉的腿上,更显修长,江别秋伸出手,去解他的皮带。   江别秋还在说:“别怕。   怕?怕什么?   方觉挣了一下   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受阈值影响,只能躺在那里受江别秋摆弄。很快,他发现腿间-凉,裤腿连皮带一起直接被江别秋扒了下来。下一秒,他就被江别秋握住了。   方觉: “!   在结合热的催化下,方觉的性器早早就竖了起来,尺寸大得骇人。但偏偏他本人没办法去左右,就这么落在了江别秋的手里。   他仰面躺着,只能看见江别秋正低着头,埋在他的腿间。   江别秋没干过这种事,握住那根火热跳动着的性器时,-时不知道从哪里下嘴。   但如果要结合,这才只是开始。   这样想着,江别秋垂下眼,轻轻舔了下,然后张开了嘴。   男人都有的东西,握在手上是-一个感觉,含住的时候又是一个感觉。 只是方觉的东西实在是太大了,让江别秋有些自愧不如。他刚吞了个头部,就卡在口腔里,不进不出。   热度扑了满脸,间隙里江别秋抬头看了看方觉的神情,那张常年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泄露出一似不寻常的红。   江别秋受到鼓舞,顿时吞得愈发卖力。 柱状的粗壮物什要通过到达狭小的喉咙,着实不是一件易事,他摆弄了好久, 才终于找到一'好的方向,直挺挺地捅了进去。   性器被滚烫的口腔热度包裹,顶端戳在小舌头上,既痒又爽。方觉从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到这时,他的脸色才终于变了。   一-江别秋把他整 个都吞了进去。   这是何等长的深度。   他看见江别秋镜片后的眼角不断地渗出泪水,仿佛决堤的河水- -般流个不停。紧随其后的热度与酥麻感通过尾椎直冲天灵,震得他四肢百骸都开始复苏。   方觉可以动了。   但江别秋没发现。   性器几乎捅穿喉咙,他也并没有将这东西拿出来的意思。他试着收紧咽部作吞咽动作,嘴角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有几滴透明液体渗出,滴答一声落在江别秋的手上。   江别秋被顶得难受极了,但当他通过连结处感知到方觉不断攀升着的快感时,他就愈发兴奋,手里的动作就更加放肆。   泪水淌个不停,金丝眼镜的链条随着动作2- -晃。江别秋鸣咽着闭上眼,发现自己的性器不知何时也挺立了起来。   他卖力地伺候了很久,但发现方觉不仅没有射的迹象,反而越涨越大,越来越粗。江别秋有些无奈,只好将这玩意吐了出来。   他站起来,看起来狼狈极了。虽如此,却不忘去脱方觉的上衣。   江别秋眼中都是兴奋,- -部分是因为结合热的催使,另-部分,是对强者的征服欲。方觉啊,最强哨兵,现在就躺在那里任他摆弄,甚至不久之后,他还会进..... .   蓦地,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他脑海中炸开。一“你想操我?”   江别秋一愣。   紧接着,就有一个人影按在他的肩上凌空转,天旋地转之后,他就被重重地压在方觉身下。   方觉看起来依旧很冷静....如果不看他狼狈的身下的话。   来。他想去亲江别秋,但被后者胡乱地躲了过   “.....”.   “脏?”方觉轻笑,“你都不嫌弃, 我嫌弃什么?”   说着低头又吻。   这一回,江别秋没有避开。他们在光线昏暗的室内吻得难分难舍,抛弃矜持与冷静,放下克制和理性,让所有的无法宣之于口的隐晦爱意辗转在唇齿之间,然后吞进腹里。   亲吻是人类亲密行为里,最温柔的一一种表   唇舌搅弄,随后深入口腔腹地,化作一声声喘,息和难耐的呻吟。   江别秋被亲得意乱神迷,- 时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了身下那根挺立的性器还积蓄爱抚,甚至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被方觉扒下裤   直到一节手指插进了隐秘之处。   江别秋惊得睁开了眼,正对上方觉的视   线   “你还没回答我,你想操我吗?’   方觉的目光有些吓人,江别秋张了张嘴,只泄出一声:“..”.   身后又进了一根手指。   异样的侵入感让江别秋难耐地蹬了下腿,这比刚:才帮方觉口交还难受。好似隐私彻底祖露在外,任由方觉欺凌。   到这时,江别秋才恍惚发现,自己的处境已经翻了个面。他被方觉正面压着,双腿无处可去,正紧紧地缠在方觉的腰上。   这般大门]敞开的模样,让他没来由地生出一丝屈辱   方觉还在问:“你是不是想操我?”   这样恶劣的方觉,当真是好久没见了。间隙里,江别秋还不忘感叹一下。但很快,他就没法分出一-丝注意力。身后不该承欢的地方,有一个比手指更为粗大的东西抵在了入口。   然后,停住了。   方觉不语,虽然面色和脖颈都是一片绯红,但声音意外得冷静。江别秋前端的挺立因为语言和触感的双重刺激,不受控制地渗出液体。更过分的是,方觉还握住了它,正上下揉弄   他被方觉整个人抱在怀里,动也不能动。   而方觉还在等他的答案,   江别秋难受地鸣咽了一声:“ .....我想   最后一个字实在是难以启齿,最终声音微不可闻。好在方觉终于肯放过他,挺身插了进去   没等江别秋喘口气,方觉就摆弄腰部,下顶弄起来。   体力在此时用得淋漓尽致。江别秋原本还想尝   发现自己的力量此时显得格外   渺小,在方觉铁钳般的臂弯里,他只能被迫次又一次地被贯穿,连声都发不出。   江别秋的性器硬得发疼,方觉却压根没打算照顾到那一-处   久久得不到纾解的感觉让他快要疯了,他伸手想去碰,被方觉- ~把拍掉。   他不满地嘟囔两声,皱着眉去瞪方觉,结果被亲了个正着   江别秋瞬间被哄好了。   方觉难得这么主动,被操就被操,都是男人,大不了下次再操回来。   这个念头一一出, 体内的性器不知为何入侵地更深了,顶得江别秋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往上移动。他想让方觉慢点,但话到嘴边,就成破碎的叫声。   方觉很沉默,除了最初的几个问句,就再也没说过话。   他只是默默地听着江别秋的叫声,默默地擦去他从眼角流到耳侧的泪水,又默默地一次又一次地深顶。   精神连结处震颤着,仿佛也有火光从其中迸出。两人都从连接处感知到对方的兴奋和激动,感知从连结传出,又顺着连结重新相会一层一层,快感不断地向上叠加,最终攀向顶峰 第87章   塔区被关闭,他们二人又一次被隔绝在无人的荒岛。   不过好在这一次塔区早有防备,将迷雾直接阻隔在子夜区,没让他顺着入口入侵过来。   最高防御机制打开不过六个小时,就又关闭了。   接到消息时,江别秋正在撸雪球的毛。它看起来个头大,实际上大半是毛发膨胀后造成的假象,皮毛之下,是精瘦有力的肌肉,一爪子能拍死一个普通人的程度。   江别秋捏着雪球的爪子,正发着呆呢,方觉已经整理好衣服,从后方走过来。   在没有精神体的情况下,还能催生结合热,这让江别秋很困惑。当时热潮来得快且猛,根本没时间去思考,现在想来,或许跟儿时的那场误打误撞的结合有所关联。   异能人在出生时就能被判定为是向导还是哨兵,即便在十几岁,第二性征还没发育成熟的时候,照样可以进行结合。只不过这里所说的结合,类似于现在的精神结合,并不可以经历成人这般的过程。   向导展开精神触网,与哨兵的精神海进行交融,可以一定程度上缓解哨兵因为精神过载出现的各种不适,并且产生精神连结。   那时的江别秋,应该是用这种办法救的方觉。   只是关于当年的事,江别秋一点记忆也没有。   他回过头去问方觉:“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当初救你的那个向导的?”   方觉正用水囊喝着水,闻言看过去:“黎明东区。”   “什么?”江别秋没想到会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么早?”   “嗯。”方觉挨着江别秋坐下来。   他身上的衣服经过日光的晾晒早已干透,只是厮混一宿后,江别秋的衣服早就不能穿了,方觉把制服外套披给他,自己只穿着件单衣。   没有布料的阻挡,方觉身上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前几天还是只敢默默在梦里窥视的人,现在已经可以随便亲亲摸摸。关系进展太迅速,让江别秋有些无所适从。   而且,方觉身上的温度不是一直都很低吗?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大火炉?   江别秋暗搓搓飞去几个眼神,一个水囊就被递了过来,他微微抬头,就见方觉正低眉看着自己。   “?”   “你也喝点。”方觉说,“看你一直在舔嘴唇。”   江别秋:“……”   方觉微不可见地弯起唇角,顺手揉了把江别秋的头。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只觉得气息有点熟,后来才想起来,跟救我的那个小向导一样。”方觉望着远处,目光淡淡,像是在回忆什么,“但我不敢确定。”   破晓的损伤不可弥补,江别秋想不起来那时的自己是怎么被判定为死亡的。但想必这个死亡对方觉影响深远,十几年的岁月里,他把愧疚当成爱情,把遗憾当做执念,为此不惜冒着危险,每年去遗迹处祭奠那条在他眼皮底下死去的生命。   所以再次见到时,他这样坚定冷静的人,才会生出“不敢”的心理。   江别秋抱着水囊,小口小口地喝着水。   半晌,他才抬起头,问道:“其实最初基地里传你对那个向导念念不忘,不是空穴来风,对吧?”   “对。”方觉承认了,“如果我否认,是不会有这种流言的。”   为什么没否认?   因为记忆太深刻了,导致他无法忘记这件事。   如果张雨庭的态度稍微软一些,方觉也不会抱着遗憾和压抑地活了这么多年。   好在,后来出现了一个江别秋。   方觉侧过头看向他,眼中露出一丝笑意:“最初在地下世界的时候,你对我忽冷忽热,是不是……因为他?”   “什么他。”江别秋放下水囊,一脸不赞同,“那明明是我。”   “嗯,是你。”方觉附和道。   他这幅态度,着实有点像哄小孩了。   江别秋腹诽。   “我听见了。”方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听见就听见了。”江别秋理直气壮地开始撒娇,“你要是不想听见,就把我的精神域踢出去。”   方觉收起笑意,语气淡淡:“你确定?”   江别秋:“……我瞎说的。”   上一秒挺直了腰板,下一秒就怂了,听得雪球都忍不住抬头看了江别秋一眼。   方觉轻轻叹了口气,道:“被你一直打岔,差点忘了我要说什么。”   江别秋:“……说什么。”   方觉不语,只侧过头深深地看了江别秋一眼,然后朝他伸出手:“坐过来。”   江别秋不知道方觉要干什么,但还是听话地挪了挪屁股。   “再近点。”   几次三番靠近,方觉始终不满意,索性直接将人捞进怀里。一手环住江别秋的背,一手……掐上他的脸。   江别秋:“……”   他的右脸被捏住,半边鼓鼓囊囊,才几秒的功夫脸上就出现一道红色的印子。可方觉像还不满意似的,又在右边捏了一下,直捏得江别秋两边脸一样红才作罢。   江别秋木着脸坐着,任他上下揉搓,片刻后,就觉得肩膀一沉。   方觉把头埋进江别秋的脖子里。   “方觉……”江别秋有点不自在,刚开口,就被方觉打断。   “别动。”   江别秋没想动,只是被方觉温热的呼吸喷得有点痒。他静静地靠在江别秋的肩膀上,似乎还阖着眼,纤长的睫毛刷过皮肤,激起一阵战栗。   “累了吗?”江别秋忍住逃跑的念头,小声问道。   方觉摇摇头,反手把江别秋抱得更紧。   “我在想,你现在能催生结合热,应该是当年和我结合过的原因。”   江别秋一愣。   他好像忽然明白,方觉为什么会那么笃定救他的向导已经死亡。   少年时期的结合,让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短暂地捆绑在了一起。那样程度的给予,方觉当然能感知到结合后的连结。   就像他们现在这样。   连结中断,哨兵无法感知到向导的存在,唯一的可能就是死亡。   只有死亡才能将他们分开。   而江别秋确实已经死过一次。如果不是小狐自愿牺牲,承受住破晓最霸道的药效,现在江别秋不可能站在这里。   方觉靠着自己,不是累,只是……久违地感觉到轻松。   江别秋一想到方觉被愧疚压了这么多年,自己仿佛也有些喘不过气。他转过身想回抱住方觉,却被按住。   “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方觉说。   他靠着江别秋,甚至还无意识地上下蹭了两下,像一只惬意的、即将入睡的猫。   “我想说的是,就算救我的不是你,我也……”   “嗯,我知道。”江别秋接话道,“你也依旧会爱我。”   *   他们又呆了一夜。   其中过程不便复述,当天空再次升起独属于子夜区的朝霞时,江别秋身上的监测手环响了。   江别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还以为是黎明塔,下意识打开了全息影像。   对面一声不吭。   他反应了片刻,才一个激灵睁开眼。那影像哪是黎明塔,分明是黄昏塔区的管理——张雨庭!   对方估计也没想到接通通讯看到的是这幅场面,一贯冷静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裂痕。   就见一只手伸过来,将手环一转,镜头偏离。   方觉边拿衣服盖住江别秋,边冷淡地颔首,权当打声招呼。   “你连叫我都不愿意了?”   张雨庭不愧是张雨庭,片刻的事态后,又回归那副冷冰冰的女管理状态。   方觉不答反问:“您有什么事吗?”   张雨庭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透过屏幕,母子二人都能看见对方的立体影像。朝夕相处二十多年的亲密之人,如今隔着一掌电子幕布,却相顾无言。   张雨庭沉默着,眼神却暴露出,她的心情远不如她表现得那般平静。   没等来方觉的答复,张雨庭重新整理好心情,抬头看他。   “塔内的生命监测仪显示,你曾有一段时间的垂危状态。怎么,触发了精神阈值?”   她分明是想关心的,话说出口,却像是在嘲讽。   看,我都说了,你出去一定会触发精神阈值。你固执己见,不听我的劝告,自然就会吃苦头。   说着,张雨庭又生出几分不解。   “你不愿留下黄昏塔,就是为了他?是这个向导救了你?”   方觉冷冷道:“他叫江别秋。”   “我知道,江别秋,白露的儿子。”张雨庭说,“我以为你这辈子不会找到适合你的向导,没想到……”   “你到底想说什么?”方觉的语气彻底冷下来。   张雨庭这一个通讯,从黎明塔的终端拨过来,证明她正在黎明塔的三十七层。平时大门不出的人,却跑到黎明塔,就是为了和他说这些?   那就不用说了。   “母亲,我说过,你关不住我,也别想再关住我。”方觉淡淡道,“我不想在秋秋面前和你闹得不愉快。”   张雨庭仿佛也被激怒,音调顿时拔高:“你这是什么语气?你真以为和江别秋结合就没事了?我告诉过你,你和别的哨兵不一样,和江别秋结合,会成为你以后最后悔的事!”   “张女士。”   许久不出声的江别秋突然出声。   他扶着方觉的肩膀,极其自然地靠过去,让自己也入镜。   “您好,久闻大名。” 第88章   的确是久闻大名。   作为基地里代表人类一方的管理,张雨庭的名字在黎明塔口中出现过多次。她冷静、利己、直觉敏锐,如果是个哨兵,应当会是个极强的战士。   许多决策看似是黎明塔在执行,但在讨论的过程中,却是张雨庭拍板的。   这样的上位者,多多少少都有些固执己见,尽管是在做一个母亲的时候。   江别秋没有与长辈沟通的经验,但他在人际关系中游刃有余,一眼就看出,张雨庭并不是来找茬的。   在某些角度,张雨庭和方觉的性格十分相似,导致他们在一起,就像冰与火的碰撞,不炸出个水花出来就不罢休。   与这样的张雨庭交流,就必须戳中她的痛点。   只是江别秋现在的状态,看起来着实有点不大礼貌。但条件简陋,管不了那么多,他只好一边慢条斯理地把方觉的制服穿好,一边朝着张雨庭露出了善意的微笑。   “我记得,您似乎认识我的母亲。”   语速不急不缓,像极了江别秋在向导学院演讲,面对小孩子们时的样子。   “想套近乎?”张雨庭不领情,冷嗤道,“那你可能要失望了。我和白露的关系可不怎么样,甚至在她入狱的时候,我都不忘踩她一脚。”   江别秋不为所动:“那正好。张女士,不知您愿不愿意给我讲讲我母亲的事?”   张雨庭的目光微闪。   她正坐在高处,面向全息影像的角度也是俯视的,这让她看起来颇有点高高在上。而此时,张雨庭却微微转动目光,从高处走下来。   这一动,黎明塔的数据团同步出现在屏幕上。   “你母亲的事?”   张雨庭缓缓走近,精致的面孔在投影上放大,显得极具压迫感。   她似乎笑了下,但绝不是因为愉悦:“你想知道什么?破晓的实验过程,叛逃的路线,还是……她对你的看法?”   “都可以。”江别秋维持着笑意,“不过,我更好奇她是怎么从塔区的监狱里逃出来的。”   白露因为制造破晓,被黎明塔抓住。他们整个生物工程研究所被视为禁地,被永久关闭。   其中与核心机密接触最深的几个人,在逃亡的时候全部意外死亡,除了高子默和张雨庭。   高子默是自己逃走的,而张雨庭是因为身份。她的长辈里,有人在黄昏塔当值,被安全保释,关在黎明塔看护。   而白露就关在三十七层,由黎明塔亲自监视。   后来也不知道出了什么情况,黎明塔的数据全部被扰乱,导致白露从三十七层逃离,虽然她最终没能逃到比格星,成为了量子炮下的白骨。   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可能。   张雨庭有参与其中。   这些事,黎明塔没告诉江别秋,全是他自己猜的。   果然,江别秋话音刚落,张雨庭的脸色就变了。   “我……”   “张女士。”   从开始都没出声的黎明塔开了口。   一贯毫无感情的电子音,露出几分不悦,不知道是对谁:“你借我的三十七层,就是来说这些的吗?”   张雨庭回过神,目光在江别秋身上停留了好一会,才转过头去:“我没兴趣掺和这些事,况且,你的数据上都记载着,不需要我一个旁观者来复述。”   她意有所指,好像知道黎明塔要说什么。   方觉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张雨庭看向他,态度渐渐缓和:“阿觉。你既然选择和江别秋结合,那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是……”   语气微顿,片刻后,张雨庭眼中又露出那份熟悉的悲悯来。   “我希望你不会后悔。”   *   张雨庭走了。   她似乎只是来确认方觉是不是真的度过阈值,见人好端端地在那,就放心离去。   三十七层顿时安静下来。   平时没事的时候,只有黎明塔一个待在那里,它偶尔会透过透明幕墙俯瞰脚下整座人类基地,偶尔也会将目光向上,看向那片不知通往何处的天空。   张雨庭离开投影,前面就换上了黎明塔。   对面的二人已经收整好东西,打算回到塔区。黎明塔任由通讯打开,看着江别秋收拾的身影,许久过后,江别秋才微微转过头,皱眉道:“还在监视我?”   黎明塔无奈:“我就看看你。”   “我知道你很想念压榨我的那些日子。”江别秋顺手把枪递给方觉,笑道,“子夜区的事情解决了,我马上回来。”   他顿了顿,回头看了眼在和雪球交谈的方觉,小声道:“还带回个老婆。”   黎明塔:“……”   雪球耳朵动了动:“……”   方觉:“……”   还是那个熟悉的江别秋,黎明塔又气又笑。但他一想起张雨庭那像警醒又似告诫般的话,就忍不住想叹气。   身为人类基地的第一把手,黎明塔总是告诉自己凡事要做到极致。所有的信息流在落入人群前,都会在它的数据中心筛选一遍。就像当初“熵”的存在,如果没有黎明塔的准许,江别秋是不会在向导学院大肆宣讲的。   但张雨庭到底是白露最亲近的人之一,在白露没叛逃,甚至还没和江行知在一起的时候,她们就是最好的朋友。   后来,很多往事就跟着白露的肉身一起死去。   秘密被关进封闭的空间里,张雨庭作为守门人,谁都不让进。而且她的身份也决定了,没有人能从她手里夺下钥匙。   连黎明塔都不能。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子夜区出事后,黎明塔就一直觉得有一团压抑的黑云盘旋在基地上空,看不见,摸不着,也赶不走。   但它还是隐去情绪,尽量用轻快地语气说道:“好,欢迎你回来。”   全新投影关闭,江别秋脸上的笑意瞬间消散。   不远处,雪球的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抽打着方觉的手腕,影像消失后,方觉也没动,仿佛正兀自沉浸在某种情绪中。   江别秋很熟悉黎明塔。   情绪本不该在它这样的生命体上出现,但兴许是在人类基地里待得太久,黎明塔沾染上一些人类的坏习惯。比如,无法很好地控制自己外露的情绪。   黎明塔好像被什么困扰着。   而眼下,也有一个人在备受困扰,虽然从表面上看,一切正常。   因为江别秋垫着脚走过去的时候,方觉竟然没发现。   雪球倒是发现了,但他对江别秋并不戒备,所以当江别秋一拳挥过来的时候,雪球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方觉毫无准备,第一眼没看见还以为是哪个角落里出现的了污染体,抬手格挡开,反手去掐来人的脖子。   然后视线对上了江别秋的脸。   他的攻势一断:“秋秋?”   就这么数秒的卡顿,就给了江别秋机会,他抬肘顶开方觉的手臂,瞬间反制。   方觉也下意识用格斗的招式招架了回去。   在狭小的室内,毫无征兆,两人你一拳我一脚地过起了招。   雪球在旁边看得干着急,但更多的是莫名其妙。   怎么回事!刚开始就要吵架分家了吗!嘤……不能嘤。   雪球急得团团转,又不敢上去帮忙,只能不近不远地跟着。结果就眼睁睁看着方觉和江别秋你来我往地打了好半天,一个攻势不断,一个不愿后退。   最后还是方觉略胜一筹,反手将江别秋抵在墙上,双腿死死把人压住,才堪堪休战。   方觉喘着粗气,蹙眉看他:“你怎么了?”   看江别秋的状态,不像是精神过载的样子。而且通过连结处方觉也能感知到他的情绪,虽然这人把自己那一方封闭了,也不难看到,江别秋的精神海很平静。   那是怎么了?   方觉累,江别秋更累。他被压在墙上,四肢都牢牢地固定住,力气散得一干二净,唯一能动的只有头。   这个姿势让他们靠得很近,方觉的呼吸喷洒在江别秋的耳边,带着某种暧昧的味道。   于是江别秋极其自然地一偏头,亲了上去。   他很喜欢亲方觉,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对此抱有极大的兴趣。方觉的嘴唇看起来软,亲上去的时候却凉得很,直叫人想把它啃咬得泛起热度。   这一个吻比任何时候都要潮热。   打斗过后,肾上腺素飙升让两人都有些激动。这场亲密不像亲密,倒像是打斗的后半场,只不过手脚换成了更私密的东西。   喘息声交织缠绕。   亲着亲着,江别秋察觉到方觉起了反应,他低着头轻笑一声,腰部一个用力,将方觉反推到墙上。   位置轮换,主动权也丢了,方觉清冷的眼眸里漫上一丝情热。   他靠在那里,任由江别秋在他身上胡乱地摸着,最后实在受不了,才一把抓住了作案工具。   “方觉……”   江别秋在方觉耳边呼吸:“还后悔吗?”   方觉轻喘着,没说话。   罪魁祸首继续得寸进尺,故意在方觉耳边大声喘着气,一边叫:“老婆。”   然后他就发觉自己的屁股被打了一下。   江别秋:“……你打我?”   不仅打,还上嘴。在江别秋发愣的时候,方觉重新把吻找了回来。他比江别秋温柔得多,不会发出难以启齿的声音,只在最后,才像惩罚似的,在江别秋的唇上留下一个牙印。   他抱住江别秋,闭着眼道:“不后悔。”   不管张雨庭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都不会后悔。 第89章   子夜区最后被永久封闭。   那时江别秋和方觉已经回到塔区,幸存的人类几经磨难,在塔区安顿下来,得知子夜区要永久关闭的时候还闹了一阵。   有的人说,是塔区的管理无能,才导致人类基地一缩再缩;有的人把责任甩到异能人身上,说如果不是异能人的存在,人类基地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但归根结蒂,他们只是在借此发泄情绪,无法阻止子夜区关闭的未来。   那是人类最后一个拟地球生态的区域。   上空是倒灌的凝结海水,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地下世界。即便如此,日落东升,始终如一。   可现在,人们再也见不到日落了。   连接黄昏区和黎明区拱桥上终年低垂的太阳,仿佛彰示着,新的黎明时代来临。   子夜区永久关闭的时候,许多人都自发地站在拱桥上,目送他们与古地球的最后一个联系。   余晖给每个人的脸上都镀了层金。   彻底封闭后,人们渐渐散去,而远处的黎明塔,终于再次把塔灯点亮。没有人造白天,无尽黑暗里,塔灯是唯一的光。   江别秋靠在栏杆上,发现不远处有个人正走过来。   他是从黄昏区的方向缓慢而来的,许久不见,那人身上破旧的布料以及人见人嫌的大胡子都不翼而飞,露出一张颇为英朗的脸。   “我听说你回黄昏塔任职了。”江别秋朝来人伸出手,把他拉上拱桥,“怎么,这么快就打算叛逃?”   宋恒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滚蛋,要不是你,我压根不打算回去。”   他现在也不年轻了,比起江别秋还要大上十岁,只是看起来不显老而已。更早的时候,他还是个少年,就在黄昏塔区做数据管理工作。   后来就是人尽皆知的战事。   经历战事,辞去职位,在子夜区守着模糊的记忆浑噩度日。   创伤是属于每个人的,谁都不能排除在外。   江别秋笑了下,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上。   “你还在抽?”宋恒不赞同道,“不怕你家那位找你算账?”   江别秋和方觉结合这件事,在他们刚回到塔区的时候,就流感一样传遍整个基地。   算起来,这俩人原本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在一起之后不知道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除了老院长,他是达成夙愿。   江别秋吐了口烟圈,眯着眼:“就是趁他不在的时候抽两口,他不喜欢那个味道,但我一时半会戒不掉。”   他是时常离不开烟的。   在子夜区出任务时,人命关天的危急关头,他哪记得什么烟不烟的,眼下终于有一口喘气的机会,摸到烟之后就停不下来了。   在很多个无眠的夜晚,江别秋都是靠着烟入眠。有一回火点不小心落到地毯上,烧出个大洞,差点造成向导学院宿舍楼火灾。   连老院长都笑话他:“你别到时候没死在精神过载,死在自己点的火里。”   老院长嘴巴厉害,说话口无遮拦,江别秋一笑而过,把烧了半截的地毯卷巴卷巴收了起来。   那也是江行知的,他舍不得丢。   所以后来方觉在角落里发现地毯,又顺势问到抽烟的问题,江别秋如实招供后,烟这玩意就彻底离开了他的生命。   想到这,江别秋又深深吸了一口。   这是他抽的最后一根烟,就当,给子夜区送行。   以后就用不上了。   “他人呢?”宋恒学着江别秋的姿势,双手搭在栏杆上,“我听说哨兵结合后不是不能离向导太远,万一精神过载,救都救不回来。”   江别秋乜了一眼宋恒。   “哦,我想起来了,你家那位不是正常哨兵。”宋恒笑了下,“挺好的,我还以为你要孤独终老呢。”   江别秋无语:“你盼着我点好吧。”   要说方觉,今天本来也是会来的,但今早起来的时候,方觉脸色不大好,把江别秋吓得不轻,一问才知是头疼。   好端端的,头怎么会疼?   江别秋本来就被精神阈值吓过一回,又联想到,自从他们从子夜区回来后,方觉的精神海就没被检查过,就让人去黎明塔三十七层看一看。   现在估计时间差不多了。   “头疼?”宋恒眼神一动,“他也是?”   “什么叫也?”江别秋狐疑地看他,脸色忽而沉重起来,“你的头痛病又犯了?”   宋恒不答,转而看向远处的夕阳。他的瞳孔在拱桥外的余晖下,显得暗沉不明。   当初离开黎明塔时,他主动剥离掉部分记忆。一是不想再因为思念死去的向导而整日浑浑噩噩,二来,也能彻底与之前的生活不再有关联。   这一决定,导致他的记忆总是模模糊糊,很多事经常忘记,而且还患上奇怪的头痛病。只不过后来在江别秋的帮助下逐渐好转。   他是位哨兵。   还是个断开过连结、精神海几乎萎缩的哨兵,头痛对来说,很有可能是致命的。   “你跟我回趟黎明区。”江别秋随手把烟弹灭,“让黎明塔给你的精神海做一次全面的检查。”   宋恒看起来并不担心,反而还笑道:“我正有这个想法。”   但江别秋一点也不轻松。   方觉头痛,他还能说是精神阈值的后遗症,现在宋恒也同时不舒服,就不是巧合能解释的了。   说不定很多哨兵都开始产生不适。   不是江别秋担忧太过,黎明塔曾经也说过,这件事可能还没完。   越想越不安,江别秋当机立断带着宋恒回塔区。   他们刚乘电梯上到三十七层,方觉正好从里面走出来,路易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黎明区,正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这个人鬼精似的,看见江别秋出电梯就开始做作地嚷嚷:“让让啊——太子妃驾到——”   其余在场三人:“……”   方觉飞去一个眼刀的功夫,江别秋已经跑上来,把人当做瓷瓶似的上下检查了个遍:“怎么样?黎明塔怎么说?你的精神海域没问题吧?”   方觉站着没动,目光淡淡的,似乎是在打量什么。   “怎么?是……”   “你抽烟了?”他冷不丁问道。   江别秋:“……”   他有点心虚,想着先进去找黎明塔问问方觉的情况,借此逃过一劫,哪知宋恒先替他回答起来。   “是啊,抽了两根,我亲眼看见的。”   江别秋:“……”   宋恒看热闹不嫌事大:“他说就是趁着你不在,所以才抽的,方觉, 这样的向导要不得。”   方觉:“真的?”   江别秋:“……对不起。”   方觉眯着眼:“烟什么味道,我下次也试试。”   这怎么行!   江别秋顿时不干了,他一边飞快地横了宋恒一眼,一边拉着方觉胳膊,小声道:“我不抽了,我错了方觉。”   烟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况且,古地球沉沦后,人类基地里的香烟就和小黄鸭那些东西一样变成古董,对身体更是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江别秋原先只是借用香烟促进睡眠,现在好多了,自然就该戒掉。   而且,方觉的身上怎么可以有烟臭味!   江别秋果断把香烟丢进黑名单。   三十七层的门没关,黎明塔察觉到他们还没走,便叫住他们:“你们进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们说。”   江别秋忙走了进去:“方觉的精神海怎么样?”   “没大问题。”黎明塔答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精神阈值的哨兵的精神海。当初方均长官也是,可惜来不及一见。”   江别秋:“既然没问题,那他为什么会头疼?”   黎明塔:“哦,是晚上精力消耗过度,没睡好的自然生理表现。”   话音刚落,整个三十七层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偏偏黎明塔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兀自告诫着:“方长官刚经历精神阈值,正是恢复的时候,睡眠很重要。”   还是没人说话。   黎明塔终于发现不对劲:“怎么了?我说错话了?”   宋恒僵着脖子,看看江别秋,又看看方觉,最后重新把视线落回江别秋身上,语气充满赞赏:“……你……好样的……基地最强哨兵都……”   江别秋:“……”   什么啊!   路易斯早就扶着墙笑倒,黎明塔才终于回过神来:“不是……”   “我什么时候……不是,方觉。”江别秋打断黎明塔的话,声讨道,“晚上你是在我那睡,可我什么事都没干好吧!”   方觉捏着额角叹气:“是……我的错。”   是他没说清楚的错。   到最后,路易斯和宋恒两个人哥俩好似地勾肩搭背笑成一团,然后被方觉冷酷地轰了出去。   *   经历过子夜区的高强度救援之后,江别秋和方觉身上都带着点伤。在子夜区的那几场情事,完全是在危机之下压力过载后的释放,多少带点末日前疯狂的意味。   回到塔区之后,满心疲惫,睡觉都没时间。   更何况,黎明区是没有实质意义上的夜晚的。   在向导学院的宿舍里,方觉喜欢抱着江别秋睡,怀里抱着人,梦里才不会被梦魇魅住。   可自从回来后,方觉的睡眠质量就差了许多,并且隐隐约约觉得,精神海里有一个声音在说话。   只是远远隔着一层雾气,听不清具体内容。   “我睡不着,就在你睡着后去训练场练格斗去了。”方觉说,“我怕你担心,没告诉你。”   每次等江别秋彻底入睡之后,方觉就起床出去。他抱着不打扰别人的心态,在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把精力交给训练场。   从江别秋的角度看过去,方觉的肤色淡得几乎透明。出门前,他也是再三强调没事、不用去黎明塔,最后还是在江别秋的威胁下妥协。   他好像还没习惯转换自己的身份。   这么多年,不管是委屈、孤独、还是伤痛,他都是自己一个人扛过来的。   现在有了江别秋,第一反应也是自己解决问题,从来没想过,还有第二选项。   江别秋叹了一声,不顾黎明塔在场,直接捧起他的脸,轻声叫他:“方觉。”   方觉下意识低下头凑近,方便江别秋的动作:“嗯?”   这样一点也没有大长官的矜傲的样子,看得江别秋心中软成一团。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你的向导啊。” 第90章   江别秋张开精神触网,探入方觉的精神海。   精神海域里,海水变成一片洁白的雪山,那是他结合时曾经看到过的景象,阈值过后,方觉精神海的投射竟然就此变换。   但那里很平静,看不出受损的模样。   黎明塔看向二人所在的方向,数据团静静地转动着。   不久前,江别秋还没到的时候,方觉在黎明塔数据的帮助下,检查过一遍精神海。   虽然一片祥和,但当方觉说起,自己在睡梦中偶然会听到有人说话时,黎明塔心里还是一惊。   他原本将其隐瞒下来,没想到还是叫方觉看出了端倪。   “你看到了什么?或者说……你想到了什么?”方觉从舱中站起来,整理着衣服,“塔先生,我想你没有必要向我隐瞒。”   黎明塔的数据团像星云一般运转着,不时有几根发着光的橙色数据线漏出,但没有人能通过表象看出它的情绪波动。   没想到还是被方觉感知到了。   它有点犹豫,但又觉得可能是自己多虑,犹犹豫豫地开了口:“是这样的方长官,根据你描述的心理状态,我想到了一个人。”   方觉:“谁?”   “江行知。”   江别秋的父亲,人类基地曾经的第一向导,江行知。   黎明塔的电子音在空荡的三十七层显得格外清寂,且隐隐透着几分不安:“江行知向导,曾经也有过一段时间,像你这样,精神海里有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但是没法听清内容,也不知道是谁。”   方觉蹙眉:“江行知?”   “对。”黎明塔卡壳了会,似乎在搜寻自己的数据,“对不起,我的数据曾经被置换过,有些丢失了。”   半晌,他才继续道:“江行知向导也曾因此来找过我。但那时精神过载还没有侵蚀到向导身上,那段时间他也总是睡眠不好,所以就没放在心上。”   “不过……”黎明塔顿了顿,听不出感情的电子音里,好像露出一丝遗憾,“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后来……”   后来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   江行知在彻底疯狂前,见过黎明塔。从黎明塔离开后,又在他和白露的家里待过一阵子。恰时比格星需要有人去执行任务,江行知便带领着异能人小队深入,从此再也没回来。   这就是黎明塔不安的地方。   可是方觉又跟江行知是不同的,其一,他是个哨兵,还是基地最强的哨兵。度过精神阈值后,精神海就已强悍到没人能伤害到他;其二,他还有向导,退一万步说,万一真的和普通哨兵一样,方觉拥有了精神过载期,还有一个江别秋。   “我觉得……这也许不是件坏事。”方觉淡然道,“虽然它会影响我的睡眠,但直觉告诉我,这个声音并不想伤害我。”   “……那就好。”   起初黎明塔是忐忑的,许久之前,江别秋的心理评级还是F。这代表着,他的精神状况很糟糕,如果不是黎明塔和老院长拉着他,还不知道这样的向导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出来。   它曾经跟老院长提过几句,如果说基地里,还有谁能让江别秋重新恢复正常人的状态,恐怕只有方觉一人。   兜兜转转,过程曲折,结局总归是好的。不管是从江别秋的心理状态上讲,还是从塔区的执行力上来说,方觉都不能出问题。   最后方觉说道:“还有一个,这个事暂时别告诉别秋。”   *   当着黎明塔的面,江别秋张开精神触网,重新将方觉的精神海安抚了一遍。   然后压着人回去睡觉。   江别秋原本打算跟着回去,却被黎明塔留住:“秋秋,我有一些事要给你说。”   看见方觉投过来的眼神,黎明塔又补了一句:“是关于白露的。”   方觉这才满意转身离去。   白露这个名字,曾出现在黎明塔口中无数次,但从来没有哪一次,是当着江别秋的面说出来的。   因为它知道,江别秋对这个名字,甚至于对她的声音、样貌,都十分抗拒,以至于出现了生理上的应激反应。   但从子夜区回来后,是江别秋亲自找他问这件事,他没有理由不说。   正当黎明塔打算将自己的数据分析,以及猜想和江别秋一一道来时,江别秋突然率先说道:“白露的事先等等,我有个忙需要你帮一下。”   黎明塔一顿:“忙?”   宋恒从室外走了进来。   他的头痛毛病应该不是精神海的问题,可能是损失记忆后留下来的后遗症。   按理上来说,黎明塔是管不了生理上的病因的。   但它在检查的时候,还是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你的记忆,是谁给你剥离的?”它问宋恒。   “黄昏塔的人吧……”宋恒想了想,最后摇摇头道,“我记不清了,我当年在张雨庭和方均的手下工作,因为担任的是信息数据方面的工作,所以离开的时候,被要求清理一些记忆。”   这是合规的。   黄昏塔自有一套他们塔区的规章制度。就如黎明塔的数据里的机密档案一样,有一些信息在人类基地里不能共享,它们需要永久地禁止公开,直到时机来临。   比如当年江行知和白露的事。   而接近核心工作的人,在离开岗位的时候,就需要清洗记忆。   “你不是说他们会保证你的健康吗?”江别秋问。   “最初确实如他们所说,除了有些记忆模糊不清之外,其他时候我都很健康。”   宋恒揉了揉额角。不知道为什么,在黄昏塔他只是觉得隐隐作痛,来到黎明塔之后,他的痛感不减反增。   他尽量不去将注意力放在上面,继续道:“我也是最近才开始头痛的。”   黎明塔:“宋先生,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头痛的原因可能是记忆即将恢复。”   这话一出,江别秋和宋恒皆是一愣。   “恢复?”宋恒蹙眉道,“剥离之后,记忆就已经消散了,还有恢复的可能?”   黎明塔耐心地解释道:“人类是一个复杂的生物,他们身上藏着很多秘密。研究学家们钻研了数百年,也没能将人类大脑的构造研究透彻。”   更遑论大战过后,诞生的异能人,给人类这一群体,愈发增加了神秘性。   毕竟异能人这种东西,在古地球时代,还是传说一般的存在。   宋恒最后接受了这个答案。   虽然对他来说,恢复记忆并不是什么好事。当年执行记忆消除措施时,他让黄昏塔的人将自己向导死去时的画面,以及失去向导时的痛苦剥离开来,也是一种自保手段。   现在记忆即将恢复……他也坦然接受。   *   到最后,黎明塔关闭人造白天,黑暗重新从遥远处涌来,白日被黑暗吞噬,最终整个黎明区都被暗色笼罩。   三十七层就剩下江别秋一人。   将近一年前,他就站在这块透明幕墙后,吸着烟俯瞰脚下的众生百态。   没过多久,他就在东区遇见方觉。   人没变,景没变,唯一变的是心境。   一年前,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能够如此和平地听着黎明塔一板一眼地分析。经历高子默事件后,黎明塔将自己储存的信息流稍作整合,做出了三种猜想。   第一,高子默说的就是真相,白露制造破晓,是看出人类文明中,存在精神过载的异能人就无法继续延续下去。她想通过破晓,一举杀死所有异能人,以此换取光明的未来。   至于破晓是在江行知疯掉前还是疯掉后制造出来的,依旧有待考证。   第二,江行知被黎明塔判定为人类叛徒后,白露接受不了,制造破晓报复基地。黎明塔是当初事件的主理者,所有的决策都没让他人过问。   这也就可以说明,席卷人类基地的病毒为什么会被叫做“dawn”,译作黎明。   后来黎明塔吸取教训,才在处理白露一事时和黄昏塔合作,最后在张雨庭的介入下,使白露成功越狱。   第三……   黎明塔的话突然停了。   江别秋回过头,幕墙外,塔灯的光正好照过来,形成一道逆光的光圈。   “怎么?”   “这个猜想,可能会让你觉得不适。”   江别秋笑了下,顺着黎明塔的话说下去:“第三,白露发现异能人身上的基因缺陷,想的不是毁灭,而是重生。破晓可以改造基因,让异能人摆脱精神过载的控制。”   “但是一个药物的诞生,需要大规模高数量的实验,很不幸,我就是那个0号试验品。”   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结合之后,精神海不再震荡,江别秋亲口说出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感觉。   就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他不觉得难过到无法接受,也不会产生愤怒与恨意。   如果第三种猜想成立,事实上,白露做的是,是有利于人类社会的。   江别秋没有立场去恨。   “我很欣慰。”良久,黎明塔轻轻喟叹道,“秋秋,你在变得更好……也更热爱自己身边的一切。”   江别秋摆摆手,转身离开幕墙:“少来恶心我,我回去找方觉睡觉了,回见。”   三十七层里,最大的光源就是黎明塔的数据团,江别秋走到门口,那开门的指令还没响起,他突然停住了脚步:“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去比格星了?”   “嗯。”黎明塔应道,“不管你父亲有没有死,比格星是一定要去的。”   那里的秘密,十几年前没解开,十几年后,一定要给人类基地一个答案。   江别秋点点头:“除了我还有谁?”   “暂时没确定,不过前几天梨迁长官说,如果军区需要派人,他可以去。”   梨迁?   江别秋微微蹙眉。   他为什么要去?对于异能人造成的各种混乱,他不是一直都抱有厌恶和看戏的心态的吗?   “对了。”江别秋突然想到一件事,“梨冬怎么样了?”   这个小姑娘精神过载进而感染向导学院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如果黎明塔救助及时,应该可以让她康复。   梨迁当时和罗山合力将子夜区幸存的人带回塔区,江别秋也没来得及见一面。   结果黎明塔说:“梨冬还没醒。”   “没醒?”江别秋意外地转过身,“怎么回事?”   “我给她进行过治疗,但是她的问题跟寻常向导有点不一样,她虽然没意识,但是下意识在排斥我的治疗。”   “那梨迁岂不是……”   “嗯,梨长官很着急。我认为,这也是他申请去比格星的目的。”   比格星。   虽然它的名称后,有一个“星”,但它并不是一个星球。而是处在高污染区内,一个最深处的研究所。   那里藏着秘密,而且,江行知或许就在那里。 第91章   向导学院的宿舍楼屹立在高处,夜色虽冰冷,但被隔绝在外,由暖光填满整间房间。   方觉来此之前,江别秋曾简单地将屋子收拾了一下,让它看起来没那么凌乱。但表面功夫做完,终究还是会在某些地方露馅。比如躺在床上时,总是会被各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硌到。   后来还是方觉整理过后,才总算能有下脚的地方。   江别秋披着夜色回来时,看见方觉正侧着身躺在床上,胸口规律起伏,似乎是乖乖听话已经入眠。而雪球庞大的身躯耶躺在床边的地毯上,团成了一个巨大的球。   暖光之下,方觉的睫毛显得分外纤长。   江别秋悄悄走过去,坐在床沿,细细地用目光描摹了个遍,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   哪知还没挨到边,就被一只手抓住。   “想偷袭?”   方觉眼神清明,抓住江别秋的手,将人抄进怀里。   江别秋顺势趟过去,和他抱在一起:“还是睡不着吗?”   进屋的时候,方觉的呼吸声就轻不可闻,这是他保有警觉时的状态。睡眠时,方觉是很放松的,所以江别秋还没靠近,就知道方觉在装睡。   “嗯。”   方觉轻轻应了一声,胸腔的震荡传递到江别秋的耳膜,酥酥麻麻的。   睡眠这种东西,就连江别秋自己也会偶尔为此苦恼,更谈不上帮忙,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他安抚精神海了。   江别秋往上挪了挪,捏住方觉的脸用额头贴过去,结果被后者轻轻挡了一下:“你休息一下,经常给我安抚,自己也会很累。”   “那怎么办?”江别秋皱着眉。忽然间又想不知道想到什么,露出一个笑,“那来运动运动?累了不就可以睡了?”   方觉盯着他看。   “想什么呢。”   江别秋撑着坐起来,从衣服里捧出一团黑乎乎的小东西。方觉定眼一看,是一只黑色的小猫。   黑猫在暖光下,毛发的尖部仿佛被蒙了一层金色的粉末,这让它身上的颜色看起来亮了许多。它似乎正趴在江别秋怀里睡觉,陡然见到光,眯着眼一脸茫然。   “给煤球剪剪指甲,佐伊说它指甲太长,容易划伤人。”   江别秋不在塔区的时候,煤球都是交给佐伊养的。小姑娘都很喜欢这种暖呼呼的小动物,可惜她的精神体是一只花枝鼠,虽然聪明但天生怕猫,就算煤球看不见它也不行。   再加上煤球性格闹腾,只有睡觉的时候才会安静些许,导致佐伊养得心力交瘁,剪一次指甲就累得不行。   几个月不见,煤球的身形涨大了好几圈,肚子却依旧鼓鼓囊囊的。江别秋抓着它的爪子看了看指甲的长度后,更坚定了为它修剪的心。   他把煤球扔给方觉,转身去墙壁上的储物格里翻找东西。   雪球恰巧也在这个时候醒了。   两只猫科动物瞬间来了个对视。   煤球没有停顿,直接移开了视线。它只是只普通的动物,并不是精神体,它看不见雪球,但雪球能看见它。   大猫猫竖起耳朵,尾巴也高高地翘了起来。陡然见到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小家伙,雪球好奇心旺盛,想也不想就伸出舌头去舔。   可怜的煤球刚脱离方觉的魔爪,还没站稳,就被舔得脸朝地直接摔倒。   方觉轻笑出声。   江别秋听见笑声,回头看见煤球的丑相,笑得比方觉还大声。   末了,他走过来,扯着雪球的耳朵说:“欺负煤球看不见你是吧?来,雪球,我先给你剪指甲。”   雪球:“???”   不不不!   雪球惶恐地退后几步,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呜呜叫着。   怎么可以剪爪子!像我这种凶猛的精神体,没了爪子还怎么打架!   说来也是江别秋闲得慌,按理说,精神体本身就跟普通生物处在不同的维度,它们是异能人精神的投射,并不是普通的动物。   给精神体剪指甲?简直闻所未闻。   再说了,雪球要是答应了,那就丢了它雪山之王的脸!   江别秋从盒子里拿出的只是一块刀片,估计是江行知以前用来刮胡子的,锋利度还在,也很干净。只是这样用起来不是很趁手,于是江别秋拿嘴叼住刀片,转身继续去翻找。   东西太多太乱,江别秋低着头找了半晌,忽然觉得身边贴了个人过来。   方觉一手夹住刀片,一手捏着江别秋的下巴,不赞同地出声:“张嘴。”   江别秋反应了一会,才知道方觉不赞同的不是给雪球剪指甲。他乖乖地张开嘴,任方觉把刀片拿了过去。   刀片被保存得很好,方觉用指尖拂过开刃的那面,然后抬眼看向角落里的雪球:“过来。”   雪球:“!!!”   不是吧,来真的?   方觉说:“不给你剪指甲。”   雪球瞬间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它就听见方觉说:“给你修剪一下脚底的毛。”   雪球:“……”   左右没事,又睡不着。方觉看向雪球,神情没有了刚才入睡时的紧绷,眼里渗出几丝笑意。   光能给人温暖,在这小小的房间一隅,他感受到难能可贵的安宁。   雪球的爪子几乎比方觉的手掌大上一倍有余,看起来毛绒绒得很好摸,但就这么被方觉抓住,也不敢乱动,只俯身将整个头部的重量压到方觉的腿上。   这是真把自己当动物样了。   雪球有些郁闷,但其实内心也有点点小开心。   它陪着方觉长大,方觉的性格冷淡,话也不多,虽然雪球知道方觉在乎自己,但从来没有哪一刻,能像现在这样和方觉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起,做着这些毫无意义的事。   想着想着,雪球小心翼翼地转动眼珠,看向江别秋的方向。   是因为这个人吧。   江别秋正在看好戏,不经意对上雪球的目光,还以为它不情愿被这样对待。他想了想,转身从盒子里掏出一张小黄鸭贴纸。   雪球的眼睛霎时亮了。   贴纸只有指甲盖那么大,贴在刀片上刚刚好,被方觉拿在手里时,那黑豆豆似的眼睛正对上雪球的反向。   大猫猫瞬间更加配合起来。   它趾间的毛发确实很长,但精神体毛发不会随着时间的增长而增长,只是落在地上时,碰到什么东西有可能会弄脏。   方觉从容接受了小黄鸭,重新将刀片拿在手里,但还免不了无奈:“你怎么什么东西都有。”   江别秋只笑不语。   可不是么,要不是偶然发现雪球喜欢小鸭子,他的心思早就直接摊在方觉面前了。   片刻后,雪球四只肉垫边的毛发都被修剪地整整齐齐,它表现得乖巧,最后江别秋奖励了他一只小黄鸭玩具。   方觉拍掉腿上的毛,一时觉得有些荒唐。   他什么时候做过这种无聊的事?   想着想着,方觉有些想笑,他随手将刀片放在桌上,就觉得腰间传来一阵奇怪的触感。   他一低头,就看见江别秋正在扒他的裤子。   方觉:“……”   方觉:“你又想搞什么鬼?”   “雪球是你的精神体诶。”江别秋笑嘻嘻,面对方觉的冷脸丝毫不怵,“我想看看你腿上是不是也……”   话没说完,就被方觉捏住了双颊。   很快,他的脸上就被捏住两个指印,偏偏方觉视若无睹,淡淡地道:“你越来越得寸进尺了,江别秋。”   处在热恋当中的人,肢体的触碰很轻易就能勾起亲近的欲望。在雪球抱着小黄鸭单方面和煤球玩耍的时候,两人已经抱着滚回床上,吻在了一起。   床上枕头上都是江别秋睡过的味道,方觉虽然被江别秋压在身下,但主动权在他。他知道怎么能最快地让江别秋动情。   手指在颈椎上的骨头轻轻摩擦,然后顺着脊椎慢慢往下,像在品尝一道美味的菜,最后落在尾椎上,重重一捏。   江别秋闷哼一声,被方觉侧首含进嘴里。   许久之后,两人才各自气喘吁吁地分开。   江别秋趴在方觉身上,一边轻舔着他的下巴,一边含含糊糊地说:“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方觉低眉看他,目光中的情欲褪去后,澄澈的眼如同一汪湖水。   没听见回答,江别秋依旧兀自说着:“你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和黎明塔之间的小动作。”   “是打算瞒着你。”方觉淡定道。   他说得理直气壮,让江别秋也不免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被我抓住了,你都不打算认错?”   “我哪里错了?”   方觉抬手,重新将江别秋按下去,亲了亲他的嘴角,“江教授,你是不是也应该解释一下,去比格星不带我这件事?”   江别秋:“……”   “你怎么知道的啊,我谁都没说,精神海也没给你开……”   他说着,突然一顿,想起刚才的那场亲密。   已结合的哨兵向导,在亲密的时候难免会忍不住打开精神海,与自己的爱人灵魂交缠,以获得最大的快感。这个时候,双方的很多想法与感受都会通过精神连结传递给对方。   原来这个黏黏糊糊的吻是有预谋的!   江别秋刷一下坐起来,怒道:“方觉你……”   “扯平了。”方觉靠在墙上,展现出几分慵懒的味道。   他现在看起来很放松,刚进来时江别秋感受的精神紧绷也不翼而飞,面对人时素来冷淡的眼眸,此时也透着浓浓的情意。   方觉自己没察觉,但江别秋看得分明。   瞬间,江别秋的心就软了。   “你想睡吗?”方觉轻轻笑着,问他,“我困了。”   江别秋叹了口气,重新躺回去,枕在方觉的肩膀上:“睡吧,我陪着你。”   暖光被【操控,室内的光线暗沉下来。   雪球玩着玩着,困意也上来,便也守着煤球闭上了眼。狭小寂静的室内,此起彼伏的咕噜声,安全感十足。   黑暗里,方觉略带沙哑的声音在江别秋耳边响起,轻得像叹息声,也像风。   “秋秋。”   回应他的是江别秋均匀的呼吸声。   “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被【操控也能屏蔽?   牛 第92章   生物钟还没到,江别秋就被一阵哄闹的响声惊醒。听规模动静还挺大,应当就在宿舍楼的下方,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发现人造的白天还没开始。   这个点,是谁在吵?   恰时,方觉也醒了。   睡眠结束,回笼觉也睡不着,好在方觉昨晚总算睡了一个整觉,看起来精神好了很多。   二人走出宿舍楼才发现,哄闹声的来源是比邻的一座医护楼。那里的医疗设备和团队平日都是服务于学院的,自学院停课之后,就由军区前来接管。   江别秋原本不想管闲事,结果一打眼,就在楼前看见了白发苍苍的老院长。   许久不见,他头上的白发肉眼可见地增加了大片,几看起来苍老太多。人群里,几个壮年男子抬着一张护理床,正由远及近地往医护楼里跑着。   而护理床上,正躺着个人。   面色惨白,不省人事,身上穿着白大褂,看起来像是哪个所的研究成员,而且个异能人。   江别秋和方觉走近时,正听见老院长略带急切的声音喊着:“慢点!别让人掉下来了!”   “院长。”江别秋赶到,往已经进入医护楼的那群人方向瞥了一眼,问,“怎么了?”   老院长一愣,表情有些不自然。像是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见到江别秋似的,说的话也含含糊糊。   “医护楼里的工作人员出了点医疗事故。”他说着,眼神在江别秋和方觉身上来回打转,“黎明塔不是让你们好好休息吗?来这掺和什么?快滚快滚!”   江别秋一个没注意,被老院长推得往后趔趄了下,差点直接栽到方觉身上,好险不险被后者扶了一把才堪堪站稳。   “你急着去找老伴啊?”江别秋揶揄地笑着,但眼神锐利,“金屋藏娇?那我可偏要瞧瞧是什么人。”   越是遮遮掩掩,江别秋就越觉得其中有猫腻。况且,这座向导学院的医护楼他可没少来,其中各个人员都摸了个透,他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个新面孔,还正躺在护理床上半死不活的?   两人一个想进,一个想拦,在门口你来我往地拉扯起来。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好好的休息日不睡懒觉,跑这来和我掰扯什么?”   “我不是找您的麻烦,我只是想进去看看,刚才看到了熟人,打个招呼不行吗?”   “谁认识你,打什么招呼,我看你才需要我招呼!”   “咱们讲讲理行不行,怎么我什么都没说,你就要开始付诸暴力了?”   在尚且平静的日子里,大多时候是院长在照顾江别秋。除了偶尔江别秋身体出问题的时候,他不得不待在黎明塔治疗,其他时间,都是跟老院长待在一块。   开学期更是朝夕相处,以至于现在老院长还没张嘴,江别秋就有无数句话给他堵回去。   可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几个回合下来老院长仍然不放松,就是不让江别秋进去。   僵持着的时候,沉默许久的方觉开口了。   “我应该知道那个人的身份。”   那个人指的是躺在护理床上奄奄一息的人。这话一出,老院长和江别秋齐刷刷看向他。   方觉不动如山,直接忽视掉老院长警告的眼神,淡然道:“我看见他胸口有军区的标志。”   “军区的人?”江别秋蓦然转头,愤愤看向老院长,“老头儿,你还骗我是向导学院的工作人员?军区的人身份是见不了光还是怎么?这么拦着不让我看?”   眼看拦不住,老院长无奈地叹了一声。   “我不是不让你看,实在是……”   他欲言又止,见江别秋和方觉二人同仇敌忾,任谁也插不进他们之间一脚的模样,终是摇摇头,道:“算了,你要实在想管,别怪我没提醒你。”   原来,那被抬着进护理楼的,确实是军区的人,可像这样奄奄一息的,不止他一个。   走进这座陈旧的大楼,岁月的气息扑面而来。没有日光的照耀,长长的走廊显得异常阴冷。他们走进大厅,穿过几道门,终于来到老院长死活不让进的地方。   偌大的室内,齐齐整整地躺了一片人,清一色地穿着白色大褂。好像哪间医疗室出了问题,里面的医疗人员集体中招似的。   结果,江别秋就这么随口一说,没想到竟然说中了。   “这群人隶属军区,为军区提供医疗服务。”老院长说,“之前子夜区不是上来一批幸存者吗?他们收到指令,给幸存者们检查身体。”   是有这么一回事。   子夜区早已被污染覆盖,除却阴沟里未被发现的污染体不说,还有时不时出现的颗粒。人类基地放弃了那里,但拯救出来的人类身上不一定是安全的。   首先就要把他们和普通人隔离开来,避免出问题。   “幸存者里有受到污染的人?感染了这群医疗人员?”   江别秋只能想到这个了。   哪知老院长摇摇头,说道:“不是,幸存者没有一个人被污染,是军区内部出了问题。”   “军区?”   他们谈话期间,方觉已经走上前,去一一检查,老院长倒也没拦着,只继续对江别秋道:“嗯,这批任务完成后,他们又接到了一个任务……秘密任务,是梨迁发布的。”   江别秋本来正随着方觉的动作细细观察这些人,闻言蓦然抬起头。   梨迁,这个人对于他来说,并不能称得上同伴。毕竟在子夜区出事前,他和梨迁的关系就一直很紧张,如果不是黎明塔从中调节,他早就把梨迁摁着揍一顿了。   那时为了同一个的目标,他们尚且可以和平共处,现在陡然听见他的名字,江别秋便又想起梨迁的种种窒息操作。   他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又干什么了?”   老院长表情也不大好:“他瞒着黎明塔,把这群医疗人员骗去了禁区。”   禁区……   江别秋脸色瞬间惨白。   黑白颠倒的日日夜夜、苍白的天花板、因为注射痛苦而不受控制的抽搐,以及咬破舌尖的铁锈味。   听觉、味觉,甚至于触觉,都自记忆深处席卷而来。   那个封闭的,暗无天日的生物工程研究所,是禁区,也是白露生前工作的地方。   可江别秋还没来得及发抖,就被一个微凉的怀抱揽在怀里。   这副模样,把老院长也吓了一跳,他从来没直面过江别秋应激的场景,一边说着“我都说了不让你掺和你偏不信我的”,一边又无奈地连连叹息。   江别秋的应激障碍其实已经好很多了,更多时候他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条件反射。方觉的怀抱很安心,被如此紧密地抱住时,那些黑暗如潮水的记忆很快褪色,最终沉寂进深渊里。   “秋秋……”老院长等了一会,才尝试着再次问道,“你……要不先回去。”   “不用。”   方觉抱住江别秋,兀自替他答道:“他总要习惯,我在这,您尽管说。”   见老院长犹豫,方觉看了眼那群处在生死关头的医疗人员,主动问道:“我刚才粗略检查了一遍,十三个人,全是哨兵。而且看状态也并不像精神过载,院长,究竟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呢?   要知道,人类基地里,异能人终究还是占少数。而哨兵因擅长战斗,基本上会被分到军区前锋,是要参与战斗的。医疗这一工作,大多是由不长于体力的普通人和向导担任。   然而实际上,哨兵做医疗工作,远比其他人类要有用得多。   他们五感敏锐,能有效地实施医疗手段,甚至能直接用眼睛看出药物成分的不同。换言之,哨兵极其适合做生物研究。   老院长自己就是个证明。   梨迁以军区长官的身份,命令这些珍贵的医疗人员,去禁区找当时白露研究的痕迹。当然,表面上,梨迁只是说军区机密,所以这些年轻的哨兵们,并不知道他们去的是禁区,也就没办法拒绝命令。   但生物工程研究所之所以被列为禁区,是因为白露。按理说,那里并不是高污染区,也没有能够使这么多哨兵同时被污染的东西。   可是……   说到最后,老院长忽而沉默了。   “他是不是带回了某种东西?”静默中,方觉蓦然问道。   “……对。”老院长点点头,“颗粒。”   方觉愣住。   饶是他,也没能想到,梨迁竟然带回的是这个东西!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带回来的,我觉得……可能和高子默有关。他瞒过了罗山,瞒过了我,甚至能瞒过黎明塔……”   “不好意思院长,打断一下。”方觉冷冷道,“颗粒扩散了多远?梨迁人在哪?黎明塔有下什么命令吗?”   寥寥几句,作为黄昏塔执行长官的果决与敏锐就显得淋漓尽致。   他不问有没有扩散开来,因为塔区现在还很安定,如果扩散开来,绝对不会如现在这般宁静。   问梨迁的下落,就是问现下最严重的可能性,而黎明塔命令,是整个人类基地最坚实稳固的航标。   至此,老院长原本忐忑不安的心瞬间定了下来。   “我们不知道颗粒的扩散方式,”仿佛被方觉感染,老院长冷静道,“所以先把梨迁和他带来的东西一起关在了禁区,黎明塔的命令是……”   老院长顿了顿:“如果危急基地,格杀勿论。”   说罢,他看了眼埋在方觉怀里的江别秋,温声道:“你先带秋秋回去休息,我和佐伊以及罗山就可以,我们目前不知道梨迁的目的,所以……”   “我知道。”   倏地,江别秋缓缓从方觉怀里直起身。   他的声音很冷静,冷静得几乎没人能听出他刚出现过一场应激反应。   “他的女儿,梨冬。” 第93章   距离向导学院当初的动乱已经过去许久,梨冬作为动乱的间接制造者,后被收治在黎明塔。   后来子夜区出事,黎明塔便将梨冬转移出去,由梨迁及军区医疗队的成员看护。他们原本打算,等这次事件过去,让江别秋看看,能否利用精精神触网的安抚让梨冬清醒过来,没想到先出了这档子事。   因为梨迁不信任江别秋,甚至可以说,不信任向导。   在精神过载还只是独属于哨兵的疾病时,向导尚且可以控制。梨迁在军区指挥,就曾扬言要把向导集中收治,统一分配,被黎明塔拒绝。但在他担任长官的几年里,从来没放弃过自己的观点。   直到梨冬出生。   命运跟他开了个玩笑,他的女儿一出生,就被判定为向导。   现在,梨冬又因为这个向导的身份,处在生死关头。恨意夹杂着怒火,瞬间吞噬了梨迁的理智。   “最开始……他还一切正常。”罗山回忆着之前见到梨迁的时候,“下达对幸存人类检查的命令,处理事件,甚至是帮着安抚伤员,都做得井井有条。”   喧闹的禁区边,人群忙忙碌碌。   罗山站立的背后都是军区的士兵,他们经过子夜区的危机后,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得知军区的一把手出了事。   人们挤在禁区门口,一墙之隔外,梨迁正带着颗粒守在里面。   “应该是梨冬的情况突然恶化。”江别秋说,“他想要治好自己的女儿。”   可治好梨冬,他带颗粒回来干什么?   罗山不仅又想问。   向导陷入精神过载,最好的治疗办法就是让黎明塔来。它的星团里能够伸出如精神触网一般的作用的数据线,由外部安抚精神崩溃的向导。   再扶辅助医疗设备同时进行,之前人类基地里所有出事的向导都是这样治好的,只不过梨冬级别高,治疗稍微困难一点。   所以现在还没醒。   退一步讲,连黎明塔都没办法彻底将梨冬治愈,梨迁一个普通人,还能想出什么办法?   军区的士兵已经把禁区团团包围起来,罗山要求所有哨兵回去,其余的普通人和向导也都穿上厚厚的防护服,避免中途出什么意外。   不久前,他刚让自己手下的一个向导刚进去交涉,目前还没出来。   方觉站在门口,看着门上锈迹斑斑的“生物工程研究所”字样,以及建筑外墙处,一张巨大的投影幕墙。   片刻后,他转头问道:“梨迁一个人在里面?”   “……梨冬也在。”罗山皱起眉头。   他实在不愿去和自己上司站在一个对立面上,人类基地至此,已经再经不起任何内耗。说千道万,梨迁的诉求无外乎治疗梨冬,或者说,让黎明塔不要放弃梨冬。   他没有必要将颗粒带回塔区,造成更大范围的灾难。   一双手拍上罗山的肩膀。   江别秋站在他身侧,说:“你要不就和院长守在外面吧,我进去看看。”   “江教授,我知道平时都是你,或者方长官来处理这些突发状况的,可是,那里面是禁区。”罗山劝道。   禁区,是当年五千人群里一道不可跨越的坎,小小的实验室里,承载着无数条无辜的生命。   白露虽身死,她的所作所为,留下的印记不可磨灭。   犹豫之际,罗山身前的通讯器响了起来。   是进去的那个向导挂来的,罗山浑身一震,连忙拨通全息通讯。   刷一下,出现在屏幕上的,不是他那个向导士兵的脸,而是梨迁的。   通过清晰的影像,梨迁的脸依旧可见的阴鸷。半边侧脸隐在阴影中,另半面的嘴边长满胡须,十分狼狈。   罗山厉声道:“你……杰西呢?!”   派进去那个向导就叫杰西。   梨迁笑了下,将镜头放远,这让他们得以见到最骇人的一幕。   梨冬静静地躺在那里,可浑身缠绕着无数条橙色的光线,一头连接着她的精神海,一头,正悬在杰西的头顶上空。   杰西面色惨败,瞳孔放大数倍,俨然一幅被精神污染的样子。   罗山把杰西派进去,原本是防着梨迁手里的颗粒的,可他没有想到的是,梨冬在这样的状态下,依旧可以感染其他向导。   “老大……我还叫你一声老大。”罗山声音干涩,死死地盯着杰西濒死的样子,“你放过他,这孩子还小,你想要什么,我罗山拼死也给你弄来。但你,但你不能伤害杰西。”   说到最后,罗山几乎红了眼。   “这可不是我说了算的。”梨迁轻声道,“那是你们异能人特有的能力,我哪能随意操控呢。”   他的表情有些古怪,倒有点像异能人精神过载的前兆。但梨迁是个普通人,哪来的这种既视感?   江别秋忍不住回头和方觉对视了一眼,发现对方也在看他。   他定了定神,在精神海里叫他。   “方觉。”   “嗯,有点奇怪。”   “你也看出来了?”江别秋目光落在梨迁仿似毫无灵魂的眼上,“他好像受了什么打击,看起来有点疯……还……”   方觉接话:“喜悦。”   没错,是喜悦。   江别秋总算明白过来那份古怪从何而来——梨迁此时被整个军区的人包围着,也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处境,看到江别秋和方觉的时候,反而有种癫狂的喜悦。   难不成,梨迁真的通过颗粒,以及禁区遗留的东西,寻找到治疗梨冬的办法?   正在这时,梨迁有开口了。   “我知道你们怕我怀里的这个东西。”   他笑着张开手臂,只见他怀里正抱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透明方体,像是一个小容器,而容器里面,赫然漂浮着无数细小的猩红色颗粒。宛如有生命一般上下翻飞,一时竟也美丽得让人赞叹。   “没关系,我可以让你们进来跟我谈判。”梨迁一字一顿地说道,“但是,只有一个人能进来。”   “江、别、秋。”   江别秋走近一步,不卑不亢道:“可以。”   在他的身后,方觉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罗山还想说什么,被江别秋一个眼神堵了回去。回头间,又像是不经意朝方觉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得到了一个安抚的眼神。   那是方觉在说:想去就去,有我在。   江别秋轻轻一笑。   通讯还没挂,守在门口的士兵纷纷给江别秋让出一条道来。入口愈近,那些深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便愈发清晰,直到站在那一长串名称字样的下方,江别秋才缓缓松了口气。   应激反应并没有到来,这比他想象中要轻松得多。   江别秋抬眼,看向入口之后更深的地方,抬脚走进去。   “等一下。”梨迁突然又说道,“江教授,把你手上的监测手环,摘一下。”   “你说这玩意儿?”   江别秋举起手,小巧精致的手环挂在手腕上,靠近内侧的地方,有一个红色的小灯正亮着。   “嗯。”梨迁笑道,“黎明塔可以用它监视你,也可以通过它,监视我。”   说着,他抬头看向某个不可见的虚空,轻声道:“你说是吧,塔先生。”   江别秋看在眼里,愈发感到疑窦丛生。   梨迁对自己脸色从来没晴过,可对黎明塔的态度不错。现在这种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只犹豫了片刻,抬手就要去摘手环。   毕竟梨迁手里拿着的,是关乎整个人类基地安危的东西,稍稍满足一下的他要求也没什么,江别秋一点也不相信,梨迁能伤害到自己。   况且,要真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那不还有方觉吗?   可也是这时,黎明塔的电子音从手环中冷冷响起:“不行。”   “不行?”梨迁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事,“塔先生,你管理人类基地这么久了,真把自己的指令当做不可违逆的死命令了?”   全息影像里,梨迁表现得像一只处在绝对失控状态下的兽类,可看起来又十分冷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官同时出现在他身上,显得十分诡异。   “还格杀勿论。”梨迁冷笑一声,“黎明塔,你是不是忘了,人类基地前面那两个字怎么写了?”   江别秋左手按在手环上,皱着眉久久不动。   其实刚开始,他就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现在想来,梨迁的目的恐怕不单单只是想救梨冬那么简单。   他最初把颗粒带回塔区,应该并不是抱着毁灭基地的心思的。   那还有什么作用?   “别愣着了,江教授。”梨迁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隐隐的不耐,“我等你好久了。”   通讯器的播放声音不大,可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见梨迁的话。有一些远在塔区的普通居民,也知道军区一把手叛变人类的消息,纷纷在域网上文字讨论着。   这一出,几乎闹得人尽皆知。   江别秋愈发坚定,梨迁绝不是只为了救梨冬。   他径直摘下手环,随手扔给旁边的罗山,正准备走进去,却被方觉叫住。   身形高大的哨兵走过来,站在江别秋背后,朝着梨迁抬了抬下巴:“别绕弯子了,直接说吧。”   在场人皆是一愣。   反倒是梨迁从容应对:“什么意思?”   “你弄出这么大阵仗,不是有什么要告诉大家的吗?”方觉淡淡道,“人都在,你可以说了。”   对了!   江别秋终于想通其中的怪异之处了!   梨迁如果真的只是想救梨冬,大可不必让自己与整个人类基地对立。他就算把颗粒带回塔区,也完全可以藏起来,自己偷偷地做想做的事。   但他偏偏不,他将军区的医疗人员全部骗到禁区,又利用颗粒导致他们全部濒死,从而引起管理层的轰动。   如果这件事发酵迅速,想必黎明塔的管理们也都知道了。   ——军区的一把手,从子夜区带回了能够致人类基地死地的东西。   梨迁完全没必要这么做。   除非,他带着颗粒回来,本意确实没想过危害基地。但在这个过程中,他或许不小心发现了什么,这个事情也许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才导致梨迁成为现在这个神经兮兮的状态。   而现在,他想把自己发现的事,公布于众。   这才是梨迁所有的心路历程。   方觉的敏锐不仅是在五感,更是对于事情内核的把握,以及人心的审视。   果然,听完方觉的话,梨迁陷入了沉默。紧接着,他轻笑出声。   这声笑,像临近战时,将士鼓舞士气的怒吼。伴随着轰隆一声,只见外墙上那面陈旧的幕墙蓦然一闪,竟然奇迹般地亮了起来。   众人还没来得及对幕墙的质量发出赞叹声,幕墙上,已经缓缓出现一幅画面。   那是一个观测仪视角下的地球。   星球上空,依旧是广袤无垠的星河。星河之外,有层层叠叠的,好似透明纱布、又好似雾气的东西覆盖在整个星球上面。   猩红色的、飞舞着的、热烈的。   宛如一个全新的生命。   作者有话说:   有人看出这是啥了吗 第94章   熵其实一直都存在于人类基地的上空,但没人真的亲眼见过。   当初江别秋在向导学院展示的,也只是黎明塔给的一个模拟影像,以便学生们理解。真正有可能见过熵的,就是军区的人以及,黎明塔。   所以当梨迁在荧幕之上,将这片猩红的色彩展现出来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唯有方觉,瞳孔刹那间因惊诧而一秒紧缩。   江别秋感知到了他的情绪,立马回头问:“怎么了?”   方觉摇摇头,忽而觉得有些眩晕。那一瞬间,他的脑中飞速闪过很多画面——细小的颗粒粉尘,在阳光投射下上下翻飞;许多哨兵站在看不清的雾气里,掐着同伴的脖子一副疯魔的样子;还有……一个奇怪的视角,视角中,好像有人正在俯瞰着整个人类基地。   “方觉!”   江别秋又叫了一声。   屏幕上出现的东西,几乎让所有人都陷入一种奇怪的情绪里,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也诡异到了极致。   而方觉的不对劲,显然要比其他人持续的时间更长一些。   江别秋连喊两声,才让方觉从那种状态中清醒过来。他一时也顾不得很多人都在场,双手按住方觉的肩膀,就要去给他进行精神安抚。   结果还没张开精神触网,就被方觉按住了手。   “没事。”方觉蹙着眉,“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东西。”   他反手握住江别秋,抬头再次看向远处那一抹猩红色彩。   不是错觉,也不是梦……   方觉冷下脸,扬声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熵可以捕捉的?”   他在问梨迁,可所有人听到这句话,皆是一怔。   一墙之隔的禁区内,梨迁没再说话,通过全息影像可以看到,他正坐在梨冬的身边,半边身子隐在黑暗里。   罗山张大了嘴:“那是……什么东西?”   “观测仪视角下,真正的熵。”方觉缓缓说道。   影像是熵,那,小镇里的“场”,子夜区的雾气,都是熵吗?   可它们展现出的样子仿佛一点也不相似,出现在人类基地的那些,更像是某些人制造的伪劣产品;而真正的熵,正覆盖在星球上空,看起来神秘又魅人。   如果那些颗粒就是熵,熵创造异能人,它又怎么会对哨兵有害?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罗山回过神,一脸不可置信:“你在黎明塔的帮助下观测熵,怎么……怎么可以私自捕捉它?!”   熵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对异能人,乃至整个人类基地都是有着非凡意义的。说得夸张一点,如果熵真的有生命,那么它就是人类文明的救世主。   自从人们发现熵的存在,就一直对它持有敬畏与些许好奇。可没有人真正得敢去亲手触碰它。   “捕捉?”梨迁轻笑道,“你们也太瞧得起我了,捕捉它的可不是我,而是……”他说着,似笑非笑地瞥了眼江别秋,“你们的白露老师啊。”   “白露老师?”罗山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当年那件事早就过去了,你现在把白露老师拉出来是什么意思?”   梨迁只笑不语。   他仿佛可以轻松在室内观察到外面每个人的表情,片刻后,他终于站起身,走到名为杰西的向导身前。   他手里还抱着一块储藏着熵的容器,里面的雾气正像软体动物一样缓慢地蠕动着。   “我觉得你们可能很难理解我接下来想说的话,不过没关系,我可以直接让你们看。”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梨迁突然间猛地将那块方形的容器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弱的外壁落地击碎。随之而起的,则是在容器中关押许久的猩红色颗粒群,到这时,人们才看见,这些颗粒组成的雾气和屏幕上的“熵”那么相似。   方觉回想起多次见到颗粒的情形,难免也一阵心悸。   原来那时在子夜区,他对颗粒感受到的熟悉感不是假的……   原来,熵早就被捕捉到,然后出现在人类基地的各个部分。   一时之间没人说话,唯有梨迁的声音从通讯器中缓缓传出。   “我想救小冬,在子夜区发现这个东西的时候,是很开心。你们不认识,我可是天天和它打交道的。”   “因为它看起来那么类似熵,不是吗?”   随着梨迁的话,禁区内,猩红色的颗粒缓慢地向杰西运动着。   “它只对哨兵有害,又和熵那么像,万一……能把陷入精神过载的向导救回来呢?”   “疯子。”方觉冷冷道。   “是啊,小冬都快死了,我疯点又有何不可?”   梨迁笑着,在他眼前,那些纷飞的颗粒与粉尘,像有生命一般,将杰西包裹起来。   “你们想看看我女儿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吗?”   杰西被包裹住的瞬间,无数的粉尘兴奋起来,好似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将一片薄纱一般的雾气吹得抖动着、跳跃着,随后,原本处于昏迷中的杰西身上,忽然间中涌出鲜血,鼻子、眼睛、嘴角、耳朵,都是血。   他似乎陷入某种极度的痛苦,四肢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不是对向导没有影响。”梨迁面无表情地看着杰西,用一种颇为遗憾地语气说道,“而是,剂量不够啊。”   话音落下的瞬间,杰西的身体仿佛已经达到临界点。只见他身体猛地向上一抬,在最高处宛如一根绷紧的弦,“嗡”的一声,最终无力地落了下去。   罗山在外看得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想冲进去,被士兵们一拥而上地拦下。   方觉一动不动,语气已冷到极致:“你当着我们的面杀了他,只是想让大家看你女儿最终的下场?”   “何止!”这句话不知触怒到梨迁的哪根神经,他蓦然暴起,空气中,无处可去的雾气被他挥手打散又聚拢,“你们觉得它不是熵?它就是!它是熵在基地里的投射!是扰乱你们精神海的具象表现!你们异能人把这个东西当做上帝,殊不知,你们上帝创造了你,又想杀了你!”   声音层层回荡,话里的意思却像是恶魔低吼。   这个场景着实有点骇人,诸多人围在进去之外,而梨迁以一人之力,让他们都也不敢动。   情绪一起来,梨迁就再也控制不住。   “我早就说过,异能人的存在就是个错误,你们偏不信。你们自己看看,熵创造了异能人,也能让你们毁灭!”   在所有人面前,名为“熵”的东西将杰西静静杀死。   而更多的异能人,体内还存在着熵值,它们或多或少,干扰着异能人的精神和身体,直到熵值到达某个临界点,也就是所谓的精神过载,就能彻底使异能人疯狂。   换而言之,熵由增到减,就是让人变成异能人,而异能人从清醒到疯狂的一个过程。   而梨迁是怎么发现的呢?   他拿到了捕捉到的熵,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也许可以救得活梨冬。可是拿到的,却是一道催命符。   然后他查看了当初,梨冬陷入精神过载之前,在向导学院门口的那段还原影像。   梨迁看见,梨冬在和同学们各自检测身上的熵值,所有人的熵值都没有过百,唯独梨冬,只有梨冬,数值飙到常人的几倍。   可怜梨冬还在为此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是双S级向导,殊不知,当异能人体内的熵值越高,他的等级就越高,但离疯狂的死亡就越近。   这是……熵赐予人类的礼物,也是埋在异能人基因里的一枚炸弹。   “我想了很多,也大概推测到一些事情,你要不要听?”   梨迁又恢复到平淡的模样,只是眼底的红还未褪干净。   他看向江别秋,看向这些异能人,心中既是愤恨,又是痛快。   “江行知是人类基地里的第一个向导,那么他作为第一个精神过载的向导,不意外吧?”   说着,梨迁重新将漂浮在空中的猩红色颗粒群装起来,似笑非笑道:“原来他深入污染区,不是故意的,而是因为被熵影响了啊。看来黎明塔的决定也不怎么明智嘛,让他一个无辜的人背负了这么多年的罪恶。”   “梨先生。”黎明塔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回,谁都听得出他语气中蕴含着的怒意,“这些只是猜测,并没有实质性的依据。”   “黎明塔,别忘了,你也是熵的产物!”梨迁冷笑着,“你以一个管理的姿态待在人类基地这么多年,也有脸叫我闭嘴!我好歹是一个正常的、普通的人类!”   这一声,触动所有人的神经。   士兵们以罗山为中心,纷纷靠拢起来。梨迁的状态虽然疯狂不可控,可仔细听来,细思恐极。   如果说,从大战之后,熵就一直有意无意地影响着人类,促使着异能人从正常人变成被熵控制的不稳定人群……   那迎接人类的未来,会是什么?   身边皆是喧闹与混乱,方觉却看向了身边怔忪许久的江别秋。   从杰西之死开始,江别秋就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直到这时,他才堪堪感受到方觉的目光,惶惶然地看过来。   “方觉。”   “我在。”   在这种时刻,方觉依旧保持着冷静。江别秋想用一个笑来告诉他,自己并没有什么事,到了嘴边,却化成一串颤抖的音节。   “他说的……好像是真的。”   有一件事,可以验证梨迁话的真假。   “你记得吗,我们在子夜区里,过检测仪时,地下世界的工作人员给你检测过熵值。”   方觉垂着眼,握住江别秋的手。   “嗯,我记得,他们说,我身上的熵值是0。”   熵值为零,所以没有精神过载期,也不怕污染。   那,江别秋呢?   他身上为什么也检测不到熵值?   蓦然间,江别秋想到一种,最接近真相的可能。 第95章   异能人出现前,那场大战几乎屠戮了大半的人类,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抗不过这场劫难。   可是后来出现了哨兵和向导这两类人。   他们不惧污染,深入各种高污染区为人类文明谋求最后一丝生机,终于在这个星球的一隅,找到了让他们能继续生存下的家园。   于是一年又一年里,人们看到了希望,并且将这份希望寄托在异能人们的身上。直到——精神过载出现。   这个疾病席卷基地的时候,异能人依旧对自己的行动掌握着主动权,即便梨迁一再强调,不能再放任异能人随意流动,可黎明塔和其他的管理们根本不听。   黄昏塔也自始至终都在事件中隔离开来,从不发表意见。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人类基地离不开异能人。   精神过载发病没有征兆,但哨兵尚且能被向导控制。然而,最后连向导都沦陷。   人们畏惧疯狂,畏惧死亡,更畏惧看不到的未来。   而这个真相,无疑就是给予了人们心中最沉重的一击。   在场的人,包括普通士兵们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但他们知道,梨迁身为军区的执行长官,没有理由去做出伤害人类基地的事。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他发现的真相都是真的。   熵创造异能人,为人类基地争取到一线生机,可最后,也能毁灭异能人。   熵到底是什么东西?   它有生命吗?是外星意识体吗?污染区是怎么形成的?如果熵值越多,异能人越强大,那是不是……疯狂化的过程是不可逆的?   一时之间,几乎所有人都陷入极度的疑虑与恐慌之中。   仿佛一夜之间被重塑世界观,身边的所有可靠的朋友亲人,只要是异能人都无法再信任。因为保不准哪一天,就会被精神过载的他们杀死。   士兵中甚至有一些人,看向异能人的眼神都变了。   但江别秋和方觉还保留着一丝理智。   尤其是江别秋。   梨迁躲在禁区,一是为了在基地众人面前揭穿关于熵的真相;二是想找到能佐证自己的发现的证据;三则是依旧对自己女儿能活下来抱有一丝希望。   他在等自己,江别秋默默想道。   梨冬真的太坚强了。历经精神过载后的这半个多月,精神海依旧将碎未碎。若是寻常向导,精神海早就崩溃了,哪像她这样,虽然昏迷不醒,精神触网却依旧有攻击和污染的能力。   想到自己身上熵值可能消失的原因,江别秋就是一个闪神。   禁区就在眼前,恍惚间,江别秋好像又看见了白露那张冷酷的脸,然而此时此刻,这张脸,却逐渐与一幅影像重合起来。   影像里,白露不再是那个冷冰冰的生物工程师,而是一位母亲。   这一次,江别秋终于没有干呕。   老院长正努力保持着冷静,一边和罗山商量如何让士兵突击进去,一边时不时地通过影像观察着梨冬。   他也没有放弃。   倏地,一只手搭上了老院长的肩膀。   他回头,对上了江别秋的脸。   “求你个事儿。”江别秋脸色苍白,但精神很好,镜片的后的眼睛似乎散发着光芒。   老院长微微放下心,问:“……什么?”   “破晓在研究室吗?”   江别秋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离得近的都清清楚楚地听见了“破晓”二字,齐刷刷的目光径直看了过来。   对比熵的真相,破晓带给人们的创伤显然更真实,也更难忘。   “你要做什……”话说一半,老院长才突然跟上江别秋的脑回路,“你想……”   “对。”江别秋点点头,“我想试试。”   *   破晓很快被送到禁区门口。   是佐伊送过来的。小姑娘很知道自己的职责,得知出事后就一直守在向导学院随时等待接应,直到接到老院长的通讯。   破晓是危险物,即便就这么放在试管里,也能让士兵们在视觉上产生惧意。   人类对此的恐惧已经烙在心底。   橙色的,带着诡异色彩的破晓被江别秋拿着往禁区走,其余人却不受控制地往后退着,像两道相反方向的暗流。   而暗流中,又缓缓出现一个人。   方觉迎着走了上去。他握住江别秋微微颤抖的手腕,道:“一起。”   一起进去。   江别秋:“……好。”   他们越过那道镶嵌着“最高生物工程研究所”的门,梨迁已等候多时。   梨冬躺在护理床上,因岁月久远,床上到处都是锈迹与破损。但床铺很新,应当是梨迁整理过,不想让梨冬委屈。   他看见二人走进来,起身去迎接。   可笑的是,即便在此时,在知道人类基地到如今这个样子,有可能是异能人的存在导致的,梨迁依旧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异能人身上。   白露很有可能是当年第一个发现真相的人,那么,江别秋也许知道些什么。   他不惧精神过载,不惧污染的精神触网,甚至不惧怕和污染体面对面打斗,都证明,江别秋身上一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梨迁的目的,是让江别秋用精神触网治疗梨冬。他没想到破晓那一层,就算想到了,也不会相信,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破晓。   所有当江别秋将试管和破晓递过去的时候,梨迁是懵的。   方觉主动说道:“你造成数名哨兵濒死,那是你的事,黎明塔会惩罚你,但梨冬是无辜的。”   “她既然还坚强地活着,我们就没有理由放弃他。”方觉顿了顿,目光看向床上的梨冬,“她很幸运,因为你也没有放弃她。”   “……江别秋是愿意救了?”梨迁怔怔地看着他们,方才那股能言善辩的劲儿霎时烟消云散,“那,那,我需要做什么?”   江别秋:“给她注射这个。”   梨迁目光缓慢地移动到试管上,轻声道:“这是……什么?”   “破晓。”   闻之色变的二字,当即也令梨迁也变了脸色。他不敢去接,只一遍又一遍地问:“你们确定破晓能救小冬?”   “不确定。”江别秋淡淡道,“甚至有可能注射进去她就死了。”   “我拒绝!”   听到“死”这个字,梨迁顿时又将理智抛掷云外:“你的精神触网不是很厉害吗?为什么要给小冬选最危险的方案?”   “我只能安抚,不能救命。”   江别秋将装有破晓的试管和针筒放在台上,而后走到一边。   禁区的装饰没有变过,江别秋几乎能回想起当年白露是从哪个方向走过来,然后亲手按住他,给他注射病毒。   没想到时间转眼过去这么多年,眨眼间,他就成了站在这个位置上的人。   “我也不确定破晓能不能救你女儿,因为毕竟当年五千多人的命还在那里。”江别秋面无表情地说道,“她注射破晓,能不能活,全看她自己的命。”   “……跟我一样。”最后他轻声补充了一句,也不知道给谁听。   一边的方觉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   紧接着,就见江别秋继续说道:“我也不瞒着你,我想用梨冬确定一件事,虽然成功率很低。至于最后的决定……看你自己吧。”   他的身体还是略微颤抖着。   虽然心理上被他自己克制住,但生理上,江别秋依旧对这里存在着恐惧。   方觉看在眼里,但没动,只默默地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知道此时的江别秋很冷静,不需要他过多安慰。   梨迁在犹豫。   可梨冬不能等了。他虽然看不见精神触网,但父女同心,他能感受到,梨冬的精神海早已到了极限,再等下去,梨冬只有一个下场。   “只要有一线生机,爸爸都愿意给你。”梨迁喃喃道。   橙色的液体被吸进注射器里,而后,拿着它的人颤颤巍巍地停在了梨冬的床前。   看到女儿梨冬恬静的睡眼,梨迁眼眶终于湿润。最终,他将注射器扎进了梨冬的脖颈。   一秒,两秒,三秒。   液体缓缓推进,时间仿佛被按下暂停键,禁区内的方觉和江别秋、禁区外的罗山以及老院长,都屏息等待着结果。   破晓被注射完毕,梨冬的呼吸依旧平缓。   一片寂静中,注射器“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梨迁颤抖着手,往后退了几步,看到江别秋后,才像终于找到个情绪宣泄的出口,恶狠狠道:“如果她死了,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方觉冷笑道:“如果你敢做什么,我会让你先死在前面。”   “时间还……还不够。”   刚开口,江别秋就发现自己的声音过分沙哑,他顿了顿,重复地说道,“再等等,再……等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梨迁的越来越焦躁,也越来越趋于疯狂边缘,这份情绪影响到江别秋,让他呼吸急促起来。   诚然,如果不注射破晓,梨冬的下场依旧是死。但如果她是因注射破晓而死,也并不是与江别秋无关。   每个人都在等。   就在此时,护理床边出现一阵窸窣的动静,所有人神情一凛,蓦地看过去。   是精神触网。   橙色的精神触网像枯枝一般爬满了整面墙,它们四散开来,像开花的树。   而被精神触网包裹着的女生,正在中间缓缓睁开了眼。   她看起来很痛苦,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啃咬着,让她忍不住在全身抓挠起来。可她是清醒的,能感知到世界,能哭着喊着说——   “爸爸,我痛。”   江别秋腿一软,差点直接跪倒在地,被身后一双手及时拦腰接住。   他像溺水之人,抓住了那根唯一的稻草,紧紧地抱住了他。   “方觉……方觉……”他只知道自己在喊自己爱人的名字,但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   于是,他的爱人替他说了。   “嗯,你不是怪物。 第96章   梨冬醒来后,梨迁整个人便像失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地,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直到被梨冬越来越大的哭声惊醒。   破晓并不是良药,在人类基地里它被称作病毒,因此,梨冬醒了,但却被折磨得很痛苦。她像被一阵极强的力道撕扯着神经,即便毫无行动力,皮肤之下的血管依旧汩汩动着。   梨冬把熵连带容易一起丢到一边,扑了上去。   士兵们终于在此时想起,他们的目的是来逮捕梨迁的。于是他连梨冬的手都被碰上,就被一拥而上的士兵们强制性带走。他声嘶力竭,喊着要留下来,要照顾梨冬,也无人回应。   被丢到地上的熵,罗山把它捡了起来。   很快,梨冬被转移到黎明塔进行治疗,能不能扛过破晓的药性,全看她自己的命。   但,现今留给人类面临的问题,已不仅仅是带回的熵,还有熵的真相解开后,那不可预知的未来。   消息不胫而走,域网上铺天盖地都是关于熵的讨论,短短一天的时间,就传遍了整个人类基地。   江别秋和方觉被叫来三十七层时,双双发现那盏塔灯不知何时又熄灭了。尤其是方觉,看起来比江别秋的脸色还要差。   只是江别秋屡屡被消息冲击,已经无力再管其他。   黎明塔星团一般的身体黯淡无光地运转着,其中明灭如星的光点如同昼夜流星,转瞬即逝。   在江别秋询问前,黎明塔主动说道:“我正在使用自己的数据网,检查黎明区所有异能人身上的熵值。”   一面全息荧幕在两人面前立起来,整个黎明区的分布近在眼前,除却灰色的建筑群,就只剩下橙色的光点,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各个角落。更让人眼花缭乱的,是不断变动的数字,从1到100各个区域都有。   唯独没有0。   “所有异能人身上的熵值都在囊括其中。”黎明塔的电子不急不缓,“没有一个是0。”   黎明塔的数据网,就像向导的精神触网,只要够强大,就可以伸展到想要去的任意地方。   “我想检测你们身上的熵值。”黎明塔说着,“等梨冬的状态好一点,我也需要在她身上采样。”   江别秋没动。   “怎么?”黎明塔微微抬高语调,“江教授,你不信任我吗?”   “我想知道你究竟知道多少。”江别秋淡淡道,“你现在可一点也没有吃惊的样子。”   的确,无论是梨迁在禁区闹的事,还是现在,黎明塔一直都保有如机器一般的冷静,好像压根不在意梨迁对他的指控。   而且江别秋敏锐地感觉到,现在的黎明塔,跟之前的那个,微妙地有些一样。   梨迁的话犹在耳边。   如果他说的就是真相,那么,黎明塔作为熵的最高级别产物,在管理人类基地的这些年里,又做了哪些事?   近些年精神过载越发频繁,甚至能被人类捕捉到,从而出现在基地里,与它黎明塔有没有关系?   江别秋猜不准,但是,他实在不愿相信,这么多年来,黎明塔所做的一些都是虚假。   “先听塔先生的吧。”方觉走上前去打破僵局,他在投射的全息屏幕上看了片刻,回头道,“有些疑惑总要先解开。”   比如熵真正的秘密。   江别秋不语,但思忖间,仍是与方觉站到了一起。   他想起在子夜区的地下世界里,高子默为了给他注射亚特兰蒂斯,曾在他身上检测过熵值。第一次熵值为零,第二次,仪器就像损坏了一般,数值无法停在一个切确的位置上。   黎明塔一言不发,只操纵着如触网一般的橙色线条,落在两人的手臂上。   只见那屏幕一闪,黎明区的分布图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两行一模一样的字。   熵值:0。   身上有熵值是异能人的证明,但在刚发现熵的时候,并没有人去主动检测自己身上有没有熵,因为那没有意义。   有没有熵,只需要看你是不是异能人即可。   然而,现在这个数值,竟然就成了他们生命的倒计时。   数值消失后,黎明塔身上的某处突然亮起红点,它顿了顿,像是接到了谁的通讯,片刻后才回过头道:“梨冬稳定下来了。”   方觉:“熵值检测了吗?”   “检测了,零。”黎明塔答道,“而且,跟江教授一样,梨冬的精神体也死了。”   到现在,白露当年的所作所为终于才算彻底明朗。破晓不是病毒,而是一管药效不稳定的药,是可以消除熵值且保留异能人能力的药。   它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成功率,服食它的人,要么悲惨死去,要么,就像一个异类一样地活着。   江别秋垂下眼,指甲将手心掐出了一片红。   白露当初既然发现了熵的存在,并试图与之对抗,又为什么情愿当人类叛徒,也不愿将真相揭露?   如果在当年,她能告知黎明塔,哪怕只透露一点,也不会造成现在这种局面。   就算白露创造破晓,是为了剥离江别秋身上的熵,可那些孤立无援,痛苦嘶喊的日子也并不是假的。   她为什么,就是不愿说?   “江教授,我想,你身上为什么没有熵值不用我再重复原因了。”黎明塔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回,竟然愈发听不出情绪,“但是,我想知道,方长官……”   “方觉身上为什么没有熵,那不是你应该操心的事。”江别秋打断它,“它是黄昏塔的人,理应在黄昏塔,黎明区不安全,我送他回去。”   他牵起方觉的手,头也不回地想要离开三十七层,后者也没出声,任由他牵着走出大门。   随后,黎明塔叫住了他。它说:“秋秋。”   江别秋脚步一顿。   黎明塔:“你要不要看看爸爸。”   *   过去的许多年里,总有人在江别秋耳边说,你父母都是人类的叛徒,他们现在的下场是咎由自取,而你作为这样的一个怪物出生,实在没脸继续待在基地里。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把这些乱嚼舌根的人打得满地找牙。   可越是这样,他就越不想面对。   他知道黎明塔的数据库里储存着处理江行知的档案,也知道随之一起存放的,还有白露的资料。   两个活生生的人,在死后,对基地的功勋和损害都被压缩成一串串毫无感情的数据,摊开在世人面前,任由评点。   江别秋不愿看,不愿听,他只想用自己的眼睛去找回真相。   而现在,黎明塔说,要把江行知给他看。他下意识想拒绝,但被黎明塔看破,劝解道:“你不想害怕他,就应当直面他。”   看看江行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真相吗?”黎明塔的声音仿似诱导,“真相就在眼前,伸手就是。”   “塔先生,我想你没必要这样。”方觉拦在江别秋身前,意有所指地说,“不知道为什么,从刚才开始,我就觉得你不对劲。”   黎明塔笑了下,竟然承认了:“我也觉得我有点不对劲,好像一下子拥有了你们人类的感情。”   说着,它微微转动着球体,将最亮的那一方面相二人,那闪烁的光点像两只眼。   “秋秋,考虑好了吗?”   三十七层寂静得如同没有活物,良久,才被一声极轻的笑意打破沉寂。   江别秋眉眼一沉,透着一股决绝:“看,为什么不看?”   *   星团再次运转起来。   全息影像上,播出的是一部画质极差的录像。录像角度也很刁钻,是俯视,就好似有一双眼正从天空监视着所有人似的。   场景在比格星。那是污染程度最高的一块区域,然而在最深处,曾经有人在那里建造了一间研究所,专门用于研究污染的形成。据说当时那处还处在人类基地,并没有受到污染。   而后某一天,污染扩散得悄无声息,整日泡在研究所的科研人员,根本来不及撤离,就死在了那里。   自此,就在没人进得去。   江行知接受的任务,是来自于黄昏塔的高层。方均管理,张雨庭辅助,以及一帮混日子的普通人,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说比格星有治疗污染的办法。   于是江行知就带着一小队异能人去了。   江行知走在最前面,队伍里似乎有一个人和他关系不错,几步走道他身边攀谈起来。   画面里,江行知很正常,没有一点疯的预兆。   虽然影像古老,角度又奇怪,但江别秋依旧可以看到江行知的表情。他是笑着的,而且笑起来很好看,旁边的人似乎说了句玩笑话,更是逗得江行知笑得停不下来。   污染区整日被浓雾般的污染覆盖,江行知是向导,所以只简单地穿了件防护服,连头罩都没戴。   队伍气氛融洽,且匀速前行着。   “这段影像是突然出现在我数据里的。”黎明塔倏地说道。   “……什么?”江别秋一顿,蓦然将视线从屏幕上移开,“什么时候?”   “我被唤醒后,刚开始还没发觉,直到梨迁把熵拿出之后,我就发现了它。”   难怪这个视角这般怪异,只能看到大动作和头顶。原来不是监控技术,而是……一段类似做梦般的数据。   又是一个为什么。   影像进度继续向前。   是一段进行中的路程,污染区危险的不仅仅是污染,还有隐藏在暗处虎视眈眈的污染体,一路深入,一路战斗,大多污染体都被队伍里的哨兵轻松解决,极少数才需要江行知动手。   在杀死一个污染体后,他们终于见到了埋在浓雾里的研究所。   队伍里欢呼着,庆祝着,却没发现,领头的第一向导已经很久没说话了。   在江别秋的眼中,只看见江行知缓慢地环视了一圈,然后像寻常一样递给旁边的哨兵一个水囊。   随后,他忽然仰起头,像感知到天空中似乎有人在看他一般,看向了镜头。   猝不及防,江别秋和江行知隔着一道影像,来了个对视。   然后,江行知露出一个古怪而扭曲的笑,影像戛然而止。 第97章   向导要是突发精神过载,会处在一个无意识状态。就像思维被控制,精神海也无法催生出精神触网,而其表现在外的,就是疯狂、痛苦、攻击性强。   江行知是正常的。   或者说,江行知并没有以上那些表现,他依旧是清醒、理智的,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猜想无法成立,江行知不是无辜的,他是在可以自主选择时,带着小队走向灭亡。   “我不知道影像是不是真的。”在江别秋处在怔忪状态时,黎明塔说道,“它突然出现在我的数据里,甚至让我有一种,曾身临其境的错觉。”   数据团里的光又亮了起来,黎明塔带着它缓缓漂浮到江别秋面前,光影落在后者的脸上,明明灭灭,像一只翩跹的蝶。   于是江别秋抬起头,浅淡又苦涩地笑了下:“是真是假,去比格星就知道了。”   “是,我会尽快安排人和你一起去。”黎明塔缓缓道,“但是,其实我叫你们来……还有另一件事。”   话音刚落,另一边整面的全透明墙上忽而有蓝光一闪,黎明塔示意两人站到蓝光之下,再去俯瞰脚下的建筑群。   此时正值暗夜,透明幕墙上,不断闪烁着的光芒就成了视线里唯一的光亮。可这光亮显示出来的信息,却又是一记惊天雷。   那是一片宛如全息投影的屏幕,将整个黎明区都投射在其中。目之所见,许多未被人发现的角落,在投影升起时,竟渐渐显现出一片片猩红的雾气。   方觉一惊,上前一步将手按在墙壁上:“这是……”   “不知什么时候,这些颗粒群组成的雾气……不,这些熵,已经遍布在黎明区的各个角落了。”   “我是在梨迁将熵的样子展现出来后发现的。”黎明塔说,“悄无声息,像病毒一样,突然间在黎明区散发。”   江别秋蹙眉道:“梨迁带回来的熵不是已经被罗山带走了吗?”   那些雾气在荧幕上毫无规律地运动着,它们比梨迁带回来的那些还有多,还要浓。   “不是的。”方觉忽然说道,“熵不是实体。”   ……不是实体。   江别秋浑身一颤。   是啊,熵最初被人类发现的时候,就被定义为不可观测、不可交流、不可捕捉。与其说它是生命体,不如说它是一个莫测的神秘力量。   那这股力量为什么偏偏现在出现?   熵塑造了如此多强大的异能人,也帮助人类文明继续向前,它应该是同伴,是信仰,是一艘诺亚方舟……而不是死神,不应该站在人类的对立面。   异能人诞生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偏偏是现在,才对人类展现出恶意?   “我有一个猜想。”黎明塔说道。   江别秋回过头来:“我还能信你吗?”   黎明塔:“你不必信我。我自诞生以来就拥有你们人类的意识,只是跟你们长得一样罢了。你大可以不信,但此时也只能听我的。”   黎明塔真的有些不一样了。   他好像在为江别秋的不信任而愤怒。   于是江别秋退了一步,不再纠结黎明塔与熵之间的联系,点了点头:“好,你想说什么?”   塔下的黎明区好像有人发现了熵,原本寂静的塔区忽然喧闹起来,若是站在三十七层的玻璃幕墙俯视而去,人群皆如蝼蚁。   “秋秋,不知道你听没听过一句话。”黎明塔的声音在喧闹四起时,显得有些失真,但仍旧清晰地落入江别秋的耳中。   “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   “什么?你说熵是一种被动存在?”   路易斯咋咋呼呼的声音从通讯器中传出。   他正和宋恒二人帮忙疏散群众,悬在人们头顶上的雾气逐渐开始跟随着他们的行动,证明黎明塔区也已沦陷。   虽然较之出现在子夜区的雾气,杀伤力仍有不足,但数量一多,这些异能人们迟早也会被吞噬。   罗山自从子夜区回来后,就一直忙个不停,整个军区的人连轴转,路易斯被叮嘱着帮忙,便拉着刚认识不久的宋恒一起,投入了行动之中。   两人都是哨兵,行动力上谁也比不过谁,但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半路上竟然攀比起来,看谁疏散的人群最快最多。虽幼稚又无聊,但也是在这一片混乱的时期,唯一的乐子了。   通讯响起来的时候,路易斯原本打算挂了,但一眼看见方觉后,手就比脑子先行。   他找了个角落蹲下来,回道:“我不懂,什么叫被动存在?”   另一边,方觉和江别秋刚离开三十七层,电梯门“叮”地一声开了。方觉目不斜视地走在前面,对路易斯道:“就是它一直存在于我们周围,只不过我们没发现它。”   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这是古地球时期一位哲人曾写在自己著作里的一句话。   意思是,若无限制地怀疑,则自身不可避免的将变成怀疑的创造者。   但是,用在熵身上,也十分合适。   追根溯源,颗粒雾气,最初是方觉在小镇里发现的。那里存在着一个极小的颗粒场,源源不断地滋生着可视的熵。   那时,只有被高子默召集到小镇去的哨兵发现,于是他们疯了,并互相残杀。   再接着,就是子夜区的住民。他们被污染体逼着离开自己的家园,然后在半路上遇到了拦路的熵。许多哨兵看见了它,被污染、被疯化、被吞噬理智。   这些仅仅是小范围。   最大的节点,是梨迁将熵的秘密公布于众。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熵的存在,并且知晓了其中的秘密,所以,居住着人类的基地里,处处都出现了熵。   如果再往前推算一点,追溯到精神过载刚席卷人类基地的时候,就会发现,那段时间正好可以对上,人类发现“熵”这一存在的时间点。   路易斯听懂了,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你的意思是……当我们对熵保持无知的状态,看不到也注意不到它的时候,它对我们的精神控制就微乎其微,甚至可以帮助人类文明催生出哨兵和向导。”   “而当我们开始观察它、审视它,甚至想要捕捉它的时候,它就会让我们毁灭。”   它无处不在,在人类发现它的时候,却微微一笑,像一个捉迷藏的孩子,邪恶又顽劣。   仿佛在说:呀,被你找到了。   仿佛在告诉你,我能使你诞生,也能让你毁灭。   如果没有异能人,人类文明早湮灭在茫茫大战之中;而存在着异能人,人类基地依旧会走向灭亡。   这是一个悖论。   就跟……向导学院最初的校训一样:我正在,说谎。   江别秋默默地跟在方觉身后,看见他面对着路易斯的震惊,只静默不语。   他们从黎明塔出来,是想尽快回向导学院,开启学院内的防护机制。虽然在此基础上,作用可能微乎其,但总比什么也不做来得强。   因为如果真相真的如此,事情已经无法回头了。   熵存在于任意地方,任意角落,是异能人基因里的一种病毒,也是整个人类基地里的一块疮疤。   两人谁也没说话,却同时生出一丝无力感。   也正在这时,还未挂断的通讯器里,又传来路易斯的一声惊呼。   “宋恒!”   江别秋一惊:“宋恒怎么了?”   “他突然晕了……宋恒你小子醒醒!这时候睡什么睡!喂……滋……”   最后一声,通讯也断开连接。   “他们在哪?”江别秋飞快地走上前去,问道。   “可能在黎明东区。”方觉收起通讯器,当机立断,“我去看看。”   黎明东区是熵值弥漫最浓郁的地方,虽然路易斯和宋恒两人都穿着防护服,但哨兵就是比向导更容易受到熵的影响。   目前只知道,熵影响异能人,需要进入其身体,但谁也保不准会不会出其他的意外。   在方觉动身前,江别秋率先拦住了他:“我去。”   方觉侧首看他。   “别忘了,你也是个哨兵。”江别秋坦荡和他对视,“你在小镇也晕倒过。”   “行。”方觉也不推脱,“那我去向导学院,院长现在应该需要援手。”   江别秋点点头。   两人一言不发,同时转身向反方向走去。结果刚走出没十步,就见方觉蓦然停住,大踏步走回到江别秋身边。   在江别秋猝不及防的时刻, 方觉单手捧住他的脸,低头在嘴角印下一个吻。   蜻蜓点水,没有一点重量,却压得江别秋心头一热。   方觉些许直起身,在他耳边轻声道:“笑一笑,很久没看你笑了。”   江别秋怔住,片刻后,才勉强微微弯起了嘴角。   于是方觉也笑起来。他弯下腰,再次含住江别秋的唇珠,语气恍似叹息。   “别担心,有我呢。”   *   宋恒晕的不是时机,正巧熵突然像被风扬起来似的,胡乱飞舞着。人群吓得四处逃窜,好在有军区的士兵和普通人帮衬着,路易斯便背起宋恒,和众人一起飞速离开了这片危险区域。   但离开那里后,路易斯突然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他俩都是黄昏塔的人,曾经的居住地又都在子夜区。现在前者封闭、后者回不去,一时之间路易斯竟不知道把人背在去哪里。   好在很快,背上的人苏醒了过来。   路易斯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开始忍不住骂骂咧咧:“你怎么回事?怎么连我都不如?没在那待多久呢就晕了……”   “……江别秋在哪?”   “啊?”话被打断,路易斯愣了下,“在黎明塔吧?我说你到底怎么了?刚醒过来就找他?你身体没事吧?熵有没有影响到你?”   他着实聒噪,即便说着关心的话,也听得宋恒耳边嗡嗡直响。   “别废话了!”宋恒虚弱地低吼出声,“带我去见他,不……见他和方觉!”   他的语气不像开玩笑,路易斯将人放下来,看见他苍白的脸色和泛着红血丝的眼,一时也怔住。   “你……你怎么了?”   “我的记忆恢复了。”宋恒冷冷道,“那些被洗去的记忆回到了脑子里。”   “在黄昏塔被迫丢失的,关于方觉的记忆。”   作者有话说:   又又又又又卡在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地方   没办法字数差不多该断章了(不要骂我)   开始收伏笔啦~明天见~ 第98章   在黄昏塔时,宋恒做的是追踪信息流的工作。   这是一个需要隐蔽性和感知性的岗位,宋恒为此不辞辛劳地奉献了自己的前半生,直到自己的向导在战争中死去。   他不曾一刻地忘却过,和向导断开连结时那一瞬间彻骨的的痛。不是生理上,而是来自心理。灵魂接连的另一半被生生由外力斩断,但他的精神海却没有受到致命伤害。   宋恒知道,他的向导一定是在死前用尽全力主动斩断了连结,才能保全宋恒的精神海。   可即便如此,他的记忆也一年不如一年,直到再也做不了黄昏塔的那份工作。   申请离开前,张雨庭叫他来一趟黄昏塔高层。说是为了确保安全性,他需要洗去一些关于工作内容的记忆。   宋恒对此欣然接受,并且主动要求,要连关于向导死的那段记忆一起抹去。   他仍记得,那是一个夜晚。黄昏塔没有夜晚,人们便造了一个月亮,宋恒睡不着,就在约定的前一天去往高层,试图申请提前清洗记忆。   不同于黎明塔,黄昏塔的内部只是一栋高耸的建筑。夜晚时分,四下无人,宋恒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了进去。   原本用于商易决策的会议厅,隐隐约约传出来人声。   他下意识认为,是高层在里面开会,但听了一耳朵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里面的声音并不是谈论,而是隐忍的争吵。   出于好奇,宋恒走到了门前。   屋子里只有两个人,方均和张雨庭。近些年来,方均深受精神过载的影响,作为哨兵也不再有战斗能力。他被终日养在黄昏塔,只能等待着张雨庭的安抚。   但此时此刻,两人面对面坐着,却陌生得不像一对夫妻。   只听方均虚弱的声音说道:“阿觉的问题是遗传,你为什么总是喜欢钻牛角尖?”   阿觉的问题?是那个年纪很小就担任执行长官的少年吗?   宋恒心中愈发升起了好奇心。   “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张雨庭冷冷道,“你也配和他比?”   “你!”   “你身上没有熵值,是因为接受了白露的初期试验,阿觉可没有。”   初期试验?熵值?那都是什么?   宋恒记得白露,那是黎明塔很厉害的一位生物工程师。据说和张雨庭还是很好的朋友。   白露在做什么试验吗?   宋恒本能得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听下去,可那间小小的屋子像有魔力似的吸引着他,让他无法迈离半步。   于是,剩下的话源源不断地涌进宋恒的耳中。   “阿觉出生时就明显与其他异能人不同,所以我给他检测熵值,发现数值为零。”那是张雨庭的声音,“我可以肯定,没有任何外界的因素影响他。”   “那你也不能说他就是……”   “为什么不能?!这是事实!”张雨庭直接打断他的话,”阿觉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自然诞生的哨兵,他不被熵赋予价值,更不被熵束缚基因。他就是人类文明的火种!”   “雨庭,这不是好事。”方均叹了一声,“如果熵真的能带给人们毁灭,阿觉绝对不可能置身事外……甚至,它作为火种,要比其他人做出更大的牺牲。”   室内久久没有言语。   似乎张雨庭也被这句话说得哑口无言,寂静的时刻,就连心跳声都重如擂鼓。也正在这时,会议室紧闭的门开了,宋恒没来得及反应,张雨庭的面孔就出现在视线之中。   一如既往,冰冷而无情。   “你听到了什么?”她冷冷地问道。   这是宋恒记忆里关于黄昏塔的最后一个画面。再醒来时,他忘记了很多,浑浑噩噩地在子夜区安居下来,靠着那一丁点关于向导的记忆活下去。   *   熵如果是一种力量,那么它就能主导关于异能人的一切。   宋恒看着江别秋怔忪的侧脸,如此想到。   在人类眼中,它是一个未知的庞然大物,主宰着异能人的诞生,也指引者人类文明的未来。   只不过,真相揭开后,这个未来之灯,就蓦然熄灭了。   宋恒觉得,此时此刻他该说一些什么,但一眼见到江别秋的状态,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诚如如当年方均的话,方觉作为人类基地里唯一一个自然诞生下哨兵,没有精神过载,不受熵值约束,是那双自然之手下,捏造出的一个完美的异能人。   路易斯也震惊着:“这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张雨庭为什么……要瞒着阿觉?”   为什么?理由可以任意猜想,但都不如亲口问她。   他们三人在一间短暂的庇护所里,屋外是吵闹的避难人群,他们被熵追逐着,驱赶着。普通人在其中尚且能保持冷静,而异能人在知道熵的弊端之后,恨不得直接拿刀剜掉身上属于异能人的那一部分。   江别秋原本是站着的,在目送着一批又一批人群离开后,才像终于耐不住气,突然站起了身。   “你去哪?”宋恒下意识问道。   江别秋摇摇头:“宋恒,我很怕。”   宋恒张了张嘴,声音却哑在口腔。   “我想起一句话。”江别秋缓慢地走到庇护所的门前,又缓慢地抬头看向远处那座常年不灭的塔灯,“你记得吗?宋恒。”   宋恒:“……什么?”   “向导学院的另一则校训。”   宋恒思索了片刻,脸色蓦然一白。   校训……   ——熄灭吧,熄灭吧,瞬间的灯火。人生……只不过是行走着的影子。   *   江别秋只在庇佑所待了不久,就不顾一切地往向导学院跑去。奔跑间,路边的所有景色都在不断向后退,风声呜咽,吹起遮掩的发梢。   金丝眼镜边的链条晃起来遮挡着视线,也被他粗暴地扯下来,随手丢弃在路边。   他只是跑着,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该去哪里,只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立马回到方觉身边。   向导学院原本正准备开学,封闭了数月的校园内依旧萧条无比,熵遍布整个黎明区后,街上除了跟随士兵撤离的人们外,就再无其他活人。   江别秋跑得气喘吁吁,因剧烈运动额头两侧也控制不住地跳动着,他不管不顾,终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老院长的研究室。   研究室的门打开着,江别秋扶着门喘气的时候,正有人从里面走出来。   “方觉呢?”江别秋连人的脸都没看清,张口就问。   佐伊刚走出来,就被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是江别秋后,才微微睁大了眼:“江教授?你怎么……”   “方觉在哪?”江别秋打断她的话,“在里面吗?我进去……”   “方长官刚走。”佐伊连忙说道,“研究室里的东西需要转移,不过院长说不需要帮忙,方长官就离开了。”   “他去哪了?”   “不知道。”   看见江别秋明显不对劲的脸色,佐伊觉得奇怪,但更多的是担忧。她思索了片刻,突然眼睛一亮:“江教授去宿舍楼看看?我刚才听到方长官说……”   话音还没落,江别秋扭头就走。   他原本是不害怕的,只是宋恒的记忆恢复的时间着实巧。方觉心思重,什么事情都自己扛着,江别秋担心他早就明白过来自己是火种这件事。   一想到方觉可能会就此离开,或者去干一些危险的事,江别秋就忍不住自己狂躁的心。   也是在这时,他才发觉,他骨子里的暴戾并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消失,只是因为方觉这个名字,而沉寂着。   江别秋飞快地往宿舍楼方向跑去,不算长的通道在此时都显得异常曲折不尽。心脏扑通不停,几乎就要跳出胸口。   他一口气跑到门口,一手“啪”的一声推开了门。   力道太大,门弹在墙壁上,将储物格里的东西震得哗啦啦掉了一地。   这是屋内唯一的动静——方觉不在。   江别秋心底一沉,眉宇间的戾气再次缓缓漫了上来。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想尽量将胸口的郁结之气吐尽,可还是于事无补。握在门把手上的手也狠狠收紧,将手心捏出一道深而红的印子。   也正是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声响。   “别秋?”是熟悉的声音。   江别秋猛得回过头,就看见方觉正从楼梯上走上来。他一手抱着一大摞纸质书籍,一手扶在栏杆上,正微微抬眼看着江别秋。   “你……”见到江别秋这幅失态的模样,方觉快速上前,将他的手拽离门把,蹙眉问道:“出事了?你有没有受伤?手掌打开我……”   话还没说完,方觉就被江别秋猛得向后撞倒,砰”的一声,整个人都被压在楼道的墙上。   精神连结处传来阵阵战栗——那是害怕的情绪。   方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仍是下意识伸出手去抚摸江别秋的后颈,试图安抚。   下一秒,就见江别秋略一抬头,吻住了他。   这个吻不同于之前任意的吻。它是克制的,却又十分地不温柔,唇齿碾过每一寸肌肤,细密不间断地舔舐着。却又像不甘心如此浅层次地接触似的,江别秋微微张嘴,恶狠狠地咬了上去。   方觉痛得眉头一皱,捏在江别秋后颈的手滑到他的腰间,倾身反客为主。   喘息声和忍不住泄露出的哼叫声被方觉吞下肚,唯有鼻息间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在狭小逼仄的昏暗楼道里,两人吻得温柔又残酷,宛如在一场争夺地盘的生死之战。   许久之后,江别秋才微微撤开了些许,但仍依依不舍地贴着方觉的脸。   方觉用嘴角碰了碰,轻声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你呢?”江别秋低声道,“你又知道了什么?”   “我不知道。”方觉说,“我只是隐约猜到了。”   江别秋抱住他不撒手,并没有顺着话说下去,反而另起了个话头:“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帮你从三十六层搬点东西回来。”方觉仰起头,任由江别秋靠在自己怀里,“黎明塔说的。”   江别秋没有说自己失态的原因,方觉也没有问。   一切都藏在那一个吻中。   良久,黑暗里,方觉才再次开口唤他:“秋秋。”   “嗯。”   “我想回一趟黄昏塔。”   江别秋敏感地蓦然直起身,一抬头,正对上方觉那双终年冷淡的眼。只是此时,兴许是那一吻的温情未尽,他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别样的温柔。   没等江别秋问,方觉便轻声道:“你和我一起吧。”   “……”   江别秋沉默了一下,那颗悬空的心才终于沉进地底。 第99章   黄昏塔一直处于与世隔绝之中。   无论是最初发现精神过载,还是子夜区出现地下拍卖会,又或者是这次熵的秘密大公开,黄昏塔的人都没有出现一丝动静。   这种封闭状态,让方觉更为确信,张雨庭早就知道了一切,并为之做好一切打算。   他不知道这个打算是什么,但他明白,也许这就是张雨庭所说的,属于他的责任。   走过拱桥,让悬挂的太阳落于身后,黄昏塔之下,有一个青年正在等着他。   方觉认出,这是许久之前差点代替他成为新任执行长官的那个人。   他似乎在此等候多时,正翘首盼着。所以当方觉刚走进视野里,青年就发现了他。   再次面对方觉,青年还是有些紧张和瑟缩,不敢直视方觉的眼睛。但他还记得自己的任务,于是三两步走上前,递给了方觉一个方形仪器。   方觉没接,用眼神传达警惕和疑惑。   “是张女士让我交给您的。”青年说,“里面有您想知道的一切答案。”   见方觉接下,青年分神瞥了旁边的江别秋一眼,呵呵笑道:“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方觉原本是想亲自问张雨庭的,但看样子,张雨庭并不打算见他。   手里的方形仪器像是一个古老的记录仪,不管是触感还是外观看起来都有些年头,方觉缓缓摩擦着仪器的棱角,抬头问:“我母亲有什么话传达给我的吗?”   青年原本都走出很远了,闻言转过头来,丝毫不意外地答道:“有。”   “我要是不问,你就不说?”   “是的。”青年点点头,叹道,“张女士是这么交代的,您和她不愧是母子,心里的想法都不用明说。”   感叹完,青年才正色起来。脸色转变间,他特意模仿着张雨庭的语气,冷冷的不含一丝感情。   “我知道你想问,你的责任到底是什么,你需要做什么——但实话告诉你,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你从诞生起,就背负起了这份责任。”   “至于我为什么不告诉你你身上没有熵值,我相信你已经有了答案。”   “你这次离开,就不用回黄昏塔,也不用见我了。除非熵值彻底消失,否则我不会再打开塔区的大门,我必须要保存好人类基地最后一块净土。”   为什么?一瞬间,方觉没有去想这个问题。   反而思绪飞远再飞远,落到了许多年。他隐约想起,自己年少时还是对张雨庭保留着一丝依赖的,那是正常的、动物幼崽对母体天生的依恋。也是在少年时代,张雨庭亲手斩断了这份依赖。   可与此同时,张雨庭又在方觉的头顶上套了一个圈。一边冷眼旁观他在成长的道路上摸索前进,一边不愿将他放离身边。   前者是因为责任,后者,兴许是作为一个母亲,本能的控制欲。   但有时候方觉又觉得,那是张雨庭在故意培养他与这个世界的疏离感。   他被教导必须冷静、理智、淡然,在拥有同理心的同时杀伐决断。他不该与世界产生一点联系,就应该作为火种被关在盒子里,直到需要燃烧的时刻到临。   张雨庭好像认定,自己作为火种会做点什么焚身点灯壮举,于是冷淡地对待他,不让感情牵绊住自己,除了偶尔也会泄露出一点真实的想法。   很奇怪,张雨庭明明什么都没有说,此时此刻,光听那几句像告别似的话,方觉却已经明白了。   方觉久违地觉得有些不安,下意识看向站在身侧的江别秋。   青年表现极其耐心,即便心中并不安定,也没表现出一丝一毫。   于是方觉心中那股不安的思绪,渐渐淡淡了。   他点点头,不动声色地将仪器收起来,对青年说:“我明白了,谢谢你。”   “好的、好的。”青年连连点头,“那……您有什么话需要我转达的吗?”   方觉低头想了想,发现自己和张雨庭之间已经不像一对母子,说再多的话也没有意义。   况且,他想不出什么话可以打动张雨庭——他也不擅长。   “不了。”方觉道,“我走了,应该……也不会回来了。”   熵值彻底暴露在基地中,未来看不到尽头,比格星之旅也近在眼前,他没有必要回到这座自欺欺人的安定之塔。   目前为止,黄昏塔并没有出现熵,应该是张雨庭的功劳。在一个信息封闭、外物影响不到的地方,这里的确可以算的上是一片乐土。   ——直到异能人体内的熵值彻底爆发。   就让张雨庭守在这里,作为人类基地最后的一道防线吧。   他和江别秋一起原路返回。   没走几步,方觉敏锐的感知力忽然察觉到一道浅淡的目光,他蓦然回头向后看去,那道目光却又莫名消失了。   “怎么了?”江别秋问。   “没事。”方觉摇摇头,重新和江别秋一起迈上拱桥,与黄昏塔越来越远。   而那座屹立在拱桥后方不远的高耸建筑,其中一扇窗大开着,似乎在诉说曾有人站在那里,看着方觉离去的背影。   *   回去的路上,混乱的人群安定了许多。不再有无组织无群体的人们四下逃窜,他们大多数人也都被转移到相对安全的区域。   江别秋跟在方觉身后,忍了很久,还是没忍住问道:“你和你妈妈打什么哑谜?”   “不是哑谜。”方觉将口袋里的仪器拿出来仔细观察着,一边说道,“我继承了她性格里理性的一面,所以只要明白她话里的逻辑,就大概知道她想说什么。”   “……还说不是哑谜。”   方觉笑了下,侧首看他:“那你想知道什么,问我。”   这个时候,江别秋反而沉默了。   他想了很多,自从知道方觉是自然之力诞生的哨兵后,他就无时无刻不在焦虑着。   诚然,这对整个人类基地来说,肯定是一件好事,因为一旦再出现第二个有不被熵影响的,自然诞生的异能人,就证明,终有一日他们会摆脱处在悖论之中的命运。   可对于方觉这个个体来说,可能是……   江别秋连这个念头都不敢动。   “秋秋,你的情绪传递给我了。”方觉冷不丁说道。   江别秋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我……”   “你真的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方觉再次问道。   或许是方觉的淡定感染了江别秋,在此时,他终于舍得抛弃心中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将注意力放在眼前人的身上。   “有啊。”江别秋让自己语气尽量轻快,“你第一次看见我是什么想法?”   “嗯?”方觉一怔。他怎么也没想到,江别秋会问这个问题。   江别秋兴致更高了:“你自己问的,就算是难以启齿也要说出来。”   方觉回过神来:“我为什么要难以启齿?这个词应该用在你身上吧?”   江别秋:“?”   方觉微微转过头,故意模仿江别秋的语气,说:“这帅哥嘴唇看起来很软,不知道亲起来是什么感觉。”   江别秋:“……”   江别秋:“………………”   他早该知道,想看方觉的笑话,最终都会把自己变成笑话。   明明是亲过嘴上过床摸过全身的关系,却来问这种问题,现在好了吧,丢人的是还是江别秋他自己。   结合之后,很多念头和想法都会在不经意间传递给对方,这个初见印象也不知道是在哪次亲密接触的时候被方觉捕捉到的。偏偏他还压在心里不说,直到找到合适的时机一击致命。   不愧是你,方觉。   江别秋索性破罐破摔,开始说渣男语录:“你长得勾人,怪我吗?”   “怪我。”方觉应和着,但胸腔处微微的震动出卖了他。   一次丢人就算了,接连不断地丢人简直不像在人情世故中游刃有余的江教授。但此时此刻,江别秋没觉得恼,也并没有怒,方才那股不定的心境,也奇迹般地平和下来。   他知道,其中也有方觉刻意安抚的效果。   江别秋侧过头,笑眯眯地盯着方觉流畅的下颚角看了片刻,才得意地说道:“长得好看又怎么样,还不是我的。”   *   他们一路回到黎明塔区,两人还没来得及将仪器摆弄透,黎明塔的信号就亮了起来。   监测手环是唯一可以和黎明塔通讯的工具。它的影像没有显现,只有失真的声音传递过来。   “秋秋,三个小时后安排你去比格星,有意见吗?”   “这么快?”江别秋愣了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倒是没有意见,他巴不得尽早去比格星,兴许能找到当年江行知活动留下来的痕迹,解开其中的谜团。   只是黎明塔的语气,听起来不像准备好了。   黎明塔静默了一会,不答反问:“……方觉在你身边吗?”   “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是我的人,不是黎明区的人。”江别秋不耐烦地说道,“你还没有洗脱扩散熵值的嫌疑,塔,我不想听见你说关于方觉的任何事。”   一只手安抚性地拍了拍江别秋的肩膀。   随后,手的主人转动手环,将收音位置对准自己:“我在,怎么了?”   “方长官,我需要你的帮助。”黎明塔语气中隐含急切,“黎明区很多普通人聚众闹事,诉求杀死所有异能人,以保存人类基地的安全。”   “有病?”江别秋冷冷道,“好好的让他们从熵的影响下活下来,现在又想死?要死自己死,关我们什么事?”   “秋秋,你又在闹什么?现在如果不把他们稳定下来,万一熵值扩散起来,所有人都会被一网打尽!”   江别秋吁了两口气,稍微冷静了片刻:“那我去,方觉待在宿舍。”   “方觉作为黄昏塔的执行长官去最合适。以你的身份,去那里无异于油锅里放水,他们都知道白露和江行知是你……”   “是我爸妈,那又怎样?”   江别秋知道黎明塔说得没错,潜意识里也愿意听从黎明塔的话,可一想到方觉的特殊,那股无名的焦虑感又莫名升了上来。   江别秋知道,方觉不需要保护,可是……作为他的向导,有独占欲又怎么了?   黎明塔凭什么任何事都指望着方觉?他就是不想方觉去面临任何危险,怎么了?   “你不是这样的,秋秋。”黎明塔语气沉沉,“我有必要怀疑你,是不是受到了熵的影响。”   信任出现裂痕,再谈下去估计就要谈崩。黎明塔不明白江别秋的情绪从何而来,也不想在此时和他爆发无意义的争吵,只好把目标放到方觉身上。   “方长官……”   方觉淡淡道:“现场情况怎么样?”   “军区的人掌控着,还好,但还是需要稳定他们的情绪……我觉得……”   “我知道了,辛苦你们先撑着,我马上到。”   说完,方觉干脆利落地挂了通讯。随即转过身捏住江别秋的下巴:“江别秋,你跟我来。”   作者有话说:   cue了文案! 第100章   行进的方向是黎明塔。   塔内没人,路过时能远远地看见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在入口的另一侧。罗山站在队伍最前方,正压抑着自己的一脸火气。   方觉目不斜视地躲过人群,走进塔内的电梯,转身示意江别秋跟上。   “你不过去吗?”江别秋站在门口没动。   他指的是黎明塔求助的事。   其实换位思考,江别秋也能理解,普通人只知道异能人不怕污染,但未曾亲眼见过,反而这么多年来一直生活在异能人被优待的世界里。   再加上这次人类基地的混乱,也是于异能人间接导致的。他们对异能人有意见也是人之常情。   一个异字,就能概括一切。   电梯门虽然是自动感应的,但江别秋离得远,迟迟不进门眼看就要关闭,方觉一手按住门的内侧,一边朝江别秋伸出手:“进来。”   江别秋犹豫了一瞬,乖乖把手送了上去。   十指相交,电梯“叮”的一声关了。   喧闹被彻底隔绝在外。   江别秋以为方觉想去找黎明塔,边倾身去按三十七层的按钮,边说:“塔现在估计没空,你去找它……”   蓦地,一只手越过江别秋的身前,把数字三十七按钮的下一层按亮了。   “三十六?”江别秋不解道,“去那里干什么?”   方觉依旧不说话。   他原本就寡言,只有跟江别秋在一起时,才显得话多一点。眼下一言不发,令江别秋有些无所适从。   江别秋知道,和方觉这样的人来往,极其需要分寸感。当初虽然早早就对他抱着妄念,但在一起却是猝不及防的。谁也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就与对方的精神乃至灵魂连结在了一起。   他不知道这个连结对方觉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什么都好,只希望,不是负累。   塔内的设备都是最先进的,三十六层眨眼就到。走出电梯入眼就是光秃秃的四面墙,除了玻璃幕墙之外,只有零星的几张桌子,整个空间空旷到脚步声都清晰可闻。   电梯正对门的紧闭的门后,就是江别秋待过的地方,而另一边,则是一个面积极大的训练场。那是他当初精神不稳定时,用来搞破坏的地方,沙袋、手套、甚至还有几把长刀都保存完好。   方觉翻身跳进训练场,脱下长袖制服。衬衫下的身体不算壮,甚至可以称得上劲瘦,但力量依稀肉眼可观。   他挽起袖子,转身面向江别秋:“来吧。”   “……来什么。”江别秋还懵着,被方觉这副认真的架势唬住,脱口而出,“你要揍我?”   方觉面无表情的脸瞬间破了功。   “运动是发泄郁结的最好办法,负面情绪会随着你的汗液流出去。”方觉抿了抿嘴,像是在隐藏笑意,“而且,你之前不是说,要和我打一架吗?”   “那……黎明塔那儿呢?”   这架势,让江别秋以为他要做什么重大决定似的,原来只是来约架?那黎明塔火急火燎寻求帮助的事情就这么抛之脑后了?   方觉像是知道江别秋所想,解释道:“我只说马上到,又没说什么时候到。”   江别秋:“……”   方觉:“我刚才看了一眼,现场也没黎明塔说得那么严重。”   江别秋:“……”   路过闹场时,罗山被烦得直骂脏话,现场看起来却仍是可控的。人们虽然不满,但在这个时候,也没有向同胞开炮的道理。   黎明塔估计没想到方觉能做出路过闹场却不进去这种事,在通讯器里往严重了说,现在想来,恐怕也另有目的。   而且最开始,黎明塔是想让江别秋尽快去比格星的。   难道黎明塔是故意支开方觉?它不想让方觉一起去比格星?而方觉早就看出来了?   一时之间,江别秋想了很多,就听得方觉补了一句:“对我来说,你比较重要。”   于是江别秋什么都不想了。   训练场的四周竖着几根柱子,连接柱子的是无数条细软的网,网的最高点几乎到达江别秋的腰部。他后退几步,加速冲刺,学着方觉进场的姿势单手撑着柱台跳了进去。   哪知刚落地,不知怎么没站稳,脚一崴就往侧面踉跄着要倒下,好险不险被方觉扶了一把。   没了制服的阻挡,方觉身上的热度隔着单薄的衬衣,瞬间传递过来。江别秋眨眨眼,不仅没起身,还得寸进尺地往前靠了靠。   方觉的声音有些无奈:“你急什么?”   江别秋笑道:“我等这一刻很久了,能不急吗?”   说来缘分也奇妙。   最开始他想去比格星,黎明塔给他的建议是要么和哨兵结合,要么打败方觉。这么久过去,前者阴差阳错地实现了,后者现在也即将实现。   他这么胡乱地想着,却不知道,此时两人的精神海又不知不觉连通起来。   江别秋的所思所想,正通过连结一个不落地溜进方觉的脑中。   方觉眼神微动:“你想打败我?”   江别秋怂了半秒:“……不行吗?”   “很好。”方觉拍了拍他的手臂,“来。”   耳边是方觉低沉的声线,和略带凉意的鼻息,撩得江别秋有些心猿意马。他想也不想,侧身飞快在他耳垂上亲了一下,然后又飞快地退开。   他眼神发亮,刚才那股烦躁的心情顺价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想到要和方觉痛痛快快地打一场,江别秋就兴奋起来。   但很快,江别秋发现自己失算了。   他不是没和方觉打过。   在子夜区时,他们就有过两次交手,但两次都是江别秋主动,甚至可以说是在方觉毫无预料的时候出手的。哨兵的敏捷和力量出类拔萃,但江别秋从不放在眼里。   这是第一次,他亲自见识到,方觉为什么会被称作最强哨兵。   也是第一次发现,以往他跟方觉能打得你来我往,都是方觉在放水。   江别秋的打斗技巧是在混战中练出来的,说好听点是疯,其实就是毫无章法。而方觉不是,方觉的每一拳每一掌,乃至每一个下盘动作,都是经过长时间系统性过的训练。   换言之,江别秋的动作在方觉眼里看起来错漏百出。   他能根据江别秋的起手动作,看出他接下来是要扫腿还是回身踢,也能事先观察到江别秋要翻身躲还是转身回击。   而在江别秋的视角,就只觉得自己处处被对方觉压制着,偏偏还找不到脱离这种压制的办法,而对方动作流畅、游刃有余。   渐渐的,江别秋体力开始见底。   “嘀嘀——”   正在这时,江别秋的手环亮起红灯。   他被这声音打得措手不及,动作有半秒的停顿,就这么半秒,就被方觉抓住空子。   他双臂一圈,把江别秋整个上半身箍住,而后腰部一个用力,翻身将人压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两人摔得地面一震。   虽然有方觉作肉垫,江别秋依旧摔得懵了一瞬,等清醒过来,整个人就被压制在地,手脚都被束缚住,动弹不得。   方觉清浅地呼吸着,听起来一丝凌乱也无。恰此时,一滴汗顺着江别秋的额角流下来,落在颧骨处。他想也没想,低下头用自己的脸贴上去,将汗蹭掉。   等回过神,方觉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   监测手环上的灯亮得有些刺眼,他单手制住江别秋,用另一只手接通了通讯。   “秋秋。”黎明塔的声音传来,“我这边已经解决了,你告诉方长官不用着急过来。”   半晌,没人回答。   黎明塔狐疑着:“秋秋?”   “说话。”方觉出声。   江别秋累得不行,还喘着:“那你先放开我。”   “?”黎明塔听到奇怪的声音后更加疑惑了,“你们在干什么?”   方觉接话道:“人群已经疏散了吗?不好意思,我这边被事绊住了,暂时没办法赶过去。”   “……没事。”黎明塔反应了两秒,“罗山长官和佐伊已经大致解决了。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还是希望您来一趟三十七层。”   “好。”方觉顿了一下,“还有事吗?我这有点忙。”   黎明塔:“……”   它不知道想到什么,静默了两秒,连再见都没说,直接把通讯给挂了。   刚才那场打斗,方觉是一点情面也没留,江别秋在面对普通哨兵压制性的力量,在他面前根本也不够看。   肾上腺素急剧飙升之后,江别秋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久前他对黎明塔发的那通脾气,不是没来由的。   正如方觉所说,郁气顺着汗液流出,情绪纾解出去。剩下的,就只有平静。   所有激烈的情绪,在此刻都化作乌有。   方觉这才放开了江别秋。   他躺在地面,缓慢地一呼一吸,等待着狂跳的心跳平复。他知道,这是方觉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他。   江别秋坐了起来,看向单膝跪地,安安静静等待着他的方觉,露出一个依赖的笑。   于是方觉也笑了:“不害怕了?”   江别秋伸出手。   方觉低头,视线在江别秋的手臂上逡巡了一圈:“这是什么意思?”   “你再抱抱我吧。”江别秋说,“你抱抱我,我就不怕了。” 第101章   直到去往比格星,黎明塔都没有再见到江别秋。   它是想见一见的,但不知道原因。只是觉得好像心里隐约有个什么念头,在即将挣脱束缚之际,又猛地缩了回去。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只有方觉一人。   他穿着件白衬衫,制服不知道去了哪里,领口处的扣子也掉了一颗,露出里面弧度优美的锁骨。   但即便是这样不规整的状态,他的身上也有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夜晚时分降临,半边的暗色落在他的侧脸,似黑白两色共舞。直到黎明塔出声,他才转过头来,微微一抬眼。   “秋秋是不是不想见我?”   语气听起来有点委屈,一点也不像当初那个冷酷无情,说什么也不让步的黎明塔。   方觉道:“他最近心情不好,喜欢使些小性子,塔先生请多担待。”   听到这句话,黎明塔的心情好了点,但想到刚才的观测情况,那稍微扬起的心又宕到了谷底。   星团转动,熟悉的全息投屏落在黎明塔和方觉之间。那上面是整个人类基地的影像,其中包括人类曾经居住过的子夜、黎明、黄昏三区,还有许久之前也有人类活动痕迹的高污染区。   比格星就在那里。   除却灰色的建筑群与绿色的生命体,剩余的几乎都是如火焰般大片大片的色彩。   纳西橙色的色彩如同天空中的云,悬浮在基地上空,也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方觉仔仔细细将影像看了个遍,才蓦然间明白过来,黎明塔究竟要说的是什么。   三个有生命活动迹象的区域之外,污染区上空的熵值浓度简直高得吓人。高到直接用肉眼观测,就能算出这些熵的浓度比其他地方高出两三倍不止。   都说熵处处存在,而人们意识到它的存在时,它才会显现出来。   难道污染区有人?   不。   这个念头一出,就被方觉自己否定了。污染区那种地方,就连异能人都没办法久留,怎么会有人在那里?   那这些熵,是从塔区扩散过去的?   污染区的分布图在影像上展示得很清楚,那是被人类遗弃的荒地,三分之二的面积都是被污染后无法落脚的地方,污染体终日游荡在此处,不老不死,与这些污染物共生。   而在污染区的最中央,就是比格星。   单从平面图上看的话,方觉能清晰地判断出入口和出口的所在,那里规划完整,设计标准都是按照最高防御性能建造的。   方觉记得路易斯曾说过——子夜区的地下世界规划,与这里一模一样。说不定进去比格星,还能看见当年为了阻挡敌人入侵而建造的钢化墙。   路易斯没有判断错误。   只是,除此之外,方觉还觉得有一点其他的既视感。   ……那个被遗弃在塔区边缘的小镇。   思至此,方觉拨弄影像的手一顿:“场?”   他想了很多,实际上也只是一瞬间的事,黎明塔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推测,就听见了方觉的话。   “对。”黎明塔忍不住为方觉的敏锐惊叹,“就是场。”   小镇里,那汪死水之后,有一间半封闭的空间。方觉到过那里,并亲眼见到高子默是如何引导哨兵自相残杀的。   那里是熵初次出现在人们视线里的地方。   因为有一个“场”,熵可以在其中不断滋生、繁衍,然后不断重复这个过程。   但那只是一个小范围区域……如果,整个人类基地都是一个场呢?   “我利用自己的数据试图进入污染区探查,但到了边缘就无法进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阻拦着我。”黎明塔缓缓说道,“所以,那里一定有生命。”   方觉微微一顿:“……江行知吗?”   “我不知道,方长官。”黎明塔的声音有些疲惫,“通俗来讲,我算不上生命,所以也没办法和你们人类一样感受情绪。”   他的话音微顿,轻飘飘地如同微风。   “可最近,我变得越来越奇怪了……我不该说这些的,对不起方长官。”   黎明塔收整情绪,数据网游到影像上污染区所在的一块,指给方觉看:“我确定,这里不断有熵在外往扩散,如果正如猜想的那样,基地本身就是一个场,那么这里,一定就是场的正中心。”   所以无论比格星能不能去,都必须要有人去。   “或许……把这里关闭,熵就暂时不会再增加了。”黎明塔最后说道。   方觉不置可否:“只是猜想。”   “可能性很大。”   “行。”方觉道,“实践的事交给我。”   在方觉来三十七层见黎明塔之前,罗山的小队和黎明塔早已安排好去比格星的一切。   他绕过全息影像,打算去和他们会和。   “方长官。”黎明塔突然叫住他,“你最近精神海里还会有声音吗?”   方觉脚步一滞。   他缓缓转过身,看见黎明塔的数据体上下悬浮着,眼神微动。   *   江别秋和去比格星的小队在塔区出口等待多时,方觉才姗姗来迟。   除了他们二人,小队里还有罗山、宋恒、路易斯以及佐伊。方觉出现时,老院长正语重心长地拉着江别秋的手,活像一个叮嘱远行儿子的老父亲。   他看起来比之前更为憔悴,原本头上还有黑发的地方,都被染上霜色。   兴许是熵对他的影响太大,他不得不穿上防护服,以至于身体佝偻着,愈显年迈。   “我本来是想跟你一起去的。”方觉走近一些,就听见老院长说道,“可惜身体不争气,秋秋,这一次任务你一定要安全地回来。”   “知道了。”江别秋也笑着握住院长,“看你这架势,我还以为我们是去赴死的呢。”   “尽说些晦气话!”老院长气得胡子一翘。   方觉远远地走来,江别秋余光看见,便像看见救兵似的,逃离了老院长的魔爪。   “黎明塔跟你说什么了?”   方觉把人类基地很可能是一个巨大的“场”的事告诉了众人,路易斯口无遮拦,登时就道:“那照这样说,我们岂不是死定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方觉瞥了他一眼,“这是人类仅存的家园,如果熵无法渐渐消散,终有一天人类会迎来灭绝。”   他的语气不像开玩笑,在场的人无一不脸色一变。   “所以我们要尝试把比格星那个中心毁掉,无论里面是谁。”江别秋最后总结道。   老院长站在一边,虽然插不上话,但也倍感欣慰。   自己的两个学生,一个江别秋,一个佐伊,都参与在这次行动之中。   他们几个年轻人,有的如路易斯佐伊,都穿上贴身的防护服;也有如江别秋方觉,只简单地持了把对付污染体的枪。   各个生气勃勃,浑身上下都是年轻人的模样,不免让老院长有些感慨。   数十年前,他也是这么看着江行知离开的。   小队临走前,老院长还是忍不住叫住了江别秋。   “其实你的母亲是我的师妹。”老院长说,“她师从向导学院上一任院长,这么多年过去了,该死的都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只有我一个还活着。”   江别秋闻言缓缓回头看他。   “最开始她被判定为叛徒的时候,我没有帮她说话,反而还出示了能定她罪的证据,我这个师兄……实在不是个东西。”   在场的人都没料到还有这出。   自从熵的秘密被揭开,白露这两个字就更是成为了人们口中不敢提的名字。   说她高瞻远瞩,在熵最早出现的时候,白露就发现了它存在于基因里的危害,于是着手研究如何剥离熵值。可她因此害死了近五千多人的命;说她残忍无情,可如她这般,在历经爱人惨死,背负伤痛还能继续冷静地为未来铺路,世间人也少有。   当初他们疑惑,白露既然知道了熵,为什么不借此警告世人,也已有了答案。   至此,所有关于她的污名与赞扬,都随着过往消逝了。   如今只剩生前之人偶有怀念。   “所以你因为愧疚,才照顾我的吗?”江别秋淡淡问道。   “最初是的……”老院长轻声道,“但是,秋秋,我是真的把你当孩子看待的。”   “那不就行了?”江别秋看着他半晌,忽然笑道,“行了,别愁眉苦脸的,等我们回来吧。”   他们不再谈论白露这个名字,是对她过往的所作所为的宽恕,也是对这位独面对残酷真相的勇士的敬佩。   往事如烟,现在他们已经有了更需要做的事情。   基地出口的门伴随着轰隆声被打开。   出口的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黑,他们身后是渐渐从地底升起的人造太阳,温柔的光辉洒在每个人的身后,与拉长的影子交融。   路易斯没走几步,就觉得身侧好像有什么东西飞过来,他下意识一伸手,就抓到一块正方形的小仪器。   “?”路易斯狐疑道,“这是什么?”   方觉:“不知道,你看看。”   这是张雨庭给的,但外面方方正正,看不出到底有什么作用。江别秋在底面发现了一个录像设备,但两人捣鼓许久都没找到播放的位置。   熟悉这些东西的,非路易斯莫属。果不其然,他只摆弄了两下,就一脸了然:“是个工作记录仪。”   江别秋回头:“是什么?”   “就是一些参与研究的专业人士,用来在制作过程中记录下自己的研究成果的仪器。可以当做视频日记,一般记录的周期都比较长,少则几年,长点几十年也是有的。不过这玩意很古老了,现在基地里根本找不到这种东西。”   说着,他看了江别秋一眼:“好像是跟你那副眼镜差不多的年代产的。”   江别秋脚步一滞。   张雨庭给的、研究日记、和金丝眼镜同年代生产。   他想到了一个人。   ——这东西是白露的。   说话间,路易斯已经上手去拆盖子:“虽然古老,但里面的影像应该没坏,给我点时间。”   “不急。”方觉不动声色地牵住江别秋的手,“先去污染区,找个稍微安全点的地方再说。”   如果这是白露的,说不定里面储存的影像,时间跨度大到几十年。甚至,他们有可能会在这部影像里看到十年前,还是试验品的江别秋。   这也更加说明,所有因果,都在里面。   方觉去看江别秋的表情,但看不出什么异样。   ……他真的,把白露当年对他所做的事放下了吗?   作者有话说:   比格星是最后一个剧情章   会解开江行知到底怎么了,白露当年从发现到研究的整个过程,以及方觉身上最后的秘密这三件事   哦!还有黎明塔   如果我争气的话,月底完结_(:з”∠)_ 第102章   污染与辐射无处不在,猩红色的熵混入其中,让整片天空呈现出极其诡异的色彩。   此处仍有植物,但已全部被异化,叶蔓疯长起来遮天蔽日,破败的建筑已经看不清原本的模样,以至于整个污染区都处在一片昏暗的夜色之中。   小队的目的很明确,就是直捣当年那处被废弃的研究所。   路途迢迢,全靠脚力。他们一路避开危险的区域,行进一整天,才堪堪看到稍微保存完好的建筑群。   冷质的微光撒在地表,更显生命的凋零。   方觉正从一处较高的平台上跳下来:“休息一下。”   路易斯如蒙大赦,随便找了个稍微干净点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来,拿着水囊就往嘴里灌。   一路走来,他们也并非一帆风顺。比格星的污染体没有智慧,但外表坚硬,对付起来也很费力。其它人尚且有自保能力,路易斯就只能指望着自己的精神体。   “你既然不行,就不要跟过来了。”宋恒靠在一边低头看他,很是嫌弃,“走一段就要停下来等你,什么时候才能到比格星?”   路易斯不服:“人佐伊不是也一样吗!”   “你跟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比?”宋恒嗤笑道,“得了吧,路易斯小公主。”   “你!”   他们就这样吵了一路。   其实这也不能怪路易斯。他的等级不高,跟宋恒还能稍微抗衡一下,和方觉这样的就压根没法比。神奇的是,所有人都看不清这位最强哨兵的动作时,只有江别秋跟上了。   只靠结合,根本做不到这种程度,两个个体合作战斗,更需要的是默契与力量。   路易斯还记得不久前,他们刚踏进污染区的时候,因为判断失误,不小心误入了一个污染体聚集地。   这些怪物没有五感,攻击靠本能,即便如此,没多久小队的战斗力就撑不住了。   危急关头,还是江别秋和方觉力挽狂澜,从包围圈里冲了出来。   此时,这两人正躲在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休息,雪球埋头舔着脏兮兮的爪子,时不时抬起头确认周边是否足够安全。   人都没受伤,只是身上溅了许多污染体的汁液,看起来怪恶心的,连一直小心翼翼的方觉也没能避开。   江别秋看了一会,起身去扒方觉的衣服。   他们身后,罗山正在帮佐伊包扎手腕上的伤,不经意瞥了一眼,连忙手忙脚乱地把佐伊的头转过来。   “……怎么了?”佐伊不明所以,下意识顺着罗山的视线看过去,正看见那一幕。   佐伊:“……”   路易斯:“哎哎,这么多人呢,注意着点!”   江别秋置若罔闻,方觉也没拒绝,两人一个主动上手一个被动配合,制服瞬间被脱了下来。   粘液的味道很难闻,江别秋被熏得只皱眉头。他忍着想吐的心情,将方觉衣服上黏糊糊的东西用刀尖挑了下来,然后顺便把自己外套也脱了。   “给。”江别秋把自己的衣服递过去,“穿我的,干净点。”   方觉沉默了一下,把衣服接了过来。   路上对付污染体时,方觉虽然知道江别秋能自保甚至还有余力保护别人,却还是下意识挡在他的身前。以至于没顾得上躲污染体身上溅出的汁液,这才导致整件制服都遭了殃。   粘液大致被清理干净,味道散了些许,江别秋满意地把方觉的衣服穿到身上,一抬头,发现方觉没动。   “怎么?”江别秋指了指自己的衣服,“不想穿吗?”   方觉:“小了。”   江别秋:“……”   可不小了,方觉的肌肉量并不大,但密度比江别秋高很多,再加上人家身高体长,光站在那里就比江别秋高上大半个头。   失算了。   江别秋叹了一声,打算把衣服还给方觉,结果直接被摁住手:“穿着吧。”   “……嗯?”   方觉不语,把小自己身体一号的衣服系在腰间,站起身来。   佐伊刚才在逃离污染体区域的时候,不小心落在最后,被异化的植物割破了手腕,硬是撑着一声没吭。最后还是罗山细致,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方觉走到她面前,让她把手伸出来,检查过后没什么异样,这才微微放下了心。   虽说小队里罗山是队长,但大家几乎都是心照不宣地听从方觉的指挥。   他也很可靠,就算刚开始罗山走错路,也能带着大家全身而退。   污染区里,不知哪里吹起风来,将方觉腰间的衣服吹得烈烈作响。   他站在哪里,哪里就是方向。   “你的头还痛吗?”   观察间,江别秋走上前来,和他并肩而立。   他的头发有些长了,发梢被风扬起,与眼镜上的链条纠缠在一起。方觉抬手将江别秋的头发解救出来挽到耳后,轻轻摇了摇头。   “我给你安抚一下精神海吧。”江别秋说,“很久没看了。”   “好。”   方觉极其熟稔地将额头贴过去,任由精神触网穿过封闭的精神海外壳,在内部游动着。   海域变成雪山,山脚下流水潺潺,天空与地面均成一色。感知身处其中,只会觉得冷。   江别秋意识轻飘飘落在实处,却只觉温暖与舒适。   那是精神海接纳他的证明。   其实方觉在度过精神阈值之后,精神海就已经稳定下来。他不惧怕熵造成的精神过载,也就不再需要向导的精神安抚。   可既然江别秋要,那就给他吧。   这个念头产生的瞬间,就顺着连结之处,顺利传导到了江别秋那边。   精神触网瞬间收回。方觉睁开眼,略微疑惑地开口:“怎么了?”   “他在害羞!”   远处的宋恒扬声道,语气里尽是幸灾乐祸,“方长官,你不知道吧,在子夜区的时候他……”   “宋恒。”江别秋回过头去,也不说话,只眯着眼看他,把他看得浑身汗毛直立,默默闭了嘴。   结果把路易斯的好奇心勾了起来。   “子夜区什么?江教授干什么了?”他挪着屁股蹭到宋恒跟前坐下,眼睛亮晶晶,“快说快说。”   “……”宋恒无语,“你这什么爱好。”   “你是不知道,方觉谈起恋爱来简直像换了个人!”路易斯说,“我只是好奇……”   好奇江别秋当时在子夜区干了什么。   宋恒瞥了江别秋一眼,动了动嘴,附身凑到路易斯耳边,小声道:“他当时跟我说,想色诱方长官。”   “嚯!”路易斯惊呼一声,反应过来后笑个不停,“原来阿觉也是看皮相的啊哈哈哈……”   他们自以为说着悄悄话,殊不知全被方觉听了进去。五感敏锐的哨兵收回视线,看见江别秋纹丝不动的表情,和……一红到底的耳根。   方觉忍不住别过头笑了一声。   在江别秋恼羞成怒之前,方觉清了清嗓子:“路易斯。”   “哎!”路易斯被喊得一个激灵,回过头嘿嘿笑道,“怎么了?”   方觉:“工作记录仪能打开了吗?”   在得知路易斯能使其恢复大半功能后,这东西就一直放在他那里。一路上路易斯除了赶路,就是在修复里面的数据。闻言直接从背包里拿了出来:“可以正常播放,但是收录的功能已经彻底损坏了,我正打算抢救一下。”   方觉:“不用了。”   工作记录仪被送到江别秋眼前。   小小的方盒子,拿在手里有点重量,盖子上方,是一个圆形的输入口。   “看吗?”方觉问。   江别秋放在仪器上的手指缓慢摩擦着,眼神放空,像在神游。   “那就先不看了。”方觉将手覆上去,想将东西收回背包,就听江别秋说道:“看吧。”   圆形输入口的下方就是播放键,江别秋飞速在那里点了一下,然后收回手指:“总归是要看的。”   张雨庭说,他们想要知道的一切都在里面。   那的确是一段漫长的岁月。   从江行知离开人类基地开始,到白露入狱,十几年的时间,所有大的小的时间节点,都被白露事无巨细地记录在里面。   工作视频录制时,白露依旧是一副冷漠研究长的模样,每一句话在旨在记录,并非倾诉。   战时四十七年,江行知出发比格星,因个人原因叛逃,被定罪。   白露在江行知的笔记里,找到了他深受精神折磨的记录。随后,她发觉,这一病理的来由,就是熵。   熵的秘密,自此开始露出端倪。   而后,白露花费了七年的时间,研究出了初版破晓。   她在镜头前是这样汇报的。   “我是个哨兵,试验启动后,我决定第一个接受注射。无论结果怎样,这是我自愿的,希望看到记录的你记住这一点。”   随后,记录仪里的时间有了一段极长的空白。   在这短暂的喘息时间里,江别秋是茫然的。   因为世人皆知,白露是个普通人,她以一己之力穿过污染区到达比格星。虽然事后病了很长一段时间,但那足以证明她的强大。   所有人都说,她去比格星是为了见江行知最后一面。可就在刚才,白露说——   “我拼死和团队从比格星带回了研究的核心部分,那是上一代人对熵的研究。我庆幸没有错过它。”   她不是为了江行知。   从头到尾,那段时间的工作记录里,没有江行知的名字。   记录的视频继续向前。   再出现在镜头前,白露比之前更为憔悴。即便如此,她的装扮依旧十分干练精致。   “我成功活了下来,只不过失去了哨兵的能力,对我来说,是件好事。”   “知道初版破晓的只有团队里的几个人。高子默是个孩子,还不太懂;雨庭和她的丈夫方均得知破晓的存在,决定加入我的改造计划。”   “林恩师兄知道我在做什么,并且试图阻止我。”说到此处,白露竟然罕见地哼笑了下,“他绝不可能阻止得了我。”   镜头里的白露依旧年轻,可惜当年江别秋去收敛尸骨时,并没有从残破的尸骨里找到她的头颅。   于是,在江别秋的记忆里,白露一直是年轻的模样。   最后的一张影像,是白露在入狱前录制的。   背景音里,是沉闷的敲击门板的声音。仿佛外面有人想要进来,但被重重阻碍拦在外面。   白露看着镜头,眼神坚定。   “我要走了。”   “我给这次研究取名叫Dawn,它可以是黎明、破晓、初晨。”   “也可以是开端、萌芽、曙光。” 第103章   白露身上的污名不是来自于自己。   而是在高子默的误解、林恩……也就是老院长的逃避之下,产生的一场误会。   张雨庭为了避免熵的秘密过早流传于人类基地,最后导致不可控的后果,选择将这份证据封存起来,在最合适的时候交出去。   眨眼过去,就二十多年了。   在场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唯有风声在几人之间来往穿梭。   江别秋拿着那台工作记录仪,沉默着垂着眼。   影像在白露最后一段话说完后,就自动恢复到黑屏状态。路易斯的目光在方觉和江别秋之间来回打转,正准备说两句安慰的话,被宋恒捂着嘴连人带包“唔唔唔”着拉走了。   罗山和佐伊也很知趣,默默离开这片区域,给二人独处的时间。   方觉蹲下身,将仪器从江别秋手里拿下来,江别秋也没反应。他好像在看完这段影像之后,就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去。   他不说话,方觉也不催,只静静地等在身边。   半晌,江别秋才像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嗯。”方觉站起身,将背包拎起来,“再待下去估计污染体会聚过来。”   江别秋点点头:“那走吧。”   他想站起来,结果不知道踩到了哪里,脚下一空,腿一软差点直接摔倒。好在方觉就在身边,扶了他一把。   江别秋像被这个动作惊动般,一把抓住方觉的手,随后顺势而上,将他紧紧地抱住了。   “你……”   “我知道。”江别秋把头埋在方觉的怀里,闷声道,“让我抱一下。”   他总得有什么东西抓在手里,才会觉得真实。   他对白露的感情由恨开始,却不知道该由什么样的情绪结束。高子默曾说,江别秋是他母亲的0号病人,作为唯一能够接受破晓药效的一个人,应当值得庆幸。而当真相赤裸裸地放在面前,江别秋才恍然,原来白露自己才是那个0号病人。   白露什么也没做错,她只是比别人聪明敏感、比别人坚毅而果决。   她是时代的先驱者,以自己的半生为人类文明的火炬遮风挡雨。   江别秋应该以她为骄傲。   但江别秋发现,自己做不到。   他是向导,也是一个普通人。   那些在生物工程研究室的日日夜夜,他所经历的孤苦与绝望并不是假的,这些痛苦支撑着他活下来,也支撑着他走到现在。   站在人类的角度来看,白露或许是个英雄,但在江别秋的角度,她只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   但此时此刻,他想的不是白露,而是方觉。   情人间的拥抱给人力量,上身热度贴合,同频的心跳声便像一首动听的童谣,穿过漫漫岁月去到儿时的他身边,抚慰所有的创伤。   即使那段童年里,并没有方觉的影子。   不知抱了多久,理智告诉他该松手继续往前,但潜意识里,江别秋依旧有点舍不得撒手。   但时间紧迫,他也知道轻重,正准备退开,身侧却有一个黑影眨眼晃过。   他眼神一变,蓦然间矮下身,“唰”的一声从方觉腿包中抽出匕首,纵身一跃,狠狠朝黑影刺去。   那东西是个活物,长长的一条,像蛇又不像蛇。在这种地方出现的活物,绝对不是什么正常的东西。   匕首狠狠地穿过它的身体,深扎进地表,伤口处渗出液体,不是血,而是如同污染体粘液一般的颜色。   它被匕首钉在地面,不断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直接被江别秋一刀斩成了两半。   那怪物死后,四周忽然诡异地静了一瞬,紧接着,更多的窸窣之声,如同暴雨前被风吹起的竹林,浪潮般朝他们涌来。   方觉单手拦在江别秋身前,谨慎地环视四周,目光落到某处:“我们被围住了。”   照寻常人的视力,在这茫茫大雾中根本辨不清方向,更别提发现这些匍匐前进的小东西。   他们和蛇一样,用腹部爬行,身体的两侧又像长着两片长长的翅膀,使它们借助风的力量飞速移动。   其他人听见动静也赶了过来,会和之后,几人背对背靠在一起,面相这黑暗之中的不速之客。   未间其形,先闻其声,宋恒离得近,是首先看见的。   在他这个方向,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些东西聚集在一起,像是受到某种召唤,纷纷同步翘起前段脑袋,躬身使力,蓄势待发。   “这些是什么鬼东西!”   罗山举起枪就要射击。   “等等,有点不对劲。”江别秋皱起眉头。他依然看不见那些怪物,但是精神海里突然间就开始不适起来,“它们好像会精神攻击。”   罗山一惊:“针对向导的?”   “试试就知道了。”   方觉话音没落就冲了出去,动作快到几乎虚影。他不是在等待中被动的人,即便被这群诡异的东西围住,也要主动出击。   格斗技巧对这些东西没用,快才是王道。众人只见方觉飞一般向前跑了几步,随后借着破败的建筑于空中借力,轻飘飘落在建筑的另一边。   那些怪物被动静吸引,纷纷转动头部,开始往方觉的方向靠拢。   “方觉!”江别秋喊了一声,刚跟上去帮忙,脑中又是一阵剧痛。   再定眼一看,半数的怪物跟着方觉往那边去了,剩余的一些仍旧紧盯着他们。   再这样下去,只会无限期地被动。   江别秋厌恶这种受控制的感觉,当即掏出枪,朝着附近“砰砰砰”连放三枪,子弹特意躲着这些怪物,不为杀死,只为逼退。   这样远距离尚可用枪来压制,近距离就只能用冷兵器。   他心里记挂着方觉,其他人何尝不是被突如其来的东西扰得心烦意乱。   “别等了!干它们!”   等了半晌也没见方觉回来,罗山怒吼一声,就要冲上去。   “长官!”许久不做声的佐伊捂着脑袋,略带痛苦地说道,“它们好像在说话……”   “说话?”   “不,不是说话,是在用精神海跟我们交流……”   话没说完,“嘭”一声,远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爆燃起一大片火光。   那是方觉所在的方向。   “方觉!”   “阿觉!”   众人心里一凉,江别秋想也没想,直接翻身踩上旁边的高台,反手撑着墙壁反身一跃,直接跳出了怪物们的包围圈。   他忍着脑中的疼痛,顺着方觉离开的地方跑去,就见转角的地方,那些怪物密密麻麻地堆积在一起,蠕动着、爬行着,看一眼就让人眩晕不已。   火光蔓延处,入眼一堆烧焦的怪物尸体……还有几个机械零件?   没等江别秋认清楚,他忽觉脑后一阵生风,下意识握住匕首反手挥去!   视角转动,余光看见的确是怪物一跃而来。它们估计是受到攻击,被激起了斗志,不再满足于围猎,开始主动出击。   电光火石间,在江别秋的匕首即将刺破这蛇一般的怪物身体时,他的斜后方忽然伸出一只手,只见来人手腕转动,率先抓住了怪物,随后微不可见地一抖——怪物便失控向远处摔了出去。   江别秋闻到一股血腥味。   他蓦然转过头,看见方觉的手背正在流血。   “不能贸然杀它们。”方觉揽着江别秋的腰往后退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冷冷道,“有一些是机械制造的,杀了它们就会触发爆炸。”   江别秋的目光在他鲜血淋漓的手背上盯了片刻,随后强行移开:“……刚才佐伊说,这些东西能沟通向导的精神海。”   方觉:“它们说什么?”   江别秋摇摇头:“我听不懂。”   他注射过破晓,早已与普通向导有所差别,他听不懂,但佐伊也许听得懂。   方觉脸色不变:“回去,和他们会合。”   因祸得福的是,那场爆炸几乎清理掉这边所有的怪物,硬生生炸出了一条回去的路。   江别秋避开方觉受伤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顺着原路返回。   倏地,只听凭空一声大喊:“给老子死——”   是罗山!   “遭了!”   二人飞快对视一眼,同时向回去的方向奔去。   然而还是来不及了。   大面积的蛇一般的怪物,铺满了整个地面,堵去罗山众人所有的去路。   长时间这般受制于人,无法突围,让罗山直接掏出了量子炮。   轰隆——   高科技热武器与机械制造品碰撞,爆炸出更大的火光。   怪物是消灭了,但牵连着整个残破的建筑群都震荡起来。   宋恒和路易斯当即被热浪掀飞出去,佐伊身影小巧,在爆炸发生的瞬间,藏进建筑死角,却也被大范围的冲击逼得睁不开眼。   更别提离得近的罗山。   在江别秋二人的视角,他脚下站立的地方被炸出一个空洞,洞下面是无尽的黑。而罗山已经不在原地了。   震荡仍未停止。   仿佛整个大地都被这震动惊醒,轰隆隆扬起一阵尘土,污染物与熵也在其中上下翻飞,一眼看去,像一场巨大的、荒诞的梦境。   路易斯还没彻底清醒,身体下的地面就猛然向下一沉,连挣扎也无,就掉了下去。   方觉看在眼里,但救不了,唯有宋恒离他最近。在即将掉下去之时,拉住了路易斯的一只胳膊。   他们两个像趴在漂浮的小舟上,海底还卷着层层海啸,海水拍击着小舟,随时都能让它粉碎。   时间仿佛都在此时变慢。   轰隆声渐止,震荡也在渐渐消逝。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一般,整个地面“咔嚓”一声脆响,随即,猛得向下掉落!   最后一刻,江别秋奋力握住方觉的手,在坠落中恍惚喊着:“方觉——”   如往常一样,方觉平稳的声音将他包裹起来。   “我在。” 第104章   “咳咳咳——”   尘土飞扬,堆积的残破瓦砾里,伸出了一只手。   砖块“哗啦”一声被重重推开。江别秋挣扎着从中爬出来,没来得及抖落一身的灰,就直接滚到了平地上。   身上没有一处不在疼,他仰面躺着,顾不上自己的伤,忍着痛翻身跪了起来喊到:“方觉……”   他记得很清楚,下坠的一瞬间,是方觉抱着他,用自己的身体当做肉垫,抵挡坠落后的冲击。   况且,方觉身上还带着爆炸后的伤。   嘴里泛着血腥味,江别秋没有力气站起来,就四肢并用,去翻地上的废墟。   “方觉……方觉……”   依旧没有回应。   暗无天日的底下,除了渗人的阴风,就只剩江别秋嘶哑的喊声。   情急之下,江别秋忘了精神联结的存在,只依靠着记忆中下坠的方位,不知疲倦地去翻每一片砖石。   视线很暗,他什么也看不清,翻开一片覆盖的废墟后,只能用手去摸索。重复几次,手指就被各种各样的东西割破、刺穿、划伤。   江别秋好像自动屏蔽了痛感,每一寸触感都在为寻找方觉而努力着。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在这片黑暗中,他摸索到了一只手。   骨节分明,纤细而不无力,是方觉的手!   找到你了,江别秋在心中默念着。   视线不明,如何救援成了难题。在感受到方觉的存在后,江别秋从刚才的混沌状态中,瞬间冷静下来。   哨兵对外界感知敏锐,而方觉迟迟没有回应,极有可能已经陷入深度昏迷。江别秋抬头往上看去,微弱光的落下的位置十分分散,星星点点地洒在废墟上——这样的高度,摔下来只要调整好姿势,是能保护好要害的。   他相信,方觉即便用自己做肉垫,也有能力保护好自己。   他被埋在废墟里,很有可能是窒息,有什么东西压住了他。   时间刻不容缓,江别秋拖着一条受伤的腿,开始找他们的背包。   背包里有灯,他需要找到压住方觉的东西,然后把它弄开。   幸运的是,即使摔到地底,背包仍在,落下时是方觉抄进臂弯里,然后带了进来。   江别秋很快就在方觉的不远处找到了它,手持灯就在里面。   光芒倾洒而出,看见方觉的一瞬,江别秋几乎失去了呼吸。   方觉不是被什么压住了,而是半边身子都被卡在两块巨大石块之间。上半身的衬衫破得不成样子里,裸露在外的肌肤上也都是划伤。   最严重伤的在右腹,伤口不大,却一直在出血。   江别秋用嘴咬住灯管,两手按住了卡住方觉的两块砖石,同时让自己重心下沉。   他一言不发,手也很稳,找准发力点后,猛一使力——   “咔嚓”一声,石块只轻微地挪动了一下,方觉也因着力道,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倒些许。   江别秋抬眼,借着光芒终于看清了方觉的脸。   双眼紧闭,呼吸也微不可闻,在这片死寂的荒原之上,方觉脆弱得像块玻璃。   江别秋从未见过这样的方觉。   印象中,他一直是可靠而强大的,无论是面对面变异的污染体,还是态度强硬的张雨庭,他都能应付得游刃有余。   这样脆弱乃至濒死的方觉,让江别秋产生一种世界颠倒时空错乱的幻觉。   但那感觉只是一瞬,江别秋眉眼一沉,眼底生出一丝微弱的戾气。   紧接着——   他咬牙半蹲,将全身的力道付诸两臂之上!   只听得轰隆一声,石块终于更大幅度地移动起来。   力道一松,卡在中间的方觉便无意识地往前倒去。   江别秋连忙上前接住了他。   近距离看,才发现方觉的唇色白得几乎透明。江别秋抬手按到他的颈侧,想去探查他的脉搏,却发现手指几乎感受不到跳动的痕迹。   江别秋心中蔓延出一股巨大的恐慌。   他不知道自己手抖得厉害,也没发现自己被这份恐慌感扼住了呼吸,他如同溺水之人,一脚在人间,一脚已经随着方觉几乎迈进地狱。   怎么会?   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江别秋倾身趴在方觉胸口,那副肉体之下,沉稳跳动的心脏也在渐渐失去动力,正朝着停止的方向一去不返。   方觉……   江别秋愣住了,同时,一滴泪滴落在方觉的脸上。   这滴泪,像在江别秋耳畔敲了一记钟,“嗡”的一声震动他的心神。   他飞速抓住背包的带子,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找到一管用来急救的药物,径直扎进方觉的颈侧。   随后,他双手摁压住方觉的胸口,坐起心肺复苏。   一下,一下,一下。   有液体顺着江别秋的下巴滴落下来,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   按压数下,对嘴吹气,转身回去继续按压下去。   时间在此时凝固成一片片水镜,漂浮在二人周围,将他们禁锢在此。而江别秋麻木又重复的动作,成了敲击水镜,冲破时间牢笼的唯一声响。   恍惚间,江别秋好像听见了破碎之声。   像融冰、像冲破水镜、也像死神之镰的断裂。   随后,一声清晰的心跳声,闯进江别秋的耳中。   缓慢而坚定。   *   方觉并不爱做梦。   他的睡眠质量还算不错,在头疼开始之前,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会失眠。   所以他知道自己现在是在梦里。   这是一片毫无波澜的水面,恍惚间他以为自己站在一片偌大的镜子上面。四周空无一人,不仅没人,除了天空和大地,什么也没有。   方觉看见一片猩红的色彩,漂浮在自己周围——他认出来,这个是熵。   熵没有生命,只是一种虚无的力量。   就像某种旧日支配者。   人类历史中,曾有过这样的传说记载——宇宙浩瀚无穷,许多强大而古老的生命体存在在其的每个角落。   它们多数都是由远超凡间的不明物质组成,因此不受物理法则影响其结构。它们是神,是人类文明永远也触及不到的事物。   书籍把它们记载为:旧日支配者。   他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个?方觉有点疑惑。   “因为熵掌控着人类的未来,所以,你想消灭熵。但,想杀死一个生命,你需要了解这个生命。”有个声音回答道。   “谁?”方觉蓦然转身。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可当他面相声音时,那里什么也没有。   “我是……”那声音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怎么用人类的语言翻译自己的名字,“你们把那玩意叫熵?”   声音无形,但方觉知道,它指的是那片猩红。   声音等不到方觉说话,便兀自道:“既然如此,那你可以叫我,逆熵。”   “熵是你们世界物理上的一个定义,即,所有事物都是不断走向毁灭的,这个形容,确实很适合它。”   方觉冷冷地看向虚空之处:“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不是我们想干什么,而是你们。”声音道,“我本来是不存在的,但你的诞生,让我可以跟你对话,是你,催生了我。”   “我知道这个很难理解……这样吧,我给你举个例子。你们人类……是叫人类吧?”   这个声音虽然模仿着情绪的起伏,但听起来极其虚假,这种荒诞与现实并存的感受,让方觉忍不住蹙起眉头。   声音继续说道:“你们人类历经大战,生命凋零,于是有人无意识唤醒了熵,从而催生出异能人。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无立场的力量……”   “你也是吗?”方觉问。   “我是。”声音说道,“我和那家伙,可是死对头。”   “这么说,你能杀死它?”   “可以这么说吧……而且,你能和我对话,是因为产生了想要消灭熵的念头,但对话的前提是,你身体里没有熵。”   “只有我能和你对话?”   “是的。你是唯一一个逆熵人类。”   熵等于毁灭,逆熵……等于废墟里重生的希望。   方觉突然想起,他头痛时,脑子里出现的声音好像就是这个自称“逆熵”的。   他沉默了一会,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设定:“是不是,只要人类基地里不断诞生逆熵人类,人类文明就可以继续往前?”   “你很聪明。”   “怎么做?”   “我不知道。”声音道,“我因你而诞生,这个答案你该问你自己。”   问自己?   方觉也不知道。   他的理解是,宇宙中有许多神秘力量。其中一个叫做熵,一个叫做逆熵,他们是相对立的关系。熵被意外唤醒,经过百年前变化,衍生成现在这样。   当熵不断减少,逆熵人类增加,熵就不再是一种让人闻之色变的东西。   问题是,他是自然之力诞生下的唯一的一个逆熵人类。   怎么才能让更多的逆熵人类出现?跟熵一样,让他具象化出现在人类基地里,影响普通人类吗?   这时,方觉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我为什么现在能和你对话?”方觉问,“既然你是一种力量,不可能随意就可以被唤醒吧?”   “你的确让人吃惊。”说着感叹的话语,声音的音调却一点也没变,“是的,我一直是沉睡着的。”   “——你之所以现在能和我对话,是因为,你快死了。”   你快死了。   很快,人类基地里再也没有逆熵人类,这片挣扎着在宇宙一隅活跃上亿年的文明,终究要落到一个陨落的下场。   微明的火种,在点燃火炬之前,获得了自由。   声音盘旋着,在平静的水面激起一道道涟漪。它看着方觉的身影由深变浅,最后变成透明。   在即将消散的那一刻,它却突然“咦”了一声。   原本几乎要随风而散的身影,在某一个节点,却突然转变了形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复原着。   方觉以为自己在做梦,梦的边缘,有一个哽咽的声音在叫他。   于是,他觉得自己该醒过来了。   因为有人在等他 第105章   方觉终于睁开了眼。   他的半边脸上都是血迹,在光线如此昏暗的地底,透出一股惊人的美。   能从死神手里回来,全归功于江别秋专业而迅速的急救。但当方觉虚弱地半阖着眼去寻找江别秋时,连一个影子都没有看见。   哨兵恢复速度惊人,注射过急救药物后,方觉右腹部流血的伤口已经愈合大半。致命伤在头部,他觉得有些晕,但还是撑着身体缓缓站了起来。   手持灯就在手边,光线很凉,一道光束在黑暗里宛如指引的塔灯。   方觉一边缓慢地走着,一边在精神海里轻声喊着:秋秋。   他知道江别秋一定就在附近,但不知道为什么找不到他。   这里像是一个洞穴,踩着沙砾的脚步声与风声,成了静谧空间里唯一的动静。方觉屏息凝神,闭着眼靠感知在黑暗中摸索,终于在不远处的一个角落里,察觉到江别秋的存在。   他原本正蹲着,灯照到江别秋身侧时,他才像被猛然惊醒,蓦然转过身。   “秋秋?”方觉的声音因受伤而过度沙哑,“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醒啦。”江别秋匆忙站起身,含含糊糊地说道,“我在找我的背包……”   可也没见他真的找到什么,见方觉要走过来,江别秋连忙拍了拍手上的灰,在手持灯射【出的光柱移开的瞬间,飞速地抹了把眼角。   “背包不要了。”方觉说,“过来扶我下一把,我站不住。”   两人谁也没有提不久前的生死一瞬,就好像真的只是做了一场梦。   即便哨兵恢复力惊人,但方觉本就伤得不轻。不碰见棘手的东西还好,万一路上遇到污染体群,恐怕又是一场硬仗。   江别秋脑子里转得飞快,一会想着等会前进的方向,一会思索去哪里和其他队友会合。他把脑子用各种各样的事塞得满满的,就是不去想刚才对方觉急救时的画面。   所以他自然没注意到方觉的动作。   江别秋已经走到方觉身前,微微屈膝转头,轻声道:“上来,我背你,我们先出去。”   声音细听起来,还有微不可闻的颤抖。   方觉垂下眼,假装没听见,乖乖地将手搭在江别秋肩膀上。   他看起来并不壮,然而体脂率高,重量就高。江别秋使了下力,第一次没背起来,第二次做好准备,才堪堪直起了身。   也不知道方觉故意与否,在随着江别秋动作时,他的手臂一动,手背不小心就擦到了江别秋的脸。   这一触碰,便蹭到了满手的湿润。   两人动作皆是一顿。   良久,还是江别秋开口道:“我们往哪边走?”   “……先出去吧。”方觉声音轻似喟叹,“污染区的地底可能有更深的污染物。”   “嗯。”   江别秋不再说话,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往前走。   手持灯是方觉拿着,灯管里的能量很足,以至于整个昏暗的地底都被照出一道敞亮的光晕。穿堂风从远处呼哧呼哧地吹来,吹得两人身上的衣物烈烈作响。   这里像是人为建造的一个通道,不然不可能有如此长如此通畅的一条路。光线照过的地方,依稀可以看见某些建筑残影。   江别秋一言不发,只埋头顺着通道的方向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还是没有看到出口的影子。   这条通道长到似乎没有尽头。   风吹起的一瞬,方觉手中的灯忽然灭了。   江别秋脚步一顿:“怎么了?”   身后没人说话。但重量仍在,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江别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他刚想将方觉放下来,却只觉得侧脸一暖。   方觉好像低下了头,用自己的脸贴了上来。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侧,这是生命活跃跳动的证明。刚才流了一脸的泪,被风一吹,导致江别秋整张脸都是冰凉的。   一冷一热,贴合在一起,触感实在难以言明。   但方觉不躲不避,不仅贴着,还轻轻蹭了起来。恍惚间,这江别秋还以为是雪球在蹭自己。   完全的黑暗里,方觉一手抬着江别秋的下巴,一边与他耳鬓厮磨,他温柔地、坚定地用自己的动作安抚着江别秋。   谁也没有言明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方觉为江别秋保留着一丝尊重,所以知道对方不愿把哭的样子给他看,于是他就不说。   江别秋不知道想到什么,也微微抬起下巴去蹭方觉,笑道:“痒。”   “嗯。”   嘴上答应着,动作却没停。江别秋又想哭又想笑,最后忍不可忍,偏过头用嘴堵住了方觉的动作。   回应他的,是更加强势,更加细密的吻。   不知道是谁在叹息,也不知道是谁在轻笑。   唯有爱意在其间流转不息。   *   这条路实在过长,两人背包里的通讯器也不知道摔去了哪里,无法和其他人联系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时间过去不久,方觉已经可以自己下地走动。   他们一前一后,靠着一支手持灯管,在黑暗里并肩前行。   江别秋在前面开路,越往前,道路两边的建筑碎片就越多,人类生活过的痕迹也就越来越多。他猜测,这里或许曾经是到达研究室的某一条路,只不过被荒废了。   幸运的话,他们也许能通过此处,直接到达目的地。   这般想着,却蓦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等等。”   江别秋下意识想转头看发生了什么,但或许是方觉的声音太过严肃,让江别秋也瞬间警醒起来。   他保持着原有的姿态,一动不动:“有东西?”   “嗯。”方觉的语气四平八稳,“你的左前方,偏北的地面。”   话音刚落,一缕光线便晃了过去。方觉将灯照到此处,江别秋一眼就看见,那里正趴着一条蛇一样的生物。   ——是他们之前在地面碰到的那些怪物!   江别秋眼神一凛。   目光瞬间扫视整个空间,光线照到的地方,除了那一条,就再无其他。   “只有一条。”方觉说,“而且,是从我们的反方向爬过来的。”   反方向……   那就不是从上面跟过来或者掉下来的……是从他们要去的地方过来的?   那蛇一样的怪物似乎发现自己暴露了,翘着前段的脑袋,试探性的吐了吐信子。长而细的身体结构,方觉一眼看出,它不那么自然的动作。   方觉道:“是机械的那种。”   “它好像并不打算攻击。”江别秋看过去的间隙,那东西已经摆着尾巴转动方向,背对着他们往前爬去。   爬出一段距离,它就动了动尾巴尖儿,似乎在等待江别秋他们跟上,又像是在带路。   江别秋和方觉对视一眼。   它并没有展露攻击的意向,反而好像在示好。但如此诡异的地方,不能掉以轻心。江别秋用眼神询问,方觉只思考了一瞬,道:“跟上去。”   后路已断,只能往前,前方才是他们要去的地方。   那怪物见两人跟过来,爬行的动作愈发欢快,柔软度看起来像是一条真正的蛇。它的速度很快,机械的身子划过地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不多时,它停了下来。   面前是一扇紧闭的大门,光秃秃的表面既没有密码锁,也没有钥匙孔,连门缝都小得几乎看不见。   怪物达成使命,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它究竟是什么东西?是比格星里的人制造的?”江别秋看向怪物离去的方向,狐疑道,“比格星里怎么会有人?”   方觉顿了顿。   黎明塔曾经跟他说过这个猜想——比格星里有生命,它可能是人,也可能不是。但可以肯定的是,污染区出现的熵绝对与它有关。甚至有可能……人类基地里不断扩散的熵也来源于此。   但方觉不打算说。   事关江行知,他想让江别秋自己用眼睛去看。于是他摇摇头:“不清楚,兴许是之前的研究员留下的东西。”   “那最开始这玩意围住我们,也是想带路?”   可地面上乌央乌央的一群蛇潮似的东西,鬼看得出是来带路的。   江别秋有些无语。   他抬头看向眼前的大门,材质很坚硬,并不是普通的钢化门,单靠人力不可能推得开。而且,看样子也不一定要用蛮力。   指纹密码?数字密码?还是语音密码?   正在他思忖着要不要试试打一拳,旁边的方觉突然一把拉住江别秋,翻身躲到门的侧面。   “有人。”   方觉话音刚落,紧接着,远处就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   这种地方,脚步声要么意味着与同伴重逢,要么就说明遇到了污染体。   听声音是一个人,脚步有些凌乱,好像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至此。   另一边,罗山扛着量子炮气喘吁吁地走了过来。   刚才他遇到了污染体,谁能想得到,这么深的地底依旧有被污染后的变异生物。量子炮对污染体不管用,他只能靠着特制手枪,边射击边逃离,好不容易才甩开了它。   逃的时候罗山没顾得上选方向,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这里。   在他的视角里,一扇巨大的门正横亘在眼前。   只是,没等他再多看一眼,就只觉眼角一花,一个人影闪现出来。   紧接着,罗山就挨了一拳。   他被这股力揍得往后一仰,直接一屁股坐到地上,正准备破口大骂,抬头一看,发现竟是刚失散不久的江别秋。   骂人的话顿时卡在了嗓子眼。   江别秋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猛得又一拳挥了过来。 第106章   方觉拦的第一下,竟然没拦住。   江别秋像炮弹一样冲了过去,挥出的拳风能瞬间击碎一块钢化玻璃。   他一点力也没留,第二拳打在罗山脸上,直接把人掀翻到两米开外。   罗山比他高不止一个头,外形看起来是属于军人的健硕型,但也没能扛得住江别秋的这两拳。   可还是不解恨。   江别秋被方觉按住双手,紧紧箍在怀里的时候,如此想到。   高大的军区长官被迎面揍了两拳,颧骨顷刻间高高耸起,肿胀到一只眼睛睁不开。嘴角也裂了,血顺着下巴流下来,滴到了衣服上。   罗山挣扎地爬了起来。   他确实有点心虚,因为自己的鲁莽,导致小队各自分散,还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   所以他乖乖地受了江别秋这两拳。   但他自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男人嘛,总是以拳头说事,气愤借此宣泄出去,转头就又是兄弟。   罗山揉着脸,想缓解气氛:“江教授,你看,你都把我揍得破了相,以后可找不到媳妇了,你该原谅我了吧……”   “很好笑吗?”江别秋冷冷地打断他,“我没打死你,算我留了情面。”   罗山有点尴尬,但还是呵呵笑了两下:“是,江教授身手确实不错,改天有机会切磋一下……”   江别秋记仇得很,不久前方觉濒死的模样还近在眼前,他看着罗山嘻嘻哈哈的样子都恨不得再给他两拳。   “好啊。”江别秋不怒反笑,“到时候生死有命,可别赖账。”   他是真的下了狠劲,罗山听得出来。   屡次三番的退让,换来对方屡次三番的不留情面,圣人也该有点脾气了。他也不是故意的,在试验前,谁也不知道这群蛇一样的怪物会爆炸。   罗山的确很敬佩江别秋,可他作为军人的尊严也由不得旁人随意践踏。   他忍了忍,还是说道:“我承认是我判断错了敌情导致现在的后果,等回去我就向黎明塔请求降级处罚,希望江教授不要再侮辱我。”   他几时这样低声下气过?要不是自己做错事,照罗山这个暴脾气,早就和江别秋干起来了。   哪知,回应他的仍是江别秋的冷笑。   在罗山眼里,他都已经这么卑微了,江别秋依旧对他冷眼相待。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他心中升起一丝不悦,打算再为自己据理力争一次,结果就听江别秋说道:“你还有命回去请罪,有的人却因为你差点死在这。”   罗山愣住:“……什么?”   发愣的间隙,在旁边等待多时,终于找到了插嘴机会的方觉,连忙拉着江别秋离开战场。   他带着江别秋来到那扇大门前,指向某个点:“你看,这里有个划痕。”   江别秋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开始着手去研究那扇门。   而另一边,罗山被江别秋的一句话说得心神不宁。   谁差点死了?江教授……还是方长官?   他这幅死脑筋加直男心思,终于从两人相处中察觉出一些蛛丝马迹。   平时做事都是方觉主导,江别秋在后面偶尔帮衬着,而现在却不同了。罗山观察了片刻,发现方觉只要久站一会,过后就需要找个地方坐下来,偶尔还会在江别秋看不见的角落里按压自己的太阳穴。   再看方觉的脸色,也俨然不如以往那般健康,就像是大病过一场般,嘴唇泛白……嗯?有咬痕?   罗山:“……”   他拍了自己一巴掌,随后呸呸呸三下,终是叹了一声。   看来,因为他的判断失误,受伤濒死的是方觉没错了。   罗山虽然没有亲历过现场,但他也能想象到当时的惊心动魄。同时,愧疚与懊悔,也跟着升了上来。   他是小队的队长,也是军区的执行长官,怎么见着点怪物就吓成那样?   他被黎明塔选中,作为唯一一个普通人来到此处,就是因为他可以不被熵影响,从而在需要的时候发挥出奇效。   而现在呢?暗处的敌人都没见着,他就先自乱阵脚,还差点害死了方觉。   他偷偷摸摸的,时不时地朝江别秋瞥去两眼,但在方觉的视角里一点也不隐蔽。   一眼看去,方觉就对罗山的心思了然于胸。隔着稍远的距离,他摆了摆手,表示,没事。   罗山更愧疚了。   而大门之前,江别秋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那小小的划痕吸引过去。这种划痕很像是某种小刀不小心戳上去的,但按理说,这里根本不可能有人类,除非这痕迹也是最开始那群研究人员不小心留下来的。   亦或者,其实这里还有其他人活动?   江别秋把手指按在划痕上,缓缓上下抚摸,任由凹凸的手感刺激着指尖神经。   还是没有头绪。   罗山默默地走了过来。   他尽量忽视掉如芒在背的两道视线,硬着头皮说道:“其实我觉得,打开这种门,一般是需要某种密码。”   江别秋没说话,倒是方觉还挺捧场:“哦?”   罗山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分析道:“一,数字密码,不过我没看见有按数字的地方,况且数字密码是最低级的一种,很容易破解,应该不是;二,指纹或者虹膜密码,这也不太可能,门上光秃秃的,而且指纹和虹膜时效性太低,万一录入的样本主体死了或者怎样,岂不是白搭?”   他一通分析,自以为头头是道,挺着胸膛想求夸奖。一回头,发现两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罗山头顶的气焰一熄:“……怎么了?”   方觉:“没事,你继续。”   其实罗山带领士兵这么多年,多多少少练出了眼界,刚才他的分析全部正确,只不过,方觉早就给江别秋解释过一遍了。   所以江别秋压根没搭理他。   这密码的最后一种,就是语音识别了。   语音也分声线和内容。前者有点难匹配,后者……毫无头绪的就更是难破译。   “其实黎明塔三十七层的那扇门也是语音密码的一种。”方觉突然说道,“说是开门口令,实际上黎明塔有对其进行加密吧?”   “对。”江别秋点点头,“我不是很喜欢那句话,总叫黎明塔换,它也不愿意,所以我猜测,应该也有加密作用。”   罗山:“那句口令是怎么说的来着?”   江别秋和方觉齐刷刷看向他。   但罗山没注意,他正为自己的发现而兴奋。他思考了片刻,终于从记忆里翻箱倒柜,找出了点东西。   三十七层的开门口令好像是——   “上帝赐予黎明,以奉送世人。   他将这句话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随后屏息等待着门那边的动静。   一秒,两秒,大门口依旧死寂。   罗山无奈地耸了耸肩,转身正打算坐下来歇会,结果就听见身后突然发出一声“咔嚓”的声音。   金属色的大门,不知被哪里倾泻出的暗光照亮,又反射出去。声音一响,双开的大门便由内向外缓缓打开了。   江别秋:“……”   罗山:“…………”   什么情况。   上一秒江别秋还在觉得这个办法不靠谱,下一秒罗山就靠着自己的莽把门给打开了。   罗山张大嘴巴,估计自己都没想到,胡乱试的一个口令就能开启这扇门。   方觉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别愣着,先进去。”   是了,万一是阴差阳错打开的,错过机会就再难进去了。   门内俨然和外面潮湿脏乱的地底不是同一个世界。   仅仅隔着一道门而已,门外是暗与死,门内则是光与生。脚下踩的不再是泥泞难走的荒地,而是一整块光洁如许的金属地面。   “哒、哒、哒。”   脚步声如同韵律。   其他地方也是一样,整齐和干净是标配。四周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刺激着几人的感官。   三十七层的口令能打开比格星的门这一事实已经够令人惊讶的了,没想到里面的布置更加不可思议。荒废多年的研究所仿佛每天都有人清理,干净得就像从未被熵吞噬过。   江别秋和方觉并肩走着,罗山落到后面。   他心中的那股愧疚感还没有褪去,眼下难题解决,时机正好。   “江教授……”他走过去,颇有点小心翼翼的意味,“我想郑重地为我的鲁莽道一次歉。”   高大的男人九十度鞠躬,直挺挺的身板刷得一下俯下身。   “——对不起,我差点害死方长官。”   江别秋心里想着事,再加上也确实消了气,于是随口道:“没事,你不用给我道歉,方觉要是没问题,我就没问题。”   “是。”罗山点点头,“我也挺对不起方长官的……”   “我理解你。”方觉朝罗山略微一点头,算是承了他的歉意,“有些事不是可以预料的。”   听到这句话,罗山一米九的大个儿硬汉,险些落了泪。但好险忍不住了,只低头狠狠按了下眼角。   这一动作终于引起江别秋的注意,再加上他脸上还顶着一副被揍得惨兮兮的模样,让江别秋也生出几丝愧疚感来。   “我也要跟你道歉。”江别秋说,“揍你的那两拳,不好意思,一时冲动。”   罗山连连摆手:“不——”   “秋秋,你看那。”方觉开口,及时打断两人你来我往没完没了的道歉。   他指的地方也是一间双开门的房间。之所以受到方觉注意,是因为里面亮着灯。他们从大门进入后,整个室内亮的都是冷色调的光,衬得此处阴冷不堪。   而这件房间里面的光是橙色的。   橙色这个颜色,对于知道了熵的意义后的他们来说,不是一个象征着“好”的颜色。   江别秋和方觉对视一眼,皆看清了对方眼底的意思。   进去。   门没有锁,右半边的门正虚掩着。暖热的光顺着缝隙,像汤汁一样缓缓流了出来。   江别秋回头看了眼方觉,方觉微微颔首。   下一秒,两人同时一左一右撞开门冲了进去!   武器对准的前方空无一人,入眼所见,都是冷冰冰的器械。台面上摆放着与外界别无二致的陈设,实验台、药物制剂、还有诸多纸质的资料。   唯一不同的,是空间正中间的位置。那里上到天花板,下到地面,直挺挺地立着一根竖型的圆柱。柱身是透明的,从外面可以看见里面汩汩冒着气泡的液体。   可令他们失语的不是这些。   而是,液体里泡着的一个人。   方觉在看到那人长相的第一瞬间就冲到江别秋面前,捂住了他的双眼。   “别看。”他说。   但还是晚了一步。   江别秋还是看见了那个人的脸——温和而友善的,曾经出现在录像中,被江别秋反反复复观看,偶尔还伴随着他入眠的,那张脸。 第107章   罗山被眼前的场面骇住了。   液体有浮力,赤裸的人体在其中上下浮沉,时而有气泡升起。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泡在液体里,没空气没食物,还怎么存活?   这人是谁?研究所没有转移的人?还是当初江行知带的那支小队里的一员?   罗山一边唏嘘着,一边缓慢靠近。   通过透明的液体,他可以清晰地看见这个人的脸。他双眼紧闭,身上的皮肤因为长久的浸泡而又白又软,仿佛一捏就烂。但即便如此,罗山还是看得出来,这人样貌应该不差。   他围着圆柱体走着,结果脚下一个不注意,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绊了一跤。   “什么东西?”   罗山蹲下身,抬眼一看——竟是一条管道。   不对,细看去,又不像管道了,而是粗长的宛如传输线一样的东西。它的一端连接着圆柱的底面,一端……连接着液体里的那个人。   真的是连接在人身上!   罗山吓了一跳。   这是谁做的?把人当畜生一样关在里面就算了,还如此折辱他!   四处一看,才发现这些传输线不止一根,整个空间里,明里暗里到处都是。有的在圆柱体里面,似乎把那个人的脚缠住了;有的在空间后方的一些仪器上面,但更多缠绕的地方,是在天花板。   由于圆柱体上接地面,下连天花板,于是很多条传输线都镶嵌在墙内,像极了某种人体组织。   所有的传输线方向和位置,都围绕着浸泡在液体里的那个人。再加上里面泛着和熵一样颜色的光,罗山看着看着,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回过头,朝身后的二人大喊:“两位!里面那个人可能是个向导,这些传输线很可能是用来捕捉传精神触网的。”   边说着,罗山边四处观望,像是想搜寻什么:“如果这里真的是场的中心点的话,熵的迅速扩散与增量,或许就是因为这个人……不,这个设备。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把这个玻璃给砸了……”   “我来。”许久没出声的江别秋突然走上前来。   “哎,好。”   罗山头也没回,思忖着想去找个棍棒之类的东西递给江别秋,找了许久也没看见趁手的。他站了起来,打算去另一边看看,就听见身后猛地响起一阵沉闷的声响。   “咚——”   是江别秋在砸玻璃。   罗山惊了,想去拦:“江教授!那玻璃应该不是普通材质,你直接用手会受伤的!”   看见江别秋充耳不闻的模样,罗山急得不行。但江别秋动作幅度很大,一拳又一拳带着他独有的疯劲,屡次让想上前的罗山退了回来。   劝解不成,罗山想到方觉。   奇怪的是,江别秋都发疯这么久了,也没见方觉拦着。罗山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总觉得是自己粗神经又错过了什么事。   于是这一回,他没再出声,只小心翼翼地看向方觉。   果不其然,方觉的表情也不对劲。   他那双常年波澜不惊的眼,看向江别秋方向的时候,罕见地露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悲来。这悲是淡的,浅的,但却极易让人跟着一起难过。   罗山又去看江别秋。   如此距离,江别秋的眼周也泛起一圈的红。   一拳又一拳,好像他知道这圆柱形的玻璃无法被他的拳头打碎一样。他只是单纯地在钝击声中,默默地宣泄着情绪。   巨型圆柱体纹丝不动,反倒是里面的液体随着震动不断冒气更多的气泡。晃荡中,浸泡在里面的那个向导因为力道微微转了个方向,正停止在罗山面前。   这一碰面,罗山那钢筋般的脑筋才终于开了窍。   由于长年浸泡,那张脸虽然保存完好,但免不了轻微的肿胀。最开始,罗山根本没有往那方面去想,直到他看见江别秋的态度。   这张脸,跟江别秋何其相似。   ——这……这不是第一向导江行知吗?!   他不认识江行知,至少,在他的印象里,江行知不该是这么年轻,所以他才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   *   他的父亲像一只没有尊严的动物,浸泡在液体之中。   江别秋想。   事实上,这是江别秋第一次见他生物学上的父亲。他曾经幻想过很多次见面的场景,是生是死,是白骨还是黄土一抔,是全须全尾地活着还是跟白露一样死无全尸……独独没想到是这一种。   最开始他根本迈不开步子。   暖色的光来自这根巨型圆柱里面,上下两个顶各有一圈光环,将江行知的身体笼罩在其中。液体成分不明,但有漂浮力,江行知偶尔能随着流动而上下晃动着肢体。   ……就像活着一样。   他还活着吗?   他被做成了什么?标本?实验样品?还是说,这间埋藏在地底的研究室,就是江别秋最后的葬身之冢?   江别秋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愤怒,所有复杂的情绪都无法在此时呈现在他的脸上,于是他只能无休止地挥着拳头。   他不说,他曾经做过一个梦。   在注射破晓时,最难捱的那段时间,江别秋靠做梦逃避现实。   所有关于爱意的存在,在江别秋脑中都是虚幻的、抽象的。可在那晚,他梦到了江行知。   梦里的他笑得很温柔,一如影像里,说爱他的那个人一样。甚至在最后梦即将醒来的时候,江行知还试图张开手臂拥抱他。   只不过梦来不及继续做。   不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至少……至少这个曾经的第一向导不该这么毫无尊严地死在这里!   “咚——”   又一拳,江行知的指节被撞破,顿时鲜血淋漓。与此同时,那玻璃像承受不住这一拳的力道似的,“咔嚓”一声,裂了一道口子。   “开了吗?”江别秋沙哑着声音问。   他有些累了,胸口止不住地上下起伏着,虚弱般地靠在玻璃柱体上。   罗山嘴唇动了动,有些不忍。   “没开。”沉静多时的方觉终于开口说出进门后的第一句话。   他在江别秋身前蹲下,撕开自己的衬衫下摆给江别秋的伤口绑上,道,“应该需要量子炮。”   “哦……量子炮。”江别秋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爱人,心中才稍微安定了些许,边喃喃自语边试图从地上爬起来,“我去拿。”   被方觉按住了。   “我……”江别秋张了张嘴。   他要说什么呢?   明明什么事都是有先兆的,明明黎明塔曾经警告过他,江行知很大几率已经死了,并且死得并不体面,可他就是不信。   江行知如此惨烈的死法,攻破了江别秋心理的最后一道防线。   多日以来,从得知方觉的身份开始,他的情绪一直就没好过。如果不是方觉偶尔对他进行引导和发泄,他恐怕早就崩溃了。   他也痛恨这样的自己。   偏执、疯狂、躁郁,无法带给哨兵任何的安全感,他这样的人,就不配和方觉结合。   “你可以发泄,可以发脾气,也可以发疯。”方觉将最后一圈绷带缠紧,抬眼道,“但你不能这么想。”   “爱之所以叫爱,是因为它拥有治愈人的能力。如果你放弃它,它也就不会再看你一眼。”   “秋秋。”方觉捧起他的脸,“你可以任性,也可以在我面前哭。”   精神连结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平原与雪山,两种在现世中压根不相交的场景,于精神海域中天崩地裂地融为一体。   让他们在虚无之处,连灵魂都紧紧相拥。   泪水终于决堤。   *   罗山有种无所适从的尴尬感。   说得不好听一点,感觉像是看了一场只有两个演员的默片。可即使作为观众,他也忍不住为影片里的人难过。   良久之后,江别秋才从方觉怀里起来。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方觉的样子是从未有过的狼狈。衣服下摆被江别秋撕下来一截,绑在他的手掌上,而胸口前面是一片湿润。江别秋其实只掉了几滴眼泪,更多的时候只是紧紧抱着方觉,什么也没说。   方觉用拇指擦去江别秋眼角含着的泪水,唇角弯了弯。   他在笑,但绝不是嘲笑。江别秋对上他的目光,竟感觉到一股浓浓的宠溺的味道。   这个念头让江别秋吓了一跳,再回头想确认时,便又恢复成平时的那种淡然。   江别秋默默转过头。   有点丢人……   激荡的心虚被冲淡,让江别秋暂时忘了两人的精神连结还在一起,也忘了他们所有的想法都毫无保留地互通着。   江别秋站起身来。   圆柱体里,江行知紧闭的眼就在眼前。远处的罗山看见这一幕吓得心脏骤停,生怕江别秋的精神状态又受到影响。   可这一回,江别秋眼神都没动一下,甚至又靠近些许,想细细地打量着江行知的每一寸皮肤。   他迅速冷静下来。   负面情绪他消化起来游刃有余,大多时候,他都是这么一个人过来的。现在有了方觉,江别秋就更不能让自己的精神状态影响到他。   死者已矣,江别秋其实早已做好准备迎接江行知死亡的事实。他们小队的任务还没完成,熵还没被消灭,人类的命运还没改写,留给个体的悲欢时间,顷刻足以。   诚如罗山所说,这件房间里最可疑的就是这个巨型圆柱。所有的传输线簇拥般疯狂地挤在江行知的周围,像古老传说里某种可怕的神祇。这幅场景让人极其不舒服,仿佛在一切肉眼不可见的地方,有一只巨大寄生虫在汲取着江行知身上的一切。   “先破坏它试试。”方觉抬眼,看向天花板上一团团的数据管道,说,“但这东西可能是支撑,要小心。”   屋子唯一的承重竟是一根储藏着尸体的圆柱,虽然听起来有些荒谬,但他们不能掉以轻心。   量子炮可以解决一切,用起来却同样需要慎重。   况且,很多疑点还没解开。   制造带路机械蛇状怪物的是谁?门的密码为什么会是三十七层的开门口令?江行知是怎么死的?谁把他的尸体放进去的?   ——还有,熵源源不断地在人类基地扩散,是因为这个装置吗?   答案就在量子炮的轰炸之下。   为了避免空间坍塌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几人将门打开后,退到来时的那个门口。   量子炮的充能需要一定时间,等待的间隙,江别秋忍不住一直盯着方觉看。   “怎么?”方觉问。   “我在想,我是不是捡了个大便宜。”江别秋说,“世界上最好的大长官是我的人,想想就觉得……”   他的眼尾还保留着一丝哭过后的红,微微上翘的眼型是一幅天生的笑眼,所有的深情与爱意都付诸其中。   “幸运。”江别秋最后补充道。   何止幸运二字以蔽之。   他以往受到的所有不公与苦难,好像都是为了遇见方觉,所必须经历的考验。   能量在一阵白光中补充完毕。他们退后几步,远离那间危险的实验室。   电子炮是方觉在使用,白光于枪尖凝聚,形成一团耀眼的光圈。枪口对准的是透明圆柱、是场的中心点、也是江行知最后看这世界的一眼。   在即将按下射击的那一瞬间,哨兵的雷达突然在方觉脑中发出警告声!   他手一顿,飞速转身,按着江别秋的肩膀往后一滚!而另一边,罗山也十分敏锐地躲到门后。   下一秒,只见原本方觉二人所站的地方,那块金属的地板上忽然间就破了一个大洞。   大洞上空,有一团球状物体,正微微悬浮着。   橙色的,犹如向导精神触网一般的线性数据体,在球状内部无规律地飞舞着,宛如一个正在发生内部爆炸的星体。   不断闪烁的光点像是这个生命体的眼睛。   江别秋愣住了。   不知为何,那球状物体给人一种刚刚睡醒的错觉。在几人警惕着没动的时刻,“咻——”一下飞到方觉的身前。   江别秋:“你——”   “嘘。”那球体发声,声线是含糊的电子音,仿佛年久失修的机器。它那双“眼”看着方觉,说道,“你是谁?” 第108章   它真的太像黎明塔了。   无论从外形、构造、还是声音来看。如果江别秋此刻并不清醒,他几乎以为自己就在三十七层,就站在黎明塔的面前。   罗山没有异能人……尤其是没有向导那般强悍的精神力。它在看见这东西的第一秒,就如同被钉在了原地。   好在它对其他人不感兴趣。   橙色的光球贴到方觉身边,围着他上下飞了几圈,缓缓说道:“你身上有股我讨厌的味道。”   江别秋警惕地看着他,抬手拦在方觉的面前。   光球这才像注意到他似的,在空中略微停顿,将最亮的那一面转向江别秋。   它看起来像在这里呆了很久,而且并不认识他们。这般酷似黎明塔的东西,让江别秋很是不舒服,黎明塔虽然冷酷无情,又固执难搞,但其实……对江别秋的意义重大。   光球“咦”了一声,对江别秋说:“你身上……也有我讨厌的味道。”   “你是谁?”方觉不动声色挡在江别秋面前,将不久前这个光球问的问题抛了回去,“或者,你是什么?”   “这还看不出来吗?我是你们的创造者啊。”   ——果真是熵!   可是,熵经由研究,被确定为一种无形力量。它没有生命该有的特征,为什么会出现在比格星?还和黎明塔长得一模一样?   “熵”缓缓飞远,像一个无知无畏的孩童般,让自己的身体晃晃悠悠地落在那根巨型圆柱体上,用颇具天真的语气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杀我的宿主?”   方觉:“宿主?”   “就是这个……”它用自己的数据光体隔着玻璃撞了撞江行知,后者随即随着液体晃动起来,“嗯……人类?”   “我没有要杀你的宿主。”方觉看着他,冷静道,“你知道人类吧?你的宿主在这里会杀死人类,所以我们想把他转移到另一个地方。”   他在套话。   “熵”看起来真的像一个还未开智的孩童,问什么就答什么,毫无保留。   要说就是这样一个东西搅得人类基地天翻地覆,任谁也不信。   方觉想起自己在垂死之际,那个叫做逆熵的东西曾经跟他说过的话。   “跟你能唤醒我一样,熵这种东西,虽然你们人类捕捉不到,但有人可以唤醒。我很久都没见它出现过了,不过……就在数十年前,它突然降临在你们的世界上。”   数十年前。   时间和江行知来比格星吻合,再结合人类基地异能人出现精神过载的事,已经基本可以确定,唤醒熵的就是江行知。   但,江行知究竟是主动的,还是无意识的?   方觉想了许多,脑子飞速运转,企图从熵的嘴巴里撬出更多秘密。   但也正在此时,敞开的精神海里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逆熵是什么?”   ——是江别秋。   刚才安抚之时,两人的精神连结互相敞开,还未恢复原状。   方觉悄无声息地收敛心神,在精神海中答道:“和熵一样的东西,你可以把它理解为自然之力。”   江别秋依旧警惕:“就是它诞生了你?”   “是。”   “那……”   “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啊?”熵突然插进来,“我听得到。”   二人蓦然转头看向它。   这个小小的球型光体再次漂浮过来,离得太近,橙色的光芒透过它无形的身体,落在两人的肩上:“我也知道,你们想杀掉我。”   方觉不慌不忙道:“那我们杀得掉你吗?”   “杀不掉哦。”熵好像笑了两声,“我没有实体,你们人类杀死一个生命,是需要接触到身体才行吧。”   没有实体。   方觉捕捉到一个关键信息点。据他所知,黎明塔虽然也不算是传统意义上的生命,但他可以将自己的数据网转化成精神触网,甚至可以利用自己广阔而强大的数据模拟出向导的精神触网。   这说明,黎明塔是可以接触的,至少不是像熵说得那样,触不及摸不到。   江别秋的行动比言语快。   熵就在前面不躲不闪,任由江别秋伸出手去触碰它。肉眼看时,江别秋的指尖明明都已经碰到熵了,但就是那么咫尺的距离,却宛若鸿沟,怎么也跨不过去。   “看吧。”熵得意道。   他看起来没有恶意,甚至称得上友好。但,人类基地里所有的混乱与恐惧都是由这个东西造成的。   在宇宙某一处,存在着一种力量,随手一挥,就可以在人类文明残存的星球上空留下痕迹,从而彻底改变所有人。   听起来有种难以言明的恐惧感。   罗山清醒过来时,如此想到。   可他刚醒过来,就见到方觉正缓缓走到那根透明的圆柱旁边,将手贴在上面。   液体里的气泡似乎少了许多,而在那个自称“熵”的东西出现后,那管透明液体里透出的橙色亮光,仿佛也亮了许多。   方觉的手掌放在上面,像被染了一层颜料。   只见他微微屈起手指,点了点玻璃罩,状似随口问道:“你的宿主还活着?”   江别秋瞪大了眼。   是了,熵刚才问的是“你们为什么要杀死我宿主”,那么是不是就证明,江行知也许并没有死?   熵有些疑惑:“他不是在这里吗?”   “在这里就等于活着?”   “存在即生。”熵说,“这是我们的法则。”   熵理解的活着……仅仅是存在。   江别秋狂跳火热的心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   就像对于人来说,你拥有大脑与精神力,可以思考,拥有情绪,感觉得到自己的存在,那就是活着。   向导催生出精神触网,其实也是来源于这一理论。   江行知……在熵的眼里还活着,但,在人类的视角里,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这是他们对于生命理解的,最本质的不同。   方觉换了个问法:“你怎么到人类世界的?”   “你们怎么那么笨。”熵模仿着人类无奈的口吻,“我都说得这么清楚了,还一直问问问!”   它仿佛失去耐心,电子音般的语调忽而拔高,像金属落地与石砾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   随即,三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如同黎明塔的功能一样,熵的面前出现了一片硕大的荧幕。   答案就在荧幕里。   他们曾经在黎明塔三十七层看过同样的画面。江行知一行人离开塔区,前往比格星出任务,然后在途中遇到污染体,一路没有任何阻碍地来到研究室。   黎明塔给的影像断在江行知看向镜头的那一刻。   然而这一次,镜头是正常的,但多了一些其他东西。   在原本的画面中,除了江行知小队之外,就是污染区的污染体,再没有其他的东西。但此时,他们终于看清了事情的本来面貌。   小队的周围,除了污染,还有随处可见的熵。   猩红的颜色仿佛山火一般在空气中燃烧开来,每一个异能人的身边都有。但一众人里,唯有江行知身边的熵最为浓郁。   存在即生存。可他们那时并不知道熵的存在,所以压根看不到它。   于是江行知在无知无觉中,被熵渐渐污染、渐渐同化,最后成为人类基地里,第一个因为熵而精神过载的向导。   在人们的认知里,哨兵会精神过载,是因为五感敏锐,承受不了外界太多烦躁的信息,而向导可以对他们进行安抚。   殊不知,异能人的命运早已在他们诞生时,就被安排好了。   江行知在镜头前消失了一瞬,很快,画面仿佛经过一段漫长的黑暗,随即又蓦然一亮。   青年从门口走了进来。   熟悉的开门口令,来自于江行知的口吻——上帝赋予黎明,以奉送世人。   江行知此时已经彻底变得不像人类了。他走进大门,二十年前的此处,依旧有伫立在空间正中间的巨型圆柱,只不过那时还没有液体。   几双眼睛看着江行知走过来,瞳色无光,像一副任人摆布的木偶。他僵硬着身体,在工作台上摸索了片刻,手腕一动,仿佛按到了什么按钮。等待了一会,才起身蹲坐在那根圆柱体里。   “刷”的一声,玻璃罩升起,将江行知困在了里面。   很快,液体从四面八方漫过来。   脆弱的人体经不起摔打,也经不起如此摧残。江别秋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仍然活着的江行知不受控制地被液体淹没。他的意识被夺走,但身体还未死,条件反射般在液体中抽搐着,挣扎着,最后就这么静默地死去。   影像外的江别秋,身体也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仿佛那个溺水之人就是他自己。   液体仍旧继续在上升,直到到达顶部。   江行知的肉体在其中上下浮沉,颠倒旋转,许久之后才停滞下来。   如同电影默片一般,留下最后一个镜头:入眼是浑浊的液体,而江行知右手无名指上,一枚戒指清晰地映进每个人的瞳孔中。   江别秋的眼眶瞬间红了。   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同一个地点,同一个场景,江别秋又站在了此处。   他看着那枚婚戒,恍惚地想,如果不是白露的那一管破晓,他现在或许已经和江行知一样了。   是不是……他或许也是在满怀爱意与期盼里诞生的? 第109章   亲眼目睹一个生命的逝去,只要拥有人的情感,都无法做到冷眼旁观。   他们或沉默或失语,偌大的空间里,唯有熵在借由人类的语言叙述着。   “宿主的精神力是我见过的最强悍的,所以我认为,他在你们人类里,应该很强大吧?”   “所以你就把你的意识投射到他身上?”江别秋冷冷道。   他只要一想到,原本江行知是可以活着从比格星回来的,只要熵不选中他,只要……命运再眷顾他一点。   他就能亲眼见一次江行知。   熵仿佛知悉了它心中所想,缓缓道:“我也曾试图主动将意识投射,可是……我做不到。”   圆柱里,透明玻璃间突然伸出诸多橙色的如同精神触网般的线条出来。三人看到这一幕,纷纷起了警惕之心。   只见那线条在空中游离着,片刻后猛得坠落下去,像是在高台下翻找着什么。下一秒,一个人影就猛得被抛了出来。   佐伊双眼紧闭陷入昏迷,在地上翻滚几下,倒在了江别秋脚边。   “这是你们的人类幼崽吗?”熵“看”着佐伊,有些疑惑,“我刚才尝试主动将意识投射到她的身上,可惜失败了。”   “所以啊……”那些游离的线又飞舞起来,缠在透明的圆柱体上,让江行知的身体若隐若现,“是他唤醒了我,不是我选择了他。”   又是这个关于熵的理论性悖论。   江行知是第一向导,身上熵值极高,精神过载后,就唤醒了无处不在的熵。而唤醒之后,熵才能再次被动选择江行知。   两者……其实是一个相辅相成的存在。   这着实有些荒谬。   可更让人悲哀的是,熵被人类发现后,就不能再继续隐身了。只要它存在一天,人类文明便离灭亡更近一步。   人类所处的境况仿佛于白日与黑夜之间,在那个将醒未醒、不知未来的黎明时分。   他们该怎么杀死这个……深夜后的这个黎明?   正在这时,熵又动了。   准确来说,是那停在原地许久没挪动位置的光球动了,在诸多宛如精神触网般的东西的包裹下,它像一盏巨大的灯,将整个空间照得犹如白昼。   光亮起的一瞬间,四周忽然震颤起来,地动山摇一般,仿佛要将整个空间坍塌。   圆柱上的透明玻璃的最下方忽然裂了一条口子,随即,越来越多的面积在震颤中,如同蜘蛛网似的裂开,“咔嚓”声不绝于耳。   江别秋几人被这震动晃得睁不开眼。   罗山看准时机将佐伊捞到了背上,回头一看,瞳孔剧烈紧缩起来。   圆柱里的液体因容器破裂而不断在往外渗出,水流由内向外冲击着玻璃壁,引起巨大的轰鸣声。伴随着震动,宛如末日。   终于,那玻璃罩承受不住重量,轰隆一声彻底碎裂了一地。   奇异的是,玻璃碎后,室内的摇晃却又忽然就停止了。   紧接着,江行知从中走了出来。   在所有人没顾得上注意的时候,他自主走了出来。   江别秋看到这一幕,几乎就要推开方觉就冲上去了。   在理智出走的最后一秒,他强行掐住自己的手心,才堪堪冷静下来。   熵不见了——不,熵一定还在,只是他投射出的光球状的存在,不见了。   江别秋死死地盯着江行知的脸。   常年浸泡下,江行知的脸早就又白又僵,迎面走来时,看起来阴森森的,仿若古地球神话里的白无常。   盯着这张和江别秋极为相似的脸,它开口喊他的名字:“秋秋。”   江别秋猛得吸了口气。   身后有热度贴过来,是方觉的。到这时,江别秋才觉得自己身上的温度凉得不正常,好像浑身上下所有的血液因这场变故凝结、冷却、死亡。   方觉握住了他的手:“秋秋。”   两声同样的音节,前后响起,蕴含的感情截然不同。   江别秋缓缓将那口郁结于胸的气吐出去。   他反手和方觉十指相扣,冷眼看着眼前的“江行知”,道:“你不是说,无法自主投射吗?”   江行知——不,顶着江行知面孔的熵笑了:“这不是投射啊,他原本就是我的宿主,我靠它在这里生活……嗯……是这个词吧?”   他顿了顿,见没人搭理,继续道:“我在这生活了很多年,早就和宿主混熟啦。”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经常重新回到江行知的精神海里?   意义呢?熵是虚无的力量,除非有不可抗力的因素,使他无法离开这里,他才会一直一直地留在此处。   “我刚才听你说,你想杀掉我,其实我有一个办法。”熵步步紧逼,“杀了我。”   最后一个我,他指着江行知的脸。   “它是我的宿主,你再杀他一次,就可以连同我一起消灭。”   熵仿佛在诱哄着。   他重新操控着江行知的身体后,说话的声音、神态、语气都和江行知本人一模一样。   但江别秋已经不上当了。   就在刚刚,熵已经确认过,它是不可以被杀死的。   那么,现在它说的这个“消灭”,绝对不是让它彻底消失在人类基地的意思。   如果再往前推算一些,熵作为一种几乎属于魔幻的力量,它可以为所欲为,想离开就离开,想杀死他们这些人类就可以随意杀死,没必要……把自己装扮成孩童模样,等待着他们的到来,甚至还为他们引路。   除非熵想利用他们达到某种目的。   江别秋明白了。   江行知……把熵的映射控制在这一间小小的研究室内。   他在死之前,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让熵无法再去人类基地寻找下一个映射目标。所以,人类基地里的那些“熵”对人类的影响程度,才没有眼前这个东西这么大。   熵想借由江行知的身体,重新回到掌控一切的状态里。   “怎么?不想杀?”   精神力在此时已经不是能算是武器。江别秋的所有思想在熵面前无所遁形。   所以,见目的暴露,熵也不再伪装。他们早该知道,熵这种力量,能够无声无息引导一个文明走向灭绝,就绝对不是什么善茬。   他缓步走到江别秋身前,笑道:“还是说……你不敢再一次亲眼看到他再死一次?”   “咔哒。”   一根枪管抵到“江行知”的额头上。   方觉蹙眉,但没阻止,反而是罗山大声道:“江教授!你不要上他的当!”   他没有猜出目前的情况,但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杀了我,杀了宿主,你们人类或许有机会活下来?”   “江行知”开怀大笑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让我回到我的虚无之处,只要你们人类基地没有人再能唤醒我,不就皆大欢喜?”   罗山:“我呸!我看你是想借江教授的手逃离这里!你要真想走,还轮得到我们来杀你吗?”   他阴差阳错猜中了真相,让“江行知”脸色顿时一沉:“你们真不动手?”   江别秋握枪的手微微颤抖。   “也行,我可以告诉你另一个拯救你们世界的办法。”说着,“江行知”意味深长地看了方觉一眼。   方觉脸色微变。   “江行知”脸上的笑意愈发扩大:“只要让这个哨兵死……”   “嘭——”   最后一个尾音被枪响吞噬。   江行知的额头霎时被轰出一个血洞。   人的躯体脆弱不堪,浸泡多年,又遇到这样的伤害,枪响的那一瞬间,他整个身体就凌空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到了他的来处。   与此同时,熵的声音也彻底消失在空间里。   江别秋的食指停在扳机上,指尖因为过度用力按压出一圈惨白。但眉宇间再看不见丝毫犹疑痛苦的颜色,满心满眼都是狠厉与决绝。   罗山震惊地看着他。   “我必须要开这一枪。”   江别秋缓缓转身,将枪重新别进腿包里,冷静地回看罗山,“它被我爸爸关在这里,的确可以对它进行限制,但效果是微乎其微的。”   人类基地里蔓延的熵就是证明。   熵不是个个体,说抽象一些,它就是一种污染。作为主体的熵受到控制,并不能阻止或消灭人类基地里的那些。   这就是它说的,人类无法杀死它。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里变成“场”的中心。把它限制在此,非但不能拯救人类,还会给它提供无限扩散的机会。   “你不是看见那些传输线了吗?”江别秋说,“把它当做向导被污染后的精神触网,你就不会阻止我开枪了。”   他冷静地陈述着这个事实,冷静地将枪收起,又冷静地去查看佐伊的状况。   精神触网探进去,江别秋看见佐伊平静的精神海,吁了口气:“没事,应该只是摔晕了,我们先离开这里。”   江别秋捡起小队里的背包,路过方身边时,不知为何有些突然开始躲避他的目光。   “秋秋。”方觉叫住他。   江别秋的手顿了一下,抬眼故作镇定地笑道:“怎么了?”   方觉不语,只静静地看着他。   为了安全,他们的精神连结在熵开口的一瞬,就各自回到精神海中。方觉无法通过江别秋的表面看清他的内心所想,但依旧固执地想要从他不太自然的笑意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寻找他……听到那句话的证明。   “我没事。”江别秋垂下眼,再次避开方觉的注视,“我爸爸早就死了,我知道那个不是他。”   他要找的不是这个……   可方觉最终还是点点头:“好。”   他们都没能寻找到答案。 第110章   “佐伊状态不好,我们先离开这里。”罗山说道。他把佐伊背到背上,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她整个人都在发烫。   方觉点点头:“好,你们先出去。”   江别秋敏感地回头,就见方觉已经迈着腿靠近那根已经断裂的巨型圆柱。   说来也奇怪,这东西明明就是整个空间的承重体,为什么断裂开来,屋子还没塌?还有……那些缠绕在一起的传输线又是用来做什么的?   方觉也想解开这个谜题。但他没走几步,脚就碰到了一根断裂的传输线。   看不出材质,但绝对是人类社会生产的东西,跟这个研究室一样。熵被江行知困在这里,无法离开,一部分原因可能是江行知和他之间的共生关系,另一部分会不会是……   还有另一股力量?   罗山已经背着佐伊走出很远,江别秋则留在方觉身边,一抬眼,就看见后者正拿起一根传输线观察着。   “怎么?”江别秋凑过去看了一眼,“这东西有问题?”   方觉道:“你觉得人们当初在污染区的中心地带,建这间实验室的目的是什么?”   最开始,比格星计划是人类寻寻找整合资源的一个措施。毕竟大战后,人口锐减、环境恶劣、污染肆虐,都成了人类的天敌,而资源就是延续生命的东西。   虽说这里作为污染区很危险,但资源丰富。如果只是资源问题,他们大可以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建立研究室,那么在污染吞噬过来的时候,就不会来不及撤离。   可他们为什么偏偏要把研究室建在最中心?   江别秋不知道想到什么,目光落在那些传输线上:“你还记得白露的工作记录里提到的东西吗?”   方觉想了想:“我拼死和团队从比格星带回了研究的核心部分,那是上一代人对熵的研究。”   他重复着那句话,随后蓦然抬眼,“上一代人。”   他们忽视了这个细节!   熵一直都存在,它真正出现在人类基地的时间,就是人们发现它的时间。但事实上,很久之前就有人发现了熵,并且在比格星——也就是这篇荒无人烟的污染区里建立了一个实验室,并且在对熵进行研究。   他们在研究什么?   罗山站在大门之外,见他们还没有出来,着急地喊道:“方长官!江教授!快走吧!这里总给我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方觉手腕一翻,手起刀落,斩下一小段传输线,起身道:“走。”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不管他们研究什么,先离开再说。   两人脚步不停,甚至称得上快,但还未到门口,方觉就敏锐地听见一声奇怪的声响。“嗡”的一声,像器械的启动音。   他脚步微顿,属于哨兵的感知全开,下一秒,他迅速回身抓住江别秋的手:“跑!”   身后的墙壁开始飞速倒塌。   由中央那根圆柱形开始,四面的金属墙像同时约定好了似的,齐刷刷往下脱落。伴随着巨大震颤声,空间的天花板也不断随着震动轰隆轰隆地往下掉。   更别提地板。   宛如地震一般的威力,使得地板中间裂开一条巨大的缝隙,而其它稍微完好一些的地面,也如同久不遇雨的土地,在缝隙边缘一块又一块地皲裂开来。   在罗山的惊呼声中,江别秋脚下一空,踩到已经碎裂成渣的地板,猛地向下坠去。   方觉原本就牵着江别秋的手,意外发生时,他眼疾手快,迅速一拉,顷刻间止住了江别秋的下落。   随后,他又顺着重力侧面躺倒,翻身迅速压低身体,将所有的力道全放在手臂上。   远处,罗山已经离开坍塌的正中心,看见这一幕,当即就想放下佐伊上前帮忙。   “回去!”方觉头也不回地道,“先带佐伊离开!”   罗山犹疑了瞬间,立马做出判断。   距离太远,他帮不上什么忙,鲁莽上前可能还会给他们造成麻烦,首要目的还是先带着佐伊离开这里。   他将佐伊的身体往上颠了颠,刚转身准备离开,就觉得肩膀被一个温热的触感按住。   罗山一愣:“佐伊?”   “罗长官……”佐伊声音发虚。她艰难地抬起头,目光看向远处的那些纠缠不清的传输线,“先不要走……”   “怎么了?”   “咳咳。”佐伊咳嗽着,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出去,“你看那些……”   原本已经倒塌的圆柱体,在震动中不受控制地滚动着。这般的动静,令那些传输线缠绕得更紧。但更令人震惊的,是传输线的周围,不知何时忽然飘散着一片猩红色的雾气。   “是熵。”佐伊说,“这设备,是用来捕捉熵的。”   另一边,方觉已经找到发力点。旁边是损坏的大门,它被坍塌的砖块压在下面,成为方觉另一只手的支点。   他一手拉住门上的把手,一手拽住江别秋的手腕,试图让他先脱离两脚悬空的状态。   此时江别秋的脚下,一眼望去全是暗色。这个研究室已经在地底下,没有人知道再往下会是什么,但此时到处都是崩塌的迹象。即便是方觉,也一时找不到最佳的援救方式。   “你别放手。”间隙中,方觉趁机说道,“我试试把你直接拉上来。”   背后是金属墙皮簌簌落地的声音,江别秋仰头看着方觉的脸,一点也不慌张。   江别秋不会放手,他也知道,方觉能够把他救上来。   这样的视角,让江别秋的视线有些受阻。仰头看时,只觉得背后的光几乎要刺瞎眼睛。但即便是这样的情况下,他的余光依旧瞟到了猩红的雾气。   不对劲,熵又出现了。   而且……好像浓度更高!   “方觉。”他瞬间沉下了脸,“你先走。”   方觉一顿,没去计较江别秋怎么突然变卦,只敏锐地回头看向背后。   只见那些纠缠的传输线在一片猩红色彩的笼罩下,就像全体被赋予了生命般,忽然之间活了过来。它们虽然是死物,但在熵的影响下,竟然也酷似向导的精神触网。   它们正不断地朝方觉身后涌来。   江别秋微微阖眼,试图将自己精神海中的精神触网逼出,阻挡这些东西的脚步。然而不知为何,当同样色彩的两种不同的触网接触在一起后,却悄无声息地融合了。   “不行。”江别秋额头微微冒出冷汗,“我的精神触网被污染过,它们可以将其同化。”   毫无疑问,这些肯定又是熵的杰作。   江别秋动了动手腕,想挣脱方觉,但后者显然不可能放手。他收紧五指,蹙眉道:“别动。”   “方觉!”江别秋急了,“它们不是普通的熵,会攻击你的精神海!你挡不了多久的!”   “那我也不能放。”在这时,方觉还是一点也不似慌张的模样,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你不是说我是你老婆吗?”   江别秋一愣:“你……”   方觉:“说好的不放,想反悔?”   “可你会没命的!”   江别秋仍旧试图自主脱离,但这个姿势让他压根使不上一点力。身边的坍塌声愈发急促,也让他越来越焦躁。   终于,在晃动中,方觉找到了能让他发力将人拉上去的地方。他单手紧紧地握住江别秋的手腕,随后将自己重心往下一压——   手臂同时发力的瞬间,江别秋就被一股力猛得拽了上来。   但与此同时,熵的攻击也到了。   江别秋呼吸一滞。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无数根蓝色的精神触网从四面八方交织过来,挡在方觉和江别秋二人身后,结成了一道坚实的网,将那橙色的、令人不快的颜色悉数挡在了外面。   方觉看准时机,抱着江别秋就地一滚。   “快过来!”罗山在远处喊道。   “是佐伊。”江别秋在方觉怀中喘着气,“我差点忘了,她的精神触网没有被污染。”   “嗯。”方觉也有些累了,扶着江别秋的肩膀道,“是个好姑娘。” 第111章   屋子在轰隆声中化为灰烬。   最重要的承重墙圆柱体被毁,那个空间会坍塌也是迟早的事。而最后出现的具有攻击性的熵,实际上也证明了一件事——上一代人对熵的研究就是捕捉。   让人诧异的是,那传输线竟然可以模拟出向导的精神触网,从而对异能人发起攻击。   建筑残渣里,依稀可见橙色的亮光忽隐忽现,许多缠乱的传输线暴露在空气中,与灰尘和砖石搅在一起。唯一稍显完整的,是那根巨型圆柱。   佐伊边将精神触网收回,说道:“这个东西依旧要毁掉。”   “你看到什么了吗?”方觉问。   “嗯。”佐伊虚弱地点点头,“爆炸发生后,我直接就掉到了这里。”   那时她整个人还是晕乎乎的状态,刚落到实处,就和熵撞了个面对面。好在熵无法主动映射,而佐伊也暂时没达到江行知的级别。   她才暂时逃过一劫。   但佐伊在和熵的意识碰撞时,意外看到了熵的记忆。   其实也不能算是记忆,熵这种神秘力量,应该不会拥有人类所拥有的特质。   佐伊只是看见了一个画面。   江行知被关在玻璃罩中,他脑中映射出的精神触网与熵的颜色一模一样。传输线与江行知纠缠在一起,不断汲取他身上的养分。   而越来越多的熵以比格星为中心,四处扩散至整个人类基地。   佐伊道:“可以说这个设备就是一个扩散机器,它的存在只会让熵越来越多。”   罗山有些兴奋:“那把它毁了,是不是就可以挽回了!”   方觉顷刻间就给他浇了一盆冷水:“这里只是场的中心,熵无处不在,无法消灭。”   如熵自己所说,人类无法亲手将他杀死。毁掉一个场的中心,顶多只能抑制熵的继续扩散,无法真正借此消灭熵。   来此一趟,什么也没得到,反而差点被倒塌的房子压死。   罗山有些沮丧。   他们小队是带着任务来的,黎明塔虽然没说,但罗山也知道,比格星的秘密应该是人类最后的希望了。   那片塔区里,每一天都有人因为体内熵值过高,而陷入精神过载。   每一天也有人因此而死去。   一个两个尚且可以控制,担心异能人发疯从而杀死普通人也可以控制。那万一有一天,所有的异能人都因为精神过载而死,所有危险遍地的地方再也没有异能人去冲锋陷阵呢?   他们是不是,就只能抱着这一点乐土,坐着等待最后的黎明?   没有人知道。   但那好像是已经可以预见的,不可更改的未来了。   方觉沉默着,江别秋的情绪也不高,像藏着什么事。罗山一看去,才恍然觉得,好像是自己的话引起了这场静默。   于是他主动拿起了量子炮,道:“这玩意儿是要用量子炮毁掉吧?”他将枪架在肩膀上,调整着射击的姿势,“看我干不死它!”   刺眼的白光在枪口聚集,积攒着最后的能量。量子炮在发射前,会有一段时间的后摇,罗山将重心下沉,边将枪口瞄准那块地方,只待能量射出——   “等等。”方觉忽然开口。   可来不及了,能量已经积攒完毕,“砰”的一声,眨眼间便冲进那堆废墟之中。   原本就松散不成型的废墟,顷刻间纷纷扬扬激起了一大片的灰尘,扬了他们满头满脸。   江别秋拿衣服给佐伊和方觉挡了一下,罗山就没那么幸运了。作为开枪的人,又站在风口上,直接被灰尘扑了一脸。   “方长官,有什么事可以早点说吗?”罗山连呸几声,回头不赞同地看向方觉,“量子炮都射出去了,难不成要我塞回去?”   江别秋看见方觉的瞳色有点不对劲,知道他又过度用了哨兵的感知力,于是凑过去用手掌盖住他的眼睛,道:“你是发现什么不对劲了?”   “嗯。”方觉皱了皱眉,“但不知道哪……”   话至一半,距离几人不远的那扇大门,忽然发出一声巨响。   方觉在有动静的第一秒就飞身而去,可还是晚了一步,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扇大门关闭,直挺挺地挡在归途的必经之路上。   方觉的脸色是罕见的严肃,他停在金属门前上下观察,用手摸索,似乎试图找到开门的线索。   反倒是罗山毫不在意,上前道:“这门不是口令开的么?”   说着,如来时一般,他对着这扇门说出那句熟悉的开门口令。   “没用。”方觉收回手,“研究室中心被毁,口令就失效了。”   “……不会吧?”罗山傻眼了,“那我们怎么出去?”   *   除去研究室的中心,这里的空间并不大,他们把每一寸可以到地方都搜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第二个出口。   按理说,这种研究室都有通风管道,但罗山几乎都上天入地去了,硬是没找到管道的所在。   “要不……试试用量子炮轰出个??”罗山试探地问道。   彼时江别秋已经放弃了寻找出口,正和方觉窝在角落里假寐。他闻言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罗山。   “我知道了。”罗山收回按在量子炮上的手,默默道,“在这里被炸出?前,我们会首先被埋在里面。”   他不再出馊主意,见这两人也没什么着急的样子,索性也一屁股坐了下来。   “你不急吗?”江别秋收回视线,看向身边的方觉,轻轻“哦”了一声,“没看见你着急过,失策。”   方觉睁开眼,凉凉地看着他:“你看起来还挺高兴的。”   “是啊。”江别秋笑着承认,“我们呆在这里,万一有个什么意外真的没办法出去,那岂不是应了那句——生同衾死同穴?”   他笑得灿烂,殊不知自己脸上因为刚才的混乱,粘上许多灰尘。方觉抬起手,将他脸上的脏东西用拇指缓缓擦去,转过头“嗯”了一声。   江别秋险些笑不下去。他微不可见地深吸口气,才堪堪将心中所有的惶恐压下去。   其实两人都知道,他们不会被困死在这里。   宋恒和路易斯在爆炸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他们若是没有和大部队汇合,自然就会循着蛛丝马迹找过来。   刚才闹的那一场场的,动静大得塔区外都能听见,这俩人怎么说也找得过来。   但此时此刻,江别秋只希望他们找过来的时间久一点,再久一点。   他看着方觉的侧脸,如此想道。   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他和方觉从相遇到结合,每一步都走得兵荒马乱,唯一的宁静时刻,想想竟然只有在三十六层的那几天。   如果命运允许,他真想和方觉在一个阳光大好的日子里,窝在他的那间小宿舍,什么也不做。   可惜浪费时间这一点,对他们来说都是奢侈。   长时间的精神紧绷,让两人都有些累。尤其是方觉,他的伤还没完全好,危机解除后,精神一松懈,困意便涌了上来。   只是眼下这样一个情况,实在不适合毫无防备地睡眠。   江别秋恰时靠了过去。   他强硬地把方觉的上半身压在自己的膝盖上,又倒着用双手捧住方觉的脸,道:“你是不是想睡?”   方觉缓慢地眨了下眼。   江别秋笑道:“想睡就睡吧,我在这,你就不用保持警惕。”   方觉笑了下,侧过身将头埋到江别秋的腹部,终于安静地睡去了。   直到怀里的人呼吸渐渐均匀,江别秋的笑意便再也支撑不住,消散而去。   他知道,这份宁静,只是暴风雨前最后的一阵风而已。 第112章   方觉睡得很熟,当路易斯和宋恒赶到,一脚踹开管道阀门,并咚一声跳下来的时候,都没能把他惊醒。   他少有这般不设防的时刻,以至于连路易斯都惊呆了。   罗山远远地嚷着:“你们他娘的怎么才来。”   路易斯没好气地回头瞪了他一眼:“这他娘的该怪你吧!”   两个人,一个火药桶一个话痨,叽叽喳喳喊爹骂娘地干上了。   宋恒看起来伤得比较重,半边的胳膊上都是血,虽然包扎好了,但也不知道这手艺功夫到底是谁,技术实在不敢恭维,一大坨纠缠在一起,最后上面系了个疙瘩完事。   那边吵着架,宋恒颇为嫌弃,转身径直朝江别秋走了过去:“你怎么样?”   “没事。”江别秋道,“你呢?”   地面坍塌时,宋恒拉了路易斯一把,导致整个右手臂都被炸伤,然后两人又阴差阳错地掉到了一块,最后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这间研究室的入口。   但说到路易斯,宋恒就一肚子火:“我没见过这么弱鸡的哨兵,走个路都能平地摔,他的属性点错了吧!”   江别秋忍不住得笑。   “笑屁啊。”宋恒一屁股坐在江别秋身边,又自己安慰自己:“不过,有你这种向导在前,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拿手肘戳了戳江别秋:“现在怎么办?回去吗?”   江别秋笑意一收,垂眼看向方觉的睡颜,没说话。   回当然要回,那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但回去之后呢?   面对已然千疮百孔的人类基地,他们带回去一个“无能为力”,又有什么用?   人类之火,在满是风暴的黑夜里摇摇欲坠,几欲熄灭;四处没有一人可迎炬点灯,回去又有什么用?   谁能做那根火炬?   江别秋想:谁都行,方觉不行。   宋恒见江别秋没说话,目光落在他的腿上,看向正在熟睡的方觉,诧异道:“他是昏迷了还是睡着了?我们这么大声说话,他没感觉?”   “我很早就醒了。”方觉恰时睁开眼。   宋恒一愣:“……你这醒的也太是时候了。”   方觉微微转过头。   小憩过后,他的脸色好了很多。路易斯远远地就看见动静,哒哒哒跑过来,笑道:“你睡得怎么这么死啊阿觉!以前你可是从来不会进入深度睡眠的!”   方觉:“少说点话你是不是就憋得慌?”   他乐天派似的,丝毫不在意方觉的愠怒。脸上到处都是摔的印子,也不觉得怎么样,转头看到江别秋的表情,甚至还愉悦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听罗山说了,研究中心捕捉熵的设备被毁,那是好事啊!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江别秋动了动嘴唇。   路易斯:“你想啊,熵无法被消灭,但既然上一代的研究人员能捕捉它,就证明它是可控的了,也许塔区里蔓延的熵就是来源于此呢!等我们回去,说不定熵就没了!”   宋恒嗤之以鼻:“你这么天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那是我性格里自带的乐观ok?”路易斯白了他一眼,懒得搭理宋恒,转头去看方觉,“还有你阿觉,认识你这么久,没见你这么脆弱过,为这点还没发生的未来不至于吧。”   方觉站了起来。   其实路易斯说的没错,小队的人既已经聚齐,无论前方等待着人类的是什么,他们都应该先回去。   所有人在方觉的带领下行动起来,准备顺着路易斯他们来的路回去。   唯有江别秋还坐在原地。   经过休息,佐伊的状态好多了,发烧估摸着也只是因为熵对她的影响,方觉看了眼放下心,结果一回头,就看见江别秋在发呆。   “怎么了?”方觉走过去。   两人一会因爆炸坠到地底,一会又在满是尘土的地上抱着滚了一圈,再接着又被量子炮激起的灰尘扑了满头,身上都很狼狈。   于是在方觉的视角里,江别秋好像是累了,所以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在江别秋身前蹲下,问:“怎么,要我背你吗?”   “方觉。”江别秋凉凉地看着他,“你告诉我,你刚才真的早就醒了吗?”   从知道他基因的特殊性后,江别秋就一直对方觉很关注,甚至可以说,他整个人几乎处在一种应激的状态里。   路易斯的话,包括宋恒那声诧异的质问,无意给江别秋敲响了一记警钟。   他不能松懈,也无法松懈。潜意识里,江别秋一直都觉得,方觉一定有知道他所不知道的事。   谁料方觉的脸色不变:“对,早就醒了,我只是想在你身上多躺一会,不让吗?”   江别秋不信,还想说什么,却被旁边的路易斯凑过来打断:“还在调情吗?我们先回塔区,有的是时间给你们调。”   “哎呦”一声,路易斯的头被方觉狠狠拍了一下,队伍里顿时充斥着嘲笑声。方觉也跟着笑了,回头朝江别秋伸出手:“走吧,回家。”   江别秋目光闪烁,最终还是将手放了上去。   *   回去的路比来时艰难。   长而窄的管道,佐伊通过尚且都嫌挤,就别提成年男性。他们艰难地顺着路易斯和宋恒打通的那条路跪爬而行。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众人只觉得动作都僵硬了,四肢也麻木了,才终于闻到了外界的新鲜空气。   重新回到地面后,也没有人愿意在这个充满污染区的地方多做停留,直接返回塔区。   然而他们刚到塔区的入口,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离开时,塔区虽然在熵的影响下趋于混乱,但军区还有人管事,黎明塔尚且能发动一些异能人维持秩序。   怎么一眨眼间,黎明塔区就变成炼狱了?   人们不被限制地出行,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人。他们仿佛不再惧怕熵,无论是异能人还是普通人,都聚集在黎明塔的附近,试图撞破塔区的防御。   还有更多人散布在黎明区的各个街道。   精神早已不正常的哨兵,一面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脸,一面不管不顾去破坏身边的一切。哨兵尚且如此,向导就更不用说。许多被污染的精神触网在空中胡乱地飞舞,即便处在疯狂之际,这些由精神力实化出来的东西,依旧知道如何攻击他人。   普通人成了最底层。   他们不被熵影响,可是在异能人强悍的力量下,根本就没有反抗的能力。有的人被疯狂的哨兵按在地上,在绝望地哭喊声中,被一刀捅个对穿。   有的明明已经躲起来了,却在被向导找出来,然后活生生掐死。   更别提枪声、叫声、哭声,混乱中如同末日降临。   “这是……”佐伊捂着嘴,不可置信地道,“熵做的吗?”   他们破坏研究中心,结果把熵放出来了吗?   “不。”方觉冷冷道,“你看那里。”   他指的地方,是黎明塔。   这是人类基地里,除了黄昏塔,最高的一个建筑。它的出现曾带给人类希望,在无秩序无目标无未来的时候,一个全新的生命体挺身站了出来。   它虽然不是人类,但比人类更懂得他们需要什么。   人类因他而拥有未来。   但现在,这个高耸入云的建筑上空,却笼罩着一层阴影,阴影是熟悉的猩红色。   这个高耸的建筑像山水画中立出的山,孤独地守在那里,雾气将它围绕,它便与外界彻底分割开来。   只是如今,那雾气明显不是从其他地方扩散而来,而是……从三十七层里出现的。   源源不断的熵,正顺着塔的每一个缝隙钻出来,进而蔓延到塔区。   人们便在这熵的影响下,敲响了走进末日的钟声。   江别秋:“我去看看!”   他刚才就已经试图通过检测手环联系黎明塔,但信号根本无法连接。   这也是他戴手环以来,第一次发生这种事。   黎明塔做了什么导致现在的局面?它是故意挑他们所有人都不在的时候,来布置这一场骗局的吗?   江别秋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要见黎明塔一面。   从他得知比格星那扇门的开门口令与三十七层设置的一模一样开始,他就没有退路了。   “我跟你一起。”方觉上前一步,握住了江别秋颤抖的手腕。   枪声四起。   一些普通人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枪,估计是想要在异能人失控时当做防身的武器。可他们从未接触过枪支,有的被后座力推倒撞伤,有的则手没拿稳,不小心误伤了身边的普通人。   一时之间,混乱一片。   罗山和佐伊自动进入状态,当机立断决定一起先去稳定局势。   宋恒紧跟其后:“我先去帮……”   “小心——”   一句话没说完,宋恒便被人猛得向前一推,紧接着,一声爆炸般的枪声在身后响起。   宋恒只觉得眼睛一热,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到了他的眼皮。   随后,他就看见路易斯在眼前缓慢地倒了下去。   镜头仿佛无限被放慢拉长,连他倒下的动作都变成一帧一帧的黑白画面。   “路易斯!”   江别秋和方觉同时调转方向。   远处,一个发了狂的哨兵,正托着一只可以连射的枪无差别地射击着。江别秋矮下身,在方觉停顿的瞬间,从他腿包里“刷”地一声掏出匕首,手腕一转,那匕首就如利剑般飞射出去。   正中靶心。   发狂的哨兵和枪一齐倒地。   宋恒抱着路易斯,见他脖子上破了一个?,正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你他妈有毛病是不是!谁让你救我的!”   路易斯不断地呛咳着,可间隙中竟笑着说话:“……咳,我还是有用的……怎么样……哨兵的能力……我……”   他知道,宋恒的能力几乎已经退化完全,而方觉已经走远,只有自己能够听见身后不同寻常的响动。   所以他救宋恒,只是本能。   宋恒咬牙切齿:“你给老子闭嘴!”   “我他娘的……也不想救你……啊……”   路易斯的喉间已经发不出声,大动脉几乎子弹被击穿,血液顷刻间就流了满身。方觉一面冷静地撕下衣服将路易斯的伤口缠住,一面给他注射了一支急救药水。   江别秋上前一步:“方……”   “走。”方觉冷着声音,但他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去找黎明塔。”   江别秋未曾犹豫,转身就走。 第113章   路易斯的血怎么也止不住。   大动脉被流弹击中的瞬间,学就喷了宋恒一脸。即便方觉已经死死地按住出血口,依旧没任何用处。   血液本如同生命般炙热而鲜红,暴露在空气中后,很快变成暗红色的死物,就像路易斯的生命体征。   他已经无法说话,更无法睁开眼,整个人也在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直到抽搐渐止,心脏也停止跳动,不过眨眼之间。   宋恒呆坐着,一遍又一遍地喃喃道:“怎么办……怎么办……”   太突然了。   这小子明明上一秒还活蹦乱跳,下一秒怎么人就没了?   这个的念头产生令宋恒突然暴起,他一把推开方觉,徒劳地想做点什么,但只有眼泪掉下来。   方觉垂下手,指尖有血液低落。   四周仍有不断响起的枪声,人们凄厉的哭喊声,江别秋已经跑到塔下,人群推推搡搡尖叫着,怒骂着……但这一切,都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唯有宋恒喉间哽咽。   还有脚步声。   方觉蓦然间转身,手中寒光一闪,匕首的利刃便与来人的咽喉只在方寸之间。   寒光凛凛,映照出方觉冷然的眼。   “是你。”方觉岿然不动,握着手的匕首未挪动分毫。   来人身穿黄昏塔制服,面容姣好,也和方觉神似。她没管方觉,蹲下身按住宋恒的肩膀,道:“把他交给我。”   宋恒冷冷回头,眼角还带着泪:“滚。”   张雨庭:“如果我说我能救他,你还拒绝吗?”   “颈动脉断裂,你能救他?”方觉收回手,按住自己不住颤抖的之间,冷笑,“你要救人,早就该站出来了。”   “我不站出来,是因为我的责任在此。”张雨庭不为所动,“我最后说一遍,人给我,不然就死。”   她说得斩钉截铁,令宋恒动摇了。张雨庭看得分明,转头让身后同样来自黄昏塔的人将路易斯抬走,飞速离开此处。   宋恒不愿眼睁睁地看着路易斯消失在眼前,也失魂落魄地跟了上去。   他们行进的方向是黄昏塔,塔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开启。只是与黎明区这边对比来看,一面人间一面地狱。   熵已经覆盖在黎明区的上空,染得空气都猩红无比。人造白天没有技术支撑,破碎在穹顶之下,让天空出现黑白两面。   风声中,方觉低头看向自己满是鲜血的手,轻声问身后的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对。”张雨庭说。   她似乎在尽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和状态,但当她站在方觉面前时,还是没有控制住。   她想,那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方觉问。   “你出生没多久,江行知死亡,白露从比格星回来之后。”   那段时间,几乎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   从出生起建立的世界观与信仰一夜之间崩塌,上帝赋予世人的苹果成了毒药,而自己的孩子,是那唯一的解药。   但她只能缄默不言。   她和方均一同接受了白露的实验,作为半成品,初版破晓已经做得很好了。她以为自己可以暂时摆脱熵的控制,但临走时,白露突然告诉他:“小觉身上没有熵你知道吗?”   “什么意思?”张雨庭一愣。   “异能人为熵所催生,他身上没有熵,就意味着他是自然诞生的哨兵,符合自然发展的规律。”   符合自然发展的规律……   张雨庭反复咀嚼着这句话,面容因疑惑转而狂喜:“还有其他人吗?如果真的能自然诞生异能人,是不是证明我们有救了?!”   “目前只有小觉一个。”白露转过身,将装有初版破晓的试管放进培育皿,道,“未来的事谁也不知道,但据我所知,他是唯一的一个奇迹。”   这算是这段时间以来,张雨庭听到最好的消息了。   她想,小觉作为哨兵,没有熵,就不会有精神过载期,他会成为黄昏塔成立以来最年轻也最强大的执行长官。他会肩负起责任,还会……   “不过。”白露转头看向她,“对于他来说,或许不是一件好事。”   “人类世界里,先锋者总是没有好下场的。他的独特性与唯一性,注定让他这一生无法自由地为自己而活。”   张雨庭怔怔道:“你是说……他作为这个奇迹,很有可能也是破局的唯一?”   “也许吧。”白露笑了下,“我们都要做好赴死的准备。”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雨庭是一个绝对利己者。   因为她自私,所以在知道方觉终将作为牺牲者时,就收起了自己对方觉的所有感情,以免在分别时,付出的感情会成千倍地反馈回来刺伤自己;因为她自私,在下定决心后,便有意无意地将方觉培养成一个出色的执行官,而不是作为一个人;因为她自私,所以当她克制不住自己身为母亲的天性时,便试图将方觉关在盒子里,让他远离这个责任;也因为她自私,方觉离开黎明塔后,她告诉自己,这不能怪我,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自由之路,你不要后悔。   人类需要最后的家园。   张雨庭就让黄昏塔与世隔绝,无论外面是雨露还是风霜,是欢欣还是痛苦,她都一概不听。   人类需要家园,她就做最后的培土者。   以至于,现在即便方觉就站在身边,张雨庭也觉得,犹如天涯之远。   她告诉自己,这也是她选择的路,她也不能后悔。   张雨庭心绪澎湃,却也只是冷静地用目光描摹着方觉的眉眼,道:“你知道……破局的方法了吗?”   方觉:“嗯。”   张雨庭睁大眼:“是什么?”   方觉摇摇头。是什么?其实他本来是不知道的。   但是他在濒死之际见到逆熵后,在比格星听到熵说的另一种办法后,他似乎就隐隐约约明白了他该怎么做。   如果逆熵能够杀死熵,而他只有死亡才能再次唤醒逆熵的话……   那就只有死亡。   “阿觉。”张雨庭见他头也不回地往黎明塔区走去,终于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叫住他,“我能不能……能不能再抱一抱你?”   方觉脚步一顿。   他的目光很平静,看向张雨庭时,也没有露出丝毫的负面情绪,就像在看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你说什么?”他好似没听清。   张雨庭:“我……”   “不了吧。”方觉说,“我要回家了。”   如同当初第一次从黄昏塔离开一样,方觉背对着他的出身之地,背对那片终日昏黄的太阳,走上那座染着落日余晖的拱桥,走入了黎明。 第114章   江别秋绕过聚集的人群,通过电梯走到三十七层。   金属门大开,两边模拟的古地球海洋色黯淡无光,江别秋穿过熟悉的通道,来到了黎明塔的面前。   但,江别秋最先碰到的不是黎明塔,而是梨迁。   他正一个人站在操纵的仪器前,仔细地观察着什么,旁边的指示灯和他的动作一起闪烁着红光。   再远处,黎明塔的星团已经散了。   说是散,其实就是组成它身体的橙色光线逐渐暗淡,像烈火燃烧后抖落的灰烬。   梨迁看起来很焦急,动作快到产生虚影,同时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江别秋听不清。   他几步上前,将梨迁整个人都掼到操作台上,霎时间将按钮点亮一片。   “你在干什么?”江别秋一手掐住他的要害,另一手拿枪指着他的头,“是你干的?”   梨迁:“不是我,我在试图唤醒黎明塔。”   看起来他女儿已经痊愈,许久不见,梨迁看起来非但不见老态,还精神了很多,双手堪堪挡住江别秋的压制,艰难地答道。   “它失控了,我想……跟以前一样,让它休眠再将它唤醒。”   江别秋不信任他,想到当初熵的失控就是因为他,甚至想直接把他杀死。   但他目光一转,看见了旁边的梨冬。   梨冬睡着,正躺在当初江别秋躺的那个修养舱,双手平放在胸前,脸色平静。   梨冬也在这。   橙色的精神触网围绕着周围,然后往更高更远的地方伸出去。   “我想帮忙……江教授。”梨迁说道,“我想帮忙。”   江别秋闭了闭眼,放开了他。   “让梨冬收回精神触网,安抚没用。”江别秋收回枪,“熵已经影响到整个人类基地的异能人了。”   黎明塔像一颗能源已然枯竭的星球,一动不动地悬空在不远处。它身上作为数据的橙色线条,也早就熄灭地一根不剩。   它仿佛枯败了,也仿佛正在静静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江别秋走了过去。   黎明塔好像是从内部开始损毁的,仅剩的数据深藏在底部,在江别秋靠近之时,忽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江别秋脚步一顿。   下一秒,那团死寂的球体忽然之间如同呼吸一般,猛得往上一晃,悬停在江别秋的身前。   它好像睁开了眼。   终于不再是电子音,而是那声熟悉的,江别秋听了不下千次的呼唤。   “秋秋。”   江别秋蓦然睁大了眼。   *   黎明塔最开始只是一个诞生在熵的影响下的生命体。   它出生的目的就是为了引领人类走向光辉未来。   事实上也确是如此,它如同一个顶级AI,用数据计算出最适合人类文明发展的办法,建立黎明塔。   异能人与普通人终于在新的秩序下开启生活。   黎明塔没有人类的情感。   它无法理解喜怒哀乐,悲欢与离合,它需要做的,只是按照正确的轨道陪着人类走下去。   直到江行知那个人出现。   他说他要去比格星,但不放心白露,也不放心自己还未出生的孩子,所以他恳请黎明塔,将自己的部分精神触网纳入塔的数据之中。   黎明塔不懂,问他原因。   江行知想了想,笑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有预感,这次的任务我有可能回不来。”   谁知竟一语成谶。   黎明塔知道,强大的向导可能会有预知能力,但它从来没想过江行知真的会回不来。   他的精神触网被留在黎明塔的数据之中,与众多橙色的光线融为一体,沉睡在塔的体内。   后来,黎明塔看着江别秋出生,看着白露叛逃,也看着江别秋长大。   一年又一年。   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会笑了。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感受。   破晓出世的那一年,黎明塔忙得焦头烂额,许多异能人因此丧命,为了抓捕白露,它动用了体内数据的力量,才终于将人在出口处扣押。   但意外发生了,暴怒中,有人直接用量子炮对准了白露,让这个生前几乎叱咤风云的女士死无全尸。   那一刻,黎明塔感受到体内属于江行知的精神体,他在痛苦,牵连到黎明塔也跟着一起尝受这份痛苦。   于是黎明塔启动了自我防御机制,将那份痛苦捎带着记忆一起压制了下去。   黎明塔又回归到那个毫无感情的AI状态。   直到它因为安抚向导学院失控的向导而陷入休眠,随后被强制唤醒。   跟着一起苏醒的,还有属于江行知的意识。   只是,那意识已经很微弱了。   黎明塔想不起来当年发生了什么,只隐隐约约有个念头,让江别秋去比格星。   江别秋去了,然后成功击碎研究室中心的装置。   在击碎的那一刻,黎明塔终于想起了所有。   恍惚间,它问了自己一个问题——我是谁?   然后又有另一个声音告诉它,不重要。   是的,不重要。   它拥有江行知和黎明塔的记忆与意识,然后看见了,作为江行知孩子的江别秋,正站在自己的面前,用一种复杂又沉重的眼神看着它。   问它:“你是……爸爸?”   黎明塔想回应肯定的答案,但理智让它回了头。于是它说道:“我不是。”   “那你说话的声音为什么变了?”江别秋怔怔地看着它,“跟他一模一样。”   “我是黎明塔。”黎明塔道,“但我不知道从什么开始,就有了你爸爸的意识。”   可是,这谁又能分得清。   或许在某一时刻,两人的意识早已通过精神触网融合在了一起,分不清你我。   “秋秋,时间不多了。”黎明塔道,“你听我说。”   “我是因为熵诞生的,你们在比格星炸毁中心点事,我的所有记忆和能力都因此恢复,其中包括污染的能力。”   “那不在我的可控范围内,当我醒来,人类基地就已经这样了,我很抱歉,秋秋。”   “为了避免熵因为我的存在而变得更加难以控制,我决定启动自毁装置。”   江别秋动了动嘴唇:“你……”   “这是必然的,秋秋。”黎明塔道,“只有杀死我,人类基地才会趋于可控。”   “我自毁,只是第一个步骤,这并不能使得熵彻底消亡。真正能使熵消亡的,是另一种与之对抗的力量,唤醒它,人类命运便可不再被熵操控。”   江别秋沙哑着声音:“怎么唤醒?”   “方觉。”   “……方觉?”   “方觉是唯一一个和这股力量有联系的人,他知道怎么做。”   “危险吗?”江别秋下意识追问。   “我不知道,秋秋。”黎明塔声音忽而低落下去,“他会告诉你的……但如果他没有告诉你,我也希望你能尊重他的决定。”   “我要走了。”黎明塔好像在笑,“有点遗憾,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   它根本不给江别秋回答的机会,始终都在自说自话,但它知道,江别秋懂。   有些事情是不能避免的,就像出生和死亡。   这是人类教会他的道理。   “我好像,一直都在以数据的样子出现,秋秋,我看着你长大……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抱抱你。”   暗淡的几欲熄灭的数据线条,像斑点又像火苗,缓慢地落到江别秋的脸上、肩上和手上。   没有触感,但烫得江别秋眼眶一热。   这就是拥抱了。   “下一个世界再见。”   黎明塔最后说道。   无数的光点像被一股力猛然打乱,四散分离开来。它们逃离死寂的球体,升到空中,散发着最后一点光与热。   那是江别秋看它的最后一眼。   作者有话说:   是he!不要慌!   还剩最后一章正文完结 第115章 正文完   江别秋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的。   不是黎明塔的三十六层,也不是向导学院的宿舍,床铺整洁,装置整齐干净,鼻尖还有淡淡的香味。   他记得,自己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只看见了满目的白光。   江别秋刚动了动,旁边就有一个热源靠了过来。   是方觉。   两人正睡在一张床上,江别秋被后面的人牢牢抱在怀里。他比方觉矮,整个人几乎被长手长脚的方觉包住。   刚醒来时,江别秋还有些迷茫。   怎么回事?他是做了一个梦吗?   方觉恰时醒了。只是他看起来还想赖床,两人面对面侧身躺着,方觉半眯着眼,凑过去亲了他一下。   很自然的一个动作,仿佛做了千万遍。   “方觉……”江别秋刚张口,就被方觉捏住了嘴唇。   他好像变得有点孩子气,觉得江别秋的动作打搅了他休息似的,略微不满地睁开眼。   “不再睡会?”   江别秋想了会,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现在什么情况,只好被动地跟着方觉走。   见江别秋真的没有睡意,方觉才撑着身体坐起来,道:“黎明塔自毁了,你的精神海受到冲击晕了过去。黎明区已经全部封闭,死伤很多,但勉强控制了下来,后续工作是黄昏塔的管理在做。”   不是梦。   江别秋放在床铺上的手蓦然一收紧。   黎明塔在他眼前死了……还有路易斯!   “路易斯没死……但也不算活。”方觉像知悉他心中所想,道,“但应该还有希望吧。”   “那熵呢?”江别秋问,“熵消亡了吗?”   方觉顿了顿,轻轻把江别秋扯到胸口的衣服往下拉了拉,道:“没有。”   没有,就是人类基地的危机依旧存在。   忽然间,江别秋想到黎明塔走前说的那句话——方觉是唯一一个和这股力量有联系的人,他知道怎么做。   他知道怎么做吗?那……他会怎么做?   江别秋心中莫名升起一阵惶恐。   可方觉依旧表现地轻松惬意,先是替江别秋整理头发,又起身给他倒了杯水,等江别秋把水喝完了,拿着水杯发呆的时候,方觉就用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看着他。   江别秋喜欢方觉注视着自己,虽然那双眼不含任何感情。   但他知道自己是那双眼中的唯一。   “怎么了?”江别秋被盯得有些不自在。   方觉:“做吗?”   江别秋呛了一下,张大嘴巴:“啊?”   “做吗?”方觉重复道,“做爱。”   ……   方觉很主动,甚至低下头愿意去含住。   江别秋招架不住,眼泪不住得流……然后听见方觉在他耳边说:“腿张开点,夹紧。”   ……   江别秋浑身打颤。   ……   他不明白在这场激烈的性【爱中,方觉为什么不愿意张开精神海。   但他隐隐约约明白,方觉好像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因为欲望到达巅峰时,方觉咬了下他的耳垂,低喘道:“等我回来。”   *   黄昏区日暮低垂。   方觉穿好衣物,站在塔内连接走廊与外界观景的平台上,任由夕阳火一般落在身上。   有人从身后走来,床榻上,江别秋睡得正香。方觉头也不回,淡淡地问道:“怎么样?”   “好了。”佐伊说。   她的手上拿着根空了的针管,棉球上沾着一点血迹,是属于江别秋的。   她跟方觉站在一起,但看起来很不开心:“我觉得这对江教授不公平。”   方觉:“嗯?”   “你要去比格星,为什么不跟他说?你是怕他跟着你一起去还是怕他跟着你一起赴死?”   “他不会的。”方觉道,“他即使醒来,知道我离开,也不会做什么。”   “这就更不公平了不是吗?!”佐伊“啪”得一下把托盘放到桌上,试图和方觉据理力争,“你们是伴侣,就应该同进退两相许。你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还,还让我剥离他的记忆……”   小孩想法单纯,错就是错,对就是对。这些日子以来,也练就一身的胆,即便面对方觉这般气场的人,也敢高声指责大声表达不满。   方觉不慌不忙道:“你的意思是,想让他跟我一起死?”   佐伊瘪着嘴,眼眶里有泪花闪烁。   “我舍不得。”方觉微微笑道。   眼前的景象分明是温柔的,但几乎瞬间,佐伊眼中的泪就夺眶而出。她一边呜咽一边抹泪,却还是止不住豆大的眼泪,一颗颗落在脚边。   “但我尊重他,佐伊。”方觉回过头来,递给佐伊一张手巾,“所以我希望他只遗忘我短暂的一瞬。”   佐伊给江别秋注射的针剂可以短暂性地剥离他的记忆。   在他醒来后,他的脑中会遗忘掉所有关于方觉的记忆。   然后随着时间推移,江别秋会逐渐记起,他的生命中有出现过方觉这个人。   在那时,他会想起一切,方觉希望给他选择。也希望……至少在最开始,他可以毫无痛苦地度过那段最艰难的日子。   命运给予方觉这样的选择,所以他也不得不给江别秋这种选择。   到这时,他又想起张雨庭警告过他的话。   后悔吗?   倒也不至于,在他选择自由这一条路时,其实能走的方向就是一条单行道。他有预感,所以也不后悔。   佐伊还在呜咽地哭着,固执地问方觉:“方长官……你会……你会死吗?”   方觉转身,最后看了江别秋一眼,   “这个答案,我回答不了。”   *   佐伊一直守着江别秋。   虽然对自己研究的药剂很有自信,但她还是担心江别秋的状态。   他睡了很久,黄昏区的计时种转了一圈又一圈,江别秋始终都没醒。佐伊急得不行,又不敢胡乱走动,只好强迫自己沉下心来,等待着他的苏醒。   好在,在又一个晚饭时间,江别秋终于睁开了眼。   佐伊连忙扑过去将人扶起来:“江教授,你感觉怎么样?”   江别秋皱着眉,略微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哑声道:“我怎么了?”   “……你之前和被污染的哨兵交了手,不小心受了伤。”佐伊小心翼翼地撒着谎。   她心里很忐忑,既怕江别秋真的都忘了,又怕江别秋全都记得。在这样一个纠结的心态里,她压根顾不上自己眼角还挂着泪,“噌”一下站了起来:“我去叫院长老师。”   “等等。”江别秋蓦然出声。   佐伊一愣,僵硬地转过身,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就见江别秋已经掀开被子下床,走到她身前,轻轻帮她拭去眼泪。   “掉什么眼泪。”江别秋笑道,“我这不没事吗?”   佐伊终于松了口气。   他不记得了。   日暮西斜,佐伊接到老院长的通讯,拉着江别秋左叮嘱又唠叨,才不放心地离去。   江别秋坐在床头,原本是微微带着温和笑意的,待佐伊匆匆转身,只留给他一个指甲盖般大小的背影时,他才蓦然收起笑意。   紧接着,他捂住自己的心口,缓慢而痛苦地倒在了床上。   江别秋并没有任何外伤,整个人却如同筛糠般颤抖起来。   他背对着夕阳,流了一脸的泪。   *   随后的几年里,研究人员们发现,作为人类文明的头号天敌,熵竟然在慢慢消散。   这绝对是一个可喜可贺的好消息。   人们奔走相告,互相和亲人朋友庆祝。人类基地里,耸立的黄昏塔下,无数人聚集在一起,庆贺人类文明迎来新的世纪。   彼时江别秋正在修养院里,对面坐着的正是路易斯。   他睡了三年,养了三年,才终于好得差不多,只有脖子以及心口皮肤外侧,隐隐约约能看见金属的颜色,这让他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宋恒一边给他削苹果,一边没好气地骂:“惯的你!苹果不吃整的非要吃块状的!信不信我把皮塞你嘴里!”   路易斯笑嘻嘻:“那你滚啊。”   宋恒当然不滚。   他瞥了一眼在旁边昏昏欲睡的江别秋,默默和路易斯对视了一眼。   路易斯连连摆手,宋恒挤眉弄眼,两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压根没聊到同一个点上。   “你们背着我说什么呢?”江别秋抬起头,打了个哈欠,“说我坏话?”   “对啊。”路易斯吓了一跳,转过头呵呵笑道,“我和宋恒说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可不近人情了。”   宋恒:“……”   他按掐了一把路易斯,但摸到一手坚硬的金属。   “啊,是啊。”江别秋笑起来,“我把你酒吧的窗户全砸了个遍,怎么,这么久了想起来要跟我算账?”   “没没没……回忆一下青春嘛……嘶……”   宋恒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脚踩在路易斯的脚上,顺便狠狠地碾了一下,对江别秋道:“我们刚才说,医院那边诞生了一个无熵人类。”   江别秋饶有兴趣道:“哦?又有一个?那挺好的。”   宋恒道:“想想距离第一个无熵人类诞生,还是三年前了啊,时间过得真快。”   江别秋看着他。   宋恒被盯得开始满头冒汗:“你还记得那个孕妇吗?你从子夜区救回来的,那时你们刚发现熵……”   他们俩人,一个语无伦次,一个无奈扶额,看得江别秋莫名其妙。   “你们到底想说什么?”   “没事,没事。”宋恒摇头,“就觉得现在这种日子,挺难得的……”   江别秋正想说什么,手上的通讯器突然响了。   他走出去,背后宋恒和路易斯终于有了讨论的机会。   “不是说他会慢慢想起来吗?现在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我还巴不得别秋想不起来了!”   “其实这样挺好的,我就怕他是因为后遗症所以才想不起来……”   “找个机会骗他去检查一下吧……啊!”   “检查什么?”江别秋笑眯眯地站到路易斯背后。   路易斯吓了一跳:“没……没什么……”   “行了。”江别秋拍拍他的肩膀,道,“老院长那边研究熵出了点问题,我去帮忙,你好好修养,争取过几天操练场见。”   路易斯:“……”   路易斯:“知道了。”   江别秋笑着离开修养院。   电梯缓缓下行,四面金属反光,映照出江别秋面无表情的脸。   四下无人,他默默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小刀片,定眼看去,那刀片上竟还贴着一张小黄鸭图案。   只见他收紧手掌,即便刀片锋利,力道也丝毫不减。直到手掌被刀片扎破,流出鲜血来,江别秋才满意地把刀片放回口袋里。   电梯门“叮”地一声开了。   熵渐渐被消除后,人们才开始敢在街上走动。但熵对异能人的影响依旧还在,刚刚老院长挂来通讯,就是告诉江别秋,黎明东区又有一个向导发生精神过载,躲进巷子里不出来。   原本不是什么大事,让罗山多带点人就可以抓住。   但偏偏罗山出任务去了,这个担子就落到江别秋的手上。   他赶到时,东区一点不见混乱,甚至有人拿着拍摄设备拍着,打算发到域网上。   江别秋有些无语,抬手推开人群,就发现向导哪是躲在巷子里,明明是被一个哨兵劫持了。   “怎么回事?”他随口问旁边的人。   “家、家庭纠纷!”那人答道,看起来还有点兴奋,“有剪辑素材了,等我多拍一点!”   江别秋:“……”   行吧。   虽说是家庭纠纷,但哨兵伤害向导也是轻而易举。为了不造成更大的伤害,江别秋还是得去管一管。   哪知他刚上前一步,人群中就不知从哪突然冒出一个彪形大汉,抄着一把刀就冲着江别秋来了。   人群被吓得一哄而散。   江别秋原本是可以躲开的。   可不知为何,他的脑子忽然间好似无法转动一般,眼睛直直地看着那抹寒光。   有个声音在说,别躲了,撞上去,这样你就可以见到他了。   于是江别秋就真的闭上眼一动不动。   人群里有人在叫他快跑,也有人捂着眼睛尖叫着不敢上前。   倏地,江别秋只觉耳边传来一阵风声。   紧接着,便是肉体钝击声和到落地的声音。   江别秋睁开看,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正逆光朝他走来。   一如初见。   作者有话说:正文到这里,还有番外,万字往上。   这章的删减晚点放出来,要修一修哈   以及隔壁新文大家可以收藏一下啊给大家磕头了嘭嘭嘭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