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四季三餐》作者:赌墨泼茶   文案:   酸甜苦辣,风味人间。   本文又名《舌尖上的律政俏佳人》《不想当厨子的霸总不是好中医》   他们躲在厨房的角落,四周都是蒸腾的水蒸气,模糊了众人的视线,无形之中隔离出一个小世界。   丛山看着姜淮亮亮的眼睛,突然出声喊他。   “姜律师。”   姜淮“嗯”了一声。   丛山又喊:“姜淮。”   姜淮又“嗯”了一声。   丛山低低喊:“淮宝。”   姜淮伸手的动作顿住,也不知是热还是羞,脸上迅速爬满红晕。   丛山不依不挠:“淮宝。”   良久,姜淮低着头,扭扭捏捏,模糊不清地应一声。   “嗯。”   他害羞的样子太可爱,丛山看着他,满腔柔情化成水。   他低笑一声,低下头。   珍尔重之地吻住了姜淮。   温柔中医攻X清冷律师受   丛山X姜淮   标签:美食 小甜饼 年上 甜宠 HE 情投意合 第一章 樱桃养乐多   姜淮看完卷宗上的最后一个字,伸了个懒腰,时针正好指向七。   他合上钢笔笔帽,办公室的门被人轻轻敲响,他说一声“请进”,门打开,来人踩着细长高跟鞋走进来,是他的师姐。   师姐说:“姜律,下班了。”   姜淮说:“多谢提醒。”   师姐问:“拼车回去吗?”   姜淮看了看窗外阴沉沉的天,想起今早刷牙时无意间看见的天气预报,晴转雷阵雨。   他点点头,说“好”。   师姐转身下楼去等他,姜淮收拾好卷宗放进书柜里,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划开屏保,是一条短信。   “别忘了今晚的相亲。”   来信人是尚晨。   姜淮叹了口气,差点忘了这茬。   他点开微信,给师姐发消息道歉,关上台灯锁门下楼。   尚晨定的餐厅是一家本地菜馆,藏在偏僻的小巷子里,地铁不能直达。   他走出地铁站,头顶响起一声惊雷。他看尚晨发过来的定位,距离地铁站四百米,犹豫一会,外面已经飘起零星的雨滴,再隔一会,雨势转大,没有遏止之势。   他下意识打算把公文包顶在头上,想起里面的卷宗,又止住。   地铁口旁边有全家,他贴着墙壁小跑过去。门“叮”的一声打开,店里全是与他一般躲雨的人。   雨越下越大,店里的人只增不减。有人买了泡面和关东煮,坐在窗边一边吃,一边等雨停。姜淮闻着味道有点馋,给尚晨发消息:“给我点碗泡面,加两个煎蛋。”   尚晨很快回复他:“川菜馆哪来的泡面?”   姜淮笑了下。辛辣的红油味道和醇厚的骨汤香气飘散在店里,他轻轻抽动鼻子又闻一下,阴雨天里也能感受到温暖。   尚晨给他打电话:“你在哪?”   姜淮说:“我在便利店。”   尚晨问:“怎么去便利店了?”   姜淮说:“我没带伞,还馋一碗泡面。”   “买伞我给你报销,馋泡面我给你点,”尚晨败给他,“你只负责快点来。”   姜淮笑眯眯:“好的。”   尚晨没再说话,姜淮听见电话那端远远地传来声音,是尚晨在拜托服务员做一碗泡面。   姜淮提醒他:“记得加两个煎蛋。”   尚晨没回复他,但是姜淮听见他跟服务员说,要加两个煎蛋,最好是溏心的。   他心满意足地挂断电话,去柜台买伞。   排队买伞的人多,姜淮排在队末,轮到他前一个人时,货架上只剩下一把伞。   他盯着那把伞,直到前一个人的手握住伞柄。   他叹口气,思考买一碗什么味道的泡面,前面那个人转过身,把伞递到他的面前。   “我听见您叹气。”对方微笑着说,斯文的脸上戴着一副精致的眼镜。   姜淮连忙说:“对不起……”   “您似乎有急事。”男人说。   姜淮看着他面前的伞,犹豫再三,点头承认。   男人抬腕看一眼手表,把伞往他面前递了递:“您先请,我吃碗面再走。”   姜淮犹豫一会,接过伞。男人转身对着售货员说:“煮一碗泡面,加两个溏心蛋。”   姜淮听见,觉得这是一个有品位的人。   售货员点头开小票,姜淮在后面补充说:“再加一杯樱桃养乐多。”   男人和售货员同时看向姜淮,姜淮解释说:“解腻。”   男人礼貌致谢:“谢谢推荐。”   他作势要拿出钱包付钱,姜淮提前一步打开手机付款码,递给售货员。售货员扫码,把小票和手机一齐递还给姜淮。   男人愣了一下:“谢谢。”   姜淮晃了晃手中的伞,笑出两个酒窝:“不客气。”   他撑着伞走了四百米,停在一个青石板红漆木的门口,旁边两尊巨大的石狮,瞪着眼睛不怒自威地看着他。   他抓住门环敲门,不一会有人来应门,是一个穿着红色翻领中式衬衣的女生,头上还扎着两个马尾辫。他报尚晨的名字,女生对着对讲机说了几句,领着他走过去。   他们穿过一个蜿蜒迂回的回廊,姜淮一眼就看见坐在落地窗边的尚晨。他收起伞递给女生,走过去坐下。尚晨在看手机,姜淮问他:“你给我找的相亲对象呢?”   尚晨说:“估计堵在路上了。你先点菜,泡面不用点,我点了,厨房正在做。”   姜淮说好,翻开菜单,问旁边的服务员:“这个时蔬盲盒是什么?”   服务员说:“应季的蔬菜随机做菜,蔬菜都是早上去菜农家收购的,很新鲜。”   姜淮问:“今天有什么?”   服务员看了看平板,说:“红日映雪,托塔天王,穿过你的黑夜我的手。”   姜淮笑:“就这三个,再加一个水煮肉片。”   服务员脆脆地应下来,不一会就端着四盆回来,外加一份泡面。   姜淮看了眼,红日映雪是糖拌西红柿,托塔天王是呛炒白芦笋,穿过你的黑夜我的手是海带炖猪蹄,都是些家常菜。   尚晨收起手机,说:“雨太大,那人来不了,改天再约。”   姜淮说好,用木勺给自己舀了一勺面汤,喝得干干净净,驱散下雨的湿气。   尚晨说:“你看起来一点不着急。”   姜淮又给自己夹了一片西红柿,故意神神叨叨地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尚晨问:“难不成你陷入失恋阴影里走不出来?”   姜淮夹起一筷子白芦笋放到尚晨的碟子里:“你尝尝,这个好吃。”   尚晨打量他:“还真是?”   姜淮放下筷子,笑:“我来江城,是来参加你的婚礼,又不是我的。”   尚晨也笑:“姜大律师为了来江城,又是辞职又是分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和我结婚呢。”   姜淮笑:“荣幸之至,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今天就私奔。”   姜淮是一个月前,杨花飘飞的暮春搬到江城的。   尚晨是他的大学同学,毕业后和男朋友成阳定居江城。姜淮搬来,自然是他去接机。   那天江城下了一点小雨,不大,细细密密的,悄无声息地染湿一片绿。姜淮也穿了一件浅绿色的衬衣,走出机场先和尚晨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尚晨跟他寒暄:“最近怎么样?”   姜淮笑:“辞了,分了,断了,来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尚晨能听懂。他问:“真断了?”   姜淮点头:“真断了。”   尚晨半信半疑,姜淮把手机递给他看:“已经把号码拉黑了。”   尚晨这才笑着说:“欢迎来到江城。”   姜淮吃了两块猪蹄,觉得有点腻,抬手问服务员:“有樱桃养乐多吗?”   服务员看看菜单,摇头:“抱歉先生,我们这饮料只有可乐雪碧和唯怡。”   姜淮想要一杯冰镇可乐,又想到自己因为搬家荒废的健身计划,只好忍痛拒绝:“苦荞茶呢?”   服务员点头:“这个有的。”   姜淮说:“那就这个。”   服务员很快端来两杯冒着热气的茶,姜淮问尚晨:“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婚礼呢?”   尚晨用筷子卷着碗里的泡面:“还没定下来呢,烦。”   姜淮敏感地察觉到他情绪低落,问:“怎么了?”   “还不是成阳那个妈,事多。”   从尚晨和成阳谈恋爱开始,姜淮就没少听尚晨抱怨成阳的妈妈。他从尚晨处知道了不少成阳家的事。成阳虽然是个富二代,但家里有个厉害的妈妈,时时刻刻都想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不然两人也不会一毕业就回江城。   “一会嫌弃我是个男的生不出蛋,一会又觉得我贪图他们成家的财产,”尚晨说:“真把自己儿子当个宝呢?又丑又矮,还不就是根草。”   姜淮笑:“你不是也把他当个宝么。”   尚晨没说话,瘪瘪嘴,态度软和不少。   姜淮笑笑,打算岔开话题,手机震了一下,屏幕亮起,是一个陌生号码。   尚晨抬头看他,问:“阿姨呢?”   姜淮左划拒接,没反应过来:“阿姨怎么?”   尚晨小心翼翼地说:“叔叔……还打阿姨吗?”   姜淮把手机反面扣在桌子上,点头:“打。”   尚晨一时不知说什么,想了想,安慰他:“没事,你现在眼不见为净。”   姜淮微笑了一下,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含糊地“嗯”一声,不打算再聊下去。   吃完饭,雨已经停了,尚晨提出开车送他。姜淮拒绝,拎着伞和公文包,一个人朝着地铁站慢慢走去。   路过便利店,他放慢脚步,透过落地窗往里望了一眼,店里除了店员没有其他人了。   他觉得遗憾,转身走进地铁站。   晚饭吃得太撑,姜淮躺在床上睡不着,脑海里一直想着樱桃养乐多。   从九点半想到十点半,他下床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满满当当的各种瓜果蔬菜,只有原味养乐多,没有樱桃养乐多。   他看最顶层,上面放着昨晚下班他顺路去沃尔玛买的水果。里面有一盒樱桃,个头硕大饱满,颜色红得发紫,吃在嘴里能如水化开。   他踮着脚拿出来,撕掉保鲜膜,熟练地去核倒进锅里,加水加糖,开小火慢慢熬煮,晾凉成樱桃酱。   喝养乐多要用透明玻璃杯。杯子是姜淮才来江城时买的,杯沿镂空雕刻,倒进养乐多和苏打水,“嘶啦”的声音后水汽凝结,看着像一朵小巧玲珑的灯笼花。他加入一勺樱桃酱,搅拌均匀后加入冰块,最后点缀薄荷和柠檬。   樱桃甜腻的香气和薄荷清新的味道充斥在鼻尖,他心情放晴,哼起歌。   手机震动一下,姜淮低头看,是晚饭时的那个陌生号码。   他的心里有了一个猜测,划掉关机,窝到沙发上,在电视上随意调出一部影片,满意地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饮料,慢慢沉浸在电影的剧情里。   尚晨说得对,眼不见心不烦。 第二章 绿豆糕   樱桃养乐多很好喝,姜淮喝完洗干净杯子,心满意足地关电视睡觉。   他前半夜睡得很好,后半夜开始频繁做梦。   做梦也做得毫无逻辑,他梦到自己在火锅里游泳,毛肚鸭肠一盘盘下肚,最后吃撑了游不动,只能趴在锅边休息,错过了尚晨的婚礼,被他追着打。   最后是手机闹铃把他从尚晨的魔爪下就出来,他眨眨眼睛,看着天花板,右眼皮直跳。   他又躺了一会,下床去洗手间洗漱,心神不宁,差点把剃须膏当成牙膏挤。   出门去赶地铁,十号线晚点。到了律所,电梯故障。   他喘着气爬上十四层楼,坐在办公室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想了想,觉得不够,又补了一句“真主保佑”。   可能因为求神拜佛时一心二用,姜淮的担忧还是应验了。   他正在整理案宗,师姐敲门:“忙吗?”   姜淮说:“不算特别忙。”   师姐说:“有个事要给你说一下。”   姜淮的右眼皮又跳起来。他揉揉眼睛,问:“什么事?”   师姐说:“来了个实习生,准备分给你带。”   姜淮疑惑:“然后?”   师姐轻咳一声,说:“是个小姑娘……她爸爸是律所合伙人之一。”   姜淮明白过来,名义上是实习,实际上是太子爷来提前熟悉业务,时机成熟之后就登基上位,接管家业。   师姐继续说:“挺亲切一小姑娘,但这种‘带资进组’的……你到时候自己看看吧。”   姜淮的右眼皮跳得更厉害,揉也没用,他放下手,低头继续看卷宗。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想悄悄溜到律所楼下,吃碗酸辣凉皮散散心。   实习生叫李欣欣,二十二岁,中国政法大学应届毕业生,名头比谁都响,来得比谁都晚。   小姑娘笑得甜甜的,一见面就叫他“淮哥”,送给他一只派克钢笔当见面礼。   姜淮不能收,让她把案件信息整理出来。李欣欣也不生气,乖巧地拿着卷宗关门出去。姜淮心想,师姐信息有误,虽然第一天上班就迟到,但这小姑娘挺讨喜的。   卷宗也能看进去了,他想了想软滑爽口的面皮和脆生生的绿豆芽黄瓜丝,决定中午去吃酸辣凉皮解馋。   他目前手里有两个民事案件,一个借贷纠纷,一个离婚案。姜淮不喜欢结婚离婚的鸡毛蒜皮,把它分给了李欣欣。   估算时间,下午应该就能理清案件信息。   中午他准点下班,打卡后下楼去吃凉皮。   凉皮是本地风味,重辣重麻。凉皮过水断生捞出,放上提前准备好的调料,淋上刚烧好的热油,“滋啦”一声,辣椒和花椒混合的香气被激发出来,馋得姜淮移不开眼。   老板娘眼熟姜淮,多给他放了配菜和辣椒。姜淮一边吸鼻子一边吃,吃得不亦乐乎。   师姐吃完饭,买好咖啡,路过凉皮店,看见坐在店门口的姜淮。他吃得快把脸埋进碗里,只剩下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师姐坐到他对面:“吃慢点。”   姜淮抬起头,嘴唇鼻子红润,张着嘴“斯哈斯哈”小声吸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师姐手里的冰美式。师姐把咖啡杯递给他:“送你了。”   姜淮接过,慢慢喝一口,眼睛满足地弯起来。   师姐问他:“那小姑娘怎么样?”   姜淮说:“她叫李欣欣。”   师姐挑眉:“看来你对她印象不错?”   姜淮歪着脑袋想了想,点头,说:“挺乖巧的一小女孩。”   师姐意味深长地说:“听说人缘也不错。”   姜淮没明白师姐的意思,说:“或许吧。”   师姐没再继续说下去。姜淮几口吃完凉皮,端着咖啡和师姐一起上楼。   下午他去茶水间泡茶,路过大厅,拐个弯,走到李欣欣工位前。   李欣欣正在一边嗑瓜子一边和邻座的姑娘聊天,一个说昨晚电视剧里的男主真帅,另一个说也不知道今晚剧情会怎么发展。   姜淮走过去,轻轻咳嗽一声。   李欣欣应声抬头,看见姜淮,抓起一把瓜子递给他:“淮哥磕瓜子。”   姜淮摇摇头,心想,这是上班时间。   他问:“你整理好了吗?”   李欣欣愣了一下:“整理什么?”   姜淮心里立马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他说:“案件信息。”   李欣欣“啊”了一声,在桌子上一堆零食中翻来覆去地找,终于在一袋麻辣牛肉干下面找到一个牛皮纸袋。   她问:“淮哥说这个吗?”   姜淮点头。   李欣欣说得理直气壮:“我不会,打算今晚带回去,学习后慢慢整理。”   姜淮心想,你刚才才说,今晚熬夜长痘也要把电视剧看完。   李欣欣讨好地说:“但我做了其他事。”   好奇心在他心里占据上风,比起生气,他更想知道李欣欣这一天都做了什么。   难不成挨个工位找人嗑瓜子聊天?   姜淮顺着她的话问:“什么?”   李欣欣开始掰着手指数:“帮刘哥倒垃圾,帮财务的同事打印文件,帮林姐带午饭,还替前台小妹接待了两个客户。”   正巧财务科科长路过,听见他们说话,对着姜淮说:“小姜,你们新招的这个实习生好啊,脏活累活都肯做,小小年纪,很有前途。”   李欣欣立马甜甜地笑起来,说:“谢谢科长,都是我应该做的。”   科长又鼓励了两句,拿着财务报表离开。   姜淮站在一旁,心想,脏活累活都做,就是不做本职工作。   姜淮让李欣欣把卷宗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决定自己加班。   他去茶水间泡咖啡,碰上师姐在泡茶。   他打招呼:“师姐。”   师姐看见他没精打采的样子,早已洞悉一切:“怎么样?”   姜淮想起师姐中午对他说的“人缘也不错”,摇了摇头。   他说:“会做人,不会做事。”   师姐怜悯地拍拍他的肩:“这才第一天。”   姜淮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师姐说:“按照《劳动合同法》第十九条,三年以上固定期限的劳动合同,试用期最长可达六个月。”   姜淮泄气地往自己的咖啡里加了双倍的糖。   姜淮回到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   他洗完澡,拿出手机,发现有四通未接来电,全是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他犹豫了一阵,选择拨过去。   对面很快接起来:“喂?”   姜淮语气不善:“有事说事。”   对面嗫嚅一会,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哥。”   姜淮有些意外,怒气突然消退下去。   隔了一会,他才“嗯”一声,说:“这么晚,你怎么还没睡?”   对面说:“我陪妈在医院。”   姜淮不说话。   电话那边传来医院的叫号声,机械音生硬冰冷。   姜淮说:“他又喝醉酒了?”   对面说:“不是。”   姜淮问:“那是因为什么?”   对面说:“是追债的人打的。”   姜淮又不说话。   对面继续说:“追债的人追到家里来了……他们没找到爸,就把妈打了一顿,我白天在学校,回家才知道。”   姜淮的眼睛发热发酸,他清了清喉咙,问:“医药费够吗?”   对面说:“够。”   姜淮悄悄松一口气。   对面又说:“哥,我要交资料费……四百。”   姜淮问:“我走之前给你的钱呢?”   对面不说话。   姜淮问:“又被他赌没了?”   隔了一会,对面才轻轻“嗯”一声,欲盖弥彰地解释:“爸说了,这是最后一次,他再也不赌了。”   姜淮问:“你信吗?”   对面不说话。   姜淮说:“反正我不信。”   对面还是不说话。   姜淮说:“你安心读书,不用担心钱的问题。”   对面说:“谢谢哥。”   姜淮又叮嘱几句,疲惫地挂断电话。   接下来的一周,姜淮都不太好过。   李欣欣总是找各种理由搪塞工作,后来干脆旷班。姜淮一个人忙两个案子,压力倍增,嘴角上火起了燎泡,和尚晨一起吃烧烤的时候,他只能坐在旁边喝白粥。   尚晨看着他可怜,分了他一串烤豆皮。姜淮龇牙咧嘴地吃完,被辣椒刺激得疼出眼泪。   尚晨心疼,说:“你要不去看医生吧?”   姜淮说:“早看过了。”   他从包里翻出各种各样的含片贴剂,说:“我这是心病。”   尚晨想了想,说:“中医呢?”   姜淮说:“我怕苦。”   尚晨劝他:“良药苦口。”   姜淮说:“万一针灸呢?我怕打针。”   尚晨劝他:“那也是为你好。”   姜淮咬紧牙关不肯松口。   尚晨想了想,又加了一盘烤串,全是姜淮爱吃的菜,豆皮韭菜金针菇。   尚晨说:“又香又辣,真好吃。”   姜淮痛下决心,决定再去看中医试试。   周末的时候,姜淮骑车去中医馆。   中医馆是师姐推荐给他的。师姐是本地人,家里人在这家中医馆调养身体。   姜淮问她:“口碑怎么样?有效果么?”   师姐说:“我妈的更年期,是丛医生帮忙调理的,最近的确心平气和了许多。”   姜淮想,上火和更年期,某种意义上而言,有相似的困惑。   姜淮又问:“医生怎么样?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   师姐说:“反正我妈挺喜欢他。”   姜淮放下心来,能和更年期妇女成为朋友,这个“丛医生”一定是个温柔有礼貌的男性。   中医馆也藏在一家小巷里。这是江城习俗,好的东西都藏得深,酒香不怕巷子深,医馆也不例外。   姜淮停好车,走进去。初夏的日头煦煦照着,柳叶拂拂,暑气微微,不觉就蒸出了一层薄汗。   医馆门口挂着匾,上书三个大字,回春堂。   字是瘦金体,镂云裁月,销骨铄金。   他敲敲门,不一会有小学徒出来应门,他跟着小学徒走进去。   古旧掉漆的木门阖上,喧嚣落于尘外,是另一处草香混着药香、日头混着舂头,一声一声捣到日落的世界。回春堂两个小学徒挑石榴树下的荫凉坐着,一个掌刀,一个滚磨,细细处理着晒了几天去水的草药,认真且虔诚。   小学徒引他上座,给他倒了一盏茉莉花茶,又端来一盘浅黄的糕点。   姜淮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块,放到鼻尖轻轻嗅了一下。   是绿豆糕。   姜淮小小地咬了一口,慢慢品味。   入口绵软,初尝清甜,夹杂着淡淡的豆香,回味有着薄荷的清新和玫瑰的甜蜜。   姜淮眼睛亮起来。   他认真吃完手里这一块,又拿了一块。   盘子里只有三块,姜淮意犹未尽地吃完,招手叫过小学徒。   他指着瓷碟问:“这是什么糕点?”   小学徒愣了下,老实回答:“绿豆糕。”   姜淮心想,绿豆糕哪有这么好吃。   他又问:“你们在哪家店买的呀?”   小学徒挠挠头,说:“我师傅做的。”   姜淮追问:“怎么做的?”   他一说起食物,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   “是加了薄荷吗?”他抿了抿嘴唇,舔掉唇角的残渣,“感觉……还加了糖渍玫瑰。”   小学徒回答不上来,站在原地涨红了脸。   “还有山芋。”   姜淮闻声回头。   “绿豆、山芋、白糖、薄荷、糖渍玫瑰。”   丛山站在姜淮面前,微笑着一样样数食材。   “秘诀是一小勺桂花蜜。” 第三章 百合面   姜淮瞪大眼睛:“是您。”   丛山伸出手:“丛山。”   姜淮连忙回握:“姜淮。”   丛山说:“真巧。”   姜淮点头。   ——当日便利店送他雨伞的人,摇身一变,成了穿白大褂的中医。   丛山松开手,坐到木桌后,写病历。   姜淮有些紧张,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写字。   丛山问他:“姜是哪个姜,淮是哪个淮?”   姜淮说:“生姜的姜,淮水的淮。”   丛山写完,抬起头看姜淮,一不小心看见他紧捏着衣摆的双手。   他收回视线,对着小学徒说:“阿元,再端一碟绿豆糕。”   阿元脆生生地应下,不一会,就从内室里端出一碟绿豆糕,放到姜淮面前。   姜淮拘谨,不敢拿。   丛山找话题跟他聊:“没想到您会是律师。”   姜淮说:“我也没想到……您会是医生。”   丛山问他:“姜先生以为的医生是怎么样的?”   姜淮歪着头,想了想,说:“白发飘飘,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   丛山笑起来。他把碟子往姜淮面前推了推,姜淮没注意,很自然地拿起一块往嘴里喂。   他的脸很小,吃东西时腮帮子会轻微鼓起来。   丛山想,真像仓鼠,吃东西又快又安静。   姜淮察觉到丛山探究的视线,回过神来,觉得不好意思,三两口把手里剩下的绿豆糕吃完。他吃得太快,被来不及嚼碎的绿豆糕噎住,丛山让阿元去买樱桃养乐多,被姜淮眼疾手快地拦住。   丛山说:“我以为,姜先生喜欢喝。”   姜淮点点头,又摇摇头。   丛山来了兴趣:“怎么说?”   姜淮想了想,说:“樱桃养乐多搭配泡面,绿豆糕适合搭配花茶。”   丛山逗他:“如果,吃泡面没有养乐多,吃绿豆糕没有花茶,怎么办呢?”   姜淮皱着眉思索一阵,说:“那我不会吃。”   他严肃地说:“食物不能随便对待。”   丛山笑起来。   这人真有意思,他想。   吃饱喝足,丛山开始问诊。   姜淮指嘴角,说:“上火,长了燎泡,一周都不见好。”   丛山认真地打量了一下,说:“我得看一下舌头。”   姜淮有些后悔刚才吃了那么多绿豆糕。   但是他仍然乖巧地张开嘴,伸出舌头。   丛山不嫌弃,仔细看了看,说:“舌苔很厚。”   姜淮闭上嘴,不明所以地“嗯”一声。   丛山在病历本上写下几个字,又说:“还得诊下脉。”   这句话姜淮听得懂,他伸出手,放在腕枕上。   丛山仔细诊了会脉,问:“最近压力很大?”   姜淮点头。   “家事,工作,全部聚在一块了。”   丛山低头写方子:“辛苦了。”   他把写好的药方递给姜淮,姜淮接过,一字一字念出上面的内容。   “黄连、黄芩、黄柏、栀子。”   他抬头看丛山:“丛医生,这药苦吗?”   丛山点头,姜淮皱起眉头。   丛山被他逗笑,说:“我给你加一味甜叶菊,中和一下。”   姜淮又开心起来,起身道谢,拿着新开的药方去药房抓药。   抓药的是阿元,他看看药方,又看看姜淮,半天嘟囔一句。   “居然有甜叶菊,师傅怎么开的是给小孩喝的黄连解毒汤……”   姜淮装没听见,耳根悄悄红了。   阿元麻利地抓好药,包好药包递给姜淮。姜淮接过,走到门口,听见身后传来丛山的声音。   “姜律师。”   姜淮转过身,丛山递给他一个精致的小瓷盒。   “冰镇绿豆糕,”丛山说,“路上注意安全。”   姜淮接过,道谢:“谢谢您。”   他左手拿着绿豆糕,右手提着药包,走到巷口,收到尚晨打给他的电话。   尚晨问他:“怎么样?”   姜淮说:“医生不错。”   尚晨说:“就这?”   姜淮想了想,看见手里小巧玲珑的盒子,上面用水墨勾勒出精致的山水。   他又说:“绿豆糕不错。”   尚晨笑:“你上辈子就是个饿死鬼投胎。”   姜淮说:“马列主义不信神佛。”   尚晨听出来,姜淮的心情明显变好,有心情和他斗嘴开玩笑了。   他说:“看来是个好医生。”   姜淮点头,说:“确实是。”   尚晨说:“那就遗憾了,我忘了给你说,我给你介绍的那个相亲对象,也是个中医来着。”   姜淮想到丛山,他站在他面前,微笑着说“秘诀是一小勺桂花蜜”,笑容温柔亲切,身后是回春堂温润的阳光。   姜淮半真半假地说:“那可真遗憾,我已经芳心暗许了。”   尚晨说:“你没结婚就还有机会,他下周末正好有空,你呢?”   姜淮想了想,说:“暂时没事。”   尚晨说:“我订了一家餐厅,就在你们律所附近,喝养生汤。”   姜淮明白过来,不管他有没有空,尚晨都先斩后奏地给他安排好了,迟早软磨硬泡让他过去。   姜淮骂他:“你滚犊子。”   尚晨回击:“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第二周他依然忙得焦头烂额,但是燎泡却渐渐瘪下去,在嘴角留下一条小小的疤。   姜淮找师姐要了丛山的微信,给他发消息致谢。   丛山的微信头像是山水画,看着赏心悦目。   消息发过去如同石沉大海,姜淮等了一会,又去忙自己的事情。   丛山回消息的时候姜淮才下班,已经过了九点。   丛山问他:“姜律师还在忙?”   姜淮说:“才加完班,丛医生呢?”   丛山说:“才忙完,准备吃夜宵。”   姜淮看见“夜宵”两个字,想到在回春堂吃的绿豆糕,悄悄咽了一口唾沫。   姜淮说:“我以为医生都很养生。”   对方没回复,隔了一会,发过来一条语音。   姜淮点开,语音里是丛山有些低沉的笑声,他说:“偶尔也会放纵一下,姜律师要不要来尝一点?”   姜淮又咽了一口唾沫,看看时间,觉得还早,反正回家也得吃。   他很没骨气地说:“要。”   他赶上最后一班地铁,坐到巷口,走到医馆门前。   他敲了敲门,丛山说:“门没关。”   姜淮推门走进去,丛山没有穿白大褂,就穿着普通的衬衣长裤,站在石榴树下,面前放着一个巨大的筲箕,上面放着细白的面条,正在沥水,旁边放着一个吱嘎作响的风扇,吭哧吭哧地扇着风。   姜淮悄悄走过去,问丛山:“这是什么呀?”   丛山说:“百合面。”   姜淮没听说过,好奇地看着丛山,等着他解释。   丛山低头,看见姜淮充满求知欲的眼神,笑了下,低声回答。   “把百合根磨成粉,和进面里,做成面条。”   丛山补充说:“具有健脾和胃,养心安神,清热润肺的功效。”   姜淮崇拜地看着丛山。   丛山故意逗他:“味道也很不错,比一般的面条筋道。”   姜淮眼睛亮起来。   丛山转过头,笑出声。   姜淮看见他院子里摆满了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筲箕,上面晾晒着药草,好奇地四处转。   筲箕上大多是他没见过的花草,有的花像灯笼,有的花像小小的凤凰尾巴。   丛山抬头看姜淮,他正悄悄地用手机软件拍照识图。   丛山看了看他面前的草药,说:“那是灯笼花。”   姜淮收起手机,看着丛山。   丛山说:“有活血止痛,清热利湿的功效。”   姜淮张了张口,想问他问题,又不好意思。   丛山猜出他的心思,说:“能吃,就是味道不太行。”   姜淮“嗯”一声,点点头,悄悄红了耳朵。   面条晾凉,丛山开始配料。姜淮跟在他身后,给他打下手。   两人没有在屋里吃。丛山在院子里支了一个小桌板,两人对坐,稍微有些束手束脚。   姜淮没在意,捧着面碗吃得很开心。   面条入口爽滑,口感筋道,咬断时甚至能弹牙。配上香菜葱花和丛山调制的蒜水辣油,撒上白糖提鲜,加上脆脆的生豆芽做配菜,姜淮胃口大开,吃得认真又虔诚。   他吃完,放下筷子,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丛山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说:“皓魄当空宝镜升。”   姜淮有些惆怅地说:“想吃咸蛋黄月饼。”   草丛里响起一声声知了叫,丛山又说:“秋风未起草虫鸣。”   姜淮咂咂嘴:“炸知了也好吃。”   丛山笑起来,说:“要不要给你再添一碗?”   姜淮下意识点点头,看见丛山带笑的眼睛回过神,又红着脸摇摇头。   丛山下意识想说“中秋给你做”,又觉得突兀,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   姜淮红着脸,低下头,没有在意。   到了周五快下班的时候,姜淮接到姜演的电话。   电话接通,姜演照例还是叫他一声“哥”。   姜淮“嗯”一声,问他:“怎么了?”   姜演说:“我下周……就得交资料费了。”   姜淮问他:“银行卡在谁手上?”   姜演不说话,隔了一会,才憋出一个字:“……爸。”   姜淮看了看行程表,周末不用加班,但是和尚晨约了饭。   他在心底叹一口气,对尚晨和相亲对象说了声“对不起”。   他对姜演说:“我今晚来,当面给你。你几点钟下课?”   姜演说:“九点钟下晚自习。”   姜淮说:“九点钟我去校门口接你。”   姜演说了声“好”,挂了电话。   姜淮给尚晨发微信,说自己要爽约。隔了一会,尚晨打电话给他。   他刚接起来,就听见尚晨说:“有什么事比我还重要?”   姜淮说:“说好是我的相亲?”   尚晨说:“我不管,你答应我了。”   姜淮说:“我有事。”   尚晨说:“众所周知,所有模糊理由,都以没理由处理。”   姜淮笑了下,只好老实交代:“我要回去一趟。”   尚晨不说话,隔了一会,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姜淮说:“姜演要交资料费,手里没钱。”   尚晨说:“你爸呢?”   姜淮说:“他欠了一屁股债,讨债的人上周才把我妈打了,哪有闲钱管姜演。”   尚晨不知道说什么好。   姜淮说:“你放心,说断就断,我不会再给姜德生一分钱。”   尚晨说:“你自己多保重。”   姜淮说:“好,你替我给对方解释下,改天我做东赔罪。”   尚晨说:“行行行,滚滚滚。”   姜淮笑着挂断电话,打开软件,买了半个小时之后的高铁票。 第四章 肉臊酸辣粉   从江城到淮港,坐高铁需要三个小时。   姜淮没有回家收拾行李,下班后拎着公文包,直接坐上高铁。   他的座位靠窗,旁边是一对年轻夫妻,带着一个一岁多的小孩。   两人都是普通的农民工扮相,妻子拿着一包小零食哄孩子,丈夫一直偷偷打量身边的姜淮。   这个男人光鲜亮丽,丈夫直觉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姜淮的注意力一直在孩子身上。   妻子手里的零食裹着简陋的包装,撕开封条能闻见廉价的香精味。孩子吮着手指,眼睛却看着别处。姜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视线停在推车里的旺仔小馒头上。   他抬手招来列车服务员,花钱买了一小包,撕开封条递给孩子。   孩子开心地笑起来,捧着零食咿呀叫唤。   妻子受宠若惊,腼腆地看着姜淮:“谢谢老板。”   姜淮说:“不用谢。”   妻子收起零食,姜淮看着红红绿绿的塑料包装纸,想起之前接手的案件——无良商家在辣条里掺加大量防腐剂,三岁幼童贪食患癌。   他忍不住多嘴:“零食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妻子说:“没办法,孩子饿,他可能吃了。”   说话间,小孩狼吞虎咽地吃完整包小馒头,有点噎,扯着女人的袖子要水喝。妻子拧开保温杯,姜淮一眼瞥见泛黄的杯口,又买了一盒牛奶递给她。   妻子还没来得及道谢,姜淮说:“这个有营养。”   妻子撕开塑料纸,吸管戳破锡箔纸插进牛奶盒里。姜淮看着小孩,想到了小时候家里贴的年画娃娃,红彤彤的圆脸,胖乎乎的屁股。   白白胖胖的确十分讨喜,可这小孩“讨喜”得有点过头了。   姜淮看着他喝完牛奶,又吃完女人给他削的苹果,忍不住多管闲事:“你们会定期带小孩去做体检吗?”   女人茫然地摇摇头。   他说得很委婉:“有时候生理不调,就会暴饮暴食。”   女人憨厚地呵呵一笑:“哪有那个意识,我们农村人,命贱,得不起这种富贵病,能吃是福。”   她说“能吃是福”时,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母爱。   姜淮转过头,不再说话。   隔了一会,女人问他:“老板来淮港做什么?”   姜淮模糊回答:“玩。”   女人说:“老板是外地人吧?我听你讲话莫口音的。”   姜淮不承认也不否认,态度模棱两可。   女人以为他默认,继续说:“淮港好耍的多,好吃的也多,老板眼光不错。”   姜淮顺着她的话问:“有什么推荐吗?”   “天宝寺咯,文昌庙咯,都好耍,水树庵求姻缘很灵,每年都有人去拜。”   姜淮问她:“吃的呢?”   女人说:“淮港人爱吃粉,这里粉好吃。”   姜淮回忆了一下,问她:“肉臊酸辣粉?”   女人笑:“老板晓得的。”   姜淮想,上一次他吃肉臊酸辣粉,还是在本科毕业那天。学校给他发了最后一笔奖学金,他奖励自己吃了一顿好的。   女人说:“我们家就是做酸辣粉的,清楚的不得了,淮港酸辣粉好吃,就是因为肉臊。”   姜淮想,待会下了高铁,可以吃一碗再走。   女人继续说:“我们就开在实验中学门口,老板来吃,我给你打折。”   姜淮问她:“生意怎么样?”   女人说:“这两年生意好起来了,寒暑假都有生意。小孩小的时候,放假时候都没客人,小孩馋零食,我们也没钱买。”   女人说着又用刀给小孩划一块苹果,温柔地喂他吃下。   姜淮听得心里动容,眼眶也发酸。   男人去车厢连接处抽烟,女人喂完苹果,拜托姜淮看着小孩,自己去厕所洗手。   姜淮从钱包里抽出两百块现金,想了想又拿出一张名片,夹在一起,悄悄塞进女人的背包里。   下课铃响,姜演磨蹭一会,背著书包慢吞吞地挪到校门口。   姜淮正站在公告栏下,抬头看着木板上张贴的年级大榜。   姜演走过去,吞吞吐吐地喊一声:“哥。”   姜淮转过头,“嗯”了一声。   姜演低着头看脚尖,姜淮问他:“月考了?”   姜演点点头。   姜淮又问:“你们年级有多少人?”   姜演想了一会,含蓄地说:“六百多个吧。”   全年级六百多个人,大榜显示前五百名,里面没有姜演。   大榜右边是荣誉墙,贴着历届优秀毕业生的照片,排在第一的就是姜淮。   姜淮看着弟弟的发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想了想,问姜演:“饿了吗?”   姜演犹豫一会,点头。   姜淮说:“走吧,我请你吃夜宵。”   姜演点头,说:“谢谢。”   姜淮问他:“想吃什么?”   姜演说:“随便。”   姜淮想了想,说:“那就吃肉臊酸辣粉。”   青春期的小伙子长身体,姜淮给姜演点了三两。   酸辣粉很快端上来,透明晶亮的细长红薯粉泡在黑红的酸辣汤里,面上点缀着翠绿的香菜叶和泛着油光的肉臊,酸辣的香味刺激着味蕾,肉臊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姜淮拆开两双一次性筷子,磨掉毛边递给姜演。姜演饿得慌,来不及搅拌,夹起满满一筷子的粉丝喂进嘴里。   姜淮透过他空空荡荡的领口,看见了若隐若现的嶙峋锁骨。   他问姜演:“没吃晚饭?”   姜演点点头,用勺子舀了一勺肉臊。   “为什么不吃?”   姜演嘴里包着东西,说话含糊:“没钱。”   姜淮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会,对老板说:“加个煎蛋。”   姜演不自在地说:“谢谢。”   姜淮端起碗,小嘬一口。肉臊的油腻被香醋的酸味中和,油泼辣子的辛辣刺激出饥饿感,因为加了白糖和八角,回味是矛盾的甜和醇厚。   美味在嘴里迸发,姜淮觉得心情稍微好了一点点。   两人吃完酸辣粉,姜淮结账,送姜演回家。   出租车在小区门口停下,姜演往里走,姜淮叫住他。   他从包里拿出五百现金和一张银行卡,递给姜演。   姜演没接,看着姜淮。   “这五百块,你拿去交资料费。”   姜演接过现金。   “这张卡里面有一万块钱,密码是你生日。”   姜演看着他,没有接。   “我算了算,应该够你这学期开支,如果不够就打我电话,我给你转账。”   姜演犹豫再三,接过,说:“谢谢哥。”   姜淮伸出手,踮起脚尖,生疏地揉了揉姜演的头发。   少年悄无声息地长得比他还高,他需要踮着脚,才能够到弟弟的头顶。   少年剃了板寸,摸着扎手,看着多了几分桀骜不羁。   姜淮笑着说:“长高了不少。”   姜演微微屈膝,蹲下身体。   姜淮拍拍他的肩膀,说:“回去早点休息。”   姜演问他:“哥……不回去吗?”   姜淮骗他:“我订了酒店。”   姜演点头,转身走进小区。   姜淮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转身离开。   他在小区附近的招待所开了一间客房,洗完澡躺在床上发呆。   房间封闭窄小,一股潮湿的霉味,姜淮躺在床上,觉得自己被密闭的水汽包裹,湿湿黏黏,一动就是一身汗。   天花板年久失修,潮湿发霉,斑驳如同中年男人的秃瘢。姜淮把所有的白色坑洼想象成汤圆皮,黑色的霉点想象成芝麻馅,肮脏的天花板变成了汤圆们的聚会。   招待所隔音差,隔壁在打麻将,叫牌胡牌的声音震天响,全部传进姜淮的耳朵里。   他睁着眼躺到天亮,起床洗漱,打算下楼去吃红糖小汤圆。   清晨的早点摊生意火爆,店里座无虚席,老板的锅炉灶全部支出店面。许多人蹲在路边,捧着碗吃。姜淮买了汤圆和油饼,学着他们的样子,坐在马路牙子上,喝一口红糖汤,被烫得嘶嘶抽气。   姜德生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从小区里走出来。姜淮看着他走进旁边的银行,隔了一会,衣服兜装得鼓囊囊地走出来。   姜淮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油饼和汤圆,顿时没了胃口。   他把汤圆喝完,油饼封好装进包里,起身去隔壁的菜市场。   菜贩们才摆好摊,新鲜蔬菜在摊车上摆得满满当当。姜淮买了两根肉排骨,听见隔壁菜贩和别人聊天。   “他婆娘恨他赌,悄悄泡隔夜木耳给他吃,活生生用毒木耳把他闹死了。”   “啧啧,真是最毒妇人心。”   姜淮顺着他们的话,看向菜贩摊位上的木耳干,看了一会,逼着自己收回视线。   他还买了一个冬瓜,提着菜进小区。小区的保安认识他,跟他打招呼:“姜律师好久没来了。”   姜淮懒得解释搬家的事,顺着他的话微笑点头:“您工作辛苦。”   他走进居民楼,等待电梯,按下十八层。   电梯里满是不孕不育、重金求子和开锁通下水道的小广告,它的年龄比姜淮还大,开门的时候电梯门吱嘎作响,如同暮年的老人疲乏地张着嘴喘气。   他走出电梯,站定,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开锁声,一个女人打开门,看着他。   姜淮深吸一口气,开口叫人。   “妈。” 第五章 地衣豆腐羹   王秀苗看见姜淮,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   她让姜淮进来坐,给他倒了一杯水。姜淮既没进去,也没喝水。   他把手里的排骨和冬瓜递给王秀苗,说:“我说几句话就走。”   王秀苗愣了一下,央求他:“吃点饭再走吧,家里昨天才买了米……”   姜淮拒绝:“我要加班。”   王秀苗不说话了。   姜淮开门见山问她:“我给姜演的银行卡,你给谁了?”   王秀苗眼神躲闪:“在、在我这呢……”   姜淮不信:“是不是给姜德生了?”   王秀苗狡辩:“没给,真的在我这呢。”   姜淮伸出手:“那你拿给我看。”   王秀苗张了张口,说不出话,也拿不出银行卡。   姜淮收回手,说:“我今早看见他去银行取钱了。”   王秀苗低着头,手指紧紧骄住衣摆。   姜淮越过她的肩头,看向她身后的玻璃窗。那里曾经挂着一个七彩的海豚风铃,是姜淮幼时最纯真的梦。后来姜德生欠下巨额赌注,变卖了家里的一切东西,风铃也不例外。   他从心底升起一丝无力感。   他看着王秀苗,说:“你知不知道,那个是我留给姜演读书的钱。”   王秀苗紧抿着嘴唇,点头。   姜淮说:“那你为什么要给姜德生?”   “那些人说,再不还钱,就把你爸的手指砍断……”王秀苗惊恐地抬起头,紧紧抓住姜淮垂在身侧的胳膊,“你爸还得挣钱,他不能没有手指……”   姜淮说:“我走之前,把他欠的债,全部还干净了。”   他问王秀苗:“他又开始赌了,是不是?”   王秀苗咬着嘴唇,迟疑地点点头。   姜淮怒极反笑:“你为什么不拦着他?”   这句话勾起了王秀苗的伤心事,她用衣袖捂住脸,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姜淮被她哭得没脾气,悄悄叹了口气。   “妈,”他无奈地说,“别哭了。”   王秀苗捂着脸,抽泣声越来越大。   姜淮猜到了答案。他拉过王秀苗皮包骨的手,牵起衣袖,露出胳膊上大片的青紫。   他叹了口气,说:“妈,离婚吧。”   王秀苗呜咽着摇头。   姜淮说:“我帮你辩护,保证他一分钱拿不到。”   “不能离,”王秀苗哽咽着说,“离了婚,别人会怎么想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这辈子只能跟着他……”   姜淮想了很多反驳的话语,但是看着王秀苗绝望无助的脸,他一句都说不出来。   他心想,每次的对话都是以这样的形式收尾——他苦口婆心地劝王秀苗离婚,王秀苗告诉他女子应该三从四德。   如同一个莫比乌斯环,离婚是一切事情的起点,也是一切事情的终点。   姜淮安慰好王秀苗,走出小区,身心俱疲。   他拦一辆出租车,坐上去。司机问他:“老板要去哪?”   姜淮说:“你随便转转,我散散心。”   司机察言观色,瞄了一眼后视镜里姜淮的神色,说:“老板要不去云霞山散散心?”   姜淮说:“云霞山?”   司机说:“云霞山在港南区,平时没什么人去,空气很好,适合散步。”   他看了眼后视镜里姜淮的无名指,上面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山上有个水树庵,求子求姻缘都很灵,本地人都喜欢去。”   姜淮想了想,说:“那就去。”   云霞山上没有公路,司机把车停在山脚下,姜淮下车沿着山路走。   山路蜿蜒盘桓,姜淮走上一级一级的青石台阶,近一点是青润润的水杉,远一点是山和塔,秀影倒映在湖面。   偶然的风景,让人有柳暗花明的感觉。   他走到水树庵门口,回头看来时的路。   山水点缀人物,他来时被群山挡住视线,看不见去路,如今登顶,置身事外,反而得以纵观全局。   他觉得水树庵的位置好,让他莫名心静下来,想通很多事。   门口有个小道士在扫地,走路跌跌撞撞,人还没有扫把高。   他看见姜淮,板起脸,奶声奶气地说:“施主好。”   姜淮蹲下身子,看着他,也说:“道长好。”   他闻见不远处传来一股香味,鲜美醇和,并不腻人。   小道士问他:“施主用膳了吗?”   姜淮被他文绉绉地说法逗笑,学着他的模样说话:“尚未用膳。”   “庵里有斋饭,施主如果不嫌弃,请随小道来。”   姜淮笑,站起身,跟在小道士的身后去吃午饭。   斋堂里不见油腥,供桌上放了两个澄黄的佛手柑,一股清甜的味道。   姜淮落座,不一会,一个道士捧着一个木色托盘放在他面前。   托盘上一共三个木钵,每一个都严严实实盖着木盖。姜淮道谢,揭开第一个盖子。   第一个木钵装着米饭,颜色鲜艳,姜淮认出来,这是五宝饭。他舀一勺喂进嘴里,糯米里包裹着红豆和芸豆。糯米黏而不粘,红豆蒸得烂熟,在嘴里化作绵密的豆沙,芸豆的涩中和红豆的甜,回味清爽醇甘。   他满意地点点头,揭开第二个盖子。   第二个木钵装的素鸡,姜淮夹起一块尝了尝。外皮被热油炸得酥脆,搭配白芝麻碎,越嚼越香。内里绵实筋道,吸满了酱汁,软中有韧,味美醇香。   他又吃了一块,小心翼翼地揭开第三个盖子。   第三个木钵里装的是汤,姜淮不认识。   他用勺子搅了搅,黏稠的乳白色汤汁翻滚,中间夹杂着几丝顺滑的晶莹胶体,底部有一些红色的胡萝卜碎。   他舀起一勺,带着好奇心仔细品尝。   最先尝到的是豆制品的清香,豆腐被切成丝,他还没来得及仔细品味,已经滑进他的肚子里。   紧接着是滑腻的口感,他用牙齿轻轻咬,有些脆,汁水迸发在唇齿之间,鲜美非常。   最后是胡萝卜碎的甘甜,中和汤底的咸香。   姜淮的眼睛亮起来。   他又喝了一口,问站在斋堂门口的一个道士:“道长,冒昧问一下,这是什么汤?”   道士说:“此乃地衣豆腐羹。”   原来那个晶莹透明的胶体是炖煮后的地衣。   姜淮道谢:“多谢道长。”   道士回礼:“施主喜欢就好。”   吃饱喝足,姜淮去院子里散步。   水树庵门口有一棵老榕树,树干粗壮,腰身比四个姜淮还要粗。   树枝上挂着红色的绸布,姜淮抬头看,无非世俗最普适的祈愿,早生贵子和百年好合。   还有人写希望世界和平。姜淮觉得这个愿望很大,如果玉皇大帝会讲外语,说不定能实现。   他看了一会,鬼使神差地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又轻又快地许了一个愿。   许完愿,姜淮的手机就响了。   他吓了一跳,心想这棵榕树真灵。   他拿出手机,来电人是师姐。   师姐问他:“你在哪?”   姜淮说:“水树庵。”   师姐说:“你怎么跑道观去了?”   姜淮半真半假地说:“我来求姻缘。”   师姐说:“求到了吗?”   姜淮想了想自己才许的愿,说:“这得回江城才知道。”   师姐说:“那你快回来。”   姜淮警觉:“怎么了?”   师姐说:“李欣欣出烂摊子了。”   姜淮叹气:“你老让我周末加班,我去哪找我的姻缘?”   师姐说:“你可以和工作结婚。”   姜淮和她同时笑起来,又聊了几句,挂断电话,买机票回江城。   李欣欣出的烂摊子,不是一般的大。   姜淮让她带着整理好的信息去客户家,询问是否有庭外和解的可能。她去倒是去了,但是和即将成为客户前夫的男人勾搭上了。   这种涉及大额财产分配的离婚案,客户都是非富即贵,业内说话很有分量。   果不其然,律所不仅损失了一个客户,而且风评受损严重,许多潜在客户都纷纷选择其他律所。   姜淮回到律所的时候,李欣欣坐在工位上哭,所有人都忙得焦头烂额。   她看见姜淮,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哭得梨花带雨:“那个女人凭什么欺负我,他们都快要离婚了!而且、而且,”李欣欣抽噎着说,“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姜淮心想,这种情况下的一见钟情,无非一个贪图美色,一个贪图钱财。   李欣欣的真心真是一文不值。   但他说不出重话,只能叹气,对她说:“你去人事签单子吧。”   李欣欣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姜淮。   “我、我不走!”李欣欣说,“我爸爸是律所合伙人,你们不能让我走!”   姜淮心想,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他说:“就算李总让你继续留在这,你觉得你还能待下去吗?”   李欣欣没听懂。   他最后一次语重心长地劝慰:“你自己走,还能体面一点,如果被同事排挤,李总也帮不了你。”   李欣欣重新哭出声。   姜淮狠下心,转身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姜淮重新整理案件信息,想好道歉说辞,决定找个合适的时间,亲自登门拜访。   等他忙完,已经九点钟了。   包里只有一个早上吃剩的油饼,冷冰冰的的,硬得能打狗。   他收拾好东西下楼,给尚晨打电话。   尚晨问:“怎么了?”   姜淮说:“吃饭吗?”   尚晨低声说:“成阳他妈突然想见我,我才到他家……”   姜淮明白,说:“行,我一个人吃。”   尚晨觉得过意不去,说:“我找个人陪你吃吧。”   姜淮问是谁,尚晨说他素昧平生的相亲对象。   姜淮觉得麻烦,拒绝尚晨好意,打算一个人随便吃点。   他挂断电话,站在路边,等出租车。   一辆黑色的特斯拉停在他面前,姜淮没有在意,低着头看大众点评。   车里的人摇下车窗,喊他:“姜律师。”   姜淮抬起头,看着车里的人,惊喜地睁大眼睛。   “丛医生。” 第六章 南瓜盅   丛山说:“好巧,又碰到姜律师了。”   姜淮说:“真巧。”   丛山问:“姜律师要去哪?我送你。”   姜淮看了看,公路上没有空车,他没有扭捏,坐上丛山的车。   姜淮问他:“丛医生怎么会在这?”   丛山看着后视镜,慢慢驶上车道:“本来约了人在这附近吃饭,对方临时有事,爽约了。”   姜淮想到自己,有些心虚。   丛山问他:“姜律师周末也加班?”   姜淮点头。   丛山又问:“姜律师吃饭了吗?”   姜淮摇头。   丛山想了想,转过头看着他:“那要不要去逛夜市?”   姜淮疑惑:“夜市?”   丛山为他解惑:“本地风俗,每月十五要开天光市,敬各路鬼神。”   姜淮对于神鬼兴趣不大。   丛山补充说:“天光市里有许多本地风味小吃,还可以放花灯,小小的花蕊点蜡烛,飘过清波河。”   姜淮来了兴趣,说:“听着真有意思。”   丛山笑了下,重新设置导肮,朝着天光夜市出发。   丛山停好车,回来后发现姜淮站在一个摊位前,眼睛盯着锅里,移不开。   姜淮问他:“这是什么?”   丛山回答:“狼牙土豆。”   说话间老板在案板上切好土豆块,扔进油锅里,发出“滋啦”的诱人声音。土豆的表皮被热油炸得金黄酥脆,老板用漏勺舀起来放进碗里,手脚麻利地开始配料。   丛山问他:“想吃吗?”   姜淮诚实地点头。   丛山买了一碗,递给姜淮:“尝尝。”   姜淮用牙签叉起一块,辣出了眼泪。   热油泼上辣椒粉,辛辣味道全部被刺激出来,麻椒的味道适时接替,姜淮感觉自己被猫叼走了舌头。   他张着嘴小声喘气,嘴唇红艳艳的,手掌不停地给嘴巴扇风。   丛山看他可怜,买了一碗糍粑冰粉给他。   姜淮小口吃冰粉,看丛山吃狼牙土豆,气定神闲,眉头也不皱。   他又觉得嘴馋,悄悄蹭过去,想再吃一块。   丛山不给:“姜律师才喝了冰饮,再吃土豆会拉肚子。”   姜淮反驳不了他,眼巴巴地盯着他手里的碗。   丛山失笑,哄小孩一样地哄他:“前面还有其他小吃,我待会给你买,好不好?”   姜淮问他:“还有什么小吃?”   丛山一样一样数:“盐酥鸡、南瓜盅、冷吃串串……”   名字听起来比狼牙土豆还好吃。   姜淮又开心地笑起来,和丛山一起往夜市里走。   两人走过清波桥,丛山带姜淮上了一条画船。   船家似乎认识丛山,一见面就带着两人往船舱里走。   姜淮拉丛山的袖子,小声问他:“我们要做什么?”   丛山说:“吃饭。”   姜淮眨眨眼睛:“吃什么?”   丛山逗他:“秀色可餐。”   姜淮不明所以。   说话间两人落座,服务员拉起屏风,屏风上画的古旧工笔画,一艘画舫,画舫中人,画舫外戏。   画船分开河水,向着不知名的目的地出发,窗外景色变换,夜色如墨般黑。   服务员来上菜,姜淮看着窗外,发现画船已经停下。   他想动筷,被丛山按住:“再等等。”   隔了一会,四周突然亮起灯火,锣鼓声喧天,咿咿呀呀的唱词响起。   姜淮明白过来。   他笑着说:“赏画中景,闻画中戏,品画中餐。”   他们都成了画中人,屏中仙。   丛山说:“再加一句。”   姜淮问:“什么?”   丛山看着他,说:“识画中人。”   他们一边听戏一边吃饭,丛山给姜淮点了一个南瓜盅。   南瓜盅端上来的时候还冒着热气,姜淮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喂进嘴里。   软甜的南瓜肉被蒸得烂熟,一口咬下去汁水横流。竹笋、香菇切成丁,和着南瓜穣一起煲,保留爽脆口感的同时,沾上南瓜的清甜。火腿切丁拌匀,不会油腻,又能提鲜。   姜淮舀起一勺,吹吹气,急不可耐地喂进嘴里。   戏台上换了一出热闹的戏,姜淮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戏词用本地方言唱的,姜淮听完一折,问丛山:“这出戏讲了什么呀?”   丛山给他夹了一块红糖糍粑,说:“人间百态,婚恋嫁娶。”   姜淮觉得这个题目真大,写这出戏的作者野心勃勃。   他想到中午去的水树庵,说:“我今天去了一个道观,据说求姻缘很灵。”   丛山等着他继续说。   姜淮说:“我觉得道观真有意思,明明该是最冷心绝情的地方,偏偏最擅长七情六欲。”   丛山逗他说:“或许道观里的人偷吃了王母蟠桃,动了凡心。”   姜淮认真地说:“信众也很多,老榕树上挂满了姻缘红笺。”   丛山笑,说:“爱情本就蛮不讲理。”   他说话很有禅意,姜淮觉得他不是个中医,剃了头就可以出家。   姜淮说:“我也许了一个愿。”   丛山问他:“姜律师也为情所困?”   姜淮想了想,有些羞赧,说:“我不告诉你。”   丛山笑,学他说过的话:“姜律师也很有意思,明明该是最讲道理的人,偏偏混不讲理。”   姜淮原话送还给他:“爱情本就蛮不讲理。”   两人听完戏,吃完饭,画船靠岸,丛山牵着他的手带他下船。   岸边有小贩在卖花灯,清波河里一盏一盏,像天上的星星眨眼睛。   地上的姜淮看着精致的花灯,有些心动,也眨了眨眼睛。   丛山说:“本地花灯有典故。”   姜淮好奇,追着他问是什么。   丛山开始讲故事:“相传秦朝时,有一对新婚夫妻,丈夫被朝廷征召修筑长城,不久后因病而死,尸骨埋在长城墙下。远在家中的妻子久久不得丈夫音信,历尽千辛万苦来到长城边,得到的却是丈夫死亡的噩耗。妻子在长城上哭了三天三夜,忽然长城就此坍塌,露出丈夫的尸骨,她做了一百盏花灯为丈夫超度,真情感动上苍,丈夫魂魄归位,夫妻二人得以团聚。”   姜淮觉得这个故事很耳熟,他问丛山:“妻子……该不会叫孟姜女?”   丛山笑:“姜律师真聪明。”   姜淮说:“你怎么可以乱改典故?”   丛山说:“前人是孟姜女哭长城,我是孟姜女放花灯。”   姜淮说:“你好不讲道理。”   丛山笑:“姜律师又讲道理了。”   姜淮明白过来,他瞎编一个典故,为了揶揄他在船上说的话。   丛山问他:“姜律师还放不放花灯?”   姜淮说:“放,花灯代泪,我为孟姜女一大哭。”   丛山大笑出声。   这人较真得可爱。   丛山买了两个花灯,其中一个递给姜淮,让他写心愿。   姜淮有一肚子话想告诉神明,又觉得自己太贪心,最后只写下“平安喜乐”四个字。   他写完后悄悄看丛山,丛山写得很认真。   两人写完,丛山借了一把打火机,点燃花蕊的蜡烛,花灯颤悠悠地飘在河面上,被夜风吹走。   姜淮看见一朵莲花灯,说:“等秋天到了,就可以剥莲子吃。”   丛山说:“莲子可以补脾止泻,益肾涩精,养心安神。”   姜淮又看见一盏小桔灯,说:“晚秋的时候可以吃橘子,酸酸甜甜的。”   丛山说:“陈皮可以理气健脾,燥湿化痰。”   姜淮又看见一盏菊花灯,说:“菊花可以做火锅,慈禧太后很喜欢吃。”   丛山说:“菊花可以清热除火,生津止渴。”   姜淮刚才还觉得丛山可以出家,现在又觉得他果然是个中医。   丛山猜出他的小心思,笑着问他:“姜律师要不要猜一猜,哪一味中药药材最珍贵?”   姜淮想了想,猜道:“沉香?”   丛山摇头,说:“当归。”   姜淮问:“为什么?”   丛山说:“浪子回头,当归金不换。”   原来他说了一个风雅的双关字谜。   姜淮觉得,这人现在又像个出世的居士,带着点中医的浪漫。   两人站在清波桥上,看了一阵花灯,月亮躲进云层里,他们准备回去。   姜淮昨夜一夜没睡,坐在副驾驶上犯困,丛山怕他睡着积食,悄悄打开车载广播。   江城人是水做的,说话却带着火,听着像吵架。   姜淮职业病,听见吵架总想调停,他问丛山:“他们在吵什么?”   丛山笑了下,说:“这是本地的征婚启事。”   姜淮红了脸,不说吵架,换了个说法:“听着像菜市场吆喝。”   丛山说:“殊途同归。”   姜淮明白他的意思,说:“再好的食材都会被吃进肚,再好的相亲对象也会回归柴米油盐。”   丛山笑,他调高音量,问:“姜律师单身?”   姜淮点头。   丛山说:“现在广播里的这位女士,本地户口,有车有房,年轻貌美,很适合姜律师。”   姜淮说:“你怎么开始帮我相亲?”   丛山说:“我不帮你,我帮大榕树。”   他对姜淮求姻缘这事始终耿耿于怀。   姜淮回击:“我觉得也很适合丛医生。”   丛山笑:“神女有情,襄王无意。”   姜淮一瞬间紧张起来,他不动声色地问:“丛医生有恋人?”   丛山摇摇头,说:“我没有。”   姜淮悄悄松了口气,听见丛山说下一句。   “我是同性恋。”   姜淮愣在原地。   丛山神色不改,坦坦荡荡。   姜淮想起了今天中午,他在大榕树下许的那个愿望。   他没有贪心,甚至小心翼翼,请求大榕树赐他一个人,能在他身心疲惫时,陪他吃一碗热腾腾的面。   然后他回到江城,加班到晚上,在律所楼下碰见丛山。   丛山带着他逛夜市,买土豆,听唱戏。丛山还会故意和他斗嘴,逗他开心。   最后丛山坐在车里,对姜淮说,他是一个同性恋。   姜淮听见自己的心跳,觉得大榕树可能真的灵验了。   丛山问他:“姜律师住在哪?”   姜淮不敢回答,闭着眼装睡。   丛山转头看他,发现姜淮的眼睫毛在轻轻地抖。   他没有戳穿,关闭广播,打开车窗。   温柔的夜风吹进来,丛山迎着月亮,哼唱出一支古老温柔的歌谣。 第七章 橙玉生   姜淮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丛山把车停在楼下,给姜淮搭毛毯,看见他落在地上的公文包,里面的文件散落一地。   他弯下腰替姜淮收拾,一不小心看见上面的内容。   欠款两百万,十月一日前还清,借款人叫姜德生。   丛山将一叠欠条整理好,放进姜淮公文包里,思绪复杂地闭上眼睛。   早上的晨光照醒姜淮,眼前的槐花树映着绿色的影,白色的槐米一串串坠落,车里静默的暗香。   他意识到自己昨晚在车里睡着了,转头看身边的人。丛山闭着眼躺在他的身边,面容平静,让他回不过神。   姜淮看了看手机闹钟,早上六点。   丛山醒了,没说话,看着姜淮。   姜淮不好意思:“你可以叫醒我。”   丛山说:“你美梦正好,我不忍掺和。”   姜淮说:“害你在车上睡了一夜……”   丛山说:“没什么,我很喜欢。”   姜淮没说话,脸颊被朝阳晒得红红的。   丛山清了清嗓子,说:“姜律师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姜淮问:“方便吗?”   丛山想了想,说:“家里只有橙玉生在。”   姜淮觉得这个人的名字奇奇怪怪:“这位是?”   丛山说:“池中霸王,书圣之友。”   姜淮觉得这个人更神秘了。   姜淮跟着丛山走进电梯,看着他按下顶层。   丛山的家很大,一面巨大的落地窗连接阳台,可以看见层层叠叠的群山。阳台里有一个巨大的露天泳池,上面正浮着一只白鹅。   白鹅通体雪白,气宇轩昂,橙色的鹅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姜淮心里升起一个荒唐的猜测。   果然,丛山打开门,对白鹅说:“橙玉生。”   白鹅冲着他叫了一声。   姜淮走过去,白鹅冲着他叫:“嘎嘎嘎。”   丛山翻译:“你好,我叫橙玉生。”   姜淮蹲下身,对着白鹅挥挥手:“你好,我叫姜淮。”   白鹅:“嘎嘎嘎。”   丛山说:“他饿了,管你讨吃的。”   姜淮想了想,从包里摸出昨天买的油饼,掰碎了放在掌心,喂大白鹅吃。   白鹅:“嘎嘎嘎。”   丛山笑:“他喜欢你,想让你当这个家的主人。”   姜淮不信,丛山说:“不信你摸摸他。”   姜淮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橙玉生果然乖顺地低下脖颈。   丛山笑:“你看,我没骗你。”   姜淮收回手,脸红彤彤的,专心致志地喂大白鹅。   丛山这人说话时真时假,姜淮心眼小,容易较真,决定暂时不理他。   姜淮想去洗漱,丛山给他找自己的衣服。   丛山用的手工皂,青青绿绿的,刻着一个小小的篆体丛字,泛着一股股草木的香。   姜淮闻了闻,是丛山身上的味道。   他躲在水声里,抿着嘴悄悄笑。   姜淮洗完澡出来,丛山正在厨房做早饭。   他过去看,丛山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泛着水汽,身上的香味和他一样。   姜淮开心地踮着脚,想要哼一支酸甜的歌。   丛山身边摆着一盆已经剁碎的肉馅,面前的案板上是方形的手擀面皮,他用筷子夹起肉馅,放在面皮中间,手掌微合,面皮对叠成三角形,右手拇指与食指轻轻一捏,左右两角尖向中折叠粘合,像一只小小的,剥了皮的,野生菱角。   姜淮没见过菱形的饺子,好奇地问丛山:“这是什么?”   丛山把捏好的抄手胚倒进锅里,筷子轻轻搅动以防粘锅:“椿根抄手。”   姜淮没听说过。   丛山说:“春天采的香椿叶,晾晒后磨成粉,和进面粉里,包成抄手,能吃到春天的味道。”   姜淮发现,丛山做面食总是别有一套,有时应景,如同百合面,有时又别出心裁,如同椿根抄手。   他在夏天说春天的事,姜淮却不觉得突兀。   抄手很快浮起来,丛山用漏勺舀起来装进碗里,第一碗给姜淮。   姜淮捧着碗,赤脚走到餐厅,喝一口汤,眯着眼,脚趾舒服地蜷缩起来。   虾皮鲜香,紫菜顺滑,肉馅肥而不腻,皮薄馅多,面皮里包裹着香椿的清香,小巧玲珑像一支船,姜淮可以一口一个,胃里暖洋洋的。   橙玉生闻着香味,摇摇摆摆走过来,湿漉漉的红蹼在地板上踩下一串小扇。   姜淮想喂,丛山说:“他才吃了油饼,再吃会积食。”   姜淮遗憾地看着这只和他分外投缘的大白鹅。   丛山先吃完,去厨房煮豆浆,姜淮探头看了看,悄悄地往脚边丢下一块抄手皮。   橙玉生啄食完,在姜淮脚边大声叫,姜淮听不懂。   丛山端着豆浆出来,姜淮问他:“橙玉生在说什么?”   丛山说:“他说你做了坏事。”   姜淮狡辩:“我没有。”   丛山说:“他说抄手皮很好吃,他还想吃。”   这人揶揄他的同时,还不动声色地把自己夸了一遍……   姜淮做贼心虚地红了脸。   丛山可能背后长了眼睛,姜淮决定下次躲着他,带橙玉生偷偷开小灶。   吃完饭,丛山洗碗,姜淮在客厅和橙玉生玩。   丛山在厨房里,听见外面姜淮在教橙玉生认字。   姜淮说:“橙玉生,这个字念‘鹅’。”   橙玉生:“嘎。”   姜淮说:“不对不对,是‘鹅’,不是‘嘎’。”   橙玉生:“嘎。”   姜淮不依不挠:“鹅。”   橙玉生:“嘎。”   姜淮想了想,说:“嘎。”   橙玉生:“嘎。”   姜淮换了个词:“深井烧鹅。”   橙玉生不说话了。   姜淮重新说:“鹅。”   橙玉生:“嘎。”   丛山在厨房里大笑起来。   姜淮觉得橙玉生朽木不可雕,放弃教他认字。   丛山擦干净手来到客厅,姜淮问他:“橙玉生为什么叫橙玉生?”   丛山说:“我买他那天,正好想吃橙玉生。”   姜淮没明白,丛山想吃橙玉生,怎么买回来一只大白鹅。   丛山接着说:“路过花鸟市场,橙玉生叫得最响,摇摇摆摆走过来,咬住我的裤脚不让走。”   姜淮想了想那个场景,抱着橙玉生笑出声。   丛山说:“我看着他,觉得吃鹅肉叉烧也不错,就把他买回来了。”   橙玉生窝在姜淮怀里,抖了抖羽毛,姜淮安抚性地摸摸他。   姜淮看着怀里油光水滑的橙玉生,好奇地问丛山:“后来呢?为什么没有做叉烧?”   丛山狡黠一笑:“他那时是只小鹅仔,我不忍心。养大之后,他又太能吃,做叉烧不划算。”   姜淮笑得抱不住白鹅,橙玉生扑扇着翅膀,回到他的大泳池。   姜淮笑够了,顺着丛山的话问:“那做什么最划算?”   丛山一本正经地说:“白鹅比翼双飞,自然是问名纳吉。”   丛山又说:“早知道,当时就买小雁仔。”   姜淮明白他在说什么。   剪青丝结红缨,送雁礼饮匏酒。   姜淮有些不自在,看着泳池里的橙玉生,说:“我觉得白鹅比大雁好看。”   丛山说:“古有雁礼纳彩,今有鹅礼问名。”   他学着戏文里的唱腔逗姜淮:“小生听闻公子已久,不知公子芳龄几何,家住何方,可曾婚配?”   姜淮笑,这人私下里不正经,哪有医生的样子。   姜淮打算回家,依依不舍地和橙玉生道别。   丛山看在眼里,叫住他:“姜律师稍等。”   姜淮看见丛山拿着两个雪梨和一个柠檬,走进厨房,他好奇地跟过去。   丛山给雪梨削皮,厚薄均匀,长长的一条没有断。他把雪梨切块,柠檬一分为二,刀背轻轻地压,挤出柠檬汁加进碗中,最后加入食盐和香醋,轻轻搅拌。   丛山拿了几根牙签和两把叉子,把雪梨皮放在案板上小心翼翼地摆弄。   他喊:“橙玉生。”   橙玉生听见声音,甩甩身上的水珠,摇摇摆摆地走进来。   丛山看了他一会,继续摆弄。   橙玉生蹭到姜淮脚边骗吃的。   姜淮蹲下身,小声说:“丛医生不让我喂你了。”   橙玉生好像能听懂,鹅喙啄丛山的小腿肚子。   丛山摆弄好,把手里的东西摆在水晶碗沿上。姜淮看,是雪梨皮做的橙玉生,霸道威武的模样栩栩如生。   丛山把碗递给姜淮,自己抱起大白鹅:“请你吃一碗橙玉生。”   姜淮看看白鹅,再看看手里这碗正宗的橙玉生,用牙签叉起一块喂进嘴里。   雪梨甘甜,汁水丰富,香醋和食盐静置之后,味道层次丰富,柠檬的清新和酸涩收尾,简单的梨块吃出千变万化的感受。   酸甜爽口,适合下酒。   姜淮看着丛山,丛山明白他的意思:“雪梨大者碎截,捣橙、醋入少盐、酱拌供,可佐酒兴。姜律师下次来,我请你喝碧筒酒。”   姜淮问:“碧筒酒?”   丛山说:“用荷叶当酒杯。古人说,酒液杂莲气,香冷异常。”   姜淮笑起来,丛山不仅会吃,而且吃得风雅又别致。   他说:“你怎么什么都吃?”   丛山说:“青荷载酒,人间幸事。烹雪煮霞,亦为人间一乐。”   姜淮问:“那又是什么?”   丛山不说:“我卖个关子,好让你下次还肯来。”   姜淮较真地说:“一言为定。”   丛山笑,送他到门口:“一言为定。” 第八章 生滚牛肉粥   周一上班的时候,姜淮在茶水间碰到了师姐。   师姐说:“听说李欣欣辞职了。”   姜淮用小银勺搅了搅瓷杯里的龙井,慢慢抿了一口。   茶叶是丛山送给他的。热水注入,绻缩的茶叶伸展,茶针一样小小的立在杯中。   丛山爱茶,每年春天会去杭州,从茶农手里收购明前的龙井,喝一口心旷神怡。   姜淮说:“这里容不下她,辞职也好。”   师姐说:“你脾气好,忍了她这么久。”   姜淮没说话,微微一笑。   他心里在想别的事。   师姐察觉:“你有心事?”   姜淮下意识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   师姐问:“有猎头来挖你?”   姜淮摇摇头,支支吾吾:“我在想……”   他欲言又止,师姐追问:“想什么?”   姜淮酝酿良久,说出口:“找兼职。”   律所在本地小有名气,姜淮在业内口碑良好,一直吃穿不愁。   师姐问:“你缺钱?”   姜淮羞赧地点头承认。   师姐想了想,说:“我之前听前辈们说过,有些大公司会外聘法律顾问,你可以试试。”   说着,师姐说了几个公司名字。   姜淮在心里记下来。   师姐说:“不过这些公司都很挑剔,你得抓紧考过二级律师资格考才行。”   姜淮点点头,在心里做好规划。   李欣欣辞职,她剩下的工作全部转交到姜淮手里。   除此之外,他的工作量也增加到之前的两倍。   师姐很生气,说,李总因为李欣欣的事迁怒姜淮,借职务之便,故意给他穿小鞋。   姜淮笑了笑,没有附和。   爱子心切,人之常情。   更何况,李总是律所合伙人,他生气也没用。   他白天在律所上班,晚上在家复习备考,无暇分身,等他反应过来,江城盛夏来临,绿意铺天盖地地席卷,蝉鸣一声声附和着蒸腾的热浪。   他已经一个月没有和丛山联系过了。   某天晚上,窗外在下大雨,姜淮在家里复习,突然听见有人敲门。   他打开门,尚晨湿淋淋地站在门口,脚边放着一个二十寸的行李箱。   尚晨抬起头,看着姜淮,眼尾泛红:“我和成阳分手了。”   姜淮吓了一跳,连忙让他进来。   尚晨和成阳不是没有闹过分手,但闹到尚晨深夜拖着行李箱离家出走,来找姜淮,这还是头一次。   姜淮问他:“饿了吗?”   尚晨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点点头。   姜淮给他找干净毛巾和换洗衣服,让他去洗澡。尚晨扒着浴室门,对姜淮说:“宝贝,我好久没喝你做的粥了。”   大学时候两个人住一间宿舍,尚晨挑食,姜淮经常给他开小灶。   尚晨又说:“我还想吃姜撞奶。”   说完,他低着头又打了一个喷嚏。   姜淮催他赶紧洗澡,转身走进厨房。   冰箱里有牛肉,姜淮取出来,又拿了一把葱和一块生姜。   他打算做生滚牛肉粥。   熬粥的米要用精米,姜淮倒出一小碗,仔细淘洗干净,加盐腌拌。锅里水开,他倒入米,加入一把切碎的陈皮。   牛肉切成薄片,加入苏打粉、盐、白糖、淀粉、酱油和清水,用筷子拌匀调开,放在一旁静置。   锅里的粥在慢吞吞地冒泡,姜淮洗干净手,趁着煮粥的空隙做姜撞奶。   他把生姜去皮切块,放进榨汁机里,榨出姜汁倒进白瓷碗中。   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他取出加热好的全脂牛奶,剪一个小口,倒进姜汁碗里,加入一勺白糖,静置一会,牛奶慢慢凝固。   他往牛奶里加了一勺蜂蜜,煮粥的锅正好“咕噜咕噜”沸腾起来。   姜淮用汤勺微微搅动,白粥粘稠,他用筷子夹起牛肉,一片片放进沸腾冒泡的粥里,转小火慢煨,最后起锅,加入提前备好的葱花和姜丝。   他端着碗去餐厅,尚晨已经洗完澡,坐在客厅看电视。   姜淮叫他:“先过来喝点粥,仔细感冒。”   尚晨蹭到餐桌边,端起碗喝一口。温暖的粥滑进胃里,食物的香气在嘴里递进迸发,他满足地发出一声喟叹。   他对姜淮说:“还是你对我最好。”   姜淮问:“成阳怎么你了?说出来,我把他告到倾家荡产。”   尚晨叹一口气:“成阳没怎么我,成阳他妈屁事一堆。”   姜淮等着他说下文。   尚晨冷笑:“他妈撤了我的职位,还瞒着我给成阳安排相亲,妄想让我做小三。”   尚晨大学毕业后,进了成阳家的公司做法律顾问,在公司的地位举重若轻。成夫人能撤掉他,一定费了很大一番功夫。   姜淮问:“成阳呢?听他妈的吗?”   尚晨冷笑一声:“他敢听,我就拉他同归于尽。”   姜淮放下心来,成阳态度坚决,这手就分不成。   尚晨三两口喝完碗里的粥,捧着姜撞奶,突然情绪低落,惆怅地说:“阿淮,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电视里在放午夜档狗血伦理剧,恶婆婆对弱媳妇提出无理要求,花钱买她离开自己儿子。   姜淮觉得太阳穴突突的疼。   他想了想,说:“婚前……记得做财产公证。”   尚晨沮丧地说:“我知道。”   他们都明白这是对双方最有利的做法,只是尚晨一时无法接受,他的爱情需要摆上天秤论斤算两。   姜淮安慰他说:“豪门水深,防患于未然。”   尚晨心情低落,点点头。   尚晨吃完夜宵洗漱,两人睡在一张床上聊天。   姜淮给成阳发消息:“尚晨在我这,不用担心。”   成阳很快回复他:“叮嘱他早点休息,别熬夜。”   姜淮回复:“好的。”   成阳回复:“谢谢。”   他收起手机,尚晨抱住他的腰,脸埋进他脖子里,闷闷不乐。   尚晨说:“宝贝,你以后,一定要找一个可以全心全意爱你的人。”   姜淮安抚性地拍他的背,逗他开心:“我也嫁个土豪,天天和你抱怨婆媳关系。”   尚晨蛮横地说:“我不准。”   姜淮说:“尚同志的思想觉悟还不够高,先富要带动后富。”   尚晨想到他贪吃,说:“你该和厨子结婚,天天山珍海味供着你。”   姜淮想到丛山,半真半假地说:“我以后要和中医结婚。”   尚晨问:“怎么突然这么说?”   姜淮开玩笑:“我是律师,他是医生,一个谋财,一个害命,多般配。”   尚晨“呸”地啐了他一口。   姜淮说:“换个说法,一个悬壶济世,一个匡世济民。”   姜淮被自己脑海里的想法逗笑:“我们可以领养个小孩,小名叫仔姜鸡。”   尚晨也被他逗笑:“什么年代了,你还说谐音老梗!我要给你的逗笑业务差评!”   姜淮说:“你快睡,我明天给你做仔姜鸡。”   尚晨满意地闭上眼睛,不一会睡过去。   第二天,姜淮请一天假,在家陪尚晨。   两人在家里拼拼图,一千多块碎片,尚晨拼了一会没兴趣,去书房翻姜淮的相册。   姜淮收拾好满地狼藉去书房,发现尚晨坐在地板上,眼睛红红地看着老相片。   姜淮看了一眼,相册上摆着他大学时拍的照片。他明白过来,心里变得柔软。   尚晨吸吸鼻子,用手背揩眼泪,说:“我们阿淮太辛苦了。”   姜淮哭笑不得,反而去安慰他:“都是过去的事了。”   尚晨抱住姜淮,说:“我们都要好好的,遇对的人,做对的事。”   姜淮反抱住他,心里却想到丛山,语气坚定而温柔。   “嗯,我们都会好好的。”   隔天姜淮去上班,手里又被安排一堆工作。   高考过后离婚率激增,李总不知有意无意,离婚案全部扔给姜淮处理。   姜淮有点后悔劝李欣欣离职了。   他有些自私地想,李欣欣留在这,就算是被职场霸凌,那也是她自己的事,自己简直多管闲事。   转念一想,李欣欣跟智齿一样,留着始终是个隐患。   智齿发炎时,他没办法开心地吃香酥鸡;李欣欣惹祸时,他同样没办法开心地吃香酥鸡。   一想到香酥鸡酥脆焦香的外皮,姜淮浑身又充满斗志。   周五,临近下班的时候,师姐来找他。   师姐说:“Boss让你周末去淮港出差。”   姜淮问:“哪个Boss?”   师姐隐晦地说:“木子李。”   姜淮叹口气,心想,我就知道。   他打开手机买票,又打开备忘录,在周末一栏上写下“淮港出差”。   师姐说:“资料我之后会发到你的邮箱里,你注意check一下。”   姜淮应好,师姐离开。   等他走到楼下,滔天的雨幕隔绝视线,光线被豆大的雨滴截断,他才想起自己没带伞。   江城盛夏的天,说变就变,上午明明骄阳似火,傍晚就倾盆大雨。   偏偏自己还没带伞,姜淮叹口气,心想,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律所旁边有一家便利店,姜淮走进去,雨伞早被心急的旅客买光。   他给尚晨发消息:“我今晚晚点回来,冰箱有剩菜。”   隔了一会,尚晨直接打电话给他。   尚晨问:“你在哪?”   姜淮说:“便利店。雨太大,我没带伞,走不了。”   尚晨问:“你周末有事没?”   姜淮说:“出差。”   姜淮又问:“怎么了?”   尚晨说:“我本来打算给你安排相亲。”   姜淮捕捉到关键词:“本来?”   尚晨说:“你要出差,人家已经有意中人了。”   姜淮笑:“庆幸我们素昧平生,祝愿他们百年好合。”   尚晨在电话那端“嘁”一声,闲聊几句,挂断电话。   泡面和关东煮的香味弥漫在店里,姜淮忽然想起来,他第一次遇见丛山,也是这样一个大雨瓢泼的傍晚。   丛山把仅有的一把伞送给他,如同白娘子救下断桥柳下落魄的许仙。   姜淮买了一碗泡面,加两个煎蛋,和一杯樱桃养乐多。   他端着面碗坐到窗边,心里养着丛山,回味着相识至今的点点滴滴,觉得阻止他归家的雨水也变得可亲可喜可爱起来。 第九章 冰糖葫芦   周末,姜淮清早起床,一个人坐上开往淮港的高铁。   他想带尚晨去散心,尚晨拒绝,他也没执着。   他知道,尚晨在等人。   高铁出发,他给成阳发消息。   “尚晨一个人在家,备用钥匙在一楼信箱里。”   这次的客户住在市北别墅区,临近中午,姜淮走出高铁站,发现客户安排助理接他。   助理带他去会客室,姜淮坐在柔软的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看巨幅落地窗上,五彩斑斓的马赛克玻璃。   他听见送茶水的佣人在闲谈。   “听说昨晚先生又没回家……”   “先生有半年没有回来看过夫人了吧……”   “先生每次回来,夫人总是又吵又闹。”   “唉,还是不回来的好。”   似乎注意到有客人,佣人的聊天声远去。姜淮继续看玻璃。   玻璃镶嵌的纹理巧妙勾勒出破碎的蝴蝶,翅膀张扬,似乎要飞出窗外。   “这副玻璃,是我请瓦伦蒂诺.加拉瓦尼来中国设计的。”   姜淮起身,应声回头。   女人穿着黑色的浴袍,栗色长发披散在莹润白皙的肩头,赤脚走下吱嘎作响的木制旋转楼梯,光裸的脚踝上缠绕着黑蛇纹身。   她走到姜淮面前,伸出手。   “姜律师好,我是丛云。”   姜淮回握:“您好,我是姜淮。”   丛云坐下,微微侧身,露出雪白的大腿,锁骨下是若隐若现的丰满胸脯。   助理给她倒茶,丛云端起茶杯,翘起的小指上染着鲜红欲滴的豆蔻。   她抿一口,满意地点头,说:“姜律师猜猜,这幅玻璃造价多少?”   姜淮说:“四百万?”   “加个零,”丛云笑得娇俏,“四千万。”   姜淮没明白她的意思。   丛云说:“玻璃如此,男人亦然。不管什么,我都要最好的。”   姜淮说:“这正是我此行前来的目的,敝所始终以客户利益为第一准则。”   丛云摇摇头,说:“姜律师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姜淮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丛云说:“我和我的这一任丈夫,是在飞机上认识的,他请我喝鸡尾酒,我陪他上床。”   她说得露骨,姜淮安静地听。   丛云说:“后来,我才发现,他请好多女人喝鸡尾酒,陪他上床的女人也不只我一个。”   姜淮喝一口茶,看着丛云。   丛云说:“我看男人的眼光不行,这是我第三次离婚。但是,如果有下一次,我还是会从飞机上带一个男人回来。”   姜淮猜测到她想要说的话,果然,丛云下一句就是。   “离婚一次就送别人一半家产,这可不是我丛云会做的事。”   “我要得到男人全部的爱,我也要得到全部的财产。”   丛云笑吟吟地看着姜淮,眉眼靓丽,眼底封着冰:“姜律师觉得,可能吗?”   姜淮看着茶杯,茶叶在热水里起起伏伏,跟他的心情一样。   隔了一会,茶叶定住,他的思绪也平静下来。   他说:“敝所始终以客户利益为第一准则。”   丛云真心笑起来,又觉得好奇:“姜律师不会觉得我太绝情了么?”   姜淮回答得体:“丛小姐于我,是敝所珍贵的客户;我于丛小姐,是提供专业帮助的律师。”   丛云笑:“我真喜欢姜律师,姜律师也是个明白人。”   姜淮说:“丛小姐过誉。”   他们又闲聊一阵,丛云之后有其他客人,所以让助理送客。姜淮站起身,又看了一眼玻璃上的蝴蝶,裂纹变成荆棘,缠绕在瑰丽斑斓的翅膀上,他感同身受得疼。   处理完业务,姜淮暂时无处可去。   助理坚持要送,姜淮没让,打发他回别墅。   他看了眼手表,估算时间,觉得成阳今晚应该会去找尚晨。   家也暂时回不去。   他想了会,站在街边拦下一辆车,前往淮港政法大学。   政大的老校区在市中心,姜淮坐在车上,看着车窗外熟悉的风景变换,近处是沾染青苔的石板阶,屋檐下是燕子成对筑的爱巢,远处是绚烂的高楼灯光,和水雾里、黄昏渐变天空中的朦胧月亮。   出租车停在质朴的政大校门口,姜淮付钱下车,熟悉的吆喝声让他一瞬间回到大学四年。   “糖葫芦!冰糖山楂!苹果雪梨!又甜又脆!十块钱一串!”   姜淮看着围着冰糖葫芦的小学生,内心挣扎一阵,悄悄混进去,故作严肃,鹤立鸡群。   山楂红艳艳又圆滚滚,裹着透明的糖衣,像穿了薄纱旗袍或连衣裙的女郎,描眉画眼,风情万种。   姜淮看着糖衣上的白芝麻碎,如同看着女郎暗送的秋波。   他买一串,躲进道路的阴影里,开心地与山楂女郎幽会。   两年前,政大师生集体搬迁到新校区,老校区只有研究生院和教师宿舍,全是古旧掉漆的红砖房,一墙墙布满绿油油的爬山虎。   姜淮走到教学楼前,正好吃完手里的糖葫芦。   他用湿巾擦去手背上蹭到的糖浆,看布告栏上张贴的课程表。   五分钟后有一节法庭辩论课,任课老师一栏写着“张文显”。   张老是他攻读硕士学位时的导师。   他意外这样的惊喜,走进阶梯教室,坐在最后一排。   正好是靠窗的座位,古旧的墙体嵌刻着质朴的四格窗棱,阳光穿过爬山虎倾泻下来,沿着棕色木纹慢慢勾勒,宛如年少时一般。   姜淮分不清今夕何夕,恍惚时手指沿着纹理轻轻描摹,如同回到过去,心里充盈着难言的感动。   学生们陆陆续续走进来,坐在座位上。上课铃响,张老腋下夹著书本,手里拿着烟斗走进教室。   张老是业界泰斗,曲高和寡的人大多性格乖张。他把课本往讲台上一扔,划火柴点燃烟斗,慢条斯理地开始抽烟。   全班同学都看着他,姜淮低下头悄悄笑。   老师还是老样子。   张老抽完烟,放下烟斗,清清喉咙,声如洪钟:“我这个人,本事不大,脾气不小,你们既然选了我的课,那就要遵守我的规矩。”   “第一,我年纪大,头昏眼花,不会用小年轻的玩意,所以我的课,既没有课件也没有视频。如果你是抱着水一学期,然后期末背课件的心态来上我的课,那我建议你趁早赶紧滚。”   “第二,当日事当日毕,我只会在课堂上回答大家的问题。课下是我的私人时间,我忙着抽烟喝酒钓鱼,没空应付你们。”   “第三,我每次上课前会抽烟,趁着我那个时候心情好,你们有什么要求赶紧提,过时不候。”   大家都没见过架子这么大的老师,全部被唬得一愣一愣。   姜淮看老师吓唬新生,憋笑憋得肚子疼。   张老环视一周,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人说话,隔了一会,有学生举手:“老师,您期末会给我们勾画重点吗?”   张老反问他说:“嫌疑人会按照重点犯罪吗?”   全班哄笑,气氛变得轻松。姜淮也跟着笑个不停。   等班级重新安静下来,张老冷不丁地说话。   “今天第一课,我问大家一个问题。”   所有人坐直身体,看着讲台上的张老。   张老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电车难题”四个字。   台下学生议论纷纷,姜淮看着黑板沉思。   “五个小孩在正常运行的轨道上玩耍,这时候一辆列车驶来,五个小孩必死无疑。你有一个按钮,按一下列车就会驶入废弃轨道,但现在废弃轨道上也有一个小孩在玩耍,你会选择按下去吗?”   张老抛掉粉笔,转过身拍拍手,看着台下众人。   “会按的举手。”   大部分人举起手,姜淮没有举。   张老点点头,继续说。   “不会按的,来个人说下理由。”   姜淮看了看四周,大部分人都低着头,没有人回应张老。   他举起手。张老示意他回答,姜淮站起身:“我不会。”   张老问:“为什么?”   姜淮说:“从功利主义的角度来看,按下按钮,用一个人的生命换取五个人的生命,符合‘为最多数的人提供利益’的原则,可是——”   姜淮话锋一转:“我们是律师。”   张老眯起眼睛,来了兴趣:“怎么说?”   姜淮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张老难得笑了下,转身在黑板上写下“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姜淮继续说:“既然选择在正常运行的轨道上玩耍,就需要承担相应的后果。如果我按下按钮,这对于另一个小孩而言,是一场无妄之灾。”   姜淮顿了顿,说:“他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却无端失去生命。”   张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这位同学,你叫什么?”   姜淮说:“姜淮。生姜的姜,淮水的淮。”   全班的视线集中到他的身上,大家低声交谈,窃窃私语。   张老明显地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神色如常地说:“回答得很不错,坐吧。”   姜淮坐下,看见张老嘴唇明显地动了下,看唇形是在骂他。   “臭小子。”   姜淮开心地笑起来,如同恶作剧得逞的小孩。   一堂课很快就过去,姜淮觉得受益匪浅。   张老虽然架子大,但有真才实学,姜淮听得认真,有一些与读书时不同的感悟。   处于不同的人生阶段,对于同样的问题有不同的理解。这种不断回溯反省的感觉,姜淮很喜欢。   下课后他去讲台找张老,张老抄起黑板擦砸在他的肩头。   “臭小子。”   动作虚张声势,力道却克制温柔。   姜淮装痛:“老师,疼。”   张老冷哼一声,放下黑板擦,拿起书本夹在腋下,如同来时一般,走出教室。   “怎么回来了?”   “回来办点事。”   张老警觉地看着他。   姜淮笑:“只是公事。我不会和他复合。”   张老松一口气。   他苦口婆心地说:“这一次要分手,就要分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姜淮虚心受教,顺从点头。   张老说:“你要早听我和你师母的话,就少吃这几年的苦。”   姜淮岔开话题:“老师今天这身真好看,看起来精神头很足。”   张老说:“我和你师母一辈子丁克,都把你当亲孩子看。”   姜淮继续岔开话题:“师母今晚做什么?我好久没吃过师母做的晚饭了。”   张老瞪他:“你不要岔开话题。”   姜淮无辜地看着他。   张老瞪了一阵,叹口气,败给他:“你有口福了,今晚喝蔊菜鲤鱼汤。”   姜淮小声欢呼。   师母炖煮的鱼汤最好吃了。 第十章 蔊菜鲤鱼汤   张老住在政大半山腰的教师宿舍区,一栋两层楼的小洋楼,门口是别致的花园,一条石子小径通往室内,花园中间有一个木质的小秋千。   师母姓严,年轻时在淮港师范大学研究中文,闲余时效仿古人侍花莳草。两人伉俪情深,花园里种着葱蒜,也有紫苏薄荷,有时候来不及摘,大蒜发苗开花,小小一朵像紫色绣球,是尘世里俗气的优雅。   姜淮他们到的时候,严夫人正坐在秋千上看书。   她穿着一身绿色的旗袍,衣摆用银线绣着暗纹,发髻盘在脑后,鬓边簪着一朵洁白剔透的玉簪花。   姜淮走过去,轻轻喊:“师母。”   严夫人惊喜地看着他:“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告诉师母。”   姜淮笑:“悄悄回来的,为了看看师母。”   严夫人娇嗔他一眼,握住他的手,又心疼:“瘦了。”   姜淮替她宽心,故意哄她:“瘦了好,瘦了才能多吃两口师母的饭。”   严夫人又嗔他一眼,拉着他絮絮叨叨地说话。   姜淮认真听,不时点头附和。   严夫人一生研究中文,说话引经据典,语调温柔,涓涓细流一般,话语轻轻淌。   她读《庆春宫》咏水仙,心痒难耐,自己也养了一株,悉心照料,花开不似古文,花枝张扬,热热烈烈开得忘我。   “古人的水仙是飞燕罗敷,我的却是东施无盐,”严夫人叹气,“想来我是没有此等艳福的。”   张老轻哼一声,接嘴:“你就是管得太宽。水仙若为人,必定要说:我就爱这样开,开花开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严夫人说:“讼棍太轻浮。”   张老回嘴:“文人多矫情。”   姜淮看夫妻二人斗嘴,偷偷笑,心里有些羡慕,转念一样,他和丛山也曾这样斗嘴,又感到一丝隐秘的愉悦。   严夫人要去厨房看她煮的汤,张老让姜淮陪他钓鱼。   张老喜欢钓鱼,在花园里修了一个小小的鱼池,没课的时候,一坐就是一天。   姜淮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鱼漂,和张老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张老突然问他:“你刚才想到谁了?”   姜淮没反应过来:“什么?”   张老说:“我和你师母吵架的时候,你在偷偷笑。”   姜淮回忆,他在想丛山。   丛医生工作稳重,私下斗嘴时也一样幼稚。   他装傻:“我笑老师和师母,老夫老妻还像小孩一样吵架。”   张老不信:“我虽然老了,但你骗不过我,你就是想到别人了。”   姜淮不说话了。   张老得意地说:“你心里有人。”   姜淮不说话,算是默认。   张老说:“吃一堑长一智,你可不能又像之前一样,随随便便就被别人骗走。”   姜淮敷衍地点头应声。   鱼漂轻轻动了动,张老忙着说话,反应慢一拍,鱼钩提上来,饵鱼两空。   张老不服气,又在鱼钩上挂上鱼饵。   他继续说:“我和你师母,就盼着你领个人回来。”   姜淮小声地反抗:“感情讲究水到渠成。”   张老说:“感情也讲究一见钟情,天雷勾地火。”   说话间,鱼钩动了动,张老还是没钓上来。   他不气馁,反正身边有人听他说话,他不觉得闷。   姜淮发现,老师钓不到鱼,就会格外唠叨。   姜淮想逃,对张老说:“老师,我去厨房帮帮师母。”   张老任性地说:“你先陪我钓鱼,做事讲究先来后到,你待会再去。”   姜淮在心里偷偷叹气,抓一把饵料攥在手心里。   隔了一会,他趁着张老低头换钩,悄悄往鱼池里扔下一大把鱼饵。   鱼群聚集过来,张老钓了个盆满钵满。   他满意地放人:“你快滚,别在这烦我。”   姜淮赶紧起身,溜之大吉。   严夫人准备好配菜,看着案板上活蹦乱跳的鲜鱼犯难。她听见脚步声,求助地看向姜淮,松一口气。   姜淮围上围腰,熟练地敲鱼头刮鱼鳞,鱼肉片成薄如蝉翼的鱼片,小心翼翼地摆在白磁盘上。   严夫人烧油热锅,把葱姜蒜爆香,下入洗净切段的青绿蔊菜,煸炒出香味,去除青菜的苦涩。   姜淮往鱼片里加入料酒、精盐、胡椒粉和适量清水,抓匀腌制入味。   严夫人用筷子夹起鱼片,小心翼翼地放进锅里,煎一会,倒进小巧的紫砂锅里,加入紫苏、薄荷、枸杞和红枣碎,转小火慢慢煨。   姜淮守在一旁,闻到鱼汤鲜美的味道,悄悄咽了口唾沫。   严夫人笑他馋猫,算着时间,盛一碗给他:“小姜帮我尝尝味。”   碗是白玉碗,小巧玲珑,碗壁上雕着花。   汤是鲤鱼汤,汤色乳白,泛着诱人香气。   姜淮吹吹气,喝一口,鲜掉舌头。   蔊菜青脆,咬一口,清新的菜汁和着鱼汤鲜美的味道在口腔迸发。汤色粘稠乳白,鱼肉爽滑,肉刺分离,入口即融,胡椒的香辣压制青菜的苦涩和鱼肉的腥膻,薄荷和紫苏解腻,味道正好。   姜淮虽不是老饕,但在吃食上一向挑剔讲究。   严夫人看着他满意的小表情,笑着把汤盛到碧绿的汤盅里,从花瓶里摘一朵娇艳欲滴的荷花,洗干净,立在碗沿上。   荷叶造型的汤盅,荷叶田田的鱼,满开的荷花做装饰,严夫人戴着翠如荷的玉手镯,热热闹闹一碗汤,是荷叶家族在开会。   姜淮馋得不行。   姜淮想到他还在读书的时候,周末爱来老师家。   张老嘴硬心软,严夫人烧的一手好菜。他来时会买二两桂花酿,和张老躲在小花园里偷偷喝。   他爱错的人,不幸的原生家庭,他们都知道,只是从不多问。   这里于姜淮而言,是另一个家。   晚饭在庭院里吃,姜淮埋头吃,听夫妻二人闲谈斗嘴。   他吃一口清炒时蔬,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他好奇,拿出来看一眼。   来电人是“丛山”。   他微不可闻笑一下,正想挂掉,听见张老一字一句念出名字:“……丛山?”   姜淮莫名心虚,眼疾手快地把手机扣在桌上。   张老眯起眼睛,说:“听名字,是个男的?”   姜淮充耳未闻,只顾着吃饭,当一个锯嘴葫芦。   吃肉管理/三二》伶衣·柒伶(柒衣《寺六   桌上的手机还在“嗡嗡”震动。   张老说一不二:“接。”   姜淮不情不愿地接听。   张老做口型:“开扩音。”   姜淮照做,丛山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姜律师?”   “丛医生,我开着——”   “外放”两个字还没说完,姜淮就被张老狠狠瞪了一眼。   姜淮到嘴边的话又被噎下去。   “姜律师?”丛山叫他。   “——开着风扇,”姜淮撒谎,“会有点吵。”   丛山笑:“姜律师今天很体贴。”   姜淮干笑。   丛山话锋一转:“可惜姜律师不会撒谎。”   姜淮愣住。   “姜律师或许不知道,开着外放聊天,会有轻微的回声——”丛山说,“令尊在身边?”   姜淮看看手机,又看看张老。   张老想要抢手机,姜淮灵巧地躲过,匆匆留下一句“我吃饱了”,拿着手机进入室内。   张老在他身后骂“小兔崽子”,“咔哒”一声门锁落下,姜淮背抵着门,心跳如鼓。   丛山在电话那头低低地笑。   姜淮不好意思:“对不起,我刚才在和老师吃饭……”   “没关系,”丛山安慰他,“姜律师不用紧张。”   姜淮低着头,不说话。   丛山说:“姜律师要不要出来玩?”   语气自然亲切,像小孩子呼朋引伴去郊游一样。   姜淮说:“去夜市吗?”   丛山笑:“我们不去夜市,我请姜律师听戏。好班子唱热闹的戏,是姜律师喜欢的皆大欢喜。”   姜淮心痒,想要飞奔回去,见见丛山。   戏里皆大欢喜,戏外他也想要情投意合。   丛山继续馋他:“我们还可以去吃点心。戏园旁有一家粤式酒楼,大厨是广东人,会做流心奶黄包,咬一口,绵密的馅心流满手。”   姜淮心痒难耐:“可是我在淮港。”   丛山说:“真可惜,看来只有我一个人去了。”   姜淮知道丛山在激将他,可他总是轻易上钩。   他不甘示弱:“我也有好东西,丛医生见不着。”   丛山顺着他的话往下问:“是什么?”   姜淮歪着头,想了想,说:“一个夏天。”   丛山笑,看透姜淮的小心思,不忍拆穿。   姜淮不打自招,语气天真:“师母在花园里种了好多花,夏天开得热闹灿烂。”   丛山哄他:“那姜律师给我看看好不好?”   姜淮说:“我待会拍照片给你。”   丛山说:“我心痒难耐,一刻都等不得。”   姜淮纠结了一会,说:“我……和丛医生开视频吧?”   丛山说好,如愿挂断电话。   姜淮拿着手机,走到阳台上。   张老和严夫人已经吃完饭,外出散步。花园里没有人,每一个角落都馥郁芬芳。   他给丛山发视频邀请,丛山很快通过,看见屏幕里一片黑。   丛山纳闷:“姜律师?”   姜淮的声音闷闷地从手机里传来:“丛医生稍等……我切摄像头。”   丛山明白过来,姜淮用手捂住前摄像头,不让他见他。   丛山有些郁结。   隔了一会,镜头切换过来,屏幕上满园的花,热热闹闹簇拥在一起,仿佛要溢出屏幕一般争奇斗艳。   姜淮的声音轻轻地传过来。   “那些红色的是石榴花,鱼池里种着睡莲,”镜头随着姜淮的解说缓慢移动,“墙角还有紫色的星星,那些是桔梗花。”   丛山听出来,姜淮很喜欢花,谈起来如数家珍。   丛山问他:“右下角是什么?”   姜淮问:“哪里?”   丛山故意含糊说:“右下角,白色的花。”   姜淮轻易上钩,踮起脚,探出半个身子,仔细找。   丛山看着手机,屏幕里闯进一张白皙真挚的脸,眉眼安静平和,如同上好的写意水墨画,他不由得看进去。   时隔一个月未见,丛山怕惊扰,慢慢欣赏,不肯出声提醒。   姜淮突然笑起来:“啊,我知道了,那是六月雪。”   六瓣白色小花,星星点点地点缀在绿叶间,像是落下的零星的雪。   “师母说,学法之人应守公平正义、法理良序,希望老师以史为鉴,六月飞雪不可再有,窦娥亦不可再蒙冤。”   姜淮语调温柔:“师母不管做什么,心里总是念着老师。”   丛山看着他的酒窝,听出他语气里的羡慕,内心柔软的一塌糊涂。   他想,如果有机会,他也应该种花,种一点像姜淮的花。   种刺桐花,红牙攒簇,热热闹闹地开满庭院。   再加上一个姜淮。   这就是我的夏天,丛山心想。 第十一章 盐炒花生   丛山问姜淮什么时候回来,姜淮回答说明天。   丛山想去接他,姜淮坚决不让。   丛山循循善诱:“我还欠姜律师一叶碧筒酒,一碗雪霞羹。”   姜淮想起第一次去丛山家,丛山许给他的承诺。   “青荷载酒,烹雪煮霞。”   他既嘴馋又好奇,心软答应丛山。   况且,他们分别良久,他又实在想念。   晚上,他住在二楼客房。紧靠花园的房间,开一扇小小的天窗,能看见月亮。   有人来敲门,姜淮打开,门外站着严夫人。   她温婉地笑着:“年纪大了睡不着,想着来找你说说话,会不会打扰?”   姜淮连忙侧身,把严夫人让进屋。   严夫人坐到床沿上,拍拍身侧的位置。姜淮坐过去,被严夫人柔柔地握住双手。   她说:“你虽经常来,我却总不盼你留下。”   姜淮说:“年少不懂事,给师母和老师添了许多麻烦。”   严夫人摇摇头,回忆着从前,说:“你每次留下,嘴上不说,我却知道,你是和小秦吵架,被赶出来,无家可归。”   姜淮想起曾经做过的事,也有些不好意思。   严夫人说:“你老师嘴硬,心却和我一样,只盼望你好。”   姜淮点头,反握住严夫人的手,宽慰她:“我不会再让您为我操心了。”   严夫人看着他,温柔地笑了笑,又惆怅地叹一口气。   “你的性子多年未变,总是满腔热血一股赤忱,”严夫人满眼都是担忧,“遇见一个人,对你一丁点好,你就恨不得飞蛾扑火得报答他。”   姜淮知道她意有所指,说的丛山。   他支支吾吾半晌,说:“丛医生……和秦时不一样。”   严夫人追问:“怎么不一样?”   姜淮想了想,说:“我和他在一起时,很舒服。”   严夫人松一口气,笑起来:“人间最难得,莫过称心如意四字。”   这话自然而然地把他们放在一起比较,如同天造地设的一对。姜淮羞赧,新嫁娘一样红了脸。   严夫人拍拍他的手背,说:“如果真的合心意,记得带来我们看看,也好叫我们放心。”   姜淮点头,乖巧应好。   严夫人又唠叨几句,起身离开,替他掩好房门。   周日,姜淮难得睡懒觉,悠闲地收拾东西回江城。   丛山来接他,怀里还抱着橙玉生,袖子挽在手肘上,露出结实流畅的小臂。   他站在高铁站外,长身玉立,看见姜淮的身影,脸上带笑。   “姜律师,好久不见。”   姜淮说:“好久不见。”   他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衣,和姜淮白色的T-shirt正登对。   姜淮偷偷笑,为他们隐秘的默契。   橙玉生看见姜淮,“嘎嘎”叫着扑扇翅膀,想要去姜淮怀里。   两人上车,姜淮小心翼翼地接过大白鹅,放在腿上轻轻抚摸。   橙玉生满足地“嘎嘎”叫。   丛山看着姜淮,说:“这是想你了。”   他故意不说主语,语意变得暧昧不清。   想姜淮的人,既有橙玉生,也有丛山。   姜淮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看着橙玉生,良久,小声说:“我也是。”   他的耳朵尖有点红,丛山看见了,如愿笑起来。   丛山把车开出车库,在导航上设置目的地。   姜淮注意到,每一次他和丛山出去玩,丛山都会用导航。   姜淮疑惑:“我以为……丛医生是本地人?”   丛山说:“我的确是。”   姜淮觉得更加疑惑。   丛山解释:“佳人在侧,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姜淮半开玩笑地说:“丛医生用心至此,无以为报,以身相许。”   丛山没有笑,语气里也有十分认真:“求之不得。”   他们去戏园,丛山在门口给姜淮买一袋盐炒花生。   花生壳薄馅大,手指轻轻一捻,就能搓掉红衣,露出白胖小子一般的花生仁。   姜淮尝一颗,咸香酥脆,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豆制品香味。   他忍不住,又吃了一颗。   丛山要一个小碟,剥出花生米,放在里面,推到姜淮手边。   丛山剥,姜淮吃,偶尔喂两粒给橙玉生。   橙玉生亲昵地啄姜淮的手心,姜淮觉得痒痒的,收回手,手心泛红。   丛山瞥一眼,强硬地抱走橙玉生,不给他吃花生。   大白鹅嘎嘎乱叫,扑棱着翅膀飞到地上,骂骂咧咧摇摇摆摆地走开了。   听众陆续进场,橙玉生被侍应生抱到包厢外。   茶童来上茶,千金的普洱,姜淮喝了一口,回味甘甜,他很喜欢。   托盘上有一本戏词册,还有几个红包,用金粉写着戏院的名字。   姜淮好奇,丛山给他解释:“本地风俗,听众如果满意,可以捧角打赏钱,俗称‘恩缘红包’,寓意散戏不散缘。”   姜淮笑:“好老派的做法。”   丛山说:“听戏的大多是退休老人家,来戏词里回味光阴的。”   姜淮说:“我们本末倒置,老了不就无事可干?”   丛山笑:“老了就学年轻人,满口假牙,头昏眼花也要谈情说爱。”   姜淮配合他胡言乱语:“年轻人谈恋爱送玫瑰花,老年人谈恋爱就送拐杖和假牙。”   他总有些不囿于年龄的奇思妙想,丛山忍俊不禁。   姜淮说到兴头上:“那我退休后就去跳广场舞,和大妈们抢帅老头。”   丛山大笑。他拿过桌上的红包,打开,放进一张百元大钞,说:“我也给姜律师包个恩缘红包,散戏不散缘,老来相聚广场见。”   姜淮故意拒绝:“我不要红包,太俗气,我要大白鹅。”   丛山笑了笑,抽出纸币,心灵手巧地折成橙玉生,封进红包里。   “不知道这只大白鹅够不够?”   姜淮见鹅眼开,没有推脱,喜滋滋地接过。   好戏开场,锣鼓喧天。   刀马旦走到舞台中央亮相,英气嘹亮的一声唱腔,博得满堂彩。   紧接着,小生和老旦陆陆续续上台,咿咿呀呀地唱一段。   姜淮翻手里的戏词册,舞台两侧也有滚动字幕,他听得似懂非懂。   读书人考取功名抛妻弃子,糟糠之妻女扮男装,巾帼不让须眉,保家卫国,战场上觅得知己良人。   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但是姜淮很喜欢。   刀马旦的唱词极富文采,有一句“看不得黎民百姓生计苦,哪管得儿女情仇何时休”,姜淮没听过,觉得很有味道。   作者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   姜淮放下戏册,安静地听,词曲不能解读,要慢慢品味。   丛山坐在他身边,两人心有灵犀,没有说话。   舞台上光影流转,姜淮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如同身处梦中。   眼前的一切,都如同罩着一层暖调的柔光,朦胧了他的视线和心境。人间百态、悲欢离合,都被凝练在抑扬顿挫的唱腔里。一出戏完,他竟有荒唐一生,大梦初醒的感受。   戏里终成眷属,戏外情愫暗生。   戏里戏外,他一时分不清了。   戏终散场,姜淮对丛山说:“这比寻常情爱更有意思。”   丛山说:“姜律师很有感触。”   姜淮说:“自古以来都是男子抛妻再娶,这还是第一出女子休夫另嫁。”   丛山说:“这个作者不迂腐,写了一出好戏。”   姜淮说:“所以戏里二人情投意合。”   姜淮有些羡慕,戏词甜到心坎里,他回味时忍不住笑,笑出一对圆润小巧的酒窝。   丛山看见,有点移不开眼。   离开戏园,丛山带着姜淮闲逛。   姜淮问他:“我们去哪?”   丛山卖关子:“姜律师快乐屋。”   姜淮不解,丛山带着他往前走。   橙玉生摇摇摆摆地跟在他们身后。   路边有小贩卖荷花、荷叶和新鲜莲蓬,也有人卖炒坚果。丛山买了荷花和荷叶,担心姜淮吃多花生上火,又买两个莲蓬给姜淮,让他边吃边玩。   莲子清凉微涩,夏天吃清心去火,姜淮吃得很开心。   他们一路逛到花鸟市场,丛山带姜淮绕过两条小巷子,走进一家露天花店。   姜淮被花迷了眼,贪心地想要全部看遍。   有些花他认识,有些花他不认识。不认识的花长得精巧别致,绿叶纤长,花枝弯曲,橙色的细长花瓣展翅欲飞,尖尖的花萼像鸟喙。   他问丛山:“这是什么花呀?”   丛山说:“天堂鸟。”   姜淮由衷感叹:“它真漂亮。”   丛山看着姜淮,意有所指,说:“天堂鸟四季常青,寓意百年好合,比鸳鸯可靠,本市人都喜欢。”   漂亮的花有美好的寓意,姜淮觉得内心的喜爱更甚几分。   丛山顺势邀请他:“我们下次去南山植物园,漫山都是天堂鸟。品种很多,有紫色,有白色,还有蓝绿相间的,花朵粗大,看着像金刚鹦鹉。”   姜淮觉得丛山野心真大,这一次游玩还没结束,就约下一次,总是钓着他的胃口。   可他偏偏心动,忍不住答应,想和丛山玩得尽兴。   相谈间,老板从室内走出来招待他们。   花店老板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丛山说想买花,她尽职尽责地为他介绍。   店里的花都看了一遍,老板问丛山:“先生决定买什么花了吗?”   丛山想问姜淮,发现身边空无一人。他回头,看见姜淮蹲在一盆栀子花面前,小心翼翼地嗅闻。   橙玉生在他身边,脑袋一点一点,啄他脚边的土。   姜淮注意到丛山的视线,转头,有些不好意思,对他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他的笑容干净,阳光在发梢上跳跃,胜过满园盛夏。   丛山看着他的笑,心里一瞬间泛起一股窝心的暖意。   他对老板说:“就买那盆栀子花。”   姜淮走到他身边,惊喜地发现丛山买了那盆栀子花。   他说:“真巧,丛医生也喜欢栀子花。”   丛山说:“不巧,是因为姜律师喜欢。”   他的话语直白大胆,姜淮心跳如鼓,怔怔地看着丛山,说不出话。   丛山说:“名为莳花,实为待人。姜律师爱屋及乌,必定会常来回春堂。”   丛山说:“如果我不在,姜律师可以和花儿坐一会。我会悉心照料,它们花期正好,开得很温暖。”   丛山说:“就如同我陪着你。” 第十二章 雪霞羹   姜淮心慌意乱地别开视线,口干舌燥。   丛山微笑着,安静地看他。   良久,姜淮小声说:“谢、谢谢。”   丛山依然温柔地笑,应对得体:“不客气。”   姜淮直觉,丛山似乎知道一部分他的事,但他不敢开口问。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隔了一会,老板叫丛山结账,姜淮才悄悄松了口气。   买完花又逛了一阵,天色渐晚,两人终于要回去了。丛山的车停在戏院停车场,他让姜淮在原地等,自己去开车。   姜淮目送他走远,鼻息间一阵一阵栀子花的幽香,馥郁芬芳。   橙玉生玩了一个下午,肚饿想吃饭,一直在啄姜淮的裤腿。   街上的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老旧低矮的平房里传出饭菜的香味,自行车的铃声和电灯的电流声同时响起。   这曾是姜淮极力逃离的场景,如今他却只觉得亲切平静。   赶上下班潮,道路拥堵。姜淮等得有点久,直等到月上柳梢头,弯弯的月牙晶莹透明,垂在天际之处,仿佛伸手可得。   姜淮从不觉得闲逛是一件有意义的事。他的时间太仓促,忙着替父亲还债,忙着讨好前男友,忙着完成学业。但他喜欢和丛山在一起的感觉,交换彼此的眼神动作,或是分食一碗小吃,他都觉得意义非常。   一生太短,光是心心念念想着一个人,他就已经很忙了。   不一会,丛山开车过来,姜淮上车。   他们没去丛山家,而是去回春堂。   小学徒阿元还在庭院里翻晒药材,丛山提前让他下班,关门落锁,回春堂里只剩下彼此。   姜淮跟在丛山身后,有些拘束。   丛山把盆栽放到诊室里,问姜淮:“姜律师要不要亲手做一做雪霞羹?”   姜淮心动,说:“可惜我不会。”   丛山翻出围裙,替姜淮围上,笑着说:“没关系,我教你。”   姜淮跟在丛山身后走进厨房,丛山把荷花放在案板上,舀一瓢凉水冲洗干净。   丛山找出一个水晶大碗,姜淮依照丛山指示,把荷花瓣一片片摘下来,仔细地铺在碗底。   等姜淮做完,抬头看丛山,他已经切好豆腐丝,放进咕噜噜冒泡的沸水中,焯烫两三秒后,又眼疾手快地捞起来。   他把豆腐丝放在荷花瓣上,加入麻油,姜丝和少许盐,用筷子仔细拌匀入味,静置一会后,加入青虾籽提鲜。   丛山说:“姜律师尝尝味。”   姜淮小心翼翼夹起一筷豆腐丝,喂进嘴里慢慢品味。   最先尝到的,是豆腐被沸水焯烫后的清香。豆腐切成丝,热水烫去棱角,入口即化,滑嫩无比。接着是青虾籽的鲜香,姜丝中和海鲜的咸腥,姜淮轻轻一咬,虾籽在嘴里爆开,口感爽脆。   姜淮忍不住,又吃了一筷子,眼睛眯起来,露出可爱的神情。   丛山看着他的小表情,忍不住笑,说:“古人采芙蓉花,去心、蒂,汤沦之,同豆腐煮,红白交错,恍如雪霁之霞,故名‘雪霞羹’。”   最简单的菜肴,最风雅的名字。   古人自视甚高,自诩比闲云野鹤还自由快活,恨不得将朝露晨风统统吃进肚。   丛山有闲情逸致,姜淮跟着他享口福。   丛山又用甜杏煮了一锅软烂的真君粥,让姜淮去庭院里支桌椅。   杏是丛山早上买的,个头硕大饱满,果肉紧实可口。   隔一会,丛山从室内扛着一把锄头走出来,来到院中的一颗歪脖子榕树下。   姜淮好奇,站在一边看。   丛山把袖子挽起来,解开衬衣顶端的两颗扣子,姜淮能清晰地看见丛山性感的喉结。   他脸红地转开视线,在心里唾弃自己。   丛山在榕树下挖开一个坑,露出一个土色的小酒罐。   他弯腰捡起,走过来,启封闻了闻,说:“今日正好,我请姜律师喝碧筒酒。”   姜淮嗅到一股清甜的果香,这是丛山自酿的果酒。   丛山去厨房拿酒杯,也拿荷叶。酒杯是竹根雕刻而成,青翠碧绿,可做观赏,被人经常拿在手里把玩,釉亮光滑。   他把荷叶放在酒杯上,筷子戳破叶心,联通根茎。酒液潺潺,流过枝干,闷声流进酒杯里。   丛山倒两杯酒,其中一杯递给姜淮。   姜淮抿一口,果酒混合荷叶,唇齿留香。   酒足饭饱,两人在院子里乘凉。   丛山从井水里捞出一个湃凉的西瓜,一分为二,用小勺挖成一个个小球,装进透明流光的小碗里,加入凿好的冰球,倒入未尽的果酒,递给姜淮。   姜淮接过,舀一勺喂进嘴里,果肉甘甜冰凉,沁人心脾。   丛山坐到他身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姜淮看着升空的月牙,晶莹剔透,光润似冰,似近还远。小碗晃动,冰球轻轻磕在碗壁,叮当响。   姜淮说:“月牙好看,古人却厚此薄彼,只赏满月。”   丛山笑:“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满月圆润可爱,古人赏的是心境。”   丛山博闻,轻轻巧巧戳破姜淮的小心思。   姜淮有些惆怅,叹了口气。   他想到丛云,说:“世人偏好完美的事物,可世间不如意,十之八九。”   姜淮有感而发,丛山安静地听。   姜淮没继续说下去,反而问丛山:“丛医生为什么会当中医呢?”   丛山笑:“生活所迫,满腹医书皆为稻粱谋。”   姜淮却摇摇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看着丛山,似是疑惑,又似是自问:“明明有那么多的选择,丛医生为何会选择中医?”   丛山本想开玩笑说“豪门恩怨,亲人遗志”,可姜淮的眼神干净澄澈,今夜月色又恰好,他不忍让他失望。   丛山想了想,说:“一开始,是因为我的外祖父。我从小跟着他长大,他是一名中医。临终前,他希望我能接手回春堂。”   姜淮忍不住问:“丛医生心甘情愿?”   丛山笑:“年少轻狂被囿于一方窄院,谁都不甘心。况且,中医总是被人误解。”   “有一个夜晚,我接诊了一个小姑娘。她和前男友分手,深夜买醉,得了急性肠胃炎,送来时已经高烧昏迷。”   “我花了一夜抢救,她醒来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还想活着’。”   “那句话于我而言,有千钧之重。”   “这之后,我又接诊了被丈夫家暴的主妇,被校园霸凌的学生,被子女抛弃的空巢老人。”   “他们是尘世的苦主,彼此相互慰藉。”   “商人多贪心,医者总多情。我贪恋这份羁绊,一直舍不得回春堂。”   丛山微笑起来,谦虚地说:“说来惭愧,我不善经营,多亏这些朋友的不离不弃,回春堂才能存续至今。”   姜淮想,回春堂和丛山,都是令人安心的存在。   他第一次看见丛山,便忍不住想要和他亲近。   即使是素昧平生的人,情谊都会得到珍重。   “更何况,如果没有回春堂,”丛山温柔地看向姜淮,“我也不会遇见姜律师。”   “人海茫茫,得遇知己。这么一想,心里总是充满庆幸。”   姜淮怔怔的,看着丛山,说不出话。   丛山问他:“姜律师为什么会做律师呢?”   姜淮没有反应,丛山叫他:“姜律师?”   隔一会,姜淮回过神:“嗯?”   丛山又问一遍:“姜律师为什么会做律师呢?”   姜淮喝一口碗中的酒液,脸颊烫烫的:“全因私心。”   “我的父亲家暴赌博,”姜淮第一次在他面前交代自己的过去,故意轻描淡写,“我想亲手把他送进监狱。”   丛山不说话,姜淮故作轻松地一笑,手心却紧张得冒汗:“丛医生会不会觉得,我们当律师的都冷血无情?”   丛山摇摇头,认真地说:“律师本就是维护社会公序良俗的职业。”   姜淮说:“可他是我的父亲。”   丛山看着他的眼睛,说:“向死而生,人之常情。”   姜淮半信半疑。   “我接诊过很多患者,他们大多有着糟糕的原生家庭。”   姜淮说:“不幸的家庭大多相似,人类的悲欢总是相通。”   “可是没有人,能如同姜律师一般,”丛山微笑,“有壮士断腕的勇气,也有天真热忱的赤子之心。”   “正因如此,更显珍贵。”   “叫我更加想要珍惜。”   夜风微微地吹,栀子花悄悄地吐露芬芳。   姜淮安静地看着丛山,内心翻腾如同涌起的浪潮。   一墙之隔是另一户老派人家,开着收音机,咿咿呀呀的戏曲声飘过砖墙,落进姜淮的耳朵里。   他听清楚其中一句戏词,“道逢游冶郎,恨不早相识”,画外音一般唱出他的心境。   恨不早相识。   果酒的香气一丝一丝窜进他的鼻息之间,他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如同跌落在云层之中,头重脚轻。   “扶墙花影动,疑似玉人来。”   丛山。   “愿得无人处,回身与郎抱。”   丛山。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丛山。”   “嗯?”   这是姜淮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丛山诧异地应声回头。   唇上传来温柔的触感,姜淮的脸在他的视线里放大,双眼紧闭,眼睫又长又翘,紧张地颤抖,脸颊上一片羞人的绯红。   他在吻他。   丛、山。   丛山。 第十三章 玫瑰红茶   姜淮的脸在丛山的视线中陡然放大,他惊讶地看着姜淮双颊飞上两朵红云。   犹豫良久,他伸出手,试探着环住姜淮的腰。   温热的手掌隔着薄薄的衣摆贴触肌肤,骤然贴合的热度,让姜淮猛地睁开眼睛,对上丛山的视线。   丛山温暖明亮的眼底,没有往常和煦的笑意,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静默地注视着他。   姜淮后知后觉,丛山没有笑。   浮云一瞬间散去,温婉的戏曲被急躁的流行乐替代,涌上头的血液原路回溯。   姜淮的勇气熄灭,感到手脚冰凉。   他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坐直身体,双手紧紧捏住衣角:“对不起,我……”   丛山收回手,看着姜淮:“姜律师……”   姜淮手足无措,脸色煞白:“我喝醉了,丛医生别在意……”   丛山察觉到不对劲,皱眉,想要拉住姜淮:“姜淮,我……”   姜淮敏捷地躲过,站起身:“我先回去了,不打扰您休息……”   丛山想要抱住他,姜淮慌不择路地转身,小跑着逃离回春堂。   丛山下意识想追,看看自己的掌心,又看看姜淮的背影,止住脚步,若有所思。   姜淮狼狈地回到家里,倒一杯冰水,坐在沙发上慢慢喝,试图冷静下来。   家里空无一人,尚晨已经跟着成阳回家。   姜淮慢慢喝完水,把水杯放到茶几上,双手摊开,脸埋进去,深深吸一口气。   他亲了丛山,但是丛山不喜欢。   良久,他抬起头,满脸泪痕。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到厨房,打开冰箱,从中拿出一包麦片,倒出满满一碗,加入酸奶和果干。   又尖又满的一碗,一不小心就会溢出来。   姜淮随意找一把勺子,一勺接一勺地往嘴里喂,速度越来越快,包在嘴里来不及咽下,双颊鼓起来。一碗见底,他突然俯下身,趴在水槽沿上,疯狂呕吐起来。   胃液逆流,烧灼食道,他觉得嗓子火辣辣的疼,心里却畅快无比。   吐完,他捧水擦脸,深呼吸,平静地关掉水龙头。   周一姜淮去上班,眼底下两个浓浓的黑眼圈。   师姐看不下去,送他一杯咖啡,他一饮而尽,眼巴巴地看着师姐。   师姐震惊:“你周末干什么去了?”   姜淮叹气:“我既失眠,也失恋。”   师姐更震惊了:“你什么时候谈的恋爱!”   姜淮悲伤地说:“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师姐知道他和秦时的事,以为他又碰到了渣男。   她开导他:“该吃吃,该喝喝,遇事别往心里搁。”   姜淮敷衍地点头,看着眼前的卷宗发神,胡思乱想。   师姐又安慰他几句,正打算转身离开,姜淮叫住她:“师姐。”   师姐停住脚步。   姜淮扭捏一阵,开口说:“我有一个朋友……他被不喜欢的人亲了,他会怎么办啊?”   师姐以为他被渣男强吻,内心充满怜惜。   她拍拍姜淮的肩膀,安慰他:“没事,告诉你的朋友,这种人摆脱了就好,别往心里去。”   姜淮心里咯噔一下,无精打采地“嗯”一声,更加心神不宁。   晚上他接到尚晨的电话,尚晨开门见山:“你失恋了?”   姜淮猜到是师姐告诉他的,闷闷地“嗯”一声。   尚晨听出他情绪低落,压抑住追根究底的欲望,说:“我请你吃甜点,吃马卡龙,喝玫瑰红茶,你要不要出来?”   姜淮犹豫一会,低低地“嗯”一声,算作答应。   尚晨担心他,说:“你什么时候下班?我来接你。”   姜淮拒绝:“你把地址给我,我自己过来就好。”   尚晨还是不放心,姜淮坚持,他只好作罢。   姜淮收到地址,发现并不远,他决定走路过去,顺便散散心。   姜淮加班到九点,关灯离开律所。   华灯初上,公路上车流不息。他慢慢地走,感受着夜风轻柔地拂过面颊。   路过清波桥,今夜不是十五,天空仍是残月,地上未开天光墟夜市,可是卖狼牙土豆的小贩仍在老位子,卖力地大声吆喝。   姜淮站在路边安静地看了一会。小贩动作娴熟,切炸舀一气呵成。   电流声“嘶嘶”响起,扑火的飞蛾贴到玻璃罩上,翅膀透明闪光。   他走过去,买一小份,小心翼翼地尝一口,眼角沁出泪珠,张着嘴小声喘气,也不知道是因为辣,还是因为疼。   姜淮想,说来荒谬,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他却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丛山的。   喜欢到,他一想到丛山,心里就又疼又痒,想要狠狠地挠,又想要轻轻地吻。   如同喝醉酒,窝心的酸涩,发酵酿成酒,满心晃荡,溢出来,顺着眼角滑落,滑进又哭又笑的酒窝里。   尚晨见到姜淮时,姜淮已经收拾好情绪。   尚晨提前点好甜品,是姜淮爱吃的抹茶马卡龙。他担心姜淮暴饮暴食,只点了小小的半份,精致的四五个淡绿小圆饼,乖巧地躺在一小株薄荷和白色炼乳旁边。   他把菜单递给姜淮,问他:“你要喝什么?”   姜淮翻了翻,随手一指:“玫瑰红茶。”   尚晨看着他敷衍了事的态度,轻微皱眉。   服务员去下单,隔了一会,端着两杯冒着热气的红茶走回来。   姜淮抿一口,满足地发出一声喟叹。   尚晨喂他吃马卡龙,他一口吞下去,双颊鼓起来,一动一动,像囤食的仓鼠。   尚晨吃一口,腻得不行,心里更加担心。   姜淮有个怪癖,只有尚晨知道,他越难过越喜欢吃甜食。   尚晨喝一口茶,状似无意地问姜淮:“你怎么回事?”   姜淮嚼了嚼,咽下去,故作无所谓,说:“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尚晨帮他翻译:“你告白被拒了?”   姜淮点头。   尚晨说:“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姜淮想了想,下定决心,说:“努力学习,考过高律执照,赚得盆满钵满,包养小白脸,天天哄我开心。”   尚晨在心里松口气,笑起来:“我们阿淮好志气!”   两人一唱一和,姜淮也笑起来。   尚晨宽慰他,又给他点了半份鸡蛋仔,加焦糖。   姜淮吃得很开心,沉甸甸的心情变得轻松。   接下来的两周,姜淮报名高律考试,白天在律所上班,晚上在家里学习。   他背书背得认真,化悲愤为力量,比读书时还努力,丛山给他打电话,他不敢接。   他小心眼,做不到被拒绝后还能做朋友。   姜淮在心里唾弃自己矫情。   又一个周末,他去淮港出差,见丛云。   丛云已经换了新欢,姜淮认识,发现是最近荧幕上风头正盛的小鲜肉。   得到爱情的滋润,丛云笑得小鸟依人,亲自去给姜淮沏茶,会客室里只剩下小鲜肉和姜淮。   小鲜肉看着姜淮,说:“这个天真热。”   一边说,一边脱掉上衣,露出精壮的八块腹肌。   姜淮坐在他对面,有些局促。   小鲜肉笑得暧昧,问姜淮:“姜律师不热吗?”   姜淮连忙摇头。   小鲜肉脸上的笑淡了几分。   隔了一会,他叉开腿,上半身随意地摊在沙发背上,故意露出裤裆间鼓囊囊的一坨。   姜淮别开视线,厌恶地皱眉。   小鲜肉语调油腻:“我和姜律师加个微信吧?”   姜淮斟酌用词,说:“我们律所有规定,不能和客户有私下联系。”   小鲜肉露骨地说:“姜律师总有工作结束,私人社交的时间吧?”   姜淮否认,胡言乱语:“我每周工作八天,一天工作二十五小时。”   小鲜肉想坐到姜淮身边,姜淮连忙对着厨房喊:“丛小姐!”   小鲜肉连忙坐回去,乖乖坐好。   正巧丛云端着两杯茶走出来,看见小鲜肉光裸的身体,问:“有客人在这,你怎么把衣服脱了?”   小鲜肉绷紧身体,腹肌分明,调笑道:“你不喜欢?”   丛云娇嗔,甜甜地奉上一吻:“油嘴滑舌。”   姜淮低着头,非礼勿视,心想,丛云果真没有骗他,她看男人的眼光着实不行。   等两人调完情,姜淮把草拟的离婚协议给从云看。   丛云看得敷衍,只看了财产分割方案,就点头表示满意。   姜淮又补充解释几句,起身准备离开,想了想,又留下一张名片。   丛云不解:“这是?”   姜淮说:“我认识不少医生,保密性很好,丛小姐如果需要做体检,可以提前联系我。”   丛云不明所以,依然礼貌道谢。小鲜肉黑了脸。   姜淮脚下抹油,溜之大吉。   他回到江城,一下动车就接到尚晨的电话。   尚晨约他去城郊的樱桃园。樱桃园是成阳家的产业,因为在高山上,所以樱桃开花结果比其他地方晚。农夫悉心照料,即使在盛夏也能吃到新鲜的反季樱桃。   姜淮答应得痛快,尚晨说:“你先待在原地别走,这里山高路远,我让人来接你。”   姜淮说好,挂断电话站在路边等。   隔了一会,一辆熟悉的特斯拉停在路边。   姜淮心道不好,转身往暗处躲。   身后已传来熟悉的声音:“……姜律师?”   姜淮止住脚步,不肯转身,在心里默默祈祷不是他。   丛山走到他的身后,声音温柔低沉:“尚晨让我来接你。”   姜淮最后一丝希望破灭,甚至来不及去想丛山为什么认识尚晨。   丛山低声笑了一下,握住他的肩膀,带着他转个身。   姜淮低着头,抿着唇,不想见他。   丛山虚虚地握住他的手腕,牵着他走到车边,打开副驾驶的门。   姜淮不情不愿地坐上去,系上安全带,闭上眼睛催眠自己。   丛山坐到驾驶座上,安静地看了一会姜淮紧绷的侧脸,悄悄笑了一下。   他发动汽车,车子驶上平稳地高速公路,丛山缓缓开口:“姜律师最近似乎很忙?”   姜淮闭着眼装睡,不愿意说话。   丛山说:“橙玉生半个月不见姜律师,思之如狂,家里满地鹅毛。”   姜淮腹诽,大白鹅都比你有人情味。   丛山话锋一转:“我也想姜律师,形销骨铄,勉强维持人模人样。”   姜淮悄悄红了脸,还是不肯说话。   丛山看在眼里,温柔且无奈地叹息一声。   他们不再说话,安静地抵达樱桃园。   尚晨站在门口,对着车里的二人招手。   车刚停稳,姜淮迅速睁开眼,解开安全带下车,跑到尚晨身边。   丛山慢条斯理地走在他身后,对着尚晨伸手:“好久不见。”   尚晨回握:“好久不见。”   他们打招呼的姿势太过熟稔,姜淮后知后觉,他们二人认识。   他瞪大眼睛,看着尚晨,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果然,下一刻,尚晨看着他,开始做介绍。   “阿淮,介绍一下,这是丛山。”   姜淮转头看着丛山,小心求证。   丛山狡黠地朝着姜淮眨眨眼睛。   “你的相亲对象。” 第十四章 樱桃煎   从上装模作样地伸出手,对姜淮说:“幸会,丛山。”   姜淮看着他,没有回握。   丛山神色自如地收回手。   姜淮把尚晨拉到一边,问他:“你为什么把他叫过来?”   尚晨压低声音说:“他是成阳的朋友,我特意问过了,人家现在还是单身,优质王老五,你可得把握住机会。”   姜淮转头看丛山,丛山对他笑了一下。   姜淮转过头,别扭地说:“你不是说他有喜欢的人吗?”   尚晨自有一套歪理:“那又怎样?你未嫁他未娶,全看你自己的本事。”   说完,不等姜淮反应,就把他拉到丛山面前:“丛医生,阿淮对樱桃园不熟,麻烦你陪他逛逛。”   姜淮正想拒绝,就听见丛山说:“好啊,如果姜律师愿意的话。”   姜淮张张嘴,到嘴边的“不要”又被咽下去。   弯弯曲曲的小路蜿蜒向上,满目葱绿掩映凌空一角,是一栋四层楼的复式小洋房。   两人并排慢慢走,姜淮东张西望,就是不肯看丛山。   两侧小溪潺潺,冲刷鹅卵石上的青苔。青山苍翠欲滴,饱和如同化不开的墨。   有休息的果农在路边挖花,挖山丹丹,山里的野花,开得又粗野又烂漫,漫山遍野的红,热闹又张扬。   姜淮好奇,站在路边慢慢看。   丛山在他身边,说:“山丹丹长一年,多开一朵花。这株山丹丹十三岁。”   姜淮在心里悄悄数,这株山丹丹有十三朵花。   他放眼望去,山里到处是山丹丹,开七朵花、八朵花的,多的是。   姜淮轻声说:“山丹丹记得自己的岁数。”   耳边有人在唱歌,唱山歌,乘着山风飘出山坳坳,炸成漫天的灯笼,落在地上,开成漫山遍野的花骨朵。   山丹丹开花花又落,一年又一年……   丛山看着姜淮,想要紧紧抱住他,又想要轻轻亲吻他。   姜淮看够山丹丹,丛山看不够姜淮。   他斟酌着开口:“姜律师。”   隔一会,姜淮轻轻“嗯”一声,态度软和不少。   丛山说:“我想和姜律师谈谈。”   姜淮犹豫。   丛山哄他:“好不好?”   姜淮被他问得没了脾气,扭捏一阵,答应下来。   不远处有一条木制栈道的分支,弯弯曲曲通往曲径通幽的树林,尽头一座简朴的凉亭。   丛山带他过去,两人对坐,姜淮觉得不自在。   丛山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都同时止住。   丛山笑:“姜律师先说吧。”   姜淮张了张嘴,说不出话,胡诌一句:“没想到,丛医生就是我的相亲对象。”   他鼓起勇气,抬头看丛山:“丛医生之前知道吗?”   丛山摇头,说:“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姜淮“哦”一声,突然说:“对不起。”   丛山挑眉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那夜喝醉了酒,唐突吻了丛医生,十分抱歉。”   丛山问:“姜律师亲我,只是因为醉酒?”   姜淮有点难堪,承认道:“说来荒谬,我……喜欢丛医生。”   丛山还没说话,姜淮连忙补充:“我知道丛医生不喜欢我,也知道……分寸,丛医生不必困扰——”   丛山打断他:“姜律师躲我半个月,是为了这件事?”   姜淮实诚地点头。   丛山话锋一转:“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姜律师的意见。”   姜淮面露难色:“我不一定能帮上忙……”   丛山笃定地说:“姜律师一定知道答案。”   姜淮以为他有法律困惑,点点头,示意他问。   没想到,丛山开口:“刚才姜律师说,我是你的相亲对象。”   姜淮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丛山看着他,突然笑起来。   他的身后是密林幽径,阳光成束落在棕色的土壤上,小鹿低头吃草。   夏蝉疯狂鸣叫,姜淮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丛山笑,风流倜傥得令人心惊。   他说,那姜律师愿不愿意,让我做你最后一任相亲对象?   姜淮怔怔地看着丛山的眼睛,丛山没有躲。   他艰难地咽一口唾沫,说:“我以为……丛医生不喜欢我。”   丛山笑:“那一夜,我是惊讶,不是厌恶,没想到姜律师误会,躲了我半个月。”   姜淮很没出息地红了脸。   丛山问他:“姜律师的答案呢?”   姜淮慌里慌张:“我、我不知道。”   丛山笑,下一刻,姜淮感觉他抱住了自己,呼吸之间都是丛山好闻的味道。   丛山问:“姜律师讨厌我吗?”   姜淮摇头。   丛山抱得更紧,笃定地说。   “那你就是喜欢我。”   尚晨走进小楼里,找遍四层楼,找不到姜淮。   隔一会,他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见姜淮和丛山并排走进来。   尚晨眼尖,看见他们双手紧紧相握。   他“噔噔噔”跑下楼,叉腰站在玄关。   再隔一会,姜淮和丛山一前一后走进来,他换好鞋抬头,发现尚晨笑得意味深长,叉腰站在他面前。   他吓了一跳:“你站在这干什么?”   尚晨坏笑:“老实交代,你和丛山怎么回事?”   姜淮一下子红了脸。   H雯;日更!二伞》铃琉、旧二;伞旧,琉   丛山走过来,自然地牵起姜淮的手:“如你所见。”   尚晨啧啧有声,又觉得疑惑:“你们怎么这么快,散个步就互通心意了?”   姜淮支支吾吾地说:“我们其实……之前认识。”   尚晨看着姜淮,姜淮脸色明媚,一扫往日郁闷。尚晨福至心灵,突然明白过来。   尚晨睁大眼睛,看着丛山:“该不会,阿淮告白的对象,就是你!”   他的声音太大,姜淮被他吓一跳,满脸羞红,想要去捂他的嘴。   尚晨灵巧地躲过,转身跑开,兴奋地去找成阳说八卦。   姜淮想要去追,被丛山拉住手,止住脚步。   下一刻,丛山在他的耳畔低声说:“我喜欢你。”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姜淮的耳朵上,他一瞬间从头红到脚,耳朵尖红得要滴血。   姜淮羞赧:“你刚刚才说过了……”   丛山笑:“我心里想着一个人,无暇分心计算,总是做亏本生意。姜律师说一句喜欢,我要用两句还。”   姜淮抿着嘴笑,踮起脚,在丛山脸上蜻蜓点水一般吻了一下。   中午吃农家饭,吃小葱炒腊肉和蔬菜豆腐什锦锅。大锅土灶烧出来的饭,有一股烟火气息,姜淮很喜欢。   吃完饭,尚晨咋咋呼呼地组织牌局,姜淮犯困,上楼去睡午觉。   丛山想陪他,被尚晨拉着不让走。麻将局三缺一,尚晨拉他去凑数。   姜淮一觉醒来,天边已经红霞遍布,楼下隐隐传来洗牌的声音。   他洗漱下楼。楼下四张桌子,一桌打德州扑克,三桌打麻将。丛山坐在窗边,正在洗牌。   似乎感受到姜淮的视线,他抬起头,对上姜淮的眼睛,对他笑了一下。   姜淮走过去,搬一把椅子,坐在丛山旁边,看他打牌。   丛山问姜淮:“姜律师想不想玩?”   姜淮摇头,说:“我数学不好,不会打牌。”   尚晨喜欢打牌,大学时教姜淮,姜淮学得敷衍,对规则一知半解。   丛山笑,也不强求,突然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打完这把就陪你。”   姜淮悄悄“嗯”一声,低下头红了脸,笑出两个小酒窝。   丛山打两把输两把,正好输光桌上的筹码,带着姜淮出去。   两人走到室外,姜淮说:“你故意输的。”   丛山笑,不承认:“我心思不专,看那些牌,张张都是姜律师。”   姜淮不买账:“你为什么故意打四条?”   他记得清楚,丛山花色做齐,手里有三条和五条,只差四条,手气好摸到一张,却被他打出去。   丛山说:“不故意输,我怎么带你出来玩?”   姜淮问:“你是不是很喜欢这种游刃有余的感觉?”   丛山不回答,说:“我只喜欢带姜律师吃樱桃。”   姜淮还想追问,丛山适时握住他的手。掌心里传来热度,姜淮脑袋晕晕乎乎,不一会就忘了刚才的问题。   他们走到樱桃林,正巧碰上果农收工。   丛山拦住一个大爷,用方言聊两句,回来时拿着一把长剪和一个网纱草帽。   姜淮没见过,问他:“借这个帽子做什么?”   丛山把帽子戴在姜淮头上,仔细地系好帽带。   网纱阻隔视线,姜淮觉得闷,抬手想要取下来,被丛山按住手。   丛山说:“果林里都是果蝇,还有蜜蜂,容易被蛰。”   姜淮瘪嘴,说:“可是我好热。”   丛山哄他:“稍微忍一忍,好不好?”   姜淮想了想,说:“那你要喂我吃樱桃。”   丛山笑起来,亲亲他的手背,说:“求之不得。”   姜淮觉得自己就像蛮不讲理的熊孩子,要这要那,连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有所觊觎,丛山却对他有求必应,是个失格的家长。   他转念一想,丛山做男朋友却恰恰好。   这么一想,他开心地反握住丛山的手,走在山路上,哼起快乐的小调。   樱桃又大又红,挂在树梢,夕阳下散发出圆润饱满的光泽。   丛山剪两串,用随身携带的矿泉水冲洗干净,喂给姜淮。   姜淮撩起面前的网纱,轻轻含过,包在嘴里。   樱桃果肉饱满,果味偏酸,吃得姜淮眯起眼睛,鼻头红红的。   酸味过去,他睁开眼睛,看着丛山手里的樱桃,想吃又不敢。   丛山被他的神情逗笑,想了想,说:“姜律师想不想吃樱桃煎?”   姜淮没听说过,断定是丛山从古书上看到的稀奇玩意。   丛山的手艺很好,姜淮半个月没尝过,有点馋。   他期待地看着丛山,丛山明白他的意思,又剪几串樱桃,带着姜淮回到小楼里。   厨房里有佣人在做饭,丛山借了一个舂钵,把樱桃都洗干净,放进去,慢慢捣碎。   他的手法很漂亮,应该是长年捣药练就的,姜淮看着他翻飞的手腕,有点着迷。   丛山把果肉捣碎,用筷子挑出樱桃核,用勺子把果肉舀进做月饼的模具里,压实放上蒸屉,放到锅里蒸。   姜淮嘴馋,目不转睛地看着蒸锅。   丛山估算着时间,取出蒸屉,晾凉脱膜,撒上白糖,拿起一个殷红的小饼给姜淮。   姜淮接过,迫不及待地喂进嘴里。   果肉软烂,果酸被稀释掉,入口只剩下满嘴的甜。   姜淮三两口吃完,伸手去拿下一个。   他们躲在厨房的角落,四周都是蒸腾的水蒸气,模糊了众人的视线,无形之中隔离出一个小世界。   丛山看着姜淮亮亮的眼睛,突然出声喊他。   “姜律师。”   姜淮“嗯”了一声。   丛山又喊:“姜淮。”   姜淮又“嗯”了一声。   丛山低低喊:“淮宝。”   姜淮伸手的动作顿住,也不知是热还是羞,脸上迅速爬满红晕。   丛山不依不挠:“淮宝。”   良久,姜淮低着头,扭扭捏捏,模糊不清地应一声。   “嗯。”   他害羞的样子太可爱,丛山看着他,满腔柔情化成水。   他低笑一声,低下头。   珍尔重之地吻住了姜淮。 第十五章 豆腐脑   周一上班,姜淮埋头做事,师姐来找他闲聊。   师姐说:“听尚晨说你谈恋爱了?”   姜淮点头,腼腆地笑。   师姐打量他,他状态不错,整个人神采奕奕。   看起来新男友不是秦时之流,师姐有些放心。   她说:“你听说李欣欣的事了吗?”   姜淮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想了想,才把名字和本人对上号。   他说:“怎么了?”   师姐说:“她不要脸,既要人也要钱,惹怒了正房,现在死活不肯离婚。”   姜淮心里毫无波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你说,我们能重新挽回那个客户吗?”   师姐惊讶:“都谈恋爱了,你怎么还想着和工作结婚?”   姜淮只是想到了丛云,也想到了王秀苗,她们云泥之别,却都被金钱捆绑成一对对怨偶。更何况,这世界上还有成千上万的“丛云”和“王秀苗”。   姜淮叹气:“强扭的瓜不甜,这种感情问题我们一律建议以离婚处理。”   师姐笑:“你比之前更有人情味了。”   姜淮却有些惆怅,多愁善感得不像个律师。   这一周平稳地过去,丛云丈夫的律师联系过姜淮,希望庭外和解,姜淮询问过丛云后,回绝了。   周五,尚晨来接他下班,两个人去宜家给新房挑家具。   尚晨和成阳婚期将近,姜淮有一种嫁女儿的不舍,更加珍惜和尚晨在一起玩闹的时间。   但他不敢给尚晨讲,他总觉得尚晨听完后,会狠狠地打他……   他们挑选了一张书桌,姜淮看上一卷窗帘,又看上一个小风铃,全部付钱买下来。   浅绿色的布艺,绣着粉红色小花,花团锦簇,是姜淮喜欢的风格。   他们买完东西,宜家旁边是一家书店,姜淮心念一动,进去买了一本菜谱。   尚晨打趣他:“姜律师还是一如既往地嘴馋。”   姜淮想的却是,他还没给丛山做过一次饭。   两人吃完晚饭,各回各家。路上,姜淮买了一袋内酯粉。   他从书房里拿一个书架,放在流水台上,把菜谱放上去,虔诚地准备材料。   第一步,煮豆浆。冰箱里有早上剩下的豆浆,他倒进锅里,开小火慢慢煮。然后取一个碗,倒入适量清水,加入内酯粉,用筷子搅拌溶解。   豆浆很快煮开,他小心翼翼地把锅端下来,晾一会,边搅拌边加入内酯溶液。   第二步就是静置,等待豆腐慢慢成型。   姜淮定好闹钟,打算去挂风铃和窗帘,门铃适时响起。   他抬头看闹钟,晚上九点半,打开门,丛山站在门口。   想念和亲眼所见,在姜淮心里是不同的分量。想念时,那人变得很重很重,把姜淮的心填补得满满当当。亲眼所见时,那人又变得轻飘飘的,姜淮近人情切,患得患失,不敢惊扰。   后续追·‘更23)069,239/!6   他分心,丛山站半天,笑着问:“姜律师不让我进去坐坐?”   姜淮回过神,侧过身拉开门,让丛山进来。   这是丛山第一次来姜淮家,他的家里布置得满满当当,处处透露着眷恋。   丛山猜测,大概是因为姜淮是个重情的人,总是一颗悲悯心,对万事万物都有情。   他心里怜惜,看见地上拆开的窗帘,问姜淮:“姜律师要挂窗帘?”   姜淮点头,说:“在煮夜宵,抽空挂窗帘。”   丛山说:“我还没尝过姜律师的手艺。”   姜淮不好意思:“我手艺一般,在你面前班门弄斧。”   丛山和他做买卖:“我帮姜律师挂窗帘,姜律师请我吃夜宵,算作工钱,好不好?”   姜淮点头应好。   丛山挽起袖子,说干就干。姜淮转身去厨房。   豆腐已经成型,他用汤勺舀两碗,切姜末和葱花加进去,加一点榨菜碎,倒入香油和酱油。   他端着两碗豆腐脑走到餐厅,丛山已经挂好窗帘,正在客厅翻他的相册。   相册里大多是他大学时的照片,姜淮有点自卑,想去抢,丛山微微侧身,姜淮不备,扑进他的怀里,被他轻轻抱住。   丛山下巴顶着姜淮的发顶,低低地笑:“淮宝。”   他的胸膛愉悦震动,姜淮脸如火烧,埋着头,不愿意理他。   隔了一会,丛山听见姜淮小声说:“我那时候……好难看。”   他大学时候压力太大,有暴食症,整个人圆润如一个球。   毕业后找到工作,又找到男朋友,症状减轻,他才慢慢瘦下来。   尚晨是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姜淮不愿对丛山有隐瞒,和盘托出,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家庭和前男友秦时。   丛山轻轻拍他的背,哄他开心:“淮宝最好看,脸小小的,手小小的,人小小的,做我男朋友刚刚好。”   姜淮自卑,不愿相信。   丛山真心实意,他觉得姜淮太瘦,胖点也好,看着可爱不心疼。   丛山继续哄他:“我多吃点,陪淮宝一起胖。”   姜淮想了想发福的丛山,忍俊不禁。   丛山见他笑了,才说:“淮宝去看过医生了吗?”   姜淮点头,说:“已经好啦。”   丛山亲亲他的额头,说:“淮宝以后难过了,可以找我。”   姜淮说:“好啊,我来找丛医生做心理咨询。”   丛山说:“话虽如此,淮宝已经一周没找我了。”   姜淮心虚,不说话了。   丛山看破,毫不留情地笑着戳穿他:“淮宝是故意的。”   姜淮还是不说话。   丛山说:“你不肯找我,所以我来找你了。”   姜淮摸摸鼻子,说:“我担心你太忙,不想总来闹你。”   丛山说:“你可以恃宠而骄,仗着我的喜欢,别人不能做的事,你有特权。”   姜淮想到秦时,突然说:“天下男人多古怪,得不到时想要,得到后又嫌吵。”   丛山说:“那是因为他们爱自己胜过爱情人。”   姜淮想到丛云,想到李欣欣,问丛山:“我说如果,如果有一天,你不喜欢我了,会怎么办?”   他被秦时伤得太深,做律师后又遍尝悲欢离合,总是患得患失。   丛山笃定地说:“不会有那一天。”   姜淮悲观地说:“如果真有那一天,你告诉我,我不会胡搅蛮缠。”   姜淮觉得自己太喜欢丛山,不舍得让他委屈,只好委屈自己。   丛山抱紧他,哄他安心:“那我就多爱淮宝一点,让你舍不得放我走。”   他们不知羞,总是把情爱挂在嘴边,姜淮羞赧,又抿着唇笑。   他觉得自己敏感矫情,一般人都受不了。偏偏丛山全都懂,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心,泡进蜜罐里,浸得透透的,一颗心纤尘不染,连说话都带着甜。   丛山管他要一张照片,放进钱夹里。   姜淮仔细挑选一张给他,两人去餐厅吃豆腐脑。   豆腐脑入口即化,榨菜辛辣爽口,姜淮觉得自己做的很成功。   夜风慢慢吹进来,撩起窗帘,吹得风铃叮当响。   丛山说:“那是木芙蓉。”   粉色的花瓣随着窗帘的起伏舒展褶皱,如同在夜里绽放。   姜淮看着花,吃着豆腐脑,爱着丛山。   他是个多情客,好的、妙的、难得的,温柔而又暴烈,热热闹闹围着他,他贪心地不嫌吵。   吃完夜宵,两人坐在沙发上,丛山抱着姜淮,听他讲悄悄话。   姜淮给他讲复习时看到的案件,巴西警方突袭毒贩窝点,被毒贩养的鹦鹉通风报信。   故事没讲完,他自己倒先趴在丛山肩头笑起来,小声说:“动物都通人性,这只鹦鹉比橙玉生还聪明。”   丛山说:“你考过考试,我有奖励。”   姜淮猜测:“该不会是鹦鹉吧?”   丛山笑:“橙玉生会吃醋。”   姜淮想到那只霸道的大白鹅,情不自禁笑起来。   他的笑声轻轻的,温热的鼻息喷洒在丛山的颈间。丛山抬起手,温柔地摩挲他的脸颊,温热的触感。   姜淮抬起头看他,眼睛亮亮的,唇角还有未尽的笑意。丛山笑了一下,低下头,轻轻吻住他的唇。   一吻毕,丛山从唇齿间溢出叹息:“我想在这里陪你。”   他的话语不单单只是过夜这么简单,姜淮有些紧张。   丛山接着说:“可惜我待会还有事。”   姜淮悄悄松一口气。   丛山说:“我明天来接你出去玩。”   姜淮乖巧地说好。   丛山嘴角上扬,亲亲他的额头,不舍地放开他。   姜淮送他下楼,和他互道“晚安”,目送着那辆特斯拉离开他的视线。   丛山开着车,没有去回春堂,也没有回家。   他开到城郊的一处庄园。   庄园里的人都认识他,管家给他开门:“大少爷。”   丛山“嗯”一声,问他:“祖父呢?”   管家说:“老爷已经歇下了。”   丛山把药包递给管家,客气地说:“劳烦钟叔替我转交一下,我就不打扰了。”   管家应好,丛山打算离开,副驾驶的玻璃被人敲了敲。   丛山摇下车窗,露出丛越的脸。   丛越笑得吊儿郎当:“大哥。”   丛山面色平静,开门见山问他:“有事?”   丛越说:“我听说,大哥谈恋爱了?”   丛山没有否认。   丛越作恍然大悟状:“难怪呢,我说大哥怎么没去和齐家大小姐相亲。”   丛越说的是齐心悠,丛老爷子心中长孙媳的完美人选。   丛越说:“爷爷真偏心,家产留给大哥不说,媳妇都帮大哥找好了。”   丛山不搭理他。   丛越说:“再隔段时间,爷爷过生日,小妹也要回江城,趁着一家人都在,大哥不如把那人带来我们见见。”   丛山说:“我们的事,别掺合上他。”   丛越笑:“大哥原来也好金屋藏娇这一口。”   他说得不堪,丛山皱眉。   丛越说:“我没记错的话……姓姜对吧?”   丛山眉头皱得更紧:“丛越,你越界了。”   他鲜少喜怒形于色,丛越有些得意。   “大哥威胁我?”   “我是警告你。”   丛越还是嬉皮笑脸的。   丛山说:“我没记错的话,鼓山你只有十六的股份,我是最大股东。”   丛越不说话了。   丛山摇上车窗,丢下一句话。   “记得自己的分寸。”   丛越脸都气绿了。   丛山发动车,心情很好地离开了。 第十六章 大耐糕   第二天早上,丛山出门,接姜淮去白鹭山。   姜淮在小区门口上车,一路上都在看丛山,他面色从容平静,不显疲惫。   不是那种不谙世事的天真,而是历经大风大浪之后的豁达。   姜淮敏感地察觉到,丛山也有不如意的事,只是他善于隐藏,情绪从不外露。   丛山察觉到姜淮打量的视线,转过头,对着姜淮笑:“淮宝在看我什么?”   姜淮慌慌张张地别开视线:“我没看你,我在听歌。”   丛山戳穿他:“淮宝一撒谎,就会脸红。”   姜淮轻咳一声,故作严肃,胡言乱语:“广播声音好小,我听不见在唱什么。”   丛山笑:“广播里在讲晨间故事,讲匹诺曹撒谎,脸红鼻子长。”   丛山很喜欢乱编故事揶揄他。   姜淮做贼心虚,觉得鼻尖痒痒的,他悄悄伸手揉。   丛山还想逗他,可是姜淮脸红红,他觉得实在可爱,又想亲亲他。   丛山换频道,听粤语老歌,韵味绵长的九音六调,有少年意气的狂语,也有情人之间温柔的低声呢喃。   他们不再说话,彼此安静地听,姜淮慢慢听进去了。   “月亮是否仍然认得当天的你,约会每一刻亦带着孩子气。”   他心里一动,抬眼看丛山,两人心有灵犀,丛山正巧看他。   姜淮悄悄笑,觉得这歌就是为他们量身打造。   丛山带他去白鹭山的水库,周围全是休闲的钓鱼爱好者。   丛山在芭蕉树下找好位置,摆好两张躺椅,开始组装鱼钩鱼线。   姜淮发现,丛山总有一些不符年龄的爱好,比如听戏,比如钓鱼。   他对丛山说:“我觉得,你和我的老师会成为好朋友。”   丛山说:“荣幸之至。”   姜淮没忍住,说:“可他已经六十多了……”   丛山笑:“那我就和淮宝谈忘年恋。”   姜淮也笑起来。   丛山说:“化几条皱纹,再把头发染白,走出去,别人都说姜律师重口味,偏爱俊俏老头。”   姜淮也不正经:“老头好,老头妙,老头没了还能找。”   丛山比他大,没想到他突然说出这种惊世之语,被他逗得又气又笑。   姜淮卯足劲气他:“我们做律师的,见惯了大土豪和小情人,熟能生巧,钓土豪很有一套。”   丛山抓住姜淮,挠他的咯吱窝,姜淮怕痒,笑着求饶,身体扭得像一条泥鳅。   丛山放过他,抱着他又亲又咬。   丛山说:“一辈子那么长,淮宝有点耐心。”   姜淮窝在他怀里,对未来充满期待。   姜淮钓鱼是半吊子,钓一会就从背包里拿书看。   丛山掐着时间,每过半个小时,就叫姜淮起来去散散步。   他看书入迷,丛山担心他眼睛疼。   他们手牵手,绕着水库一圈一圈走,姜淮看飞鸟,看流云,看红花绿树,看湖光山色,水润润,亮闪闪,光影变换,像一幅上好的工笔山水图。   姜淮给丛山讲案例,讲百事可乐拒绝给客户兑奖战斗机,被客户告上法庭。   他讲完,笑得前仰后合,又有点后悔。   这个案件印象太深刻,以后回忆起这么美的风景,他满脑子只有战斗机……   姜淮说:“你给我背诗吧。”   丛山应好,一本正经地说:“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上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哒。”   姜淮笑得肚子疼,现在战斗机上多了一只癞蛤蟆。   丛山怕他笑岔气,轻拍背给他顺气。   等姜淮笑够了,丛山看着他,重新说。   “池上海棠梨,雨晴红满枝。”   这是花间词,小情小调的闺怨情愁,丛山却信手拈来,十分应景。   姜淮细细品味,觉得很有味道。他忘记战斗机和癞蛤蟆,在心里悄悄记下来。   中午他们在水库边野炊,丛山带了食物。   吃食在车上,丛山让姜淮在原地等,自己去拿。   刚走到车边,他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丛山看一眼,来电人显示“丛越”。   他毫不留情地挂断。   隔了一会,手机又振动了一下,是一封邮件。   发件人还是丛越。   丛山点开看,图片慢慢加载,是一张彩照。   图上的人是姜淮和尚晨,他们在宜家闲逛。   他皱眉,退出邮箱,给丛越打电话。   那边很快接起来:“大哥终于愿意给我打电话了?”   丛山语气平静:“你想要什么?”   丛越迅速回答:“把姜律师带到爷爷的寿宴上来。”   丛山说:“丛越,事不过三。”   丛越笑:“大哥真是一惊一乍,迟早都是一家人,我只是想提前认识。”   他死不悔改,两人话不投机,丛山直接挂断电话。   他在车上坐一会,平复心情,拿着野餐篮下车。   姜淮铺好野餐垫,蹲在路边看蚂蚁,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丛山手里的野餐篮,抑制不住嘴角上扬。   丛山坚硬的心也变得柔软。   姜淮问他,语气天真:“我们吃什么呀?”   丛山说:“大耐糕,广式腊味饭和八宝冬瓜盅。”   姜淮听过其中两个,对大耐糕十分好奇,跃跃欲试。   丛山偏不如他意,给他盛一碗饭,舀一勺冬瓜和玉兰片,大耐糕留在野餐篮里,野餐篮放在最角落。   姜淮吃得心不在焉,一会看看丛山,一会看看野餐篮。发现丛山没有看他,他悄悄地往旁边挪。   丛山轻轻咳一声:“淮宝。”   姜淮乖乖坐好。   他们吃完饭,姜淮眼巴巴地看着丛山。   丛山笑他嘴馋,欲擒故纵,引得姜淮扑进他怀里。   姜淮额头磕到丛山的胸膛,不疼,有些羞恼:“丛医生不该叫丛医生,该叫姜太公,钓鱼不用饵,全凭愿者上钩。”   他尽得丛山真传,也会用典故揶揄人。   丛山被他逗笑,取出一块,喂到他嘴里。   姜淮突然被喂食,叼在嘴里,小口咀嚼。   糕点冰凉爽口,犹如果冻般丝滑,入口酸甜,带着一点点梅花的清香和蜂蜜的回甘,松子仁和核桃被碾碎,口感爽脆。   姜淮吃得开心,亲昵地抱住丛山。   丛山说:“大耐糕要用大李子,生者去皮剜核,以白梅、甘草汤焯过。李子助消化,多食令人虚,空腹吃大耐糕,易伤脾胃。”   原来他是在关心他。   姜淮误会他了,有些心虚,不敢看丛山。   隔了一会,他指指自己的唇角,对丛山说:“你这沾上东西啦。”   丛山想用纸擦,姜淮说:“我帮你。”   下一刻,他倾身上前,在丛山的嘴角轻轻啄吻一下。   他的眼神四处游移,睫毛紧张地颤抖,脸颊又红又烫。   丛山低低笑,说:“淮宝,你是不是想找借口亲我?”   姜淮瞪他一眼,满脸戳穿心事的羞恼。   丛山低下头,含住姜淮柔软的唇瓣,温柔厮磨。   良久,丛山说:“淮宝,你下次亲我,要像这样。”   下午日头偏移,太阳变得毒辣,姜淮看不进书,躲在芭蕉树下,陪丛山一起钓鱼。   丛山的水桶里钓上几条鱼,姜淮的水桶里空空如也。   他看丛山的桶,里面有一尾金红色的大鲤鱼,躺在水桶里吐泡泡,姜淮看着很喜欢。   他用小网兜悄悄捞起来,放进自己的水桶里。   丛山突然喊他:“淮宝。”   姜淮放下网兜,强装镇定,说:“怎么了?”   丛山问:“你在干什么?”   姜淮蛮横地说:“这条鱼归我了。”   丛山喜欢他这样不讲道理的样子,对他有求必应。   姜淮很开心,觉得自己多了一个新朋友,给它取名樱桃。   他又坐一会,双颊被太阳晒出红晕。   水库里有人游泳,满身水珠在阳光中高高跃下,他看得跃跃欲试。   可惜他没带泳衣,只能赤脚在岸边踩水。   芭蕉叶上含着日光,叶脉通透清晰,一片清亮的绿。   天色碧澄澄,雨过天青见云开,像一块上好的琉璃瓦。   浅滩处全是好玩的东西,五色小石卵,黛绿的螺蛳,青灰而透明的小虾,绯红的鱼群围着他转悠。   姜淮玩得不亦乐乎。   玩一会,太阳开始西移,丛山叫他上岸。   姜淮不想走,耍赖说:“我脚湿了,穿不了鞋。”   丛山收好渔具,走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水里提起来,面朝着自己,湿漉漉的脚底踩着鞋面。   姜淮挂在他身上,浸凉的双手悄悄钻进他的颈间,轻轻贴在他的脖子上。   丛山亲亲他的耳朵尖,语调暧昧。   “淮宝。”   语气里的情欲太明显,姜淮脸红红,安静下来。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安静地拥抱,站在山风中。   两岸山色苍翠,水里的倒影鲜活闪袅,迎面的风又暖又凉,姜淮趴在丛山肩头,小声说:“我不想走。”   丛山慢慢哄他:“淮宝,我背你好不好?我们慢慢走,回家去玩。”   姜淮受不住诱惑,点头投降。   姜淮穿上鞋,丛山在他面前半蹲下身。姜淮跳上去,揽住他的脖子,被丛山稳稳当当接住。   山林的绿和草木的清新融合进阳光里,落在他们的身上,姜淮有一瞬恍惚,以为他们走的是一辈子。   他们路过羊群和牧羊的少年,少年年纪不大,吹得一手好叶曲。   姜淮听得很快乐,问丛山:“你会不会吹叶子歌?”   丛山笑:“淮宝不用走路,就开始出歪主意。”   姜淮不依不挠,像个小霸王,颐气指使:“你会不会?”   丛山喜欢他嚣张跋扈的样子,愿意纵容他,酝酿半天,没有吹叶子,而是唱一首粤语歌。   “情人游天地,日月换行李。”   是他们来时路上听的歌。   山风日月都能为他们做伴,丛山想说的话藏在歌里,姜淮听得很开心。 第十七章 错饮水   周一姜淮上班,收到一封丛云的邮件。   邮件上写她本周计划有变,姜淮周末不用去淮港。   姜淮打开备忘录,设置强提醒,备注“不用出差”,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去回春堂”。   回春堂里有绿豆糕,有丛山,有悠闲的午后,还有一盆馥郁的栀子花,姜淮一想到这,内心就雀跃起来。   这一天也变得十分漫长。   晚上,尚晨来律所接他下班,一起去看礼服。   他和成阳婚期将近,姜淮总是陪着他跑东跑西。   成家规矩多,光礼服就得准备两套,一套中式的,一套西式的。   姜淮问尚晨:“成阳怎么不陪你来?”   尚晨冷笑一声:“他妈觉得,她宝贝儿子是要做大事的人,逛街丢人现眼,舍不得。”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更何况成阳妈妈不是一个通情达理的贵妇人。   姜淮语塞半晌,不便多言,拍了拍尚晨的肩膀,以示安慰。   尚晨选的是一家高奢品牌,总设计师是英国华裔,叫Jonny,说话中英混杂。   尚晨看上一套黑色的西服,Jonny站在一边,翘着兰花指说:“Mr.Shang的sense真的特别fantastic,这一套outfit是我们这一季主打的新款……”   尚晨问姜淮:“你觉得怎么样?”   姜淮隐晦地说:“你喜欢就好,我耳朵疼。”   尚晨明白,对Jonny说:“就这套。”   Jonny抬手招来一个导购,说:“带这位先生去试衣间。”   导购乖巧地说:“好的,牛哥。”   尚晨和姜淮相视一笑。   导购带着尚晨去三楼试衣间换衣服,一楼剩下Jonny和姜淮。   Jonny的视线落到姜淮身上,姜淮丢下一句“我去二楼转转”,溜之大吉。   二楼是女性礼服,姜淮看见一套银线绘百合的红绸裙,十分古典的艳丽,红色一路烧进他的心底,他拍给丛山看。   丛山很快回复他:“挽青丝,双环结,百合裙边巧装点。”   姜淮又逛了逛,看见一套人鱼尾白婚纱,宽大拖曳的裙摆绣缀着硕大的珍珠,他拍下来发给丛山。   丛山回复他:“白婚纱,如飘烟,红颜新妆比花艳。”   姜淮笑,这人不认真点评,作的诗又俗又雅。   丛山问他:“淮宝在看婚纱?”   姜淮说:“我在陪尚晨。”   丛山笑:“我还以为淮宝恨嫁,恨不得问名纳吉,今宵礼成。”   姜淮脸红,回嘴说:“我还以为是丛医生恨娶呢。”   丛山顺着他的话说:“我的确恨娶,就看淮宝肯不肯下嫁了。”   他说话半真半假,姜淮不敢回答。   丛山等一会,没有追问,很自然地换话题:“淮宝喜欢哪一套?”   姜淮想了想,说:“一个男人一辈子,都会遇到一红一白两套礼服。白的是‘床前明月光’,红的是‘朱砂痣’,两者不可得兼。”   丛山笑,为他乱改别人的句子。   姜淮问:“丛医生呢?”   丛山没回复,隔一会,拍一张照片给他。   照片里是一个玲珑剔透的白瓷细颈壶,底下是回春堂古旧的青石板砖。   丛山说:“淮宝来喝错认水,我就告诉你。”   姜淮收起手机,心痒难耐。   姜淮又逛了一会,去三楼找尚晨。   导购给他倒一杯果汁,他坐在沙发上,看着换衣间的遮光帘发呆。   一杯果汁饮尽,遮光帘拉开,尚晨走出来。   他问姜淮:“怎么样?”   姜淮由衷赞叹:“好看。”   尚晨对着镜子照了照,也满意地笑了笑。   两人结账去吃晚饭,坐在餐厅碧蓝的水晶吊灯下。   尚晨问姜淮:“你和丛山最近怎么样?”   姜淮回答得很含糊:“挺好的。”   尚晨追问:“好在哪?”   姜淮跟他打太极:“哪都好。”   尚晨想了想,问:“你们上床了?”   姜淮正巧在喝水,差点被呛住。   尚晨不可思议:“你们是在谈柏拉图恋爱吗?”   姜淮摇头。   尚晨问:“丛山有问题?”   姜淮否认。   尚晨说:“那就是你的问题了?”   姜淮想了想,点头承认。   尚晨笑起来,胸有成竹:“那我就知道症结所在了。”   姜淮配合他:“还请尚老师不吝赐教。”   “你呀,就是被渣男伤得太深,遇见珍惜你的人,反而不知所措,”尚晨老神在在地说,“吃惯青菜豆腐汤的人,去喝翡翠白玉汤,总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   姜淮笑:“你这什么破比喻?青菜豆腐和翡翠白玉,明明是一家人,硬生生被你拆散。”   尚晨说:“我的比喻,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姜淮虚心受教:“那我要怎么办呢?”   尚晨说:“这也好办,成年人的问题,要用成年人的方式解决。”   姜淮装糊涂,翻着菜单说:“我们今晚要不加一份翡翠白玉汤吧?”   尚晨恨铁不成钢:“我知道你听懂了。”   姜淮避重就轻:“小鸡炖蘑菇看起来也不错,要不要来一份?”   尚晨说:“是男人就别怂。”   姜淮说:“要不要尝尝传说中硬如砖头的大列巴?”   尚晨叫他:“阿淮!”   姜淮转头看他:“怎么了?”   尚晨咬着牙,一字一句说:“不、要、大、列、巴。”   姜淮笑眯眯:“好的。”   吃完饭,他没让尚晨送,沿着公路散步消食,回过神,发现四周景致熟悉,是回春堂。   他一瞬间怔愣,回过神,抬腕轻轻敲门。   阿元来应门,看着他觉得眼熟,以为是患者,说:“师父出去了。”   姜淮看了看表,时间还早,他说:“不碍事,我可以等一等。”   他的语气熟稔,阿元想了想,侧身让他进来。   他去候诊室等,阿元给他倒茶,茶依旧是茉莉花茶,茶歇还是三块绿豆糕。   姜淮一边吃糕喝茶,一边看诊室里的落地钟。   钟是普通的西洋样式,中间镂空镶嵌玻璃,兜着一只翡翠白玉的鸟儿,鸟喙是红宝石,眼睛是蓝水晶。   钟摆晃悠悠地规律摆动,跟不上指针的节奏,总是慢半拍,姜淮眼尖,看清楚上面的字。   “宣统三年英吉利来使史荦伯敬献。”   姜淮在心里大致算了算,这钟比他多见识一百年的人间事。   若论辈分,钟是他的爷爷的爷爷……   心境不同,想法也跟着变化,他再看钟摆,觉得那慢下的半拍也非同寻常,是百岁老人豁达的从容优雅。   门外传来说话声,其中一个声音是丛山,另一个人是谁,他不得而知。隔着一道门,姜淮听不清。   姜淮循声走到庭院里,丛山背对着他,正在和一个男人交谈。他越过丛山的肩膀,看见男人的脸,觉得有点熟悉,又想不起来。   男人似乎也看见他,对着他挑眉:“姜律师?”   丛山回头,看见是姜淮,笑了一下,对着他招手。   姜淮走到他身边,两人十指自然相握。   他看着男人:“您是?”   男人伸出手:“初次见面,我是丛越。”   姜淮轻轻握了一下,收回手:“你好,我是姜淮。”   丛越兴致高昂,还想和他搭话,被丛山打断:“那件事我会考虑,你先回去。”   丛越看看丛山,又看看姜淮,意味深长地笑一下,对姜淮说“后会有期”,转身离开回春堂。   汽车的声音渐渐远去,四周安静得能听见清晰嘈杂的蝉鸣。   姜淮问丛山:“他是谁啊?”   丛山说:“我弟弟。”   姜淮还想再问,抬头看丛山,发现丛山正在看他,双眸深沉温柔,他说不出话了。   丛山低下头,仔细地端详姜淮一阵,把他的眉眼都看进心里,才问他:“淮宝怎么突然来了?”   月光落在他的眉间发梢,有一丝清净的意味。   姜淮说:“我馋你的新奇饮料,迫不及待来听你的答案。”   丛山想起晚饭前两人的玩笑,没想到姜淮当真。   丛山笑:“既然你来了,我送你一样好东西。”   姜淮想到他诊室里的宣统钟,见钱眼开地笑没了眼。   丛山低下头,亲一下他的眼睛,痒痒的。   姜淮听见他说:“淮宝先把眼睛闭上。”   姜淮乖乖照做,他感觉自己的手被丛山牵起展开,掌心里放上一个冰冰凉凉的小玩意。   丛山说“好了”,话音刚落,他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看见一个通体洁白温润的小玉壶。   壶身圆润,壶嘴半弯,玲珑小巧,触手温润。   姜淮是个只知金银、不识翠玉的俗人,可他光凭手感,也知道造价不菲。   他惊奇地问丛山:“你从哪儿得到的?”   丛山解释说:“刚才和丛越去应酬,主人家抬爱,送给我的。”   名为“抬爱”,实则是有求于丛山,姜淮明白这些人情世故。   丛山笑着说:“这个小玉壶归你了,如果淮宝不喜欢,就拿去垫桌角,嵌墙面,看着又威风又唬人。”   姜淮学林黛玉,故作嫌弃:“什么臭男人拿过的东西?我不要。”   丛山忍不住笑了,说:“那我们把它换成金子,给你打三金,戴在身上,人人看见都羡慕,好不好?”   姜淮没听懂,听到“金子”就稀里糊涂地点了头。   隔一会,他用手机悄悄查,三金是金钏、金鋜和金帔坠,宋代人娶媳妇用的。   他红了脸,慌张地转移话题,缠着丛山讨酒喝。   丛山在院子里支一张小桌子,让阿元从厨房里拿两个水晶杯,一人倒一杯。   姜淮接过,好奇地抿一口,在嘴里仔细品味。   酒液透明若水,入口冰凉甘甜,回味带着酒酿的香气。   他疑惑地看着丛山:“这是……酒?”   丛山说:“这是酒,也是错认水。”   淡薄的酒味稍纵即逝,姜淮又喝一口,坚定自己的判断。   他用手机查菜谱,用料只有马蹄果、白酒和冰糖,宋人取名“错认水”,清人周亮工说它“淡而有致,与水无异”。   酒色净透如泉,看起来就像清水一样,姜淮又喝一杯,酒液清甜冰凉,他喝得眉开眼笑。   品酒气氛融洽,没有之前的拘束,姜淮忍不住问丛山:“你还没告诉我你的答案。”   丛山逗他:“什么答案?”   姜淮借酒壮胆,支支吾吾:“礼服……你喜欢红色,还是白色?”   丛山看着天上的月亮,老神在在地喝一口酒,不回答。   姜淮酒状恶胆,蛮横地追问:“你快说!”   丛山不回答,换一个话题:“淮宝,宋朝人婚嫁,除了三金,还有错认水。”   姜淮酒虫上脑,晕晕乎乎,没有反应过来。   丛山举着酒杯,对他轻轻一点:“喜新妇不颦眉,饮东阳错认水。”   他借古人之诗词,诉今人之缱绻,姜淮心跳如雷。   丛山看着他的眼睛,低声说:“团锦碎袍花,红粉弄佳人。淮宝,你穿的,我才喜欢。”   丛山在回答他的问题。   姜淮不敢看他,眼神东张西望,捧着酒杯装醉:“月亮真亮,明天天气肯定很好……”   丛山说:“淮宝,明天要下雨。”   姜淮呵呵笑:“后天天气肯定也好……”   丛山听他胡言乱语,忍不住笑:“明天阵雨,我去接你下班,好不好?”   姜淮双颊酡红,看着天上的月亮,眼睛亮晶晶。   隔一会,丛山听见姜淮说:“好。”   他笑着揶揄他:“淮宝演技出神入化。”   姜淮被他戳穿,恼羞成怒,放下酒杯,扑到他身上,蛮横地吻住他的唇。   丛山稳稳当当接住他,搂住腰,揉进怀里,温柔珍重。   月亮羞得躲进云层里。 第十八章 苦咖啡   第二天姜淮去上班,师姐给他介绍一个大客户。   据说是从淮港来的,客户是千金小姐,未婚夫是富二代,谁也不服谁,于是决定来做婚前公证。   姜淮好奇,问师姐:“为什么不找淮港的律师,千里迢迢跑到江城来?”   师姐说:“上流社会就是一个圈,熟人太多,被别人知道了太丢人。”   姜淮感慨:“面包和玫瑰是人类永恒的难题。”   师姐笑着拍他的肩膀:“别这么说,面包玫瑰可以兼得,我还等着你嫁入豪门呢。”   姜淮笑:“我只认识客户,啤酒肚,大金牙,喜欢胸大屁股翘的美女。”   师姐说:“尚晨不是认识挺多有钱人吗?你男朋友不就是他介绍的吗?怎么样,有钱吗?”   姜淮想说“我男朋友只是一个中医”,转念一想到回春堂里的宣统钟,他心虚地闭上嘴。   师姐又和他聊了两句,姜淮收拾好东西,开着律所的车去赴约。   对方远在一家高档咖啡厅,价格和私密性成正比,只有私人包厢。   姜淮对前台说“程小姐”,服务员核对信息,领他过去。   师姐给他发消息,问他“到了没”,他正准备回复,突然听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姜淮?”   姜淮抬头,是秦时。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秦时若无其事地说:“没想到律所派来的人是你。”   姜淮说:“没想到程小姐的未婚夫是你。”   秦时说:“进来坐着说吧。”   姜淮走进去,坐到他对面。   服务员递上菜单,秦时问姜淮:“喝什么?”   菜单上是用意大利语写的,姜淮不认识,伸手指了一个最贵的。   服务员应好,秦时插嘴道:“给他换一杯,这个太苦。”   姜淮婉拒:“没事,这个就好。”   秦时没有坚持,点了一杯和他一样的,弹舌音很漂亮。   服务员去下单,不一会就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和一小笼糕点过来。   秦时打量他半晌,说:“你最近过得很好。”   姜淮不言语,拿一个蔓越莓马卡龙,就着咖啡慢慢吃。   秦时说:“你似乎和之前一样,似乎又有点不一样。”   他们大学毕业后就在一起,认识多年,彼此知根知底。   秦时的这个问题太深奥,姜淮忍不住去思索。   秦时说:“姜淮,我要结婚了。”   姜淮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礼貌性地祝福:“祝你们早生贵子,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秦时挑眉:“我以为你会吃醋?”   姜淮差点被咖啡呛住,惊恐地看着秦时。   这是他第一次,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去审视眼前人,觉得陌生无比。   秦时似乎也改变不少,少了几分盛气凌人,多了几分成熟稳重。   姜淮回忆,他大学时就是被秦时身上那种不可多得的少年意气所吸引,飞蛾扑火地喜欢上他,一发不可收拾。   姜淮斟酌再三,说:“我不会做这种无理取闹的事。”   秦时笑,懒洋洋地靠坐在椅背上:“你果然没变,还是那么不屑一顾。”   姜淮对他的形容感到费解。   秦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娶程媛媛吗?”   姜淮不感兴趣,可眼前之人是他的客户,他没办法拒绝白花花的银子:“请讲。”   “因为她比你更会来事,”秦时毫不留情地说,“她会哭会闹,会撒娇会吃醋,比你更像个人。”   “你脾气太倔,被我赶出家,也不知道说句好话来求我。”   “程媛媛蠢,但是好哄,买两个包就能解决,省心省力。”   他的话难听,姜淮由衷感叹:“你也依然没变。”   还是那么混蛋。   姜淮在心里默默否认之前的定论。   秦时身上所谓的少年意气,不过是纨绔子弟的骄纵任性。   他没见过世面,错把败絮当金玉。   秦时被他突然而来的评价噎住,半晌说不出话。   姜淮心满意足,撕开一包白砂糖,倒进咖啡里,小银勺轻轻搅动,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漩涡转呀转,姜淮被转走注意力,忽略秦时,重新开心起来。   他们沉默地坐一会,程媛媛娇笑着赶来,和秦时接了一个甜蜜的吻。   姜淮无动于衷,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秦时跋扈,程媛媛任性,丛云娇纵。可不管是秦时,还是程媛媛,亦或是丛云,他们身上都有一种相似的特性。   一种与生俱来,顺风顺水的底气。   这是姜淮陌生的世界。   他熟悉的世界,是清早的一碗温粥,黄昏的一杯醇酒,夜半的一轮弯月。   这个世界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丛山”。   姜淮急不可耐,迫切地想要见他。   姜淮听他们讲好各自需求,草拟一份协议,给他们过目。   程媛媛仔细看,秦时说:“我送姜律师回律所吧。”   姜淮婉拒:“我开了车。”   秦时没有坚持,姜淮给二人道谢,起身离开。   他走到大厅,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姜律师?”   姜淮转头,发现是丛越。   他旁边站着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和一个身着西装的高瘦男人,看样子是中年男人的助理。   丛越走过来:“姜律师来找大哥?”   姜淮含糊说:“工作而已。”   丛越对着中年男人,说:“正好碰见姜律师,我来介绍一下。”   姜淮想走,抬腕看看表,按捺住脾气礼貌微笑。   “这位是马总,大哥的客人,”丛越看向姜淮,“马总,这位是姜淮姜律师,大哥的枕边人。”   他的语气暧昧,姜淮一阵恶寒,马总却明白丛越的意思。   马总的助理察言观色,递上一个小礼盒,打开盖子,里面一个圆润剔透的小玉壶。   姜淮在心里笑,土财主附庸风雅,不送金银,送批发的玉壶。   助理说:“初次见面,还请姜律师笑纳。”   姜淮拒绝,马总执意让他收下。   丛越站在一边看好戏。   姜淮进退两难,正巧碰见程媛媛和秦时走出包厢。他连忙喊:“程小姐。”   “姜律师?”程媛媛挽着秦时走过来,“您还在这?”   姜淮说:“正准备走,程小姐去哪?我送你。”   程媛媛和秦时在一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姜淮在找说辞离开。   马总拦不住他,姜淮跟在程媛媛身边,逃离咖啡厅。   秦时斜睨他一眼,问:“姜律师的朋友?”   姜淮摇头,说:“男朋友的弟弟和客人。”   秦时轻哼一声。   姜淮走到车边,打开车,礼貌道别:“下次见。”   程媛媛回他一个微笑:“辛苦姜律师了。”   秦时扭头就走。   傍晚,姜淮难得准点下班,丛山没有开车,站在律所门口等他。   他穿着黑衣黑裤,站在路边,微微低头,似乎在想事情。   天还没黑透,橘黄的暖光照在他身上,引得律所的小姑娘偷偷尖叫。   姜淮有些骄傲,走过去,自然地牵住丛山的手。   “久等啦。”   丛山看见他,一瞬间笑起来,回握住他的手:“不久,等你刚刚好。”   天边红霞漫布,火烧云缓慢游移,姜淮的脸也烧起来,是快乐的颜色。   他们肩并肩,沿着公路慢慢走,去地铁站。   姜淮给他讲工作中的趣事,师姐在街上捡了一只流浪猫,偷偷养在茶水间里,被人挠下巴,会舒服得喵喵叫。   丛山说:“我今天也碰到一只小猫,在咖啡厅里。”   姜淮好奇,让他仔细说。   “那只小猫很可爱,不怕人,有人用玉壶逗他,被他挠了一爪。”   姜淮明白过来,丛山在说他。   他心想,丛越是个大嘴巴。   他说:“丛越……告诉你的?”   丛山还没说话,姜淮连忙补充:“我是去见客户。”   丛山没有否认,说:“他还说你碰见一只花蝴蝶,一直在看你。”   他说的秦时,可是姜淮没注意。   他有些心虚:“那是秦时,我的……前男友——但我们现在只是单纯的客户关系!”   丛山笑了一下,没说话。   隔了一会,姜淮听见丛山平静地说:“秦家是做证券的,折腾他们很容易。”   姜淮没想到他会说这种话,瞪大眼睛看着他,想到宣统钟,又觉得他是个隐蔽的富豪,有底气说这样的话。   姜淮憋着笑,问他:“你要怎么折腾?”   丛山说:“资本谋求暴利,找两个会计查账,总会有漏洞。”   姜淮忍不住,笑出来:“丛医生今天真幼稚。”   丛山看他一眼,没说话。   他们路过拐角,丛山突然叹一口气,轻轻一拉,将姜淮抱进怀里。   姜淮不备,踉跄一下,被丛山抱得紧紧的。   他们在来来去去的人流中相拥,皮肤亲密相贴,盛夏的夜晚蒸出一身薄汗。   丛山低声说:“淮宝,我吃醋了。”   姜淮闷在他怀里,轻声笑。   丛山感受到了,想要挠他的咯吱窝,没舍得,最后只是低下头,亲了一下他的耳朵尖。   姜淮安慰他:“我们只是冰冷的雇佣关系。”   丛山说:“但他是你的前男友。”   姜淮说:“我是律师,这是我的工作。”   丛山说:“姜律师心系苍生,却忘了眼前人。”   姜淮憋笑,故作严肃:“我们胸怀大爱,不为小情小爱所困。”   他难得牙尖嘴利,丛山又叹一口气。   姜淮试探着问他:“丛医生后悔了?”   丛山摇摇头,把他抱得更紧。   “我只是发现,你虽不囿于情爱,我却被你迷住了。”   他用最普通的语气,说最动听的情话,姜淮招架不住,红了脸。   隔一会,他认输道。   “下、下此见秦时,我会提前告诉你的。” 第十九章 茄鲞   他们走到地铁站,买两张票,坐上地铁。   正赶上下班的高峰,地铁上人群拥挤,姜淮站在角落,四周都是汗味,他被挤得难受。   地铁到站,走下去一批人,换上另一批乘客。   姜淮被人流推搡,突然听见丛山喊他。   “淮宝。”   姜淮转头:“怎么了?”   丛山朝他招手:“过来。”   姜淮趁着人流的空隙,挤到丛山身边,堪堪站住脚。   下一刻,一只宽厚的手掌扶住他的腰。   丛山单手搂住他,微微侧身,将姜淮罩在身前,背对着地铁上的人群,用身体圈出一个独属姜淮的安全区。   汗液的酸臭一瞬散去,姜淮抽抽鼻子,闻到丛山身上的草木皂角味,干净清爽。   他的身体放松下来,丛山稳稳地撑住他。   姜淮小声说:“谢谢。”   丛山说:“应该的。”   他们又坐两站,随着人群下车。   地铁站外有一家便利店,透明的落地窗和长桌长椅,坐着吃泡面和关东煮的人。   姜淮闻见泡面的香气,觉得很饿,又想到第一次见丛山的场景。   他去相亲,因为大雨躲进便利店,偶遇相亲对象,还抢了对方的一把伞。   丛山也想到这件事,说:“淮宝第一次见到我时,在想什么?”   姜淮歪着头想了想,实话实说:“这人吃泡面加两个煎蛋,很有品味。”   丛山果然笑起来,姜淮有些羞赧。   丛山笑够了,说:“不愧是淮宝。”   姜淮问他:“那你呢?你第一次见到我,在想什么?”   丛山说:“这人抢我的伞,一点也不见外。”   姜淮有些失望:“就这样?”   丛山说:“后来你请我喝樱桃养乐多,我又想,这人品味不错,适合当男朋友,伞的事我就不和他计较了。”   姜淮知道丛山在故意哄他,但他很受用,笑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他嗔道:“一把伞你也记这么久?”   丛山笑,一件件翻旧账:“绿豆糕、百合面、狼牙土豆、南瓜盅、橙玉生……淮宝,你再接再厉,总有吃空我的一天。”   姜淮羞臊,伸手想要捂住丛山的嘴。   丛山握住他的手,摊开,低头轻轻吻了一下掌心。   “刚开始是因为一把伞,然后是夜市、戏院、花鸟市场,想到好玩好吃的,总想带你去……最后,只是单纯地想要见到姜淮这个人。”   姜淮很感动,眼眶有些发红。   他清清喉咙,转移话题:“真可惜,明明天气预报说今天要下雨来着……如果下了,我们就可以‘故地重游’。”   丛山安慰他:“没事,我们还有很多个雨天。”   丛山送他到家门口,姜淮恋恋不舍。   丛山说:“淮宝,早点休息。”   姜淮说:“好。”   丛山说:“淮宝,下次见。”   姜淮说:“嗯。”   丛山说:“淮宝,我走了。”   姜淮说:“注意安全。”   丛山笑:“淮宝,你拽着我的衣摆。”   姜淮依依不舍地松开手。   姜淮说:“你先走,我站在门口吹吹风。”   他是粘人精,小心思欲盖弥彰,丛山轻易看穿。   丛山看看腕表,说:“时间还早,淮宝觉得,我去哪打发时间?”   姜淮眼睛亮起来:“那你要不要进来喝杯养乐多?我学了一道新菜,比豆腐脑好吃。”   丛山应好,姜淮兴高采烈给他拿拖鞋,开心得哼歌。   姜淮打算给丛山做茄鲞。   他前不久看《红楼梦》,看到刘姥姥进大观园,凤姐拿她做女篾片相公,让她尝茄鲞。   刘姥姥说:“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   凤姐笑道:“这也不难。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签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   这是积年大家的殷实豪奢,姜淮不羡慕,倒是觉得嘴馋。   姜淮精简了一下做法,毕竟刘姥姥说,做这一条茄子,要用十只鸡配,姜淮舍不得。   配料家里都有,他从冰箱里取出来,一样一样摆好,香菇干加水泡发,鸡胸肉洗净,用刀背均匀捶打双面,切成小丁,加入盐、白酒、蛋清和淀粉,抓匀静置入味。   腌制的过程中,姜淮准备其余配菜。他把嫩笋和豆腐切成丁,倒油热锅,将配菜煎炸至金色,捞出来,下入鸡块炒熟。   现在已经过了吃茄子的季节,茄子粗大厚硬,姜淮对半切开,剥掉厚厚的一层皮,切丁浸泡进盐水里,去除苦味。   他在厨房里忙,丛山坐在客厅,有人敲门,姜淮没听见,丛山打开门,接过一个长盒,关上门走进室内。   姜淮做完饭,端着碗筷出来,看见丛山坐在客厅里,正在看书,茶几上放着养乐多,电视开着当作背景音,听秦淮河上温婉的苏州评弹,小桥流水叮咚韵。   姜淮看书名,发现丛山正在看他的睡前读物,一本儿童绘本,接着他昨晚看的那一页继续,看大熊和小兔交朋友。   大熊问小兔:“能帮我设个闹钟吗?好复杂啊我搞不来。”   小兔说:“好啊,你准备啥时候醒?”   大熊说:“春天。”   丛山看得兴味盎然,姜淮羞赧。   他有意显示成熟,说:“我其实最近在看《苏格拉底的审判》,很有意思的书,你要不要看?”   丛山毫不留情:“那是姜律师看的书,我只看淮宝的小朋友绘本。”   姜淮抽走他手中的书,故作凶神恶煞:“吃饭!”   丛山却说:“淮宝,你的笔在哪?我要签一份文件。”   姜淮说:“就在书房里呀。”   丛山说:“我刚才没看见,你替我找找。”   姜淮想到自己的笔筒放在书桌上,一进书桌就能看见,丛山却没看见。   姜淮觉得有猫腻:“吃完饭帮你找吧。”   丛山走过去,从后搂住他的腰,贴着他的耳朵说话。   “我很急,淮宝替我找找,好不好?”   姜淮色令智昏,一步三回头,半信半疑地走进书房。   书桌在书房中间,姜淮收拾得很整齐,物品分门别类地放置,一目了然。   他走上前,看见书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长盒。   打开,里面一只纯黑的玳瑁钢笔,笔身刻着瘦金体的“丛山赠”。姜淮掂了掂,有点沉,造价不菲。   他疑惑,再看笔筒,里面的钢笔不翼而飞。   丛山走进来,搂住他的腰:“淮宝,喜不喜欢?”   姜淮又打开长盒看了看,指腹轻轻摩挲着刻字。   他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问丛山:“我原本的钢笔呢?”   丛山说:“我没收了。”   姜淮明白过来,丛山还在吃醋。   那只钢笔是秦时送他的礼物,印着秦时的名字,价格不菲,姜淮用着很顺手,所以分手后没扔。   丛山进来找书,看见了,不知何时买了一支新的,摆在他桌上。   姜淮想,他从没见过丛山生气,连吃醋都有礼有节,不为难自己,也不为难他人。   丛山说:“这支笔更好用,淮宝,你以后用这支。”   姜淮说好。   丛山问他:“喜不喜欢?”   姜淮说喜欢。   丛山又问:“喜欢钢笔,还是喜欢送钢笔的人?”   姜淮不说话了。   丛山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叫“淮宝”,热气喷洒在耳根,循循善诱:“是不是更喜欢人?”   姜淮招架不住,点头承认。   丛山轻轻一笑,低头亲了一下他的发顶。   姜淮脸上凝住红云,半天不散。   丛山牵着他出去吃饭,他的快乐感染姜淮,加上他已有的快乐,他现在拥有双倍的快乐。   他们吃完饭,坐在客厅里看电视,随意聊天。   姜淮很喜欢和丛山聊天,不用动脑。他的工作和话语打交道,句句交锋,在丛山这反而能放松下来。   电视里在放《红楼梦》,众人在大观园里行酒令。   贾宝玉说:“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姜淮感慨:“贾宝玉是大观园里的女权斗士。”   丛山等他继续说。   姜淮说:“他是奇石,佛禅本心,又因误入尘世,所以有情。”   丛山说:“佛家谓之‘尘覆’。他是石头心,也是多情种。”   他们说话如同参禅,丛山自如,姜淮觉得自己境界不够,不好意思,转换话题。   公中号婆!、婆,,推·文舍'持续更,新!   他问丛山:“你喜欢谁呢?”   丛山还没说,姜淮抢白:“先别说,我猜猜。”   丛山但笑不语。   姜淮说:“林黛玉?”   “不是。”   姜淮歪着头想了想,说:“那……薛宝钗?”   “不是。”   “史湘云?”   丛山笑:“淮宝,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喜欢她们?”   “因为她们是男性眼中最普世的情人类型。”   丛山说:“我喜欢探春。”   姜淮心想,探春旗帜鲜明,不为男权社会所容。   他问:“为什么?”   丛山解释:“她虽然性情刚烈,但是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   姜淮不解,丛山去书房拿《红楼梦》,翻到页数,让姜淮看。   薛宝钗和探春商量着要吃油盐炒枸杞芽儿,这是春天才能吃到的菜,费时费工,还只有当季鲜嫩吃得成,限期赏味,过期不候。   姜淮明白过来:“她手腕强硬,却也知情知趣,出入自然。”   丛山点头,说:“到了春天,我带你去农家乐,吃清炒时蔬。清炒枸杞芽、香椿鸡蛋、脆炸千叶菊瓣、炸春卷,满眼的翠绿鲜红、金黄雪白。养眼又香气弥漫。”   姜淮笑,他发现他每次和丛山在一起,总是关心柴米油盐,却也不嫌琐碎。   到点,丛山该走,姜淮纠结一会,送他下楼。   没想到刚走到楼下,突然下起瓢泼大雨,雨幕遮天蔽日,遮挡住视线。   姜淮想起来,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阵雨。   他们在楼内静静站一会,雨势没有减小。   丛山看着姜淮,笑着说:“淮宝,你欠我一把伞,今天要不要还?”   他没有开车,撑着伞走回去,难免不会淋湿。   家里有很多伞,可是姜淮不想给他。   楼道里是声控灯,姜淮声音轻轻的,四周黑漆漆,丛山看不见他的脸红,却也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害羞和发烫的双颊。   姜淮说:“那你今晚,要不要留下来?”   丛山愣了一下,笑起来。   “好。”   姜淮“嗯”一下,在黑暗中牵住丛山的手,往楼上走。 第二十章 松黄饼   他们上楼,姜淮害羞,一直不敢看丛山。   丛山叫他:“淮宝。”   姜淮没答应,给他找未开封的牙刷。   丛山继续喊:“淮宝。”   姜淮没应声,转身去找新毛巾。   丛山拉住他:“淮宝。”   姜淮小声说:“怎么啦?”   “牙刷,”丛山指着他的手,“你拿了两把。”   姜淮红着脸,默不作声地躲进浴室里。   姜淮洗完澡,走出来,丛山在厨房煮红枣茶。   红枣干是他之前买的,准备用来做麦芬蛋糕。   丛山听见脚步声,转身把茶杯递给他:“淮宝,来喝茶。”   姜淮“嗯”一声,接过茶杯,捧着一口一口喝。   茶水微酸泛甜,红枣吸水胀大,果肉绵软,姜淮把果核包在嘴里,腮帮子鼓成仓鼠。   四周很安静,只有洗衣机运转的声音。   姜淮饮尽杯中茶,洗干净茶杯,刷牙漱口,去卧室铺床。   丛山洗完澡出来,看见姜淮裹在被子里,面前摊开两本书,他手里拿着笔,不时做批注。   他的身边摆着另一张空调被,整齐平坦,泾渭分明。   丛山掀开被子上床,姜淮眼角余光瞥见,悄悄往床沿挪了挪。   丛山打趣他:“淮宝,你要不要在中间放一碗水?”   他告白时莽撞大胆,共处一室时反而羞怯到不知如何自处。   姜淮装听不懂,故作严肃:“我要复习。”   丛山看着他泛红的耳尖,笑了笑,不再说话,把空调温度调高两度,用手机处理工作。   姜淮又看了一会,时针指向十一点,他合上书,缩进被子里,背对着丛山。   丛山瞥他一眼,他裹得严严实实,只露给他一个后脑勺。   丛山关灯,躺下去,看着姜淮的后脑勺,说:“淮宝,要不要讲故事哄你睡觉?”   姜淮闭着眼睛,攥紧身前的被角,不肯说话。   丛山说:“很久很久之前,有个故事王国,在这个王国里面,每个人都有着一本书,只有一个叫‘无故事先生’的人,他的书一片空白。他很懊恼,因为他没有属于自己的故事。”   姜淮被故事吸引,悄悄翻身,露出黑暗里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丛山继续讲:“有一天,他碰到一位奇妙先生。奇妙先生有很多故事,他从远古时代巨龙和勇士的争斗讲起,再到中世纪梅林和石中剑的故事,以及女巫的魔法以及黑猫的调皮,周围的小孩子都听得十分入迷,这些故事,都是他们从未听过的。无故事先生也被他吸引,每天跟着小孩子一起听,奇妙先生会单独留一个故事给他。”   姜淮追问:“然后呢然后呢?无故事先生和奇妙先生发生了什么?”   丛山说:“你过来一点,我接着给你讲。”   姜淮朝着丛山挪了挪,丛山掀开被子,将他囫囵地抱进怀里。   略高的热度包裹着他,姜淮反应过来,在黑暗中双颊通红。   他小声问:“然后呢?无故事先生最后找到自己的故事了吗?”   丛山亲亲他的发顶:“先睡觉,明早接着给你讲。”   姜淮不再说话,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尾指轻轻勾了勾丛山的手腕。   丛山反手握住,两人十指相扣,姜淮闭上眼,渐渐睡去。   第二天早上,丛山做了松黄饼、糖蒸酥酪和美龄粥。   姜淮起床吃饭,感慨遇见丛山之后,过上了米其林老饕的生活。   丛山问他:“你什么时候考试?”   姜淮算了算:“还有半个月。”   丛山说:“你考完了,我给你奖励。”   姜淮好奇,追着他问,丛山不说,让他吃饭。   松黄饼是古方,糯米蒸熟捣烂捏成球,裹上蜂蜜和松花粉。姜淮咬一口饼,浓郁的松木香气四溢,入口略甜中间带点酸,后味带丁点苦,适合用来下酒。   糖蒸酥酪绵软,入口即化,就饼喝刚好。   姜淮想到《红楼梦》里,元妃回家省亲,赏了贾宝玉一道糖蒸酥酪。   他昨日以红楼佳肴请丛山,丛山今晨以红楼佳肴回礼。   一来一往,有礼有节,是丛山老派的作风。   吃完饭,丛山送他去上班。   他们坐公交,清晨的大巴车人不多,在阳光里摇摇晃晃。   姜淮想玩手机,丛山怕他伤眼睛,没收了不给他。   姜淮靠在窗边,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脑袋一点一点。   丛山问他:“淮宝,想不想玩脑筋急转弯?”   姜淮来了兴致:“好呀好呀。”   丛山想了想,说:“狐狸为什么会摔跤?”   姜淮说:“因为狐狸狡猾。”   丛山点头,又问:“为什么蚕宝宝很有钱?”   “因为蚕宝宝会结茧。”   “为什么飞机飞再高都不会撞到星星呢?”   “因为星星会闪。”   丛山笑:“淮宝很聪明。”   姜淮像只骄傲的孔雀,说:“你出难一点!这个没挑战。”   丛山应好,又问:“爸爸的爷爷的爸爸的儿子的女儿的儿子的舅舅是谁?”   姜淮眨眨眼睛,脑袋转不过来,只好说不知道。   丛山说:“爸爸或者叔叔。”   姜淮在心里慢慢理关系,恍然大悟。   丛山说:“淮宝,你输了,得亲我一下。”   姜淮耍赖:“你之前没说,这一次不算,再来一次。”   丛山好脾气,不和他计较。   丛山说:“我为什么喜欢姜淮?”   姜淮说:“因为我可爱。”   丛山摇头。   姜淮又说:“因为我贪吃。”   丛山笑起来,但还是摇摇头。   姜淮认真想了想,说:“因为我喜欢你。”   丛山老神在在地说:“淮宝,你赢不了我的。”   姜淮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脑筋急转弯,这是数学证明题,不亚于证明巴德哥赫猜想。   答案永远握在丛山手中,裁判权在他手上。   姜淮说:“我认输。”   丛山说:“愿赌服输,淮宝,你要亲我。”   姜淮说:“等等,我还能挣扎一下。”   丛山笑起来。   姜淮说:“因为你喜欢我。”   丛山说:“我喜欢你,可这是谜面,不是谜底。”   姜淮说:“我要传唤一号证人,尚晨先生。”   丛山说:“驳回,证人和所有当事人均存在利益关系。”   姜淮惊讶地看着他。   他既是当事人,也是审判长,姜淮毫无胜算。   他认输,看看四周,确定没有人围观,凑过去飞快地亲了一下。   丛山笑,也没为难他。   公交到站,车站离律所有一段距离。   丛山牵着他慢慢走,姜淮忽然想到昨晚的睡前故事。   他还没听到故事结尾。   他问丛山:“你还没给我讲结尾。”   丛山挑眉看着他。   姜淮提醒他:“无故事先生和奇妙先生。”   丛山“哦”一声,说:“淮宝想听?”   姜淮点头。   丛山想了想,接着往下讲。   “奇妙先生要继续踏上旅程,去收集更多的故事。”   “那无故事先生呢?”   丛山说:“无故事先生陪着奇妙先生一起在大陆上游历。他们去最东边的繁华集市,那里有许许多多的商人,无故事先生向商贾买故事,填补空白。”   “接着,他们又去了大陆的最南边,遇到了最热情的牧羊人。他们在草原上载歌载舞,酒足饭饱时,无故事先生又拥有了一份故事。”   “他们走遍大陆的每个角落,奇妙先生依然喜欢给孩子们讲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故事,无故事先生也慢慢变成了有故事先生,可是,他的故事书上总是有一页空白,他怎么也填不满。”   姜淮适时问:“那怎么办呢?”   “这个大陆上故事最多的人,就是奇妙先生,所以有故事先生,问奇妙先生,”丛山模仿着童话故事的口吻,“‘你愿意用你的故事填满我的空白吗?’”   姜淮急不可耐:“奇妙先生答应了吗?”   丛山说:“他答应了,有故事先生拥有了自己完整的故事书。”   这个故事是姜淮喜欢的皆大欢喜,他笑没了眼睛。   距离律所还有一段距离,丛山问:“我还有故事,淮宝,你想不想听?”   姜淮说:“你怎么有这么多故事?”   丛山说:“这个故事更精彩,你想不想听?”   姜淮禁不住诱惑,点头答应。   丛山讲:“从前有位富商,常年在外经营生意。有一次,他打算前往某城市,稳妥起见,临行前,他向一个刚来此地的当地人打听情况。”   “富商问:‘不知道贵地什么货物行情最好?’当地人回答:‘檀香在当地的价格最高。’”   “于是,商人用尽全部的积蓄,大量收购檀香,准备带到那里去销售。一切都准备好后,他上路了。快到那里时,天已黑下来,这时他遇到一个牧羊的老妇人,便与她攀谈起来。那老妇人告诉他,本地很多人专干欺诈外地人的勾当,让他当心。”   说话间,他们走到律所楼下,丛山止住话头。   姜淮问:“然后呢?”   丛山说:“下一次再给淮宝讲睡前故事。”   姜淮想到《一千零一夜》,国王山努亚残暴成性,王后山鲁佐德每天晚上都给国王讲故事,但是她只讲开头和中间,不讲结尾。国王为了听故事的结尾,就把杀山鲁佐德的日期延迟了一天又一天。就这样,山鲁佐德每天讲一个故事,她的故事无穷无尽,一个比一个精彩,一直讲到第一千零一夜,终于感动了国王。   他觉得,丛山就是山鲁佐德,用一个个故事勾着他。   姜淮说:“你到底有多少故事?”   丛山笑:“医者见惯人生百态,故事多到可以填补淮宝故事书的空白。”   他说情话不分时间场合,姜淮红了脸。   难怪他要讲无故事先生和奇妙先生。   丛山说:“这就是刚才的谜底。”   姜淮双颊红艳欲滴。   他踮起脚,飞快地亲了丛山一下,转身躲进律所里,算作回答。 第二十一章 山楂糕   周末的时候,尚晨约姜淮出去逛街。   他们去拜访一个老先生,墨宝千金难求,成家与他有旧,尚晨去拜托他写婚帖。   临行前挑选见面礼,尚晨选了一个金镶玉的寿桃,形状精巧,价格昂贵。   他没有询问姜淮的意见,拍板买下。   尚晨说:“听说这老先生不好对付,脾气古怪。”   姜淮没说话,上网查了查,老先生擅长行书,学米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又自成一派,最出名的墨迹是《拜石帖》,众人看后都赞不绝口,是当世书法大家。   以防万一,姜淮买了一樽湖石,可以放在室内作盆景。   老先生住在湖边,别墅修在湖心岛上,道路不通,只能坐船去。   渡口有人在等,姜淮他们坐上弱不禁风的篷船,摇摇晃晃上岸。   正门一块牌坊,上书“吃饱喝足”四个大字。   姜淮看着,颇有些玩笑人间的意味。   尚晨给见面礼,不一会,助理出来请他们进去,金镶玉寿桃收了,湖石还给了他们。   姜淮有点惊讶。   他们随着助理走进书房,老先生穿着宽摆大袖,盘腿坐在地上下棋。   书房四面透风,视野开阔,湖天一色,能看见吴王堤上苍翠欲滴的夏柳。地上铺着木质地板,没有家具,进门需要换鞋。   尚晨进去求字,姜淮看见门上贴着一张纸,上书张牙舞爪的“神仙勿来”四个大字,他想了想,止住脚步,转身去庭院,随意转转。   庭院里随处可见瓜栗树,枝繁叶茂,看得出来有人悉心照料。   瓜栗树别称发财树,姜淮想到这,忍不住笑。   水生财、树生财,老先生的心思昭然若揭,恨不得天上下金元宝。   他觉得有趣,给丛山拍照。   隔一会,丛山给他打电话。   “淮宝,你又去哪玩了?”   “我陪尚晨,来拜访一位老先生。”   “是怎样的一位老先生呢?”   姜淮想了想,说:“我不直说,和你猜个字谜。”   “淮宝请讲。”   “神仙勿来,打四个字。”   “神仙须是闲人做,”丛山笑着说,“神仙勿来,闲人勿扰。”   姜淮笑:“是不是很有意思?”   “这位世叔,一直很有脾气。”   姜淮奇道:“你认识?”   “祖辈的交情,我幼时曾忝列门下,虽未正式拜师,但也练过几年大字,”丛山举重若轻地说,“说起来,我倒和他徒弟更熟悉。”   姜淮好奇:“徒弟又是个怎样的人呢?”   “比他师傅有过之而不及,所以被他家里人送进庙里修养,”丛山说,“脾气比名声还大。”   姜淮说:“那他字一定写得很好。”   藏世往往出佳作,姜淮明白这个道理。   丛山说:“的确如此,可是他脾气古怪,世人大多不买他的账。”   姜淮叹口气,有些羞愧,说:“世人对书法家都有偏见,恨不得他们个个仙风道骨,餐风饮露,早日得道升仙。”   丛山听出他语气不对劲,笑着问:“淮宝,你背着我做了什么亏心事?”   姜淮把见面礼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丛山,丛山在电话那端大笑。   姜淮被他笑得脸热:“我以为老先生墨宝千金难求,是因为他视金钱如粪土。”   丛山说:“千金难求,万金易得,老先生爱财,你的湖石可以送给他的徒弟,这算投其所好。”   姜淮说好,让丛山改天给他引荐。   姜淮绕着湖畔散步,慢慢走了会,他问丛山:“你在干什么呢?”   丛山说:“我在丛家,今天回来看望爷爷。”   姜淮这才注意到,他的背景音有些嘈杂,间歇性能听见有人叫“二少爷”“三小姐”,听起来是个大家庭。   他的事姜淮从不多问,因此也无从知道。   丛山说:“爷爷最近身体不太好,我来看看。”   姜淮点头,说:“应该的。”   那边有人叫“大少爷”,姜淮听见丛山轻轻“嗯”了声,嘈杂的声音削弱,应该是丛山用手捂住了手机。   过一会,他重新听见丛山的声音。   姜淮问:“怎么了?”   “爷爷刚才派人来问,我在和谁打电话。”   姜淮悄悄屏住呼吸,问他:“你怎么回答的?”   他的小心翼翼太过明显,丛山在电话那头笑:“实话实说,说你是我男朋友。”   姜淮松了一大口气。   丛山笑:“淮宝,你平时少看点电视剧,老是东想西想。”   姜淮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是高门大院里的大少爷,出生就定亲,家里娇妻美妾环绕,我就是破坏别人姻缘的小三。”   丛山在电话那头大笑,笑够了,他才说:“高门大院勉强够得上,只是和我都没什么关系,我顶着一个虚名而已。”   姜淮问:“那你是谁?”   丛山回答:“回春堂里江湖郎中,不务正业,做得一手好绿豆糕。”   姜淮在电话这头笑。   等他笑完,丛山问他:“淮宝,你想不想吃好吃的?”   姜淮以为他又有什么新奇的玩意。   丛山说:“爷爷下周过大寿,想见见我男朋友。”   姜淮有些犹豫。   丛山循循善诱:“丛家厨师手艺不错,爷爷也还算和善,淮宝要不要来吃好吃的?”   姜淮想了想,答应下来,说:“我提前准备好礼物。”   丛山应好,又宽慰他几句,让他不要紧张,两人挂断电话。   丛山离开阳台,走到室内,发现丛越似笑非笑看着他。   丛越说:“大哥要把人带回来?”   丛山扫他一眼,没说话。   坐在一旁的丛云在做美甲,她扭头看着丛越,问:“大哥谈恋爱了?”   丛山淡淡“嗯”了一声,算作应答。   丛云想站起来,美甲师跪坐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往指甲上涂指甲油。丛云动作太大,美甲师不备,毛刷涂出界。   丛云低头看,眉毛拧起来,想要发火,顾忌着丛山,又作罢。   丛山不作声,面容平静地进走进卧室。   第二周,姜淮和丛山一周没见面。   到了周五,丛山开车接姜淮下班,没有回家里,而是去丛家庄园。   一路上,姜淮都忐忑不安,手心被汗水濡湿。   姜淮问丛山:“爷爷是个……怎样的人啊?”   丛山一边开车,一边胡诌:“丛家人都是土老鳖,淮宝下嫁,是我们家学历最高的一个人。”   姜淮知道他在哄他,“噗嗤”一声笑出来。   特斯拉慢慢开进庄园,景色变换,树木茂密如同森林,车子沿着小路安静地开一段,停在小楼门口。   丛山停好车,带着姜淮进屋,上四楼。   姜淮悄悄打量小楼的布置,金碧辉煌,处处透露着气派威严。   丛山带着他走过长长的走廊,路上碰到不少佣人,都毕恭毕敬地给他打招呼。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厚重的红木门,丛山走近,佣人替他打开门。   姜淮跟着丛山走进去,室内空旷,一架镂空的屏风分隔出两个空间,梨花木雕刻的《心经》,姜淮发现,“色即是空”四个字高度恰好,佣人可以看见内室的情况,决定进去的时机。   丛山带着他拐进去,一个满头银发的老爷子睡在躺椅上,旁边坐着一个面容年轻的姑娘,声音甜美,正在念普希金的诗。   老爷子闭目养神,似睡非睡,不怒自威。   姑娘听见脚步声,转头和他们打一个照面,神情天真。   她长得很漂亮,眼底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和娇憨,姜淮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她穿着得体,姜淮认识这个品牌,他曾帮他们打过天价诉讼案,一件衣服动辄几十万上下。   丛山喊:“爷爷。”   老爷子睁开眼睛,淡淡地扫他一眼。   姑娘站起身,轻轻喊:“丛山哥哥。”   她又看向身后的姜淮:“这位是?”   姜淮伸出手:“姜淮。”   丛山补充道:“我男朋友。”   姑娘看看丛山,又看看姜淮,矜持地回握,说:“我叫齐心悠。”   佣人又搬来两把椅子,丛山带他坐下,一直握着他的手。   老爷子打量了一眼姜淮,从鼻腔里哼出一句话:“你是姜淮?”   姜淮谦顺地说:“是。”   “小齐。”   齐心悠乖巧地应一声。   “书给他,让他念。”   丛老爷子用拐杖指了指姜淮。   齐心悠应好,把书递给他,没做标记,直接合上。   姜淮接过。   丛老爷子继续发话:“小齐,你难得来一趟,让你丛山哥哥带你去玩。”   齐心悠还没说话,丛山说:“我是回来陪您的。”   丛老爷子扫他一眼,淡淡哼一声。   姜淮说:“你出去等我吧,我在这里陪着爷爷。”   丛山看着他,姜淮露出一个宽慰的微笑。   两人对视半晌,丛山妥协,点头应好,站起来,俯身亲亲他的额头,在他耳边轻声说:“有事给我打电话。”   姜淮点头,笑着目送他们离开。   粗重的木门被佣人重新合上,室内只剩下丛老爷子和姜淮。   姜淮随手翻开一页,认真地念。   丛老爷子打断他:“念过了。”   姜淮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念下去。   丛老爷子用拐杖重重敲了下地面,沉闷的声音阻断姜淮的念书声。   姜淮合上书,平静地说:“您留我下来,本就不是为了念书。”   丛老爷子微不可闻地勾一下嘴角,意味不明。   “您是为了丛山,所以故意留我下来,想敲打敲打我。”   丛老爷子说:“听老大说,你是做律师的?”   姜淮回答是。   丛老爷子点点头,说:“做律师的都是明白人,可惜冷心冷情。”   老爷子说话和丛山一样,姜淮沉得住气,不反驳。   丛老爷子继续说:“我只有一个儿子,是个混账,年少贪玩生了老大,养在外面,所以老大和我不亲近。”   姜淮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丛老爷子说:“剩下两个孙子,一个眼界太小,一个整天忙着结婚离婚,思来想去,只有老大,性格稳重,适合做继承人。”   姜淮见过丛越,觉得老爷子所言非虚,虽然年老,但是耳聪目明。   既然如此,怎么会让丛山去当中医?   丛老爷子看他一眼,似乎猜测到他心中所想,说:“他年轻时不受管束,我就任他去了,现在年纪大了,该收心了。”   姜淮听出他的弦外音,不说话。   丛老爷子说:“小齐这孩子就很好,合我眼缘,老大和她结婚,有利无弊,我把公司交给他,我也轻松。”   老爷子说着,喉咙发紧,咳嗽两声,姜淮伸手端八仙桌上的茶盏,用手背贴盏壁,温度恰好,他递给老爷子。   丛老爷子喝一口,顺过气,姜淮瞥一眼,茶汤颜色浓郁,香而近苦,他又端起桌上的山楂糕,用小银叉戳一块,递给老爷子。   丛老爷子接过,吃下,说:“你倒是有眼力见。”   姜淮微微笑一下,宠辱不惊。   丛老爷子接着说:“他和你谈恋爱,是为了气我。”   姜淮说:“您太抬举我了。”   丛老爷子冷哼一声。   姜淮知道,这天是聊不下去了。   他在一旁安静地陪坐,眼神流连在那叠山楂糕上。   过一会,丛老爷子最先发话:“你出去吧,去叫小齐进来。”   姜淮说是,把书放在桌上,起身准备离开。   丛老爷子叫住他:“山楂糕端出去,小孩吃的甜食,我不爱。”   姜淮又折回去,端着山楂糕走出去。   木门在他身后合上,他肩膀一垮,长舒一口气。   手心里全是汗。   他在门口站了会,拿出手机,给丛山发消息。   走到楼梯口,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姜律师?”   姜淮抬头,看见楼下的人,睁大眼睛。   “……丛小姐。” 第二十二章 龙凤羹   “姜律师,您怎么会在这?”   丛云扶着栏杆,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脸上疑云重重。   姜淮莫名心虚:“我……和我男朋友一起来的。”   丛云挑眉:“男朋友?丛越?”   姜淮还没说话,腰上突然传来热度。   丛山搂着他的腰,站在他身侧,平静地看着丛云:“你在这干什么?”   他表现得太过明显,所有人都能看出他们的关系。   丛云一瞬间明白过来,脸色千变万化。   姜淮也明白她的身份,内心感慨万千。   她看看丛山,又狠狠地瞪了姜淮一眼,踩着高跟鞋,转身朝楼下跑去。   丛山看着姜淮,姜淮老实交代:“丛小姐是我的客户。”   丛山点点头,说:“她从小性格娇纵,淮宝别介意。”   姜淮笑:“没关系的。”   丛山摸摸他的脸颊,又问:“爷爷和你说了什么?”   “说了你小时候的糗事,还送了我一盘山楂糕。我现在有你的把柄,你要好好待我。”   丛山知道他没说实话,也没追问。   倒是姜淮酸溜溜地说:“你和你的心悠妹妹,前缘续得怎么样了?”   丛山笑他:“淮宝就是窝里横,在爷爷面前不敢吃醋,懂事得不得了。”   姜淮心虚,张牙舞爪地命令他:“快说!抗拒从严,坦白从宽。”   丛山故意说:“相谈甚欢。”   姜淮瞪他一眼,扭头就要走。   丛山拉住他,被他幼稚的举动逗笑。   “路上碰见丛越,丛越带她去看并蒂莲,我没去。”   姜淮敏感地捕捉到关键信息,丛越可不是这么闲情逸致的人。   他问丛山:“丛越喜欢齐心悠?”   丛山摇头,笑容淡了几分:“丛越谁都不喜欢。”   “那他为什么……”   “丛越喜欢股份。”   再说下去就涉及丛家私事,姜淮不便多问。   丛山不再提,牵着姜淮的手,带他下去吃饭。   寿宴是明天,今晚是家宴。   丛老爷子坐主位,姜淮坐在丛山右手边,对面是丛越、丛云和齐心悠。   丛山和丛老爷子不咸不淡地聊天,姜淮插不上话,低头吃菜,努力无视掉丛云瞪他的眼神。   他吃得很安静,只夹面前的青菜。   丛山看了一眼他绿油油的碟子,拿过他的碗,替他舀了一碗芙蓉蒸蛋。   姜淮小声地给他说谢谢,丛山又给他夹了一个虾仁水晶包。   丛越突然开口:“大哥和姜律师可真恩爱。”   丛山看他一眼,说:“食不废言。”   丛越恍若未闻,看着丛老爷子,说:“我就说大哥的男朋友还不错,爷爷觉得呢?”   丛老爷子哼一声,不予置评。   姜淮低着头吃饭,丛山去牵他的手,他挠了挠丛山的掌心,告诉他没事。   丛云接嘴道:“我和姜律师有缘,之前就认识他了。”   丛老爷子说:“怎么没听你说过?”   丛云娇笑着说:“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么厉害的律师,居然是大哥的男朋友。”   丛老爷子来了兴趣:“怎么个厉害法?”   丛云说:“姜律师能让我前夫净身出户,爷爷说厉害不厉害?”   丛老爷子没说话,眉头却皱了起来。   丛山喊她一声:“丛云。”   丛云仗着有人给她撑腰,不怕丛山:“大哥以后继承家业,不愁没人挥霍。”   丛老爷子眉头皱得更深。   姜淮听得叹为观止,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千年的狐狸修炼成精,专门来丛家骗财骗色,差点信以为真。   丛越说:“就算大哥继承家业,你也讨不了好。”   丛云说:“你又能好到哪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小心思。”   他们兄妹争执得厉害,丛老爷子厉声呵斥:“闹什么闹!成何体统!”   所有人极有默契地噤声。   丛老爷子摔下筷子,管家立马上前来推轮椅,齐心悠也起身,走到老爷子身边。   老爷子丢下一句“不吃就滚”,被管家推上楼。   丛越和丛云相看两相厌,各自回房间。   姜淮松一口气。   丛山问他:“怎么了?”   姜淮有些得意地说:“这一桌菜都是我的了。”   丛山笑,给他夹一块烧鹅。   “淮宝多吃点,咱们不能亏。”   吃完饭,丛山陪着他在庄园里散散步,然后两人回卧室。   管家想要收拾客房,丛山让姜淮和他一起睡。   他们回到房间,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已经摆放整齐。   丛山洗完澡出来,发现姜淮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坐在床上翻他的旧照片。   丛山走到他身后,用毛巾给他擦头发。   他动作轻柔,力道恰好,不影响姜淮看照片。   姜淮从后往前翻,从丛山大学时期翻到小时候,照片从彩色变成黑白,似乎时间逆流回到原点。   姜淮看完最后一张,有点失望,叹了口气。   丛山把他搂进怀里:“怎么了?”   “没想到你小时候跟我一样,也是个胖头娃娃。”   丛山轻轻咬他的耳朵尖:“我小时候在乡里长大,天天在山上胡吃海塞。”   姜淮揶揄他:“丛大少爷小小年纪去体验生活。”   丛山笑:“我小时候跟着外公生活,初中才被接回丛家。”   姜淮没想到,愣了一下,说:“对不起。”   丛山逗他:“你亲我一下,我就不介意。”   姜淮果然乖巧地亲了他一下。   丛山很满意,心情很好,给他讲小时候的故事,讲他背《神农本草经》,照著书上的目录,扯山上的野草吃。   姜淮笑,问他:“好吃吗?”   丛山亲亲他的鬓角:“改天带你去体验一下。”   他们又聊一会,关灯睡觉,丛山留一盏铜皮吊灯,里面点着蜡烛,灯匀速转动,光影投射在白墙上,是一出完整的皮影戏。   姜淮看得入迷,问他:“你在哪买的?好精致。”   丛山说:“我自己做的。”   姜淮惊讶:“你连这个都会做?”   丛山说:“丛云小时候怕黑,我做了这个灯,哄她睡觉,所以她很黏我。”   他在给姜淮解释,怕他多心,姜淮听出来了。   姜淮想到第一次见丛云,她说的话。   “我要得到男人全部的爱,我也要得到全部的财产。”   姜淮心有戚戚焉:“她很缺爱。”   丛山说:“小妈爱玩,难得在家也是教他们争夺家产,丛越尽得她真传,从小也不爱和丛云玩。”   姜淮叹了口气。   他覆住丛山的手背:“你身不由己。”   粩》阿;饴!扣、号‘三·2、凌《一'七)零'沏,一;四‘六》   丛山亲亲他,意有所指:“我因祸得福。”   姜淮换一个话题:“你还会什么?”   “铜铃风筝,树皮书签,金石篆刻,”丛山笑,“淮宝喜欢的,我都会做。”   姜淮笑:“你怎么什么都会?”   丛山陪着他胡言乱语:“我不务正业,只想做败家的纨绔子弟。”   姜淮被他逗笑,心里却明白,他不过是不欲与人争。   他们虽然有着截然不同的身世,却都经历着相同的命运。   冥冥之中的吸引,都带着惺惺相惜。   第二天早上,姜淮起迟了,丛山在小厨房给他开小灶,做龙凤羹。   食材是从厨房拿来的,丛老爷子过大寿,宴菜丰富,有三仙、家燕、肉糕、切面、鳗鲞、蛏干、海参等等,少一只鸡发现不了。   鸡肉细嫩鲜美,加盐少许清炖,无酸、辣、甜的刺激,真正能品尝到鸡肉鲜美的原味。   姜淮喝了一碗接一碗,啃掉半只鸡,心满意足地打饱嗝。   外面锣鼓喧天,丛山清理掉作案现场,姜淮换上正装,被丛山领到阳台上。   丛山说:“我们迟到了,就先在这看会戏。”   常,腿)老《阿·姨。整(理。   姜淮问他:“为什么?”   丛山说:“家里的长辈喜欢为难人,待会问你为什么迟到,你就说在阳台上看戏。”   姜淮笑,揶揄他:“你很熟练。”   丛山捏他的脸颊:“这是为你好。”   姜淮笑,转过头认真看戏。   楼下庭院里摆着大红的戏台,台上咿咿呀呀地唱戏,台下两侧有舞狮和杂耍。   戏班子是从本地戏楼请的,姜淮看那个刀马旦,觉得眼熟,想起来有一次和丛山一起看戏,也是看的她的戏。   她这次扮相喜气,少了之前的几分英气。   “海屋添寿祝圣诞,福星永乐画堂前。岁岁年年逢此日,蟠桃会上会君仙。”   姜淮听出来,唱的《麻姑拜寿》,京剧祝寿名目,大吉大利。   他听了会,又去看舞狮。   巴掌大的梅花桩,高低错落,最高的有两米,孤零零立在中心,四周无依无靠。   压轴的白狮子生龙活虎地上场,灵活周旋于梅花桩之间,伏地起落,纹丝不差,让人眼花缭乱。   姜淮看得叹为观止,问丛山:“这个你会吗?”   丛山说:“我是医生,不是神仙。”   姜淮笑:“终于也有你不会的了。”   丛山作势抱住他的腰:“淮宝,我把你扔上台,你也去表演节目。”   姜淮怕痒,笑着求饶。   玩笑间,台上的戏唱到尾声,刀马旦定相,众人喝彩,白狮子定在梅花桩上,嘴里吐出一幅金粉写的红联。   写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是最常规俗气的祝寿词,讨个彩头。   丛老爷子满意地点头,管家分别递上一个封得厚厚的恩缘红包。   姜淮看得咂舌。   丛山带他下楼,说:“淮宝,我先去应酬一下长辈,你去吃点东西,我待会来找你。”   姜淮说好,和丛山在楼梯口分别,坐在最偏远的一桌。   庭院里人太多,绵延几十桌,谁也顾不上谁,他乐得清闲。   酒过三巡,姜淮身边突然来一个人,拉开椅子,直接坐下。   是丛云。   她似乎喝多了酒,脸上的胭脂有点艳,眼里含着醉态。   她说:“我下个月要结婚了。”   她喝醉酒,不记得自己还没离婚。   姜淮想了想,借花献佛,给她舀了一碗红枣乌鸡汤。   “祝你早生贵子。”   丛云以手托腮,说:“姜淮,你命真好,能找到大哥这样的人。”   姜淮赞同地点头。   丛云继续说:“都怪你,大哥不肯和齐心悠结婚,爷爷现在不肯把家产留给大哥。”   姜淮想了想,哄着她:“正好,可以全部给你。”   丛云头一扭,娇哼一声:“我不要!”   姜淮不知道说什么好,干脆不说话。   丛云说:“我讨厌你,姜淮,本来大哥就不想回家,现在因为你,他更不想回来了。”   她酒后吐真言,姜淮却听明白。   丛云表面是骄纵大小姐,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又比谁都糊涂。   姜淮不和酒鬼一般见识,说:“对,都怪我。”   丛云瘪瘪嘴,一拳打在棉花上,她觉得没趣,撑着身子,踩着高跟鞋走了。   姜淮看着那碗乌鸡汤,有些心疼,决定去找丛山。 第二十三章 柠檬糖   丛山应酬完一圈,回到主桌,坐在丛老爷子身边。   丛老爷子问他:“几个叔公从国外回来,夸你这几年沉稳,你见过了吗?”   丛山说见过了,按辈分都有回礼。   寿礼交给管家,老爷子很满意,让他坐下吃饭。   吃完午饭,众人在庭院里看戏打牌,丛山找不到姜淮,去卧室,果然发现了他。   姜淮吃饱喝足,有点犯困,坐在床头看书,手里的笔有一搭没一搭地写。   丛山走过去,轻轻喊他:“淮宝。”   姜淮迷迷糊糊地应一句:“你怎么来了?”   丛山看着他,心情愉悦,忍不住伸手,把人抱进怀里。   姜淮靠在他怀里,眼皮耷拉着,想要梦会周公。   丛山怕他睡着积食,挠他腰间的痒痒窝:“淮宝,你陪我说说话。”   姜淮被他一闹,睡意消散一半。   姜淮问他:“你想聊什么?”   丛山还没说,姜淮就说:“你说,我听。”   他敷衍的态度太明显,丛山笑他是个“小没良心”。   丛山说:“一个星期没见了,淮宝,你就不想和我多呆一会吗?”   姜淮说:“你有应酬,我能理解。”   丛山说:“你怎么就不缠着我无理取闹?你可以缠着我要补偿,要我给你买包买衣服,带你坐游轮逛清波江。”   姜淮说:“我复习时看见一个案件,女方分手要天价赔偿,反而被法院判决诈骗。”   丛山感叹,一语双关:“男朋友太理智,也不是一件好事。”   姜淮倒是想到一件事。   他从丛山怀里抬起头,精神奕奕,看着丛山:“你是不是有一任男朋友太缠人,给你留下心理阴影?”   丛山问:“你为什么这么问?”   姜淮想到他刚才说的话,说:“你太熟练了,像个惯犯。”   丛山笑,问他:“淮宝,你刚才是不是吃了很多酸辣藕片?”   姜淮说:“怎么了?”   丛山说:“说话一股酸味。”   姜淮反应过来,丛山在揶揄他。   床头柜上摆着一碟柠檬糖,丛山拿一颗,撕开包装喂给他。   姜淮就着他的手吃下,觉得不好意思,亲了丛山一下。   丛山按住他的后脑勺,不让他躲,加深这个吻。   良久,丛山松开他,眉眼含笑看着他绯红的两颊。   姜淮轻声说:“丛山,我好喜欢你。”   丛山喜欢他爱娇的模样,忍不住捏他的脸颊,耳鬓厮磨,笑着说:“淮宝吃了糖,说话很甜,是个乖甜仔仔。”   姜淮想到方才丛云的失态,突然有些患得患失,忍不住问丛山:“如果有一天,我闹着要和你分手,你会怎么样?”   丛山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不会有那一天的。”   姜淮执着地问:“如果呢?”   丛山抱紧他,说:“那我就把你好吃好喝的供着,养成金丝雀。”   楼下又开了一出戏,熟悉的戏曲声,合着丛山的答案,一起飘进姜淮的耳朵里。   他将心比心,扪心自问,答案相同。   姜淮想到上一次丛山约他看戏,看负心汉叛情,女将军大度休夫。   那时候他想,他也很豁达,喜欢的人背叛,他会大度放手。   现在他觉得,那是因为他没碰到丛山,还不会真正地爱一个人。   体面的分手都只存在于戏词话本里,现实中谁都为情所困。   现实中,如他一般理智的人,也会有一瞬间,产生玉石俱焚的可怕想法。   他们都有一种隐秘的默契。   姜淮小声说:“我们如果分手,一定会闹得满城风雨,太不体面。”   丛山搂紧他,又重复一遍:“不会有那一天的。”   姜淮自我宽解:“为了记者好,我死皮赖脸也要缠着你。”   丛山正色:“也为了淮宝。”   他们相拥,换个话题说悄悄话。   姜淮小声给他说,感觉豪宅大多太空旷,也不知世人为何趋之若鹜。   楼上有琳琅满目的稀世藏品,楼下有半旧不新的明清家具,丛山却明白他的意思。   他嫌弃这里没有人气。   丛山问他:“淮宝喜欢什么样的房子?”   姜淮果真开始认真思索。   水晶吊灯要换成小橘灯,南瓜灯也行,喷泉里要放小于连的雕像,围墙全部拆掉,种香樟树。   说到后来,他开始异想天开,说一些没见过的玩意——会唱歌的喷水浴缸,透明的屋顶养金鱼,晚上如同睡在水底世界。   丛山笑,问他:“淮宝,你还记得这是丛家吗?”   姜淮有些心虚地闭上嘴。   他还没有说能陪他玩游戏的扫地机器人呢……   丛山陪他聊一会,哄他睡午觉。   睡醒,两人在书桌两端对坐,宣纸一分为二,临摹温日观的葡萄。   姜淮不会画,学着丛山的样子握笔,有模有样地在纸上戳出几团墨迹,歪歪扭扭添一条葡萄藤。   他偷偷看丛山,宣纸上枝叶肯棨,果实纤秾有度,淡墨的,没有着色。   丛山收笔,看见姜淮画的,笑他:“淮宝,你是不是馋牛肉丸了?”   姜淮厚着脸皮说:“我想吃糖,你去给我拿。”   丛山笑,起身去抓了一把糖,回来时宣纸掉了个个,牛肉丸静静地躺在他面前。   姜淮在丛山画的葡萄下署名,毫不客气地写“姜淮”,像个小霸王:“这是我的了。”   丛山觉得他可爱,多给了他一颗糖。   姜淮嘴里含着糖,一页一页翻画册。   温日观是画葡萄的大家,满册都是葡萄,品种不同,形状各异。   丛山给他讲葡萄的典故,说古人很喜欢葡萄,因为可以发思古之幽情,“空见葡萄入汉家”,让人感到历史的寂寥   姜淮点点头,看着画像,心思又转到别处,说:“谷子像狗尾巴草,葡萄像爬山虎。”   他异想天开,觉得人类出现之前,谷子就是狗尾巴草,爬山虎也是葡萄,大家都是一样的,混沌地生活在一起。   丛山笑:“说不定千百年前,我和淮宝也是一家人,如今是再续金玉良缘、应约木石前盟。”   姜淮笑,继续看画册,后面有今人仿作,种类丰富,有玫瑰香、马奶、金铃、秋紫、黑罕、白拿破仑、巴勒斯坦、虎眼、牛心、大粒白、柔丁香、白香蕉……   姜淮说:“我好馋。”   丛山听见,记在心里。   磨蹭到晚饭时间,丛山带着他下楼。   庭院里在放烟火,一朵朵在天空中炸开,把黑夜点亮。戏班子从早唱到晚,名角的嗓子依然敞亮。   姜淮数了数,发现数不过来,丛家的亲戚真多。   丛山去应酬,齐心悠推着丛老爷子的轮椅来到,姜淮知趣地坐在席末。   他安静地吃饭,低下头正准备吃一块板栗烧肉,突然听见有人说:“听说丛山谈恋爱了,就是这位齐家小姐吗?”   姜淮抬头,发现说话的人坐在丛老爷子左手边,衣着雍容华贵,衣服上绣着牡丹,面容和从老爷子八分相似。   不远处,丛越在那接话:“姑婆,您弄错了,大哥的男朋友在那边,叫姜淮。”   他话音刚落,桌上的人都顺着丛越的话看过来。   姑婆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打量着姜淮,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姜淮说:“姑婆好。”   姑婆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恢复和蔼:“长得真漂亮,你是哪家的孩子?”   姜淮说:“我是江城人。”   姑婆点点头,丛越插嘴道:“他是尚晨的朋友。”   姑婆说:“这个名字我有些耳熟。”   丛云在一边说:“尚晨是成阳的未婚夫,也是姜律师的好朋友。”   她醒了酒,又叫他“姜律师”,恢复满身带刺的模样。   姑婆摇摇头,微微蹙眉:“成家最近家宅不宁,年轻人气性大,可也不能闹着分家。”   她问姜淮:“你气性大不大?”   姜淮还没说话,丛云在一旁冷哼一声,姜淮有口难辩。   齐心悠出来打圆场,叫得亲昵:“姑婆,您吃菜。”   姑婆也没再说话,转过头,看着丛老爷子,说:“丛山从小脾气大,没有好人家的孩子愿意和他结婚,等他收了心,自然知道谁好谁坏。”   她说话不留情面,在座的人都等着看姜淮难堪。   姜淮乖巧应下:“姑婆说的对。”   丛越坐在一旁看好戏,看处境最尴尬的姜淮。   姜淮沉得住气,不解释什么,姑婆说什么他都说好。   像一团棉花,软绵绵的没有脾气。   他小瞧了他。   吃完饭,姜淮又坐一会,看着天色不早,他打算告辞离开。   丛老爷子不留他,也不安排人送,只顾着和齐心悠聊天。   丛山听说了刚才那出闹剧,来找他,要送他回去。   姜淮笑,丛山总把他当小孩,回家也要人送。   他说:“你陪陪爷爷,我可以打车回去。”   丛山坚持:“我送你。”   他自顾自牵起姜淮的手,带他上车。   特斯拉沿着来时的路,平稳地开出庄园。   姜淮靠在车窗上,看天上的月亮,心情平和,轻轻地哼歌。   整整一天,他终于放松了下来。   丛山看他一眼,被他的快乐感染,说:“淮宝辛苦了。”   姜淮笑,语气轻快:“丛医生也辛苦了。”   他们心意相通,因此苦中作乐,有一种隐秘的默契。   丛山说:“淮宝想不想吃葡萄?”   姜淮想起今天下午临摹的画,来了兴趣:“去哪吃?”   丛山卖关子:“我们躲到山里去,神仙都找不着。”   姜淮说:“好呀好呀。”   丛山笑,车子停在路边,他解开安全带,倾身,轻轻亲了一下姜淮的眼睛。   姜淮觉得痒,闭上眼睛,听见他轻声说:“谢谢。”   谢什么,为何而谢,他没明说,姜淮却懂。   姜淮笑出两个酒窝,主动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握。   “不用谢。” 第二十四章 蜂蜜山药   周一,姜淮去上班,接到尚晨的电话。   尚晨开门见山:“你和丛山见家长了?”   姜淮莫名其妙:“你从哪听说的?”   尚晨说:“成阳他妈告诉我的,说你去大闹丛老爷子寿宴了。”   姜淮“哦”了一声,有些想笑。   尚晨接着说:“她还说你脾气坏、主意大,是勾引男人的狐狸精,让我不要和你玩,她还说——”   姜淮放声笑出来,又好奇,追问:“还说了什么?”   “说你装得讨巧,有些长辈瞎了眼,对你印象好。”   姜淮笑得开怀,说:“承蒙抬爱,多谢夸奖。”   他话锋一转,问尚晨:“那你还要不要和我一起玩?”   尚晨说:“玩!你教教我怎么变狐狸精,给男人灌迷魂汤!”   他俩说话不着边际,姜淮趴在桌上,笑得肚子疼。   尚晨问他:“你周末打算怎么过?”   姜淮说:“丛山带我出去吃葡萄。”   尚晨问:“去几天?”   姜淮想了想,说:“应该……一个周末吧。”   尚晨捕捉到关键信息:“要在外过夜的?”   姜淮“嗯”一声。   尚晨啧啧有声。   他说:“记得带套。”   姜淮笑骂:“滚。”   尚晨嬉笑着把电话挂断。   姜淮脸红红,打开备忘录,做贼一样添上一条。   周末,丛山开车,带姜淮去了一家农家乐。   姜淮背了一个大书包,衣服没两件,零食一大堆。   农家乐不远,开车很快就到,进村之后要开一段长长的山道,山林幽静,空气清新。   丛山把车停在半山腰的土墙门口,拿上行李,带着姜淮走进去。   土坯房外搭着白色塑料凉棚,棚下一个缓坡,低洼处一片碧绿的湖水,层层叠叠的树木倒映在水面上,十分幽静。   棚里坐着一个女人,头发用筷子盘在脑后,身上穿着围裙,正在剥玉米。   她剥干净一根,剩下光秃秃的杆,颠两下簸箕,灰尘和碎屑落在腿上,她抖抖腿,拍干净,放好簸箕,又开始剥下一根。   她动作熟练流畅,带着烟火气,姜淮看入了迷。   女人看见他们,笑起来,站起身搓搓手,走过来打招呼:“丛老板。”   丛山微笑:“老板娘。”   女人热情一笑,看向丛山身边的姜淮:“这位就是姜老板咯?”   丛山点头。   女人自然地伸过手,接过他们手中的行李,领着他们往里走。   “床铺都收拾干净了,老头在山下喝茶,我马上给他打个电话,他一会就回来,东西都放好了,需要什么去大厅拿……”   她的热情自然感染姜淮,姜淮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走路一蹦一蹦。   丛山怕他摔跤,握住他的手,被老板娘看见,笑:“年轻伢子,感情真好。”   姜淮脸颊红彤彤,安静下来。   这是个家庭式农家乐,房间向阳,简约质朴,墙上贴着白白胖胖的大头娃娃年画,窗棱旁挂着晒干的红辣椒串。   床被是大红碎花,手弹的棉花温暖柔软,姜淮扑上去,不一会闷出一身细汗。   阳光照进室内,姜淮翻一个身,快乐地晒肚皮。   丛山收拾行李,把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抻平,挂进衣柜里,一回头,发现姜淮趴在床上,双手托腮,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丛山被他的快乐感染,忍不住笑,坐到他身边,揉揉他的头发:“怎么了?”   姜淮说:“我喜欢这里。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丛山说:“我之前进山收药,偶然在这落脚,发现是个好地方,所以空闲时常来度假。”   姜淮又问:“我没看见葡萄架,我们下午去哪找葡萄?”   丛山卖关子:“先吃中午饭,吃完饭我告诉你。”   午饭是在大厅里吃的。   说是大厅,其实就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堂屋,没有厨师,做饭的是老板娘,做家常菜,吃饭的人围一桌。   姜淮发现,他们是这唯一的客人。   老板很健谈,邻居走过,他都会爽朗地吆喝一声,或者调笑两句。他坐在门槛上卷叶子烟,看见姜淮和丛山,笑着给他们打招呼。   老板娘端着一盆青菜豆腐汤出来,看见老板,啐一口:“死鬼还知道着家。”   老板拍拍裤子上的烟草灰,凑过去,想要偷吃一口,问:“老婆子又做了啥好吃的?”   老板娘想要躲,没躲开,骂他:“一天天好吃懒做!”   老板得手,充耳不闻骂声,毫不吝啬地称赞:“老婆子手艺真好!”   他招呼丛山和姜淮:“两位老板莫客气,都来尝尝!”   老板娘嗔他一眼:“油嘴滑舌。”   态度却明显软和下来。   姜淮悄悄笑,凑到丛山耳边小声说:“老板和老板娘感情真好。”   丛山给他讲八卦:“老板娘对老板一见钟情。”   姜淮睁大眼睛。   丛山说:“老板娘年轻时,是十里八乡的泼辣美人。”   姜淮很兴奋,问他:“然后呢?为什么会嫁给老板?”   丛山却止住话题,说:“后面的故事,淮宝待会自己问。”   农家乐用柴火灶,烧出来的饭有柴火香气。   饭桌上有一盘蜂蜜山药,山药去皮煮熟,冰镇切片,淋上蜂蜜冰糖浆,口感爽脆甘甜。   姜淮问老板娘:“这是什么蜂蜜?”   老板娘特别自豪地说:“今年现割的槐花蜜,新鲜着哩。”   姜淮见过槐花,可是没见过槐花蜜,十分好奇。   老板娘看他好奇,热情地邀请他们去参观院子里的蜂房。   蜂房是一个刷了涂料的很厚的黑色的帆布棚子,里面打了两道土堰。蜜蜂进进出出,旁边放着一个摇蜜机,白铁桶里已经有半桶蜜。   姜淮坐在一旁的树墩上,看老板熟练地收蜜刮蜡,偶尔歇下来抽两支烟,天南地北地和他们聊天。   丛山问他是不是枣花蜜最好,老板说是荆条花的蜜,荆条不起眼,产的蜜却最好。   姜淮听得入迷,由衷感叹:“老板见识真广。”   他自愧不如。   老板娘坐在一边剥玉米,插嘴道:“老头子年轻时就是养蜜蜂的,天南地北到处跑,挨村蹭便宜电影看,我那时候是放映员,走哪都有他,觉得他脸皮真厚,讨人嫌。”   老板搓搓手,憨厚地笑:“我那哪是馋电影,我那是馋你,想讨你做我的婆娘。”   老板娘啐他一口,骂他:“臭不要脸,老不正经,惹老板笑话。”   姜淮嗅到八卦的味道,状似不经意提问:“那两位后来是怎么在一起的呢?”   老板娘未语先笑,说起年轻时候的事,脸上罩着一层幸福的光晕。   “他产的蜜最好吃,我再没吃过那么甜的蜜,就跟着他了。”   他们结婚后,相伴去过很多地方。油菜花开的地方,苹果花开的地方,枣花开的地方,槐花开的地方。冬天的时候他们去南边过冬,又一年春暖花开时,他们随着蜜蜂重新北上。老了,他们就在江城定居,开一家农家乐,春末采槐花蜜。   姜淮心想,等他老了,他才不要去跳广场舞,他要拉着丛山躲进山里,种一片油菜花,养蜜蜂。   下午,丛山带他去葡萄园。   姜淮穿了老板娘的农作服,有一个很大的前兜。道路两旁种了枸杞树,通红通红的,礼花似的,喷泉似的垂挂下来,一个珊瑚珠穿成的华盖,好看极了。红透的果实沉甸甸,落在地上,姜淮一边走一边捡,把前兜装得满满当当。   这比单纯的走路有意思,姜淮童心未泯,玩得很开心。   他给丛山说:“我们老了之后,也来这山上,开一家农家乐,好不好?”   丛山应好。   姜淮想了想,说:“或者我们开黑心店,你可以当厨子,也可以当医生,旅客水土不服,你药到病除,赚双倍的钱。”   丛山问:“那淮宝干什么呢?”   姜淮理直气壮地说:“我重操旧业,保证咱们不用支付巨额赔偿金。”   丛山笑:“淮宝算盘打得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姜淮抱着他的胳膊,蛮横地说:“你不同意?”   丛山说同意,对他有求必应。   山里有阿哥阿妹对唱山歌,俏皮欢快的调,包裹着缠缠绵绵的情意。   姜淮想到老板和老板娘,他们年轻时,或许也曾这么大胆地表白自己的心意。   他问丛山:“你说,老板娘为什么会觉得老板的蜂蜜最好吃?”   丛山说:“或是因为老板憨厚老实的脾气,或是因为老板随遇而安的性格。”   姜淮想了想,补充道:“或许因为老板天南地北到处跑,老板娘喜欢旅游。”   他期待的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丛山。   丛山看透他的小心思,笑着说:“淮宝,秋天的时候,我带你去吃螃蟹,登高插茱萸,下菊花酒,冬天到了,我们可以煮羊肉小火锅,除夕夜喝高粱酒守岁。”   姜淮被他看穿,有些不好意思,嘴硬道:“你怎么天天想着吃?”   丛山笑:“有时候,吃饱喝足的生活其实挺不错。”   姜淮想到丛家众人,又想到农家乐夫妇,深以为然。   他想起丛山之前说的,这是神仙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说:“这里的生活,神仙也不及。”   这里聚集着尘世间最醇美朴素的烟火气,浓而近醉,神仙清心寡欲,避之不及。   丛山点头,说:“这是一种农村式的浪漫主义。” 第二十五章 葡萄   葡萄园里搭着架子,枝叶茂盛,硕果累累。   园子里种类丰富,颜色各异,白的像白玛瑙,红的像红宝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一串串,饱满挺阔,璀璨琳琅。   还有一种葡萄,果粒小而密集,一穗葡萄像一个白马牙老玉米棒,姜淮摘一串,拿在手里,边走边吃。   他在这小小的园子里忘情,给丛山讲谜语。   “破房子,漏屋子,嘀噜嘟噜挂珠子。”   丛山猜到谜底,不直说,用谜语回他:“弯弯树,弯弯藤,弯弯树上结铜铃。”   姜淮笑,知道他猜到了谜底,是葡萄。   他喂给丛山一颗葡萄,算作奖励。   他们在园里走一会,姜淮的脸颊被晒得通红,丛山想带他去葡萄架下坐着乘凉。   姜淮兴致正好,顾左右而言他:“那边的葡萄是什么种类?有股玫瑰香,我去看看。”   丛山拉住他往前跑的脚步:“那是玫瑰香。”   姜淮还是不想走,又指着一处说:“那边的葡萄我在你的画上见过。”   丛山说:“那是金铃。”   姜淮眼睛四处打量,丛山毫不留情地说:“这边是马奶,那边是秋紫,黑色的是黑罕,微青泛白的是大粒白,淮宝还想知道哪种?”   姜淮瘪瘪嘴,可怜兮兮地看着丛山。   丛山心软,故意绷着脸,煞有介事地说:“淮宝,你想不想抢土地公公的宝贝?”   姜淮疑惑地看着他。   丛山继续睁眼说瞎话:“本地风俗,农户会在地上丢硬币,贿赂土地公公,乞求一年的好收成。”   姜淮眼睛亮起来,钻进钱眼里:“真的?”   丛山哄小孩一样哄他:“真的。”   姜淮头也不回地钻进葡萄架下,低着头一寸一寸地找。   丛山走到一边,从钱夹里悄悄拿出几枚硬币,扔在地上,转身站在一边,抱臂看姜淮。   隔一会,果真看见姜淮神神秘秘地来找他。   丛山配合他,故作严肃,压低声音问他:“找到了?”   姜淮兴奋地点点头,摊开手,白皙的掌心里几枚光亮的硬币。   丛山绷不住脸,笑起来。   硬币上连泥点都没有,也就只有这个小傻子会信。   他们坐在葡萄架下,喝姜淮带的果汁。   丛山给他讲故事,说:“魏晋时葡萄不多,有两个人叫庾信和尉瑾,爱之如狂,对葡萄体物,一个说‘有类软枣’,一个说‘似生荔枝’,淮宝觉得怎么样?”   姜淮认真想了想,说:“吃葡萄还要讨论玄学,可见叶公不是真的好龙,他们也不是真的喜欢葡萄。”   丛山来了兴趣:“何以见得?”   姜淮说:“如果是真的觉得好吃,他们又怎会分心去想那么多感想体悟?食物需要认真对待,葡萄也会伤心难过。”   他说得理直气壮,丛山被他逗笑。   姜淮摘一串,拿起地上的塑胶水管,拧开水龙头,小心翼翼地冲洗干净。   他分一颗给丛山,剩下的都归自己,一颗颗摘下来,规规矩矩摆好,如同国王巡视自己的领土。   丛山吃掉他的“将军”,逗姜淮,故意文绉绉地说:“当其朱夏涉秋,尚有余暑、醉酒宿酲,掩露而食,甘而不饴,脆而不酸,冷而不寒,味长汁多,除烦解倦。”   姜淮看他一眼,憋半天,很叛逆地说:“这葡萄很好吃!”   他气势汹汹,丛山大笑起来。   他们又坐一会,太阳西斜,天际染成血一样的红,他们沿着原路返回。   晚饭也很丰富,老板娘给他们做尖椒鸡丁、清炒时蔬、红枣枸杞蒸鸡和山药烧排骨。   姜淮葡萄吃得太多,没吃两口饭就跑到室外去,陪老板碾酒曲。   他吵吵闹闹,安静不下来,丛山觉得自己是监狱长,带犯人出来放风……   姜淮来到院子里,坐在一张桌子旁,铺上干净的白纸,用小竹刀碾碎酒曲,碾成干燥的粉末。   丛山吃完饭出去看,姜淮碾得很认真。   他笑着说:“淮宝,我把你留在这,给老板当工人,你要不要?”   姜淮有些心动,可他舍不得丛山:“那你呢?”   丛山说:“我在旁边修个小茅屋,当个隐世的郎中,你摘葡萄,我就去山上采药,晚上我们躲在月老庙里幽会,偷偷做坏事。”   他说的不是正经话,姜淮脸红,却笑了,安心下来。   不管他做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丛山总会陪他。   他碾完所有的酒曲,老板娘端来一盘糯米糕做酬谢,让他们蘸蜂蜜吃。   蜂蜜香得很,姜淮吃得双手黏黏的。   丛山怕他吃撑,剩下的要端走,给他做夜宵。   姜淮嘴馋,找借口:“我们这样又吃又拿,会不会太不客气了?”   丛山绝不心软:“淮宝,你是工人,资本家都是吸血的。”   姜淮笑了。   晚上,两人坐在庭院里看露天电影。   设备是老板娘年轻时候用过的,电影都很老,丛山让姜淮选片,姜淮说随便。   丛山选一部,机器缓慢转动,过一会,白幕上映出画面,是《卡萨布兰卡》。   姜淮很惊喜:“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部电影?”   丛山笑:“因为我也很喜欢。”   姜淮看着丛山笑,他没说话,丛山却知道他在笑什么。   他们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   他们坐在折叠椅上,丛山喝老板自酿的果酒,姜淮喝果汁,吃薯片,也吃牛肉干。   姜淮偶尔抬头看看夜空,月明星稀,远处山沟沟里有万家灯火。   电影里在轻声唱歌,丛山低声说:“世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有那么多的农家乐,农家乐里有那么多人,淮宝却偏偏走进我的心。”   姜淮抿着嘴笑。   丛山乱改人家台词,配合着背景音却恰到好处。   姜淮想到丛山说过的话,说他们是金玉良缘、木石前盟。   他一瞬间信以为真。   又过一会,天上响起一声闷雷,落下几颗零星的雨滴。   他们匆匆忙忙收拾好东西,躲进屋内。   电影剧情戛然而止,他们却不觉得难过。   这是一种留白的浪漫。   雨越下越大,他们坐在窗边听雨。   乌瓦叮叮当当,是天然的音乐。   丛山抱着姜淮,姜淮的手指附和着雨声的节奏,轻轻敲在他的手背上。   丛山捉住他的手,温柔摊开,在他的手掌上写诗,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不拘什么字体,让姜淮猜。   姜淮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出第一个字:“山。”   丛山点头,换一种字体,继续写第二个字,姜淮很快猜出来:“有。”   丛山写第三个字,姜淮答:“木。”   丛山没有继续写下去,姜淮就猜到了:“山有木兮木有枝。”   丛山亲了他一下,表扬他:“淮宝真聪明。”   游戏进行到下一轮,这次换姜淮写,丛山猜。   姜淮想了想,写下第一个字,笔画有点复杂,一共七画。   丛山猜出来,不用再写后面的字,他已猜出谜底。   他收起手,亲了亲姜淮的耳朵,语气带笑。   “我也喜欢你。”   天越来越黑,雨越下越大,丛山去屋外打电话,姜淮肚饿,想吃夜宵。   糯米糕放在冰箱里,姜淮从书包里翻出零食,铺在床上,选一个宠幸。   丛山打完电话回到房间,姜淮趴在床上,手里拿着果冻,聚精会神地看着手机。   丛山坐到他身边,有心逗他:“淮宝,我想吃牛肉干。”   姜淮在身边的零食堆里找一找,找到一袋,撕开包装递给他。   丛山吃下,又说:“淮宝,我想吃果冻。”   姜淮又找一找,找到一个,起身递给他,衣服滑上去,露出雪白的腰肢。   丛山扫了一眼,接过吃下,觉得喉咙发干。   隔一会,他又唤:“淮宝。”   姜淮转头:“怎么了?”   丛山侧躺在他的身边,揽住他的腰,语气里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我想吃淮宝。”   窗外雨势渐小。   姜淮一愣,反应过来,脸颊泛红,面上有火,一路烧到耳朵尖。   丛山带笑看他,眼底却是认真。   知了的声音越来越大。   姜淮试探着伸出手,攀住丛山的双肩。   然后,他抬起身体,仰起头。   丛山感觉到唇瓣上传来湿热的触感。   姜淮在吻他。   丛山捧着他的脸,低头加深这个吻。   那是一个很漫长的亲吻,漫长得令人窒息。   姜淮觉得自己被丛山裹挟,喘不过气。   丛山翻个身,压住他。姜淮紧紧攀住他的肩膀。   他的脊背起伏如同野兽,而他的掌心全是汗水。   这个吻的意味他们心知肚明,姜淮却一点也不想躲开他。   屋里的光线昏暗,窗外的阵雨已停。   丛山抬起身体,安静地看着姜淮,手掌轻轻摩挲他的眉眼,到脸颊,到嘴唇,到锁骨,到胸膛。   姜淮发出一声轻喘,却移不开眼。   云朵缓慢推进,屋里在明暗中交替。   丛山的眼底有火,这火顺着他们相连的视线燃烧,烧进姜淮的心底,烧得他心口发烫,烧得他又羞又怯,想要轻轻抱住丛山,又想要纵情歌唱。   “淮宝。”   丛山突然喊他。   姜淮看着他,软软糯糯地“嗯”一声。   丛山保持仅存的理智,克制地对他说。   “我以知己相待,不轻浮向你求欢。”   他在压抑,给姜淮反悔的机会。   姜淮听得懂。   他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抱住丛山,在他耳边用气声说。   “你轻点,我怕疼。”   他在回答他,亲手把自己锁进不可反悔地牢笼里。   理智的野兽挣脱枷锁。   丛山低下头,狠狠地吻住他。 第二十六章 热牛奶   周一,姜淮请了个假,没告诉丛山,一个人坐地铁去考试。   考点在郊区,坐地铁换乘要两个小时,他前一晚没睡好,坐在地铁上昏昏欲睡。   包里是丛山送给他的钢笔,和用葡萄叶做的书签。   姜淮握在手里,觉得安心。   他提前半个小时到达考场,站在人群里,也不显得突兀。   考生大多是在职人士,不少是工作上的合作伙伴,聚在一起相互寒暄。姜淮孤家寡人,蹲在一边看花坛。   蜗牛是温吞随和的将军,蚂蚁是勤勤恳恳的士兵,慢吞吞地冲锋陷阵,最大的敌人是一株健壮的野草。   他觉得很有意思,看进去,脑内剧情大开大合,跌宕起伏,差点忘了考试,也不觉得紧张。   题目不算难,也不算简单,姜淮做得很快,检查一遍交卷,距离考试结束还有一个小时。   他走出考场大门,停车场门口花枝招展停着一排车,没有熟悉的特斯拉。   他的脚步放慢了一点,心里也沉甸甸的,觉得自己矫情。   他觉得热,又有点口渴,想买瓶水,走过拐角,发现丛山站在一棵大榕树下,手里拿着一瓶水,正在和小卖部老板聊天。   姜淮惊喜,又想表现得矜持,脸上浅浅的笑,脚步雀跃地走过去。   丛山余光看见姜淮,转过身看着他,把手里的水瓶递过去,笑着问:“怎么提前出来了?”   姜淮拧开瓶盖,喝一口水,说:“做完了,就交卷出来了。”   丛山自然地牵住他的手,说:“考得怎么样?”   姜淮想了想,说:“还不错。”   丛山问他:“一般说考得‘还不错’的,都是在自谦。淮宝,你是不是?”   姜淮回答:“我不是,我愚蠢懒惰且有自知之明。”   丛山笑,说:“人生难得自知之明,淮宝活得很通透。”   这是姜淮曾经夸他的话,被他借花献佛,用在姜淮身上。   姜淮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丛山神叨叨地说:“我未卜先知,掐指一算,这里有朵桃花。”   夏末秋初的季节,哪里来的桃花?丛山不过是在逗他。   姜淮想了想,说:“尚晨告诉你的?”   丛山说:“不是。”   姜淮看了看四周,狐疑道:“该不会……这边真有什么反季桃花?”   丛山失笑,提示他说:“淮宝,你还记不记得假条是谁写的?”   姜淮糊里糊涂,想不起来。   隔了一会,他回忆起昨天的事。他们在农家乐里耳鬓厮磨一整天,他躺在床上做梦捡钱,让丛山替他给老板请假。   想到周末的荒唐事,他的脸一下子烧起来。   丛山看他的样子,知道他想起来,坏心眼发作,想要逗他,故意说:“想起来了吗,小桃花精?”   姜淮从头红到脚,低着头小声支吾,白皙的脖颈染上羞人的粉嫩,倒真是桃花成了精。   他支支吾吾,东张西望,转移话题:“你翘班来找我,会不会被扣工资?”   丛山笑:“淮宝,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回春堂老板?”   姜淮忘了这茬,不好意思地笑。   丛山揉揉他的头发,说:“阿元在坐诊,我来带你玩,淮宝不用担心。”   姜淮听见这话,快乐起来,眼睛里染上亮晶晶的色彩。   考场附近有一家远近闻名的素菜馆,丛山提前订好座位,带姜淮去吃。 第二十七章 矿泉水   老板脾气古怪,餐馆没有菜单,想吃什么自己去农田里摘,做出来的菜色全凭大厨心情。   两人在前台领了两个大铁桶,蹲在大棚里,一边摘菜,一边聊天。   姜淮问丛山:“你都吃到过什么菜?”   丛山说:“清炒莴苣,蒜蓉莲白和青菜豆腐汤。”   姜淮感叹:“那你运气好,能吃到大厨真正的手艺。”   越是简单的菜肴越考验厨艺,香辛料过多反而会掩盖食物本身的味道,姜淮明白这个道理。   有时候,吃到一道名菜的概率,比中彩票还低。这家店老板懂经营,会做噱头,饕客云集,慕名而来。   丛山说:“这家大厨最拿手的是西芹腰果,淮宝如果吃到了,今天就去买彩票,下半生吃喝不愁。”   姜淮说:“我更相信事在人为。”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桶里的土豆和红薯全部倒进丛山的桶里,一转身,薅了满手的西芹,把铁桶塞得满满当当。   丛山忍笑,问他:“淮宝,你这样做,想让我吃什么?”   姜淮对答如流:“满汉全席。”   他指着土豆,说:“这是黄金瓜。”又指着红薯,说:“这是胭脂果。”他拍拍丛山的肩膀,一本正经地胡诌:“都是话本里西王母吃的东西,你有口福了。”   丛山忍俊不禁,被他的流氓行为逗笑。   姜淮毫无歉意,双手拎住细细的铁桶把手,深吸一口气,卯足劲提起来,去祸害另一垄芹菜。   丛山大惊,又怕他闪着腰,说:“大力水手,你给我站住。”   姜淮心里想着西芹腰果,没空搭理他,憋红了脸,摇摇晃晃地走了。   服务员帮他们接过铁桶,夹上号码牌送到厨房去。他们坐在凉亭里,悠闲地喝汽水,中午的阳光照在凉亭悬垂的金银花上,淡淡的光华,是鎏金的帷幕。   餐馆养的狸花猫蹭到姜淮脚下,姜淮蹲下身,伸手顺了顺毛,折了根狗尾巴草逗它玩,仔细看它的花色,脸上不自觉地笑。   丛山则在看他。   他的头发长长了,扎起来,短短的在脑后,像兔子的尾巴,几缕柔顺的发丝垂坠在颊边,映衬着他清秀的眉眼和白皙的肤色,看起来光彩照人,又散发出平和的光辉。   丛山想,他从没见姜淮向他要过什么,小小的一只狸花猫就能让姜淮开心很久。他唯一的贪心不过是满足口欲,带着一丝知情识趣地讨好,不为难他人也不为难自己。   说到底,姜淮是个敏感纤细的人。   想到这,丛山故意说:“淮宝,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姜淮抬起头看他,有点诧异,又有点好奇。他手里拿着一根狗尾巴草,毛茸茸的草茎随着他的转身一动,正准备说话,下一秒,一道花影子朝着他扑过来。   姜淮不备,跌坐在地上,下意识伸手去接,不过眨眼之间,手臂上被抓了几道血淋淋的口子,火辣辣的疼。   狸花猫扑到他怀里,叼住晃动的狗尾巴草,跳下去,落到地上,趾高气昂地跑开了。   丛山皱着眉,托住他的小臂,仔细检查伤口,说:“我带你去打疫苗。”   姜淮有些舍不得快要到嘴的午饭,但他察言观色,丛山脸色并不好,他没有反对,跟着他坐上车。   丛山带他去了最近的一家医院,挂号缴费,回到诊室,发现护士正在给姜淮打针。   细长的针头扎进青色的血管里,姜淮抿着唇,紧张地看着药水缓慢推进。   他像受惊的兔子,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乖巧得不像样。丛山看着,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下。   打完针要给伤口消毒,护士手重,浸湿双氧水的棉花压在伤口上,姜淮悄悄瑟缩了一下。   丛山看在眼里,对护士说:“我来给他清理伤口吧。”   护士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丛山取出行医执照,说:“我是医生。”   护士点点头,镊子放到托盘上,拿着一叠缴费单走了。   丛山坐到他面前,轻轻抬起姜淮的手臂,用镊子夹一块棉花,沾上药水,均匀地涂抹在抓痕上。   丛山的动作温柔,姜淮看他一眼,发现丛山也在看他,两人都没有说话。   姜淮心虚,笨拙地启开一个话题:“那只狸花猫……有点活泼。”   丛山放下镊子,撕开纱布,贴在伤口上,说话开门见山:“淮宝,你为什么不躲?”   姜淮抿着嘴,不说话。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丛山早已明白原因,只是想听他亲口说。   丛山说:“撞到我身上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次运气好,只抓伤了胳膊,如果下一次抓坏了眼睛,怎么办?”   姜淮说:“那只是……我的下意识反应而已。”   丛山挑眉,戳穿他的谎话:“下意识反应不是躲开吗?淮宝,你为什么要挡在我前面?”   姜淮说不出话,被他说中心事,脸羞煞人的红。   丛山心里的郁结消散,又有点快乐。他以一种奇妙的第三人视角置身事外,发现他们果真两情相悦,连趋利避害的本能都可以舍弃。   这样的不理智不会令人烦恼,反而带着相伴一生的希冀。   丛山探身,亲亲他的眉角,说:“淮宝,你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好不好?”   他们进展太快,这段恋爱过于顺利,姜淮不肯轻易答应。   丛山看着他的表情,循循善诱:“你搬过来,我可以照顾你,橙玉生也可以陪你一起玩。”   姜淮有些心动,还是没有回应。   他低着头,颊边的碎发垂下来,丛山伸手,替他轻轻挽在耳后。   姜淮悄悄看丛山,他的神情认真,没有一丝轻佻。   隔一会,姜淮轻轻点头,说:“我今晚想吃西芹腰果。”   丛山轻轻一笑,低头亲了一下他的发心。   姜淮脸热,红云半天不散。   丛山说:“我们待会就去逛菜市场。”   这句话烟火气太重,即使姜淮是得道成仙的高人,也忍不住跌下仙宫。   但他快乐得一句话也说不出,红着脸,轻轻应一声“嗯”。 第二十八章 藕粉桂花糖糕   同居后的姜淮,每天雀跃得如同没有烦恼。   丛山每天接他下班,回家的路上会路过菜市场,两人互相买对方喜欢的菜。姜淮喜欢把冰箱塞得满满当当的,丛山由着他,变着花样给他做,做的饭从不重样。   有时候丛山加班,姜淮提前回家做好晚饭,然后在阳台上晒被单,看橙玉生扑扇着翅膀游泳。   快乐似乎变得很简单,就像肥皂泡,轻飘飘的,太阳下泛着耀眼的光,姜淮伸手就能抓住。   丛云回了淮港,没有再找过他麻烦,姜淮乐得清闲。倒是丛山变得忙碌起来,书桌上总是放着厚厚的一叠文件,姜淮有一次无意看见,发现是一份合同,上面写满专业术语,似乎和丛家和秦家都有关。   他好奇丛山为什么会和秦时扯上关系,但他知道非礼勿视,丛山不说,他也不问。   江城的秋来得迅疾,几场冷雨一下,姜淮就穿上了针织毛衣。   丛山不怕冷,仿佛一年四季都可以穿衬衣。   周五,姜淮打算回一趟淮港,给姜演开家长会。   丛山问,要不要陪他回去。   姜淮迟疑片刻,说,不用。   丛山没再问,隔了一会,起身去书房,拿一个盒子给姜淮,让他代为问候伯母。   姜淮打开盒子看,里面是一对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是现下时兴的款式,价格不菲,两百万绰绰有余。   丛山早有准备。   姜淮有些难为情,轻声说,谢谢。   丛山揉揉他的头发,没有多说,也不逼问。   姜淮知道丛山的性情,他不主动提,丛山绝不过问他的私事。   周六,姜淮坐最早的一班动车回淮港,到家时间正好。   他敲门,王秀苗开门。虽然他提前说了会回来,但看见王秀苗出现在门后,他还是有点意外。   王秀苗看起来很精神,穿着发白半旧的毛衣,袖子有点短,露出一截骨瘦如柴的手腕。姜淮瞟一眼,上面没有淤青和伤口,也没有贴着膏药。   王秀苗大清早还去菜市场买了一大桌菜,厨房里的高压锅“滋滋”地嘶叫,正在炖番茄排骨。   王秀苗说:“你初中同学中午要来吃饭。”   姜淮疑惑:“谁啊?”   王秀苗说了个名字,姜淮觉得熟悉,想了想,想了起来。   那个人当时是他们班上的刺头,后来因为打架进了少管所,出来后没再读书,一直在混社会。   他从小身宽体胖,他们管他叫胖头。   听说,胖头现在是地下高利贷的老板,姜德生的债主。   姜淮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去年在初中同学会上。他的眼神一直往姜淮身上瞟,姜淮想不注意都不行。   王秀苗偏偏选在今天请他吃饭。   姜淮一下子明白过来,他没有说话,内心却如同一盏飘在海面的孤灯,发出昏暗的光,晃悠着卷进浪潮中,渐渐沉入海底,悄无声息。   中午,胖头来吃饭,姜淮给他开门。   他长得圆头圆脑,满脸油光,啤酒肚凸出来,大金腰带嵌进肉里,紧紧勒住。   姜淮打量他几眼,他很富态,宽头大耳似有佛相,看起来不像谋财害命的人。   他给王秀苗买了很多补品,提着大包小包走进家门。姜淮伸手去接,手背被有意无意地摸了一下。   胖头朝着他乐呵一笑,神情油腻。   姜淮觉得不适,放下补品后,去洗手间洗手。   一顿饭,王秀苗一直在给胖头夹菜,嘘寒问暖,一锅排骨尽数进了胖头的肚子。姜淮夹一块鱼排,剔除鱼刺,放进姜演碗里。   姜演埋头吃饭,闷声说:“谢谢哥。”   姜淮笑了笑,又夹了一块,剔除鱼刺,放进他碗里。   鱼腹刺少肉嫩,姜淮毫不客气,全部夹进姜演碗里。   他们兄友弟恭,气氛融洽,王秀苗和胖头显得格格不入。   王秀苗在一旁小心翼翼开口:“大宝,你好久没和你同学见面了……要不要聊两句?”   姜淮头也不抬,声音冷淡:“请自便。”   胖头黑了黑脸,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   王秀苗赔着笑:“他今早才回来,有点累……来来来,小肖吃菜。”   这顿饭谁都没有吃得尽兴。   吃完饭,王秀苗洗碗,让姜淮送客,姜淮不情不愿地送胖头下楼。   他送到楼下,坚决不肯再迈一步。   “你随意,我先回去了。”   胖头叫住他:“姜淮,我们这么久不见,你陪我说说话呗。”   姜淮没理他,转身往楼上走。   胖头点燃一支烟,说:“你爸在我这可欠了不少钱。”   姜淮上楼的脚步顿了顿,他在台阶上站了一会,转身下楼,站在角落里,双手抱臂,冷眼看着胖头吞云吐雾。   胖头说:“要我说,你还是初中时最带劲。谁都看不上,看起来没有脾气只会咩咩叫,真要生起气来,比谁都辣。”   姜淮“哦”了一声。   胖头有些惋惜,忽然说:“你妈算盘打得不错,我和你结婚,你爸的债就两清了。但是你爸欠了两百三十万,你还值不了这个价钱,有点可惜。”   姜淮没生气,挑挑眉,说:“哪里多出来的三十万?”   胖头抖抖烟灰,说:“你别不信。”   姜淮说:“你把借条给我看。”   胖头掐灭烟,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沓借条。   姜淮翻了翻,最小面值两千,最大面值四万,无一例外签着姜德生的名字。   他眼也不眨,撕得粉碎,扔进垃圾桶里。   胖头扬起手,想要扇他一巴掌:“你!”   “民间借贷最高利息一般不超过年利率24%,”姜淮毫不畏惧地看着他,“你可以和我去法庭上试试。”   胖头扇他的动作硬生生停在空中。   姜淮说:“你要是再借钱给姜德生,我把你和他一起送进去。”   胖头恶狠狠收回手,胸口剧烈起伏。   姜淮不再说话,转身上楼。   姜淮回到家里,王秀苗坐在沙发上,一看见他走进来,连忙起身走到他身边。   王秀苗满脸堆笑:“谈得怎么样了?”   姜淮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谈崩了。”   王秀苗的脸色立马变得苍白:“那你爸欠的钱怎么办……这一大家子还要靠他养呢……”   “妈,”姜淮打断她,“我谈恋爱了。”   王秀苗不说话了。   姜淮从包里拿出丛山送的手镯,递给她。   “这是他送你的。”   王秀苗小心翼翼地接过,打开,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   “妈,我以后会有自己的生活,不可能帮姜德生还一辈子赌债。”   他说着,肩膀垮下来,内心弥漫起一阵深切的无助。   王秀苗取出镯子,放到阳光下细细打量,阳光透过,一片莹润清亮的绿光。   姜淮明白,她在估价。   他一时不能言语,站了一会,进屋找姜演,带他去开家长会。   他们打车到学校,班长站在门口,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处像迎宾小姐,给家长指路。   姜淮顺着指示坐到第一排,旁边坐着年级第一的妈妈。   姜演站在门口,没有和同学聊天,独自一人趴在栏杆上,看楼下的人打篮球。   姜淮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担忧。   上课铃响,老师讲场面话,姜淮收回视线,悄悄翻姜演的月考试卷。   翻到他的语文答题卡时,姜淮的动作顿了顿。   作文题目是《家中趣事》,姜演只写了一句话。   “幸福的家庭都一样,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姜淮看细分表,不出意外,姜演的作文得了零分。   他合上试卷,把所有的试卷和作业本对齐摆好,收进桌盒里,心里沉甸甸的。   开完会,姜淮在门口找姜演,两人并肩往校外走。   姜演悄悄打量他的神色,姜淮没有生气,神情轻松平和。   姜演有些纳闷。   两人走到校门口,姜淮看着校门口往来不息的车流,突然对姜演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姜演还没反应过来,姜淮已经伸手拦住一辆车,带着他坐上去。   司机问:“老板要去哪?”   姜淮说:“政大老校区。”   司机应下,松下手刹踩油门。   姜演纳闷,问姜淮:“我们去政大做什么?”   姜淮朝他眨眨眼睛,卖关子:“去吃美食,放松放松。”   出租车开进政大老校区,停在半山腰的教师宿舍区。   姜淮付钱,带姜演下车,从门口的信箱里摸出钥匙,打开门走进去。   严夫人今天穿了一身靛蓝色绒布旗袍,领口处镶嵌银色的小巧盘扣,用白线绣着玲珑的花枝。她坐在石凳上,面前摆着一块干净的白纱布,她手里拿着一把小木尺,正在一寸一寸地碾磨。   旁边放着一个三层木架,最上层放着一个竹筲箕,晾晒着干桂花。   姜淮走过去,轻轻喊:“师母。”   姜演跟在他身后,有些不知所措。   严夫人惊喜地回头,站起来,牵起他的手:“你怎么回来了?”   姜淮笑:“我回来替我弟弟开家长会。”   严夫人点点头,又看向姜演:“这位是?”   姜淮介绍:“这是我的弟弟,叫姜演。”他说着,又看向姜演,“姜演,这是我师母,姓严。”   姜演瓮声瓮气,局促地喊:“师母好。”   严夫人应一声,看着姜淮,嗔道:“你带弟弟来,也不提前告诉师母。家里也没什么好吃的,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姜淮偏头,看了看白纱布里的藕粉,说:“没事,我来做。”   严夫人还没说话,姜淮已经提起纱布四角,兜住藕粉,往里走。   他边走边说:“姜演,过来给我打下手。”   姜演局促地跟在他身后,同手同脚地走进厨房。   姜淮打算做藕粉桂花糖糕。   他把藕粉倒进玻璃罐里,让姜演拿两个碗,加水调兑藕粉,往干桂花里加一勺蜂蜜,慢慢腌制。   姜淮取出模具,铺上保鲜膜,刷一层油,把面糊倒进去,用木勺拌匀抹平,放在锅上隔水蒸。   严夫人沏了两杯柠檬茶,放在小木托盘上,端进来放在流水台上,轻声走出去,悄悄掩上门。   姜淮端起来,喝一口,好喝得眯起眼睛,笑出两个酒窝。   姜演沉默地站在一旁。   姜淮余光瞥见,抬手招呼他:“你也来尝尝。”   姜演摇摇头,没有动,眼睛盯着蒸锅下的火苗。   姜淮放下水杯,把蜂蜜桂花均匀地淋在藕粉糕表面,盖上盖子,开小火慢慢煨。   “我读硕士时没钱,就经常来老师家蹭好吃的,”姜淮突然开口,“师母厨艺好,性格随和,老师为人虽然严厉,但总体平易近人,你不用拘束,就跟在家一样。”   姜演没说话,隔了一会,粗声粗气地“嗯”一声。   姜淮掐着时间,关火脱模,用刀切出一小块,放进小瓷盘里,递给姜演。   “来尝尝。”   姜演狼吞虎咽地吃下一块,点点头,说“好吃”。   姜淮也尝了一块,糕体凝结如胶,色泽鲜润如红玉,蜂蜜清甜,带着桂花的回甘。   他满意地笑起来,把糕点切块装盘,哼着小调清理厨具。   姜演看着他忙碌,心里百味杂陈。   隔一会,姜淮听见他轻声说:“哥,对不起。”   意料之外的话,姜淮的动作顿住。   他没有回应,姜演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姜淮眼眶发热,隔一会,他故作轻松地说:“没事的,这次没考好,下次继续加油。”   姜演摇摇头:“不是因为这个。”   姜淮没说话,等着姜演说。   “哥,你以后……别回来了。”   这句话似有千斤重,姜演说得费力,姜淮也快接不住。   他为什么说出这句话,他们心知肚明。   隔一会,姜淮转过身,红着眼睛揉了揉姜演的头。   姜演说:“哥,对不起。”   姜淮答非所问,笑了笑:“谢谢你。” 第二十九章 莼菜鲈鱼羹   这一晚,他们住在张老家。   张老很喜欢姜演,姜演话不多,陪他钓鱼正好。   严夫人也很喜欢他,送了他一本书,在扉页写了寄语。   晚上洗完澡,姜演没有换洗衣服,穿姜淮的旧衣服。衣服偏小,他穿起来束手束脚,姜淮看着他笑。   他们躺在床上,姜淮和他聊天,姜演刚开始有些拘谨,后来话匣子打开,讲了很多。   姜淮发觉,不知不觉之间,姜演已经成长为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了。   他在姜演身上看见了,他曾一直回避的成长轨迹。   他不希望姜演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姜淮心里五味杂陈。   他们一直聊到深夜,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姜淮送姜演到楼下,然后一个人坐动车回江城。   青山连绵千里,起伏有致,延申进隧道的黑暗中。   姜淮脸上的表情也明暗交替。   他没告诉丛山,安静地回到家里,把自己反锁进房间里。   丛山下班回家,看见门口的鞋,才知道姜淮回来了。   丛山去敲门,没人回应。   丛山轻声叫他:“淮宝?”   屋内依然没人回应。   丛山担心,用钥匙打开门,走进去。   姜淮裹着被子缩在床角,面前摆着两叠资料。   丛山绕过地上被撕碎的全家福,坐到他身边。   姜淮抿着唇,侧过身,背对着丛山。   丛山干脆伸手抱住他,囫囵吞枣地把整个人拥进怀里。   姜淮扭了扭,没能挣脱出来。   他不再动,用笔在纸上勾画批注。   丛山看他手里的东西,一张写着江城各大公司的法务招聘信息,另一张写着江城各大重点高中的招生信息。   再结合地上撕碎的全家福,丛山把他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   姜淮是在家里憋了一肚子气,现在心病发作,在他面前发小脾气。   丛山说:“淮宝,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差点把家里的房子给烧了。”   姜淮没有说话,丛山不介意,自顾自地说下去。   “丛越和我从小不对付,父亲不分青红皂白,总是惩罚我。”   他们的境遇相同,所以丛山对姜淮感同身受。   姜淮还是没说话,丛山安静地抱着他。   隔一会,怀里的粽子动了动,姜淮转过身,头埋在丛山的颈窝里,双手轻轻环住他的腰。   丛山安抚性地轻拍他的后背,感受到颈窝处一片委屈的濡湿。   姜淮哭得无声无息,哭够了,才抬起头,哽咽地看着丛山。   丛山挑开他颊边,被泪水打湿粘连的发丝,说:“淮宝,你偶尔发发脾气,没关系的。”   姜淮心里很累,一点点露出来,颓丧得不得了。   丛山说:“淮宝,我们起床去洗把脸,然后我给你做吃好吃的,好不好?”   姜淮有气无力地应好,慢吞吞地起身。   丛山带他去厕所,给他拧湿帕子。姜淮懒懒地站在一边,等人伺候。   丛山给他擦干净脸,让他去客厅看电视剧,一个人去厨房做晚饭。   他把鲈鱼清洗干净,蒸熟捞出,剔掉鱼刺剁成肉蓉,鱼骨鱼头重新下锅,加水慢慢熬煮。   鱼汤费时,丛山切好笋丁,把莼菜洗净焯水,等鱼汤在锅里翻滚冒泡时,全部放进去,再依次加入盐和芡粉。   最后加入鱼蓉,就可以起锅。   他把羹汤倒进紫砂盅里,端到餐厅,看见姜淮坐在客厅,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剥橘子。   果肉分毫未动,整齐摆放在果盘里。橘子皮被他撕得七零八落,散在茶几上到处都是。   电视上正在放旧版《红楼梦》,晴雯撕扇,撕完宝玉的,又撕麝月。   丛山坐过去,握住他的手,用湿巾沿着手指一根根擦干净:“淮宝,橘子吃多了上火。”   姜淮收回手,吃了一瓣,剩下的都递给丛山。   他不想吃,只是效仿晴雯,撕橘子皮撒气而已。   丛山明白,接过果盘放在一边,带他去吃饭,打算晚上给他榨橘子汁。   姜淮坐到餐桌边,捧着碗轻轻喝一勺鱼羹。   羹汤粘稠滑嫩,鱼肉细软,莼菜清脆,无味之味。姜淮还没来得及品尝出味道,一勺鱼羹已经下肚。   丛山夹一快烤馒头片放在碟子上,姜淮咬一口,慢慢品尝。   表皮酥脆,内里绵软,丛山用蜂蜜做封层酱,入口清甜生津。   美食下肚,姜淮的心情微微转晴。   他问丛山:“这是什么?”   丛山回答:“酥琼叶。”   姜淮没听说过,只觉得名字风雅,像冬季的第一场雪,落了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圆莹僧何矮,清松絮尔轻。削成琼叶片,嚼做雪花声。’”丛山耐心说,“酥琼叶是宋人的做法。蒸饼晾微干,切成薄片,涂上蜜或油后放在火上烤,在地上铺上一张纸,烤好后摊在纸上,散去火气,”他顿了顿,说,“其实就是烤馒头片。”   姜淮说:“兴之所至,烤馒头片也能风雅无比。”   丛山说:“妺喜裂帛,晴雯撕扇,都是古人兴之所至。”   姜淮回忆刚才撕橘子皮的快感,颇有同感地点点头。   他有感而发:“如果可以,我也想像晴雯一样,活得肆意洒脱。”   丛山摇摇头,说:“你是史湘云。”   姜淮想到她的判词,若有所思,一字一句背出来:“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斜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襁褓之间父母违”,虽然不是一模一样,但大体贴切。   他从骨子里,对自己的命运有一丝难以和解的悲观。   丛山摇摇头,说:“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   他在变着方夸自己是“才貌仙郎”呢……   姜淮憋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心里阵雨转晴。   吃完饭,丛山带他出门散心。   他们开车停在一个偏僻的巷口,丛山拎着不知何时准备的两坛酒,带姜淮走进去。   他们走到巷尾,敲开一扇破败的门。   老师傅穿着围裙,上面沾满颜料,开门时骂骂咧咧,瞄见丛山手里的酒坛,神色松动,轻哼一声,转过身让他们进门。   庭院芳树杂陈,满墙古旧字画,有出名的,也有不出名的,院中架着一个小铜锅,正在咕噜咕噜熬煮鱼鳔。   丛山给姜淮解释,老师傅是做字画修护的,师从刘绍侯,早年专注修复张大千画作,退休后淘画藏书,只修补入眼缘的字画。   丛山说:“其实钟师傅最出名的作品,是王维的《雪中芭蕉》。”   现在会这门手艺的人不多,姜淮没见过画,但是听说过王维,心怀敬畏,小心翼翼。   老师傅坐在石凳上,右手握着单片镜,借着微明的天光,仔细打量面前的画。   他看了一会,抬头看丛山:“带的什么?”   丛山把酒坛放到桌上,说:“一缕清风玉髓,一抹中山千日春。”   老师傅启封,酒香四溢。他满意地点头,站起身,带他们进工作间。   工作室里摆放着四面屏风,画着四时景,春景是牡丹孔雀、夏景是荷花鸳鸯、秋景是芙蓉鹭鸶、冬景是竹石雄鸡,笔触自然随和,透露着温柔的生活情趣。   丛山看了看,笑着说:“与王维的雪景芭蕉同出机杼,您这次淘到宝了。”   老师傅得意洋洋地说:“这是任薰的四时屏,从天光墟淘来的。”   他们交流心得,姜淮看夏景,清空中一枝芦苇轻轻摆动,芦苇下荷花怒放,荷叶接天,一对鸳鸯亲昵地依偎着,戏嬉于碧水浮萍之间,给人以一种清幽静谧之感,极具宋词的意境。   他不懂书画鉴赏,却也自得其乐。   名作就是这样,即可曲高和寡,也可流传市井,老少咸宜,雅者看出下里巴人,俗者也可品出阳春白雪。   姜淮慢慢看,世间风物万千,他们趁着年纪轻,为老后的生活打个底子。   老师傅出去喝酒,他们在室内慢慢看。   工作室里有很多宝贝,纱窗上贴着精致的镂空窗花,姜淮凑近看,才发现窗花是绣上去的,正反图案不同,各有妙趣。   姜淮惊叹,听见丛山说:“钟师傅的夫人,年轻时是蜀绣师傅。”   “然后呢?”   “钟师傅年轻时脾气火爆,一吵架就撕结婚照,钟夫人离家出走,再没回来过。钟师傅嘴上不说,可是后半生再没修补过一张仕女图。”   姜淮想到自己撕碎的全家福,心有所感,隐约有些后悔。   丛山说:“图画和照片都是记忆的载体,钟夫人被伤透了心,钟师傅后悔,修补好结婚照也没用了。”   姜淮听进去,扭扭捏捏,问丛山:“老师傅……可以修补照片?”   丛山点点头,问:“淮宝,你想不想试试?”   姜淮“嗯”一声,又说:“可惜照片都被我扔了……”   他说着,看见丛山取出一个小盒,打开,里面是全家福的碎片。   姜淮赧颜。   丛山把他的心思猜得丝毫不差。   姜淮不好意思,躲到室外去。   老师傅看见他,招呼他去喝酒:“你叫什么名字。”   姜淮老实地自报家门。   老师傅又问:“你和丛山在谈恋爱?”   姜淮点点头承认。   老师傅说:“丛山这人不错,看画的眼光好。”   姜淮与有荣焉。   他喝了口酒,陈年老酒入口醇厚,后劲足,他的脸红扑扑的。   老师傅又说:“你也不错,看人的眼光好。”   姜淮有点头重脚轻,听见这句话,还是开心地一笑。   老师傅看他乖巧,忍不住使坏,一个劲地灌他酒。   姜淮不会拒绝,一杯一杯喝下去,趴在桌上,枕着手臂看月亮,神情轻松快乐。   丛山出来时,老师傅出门跳广场舞去了,姜淮侧倚在院中晾画的大石上,手上握着一朵花。花是黄山贡菊,花瓣洁白如雪,花枝青翠。他漫不经心地扯花瓣,喂进嘴里,慢慢咀嚼。   菊花性寒,丛山怕他贪食,走过去,抢走他手里剩下的花。   姜淮醉酒,双颊酡红,眼眸明亮,疑惑地看着丛山。   丛山忍不住笑:“你这下真成湘云醉卧,婉容嚼花了。”   姜淮身体轻飘飘的,偏偏脑子还剩一丝清明。   他不好意思,想伸手捂丛山的嘴,头重脚轻,又摔进丛山的怀里。   丛山稳稳当当地接住这个酒鬼。   姜淮被投喂了食物,又看了名画,心情很好,觉得白天的自己就像个泼妇,十分后悔。   他小声说:“我不记得这件事,你也不记得这件事,好不好?”   丛山忍不住笑,亲亲他的发顶:“好。”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第三十章 梅花糕   周一,姜淮去上班,宿醉未醒,去茶水间泡茶醒神。   茶包是丛山给他准备的,枸杞菊花茶,可以疏风散热、解酒明目。菊花是丛山自己种的,枸杞是姜淮在农家乐捡的。丛山用蜂蜜腌制晾干,包成小小的一袋,携带方便,姜淮每天上班都带着。   他烧一壶水,碰见师姐走进来泡咖啡。   师姐愁眉苦脸,拿咖啡罐时唉声叹气。   姜淮问她:“师姐怎么了?”   师姐说:“被家里人逼着相亲了。”   姜淮同情地拍了拍师姐的肩膀。   师姐对着他吐苦水:“就你知道的,丛医生,我妈觉得他特别符合女婿的标准,隔三差五往回春堂跑,结果得知人家已经有恋人了,她怪我不懂得把握机会,天天逼着我去相亲。我每天加班累成狗,还要去应付那些臭男人……”   姜淮有些心虚,往茶杯里倒热水,又帮师姐冲咖啡。   师姐长叹:“她以为我不想么?丛医生这么好的人,天仙才配得上吧,也不知道谁这么幸运。”   姜淮受了这个夸,抿着唇偷偷笑,内心有些骄傲。   小骨朵的菊花在茶杯里舒展身姿,枸杞和蜂蜜的甜香压住咖啡的味道,在小小的茶水间里弥漫。   师姐抽抽鼻子,看向姜淮的茶杯:“你喝的什么?”   姜淮把茶杯递过去,说:“枸杞菊花,师姐要尝尝么?”   师姐接过,喝一口,点点头。   “味道不错,”她把杯子还给姜淮,“你在哪买的?我也准备养生了。”   姜淮碰着杯子,眼睛笑弯起来:“我对象给我做的。”   师姐看着他,喉头酸涩哽咽,如同生吞一整个柠檬。   良久,师姐又丧气又羡慕地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也是个好命的。”   姜淮笑着,没否认。   他心里清楚,丛山之于他,是苦尽甘来的意外。   傍晚,丛山接他下班,两人去吃粤菜。   他刚走到楼下,就听见背后有人喊:“姜淮!”   姜淮转过身,发现是师姐。   师姐跑到他身边,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拼车回去?”   姜淮看着律所门口的特斯拉,摇摇头,说:“有人来接我。”他又问:“师姐要去哪?我送你。”   正值晚高峰,师姐没有扭捏,直接说地址,姜淮发现正好顺路。   他们坐上车,姜淮坐副驾驶,师姐坐在后排。他系好安全带,正准备介绍,就听见师姐惊讶地说:“丛医生?”   丛山也有些意外:“你好。”   姜淮见缝插针地介绍:“这是我师姐,当时就是她推荐我去的回春堂……”   丛山笑了笑,说:“我以为你们只是同事,没想到她是你的师姐。”他又问师姐:“老太太近来可好?”   师姐说:“我妈好着呢,就是最近总嚷着胸闷气短,手脚乏力……”   丛山说:“最近换季降温,老太太可能是跳广场舞时染了风寒。”   “我觉得也是,她总不听劝,一把年纪了还学年轻人穿衣服,”师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看看姜淮,又看看丛山,“你们……今晚有约?”   姜淮没说话,看着丛山。丛山拿出提前备好的水果盒子,让姜淮吃两口垫肚子。姜淮接过,很开心地吃起来。   师姐看着他们互动,心里隐隐约约有了猜想,下一秒,这个猜想被丛山坐实。   “不是,”丛山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说,“我来接我男朋友回家。”   他承认得坦坦荡荡,师姐惊讶得说不出话,目瞪口呆得消化着这个事实。   她想起自己上午对姜淮说的话,尴尬得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丛山变本加厉,牵起姜淮的左手放到唇边,亲了亲手背,放下来,顺势十指相扣。   姜淮羞红了脸,师姐在后排直呼“没眼看”,隔一会,又忍不住凑过去,问两人的八卦。   丛山专心开车,姜淮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说话间,相握的手一直没松开。   师姐想到白天喝到的枸杞菊花茶,感叹这世上真有成人童话,转念一想单身的自己,又徒增伤春悲秋的烦恼。   隔一会,姜淮叉起一块苹果,递给师姐,小声问:“师姐,吃苹果吗?”   师姐不客气,长吁短叹地接过,咬一口,觉得今秋的苹果变种,居然和柠檬一个味道。   他们吃完饭回家,姜淮挑了一部纪录片,丛山榨好果汁,准备好零食,在客厅陪姜淮看电视。   姜淮看到兴头上,想吃东西,手伸到茶几上摸索,随便抓住一块糕点就往嘴里喂,嚼了一会,觉得味道新奇,才慢慢回过神来。   他看手里的糕点,形如梅花,色泽诱人。糕点层次分明,上层是软糯弹牙的小元宵,下层是绵密的豆沙和葡萄干,最上层淋有融化后的白砂糖浆,带着一股焦糖香,最后用草莓酱封层。入口甜而不腻、软脆适中,老少咸宜、回味无穷。   他看丛山手里拿着的一块,造型用料差不多,只不过封层酱换成了蜂蜜而已。   他悄悄凑过去,想咬一口,被丛山发现。   丛山说:“淮宝,盘里还有。”   姜淮不依:“我不管,我就要吃你的。”   丛山哭笑不得,把手里的糕点喂给他。   姜淮左手草莓味,右手蜂蜜味,一口一个吃得很开心。   他吃完,问丛山:“这是什么?”   丛山说:“梅花糕。”   姜淮又拿了一块在手中,仔细打量,有些疑惑:“这里面哪有梅花?”   丛山说:“相传乾隆皇帝下江南时,当地百姓敬献五彩糕点,乾隆品尝后觉得惊为天人,因其形似梅花,故而以此命名。”   姜淮瘪瘪嘴说:“梅花糕里居然没有梅花。”   丛山反问:“淮宝,你见过老婆饼里送老婆的吗?”   姜淮想了想,的确没有,他反驳不了。   名字大多是噱头,不仅是糕点,珠宝、字画亦如此,“爱情恒久远,一颗永流传”也只是广告商的营销手段。   没有什么是从一而终的真诚。   他想到这,觉得被骗,有些意兴阑珊。   丛山感觉出来,安慰他:“等梅花开了,我给你做梅花汤饼。”   姜淮看着他,眼睛湿漉漉的,如同含着一汪月牙的泉,泛着潋滟温柔的光。   丛山看着,想到一部老旧电影,与内容无关,与名字有关——《我的美丽与哀愁》。   世间的温柔情愫都藏在姜淮的眼里,真是风月无边。   丛山忍不住去哄他:“梅花汤饼里面,真的有梅花。”   姜淮眼睛亮起来:“真的?”   丛山点头。   姜淮笑起来,满意地去洗手。   看完纪录片,丛山去书房处理工作,姜淮去看书。他随手拿了一本诗集,打开扉页,看见一个藏书印,写着篆体的“拾己”。   拾己是丛山的字。   姜淮觉得漂亮工整,手指放上去,轻轻摩挲。   他问丛山:“这是你自己刻的吗?”   丛山点点头,姜淮想看印章,丛山找出来,递给他。   姜淮接过,印章用的寿山石,质地纯净,色泽润白,触手温润,他很喜欢。   橙玉生走进来,在他脚边轻蹭,企图骗夜宵吃。   姜淮看看印章,又看看橙玉生,感叹说:“藏书遛鸟,游园听戏,纨绔子弟会的玩意,丛医生一样不落。”   丛山笑,学苏轼的话:“何处无印?何处无鹅?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姜淮想到自己,也学古人言:“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月光清冷地洒进来,紫藤萝台灯亮着,每一片彩绘玻璃都在折射着光华,像一朵朵小小的紫藤萝花,叠成一串串小小的紫瀑布,挂在灯罩上面的小铃铛被风吹响,叮叮当当,令人屏住呼吸。   他们一唱一和,倒真似置身过去的一场旧梦。   丛山做完事,发现姜淮还在玩藏书印,爱不释手。   丛山坐到他身边,问他:“淮宝,你想不想过一过纨绔子弟的生活?”   姜淮兴奋地点点头,知道丛山要给他做好玩意,脸上的笑藏不住。   丛山去外面拿一根胡萝卜回来,在宣纸上描字拓样,不一会,刻了一个小小的印。   姜淮凑过去,沾上印泥,试了印。   原来是刻的“淮宝”两个字,还是漂亮的隶书。   姜淮拿着那根萝卜印,满书房转悠,看什么顺眼都印一下。每一本书的扉页都被他印过了,他又去阳台找橙玉生。   姜淮来者不善,橙玉生扑扇着翅膀“嘎嘎”叫,满阳台躲,姜淮费尽千辛万苦捉住他。   姜淮哈一口气,对着橙玉生雪白的翅膀印下去。   橙玉生回头,差点一口叼住胡萝卜吃下去。   姜淮吓一跳,连忙松手,橙玉生扑扇着翅膀飞走。姜淮在阳台转了转,回到室内去祸害其他东西,被丛山捉住,没收萝卜印,锁进小盒子里,催他洗漱睡觉。   半夜,丛山半梦半醒,感觉脸颊上凉凉的。   他想睁眼,被姜淮捂住眼睛:“我刚才做噩梦,把你吵醒了。”   丛山没多想,捉住他的手,握在手心里暖了暖,抱紧他,重新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起床,姜淮哈欠连天,满脸困意。   丛山挑眉,问他:“淮宝,你昨晚做贼了?”   姜淮摇摇头,又打了一个哈欠。   丛山心中疑云更甚。   姜淮做贼心虚,下床去洗漱了。   丛山跟在他身后,走进浴室,看见镜子中的脸,愣了一下。   脸上一个红印,写着“淮宝”。   他叫姜淮:“淮宝。”   姜淮心虚,专心致志地刷牙,不敢回应。   丛山指着红印,说:“淮宝,你解释一下?”   姜淮吐掉嘴里的牙膏沫,用水漱口,信口雌黄:“我知道了,是橙玉生,他觊觎我那根胡萝卜好久……”   他撒毫无边际的谎,脸不红心不跳,丛山被他逗笑,想要捉住他亲一口,被姜淮灵巧地躲过。   丛山无奈,洗干净脸上的印泥,出去给他做早餐。   他们吃完早餐,丛山去卧室拿领带,发现一个熟悉的红印。   他哭笑不得,拿着领带去玄关,找姜淮说理。   姜淮是个小霸王,有自己的一套歪理:“我喜欢的书要盖印,我喜欢的人也要盖印。”   丛山逼近他,居高临下,说:“那你过来让我盖一个?”   姜淮想逃,玄关逼仄,他跑来跑去,自投罗网地撞进丛山怀里。   丛山抱得紧紧的,低下头,吻住他的唇,算作盖章。   姜淮被吻得没了脾气,乖巧得待在丛山怀里。   良久,丛山松开他,他脸红红的,小声说话。   “有了我的印,那些大爷大妈就不会再给你招桃花。”   他这醋吃得没头没脑,丛山福至心灵,明白过来。   姜淮心里还记着师姐的事,用笨拙的方式寻求安全感。   丛山笑了笑,亲了亲他,突然告白:“淮宝,我喜欢你。”   姜淮吓一跳,脸上如有火烧:“你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丛山不管,继续说:“淮宝,我喜欢你。”   姜淮害羞,伸手去捂他的嘴,心里却很开心,小别扭也烟消云散。   他们在门口闹了一会,手牵着手去上班了。 第三十一章 柿子   中秋,他们回丛家过节,看望丛老爷子。   姜淮有所准备,买了一身名贵衣服,戴上名贵腕表,价格不菲。   他们到的时候,老爷子正躺在床上午睡,小辈们绕着大床坐一圈。   丛云说话还是得理不饶人,问丛山:“姜律师这一身,怕是花了大哥不少钱吧?又是意大利的高定,又是西班牙的限量,花钱可真大手大脚。”   丛山说:“他是我男朋友,花我的钱很正常,更何况——”   丛云轻哼一声,打断他:“丛家家大业大,也不够姜律师这么花。”   “更何况,”丛山微笑了一下,不以为然,平静地说,“他花的自己的钱。”   屋里静得能听见针掉的声音,丛云脸色尴尬,愤恨地瞪了姜淮一眼。   姜淮没有反应,他什么都没听见,正看着玻璃上的花纹,无声无息云游太空。   丛山看着他恍惚的呆样,想笑,那些刺耳的话,转瞬即忘。   下午,老爷子起身,点名道姓让齐心悠陪着,把床前围着的其他小辈都赶走。   姜淮去上洗手间,回来后听见有人在和丛山说话。   声音并不难辨别,是丛云。   丛云在质问丛山最近投资的事。   丛山没有回应。   从云有些气急败坏:“大哥负责的项目收益一般,丛山和秦家合作,手下的项目平均收益超过百分之二十。在股东心里,谁会被谁比下去?”   丛山不置可否。   丛云说:“大哥投资的项目都是新领域,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股东用大哥做试水的马前卒,低风险的给丛越,还帮他拉拢秦家的投资,大哥你就没有怨言吗?”   丛山不以为然,笑了一下,说:“这不正好?丛越接管家业,我回回春堂当我的江湖郎中。”   丛云被他气笑:“大哥!”   丛山说:“阿云,话太多,你会嫁不出去的。”   丛云急了,说:“大哥,我是为你着想!”   丛山不领情,说:“管太宽了。”   丛云不依不饶,反问:“丛越要继承家业,要积累他的信誉,他怎么不接那些艰难的项目?他又不是没有才能?偏偏好事就让他占尽?”   丛山叹口气,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丛云绕这么一大圈,当然不是这个目的。   她斟酌地问:“大哥觉得齐家千金怎么样?”   “谁?” 丛山问。   “齐心悠呀!她对你有好感,你要是娶了她,你未来岳父肯定栽培你。你也不用被丛越压过一头,大哥说呢?”   这半天的激将法,原来是做媒。   丛云又说:“年前来我们家做客的老先生也说了,大哥的命是走妻运的,将来大富大贵,一定会借妻子的光。”   丛山笑了,说:“那老酒鬼说的话也能当真?我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为什么要靠将来的妻子建功立业?”   丛云说:“大哥,你娶了齐心悠,不正和那老先生说的对上了?”   丛山忍笑,说:“这事你等我问问姜淮,看他愿不愿意分我一半运气,让我走走‘妻运’。”   丛云气得一噎。   丛山揣着明白装糊涂,她也拿他没辙,黑着脸走了,出门看见姜淮,狠狠瞪他一眼,轻哼一声,高跟鞋重重地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示威的响声。   丛山转过头,看见他,招呼他:“淮宝。”   姜淮乖巧地走过去,被丛山握住手。   他的手有些凉,丛山捂在手心里,替他暖着:“你在外面等多久了?”   姜淮含糊地说:“有一阵了。”   丛山“嗯”一声,知道他都听见了,也没解释。   姜淮满肚子疑惑,却没问出口。   隔一会,丛山问他:“淮宝,你想不想逛动物园,吃柿子?”   姜淮点头,说想。   丛山找佣人要了两个小网兜,带着姜淮下楼。   他们溜去花园,沿着池塘走。江城临水,水生植物丰富,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错落有致。   他们走上几阶台阶,高处一个八角亭子,引了流水,往下一阵小小瀑布。瀑布边上斜斜种着一棵姬合欢,如雾如烟的绯色花朵飘落在水面,临水照花,明艳极了。   没人会回小楼里自讨没趣。   姜淮听见古怪的叫声,他扭头一看,花树下走过一只白色羊驼。驼毛柔软蓬松,嘴里一动一动在吃草,一步一步往柿子林里走。   姜淮没见过家养羊驼,看得目不转睛,丛山瞥见,带着他走下亭子跟上它。   柿子林里有流水,水边种了一些红花芭蕉,挡住视线。树林间隙或可看见白鹤,巨石青苔上趴着一动不动的大乌龟。   那只白羊驼已经不见了踪影。   姜淮以为出现幻觉,谁会养一只羊驼来延年益寿?   谁知道一转身,正和那只羊驼狭路相逢。它一点儿也不怕人,从他身边悠然走过。   姜淮看得目不转晴。   丛山说:“米糕是想跟你要吃的。”   姜淮想到橙玉生,笑了下,问:“你们家的宠物怎么都是吃的?”   丛山笑了,说:“这是丛越的心头好,他从小喜欢吃米糕,所以特意给起了这个名字。”   旁人口中的丛越,比他本人要可亲的多。   姜淮四处张望,给羊驼找食物。   丛山晃了晃手里的网兜,问他:“淮宝,要不要去摘柿子?”   羊驼凑过来,亲昵地蹭了蹭姜淮的小腿。   气氛有片刻的凝滞,悠悠的日光慢了半拍。   姜淮摸着它柔顺的毛,“嗯”了一声。   丛山还没动作,羊驼已经叼住他的衣角,轻轻拖拽着他的衣角,往树林深处走去。   羊驼走在前面,姜淮跟在中间,丛山只能缀在后面。   姜淮一直凝望羊驼纯洁温顺的毛,日光照在溪水上,照在芭蕉上,有那么一瞬间,声和影都像在梦中,渲染着极忧伤又极欢喜的情绪。   丛山挑了林子里一棵柿子树,靠上梯子,稳了稳梯脚,借着梯子,缓缓爬到了高处。   姜淮仰头看树上红艳的柿子,还有他不错的身材,觉得独占这个人,有种罪恶的感觉。   丛山伸手摘了一网兜的新鲜柿子,低头问树下的姜淮:“这些够吃吗?”   姜淮应了一声。   丛山慢慢下了梯子,递柿子给他。姜淮接了柿子,往四周张望,羊驼又不见了。   丛山看出他的惦记,说:“它一会就回来了。”   两个人坐在树底下吃柿子,远处的山是浓墨绿的,秋天的风很清凉,带着草木清香。   柿子皮薄肉多,果肉甘甜,剥开外皮,贴在嘴边一吮,果肉就流进口腔里,咽下时,冰冰凉凉,十分甘甜。   姜淮不想弄脏手,就着丛山的手,吃了一个又一个。   丛山说:“淮宝,这里晚上看星星很不错,树上悬挂一闪一闪的小灯索,可以看见银河。”   姜淮抬头看了看天空,有些向往。   他又想到刚才听到的对话,叹了口气,说:“可惜住在这里的人,享不了清福。”   丛山明白他的意思,握住他的手。   隔了一会,丛山说:“丛越年轻气盛,总想着让我吃苦头,容易得不偿失。”   姜淮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丛山继续说:“他这次的项目,拉的秦家的投资,负责人是淮宝的旧相识。”   秦家的旧相识,除了秦时,还能是谁呢?   姜淮想了想,说:“秦时好大喜功,丛越贪图冒进,这个项目容易出问题。”   丛山笑:“淮宝不念旧情,评价很客观。”   姜淮没笑,有些担忧:“那你会受牵连吗?”   丛山摇摇头:“我不会帮他。”   姜淮点点头。   “他既然想要继承家业,总要吃点苦头,才能独当一面。”   姜淮还是有点担心。   羊驼不知从哪儿蹭过来,趴在姜淮脚边。它应该才玩过水,驼毛上还沾着湿漉漉的水汽,姜淮趴上去,冰凉柔软,心里的烦闷焦躁也缓解了不少。   丛山给他剥柿子,他没吃,捧在手心里,喂给羊驼。   喂完一个,姜淮突然说:“我要和米糕打好关系。”   丛山剥好一个,喂到他嘴里:“为什么?”   “如果丛越欺负你,我就把米糕拐走,炖汤喝。”   丛山啼笑皆非,羊驼眨着无辜的大眼睛,看得姜淮有些心软。   他狠下心,说:“你别看我,我还没喝过羊驼汤,馋着呢……”   丛山笑着逗他:“淮宝,老先生说我走妻运,这就应验了。”   姜淮觉得自己幼稚,和一只羊陀较真,不好意思,脸红红的,比手里的柿子还红。   他喂羊驼,丛山喂他,分工明确,大家都心满意足。   柿子性寒,丛山不让他多吃,系紧小网兜。   姜淮眼巴巴地看着他。   丛山哄他:“剩下的这些,我们带回去,给你做柿饼。”   姜淮吃过柿饼,红彤彤的,上面洒满白色糖霜,口感绵软,可以当看电视时的小零嘴。   他纠结了一下,得寸进尺:“我还要吃别的。”   丛山想了想,说:“柿饼炖猪肚汤,放白胡椒粉,鲜香爽口,淮宝想不想吃?”   姜淮心想难耐,点点头,发现丛山对他有求必应,又有些感动。   现在的气氛恰好,姜淮无法用言语描述。此刻的感觉,像是朋友偶然聚在一处喝酒,没有金钱利益,也没有世俗人情,只有心意相通的曲水流觞。至于什么时候喝完,没有准数,也许一转眼,两人的手上都只剩空杯了。   他察觉自己心里多出一种牵衣不舍的情绪,转过头,看着丛山,发现丛山也在看他。   丛山握住他的手,问:“淮宝,你想不想回家?”   听见“家”这个字,姜淮心里安定下来,点点头。   他总能察觉他难以言喻的感伤。   丛山亲了亲他的额头,抱着他起身,两人和羊驼告别,沿着溪水和芭蕉走远了。 第三十二章 甘草糖   中秋过了就是国庆,连着放一周的小长假,他约尚晨出来玩。   尚晨看起来有些愁眉苦脸,又有些容光焕发,矛盾得很,勾起姜淮的好奇心。   他们吃饭,尚晨开门见山。   “成阳和我打算自立门户了。”   姜淮想起几个月前的丛老爷子寿宴,丛山的姑婆就提到过这件事。   他点点头,说:“这是好事。”   成夫人独断专行,尚晨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婆媳矛盾早晚不可调和。   尚晨叹口气,说:“坏就坏在我婆婆,成阳那个惹事妈。”   姜淮喝了口茶,听他继续说。   “她手里扣着人,成阳谁都带不走,我俩现在就是光杆司令。”   姜淮放下茶杯,问他:“那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呢?只能找朋友们帮忙,”尚晨看着姜淮,“说起来,你要不要来?我们正好差一个法务,你平时挂个职,白得一份工资。”   姜淮有些心动,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   尚晨继续怂恿他:“我们正好也差个股东,你把丛山也叫过来,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尚晨不了解内情,以为丛山只是个不受欢迎的大少爷,手里空有大把闲钱。更何况这话玩笑的成分居多,姜淮陪着他调侃几句,没放在心上。   下午,他们去逛街,尚晨当惯了大少爷,买了一堆奢侈品,姜淮帮他拎。   尚晨说:“你要不要买一点?丛家姑婆狗眼看人低,没少在我婆婆面前说你寒酸。”   姜淮想了想,摇摇头,有点舍不得。   逛累了,他们坐在路边,看广场上的音乐喷泉。保安来赶人,觉得他们影响市容市貌。   尚晨说:“早晚把这条街买下来。”   这话说得特别像暴发户,保安忍不住瞪他们。   姜淮觉得他太嚣张,捂着他的嘴把他拽走了。   第二天,姜淮回淮港,看望王秀苗和姜演。   他没想到碰见了姜德生,两人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姜淮不想待下去,坐最晚的一般动车,凌晨回到江城。   回到家时,丛山已经睡了。   他轻手轻脚坐在沙发上,看着木地板上的月光清辉,呆呆的,心里如乱麻,有些怔住了。   他在沙发上睡着了,做了噩梦,吓了一跳,醒过来,窗外渐见曙光。   下了一晚上的雨,夜云开处是桃红色。姜淮摸了摸自己的脸,沁人的凉,又摸了摸额头,烧得烫手。   他头重脚轻,昏昏沉沉,刚站起来,就双腿一软,往地上摔去。   丛山出来时,他躺在地板上,嘴里说着胡话,双颊不正常的红。   丛山替他洗澡换衣服,放到床上,大棉被捂了一层又一层。   姜淮睡得迷迷糊糊,梦里人来来去去,父母离间,前任背弃,没有人要他,他伸手,想要抓住一个模糊的背影,触手一片清凉。   梦外有人轻声哄他:“淮宝听话,把手放开,我给你敷冰袋。”   姜淮朦朦胧胧,睁开眼,看见丛山的脸,一瞬间想哭。   丛山看见他发红的眼圈,知道他在家里受了委屈,回来只能作践自己。   他把冰袋温柔地放在姜淮额头上,低声说:“这么大个人了,还会在地上睡着,感冒了也不知道,怎么这么娇娇呢?”   姜淮鼻头发酸,哑着嗓子问他:“你怎么不去上班?”   回春堂是丛山的心血,他每天都去,风雨无阻,放假也不例外。   丛山伸手摸摸他发烫的脸颊,说:“我在家里陪你。”   姜淮说:“我想看书。”   丛山温柔地说好,用手背轻轻蹭他的脸。姜淮是草根泥土里打滚的性格,被丛山宠得娇生惯养,不能受委屈。他们在一起这么久,丛山事事都顺着他。   丛山哄他把药喝了,去书房拿了一本绘本,坐在床头,翻开,扉页上鲜红的一个“淮宝”。   他轻声念完一页,姜淮却想到别的事。   他问丛山:“你会在书里夹钱当书签吗?就像贿赂土地公公一样?”   丛山看透他的小心思,知道他还念着在农家乐捡到的硬币。   他笑,没说破:“淮宝,你去厨房把药碗洗了。”   姜淮喝了药,精神了一点,正好下床活动活动。   丛山看着他出去,抽出两张百元纸币,夹进书册里。   姜淮洗完碗回来,裹着被子窝进丛山怀里,只露出两只手。丛山把书递给他,让他自己翻看。   姜淮哼着歌,慢慢翻,翻到一页,顿住。   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对丛山说:“我想喝果汁。”   丛山应好,走出去给他榨果汁,门没关,留了一条小缝,他能看见门内的姜淮,姜淮却看不见门外的他。   姜淮小心翼翼地把钱折起来,塞进了枕套里。   丛山忍着笑,端着温热的果汁进去。   姜淮做贼心虚,耳朵红红的,接过果汁埋头喝。   丛山故意问他:“淮宝,你是不是瞒着我做坏事了?”   姜淮矢口否认:“没有。”   说着,眼睛偷偷打量丛山。   丛山点点头,话题又绕回去:“我下次往书里藏点私房钱,淮宝想要美元还是英镑?”   姜淮腆着脸说:“太客气了,放点日元就好。”   丛山笑了笑,说:“两百块人民币也不错。”   姜淮心里惊了一下,隐约觉得丛山知道,只是陪他玩,故意装糊涂。   午饭喝粥,姜淮吃完睡了个午觉,下午起来,烧退了,头也不疼,精神很好。   丛山不放心他,把他带在身边,带到回春堂里当吉祥物。   姜淮坐不住,四处转悠,转悠到药柜前,碰上了小学徒阿元。   阿元坐在高梯上,正在一样一样清点药草。   姜淮仰着头看阿元工作,想起丛山开给他的清热药,有点甜,是成年人的糖水。   他问阿元:“有什么药材是甜的吗?”   阿元想了想,认真地说:“甜叶菊和甘草,哄小孩喝药很有用。”   姜淮见过甜叶菊,问阿元:“甘草长什么样子?”   阿元说:“表皮是棕色的,内里是米色的,干瘪瘪的小片。”   姜淮想了想,想象不出来。   阿元说:“喏,你面前那格就是甘草。”   姜淮闻言,轻手轻脚打开抽屉,拿出一片,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一股异香异气的草木香。   他悄悄放进嘴里,嚼了嚼,甜甜的,味道不错。   他看了看阿元,发现阿元没看他,偷偷揣了一把放在衣兜里,当小零食,开开心心地回诊室。   丛山问他:“你去哪了?”   姜淮说:“去跟着阿元认药材。”   丛山看了看他,没说什么,继续忙。   姜淮躲在盆栽后,吃得不亦乐乎。   他感冒,嘴里泛苦,甘草片很快就吃完了,他还想去拿。   丛山问他:“你去哪?”   姜淮睁眼说瞎话:“我去上厕所。”   丛山点点头,姜淮溜出去,往药房走,趁阿元不注意,又拿了一把。   隔一会,他又想出去,丛山还没问,他就说:“我去院子里活动活动。”   丛山点点头,放他出去,他很快就眉开眼笑地回来。   又过一会,他刚站起来,丛山就说:“淮宝,你再偷吃,甘草就没了。”   姜淮被他当场戳破,有些不好意思,背着手站在那,像做错事的小学生。   丛山说:“阿元整理药柜辛苦,你别去捣乱。”   姜淮瘪瘪嘴,觉得可惜。   丛山哄他:“是药三分毒,我给你拿桂花糕,好不好?”   姜淮想了想,觉得腻,摇摇头,说“不好”,跑到院子里去玩去了。   傍晚,丛山下班,去院子里找姜淮。   姜淮一步三回头,心里想着甘草,如同棒打的鸳鸯。   他们坐上车,丛山说:“淮宝,你帮我拿个东西。”   姜淮点点头,顺着丛山的指示,打开面前的抽屉,发现一个精致小巧的珐琅糖罐。   他拿起来,欣喜地问丛山:“是给我的吗?”   丛山点头,姜淮迫不及待地打开,拿一颗,放在掌心里。   糖体黑黑的,捏在手里有些软,其貌不扬。   姜淮放进嘴里慢慢品尝,甜中带着咸酸,吃着像话梅干,止渴生津。   丛山说:“这是甘草糖,口感比甘草好。淮宝,你以后感冒嘴馋,就吃这个解闷。”   姜淮感冒时任性,情绪不好,被丛山看出来了,记在心里,分毫不差地哄。   姜淮明白过来,有些感动。   他觉得自己就是恃宠而骄的暴君,丛山就是鞠躬尽瘁的臣子,每天任劳任怨,还要负责哄他高兴。   他拿起一颗糖,喂给丛山,看他吃下,又探过身子,轻轻吻了丛山一下。   晚上,他们吃完饭,丛山开车带着姜淮去江边散步。   江城的暮秋不算太冷,苍翠的山林连绵不断,行道树是金黄的法国梧桐,巴掌大的叶子落在地上,脆脆的,姜淮轻轻踩上去,咔擦响。   橘红的落日在江面的光影里下沉,起了一阵风,丛山怕姜淮冷,给他围围巾,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明亮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看着丛山,弯成了一弯月牙。   丛山笑了下,牵住他的手,两人并排走。   他问姜淮:“淮宝,你明天病好了,想不想出去玩?”   姜淮问:“你不用上班吗?”   丛山说:“我想陪你。”   姜淮想了想,说:“我想去游乐园。”   他内里是个没长大的小孩,满脑子童真的梦。   丛山说好,打算回去做计划。   姜淮心血来潮,想学江城方言。   丛山教了两句简单的,姜淮分不清平翘,模仿得怪腔怪调。   丛山问他:“淮宝,你是不是大舌头?”   姜淮不服:“四是四,十是十,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   丛山笑:“你刚来几个月,还是个小婴儿。一岁学走三岁学言,再过两三年,你自然而言就会说了。”   姜淮有些期待:“真的吗?”   丛山说:“真的。”   姜淮很高兴,有种重生的错觉,前半生的鸡零狗碎都有了了结,他现在是个崭新的自己。   心结放下,他有些困了,吊在丛山身上打哈欠。   丛山揉揉他的头发,带着他回家,抱着他去床上睡了。 第三十三章 酸菜金汤鱼   国庆过,江城的气温骤降。   南方没有集体供暖,姜淮出门没看天气预报,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毛衣,在办公室里冷得不停哈气暖手。   丛山打电话给他,还没开口说话,他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丛山在电话那端皱了皱眉,问他:“你今天穿了几件衣服?”   姜淮吸了吸鼻子,说话瓮声瓮气:“一件毛衣。”   丛山没说话,眉头皱得更紧,两人聊了几句,挂断电话。   中午,师姐敲了敲他的门,说:“有人找你。”   姜淮搓手看面前的卷宗,头也不抬:“谁啊?”   “我。”   姜淮猛地抬起头。   丛山手臂上搭着一件厚外套,站在门口,皱眉看着他,神情有点严肃。   姜淮看着他,没忍住,又打了一个喷嚏。   丛山走过来,拿起手臂上的外套,给他穿上。   姜淮顺着他的动作,手脚伸展,看着像个长臂猿。   师姐看得啧啧称奇。   丛山替他扣纽扣,姜淮看了看师姐,有些不自然,身体扭了扭。   丛山握住他的手腕,说:“别闹。”   姜淮摸了摸鼻尖,问他:“你怎么来了?”   丛山看了他一眼,说:“因为有个小朋友忘了自己感冒刚好,早上出门不看天气预报,只穿一件毛衣就敢出门。”   姜淮声音小了几分,说:“送衣服……会耽误你工作吗?”   丛山扣好纽扣,替他把衣领抻平,毫不留情地说:“会。”   姜淮觉得自己是个千古罪人。   隔了一会,他唯唯诺诺地说道:“其实,你下此不用过来的……多麻烦啊……”   丛山挑眉看了他一眼,问他:“还有下次?”   姜淮立马说:“不敢不敢。”   丛山说:“那你以后出门要干什么?”   姜淮老老实实地回答:“看天气预报。”   师姐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空气中弥漫着枸杞和蜂蜜的甜香,丛山眉眼柔和下来,伸手揉了揉姜淮的头发,又俯下身亲了亲他的额头。   姜淮双手缩在宽大的衣袖里,伸手环住丛山的肩膀,脸颊在他的颈窝处亲昵地蹭了蹭。   师姐愤而转身,临走时还不忘替他们关上办公室的门。   丛山问姜淮:“吃午饭了吗?”   姜淮摇了摇头。   丛山问:“你们午休有多长时间?”   姜淮说:“两个小时。”   丛山牵着他的手,带他站起来,说:“走,我带你去吃午饭。”   姜淮感冒才好,丛山选的餐厅在律所附近,带他喝养生汤。   丛山点了一份茶树菇炖鸡汤,一份百合南瓜粥,一份虎皮凤爪,一份酸菜金汤鱼。   服务员问:“先生有忌口的吗?”   丛山说:“不要放辣椒和胡椒,少放盐和酱油。”   服务员点头说好,记在小本子上,问他们:“除了这些,还需要一点其他的吗?”   丛山把菜单递给姜淮:“淮宝,你看看。”   姜淮接过,故意侧身,竖起菜单挡住丛山的视线,指着一道川味辣子鸡,小声说:“加一个这个。”   服务员说好,写在小本子上,姜淮满意地合起菜单。   丛山突然出声:“我看看点菜单。”   服务员把小本子递给他。   姜淮心虚,低下头喝水,不敢看丛山。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听见丛山说:“把辣子鸡去掉,换成姜汁皮蛋。”   服务员点头,拿着本子去后厨下单了。   丛山看向姜淮,喊他,声音不咸不淡:“淮宝……”   他还没说完,姜淮抢白道:“我错了。”   丛山追问:“错在哪了?”   “错在感冒刚好就想吃辣子鸡,”姜淮咬着下唇,可怜巴巴地看着丛山,“可我好馋,我已经喝了一周的白粥了,感冒药也好苦,你还不准我加糖。”   “我知道,”丛山有些无奈地哄他,“可是你感冒刚好,重辣重咸的食物对嗓子不好。”   姜淮看着他,眼睛水润润的,欲哭还休。   他发现丛山吃软不吃硬,偏爱他撒娇,装哭这招屡试不爽。   丛山拿他没辙,说:“周末我给你做好吃的。”   姜淮眨眨眼睛,问:“做什么?”   丛山说:“你想吃的都可以。”   姜淮狮子大开口:“那我要满汉全席。”   丛山捏捏他的脸颊,点头应下。   姜淮异想天开,说:“那我还要吃玉兔的月饼。”   丛山笑他贪心,说:“淮宝,做人要礼尚往来。”   姜淮大方地说:“你想吃什么?只要有菜谱,我就能做。”   丛山笑了下,低声说:“我只想吃淮宝,你给不给?”   姜淮红了脸,不说话。   丛山追问:“你给不给?”   四周吵吵闹闹,旁边坐了一桌金领,聊天时中英混杂,动辄几百万上下,他们偏安一隅,安安静静地打情骂俏。   姜淮嗔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红着脸看水杯里的茶叶,不再闹着要吃好吃的。   菜很快上齐,服务员把汤盅放到两人之间,丛山给他舀一碗,姜淮捧在手里,小口嘬饮。   鸡汤清爽甜美,夹杂着红枣的香味,鸡肉鲜嫩,茶树菇吃起来爽脆可口。   丛山把鱼刺剔干净,鱼腹放到姜淮的碟子里,姜淮用筷子夹起来,喂进嘴里,满意地眯起眼睛。   鱼肉紧实爽滑,入口即断,鲜嫩无比。酸菜味道明显却不喧宾夺主,大小合适,质感松软没有干瘪的感觉,一口咬下去能迸发浓郁的汤汁。金汤颜色粘稠鲜艳,番茄块软烂多汁,口口酸爽十足,回味无穷。   姜淮听见隔壁桌有人在聊天,聊丛家和秦氏的合作。   “丛家如果真能和秦氏促成合作,股票价格势必大涨。”   “又要熬夜盯盘了。”   “你们辛苦什么?人家丛家大少爷都没说话……”   “大少爷岂止是辛苦?这是危机啊,再这么混吃等死下去,估计会被老爷子赶出集团……”   姜淮抬眼悄悄打量丛山,他神色如常,正在专心剔鱼刺。   姜淮不确定丛山听没听见,犹豫之间,听见丛山开口说:“淮宝,这家的虎皮凤爪也很好吃,你尝尝。”   姜淮依言,夹起一个,尝了一口。   凤爪皮酥肉嫩,色泽饱满,肉掌丰厚。因为提前用卤水炖煮,花椒、桂皮、八角的味道巧妙融合,再被淋泼的热油刺激出香味,交叠绽放在味蕾之间,蜂蜜微甜提鲜,质地肥厚,脆嫩可口。   他就着粥又吃了一口,心满意足,看着丛山感叹一句:“这家店就在律所附近,我却没发现,感觉自己错失了一个亿。”   丛山笑:“你本来可以早几个月发现的。”   他话里有话,姜淮追问:“怎么回事?”   丛山夹了一块姜汁皮蛋,提示他:“尚晨安排的第二次相亲。”   姜淮歪着头回忆。   似乎还是夏天的事,他从淮港回江城,替李欣欣收拾烂摊子,下班后站在路边等车,碰见了恰巧路过的丛山。   他说:“本来约了人在这附近吃饭,对方临时有事,爽约了。”   他带着姜淮去了天光墟,请他吃狼牙土豆和南瓜盅,带他看“秀色可餐”,陪他放了一盏花灯。   那一个晚上,是姜淮一切心动的开始。   “竟然是这样。”   姜淮笑起来,感慨缘分的奇妙。   兜兜转转还是遇见了他。   丛山说:“我倒是比较好奇一件事,不知道淮宝可不可以给我解惑?”   “什么?”   “淮宝对着大榕树,许了什么愿?”   他对这件事依然耿耿于怀。   姜淮笑了笑,半真半假。   “我许愿能碰上一个大土豪,让我白吃白喝,还给我买房买车和五险一金,每年带我出去旅游,分手了也不愁。”   丛山挑了挑眉,抱臂看着他。   “没想到我碰上了丛家大少爷,”姜淮眨眨眼睛,揶揄地说,“果真得偿所愿。”   丛山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姜淮眯着眼,轻轻蹭了蹭,像一只偷懒的猫。   他问丛山:“你呢?”   “我什么?”   “咱们当时放了花灯呀,”姜淮说,“你许了什么愿?”   丛山说:“淮宝要不要猜一猜?”   “猜对了有没有什么奖励?”   丛山笑:“你想要什么?”   姜淮歪着头想了想,说:“我待会告诉你。”   丛山点头应好。   姜淮猜测:“家人健康?”   丛山摇头,说:“不是。”   姜淮又猜测:“那……世界和平?”   丛山又摇了摇头,说:“这个题目太大,非我力所能及。”   姜淮明白过来,丛山理智,并不把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明祈愿。   他觉得犯难,随口一说:“那就……得偿所愿。”   丛山点头,说:“淮宝真聪明。”   姜淮有些惊讶,又有些疑惑。   丛山解释:“世间诸事,大多求而不得。”   “丛云渴望爱情,却总被男人背叛;丛越渴望财富,却不被祖父认可。”   姜淮问:“那么你呢?”   丛山笑:“我想和淮宝长长久久,淮宝答不答应?”   姜淮摇了摇头,认真说:“我说的是你。”   “你总是忘了自己。”   丛山不说话,喝了口水,看着姜淮。   姜淮想到自己写的“平安喜乐”,他们是一类人。   良久,丛山开口。   “并非我胸怀大爱,只是囿于他人,”丛山说,“他们得偿所爱,我亦能潇洒快活。”   姜淮想了想,的确如此。   丛山一再隐忍,不过是毫不在乎罢了。   姜淮说:“既然如此,我想要一个奖励。”   丛山说:“什么?”   姜淮认真地说:“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丛山笑:“淮宝,如果我只是一个江湖郎中,还怎么带你环游世界,买五险一金?”   姜淮想了想,有些肉痛,说:“没关系的,我可以努力工作,还可以少吃一点,一天两顿,我很好养的。”   丛山被他逗笑,捏了捏他的脸颊。   “淮宝,”丛山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如果是别人,香车豪宅我也不知足。”   他后半句话没说,姜淮却懂。   “如果是你,四季三餐就足够。” 第三十四章 莫吉托   周末,姜淮被临时通知要出差。   师姐和他一起,两人坐同一班动车出发。   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姜淮闷闷不乐。   丛山在书房里工作,姜淮不收拾行李,在书房里飘来荡去,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   丛山朝他招手:“淮宝,过来。”   姜淮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丛山伸手揽住他的腰,抱他坐在自己腿上,拥进怀里。   “淮宝,你想要什么?”   姜淮说:“我想要你陪我玩。”   丛山笑了下,下巴枕着他的发心,继续在电脑上打字。   他打的都是专业术语,姜淮看着犯困,想走,被他抱住,不放人。   丛山说:“别乱动。”   姜淮后知后觉,他现在是丛山的人形抱枕。   他无聊,伸手,悄悄挠丛山的手腕。   丛山捉住他的手,摊开,在掌心轻轻啄吻一下,很柔软的触感。   丛山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淮宝,你玩会游戏,我待会陪你。”   姜淮接过手机,没玩,说:“你要不要换一份工作?”   丛山笑:“淮宝,你又要出什么馊主意?”   姜淮瘪瘪嘴,说:“我雇你,专门陪我玩,五险一金都买好,你点个头就行。”   丛山说:“专职陪你玩,等我年老色衰,哪天散伙了,谁给我下一份工作?”   姜淮说:“不散伙,终身聘任制,我还可以拟一份合同。”   丛山笑,恋爱中的姜淮,不是姜律师,是姜天真。   姜淮用他的手机下游戏,枕着他的肩膀,慢慢玩,沉浸进去。   丛山和他搭话:“淮宝,你打什么游戏呢?”   姜淮头也不抬:“密室逃脱。”   “打到哪了?”   “不知道,还在搜集证据呢。”   丛山抬起他的手,说:“我看看。”   姜淮把手机举起来,给他看。   丛山退出游戏界面看了一眼,笑起来。   “淮宝,你用我的手机下了多少游戏?”   一会不见,手机里多了十几个游戏软件,连壁纸也换成了姜淮的旅游照。   姜淮看他一眼,蛮横地说:“你是我的,你的手机自然也是我的。”   丛山忍俊不禁,亲了亲他。   姜淮被亲得温顺。   丛山继续做事,他也不再吵闹。   第二天早上,姜淮赖床,丛山哄他起床。   姜淮嘴上应好,躲在被子里装困。   丛山坐在床边叮嘱:“淮宝,出差也要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别熬夜。”   姜淮说知道了。   丛山看他光着脚,从床头柜里找了一双袜子,给他穿上,说:“淮宝,秋天冷,睡觉要穿袜子。”   姜淮含笑问:“丛医生,你今天怎么婆婆妈妈的?”   他微微一笑,说:“有一个我被落在家里,不能带着出远门,另一个我当然不放心。”   “我听不懂你说话了。”   “夫妻本为同林鸟,我和你是一个人。”   他的情话说得很俗,但是动听,姜淮红了脸,听话地起床去洗漱。   吃完早饭,他不想走,故意找事。   “我的行李还没收拾……”   丛山从书房里推出行李箱,说:“我给你收拾了。”   姜淮扒着门框不肯走:“我这次要去整整一天……”   丛山亲了亲他的额头,说:“你回来时我去接你。”   姜淮瘪瘪嘴,推着箱子走了,听见关门的声音,恋恋不舍,心里很难过。   恰如一个随波逐流的人,偶然得了一块浮木,正觉得心安,浮木却被抽走了。   师姐没吃早饭,叼着一个花卷,一边吃一边用电脑发邮件。   姜淮从公文包里拿文件,发现都被分门别类整理好,用回形针别着。   师姐瞥了一眼,说:“姜律师真有收拾。”   姜淮笑了下,说:“不是我,是丛山替我整理的。”   师姐“啧”了一声,点击发送邮件,咬一口花卷,问姜淮:“你吃早饭了吗?我这还有一袋豆浆。”   姜淮说:“我吃过啦,谢谢师姐。”   师姐伸个懒腰,和他闲聊:“吃的什么?”   姜淮说:“莲叶汤饼和松瓤鹅油卷。”   师姐没吃过,有些好奇。   “莲叶汤饼比较麻烦,要将碧梗米磨成米粉,嵌进模具里,上锅蒸熟,煨进汤里。蒸笼底要铺荷叶,汤是枸杞红枣炖鸡汤。”   师姐听得瞠目结舌。   姜淮继续说:“松瓤鹅油卷比较简单,把松仁碾碎,加入鹅油,鸡蛋黄,适量盐,白糖,和在一起,包在面团里就好。”   良久,师姐感叹:“你是哪家公子哥,请了个米其林大厨在家里做饭。”   姜淮腼腆一笑:“这些都是丛山做的,我负责吃就好。”   师姐觉得,丛山看起来身价不菲,应该比米其林大厨还难请。   她叹道:“谈恋爱真好。”   姜淮抿唇一笑,没有否认。   他们把行李放在酒店,开始各忙各的。   下午,丛云离婚案开庭,姜淮去法院。   他坐电梯,上六楼,人很多,他被挤到角落里。   到了三层,他忽然看见丛云的男朋友,正搂着一个小白脸的腰走进来,态度亲密,眉目传情。   姜淮有点纳闷,电梯到了六楼,他故意落后半步走在他们身后。小鲜肉搂着小白脸走到拐角,腻腻歪歪地亲了一口,又搂着说了好一会话。   姜淮不动声色地走过他们,见到了丛云。   她穿得光鲜亮丽,参加庭审如同看秀。   姜淮坐过去,她翻着手里的杂志,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   姜淮应了一声,用手机悄悄给师姐发消息。   师姐也在准备开庭,隔了一会才回复他:“这是最近新晋的奶油小生,演了两部网剧,网络上人气正盛。”   姜淮点了点头,发了个“哦”。   师姐揶揄他:“你怎么突然对明星感兴趣了?觉得人家长得好看?”   姜淮笑了下,说:“是长得挺好看的,看着像狐狸精变的。”   师姐没明白过来。   庭审一切顺利,姜淮眼角余光瞥到,开庭过了一半,小鲜肉才悄悄溜进来。   丛云成功离婚,每个月还能倒拿一笔赡养费。她心情很好,连带着看姜淮也顺眼了不少。   小鲜肉搂着丛云的腰,说:“亲爱的,我真为你高兴。”   姜淮看着他虚情假意,犹豫了一会,还是没说出口。   丛云说:“我今晚要办一个单身派对,姜律师要不要来?”   姜淮没想到她会邀请自己,有些受宠若惊。   丛云财大气粗,包了丽思卡尔顿的旋转顶层,师姐也在受邀之列。   师姐吃了一片碳烤松茸,感叹道:“有钱真好。”   姜淮不以为然:“有得必有失。”   师姐点头:“对啊,丛小姐得到了金钱,失去了烦恼。”   姜淮笑了一下,想到了小鲜肉,心里有隐忧。   服务员来上酒,师姐要的百香果金汤力,姜淮要的莫吉托。   他没喝过,只是觉得好奇,点一杯来尝尝。   甘蔗汁和青柠汁中和出酸酸甜甜的味道,薄荷叶碎加苏打水让口感变得无比清爽。   姜淮喝得想见丛山。   周围人吵吵闹闹,姜淮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和师姐一起吃饭。   他正打算吃一块羊排,发现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姜淮莫名其妙,抬头一看。   大厅中央那桌,丛云手里端着一大扎啤酒,当头浇在小白脸头上,给他洗了个啤酒浴。   姜淮定睛一看,是下午在法院见过的小白脸,身上还穿着侍者制服。   小白脸一时反应不过来,狼狈极了。   小鲜肉连忙走过来,想拉开丛云。   丛云反手扇了他一耳刮子,又脆又响。   小鲜肉捂着脸,不敢吱声。   丛云冷笑一声,甩手走了。   小鲜肉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众目睽睽之下,追丛云去了。   小白脸站在原地,拿餐巾擦擦脸,没事人一样,也走了。   姜淮和师姐看呆了,嘴里的羊排没吃住,啪嗒掉盘里了。   狗仔和娱记的闪光灯亮个不停。   客人们都在窃窃私语。   这场派对散得特别早。   姜淮坐不住,情绪有些低落,买了当晚的飞机回江城。   江城下了小雨,丛山开车去接他,闻到他身上的酒味,知道他心里有事。   姜淮不爱对别人说心里话,像个酒鬼,只会借酒浇愁。   他坐在后排,闷闷不乐。   丛山把车停在楼下,熄了火,雨刷也停了。   雨下得有点冷,车窗玻璃上都是雨水,外边的景象朦朦胧胧。   姜淮不想上楼。   从车内到室内,也只是从一个空间到另一个空间,四四方方的一个笼子,自己把自己关进去。   他想安静地和丛山坐一会。   丛山冒着一点雨,坐到后排去,身上沾了寒气。   姜淮却忍不住凑近他。   丛山说:“淮宝,我找了一本温情脉脉的绘本,适合做你的睡前读物。”   姜淮说:“我们要上楼吗?”   丛山说:“等雨停了再上去。”   雨水哗啦啦的,一时半会根本停不了。   两个人坐在车子里听雨,车子旁边的白千层树林极其高耸,树下一丛一丛文殊兰凋零了,没有花朵,也没有凤蝶,那是晴天才有的景色。   两个人越亲密,底线就越不断往后退,隐藏着崩塌的风险。   但一个人的细腻,仅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在另一个人那得到回报,又多么地令人不可自拔。   丛山其实说的是,等你心情好了我们再上去。   姜淮明白。   他说:“丛云男友出轨……我其实很早就发现了。”   丛山说:“她得吃点苦头。”   姜淮说:“我知道。”   他又说:“可是她今天下午明明很开心的。她离了婚,那么雀跃,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爱,脱离出苦海。我心软,就没说。”   丛山揉揉他的头,说:“你狠不下心,不如来跟着我当个小学徒,给阿元当师弟。”   姜淮不说话,乖顺地露出颈窝。   丛山亲了亲他的发心,说:“淮宝,你想不想跟我环游世界?”   姜淮问:“爷爷打算放你走了?”   丛山摇摇头,说:“丛越如果当了话事人,第一件事肯定是把我赶走。”   他说的是丛越最近和秦时的合作,集团里的老股东都看好,丛越意气风发,想要架空丛山。   算是无心插柳。   姜淮有点高兴起来,眼睛里沾上了一点笑意。   丛山微微一笑,说:“你常常和我感同身受。”   姜淮问:“有吗?”   丛山问:“我自作多情了?”   姜淮想了会,承认说:“嗯……我是挺关心你的。”   丛山笑了,凑过来亲了他一口,双手环住他的腰。   和心爱的人亲吻,有一种平淡的温馨。   姜淮心里有点悸动,很轻微地堆积着,他是难以言喻的存在。   丛山的手钻进姜淮的上衣底下,轻轻慢慢地抚摸。   他本来没打算在车里做,换花样的话,浴室里,书房里,都可以,没必要挑这么不舒展的地方。   但兴致这种事,很难说清楚。   两个人的身体贴得严丝合缝的时候,谁也顾不上舒展不舒展了。   为了尽兴的缘故,他做得很慢,他细细打量姜淮脸上的红晕,听见他压抑着哭腔小声喘,气氛很旖旎,大雨也很助兴。   毕竟,不管两人闹出多大的动静,也没人听见…… 第三十五章 冰糖燕窝   第二天,丛山和姜淮去丛家看爷爷。   两人见过丛老爷子,丛山被佣人请出去,姜淮被单独留下来抄书。   他的腰背坐得很直,握笔抬腕的姿势很端正,细致、轻柔,落笔是没有声音的。   时间被拉长了拍子,老爷子觉得心静。   姜淮抄完一页,老爷子开口让他拿过来,戴上老花镜仔细看。   姜淮悄悄捶了捶发软的腰,又揉了揉酸胀的手腕。   老爷子细看,他的字没有流派,胜在清秀端正。   他很满意,让姜淮去给他端茶。   姜淮如蒙大赦地溜出去了。   厨房里有佣人,已经备好茶壶茶杯,放在紫檀木的盘子里。姜淮端着上楼,走到书房门口,听见里面有人说话,是丛老爷子在训斥丛云。   丛老爷子说:“我现在镇不住你了是不是?你闹得这么出格,心里还有几分我这个爷爷?”   丛云尖着声音说:“不是我!是他出轨!他还偷人偷到我眼皮子底下了!”   丛老爷子说:“有什么事不能私下解决?当着媒体的面闹成这样!你是我丛家的人,就这个气量?”   丛云张了张口,辩驳不得,低下头哭了起来。   丛老爷子看着她,半晌,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你去你爸妈身边住一阵,散散心,脾气养好了再回来。”   这是在变相地赶她走了。   丛云哭得止不住,丛老爷子被她哭得心烦,让她出去。   她抽抽噎噎地打开门,姜淮来不及转身离开,两人正好打了个照面。   他看着丛云红彤彤的眼睛,有些于心不忍,小声问她:“要喝一杯茶吗?”   丛云看他低眉顺眼的模样,乖巧得很,只觉得他心机深重,想哄丛老爷子开心。   她扭头“哼”一声,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下楼了。   第二周,丛山忽然被丛老爷子外派出差,要出去半个月。   丛山在集团里一直是个甩手掌柜,丛老爷子也多年不曾管事。突然被派工作,姜淮和丛山都很意外。   他们想了想,只能是丛越在背后煽风点火。   他们都是聪明人,心有灵犀,不吵不闹地接受了。   周一早上,丛山早起去赶飞机,姜淮躺在床上看他换衣服。   丛山叮嘱他,天气预报显示一周都是多雨天,让他出门时记得带伞。   姜淮说:“我太笨了,记不住,忘带伞了,你会不会来接我?”   丛山伸手比了一个三:“这是几?”   姜淮睁眼说瞎话,说:“这是四。”   丛山笑了,知道他在撒娇。   他低下头,亲了亲姜淮的额头,说:“淮宝,你乖乖的,别淘气,在家等我回来。”   姜淮不好意思,脑袋缩进被子里,翻了个身,把自己裹成一个茧。   丛山又问:“淮宝,你看见我的钱包了吗?”   姜淮声音闷闷的,说:“我没看见。”   丛山去扯他的被子:“真没看见?”   姜淮说:“你别闹我,我要睡觉。”   丛山伸手到他咯吱窝下,把人拖出来抱在自己怀里,轻而易举地找到藏在枕头下的钱包和身份证。   丛山说:“淮宝,你还年轻,做了点坏事,全部写在脸上。”   姜淮不说话了。   丛山亲了一口他的脸颊,又捏了捏他的掌心,出门了。   姜淮没精打采地起床去洗漱了。   这一周平安无事,丛山很忙,姜淮无聊了就找尚晨玩。   周末,他一个人去丛家,探望丛老爷子。   齐心悠不在,丛老爷子让他读报纸。   姜淮坐下来,念了一个上午。   丛老爷子看着他,神情有些恍惚。   这座房子里很难看见这样清秀单纯的面孔了。   不像以前,家里小孩都在,丛云和丛越楼上楼下打打闹闹,丛山和如今的姜淮一样,在书房练字读报纸,家里一点也不冷清。   中午,姜淮陪丛老爷子用午饭。老爷子上楼睡午觉,他去厨房转悠。   保姆正在厨房炖燕窝,看见姜淮,和他打招呼:“姜先生。”   “您在做什么呢?”   “老爷的燕窝,”保姆把手里的镊子递给他,“您要不要试试?”   姜淮应好,接过来。保姆站在一旁轻声指挥。   白燕盏已经用纯水泡发,姜淮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挑绒毛。这是个细致活,等他抬起头,只觉得脖颈酸疼,手腕也发软。   他把镊子放到案板上,顺着纹路把燕盏撕成细条,铺陈在炖盅里,倒入纯净水,再加入一小把冰糖。   燕窝要文火慢炖,分几次慢慢炖熟,揭开盅盖,用小勺轻轻搅拌一下,燕窝粘稠,晶莹似冰,能闻见一股清香味。   姜淮看看窗外,天色擦黑,一盅燕窝做了一个下午。   老爷子已经起身了,坐在床头,神情恹恹的。   保姆服侍他喝燕窝,姜淮安静地立在一旁。   老爷子咂咂嘴,说:“这个燕窝炖得不错。”   保姆笑了笑:“是了,姜先生心灵手巧,打理得干干净净,我都帮不上什么忙。”   老爷子神情古怪地看了姜淮一眼,没做声。   一碗燕窝下肚,老爷子精神好了一点,姜淮下意识伸手去端空碗,手背被不重不痒地拍了一下。   老爷子说:“在我跟前晃悠一天了,看着你就烦。你快滚回去。”   姜淮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保姆在他背后轻声说:“老爷是心疼姜先生忙了一个下午,让你回去休息呢。”   姜淮如释重负,告辞离开,转身离开卧室。   他往楼下走,碰上了拖着行李箱的丛云,两人俱是一愣。   丛云看见姜淮,头一回客客气气,说:“我一会的飞机去江城,姜律师愿不愿意陪我抽根烟?”   姜淮觉得稀奇,没有拒绝她。   他们走到阳台上,佣人自动退出去,替他们关上门。   丛云点燃一支烟,夹在指间,慢慢抽着。   隔了一会,她问姜淮:“姜律师要不要猜猜,为什么我男朋友瞒了我那么久,偏偏我刚离婚,他就露馅了,又恰巧有那么多记者在,拍到了这一幕。”   姜淮想了想,指了指自己:“我?”   丛云说:“是你,但也不是你。”   姜淮不明白她的意思。   丛云打量他的样子,嗤笑一声:“姜律师还不知道吧,丛越雇人偷偷调查过你呢。”   姜淮恍然大悟,丛越调查自己时,顺藤摸瓜地查到了丛云。   丛云说:“我从没想过是他。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亲近大哥,也从来没有讨厌过他。我偶尔在爷爷面前闹一闹,也是希望他别对大哥赶尽杀绝。”   姜淮默不作声。   “他的手段厉害着呢,才弄走了我,就派大哥出差,生怕有人挡他财路,偏偏还让人挑不出一点差错。”   丛云弹了弹烟灰,嘲讽一笑。   “这次他对付了我,下次他就去对付大哥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丛云发完牢骚,抽完一根烟,拍拍手,施施然转身下楼去了。   晚上,姜淮洗漱完躺在床上,和丛山通电话。   丛山问他:“陪爷爷待了一天,淮宝累不累?”   姜淮说:“不累,爷爷虽然脾气有点臭,但是心里很柔软。”   丛山说:“那我谢谢淮宝,替我照顾爷爷。”   姜淮歪着头问他:“你打算怎么谢我?”   丛山笑了,说:“无以为报,以身相许。”   姜淮咧着嘴笑,在电话这头耍流氓:“那你回来后乖乖洗干净,在床上等我。”   末了,又生疏地加一句:“山……宝。”   丛山在电话那头大笑出声,姜淮被他笑得双颊发烫。   丛山笑够了,才说:“我下周六就回来。”   姜淮说:“那我要去接你。”   丛山说:“不用了,飞机可能会晚点。”   姜淮“嗯”一声,又有些惆怅地说:“明天就是周六该多好。”   丛山说:“我给你买了礼物。”   姜淮问:“什么礼物?”   丛山说:“榴莲酥、杏仁饼、荔枝干……还有几本新出的绘本。”   姜淮问:“你买绘本做什么?”   丛山说:“给你讲睡前故事。”   姜淮说:“我现在就睡不着,你给不给我讲?”   丛山说:“我不讲。”   姜淮有些生气。   他的语气有些生硬:“为什么?”   丛山笑而不语。   姜淮有些失落:“你一点都不想我。”   丛山说:“怎么会呢?”   姜淮说:“你就是!”   丛山被他幼稚的吵嚷逗笑。   隔了一会,姜淮才听见丛山说话。   “不是不修书,不是无才思,绕清江买不得天样纸。”   姜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丛山在电话那头安静地等着他。   隔了一会,姜淮的耳朵尖泛红,抑制不住地笑出声,钻进被窝里,露出一双眼睛。   “你、你早这么说,不就好了。”   丛山低低笑出声:“淮宝,你不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   “你说你是不是个小孩?”   “那你就是笨蛋!”   丛山笑,为他们幼稚的斗嘴。   “But only fools fall for you.”   这句情话动听,姜淮闭上嘴,柔和了一点。   丛山说:“淮宝,太晚了,你乖乖睡觉好不好?”   姜淮有些舍不得,所有的棱角收起来,答应得乖巧温顺。   丛山心里柔软,说:“你乖乖睡觉,我买明天的机票回来。”   姜淮反倒理智起来:“那工作怎么办呢?”   “那不重要。”   “那橙玉生吃什么呢?”   “把它卖了。”   “那我怎么办呢?”   “我把你缩小,藏在身上,走哪都带着。”   姜淮低低地笑出声。   原来他们真的是一对傻瓜。   他们又安静地聊了会天,挂掉电话,姜淮安稳地睡过去了。 第三十六章 玉灌肺   周一,姜淮在律所里碰见了齐心悠。   她的左手上戴着鸽子蛋大的红宝石戒指,姜淮知道她要结婚了,不咸不淡地送了一句“恭喜”。   齐心悠的脸色一瞬间苍白,还是对他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师姐倒是好奇,问他:“你认识?”   姜淮想了想,勉强点头,说:“关系不算好。”   师姐“啧啧”摇头:“那你有苦头吃了。”   “怎么了?”   “你没听见吗?”师姐说,“她刚才进来时,在前台那,报的李总的名字。”   姜淮这才想起来,李总的夫人,似乎姓齐。   他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中午,尚晨约他吃饭,定在律所附近的一家餐厅。   吃湘菜,最出名的是剁椒鱼头,姜淮吃过一次,一直念念不忘。   两人落座,尚晨开门见山:“我和成阳的那个公司,你让丛山来当股东,两家各出资一半,你当法务,谁都安心。”   姜淮笑:“我不懂做生意的事,就不瞎掺和。”   尚晨说:“成阳想借此独当一面,你受累,就当帮帮我。”   尚晨没求过他,姜淮有一瞬间的沉默。   他问:“丛家……是个什么情况?”   尚晨说:“丛山没和你说?”   姜淮摇摇头,说:“他不爱和我说这些。”   尚晨叹了口气,说:“丛老爷子身体差,要去澳洲过冬,天高皇帝远的,丛越现在明目张胆地要夺权呢。”   姜淮不说话,隔了一会,问尚晨:“这家公司归谁管?”   尚晨说:“自然是一人一半。”   姜淮说:“我想好了,再给你答复。”   尚晨说:“最迟这个月月底。”   姜淮点头说好。   尚晨松了口气,说:“谢谢你。”   姜淮笑:“谢我做什么?我又不吃亏。”   当吉祥物多好,钱多事少,还可以仗势欺人。 第三十七章 蜜三刀   下午,齐心悠指名道姓要姜淮帮她写婚前协议。   两人在律所的会客室见面,百叶窗合上,隔出一片私密的空间。   齐心悠没把他当外人,娓娓而谈:“丛大哥一直不肯要继承权,丛越又咄咄逼人,我当时有很多选择,很难下定决心,所以没有主动追他。”   姜淮“哦”了一声,喝一口咖啡。   齐心悠又说:“可我现在订婚了,我才发现我后悔了,我最喜欢的还是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回心转意。”   她光顾着说话,没有喝茶也没有吃茶点,看起来是真的很苦恼。   姜淮分神,拿了一块蜜三刀,喂进嘴里。   蜜三刀是师姐去江苏出差带回来的,小小巧巧一块糕点,浆亮不粘,味道香甜绵软,芝麻香味浓厚,配醇苦的咖啡正好。   他吃了一会,发现齐心悠没有说话,正在等他回应。   姜淮用湿巾擦了擦手,问:“丛家现在是丛越在管,丛山继承不了家产,你还想嫁给他?”   齐心悠痴痴地说:“我不管,我就是喜欢。”   姜淮问:“齐小姐,你是独生女吗?”   齐心悠点头。   姜淮说:“难怪……”   “难怪什么?”   姜淮说:“难怪被惯坏了,有点自我。”   齐心悠笑了,厚着脸皮打趣说:“你也不是什么善茬呀。”   姜淮有点扛不住,这气氛像妻妾开会,又有点像小三逼宫正室。   齐心悠轻描淡写地说:“人活着,总想争取最多的资源,读最好的学校,找最好的工作,挑最好的配偶。我一直很上进,但这反而耽误了我。”   姜淮“嗯”了一声,说:“你太上进了,你错过了。”   齐心悠脸色一白,娇嗔:“你这个人说话很过分,没法聊天,真不知道丛大哥怎么……”   姜淮觉得这天有点没办法聊下去了。   他问:“你无聊吗?”   齐心悠被他问得愣住,矜持地点头,说:“有一点。”   姜淮拿出一张卡,递给她:“可我还有工作,没办法陪你玩小公主的游戏。你去逛街玩,算你丛大哥账上。”   齐心悠看着姜淮的举动,说:“你挺有意思的,刷男朋友的卡,请男朋友的追求者逛街。”   姜淮平淡地说:“不然呢,我还自费啊,你又不是我的追求者。”   齐心悠一愣,“扑哧”笑了,说:“我知道了,丛大哥跟你在一起,比较开心。”   姜淮厚着脸皮说:“嗯,我跟他在一起也很开心,我们相亲相爱。”   齐心悠又有点生气,没接卡,也没有再说什么。   傍晚,街上落大雨,水汽濛濛,丛山来接姜淮下班。   丛山给他带了一盒凤梨酥,姜淮兴致不高,没有吃,握着丛山的手,小指在掌心不轻不重地乱画,麻酥酥、痒丝丝,勾人。   丛山把车停在路边,问他:“淮宝,怎么了?”   姜淮说:“齐心悠后悔了,想把你追回来。”   丛山问:“她去找你了?”   姜淮说是,又说:“你要想清楚。”   丛山问:“想清楚什么?”   姜淮想了想,说:“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丛山叫了一声“淮宝”。   姜淮应了。   丛山说:“平时少看点肥皂剧。”   “……”   姜淮瘪了瘪嘴。   丛山解开安全带,探过身亲了亲他的眉心,温柔地安抚他。   姜淮说:“我上一次替秦时写婚前协议,这次替齐心悠写婚前协议。”   丛山说:“那你要不要换一份工作?”   姜淮偏着头,想了想,说:“我想去给尚晨当吉祥物。”   丛山说:“那就去。”   姜淮又问:“那你呢?”   丛山知道尚晨把合作的事告诉他了。   他说:“我不急,先把手里的工作收尾。”   姜淮喜欢他游刃有余的样子,心里觉得很安心。   丛山揉揉他的头,说:“淮宝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   姜淮乖顺地“嗯”一声,点点头。   齐心悠的婚前协议进展并不顺利。   富商人在马来西亚,只派了一个助理和姜淮对接。齐先生和齐夫人心疼齐心悠,协议改了又改,姜淮经常半夜三点接到电话,被迫起床修改协议。   丛山出差去了,对他爱莫能助。   师姐知道了内情,看向他的眼神十分同情:“你要不跑路吧?让丛山养你,也好过现在费力不讨好。”   -*-   姜淮笑了笑,说:“再说吧。”   周五,姜淮把协议终稿和辞呈一起交给李总。月底,他离了职。   李总没有告诉任何人,只通知了人事,悄悄把李欣欣叫回来,补姜淮的空缺。   时隔半年,姜淮再看见李欣欣,有点意外,但总体心态平和。   李欣欣问姜淮离职后的打算,姜淮只说去朋友的公司帮忙。   李欣欣从表姐齐心悠那知道姜淮傍上丛家,以为是丛山替他安排的,他只管拣高枝攀。   一个人,只要年轻漂亮,总是门路多。   李欣欣很嫉妒。   师姐在一旁听见了,皮笑肉不笑:“有些人爱走捷径,反而没有人家有福气。”   姜淮去成阳公司办理入职的时候,丛山又飞到国外去出差了。   姜淮去之前没有了解,进了新公司,才知道是做药品的。   因为是个新公司,也没有什么法务纠纷,他不懂行,天天坐在办公室里,闲得发慌。   每周代表丛山去会议室一坐,跟吉祥物一样,大家都不觉得他是法务,而是丛董的代理人。   他无聊,不敢打扰丛山,就天天去尚晨的办公室,找他聊天。   尚晨烦了,他又去骚扰成阳。   成阳委婉地说:“老弟,你每周代表丛山,去会议室坐一坐就成,不用每天上班打卡。”   姜淮调侃他:“那不行,万一你们背着我违法乱纪怎么办?”   成阳说:“我还有个表弟,至今单身,老弟你和他结婚,咱们一家人就不用讲两家话了。”   姜淮说:“那可不行,我名草有主了。”   成阳笑了,说:“您还真不害臊!”   姜淮抿着唇直笑。   成阳说:“您找别人玩去!我还有一个项目要看呢,谈成了,签合同时再请您过目,成不?”   姜淮笑,捧着话梅干走出办公室,没想到自己也有被人嫌弃的一天……   尚晨给他出主意:“你老这样游手好闲也不行,要不要试着学一学?以后丛山自己当老板,你可以给他打下手。再不济,也能帮忙打理回春堂。”   姜淮听了觉得很心动。   他去网上买了很多书,有数学,有金融,囫囵吞枣地看,不求甚解。   他安静了一周,第二周又开始抱著书到处缠人问题。   尚晨又给他出主意:“做生意的事,你可以问问丛山,放着现成的师傅不问,你是不是傻?”   姜淮大彻大悟。   尚晨说:“阿淮,我发现你谈恋爱后变愚蠢了。”   姜淮装听不懂,恋爱的多巴胺上头,他觉得自己傻人有傻福。   上午,姜淮去上班,下午,他就在办公室里看书,和丛山开视频。他们有时差,丛山在工作,姜淮就看书,遇到不懂的,就汇总在邮件里,发给丛山,骗他说:“我有一个朋友,第一次做一个项目,遇到一些难题,你帮他看看。”   题目发过去,虽然有时差,但是丛山总是及时浏览,用红字写解析蓝字标注重点,还用备注列了参考书。   有一天,丛山忽然对他说:“淮宝,学习要慢慢来,欲速则不达。”   姜淮笑,不承认。   隔了一会,丛山又说:“淮宝,你想我就给我打电话,不用拿题做借口。”   姜淮又笑,知道他猜出来,看不进去书,专心地看着屏幕里的丛山。   他问丛山:“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丛山看了看日程,说:“这个月月底。”   姜淮看了看日历,还有两天,他有些惆怅:“我们一个月没见了。”   丛山说:“你晚上早点休息,说不定梦里就能见到我。”   姜淮说:“我昨晚还梦到你了,你起床去抽烟,我背着你偷吃了一串烤豆皮。”   丛山调侃他:“你把我当成哪个情人了?我什么时候吸过烟?”   姜淮也调侃他:“那你又把我当成你哪个情人了?梦里也要管着我。”   丛山说:“难怪我昨晚梦见你,亲着亲着变成了烤豆皮。”   姜淮脸皮薄,说不过他,面红耳赤地关掉视频。   晚上,姜淮睡得昏昏沉沉,总感觉有石头压着他。   他迷迷糊糊醒过来,起身想去厨房喝水,发现丛山躺在床的另一边。   他一瞬间清醒,站在原地,有些不可置信。   丛山被他的动静吵醒,说:“你不在我身边睡觉,真要出去抽烟么?”   姜淮揉了揉眼睛,说不出话。   丛山朝他伸出手,说:“淮宝,快回来睡觉。”   姜淮问:“你不是后天才回来吗?”   丛山笑了,说:“怎么给你惊喜你还不乐意了?”   姜淮不点头,也不摇头。   丛山调侃他:“淮宝,你真的藏了一个抽烟的情人?”   姜淮看着他,眼尾有些红。   丛山心软,把他拉进怀里抱着,轻声说:“我提前把工作处理完了。下午和你开视频时,我就在机场。”   姜淮这才后知后觉,觉得丛山那时的背景音有些吵闹。   丛山拍着他的背,像哄小孩一样,问:“你现在睡不睡得着?”   姜淮抱着他,脸埋在胸前,摇了摇头。日思夜想的人出现在身边,他心绪澎湃,自然睡不着。   丛山说:“那我唱摇篮曲给你听。”   他唱了一首粤语歌。其实不是摇篮曲,但是歌里有遥遥远山,静静晚钟,淡淡新月,能让姜淮心静,与安眠曲也无二异。   姜淮听不懂,只觉得他音调柔和。   但他仍耽于他的好意,慢慢酝酿出一丝睡意。   睡意昏沉之际,他突然伸手抓住丛山的衣摆,问他:“你不会走了吧?”   丛山在他耳边低声说:“睡吧,我不走。”   姜淮安心下来,慢慢睡着了。 第三十八章 梅花汤饼   第二天,丛山晚起,姜淮罢工。   他们在床上躺着赖床,看镂空的窗纱,万马奔腾的图案,被风吹着轻轻地动,如同海浪一般吹拂云雾后的山。   姜淮迷迷糊糊一阵,清醒了下,想下床,被丛山困在怀里,抱了一会,一起去洗漱。   两人洗漱完,都懒洋洋的,抱在一起,重新窝在床上说悄悄话。   姜淮是个粘人精,想要喝果汁,又不愿放丛山离开。   姜淮厚着脸皮说:“我现在是山大王,丛医生说句好听的,就当买路财了。”   丛山哭笑不得,哄他:“淮宝,放我过去。”   姜淮说:“那不行,你得求求我,给我捶捶腿,揉揉肩。”   丛山说:“淮宝,你入戏挺深。”   姜淮不管,抱着丛山的腰不撒手。   丛山干脆又躺下去,把姜淮压在身下,仔细打量他瑰丽的眉眼。   丛山说:“淮宝,我今晚带你去喝汤绽梅。”   姜淮问:“那是什么?”   丛山说:“梅花的花苞,小小一朵,摘下来,用蜜蜡封住,想喝的时候用开水泡开,甜津津的一种花茶。”   姜淮听得心动,又问:“这是晚上的事,下午我们做什么呢?”   丛山说:“带你去游乐场,去不去?”   姜淮说:“你心里是不是有个清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有对应的吃和玩?”   丛山笑着说:“差不多,淮宝喜不喜欢?”   姜淮想了想,说:“我挺有福气的。”   他很喜欢,也很满意,抬起头,亲了亲丛山的脸,说:“我批准你去榨果汁了。”   丛山笑了,被他逗得心痒,低下头亲了他一下,去给他榨果汁了。   他们中午简单吃了点,下午三四点,他们才拖沓地去游乐场。   工作日,游乐场里人不多,只有零星几个快要下班的工作人员,姜淮脸皮薄,不敢进去,拉着丛山去一旁的电玩城。   电玩城很豪华,一楼是游戏厅,赛车、射击,应有尽有。   姜淮第一次来,看什么都很新鲜。   丛山去前台换了几十个游戏币,沉甸甸地装在一个小布袋里,交给姜淮。   小布袋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姜淮感到一种富足的快乐。   他们挨个玩了一遍,游戏币还有剩余,丛山问姜淮:“淮宝,你还想玩什么?”   姜淮想了想,说:“要不去抓娃娃吧?”   丛山笑,觉得这是个充满恋爱色彩的游戏。   他带着姜淮转了转,停在姜淮喜欢的功夫熊猫面前。   丛山说:“就它了。”   姜淮看了看玩偶的位置,然后在大脑中飞快调动最近学习的统计知识,计算之后得出答案,觉得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   他委婉地说:“其实小叮当和光头强我也蛮喜欢的……”   最主要是这两个玩偶位置显眼,撅着屁股等人带回家,方便下手。   丛山不说话,慢条斯理投下游戏币,电子音乐欢乐地响起,他随手按下去,闪烁迷离的转盘停下来了,姜淮看上的功夫熊猫“扑通”一声掉了下来。   姜淮目瞪口呆。   丛山笑着说:“上次玩这个,我还是个初中生,时光荏苒。”   姜淮笑了,他抱着大大的阿宝,说:“你好厉害!”   丛山问:“要不要送去干洗?”   姜淮说:“为什么?”   丛山说:“以后我出差,就由它来陪你睡觉。”   姜淮说:“我没那么幼稚,再说家里还有橙玉生……我自己给它洗。”   丛山笑了,买的游戏币还没用完,他带姜淮去扫荡小娃娃机。   姜淮看着他清空了一台娃娃机,崇拜得不得了。   他们在电玩城疯了一个下午,丛山带姜淮去吃晚饭。   姜淮惦记丛山说的“汤绽梅”,点了一个全梅宴。   茶水很快端上来,碧绿清透的一个杯子,里面放着几颗琥珀色的茶丸,开水注进去,化作晶莹泛黄的茶汤,和几朵初绽的梅花,幽幽的,带着蜂蜜的香气。   姜淮看得很新奇,不忍心喝。   隔了一会,主食端上来,是一道梅花汤饼。   上菜的服务员负责给他们讲解。要先把梅花洗净、切末,再用檀香煎汁,和梅花末、面粉混匀做成馄饨皮状,然后用梅花形模子在皮子上凿取梅花形薄片,最后把梅花形薄片在放有调味料的鸡汤中煮熟,和汤盛碗,就是一道梅花汤饼。   姜淮尝了一口,檀香的郁香中透出梅花的幽香,再加上鸡汤的鲜美,一食而难忘。   姜淮放下汤勺,眼睛亮晶晶的,感叹:“我好快乐。”   丛山觉得他是个小孩,轻易就能哄高兴。   姜淮学表情包说话:“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没想到丛山接话:“我带回来的东西你看了吗?”   姜淮摇头。两人在床上厮磨一整天,他没来得及收拾。   丛山笑,说:“没关系,我拿出来了。”   姜淮好奇,问他是什么。   丛山卖关子,让他猜。   姜淮想了想,问他:“股份转让书?”   丛山摇头。   姜淮又想了想,问他:“那……甘草片?”   丛山还是摇头。   姜淮继续想,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突然一白。   他说:“你该不会……得绝症了吧。”   丛山失笑。   姜淮又说:“或者……我们其实是亲兄弟?”   丛山笑得不可遏制,说:“淮宝,你又背着我看了多少肥皂剧?”   姜淮瘪瘪嘴,悬着的一颗心却放下来。   丛山拿出音乐盒,上满发条,放在他眼前。   姜淮低下头一看。   桌上一个红黑漆花纹的盒子打开了,伴着旋律,四五只金光闪闪的小铜鸟依次升起,上下扇翅。   六七朵娇艳的玫瑰花旋转绽放,最漂亮的那一朵,吐出一只金色的小蜜蜂。   小蜜蜂扇着透明的金属翅膀,嗡嗡响,精巧得不行。   姜淮完全被吸引住了。   丛山说:“这是旧东西,市面上买不到。”   他问:“那你从哪里得来的?”   丛山说:“出差时偶然得来的。”   他没告诉姜淮的是,有收藏家想花高价买入,他没有答应。   姜淮特别开心,爱不释手,又有些感动。   他问丛山:“你是不是很喜欢我呀?”   问完觉得自己不要脸,自作多情。   丛山笑了,说:“你自己说。”   姜淮不要脸,说:“我觉得是。”   丛山说:“那你说对了。”   姜淮很开心。   他说:“好巧哦,我也好喜欢你,喜欢得要命。”   丛山心里一阵柔软,探过身亲了亲他的额头,陪着他一起快乐。   晚上,回到家,姜淮很兴奋,有点睡眠障碍,抱着他的功夫熊猫,盯着丛山,不睡觉。   丛山问:“睡不着?”   姜淮“嗯”了一声。   他起来了,去厨房泡了一杯杭白菊,可以安神。   姜淮喝了几口,说:“这个茶杯很漂亮。”   茶杯是薄胎蓝色釉,画雪白杏花,他依稀在哪里看过。   丛山说:“博物馆带的。”   他亲了姜淮的额头一下,说:“早点睡。”   姜淮喝完茶,躺下了,仍然非常清醒。   丛山把他揽到怀里,一下一下摩挲他的后背,轻柔得像在安抚一只猫。   他问:“读书的时候,听哪门课最困?”   他的嗓音低沉,在黑暗中格外动听。令人想到除了形骸之外,还有灵魂一类的东西。   姜淮回答:“数学。”   丛山“嗯”了一声,说:“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姜淮“扑哧”一声笑出来,说:“你读书时数学成绩一定很好。”   丛山说:“我读大学时,数学是第二学位。”   姜淮“哇”了一声,眼睛亮晶晶的。   姜淮问:“为什么想学数学呢?”   丛山说:“那时候年轻气盛,总觉得多学点东西,才不会被人欺负。”   姜淮想到他书房里的几个大书柜,有些心疼。   丛山说:“淮宝,等你学会了,我们没事就在家里建模玩。”   谁没事用计量经济学建模?姜淮觉得他是当老师上瘾了。   姜淮又想起一件事,说:“你给我列的辅导书,我都买了。”   丛山“嗯”了一声,说:“都是很入门的书,你看着玩。”   姜淮想起书房里堆的书,八本教材,八本辅导题,一共十六本书。   入门的话,也就几百万字吧……   他说:“如果我有下辈子,我既不要做律师,也不要做经济学家。”   丛山问他:“那你要做什么呢?”   姜淮想了想,说:“我没想好。”   他又说:“但我觉得你仙风道骨,可以去做个圣人……我想到了,你如果做了圣人,我可以去做你庙里的铁马风铃,陪你看风雨怎么样?”   丛山却说:“淮宝,如果我真的做了圣人,那你就来做我庙里的小麻雀,每天吃现成的贡品,不用挨饿受冻。”   姜淮点头,做个小麻雀换一个丛山,这买卖很划算。   他们又聊了一会,丛山拧开床头灯,给他念书。   他念的伽罗华的群论,英文版,音调平稳如同念新闻。   姜淮越想听清细节,越困得不行。   大约是眼皮先罢的工,接着是意识和心灵,姜淮要睡着了,他真的睡着了。   意识朦胧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上瘾了,还是自愿的。 第三十九章 虾片   第二天是周六,他们起得早,不需要工作,姜淮想去动物园看熊猫。   姜淮带上了自己的功夫熊猫,准备去挨个认亲。   到了地方,停好车,买了门票,进大门。   动物园旁边是植物园,有几棵漏网之鱼的铁树立在门口,投下一片绿荫。   姜淮说:“我来了江城之后,才知道铁树开花很常见。”   丛山问:“你还知道了什么?”   姜淮想了想,说:“草莓是地上长的,榴莲长在树干上。”   丛山笑着点头。   他说:“南北风物各异,有稀罕的,也有常见的。”   姜淮知道他去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   丛山问他:“淮宝,你读书时有什么好玩的?”   姜淮说:“淮港四月份,赏花时,桃红柳绿,到处都是游人,上公园放风筝好玩。有一回,看见四五个大男人拽着粗绳子,托着降落伞,在公园草地上狂奔。”   丛山笑着问:“放起来了?”   姜淮说:“春天风大,放起来了。”   丛山笑了,问:“其他季节的趣事呢?”   姜淮说:“夏天去有湖的公园,划船,看荷花。秋天去高山上看红叶,周末人多,翘课去才有意思。冬天踩着晶莹的雪,走过长长的断桥,很值得回味。”   丛山忽然问:“淮宝,谁陪你去逛的?”   姜淮说:“同学。”   丛山问:“还有呢?”   姜淮说:“前任呀。”   丛山说:“我吃醋了。”   姜淮张口说胡话:“我前任可多了,从幼儿园开始,一年一个男朋友。”   丛山说:“淮宝,你很有魅力。”   姜淮继续气他:“你肯定认识他们。”   丛山不解。   姜淮开始一个一个数:“工藤新一、杀生丸、金田一……”   丛山笑了,说:“你不要胡说了。”   姜淮不听话,数得起劲,丛山低头,直接吻住他喋喋不休说话的嘴。   两个人悠闲地到处逛了逛,动物园动物多,游人更多。   姜淮站在竹林边上,凉风习习,问丛山:“为什么是人关着熊猫,不是熊猫关着人?”   丛山笑着问:“这是什么问题?”   姜淮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问题。”   丛山说:“人比熊猫聪明,懂得用铁笼子。”   姜淮问:“那我比你聪明,是不是也可以关着你?”   丛山问:“淮宝,你比我聪明吗?”   姜淮问:“我觉得我比你聪明。”   丛山问:“清朝有几位皇帝?”   姜淮说:“十二位。努皇顺、康雍干、嘉道咸、同光宣。”   丛山笑:“淮宝很聪明。”   姜淮知道丛山在哄他,他反而不好意思。   姜淮说:“刚才的我不是现在的我。现在的我觉得你比我聪明,但是你喜欢我。”   丛山“嗯”了一声。   姜淮说:“所以还是我最厉害,比我聪明的人都喜欢我。”   丛山笑了。   中午太阳高升,他们穿着棉服,吹着暖气,有点热,买了两杯果汁坐在石椅上喝。   姜淮抬头,看见玻璃罩着的大树上,一只小浣熊在树丛里探头探脑,跑开了,又跑回来了,有点害羞。   丛山也看见了,笑着说:“淮宝,小浣熊看上你了,要和你谈恋爱。”   姜淮笑着说:“你跟它说一声,我有男朋友了。”   丛山微微一笑。   姜淮又说:“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让小浣熊先排队。哪天我不喜欢你了,我就和它好。”   丛山弯起指节,轻轻叩了他额头一下。   姜淮说:“我小学毕业后就不用这招了。”   丛山笑着说:“我小学毕业后就没再逛过动物园。”   “那你还来?”   “淮宝。”   “嗯?”   “明天带你去逛大人逛的动物园。”   “什么?”   “格子间。”   白领被关在小小的格子间里,被上司领导参观,是成年人的动物园。   社畜姜淮有些萎靡不振。   中午他们在园区的餐厅吃饭。下午,丛山带姜淮去园区的马场。   丛山给他买了一包虾片和一包胡萝卜片,让他用来喂马。   姜淮没忍住,偷偷打开吃了半包虾片,觉得有点咸,又吃了小半袋的胡萝卜片。   丛山装没看见。   今天有马术表演,几匹马被蒙着眼睛在马场内散步。   姜淮趴在栏杆上,小声地念每匹马的名字。   有一匹马耳朵很灵,听见姜淮叫它,小碎步跑过来,亲昵地蹭他的掌心。   丛山看驯马师的胸牌,上面写着马的名字:虾片。   丛山笑:“难怪你们投缘。”   姜淮小心翼翼地摸着马脖子,摸了一会,拿出胡萝卜片喂它,虾片扭过头,小声哼哼。   驯马师在一旁笑着说:“虾片嘴巴很挑,零食只吃虾片。”像在说绕口令。   姜淮“哦”了一声,把胡萝卜片放回袋子里,打开虾片递过去。   虾片哼哧一声,埋头吃零食。   姜淮一边喂一边顺毛,好言好语地和它商量:“这一包太多,你全部吃了会上火。”   虾片聚精会神地吃,没有理会他。   姜淮说:“我喂你吃虾片,你是不是也该分我一点呢?”   虾片还是没理他。   姜淮自作主张地说:“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他说完,小心翼翼地拿出几片,放进胡萝卜小包里。   驯马师和丛山都笑了。   喂了一会,虾片要上场去准备节目了。   丛山指着两匹马说:“这匹叫麦当劳,这匹叫麻辣烫,和虾片是同一个品种。”   姜淮说:“他们的主人一定是大吃货。”   丛山笑。   第一个节目是赛马,麦当劳最开始跑第一,但后劲不足,最后只拿了第二。   虾片匀速跑在中间,不前不后,最后冲刺,拿了第一。   比赛完后驯马师牵着虾片绕着赛场走一圈,姜淮故意用虾片引诱它,不让它离开。   虾片很温顺,又有点获胜的骄傲。   姜淮心血来潮,唱歌给它听。   虾片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水汪汪的,瞪着姜淮看,大概不相信有人唱歌这么难听。   姜淮抬手,隔着围栏,捋一捋虾片的鬃毛。   驯马师正在和丛山聊天,聊到虾片的高智商。   半夜自己开门闩,出去吃草,吃饱又回来了,还把门闩关上了……   动物园的工人看了监控才知道它的所作所为。   驯马师问姜淮想不想骑马。   姜淮兴奋地点头。   丛山扶着他上马,踩着马镫翻身上去,坐在他身后,拽住了缰绳。   他们绕着场地一圈圈慢慢走,看蓝天白云,青瓦瓦的天空,像水滴。   走一圈,下马,虾片表现得很好,丛山又买了一包零食奖励它,比姜淮的虾片豪华不少。   姜淮第一次知道,马是会笑的,还是咧嘴笑……   他觉得自己的虾片有些寒酸,想去摸虾片,被虾片躲过了。   他发现虾片是个势利眼。   姜淮说:“虾片,我喂了你那么多,你对我笑一个。”   虾片不肯笑,它很势利,只对丛山笑。   姜淮说:“虾片,做马不能太势利。我虽然只有虾片,但我可以全部给你,丛医生虽然很有钱,但他只会给你买一袋零食。你不要被物质迷花眼,要分清楚谁是真的爱你。”   虾片不理他。   姜淮绕到它背后,想突袭。   丛山拉住他,叮嘱:“不要站在马的背后,会被踢。”   驯马师趁机把虾片拉走了。   姜淮看着它的背影,想到它比赛时的表现,说:“它挺像人的,懂得养精蓄锐。”   丛山说:“丛越买过一匹马,叫克珊托斯。克珊托斯的父母是赛马,品种优良,但它很没有斗志,每次比赛都跑最后一名。”   姜淮想了想丛越的脾气,说:“那丛越应该挺不开心的吧?”   丛山“嗯”了一声,说:“丛越很生气,转手送给了我,说这马只能用来做马肉火锅。”   姜淮问:“然后呢?”   丛山说:“然后这话被克珊托斯听见了,它拿了几个大满贯,风头无二。”   姜淮笑起来:“丛越一定很生气。”   丛山说:“的确。他后来把克珊托斯又要了回去,结果克珊托斯不思进取,又跑了倒数第一。”   姜淮笑:“克珊托斯是故意的。”   说完又有点担忧,害怕它被驯马师或者丛越打骂。   丛山说:“克珊托斯是一匹通人性的马。我把它留在了丛家的马场里,让驯马师天天带它认识漂亮小母马,每天好吃好喝供着,无所事事。”   姜淮笑,觉得他们家的人养动物总是不按常理。   丛山问:“淮宝,你想当虾片,还是想当克珊托斯?”   姜淮反问:“我还可以选择吗?”   丛山说:“小朋友可以,成人不行。”   姜淮没说答案,只是笑着说:“多好。”   丛山问他:“你想不想骑克珊托斯?”   姜淮点头说想。   丛山说:“等明年夏天,我们骑着克珊托斯去山里玩,回来时再摘两筐枇杷。”   姜淮笑得开心:“该不会虾片也是你的马吧?”   丛山也笑了,问他:“淮宝,我听得懂。”   他说他是个吃货……   两个人站在栏杆边,有一搭没一搭,说了很多话,又似乎什么都没说,时间倏尔就过去了。   因为讲到赛马十一岁就要退役,姜淮忽然想到他和丛山也会老。   如果是和丛山一起老的话,那么即使脸上长皱纹,反应变迟缓,似乎也变得可以接受。 第四十章 红豆桂花小汤圆   新的一周,丛山又要出门出差。   丛老爷子要去澳洲度假,临走前几天,叫姜淮去丛家陪他喝茶。   老爷子到底在想什么,姜淮也摸不透。   一般人见着老爷子,也都怵得很,像是会吃人一样。   姜淮也怕老爷子,并不是心虚的那种,这种怕更多的是一种爱屋及乌的敬畏。   老爷子这天心情好,对姜淮娓娓而谈,说:   “老大没什么野心,日子过得很凑合,住一套凑合的房子,开一辆凑合的车子。要是一个人过,靠着集团发的薪水,也富余。但他开销大得很,要养一个中医堂,比人还费钱。算一算,应该是入不敷出的。他不想继承家产,将来我不在了,他是分不到东西的,丛越会全部抢走。姜律师,这么个穷小子,你还要跟他一块儿过吗?”   姜淮听了半天,平静地问:“您大概也对齐心悠说过同样的话吧?”   老爷子忽然有点狡黠,微微一笑,说:“你很会猜。”   姜淮觉得老爷子挺有趣。   世上的人谈婚论嫁,常常是你蒙我骗。   做长辈的,将晚辈夸得天花乱坠。   只有老爷子是自己拆亲孙子的台,吓得齐心悠犹疑不定,现在又要试探他。   看来,老爷子也不是真心喜欢齐心悠。   姜淮平淡地说:“真巧,我也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人,整天不思进取、游手好闲,配丛医生是‘王八看绿豆’的恰好。”   老爷子微笑,没再说话,让姜淮打开老式录音机,听戏曲,是程派的《锁麟囊》,唱道:   “当日里好风光忽觉转变,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将近傍晚,姜淮告辞了。   老爷子让佣人阿姨送他下楼。   楼梯间,阿姨面带笑容,说:“老爷子脾气大,很不喜欢脑子不清楚的人,更不喜欢心肠不好的人。他总说,这两类人做事,要么害人,要么害己。姜律师,你两样都不沾,老爷子心里喜欢你,只是嘴上没提。”   姜淮没吱声,觉得老爷子还挺有个性。   周末,老爷子走前一天,约他去听戏。   戏院没节目,票友串戏,几位老太太、老爷爷在那扮得有模有样的。   敲小锣的乐师病了,来不了,老爷子让姜淮凑数。   姜淮不会,阿姨教他打,轻重四拍。   姜淮学了一会,懵了。   阿姨站在他身后,轻拍着他的肩,给他打暗号。   姜淮一身大汗,想着老爷子果然不是一般人,折腾人很有一套。   节奏敲慢了,丛老爷子却说,还可以。   本不指望他三两分钟学会,世上哪有那种人?   佣人阿姨说:“姜律师胜在态度好,不跟长辈急眼。”   老爷子脾气变得好了不少,说:“下次还一起来。”   姜淮想,下次该装病。   丛老爷子问:“你是不是想着下次放我老人家的鸽子?”   姜淮说不是。   老爷子笑了,说:“你们这些小辈,眼珠一转,我就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太年轻,藏不住事。”   姜淮发现老爷子喜欢戏弄人,他不该送上门。   老爷子忽然说:“肯抽时间陪长辈,是该有奖赏。”   老爷子拿出一个旧式的怀表,说:“这表有年头了,还能走,也能听个音乐。”   阿姨接过来,递给姜淮,姜淮不敢收。   老爷子说:“不算什么好东西,丛山小时候爱听怀表里的音乐,放你那,跟放他那里一样。”   姜淮有点诧异,收下了。   老爷子突然话锋一转,说:“世上的东西,看准了去拿,小火慢炖,不吵不闹,总能拿到的。姜律师,你说是不是?”   阿姨笑着说:“姜律师早懂得的。”   姜淮不吱声,自己的棋路被老爷子看穿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老爷子说:“老大最近打电话问候我,说话很不诚心。今天说要带我去非洲看动物,明天又要带我去南极坐游轮、看企鹅。总之不想让我留在江城,怕我刁难你。”   姜淮脸上绷着,心里笑了,更不敢接话了。   阿姨笑着说:“没见过大少爷这么难缠的时候,明明是很讲道理的孩子。”   老爷子“哼”一声,说:“哪里是难缠,谁都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想出这些鬼点子,吓唬老人家。”   中午,老爷子回家,姜淮陪着吃饭。   午饭吃的很简单,红豆桂花小汤圆下豆浆和咸菜。姜淮进厨房帮忙,佣人阿姨没让,只是让他留下来说说话。   糯米粉兑水揉成面团,再揪成小指一样大的小汤圆。红豆泥加冰糖炖煮得绵软,盛在紫砂锅里,满满得快要溢出来。   姜淮吃了一口,汤圆软糯弹牙,桂花回味清甜,红豆泥醇厚,搭配豆浆正好。   姜淮想到第一次来丛家吃的饭,大鱼大肉的家宴,每个人心里都有猜忌。   浪费一桌好菜,却吃不出几分真心。   饭后,老爷子要找几本闲书看。   姜淮起身去书房拿书,碰上丛越正从书房出来。   丛越也没说什么,走了。   姜淮拿了桌上的几本书,无意看见桌上还有一份投资文件,写着公司名称,股票代码。   他没有动,走了,上楼给老爷子念书。   老爷子听姜淮念了一会,睡着了。   姜淮起身,悄悄掩上门,和外间的佣人阿姨告辞,下楼走了。   周一,姜淮给老爷子送完机,去公司上班。   成阳问姜淮:“大律师,听说丛家最近在做收购,牵涉了几家上市公司。你有没有什么内部消息?咱们事先买进,有多少,赚多少!”   姜淮笑着说:“我没消息。那是内幕交易,罚款三倍算轻的。你是不是想推我下火坑?”   成阳笑了,说:“看来,丛山已经透露消息给你了。”   姜淮听见这话,忽然有点迟疑,想起丛家书房的那份文件。   上市公司做收购,一向谨慎,提前泄露,会导致收购成本飙升。   那么重要的文件,丛越随手就放书桌上了。   成阳要是真的大手笔买进股票,查出来就不好玩了,肯定牵连丛山。   成阳看姜淮在走神,笑着说:“大律师,我随口问问,你那么严肃干嘛?”   姜淮说没什么。   他都是猜的,没什么证据。   周末,尚晨拉着姜淮去喝茶逛街。   吃完饭,两个人百无聊赖,逛进了建筑博物馆。   看到宋徽宗的艮岳复原模型,温泉水流过宫门前的石头,氤氲出一片烟雾缭绕。   旁边是自晋朝到现代堆积的泥土断层,三四米高。   尚晨笑着说:“这一两千年也挺可怕的,都是哪来的泥?”   姜淮说:“估计上游冲到下游的淤泥,十年堆个两厘米,两千年就是四米了,差不多高。”   尚晨说:“那咱俩再活个五十年,脚下又升高了十厘米。”   姜淮说:“祸害遗千年。等我们一千岁的时候,带着尺子再来逛这个博物馆。”   两人都笑了。   尚晨忽然问他:“现在还做手工吗?”   姜淮大学时喜欢做模型,空闲时对着古籍,做一些小亭子、小宫殿,他用心,做得很精巧。   姜淮说:“不做了,估计拿着胶水手都会抖。”   尚晨笑着说:“多可惜。年轻时候学的东西大都有功利性,要么是为了长大有口饭吃,要么是为了解闷,让人不至于发疯。像你那么纯粹的爱好,真是不多见。”   姜淮笑着问:“那你喜欢背法条,既是工作,又是爱好,怎么办?”   尚晨记忆力好,背东西背得很快,大学时满腔热血,所以才会学法学。   他笑着说:“我正后悔呢!爱好变成了工作,成了一个秃头法师!”   姜淮笑了。   尚晨忽然说:“我听说丛云是被人暗算了,才捅出来的。”   丛云的事闹得很大,江城有头有脸的人都知道。   姜淮说:“丛云早就搬出丛家了。”   尚晨说:“看来丛家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我挺后悔带你认识这家人。”   姜淮说:“你不给我介绍相亲对象,我怎么认识丛山?”   尚晨说:“他现在这样隔三岔五地出差,你活得像个深闺怨夫,多累。”   姜淮说:“我活着也是混日子,吃完睡,睡完吃,一切都是半桶水。”   尚晨笑着说:“这句话简直是骂人的话!谁不是这么活着?”   姜淮停了停,认真地说:“但丛山让我觉得自己有点不同,有点独特。”   尚晨笑着说:“你再说,我的牙就要酸了。”   姜淮笑了,他这么说话,是挺不害臊的。   晚上,姜淮和丛山打电话,聊到最近香港苏富比售出的几件天价拍品。   丛山说:“藏品的价值更多来自于赋予其上的意义,拍卖是一种量化行为。”   姜淮想起丛老爷子交给他的怀表,从抽屉里取出来,让丛山看。   姜淮说:“丛医生看看,这一块旧怀表怎么样?能值多少钱?”   丛山笑了,说:“这一块可是无价之宝。”   姜淮不解,丛山解释:“这是祖母的嫁妆,当年她不顾家人阻拦,执意嫁给祖父,身上只有这一块怀表。她活着时常说,等我长大了,要送给我的爱人。”   姜淮有些诧异,原来老爷子已经接受他了。   他很高兴,连艰涩的数学书也能看进去了,甚至装模做样地冲了一杯咖啡。   看了三四个钟头,视频一直开着,他没有睡意,又去看屏幕上的丛山。   丛山说:“淮宝,你打算一晚上都这么炯炯有神地看着我吗?”   姜淮说:“我睡不着。”   丛山说:“你中彩票了?”   姜淮摇头,说:“我喝了你珍藏的那罐咖啡。”   他通宵不睡,明天绝对是废人了,不如把书接着看了。   那罐咖啡是丛山从意大利带回来的,十分提神醒脑,丛山知道姜淮睡不着,也没催他去睡。   两个人在电脑前,开着视频,各看各的材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姜淮快乐很多,似乎过往那些闷与烦,都不值得计较了。 第四十一章 酸萝卜老鸭汤   如丛山所料,丛老爷子去了澳洲后,他就被解除了职务。   姜淮有些惊讶,没想到丛越如此急不可耐。   周五,丛山坐晚上的飞机回江城,姜淮去接。   丛山很平静,隐隐带着一丝放松。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告诉姜淮,内部罪名是违反集团行为准则,与他司男职员交往过密,泄露集团商业机密。   姜淮反应了一会,问丛山:“这个男职员是指我吗?”   丛山说:“大概是吧。”   姜淮忍了半天,笑出声,说:“好呀,我也当一回美人计里的美人。”   丛山说:“还不算,我还没有为你烽火戏诸侯,你只成功了一半。”   姜淮笑了,又“嗯”一声,说:“放心,你是为我丢了工作的,我会养你的。”   丛山笑了,说:“有劳姜律师以后多多照拂,待遇不低于橙玉生就可以了。”   姜淮轻声问:“这待遇还不高?”   丛山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淮宝,你不可以反悔。”   姜淮笑了。   他们回到家里,姜淮去给丛山做夜宵,走开前,说:“丛家的天地太小,不适合你,你现在逃离出来,我由衷地高兴。”   丛山有些诧异,微微一笑。   周六,天下起了小雨,绵绵脉脉的,姜淮和丛山呆在家里,没有出门。   姜淮跟着丛山在厨房做饭,用砂锅煲酸萝卜老鸭汤,加了腌制好的胭脂萝卜,淋了料酒,汤里红艳艳的,香气四溢。   姜淮尝了一碗,汤色澄亮,肉嫩汤鲜。   他问丛山:“你是不是和鸭子有仇?每次把鸭子做的这么好吃。”   丛山笑着说:“淮宝,我们结婚后,去南京度蜜月,去吃鸭汤小笼包,吃过一次就不会忘。”   姜淮笑了,问:“门口纸箱子里那几块木头拿来做什么?”   丛山说:“一会你就知道了。”   姜淮“嗯”了一声,他觉得跟随丛山的感觉挺好,不用独立自主,可以犯懒。   饭后,丛山找了一套工具,坐在光线好的长桌边,开始刨木头。   姜淮看他刨得那么认真,问:“你在想什么?”   他停了停,说:“注意力集中的时候,什么都不想。”   他刨了一个碗的形状出来,让姜淮捧着试了试手感。   姜淮笑着问:“我们要去火车站乞讨了吗?你连碗都给我做好了。”   丛山笑了,说:“也不是不行。”   姜淮“哦”了一声,说:“你连碗都会做,我觉得自己是配不上你的,但幸好我脸皮厚。”   丛山拿他没办法,笑着说:“淮宝,过来,让我亲一下。”   姜淮凑上去,丛山亲了一口,两人都满意了。   屋檐下的露台有一缸绿油油的金钱草,四季翠绿,在雨里涟漪不断,养着红鲤鱼、金鲤鱼、黑鲤鱼。   姜淮隔着绿窗纱看了看,想到不明所以的时刻,是最有趣的时刻,漫无目的,仅仅因为心里喜欢。   他闲着逗橙玉生,看着它嘎嘎叫,开心得不得了。   他去厨房偷米酒喝,探出头看丛山在沙沙打磨那个木碗,他还真是专注,一瞬光线对比,让他的沉默有了层次感。   姜淮恍然觉得即使有散场那一天,他也可以凭借这些片段,喜悦好几年,甚至够他一辈子回味的。   这样一个下午,他做了一个木碗,又做了一双木筷子,一个四方木盘子,仍然让姜淮握着试试手感。   姜淮说:“都很称手,回头我给你表演夹鹌鹑蛋。”   丛山笑了,说:“好。等你把这碗筷用出琥珀色,我们至少六七十岁了。”   姜淮说:“到时候,我会帮你刷假牙的,如果你想帮我刷假牙也行。”   丛山忍俊不禁,问:“淮宝,我们变老之前,你有什么愿望吗?”   姜淮想了半天,说:“我想在你车里吃臭豆腐。”   丛山说:“好吧。”   那声好吧,简直像要他的命。   姜淮眼睛带着笑意,他碰到强迫症的底线了,好玩。   半天,丛山给他做的吃饭三件套有了清晰的轮廓,放在光线下看了半天。   姜淮觉得木制品的纹路很漂亮。   丛山说:“从前砍伐苍天大木,是要祭酒的,树木比人长寿。”   姜淮问:“只有一套碗筷吗?你的呢?”   丛山说:“回头照着你这套做,不过得先搁置一段时间,还得改。”   姜淮问:“现在不能改吗?”   丛山说:“刚做好的东西,杂念肯定很多,得沉淀一下,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   姜淮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安静下来,看丛山灵活的手,用蜂蜡抛光这套木制品。   姜淮问:“你还会做什么呢?”   丛山反问他:“淮宝,你还想要什么呢?”   姜淮摇了摇头,诚实地说:“我不知道。我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拥有了一切。”   丛山知道,他魔怔了。   他没有说话,停下手中的活计,牵住姜淮的手,密密柔柔地吻。   隔了一会,姜淮说:“我想到了。”   丛山看着他。   姜淮说:“你说,结婚都需要什么呢?”   他们定于明年春天的约定,姜淮已经等不及了。   丛山笑了,看透他的心思。   他说:“待会我们出去逛市场,晚上我告诉你。”   傍晚,他们出门,开车去离家很远的市场,路过一家教堂,进去坐了坐。   他们坐在后排长椅座位,穹顶那样高耸,彩绘玻璃绚丽,让人沉浸在肃穆的气氛中。   离开教堂,丛山带姜淮去附近码头的海鲜市场。   路上经过药材市场,铺头卖各式各样的药材,也卖花胶海参之类的干货。   丛山牵着姜淮的手往里巷走,穿过层层叠叠的药材,中药气味缠绕上来。   丛山走到一家小店,买了一包香藤根,姜淮闻了闻,清淡一些。   姜淮问:“这个买来做什么?”   丛山说:“放进滚热的米酒,涮薄切黄牛肉,是一道菜。”   姜淮说:“没在餐馆见过这道菜。”   他说:“山里小地方做这道菜,早晨现宰的黄牛肉,配上正月新酿的糯米酒,味道很鲜。”   姜淮笑着说:“我真怕有一天和你一块吃保护动物。”   丛山笑了,说:“真正好吃的食材,往往是最普遍的食材,关键在手法。”   姜淮笑着点头。   两个人走到斜对街的码头海鲜市场,地面湿漉漉,到处是横行霸道的手推车。   两个人渐渐走到市场里面去,满街都是海鲜档口,有些批发某一类海产,有些混杂着零售。   他们走到卖虾的水箱边上,姜淮喜欢看蓝彩的大龙虾,青色的竹节虾,灰色的皮皮虾。   摊主身上纹着没精打采的青龙,拿个网兜,热情地招呼客人。   丛山问姜淮:“想不想吃盐刷虾,或者芝士焗大虾?”   姜淮觉得都好吃,想到一个冷笑话,悄悄在丛山耳边说:“档主胸口纹个皮皮虾想吓唬谁?”   丛山笑出声,轻轻捂住姜淮的嘴,低声说:“带你出来玩,就跟监狱放风一样。要是被档主听见了,我们就走不出这个市场了。”   姜淮笑着点头,丛山松了手,转头跟档主买了大虾,青口贝,大螃蟹。   姜淮负责提着袋子,海鲜活蹦乱跳的,马上就要祭了他和他的五脏庙。   活在食物链顶端,真好。   晚上,吃完晚饭,两人坐在落地窗边,看冬日的夕阳坠落于群山之中,像一抹冰茶一样朦胧。   姜淮喝着酒,看着窗外,天黑了,他看见树上的小灯索,和星星混在一块儿闪烁,天色深黑泛蓝返紫,黑得那么不真实。   他恍惚间意识到,快要到新的一年了。   他有点醉了,忽然没头没脑地说:“要过年了。”   丛山点头,顺着他的话说:“今年虽有波折,但总体还是很圆满。”   姜淮笑,说:“原来丛医生有自省的习惯。”   丛山说:“除了自省,我还温故知新。”   姜淮不明所以。   丛山挪移椅子,忽然凑近一点,握住姜淮的手,轻柔地展开,往他的无名指戴了一枚星星般闪烁的钻石戒指。   他自顾自地说:“我一直在等合适的时机,现在似乎也不合适,但到底什么时候才合适呢?”   姜淮怔住了,十分诧异。   他抬头,说:“你下午问我的话,这就是答案。”   姜淮“嗯”了一声。   丛山平淡地说:“集团已经没有我的位置。”   姜淮说:“这是一个证明。”   丛山凝视他,问:“证明什么?”   姜淮笑着说:“证明我不单单爱你光风霁月的样子,如果你愿意发福的话,我的爱就更纯粹了。”   他笑了,说:“又犯傻了,和一个又穷又胖的男人结婚,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姜淮很笃定:“我不会哭的。”   “咦,不是已经哭过了吗?”   姜淮不明所以,又想起上一次他们在阳台胡闹时,丛山说的话。   他说,姜淮要还他眼泪。   原来他们的爱是贯穿前世今生的,生生世世的缠绕,疯魔着,谁都不清醒,死亡也拎不清。   姜淮眼底忽然蓄起泪水,如有预兆般,恍惚得又要落泪。   丛山看着他,双手环抱住他,轻轻亲了他额头一下。   他想到自己的爱人是由衷信赖自己、牵挂自己的姜淮,心里满是淡淡的温馨。 第四十二章 花生糖   周末,丛山和姜淮开车去注册结婚。   年底了,注册结婚的情侣有很多,他们排在队伍里,耐心地填表,登记结婚。   登记出来,两人手里都有个红色的小本,上面的照片笑得傻里傻气。   他们不想开车,沿着街边慢慢走,路过一个小摊,摊主戴着一副墨镜,算前程算姻缘,也给孩子取名。   姜淮说:“我小时候想过,如果以后结婚了,要生十个孩子,五个男孩,五个女孩,名字全部从四书五经里选。”   丛山笑,说:“淮宝,这么多孩子,你要有丝分裂吗?”   姜淮忍着笑,拍了拍丛山的肩膀,说:“没有老公的单身汉才有丝分裂,我这种已婚人士都是让老公代劳。”   他说得很好听,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丛山很受用,不和他计较。   他对姜淮说:“淮宝,我有新婚礼物要送给你。”   姜淮问他:“什么?”   丛山递给他,姜淮接过来,缓缓展开,是一把精美的花鸟扇子。   落款是明朝,看起来是好东西,令姜淮想起许多美妙的瞬间。   记忆里有一只翠鸟飞进来,停在池塘边,猛扎进水里,水花打在深紫色睡莲上。   那是在仲夏夜的某一天,丛山带他去逛丛家的植物园。   小时候他也去过植物园,姜德生还没破产时,人还很温情,尽力抽出时间陪他。   他喜欢花,喜欢的是过去温情的时光。   丛山知道后,带他回丛家,抬手攀着祖先院子里的茶花树,折下两枝宝珠茶花来,递给姜淮。   姜淮听管家说过,丛家的花比丛老爷子的年纪还大,折了会犯禁,惹祖先生气。   但丛山只是笑着,轻声说,淮宝,花藏好了,别让祖父看见。   那两枝雪白的宝珠茶花,不像这个时代的东西。   姜淮沉浸在过去太久了,总以为他的好日子像一把缓缓收起的花鸟纸扇一样,目之所及,只剩悄然。   现在回想起来,丛山不知何时,早已为他翻出了这把扇子,轻轻撷开了,让他再一次见到生命繁花似锦的样子,梦幻地活着。   他小心翼翼的,生怕这把幸福的扇子失落了。   中午,他们去市场买菜,回家做饭。   姜淮路过卖花生的小摊,看见花生,有些嘴馋,扯了扯丛山的衣角,说:“我想吃花生糖。”   丛山应好,买了一袋。   回到家,丛山进厨房,姜淮围过去看。   大颗的花生去了皮,倒进锅里炒熟,红衣碎裂,里面雪白。丛山往石板上抹油,把花生倒出来,又把冰糖熬好,均匀地倒在花生上,变冷变硬后铲起来,划成小块,装在小碗里,递给姜淮。   姜淮取出一块,对着阳光看。花生糖晶莹透明,冰糖极脆,花生有一股炒熟的坚果香,回甘,却不腻人。   他很快乐,亲了一下丛山,吃了花生糖的吻也黏糊糊的,带着冰糖的甜。   下午,他们开车去山上喝茶,看风景。   一个老人站在山道上,戴着面罩手套,在掏蜂窝。   树林间隙的阳光里,飞着很轻很细的灰尘,像在空中跳舞,又像一条蝉翼的缎带。   山下谁家的院子里,一大树红梅盛放了,映着雪白的墙,像上好的工笔画,又有足够的留白,冬天里罕见的阳光那样和暖。   丛山问:“好看么?”   姜淮说:“好看。现在应该念一首唐诗。”   丛山笑着说:“太多人念,有点俗气了。”   姜淮笑着说是。   忽然想到郊外山上雪白的桐花,等着他们去看。   可惜今年没时间了,两个人得等到明年。   他得了刺桐花,又想着山桐花,怎么都不满足。   这件事本身就是无穷无尽的。   除非他和丛山当中,有一个先淡下来,或者有一个人先死掉。   姜淮魔怔了。   傍晚,书房里,丛山翻出存折、房产证之类的东西,说:“淮宝,以后这些都归你管了。”   姜淮看看存折上的数字,想到丛老爷子走时说的话,对丛山说:“你这么有钱,爷爷还说你很穷。”   丛山煞有介事地说:“丛家有家规,不和数学不好的人结婚。”   “不理你,”姜淮没空理会他的揶揄,说,“你自己的钱,自己打理。”   丛山笑了,觉得姜淮与众不同,问:“淮宝,你是不是一百块掉地上都懒得去捡?”   姜淮说:“你说对了!我从小就很羡慕一个女人。”   丛山逗他:“白雪公主?灰姑娘?”   “不是!是古代一个懒女人。她丈夫下地干活前,会烙一个大饼,挖空了,套在她头上。她饿了,低下头吃一口就行了。”   丛山拿了一个苹果啃了一口,笑着问:“你羡慕她什么?”   他将苹果递到姜淮嘴边,姜淮也啃了一口,口齿不清地说:“她丈夫纵容她的懒,出门还给她准备好大饼。”   丛山笑了,比划,说:“淮宝,明天我就给你做个两斤重的大饼,圈你脖子上。”   姜淮笑,作势要打他。   丛山抓住他的手,看看窗外的残红的天。   姜淮顺着他的目光,看见窗外屋檐下多了一个小小的蜂窝。   姜淮说:“蜜蜂在家里建巢,对主人家是吉利的。可惜变成大蜂窝的话,会蜇伤人。”   丛山问:“那淮宝想怎么办?”   姜淮说:“只好麻烦丛医生去移走了。”   丛山去杂物房找手套,还拿了一个袋子,搬一张凳子到露台,人站高了,举着袋子兜住蜂窝,轻轻一掰,眨眼的功夫,像熊瞎子一样,拆迁了整个蜜蜂王国。   姜淮仰头问:“接下来又怎么办?”   他看着姜淮,问他:“淮宝,你要不要吃炸蜂蛹?”   姜淮想了想,有点怕。   丛山故作可惜,说:“那就只能快递给情敌了。这么多蜂蛹,便宜秦时了。”   姜淮“扑哧”笑了。   最后,丛山打电话让物业上来。据热情的物业说,酥炸蜂蛹是一道菜……   等物业领走了蜂窝,丛山进厨房洗手,扬声问:“淮宝,你想吃荔枝蜜冻龟苓膏吗?冰箱里有。”   姜淮纳闷:“你都是什么时候囤的零食?”   丛山笑着回答:“趁你不注意的时候。”   姜淮去冰箱拿龟苓膏,拿勺子加了一点蜂蜜,和他坐在露台一起吃。   两个人吃得慢条斯理,也很有滋味。   姜淮想起冰箱里还有粉红香槟、栗子千层蛋糕,转身都搬出来。   丛山开酒,姜淮切蛋糕,他们喝了一杯,又倒满了酒,吃蛋糕……   姜淮挽着他的手,笑着说:“结婚还是很不错的,有酒喝,有蛋糕吃。”   丛山笑着问:“淮宝,这样就满足了吗?”   “我很开心,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这会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候。”   他一口气喝完酒,催丛山快点喝。   丛山顺着他的意,仰头喝完了整杯香槟。   两个酒鬼一杯接一杯,姜淮喝得心灵朦胧,神志迷离,最后拉着丛山躺在柚木地板上,一直躺到天黑了。   清冷的空气中,两个人仰望天空,天空星光灿烂,耀眼夺目。   丛山怕他冷,揽住他的肩,让他枕着自己的手臂躺着,说:“来,我教你讲外语。”   姜淮说:“你教。”   丛山说:“第一句话是,Je t'aime。”   姜淮嘴角上扬,说:“我知道这是法语,你难不倒我。”   丛山说:“你跟着念。”   “丛医生,Je t'aime。”   他说得怪腔怪调,讲完之后自己都笑了。   但他喝醉酒,没有理智,蛮不讲理:“法语人人都会说,没有新意,我教你一句外语,你跟着我学。”   丛山说好。   姜淮说:“叽里呱啦唔里奇。”   丛山笑了,说:“淮宝,你是火星来的吗?”   姜淮故作严肃地说:“被你发现了,这是我的母语,火星语。等我教会你,我就要统治地球了。”   丛山不和醉鬼一般见识,顺着他的话讲:“那这句话什么意思呢?”   姜淮被问住了,忽然腼腆一笑,蹭到丛山耳边,小声说:“我喜欢你。”   丛山笑了,说:“你再教我一遍。”   姜淮清清嗓子,说:“叽里呱啦唔里奇。”   丛山鹦鹉学舌:“叽里呱啦唔里奇。”   姜淮亮晶晶的,眼里带着笑:“我也喜欢你。”   丛山握住他的手,暖了暖,放在心口上。   窗户半开着,灯光洒在露台,夜风轻柔,山上草木清香蔓延过来,饱含悠然自得的气息。   姜淮突然说:“你念书给我听。”   丛山答应他:“好,你挑一本。”   姜淮坐起来,去书房拿一本,递给丛山。   丛山看看书名,说:“很会挑。”   姜淮随手拿的。   丛山翻开一页,挑了一段,念:“流浪者每天都在为自己的生计问题而烦恼,此时我也是如此,首先就是要解决吃喝问题,我甚至想到是否能靠吃野生动物维生,我还考虑是不是可以采集一些植物的种子和浆果吃,或者放下所有的钱财和其他行李,毫无牵挂地去游荡。”   他调侃着,像在描绘过去那个疲惫的姜淮。   姜淮听出来了,说:“你好讨厌,你是故意的。”   丛山笑着翻书,轻按著书页,换一段,念给他听:   “又是山间岁月里美好的一天,人在其中仿佛被消解、被吸收,只剩下脉搏仍在向着未知的远方推进。生命无增无减,我们不再去留意时间,不再匆匆忙忙,宛如树木和星辰。这是真正的自由,是可实现的不朽……”   姜淮说:“这段还差不多。”   丛山打趣他说:“丛太太,你很挑剔啊!”   姜淮忍不住笑了。   原来,从今天起,他就是丛太太了。 第四十三章 蓬房鱼   周一,姜淮去上班,丛山不知道忙什么,一大早就没了人影。   姜淮依然无所事事,拿着一袋牛肉干去骚扰尚晨:“尚总,请你吃零食。”   尚晨很警惕:“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姜淮抿着唇笑,一不小心露出无名指上的戒指。   尚晨惊讶:“你和丛山结婚了?”   姜淮点头承认,大大方方地亮出钻戒,骄傲得像只开屏的孔雀。   尚晨笑了,说:“我懂了,你这是来我跟前炫耀来了。”   姜淮把牛肉干往他面前推了推,说:“我的目的达到了,这牛肉干你还吃不吃?”   “吃!怎么不吃!”尚晨笑着说,“你今天就是给我砒霜,我也得当喜糖吃下去。”   说完两人都笑了,撕开包装,一人分一袋牛肉干。   尚晨问姜淮:“什么时候领的证?”   姜淮说:“昨天。”   “真快!”尚晨有些羡慕,又问,“办酒吗?”   姜淮摇头,说:“不办酒,可能会出去玩一玩。”   尚晨想想也是,丛家一摊烂账,姜德生又是一个赌鬼,双方家长如果出席婚宴,估计会像世界末日。   尚晨说:“这种好时候,我却有一个坏消息。”   姜淮说:“你说。”   尚晨说:“我听说丛越和秦时急躁冒进,这次这个收购案凶多吉少,丛山手里股份最多,那些大股东都盼着他回去救场,赚了算集团的,亏了算他个人的,”说着,他很不屑地哼一声,“这算什么?卸磨杀驴?出了事,你也要受牵连。”   姜淮知道,丛山很孝顺,不愿意丛老爷子前脚刚离开,后脚就闹出风波。可这样的退让,明显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尚晨说:“你们结婚第二天,我就劝你离婚,是不是不太好?”   姜淮说:“我相信他会处理好的。”   尚晨笑了,连连叫他:“阿淮,姜大律师,你简直不像你了。”   姜淮也笑了,问他:“那我是什么?”   尚晨想了想,说:“三从四德的丛太太。”   姜淮很受用,当作夸奖收下了。   傍晚,姜淮下班,丛山开车来接。   姜淮闻到他身上有一股中药味,知道他去了回春堂。   姜淮打开门,坐上去,丛山回头递给他一个塑料盒。   打开,里面满满一盒淋满蒜蓉辣酱的油炸臭豆腐。   姜淮说:“我没那么爱吃臭豆腐的。”   丛山说:“淮宝,说过的话要算数。”   姜淮好后悔。   丛山笑着说:“我帮你吃一块。”   姜淮用叉子叉起来,喂他吃了一块。   丛山说:“还可以,你试试。”   姜淮也吃了一块,觉得味道是很不一样,问:“你在哪买的?”   丛山说:“我去湘菜馆买的,大厨是长沙人。”   姜淮说:“你怎么这么聪明!”   丛山问:“淮宝,你要不要亲一口你聪明的老公?”   姜淮听见老公这个字眼,脸有点红,说:“不要了,嘴很油的。”   丛山说:“那我亲你?”   姜淮忽然有些矜持,说:“也不要。”   丛山问:“淮宝,臭豆腐味道很重,你会不会洗车?”   姜淮说:“我不会。”   丛山笑着问:“那下次还敢不敢乱许愿了?”   姜淮笑着说:“不敢啦。”   丛山又问:“那你明天想吃什么?”   姜淮想也不想,说:“榴莲千层。”   丛山叹了口气,说:“好吧。”   姜淮笑了。   丛山这么自相矛盾,真不知道到底是要惯着他,还是要欺负他。   丛山带他去吃江南菜,一道龙井虾仁,一道蓬房鱼。   餐馆古色古香,每一道菜都有食记,写著名称、来历与典故。   蓬房鱼是徽州名菜。已经过了吃莲蓬的季节,厨师用揉了菠菜汁的绿色窝窝头做莲蓬,鱼肉剁碎为莲房,花生米为莲实,拌入鸡蛋和鸡汤上锅蒸熟,形色逼真,鱼肉鲜嫩,花生香脆,别具一格。   包厢外有人在弹古筝,一位老师傅正在微微调整燕柱位置,一根弦一根弦,校正琴音。   琴声里,姜淮觉得从没有这样宁静过。   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像一条洒满金粉的河流,只有细细的音乐在响,过去未来现在,一重一重的门打开了,豁然开朗。   他那种抵抗世界的浑也消失了。   吃完饭,两人对坐着喝茶,姜淮正食困,听到丛山问他:“淮宝,你是从几岁开始伪装自己的?”   姜淮愣了一下,说:“怎么突然问这个?”   丛山说:“你告诉我,我也告诉你一件你想知道的事。”   姜淮喝着茶水放空,半晌,才说:“初中的时候,瞒着年龄去便利店打工,收工后给自己买了一瓶汽水,老板说是我偷的店里的饮料,扣了我半个月的薪水。”   丛山问:“没有想过反抗吗?”   姜淮摇摇头,说:“反抗又有什么用呢?反而失去一份兼职,得不偿失。我意识到自己被审判了,学乖了,少了很多阻力。”   所以他变成了姜律师,法条是最冷酷无情的东西,他不再说自己想要什么,想得到的东西都偷偷争取。   丛山说:“淮宝,你应该早十年认识我。”   姜淮笑了,说:“那你要怎么样呢?”   丛山说:“我有更好的打工机会。”   姜淮问:“比如?”   丛山说:“去天光墟卖假古董,也可以卖中药材,早年的市民都很纯朴,我中学靠卖回春堂里的药材赚了第一桶金。”   姜淮笑了,说:“天光墟还可以倒卖东西的啊?”   丛山说:“早些年是。有些人买卖非法来源的古董,或者纨绔子弟偷卖家中古董,都不能让人认出来 ,只能去天光朦胧的夜市。”   姜淮好奇,问他:“你都卖过什么?”   丛山说:“古画、竹扇、藏红花、人参……买进卖出,我也淘到了很多宝贝。”   姜淮笑出声,很想夸他几句,又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好说:“现在的天光墟还可以倒卖?”   丛山说:“不行了。有些消失了,有些成了普通夜市。时下的东西,只要是好的,不管来源多么复杂,都不需要摆地摊偷着卖了。”   姜淮笑着点头,想到丛山年少时摆摊的样子,觉得很有趣味。   他忽然傻傻地说:“你这么好玩,我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丛山牵住他的手,一根根按捏他的指腹,说:“淮宝,你早点认识我,我管你一辈子汽水。”   姜淮问:“倒卖可以赚很多吗?”   丛山说:“赚的不多,但是请自己未来老婆喝汽水还是够的。”   姜淮抿着唇笑。   他说:“轮到我向你提问了。”   丛山说:“是不是想知道丛越和秦时的事?”   姜淮问:“你可以讲吗?”   “没什么不可以的,”丛山说,“他们经验不足,收购了一个空壳,股东们都急着找人接盘。”   姜淮想了想,说:“那你要回去吗?”   丛山笑了,说:“这事再说,总得等他们吃够苦头。”   姜淮心里堵了一口气,替丛山感到不值。   他问:“那我们会输吗?”   丛山发笑,知道姜淮在替他较劲。   丛山说:“不一定。”   姜淮“哦”了一声,说:“丛医生加油,我相信你的实力。”   丛山笑了。   晚上,他们回到家,丛山去搭花架。   他搭的是一架使君子藤蔓,顺着露台原有的亭子横栏伸展布局。姜淮见过照片,很期待。到了夏天,枝叶茂盛,花势疯长,粉紫花朵流淌而下,弥漫幽香,形成一条淡光的瀑布。   姜淮帮忙,一会切果盘,一会榨果汁,跑出一身汗,脱了外套,解开衬衫领口扇风。   丛山洗完手出来,看见他若隐若现的锁骨,招手叫他:“淮宝,过来。”   “怎么了?”   姜淮走过去,丛山抱住他,右手突然贴上他的脖子。   丛山才洗过手,手心是冰凉的水珠,姜淮冷得缩着脖子往后躲:“你干什么?”   “我摸摸你心口的丘比特之箭。”   “摸到了吗?”   “没摸到,”丛山一本正经地说,“它说它太冷了,不愿意出来见我。”   姜淮瘪了瘪嘴,讪讪地摸摸鼻尖,乖乖回房间穿上外套,又把领口的扣子扣好。   丛山榨好两杯果汁放在客厅,姜淮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挂在丛山身上,双手往衬衫里钻。   丛山怕他掉下去,双手托住他:“淮宝,你要做什么?”   姜淮煞有介事地说:“我也要摸摸你的丘比特之箭。”   丛山笑了,顺着他的话问:“那你摸到了吗?”   “嗯,摸到了,”姜淮严肃地点点头,“有点凉,金子做的。呀,上面还有字。”   “写的什么?”   “我看看啊——”姜淮低头,呼吸轻轻地洒下去,有些痒,“丛山喜欢姜淮。”   说完两人都笑了,姜淮抬起头看着丛山,嘴唇红润,泛着光泽。   丛山看得心动,低下头,吻住他。   客厅里开着暖气,又铺着柔软的地毯。丛山将姜淮裹在大衣底下,他对他动手动脚,在那大衣底下。   姜淮简直拿他没办法,丛山抱他坐在他身上,教他做个乖巧的恋人,顺着他的花样起伏,随着他任意妄为。   丛山吻他的脸颊,低声说,他有很多不可告人的想法,都是关于他的,连丘比特都不知道。   姜淮情动的时候,轻轻哼了一声,丛山就笑了,他抚弄他,愉悦一层一层密集地涌上来。   姜淮枕着他的肩膀,和他十指相扣,直到被他轻轻压倒。   他对他为所欲为,得寸进尺的放肆,夜色朦胧,毫无保留。   半天,他们做完坏事,丛山抱着姜淮去洗澡。   丛山帮姜淮洗头发,姜淮没有力气,靠在丛山的肩上轻哼,舒服得眯起眼睛。   丛山把他的头发打湿,抹上洗发水,轻柔地揉出绵密的泡沫。   姜淮安安静静的,忽然说:“我这个样子,像不像你养的宠物?”   丛山说:“我没有帮橙玉生洗过澡。”   姜淮笑了下。   丛山说:“淮宝,你嘴巴太挑,有傲气,做不了宠物,讨不得主人喜欢。”   姜淮蹭了蹭他的下巴,笑着承认:“我当夸奖收下了。”   丛山笑了,捏了捏他的脸,说:“闭上眼,我要冲水了。”   姜淮温顺地闭上眼,丛山在他的眼皮上亲了亲。   姜淮伸手箍着他的腰,说:“我改主意了。”   丛山问:“你改什么主意了?”   姜淮天真地说:“我原本想着哪天你厌倦我了,我们就好聚好散,但现在我决定,你和我离婚,我会和你玉石俱焚。”   他“嗯”了一声,没有嘲笑他病态的痴心,说:“淮宝,你总是乱用成语,我和你,谁是玉?谁是石?”   姜淮“嗯”了一声,说不出所以然。   丛山说:“这辈子我一直纠正你好不好?”   姜淮微微怔住,笑了。   这是他听过的最特别的做伴理由了。 第四十四章 糖瓜沾   周六,姜淮早起,站在露台上给花架浇水。   丛山不在家,做好的早饭在桌上,没有贴便利贴。   他有点不习惯,因为习惯了和丛山在一起。他和丛山在一起,也没有特别的事,却总是能忘记生活的琐碎。   他吃完早餐,去阳台找橙玉生,发现橙玉生不在,只有泳池里飘着几片羽毛。   姜淮纳闷,在家里到处找,犄角旮旯都找遍了,一无所获。   正巧丛山给他打电话,关心他有没有吃早饭。   姜淮语气蔫蔫的,说:“我做了一件错事。”   丛山问:“怎么了?”   姜淮说:“我把橙玉生弄丢了。”   丛山说:“我忘了告诉你,我把橙玉生带出来了。”   姜淮在电话这头松了一口气。   丛山说:“有一位世叔,喜欢橙玉生,我带来见见。”   姜淮问:“那你见着了吗?”   丛山说:“世叔出门采风,我明日再拜访。”   姜淮“哦”了一声。   丛山说:“他手里有一张难求的字帖,我有一个朋友喜欢,想借来看看。这位朋友牵涉到丛越,我有求于人,只能投其所好。”   姜淮想了想,丛山让橙玉生出卖色相换字帖,说:“这样算不算出卖橙玉生?”   丛山说:“也不算,世叔家有一只宝贝母鹅,看上了橙玉生。”   姜淮笑了,说:“这还不算?”   丛山也笑了,说:“万一看对眼了,这就只算长辈安排的相亲。”   姜淮在电话这头笑出声。   晚上,两人在书房里看书,姜淮看了一会,腻了,拿起桌上的日历,随手翻阅,说:“明天是个好日子,宜嫁娶,宜迁居,宜泡温泉,也宜吃好吃的。”   丛山看过去:“日历上写的?”   姜淮一本正经地说:“我说的。”   他拧开笔盖,写上“温泉”和“美食”。   丛山忍俊不禁。   姜淮心中的日历,肯定不限于祭祀沐浴,八成是吃喝玩乐,包罗万象。   姜淮写完,蹭到丛山身边,说:“明天想你陪我玩。”   他抬头看丛山,眼睛水汪汪的。   丛山捏了捏他的脸,说:“淮宝,明天我和那位世叔喝完茶,你来接我好不好?”   姜淮问:“你这么大的人,还要人接的吗?”   丛山笑着说:“那某个可爱的人,不想让我陪着出去玩了?”   姜淮“哼”了一声,说:“我不理你了,我自己出去玩。”   丛山笑了一下,换了一个话题,说:“我昨晚梦见上辈子的事了。”   姜淮知道他又要胡说,却忍不住顺着他问:“你梦见什么了?”   丛山说:“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石人,不能动,大风大雪只能在孔庙里站着。”   姜淮心里有点难过,问:“后来呢。”   丛山说:“后来,不知哪朝哪代的国子监祭酒,到孔庙拜祭孔夫子,说我是石头成了精,会伸脚绊人摔跤,他去年就吃过亏,今年一定要将我搬走。”   姜淮问:“你之前真的伸脚绊过他吗?”   丛山笑着说:“怎么会呢?我要是能动,早走了,谁要在院子里罚站?”   姜淮笑着“嗯”了一声,问:“再后来呢?他把你搬哪里去了?”   丛山停了停,说:“国子监门下有两个力大无穷的学生,按他的意思,用铁链锁了我,要把我扔到孔庙井里沉了。我正危急,有只小麻雀带着一大群麻雀飞过来,凶巴巴地啄那两个学生,拼了命要把人啄瞎了,生生把人赶跑了。那只小麻雀救了我,站在我肩上,霸道地说,他履行诺言,来接我了……”   姜淮听傻了。   丛山笑着问:“明天小麻雀会来接我的吧?”   姜淮半天回过神,笑着说好。   丛山总能想出稀奇古怪的话来降伏他。   第二天早上,姜淮睡了个懒觉,坐公交车去接丛山。   路上经过一段曲折的山麓道,花树映着玻璃车窗。   车子悠悠下了坡,掠过艺术院红褐色墙面,重新回到喧闹的市井。   姜淮到站下车,走了一段,到了约定的地方,丛山已经在等他了。   丛山牵住他的手,说:“远远看见一个顺眼的宝贝,以为是谁家的,原来早就是我家的了。”   姜淮笑了,看见他身边没有跟着橙玉生,问:“你拿到世叔的字帖了吗?”   丛山摇头,说:“我把橙玉生留下了,没有拿字帖。”   姜淮不明白。   丛山说:“世叔的茶是好茶,只有那张字帖,横看竖看,总有些不顺眼的地方。”   姜淮问:“你不放心?”   丛山说:“为了稳妥起见,还是放弃了。”   姜淮微微一笑,没有再说,挽住丛山的手臂,两人沿着河边旧石板路散步。   姜淮说起坐车来的路上,某处风景好。   丛山说:“那里一到冬天,荒凉阴森,怪谈特别多。”   姜淮有点意外,问:“什么怪谈?”   丛山说:“小麻雀成了精,能让顽石点头。”   姜淮笑了。   两人走过一棵参天古树,树下有一尊观音像,玉身莲座,香花围绕。   沉馥的檀香,青袅的淡烟,腾到观音的面前,氤氲里是静定的眉目,不露悲喜。   姜淮想,这尊观音来得凑巧。   哪怕是日理万机的观音,没准能检阅到他的愿望呢。   他在心里默默跟观音唠嗑了几句。   丛山看着他,笑着问:“淮宝,你跟观音说了哪些贪心的话?”   姜淮笑了,不说话。   他不追问了。   两人走到桥边,桥下有一个白胡子的人,怀里有一样乐器,不像琵琶,也不像月琴,像半面葫芦。   木头褪色发白,没上过彩漆,几根短短的弦,拨弄出好听的曲子。   又有一个清理水草的人,驾着小舟,在绿水里晃悠,过了小桥,过了戏台。   两人到了桥上,细看这一片古建筑,说不清是借景,还是象征,一切都是合适的,气氛静谧得很。   两人逛够了,车子停在附近,丛山开车,姜淮上了车,想着小麻雀总算完成任务了。   进入腊月,姜淮放假,每天窝在沙发上看闲书,吃苹果,也吃梨子,偶尔去阳台上听焰火。   丛山忙,要到处应酬,笑着说:“淮宝,你比我还散淡。”   姜淮给他系好领带,又去切果盘,苹果划成小块,梨子都是整个,削干净皮摆在边上。   丛山叫住他:“淮宝,你的梨子忘了切。”   姜淮瞪他一眼,食指压在唇上,“嘘”了一声,又“呸呸呸”三声。   隔了一会,他洗干净手回来,走到丛山身边,小声说:“梨子是不能分的,你懂不懂呀?”   丛山不明所以。   姜淮说:“我还没做糯米汤圆,灶王爷没封嘴,会乱讲。”   他勾住丛山的尾指,轻轻晃了晃:“快要新的一年了,我还想和你在一起。”   丛山笑了,亲了他一下,觉得他结婚之后变得可爱不少。   晚上,丛山拿回来一个大号地球仪,带电线插头,说当台灯用。   姜淮将地球仪连上插座,透明的蓝色地球亮了,里面竟然有一堆钱,美元英镑都有。   姜淮呆了,问:“真钱啊?”   丛山笑着问:“好玩么?你上次不是要我放美元英镑么?”   姜淮半天缓过神来,说:“下次别这么客气,放点津巴布韦币就可以了。”   丛山笑了,说:“压岁钱不能太小气。”   姜淮抱住地球仪,想找地方藏起来。   这存钱罐真别致。   丛山看他折腾,觉得姜淮某方面像松鼠。   以前藏着相册,现在藏着他给他的东西。   腊月二十三这天,他们在家做糖瓜沾。   麦芽糖是事先买好的,倒进锅里用中火熬制成粘稠的糖团,然后倒在铺满甜奶粉的案板上揉搓。   揉搓好后要把糖团拉成长条,姜淮跟在丛山身边捣乱,戴上手套,要用糖团拔河。   丛山怕他烫着自己,让他去客厅看电影,姜淮却想玩跳跳棋。   丛山找出棋盘,一本正经地说:“淮宝,跳跳棋不可以吃子,你知道吧?”   姜淮“嗯”一声。   丛山又说:“跳跳棋也不可以玩成飞行棋。”   姜淮轻轻笑了,觉得丛山把他耍赖的招数摸得一清二楚。   丛山说:“输的人不可以打扰赢的人做事。”   姜淮应下来,战局正式开始。他俩互相围追堵截,互相使绊子,一局可以下很久。   姜淮说:“感觉我们可以玩到白头偕老的那一天。”   姜淮才说完,丛山忽然摆了他一道,跳跳棋全部回家,让姜淮大吃一惊。   丛山说:“淮宝,愿赌服输。”   姜淮目瞪口呆,忽然意识到前半局丛山都在故意放水,逗他玩,让他不要输得太快。   他抬头看着丛山,兴师问罪:“你为什么骗我?”   丛山说:“我怎么骗你了?”   姜淮无理取闹:“你骗我时间。”   丛山说:“淮宝,是你找我下棋的。”   姜淮想了想,又说:“那为什么又给我放水?”   丛山笑了,抱着姜淮坐到沙发上,摊开他的掌心,写了一个字。   “淮宝,你看,‘丛’这个字,双人并肩。你这么傻,我只能配合你了。”   姜淮恼羞成怒,握住他的手指,不留情地留下一个小牙印。   晚上,两人躺在床上,丛山接了一个电话。   他开的外放,姜淮能听见聊天内容,有点诧异,说:“你要找的字帖,是文征明的《清静经》?”   丛山说是。   姜淮忽然笑了,说:“好巧。”   丛山挑眉看着他。   姜淮说:“看来,观音像灵验了。”   丛山更疑惑了。   姜淮说:“我的师母喜欢练字,她有一副私藏的字帖,也叫《清静经》。” 第四十五章 鸳鸯酥   丛山和姜淮坐飞机回淮港,给张老和严夫人拜年。   张老陡然得知爱徒结婚,面色不虞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人,冷着脸不说话。   严夫人倒是一脸和善,穿一身喜庆的旗袍,沏好茶,在客厅招待二人。   姜淮偷偷打量张老的神色,有些局促。   张老扭过头冷冷地“哼”一声。   严夫人嗔他一眼,转过温柔地笑了下,和丛山攀谈。丛山一表人才,举止言谈不俗,她心里是满意的。   丛山表明来意,严夫人问他:“听你描述,那帖大约是清代仿作,可以乱真,既是你的朋友,想来就算看出来,也不会拆穿你,你为何不用?”   丛山说:“正因他是我的朋友,我更不可以假乱真。赝品就是赝品,人心里总有定论。”   严夫人微微一笑,说:“你难道一件违心事也不曾做过?”   丛山说:“没有做过。”   严夫人点点头,突然说:“你且随我来,写几个字我看看。”   丛山说好。   书房在二楼,严夫人领着丛山上楼,姜淮跟在身后。   笔墨都是现成的,丛山提笔写了“正心诚意”四个字,瘦金体,骨力遒劲。   严夫人有点意外,反复细看,脸上一直带着笑,说:“年纪轻轻,巍巍可观。”   写完字,字帖的事,严夫人没给准话,只是让他们留下来吃一顿饭。   姜淮去厨房帮忙,丛山陪张老去钓鱼。   严夫人要做鸳鸯酥,姜淮帮忙揉面。严夫人一边调馅料,一边说:“小姜,你这次可把老张气得不轻。”   姜淮自知理亏,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唇一笑。   严夫人说:“昨天接到你电话,听说你要回来,他高兴得不得了,结果听说你要带爱人回来,高兴劲一下子就没了。”   姜淮说:“我和丛山刚结婚,也没来得及告诉您和老师。”   严夫人说:“自家的宝贝孩子,悄无声息地结婚了,当父母的多少都会难以接受。”   姜淮乖顺地点头。   严夫人说:“不过刚才看下来,他是个妥帖细致的人,我这关是过了。”   姜淮有些得意,脸上笑出酒窝。   也不知丛山和张老说了什么,吃饭时张老的脸色倒是好了不少。   姜淮咬着筷子头,小声给丛山说:“我师母手艺很好的,我们今年夏天再来,蹭鱼汤喝。”   话音刚落,冷不丁听见张老开口:“丛山是吧?”   丛山放下筷子应是。   “去年夏天,”张老抬了抬下巴,看着姜淮,“是不是就是你给这小子打的电话?”   两人俱是一愣,又同时想到去年夏天的事。   姜淮脸皮薄,率先红了脸。   张老看他的反应,说:“我就知道。”   姜淮说:“当时、当时,谁又能预测后来的事呢……”   张老却不理他,看着丛山,说:“他不承认,我能看出来,他从那时候就开始惦记你了。”   丛山在桌子下牵住姜淮的手,憋着笑应是。   张老说:“我这人护短,看不得自己人受委屈,你也是聪明人,知道要怎么做。”   姜淮愣了一下,丛山点头应是。   张老脸色变好,了却心事地松口气,说:“吃饭!”   吃完饭,离开老师家,丛山想去姜淮家,见见家长。   姜淮没有反对,坐车回到一片破败挨挤的楼房,上了楼,更坏了,旧铁门,光线幽暗。   王秀苗这会起床没多久,人在家,看见姜淮带男人回来,有点吃惊。   姜淮语气平平地对王秀苗说:“妈,我结婚了。”   王秀苗受惊不浅,打了姜淮胳膊一下,说:“这么大的事也不跟妈商量!”   姜淮不说话。   丛山做了自我介绍,客客气气。   王秀苗看他长的好,不像苦出身,态度缓和一点,问两人结婚有没有买房,有没有买车,平时有没有存钱。   丛山说:“都有。”   王秀苗脸上有了点笑容,问:“和你父母一起住吗?”   丛山说:“分开住。”   王秀苗问:“你做什么工作的?”   丛山说:“中医,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公司。”   王秀苗听了,有些担忧,对姜淮说:“自己当老板,喝酒应酬多,外面不少年轻女孩就爱傍……”   姜淮轻喊了一声“妈”。   王秀苗说:“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讲的,你以后当心吃亏。”   丛山没说话,沉得住气。   姜淮觉得有些难堪。   王秀苗支开姜淮,让他去厨房给自己做午饭,姜淮不放心,王秀苗催他,他只好去了。   王秀苗跟丛山寒暄没几句,看见他手上的钻戒,起了歪心思,低声开口要钱,说胃不好,下午去看病。   丛山给了,王秀苗拿了钱,出门给姜德生还钱去了。   姜淮洗完菜出来,看王秀苗不在,平静地问丛山:“我妈是不是跟你要钱了?”   丛山说:“没有。”   他脸色缓和一点。   丛山说:“淮宝,我们去外面逛逛。”   姜淮说好。   丛山想去看姜淮读高中的地方,中学在市中心,两人坐车去。   姜淮远远看见熟悉的校门,现在他已经属于社会闲杂人等了,混在学生中格格不入。   他带丛山在门口学生街逛了逛,都是一些文具店,打印店,小吃店……   这里都是回忆,姜淮逛着逛着,心情好了一些。   傍晚学生放学,穿校服,三五成群,说说笑笑。   青春少年,身上总有种不自知的光彩。   丛山说:“淮宝,你穿校服应该挺好看。”   姜淮笑着说:“你又没见过,怎么就这么肯定?”   丛山说:“相册里有。”   姜淮想起藏在家里的相册,“哦”了一声。   夜晚,两人随便找了一家大排档,吃烤串,喝啤酒,味道很香。   旁边有附近的学生,嘴里唉声叹气地议论着期末考试。   丛山笑着问:“有没有害怕过考试?”   姜淮说:“当然有。记得有一回,我在考场做历史卷子,光线很暗,眼前很黑,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去见秦始皇了,只好趴在桌上睡了一会。”   丛山问:“后来呢?”   姜淮说:“后来人醒了,还在考场,只好擦干口水继续做题了。”   丛山笑出声,问:“考得怎么样?”   姜淮说:“考得比平时好,可能因为大脑得到了充分的休息。”   丛山笑了,握着姜淮的手。   姜淮想起读书时,考完跟同学们去爬山。山顶在那,谁都可以仰望,谁都可以挑战,热血沸腾。   姜淮问:“你真不去住酒店?”   丛山说:“住你家一样。”   姜淮心里莫名,总觉得委屈了丛山。   晚上,丛山洗漱完,和姜淮挤在一张小床上。   家里静悄悄,他说:“淮宝,我有种和你早恋马上会被家长赶出门的错觉。”   姜淮笑了。   他给丛山说:“你睡得着吗?睡不着就数星星吧。”   天花板上的荧光星星亮闪闪。   姜淮说:“以前我爸打我妈时,我睡不着,就数一数星星,很快就困了。”   他的语气故作平静,深埋底下的却是自卑的疲惫,丛山听出来了,温柔地摩挲他的掌心。   隔了一会,丛山说:“我们回家弄一个九大行星投影,空中轨道运行,一定很催眠。”   姜淮笑了,又说:“小时候,我爱追着我妈问,我从哪儿来的。我妈说,从庙里抱回来的。我妈还说,庙门口有很多个土篮子,别的土篮子里的宝宝也很优秀,但我眼睛最大最漂亮,她才勉强选了我。”   丛山笑了,捧着姜淮的脸,说:“眼睛是很大,我亲一口。”   姜淮闭上眼睛,丛山温柔地亲了一口。   姜淮轻声说:“丛医生,我妈下次如果还找你要钱,你别给她。我爸爱赌钱,她从不拦着。”   丛山说好,抱他在怀里。   姜淮很安心,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起床,碰上了宿醉归来的姜德生,姜淮不可避免地和他吵了一架。   丛山没有参与,但是至始至终把姜淮护在身后。   姜淮不想和醉鬼多纠缠,看了王秀苗一眼,扔下一份随身携带的离婚协议书,拉着丛山走了。   飞机上,姜淮闭着眼睛,嘴角紧抿着,看不出情绪。   丛山握住他的手,低声说:“淮宝,你还有我。”   姜淮没有反应。   隔了一会,丛山感到肩头一沉,是姜淮把头靠上去了。   他睁着眼睛,看着前方,眼神空洞,眼尾泛红,落下一滴泪。   丛山伸手罩住他的眼睛,声音低沉。   “哭吧。”   姜淮抽抽鼻子,“嗯”了一声,又说。   “幸好还有你。”   他们回到江城没几天,就收到了严夫人寄来的快递。   里面是文征明的《清静经》,还有一盒鸳鸯酥。   姜淮对字帖不感兴趣,丛山拿走了,去和朋友约见面。   姜淮打开糕点盒,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块,尝了一口,表皮酥脆,层次分明,咬一口可以掉渣,馅料香甜,双色双味,互不干扰。   他又拿了一块,掰开一看,发现里面有一张字条。   是严夫人的簪花小楷,写的“百年好合”。   姜淮心里阵雨转晴。   丛越的事闹得太大,丛老爷子让丛山去澳洲见他,原定的拜访朋友也不得不推迟。   临出门前,丛山问姜淮:“淮宝,我走了,你在家要怎么玩呢?”   姜淮想了想,说:“给橙玉生织围巾。”   他有事可做,就不会胡思乱想,丛山点点头,又亲了他一下,放心地走了。 第四十六章 香煎梅花肉   两三天后,丛山回来了。   姜淮织了一条花纹扭曲的蓝黑色围巾,他觉得凑合能用,没有改进,送给了丛山。   他说:“我选了好久,觉得这个花纹最适合你。”   丛山没拒接,戴在了脖子上。   隔了几天,丛山在客厅看书,看见落地窗外的橙玉生,修长的白色脖颈上围着同款围巾,大摇大摆地走到泳池里,悠然自得地踩水。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姜淮只会一种花纹,有些哭笑不得。   周六,雨后天晴,丛山开车,带姜淮去几十公里外的一座山上玩。   车子停在山脚,丛山带着他走到半山腰的一座小木屋。姜淮推开门,屋里一切都是半旧的,又有一股雨后森林簇新的味道。   丛山轻车熟路地用松针引燃柴炉,沏了两杯茶,让姜淮捧着暖手。   他们来时尚早,森林里一切都是寂静而又明亮的。   姜淮问:“我们来做什么呢?”   丛山说:“我们来拜访一个朋友。”   姜淮问:“他在哪呢?”   丛山说:“在山顶的寺庙里,不过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可以先去看小鹿。”   姜淮笑了,点头说好,有些急不可耐。   丛山又用牛奶冲了红茶,加了一点糖,倒进一个杯子里,再罩上杯套。   杯套是姜淮在家织的,红绿的配色,有一段长长的提绳,丛山把它挂在姜淮脖子上,不让他冻着手。   两人走出木屋,牵着手在林间散步,丛山教姜淮认毒蘑菇。   隔了一会,丛山说:“鹿群来了。”   姜淮看见几百米开外的栗子林下,走过四五只野鹿。那样轻巧的姿态,看见了他俩,停驻片刻,不徐不疾地消失在灌木丛里。   那样优美的生灵,眼睛里天生包含着悲悯,姜淮屏住了呼吸。   丛山一直看着姜淮,他记得刚见面时,姜淮的眼睛像鹿一样明亮,现在深沉了一点,但在这个原始的林区,他眼睛又光彩熠熠的。   丛山喜欢他身上纯粹的那一部分,像有光华萦绕一样,不要他掉进斤斤计较的世道里。   他们走到一地野花面前,嫩黄的蕊,姜淮正想试试花瓣能不能吃,天气阴沉沉的,没多久下起雨来,还夹着冰雹,两个人匆匆忙躲回小屋。   冰粒子打在屋顶,咚咚乱响,大雨又急,不知道鹿群要怎么避开,也许躲到岩石山洞里去   两个人坐在窗边烤火看雨,燃烧的木头有一种甘甜的松香味,姜淮喝了一口牛奶红茶,让丛山给他念书。   丛山应好,选了一本阿来的《尘埃落定》。   姜淮听他念西藏土司傻儿子的发家史与情史,霸道地说:“不要听这段。”   丛山笑了,问:“丛太太,你想听什么呢?”   姜淮说:“要听细节的事,像玉兰花与众不同的香气,像鹿身上与众不同的梅花。”   丛山说:“你还挺挑食。”   姜淮想了想,说:“你念他躺在树荫里,听见割了舌头的哑巴重新说话。”   丛山顺着他的心意,念他喜欢的神迹,念长风里高原蔚蓝的天。   姜淮思绪飘飞,有些怔住了,轻声说:“世间只有情难诉。”   孙悟空最喜欢唐僧给他缝的虎皮袄,因为唐僧第一个将他当人看。鲁智深听钱塘江大潮会心惊,因为太像年轻时的战鼓轰鸣。   太特别的细节,不会被时间稀释,反而水落石出。   到了中午,丛山做香煎梅花肉,配萝卜汤,姜淮在一旁看。   香料都是小木屋里现成的,肉是在山脚小镇买的。屋里厨具有限,丛山的做法变得很粗犷,猪肉切得很厚,萝卜也切得很大块,抹上调料腌制好,烤熟了就能吃。   姜淮偷吃了一块,烫得他“嘶嘶”抽气,滋味倒是鲜美异常。   丛山去屋外折了一只白玉兰摆盘。姜淮看见了,很心动。丛山又给他折了几支,扎成一束送给他。   姜淮问:“种花的人会不会找我们算账?”   丛山说:“不会。”   姜淮笑了,有点腼腆,说:“这里的房东真好。”   丛山笑了,说:“年前我专门让工人种的。这里我们有产权的,结婚那天给你看过土地证房产证。你忘了?”   姜淮呆了,说:“我没细看。”   丛山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说:“怎么还会有人对自己的钱不上心。”   姜淮哼了一声。   丛山说:“淮宝,你是不是傻宝?”   “我不是。”   “是也没关系,我都喜欢。”   “唔……”   姜淮脸一下红了。   下午,雨终于停了,两个人散步去看瀑布,深一脚浅一脚,鞋子沾了泥也无所谓。   水雾濛住新绿的树影,潺潺溪流里有一些小鱼,有一些野花。   两人沿着水流走到了山镇上,看小溪鱼油炸了,摆在竹篓里售卖,也卖松茸一类的菌子,混着煲嫩豆腐很不错。   他俩买了一些当晚饭的食材,卖家用芭蕉叶和稻草绳裹着小鱼干,递过来。   姜淮拎着,说:“真好玩。”   丛山说:“我们以后常来。”   姜淮为他话里的温情欢喜,微微一笑,要买玉兰花串,买草编蚱蜢,买竹斗笠。浸在泉水里的嫩笋,石桥边新酿的酒,都令人喜欢。   他们沿着山道往上走,要去见丛山那个行踪不定的朋友。   寺庙在怪石嶙峋的山顶,大雾迷朦,姜淮隐隐约约看见一个牌匾,写着“法仁寺”三个字。   这是用青石条做的小庙,不知道经历了几个百年,一口清水方塘,养着珊瑚红色的睡莲,珊瑚红色的鲤鱼,异样的细小,稀有的品种。   寺庙里只有一个小沙弥,丛山问他:“你师父呢?”   小沙弥端端正正见了礼,才说:“师父出门采风去了。”   丛山又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小沙弥说:“不知去处,亦不知归途。”   这话说得很有禅意。丛山听了,笑着说:“我这真是‘寻隐者不遇’了。”   他们没有急着走,在寺里转了转,姜淮捐了一点香火钱。   丛山问他为什么,姜淮说:“替我下辈子积德,争取早日麻雀成精,然后遇到你。”   丛山笑了,问他:“那你觉得有用吗?”   姜淮想了想,说:“我觉得钱到位了就有用。”   丛山笑了,也捐了一笔。   两人走到寺庙后面,发现一个单独的小院,里面搭着一个小木棚,晾晒着一些书。   姜淮看了一眼,不乏当世难寻的一些孤本。   他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小小的一个木棚,抵得上市中心的一套四合院。   他问丛山:“这是谁的书?”   丛山说:“程家小少爷。”   姜淮问:“他是谁?”   丛山说:“庙主人。”   姜淮倒抽一口气,想到自己捐的香火钱,有些心疼。   晚上,吃完饭,姜淮坐在地上听收音机,听沙哑电流声里的音乐,丛山递给他一个瓶子,顺手把灯关了。   姜淮看见玻璃瓶里有无数轻盈飞舞的流光,原来是浅青色的萤火虫正在闪烁。   姜淮惊喜:“冬天怎么会有萤火虫呢?”   丛山说:“这是在暖房里人工养殖的萤火虫。”   姜淮不知道他费了多少心思准备这个瓶子,瞒着他不让他知道,恰到好处地哄他开心。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要把萤火虫放生。   丛山说好,替他打开瓶口。不一会,那些散落的微光划破黑暗飞远了。   姜淮和它们约定来生再见,小麻雀和萤火虫一起去吃柿子,也算是前世今生的缘分回环了。   洗漱完,姜淮躺在床上,和丛山絮絮叨叨地说话。   外面有月亮,隔着窗纱能看见模糊的光影,姜淮闻见一股香风,淡淡的,幽幽的,他以为是香水,闻了一会,才发现是手腕上玉兰花的香气。   丛山握住他的手腕,放到唇边轻轻啄吻了一下。   姜淮忽然说:“下辈子,你要循着味来找我。”   丛山说好。   姜淮又说,这辈子也要,丛山去哪,他也去哪,今生今世。   丛山心里缱绻起来,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   他忍不住和他做亲密的事,他需要他的取悦,也想要取悦他。   他捉弄姜淮,将他抱得紧紧的,粗鲁轻柔,迅疾缓慢,他知道他一定会容忍他,所以肆意妄为,一点也不消停。他轻轻咬着姜淮的耳朵,叫他淮宝,吻住他的唇,舌尖缠绵,不让他喘气。   他捉着姜淮的手,姜淮觉着丛山变了一个人,一个热切到他不认识的人。   丛山索性不说话了,当姜淮是世上最可爱的玩偶,尽情发泄着他的热意,一些不能尽兴的温柔,一些需要克制的体贴,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他喜欢姜淮多情又诧异的眼睛,当他是个好人,当他是个坏人,那样可爱的模样,刺激得他更加跃跃欲试。   直到很晚了,他的身体仍未离开他的,蛮横又柔情地压着他。   半夜,天上忽然又下起了雨,敲打在木头上,闷闷地响。   姜淮醒了,丛山也醒了,两人抵足说话。   姜淮问:“你是不是很爱我?”   丛山说是,又反问他。   姜淮答:“好。”   丛山笑了,说:“还在迷糊呢?答非所问。”   姜淮眨了眨眼睛,清醒了一点,问:“什么?”   丛山不说话了,亲吻他的脖子,听他说困。   丛山哄他说:“我们就玩一会。”   夜雨霖霖,他们玩了好久。   第二天,雨停了,水雾蒙蒙的天气,他们开车回家,车里装了好多东西,有米酒,蘑菇,嫩笋,小鱼,鹅卵石,还有一大捧白玉兰……   姜淮依依不舍,觉得山里一切都挺可爱,问丛山:“下次什么时候再来?”   丛山笑了,说:“有空就来,带橙玉生来。” 第四十七章 烤土豆   三月,气温开始回暖,姜淮重新上班。   傍晚,他早退,去回春堂等丛山,看他为病人诊脉开药方。   丛山沉稳的语气和专注的神态,平静地把所有工作都安排得井然有序的样子,都十分吸引姜淮的目光。   丛山无意间看见姜淮站在诊室门口,两人视线相接,姜淮忍不住对他笑了一下。   丛山开完药方,脱下白大褂,走到姜淮身边,牵起他的手,问:“淮宝,你怎么来了?”   姜淮说:“我来接你下班。”   丛山笑了,觉得他好乖,亲了他一下。   姜淮问:“我们今晚吃什么呢?”   丛山说:“带你去喝粥,你去不去?”   姜淮说好,两人手牵着手,走出回春堂。   丛山带他去附近的老牌粥店喝虾仁粥。   吃饭时,丛山说:“爷爷已经回江城了,想和我们一起吃顿饭。”   姜淮答应了。   两人吃完晚饭,沿着小巷慢慢散步,看见古老的城墙,再往里走,能看见玻璃的橱窗,是一个博物馆,天晚了,闭门不开。   丛山停下步子,问姜淮,要不要看蒙文的题刻。   姜淮说想看。   丛山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对着橱窗,用亮光照亮石刻。   姜淮问:“这个怎么读呢?”   丛山说:“阿弥图土萨塔。”   姜淮又问:“什么意思呢?”   丛山说:“生命的意义在于荣耀。”   姜淮仿佛回到几百年前,看着草原的雄兵南下,在一座南方的水城,刻下近乎迷信的荣光。   他又抬着头静静看了一会,说:“真奇妙。”   他又说:“不知怎么,我觉得别人未必有闲情领略此时的趣味,但是你一定有耐心陪我的。”   丛山说:“淮宝,这些都是天真的趣味,你不功利,所以才会以此为评价标准。”   姜淮笑了笑,轻轻地牵住丛山的手。他们走过月色里千年尚在的古城墙,也走过月色里千年尚在的小巷。   第二天中午,丛老爷子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在市中心的旋转餐厅接见姜淮和丛山。   三人见了面,丛老爷子略点了头,不着急说话,目光如炬,看了丛山半天。   丛山一向平静,长辈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姜淮觉得气氛诡异,数起窗外的跨江大桥,一座一座又一座。   终于,丛老爷子发话了,对丛山说:“其实,集团让你做过的项目,我都有数。在有限条件下,能做到那个收益率,已经很难得。老大,你的能力没有问题,我一向很放心。我就问你一件事,你给个态度。对于丛家,你还讲不讲情?对于丛越,你还帮不帮?”   丛山平淡地说:“我不会见死不救,事成之后,我来去自由。”   丛老爷子没有阻拦,点头应承,说:“你这句话放在这里了,姜律师是个见证。”   姜淮没想到会提到自己,愣了一下,虎躯一震。   丛山对他笑,似乎是安抚,眼神又像在调侃他,淮宝,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姜淮硬着头皮笑了笑。   丛老爷子说:“另外还有一件私事。”   丛山说:“您讲。”   丛老爷子问:“你和姜律师打算什么时候举行婚礼?我丛家出身的人,还不至于偷偷摸摸地来私奔这一套。你是丛家的话事人,姜律师也合该走到人前,让那些好事的人长长眼。”   姜淮被茶水呛住,不自觉地想到了古代皇后册封的场景。   丛山轻拍他的背部顺气,在桌下轻轻握着他的手,说:“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到,我和淮宝打算今年春天办婚礼。”   丛老爷子缓和一点,说:“丛家的交情你都有数,姜家的客人你们自己订,订好了,派人通知我一声。”   姜淮想到姜德生和王秀苗,沉默不语。   丛老爷子缓了缓,对姜淮说,语气倒还算和善:“姜律师,你以后是自己人了,我会给你一些股份,当作丛家的聘礼。”   姜淮吃惊,连忙回绝:“不用的。”   丛老爷子说一不二:“这些股份既然给你,你是留着也好,卖了也好,我不会再过问。只一点,丛家不需要拖后腿的姻亲。”   姜淮明白过来,丛老爷子这是在警告他,看好姜德生。   他觉得有些难堪。   不等姜淮回应,丛老爷子体检的时刻到了,让人赶他们走。   两人坐电梯去车库,姜淮全程没有说话。   等坐上车,姜淮有点疲倦,低头说:“婚礼……我不想家里人过来。”   丛山轻抱他一下,安抚地说:“淮宝,放心,你的父母,不会影响我对你的判断,正如你没有因为我的处境,改变对我的态度。”   姜淮听了,闷闷地“嗯”一声,心里很感慨。   两人出了酒店,看了看白色墙面外的江景,又快要到九重葛姹紫嫣红的季节了。   不远处,红砖小楼的墙面,淡粉或浅黄,柔和细腻。   这像是在某个南洋小岛,或者地中海小岛。   来都来了,丛山和姜淮索性在这里散散步。   精致的哥特教堂建筑,茂盛的花草树木,许多新人借景拍婚纱照。   丛山说:“淮宝,我们也该去拍婚纱照了,再过几年,我就老了。”   姜淮笑了,问:“你想去哪儿拍?”   丛山说:“重庆怎么样?你那么喜欢吃火锅。”   姜淮笑了,说:“好,记得给我在西装上挂几串毛肚。”   丛山笑了,忽然说:“淮宝,去年有个老先生,说我走妻运,今年都验证了。我前世一定做了许多好事,八成是个修桥铺路的员外。”   姜淮“扑哧”笑了,挽着丛员外的胳膊,在树荫下,一步一步踩着细碎的阳光,心里斟满了快乐。   傍晚,丛山带姜淮去农家乐散心,姜淮想吃烤土豆。   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丛山找老板娘借了一个铜火盆,姜淮看他生火。   丛山问:“淮宝,你小时候上美术课,都喜欢画什么?”   姜淮想了想,说:“我喜欢画果冻,尤其是喜之郎果冻。”   不是常规的选项,丛山问他:“为什么?”   姜淮笑了下,有些腼腆,说:“因为我想当太空人。”   丛山笑了。   姜淮问他:“你呢?”   丛山说:“我喜欢画土豆。”   姜淮问:“为什么呢?”   丛山说:“土豆花是很好画的。”   他用手机找照片,给姜淮看。   伞形的花序,有一点像复瓣水仙。颜色是白的、浅紫色的。紫色的花有的偏红,有的偏蓝,当中一点黄心,像一个小窝窝头。   丛山说:“达芬奇画鸡蛋,我是画土豆。土豆花画够了,就画茎块。茎块更容易画,我画完就扔进火盆里,烤熟了吃。”   姜淮觉得有趣,听着发笑。   火升起来,姜淮要去拿土豆,丛山叮嘱他小心点,不要跌进地窖里,姜淮不解。   丛山说:“淮宝,你听没听过华北的山歌?”   姜淮说:“什么?”   丛山说:“想哥哥想得迷了窍, 抱柴禾跌在山药窖。”   姜淮听明白了,红了脸,跑开了。   烤土豆工序简单,洗净削皮穿成串,放在铁网上,撒盐烤至表皮微焦。老板娘给他们另做了一道菜,是夹沙肉。   夹沙肉是川菜,选肥多瘦少的带皮臀尖肉,整块煮到六七成熟,捞出晾凉,切成厚片,中间夹馅料,上锅蒸熟。这道菜带糖,很甜,肥肉已经脱油,吃起来甜而不腻。姜淮很喜欢,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吃撑。   晚饭后,两人坐在庭院里聊天,姜淮看着晚霞中腾升的白烟,山下有人家在做法事,也不知是祭祖还是祈福。   姜淮突然说:“风烟里的大人物都消失不见了。”   丛山听见他的感慨,问:“淮宝,你知道长生不老的烦恼吗?”   姜淮说:“一个人长生不老,是太寂寥了。”   丛山说:“淮宝,晚上不该带你出门,胆小,爱胡思乱想,我们现在回家。”   姜淮吃得太多,不想走,哼哼着不愿意动弹。   丛山拿出手机,问:“淮宝,你想不想看木偶戏?我手机还有很多流量。”   姜淮笑了,觉得他很富有,用他手机上网,看木偶打架冒险。   丛山看他兴致勃勃,问:“淮宝,你现在在看什么?”   姜淮头也不抬,说:“骑士打败恶龙,拯救公主。”   丛山说:“你这么入迷,是不是有什么感悟?”   姜淮想了想,点头说:“恶龙对骑士太好了,根本没有为难他,骑士却一心想着公主。果然,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丛山笑了,说:“淮宝,你和恶龙共情了。”   姜淮想了想,的确是,他点头承认。   丛山说:“好巧,我是一个不爱公主爱恶龙的骑士。淮宝,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生龙蛋?”   姜淮笑了,不理他。   丛山微微一笑,喝了一口蜂蜜水。   姜淮玩着手机,稍微转过头看他,心里描摹他的侧脸,忽然觉得他地位寻常,没人追捧更好。   这样丛山就变成他独一无二的领略了。   晚上,睡觉时,丛山抱着他,还轻轻摇他,姜淮问他是不是把他当小孩了。   丛山低声说:“你就是六十岁,我也要给你唱摇篮曲。”   姜淮笑了。   他不知道自己从一开始,总为丛山说的闲话笑,总要丛山多陪他,本身就是一种依恋。   因为丛山的平静,他不往爱情上想。   他以为动心的眼神一定是炽热的,停驻的,却不知道丛山对他的关切,是将他放在心上,又止步不前,因为不想庸人自扰。 第四十八章 芝士焗蟹盒   丛老爷子没有直接让丛山返回丛家,而是让他负责一家独立的投资公司。   集团里现在都是丛越的人,丛山空降惹人眼红,也不能服众。   姜淮第一次发现,丛山是个工作狂。   他不能打扰,一个人默默在客厅看电影。   下午,丛山休息,陪姜淮坐在沙发看电影,外国犯罪片。   丛山说:“犯罪片的逻辑统一,凶手小时候很不幸,成年后靠杀人排解。”   姜淮说:“丛医生,我们合伙去当连环杀手怎么样?”   丛山笑了,说:“如果长大后幸福,还可以挽回。”   姜淮“哦”了一声,说:“你不加班,我就觉得幸福。”   丛山说:“淮宝,以后我上班,带你在身边,好不好?”   姜淮说好。   看完电影,丛山打开音响,放了一首靡靡的英文歌。   女歌手在唱,我体会过夏天的阳光,在你每次走进我家门的时候。   姜淮说:“这首歌适合用来表白。”   丛山叫他:“淮宝。”   姜淮说:“怎么了?”   丛山说:“我也爱你。”   姜淮笑了,说:“你怎么犯规啊?”   丛山也笑了,说:“那你来。”   于是姜淮叫他:“丛医生。”   丛山说:“我爱你。”   还是不按顺序出牌。   他犯规犯上瘾,姜淮拿他没办法,只好笑着应下来。   周一,投资公司开会。   丛山组建了新的项目团队,核心人物里有他过去的下属,也有丛老爷子直接从丛家集团拨过来的。   姜淮没资历,很自觉,知道自己是去蹭课的,开会坐在席末,跟听课一样。   他认人,一位叫岳峰的风格比较激进,在会议上提议买壳上市,丛山持保留意见。   他们商量了一阵,无果,丛山突然问姜淮:“姜律师,你的意见呢?”   姜淮没做过政策法律审计,但是比较敏感,知道空壳不一定能成功买下来,需要人脉背景。   他斟酌了一下,说:“我觉得还需要考虑一下。”   更何况岳峰追求效率,细节上容易出问题。   丛山同意,让他们回去再考虑。   散会后,岳峰和同事嘀咕:“今天开会坐最后面的那个律师是谁啊?长得也不像我们公司的法务。”   同事笑了,说:“他呀,就是害咱老大被集团解除职务的蓝颜祸水,老大交往过密的他司男职员。”   岳峰惊讶,说:“这也宠的太过火了吧?老大怎么还带小情人到会议室里来?”   同事笑着说:“还有更过火的呢!听说两人是新婚呢!”   岳峰咂舌,说:“结婚了?老大真被美色冲昏头了!”   同事笑而不语。   下午,丛山要去广州出差,带上姜淮。   司机开车去机场,同行的有助理,有两位部下。他们商量着借壳重组的事,一会要寻求第三方赞助,一会又不需要。   讨论完正事,车上闷,姜淮想起丛山开会时说的话,在他耳边说小话:“任何一种关系,只要牵涉三方及以上,很容易陷入无休止的纠纷。处理问题,尽量把关系控制在一对一的范畴里,简单,可控。”   他轻声问丛山:“所以你不会出轨的,对不对?”   丛山笑了,低声说:“淮宝,我和你是永恒的一对一,好不好?”   姜淮干脆地点头。   丛山凑近他耳朵,碰了碰,气息拂过来,笑着说:“淮宝,你越来越会顺着我的话,反将我一军了。”   姜淮耳朵发烫,手臂上起细细的颤栗,身体轻轻避开一点。   丛山看见他脸上一片红晕,笑了。   两人坐在一处,总有无声的亲密,幸好同车的人都识相地睡着了。   到了广州,入住了酒店,丛山不让助理跟着,带着姜淮去坐双层巴士。   天色渐晚,落日在高楼大厦的一线天里倾下余晖。   他们是不上行也不下落的游客,像是要环游世界。   丛山说:“明年可以来看艺术展。”   姜淮问:“买一幅带斑点的红色大南瓜吗?”   丛山笑了,说:“那是波普艺术。”   姜淮说:“我一向不能理解前卫的风格。当然我也知道,有人能理解,为之一掷千金。他们一定是很喜欢那个红色大南瓜,我很羡慕。”   丛山问:“羡慕什么?”   姜淮想了想,说:“我羡慕他们可以感觉到那个南瓜。”   虽然每个人都长了眼睛鼻子耳朵,但用起来,都是受限的。   丛山微微笑了下,说:“明年一定要来了,亲眼看一看,才知道结果如何。”   姜淮说好,看看双层巴士外的人潮,衣饰面孔饱含相似的气息,是众生的意思。   姜淮笑着问:“晚饭吃什么?”   丛山说:“本地的老字号怎么样?我在一家餐厅订了位子。”   姜淮说好,他们坐到站,下车了。   两个人到站下车,不着急吃饭,先逛唱片店,门口一尊铜佛,一盆绿叶野芋头,一个盛水大陶钵。   中阮,吉他,琵琶,胡琴,墙上挂住好多乐器。   除了买唱片,还可以喝咖啡,吃蛋糕。   不说话的老板最讨喜,顾客尽情挑选喜爱的东西,再商量一个合适的价格,默契地成交。   丛山什么也没买,只问姜淮想要什么。   店里电台沙沙的,里面有电台女主播独白,爱是一种需要,一种缺乏,爱和被爱都是一种喜悦。   姜淮隔着唱片架看他,有点明白,原来他已经结婚了,和眼前这个男人。   丛山没有抬头看他,却问:“淮宝,你在看什么?”   姜淮色迷心窍,说:“丛医生,我迷上你了。”   丛山微微一笑,走过来,揉了揉他的头发。   逛够了,他们十指相扣,在人潮中步行,华灯初上。   他们去了附近大厦,四楼的粤菜餐厅。   丛山负责点菜,姜淮负责吃。   点了三道菜,芝士焗蟹盒、豉酒鹅和剁椒酱蒸鳊鱼。   芝士焗蟹盒小小巧巧,蟹肉剁碎铺在红色蟹壳上,铺一层芝士碎用火烤熟,最后放上鱼子酱。入口焦香带甜,有一股厚重的浓香。   豉酒鹅汤汁粘稠且晶亮,品相完整,肉质软烂,肥瘦适中,表皮微脆,带着冰片糖的甜香,有一股甘蔗的香味,甘草去腥有回甘,味道更有层次。   鳊鱼切块蒸熟,盘成小圈,围着鱼头摆成向心状,剁椒酱均匀地淋上去。鱼肉鲜嫩弹牙,剁椒酱香辣,开胃下饭。   姜淮很快乐,他喜欢这样的氛围,热的烟火气,没有秩序,只有味觉冲击感。   吃完饭,两人拦了一辆的士,去酒吧看球赛。   酒吧里很亮,姜淮定睛一看,看见一个熟人。   丛越也看见了他们,走过来,叫了一声大哥,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丛山点点头,没说话。   丛越开门见山,问:“大哥,集团里的股东都想你回去,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丛山微微一笑,平静地说:“今晚的打算是哄你大嫂玩得开心,你和秦家小姐什么时候结婚?”   丛越笑了,说:“刚订婚,再玩一年吧。”   丛山点头。   姜淮愣了一下,原来丛越和秦时的妹妹订婚了。   看来也是病急乱投医。   三个人都沉默,球赛也看不尽兴,丛山干脆起身,说:“那我和你大嫂先走了。”   丛越沉默。   丛山牵着姜淮的手,走了。   两个人出门,换了一家酒吧。   这是一家清吧,来喝酒的大多都是附近的金融精英。   旁边有一桌,喝醉了酒,有个男人喝到大舌头了,在那儿吹牛:“丛大少和家里那位,一定是声东击西,假装结婚放松丛二少警惕,然后回来杀他个措手不及。”   其他人附和:“就是!像他这种有钱人,都是政治联姻的。”   姜淮笑着对丛山说:“原来,你和你家那位,是声东击西的假结婚啊。”   丛山忍俊不禁,看着姜淮使坏。   隔壁那桌还在添油加醋:“像丛生这种人,一定是家里的贤妻放家里,外边的靓仔天天换啦!现在很流行的,星期情人,一周七天不重样的啦!”   姜淮笑倒在丛山身上,戏瘾上来了,说:“丛大少今天带在身边的又是几号靓仔?”   丛山陪他玩:“姜老板这都有哪些靓仔?”   姜淮说:“清纯可人的学生仔,丛大少要不要?”   丛山说:“我喜欢成熟一点的。”   姜淮皱起眉头,说:“那就有点难办了。”   丛山说:“你们这有没有一个姓姜的律师?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我觊觎他好久了。”   姜淮笑了,轻轻打他一下,惩罚他不遵守游戏规则。   隔了一会,姜淮又突然问他:“姐夫,你说我们偷偷出来,我姐姐知不知道啊?”   他的声音不小,隔壁那桌都看过来,眼神兴味盎然。   丛山赶紧付钱带他走了。   两人走到冷清一点的街道,姜淮说:“原来我们是没有感情的婚姻买卖。”   丛山笑了,“嗯”一声,说:“那怎么办?我觉得我亏了。”   姜淮说:“这又是怎么了呢?”   丛山说:“我假戏真做了。”   姜淮说:“按照时兴的小说套路,我应该怀一个孩子,然后赶紧和你离婚,几年之后回来向你复仇。只是我不会生小孩。”   丛山今晚彻底放开了,说:“不试试怎么知道?我觉得姜律师说得很对,我们应该赶紧回去研究怎么生小孩。”   姜淮又气又笑,两个人追逐打闹,还跟小孩子一样,走到了街口,丛山抓住姜淮的手,说:“别闹。”   姜淮安静一点,丛山站到低一级台阶,说:“上来,我背你回酒店。”   姜淮很高兴,趴到他背上。   丛山背起他,两个人都很开心,带着酒意回去了。 第四十九章 百合莲子瘦肉汤   第二天上午,丛山带部下出门去谈生意,接触几个有意向的投资商。   姜淮在房间里看猫和老鼠,看得津津有味。丛山回来了,站着看了一会,问:“淮宝,猫是不是因为爱和老鼠玩,才不抓它,还扮蠢逗它笑?”   姜淮觉得是,忍笑点头。   丛山又说:“淮宝,我们晚上有一个宴会。”   姜淮问:“是和谁的呢?”   丛山说:“一个老先生,和祖父有些交情。”   姜淮点头应好。   晚餐是比较正式的场合,丛山和姜淮出来匆忙,没准备正式的衣服,正好去逛街购物。   衣服不难买,两人不要质地太簇新,显得过分殷勤,最后挑了低调一点的颜色。   姜淮穿着衣服回酒店,后颈莫名其妙起了一片红色小疹子。   丛山让他把衣服脱下来,用小剪子挑断衣标的线头,细心地拆走了,笑着问:“淮宝,你是哪家的小少爷?是不是晚上睡觉时,能感觉出床垫下的豌豆?”   姜淮不理会他的揶揄,后知后觉很痒,说:“我受不了那东西。”   丛山去厕所拧一张湿毛巾,把姜淮搂在怀里,毛巾轻轻敷上去,问:“淮宝,晚上泡牛奶浴怎么样?换季干燥,肌肤更要保养。”   姜淮痒得难受,不理他了。   晚上出门前,红疹没有消退,但是不痒了。姜淮买了一个粉饼,让丛山帮他遮住后颈的红疹。   他们站在镜子前,姜淮乖顺地低着头,露出脖颈,暖黄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丛山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磨蹭他的颈侧,蹭掉一块粉底。   姜淮照了照镜子,嗔他一眼,说:“又要重新涂。”   丛山亲了亲他的耳垂,说:“淮宝,我再帮你涂一次。”   他用画画的手法补涂,轻轻柔柔的,姜淮觉得痒,往后缩脖子,整个人自投罗网躲进丛山的怀里。   两个人抱着亲昵了好久,终于出门了。   晚宴是在高档酒楼包厢,老先生做东,没有陪客。   老先生早年在香港起家,跟着邵逸夫做影视,后来独立出来,漂亮人物见的不少,见了丛山和姜淮一对璧人,心里仍然喜欢。   长得好是一方面,眼睛里透着聪明,态度又恰到好处,人物带出底蕴来了。   稍作寒暄,老先生谈了生意,说他没有拒绝的理由,愿意出资,但是请吃饭有私人的原因。   丛山心里早有准备,不影响公事,别的要求都可以退让。   老先生说:“我底下有三个儿子,两个跟我做生意,做的马马虎虎,一对扶不起的阿斗。只有一个老三,很聪明,从小读书好,今年刚毕业。我想,他要是跟着我,难保不像他大哥二哥一样,被公司里的人捧坏了,不如去你们公司那锻炼几年。”   姜淮听明白了,老先生是要往投资公司塞资源型人才。   跟李欣欣一样,都是“带资进组”的人。   这不算少见。   丛山答应得干脆,说:“没有问题。只不过本地比我们规模大的投资公司很多,送到我那,您就不能天天见着儿子了。”   老先生笑着说:“正是不能留在本地,他那群狐朋狗友不成器,花天酒地,他跟着应酬,准不学好。”   姜淮听了半天,老先生这谨慎的思路,简直像托孤了。   他和丛山同时笑了。   事情算定下来了,以老先生的人脉和资本,丛山没理由拒绝。   老先生很满意。   两人当晚签订协议,丛山请老先生保密半个月,老先生也答应了。   正事谈完,两人也不再耽搁,当晚回了江城。   春季倒春寒,姜淮感冒了,犯了咽炎,嗓子疼得说不话,没有去上班,躺在家里蔫蔫的,安心地当个病人。   丛山下班回家,发现暖气开着。他把加湿器打开,脱了外套,站在空调前吹了会热风去除寒气,才去卧室抱姜淮。   姜淮正裹着羊毛毯,躺在床上看纪录片,看小企鹅歪歪扭扭地在冰川上走路。   丛山摸了摸他的额头,没发烧了,他放下心。   丛山问他:“淮宝,嗓子还疼吗?”   姜淮说:“疼,消炎药不管用。”   丛山心疼,说:“待会给你煲百合莲子瘦肉汤,止咳润肺。”   姜淮说好。   丛山想亲他,被姜淮躲过去了,说:“你最近不要亲我了。”   丛山说:“淮宝,你怕传染给我吗?”   姜淮不想说话,他迷信,觉得坏事说出口就会灵验。   丛山说:“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是一个感冒而已。”   姜淮急得不行,去捂他的嘴:“你不要再说了。”   丛山笑了,亲了亲他的掌心。   丛山给他冲了一杯桔梗甘草茶,姜淮喝完有些困意上头,迷迷糊糊地想睡觉。   丛山亲了亲他的额头,说:“睡吧,吃晚饭的时候我叫你。”   他的声音令人安心,姜淮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他睡了一个小时,身上发了汗,脑子清醒了不少,裹着毛毯下床,去厨房看丛山做饭。   丛山看他走进来,倒了一杯温水给他。   姜淮捧在手里,站在一边安静地看。   百合洗净放在一边,干莲子浸泡在热水里。丛山把瘦肉洗净切块,下沸水锅中焯去血水,再捞出洗净。   姜淮忽然出声问他:“那个太子爷,怎么样啊?”   丛山将锅烧热加入油,炒香葱、姜,问他:“谁?”   姜淮清了清嗓子,说:“带资进组的三少爷。”   丛山反应过来,笑了下,说:“一个活宝。”   姜淮来了兴趣:“怎么回事呢?他把公司掀了吗?”   丛山加入肉块炒,烹八料酒,炒至水干,说:“那倒不至于。你猜他为什么来报道?老先生说的什么最聪明的儿子,学了四年商科,做生意一窍不通。”   姜淮笑了,说:“这也是父母常有的幻觉,自己的孩子总是格外出众。”   丛山注入肉汤,加入盐、味精、莲子、百合,猛火烧沸,撇去浮沫,慢火炖肉熟烂,拣去葱、姜,慢慢熬煮。   丛山说:“淮宝,你对富二代总是了解不够深。”   姜淮说:“难不成他想篡权夺位?”   丛山说:“他想当画家。”   姜淮吃了一惊。   他张嘴,又闭上,良久,才说:“那他,画得怎么样?”   丛山笑了,说:“画得还不如你的牛肉丸。”   姜淮笑了,伸手作势要打他。   丛山说:“他答应过来,不过是知道我认识业界的行家,想让我为他引荐,捧他做画坛的新秀。”   姜淮说:“不愧是太子爷,想一出是一出。”   姜淮又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丛山神神秘秘一笑,说:“如他所愿。”   姜淮不解。   丛山说:“我认识艺术家不假,艺术家性格乖张也不假。”   姜淮笑了。   说话间汤已经煲好,丛山舀一小碗,让姜淮尝尝味道。   姜淮尝了一口,汤鲜而味美,肉片滑嫩,百合片和莲子口感清润怡人。   他觉得刚刚好,两人去餐厅吃饭。   吃完饭,丛山煎药给他喝,姜淮喝一碗,觉得自己的味觉已经麻木了。   他眼泪汪汪的,看着丛山,好不可怜。   丛山喂他吃蜜饯,橘红色的柿子饼,清甜的,他觉得好了一点。   喝了药,他精神好了些,睡不着,拉着丛山下楼散步。   春天了,老人们归家时间延迟,姜淮和丛山混迹其中,忽然有些感慨。   姜淮说到来江城前的生活,工作像收藏癖,堆积得越多越好,什么都想包揽下来,来了这一年才消停了不少,反正都要归于虚无,取一样就够了,也能触类旁通。   他话里难得有禅意,丛山笑了,说:“淮宝,你是得偿所愿,现在想清净了,许多人还没有,怎么只取一瓢饮呢?”   姜淮说:“那为什么丛医生一开始就避世求清静?”   丛山说:“淮宝,人生不是逛玉米地,三分之一路程看,三分之一选中摘取,三分之一攀比得失。”   姜淮纳罕,说:“可是满世界的俗人都这么想的。”   丛山认真地说:“我想不是那样的。应是选一棵顺眼的青玉米,让青玉米陪着走路,看它结穗子,数它的玉米粒,和它一起消磨烦闷,别的青玉米也许更漂亮,但没一起和我走过漫长岁月。我不想要。”   姜淮抓错重点,问:“我是青玉米?”   丛山笑了,说:“你要多喝黑芝麻,不然穗子掉光了,秃了不好看。”   姜淮笑着“哦”了一声。   他们又逛了一会,走到小区门口,碰见卖竹编和木制品的小贩。   姜淮挑挑拣拣,最后买了一个小竹凳。   他让丛山放在车里,改天可以在路边烤烧烤时用。   丛山问:“淮宝,我为什么要在路边烤烧烤?”   姜淮说:“万一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大饥荒,我们就摆个烧烤摊,把橙玉生烤了,发一笔灾难财。”   丛山笑了,说:“择日不如撞日。”   姜淮也笑了,说:“我们回去吧,橙玉生还没有吃晚饭。”   丛山说:“淮宝,你才说要把它烤来吃。”   姜淮说:“丛医生,医者仁心呐。”   他们回到家,姜淮去喂橙玉生,一回头,发现丛山站在他的身后。   姜淮站起来,仰着头看他,神色浮浮的,映在水面上,仿佛他的脸是丛山的倒影。   丛山低头,用手背贴着他的脸,良久才放开。   刚才人多,都是历经大风大浪的老人,姜淮黏人的情绪太小气,不敢外放,回到家,才做了一直想做的事。   他忽然有羞怯的情绪,回家的路上东拉西扯,有多少刻意的漫不经心,都不是他的本意。   他想到丛家老宅画金钟形状的彩绘窗户,一百年前,哪个心血来潮的人,设计了这样一个园林窗户,在一个古旧有底蕴的宅子里。   他迷恋一切生活的无用的细节,正如他对丛山的痴情。   他觉得很快乐,哪怕别人看来他们是水中月镜中花,他也知道这是良辰美景。 第五十一章 南糖   周末,天气好,蔚蓝长天,姜淮在家种花,不想出门。   他找到一种新的藤蔓,叫红萼龙吐珠,挂一串串花蕊,没开浅白色,半开粉红色,盛开是红色,谢了是紫红色。   丛山在书房,看他的文件,偶尔抬头,看姜淮在外面乐滋滋。   他的露台,有花,有草,有浴缸,有大白鹅,比庭院还热闹。   丛山隔着绿窗纱,对姜淮说:“淮宝,你上辈子是不是花变的?”   姜淮顺着他的话,说:“是的呀。”   他忙活一阵,种好了,又去给其他的盆栽浇水,有些骄傲,对丛山说:“我以为《楚辞》里那些香草,《红楼梦》蘅芜苑里那些藤蔓,都是虚写。现在看来都是有的。”   丛山说:“淮宝,今年夏天,我带你去植物园逛逛,好东西很多。”   姜淮转头,问:“有哪些好东西?”   丛山说:“禾雀花,翡翠葛,金花茶。”   姜淮听了心动,问:“能种家里吗?”   丛山说:“能种,我买给你。”   姜淮笑了。   丛山说:“淮宝,你之前是不是买了一樽湖石?”   姜淮说是。   丛山说:“下午带上,我们去拜访一位朋友。”   姜淮说:“是那位‘寻隐者不遇’的朋友吗?”   丛山说是,又说:“他得了好茶,我们去讨两杯喝。”   姜淮说好,觉得对方应该是一个有趣的人。   下午,两人带上湖石和字帖,出门访友。   他们去了程松在南山上的家,很清静,外边街上种满花树。   风景都有个极致的时候,下细雨的时候,最好看。   程家小小巧巧,正门内种芭蕉,攒了一簇新绿。进门是小楼,苏式庭院的做派,不用乌瓦,用的岭南绿瓦,很别致。   小径边一尊石佛、一汪石泉和一片小琴丝竹。   竹林那边,隐着小池塘,一畔大树,树影中央,摆石桌石凳,有个年轻人在看闲书。   大树上一溜鸟笼子,有黄莺,八哥,画眉,鹦鹉。   这情景太幽静,让人有点恍惚,明明外面还是车水马龙的闹市,转眼已经是古画。   竹林下一口大缸,斜埋进泥土里。   姜淮问:“这缸拿来干嘛?”   丛山说:“他平时心情不好,要对着大缸大喊大叫出气。”   姜淮笑了,说:“他住这样的地方,还会心情不好吗?”   丛山说:“他比较小气,一点小事都生气很久。”   这话被程松听见了,自打丛山推门进来,他就看见了。   简直当他这个主人是死的,连招呼都不打,这会还说他小气。   程松不看书了,问丛山:“你怎么知道我刚弄了一小罐新茶?”   丛山笑了,带着姜淮坐在石桌边,随手翻翻程松看过的几本书,问:“这是什么?古城地图?昆曲工尺谱?”   程松说是,沏了茶,又端上茶点,红褐色的南糖,放在一个半开的小竹篮里,没有盘子,篮底铺着芭蕉。   姜淮尝了一口,中空酥心,外布芝麻仁,香甜适中,配清苦的茶正好。   程松看一眼姜淮,问丛山:“这位就是你在金屋里藏的娇?”   丛山笑了,姜淮微微一笑。   程松对丛山说:“你也是有运气的,《清静经》那么难找,偏偏都被你找到。”   丛山顺着他的性子,说:“这是有缘法。”   程松说:“你看那些古城,千年的城墙都拆了,做成大马路,只剩下花里胡哨的地名。难道它们都是没有缘法的?”   丛山反问:“我寻你三次,都没寻到你,难道也是没有缘法吗?”   程松不说话了。   丛山调侃:“程少爷,可惜的事很多,你家大缸快要装不下了。”   程松还在那儿难受呢,姜淮第一次看到这么奇怪的人。   丛山喝口茶,说:“你得用俗事醒醒神。”   程松说:“俗事就是看戏。唱的都是读书人的狭隘,他扬眉吐气做了状元,总要回去羞辱当初看轻他的人。我记得史书上的状元没这么不入流呀。”   姜淮先笑了。   丛山也笑了,说:“我这个俗人呢,来你家,是想拜托你两件俗事。”   程松说:“你讲。”   丛山说:“我最近看上了一只股票,你帮我买进来。”   程松问:“你是打算转行了吗?”   丛山说:“不打算,所以才让你买进。”   程松说:“我和你私交过甚,已经很久不做生意了,我大量买进,他们会猜得出来。”   丛山说:“正因如此才找你,你不用避嫌的。”   程松笑了,说:“那你求人的态度呢?”   丛山笑了,说:“湖石,《清净帖》,哪一样不是投你所好?”   程松点头,笑了,应下来,说:“你下了血本,我心里就有数了。第二件事呢?”   丛山说:“第二件事就有点难办了。”   程松说:“那我办不了。”   丛山说:“非你不可。”   称松说:“你先说说看。”   丛山说:“丛家世交家的小少爷,姓李,慕名想向你学画。”   程松说:“你糊涂了?我不收徒,也不卖画。”   丛山说:“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所以才真心实意拜托你。”   程松一时犯难。   丛山说:“论私交,我用我们相识的情谊拜托你,论生意,我和你做笔交易。”   程松说:“什么?”   丛山说:“法仁寺的那块土地,我可以转让给你。”   程松心动,犹豫良久,应承下来。   程松要拉着丛山下棋,丛山说不下,程松又惦记丛山刻的章,求他刻一个寿山石的,丛山说没空。   程松气得不行,说:“茶也喝了。你拜托我的事,我也应承了。我求你做点什么,跟求祖宗一样。”   丛山笑着说:“你又不是我金屋藏的娇,值得我一心一意地呵护着。”   程松转头求姜淮,说:“你一定有办法治他!”   姜淮笑而不语。   丛山说:“我们先走了。你下次有了新茶,我们再来。”   程松骂了人,又送客到门口,说有空一定再来。   回家路上,丛山说附近有一段明城墙,巍巍峨峨,一片晋朝湖,水脉没断,一座宋城池,残垣断壁,还有一座汉道观,香火不绝。   姜淮说:“古城还在,这个程松太理想主义了。”   丛山说:“他生病的,爱发狂。这几年刚疗养好。”   姜淮“啊”了一声。   丛山说:“他一直很清醒,做事也有条理。但是谁惹他不高兴了,他准癫起来。他家里的人想治好他的狂躁症,送他去看了几年心理医生了。”   姜淮若有所思,觉得难怪程松会常住寺庙里。   凡人觉得他曲高和寡,他只有去和佛祖倾诉心事。   姜淮又想到活宝太子爷,突然笑出声,说:“也不知道太子爷和程松,谁能治得了谁。”   丛山笑得神秘,说:“这事你说了不算,月老说了算。”   到家,姜淮有点魔怔,要临摹古地图。   他坐在客厅地板上,拿铅笔尺子,也不着急画完,只是慢慢将逛过的地方添上。   几百年前,哪个锦纶会馆,是巴蜀丝绸的办事处,哪个旧式祠堂,是省城科考的落脚点。   大都会的地盘上,没有闲笔。   丛山帮他画,拿走一只铅笔,先在纸上定了王宫位置,说:“淮宝,给两千年前的城主一点面子。”   他来了兴致,又标了王墓,宣布一个王朝结束了。   姜淮和丛山一起描画,两千年易过,遗迹只剩下一些道观寺庙,至于人烟市井,都埋在地下了。   稍稍到近代两三百年,一切又渐渐清晰,散落许多建筑园林。   现代只有四十年,但已经楼宇林立,新旧位置腾挪,有人兴旺,有人倒霉。   姜淮新标一栋大楼,丛山说:“那里以前是饮料公司,现在是地产大厦。”   姜淮说:“我要买一栋大厦。”   丛山忍俊不禁。   姜淮问:“你笑什么?你不相信将来我会有一栋大厦?”   丛山忍笑问:“淮宝,假如你有一座大厦,里面做什么产业?”   姜淮理直气壮地说:“我还没想好。”   丛山说:“淮宝,你可以慢慢想,那么大的饼,可以慢慢画。毕竟刘姥姥逛大观园,也是留了一杯醇酒,慢慢喝。”   姜淮笑了,要打他,丛山捉住他的手,连人拥进怀里,说:“你要有一栋大厦,那一定上富豪榜,可不能这么暴力,容易上新闻。”   姜淮反问:“难道那些拥有大厦的人,年轻时就知道自己将来的际遇?”   丛山说:“这倒是说对了。将来你拥有一栋大厦,我做什么呢?”   姜淮想了想,说:“你可以来做保安,你还要帮我收租。”   丛山知道他是故意的,笑了,说:“义不容辞。”   晚上,他们躺在床上,聊到白天的事,姜淮对程松这个人念念不忘,问丛山:“也许他是正常的,别人是不正常的。”   丛山说:“这也是可能的。但正常这两个字,本身就等于多数。”   姜淮叹气,又问了许多关于程松的事。   他笑着说:“淮宝,我要吃醋了。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多问题。”   姜淮说:“我怕和程松一样生病,只差一点点,如果没有认识你的话。”   丛山温柔一点,低头亲他一口,这是安抚的吻。   姜淮不要理他,躲开了,躲进被子里,又是小世界。   丛山拿他没办法,和他躺在一块,虚张声势地说:“那个程松,我回头一定要找他算账的。”   姜淮不吱声。   丛山说:“淮宝,你现在有点像寿司卷,还有点像关东煮里的肉串。”   姜淮转头露出脑袋,说:“你才是关东煮呢!”   丛山问:“你刚才那个样子,故意吓我吗?”   姜淮不说话。   丛山直接伸手,解他睡衣领口的扣子,一颗一颗往下解。   姜淮一直看着他的眼睛。   丛山没有生他的气,只是想要他。他的动作很直接,不温柔,按住他的手腕,困住他。   姜淮见他这样,愣愣看着他。   丛山亲吻他的嘴唇,撬开牙关,舌尖交缠在一块儿。他身下用力的时候,姜淮只觉得腰肢很软,完全听他摆布。   他占有着姜淮,不让他有一点失控的地方,他很不愿意讲道理。   他喜欢姜淮脸色绯红的样子,他身上很好闻,丛山冲他笑,姜淮要伸手挠他的背,但又没真舍得下手。   丛山笑出声,无赖地亲他的手,两个人在床上闹了好久,缠绵悱恻的,折腾了半宿。 第五十二章 火锅   丛山让程松半遮半露地买进一支股票,丛越留意,存心作对,三四天,价格炒得很高,引人注目,跟风的不少。   人总是确信自己推理出来的结论,被自己的假设给绊住了。   丛山依然每天闲情逸致,丛家却头疼了。   钱上面的损失是一部分,丛越不稳重,董事们怀疑他是否有能力驾驭整个集团。   尤其现在丛老爷子退居二线,丛越一人独大。   他的一举一动,更引人注目。   周一傍晚,丛山下班回家,告诉姜淮:“我明天要去重庆出差,淮宝,你要不要一起去?”   姜淮有些犹豫,觉得自己太粘人。总对丛山寸步不离的话,姜淮感觉自己的身心全归他所有一样,不属于自己了。   丛山诱惑他:“淮宝,你真不去吗?火锅串串麻辣烫也不想吃了吗?”   姜淮说:“你们是去工作,我却是去玩,也太不务正业了。”   丛山说:“淮宝,你妈妈让你盯紧我。”   姜淮没明白过来。   丛山说得直白一点:“淮宝,你知道男人出差,很容易导致家庭成员的增加吗?”   姜淮说:“那正好,你娶三个小老婆回来,我们可以凑一桌麻将。”   丛山被他气笑,伸手去捏他的脸。   丛山说:“淮宝,有钱人都很花心的,你一定要看着我,日夜不离,可不能偷懒。”   姜淮轻轻咬牙,说话,有些娇嗔,又有些吃醋的意味:“你这个人呀,表面上看起来讲礼貌,背地里坏到骨子里了。”   他不理丛山了,忽然想到,十几岁喜欢的歌曲或书籍,反复听,反复看,爱不释手,到了二十多岁,一点也不喜欢了,也是很正常的事。   人的喜欢都是会变化的。   要是丛山真的见异思迁了,他虽然说过要玉石俱焚,但最后一定会顺其自然地分开。   丛山忽然说:“公司和航空公司有合约,飞行里程不用完,浪费。”   姜淮心里烦闷,懒懒地“嗯”了一声。   丛山又说:“蜀绣的手工自古就属巴蜀顶尖,到了现代也是一样。我们要是定制结婚礼服,去重庆找裁缝,应该是很称心的。”   姜淮愣了一下,定定地看着丛山,良久,才说:“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呢?”   丛山笑了下,说:“淮宝,那你还去不去?”   姜淮说:“你站着别动,我就原谅你。”   丛山说好,姜淮抓住他了。   丛山怕他落空了,笑着抱住他。   姜淮往他肩膀咬了一口,怕他疼,声势浩大,也只敢轻轻地咬。   咬完,眼角有些委屈的红:“你吓到我了。”   丛山低声笑了下,低下头亲了他一下,算是以德报怨。   第二天,两个人搭飞机去重庆出差,莫名其妙坐到最后一排,起飞的时候,刺激,轰隆隆像坐拖拉机,动静跟要发生什么不测了一样。   姜淮看上去很镇静。   丛山问:“淮宝,一点也不害怕吗?”   姜淮说:“有什么好害怕的?怕就一起面对。”   他轻轻握住丛山的手,掌心里一片濡湿的汗。   丛山忍俊不禁,怕他恼羞成怒,不打算揭穿他。   姜淮出门穿了毛衣和加绒外套,但还是觉得飞机上冷。   他还没说话,丛山就跟乘务员要了一条毯子,盖在他的身上。   姜淮觉得丛山过于珍重他了。   姜淮问:“要是我以后生活不能自理了,你也老的不能动弹了,没人照顾我怎么办?”   丛山说:“淮宝,你知道有一种保险叫长期护理险吗?要我提前给你买一份吗?”   “……买吧,未雨绸缪总是不会错的。”   到了重庆,丛山和岳峰他们见面会合,要去接触投资人。   姜淮不感兴趣,在酒店呆着,四处闲逛。   酒店的商品部很大,卖特色产品,丝绸,茶叶,紫砂壶,笔墨纸砚,地道的药材。   二楼宴会厅,有名家古琴讲座,姜淮混进去听了。   琴师说,事事讲意境,可是意境经不起反复地讲。   他就随手弹琴,弹一段,说几句散话。   琴桌上点着檀香,摆着兰花,茶具,扇子。   巴蜀一地的人,确实大不同,做事随性潇洒。   琴师也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吹洞箫的女先生,偶尔合奏一段。   姜淮看着手上的介绍材料,纸张精致,很有一期一会的意思。   他听到结束,偷得浮生半日闲,没有虚度。   姜淮回到房间,看见窗外边的天气阴阴的,猜测晚上会下雨。   重庆在江边,下雨就潮湿,空气也会变得黏糊糊的。   晚上,丛山回来酒店了,说约好了一位有名的裁缝,明天上午过来。   姜淮说好。   丛山问要不去吃饭,姜淮说不饿,晚一点再吃。   丛山摸他额头,问:“淮宝,你晕机吗?”   姜淮笑了,说:“不是。”   丛山又说:“婚礼请了专门的策划公司来负责,淮宝,你可以按意愿决定细节。”   姜淮想到要选化妆,录影,宴席,蛋糕,酒水,捧花,歌曲,请柬,伴手礼……忽然觉得繁琐无比。   姜淮利索地说:“都由你决定了,我只负责出席露个脸。”   丛山笑着问:“淮宝,这个家,到底谁是主人?”   姜淮模仿表情包,双手合十:“贫僧没有这种世俗的愿望。”   丛山问:“那都由我来决定了?”   姜淮说好。   丛山又问:“淮宝,你遇到大事就容易焦虑吗?”   姜淮恹恹地说:“有一点点。”   丛山笑了,拥他在怀里,说:“淮宝,你脸都白了,真到婚礼那一天,宾客会以为你是我抢来的压寨夫人。”   姜淮笑了,说:“婚礼那么多,幸福的夫妇那么少,我有点不安。”   丛山说:“那些夫妇,打架或者吵架,就是他们的表达方式。他们也是幸福的。”   姜淮“扑哧”一声笑了。   丛山说:“婚礼上的东西,我们慢慢来,一天选一样,结婚的时候就都选好了,好不好?”   姜淮点头。   丛山打开笔记本电脑,说:“先选婚礼歌曲,挑一个喜欢的歌手。”   姜淮看了列表,说:“这个歌手很好,但觉得他很可惜的。”   丛山问:“怎么可惜了?”   姜淮说:“他一开始很自由不羁,愿意敞开心扉。后来,他迫于外界压力,改变瑕疵。反而被束缚住了,再也唱不出早年那种感觉来了。”   丛山说:“一个人很难做自己的裁判,需要外界的参照。”   姜淮说:“我不需要。”   丛山笑了,问:“那要怎么定下标准的?”   姜淮说:“时间就是标准呀。人的判断,包括我自己的判断,都会错得离谱。太多人叫嚣得厉害,其实没什么价值。”   丛山笑了,说:“我的淮宝发疯了。”   “……”   丛山问:“那就选这个歌手早年的歌曲当婚礼伴奏,好不好?”   姜淮说好。   丛山合上电脑,调侃:“选一首歌都这样曲折,婚礼果然是个浩大的工程。”   姜淮说:“现在取消还来得及。”   丛山笑着,亮出钻戒,说:“淮宝,我已经被你套牢了,你欠我一个隆重的仪式。小麻雀也要说话算话的。”   姜淮“扑哧”笑了。   晚上九点,岳峰来敲门,他有一颗八卦心,意图打探姜淮的底细。   丛山来开门。   岳峰说:“老大,晚上一起打牌吗?我开了一桌麻将。”   丛山微微一笑,说好。   岳峰说:“那我和小林老董在楼下酒吧等您。”   丛山点头。   姜淮听见了,没打算去。   他不会打牌,下午又累着了,腰酸腿软,不想下楼。   丛山说:“去吧,送上门的零花钱。”   姜淮笑了。   他们在楼下棋牌室汇合,一共五个人,姜淮不上桌,坐在一旁,安静地给丛山当背景板。   坐下没多久,落地窗外的雪下起来了,静静飘过对面商场的蓝色小灯索,让人忍不住看了一会。   重庆难得遇见下雪天。   岳峰洗牌,丛山坐得漫不经心,看着手上的牌,眼睛带笑。   姜淮知道他又在想招数了,跟上次和尚晨打牌一样。   丛山很喜欢运筹帷幄,凡事掌控其中的感觉。   草草打了十几局,有输有赢,岳峰觉得很寻常。   后面渐渐不对劲了,赌注小的牌局,他赢得很轻松,一到赌注翻番得惊人的时候,总输得落花流水。   姜淮替丛山摸牌,他摸什么牌,丛山打什么牌。赢牌也好,输牌也好,丛山脸上都没什么情绪。最后的点睛之笔,往往是姜淮替他摸的牌。   岳峰终于意识到撞上高手了,老大在替自己老婆立威呢……   又一局歇下来,他忙伸手按着桌上的牌,低声哀求:“今晚咱们先这样了,老大,您高抬贵手。”   小林和老董正冤着呢,岳峰下楼前哄他们,说什么老大带着拖油瓶上场,铁定是输。   还说什么情场得意,赌场必然失意,不趁机敲老大一笔,下次就没这机会了。   丛山嘴角上扬,看看手表,说:“才玩了半个钟头,我还以为你们要通宵。”   岳峰说:“千万别!玩通宵,我底裤都得输给您。”   丛山笑了,说:“那先玩到这,你们谁算数快,咱们清个账吧。”   几个下属头皮发麻,这牌打的有点大,损失惨重。   姜淮忽然说:“饿了。”   丛山微微一笑,对岳峰说:“算了,请吃晚饭吧。”   岳峰连连说好。   小林和老董算看出来了,姜淮在替他们解围,而老大很听老婆的话。   他们收了牌局,去餐厅吃饭。   难得遇见下雪天,他们点了一个火锅,又点了一瓶高粱酒。   火锅是鸳鸯锅,姜淮吃白汤,涮贡菜吃,觉得清脆爽口。   酒热好后端上来,姜淮分了一小杯,抿一口,辣红了脸。   雪天围炉,喝点热酒,十分应景。   他们吃了饭,喝了酒,说说笑笑,姜淮觉得这倒春寒的晚上,暖和起来。   吃完饭,他们回到房间,姜淮看电视,看到戏曲频道,一会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一会唱“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丛山陪他看,问他:“淮宝,想不想去听戏?”   姜淮想到程松,问:“听什么呢?”   丛山说:“听因缘际会。”   姜淮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玄妙,不说话了。   丛山说:“淮宝,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可以用戏文唱出来。”   姜淮问:“什么?”   丛山说:“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恰似旧时友。”   姜淮抿着嘴笑。   丛山又说:“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姜淮说:“我猜不出来。”   丛山说:“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姜淮听明白了,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第五十三章 开水白菜   第二天,做结婚礼服的裁缝来了,是一对快七十岁的老夫妇,阵仗大,带了三个助理过来,说是学徒。   阿姨戴着眼镜,眼神尖,用软尺给姜淮量身段,肩宽、腰身、手臂,从上到下,拿个本子记得清清楚楚。   丛山在旁边椅子上坐着,看热闹,轮到他了,老裁缝给他量的仔仔细细的。   阿姨说:“你们预算宽绰,刺绣可以请成都那边做,纯手工的中式礼服一般提前半年,但赶赶工也可以了。”   丛山说好。   老阿姨又说:“西式的礼服,我们代理了一个大品牌,拗口,叫什么来着?”   助理小姑娘忙接话,说:“Vera Wang。”   老阿姨说:“就是这个洋牌子,美国的,王薇薇。”   姜淮笑了。   老阿姨有傲气,对西式婚服很不屑。   但老阿姨还是很专业的,说:“中西式礼服外,还有一套晚礼服,用外国大牌子的高级定制,挺好的。婚礼之外,参加什么重要场合,也可以穿。这一套,我们家做不来,得去上海或者香港做了。”   丛山听得很耐心,老阿姨让姜淮先选中式礼服版型。   姜淮看大红礼服都是大同小异,随手一指图样。   裁缝阿姨说:“这个带了样子来,新郎先试试。”   助理们不是白来的,好几个大行李箱打开,翻出明晃晃的红衣金线礼袍。   姜淮心一惊,扭头对丛山说:“我们就做一套西式婚礼服,好不好?”   老阿姨笑了,说:“新郎怎么脑子瓜了?结婚么,做三套礼服不算多。龙凤衣服配金猪、配钻石、配翡翠,正好三套。花团锦簇的,多洋气!”   丛山笑着对姜淮说:“淮宝,你先试试,我看看。”   助理小姑娘拿上那套明清样子的礼服,陪姜淮进里间试了。   姜淮穿好了出来,不大自在。   丛山凝视他半晌,微微一笑,说:“淮宝,你转一圈看看。”   姜淮转一圈给他看,感觉厚厚的缎子布料,加了金线刺绣,很吃重。   丛山说:“好看。”   姜淮脸上有点泛红。   老阿姨抬起眼镜,细细看,夸奖说:“可以做我们店的招牌喽。”   姜淮猜想老阿姨对每对新人都这么说。   裁缝阿姨给姜淮选定礼服款式,细节太多,又要选材质,配饰用银线刺绣,还是珍珠、钻石,繁琐的不得了。   丛山坐在旁边看姜淮发懵的样子,解围说:“越简洁越好。”   裁缝阿姨说:“你很懂行,越简洁,越费工。”   丛山笑了,姜淮也笑了,这叫误打误撞。   姜淮又试了一套晚礼服,用来婚宴后酬谢宾客时穿。   助理小姐帮他穿,他觉得有点累。   只是一件婚服,就能这样催眠人。   丛山见他半天不出来,进来了。   姜淮转过身看他,对他微微一笑。   丛山心上泛着涟漪,刹那温柔起来,没有说话。   姜淮问:“这件好吗?”   丛山眼睛带着笑意,点头,这是词不达意的时候,漫不经心都消失了,因为思绪断裂了。   姜淮说:“那就这件了。”   他们选礼服这样快,裁缝阿姨说:“没见过这么省事的新人。至少还要试两次,做好了改一次,结婚前再改一次。新人婚礼前压力大,都会瘦。”   姜淮觉得折腾,问丛山:“干脆回江城做礼服吧,省时省力。”   丛山笑着说:“闲着也是闲着,多来逛逛,当旅游了。”   姜淮微微一笑。   裁缝们收拾阵仗走了,房间静下来了。   丛山坐在床上,拉着姜淮坐在他怀里。   姜淮笑盈盈望着他。   丛山忽然说:“天上掉下个姜妹妹。”   姜淮笑了。   下午,雪小了一点,他们打车去磁器口玩。   他们避开人群,走在千百年前存在的青石小道上。   姜淮哼歌:“乌云乌云快走开,你可知道我不曾带把伞。”   丛山告诉他:“淮宝,磁器口以前叫龙隐镇。”   姜淮问:“为什么呢?”   丛山说:“明朝的建文皇帝,被自己的亲叔叔篡权,逃到这里的一座寺庙,这座寺庙因此得名龙隐寺,这座镇因此得名龙隐镇。”   姜淮崇拜地看着他:“你知道的好多。”   丛山微微一笑,说:“淮宝,我们进来的地方有介绍,你当时馋小麻花,没有仔细看。”   姜淮脸上有些烫。   他转开话题,问丛山:“我们待会去哪呢?”   丛山说:“宋庆龄故居和白公馆,你想不想去?”   姜淮点头,说想去。   一座古城往往是虚实相间的,实的是眼前所见,虚的是意中所想。一个有典故的地方,多出一半乐趣。   傍晚,他们去听川剧。街上晕黄路灯里,柳树的线条那样单薄,雨雪霏霏。   姜淮有点置身事外了。他觉得自己在做梦呢,不真实的感觉加重了。   丛山叫了他一声。   姜淮回神,说:“真好。”   丛山说:“淮宝,以后我们一起去更多地方。”   姜淮“嗯”了一声。   他们去了一家厅堂式的戏院,座位很少,进场关了手机,坐下饮茶。茶桌花瓶里斜插几枝水仙,透明的淡白,香气若有若无。戏约一个半钟,演员没用麦克风,纯靠嗓子唱,繁复雅丽的曲词,辛酸泼辣的世态,巨细无遗,引人心头震颤。   姜淮偶尔望向丛山的侧脸,没有说话。   又过了几天,一行人做完正事,从重庆回来。   写字楼下的停车场,李家太子爷扒拉着丛山的车门。   “程松他不肯见我。”   “然后呢?”   “你们不是多年朋友么?”   “想怎么样,直说。”   “你让他见我。”   “他不收徒。”   丛山直接拒绝。   太子爷说:“我不管,今天见不到程松我不走。”   丛山笑了,觉得他异想天开,问:“李少,你现在是在威胁我?”   “我没有,我想见我老婆,天经地义。”   他们僵持良久,丛山说:“他回寺庙去了。”   “谢了,您就是我再生父母。”   “满意了?滚远点。”   “好好好,我现在就滚。”   太子爷松手,替丛山关上车门,亲切地招手说再见。   丛山根本不想理这活宝。   姜淮坐在一边,看笑了。   他用手机商业新闻,一家贸易公司卖过期进口牛奶,在仓库偷偷修改保质期,投入市场,被监管查出,十多人被判刑。   背后的投资系,虽然不用担刑责,被人诟病。   投资商正是丛越。   丛山说:“食品类公司黑天鹅事件多,如果不是手上没项目,精力没处去,根本没必要做这一块。”   姜淮“嗯”了一声。   丛山说:“丛家现在人心散漫,要鲸吞丛家的股份,现在就是好时候。”   丛家的底细,丛山肯定最清楚。打起收购战来,丛家能调动多少钱,股价有没有水分,外人估不清,他心里当然有数。   姜淮“嗯”了一声。   李家对丛家发起收购,实际上是丛山在操持,李老先生余威犹存,他们借助成阳的力,添上程松的助力,这场股权战打的此起彼伏,蔓延了好几个月。   丛家发布公告时,李家已经是第二大股东。   婚礼的事,一天一天筹备着,像搭城堡积木一样,等到婚礼请柬寄出去那天,已经是春末夏初了。   姜淮在家枕着他的功夫熊猫,看动画片,等丛山下班。   傍晚,两个人去私人园林吃饭,看庭院建筑,满园茶花树开了。花枝上有一只雀仔,小乳雀,唱的特别娇。   他们吃川菜,有一道开水白菜,姜淮只有在大学时,在书里见过。   汤色清凉,清鲜淡雅,香味浓醇,汤味浓厚,却清香爽口,不油不腻。   姜淮看食记,又要金华的火腿,又要广东的瑶柱,又要福州的鲍鱼,金贵的不得了的食材,只是为了配一棵大白菜。   吃完饭,他们站在雕栏木桥上,看花窗下鲤鱼游来游去。当中有一只大鲤鱼,头是黑色,身是白色,尾是红色。   丛山说:“淮宝,那只鲤鱼挺像你。”   姜淮问:“哪里像?”   丛山说:“单纯,又有点异类,不随波逐流。”   姜淮不听他胡扯,从他外套口袋掏出硬币,扔水中央的小石碗,不中。   丛山展手,姜淮将硬币放回他手心。   他慢条斯理地扔,硬币击中石碗,一扔一个准,发出清脆的声响。   丛山说:“淮宝可以许愿了。”   姜淮说:“一家人平安喜乐。”   丛山说:“这也是个大题目。”   姜淮想了想,说:“那就你永远喜欢我。”   丛山笑了,亲了亲他,说:“那这已经实现了。”   过了夏至,李家和丛家在争夺股权,外人担心李家资金断链,吞不下丛家,预期股价一定会大跳水。   众人都是看空的态度。   丛山看股价跌的差不多,借丛老爷子的私人名义,反其道行之,着手买进,一入场就是数十亿资金。   风向瞬时发生了逆转,散户像吃了定心丸,纷纷跟进。   连一些大财阀也跟着入场。   丛山自娱自乐,半个月之后,悄悄抛售。   这一轮快进快出,浮盈非常可观。   最后留了一小部分股权,可进可退,几乎白得了一个董事席位。   姜淮问:“这代表什么呢?”   丛山抱着他亲了亲,说:“这代表我们赢了丛越,可以安心结婚了。” 第五十四章 完结   六月一号,婚礼的日子,姜淮醒得特别早,化妆换衣服,还要拍婚礼花絮。   姜淮叫了王秀苗和姜演,没有叫姜德生。   丛山提前看了宾客单,没有异议,说:“淮宝,你认定的事,很少有人能改动。”   姜淮说:“那是因为我是对的。”   丛山说是,笑了下,拿着宾客单去发请帖了。   十点,丛山来接亲,没有被刁难,很顺利地就接到了姜淮。   姜淮和尚晨小声嘀咕:“你怎么就叛变了呢?”   尚晨给姜淮看丛山给的红包,说:“没办法,他实在给的太多了。”   姜淮还想再说话,被丛山抱上车,抱在怀里,傻乎乎地亲了一口。   婚礼剩下的大仪式,姜淮都是魂魄出窍的。   新人交换戒指,两方长辈发言,新人敬酒,一整套过场走下来,姜淮只记得各色灯光晃得他眼花。宾客长什么样,他一概不记得。   一桌一桌敬完酒,他迫不及待躲进宴会厅附设的化妆室。   丛山来找他,手上拿着一瓶洋酒,开了,没拿杯子,和姜淮一人一口。   两人算是偷了个懒。   姜淮虽然有点醉了,但和丛山一齐送宾客的时候,站得挺稳。   婚礼结束后,两个人在酒店房间歇了一个下午觉,醒了,换一套衣服,晚上还要答谢亲朋。   直到晚上十点,答谢宴折腾完毕,丛山和姜淮终于坐车回家。   最后居然是没喝酒的李家太子爷送他们回家,一路上,活宝在那儿滔滔不绝,说程松有多么多么喜欢他。   丛山头痛之余,问:“程松怎么喜欢你?”   太子爷说:“我老婆夸我有个性,不会千篇一律,哪怕我画的东西没意义,没意思,还肤浅。”   姜淮问丛山:“这算夸人的话吗?”   丛山微微一笑,说:“程松被他缠烦了,应付他而已。”   太子爷充耳不闻,说:“我老婆下个月要去南京,我偷偷跟过去,你别告诉他。”   丛山点头,说:“行。”   太子爷眉开眼笑。   丛山说:“满意了就别兜圈了。我家在北边。”   太子爷说:“我迷路了。”   丛山:“……”   姜淮笑出了声。   第二天,姜淮起得迟,他庆幸现在是新时代,结婚不用早起请安。   他和丛山在床上赖了一会床,洗漱完去书房,看见丛山摆在桌上的江城高中招生宣传单。   丛山做好早饭,去书房叫他,发现他怔怔地看着宣传单,眼尾有些红。   丛山走过去,抱住他,说:“现在一切安定了,我们可以把姜演接过来。”   姜淮有些哽咽,说好。   丛山又说:“我们把妈妈也接过来,慢慢劝导。”   姜淮点了点头。   丛山亲亲他的额头,说淮宝你看,一切都在变好了。   中午,吃完饭,姜淮去酒店见姜演和王秀苗。   丛山没有进房间,站在走廊上等。   他们谈了很久,很久之后,姜淮眼睛红红的走出来。   丛山问他去哪,姜淮说先去给姜演办理转学手续,再去植物园。   办手续并不复杂,他们很快办理好,开车去植物园。   植物园里,六月的风铃木,粉花黄花,像一团团绣球,柔美得很。道旁种了柠檬桉树,散发清凉的香气。   丛山看着站在花下的姜淮,他那么喜爱他,自然,明了,一目了然,一点也不复杂。   周末,两人在客厅看书,丛山在看散文,姜淮看奇幻小说。   丛山说:“淮宝,我喜欢你安静看书的样子。”   姜淮问:“谁允许你喜欢的?”   丛山失笑。   姜淮说:“你在我旁边太热了,这块地盘是我的。”   他划了一个魔法界。   丛山坐到单人沙发那,姜淮现在生活顺心,又被他惯坏了,恃宠而骄得不得了,温柔的句子短时间内不会再出现了。   姜淮一个人占着客厅长沙发,丛山索性开电视看新闻。   姜淮忽然说:“关掉电视,我要睡觉了。”   小霸王躺下来了,盖着毯子,舒服地要睡。   丛山唤:“淮宝?”   姜淮闭着眼睛说:“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   丛山笑着倾过身,直接抱起他,说:“外面容易着凉,进屋上床睡。”   姜淮没说话,揽住他脖子,安静一点了。   傍晚,姜淮去阳台摘豆角和青瓜,准备腌酸豆角和酱瓜,下饭开胃。   丛山问他:“淮宝,要不要去看晚霞?”   姜淮说:“晚霞有什么好看?”   “当然要看和谁一起去了。”   “那你和谁去过?”   丛山说:“只和你去过。”   姜淮停顿片刻,忽然说,他想过丛山和其他人结婚的可能,但也不觉得伤心,因为很早就做了那样的预想。   丛山说,他没想过姜淮会和别人结婚,因为他只喜欢姜淮。   这话没头没脑的,姜淮问:“怎么说你才好呢?”   丛山看他轻轻皱着眉,笑着走过来,环抱住他,说:“一见面,你就应该主动对我表白,那我就安稳了。”   姜淮说:“那才犯傻呢。谁知道你在想什么,万一欺负我怎么办。”   丛山说,现在是蜜月,他什么都不想,只想他。   丛山低头吻住他的唇,轻轻咬他的舌尖,身体细微的颤栗,犯傻的人最快乐。   丛山租了一条游轮,去清波江上看晚霞。   漫天的晚霞,这一年的光景,仿佛都在昨天。   姜淮站在船头,想到去年夏天的那个夜晚,他心动的瞬间,有些头重脚轻,如坠梦里。   他奢望的,他想要的,兜兜转转,光明的、美好的,最后都来到了他的身边。   过了几天,他们把王秀苗接到家里来住。   王秀苗有些拘谨,姜淮脸色刻意的柔和了一些,丛山谦逊得体,刻意拿出世家子弟的做派,待人接物不成问题,王秀苗住得比较舒心。   他们谁都没有去说离婚的话题。   午后,两人闲坐,听苏州评弹在唱:“香莲碧,水动风凉,夏日长。”   一句话十个字,可以顺着念,可以倒着念。   长日夏,凉风动水,碧莲香。   丛山说:“戏曲里,形容词和动词不分家。牡丹亭用到极致,似水流年。一个流字,既衬水,又衬年。”   姜淮想了想,说:“同理可得,我喜欢你,和你喜欢我,是一句话,分不开的。”   丛山笑了,说淮宝真聪明。   姜淮很受用,亲了他一下。   王秀苗给他们送水果,在门口看见这一幕,内心五味杂陈,有些感慨。   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姜淮笑过了。   儿子是怎么忽然长大的?中考高考都不用家长跟,打工挣钱帮家里还债,上大学一个人坐火车去大城市,找工作找对象,也不需要问大人意见。   儿子像是一直就是一个大人。   二三十年忽然过去了,姜淮曾是王秀苗怀里小小的一个婴儿。   如果没有姜德生,儿子们的生活或许会过得更好。   她觉得愧疚,拖累了姜淮,又拖累了姜演。   王秀苗的母爱迟来地觉醒了,她忽然转了性,没再接过姜德生的电话,安静地在江城陪姜淮,时不时去看望一下姜演。   王秀苗回去那天早上,天蒙蒙亮,姜淮醒的早。   王秀苗和姜淮说了一会家常话,收拾好东西,递给姜淮一份文件。   姜淮打开看,是他之前给王秀苗的离婚协议书,上面写着王秀苗的名字。   他愣住了。   王秀苗轻声对姜淮说:“这十几年,妈妈没顾上淮淮。淮淮你很乖,妈妈很放心。”   姜淮已经很久没听到王秀苗这样的言语了,眼眶发热,鼻子也发酸。   王秀苗要走了,姜淮出门送她到火车站。   火车的鸣笛声中,他转身,发现丛山在门口等他,看见他,对着他微微一笑。   人来人往中,悲欢离合来来去去。   姜淮也笑了。   火车开走那一瞬间,姜淮忽然发现他的过去也开走了。   回眸那一刹,悲也好,喜也好,都不重要了。   将来等待他的,会是一场新的人生,那里有他生命中最为重要也最为美好的一切事物。   ——完—— 第五十五章 番外 一家三口   春天的时候,他们有了一个孩子,是个可爱的男娃娃。   娃娃小小的,眼睛大大的,看着姜淮不哭不闹,伸着双手让人抱。   姜淮心软,抱着抱着,就从孤儿院抱回了家。   尚晨问他:“娃娃叫什么名字呢?”   姜淮说:“没想好呢。”   尚晨说:“要不就叫仔姜鸡吧?好吃还应景。”   姜淮不答应。   正直清明节,丛山做了青团,放在白瓷盘里,泛着温润的光。娃娃穿着嫩绿的外衫,坐在沙发上,睁着大眼睛看姜淮,视线对上,就露出一个天真的笑。   姜淮福至心灵,说:“叫团团。”   尚晨笑了,问:“青团的团?”   姜淮摇了摇头,认真地说:“是有爸爸妈妈,团团圆圆的团。”   ——   夏天的时候,团团长大了一点,姜淮带着他去公园玩。   他们捡到桉树脱落的树皮,薄薄的一大张,纹路很细腻。   丛山下班回家,看见茶几上的树皮,问:“捡回来做什么?”   团团下午玩了很久,现在困了,趴在姜淮肩头睡觉。姜淮抱着他轻轻地摇,轻言细语地说:“团团喜欢,就捡回来了。”   桉树皮散发很淡的树脂香气,比寻常见的干净单薄。   丛山并不嫌弃,拿铅笔描了几个皮影,用刻刀和剪子裁出形状,给团团做幼教的玩具。   姜淮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说:“给我一张当书签。”   纸是树浆做的,书签是树皮,一本书是树在开会。   丛山微微一笑,裁了一张小花猪。   姜淮很高兴,又问:“那个是什么?”   丛山微微一笑,拿过纸盒子,盒子里面放着一顶精致的婴儿帽子。   姜淮仔细看了看,帽沿是莲花花瓣,系着叮叮当当小铜兽铃铛。   丛山说:“蜀绣老师傅做的,绣的都是吉祥的花鸟走兽。”   姜淮看那小铃铛是鱼和羊,问:“铜铃铛呢?”   丛山说:“小铜兽铃铛是做铜活的老师傅送的。”   姜淮看了很喜欢,团团被他们吵醒了,伸手玩着小帽子。   丛山抱住团团,姜淮给宝贝儿子试戴了一下,笑着说:“跟他爹一样帅。”   丛山和团团笑了。   ——   一年半后,团团长得挺壮实,想吃甜食。   丛山藏着家里的巧克力罐子,收进柜子,不让看见,不然准要哭闹得心软。   姜淮想吃,也得偷偷摸摸。   丛山背着手,拆开巧克力包装纸,悄悄递给姜淮,说:“家里大宝可以吃,小宝不能吃。”   淮宝是大宝,团团是小宝。   姜淮含着巧克力,看丛山引开团团的注意力,笑得不行。   每天跟游击战一样。   下午,一家三口看爱情电影,有亲吻镜头,丛山单手捂住团团的眼睛。   姜淮偷偷亲一口丛山的脸,丛山嘴角上扬。   ——   晚上,一家人在家做火锅,姜淮吹凉了蔬菜,喂给团团吃,教他认蔬菜。   姜淮柔声细语,说:“娃娃菜很香很嫩,藕尖是娃娃莲藕,团团现在也是很香很嫩的娃娃,不能跟陌生人走,不然会怎么样?”   团团说:“会被吃掉。”   姜淮说:“对,给妈妈亲一口。”   丛山说:“淮宝?”   “咋啦?”   “你教团团什么?”   “安全教育,从小抓起啊。”   丛山说:“要注意方式方法。”   姜淮点头说好,转头又跟宝宝说:“团团,这个牛肉丸子掉进水里,煮熟了,捞起来,被吃掉了。团团走路不能靠近大水池,不然会怎么样?”   团团说:“会被吃掉。”   姜淮说:“团团真聪明,再给妈妈亲一口!”   丛山哭笑不得,淮宝只有一套教学方法。   ——   周末,丛山开车,带姜淮和团团去山里玩。   丛山给团团做了小竹弓和小竹箭,团团背在身上,山林里撒开了玩,用竹箭射松树,吓得松鼠逃之夭夭,又射溪鱼,但没中,花花草草,全被荼毒,几公里溪谷,都是他的地盘。   姜淮坐在树下,安安静静地看着团团。   丛山躺在他的身边,隔了一会,姜淮也躺下来,他们躺在紫云英旁的草坡上。这样小的山谷,像一个口袋,木栏围住出口,曾放养牛羊,枫叶林萧萧,如此静谧。   姜淮说:“像做梦一样。”   丛山用手臂给他当枕头,和他一起看天上的云悄步走过。   团团搞完破坏,回到他们身边,钻进姜淮的怀里,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午后这样温暖,姜淮也有点困了。   他闭上眼睛,躺在丛山的怀里,轻轻地说话。   说的都是几年前的事,水里的小鱼,石板桥上的芭蕉,丛山做的烤肉……   他像说绕口令一样碎碎念,丛山就听他叽叽歪歪,听他尽情地说话。   反正要听一辈子的,丛山很有耐心。   说到后来,他有些胡言乱语了,说到等团团再大一点,可以给他添个妹妹,以后呢,就不只是一家三口了,可能是四口,甚至五口……   丛山笑了,低下头吻了吻他。   他们把睡熟的团团放到床上,又轻轻地反锁住卧室的门。   丛山的吻放肆又热烈,姜淮的心思却又飘到别处:“程松的庙还在不在?”   丛山说:“在的。”   姜淮笑了,轻声说:“我们这样胡闹,菩萨会不会知道?”   丛山没说话,低下头,又吻住了他。   谁知道呢?今日风光正好,他们浓情蜜意,顾不得其他。   菩萨会安排好的。 第五十六章 番外 新年   快过年的时候,团团放了寒假,让妈妈带他出去玩。   姜淮做了富贵闲人,每天都有时间,比上幼儿园的团团还要轻松。   他打电话给尚晨,打算两家人搞一个“同游”。   尚晨问他,我们去哪呢?   姜淮说,老家的小镇就挺好,还可以让团团感受原汁原味的春节。   尚晨说好,他们收拾好行李,隔天就出发了。   ——   他们住在尚晨家的老房子里,两层的灰色小瓦房,姜淮和丛山住一楼,尚晨和成阳住二楼,剩下一个团团,和爸爸妈妈一起睡。   团团很听话,见面打招呼。   你好,尚叔叔。你好,成叔叔。   尚晨逗他:“团团,不用这么客气,都是自家人,不用说‘你好’的。”   团团想了想,跑到墙角和流浪猫打招呼。   “你好呀,小猫咪。”   ——   收拾完房间,他们去逛小镇。   小镇在群山之中,像一个粉青斗彩的茶碗,河流蜿蜒而来,他们就是两片游离的青茶叶。   镇上的人打醮过节,他们站在旁边看。庙宇供佛的队伍中,有扮金童的小孩,也有扮玉女的小孩,端坐在镶金镂空的鲜花佛龛式轿子里,由四个大人抬着行动,高高在上,前后还围拥着敲锣打鼓摇彩旗的人潮,地位和菩萨一样的卓然,场面也不同寻常的壮观。   团团看入了迷,不愿意走,姜淮把他寄存在小卖部老板那,牵着丛山走了。   ——   他们又走过一家家具店,老板用藤竹做沙发。姜淮向老板讨了一根竹筒,留下竹节,丛山借了一把柴刀,劈成一个天然的储钱罐,又在竹筒上割一道,当作投币的入口,还用茶籽油涂抹,防虫蛀,小的留给团团,大的送给姜淮,用来解闷。   姜淮是镇上长大的小孩,老人都认识他,都愿意给他红包。一条街从头走到尾,储钱罐叮叮当当的,收获颇丰。   姜淮问:“罐子装满了怎么办呢?”   丛山说:“淮宝,你说一句好听的,我就帮你劈开。”   姜淮看了看手里的储钱罐,有些舍不得。   他让丛山拿着自己的,又拿过团团的。   丛山说:“淮宝,你怎么和儿子抢东西?”   姜淮蛮横地说:“我是他妈,用一下怎么了?”   他沿着一条街又走了一遍,把团团的储钱罐装满。   姜淮满意地说:“借花献佛,团团今年的压岁钱有了。”   丛山笑了。   姜淮有了孩子后越来越稳重,偶尔骄横的样子让丛山觉得新鲜。   他又添了一百,算是入股。   ——   下午,他们去拜访镇上的老人家。   老人家很喜欢丛山,让他留点墨宝。   姜淮想到丛山第一次见师母,也被要求写字。   他很纳闷,问丛山:“你的字是不是很值钱?”   丛山笑了,说:“值不值钱,看的是心境。”   姜淮想了想,说:“的确,高兴的老母鸡才能下值钱的蛋。”   他揶揄完就想跑,被丛山捉住,让他也写一个字。   姜淮造了一个字,山字头水字底,得意洋洋地宣布,这个字有一千种读法。   丛山端详他的字迹。   姜淮摘了一朵香花,花瓣撒在上面,说好了,这个字现在念香,荷花香,白檀木香,剁椒鱼头香,离合岂无缘香。   丛山笑了,说:“淮宝,你是不是山精*怪变的?回了老家这么放肆。”   姜淮也笑了,反问他:“那你要不要看我画皮?”   丛山说:“淮宝,你矜持点。”   姜淮就笑了,笑了一会,又变成冷静自持的律师模样。   ——   傍晚,他们去小卖部接团团。   团团玩疯了,一头的汗,和新认识的小伙伴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看动画片,一边吃糖水蛋。   糖水蛋是小卖部老板煮的,老板是姜淮的小学同学。   姜淮想给钱,老板拦住不让,说:“以前我妈给你煮糖水蛋,现在我给你儿子煮糖水蛋,正好。”   姜淮没说什么,又寒暄几句,抱着儿子回家。   回去的路上,他小声跟丛山讲:“他记仇呢。”   丛山说:“为什么?”   姜淮皱着眉说:“我小时候去他家玩,阿姨只煮一碗糖水蛋,都给了我。他现在也这样,肯定是想把我儿子喂胖。”   他忧心忡忡地对团团说:“团团,你要长得白白,不能胖胖。”   团团只有幼儿园学历,听得懵懵懂懂,觉得妈妈在说天书。   丛山笑了,说:“淮宝,你就炫耀吧。”   姜淮绷不住,也笑了。   ——   晚上,丛山煲了萝卜排骨汤,让姜淮去菜园里摘小葱。   等了一会,没等到姜淮,出门看,他带着团团在菜园里打滚,两个人都是一身泥。   丛山忍住笑,问姜淮:“淮宝,我有个问题。”   姜淮说:“你说。”   丛山说:“现在是你遛团团,还是团团遛你?”   姜淮想也不想,说:“我遛团团。”   丛山说:“那怎么你变得和团团一样幼稚?还在泥地里打滚。”   姜淮听出来他在揶揄,拧了一棵白菜要扔他,最后还是没舍得,轻轻地放在他的掌心,罚他加一道油渣炒莲白。   丛山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姜淮抱起团团,要打他。   丛山一手抱住一个,先亲亲小的,再亲亲大的。   姜淮脸色涨红,丛山热情地亲他,舌头一点点撬开他的牙关,舔他的舌尖。   姜淮迟来的正经,说:“团团还在呢。”   丛山轻声说:“我捂着他的眼睛呢。”   姜淮偷笑,觉得他有备而来,踮着脚,又亲了亲他。   丛山说:“我收回刚才的那句话。”   姜淮说:“哪句?”   丛山说:“兔子吃窝边草真是太好玩了。”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姜淮凑近他说:“再吃一年好不好?”   丛山说:“好。”   姜淮说:“一辈子呢?”   丛山故意皱眉,说:“勉为其难。”   姜淮又想打他,被丛山握住手,搂回怀里。   窗外开始有人放烟火,大片大片绚丽的光,鞭炮声响起,辞旧迎新。   喧闹的人群中,他听见丛山说。   “求之不得。” 第五十七章 番外 六一   六月一号,一个明媚的晴天。团团放假过儿童节,姜淮和丛山陪他在家玩了一个上午。   团团精力旺盛,一会要姜淮陪他搭乐高,一会要和丛山一起游泳。到了中午,两个大人都提前筋疲力尽,丛山躺在客厅地毯上,一动不动。   团团在沙发上蹦蹦跳跳,姜淮躺在丛山旁边,拿了一根孔雀羽毛,来回拂他的掌心,问:“丛医生,你还活着吗?”   丛山说:“再玩下去,就够呛。”   姜淮偷偷笑,说:“要不要玩滚筒毛刷游戏?”   丛山说:“那是什么游戏?”   姜淮说:“我小时候最喜欢玩的,你当粘毛的衣服。”   丛山问:“你当什么?”   姜淮说:“我当滚筒毛刷呀。”   丛山笑了,侧躺着朝姜淮伸出手。 姜淮从善如流地钻进他的怀里,就像滚筒毛刷轻轻滚过一件衣服。   丛山抱紧他,姜淮眨眨眼睛,叫团团:“团团,想不想和妈妈玩新游戏呀?”   团团点头说想,从沙发上跳下来,学着姜淮的样子,滚呀滚,滚进姜淮的怀里,被他紧紧抱住,不准动了。   三个人终于安静下来,一个抱一个,躺在客厅地板上睡了一个短暂的午觉。   ——   下午,两个大人醒了,小孩还在睡。   丛山把团团抱到卧室床上,带姜淮去厨房吃甜点。   姜淮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屯的零食,打开储藏柜,塞得满满当当的,全是咖啡豆,可可豆,腰果……   丛山说:“淮宝,我给你熬巧克力吃。”   他拿了一罐可可豆,用小机器将可可豆去掉脆壳,露出圆润光滑的豆子。他拿几颗给姜淮闻,好香。   姜淮看他熟练地捣碎可可豆,又研磨成可可粉,熬成滑腻腻的可可酱,空气里的香甜更浓郁了。   丛山用小勺子沾了一点,问姜淮:“加了糖的,要不要先尝一点?”   姜淮点头,丛山喂他吃了一口,自己也尝了一点,笑着说:“我给你做心型巧克力。”   他用模具做了各种形状的巧克力,当然也有心形的,放进冰箱凝固,喂给姜淮吃。   两人躲在厨房里吃独食,听见团团起床找妈妈的声音,又手忙脚乱地打扫作案现场。   ——   下午稍晚一些的时候,两人收到了来自程松的礼物。   一株红色并蒂莲,一段青铜编钟的演奏录音,还有一架钢琴,工作人员送货上门,还帮忙安装,姜淮看见琴身上一个低调奢华的LOGO。   附赠一封问候信,程松在信里说,他要和太子爷云游四海,短时间不能在寺里接待。并蒂莲是纪念日礼物,钢琴是团团的儿童节礼物。   姜淮抱着团团,和丛山坐在家里听辽远的古乐。   姜淮问:“程松那么矜持的人,你是不是捐东西了?”   丛山说:“给他捐了一个太子爷,没想到他这么客气。”   姜淮笑了。   丛山压低声音,说:“我让他点了一盏祈福供灯,保佑团团平安喜乐,保佑你聪明健康。”   姜淮眼睛笑笑,说:“你是不是说反了?保佑我的话反而像保佑小孩子的话。”   丛山说:“没有反,聪明了就很难健康,大人小孩都一样,多少要贿赂一下菩萨。”   这世界上有太多人想争一席之地,难得有自知之明。   他们都不是什么上进的家长,对孩子最大的期盼就是平安健康。   ——   姜淮给团团削了一个西瓜碗,一勺勺喂他吃完,抱他去看钢琴。   他带着团团做手工,给钢琴做了一个硬纸板外壳,要多磕碜有多磕碜,纸板上还写了大字,画了一个团团的简笔肖像,“团团的琴”。   姜淮上手试了几个音,声音很轻灵,一看就是高档货。   丛山弹了几段,姜淮听得出来他弹的很好,下过苦功夫,很崇拜地看着他。   丛山被他殷殷期盼的眼神逗笑,问他:“淮宝,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姜淮腼腆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咱们又可以省下一笔团团学钢琴请老师的钱。”   这一年来,他省下了团团的数学补习费、美术启蒙费……丛山比工具人还工具人。   丛山轻轻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姜淮不管,抱起团团放在他身边,让他教钢琴从娃娃抓起。   丛山带着团团弹了一小段巴赫的平均律,姜淮用手机录像,说要做一个纪录片。   几分钟的片子,字幕飘出来,题目朴实无华,叫《团团第一次学琴》,演职人员一水都是姜淮,工具人丛山没有姓名……   团团稍大一点的时候,姜淮就迷上摄影。他喜欢拍团团的睡颜,拍动物世界的松鼠,偶尔也会偷拍丛山游泳,丛山都由着他高兴。   ——   傍晚,两个人带着团团回丛家老宅吃饭。   丛老爷子宴请四方,丛云也呼朋引伴,叫上了自己的小姐妹。不知是哪家的千金小姐,乍一眼看到了丛山,怔了片刻,缠着问东问西。   姜淮很熟悉这种场面,等丛山发福秃顶了,纷纷扰扰的桃花才能散去。   他一想到这一天的到来,又觉得好玩,到时候肯定要取笑自己年轻时的幼稚。   丛山问他笑什么?   姜淮说:“这个虾很好吃。”   丛山笑:“好吃到合不拢嘴了?”   他夹了一点点姜淮剥好的虾肉,尝了尝,说是挺好吃的,让他再剥一点。   姜淮笑,说:“我明明是给团团剥的。”   他们相处太自然,千金小姐插不进嘴,失望了,蔫蔫的,坐不住,去别处交际去了。   ——   吃完饭,各有各的消遣。他们陪着丛老爷子喝了几巡茶,团团困了,姜淮抱他上楼睡觉。   隔了一会,卧室门被轻轻推开,是丛山。   他轻声问姜淮:“晚上吃了那么多,要不要出门散散步?”   姜淮说好呀,轻手轻脚地和丛山一起下楼了。   丛老爷子近来喜欢水里的东西,建了一个小型的水族馆,姜淮第一次来。   姜淮认真地看呼吸的水母,看水族箱里的银龙鱼,鱼鳞闪闪的,身边游着各种爱慕它的泡泡头红鲤鱼。   他抿着唇笑,对丛山说:“你就是银龙鱼。”   丛山也笑了,和他手指相扣,姜淮就乖了一点。   他们走出水族馆,沿着山林小路慢慢走,路边是流苏一样的粉黛樱花。   两人走过一座小木桥,丛山说:“这里对应一首诗。”   姜淮问:“哪一句?”   丛山说:“踏过樱花第几桥。”   姜淮知道前一句,芒鞋破钵无人识。   他笑起来,小声说:“那咱们应该穿拖鞋来,一路踢踢踏踏的,多威风。”   丛山笑了,问:“又有精神刁钻了?”   姜淮说:“不然多无聊呀。”   山道的樱花一年一年地明灭,他们说着一些樱花瓣一样稀碎的话。   山道尽头是丛家的私人藏馆,放着一些安静的藏品,几千几百年来被无数人摩挲。   姜淮看建筑风格,借景的松窗看晚霞,是苏派建筑的拿手好戏,点苔的枯山水,又是日本人的看家本领。   这样精巧又出格的设计,姜淮觉得很有意思,问丛山:“是不是你的主意?”   丛山点头承认。   姜淮说:“那你比我还刁钻。”   丛山笑了,说:“所以我们天生一对。”   ——   深夜,敲锣打鼓的宴席散去,宾客纷纷归家,姜淮觉得肚饿,丛山给他做夜宵。   夜宵很丰盛,宁波醉蟹、岱山大黄鱼,还有黑芝麻汤圆。   丛家家规严厉,但架不住孩子多,年轻一辈也有嘴馋的,大家躲在厨房里,偷偷分食完,又打扫干净,才各自回房间休息。   两人洗完澡,躺在床上说悄悄话。姜淮让丛山给他讲冷笑话,丛山说:“有一朵浅黄色的雏菊花,爱美怕晒,天天躲在被子里,一个夏天过去了,你猜他变成了什么?”   姜淮猜不出来,问:“什么?”   丛山说:“杭白菊。”   姜淮觉得好冷,又觉得有些好笑。   他放肆地把脚搭在丛山腿上,丛山问:“淮宝,你要这样睡一晚上吗?”   姜淮敷衍他:“就搭这一小会。”   丛山掂量:“这小猪蹄,份量很足。”   姜淮手臂搭在他胸前,说:“我现在是一株捕蝇草,含上叶片,就捉住你了。”   丛山笑了,觉得他今晚特别可爱,忍不住亲吻他。姜淮攀住他的手臂,在他的肩头轻轻地写了一个姜字。   丛山松开他,低声笑起来,揶揄他:“淮宝,你在盖章吗?”   姜淮也不害臊,反问他:“丛医生,被那么多人中意是什么感觉?”   丛山不回答,给姜淮讲故事:“乡下的人家,为了区分河里各家的鸭子,会用植物在鸭子头顶染色。”   姜淮说:“待会趁你睡着了,我也在你眉心印个二维码,一扫就跳出来我的手机号。”   丛山笑,说:“淮宝,你好霸道。”   姜淮一副蛮横的模样,说:“我就要对你霸道。”   丛山喜欢他爱娇的模样,忍不住又亲了亲他,姜淮心里还想着晚饭时的事,恃宠而骄地轻哼。   丛山用手背贴了贴他的脸,说:“我契合了女孩子的某一类幻想,但她们很快就会幻想破灭,因为我不喜欢哄人。”   姜淮皱了皱眉,说:“那我算什么呢?”   丛山说:“你在我这是特别的……具体来说,我喜欢有人一会偷偷吃醋,一会又给我盖章,像个小孩一样,没完没了。”   姜淮脸红了。   丛山笑了,亲了亲他,说:“所以淮宝你是无师自通的情场高手。”   姜淮有些害羞,躲进被子里不说话了,丛山把他捞出来,没完没了地亲昵,情话说够了,才相拥睡去。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