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此生不渝【出书版完结】   作者:玄默/玄默529   编辑推荐   ★继匪我思存后最虐心女王玄默   作者文笔唯美、凝练,寥寥几笔就能勾画出立体的人物形象以及情感角力。《此生不渝》中有很多句子都触动人心,催人泪下。《此生不渝》中的女主角说:“这辈子最苦不过求不得,怕只怕昔日人事依旧,再难回首。”“人活在这世上,最不能放任的就是自己的感情,一念生或一念死,往往都是源自它。”   ★青梅竹马演绎最深情的黑道虐恋   《此生不渝》是作者上一部作品《终身最爱》的姐妹篇,讲述了发生在敬兰会的爱恨情仇、风起云涌。男女主角曾是青梅竹马,如今却互相折磨,也不肯相忘江湖。如果这算一种深情,能否敌得过宿命?   ★附送《终身最爱》独家新番外   还记得《终身最爱》里情深不寿的华先森吗?他不但会在《此生不渝》中出现,还会有他和《终身最爱》里女主裴欢的番外。华先森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很少说爱,但相信陪伴是人世间最长情的告白。他认为这世界有一千种爱情,最幸福的莫过于,我知你爱我。   内容推荐   这世间有一种深情,千难万险,生死莫及,爱却能至。   他狂妄,不可一世,年少时,被迫将她弃于火海,从此苦心弥补,求婚之日却被她背叛。多年恩爱敌不过现实,她亲手将他置于死地。   她一生坚强隐忍,阴差阳错,亲眼见到爱人死于面前,从此守着墓碑上未亡人的承诺。当蔷薇开过四季,头发长了又再次剪短,多少次彼此再相见,竟然只能在梦里。   三年之后,昔日故人突然重现,步步紧逼,不肯放手。而她身边也有了新的追求者,看似温柔的大学教师,身份却另有隐情。   兰坊波澜再起,十年回忆生死静默,唯爱不永伤。   他爱过,恨过,失去过,情愿为她放弃一切,但她是否愿意跟他重头来过?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靖轩,阮薇,严瑞 ┃ 配角:方晟,夏潇,裴欢,华绍亭 ┃ 其它:兰坊,浮欢系列 楔子   她记忆之中的南省,永远有让人燥热的太阳,仿佛一整个夏天永不过去。   那一年的九月份,天气依旧很热。   阮薇怕晒,只好披了外衣,还没走出院子,额头上就全是细细密密的汗。叶靖轩的车等在老宅外,见她出来就让小恩下来给她打伞。   艳阳高照,她走得更慢了,小恩小心翼翼地跟着,那模样把阮薇逗得直笑,她摇头说:“不至于,这么两步路。”   小恩年纪不大,过年才二十岁,小伙子一个,自己晒得直皱眉,还笑呵呵地回答她:“三哥说了,南边太阳毒,薇姐晒久了回去过敏。”说着还撇嘴做了个痒痒的动作,好像吓唬她。   阮薇不好让他为难,就说等她晚上做了梅子酥饼,让人给他送去,小恩高兴得直点头。   她坐上车,叶靖轩俯身过来给她系安全带,就算坐在后边,他也总是记得让她系好。他低头的时候刚好碰着她的脸,她躲着嫌热,可这人一贯不顾忌别人,想什么便非要做什么,他看她这样笑了,上了野劲儿,左右抓着她偏要吻过来。   前边的小恩脸都红了,低头装傻看手机。   阮薇被他闹得也不好意思,推开人看了看,叶靖轩今天出门就带了小恩,她心里不太放心,问他:“真要去芳苑?”   “前两天让人去看了,都说今年蔷薇开得特别好。你好久没去过,今天我有时间,带你过去走走。”   她点头,刚好看见他身后的景色,窗外的阳光被车窗滤去大半,岛上还有旧时遗留下的街道,到如今都保留下了当年奢华腐朽的烙印。茂密的樟树不知已经长了多少年,根系庞大,两侧路上的石砖都被拱起一大片,只要气候好,它就能郁郁葱葱地一直活下去。   车子发动,阮薇看着两侧的树,忽然有些不安,她拉住叶靖轩劝:“芳苑在近郊呢,你身边就带一个人,谁能放心?”   叶靖轩偏过头看她,他少年时便已是南省有名的人物,曾祖母是动荡年代留在岛上的俄国人,传到他这一代,血统上的渊源都看不出什么,但人还是显得不太一样,男人有太过于昭彰的轮廓,总显得格外惹眼。   “谁有这个本事,让他试试,我还真想知道。”他正低头把袖口挽上去,口气戏谑,对她说的话毫不在意。   可阮薇认识他这么多年,最会掐他的弱点,非要和他说:“我都听见了,这两个月小恩一直在查会里藏的人,你非要现在出门折腾,我心里也不踏实,要不我们就回去。”   他忽然想起什么,看了看阮薇的腿,马上叫司机等一等,让小恩回去安排人。   车上安静下来,阮薇一颗心七上八下,明明开了冷气,她却开始觉得闷。叶靖轩伸手揽过她,她看他侧脸的轮廓,明晰而笃定,和这艳阳一样,从头至尾,从未动摇。   他以为她想起过去害怕了,缓了口气安慰,阮薇总算稍稍平静下来。   芳苑在市区之外,里边其实没什么好逛的,但年年都开蔷薇,越来越成气候,这几年有人投入资金翻修,连绵而出一苑的花海。   他们从大门进去,那天不是周末,下午两点,人格外少。两个人走了一段,只有小恩带着几个手下远远跟在后边。   丛生的花朵顺着铁架一直向小路尽头延伸,阳光充足,又有人精心养护,到如今,四周除了颜色浓郁的花朵,连其他的植物都看不清了。   阮薇一直是喜欢花的,风一吹过去,一整片天上人间,少见的紫色,颜色温柔,晃得人连心情都好起来。   阮薇长长吸了一口气,这样舒服而让人产生困意的午后,她总觉得有些不真实,细细去想,或许什么时候她就做过这样荒唐的梦。   女人的愿望很浅显,只想这样一辈子。   阮薇抱着满怀蔷薇,这种常见的野生植物,就像她自己,原本就没什么依靠,原本就该自生自灭。   可是兜兜转转,最后绕不开一个他。   阮薇的腿平常不太方便,活动也少,但叶靖轩今天看她高兴,由着她向前跑。过了一会儿他开始不放心,怕她腿太累回去抽筋,于是干脆过去卡住她的腰,一提就把她带着提起来。阮薇吓得尖叫,人撞在他胸口,一下想起当年,他还是个少年,性子野,脾气又大,叶叔把棍子打断了都没有用,何况叶靖轩一见她就更加顽劣,就喜欢这么吓人,抓着闹着把她抱走才罢休。   阮薇脸又发起烧来,推来推去,叶靖轩根本不理她,直接把人带到旁边的亭子休息。   那位置刚好在花海正中,四面透风,原本好像还有游廊相连,但为了腾出更多空间种植蔷薇,廊柱早已拆除,只剩下几条残迹,绕着一座孤零零的亭子。   阮薇一坐下,只觉得连日光都显得格外温柔,她满心满眼迎着怒放的花朵,这景象,一点一点要把人的骨头都浸酥了。   她转过身,叶靖轩就站在她身前。她猛然觉得他和这画面一样,忽远忽近,仿佛过去早就在这里,只等她今天一头栽进来,所有的决定就都卡在她一念之间。   阮薇看他那双眼,他从小就闹,从小就疯,谁不知叶家最后养出只野狼,她有多么舍不得。   阮薇向他身后看,伸手抱紧他的腰:“靖轩,等过了年就放手吧,敬兰会在南省那么多人,随便交给谁去盯着,也不少你一个。”   叶靖轩抚摸她的头发,阮薇从小就不留长发。他想起什么,揽住她低声笑,伸手掐了花下来,扑簌簌都落在她身上。   花开堪折直须折。   总像他当年,叛逆又狂妄的少年,今时昔日,永远都在她梦里。   阮薇生怕他要反驳什么,又说:“在敬兰会,你一辈子只能提心吊胆走夜路,叶叔走了一辈子,我爸也走了一辈子,结果呢?我知道男人都爱这些,沾了就放不了手,可你……你想一想我。”   她说到最后几乎发抖,叶靖轩握紧她的手。   风渐渐大了,他一直不说话,直到她坐在那里都觉得有些凉,他才看着她说:“我就是为了你。”   她余光之中看见他身后的花丛微微颤动,眼泪都要落下来。   叶靖轩今天穿了件墨蓝的衬衫,还是她给他买的。阮薇看着他心里越来越沉,还要说什么,他却拿出一个戒指盒子。   阮薇忽然明白过来,拦住他的手,叶靖轩看她紧张的样子又觉得有意思,低下身揉揉她的脸说:“阿阮,嫁给我吧,早点让我放心。”   只是这世界上的事,偏偏就是那么巧。他一句话尾音还没落,远处就起了冲突。   阮薇看见花丛里冲出人,不过三两秒钟的时间就已经和叶靖轩的人对上,她甚至来不及再开口,枪声就响起来。   叶靖轩把盒子塞在她手里,她看见那些人全是便衣,刚要喊什么,他却已经一把捂住她的嘴。   风越来越大,他们刚巧就在四面都不安全的亭子里。他将她挡在怀里,声音出乎意料地稳:“别怕。”   该来的总会来。   小恩听见亭子这边动静不对,迅速带人冲过来,但四周的花丛里早就藏了人。小恩和自己人会合,挡在北面,护着他们大声提醒:“三哥!警方的人,从后边走!”   前几个月敬兰会在南省的两批货被扣,会里肯定混了线人进来,叶靖轩早有察觉,只是今天的事,未免做得太明显。   叶靖轩不再犹豫,挡着阮薇就要走。她太清楚他的行事作风,心里一急,抓紧他说:“别让他们开枪,和警方对抗的后果……”   她劝不下去,叶靖轩的口气已经冲上来,压下她的头不让她乱动:“我叶家人死了不少,但哪一个都没死在牢里!”   这一句话狠得像刮出血来的刀刃,一下一下往她心里捅。阮薇咬着牙逼自己冷静,被他拖着往前去,她腿跟不上,犹豫了一刻,身后伴着枪声传来一声闷响。   “小恩!”阮薇几乎尖叫起来,她回过身看到小恩直挺挺倒在地上,脑后瞬间红了一片。   不远处还扔着小恩给自己打过的伞,而她刚刚答应这孩子,要回去给他送东西吃……这不过一时半刻,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死在面前。   那些血让她瞬间回到过去,所有感官几乎要被那些可怕的回忆扯断,只要叶靖轩一意孤行,这些可怕的噩梦就永远没完没了。   “别抬头,跟着我。”他竟然像没看见一样,率先挡着她往外冲。   警方从四周包围过来,不断大喊让他们先放弃抵抗。这么混乱的时候,小恩已经血溅当场,但叶靖轩竟然半点收手的意思都没有,他扫了一眼,让余下的人顶住。   阮薇再也没有迟疑的时间,忽然扣住叶靖轩的手腕。他原本下了亭子外的石阶,正伸手过来,这么危险的时候他还是想着她腿不方便,回身要抱她。   但阮薇却不知道哪里来了力气,拼尽全力反手将他的胳膊拧过,叶靖轩几乎怔住了,直到他被她借机制住,他甚至都没回过神。   她的动作显然受过训练,她回来这三年……   叶靖轩突然就明白了。   “听我说,让大家收手吧,只要你现在放弃……”她仓促之间还要劝他,却眼看着叶靖轩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到了这种时候,他的目光反倒一点一点静下来,静得让她心凉。   远处的人不断围过来,而他被她压住手,甚至没反抗,他只自嘲地说了一句:“原来是你。”   阮薇觉得自己胸口一阵一阵涌上什么,又苦又涩,让她哑到半个字都说不出,拼命摇头。叶靖轩突然沉下眼,抬起膝盖撞向她,阮薇到底是个女人,剧痛之下本能松开手,他就已经把她拉到怀里。   叶靖轩的呼吸就在她耳边,阮薇的脸刚好在他肩膀之上。她听着他的声音,目光正对上他背后围过来的人。   黑洞洞的枪口之下,还是这么好的蔷薇花海,一整片天上人间。   连天都蓝到让人绝望。   他说:“阿阮,演得真好。”   警方的人盯着他们厮打,表情变了,已经有人举枪瞄准。阮薇意识到他们这样太容易引起误会,挣扎起来要推开他,她想向身后的人解释,他不是在威胁人质……   可她根本就推不开叶靖轩。   他拼了那口气,一把掐住她的颈子,几乎咬着她的唇齿逼问:“你拿了戒指,还没答应我!”   她拼了命想抱紧他,可是来不及。   一声枪响,叶靖轩最后凭着本能一把压下她的头。   阮薇的脸埋在他胸前,听见这声音,一瞬间周身的所有感官都绷断了,她整个人像被抽空,渐渐觉得他的手没了力气。   她歇斯底里挣扎出来,抬头看他的脸,可叶靖轩被击中头部,额上的血溅出来,雾蒙蒙一片,挡住她的眼睛。   阮薇跪在地上,什么都看不见,满手都是温热的液体,她一个字一个字带着血磨着骨头才能说出来。   她疯了一样喊过不要开枪,她解释过叶靖轩不会伤害自己,可是说什么都晚了。   她终于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绝望,一秒而已,这一生通通烧尽了。   再之后,那场可怕的事故如何收尾,阮薇怎样也想不起来,她的神经自私地逃避了余下的画面,留给她的只有一片血红。   她不知道,芳苑这片地方早几年就枯了,有人苦心重修,投了人力物力,三年时间才想出办法,慢慢能把蔷薇都养起来。   她不知道,老宅里这会儿都让人备好婚纱请了人,他带着戒指来求婚,一时半刻都不想再等,今天一回去,她就是他的人。   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不得不走到这一步,可她知道的又那么少,甚至来不及回答叶靖轩最后那句话。   人这一生,很多事不过一念之差。   谁也没能熬过南省的艳阳,阮薇眼睁睁看着他死在面前。   后来那天的事演变成一段谣言,芳苑再也没有人敢去,没过多久它又成了郊外一座荒园。老人茶余饭后说一说,都怪叶三太狂妄,早晚是要折的。   只是说真的,谁也没想到他那样不可一世的人,最后折在一个女人身上。   阮薇离开南省那天去看过他,叶靖轩葬在自家墓园,叶家人恨不能把她活剐了,她势必不能再出现。阮薇因此执意背着人找了地方另建,留一座空墓,把那枚戒指埋下去,为他立碑。   她站了大半日,最后不得不走。   到这一步,墓碑不过是个念想,写什么其实都不重要,但她不肯从简,请了人,一笔一画刻上去。   落款是未亡人:叶阮薇。 第一章 浮生未歇   他声音太好听,一点一点顺着她的呼吸声往下说,让她突然想起过去看到过的画面,清晨的海岸线,远方灯塔上唯一的一束光。   “严老师说你不接电话,不放心,非要我过来看看你。”隔壁超市的赵姐推开门往里走,绕过一大盆发财树,走到里边,探头探脑四处找人,“你今天忙?”   阮薇正蹲在地上松土,脱了手套过去找手机,抱歉地冲门边的人笑:“下午有人加急订了盆栽,我赶着弄好,没顾上。”   赵姐看她一个姑娘来回搬花土,直嚷着要让自己店里的男孩来帮忙,阮薇赶紧摆手说:“马上就完了,不沉。”   赵姐也就靠在门边看她,过了一会儿笑着说:“你家严老师人真好,温柔不说吧,每天连午饭都给你做好,就怕你忘了吃,找不到你就担心你的腿,老怕你又摔了……哎,和赵姐说说,是不是快结婚了?”   阮薇看手里的兰花,低下头找喷壶,翻了一阵才接话:“没有。”   “别逗了,我们店里天天看着,你们不是都同居……没别的意思,就是听说你们都住一起的。”赵姐今天店里也不忙,一进来就好奇,聊起来没完。   阮薇拍拍手上的土回头解释:“严老师是我房东,真的,不是大家想的那样……当时我刚到沐城,半个月就住不起酒店了,这边大学校区多,租房子不容易,严老师当时刚好看到我的求租信息,算是缘分,他人好,帮了我大忙。”   赵姐觉得没意思,讪讪地又问了两句别的。阮薇正好站起来,慢慢搬花往外走,赵姐一边过去帮忙一边问:“挺好的姑娘,这腿……咳,我说话直,替你可惜,是小时候落下的吗?”   阮薇停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的左腿,这么多年她都习惯了,平常走路并没觉得太明显,原来外人看着还是不一样。   她只好无所谓地点头:“差不多十岁的时候吧,出过意外,那时候条件不好,没能好好治,就有点跛。”   赵姐赶紧说不显眼,他们也是看久了才看出来的,只怕她心里不痛快。但阮薇似乎毫不在意,把客人要的盆栽都搬出去,又把赵姐劝走了。   阮薇忙完都过了下午两点,总算喘一口气,打电话等车来拉走。这一闲下来,人才觉得累,于是她隔着一层玻璃门,给自己泡了奶茶歇一歇。   这家花店很小,小到一开始挤在街上连个名字都没有,后来她有了一点生意,找人去修了门脸出来,想来想去,就写了个薇字在上边。   她没别的本事,腿又是这种情况,正常工作都找不到。她父亲早年是给叶家老爷子看花园的,她从会走路开始就跟着父亲种花种树,总算有点记忆。   岛上只有沐城的气候最舒服,这里的春天阳光和煦,天气远不如她出生的地方那么炎热,这里的四季分明,连花都养得好。如今她靠在这里,一门之隔,外边的街上人来人往,大多数都是附近的大学生,十八九岁,青春正当年。   这么好的日子,求也求不来。   花店里暗,光线照不进来,玻璃上便容易反光。阮薇盯着自己的轮廓,看着看着忽然想起过去。   那人十二岁就不老实,闹着和人打架,打到挂了彩,小孩之间的事上不得台面,叶叔最后出人去把他带回来,这才总算没吃亏。但他不知道抢了什么东西,死死握在手心里,谁去也不给看,就到阮薇面前,非要给她。最后阮薇拿到手,才看见是个小小的蔷薇吊坠。   那会儿都太小,不知道钱的概念。叶家三代单传唯一的男孩,养出来的脾气谁也奈何不了,他见到想要的东西二话不说就要给她抢回来。   那也是这样的日子,求也求不来。   阮薇忽然背过身不敢再看,她背靠着一整座沐城的日光,下意识握住手腕。   有些事已经不能用遗忘来强求,她从始至终都明白,她是个早该去死的人,却没有资格。   一阵出神,她一抬眼,街对面的人已经和她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在玻璃上一动不动。她连呼吸都放低,手心发凉,仿佛可悲的猎物,下一秒就要被咬断脖子。   她扑到门边看。   明明有人站在那里看她,可等她拉开门,什么也没有。对街是间咖啡馆,名字很特别,叫做“等待戈多”,招牌不大,外边有一圈露天座椅,男男女女,谁也不是。   那杯奶茶渐渐端不住,阮薇深呼吸也于事无补,她颤抖着把杯子放到一边,冲到工具架旁边开始翻。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如果不这样,她会停不下来,会开始看不见东西,她必须做点什么来弥补。   一片血,眼睛里都是他的血。   阮薇动作越来越快,疯了一样四处找,终于在最里边的花架上找到了小刀,她握着那把刀直冲自己割下去,手机突然响了。   刀子已经划破皮,一条细密的血线顿时涌出来。但那声音突如其来,一下打破了花店里的安静,阮薇一下像被惊醒了,慌张地扔了刀。   她怕疼,一清醒过来整个人疼得说不出话,咬牙捂着自己的手腕,踉跄着跑过去接电话,连声音都在发抖。   “阮薇?”另一端的男人好像也觉得不对,又问她,“饭吃了吗?”   阮薇盯着放冷的饭盒说吃了,然后抽了口气,总算忍下来。她看见伤口只在表面,松了手捂着自己的脸蹲下,靠住花架不再说话。   电话那边的人还在问她今天忙不忙,他下午只有一节课,可以早点回来帮她。但阮薇一直没接话,过了好久,她总算开口说:“不用,都忙完了,刚才没留意你来电话,都没事。”   严瑞笑起来,说了两句其他的,突然又想起什么:“对了,一直忘了说,这两天报箱有你的东西,我全放门口的杂志架上了,记得拿啊。”   阮薇“嗯”了一句,电话都要挂了,她想了一下又追问:“谁寄来的?是信还是什么?”   “纸袋子,写着你的名字,其他的我也没注意。”   当天晚上一切如常,阮薇暗中在手腕上贴了创口贴,又戴了几个梳头发的皮筋遮住。并不刻意,因而严瑞也没留心。   她脸色不太好,严瑞以为她白天累了,于是回房间没再打扰她。阮薇收拾完碗筷,突然想起白天说的那两封信,跑去找来看。   牛皮纸的袋子很普通,却根本不是寄来的。连续两天,显然有人只写了她的名字就扔进信箱。她犹豫了一下坐在沙发上仔细回忆,想来想去都觉得不会还有什么朋友记得自己。   阮薇回身看看,这房子是个小复式,是严瑞的母亲过世后留下来的,楼上是主卧,再加上阮薇腿也不好,上上下下不方便,于是一直都住在楼下的客房里。   她看严瑞上楼去没了动静,这才抱着那两个袋子匆匆跑回自己的房间。   袋子里的东西很简单,蔷薇吊坠,还有一把乌木梳。   她没想过还会再见到这些东西,她为警方做线人,那件案子证据不足最后不了了之,她的生活却彻底毁了。离开南省的时候局里要求她更换身份,那些属于“阮薇”的东西,什么都没能带走。   吊坠的边缘已经蹭掉了色,时间久了,东西的好坏一眼就看得出。只是人心久了,是好是坏反而越难分辨。   就是这么一朵小小的蔷薇,是叶靖轩当年第一次送她的东西,第二次,是这把梳子。   如今,有人带着它们回来了。   那几年,都说叶三是个疯子,心气狂妄,谁也不放在眼里。敬兰会早已是黑道霸主,在南省的生意越做越大,危险也大。那里的几条线上的东西想顺利进来,必须有个能压住场面的人才能做堂主。最早从兰坊分过来的人,都是老会长扶植起来的长辈,几个叔叔栽进去不少,活着的也没几个了。后来到了华先生的时代,华先生是道上出名的冷血动物,不知道他心里什么打算,打压叶家唯一的对手阿七,让对方整个家族一蹶不振,再也没人来争。   最后,南省需要一个管事的分堂主,年轻一辈里数来数去,大家竟都开始指望叶靖轩出头。   谁不懂明哲保身?华先生的心思猜不透,那是只人神共愤的老狐狸,对手阿七触了逆鳞,可不一定他就能默许叶家独大。   但叶靖轩就真的出了这个风头。   这位新堂主的作风也让人头疼,他几次直接和警方开火,不肯暂时顾全脸面,两次三番都让南省的人岌岌可危。阮薇记得下人说起过,叶叔临走的时候还说他锋芒太露,早晚要出事,可他在病床前边守到最后,就告诉自己的父亲:“这条路,走得险是本事。”   叶靖轩一直非常清楚,既然生在黑道世家,谁也别想干净,既然跳进了染缸,就别图安稳。   险有险的好,每一步都没退路。到他真的出事那一天,他这辈子能做的都做过,半点不后悔,就连芳苑那一天,他想问的话也问了,是她来不及回答。   叶靖轩这辈子,从头到尾狂得痛快。   阮薇对着旧日这两件东西,拿也拿不住,噼里啪啦全掉在地上,好一会儿她甚至都没力气去捡。   严瑞在楼上听见了动静,喊她:“阮薇?”   “没事,东西掉了。”她猛地把门关上,瘫坐在床边,坐到觉得地板凉,还是站不起来。   阮薇捂着脸倒抽气,最后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都说人的自愈能力比想象中要好,过去的事过去的人,不再见不再想,什么都能淡了。多少仇怨总会过去,人能活着,就自然有遗忘的天赋。   但阮薇不明白,为什么她一个人过了这么久,连叶靖轩说的每句话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一晚她根本没有睡,第二天等到严瑞去学校了,她才一个人走到花店。   赵姐正在收钱,看见阮薇走过去账都不结了,满脸是笑从隔壁探出头来说:“好大一束花啊……阮薇!难怪你不肯接受严老师,原来外边也有人追啊。”她抬眼看了看阮薇的小花店,更觉得有意思了,“真逗,对方不知道你开花店的啊?送花给你多没意思啊!下次让他送点别的!”   阮薇愣在当场,看着自己店门口放的一大束野蔷薇,她整个人都像被冻住了一样。   春暖花开的日子,紫色的花束颜色格外昭彰,明明满街都是人,只有她冷到浑身发抖。   她突然冲到隔壁的便利店,不顾还有人买东西结账,她推开他们就去拉赵姐。赵姐还在扫条码,被她吓到不知所措,一个劲儿问她:“怎么了?”   阮薇把她拉到角落里,店里的人都看过来,但她顾不上,只低声问:“谁送的花?”   赵姐一脸迷茫地摇头:“不知道啊,早上开店的时候就看见放在你门前了,没见到人。”   阮薇的手狠狠掐着她,脸色苍白地看过来,赵姐冷不丁被她吓着了,战战兢兢掰开她的手指,又不断试探着问:“阮薇,你……你没事吧?”   店里的气氛骤然安静下来,路过的人都觉得奇怪,上下打量阮薇。她放开赵姐,转身就往街上跑。   九点钟的沐城,太阳还不大。她顺着马路一直向前走,车也不多。只是人人都像见了鬼,她甚至都没来得及放下包,包拖在地上,连头发也黏在额头上,她像魔怔了一样四处看,每一个方向,每一条分岔路都不肯放过。   最后,阮薇自己都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再抬头的时候才发现周围都不熟悉。她的左腿抽搐着疼,只好踉跄着坐在马路边,周遭不断有人过来问她需不需要帮忙,都被她的样子吓走了。   这么多人,可是没有他。除了以为她是疯子的路人,再也没有其他人。   而这样发疯的日子,阮薇过了三年,蔷薇开了那么多季,连头发都长得这么长了。每一次她以为还有希望的时候,只是她可悲的幻觉。   远处有人围过来,已经开始议论要不要报警:“这是疯了吧?你看她胳膊,她手腕上的伤口!”   阮薇这才意识到这一路跌跌撞撞连创口贴都扯掉了,她挡住手腕,突然觉得自己可笑。   都说她疯了,芳苑那件事之后,他们都怕她疯。   真要能疯就好了,疯了她就只记得自己爱他,疯了她就可以活在过去,疯了的话……她就真的能嫁给他了。   阮薇失魂落魄地爬起来,包里的东西撒了一路,她弯腰去捡,腿又疼得厉害,这一下动作明显了,让人看着更可悲。   “八成是被甩了,她这样……腿有毛病,哪个男人要啊,肯定要分手,她想不开了。唉……女人啊……不能太要强,老老实实也找个有缺陷的,彼此照顾不就完了嘛。”   阮薇再也坐不住,找回一点力气独自往回走。路人没有热闹可看,渐渐散去。最终她走得远了,拐过路口再也看不见。   路旁一直停着的车终于发动,缓缓跟着她。   严瑞一过中午就来花店了,当时阮薇正端着饭盒,把菜一口一口直愣愣地往嘴里塞。桌子正对门口,他一进来就看见她这样子,心都揪紧了,过来拍她的肩膀,轻声问她:“阮薇?看着我,放松一点。”   阮薇还在吃饭,但眼神直直的不说话。严瑞意识到她不对劲,不断喊她的名字,终于让阮薇回过一点神,她手足无措地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好久之后才整理一下头发,松了口气说:“我……我是不是又发作了?”   刚到沐城的时候,她每个星期必须去接受心理治疗,芳苑的事让她患上严重的抑郁症,发作起来很难集中精力,后来渐渐发展到有自残倾向,同住一个屋檐之下,这些事她想瞒也瞒不过去。   到最后,反而是严瑞一点一点照顾她,让她逐步走出来,不再依靠治疗干预。   三年了,每个人都说严瑞喜欢她,可阮薇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见到他那一年,他年长她许多,三十岁的男人,温文尔雅。而她几乎是个疯子,表面无辜可怜,心里却藏着强大的负罪感,在夜里甚至会拿着刀歇斯底里。   她几乎以为严瑞会直接把她扫地出门,人之常情。他原本只想租房子,谁会想到招来一个神经病。   可他这样的男人,书香门第长大,顺理成章留校教书,一辈子都活在学校的象牙塔里,对人温柔又和善,到最后还主动帮她找心理医生。   或许一开始,他照顾她真的只是出于一个男人的风度教养,不忍心看她生病流落街头。何况他那会儿总说,阮薇和他的学生一样大,小姑娘哪一个没点挫折,想不开而已,要让他坐视不理,真没这么狠的心。   但到现在,阮薇什么都明白,却什么都不敢提。   她捂着手腕,严瑞也不问了。她已经康复很久,除非又受到刺激,否则不会这么难过。   他知道这种时候不能逼阮薇想更多,便自顾自去里边给她泡了奶茶,又说自己这两天都没课,可以陪着她。   “出去走走吧,我看学生会都组织春游了,走,明天我也带你去,薇薇同学,你想去什么地方?”严瑞随口说起来,语气温和,还伸手过来拍拍她的头。   阮薇突然抬头看他,他今天穿着格子上衣,可能刚下课,眼镜还没摘。   她满心都是罪孽感,可看见他就这么站着,她就觉得哪里都干净,连她自己都仿佛能割掉这层皮,从头来过。   阮薇喝了一口奶茶,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他:“早点回家吧,我今晚不回去了,把门锁好,如果再收到写我名字的东西,扔掉不要拿。”   “怎么了?”他有点奇怪。   她摇头不肯解释。   严瑞看看四周,觉得她再这么闷下去还要想不开,于是拉着她非要带她去喝下午茶,阮薇没办法,只好跟他出去。   刚出门口,阮薇左腿就开始抽着疼,她上午跑了太久,现在冷静下来才觉得难受,这一下站也站不稳。   严瑞伸手过来,但阮薇不让扶。他就知道她要强,最后没办法,干脆抱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往前走:“车就在前边。”   两人刚刚经过隔壁的便利店,严瑞话都没说完,她却本能地觉出不对劲,一扬手,用力把严瑞推开。   紧接着一声枪响,他们身后两步之遥的玻璃门应声而碎。   子弹击中的地方距离严瑞不到一步的距离。   街上的人瞬间就乱了,严瑞赶紧拉住阮薇就要走,她甩开他,也不顾自己的腿,撑着就往路边上找,果然见到一辆黑色的车上下了人。   她浑身发抖,几乎就要跌在地上,但最终看清那并不是他。   已经有人报警,严瑞找回一点理智,不断催她先离开,而便利店里的人惨叫着蹲在地上,一片惊慌,谁也不知道之后还会不会有危险,再也没人敢往这里走。   阮薇看着对方过来,她脑子仿佛一下卡住了,千头万绪卡在一起,她只觉得眼熟,直到对方走近了,才想起来,他是当年叶靖轩带的副手—方晟。   方晟今天一身黑衣,低头过来说:“薇姐。”   “他……”阮薇挣扎了很久都问不出这句话,眼睛都红了。   “我是来看看薇姐的,三哥当年放过话,谁敢碰薇姐,走不出第二步。”方晟意有所指,扫了一眼旁边的严瑞。   他也是当年芳苑事件死里逃生出来的,阮薇知道他恨自己,被逼得不住后退,可对方似乎没有任何报复的意思。   “你……你告诉我……他是不是还活着?”   方晟表情冷淡,依旧恭谨地站着说:“当天薇姐离三哥最近,恐怕比我们清楚。”   她一下像被扼住喉咙,半句话都说不出。   方晟转了口气,试图安慰她:“没有人会伤害薇姐,我们还在。”说着,他有意无意地笑,又看了一下阮薇。   她突然觉得他话里有话,还要再问,可远处警车的声音已经离得很近。   方晟回身上车迅速离开,现场除了突如其来的一颗子弹和一地碎玻璃,什么都没有。   阮薇再也撑不住,直接倒在地上。   深夜,严瑞叫了热牛奶送上来,坚持盯着阮薇喝完。   阮薇晕过去被他送到医院,可刚到急诊室她就惊醒过来,死活不肯留下,拉住他坚持要先出来避避。   严瑞不清楚她到底在躲什么,但他今天看到了那辆车上的人,显然不是什么普通人。所以他没再逼她,找了一家酒店让两人先过了今晚。   阮薇的情绪慢慢缓过来了,但人还是很焦虑,他问她什么她也不说话。到了晚上,她好像回过神了,又开始担心。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阮薇喝完牛奶,吸了口气靠在床头说,“如果你还和我在一起,随时都有危险。”   复古台灯的光亮把人照得柔和许多,严瑞笑了,今天的事故太可怕,他显然也没经历过。他过去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摘了眼镜,轻声问她:“你过去……到底出了什么事?总要告诉我。”   阮薇曾经把自己的故事简单说过,只说青梅竹马的恋人在婚前过世了,她走不出来,得了病,这似乎是人之常情。但显然,这几天敬兰会的人已经找到她,随时都可能把她无声无息地解决掉。   她再不说实话,万一严瑞还陪着自己,一旦出事拖累他,她就真的连死都赎不了罪。   所以阮薇沉默了很久,最终告诉他:“我把他害死了,其实我不像你看到的这样……我很卑鄙,利用他,却看着他死了……”   她说不下去了。   严瑞不断安慰她,阮薇断断续续解释:“他是道上的人,敬兰会你听过吗?他被我害死,所有人都要报复。这一次他们来找我没有那么简单……严瑞,这和你平常的生活完全不一样,我不能再连累你。”   敬兰会是个组织,根基深厚,多少代人的心血传下来,到上一任主人华先生手里,俨然已经成为黑道霸主,在全岛都有分堂,而会长和最核心的关键人物,都住在沐城的兰坊。   严瑞听到这件事和传闻之中的敬兰会有关,一开始很吃惊,但到最后已经平静了,他似乎还在考虑她情绪激动之下说话的真实性。阮薇解释不了更多,一下急了,推着他让他赶紧离开,随便去哪里,只要不在她身边,严瑞就是安全的。   但他毕竟早过了冲动妄为的年纪,出了事他比她冷静得多,不断宽慰阮薇不要多想,今天或许只是偶然事故,他哄着劝着让她先去躺一会儿。   阮薇安静躺下,严瑞把灯调暗,她突然又翻身抱住旁边的枕头,好像这样才有安全感。她还要说什么,严瑞却做了个嘘的动作,她一下闭嘴,他看她这模样笑了,低下身轻轻地抱着她说:“那是个噩梦。我和你,还有花店,我们的家,这些才是真的。”   他声音太好听,一点一点顺着她的呼吸声往下说,让她突然想起过去看到过的画面,清晨的海岸线,远方灯塔上唯一的一束光。   他说我们的家。   天蓝海碧,这是严瑞的温柔。   阮薇心里一阵难过,她抬手拉住他,摇头说:“严瑞,我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打中,那个场面……如果我没把消息传出去,他就不会死。”她顿了顿,又看着他的眼睛说,“这辈子我走不出来了,我和你每天见的人不一样,我也不值得同情。”   而他,原本生活从容不迫,将来或许会娶一个贤惠的女人,同样都是教师,肯为他相夫教子,一家人平安到老。   严瑞的故事本该和她没有半点关系,谁让他偏偏就留下了这个疯姑娘,谁让他当时不忍心。   阮薇的突如其来把他的生活彻底打乱,有些事一旦殊途,再难回头。   “你当然和她们不一样。”严瑞叹了口气,放开手让她好好休息,他不敢离开她,拖过椅子坐下守着。阮薇只休息了一会儿,还是睡不着,严瑞想起两人的晚饭都被这事折腾得没好好吃,问她饿不饿。   他起身准备下楼,去买点吃的上来。阮薇躺在床上想了一下,点头和他说:“那再带瓶奶茶吧。”   “好。”   严瑞走之后,她迅速起来披上外衣靠在窗帘之后,看着他一直向街尾的便利店走去。   阮薇一个人甩开严瑞,目的就是回家。   她本来已经准备好不能拖累他,独自离开,可是当天事发突然,她还有东西没来得及带走,必须冒险回来。   家里就是一楼,她低着头喘气,拼命在兜里找钥匙,一刻不敢耽误,好不容易开了门,屋里黑漆漆的,她摸索着玄关处的开关,一开灯,却直接把钥匙掉在了地上。   有人在等她。   厅里的沙发背对门口,那人坐着,似乎在黑暗里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他听到有人回来,也不回身看。   真到这一刻,阮薇反而平静下来了。   她慢慢逼着自己向前走,好几次想叫什么,眼泪先流下来,她用尽前半生所有的勇气,却最终说得自己心凉,一阵一阵从胸口刺着疼。   他的轮廓永不能忘,日日夜夜,都在她梦里。   “靖轩……”   阮薇等这一天等了这么久,真到这一刻,她心里疼,疼得揪紧了他的手,忽然又抱着他不肯放开:“有句话,当年我……没来得及说。”   阮薇扑倒在沙发上,从他身后死死抱住他。   叶靖轩从始至终都没动,他还是坐着,按下她的手,她就在他肩上哭,几近崩溃,最后眼泪哭得收不住,整个人开始倒抽气,再也抱不住他,顺着沙发背滑下去,瘫坐在地上。   叶靖轩终于站起来,他从上而下看她,脸上长长一道疤,可怖的印子从额头直到眉峰。时间久了,或许也做过不少恢复手术,疤痕浅了不少,但他这样逆光而站,幽幽暗暗的影子打过来,依旧触目惊心。   过去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死了就死了,活过来的是谁不重要。几年过去,叶靖轩的人缓过来,轮廓还在,毕竟都空了。   那几年轰轰烈烈,闹到天翻地覆,他为她生过,为她死过,如今对着她,什么都淡了。   阮薇看他额头上的伤口,狠狠掐着自己的手腕,她虚空着伸出手,想看看他,可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居高临下,没有什么表情,连声音都不算愤怒。   他平平淡淡地问她:“阿阮,你哭什么?”   就像过去某一天,那会儿阮薇的父亲刚没了,她在院子里搬花,砸了手,可怜兮兮地一个人躲起来哭。叶靖轩好不容易找到她,哄又哄不住,骂也舍不得骂,只好问她哭什么。   那会儿都小,记不清几岁,他从小就是人人必须叫声三哥的叶家独子,而她是那座宅子花匠的女儿,只是后来,花匠跟着叶叔混起来,挡了枪子死得早,就剩下她一个小女孩,从此跟着叶家过。   如今,叶靖轩一句话却换来她更多的眼泪。   她把他毁得彻彻底底,今天有什么脸哭。   阮薇几乎麻木了,都不知道眼里流出的是什么,她从地上爬不起来,就死撑着沙发一点一点艰难地站起来。整个过程里叶靖轩就冷眼看着,最后她抹干净脸上狼狈的痕迹,看着他说:“你动手吧。”   他听了这话微微挑眉,把她拉到身前。阮薇闭上眼,眼泪还在往下掉:“警方以为我身份败露,你要伤害人质,我真没想到他们会开枪……”   叶靖轩似乎根本不想知道这些,他的手力度很大,强迫她转过脸正对自己:“你头发长了,我记得你以前不爱留长发。人也瘦,不过……皮肤好多了,南省太晒,你又娇气。”   她在他手下开始颤抖:“别说了,求你。”   他偏要继续说:“我都记得的,阿阮,我在病房里躺了整整半年,医生说我醒不了,一度让他们签字,考虑放弃维持,但后来我醒过来了。我伤了脑子,总怕忘记事情,有段时间我每天逼着自己回想,后来发现,每一年每一天,从小到大的所有事,我都记得。”   这才是真正的折磨。   阮薇终于知道,如果叶靖轩想让她死太容易,他动动手指,或是让人随意开一枪,就能达到目的。   但他受的这些苦呢?   她站不住,他只好伸手扶她,还和从前一样。   叶靖轩看她的眼睛,目光越来越沉,阮薇看出这目光之中的狠。   分明有那么一刻,他真想就这样掐死她。叶靖轩想过,无数次地想过,找到她,把她一点点折磨死,从头到尾,这个撒谎的女人才能真正属于他。   所以他最终抬手拿了枪,枪口就在她脑后。   阮薇等这一天等了这么久,真到这一刻,她心里疼,疼得揪紧了他的手,忽然又抱着他不肯放开:“有句话,当年我……没来得及说。”   她到这一刻,总算明白自己当年给他的不仅仅是仇恨那么多。此时此刻被叶靖轩用枪顶着,她终于明白了他当时在芳苑的心情。   心如死灰。   时隔三年,阮薇最终开口回答他:“我不能嫁给你。”   从头到尾,她什么都不怕,唯一的遗憾是当年的叶靖轩,没能等到她的答案。   叶靖轩有些错愕,确实没想到她耿耿于怀的答案竟然是这一句。他终于笑了,这模样仍旧是当年的影子,半点余地都不留的男人。   他松了枪,好似觉得毫无意义。   “阿阮,我以为你会求我,你这么了解我,哭着求一求,我肯定下不去手。”他按了按太阳穴,又靠在沙发上说,“或者哄哄我,说你后悔了,你要嫁给我。”   他弯下腰,用枪口挑起她的脸,整个人都俯身过来,那道疤就像要吃人的鬼,一下就刺得她再也受不了。   “你真的不会撒谎。”他吻她的耳后,轻轻咬一下,她躲也躲不开,他闷着声音又说,“别再拿自己出气,我还活着,不要这样。”他的手指摩擦着她的手腕,细细密密都是经年的伤口。   阮薇再次控制不住,眼泪汹涌而出。   叶靖轩用手擦她的眼角,她一直在哭,他就格外有耐心,一边为她擦一边问她,好似寻常话:“告诉我,芯片在哪儿?”   叶靖轩出事之后就发现它不见了,他电脑的芯片里存着重要的数据,有敬兰会在南省和外边的全部交易记录,包括自己人的名单。一旦落到警局手里立刻就能成为证据,敬兰会在那个地区的人全部要栽进去。能拿走它的人,那几年只有阮薇。   可到最后毕竟没出事,她没把证据交给警方。叶靖轩的东西被仔细调查,却因为缺少关键的证据,整件事最后被迫因为证据不足而结案。   阮薇摇头说:“和戒指一起扔进海里了。”   “我说了,你不会撒谎。”叶靖轩收了手,显然根本没打算信,他绕着沙发四处看看,非要逼问她,“哪片海?什么位置?你说,我让人去捞。”   她不肯松口。   阮薇交不出东西,叶靖轩只能把她带走。   他的车一路开进兰坊,这里是敬兰会的总堂。前一阵兰坊内斗,上边的人几乎都换过一遍,这件事过后,叶靖轩离开南省入驻兰坊,直接坐到了大堂主的位置。   阮薇没来过这条街,她当时选择沐城只是偶然,后来想着虽然距离兰坊近,但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这样反而不一定有人能找到她,现在想一想,都是注定的。   她在车里觉得有点冷,捂着肩膀发抖。叶靖轩探身过来和她脸贴脸,才知道她一直在发烧。她这几天受了刺激,精神高度紧张,着凉也不知道。   他盯着她看,像想起什么一样说道:“七八岁的时候就这样,真不知道你怎么长大的,发烧了也不知道。”   阮薇心里不好受,摇摇头示意没事,她看着周遭的院落,轻声问他:“我听说华先生不在了。”   叶靖轩点头,华先生是敬兰会过去的主人。“去年这时候的事,后来华夫人传达先生的遗嘱,把敬兰会交给陈屿,现在他是会长。”   车刚好停了,他抬眼向外看,门口站了两个人,好像等了很久。   已经到了深夜,兰坊的建筑格局格外幽暗,大多数是几百年的老宅子,映着层层树影,不知深浅。   方晟率先下车过去问,回来告诉他:“三哥,会长的意思,说如果三哥找到她,直接把人带过去。”   叶靖轩刚好推开车门,伸手去扶阮薇,他头也不抬地吩咐:“让他们回去。”   方晟点头示意明白了,过去三言两语要送客,那两个人急了:“大堂主,这是会长的命令,这女人当年可是个线人,手里还有我们的东西,会长不放心。”   叶靖轩扶着阮薇一路向里走,听到这话他突然停下来。   阮薇一下就知道他的意思,伸手拉住他,可叶靖轩不许她乱动,回身对那两个人说:“去告诉陈屿,人是我的,轮不到他不放心。”   对方被堵得说不出话,对看一眼又要说什么,可叶靖轩转身就走,只剩下方晟停在原地,面无表情地和他们说:“回吧。”   那两个人是会长身边的,自然不肯示弱,就站在门口提高声音,直冲里边喊:“会长有话,大堂主别再糊涂了,上次为她,下一次呢?有时候人大难不死,可未必有后福。”   院落深邃,没有亮灯,叶靖轩和阮薇一走进去,就像沉到墨里的水渍,再也看不清。   方晟守着门口,不动声色地抬手,枪口直指他们:“按三哥的意思,你们两个今天回不去。按我的意思,总要给会长一个面子……滚!”   那两个人低低骂了一句,转身上车离开。   阮薇跟着叶靖轩一路向里走,兰坊的格局和她小时候听说过的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四下种了桃树,节气正好,开了满院。   兰坊这条街太长,无数院落由两条游廊贯穿始终,根本看不清尽头。听人说,里边远一点的地方有一处海棠阁,年年开海棠,是过去华先生的住处。那男人曾经是敬兰会的神,太多人恨他,太多人怕他,他却因身有宿疾而走得早,扔下这么大的家业,交给如今的会长。   叶靖轩这处院子很安静,他住的房间外边看起来古色古香,里边却很现代,桌椅柜子大多是黑色,简洁稳重。   阮薇刚一进去就听见有动静,紧接着一道影子直冲她扑过来。   她万万没想到,摩尔还在。   他们当年一起在老宅里养狗,是她喜欢的阿拉斯加。摩尔是下人家里的大狗生下来的,阮薇帮忙接生。当年它肉乎乎的只是一团小东西,她和叶靖轩真把它当自己的宝贝来养,没出两年阮薇就拉不动了,好在它性情乖顺,特别听话。   “你还养着。”阮薇激动起来,弯下腰抱住摩尔。它分明还记得她,她心里千回百转,连它都懂了似的,看到旧日的主人兴奋地不断要扑上来,叶靖轩抬手,它才老实坐下。   他看她揉着摩尔不松手,忽然说了一句:“我没你这么狠心,养条狗,起码忠心。”   阮薇就像被狠狠抽了一巴掌,低头不说话。她抓摩尔的下巴,它舒服得甩尾巴,直接要往她怀里滚,可它如今是半人高的大家伙,还和小时候一样撒娇,把她惹得辛酸不已,半天都不肯放手。   阮薇在地上陪摩尔玩了一阵,腿蜷着,再起来就不行了。叶靖轩不理她,自顾自去里边洗澡,出来才发现她还僵着左腿动不了,可是这么半天,她一句话也不说。   他最终走过来把她抱到沙发上坐,阮薇不敢抬头,他就掐着她的脸让她看向自己:“腿疼不疼?”   房间里的灯光色调柔和,打在暗色的柜子上就显得一切都变得厚重起来。阮薇穿一件淡蓝色的及踝长裙,头发已经留到过了肩膀,零乱地披散着。   她一向怕疼,眼眶都红着,叶靖轩看她明明整个人脸色苍白,可是还在摇头,他一下压不住火气,伸手把她裙子推上去,阮薇拼命躲,他反手按住她,火气冲上来吼她:“我问你疼不疼!”   阮薇的左腿上有明显的伤口,烧伤的痕迹叠着子弹留下的印子……距离那场事故过去十多年了,如今她腿上伤痕模模糊糊看不清,连成一片,越发显得难看。   她再也忍不住了,整个人都疼出冷汗,可女人终归是女人,她撑不住的时候还是想起他,便抱着自己的腿无声无息靠过来。   叶靖轩那么多狠话全都说不出,他帮她揉,一点一点顺着脚踝向上,轻声让她放松。   最后还是他先败下阵来,他的手指贴在她皮肤之上,温温热热,她还在发烧。   他心里翻江倒海,偏偏声音很低。两人距离这么近,他一抬眼就能看见她隐忍的表情,于是把她头发都别到耳后去,吻她的侧脸。   他轻声说:“是我不好。”   “我没怪你,我不是因为腿的事才……”她吸了口气,不敢再往下说。   叶靖轩显然不意外。   摩尔绕着两人拱来拱去,他开门把它放到院子里,回来一边给她按摩一边说:“我醒来之后都查过,你十岁那年之后被人收养,养父赵思明是个缉毒警,我爸的人伤了他,后来没救过来。”他明显看到她动了一下,又压住她,“阮叔是因为叶家死的,你养父救了你,最后还是因为叶家死了,所以你才回来接近我,是不是?”   她不说话,权当默认。   阮薇后来的养父是个忠厚的警察,枪林弹雨一辈子,对她这个不是亲生的孩子照顾有加。赵思明牺牲之后,警局的人查到阮薇的背景,知道她年少时和叶三有过渊源。敬兰会根基太深,这些从小混到大的人物没那么容易栽,他们派其他人接近叶靖轩不可能成功,只有阮薇,叶靖轩过去欠了她,他对她心有愧疚。   当时阮薇刚刚办完养父的丧事,实在没有理由拒绝。   如今,阮薇总算舒服了一点,腿能伸开一些,她拉下裙子想坐到旁边,叶靖轩冷眼看着,突然拦腰抱住她,把人拖回来。   屋子里虽然养狗,但四周都很干净。她趴在他肩上,一回身才看到窗边上的盆栽,原来就是她昨天忙的单子。   不知道叶靖轩已经盯了她多久。   这是他住的地方,哪里都是他的气息,就像她贪恋过、拥有过的那些日子。这里和老宅不一样,和过去也不一样,但阮薇知道她今天被他带回来,就永远逃不开。   他们曾经年少失散,后来三年情深,竟然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到底谁欠了谁,早都算不清。   阮薇自私地顺着他的动作躲在他怀里,脸都埋起来,就这样什么都不想的时候,她还是他的阿阮,从小不爱晒太阳的傻丫头。   叶靖轩低声笑,她抬眼看他的目光,心里一下就乱了。叶靖轩的轮廓分明,依旧是记忆里不可一世的少年人。   可他脸上那道伤疤像一道分水岭,隔开前生今世,让阮薇瞬间惊醒,挣扎着起来。   叶靖轩根本不给她机会逃,手顺着她的腿一路向上,直接把裙子整个拉开了…… 第二章 故人如昨   灯还开着,气氛却一下暧昧起来,阮薇开始害怕,眼泪又掉下来,缩在他怀里。   他不喜欢她哭,小时候她要是哭了,他就更凶,可今天这眼泪却让他温柔很多。   “阿阮,”他抱着她吻,叹息的声音,“我害你伤了这条腿,你都说不怪我。那你凭什么就认定……我一定会找你报复?”   他顺着她的肩膀一路吻到她手腕上,那都是她这些年自残留下的印记。他皱着眉吻,最后没办法,像要惩罚她,用上噬咬的力度。   阮薇觉得疼了,推他想抽回手,可叶靖轩力气那么大,她衣衫不整地在他怀里,眼看他发狠,好像要把她的手都咬断了,让她干脆死个痛快。   她知道他只是心疼自己,瞬间满盘皆输。她突然抱住他的头贴在自己胸口,抽噎着哭,不肯松开他,只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   叶靖轩并没有勉强她,阮薇这一天精神崩溃,脆弱得不成样子,于是他拉好她的衣服,重重叹气,起身放开她,让人给她送睡衣进来。   她想要说什么,他却先开口:“把芯片还给我,你就可以离开。”   “靖轩……”阮薇突然叫他。   叶靖轩停在门边,两人都没说话,但他明白。   人这一生能做的太有限,爱就那么多,恨也那么多,他们太早挥霍完了,再也回不去。   属于过去的温存,撑不过分毫片刻。   门上有黑色的漆,漂亮的浮雕纹路,叶靖轩的手指一点一点叩着,他告诉她:“阿阮,别再做梦。我不怪你,可也不爱你了。”   叶靖轩说完就走出去,放她自己去洗澡休息。   阮薇看着他的背影闭上眼,一辈子没服过软的男人,曾经愿意把心都捧给她看,是她不珍惜。   兰坊这条街从战乱年代开始见证过太多血雨腥风,这条街上有自己的生存法则,藏着钱权名利的巅峰,可惜是人是鬼通通逃不过生死大限,多少任会长来了又去,只有它自己从一而终,最终成为这座城市脸上的一道疤。   这里的院子永远四四方方,没有声音,没有人,可是四下都藏着见不得光的眼睛。   叶靖轩顺着长廊向外走,方晟见到他,慢慢跟过来,低声说:“三哥,会长的人回去了。”   他听了也没什么表情,靠在廊柱上回身,点一根烟慢慢地抽,整个人在半边桃树的影子里,暗得快要和夜色融在一处。   “叫医生进去看看,阿阮在发烧。”   方晟点头去找人吩咐,回来看他沉默不语,又看他房间里的灯光,最后开口说:“三哥不能开这个先例,敬兰会有规矩,背叛者不能留活口。”   叶靖轩一口烟呼出来,似乎觉得他这话可笑,随口扔出一句:“规矩是人定的。”   “可如今会长盯上咱们这边的事了,恐怕不会善罢甘休,毕竟因为薇姐,当时老宅被查,芯片失落,闹出这么大的波折,直到今天南省都不太平。”   叶靖轩手指动了动,烟灰落下去,他转向方晟,只不过微微抬手就让方晟低下头,自知说错话。他手指上的光亮明明灭灭,方晟摊开手心,他就直接把烟按灭在他手上,方晟咬着牙一语不发。   叶靖轩整个人还站在树影里,光线太暗,看不清他额头上的疤,好像什么都能掩饰过去,盛世太平。   他和他说:“再让我听见一次,烧的就是你这只手。”   方晟不再说话。   叶靖轩往回走,边走边开口:“我说过,谁敢动阿阮,走不出第二步。既然规矩不留她……就给我改这个规矩,要是陈屿不改,那也简单。”   方晟听得一阵心惊,但脸上却没有什么表示。   前方的男人依旧那副不容置疑的口气,又把后半句说完:“那我就让他做不成这个会长。”   叶靖轩最终还是走回了卧房,阮薇已经洗完澡,可是她发着高烧,整个人都发虚。他一进去看见她倒是听话换好睡衣了,可是她根本就不敢去床上躺着,还是蜷缩在厅里的沙发上,头发都在滴水。   请来的医生没见过这个女人,态度不冷不热,测过体温,准备给她打退烧针。   叶靖轩看她这副样子,一言不发地去拿毛巾过来,把人抱到床上,又包住她湿漉漉的头发慢慢擦。   整个过程里,医生跟着他们两人进进出出,明显看出叶靖轩对她不一样,他口气也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大堂主放心,就是着凉,嗓子发炎了,一会儿退烧了就没事了。”   叶靖轩“嗯”了一声揉着毛巾,阮薇人都在他怀里,打针的时候她下意识侧过脸不敢看,缩了缩肩膀,他重重叹气,忽然说:“拿刀割自己的时候你怎么不怕?”   那医生早就看出来了,又不敢问,目光停在阮薇的手腕上。   她不说话,沉默地要去拉他的手自己擦。叶靖轩又有点不耐烦,抱着她的头,勉强压住火气说:“听话,别乱动。”   医生随后出去了,留下退烧药让阮薇吃。叶靖轩去给她倒水,回来的时候阮薇坐在他的床上,睡衣是白色的丝绸,这一下衬得人更脆弱,她一整晚都在发烧,只有脸烧得微微发红。   叶靖轩端着水,看着她忽然连半句硬话都说不出,他的阿阮啊,小时候最不会骗人的傻丫头,最后却把他骗得团团转,他最心疼的小姑娘,最后却看见她手腕上一刀一刀的伤口。   他真是什么气都生不起来。   叶靖轩盯着她吃完药,看她头发干了才让她乖乖躺下睡觉。阮薇看看周围问他:“这是你的房间吗?我去别的地方。”   他竟然不回答她,当着她的面换了件睡衣就躺下了。   阮薇动也不敢动,气氛一下就静下来,她半句话都不敢多问。他过来把被子拉好,抬头对上她左躲右闪的眼睛,嘲笑她:“别想太多,我只睡自己的床。”   她又小声提醒他:“还是让我去别的房间吧。”   叶靖轩背过身把灯关上,房间里一下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阮薇知道他就在自己身边,连他的呼吸声都清清楚楚。   这样的黑暗和过去那几年没什么分别,他们都还年轻,又是自认爱得死去活来的时候,那会儿叶靖轩是真疯,一到床上什么都敢玩,逼她蒙住眼睛折腾她……那几乎要把人烧成灰的纵情日子,每一天都像末日,而阮薇心里藏了事,加倍顺着他。   唯一不同的是,老宅里还有座钟嘀嗒嘀嗒的声音,而这里静得让人心慌。   叶靖轩越发离她近了,就在她耳边扔了一句话:“你要清楚,你现在想做什么能做什么,都要由我决定。”   说着,他咬她的耳边,阮薇下意识就要躲,他却半点都不让,她一下吃疼,只能老老实实躺回他身边。   一切都太明显,叶靖轩模模糊糊的气息,他整个人的影子……阮薇觉得自己浑身烧得更厉害。他又浑又霸道,顺着她的耳后一寸一寸咬过去,像要把她生吞活剥,偏偏还在说:“我让你住在这里,你就别想再出这个门。”   叶靖轩的手探进她睡衣里,顺着腰线向上按在她后背,阮薇浑身异常的温度似乎格外勾人,他一下上了脾气,可她烧到咬牙硬忍,手指都在发抖,他今晚真逼她她受不了。   阮薇实在没办法,推他肩膀,总算示弱地喊一声:“三哥。”   叶靖轩放开她,伸手试她额头上的温度,随后躺了回去。   他手指向下,忽地捏住她的脸,阮薇抬手抓他,她一动,带得他声音都微微发哑,黑暗里谁的轮廓也看不见,她却听清那句话,逼着自己赶紧入睡。   他说:“你最好一直病下去,不然……我非弄死你不可。” 第三章 破镜难圆   阮薇深深吸气,眼睛都湿了,那眼泪就是流不出来,她咬着牙,硬逼自己开口:“你可以怀疑我任何事,就这一点不行!叶靖轩,我就是因为爱你,我爱你我才什么都肯为你忍!”   也不知是不是退烧药的作用,那一夜阮薇睡得出奇好,没做混乱的梦,也没惊醒,这一觉甚至睡到了临近中午。   她睁开眼才发现窗帘被微微拉开了一些,日光顺着缝隙照进来,不晃眼,晒不到她,但也让屋子里看上去舒服不少。   阮薇的皮肤特别敏感,南省太阳又毒,晒一会儿回去就起红疹子。她小时候在花园里帮忙必须穿上厚衣服,好几次捂到差点中暑,这毛病叶靖轩都知道,他总嘲笑她娇气,可却牢牢记在心里。   阮薇试试自己的额头,感觉不再发烧,于是她起来坐在床边,刚好外边就有人进来了。   方晟拿几件衣服送过来,知道她还穿着睡衣不方便,于是恭恭敬敬的,不抬头看,只放在椅子上,又退回到门口说:“三哥说了,沐城这边过了春天早晚也凉,薇姐还是多穿一件吧。”   阮薇披上衣服,半晌无话,最终看看他又说:“替我谢谢他。”   方晟觉得这话可笑,但终究没笑出来,他只是点头,又说:“薇姐何必这么见外。”   她靠到窗边,那里还有当天让人送来的兰花盆栽,她当时不知情,只以为是普通客人,一点一点收拾出来的,如今看着它们,她心里有些难受,说不清道不明。   叶靖轩悄无声息地跟着她这么久,如果他真的只是为了芯片的事,发现她行踪的那天就该把她带回来。   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可如果不是为了这些,他也说得清楚,让她别再痴心妄想。   人与人之间很多事,说到底并不是为了仇怨,不一定真要你死我活,但终究什么都淡了。   这才让人伤心。   阮薇呼出一口气,站了一会儿,方晟让她去吃点东西,她回身跟着他往屋外走,忽然想起什么,问他:“能不能让我打个电话?”   “给那个严瑞吗?”   阮薇默认,又解释一句:“他不知道我的事,不会有威胁,我就是怕他担心……手机都忘在家里了。”   方晟引着她穿过长廊,这院落白天看起来宁静雅致,桃树粉白一片,暖暖的日光照下来,竟无端让人想起过去的叶家老宅。   “薇姐,你恐怕还不清楚。”方晟边走边笑了,口气平静地告诉她,“那个严瑞早就该死了,是我劝了三哥,沐城比不得南省,这里青天白日闹出人命太难收拾,为他这么个人不值当。”   阮薇心里一下就急了,伸手拉住方晟:“别!他真的和我没有关系,我当时情绪不稳定,要不是他照顾我,我早就死了!他是好心,你们……”   就算敬兰会不放她她也认了,但不能拖累别人。   方晟回身看了她一眼,他长相普普通通,但在这条路上跟着叶靖轩混了这么多年,性格磨得什么时候都能稳如泰山,他颇有深意地说了一句:“他好心?这世界上可没有这么多好心人。”   阮薇也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着急地想打个电话回去,但方晟却只是推开她的手说:“让三哥看见,饶不了我。”   话正说着,长廊尽头突然来了人。两个手下似乎有些着急,过来低头要和方晟说话,方晟看了一眼阮薇,带人往旁边让了让,轻声问:“怎么了?”   “大堂主还是头疼……”   方晟立刻使了个眼色,回身让阮薇去前边的松堂吃饭,然后自己带人往东边去了。   长廊尽头挡了一排杉木,阮薇看着他们,自己去找松堂。她知道这里四处看不见的角落里都是人,她跑也跑不掉,刚走了两步,忽然又往远处看。   她顺着方晟刚才拐过去的方向走,不一会儿就到了院子东边,一排单独的房间。她看看四周,或许是平常叶靖轩白天来的地方,只守了两个人。   阮薇不敢出去打扰,就躲在杉木后看了一眼,似乎里边的人发了火,把人都轰走了。   方晟进去没一会儿也出来了,直接让大家都走,摇摇头说:“不吃药,都去前边,让三哥安静一会儿。”   最终人都离开了,阮薇才慢慢走过去。她刚到门边,就听见里边的人在说话,她顺势想开口叫他,问问他能不能让自己联系一下严瑞,可话没出口,就听见叶靖轩似乎在打电话。   很多年没听过他这么温柔的口气,不知道对着谁,连话里都是笑。   他说:“你别闹,我有点头疼,陪我说说话。”   阮薇突然觉得自己不该好奇跟过来,这下听见了不该听的,她混乱地提醒自己来的目的,抬手想敲门。   里边的人笑得更安慰,气氛明显暧昧得多:“好,那你晚上过来,我让方晟去接你。”   再然后,安安静静的院子,人都被方晟带走了,就剩阮薇孤零零地站着,手都放下,又不知该去该留。   阮薇觉得自己贱,但她心里揉在一处,怎么也放不开,明明是她害了他,三年的日子都熬过去了,他有什么新人旧人,那也都和她无关了。   但她还是放不下。   里边的电话一直都没挂,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叶靖轩声音越来越低,对方在要求什么,他就一直都说“好”。   阮薇逼着自己往后退,扶着柱子下台阶,慌不择路。   绕过那排杉木,她直接撞到了人,一抬眼,恰恰就是方晟。   那人扶着她,等她站稳了立刻松手,他往她身后看看就知道她闯过去了,于是又说:“三哥现在忙,你去找他,他也不会见的。”   阮薇点头:“我不知道松堂在哪儿,以为要顺着你的路走。”   方晟让她先回卧房去,自己把饭都送进去,又回头和她说:“三哥这几年有女人,最近这个是个小模特,才二十岁,留了挺长时间,薇姐早点知道也好。”   她低头“嗯”了一句,并没有什么表情。   一个人回到屋子里,阮薇关上门,对着只拉开一条缝的窗子坐下,她不敢想过去的事,也不知道叶靖轩还留着自己做什么。   她想自己昨晚真是烧糊涂了,如今他们两人躺在一张床上,还不如一场梦。   阮薇为警局做过线人,什么身份背景都抹了,现在敬兰会想除掉她和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分别,甚至就算闹大了,因为这种事报复,根本不稀奇。   阮薇一口咬定自己交不出芯片,依叶靖轩的脾气,就该二话不说灭了口,哪怕她备份外传过,他也绝不会被这个威胁。   可他毕竟都没有。   没过多久,叶靖轩还是让人过来盯着阮薇吃饭,她就老老实实地坐着吃,然后又吃药,都按他想的照做,最后还是剩她一个人。   她起身去把窗帘拉上了,回身看一看,全是叶靖轩住过的样子。   他的床,他的柜子……她过去拉开衣柜,里边都是他的衣服,她一件一件拿下来抱在怀里,对着镜子给了自己一巴掌,然后总算红了眼睛。   哭出两滴眼泪来,心就能硬一点。   这样往后叶靖轩要是抽她的脸,她还能镇定自若,继续装个骗子。   阮薇被禁止和外界联系,她去找谁都告诉她,只要交出东西,她就随时都能走。   但她交不出,这里似乎也没人为难她。天黑的时候,她吃过晚饭,在松堂外就看到叶靖轩果然带人回来了。   阮薇只看见他们的背影,那是个明显身材很不错的女人,瘦而修长,明黄色的连衣裙,露出一双腿,显得高挑艳丽。   真正让阮薇难过的是,她发现她有头很漂亮的长发,末端极其温柔的弧度,刚好散在腰际。   对方抱着叶靖轩的胳膊,似乎正和他说什么,两人一路绕过杉木去了东边。   阮薇拉好外衣,夜里果然风凉,让她觉得站不住,仿佛这院子平日都好好的,到今天突然就多了她一个。   她看着那个女人的长发,想起叶靖轩小时候送自己的乌木梳。   那梳子上细细密密地刻了一行小字,旧东西上总有时光磨过的印子,模糊看着,不过八个字—万世永昌,白首齐眉。   叶靖轩那时候没多大,不知道去哪儿玩,看见别人家的女孩都是长头发,就他的阿阮从小把头发剪得短短的,于是他不甘心,把母亲留下来珍贵的乌木梳子偷出来给她,哄着骗着说:“阿阮,留长一点,我就给你梳头发。”   阮薇那会儿还不太懂事,哪有那么多想法,不过因为阮叔一个大男人不会带孩子,嫌麻烦,总给她剪得很利落而已。   她之后大一点了,长到十岁,偷偷想为他把头发留长,想三哥亲口说过的话,总要算数的。   可是没等到她头发变长就出了事,阮薇因为那场事故左腿伤了,到今天都落下毛病。她从此被人救走抚养,到她二十岁再刻意去接近叶靖轩的时候,她有十年时间没再见过他。   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在懵懂年少夭折,终究来不及,她还没到白首的年纪,却已经来不及和他举案齐眉。   原来有时候爱与不爱,有缘有分都不够,还要和命争。   阮薇低着头想赶紧回去,两个手下远远地把摩尔带过来了,阮薇看它蹭自己的腿,心里一下就说不出的酸,她俯下身抱紧它,那两个人也就放开手,让她在院子里陪着摩尔玩。   阮薇不断告诉自己,别管再有多少过去,如今什么都看见了,就该死心了。   她烧一退也不那么难受了,牵着摩尔顺着长廊走一走,大门外却突然进来不少人。   天晚了,灯都亮起来。   阮薇以前从没来过兰坊,谁也不认识,可那些人直冲她而来,她还没什么反应,摩尔已经觉出不对,率先扑过去。   阮薇拉不住它,一下被拖得差点绊倒。两侧立刻冲出人来扶住她,她担心摩尔受伤,死活要过去,手下只好过去把狗带回来,挡在她面前,不让她和来人接触。   对方先开口,声音还算客气:“这是会长的命令,转告大堂主,会长要见一见阮小姐。”   叶靖轩的人迅速围过来,把她往回带,就是不让步:“大堂主也有话,不许她走出这个院子,不管是她想跑还是谁来请,都一样。”   后边的话阮薇听不清,摩尔愤怒的叫声和他们对峙的声音混在一起,她已经被人送回房间。   阮薇心里怦怦直跳,没过一会儿叶靖轩就回来了。   他似乎有些着急,推开门看她坐在沙发上,总算松了口气,又过来伸手试试她的温度,随口说:“不烧了。”   阮薇点头,看他又要出去,开口问:“为什么不把我交给他们?”   叶靖轩停了一下,回身看她,这下笑得冷淡:“怎么,你想找死?”   “你送我过去吧,会长就是逼我,我也还是这句话,芯片被我扔进海里了,我如果真想毁了南省那些人,当年就可以当做证据交出去。”阮薇越发坦然,想了这么久也想清楚了,敬兰会无非要一个保证,他们必须拿回那些数据,确定她没有备份没有外泄,因而必须要逼她。   叶靖轩不走了,靠在门边上点了根烟,吸了两口才盯着阮薇说:“那你为什么不交给警方?你陪我睡了三年,辛辛苦苦拿到手的东西,难道就为了往海里扔?”   阮薇不出声,房间里很快全是烟味,她看着他说:“你以前不抽烟。”   “你以前也不撒谎。”   叶靖轩向她走过来,一手按住她肩膀,阮薇原本在沙发上坐着,这一下,他站着挡住她所有视线,抬眼只能看见他。   不管过去多少年,原来他松开手,她才能见到光。   叶靖轩一口烟吸进去,微微眯眼打量她:“阿阮,你到底有没有实话。”他说得不像问句,像句彻头彻尾的否定,“三年,你跟着我,连女人的脸面都不要了?”   阮薇明显挣动起来,从被他带回来之后就逆来顺受,听到这句话倒好像终于忍不下去,她推他的手:“你放开!”   叶靖轩根本毫无松手的意思,用了力气,把她一下摔回沙发上。他声音压低,露骨又残忍地拷问她:“记不记得你第一次,那天晚上……你特别怕疼,疼得哭了半夜。你说你到底为什么,人都给了我,就为报复?”   “叶靖轩!”阮薇急了,推不开他,也不许他再说,可他偏要刺激她。阮薇激动得控制不住,扬手抽他,右腿踹过去却被他挡住。他被她打也动了手,拧下她的胳膊把人拉到身前,看着她说:“放心,我没你狠,我不会把你交给陈屿。就算养条狗,它敢咬我,也只能由我亲手解决!”   他手上的烟烧了大半,烟灰都落在她身上,阮薇深深吸气,眼睛都湿了,那眼泪就是流不出来,她咬着牙,硬逼自己开口:“你可以怀疑我任何事,就这一点不行!叶靖轩,我就是因为爱你,我爱你我才什么都肯为你忍!”   她说完自己也觉得可笑,可这一句,真的是实话。   叶靖轩终究稳不住,他看着这个气到浑身发抖的女人,看着她可恨又可悲的样子,他突然俯下身堵住她的唇齿,半是亲吻半是噬咬。他把吸进去的一口烟直接灌过去,阮薇被他逼着承受,呛到快要窒息。   那一瞬间天旋地转,她几乎感受到濒死的感觉,下意识地只能抓紧他,她被他按在沙发上生死不能,极致的疯。   偏偏就在这时候,门外有人闯进来。   卧房的门没完全关上,一推就开,来的显然不是陌生人,没人阻拦。她直接进来找人,刚要喊他的名字,却看见沙发上的两个人,一下就怔住了。   “我……你刚才说回来拿东西……”门边的女人想要解释,而叶靖轩根本不回身,他一直挡着沙发上的人,把阮薇压在怀里不许她探头看,又说了两个字:“出去。”   “她是?”那女人渐渐找回点理智,反而还想往里走。沙发上的人只露出一小段苍白的脚踝,像是经久不见阳光的样子。   对方越发觉得奇怪,又问叶靖轩:“方晟也没说你这里住着别人。”   叶靖轩总算回头扫了她一眼,还是不让开,然后加重了口气:“潇潇,这不是你来的地方,马上出去。”   阮薇贴在他胸口,闭着眼静静地听,渐渐觉得不太对劲。   总觉得这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很像她。   她有点自嘲地笑,说到底,不管像不像,今天该出去的人都是她阮薇。   门边的女人似乎不肯示弱,毫无离开的意思。   阮薇被呛得好不容易才缓过一口气,她擦擦脸,然后执意让叶靖轩松手。她拖着那条坐久了不舒服的腿,就要往外走。   夏潇明显有点赌气,叶靖轩既然不回答,她干脆直接挡住阮薇问:“你叫什么?”   阮薇不得不抬眼看她,夏潇这张好看的脸没有想象中的浓妆艳抹,反而干干净净,这身材看着就像个模特,穿件普通的裙子都和别人不一样。   阮薇心里静下来,这样看着,她反而放心了。   总归什么人都比她好。   阮薇不说话,夏潇有点下不来台,明显生气了,就要再问什么,叶靖轩却突然过来拉住夏潇的手,直接拦下她,和她一起出去了。   不过都是年轻小女人,他揽着夏潇肩膀哄两句,她就笑了。他带人向东边去,留下阮薇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她这辈子到如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这颗心,从头到尾没变过。她心里沉甸甸像坠了什么,上不去下不来,仰头看天,连月亮都没有。   院子里一片浓稠的夜,她走出去不知道还能去哪儿,方晟突然追过来请她回去休息。   阮薇实在忍不住了,和他说:“你也看到了,我住在他房间里不方便,随便找一间客房给我吧。”   “三哥不让。”   阮薇只好认命,在门口站了好久,渐渐再也没人过来。她看着叶靖轩离开的方向,突然转身回屋子里去。 第四章 一生亏欠   她的脸埋在他肩上,脸上湿湿凉凉的泪痕蹭在他身上。他声音里终于有了点笑意,和她说:“你从小就是这样,什么都听我的,就这事半点不能忍。   你今天看见潇潇不痛快了,非要和我闹,是不是?”   “三哥,薇姐坚持要离开。”方晟的声音就在门外。   房间内一时没有回应,叶靖轩在东边的地方原本只是书房,如今到夜里灯光暗淡,里间有一张欧式躺椅,他就半仰躺在上边,一直都醒着,手里转着药瓶。   房间里安静到只剩下他手上的响动。   方晟在外边又说了一遍。   夏潇也在,但他们两个权当没听见。   她枕在叶靖轩的腿上,吊带裙子外刚好盖了一件缎子睡袍,她睁开眼睛,那软红色的东西就滑到地上,一地流泻而出的光。   这一动他就看过来,手指卷上她长长的头发。   夏潇抬头看他,像只猫似的揉揉眼睛,趴到他身上开玩笑一样地问:“那个丑女人……到底是谁?”   叶靖轩有点烦躁地摇了下药瓶,做了个嘘的动作,好像他完全不是白天那个叶靖轩,好像现在任何一丁点声音,都能让他受不了。   “还是头疼?”夏潇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   他的手顺着她的头发蜿蜒而上,微微握在她的颈侧,低声说:“别提她,陪我说说话。”   他每次不舒服似乎都格外需要夏潇,他不断要求她说话,可她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每个人都有秘密,何况是兰坊里的人。   她清楚自己之所以还能活到今天,就是因为她知道深浅。   所以夏潇很努力地说些话来安慰他,却越发觉得叶靖轩今天好像情绪很不好。这样安静的夜,旁边就是窗户,可外边也只有一层一层厚重的树影。她余光里看到,说不清的感觉……夏潇刚刚有些出神,就感觉到叶靖轩的手猛地用力,刚好卡在她咽喉处,她一下转过头,冷不丁吓得发抖。   他的目光像疲惫的狼,但他终究是会伤人的。   她试图抱紧他提醒:“靖轩,还是把止疼药吃了吧。”   他整个人都是僵硬的,明显用尽力气在忍什么,原本人还算平静,听到夏潇这声称呼,总算长长呼出一口气。   她不知道怎么办,伸手去抓那药瓶想要看,又说:“好几次了,总看你拿着又不吃。”   叶靖轩突然怒了,甩手就把药瓶扔出去,东西一下砸到地上。   外边的方晟听出不对劲,又开始轻轻敲门问:“三哥?”   里边总算有了回应。   “她想走,难道你们拦不住?”   方晟顿了一下,又说:“可是薇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到枪,现在就在门口指着自己,她说如果不放她走,她今天就死在这里。”   叶靖轩听见这话笑了,过了好一会儿,书房里边总算有了动静。方晟退后两步,看叶靖轩开门出来,那双眼睛在暗淡的灯光下越发沉了,表情丝毫不意外。   他一字一句地开口,听得方晟心惊肉跳,他说:“那就让她死。”   院子门口的地方比想象中安静,毕竟是夜里,阮薇也没力气折腾。   她被关在他的房间里,不许去别的地方,可那屋子里四处都是他。她倒在床上想叶靖轩现在和谁在一起,想他现在喜欢的女人有他最爱的长发,温柔又漂亮。   阮薇不知道叶靖轩要干什么,但她被关在这里什么心气都磨平了,直到看见他和别的女人离开,再这样下去早晚生不如死,所以她在床上摸索,直接拿走他枕头下的枪就跑出来。   这么多年,阮薇知道他的习惯,再难的事如果成为习惯也难改,到如今叶靖轩都没变过。   到如今,他也没防着她。   下人拦住阮薇,但谁也没想到她竟然还能拿到枪,于是大家都不敢轻举妄动。   最终,远处的长廊里有人走过来,但隔着十几米就停了,多一步都不肯施舍。   方晟替他过来传话:“三哥说了,薇姐开枪吧,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会把薇姐葬回南省的。”   阮薇听了这句话转头看他,叶靖轩站在树影里连句话都不想再跟她说,可她突然就像被刺到底线,彻底发了疯,直接向他冲过去。方晟带人拼命拖住她不让她动,一把抢过她手里的枪扔开。   阮薇不知道怎么找回胆子,好想把这么久不言不语的情绪都发泄出来,瞬间就急了,和他们厮打,最后被推倒在地上。   如果不是会里有规矩,顾忌阮薇终究是个女人,今晚她早该死过几百回。   阮薇手上擦伤见了血,那条伤过的左腿再也没力气,半天喘不过一口气,好不容易挣扎回头看他,一声一声地叫:“三哥。”   叶靖轩终于走过来,冷着脸站在她面前,看她说:“你知道我从不受人威胁,当年他们想用你威胁我,结果呢?”   结果他宁为玉碎。   他比她大四岁,连累她出事那一年才十四岁,她甚至还是个小姑娘。厂房里烧起大火,叶家出人来救,对方自知大势已去,又怕被报复,仓皇之间一枪打在阮薇腿上,她受伤走得慢,被大火隔在里边,被人追上,最后那些人非要用阮薇威胁他。   那时的叶靖轩就真能狠下心,十四岁的少年,看也没再看她,隔着一片火海转身就走。   那件事之后传遍南省,从此人人都知道,叶家后继有人。   阮薇看着他还是哭了,他站在那里和她说话,她就掩饰不了委屈,整个人撑在地上:“我知道你恨我,可你……女人最好的那几年我都给了你!看在我为你没了这条腿的分上……我确实没脸死,别再逼我……让我走吧。”   她哭得痛痛快快,哭到他皱眉,好久之后他让人都退到一边,然后蹲下身,一点一点擦她的眼泪。   院子里起了风,桃花飘落一地,只是夜色太重,不管那花什么颜色,到如今也都惨白一片。阮薇愣在那里看,心里说不出的苦。   反正良辰美景辜负过,他们之间已经不会更糟。   方晟在一边低声提醒:“会长要的东西我们还没拿回来。”   叶靖轩好像没听见,阮薇哭,他就在她面前等着,等她哭累了眼泪流干了,他才翻过她的手看了看,好在只是小伤口。   叶靖轩让人拿外衣过来给她披上,正低头一颗一颗给她系扣子。阮薇忽然伸手抱住他,他都由她。她的脸埋在他肩上,脸上湿湿凉凉的泪痕蹭在他身上。他声音里终于有了点笑意,和她说:“你从小就是这样,什么都听我的,就这事半点不能忍。你今天看见潇潇不痛快了,非要和我闹,是不是?”   她不回答,松开他说:“放我回去。”   叶靖轩起身看看外边,兰坊这时候各个院子也都暗了,街上再没有人。   他终究放了手,答应她:“让方晟送你,太晚了。”   那天直到后半夜,书房里的灯光都没熄。   叶靖轩从不在别的地方留宿,夏潇知道兰坊里的男人大多数都有这样谨慎的怪癖。她早已习惯,她也不能睡,陪他偶尔说两句话。   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头疼才不肯休息,夏潇已经谨慎用词,再也不敢提吃止疼药的事。   天快亮的时候叶靖轩才叫人把她送走。   他顺着长廊往卧房的方向去,方晟早就回来了,远远跟着他不说话。   叶靖轩率先回头看他:“我知道你想问我为什么不留人,现在放阿阮在外边是好事,市里不像兰坊,光天化日不会随便生事,起码她身边还有个人照顾。在我这里,陈屿不会善罢甘休。”   “会长知道薇姐的下落,咱们这里反而不安全。”方晟这么多年什么都懂,只是他仍旧不放心,“我是怕……三哥不光是为这个才肯放她走。”   叶靖轩原本都要回房间了,听见这话突然停下了,他回身看着他说:“我头疼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要死当时就死了,你怕什么?”   “医生反复强调,只要控制用量,不会成瘾……”   叶靖轩回身扫他一眼,火气一下上来了。他额头上的伤疤平常被头发挡住一些,不算明显,但他微微仰头打量人的样子,让方晟一下就僵住了。   叶靖轩一脚把方晟踹开,他低头领了。这一脚用了力气,踹得方晟直接撞在后边的柱子上,腰都直不起来。   过去都说叶三年轻气盛,可他如今早就吃过亏,这脾气仍旧半点不让。方晟也算什么都经过,可刚才那瞬间,一句话而已,他却看出叶靖轩像要把他当场撕了。   黎明之前的分毫片刻,院子里所有人的轮廓都看清了。   叶靖轩也不急着进屋,微微眯眼打量方晟,那人刚缓过一口气,直直地在院子里给他跪下了。   “你不用来这套,兰坊不比过去在家里,你要跪就去跪会长。”   “老爷子走的时候说过,不让三哥再找薇姐,她腿的事虽然都是情势所迫,但三哥脾气太冲,难免伤人,何况她是个女人,最毒妇人心,早晚要找麻烦。”方晟是咬牙硬挨的那一脚,明显也伤了,一字一字说得慢,却像不怕死,“后来三哥还是把人找回来了,一意孤行要娶她,我们都认了,最后只证明老爷子的话半句都没错。”   “不是一意孤行,那是我欠她的。”叶靖轩绕着他走了两步,靠在门边根本不看他。   方晟还是没有什么表情,手捂着肋下,突然问他:“那三哥到底在气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让叶靖轩想了很久。   他在长廊边上坐下,背后就是桃花树。清晨天亮的时候终于有了一线天光,多少垂死的夜都能熬过去,何况到如今。   “起来。”叶靖轩饶了方晟,自嘲地笑,“非要从头算的话,也是我对不起阿阮。那天她本来在上学,我哄她逃课陪我,带她从学校溜出去,结果让她被那帮人渣劫走。”   方晟不再接话,他低头静静站在一边,而叶靖轩点了一根烟却没抽,慢慢看它烧完:“阿阮才十岁,为我把腿毁了……这辈子都完了。我这条命早就该赔给她,芳苑的事,就算是她亲手给我一枪,我都认了。”   叶靖轩仰头叹气,按着那道可怕的伤疤,最终和方晟说:“我生气是因为……她最后竟然真的拿走芯片,她苦苦骗我三年!如果想报仇的话,我站着给她打。”   “没人怀疑薇姐对三哥的真心。”   “所以我才生气,那三年她背着多大的压力做线人,那是女人该做的事吗?连你们都知道她最怕疼的,打针都要人哄,如今呢……拿刀往手上割!我看见她在花店自残的样子……真想让她直接往我身上割,起码我还能好过一点。”叶靖轩终于累了,靠着柱子把烟扔开,“我知道她对会里的事提心吊胆,希望我洗手不干,但她为什么宁可虐待自己也不相信我?”   方晟一语不发地抬头看他,劝他回去睡一会儿。   关门的时候,方晟还是那副恭敬的样子,说:“有些事必须从头算,有些事永远算不清。三哥是死过一次的人,还想不通吗?”   黎明破晓,叶靖轩总算能闭上眼,好好睡一觉。   几个街区之外,阮薇只躺了几个小时就起来了,竟然还要去开店。   严瑞在家里一直等她,昨夜等到她回来,急到最后都不知道怎么问。阮薇是自己离开酒店的,必然有她的原因,家里也有她回来过的痕迹,严瑞联系起街上的事没敢报警,生怕给她找麻烦让她更危险,可是等了又等再也坐不住。   最后阮薇被人送回来,严瑞看她进了自己房间,突然跟进来紧紧抱住她,很久之后他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总算冷静下来问她:“你到底怎么了?就算有不能告诉我的事,也该给我打个电话。”   阮薇摇头笑了,脸上有哭过的痕迹,但人很平静,好像真就是她自己跑出去住了两天,再回来,什么都想开了。   她拍拍他的胳膊说“没事”,那副样子分明还是生疏有别,客客气气地叫一声“严老师”。   阮薇这样叫他,严瑞什么话都不能再问,连关心的资格都被剥夺。   谁不是世俗的人,生活不是小说,就这样平淡地和他在一起有什么不好呢?但阮薇仿佛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他不能感动她,而她怎样也不肯寻一个依靠。   他最终只能说先休息,可是阮薇果然没睡多久就起来了,还要去花店。   严瑞真是对她没办法了,不让她去,她就说还有客人订的单子没处理完,总要去收尾。他今天也有课,毕业年级里正赶上论文开题,肯定不能耽误,眼看时间快到了,阮薇把他推出去,换身衣服就匆匆忙忙往店里赶。   那天街上突然发生事故,花店隔壁的便利店玻璃碎了一地,警戒线已经撤了,但店都封起来,人还没回来。阮薇这里倒没什么影响,反正一直也找不到她的人。   今天花店门口站了个女人,一直在等阮薇。天气有点热了,送她来的车里就有人请她先走,但她不肯还要等。   阮薇看清是裴欢,赶紧过去给她开门:“今天起晚了,忘了是周三,你还要拿花。”   裴欢看上去和阮薇差不多大的年纪,二十六七岁。她没怎么化妆,只涂了口红,但那颜色很衬她的脸色,人就显得格外好看。裴欢摘下墨镜,看她连头发都乱着,直笑她:“阮薇,我才几天没找你,你就这么憔悴……严老师欺负你了?”   裴欢是她最近认识的朋友,因为对方每周都要去附近的疗养院看姐姐,所以固定来买花。说来也怪,那家疗养院小有名气,又是外商投资,条件很好,附近都是大花店,但裴欢不知道为什么就喜欢来阮薇这里,再加上两人岁数相仿,好像早该认识,聊过几次就成了好友。   她们俩都还年轻,但裴欢和她先生生活美满,他们有个女儿,今年都准备上学了。   阮薇推开店门,被她一说也放松下来,让她进去坐,又指指外边说:“你还是明星呢,也不怕让人看见。”   裴欢确实曾经是个女明星,但已经早早隐退。她进去等每周订的百合,转着椅子四处看:“退出这么久了,没人拍我。”   阮薇帮她整理花束,随口闲聊问:“你姐姐好点了吗?”   她自己提到过,姐姐受过刺激得了精神分裂,这段时间一直安排在疗养院里住着。   裴欢“嗯”了一声:“比过去好多了,总算认得我了,不过一见我就哭。但是医生说,这算好事,起码证明她有时候思路是清楚的。”   “那就好。”阮薇笑了,把满满一捧花递给她,随后靠在桌子上,“对了,也不见你先生陪你出来。”   裴欢听了摇头,脸上是嫌弃的样子,可一提到他,她分明连口气都软下来:“他架子太大,特别懒,我可请不动。”   阮薇看着她忽然有点感慨,认识这段时间,她知道裴欢这段感情过去也不顺,她不清楚她丈夫是谁,只知道她为他二十岁就生下孩子,诸多辛苦忍过来,说起来都不容易。   可是阮薇看着她就明白了,裴欢明显出身极好,从小就是被人捧在手上娇嫩的花,不识人间苦,所以她才能无怨无悔,才能到今天眼角眉梢都无畏。   人只有在看到幸福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可悲。   阮薇真心羡慕她。   裴欢看见阮薇有点出神,伸手逗她,阮薇躲开,她又神秘地笑着过来问:“严瑞怎么还放你乱跑呢?赶紧结婚吧。”   “没有啊。”阮薇有点尴尬,“我和严老师没什么……我说过好几次,你非不信。”   裴欢权当她不好意思,懒得和她争了。她抱着花闻了闻,抬眼正对门口,天气越来越暖,对街的咖啡馆人也多了。   她看了两眼外边忽然笑了,又回身和阮薇说:“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别人。”   阮薇被她冷不丁一说吓了一跳,过了一阵才含糊地默认了,又低声说:“就算没有这个原因也不可能。我这条腿的情况你也看见了……我哪配得上严老师,谁愿意娶个瘸子?”   两人正在店里聊,外边送裴欢来的车就一直停在路边,车上有人下来,进店来提醒她:“夫人,先去医院吧?今天笙笙放学早,先生让早点去接。”   裴欢答应了起身往外走,送她来的司机立刻接过她手里的花,为她过去开门,请她上车。阮薇一直都不好打听裴欢家里是做什么的,但一看就知道不一般。   并不是钱的问题,主要是这样的排场和规矩,总让阮薇觉得熟悉。   裴欢出门上车,忽然回身往对街看。司机立刻停了,顺着她的目光问:“夫人想喝咖啡吗?”   “不,走吧。”   阮薇无缘无故走了两天,一回来客户都着急,打电话来催。   到了下午,她想把花搬出去,无奈门边那盆巨大的发财树太挡路,平常她还可以让便利店的人来帮忙,但今天隔壁都封了,她一时也不知道叫谁,只好自己去搬,半天都没挪动,累得浑身是汗。   三年了,阮薇早已经没时间自怨自艾,她过去的日子比现在更糟糕,但她从兰坊回来,好像连外边这点太阳都受不住。   她想叶靖轩,特别想他,她一个人苦苦在噩梦里熬了三年,终于知道他现在一切都好。   可她没有理由再留在他身边。   阮薇歇了一会儿,自知没时间再耽误,干脆绕到花盆后边,用尽力气试着把它推出去,结果她刚刚弯下腰,已经有人先她一步,伸手去搬花盆。   阮薇看见是方晟,立刻就往四周看,并没有停下的车。   方晟还带了两个人,过来帮阮薇把所有的花都搬出去了,这才低声开口说:“薇姐,还有什么事就叫我们。”   说完,方晟直接带人退回到对街,进了那家“等待戈多”。   阮薇扔下花也不管了,直追他们跑过去。路上的车紧急刹车,她看也不看,横冲直撞进去四处找,最后看到包间门口有人守着,叶靖轩一定就在里边。   可是他不见她,无论她说什么,里边的答复就是“三哥在忙,谁也不见”。   阮薇只能回到自己的店里,坐在椅子上,正对着玻璃门,几十米之外就是咖啡馆。   还有人打来电话订花,阮薇被迫去接,很快又忙碌起来。日子总要过下去,一个人的生死与人无尤,好像今天和平常没有任何分别,只是从早到晚,阮薇知道叶靖轩一直都在,或许从她开这家店起,他就知道。   快到七点,严瑞开车来接她,阮薇坐上副驾驶位,扭头盯着对街出神。严瑞提醒她系上安全带,她完全没反应。   “阮薇?”他没办法,低头过来要给她系。同样的一个动作,阮薇突然就想起那一年出事之前叶靖轩的样子。   他爱她,爱到最后都没想过,她竟然能处心积虑骗他那么久。   阮薇一下就慌了,她忽然抬手抱住严瑞,喃喃不停地说:“我后悔了……重来一遍,我死也不会去芳苑。”   她拼命解释,严瑞知道她情绪不稳,但没推开她。   他随她抱着,等她哭出声来,叹了口气说:“阮薇,我不是叶靖轩。”   阮薇松开手,意识到自己失态,她忍下眼泪侧过脸不敢再看严瑞,过了一会儿向他道歉。她盯着车窗外回家的路,忽然有点忍不住,下意识开始咬自己的手。   严瑞一边开车一边按着她不让她用力。   她突然问他:“你怎么知道他叫什么?”   严瑞毫不意外:“你每次情绪激动,叫的都是这个名字。”   阮薇最初那段时间精神状态很糟糕,有时候她自己都忘了说过什么。她转过头,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见到他了,他还活着。”   她以为严瑞什么都不清楚。   那段日子阮薇固定要去做心理干预,她并不知道,她单独在房间里和医生谈话的时候,严瑞就在门外。   她哽咽着和医生说:“我自残不是想死,这种感觉没有人明白。我不会自杀的,我死了也没有脸去见他……这个罪,我这辈子必须活着还。”   如今两人坐在车里,严瑞没再接话。   沐城一开春,天也黑得晚。阮薇知道这几天发生的事实在让普通人难以接受,而严瑞竟然还能沉得住气。   他借着等红灯的时间回头看她,阮薇原本有很多话,忽然什么都说不下去。   他的心意她一直都明白。   “严瑞……”她最终还是软下口气,伸手过去握住他。   严瑞突然打断她,直接做了决定:“周末我们就搬走。” 第五章 我的女人   叶靖轩心里空洞洞的,生生死死到这一步,什么难事他都不放在眼里,偏偏就对着阮薇,无论过去现在,他总也没办法。他只能慢慢地用手指抚着她的伤口,告诉她:“你以为这世界上,就你会骗人?”   阮薇最终没有同意严瑞的决定,她执意留在沐城,想要自己搬出去住。   严瑞完全不放心她,不肯同意,两人怎么也争不出一个结果,最后是阮薇坐下来和他谈,她确实已经不想再逃。   “我当年在南省得罪道上的人,逃了三年,再逃下去没有任何意义。何况……”阮薇当时看着严瑞温柔的眼睛,说得已经足够坦白,“我是他的人,我逃不掉的。”   严瑞什么都没再反驳,她既然不肯走,他也坚持留下来陪她。阮薇觉得这样实在冒险,如今谁跟着她都躲不过敬兰会的监视。   “严老师,你如果还和我在一起,早晚会被牵扯进来。”   原本殊途,严瑞只是个家世不错的大学教师,房东而已,如今他明知阮薇背景成谜,何必还一意孤行?   说来说去,这三年接触下来他喜欢她,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再多的喜欢,哪有命要紧。   但严瑞只有一个要求:“别再叫我严老师。”   到了晚上,严瑞下楼倒水,看见阮薇的房间关着门没有什么动静,于是他泡上一杯红茶,拿着手机到露台上坐了一会儿。   夜里风还是凉,那杯茶没一会儿就冷了,他喝了两口觉得没意思。   严瑞打了个电话,电话那边的人非常讲究,就算是手机也从不随身。接起来的先是下人,再一步一步规矩地转给女主人问过是什么事,最后说先生在教女儿写字,又等了五分钟,这才好不容易能等到他本人来接。   那人听到是严瑞也就大致明白了,只问他一句:“阮薇还是不肯走?”   “不走,她回去见过一次叶靖轩,知道他没事了,她说不会再逃。”严瑞的声音有点疲惫,停了一会儿摘下眼镜揉揉鼻梁,又说,“先生当年托我帮忙留住她,我只为还一个人情,现在……”   电话那边的人很轻地笑了,似乎也不意外。   严瑞静静想了一会儿,想自己三年前特意发出租启事,再不经意地去联系这个正好也要求租的女孩,一切都顺水推舟,毫不刻意。   只是感情这东西没人有理智,好比他一辈子都干干净净做个局外人,到最后也没想到自己能对阮薇放不下。   严瑞也笑了,有点无可奈何地说:“但是现在,我把这人情当真了。”   电话里的人有些感慨,过了一会儿才说:“随你吧,这都是你们的事了……只是提醒你一句,叶三可是我南省养的狼……你和他抢人,想好后果。”   严瑞晃着茶杯,抬眼只能看见城市里太过于喧嚣的霓虹,一整片斑斓的影子,连星星都暗淡。   他对着电话说:“我不是敬兰会的人,和叶家那小子不一样。我尊重阮薇的选择,从来不愿勉强她。”   叶靖轩就是个火坑,严瑞却不一样,他能给阮薇安稳的生活,只看她想不想要。   这一下对方笑得更轻松了,仿佛已经看到了结果,淡淡地和他说:“也好。对了,开春陈屿让人送来不少好茶,顶级的大红袍,到时候等你过来尝一尝。”   这人从不请人喝茶,既然这么说了,就知道严瑞会输。   严瑞叹了口气,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过了一会儿也笑了,答他:“我还是希望……喝不上先生这杯茶。”   那之后的日子突然就显得平静许多。   阮薇还在坚持开店,过去一个星期,除了隔壁的便利店开始重新装修,她的生活仿佛没有任何变化。   她每天早上固定收到一捧花,她把这些漂亮的野蔷薇都摆起来,慢慢放满一桌子,这花比路边常见的颜色要重很多,摆着看起来极显眼。   没了根的花,最初几捧渐渐枯萎,仍旧还有新鲜的送进来,一片紫色的蔷薇,花语都带着那个人的脾气,禁锢的幸福。   阮薇一个人坐在店里看它们,花和人都一样,她也是这样早早没了根,在叶家长大,以为自己真能和他一生一世。   那时候他们人小心思浅,阮薇的父亲刚没,老宅全是旧规矩,叶叔因为她父亲的事对她格外照顾,所以那些下人总逗她,说老爷子早就默许了,将来就把阮丫头给三哥。阮薇那会儿虽然才八九岁,半懂不懂的时候,但她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当真,就连电视剧里说的厮守都相信。   南省那个年代还有过去的旧习气,尤其是叶家这种赫赫有名的黑道世家,三代单传养出一个无法无天的少爷,家里无论长幼,哪怕是六十岁的老管家也要叫他一声“三哥”,所以等叶靖轩再大一点,女人肯定是少不了的。   阮薇自己没什么好出身,在叶家从来都是老实听话的孩子,可就在这件事上特别走心,后来她大致也懂了。下人们没事的时候就爱聊些闲话,都议论叶靖轩既然这么喜欢阮薇,可以把她留在身边,将来再娶一个有家室的回来做主母,她听到这些就能好几天不理他。   叶靖轩知道她不高兴,于是传话,谁再胡说八道就打烂谁的嘴。   出事那天之前,叶靖轩还哄她,想第二天逃课带她去看海。可阮薇刚听保镖们开玩笑,说三哥在学校里交了小女友,她当真,还在生他的气,但那会儿叶靖轩早就懂事了,十四岁的少年,捏捏她的脸,故意放低身段惯着她说:“阿阮,我是你一个人的。快点长大吧,我证明给你看。”   可惜世事无常,她被扔在那场火里十年不见,他没能看着她长大,也没能证明给她看。   如今的阮薇坐着慢慢摆弄那些花,她想这辈子听过最温柔的情话,不外乎就是那一句,远比什么天长地久更动容。   她当然没天真到以为叶靖轩这么多年都没有女人,但她听得出他和夏潇说话的口气不一样……他对那个女人有真心,所以当她看见夏潇的时候才一点都忍不了,原来年少那些话真的都是浑话,哪能当真。   阮薇越想越难过,门外就透着一片大好的日光,可惜她不能晒太阳,从此就要躲在黯淡的角落里发霉腐朽,和这些花一模一样。   就算她过去开得轰轰烈烈,如今都被碾死,成了别人的泥。   阮薇起身出门往对街看,她在这里一天,叶靖轩也会在。果然,方晟很快带人从里边出来,以为她有什么事。   阮薇在太阳底下直直地站了一会儿,晒得自己都有点头晕,她也不避讳,直白地说:“帮我告诉他,我想他。”   方晟笑了:“三哥知道。”   阮薇摇头,示意自己没有别的事,她还是要回去继续忙。   店开得久了还算有口碑,偶尔有人特意来找她买束花,都夸那些蔷薇漂亮。但她一朵也不卖,自己留着,哪怕枯了也舍不得扔。   只隔一条窄窄的马路,他们这么久了不见面也不联系。   严瑞一般到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就没有课了,会来接她回家。阮薇上车的时候总是走得慢,要往对街看一看,可她从没看见叶靖轩,连他半个轮廓都无处寻。   这样漫长而平静的日子,过得久了,阮薇几乎以为这辈子都要这样过下去。   那天下午,阮薇一个人拿着喷壶给叶子上喷水,一片一片擦干净。她刚一回身,就看到叶靖轩站在玻璃门外。   她一时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下意识伸手四处摸索,想要找到什么尖锐的东西,非要扎进血肉里才分辨得出。   但叶靖轩已经走进来,天都热了,他穿了件灰色的衬衫,一看她就皱眉开口:“阿阮,放手!”   阮薇已经抓到一把剪子,听他这话一下就惊醒了,猛地松手扔在地上。   他好像原本有什么话,看她这么糟糕的状态什么都没说出来,他走过来扣下她的胳膊,让她冷静一会儿。   阮薇微微发抖,看着叶靖轩的脸,突然抱住他死活不松手。   她知道自己没骨气,可他这点残存的心疼让阮薇整个人都委屈起来,她想他,他明明如影随形,却不肯见她,这比起老死不相往来还要让她受折磨。   阮薇抱住他的脖子用尽力气,一语不发,简直就是在发狠。   叶靖轩把周围那些修剪花草用的工具全推开了,不让她再乱动。他从小就有个习惯,卡着她的腰把人提起来,让她坐在桌子上,好像她还是八九岁的孩子。   他看她的脸,终究沉下声音说:“你要再敢自残,我就把你的手砍了,听见没有?”   阮薇不说话,还是这么吃软不吃硬的丫头。   他又逼她抬头,叹了口气哄:“好了……阿阮,听话,你这样让我怎么办?”   她总算点头,好半天才松开他,又说:“以后我这里也没什么事,店是自己开的,我一个人忙就够了,你还是回兰坊吧。”   叶靖轩不答话,向四周看看,目光落到那片野蔷薇上,总算有了点笑意,说:“我让人从南省运过来的,这里日照不够,开不出这么烈的颜色。”   她握着他的手,忍了又忍,静下心来好好和他说:“会长是不是还在逼你拿回芯片?”   要不他何必如此?叶靖轩早说过不怪她不爱自己了,甚至他身边也有新人陪着。可他还是一直不肯走,阮薇在,他就在,她实在想不明白。   叶靖轩有点嘲弄地笑了:“如今能逼我的人早都死光了。”   他不让阮薇再往下问,往外看了看。今天晴天太阳大,方晟立刻会意,打着伞在外边等阮薇出去。   阮薇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不肯走。叶靖轩口气平淡,就和过去那几年一模一样:“摩尔病了,和我回去看看它。”   那是她过去亲手接生养大的心肝宝贝,阮薇果然放不下。她带好手机,在他车上直接给严瑞发短信,说要去城南的基地看牡丹的新品种,不用他来接了。   这在以前也是常事,偶尔阮薇总要自己跑一趟。   严瑞可能还在上课,没能直接回电话,只说可以等他明天没课一起去。阮薇回复自己已经打好车,严瑞没办法,嘱咐她早去早回。   整个过程里叶靖轩都没理她,过了一会儿扫了一眼问:“他是你什么人,现在出门还要和他报备?”   阮薇摇头没解释,叶靖轩伸手就要拿她手机。她没办法,看出他这几年脾气似乎越来越大,喜怒也难控制,于是她把手机收了,好言好语和他解释:“严瑞是我房东,一直好心照顾我。”   叶靖轩没看她,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句:“好心……你未免把人想得都太好了,非亲非故,他就能提供便宜房子,带你看病,还帮你开店?”   就连前边的方晟都觉得说不过去,不自觉地笑了。   阮薇明白他们的意思,以为是在说严瑞的心思,她只好承认:“他是说过喜欢我。”   叶靖轩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过了好久,车都开进兰坊,他才开口,却并不是在跟她说话,更像自言自语,说:“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这么笨怎么还敢做线人……”他侧过脸看看阮薇,伸手握在她手腕上,那里一道一道全是伤口,新的旧的叠在一处,没一处好皮肤。   他依旧还是不懂收敛的男人,连侧脸都带着不容置疑的轮廓。阮薇看他盯着自己,把手往回缩,不想让他看。   就这样一个示弱的小动作,叶靖轩就连口气都缓和了。   老人说,两人能过一辈子,不外乎一句俗话,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他们虽然没那么好的姻缘,说不起一辈子,但纷纷扰扰将近二十多年的纠葛,原来也是他活该。   叶靖轩心里空洞洞的,生生死死到这一步,什么难事他都不放在眼里,偏偏就对着阮薇,无论过去现在,他总也没办法。他只能慢慢地用手指抚着她的伤口,告诉她:“你以为这世界上,就你会骗人?”   阮薇一直沉默,直到车子停在他所住的院落前。   摩尔这段时间一直很懒,叶靖轩不在家的时候都请专门的人带它,原本都还好好的,可摩尔渐渐不爱跑动。一开始下人没太当回事,它是大型犬,天气暖和了它太热,于是大家把它送去修剪了毛发,可是摩尔渐渐开始四肢肿胀,明显跛行,如今连呼吸声都不对了。   叶靖轩毕竟养它养了这么多年,心里也着急,他连夜让人请兽医过来看,说是成年犬的常见病,肺性肥大性骨病,安排了手术时间,要带摩尔出去切除肺部的病灶,只希望手术之后一切都好。   阮薇跑去他房间里看它,摩尔明显无精打采,动也不愿动。她叫着哄着,它好不容易才过来蹭蹭她,阮薇心里难过,伸手去抱。叶靖轩怕它病了脾气大,不放心,伸手过来护着阮薇,慢慢地凑过去,轻声说:“小心一点。”   阮薇看着难受得站也站不起来的摩尔,又听见他这句话,一瞬间就想起当年。   那时她刚刚回到叶靖轩身边,他对不起她,宠着纵着就爱她一个,家里上下都供着她。管家听说阮薇喜欢阿拉斯加,特意带他们去亲戚家里,抱一只刚出生的小狗走。她那会儿喜欢得不得了,小奶狗软得不可思议,她抱在怀里动也不敢动。叶靖轩看她这样,连口气都不自觉地温柔下来,伸手逗逗它,嘱咐她要小心一点。   一晃过去这么多年,那些日子阮薇提心吊胆,可她还有叶靖轩,有摩尔。他是最怕麻烦的人,可是为了她爱她所爱的一切,今时今日他还把摩尔一直带在身边,从南省到沐城,从未放弃。   摩尔嗅嗅阮薇的手,忽然把脸贴过来,蹭着她的肩窝滚来滚去。叶靖轩拍拍它的头,一下笑了:“你看它都多大了,当年跟你撒娇,现在还一样……摩尔!真没出息。”   阮薇再也忍不住,低下头不敢看他。   过去那些事清晰如昨,后来摩尔长大了,阮薇腿不好,于是他们叶家唯一的少爷就成了遛狗人,早晚都帮她去遛摩尔。每天吃过饭,它就闹着要去院子里玩,阮薇就在门口把摩尔交给叶靖轩,还非要气他,抓抓它的下巴说:“摩尔乖,带爸爸去遛弯。”   那些生命中永未终结的夏,交颈而眠,日夜相对,为谁辛苦为谁甜。   总有那么多时光一晃而过,让人没心没肺地挥霍完,一想起来徒剩伤心。   阮薇的眼泪忽然就下来了,她扭过脸死死抱住摩尔不放手,无声无息地哭。   叶靖轩也低下身,把他们都圈在怀里。   他要但凡能对这个女人狠下心,早没有今天这么多麻烦。可阮薇就是他叶靖轩的死穴,碰不得,伤不得,爱不得,也恨不得。   他到今天都活该,他连她的眼泪都受不住,哪还有半点仇怨能清算。   他像过去一样恶狠狠地威胁她:“不许哭!”   阮薇回身扑到他怀里,他叹了口气,拍着她的后背,连哄带吓都没用,仿佛摩尔的病一下就串联起这么多年的苦,完完全全刺激到了阮薇,让她所有的软弱再也掩饰不了。   外边刚好来人,通知要送摩尔去宠物医院,这不光是骨头上的病,主要还是肺上的问题连带而生的,最好不要耽误时间。   方晟敲门进来,看见叶靖轩和阮薇这副样子,一时也没敢打扰。   叶靖轩松开她,阮薇坚持要陪摩尔一起去。方晟往外看看,提醒她:“薇姐,你现在自身难保,还是留在三哥身边吧。”   叶靖轩止住了方晟的话,摆手示意他去安排人,全程护送阮薇出去。   叶靖轩自己没有走,他看手下送他们上车才回来,又叫方晟:“去,多跟几个人,市里人多眼杂,谁敢给我出半点闪失,扒了他的皮!”   “是,三哥放心。”   叶靖轩刚往院子里走了两步,外边就有人来请,隔着一道门往里传。   方晟过来告诉他:“还是会长,不过这次只说请大堂主过去。”   叶靖轩毫不意外,直接用三个字解决掉外边的人:“没时间。”   到晚饭之前,会长那边一共来了三拨人,每次都是一句话,请大堂主过去。   第三次,叶靖轩刚刚打完电话,听下人说摩尔那边做完手术没事,阮薇一直陪着,在等它麻醉过去好抱回来,于是他这才有空出来,只带方晟一个人去见陈屿。   敬兰会是岛上历史最长的组织,因而一直是讲究传统的地方,原本是由陈家人一代一代往下经营,只是到了过去老会长那一代,老会长无儿无女,只有两个亲侄子,年纪小又特别不成器,就是陈峰和弟弟陈屿。老会长临终无奈,将敬兰会传给了养子,那个传说中的男人华先生,也就因此注定了日后敬兰会里一番内斗。   那几年大家闹来闹去,最后华先生因为宿疾去得早,而陈峰也死在内斗里,华先生最后还是将敬兰会还给陈家人,交给陈屿。   说到底,谁都明白,陈屿要不是姓陈,怎么也轮不到他做会长。   如今会长所在的院子还是陈家几代人一直住的地方,大而宽敞,门槛就更多了。这院子过去一直没有名字,只是门上有副敬兰会创建人的题字。多少年过去,匾额的木头都朽了,看不出原本上边的字迹,可几代陈家人都没去动,反而得了趣,成了一道景致,都叫这里“朽院”。   叶靖轩一层一层往里走,最终才到垂花门,有人拦下他说要进去问一声,叶靖轩直接推开人就说:“不用。”   他带着方晟往里闯,而陈屿当时正在侧厅里看合同,抬头看见是他们,一句话也不说。   叶靖轩知道他成心拿架子,字里行间都不让:“会长想学华先生摆谱?学了半天只学了排场,他的本事半点没学到。”   陈屿猛地把手上的东西拍在桌上,正对着他:“我让你三分是看在过去叶叔的面子上。叶靖轩,你别太过分!”   他这一句话说完,左右立刻有人上来。方晟也直接上前一步,面无表情地挡在叶靖轩面前。   两边的气氛一下就紧张起来,陈屿打量他一眼说:“你胆子也够大的,来我这里就带一个人。”   叶靖轩笑了,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往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直截了当地说:“那是因为你只配我带一个人。”   陈屿一下就急了,剑拔弩张的时候叶靖轩还坐着不理他,他们这个地位上的人真要斗,斗得无非是谁先坐不住。   叶家这几年不断扩张,如今叶靖轩已经从南省入驻兰坊,他既然敢这么猖狂,手里就握了嚣张的资本。   陈屿心里明白,硬生生把一肚子火压回去,又厉声让自己的人都下去了。   叶靖轩斜靠着檀木椅,懒得和陈屿废话:“直接说吧,你叫我来就为了芯片的事,可它原本是我的东西,丢了也是我负责,不劳会长过问。”   陈屿从桌子上找出一个文件夹,直接扔给他:“这就是那女人的过去,她接近你到底什么目的……你比我清楚!敬兰会在南省那么多人,就算你豁得出去让他们陪葬,我是会长,在我这儿也没这个规矩!”   叶靖轩看都不看,也不弯腰捡,他自然比陈屿清楚太多:“我不管她是什么目的,她过去干了什么那是她和我的事,她愿意把东西还回来就还,不愿意就算了。至于会长……”他站起来转身要走,“我今天来就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阮薇是我叶靖轩的女人,谁也别想动她!”   他的话说完了半分钟都不留,方晟紧随其后。   陈屿再也忍不住,抬手就让人把他们俩拦住。   叶靖轩一脚把挡路的人踹开,瞬间对方就要动手,方晟连想都不想,果断拿枪回身直指陈屿,沉声开口:“谁敢碰三哥,我今天就崩了会长!”   再也没人轻举妄动。   “叶靖轩!”陈屿的手狠狠拍在桌上站起来,“你想造反?”   叶靖轩连头也不回,口气有些不耐烦:“我要真在乎那把椅子,你能坐到现在?”   方晟和他背对背,枪口就对着陈屿一步不让,而会长这边的人完全没想到这个大堂主嚣张至此,一时也不敢乱动,两边人硬是对拼,全都沉默下来。   这么紧张的时候,叶靖轩的手机突然响了。   他好像一直在等电话,旁若无人地接起来,那边是阮薇,她和他说:“没事了,我现在就带摩尔回去,医生说只要它肺上的病不发展,慢慢关节上的肿块就都好了。”   他盯着陈屿那些人笑了一下,和她说:“好,你注意安全。”   阮薇迟疑了一下,想到已经是晚上了,恐怕他这里也不方便,于是又说:“你如果还有事就去忙吧,我把摩尔送回去就走了。”   叶靖轩似乎难得口气轻松下来:“没事,我等你。”   整个房间里十多个人,举枪僵持着听他打完电话。   叶靖轩关闭通话,仿佛这才有工夫搭理他们。他一手插兜,回身压下了方晟的枪,冷眼看着陈屿说:“我的狗今天没事,心情好,让你一步。”   陈屿硬是咬牙摆手,他的人也让开一条路。   叶靖轩看也不看,直接向外走,方晟一直护着他身后,直到两人完全退出去。   阮薇回到兰坊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她一路在车上都抱着摩尔,下车的时候她已经抱不住这么沉的大家伙了,但它刚做完手术,懂事似的,蔫头耷脑一副可怜的样子。她知道它四肢都肿着,走一步都难受,于是心疼得要命,手下的人就替她抱过去,一路把他们送到叶靖轩的房间里。   叶靖轩看看摩尔确实没什么事了,而阮薇自己累得一身汗,还是不放心。叶靖轩也就耐心陪着她,一起给摩尔腿上上药。   他抱起它的上半身,抓着它的下巴哄,想让它老实一点趴好,但那药有点凉,摩尔就总想扭头去嗅,叶靖轩也没办法了,阮薇看他们闹来闹去,忍不住笑了,拍它的头,顺口说了一句:“听爸爸的话,趴好。”   她说完这句就愣了,叶靖轩明显也盯着她看。她心里一酸,赶紧低头给摩尔上药,过了一会儿才说:“过去的事了。”   摩尔上完药只老实了几分钟,又开始往阮薇身上拱,黏着她不走。阮薇陪它待了一会儿,这家伙平常也是威风凛凛出了名的阿拉斯加,可一到她身边乖得像个小朋友,这画面又可笑又可怜,叶靖轩就坐在一边看他们。   他突然有点感慨,手指抚着摩尔身上蓬松的毛发,和她说:“这家伙认主,潇潇刚来的时候想摸摸,它凶得厉害,吓得她再也不敢逗它了。”   阮薇不出声,也不看他,过了一会儿她拿出手机看看时间,有两条未读信息,她知道肯定是严瑞发来的,于是站起身说:“太晚了,我该回去了。”   终归还是得认清现实。   阮薇已经拉开门,叶靖轩也没拦着。可他还坐在地毯上,忽然拍拍摩尔的背,低声说了句:“摩尔,妈妈要走了。”   阮薇一下就忍不住,回身想再看一眼摩尔。它仿佛也懂了叶靖轩的话,突然就冲她过来,它腿上还有伤,走得不利落,就硬是爬过来趴在她脚边动也不动。   阮薇连门都出不去,站在那里,外边一院夜色朦胧,身后就是叶靖轩。   他这么幼稚的话让她哭笑不得,明明想笑,最后不知道怎么就又流出眼泪,她擦干眼角低下头,知道自己没出息。   他的手伸过来,把她面前的门关上,她找回一点理智想和他说什么,可一回身就被他按在门上吻过来。   叶靖轩把房间里的灯光都挡住了,昏天暗地,她连气都喘不过来,心里那些压不住的难过全都涌上来,她看见摩尔,看见他,才明白这辈子最苦不过求不得,怕只怕昔日人事依旧,再难回首。   叶靖轩明显有点控制不住,摁着她,最后带得两人都倒在地毯上,他护着她的头怕她磕到,咬住她的唇往下一点一点地吻。他过去并不抽烟,如今身上却总有淡淡的烟草味道,让阮薇整个人都软了,眼泪流了满脸,抓着他的肩膀拼命让他松手,最后哭出声。   摩尔在一旁小声抗议,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脸也贴过来,似乎还在撒娇。   两人不禁都静了,叶靖轩率先笑出声,推开它,他俯下脸贴在她颈侧,沉沉地叹气:“阿阮,你舍得走吗?” 第六章 各归其位   她眼看车来了,临走往院子里看一眼,又和方晟说了一句:“不过我何必和她抢……   他本来就是我的。”   阮薇不说话,怔怔地看他,脸上都是泪。   叶靖轩撑起身来拉开门,放摩尔出去,院子里远远有人跑过来,带它去照顾。   房间里最后还是剩下他们两人。   他把她扶起来,拉好她的衣服,连手指都是留恋的,但又全都忍下了。气氛一时格外沉默,阮薇看着他,突然伸手分开他额前的头发,捧着他的脸看那道疤。   她告诉过自己一百次,不要再哭,可就是忍不住,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声音都在发抖,说:“我后悔,我真的后悔了!我不想害你,只想让你放手……没想到他们会开枪,早知这个结果我宁可死在那场火里!你相信我……我后悔到恨不得去死,可死了也没脸见你,我怎么和你解释?我……”她渐渐开始语无伦次,举着手腕告诉他,“一开始我每天割自己一刀,每天还你一点,我把自己都割烂了,全都割下来还给你……疼,特别疼,可是我能忍,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忍……”   叶靖轩什么话都不能再说,一把捂住她的手腕不许她再看,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到房间里放到床上。他哄着她让她躺好,压下她的手,一点一点让她放松下来,不让她再胡思乱想:“阿阮?看着我!没事了,你看看我……”   阮薇混乱的意识渐渐清楚过来,声音都哑了,哽咽着摇头:“只要你没事就好。”   叶靖轩看她总算缓过来,到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条东西过来,暗棕色的橡胶带子,他坐在床边套到她左手的手腕上,像个手环,刚好挡住了那些自残的痕迹。   他握着她的手,试试松紧,还好尺寸都是他记得的,这东西薄薄一层贴在她皮肤上,不碍事,也不显眼。   她不敢乱动,不知道这是什么,叶靖轩静静坐了一会儿才告诉她:“我去找心理医生问过,这是缓解焦虑的干预疗法,你以后再控制不住就揪它,弹起来打在皮肤上,不伤人,也能起到刺激发散的作用。”   阮薇知道他什么都看见过,他一直都在,她一下捂住嘴,哭都哭不出声。   叶靖轩慢慢擦她的眼泪,最后吻在她眼角。她伸手抱住他,他就叹气,这一辈子都没这么为难,他说:“阿阮,求你了,别再割自己,不然……我都要疯了。”   她整个人彻底崩溃,突然拉下他死命地抱紧,就算现在天塌地陷也不松手,反正她这辈子是个罪人,反正她什么都做过了……她不在乎。   阮薇捧着他的脸说话,哭得喘不过气,声音全哑了,可她就是要告诉他:“我爱你,叶靖轩,我爱你这么多年……你可以什么都不信,但这件事你不能怀疑我!”   她还要说什么,一个字都没能继续。   叶靖轩一瞬间就被她这句话勾起来,伸手就把阮薇按在床上一路吻下去。他那张床大而柔软,人都要陷进去,房间里的灯全开着,明晃晃的,似是提醒着什么。她蜷起来躲,可他上了疯劲,今晚死活就不放她走,拦腰把人拖回来,借着力气把她上衣都撕开。   阮薇从小就怕晒太阳,经年下来皮肤比别人都白。她穿一件藏蓝色的上衣,颜色本来就暗,叶靖轩一寸一寸往下扯,她挣扎着翻过身,那衣服就裹着她白皙的后背一点一点露出来,把他最后那点理智全烧断了。   她这么多年没有过别人,他动作太野,这一下把她吓到了,下意识就叫出声。叶靖轩一把捂住她的嘴,阮薇更急了,呜咽着抓他的手,滚在床上动都动不了,什么都要听他的。   他不许她说话,也不许她叫,她又开始掉眼泪,折腾得人都要虚脱了也挣扎不出去,最后彻彻底底在他怀里老实了。   叶靖轩总算心满意足,松开手,顺着她脸侧的皮肤一寸一寸往下,还故意逗她:“服不服?还闹吗?”   阮薇气得说不出话,感觉到他一点一点慢条斯理地在解她的裙子,整个人一下烧起来,慌得伸手去抱他。   还是这么没骨气的傻丫头,他笑得止不住,把人揉在怀里,偏偏就在这时候,阮薇的手机响了。   阮薇一下僵住,推他要去接。叶靖轩往旁边看了一眼,顺手把她手机拿过来。   “还给我!”她已经想到了可能是谁打来的,但叶靖轩不放手,直接就按下了通话键,阮薇只来得及说一句,“你……”   叶靖轩按着她,听严瑞在那边很着急地喊,他口气倒很平静:“严瑞,她今天留在我这里。”   那边的人显然也明白了,停了一会儿才说:“我要是你就不会再来纠缠她,你最清楚,她和你在一起随时都有危险。”   阮薇听不见严瑞的话,却看见叶靖轩突然怒了,他甩手把手机摔出去,撞在墙上碎了一地。   她缩在薄薄一层被子里不敢动,他回身盯着她看,那表情让她越发害怕,每次他这么微微眯眼打量人的时候都让人想起旷野上的狼,根本不知道他能做出多可怕的事。   “靖轩……”她试图说点什么让彼此冷静一点,可他伸手就把她抓过去。   阮薇甚至来不及再去想,他俯下身整个把她从被子里扒出来,还是那么强势和熟悉的气息,她明显感觉到一切全是他,连影子都在他手心里。   她终于明白自己根本就不能拒绝他。   阮薇推他的手叫“三哥”,被他这么盯着紧张得直发抖。可叶靖轩有些刻意,一点也不耐心,硬是要往里闯。她本来就怕疼,他又半点都不温柔,进去的时候逼得她眼泪顺着脸往下流,难受得死去活来,她心里委屈,抬手就抽他,也发了狠,边抽边骂。   叶靖轩也不好受,终于有点受不了,他控制不住地发火。她知道他生气,他看不得严瑞和她在一起,可他都不许她解释,阮薇越想越恨,呜咽着狠狠咬他肩膀,一下见了血。   他到底心疼,捧着她的脸吻她的眼泪,口气恶劣到底,让她听话。   阮薇太久没亲热过,什么都放不开,他又太强势,不容她退缩,到最后刺激得她叫也叫不出来,只能哑了嗓子哭。   可叶靖轩总有办法,不管今时往日,他就像她命中注定的那道劫,总能让她心甘情愿什么都给他。他一声一声叫她“阿阮”,她渐渐也被撩起来,想他想得完全收不住,浑身都像着了火,非要贴紧他才能饮鸩止渴。   到后来阮薇抖得连手都抬不起来,灯光太亮,她终究没有这么厚的脸皮,总是不踏实。叶靖轩终于肯饶了她,把灯关上,黑暗里一切总算缓和下来。   他把她抱在怀里从头到尾细细密密地吻,两人明显歇斯底里在报复什么,阮薇像是真切地死过一遍,把脸埋在他肩膀上,乱七八糟地骂他“浑蛋”,又什么都忍了,抱住他不肯放开。   叶靖轩好好地哄她,自己也后悔,问她疼不疼。以前也是这样,她第一次的时候整个人几乎晕过去,果然男人在这种事上都没理智,平常什么都让着她,一到床上就必须听他的,人都魔怔了似的,半点不心疼。   他如今还是那句话。   叶靖轩的手指就在她耳后,温度暧昧,他声音低又透着残忍,一字一句告诉她:“阿阮,只有我能让你疼。”阮薇猛地把手往回抽,可他不让,他把她的手腕贴在脸上摩挲,慢慢告诉她,“连你自己也不能。”   一片黑漆漆的夜,疯过痛过最后还是归于一片死寂,两人腻在一起,好像分开半寸都不能活,宁愿今生至此永不天亮。   爱到最后,不过就是心甘情愿。   阮薇到这一刻才真正明白,她究竟有多爱他。   那一晚阮薇到最后完全失去意识,醒过来都是中午了。   叶靖轩的卧房之外出奇安静,下人都不在,她换好衣服往外走,也没有人拦着她。   下人们经过的时候格外缄默,阮薇知道这里毕竟是兰坊,她过去的身份在这里简直就是找死,她什么也不敢问,自己顺着长廊向外走。   没走出多远,东边就有人过来,隔了一段距离喊她:“你等等。”   阮薇回身发现是夏潇,她今天只穿了一件黑色的连身裤,最最流行的那一种,虽然是简单的款式,可她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穿什么都耐看。   阮薇往她身后那排杉树看了一眼,夏潇能从那边出来,显然叶靖轩从早起之后就一直和她在一起。   天亮了,反而是阮薇见不得光。   阮薇没有什么话能和夏潇说,她转身继续走。夏潇出入兰坊这么久,脾气也不小,直直追过去挡在她面前,非要看个清楚。   夏潇上上下下打量她,阮薇被对方明显审视的目光看得不舒服,想问她要干什么,可夏潇根本没给她这个机会,她憋了气,抬手就抽在阮薇脸上:“你装什么可怜!”   阮薇撞在旁边的墙上,怎么也没想到她敢动手。   方晟匆匆忙忙从东边追出来,一看到夏潇,马上让人过来把她带走。   “薇姐?”他低头要看她伤到没有,可阮薇不让,她捂着脸自顾自往前去,没什么表情,过了一会儿甩开手,也不管是不是肿了。   方晟一直跟着她,阮薇实在没办法,回身勉强向他笑了笑说:“我该回去了。”   那人不再问,送她到门口安排车,等车的片刻时间里,方晟一直沉默,忽然和她说:“夏潇昨晚在东边等了一夜。”   阮薇笑得心都凉了,她到如今这个地步没什么好掩饰的,都是女人,将心比心:“昨晚是我贱,怪不得她生气,她如今才是他身边的人,觉得我和她抢了。”   方晟欲言又止,阮薇没让他再说,示意她都明白。她眼看车来了,临走往院子里看一眼,又和方晟说了一句:“不过我何必和她抢……他本来就是我的。”   方晟这才放心,长长出了一口气,替她关上车门:“薇姐,路上小心。”   下午风大,云一散很快就出了太阳,东边的院子四周都有树,但还是晒。   方晟带人守着书房,夏潇在门口足足站了几个小时,这么热的天,她硬在那里晒着,也没人让她进去。   她看向方晟那张万年没有表情的脸,忍了又忍,最后转身向外跑。   方晟怕她出去又惹事,让人留下,自己跟过去。   夏潇这次是成心往松堂走,中间有一片假山造景,她直接停在假山之后,左右都没有人,一看方晟跟过来了,她一把拉住他。   他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伸手推她说:“三哥今天有事,南省过去的几个兄弟找过来,他一早就忙着见人,不会让你进去的。”   “有事?你昨晚也说他有事!那瘸子到底是谁……她凭什么……他从来不让人进他房间!”夏潇完全忍不住,声音大了,眼看方晟做了个嘘的表情,又提醒她:“你不想死的话就小声一点。”   夏潇无端端退后一步,靠着那些造景用的石头,春末夏初,背上冰凉。   “我只想知道那女人是谁,他很谨慎,这么久了他连我都防着!凭什么对那瘸子不一样?”她也真的伤心,低下头忍了又忍,“方晟,你倒想得开……当时你把我推给他,现在又来看我的笑话!”   方晟听了这话总算有了一点表情,往旁边让让,正好站在那片石头的影子里,他有点笑意,提醒她:“是三哥让我去找的你,你本来就是他要的人。”   “你……”夏潇再也说不出话。   夏潇过去不过是个新人,家里条件不好,混乱不堪,但她长得不错身材又好,自然想出人头地,所以夏潇从高中起就上了一家不正经的艺校,后来她到了十八岁的时候依旧前途无望,几乎心灰意冷,为了能顺利出道什么都肯做。   有个骗子经纪人故意带她出海,参加一个顶级游轮上的晚宴,说穿了,要做什么她清楚得很,但没想到那天晚上被三个男人带走,他们全喝多了,她还是害怕,冲出房间往外跑,那些人发起疯无法无天,死活都要把她抓回去。   她在走廊里被人追上,几乎绝望的时候,迎头撞上方晟。   他那时候就这样,没什么表情,看见什么都不动容,但他三两句话就把那些人渣都挡回去了,然后向夏潇走过来。   越脏的地方就越耀眼,夏潇永远记得那条金碧辉煌的走廊,暗红色的地毯,连墙上的浮雕都是描了金的纹路。   她记得自己被方晟扶起来,他给她披上外套,让她跟他走。   从头到尾,方晟就只对她做过这一件事,但夏潇一直都记得。   方晟最终没把她留下,他带她去见了叶靖轩。那之后她直接攀上了敬兰会的人,从此什么麻烦都没了,她再也不用担心,就算想一夜爆红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叶靖轩这样的男人,一旦对她有一点温柔都太勾人,夏潇一头栽进去,她喜欢叶靖轩,尤其他最后就留下她一个人,夏潇终究有恃无恐,她年轻,要天要地,眼看就要闹过头,还是方晟站出来打醒她。   他和她说:“好好陪着三哥,别出风头,别惹麻烦,就能活得久一点。”   所以夏潇也聪明,她最后只选择做个不温不火的小模特。   夏潇今天站久了,明明头晕也不肯走。   她还是要往叶靖轩书房的方向去,方晟不拦她也不劝,过了好一会儿,她自己都累了,直接坐在长廊上,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   方晟没忍住,就像当年,夏潇一个小姑娘蜷缩在走廊的角落里,光着腿瑟瑟发抖,他终究有那么一点不忍,把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上。   如今,他还是有这仅存的最后一点不忍,他开口和她说:“你要记得,进了这个门,我们都有各自的位置。三哥把后背交给我,除非我死,谁也别想动他。而你……你的位置就是好好陪着他,谁都有累的时候,他有不想让薇姐知道的秘密,你就负责帮他守着这个秘密。”   一个替代品能有今天,已经算她有福气。   夏潇很久没说话,她出乎意料没有太激动的反应。   她就在长廊上低头坐着,只看自己脚前那几块砖的距离,直到方晟以为她不会再说话的时候才开口,她忽然问他:“哪有叶靖轩得不到的人?他要真爱那个瘸子,早就在一起了。”   方晟没有马上回答,慢慢笑了。夏潇极少听到他笑,惊讶地抬眼看,发现他笑得真心实意。   好像这是个天大的笑话,再没有比它更蠢的谎言。   方晟不知道在说谁,但他告诉她:“爱和在一起,这是两回事。”   夏潇看不出他眼里几分真几分假,他很快还是那个不笑也没有表情的方晟。   她仍旧低头看那几块砖,砖地上浮现出一滴湿了的痕迹,她抬脚踩上去抹掉,又往书房走。   方晟说得对,各归其位。   一直到下午,书房里的人都走了,叶靖轩总算腾出时间来。   夏潇今晚还要留下,但叶靖轩似乎没什么心情,他玩着打火机有些不耐烦,直接打发人把她送走。夏潇心里委屈,明明还有话问,但她一看他沉默下来就什么都不敢再说,乖乖听话离开。   叶靖轩回卧房去找阮薇,下人说她走了,他并不意外,四处看了看,让下人进来收拾屋子。   方晟帮他送完南省那些人,很快就回来,和他说:“小恩他哥这几年也混出头了,一直在南省还算老实,这次大老远跑到沐城来,明显听到风声了。”   小恩当年因为芳苑的事没救过来,他家里还有个大哥叫许长柯,原本都是叶家带出来的兄弟,但那件事之后,叶靖轩开始对许长柯不放心,担心他心里怀恨,没把他留下,让他出去管了一条线。   “小恩死得可惜,许长柯憋着劲。”叶靖轩进去换衣服,出来的时候微微皱眉,“他肯定听说阿阮就在沐城,非要追过来给他弟弟报仇,在我这待了一天说的都是废话,其实就想问我找没找到她。”   他回身往屋里看了一眼,下人从里屋收拾出来两件阮薇的衣服,他叹了口气说:“我这里太显眼,她还是住回去好,不容易被人发现。”   方晟接了一句:“三哥放心,薇姐那里一直有人守着,而且……严瑞不让她搬走,也算有个照应。虽然查不清他到底什么身份,不过薇姐和他在一起这三年什么事都没有,他要想和咱们对着干,不用等到现在。”   一提到这个人,叶靖轩明显表情沉下来,他停了一下,让下人都出去,房间里就剩下他和方晟。   他坐在沙发上问他:“我就不信严瑞这么干净,如果没有别的目的……以阿阮当年那个精神状态,普通人不可能收留她。”   “但是我们查来查去,他家里都是教育界的,爸妈也是教授,他读完硕士留校教英语,确实没有什么问题,连朋友圈子都简单,都是学校里那些人。”   “真和敬兰会没有关系?”叶靖轩往后仰,揉了揉太阳穴,“过去十多年了,当时就在兰坊……严瑞虽然不在家宴的名单里,但我确实在这条街上见过他。”   那一年叶靖轩十八岁,初出茅庐在南省有了名,于是那年的中秋,他被破例允许来到沐城,参加敬兰会一年一度的家宴。   这是会里的传统,过去还是华先生掌权的时代,那人格外看重这个规矩,因而年年中秋都要办,一般只请各地重要的堂主,主要为了能让兰坊的主人和大家见面,一起吃一顿饭。   那时候叶靖轩也太年轻,只是偶然见过,当时兰坊里的人都是陌生面孔,他完全没当回事,如果不是因为严瑞再度出现,他可能走在路上也不会记得。   但他就是想起来了。   方晟沉默了一会儿,肯定地告诉他:“起码现在我们能确认严瑞不是会长的人,如果是会长的眼线,他早对薇姐下手了。”   叶靖轩伸手揉了揉额头,冷淡地说:“这是他能活到今天的原因。”   他闭上眼睛向后靠,隐隐开始觉得头疼,好在还能忍。他玩着打火机又不去看,一下一下熄灭再重新甩开。   房间里安静下来,方晟退到一边,不再出声。   叶靖轩努力分散注意力去想点什么,但他总是想起阮薇被他逗到紧张得放不开的样子。   傻丫头那么想他,哭得喘不过气,又死命地抱着他。   叶靖轩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按着自己的额头,握紧了手慢慢逼自己忍下去,阮薇在他脑海中的一切都和昔日重叠。   他已经这样度过三年了,三年来有无数这样痛苦的夜晚,头疼欲裂,但他都熬过来了。   在叶靖轩刚刚苏醒的那段时间,就连医生都对他还能记起一切表示惊讶,可他确实对过去那些事的认知分毫未损。   一切犹如天意,他恨自己忘不了,可他也只能凭着忘不了,才能在这些痛苦不堪的时候提醒自己坚持下去。   这辈子折在她手上,他认了。 第七章 爱能成疯   人活着哪有那么多轰轰烈烈的执念,珍惜现在,无非就是平淡相守。   可是感情这东西说穿了,不疯魔不成活。   阮薇回去的时候顺路去店里收拾了一下东西,到家的时候正好是下午。   平常这个时间严瑞肯定在学校,她心里也乱,知道昨晚的事太尴尬,根本说不清,幸好他不在。   结果她一开门,发现严瑞就在客厅里看电脑,好像一直都在这里等她。   阮薇愣了,打了一声招呼,然后去倒水,直到她走回客厅,严瑞都没开口问她。   这样她反而有点不自在,先和他说:“我养的狗病了,他想带我回去看看,后来时间晚了……”   严瑞“嗯”了一声,抬头看她:“阮薇,你不用和我解释,我是你什么人?你要和谁去过夜,我充其量只能打个电话问问你带没带钥匙,回不回来而已。”   其实他这句话说出来没有什么特殊的口气,但阮薇一下就知道严瑞心里不痛快。   可悲的是,她一直没心没肺接受严瑞的好,当做不知道他的心意,最后又怕伤害他。   阮薇低头不说话了,放下水杯想走,严瑞叹了口气说:“来,我看看。”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严瑞伸手拉住她,越看越觉得不对劲,问她:“眼睛都肿了……脸上怎么了,谁打你了?”   他口气终于忍不住了,看她不说话又问:“叶靖轩?”   阮薇摇头,怕他误会,又赶紧揉了揉说:“不是。”   “谁?”   她没别的借口,想到昨晚哭了一夜,自己今天这副样子肯定不堪入目,她实在没办法解释,只好说:“别的女人,刚好撞见。”   就这么几个字严瑞想一想也明白了,他松开她去拿湿毛巾,回来拉住阮薇一点一点给她擦脸,又看着她问:“明知道他现在有别人,你也留下?他逼你?”   阮薇摇头,握住他的手让他停下。严瑞刚好低头,两个人距离这么近,她一时没敢再说话。   严瑞顺着这个动作把她抱住了,阮薇脸上冰冰凉凉带着水,可他怀里柔软到透着暖意,她心里好多话,终归都平静下来。   “其实我知道你过去的事,不是有意的……你去做治疗,我正好听见。”   阮薇想开了,他知道或是不知道都不重要,她慢慢推开他说:“是我要留下,叶靖轩没逼我。”   严瑞松开她,坐回去摘眼镜,他近视不算严重,一般在家都不戴,这一下连目光都显得柔和下来。阮薇总是不自觉去想严瑞上课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因为这样的男人什么都优秀,脾气也好,在家做饭都不显得怪异,所以总让人好奇,他怎么能压得住那些叛逆的年轻人。   阮薇好几次熬不下去的时候都问自己,严瑞对她这么温柔,这三年她为什么就不能向世事低头?她和严瑞之间没有过去二十年,没有南省没有芳苑,也没有老宅里那么多往事,他们之间干干净净,只是一场偶然,相处久了总会在一起,如果她这辈子就这样和他过下去,肯定会有另一种结局。   人活着哪有那么多轰轰烈烈的执念,珍惜现在,无非就是平淡相守。   可是感情这东西说穿了,不疯魔不成活。   严瑞看看阮薇的脸没什么事,起身收拾自己的东西要上楼,临走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停下和她说:“阮薇,女人要自重,别人才会尊重你。你这样算什么?因为当年害了叶靖轩,所以现在倒贴回去补偿他?”   这一句话终于让阮薇原形毕露。   她手里还拿着那块毛巾,用尽力气让自己保持平静,毛巾上的水滴滴答答往下流,她早知道,以她如今的处境,回去找叶靖轩除了找死犯贱没有别的答案。   阮薇好几次开口想说什么,声音都在发抖。严瑞这句话彻头彻尾没给她留半点情面,他说的都是事实。   可她三年前亲眼看到那么惨的一幕,苦苦熬着撑到今天,她不肯放过自己也不肯死,无非只有一个原因。   “你说得对,可你不明白,我到如今……身份是假的,接近他是假的,从头到尾什么都是假的!就这一件事,我爱叶靖轩,只有这件事是真的!”   严瑞什么都没再说,那一天直到晚上家里都很安静,彼此无话。   阮薇在房间里找到项链坠和梳子,她当时动过离开的念头,非要回家来想把它们带走。小时候她只是一个下人的孩子,没人疼没人护着,收到这么两件东西当宝贝似的藏起来。   如今她也还是这样的毛病,自己的东西死活要收在身边才安心。   她在房间里闷着不出去,到夜里就把它们放到枕头边上逼自己睡觉,一直到半夜都睡不着,翻来覆去全是混乱的念头。   叶靖轩的脸,他额头上那道伤疤……他身上烟草的味道,他抱着她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发疯一样地想要他……   父亲临死前和她说过的话,看着她的那双眼睛。   所有的画面全都重叠在一起,拼了命撕扯她,谁也不肯先放手。   阮薇控制不住,逼自己深呼吸,不停去揪手腕上那个橡皮环,东西弹在皮肤上火辣辣的,渐渐地平复下来,竟然真的好过许多。   四处都安静,只有窗外的风声,她睡不着起来要关窗,却突然听见外边客厅里似乎有动静。   这个时间严瑞早就睡了,何况她住在楼下,谁会三更半夜在外边?   阮薇的神经一下绷紧了,她下意识贴近房间的门,顺手在桌上摸索,但她过去有自残倾向,这屋里尖锐的东西都被收走了,她什么也没找到,反而沉下心来。   她早就想过这一天,真要有人闯进来,肯定也是为了报复她,只要别连累严瑞,她就无所谓。   阮薇深深吸了口气,一把将房门拉开,客厅里黑洞洞的,她顺着声音往前走,却发现厨房的灯开着。   严瑞怕把她吵醒,只去了厨房,他动作都放轻,正打开冰箱。   他看见她出来笑了一下安慰她:“好了,不闹了,你又没吃饭,我下来给你做个三明治。”   阮薇说不出话,她愣在客厅里,整座屋子上下漆黑一片,只有他所在的地方有光。严瑞也穿着睡衣,同样半夜都醒着。   想来想去,他还可以有无数种挖苦她的方式,但他最后三言两语帮她找了台阶下,站在这里怕她饿,怕她睡不了觉。   就像所有镜头里演过的那样,暖黄色的光,干净而温馨的厨房,她就站在这里看,连严瑞的背影都静止,一下把她脑子里所有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压下去,仿佛这世界上什么都没有,天亮之后谁爱谁恨都是别人的麻烦,她只有坐下好好吃东西这一件事。   严瑞慢慢切开面包,一个人在那里忙,他听见身后迟迟没动静,回身看暗影里的阮薇,问她:“怎么了?把灯打开吧。”   她突然就不管不顾直冲严瑞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他。   他手下的动作停了,分明觉得身后的人在微微发抖,她努力在忍什么。他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笑着拍她的手问:“做噩梦了?”   阮薇的声音就在他背后,很轻地告诉他:“严瑞,我试过喜欢你,要是哪天我失忆了,像电视剧里那样……我肯定缠着你,死也不放手。”   但她静静靠了他一会儿,还是把手放开了。   阮薇抱住他的时候太安心,现世安稳,她可以依靠他,可是心里安静到一点波澜也没有,那个拥抱单纯得像是一场彼此安慰。   而她只是看叶靖轩一眼,整个人从头到尾再也不是自己的。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女人,她自私过动摇过,一直都以为叶靖轩不在了,甚至想,假如再过十年或者二十年,严瑞还在,而她苦熬不下去,就会像大家说的那样嫁给他。   但是人生这场戏,不演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局,人不得不信命,什么假如都没有,叶靖轩终究没有放过她。   严瑞从始至终都没回头,也没再挽留什么,他把三明治装好,顺着料理台递给她,陪她慢慢吃。   夜里两人都累了,严瑞不想再说那些没有意义的话。   他告诉她:“阮薇,爱不是借口,你要面对事实,你和他没有未来。叶靖轩是敬兰会的人,那是什么地方你清楚。”他拿纸巾递给她,看她低头接了,又指她的嘴角让她擦,慢慢地继续和她说,“你家里人的事都压在心里,你当年才二十岁,我知道你心里苦,一个女孩子敢冒险去做线人,就是因为良心上过不去,如今呢?”   阮薇如鲠在喉,三明治里加了蔬菜和香肠,味道清淡,可她就是咽不下去,她逼着自己全都吃掉,又去找水喝,严瑞看她泡了两杯奶茶递过来,顺着杯子拉住她的手。   严瑞总说她太执着,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   他第一次知道阮薇过去那些事的时候,仅仅是听说。有人请他帮个忙,在沐城暂时给这个女孩一个落脚之地,那时候严瑞对她的过去不痛不痒,不过是举手之劳,他刚刚带完一届毕业生,正是空闲的假期,本来想出国去散心,却因为帮了这个忙而留下来。   就像他严谨的纪录片看了太多,偶然换台看见一出和他毫无关系的悲剧,屏幕上相爱的人生离死别,连结局都能猜到,一个女人太执着的下场,无非就是不肯独活。   所以一开始,就连请严瑞帮忙的人都担心她要寻死,特意请他尽量照顾,要留下这个活口。   但阮薇的表现出人意料,她从始至终都坚持必须要活下去,哪怕过去的创伤太大,她从未抗拒治疗,她很努力想让自己好起来。   阮薇到沐城那一年刚过了二十三岁,什么都经历过。她腿不好,怕晒太阳,经常睡不好觉,人也憔悴,慢慢养了一阵才有好气色,就是这么脆弱的女人,她却什么都能咬牙熬过来。   她很坚强地面对叶靖轩的死,总让严瑞觉得奇怪,她到底哪来的勇气。   后来他发现这件事没必要去找答案,或许是他前半生什么都太顺利,见过太多优雅的玫瑰,才忽然对这朵野蔷薇格外留心。执着于一个人没有原因,爱一个人更没有理智,就像他现在,明知道阮薇和叶靖轩之间有强大到不可撼动的往事,他也非要试一试。   只要她愿意留下来,他就给她另一场人生。   所以严瑞最终握紧她说:“阮薇,我不是可怜你,我是真的喜欢你。”   阮薇点头,轻轻回握他的手,她捧着奶茶低下头,好一会儿才和他说:“可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再给你。”   这一辈子,她的人、她的心、她所有的痴妄都给了别人,这不公平。   严瑞也说过,她仅存的只有这一点良心。   他还要说什么,阮薇却没再让他开口,便去厨房收拾用过的盘子,最后看他还站在那里,又催他去睡觉。   什么都像没发生,那一晚窗外的风声彻夜不停,整座城市人人都在做梦。   以前阮薇最怕梦见伤心事,遇见严瑞之后她才懂,不怕做噩梦,只怕梦太真。   谁都有说不清的心思,不光是他们睡不着,兰坊里也有人不踏实。   第二天一早,会长就一个人在侧厅里坐着。   陈屿思前想后还是忍不住,让所有人都退出去,自己掐好时间去打电话。   上午十点,不早也不晚,电话那边的人总算有时间,接起来三言两语,就知道陈屿遇到了什么难事。   陈屿憋不住火,一说起来就控制不住:“先生,叶靖轩当时野心勃勃不安分,目的就是兰坊,是先生交代过他这人不能压,容易适得其反,所以我才默许他过来,还把大堂主的位置交给他,可他如今翅膀硬了,手里的人一多,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   陈屿还是年轻,当年接手敬兰会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他这辈子跟在别人身后松散惯了,要不是他哥死在事故里,他不可能有机会拿主意。   但不管怎么说,敬兰会如今是陈屿当家,他咽不下这口气。   电话那边的人声音还是一如既往轻飘飘的,听上去就知道身体不太好,但他一开口,陈屿立刻安静下来。   他好像对陈屿那些愤愤不平的话毫不在意,随口说起别的:“我刚带黑子回来的时候,你们都怕,说毒蛇不能养,但最后我也养了这么多年。”   黑子是条蛇,黑曼巴带剧毒的种,根本就不能做宠物,但可怕的是,这人真能把它养在身边。   陈屿撑了敬兰会一年的时间,虽然长进不大,好歹有了一点悟性,他恭恭敬敬地回答:“是我没本事,只希望先生在这件事上能帮我想个办法,毕竟……芯片还没拿回来,叶靖轩身上拴着敬兰会这么多兄弟,还有一整个南省,那也是先生的心血。”   对方笑了:“所以我就想告诉你,养危险动物很简单,用不着想那么多,就两个办法……你能让它服,或是能给它想要的,它满意了自然会乖乖听话。”说着,那人半点情面都没留,又加了一句,“你显然没手段让叶三服,只能选第二种。当年他想要权,所以我说让你别压制他,该给的都给他,他在南省那么乱的地方都稳得住,算是年轻人里数一数二的人物,这买卖不亏。”   “他脑子都被打坏了,竟然发疯想袒护那个女人!她当年把芯片拿走就为拖垮敬兰会,现在人就在沐城,叶靖轩还敢和我对着干!这就是想反!”   陈屿气急败坏,可和他说话的人毫不在意,口气淡淡的,告诉他:“那是你不明白,他现在想要的你不给,他自然要咬死你。”   “我……”陈屿一下愣住了。   “那个女人对你而言是线人,对他而言呢?”   “那先生的意思是……让我留下那个阮薇?”陈屿这下真的坐不住了,一下就站起来,拿着手机脱口而出,“不可能!”他一口气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口气太过火,瞬间又闭嘴。   对方没生气,口气懒懒的,好像该说的都说了,根本就没兴趣再和他聊,随意地扔过来一句:“随你,你是会长,不想留,你就去试试。虽然是我养的人,现在也都给你了。反正只有这一局,下不下得赢,那是你的事。”   “先生……”陈屿着急得还要说什么,但那边似乎已经换了人。对方家里最后只留了几个下人,都是几十年的老人,他们只按惯例替家主接电话,态度客气到近乎冷淡:“会长,先生去看书了,如果还有事,可以和我们交代。”   陈屿只好作罢,他这间侧厅如今用来见人,一扩再扩,他挂了电话之后,空荡荡的半点动静都没有。   天气热了,朽院这里有古树,外边渐渐有蝉声,声音不大,但一直都在,就和兰坊里上上下下那些眼睛一样,人人都盯着陈屿,捧着他,也等着找他的疏漏。   这只是一条安静到让人害怕的街,背地里究竟有多少暗流汹涌没人看见。这个家太大,一家之主谁都想做,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做。   陈屿坐在椅子上心浮气躁,越想越觉得不能咽下这口气,他叫人进来问:“现在什么情况?”   “会长,大堂主根本不让人接近阮薇。”   这一句话彻底激怒了陈屿,他猛地把桌上的东西都推了,两个手下迅速让开,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到底谁是会长!他不让,你们就不动?去把那女人给我带回来!”   方晟接到电话的时候,他们一行人正在车上。   叶靖轩上午去了一趟市里,回来的时候刚好顺路,送夏潇从片场回去,两人坐在后排。   方晟转过身压低声音说:“三哥,朽院里的人来消息,会长坐不住了。”   叶靖轩看了一眼前方路口的红灯,直接告诉司机:“闯过去,马上去花店。”   “但是……”方晟往夏潇那边扫了一眼,意思很明显。   叶靖轩一句话就让人停下车,夏潇那边的车门被他推开,她人还愣着,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回身就问他:“怎么了?”   他俯身过来抱抱她,一脸安抚的样子,三言两语就让她下车:“你先回去。”   夏潇错愕地还要说什么,可叶靖轩已经不再看她,又重复了一遍:“潇潇,下车。”   这口气压着情绪,她不知道原因,却能听出他已经一忍再忍,她连问都不能问,直接就被赶下去,被他扔在了马路上。   夏潇今天是去拍广告的,她的鞋是私物,也就一直穿着,十二厘米的超高跟踩在马路上,没走出两步都觉得累。   她从没想过会这样,叶靖轩对她车接车送,所以她工作完连裙子都精心挑选过,现在站在一群过马路的人里分外显眼,所有人都频频回头看她。   大好的晴天,只有她是个笑话。   夏潇走着走着很久都打不到车,她越发想笑,活该人有三六九等,她不过是个捡回去的替身,时时刻刻都必须保持清醒。   夏潇正在马路边出神的时候,有人走到她身边,口气公事公办地说:“在这里等一会儿吧,我再叫车送你。”   她一回头,又是方晟。   夏潇真的笑出声,她脸上有淡淡的妆,在阳光下衬得人格外漂亮,她问:“是他不放心我,还是你不放心?”   方晟依然如故,表情疏远,他站在她身边,陪她在人来人往的路口等车,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三哥有急事,要自己开车过去,所以我正好下来。”   他的意思很明显,仅此而已。   一句硬邦邦的话,可夏潇心里莫名地舒服不少。   她站在那里想,叶靖轩对她很不错,他脾气不太好,有时候头疼起来自己都控制不住,但他很少对她发火,偶尔那一点温柔都让夏潇又爱又怕。她躺在叶靖轩身边就像睡在悬崖上,翻身过去是什么她永远不知道,所以她也不敢回头看,她紧握着他眼下还能施舍的这些温存,别的都不去想。   但方晟不一样,他从头到尾冷淡到只是个路人,尽职尽责,他在别人记忆里永远面容模糊,声音恭敬,连口气都没有。   但夏潇总是觉得奇怪,他就是这样的配角,却总能让她觉得暖。   路口渐渐开始拥堵,夏潇站了一会儿问方晟:“出什么事了?他下午不是要去咖啡馆吗?”   方晟摇头不说话,她其实也不傻,自己接了一句:“以前也出过事,这次非要赶我走……是不是那个瘸子找他?我知道他为什么总去‘等待戈多’,因为对面有他想见的人。”   方晟永远都理智,提醒她:“不要在这件事上惹三哥。”   夏潇也不等车了,顺着路往前去:“我想喝咖啡,走吧,你请我。”   方晟要拦她,她回头笑,好像真的只想找个地方坐一会儿:“真小气,那我请你吧。”   她看他还不走,又补了一句:“没别的意思,只想谢谢你当年救了我。”   沐城今天堵车很严重,虽然已经过了上班的时间,但交通状况一样糟糕。   阮薇的手机上次被叶靖轩摔坏了,她平常没什么事,一共只有两三个人的通讯录,所以没着急去补卡。叶靖轩在路上一直打不通,又给花店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他直接闯红灯掉头,向她住的地方开过去。   叶靖轩一开始还能稳得住,随着电话没人接,他越来越沉不住气。最后他可笑地发现,他在害怕。   这么多年了,当年芳苑的事他都熬过来了,今天还是第一次意识到所谓的……紧张。   他一路超速终于开到严瑞家所在的小区,车刚停下,正好看到阮薇推门出来,好像要拿什么东西,低头在自己包里一边翻一边向外走。   叶靖轩坐在车里没出声,他看着她,过了很久手还死死捏着方向盘,竟然松不下这口气。   阮薇终于走到路边,抬眼正对上车里的人,一下怔住了。   叶靖轩定定地看她,突然开门下车。阮薇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刚要开口问,叶靖轩却一把抱住她,把她压在自己胸口。   他胸腔起伏,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阮薇不知所措,他的手就在她肩上,隔着薄薄一层真丝的料子,他手指凉到她开始觉得不对劲,下意识拉住他问:“靖轩?”   “你怎么没去花店?”叶靖轩终于笑了笑,放开她扫了一眼四周,然后示意她和自己上车。   阮薇有点犹豫:“今天不忙,就收拾了一下屋子,下午再去开店的……我不急,你走吧,我自己过去就行。”   今天叶靖轩穿了件暗蓝色的衬衫,原本上午有事还算正式,但这会儿领口被他嫌热扯开,人又漫不经心,透着野,怎么都学不会规矩。   阮薇习惯性地伸手帮他把领子压平,他抓住她的手指,盯着街道两边说:“不好打车,我送你。”   阮薇摇头,想了想又低声说:“我平常也是走过去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看阮薇把头发梳起来了,人显得更瘦,她大晴天永远穿着长袖,刚站了一会儿头上就有了细密的汗,果然还和过去一模一样。   他心里总算放松下来,忽然很想取笑她,不管她长得多大了,还是他的傻姑娘。   但那都是年少的话了,此去经年,竟然再难出口。   阮薇肤色淡,这一下看过去,他觉得她连影子都浅。叶靖轩这一辈子只有对着她才心软,什么脾气都没了,他叹了口气,伸手去擦她的脸,随口说:“没事。”   阮薇又低下头,他的手就在她颈侧,一点一点揉着她,微微发凉。他起了心思,恶劣地逗她:“非要我说啊……阿阮,想你了,来看看你……自己上车,还是我抱你?”   阮薇太清楚他说到做到,好在周围没有遇到邻居,她赶紧跟他走,老老实实坐上车。   其实从她和严瑞住的小区到花店完全没有开车的必要,但叶靖轩突然拐到别的路上,足足要兜半个街区。   阮薇提醒他应该直走。   叶靖轩没回答,手机正好来了电话,他扫过屏幕立刻戴上耳机,手下人打来通知他:“三哥放心,都清理干净了。”   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挂断电话才往花店那条街开过去。阮薇靠着车窗,他看了她一眼,出声提醒:“安全带。”   不过就这么短短一段路,阮薇犹豫了一下,他非要伸手过来,她怕耽误他开车:“我自己来。”   那一路他们都没再说话,他把她送到花店门口,却迟迟没有打开中控锁。   阮薇坐着不动,叶靖轩握住她的手腕,隔着那层橡胶手环一点一点摩挲,他微微向后靠在头枕上,一直看着她。   他目光里的东西太多,这么多年的话沉到心里,定定地全都压在阮薇身上,逼得她心里那些刺越埋越深,可他开口只是和她说:“今天没带花送你,明天补上。”   她想起那一片蔷薇海,终究什么都藏不住。她知道叶靖轩一直守在这里不肯走,两个人这样下去谁也没有一个解脱。   人活在这世上,最不能放任的就是自己的感情,一念生或一念死,往往都是源自它。   阮薇低声和他坦白:“我对不起养父,他一辈子是个警察,救了我,把我养大,就因为我当年自私,没把芯片交给警局,他最后死不瞑目,为人子女是我不孝。”她说得很慢,手指慢慢回握住他,“芯片是我对他的报答,我只有这一点坚持,不可能把那些证据再还给敬兰会了,你给我个痛快,把我交给会长处置,或者……让我走。”   她声音颤抖,叶靖轩听着听着还是觉得头疼,阮薇为了良心而做线人,因为爱他不肯交出证据,这么多年她一个人左右为难,却依旧固执。   多少难事他都不眨眼,可就对着阮薇……他总也无能为力。   “你说话总是惹我生气,夏潇就不像你这样……”叶靖轩似乎在想什么,松开她的手,慢慢笑了。   他脸上那道疤被头发挡住,只露出最后一点印子,像南省那些经久不变的树影,终究抹不掉。   他一字一句地告诉她:“阿阮,没那么简单,我不会放过你。”   阮薇咬住嘴唇,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全都忍回去。   叶靖轩总算打开车门放她走,可她下车没走出两步就停下了。   夏潇就站在“等待戈多”的门口,她和阮薇不一样,长得不一样,身材不一样,连习惯都不一样,她刚刚好就站在一大片阳光之下,年轻到让人嫉妒。   阮薇还是第一次认真地看夏潇,发现其实她们找不出任何一点可比性。   夏潇买了一杯冰咖啡拿在手里喝,她咬着吸管根本不理阮薇,跑过来和车里的人笑着说:“刚刚路过,想喝点东西。”   叶靖轩一句话都没说,下车和她一起进了咖啡馆。   这么好的天气,满城春光,只有阮薇一个人失魂落魄。   她忽然觉得自己像只见不得光的野鬼。 第八章 无一幸免   阮薇已经想过无数次告别的场面,到如今什么都平复下来。那拥抱最终是个安慰,她往后退,叶靖轩强留不住,只能握紧梳子站在原地。   一直忙到傍晚,阮薇总算把前一阵积下来的单子都完成。   她有空闲才停下来休息了一阵,把自己的包拿过来,如今她随身带着叶靖轩送她的两样东西,连出门也是,总怕自己哪天想找又不在身边。   她看了看那把简单的乌木梳子,用一张素净的包装纸系好,最后带着它去对街。   这么久,她终于做出决定,从当年芳苑那件事之后,他们之间就不可能再有什么结果,何苦徒劳牵挂?   世间万难,最难割舍,最想放弃,通通都是情。   阮薇走进咖啡馆,很快就有人迎过来,她只说想见叶靖轩。   方晟往包间门口看了看欲言又止,阮薇知道他现在和夏潇在里边,肯定没空见人,于是她就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说:“帮我还给他。”   方晟虽然看不见这是什么,但隐隐感觉到今天阮薇的意思不一样,他让她等一等,要去问一句,但阮薇摇头,边往回走边说:“没事,等他有空再给他。”   方晟看她走出去,立刻回身敲门,过了好一会儿包间里的人才让他进去。   他一开门,夏潇满脸是泪地跪在墙边的角落里,已经不知道有多长时间了,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叶靖轩脸色平淡,仿佛房间里根本就没有夏潇这个人,他端端正正地坐着看电脑。   窗户并没打开,包间里没什么光线,一切都出奇的安静。沙发上铺了一层暗淡的天鹅绒,连带墙上欧式的花纹都晕在一处,叶靖轩几乎就和这画面分不开。   方晟静静看着,好像看一出不悲不喜的荒诞剧,他忽然想起这里叫做“等待戈多”,等待那些再难重阅的时光……这家咖啡馆倒应景。   叶靖轩头都不抬,直接问方晟:“怎么了?”   方晟如实回答,把阮薇送来的东西给他,叶靖轩拿过去拆开看,一时无话。   方晟抽空打量夏潇,知道她已经跪不住了,但死死握紧手,硬是咬牙在忍。   他还是低声问:“三哥,夏潇这是……”   叶靖轩手下的动作停了,抬眼正好盯着方晟:“她和阿阮动手的时候你也在,怎么,你以为你不说,就没人告诉我?”   方晟不说话,叶靖轩扫了一眼墙边的女人又说:“还有,她今天擅自做主跑过来,你也不拦?”   叶靖轩口气平淡,根本不算生气,但方晟已经明白了,他低头把枪递过去,轻声说了句:“是我的错,三哥按规矩来吧。”   叶靖轩没空理他,盯着自己手里那些东西出神,那把梳子不轻不重,乌木千年不朽,毕竟是旧东西,几代人才能养出温润的光,可他握在手里怎么也拿不住。   方晟还站在一边请罪,叶靖轩有些不耐烦,一抬手,枪口已经顶在他头上。方晟浑身一震,默不作声。   叶靖轩顶着他站起来:“你过去也在芳苑里遭罪,你忌惮阿阮我明白,今天我就把话跟你说清楚,阮薇是我叶家如今的当家主母,是你的女主人,谁打她就是打我,谁打她的脸就是打叶家的脸!”   方晟一阵冷汗,衬衫都透了,口气恭谨地回答:“是,三哥放心……只是当时有南省的兄弟在,本来事情就乱,我压下不说是怕三哥生气又头疼。”   叶靖轩冷眼打量他,夏潇震惊难言,她连眼泪都已经流不出来,慌张地开口和他解释:“今天的事是我骗方晟过来的,我说买杯咖啡就走,没想到阮薇已经回来了。”   他这才有空看向墙边:“潇潇,你故意让阿阮不痛快,罚你不是因为你来了,是因为你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夏潇声音哽咽,拼命摇头。   叶靖轩扫了一眼方晟,把枪扔开,他一步一步向着夏潇走过去,那表情缓和了不少,看在夏潇眼里却温柔到近乎残忍。她从来不敢去猜叶靖轩对自己有多少真心,她宁愿他发火,起码好过他现在喜怒难测的样子……夏潇被他逼得瑟缩着发抖,背后猛地撞在墙上,一整片装饰性的浮花突兀地硌在背上。   她跪了太久,浑身都疼,可比不上心里一阵一阵泛起的冷。   叶靖轩就站在她身边,他甚至不弯腰,只慢慢抚弄她漂亮的长发,过了一会儿才和她说:“别哭,好好留着你的嗓子,别把声音弄哑了……”   他说着说着竟然笑了,一把揪住她的头发逼她抬起头,夏潇吓得一下就叫出声,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拉着他的手哀求。叶靖轩静静听她说话,告诉她:“别胡闹,别挑战我的底线,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叶靖轩确实什么都给她,他高兴起来的时候也宠着夏潇,无论是他的人,还是他给予的一切,完全满足了一个女人的虚荣心。他无所谓的退让和纵容,让夏潇得到的越来越多,也让她心里刮出一个洞,永远填不满,她什么也握不住。   叶靖轩把给不了那个女人的一切尽力都给她,这一切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不爱她,所以他毫无顾虑。   这不是感情,连施舍都谈不上,充其量……是他求不得。   叶靖轩说完那句话就放开手,转身向外走,扔下夏潇瘫软在地上,无声无息地流眼泪。   方晟已经退到门边,他甚至没再去看她,尽职尽责地守着包间。   夏潇腿都麻了,起不来,几乎爬着向外挪动,方晟依旧没低头。   她发了狠,一把抱住他的腿,方晟总算有了点表情,静静地站在那里从上而下地看她。   夏潇挣扎着问:“你再可怜我一次……告诉我,我到底哪点像那个女人?”   她是个赝品,可她远比阮薇完美。   方晟连口气都没变:“那不重要,你就算再像她,只要把她干过的事都干一遍,你早死过一百次了,原因很简单,你不是阮薇。”   他推开夏潇的手,公事公办地让人进来扶她送走。   对街的花店今天打烊很早,阮薇收拾出来很多东西,挪出去等在路边。有人路过,对方就住在附近,因而认识她,好奇地问这是怎么了,阮薇解释说过几天准备休息一阵,收拾收拾东西就要停业了。   严瑞学校里没什么事,早早过来接阮薇搬东西回去,车就停在路边。阮薇和他一起把东西放好就要走,叶靖轩却突然从“等待戈多”里追出来。   严瑞没动,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和平常一样示意阮薇别在马路上愣着,先上车。   阮薇手撑在车门上,终究犹豫了一刻,再抬眼只看见一整片树的影子。叶靖轩手里拿着那把梳子喊她,一瞬间整座城市都沦为旧日背景,他站在那里,像暗淡的画布上抹不开的一抹暗,幽幽中透着仅存的光。   她从他指缝之间依稀还能分辨出梳子上的字—万世永昌,白首齐眉。多好的一句话,不朽不腐的木料,相濡以沫的夫妻,都是这世上最难得的缘分。   原本它寓意美好,举世无双,可惜他们太年轻,守不住这样的福气。   谁不艳羡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只是最美最难留,那些日子过得太快,他们还不懂珍惜,转眼成空。   阮薇知道叶靖轩要说什么,她摇头,隔着一辆车的距离看他,平平淡淡地先开口:“我过一阵就不开店了,可能不再来这边,今天把它还给你吧……毕竟是你母亲的东西,该传给儿媳的。”   叶靖轩没接她的话,告诉她:“阿阮,我说过的话到今天也算数。”   阮薇总算笑了,她心里难受,可连伤心也谈不上,她忍着那些苦,一阵一阵往上冲,她走到他面前好好和他谈:“我想了很久,梳子太贵重,还是要还给你,蔷薇坠子就当我自私吧,我舍不得,这辈子让我留一个念想……”   她还有什么话没说完,叶靖轩伸手抱住她。   她摇头,拍拍他的胳膊,眼泪终究还是忍回去了:“都过去了,我看得出夏潇有真心,而且……你将来和她在一起也好,她不会骗你,会里兄弟都放心。”   叶靖轩一句话也不说,用尽力气就不放手。   阮薇已经想过无数次告别的场面,到如今什么都平复下来。那拥抱最终是个安慰,她往后退,叶靖轩强留不住,只能握紧梳子站在原地。   快到晚高峰的时间了,路上人越来越多,他身后车流呼啸,可他只盯着她看。   阮薇退回到严瑞的车旁边,车里的人从始至终都没说话。叶靖轩兀自挡着路,左右的车为了避让,渐渐堵在一起,而他熟视无睹,仿佛什么都和他没关系,一整片嘈杂的街道上就剩下他的阿阮。   叶靖轩轻声喊她,阮薇长长呼出一口气,她抬眼看见的只有沐城一片一片的杉木,春夏交接,温度直线升高,可这座城市时常有风,吹得她一直发抖,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   她想起小时候的很多事,十几岁的男孩心思大,可阿阮还是个傻姑娘。那会儿叶靖轩经常溜出去玩,男孩出去都是瞎混,叶靖轩怕她跟着出事,就把她提起来抱着,放在最高的秋千上,吓唬她不许乱动,然后他和其他兄弟出去逛。没想到晚上叶靖轩回来的时候,阮薇还傻呆呆地坐在院子里,她不吃不喝一整天,就因为他不让她动,她就真的不敢往下跳。   他骂她笨,可他心疼,后来再不敢扔下她一个人,连家里的下人都开玩笑,说三哥霸道,连妹妹都拴在身边。   叶靖轩对这句话格外在意,他从来不准人称呼阮薇是他妹妹,开玩笑也不行。   后来大家都不敢这么说了,只当老宅里规矩严,下人就是下人,阮薇到底不是叶家正经的小姐,哪能随便叫妹妹。   谁也不知道他的心思。   叶靖轩从小就喜欢叫她“阿阮”,一声一声透着无奈,让她听话,让她跟自己走,让她别生气。   他说他是她一个人的,等她长大一点,证明给他看。   如今呢?   阮薇心里难受,可她伤心到逼着自己不能哭。   尖锐的喇叭声此起彼伏,两侧被堵住的车主全都急了。叶靖轩就不让开,一个人挡着整条街的通路,谁也别想走。   他不管严瑞还在,叫她把梳子拿回去:“非要和我闹别扭?你不想看见夏潇,我把她送走,你不想在这里开店就跟我回去。”   阮薇摇头:“不是因为她……如果我说让你放手,什么都不要了,离开敬兰会离开兰坊,就和我两人回南省去,你愿不愿意?”   叶靖轩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行。”   阮薇早知道他的答案,这条道上的男人谁能轻易放弃,他们人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她了解他,反而如释重负,叹了口气说:“你看……靖轩,你有你的野心,可我成全不了。”   严瑞再度示意阮薇上车:“走吧。”   阮薇逼着自己不去看叶靖轩,低头上车。严瑞很快摇上车窗就要开走,叶靖轩却突然往他们这里冲,差点剐到旁边的车。   方晟已经从“等待戈多”里跟出来,一看他这样急了,跑过来拼命拦住他:“三哥!小心!”   可他已经彻底怒了,冲过去就像不要命。方晟眼看拉不住,喊手下出来挡住周围所有的人和车,谁也不许靠近。叶靖轩过去一把拉开严瑞的车门,非要把阮薇拽出来:“你敢跟他走?信不信我现在毙了他!”   “叶靖轩!”阮薇再忍不下去,可是严瑞按下她的肩膀,他摘了眼镜看向车外的人,只说了一句话:“让她自己选。”   叶靖轩目光越来越暗,松开手看着她。   她被逼得无法开口,严瑞和叶靖轩,她该怎么选?   不远处路人通通聚在一处,吵嚷的声音越来越大,乱七八糟,浮生乱世。   叶靖轩怒极反笑,靠着车门松开手,冷眼打量他们两人。他还拿着那把梳子,反反复复临摹那些雕刻的印记,伸手递给她。   阮薇看着他想起过去那点小心思,他不经意送了梳子,她就慢慢为他留长发……她会写的第一个字就是自己名字里的“薇”,所以他从小就送她蔷薇花。   南省日照充足,蔷薇花都开出了紫色,这颜色难得,可这花其实不金贵,野生好养活,只有他才捧在手里当宝。   一个女人能有多少青春年少,好的坏的,她毕竟都给了叶靖轩。   可是两个人十几年的纠葛差点把命都赔上,终究没有善果。人除了爱情,还背负着太多感情,阮薇过去已经足够自私了,不能再这样彼此折磨。   她知道,其实没这么难,只要她咬牙狠下心就会明白,人没有爱也能活。   所以她最终没有和他走,静静看着他说:“三哥,保重。”   方晟追过来站在叶靖轩身后,他压低声音提醒他:“这里人太多,再这么下去薇姐容易被人盯上……”   手下的人围过来护着他,毕竟是大街上,都在劝他先走。   叶靖轩终于退后,那双眼睛却死死盯着她,阮薇被他看得几乎坐不住,可严瑞直接发动车子,再也没给她犹豫的时间。   他们连一个路口还没开过,阮薇捂着嘴失声痛哭。   严瑞拿纸巾递给她,过了一会儿才说:“他有他的敬兰会,你也有你的生活,阮薇……什么都会好起来的,你当年以为他死了,那种情况下你都熬过来了,没有什么过不去。”   她捂着自己的脸几乎崩溃,断断续续地抽气,不断摇头:“你不懂……严瑞,你根本就不懂。”   生离死别,她无一幸免。   严瑞知道她心里不好受,那天两人回家之后都很沉默,早早吃过晚饭,严瑞就上楼去了,想留一点空间给她一个人静一静。   阮薇并没有想象中激动,她很快就把情绪收拾好,洗完碗筷,泡了两杯茶端上楼,和严瑞一起在露台上坐了一会儿。   小区环境不错,快到夏天了,风里都带着温热的花香。   严瑞不想逼她,一直也没有提搬走的事,反而是阮薇坐了一会儿舒了口气,看着他说:“出去走走吧,上次不是说一起去春游吗?”   他笑了一下摘了眼镜,终究是过了冲动年纪的男人,遇见什么事都能从容考虑。他想了一会儿才说:“想去国外吗?我还有一个长假没休,你不是总说荷兰的花最有名,带你去阿姆斯特丹,好不好?”   那是座矛盾而坦荡的城市,古老的风车和鲜花,以及风情万种的现代夜生活。   阮薇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跟她说过的关于荷兰的故事,鲜花之国,她从小就梦想能有机会去看一看,后来生活颠沛流离她没有机会去,就算去了也找不回童年那么简单的心情。   她答应下来,严瑞算了下时间又说:“那我明天下午就回来,我们先去办签证。”   阮薇似乎很期待,坐着不说话,但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他看她这样似乎连安慰都是多余的,干脆什么都不说。   阮薇的手指被红茶焐得暖洋洋的,她轻声说:“我会让自己过得好一点。”   他握紧她的手,两人只是静静坐着,天气好,还能看见小区之外的行车道,夜里人不多,只有几个业主带着宠物饭后遛弯,人间烟火。   他慢慢地补了一句:“我们一起。”   临睡的时候,严瑞怕她睡不踏实,下楼热了牛奶。   他带回一套新的杯子,拆开来清洗干净,杯子通体瓷白,郁金香花朵的形状,刚好是荷兰的国花,其他一点装饰都没有,颜色素到极致,反而生出几分雅。   “路上看到的,做得不错就买回来了……等我们去了阿姆斯特丹,带你去看世界上最美的郁金香。”   阮薇觉得好看要拿过去玩,她手上还有剥了一半的橙子,黏黏的,也不想管。严瑞刚洗干净不许她乱动,被她惹得直笑:“小孩一样……好,先给你用。”他直接倒了牛奶给她,她端走,回自己房间喝,喝着喝着从头暖到脚,心也平复下来。   其实人想好好活着很简单,没心没肺,只贪图眼前能握住的一期一会,也是一辈子。   阮薇打开电视,边看边喝,过了一会儿牛奶都要凉了,她拿起来喝干净,却看见素白的杯子底部印着字。   欧式的茶杯,一朵温婉而优雅的郁金香,像一场甜蜜的好梦,只是杯底有淡淡凸起的浅金色纹路,那是一句英文,不到最后看不清。   Waiting?for?Forever.   等到永远。   阮薇关了灯,躺在床上用手机给严瑞的房间里打电话,他似乎也要睡了,仅仅楼上楼下的距离,她这一个电话让他紧张起来,以为她的腿抽筋动不了,开口就问:“怎么了?是不是摔了?”   她笑了:“没有。”   他似乎已经要往楼下走,松了一口气又转回去。   她闭上眼睛和他说:“我在努力,严瑞。”   她知道等一个人很辛苦,可是人想忘记过去也没有那么容易。   严瑞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分外柔和,他告诉她:“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唯一庆幸的就是……你和叶靖轩只有过去。”   明天依旧会天亮,人所期望的未来那么远,是好是坏,总要一步一步走,如果过去来不及,他想等到永远。   严瑞这辈子什么都有条不紊,只冲动这一次,一往而深。   阮薇不出声,他劝她去睡:“早点休息,明天毕业年级还有最后半天的课,我很快就回来。”   她总算闭上眼睛,耳边没有那些尖锐的喊声,没有老宅里兀自不变的钟声,窗外只有蝉,这些年始终如是。   一夜好梦。   可惜她的生活平静了三年,既然有亏欠,终须都归还。   阮薇似乎永远和出游无缘,这几乎像是命定的诅咒,她每一次想逃离一个地方,最后总不能如愿。   家里电话响起来的时候阮薇还没醒,她潜意识里觉得不用再去早起开店,放松下来,这一觉睡了很久。   她迷迷糊糊抓过听筒,听着电话那边公事公办的口气,一下就坐了起来。   “严瑞出事了。” 第九章 涸辙之鲋   阮薇在医院里等了一天,她终于明白,严瑞是她最后仅存的退守,她只有这一点点坚强,如果他再出事,她这辈子就全完了。   几个字而已,阮薇心里完全乱了。   对方先来问她的身份:“他同事说他和女朋友住在一起,叫什么……阮薇吧?是你吗?”   她混乱地答应,急得抓着电话不停问“严瑞怎么了”。那边是负责通知家属的人,显然对这种事见多了,三言两语跟她解释:“人还在抢救,在停车场里被人扎了,我们查过监控记录,可是他的车位正好是监视器死角,目前还没有找到目击者,具体的……你先过来一趟再说吧。”   她用最快速度赶到学区医院,严瑞出事的地方还没到学校,大学里路面停车不方便,所以他一般都停在隔壁小区的地下停车场,他突然被人袭击,被之后去取车的业主发现报了警,送来最近的医院。   严瑞人还在手术室里,警察在外边见阮薇,她顾不上回答问题,先冲过去拉住护士问。对方看她情绪太激动,让人把她扶走,又告诉她:“差一点就扎到脾了,不过现在没有生命危险,就是失血过多,你先去外边等一会儿。”   阮薇的身份证件都是当年离开南省局里换过的,上边还印着别的名字,只是她后来自己生活实在不习惯,再加上没遇到什么麻烦,于是日常对外都没改称呼。   过来调查的警察上下打量她问:“你到底叫什么?”   她解释不清,只好说:“我十岁之后是被养父收养的,所以身份证上用的是他给起的名字。”   对方仔细地问了她很多问题,包括严瑞的私生活,可她实在想不出他会得罪什么人,警察也没办法,不断提醒她:“他什么东西都没丢,现场也干干净净的,这可不是偶然的抢劫,有人知道他上班的路线,知道他的停车位,还调查过监视器范围……这明显是私仇啊,你最好认真想想。”   阮薇盯着手术室的门把话都咽回去,严瑞没有私仇,可她有。   最终警察例行公事,把所有能问的都问了,理不出头绪,只好做完笔录回去调查。   阮薇不知道手术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好在听说严瑞人没事,她靠着医院的墙壁捂住嘴用力吸气,想让自己冷静一点,最后克制不住蹲下身。   她按着自己的手腕,好久才能透过一口气。   旁边有其他病房的护工路过,大婶好心,看她急得满头是汗,就去给她接了一杯冰水缓一缓,安慰她说:“人没事就好……如今这世道啊,走路上都不安全!前两天我还见到一个更倒霉的,什么都没干,就坐电梯下楼,好端端的电梯掉下来了!”   阮薇被她安慰着心里好过一点,起来感谢她,那护工又上下看看她说:“里边送来那个是你老公吗?听说是大学里教书的啊,怎么就摊上这事了?我听这意思不像偶然,别是惹上什么麻烦了吧,你听我一句,记得多盘问盘问,这男人啊……”   大婶热心肠,只当年轻夫妻出了事,阮薇又不知深浅。   这些话越说越让阮薇心里着急,她顾不上再和她聊,匆匆忙忙脱身,拿出手机到走廊另一端打电话。   对方费尽心思不找她报仇,反而伤了严瑞,只可能是叶靖轩的人。   昨天阮薇坚持跟严瑞离开,今天早起他就在学校附近出了事,如果不是敬兰会的人,哪有这么大的本事,那里的小区车库随时都有人来往,他们算得精准,一个目击者都没留下。   她电话直接打给叶靖轩,一直没有人接。   不过半个市区的距离,叶靖轩的手机一直就在方晟手里拿着,他关了铃声,但振动的响动也让人静不下心。   过了不知道多久,方晟看看那个号码提醒他:“三哥,薇姐打了十几次了。”   “不接。”他声音利落,半点不犹豫。   方晟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大着胆子劝了一句:“如果不解释,薇姐肯定认为这是三哥做的。”   叶靖轩笑了,声音却透着狠:“我解释她也一样这么想,就算是我做的,又怎么了?”他正好坐在书桌旁边,那张红木桌子是从南省老宅里运过来的,长而宽,带着大的转角结构,刚好配着房间里暗色调的墙纸,恍恍惚惚,都是一样挥不散的记忆。   叶靖轩就靠在椅子上,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抓过笔,在旁边的日历上划掉一格。   日历旁边就是止疼药,但他摆在那里从来都不肯碰,他划掉一天,就清醒一天。   方晟还要说什么,他却摇头说:“阿阮根本不信我,当年她就不信,现在也一样,严瑞出事一定是我做的,解释也没用,她认定我不会收手。”   方晟看不出什么表情,只往那日历上多看了一眼,最后目光落在药瓶上,但他什么都没再劝。   他把叶靖轩的手机拿在手里,不挂断也不接,退到书房外边去。   阮薇反反复复打了无数电话,叶靖轩根本不接。   她一开始气愤到坐不住,到后来气都气不出来,只能怪自己。明知叶靖轩是半点不肯退让的脾气,她昨天就不该让严瑞来接自己,最后还是害了他。   阮薇越想越坐不住,医院走廊里永远让人恐惧,来来往往大多数是病人,人们各有各的生活,就算出去风光无限都没用,非要等到躺在这里才发现,这辈子别管是神是鬼,结局都一样。   这世上多少名利都不够,只有生死由天,求不来,贪不了。   阮薇忽然想起父亲临终的时候,那时他病危通知书下了三次,她看着他躺在病床上,近乎回光返照,意识突然清楚许多,所以护士准许她多留一会儿。   阮叔最后拉着女儿的手,后悔到流泪。   他说,如果他当年只选择做个老实的花匠,虽然一辈子没出息,可起码后半生还能看着她长大。   那时候阮薇刚懂事,从那天之后父亲就没了,于叶家而言,无非死了个忠心耿耿的下人,于她而言,天塌地陷,她再也没能过上安稳日子。   阮薇控制不住想起很多事,她打不通电话就想冒险去一趟兰坊,可她现在又不能离开严瑞……所有的事都赶在一起,阮薇想不出办法,正在犹豫的时候,严瑞总算被推出来了。   他伤的地方很危险,但好在没伤到脏器,全身麻醉缝合了伤口,一直没有醒。阮薇在病房守着他,他失血过多导致苏醒很慢,到下午的时候才有意识,说话还很吃力。   严瑞的学校里听说他出事,当天就来了几个领导和同事,带着花和东西来探望。   病房里一时都聊开了,严瑞刚醒说不了什么,他们就默认阮薇是他女朋友,还有人介绍出去说这是他未婚妻,阮薇眼看大家都围过来问,根本没时间解释。   事故原因一时查不清,阮薇不知道怎么和他的同事交代。她看了看严瑞,他伸手拉着她摇头,阮薇不敢透露更多,只好和外人说是意外。   她说严瑞早起开车出了车祸,暂时住院,他没什么事,目前只要静养,希望大家尽量不要外传,尤其不要和严瑞的学生们提,他带的是本科毕业年级,那些孩子正好都要出去实习,省得大家都担心,这才好不容易把严瑞的同事送走。   等到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阮薇坐回到他床边,盯着他面无血色的脸看了很久,突然俯下身轻轻抱住他。   阮薇在医院里等了一天,她终于明白,严瑞是她最后仅存的退守,她只有这一点点坚强,如果他再出事,她这辈子就全完了。   严瑞出不了太大声音,总算笑笑和她说:“没事,别怕。”   她一下哽着那么多话,自责到无以复加,可他总也不怪她,坚持要等下去。   阮薇怕碰到他伤口,终究还是松开他,问他感觉怎么样,严瑞脸色不好,但口气还算平静,她问他看没看清对方是谁,严瑞停了一会儿才回答:“他们既然敢来,肯定都是我不认识的人,无非就是敬兰会的,我想过有这么一天。”   他当然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叶靖轩是出名的疯子,他的女人被他带走,哪能善罢甘休。   阮薇再也忍不住,捂住嘴摇头,不想流眼泪让两个人都难受。严瑞还不能动,只拉着她的手微微用力,手指发凉,但他一直都在她身后。   阮薇侧过脸低声说:“严瑞……我不能再拖累你,这一次侥幸没事,下一次呢?我不能再……”   严瑞声音一直不大,偏偏就在这时候用尽力气,直接挡住她后半句话。   他握着她的手说:“阮薇,答应我吧。”   她几乎都无力再说什么,眼眶都湿着,却努力在忍,他的冥顽不灵让她越发难过:“我身边的人都出事了,现在连你也……”   有时候她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命中注定要贻害他人,不管是亲人还是爱人,她所在乎的人事都不得长久。   严瑞偏偏不放手,他人刚刚缓过来,却也起了固执的心思:“那就试试看,也许我的运气没那么糟。”   他这句话竟然还能轻松说出来。   阮薇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手上,他想抬手去擦,可是距离不够,只好叹气:“阮薇,别哭。”   她静静坐着不说话。   窗外夕阳西下,如今沐城天长了,到这时候还有光,病房里格外安静,淡淡照出一地树的剪影。   严瑞盯着窗边透出来的一线天空笑了,和她说:“这一刀我都挨了,总不能无缘无故担罪名……干脆坐实它。”   明明人都起不来,还有力气逗她。   外边有护士进来,要看严瑞的情况,阮薇坐在一边,过了很久她都没回答那句话。严瑞几乎想要再说些别的,她却突然看着他,轻轻点头说:“好。”   夜里阮薇留下陪夜,病房里只有一个沙发,她将就在那里睡。严瑞想劝她先回去,但突然想起她一个人更不安全,于是也就算了。   天气热了,夜里也不凉,阮薇没那么多讲究,靠在沙发上半躺着,严瑞回头看见她,一脸无可奈何,出声提醒:“你好歹去把外衣放在手边,后半夜总有件披着的东西。”   她“嗯”了一声去拿衣服,想了想又跑过来看他,严瑞真是没办法,抬手摸摸她的脸,阮薇自己都笑了。   他说:“薇薇同学,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想照顾我?”   她问他伤口疼不疼,让他快点休息别管她。严瑞只好闭上眼,感觉到阮薇关了灯,又躺回沙发上。   这一下病房里什么都暗了,严瑞的伤口其实很疼,他睡不着,目光所及之处,刚好是月光下的墙壁,还有阮薇在黑暗中蜷缩起来的轮廓。   他想她是个命苦的人,甚至没比他的学生大多少,别人青春年少无忧无虑的时候,阮薇却一个人背着那么多的谎言。   她其实并没做错什么,只是被时间和世事拖累成如今的模样,连光也见不了。   他想着想着忽然喊她的名字,阮薇一下就坐起来,以为他有事。   严瑞摆手示意她不用开灯过来,只想看看她,这样羸弱、不堪一击的女人,面对危险混乱的处境,却从来不肯低头。   于是他笑了,轻轻地在夜色里说:“我知道,你忘不了叶靖轩,你答应我只想让我好过一点,但是这次我就卑鄙一回。”   他感觉到伤口一阵一阵地疼,闭上眼睛,声音仿佛即将睡去:“我总算赢过叶靖轩这一刀,这就值了。”   阮薇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躺在那里看黑洞洞的天花板,拿过手边那件外套捂在自己脸上,拼命用力,她这三年别的本事没学会,就知道了无数种忍眼泪的办法,人到窒息的时候就没有力气再哭。   偏偏她在喘不过气的一瞬间还是想起叶靖轩。   他那天发了疯,把烟渡给她,阮薇呛到整个人天旋地转,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心疼,爱和绝望都在一起,好像叶靖轩那一口气连呼吸都给了她。   她今生能付出的感情已经半点不剩,她答应和严瑞好好在一起是为了让他放心,也是为了救自己。叶靖轩不可能脱离敬兰会,那是他的抱负,他已经在那条路上越陷越深,当年阮薇在芳苑就明白了,所以才逼他放手,没想到阴差阳错会有那么惨烈的后果。   她和叶靖轩的野心今生不可能共存,所以她必须要把这一段回忆从自己的血肉里剥除出去,哪怕明知这是连根拔起的苦,她也必须忍。   可惜……这所有的一切严瑞都明白,这才是她永远还不清的债。   白天的时候医生进病房例行检查,阮薇抽空去对街买饭。她回来经过护士站,里边的人和她说又有人来探望,她们都笑严瑞人缘好,让她盯紧一点。   阮薇以为是他的朋友,回到病房外却发现是裴欢。   她惊讶地看着裴欢身后还跟了司机和随行,帮她拿着水果和很多礼物盒子。裴欢毕竟曾经是个公众人物,在外都习惯戴墨镜,她一看她回来就笑了,伸手摘掉眼镜,身后立刻有人接过去。   裴欢拉住阮薇提醒她:“昨天是星期三啊,我去拿花,发现你连店都不开了,回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严老师住院了。”   于是她让人把那么多东西都给阮薇,阮薇摇头推她说:“这么客气干什么,进来说话吧,他应该醒了。”   裴欢非要让人把东西都送到病房里,过去她有空时常来店里找阮薇,因此偶尔见过严瑞一两次,不过是一面之缘。如今严瑞受伤,裴欢带这么多东西来探望,未免太隆重,弄得阮薇实在不敢收。   反而是严瑞看到裴欢来了一点也没意外,他率先开口感谢,阮薇也就不好推拒了。   裴欢过去看看他,问了两句情况放下心,又说:“严老师开车一定要小心,你看你一受伤,把阮薇吓得人又瘦了。”   他也笑了:“意外,还好我命大。”   阮薇在旁边陪着聊了两句,外边忽然有护士进来,喊阮薇出去,要说一下这几天陪床注意的事,她只好拍了拍裴欢,示意她随便坐:“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走到门口又觉得有点不合适,毕竟裴欢只是她的朋友,扔下他们两人在病房里气氛太尴尬,于是她回头看了一眼。   裴欢这下觉得有意思,故意一脸无辜逗她说:“快去快去……我嫁人了,对严老师没兴趣。”   阮薇绷不住也笑了:“你就胡说吧。”   她出了病房,把门带上。   房间里最后只剩下两个人,裴欢也就不和他客气了,直接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看严瑞脸色还不错,她指指那些带过来的东西说:“你也知道他那个人,从来不可能给别人送东西的,今天特意让我带两套绝版的原文书过来,还有些别的……”   裴欢说着拿出一个密封的水晶盒,给严瑞看:“这个是过去有人讨他高兴送的,道上的人都知道是他的东西。他的意思是让你留好,如果将来敬兰会形势稳不住,请你把它托人挂出去,能让大家暂时有顾忌,对各方都好。”   严瑞叹了口气,知道那人心思深,什么事都有安排,于是他靠在枕头上看她:“麻烦夫人亲自来一趟,回去帮我感谢先生,还有,是我非要蹚这摊浑水,先生早劝过,可我非要和叶靖轩抢,这一刀我谁也不怪。”   裴欢看了看门边,确实没有人靠近,她这才起身在他床边说:“不,这不是叶靖轩下的手。”   严瑞想了一下,有点奇怪地说:“对方动作太快,我虽然没看清,但我能确定是敬兰会的人。”   裴欢摇头,也有些无奈:“这事看起来肯定是叶靖轩报复,我也这么说,可先生就问一句话,让我转告给你……要真是叶靖轩想让你死,这一刀能不致命吗?”   病床上的男人瞬间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总算有点笑意,看向裴欢感叹:“果然……没人能比先生看得更清楚。”   裴欢摆弄着一个古董匣子,笑了:“你就别再捧他了,他好不容易在家过两天清净日子,会里还是不停出事,想闲也闲不下来……”她明显是不情愿的,和他抱怨,“他就是操心的命,一个两个都来问他,到头来这么大一个家还是在累他,下次你们谁再打电话过去,我不让接了。”   严瑞看其他礼物,果然都是他找了好久都没到手的绝版书,还有两个古色古香的沉香摆件。他最清楚那人爱香,尤其是沉香,看上去其貌不扬的糟木头,可却比黄金更贵重。   价值都是其次,关键是心意。   他又问裴欢:“我不在道上混,和谁的利益都不冲突,如果不是叶靖轩,其他人何苦这么大费周章,就为捅我一刀?”   裴欢这下得意起来,她早就问清楚,于是成心模仿家里那一位的口气,淡淡的,毫不刻意,偏就说得人心服口服:“你想想,阮薇背叛过敬兰会,能安然无恙活到现在只因为叶靖轩还在,现在有人借你的伤挑拨离间,让阮薇彻底离开他……如果闹翻,阮薇再也没人保护,这么做对谁有利?”   严瑞这下完全明白了:“是会长下的手。”   “所以先生才觉得对不住你,前两天会长给他打电话想求个办法,他没空搭理,结果会长斗不过叶靖轩,走了这么一步烂棋,无故拿你开刀当引子。”   她替严瑞不值,越说越觉得生气:“陈屿都是做会长的人了,做事还是不过脑子!”   恐怕陈屿对自己这个计划还在扬扬得意,实际上什么作用都没有,只能给敬兰会里的形势火上浇油。   严瑞让她放心,不管怎么样,起码他如今没事。   裴欢心里也不好受:“无故拖累你了,他应该亲自探望,但……医院人多,他不方便来,就让我替他来了。”   “我和先生也认识很多年了,不用和我这么见外。”   两人正说着,门边有动静,阮薇回来了,裴欢立刻换了话题。   她一进来看到裴欢正拿着两个沉香摆件和严瑞聊天,那东西不大,可一摆弄起来立刻漫出暗香,整个病房里都是幽幽的味道,让人凝神静气,一下就轻松不少。   裴欢听说他情况不错,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回家调养,总算放了心,她坐下说了几句话,问阮薇花店还会不会再开,阮薇还没决定好,告诉她:“暂时停业一段时间吧,等我陪他养好伤再说。”   裴欢起身准备离开,阮薇也有一阵没见她了,一直把她送到楼下,两人聊起最近的事,裴欢心里一动,问她:“你准备和严老师就这样过下去吗?”   阮薇没说话,想了想才说:“我答应他了。”   也许之后再过几年,平平淡淡,像其他人那样结婚,没必要再具体去规划什么。   这让裴欢突如其来很感慨,两人站在医院门口等司机把车开来,一时都安静下来。   身边就是来来往往进出医院的人,晴天无云,晒得人有些困倦。   裴欢有意无意看了看身边的女人,忽然伸手抱住她的肩膀,她理解她的心情,和她说:“过去我也想过,我从小就喜欢他……十几岁就和他在一起了,后来我也试着去逃避,人这辈子有那么多条路,何苦放不下,明知死路还要走。可是你知道吗,等你真的离开了,有时候夜里醒过来忽然找不到他,那种感觉……让人难过到连哭都没有地方哭,骨头里都发冷……那才叫遗憾。”   阮薇闭上眼逼自己忍下去,她好不容易藏起来的伤心全被裴欢戳穿,她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假装坚强,等到被别人说出来,她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痊愈,只是忍到麻木。   裴欢的车开来了,她放开她笑:“好了,怪我,又惹你难过……我先回去了,等严老师出院我再去找你玩。”   阮薇点头:“下次别送东西了。”   裴欢摇下车窗让她快走,阮薇回头看的时候,裴欢已经坐车离开。   明明都是一样的年纪,女人最好的青春岁月,可裴欢一出现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那张脸年轻而艳丽,走两步都要有人尾随,分明就是娇生惯养宠出来的脾气,却不让人讨厌,勾着人想对她好。   有爱的女人才勇敢,相爱的人才幸福,裴欢爱的那个男人也把她当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谁都看得出,她的爱人用尽一切把她保护得人人艳羡。   可阮薇呢……她正对着医院大门,那上面的玻璃没人清洁,刚好反射出一道苍白暗淡的人影。   叶靖轩毁在了芳苑,她也死在那一天。   以前裴欢和她感叹,她拍过那么多剧,哪一出都没有自己的经历波折,如今阮薇真正明白,人生如戏,她没有选择的余地,悲欢喜乐,全都身不由己。   她也想坚持下去,可她偷了叶靖轩的芯片还不回去,如今他人在兰坊,钱权名利一手在握,他距离规划中的地位只差一步,何况他身边还有夏潇。   阮薇连半点坚守下去的理由都没有。   之后几天比想象中平静,什么事都没发生,阮薇没有再去联系叶靖轩,与他相关的一切人也没有出现。   伴随着夏天的到来,沐城也进入了一年最好的季节,一切都偃旗息鼓暂时太平,谁也不知道下次天翻地覆是什么时候。   阮薇没有心力再去胡思乱想,她安心往返于家和医院。好在严瑞的伤恢复很快,他渐渐能起身,陪她在走廊里走一走。她抽空去买了一个花瓶,把别人送来的花都摆在病房里,颜色不再那么单调,让人看过去心情都好起来。   到下午的时候,严瑞躺了一会儿似乎睡着了,阮薇一个人拿了两本书去看,病房里有个飘窗,本来是放东西用的,她收拾干净后正好能坐在窗边。   病房不高,就在二层,楼下种了一棵槐树,不知道已经长了多少年,枝繁叶茂,环境很好。   她伴着树梢的绿意看书,书上早有那么多旧字: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相煦以湿,曷不若相忘于江湖。   阮薇看到这一句话终于释然了,她把书抱在怀里,靠在玻璃上向下看,日光倾城,余生只剩下这样细微而琐碎的日子。   涸辙之鲋……   阮薇一个字一个字念给自己听,目光漫无目的地停在楼下,那里正好是住院部的侧门,建出一个休息用的小花园,里边种着常见的刺柏和野花。这个时间病人大多数都回去午睡了,她盯着花园出神看了一会儿,树影之间,只有一个人坐着。   那样昭彰的轮廓,连阳光都退让,明明隔着无数层树叶和藤蔓,可阮薇只看一眼也认得出,那是她永生永世都忘不掉的人。   她忽然坐起身,放下书就往楼下跑。   和以前一样,等到阮薇好不容易追到楼下,花园里什么人也没有了,空荡荡的,只有风,温热地吹在脸上。   她回身看见那人坐过的地方只剩下一片包好的花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捧,全是紫色的蔷薇,只有南省开得出。   阮薇抱起那些花,太大太多,几乎就要拿不动。这一次她学乖了,没有不自量力去追,叶靖轩不想出现的时候,她永远都找不到。   她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起身抱着花走回去,忽然想起告别那一天,他说过的话:“今天没带花送你,明天补上。”   她慢慢上楼,一边走一边数怀里的花束,不多不少,正好十一束。   原来她离开叶靖轩只有十一天,回头去想,竟像半生都过去。 第十章 落子无悔   叶靖轩皱眉,他从来不懂得掩饰,越看她眼神越直白。阮薇脸都烧起来,只能拖着那条又酸又疼的腿想要躲到厨房去,结果被叶靖轩直接拉住,摔在沙发上。   远处的树荫下有人,他一直看着阮薇走进住院部,直到她拐上楼梯,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才离开。   车就在医院门外的街上等着,方晟看叶靖轩走出来,立刻迎过去。   叶靖轩每隔两周都要去照CT,但他今天特意选了这家学区里的医院,不准人送,是自己开车来的,方晟终究不放心,随后带人过来等。   “三哥头疼的情况越来越不稳定,自己开车出门太危险了。”明知道可能会惹他生气,但方晟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叶靖轩好像有点累了,没心思和他计较,他拉开门坐到后边,司机立刻驶离医院。   方晟正在整理叶靖轩近期脑CT的片子,加上今天那一张,叶靖轩突然抬手拿过去,借着光自己看。   方晟拍拍前方座位的头枕,司机立刻将隔板升起,后排只有他们两人。   方晟低声说:“子弹位置本身并不危险,当年开颅风险太大只能放弃。可医生看最近的片子,担心它继续移位,再这样下去可能压迫到神经……三哥就算生气我也要说,我们必须要下决心了。”   叶靖轩早知道他会说这些,连表情都没变,无所谓地又把片子扔给他:“先收起来。”   “三哥可以封锁消息暗中进医院,薇姐那边也不用担心,我亲自带人守着,没人知道,不会出事。”   叶靖轩盯着窗外不出声,眼前还是日复一日毫无新意的街景。   他从市里回来时常路过这个路口,这么久了,他发现卖气球的老人连姿势都没变过,这座城有百年历史,城和人一样,岁月一长,全都熬出了现世安稳的资本。   人活着庸庸碌碌是好事,不用去猜日光背后还有多少暗。   叶靖轩难得心平气和,盯着窗外摇头说:“不行,现在太乱,陈屿,小恩他哥……还有会里这么多人,全都虎视眈眈在等机会,一旦我有疏忽,他们非把阿阮碾死不可。”   “三哥,她现在和严瑞在一起。”方晟表情恭敬,说的话却像不要命,“三哥就算能守下去,也要看薇姐每天和别人过日子,而且三哥护她三年了,还能护多久?”   叶靖轩的脾气永远无法预料,原本坐着心不在焉的模样,瞬间就怒了,他一把揪住方晟:“轮不到你操心!”   方晟沉默,叶靖轩松开他,口气冷下来:“你最近胆子越来越大。”   “我是替三哥难受,薇姐人就在眼前,还不如干脆绑了带回去,谁还敢报复?”   叶靖轩仿佛根本没听见,方晟这句话说完就过了。   车子停在路口等红灯,过了很久叶靖轩才想起来,就像说给自己听:“我不想再逼她,阿阮从小就没过上好日子,阮叔走后,她只有我了,可我却把她扔下不管……她这些年吃了太多苦。”   他的阿阮怕太阳,可她喜欢花,喜欢动物,她过去也爱笑,爱和他闹,最后为他付出一条腿的代价,她不能再被关起来受折磨。   所以叶靖轩可以为她破例,他从小就无法无天,谁的话都不听,家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没有一个劝得住他,可他这样的男人肯为阮薇忍下严重的头疼,为她忍下越来越控制不住的脾气,甚至为她躲在黑暗里如影随形。   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要做到,他说补偿她的花也一定要送来。   这辈子他不能再食言。   一行人回到兰坊,方晟随着叶靖轩往院子里走。摩尔的病都好了,又开始满院子乱跑,一看到叶靖轩回来终于老实了,跟在他脚边寸步不离。   叶靖轩低下身摸摸它,忽然想起什么,又问了一句:“夏潇最近怎么样?”   方晟还是一脸平淡的表情,回答他:“她上次吓坏了,这几天的通告都推了,在家不敢出去。”   叶靖轩的手指还在摩尔背上,“嗯”了一声算作是听见了。   方晟又问:“用叫人把她接来吗?”   “不用。”叶靖轩站起身,“今天没心情,你去问问她最近想干点什么,给她投个片子吧……让她试试拍个戏,再给她的公司带两句话,多照顾。”   “三哥……”方晟大概也听出话里的意思了,忽然有点紧张,“她算最懂事的一个,底子又干净,留着她也没事。”   叶靖轩的口气没什么波澜,不过就是随口一提:“给她点好处安慰一下而已,没想处理她。”   这其实和他逗逗摩尔没有区别。   方晟点头答应了,转身要去安排。叶靖轩忽然叫住他问:“当时是你去把她带回来的吧?”   他还是面无表情地点头,这不过是一件普通事。   叶靖轩看向方晟,这人和他年岁相仿,从少年时代起就一直站在他身后。   方晟做事利落,一心一意,无论他说话还是做事永远都只有一副表情,没有人关心过他的生活,甚至永远不会有人注意他。   叶靖轩忽然笑了,问他:“要是没有我的原因,你会不会救她?”   他本来以为方晟会想一想,这问题架在刀尖上,进一步退一步都是错。   但方晟竟然一点犹豫都没有,恭恭敬敬地看着叶靖轩的眼睛回答:“会。”   他始终对他忠诚,哪怕是这种问题。   叶靖轩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话都没再说,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方晟没着急出去,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才离开。   他清楚自己只是枚棋,落子无悔,每一步走完都没退路,每个棋子的位置都不能轻易动摇。   既然进退身不由己,他干脆让自己时刻清醒,做一枚尽职尽责的棋子。他这么多年跟在叶靖轩身边,是是非非看过来,他最清楚,很多事不去想就没那么难过,很多执念有时候用尽一生也未必能如愿。   所以做棋子有什么不好?   人心如水,再沸腾的顶点过去,早晚都有平息的时候。   严瑞突然遇袭,这件事对各方而言显然没带来什么实际的影响。   兰坊里人人保持缄默,会长这次出乎意料聪明一回,他费尽心机借严瑞的事栽赃嫁祸,阮薇不可能再服软回到叶靖轩身边,可即使这样,叶靖轩仍旧不让人动她,这要在平时会长肯定气炸了,但如今他都忍下,让手下的人对大堂主这边客客气气,虚情假意,好像彼此还是一家人。   方晟暗中派人去打听,一层一层传下来,连他都觉得这事好笑,回报给叶靖轩:“不是会长突然转性了,而是这两天要过端午,华夫人想大家了,刚回兰坊见见过去的长辈,所以会长一直忙前忙后接待她呢,根本没空生气。”   敬兰会过去的主人是华先生,他和自己的夫人整整相差十一岁,华夫人原本是他认下的妹妹,兰坊过去的三小姐,从小就在这条街上长大。华先生一辈子心狠手辣,唯一的弱点就是她,可惜情深不寿,他终究走得早。   那个男人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即使他人都已经不在了,可他说过的话,他留下的规矩,他爱过的女人,还能让如今敬兰会里的每个人俯首帖耳。   兰坊这条街,藏了多少唏嘘的故事,真要说起来,属于华先生的那段故事也和他本人一样,始终都是一段传奇。   叶靖轩听到这事之后没表态,兰坊里还住着不少老人,就连长辈都去朽院里见华夫人了,偏偏只有他一直没露面,最后才托人送来东西。   “大堂主听说华先生生前爱香,估计夫人也一样,所以让我们特意选了这份礼,南省靠海,这是大堂主过去费了不少心思才收来的一块龙涎香。”   华夫人虽然不太懂香,不过大概都明白,龙涎罕见,出于海中鲸腹,他送来的这一块成色已近灰白,异常贵重,这算是大堂主的礼貌了。   叶靖轩一贯狂妄,谁也不放在眼里,这事如今早不是秘密。陈屿看他连面都不露,心里不忿,但华夫人似乎早就想到了,无所谓地拦下陈屿,告诉他:“我这次回来主要就是带来先生的话,希望会长能明白,家里人多,难免各怀心思,要斗也不是这个斗法,还有……敬兰会一直有原则,严瑞是无辜的外人,没必要和他动手,会长要是再用这么下三滥的办法挑拨离间,小心坏了自己的规矩。”   三言两语,陈屿有多少不甘心,也自知理亏。   不管有多少混乱的心机城府,烂只烂在兰坊,外边的人一点不知情。   严瑞已经出院了,在家又养了几天,一个多月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他继续回学校,毕竟还有工作。   阮薇这段时间没有开店,在家安心陪着他养伤,这几年她连觉都睡不好,没心思下厨,但这次严瑞受伤,家里的事都由她来做,她捡回过去的手艺,好歹她做饭还算不错。   她没有时间再去胡思乱想,这一生的冲动都在芳苑那天耗尽了,剩下的不过是余灰,正好不温不火过日子。   早晨起来,阮薇一直在厨房,严瑞吃完早饭就要出门,临走发现她还在忙,于是他过来看看她到底在做什么东西。阮薇刚刚把酥饼烤好,还没拿出来,但严瑞觉得样样都精致,随口问她:“是南边的点心吗?”   阮薇笑着给他看:“以前在老宅都有专门的师傅准备,我去给他们帮过忙……笨手笨脚的,别的都没学会,就做这个梅子酥饼还能吃。”   那些刚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点心透着香气,严瑞伸手就掰了一块,阮薇手上还戴着防烫手套,笑着抢过来说他:“喂,严老师,不许偷吃!”   她不知道从哪里买了一条围裙,上边的图案很可笑,大朵大朵卡通造型的花。   严瑞看她这样也觉得有意思,抓了她的手,到底还是吃到嘴里。这一拉扯两人都离得近了,阮薇抬头看见他眼睛里透出笑意,眼看他俯身过来,她忽然往后退。   厨房里都是淡淡梅子香,可惜过去和她一起吃这点心的人,不是严瑞。   只差那么短短的一瞬,阮薇知道他想吻她,可她还是躲开了。   严瑞从来不是勉强她的人,他只是站在那里什么都没说。   气氛尴尬,阮薇低头拿盘子过来一块一块装酥饼,低声和他说:“对不起,我……”   她说不下去。   严瑞伸手把她耳边散落的头发理好,告诉她:“你没欠我什么,不用和我说对不起。”   他松开她向外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关门的时候说了一句:“晚上回来一起吃。”   房间里就剩下阮薇一个人,她把酥饼都装好,倒上一杯茶,靠着窗子向外看,忽然回厨房,又重新做了另外一份。   她把单独烤好的梅子酥饼放进盒子里包好,等到下午的时候,拿着出门。   严瑞家的报箱在单元门口,上边放了一大捧蔷薇花,日日如此,阮薇早就知道。   她并不意外,但今天没着急过去收,她向四周看了看,就站在门前等。小区里每单元之前都有独立的大门和台阶,她一个人站在台阶上等了将近半个小时,除了路过的人,什么都没有。   阮薇没办法,把盒子放到一边,她咬了牙,直直地站在台阶上往下跳。   那不过就是门到路面的一个过渡,只有四阶跨度,根本不高,但对她这个腿有伤的人而言,跳下去就起不来。   她跳到地上,一下震得左腿软到动不了,刺痛的感觉让她撑也没撑住,直接摔在了水泥地上。   这下她不光是腿疼,胳膊和手全都磕在地上,她怕疼怕得厉害,坐在地上倒抽气,生生地往回忍。   其实阮薇就是故意,那人冲过来的时候也知道她成心,可他就是坐不住。   叶靖轩眼看阮薇红着眼睛倒在地上,她起不来,又一点疼都受不了,这一下让他什么话都忍回去了。   他先把她从地上扶起来,眼看她的手和胳膊都蹭出血,他又气得想骂人。   原来爱一个人,就好像给了她一把刀,伤人又伤己,不管过去多少年,唯一能掐准叶靖轩弱点的人,只有阮薇。   “你成心是不是?想摔死?我给你个痛快!”他急了,把人送回门口,却越想越气,他一手拉着她就要往下推,阮薇害怕再掉下台阶,本能地一把抱住他的脖子。   叶靖轩顺势揽住她,俯下身,额头几乎抵在她肩骨之下,这么久以来他天天守着阮薇,看她出门买东西,看她在院子里种花,看她给严瑞做饭,看她送别人出门上班,她在过最最平淡的生活,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他给不了的安稳。   可他哪舍得放手……   叶靖轩按住阮薇不许她从自己怀里挣出去,他越抱越紧,一句话都不能说,仿佛这一刻成了命运难得的施舍,再多一秒都奢侈。   他拍着她的后背,问她:“疼不疼?”   阮薇撑不住只能点头,他心里比她还难受,偏就到了松手的时候。   叶靖轩被逼到无奈,看着她的样子毫无办法:“阿阮,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就能对自己这么狠。”   她为了能逼他出来什么都干得出来,叶靖轩知道,如果他坚持不见她,一会儿阮薇还能拿刀继续割自己。   叶靖轩忽然觉得方晟说得对,如果他也能狠一些,把阮薇带走锁起来,她要疯就陪她疯,她要死就陪她死,这才不遗憾。但他对她永远狠不下心,过去父亲说他太张狂,早晚遇见能制服他的人,那时候叶靖轩就想,哪用得着那么麻烦,只要他的阿阮一哭,他就什么都答应。   阮薇的左腿动不了,歇了一会儿才有知觉,她靠着墙,勉强扯出一点笑容和叶靖轩解释:“我今天必须见你,我答应要给小恩做梅子酥饼的,但后来出事……我不知道他葬在什么地方,一直没有机会给他送去,你肯定知道,能不能……帮我带过去?”   她把盒子递给他,叶靖轩不接,冷淡地扔出一句:“你只心疼死人。”   阮薇执意把东西塞给他,又不敢看他的眼睛,小声说:“是我害了小恩,我知道没人能原谅我,但这件事我答应过他,必须做到。”   叶靖轩用力捏着纸盒,手里这些温温热热的点心反而让他不舒服,他眼看阮薇要往门里走,一把拉住她问:“就这么一盒东西,值得你往下跳?”   彼此太过于了解,才伤人心。   她背对他,翻涌上来的那些话全都忍回去,安安静静地回身又和他说:“别动严瑞,他是无辜的,你最清楚,我拖累了太多人,如果他再有事,我活不下去。”   叶靖轩毫不意外:“我倒真想捅他两刀……随你怎么想。”   阮薇说完就要回去,叶靖轩先她一步挡住楼道的门,左右看看说:“就算是个朋友,我都到你家门口了,总要请我进去坐坐吧?”   阮薇没办法,松开手让叶靖轩和自己进去。   阮薇磕了腿,走路都艰难,就这么两步路她也走得很慢,让叶靖轩看着难受。他直接把她从背后抱起来,她吓了一跳,可他只做了个嘘的动作,突然把她抵在墙上。   虽然是白天,但楼道里没有窗,光线极暗。   突然之间一整片天昏地暗,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只能听见叶靖轩的呼吸声,近在咫尺。   这一下阮薇再也装不下去,勾着他的胳膊不松手,整个人都往他怀里躲:“三哥。”   她见到他才委屈,那么多的辛酸不能说,只能放纵这一秒。   叶靖轩长长地叹气,吻在她眼角,让阮薇闭着眼睛不能哭。他的手环住她的腰,知道她又瘦了不少,他轻轻地哄,故意问她:“你这么没出息……离开我不到两个月,人都瘦成这样,还想陪严瑞过日子?”   他的手指明显带着挑逗的意味,阮薇慌了神,按下他的胳膊勉强维持理智,这里毕竟是楼道,上下还住着邻居,她拿出钥匙总算把门推开,让叶靖轩先进去。   他一点都没客气,直接坐在厅里的沙发上盯着她。阮薇手忙脚乱,说去给他泡杯红茶。叶靖轩就懒散地靠在那里,四处看了看,他似乎觉得有点热,胡乱地扯开领口,口气不耐烦地和她说了两个字:“过来。”   他分明和过去没有半点分别,那眼神野得让阮薇动也不敢动。   叶靖轩皱眉,他从来不懂得掩饰,越看她眼神越直白。阮薇脸都烧起来,只能拖着那条又酸又疼的腿想要躲到厨房去,结果被叶靖轩直接拉住,摔在沙发上。   阮薇急着要说什么,他不许,她说不出话就被他堵住呼吸,推都没力气推。叶靖轩看见她矛盾的表情笑了,忽然翻身坐回沙发上,把她抱在腿上,让她直直地对着自己。   他捧着她的脸,心里漫成一片,声音都放软了,成心勾她:“想不想我?”   她捂住嘴摇头,手指都在发抖。   他的手就抚在她腰上,顺着衣服的下摆往里探,一路向上,沿着脊椎一点一点滑上去。阮薇倒抽一口气,整个人都软了,她被逼得趴在他肩头,一抬眼正对厨房,里边还有刚才她没来得及收拾的盘子……   阮薇一下惊醒了,抓住他的手,好半天才说出一句:“不行!”   叶靖轩的脸上全剩下嘲弄的表情,他还有什么话要说,可谁也没想到,门就在这时候开了。   严瑞明显是着急赶回来的,不知道忘了带什么东西,推开门习惯性地喊了一句:“阮薇,怎么不锁门……”   沙发正对着大门,他后半句再也没能说出来,看见阮薇坐在叶靖轩腿上,分明纠缠在一处。   阮薇说什么都晚了,要挪到一边去,可叶靖轩不松手,拧着她的手腕。   他把她的衣服都拉好,似笑非笑地坐着看严瑞,但严瑞一句话都不说,直接经过他们上楼,找他开会要用的材料,下来之后就要往外走,从头到尾都没再多看阮薇一眼。   她挣扎着追过去,半天不知道要解释什么,严瑞停在门边看她,总算开口说:“是我对你没有底线,才让你觉得做什么我都能原谅你?阮薇,你要真的只想安慰我的话,完全没这个必要。”   “严瑞……”   他的声音连半点愤怒都没有,反倒转向了叶靖轩,看着他问:“你能带她去哪儿?带她一起离开沐城,然后这辈子让她提心吊胆连觉都睡不着?你要是愿意,随时可以把她接走。”   沙发上的人目光一下就暗了,叶靖轩突然站起身,向着严瑞走过来。   阮薇伸手要拦,可叶靖轩根本不理,看着严瑞慢慢浮出冷淡的笑意,竟然没有生气,他开口和他说:“严老师,你有本事就一直装下去。”   “老师”这两个字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   严瑞依旧坦然,没有接话。   叶靖轩最后看了看阮薇,直接出门离开。   隔着几步的距离,严瑞看见阮薇不知道又摔在什么地方了,胳膊蹭破皮还带着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告诉她:“记得先消毒,创口贴在柜子第二层。”   阮薇示意自己没事,到这个时候她只能说实话:“我不该答应你,我试过……”   严瑞原本还能控制语气,一听这话再也忍不住,他回身看着她说:“阮薇,如果你不自爱,没人救得了你!全城都知道叶靖轩有情人,尤其是那个夏潇,她最近突然有人在背后捧,报纸上全在传她和叶靖轩的情史!”   阮薇不再接话,严瑞也不多说了,赶时间回去开会,三言两语告诉她:“我明天要去出差,一周的讲座,家里就你一个人,晚上注意门窗,早点睡觉。”   她伸手拉住他。   严瑞还是停下了,阮薇下定决心,她不能再误人误己,可他不让她再说,示意他什么都明白:“每天有人给你送花,花店对面有人在守着,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阮薇无法再解释,只能告诉他:“我会找房子搬走,这几天就收拾东西。”   严瑞没有再挽留。   她关上门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整个厅里还有梅子酥饼香甜的味道,是她有缘而不珍惜。   那天晚上严瑞没有回家。   阮薇知道他这一次不可能再原谅自己,可她等到晚上十二点,开始担心他出事,打电话过去,严瑞没有接,只是发了条短信回复她,说他晚上刚好有教师聚会,明早直接离开。   阮薇当然很清楚,他伤刚好,学校里的领导都知道他出院没多久,这个时候不可能给他安排什么讲座。   就连严瑞也需要时间冷静。   她开始收拾东西,把自己的衣服都装好,又抽空上网去搜合适的房源,一耽误就到了后半夜,她终于把自己折腾累了才总算睡着。   阮薇决定了要搬走,不想再犹豫,她第二天就出去看房子。   她约了一家还算合适的过去,一路坐公车去近郊。那位置距离严瑞现在的家有点远,大概一个半小时的路程,虽然远离市区,可对阮薇来说反而是件好事,何况房价相对于学区房要便宜不少。   路上无聊,阮薇静下心来把什么都打算好,她要把花店也转让出去,反正她不可能继续在“等待戈多”对面开店了,不如彻底搬走,如果将来有机会再随便找个地方,继续做点能养活自己的工作。   这一切她其实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就想好,决定之后才发现自己可悲到极致,这一生她注定要颠沛流离,不断迁徙是她的长处,而最让她难过的是,严瑞本来是她唯一可以告别的人,如今也已经对她失望。   那天沐城是个阴天,从两天前就开始预报有雨,可是迟迟没有下,从早起就乌云一片,人人倦怠。   天气一不好,阮薇觉得腿也更疼了,她忍着慢慢走,顺着路在那个小区里找。   她还是第一次来这里,沐城近郊的住宅区很密集,四周都不认识,她给房东打电话,可对方正占线,她犹豫了一会儿,站在路边想找个人问问。   刚好旁边有个保安模样的人正站在树底下,他一副躲出来抽烟的模样,一见阮薇四处张望,过来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来看房的?这边小区门牌号特别乱,你要去哪栋楼?我给你指吧。”   阮薇长出了一口气,告诉他号码,感谢他好心,那人往远处看了看就把烟踩了,示意她跟自己来:“要绕过去啊,走,我顺路带你去。”   她几乎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阮薇跟着那人离开的时候,叶靖轩刚刚从城南回来,今天会里有事,正好摩尔被送去打最后一次消炎针,他带人去解决,又把摩尔接回来,前后不到两个小时的工夫就往回赶。   方晟坐在副驾驶位上,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手下的人忽然打来电话,他立刻接起来,对方口气匆忙地和他汇报:“许长柯派了不少人去堵薇姐的花店!我们正往那条街上赶,让三哥放心……”   方晟突然反应过来,连他都急了:“一群废物!薇姐早就不去花店了!”   车里很安静,摩尔正一脸聚精会神地盯着车窗外,叶靖轩坐在它旁边,他原本正在看车载屏幕,这下停下来问方晟:“怎么了?”   “小恩他哥故意把咱们的人引开,具体的情况我马上去查,估计是薇姐今天出门让他知道了……”   叶靖轩心里一沉,他把屏幕推开,盯着前方的人又问:“阿阮呢?”   方晟眼看他目光冷下去,不得不把话说完:“三哥,薇姐出事了。” 第十一章 生死莫及   到今天阮薇注定逃不过,人在面对生死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遗憾,而最让她伤心的事,莫过于她从小就知道,叶靖轩是真的爱她。   离开南省三年,阮薇还是第一次在混沌之中想起那里的街道。   南省的街没有沐城这么宽,更多的都是起伏不定的小路,空气永远干燥而闷热,满眼浓郁的绿,它总有其他城市无法比拟的繁茂植物,再加上靠海,就连走在街上都觉得人是炙热的。   那么极端的天气,就像叶靖轩,从头到尾不懂收敛。   好像人在痛苦的时候,总会想起故乡,但故乡就是永远回不去的地方,她在梦里都怀念。   生活平淡到乏味,把人仅有的一点点戒备通通磨掉了。   阮薇醒过来的时候,只能分辨出自己似乎躺在地上,她眼前被什么东西蒙住了,手脚全都动不了,睁开眼也看不见四周。   她的头不知道撞到什么地方了,疼得厉害,阮薇仔细去想,只记得被人从后捂住口鼻,她过去为了接近敬兰会的人受过训练,但今天来的都是男人,她所谓的反抗根本没有成效,最后直接被对方拖上车,再然后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阮薇挣扎着用力,她的手被绑在身前,她找了半天平衡总算能让自己坐起来,地面上的触感显然是优质的实木地板,想来不会是什么阴冷空旷的地方。   她猜测不出这一次是谁想要报复她,南省芳苑的那场事故牵连太广,到最后谁也没能如愿,警方和敬兰会几乎两败俱伤,她得罪的人岂止一两个。   阮薇听见有人走过来,下意识往后躲,那人一把按着她的肩膀,把蒙住她眼睛的东西扯掉了。   她好不容易才看清前方,却发现这里不是仓库不是地下室,她正对着的对方,竟然是一排长长的祭台。   这房间原本的东西都被白布罩起来,特意重新摆成了灵堂。   祭台的布置一看就是南省的规矩,正中放着逝者的遗像,解答了阮薇所有的疑问。照片上的人分明还是个孩子,时至今日,她看着他,还能想起他过去总是腼腆地笑,一边说话一边挠头的样子。   小恩离开那一年还没过二十岁,古时候要行弱冠礼,到如今南省还有旧俗,男孩子长大到二十岁,要由父兄送一份大礼。   阮薇还记得,那季节天长,一整日艳阳照得人头晕,到傍晚都不见缓和,她躲在老宅的天台上避暑,带着摩尔一坐就是一下午,小恩总是陪着她,讲自己家里的事逗她。   小恩姓许,还有个哥哥大他几岁。兄弟俩从小和父亲关系不好,无非就是那些俗套的故事,父亲混街头,嗜赌成性,最后闹到妻离子散,所以他哥做主带着小恩进了叶家,从此加入敬兰会,后来叶家老爷子不在了,他们就一心一意跟着叶靖轩。   小恩说等过年他也大了,许长柯答应要送他一辆定制跑车当礼物。阮薇知道他一说起车的事就兴奋,滔滔不绝,她总取笑他,好歹也是叶家的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要什么车没有?可小恩就执念自己看中的那一款,可他还年轻,许长柯不让他碰,大了才答应给他。   到最后,小恩还是没等到。   阮薇愣愣地看着祭台,心里难过到说不出话,她回头看见许长柯就坐在她身后的椅子上,周围显然全是他的人。   这里应该是许长柯在沐城住的地方,独栋别墅,宽敞又安静。   她低着头先开口:“小恩是因为我死的……”后半句没说完,许长柯直接开口叫人:“给我抽!”   有人就站在阮薇身边,犹豫了一下又看向许长柯问:“会里有规矩,不动女人。”   “抽!”   阮薇被打得翻倒在地上,她咬着牙坐起来还要继续说完:“小恩他……”   又是一巴掌抽过来,手下人明显也都心里有火,全是来泄愤的,阮薇很快由嘴角带着脸上都泛出血。   许长柯就坐在椅子上看,狠狠唾了一口说:“叛徒不配提他!”   阮薇在路上被拖拽撞到了头,这一被打耳朵里全是轰鸣声,她咬牙忍下,再也不开口。   他看阮薇沉默下来,突然扯住她的头发说:“祸水!早晚让叶家都玩完!别想三哥还能留下你,我上次去见他,他看上别人了……那个夏潇漂亮又听话,跟着三哥也算有段时间了,过去他是喜欢你,结果呢?被你害得差点没命!既然他下不去手,我来帮他!”   阮薇浑身动不了,挣了半天也没力气。许长柯冷笑着看她白费力气,让人拖她,想让她跪在弟弟的祭台前。   阮薇不知道哪里来的执拗,竟然死也不肯低头,她就是不跪。许长柯急了,一脚踹过去,阮薇的腿本来就不好,这一下让她直接摔在祭台前,头上磕出血,惨不忍睹。   房间里的人一见血都来了劲,个个要动手,可许长柯为能亲手给弟弟报仇,不许人碰阮薇,非要让她跪在小恩灵前忏悔。   “小恩哪点对不起你?当年三哥派他保护你,这傻小子尽职尽责到家都不回了!”许长柯愤怒地拿枪冲过来,一把抵在阮薇后脑,逼她爬过去,“过去给我跪下!”   人人都对阮薇恨之入骨,恨不得把她戏弄够了一刀一刀剁碎,偏偏阮薇在这种时候什么都不怕了,她撑着从地上抬起头,分明知道枪口就在自己身后,还是不肯跪。   她想回头看许长柯,那人立刻手下用劲,不许她乱动,她头上火辣辣地疼,血顺着头发往下流。   屋子里渐渐都是血的腥气。   阮薇早想过今天,她对不起的人太多,不止小恩。   她这辈子活该有报应,从当年局里安排她再次和叶靖轩相遇开始,她就在利用他的愧疚。   到今天阮薇注定逃不过,人在面对生死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遗憾,而最让她伤心的事,莫过于她从小就知道,叶靖轩是真的爱她。   那人从不是什么好人,十四岁就能把她扔在绑匪手里。   她眼睁睁看着他离开,曾经怨恨过,可是后来长大回头去想,终究明白那时候形势逼人,他是叶靖轩,那是他该做的事。   他们还是孩子,十几岁的时候能有多深的感情,哪里比得上家族的荣耀要紧。   阮薇早就想开了,没有真的怪他,可他却在后悔。   阮薇闭上眼睛想了那么多,没有一条出路,她虽然软弱,但不会委曲求全。   最后她只和许长柯说:“开枪吧。”   那些人被她的态度逼得发狠,想要直接打死她,许长柯被气疯了,忽然想出新的花样,他拦住手下说:“让她这么死太容易了,对不起芳苑里出事的兄弟!”他拖过阮薇正对着小恩的遗照,让人去拿刀来,“跟我玩硬气?你不跪就先挑断你的腿,再不跪就砍手!什么时候砍干净了再送你上路……我一点点给小恩报仇!”   房间里很暗,灵堂的布置一片缟素,阮薇倒在地上眼前模糊,渐渐只能看见刀尖在地上的影子,像被割开的水彩布,所有颜色都干涸成碎片,只剩下死一样的白。   她的腿被许长柯按住,她侧过脸,用尽力气咬紧牙,只奢望自己能晕过去。   偏偏人的意识在刺激面前前所未有的清醒,许长柯就在她面前残忍地笑,连口气都带了变态的兴奋,他非要提醒她:“薇姐,还记不记得,过去三哥知道你怕疼,你摔一下都成了天大的事,你说你良心是不是让狗吃了?三哥那么宠着你……你怎么忍心害他呢?”   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毫无预兆一刀扎进阮薇的脚腕上,她实在受不了,疼得根本控制不住,一声惨叫。   许长柯笑得更大声了,眼看她的血流出来,他掐住阮薇的下巴不许她侧过脸,非要逼她自己看。   刀尖贴近了她的伤口就要再扎进去,他狠狠地问她:“跪不跪?”   阮薇疼到浑身发抖,意识一下就混乱起来,她发了疯一样地摇头,使劲挣扎。   许长柯甩手一巴掌抽过去,又叫人:“成心找死我就成全你!过来!给我按住她!”   门外突然乱起来。   阮薇根本分辨不清到底是她耳鸣产生了幻听,还是真的有人开枪。   她被疼痛刺激得完全崩溃,脑子里混乱到只剩下一个人的影子,她只能记住他,不停听见他叫她阿阮,可她张口不能发出声音,什么也回答不了。   许长柯猛地站起来,外边有人跌跌撞撞冲进来,开口就让他快走:“三哥急了!我们挡不住……”   “先把她带下去!快点!”   阮薇被人架起来,她整个人几近昏厥,被人捂住嘴拖开。   许长柯住的地方很隐蔽,是他自己在沐城选的地方,一处刚开发的高端小区,独栋别墅群,只有几户入住,到现在他附近还没有邻居。   方晟办事极其有效率,很快找过来,率先带人撞开门。叶靖轩一进入别墅,正好听见阮薇的惨叫。   他当时脸色就变了。   方晟心里一紧,知道再也拉不住他,眼看叶靖轩带人横扫进去一个活口都不留。方晟只能让人先去解决许长柯手下的废物,他亲自护着叶靖轩,挨个房间找,全都没有阮薇。   他生怕叶靖轩气疯了再做出什么事,提醒他千万要冷静。   叶靖轩根本顾不上说话,一把推开方晟,他几乎不敢停,从心里翻起来的恐惧让人发冷,他觉得再晚一秒,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什么野心抱负、钱权名利……顶多是闲来无事的时候,拿来自欺欺人的幌子。   他过去已经错过一次了,他把阮薇找回来那天就发过誓,除非他死,今生绝不重蹈覆辙。   房子里乱七八糟全是躺倒的人,叶靖轩说到做到,谁都没放过。房子太大,他们一时不清楚人被藏在什么地方,方晟突然想起摩尔还在车里,跑去把它带进来。   摩尔认主,一路在前边引路,带着他们直接冲到别墅二层。   许长柯出乎意料很平静,他一个人坐在弟弟的遗像前,似乎早知道自己逃不过,干脆坐着等。   叶靖轩一句话都不说,他目的明确,看也不看灵堂的布置,扫过四周,发现没有阮薇。   这栋别墅一共三层,地方大而且房间很多,再这么找下去耽误时间,他回身让人把摩尔带进房间,看它能不能直接嗅到阮薇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叶靖轩刚吩咐完,突然看见旁边地上有血,他忽然控制不住,一瞬间涌上来无数疯狂残忍的念头,几乎要把他摧垮了,但他还没找到人,硬生生忍下想要拆了许长柯的冲动。   叶靖轩把许长柯踹倒在地上,一脚踩住他的手指问:“人呢?”   他几乎用脚在地上蹍许长柯的手,让对方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许长柯开口还在笑,脸上的表情越发扭曲,好想听见了什么古怪的笑话:“三哥!她差点把大家害死!你还想留着她?”   叶靖轩回身示意方晟赶紧带摩尔找人,他知道这屋里形势不对,许长柯随身带的手下都不见了,就留他一个在这里拖时间,不知道他们要怎么折磨阮薇。   叶靖轩不敢再想,拿枪指着许长柯又问:“你说不说?”   “不就是个女人吗?!”地上的人一句话吼出来,狠狠瞪着叶靖轩,“老爷子当年说过不让你找她!你非要一意孤行,搭上多少兄弟!”   叶靖轩一枪打下去,房子里就剩下许长柯的惨叫,他瞄得准,硬是在许长柯胳膊上开出一个血洞,让对方十指连心地疼,人还清醒。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许长柯毕竟也在这条路上混了二十多年,疼过了劲,他也有骨气,一语不发。他看着叶靖轩冷笑,逼得这人又是一枪下去,直接穿了他的肩骨。   许长柯快连话都说不出,开口声嘶力竭,却字字都是嘲讽:“我……我和小恩对你忠心耿耿,我弟弟当年才十九岁!他哪一点做错了?你就为了一个女人……”   许长柯骨头被踩断,就剩一口气,和着血泪说不下去,突然低吼喊他:“三哥!叶家只有你了……南省都在你身上背着!你不能耽误在一个女人身上啊!”   叶靖轩原本半点不动容,他扣下扳机就能让他永远闭嘴,偏偏许长柯最后这句话逼得他停住了。   叶家几代人的心血……那座老宅里所有人都是叶家人,那些跟着他父亲和他一步一步拼出来的,也都是叶家人。   他们过去同生共死,今时今日却走到这一步。   叶靖轩是叶家的独子,可许长柯、小恩,还有方晟,都是陪着他长大的兄弟,过去老宅规矩多,身份地位高低分明,可男孩玩在一起大多不分彼此,少年时代他们也一起出去,一起胡闹过。   方晟低声劝:“三哥,他没有别的错……不过就气弟弟死得不值,熬了这么多年了,能不能留他一口气?”   叶靖轩再也不看地上的人,甩手把枪扔了。   许长柯被人带着拖出去,他发起疯,回头看见摩尔已经找到方向,挠着灵堂的侧门一直在叫。他笑得更大声了,大声喊叶靖轩,嘴里混乱地嚷:“阮薇她父亲临死留过话的……她不可能嫁给你!三哥放手吧……别再执迷不悟了!”   这前后半生辛苦,爱而不得,只因太执着。   侧门已经让人撞开,叶靖轩再也顾不上许长柯。   摩尔一路往里冲,门一开,滚滚而上全是黑烟,动物本能都怕火,它又着急,暴躁起来,不停叫着。   “下边着火了。”方晟口气再也稳不住,让人先拉住摩尔,往下看了一眼就明白了,“许长柯的人把薇姐带到储物间了……现在火烧起来,下不去。”   叶靖轩推开他们过去看,这里本身是为方便才建的小楼梯,可以直接从二层通向储物间,现在被他们故意纵火,眼看火已经顺着楼梯烧了一半。   “不行,不能让人冒险了。”方晟试图喊手下再去想别的办法,可是许长柯原本计划就要活活烧死阮薇,这种半地下的储物间一旦着火,即使能找到外边的路也来不及。   所有人都急了,显然没想到许长柯这次真要玉石俱焚,这种情况太危险,再拖下去可能整栋别墅都要烧起来,但叶靖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一片混乱之中,他的声音分外沉稳,隐隐让人心惊,他让人拿水来,接着他就泼到了自己的外套上。   “三哥!”方晟最了解叶靖轩,一看他把衣服弄湿就知道他想做什么,瞬间也慌了,一把按住门说,“三哥等在这里,我带人下去!”   “让开。”叶靖轩看着他,口气丝毫未变,三分威胁,七分麻烦,就好像这分明是件不需要考虑的事。   方晟再也忍不住,一把拦住他的胳膊:“太危险了,三哥不能去啊!让我下去吧,我保证把薇姐带上来!”   左右的人都冲上来,语气近乎恳求,这火眼看已经烧起来,现在谁往下走都是拿命在拼,怎么能让叶靖轩去冒险?   可大家也都知道,他根本不听劝。   黑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火光一阵一阵往上冲,叶靖轩披上外套,连想都没想,直接就往火海里冲。   他没有时间犹豫了,过去那场事故阮薇就被扔在火海里,她留下了太大的心理阴影,许长柯也知道当年的事,所以今天才成心纵火,不想让她好过。   眼看阮薇又被逼到这一步……   他想严瑞那天说的话果真没错,跟着他,阮薇永远提心吊胆,一次又一次,最后总是受伤害。   叶靖轩逼着自己冷静一点,他每下一阶台阶都觉得温度在升高,甚至看不清路,这种时候人只能凭着本能一路往下走。他用湿毛巾捂着口鼻,好在地方不大,他摸索了一下总算找到储物间的门。   “阿阮?”他不断喊她,用力撞门,可是听不清门内的声音,门被锁上了,只能找别的东西做辅助,他正好回身看到倒下来的椅子,借着钢的力度用力,终于把门撞开了。   幸好这里只是隔出来的储物间,只有简单的老式门锁。   火还没穿透门板,叶靖轩冲进去之后发现地方狭小,顶多三四个人的位置,烟顺着门缝涌进来,呛到人近乎窒息,他找不到灯的开关,一直在喊“阮薇”,可是没人回答。   叶靖轩憋着一口气上下摸索,口干舌燥,时间久了,仅存的空气越来越稀薄,火势根本无法控制。他知道背后随时都有可能连成一片烧起来,他也知道他活到今天身上背着太多东西,整个家族的过去未来都在他一个人手里,他不光只有他自己……   可他现在什么都管不了。   叶靖轩竟然在一瞬间涌起可怕的念头,如果今天他不能把阮薇带出去,那他也不走了。   去他的什么南省什么芯片什么敬兰会,就算只有一口气,他也分给她一半。   储物间里太乱,无数放在架子上的东西都掉下来了,叶靖轩费了很大劲才绕到最里边,蹲下身什么都没摸到,忽然听见微弱的叫声。   他疯了一样扑过去抱紧阮薇,她已经半昏迷,但还有意识。她迷糊之间浑浑噩噩不停在喊“三哥”,嗓子完全呛哑了,但就是执拗地叫他,一刀一刀都砍在他心上。叶靖轩拼命回应她,拍她的脸试图让她保持清醒,但阮薇潜意识里觉得害怕,不断挣动,整个人缩在墙角不肯抬头。   叶靖轩没有办法,用力想把她抱起来,拉扯之间阮薇终于有了一点意识,突然睁开眼。   她其实看不太清,脸上的血渍和灰尘挡着视线,但她瞬间就知道是谁来了。叶靖轩怀抱里的温度几乎成为一种烙印,深入骨髓,她自己都分辨不清这是不是幻觉,只知道拼命往他怀里躲。   阮薇快要说不出话,断断续续就念那一句:“三哥,我听话,我不哭……求你别把我扔下……”   十岁那年,她也这么喊过,那时候她想叶靖轩最讨厌她哭,每次都生气,那她乖乖忍着,他总该回头了。   可他毫不犹豫地走了,那时阮薇觉得自己的腿疼得厉害,怎么追也追不上,她甚至还不懂那是被枪打中的伤。   如今从头来过,还是一模一样的境遇。   叶靖轩并未比她好过多少,她无意之中的话让他生不如死,硬忍着一口气逼自己先想办法救她出去,可阮薇的手被人用软铁丝绑在了墙边的管道上,叶靖轩手边没有东西能砍开它,他用尽力气去扯,一个人的力气完全扯不断。   火顺着门边烧进来,离他们越来越近。   阮薇剧烈咳嗽,叶靖轩把她的脸压在自己怀里,她渐渐明白过来:“靖轩?”   他顾不上说话,让她保持清醒别睡过去,然后环顾四周,想找东西能尽快把她的手解下来,可周围原本是放健身器材的地方,摸不到任何尖锐的东西,阮薇眼看火光越来越近,用胳膊推他:“你快走!”   叶靖轩根本不理她,推开身后的架子找东西,一下让火猛地蹿过来,阮薇对火的恐惧几乎无法控制,慌乱地缩起来,只剩下一句话:“别管我了……我求你了,快走!”   他干脆放弃,转过身抱紧她,用衣服遮住两个人。阮薇浑身发抖,人已经濒临极限,却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最后一点力气,不断推开叶靖轩,死活让他离开。   叶靖轩挡住她的脸,不让她被烟呛到,眼看两人都要被活活烧死在这里,他却突然平静下来。   高温让人想起南省的艳阳,一整个夏天都透不过气。   叶靖轩拍着阮薇的肩膀安慰,就说了五个字:“别怕,我不走。”   她再也不敢乱动,眼泪还是毫无预兆地往下掉,她当年太小了,出了事,多么希望他不要走,可是今天,她愿意拿命换他离开。   人的奢望那么多,贪恋拥抱,渴望相守,动不动就说一生一世,可最后穷途末路的时候,他们被困死在一片火海里,阮薇终于明白,这一生,她只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她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原来爱是无所求。   叶靖轩让她放松,分明两人都快窒息,但他偏要和她说话,轻轻地靠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告诉她:“我说不爱你,都是骗你的。”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们都自私自利地为对方好,哪怕以伤害为代价,说的每一句谎,都是因为爱。   阮薇拼命点头,贴在他胸口告诉他:“我知道,我都知道。”她剧烈地发抖,环境阴暗,刺眼的火光让她完全回到十岁那一年。   叶靖轩知道她怕,竟然笑了,用力抱紧她,把自己的毛巾给她捂住口鼻,示意她放松:“阿阮,别哭……这样也好,我们只能葬在一起了。”   最后一起烧成灰,松手撒出去,天高海阔,再也不分彼此。   这也算一种厮守。   叶靖轩还像小时候一样,看她哭就凶,可又没办法,最后好言好语地说话,口气幼稚得还像哄小女孩。   阮薇眼睛一阵刺痛,可她知道自己还在流泪,她终于明白那些书上写过的故事,生死莫及,爱能至。   她握紧叶靖轩的手,觉得自己眼前越来越模糊,但她不能睡,她努力地想和他说话,开口却没有声音。   几乎绝望的时候,外边似乎有人冲进来了,一直在呼喊。   叶靖轩被呛得说不出话,阮薇已经渐渐窒息,他随便抓了个东西扔出去,砸到墙上,总算发出声音。   方晟带人冲进来,眼看大火硬是往里闯,他一路跑过来背上都是火,在墙上滚灭,两人一起用力砸断铁丝,终于把阮薇的手从管道上解下来。   叶靖轩一把抱起她,方晟在前边开路,手下的人拿着灭火器在外边尽量控制火势,可已经于事无补。   “三哥先走。”方晟看他不断在咳嗽,伸手要把人接过去,叶靖轩不肯,坚持抱着阮薇从另一侧的门穿过火海冲出去,半边衣服几乎被烧穿。   车已经等在外边,一路上叶靖轩拍着阮薇不停叫她,她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有意识,嘴里喃喃地不停喊“三哥”。   他知道她疼,一到外边才看清,阮薇脚腕上长长一道刀口,血肉都翻在外边,许长柯就为折磨她,故意挑她受过伤的左腿扎。他不断出声叫她,阮薇意识混乱根本听不见,可他尽量吊着她的精神让她坚持下去,分明也是在安慰自己。   明明连芳苑的事都经历过,如今叶靖轩却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阮薇好受一点,他眼看她被伤成这样,整颗心都悬着,一步之遥就是万劫不复,但她还需要他,他用这辈子所有的理智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方晟坐在车前排,顾不上自己的伤,着急找人善后。   小区里已经有人报警,他们迅速离开,直接赶往最近的医院。   方晟在路上通知过医院,他们一进大门已经有护士迎出来,叶靖轩总算肯把怀里的人放在担架车上,马上有人过来把她推走。   这里是近郊的私人医院,环境私密,毕竟人少,起初的混乱过后只剩下一条空荡荡的走廊,满眼冷色调的光。   叶靖轩早就担心过这一天,敬兰会这条路不好走,可他从生下来就没有选择,就算想置身事外,以叶家的名声,不会有人放他逍遥。   所以他无所谓,既然决定要闯,那就一路闯到兰坊来,他做事一贯不屑周旋,对外永远硬碰硬,半点沙子都不容,这世界上的东西于他无非只有两种,想要或是不想,独独只有阮薇例外。   他必须保护她,他不能连自己的女人都留不住,可是……   叶靖轩站在走廊里一步一步向前走,他看见阮薇面无血色,身后拖出来的都是旧时光。   原来十多年的日子瞬息而过。   他从少年时代就爱她,世事伤人,如今他已经退无可退,宁愿付出生命的代价,只求她一生平安。   他其实并不信命,只是到今天他才懂,有些事或许真的不能强求。   这世界上幸福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只少他们两个。   方晟被人拉着要去清理伤口,他临走担心叶靖轩,把医生叫过来,可他看也不看对方,跟着担架车一路走过去。   他终于看见阮薇被送进急诊室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身靠在墙上。   叶靖轩总算放心了,所有紧绷着的神经骤然放松下来,他盯着面前的地面,微微皱眉。   方晟突然推开人向叶靖轩跑过来,他看出不对劲,可没等他再说什么,叶靖轩突然弯下身,死死用力抵住额头,顺着墙倒了下去。   “三哥!” 第十二章 人之常情   只是,他们有什么错呢?她想要叶靖轩,她曾经以为自己爱的只是他施舍的生活,如今却走不出来,而方晟永远是叶靖轩的影子,他只有资格站在他身后,这是方晟活着的唯一理由。他们贪生怕死,爱慕虚荣。可这是人之常情。   阮薇是在第二天下午醒过来的。   当时情况危险,但叶靖轩整个人护着她,她并没被火燎到,所幸脚腕上的伤口也都是皮肉伤,缝合包扎之后基本没有大碍。只是阮薇突然有了意识之后情绪很激动,不太认人,谁靠近她她都躲。医生手里拿了病历夹,她不知道看成什么了,吓得叫出声,只喊叶靖轩的名字。   医生说她过去就有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一次又受到刺激,精神上的伤害很大。   叶靖轩就在隔壁病房,因为吸入大量黑烟,导致肺部有感染的情况,好在时间不长都不严重,他突发昏厥,除了过去的老毛病,并没有其他并发症,只能暂时留下观察。   方晟问过医生,大家最担心的还是叶靖轩脑部的情况,但阮薇那边一醒,叶靖轩就再也不肯住院,换了衣服过去守着她。   病房很宽敞,阮薇一个人孤零零地蜷缩在床上。   她见到叶靖轩总算平静下来,他连说话声音都放缓,知道她还是被困在可怕的火海里,于是他拉住她的手坐下来,耐心地一点一点告诉她发生过什么。   阮薇直直地盯着他看了大半日的时间,到了晚上,外边有人送晚饭进来,叶靖轩不许别人打扰,他亲自端着盘子,一勺一勺过去喂。阮薇突然抬手抓住他的胳膊,开口就问:“我的腿……”   她一下子清醒了,可是还像当年那个傻乎乎的小姑娘,出了事自己都不敢去看。   叶靖轩笑了,知道她这才算彻底缓过来。阮薇被他笑得不知所措,坐在那里脸色不好,他看着就心疼,伸手抱过她,吻在她额头上,轻声说:“腿没事,你动动看。”   她总算舒出一口气,抬头往四周看,知道自己在医院,她看出他还在咳嗽,问他伤到什么地方,叶靖轩摇头,示意大家都平安。他让她开口喝粥,慢慢喂进去,阮薇忽然想起当时的场面……他救不了她,执意留下,于是她一边喝粥一边眼睛又红了。   阮薇最了解叶靖轩不喜欢她流眼泪,她在他面前也不想太软弱,所以她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可是叶靖轩放下碗,静静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阿阮,哭吧。”   他不忍心再逼她,这些年她心里压了太多事,哭出来就好了。   阮薇瞬间泪如雨下,她以为自己早就百毒不侵,可叶靖轩一句话就能戳破她所有防线,她从来争不过。   她总算哭得痛快。   他拿了一整盒纸巾过来,阮薇哭,他就陪着给她擦脸,最后扔了一地纸。阮薇哭得晕头转向,什么都忘了,只记得揪着他的手,一个劲地和他说“对不起”。   这一切事故的起源都因为她当年出卖叶靖轩。   他什么都不说,不劝也不哄。   可惜好景不长,男人都有个逃不过的弱点,最见不得爱人流眼泪。叶靖轩实在不能免俗,这简直比砍他还难受,最后他担心她哭过劲身体都坏了,出声吓唬她:“好了,再哭不给饭吃!”   这下阮薇哭笑不得,她含着眼泪自己擦脸,总算控制住,又向他伸出手。   他有些无奈,小时候阮薇不懂事,人小个子矮,只能站在秋千上这样等他抱她下去,如今都一样。   他抚着阮薇的侧脸,把人按在怀里,她总算踏实下来。   两人坐了一会儿,叶靖轩身上总有烟草的味道……坏毛病越来越多,阮薇低头闷声笑,掐他胳膊说:“医院里你还抽烟。”   他也笑了,不说话,慢慢拍着她的后背,很久之后才长出一口气,告诉她:“腿上的伤口肯定有点疼,不过这次是外伤,忍一忍就好了。”   她试着动动,果然发现左腿还有知觉,这才放下心。叶靖轩又让她吃饭,阮薇什么执拗都没了,自己接过碗,一口一口往下咽。   晚上的时候,叶靖轩出去找医生谈了一阵,他回来看到阮薇还不困,看看她的腿说:“明天我们就回去,医院再舒服也不如家里……对了,这次医生给你的左腿照过片子,仔细检查过,确认你的骨伤早就愈合了,完全可以好起来。”   阮薇的左腿行走一直不太正常,但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心理作用,她基本都清楚,靠在枕头上想了想和他说:“我那会儿还小,有希望,养父带我去过不少医院,都说我当时才十岁,就算伤到骨头也容易长好,可……我后来走路还是有障碍,试过康复训练,怎么努力也不行。”   叶靖轩笑了,看她额头上有磕破的伤口,还贴着纱布,他帮她把头发拨开,又离远一点看看她的脸色,总算满意了,和她说:“身心失调导致的行走障碍,一定会好的,慢慢来。”   阮薇低头握紧他的手,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习惯了,无所谓的,只要能动我就知足了。”   她是想安慰他,这条腿的事成为叶靖轩的心结,可她的伤是心理因素,什么治疗都不见效。   叶靖轩示意她多休息,别乱想,让她躺好。阮薇不松手,握着他才安心,渐渐感觉不太对劲,又听见他还是咳嗽,她突然明白过来,问他:“你是不是……你发烧了?”   “嗯。”他一点都没当回事,坐在她床边,“有点感染,都是小事,吃药就好了。”   她挣扎着起来要说什么,叶靖轩实在没办法,做了个嘘的动作,把窗帘都拉上,走回来守着她说:“先顾自己,好不好?别再让我担心了,好好休息,快点好起来。”   阮薇只好躺回去,叶靖轩也觉得累,他看了她一会儿,俯身趴着,刚刚好就在她身侧。   她轻轻抱住他的头,手就放在他脸旁。   病房里格外安静,忽然什么都远了,只有他们两人,离得这样近。   谁也不知道下一秒生死,起码这一刻,他们还在一起。   叶靖轩闭着眼睛,侧过脸吻她的指尖,他喜欢叫她阿阮,温柔到让人心里发暖。阮薇“嗯”了一声答应着,感觉到他咳嗽得很厉害,一直不舒服,她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头发说:“睡吧。”   他也已经筋疲力尽,这么久,提心吊胆的人不是只有阮薇一个,敬兰会里暗流汹涌,多少心机阴谋他一力承担,累过、苦过,也恨过,可人总有死穴,阮薇就是他的死穴,他必须把什么都挡下来,才能让她安安稳稳开花店。   叶靖轩忽然想起什么,很轻地说了一句:“我从来不信你会把芯片的事外传,那只是……”他声音有些不自然地放低,“我忍不住想来找你的借口。”   她怎么会不懂,从一开始叶靖轩就为她一退再退,可她不能再开口,只能告诉自己放松,好好睡一觉,哪怕再说一个字,她还是会哭。   梦里阮薇又见到老宅的花园,那是无数记忆片段里偶然的一个午后。   年少不知愁,秋千架上有只胖嘟嘟的野猫,它胆子养大了,跑来晒太阳,露出肚皮,一脸懒洋洋的模样。   阮薇特别喜欢小动物,想过去摸一摸又不敢,叶靖轩就想把猫抓过来,可他还没走到,那猫不给面子,转身就跑了,还挑衅地一路跳到房顶上看他。   没有叶靖轩做不成的事,他觉得丢人,气急败坏地找人抓猫。阮薇笑得直不起腰,拉着他跑了。   阮薇在梦里跟着他跑,越跑越快,她忽然醒过来,黑暗里正对上叶靖轩的侧脸,她伸手过去抱住他。她知道,后来那些紫色的蔷薇越来越多,是他请人种的,如今或许已经顺着墙铺满一整座园子。   他们难得能有这样一时一刻的相守,阮薇静静躺着不忍心打扰,午夜梦回的时候,安静的医院病房,她握紧他的手,如同少年时一样。   她看叶靖轩睡着的模样,这是她爱的人,张狂霸道的男人,从始至终未曾改变,她手指流连在他脸上,一点一点勾勒他的轮廓。   这一生只为这一秒,百死不悔。   那天直到后半夜方晟才离开医院,他安排好所有心腹留在病房外值守,自己一个人带着摩尔先回兰坊。   他下车的时候发现门口有人在等,一道影子直直立在院门口,但叶靖轩出事并未外传,即使对会里的人也全部封锁了消息,他不知道什么人会来。   方晟下车往里走,才发现那是夏潇。   他怔了一下,夏潇已经跑到他面前,摩尔也跳下车跟着,过来嗅嗅她,无精打采地留在方晟脚边转圈。   她问他:“三哥没回来吗?是不是出事了,为什么他们都不许我进去?”   她话没说完,借着灯光突然发现方晟脸色极其不好,一下哽住了。   他不理她,绕开她就要往里走,夏潇一把拉住他又说:“你……”   方晟后背轻微烧伤,刚刚在医院处理过,勉强披了件衣服回来,这下被夏潇一扯特别疼,他忍不住回身打开她的手,冷言冷语地说:“快回去。”   她吓得放手,又追着他非要进去,门口留守的下人全都看向方晟,他最终停下说了一句:“让她进来吧。”   夏潇今天来其实没有别的目的,本来想找叶靖轩,但看出这院子气氛不对,她怕他们有事,一直不肯走。她了解叶靖轩的习惯,他只肯睡自己的床,只要他人还在沐城,不可能在外留宿,所以夏潇坚持要等。   可是叶靖轩竟然没回来,反而是方晟一个人在,他明显带着伤,如果不是他撑不住了,他不会离开他的三哥。   夏潇越发觉得奇怪,尾随他一路往院子里去,她想了想突然安静下来,一句话也不问。   方晟实在没力气应付她,把摩尔交给别人带走,随口说了一句:“你要等就去东边等吧,不知道三哥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完就走出长廊,顺着小路往自己的房间去,夏潇往东边看了一眼,那边黑乎乎的一片,已经过了凌晨,一排杉树的影子照得人心惊胆战。   她咬咬牙,快步向着方晟追过去。   一直到方晟让她进了房间,他都没明白,这女人到底和他有什么关系。   可她非要跟着他,方晟不耐烦了,让她去书房,她说那边太黑她害怕,方晟准备叫人送她去,她也不肯,他要关门,她就无赖到挡着门死活不走。   方晟后背很疼,整个人也没精神,没空再和她废话。夏潇找不到叶靖轩没地方发脾气,非要和他闹,他没办法,只能甩开门随她。   夏潇总算进了方晟住的地方,她还是第一次来,震惊到说不出话。   按照方晟的行事作风,她以为他住的地方一定井井有条,恨不得要在柜子上贴标签,每个抽屉都要有名字,如果有东西没放回原处,他就会睡不着觉。   但事实上……方晟的房间里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   厅里乱七八糟,本来东西并不多,基本上就是衣服和吃的东西,很多电脑和屏幕占据了大部分面积,然后全部是四处乱扔的领带衬衫和空的蛋糕盒子。   夏潇站了五分钟才说出一句话:“你……不能找人进来收拾一下吗?”   方晟还是那副表情,口气平淡到连聊天都算不上,两个字解决了她:“不用。”   方晟很快就忘了夏潇的存在,他自我到完全当屋子里没有她这个人,看都不看她。他按自己的惯例把外套扔开,然后从里边睡觉的屋子里扯了一件衣服出来,走到厅里倒了杯水喝,然后他一边打开屏幕看,一边随手旁若无人地开始解衬衫。   夏潇有点尴尬地站在门口不敢动,方晟扣子解到一半,衬衫就碰到伤口,他疼得停下来,这才想起后边有人,头都不回地问了一句:“我要换衣服,你要是不想看的话,可以走了。”   她总算看出他有伤在后背,试探性地走过去说:“出什么事了?”   “和你无关。”   “那你总要告诉我三哥怎么样了?他在哪儿?”   “不能说。”   夏潇看他一动就倒抽气,男人在生活上总是不细致,碰到伤口就嫌烦,她实在看不下去,示意方晟别乱动,然后说:“我帮你,慢一点,别着急,伤在……”   她还没问完,已经看到他后背惨不忍睹,虽然处理过,但隐约还能看出都是高温留下的痕迹。   夏潇把后半句问话咽回去,轻手轻脚帮他拉住上衣脱下来,又帮他换上另外一件。   整个过程里方晟都不说话,等到换完衣服,他总算开口说:“多谢。”   两个字而已。   夏潇退后两步,开始捡沙发上的东西,总算清理出一片干净地方,方晟看她就要坐下,又提醒她:“你来我这里不合规矩,走吧。”   她看着他笑了,并不意外,方晟从来都是这样,公事公办,她今晚来这里也是临时起意,却因为他这一句话开始赌气。   一切都没有源头,从夏潇留在叶靖轩身边开始,她和方晟说过的话其实并不多,唯一的接触也就是他接送她而已。   但她记得,当时在那条奢华的走廊里,方晟把她拉起来,脱下外套给她披上,那个时候灯光太耀眼,可他的目光……和平时不一样。   夏潇吃过苦,知道自己如今的一切得来不易,她明知这种探寻太危险,却还是忍不住想要一个答案。   她已经习惯于方晟的沉默和面无表情,也因此更加耿耿于怀他唯一的那次例外。   夏潇突然有些刻意,坐在他的沙发上,从地上捡起一本杂志,打算这样等下去。   方晟站了很久都没动,也许在忍,也许在考虑要不要让人把她扔出去。   但最终方晟什么都没说,反而是夏潇看着他先开口问:“你怕什么?三哥没在,书房太黑了,我在你这里坐坐而已。”   他的话还是说得很简单:“三更半夜,你非要留在一个男人房间里?”   夏潇扔开杂志,看着他说:“你现在完全可以叫人把我轰出去,大不了我自己走回家。”   方晟终究没有动。   她明知答案已经找到了,可是心里不好受,说:“方晟,我看不起你。”   他没理她,好像根本没听见也不想听,他转身回屋睡觉,进去不到十分钟又出来了。   夏潇就坐在他乱七八糟的沙发上,她等了一夜也很疲惫,渐渐靠住扶手想要休息一会儿。方晟站在厅与卧室交接的地方,刚好是一片灯光照不到的灰色地带。   夏潇似乎回头看了一眼,但她没看见方晟,她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看不见他的目光,于是方晟也没有说话,静静站了很长时间。   他的后背伤了,不能躺,起来反而好过一点,于是他也就一直站在那里没动。   最后的最后,夏潇似乎累到睡着了,可她感觉到身边有人走过来,半梦半醒之间她下意识伸出手,什么都没摸到。   她想反正这都不是真的,人只有做梦的时候才有权利说胡话,她不能浪费。   “方晟,你不是个男人,你都不敢喜欢别人,不敢承认自己有感情。”   “你活该,伤了死了也没人管……”夏潇说着说着觉得自己也一样,把脸贴在沙发上,又补了一句,“你和我都活该,都想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早晚……不得善终。”   只是,他们有什么错呢?她想要叶靖轩,她曾经以为自己爱的只是他施舍的生活,如今却走不出来,而方晟永远是叶靖轩的影子,他只有资格站在他身后,这是方晟活着的唯一理由。   他们贪生怕死,爱慕虚荣。   可这是人之常情。   不知道过去多久,天亮的时候,门口突然传来关门的声音,紧接着就是院子里摩尔的叫声,夏潇一下惊醒了。   她翻身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一件方晟的衣服。   夏潇立刻起身追出去,在院子里看见方晟已经走出很远了,他步子很快,夏潇喊他,他没回头。   摩尔从远处冲出来,谁也拉不住,冲着门口跑,旁边有下人过来提醒她:“大堂主的车已经开进兰坊了。”   夏潇知道叶靖轩回来了,不再闹,听话地随他们走过去,一路上她看见院里的桃花都落了,只剩下枝头零星几片叶子。   风里犹有花香,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飘来的,这条街上有千百种活法,方晟永远只能给她披一件衣服,而她永远只能躺在悬崖之侧。   夏潇收拾好自己,举手投足果然乖巧妩媚,她爱叶靖轩,也必须爱他,因为她不能被打回原形继续穷困潦倒,不想出卖自己过活。   她知道方晟的意思,她就算只是个随时能打碎的赝品,那也是他三哥的女人。   几辆车就停在门口,方晟过去迎,做事总比别人想得周全,率先说:“我让人准备了轮椅。”   叶靖轩“嗯”了一声,到另一侧去抱阮薇,她的左腿几乎等于不能动,他半抱半扶着,好不容易让她下车,又叫方晟把轮椅推过来。   阮薇一看到它就摇头:“我不坐。”   叶靖轩知道她在这件事上特别要强,平常他不会坚持,可现在阮薇新伤旧伤都在一起,脸色也不好,他实在不放心,劝她:“院子太大了,还有一段才到屋里。听话,你坐,我推你。”   她不肯,他也不再说,伸手就要抱她坐上去。阮薇急了,往旁边蹦,单腿跳着往前去:“我没残疾,不坐轮椅。”   方晟也要劝她,解释了一句:“薇姐,不是这个意思,里边还有好几道门槛,不好走,过渡一下而已。”   阮薇在这件事上死活不肯让步:“我能走。”   叶靖轩摇头示意算了,过去拉她的手扶着:“那你跟着我,慢一点。”   她一点一点往前挪,咬牙慢慢走。兰坊都是过去留下来的传统建筑,萧墙门廊中规中矩,三进三出。以前她来的时候还不觉得距离远,如今受了伤,才发现想走进去不容易。   叶靖轩从她抓住自己的力度上就知道她腿疼,明明阮薇从小就听他的话,可这事上连他都劝不动。叶靖轩没办法,看她走了一半的路就在发抖,终于忍不住,过去拦腰要把她抱起来。   青天白日,阮薇自然不想这样,挣扎着不肯,还说自己能走。   刚好两个人就停在台阶前边,叶靖轩跟她说不通,气得抱住她,拍在她后背上威胁:“一身冷汗还逞能?再闹我直接松手,省得你给我添堵!”他说完就皱眉,还是咳嗽。   阮薇知道他病着,立刻不敢动了,环上他的脖子,心里却不踏实。   她想叶靖轩昨天晚上只睡了一小会儿,守了她一夜,她虽然瘦弱,好歹也是个大活人,他这么抱着她太吃力。于是两人走出两步,阮薇就贴着他的脖子开口劝:“我坐轮椅,你推我吧,这样太累了。”   他笑了,扭头看过来,刚好蹭在她脸上,阮薇贴着他的脸分明也难过,口气都软了,她嗫嚅着小声说:“只要你别再有事。”   叶靖轩把她轻轻放在地上,准备要背她走进去。   两边的下人都吓了一跳,方晟马上低头过来拦:“三哥,这不行,我来吧。”   阮薇也不敢,看着他又要说话,叶靖轩烦了,伸手拉她说:“快点!”   她不想招他生气,由他背着往卧房的方向走过去,整座院子里所有人都低下头,再也没人敢出声。   过去在叶家,老爷子惯儿子,话说得明明白白,家里只有这一个男孩了,什么礼也不许跟三哥讲,恨不得供祖宗一样供大的,就算过年有规矩,孩子们都要去拜长辈。但叶靖轩连头都不许低,何况如今让他背人,这事要出了,全家上下一起挨罚。   摩尔刚好从院子里冲出来,一路叫着,兴奋地蹭叶靖轩的腿,跟着他们往前走。   阮薇伸手抱紧他的脖子,静静地贴在他的后背上,突然就叫了一句:“三哥。”   叶靖轩知道她在想什么,轻声和她说:“阿阮,我不准你委屈,一点都不行,你不想坐轮椅就不坐,谁也不能勉强你。”   她抱得更紧,偏偏就被他说到辛酸处。   叶靖轩笑得有些无奈,低头往她手腕上看了一眼,阮薇这几天没戴着橡胶带,那几道疤都好得差不多了,他说:“不许再伤害自己,只有这些没人能为你受,连我也不能替你疼,阿阮……我没那么伟大,我能做的只有不让你受委屈。”   这么好的天气,和南省一样,她眼前只有他,他们一直向前走,恍恍惚惚就像回到旧日时光。   阮薇回头去看来时路,院子里郁郁葱葱只剩下树梢的绿,忽而一瞬,十多年就这样走过去了。   她想她已经知足,起码这一路,他们连影子都在一处。   可惜再长的路也有尽头。   阮薇看到长廊远处有人在等,她只看见一头长发的轮廓,大概也知道是夏潇,于是她没再说话。   是是非非还有那么多,可这一时半刻的温存,阮薇不忍心开口。   夏潇急匆匆地追过来,她等了一天一夜,最后却等到叶靖轩背着别人回来。她惊讶地停在当下,刚好挡住路,他根本没看她,前边已经有人请她让开。   她从未想过叶靖轩有朝一日能低下头,心甘情愿地背一个女人。   不说他这样的脾气……何况他如今身在敬兰会,除了会长没人敢和他说个“不”字,但他就是一步一步背着阮薇走过去了。   夏潇看着他们,竟然忘了自己要和叶靖轩说什么。   她站在长廊里看,下人都跟着叶靖轩走,她看见他带阮薇回卧房,他一天一夜没回去,时间长了,门锁上启动了指纹保护,他背着阮薇腾不出手,就让阮薇去按指纹。   那女人普普通通,苍白到连光都不能见,她明显犹豫,他就哄她,最后阮薇将信将疑地伸手过去,门就真的开了。   夏潇心里仅存的那点希望彻底被击碎,从跟着叶靖轩那天起就知道这院子里的规矩,叶靖轩的卧房是坐北朝南的正房大屋,绝对不许别人进,方晟和他是过命的兄弟,又经常有机密的事经手,因而是唯一能出入的人,其余会里的人想见大堂主,哪怕就是会长来了,也只能请去东边。   不光是夏潇一个人惊讶,连阮薇都奇怪地问他:“这里怎么会有我的指纹?”   “你之前来过,都有扫描记录。”叶靖轩把她放下来,扶她进去,“我的房间最安全,这样方便你出入。”   夏潇还站在长廊的拐角处,她以前都没留心去听,这一次他们就在她面前,夏潇一路看过来,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她说话的声音和阮薇很像。   夏潇忽然想起一句老话,总说珍惜眼前人,可她在他眼前,却不在他心里。   夏潇眼看他们进了房间,摩尔欢腾地也要跟进去。阮薇走得慢,摩尔又着急,叶靖轩回身拍它的头,警告它老实点,阮薇就笑了,弯下腰抱抱摩尔,安慰性地挠挠它的下巴,摩尔果然开始装乖巧。   “你就惯它吧,无法无天了,上次才关了它几个小时,它把一屋子都啃得乱七八糟。”   夏潇依旧在一旁看,阮薇在的时候,叶靖轩就连生气都是退让的。   他们在一起,兰坊这肃杀冷漠的院子里竟然都能像个家。   夏潇慢慢后退,她以前总觉得,叶靖轩偶尔对她好,反而不如他随口而出的三言两语。他的喜怒太难猜,越刻意越让夏潇心里不安,可她今天才明白,他不是不会温柔,而是不能施舍给她。   原来爱一个人就会不自觉对她小心翼翼。   他总不会舍得把阮薇扔在大街上,不会舍得让她跪在墙角,不会舍得把她冷落在房间里一等就是一夜。   方晟和平常一样,走过来要送夏潇出去,她没犹豫也没强留,最后回身看了一眼。   人无非只有两种,靠命或是靠自己。   从夏潇当年上了那艘肮脏的游轮开始,她就很清楚,这辈子她只能做后者。   方晟似乎看出她表情不对,说了一句:“三哥吩咐了,除非有人去接你,否则以后不要擅自来兰坊。”   “阮薇一回来,他当然不想我出现。”夏潇走到院子外边,长长吸了口气,没什么表情,只靠在墙边等车过来,她往远处看看说,“其实昨天是我的生日,所以才想来找他。”   方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车已经开过来了,他突然扔出三个字:“等一等。”   夏潇没留心,自己坐上车,等了五分钟才看到方晟从里边出来,手上拿了一小盒东西。   夏潇奇怪地看着他,方晟很平常地坐在副驾驶位上,回身把盒子递过来。   里边的东西简简单单,只是一块普通的海绵蛋糕,连奶油花色都没有。   方晟把它给她之后就一直沉默,端正地坐回去,从头到尾半句话都没再说。   兰坊里的人都知道分寸,司机尽职尽责地开车,对方晟的举动丝毫不关心。   车里异常安静。   夏潇抱住手掌大的盒子,很久说不出话,她静静地靠着车窗坐了一会儿,一句一句地问他:“方晟,你喜欢吃海绵蛋糕,是不是?我记得你房间里也有很多这样的空盒子。”   “你还喜欢什么?”   “方晟?”   她说什么他好像都没听见。   下车的时候,夏潇和他说:“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生日蛋糕。”   方晟礼貌而客气地点头,总算回她一句话:“不是我的意思,是三哥让我拿给你的。”   原来说谎是人的本能,连方晟这样的人也无师自通。   所以最终夏潇笑了,温柔又体贴地说:“那替我谢谢他。” 第十三章 绕指柔   他强势到不允许她退缩,他是她的男人,她的天她的地,什么也不准她想。   阮薇最怕他这样,一下就满盘皆输,被他完完全全制住,全是他的气息,只能缩在他怀里……她实在没有心力计较别的,一下就软了。   第二天的报纸上都是火灾的消息,沐城近郊的高档别墅区突发事故,最后给出的说法是因电线走火,仿佛这和天灾人祸没有区别。   叶靖轩让人将许长柯送回南省,后续的安排都还没吩咐,但他清醒之后要搬去后山住。那里只有一栋多年都没人看顾的阁楼,挨着山脚,而山上一直都是叶家的陵园。   守陵园的一般都是族里的老人,许长柯年纪轻轻非要去,无非是因为心灰意冷,想要自我放逐。   方晟听到这个消息后回去告诉叶靖轩,当时他在卧房里屋,医生拿了药进去,他正盯着他们给阮薇的腿换药。   “许长柯在兄弟里还算有本事的,叶家过去和海外的买卖都是他盯着,眼下他非要自找不痛快。”   “他愿意的话就让他去。”叶靖轩并不意外,“也好,不听命令的人不能留,就让他守着小恩吧。”   “是,三哥。”   医生换完药之后很快出去了,房间里就剩下叶靖轩和阮薇。   阮薇随手拿了一本书坐着看,她总是比别人肤色浅,为了不捂伤口,今天就穿了一条米色的短裤,两条腿晃在外边,瘦得招人心疼。叶靖轩看着看着叹了口气,伸手摸摸她的脸说:“记不记得我小时候笑你什么……老像只小病猫似的。”   他多希望她能过得好一点,哪怕看上去好一点。   阮薇刚好转头看他,那表情有点无辜。叶靖轩目光直白地盯着她的腿看来看去,她被他闹得书也看不进去,推开他下床挪到窗边去。   那里还放着当时叶靖轩订回来的兰花盆栽,这几天大家的心思都不在花上,他又不好好养,叶子都开始打蔫。   阮薇上下端详,拿喷壶过来慢慢擦,这两天她格外安静,叶靖轩说什么她都听,好像这场火也把她固执的脾气烧没了。   阮薇根本没提夏潇,而叶靖轩也从头到尾没再问严瑞的事,仿佛都有默契。   就像这真是一场梦,情在不能醒。   叶靖轩不让阮薇对着花白费力气了,送她回到床上休息,让她放松别乱动,看了看说:“再忍几天,就快好了。”   这次伤口缝了线,就算养好之后也要留下一条疤,阮薇这条左腿新伤旧伤加在一起,几乎没法看。   叶靖轩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腿看了很久,她往旁边坐了坐,不想他心里难受,可叶靖轩忽然挡住她的手,俯下身靠在她的腿上。   她有点不安,想要他起来,他偏偏就盯着那些疤一句话都没有。   旧日那些伤口已经变成一片深深浅浅的印子,他吻在那些丑陋的皮肤上,终究怕她疼,起身握住她的手。   阮薇再也忍不住,扑过去抱住他坦白:“我过去是恨你,那十年我知道你在找我,但我故意躲起来了……养父是第一批冲进现场的警察,他把我救出去,看我可怜,问我家在什么地方,我什么都不肯说,他们以为我受了刺激……”   人活着都自私,她那年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哪有那么大的宽容心,要说她过去真的没怪过叶靖轩是不可能的,只是很多事需要时间才能看清。   叶靖轩摇头,想要说什么。可她不许他开口,看着他说:“不要再逼自己,靖轩,你当年也是个孩子,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不能把那件事当成是你的罪过……从头到尾,你没有欠我什么,从来没有。”   他听着她说,那双眼睛微微沉下去,一点一点带着十多年的负累,他用尽力气拖着它们,不能忘,不能放,忽而到如今。   她说得对,当年他确实没能力保护她,所以他不能再让那样的事发生。   阮薇的声音越来越轻,事到如今一切都无法挽回,她说:“我真的不怪你了,可我父亲的事不能说算就算,我对不起他们……不能再回到叶家,你有你的野心,我不能陪你走完这条路。”   叶靖轩打断她:“你不明白,我的野心就是你。”   她不懂他的意思,他摇头不肯再提过去的事,好像这都已经不重要。他们只有当下,只有她受伤的时候才躲无可躲,他才能说服自己留下她。   后来几天天气闷,似乎要下雨,一阵一阵热得人难受。   叶靖轩肺部感染的情况好多了,只是还咳嗽,他一直身体不错,什么病都恢复得快,反而更担心阮薇。   他看她人都懒洋洋的,出去陪她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   他伸手量她的腰,阮薇习惯了,笑着抬胳膊,小姑娘一样看着他比画:“干什么,你现在还想把我扔到背上去吗?”   她那会儿傻乎乎地跟着他乱跑,动不动就累了。男孩子长得太快,十几岁的叶靖轩早就和她不一样了,他从来不是磨蹭的性格,总嫌麻烦,于是经常走着走着突然揪住阮薇,直接把她扛到自己肩膀上,每次都把她吓哭。   叶靖轩被她说得也想起过去,拉住她真想试试,阮薇跑不开,只好按下他的手,好说歹说才让他放弃了。叶靖轩心有不甘,最后两人闹到都懒得动,阮薇被他气得掐他的肩膀,他就笑得止不住,把人按在怀里,怎么也不放手。   院子里还有下人守着,叶靖轩从来不管别人怎么想,可阮薇还是不好意思,低头说他:“别在外边闹。”   他侧过脸看她,影影绰绰,刚好逆着光,怎么看都有血缘里带来的轮廓,昭彰太过,格外蛊惑。   偏偏他还要逗她,开口就问:“那回屋继续?”   阮薇脸都红了,直接推开他,顺着长廊走。   叶靖轩追过去扶,还是嫌她瘦,他对她腰那里的尺寸记忆犹新,量过一次就叹气:“你胃口不好,想吃什么?新鲜点的,开开胃。”   阮薇只好绞尽脑汁想出些东西,试图安慰他一下,想了好久突然记起南省的水果最好,就说要妃子笑。   其实阮薇不过是随口一提,这里已经不是南边了,沐城不产荔枝,何况水果这东西路上一折腾全都不新鲜。   但是叶靖轩马上就叫方晟去安排,她看他还真想找人运,觉得实在没必要,刚要开口劝一句,下人们就都盯着她看。   大家都是老宅里跟过来的,人人面上都恭敬,见到阮薇和过去一样,开口就说:“难得薇姐有个想吃的东西,我们去想办法。”   她再说什么都矫情,只好随他们去。   叶靖轩送她回房间,这几天阮薇脸色已经好多了,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跟着他住回兰坊,这原本是她最恐惧的地方。可自从那场火灾之后阮薇彻底明白了,这世界这么大,就算不是沐城不是这条街,就算她留在哪里都能活,可她还是逃不掉。   父亲过世后她就没有家了,叶家收留她,养父照顾她,可她一直都是无根的萍,终究不由己。她这么多年假装平静,直到再次见到叶靖轩,她才明白自己过得有多糟。   没人心疼的时候,谁都无坚不摧。   那天晚上终于下了雨。   院子里湿乎乎一片,摩尔跑得浑身是泥,叶靖轩嫌它太脏,不许它进屋,于是摩尔不高兴了,开始在外边挠门,一直在闹。   阮薇还是心软,他不让人开门,她就趁他忙的时候偷偷溜过去,想把摩尔弄进来,给它洗澡。   叶靖轩正在旁边看电脑,扫了一眼喊她:“阿阮?”   她吓了一跳,站起身挡住门边,生怕他怪摩尔,那动作偷偷摸摸,幼稚又可笑,可她忘了这家伙早不是当年的小狗了,它顺着门缝探头进来,拱来拱去,差点把阮薇撞倒。   这下叶靖轩坐不住了,向着摩尔走过来要罚它,可它是阮薇当孩子养大的宝贝,她不许人碰它,那护犊子的样子气得叶靖轩骂也骂不出来,只好哭笑不得地看她和摩尔抱在一处,一人一狗滚成一团,没一个让他省心。   她总比他想的坚强,也比他想的脆弱。   叶靖轩没办法,弯下腰去扶她:“它太大了,你看不住的,我叫人带它去洗。”   阮薇总算答应了,等下人来把摩尔牵走,她跟出去在长廊里看了一会儿才回来。夜里刚刚下过雨,风很凉,阮薇走不快,站了一会儿就觉得冷了,于是抱着肩膀躲回屋,没想到叶靖轩还在门口等,她没注意,一头就撞进他怀里。   阮薇闷声叫了一句,他顺势把人抱住,抵着她的额头揉,吹一吹哄一哄,都笑了。   这样的日子连夜色都温柔,他半句重话说不出,满心都是她。   阮薇仰脸看过来,忽然伸手拉他,凑过去蹭在他肩膀上靠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说:“三哥,我很想你。”   其实她每天每晚都在想他,想了这么多年。   阮薇曾经做过无数次这样的梦,想叶靖轩还活着,想自己如果没做那么卑鄙的事,也许他们真能放手一切,好好做夫妻……一家人一起走下去,把后半生都耗尽,也许吵过闹过分开过,可是不管多大的事,红了脸也能低头,最后什么难事都会过去。   皓皓白首,结发终老。   阮薇想起这些忽然侧过头,心里一阵难过,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抱住他的脖子一心一意吻过去。叶靖轩很少看她主动,愣了一下才回应,他被她一勾就控制不住,最后抢过主动权把人推在墙边,纠缠在一起。   叶靖轩一动心思就收不住,阮薇无比后悔,推他要躲,他又成心,直接把她抱进屋里去。   两人原本只在厅里坐着,还没准备睡,里边的房间没开灯,窗边隐隐有花的影子,黑暗之中只有一屋兰花香。   阮薇受了伤,他怕她精神不好,这么久都没动她,偏偏她往枪口上撞。   她心里懊恼不已,想解释已经来不及,等他把她放在床上的时候才觉得太危险,她往被子里一缩,小声提醒他:“你刚才不是还有事忙吗……我先睡了。”   他被她欲盖弥彰的样子逗得低声笑,手指顺着一层薄薄的丝被探进去,抓住她的腰,把她按在床上动不了。   阮薇没办法了,被他吻得晕头转向,好半天才想出一句话搪塞:“我的腿还没好。”   叶靖轩竟然面不改色,有点不耐烦地甩了一句:“能分开就行。”   阮薇被他这句话说蒙了,半天不知道怎么骂他,她在黑暗里都觉得自己的脸一下就烧起来,为了能躲开他的手努力翻身,往旁边挪,结果叶靖轩反而顺着这动作让她半跪在床上。   阮薇吓了一跳,这姿势虽然不好,但两人之间总要讲究点情趣,她过去也不是没试过,可如今腿伤了,难免勉强,她拼命摇头,又想转回去。   叶靖轩在这时候永远软硬不吃,一句话就驳回她的挣扎:“现在后悔晚了。”   她欲哭无泪,新伤虽然在脚腕,但这样力气都在膝盖上,她绷着劲也难受,于是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下意识就往他怀里靠:“别……这样我受不了。”   叶靖轩好像忍耐了太久,今晚半点不心软,手又压住她的腰慢慢往下滑。这床太软,阮薇坚持跪了一会儿就开始发抖,他没办法,说她:“越大越娇气。”   说归说,他毕竟心疼,抓过旁边的大靠垫,让她趴在上边。   这几天阮薇很少走动,没事的时候就只能坐在床上看书玩玩电脑,这东西原本是为了她坐着能舒服一点才拿进来的,这下被他塞到她身前借力,还是在这种时候……阮薇整个人都羞得受不了,蜷缩着向上爬,又被他掐着腰拉回去。   她只恨自己非撩他,偏偏黑暗里背对他什么都看不见,她心里不踏实,就连声音都发颤,哀哀地求:“三哥……你让我转过去吧。”   她侧过脸要看他,只可惜叶靖轩平常什么都能让,一到床上就心狠,这种控制欲明明很可怕,但是……又总能让她兴奋到溃不成军,她渐渐什么坚持也想不起来了,没有任何光线的房间,除了彼此的呼吸声,连感官都丧失。   叶靖轩仍旧在她身后,顺着她的脊背往下吻,阮薇很快说不出话,忽然感觉到他整个人都覆过来,按住她的手。   他强势到不允许她退缩,他是她的男人,她的天她的地,什么也不准她想。   阮薇最怕他这样,一下就满盘皆输,被他完完全全制住,全是他的气息,只能缩在他怀里……她实在没有心力计较别的,一下就软了。   阮薇抱住他,累得蹭来蹭去催他,最后两人纠缠到全都筋疲力尽,总算让叶靖轩心软放开她。   他把两人身上弄干净,换了件睡衣起身去开灯,阮薇原本还能在黑暗里做缩头乌龟,这一下灯亮了,她没穿衣服,一把抱住被子。   叶靖轩根本没注意这些,他要看她的伤口,她吓得可怜兮兮地往回缩,他就笑了,把人抱起来,摸摸她的脸让她别闹:“怕什么?让我看看。”   阮薇不动了,她一丝不挂,根本没力气,软软地带着汗意靠在他怀里,他在她就不怕,慢慢放松身体,让他拉过她的腿,亲密到全心全意彼此交付。   他的床已经足够软,可就这样她膝盖还是磨红了,好在伤口没事,叶靖轩总算放了心,揉揉她的腿,好言好语让她舒服了,出去给她拿衣服。   阮薇靠在床上四处看,房间里灯光太暖,他怕晃到她的眼睛,只调开一半的亮度。   她看向旁边的台灯,发现这还是老宅主卧里的那一盏,她过去有一次病了,不小心把药洒在上边,因而一直都记得。   这台灯是几个世纪前海外流进来的古董,布面不好清理,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如今阮薇挪过去看,依稀还能找到。   叶靖轩拿了睡衣回来,看到阮薇胡乱披着被子坐在床头,探头探脑在研究那盏灯。她不晒太阳,肤色太白,肩膀上全是他留下的痕迹,这画面就像初雪过后的梅,一点一点透出殷红颜色,死死钉在他心里。   他坐过去就在她身边,阮薇看完灯顺着他靠过来,裹住被子躺在他腿上,随手抓过灯边的两个盒子看。   她的脸色好多了,透着淡淡的粉,就和院子里那几树桃花一模一样,在灯光下格外温婉。叶靖轩的手绕上她的头发,软软地就贴在她耳后,他没有说话,实在不忍心破坏这么温馨的画面。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他忽然想起过去老人说过的话,还有兰坊里曾有过的传闻……就连华先生那种杀伐决断一辈子的人物最后也不能免俗,为一个女人耗尽心血赔上命。   以前叶靖轩只觉得不屑,如今心服口服。   百炼成钢,绕指柔。   阮薇玩了一会儿,看出手里的盒子似乎是药盒,但上边的字都是英文的医学术语,她不知道是什么,摇了一下里边的瓶子,感觉根本就没动过,于是她好奇地问他:“这是什么药……放在这里都不吃吗?”   叶靖轩摇头,接过去随手扔到一边去了:“药也不全是好东西,吃了上瘾,不如不吃。”   她听着觉得有点可怕,撑起身还要问,但叶靖轩已经拿过衣服给她,好像根本不想再继续这个无聊的话题。   阮薇这才想起自己还裹着被子,尴尬地伸手要睡衣。   叶靖轩真不会伺候人,找个袖子都能翻来翻去在手里折腾半天。阮薇笑他,坐在床边看,最后受不了了,抢过去自己穿。   他放手盯着她,看她的侧脸在自己的目光下微微发红……他见过那么多漂亮妖艳的女人,可这感觉完全不一样,阮薇什么都不用做,就这么一个侧脸都能迷死他。   两个人这样近的距离,和寻常夫妻没有分别,恩爱缱绻。   阮薇的头发这几年长了很多,叶靖轩突然心里一动,从床头的抽屉里拿出那把乌木梳子,顺着她的头发慢慢梳。   阮薇没动也没回头,直到她穿好睡衣,回身拍他的手说:“我困了,睡吧。”   他“嗯”了一声,留恋她一时半刻对自己的依赖,抱着她不松手,吻她的发。阮薇觉得痒,躲来躲去,最后就剩下笑意。   叶靖轩把梳子给她,她盯着上边刻出来的字,终究摇头。   她还是不肯收。   叶靖轩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你怪我,因为夏潇,我说的话没做到。”   阮薇低头躺回枕头上,他去关灯,伸手把她拖过来。   什么都和过去一样,一样的人,一样疯了一夜,他们到最后交颈而眠,连床头的灯都没有变。   可是阮薇明白,即使彼此都在回避,有些东西还是不一样了。   阮薇抱紧他,男人天性闲不下来,她不能强求什么,何况叶靖轩从小受的教育就是唯我独尊,老式家族里总有旧时候传下来的陋习,连他父亲也在外边有人,据说生的都是女孩,连家里的下人都不能去见她们,因此叶靖轩还有两个从未见过的“姐姐”。   阮薇觉得这些都是原则问题,在他的观念里也许根本不是事。   但女人和女人比,她怎么能不在乎。   夏潇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阮薇,她只是最早泛黄的那本书,记过多少惊天动地的感情也没用,那都是被人看过的故事,到如今她已经经不起半点波折,一把火就能烧光。   叶靖轩没说话,阮薇觉得自己这次有进步,起码她忍住了,能让眼泪往心里流。   她撑起身,摸索着过去捧住他的脸说:“你就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你……你将来娶她,别带她回老宅。”她逼着自己说完,“我和你的床,我和你的房间,你不能带别人回去睡。”   叶靖轩静静地在黑暗里看她,环住她的腰,没回答。   阮薇突然有了执念,逼他答应:“就这一件事,叶靖轩,你必须答应我。”   他过了很长时间都不松口,她怎么问他他也不说话,到最后阮薇心灰意冷,松开他睡觉,他却拉过她的手盖在自己的眼睛上。   叶靖轩闭着眼睛慢慢说:“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夏潇说话能让我高兴,你说话就一定会惹我生气,明明……都这么像。”   阮薇心里那根刺越扎越深,她已经不想再和他提夏潇的事,想要抽回手,他却不让她动。   她挣了一下,忽然觉得不对,惊讶地翻过身看他。   已经是后半夜了,连月光也所剩无几,阮薇什么都看不见,却发现自己手指上湿湿凉凉一片。   她慌到不敢确认这是不是他的眼泪,开口叫他:“靖轩?”   他的声音还算平稳,但是人明显有些累了,自言自语似的叹了口气说:“是我把你逼成这样的。”   她的手还盖在他眼睛上,他很快平复下来,又说:“阿阮,我没这么想过,你不用委曲求全,我跟你说过,不想让你受委屈。”   但好像到目前为止,他怎么努力也做不到。   叶靖轩放开她的手:“我承认当年没想再去找你,我留着夏潇,我和她有关系,但是……”   阮薇摇头,示意他不用解释。   他似乎明白了,忽然问她:“你还是会走,是不是?”   阮薇没接话,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再也没有激烈的情绪,心平气和地告诉他:“叶靖轩,你不是你父亲,这里也不是老宅,没有你们过去的规矩……你不能夜里陪着我,白天把夏潇留在东边,就算我不要脸留下,对她也不公平。”   她从未怀疑过叶靖轩爱自己,但她也不能接受他自以为稳妥的安排,他能给她堂堂正正的名分和感情,可她要的不是这些,她所谓的委曲求全也并不全是因为别的女人。   阮薇还是那句话,她问他:“就算没有夏潇,你会为我离开敬兰会吗?”   他没有回答。   阮薇从一开始就明白,叶靖轩距离会长的位子只差一步了,他是他家族最后的希望,事关几代人的家业,他带着叶家人进兰坊,不可能半途而废。   答案很明显,阮薇不想强求,翻过身说:“睡吧。”   她太累了,连梦都没有做,周围死沉沉的,就剩下一片黑,她终究不知道,叶靖轩在她身边躺了一夜都没有睡着。   后来他轻轻起身,一个人走了出去。   芳苑那场事故之后,叶靖轩昏睡了太久,再苏醒过来之后他就格外厌恶睡眠。   一开始的时候,夏潇觉得他的习惯很奇怪,明明很累了他也不肯将就留在她家过夜,她后来渐渐发现,这已经超过了谨慎的程度,成为一种执念。   那几年,叶靖轩试过,就当世界上再也没有阮薇。   可是后来他发现他必须回到自己的床上才能睡着,不能接受睁开眼睛看见有人躺在自己身边,因为那不是她。 第十四章 妃子笑   他又盯着她手里的荔枝,一个字不说,阮薇总算由他一次,照顾他那点大男子主义的心思,乖乖剥干净先递给他:“三哥先吃。”一碟晶莹剔透的果肉,正映着阮薇半边脸。   岁月无惊,好像他们已经恩爱了一辈子,举案齐眉。   天刚亮的时候,方晟从房间里出来,他醒得早,起来按规矩顺着院子四处查看,没想到这么早能遇见叶靖轩。   他有点惊讶,还是喊了一声:“三哥?”   叶靖轩不知道在廊柱边上坐了多久,脚边一地烟头。   方晟知道他过去没这习惯,但芳苑的事之后他醒过来经常不舒服,心里事多,抽烟开始抽得厉害。   方晟适时劝他:“咳嗽刚好一点,三哥注意身体。”   他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正好想起什么,忽然和方晟说了一句:“我爸走得早是好事,他如果还活着,看我这样也得气死。”   看着是句玩笑话,可方晟听也听出来了,叶靖轩这是在下决心,他想了想说:“会长最近没动静,现在没等到一个理由,如果我们先动手,就是我们要反。”   叶家在南省独大,可他们于敬兰会而言终究是旁系,如今兰坊堂堂正正的掌权人确实应该是陈屿,就算他没本事,但他毕竟是会长,如果叶靖轩非要硬抢,落人话柄,这不是什么明智的办法。   太阳升起来,光线一点一点穿透灰蒙蒙的雾。   叶靖轩站起来往远处看,这条街依旧粉饰太平,从早到晚,家家户户都一样。   他不以为然,和方晟说:“谁先动手无所谓……一步一步来,先让他们把陈屿院子外边的人换下来,做得干净点,别让他起疑心。”   “这不算难事,兰坊里现在很多人都对会长不满,何况华先生过去把陈家的心腹除得差不多了,会长手里已经没有多少真正听话的人。”方晟仔细地考虑一下,觉得这些都容易,他真正担心的不是这些事。   他看着叶靖轩,还是决定把话说完:“我更担心三哥的情况,一旦我们动手,三哥万一……”   叶靖轩把烟头扔了,方晟立刻不再说。   叶靖轩抬手按自己额头上那道疤,提醒他:“以后别再提这件事。”   “三哥应该告诉薇姐。”   “不行,绝对不能让她知道。”他往卧房的方向扫了一眼,“她就是这样,看着脆弱,心里狠着呢,我没说她还一刀一刀砍自己,我要是说了……她指不定能做出什么。”   “可是医生已经禁止三哥开车了,情况不乐观……反正会长的位子早晚保不住,三哥不如先考虑自己。”   叶靖轩根本没有理他,不耐烦地说:“别让我说第二遍。”   “是。”   他回去的时候看见阮薇刚好翻身,被子都踢开,露出一段纤细的腰。   她本身就瘦,从小腰就细,他格外迷恋她这里,伸手环过去,把人拉到自己怀里躺下。   阮薇有点意识,迷迷糊糊觉出叶靖轩似乎抽了好多烟,于是她抓他的手,小声嘟囔:“还抽,咳死你。”   她睡得太安心,几乎忘了今时往昔,和以前在老宅里一样,整个人猫一样柔柔软软地蜷着,毫无戒备躺在他身边。   那些年叶靖轩应酬多,有时候在外边回来晚了,一身乱七八糟的酒味,阮薇都睡熟了还要被他闹起来,她让他去洗澡,他总是成心耍无赖。   今天也一样,虽然天亮了,可阮薇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她翻身把脸埋在枕头里,他说什么也不理。   他看她难得这么乖顺,伸手抱一抱就软香在怀,他低下头贴在她肩骨上,两人腻在一起,他闷声叫她“阿阮”。   其实男人也要哄。   阮薇无奈,眼睛都没睁开,摸索着回身抱住他安慰:“就让我再睡一会儿,别闹了。”   叶靖轩笑了,忽然觉得别说什么兰坊敬兰会……哪怕只为了这片刻的工夫再让他去挨一枪,他也义无反顾。   这念头多危险,可她就是饮鸩止渴的毒,他明知后果也甘愿。   最后叶靖轩不打扰她了,被阮薇顺服的小模样逗得心情大好,自己去冲澡换衣服。   没一会儿外边就有人敲门:“三哥,荔枝到了,我们让人从南省现摘,一路上掐好时间了,从它摘下来到薇姐吃上,绝对不超过十六个小时。”   他出去靠着门看,让人在院子里收拾出来一块地方摆桌子,又往屋里扫了一眼说:“先去冰着等一等,她还没醒。”   送荔枝的人是叶家过去的下人,比叶靖轩大一点,为了这趟新鲜水果从南省一路盯着直送过来,顾不上坐坐,先跑来见叶靖轩。   那人规规矩矩向三哥问好,都是故人,但叶靖轩已经想不起他叫什么,不知道是谁家远房的亲戚,难得叶靖轩今天心情不错,才捺着性子和他聊两句。   对方一高兴,话就多了,只偷偷往叶靖轩身后的房间瞟,小声说:“妃子笑,这东西新鲜,名字也应景,估计薇姐还想吃。我留下盯着,随时往南边吩咐一声,都能最快送来。”   叶靖轩听他说应景,忽然看他,那人还在唠叨,发现三哥脸色沉了,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又想解释:“咱们家比不得外边,总要有个堂堂正正的主母,老爷子过去说不挑出身,但总不能是……咳,我嘴快,过去的事不提了,大家都知道,三哥其实最疼薇姐,这就不算委屈。”   他没说出来的话大家心知肚明,何况叶家老爷子过去在外边放着两个女儿没带回来,最后临死的时候还留话,不准她们进家门。   叶靖轩是叶家唯一的男孩,长房独子,他正经要娶的女人,总不能是个叛徒。   那人越描越黑,叶靖轩打断他,直接送客:“方晟,送他出去。”   方晟马上过来带人离开,那人早就听说三哥近年来的脾气越来越大,他这回领教了,战战兢兢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求方晟提醒一句,下次不犯这个忌讳。   方晟面无表情,刚好有人搬荔枝进去,他侧身看了一眼说:“妃子笑。”   那人还以为他是顺口说荔枝,一脸得意,方晟却冷淡地又补了一句:“那是咱们家正经的长房长媳,住的是正房大屋,哪来的妃子笑。”   那人浑身一震,愣在原地站了很久,再也不敢开口。   中午的时候阮薇总算爬起来了,她觉得浑身都酸,磨蹭一会儿才准备去吃饭,结果推门出去,正好看到院子里还真的有人送了新鲜的妃子笑进来,她一高兴饭也不吃了,只想要去尝荔枝。   叶靖轩不答应,不吃饭不给水果吃,可阮薇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和小孩子一样,站在院子里和他赌气。叶靖轩早料到她会这样,不吃这一套,眼看他劝不动,威胁她要让人把荔枝都倒掉,阮薇当然心疼,不和他争了,先去吃饭。   叶靖轩今天不出去,只穿一件日常的黑色衬衫,饭后他陪她坐在桌旁剥荔枝,院子里空气好,但天气热,他就随便把袖子挽上去,动一动就不平整。   她抬眼看他,顺手去整理他的袖子,结果忘了手上的汁水,蹭到他胳膊上。   阮薇“啊呀”一声笑了,觉得自己笨,想拿纸去擦,没想到叶靖轩反而拉住她的手,当着一院子下人,顺着她的指尖就舔了一下。   她耳边都红了,一下坐不住,打他的手小声埋怨:“你别捣乱……”   他又盯着她手里的荔枝,一个字不说,阮薇总算由他一次,照顾他那点大男子主义的心思,乖乖剥干净先递给他:“三哥先吃。”   一碟晶莹剔透的果肉,正映着阮薇半边脸。   岁月无惊,好像他们已经恩爱了一辈子,举案齐眉。   连旁边守着的方晟都浮出笑意,这下叶靖轩再没有什么不满意,哪怕他的阿阮现在要天要地,他也去。   “南省离沐城不近,这么快就送来了……”阮薇想自己昨天就是随口一说,如今叶靖轩还真让人大费周章运过来了,她再也不敢麻烦人,和他说,“我就吃这一次,吃多了也不好,你别再让人折腾。”   可惜好景不长,两人在院子里才坐一会儿,一共剥了没几颗,外边就有人进来传话。   小事都有方晟挡,可这一次连他都不敢做主。   “三哥,严瑞来了,现在人在门口。”   阮薇愣了,她来兰坊第二天的时候往家里打过电话,可是没有人在。严瑞当时和她说是出差,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那时候腿还走不了路,回也回不去,只好留言说自己没事。   叶靖轩没抬头,盯着她手里的荔枝说:“吃完再说。”   可她了解叶靖轩的脾气,想起严瑞上次受伤的事,急得回头就拉住他说:“他之前没回家,不知道我出事……你别让人为难他。”   叶靖轩看她一眼,没什么表情,只说:“为难他?严瑞的本事可比我大,他能留下你三年,我都做不到。”   阮薇自知说什么都没用,起身要去见他。叶靖轩不许她动,突然说起别的:“这些荔枝是南省掐着时间才送来的,没出一天。”   “我就去和他说句话,留着回来一会儿吃。”   叶靖轩还是不松手,又说:“你就当陪我吃完,五分钟而已,严瑞等得起。”   他已经把口气放到最低,她突然心里一酸,握着他的手重新坐下来。   阮薇看叶靖轩自己伸手剥,知道他压着火,低声想和他好好解释:“这几天我的腿能走了,本来也该回去找他……毕竟我租了他的房子,总不能无缘无故消失。”   叶靖轩觉得她的话可笑,过了一会儿他吃完最后一颗荔枝,看着她说:“你和我都清楚,你去了就不会再回来。”   阮薇如鲠在喉,最最新鲜的妃子笑,送到她手上的时候还带着叶子上的露水,所以它也耗不起,晚一刻再去吃,就赶不上它最好的时候。   他们和这荔枝一样,好得让人难受,叶靖轩给她这么多,抵死缠绵十多年的纠葛,早已成为烙印,谁也忘不掉。可惜就算妃子笑再好吃,她不能日日都奢求,就算他千般万般好,她不能陪他留在敬兰会。   那些荔枝甜得让人心慌,冰冰凉凉,全都堵在她胸口。   或许只有在那片火里才没有那么多负累,他们才能真的奋不顾身。   院子里还有桃树,不至于太晒,叶靖轩本来还想说什么,突然觉得眼前发暗。   叶靖轩伸手把面前的盘子都推开,忍了忍总算稳住意识。   他低头揉额角,看出阮薇在犹豫,烦躁地和她说:“你不是着急走吗?要走就快走,别等我想出怎么留下你……把你关起来,或者直接烧成一把灰收在我身边,我看你还怎么去找他!”   阮薇不敢再看他,可是她没走几步就觉得叶靖轩说话不对劲,停了一下,突然发现他的手撑不住桌子,人已经往下倒。   “靖轩?”   方晟脸色都变了,过来扶起叶靖轩,扭头看向阮薇提醒她:“严瑞就在门口,说要见薇姐。”   她不知道叶靖轩这是怎么了,但她看得出他在忍什么,皱着眉几乎说不出话。   阮薇慌了神,磕磕绊绊要回来看他,却被下人一把拦住,她急了,知道他一直有事瞒着她:“你跟我说实话,你怎么了?”   叶靖轩借着方晟的搀扶站起来,握紧手总算还有最后一点力气,眼前一阵一阵看不清,可怕的神经疼痛根本无法抵抗,他知道自己只有最后这一会儿清醒的时间了,于是他逼着自己说话赶人:“还不走?留下也好,我直接让人处理掉严瑞,省得你天天惦记!”   阮薇被他逼得没法选择,叶靖轩绝不是吓唬她,早就想动严瑞了……她越想越怕,转身就向外走。   她刚刚绕过长廊拐角,叶靖轩再也站不住。   他觉得头几乎炸开一样地疼,俯下身不受控制地吐了一地。   严瑞今天是一个人开车来的兰坊,这条街很长,一眼看不到头,平常也通车,和普通的街道其实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它在沐城太有名,普通人除非必要,否则不会选这条路,因而街上永远冷冷清清。   严瑞不知道从哪得知了叶靖轩的住处,此刻就停在路边等。   阮薇本来走不快,心里又有事,一路回头,好不容易才出去。   严瑞立刻下车,上上下下打量她好久,阮薇腿上的伤很明显,那场火的事他打听到了,想一想也明白是她被人寻仇报复。   他看她恢复得不错,示意她上车:“兰坊这里不安全,有话回家再说。”   阮薇看看四周,确认严瑞真的没事才放心,长长出了一口气,她现在还不能走,于是催他先离开。阮薇解释不清,整个人已经焦虑起来,死活不肯离开院门口。   叶靖轩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里边的形势仿佛一下紧张起来,所有人都表情凝重。阮薇拉住门口的下人问三哥怎么了,大家竟然全都保持沉默。   她终于意识到叶靖轩是故意拿严瑞的安全威胁她,逼她先离开。   阮薇立刻让严瑞上车,自己又要回去。严瑞突然一把拉住她,把人往车上带。阮薇吓了一跳,从没见过他这样:“严瑞!你放开我!”   “叶靖轩的事只能他自己解决,你回去也没用,这里的人都想报复……跟我走!”   阮薇死活不上车,忽然看见门口的人得到消息,急匆匆压低声和身边人吩咐:“备车清开路!三哥这次发作太严重……”   阮薇隐隐约约只听见后半句,还顾不上反应,方晟已经带人把叶靖轩送出来了,阮薇看见叶靖轩几乎失去意识,脑子里嗡的一声,人都蒙了,她甩开严瑞就冲过去。   方晟率先走过来拦她,不准她靠近叶靖轩。   阮薇已经急疯了,做什么根本没意识,扬手一巴掌抽过去说:“让开!”   方晟挨了这一下,站在原地还是不动,表情平静地和她说:“薇姐,你闹可以,但现在三哥耽误不起,我们必须送他去医院。”   “他怎么了?这不是第一次了,是不是?方晟!你说话!”   方晟摇头,叫人扶住叶靖轩从旁边送走。   阮薇发疯一样追过去,被人拦开,她拳打脚踢就是逃不开。最后严瑞追过来,按着她的手把她拉走,用力把她扣在怀里,直接带上自己的车。   她浑身发抖,眼前全是芳苑的画面,全是叶靖轩的血……旧日的记忆一下被勾起来,偏偏严瑞锁住了中控,她打不开车门,完全凭着本能,死命去拍车窗的玻璃,拼命喊:“别逼我……让我下车!”   严瑞不说话,直接发动车子掉头要走,他从未勉强过她,只有今天,既然他来都来了,就打定主意不放手。   阮薇开始发狠,推不开车门就用头去撞。严瑞终于忍不住了,一脚刹车停下,他硬是拿手挡着她的头,还被她带着往玻璃上撞,那力气大到他都拉不住。   他知道她受刺激了,不敢再强求,慌乱地把她护在怀里大声叫她:“阮薇!你别急!冷静一点,别再撞了,好,你别慌……我让你下车……”   阮薇早已泪流满面,一推开车门就跑下去,眼看叶靖轩的车越开越远,她竟然顺着路跑,想要追车,最后完全力竭,倒在路边。   严瑞过去扶她,阮薇的神经太紧张,他一碰她她就急了,反复厮打,他只好先陪她在路边坐着,一点一点安慰,等她先恢复意识。   “阮薇?”这种时候必须有人把她从幻觉里打醒,严瑞强硬地压下她的挣扎,逼她面对现实,她哭得歇斯底里,仿佛又回到芳苑那一天。   严瑞陪着她,一点一点让她放松下来。阮薇终于找回自己的意识,松了一口气,捂着脸坐在地上,手脚都在发抖。   他不太清楚叶靖轩怎么了,轻轻拍她的后背和她说话:“你先别急,好好说……叶靖轩病了?”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没和我说……但是很严重,他不会这样的,他……他肯定情况不好,否则不会躲着我!”阮薇突然抬头,回身看了看前后的路,死活要站起来,喃喃地念着,“他去医院了……”   阮薇说完就踉踉跄跄起身,心里着急,越跑越快,突然意识到不对,震惊地低头看自己的腿。   原本她的左腿连走路都成问题,现在竟然正常了。   严瑞站在原地,刚才就发现了,叶靖轩又一次在阮薇面前出事,巨大的刺激让她精神崩溃,情急之下她的行走障碍反而好了。   他知道那是她当年为叶靖轩受的伤。   原来没人幸免,所有故事都有前因,只有他来得太迟。   严瑞沉默地看向面前这条长街,偶尔也有人路过,但人人都对他们这里乱七八糟的事见怪不怪,甚至连多余的目光都没有。   这就是兰坊,沉默肃杀,这里已经发生过太多可怕的事,到如今,即使外边变了天,它依旧能有不动声色的本事。这条街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刚刚好,不远不近,至亲至疏,这是和外边完全不同的世界。   本来严瑞应该和这种地方格格不入,但他今天就是来了,已经做好准备,不想和阮薇讲道理,只为自己的私心也要把她带走。可他还是不够强硬,忘了这里是敬兰会的地方,能活在这条街上的人全都没有心。   他哪里比得过。   严瑞眼睁睁地看她去追叶靖轩的车,那画面让他再也坐不住,他实在比不上叶靖轩的狠,无法不动容。   所以最终他喊她说:“走,我开车送你去。” 第十五章 没齿难忘   她想起过去南省的街,那几年缠绵的日子,她路过多少风景都不是一个人。   叶靖轩从不会伏低做小,只对着她,从年少青葱到生死相依,每一句话都如誓言,没齿难忘。   他们开出兰坊已经追不上敬兰会的车,两人很快就遇到关键问题,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一次叶靖轩要去什么医院。   按道理来说,方晟会第一时间选择最近的地方,那是邻近的市立医院,可是严瑞带她去找了,没有结果。   阮薇已经平静下来,知道叶靖轩的脾气,他受不了她看自己倒下去的样子,何况他已经把情况瞒了这么久,肯定早有安排,不会对外泄露消息。   严瑞把车停在路边,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最后只能不停地说:“我必须找到他。”   他靠着方向盘没说话,笑得有点疲惫:“好歹你在医院答应过我,现在这算什么?我开车带你满城转,去找你的前男友?”   “严瑞……”   “好了,你不用解释。”他不过就是自嘲而已。   阮薇准备下车:“我打车一家一家去问吧,你先回去。”   严瑞拦住她,口气无奈:“你要找的人是叶靖轩,敬兰会的大堂主,他去什么医院一般人根本查不到。”说完他拿出手机下车,“你等一会儿,我去想办法。”   阮薇又要说什么,他摆手示意她先别着急:“既然人都被送走了,暂时不会有危险的。”   她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明白严瑞能有什么方法打听到消息,但他什么都不解释,一个人去车外打了个电话回来,两人等了十分钟,很快就有人给他发了一个地址—康圣恩医院。   阮薇很惊讶:“严瑞,你问了什么人?”   他不说话,把地址输入导航,发现那是一家在城西的外资医院,听上去名不见经传,实际上条件很好,因为医院内部的管理极其注重病人隐私,所以在娱乐圈和其他有特殊的背景的圈子里非常有口碑。   严瑞很快开车带她去,劝她:“从兰坊到康圣恩不算近了,叶靖轩应该在那里有固定的主治医生,所以这肯定不是急症,别胡思乱想。”   阮薇点头,转过身看着车窗外,心里总是放不下,一阵一阵莫名发慌,她突然又回盯着他问:“你认识敬兰会的人?”   严瑞笑了:“我只知道叶靖轩的情况,还是因为你。”   “那你怎么能找到他?”阮薇突然想起叶靖轩过去问过她的话,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好心人,她和严瑞同一屋檐下住了三年,今天才发现他也可能藏了秘密。   三年前她失魂落魄只身来到沐城,只有严瑞收留她。   如果这真的不是巧合呢?   阮薇完全不敢再想,她对严瑞的信任从未动摇,如今她笃定相信的东西突然之间被颠覆,这感觉太可怕。   她心里涌起这个念头,后背一阵发冷,下意识握紧了安全带,盯着严瑞看……他到底是什么人?   车子刚好右转,她根本没注意,差点撞在车窗上。严瑞的口气很肯定,一点也没有掩饰的意思,说:“你怀疑我?这么多年我在学校的职称,我的学生,我的同事……难道都是买来骗你的?好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什么人也不是。”   阮薇又看了一眼他的手机,叶靖轩进了兰坊,他如今在敬兰会里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连会长陈屿想要找他也未必能找到,但严瑞一通电话就问出来了。   她仍旧充满戒备地盯着他,严瑞无奈地笑了,伸手过来捏捏她的肩膀让她放松,又说:“阮薇,你今天太紧张了,我刚才的电话是打给一个朋友的,他一直身体不好……应该认识不少医院内部的人,我请他帮忙问问看,就这么简单。”   阮薇知道严瑞家境不错,书香门第,他父母过去都是教育界有名的人物,他肯定认识一些有背景的朋友,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何况严瑞的话说得毫不刻意,从头到尾那双眼睛都看着她,没有半点撒谎的意思。   她低头自己坐了一会儿,觉得今天真是太紧张了,谁说什么她都乱想,她把车窗打开一点透气,总算找回点理智能面对严瑞,她说:“对不起,我只是……”   “关心则乱。”严瑞适时地接话,他总能恰如其分不让她太难堪。   他把纸巾递过去给她,示意她擦擦脸:“其实我第二天晚上就回去了,但你不在。学校里放假了,我本来想自己出去走走,后来看见你的郁金香杯子,才想起来还没带你去阿姆斯特丹。我那天走的时候真的很生气,但是想了这么久……还是放不下。”   阮薇拿着纸巾擦脸,可是越擦越乱,她盖着眼睛还是湿了一大片。   严瑞还在说:“我不是叶靖轩,我认识你不多不少只有这三年,可我知道你不会留在敬兰会。”他车速很快,声音却很缓和,慢慢和她说,“所以我必须去找你,万一你跑出来没个地方去,阮薇……你要怎么办呢?”   他应该是个理智的男人,可惜感情这东西从来不由己,他既然想不清楚那就干脆不要庸人自扰,他来接她出来,她要做什么,他都在。   人生在世总有求不得,为人师表,严瑞什么都有,敬仰、赞美、艳羡……一样不缺,除了阮薇。   他心疼她,他喜欢她。这个总是苍白瘦弱的小姑娘,每一次他以为她会撑不下去的时候,她都能自己咬牙往前走。   这世界上最好最坏的两种人:一种像匹桀骜不驯的野狼,从不退让,因为身后有要保护的人;一种犹如海豚,温柔包容,凡事不勉强,因为心中已有珍宝。刚刚好,严瑞就是和叶靖轩完全不一样的男人。   他对待感情没有别的天分,唯一能做的只有不辜负。   他们最终到了康圣恩,这里的楼群样式别具风格,暗棕色的西班牙式建筑,连名字都放在格外低调的位置上,如果仅仅是路过,怎么也想不到这会是一家医院。   阮薇独自下车,严瑞没有劝她,只是和她说:“我先回家,去荷兰的日子我都定好了,如果你回来,我们就一起走。”   阮薇站在太阳底下,一张脸憔悴而疲惫。已经过了正午,太阳不算太晒,但街道两边的树是移植过来的新苗,还没成荫。她咬着嘴角,眼角还是泪痕。严瑞看着她终究心里不忍,伸手示意她过去。   阮薇靠近他那一侧的车窗,他帮她擦干净脸上的痕迹,借着抬头的姿势又和她说:“我爱你,所以才希望你能过得好,不想让你每天都活在过去的噩梦里,但是……你有选择的权利,谁也不能勉强你。”   她点头,伸手抱了抱他的肩膀,忍不住哽咽着说:“我明白,可是我必须弄清靖轩到底出了什么事,否则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阮薇说完看看医院的玻璃大门,白天也有灯光,即使是暖棕色的围墙依旧透着冷淡,她迟疑了一下,严瑞又补了一句:“我最后一次送你来找他,阮薇,我也有自尊。”   他很快开车走了,人总会伤心,何况他已经一退再退。   阮薇没有时间浪费,很快跑进医院,却发现这里明显有特殊安排,进入大厅之后一个病人都没有,她环顾四周找方向,直接就被咨询台的人叫住了。   阮薇不想和她们绕圈子,于是说得很明白:“我知道叶靖轩在这里,他现在怎么样了?病房在几层?”   可是对方一听见这个名字脸色就格外慎重,她们对看了一眼,很认真地回答她:“对不起,叶先生今天不见任何人。”   她不放弃,但两个护士也坚持不肯透露叶靖轩的病房号,阮薇自己跑去四处看,发现走廊的尽头有楼梯,于是她想过去,又被护士拦下。   那两人也很无奈,问她:“您是……叶先生什么人?”   阮薇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说:“家属。”   “叶先生今天有安排,不允许任何家属探望,我们尊重病人隐私,抱歉,今天确实不能让您上楼。”说着对方拿起电话通知,楼梯上很快就有人下来。   阮薇一看是方晟,开口喊他。   那两个护士过去说了下情况:“这位……说是家属,我们不敢确定。”   方晟带了两个人一起下楼,他听见这话就站住了,示意她们不用为难:“我来处理。”   他刚好距离阮薇十几步的距离,不远不近,表情淡漠,说:“薇姐,三哥不想见你。”   阮薇不理他,走过去就要硬冲。方晟一只手按下她的肩膀把她挡回去,再次开口说:“严瑞人都来了,你也跟他走了,现在还来这里干什么?”   她怎么也挣扎不出去,甩手推开方晟,方晟毕竟不敢真用力,退了一步还是挡着路。   她只好问他:“我不进去也行,那你告诉我,他出了什么事?”   方晟摇头:“薇姐没必要知道。”   “你!”她急了,用了力气真和他打,方晟站在那里硬是一动不动,他带的手下都看不过去要过来,他抬手不许任何人碰阮薇,又说:“我只听三哥的命令,薇姐今天就算打死我,我也不能让你进去。”   他冷眼看她,阮薇自知方晟就是这样的脾气,一旦叶靖轩有命令,他就算为这一句话死在这里都不会让步。她只好退后,心里越想越着急,实在没办法了,她近乎哀求地看着方晟问:“他到底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方晟这一次已经懒得开口,一语不发让人盯着她,坚决不放她上楼。   一直到天都黑了,阮薇就和他们在医院大厅里僵持。   她坐到等候的椅子上,方晟不肯让她去看叶靖轩,她也不走,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两边无果。   最后连护士都换班去吃晚饭了,阮薇还在等,方晟带人退到走廊尽头守着,连姿势都没变过。他忽然低头看了看时间,转身打电话吩咐了两句,阮薇离得远了一点听不清,可是没过一会儿,竟然有人给她送晚饭。   她简直没脾气了,根本不需要这些,于是一口都没动,又想上楼,方晟仍旧不让。   “好,我等。”   阮薇完全没有心情再想别的,时间一长,她脑子里各种猜测就越来越多,偏偏私人医院从上到下都被封锁了,四周异常安静,没有任何能让她分散注意力的东西。   她下意识地握紧自己的手腕,从许长柯那件事之后她就没有再带那个分散疗法的带子,如今她一点一点抠着过去的伤疤,怎么也不能放松下来。   方晟终于忍不住,走过来,拉开她的手腕,示意她冷静一点:“薇姐,三哥不准你伤害自己。”   “那你让我上楼。”   方晟看她眼睛都红了,停了一会儿才说:“他既然不想让你知道,就是为你好。”   方晟这句话没用恭敬的称呼,是他自己的规劝。   阮薇低着头再也不肯和他说话,固执地不走也不问,勉强控制自己的情绪,靠在椅子上等。   一直到后半夜,阮薇已经不知道是几点了,她这一天精力耗尽,完全在硬撑,等得实在受不了,一个人拳起腿,半躺在冷冰冰的椅子上睡着了。   咨询台的两个护士看不下去,毕竟大厅空调冷,她们偷偷去给她找了件针织衫披上,又低声商量了一下,去找方晟的人,想试着帮阮薇再问一问。   阮薇有点意识,听见她们在说话,道了一声谢,但她实在太累了,只能挣扎着坐起来,头昏脑涨地等结果。   方晟走过来,当着她的面和楼上的病房里的人通话,最后告诉她:“薇姐,三哥说了,不见。”   阮薇不意外,已经无所谓了,拉着那件衣服裹住自己,靠在椅子上直接躺下。   天刚亮的时候,医院门口又有动静。   这一次来的人风风火火,进了医院就四处喊人,阮薇一下就醒过来,一看才发现是夏潇。   那两个护士也按制度过来问她是谁,夏潇明显刚刚收到消息就赶过来了,脸上还带着来不及卸的妆,她摘了墨镜就说:“我是他女朋友。”   护士从昨晚到现在一直看着阮薇心里不忍,她们几个人轮班,早就私下猜测出无数版本,但无一例外,都想着阮薇是和里边那一位有故事,没想到这次又来一个女人。   这一句话说得她们都看向阮薇,夏潇这才意识到这里还有别人。   她转过身,刚好看见阮薇头发凌乱,整个人了无生气,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似乎根本没人让她进去。   夏潇把长长的头发绑起来了,她今天穿了一件精致的小黑裙,刚从片场过来,整个人光鲜靓丽,她只看了阮薇两眼就心知肚明地笑了,怎么看,她都比这个半死不活的女人强太多。   人活着无非争一口气,所以夏潇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仿佛根本没有见过阮薇,一脸好奇地问护士:“这位是?”   这出戏演得恰到好处,不过三个字,谁名正言顺,谁又处境尴尬,外人全都明白了。   大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于是只好一起看向旁边的阮薇。   阮薇坐起来想了一会儿,这才发现自己真的没有任何可以解释的身份。   她与叶靖轩,兄妹朋友都不是,不用提爱人……她实在连一个情人都不算。   阮薇不再说话,那两个护士已经认出来夏潇就是那个最近越来越有名的模特,两人窃窃私语,态度客气地打电话去问能不能放行。   阮薇想着反正谁也进不去,一会儿夏潇被拦下肯定不甘心,估计还要来找她的麻烦,她现在根本没心力和夏潇争。   她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怎么能避开她,远处方晟已经带人走过来了。   他直接来请夏潇上楼,包括手下在内,全都拥着夏潇往里走,一眼都没再看阮薇。   好像那椅子上执着等了一天一夜的女人,从头至尾只是一个可笑的局外人。   阮薇真的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追过去开口喊:“方晟!”   夏潇先回头,依旧带着笑,如今叶靖轩住院,可他愿意见她都不见阮薇,她自然眼角眉梢都得意,恰到好处不出声。   方晟依旧恭敬,还像过去在老宅对着他的女主人说话一样,连口气都没变,他和阮薇说:“三哥亲自吩咐的,请夏潇上去。”   医院走廊尽头处刚好有安全出口的标志,一片荧荧绿色的光。   阮薇眼前发晕,一语不发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她除了等,什么也做不了。   她不断安慰自己,叶靖轩还能说话见人,不管他得了什么病,总不至于太糟糕。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阮薇不吃不喝坐到浑身僵硬,到最后盯着自己腿上那片疤,看东西都开始有了重影,她扶着椅子站起来,突然扑到咨询台前,两个护士吓得过来扶她,阮薇摇头,拉住她们低声说:“你们能联系到楼上的人吧?帮我带句话,就说……让我看三哥一眼,就一眼,只要他没事我就走……”   护士小姐左右为难,拿起电话又不敢打,两个人低声商量了一会儿还是不行,过来劝阮薇。她再也忍不下去,趴在台子上捂住脸,她们过去倒水给她喝,陪她坐在一旁。   楼上突然有人下来,阮薇站起来,却发现又是夏潇。   护士小姐不知道她们的关系,眼看气氛尴尬,全退到一边装聋作哑。   夏潇走得优雅,凭空一条路也能踩出明星架子,她直直地站在阮薇面前。   冷白色的光打得阮薇浑身发冷,她为了叶靖轩早就没有那点可怜的脸面了,直接问她:“你见到他了是不是?他怎么样了?”   夏潇上下打量她,仿佛一点不着急,她笑她的腿:“你应该继续装可怜啊……怎么,腿好了?”   “我问你,他怎么样了!”   夏潇反而笑得更加讽刺,抱着胳膊退后一步,和她划清界限说:“三哥没事,只是不想见你。”   阮薇盯着她的脸,夏潇确实漂亮,尤其她还年轻,就算在这里成心端着劲儿,依旧明艳照人。   就算夏潇只是宠物,那也是只得宠的猫,如同园子里每一季都开那么多花,总有宠儿,总有陪衬。   偏偏夏潇漫不经心地又补了一句:“阮薇,你看看你自己这副德行……他现在有我。”   阮薇从未真的要和夏潇比,可她连续两天卑微地等在医院里,失魂落魄从早到晚,如今看着面前的女人,什么都明白了。   总说人不如旧,可惜旧人千般万般好,实属回忆。   夏潇比她年轻,比她漂亮,比她听话,甚至夏潇可以一辈子安心跟着叶靖轩,他要做什么,夏潇都能全心全意陪伴他。   而她呢?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不断给他惹麻烦……他们谈不起未来。   何况阮薇第一次听见夏潇说话的时候就知道,爱情这回事,说得惊天动地,到最后和橱窗里的衣服没什么区别,那么多人适合,没有独一无二。   阮薇盯着她怔怔地出神,夏潇有点不耐烦了,环着胳膊一步一步向前走,逼得阮薇退后,退无可退最后撞在玻璃门上。   阮薇心乱如麻,根本没有精力和她争,只说:“让我上楼看他一眼,你想怎么样都行。”   夏潇笑出声来,踩着极高的高跟鞋,居高临下看着她摇头,嘲笑她的不识时务:“阮薇,三哥不会见你了……以后不要再来。”说完她顿了一下,似笑非笑地又盯着阮薇说,“以前那些事都过去了,他不和你计较是顾念情分……我来就是告诉你,请你以后也积点德,别再拿过去的事要挟他。”   阮薇隐隐觉得这话里别有深意,忽然抬头看她,夏潇突然俯身贴近她的耳边说了几个字,口气轻,但是意味深长,眼角眉梢还有三分羞怯。   世事远比戏里演得还精彩,果真如歌里唱的“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阮薇脑子里瞬间乱了,反应不过来,浑身僵硬,冰凉凉靠在玻璃上,她看着她,这样的心情……都是女人,怎么能不懂。   从头至尾,夏潇只说了几句话,却尖利地捅在阮薇心里,比当时给她的那一耳光还要狠。   阮薇在这里等叶靖轩,等到近乎虚脱,却等回这样的结果。   远处还有人,方晟就等在楼梯上,并没陪夏潇一起过来,不知道她到底说了什么,只是最后,他看见阮薇慌得从地上爬起来,连外套都拿不住,她随它掉在地上,转头就向外跑。   阮薇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夏潇告诉她的这件事是她从未想过,甚至……甚至完全无法面对的事实。   阮薇越走越快,她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只是本能地不敢回头,直接打车就往家赶。   直到出租车开进小区,司机问她具体是哪一栋楼,阮薇这才反应过来,看着车窗外指路,都不知道自己这一路是怎么回来的。   她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后夏潇说的那句话,反反复复。   司机再次提醒她到了,阮薇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根本没带钱,慌乱地让车停在家门口,先回去拿钱付了车费,最后一切都应付完了,阮薇站在马路边出神,看着眼前蔓延而开的车道,一个人站了很久。   小区里的绿化很好,一层的院子外也种了茂密的灌木。   她想起过去南省的街,那几年缠绵的日子,她路过多少风景都不是一个人。叶靖轩从不会伏低做小,只对着她,从年少青葱到生死相依,每一句话都如誓言,没齿难忘。   那时候阮薇走不远,总是站在街的尽头,带着摩尔一起等他回家。如今想一想,原来都是前生的心魔。   一模一样的夏日,一模一样热得让人头脑发晕的太阳,只有她如坠冰窟。   阮薇沿着那些树的影子,一步一步往前走,她在医院等了那么久……想着叶靖轩脾气冲,他是死活不愿服软的人,所以他病了一定不想让她知道,不过没关系,她可以等,他从小就拗不过她的。   她多想告诉叶靖轩,她的腿没事了。   可是他在最需要人陪的时候,一面都不肯见她。   身后的单元门开了,严瑞听见家里有声音,下楼找出来,他看见阮薇站在街边出神,叫她回去。   他好像只是在等她回家,穿着舒服的家居服,手上拿了一本上次别人送来的原文书,他喊她:“阮薇,先进去,外边晒。”   她回身走过去,严瑞在前边给她开门,她一路愣愣地跟着他。直到两人回到家,严瑞回身关门,顺势低声问她:“怎么了?叶靖轩怎么样?”   他话没说完,阮薇忽然揪住他袖口的衣服,越发用力,哽咽了很久,最后抽着气说:“严瑞,别问我……什么都别说,让我……”   她几乎没有说完,低下头后背靠在门上,揪着他的衣服就哭出声。   严瑞伸手抱住她,她哭得浑身发抖,弯下腰整个人抵在他怀里几乎喘不过气,偏偏声嘶力竭的时候还试图解释什么:“是我不能嫁给他……是我骗他,是我害了他……可是他和别人在一起,我真的受不了……”   她心里难受,就像那年芳苑之后,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海边,逆着潮水往里走,越走越深,她冷得牙齿发抖,除了一片腥咸的海水,什么也看不见,她忽然想起叶靖轩被击中之前最后的动作。   那么危险的时候,人只剩下本能,可他还是下意识抱紧她,护住她的头。   所以阮薇站在茫茫海水中,终究没有死。   生命在壮阔的大自然面前脆弱到不堪一击,她早就把眼泪哭干了,一步也迈不出去。   她想叶靖轩对她这么好,哪怕到最后的时候他都想让她活下去,她的命是他换来的,她没资格寻死。   阮薇以为那一年是她这辈子最绝望的时候,再不会有什么事能让她挖心蚀骨地疼。   可是今天……她忍了一路,浑浑噩噩跑回来,再也伪装不下去。   夏潇的存在每时每刻都在提醒阮薇,她才是可以无所顾忌留在他身边的人,日后和他结婚生子,从此就是一家人。   阮薇哭得畅快淋漓,哭到最后坐在地上抱住膝盖,浑身都疼,她缩成一团不想动,严瑞一直陪着她,一语不发。   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桩不是闲事,没有那么多的爱,也没有那么多的恨,人连生死都经过,就什么都能放下。   阮薇终于明白,她也该放下了。   最后阮薇哭累了,靠在墙上出神。   严瑞倒水来给她,还是那个素白的郁金香杯子。阮薇伸手接过去,一口气喝干净,最后看到那行英文字。   除了惊涛骇浪,还有一种爱,静水流深。   严瑞扶她去沙发上坐着,他知道她没吃饭,再做已经来不及,于是他去打电话叫外卖。   阮薇捧着那朵郁金香的杯子站起来,静静看着严瑞说:“我们离开沐城吧。” 第十六章 埋骨之地   那道墙把里外分成两个世界,外边人来人往,而院墙之内她却在受罚。   叶靖轩身边的东西,就算是只狗,也要遵守叶家的规矩。幸亏夏潇是个女人,敬兰会有规矩不为难女人,否则她如今不仅仅是罚跪这么简单。   整座城市已经入夜,康圣恩医院被封锁,比往日安静许多,没有一点声音。   “病人颅内压增高,发生喷射状呕吐是因为压迫到呕吐中枢了,现在这个症状已经很明显,再这样下去后果很难说,视神经也会受影响。”   医生的声音非常轻,拿着片子在病房外和方晟交代,夏潇只听见三言两语,几乎瘫在椅子上。   她白天耀武扬威下楼逼走阮薇,可是回来守在病房外,她几乎控制不住发抖。   方晟放她进去陪叶靖轩坐了一会儿,里边的人到医院之后就清醒过来了,只是很累,没有精力说话。   夏潇当时还不清楚叶靖轩怎么了,他过去这段时间一直有头疼的毛病,近期似乎发作越来越严重,但叶靖轩并没有提起过,她也没有往深了想,后来她走出病房,让他自己休息一会儿,一出来才发现大家脸色都不对,她什么也不敢问。   直到医生的检查结果完全出来,夏潇真的被吓坏了。   康圣恩的住院部被严密保护起来,整条走廊所有出入口都是叶靖轩的心腹,就算是医生和护士出入也必须严格检查。   方晟守在病房门口,夏潇实在忍不住,抬头问他:“怎么会这样?我以为三哥头上只是留下了疤……”   方晟看了她一眼,并不意外,事到如今,叶靖轩既然肯让夏潇留下来,他也没必要再瞒着她,所以他说:“不只是疤。”   她看了一眼病房的门,勉强稳定住情绪又说:“我都不知道他竟然是因为……难怪他头疼起来根本忍不住,这怎么能忍。”她说得连自己都接受不了,站起来看着方晟,“我们能不能先劝他吃止疼药?这样下去他扛不住的,人都要熬垮了。”   “三哥的症状疼起来太严重,所以药里吗啡的剂量比一般止疼药大,他不肯用,担心药物依赖,弄不好会上瘾。”方晟说着说着也停了,叹了口气,又摇头说,“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吗,他不能忍受自己被任何东西控制,药物也不行。”   夏潇着急地说:“那为什么还犹豫?现在已经开始压迫神经了,必须手术,不能再耽误了!”   方晟竟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离病房门远一点,又压低声说:“他之所以让你留下来,就是因为你不是薇姐,你要做的就是一切听他的……不要逼他。”   夏潇一下愣了,想起仓皇离开的那个女人,坐回到椅子上,过了一会儿才说:“他不是普通的病,阮薇完全不知道?”   说到这里,方晟终于露出了难过的神色,叹了口气向后靠在墙壁上,最后眼睛盯着病房,沉默很久才反问她:“你听说过孤狼的故事吗?”   那种动物绝不会轻易示弱,除非自知时日无多。   它只有寻找埋骨之地的时候才会独自躲起来。   夏潇终于彻头彻尾地想明白,原来这就是叶靖轩的秘密,三年了,他一个人忍了三年。   他有过很多女人,最终只留下夏潇,因为只有她说话的时候才和阮薇那么像,所以他一直都把她带在身边。   很多次深夜,夏潇被电话叫醒,叶靖轩无来由地想听她说说话,有的时候夏潇睡得很迷糊,大着胆子叫他靖轩,暧昧撒娇,以为他是真的想她了。   她想起过去那么多日日夜夜,其实他只是难受到忍不下去,想听听阮薇的声音而已,人心肉长,他也有熬不住的时候,就如同方晟上次偶然提醒过她的话,三哥也会累。   她盯着自己的裙子,名家设计,低调却又精致的黑色纹路,如今她过着自己最想要的生活,却坐在医院的走廊里生不如死。   夏潇什么都不再问,侧过脸背对着方晟,眼眶慢慢湿了,却流不出泪,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谁哭,为自己还是为叶靖轩,这都不重要了。   她以为自己样样都比阮薇强,可其实从一开始,她根本不在这出故事里,她唯一能赢过阮薇的……只有不择手段的本事。   夏潇不再问,看着窗外,天一黑就什么都望不穿,好在这一夜沐城天晴,云层不重,还能看见星星。   她想起一句老话,总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可惜真到放手的时候,他们谁也不想有遗憾,通通舍不得。   夏潇坐了一会儿,有些自嘲地说:“放心,阮薇不会再回来了,可以劝三哥好好做手术了。”   方晟当时跟着她,就派人等在楼梯上,他担心夏潇再做什么出格的事,可夏潇说将心比心,女人的问题必须女人才能解决,她有办法能劝阮薇离开医院,所以他们才放她去。   他并不知道夏潇到底说了什么,不过三言两语,阮薇等了一天一夜,最后竟然真的走了。   如今一切都安静下来,方晟问她,夏潇只是笑,不肯回答。   她已经把脸上都抹干净,转过头来,还是杂志上那朵甜美到让人嫉妒的花。   她忽然起身,眼角还微微发红,却和他说:“方晟,我想出去一趟。”   他抬手看了眼时间,夜深了,已经过了十一点,不能放她一个人乱跑,他和她说:“我叫人陪你一起。”   “你跟我去吧。”她知道他必须守着叶靖轩,又补了一句:“三哥睡了,你只离开一会儿,这里这么多人,不会有事。”   夏潇没有让方晟开车,说她认识路,要去一个地方买点东西吃,离这里不远。   她很坚持,方晟知道这一天大家都担惊受怕,散一散心也好,所以他没再多问,陪她一起走。   康圣恩医院的选址很僻静,这里不算城区的繁华地段,晚上一过十点,街道上就异常安静,两侧只有零星小店还开着,到最后,一条人行道从头到尾只有他们两人。   天暗了,连影子都没有。   方晟习惯于沉默和被人忽略,这或许才是他存在的价值,所以他在任何冷淡的环境也不觉得尴尬,可是夏潇走着走着很快觉得没意思了。   她领先一步,转过身问他:“你饿不饿?我看你也守了这么久,晚饭都没吃。”   方晟看她一眼没出声,夏潇挡在他面前,他绕开往旁边走,她继续挪过来。最后方晟没办法,站住了回答她:“饿了,行了吧?”   她满意地笑了,继续往前走,引着他左拐右拐进了更狭窄的小街,得意扬扬地往前指,和他说:“我请你去吃蛋糕。”   方晟明显要说他不想吃什么蛋糕,但夏潇岔开话题,忽然又问他:“你……一直这样吗?以前呢?你们在南省的时候。”   “什么意思?”   “不说话,不表态,没有生活,没有喜好,无欲无求……”夏潇伸手一样一样地数,看了他一眼说,“人不能这样活着。”   方晟停下脚步,看看周围越走越奇怪的路,说:“你出来就想和我说这些?我没时间和你闲扯。”   他说完果断转身往回走,一点都没犹豫,夏潇急了,伸手拉住他:“方晟!”   方晟没有动也没挣开,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这姿势别扭,于是连表情都没变,和她说:“三哥还在住院,我不能离开太久。”   夏潇不松手,拖着他往前走,走了很远方晟开始想要甩开她,她不肯放,头也不回扔出一句:“这么晚了我害怕,必须带着你,不然你一会儿跑了,我一个人怎么办?”   她不过就是随口胡扯出来的理由,说完觉得不对劲,一回头发现方晟竟然在笑。   她这才觉得自己的借口真幼稚,放开他说:“算了。”   方晟突然走快了一点,就在她身侧,两个人并肩的距离。   夏潇明白他的意思,他不会表达什么,充其量只有这样一个动作,让她视线里能一直看见他。   但就是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她忽然觉得这些日子也不算太糟,说:“方晟,你其实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   这句话说完两人都沉默了,她选的这条路很暗,路灯坏了一半,幽幽暗暗,两侧都是居民区。   方晟一直在想夏潇说的这句话。   他从懂事起就在叶家了,也从懂事起就知道他这辈子不能为自己而活,所以他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他从小唯一的价值观就是牺牲,所以什么都不抗争。   他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这么多年,听过很多话,好的坏的残忍的,但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心软。   方晟再也没开口,就剩下夏潇一个人自言自语,很多时候都这样,她说着说着也习惯了。   “我上次去过那家店,很小,但是营业到十二点,是我收工之后偶然路过进去的……咱们走快一点,还来得及。”   “那里卖甜点,我记得有很好吃的海绵蛋糕,其他什么辅料都没有,我第一次吃的时候觉得很不适应,不过口感不错,你肯定喜欢。”   她还说了很多,眼看那家店真的还亮着灯,她赶紧带方晟进去。   店里小得可怜,只有两个座位,而且马上要打烊了。夏潇买了两个海绵蛋糕打包带走。方晟从头到尾对她要买什么都漠不关心,一眼没看,直到她又带他往回走,他才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蛋糕不能当饭吃,走吧,我带你去吃饭。”   这话说得完全像在完成任务,夏潇问他:“你是怕我饿,还是怕三哥的宠物饿?”   方晟看了她一眼说:“都一样。”   她不理他,把一个蛋糕盒子硬塞到他手里,又打开另一个边走边吃,她仗着天黑街上又僻静,也不顾及形象了,大口就咬下去。   方晟拿着那个蛋糕看了很久,和她说:“我不爱吃海绵蛋糕。”   夏潇刚好站在马路边上,两条细细窄窄的砖缝,她踩着高跟鞋站在上边竟然还能立稳,方晟看她想转身,下意识伸手扶了她一下。   她仰头吃得满脸都是蛋糕屑,嘴里塞得满满的,长长的卷发都被风吹散了。   方晟忽然想起来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那时候夏潇满脸惊恐,在角落里瑟缩着肩膀几乎要哭出来,那时候她背后是一整片暗红色的墙壁,一双眼睛里透出水晶灯的影子,他能看出她的绝望,竟然有种灰色调的美。   也没有过去多久,一年多的时间,夏潇现在好多了,像是蜕变之后的天鹅,如今却站在一片星空之下当街啃蛋糕。   这画面让人忍俊不禁,方晟看着她慢慢笑了,好像他一辈子笑的次数,加起来都没有今晚多。   夏潇一直沿着马路边走,方晟和她的距离刚刚好,不远不近,他扶着她的手肘,什么都不说。   “你真的不吃?”   他口气很肯定地回答,还是那句话:“我不爱吃。”   “那你爱我吗?”夏潇几乎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突然问了一句。   方晟想也不想说:“不爱。”说完愣了一下。   夏潇笑得很大声,差点呛到自己。她把最后一口蛋糕塞进嘴里,又去抢他手里那一盒,然后站在街边越笑越大声。   夜里起了风,吹得人心猿意马,夏潇抬手整理头发,顺势抹了抹眼角,她说:“没事,我爱吃。”   最终他们回到了康圣恩医院,夏潇不再疯,吃饱闹够了,她长长出一口气,回头看看他说:“别这副表情,三哥病了,我心里不好受……和你出去走一走,刚才都是玩笑话。”   方晟示意无所谓,眼看两人经过医院大厅,已经过了十二点,护士小姐在门口也趴下去休息了,整座医院上上下下半点动静都没有,安静到只剩下他们走路的声音。   等电梯的空隙,方晟问她:“你到底和薇姐说了什么?”   夏潇对着电梯的镜面整理妆容:“三哥把消息告诉我,其实就为了能把阮薇气走,他不想让她知道现在的情况。”镜子里的人很快还是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扭头看着方晟说,“不管我说了什么,他的目的达到了。”   他们很快走回叶靖轩的病房门口,夏潇过去问了问情况,一切暂时没事,她准备去套间里的休息室守着叶靖轩,开门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叫方晟。   那人已经退到走廊另一侧去了,连轮廓都隐藏在拐角的暗影里。   夏潇追过去轻声开口:“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请你吃东西,还不给面子……真是……”她明明笑不出来,硬逼自己扯出一脸轻松,又和他说,“算了,方晟,我知道那天的蛋糕是你自己送我的,其实那天不是我的生日。”   夏潇再也没有犹豫,转身走向叶靖轩的病房。   那天晚上方晟觉得格外疲惫,派人守住走廊两侧,自己去找了一间休息室,闭上眼睡了一会儿,过去那么多年,比现在艰难的情况还有太多,可他都没有这样累。   第二天天刚亮,方晟一下就惊醒了,明明四周没有任何动静,但他还是按照自己的习惯起得早。   他走到窗边向外看了看,顺势打电话让人去安排早餐。   沐城即使到了夏天早晚也很凉爽,风透着窗缝吹进来,干干净净,吹得人连心情都好起来,他低头打电话,还没拨出去,忽然停下手。   他将窗户完全推开向下看,医院的前院有一道围墙,和外边街道一墙之隔的地方跪着一个人—夏潇。   那道墙把里外分成两个世界,外边人来人往,而院墙之内她却在受罚。叶靖轩身边的东西,就算是只狗,也要遵守叶家的规矩。幸亏夏潇是个女人,敬兰会有规矩不为难女人,否则她如今不仅仅是罚跪这么简单。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早上还不热,但一到正午,夏潇受罚的位置肯定无遮无拦,她活活要在院子里暴晒。   方晟转身到走廊里喊人,手下一句话都不敢说,只往叶靖轩的病房里看了一眼。   他走进去,叶靖轩就靠在窗边抽烟,病房里很快都是烟味。方晟不说话,帮他把套间里外所有的窗户都打开,防止烟雾浓度太大引发警报。   时间还早,屋子里光线暗,叶靖轩手指一转,烟头顶在玻璃上,他扫了方晟一眼说:“不许任何人靠近夏潇,除非我准她起来。”   “三哥注意身体,少抽点吧。”方晟完全不好奇原因,只盯着他手边的烟盒。   叶靖轩侧过身,那双眼透着烟雾看过来,不动声色,他问他:“你不替她求情?”   “她昨天气走薇姐,肯定说了不该说的话。”方晟退到一边。   叶靖轩听见这句话笑了,又问:“听说是你送她去的,你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薇姐不吃不喝,再那样下去身体受不了,我们当时没办法,所以才送夏潇去……我问过,她不肯说。”   叶靖轩的口气淡了:“你应该感谢她没告诉你,不然你就不只是罚跪了。”他一边说,一边抬手把烟头按灭。   方晟眼看着火星溅起来,刚刚好对着玻璃上他的影子,如果不是玻璃,生生要烧穿几个洞。   他一瞬间如芒在背,再也不能解释。   从早到晚,一系列检查做下来,叶靖轩已经受够了,不肯躺回病床上,他的病不发作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症状,但医生暂时不让他出院,还有一周的观察期。   眼看又要入夜,外边的人在安排晚饭,叶靖轩披上一件衣服,坐在外间休息室里擦枪。方晟守在一边,看他这样还是忍不住说:“我们已经在和医生商量手术时间。”   叶靖轩眼都不抬开始装子弹,然后说:“陈屿还没解决,我不可能留在医院。”   方晟当然了解他的脾气,只好说:“会长最近在查南省的账,也在想办法找茬,早晚他会把矛盾挑起来。三哥不用急,先考虑自己要紧,外边一切有我们。”   叶靖轩看了他一眼:“有你们?我上次离开两个小时,阮薇就被人带走了……走了一个许长柯,还有其他人,尤其是陈屿,他对芯片的事耿耿于怀,一整个南省的命脉现在全在外人手里,他估计连觉都睡不着了。”   方晟还要劝,叶靖轩不想再听,直接让他出去。他退到外边,让手下的人守好病房,他安排完晚餐,一个人转身下楼。   天一黑,医院的前院里比白天还冷清,只有一个孤零零的人影。   夏潇已经足足跪了一天,人都瘫在地上。   她近乎虚脱,眼前都是冷汗,渐渐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盯着面前的方寸之间的距离,直到有人靠近,她才勉强有点意识。   她挣扎着抬眼,发现是方晟过来看她,给她倒了一杯水,其余的人显然都被他提前支开了,如今医院门口只有他们。   她喝了两口水,方晟示意她可以坐下放松一会儿,他正好站在夏潇身前挡住她,就算楼上有人也看不见。   夏潇扯出点笑意和他说:“知道三哥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吗,因为我和……我和阮薇说,我怀孕了。”   方晟怔了一下,冲口而出就问她:“那你……”后半句话再也说不出来,可是他手已经伸出去,要把她扶起来。   夏潇摇头:“我哪有做叶太太的命。”   她什么都豁出去了,摇摇晃晃站起来,往四周看了看,突然抬头盯着医院楼上,二层有个延伸而出的平台,不高不低,单独空出来,原本可以给住院部的人休息用,但如今这里没有其他病人,冷清多了。   夏潇盯着上边看了一会儿,方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他难得主动和她说话,低声开口劝:“夏潇,别做傻事。”   她推开他往医院里走,摇头:“我和你一样,都是别人的影子,但我不甘心。”   夏潇走进大厅,腿都在发抖,高跟鞋已经穿不住,于是她索性坐在椅子上把鞋扔了。   “三哥怎么样了?”   “现在没事,应该在吃饭。”方晟如实回答,又补了一句,“这半个小时没人会下来,你可以歇一会儿。”   她坐着出神,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太累还是心灰意冷,到这一步她已经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了。她抬眼发现对面是残障人专用的扶手楼梯,金属光面上渐渐照出人影,她看见自己脸上的妆早就花了,一眼看过去丑陋不堪。   皮相这东西,果然留不住。   夏潇盯着自己那张被照得扭曲的脸,突然站起身就往楼上走。   方晟一直在她身后跟着,眼看她跑到二层的平台上,他突然明白过来,可是夏潇已经冲到栏杆旁边,光着脚就踩了上去。   他突然就急了,好像这辈子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难事,大声喊她:“夏潇!”   “别过来,再走一步,你就逾越了。”她这话说得平平淡淡,和他当时提醒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们都有自己必须守住的位置,他们应该各安其命,在不同的角落毫无交集。   夏潇身上的裙子缀着蕾丝,风一吹轻飘飘全都挡开,她整个人攀在高高的栏杆上,眼角一片晕开的妆,黑乎乎黏在一起,连她自己都不忍心再看。   方晟看不清她到底哭了没有。   夏潇往下看看,还比画了一下和他说:“放心,我不会找麻烦,二层而已,不会摔死人的。”   他顾不上想她跑到二层来到底要干什么,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试图把她拉回去,可夏潇直接把两条腿都迈了出去。方晟被迫停下,看着她说:“你跳下去三哥也不会爱你,他和薇姐之间容不下别人。”   夏潇突然被这句话刺激到,死死盯着他喊出来:“当年是你带我去找他的……明知道是火坑,你还把我往里推,现在再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这个懦夫!活该一辈子抬不起头!”   他再也不能动,夏潇盯着楼下突然开始哭,最后一边流泪一边摇头。   天已经黑了,极远之处还有最后半点光,渐渐拖成一片浓艳的绯色,苟延残喘,分明和她一样。   夏潇对着楼下空荡荡的前院和他说:“方晟,你知道吗……到这一步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只能靠自己,我和阮薇声音像,他才容我活着,我把腿摔断就更像她了!”   “夏潇!”他终于明白她在执着什么,分明也吓了一跳,觉得她已经疯了,“别胡思乱想,这不是腿的问题。”   “我想试试,哪怕能让三哥可怜我……”她说着说着从栏杆上站起来,只剩一只手抓着,半边身子晃出去。   方晟扑过来,她立刻就要松手,冲着他喊:“你没资格过来!”   “别做傻事,回来!我带你去找三哥……你先下来!”   她盯着他笑了,第一次在方晟脸上看到紧张的神色,心里忽然说不出的难过,她连哭也不能哭,她再怎么卑贱也算叶靖轩的女人,哪能为别人哭呢?   所以最终夏潇抹干了脸,身后一整片空荡荡的夜,她悬在半空问他:“方晟,如果我现在回去,你会带我走吗?”   方晟看着她摇头,没有半点犹豫,甚至没有想一想。   夏潇的眼泪又流下来,她笑得自嘲,整个人快要融进夜色里,和他说:“我早就知道。”   从头到尾,他们之间多走一步都是错。   “你没经历过这些……你不懂,我当年才四岁,如果老爷子没把我捡回去,我就要被一群野狗活活咬死……从一开始我这条命就是叶家给的,如今老爷子不在了,三哥就是我的主人。”方晟第一次和她说这么多的话,见到夏潇之前,他从未动摇过,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还会有别的选择,他知道不是谁天生都能做主角。   可他今天忽然觉得有的话非说不可,所以他努力想要劝她回去:“你是个模特,如果把腿摔断这辈子就完了,听见没有!”   夏潇转过头不再看他,还在哭,背对着方晟和他说:“你看,你不会带我走,我撒了这么大的谎,回去就是死路一条。我不想再罚跪,不想靠别人的声音过日子……今天不是我想跳,是我必须跳。”   阮薇等了一天一夜,上上下下都担心,他们宁愿把她气走,可夏潇为了一句话在院子里罚跪,叶靖轩多一眼都不看,她终究不是阮薇,没人心疼。   方晟再也站不住,他冲过来想要拉住她的手,可是来不及。   夏潇说完这句话再也没回头,直接松开手,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第十七章 无可违抗   阮薇明白,时间永远是旁观者,所有的过程和结果都需要他们自己承担。过去她在海边长大,很快她还会去有海的国度,前后这些年,孰是孰非,多少潮涨潮落,终究不再是同一片海。   原来人的成长要靠谎言来成全,他们彼此有太多欺骗,最让人难过的是,全都因为爱。   叶靖轩听到动静的时候,刚刚吃过晚饭,根本就没胃口,随便糊弄了两口坐回来,在休息室里看触屏,如今他住院的事会里没人知道,每天的事还要处理。   外边突然有人慌慌张张过来敲门:“三哥。”   他很清楚外边不消停,于是眼都不抬问了一句:“我让你们盯着夏潇,她又怎么了?”   “她从楼上……跳下去了。”   叶靖轩听到这句话抬头往窗户扫了一眼,外边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医院围墙上的灯全部打开了,他还是坐着没起身,问了三个字:“死了吗?”   “没有,她故意挑了二层平台跳下去的,不知道哪里伤了,我们不敢抬她,方晟已经叫了医生……”外边的人走进来,谁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乱子,他们只能先跑上来通知叶靖轩。   沙发上的人关掉屏幕,总算起身往窗边走,身后那些人跟着他,窗边还放着他一直随身带的枪,他自己上午刚擦过。   叶靖轩让人把窗户推开,直接向下看。   他的病房就在三层,距离刚刚好,他一眼就看到夏潇摔在草地上,整条裙子都散开,她身下只有浅浅一层草皮,夜色之中颜色对比强烈,就像只折了翅膀的黑天鹅。   骨科医生还没到,只有方晟第一时间冲下去了,却因为她的伤不敢随便碰她。   夏潇跳下去的地方毫无缓冲,一条腿扭出一个奇怪的角度,疼到抽搐着说不出话。她整个人勉强维持意识,抬头往楼上看,可是天色太黑,而围墙上的灯光又太亮,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这一切都像她在游轮上的那一夜,天堂地狱那么多条路,她却只能被困在原地,纸醉金迷,万千宠爱,原来都是痴人说梦。   最后她总算模模糊糊看见了叶靖轩,事到如今,他甚至不肯下楼来看看她。   夏潇挣扎着感觉到自己这次不光是摔到腿了,试了一下,完全抬不起胳膊。方晟在一边想打电话催医生,她却不断摇头,只盯着楼上。   模糊的距离,几乎让夏潇生出幻觉,好像叶靖轩真是她一个人的,好像她能把这场错位的交易当成爱情。   幻觉终归是幻觉,不能再沉迷不醒,她必须让自己这颗心,连带这辈子最后那点奢望,一起摔碎。   叶靖轩隔着三层楼的距离和她说话,四下安静,他的声音刚刚足够彼此都听清,说:“你想死就应该选高一点往下跳,这么闹,是成心来要挟我?”   她挣扎着笑,竟然还能回答他:“我……我只是想告诉你,不是只有阮薇做得到。”她疼出一身冷汗。方晟放下电话,按着夏潇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再说话。   人人都有为爱牺牲的天赋,阮薇能为他毁了一条腿,她也可以。   夏潇躺在原地,明明看不清叶靖轩,却知道他现在的表情。   爱时千般好,不爱万般错。她跳下去之前还在幻想,也许叶靖轩会有一点不忍,哪怕他下来看看她,她豁出这辈子也值了。   但叶靖轩并未动容,她的手没了知觉,心一点一点凉透了,却还是躺在地上和他说:“你需要我像她,我把腿摔断就更像了。”   叶靖轩很久没说话,倚着窗边,慢慢向她抬起手。   他一字一句告诉她:“夏潇,我最讨厌有人自以为是……忘了自己的位置。”   楼下已经有人去通知医院,院子里出了事,因此两侧的灯光都被人调暗了,夏潇赫然看清叶靖轩手上拿了枪,浑身剧烈颤抖,很久才喊出一声:“靖轩!”   她每次这么喊他,他都会心软,只是今天,叶靖轩拿枪笔直指向她,三层的距离,足够她为争这口气而赔上命。   夏潇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她知道他心狠,知道他不爱自己,可就算他身边养只猫,宠了这么多日子被挠一下,也未必下得了这个狠手。她真没想到叶靖轩会动枪,还要说什么,可楼上的人直接扣下保险。   方晟突然向楼上喊:“三哥,别!”   叶靖轩的手停在半空中,整个人都在窗边黑暗的阴影里,他问他:“方晟,她不长记性,我就给她个了断……你要拦?”   “三哥,饶她一次吧。”   叶靖轩一语不发,只看着他们两人,那目光和这夜一样,暗到让人心惊。医生已经赶到楼下,眼看上边动了枪,他们谁也不敢走出去,而夏潇整个人瘫在草地上,努力想坐起来,根本动不了。   “夏潇该死,因为她忘了自己什么身份,你呢……方晟,你也忘了吗?”   叶靖轩不收枪,方晟回头看了一眼夏潇,突然跪在草地上挡住她,向着楼上说:“我替她领,三哥开枪吧。”   楼上的人一直没有什么情绪,直到方晟真的跪下去要挡这一枪,叶靖轩终于怒了:“方晟!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方晟的表情依旧恭敬,他被带进叶家那天起就明白,人这辈子只要跪下一次,就再也不能抬头。他太清楚自己的位置,所以认了主就一心一意追随叶靖轩走下去,可惜人活在世,再无欲无求,也总有两难全。   他抬头和叶靖轩说:“三哥,你也是为了薇姐。”   这句话说出来,叶靖轩一枪打过来,就在方晟面前半寸的距离,子弹崩在草地上。   没有一个人敢劝,事情完全超出想象,谁也不会想到方晟有一天会为了一个女人违抗叶靖轩的命令。   何况这个女人是叶靖轩的情人。   夏潇已经完全崩溃,挣扎着在地上爬过来,要推方晟走,可他根本不动,依旧没什么表情。   这一切都像回到过去,芳苑之后那半年,为了掩人耳目,叶家的人装作将叶靖轩葬在了后山,那时候他们也像这样,暗中守在医院里。   叶靖轩的伤在脑部,当时送到医院还有呼吸,但他昏迷不醒,恢复几率微乎其微,一开始大家死活不肯接受现实,直到三个月之后,叶靖轩没有任何复苏的迹象,所有人都放弃了,只有方晟不肯为他签字。   他要等,他不信三哥会这样放手,他带着叶家人等了整整半年,叶靖轩终于醒过来了,从此那半年的日子成了他们共同的忌讳,几乎没有人再提。叶靖轩被他最爱的人出卖,差点没命,不光是他,所有守在他身边经历过的人都明白,过程中的痛苦和绝望已经不能再回忆。   可是叶靖轩醒过来一个人带着伤过了三年,他所做的一切,还是为了那个女人,太多人不理解,连方晟也替他不值,他们苦苦等回叶靖轩,不是为了看他这样执迷不悟的。   但是今天晚上方晟明白了,终于懂了三哥的心情……无怨无悔,什么都能原谅,什么都能放下,甘愿为另一个人去死的心情。   方晟可以不理夏潇,可以不承认,也可以不吃海绵蛋糕。   可惜爱与不爱根本不用犹豫,这是本能,无可违抗。   叶靖轩举着枪盯着他们,夏潇撕心裂肺地求他,是她胡闹,是她的错,恳求叶靖轩饶了方晟,但叶靖轩只看她一眼,在楼上叫医生:“把她抬进去。”   很快外边只剩下叶靖轩和方晟了,他还在窗边看他:“现在是我和你之间的事,你起来,我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   方晟不动。   叶靖轩第二枪打过来,距离更近,草皮飞起来扬了方晟一身,可他还是不动。叶靖轩第三枪半点情面也不留,直接瞄准方晟。他就要开枪的时候,方晟突然抬头向着他说:“我求三哥一个人情,兄弟之间的情分。”   他从来不会有任何请求,应该一直是那个恭敬的方晟,可他一辈子只有今天能为自己说话,所以无所顾忌:“我死之后,求三哥放夏潇离开吧,既然不爱她,就别再折磨她了。”   叶靖轩还是开了那一枪,侧过手,子弹贴着方晟的脸蹭过去,他脸上淋漓一片血,人却没事。   楼上的人扔了枪,关上窗户,最后只说一句话:“带她走。”   沐城毕竟不是南省,就算在夜里有枪声也压不住消息,外边虽然没公开,但刚到周末,娱乐小报上就开始捕风捉影,将最近的事都联系起来,编排出一套夏潇突然被雪藏的真相。   阮薇当时刚刚坐车去商场,进了直梯上四层,身边一对情侣买了一份报纸拿着看,凑在一起聊八卦:“你看这个夏潇……月初刚爆料说她想转去拍戏,一上来就接了个大制作,结果这才几天就换演员了,她得罪人了吧?”   “一直就说她背后有人砸钱呢,今年才给捧起来的,不然嫩模那么多,她凭什么能混这么好?”   阮薇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那两个人在一起翻报纸,越看越有谈资:“据说她不能再出来是因为受伤了,在城西那边某个医院出了事。”   阮薇听到这话低着头转到另一边,心知这都是对外的借口,夏潇必然不可能再继续抛头露面,她有孩子了,自然要想办法终止一切活动。   电梯到了四层,阮薇低头匆匆往外走,只想赶紧买了东西就回去,出去走了没几步,身后有人喊她,她回头才发现竟然遇见了裴欢。   今天裴欢不是一个人出来的,拉着一个男人,原本边走边揽着他的胳膊说着什么,一看就是她丈夫。阮薇从未见过她家里人,因而不由自主多看了两眼。那男人举手投足都懒懒的,裴欢和他指了指这边就过来了,他还留在原地一步不动,只是远远扫了阮薇一眼。   就一眼而已,阮薇原本还想打招呼,结果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淡淡的一双眼,分明没有任何特意的动作,但他从头到尾居高临下,打量阮薇就像在审视一件路过的东西。   他的眼睛太特别,那目光让阮薇心里不舒服,没再出声问。   “等我一会儿,你先下楼吧。”裴欢回身说了一句就走过来,发现阮薇有点吓到了,她笑了笑解释说,“我要给笙笙买衣服,他难得想出来走走。”   说完裴欢就低头打电话叫司机上来,她不太放心,靠在商场挑空的玻璃幕墙上往下看,一直盯着那个人坐电梯,然后在电话里安排:“老林,马上去一层电梯口,陪先生一起。”   阮薇看出她格外紧张他,随口开玩笑:“看不出来啊,你在家真贤惠。”   裴欢有点无奈,嘀咕了一句:“他一个人走太危险。”然后又和她说,“他怪毛病多,不喜欢和人打招呼,别往心里去。”   阮薇知道她家里背景深,一看那男人举手投足就知道他绝对不是一般人,明显有着身居高位留下来的烙印,她过去在叶家也见惯了大家族的排场,并不奇怪,只和她聊起来:“你先生是做什么的?”   裴欢陪着她一起往前走,想了一下说:“算是做古董生意的吧。”   “怪不得。”阮薇笑了,“看人看东西都准。”   裴欢摇头:“不说他了,你今天是来……阮薇?”她忽然发现阮薇的左腿走路好多了,激动地拉着她问。阮薇三言两语简单解释,只说自己腿上的伤其实没事,主要都是心理障碍,她如今想开了,慢慢就好了。   “我还想着你什么时候能回去开店呢,现在每周去看姐姐都得换地方买花了。”   “我下个月要和严瑞出国一趟,正好今天来买点东西,选个箱子带走。”   裴欢先陪她一起去买了两件衣服,又拖她去看童装。阮薇记得她女儿快上学了,要送孩子一套文具,裴欢不肯收:“她爸爸特别惯孩子,我管不了,只能不让大家给笙笙买东西了,她现在要什么都有。”   阮薇又猜她女儿的模样,说:“都说女儿像爸爸,笙笙眼睛肯定也好看,我还没见过呢……哪次有机会带她一起出来吧。”   裴欢笑着答应,又说:“就盼着脾气别像他,女孩子性格随和一点才讨喜,不过我看就让他这么惯下去,笙笙大了也不让人省心。”她想了想,又数日子问阮薇,“对了,你什么时候出国?”   “严瑞说的是下个月初,先去办一下手续,我原籍还在南省,必须回去一趟办护照了。”   裴欢和她买完东西一路下楼,最终问她:“那你和严老师还回沐城吗?”   阮薇这才发现她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旁边裴欢正好把给女儿买的裙子翻出来看,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聊,阮薇和她说:“阿姆斯特丹这个季节最好,严瑞有长假,我们先去住一阵散散心,别的……到时候再说吧,走一步算一步。”   事到如今阮薇已经什么打算都没有,尽量找出事情让自己忙,每天收拾东西,买好出行要用的一切,尽快去办护照签证,因为一旦停下来,她就会想起夏潇和她说的话。   她忽然看着裴欢手里的童装笑了,帮她一起叠回去,和她说:“裴欢,我真羡慕你。”   裴欢随口和她抱怨:“羡慕我干什么?你看这个年纪的女人谁像我一样啊,我有笙笙太早了。”   算一算,当年裴欢不到二十岁就怀孕生子,这几乎是孤注一掷的赌局,她到底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把一辈子都押上去。   阮薇也是女人,太明白这种心情,还想说什么,但裴欢其实早就知道了,笑着摇头示意她不用解释。裴欢一张脸干干净净,只带着鲜艳的唇色,明明还是年轻漂亮的年纪,却为人妻为人母,她低声和阮薇说:“可我不后悔,我爱他。”   阮薇心里更难过,孩子是父母的延续,是这人世间最艰难却也最幸福的传承。   这么多年,不管多少抵死缠绵的夜里,阮薇都不敢去想给叶靖轩生一个孩子,她甚至连想的资格都没有。   好在她要走了,她没有办法,实在没法面对日后彼此还在同一座城市,他却和别人有一个家。   这片商业圈叫海丰广场,属于市区周边新规划出的地方,刚刚营业没多久,人还不多。她们两人坐了跨层的扶梯下楼,阮薇今天是第一次来,扭头去看,发现半空中装饰了一整片水晶鱼,顶上打出淡蓝色的光,影影绰绰,果真像是海底的城。   她想起自己十岁那年,叶靖轩不过是临时起意,非要把她从学校里偷偷接出去,他信誓旦旦和她说去海边玩,那时候谁都没想到真能出事,可从那天开始,他们两人之间的一切都被逆转。   阮薇明白,时间永远是旁观者,所有的过程和结果都需要他们自己承担。过去她在海边长大,很快她还会去有海的国度,前后这些年,孰是孰非,多少潮涨潮落,终究不再是同一片海。   原来人的成长要靠谎言来成全,他们彼此有太多欺骗,最让人难过的是,全都因为爱。   阮薇一路出神,逛街的兴致也不高,裴欢和她都拿了不少东西,两个人出来又都目的明确,因此沿途逛逛就准备回去了,阮薇想起裴欢家里人还在等她,于是率先告别。   接裴欢的车就停在对街,她走了两步忽然退回来和阮薇说:“我不懂他们男人怎么打算的……不过要按我的意思,我不想劝你,我知道严老师人很好,值得托付终身,可人只有这一辈子,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说着她笑了,“阮薇,不管外人眼里看着有多好,背地里的苦都要自己咽,我太清楚这种感觉了,别让自己后悔。”   谁和谁的伤疤都无法分享,人生在世,各自担负。   她说完就离开了,阮薇一个人顺着街道往前走,沿途等车,她盯着脚前那些砖路一步一步走,一句一句去想裴欢说的话。   可是她在医院里等了那么久,心灰意冷,只求看叶靖轩一眼,是他先放了手。她眼看夏潇要做母亲了,那是一个女人最幸福的时刻。夏潇和她说“不要再出现,就当为了叶靖轩的孩子积点德”。   这句话终于把阮薇打醒,再也没有任何立场坚持。   夏末时节,最后的高温让这座城急需一场雨,街上闷得让人难受,一时半刻都待不住。阮薇一个人过马路到街对面打车,提着东西找手机,想要联系严瑞,心里有事,甚至没精力留心四周。   车道上的红灯赫然在目,偏偏就有车要闯。   “会长,那女人买了不少东西,现在出来了。”   开车的人听到电话里的回复,一脚油门踩下去,直冲着前方开过去。   阮薇终于拨通了电话,顺着斑马线往对街走,刚好是上班的时间,过马路的人只有她一个人。她对着手机说了一声“严瑞”,余光里就看见左侧竟然有车不顾红灯,直闯了过来。   她已经走到了马路中央,进退两难,何况行人指示灯是绿色,她并没有错,于是后退想要让它,可是那辆黑色的车竟然笔直向她冲过来。阮薇一下就明白了,拿开手机向前跑,身后的车明显也在加速。   她手机听筒里隐隐约约传来严瑞的询问,可什么也顾不上再说……有人想要撞死她。   这个念头还没想完,阮薇突然听见身后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是碰撞声,几乎贴着她身后。她吓得不敢回头,拼命跑到对街,站在树下腿都还在发抖,左右的行人全都围过来,冲着马路中央指指点点。   几米之外两辆车撞在一起,第二辆分明是无辜的,不知道它是没及时避开,还是出了什么问题,直接和闯红灯的车蹭在一起冲到旁边,车速太快几乎失控,最后它们一起撞在道路中心的护栏上。   “闯红灯还开那么快,喝酒了吧?”   “旁边那辆本来停了啊,突然又冲过去了,也巧了……不然刚才那人肯定被撞死了……”   人越聚越多,阮薇的腿一遇到事故就下意识隐隐作痛,她勉强控制自己的情绪,混到人群里。她知道那辆黑车上一定有会长派来的人,现在不能留在事故现场,所以迅速低头离开。   手机还在通话中,严瑞也听见这边情况不对:“阮薇?”   “我没事,刚才看见一出车祸。”阮薇走了一段路才回头,发现身后确实已经没人跟着了,只是远处路口还围着不少路人,她松了一口气和严瑞说:“现在安全了。”   严瑞不敢再让她一个人乱走,告诉她找一个地方等他:“告诉我位置,我马上去接你。”   阮薇答应了,抱着东西往前又走了一段,随便进了一家不起眼的蛋糕店等他过来。   蛋糕店里刚刚端出来一盘新烤的奶油土司,店员一看就是个兼职的大学生,看阮薇脸色不好,热心地过来问她要不要来一块,可以配上咖啡。阮薇心里戒备,盯着窗外随口答应了,直到咖啡端上来,她喝了一口,这才踏实下来。   她再快也快不过车的速度,片刻之前她侥幸死里逃生,可是随时随地还有危险,沐城真的不能再留。   阮薇捧着杯子胡思乱想,手机突然又响了,她猛地抬手,差点把咖啡洒了,慌乱地拿起手机接,可是听筒里毫无声音。   “喂?”她有些奇怪,通话确实接通了,而且也没有信号问题。对方还没挂断,她只好不断询问,仍旧没有回音,似乎那边的人一直保持沉默,而打来的号码也完全陌生。   阮薇盯着那杯冒热气的咖啡,突然心里一动,不再说话,一切安静下来,她听见另一端分明有人,浅浅的呼吸声。   “小姐?打扰下。”店员端着奶油土司送过来,阮薇“嗯”了一声让她放下,说了声“谢谢”,随后又对着手机想说话,可是通话刚好就在这一刻挂断了。   阮薇盯着手机坐了一会儿,又向窗外看。   今天是个多云的日子,风一阵一阵吹过去,阴下来的时候,她抬眼就能看见一片灰蓝色的天。蛋糕店外围出一小片铁篱笆,爬出一丛野生的蔷薇,它毕竟是好活的花,在哪里都能生根,风一大就飘落一地,它没那么坚强,也没有想象中娇气。   店里没有其他人,店员在柜台后哼起歌。阮薇放松下来把手机放好,低头掰着土司吃,一口一口,眼看眼泪突然掉在上边,她连表情都没变,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往下咽。   她明白,这世界没有那么多巧合。   阮薇把东西都吃完,严瑞也赶过来了,进门看她脸色不好,环着她的肩问了一句:“出事了?”   阮薇摇头,示意他只是偶然:“没有,刚过马路后边就撞车了……吓了一跳。”   她和他上车离开,路上的时候阮薇一直不说话,头抵在车窗上靠着,盯着闪过去的街景出神,严瑞趁等红灯的时候和她商量:“办护照要回原籍,不过……你要是不想去的话,我可以托人想办法代办。”   他知道南省是阮薇至今无法面对的故乡,她腿的情况刚好,好不容易才从阴影里走出来,如今让她回去面对旧日的一切,未必是好事。   但阮薇笑了,回身和他说:“我自己去。”   严瑞早知道她会这样决定,俯身抱抱她,分明是安慰的,却叹了口气,揉揉她的脸说:“你有时候坚强得让人担心。”   她和那些野蔷薇一样,风吹雨打开出柔韧的颜色,至今不愿依靠他。   同一座城,最后一日平静午后。   这世界从来没有绝对的善恶,日光所及之处必有暗影,有些事简单,但最后能给人看的都是结果,背地里究竟发生过什么谁也不知道。   阮薇和严瑞离开之后,城市另一端的医院,有人一直都没放开手机。   叶靖轩挂断通话之后就坐在窗边抽烟,最后烟灰铺了一地,病房外正好有手下的人进来,是方晟带出来的后辈阿立,低着头说:“三哥,我们把会长那边的车拦下来了。”   叶靖轩把烟按灭了,“嗯”了一声,又盯着手机屏幕看,刚才一个电话打过去,他听见阮薇似乎在什么地方买东西,不管是哪里,一切安好。   叶靖轩总算放了心。   他原本只想确定阮薇没事,可是电话接起来听见她的声音,那一刻他手都放在挂断键上了,却还是犹豫,半天没有动。   过去那三年,无数难熬的日夜,他头疼起来钻心蚀骨,想听听她的声音,却连电话都不能打。   医生一直不肯让他出院,何况之前这些事都是方晟安排的,大家坚持要等手术时间,不肯让叶靖轩再拖,如今他百无聊赖,一切事都只能在病房里处理。   他走到沙发上翻了两页文件,抬头问:“会里有什么动静?”   “会长也琢磨过来了,最近开始让人越过三哥上报,意思就是先把我们架空。”   叶靖轩毫不意外,坐在沙发上看电脑,随口扔出一句:“扶不起的阿斗,难得耍一回手腕,我陪他玩到底。”   阿立退到一边去,忽然想起什么欲言又止。叶靖轩看了他一眼说:“怎么了?”   “还有件小事,外边的人报回来的,最近黑市里放出一件鹿血沉香十八子,货目前在谁手里还保密,只是消息已经有了,鉴定结果也在,少说是明代的东西,主人虽然挂出来,但不明价。”   叶靖轩随口应了:“顺手当个玩物还行,不能指望这东西……”他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了,抬眼问他,“鹿血沉香?你确定?”   “是,三哥,这东西几百年的工艺传下来,仅此一件,过去是华先生收的生日礼,当年道上人人皆知,如今先生人不在了,东西却突然流出来,各家人全都装聋作哑当做不知道,根本没人敢询价。”   敬兰会眼看内乱在即,华先生的遗物出现,难道只是巧合?   “他夫人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会里有规矩,华夫人的一切严格保密,不许任何人打听,这个就真的不知道了。不过她还带着女儿,过去华先生也不让她碰这些,她没必要插手会里男人的事,我们下边的人觉得……不太可能是她的意思。”   叶靖轩不再说话,靠着沙发想了一会儿,黑市里有些事就是这样,东西挂出来根本就不指望有人敢收,无非是悬一把刀,最后落在谁头上,只看谁不长眼。   没有外人能碰到华先生的遗物,就算十八子真落在陈屿手上,可他过去最怕那个人,没把它供起来就是好事,不会随便拿出来。   距离上一次敬兰会内斗刚过一年,人心仍旧不太平,谁坐在会长的位置上都别想高枕无忧,眼看叶家要反,上一任主人的东西却突然出现。   叶靖轩想起父亲和自己说过,选了这条路,夜里睡觉都要睁着眼。   他突然笑了,口气却硬得很:“不管是谁,无非想拿这东西镇场子,给道上各位都提个醒,闹不能闹过头,连华先生留下来的鹿血沉香都能弄到手,自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话是这么说,但叶靖轩从来不是听话的人,“可惜敬兰会这场子如今谁说了算,还不一定。”   阿立答应着,本来要出去,走了两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叶靖轩揉了揉额头,扫了他一眼。   阿立没忍住,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其实三哥和会长没有其他矛盾,不过就因为当年芯片被薇姐拿走了,如果能想办法让会长放心,也不至于非要反……”   他话没说完,叶靖轩把手里的打火机扔出去,直冲着他的脸,阿立立刻闭嘴,战战兢兢地把打火机捡起来给他,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叶靖轩冷眼看着他,开口说:“轮不到你废话。”   叶靖轩又交代了几句会里的事,之后让人都出去,他刚安静一会儿,房间外又有敲门声,这一次进来的是方晟。   叶靖轩忙起来根本不看他,一行一行审文件。方晟站在门边和平常一样,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他甚至还按常规来和他汇报外边得到的消息:“薇姐要离开沐城了,暂时查到的机票是回南省的,还去选了大的旅行箱,看样子之后要出国。三哥应该放心了,薇姐离开兰坊越远越安全……三哥考虑下手术时间吧。”   叶靖轩听了这话也没什么反应,就像没听到。他抽空签字,抬眼和方晟说:“我那天没打死你,不代表饶了你。”   他说让他走,方晟却还是回来了。   方晟脸上的外伤缝了针,纱布遮住半边脸,这几天显然不方便刮胡子,头发凌乱,人也显得邋遢,好在看上去整个人还算说得过去,规规矩矩,和以前没什么分别。   叶靖轩把文件都扔开,难得心平气和地问他:“夏潇怎么样了?”   “她胳膊就是一般骨折,没事,但腿……角度问题,腿摔得很严重,之后要看复健的结果了。”   叶靖轩往后靠在沙发上,散漫又疲惫地盯着方晟,明明这人在他身后站了二十年,可是这几天他才真的认识他。   叶靖轩又点了根烟,这里终究还是病房,烟雾不散,最后还是呛他自己。方晟明显想拦他,但他撑在沙发扶手上揉揉额头,抬手示意不用劝,方晟没再出声。   无论多危险的动物,心也是热的,何况是人。   叶靖轩似乎真的有点累了,闭眼靠在沙发背上,过了一会儿开口说:“我送你们走吧,回南省去,你去盯着小巷码头日常的事,和夏潇一起住过去,那条线干净,进出都是茶叶,就算将来叶家真被我玩完了,你们也不会受牵连。”   “我知道三哥一个人挡下来多少事,手术还没做,还有会长那边……我不能现在走。”方晟脸上狼狈,但人站得很直,他这么多年从一而终,守在叶靖轩身后,让他放心把后背交出去,让他只带一个人也敢去闯会长的局。   士为知己者死,何况忠诚是方晟唯一的长处。   叶靖轩沉默了很长时间,好一会儿都没说话,方晟守着他,看他手间的烟明明灭灭,烧出一截烟灰,沙发上的人却一直都没动。   那烟灰越来越长,始终没有落下去。方晟意识到不对劲,伸手推他:“三哥!”   叶靖轩没有反应。   方晟迅速按铃,担心来不及,率先冲出去喊人,让手下人进来守住叶靖轩。   片刻的工夫,方晟迎上赶来的医生一起往回走,却发现病房门大开着,明显情况不对。   方晟脸色变了,带人拿枪冲进去,眼看里边两个手下被踹翻在地上,一个已经晕过去了,只剩阿立还有点意识,他挣扎着拉住方晟就说:“三哥……三哥走了!”   所有人冲进来一看就都明白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叶靖轩躲开大家离开医院,他们强留不住,只是叶靖轩情况一天比一天危险,随时有可能突发昏厥,这种情况下还扔下所有人一意孤行跑出去……一定会出事。   大家不知所措,走廊里的人全都沉默下来,等着方晟吩咐。   他突然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三哥去了什么地方。” 第十八章 爱能恒久远   她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绝对不能让叶靖轩看见这里,一切都只差这一步,她把这座墓推平,就能把她自己的心埋起来,从此她就可以离开前半生的一切,安心远走。   可偏偏就在今天,她回到南省,就像撞在网里的鱼,一步逃不掉。   离开三年之久,阮薇终于回到南省。   她下飞机那天已经是晚上了,南省夏末的时候还下了雨,走出机场发现南省没有想象中那么热。   阮薇看了眼时间,八点钟了,她去哪里也办不成事,于是先打车回养父家里。   她后来的养父叫赵思明,赵思明刚把阮薇带回家的时候她还小,心里有事却不说,不肯再回叶家。她装作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其他一概不记得。赵叔带她去检查,医生自然认为小孩惊吓过度,建议不要再逼她回忆。赵思明心软,在案发现场好不容易才把她救出来,不忍心再把她送走,于是就这样给了她一个新家。   赵思明是缉毒警,人人皆知的高危职业,他在家的时间少之又少,到最后也没有结婚。他牺牲之后,只有阮薇一个人给他办后事,最后留下一套老房子。   阮薇在路上发现南省这几年发展越来越好,沿海的城市总有各种经济新区,市中心的建筑越来越高,动不动都要争个亚洲第一才像样,只有东边的老城区没怎么变,还有旧日殖民地留下的痕迹,欧式的尖顶小楼比比皆是。   她先给严瑞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一切平安,等她办好手续,打扫一下家里的房子,坐三天后的飞机回去。阮薇这次不肯让严瑞陪同一起回来,他也没强求。   严瑞在电话里想起她过去的家应该都空了,劝她不如干脆今晚先去住酒店,大晚上别再折腾了。阮薇不想让他担心,嘴上答应,挂了电话还是决定直接回家。   赵思明的房子本身就是60年代的老楼了,又空了好多年,全是灰。阮薇埋头忙到后半夜,总算把自己过去的房间弄干净了,她把垃圾搬出去暂时放在门口,等白天来人收。   最后阮薇躺在床上累得要命,却根本睡不着。   窗外还是阮薇二十岁那年种的香樟树,南省这里雨多,太阳也好,最适宜香樟生长,这才几年的光景,它已经枝繁叶茂。如今花期刚过去,香气还在,一阵一阵透着窗缝飘进来,她静下心就能闻得见,和过去一样。   阮薇躺在床上向外看,这树,这窗,这房间……连带她自己,都被香气浸透了,一步也走不出去。   当时养父出任务,临走时给了她一棵小树苗,说是同事送来的,正好留下一棵,让阮薇等他回来,父女俩一起种在楼下。阮薇小时候就在花园里长大的,于是自己在家就把树栽好,想等养父回来给他一个惊喜,可他再也没回来。   警队为了掌握敬兰会走私的关键证据,追踪到海上,结果被叶家的人发现,双方在船上开火,赵思明就死在那场冲突里。   如今想一想,很多事是躲不掉的机缘,是好是坏,各有因果。   人归故地,难免心伤。   阮薇又起来到客厅里去,把两位亲人的遗像并排供在一起,她上了香,靠在一边守了一夜,后来天快亮的时候她实在熬不住,昏沉沉地靠着椅子闭上眼,脑子里混乱得都是亲生父亲临终留下的话。   他不让她留在敬兰会,不许她再跟着三哥。   那时候她什么也不懂,对结婚嫁人那些大人的事没概念,只当父亲的话是句嘱咐,到最后却成了她过不去的坎儿。   阮薇心里难受,好多话本来想回来和他们说一说,可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守着遗像睡着了,快到中午的时候才被敲门声惊醒。   她突然坐起来,担心出事,随手到厨房拿了刀,慢慢靠近猫眼处向外看,发现只是过去的邻居。   “阿婆。”阮薇收好东西开门,出去打了声招呼。好几年没见,隔壁的婆婆还是一个人,儿女都不在身边,好在老人家腿脚好,人也精神。她提着东西,阮薇帮忙接过去,看她似乎刚买完菜回来。   阿婆一见真是阮薇,高兴坏了,拉住她就开始聊天。   “我就说不对劲,小赵家没人住了,怎么还有垃圾在门口,真是你回来了!”阿婆看看她浑身上下,说她如今都是大姑娘了,突然又问,“对了,你不是嫁人了吗?那几年都说你嫁的人家特别不错,哦……我记得还有一次,你男人送你回来拿东西,是不是?长得好对你也好,他人呢?有孩子了吧……快带来给阿婆看看啊。”   阮薇一时也愣住了,好半天才想起过去确实让叶靖轩送她回来过,当时他就等在楼下,这里都是老房子,邻里之间关系近,大家竟然还真的留下印象了。   她摇头,扶阿婆回她对面的家,和她说:“没,我们分开了,没结婚。”   阿婆很惊讶,本来都要进去做饭了,又喊住阮薇。老人家七十岁了,毕竟经过的事多,于是一说起来都是老一辈的思维,非要叮嘱阮薇:“一看就是家世好的人,不省心的……都是南省这里的陋习!你嫁得好自然事情也多,放宽心,阿婆过去的经验告诉你……早点给你男人生个孩子,他就知道还是你好,嫁过去也稳当,别管外边多少小狐狸,全都争不过你!”   阮薇哭笑不得,陪她聊了一会儿,为了安慰老人家一片好意,她只好什么都答应,最后终于把她送回家才脱身,赶到市里去办护照。   路上一个人很容易空闲下来,精神放松,人也开始想过去的事。   阮薇刻意绕路,不想经过老宅附近,也逼着自己不去想叶靖轩,从头到尾,她试图当自己真的只是办手续的过路人。   一开始下飞机那几个小时,她觉得自己做得很好,可是今天出门,就连隔壁的邻居嘴里都在提他,她不断被提醒,怎么躲也躲不开,好像从她一踏上南省开始,这就是个预谋已久的局。   像被泅渡深海的鱼,眼看岸上海市蜃楼,灯火阑珊,可惜天大地大只有她,怎么挣扎都没有一个出口。   她渐渐想起过去叶靖轩开车的样子,她不长记性,总是忘记系安全带,叶靖轩很在意。   他总是亲自低头帮她系,这样两个人距离太近,他抬眼就是她,于是他心思坏,总要成心借这光景吻她,看阮薇红着脸生气,推来推去,像只委屈的猫一样抓他。   后来她被闹怕了,终于长记性了。有一次她好奇去问,叶靖轩才告诉他,他母亲当年因为车祸去世,就是因为在后排忘了系安全带,急刹车时被甩出去,当场就不行了。   阮薇如今还记得当时叶靖轩说话的口气,事情过去太久,他再提母亲的事已经不难过,只是有点感慨。他抚着阮薇的脸,刚好等一个红灯的时间,靠在方向盘上和她说:“我这辈子有两个必须要保护的女人,她走了,还有你。”   那些话说的时候都轻易,可惜时间终究会给一切注解。   她知道,人这一生未必都如愿,声嘶力竭地哭过喊过之后,生活早晚还会平淡如水。阮薇不会逼着自己忘,她要把叶靖轩说过的话通通藏在心里。   她的腿好了,可这人生长久,将来还会有走不动的时候,起码这一生她都有他爱过她的证据。   她会为此好好地活。   第一天并不顺利,阮薇换过身份,证件都是后来局里给的,她为了出国这件事前前后后跑了不少地方,芳苑那件事里很多人已经调走了,她的身份又严格保密,一天之内根本忙不完,只好第二天又去另一个分局开证明。   最后一切终于尘埃落定,阮薇订的是第三天晚上七点的飞机回沐城,她起来后先去吃了饭,在市里附近看了看,打电话给严瑞,告诉他一切顺利。   严瑞似乎有点吵,人应该在外边,他已经开始休假,不会再去学校了,于是阮薇随口问他在干什么。   严瑞声音一向温和,不疾不徐,刚刚好透过一片嘈杂传过来,笑着回答她:“追你来了,怕你一回家就不跟我走了。”   她怔了一下,真以为他要赶时间过来找她,赶紧喊他:“严瑞,我晚上就回去。”   “逗你呢。”他似乎觉得她吓一跳的样子格外有意思,“要不你往旁边看看?搞不好我就在马路对面。”   阮薇正在满大街找出租,人来人往天气也热,没空再闹,于是她无奈了,赖他成心。严瑞在电话里笑了好一会儿才说:“好了,不吓唬你了,我有朋友在荷兰,都帮你问好路线了,很快就是那里著名的鲜花节,这次正好能赶上,还可以去北部的Spoorbuurt花田……世界上最美的郁金香园。”   他顿了顿,又说:“阮薇,如果你喜欢那里,我们就不回来了。”   她已经上了车,听他这么说还没回答,刚好前方的司机问她要去什么地方,阮薇也没有回避,直接报出一个地名:“安南墓园。”   那里有阮薇私下里为叶靖轩修的墓。   电话另一端的人沉默了,阮薇先和他说:“临走之前还是想过去看看,起码把靖轩的墓先平了吧,当年只是我一个人的私心……他不知道这件事,现在他人没事,这样太不吉利。”   严瑞似乎立刻找了一个安静一点的地方,周围没有那么多来往的声音了,他和她说:“你等一等,我陪你一起去。”   阮薇只当他还在开玩笑:“我三年也没去过,先去看一眼,找个人把它平了,不耽误晚上的飞机。”   严瑞竟然格外认真地又说了一句:“你告诉我安南那边具体的路,我赶过去找你。”   她知道他不放心,但她在这件事上也不想再犹豫,于是好好静下心来和他说:“严瑞,我如果还留着他过去的墓,就算真和你去了阿姆斯特丹,我也走不出去,你让我一个人去解决,很快的……在家等我,好不好?”   他没说话,但似乎对这件事非常坚持:“我没想拦你,但你今天不一定能找到师傅干活,我去找你吧,大不了我陪你改签,晚一天回来。”   他说的都是情理之中的事,但阮薇知道他心里有话。   她叹了口气说:“严瑞,你也说了,有可能我们不会再回来,这是我在南省最后一件事,我想自己去。”   严瑞还是学不会勉强她,临挂电话的时候,又喊住她。   他的声音忽然有些怅然,轻声和阮薇感叹:“我总觉得今天让你一个人去,我一定会后悔。”   她坐在出租车里,忽然看见外边下了雨,车已经开出城区,速度很快,雨点带着角度斜打下来,很快视线里就模糊一片。   阮薇努力让口气轻松一点,换了个话题笑着和他说:“对了,把我的杯子放行李里带走,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好像忘了放进去。”   “好,你带伞了吗?”   她往窗外又看了看,雨似乎越下越大,打在玻璃上的动静也不小,她和他说:“带了,南省总是突然下雨,我出门都记得带伞的……你听见了?”   严瑞“嗯”了一声:“刚看了南省的天气预报,去吧,下雨天路滑,自己小心一点。”   阮薇答应着挂断电话,车窗上很快起了雾,司机把空调打开,渐渐能看清路过的景物,车头笔直,一路向着远方暗淡的公路开过去。   同样的雨,地上很快开始积水,严瑞把手机收起来,刚刚走出机场。   阮薇没用太长时间就到了墓园,只是一阵雷阵雨,一会儿之后雨势又转小了,她刚好带了一把黑伞,打起来顺着石路往里走。   南省几座墓园大都建在城外,安南这里背靠一整片树林,环境清幽。一到阴雨天更显得安静。阮薇抬头去看,绵绵细雨,明明是白天,天色却沉得让人透不过气。   她走在一段下坡路上,左右苍松翠柏,这里是长眠之地,总有它兀自岑寂的能力。雨水洗出一片沉甸甸的气氛,透着墓碑林立的影子,每一座墓碑都是一个终点,因而人一走进来,目所能及都是凝固的青灰颜色,像一幅淡漠的画,一草一木都和隔世喧嚣再无关系。   人只有在直面生死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心在什么地方。   她很想叶靖轩,每走一步都在想。   阮薇顺着那条路慢慢走了很久,仿佛永远没有止息,从头到尾,她要一直走到回忆里。   这一路阮薇都很平静,她当年修完这座墓就离开了南省,她亲眼看叶靖轩中枪,并未想过他还活着,因而也从未想过会回来把墓推平。   这三年她经历过太多意想不到的事,什么都熬过来了,可她走到叶靖轩的墓前,还是震惊得站也站不住。   他的墓……被人完全打开了。   土和墓碑全都翻在一旁,这里本身就是座私人空墓,如今场面凌乱不堪。   阮薇第一反应就是后退,迅速往四周看,零星的雨还在下,触目所见只有苍柏。   她慌了神,没想到会是这样,于是扔开伞,勉强逼着自己弯下腰往墓地里看,试图找回当年自己埋下去的东西。   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地上的土混了雨水,渐渐泥泞不堪,她努力用手把墓碑擦干净,却越来越看不清,最后她急了,转身向外跑,想去找守园的人问清楚,却突然看见甬道东边有条供人休息的游廊,野生的藤蔓植物遮天蔽日,几乎把它完全遮盖起来,只有一条细微的空隙,露出叶子之间的人影,可她还是看见了。   阮薇顾不上腿上的泥,一步一步往游廊里走,明明有那么多种可能,但最后阮薇还是试探性地喊了一个名字:“靖轩?”   没人回答,但那影子动了动。   她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绝对不能让叶靖轩看见这里,一切都只差这一步,她把这座墓推平,就能把她的心埋起来,从此她就可以离开前半生的一切,安心远走。   可偏偏就在今天,她回到南省,就像撞在网里的鱼,一步逃不掉。   阮薇最终还是走进游廊,发现那人果真是叶靖轩。他靠着柱子半侧过身,弓着背不知道怎么了,手死死握紧。   几步路的距离,阮薇已经泪流满面,她在叫他,可叶靖轩没回应。她跑过去扶住他肩膀,却发现他头疼到睁不开眼睛,整个人痉挛得不能动。   阮薇一下心都揪起来,抱紧他试图看清他怎么了,可叶靖轩疼得控制不住往下倒,阮薇扶住他,她根本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肯让她问,上一次她在医院就看出不对了,可是……   她突然意识到,叶靖轩一定病得很严重,所以才总要躲开自己。   她越想越觉得心慌,仓皇之间看他周身,叶靖轩已经不知道在这墓园里坐了多久,身上的衣服全都湿透了,胡楂明显,整个人几乎邋遢得没法再看,她认识他足足二十年了,第一次看他这么狼狈。   他疼得快要发疯,谁也不是神,人总有极限。   安静如死的环境,他身后一片细密的雨,穿不透藤蔓,可是凉风还是吹得人从头冷到脚。   阮薇捧住他的脸:“靖轩,我求你了,跟我说句话……”   她看他咬紧牙,不知道怎么办,拿手机要叫救护车,可是叶靖轩突然抬手,似乎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力气,直接把她手里的包全都打翻了。   叶靖轩勉强示意她不要打电话,似乎一点点的声音都能让他受不了:“一会儿就好……没事。”   阮薇吓得不敢刺激他,抱紧他的脖子将他的脸贴住自己,流着泪安慰他:“好,好,我不叫人,你别生气,三哥,你……头疼是不是?让我看看……”   叶靖轩躲开她,伸手握紧她的手腕,一点一点用力,好像这样能让他好过一点。阮薇被他掐得生疼,忍着不说话,她有多疼,叶靖轩就比她疼十倍,直到他终于好过一点,慢慢松开手指,死按着自己的额头。   阮薇怕他伤了他自己,拦他的手,叶靖轩被她抓住,好不容易平静下来。   他侧过脸盯着她,什么都没说。阮薇坐在他身边捂着嘴,无声无息流眼泪,他叹了一口气,把手里的东西给她看。   一个烂透的盒子,到如今只有里边的东西历久弥新,一枚钻戒,这么暗的环境,只有它微微带了光,在他手间,竟像命运的眼。   这是当年叶靖轩向她求婚的戒指,时至今日埋了三年多的时光,依旧璀璨。阮薇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句广告词,原来它说得并不浮夸,这样的心情……在昏天暗地的游廊里,她突然看到它,眼泪流得更凶。   她多想相信,爱情真能恒久远。   阮薇看他向外看,试图解释这一切:“我当年不能去叶家,看不到你葬在什么地方……所以我就在这里为你……”   叶靖轩声音干涩,突然开口说:“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阮薇低头不说话,他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突然起身扯住她往外走。阮薇没反应过来,被他拖着脚下踉跄,她来不及解释,又被他的力气吓到了,挣脱着要他放手。叶靖轩也没有力气再和她闹,反手把人扣在怀里往外带。   “靖轩!”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何况他明显整个人都不对劲,似乎还是头疼,她再也不敢乱动了,被他拉到墓地旁边。   叶靖轩松开手,阮薇差点滑倒,刚好扑在那墓碑上。   他站在那里按着额头,眼前一阵一阵出现黑影,他一字一句地问她:“你说过,你不能嫁给我,那这算什么?”   阮薇看着她自己请人刻上的落款,“未亡人:叶阮薇”。   那时候她心死如灰,就剩下这六个字,让她站在海水里最终没能往下走,让她一个人离开生长的地方从头来过,多少血泪都能往心里淌。   这是她的忏悔,她掩藏起来的软弱,最终还是被叶靖轩看见了。阮薇终于崩溃,扑过去一把抱住他,她爱他,这世界之大,多少繁华过眼,到最后她还是只有他。   叶靖轩的视神经受到影响,他看不清东西,努力让自己没倒下去,好半天才能说出一句话:“不许哭了。”   他还是这么凶,阮薇看他头上的伤,哽咽着和他说:“我爸为叶叔受伤,临走只求了一件事,不让我长大跟着你……他为敬兰会死,不肯让我留在叶家,何况……”   何况那些年少的时候,什么都不确定,说爱太勉强。   有些事已成事实无法改变,她只能假装不留恋。这一生兜兜转转,她原本可以把那段时光永远当成回忆,可最后赵思明还是因为敬兰会而死,她不得已重新回到叶家,覆水难收。   雨几乎停了,可叶靖轩浑身冰冷,阮薇试图让他好过一点,他却一动不动,站着看她。   阮薇的轮廓被一团浓重的黑影挡住。   他知道自己发作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他应该推开她,应该放她走,可是……做不到。   阮薇不知道他怎么了,低头和他说:“我什么都告诉你,不再骗你,你也……你也跟我说实话。”她脑子里一堆混乱的念头,以前都没有去想,现在发现他疼得这么厉害,突然就想起当时在兰坊看到的药瓶。   叶靖轩有药却不肯吃,他那天和她说,药未必是好东西。他在担心成瘾,什么病需要这么大剂量的止疼药?   阮薇想到芳苑那一枪,整个人一点一点凉透了,拼命让自己保持理智问他:“是不是有后遗症?”   叶靖轩好像根本没听见,头上的水顺着脸向下流,她不忍心看他这样,伸手去擦,他却换了话题,只问她一句话:“你要和严瑞出国?”他声音很低,似乎用尽力气。   阮薇没有接话,总觉得他目光不对劲,忽然抬手在他眼前晃。叶靖轩还有感觉,摸索着一把掐住她的手腕说:“你建了这座墓碑,就是我的人,不管你去什么地方,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这后半句话几乎咬着牙磨着血才说出来,那表情越来越狠。他也许命不长久,但他真想带她一起,死了不过墓碑上多一行字。   他话没说完,阮薇眼看他的手放下去,他几乎毫无预兆突然晕倒,她慌了神,伸手去扶,根本来不及。   叶靖轩倒在自己的墓碑前,阮薇扑过去捧住他的头,天色灰暗,没有半点放晴的意思,四周除了她自己哭喊的回音,再也没有其他动静。   阮薇的手机在游廊那边被叶靖轩扔开了,她喊到声嘶力竭也没有人来帮忙。叶靖轩没有意识,她根本不敢离开他,用尽力气把他上半身抱住,把他的脸擦干净,让他不那么难堪。   阮薇终于绝望了,知道自己根本就不该奢望重新开始,她倾尽所有,把全部都给了叶靖轩,再勇敢再坚强也只能熬过芳苑那一次,如果他今天再出事,她绝对不能独活。   阮薇俯下身将叶靖轩紧紧搂在怀里,脸贴脸一句一句和他说话,她渐渐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想解释什么,言语混乱,精神绷到极点,似乎又出现了幻觉。   她脑子里的画面越来越绝望,反正这就是墓园,一座被翻得乱七八糟的空墓。她想,如果他们今天要是一起死在这里,是不是就能葬在一起,也许连地方都不用挪,直接埋下去……   远处有人顺着甬道跑进来,不断喊他们的名字,可阮薇不知道这是不是真实的画面,她看不清那些人是谁,每个人的脸都在她面前晃,都想要带叶靖轩走。她不肯,歇斯底里,不肯松手,好像怀里的人是她最后一口气。   最后阮薇被人抓住肩膀强行扶起来,她瞬间急了,扑上去就和人厮打。   方晟带人一路赶过来,阮薇情绪太激动,他先去扶叶靖轩,又示意大家按住阮薇:“薇姐,你冷静一点,是我!”   她哭得嗓子都哑了。方晟知道她一受刺激精神状态就不好,示意大家别心软,按着她不许她乱动,渐渐阮薇挣不开,有了意识,总算认出来是方晟。   “快走,薇姐,先送三哥去医院。”方晟来不及和她解释,先带人离开,又环顾四周不放心,派两个人去把附近环境检查一遍,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今天的事。   阮薇没有别的选择,幸亏方晟他们找过来,否则她一个人在这里根本没法把叶靖轩带出去。   雨完全停了,泥土湿润,风一吹过来,四处都是干净清冽的芳草香气,可是人人沉默,没有心情说话。   阮薇和他们扶着叶靖轩往墓园外走,方晟带来的车都停在门外,上车的时候方晟突然停了一下,他回头看她,阮薇以为他要和自己说话,慌张地扶着门边和他说:“别拦我,这次我一定要陪他去。”她态度很坚决。   方晟摇头,示意她别紧张,却仍旧看她身后的方向,指了指提醒她:“应该是来找薇姐的。”   阮薇回身,发现对面停了一辆出租车,车上的人下来了,是严瑞。   阮薇惊讶地看着他,严瑞风尘仆仆地赶过来,只喊了她一声,就没再说话。   他总是迟一步,从开始到现在。   阮薇挡着车门,方晟他们上了车也没法走,所有人突然都看向她,一切都等着她做决定。   严瑞眼看她扶着叶靖轩出来,就知道他该离开了,可是他还想看她一眼,哪怕这故事从头到尾与他无关,但他还有旁观的权利。   南省的天气总是闷热,湿润地黏在身上,挥不开斩不断,和他的心情一样。   阮薇似乎想要走过来说什么,但严瑞冲她摇头,他率先开口:“你先去吧。”   他说完自己也上了车,半点犹豫都没有,直接让车掉头开走了。   阮薇没有时间再耽误了,迅速上车,和方晟他们一路往城里开。方晟带的人检查完墓园回来,把她的手机和包都带回来了,手机竟然没摔坏,一直在响,她总算翻出来,看到是严瑞。   她接起来,两个人都没说话。   严瑞还是笑了,她听不出他的情绪,但终究是遗憾的,说:“我赶过来了,还是来晚了。”   这一生都差一点点,偏偏要在阮薇什么都经历过之后才相遇,从此步步都错过。   阮薇始终没有说话,他渐渐听出她在抽泣,说:“别哭,我和叶靖轩只有一点相同,都不想看你哭。”   阮薇安静下来,严瑞那边的车载电台放了一首歌,透过听筒模糊地传来,是首多年的老歌。   “如果这是情,我竟不清醒。莫非真的爱,从来没说明。如果已注定,难避这段情。是非多波折,长存未了情……”   阮薇渐渐也听清了,他们很久都没听过这首歌,如今想一想,在爱情里他们都不清醒。严瑞过去总说她坚强,可明明忘记叶靖轩只是一件简单的事,她却至今都没勇气去尝试。   难怪人听情歌总流泪,情歌没错,错的是感动。   阮薇深深地吸气,和他说:“严瑞,我不能离开他。”   “还有时间,我和你订了同班的飞机回去。”严瑞说完就挂断电话,他几乎没给她再回答的时间。   是他不敢再听。   天边终于有了一线亮光,夹着雨的云被风吹散了,似乎即将放晴。   严瑞一个人坐在车上,过了一会儿又打电话拨回沐城。   电话那边接起来的人是对方的管家老林:“先生和夫人出去了,如果您有事的话可以告诉我,等先生回来我会转达。”   严瑞也没有多说什么,想了想自嘲地只留下一句话:“麻烦告诉先生,上次约好的,可能后天我过去一趟,有好茶给我留一份。”   这杯茶,他果然是要喝的。   方晟一行很快顺着高速往城里开,阮薇不安地握紧叶靖轩的手,看向前方问方晟:“我今天什么都看见了,你告诉我,他当年是不是在芳苑留下了后遗症?”   方晟明显也哽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她:“三哥脑部的子弹没有取出来,他……带着它三年了。”这件事竟然让一贯冷静的方晟不敢再往下说。   阮薇惊得手都凉了,捂住嘴,掐着自己的手才没哭出来:“为什么不做手术?”   方晟转身不再看她:“当年三哥的各项肌体功能没有出现异常,医生说开颅反而会有更大的风险,但是这两年它发生移位,逐渐压迫神经,三哥越来越痛苦。”他停了停又说,“上次医生不肯让三哥出院,要留院观察,可他执意出来,我们前天就追到南省了,去哪里都找不到人,今天才发现这片墓园。”   阮薇还想问这病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为什么三年都没有找机会去安排手术,可方晟透过后视镜看过来,那目光和当时阮薇在沐城花店门口看到他的时候一模一样,分明有深意,他说:“薇姐,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阮薇没来得及再问什么,手下突然有动静,叶靖轩醒过来了。   他的脑部神经受到压迫,间歇性昏厥,发作很突然,但是人一醒过来就有意识了。阮薇立刻握住他的手,试探性地喊他,叶靖轩看了看窗外的路,突然坐起来一把按住前方的方晟吩咐:“先回家。”   “三哥!”   “我说先回家!别去医院。”他的口气近乎命令,方晟没有办法,和司机交代,立刻往旧城区拐。   阮薇和他两个人坐在后排,她逼着自己去确认,伸手在他眼前,想知道他到底看不看得清。叶靖轩看了她一眼直接抓住她的手,分明沉着一双眼打量她,可他这么多年只有这件事狠不下心,每一次恨她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一见她,终究连目光都放软。   他把她按在胸口,叶靖轩的衣服半湿半干,还有泥,最后和着阮薇的眼泪,彻底没法再看。   她在他怀里闷着声音说:“别再强撑,我什么都知道了,我陪你去医院。”   她这样说着,连声音都发颤,她越想越觉得可怕,抬头看叶靖轩额头上的伤疤,控制不住地问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上次非要赶我走!连夏潇都……”   她看着他愣住了,忽然不再说,意识到自己才是没资格质问的那个人。   阮薇下意识放开手,用手擦脸,低着头不再说话。   叶靖轩看她这样,分明还在流眼泪,脸扭过去看窗外,不想让他知道她伤心。他无奈地叫她,阮薇不看他。他靠着座椅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总算缓过一口气,过了发作那一阵,头不再那么疼,他总算觉得自己还有点力气。   “夏潇和你说什么了?”   她不信他不知道,半天不说话,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最后盯着他说:“我真的……接受不了。”可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阮薇已经什么都不求,只求他平安,哪怕他已经和别人有孩子了,她也愿意卑微低头,什么都不去想。   叶靖轩的精神明显不太好,他不知道多少天没休息了,从阮薇到南省那天开始就接连有雨,谁也不知道叶靖轩在墓园里过了多久,叶家人赶过来也没想到会这样,仓促之下只来得及给他披了件衣服,如今叶靖轩人都要垮了,偏偏还能笑出来。   他笑得阮薇不知所措,她苍白着一张脸还要说什么。他摇头,提醒她:“安全带。”   阮薇赶紧系好,他又让司机将前方挡板升起来,把后方变成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空间。   叶靖轩看她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连衣裙,折腾了这么久,裙摆都湿了,一片深深浅浅的颜色,腿上还蹭了泥。他拿纸过来,阮薇接过去慢慢擦,整个过程里她一直都在发抖,但叶靖轩伸手过去摸摸她的脸,还好不算凉。   他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做了个嘘的姿势,不许她再打断他:“听着,阿阮,我好好和你说。”   她不看他,突然想挣出去,她害怕,怕他再说让她走的话,可他不许她躲,从她身后抱过来,低下头,连脸都贴在她颈后的皮肤上,一点一点贪恋地摩挲。   叶靖轩的声音都有些哑:“我今天头疼,阿阮,别再气我了,这些话如果我现在不说,万一哪天脑子里这玩意炸了……”   眼看阮薇越听越害怕,猛地咬住自己的嘴。他没再往下说,顺着阮薇脸的弧度吻她。她闭上眼不再动,转过来人都躲在他怀里,亲密无间,腻也腻在一起的模样。他告诉她:“你回来之后,这半年的时间我根本没碰过夏潇,她哪来的孩子?就算真有,也不是我的。”   阮薇的手揪紧他的衣服,他看不见她的脸,可是没一会儿就觉出她肩膀发颤,还是一声一声压着哭,又不让他看见。   “我等了那么久,你明知道她骗我,想把气我走,你还是不说实话,你就这么狠!”   叶靖轩怎么哄都不见她抬头,他没办法,由她抱着自己哭。   当年那颗子弹没有取出来,时间长了,叶靖轩随时随地都有生命危险,这件事他不能让别人知道,尤其不能让阮薇知道,这一枪是她造成的,她一定会和自己过不去。   彼此太了解不是好事,他总要为阮薇想,总想她能过得好,甚至他都想过,哪怕就借着夏潇这件事放她彻底离开,走远一点,起码她能从此过上正常的生活。   可惜最后叶靖轩回到南省,亲眼看到她给自己修的墓,再也没法骗自己。   这是他十几岁就认定的人,真要放手,他做不到。   “阿阮,你答应我,别拿自己出气。芳苑的事都过去了,敬兰会的人活该有报应,我生在叶家就想过有这么一天,我不怪你……但你要是再拿刀伤害自己,还不如当时把我打死。”他再也说不下去。   阮薇拼命点头:“你也听我一次,先去医院,好不好?”   叶靖轩明显很累,可怕的头痛让人反反复复受折磨,但他还是不听劝。   他按下挡板,方晟也在前边试图让他不要固执,可是叶靖轩一句话就驳回所有人的劝说:“你带人赶过来了,陈屿肯定知道我出了问题,现在南省最不安全。”   叶靖轩的话刚刚说完,前方领先的车突然受到冲击,轮胎打滑偏离车道。他们坐的是第二辆,司机立刻紧急刹车,可是这一路大家都担心叶靖轩的病情,自己人的三辆车跟在一起速度太快,已经来不及。   阮薇什么都没看清,惯性使然,她扶着前边的座椅,刚一抬头,叶靖轩竟然扯开了自己的安全带。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阮薇甚至还来不及想到底发生了什么,叶靖轩直接扑过来把她挡在怀里。   “靖轩!”   巨大的撞击阻住了她的声音,车体轰然侧翻。 第十九章 苦海难回   他追求过名利,可是三年了,叶靖轩是死过一次的人,他其实什么都不想要,只要阮薇平安无事。哪怕什么都变了,唯一不变的只有这枚婚戒,如今戒指上全是泥,依旧能看清钻石的光芒。   出事地点不到南省城区,距离住宅密集的区域还有一段距离,但南省这里比起沐城有更多台湾原住民,建筑风格通透,一出了事,附近立刻有人赶过来。   茂密的热带植物遮蔽成荫,南省有不少历史遗留问题,道路规划有死角,两个方向的车道中间隔了一人多高的绿化带,导致同一个位置,街对面的人也无法看见彼此,就算警车赶过来,也未必能及时发现出事地点。   路人渐渐聚集,他们以为只是发生了严重的车祸,没想到竟然又响起枪声。   很快有人尖叫着散开要报警,叶靖轩所坐的车发生侧翻之后玻璃破碎,方晟想办法踹开门爬出去,返回来拉叶靖轩:“三哥……一定是会长的人。”   他话没说完,前方已经有人冲过来,和叶家前方车上的人开火。叶靖轩和阮薇还被卡在第二辆车里出不来,方晟立刻喊人先围过去控制住场面:“拖住时间!”   事情到了这一步,会长和大堂主之间那层窗户纸终于完全被捅破。   陈屿的人也急了,不惜一切当街火并,眼看他们撞车,叶靖轩生死未卜,大家全都豁出去,做事做绝,今天非要置叶家人于死地。   叶靖轩被压在下边,他那一侧的车窗完全碎了,阮薇因为安全带的原因被固定在原座位上,方晟从她这边伸手进去想办法开门,但车门受到冲击变形,一时打不开。   阮薇缓过来,在车里渐渐冷静下来,她是靠上的位置,前挡风玻璃全是裂纹,但还没碎开,方晟暂时也看不清叶靖轩是什么情况。   枪声近在咫尺,方晟安慰阮薇不要慌,让她配合自己想办法从车里出去。   危险突如其来,真到这一刻,人已经来不及害怕,阮薇只想确定叶靖轩有没有受伤,她被他挡在怀里什么事都没有,只是耳鸣听不清。于是她试着从安全气囊的缝隙间伸手摸索,却只摸到他身后的碎玻璃,她心里越来越沉,抱着他的背不停喊他。   叶靖轩暂时动不了,但是他咳嗽了一声抬起头,拍拍她,示意他没事。阮薇松了一口气,收回手不再乱动,幸亏她被安全带牢牢固定在座椅上,否则车一侧翻,最先被摔出去的人就是她。   “薇姐,小心玻璃……先去后边。”方晟拖住阮薇的腰把她从车里带出去,让她马上去第三辆车上,后边的车只是撞在护栏上还可以开,但是时间太紧,眼看陈屿的人就要冲过来截住他们的退路,阮薇怎么也不肯先走,回身和方晟一起去拉叶靖轩。   雨后天晴,公路地表温度直线飙升,这一切前后不过半天的时间,却天翻地覆如同两个世界。   她一个人去墓园,最后却变成这样。   阮薇心里后怕,急得不停喊叶靖轩的名字,去抓他的手,两个人合力,总算将叶靖轩拖出来。   远处已经能听见警车的声音,叶靖轩跳下来往前边看了看,隔着一辆报废的车,两伙人都在玩命。   叶靖轩拉过阮薇把她的脸挡住,环住她的肩压在自己身侧,不许她往身后看:“跟我走,没事。”   阮薇知道危险,听话地在他怀里不抬头。方晟拿枪挡在他们后边,示意他们先去后边换车。她的耳朵渐渐从轰鸣声中恢复过来,身后的惨叫声让人心惊肉跳。南省警方这几年早就盯上了敬兰会,他们光天化日之下还敢这么猖狂,这件事绝对没那么容易了结。   阮薇神经高度紧张,偏偏就在这时候有人突破封锁冲过来,方晟直接将他击倒,可是对方倒下前的子弹已经打过来,就在距离他们不到一米的地方。   阮薇吓了一跳,突然想起芳苑那一天,她立刻拦在叶靖轩身前,求他快走。   叶靖轩把她抱起来送进车里,挡住她的眼睛不让她再看,阮薇情绪很激动,他贴着她的脸轻声说话,示意她冷静:“嘘……没事了,阿阮,我没事。”   她闭着眼发抖,叶靖轩的声音不容置疑,他示意方晟立刻开车离开。阮薇逼自己深呼吸控制情绪,她看不见,却听见方晟突然惊讶地喊了一声:“三哥,你……”   她不安地想要挣开他的手看看怎么了,可是叶靖轩不让,有点无奈地说:“听话,让我省点心,别闹。”   他的手慢慢拍阮薇的肩膀,她不想再惹他分神,什么都不敢说,贴在他胸口安静下来,车子发动起来,速度非常快,她下意识伸手过去环住他的腰,可是没过一会儿就觉得不对劲。   “靖轩!”她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手上渐渐开始有温温热热的触感,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叶靖轩的血,一瞬间心都凉了。   阮薇拼命试图让叶靖轩转过身看,可他却亲她的额头,竟然还在逗她:“别紧张,一点小伤,死不了。”   警方开始封路,方晟想尽各种办法从集市里穿行,阮薇用手按住他背后的伤处试图止血,无声无息地抱紧他,他越平静越让她担心,最后她求他:“让我看一眼……你让我看一眼!”   他不肯,他今天整个人惨不忍睹,不想刺激她。   阮薇眼泪都流干了,抱着他声音嘶哑近乎低泣:“我没那么脆弱,我不怕……你转过去,我给你止血。”   叶靖轩看着前方的路,他们走的都是小巷,颠簸不平。他牢牢地把她固定在怀里,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贴着她的脸闭上眼睛。   车里突然很安静,方晟开出集市上了半山,直通叶家老宅,很快就能到。   方晟看见了叶靖轩的伤处,忍不住低声劝阮薇:“薇姐,你别冲动,玻璃扎进去了……不能轻易处理,万一拔出来的时候割伤血管就麻烦了,我们马上到家。”   阮薇知道轻重,但她这一路眼睁睁看他忍,比他更痛苦。   叶靖轩深深地喘了一口气,阮薇脸上的汗意微微发凉,他贴着她觉得舒服,两个人湿了又干的衣服黏在一起,最后带着雨水的腥气,毫不在意。   远处天边又开始打雷,依旧还有暴雨。叶靖轩一辈子都没这么难堪,全都赶在这一天。按他的脾气,不和陈屿的人当街拼个你死我活是不可能先走的,可他如今有阮薇,他不能冒险。   叶靖轩流了不少血,用力抱紧她,她身上的温度让他觉得暖,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紧张到连手都松不开,好在他的阿阮没事。   他已经分不清到底哪里在疼,但疼痛能吊着他的意识。他把她的头发理顺放到她耳后,认真地看,看得阮薇不知所措,他却更用力地把她的脸贴在胸口。   这是他最珍惜的人,他要她毫发无损,再多的危险,情愿一辈子替她背。   阮薇怕叶靖轩失血过多出事,一直试图和他说点什么,他笑了,虽然脸色很差,但人还清醒。   “再坚持一下,马上到家了,你看着我,很快了。”   叶靖轩转过脸笑,两人额头抵在一起,他凑过去吻她,阮薇愣愣地红着眼睛,头发全湿了又贴在脸上,活像只从泥水里爬出来的兔子,捧着他的脸一刻不敢松懈。   他似乎觉得阮薇这么紧张有点好笑,但他也不说安慰的话,只是松开她,拿出那枚戒指。   这一路他从未放弃,有些感情可以交给时光封藏,但有些人和事早已融入骨血,和他同生共死。   阮薇不光是他的爱,也是他的责任。   他追求过名利,可是三年了,叶靖轩是死过一次的人,他其实什么都不想要,只要阮薇平安无事。哪怕什么都变了,唯一不变的只有这枚婚戒,如今戒指上全是泥,依旧能看清钻石的光芒。   叶靖轩慢慢把戒指给她戴上,阮薇手上都是他的血,她哭不出眼泪,最后胸口一阵一阵翻涌,抽泣着抱紧他拼命点头。   叶靖轩长出一口气,脸色缓和多了,放松下来,疲惫地和她说:“现在给我一枪,估计我就醒不过来了。”   阮薇摇头,不许他再胡说。他却握紧她的手,告诉她:“那年在医院,我必须逼自己醒过来,我还有要保护的人,我不能死。”   她捂住嘴已经说不出话,叶靖轩甚至不说爱,可他说的比爱还沉重:“阿阮,我真的恨你,但我舍不得。”   这是他的傻丫头,她做错事害了他,可他昏迷那么久,醒过来能说的第一句,还是问阮薇在哪里。   他们道上这些人日夜拿命去拼,什么都不在乎,可惜叶靖轩做事做绝,再狠再狂,人非草木,总有死穴。   这该死的爱,让人执着,让人舍不得。   方晟一路把车开进老宅,门口的人一层一层往里传,所有通行的门全部打开,医生已经等在主楼里。   阮薇和方晟扶他下去,她终于看清,叶靖轩身后扎了一块很长的玻璃,血渐渐止住了,方晟马上陪他去清理检查。   叶靖轩撑着一口气,让人先送阮薇上楼:“你别看。”   她要守着他,谁也劝不动。叶靖轩没办法,但也不肯让步:“我不想让你看这种场面,阿阮,你非要逼我?”   阮薇只好听话,方晟再三告诉她,三哥的伤口比想象中要好,玻璃扎得不深,不会有事,而且这一天阮薇身上也弄得狼狈不堪,他叫来福婶陪她上楼,先去洗澡休息。   老宅的环境丝毫未变,还是旧式的公馆建筑,走廊尽头透着窗外浓密的绿意,和阮薇最后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福婶一直是守着老宅的下人,时隔多年,福婶见到阮薇回来满心感慨,带她回到过去的主卧。   芳苑的事已经没人敢再提,可它是所有人心里的阴影,不说不代表不在意。   她们一步一步往前走,阮薇很久都不说话,最后还是压着哭声,低低地喊她。福婶眼泪都下来了,靠在门边抱住她,知道阮薇心里也苦。   “你这孩子啊……心软,过去院子里的猫病了,你都陪着哭,你哪能背叛三哥啊……”   福婶和阮薇的亲人没什么两样,这一句话说得阮薇终于崩溃,压了一路的难过再也忍不住,她抱着福婶哽咽着说:“他受伤了,可他不让我看,我知道他不想让我担心,可这样我心里更难受。”   她知道叶靖轩为什么要躲起来,他对她自残的事很在意,生怕让她想不开,不肯再让她见血。   福婶拍她的后背安慰,又拿衣服来让她先洗澡。   阮薇也熬不住了,这一天精神濒临崩溃,好不容易回到老宅,四下安静下来,她一站起来才觉得头晕眼花,扶着桌子缓了一会儿才能动。   福婶陪着她,两人都不太放心楼下的情况,于是福婶出去问了一句,底下人说没大事,玻璃清理出来了,准备要缝针。   福婶看他们这么辛苦,偷偷抹眼泪,最后直叹气,和阮薇说:“丫头,你不知道三哥……他放不下你,叶家祖祖辈辈守着南省好好的,可三哥从医院出来,非要去争兰坊的位子,他都是为了你啊!”   阮薇已经要去洗澡,听到这句话忽然回头,她脑子里那么多念头戛然而止,无数画面如同散落的珠子,一切似乎都在等这一句才能串联起来。   福婶坐在椅子上,擦了眼泪和她说:“会长因为芳苑的事一直在找你,敬兰会怎么能容忍叛徒活着?可三哥说他已经对不起你一次了,绝对不能再让你出事,当时我们都劝他先顾家里,可他不听,非要带人搬去沐城,就是因为你在那里啊!丫头,外边这种形势,他要是不去,你……”   阮薇恐怕早死过一百次了。   她手里的衣服掉在地上,她想起当时在“等待戈多”那条路上,她问过叶靖轩,如果放弃敬兰会,放弃他的野心和她走,他愿不愿意,叶靖轩当时不肯。   她明知答案还是失望,她不想成为他的阻碍和筹码,但那回答难免伤心。   叶靖轩说过,他的野心就是她。   阮薇以为自己什么都明白,可她从来都没有想一想叶靖轩为什么那么执着要推翻会长,为什么一定要由他自己掌权。   因为只有叶靖轩成为会长,阮薇才能彻底安全。   她颤抖着问福婶:“所以他总是跟着我,不是为了拿回芯片,是怕陈屿找到我……”她说不下去。   阮薇在沐城开了一家花店,叶靖轩就想尽办法终于进了兰坊,天天去对面的咖啡馆。她不再开店回家,他就守在小区里。甚至严瑞当时受伤,她在医院,叶靖轩也把花送到那里。   他是无法无天的男人,为她宁愿用三年的时间躲在黑暗里,画地为牢。   福婶不忍心再往下说,过了好一会儿才告诉她:“我都活了这么大岁数了,看的东西比你多,听我一句吧,三哥对你是真心……”她已经年过六十,头发还未全白,平日心宽,看着不显老,但她这时候说起话来却止不住擦眼泪,和她说,“三哥要娶你,那天家里都做好准备了,可你没回来。”   主卧的房间太大,内外分成了两部分,房间的东南角有扇门通往浴室。阮薇站的地方刚好就在门前的暗影里,她看见对面暗色调的墙壁上还挂着过去她的照片,这房间里的陈设分明一丝一毫都没动。   照片上是某年的冬天,她抱着摩尔,那会儿摩尔还小,愣头愣脑,表情严肃却透着憨,她笑得满足,在书房厚重的书柜之前,叶靖轩为她偶然拍下了这张照片。他格外喜欢,冲出来放大,还指着和她说:“看看,老婆孩子都齐全。”   那会儿阮薇嘲笑他:“大男子主义。”   现在她再看,恍如隔世。   阳光打出一整片藤蔓的影子,如同电影里斑驳的镜头,打不散看不穿,全都锁在老宅里,一寸一寸都是从小到大的回忆。   他们这一生加起来才有多长,竟都和彼此相关。   阮薇去洗澡换了衣服,安静下来坐在床边,控制不住打寒战,这一路担惊受怕,回来才发现浑身发冷。福婶知道她淋雨着凉了,赶紧让厨房做了暖和的姜汤端进来。阮薇自知不能在这时候生病给叶靖轩添乱,于是赶紧往下灌,希望自己发了汗能好一点。   远处雷声滚滚,看着还要下雨,却一直也没落。福婶忽然想起什么,走过去把衣柜门打开,指给阮薇看:“婚纱还在这里,三哥不许任何人动。”   那是叶家传家的一套古董,叶靖轩的祖母来自欧洲,家中留下了真正中世纪王室的刺绣婚纱,珍贵的蕾丝工艺历经几个世纪,直到今天都无法被模仿,何况还缀了极其罕见的深海贝母及碎钻,堪称惊世之作。   阮薇请福婶去看看下边的情况,她一个人在卧室里坐着,把那袭婚纱抱出来,漫长的拖尾将近两米,长长地铺开一地。   旁边就是梳妆台,但阮薇从不化妆,那几年叶靖轩从来不带她去应酬的场合,她就这样素着一张脸,习惯到如今,现在梳妆台还是空的。她抱着婚纱躺下去歇一会儿,睁开眼正对着梳妆台上的镜子,房间里没开灯,自然光线又暗,连她都觉得自己这张脸素净寡淡,配不上这袭婚纱。   她一直以为自己没有福气,但又舍不得放手。每个女人最后的梦想,不过都是穿上婚纱,嫁给最爱的人。   爱情让人变得贪心,好在,她总算回来了。   楼下渐渐开始有动静,像是有人飞快向外走。   外边的事没那么容易了结,但阮薇知道自己现在去问只能越说越乱,于是就在楼上听,可惜她的左耳因为车祸巨大的声音造成耳鸣,现在虽然好多了,但还是有点听不清。   只言片语,方晟好像在说什么:“会长要把叶家除名,冲着三哥来的人都等到了机会。”   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最终什么声音都没了,阮薇一个人在卧室里陷入无限安静的环境,被困倦拖得半梦半醒。   叶靖轩处理完伤口走上来看她,他原本带了医生,想看看阮薇有没有受伤,可他推开门发现她已经躺下了,于是让人都离开。   他无声无息地侧卧在她身后,阮薇觉得有人,想要翻身,他却从背后抱住她的腰,额头贴在她背心处。   两人的体温交替,连那袭华丽的婚纱都不再是冰冷的。   阮薇的耳鸣好了,渐渐能听见叶靖轩的呼吸声,她的眼泪突如其来顺着往下流,勉强抬手擦,湿湿凉凉蹭了一脸。   叶靖轩叹气,从背后伸手过来替她擦脸,忽然和她说起旧事:“过去我爸外边有女人,我妈心里知道,但她没办法,后来我记得……有天晚上他们在书房里说话,我妈哭了,我爸那次出来之后就再也没去找外边的人。他跟我说,男人的底线,就是不能让自己的女人哭。”   他揉着她的头发,轻轻地哄:“听话,阿阮,我知道你怕敬兰会里的事,我想让你安安稳稳地和其他人一样过日子,不想让你遇到危险。可是我做不到,我已经很难受了,别再哭了好吗?”   她不让他解释,也试图在忍,可是又忍不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回头看他。叶靖轩的伤口刚处理完,失血再加上头疼作祟,他整个人在她身后累到懒得动,目光都静下来,再没有平时的脾气。   她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完全哑了,心疼得更收不住眼泪。   叶靖轩拉她的手抬起来看,两人对着窗外熹微的光线,看她无名指上那枚钻戒,上边他的血和泥土都被洗干净了,璀璨耀眼。   明明都不是少年模样,可叶靖轩这么大的人了,还像孩子一样抱住她,像得了什么玩具,蛮横地蹭在她背后。   他说:“终于把你抓回来了……你是我的新娘,谁也别想抢。”   阮薇笑了,按着他的手,示意他好好休息一会儿,可是叶靖轩突然收紧胳膊,好像不受控制一样痉挛地抵在她后背上,她知道他又发作了,翻身试图抱住他让他好过一点,可他放开阮薇,蜷缩起来抱住头,忍无可忍,就连后背上的伤口撞到床上也毫无感觉。他头上的疼痛席卷而来压倒一切,要把他整个人都逼垮了。   叶靖轩咬紧牙低喊出声,阮薇拼命去拉他的手,可是根本握不住。她起身要喊医生,叶靖轩一把捂住她的嘴吼:“没用的,你叫他们来也没用!”   他发作起来控制不住力气,差点将阮薇打到一边。   她扑过来抱紧他,再也受不了,抱住他的头,看他痉挛在自己身侧疼得发狂,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脸上:“我替你,我替你,行不行?”   如果有办法,她情愿以身相抵。   可惜如同叶靖轩过去和她说的话,这世上,谁也不能替另一个人疼。她爱他,却眼睁睁看他活受罪。   阮薇的手被他掐出血印,她挡住了不让他看见,两人僵持将近半个小时,叶靖轩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浑身冷汗。   叶靖轩反身抱住她的腰,脸都贴在她胸口。他一辈子从未示弱,只有今天,他低低开口和她说:“你别走。”   这是他最软弱的时候,犹如困兽,只有阮薇在身边。   她笑了去吻他,哄着他安慰:“我还能去哪儿?”   他总算放松下来,又和她说:“和我说说话,什么都行。”   她突然就想起在兰坊的时候,听到他和夏潇打电话,那时他也这样说。   她终于明白叶靖轩头疼发作,忍不下去才躲起来,他宁可打电话给别人,也不肯让她知道。   阮薇心里百感交集,明明多说一个字都要流泪,却强压下去,一句一句和他说:“别再躲我,福婶告诉我了。”她往后靠在床头,让叶靖轩能躺得舒服一点。   他一直皱眉,好像要解释,阮薇不让他开口,又说:“如果会长后来没得到我的消息,你是不是还不来见我?”   三年了,她以为叶靖轩不在,一个人痛苦三年,可他其实一直都在暗处,日日相见却不露面,直到敬兰会对阮薇的威胁越来越大,陈屿发现她的藏身之处,要求叶靖轩亲自去把芯片带回去,他才不得不去找她。   阮薇以为自己说起这些会很激动,可惜这些年孰是孰非,她根本没力气再去想,她看他眉心一点一点舒展开,似乎又熬过了这次发作,总算出了一口气。   叶靖轩的手流连在她腰侧,趴在床上静静看着阮薇,她的脸依旧白皙,明明不算漂亮,但就是他过不去的劫。他忽然强硬地把她拉下来吻,婚纱被扯开,盖在两人脸上,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阮薇被他抓着,连口气都透不过来。他清理过伤口换了衣服,身上掺了药物的味道,还是霸道而强势的。她挣扎着去看他的脸,都像劫后余生,用尽力气想要证明彼此还在一起。   她和他说:“我的腿好了,我什么也不怕,你不要再逼自己。”   “我知道。”   “我爸留过话,不让我嫁给你。”   “我知道。”   阮薇渐渐说不下去,窗外忽然就下了雨,声音越来越大,隔着玻璃只能看见那片绿色的藤蔓渐渐模糊,天边暗淡的云由远及近,最终掩盖了所有声音。   他们已经错过太多年,这人世嘈杂,总要停下来听听自己的心。   叶靖轩有点撑不住,伴着细密的雨声躺了一会儿,抱住阮薇陷入半昏半醒的睡眠。   她似乎还说了很多话,但他都不理会,只听见最后那半句:“可是我爱你。”   这是一切的理由,哪怕背叛过去,罪大恶极,她也在所不惜。   所以这一觉,叶靖轩睡得很沉。   阮薇知道他已经太久没有真正休息过,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可她自己却再也睡不着。   窗外的雨还在下,声势浩大,雷声伴着雨点往下砸,忽然又小了,来来回回折磨人。   她轻轻起身向外走,一出房间正好看到方晟上楼来。她摇头,示意方晟小声一点:“他睡着了。”   方晟没再说话,叹了口气,低头看手里的手机,远比往日更沉默。阮薇知道如今会长和叶靖轩正面冲突,敬兰会内斗的矛头全部聚集到南省,于是她指了指书房,让方晟和自己过去。   老宅的书房里全是厚重的红木装饰,下人打扫之后把窗户留了缝隙通风,最后忘了关,他们开门之后形成了对流,风一下就扑进来。方晟走在阮薇身后,提醒她:“下雨天凉,薇姐披件衣服吧。”   这句话说得阮薇心里一酸,都是过去的人事,字字句句都动容。   她触目所见还和旧日一样,这书房有条隔断,外边留了很大的空间,因为那会儿叶靖轩在里边忙,她总喜欢带着摩尔来看书陪他,于是他就腾开很大地方,摆了舒服的沙发。后来日子久了,摩尔懂事,有时候夜里晚了,阮薇躺在沙发上睡着,它还知道跑去把叶靖轩拖过来,他哄着抱着让她先回房间去睡。   她以为自己放不下的足够多,可惜真的回到老宅来,她才发现自己记住的远远不够。   阮薇摇头示意自己不冷,往窗边走过去。   老宅是过去的建筑,窗棂上还有镂空的雕花,她记得那天他们要出门去芳苑,她故意晚了一会儿下楼,就是在书房里拿走芯片,她在这个窗口向下看,看到小恩拿着伞在等,看到叶靖轩先上了车……   阮薇当时把一切都想好了,警方真正要打击的是敬兰会,只要叶靖轩被带走之后愿意配合,不会重判,再加上叶家的人脉关系,总有办法让他过几年出来,无论多久,她都等他。   归根结底,她当时下定决心逼叶靖轩离开敬兰会,一步一步来,总能劝他回头。   可她没想过变数,警方误会叶靖轩伤害人质,真的开了枪。   出事那天晴空万里,太阳晒得人头晕,可今天阮薇站在同样的位置向楼下看,只能看到一片腾起来的水雾。南省风雨肆虐,天色暗得让人心里发慌,就像她从未看见的那些阴谋,一件一件酝酿许久,早晚都要爆发。   她看向方晟问:“外边怎么了?”   方晟不说话。   阮薇的声音微微发颤,却说得很肯定:“别再瞒我。”   “会长之前就下过命令,让三哥把薇姐带回兰坊,按规矩处置,但三哥当时在医院,根本不听。刚收到消息,会长在道上挂三哥的‘兰’字了,这是敬兰会的封杀令……会长已经下定决心,要连叶家一起清理。”   敬兰会历经风雨这么多代能传到今天,最要紧的不是行事作风狠,而是尊重传统,会长立的规矩就是天,进了这个门,无论你过去是人是鬼,从此都要按门里的规矩活,谁想和天斗,那就是全会上下的叛徒,人人得而诛之。   到如今,被敬兰会挂“兰”字,没人活过第三天。   阮薇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听到这话还是不由自主向后退,直接撞在了窗沿上,刚好堵住风口,雨水夹着湿气一阵一阵打过来,她慌乱地回身把窗户关上,从头凉到脚。   方晟看她脸色不好,轻声安慰她:“南省是咱们自己的地方,家里是安全的,就算会长再有本事也别想动老宅,只要不出去,这里什么事都没有,薇姐别担心。”   阮薇点头,抬眼看到楼下的花园,她走之后,这里的蔷薇依旧长得好,一簇一簇紫色的花,不像外边野生的没人理,它们被人养着,颜色更艳。一样的花,不同的命,可惜如今这样的天气,风吹雨打都一样,都要自己熬。   她静静地在窗前站了很久,方晟一直在她身后等着,最后他怕她胡思乱想,不得不出声问:“薇姐?”   阮薇冷不丁回过神,已经做好了决定,事情到了最糟的时候,一旦下定决心,反而什么都轻松起来。   她笑了笑和他往外走,随口说起来:“没事,看见紫蔷薇比过去开得好了。”   方晟也向楼下瞥了一眼,正好是阿立在外守着,于是他说:“薇姐喜欢花,我让阿立摘一束上来吧。”   阮薇没太在意,也就答应了,想起外边还下雨,又说:“那等雨停了再去。”   叶靖轩难得睡个好觉,外边没人再上来打扰。   傍晚的时候他醒了,刚睁开眼的时候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很慌张,他一下翻身坐起来,然后看到阮薇守在自己身边,正对着一旁的座钟出神,这才定下心。   她怕扰他睡觉,一直没开灯,屋子里幽幽暗暗,她换了一件米色的麻质上衣,衣服宽松,材质又舒服,这样侧面看过去,整个人显得格外单薄。   叶靖轩伸手抱住她的腰,问她:“几点了?”   阮薇回身看他似乎不再头疼,总算放下心,回答他:“五点。”   他停了一会儿没说话,忽然笑了:“才一下午,我以为睡了很久。”   叶靖轩翻身在床上躺平,碰到背后的伤口突然皱眉。阮薇伸手过来垫着,想让他小心一点。他摇头,盯着天花板出神,和她说:“我知道你想劝我什么,但我也有害怕的事,不仅仅是因为你,是我自己……受不了那种感觉。”   叶靖轩第一次和她提起过去在医院的事,当时他中枪重度昏迷,说:“没人能明白,我记得自己有一点意识了,但我怎么也醒不过来,那种感觉无法形容,我甚至还记得你,我用尽一切办法逼着自己清醒,否则你一个人在外边,敬兰会要你的命,你怎么办?”   他经历过死亡,到那一刻才真正明白,这辈子最放不下的是什么。   后来这三年,叶靖轩开始恐惧睡觉,经历过从昏迷到复苏的过程,那一切实在太可怕,他每一次睡醒都有错觉。   不知道是不是大脑遗留下的幻象……总之他记得自己在昏迷之中无望地挣扎过,像被人狠狠按在水里,由窒息到濒死,偏偏总有一口气,不能速死。   这种摧枯拉朽的折磨烙印在叶靖轩心里,他也会害怕,也有恐惧,再也不想重新经历。   “阿阮,我真的不敢去做手术。”他低声说完,忽然伸手挡住自己的眼睛,“我害怕醒不过来。”   这是叶靖轩的软弱,阮薇无声无息地握紧他的手,知道现在什么都不用说。   卧室里座钟的声音细微而分明,一分一秒都珍贵。   叶靖轩拉住阮薇的手贴在脸侧,她正好趴下身抱住他,摸到他下巴上的胡楂,她笑着起身看他这副糟糕的样子,于心不忍,于是去拿了刮胡刀过来。   “别乱动。”她让叶靖轩坐好,站在床边给他刮胡子。   叶靖轩顺势环住她的腰。   她弯下身,仔仔细细端详他的脸,不敢有差错。她身后正对一扇窗,窗外风雨呼啸,打得树梢的叶子带着水黏在玻璃上,她稍稍一动,就连背影都被风打散了。   叶靖轩看她指尖的动作,一下子什么都模糊了,模糊到他分不清这是不是做梦。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渐渐呼吸声保持同样的节奏,阮薇抬眼就能从他眼睛里看见自己,这一瞬间的感觉奇妙而暧昧,仿佛两个人同体而生。她竟然想一直就这样下去,一直为他做些什么,才能够延续这妙不可言的幸福。   叶靖轩仍旧没能克制住,凑过去吻她的鼻尖,这一下让她手下的力度没控制好,差点弄伤他的脸。她想让他别动,他偏笑得格外坏。   这么多年,原来时光从未老。   阮薇摊开手有点恼了,叶靖轩低笑着不再乱动,他换了件浅灰色的衣服,整个人平日里嚣张肆意的劲头都敛了,只懒懒向后仰,格外放松。他在这个欺骗过伤害过他的女人面前放软全部姿态,由着她在自己脸上动作。   在沉默中依赖,这才是爱。   房间里越发没有光,但他们谁也不想去开灯,阮薇捧着他的脸,借着最后一点点天光为他清理胡楂。叶靖轩有混血的影子,其实怎样也不难看,但她像普通人家的妻子一样,要让他干干净净,永远都体面。   如果没有年少那场分别,或许他们一生都如此刻,可惜天不遂人愿。   叶靖轩等着她帮自己整理完,忽然回身看了一眼时间,他先开口,心平气和地和她说:“严瑞现在应该已经去机场了。”   阮薇转身去拿自己的手机。他坐在那里看她,刚好有人上楼来了,在外边敲门,听着是方晟的声音。   “三哥,急事。”   昏天暗地,南省今天的天气和人的心情一样,沉甸甸的。   叶靖轩没有理方晟,知道如今形势紧张,叶家箭在弦上,会长不会任由他们放肆,每分每秒都要争取,但这一刻他什么都顾不上,他看见阮薇拿着手机不知道要不要拨出去,于是和她说:“你如果要走,我安排人把你送到机场,你们走远一点,去欧洲留下,别再回来了。”   叶靖轩本来绝不会说这样的话,直到刚才在梦里,还想尽各种办法要困住阮薇,可他睁眼看见她安安静静守在自己身边,那一瞬间,突然就想开了。   这是他今生愿意拿命去换的女人,无论她日后能以何种方式生活,他只要她平安,仅此而已。   哪怕不在他身边。   叶靖轩起身去倒了两杯水过来,看阮薇欲言又止的样子,摇头示意她不用多说:“阿阮,我和陈屿之间积怨已久,这次肯定要拼个鱼死网破,你来做决定……只要你留下,不管今后是生是死,我都带你一起。”   窗外一阵狂风,吹得呼呼作响,阮薇站在窗边,突然想起过去严瑞给她的那个郁金香杯子……还有那句话,一切仿佛早有注定。   严瑞等了这么久,可惜阮薇早早把心给了别人,连她自己也要不回,她不是严瑞的归人,他注定等不到。   阮薇早有答案,只是不知道如何和严瑞开口。她犹豫了一时半刻,房间里很安静,可门外再一次传来敲门声。   这一次方晟已经等不下去,直接就说:“我们查到是谁放出华先生的遗物了。”   阮薇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事,但她明显看到叶靖轩脸色变了,随即他很快说了一句:“进来。”   方晟一走进来就看到阮薇也在,他停了一下,站在门边不说话。   叶靖轩问他:“是谁?”   “三哥,去书房说吧。”   “就在这里说,没事。”   方晟不得不又看向阮薇。阮薇发现方晟有回避她的意思,毕竟她过去做的事大家心里都有数,立刻放下水杯想出去避嫌。但叶靖轩拉住她,示意她不用。   她不知道该走该留,方晟已经开口说了:“挂出鹿血沉香十八子的人……就是严瑞。”   阮薇愣住了,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整件事,只能看着叶靖轩问:“什么意思?”   叶靖轩的脸色越来越冷,盯着方晟说:“你确定?”   方晟点头。   叶靖轩低头盯着手里的东西,原本水都喝完了,就剩一个空杯在他手里转,他用了力气握紧,再松开的时候,玻璃杯上一片雾蒙蒙的指印。   他压下火气,示意方晟先等一等,对方很快退到门边。   阮薇听出不对劲,眼看他们两人的表情越来越凝重,直觉这件事绝对大有深意。   “严瑞怎么了?”   叶靖轩看向她的手机,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的严老师……能够在黑市上挂出华先生的遗物,说明他不但和敬兰会有关,而且还和华先生有关。”   阮薇步步后退,震惊地看着叶靖轩,好一会儿都反应不过来,勉强说:“不可能!严瑞不是敬兰会的人。”   道上多少狠角色,一遇到华先生连眼睛都不敢抬,那男人生前近乎传说,过世之后仍旧没人敢提他的名字。   严瑞怎么可能和过去的霸主扯上关系? 第二十章 色授魂与   他们之间有太多往事,爱可以原谅彼时莽撞,可以原谅日后阴谋,可偏偏世事让有情人分两端。他们错过的那些岁月,纵使温良如丝,也能灼身。   下雨的日子,还不到晚上六点,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阮薇实在想不清,过去那三年到底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事,一切都像被缠死的结,千丝万缕牵扯起来,却哪一条都没有源头。   他们自以为拼尽全力,为了要守护的人去博一个输赢,最后却发现这一切竟然是别人的局。   到底哪一个才是伪装的表象,到底是谁在撒谎?   阮薇急着替严瑞否认,可叶靖轩放下杯子,继续说:“我当时为你的安全查过他,当年你到沐城,同天严瑞开始发出租信息,在那之前他从未有过房客,也没有想租房子的意思,别人找他他都没给答复,就在等你,一切的迹象都很可疑。他表面上装好心来照顾你,其实另有所图。阿阮,这不是巧合,他背后一定有人,或者说……严瑞究竟是什么人,连我也查不到。”   阮薇再也站不住,坐到梳妆台前,逼着自己冷静一点想,可是想了又想她还是不明白,严瑞为什么要掩藏身份留下她,又为什么三年的时间什么都没有做?   叶靖轩看出她又开始焦虑,按着她的肩膀,想让她放松。   阮薇抬头看着他说:“还有什么事?你都告诉我。”   “华先生还当权的时候,我在兰坊见过严瑞,后来我让人从头到尾查了一遍,不知道他到底在敬兰会里做过什么。”叶靖轩看了看她的脸色,看她还算镇定,又往下说,“他这几年对你很好,这是我一直没对他动手的原因。但是……你不用觉得对不起他,他做的所有事都有自己的目的。”   阮薇突然想起过去的蛛丝马迹,他们还在沐城,叶靖轩在兰坊晕倒,严瑞竟然只靠打一个电话就能找到叶靖轩住的医院,她当时就觉得不对,可她当天情绪太紧张,而且严瑞的解释很自然,她再也没多想。   气氛一时冷下来,方晟知道分寸,又靠近叶靖轩,低声说了会长那边的情况。叶靖轩对“兰”字的事完全不意外,早想到这么一天,让方晟先退了出去。   叶家老宅建在半山上,面积很大。这里四下永远安静,祖祖辈辈住了几十年,再大的风雨压过来,他们永远懂得平和相待。   卧室里只有座钟的声音一点一滴,恒久不变,反而让人心里越来越不安。   阮薇想不通,努力想找到严瑞的企图,可他守在她身边这么久,她分得出来,他对她的好不是假的,他躺在医院里说的那些话也不是装出来的。   所以最终她拿着手机向外走:“我去问清楚。”   叶靖轩没有拦她。   阮薇一个人进了书房,靠在窗边给严瑞打电话。   他接起来的速度很快,似乎本身就在等。阮薇听得出来他应该到机场了,VIP候机室里虽然不吵,但也不是绝对安静,还有现磨咖啡机的声音隐隐传过来。   严瑞比她先开口:“你和叶靖轩离开墓园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的答案了。”   只是当他等一个人已经成为习惯之后,他不想输得太惨。   严瑞说话的声音一成不变,温和带着叹息。他是教师,职业造成他永远都有包容的习惯,因而让人无法拒绝。阮薇本来有很多话,可是听到他这么开口,原本想试探的那些说辞都成了笑话。   阮薇知道,只要她问,严瑞不会骗她,这是她这三年和严瑞之间唯一的特殊关系,她信任他。   所以她很直白地问:“严瑞,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边很久没有声音,他似乎并没想到阮薇会这么问,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回答:“我承认,三年前我留下你不是偶然,但是……”   “你骗了我三年。”阮薇竭力控制,却还是忍不住口气有些激动,那些年她除了戒备一无所有,只有严瑞,他原本是她唯一不会提防的人。   她再也没能说下去,眼看这场雨终于停了,但她能听见严瑞那边的机场广播通知,今晚回沐城的航班还是延误了。   严瑞等她平静之后才继续说:“但我没有其他身份,这三年我和你说过的每句话都是真的,你看到的一切也是真的。”   他确实没必要为撒一个谎而去大学里任职,也没有必要被别人捅一刀还不还手,他确实不是敬兰会的人。   阮薇显然更奇怪了,不明白严瑞为什么要接近自己,但他只说受人之托。   “就是你当时提过的……能帮你查到医院的人?还有鹿血沉香也是他让你挂出来的吧,他是谁,为什么能拿到华先生的遗物?”   “不能说,但我保证,除此之外,我没骗你任何事。”话已经说到这里,严瑞也不再隐瞒,和她说,“你可以转告叶靖轩,有人托我挂出东西,就为了能在最后的时候提醒大家心里有顾忌,别轻易动手。敬兰会在华先生手里平静了十多年,不能说打就打,道上人人睁着眼在看,警方那边也在等机会,一旦平衡的局面被打破,波及面太大了。”   “到底是谁?是华夫人吗?”   “这不重要,事关对方的意愿,我真的不能透露。”   阮薇越发觉得可笑,从头到尾,她挣扎了这么久,原来每件事早有安排。   老宅院子里亮起灯,照出一片蔷薇花影,她依旧盯着楼下,发现眼前所有事情一夜之间通通脱轨,明知危险,可她控制不了。   整件事背后还有前因,分明有人冷眼旁观。不管那人是谁,心思之深,远超乎他们想象。   阮薇突然觉得脊背发凉,她算什么?她不过是个在叶家闹出过事的女人,如果有人想要留下她一命,对方真正的目的只可能是叶靖轩和会长。   那人一定和敬兰会有关,而且隐藏这么久,能将叶靖轩也控制在他的局里,处境越来越危险。   原来他们都是棋。   走夜路见鬼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发现自己才是鬼。   阮薇握紧电话,虽然想不通真正的原因,但已经确认,只要她还躲在老宅一日,叶靖轩就是众矢之的。   严瑞在电话另一端叹气,低声和她说:“阮薇,你应该和我走,叶靖轩为保住你押上整个叶家,他真的是个疯子……这一点,我佩服他。”他顿了顿又说,“我也知道一些,现在外边流言蜚语,敬兰会内斗起来不是开玩笑,大家都在玩命,要争个你死我活,你还要留下吗?”   她听他这样说,闭上眼睛,额头贴在玻璃上,玻璃透着雨后的凉意,总算能让她保持冷静。   她最终还是回答严瑞:“对不起。”   严瑞什么都没说,过了一会儿笑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想带你走,都没能如愿。”不管是出去玩还是离开沐城。   严瑞没有信仰,却开始相信凡事皆有天意。   阮薇原本还有很多话,但严瑞的口气平静到让她什么都不用再说,他早过了轻狂年纪,爱恨之间这些事,看得淡一点,告别的时候就没有那么伤心。   他说:“我不会再回来了,其实三年前我就决定出国,因为留下等你才没有走……这一等,我等了三年。”   他后来付出真心,却依旧没有等到结果。   爱情和厮守,前者是勇气,后者是运气。   事已至此,严瑞不需要阮薇的内疚或是感激,只希望她能按自己的心意生活,哪怕她选的路注定危险,他也愿意放手。   从始至终,这是他给她的尊重。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阮薇问他具体几点起飞,现在赶去机场,想要送送他。但严瑞不让,他笑了,和她说:“不用来了,就在电话里说吧。”   她也坚持,毕竟他走之后短时间不会回来,不知何日再见。   严瑞的声音终究遗憾,说:“看到你,我就不想走了。”   阮薇终于忍不住用手挡住眼睛,拿着手机说不出话。严瑞听出她抽泣的声音,又说:“我和你只有三年,你和他还有一辈子。阮薇,既然选了,就不用觉得对不起我。”   她明知他看不见,还是一样用力点头,像过去那些年,或许严瑞的出现并不单纯,但在阮薇最糟糕的时候,只有他在身边,是他陪着她一步一步站起来,重新面对生活。   她还要问他什么,但严瑞已经和她说“再见”,时间唯一的长处就是逼着人学会如何面对分别,他毕竟比她年长,“再见”这两个字,还是由他先说。   阮薇看他要挂电话,匆匆喊他:“严瑞……”后边的话却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他不许她说感激,也不需要她的歉疚,可她突然想问他能不能留下来,他们不能成为情人,可还是朋友,这念头太自私,她开不了口。   严瑞没追问,又和她说了两句话:“阮薇,以后别和自己过不去。”   她不出声,他就继续慢慢说:“钥匙你先拿着,对了……那个杯子让我带走吧。”   都是些平常生活里的琐事,再细小不过,严瑞一件一件交代,阮薇都答应,最后他说:“将来有时间来找我吧,有你想看的郁金香,我答应过你的,你来我就带你去。”   “好。”   严瑞没再说什么,和她道别之后就挂断电话。   执者失之,他最后没再见她,也不说想念,平平淡淡,如同他的人一样。严瑞用最偶然的方式出现,离开的时候也干净利落。   不打扰是他的温柔。   如何遇见不要紧,要紧的是如何告别。有些人最后没有在一起也好,只要回忆时心里仍旧生出温暖,付出的一切就不算枉费。   阮薇知道,她和严瑞之间无关爱情,但这终究是一场善缘。   总算有始有终。   同样灰暗的天色,飞机持续晚点,严瑞在休息室里叫来服务台的人,问他们可不可以换一首歌。   对方同意了,音乐一直都在放,但只是让人放松而已,真正听的人没有几个。   严瑞说了歌名,歌声很快响起来,比呢喃清晰,比吟唱温婉,说的是每个人难舍的那段往事。   《如果这是情》,就是那首他在出租车上听见的老歌,他以前都不喜欢,现在突然很想再听一次。   他们放的是女声版,还是一样淡淡的调子,让人在嘈杂的环境里也能静下来。歌里在唱:“人生似为情,究竟应不应。愿你可快乐,像我痴情。”   他听着听着还是闭上眼,长长呼出一口气。   难舍情深,他只愿她快乐,可惜这一切,比他想的要伤心。   那通电话挂断很久,阮薇拿着手机一直没动。她站在书房窗边,睁开眼睛看远处的天,云层厚重,掩盖了天空本来的颜色,即将到来的夜让人心神不宁,她知道,这或许是大乱之前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了。   楼下忽然有人出去了,一路往花园里走,阮薇推开窗看了看,是阿立。她这才想起来刚才方晟说过,让他给她摘束花回来摆。   阮薇心里空落落的,刚好雨停了,想出去走走。她很快顺着路走到花园里,阿立已经清理出一捧蔷薇,回头正好看见她。阮薇有点不好意思,刚回来就麻烦人,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于是和他道谢。   阿立低下头,不看她,但口气恭敬地和她说:“不麻烦,如今三哥愿意拿身家性命换薇姐,别提一束花了。”   阮薇明白他话里有话,阿立是跟着方晟的人,当年和小恩他们一起从小在叶家长大,阿立身边的兄弟在芳苑没了好几个,对她不可能有什么好态度,所以阮薇没说什么,抱着花就准备往回走。   刚下过雨,院子里左右都没人,只有阿立照例跟在她身后。他们这些人一贯不喜欢多话,可今天阿立有点反常,走了没两步,在后边开口叫她说:“薇姐,我知道当年的事你也有苦衷,但你忍心看三哥这样下去吗?他头疼起来的样子你也看到了……可他非要为你硬撑,你替他想一想。”   阮薇再也没法向前走,用力抱紧那捧花,花刺扎进手里完全没感觉,阿立这番话她早就明白,日日夜夜都扎在她心上,只要有一点办法,她都愿意替他,可她如今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阮薇回身看着阿立,阿立明显还有话,她只盯着他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什么,于是向四周看了看,轻声和他说:“现在没人,你说吧。”   “叶家虽然在南省专权,但这么多年对沐城那边的人没有什么实际威胁,真正和会长起冲突就是这段时间,三哥的脾气不肯让人,会长让他交出薇姐和芯片,他不肯,让会长丢了面子,对三哥有怀疑,这才非要拿叶家开刀。”阿立往楼上看了看,示意薇姐跟自己走,他们绕出花园,一路像是散步,往楼后的僻静地方走。   阮薇很清楚叶靖轩的意图,和他说:“但是靖轩已经下决心要反,会长也动手了,他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去做手术。”   阿立停下脚步,两人刚好停在一片葡萄藤架之下,叶片上的水顺着往下淌,一滴一滴落在两个人肩上。   他看着阮薇说:“所以,这件事的导火索是薇姐,如果薇姐能让会长对我们收手,那这场冲突肯定能平息下来,三哥也就能去医院了。”他忽然低下头,又补了一句,“我说句逾越的话,看在三哥为你没了半条命的分上,看在叶家毕竟养过你的恩情上……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不能成为叶靖轩的负累。   阮薇没说话,仰脸看看架子上,细软的藤带着湿凉的水汽,有雨水洗出来的青绿颜色,格外好看。   叶子上积存的水打下来,她抬手抹了,笑了笑和他说:“我知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出事。”   阿立并没有什么高兴的表情,他仍旧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拿出一张字条,折好了递给她:“我都安排好了。”   阮薇将字条收好,仍旧捧着那束花,两个人仿佛只是随便走走,很快又顺着路回到老宅楼前。   快到前门的时候,阿立趁着没人又喊阮薇。她回头,以为他还有话,却看到他笔直地向她跪下了。   其实阮薇心里早有决定,只是她一个人走不出老宅,也没法安排,正不知如何是好,是阿立给了她一条路,她应该感谢他,所以她摇头,不敢大声引人过来,只低声和他说:“你快起来。”   “薇姐,我替老爷子谢谢你,我替家里的兄弟谢谢你,我知道……”阿立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过了一会儿才又稳着声音说,“我知道你爱三哥,但三哥生在叶家,这是他的命,他不是只有你。”   生活不是演戏,也不是说故事,不像剧本上的那些人轰轰烈烈爱一场,就能抱着一生珍爱投湖自尽。人生在世,诸多牵绊,光有爱情不能活。   阮薇心头一热,话都哽住,再不能开口。   她过去扶阿立,阿立低着头站起来跟她走,两个人终于回到主楼。   福婶正好在前厅等着,说要准备晚饭了,她看阮薇三年没回来,问她想吃点什么。   阮薇和过去一样,让福婶帮忙找个花瓶过来,然后随口说了两道菜,又问叶靖轩在哪里,福婶说方晟陪着他在书房忙,外边事情多。   大乱将至,会长下的最后通牒从沐城一条一条往家里传,他们都知道要出事了,但人人保持缄默。整座老宅平静得和往常一模一样,下人各在其位,分毫不乱。   阮薇答应着,捧了刚摘来的蔷薇花上楼去,想了想又回头说:“还有荔枝吗?”   “有,等你们吃完饭,让人送到楼上去。”   阮薇点头。   阿立不再跟着她,退到楼下守着,在她身后轻声说:“薇姐今晚好好休息。”   阮薇回到卧室里,叶靖轩没在,她一个人把花插瓶摆好,放在梳妆台上。其实蔷薇不适合这样摆着看,但它的紫色很特别,一放到房间里,空荡荡的窗口都显得优雅起来。   阮薇坐在床边拿出那张字条看,上边的时间地点她都记在心里,然后她把它扔到马桶里顺着水冲走。她什么都想好了,做完这一切心里越发平静,过去把窗帘打开,天虽然黑了,但或许明早起来,还有阳光能照到花上。   很快到了吃饭的时候,叶靖轩回来找她,一进来发现阮薇还是坐在那里看座钟,那钟是老古董,嘀嘀嗒嗒,有时候惹人心烦。叶靖轩过去好几次都想换掉,都是阮薇拦着,明明他们都习惯了,可今天阮薇却一直在看,好像这一天从早到晚,分分秒秒都格外金贵。   他喊她,阮薇回身想起严瑞的话,一一告诉他:“严瑞不肯说那个人是谁。”   叶靖轩点了一根烟,阮薇不让他抽,他不听,推开外边通往露台的门,一边通风一边靠在门边和她说:“是谁都不重要了,既然陈屿有种对我出手,我不可能坐以待毙,要打就打个彻底,不管背后是谁在盯着,他都拦不住。”   他抽得很快,阮薇起身过去把露台的门拉上,烟全被关在屋子里,她从他面前经过,呛了一口直咳嗽,抬头和他说:“你抽吧,我陪着你抽二手烟。”   叶靖轩愣了一下,这下没脾气了。她总有办法治他,他无奈地笑了,把烟全灭掉,又把窗户和门都打开散了烟味,最后走回她身边,开口问她:“你不和严瑞一起走?”   阮薇似乎有些出神,只是点头,两人到这一步都没了激烈的情绪,她是走是留,他都做好了准备。   叶靖轩伸手抚着她的脸,她侧过头在他掌心里蹭了一下,抱住他静静不说话。叶靖轩顺着她额前的发慢慢地抚蹭她的头,和她说:“我进兰坊就为了做准备,这么多年了……早晚都要打。何况陈屿这会长当得自身难保,他手上能用的人不多,你别怕。”   阮薇明白他是在安慰自己,想了想和他说:“我总做一个噩梦,十几岁的时候,养父出任务不在家,我一个人晚上睡觉,梦见……十岁那年我真的死在那场火里。”   叶靖轩动了一下,似乎要阻止她往下说,但阮薇摇头,示意自己不害怕,她只是正好想起来而已:“没事,那会儿我想尽办法不让自己做梦,可是刚才我突然发现……其实那样也不错。”   她从未想过,十年之后,她所面对的抉择远比噩梦更可怕。   他们之间有太多往事,爱可以原谅彼时莽撞,可以原谅日后阴谋,可偏偏世事让有情人分两端。他们错过的那些岁月,纵使温良如丝,也能灼身。   叶靖轩胸腔起伏,抚着她的头发轻声说:“别说傻话。阿阮,你记住,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或许不能救你,但一定陪你。”   她紧紧贴着他把眼泪往回咽,她舍不得,可是他们之中,总有一个要先走。   福婶很快来请他们去吃饭,南省的菜都简单,但因为湿气重,习惯上也爱放辣。阮薇离开很久都没再吃过南省的饭菜,这一下吃得很过瘾,到最后叶靖轩没什么胃口了,吃完就等着她,看她吃得满头大汗,忍不住笑,拿纸给她擦,说她活像只贪嘴的猫。   他笑话她:“这么大的饭量,叶家可养不起你。”   她顾不上理,伸腿过去踹他,他笑得更大声:“腿一好你就长本事了。”   叶靖轩倒了一杯白葡萄酒,让下人去打开电视,随便找了个台看,餐厅里终于不再那么冷清。   正好在放著名电影《奥德赛》,荷马笔下的传奇,奥德修斯历经特洛伊那场旷日持久的战役,战胜魔女,降伏海妖,拒绝神女七年挽留,最终他熬过无数个不眠的日夜,回归故土。   看到最后,奥德修斯的勇敢和坚守固然令人敬佩,但真正让人震撼的是他的爱情,所有人印象深刻的话只有这一句:十九年换得一场回归,九死一生,历尽沧桑,他说“她在等我”。   仅此而已,因为一个人,他就能成为凡人的英雄,所向披靡。   叶靖轩一只手撑在餐桌上,意兴阑珊晃着酒杯,屏幕里的古战场恢宏磅礴,他看着它兴味索然,无所谓地开口说:“这算什么传奇,想做到并不难。”   当下的气氛显然不适合探讨,阮薇吃了一口香辣花蛤,叶靖轩也不再提电影里的故事,可她突然鼻尖发酸,努力地喝水咽下去,什么都没再说。   他们一直看到影片播完,最后阮薇吃饱喝足,故意把自己吃得又撑又难受,这样注意力分散开,心里就不那么难过。   两人都累了,叶靖轩吩咐方晟,有什么事都拖到明天再说。他早早陪阮薇回房间,下人把水果送进来,是她喜欢吃的妃子笑。   阮薇吃过辣热得难受,洗完澡出来坐在床边,也不管自己头发还湿着,捧着放荔枝的玻璃碗就开始剥。叶靖轩喊她先把头发吹干,她不动,他拿了毛巾过来要给她擦,她又嫌他碍事往旁边躲,最后他火气上来,过来抓她。   “反了你了,是不是?”他拉着她胳膊把人拖过来,阮薇笑着倒在他怀里,两个人打来打去都像没长大。她还跟不要命一样抱着她的玻璃碗,成心和他争,最后荔枝撒了一床,她总算老实了,头发湿漉漉的,眼巴巴地坐在床边看他。   叶靖轩低头看见阮薇手上还有一颗刚剥好的荔枝,莹润剔透,就在她指尖,他也不叫人收拾了,扯开铺着的床罩裹住那些荔枝,通通扔到地上。   阮薇看他目光里全是不满,于是先让一步,和小时候一样,气完他才知道来认错,直直地伸手把荔枝递给他说:“好了,给你吃。”   叶靖轩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叹了口气看她。阮薇脸色还是不好,这几天苦苦熬着,又为他担惊受怕,吃完饭才高兴一点。她现在洗完澡只穿了一件嫣红色的睡裙,这样坐在床上和他笑的样子,怎么看都让他心疼。   叶靖轩弯下腰就着她的手把荔枝吃了,她想收手去擦头发,结果他偏不放开,顺着她指尖往下吻,整个人忽然压过来。   她身上还带着水汽,湿湿软软,躺下去像某种柔若无骨的小动物,被他按在床上吻。他顺着手臂一路咬上她的锁骨,顺着宽大的衣领扯她的睡裙。   天花板上的灯还亮着,阮薇躺在床上正好晃眼,于是不安地推他:“今天太累了,你别……”她抬手扭过他的脸,哄他说,“好好睡一觉,我陪着你。”   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盯着她的目光却没有一点退让的意思,他的手已经按住她的后背,像要把她整个人禁锢在怀里,她再也挣脱不了。   阮薇的皮肤衬着真丝睡裙,反差强烈,红白交错,一片艳丽的光,让他目光越来越直白,直看得阮薇浑身发热。他俯身去吻她,不许她再说话,用力往下拉那件裙子,她这段时间瘦得厉害,他竟然真能把它从上而下整件拉下来。   这下阮薇慌了,浑身都绷紧了,挣扎着要往旁边被子里躲,她脑子里乱哄哄的,还想让他收手,急着说:“你今天刚发作……”   他没给她机会继续说。   暗淡的光线让人有了错觉,房间里的陈设还和三年前一样,好像他们真回到了过去那些日子。叶靖轩逆光的侧脸太动人,有点迷乱地咬她颈侧,她愣愣地看,他这一刻的表情让她目眩神迷,再没有半点思考的余地。   到最后阮薇几乎脱力,被叶靖轩翻过身按着,终究受不了,她和每次一样,永远斗不过他,只好没出息地求他饶了她。叶靖轩忽然低下身,气息吹在她颈后,他无意的挑逗也能让她动不了,仿佛这一口气能钉进她的骨头里,要和她的血肉融在一起,色授魂与。   他似乎说了什么话,声音克制不住颤抖,仿佛再也忍不住:“我舍不得让你一个人……阿阮,我们要个孩子吧,生个男孩,万一我醒不过来……他来保护你。”   人只有对世间的离别深信不疑,才会相依。不只阮薇有心事,他也藏了执念,这一晚死活不肯放过她。   一夜纠缠,叶靖轩给她的欢愉像把刀,活生生要把她劈开,她哑着声音哭出声,越哭越伤心,在他怀里完全崩溃。   她想要记住他为她疯的样子,她终于忘记疼,忘记所有顾虑,毫无保留地想要和他再近一点。   好像这样,天就永远不会亮。 第二十一章 九死一生   可惜她是他的阿阮,他的牵挂。她不美,不好,也不听话,可他试过假装自己忘了她,最终还是在别人身上找她的影子,徒劳无功。爱就是这样,你爱一个人就好像突然有了软肋,也突然有了铠甲。   凌晨四点,窗外灰蒙蒙一片,没有光。   阮薇去浴室换了件利落的长裤,出门的时候,叶靖轩还睡得很沉。   她知道,他过去睡觉没有这么踏实,毕竟是这条道上的人,梦里都戒备,尤其在叶靖轩脑部受伤之后,他经常半夜惊醒,睡眠质量很差,因此才有了抽烟的毛病,睡不着就依赖烟草给人带来的麻痹。   但阮薇回来之后,叶靖轩似乎一直都睡得很安心,直到她轻轻走出去,他毫无知觉。   她顺着楼梯绕到楼下厨房后的小门,那本来是老宅里下人往外清理垃圾的地方,时间太早,连福婶都还没起,她刻意避开打瞌睡的下人,摸黑到了后院。   非常时期,叶靖轩被挂“兰”字,明里暗里要他命的人太多,老宅所有的出入口都被守死,连这条小路也不例外,但今天这么早,是阿立带人守夜。   一切早有准备。   阿立看了一眼阮薇,清晨天凉,他记得带了件棉麻的薄外衣,透气又舒服,递给阮薇示意她披上,随后不出一声,避开人,引着她往外走。   阮薇上车的时候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楼上主卧的窗户大半被树挡住了,但她所站的角度还能看见一条缝隙。   昨天她摆的蔷薇还在,影影绰绰,只剩一团暗影。她看不真切,突然有点可惜,应该带束花离开,不然放它们在那里,两天就枯了。   “薇姐……”   “走吧。”   阮薇低头上车,今天情况特殊,但她从头到尾都比他们想象中要平静。   其实阮薇一直不好看,普普通通一张脸,可是今天……半山上的路灯还没关,阿立借着最后一缕光线看向她,突然觉得眼前的她比任何时候都漂亮,他在这一刻有点理解了,为什么三哥能对她执念二十年。   都说红颜祸水,她一个样样不出众的女人,最后却能让叶靖轩为她抛家弃业,能打破敬兰会苦心维持数十年的平静。   可她并不软弱,她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   “薇姐还有什么话吗?我可以之后转达给三哥。”时间太紧,但阿立实在不忍心催她。   她摇头,想想还是笑了,还是喊住阿立说:“和他说,就当那个噩梦是真的。”   阿立不知道她说的噩梦是什么,但他郑重点头,关上车门去吩咐司机,一路目送她离开。   千里之外,沐城兰坊。   会长所在的朽院之外安安静静,人人自危。非常时期,陈屿的疑心病越来越重,他按例把守夜的人换过一批又一批,最后也查不出到底有多少人是叶靖轩这几年带出来的,于是只好盲目筛选。   其实叶靖轩从南省入驻兰坊没多久,已经形成架空会长的趋势,沐城所有的通路都在他手里握着,陈屿想要收回他的权限,派人翻查大堂主叶靖轩的住处,但一连几天,对方留下的人死守不放行,从头到尾没人听会长的话。   他这家主当得太窝囊,明里暗里都有人在看笑话。   陈屿震怒之下让人硬闯,当街和留守兰坊的叶家人起冲突,最后惹得外边听见风声,警方的车遥遥停在两个街口之外,相互僵持。   刚过午后,陈屿为保证自己的安全已经闭门不出,外边有人匆匆往里传话:“会长,今天南省该来的那批货……”   陈屿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对劲,这种时候不能再出乱子,他绷着声音问下人:“出问题了?”   叶靖轩几乎切断了南省和沐城的往来,但敬兰会暗地里做的生意涉及太广,有的线路上的东西涉及全岛以及海外多方的利益,一时半会儿断不了,按规矩,日日还要送到沐城。   “东西没问题,关键是多了个人,会长……那女人自己送死来了。”   陈屿慢慢笑了,他这院子近日越来越安静,所有人都虚情假意,但所有人也都在表忠心,是真是假,只靠他自己的眼睛。   这还是陈屿上位以来第一次放“兰”字封杀令,他下决心要清理门户,让大家看看新会长的手段,可他背地里也紧张。走到他们这个地步,能守住这条街靠的不是本事,更多的是直觉,一念之间定生死。   只不过今天这消息,真让人惊喜。   陈屿慢慢地向后靠在椅子上,推开面前的电脑说:“叶三还真舍得。”   “会长,阮薇不敢走正路,是跟着运货的人过来的,这肯定是她自己的主意。”   陈屿心情大好,吩咐人去兰坊外等着:“好好迎接一下客人。”   “是,会长。”   他说完又点开墙上的屏幕看预报,南省还是有雷阵雨。   手下会意,低头说:“我们查过了,今天南省的飞机没法起飞,叶靖轩赶不过来。”   陈屿起身走到窗边,往远处看,下人出去安排完了回来,看他还站在那里不动,于是又低声请示:“会长,我们要不要留个活口?只要阮薇在我们手里,叶靖轩一定乖乖听话。”   陈屿摇头,今天沐城天晴,从他这里能一直看到远处海棠阁的房檐。他忽然想起过去那些年,他哥哥陈峰还活着,跟在华先生身边,而他只有在海棠阁之外守夜的资格。   他忽然又笑了,敲着玻璃摇头吩咐:“带回来,按规矩处决,那女人没有亲人了,干净一点,留条左腿给叶靖轩看,其余的……灰都别留。”陈屿耳边响起过去那人丝毫不带悲悯的声音,明明宿疾缠身,连说话都轻飘飘的,但他每个字都让人骨头发冷。   陈屿咬紧牙,一拳砸在玻璃上,学着华先生的口气说:“用不着拿女人和他谈条件,我就要让叶靖轩看一看,敢反我的人……是什么下场。”   下午的时候,南省果然再次预报有雨,雨还没下,雷声滚滚,所有航班全部延误。   老宅内外一片死寂,书房里站满了人,阿立跪在正中。   冷不丁一道闪电劈下来,墙壁上撕开一道冷白色的疤,迎着叶靖轩的脸色,森森透着冷。   方晟这几天疲于应付外边的人,留下阿立守在家里。叶靖轩起来没看见阮薇,但阿立和他说薇姐去花园里散步了,他们过去养着摩尔,都有晨起遛狗的习惯,阮薇醒得早也不奇怪。叶靖轩一时没顾上多想,内外所有事全都压在他肩上,人人等着他做决定,他一忙起来就到了中午。   直到福婶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人,追上来说阮丫头起来就没吃饭,他才意识到不对。   老宅是唯一安全的地方,阮薇出去就是送死,可叶靖轩怎么都没想到,她没和严瑞离开,却自己选择回去送死。   叶靖轩审问无果,阿立敢做出来这种事,就不可能开口。他是方晟的人,但方晟顾不上请罪,第一时间已经去查航班。阿立他们当时为了不惊动叶靖轩,没去动叶家的私人飞机,这种天气民航更不可能飞,所以阮薇想要回沐城,只有水路或是跟着货车走。   可是岛上通过叶家来往沐城的渠道太多了,几十条线,阿立只字未提,他们一时半会儿根本查不到。   叶靖轩手里转着枪等了又等,还不见任何消息。他已经让方晟去安排飞机,但雷电天气,一直无法获得准飞许可。   不管哪条路,这么久过去,阮薇一定已经回到沐城。   叶靖轩终于忍不住,甩手把枪扔出去,顺着地板滑出很远。阿立一直很沉默,突然把枪拿起来,直直抵在自己太阳穴上,周围立刻有人扑过来拉下他的手:“阿立!别!”   阿立抬眼看向叶靖轩,上首的人脸色冷淡,一动不动。   他眼看他要自尽,仍旧只问一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阿阮走了哪条线?”   “既然送她走了,我就没想还能活。”   阿立就是不肯说,眼看就要扣下扳机,叶靖轩厉声呵斥:“放下!”   这句话伴着雷声一起轰然炸开,阿立浑身颤抖,脸上全是冷汗,他咬着牙,整个人像被抽干所有力气,一把被人按在地上。   叶靖轩还是这个家的主人,他不许他死,他就必须苟延残喘。   书桌之后的人彻底怒了,盯着他说:“叶家从没出过自杀的废物!你想死?好……我成全你!”   叶靖轩说着让人把他架起来,他仍旧坐在原位,一句话却仿佛能烧穿所有人的坚持,他已经不是愤怒,他只是很失望。   他刚才就想要阿立的命,可是手下那么多人进来求情,人人都在提醒他,阿立也对叶家忠心耿耿,所有人都在他耳边说,他们全是为了三哥。   小恩死了,许长柯自我放逐,方晟等一切平息之后就带夏潇走,也要隐姓埋名,还不知未来的路在哪里。当年一起长大的这些男孩各得其所,却都不是什么好结果。   如今轮到阿立,大家再也看不下去,几个人豁出去挡在阿立身前,求三哥原谅他,阿立做得再过分,也是为了保护这些过去的兄弟。   叶靖轩握紧了手,他终究没开枪,环视周围的每个人,告诉他们:“你们要真拿我当兄弟,就不会总想让她死!”   叶靖轩最后半句近乎低吼,胸口一阵翻涌,急火攻心,半天竟然再说不出半句话。他不知道自己脑子里的子弹还能拖多久,他也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再把阮薇找回来,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现在要怎么站起来。   他害怕,他怕陈屿一个电话打过来,他就再也见不到她。   叶靖轩一直没动,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沉默了,人人不知如何开口。他们知道,叶家重要,兄弟也重要,但让阮薇牺牲去换叶家的平安,叶靖轩生不如死。   阿立声音哽咽,放弃挣扎,告诉叶靖轩:“薇姐留了一句话,她说……让三哥就当那个噩梦是真的。”   就当她十岁那年真的烧死在那场火里,因为那时候一切都没开始,叶靖轩还能狠下心抽身而退。   叶靖轩听了这句话突然转过椅子,背对他们坐了很久,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只能听见他似乎在强忍什么,弯下身,一口一口喘气。   旁边的人怕他头疼发作,轻声问:“三哥……”   叶靖轩靠在椅子上闭上眼,摇头示意他们什么都不用再说。   大家全都安静下来,有人看不下去,侧过脸仰头看天,竟然红了眼睛。   方晟匆匆忙忙回来了,冲进来还是为难:“现在起飞太危险,调度塔不肯下指令。”   外边已经刮起大风,但雨还是没有下。叶靖轩回身看时间,突然想起就是昨晚,阮薇坐在床边一直在看卧室里的座钟,她不是看时间,她是在倒数。   从她和严瑞告别那一刻开始,就做好了决定,整件事都是因她而起,她不能再拖累叶靖轩。   他在这一刻真切地觉得恨她,阮薇永远都固执,她看起来比那些蔷薇还脆弱,可她的心比任何人都要硬。哪怕那些花都还有根依附,可事到如今,她还是不肯依靠任何人。   方晟眼看房间里气氛压抑,站在门口也不能擅自做决定,看向叶靖轩,用目光询问接下来怎么办。   阿立已经受不了这样的气氛,挣扎起来甩开两侧的人说:“三哥,我安排薇姐上了东岸运橡胶的船,他们往北边走,再继续转车,如果一切顺利,薇姐肯定已经到市区了……”   他一股脑什么都说了,接应的人,具体的路线,可是叶靖轩似乎根本没在听。   他看也不看阿立,突然起身往外走,方晟尾随,只听见他吩咐了一句:“不管有没有准飞许可,马上起飞。”   这个时候再通知路上的人截住阮薇太晚了,他必须用更快的方式赶到沐城。   所有人脸色都变了,冲过来拦他:“三哥!不行!”   叶靖轩回身,重复了一遍:“我说马上起飞,回沐城。”   大家全都看向方晟,求他能有个办法劝住三哥,飞机起飞降落的过程最怕雷电天气,绝非儿戏。   但方晟深深吸了口气,说:“是,三哥。”   事到如今,大家没有别的办法,分列两侧静静看着叶靖轩。   他揉了揉额头,控制住自己的口气和他们交代:“都听清楚,这一次会长要清理门户,他要下手就会斩草除根。如果我输了,全家上下一个都别想跑,所以,趁着你们现在还有各自的退路,自己选吧,不愿意的人可以离开。跟我走的,十分钟之内上飞机。”   他说完扯过一件外套迅速向外走,再也没有回头去看。   他们下楼的时候福婶也出来了,她带着老宅里的下人等在门口。叶靖轩看了她一眼,说:“我去把阿阮带回来。”   福婶一点也没觉得意外,她的表情还和平日一样,准备送他出门。如今生死一线,谁也不知道自己走出下一步会有什么后果,可谁也没有停。   福婶往他身后看了看,所有人一个不少,她长出一口气笑了。   院子里树多,风一大,扑簌簌的声响异常凄厉。福婶却和平常一样,唠叨着说下雨天要当心,然后让人捧了一束紫蔷薇过来。   她已老去,和这座宅子一样,静静驻守了几十年,她把花递给叶靖轩,示意他带去给阮薇。   福婶开口的声音颤颤巍巍,几乎要被风声扑灭,可是在场的所有人却都听清了。   她说:“家里的事交给我,放心,我带人准备,等阮丫头回来就办婚礼。”   一切都和他们去芳苑那天一模一样。   叶靖轩一行很快赶往机场,私人飞机已经待命。   天气不适航,机长最后进来请示,是不是真要不顾调度塔的指示强行起飞。   叶靖轩点头不想再解释,他看着窗外一阵一阵的闪电,向后仰靠在头枕上,忽然要了一杯水。   方晟就在他身后的座位上,看到叶靖轩拿出止疼药,这一次他毫不犹豫,就着水直接咽了下去。   九死一生,披荆斩棘,只因为一个人,他就能无往而不胜。   所以他说奥德修斯不是英雄,人之所以会赢,是因为没有选择。   那天晚上,兰坊及邻近的两条街区全部戒严。原本一入夜也没人敢过那条街,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尤其这几年坊间越传越离谱,恨不得演绎出他们吃人不吐骨头的戏码,可是不管怎么说,在今夜之前,这一切都离普通人太远。   只是这一次,人人都知道要出事了,兰坊这道疤隐藏太久,早晚都有藏不住的时候。   北边的十字路口因道路原因摆出警示牌,提醒车辆绕行,但巨大的遮挡布之后停满了警车。时间越晚形势就越紧张,人人都盯着兰坊那座牌楼看,老琉璃映着月光,照出幽幽的蓝,历经时光,反而生出几分润,有人看着看着冷不丁打个寒战,它太像某种夜行生物的眼,居高临下,洞若观火。   谁也不知道这一夜什么时候才会终了,各方屏住呼吸想要等机会,可它毕竟风风雨雨在这里立了几十年,没有那么容易倒。   最奇怪的是,从入夜之后兰坊就悄无声息,大家预想中混乱的场面完全没有出现。现实不是拍电影,这条街上的路灯和以往一样亮着,远一点的院落外还有古色古香的布面灯笼,艳红的牡丹绣花,醉生梦死。   他们等了半夜也没见到血流成河。   整条街出奇平静。   朽院的门外有株百年古槐,在地下盘根错节,时间久了,将地面拱出一块凸起。当年修建兰坊的陈家人担心破了风水,大兴土木的时候也没敢挪它,放任它长,还连带把朽院以东半边围墙都降低一半,因此那地方成了一个豁口,从树的缝隙之间就能看到院子里。   如今院内只亮了一半的灯,形势紧张,陈屿和身边的亲信全部退到垂花门以内,只剩孤零零的几条小路。叶靖轩冒险赶到沐城,第一件事就是从陈屿身边下手,里应外合,围了整座朽院。   会长的人出不去进不来,但这毕竟是陈氏的地方,附近几位堂主赶过来拦下叶靖轩,剑拔弩张全都聚在院门口。   长长一条车龙,街道两侧全是人影,可惜两个小时毫无结果。   方晟往里闯,逼开挡路的人,他带了叶靖轩的话进去,意思很明显:“这是叶家和会长的私仇,用不着其他人来送死,无关的人趁早让路。”   大家心里都明白,叶三是真疯,把他逼急了,绝对会不顾警方的压力在这街上扫射。于是大家面子上忠于会长,勉强把样子装过去,就算仁至义尽,自然处处放了水。   方晟清开一条路直通垂花门,叶靖轩一路往里走,却看到陈屿正好也出来了。   两个人相隔半边莲花池,会长身边的人拿枪挡过来,陈屿摇头,大家收手退到后方。   叶靖轩借着光上下打量,他印象中的陈屿还是过去华先生身边的小随行,如今没过多久,这人也学会了一副冷淡样。   陈屿眼看稳不住人心,但只要他手里有阮薇,他就有恃无恐。   叶靖轩没空和他废话,直接说:“把人放了,我给你留点面子,让你体面走。”   陈屿好像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眼看叶靖轩的人从外往里围,他毫不在意地开口说:“叶叔什么都好,就是不会教育儿子。你也在敬兰会这么多年了,哪条规矩告诉你……轮得到你跟我要人了?”   叶靖轩二话不说,抬起手,枪口直指陈屿。垂花门两侧的人同样不肯示弱,眼看就要火并。陈屿也不绕圈子了,直接说:“你女人硬气,还真敢回来,就为这个我敬她三分,到现在没让人动她。”   叶靖轩握枪的手渐渐收紧。   陈屿继续说:“让你的人放下枪,晚一分钟我留她一根手指。”说完他就让人拿刀进去,“快点!不然手指砍完,可就是腿了。”   “你敢!”叶靖轩再也忍不住,直接就要冲进去,陈屿身边的人立刻开枪,子弹贴着他的胳膊蹭过去,方晟从后拉住他:“三哥!”   陈屿好整以暇地低头看表:“还有四十秒,右手,食指。”   他脚边波光粼粼,可惜今夜院子里太过于肃杀,浅水莲花都像藏着冤孽,动一动全都像要吞人的口。   叶靖轩咬牙盯紧陈屿,甩手把枪扔了。方晟随他一起,很快身后所有人都放开武器。   陈屿靠在门边仔细看他,越看越觉得有意思。人人都知道叶靖轩就是匹野狼,惹上他,下场就是连骨头都不剩,他这人一辈子从未忍气吞声,只有今天破例。   陈屿看得出叶靖轩的愤怒,他越这样,陈屿越得意,一脸无可奈何地说:“你父亲算会里的元老,但你别怪我不念旧,谁都知道……哪怕我今天留你一口气,你将来照样能咬死人。”   说着陈屿亲自走过来,慢慢抬手,方晟不许他靠近叶靖轩,但如今他们只能无谓挣扎,徒劳无用。   满院的人屏住呼吸,眼看叶靖轩头上那道伤疤赫然在目。   “早和你说过,大难不死,未必有后福。我还真想知道,再来一枪……你还能不能醒?”   叶靖轩一语不发,让方晟把大家都带出去。方晟站着不动,被迫反手把人推开,逼着对方向后吩咐,可在场叶家几十人,没有人退后一步。   兰坊是有兰坊的规矩,可如果忠义到头,人都该为自己而活。   但他们谁也不肯走。   坐北朝南的院落,莲花池里浮萍摇曳,这地方一直宽敞,几代人修身养性,夜里却不知见过多少血。   陈屿笑了,回身看看叶家人,故意当着他们的面提高声音,一枪顶在叶靖轩头上:“都给我看清楚!到底谁才是会长!”   他说着也发了狠,叶靖轩一直不拿他当回事,过去正眼都不看他,如今却站在这里任人宰割,困兽一只,随他处置。陈屿越发兴奋起来,这一枪非要让所有人都看见。   叶靖轩盯着他得意忘形的嘴脸一动不动,突然出手,拧过陈屿的胳膊直接把枪按下。陈屿一惊,瞬间大怒,扭打之间回身喊:“开枪!”   远处的人早就瞄准叶靖轩,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三哥!”   枪声突如其来,二十年沉默终归有尽头,兰坊内外瞬间沸腾起来。   这一夜白白消磨耐性,这声音让整条街如同点着的捻子,牵一发而动全身,外边的人不明情况,全要往里冲。   谁也看不清,池水微动,一地暗红,很快又沉了下去。   陈屿的人再想围过来已经晚了,形势突然逆转。   分秒之间,所有人都只剩下本能,叶靖轩被方晟一把推开,眼看他倒在自己面前,却一刻都没犹豫,他借着方晟用命换来的机会,抢过枪,毙了刚才动手的人。   会长被叶靖轩拿枪扣在手里,整座院落谁也不敢乱动。   那一枪正中方晟背心,血很快就涌出来。   叶靖轩以陈屿做人质,让会长这一方所有人都后撤。他立刻叫人把方晟送去医院。几个手下离方晟近,眼看他的伤在要害,硬憋回去不敢说,还是把他扶起来了。   他身后一片昏暗血迹,叶靖轩急了,脱口就喊他:“方晟……你给我坚持住!”他再也压不住口气,喊人全部退后,否则他现在就崩了陈屿,“让开!马上送他去医院!”   方晟强撑一口气,自己清楚得很,摇头说:“不用了。”   夜色太暗,他仰头只能看见黑漆漆的天。他这辈子没有身份也没有选择,只有今夜才能站在叶靖轩身前,却只是为了挡这一枪。   方晟渐渐觉得冷,人在濒死的时候感官被无限模糊,仿佛一切忽然安静下来,安静到他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阿立眼眶通红,拼命喊他,可方晟觉得自己实在太累,再也没有力气站稳。他觉得人影晃动,好像还有很多人扑过来,好像叶靖轩还和他说了什么,但他什么都听不清。   方晟累得闭上眼,事已至此,他并不觉得意外,他们这条路上的人旦夕祸福,生杀过眼,早晚都是一样的结局。   只是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还有心愿未了。   原来人在最后真的会看见很多过去的事。   方晟想起当时夏潇闯到他房间里去,胡搅蛮缠,却是个可怜人。他想她后来伤了腿,万念俱灰地躺在病床上,他守了她那么久,却从头到尾都没给过她半句安慰。   他还是后悔了,后悔他为什么永远只会给她披上一件衣服。   方晟的意识渐渐混乱,但他还记得,最后那几天,他要回来找叶靖轩,离开医院的时候总算给夏潇留了一句话,他说:“别再做傻事,等我回来,我带你走。”   那其实就是一句承诺,但他说出来的口气又冷又硬,说完就出去了,头也没回。   如今……失血近乎耗光方晟全部的温度,他恍惚之间才明白,原来这就叫遗憾,他知道自己是枚无关紧要的棋,他也清楚他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等这一天,可真到这时候,他还是空落落的,觉得可惜。   可惜有些话来不及说,可惜他这辈子还没试过,怎么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   他忘了告诉夏潇,他和她否认的那些事,其实都在撒谎。   人生苦短,这样也好,来不及相爱,就不算死别了。   方晟最后只留了一句话,向着叶靖轩的方向说:“三哥,我一直喜欢她,我想……”   这话荒唐,但他这一生都没荒唐过,临死总要试一试。   可他终究没能说完。   方晟的离开彻底击碎了叶靖轩仅存的冷静。他握紧枪,仰头闭上眼,想把这发疯的念头压下去,却无能为力。   叶靖轩抬起右手,子弹上膛,他把陈屿逼到墙边,将他按在墙上,他连最后那点耐心也被消磨干净,直接问他:“阮薇在哪儿?说!”   陈屿也有了骨气,咬紧牙就是不开口。叶靖轩下命令让人冲进去,只要确认阮薇的安全,他要让他们通通付出代价。   突然有人从外走进来,这一路竟然无人敢拦。   风过树梢,院子下挂了风铃,古旧的铜质工艺,这气氛太压抑,突如其来一阵响动,活像撞了鬼。   “三哥……不知道他是谁派来的,说要请人。”   今天的朽院几乎成了修罗场,方晟救主而死,会长在叶靖轩手里,命悬一线,那人却依旧走得稳。   他停在莲花池之前,再向前一步就是地上蜿蜒的血迹,但他眼看院子里几十人的阵仗,竟然眼都不眨一下,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他毕恭毕敬地和陈屿说:“会长,请您去一趟海棠阁。”   这话出来,连叶靖轩都怔住了,回头去看,却看到那人近六十多岁的年纪,头发花白,人却精神。他一张脸客气而疏远,怎么看都只是个管家模样。   陈屿努力绷着表情,他如今狼狈至极,但在枪口下都能冷眼相待,偏偏这一句话让他开始发抖。   他眼下再无翻盘机会,命都不在自己手里,如何能去,于是下意识喊了一句:“老林……”   那人好像也注意到叶靖轩还是不放手,于是他又说:“叶三,你把枪放下。”   叶靖轩听他这么叫自己,就知道这是敬兰会里的老人,但他并不认识这所谓的老林,更不知道他什么来头,于是叶靖轩再不回头,只甩了一句:“我不管你是谁的人,今天是我和陈屿的场子,你凭什么说话?”   叶靖轩向来毫无顾忌,那人完全没有生气的表情,还是一样恭敬,不卑不亢地回答:“凭阮小姐在我们手上。”   这下所有人都愣住了,陈屿虚张声势一整晚,丢尽脸面还打到满盘皆输,他此刻完全无话可说。   叶靖轩手里的枪座砸下去,陈屿顿时额角开花。   老林声音依旧四平八稳,再次提醒他:“放开会长。”   他率先引路向外走,又补了一句:“阮小姐不在朽院,你如果还想见她,放下枪,跟我走。”   已经到了后半夜,沐城这里日夜温差大,风里透着凉,夹着不知名的香气,一阵一阵,吹得人心慌意乱。   海棠阁已经被封起来将近一年的时间,只有那两棵海棠树还没变,年年依旧。   这里只是故人居所,没人知道老林为什么要带他们来海棠阁,只是当一行人走进去的时候,发现四下的灯都亮起来了。   中式院落四四方方,红墙碧瓦,树下还有藤椅,灯光熹微,分明拖出一条昏黄的影。   陈屿环顾四下,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这地方只差一点经久不散的药气,就和过去一模一样。   兰坊所有的院子都由一条游廊贯穿始终,他们顺着走,很快就到了院子北边,只是今夜这里安静到不正常。   叶靖轩停下没再往里走,手里还有会长做人质,并不担心对方耍花招,但他必须先确认阮薇的安全,于是开口问:“她在什么地方?”   陈屿擦了一下头上的血,低头骂了一句,他身后全是叶家人,胜负明显。   老林不紧不慢地伸手指了指前方的房间,示意其他人都离开。   阿立极其戒备,死活不肯离开叶靖轩,但叶靖轩没把区区一个陈屿放在心上,扫了一眼左右,命令他:“你们先出去。”   最终老林身后只剩下他和陈屿两个人。   叶靖轩继续一路向前,故弄玄虚也好,阴谋诡计也罢,他今夜走到这一步,龙潭虎穴也要闯,既然想玩,他就陪他们玩到底。   方晟为他而死,这一路已经断送了太多人的信念,他绝不能停。   何况叶靖轩真的想不通,如果阮薇回到沐城之后没落到陈屿手上,还有谁能把她带走?   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没等他想完,老林已经停下了,他指了指前边的房间,低声说:“先生吩咐过,请两位进去。”   华先生还活着。   而且看上去,活得还不错。   陈屿并不意外,肯定早已知情。叶靖轩和他进去的时候,华先生正站在过去的书桌后往窗外看,穿了件简单的墨蓝缎子上衣,手里恰恰就是那串鹿血沉香十八子。   这男人几乎被传得入了邪,其实也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还不到老去的时候,只是他脸色淡,明显身体抱恙。   他听见有人进来了,但半天都没动,自顾自把窗户打开透气,又盘着手里的珠子,一圈一圈玩了一会儿,他这才回身,懒洋洋靠在窗边,随口和他们说起来:“有段时间没回来了,屋子空,将就着在这里说吧。”   老林低头在门边答应:“是,先生,我先出去了。”   当日华先生的病逝对敬兰会而言,无异于改朝换代。   叶靖轩自然意外,抬眼看他,却发现华先生和他过去那几年见过的没什么分别,他甚至什么都不用说,一双眼定定看过来,谁也不能先开口。   多年夜路,到底磨出一身从容气度,这已经和身份地位无关。   叶靖轩想了很久,竟然想不起他的名字到底是什么,这么多年,没人敢直呼其名。   陈屿退无可退,很久之后才憋出一句:“华先生回来应该提前说一声,我……我让人去接。”   华先生根本没理他,叶靖轩压下诸多疑问,随便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房间里不过三个人,他一坐,陈屿脸色都变了,脱口而出:“从来没人敢坐着和先生说话!”   叶靖轩觉得这话有意思,奴才果然永远都是奴才,他看都没看陈屿又说:“没人敢做的事多了,也没人知道他还活着。”   这下陈屿气急败坏,过去这院子里人人说话都小心,更轮不到叶靖轩放肆,他开口又要说什么,可华先生今天破例过来,没兴趣看他们争,于是直接摆手说:“行了,陈屿,你也坐下。”   陈屿坚持不动,华先生不管他,也懒得绕弯子,他开口的声音很轻:“你们打归打,闹归闹,但敬兰会有规矩,凡事都有个限度。”这一夜草木皆兵,可让他提起来仿佛只是一场闹剧,他看向叶靖轩说,“我过去有心提拔你,帮你扫清了阿七那边的障碍,是想给你机会,可不是让你这么玩的。”   叶靖轩从头到尾目的十分明确:“所以我现在还坐在这里,完全是看在先生的面子上,话我也说明白。”他手放在椅子上轻轻地敲,声音却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把阮薇交出来。”   窗边的人玩着手里的珠子,一颗一颗数过去,那目光忽然就落在叶靖轩身上,淡淡开口:“放心,她很安全,这么多年我留下她,就为今天。”   这句话扔出来,他们终于把一切都串联起来。   三年前芳苑出事,敬兰会各方都要追杀阮薇,她换了身份躲出来,故意选了最危险的地方沐城,然后就有人指使严瑞把她留下,不是为了害她,而是为了留她一个活口。   如今看来,之所以严瑞能拿到十八子,不是因为他本事大,而是华先生授意。   叶靖轩这么想下来一切都明白了,有人在幕后冷眼旁观,这么深的心思和城府……除了这只老狐狸,再没有其他人。   叶靖轩忽然有点坐不住,迎着他不动声色的目光看过去,这男人一生杀伐决断,什么手段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能看得远。   大家只当阮薇是个线人,到今天陈屿还在耿耿于怀,狂妄自大,就是不肯相信,偌大一个敬兰会,最后能被一个女人倾覆。   只有华先生心知肚明,陈屿早晚坐不稳会长的位置,争不过叶靖轩,所以阮薇才是关键,只要有人能把她握在手里,叶靖轩什么都能让。   甚至……就连华先生自己那场所谓的“病故”,他都算计得分毫不差,掩人耳目。这世上怕就怕贪心不足,当人已经站在制高点上,眼看自己多年心血,怎么能拱手让人?   但华先生偏偏就选在巅峰时刻抽身而退。   叶靖轩终于明白,为什么敬兰会这么大一个家,在华先生手上十多年都没出乱子。   华先生看叶靖轩的表情就知道他想明白了,于是又说了一句:“也不用再猜严瑞了,我和他认识很早,在我都没进敬兰会的时候……过去我们父母家里有些渊源。他本来就不是会里的人,我当时想找个身家清白可以信赖的人帮忙,所以才请他留下来。”   “我在兰坊见过他。”   “那几年严瑞的母亲病重,老人家的冠心病,我这边认识不少心内科的专家,他过来托我找几位大夫,你见过也不奇怪。他因此才欠我一个人情。”华绍亭的话都说得简单,三言两语,他们这些人数年纠葛,费尽心血争来斗去,于他而言充其量是盘棋。   三年观棋不语,闲来无事,一步将军。   华先生的宿疾是无法根治的病,他边说边觉得有些气闷,反手又将窗子推开了一点。   他这样的人,果然难长久。   叶靖轩的态度终于缓和下来,陈屿也收敛许多。   华先生似乎想起什么,去架子上看了一眼,拿了一套茶具出来,他让老林带出去都洗干净。房间里茶案依旧,都是过去现成的东西,只是华先生从不亲自动手,他只坐着看。   老林替他煮水烹茶,整个过程没人出声。淡淡的大红袍,迎着华先生手上那串珍贵的鹿血沉香,香气一阵一阵钻过来,冲淡了一夜杀戮。   谁都没想到,到这一步,他们几个人还能坐在茶案前静下心,仿佛开口还能叙旧。   老林把茶泡好,依次备了杯子,第一杯自然先给华先生,但他却伸手指指陈屿,说:“他如今才是会长。”   陈屿站得更直,恭敬地低下头,仍旧和过去一样,怎样也不肯接。   叶靖轩没什么兴趣,直接说:“我不喝茶,不必了。”   只不过顺手一杯,可华先生却忽然说:“你喝不喝是一回事,接不接就是另一回事了,就像这道功夫茶的顺序,有头有尾,不能乱。”   陈屿赶紧伸手拿过去,叶靖轩终究让了一步,同样接过茶杯。   华先生自己却根本没有喝,只低头看了看,回身就和老林聊起来:“换个密封罐吧,不然味道都跑了。”   老林点头,恭谨地说:“我去收拾。”随后又安安静静退出去。   房间里突然冷淡下来,华先生眼看他们都喝了一口茶,这才想起他们两人的事还悬着没解决,于是他说:“各让一步,叶靖轩,你带你的人回南省。陈屿,你从此不要过问那个女人。”   陈屿永远沉不住气,捏紧茶杯就说:“那祸水不能留!她知道太多敬兰会的事,而且芯片……”   “如果芯片还在阮薇手上,完全可以当做自保的筹码,她就不会明知你要她的命,还跑回来送死!”华先生终于有点不耐烦,甩手将十八子放在茶案上,一双眼盯住陈屿,那口气依旧轻飘飘的,却一字一句慢慢压过去,“你没脑子,不代表所有人都没脑子。”   陈屿脸上再也挂不住:“华先生……是我考虑不周。”   那人口气突然一转,直逼得陈屿抬不起头:“我再说一遍,你现在是会长,你一句考虑不周,就能闹到兰坊当街火并!我当时告诫过你,你不听,我让人挂十八子出来再次给你提醒,你还要一意孤行!”   “先生……”   华先生说完立刻不再看他,仿佛这房间里已经没有这个人。   他抬头看向叶靖轩,又说:“今晚这局是你赢了,敬兰会之后会替你解决‘兰’字的事。我让你带阮薇离开,但你必须留下话,叶家所有人退回南省,终生不进兰坊一步。”   叶靖轩放下茶杯,还是坐在椅子上。陈屿心里窝火,发现叶靖轩竟然还敢盯着自己,他瞬间怒了:“别得寸进尺!”   但叶靖轩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讽刺地转过脸,只问华先生:“你花三年苦心牵制我……说到底,还是要保陈屿?”   华先生没有否认,坐到茶案之后叹了口气,说:“我保的是会长。”   叶靖轩慢慢笑了,又问:“何苦?没有叶家,他照样活不长。”   “叶靖轩!”陈屿几乎要冲过来,可上首那人一个眼神就让他站在原地,还是没敢当面动手。   华先生拿过茶壶,慢慢淋一遍水,眼看这一夜终将过去,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但外边已经有了光。   叶靖轩就坐在多宝槅之前,一道明暗分界线恰恰打在他身上。他没有刻意去挡头上那道疤,分明一副好轮廓,被这伤疤无端端加了几分狠。   叶靖轩过去确实想夺权,谁坐在会长的位子上谁就是黑道霸主,这地位对男人而言太诱惑,谁能免俗?   只要他当时不再去找阮薇,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惜她是他的阿阮,他的牵挂。她不美,不好,也不听话,可他试过假装自己忘了她,最终还是在别人身上找她的影子,徒劳无功。   爱就是这样,你爱一个人就好像突然有了软肋,也突然有了铠甲。   所以叶靖轩如今早就想明白了,他对会长那把椅子再无兴趣,只是觉得奇怪,以华先生的心机,何必非要留下一个没用的窝囊废。   华先生的手指蘸了水,点在茶壶上,赫然出现几道印子,很快却又通通不见。他轻声开口:“我喜欢和你这样的聪明人说话,省心。”   他慢慢用帕子擦手,漫不经心地告诉他们:“陈屿是死是活我不关心,只不过……他再没出息,也是我定的会长。谁要是动他,就是驳我的面子。”他抬眼,慢慢浮上些笑意,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们,“我还没死呢。”   天亮之后起了雾,整条街的影子模糊一片,不远处悬着的铜铃分明就在咫尺,却时远时近看不清。   一场内乱戛然而止,翻天覆地,你死我活,最后就剩海棠阁里两盅淡茶。大红袍的香气沁人心脾,凝神静气才能品出滋味。   陈屿已经离开了,外边太多事,总要想办法压下去。   清晨,屋檐上落了两只画眉,叫声清亮。微风过境,夹着树梢最后一点青绿叶子,总算把雾气吹散了,这条街依旧青灰碧瓦,仿佛昨夜的冲突从头到尾都没发生过。   叶靖轩和华先生一起向外走,口气依旧放肆:“果然,你这种老狐狸……不会真把她和孩子扔下。”   他说的是华先生过去的事,他和夫人六年坎坷,好不容易在一起,华先生却因病去世,没人知道实情。   那人已经准备离开,听了这话,似笑非笑开口:“说到底还是不舍得,你也一样。”   哪有那么多刀山火海等人闯,无非一个“情”字,让人忘生死。   华先生说完就上了车,又按下车窗吩咐老林,告诉叶靖轩接人的时间地点。   他们正对兰坊蜿蜒而出的车道,远景寂静,仿佛不管再过几十年,这里永远不会变,历经时光的东西纵然老去,也还有昔日繁华的烙印。   华先生抬头看了看,海棠阁再度被人封起来,大家小心翼翼关上门,只剩那两株海棠树,不动声色,一季荣枯。   叶靖轩突然喊他,这一次难得面带恭敬:“华先生。”   他没有再往下说。   但对方已经明白了,他不需要任何感谢:“我不是帮你,恰恰相反。你这样的疯子……能有个女人拴住你,对大家而言都是好事。”   叶靖轩看着他笑了:“彼此彼此。” 第二十二章 他会回来   爱一个人,就该相信他,千难万险,他会回来。   天灾人祸,早晚都会过去。   上午十点,过了早高峰,又不是周末,沐城新建的海丰广场里顾客也不多,这个时间大家刚刚开始上班,很少有人来逛街。   阮薇被裴欢拖着往前走,实在没什么心情来商场,但对方从昨天下午就一直陪着自己,一番苦心,她无法拒绝。   阮薇当时距离兰坊只有半个街区的距离,却被裴欢的车拦住了。   她哪有心情和她叙旧,可裴欢非要带她离开:“听着,闹到这一步,你的事只是幌子,会长要拿叶靖轩立威,你现在去就是白白送死,救不了他。”   阮薇从来没打听过裴欢的隐私,不知道她的来历,更没想到她什么都知道。阮薇甚至来不及问她是谁,已经被她强行带上车。   “你怎么会清楚……敬兰会的事?”   裴欢让司机绕路走,透过车窗向前后看了看,确认没人跟踪,这才放下心,笑着和她说:“好歹我也是华夫人啊。”   阮薇震惊失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记得盯着她看。   裴欢笑意更深,推推她问:“难道我不像吗?”   裴欢带阮薇去了一套没人住的空房子,陪她等,只要天亮,一定会有结果。   可这一夜实在太漫长,阮薇无数次想问兰坊的情况,可裴欢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连一通电话也没有打过去问。   阮薇心里着急,一冲动起来脑子里不断涌出各种混乱的想法,她离开老宅之后,叶靖轩很快就会知道,肯定已经赶过来了。   她来就是为了阻止陈屿……躲在这里耗时间没有用,她必须去兰坊。   裴欢拦不住,最后只问一句话:“你为什么不信他?”   阮薇怔在原地,很久才说:“我没有。”   “你如果相信叶靖轩,就应该保护好自己。”裴欢示意阮薇坐在自己身边,两个人都抱着腿窝在沙发上。裴欢突然想起什么,低头笑,和她说起自己过去的那些事。   “他是敬兰会的华先生,可他还是我丈夫,是我女儿的父亲……阮薇,我和你一样,像今夜这样难熬的日子我过了六年,就因为他当年教过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不择手段地活下去,所以我从来没有放弃。”她抬眼看着她认真地说,“这一次事情闹大了,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麻烦。我知道今晚很危险,我大哥身体不好,我不想让他去,可我劝不住。他走的时候答应过我,他会回来。”   所以裴欢就真的选择相信华先生,她不问也不催,安安静静地等天亮。   阮薇终于平静下来,爱一个人,就该相信他,千难万险,他会回来。   她看向裴欢笃定的目光,伸手拉住她,两人靠在一起闭上眼,渐渐说起毫不相关的话题。   她也要耐心等下去。   早起沐城报纸上还是那两条关于房价的新闻,媒体欲盖弥彰,没有什么新消息。阮薇一夜未睡,却找不到任何有关兰坊的报道。毕竟“敬兰会”三个字不可能直接提起,就算真出大事也要隐瞒,否则一旦引起公众恐慌,沐城就要乱了。   不管昨夜发生过什么,到如今早已尘埃落定。   阮薇不断安慰自己没有消息才是好消息,但她一大早就被裴欢拖出去喝咖啡吃早餐,再怎么冷静也还是克制不住,坐立难安。裴欢带她出来逛街,尽量让她分散注意力,却发现她完全心不在焉。   裴欢想起阮薇过去受过刺激,怕她钻牛角尖,于是安慰她说:“你放心,他说办完事就给我打电话。”   裴欢刚说完手机就响了,低头看了一眼号码,显然就是华先生打来的,可她接起来,只听了一句就关闭通话。   阮薇还想问消息,看她这样吓了一跳:“你……”   裴欢故意做了个嘘的动作,把手机放回包里,她往楼下看了看,直接挽住阮薇,两人拐进旁边的店里。   海丰广场东门,时间刚好,玻璃外墙反光,阳光之下亮得刺眼。   为安全起见,裴欢决定挑公共场合见面,真要出事,也不至于被人闯到家里去。   叶靖轩回去换了衣服休息了几个小时,按约定来接人。他下车的时候往前边看了一眼,商场两侧种了大片的丁香,路旁还停了另外一辆车。   华先生也来了。   叶靖轩没打招呼,却看到那人下车来,直接往楼上扫了一眼。华先生难得亲自打电话,只叫了一声“裴裴”,后边的话都还没提,就被挂了。   叶靖轩笑了,走过去和他说:“要不是亲眼看到,我真不信有人敢挂华先生的电话。”   那人很无奈,摇头叹气:“她就这倔脾气……不让我回兰坊,我没听,跟我赌气呢。”他把电话交还给老林,“算了。”   老林自然习惯了他们的脾气,补了一句:“夫人是担心,这一听见先生没事,就放心了。”他让司机先进商场去看看情况,确保安全,可对方没一会儿就回来了,面露难色。   叶靖轩忽然有点紧张,率先问:“怎么了?”   司机尴尬地看了一眼华先生,低头说:“夫人和阮小姐在……逛内衣店。”   这下轮到车旁边的两个人对看了一眼,叶靖轩想都没想,毫不犹豫上楼接人。   华先生也没犹豫,转身坐回车上等。   司机努力绷着表情,咳嗽了两声,毕恭毕敬地陪在一边。   老林忍不住笑了,轻轻对着车门说了一句:“先生,这事上您可就不如叶三了。”   车里的人面不改色,保持沉默。   阮薇站在一排蕾丝内衣的架子之后,隔着一层玻璃看到他的时候,原本正对着扶梯口出神。裴欢就在她身后挑东西,似乎想问她什么,但她根本没留心听。   叶靖轩的出现毫无预兆,她看着他由扶梯慢慢升上来,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直到他走进来,连店员小姐的声音都不自觉放柔,阮薇这才反应过来。   她看着他走向自己,想开口叫他,表情还维持得很好,可心里一下决了堤,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这么多年是非苦难,她早已麻木,可是今天看到叶靖轩,她一刻也不敢耽误,没等他说话,突然扑过去抱住他。   叶靖轩把她按在怀里,微微皱眉,低头扫过她面前的内衣架子,和她说:“我不喜欢这套。”   她被他逗笑了,仰脸看他,看着看着眼睛红了,却自己摇头吸气:“好了,我不哭,你别生气。”   他哪还有什么气,再多的话都说不出,俯身吻她额头。   一天一夜而已,可这分别却像过了几个世纪,她竟然真的没哭。   店里的人全都笑起来,他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于外人而言,这不过是最最普通的日子,情侣吵架,他追过来,她才委屈示弱。   只有裴欢站在一边摇头提醒:“哎,注意一点,我还没走呢。”   叶靖轩率先拉住阮薇出去。   裴欢买完东西也向外走,她有点抱怨的意思,和阮薇开玩笑说:“看,以后你也不用羡慕我了,我丈夫才不会陪我逛这种地方。”   她说完又看看叶靖轩,依旧还是笑着的,一张脸明媚而艳丽,说的话却像劝慰:“阮薇这么怕敬兰会,还敢为你回来送死……别再把她弄丢了。”   一个人有勇气面对自己最恐惧的东西,只能因为爱。   叶靖轩看了她一眼,一句话都没说,牵着阮薇转身要走。   阮薇想起什么,回身又停下了:“等等……裴欢。”她叫她,这一夜变故最终能平息下来都靠华先生出手,她想说感激的话,可叶靖轩早就想到了,劝她不必。   他和裴欢说:“夫人也明白,华先生不会随便做善事。他举手之劳留下阿阮,实际上赢了整个南省。我也答应了他的条件,从此兰坊再没有来自叶家的威胁,先生这一局从头到尾算得明明白白,可不算帮忙。”   裴欢摆手也有点无奈:“你们男人真不浪漫。”   叶靖轩定定看着她,握紧阮薇,低声说了一句:“但我还是要谢谢华夫人……感谢你一直帮我陪着她。”   裴欢总算满意地笑了,过去抱抱阮薇算作是告别,很快离开。   她在扶梯上就拿出手机又给华先生打回去,分明刚才还飞扬跋扈的女人,可电话通了之后很快又压低声音,很快笑了。   扶梯几乎还没到一层,但正门之外有人下了车,特意走过来等她。裴欢急匆匆向下跑,一刻也不能再等。   爱情里人人都一样。   叶靖轩和阮薇没着急回去,难得这一日晴好,没到正午,太阳不晒。这么多年他都没机会和她好好走一走,像其他普通人一样。   他牵着她走在商业街上,阿立让司机慢慢开车,一路在他们身后跟着。   他把昨晚的事都告诉她,忽然低下头看她:“阿阮,看到华先生我才明白,有的事没必要想那么明白……人只有这一辈子,不论长短,都没有时间给我们撒谎。”   他们已经浪费了太久。   他想起刚才的裴欢,和她说:“你看华夫人,她愿意跟在先生身后,他在外边帮她把一切都处理好,她就安心等他的电话。你对我而言也一样,出了什么事都有我在,保护你是我的责任,这件事上没有谁依靠谁的问题。”   她咬着嘴唇点头,握紧他的手。   “以后答应我,不管做什么决定,都跟我说实话。不许骗我,不许逞强,不许擅自离开。”   她听着听着笑了,答应他:“好。”   他看她这么听话的样子长出了一口气,继续说:“我也和你说实话,我回去就准备手术。如果一切顺利,你也……”他顿了顿,覆在她手上的戒指上慢慢摩挲,“就为自己活一次吧,好不好?阿阮,那些过去的事都过去了,阮叔只求你能平安,他也希望你能按自己的心意做选择。”   阮薇低头说:“我们结婚吧。”   她说完这句,叶靖轩没有回答,仍旧向前走。她有点忐忑,忽然抬头确认他的表情。   叶靖轩微微皱眉,收敛了平日里的狂妄样子,只是安安静静带她走,但这模样依旧太招人。明明她刚才看到他平安归来都没有哭,这一刻却忽然有点忍不住,湿了眼角。   她看他不说话,忽然有点慌,小声问他:“还来得及吗?”   “开颅手术,就算成功,也不排除我会昏迷不醒……或者……”   她想也不想接话说:“你不醒我就等着你,一天,一年,一辈子。”   “那你就要守活寡了。”   她带着眼泪还是笑了,肯定地说:“起码我还有叶家,不会饿死。”   他低头把她捂在胸口,擦她的眼泪,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走的那天,我真的害怕了。”他试图让她明白,“知道吗……是真的害怕,怕到我觉得我宁可去做手术,再试着醒一次,都没有那天那么可怕。”   她哭到他肩膀的衣服湿了一片。   他的傻丫头。   街上人来人往,很快走到繁华地段。叶靖轩当着那么多人把她抱起来,她下意识地揽住他肩膀。他仰头吻她,模模糊糊地叹气:“阿阮,你这么笨……可我舍不得。”   其实永远也不远,只要彼此携手走完这一段,就已经足够余生回忆。   那天街角的丁香成簇而开,百结成花,一世无双。阿立从车上把摩尔放下来,它一直被下人养在兰坊,这么多天好不容易才出门,阿立刚松开手,它立刻撒了欢。   阮薇隔了很久终于见到它,心里高兴,弯下身抱住摩尔抓它下巴,很久不放手。   云都散开了,太阳越来越晒。   叶靖轩过去拉住阮薇,她乖乖牵着摩尔和他往回走。   他说:“都过去了,我们回家。”   一行人回南省之前,叶靖轩去医院见了夏潇。   方晟四五岁的时候就没有家人了,叶叔把他放在几个兄弟家里养大,后来他就一直跟着叶靖轩,再也没有别的亲戚。   如今叶靖轩做主,把方晟身后留下的一切都转给了夏潇。   夏潇当时还在复健,她的腿落下残疾,但情绪已经恢复如常。医生说她一直很平静,哪怕是听到方晟死讯的时候,她也一点都不意外。   叶靖轩和阮薇一起去看她,阮薇为她的情绪着想,没有进去。   他一个人去病房。   夏潇穿了一身浅蓝色的住院服,正坐在病床上拿着一个苹果吃。她一只手骨折还没好,就用左手慢慢往嘴里送,她看到叶靖轩进去,表情淡然,还叫了一声三哥。   当天方晟中弹伤在要害,几乎来不及抢救,他留的话也没能说完,但叶靖轩坐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告诉她:“方晟最后有句话,他想带你走。”   夏潇还是一口一口在吃苹果,住院自然没能化妆,但人还年轻,终究底子好,比往日光鲜靓丽的样子反而更讨人喜欢。   她笑了,和他说:“他走的那天也这么说,但我根本不信,方晟说的话,虚情假意,都是幌子。你看……他果然没回来。”   她说完,狠狠咬了一口苹果。   叶靖轩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站起来走到窗边打开一条缝隙,病房里光线亮一点,气氛也好很多,他和夏潇说:“我按他的意思送你离开沐城吧,有人照顾你,好好养伤。”   她看向叶靖轩,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那一晚,这男人太强势,自然有女人心甘情愿为他往火坑里跳,那时候她也是她们其中之一。   时至今日他依然如是,只是对着她的表情刻意缓和许多。   夏潇反而觉得他好笑,说:“你们不用都这副表情来安慰我,我从楼上跳下去那天问过方晟,求他带我走,可他不愿意。他一心为你尽忠,为你而死,他从头到尾完成了在叶家的使命,死得其所,和我无关。”   “夏潇,你可以恨我,你难受的话就发泄出来,别再冲动做傻事。”   她看了他一眼,格外平和地说:“我不恨你,你找我回去的目的我一开始就明白,你没对我有任何承诺,你情我愿,这条路是我当年自己选的,如今我活该认命。”   她很快不再说话,坐在病床上继续把那个苹果吃完,咬到最后手拿着苹果核都在发抖,却一声不吭。   夏潇的态度很抗拒,叶靖轩决定不再和她多说,准备离开。   他出门的时候,夏潇突然低声说了一句话:“方晟死了是好事,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一句真心话,我对他而言,永远是他三哥的女人。”   叶靖轩回身看她:“夏潇……”   她慢慢地笑了,打断他:“你放心,你和阮薇去过你们的好日子,不用担心我。事到如今我没有什么想不开的,我一直在等这一天,他死了……我才能爱他。”   叶靖轩很快走出去,下楼的时候停了一会儿,他盯着跳动的数字,想了一阵才回忆起过去到底是怎么遇见的夏潇。   当年在游轮上,也是等电梯的时间。叶靖轩身边陪了一堆随行,三哥既然把排场铺开,各路识相的人也就不敢在这个时候非要来套近乎了,于是一条通道上安安静静没有人。   偏偏夏潇第一次来这种场合,她年轻又不懂规矩,一个人匆匆忙忙踩着高跟鞋闯过来,似乎是来晚了,她急得左顾右看。   那种场合能遇见的女人都不是什么清白好货色,大家心知肚明,既然来了就是各自找乐子。   所以叶靖轩听见动静知道有人不懂事,示意大家算了,他看也没看。   电梯来了,方晟挡住左右清开路,确保内外安全,然后叶家人一起进去,电梯门就要关上。   夏潇竟然大着胆子冲过来了,她真的有急事,去晚了会得罪人,所以她想问能不能和他们一起上去。   叶靖轩隔了两层人,他连她什么样子都没看清,就听见她请求的声音。   他忽然抬眼往外看,没人理她,也没人让她上来,可电梯门关上之后,叶靖轩忽然回身和方晟说:“去查一下,把她带回来。”   当时方晟一如既往,毕恭毕敬答应下来。   他记得后来方晟救她回来那晚的表情,当时谁都没在意,可如今去想,叶靖轩才明白,那好像是方晟第一次逾越地开口劝他。   他和他说:“三哥,夏潇年纪不大,可她想要的东西太多了……她其实一点也不像薇姐。”   阮薇一直在医院楼下的大厅等他,叶靖轩下楼后没说什么,只吩咐陪护照顾好夏潇,随即就安排人准备去机场。   一路上,叶靖轩似乎心情不太好,阮薇试着问夏潇的情况,对方和方晟的事多年压在他们自己心里,谁也不肯承认,不到最后没人能说清。如今方晟不在了,大家都明白,却又没法开口宽慰。   叶靖轩摇头说:“她很平静,越这样情况越不好。不过……谁也劝不了,让她自己想一想吧。”   阮薇知道叶靖轩心里不好过,很多事都有前因,他当年不经意的一个决定,就能造成日后这么多人的悲剧。   阮薇陪他上车去机场,他盯着窗外很久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看她担心地盯着自己,他突然转过身抱住她,脸都埋在她肩上。   他贴着她的侧脸长长叹气,说:“阿阮,我们辜负了太多人,不能再浪费时间。”   总说人心难料,可惜他们都愚笨,宁愿涸辙之鲋,也不肯相忘江湖。   叶家所有人随着叶靖轩回到南省,双方遵守约定,陈屿撤回对叶靖轩的封杀令,而叶家人退守家族基业,不再进兰坊一步。   半个月之后,一切都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真正的证据不好收集,敬兰会里支出几个替罪羊,会长把场面上的事压下去,没有预想之中那么麻烦。   沐城那边的消息渐渐散了,可在南省,大家明里暗里都对叶家的事津津乐道。关于这场事故的起因被传出了无数版本,而阮薇作为这场内乱关键性的人物自然被外人猜来猜去,一个出卖过叶家的女人,最终还能把叶三迷得神魂颠倒,不外乎说她美得离谱。   于是无数人都在等叶靖轩和她的婚礼,他好不容易才把人带回家,这一场耽误了三年多的婚礼,要办就是大办,人人都想看看这女人长什么样子,可是叶家迟迟没有动静。   叶靖轩的手术日期定在下个月中,其间两人无声无息地开车去把结婚证领了,可阮薇坚持不肯办婚宴,一定要等他做完手术再说。   一入秋,天气渐渐没那么闷了。   叶靖轩已经提前住进医院,主治医生对他的病情一直很担心,原本子弹位置伤在脑部颞窝,并不是很危险的部位,尤其他当年非常幸运,子弹避开了大脑的主要动脉血管,也没有伤及脑干。可三年过去,子弹发生移位,靠近血管,如今进行开颅手术的风险很大。   他们谁都清楚后果,医生把话已经说得很明白:“即使手术成功,也无法保证叶先生短时间内能清醒。这个必须看手术后的情况,所以还是提前说,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吧……不排除他可能会长期处于昏迷状态。”   阮薇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正在给叶靖轩整理换下来的衣服,她叠起来都让人送出去,然后才点了一下头示意自己明白了,从头到尾情绪很平静。   医生带着两个护士检查完准备出去,临走又叹了口气,退回来看看她说:“叶太太也不用过度紧张,我们必须说清所有的可能性,这个还不一定……”   “没事,我明白。”阮薇一直很镇定,送他们出去,关上门手却在发抖。   她深吸了口气,揉揉脸让自己镇定一点,然后才绕回里间,走到叶靖轩病床旁边。   他也听见了三言两语,于是伸手要抱她。她笑着弯下身,拍他的肩膀说:“哪有工夫想这么多啊,快点做手术吧,你这少爷脾气……再耽误两天我都伺候不动了。”   他报复性地掐她的腰,他今天精神好,两个人闹了一阵,阮薇趴在他身上闭上眼不说话。叶靖轩伸手过去梳她的头发,拉起来对着光,一寸一寸地量。   他叹了口气,说:“好了,说点正经事,叶太太,帮我个忙。”   她扑哧一下又笑了,闭着眼睛不理他,可又被他挽着头发靠着不舒服,于是她只好抬头,无奈地凑过去安慰性地吻他,轻声说:“你躺一会儿,放开我,别闹了。”   叶靖轩摇头,很认真地和她说:“阿阮,如果我没醒,一定记得来叫我,不管说些什么,你每天都要来……我记得我是能听见的。”   阮薇抬眼看他,刚才听见医生护士的话都没觉得有多难受,可现在叶靖轩突如其来一句请求,竟然瞬间让她泪如雨下。   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慌乱地擦脸,勉强笑着说:“胡说什么……不会的。”   他也没想到她一下就哭了,就把她脸捂在胸口哄,又说:“好了好了,不惹你,我就是担心而已。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那种感觉太难受了……我是害怕。”   阮薇死死抱紧他,明明心都悬着,可到这一步,明知后果他们也必须冒险。她忍下眼泪答应他:“放心,你不醒,我就天天让阿立来打你一顿,打也把你打醒。”   一切都安排好之后,正好赶上换季的时候。   阮薇胃口不好,又在医院陪护,这几天一直不太舒服,还要每天打起精神不让他担心。   叶靖轩怕她紧张,做手术前一天晚上不肯见她。阿立知道三哥就是这个脾气,早早就去劝阮薇回家。因为第二天手术上午九点开始,阮薇知道这一晚要是两个人在一起,彼此强装平静,谁也别想休息了。她想着还要早起,于是没和他坚持,自己回了老宅。   福婶很快准备好晚饭,做了阮薇最爱喝的鱼片生滚粥。阮薇最近接连几天往返医院睡不好,于是福婶没放其他辅料,只有新鲜的鱼片很清淡,可她喝了两口还是难受,摇头说不吃了。   她顺路去前厅里陪摩尔,结果刚一低头就反胃。   福婶一直跟着她,等阮薇吐完了就要去叫医生。可是如今叶靖轩马上就要做手术,这事拖了三年,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阮薇绝对不能在这时候生病,于是赶紧掩饰,说自己吃坏了东西,不让福婶叫人。   福婶是过来人,越看越不对,忽然忍住笑,低声问她这个月的生理期到没到。   阮薇还不明白,这一阵她担心的事情太多,哪里顾得上自己。她没当回事,一边上楼找睡衣一边算日子,这才发现不对劲,她从来没往这方面想,突然反应过来。   叶靖轩马上要做手术,结果未知……而这个时候她竟然怀孕了。   阮薇一时慌了神,脑子里涌出无数念头,福婶笑着坐在她身边一条一条叮嘱,以后什么都要注意,南省虽然不冷但也要注意保暖,她说完又念叨着要去煲汤,匆匆忙忙往楼下跑。   阮薇追出去,让福婶不要声张,她先去拿验孕试纸试,结果很明显。   家里好久没有高兴事了,福婶笑得合不拢嘴,告诉她明天早点去医院,正好也去确认一下,大家就都放心了。   她答应下来,关上门自己在房间里坐了很久,想给叶靖轩打个电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打。   阮薇突然想起自己偷偷离开老宅的前一夜,叶靖轩和她说过的话。   那念头自私又绝望,万一他真的出事离开,还能有个孩子成为她的倚靠。   阮薇抱紧被子,心里除了惊喜就剩下慌,她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怕只怕他一语成谶。   那一晚阮薇早早躺下,一整夜几乎没怎么睡着。   阮薇的心情太复杂,前几天她陪叶靖轩在医院做检查,他闷在医院好几天,觉得百无聊赖,就和她胡扯,说着说着就说起万一他醒不过来,她之后有什么打算。   他逗她:“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我死了谁敢娶你?”   他们走到这一步,话都说开了,阮薇也不忌讳,和他回嘴:“嫁不出去就算了,墓地都是现成的,怕什么?大不了我陪你躺下去。”   阮薇当时抱着他笑,心里想,要真有那一天,反正他们了无牵挂,要走干脆一起走。   她不能再熬下一个三年了,她终究是个女人,没那么勇敢。   可是现在不行……   卧室里最终只剩下座钟的声音,数年如一日。时间晚了,不知道是凌晨几点,阮薇想着现在她不能只顾自己了,于是闭上眼逼自己好好休息。   她怎么也想不到,不早不晚,偏偏就是现在,这个孩子……是来提醒她的。   几个小时之后天就亮了,阮薇几乎没怎么睡好,还是早早起来往医院赶。   福婶虽然答应了阮薇不要声张,但这事藏不住,她还是偷偷交代过手下的人。因此去医院的路上,阿立一直看着阮薇傻乐,恨不得扶着她上楼,把她弄得哭笑不得,最后趁着时间还早,阮薇支开他们,去找大夫检查。   她确定了怀孕的结果,随后就一直等在手术室外。   叶靖轩被推过来,阿立憋不住话,一口一个“三哥”喊着,冲过去就要说。   阮薇拦下他,大家也都安静下来,阿立嘿嘿笑着往后退:“好好,让薇姐自己和三哥说。”   叶靖轩以为出什么事了,立刻看向她问:“怎么了?”   她摇头,这一夜百感交集,赶过来看到他躺在病床上,一瞬间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阮薇握紧他的手,大家都等着她把好消息告诉他,可她一直没提,平静地和他交代了很多事,告诉他家里上下都没事,她会替他照顾好。   最后医生过来催促,眼看他就要被推进去,阮薇松开他,她努力忍着眼泪,非要等到最后一刻才告诉他:“靖轩……我怀孕了。”   叶靖轩愣了一下,突然就要坐起来,护士不让他动,他几乎连句话也来不及和她说。   阮薇不肯再让医生留时间,她最后就在手术室门前和他说:“为了我,为了你的孩子……再醒一次。”   她最终没看到他的反应。   阿立不明白为什么她故意卡着最后几分钟才告诉他,急得直怪她。阮薇守着他进去,手术室的门完全关上,她一下近乎虚脱,扶着墙坐下,好半天才能勉强喘过一口气。   手下的人都安静了。   护士过来陪她,让她放松:“手术时间长,叶太太别太紧张了,先去休息室等吧。”   阮薇点头和她一起走,手下的人把福婶亲自做的早饭送过来,她看了一眼明显也吃不下,但还是接过去了。   护士笑着说了两句安慰的话,又有点感慨,低声提了一句:“女人怀孕这十个月是最遭罪的时候……”她没敢再往下说,知道这话惹人伤心,于是赶紧换了话题。   一旦叶靖轩发生昏迷现象,阮薇就要独自怀着孩子,独自面对生产的艰难,甚至还要在这过程中苦苦守着他。   何况……手术本身还有失败率。   这简直太让人绝望,阮薇未来要面对的是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可她竟然不松口,到最后一分钟才肯告诉叶靖轩。   她明白护士的意思,去休息室里坐了一会儿。大家陪着她,她渐渐缓过来,出声安慰他们:“我不想提前告诉他。”   “薇姐……”   “我就是想让他有牵挂,这件事留在他心里,他不甘心,想着念着,只要手术成功……他一定能醒过来。”   阮薇说着说着鼻尖发酸,低下头打开粥碗,分明没胃口,还是一勺一勺地往下咽。   阿立叹气,揉着眼睛,勉强说起轻松的事,分散大家的注意力。   阮薇反而笑了,忍下恶心,忍下心慌,想她现在不能只为自己想,所以她就算吃不下去也要吃,熬不过去也要熬。   她必须和孩子一起,等他回来。 第二十三章 此生不渝   阮薇不知道叶靖轩在想什么,她还在念那个名字,有点怕冷,把脸躲在他怀里,最后她笑出声,闭上眼,听着他的心跳,轻声答应他:“好,念唯。”   这是他们的爱,此生不渝,此念唯一。   入冬的时候,阮薇过去的衣服基本上都穿不下了,她身体底子不太好,怀孕初期反应就很大,一显怀之后更难受了。家里请了专门的人来看顾,厨子和福婶每天想尽办法做新菜色,好歹能多让她吃两口。   那天阮薇刚从医院做完产检,孩子情况很稳定,她放了心,又去守着叶靖轩,到入夜才回老宅。   她刚一进门,福婶和过去这几个月一样,顺口问她:“三哥没事?”   阮薇笑着换外套,安慰她:“没事,今天和他提到孩子的事了,我跟他说不准备检查男女,都一样。”   福婶点头,让人端了汤跟她上楼去。   阮薇刚上去就有人打电话过来,她捧着一小碗煲好的鸡汤,靠在窗边接电话。   南省的冬天最冷也不过十度左右,只是这里靠海,湿气重,空气一冷下来压在身上格外难受,她特别注意去披了件薄毛衣。   明明窗上都起了雾气,可电话那端的人一开口,阮薇就笑了,仿佛还是过去三月天。   她喊他:“严瑞。”   他在电话另一端有些感慨:“真是要当妈妈的人了,总算不叫严老师了。”   她放下汤碗,问他这阵子在国外过得怎么样。严瑞说他准备继续去讲课,和过去在沐城一切都差不多。她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都会过得很好,他并不是委屈自己的人。两个人聊了一会儿,严瑞停了一下,还是问她:“叶靖轩还没醒吗?”   “没有,但好在也没有恶化,还是中度昏迷,快四个月了。”她没有太激烈的情绪,平静地告诉他,“生理反应还在,我知道他有意识……没关系,我等他。”   叶靖轩脑部的子弹成功取出来了,不幸的是医生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他术后昏迷不醒,一直到如今。   严瑞知道如今阮薇一个人怀着孩子,每天都要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他越想越觉得她不容易,低声劝:“阮薇,撑不下去就休息一阵,叶靖轩在医院,不会有事。你的毛病就是爱逞强,如今为了孩子,千万别勉强自己。”   阮薇让他放心,又说:“我没事,本来也做了心理准备,现在家里都有人照顾,福婶什么也不让我操心,我就是去医院看看他而已……何况我当时答应了,每天都要去和他说说话。”   她嘴上这么说,声音却明显顿了顿,渐渐带了颤音:“他说他能听见。”   严瑞知道她心里压了太多苦,叹了口气和她说:“我知道你一个人忍着,又不敢让身边的人担心,所以我才打这个电话……你想哭就哭。”   他到今时今日依旧为她想好一切。   阮薇有点感慨,轻声和他说:“没有,我是突然想起来,他平时那么嚣张的人……现在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看着心里不好受。”   严瑞还是决定提醒她,毕竟往后的日子还长,他说的话虽然残忍,但终究是实情,他问她:“如果叶靖轩一直没醒……”   阮薇迅速打断了他的话,似乎对这件事格外坚持,说:“不会的。”她停了一下又说,“我会好好过下去,哪怕他这辈子醒不过来了,最起码我还给叶家留了后,我一定要把孩子养大。”   严瑞稍稍松了口气,不管她选择哪一种面对的方式,他了解她的脾气,只要她赌一口气,就不会想不开。   就像当年,阮薇知道叶靖轩最后拿命护着她,她过得再苦再难,哪怕精神上濒临崩溃,也不肯低头。   所以严瑞格外感慨,说:“阮薇,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女人。”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错愕地停了一会儿没说话,突然笑出声,这一次她笑得真心实意,对着窗外远远的云层深深吸气,终于放松下来。   严瑞的声音突然有点惋惜,又补了一句:“难怪到现在我还是一个人。”   无论他今后去过多少城市,去看过多少片海,再也不会遇见她。   时过境迁,他们过去那几年的心结都解开了,阮薇回头去想,真心感激他:“严瑞,我知道……现在说不合适,不过,当年要是没有你,我真的走不到今天。”   她衷心祝福严瑞能幸福,如同她也答应过他,要过得好一点。   这样也好,相遇是缘,两忘心安。   之后几天平平静静过去,阮薇已经能明显感觉到胎动,她被折腾得坐卧不宁,可心情终究是欣喜的。   那一日午后,她去医院陪叶靖轩,特意带了碗长寿面,自己坐在他病床边上,替他慢慢吃,她和他说:“今天你过生日,三十一岁,再不醒你可都是老男人了。”   叶靖轩如同睡着一样,这辈子他只有昏迷的时候才老实,她说话他只能沉默地听。距离手术已经有一段时间,他的头发渐渐长出来了,到如今,几乎看不出痕迹。   面有点热,阮薇吃了两口,肚子里的小家伙还是闹,拳打脚踢不安分。她猝不及防,一松手,筷子掉在地上,她起来把碗先放下,想要去捡,可她弯不下腰。   阮薇一个人站在叶靖轩病床之前出神,掉了东西而已,一点小事,懒得再叫人进来,索性不管。她坐下安抚肚子里的孩子,想着想着抬眼看他,他一无所知地昏迷,她心里忽然翻江倒海,那么多的酸楚压在一起,可她不能和任何人说。   最近医生和护士都特意为阮薇留在晚上做产检,没有一个人解释,但她心里明白,虽然这里是私立医院,可产科白天还有可能遇见其他人。别的孕妇都有人陪,尤其是过了五个月的,孩子大了,孕妇自己一个人太辛苦,丈夫都会陪着来。   只有阮薇,家里的下人再细心,也有太多不方便,这事上终归要靠她自己。她自己去做产检,自己给孩子讲故事,有的时候洗澡不方便,一点一点靠着墙挪。   今天,阮薇看着地上的筷子突然就流出眼泪,回身握住叶靖轩的手,轻轻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哽咽着和他说:“我没去问男女,但福婶和我说了,看这动静就是个男孩,这么能闹……和老太太当年怀着你的时候一样……”   叶靖轩的手无知无觉地放在她身上,不知道小家伙是不是真的能感觉到,真的老实了一点。这一下让阮薇的眼泪流得更多,想着今天是叶靖轩的生日,可他还没醒,只有她和孩子能陪他,她干脆就哭这一次,今天痛痛快快把眼泪流完了,往后的日子再难熬,她也能忍。   反正病房里没有其他人,于是阮薇不再勉强自己,渐渐哭出声,她侧过身抱住叶靖轩,小声和他说话:“你就这么狠心,扔下我不管,你知不知道我很难受……有的时候吃了就吐,整个人都要从里到外呕出去,可是不吃又怕孩子有事,我想你,想你在就能陪着我,起码不至于让我掉了东西都要叫人帮忙……”   这四个多月的辛苦委屈全都一股脑涌上来,收也收不住,她和他说:“他们问我有没有给孩子想好名字,可我总觉得要等你来起。靖轩……我们那么多事都走过来了,就差最后这道坎,你为了孩子再试一次,醒过来,好不好?”   阮薇哭得声嘶力竭,渐渐门外的人听见动静,敲门问她,她说没事,不让人进来。大家知道今天是叶靖轩的生日,阮薇心里一定不好受,于是全都守着没来打扰。   这一天一直到晚上,她抱着他说了太多话,到最后其实都是些琐事:“现在穿袜子都要福婶帮忙,还有,那天收拾东西看到婚纱了……可我现在根本穿不进去。”   阮薇说说笑笑,到最后已经不再哭,她也太累了,握着叶靖轩的手在床边倚着,一安静下来,很快就睡着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外边似乎起了风,呼呼作响。   阮薇太疲惫,一直迷迷糊糊地睡,直到感觉到手边有动静,似乎有人在拉她肩上披着的外衣。   阮薇一下醒过来,她想肯定是阿立进来了,时间晚了,她该回家去休息了。她睁开眼看,病房里没开灯。   她张口就问:“几点了?”好半天没人理她,她揉揉眼睛,清醒过来,这才反应过来阿立并没有进来。   那刚才是谁在碰她?   阮薇有点蒙了,站起来打开灯,一回身忽然看到病床上的人已经睁开眼,直直地看着她。   她几乎觉得这是梦,她已经等了太久,等到看见叶靖轩醒过来,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   阮薇颤抖着扑过去,叶靖轩昏迷了太久,张开嘴却没有声音。阮薇不确定地一声一声地叫他,直到他笑了,分明是认得她的样子,她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叶靖轩点头,指指自己的嗓子示意他现在还说不了话,然后他试着向她抬手,她几乎想也没想,抱住他就吻了下去。   所有的难过和委屈瞬间什么都没了,她捧着他的脸,生怕错开一眼,这一切就都是幻觉。她反反复复地确认他是真的醒过来了,激动到只知道叫他,好半天才想起要按铃叫医生进来。   叶靖轩试着慢慢侧过身,还没有太大的力气。阮薇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扶住他,却看到他就这样把脸贴向自己。   他抱住她的腰,她怀着孩子也不敢乱动,由着他把脸靠在自己的肚子上。   这一次她真的没有哭,可她分明感觉到,叶靖轩脸侧贴住的那片衣服渐渐湿了。   没有刀山火海,没有披荆斩棘,没有十九年的困守,他也不是奥德修斯,可他历经两次昏迷的折磨,最终还是醒过来了。   他说过,她是他一生的责任,她还在等,他一定会回来。   阮薇仰脸捂住眼睛,所有的辛苦都为这一天,她不难过,只是……终于觉得累。他醒过来,她才发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再多一秒,可能都坚持不下去。   叶靖轩紧紧贴着孩子流泪,她低下头轻轻告诉他:“他会以你为荣。”   一个月后,叶靖轩各项指标逐渐恢复正常,他终于可以彻底出院。   他回家第一件事是剪头发,几个月新长出来的头发顾不上打理,他原本没怎么在意,可是一进门,摩尔竟然犹豫了一下才扑过来,终于让他忍无可忍。   阮薇嘲笑他,他还成心,留了两天的胡楂等着她来给他刮。她没办法,叶靖轩从头到尾没有一点要当父亲的自觉,还是没个正经样儿。   阮薇如今怀孕快七个月了,他抱住她的腰就能感受到小家伙的动静,于是他烟酒都不碰了,几乎寸步不离,去哪里都守着她。   晚上的时候,阮薇靠着叶靖轩终于能睡个好觉,这半年来的折磨都值得,好在她总算熬过来了。   叶靖轩伸手捏捏她的下巴,又把手放在她肚子上,叹气说:“看着是胖了,这脸其实还一样,营养都给这小浑蛋了。”   阮薇本来快睡着了,往他怀里蹭,“嗯”了一句,忽然觉得不对,说:“他是小浑蛋,你呢?”   他看她怀了孕之后格外护短,小懒猫似的不爱动,他连呼吸都放轻,凑过来温柔地吻她眼角。她抬手推,他就抓过去继续亲,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她说:“阿阮……谢谢你。”   她闭着眼睛笑,知道他心里觉得对不起自己,在他一无所知的时候,她已经一个人把最辛苦的那几个月都撑过去了。   可是这一切的起因真要追溯回去,他们之间早就算不清。   所以阮薇告诉他:“谁也不许再提过去,我们重新开始。”   阮薇怀孕八个月的时候,终于举行了婚宴,但并不对外公开。   小道消息渐渐在南省传开了,都说叶靖轩对太太简直保护得滴水不漏,一点风声也没露出去,叶太太究竟什么样子,谁也不给看。   叶家终于迎来了大喜事,只是阮薇脸皮薄,觉得自己肚子大了太难看,怎么也不肯再穿婚纱了,因此先办了传统的中式婚礼,按照南省的旧俗,就在老宅里,请了合家上下而已。   婚宴热热闹闹办了三天,到了夜里,阮薇按照礼数跟着叶靖轩去祭祖堂里拜他的父母。   叶靖轩没大没小惯了,对着他父亲的遗像说话也还是过去的口气:“爸,我知道你不喜欢阿阮,可她为了我死都不怕,辛辛苦苦怀着孩子等我……算下来,她做叶家的媳妇,咱们一点都不亏,你就认了吧。”   说完他上了香,老爷子生前爱喝酒,他陪着又喝了两杯,然后拉着阮薇去见母亲。他拿着他妈妈的遗物,那把珍贵的乌木梳子,亲手插在阮薇的发髻上。   万世永昌,白首齐眉。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从年少轻狂到如今生死相依,两个人绕了这么多弯路,她最终还是拿回了这把梳子。   福婶跟在他们身后流眼泪,好半天过去陪着阮薇慢慢走,和她说了一句:“这才像个家。”   有苦有甜,才是福。   随后的安排是要去女方家里,他们一起回到赵思明留下的那栋房子里,这一次他跟着她上楼。   隔壁的婆婆还记得叶靖轩,眼看阮薇怀孕了,离预产期还有不到两个月,老人家也高兴,说起她过去住在这里的旧事。   阮薇陪她聊了一会儿才回去,找了一圈,发现叶靖轩坐在她过去的房间里,盯着窗外那些香樟树一直看。   她推开窗往楼下院子里扫了一眼,有点得意,指着它和他说:“我过去一个人种的,好几年了。”   他没说什么,起身挽住她的手,看着这些树才真切地意识到,阮薇在这里住过十年。   他曾经把她扔下整整十年。   叶靖轩周身都和这种老式居民楼格格不入,偏偏他竟然有点紧张,握着她不放手。   阮薇逗他:“我知道你想看我过去的房间,早都收拾过了,没有把柄。”   他被她气得笑也笑不出来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没有,就是有点后怕。”   阮薇躲起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过了这么久,如果他没把她找回来,如今会是什么样子?如果彼此陌路,几十年后再相见,是不是连对方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这感觉太让人害怕,叶靖轩忽然有点不安。   她渐渐明白了他在想什么,带他去拜两位父亲的遗像。   阮薇知道,其实父辈的意思都希望她能离开叶家。可是她做不到。   她一时千头万绪,不知道如何开口。叶靖轩站在她身边,忽然给两位长辈跪下了。她惊讶地看着他,就算过去在叶家,以他三哥的辈分也不用跪。   但叶靖轩今天不但跪了,还给阮叔磕了头,阮叔为救他父亲而死,是他的恩人,是叶家的恩人,何况现在也是他的岳父。   阮薇让他先起来,他不动,让阮薇什么都别解释了,由他来说。   叶靖轩向着遗像开口:“阿阮心里觉得对不起两位长辈,但她如今怀着我的孩子,她不能跪下认错,我替她跪了。她做的一切我来负责,她犯的错也是我的错。”   阮薇捂住嘴转身,分明又想哭,可她为了孩子着想,不能总是难过。   叶靖轩还在说:“我也将为人父,我相信做父母的只求儿女幸福,其余的都能放下。我感激两位过去照顾阿阮长大,今天我来把她带走,往后她这一生……一切有我。”   阮薇再也忍不住,哭着去拉叶靖轩起来,一把抱住他,泪流满面。   叶靖轩忽然之间想通了,人生这条路,那么多方向,那么多种选择,他们每天都在做决定,稍有不慎,晚的就是一辈子。   人与人之间确实有太多偶然,但定数只有一个。   他们丢失的那十年,只为了眼下相拥这一秒。   隆冬时节的南省,植物萎靡不振,留下一地湿冷的落叶。   叶靖轩和阮薇准备回老宅,她忽然提议不坐车了,一起散步走一走。最近突然降温了,家里人不许她出去,快把她闷坏了。   叶靖轩答应了,给她系好大衣扣子,拉着她一路往前走。他们渐渐能看清远处,街道两侧都是殖民地时期留下的各式建筑,泛出一片悠远的灰。   他捂着她的手说:“按家谱,孩子该是‘念’字辈了,我们回去好好给他想个名字。”   阮薇答应,想起什么抬头看他说:“你别学过去那套,要真是个男孩就不许惯着养了。”   叶靖轩侧过来皱眉看她:“抱怨我呢?”   “你就是老人惯出来的,这么大脾气。”她一点不收敛,又说,“我们不能让孩子从小就觉得自己有特权,什么也不求……让他平平安安长大就好了。”   他看着她不说话,阮薇仗着孕妇最大,如今她说什么他都要听,她越发理直气壮地看着他。   叶靖轩笑了,揽住她一边走一边说:“也不能像你,有事不说,藏着躲着,怎么有那么大的主意啊……”   她咬住嘴唇不高兴了,抬手去打他,他按下她的手笑,和她商量:“好了,不提这些了,不管男孩女孩,都叫念唯吧。”   天气冷,风一吹过来阮薇不由自主地缩缩肩膀,叶靖轩抱紧她,两人相依相偎地向前走,慢慢拖出一条影子。   因为阮薇,他这一生不容半点退让。   幸好是她,幸好他们还有几十年风雨,同舟而渡。   阮薇不知道叶靖轩在想什么,她还在念那个名字,有点怕冷,把脸躲在他怀里。最后她笑出声,闭上眼,听着他的心跳,轻声答应他:“好,念唯。”   这是他们的爱,此生不渝,此念唯一。   —全文完— 第二十四章 《终身最爱》新增番外—《知足》   他很少说爱,但陪伴是人世间最长情的告白。   这世界有一千种爱情,最幸福的莫过于,我知你爱我。   沐城下午有些阴,云层很厚,却不像有雨的样子。   华绍亭从海丰广场把裴欢接回家,一路上她都不说话。老林知道夫人心里还有气,想劝两句,可惜没等到机会。   他们刚到家,华绍亭也不哄她,自顾自上楼换衣服。他往卧室去,裴欢一路跟着他,反手就把房间的门关上了。   华绍亭当然知道裴欢生气的原因,她不肯再让他回兰坊,他却一意孤行。过去他曾经病危,好不容易利用自己“过世”的消息从敬兰会脱身,如今却为叶家的麻烦再露面,太过于冒险。   家里上上下下都安静,笙笙去学书法了,还没到回来的时间。卧室的朝向好,北面墙壁上嵌着整块的紫檀木,雕了平静宁和的纹路,光线滤出影子,刚好落一地的花。   彼此谁也没说话。   华绍亭换完衣服出来,看到裴欢靠在门后,直直地盯着她,这一下让他想起从前,他毕竟比她大了十一岁,不管过去多少年,她永远都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小姑娘。   他哪舍得她生气。   所以华绍亭先开口,但没等到他说什么,眼看裴欢眼睛红了,于是他什么也没解释,只叫了一声:“裴裴。”   裴欢扑过来抱住他。   她太怕他出事,担心他,可他总也不听劝。她和他生气,和自己生气,最后心里委屈,这么大的人了,还和过去一样,绷不住了才和他示弱。   华绍亭揉揉她的后背,轻声和她说:“一点小事,敬兰会真要散,也不能因为这点事就散。”   他说得容易。   裴欢微微发抖,抱着他好久才抬头,恨恨地说了一句:“对你来说什么都是小事!如果昨天晚上压不住,你……”   昨晚裴欢一直和阮薇在一起,她必须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才能让两个女人坚持等下去。阮薇在整件事之中成了众矢之的,精疲力竭几乎崩溃。裴欢其实也没比她好多少,到最后她开始神经性的胃疼,可笑的是,她这么多年已经被逼出了习惯,越紧张越能忍。   谁让他是太多人的华先生。   华绍亭往后拢她的头发,竟然盯着她慢慢笑起来:“还是这样……得理不饶人。你肯定不记得了,当年我从朽院出去,就看见你和阿峰在门前打架,阿熙躲在你身后哭,过去多少年了,还是这个脾气。”   裴欢愣了一下,她是真的记不清,刚见到华绍亭那年她不过八九岁,如今裴欢想起年少那些事,只剩下兰坊一片沉重的夜,数十年如一日,风雨不惊。   幸而她一抬眼,华绍亭依旧站在她面前。   他一个人,身后多少风雨。   这人世艰难,血肉至亲尚且相残,他把她应该面对的苦难早早挡下来,以至于让她到了如今的年纪才明白,华绍亭能够站在这里,有多不容易。   其实他们两人的相见平淡无奇,算来算去,只是最普通的一天。   那年华绍亭懒洋洋地靠在长廊的阴凉处,原本下午还有无数的事等着他去做,他偏偏就停下了。   阳光太好,他一坐下就懒得再动。   前两年,他听说老会长把故友遗孤带回来照顾了,姐妹两个,都是小孩子,他从未上心。老会长安排亲戚帮着带,都住在陈家人的朽院后边,平常毫无交集。   直到这一天华绍亭才偶然撞见她们,裴熙的性格太内向,做姐姐的反而躲在妹妹身后无声无息流眼泪。裴欢看她被欺负,像只小狮子一样发了疯,又生气又委屈,谁也不让,闹到最后,几个男孩发现玩急了,纷纷去哄,她也不吃那一套。   他当时觉得这孩子气鼓鼓的模样实在有意思,活像只奓毛的猫,无端端多看了一会儿。   对华绍亭而言,再疯再闹都和他无关,一点激烈的情绪都能要他的命,他能做的只有隔岸观火。其实他喜欢花草,但从不亲自动手养;其实他喜欢一切热烈的人与事,但他从不亲近。他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可就在那一天,他白白浪费了一整个下午。   有些事总有奇妙的缘。   最后天暗了,兰坊各处的灯渐渐亮起来,裴欢好像终于意识到长廊里还有其他人,奇怪地盯着他所在的方向看了一会儿,转身拉着姐姐就跑。   华绍亭叫人来问,才知道她叫什么。小女孩人小,天真烂漫的年纪没人管,格外招人喜欢,他随口喊了一声“裴裴”,她就停下了。   那是他第一次这么叫她,没有为什么。他还记得当时裴欢回过头,但没答应,很快就跑了。   再见面已经是冬天过年的时候了,老会长带几个孩子过来认人,裴欢最活泼,于是老人哄她,让她过去叫华绍亭哥哥。她原本还犹豫,华绍亭伸手喊一声“裴裴”,她就不怕他,去他身边坐下了。   兰坊的人为了过节都在前厅里聚,谁都知道华绍亭脾气怪,同一辈的兄弟大多数躲着他,所以当时老人也笑了,和他说:“家里就这么两个女孩,难得,认个妹妹吧。”   其实这就是一句半真半假的场面话,这街上人人谨慎,难得赶上过年才有一些人情味。华绍亭点个头,笑一笑就过去了。   往后那么多年,他们想起很多事,却都忘了相遇那段时间。那是太普通的机缘,零零碎碎,仿佛只是每个人都会有的记忆。谁能预料,这些单薄的片段日后竟能拼出半生爱恨。   那天晚上,裴熙几乎不肯和人说话,一直不肯抬头,而妹妹裴欢年纪小,坐不住,总想跑出去看人放花。华绍亭把所有耐心都给了她,一路拉着她走。   那时候谁也想不到,这一走就是一辈子。   恍惚又是几年过去,老会长年事已高,病了一段时间,眼看身体不行了,病危通知书已经下来。亲戚之间,他的亲侄子陈峰和陈屿太年轻,不知轻重,最后病房里由华绍亭守着。   这种时候对兰坊里的人来说太敏感,谁是下一任会长,牵扯极大。   天刚亮的时候,老会长醒了。病房里很安静,病了老了,他谁也不是,只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并不比谁辉煌。   老会长突然和华绍亭交代:“家里就留给你了。”   他没接话,很久都沉默。   这不是什么好消息,陈家还有人,华绍亭只是个养子,何况他自己身体不好,时时刻刻都有危险,熬过一年都算命大。   老会长慢慢和他说:“给你,他们几个斗不过你,你好歹能容他们几年,大了由他们去吧。要是真给阿峰,他谁也容不下,第一个就动你。我清楚得很,以你的心思不会没准备,你们打起来……这个家就乱了。”   敬兰会多年内外势力平衡,能不动则不动。   华绍亭什么都不反驳,好像后来老会长还嘱咐了什么,不外乎人之将死,老人最后看开了,说些平常都不说的人情世故。   从此长兄如父也好,顾念情分也罢。   只是华绍亭比谁都清楚,兰坊不是佛堂,老会长嘴上把陈家几代人的心血托付给他,风风光光一个华先生,从今往后,耗的就是他的命。   这条街上的规矩公平到让人齿寒。   前尘往事蒙了灰,吹开看一看,枉费心机。   如今,偷得浮生半日闲。   华绍亭想得远了,裴欢去给他点上一炉红土沉,香气散开,劝他去休息一会儿。   她忽然记起什么,笑着说了一句:“当年就是你喜欢叫我裴裴。”   一声一声,从此她好像怎么也长不大。   华绍亭更觉得好笑,裴欢不和他争了,抬眼看他脸色,这段时间华绍亭在家轻松不少,心思闲散,气色也好很多。   她再担心也是为了他,想一想就什么都算了。   裴欢戳他胸口,提醒他:“少操点闲心,你就算舍得我,也想一想笙笙。”   华先生最近在自我反省上很有长进,低声笑:“好了,这次是我的错。”顿了顿,他向后退了一点,难得放缓口气和她说,“夫人,原谅我一次。”   终归永远是他让着她,裴欢一下什么气都没了。   天色不好,拖着人也犯懒,窗外隐约能看见树的枝桠,只是节气不好,只剩一点绿。   裴欢陪他躺了一会儿,屋子里有沉香淡淡的味道,她反而不那么困了,忽然想起叶家的事。   她翻身看他,华绍亭闭着眼,只做了个嘘的动作,好像知道她会说什么。她笑,伸手揽住他,非要问:“你什么时候认识严老师的?我都不知道。”   华绍亭想了一会儿才开口:“很早了。”他睁开眼把人拉过来,裴欢显然更感兴趣了,仰起头枕着他肩膀又问:“进兰坊之前?”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不清楚华绍亭十六岁以前的生活,因为从来不会有人去问,这么多年,从她对他有印象开始,他就已经是现在的样子。敬兰会所有人都有各自的出处,进了这道门,大家按门里的规矩生活,从此认同一个主。可笑的是……人人都怕华先生,却从来没人知道属于主人的故事。   华绍亭过去几乎不提自己的父母,他拉过枕头让她躺下。裴欢偏不,趴在他身上,刚刚好露出耳后一段白皙的皮肤。她的头发长了,松松地系着。他吻过去试图让她听话,她反手搂住他笑,还要问:“快说,别糊弄我。”   他手指转着裴欢戴的锁骨链,细细一条,简单的欧泊坠子,成色极好,各个角度都有不同的光,她还是瘦,稍稍一动,那链子就像一条蜿蜒的银河。他抱着她老实交代:“我母亲也是大学教师……和严瑞家里人是同事,过去两家曾经有些接触,都是很小的时候了。”他停了一下,看着她说,“我十四岁才被我父亲接走,之前一直住在大学里的家属区,很普通,那个年代都差不多。”   兰坊的人都知道华先生对生活细节异常讲究,显然过去家境不错……但是,他怎么看都和学校这种教书育人的地方格格不入。   裴欢很惊讶,坐起来打量他,一脸不信的表情。华绍亭平平淡淡又说:“我母亲家里和严瑞家一样,本分教书,只有她一意孤行,非要和我父亲在一起……跟着他来沐城混,应该是两个人出了问题,最后她一个人逃回家。”   而后的事裴欢大概也知道了,他说过,他母亲当年执意生下他,引发心脏病,没能救过来。   华绍亭语气平静,说完也坐起来,他穿一件灰蓝色的衬衫,靠在床边。这房间都按他的喜好布置,一切都是浓重的木头颜色,就只有他自己脸色淡,伴着一室松散的香,那一双眼睛看过去,谁的心思也逃不过。   裴欢上下打量他:“你肯定从小就很坏。”   华绍亭好像从没想过自己会得到这种评价,竟然觉得奇怪:“怎么会,我上学的时候成绩不错……比不上隋远那种天才,但肯定是学校前几名。”   裴欢忍不住笑,想来想去觉得华绍亭小时候竟然是个好学生这件事实在太可怕了,最后笑倒在床上直摇头。他被她逗得无奈,低头过去按住她的手,一双眼定定盯着她,就在她脸侧问:“你以为呢?”   裴欢伸手捧住他的脸,认真回答:“像你这种老狐狸,应该从小就作威作福,所有人都必须听你的。”   他看她仰躺忍着笑,气都有些喘不匀,脸色微微发红。他的声音越发轻了,手指顺着她的衣袖一路向上:“那你呢?你也听我的?”   女儿很快就要回来,裴欢赶紧按下他的手,态度格外诚恳:“大白天的,别闹了……好好,我信,你是好学生。”   南省的冲突让人串联起太多旧事,裴欢执着于华绍亭前十六年的经历,他被她逼着好不容易回忆起一些,说来说去,竟然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   他由母亲家里的长辈带大,环境传统,因而华绍亭在上学的时候一直没有做过出格的事。   印象里,他第一次感觉出旁人对他的忌惮,是因为学校里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   那会儿男孩大多到了叛逆的年纪,有高年级的学生在校外和社会上的人结交,最后打起来,回校遭到严厉处分。   那人在外边惹了成年人,被学校罚,更不敢回家和家里人说,最后迫于压力从学校顶楼跳下去,就摔在主席台上,场面极惨。   事发突然,瞬间整个校园都乱了。华绍亭就在离主席台几步之遥的地方,他因为身体原因从不参与集体活动,这种时候一般都找个凉快地方休息,结果刚好就离死者最近。   所有孩子惊吓过度,尖叫声此起彼伏,只有他一动不动,连表情都没变。老师冲过来疏散人群,华绍亭盯着地上的人,从头到尾,无动于衷。   后来很多人都记得他当时的话,十几岁的人,冷眼看着身边淅淅沥沥的血迹,说:“痛快死了是好事。”   再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让他最终选择进敬兰会,裴欢反复问,华绍亭却不肯说:“太多年了,都忘了。”   两人聊起来毫无睡意,裴欢准备下楼泡茶,老林却先上来,说笙笙学前班的老师打电话来了,一定让家长过去接一下。   裴欢生怕女儿出什么事,赶紧打电话回去问,幸好没什么,只是小姑娘在书法课上把墨洒了一身,老师让家里人带件衣服拿去换。   裴欢看了一眼华绍亭,先答应下来挂了电话。他正好去走廊里看黑子,老林前几天才找人收拾过,在二层靠墙的位置布置了几道树藤和盆景,引出水,正好可以放黑子出来活动。   她匆匆往楼下走,华绍亭隔着楼梯栏杆问她:“怎么弄的?”   “小孩玩而已。”   裴欢太清楚他宠孩子的毛病,虽然老师在电话里说得委婉,但她也听出来了,肯定有打闹,才让家长去。   “我和你一起。”   “不至于。”裴欢赶紧拦他,他惯孩子不像样,再小的事也都能闹大,“你放心,没人敢动你女儿。”   裴欢很快把小姑娘接回来了,果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小孩子为了谁能坐在靠窗的位置争执起来而已。   如今笙笙性格开朗多了,果真遗传了他们两人的脾气,骨子里也倔。小姑娘到得早,自己选了位置,坐在窗边好好的,结果有人非要和她换,她没觉得自己错,认真到底,最后争起来,两边都洒了一身墨汁。   回家路上,裴欢看她还是觉得不公平,低着头也不说话。裴欢忽然就想起刚才华绍亭还说过,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气鼓鼓的小模样。   裴欢什么硬话也说不出,问她晚上想吃什么。笙笙的眼睛像爸爸,安安静静地盯着裴欢,忽然抱住她的脖子问:“我错了吗?”   “没有,但是笙笙以后就会明白,这些小事无关紧要,没必要和别人生气。”   笙笙眨眨眼睛,那口气当真和那人一模一样:“爸爸说了,除非我让,否则谁也不能抢。”   典型的华氏原则,裴欢没办法了,捏她小脸:“他就不教你点好。”   云层渐渐散了,阳光再度透出来,不晒也不冷,天气刚好。笙笙做过手术,平时体育活动也不能参加,今天温度合适,裴欢就在小区门口和她先下车,陪着孩子散步活动活动,一起走回去。   笙笙一路向前蹦,裴欢拉着她的手,怕她玩过头。两人走着走着,笙笙忽然仰脸说:“老师教加减法,让我们算妈妈的年纪。”她外边披了一件薄荷色的小风衣,张开手臂一跳一跳像只小兔子,“原来我妈妈最年轻啊。”   裴欢看她有点喘,拉住她不许她再跑了,故意吓唬她说:“年轻也是妈妈,不听我的话找谁哭也没用。”   笙笙乖乖向前走,偷着笑,过了一会儿,她晃晃裴欢的手,小声说了一句:“我找爸爸哭,妈妈就没办法了。”   裴欢哭笑不得,眼看小姑娘背着书包踩到花坛边上,窄窄一条砖路,她过去扶住她的手,两个人一起向前走。   风里已经有了凉意,住宅区里的环境很不错,绿化也好,道路两边都是大片的常绿灌木,这一季赶上栽了洒金榕,满满铺了几百米。   裴欢不经意看向笙笙的侧脸,她还这么小,但已经努力学着懂事,努力理解大人过去的纠葛,努力原谅父母最初迫不得已的狠心。   裴欢突然一阵感慨,想起自己当年在医院千辛万苦保下孩子,一整夜独自抱着笙笙无法入睡,她以为自己不能把她留在身边养大。那时裴欢才二十岁,都不知道未来的路要怎么走。连护工都来劝她,年少轻狂做的决定日后必定后悔,可她即使心灰意冷,明知要赔上一辈子,还是不肯回头。   她想她过去做过那么多错事,而对于华绍亭,她庆幸自己从始至终都没错。因为人生最后悔的事,莫过于活得不勇敢。   裴欢停下了,笙笙被她拉住,回头冲她挥手。裴欢没反应,笙笙以为她还在为自己担心,于是小大人似的站直了,认真和她保证:“我以后不和小朋友生气了。”   裴欢回过神,摇头笑了。孩子高高站在花坛上,有华绍亭的轮廓,有裴欢的任性,她握紧女儿的手,整颗心都柔软下来。   血缘传承是人世间最亲密的关系,夺不走,割不断。今生今世,他们两个人不论好坏,通通有延续。   裴欢扶着笙笙跳下来,一转身,路的尽头有人迎面绕出来。   那人多年养成了习惯,出门绝不和人握手,眼下天气还不至于冻人,他也戴了黑色的手套,绕着长长一串沉香珠。   小路蜿蜒,绿化带的走势兜兜转转,人也少。   笙笙一眼就看见了他,隔了好远就喊“爸爸”。裴欢带她过去找华绍亭,他和裴欢一人一边,牵着笙笙往家走。   华绍亭这辈子只有遇到孩子的事才坐不住,偏偏他不先说,于是裴欢故意问他:“你也不看看她有没有受欺负?”   笙笙正在数一路经过的杉树,认真做加法。华绍亭抬手揉揉小姑娘的脸,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我的女儿,不欺负别人就万幸了。”   裴欢伸手捶他肩膀,华绍亭笑了,哄了两句把她搂到自己身边。   笙笙往前蹦了一步,回头看着他们说:“我听妈妈的话,妈妈听爸爸的话。”说完还得意扬扬看向华绍亭,一脸她最明白的表情。   裴欢服了这一大一小,孩子到了华绍亭身边,不出一年,活脱脱也是一只小狐狸。   刚到家,裴欢就接到了店里的电话,这两天事情多,她才想起原本有人约了她,要去店里看东西。   这段时间他们在住处对面的街上开了家古董店,地方建得古色古香,全按华绍亭的讲究来,但他完全不上心,纯粹是座收藏馆,只有他实在坐得懒散的时候才去转一圈,挨个看看他那些宝贝,其他时候,大多是裴欢出面。   最近有人辗转想要联系店主,最终找到裴欢,就为了一对绞胎瓷镇纸。店里东西都是华绍亭的私藏,一开始裴欢一口回绝,但后来对方找了几次,诚心诚意,说是为家里祖母来请这对宝贝,圆老人家最后一个心愿。裴欢回家和他商量,这对镇纸和华绍亭那些稀奇东西比起来真不算什么极品,只不过宫里流出来年头久而已,他不是很在意,随口答应,出就出了。   裴欢赶到店里上了二楼,看见对方一直在等,她打了个招呼,解释说:“抱歉,前一阵家里有事,今天又去接孩子,来晚了。”   买主叫庄骅,庄家这几年在沐城也算成长起来的富商家族,但做的都是干净买卖,生意太干净就容易做不大,一直不温不火。庄骅不到三十岁,算是他家里的小辈了。裴欢过去还拍戏的时候在圈里听过他,但没有什么接触。   庄骅摇头表示没关系,裴欢让人去把镇纸拿出来,两个人在等待的时间里聊起来,庄骅有意无意地和她说:“我也是为了家里人才请这对镇纸,之前不知道,现在听说了……裴小姐一个人带着孩子,要是有什么难处,可以再商量。”   裴欢没忍住看了他一眼,觉得这话很可笑,但她摇头没再解释。庄骅既然这么提,肯定早和店里的人打听过,大家对外口径一致,都说家主已经过世。   她坐在庄骅对面的檀木椅上,他正对着她的侧脸,厚重的木窗推开了一半。裴欢颈上精巧的欧泊坠子发出嫣粉色的光,一阵一阵地提醒着庄骅,他只觉得自己没白来,这女人比这一屋子古董更耐看。   裴欢……她当年拍过几部戏,年纪轻轻时也传过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可是庄骅来过几次了,隐隐觉出那些果真都是小报的编派,这女人和他过去听说的都不一样。   他知道,她无声无息隐退一定是因为攀上豪门,从此半点消息都没有,成了笼子里的金丝雀,每个女明星不外乎都要选这条路。机缘巧合,他找到这家店,竟然发现店主是裴欢。她丈夫早逝,一个人带着孩子,风光不再,但她显然没有任何处境艰难的样子。   今天日常轻松,裴欢几乎没有化妆,穿亚麻灰的风衣,唇上只有一点点口红颜色,相比过去聚光灯下的明星而言,她如今更动人。   庄骅盯着她看,很多人都说她漂亮,但娱乐圈里永远没有最美的女人。裴欢身上有某种特质……太吸引人,就像她十几岁刚出道的那支广告,曾经引得多少人津津乐道。如今裴欢已为人母,可身上依旧藏了某种嚣张跋扈的脾气,是娇生惯养才有的小性子。   女人的脾气有时候才是魅力所在,多一分望而却步,少一分寡淡无趣,偏偏她有这资本。   男人都喜欢冒险和解谜,裴欢对庄骅而言像个揣摩不清的谜,所以他很感兴趣。   裴欢自然不知道对面的人想了多少事,起身去茶案旁边慢慢煮水准备泡茶。   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她发现庄骅一直盯着自己,于是笑了笑和他闲聊。   庄骅不咸不淡答她,话题一转,忽然问:“对了,孩子……是女儿吗?”   “嗯,女儿,她爸爸也喜欢女孩。”裴欢低头笑意更深,这人来过好几次,有的话反复打听,她也不傻。   庄骅说:“女孩好,招人疼,大了知道孝顺父母。”他立刻补了一句,“抱歉,不是故意提你的伤心事。”   裴欢忍着笑,眼看泡茶的水还没开,店员已经把东西端上楼来了,摆在桌子上。庄骅起身看了看,最后目光还是回到她身上。   镇纸是御用的东西,官窑出,无瑕无裂,品相完好,店里收藏很精细,拿出来上边盖着暗蓝色的天鹅绒。   裴欢伸手压住不让他打开,和他说:“我看庄先生也不着急看东西,不如先喝两杯茶?”   到了傍晚,裴欢还没回家。   老林问过店里,上楼去找华绍亭说:“夫人还在店里见客,估计今天要和对方谈好,把镇纸转手。”   “还是那个人?”   老林点头,华绍亭“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把做数独的书还给笙笙,让她自己去算。   笙笙看他起身,突然拉住他,一脸神秘,做了个嘘的动作。   他的小祖宗每次有话又不敢说的时候,都是这副表情。华绍亭笑了,把她抱起来放在沙发扶手上,轻声问她:“怎么了?”   “我知道那个叔叔,他以为我没有爸爸。”笙笙有点不高兴,郁闷地晃着腿说,“来过好几次了,就是想看妈妈嘛。”   老林在一边听见笑了,和他解释:“先生,外人都以为您不在了,难免有点误会。”   华绍亭对这个倒不以为意,捏捏女儿的脸,问她:“妈妈不听话,应该怎么办?”   笙笙一下笑了,立刻字正腔圆回答他:“抓回来,家法伺候!”   车停在店门口的时候,裴欢正送庄骅离开。庄骅邀请她过几天一起去郊外打高尔夫,两个人因此站在街边,说得很是热络。   “裴小姐的项链也是有年头的吧?这种品相的欧泊不好找。”庄骅盯着她衣领之下,项链坠随着角度又变幻出淡紫的光,就像猫的眼。   裴欢点头说:“好看戴着玩而已……庄先生喜欢旧东西?”   庄骅看她开古董店,不外乎投其所好,越说越高兴。   裴欢的位置正对行车道,眼看黑色的车缓缓开过来,她继续装没看见,明明想笑还要忍,低头装模作样。   “具体时间看裴小姐什么时候方便呢?我让车来接。”   裴欢面露难色:“这个……我家里人恐怕不同意。”   庄骅以为她是怕女儿不高兴,赶紧补了一句:“没关系,带孩子一起去吧,我姐姐也有两个小孩,他们可以一起玩。”   裴欢的表情恰到好处放松一些,找回过去拍戏的功力,态度矜持而犹豫。   有人走过来刚好在她身边停住,随口问一句:“去哪儿?”   天一冷白日就短了,夕阳西下,很快街角昏暗一片。路灯微微亮起,地上拖出一道悠然沉静的影子,不远不近,凭空分开了他们两人。   裴欢好像完全没听见刚才高尔夫的事,伸手挽住华绍亭,仰脸靠着他肩膀说:“去郊外走走吧?再过一阵就冷了,我也不想动了。”   “好。”华绍亭答应了,又问她,“事都谈好了?”   裴欢点头,凑过去象征性地和他介绍了两句庄骅,说完她就笑,还一脸无辜。庄骅强忍疑惑,维持风度,站在原地不出声。他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但对方实在奇怪,从出现到和裴欢说话,根本没有回头。   路边还有他带来的司机,下人照样目中无人,看也不看庄骅。   庄骅实在有些不痛快了,脸上僵住笑不出来。他活了二十八年,从来没人把他完全当空气。   他勉强维持礼貌,看向裴欢问:“这位是?”   “我大哥。”她一本正经地介绍,笑着偷偷看华绍亭,他竟然还稳得住,一点也不生气。   庄骅长舒了一口气,伸手过来打招呼:“哦,第一次见,大哥也住这附近?”   华绍亭连动都不动,戴着手套只牵住裴欢,任由庄骅一个人当街尴尬地举着手,半点客套的意思都没有。   他扫了他一眼,直接换了话题:“镇纸你带走,价钱不用谈了。庄家祖上是宗室的人,镇纸也算你家的东西,我看在老人面上物归原主,就算结个缘。”   这是决定,不是商量,说这话的男人口气平平淡淡,连声音都比一般人轻。他分明没有一个字威胁,但就是句威胁的话。   庄骅揣摩不出华绍亭的来历,还没反应过来,先对上这男人一双眼,明明他心里有诸多疑问,一下就被这目光打散了,何况华绍亭和他连一句寒暄都没有,直接做了决定,仿佛他两次三番跑来只为等他做主。   庄骅不甘示弱,立刻拒绝,他不是出不起价的人,更要脸面。结果没等他开口,华绍亭好像已经处理完了这边的麻烦,再说半句都嫌多余。   他转向裴欢,伸手过去给她系风衣,一边低头,一边和她说:“不长记性,别等到感冒了又找我抱怨。”   裴欢笑着不动由他去,反驳了一句:“你还说我?你可比我金贵多了……”其实她真的穿薄了,早就已经觉得冷,于是她跳了两下,捂着手指尖,旁若无人往华绍亭怀里躲。   庄骅再傻也看出来了,他完全不相信自己竟然被一个女人耍了,他惊愕万分地看着她问:“裴小姐……”   裴欢不理他,脸都贴在华绍亭胸口,闷着声音偷偷在笑,很快就忍不住了,在他怀里笑到浑身发颤。   华绍亭叹了口气,裴欢是成心来捉弄人的,得逞了还故意拖时间,等他来收场,这毛病从小到大也没变。庄骅年轻是后辈,华绍亭原本不屑和他说话,不想下车管,可他一来就注意到裴欢这种天气只穿了一条薄丝袜,他终究还是怕她冻着。   天一黑,风吹在身上都觉得凉,华绍亭完全没了耐性,回身带裴欢上车。   他一句话甩过来:“东西不是送你的,是让你拿回去长个记性。什么人能看,什么人轮不到你看。”   一直到吃完晚饭,华绍亭都没再提这件事,好像已经忘了。   入夜,裴欢让笙笙自己回房间。她去洗澡,出来看见华绍亭坐在床边,挡住一边的眼睛,好像在试着看什么。   她拿了长毛巾擦头发,凑过来问他:“怎么了?”   他松开手摇头:“没事,觉得这边眼睛没有隋远说的那么严重。”   裴欢头发湿漉漉的,站在他身前,身上温温热热,还带着水汽。华绍亭抬眼看她,才发现他一直都忘了去想,他的裴裴很漂亮,她偶尔很坏,偶尔任性,偶尔也勇敢得出人意料,但不管哪一个她,现在都在安心做他的妻。   原来女人居家的样子最迷人。   裴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认认真真地俯身看他那只受过伤的眼睛。华绍亭忽然拦腰把她拉过来,她没注意,这一下重心不稳,“哎”了一声直接倒在他身上。   她看他目光压下去,知道他记仇,今天她玩高兴了,可华绍亭还没和她算账。裴欢赶紧笑了低头吻他,跟他解释:“庄骅不知道我的情况,都是无心的,他是想示好,所以我涮他一次,不给他留希望,以后他也没脸来了。”   华绍亭似乎对这件事已经不上心了,半躺着抬手给她擦发梢的水,说了一句:“怪我当年心软,就不该答应你出去抛头露面。”   裴欢懒洋洋地蜷在他怀里,只穿了一件珍珠白的睡裙。她看他这么上心,故意学他的口气说:“一点小事。”   他手下一顿,手指按着裴欢的脸让她抬头:“还想出大事?”她对上他那双眼睛,瞬间半点骨气都没了,讨好地笑着逗他:“你也会吃醋啊……大哥?”   裴欢刚刚泡了热水,一片淡淡桃花色从耳后绵延而下,她存了些坏心思,缠着他的手整个人贴着他,说话却还是这么气人。   华绍亭让她坐起来,她的脸刚好蹭在他的颈边,她低声和他说:“你明明说过,我脾气这么坏,离开你我哪儿也去不了。”   从她十七岁到如今,再没有其他人能入眼。   华绍亭顺着她的侧脸一路吻下去,流连在锁骨上,顺着那条链子的轮廓轻轻咬了一下,他低声问她:“有本事气我,没本事收场了?”   裴欢自知理亏,躲到一边,背对他翻身去拉被子:“睡觉睡觉。”最后薄被和她都被华绍亭一起拉过去。   早已没有蝉,只有一整片安静的夜。人心叵测,步步为营,那些枉费心机的过去已经一笔勾销,从此就是隔世灯火。   裴欢翻身想躺下,可华绍亭按住了她的腰,她刚要抗议什么,就觉得他在自己背后顺着吻下去,缎子睡裙轻而薄,只在背后有一条细细的包扣,华绍亭推开她的长发,竟然亲自把扣子一颗一颗咬开了。   裴欢瞬间说不出话,整个人都乱了。   她浑身发抖,余光里看见华绍亭的手指,在灯光下显得更少血色。他慢慢地伸手过来,按在她胸前那颗宝石上,突然就把链子扯断了。   欧泊滚落而下,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因为不知道……他做什么都成了致命的诱惑。   华绍亭甚至没有再说半句话,裴欢倒抽了一口气,浑身发热,一下就软了。   裴欢心里有点懊恼,庄骅刚才总是盯着她的项链看,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她刚才仗着一点坏心思逞能,眼下终于意识到自己今天晚上别想踏实睡觉了,认命地反身过去抓他的手:“痒。”   华绍亭也不哄她,松开手。裴欢的睡衣已经从背后褪到一半,松松垮垮地挂在手臂上。她转过身来脸都发烧,又小声提醒他:“笙笙没睡呢。”   他一下笑了,抱猫似的把她圈在怀里:“孩子都说要家法处置。”   她也忍不住,乱七八糟扯他衣服,他身上总有沉香幽暗的味道,她太熟悉,纠缠着他往被子里钻。四下黑暗一片,裴欢仿佛全身都不是自己的,闷在暗处抓他,她在情事上什么反应都是他给的,华绍亭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很快就能让她叫都叫不出来。   裴欢渐渐放开了,她洗完澡套了一件蕾丝的胸衣。华绍亭的手指凉,按在繁复的纹路上有些柔柔的触动,那感觉又痒又暧昧。她开始嫌衣服碍事,想和睡衣一起甩开,可他今天有点奇怪,偏偏喜欢隔着一层蕾丝咬她。裴欢被他弄得混乱一片,迷迷糊糊,过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想明白,立刻有点得意,整个人温热地靠过来问他:“你喜欢我穿蕾丝?”   华绍亭没回答,没有预兆地按着她进来。裴欢连睡衣都没完全脱,上半身凌乱地被缎子缠在一起,越这样反而越刺激,她很快就哑了声音,呜咽着几乎透不过气。   他果然没忘,还来问她:“还想去打高尔夫吗?”   裴欢拼命摇头,有点委屈:“没……我又没答应他……”   她很快就完全没力气了,又抽不出手,服服帖帖叫他哥哥,只盼他心软,赶紧饶了她。   他看着她为自己神魂颠倒,缓了声音慢慢哄,让她舒服了才听话。其实他不是为了庄骅的事不痛快,只是到这一刻,华绍亭确认自己完完全全拥有她,才终于肯承认,其实他下车看到裴欢的一瞬间有些难过。   他觉得跟她在一起的时间不够,觉得这一生太短。   最后华绍亭总算放过她,裴欢好不容易才把缠紧的衣服都拉下来换掉,她嫌他欺负人,往他身上扔枕头。可惜她在他面前总是没原则,闹了几下,他三言两语就把她哄好了,她乖乖躺下去,只觉得困。   华绍亭侧过身看着她,轻声笑了,伸手把她脸上的头发拨开。裴欢实在不想动,也不睁眼。卧室里的灯光已经全部调暗,他忽然说了一句:“除了你,我其实没有什么非留不可。”   包括敬兰会霸主的位置,包括他用二十年心血拼出来的巅峰时代,包括他一屋子的古董,包括他所有在意的、讲究的、忌讳的人与事。   哪一件都能舍,除了他的裴裴。   裴欢顺着他的力度握紧他的手,慢慢挪过来,脸枕在他的肩上。   华绍亭这一生早就知道自己时间有限,所以他对人情世故大多冷淡,当人清楚地明白自己会不告而别之后,总会把一切感情都看得淡一点,再淡一点,以至于不那么牵肠挂肚。   他仅存的那点热情都给了裴欢,可惜事到如今,他们之间也绝口不提未来的规划,因为他不知道能陪她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能不能亲眼看女儿长大。   华先生只是个普通人,人总会清醒,在爱里谁也不嫌长久。   华绍亭低下头,吻她的眉心,他轻声叫她:“裴裴。”   裴欢忽然就懂了,睁开眼看他:“足够了。”她带着睡意,但说得却很认真,“因为有你在,我不羡慕任何人的生活。”   这是华绍亭给她的爱,足够裴欢数年如一日在最卑微的时候也不曾轻贱自己,因为他给过她最好的全部,让她从始至终万人艳羡。   裴欢还有很多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华绍亭从来不会浪费时间庸人自扰,很快就不再想这些事,抬手把灯完全按灭,吻她的额头:“睡吧。”   彼此的呼吸声渐渐平静下来,安眠的香珠散发出幽远的味道,一丝一缕,拖着人浑身放松。   裴欢听着他的心跳声一切都踏实下来,她静静地想明天……明天早上笙笙的学前班安排了一天的课,她先去送女儿,回来和他一起看看,周末带孩子去哪里散心比较合适。下午她还约了设计师,要去看新一季的限定品。   她想着这些生活里所有琐碎的细节,突然明白了自己一直想和华绍亭说的是什么,于是她开口告诉他:“我很幸福。”   一辈子其实很短,当我们认真而奢侈地爱着。   所以不管还有十五年还是十五天,裴欢都不在乎。   她已经知足。   身边的人在黑暗里慢慢笑了,华绍亭想:这还是第一次由裴欢来给他讲道理,试图让他宽心。   两个人就要睡去的时候,裴欢突然轻声叫他,在他怀里窝着,和他说:“其实我记得的,那会儿过年的时候……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哥哥吗?因为陈峰和陈屿打赌,说我肯定不敢叫,我赌气,就是不想让他赢。”   那纯粹是孩子的心机,就这么简单。裴欢如今想起来才发现,过去,现在,或是未来,她此生注定和他休戚与共。   他很少说爱,但陪伴是人世间最长情的告白。   这世界有一千种爱情,最幸福的莫过于,我知你爱我。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