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文案:   千层套路攻x心机美人受   初见时,祁霄是坐在黑骏高马上的公子,长街上跑马嚣张至极,   而唐绫是被一副镣铐锁着,本该落魄的人却在抬眼的瞬间惊艳了围观群众。   “王爷。”唐绫喊住祁霄,又恭恭敬敬地抬手弓背揖下去。   “做什么?”   唐绫顿了顿才缓缓直起身,浅浅一笑:“大恩不言谢。来日必有还报。”   祁霄一挑眉:“行吧,记得还命来。”   说罢祁霄头也不回的走了,却听身后传了一个清淡的声音:“好。”   #避雷#   .正剧向   .有三观   .有甜有虐   .不喜欢或者弃文请不要告诉我,保护作者的玻璃心人人有责   标签:年下 架空 权谋 强强 剧情 第1章   大陈国,天化十年,司天监夜观星象,见弧矢九星、天狼凌空独耀,大惊失色,忙赶赴宫中呈报陛下:天狼星显乱世兵灾,乃大凶之兆!   而与司天监同时跪到大陈皇帝面前的,还有一位宫中内官,听了司天监的话,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数问之下才答:琳贵人临盆,恭喜陛下,得九皇子……   *******   大陈国,天化二十六年。   “百年前,八国之乱、生灵涂炭,历二十七年,晋、梁、隋、楚、卫尽灭,今天下三分,齐据凤林山脉之险而占西南一隅……”   “咦,这都老黄历了!”   “大家请耐心听我慢慢说来,周赖太华江之汹涌而可苟安,然齐、周觊觎我大陈良田、矿藏,屡屡兴兵,幸我大陈兵强马壮,陆大将军勇冠三军!三月前,太华江畔,陆大将军一箭便将对岸大周军旗射下,世间勇武无出其右!”   “好!”   “好!”   堂下说书人一张嘴,舌灿莲花,说得听众个个热血沸腾,女的恨不能嫁做陆大将军为妻,男的只想速速往太华江畔投入陆大将军营下,明日就好报效国家了。   “今,我大陈旗开得胜,陆大将军凯旋回朝,周向我大陈请和,送上黄金万两和荀安侯世子为质,愿止戈休兵!”   “荀安侯?谁啊?”   “没听过。”   “荀安侯是周太后的胞弟,周朝大将!这都不知道?”   “嗟,败军之将,何以言勇!”   “就是,荀安侯算个什么?何况送来的还是只是世子!难道不该送皇子来嘛?”   “就是就是,实在不济,送个公主来和亲也勉强像话。”   说书人大笑,一拍惊堂木,又道:“诸位有所不知,周朝皇帝方及冠,膝下唯有一位皇子,尚在襁褓之中,如何舍得?”   “那就把皇帝送过来嘛!啊哈哈哈!”   “哈哈哈,可以可以,我看行!”   说书人又笑:“各位说笑,那位周皇帝恐还不及这荀安侯世子来得有价值。”   “咦?为什么?”   “诸位这就不知道了吧。   且听我细说。   周朝皇帝继位尚不过两载,朝中事务皆由荀安侯把持,内阁中枢的奏折俱需得抄呈荀安侯做主,此其一;据传荀安侯世子自幼才学机敏,不仅学富五车更熟读兵法,人言天纵英才,先前在太华江畔,与我陆大将军僵持数月之久,甚至屡次识破陆大将军谋算,令得此一战颇为艰辛凶险。   大家说说,这样的人如何能留在周朝,若将来周朝再兴兵作乱,荀安侯世子必为将帅,如何使得?!”   “那陆大将军还不快杀了此人?!”   “哎,既是和谈,如何能斩杀质子?”   “那就终生圈禁!”   ……   江湖人说书,空穴来风也能说得有声有色,何况这回可难得竟还有七八分真了,博得满场喝彩。   二楼雅间里,祁霄听着说书人侃侃而谈,堂下众人听得津津有味,他磕着瓜子翘着腿,嘴角扬着,十分闲适的模样。   “爷,人入城了。”   宗盛推门而入。   “走!”祁霄起身轻拂衣袍褶皱,大步走了出去。   抚州州府雍京百年前乃是楚国国都,楚灭后不再称“京”便直接改做了雍城,百年城池甚为宏大,主街宽逾百丈宽,可容八驾马车并进。   此时此刻这素日宽敞的大道居然被挤得满满当当、人头攒动。   府衙衙役将拥挤的人潮驱赶至街道两旁,留出足够中间空道。   府衙人手有限,只能缓慢推进,确保无人可以靠近从中间通过的囚车。   偌大的囚车里坐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却手脚皆栓着镣铐,低着头,仿佛睡着了。   “哇……”   “什么?哇什么?”   “哎哎,看到没?”   “看不清啊……”   “让开!何人拦道!让开!都让开!”   两人两骑在城中策马,正朝着主街奔来。   周围百姓惊吓不小,一边扬起尖叫不断,一边纷纷闪躲退避,却都敢怒不敢言。   “让开!”宗盛的呵斥声传得极远,连主街上都能隐约听见了,紧接是急促的马蹄声。   “哎哟喂!”   “快躲!是楚王!”   祁霄和宗盛扬鞭纵马像是将雍城当做了跑马场,与主街上的囚车狭路相逢,祁霄和宗盛才勉强勒住了马。   “大胆!什么人敢拦楚王去路!”   府衙衙役凑过来:“小人给楚王请安,请楚王稍待,弟兄们这就给您清道。”   “嗯。”   祁霄淡淡应了一声,驾着马慢慢踱到囚车旁,看着囚车里的人。   囚车里的人本不在乎周围喧闹、人声吵杂,他这几日走到哪里都是这般待遇,实在没什么好见怪的了,可长街上突然安静下来就有些突兀了,不免仰头环顾四周,便对上了祁霄的目光。   黑骏的高马之上坐着一个少年人,看着一脸嚣张,十分不讨人喜欢,于是他又低下了头。   人不抬头不要紧,一抬头便惊艳了围观的所有人。   他分明应该狼狈、落魄,却为何从容镇定?反而浑身透着一股清冷与孤傲,看得人不由生出些怯,不敢肆意窥视了?   囚车里的人,衣袍沾了土、因困拘而褶皱,但手脸皆很干净,他的皮肤很白,像瓷像玉,像是羸弱病态的苍白,又像氤氲中透露着浮靡的白莲。   祁霄笑了笑:“长得不错,人我要了。   宗盛,带走。”   “是!”   “啊?哎!可不能啊!”一旁衙役、官兵皆大惊失色,这楚王再骄纵胡为也不能当众劫囚车吧?!   “什么不能?”宗盛说话间,铁剑出鞘横在了衙役脖子上。   祁霄居高临下地睨着吓得腿软的衙役,问道:“我又不是当街强抢民女,一个囚徒而已,本王还要不得了?”   “这……这……”   “宗盛,带走。”   祁霄又冲着衙役补了一句,“告诉岳芝林,把这人划入贱籍,本王要了。”   岳芝林便是抚州府的知府大人了。   整个抚州府的地界上只有祁霄仗着王爷身份,敢对其直呼其名。   “王爷!使不得啊!”衙役噗通一声就给祁霄跪地上了,“此人乃是朝廷钦犯,我家大人也做不了主啊!”   “那就让岳芝林上书刑部,说人我要走了。”   负责押送的将领苏勤站了出来,打量了祁霄一番,勉强算是恭敬给他作揖,说道:“末将苏勤,参见楚王殿下。   此乃周朝质子唐绫,不可轻纵。”   “哦?原来,这就是那荀安侯世子。   既然是周国荀安侯世子,如何会囚在车中?你们……太放肆了吧?”祁霄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冷眼睨着苏勤,一边吩咐道,“宗盛,请世子下车。”   “兹事体大,还请楚王殿下高抬贵手。”   “兹事体大?你也知道兹事体大?周国世子为两国邦交而来,你们也敢以镣铐囚车相欺?不仅对世子大不敬、更有损我大陈国威,谁给你的胆子?陆方尽吗?”祁霄脸上带笑,语气散漫轻佻,却是字字句句皆是诛心,尤其是最后三个字,陆方尽。   大陈国战功赫赫的陆大将军在祁霄口中仿佛是个无关紧要的人,陆方尽三个字脱口而出,立刻激怒了苏勤。   “末将奉陆大将军令,送周国质子入京!片刻不得耽误!”   祁霄哼笑一声:“荀安侯世子替周天子出使我大陈,代周天子事,以谋两国和平共荣。   若我记得不错,陛下诏谕上说的是迎荀安侯世子入元京,封宿卫郎代周侍卫御前吧?陆方尽命你囚禁世子?怎的,是要违逆陛下?”   祁霄声音不大、嗓门不高,此话一出却让整条街上立刻肃静,落针可闻。   陆方尽陆大将军刚刚打了大胜仗,朝廷封赏还未下来,祁霄先给他扣了个谋逆的大帽子,此时此刻陆方尽正站在一个关键的节骨眼上,陛下开心旁人助力,依凭军功他便可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宠,而若有人故意害他,他也能是个功高震主、野心勃勃之辈,离鸟尽弓藏亦只是一步之遥。   苏勤不禁背脊发凉、冷汗之流,一时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宗盛一剑劈开了囚车上的锁,把里面的人提溜了出来,手脚算不得轻,瞧着还算恭敬。   府衙的衙役们眼睁睁看着,谁也不敢上前阻拦,就这么看着人从囚车上下来。   “钥匙。   打开镣铐。”   “末将没有钥匙。”   祁霄哼了一声,不管苏勤是故意不给钥匙,还是当真没有钥匙,人他一定要带走。   祁霄一伸手,宗盛一扶一推,唐绫便被祁霄拉上了自己的马背,在祁霄身前坐稳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楚王说要,就是真“抢”,一点不含糊。   突然押送的队伍里冲出来个双手受缚的人扑到宗盛马前:“公子!”   “这是你的人?”祁霄皱眉问了唐绫一声。   “是。”   “宗盛,走。”   祁霄也没说带不带这个侍从走,宗盛犹豫了片刻,扔下那人,打马追着祁霄而去。   “公子!!”   楚王祁霄谁拦得住?可拦不住也不能就这样让祁霄把人带走了。   于是雍城大街上出现了数百年从未发生过的奇景,祁霄和宗盛纵马在前,屁股后面跟了一群官兵并一架囚车和无数看热闹的百姓,就这么浩浩荡荡地从主街一路回到了楚王府。   到了楚王府高门大宅前,祁霄瞧了一眼身后跟着的黑压压一片人,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心情愉悦。   祁霄跃马而下,将唐绫也带下了马。   “世子脸色不大好啊。”   唐绫无力应答,只微微摇了摇头。   唐绫自入了陈境就没一日太平,他又是个自幼病弱的,此刻已然撑不住了,脸色灰白,仿佛随时都会晕过去的样子。   祁霄才不管唐绫如何难受,扬手让宗盛带人进府。   宗盛扶住唐绫,暗中摸了摸唐绫的脉象,唤来府中仆役,将人半架半抬的送入府中。   唐绫手脚上都栓着沉重的铁镣铐,根本走不稳,好几次都要跌倒。   祁霄已步入前院,回头看了一眼:“走快点。”   唐绫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咬了咬牙根,他离开大周之前就知道此行艰难,也许一辈子都没有回归故里的机会,但他没想到,还未到元京就遇上这么个嚣张跋扈的。   关于陈国的奏报唐绫都看过,一路上他搜刮肚肠地想了半天都记不起来祁霄算是哪一号人物。   陈国皇帝多子,共有十一位皇子,十七位公主,除了大皇子、五皇子、七皇子最得宠,留在元京城内,两年前六皇子获罪被罚去辽山郡戍边,其他皇子都早早被分封离开了元京、远离朝局,甚至都不比不上元京城一个五城卫统领来的重要。   这个楚王、九皇子,当真是听都没听过。   不等唐绫想出个所以然,祁霄直接喊了家丁上来,七手八脚地把唐绫整个人抬起来,架走!   “公子!”方才押送队伍里那个人紧跟着冲进了王府,显然是一副不离不弃的忠朴模样。   祁霄微微偏了偏头,不置可否,王府里的下人便没有阻拦他,在他之后关了府门,把一众官兵和百姓都关在了门外。   “放开我家公子!”   宗盛在人冲向祁霄之前拔剑拦了下来:“放肆!”   “放开我家公子!”   祁霄回过头,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青岚。”   “留下照顾你家公子吧。”   青岚刚想高兴又听祁霄补了一句:“手铐干活太麻烦,给他换一副脚镣。”   “是。”   作者有话说:   新坑,入坑不亏 第2章   唐绫被几个小厮七手八脚着收拾了一番,又扯着他的手铐脚镣将他半推半抬地带进了厢房。   其实唐绫并没有反抗,他现在的身份与阶下囚无异,反抗不仅不会有任何结果,只会令自己的处境更加艰难,他有自知之明。   况且这楚王府无论如何都好过囚车,至少他还能有口热茶喝。   唐绫身上的镣铐比寻常的重许多,简直像是在他身上多挂了个两百斤的大胖子,仿佛能将他生生拖累死。   他此刻有气无力,站不动也走不了,只能靠坐在塌上,假寐休息。   轻轻一声咿呀门被推开,进来的只有祁霄一个人。   祁霄一身常服,浑身散发着一股闲得发慌的公子哥气质,少年人脸上还有些微稚嫩,星眉剑目、英俊明朗,似乎因此让人很难真的心生厌恶,但他满眼嚣张跋扈,又十分不讨喜,唐绫多看一眼都烦,唯独脚上踩着的一双黑色马靴让唐绫的目光停了一瞬。   祁霄马靴的鞋缘有些泥尘,像是今日刚跑过野地。   “荀安侯世子,唐绫,唐子绎,对吧?”祁霄背着手,冲着唐绫一笑。   “唐绫见过楚王殿下。”   唐绫起身,艰难地抬起手,拱手一揖。   祁霄笑了笑,两步上前,走到唐绫身前,距他不过一尺距离。   唐绫压着眼神中的戒备,不动声色地微微后撤了小半步。   祁霄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将唐绫打量了好几遍,才说:“世子爷生的这般姿容绝世,常被人夸漂亮吧?”   “唐绫此刻是阶下之囚,王爷这声世子爷当不起。”   唐绫双手的镣铐很沉,他此刻光是要站直都得咬紧了牙、使尽力气、连头发丝都要绷起来,可就是辛苦他也得撑着,不仅要撑着,还要笑着,“在大周,男子以刚毅健硕为美,唐某自幼病弱,让王爷见笑了。”   “哦,是吗?真可惜。   不过在大陈,世子爷……子绎这样的美男子可最招人爱了,方才满大街的百姓可都是为了一睹小侯爷娇颜挤得互不相让呢,连我的马都过不了。”   唐绫既然说“世子爷”担不起,那祁霄便自来熟地唤唐绫的表字“子绎”,乍一听,仿佛他们二人今日不是初见,也不是敌对的立场。   唐绫看着祁霄,听他言语间戏谑之意,心里不免有些恼怒,但不能发作。   他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但可以确定他一定会遇上更多这样轻浮的人、听到更多这样戏谑的话,他现在以质子身份入陈,杀不了他的人会想法设法地侮辱他、侮辱大周,而他除了忍耐只有忍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种种折辱都会有还报的一日。   唐绫眼神冷静,将心思深藏没有流露半分敌意,偏是这样却让祁霄从中看见了危险,像是深山老林里蛰伏着的凶兽,随时都会扑上来咬人一口。   不不,这比喻不恰当,唐绫像一株妖娆娇艳的花,凡见着皆为之惊喜,却不知奇花有毒,触之即死。   “别误会,本王是夸你呢。”   祁霄慢悠悠地跺了两步,一步一步凑近了唐绫,说,“据我所知,子绎今次来我大陈是为修两国之好,怎的弄成如此狼狈模样?莫不是子绎并非自愿,这就想逃了吧?”   祁霄的脸色一直不好,此刻又白了两分。   他是质子不是囚徒,十日前刚渡过太华江时,陈国尚是有礼有节,待他若上宾,并无这般苛待,可就在五日前,他们一行刚入抚州府的地界突然遭遇一股匪徒袭扰,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差点将他劫走,苏勤以为是唐绫或者大周安排的人,试图将他抢回去,便不假思索地便给唐绫上了一副镣铐、锁他进了囚车,说只要安平抵达陈国元京,苏勤会亲自给他赔罪。   大陈有玄铁矿,亦有世间最好的匠人,是以武器兵刃乃是三国最强,任谁遇上都得惧怕三分。   唐绫身上这副镣铐还有个颇为风雅的名字叫做“尘缘”,大喇喇两个字就刻在镣铐上,仿佛锻造这具镣铐的人不是个铁匠而是个和尚。   苏勤带着这副镣铐上路,便似一开始就预料到了会用上,真是凑巧的很。   祁霄劫下唐绫自然是什么都打探清楚了的,此刻又来问唐绫,就是故意叫唐绫难堪。   唐绫轻叹一声:“那日的匪徒我毫不知情,若是我不愿,一开始就不会答应,何况两国之战对彼此都没有好处,不过是令百姓遭罪罢了,原本就是我大周提出议和,送我出来就是为表诚意,又如何能自毁长城?”   “说不定是子绎反悔了呢?”   “这是陈国国土,就算我后悔了,也无力逃跑,若能轻易在陈国部署兵力,大周何至节节退败?”   “子绎说的皆是在理。   这样看来,是苏将军小题大做了。   只可惜这镣铐玄铁所铸、千锤百炼而得,寻常刀斧根本不能断,没有钥匙就解不开,眼下只能委屈子绎了。”   “王爷能够体谅,唐某心中感怀,还请王爷将我送还,也好让苏将军安心。”   “送还?”祁霄哈哈大笑起来,“子绎又不是苏勤的,何来一个还字?”   唐绫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我也不是你的”,但这话颇有歧义,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幸亏是忍住了。   祁霄非要在长街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掳他回来意欲何为?这个楚王名不见经传,原本在陈国朝中就没什么地位可言,此刻任性地劫持了大周的质子留在自己府里,定惹一身臭骂,他能得什么好?   “王爷,唐某此来为大周求和,还望王爷以大局为重。”   祁霄又是一阵笑:“子绎放心,耽误不了大局。   你且安心住下吧。”   唐绫不语,二人仿佛陷入了某种僵持之中,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人声。   “爷,”门外宗盛唤了一声,“知府大人岳芝林、虎威军副将苏勤到了,正在偏厅候着。”   “知道了。”   祁霄目光未离唐绫,勾了勾嘴角,说道,“子绎舟车劳动,先休息吧。”   祁霄刚离去,青岚就端着吃食来了,只不过手铐换了脚镣,每一步都叮当作响。   “公子!公子!你可还好?那楚王是否折辱于你?”青岚一进门看见了唐绫就要哭鼻子,生怕自家主子受了委屈。   唐绫摇头:“莫怕,我无事。”   青岚摸上唐绫的脉门,喉中苦涩,眼圈泛红:“公子,我去向他们求药!”   “不要生事,我已经退烧了。”   “可……”   “我没事。   不论楚王为什么劫我,好歹能给我些时间休息。”   “那楚王嚣张跋扈,将公子掳来定无好事!公子,是青岚无用,护不住你!”青岚说了没两句,这几日的委屈就要决堤,豆大的眼泪说着话就要奔腾而下。   自从来到陈国,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受尽白眼和苛待都罢了,可自那山匪一事后,唐绫被锁入囚车,连带青岚也带上了镣铐,出使成了流放,这几日下雨,道路泥泞难行,拖着脚镣更是辛苦,囚车又无遮无挡,淋了一日的雨,唐绫第二日夜里就开始发热,病了没药,每日只给清水和干馍,连口粥都要不来,几乎将青岚气死。   唐绫叹了一声:“手帕。”   青岚一愣,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递给唐绫。   唐绫伸手接过,直接糊在了青岚脸上,低笑道:“别哭,你家主子还没死呢。”   “……公子你可不能说这样的话!”   唐绫取了一块糕点咬下,糕点酥软甜香有淡淡的荷花香气,本该是可口的,但唐绫病了几日,口中寡淡苦涩,吃什么都似嚼蜡。   “这个叫什么?从前没吃过。”   唐绫问青岚。   青岚摇头:“方才来时,府里侍女给的。”   唐绫抬眼看着青岚,微微一笑:“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也敢端来给我?”   “公子放心,我试过了没毒。   公子你要多吃些,下一顿还指不定在哪里呢。   陈国人实在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我看那楚王也不是个好东西,小小年纪就这么张扬跋扈……”青岚自幼学医,吃苦受累他都不怕,可看不得自家公子吃苦受累。   自家公子风姿卓然,从来都是被捧在掌心的,何时受过这样的苦!   “行了,言多必失。”   唐绫叹了一声。   青岚年纪小又爱哭鼻子,却是难得的医术高明,老天爷造他之时仿佛是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他学医的天赋上,其他地方就颇为敷衍了。   临出门前,青岚的师父嘱咐了他许多,最要紧一句就是“谨言慎行”,青岚这会儿才想起来,委屈的瘪了嘴。   “乖,别哭了,叫人瞧见了像什么话。”   唐绫给青岚塞了块糕点,仿佛是哄着他似得,“青岚我很累,我想睡一会儿。”   青岚点头:“好好,公子先睡一会儿,我去求药,我去给公子求药!”   唐绫想按住青岚,可他却像兔子似得跑走了,唐绫叹了一声,实在管不住,他也没力气管,索性合衣躺倒在塌上,不多会儿就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又一年高考,大家有没有有趣的事情分享一下? 第3章   祁霄慢慢悠悠走入王府大厅,抚州府知府大人岳芝林、虎威军副将苏勤正在等候,一盏茶都喝完了,祁霄才来,分明是故意。   苏勤被祁霄半道上劫了人一路跟来,当即吩咐手下兵将将楚王府出入的三道门都守住,一面等着岳芝林来。   岳芝林在府衙得知消息时直接跳了起来,周国质子唐绫上元京已经在抚州府地界内出了一次事了,失踪了一夜,人虽是苏勤护送看似与他岳芝林无关,但事毕竟是在抚州府的地界上出的,他难逃罪责,何况一年前抚州和袁州联合虎威军清缴山匪,他就是靠着这份功绩才得了抚州府知府之位,若让朝廷晓得他贪冒军功,那便是欺君的杀头之罪。   岳芝林被吓得三魂去了七魄,差点犯了心疾一命呜呼,辛亏苏勤将人寻了回来,着实有惊无险。   岳芝林即刻将府衙的差役尽数派了出去接应苏勤,可万万没想到,人都入了雍城了,竟然还能被楚王这小子当街抢了,他是要闹什么呀?!   “下臣见过王爷,王爷万安。”   “岳大人太多礼,”祁霄睨了一眼屁股仿佛黏在椅子上的苏勤,轻轻一笑,“苏将军近日奔波,辛苦了。”   “王爷我们此来……”   岳芝林刚刚开口就被苏勤直接打断:“请王爷交出唐绫。”   苏勤是武将,大约是不晓得这位王爷是个什么脾性,张口就直说了来意,半点不客气。   岳芝林想拉却也晚了,只能急忙找补:“哈哈,王爷您看这周国送质子入朝实为两国邦交的大事,还恳请王爷与我们方便。”   “方便?我方才在街上难道还没说明白吗?你们既然知道这事关两国邦交,还敢怠慢甚至欺辱唐绫,侮辱他就是侮辱周国,你们是想再次挑起两国纷争吗?还是陆大将军还嫌他军功不够高,还想再打两场仗?若我没有将唐绫迎回王府好生款待,你们是准备将他当做囚犯一路送上元京?我可听闻这唐绫自幼体弱,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有多少个脑袋够砍啊?”   “这……”祁霄一连串的问,问得岳芝林语塞。   岳芝林早听说了苏勤为了防止意外将唐绫锁进了囚车,让他戴上了镣铐,还是那砍不断切不开的“尘缘”,就算有再人要劫唐绫,也不可能将人带走。   苏勤的做法有效,但确实不妥,岳芝林却也不敢说什么,若日后朝廷要怪责那是虎威军的问题,陆方尽如今军功赫赫不怕这些,岳芝林却没胆子掺和,周国质子他不敢碰,陆方尽他也不敢得罪。   而眼前,楚王这个混世小魔王,这一搅和决不能有什么好。   “岳大人,我且请问,原本这唐绫今日入城,岳大人准备怎么办呐?府衙大牢关一关?驿站里歇一歇?还是干饼清水一顿饭,趁着未入夜赶紧送走?”   “这……”原本按苏勤的意思,他们会在雍城休整一夜,而唐绫,在府衙大牢最为安全。   这话岳芝林可不敢这么答,只得笑盈盈地回说,“既然入了雍城,自不能委屈了唐公子,府衙已安排下了房间,有府衙差役和苏将军的兵马一同值守。”   苏勤比岳芝林直接的多,一点拐弯抹角都没有:“无需王爷操心。”   祁霄的目光瞟过苏勤黑炭一般的冷脸,嘴角笑意不减:“我这不是来替岳大人和苏将军分忧了嘛。   苏将军和将士们连日赶路辛苦,今夜该好好休整一番,这楚王府虽不是皇宫大内那般周全,却也不是随便什么山匪都敢乱闯的,加上府衙差役,必可无虞。”   “这……”   “不行!唐绫不容有失。”   祁霄看着苏勤又是一阵笑,笑得苏勤和岳芝林心里发毛,又听他说道:“不容有失?苏将军好像已经失过了一次,人是怎么找回来的,苏将军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苏勤听到这话不禁脸色一变,岳芝林冲着苏勤直打眼色,祁霄这话什么意思?人是怎么找回来的?   苏勤闭了嘴,一时无法反驳,默默低了头,仿佛看不见岳芝林的眼色。   “岳大人别这啊那啊的了。”   祁霄忽而起身,“那位唐公子本就体弱,这几日又是山匪劫道惊吓不已、又是镣铐囚车屈辱苛待,身子已然吃不消了,我接回王府他就昏了过去,此刻高烧凶险的紧,我已请了大夫来救,不过恐怕一时半会儿好不了,需得好生养着。”   “这么严重?!”岳芝林吓了一跳,恐怕是祁霄吓唬他呢,可祁霄吓唬他干嘛呀?   “岳大人不若自己去看看吧?”祁霄迈腿而出,岳芝林看了苏勤一眼,凑过去小声说道,“苏将军啊,万一那唐绫真有什么,你我可担待不起!”   岳芝林、苏勤跟着祁霄到了后院东厢,祁霄安置唐绫的小院子,侍者、婢子屋里屋外地伺候着,他们刚进院子正巧赶上大夫从屋内走出来。   “草民拜见王爷、岳大人。”   岳芝林认得这大夫,是雍城最好的大夫,岳家人有什么头疼脑热的都是请的他,岳芝林很是信任:“周大夫,如何?”   “这位公子体虚脉浮,受了风寒又不及诊治,还……舟车劳顿拖到现在病邪入脏腑……”   岳芝林听了两句就额头冒虚汗,赶紧问:“周大夫可有的治?”   周大夫叹了一声,点了点头:“岳大人莫着急,虽然麻烦了些,但只要仔细调养,十天半个月便可见好。”   “十天半个月?!”岳芝林转头看了一眼苏勤,那一脸黑半分颜色不变,眉头却也是直皱。   祁霄道:“有劳周大夫。”   “不敢当,医者本分而已。   我这便去开药。”   祁霄背着双手向岳芝林道:“方才周大夫的话岳大人苏将军都听见了,若不信……”   “信信,此番多劳王爷费心,下臣感怀铭记,下臣会安排府衙的差役在王府外戒备,请王爷放心。”   岳芝林态度大变,苏勤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刚想说话却被岳芝林拉住。   祁霄笑着点头:“时候不早了,岳大人、苏将军一块用饭吧?”   “不不,不敢叨扰王爷,下臣还需与苏将军一道安顿虎威军的将士、安排王府的守卫,这就告辞了。”   岳芝林使了个大劲才将苏勤拉出了楚王府。   “我说岳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这就白来一趟?人就这样留在楚王府?”   “苏将军眼下的情形我们不可大意,这唐绫若真有事咱们谁都不得好,你也不好向陆大将军交差。   这里是雍城,城内外皆有不妨,楚王府有府兵两百,加上府衙差役和虎威军,再大胆的山匪也不敢来送死。   我会上书陛下禀明此事,相信延误些时日也不要紧。”   岳芝林算盘打得噼啪响,他把唐绫留给祁霄,自己拉着苏勤把腿就跑,怕的是唐绫死在自己手里,这种烫手山芋还不快快丢了去?!   苏勤眉头皱着、脸板着、满脸不悦:“我奉大将军令送他入京,军令如山,不得延误。”   岳芝林拍了拍苏勤的肩头:“苏将军宽心,我会顺便发信与陆大将军解释清楚的。   陆大将军吩咐苏将军护送唐绫入京,可是要一个活的唐绫吧?”   “……好。   可这楚王,是什么意思?”苏勤回眼望着楚王府的匾额。   岳芝林说服了苏勤,松了口气,说道:“苏将军你听我,这位楚王别看年纪小,却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儿,一天一个折磨人的法子,难伺候的很。”   苏勤给了岳芝林一个不可置信的眼神。   “苏将军可别不信。   上一任抚州知府就是栽在这位爷手里的……”上一任知府横行霸道惯了,欺负祁霄年少,被祁霄拿住了七寸纯是活该,不过这事岳芝林也有份,他闭了嘴按下这陈年旧事不提,又说,“这位爷混名在外众所周知,蹴鞠跑马打猎、赌钱喝酒打架那是无一不精,雍城连地痞流氓都活不下去。”   “哼。”   苏勤冷哼一声,对楚王的传说全部在意,跨马而上,只留了一小队人留守楚王府,自己领着大部队同岳芝林回驿站安置。   ***   唐绫说累了要睡一会儿,青岚就去给唐绫找药,但整个楚王府里一个敢跟青岚说话的人都没有,更不会随便给他药,青岚绕了一圈回来却发觉唐绫已经陷入了昏沉,脉搏和气息都很弱,将青岚吓得不轻,可没等青岚慌乱,侍从已经将周大夫引进了小院子。   周大夫的方子青岚瞥了一眼,没什么问题,但唐绫方才分明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昏迷了,青岚不放心,等周大夫一出门他就坐到了床边亲自诊脉。   唐绫的脉象虚浮确实就是周大夫的诊断,但青岚一直留意着他的身体,就在刚才他才替唐绫诊脉,确实是退了烧的。   唐绫是虚弱却还不止如此,唐绫突然昏迷仿佛是受了什么刺激?毒?不可能,如果是毒青岚不可能诊不出来。   药?是什么?糕点?茶?   青岚立刻检查了唐绫吃过喝过的,糕点青岚自己也吃了,并没有问题,青岚将茶水倒掉,留下茶沫茶渣细细分辨。   祁霄背着手走进屋,微微偏了偏头看着青岚:“你叫青岚是吧?这茶渣里有什么?毒吗?”   祁霄来得悄无声息,把青岚吓了一跳,手里的茶盏摔在桌面上,砸了一个角。 第4章   “怎么?心虚?还是怕我?”   青岚咽了口口水,不知为何祁霄看似与他一般年纪,却让他隐隐畏惧。   祁霄冲着青岚一笑,青岚浑身一颤。   “不必怕我。   我不是才救了你家公子吗?”祁霄走到青岚身边,桌上的茶已经被他倒了,祁霄伸手取了块糕点咬在嘴里,“这个叫豆酥糕,楚地的特色小食,绿豆、黄豆、糯米、芝麻晒干碾碎,艾叶煮汁拌进粉末里、辅以红糖做成糍,用荷叶包着蒸熟,驱寒清润好吃的很。”   青岚愣在边上不知祁霄说这么许多是什么意思。   只为了告诉他点心里无毒?   “你这样傻,你家公子怎么挑了你带出门来?”   青岚一横眉,被祁霄一句话说得脸都青了,瞪着祁霄气鼓鼓说道:“青岚是无用!公子昏睡竟都查不出缘由!”   祁霄被青岚逗乐了,哈哈大笑,弄得青岚更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他这是笑什么?!笑自己吗?   祁霄笑够了,站起身来:“药下在唐绫沐浴前喝的茶水里了。   放心,不是毒。   他积病久了更伤身体,这会儿发出来才好留在王府内修养,免去囚车之苦。   我的这番恩情等你家公子醒了,让他自己来谢我。   你这傻小子好生伺候着吧。”   青岚想不明白祁霄有何用意,或许祁霄说得不错,他就是笨,只能独自懊恼,唯有将唐绫照顾好了,他心里或许才能好过一点。   待祁霄远远走出了院子,青岚才松了口气,又缓了片刻才动手清理茶渣茶沫和破损的茶盏。   宗盛在院门口等着祁霄:“爷,苏勤已经到驿站了。”   “岳芝林也去了?”   “是。   府外有衙役,虎威军也留了一批人守着。”   “随他们去。”   祁霄笑了笑,“你说得不错,那个青岚确实懂医,而且似乎医术尚可。   唐绫只带一个人来,还是个一点武功都不会的,自己还是个病秧子,胆子可真大。   传言果然不可尽信。   不过这一路应该不会太无聊了。   你把人看好,他要什么尽管给。”   “是。”   宗盛思索片刻,忍不住问:“爷,我们这样帮他怕不怕引人非议?反而难返元京?”   祁霄瞬间敛去笑意,脸色阴沉起来,微微摇头:“眼下朝中乱得很,老五和秦氏势力庞大,朝堂上多是马首是瞻的奉迎之徒,连老六都被贬去戍边,前一阵又因军饷一事狠狠参了老大一本,渎职懈怠、延误战机、意图迫害良将,一字一句都要将老大往死里逼,弄得户部从上到下撤职的撤职、下狱的下狱,人心惶惶。   老五如今在朝中更是声势浩大,上书请父皇册立老五为太子的大有人在,以父皇的脾气恐怕已是极为不悦。   我突然请召回京的折子肯定让会秦家和老五不舒服。   不仅是老五,还有老七和公孙氏,好不容易将众多兄弟一个一个都赶跑了,他们谁都不想我回去的。   若没人反父皇说不定将我那折子一扔,从此不见天日,我反而没把握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赌一把。”   ***   唐绫深夜醒来,睁眼还是幽暗一片,恍惚还在梦中,他觉得很累、很倦,身体四肢很重,像是陷在了泥沼里,想自救却无力,渐渐地整个人被掩埋进去,连呼吸都成了挣扎。   “呵……”   唐绫的挣扎终于惊醒了在床榻便守夜的青岚:“公子?公子!你终于醒了!”   青岚一惊一乍,倒像一盆冷水浇在唐绫脸上,令他清醒不少。   青岚手忙脚乱地去诊唐绫的脉息:“还好还好,虽然公子的脉象还是虚浮无力,却是好过先前不少,再养几日,养几日便能好了。”   “我睡了多久?”   青岚望了眼窗外,道:“约莫七八个时辰。   公子你下午忽然昏睡过去,可吓死青岚了!都是那个、那个、那个什么王爷,给你胡乱喂了药、激你病发!才令公子如此虚弱!”   “楚王?他告诉你的?”   “嗯!他亲口承认的!”   青岚恨得牙痒却听唐绫问道:“你可有替我谢过?”   “啊?谢?公子你要谢他做什么?是,他是从苏勤手里救下了公子,让我们有吃有睡的。   但他说下药就下药,公子你的身子弱,万一禁不住药性大损内腑,药也可以是催命的毒!公子你若有何闪失,我定要他偿命!”   唐绫叹了一声,不与青岚解释太多,青岚一心为了自己,并无过错,祁霄半路杀出,于他们二人而言似敌非友,青岚不可能信任祁霄,何况他尚年少还不能完全懂得祁霄兵行险着的用意。   就连唐绫都还不清楚祁霄的真实目的,更不能因此责备了青岚。   唐绫撑坐起来:“青岚,我渴了。”   “水水,这儿,我给公子备着呢。”   青岚忙起身点灯,提起床头的茶壶摸了摸,触手还有余温,赶紧给唐绫倒了杯水,“公子先喝着,我再去煮些水。”   “不用了。”   唐绫叫住青岚,道,“青岚,这几日你也辛苦,去睡会儿吧。”   “公子,我没事,我一会儿就在塌上睡一下,你若难受定要喊我。”   唐绫点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问道:“对了青岚,这王府中守备如何?”   青岚皱眉摇头:“守备甚严。   今日我听见他们说话,抚州府衙和虎威军都在王府外戒备着,日夜不离。”   “他们?是谁说的。”   “就那个小王爷、苏勤,还有抚州知府叫岳什么林。   公子,我看那个小王爷就不是好人,跟苏勤是一路货色。”   唐绫仔细看着青岚,他虽年少率直,喜恶都写在脸上,但青岚心思单纯善良,不会轻易讨厌一个初相识的人,莫非祁霄还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他们怎么说的?”   “苏勤要带你走,说不能延误入元京的时候,可公子你都昏迷不醒了,大夫说要好生休养十天半个月,现在想走也走不了。”   “那个小王爷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哦对了,他说那点心叫豆酥糕,是楚地的特色。”   青岚才不会将祁霄的话原封不动都说与唐绫听,还要唐绫亲自去谢他。   “青岚为何讨厌他?”   青岚一愣,垂头闷声说道:“他……我不知为何有些惧他。   他邪气的很,一看就不是好人。”   邪气?好像确是如此。   年轻轻,诸多心机,唐绫却还不敢妄下判断。   “没事的,我们应该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楚王就算心怀不轨也不会在自己王府里动手,给自己惹祸。   先前那些山匪更不敢大摇大摆跑来雍城、闯进王府闹事。”   “可这样一来,叶淮也进不来。   上次路上遭遇山匪凶险非常,幸好有叶淮暗中护公子周全。   我们与叶淮失了联络,青岚无用,不会武功,若有万一,青岚怕护不住公子!”   唐绫五日前在临江府与抚州府的交界处遇到匪徒劫道,苏勤一直说是山匪,而唐绫却并不这么认为,那些人身手极好、速度极快,行动、撤退皆有章法,虎威军是正规军,苏勤也是久经沙场,居然让区区二三十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将唐绫打晕劫了去。   唐绫失踪了整整一夜,到次日巳时才被寻到带回虎威军,那期间唐绫清醒的时候不多,脑海里只有零零星星、模模糊糊的片段拼凑不全,而叶淮说,除了虎威军和绑他的人,还有另外一拨人马。   这件事情唐绫百思不得其解,想多了便有些头疼。   他初到陈国已是“意外”频发,将来只会更难,他只能已不变应万变了。   “叶淮会有办法的。”   唐绫疲累不堪,合了眼,与青岚道,“青岚去休息吧,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好好,我扶公子躺下。”   ***   “苏将军,前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何至于要锁着那唐绫?”岳芝林夜里安排了席面给苏勤洗尘,酒过三巡,屏退左右,岳芝林才问到了重点。   苏勤喝口酒,没回答。   岳芝林殷勤地给苏勤斟酒,又道:“苏将军,我明日便要呈书回禀唐绫一事,你若不与我说明白,可让我怎么回禀陛下呀?”   “山匪。”   苏勤手握着酒盏,却没再喝了,他对唐绫有护卫之责,就算在雍城他也不能松懈,岳芝林现在对他奉迎不过是因为陆方尽和虎威军打了胜仗,但正如祁霄所说陆方尽因功高而得势,也因功高而危险,任何人都可能从阿谀奉承变成落井下石。   “山匪?不能啊!”岳芝林显得有些急躁,“一年前凤林山剿匪还是陆大将军亲自率兵前来,那寒辰宗余孽的尸身我也是亲眼所见,这一年来也未曾有流寇逃窜,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了呢?还敢与虎威军正面交手?这群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岳芝林看着苏勤,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山匪,哪有山匪不劫钱银而去劫人的?劫还是劫的周国送来的质子。   此间事关重大,他若是按苏勤之言,将山匪二字写在奏本上,他这个抚州知府的乌沙肯定不保。   岳芝林一杯酒下肚,叹气说:“苏将军,你我同为朝廷效力、为陛下办差,你若不肯告知实情,我也没法帮忙啊。”   苏勤脸色不佳、愁眉不展:“岳大人,不是末将不说,而是事关重大,末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不能妄断。”   岳芝林一愣,听这话的意思,这事情比他所预想的更为严重复杂。   作者有话说:   这篇权谋文比较复杂,这一章信息量巨大,建议慢慢看 第5章 (拍虫)   岳芝林从苏勤口中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套出来,心里憋着郁闷,可他不蠢,苏勤说不说是一回事,他早已派人细查,若苏勤说,岳芝林便可核实,就算苏勤不说,他也要知晓。   岳芝林回到府衙时,他派出去的人早已在书房等候。   “查到了什么?”   “五日前,他们在虎口峡山道遭遇埋伏,三十人蒙面劲装带刀配弓,虎口峡山道狭窄,三十人突然出现打乱了虎威军阵型,不过须臾将唐绫所乘坐的马车推下了山坡,三十人立刻撤走,待苏勤带人下坡寻人时只有摔烂了的马车,而人却不见了。   苏勤带人在山里搜了一整夜才找到了人。”   岳芝林眉头紧皱:“人找到时可有伤?”   “苏勤找到唐绫时,他昏迷不醒,辛亏唐绫身边的小厮会医才救醒过来。   但是唐绫身上并无外伤。”   “……如此奇怪?”   “大人,还有一事。”   “说。”   “苏勤搜山时遇上了楚王。   楚王那日在虎口峡游猎。   虎威军差点将楚王的人当做刺客动起手来。   不过幸好是遇上了楚王,楚王带着两条猎犬,借给了苏勤让他搜山寻人。”   “楚王?怎的这么凑巧?难怪他会说苏勤如何寻到人的自己心里有数。”   岳芝林沉思片刻,问,“还有什么?”   “没有了。”   “失踪了一晚上……”一晚上能发生太多事情了。   那些若是刺客,马车翻下山坡时就该动手了,就算那时因为敌不过虎威军而没能得手,一夜时间,三十人还杀不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又昏迷不醒的唐绫?   可若是周国派人来将唐绫劫回去,又怎么会让苏勤将人找到?那一夜肯定还发生了其他事情。   “那些刺客呢?有活的吗?”   “回大人,遇袭时杀了七人,活捉四人,可四人舌下藏毒立刻自尽,入夜后虎威军搜山又与那些人交手,一个活口都没能留下。”   “……全死了……他们决不是什么山匪。”   岳芝林摆摆手,“你去一趟虎口峡,我要你亲自查验那些尸首,一队三十人的精锐不可能来无影,从他们的鞋袜衣料兵器一样样查,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必须查出来是什么来路!”   “属下遵命。”   岳芝林喝了口茶抚着额头,他没喝多少酒却感觉头疼欲裂。   ***   之后几日,青岚再没有见过楚王祁霄,小院内有侍女侍从照顾着,周大夫日日都来替唐绫诊脉,从药方到药汤青岚都是仔细盯着的,万无问题,唐绫一日一日地好转过来,青岚脸上的笑也一日一日多了起来,好像再过几日青岚都要将楚王忘了,将这王府当做自家了,也怪祁霄之前的吩咐,小院子侍女侍从对青岚有求必应、无微不至。   唐绫在床上躺久了憋闷的慌便出来走走,小院中有山有石、有林有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地方颇有些意趣。   “我想出去走走。”   青岚愣了愣:“倒是也没说不让我们出去。”   唐绫轻轻一笑,向着院中的侍女说道:“不知姑娘可否带我们四处走一走?”   “公子唤婢子阿玉便好。   公子请。”   出了唐绫所住的小院便是王府后花园,王府的侍卫大半都调进了内院守卫在小院外,唐绫在小院里修养时不曾见到,一出来才发觉守卫这般森严。   “阿玉姑娘,不知你家王爷可在府里?”   “回公子的话,王爷今日似乎未出门去,这个时候大概在演武场。   公子是要请见王爷吗?”   “若是方便,还请阿玉姑娘通传一声。”   “那请公子在此处凉亭暂歇,我这就去禀报王爷。”   “有劳。”   阿玉小步快走出了花园,唐绫坐在亭中观水中青莲娇而不艳、隐有暗香浮动:“青岚,此处景致怡人,陪我坐坐。”   “公子,你为何要见那小王爷?”   “我们在此住了几日,承人恩情,不是还欠他一声谢吗?”   “可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看是没安什么好心。   这陈国处处危险,眼下没有叶淮在公子身边,我着实心里不安,若那人对公子有所企图,我可……”   唐绫不禁笑起来:“有什么企图?他若有什么企图这几日怎不出现?青岚,我们受人恩惠还要如此恶意揣度,未免太小人之心了。”   唐绫并不认为祁霄当真是什么施恩不望报的好人,正是不清楚祁霄的目的,唐绫才更要见,他在陈国境内步步凶险,若是一味蒙头闭目,确实瞧不见危险,但掩耳盗铃也就无法应对危险、更无法自救。   不多会儿,阿玉回来引唐绫往王府西侧去:“王爷在演武场,公子请随我来。”   王府的演武场很大,比唐绫住的小院大了一倍有余,十八般武器陈列在旁,远处尽头有数个箭靶,空旷的演武场里犬吠声此起彼伏,府中的侍卫穿着厚甲、手执棍棒护盾却被三条猎犬追得满场乱窜。   祁霄以哨声为信指挥着猎犬追击。   唐绫瞧着这一幕突然愣住,他记得犬吠之声,就在那日他遭袭击的时候。   他的马车翻入坡下,幸亏叶淮眼疾手快将他拉出了马车逃过了粉身碎骨的一劫,那些刺客紧追不舍,叶淮带着他东逃西窜,可他不会武功只能是个累赘,很快就被那些刺客找到,叶淮一人敌不过十多个身手绝佳的刺客,唐绫几乎以为自己死定了,那时候,他听见了犬吠,然后就有人来了,很快加入了厮杀,再后来,他莫名其妙地便晕了过去。   后来唐绫问过叶淮当时的情形,叶淮说来人似友非敌,助他击退了刺客,可待他回神,唐绫却不见了,那些人退得极快,一会儿便不见了,他追了一段却因不熟地形而跟丢了,之后他循着犬吠又寻了一阵子,没有寻到那些人反而寻到了苏勤跟前。   叶淮也是疑惑非常。   之后他便暗中随着苏勤寻人,有猎犬的帮助本该很快能寻到唐绫的,可那山间有溪有泉,天又很快黑了,寻人便越发不易。   直到次日天明才发现唐绫昏迷在林间。   那日的情形唐绫记不清楚,但他能肯定夜里有人照顾他,是在一个山洞中,有火堆,有人影,并不太冷。   唐绫望着祁霄,那日祁霄也在?是祁霄救了他?或者,是祁霄劫了他?   祁霄吹了一声长哨,三条猎犬立刻放弃了追咬府兵,迅速掉头回到祁霄跟前。   “乖。”   祁霄从袋中取了肉干给他们吃,将布袋交给了宗盛,“今日就到这吧,你来喂它们三个吧。”   祁霄走到唐绫面前,笑说:“看来你恢复的不错。”   唐绫手上的镣铐还在,十分累赘,但他身体好了许多,这一次向着祁霄抬手作揖,同样的恭敬却没有之前那样不住轻颤和勉强:“唐某谢过王爷救命之恩。   另外还要多谢王爷这些时日的照顾。”   祁霄笑意渐浓,微微侧头扫了一眼唐绫身后的青岚,青岚的脸上却写着不大高兴,可比他家公子直白老实许多。   “子绎不必言谢,你乃我大陈贵客,本就不该遭此番委屈,我还该代苏将军说一句抱歉呢。”   “既是如此,不知王爷是否能取下唐某手上这副镣铐?”   祁霄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伸手抬起粗重的铁链,道:“不瞒子绎,这副尘缘乃是盘云大师所铸,坚不可摧,若没有钥匙便是开不了。”   “钥匙……在苏将军手里?”   祁霄还是摇头:“尘缘的钥匙是一对阴阳鱼,苏将军手里只有其中一只,而另一只在陆大将军手中。   如今陆大将军已经先一步回了元京。   要委屈你一段时日,等到了元京,那到陆大将军的另一只鱼,才能解开。”   唐绫脸上不免流露出一丝失望,不过转瞬即逝:“多谢王爷告知。”   苏勤用尘缘锁唐绫无非是心疑劫道的山匪是周国的细作,为的是将唐绫带走。   唐绫是百口莫辩,只能让苏勤锁着。   “你病还未大好,不要站在这里吹风了,不若陪我坐坐?”   “好。”   演武场隔壁便是一间茶室,从演武场的边侧可直接穿行入内。   唐绫所住的小院守卫重重,而祁霄身边却没这么多侍卫,连侍从都少。   祁霄令阿玉留着煮茶、奉茶,茶室内便再无旁人。   祁霄洗净双手用帕子擦干,这才端起茶盏悠悠饮茶,方才演武场上训犬的少年突然金贵起来。   “初来我大陈是有些水土不服吧?有什么想吃的尽可吩咐阿玉,雍城内有两个会做周国菜的厨子,听说还不错。”   “多谢王爷费心,这里一切都好、十分周到。”   祁霄看着唐绫笑得颇有深意,传闻中这个荀安侯世子天资聪颖,不过自小身体就不大好,习不了武、拉不开弓,荀安侯战功彪炳,他却能文不能武,着实有些可惜了。   早年曾有方士为荀安侯世子算过一卦,言他命主金,将承太白武神之业。   若非今次陈周又起战事,唐绫为军中谋士,既无官阶又无军衔,偏生善谋善断、长于用计用兵,让陆方尽吃了不少苦头,谁能想起还有个江湖术士说过那样的话?   太白金星,不正是兵祸战乱之意?幸好荀安侯不信天命箴言。   “子绎来,是有话想问吧?”   作者有话说:   有人陪我聊天吗?我是一个什么冷体质……哎……实名羡慕别人的收藏和评论 第6章   “子绎来,是有话想问吧?”   原本唐绫来是想试探一下祁霄救他的缘由,在看见猎犬之后,唐绫心里的疑惑又重了许多,祁霄安排了虎口峡的援救,又留下他在王府养病,这般对待他一个敌国质子,于祁霄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有什么好处?   既然祁霄直白地问了,唐绫再绕弯子就不合适了,索性从善如流地问道:“确实有一事,想向王爷问明,那日我在虎口峡遇袭,王爷是否恰巧路过?”   听唐绫说恰巧、说路过,祁霄忍不住笑起来,唐绫话说的真是客气,分明是想问他是不是暗地里策划了什么、居心何在?   祁霄喝了口茶,收敛了些笑容,说道:“那日,我恰巧在虎口峡狩猎,遇上苏将军着急忙慌地搜山寻人,才知道是遇袭,正好我带着猎犬,便借给了苏将军用于搜救。”   “……原来如此。   虎口峡地处抚州和临江两府交界,离雍城尚有一段距离,不知王爷为何要去那里狩猎?”   “呵呵,雍城附近的山林小兽都被我猎得差不多了,不好再猎,便走远一些。   况且我总在这雍城也甚是无聊,只要不离开抚州府的地界,我想去哪里玩都可以吧。”   祁霄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明朗仿佛率真仿佛稚气未脱,令人想不假思索地相信他,与那日当街策马一脸倨傲不羁的祁霄判若两人。   而这两副面孔恐怕都不能信。   “这般说来短短数日,王爷已救了我两回。   唐某不知该如何报答王爷的大恩。”   祁霄扬起嘴角:“不必谢,我有我的目的,救你只是顺手。   所以,我不仅不会为难你,还会保护你。   放心吧。”   放心?唐绫心里更加不安。   听祁霄这意思,危险还未过去,而自己对祁霄还有价值。   “王爷的意思是,那些刺客还会卷土重来?可他们要我做什么?”若是要破坏陈周议和,杀了他岂不干脆?   祁霄喝着茶,笑看着唐绫,没再往下说,而是扯开了话题:“传闻中荀安侯世子善排兵布阵,不若你我对弈一局?”   棋盘摆开,二人对弈,茶室中除了棋子落盘的轻响还有尘缘摩擦时发出零碎的碰撞声。   青岚在一旁看着看着忍不住要打哈欠,不敢惊动唐绫,扭头捂上了自己的嘴,这两个人下棋也太慢了,都一个时辰了,棋盘都快摆满了竟还未分出胜负。   难道这就是棋逢对手?   “爷。”   祁霄搁下手中的棋子,扭头看向门口的宗盛。   “爷,岳知府来了。”   祁霄起身,向唐绫道:“看来今日只能到这里了。”   说完祁霄就离开了。   祁霄走后,唐绫还注视着棋局,手里把玩着的棋子也未放下。   “公子,”青岚唤了唐绫一声,“我们回去吧。   喝药的时辰都过了。”   “嗯,回去吧。”   ***   祁霄入正厅,岳芝林已经在等了,见他来便起身施礼:“见过王爷。”   “岳大人不必拘礼,坐吧。”   岳芝林坐下,说道:“奏疏我已八百里加急送往元京,相信不日便会有信回来,王爷是否可以按照约定告知那日在虎口峡的事情?”   岳芝林的手下重新检查过那些刺客的尸首,他们身上很干净,干净得过分,一点身份信息都没有,身上也没有特殊徽记,舌下却藏了毒,显然是有备而来,是驯养的死士,只不过问题是,他们是谁的死士。   岳芝林刚得知消息,宗盛就来了府衙,替祁霄传话,说让他照实写奏疏,一五一十照实,奏疏入京后,祁霄会告诉他刺客的来历。   岳芝林有过一丝怀疑,祁霄是什么意思,又是怎么知道哪些刺客的身份?但仔细一想,祁霄若是不知道,没事跑去虎口峡做什么?又为什么要劫下囚车护住唐绫?   “岳大人的奏疏是怎么写的?”   “将所知之事据实禀报而已。   苏将军护送荀安侯世子路过虎口峡,遭遇刺客,幸得王爷助力,刺客已尽数伏诛,将荀安侯世子安全救回。   抚州府正在全力追查贼寇来历。”   祁霄满意地一笑:“好。”   “王爷,此事蹊跷的很,那些刺客的身份……下臣查了几日却什么都查不到。   这样有组织、有身手的匪徒出现在抚州府的地界上,我却一无所知,事后又查不清来历因由,荀安侯世子事关两国邦交,这么大的事陛下定然震怒……王爷,王爷救我啊!”   “岳大人不必着急,我不会让岳大人失望的。”   祁霄向宗盛吩咐了一句,“宗盛,把人带来交给岳大人。”   不多久,宗盛就押着一个满身是伤、面目全非的男人。   宗盛一松手,男人就跪趴在地上。   “把你上次说的话,再说一次。”   那男人艰难地撑起来,沉沉喘了口气粗气,连哭喊的力气早都已经没有了:“有人给了我两根金条,让我准备了衣服、食物、还有通关文牒放在山脚下的茅草屋里。   其他的,我不知道。”   祁霄给宗盛使了个眼色,宗盛便将两根金条递到了岳芝林的面前:“此人叫黄亮,土生土长的袁州人,是柳杨镇福如客栈的小二。”   岳芝林接过两根金条,细细看了看:“没有官印?”岳芝林一拍桌子,噌一下跳起来,暴起就给了黄亮一个响亮的巴掌:“这么来路不明的东西你也敢收!说,谁给你的!”   黄亮捂着脸,想嚎啕大哭却没有力气,只能抽抽搭搭、呜呜咽咽地说:“大人饶命!我真不知道!那人、那人是住店的客人,出手大方,我是鬼迷了心窍了!”   祁霄站起来走到岳芝林身边,说道:“岳大人莫要着急,这里还有两件东西,对岳大人估计有用。”   “什么?”   说话间,宗盛又向岳芝林递来两件东西,第一件便是通关文牒。   “文牒?袁州府批发的……”岳芝林又转向黄亮逼问道,“这通关文牒哪儿来的?”   “那位客官给的。”   “他还给你了什么?”   “没……没有了、没有了,真的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岳芝林心头一股焦躁难耐的火气,这文牒是真的,并不能说明什么,这个黄亮也是个没用的,不过是个拿了钱听命办事的,抓了他也是无用,黄亮在祁霄手里该受的刑罚一个没落,他知道的早就都说了。   宗盛将手里另一件东西递到岳芝林跟前,是一副画像:“这就是那个给钱给文牒的客人。”   黄亮看了一眼,猛点头:“是是,就是他!”   “宗盛,去请个大夫给他治治伤,在给他些钱银,安排他在府里打杂吧。”   “是。”   岳芝林愣了愣:“王爷,这人不是交给我了吗?”   祁霄笑起来:“我要交给王爷的人,不是他,而是他。”   祁霄指了指画像上的人。   岳芝林又惊又喜:“王爷找到人了?!”   “找到了,在地牢里拴着呢,岳大人请。”   岳芝林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知道楚王府里还有地牢。   虽然有地牢也不奇怪,但楚王祁霄,一个整日游手好闲的混世魔王,要地牢做什么?   祁霄带岳芝林从后花园假山中的暗门进入地牢,里面昏黑一片,靠着甬道两侧山壁上的烛灯隐隐照出些许亮,二人越走越深,阴冷潮湿的土气混杂着血腥味越发浓烈起来。   不多会儿,便到了甬道的尽头,一间囚室,一个遍体鳞伤的人被吊在囚室中,手掌和脚掌上被钉了拇指粗的铁钉,根本动弹不得。   旁边的桌案上放满了刑具,上面的血迹都已干涸。   这人的面目依稀可见,就是画像上的人。   “……这……”岳芝林忍不住捂住了口鼻,不是没见过血腥,府衙刑讯人犯皮开肉绽都是寻常,但这人身上的伤可不是黄亮可比的,是真正肉眼可见的体无完肤。   “这也是没办法,嘴太硬。   不过好在,颇有成效。”   “他说了?”   祁霄看着岳芝林笑,笑得岳芝林背脊一凉、不禁一抖。   “是齐国的细作。”   “……齐……?”岳芝林看着祁霄,心里盘算了一遍事情的经过,那个黄亮和这个人都是祁霄抓的,会不会是祁霄做的局?但祁霄做这么多有意义吗?反过来说,如果真的是齐国细作,那可就是大麻烦了。   陈周两国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倘若唐绫出事,恐怕议和无望,到时战火重燃,又将是生灵涂炭。   齐国疆域不大,却夹在周陈两国之间,从陈越过凤林山便是齐,而齐往周可谓一马平川,在两国相胁下的齐要谋求生存只有让鹬蚌相争而无暇顾及其他。   祁霄站在那齐国细作面前,背着手慢慢来回踱步,轻笑说道:“我也没想到齐国手能伸这么长,还敢劫虎威军,想是太平日子过久了,皮痒。”   “王爷,这人您是如何抓到的?苏将军那边可是一个活口都能留下。”   祁霄笑起来:“那文牒上不是写着和记茶庄夏青吗?我便让宗盛查了查,文牒既然是真的,夏青这个人就应该也是真的,宗盛带着画像去和记茶庄问了问,夏青本人是在,却不是眼前这个。   那文牒怎么丢的,宗盛就怎么把这个人找出来。   确实废了不少事,不过人找到了,就容易许多,一支迷香就弄来了。”   祁霄说得仔细,岳芝林便不再有疑,文牒和画像都在他手里,和记茶庄、柳杨镇福如客栈,还有虎口峡山脚下的茅草屋他都会派人再去查,如果真的是齐国的细作,肯定还有藏着的,要是能抓住齐国细作,他就是大功一件,就算只是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都将是他有平步青云的机会。   可祁霄为什么这么帮他? 第7章   “王爷,这可是大功一件,王爷为何要将这份天大功劳拱手让给下臣?”岳芝林不明白,祁霄出这么大力、费这么多事究竟为了什么?   “老岳,咱们多年交情,我还能害你?”   岳芝林心里犯嘀咕,这还真不一定,楚王祁霄,别人不知道,他岳芝林却清楚,祁霄到雍城时才十岁,被前任知府杜显巍屡次怠慢和欺辱,祁霄记仇,私下联络岳芝林,与之谋事。   岳芝林永远都忘不了自己被一个十二岁孩子说服,听他的谋划,暗中搜罗杜显巍的罪状和罪证,蛰伏三年,只等一年前抚州府、抚州府联合虎威军剿匪,借袁州知府和陆方尽弹劾杜显巍之机,呈上杜显巍经年累月的罪行,陛下一怒,杜显巍落了一个抄家灭门的下场,而岳芝林竟从一个六品通判被越级晋升当上了抚州知府。   祁霄看着还是个半大少年,心性却已十分可怖。   岳芝林可以说是被祁霄一手推到了如今的位置上,自然对他恭恭敬敬,有信任,更难免戒备。   祁霄走到岳芝林身边,靠得很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低声说道:“这人就送给你了,他原先落脚的地方我派人盯着了,一旦有人前往,会立刻来报。   接下去的事情需要你自己去查,我能帮的都帮了,等岳大人日后青云直上,咱们元京再见。”   岳芝林一震,突然明白祁霄的意图,他要返京!是了,之前听闻元京有消息说琳贵人重病,祁霄已就快七年没见过母亲了,一定会请诏回京,但他朝中无人、琳贵人又不太受宠,想要回去必然不容易,才需出奇招。   陛下皇子众多,除了大皇子、五皇子和七皇子尚在京中,其他都已分封,不得诏令不能回元京,于祁霄而言只有一条路,就是有功绩,可得陛下青眼。   而这功绩又不能太大,否则他在京中毫无根基,未回京先招惹另外三位厌嫌,说不准就是杀身之祸,借唐绫入京的时机正是再好不过。   搜救唐绫的人是苏勤,祁霄不过是借了他两条猎犬,算不得首功。   他将唐绫留在王府救治,顾全大陈颜面,向唐绫和周国施恩,拿捏着分寸恰好引起陛下的注意,借着唐绫的病拖延时间,等圣旨传来他好随虎威军一同上京。   那齐国细作行刺之事,祁霄又是如何知晓?还能掐算谋划好了去救人?   岳芝林是聪明人,不该问的便不问,也无需祁霄多言,拱手便拜下去:“下臣铭记王爷恩情。”   祁霄敞怀一笑:“那岳大人我们走吧。”   ***   唐绫和青岚在楚王府受着上宾一般的待遇,但他们身上的镣铐又时时刻刻在提醒着他们是阶下囚的境遇。   “公子,还是没有叶淮的消息,我戴着镣铐也没办法悄悄溜出去……”青岚捧着唐绫的药汤,一脸苦大仇深。   唐绫接过药汤,一口喝完,哭得他直皱眉头,半晌说不出话。   “公子,有甜枣。”   唐绫飞快地吃了一枚枣,一丝厚重的甜混在满口苦涩里,很快混成一股又苦又甜的奇怪味道,枣都不好吃了,唐绫吐掉枣子,猛喝了几口水,好歹算缓过劲来:“这药要吃到什么时候?怎么越发的苦了?”   “公子体寒本就畏凉,一路上又是风雨又是刺客的,不好好调养恐怕落下病根,我知道公子不喜苦药,但这也是没办法,明日我去讨些蜂蜜来,给公子去去苦。”   “算了,不要紧,捏着鼻子也就喝下去了。”   唐绫摇头,“到底是寄人篱下,安安稳稳离开雍城才重要。   对了,今日那个岳知府来,你可晓得是否有提及我们什么出发去元京?”   青岚收了药碗,摇头说道:“不知道。   我只问了阿玉,她说前面的事情她不清楚,王爷并没有传话来,应该是还未定下启程的时日。   我就没敢多问。”   “奇怪,他在等什么?”   “他?谁啊?等什么?公子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楚王。”   祁霄用药引他病发,又迟迟定不下一个启程的时日,唐绫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祁霄在拖延时间,他们上元京的时间,但为的是什么?是要拖住苏勤?拖住他?还是为的其他什么?   “什么意思?”   唐绫摸了摸青岚的头顶,沉了口气:“不要想了,胡猜是猜不到的。   现在只能等着。”   “可这要等到何时啊?公子,已经六天了,叶淮还一点音讯也无,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都不来探一探。”   “探什么探,王府是可以擅闯的吗?叶淮不来才好。   只需守在王府外,等我们启程前往元京时暗中跟上即可。”   这是最好的一种情况,叶淮已经知道了唐绫无事,在楚王府养病,并没有任何危险。   他只需照顾好自己,耐心等待即可。   “可叶淮不晓得王府内的情况,也不知公子是否安然无恙,临行前侯爷吩咐了,无论何种情况都不能让公子离开叶淮的视线的,这会儿肯定着急。”   唐绫怕的就是这个。   楚王府里外守卫森严,毫无缝隙可循,若连半点消息都打探不到,硬闯就更无可能了。   叶淮是聪明的,肯定明白这些,怕就怕他什么都不清楚,心焦难耐忍,想要探一探王府。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天夜里,楚王府就遭了贼,唐绫是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的。   “青岚!青岚!”唐绫几乎是跳下床的,青岚睡得沉,喊了好几声才醒过来。   “公子,怎么了?你哪儿不舒服?”青岚揉着眼,坐在塌上,还恍恍惚惚的。   唐绫点了灯,一把将青岚拽起来:“青岚出去看看,外面为什么这么吵!我听见有人喊刺客!你快去看看!”   “叶淮?”   “快!”   “哦哦。”   青岚连鞋都顾不得穿就奔了出去。   唐绫在屋内坐立不安,但他身上的尘缘枷锁实在太沉,他跑出去也没用,若不是叶淮,当真是什么刺客,那他就是自投罗网。   不知多久,外面的吵闹声渐渐轻了下来,唐绫一颗心悬在嗓子眼,屏息听着,可却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唐绫坐不住了,走出房门左右四顾,院内的侍从不敢怠慢都守着,见他出来,阿玉小跑着到他跟前问道:“公子有何吩咐?”   “外面出什么事了?”   “婢子不清楚。”   “青岚呢?”   “青岚小哥方才急匆匆跑出去,我们不敢拦着,现下还未回来。”   唐绫犹豫了一下,又道:“可否麻烦阿玉姑娘去问一问外间究竟出了什么事?如此喧闹?我刚刚好像听见有人喊捉拿刺客?”   “公子莫担心,阿玉这就去问,顺便也寻一寻青岚小哥。”   “多谢阿玉姑娘。”   唐绫只得在屋里等消息,可阿玉和青岚久等不回,唐绫心里也越来越急。   最坏的情况是叶淮来了,而且受了伤被俘,青岚发觉想救叶淮反而将自己也套了进去。   最好的情况,来的人不是叶淮,青岚也没事,只不过是被什么人或事绊住了。   约莫一炷香后,唐绫的小院里终于有了动静,还是大动静,一大批人入了小院,领头的是祁霄,还有苏勤。   唐绫出来一看,不由皱了眉头,不过好在青岚就跟在祁霄身后也回来了。   “公子……”青岚一见唐绫就匆匆跑过来,焦急地想与唐绫说什么,却被唐绫按住。   唐绫走向祁霄和苏勤:“王爷、苏将军,这么晚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今夜有人闯入王府,我等深夜入府只为确认唐公子安全。”   苏勤板了张脸,全然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仿佛只是例行公事。   祁霄在一旁,耸肩而笑:“苏将军谨慎,打扰了子绎休息,我替苏将军赔声不是。   今夜确实有贼人妄图潜入府中,不过只入了一道院门就被发觉,立刻就逃了。   苏将军不放心,非得将整个王府都搜查一遍,这才闹得这般大动静,连我都没觉睡。”   唐绫眼中划过一丝错愕,很快就压了下去,说:“是之前那些?冲着我的吗?”   祁霄道:“人还没抓到,暂时还不清楚。”   唐绫颔首:“我是听见外面嘈杂才出来看看的,并没有受袭。   应该没人进过这个小院。   苏将军若不放心,尽管搜一搜。   劳烦了。”   苏勤不说话,一挥手就有一队虎威军冲入各个房间搜查。   这个小院不大,统共就五间房,很快就搜完了。   “将军,没有发现可疑。”   苏勤点头,转向祁霄一拱手:“末将会加派人手戍卫王府,请王爷放心。”   “有劳。”   苏勤识相地带着虎威军撤了出去,小院一下空旷了不少,唐绫却不能松一口气,青岚正悄悄从背后拽着他的衣袖。   “哎,这一夜乱的……”祁霄伸了个懒腰,扭脸冲着唐绫笑说,“折腾了一番,我倒是睡不着了,你累吗?不累的话,我们把下午那盘棋下完吧?”   青岚又拉了拉唐绫的宽袖,像是要示意他什么。   今夜闯入之人恐怕真是叶淮,否则青岚不会这般焦急。   唐绫知道青岚有话要说,他需尽快赶走祁霄,于是说道:“刺客之事多烦王爷劳心,唐某再次谢过王爷。   原本是该陪王爷下完那局棋的,只是我现在夜里尤其畏寒,想早些睡了。”   “这样啊……”祁霄拖了个长长的尾音,斜眼瞄着唐绫,目光实则落在了青岚焦躁难掩的脸上,扬着嘴角又说,“那我也不勉强了。   原本还与你说说今夜那刺客呢。”   话说到这里祁霄就不说了,就瞧着唐绫眉头皱起,也露出了一些紧张的神色。 第8章   “既然王爷有兴致,我也不好扫兴了,请王爷屋里坐吧。”   青岚急的满头汗,小声唤唐绫:“公子!”   唐绫轻轻摇了摇头:“青岚,去煮茶。”   青岚心里急的要命,却不敢逆唐绫的意思,只得闭紧了嘴去煮茶。   “此等小事,阿玉来吧。”   阿玉刚想接过茶壶就听祁霄说:“阿玉这里没事了,你先下去吧。”   “是。”   阿玉退出房间,贴心地合上了房门。   唐绫抬眼看向祁霄,他让阿玉退下看来是真的有要紧话要说。   “今天夜里可真是乱糟糟得一塌糊涂,不过来了一个人,王府内外就都炸了锅了,又是虎威军、又是衙门差役、又是王府里的侍卫,这么多人看护这豆腐干大的小院子都能闹成这样,惊扰了子绎的好梦,着实该打。”   “刺客抓到了吗?”   祁霄看着唐绫,目光中满是些意味不轻的戏谑和狡黠,好像唐绫问了一个蠢问题。   “你希望刺客被抓住吗?”   唐绫迎上祁霄的目光丝毫不惧,也笑起来:“方才苏将军如此大动干戈地搜查王府,想来是让那刺客逃跑了吧。”   青岚正煮着茶,听了唐绫一语猛然回头看过来,恰好落在祁霄眼里。   祁霄低声笑起来,仿佛唐绫说了什么好玩的事情,片刻后才说:“若不是为了子绎你的安全,楚王府岂能是他苏勤想搜便能搜的?”   “如此,还得多谢王爷照拂。”   祁霄单手支着下巴,十分好奇地看着唐绫:“你可知道仅是今日你已对我说了多少声谢了吗?是真心还是敷衍?”   唐绫微微愕然,继而淡笑道:“唐某自然是真心感激王爷。”   祁霄挑了挑眉,点了点头,他不过是随口一问,唐绫对他感恩戴德也好、怀疑戒备也罢,他都无所谓,只是唐绫身上有一层美丽的伪装,让祁霄好奇,很像扒下来看看里面藏着的是什么。   他帮唐绫是为了回京,目的马上就要达到了,就没必要再做好人做人情了。   “夜深了,我就不打扰了。   晚安。”   祁霄起身走到门口,突然转回身来,勾起一侧的嘴角,露出坏笑,“哦对了,那刺客受了伤,岳大人已经连夜搜城,有苏将军和虎威军从旁协助,那刺客应该很快就会被抓住。   子绎不用担心,今夜当有好梦,待一觉醒来就能听到好消息了。”   唐绫脸色一凝,咬了咬牙,重新换上浅笑,恭敬地送祁霄离开。   房门再次关合,唐绫着急问青岚:“是叶淮?他受伤了?”   “我没亲眼看到,人是从王府西侧进来的,很快就被王府侍卫发现了,我去看的时候满地箭矢,还有新鲜的血迹。”   “伤得重吗?”   青岚揪着眉,点了点头:“依出血量看,必是重伤。   却不知是否伤到了要害。   公子,若是叶淮……公子,我们要想法救他啊!”   唐绫颓坐着,眉头紧紧皱着,许久才说:“先别急,是不是叶淮还说不准。   你我身上都带着镣铐,靠我们是救不了他的。”   人是单独行动,与虎口峡那些刺客显然不是一路,唐绫几乎可以确定就是叶淮,但他自己也是被层层包围着的,救人根本是痴心妄想。   叶淮的身手绝对在一流高手之上,轻功亦好,但他毕竟是一个人,想要在重重防范之下独闯王府还是太过勉强了。   此时此刻唐绫只能相信既然叶淮能脱身,就能有办法藏住。   唐绫担心的是叶淮的伤势,他相信青岚的判断,叶淮伤的不轻,若不及时救治,恐怕他还是会被抓,或者……死。   他现在身边只有青岚和叶淮,叶淮不能出事。   “公子,我想办法出去探探情况吧?”   唐绫摇头:“你就算能出的去,谁又会透露给你消息呢?我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信不得任何人。”   “可……那就不管叶淮了?”   “不一定是叶淮。   不一定是他。”   唐绫一脸焦虑,他说的话连青岚都不信了。   “若万一是叶淮呢?公子,叶淮可是自小伴着你长大的呀!”   唐绫瞪了青岚一眼,突然失了平素的温雅之色,厉声道:“不需要你来提醒我。”   “……公子……”   “出去。”   唐绫将青岚赶走,独自在灯下呆坐。   叶淮不是青岚,不会那么冲动,不过是几日没有唐绫的消息就夜闯王府,他就算不清楚唐绫的情况,最大可能是想办法混入王府,现在楚王府内外有虎威军、王府侍卫还有府衙差役,人多眼杂反而容易混入。   虎威军治军严明不容易,王府侍卫相互熟悉也不容易,最好的方法是假扮府衙差役,就算混不进来,探些消息总也不难,为何要闯?   唐绫沉下心来一想便觉得十分蹊跷。   或许不是叶淮?倘若是他呢?真的就不理他死活了?唐绫攥紧了拳头,用尽全身力气压着心中焦躁与不安。   他不能自乱阵脚。   而更让他困惑的,是祁霄的态度和话,那一句“你希望刺客被抓住吗?”是试探?还是其他什么意思?   祁霄分明只是个小鬼,怎会如此难捉摸?他方才说话的语态,更像是在挑衅。   难道他知道什么?他抓到了刺客?是叶淮?已经知道叶淮是他的人了?   唐绫想不通,混乱、忧虑和烦躁层层叠叠像浪涛一般不断地翻滚着扑在他身上。   他自入陈以来几乎是个瞎子、聋子还是瘸子,听不见、看不见也动不得,他现在被祁霄牵着鼻子走更不可能有所作为,但坐以待毙不是唐绫的作风。   灯火如豆,在昏暗的夜里显得飘摇无力却始终自顾自地照亮了唐绫眼前的方寸,令他渐渐沉定下来。   唐绫此刻的“可用之人”只有祁霄。   既然祁霄肯三番五次地救他必有原因,这个原因凭空猜想没有意义,但唐绫几乎可以肯定祁霄需要时间,他在等什么,这便能是唐绫可以利用的。   夜深露重,不知不觉中屋外腾起白雾层层,让静谧的夜透出刺骨的寒凉,明明还是夏末却似深秋。   唐绫在屋内一直坐着,身上已感觉到冷,却毫无睡意,便裹着外氅倚在塌上静待天明。   青岚着急的一夜未睡,天还没亮就在唐绫屋外探头探脑。   “青岚,你进来吧。”   青岚推门入内,见唐绫是合衣睡在塌上的,忍不住要唠叨:“公子,你现在病还未愈,夜里凉,如何吃得消。”   “你给我把把脉。”   “嗯嗯,我看看。”   青岚以为他主子终于开始在乎自己的病了,愁了一晚上终于有了些高兴的事,给唐绫诊了诊脉说道,“公子恢复的不错,继续再喝两贴药,休息三五天便能大好。”   唐绫点头,道:“你去告诉楚王,说我身体好了,希望尽快启程前往元京。”   “什么?!不行,公子你的身体需要休养,不宜长途跋涉。”   身为医者,最头痛就是唐绫这样不听话的病患,求医求医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反而是医者倒过来求着病人。   “青岚听话,你快去。”   “不去!不行!公子不能走!叶淮还生死未卜,我们不能走!”   “你还要不要救叶淮了?”   “叶淮?”青岚绕不过这个弯子,“这跟救叶淮有什么关系?”   “我还是不是你主子了?去就是。”   青岚眉头皱得都快成了个小老头了,充满疑惑地看着唐绫,半晌才应下:“哦……我这就去。”   ***   唐绫等了快一炷香,祁霄才慢吞吞地来,一入门便见唐绫正在摆棋,仔细一看竟是昨日那未尽之局。   祁霄棋风锐利却不鲁莽,像一柄尖刀利刃直刺敌人心脏,唐绫则沉稳许多、谋划深远,确实棋逢敌手、难定胜负,唐绫重新摆局的时候想了许久,昨日之局他每一步都无错,祁霄亦然,越到后来越是胶着,下到最后恐怕是和局,就算有胜负,恐怕也只是一目半目罢了。   “子绎好记性啊,竟能凭着记忆将昨日之局原封不动的摆出来。”   祁霄在唐绫对面坐下,自然而然地伸手取了一枚棋子攥在手里,像是特意过来陪唐绫下棋的。   唐绫笑了笑:“王爷才是好记性,只瞧一眼,便知这局就是昨日之局。”   祁霄哈哈笑起来:“那我们就彼此彼此吧。”   “这么早请王爷来,是想与王爷商量,让唐某尽快启程。”   “启程?”   “近日来多谢王爷悉心照顾和周大夫的妙手回春,我身体已经大好,即日便可启程上元京。”   “周大夫说你的病需静养十天半个月,如今亦然都好全了吗?这么着急走?”祁霄饶有兴致地瞧着唐绫,就想看看他大清老早的是要玩什么花样。   “我在王府已住了数日,多有叨扰,昨夜还引来宵小之辈闯入,实在给王爷添了不少麻烦,现在我的病已经养好了,之前耽误了行程,是时候启程,也免得苏将军不好交代。”   “是这样啊……”祁霄一歪头,顿了顿才说,“说的也是,确实不好再耽误了。   不过方才来之前刚刚得了消息,苏将军已经捕到了昨夜的刺客,正在审讯,我想苏将军很快就能查出幕后黑手,一旦将那些狂妄凶恶之徒扫清,你上京便不会再有危险了。”   唐绫一惊:“人已经抓到了?”   “嗯。”   祁霄一笑,“不过子绎看上去并不太惊喜啊。”   是有惊无喜。   唐绫暗自咬牙,他无从验证祁霄的话是否属实,若只是试探呢?苏勤一直怀疑虎口峡的刺客是大周的细作,是来救唐绫的。   祁霄难道没有相同的揣测吗?如果昨夜闯入的真是叶淮,不正是应证了他们猜测?他一旦透露出一丝一毫想救叶淮的意思,便是不打自招了。   眼下最好的选择是,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牺牲叶淮,撇清干系,等到了元京联系上自己人再做谋划。   唐绫见祁霄面上带着得意的笑,气得胸口疼,目光愈发冷愈发锐利,像是随时会暴起刺祁霄几个血窟窿。   “骗你的。”   祁霄弯眉轻笑起来,“人不在苏勤手里。”   “……王爷何意?”   “你不想救他?”   “……”唐绫没有接话,祁霄的话他不信。   祁霄不停地给他挖坑,就想让他自己跳进去,像一个经验老到的猎人,有耐心,也狠辣。   他本想尽快离开雍城打乱祁霄的计划,不管祁霄是在等什么,唐绫都不准备让他等到,逼一逼祁霄说不定就能探得他的目的。   现在看来,祁霄确实不想让他走,而且还知道叶淮是他的人。   唐绫也笑起来,应道:“王爷我还盼着那些刺客早些伏诛呢,否则死的可就是我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双更晚点还有 第9章   “哈哈哈哈!”祁霄突然抚掌大笑起来,吓了青岚一跳,他刚端着新煮的茶走近前差点摔了茶盏,惊异地看着祁霄像看一个疯子,就连唐绫也被惊到了。   唐绫轻皱眉头问道:“王爷这是笑什么?”   青岚稳住双手奉上茶。   祁霄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热茶,笑意难忍,片刻才说:“开心便笑啊。”   “开心?”   “嗯,你很有意思,我很喜欢,便是很开心。”   唐绫愣了愣,所以他是祁霄的玩具吗?祁霄是三岁小孩子吗?开心个鬼啊!   祁霄喝了口茶,又说:“子绎你求我吧,求我,我便把那人换给你。   你左右已经欠了我两次,不差再欠我一条命。”   唐绫脸色立刻寒了下来,祁霄真的是个疯子,还是个城府很重的疯子!   “生气了?”   唐绫知道自己眼中有恨毒,他不喜欢这种别人掐着脖子的感觉。   自小唐绫都没吃过什么苦,心思剔透又懂得揣摩人心,知进退懂分寸,谁人见了不喜欢?他一直是那个掌控全局的人,现在却成了俎上鱼肉,如何不气不恨!   “莫生气嘛,我是帮着你的啊。   没有恶意,没有恶意。”   祁霄喝着茶一派悠闲。   祁霄像猫捞出池里的锦鲤,看着唐绫在旱地上扑腾,还要伸爪子拨弄,逗玩得开心。   “为什么?”唐绫问的是为什么帮他,也是为什么要戏弄他。   祁霄一盏茶饮完,伸手递向青岚,让青岚再倒一盏来,如同使唤自己的仆人一般使唤着青岚。   青岚听祁霄言语欺负唐绫正是气得想跳脚,现在还能压着脾气全是因为唐绫也强忍着,这会儿还要让祁霄差使,他更恼了,憋了半刻才一把夺过茶盏,气鼓鼓地去倒茶。   祁霄浑不在意青岚直白表露的厌恶,似乎一门心思都在唐绫身上,还是笑看着他,笑着说:“漂亮的人总能轻易地得到旁人的怜悯和帮助。   若被子绎这样的美人央求,我当然会很受用。”   唐绫磨着牙,他好几次想脱口而出说那刺客与他毫无关系,只要他不认,祁霄就不能将叶淮与他联系在一起,但若那般就是舍了叶淮的命。   且不论叶淮和他自小到大的情谊,唐绫孤身入陈,身边除了一个不会武功的青岚,就只有叶淮而已,他才刚到抚州就已遇袭,之后还会有什么危险更是难测,若没了叶淮便是断他一臂,能否安全撑到元京又有谁知道?   但唐绫不能轻易上了祁霄的当,他的话不足以信。   唐绫沉默半晌,总算压住了脾气,淡淡开口:“听王爷的意思,是确定那名刺客与我有关了?”   祁霄垂眼看着面前棋局,他手中的那一枚棋子已被捏的温热,终于落到了棋盘上:“确定。   虎口峡他拼了命将你从马车里拉出来,而后一人战许多高手就为了保护你,怎么子绎这就忘记了?”   “喀嚓。”   青岚手中的杯盏摔落在地,碎了一地,水漫开一滩。   唐绫的脸色刚刚缓和下来又因祁霄一句话霎时青白一片。   那日他真的在!   “是你安排的?!”唐绫几乎立刻下了论断。   祁霄挑眉一笑:“是啊,若不是我安排了人,你以为靠一个暗卫你能活到现在?”   唐绫死死盯着祁霄,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他心绪繁乱,因为知道祁霄说了句实话,却让他更难捉摸祁霄的用意和目的,那些刺客也是祁霄安排的?!若不是,祁霄如何知道劫道行刺之事?!又为何救了他却还困他一夜才让苏勤找到?!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心里一定很多问题想问吧?不过若我答了,子绎便又多欠我一回。   可要想清楚了。”   “我不明白,以我的身份哪里值得王爷费这番心思?即便我欠了王爷良多,又能如何报答王爷呢?”   祁霄勾起嘴角,满眼笑意:“别老王爷王爷的喊我,弄得我像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似得,听得多生疏。   祁霄,我的名字,私底下许你直呼姓名。”   祁霄!唐绫连他的生成八字都背的出来!来陈国之前,唐绫看着卷宗还笑说陈国皇子众多,必有大乱。   祁霄不过是一个被一笔带过的名字,现在却生生掐着唐绫的喉咙。   对于这个一而再戏耍他的小子,唐绫非但不觉得能亲近,更以为不止要戒备甚至要找机会除掉。   祁霄还是笑着,却将狡黠换了乖巧,凑上前些伸手够到唐绫面前的棋盒,取一枚白子伸手在唐绫眼前,又点了点棋局:“下在这里,赢我一目。”   突然祁霄变成了个讨乖的小孩子,冲着唐绫眨了眨眼,唐绫不理他,祁霄就一直抬着手又往前送了送。   终于唐绫动了动,伸手接过白子,指尖轻触即撤,落下棋子。   祁霄这才坐了回去,托着腮帮子,笑得一派天真:“你赢了。   消气了吗?”   “可以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回事了吗?”   “其实也没什么,早先我得线报,说有一队齐国细作混入抚州府,这个时间点如此之巧,除了你,我想不到其他,于是便去虎口峡等着,哈,还真让我等到了。”   唐绫可以理解以祁霄的身份,他得到的消息就算直接告诉苏勤,苏勤也未必能信他,万一消息有错,不能将抓贼拿脏,功劳就成了谎报军情,他这个不受宠的王爷就更难做了。   “那为何救了我,还要困我一晚上?”   祁霄笑了笑,唐绫一直都不明白祁霄笑什么,而此刻他居然看懂了,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而且还希望事越闹越大才好。   “我对你来说,究竟有什么重要?你到底想做什么?”   祁霄一回头,冲着青岚说:“你先出去,我有话跟你家主子说。”   青岚本不肯走,却被唐绫一个眼神逼了出去。   “说吧。”   “我要回元京。”   “所以需要一件大功劳?”   “是,需要一件大功劳,却又不能显得太刻意,我可不想这么早就将元京城里那几位都得罪了。”   “那些刺客都杀尽了,为何还要困我一夜?”   “有几个原因,第一,杀掉那些人救下你已近黄昏,苏勤已带人分散开来搜山,再不确定是否还有其他埋伏的情况下,由我的人照看你是最佳的选择。   第二,我不能确定虎威军中是否有内鬼,或者乘乱伪装成虎威军的细作。”   那时苏勤的人分散开来寻人,一整支虎威军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又是深山老林易于埋伏的地形,万一还有一批刺客,那唐绫就只有死路一条,况且祁霄只相信苏勤一人,不将他交出去确实是为了保住唐绫的命。   否则功亏一篑。   唐绫对着祁霄的目光,接口说:“应该还有第三点吧,若只是突然遇袭而我毫发无伤,这件事就不算太大,苏勤可能会为了自己而选择掩盖此事,那你所作所为就是枉费,但我失踪一夜,虎威军错过投宿驿站的时辰,抚州府就会得到消息。”   “聪明。”   唐绫哼笑一声:“好算计。”   祁霄做这件事情谋算了齐国的细作、元京、虎威军、岳芝林,也谋算了唐绫,可谓天衣无缝。   “过奖过奖。”   “你将我留在王府养病是在等京中圣谕。”   “不错。”   祁霄起身,重新取了新盏给自己倒茶。   唐绫长出一口气才说:“多谢王爷。”   祁霄回身看向唐绫,弯眉带笑:“说了我叫祁霄,你该记住我的名字。”   唐绫站起身来,想着祁霄端正一揖:“我替叶淮多谢王爷。”   “叶淮?你的那个暗卫?原来他叫叶淮,一整夜他连哼都没哼过,更别提告诉我他叫什么了。”   唐绫脸色微变:“你对他用刑了?”   “没有啊,若用刑了,他总得交代些才好对得起我一夜不睡吧。”   “你……”   祁霄走近唐绫,歪头睇视着他:“一个暗卫值得子绎你如此礼重地来谢我?你与他……关系很好嘛?”   祁霄年纪比唐绫小几岁,个子却比唐绫还高寸许,逼得近时更隐隐藏着压迫。   “既然说谢,那子绎准备如何谢我?”祁霄猛地凑到唐绫眼前,缓声暧昧地说,“以身相许吗?”   唐绫捏紧了拳头,他真的想揍祁霄,这小子尽戏弄他!   “怎么又生气了?”祁霄笑着退开些,闲适地喝了口茶,“传闻中荀安侯世子可是温润如玉、平易近人的,怎的在我这里没说几句就想冲我挥拳头了?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唐绫撇过头不看祁霄,又坐了回去,他与一个小屁孩置什么气,当他疯狗好了!   “啊呀,气大伤身,来喝口茶。”   祁霄说着就给唐绫添茶。   唐绫给自己默默顺气,不搭理祁霄。   “子绎,送我件东西可好?”   唐绫扫了祁霄一眼,不知他又要作什么妖。   不待唐绫作何反应,祁霄顺手就抽走了唐绫的发簪:“嗯,就这个吧。”   “哎!”   “怎么,一根簪子都不舍得?放心,还你一支更好的。”   说着话祁霄就取下了自己的簪子簪到了唐绫的发上,唐绫根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你……”   唐绫的嘴可不如祁霄的快:“我就拿着这个去跟叶淮说,让他好好养伤,他主子的意思。”   “我人在王府,与阶下囚无异,叶淮不会信你。”   “那怎么办?”祁霄乐呵呵地看向唐绫。   “你带着青岚去。”   其他人唐绫不放心,他一定要确认是叶淮无疑。   祁霄一听就明白了:“原来还是不相信我。   行,我带着青岚去。”   唐绫微微愕然,他没想到祁霄会答应的这么痛快,没有拐弯抹角,也没有戏谑。   “叶淮要时间养伤,你就能好好养病了吧?还要走吗,世子爷?”   祁霄也不等唐绫回答,笑着拉开门走出去,须臾后,唐绫在屋内听见远处传来祁霄的声音:“把镣铐解开,丁零当啷的吵的很。”   “……”   “愣着做什么?解开了跟我走。”   “去哪儿?”   “叶淮,走不走?”   很快脚步声远去,唐绫叹出一口气,松下了双肩,一下子倦意袭来,容不得他再去想祁霄或其他。   ***   叶淮昨夜被祁霄抓了直接被关入了地牢,祁霄并不想为难他,便没有锁他。   但青岚跟着祁霄走入地牢,满室的血腥味还是将他吓得不轻,更愤怒的不可遏制,顾不得给叶淮细细瞧伤,先跳起来要打祁霄。   青岚不会武功,街头小孩都比他多两分力气,还未到祁霄面前就被祁霄一脚踹倒在地。   “看在你主子的面子上,我不杀你。”   阴暗的囚室、猩红的灯火衬在祁霄的脸上,仿佛是地狱里来的恶,祁霄的眼中的杀意和冷酷毫不遮掩,青岚看得清清楚楚,他不由自主地一抖,方才想骂什么都堵在了喉咙里。   “青岚!”叶淮突然大喊一声,将青岚的神给喊了回来。   青岚被祁霄盯得腿软,一个踉跄跪到在叶淮身边:“叶淮你没事吧?!”   叶淮摇了摇头:“死不了。”   “我给你看看伤口。”   祁霄一眼扫过二人,他看着一个半死不活、一个呆头呆脑的,没意思的很,转身就直接走了,留宗盛在外守着。   青岚和叶淮见人走了齐齐松了口气。   青岚看叶淮身上都是血吓得都快哭出来了,扯开他的衣裳才看清他肩头一箭洞穿,腰际一刀深寸许,手臂和小腿上也都有刀伤,更是又惊又是后怕,双手颤抖起来:“叶淮……”   “我没事。   青岚你妙手回春,不会让我死的吧。”   叶淮忍着痛扯出一个笑来。   看叶淮一笑,青岚忍不住就哭了,一抹泪猛地点头:“你没事!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作者有话说:   双更达成!!!!!! 第10章   “公子,叶淮说王府西侧的守卫有漏洞,他才想试试的。”   青岚亲自给叶淮治了伤,祁霄又给了极好的伤药,唐绫刚刚松口气却听青岚这么说了一句,整个人不由得怔住了。   叶淮夜闯王府也是祁霄设计好的?!   “到底怎么回事,仔细说。”   “叶淮说,他一路跟着我们,是看着我们进的楚王府,原本是松了口气,便在王府前街的客栈选了间能望见楚王府的房住下,之后再打探消息。   不过王府森严,叶淮花了好些力气却不能探出什么来,想混进来也不可能,便有些急了。   他观察过,王府西侧守卫最为松懈,想着若实在没法子就探进府看看。”   “那叶淮为何突然如此冲动了?”就算祁霄是故意留出了破绽,叶淮也不该如此鲁莽行动。   “叶淮去找了周大夫,这些日子只有周大夫频繁出入楚王府,他便去试了试,可那周大夫什么都不肯说,干摇头,而我们入王府这都多少天了,苏勤和虎威军根本就没有要启程上元京的意思,叶淮等得着急,又听闻楚王府高价求药,心里一着急便出此下策了。”   是故意的……又是祁霄布的局。   祁霄!祁霄!机关算尽!还要在他面前装好人,还说是帮着他!见了鬼了,唐绫居然能信他,还能真心谢他!   唐绫压住自己三丈高的怒火,又问:“叶淮的伤怎么样?”   “一处箭伤、七处刀伤,万幸没有伤到要害之处,只是失血太多,需要休养一段时日,至少一个月不能动武。”   “怎么伤得这样重?”楚王府里的府兵人数不少,却不可能比虎威军这样的正规军更能打,叶淮能避开虎威军进入王府,以他的身手就算被发觉也该能全身而退的,就算不能全身而退,也不该伤得如此重。   青岚愁眉苦脸地说:“叶淮说王府里有高手,让公子小心。   王府西侧的院落是废弃的,叶淮刚进来时并没有什么阻碍,可一出院落就遇上了势均力敌的高手,他心知不好,想退的时候楚王身边的那个宗盛领着府兵已经围过来了。   宗盛的身手不在叶淮之下,再加上那个高手,叶淮敌不过就被擒住了。   然后他就被关入了地牢。”   王府西侧果然是陷阱。   祁霄身边藏龙卧虎,唐绫的惊讶一闪而过,虽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以祁霄那善于谋算的脾性怎么可能身边没有可用之人呢。   他既然敢设局,就一定有把握让闯进王府的人出不去。   “我知道了。”   唐绫按着额角,“叶淮现在被安置在何处了?你能日日去看一看吗?他的伤别人照料我不放心。”   “原本是在地牢,现在挪到了西面的废院子里了。   倒是没说不让我去。   现在我的镣铐也拆了,应该不是问题。   我会日日去看的,公子放心。”   唐绫生气归生气,但他更清楚,若换做是他,决不会比祁霄心慈手软,鱼饵抛出、渔网撒下,就算一早就认出叶淮是他的人,也会毫不留情将他射杀,这样一来,唐绫这个质子身边更无人了,越是孤独无所依仗,越能利用、轻易掌控。   这一局,是唐绫输了。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不知谁才是他的对手,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犹如一叶扁舟入汪洋大海,只能任由风卷浪打。   而让唐绫真正不安的是祁霄,他到底又在盘算什么了?   唐绫正出神,阿玉领着周大夫来给唐绫诊脉。   “嗯,公子的脉象平和不少,再吃两贴药。   过两日我再为公子重新拟个方子,减些药量。”   周大夫的话与青岚的如出一辙。   唐绫含笑说:“周大夫,可不可以下一贴不要那么苦啊?”   “哈哈,公子说笑,良药苦口利于病嘛。   若是公子嫌苦,不妨兑些蜂蜜水喝。”   阿玉机灵,接口便说:“是阿玉的疏忽,望公子莫怪,我会为公子备蜂蜜。”   “有劳。”   送走了周大夫,唐绫随口问了阿玉一句:“今日王爷在府里吗?”   “回公子,王爷出城了。”   “出城?”   “是。   王爷爱跑马,在城郊买了块地做跑马场,隔三差五便要去的。”   这几日祁霄似乎没有离开过王府,或许是因为唐绫,或许是因为其他,憋闷了数日要出去玩仿佛只是他的少年心性,但为何唐绫心里还是觉得奇奇怪怪的,刚擒住了叶淮,他就出去了……   “阿玉姑娘,你家王爷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想送些礼物聊表心意,不知道王爷除了跑马,还喜欢些什么?”   青岚怔怔地看着唐绫,他该不会真的要谢那个小混蛋吧?   阿玉道:“王爷平日里喜欢跑马、蹴鞠、围猎、牌九、双陆,嗯,公子若想送礼,那便送些好玩的吧。”   “好玩的?比如?”   “嗯,我想想……王爷还喜欢收集各种稀奇的兵刃。”   “兵刃……”唐绫呢喃了一声,苦笑一声,“阿玉姑娘是为难我呀,我随身的行装里确实有些珍宝,但天下神兵尽出陈国,我哪里有什么兵刃可以拿得出手的送给王爷呀。”   “这……公子莫要责怪阿玉,阿玉不是王爷身边的侍婢,不太清楚王爷的喜好,更不好胡猜。”   “是我为难阿玉姑娘了。   没事,我再想想吧。   若王爷回府了,还请阿玉姑娘告知。”   “好。   若是公子没有旁的吩咐,阿玉就去给公子煎药。”   青岚等阿玉退了出去,小心合上了房门,转身刚想问一句就见唐绫打开了他们随身带着的两个箱子,正翻找着什么。   “公子,你还真要给他送礼啊?!”   “嗯,快帮我找找,有没有什么像样的。”   “可,可公子这是为何呀?”   “无论如何他都救了我、救了叶淮,一份谢礼实属应当。”   青岚心不甘情不愿地帮着唐绫翻箱倒柜,一边小声嘀咕:“他不是已经要走了公子的簪子。   那是公子最喜欢的一支。   他根本就与土匪无异。”   唐绫瞪了青岚一眼,让他不要乱说话,又道:“我就是想将簪换回来。”   “哦。”   唐绫带在身边的都是千金难求的宝贝,哪一件青岚都舍不得给祁霄。   可自家公子发了话,青岚只能照做。   唐绫翻了翻,珠宝玉石不少,却都不适合送祁霄。   青岚打开了一个长匣子在唐绫眼前晃了晃就准备合起来,被唐绫抢到手里。   锦匣里是一把黄玉古扇,真正价值连城的东西。   “公子,这个不行!”青岚一看就想给抢回来,这古扇是先帝赏赐给侯爷的东西,这甘黄软玉本就极为稀有珍贵,单论价值,唐绫那支羊脂白玉的簪子根本比不了,光那扇坠儿便可抵千金了。   唐绫不理青岚,吩咐道:“去,找把空白的折扇来。”   “啊?”青岚心里松了口气,原来不是要送这把,还好还好。   “去啊。”   “是是,我这就去。”   祁霄吩咐过,但凡唐绫所需所要都尽量满足,空白折扇说要就给,还一次送来了十几把供唐绫挑选。   唐绫选了把扇骨木料上乘而样式质朴的,提笔在空白的扇面上绘了一副奔马图。   唐绫手上的“尘缘”极重,他抬着腕子绘图极是不易,不多会儿便要歇一歇,一副扇面竟画了两个多时辰,累得一身都是汗。   唐绫本还想在背面提字,可一时想不到什么好的,他的手又酸又疼确实已无力再握笔,想了想还是作罢,免得他握笔不稳倒是毁了这两个时辰的功夫了。   “青岚,将古扇取来。”   “啊?公子不是要送这面扇吗?”   “让你去拿。”   青岚慢吞吞捧来黄玉古扇递给唐绫。   唐绫剪了黄玉扇坠挂到了自己画的折扇上头,将扇子放进了锦匣里。   “这……公子,你这与买椟还珠又何区别?况且这扇子配这扇坠……”黄玉古扇少了那扇坠瞧着就让人心疼,还被唐绫随手丢弃在桌案上,简直惨不忍睹。   “废话,公子我的画还配不上一块玉石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去问问阿玉,王爷回来了吗?”   青岚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无用,只能小心地将黄玉古扇先收起来,噘着嘴出门寻阿玉了。   唐绫画扇面时阿玉便来过两次,见唐绫专注就不敢打扰,直到青岚来问,阿玉急急去请祁霄,不多会儿就来了。   “子绎找我有事?”祁霄大步迈入唐绫的房间,随意地往太师椅上一座。   “近日来多得王爷的照拂,王爷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便只好送王爷一件小物聊表心意,不知王爷是否能瞧得上眼。”   唐绫双手捧着锦匣递到祁霄面前。   祁霄见了锦匣一点好奇都无,目光只从上面轻轻扫过反而落在了唐绫的手腕上。   祁霄伸手拉住唐绫的小臂,皱了皱眉:“腕子怎么磨破了?阿玉!”   阿玉在房门口候着,听祁霄一声喊,心头一跳,忙小跑进来:“王爷。”   “怎么回事?!让你伺候好公子,怎么伤了?!”   “王爷饶命!”阿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唐绫被祁霄吓了一跳,忙替阿玉解围:“与阿玉无关,这副镣铐太重了,磨到一些而已,没事的。”   祁霄垂眼看着阿玉,眼神的狠厉令人胆寒,房间里的温度似乎一瞬骤降,冷得刺骨。   “我没事。   抹点药一晚上就好了。”   唐绫突然有些惧怕眼前这个小鬼了,他身上的杀气甚至比久经沙场、甲胄披身的苏勤更重,唐绫即便不会武也能清楚地感知到致命的危险。   “听见公子的话了?还不去取药来?”   阿玉听得祁霄这么一句如蒙大赦,慌忙从屋内退了出去,一路小跑着去取伤药。   祁霄还握着唐绫的手,仔细看了看他手腕上的伤,说了一句:“不值得。”   唐绫一时没明白祁霄的意思,下一刻祁霄抽走了他手里的锦匣,拉着唐绫坐下,才松开了手。   祁霄打开锦匣、展开折扇、看着唐绫亲手绘的奔马图,脸色总算缓和了些,他细看了许久一直没说话,看完了扇面又拖起扇坠瞧了瞧,突然一把将扇坠扯了下来径直抛给青岚。   “你干嘛!”青岚大惊失色整个人差点跳起来扑上去接那黄玉扇坠,若扇坠给摔碎了,青岚能当场提剑要么杀了祁霄那么自刎!   “青岚!”祁霄突然扯了扇坠让唐绫吃惊,但唐绫更惊青岚脱口而出的一声,他这是找死!   幸亏青岚眼疾手快稳稳接住了扇坠,他一惊未平,又被唐绫呵斥了一声,心里又急又委屈,恨恨瞪着祁霄。   祁霄根本没看青岚,当做没他这个人,只对唐绫笑着说:“扇子我很喜欢,多谢。   不过那玉太累赘配不上奔马图的潇洒大气,不要也罢。   扇子我会随身带着,匣子也不要了。”   唐绫愣了愣,他知道黄玉扇坠和锦匣与折扇不配,却没想到祁霄说不要就不要,还差点将扇坠扔了,手里握着折扇却仿佛爱惜得很。   他想用扇子换发簪,就怕祁霄瞧不上不肯还,才将扇坠挂上,但他还是猜错了。 第11章   祁霄手里把玩着折扇展开又合上、合上又展开,瞧着奔马图爱不释手,真像是个孩子得了好玩的玩具轻易被满足。   祁霄是皇子、是王爷,他有娇生却没有惯养,十岁离开元京之前在宫里谨小慎微地活,皇宫大内什么宝贝没有,可诸多赏赐从没有落到过他的头上,在那个冰冷的四方城像一座活人的坟墓,那些宝贝便是陪葬品,再好又如何。   后来,祁霄被送到抚州,他连娘都没有了,彻头彻尾成了孤儿。   在祁霄未满十七年的人生里,真心待他好的人屈指可数,他想将一点一滴都收藏起来。   唐绫或许此时还不能信任他,但他带着镣铐、磨破了手腕、花费了几个时辰都要亲手给他绘出扇面,这份心思就算是假的,祁霄都忍不住感动。   “我很喜欢。”   祁霄低低笑着,看唐绫的眼神忽然充满惊喜和期待。   这个时候,祁霄突然抛却了谋算和诡诈,纯粹地喜欢、单纯的只是少年,唐绫反而不知所措起来。   “我很喜欢,谢谢你。”   祁霄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却说了好多次,听着唐绫耳朵里像是平地里炸了雷,不知怎么就刺耳起来,连他最初想借机要回发簪的话都咽在了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青岚悄悄走到唐绫身边,偷偷给唐绫递眼色,唐绫却像看不见似得,青岚忍不住开口说:“王爷,请将我家公子的发簪归还。”   唐绫皱眉瞪了青岚一眼,虽然青岚是说了他想说却未能开口的话,但青岚不懂拐弯抹角,说话口气生硬,俨然是讨债的意思,太不将祁霄这个楚王当回事,祁霄的脾气唐绫还摸不准,万一他一怒之下杀了青岚都不是没可能的。   祁霄将折扇慢慢合上握在掌中,嘴角的笑渐渐压平,淡淡抬眼瞥了青岚,又移到唐绫身上微微一顿,没发一语就霍然起身。   “王爷……”唐绫心头一跳,忙也站了起来,他知道青岚这张嘴早晚惹祸,可他不想才救了叶淮又要折了青岚。   祁霄像是没听见,又或是根本不想搭理,抬腿就走。   刚到门口差点被取药回来的阿玉撞个正着。   阿玉连忙退了两步,躬身告罪。   祁霄垂眼看见阿玉手里拿着的药膏,伸手抢走,头都不回地走了。   阿玉愣在原地一时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祁霄很不高兴,而能惹祁霄不高兴一定是屋里的人,她不过才离开一会儿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这人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唐绫叹了一声,一巴掌拍在青岚脑门上:“以后我没让你开口,你就别说话了。”   “……公子?公子为什么啊?”   唐绫扶额:“你把他当成我爹,自己再想一遍刚刚你都干了什么、说了什么?”   “侯爷……?我……他与侯爷如何能比?!”荀安侯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人敢在侯爷面前造次?青岚恨不得自己是根木桩子,是荀安侯瞧不见的人,莫说开口胡言,他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唐绫直摇头:“他是陈国皇子、楚王,你见他年少就敢欺他?他若方才发怒要砍了你,我都救不了。”   “……公子……”青岚有些委屈,他并非是有心欺祁霄年少,只是初遇祁霄时,他便对唐绫出言戏弄又当街强抢,如此行径根本就是有意侮辱,着实可恨可恶,他们在王府形同软禁,叶淮又被重伤,唐绫是没亲眼看见叶淮的伤,青岚却是恨得牙都要咬碎了,心里憋着怒又替自家公子不平不忿,怎么都没法对祁霄曲意逢迎。   “那支发簪以后不许再提。”   青岚低了头,应了一句:“是。   青岚不敢再乱说话了。”   ***   “怎么了?谁惹我们王爷不高兴了?哎,这扇子哪里来的?里面藏了什么机关暗器?”   祁霄手里的折扇被突然抽走,他伸手又给抢了回来:“我的。”   “知道是你的,整个楚王府里什么不是你的?看看都不行呀?”   祁霄一翻手腕将折扇收到腰间。   “小气。   师兄还能抢你的呀。”   白溪桥还第一次见祁霄喜欢什么东西喜欢到不能让他碰的。   “看什么看,一把扇子而已。   你去看看西院那个死了没。”   “那点伤是死不了人的。”   白溪桥本来是要去西院的,但祁霄这么刻意他就偏并不能放过祁霄了,一屁股坐到祁霄边上,“扇子不是你会喜欢的东西啊,哪儿来的?”   “跟你没关系。”   “嗯……荀安侯世子送的?”白溪桥看着祁霄笑得鸡贼,“霄儿,你怎么想的?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心善,帮他一次不够,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帮他?”   “顺手而已。   那个叶淮身手不错,将来说不定用得着。”   白溪桥不敢苟同:“身手是不错,但我和宗盛的身手难道比他差?忠犬认主,你未必差使得了叶淮,况且会冲动到夜闯王府的,恐怕脑子也不太灵光,将来说不定是祸害。”   “我设的局、下的钩,他若不来闯,岂不是显得我很蠢?”把叶淮引出来是祁霄故意为之,在虎口峡时他就知道叶淮的存在,现在唐绫在王府内而叶淮却不知在何处,雍城里满是虎威军,这个时候最忌节外生枝。   “所以我就不明白了,一个周国质子犯得着你花这么多心思?”   “我为的不是唐绫,那些齐国细作神出鬼没终是心腹大患。   不过这里是雍城,我量他们也没胆子在这里动手,怕就怕回元京的路上仍不会太平。”   “你这顾左右而言他可真让人更不放心了。”   白溪桥一句话将祁霄戳破,摇头叹说,“他毕竟是周国质子,你要利用他进京是没法子,但若与他过分亲近早晚落人口舌,变成旁人拿捏你的把柄。”   “师兄你真啰嗦,我回去又不是要争什么,办完事就走,跟他也不可能有什么亲近可言。”   祁霄将折扇从腰间抽出,丢给了白溪桥,自己走了出去。   祁霄刚走出门就有些后悔,他是真喜欢那扇子,可想再掉头回去又怕被白溪桥唠叨,只得走。   白溪桥打开折扇瞧了一眼:“奔马图?真会投其所好。”   白溪桥刚合上扇子,嗅见墨香,又展开仔细瞧了瞧、闻了闻:“亲手绘的?还真是个才子。   难怪霄儿喜欢。”   白溪桥摇了摇头,平日里的祁霄张牙舞爪,可白溪桥是了解他的,他只是想被人疼爱着、珍惜着,像其他孩子一样。   ***   又五日,唐绫终于走出了楚王府,离开了雍城。   比起来时,长街上仍是人头攒动地热闹,只不过这一次唐绫是坐着宽敞软垫的马车而不是囚车,而这都是托楚王祁霄的福。   唐绫和青岚坐车,驾车的是扮作车夫的叶淮,而祁霄骑着黑骏高马就走在马车前面,身边伴着宗盛。   祁霄身为藩王,即便得召入京本就不能多带兵马,而此行有虎威军护送着唐绫本该无虞,但已经出过一次事了,苏勤也不敢大意,便应了祁霄多带三十府兵随行。   苏勤不傻,从虎口峡遭遇埋伏袭击,祁霄突然出现借了猎犬给他们寻人,苏勤不得不承他的人情。   若第一次是巧合,那么之后祁霄将唐绫当街“掳”了留在楚王府里养病,就不可能是巧合能够解释的了。   数日后陛下圣旨既到,准祁霄返京,苏勤才明白过来祁霄所为何来。   他恼祁霄的利用,却不能说什么,只得视而不见,这一路上他是绝对不会顾及祁霄王爷身份而照顾他的,他们进京的行程已被唐绫的病拖了十日,他要追回来。   一出雍城城门,苏勤便下令急行军,所有人都得跑起来。   车轮滚滚,岳芝林终于送走了唐绫和苏勤,也送走了祁霄,抬手擦了擦额角薄汗,他总算能稍微松口气了。   平日里应付祁霄就够累人的了,苏勤身后有陆方尽和虎威军,唐绫更有整个周国,还差点在他抚州府的地界出事,岳芝林烧香拜佛地就盼着快快送走这尊佛,然后他才好专心细查齐国奸细一事。   岳芝林顺着祁霄给的线索果然查到些蛛丝马迹,种种迹象表面这些细作已潜入大陈颇有些时日了,长久蛰伏于袁州府,是否渗透其他州府暂时还说不好,但他能管住抚州府这一府之地就不错了,袁州府的事还得是旁人去查。   岳芝林密函入京,陛下密旨令他清查抚州全境,而袁州或许陛下已派遣了人出来,或许还没有,那些就不是他岳芝林该知道的事情了。   清查抚州府,谈何容易。   望着扬尘渐落,车马已远,岳芝林忍不住又叹气。   祁霄得偿所愿获旨入京,总算不费他诸多心思,私心里想一想,岳芝林倒觉得元京没什么可去的,祁霄在雍城做个逍遥藩王如何不好?非要回去,多少凶险谁能预料?说到底,祁霄还小,何苦呢。   看在祁霄帮过他的份上,岳芝林不希望他死。   “哎……”   “大人怎么了?”   “没事,回去吧。” 第12章   马不停蹄地行了八日后,一行人终于来到了秦江江畔,摆在苏勤面前是两条路,一条坐船走秦江回元京,最近天气不错,秦江上风平浪静,坐船十五日即可达启淮,再走三日便能到达元京;另一条走陆路,穿过武安府、古邗府走二十日,翻过汉阳山,经上虞府再入元京,最快一个半月可达。   原本苏勤不用选,走水路是最快最便捷的,他们人不多,一条大船便可,但经过虎口峡之后,苏勤不得不再慎重考虑一番,若有人想要唐绫的命,偷偷将船凿开,他们连逃都没地方。   虽然离开雍城之后他们没有再遇到任何埋伏或危险,但苏勤行军多年,若他是刺客,必选秦江船上动手,他们上船之后便是瓮中之鳖了。   但若弃船走陆路,古邗、汉阳一路多山道密林,十分适宜埋伏,有些地方甚至比虎口峡更危险,真正是入山容易出山难,即便是一路走官道都有防不胜防之处,花费的时日还要长一倍,苏勤就怕夜长梦多,就算是常年征战的虎威军恐怕也不能时时警惕四十几日毫无疏忽。   两条路摆在苏勤面前,他竟想不出周全之法。   他们今日留宿在蓝泉镇上的驿站,连日辛苦,大家都需要休整一番,明日一早就要出发,日落前,苏勤必须有个决定,将行程安排妥当。   “苏将军怎么愁眉不展的?今儿日头挺好的呀。”   祁霄走到苏勤身边,“咱们是坐船还是陆路?”   苏勤看了祁霄一眼,闷声没回答。   “怎么苏将军还没想好呀?”   苏勤见祁霄嬉皮笑脸的就浑身难受,特别想揍他一顿。   “王爷连日舟车想必是累了,这里虽然比不雍城,多有不周之处,总好过风餐露宿,王爷要珍惜,我们才走了八日,后面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听这意思,是要走陆路?”   “这个就不必王爷操心了,末将一定会将王爷平安送到元京的。”   祁霄笑起来:“我有什么担心的?苏将军才是该宽宽心。”   “我没什么可担心的。”   苏勤说罢要走。   祁霄轻笑着摇头,跟上两步,靠近苏勤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苏将军,走水路吧。   我已经安排好了。”   “安排?”苏勤皱眉,“你安排什么了?”   “蓝泉码头上,船都准备好了,船工都是我安排的,万无一失。”   让祁霄随虎威军回元京的圣旨一到,祁霄就让白溪桥先行一步,为求稳妥,白溪桥快马到了秦江沿岸另一个码头栈舟码头雇船再折回蓝泉停靠,等祁霄到来。   若有人心怀不轨想在他们的船上做手脚也绝对想不到他们不仅不用官船,不是苏勤的人来安排,甚至是祁霄不惜绕了个大圈子从栈舟码头雇船。   “你……?”   “苏将军今夜就可以派人去查看,以策万全,若苏将军还是不放心,那便以官船做饵,行在我们前头。”   祁霄抬手递给苏勤一块楚王府的腰牌。   苏勤看着祁霄犹豫了片刻,接下了腰牌。   祁霄冲着苏勤一笑,就走了。   苏勤望着祁霄的背影,默默沉思了片刻,抬手招来亲信,将腰牌给出,吩咐了码头上备船之事。   ***   唐绫站在驿站二楼的回廊里,恰巧瞧见祁霄与苏勤,可他们说话声音很低,他离得有些距离,什么都没听见,只见祁霄脸上仍是带着一副游刃有余地笑,苏勤则是一成不变的沉郁。   自从那日唐绫与祁霄不欢而散,祁霄便在没有出现在唐绫眼前了,离开楚王府、离开雍城、行了那么一路,他们即便同路同行,祁霄一直走在队伍前头,与唐绫的马车遥遥相隔,偶尔遇上祁霄只一颔首,却从未开口,唐绫看得出来祁霄虽不会刻意避开他,但也并不想看见他。   “公子,难得今日能多休息一下,你病刚好就别站在这里吹风了,我给公子烧水沐浴。”   最近祁霄和苏勤都像瞧不见唐绫一样,既不来找他麻烦,也懒得搭理他,这对唐绫而已是件好事,若能一直这样太平地到元京,那便是青岚此时最大的期盼。   唐绫“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青岚,但等青岚提着热水回来,唐绫还杵在回廊里,半步都没挪动。   方才祁霄上楼与唐绫打了个照面,祁霄的房间就在唐绫隔壁,正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唐绫本想打个招呼缓和一下气氛,却不想祁霄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全当瞧不见他。   唐绫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生气,还是应该笑话祁霄耍小孩子脾气的小气劲,总之不该有愧疚和歉意。   可唐绫没有生气也没有笑,站在原地,反而好像真是他做错了什么。   “公子,你怎么还站在这里?外头风大。   快回屋吧。”   唐绫笑了笑:“马车坐了好几日浑身都疼,不能出去走走,好歹让我站一站吧,否则,你家公子的腿就该废了。”   “呸呸呸,公子话不能乱说。”   唐绫轻笑一声,抬手戳了戳青岚的脑门:“总算轮到你教训公子了是嘛。”   连日奔波突然能歇一歇时,就像一根崩紧了弦,想松一松却是一碰就断。   唐绫晚上只吃了两口,很早就睡下了,青岚原还想去问一问之后的行程,唐绫一躺下他就开始哈欠连天,不多会儿也睡着了。   这日夜里云厚风静,唐绫睡得着却不大安稳,好像一直都在做梦,梦境一个接着一个,像走马灯似得轮番转,他偏是一个都没看清楚。   唐绫的梦中突然窜入一阵冷寒风,带着一阵刺眼的白光,唐绫只觉突如其来的心惊,一下子从梦里惊醒过来,便真瞧见了一道寒光迎面袭来。   夜半三更,祁霄睡得正香,被屋檐上一声轻响惊动,祁霄一瞬间睁开了眼,他仿佛是山里的狼,与生俱来的警惕和敏锐让他格外危险,任何进入他领地的东西都是他的猎物。   祁霄一瞬抓起床边的剑翻身下床,三两步奔了出去,门外值夜的侍卫歪歪斜斜地倒在门口,已人事不知。   “来人!”祁霄大喊一声,冲进屋内,手中剑离鞘而出,一剑上挑须臾间从利刃下先救了青岚,下一刻鲜血迸流喷溅在青岚脸上身上,让他呆愣当场忘记了呼救、也忘记了尖叫。   祁霄顾不上青岚,刺客是冲着唐绫来的,真正危险的是屋内的唐绫。   “呛!”里屋炸出一声铁器相触的响。   屋内无灯火,夜深星月光暗,祁霄却看得清楚,唐绫在惊吓之下蜷缩在床尾,他本能的抬起手臂去挡想他直直劈下来的刀刃,那一刀快且狠,该能轻易将唐绫砍伤,甚至斩下他的小臂,但关键时刻,锋利无比的刃磕在刀剑难断的尘缘上,救了唐绫一条小命,刀之利却脆根本比不上尘缘千锤百炼之坚,刀身受不住一击应声而断。   祁霄毫不犹豫一剑出将此刻握刀的手臂削断,在他尚来不及感觉到痛时,祁霄已欺到身前,伸手就捏住了刺客的下颚,防止刺客又玩服毒自尽的招数,长剑脱手铿锵一声插入地板,空出了右手祁霄拧着刺客的手臂将人制住。   “噔噔蹬蹬……”沉在睡梦中的驿站躁动起来,苏勤带着人冲了进来,随之而来的是灯火的光明,一室亮如白昼。   苏勤看见祁霄时不禁愣了愣。   祁霄来得匆忙,披头散发连鞋袜都来不及穿,此刻正是赤着双脚踩在一地热血里,身上锦白的中衣被鲜亮又污浊的鲜血浸染,乍一看身受重伤、惨不忍睹。   “愣着干嘛?”   苏勤如梦初醒:“来人!带下去。”   祁霄将抓住的刺客点了穴交给苏勤:“你亲自审,连夜审。”   “知道。”   苏勤没多话,只瞧了唐绫一眼,方才唐绫因手上的镣铐躲过致命一刀实属万幸,而万幸中的不幸是他并不是毫发无伤,那一刀着实是不留余力的,尘缘坚不可摧,但唐绫却是细皮嫩肉,小臂上留下一道三四寸长的伤,唐绫捂着伤口,血还在滴滴答答地流着。   唐绫一直闷声不吭,不是不知道疼,只是比起疼,他更震惊于祁霄出现在他眼前的模样,竟还没缓过来,好似还在梦中。   “啧,”祁霄看着唐绫周皱了皱眉头,喊了一声,“青岚呢?”   青岚身为医者本不惧血腥,只是方才的场面太过惊悚,他到现在还觉得那刀子就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浑身僵硬动弹不得,直到听见祁霄喊他,这才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公子!”青岚瞧见唐绫手臂上的伤又惊又急,将方才的凶险立时忘了个干净,随手从架子上扯了唐绫的外袍包住他手臂上的伤口止血。   “带你家公子去我屋里治伤。   宗盛,看好他们,寸步不离。”   祁霄从血泊中一步步走出去,在地上留下一串血淋淋的足迹,异常诡异可怖。   唐绫的目光紧紧黏在祁霄赤裸的双足上,看着血污爬在他的足底、裤脚,越脏越是刺目。   祁霄像是察觉不到那道目光,头也不回,直到走出房门连背影都瞧不见,他忽然顿住脚步,低头看了看,忍不住笑了一声。 第13章   驿站里一场兵荒马乱,后半夜灯火再未熄过,值夜的人并未增加,一切都仿佛平静,又皆是隐藏在黑暗中的杀机。   唐绫一开始是惊吓大过恐惧,连疼都来不及,待真的疼起来的时候满屋子都是人,他只能忍着一声不吭。   屋子里的肃杀之气渐渐平息,最狼狈不堪的不是地上躺着已经断了气的,也不是唐绫这个血流不止的,而是那个本该矜娇的楚王。   楚王祁霄,这些日子跟在虎威军的队伍里好像一直没什么存在感,他不如唐绫“娇贵”,也不如苏勤有威信,他不过是一个顶着“楚王”名头的小屁孩,骑着马、佩着剑,仿佛一个二世祖的德性,谁能想得到他杀人是这样利落?就连虎威军都拿不住的刺客,却被他生擒活捉。   苏勤身边的亲信在虎口峡都与刺客交过手,那些不是寻常杀手,个个身手不俗,祁霄连鞋袜都没穿,眨眼就杀了一个、擒了一个,那他的武功该有多好?   一个王爷、一个小屁孩,站在血泊里,脚下身上的鲜血还是热的,他的双眼却被衬得越发冷峻,像夜幕一般幽黑,吞噬了所有的光,看不见波澜。   有一瞬间青岚看着祁霄感觉到了害怕,不过好在唐绫受伤令他还来不及抓住那一闪而逝的惊和怕,祁霄就已经走出去了。   唐绫被带进祁霄的房间,宗盛抱着剑站在他身边,认认真真地完成祁霄关于“寸步不离”的命令。   青岚迅速给唐绫治血、敷药,他手臂上的伤虽然没伤到筋骨,但到底是又长又深,青岚不敢大意,他怕唐绫疼,特意在伤药里掺了麻药,等处理完唐绫的伤,青岚都出了一身汗。   “公子,你这伤口不能沾水,可得修养几日了。”   唐绫忍着疼,安慰青岚:“我没事。”   青岚看唐绫刷白的脸色、额角豆大的冷汗,怎么能是没事的样子呢?   “这副镣铐极重,公子你可得多加小心,莫牵扯到了伤口,若迸裂了伤、不能好好愈合,将来怕要留下一道难看的疤。”   唐绫有些好笑,在青岚眼里自己好似什么一碰就碎的瓷娃娃,怕磕怕绊怕风怕雨,光看着他就得让人提醒吊胆的算是怎么回事?   “青岚,我又不是女子,不在意那些。”   “公子……”   “行了,我知道了。”   青岚并不好再说什么,低了低头,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看着唐绫眨了眨眼。   “怎么了?”   青岚又冲着唐绫眨眼,还偷偷瞄了一下旁边杵着的宗盛,他这才反应过来这里是祁霄的房间,唐绫正坐在祁霄的床上,身上披着的是祁霄的被子,那还是青岚自己给唐绫裹上的。   唐绫一时失笑,真不知道该说青岚什么好。   ***   祁霄一身脏又腥又臭,他实在等不了厨房做水给他洗,索性就后院井里打了两桶冷水从头淋到脚。   值守在后院的虎威军兵士从没见过这样“不体面”的王爷,着实有些好奇,可军令如山他们又不敢明目张胆地瞧,就都成了鬼鬼祟祟的目光。   祁霄不觉得什么,从王府里带出来的亲卫却极不喜欢那些探究的眼神,挪了两步将那些都替祁霄挡了去。   祁霄把自己浇了个通透、擦了个干净,又变回了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   走到楼梯口,叶淮藏在暗处正等着祁霄。   祁霄看了一眼叶淮,什么话都没说就上楼去了。   就是这么一句话都没说,叶淮就放心了,若真有什么事,祁霄便不会当做瞧不见他了。   而正是这一眼令叶淮真心感激了祁霄,不管出于何种原因,祁霄救了唐绫一次又一次,甚至比他这个没用的护卫更像个护卫。   方才祁霄浑身是血污的样子叶淮也瞧见了。   叶淮不是青岚,心里对祁霄的观感十分复杂,许多说不清楚又弄不明白,戒备、警惕、怀疑越发多。   倘若陈国的皇子每一个都是祁霄这个样子,那唐绫将来的日子恐怕会比预想的更难。   祁霄回到屋里,青岚已经将唐绫的伤处理好了,看见祁霄推门,青岚一个激灵站得笔直,低垂这头,对祁霄突然恭敬起来。   “都不用睡觉的吗?”祁霄打了个哈欠,“我要睡。”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祁霄说要睡,唐绫很自觉地站起来,“顺手”为祁霄将床铺好。   青岚怕唐绫牵动到伤口,忙上前帮忙。   祁霄看着两个人一皱眉头:“你们做什么呢?”   唐绫回身走到祁霄面前:“王爷救命之恩唐某难以言谢,这便不打扰王爷休息了。”   祁霄面无表情,眼神划过唐绫的脸:“让你走了吗?”   唐绫愣了愣,一时没明白过来祁霄什么意思,这便又听祁霄说道:“宗盛,去抱两床被子来。”   “是。”   青岚与唐绫互看一眼,祁霄的意思,是不准他们离开这间房了?   祁霄擦肩越过唐绫,脱了鞋袜躺上床,冲着唐绫抬了抬下巴:“委屈唐公子打一夜地铺吧。”   “你……”青岚差点又要莽撞,被唐绫一把拉住,前一刻青岚还真心实意地感激着祁霄,可一见祁霄那副嚣张跋扈的样子,他就心里难受憋屈,“公子你的伤……”   “皮外伤罢了,再说没几个时辰就到天明,合一合眼,休息一下,还要赶路呢。”   唐绫将青岚当小孩子哄,青岚心里是知道的,他也不想给自家公子添乱,可他着实看不了祁霄如此轻慢刻薄的样子,尤其是对待唐绫。   很快被褥被送来,宗盛在里间铺了一床,另一床铺在了外间的塌上。   青岚扶着唐绫往外间走,刚转身就被宗盛拦住:“爷说了,公子睡地上。”   “你!我家公子怎么能睡地上?!”   宗盛不与青岚废话,拎住青岚的衣领就把人提溜了起来带了出去。   唐绫倒没什么不乐意的,祁霄如此安排全是为了保护他,他不是青岚那样不懂事的,还要自己的救命恩人睡地板。   唐绫灭掉屋内的灯火,手上的尘缘发出轻轻摩擦的声响,他慢慢坐到地上,在黑暗中拉扯了几下被子,转头看向相隔不过半丈床,道了一声:“多谢你……祁霄。”   祁霄动了动,翻了个身,藏在黑暗里的人让唐绫只能看到一个虚影。   “之前的事情,对不起。   想要感谢你是真心实意的。”   唐绫抱膝坐着,说话的声音很轻很低,外间听不见,唐绫知道以祁霄的耳力必定能听得很清楚,“今次也是。”   过了许久,屋内寂静无声,唐绫以为祁霄还在生气,不敢再说什么,便躺下准备睡一会儿,忽然听祁霄说了一句:“你欠我的是命,将来记得要还。”   祁霄的声音听上去懒懒的,十分随意、漫不经心的,唐绫无声地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   “你这天天刀架在脖子上,怎么笑得出来?”祁霄翻身过来看唐绫。   唐绫微微一愣:“你怎知道我笑?”   “你没有吗?”   唐绫有些惊愕,乌漆嘛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祁霄的目力如此惊人?   “你不害怕吗?”一晚上闹得祁霄根本毫无睡意,索性坐起来,下床坐到脚塌上,面对了唐绫,索性与唐绫夜聊起来,“瞧你如此单薄弱不禁风的样子,接连遇袭一点不怕吗?”   在雍城打劫上,唐绫被关在囚车里,抬眼看向祁霄的那一眼,祁霄一直不能忘,他那时狼狈不堪,眼神里却澄澈无物、波澜不惊,仿佛他不是笼中的囚徒,而是马背上的将军、软轿中的公子。   祁霄听过关于唐绫的传闻,一个能与陆方尽对峙数月的儒将自然不能小觑,但直到那一眼,祁霄才真的将唐绫看在了眼里。   “在虎口峡的时候,说不怕是假的。”   唐绫也坐了起来,在黑暗中与祁霄相对,“那一刻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唐绫轻轻摸着手臂上的纱布,轻声说:“方才……还来不及怕……若不是你,我已经身首异处了。”   “知道是谁想要你的命吗?”   唐绫隐约能从黑暗中瞧见祁霄的轮廓,像是伏在山里的凶兽代表危险,又像是立在府宅外的石狮,凶邪不得近,唐绫看着他就能看见危险,而同时又看见了心安,既是矛亦是盾,神奇的很。   “两次行刺是不同的人,虎口峡应该是齐国的刺客,而今日的,我猜不到。”   祁霄饶有兴致地问道:“齐国刺客?猜的吗?”唐绫在陈国无依无靠,身边只有青岚和叶淮,不可能有能力和眼线去查偷袭行刺的事情,而一路上不管是苏勤、岳芝林还是祁霄自己都不可肯对唐绫透露半句,唐绫是如何猜到的呢?   “那些身手极好、纪律性也很强,能从虎威军的层层看护下,差点将我一击击杀,寻常江湖人士根本不可能做到。   想我死、或者被劫走的原因有许多,我一时间也想不明白。   苏将军寻到我之后,立刻给我带上了镣铐,看似好像是怕我被劫走,我原本以为百口莫辩,只能让苏将军锁着,可到了王府之后,我才确认,那些人必然是齐国派来的。”   “哦?你这么说,我更不明白了。”   唐绫笑了笑,先不着急回答祁霄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与苏将军私交甚笃吧?”   作者有话说:   我绫话不多,心里门清儿 第14章   “你与苏将军私交甚笃吧?”   “何以见得?”祁霄居然没有矢口否认。   “我虽与苏将军相处不长,却能瞧得出来苏将军生性谨慎,他若与你不熟识,如何能事事都顺应了你的意思?”   “我是王爷,他苏勤只是个偏将,难道要我听他的?”   “按陈国律法,军将听军符调令,君命有所不受。   之前我在军中待过一段时日,将军兵士与朝臣文士大有不同,多是直爽性子,并不会因为你是王爷就处处顺从敬重。”   “没想到你对陈国律法还有涉猎。”   祁霄笑了笑,“我在虎口峡帮过苏勤,他卖我三分薄面也不足为奇吧?”   “确实说得通,所以我最初只是疑惑,你用了什么法子说服苏将军将我留在王府养病,我以为人情是人情,军令是军令,苏将军是不能轻易被说动或者妥协的。   直到叶淮夜闯王府,疑点就更多了。   虎口峡遇袭之后,苏将军决无可能在护卫上再出疏漏,就算你露出王府西侧的破绽,虎威军又如何能让叶淮轻易进入王府?而事发后,苏将军带人入王府搜查,声势浩大却无功而返,像是走个过场罢了。   直到我们离开雍城,苏将军始终未提过一句刺客之事。   此些种种,只有一种解释,你与苏将军早有共识。”   祁霄轻轻笑了一声:“你说的都不错,但还是未说明白我与苏勤何来私交了?我想说服他,自然有我的法子。”   “这个我信。”   唐绫点头,“你与他的关系我是猜的,不过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哦?你这直觉难道是凭空而来?”   祁霄和唐绫是第一次相对坐着,长聊漫谈,虽然说的内容并不算轻松,但气氛却不知怎的十分随意。   祁霄好似是突然之间对唐绫充满了好奇,而唐绫能对祁霄说这么许多,也是真心结交、坦诚相待的意思了。   “苏将军惯常都是一派严肃、沉默寡言,我们离开雍城行了一路也未与你我多说两句话,今日刚到客栈时,我偶然瞧见你二人交谈,虽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但看苏将军的神态自在,眼神中也没有戒备或恭敬,那是面对朋友的自在和不拘谨。”   “这也看得出来吗?”   “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还有方才,你擒住那名刺客交给苏将军,请他连夜亲自审问,你二人多余的话全不需要,一个眼神便都能明白,那份默契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藏不住的。”   祁霄稍微动了动,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似有意若无意地往唐绫那边挪了几分。   “这些都是你的猜想罢了。   你还没说,为何猜是齐国派的刺客?”   唐绫听祁霄不承认又不否认,便知道自己是猜对了,可猜对了不仅没驱散开他心里疑云,反而越发浓重了。   祁霄的封地是抚州府,虎威军驻军却在临江府,虽然两地相邻,但祁霄与苏勤应该没有交集才对,他们是如何相识的?又怎会相交呢?   自虎口峡到雍城长街之上,从王府到蓝泉镇,这些日子以来,祁霄与苏勤几乎不搭话,形同陌路一般,是祁霄和苏勤的慎重?还是另有图谋?   祁霄等了片刻,见唐绫不应,便道:“累了吧?睡吧。”   “你……为什么要去元京?”唐绫已经回答了许多,该轮到他问一个问题了,一个萦绕在他心头许多日子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祁霄刚刚想爬回床上去,突然听唐绫这么一问,不由一怔:“为什么这样问?”   “以你的聪明该明白那是世上最凶险之地,你无权无势无所依凭无所依仗,便是有心也是无力。”   祁霄歪着头好像是正看着唐绫,唐绫能感受到祁霄的目光,可惜屋内太暗,瞧不清楚他的神情。   “你这是关心我?怕我死了?”   “……”关心吗?似乎有些说不清楚,唐绫以为他若是轻易死了确实有些可惜,但关心恐怕说不上,“我只是想知道你费尽心思几番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祁霄轻笑出声,懒懒地说:“等你关心我的时候,再告诉你吧。   我要睡了。”   唐绫和祁霄各躺各的,祁霄合了眼听着唐绫轻柔的呼吸,并不觉得吵,反而好像有些安心。   唐绫手臂上的麻药渐渐退去,伤口火燎燎的作疼,唐绫伸手轻轻压着,沉心静气地忍耐,后半夜并未睡好,次日天明时他还浑浑噩噩的。   祁霄天一亮就起了,却起得不够早,若再早一些便能更早发觉唐绫夜里起了烧,后半夜不是睡去,而是不知什么就烧糊涂了。   青岚被唤进来,一瞧唐绫青灰的脸色差点一蹦三尺高,扭头就责问起祁霄来:“你夜里怎么不好好看着我家公子?!都烧成这样了,你都没发现?!”   祁霄皱了皱眉,没搭理青岚,吩咐宗盛寸步不离地看着,转身就走了。   他在屋里也帮不上忙,有青岚照顾唐绫必不会有事的。   祁霄很快就找到了夜里没睡好的另一个人,苏勤。   “怎么样?招了吗?”祁霄没有废话,直奔主题。   苏勤一点头,却没开口告诉祁霄那刺客招出了什么来。   祁霄看着苏勤一点头:“你看着办。”   昨夜里唐绫猜今次的刺客与虎口峡的不是同一来路,祁霄将信将疑,他在虎口峡没有亲自出手,甚至没有与那些齐国的死士交手,不知道武功路数如何,无从与昨夜那两人做比较。   祁霄不做轻断,人既然交给了苏勤,便让他处置就好。   关于唐绫,他救已救,若在牵扯恐怕给自己惹祸。   齐国刺杀唐绫是为了破坏陈、周两国之间休战议和。   若这两个刺客不是齐国派来的,那便只能是大陈有人想要唐绫死。   苏勤不肯说,就不是有人想要唐绫死,而是有人想要陆方尽死。   护住唐绫祁霄做得到,护住陆方尽,那就得等祁霄入元京。   祁霄问苏勤:“我们何时启程?”   “他能走吗?”   “不能也得走。   夜长梦多。”   苏勤点头:“半个时辰。”   “人也带上。”   祁霄说的是那刺客,“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使唤青岚,他医术不错。”   苏勤看了看祁霄,差点想笑,他几时与唐绫相熟了?慷他人之慨竟如此驾轻就熟?不过转念一想,他是祁霄,惯常如此,倒是不怪。   ***   虎威军开拔,青岚来不及吱哇乱叫,唐绫就被抬上了马车,青岚只得快步跟了上去,一边骂骂咧咧却没人搭理,末了被叶淮一个眼色止住了吵嚷。   车轮滚滚,行得比前几日都急,青岚都被垫的胃里翻腾,伤着病着的唐绫就更是难受,他只觉天旋地转却连开口说句话都无力,只得忍耐再忍耐。   不知过了多久,唐绫以为着一条路仿佛没有尽头时,马车停在了码头上,不过只停了一会儿,青岚想下车去瞧一眼,刚探了个脑袋出去就被叶淮一把带下了马车,未来得及问一声,几个虎威军将士围过来,七手八脚就将唐绫抬下了马车、抬上了船。   弃车换船一刻不停,唐绫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颠簸。   唐绫昏沉了很久,到黄昏时才退了烧,转醒过来。   “……青岚。”   “公子?公子醒了!公子我扶你起来。”   青岚总算松了口气,将唐绫扶起来,端了碗药汤到唐绫嘴边,“公子快先把药喝了。”   药汤味重且苦,唐绫一闻那味道就又想要昏死过去,偏头过去要躲。   青岚不许,又将药碗往唐绫嘴边凑:“公子,你一定要喝药,否则再烧起来你这伤可好不了。”   唐绫紧紧皱着眉,硬是灌下了两口药,差点被呛得吐出来:“咳咳咳……”   “公子慢点。”   青岚缓了缓,才又喂了唐绫两口药,“公子良药苦口……”   “行了。”   唐绫偏头推开药碗,“这药是有毒吧,怎么苦成这样。”   青岚不敢再逼,搁下了药碗,换了杯茶来:“公子,蜂蜜茶,甜的。”   唐绫有些迫不及待,一口将一盏茶水饮尽,一股清甜立刻驱散了嘴里药味的苦涩。   “公子莫急,还有的。”   青岚在床边备了整整一壶蜂蜜茶,唐绫一整日没进过食,又烧得难受肯定吃不下东西,蜂蜜茶却是极好。   青岚又喂了唐绫两杯蜂蜜茶,唐绫才恍惚间感觉自己回过一口气来,问道:“我们这是在船上了?”   “嗯,一大早就马不停蹄地赶到码头,那个苏勤恨不得将马车直接拉上船,不到半柱香就开船了,否则公子还能稍事休息一下。”   走得这样急应该是怕迟则生变,苏勤没做错。   唐绫问:“叶淮呢?”   “跟着上船了,与船工一道住,离我们有些远,我没敢去寻他。”   “嗯,先不着急,叶淮能照顾自己,若有事,他回来找我们的。”   “嗯,公子,你再睡会儿吧。”   唐绫靠坐着,轻轻摇头:“睡得头昏脑涨,我就坐会儿吧。   对了,那个刺客怎么样了?”   “还活着,受了重刑,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了,跑不了。”   唐绫皱眉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   “说来奇怪,是苏勤让我去给那人看伤的,说要保住他的命。”   唐绫立刻意识到是祁霄的意思,忍不住向青岚问起了祁霄。   青岚摇头:“上船后就没见过了。” 第15章   秦江源自西北雪山脚下潮云河向南一路入川阳湖再汇入太华江,几乎贯穿了大陈南北,不过元京在东,原不近秦江,百年前梁国还在时,粱国主粱昱大兴土木、举一国之力开凿运河,将汴河与秦江相接,耗费三十年硬生生为梁国开辟了一条畅通无阻的水路。   只可惜,粱昱的高瞻远瞩敌不过内忧外患,而他自己也不是个长寿的国君,薨时不给过四十有三,根本没有来得及看见运河贯通,而当运河贯通之日,梁国也终于不堪重负,被相邻的晋所灭。   百年之后,秦江水滔滔不绝、奔流不息,将陈国商贸承载在波涛之上,源源不断。   唐绫终于亲眼看见了秦江,他在羊皮地图上抚过无数次的一条线,他终于听见了江水浪涛之声、闻见清冽的氤氲水汽,秦江比不上太华江声势浩大、波澜壮阔,却从青山重林中穿过,伴着鸟兽鸣、云霞长,像有着宽大的胸怀,将人世拥在臂间,包容了一切,于是天地都能平静。   唐绫站在甲板上看着眼前景色,一时感慨万千。   周与陈争战多年,从不能有大胜,唐绫认为原因并不是陈有上好的铁矿和工匠,有锋利霸道的兵刃,也不是因为虎威军有多勇猛善战,真正的原因正是这条平静的秦江、贯穿了整个陈国的秦江。   因为有秦江,即便驻扎在临江府的虎威军仅五万人之数,一旦战事起,陈可以将大批军将士兵通过秦江输送到临江府、太华江畔的战场上,更有源源不断的补给,能倾一国之力支援虎威军。   鏖战数月,大周越战越乏,终是不济,所以他唐绫才会出现在这里,陈国的腹地,过不多久,他就能抵达元京,去向陈国的皇帝卑躬屈膝。   唐绫扶在栏杆上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像是要捏碎什么。   “公子,外面风冷。”   唐绫不自知地轻叹一声,回身笑对青岚:“如今方才入秋,日头又好,我都出了一脑门汗了,哪里冷?再说,我都躺了两天了,再不出来走动一下,手臂伤还没好,双腿就要废了。”   青岚刚想说唐绫的伤还未完全愈合不宜多动,尤其他身上的“尘缘”沉重异常,极容易牵动伤口的,不过话还未出口就被唐绫一句直接噎了回去。   “……公子……”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的伤要紧,我的伤寒也未痊愈,哎……青岚啊,你知不知道自己这样唠叨容易老?”唐绫轻轻笑着与青岚开了个玩笑。   青岚却禁不起小小一个玩笑,一股委屈劲立刻就上了脸。   到陈国的这段日子,他天天提醒吊胆的,刺杀、风寒、劳苦、又是刺杀、受伤,一个月时间唐绫已经在鬼门关前徘徊了好几回,青岚从前对自己的医术很有信心,甚至骄傲,可现在,他是真的怕,万一唐绫突然倒下去,他救不醒了,那要怎么办?!他不敢去想,只能用尽一切办法护着唐绫,一寸不离地守着,最好生人勿进。   想到“生人”,令青岚最头疼的那个正晃晃悠悠的趴到船尾,离着他们不远不近,喊一声能听见,偏又隔着两丈远,好像是等着唐绫走过去似得。   唐绫很显然也瞧见了祁霄,身体微微侧过去面想着他。   “公子咱们回去吧?”青岚见唐绫仿佛是有走过去的意思,赶紧拉着唐绫想回船舱里去。   唐绫一直看着祁霄放心,轻声对青岚说:“你先回去吧。”   “公子……”青岚还想说什么,唐绫已经举步走向了祁霄。   祁霄一屁股坐在船尾甲板上,靠着栏杆,仰着头,任凭风吹将水汽洒在脸上,想来该是惬意的,而唐绫走近了才发现他脸色不好,眉头也皱着。   “王爷。”   祁霄听见唐绫的声音,微微睁开眼,眯着眼缝看了唐绫一眼:“嗯。”   “王爷怎么了?”祁霄爱答不理的态度好像是不乐意跟唐绫说话,可瞧他脸色又似是病了,于是唐绫没有识相的转头离开,而是多问了一句。   祁霄合上眼,动都懒得动一下,支吾了一声:“嗯,有事?”   祁霄素日里气焰嚣张、跋扈轻狂、桀骜不驯,态度傲慢是再正常不过。   对着唐绫的时候,多数是面上带着狡黠的笑,话语间戏谑和逗弄颇多,没几分客气,像是故意要惹恼人似得。   又或者祁霄握剑杀人时,剑锋凌厉,整个人裹着肃杀狠绝。   但唐绫从未见过祁霄这样有气无力的样子。   “王爷该不会是晕船吧?”   祁霄再次抬起眼皮看着唐绫,皱着眉头冲着他轻轻招了招,示意唐绫往他侧边站一站。   唐绫顺着祁霄的意思挪了一步,站在他身边角度恰好替祁霄遮去头顶上的日光。   祁霄满意了,微微舒展眉头,扬起脸冲着唐绫问道:“子绎伤好了吗?找我有事?”   祁霄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晕船,他能在马背上拉弓挥刀宛若空中翱翔的飞鹰一般游刃有余,可一上船风一起、浪一拍,他就晕的不行。   他还记得十岁时封王离京,走的也是秦江水路,他从上船开始吐,吐到不省人事,一直到双脚着地才捡回一条命来。   时过六年有余,秦江还是当年的那条秦江,他祁霄居然也还是当年的那个小孩,管不得年龄长了多少、体格多好,该吐还吐,该晕还晕,只是现在的祁霄更要脸面,决不能在唐绫这个病秧子面前示弱。   “你若难受的紧便让青岚瞧一瞧吧?他那里应该有治晕船的药。”   祁霄歪嘴笑了笑:“无妨。   在外头吹吹风就好了。”   唐绫也笑了,藏在阴影里,有些模糊不清,又或许是祁霄晕的厉害,看什么都不清不楚的吧。   “那我就站在这里替你遮一遮日头好了。”   祁霄听见了唐绫说的话,皱了皱眉头,他不是很明白唐绫的意思,是要陪着他在甲板上吹风吗?晕船好像能晕得他灵魂出窍似得,连脑袋里都只剩下了水,晃荡的厉害。   唐绫看着祁霄脸上出现迷糊的表情更压不住嘴角的笑意,他还是头一次看到祁霄身上有少年人的稚气,有些娇蛮的可爱。   “这一路还长,你的伤好好养着吧,万一再出事,别指望我还能救你。”   “哦……原来楚王不仅晕船还不会水呀。”   祁霄听着这话有些刺耳,两个人好像突然对调了个位置,变成唐绫睨着他、调笑于他了。   “所以子绎是特地来看我笑话的?”   唐绫摇了摇头:“到陈之后,不是遇上刺杀这样惊心动魄的凶险之事,就是养伤养病,整日整日躺着甚是无聊,再者船上无处走动,便想着若你得空,可以对弈一局,消磨些时光。”   祁霄轻轻摆手:“抱歉,不陪。”   “没关系。”   唐绫说完话还是站在远处,扶靠着栏杆,将“尘缘”的重量卸去些,就在祁霄身边站定了。   祁霄揉了揉额角:“你还不走?”   “我也吹吹风。”   祁霄叹了一声,就不在搭理唐绫了,随他站在身旁也好,就没有这么晒了。   不过两人这样一站一坐、默不作声地相处并没有维持多久,宗盛从船舱出来径直冲着二人走来。   “爷。”   祁霄伸手:“拉我一把。”   宗盛将祁霄拉起来,祁霄一拂袖掸去一身潮气,大步往船舱里走,宗盛跟在身后,直到离开了唐绫的视线,才悄声说:“凤林山有信来。”   “嗯。”   船是白溪桥租的,比不得官船宽敞舒服,祁霄的房间是最好的,但也好的有限,甚至还不如蓝泉镇的驿馆上房,不过祁霄不挑剔,坐什么样的船都晕,没什么差别。   房间窗户大开着,通风良好,总算不是太憋闷。   祁霄的迅鹰就是从窗户进来的,落在祁霄床头的衣架上,在祁霄的锦袍上踩了好几脚,在簇新的衣袍上留下了数道爪痕。   祁霄原本想往床上躺,瞧见迅鹰又忍着难受先去喂了鹰,一边问宗盛:“凤林山怎么了?”   “岳芝林跟着细作的线索在凤林山找到了一处齐国细作的窝点,不过他不敢在袁州府指手画脚,便将事情告诉了袁州知府聂广立,同时密奏入京。”   “呵,聂广立?”祁霄冷笑一声,“竹篮打水一场空。   算了吧。”   宗盛点头:“聂广立派了府衙差役去剿,打草惊蛇,到的时候人去楼空,什么有用的都没找到。”   “这个也是早料到的了,无妨。   此次岳芝林立下大功,说不定有缘能在元京相见呢。”   “爷要用他?”   祁霄不答,转而问道:“白溪桥呢?”   “船头钓鱼。”   祁霄合了眼,呢喃一句:“我睡会儿。”   另一头,唐绫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离开时窗是开着的,回来时却已关了。   唐绫给青岚使了个眼色,青岚微微点头,退了出去,谨慎地守在门外。   豆腐干大小的房间统共方寸点大,叶淮偏能藏的住,像只猫似得走路没有声。   “公子。”   “你的伤怎么样了?”这么多日子来,唐绫几乎没有机会与叶淮说句话,叶淮的伤势青岚早已向唐绫细说,可唐绫还是忍不住问一句。   “公子放心,不碍事,已经痊愈。”   唐绫点头,眉头却是皱着,叶淮的伤势不轻,哪里能几日便好?青岚说至少需得将养一月,但叶淮既然说无事,那唐绫便不再问了,只道:“好。   你自己当心。”   “公子,元京联络上了。”   “这么快?我以为走秦江水路,在蓝泉镇又出了事,苏勤一刻不停赶得这样急,或许联系不上呢。”   叶淮道:“是在码头上,差点就错过了。   马车不能上船要就地变卖,我才得空。”   “如何?”   “待到了启淮下船,就会有人接应,必能护公子周全入元京。”   唐绫听后眉头非但没有舒展,甚至摇了摇头:“我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元京的情势。   也是怪我自己不争气,一点小伤就高烧不退,迷迷糊糊地上了船,来不及交代你一声,等到了启淮,告诉他们小心打探朝中情况,留意凤林山和西边的动静,最好能知道是否往袁州府调兵。”   “好。”   作者有话说:   主线是权谋,大家不要着急哈 第16章   “从蓝泉镇上船到启淮约莫十五六日便可,中途会过川阳湖、丘湛和景塘,若要补给必是这三处之一,却不晓得祁霄和苏勤会选哪一处停。”   唐绫想着他们往元京去的行程路线,皱起眉头,他还不能断定祁霄和苏勤的想法,祁霄诡变、苏勤刚直,而放在一起着实难测,倘若二人互不相识,以苏勤的脾性九成九是不会听命于祁霄,这一路恐怕根本不会停船。   可二人交情匪浅,祁霄晕船晕的七荤八素,方才看祁霄面有菜色,大约强撑不过几日,苏勤有所顾虑或许会选一处码头停靠,休整一下。   原本是该乘官船北上启淮,官船惹人注目,若有人心怀不轨就会趁着船靠岸补给时做手脚,官船大的多,能带的东西也多,没有补给走十五日问题不大,为了周全起见,不停靠码头是最好的选择。   唐绫想着,突然开口问叶淮:“你这两日有在船舱里走动过吗?知不知道船上载了多少补给之物?”   叶淮点头:“船是祁霄另外买下来的,比官船要小上许多,船上大部分地方我都摸过一遍了。   这船原本的东家是做瓷器生意的,船上仓库里几乎满是货物,我们人多加上船上船工,食物恐怕不够,要停靠的可能性很更大。”   唐绫点头:“所以关键是他们会停在哪里?”   川阳湖、丘湛、景塘……哪一处呢?   大周与陈之间时而剑拔弩张、时而阳奉阴违地对峙了数十年,若非中间横着太华江,肯定是要战到你死我亡的。   唐绫自幼病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药石无法根治,只能娇养着,可他是荀安侯的儿子,他不甘亦不服,所以自小熟读兵法,即便不能上战场拼杀也要跟在父亲身边随军而行,如此十年才能有之前太华江上与陆方尽的鏖战,得一个“善谋儒将”的名头。   川阳湖、丘湛、景塘都是秦江沿江通衢关要,早年间唐绫跟在父亲身边征战时就发觉了秦江的作用,便想法设法往秦江沿江插入暗桩。   秦江上人来船往,若论消息灵通掌管秦江水运的飞鱼帮是不二之选。   三年经营,到如今已颇有成效,陈国军情由秦江的暗探传回大周,让唐绫能掌控战局,掐住陆方尽进攻的节奏,一再突破、继而周旋,也打了好几场胜仗,令陆方尽恨得咬牙、气得捶胸,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唐绫是怎么能料事如神的。   可即便是如此,在近半年的拉锯之后,还是差点耗尽了国库、拖垮了整个大周,不得不与陈求和,甚至赔上了唐绫自己。   “公子无论哪一处……”叶淮刚想说,川阳湖、丘湛、景塘无论哪一处都有飞鱼帮分舵,消息都能传递出去,其实唐绫不必太过忧思,等船一靠岸,他就会想办法偷溜出去。   唐绫不等叶淮说出口抬手将他的话打断,摇了摇头,飞鱼帮的暗桩可敌千军万马,对他、对他爹荀安侯、对大周都太重要了,他们现在在苏勤和祁霄的眼皮子底下,若万一被他们察觉出来什么,那不仅仅是前功尽弃,而将来再想谋划更难如登天。   唐绫不能妄动,他带着镣铐、青岚又一直随侍左右不可能离开这条船,叶淮在虎口峡就已经暴露了,肯定被祁霄盯得死死的,更不能下船。   他要想其他法子递消息递。   “容我想想,叶淮你先回去吧,莫让人发觉了。”   叶淮还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点了点头,跃窗而出。   叶淮攀在船壁,左右看顾确定没人才从船侧爬上来,轻轻落到甲板上,脚步轻缓地往绕去船头再回舱内,可刚走没几步就发觉拐角处藏着个人。   白溪桥倚靠着舱壁,藏在阴影中,好像是等着叶淮走过来似得,与叶淮直直对上眼。   “哟,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呀,吓我一跳。”   白溪桥笑着看叶淮,话里似乎有些其他的意思。   叶淮不答,径直从白溪桥面前走过去,仿佛瞧不见这么一个大活人。   白溪桥见叶淮这般“目中无人”也不恼,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目送叶淮走入船舱。   他自己也跟着进去了。   祁霄的房间在靠船尾处,白溪桥一路走,顺便路过了一下唐绫的房间,青岚是远远瞧见了叶淮和白溪桥相继走入船舱的,心里不免打鼓,莫不是叶淮被发现了?但叶淮只管走自己的,白溪桥也没有喊打喊杀的意思,又似乎只是门口遇上的?   白溪桥已走近了,青岚不想与这个打伤叶淮的人说话打招呼,于是一转身就回了房门,啪得关上了门。   白溪桥一笑,心道这三人可有意思,主子病弱,两仆一个呆一个凶,将来去到元京日子恐怕要比他们还难过了。   白溪桥很快敲响了祁霄的房门,宗盛出来应门:“嘘,爷在休息。”   “他还难受呢?”   “嗯。”   “可有药能压一压这晕船的?”   “有是有,但那药汤爷喝了就吐出来,更不好受。”   “哎……”白溪桥大叹一声,往屋里走,一边念叨,“这小子平时上蹿下跳一副能把天捅破的样子,怎么一到船上就成了一滩烂泥了呢。”   “你说谁烂泥!”祁霄眼皮都没抬,皱着眉骂骂咧咧了一句。   “你瞧你现在这样子,活像是酒缸里泡了三天,醉的稀里糊涂,莫说走个直线,是站都站不起来了吧。”   白溪桥说着话就要坐到祁霄身边,祁霄一抬脚就踹在他屁股上:“滚蛋滚蛋。”   “师兄你也敢踢,胆子不小啊,是想挨揍了呢?!”   “你现在是我的亲卫,不想死在元京就从今天开始谨言慎行吧。”   白溪桥一愣,转头看向宗盛,点了点祁霄,小声道:“看来真是难受得厉害啊,脾气都上来了。”   宗盛点点头:“还是让爷睡一会儿吧。”   “行吧,那我走了,”白溪桥这么说着要走,却又一屁股坐到了床边,根本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哎,想不想知道方才我瞧见什么了?”   祁霄一转身面朝墙壁侧躺着,背对着白溪桥,拒绝跟他多说一句话。   白溪桥甚是无趣,转而向宗盛说:“来,你问我,我看见了什么?”   宗盛看了看祁霄,再看看白溪桥,颇有些无奈地问道:“你不是去钓鱼吗?瞧见什么了?”   “我瞧见啊,那鱼一跃而起,就这么蹦跶进了那位唐公子的房间里,大约一炷香,又一跃而出,扑腾到了甲板上,是不是还挺神的?”   宗盛是听明白了,白溪桥钓的鱼就是叶淮。   祁霄闷声说:“盯紧了,看他们想做什么。”   “船就这么点大,他们能做什么?把船凿了,游鱼归大海?”   祁霄缓缓睁开眼:“船在秦江上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但若靠岸就说不好了,给他们一个机会吧。”   白溪桥一时没听明白,抬眼看了看宗盛,却见宗盛也是摇头。   “等等,什么意思啊?他们还真想跑啊?要不是有你小子护着,早不知死多少回了,还敢跑呐?不要命了?”   祁霄被白溪桥吵的头更疼了,索性拽着被子蒙住了脑袋,从里面传出闷闷的声音来:“不是要跑,应该是发觉了什么事情,想给自己人传递消息吧。”   “嗯?”白溪桥更不懂了,“发现什么事情?传递什么消息?又哪里来的自己人?”   祁霄实在懒得跟白溪桥多解释,他又不蠢,自己想着想着就该能明白,于是下了逐客令:“我要睡觉!”   作者有话说:   狼崽今天是个小可怜 第17章   秦江水漫,夏末秋初的风徐徐推开波涛层层,像画中的世界静谧又充满自然之美。   天气正好,秦江上的船只或乘风而驰、或逆风而行,或擦肩而过、或遥遥相望,都是最寻常不过的模样。   常年在秦江上讨生活的人都知道,每年这个时候的秦江是最美的,水静鱼肥,在船尾挂一网,一二时辰后便能有收获,是上苍给辛勤之人的犒赏。   船工们照着旧例想去挂网,可船上的军爷们不让,说需得将军准许。   船工们面面相觑,颇为无奈。   船已经卖了,原本的东家拿着金子兴高采烈地将船和船工们都抛弃了,而他们心中惶惶,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军爷们,又怕到了地方他们不再有用,会将他们都赶下船去,不知来日如何讨活。   如此忐忑了两日,见这些军爷虽不苟言笑,却也不与他们为难,凡事与他们互不相干,船工们便渐渐放下些心来,才想来网鱼的,没料到,竟是不许。   “怎么回事?”一个百户见船尾聚了许多人便来问。   “船工们想网鱼。”   “可有问过苏将军?”   “还未。   此等小事打扰将军,只怕不好。”   百户想了想,便说:“船是楚王买的,不若去问楚王。”   楚王是个闲人自该管这档子闲事,妥当。   小兵士听了百户这话想不到里头的意思,以为楚王既是船主自然该拿这个主意,便领了命往船舱里去了。   小兵士走到祁霄房间门口,刚想抬手突然顿住了,这位楚王是个嚣张跋扈的主儿,雍城长街上当街抢人,还出言诋毁污蔑陆大将军,根本是个无赖,可偏他身份尊贵,连苏将军也不能与他撕破脸。   方才百户让他来时,他没多想,现在站在房间门口才发觉自己接了个不讨好的差使,恐怕要挨一顿骂,万一这楚王心情不好,说不定是一顿打。   犹豫了许久,小兵士还是没敢敲响房门,急得冒出一头汗,不住得轻轻跺脚。   屋内的宗盛和白溪桥都听见了门外的声响,互看一眼,宗盛转身出去开门。   “何事?”   房门突然打开,吓了小兵士一跳,宗盛高挑健硕堵在小兵士面前像一道墙似得,更说不出话来了。   宗盛见是虎威军的兵士以为是苏勤派来的人,于是又问了一句:“苏将军有何吩咐?”   “额……啊……不……”小兵士结结巴巴地一个音一个音地往外蹦,偏是一个字都没说清楚。   宗盛皱眉:“到底什么事?”   白溪桥跟出来,轻轻拍了拍宗盛的肩头:“你吓到他了。”   “嗯?”虎威军是这般不堪用的吗?害怕?害怕当什么兵?   宗盛一皱眉,白溪桥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虽然话没说出口,还是惹得白溪桥忍不住笑。   小兵士见白溪桥笑起来不由羞臊,咬着牙根恨自己蠢笨。   白溪桥将宗盛推开,笑盈盈地问小兵士:“你叫什么?”   “小人刘元。”   “刘元,你来是替苏将军传话的?”   刘元摇头。   “那是为何?”   刘元深吸一口气:“船工们想撒网捕鱼,特来请示楚王殿下。”   “捕鱼?好呀,那今晚就能有鱼鲜吃了?刘元你去告诉他们,楚王准了,捕到大鱼还有赏。”   宗盛伸手拉住白溪桥小臂:“爷什么时候说准了?”   白溪桥哈哈一笑,冲刘元摆摆手:“准了准了,你去吧。”   刘元知道宗盛和白溪桥是楚王亲卫,他们两个说话应当作数,但他们二人显然意见不一啊。   “此等小事,无妨。”   宗盛不再说什么,将刘元赶走,关了房门才瞪了白溪桥一眼:“是你自己想吃鱼吧。”   “是啊。   从前师兄想吃鱼时,还是你家爷亲自下溪水给我抓呢。”   宗盛叹了一声,心疼自己主子,明明身份尊贵,奈何命苦。   白溪桥不理宗盛长吁短叹,走回屋内,一屁股坐回祁霄床边:“霄儿,晚上咱吃鱼哈。”   祁霄方才听见了外间的一番对话,依旧不高兴理他,权当听不见。   “老人家都说吃鱼聪明,晚上师兄给你烤,你多吃点啊。”   祁霄默默翻了个白眼,以白溪桥的碎嘴能给他絮絮叨叨说到天黑,他现在浑身难受,别说吃鱼了,听见鱼他都想吐。   猛地一翻身坐起来:“你怎么还不走。”   “方才话还未说完呢。”   祁霄蒙着被,又倒回去,捂住自己耳朵:“你已经说了很多了。”   白溪桥赖着不走,言归正传,与宗盛小声嘀咕起来:“霄儿方才那意思是除了叶淮,还有其他人暗中保护唐绫?但若是这样,唐绫几次遇刺也不出来救?说不过去啊。”   宗盛摇头:“不是暗卫,而是细作。   之前太华江上战了数月,爷和陆大将军就觉得周在我大陈埋了细作,只是陆大将军在虎威军中没能查出什么来。”   “等等等等,你怎么越说我越糊涂了呢。   细作?不是齐国的细作吗?怎么还有周的细作了?哪儿冒出来的呀?”   宗盛道:“原本各国之间安插细作就是常有的。   我大陈有玄机和天策二营,齐有佔事处,他周国的枢密院下星罗卫和都事府也是大名鼎鼎。   枢密院由荀安侯把控,星罗卫自然在荀安侯手里,观叶淮的身手和其心志坚韧,八成就是星罗卫了。”   “好,就算叶淮是星罗卫,荀安侯派一个星罗卫保护自己儿子说得通,也不过分。   那霄儿说他们要传消息出去,是要做什么?”   宗盛微微摇头:“这些都是猜测。   爷没细说。”   “那他说什么了?”   “爷说,客栈里的两个刺客不是齐国派的。”   “不是?活捉的那个不是已经交代了?就是佔事处啊。”   “苏将军和爷都认为不是。”   “那还能是谁派的?”白溪桥皱眉,“所以这就是唐绫想传出去的消息?想他死的不止一波人?”   宗盛沉默不语,他们才刚刚离开雍城就已经被一层一层浓雾笼罩着,虽然杀机不是冲着他们来的,但宗盛还是在心里为祁霄捏一把汗,元京只会更危险。   白溪桥一巴掌拍在祁霄身上:“既然知道他会与周的细作联系,我们是不是将计就计,引蛇出洞,给他们一锅端了?”   祁霄一掀被子,坐起来,冲着白溪桥瞪眼愤然说道:“端什么端!我们什么都不做,躺着睡觉不好嘛!周国细作与我何干!与你何干!别忘了我们上元京是为了什么!”   白溪桥一怔,脸上嬉笑瞬间消失,露出一丝沉痛的神色,许久都不说话。   祁霄见他如此,于心不忍地缓下声音来:“师兄,我们去元京只做两件事,替师父和伯父报仇,然后接上我母亲就走。”   白溪桥点头,又过了半晌才道:“霄儿,师父说你心中有鲲鹏之志……”   “鲲鹏御风而已,无九万里厚的风就得被自己重死,那不是志,是蠢。”   祁霄靠在床头,偏过脸去,不再跟白溪桥说话。   白溪桥无声喟叹,沉闷下来,祁霄若是世人所见那般玩世不恭、嚣张跋扈、骄纵蠢笨之人,有一个楚王的爵位就该令他一生无忧,庸庸碌碌也没什么不好,可惜他太聪明,从小就聪明,才不能接受庸碌又不得不庸碌。   白溪桥轻手轻脚往外间走,宗盛跟着出来,替祁霄合上里间卧房的门。   “宗盛,还是要给他备点吃食,再难受也得吃些。”   宗盛点头。   “叶淮那边我会盯着,按霄儿的意思,且看看吧。”   “需不需要告诉苏将军一声?”   白溪桥摇头:“暂时不必,我们与虎威军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   刘元得了白溪桥的允准就让船工们撒网捞鱼,数名船工在船尾小声笑闹起来,一边晒太阳等鱼入网,一边歇一歇聊聊天。   刘元思来想去不敢放任船工在甲板上,怕他们到处乱跑,便索性向百户请示留下,领一个“监工”的闲差。   百户没为难他,二话不说就允了。   船工见刘元这个小兵年纪不大,瞧着挺面善的,又许了他们网鱼,多看两眼就不觉得他一身甲胄有什么怕人的了,不多会儿便聊了起来。   “刘小哥给咱们说说虎威军里的事呗?咱们可都听说陆大将军天生神力、威武过人,可是真的?”   说起陆方尽,虎威军里哪一个不把他当神明一般,刘元更是崇拜不已,一下就来了兴致点头应道:“那是,咱陆大将军能开百石弓,莫说虎威军中,全天下难有第二人!”   “哇!是真的啊!”   “好想亲眼见一见陆大将军。”   “哈哈哈,下半辈子就能吹牛了是吧?”   “切,你不想见见咱大陈的战神?”   “想想想!不过听说陆大将军月前就回京受赏了……哎,那刘小哥你们怎么会在这秦江上啊?”   “对啊,为何不坐官船?”   这些船工并不知道买船的买家究竟是谁,头一日见虎威军声势浩大地上船还都吓得战战兢兢的。   刘元张口却说不出话来,他们此番领的是军命,与船工攀谈就是泄露军机,他再多说一个字就怕要有军法杖毙的风险了,赶忙站起来摆摆手道:“我还有事,得先走了,过一个时辰来帮诸位一道收网。”   叶淮藏在甲板另一侧,听着刘元的脚步声急促地消失。   叶淮与船工同住,当然知道他们要来网鱼,刘元在时他没露面,没想到刘元这么快就跑了,于是往船尾走出去:“我来帮忙。” 第18章   船又行了两日,天清依然气爽,只是似乎渐渐有了些凉意,船是一路向北,风向却已渐渐变了,是夏去秋来。   秦江里的鱼肥美的很,秦江上跑船的谁都来网一网,鱼儿不甘受缚、使劲挣扎,肉质就越发的爽嫩。   船上连捕了三日的鱼,生鱼腥气、烤鱼香气、鱼汤的热气轮番登场,充斥着整条船。   祁霄命宗盛紧闭房门却还于事无补,鱼带着潮水的味道无孔不入,令祁霄恶心反胃,吐又吐不出来。   “宗盛!你燃的什么香?怎么一股子怪味?”   “沉香混了陈皮、白芨,还有些豆蔻和苏合香。”   宗盛凑到香炉边,细细闻了闻,味道挺好的,不怪啊。   祁霄是晕船晕的难受,脾气越发不好。   “……去传我令,从明日起,不准网鱼!今日捕的也都扔回江里去!”祁霄这几日都没怎么进食,只觉得送来的各种食物、粥汤、果点里都是河鱼的味道,腥臭难忍,晕船说来不算是病,却实在难受的紧,不过短短几日,他已经瘦了不少。   “是,我这就去。”   宗盛一出门迎面就遇上白溪桥:“你别进去了,爷不舒服。”   “闹脾气呢?”   宗盛摇摇头:“近日都没好好吃口饭,喝水都吐,还是让爷歇着吧。”   “哎……多少得逼他吃一些。   这么下去可怎么好。   要不去与苏将军说一说,今晚就能到川阳湖了,靠一靠岸,让霄儿上岸睡一晚上踏实觉,实在不行,至少让他下船走一走,好好吃顿饭。”   “可爷的意思是一路不停,一定要尽快赶到启淮,不能耽搁。”   白溪桥摇头:“别听他的。   就没见过这么爱死撑的。   你去找苏将军说吧。   霄儿若责怪,算我的。”   宗盛想了想,点头道:“我这就去。   对了,爷说不许再网鱼了,让船工把船上的鱼都清理掉。”   “知道了,我去传话,顺便让他们把甲板都洗刷干净了。”   两人一向船头一向船尾分头去了。   白溪桥到船尾时,船工们正拉扯着大网准备撒下秦江,被白溪桥大声一喝吓了一跳。   “住手!”   船工头迎上来,诺诺问道:“白爷这是怎么了?”   “停手停手,楚王令,即刻起不许下网捕鱼了,船上的鱼该吃的吃干净,活着的都放回江里去。”   “这……?”   “这是楚王的命令,有什么可这儿那儿的。   楚王前两日许你们网鱼是尊重这秦江上的传统。   可这条船毕竟是楚王的,船上还有虎威军,本就不比寻常商船,之前楚王准允,苏将军虽没说什么,可总不好一直这么下去。   都赶紧收拾了吧。”   白溪桥顾及祁霄的面子,自然不会说祁霄是因为晕船闻不得鱼腥臭味,便有意拿虎威军说事了。   “是是是,白爷说的是,楚王的恩德咱们铭记于心,不敢怠慢。”   船工头回身招呼这船工们收往回来。   船工们窝在一起收网,不免窃窃私语起来:“怎么突然就改了?究竟为什么不许啊?虎威军军将们吃得都挺开心啊。”   “哎!这是咱们该问的事吗?白爷说的对,这船现在是官船了,不是原来的商船、不是咱们的私船,更不是渔船,哥们在秦江上讨了多少年生活了,鱼还没吃腻味啊。”   “好吧……”   白溪桥就远远站在船尾瞧着船工们收拾起来。   船上的时日实在太无聊,祁霄又晕船的厉害,现在连个陪他说话的人都没有,闲的白溪桥天天躺在甲板上数空中飞鸟。   叶淮听到了消息,见白溪桥在船尾悠闲的很,匆匆忙忙往唐绫的屋里钻。   “公子,楚王下令不许再捕鱼了。”   青岚一惊:“是今天不许捕?还是日后也不能捕?”   “即刻起,不许捕。”   “遭了!”青岚急忙回头看唐绫,“公子,我们才做了十个白丸。”   “今晚就能到川阳湖,有十颗白丸就够了。”   唐绫微微蹙眉,向叶淮问道,“有没有办法放几条活鱼回江里?”   叶淮点头:“能。   楚王就是这样吩咐的,活鱼皆放生。”   唐绫松了一口气,笑起来:“太好了。”   说话间,唐绫将桌案上一盘色若珍珠、圆润若玉的白丸都塞进一个锦囊交给叶淮:“快去。”   白丸是以星罗卫秘法而制,遇水不化、遇火难熔,刀剑不易断,内里中空可藏物,转为传递机密消息,颗颗宛若东珠一般大小,外头有一层薄衣透着胶质光泽,仔细再看便与东珠、珍珠略有不同,白丸较珍珠坚硬许多,更似玉石,连摸上去触手之感都像,寻常人难辨其玄机。   唐绫原本计划,今夜到了川阳湖若不停靠,便让叶淮将白丸藏在鱼腹中放回秦江。   待到丘湛、景塘也依法炮制,近日捕鱼这众,会有极大机会被人捕起来,旁人不懂白丸是何物,见此似珠似玉总会想寻人问问,或许能换几个钱。   飞鱼帮在川阳湖、丘湛和景塘皆有分舵,又多有见多识广之辈,白丸之事他们定能知晓,得来一瞧。   星罗卫的人一眼便能明白。   白丸置于特制的药水中便会化开外衣,得其中秘密。   叶淮不多话,转身就走。   三两船工回到舱内,去将厨房里满满两缸活鱼放了。   叶淮热心上前帮忙,七手八脚间,叶淮不慌不忙地将十枚白丸尽数塞入鱼肚,亲手提着一筐鱼走上了船尾的甲板,又与白溪桥狭路相逢。   船上人多,尤其虎威军都是青壮汉子,吃得原本就多,船工们捕鱼便也就更多了,两缸活鱼竟装了五个箩筐。   白溪桥踱着步子跟到叶淮身边,带着两分笑说道:“真是辛苦了呀。”   叶淮只当看不见白溪桥,还是一副不搭不理的模样。   “叶大哥是我楚王府的人,怎好做这些粗活呢?”白溪桥喊叶淮大哥,令叶淮终于有了些反应瞟来一眼,但从样貌上来看,叶淮和白溪桥二人皆是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很难瞧出谁更年长来。   白溪桥是故意讨嫌,又不想让叶淮造成被欺辱的假象,毕竟欺负人这件事情,白溪桥以为一定要动起手来见真章才光明正大。   而白溪桥已经“欺负”过叶淮一次了,二人战了个不分伯仲,因为宗盛的帮忙,叶淮被重伤。   白溪桥一直想再寻个机会,一较高下。   船工也听见了白溪桥喊叶淮大哥,当真以为叶淮是王府里重要的人,也是楚王的亲随,只是船上房间有限才不得不与他们挤在一处。   现在晓得了,忙要从叶淮手里抢过箩筐去。   “瞧我们这没眼力劲的,怎好让叶大哥亲自动手。   叶大哥放着我们来!”   叶淮瞪了白溪桥一眼,道:“无碍,我不过是个车夫,我来吧。”   说罢,叶淮双臂使劲将箩筐抬起几分,快步走到船尾,一抬手就举起箩筐,将活鱼都投入秦江里。   船工们突然见叶淮这般神力,他们三人才能举起来箩筐,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心里震动,更肯定了这样的人不肯能只是车夫!必然是楚王要重用的人。   或许是他出身不大好,才尚不能跟随楚王左右。   俗话说,英雄不问出处,叶淮将来定是要出人头地的。   叶淮可不知道一众船工突然就因为一筐活鱼,在心里默默拿他当了英雄。   他毫不知情地又接过另一筐,又十分轻松地举起、倾倒。   白溪桥将叶淮瞧在眼里,心里莫名生出些别扭的感觉,似乎又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仔细想了又想,白溪桥脸上的浅浅笑意已荡然无存,他旋身往船舱里回去。   回到祁霄房间,宗盛已经回来了。   白溪桥开口便问:“苏将军同意了吗?”   宗盛点头:“嗯,但是不能过夜,船也不能靠岸。   到了川阳湖,放只小舟下去,将爷送上岸,只能待两个时辰。   吃顿饭就得回船上。”   白溪桥顿时火气就要上头:“这个苏勤!两个时辰也太少了!还不待霄儿好好吃晚饭,一上船可不又得全吐出来?!不行,我去与他说!”   “师兄!”祁霄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白溪桥顿顿了脚步,还是要往外走,又听祁霄大呵一声,“白溪桥!”   白溪桥扭头直冲里屋:“臭小子喊师兄作甚!”   祁霄靠坐在床头,看着白溪桥叹气:“师兄,能让我下船两个时辰已经很多了。   我本是不愿的……”   “你怎的?要将师兄的好心当驴肝肺?!”   “……不敢。”   “那还行,否则我替师父揍你。”   “下船两个时辰,是苏勤最大的妥协,也是我最大的妥协。”   白溪桥知道扭不过祁霄,他肯下船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只能见好就收:“我与宗盛陪你。”   祁霄点点头。   “哦对了,还有件事。”   “什么?”   “方才,我在船尾看见叶淮去放鱼了。”   “放鱼?”   白溪桥点头:“我说不好是为什么,心里总觉得奇奇怪怪的。”   祁霄思虑片刻,问道:“……他,很在意那些鱼?”   白溪桥一听祁霄这话,猛然一拍掌:“对!对!就是这个!他在意那些鱼!虽说这几日他常与船工在一处,时不时地帮一下,却一直对所有人都很疏离,即便帮也不曾这般积极。   况且,叶淮极不喜我们,倘若遇上定是扭头疾步离开的,可方才,我就在船尾,他没有找借口离开,而是亲自放鱼。”   “虽然是猜测,但是我信师兄的直觉,那鱼里一定有什么古怪。”   “我去捞回来?”   祁霄摇头:“不必了。   静观其变吧。   我们现在真真切切地在一条船上,他们不可能自己凿船,就害不到我们,再者也没理由害我。   不论唐绫想做的是什么,想传递什么样的消息,既然有去,必然有回,咱们等着就是。”   作者有话说:   关于叶淮-没想好;   关于白溪桥-没想好 第19章   黄昏时分,祁霄的船到了川阳湖,苏勤命船工下锚,放下一只小舟,载着祁霄和宗盛下船上岸。   原本白溪桥也是要跟着的,而祁霄不放心唐绫,令白溪桥盯紧了。   虽说是在船上,除非唐绫能插翅而飞,否则也不能玩出什么花样来,不过叶淮放鱼的事情引起了白溪桥的警觉,祁霄以为不可大意,就留下了白溪桥。   白溪桥只能站在甲板上靠着船舷目送小舟往码头热闹处驶去。   当祁霄脚踏实地的时候终于长长缓出口起来,虽然整个人仿佛还在天旋地转中,但一下有了支撑和倚仗,心下安定许多。   “爷,我去找辆车。”   “不必,”祁霄拦下宗盛,道,“陪我走走,这会儿天都暗了,咱们先去看看街市是否开着,先将采买之事办了。”   船是商船,祁霄是公子,宗盛是侍卫,办采买补给的事比苏勤和虎威军要方便许多。   况且是祁霄自己晕船晕得不行,必须下船走一走,采买之事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的头上,苏勤正好省了好大一笔花销。   虎威军军需紧张伺候不来祁霄这样的皇室贵胄,若要苏勤出钱,他可不敢把钱交给祁霄去花。   当然,苏勤肚子里的小九九是不可能说出来的,不过就算不说祁霄也知道,就连宗盛和白溪桥也心知肚明。   果不其然,祁霄双脚踏地,一步落到码头、川阳湖的地界上,第一样买的便是川阳湖最出名的柳叶青,一买就是十坛,命店小二装上了板车搁在店后,回程来取。   “爷,会不会太多了?”   祁霄一摆手:“我宁可醉死,也不想晕死。”   宗盛哑然,这话听着怎么像是对白溪桥有怨念呢?白溪桥那碎嘴,居然说祁霄晕船晕得像个醉鬼,这都三日了,祁霄竟还记仇,宗盛在心底默默为白溪桥捏把汗。   时辰已晚,街市虽然还开着,但卖蔬菜瓜果的小贩都是清早出来叫卖,过了午后便差不多卖完了,到黄昏时早已归家。   祁霄和宗盛溜了大半个街市只买到些果点、干粮、米面。   这么走了小半个时辰,祁霄越走越精神,刚下船时仿佛是个病秧子,这会儿腰背也直了,腿脚也快了,就连坏脾气都痊愈了。   “宗盛,找家酒楼,先吃饭。”   祁霄东张西望了一番,看看街上的店家,十之五六的挂幡上都写杨柳湖鱼,便是川阳湖最出名的两样,柳叶青和川阳湖鱼,酒便罢了,鱼这一字都令祁霄头疼,定是不会要吃的。   这么走了两条街,祁霄一瞥眼扫见小巷里还藏着一家,外头红灯笼挂着,门口立了块板子,白菜烩肉。   “就这家。”   祁霄买的是运买瓷器的商船,粮食本就不多,新鲜的肉更是头一日就吃干净了,虎威军除了有军衔有品级的,都只能喝肉汤罢了。   之后越发清淡,否则船工也不能在虎威军眼皮子底下去网鱼。   白溪桥准了网鱼后,便顿顿吃鱼,祁霄简直生不如死。   这会儿猛然瞧见个肉字,怎能不动心。   这家店位置略有些偏僻,门面也小,可走进巷子就能闻见肉香,祁霄心里开心便抬头瞧了一眼店招牌,叫做老万家。   进了店,里头并不大,一眼就能望尽,客人却不少,都坐满了,跑堂小二脚上生风,恨不能插上一对翅膀用飞的,片刻后终于小跑到祁霄和宗盛面前。   “二位爷,不好意思,小店已客满,若不嫌弃,请这便挤一挤吧。”   小二根本没再祁霄和宗盛眼前站定,给他们伸手引了个方向,自己便已又走了出去,说话间就将二人带着走了。   “爷,要不换一家吧?”宗盛见那四方小桌上已坐了两个年轻汉子,粗布短打、撸着袖子露出健硕的手臂,一看就是做惯了力气活的。   以祁霄的身份如何能与他们同桌?   祁霄却不理:“我要吃肉。”   祁霄盯着那桌上一大盘白菜烩肉两眼放光,说着要吃肉,瞧着仿佛是要吃人的架势,宗盛哪儿敢违逆,立刻上前替祁霄拉椅子。   “小二!”   “哎,稍等。”   小二高声回了几句,赶忙向祁霄和宗盛问道,“二位爷想吃些什么?”   宗盛问:“店里有什么招牌菜?”   “这位爷说笑,本店招牌菜自然是白菜烩肉了。”   祁霄眼睛离不开桌面上两个大汉的菜,馋的都快流口水了,瞧得两个汉子颇为尴尬。   祁霄咧嘴一笑,对小二说:“一样的菜再来一份。”   “得勒,二位爷稍等。”   小二风风火火地小跑而去,一边扯嗓子冲后厨喊,“白菜烩肉大盘,油泼面一碗,羊汤面一碗,叫花鸡半只。”   老万家这小馆子里食客们吃得热热闹闹,祁霄闻着肉香都心情愉悦,宗盛真是许久没见祁霄笑得如此真实,一时间不知怎的竟生出些唏嘘来。   菜来的很快,没让祁霄馋太久,一口烩肉入口,咸香浓郁、烩肉爽嫩、极为可口。   “好吃。   宗盛,快吃。”   祁霄自己馋肉已久,一边催促宗盛快吃,一边又夹了块烩肉送进嘴里一下一下咀嚼着,吃相极好,还透着贵气,同桌坐着的两个大汉见了不由自主地慢下了狼吞虎咽。   祁霄数日不曾好好进食,油泼面辣味冲鼻必然伤胃,他不能吃,烩肉和羊汤面皆是荤腥大油,又吃不了许多。   宗盛初见这一桌菜就知道祁霄吃不了,他不想拂了祁霄难得的开心,便忍了忍,待祁霄越吃越慢了才向小二再要了碗清粥。   因着是拼桌,两个汉子打第一眼就这道祁霄和宗盛是高门中人,与自己不是一路,两人便几乎不怎么说话了。   祁霄吃得慢了便与二人攀谈起来:“二位大哥,我们是初到川阳湖,想来寻人的,不知二位大哥可知道哪儿能问消息的?”   两个汉子互看一眼,一时没立刻作答,又听祁霄道:“今日我与二位有缘同坐一桌,若二位大哥不嫌弃,便由小弟做东吧?”   二人又对了一眼,这是天上掉下了白吃的晚饭,这样好的事哪有拒绝的道理,二人憨憨一乐,片刻便打开了话匣子。   “公子要问消息,那自然是咱们飞鱼帮啊。   莫说这川阳湖了,但凡靠着秦江水活的地方,便没有我飞鱼帮收不到的消息。”   “飞鱼帮?可是秦江上掌管漕运的飞鱼帮?”   “当然,放眼整个大陈,哪儿还有第二个飞鱼帮。   公子要寻何人,同我说说,回去我便报于咱堂主。”   祁霄不需要找什么人,只能随口胡诌,还给了二人十两银子作为酬劳,又说自己要赶路,若有消息就送去启淮。   直到离开了老万家,宗盛才忍不住问道:“爷为何要使银子要他们寻个不存在的人呢?”   祁霄道:“我一直在想,若我是唐绫,要在敌国安插细作,会怎么做?叶淮又能在鱼身上做什么手脚?”   鱼雁传书?宗盛皱了皱眉,摇头不知。   祁霄回头望了一眼藏在小巷中的老万家,告诉宗盛答案:“飞鱼帮。”   宗盛一怔,瞬间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秦江漕运至此一家,论消息灵通必是飞鱼帮无疑,最容易得到消息、传递消息,而飞鱼帮中人众且杂,也最容易掩藏身份的。   “那要不要派人来?”   “不用。   离开了抚州和凤林山,我们的人力不从心,就算来了飞鱼帮也是大海捞针,现在既然猜到了,将来总有应对,不着急。”   祁霄轻轻垂眼,他太小看唐绫了,这个人瞧着弱不禁风,实则危险极了,他的病弱不是假象却比任何掩藏的手段更高超绝妙,他的心机藏在“真相”之下才让人猝不及防。   若是猛兽,谁都知道要躲要藏,偏偏唐绫娇艳似花、轻柔若雾,才能将最致命的毒无知无觉地送出去。   唐绫甘愿来大陈做质子,恐怕是有所图谋。   而陆方尽正是比祁霄更早发觉,才会将“尘缘”留给苏勤,戴在了唐绫的身上,就是不知道唐绫会生出如何的毒来,才只能用最极端、粗暴却最有效的方式对待。   吃完了饭差不多是时辰回船上了,祁霄虽然不大乐意,脚步却一点缓下来的意思都没有。   祁霄和宗盛坐着小舟往商船靠,身旁还带了三条小船,满载补给,祁霄的柳叶青就在其中,他们跑了几家酒楼,买了新鲜的菜肉水果,一筐一筐吊上船,许久不见肉的船工们瞧着都高兴,突然就觉得楚王是个宽宏的好人。   作者有话说:   终于要开始权利斗争了!狼崽还没这么快就喜欢上绫绫子 第20章 (拍虫)   祁霄吃了一顿肉,愉快了两个时辰,上船之后不多久又开始晕的天旋地转,不过幸好是在川阳湖溜达了一圈,喝了晕船的汤药好歹容他睡了个好觉。   白溪桥被留在船上,没机会尝一尝老万家的白菜烩肉,一听宗盛说就心痒难耐。   祁霄和宗盛并没有忘记白溪桥,从老万家包了三只叫花鸡包回来,其中一只给了苏勤,一只赏给了船工,白溪桥一人抱着一整只叫花鸡恨不得连鸡骨头都啃碎了咽下去,吃得肚圆肠满,十分惬意了。   船头的另一间屋子里就没有那么惬意的气氛了,青岚一副委屈,义愤填膺地向唐绫斥诉着祁霄:“连船工都能分食一只叫花鸡,偏是咱们这里什么都没有!整个船舱里都是叫花鸡的香气,都能从墙缝里透进咱们屋了,分明是故意欺负人!”   唐绫忍不住笑,喝了口茶,显得漫不经心。   “公子你还笑?!”   “青岚,我手臂上还有伤呢,便是送一只叫花鸡来,我也只能尝个味?然后是要让我看着你吃?”   “……这……这……那吃不吃是咱们的事,送不送却是关系重大!”   唐绫含笑轻轻摇头:“青岚,你往回想想自我们入陈国之后遇上的事情,生死之危、囚徒之耻,哪一样不比一只叫花鸡来得严重?你再想想他祁霄是什么人?救了我便是好人了吗?他不过是有利可图才救我的命,无事献殷勤,他若当真送来叫花鸡我反而不敢吃了。”   青岚听唐绫说完,心里更不好受,瘪了嘴、垂了头,低声道:“是青岚无用。   可公子,你也不能将自己说得好像是什么牲口似得,养肥了才好杀来吃的吗?”青岚许是馋极了,说起话来越发不过脑子了。   唐绫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抬手敲了青岚的额角一下:“有你这么说自家公子的嘛!”   “公子,青岚知错了。”   唐绫叹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青岚一脸忧愁,心里替唐绫不服叫屈还不够,他是个憋不住心事的,什么话都不吐不快:“那个楚王实在太坏了,年纪轻轻就坏到根了,言语调戏侮辱还不够,上次明知公子受伤还让睡地板,半夜你烧得那样厉害他竟全然不知,差点要了公子半条命去!幸而天道好轮回,谁想他居然怕水晕船,到了秦江上就成了一尾死鱼,再蹦跶不起来了!”   “青岚,我说了许多次,慎言。”   “公子,这屋内就我们二人,你总不能去向楚王那小子告我的状吧。”   唐绫默默长叹,青岚与祁霄年纪应是相仿,怎的性子如此天差地别?   唐绫不自觉地抚在自己手臂的伤口上,他的伤已经愈合只偶尔拉扯到的时候才会隐隐作痛,每一次看见这道伤、每一次感受到疼痛,唐绫想到的都不是那一夜的凶险而是赤足站在血泊里的祁霄和他冷峻的眼神。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娇生惯养的皇子,又或是无人问津的王爷,为何会有一身武功?又怎样练成那般恍若杀神厉鬼的煞气?   唐绫不满十二岁便跟随父亲身边入军营上战场,他听过震天撼地的杀喊、看过满坑满谷的尸体,他见过无数充满杀意、怨毒、憎恨的眼睛,也见过他们死后灰白无色的绝望,却没有一双眼睛如祁霄的叫他耿耿于怀。   那一刻当唐绫望进祁霄眼里的时候,除了无尽的黑仿佛看不见任何其他的东西,没有坚毅刚强、也没有凶厉狠毒,但唐绫却清楚地感受到那无尽的黑像拥有巨大的力量,将自己狠狠拽进去,令他透不过气。   唐绫不知道那片黑色的深渊里藏着什么,只是他不断想起,忍不住去想,即便没有结果,那一眼在他心里留下的震撼久久不散,甚至愈发清晰,一再重现,像是要扎进他心里似得。   唐绫像在站在了深渊旁,一边本能地警觉危险,一边又控制不住好奇下探。   ***   祁霄一觉睡醒,天色还是暗的,不知是什么时辰,船还是颠来摇去,不过似乎有所缓和,大约是外头天气不错无风才无浪。   祁霄一起身宗盛就惊醒了:“爷?”   “没事,你接着睡。”   祁霄披了件外氅似乎是要出去的意思。   “爷,天还没亮,要去哪儿?”   “趁着清净,船尾坐坐,不妨事,你继续睡吧。”   祁霄不让跟着,宗盛就不敢跟着,只能眼睁睁瞧着祁霄提了壶柳叶青走了出去。   船上人多,祁霄晕船晕的厉害,更要面子,自从上次在外头遇上唐绫被看了笑话,他几乎是闭门不出,趁着此刻夜深人静,他好一个人吹吹风喝喝酒。   祁霄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托着一盏小灯,伴着轻轻摇摆的水潮走到船尾甲板,搁下油灯在身侧,靠坐下来,若不是一盏小灯荧荧一方,他几乎能在黑暗里与这条船融为一体。   天上的月已不知去了哪里,正是漆黑一片,怕是不久便要黎明。   祁霄一口一口喝着酒,柳叶青清香带甜,入口下喉时生出微微的苦涩却极为温和,并不浓烈刺激,反而有醇厚的回味,无怪能成川阳湖的一绝。   柳叶青温和,祁霄不自觉就多喝了些,一壶酒不多会儿就空了,天也亮了。   朝阳从东方攀山而上,清白的晨光覆着黑黝黝的山体与山雾融在一起,直到金红的云霞若飞凤展翼笼罩天地,才见朝阳像带着光火从山腹中腾跃而出。   祁霄闭上眼,感受日光带来的温度,驱散了夜间的寒气,也晒化了秦江上的水雾。   船工们一贯都起的早,天蒙蒙亮时祁霄就听见的声响,只是人还未到船尾来打扰他,他就懒得动了。   此刻天已大亮,酒也喝完了,是时候回船舱里去了。   祁霄站起来,托起小灯往回走,走近到舱门口才发觉里面竟站着个人。   “是我打扰到你了吗?”唐绫手里也提着灯,看来是天亮前就出来的。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之前听船工说秦江上的日出极美,便想瞧瞧,出来时发觉你在船尾坐着,怕打扰你便未敢出。”   唐绫抿了抿唇,“上次,我并没有取笑你的意思。”   祁霄听得明白,唐绫知道上次甲板上遇到,得知他晕船让他丢了颜面,所以祁霄避着他,他也不敢再贸然出现自讨没趣。   但祁霄更明白,若唐绫是真想给他留颜面、知道回避,一早就该掉头走人,船头看日出不行嘛?非得站在船舱门里等着他自己走过来。   祁霄喝了酒面色潮红,浑身散出一股子慵懒劲儿,方才日出很美,柳叶青也很好喝,他心情不错并不想与唐绫计较,于是轻轻嗯了一声,擦着身越过唐绫走入舱内。   “祁霄。”   唐绫将他喊住。   祁霄的脚步顿了一下,心里有些犹豫该不该停下,人却已经回了身,与唐绫面对面。   唐绫从腰间取下一只锦囊递到祁霄面前:“我让青岚做的糖丸,含在口中能提神醒脑,可以解晕船之症。”   祁霄或许是喝得有些多、有些醉了,平日里的嚣张和恶劣都不知忘去了哪里,伸手接过,抬眼露出笑来:“多谢。”   唐绫一时有些惊讶,他竟从祁霄脸上瞧出些温柔来。   “为何惊讶?这不是特意为我做的吗?我不该道谢吗?”祁霄笑着看唐绫,眼神有些迷离,口气仿佛就是往日里令人讨厌的祁霄,可唐绫却觉得不一样了。   “吃完了再让青岚做。”   “嗯。”   祁霄接受了唐绫的好意,没再多说什么,径直回了自己的屋子。   祁霄起来后,宗盛就再也睡不着了,一直在屋里等着,见祁霄回来,手里多出来件东西,不由问道:“爷,这是什么?”   “糖丸,说能治晕船,你要不要?”   宗盛摇头,他不晕船,这船上就祁霄一人晕船,显然是为祁霄准备的东西。   一枚锦囊,一袋晕船药丸,谁给的不言而喻。   宗盛皱起眉头:“爷,要不要验毒?”   说话间祁霄已经取了一枚送进嘴里,宗盛想拦都来不及。   “不必了,我死了你就知道有毒。”   “爷……是否太信任他们了?”   糖丸并不算太甜,又蜂蜜的甜还有些花香,含在口中融进了柳叶青的醇,别有一番滋味,祁霄还挺喜欢。   “放心吧。   我死了对他们一点好处都没有,反而是讨好着我,说不定我能护着他些、多救他几回。”   祁霄笑了笑,“再有七八日便能到启淮,元京已不远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 第21章   风带着船儿一路向北,到达启淮时已入秋,再次脚踏实地的时候,祁霄突然生出一种再世为人的感慨,举目眺望,他仿佛可以看见恢弘的殿宇,那道在他身后紧闭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看见那条曾经像是走不完的甬道……   祁霄愣了会儿神,身边吵杂的人声将他拉扯回到现实里,马车已经备好,唐绫被虎威军重重包围着护送了上去。   宗盛为祁霄牵来马:“爷。”   祁霄一跃而起翻身上马,立刻又恢复成了那个不羁潇洒的公子哥:“走。”   马车内,唐绫轻轻放下窗帐,方才窗外那个人影已经策马跑到了队伍前头去了。   “公子,从启淮到元京只要三日,我们三日后便要入陈国国都了。”   “害怕了?”   青岚想了想轻轻摇头,他不知道,只是觉得心里发虚,他是蠢笨了些,却也明白元京是个龙潭虎穴,未到元京唐绫就受尽委屈,还差点没命,到了元京恐怕只会更难,他们无依无靠,就算有叶淮和星罗卫暗中策应,可毕竟也是寡不敌众的,两军阵前他青岚不怕,他周围皆是大周军将,可在陈国,他们孤立无援,仿佛羊入虎口,说不怕是假的。   怕又能怎么样呢,当初是他自己要跟来的,无论如何,唐绫在哪里,他青岚就要在哪里,就算要死,他也必须保住唐绫全须全尾!   青岚不是荀安侯府的家生子,他是唐绫在街上捡的,具体说来是从药堂门口捡的。   那日唐绫上街顺路从药堂取药,遇上青岚跪在药堂门口求药,一问才知,他母亲重病已有多时,是积劳成疾,药堂已赊了半月的药给青岚,实在仁至义尽。   药堂的掌柜是个好人,瞧青岚可怜不忍驱赶,只能好言安慰,他母亲的病已入膏肓,怕只有神仙能救,掌柜爱莫能助。   唐绫坐在马车里看着青岚跪在药堂门口,额头磕在青石板上,便让小厮给他些银两,总够再买一月的汤药。   唐绫的母亲生他时难缠,养下他后熬不过两日便仙去。   他父亲常年在军中,唐绫仿佛是一个孤儿一般养在荀安侯府里,又从娘胎里带着病,一直很孤独。   那时候他还小,总在想,若是可以他宁可不出生,只要他的母亲能活着。   他不知道能为那个他从未见过,却亏欠一生的女人做什么。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是青岚,至少他尽了心、尽了力。   过月余,唐绫再从药堂门口过,青岚竟又在,坐在台阶上,见唐绫马车来即刻跳了起来。   原来,青岚的母亲没能救回来,不过几日便撒手去了。   青岚是遗腹子,他爹早年投了军就再也没回来,举家上下如今只剩他一人,他无处可去便想将自己卖给唐绫,当牛做马报答他。   荀安侯府不缺下人,青岚也知道自己若能进侯府是高攀,自己跑来冲撞唐绫马车怪不要脸的,但他就想亲自给唐绫道谢磕头。   唐绫犹豫了一会儿,应了青岚将他带回了侯府,但不是做下人或跟班,而是日日来药堂给掌柜做药童。   青岚什么都不会,人也不够机灵,却能一副心思都扑在学医上头,竟比入药堂早了几年的师兄学的都快,不过几年,掌柜的就敢让他出来给人看诊了,渐渐地还得了个小神医的名头。   青岚的一切都是唐绫给的,所以他活着便是为了唐绫,只为了唐绫。   “公子,无论如何,青岚一定会护你周全。”   唐绫回过脸,冲青岚温柔一笑:“我知道。”   这两年青岚每陪唐绫出征,都会说这句话,所以唐绫在军营多年现在还能这般皮白肤嫩全赖青岚的悉心照料,虽然大部分时间唐绫都在嫌弃他啰嗦。   车轮滚动、马车颠簸,车厢里唐绫密目斜卧,自有闲适的气度,而青岚时不时偷瞄着唐绫,心里满是忐忑与不安,他忍不住掀开窗帘向外张望,马车旁有虎威军的兵士行在侧,抬头看向青岚,青岚便缩了脑袋回来。   “怎么了?”唐绫睁眼问向青岚。   “公子,这都到了启淮了,也算是陈国皇帝天子脚下,他们怎么还锁着你,难道真要你带着镣铐入元京吗?太欺负人了!侯爷如何能舍得让你受这样的委屈!”   被青岚这么一问,唐绫才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尘缘”,无奈浅笑:“我竟都习惯了。   不急,他们很快就会来给我解开的。”   “很快?是多快?”   唐绫笑起来:“今夜吧。”   “啊?”青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启淮到元京确实还需三日,但我们明日就会进入五都府的地界,元京居中,也有中都之称,五都府的辖地与其他州府不同,由大陈国主和内阁直辖,常年驻军,真正是京畿重地,明日我们便是进入了大陈的心脏,自会有礼部使者来迎,苏勤不敢再锁我。”   青岚听着唐绫的话,本该能有些轻松和高兴,可不知为何,他从唐绫的语态中找不到任何轻快,反而是越发沉重。   唐绫想了一会儿,忽然说:“青岚,一会儿到了驿站,你将糖丸的方子和制法都写给我。”   “公子要那方子做甚?不是还要给那小子送去吧?”   唐绫瞥了青岚一眼。   青岚闭了嘴,咽下口中未说完的话,祁霄到底有什么重要的,公子如此上心?虽说祁霄是与他们有恩,但那人实在惹人生厌,青岚不想搭理,若有机会报恩,青岚也是会豁出命去还这份恩情的,但一些糖丸、一张方子能算得了什么?唐绫若去了,少不了又要受他闲气,凭什么?!   “公子使唤不动你了?”   “……我写……”   从启淮往元京的官道非常宽阔平整,虎威军大摇大摆地走过,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百姓围观,来来往往的客商都会自动停车于路旁、让道出来等虎威军过去,他们像是游街一般走着,速度居然比之前赶路时慢了许多,太阳快落山时才入住了驿馆。   启淮的驿馆非常大,光厨房就有五个,日夜都有轮值随时都可以烧火做饭,一行人抵达时里头早都准备妥当。   祁霄在船上晕了半个月,终于能好好睡一觉,简直恨不得连沐浴梳洗都省了,驿馆馆丞思虑周全、安排妥当,祁霄一进门浴桶和热水就随之而来,祁霄一笑没理由拒绝。   房门一闭,屋内的水汽便徐徐散开,水中似乎放了香豆,带着一缕甜味。   祁霄伸手解开衣带,腰间的环佩和一枚锦囊一并摘了下来,他将环佩与腰带搁在一旁,却握着锦囊在掌中。   青岚的糖丸对晕船之症确实有效,虽不是真能让祁霄丝毫感觉不到难受,但含过一枚之后就没有再头昏脑涨到吃什么都吐了,他能少量进食后整个人的气色便慢慢好起来,真是救回了他半条命。   唐绫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只是感恩答谢而已吗?   作者有话说:   周一太辛苦了,今日份短小,明天休息一下,周三继续。   么 第22章   糖丸还剩了两颗,锦囊已空落落的没了分量,祁霄窝在澡盆里,一条胳膊伸在外头,手里拿着锦囊,看了许久,放下了又捡起来,反反复复。   其实他没什么可犹豫不决的,唐绫如何与他毫无干系,他已经达成目的顺利回元京,唐绫便没什么利用价值,甚至可能会成为隐患,敬而远之才是道理,可不知怎么祁霄心里竟有些放不下,说不清楚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好像有些可惜,但为何可惜呢?可惜什么呢?   祁霄想得有些烦了,甩手一扔,将锦囊抛进他的一堆衣物内,扭头就仿佛忘了,洗漱干净往床上一倒,再睁眼已是翌日清晨了。   祁霄睡了个好觉,大早起来神清气爽,换了一身锦缎细裁,越发贵气凌人。   房门打开,站在门外的不是宗盛,也不是白溪桥,而是唐绫。   “唐公子真早啊。”   祁霄伸了个懒腰,与唐绫打了个极为随意的招呼。   唐绫的屋子就被安排在祁霄隔壁,他这段日子不是养病就是养伤,整日窝在房中、躺在塌上,早就腻烦了,好不容易除出去镣铐,恢复了自由,天还未亮就起了,一直站在回廊上一个人发呆,倒真不是为了等祁霄。   唐绫听见祁霄房门打开的声音,回过身来脸上本是带着一抹浅笑的,但祁霄张口称他一声“唐公子”,唐绫的笑便不由凝住了。   祁霄喊过他“小侯爷”、“子绎”,这个时候称一声“唐公子”,泾渭分明的意味不言而喻。   “王爷。”   唐绫维持着淡笑,拱手一揖。   “尘缘”的钥匙一直都在苏勤手里,阴阳两枚鱼符并不是假话,但两枚都在苏勤手里,并非陆方尽带走了一半。   祁霄随口骗唐绫的。   他们人都到了启淮,马上要进入五都府,礼部会来迎,总不能再锁着唐绫。   唐绫突然解开了尘缘,还是让祁霄一时没反应过来。   脱去了沉重的“尘缘”,唐绫一袭薄衫软锦显得更“轻”了,不是轻巧轻松,而是轻飘飘的,仿佛云雾,带着虚妄而不实的感觉,像镜花水月,看似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   “尘缘”好像是正应了它富有禅机的名字,将唐绫这位好似随时能羽化飞升的仙拴住拽进了尘世间,困着。   而尘缘一解,他便能御风而行了。   祁霄微微偏了偏头,轻笑一声,摆了摆手:“唐公子客气。”   “王爷气色不错,想来昨夜睡得极好。”   祁霄嘿嘿干笑了两声,他们二人面对面着实尴尬,根本没什么好说的,现在扭头回房间里去又太过刻意,仿佛是他怕了唐绫。   唐绫扶着栏杆,眺望北面,轻声说:“我曾经读过一本古籍,叫山川志,记录了百年前八国各地的风物,其中有一篇提及陈山上白桦树林,秋时叶黄似霞、冬时皑皑若雪,不知今日我们路上能否瞧得见?”   百年前八国之乱,陈国始祖皇帝就是在陈山上胜了生死一战,而得以建国,是以定国号为陈。   陈山就在启淮通往元京的路上,不过官道在山脚下,他们不用翻山越岭。   祁霄低眉一笑:“我从未见过那样的风貌,也未读过山川志,让唐公子见笑。”   祁霄的生日在三月春时,他十周岁生日刚过就被封王送出元京,那时候他虽是个孩子,却什么都明白,知道或许终此一生都没有再回来的可能,哪里有心思看一看沿途风景?就算有,那时的白桦树林还是枝上新芽稀疏零碎,又何来美景?   而在他十岁之前,他生在皇宫大内,长在皇宫大内,连宫墙都没越出过两道,更不可能有机会来陈山瞧风景了。   这样一想,他短短的人生里,前一半是囚徒,后一半是流徙。   既可怜又可笑。   “今次或许能瞧见吧。”   唐绫笑说,“我听馆丞说,能瞧见的。”   祁霄看了眼唐绫,又顺着他的目光往出去,被楼阁檐瓦遮蔽的远处,好像真是那片白桦树林。   “或许吧。”   祁霄低低应了一声,旋身整备回去,他原本心情不错,真难为唐绫三两句话竟能让他心里的积郁像涨潮似得往外冒,唐绫实在像是故意给他找不愉快似得。   在雍城时,难道不是祁霄每每一句话堵得唐绫憋闷吗?如今是报复呢。   “王爷。”   唐绫喊住祁霄,又恭恭敬敬地抬手弓背揖下去、   “做什么?”   唐绫顿了顿才缓缓直起身,浅浅一笑:“大恩不言谢。   来日必有还报。”   祁霄一挑眉:“行吧,记得还命来。”   说罢祁霄头也不回的走了,却听身后传了一个清淡的声音:“好。”   ***   出启淮便要入五都府地界,祁霄一行人到了启淮界碑处就停了,按大陈律法,五都府地界是不允许各地方驻军踏足一步的,所以虎威军只能止步于此,大部队必须就此折返,唯有受皇命谕诏的将领可入。   原本浩浩荡荡的人马,一下子就只剩苏勤一人一马,祁霄和他的亲卫,还有马车上唐绫、青岚和车夫叶淮。   礼部郎中季明堂与五都府参将宋黎率人来迎,再由他们一路护送入元京。   一番客套之后,祁霄和唐绫再次出发行在陈山山脚下的官道上。   唐绫掀开窗帘,向外张望,路旁的白桦树站得笔直,叶还未黄,白绿之间难寻秋意,不禁让人有些失望。   唐绫刚想搁下帘子,却见祁霄的马停在路旁,马背上的人正抬着头眺望山峦,像是在找什么。   唐绫扶着窗棂,一直看着祁霄,心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受划过,像晴天屋檐下滑落的一滴雨,本是不该不可能,却让人难以忽略,不由去看天色,怕随时风起、随时雨骤。   祁霄什么都没看到,山林罢了,白桦树罢了,何处稀奇,他竟停马细看,真是不知所谓。   祁霄双腿轻夹马腹,牵缰驾马赶回宗盛和白溪桥身边。   “公子。”   祁霄都跑远了,唐绫还在望着,人影都瞧不见,他却好像失了神,突然被青岚一声喊了回来。   “嗯?”   “公子你在想什么?”   唐绫低了低眼,道:“想昨天夜里的事。”   “密函?”   昨天在驿馆中,有人在送给唐绫的菜碟里藏了一枚白丸,内里藏着一片薄纸,是星罗卫的回信,元京无动,袁州知府暴毙。   唐绫沉吟片刻:“现在没了虎威军在身侧,叶淮行动起来该方便许多。”   “可那小子还有他的亲卫还在,就怕他们碍手碍脚的。”   唐绫摇头:“他不会再管我们的。   而且叶淮不也说已经没人监视他了嘛。”   今早祁霄的态度很能说明问题,他现在恨不得根本不认识唐绫。   但唐绫不得不小心行事,否则随时都有杀身之祸。   “公子要如何做?”   “先等等,到了元京再说。”   作者有话说:   好吧……今日份依然短小……   【我觉得狼崽是白羊座(?) 第23章   大陈,国都元京。   两百多年前,粱国昌盛一时,一连出了好几位骄奢淫逸的皇帝,不仅将皇宫越修越大,地方不够了就扩建,造西行宫、琅嬛别宫、登仙楼,还将元京一扩再扩,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下第一城,有天都之称。   可也正因为奢靡之风延绵数代,粱昱开凿运河仿佛是在往秦江里撒银子,令梁国不堪重负,晋国举兵来袭时,粱如累卵不堪一击,而整座元京被付之一炬,恢弘壮丽不复存在,即使时过两百多年,大陈立国近百年依然无法修复往昔十之五六。   有人叹可惜,也有人说烧的好,当年的一切仿佛昨夜的雨,只留下屋檐还未晒透的水滴和地上潮湿的泥泞,曾经存在的痕迹无论如何不是原本的模样,也叫人无法想象。   当祁霄第二次站在西阳门外时,好像感觉城墙变矮了些,当年看时仿佛高耸入云,而今也不过如此,是比雍城的城墙高且厚,但已拦不住他祁霄来去。   马车停下,唐绫不必下车,就坐在车里抬眼望向巍立的城楼和城楼上一尊尊宛若石刻铁铸的守城兵士,一道城门的威慑之力堪比万数之众的虎威军列阵太华江畔。   人若蝼蚁,生难死易,国如夏花,兴一时败一瞬,而这座城,屹立数百年,经历无数兴衰、大火烧尽了繁华,而城楼如旧,那场火仿佛只是在它身上撒了一层灰,拂一拂便罢了。   唐绫不自知地沉了口气,他终于到了,大陈国都,元京城。   各国之间互换质子是八国时代的常事,可自大陈建国以来却从未有过,并无先例可循,陈国皇帝的诏书里封唐绫一个“宿卫郎”,可陈国本没有宿卫郎这么个官,礼部的大人们只能硬着头皮按别国使臣的礼节迎待唐绫,一入元京就将唐绫安置在了同会馆,也就是琅嬛别宫的旧址。   早在唐绫入陈的两个月前,周的使节为议和而随着陆方尽来到了元京,经过了半月的协商会谈之后,才传书回周,定下以唐绫为质入陈的条件,才有了如今。   而这些使节现仍在元京城内,也都住在同会馆中。   只不过令唐绫万万没想到的是,本该与他在城门口就分道扬镳的祁霄居然一路都跟着,还就这么一路跟进了同会馆,大摇大摆地就住下了。   青岚憋不住,开口直问了接待他们的礼部侍郎季明堂:“季大人,楚王贵为皇子、王爷,何故与我们同住馆内?”   季明堂道:“楚王虽为皇子,却已赐王授爵,在元京并无产业田宅,按陈国律,藩王入京与外臣同待,便可暂住同会馆内。   同会馆有东西两个跨院,唐公子与使节具在西侧华溪别苑。”   其实不仅是封了王的皇子回元京,就是每年各地州府的官员入京,若无去处,都会住进这同会馆,简而言之同会馆就是元京城的驿馆,只不过豪华宽敞得多得多。   青岚心里悄默默地松了口气,一东一西两不相干,还好还好,若又要住隔壁,青岚夜里都不能睡踏实了。   同会馆从外面瞧好像就是普通的高门大院并无特别,入内才发觉其中非常的大,从大门走到华溪别院竟用了一炷香,自入陈国,唐绫就再没走过这么多路,一路上亭台楼阁、回廊曲桥皆是皇宫大内的规格,雕梁画柱美轮美奂,简直是将前粱的绯靡奢侈保留了下来,据传当年的琅嬛别宫宛若人间仙境、可比瑶池天宫,可惜烧得只剩残垣断壁,陈建国后花费十数年修缮才有如今的同会馆,恐怕最多是个画虎若猫,可即便如此,用这样的地方招到使臣,颇有些示威的意思了。   “唐公子舟车劳顿,下官便不再叨扰。”   季明堂将唐绫送入华溪别院,就在院门口向他们告辞。   “季大人辛苦,请慢走。”   入得华溪别院,见到周国出使陈的自己人,青岚长长送出一口气:“公子,我们可算到了。”   唐绫心里仍不轻松,面上却是笑了笑,于青岚道:“你先去收拾一番,我与黄大人要议事。”   唐绫口中的黄大人正是大周出使陈国的使节、枢密院参事黄泽献。   黄泽献喜好美食,将自己养得珠圆玉润的格外富态,加之他个头不高,便更显得圆润。   黄泽献知唐绫今日到,一大早就在同会馆外迎接,方才季明堂在时,他只跟在一旁,除了三两句寒暄的客套话,便再没有说什么。   青岚被唐绫支开,黄泽献将唐绫引入自己屋中,将门一合,转身回来给唐绫施了个大礼:“公子。”   “黄大人这是做什么?”唐绫忙伸手将人扶起。   “是我等无用,才令公子入险局,我等对不起大周,对不起陛下,也对不起侯爷!”   黄泽献在枢密院多年,也是跟在荀安侯身边的旧人,说句套近乎的话,他就是看着唐绫长大的。   来陈之前,他就知道此行不易,陈既然在太华江得胜,必不会善了,割地赔款之类他们心中有数,尽力斡旋便是,可怎想陈皇帝竟向大周要质子!小皇子才刚满两岁,陛下又还年轻,这条毒计分明就是冲着荀安侯来的。   太华江兵败,荀安侯本就要受万人唾骂,若再失了皇家体面,送皇子出陈,更要让陛下恨死荀安侯,就算今次乱能平,将来也不能一条心,大周内政不稳,陈更有可乘之机,若离间计成,荀安侯或被陛下诛杀、或被逼造反,无论怎样,大周都将倾覆!   荀安侯左右为难,在书房枯坐一夜,翌日上朝,自请以自己的儿子唐绫为质,代皇子入陈。   唐绫是荀安侯亲儿子,捏着唐绫就如同捏住了荀安侯,捏住了太华江畔大周驻军,可比尚在襁褓中的皇子有用的多,何况唐绫才智心计卓绝,是陈国大患,如今能不费一兵一卒将唐绫囚在元京,简直不能更妙。   “黄大人,黄叔叔,我爹做此安排便是心中有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并没有输。”   黄泽献明白唐绫的意思,可还是难忍心中不安和愧疚,他只觉得自己无能。   “公子,我们听闻你一入陈便一再遇险,都快急疯了,幸好你没事。”   “多亏贵人相助。”   唐绫笑了笑,想起祁霄当日在雍城长街上突然出现的样子,颇有些画本子里描绘天神临世的戏剧效果,夸张刻意至极。   “那楚王究竟……?我打听过,楚王六年前就已离京,生母琳贵人并不算得宠,亦无母族家世背景,是陈皇帝诸多皇子中不起眼的……”   “楚王既然回来了,咱们且看就是了。”   唐绫打断了黄泽献对祁霄的探究,转而问起了别的,“黄大人,如今元京中情势如何?”   “之前公子要我们留意西边,并未发现陈国有向西调军的意思,陆方尽仍在元京,成日里花天酒地,也没有回临江府的意思,倒是细查之下发觉袁州府的知府突然暴毙,死因不详,新任知府人选尚未定下。”   黄泽献反问,“公子何故问起袁州府之事?”   唐绫喝了口茶,将杯盏缓缓搁下,尾指轻轻点在案上,说道:“虎口峡想杀我的,是齐国派来的,该是佔事处的刺客。”   黄泽献一愣,却不太惊讶,齐国的刺客说得通,要杀唐绫若不是佔事处养的杀手,恐怕不可能成事,也不能在事败后服毒,一点线索不留。   “公子,除了佔事处,天策营也有嫌疑。”   自百年前八国天下之争,各国之间互相安插细作杀手就是常事,经过这百多年,陈、周、齐都有各自的机要转为暗中行事,陈国有玄机、天策二营,齐国佔事处,周国星罗卫和都事府,大家心知肚明,暗中较劲,是三国之间隐藏着的另一片战场。   唐绫点头:“第二次在蓝泉,我猜便是天策营。”   黄泽献皱起眉头,说道:“齐国不希望我大周和陈休战,最好我们一直斗下去,两败俱伤,在陈国境内刺杀公子是最好的办法。   可陈皇帝既然答应以公子为质,好来威胁侯爷,又为何要杀了公子,激怒了侯爷和大周,再起兵祸与陈有什么好处?”   “嫁祸于齐。”   简单四个字,唐绫点破其中关键所在,佔事处能行刺一次,就能有第二次,唐绫若死了,便是齐国所为,与陈毫无干系。   黄泽献心头一紧、额间不由冒汗:“公子如何能断?”   无论是齐还是陈,唐绫的论断都可能再次引来战乱,又将是万万人热血留成河、白骨积成山,并不是说说而已,不是可以凭空妄论之罪。   “如你所言,陈一开始没有伤害我的理由。   虎口峡出事后,我探过楚王的口风,可以确认就是齐国所为。   当时抵达雍城之后,楚王留我在王府养伤,期间苏勤只夙夜值守在外,却不逼我赶路,必然是详细查过而且有了确认。”   唐绫略作停顿,似乎在回想什么,幽幽说道,“第二次在蓝泉镇驿站,所用兵刃与虎口峡的那伙人截然不同。   楚王擒住那人时削断了他一条手臂,后来青岚有去给他治过伤,我让青岚试过,那人不识赤几草,一闻就皱眉,决不是齐国人。”   齐国多山林,赤几草是随处可见的野草,味辛烈,煮后还有腥臭,可却是驱毒虫毒物、治湿毒风邪的良药,齐国人家家都用赤几草晒干了挂在梁上驱蛇虫,无人不识、无人不知。   黄泽献点头,以唐绫所说,基本可以确认蓝泉镇驿站里的刺客身份,只是,此事他们说不得,也只能当做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昨天鸽了,所以要补,明天还有 第24章 (拍虫)   “爷,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祁霄住进了同会馆的东跨院里一个单独的院落,仰熙斋,将东西收拾了一下,祁霄换了身衣衫就要出门。   “随便逛逛啊。”   祁霄笑起来,“宗盛,你是元京人吧?”   宗盛点头。   五都府每年都会选一批家世清白的贫家孩子入营受训,这些孩子里的佼佼者则有机会被选入玄机、天策二营,或为皇子侍从,伴皇子读书习武,宗盛便是其中之一。   “带我逛逛吧,我还从没见识过真正的元京呢。”   宗盛想点头,却面露难色:“从进城门一路到同会馆,我见街景熟悉却与记忆中多有不同,只怕元京变化许多,我已认不得路。”   “我记得你是六岁入营的吧?”   “嗯。”   五都府选出来的孩子一旦入营便与亲人再不能有联系,也不能出营,这样算一算宗盛也有十四年没在元京的大街上行走了。   “想家里人吗?要不咱们去找找看吧?你现在已不归五都府管,不算坏规矩。”   宗盛摇头:“我父母早已不在,姑母养不起我才会送我入五都府。   我若回去,只怕姑母心里难受,还是不要了。”   祁霄轻轻一笑,不再多说什么,宗盛平日话少,却不是冷心无情的人,只是年少时经历的太多太苦,才成了现在这副性子,不过也没什么不好。   同会馆东西两跨院各自都有偏门可供出入,二人说话间已走了出来,元京大街上熙熙攘攘,一派热闹,祁霄的心情不错,只想着若能骑马便会更好。   “爷,我们去哪儿?”宗盛站在路口又问了一遍,元京城大的很,随意逛逛可就更不知要逛到哪里去了,他们不骑马、不坐轿、不驾车,说不定逛到明日天明都逛不回来了。   “去……哪儿热闹去哪儿。”   “哪儿?”元京城里还有不热闹的地方吗?   “东西二市,哪一处酒肆乐坊最多?”   “啊?”宗盛一愣,祁霄在雍城时常出入那些地方,他其实并不喜欢,只是为了他放荡不羁的王爷名头,他总得走个过场,可宗盛却没想到,入元京还不到两个时辰,怎么祁霄又要那些地方钻?   “啊什么啊?带路。”   酒肆乐坊东西二市都有,而且还都不少,只不过,西市人口复杂,鱼龙混杂,东市靠近皇宫,附近住的多是达官贵人,教坊司便也在东市,距离同会馆亦不远。   宗盛想了半刻,还是领着祁霄去了东市。   宗盛家境贫寒,自幼所住的平昌坊在元京城的西南角,其实从未来过东市,只是知道个大概位置罢了。   “爷刚刚回京,若是出现在西市恐怕与身份有损……”   祁霄听着宗盛话中的意思还怕他名声不好,不禁发笑:“不必想这么许多,我记得陆方尽提过绾琴斋,是在东市吧?就去东市。”   幸好祁霄也不是真的需要宗盛领路,元京他没走过,地图却看过,大街小巷他记得清楚,真正自己走过的时候却又看什么都新鲜。   “爷……”宗盛压低了声音问,“爷要见陆大将军?”   祁霄一挑眉:“我们只是闲逛。”   “是。”   宗盛低头,心知说错了话,祁霄与陆方尽相熟之事是秘密,一旦让人知晓他和陆方尽都有大祸。   ***   绾琴斋在元京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全赖头牌七月姑娘赢了三年一度的花魁选秀,一时间声名大噪,从此后门庭若市、客似云来。   这位七月姑娘不仅艳名远扬,才名亦是很大,元京城盛传七月姑娘精善琴曲,琴音绕梁堪比天籁之音,闻者皆为之迷醉、久久不能忘怀,为听七月姑娘一曲,不少人日日在绾琴斋候着。   祁霄和宗盛见时间尚早便在东市瞎逛,玉石铺子、字画坊、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各色皆有,附庸风雅的实不在少数,往来客商也多好爽,祁霄走在人群里反倒不见突兀出挑。   天色渐暗,祁霄带着宗盛踏入绾琴斋,里面已有不少客人,主厅宽大,其中设一扇形水台,姑娘们裸足而舞,仿佛若仙。   小二引着祁霄入内:“这位公子面生,头一次来我们绾琴斋吧?”   “是,方入元京便听闻七月姑娘才名,想一睹芳容。”   小二会心一笑,来绾琴斋的男人十之有九都是冲着七月姑娘来的,点头应道:“公子里面请。”   小二带着祁霄穿过主厅走入内院,没想到越往内人还更多了,拾阶而上,不远便能瞧见回廊尽头有另一处楼阁,是个更为巨大的扇形,穿过了门洞才看清楚,那是一整座两层的环形筒楼,中庭便是舞台,而看座之间皆有隔断互不打扰。   祁霄一路跟着小二走入,每一个隔间外皆有挂牌,有一些上面已写了名字,想来是为贵客留的座,其中便有陆方尽的名字。   祁霄停住脚步,向小二要了陆方尽隔壁的一间,刚坐定,连茶都还未上,隔壁的隔间便也进了人。   “七爷,这间……”   “陆方尽定的,牌上写的明明白白,我瞧得见,我就在这里等他。”   “这……”   “怎么,要赶我?”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七爷您稍坐,小的这就给您上茶点。”   祁霄竖着耳朵听隔壁的声音,给宗盛使了个眼色,宗盛一点头,出去探了探情况,不多会儿端着茶就回来了。   宗盛小声低在祁霄身旁说道:“外面有人值守,我不敢靠得太近,看腰牌,是七皇子的人。”   “老七吗?难怪听声音还挺年轻。”   祁霄喝了口茶,笑逐颜开,没想到刚来就有好戏看。   七皇子祁霆比祁霄年长两岁,与六皇子一母同胞,生母昭妃有母族公孙氏的支持,是如今朝堂唯一能与皇后秦氏分庭抗礼的力量。   两年前,六皇子吃了秦氏的闷亏,被贬去戍边,如今秦氏和公孙家更是水深火热,打得不可开交。   入夜时分,绾琴斋中灯火如昼,舞乐起,祁霄将茶换了酒,斜靠在塌上,真像是来乐坊中一掷千金的豪客,只有宗盛知晓,祁霄的全副心思都在隔壁。   “你怎么在这里?”   “哟,五哥,你怎的也来了?”   “我与陆大将军有约,自然是来赴约的。   老七你走错地方了吧?”   “没错没错,我也与陆大将军有约。”   祁霄闷笑一声,原来是冤家路窄。   五皇子祁雳,皇后秦氏嫡出之子。   他会亲自出现在这绾琴斋中,看来是对陆方尽势在必得了。   “你与陆大将军有约?”   “怎么,只许五哥你约陆大将军?”   “哼,行啊,咱们兄弟二人也许久不曾好好聊聊了,就趁今日一起喝一杯吧。”   两人都赖着不肯走,僵持不下,便只能两人同坐,可惜这二人之间无甚兄弟情深,也实在演不来,只能干瞪眼。   祁霄在隔壁都能感受到他们二人之间像夹着一层两丈厚的冰,实非一日之寒。   祁霄喝着酒听着曲,就等陆方尽人来,好戏便能开锣,可左等右等,陆方尽却迟迟未来,底下的歌舞一茬一茬地换,祁霄都快等睡着了,隔壁那二位爷也是一言不发,恐怕比他难受煎熬得多。   忽然祁霄的隔间里鬼鬼祟祟偷摸进来个人,此人身形高大,一走进来就仿佛将隔间挤了个满满当当,那人耳朵凑到屏风隔断处听了一下,慢慢缓出口气,一回眼才瞧见祁霄压着笑看他。   陆方尽见是祁霄不由一怔:“你?”   祁霄一点头,晃了晃手中的酒壶。   陆方尽颔首,盘腿坐下,让祁霄给他倒酒,一口饮尽。   祁霄眼光瞟向隔壁,以眼神问陆方尽:你不过去?   陆方尽无声大叹,将祁霄手中酒盏一把夺过,连他那杯一起喝了。   祁霄憋笑,再给他倒酒。   台上锣鼓声起,唱一出长亭歌。   唱词中所述,商家有女入宫选秀,因姿颜倾城为两位皇子所爱……   听着唱词,祁霄意味深长地看了陆方尽一眼,低语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啊。”   “你当我愿意?你们姓祁的就不能放过我?可烦死我了。”   陆方尽愁眉不展,张口就是大不敬的言语。   祁霄差点憋不住要大笑出声:“我瞧你气色不错,如今养的肤白皮嫩,挺好的呀。”   陆方尽常年不是在军营就是在沙场,人晒得黝黑如炭,习惯了面容严肃,一皱眉更显得凶煞,就算在元京养的不错,也决不能瞧出“肤白皮嫩”这四个字来。   陆方尽大长腿一脚踹过来,真差点要将祁霄踹到地上去,幸亏祁霄躲得快。   戏台上还在唱着,两位皇子一能文一能武,皆受皇帝信重,却因商氏女而起嫌隙,皇帝勃然大怒,要赐死商氏女……   祁霄轻笑起来,这唱词倒是应景,陆方尽越发气恼:“真是太难了,比打仗都难!”   “你选一个便就不难了。”   见祁霄还在拿他开玩笑,陆方尽恨得牙痒,重掷酒盏,长身而起,出了隔间往隔壁去了。   宗盛愣了愣,只听祁霄说道:“看戏。”   作者有话说:   希望明天还有,我努力一下!这一章也是信息量巨大,稍微捋一下:五皇子,皇后嫡子,母族秦氏七皇子(+六皇子),昭妃生,母族公孙氏(之前提过还有个长子,大皇子,生母位卑,但若立长,就应该是大皇子)陆方尽OS:我是无辜的,我不想选边站 第25章 (拍虫)   唱词说道,商氏女本有青梅竹马,却不能违抗皇命连累家人,不得不入京选秀,原想将选秀蒙混过去便能归家,岂料一首家乡小调得了二位皇子的青眼,二位皇子攀比着送商氏女礼物,商氏女却知此些恩情她无福消受,惶惶不得终日……   “哟,下臣参见五殿下、七殿下。”   “陆大将军免礼。”   “陆大将军平身。”   “二位殿下相约必有要事相商,下臣莽撞,还请二位殿下恕罪,下臣这就告辞。”   “哎哎,陆大将军,我可是特意在此恭候。”   “陆大将军难道忘了与我之约?”   “啊?我约的?二位殿下具是在此等我?下臣何德何能令二位殿下久侯,实属该死!”   “陆大将军快请起、快请起!”   “下臣之罪,下臣自罚三杯!”   祁霄看着台上一台戏,听着隔壁陆方尽左右逢源,真真是好戏连台。   “陆大将军,今日是我冒昧前来,却不知晓你竟与五哥有约在先了?”   “额……七殿下误会,下臣久闻七月姑娘美名却始终不得见,只好舔着脸来借五殿下的光,希望能一窥七月姑娘真容,一听七月姑娘的琴曲。   实在令七殿下见笑了。”   “哦?原来是五哥与七月姑娘有情谊,那今日皇弟也想沾一沾五哥的光了。”   “情谊谈不上,不过是绾琴斋的东主卖我一点薄面罢了。”   陆方尽大笑:“那不若这就将七月姑娘请来吧?”   “不着急,今夜七月姑娘会上台,陆大将军且耐心稍候。   正好,上次我与陆大将军所提之事,不知陆大将军考虑的如何了?”   “五哥说的是何事?陆大将军面有难色,怕是什么难事吧?不若说不出来,皇弟也帮着参详参详呀。”   “此事与七弟并无关系。”   “五哥与陆大将军商讨之事定然是国事,既然是国事,又怎能与皇弟无关呢?”   祁霄听着老五老七互不相让,陆方尽周旋在二人之间颇为辛苦,压不住嘴角扬起偷偷发笑,老五老七的心思举朝谁人不知?陆方尽如今正得皇恩盛宠,手掌一方兵权,他们两个想要得太子之位,陆方尽都是最重要的助力之一,他常年驻守临江府,与诸位皇子都无甚交情,难得今次回京逗留的时间长,他们还不乘机拉拢,更待何时?   突然一阵接连的巨响将台上台下的好戏都打断了,祁霄也不禁好奇地循声张望,斜对面的隔间里似乎打了起来,呵斥、尖叫、器皿碎裂各种声音响做一团。   五皇子祁雳走出了隔间,吩咐手下:“去看看,怎么回事?”   祁霄目力甚佳,从一团乱糟糟里轻易认出了一个人影来,不禁皱了眉头,他怎么走到哪里都非得出点事呢?   那头隔间里的动静越闹越大,人群渐渐围聚过去,打架的戏可比长亭歌好看多了。   不多会儿五皇子祁雳的随从回来,说道:“禀殿下,是赵公子喝多了。”   “赵公子?哪个赵公子?赵祎那小子?”   “正是。”   赵祎乃是吏部尚书赵连海的长子,元京城中出了名的“混蛋”,不学无术就罢了,偏喜欢仗势欺人,最可恨他爹吏部尚书赵连海位高权重,早年娶了长公主,有个驸马身份,而赵连海此人官名甚佳,每每遭人弹劾都是因为这个儿子,若不是因为赵祎,赵连海早都该封爵了。   但不管赵祎如何闹腾,他都是长公主的儿子,除了陛下连他亲爹都管他不住。   五皇子祁雳、七皇子祁霆,两个皇子一听是赵祎闹事,互看一眼都沉默了,这事他们管不得。   朝中大臣不是皇后秦氏的门人,就是与公孙氏有故,少数几个居中不党的人中便有赵连海,他官居要职,秦氏和公孙氏招揽不了又动他不得,有机会便想巴结,可赵连海是块比陆方尽还难啃的骨头,真是十年如一得坚如磐石,让秦氏和公孙氏都气得跳脚又无可奈何。   赵祎闹事,别说拦了,祁雳和祁霆不上去帮忙就是顾及皇家脸面了。   祁霄默默看着,眼见唐绫被人一把抓住,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拉走,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手指轻轻挠了挠鬓角,还是闲事莫理,毕竟隔壁就是自己两位皇兄,闹开了更不好收场。   再说唐绫身边有叶淮,没他什么事。   祁霄正想着,一个锦衣华服的人就从隔间里被飞掷出来,跌到了戏台上,紧接便是叶淮纵身跃出,手里还提着剑,又引来尖叫嚎喊一片。   “糟!”祁霄暗骂一声,这回可真是没法收场了。   果不其然,赵祎挨了打,隔壁两位就坐不住了,各自手下都拥上了戏台上,与叶淮动起手来。   原本叶淮只是为了救唐绫,将人打一顿便罢了,谁曾想突然冒出来好几个护卫将他围住,二话不说便向他拔剑,这一下他不出剑便是个死了。   “爷,怎么办?”宗盛也看着呢,这全乱套了。   祁霄叹了一声,怎么办?打都打起来了,再不用多久京畿都护府的人就该到了。   就这档口,陆方尽突然冲了出来,将叶淮与二位皇子的护卫分开。   “都住手!”   祁霄扶额,这戏台上可太热闹了,他都没眼看下去。   “宗盛。”   “爷?”   “你去告诉唐绫和青岚现在立刻走,叶淮不会有事。”   “嗯?”宗盛一愣,他方才以为祁霄不会管这事的。   “快去,等京畿都护府的人来了,谁都走不了。”   “是。”   “等等,你还是亲自将他们送回同会馆,别再闹什么幺蛾子了。”   宗盛领命一闪身人就不见了。   祁霄大叹一声,站在隔间里遥看戏台上分站两边的叶淮和护卫,陆方尽居中,那位赵祎赵公子还趴在地上,似乎是被叶淮打断了腿,正满地打滚得嗷嗷乱叫。   陆方尽一瞪眼,向护卫们呵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抬赵公子去看大夫?!”   护卫们还愣着,纷纷回头望自己的主子。   难得五皇子祁雳和七皇子祁霆意见一致,异口同声:“快扶赵公子看大夫!”   护卫们七手八脚地将赵祎抬走,叶淮松了一口气,收剑入鞘,一回身才发觉唐绫不见了,大惊之后便是大怒,几步冲向赵祎又要拔剑。   “等等!我家公子呢!”   祁霄扬声道:“已经走了。”   叶淮循声望过来,见是祁霄不禁愣住了。   不仅是叶淮,连陆方尽都怔了怔,怎么还有祁霄什么事?   陆方尽反应极快,忙驱赶护卫们:“快啊!请大夫啊!”   护卫们行动迅速,终于将挣扎着的赵祎抬走了。   叶淮不再管赵祎,脚踏栏杆飞身跃入祁霄的隔间里:“我家公子呢?!”   “走了走了!有宗盛护着,不会有事。”   叶淮皱眉,一时不知该不该信祁霄的话。   祁霄叹了一声:“你能不能念着我点好?怎么说我救你家公子、救你都不止一两次了吧?”   叶淮的眉心略微松开些,祁霄确实从未伤害过唐绫,虽然他出言戏辱过唐绫,但比起赵祎那种混蛋,着实好得不是一星半点。   “你也快走吧,趁着京畿都护府的人没来。   不然你家公子又得被拿入狱了。”   祁霄没时间跟叶淮多解释,“快走!回去问宗盛。   竟会闯祸。”   叶淮不再犹豫,把腿就跑,他身手极佳,飞檐走壁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祁霄再回看戏台,戏台上的人也都瞧着他,不仅戏台上,他隔间门口还站了两位贵人。   祁霄忍不住轻笑一声,他可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原本是来看戏的,突然自己倒成了戏台上给人唱戏的了。   当真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   “给五哥、七哥请安,经年未见,不知皇兄近来可安好?”祁霄恭敬得很,俨然一副乖巧的模样。   祁雳和祁霆互望一眼,这……又是唱哪一处?   “你……祁霄?”还是七皇子祁霆先将祁霄认了出来。   他们年纪相近,从前在宫中还能说上两句话,虽算不得亲厚,好歹未曾有过旧怨。   “老九?你不是才入元京?”   “回五哥,今日刚到的。”   祁雳和祁霆不约而同地上下打量祁霄,心里疑惑重重,各自泛着嘀咕。   “你认识刚才那人?身手不错,是你带回来的?”   “七哥有所不知,那人是周国质子唐绫的护卫。”   祁霄从一开始就没想要瞒着,因为唐绫是周国质子,被打的又是赵祎,京畿都护府定是要查,不可能瞒得住,他若瞒了一时,等老五老七从京畿都护府得了消息,他更掰扯不清,不若照实说,装个傻子。   “唐绫!”七皇子祁霆突然一下子只觉头皮发麻,这闹的……元京城又要乱了。   “唐绫?”五皇子祁雳却是另一番更为复杂的心思,祁霄与唐绫一同入京,头一日到元京就双双出现在绾琴斋里,难道只是巧合?祁霄和唐绫之间是否有什么私情?为何祁霄会帮唐绫?唐绫又怎么招惹了赵祎?祁霄的出现与陆方尽会有关系吗?   祁霄强撑着笑容,面上一派泰然,心里默默骂自己,为什么要惹祸上身?!凑什么热闹?管什么闲事?他莫不是喝多了?发神经?真是蠢的没治了。   他就该在出事的时候头也不回的溜走!   作者有话说:   我连更三日了!!!!!求表扬!!!!!   【我很想说明天还有,但我不敢保证……   复习一下疑难知识点-   五皇子-祁雳   七皇子-祁霆   狼崽祁霄是老九 第26章   绾琴斋内一阵大打出手之后陷入了突如其来的寂静,所有人都在观望着,又不知道在观望着什么。   管事的出来收拾残局,安抚客人们:“惊扰了各位贵客,实乃我绾琴斋照顾不周,不若今夜就有我绾琴斋做东酒钱全免,诸位安心喝酒吃菜,七月姑娘正在装扮,过会儿就来。”   祁霄笑容无辜,一听七月姑娘之名便露出喜色:“五哥、七哥今日也是来听七月姑娘的琴曲的吧,莫被那无关紧要的事扫了兴致,赵公子之事自有京畿都护府操心。”   “你也是来看七月姑娘的?”五皇子祁雳一脸不信。   祁霄今早刚入京,这会儿就直奔绾琴斋而来,实在太快了些。   “不瞒五哥,我是慕名已久。”   陆方尽回到隔间,先给祁霄规规矩矩见了礼,然后索性命人撤了其中隔断,将两间并做一间,原本尴尬的三人,一下子就成了尴尬的四人,陆方尽偷偷冲着祁霄一笑,那意思是:方才不是看我笑话看得挺开心的?此刻还开心吗?   四人还未坐定下来,京畿都护府就来人了,呼啦啦一大批府兵将楼台都围了,许进不许出。   京畿都护府领头的人不配刀而是着一袭绛紫官袍,看样子正该是京畿都护府府尹大人曹巍山了。   “下官参加五殿下、七殿下、陆大将军。   二位殿下受惊,请殿下赐罪。”   曹巍山说着就要跪,被五皇子祁雳虚扶了一把:“免了。   我们没什么,倒是那赵公子伤得颇重,曹大人先办正事吧。”   “尊五殿下令。   下官这就去将闹事之人缉拿归案。   来人……”   “等等,”曹巍山刚想差人搜捕就被七皇子祁霆拦下,“曹大人先慢,礼不可废。”   曹巍山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方才不是给二位殿下和陆方尽见过礼了?   七皇子祁霆稍稍让过一些,引向祁霄:“过来参加九殿下。”   曹巍山怔愣一刻,旋即行大礼一拜:“下官参见九殿下。   方才下官眼拙,请九殿下恕臣不知之罪。”   “曹大人快免礼,不必介意。”   曹巍山目光一瞬扫过隔间中的四人,他方才一听闻赵祎又惹是生非,急得从太师椅上蹦起来,带着人一路骑马过来的,没想到三天两头惹事的赵祎那根本就不算是个事,面前这四人,三位皇子一位大将军围聚在一起才是天大的事!   祁霄含笑对曹巍山说道:“曹大人,方才殴打赵公子的人是周国世子唐绫的侍卫,曹大人只需往同会馆必能寻到人的。”   曹巍山一听这话不由自主地抽了抽嘴角,他错了,他又错了,赵祎这回怕是捅了马蜂窝了!可关键,马蜂见人就蛰,他这京畿都护府的府尹恐怕要跟着遭罪!   京畿都护府,顾名思义掌管都城元京的治安民生,直属于内阁,实际上什么鸡鸣狗盗、大事小情曹巍山都得管,他这个府尹虽然是五品的官阶,却是可以执令入宫直达御前的,可谓位低权重。   但正是因为权重才更难。   元京城满地贵胄,哪一个曹巍山都得罪不起,这么些年他天天夹着尾巴做人,被打磨的滑不溜手,方便随时滚蛋。   曹巍山不敢怠慢,一面命人照看赵祎,一面将赵祎的狐朋狗友都请来问话,再一回头向着隔间里的四位深深鞠了一躬:“此间事既然是在三位殿下和陆大将军面前发生的,下官不敢妄论,还请三位殿下和大将军做个公断。”   好嘛,曹巍山一句话把他们四个都圈进来了,这事不管最后怎么收场,长公主都不能怪罪到曹巍山一人头上,面前这四个足够给他顶长公主的雷霆之怒了。   祁霄笑眼瞧着曹巍山,心叹真是个老奸巨猾,元京城里果然都是人精。   不多会儿与赵祎同来的“好友们”都被请了来,两间打通的隔间眼看不够挤了,管事的便贴心地将左右两间也都让了出来,一并合了进来。   绾琴斋的戏台子瞬间挪了地方,刚巧挪到了祁霄他们的脚下,四周围的客人们不敢明目张胆的看戏,便就鬼鬼祟祟的看。   “说说怎么回事?”   其实说来十分简单,赵祎这个酒池肉林里养大的混蛋不知是今日又喝多了,还是昨日的酒还未醒,出去撒了泡尿回来就错入了唐绫的隔间。   这原不是什么大事,掉头回去即可,但赵祎偏生是个横行霸道成习惯的流氓,一眼见唐绫生的美,就要动手动脚,爪子刚往唐绫身上摸就被叶淮一拳揍了出去。   赵祎自小到大只有他打人,还未有人敢揍他,立刻怒火中烧,将侍卫们都招来进来,今日还非得将唐绫按在怀里不可了。   那些侍卫怎么可能是叶淮的对手,三两下都被打趴了,赵祎还敢拉扯唐绫,于是狠狠挨了叶淮一顿打,直接将他腿都打折了,扔到了戏台上。   赵祎身边那些酒友平日里狗仗人势,可遇上叶淮这样的躲都来不及,哪里还敢冒头,就看着赵祎被好生教训了一顿。   事情说完,曹巍山一点惊讶都无,赵祎做这种事情是家常便饭,他早就料到了,可赵祎挨打倒是头一遭,挨的还是唐绫的打,纯属活该,但活该二字曹巍山可不敢与长公主说,去拿唐绫他更是不敢,若换个人,这时候就该锁起来押到同会馆让唐绫发落去了。   唐绫是周国质子,如今两国议和尚未完成,唐绫所代表的就是周国,曹巍山心知此事可大可小,往大了闹就是两国之争,随时刀兵相见,往小就此揭过最好,赵祎认了错,回家跪祠堂,唐绫将人也打了,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赵祎就算了。   “这……殿下们与大将军怎么看?”曹巍山将这难题抛给他们,这个烫手山芋谁爱接谁接,他不要!   陆方尽翻了个白眼,这跟他有关系?他自己不够烦嘛?随手拎起个酒壶,大步走出去,扬声喊了一嗓子:“来人,上酒!”   曹巍山根本不在陆方尽眼里,他也不敢往陆方尽眼门前凑,只能转而望向三位皇子殿下。   祁霄也同时看向老五和老七,他初来乍到,满元京城里无人识,曹巍山指望不上他。   五皇子和七皇子对视一眼,电光火石之间突然如同心有灵犀一般达成了一致。   五皇子祁雳向曹巍山说道:“元京之地,大小事务自然由曹大人做主,我们兄弟二人何敢僭越。”   “五哥说得是。   曹大人,眼下赵公子的伤最为要紧。”   曹巍山干笑两声:“是是,多谢七皇子提点,我这便亲自去探一探赵公子的伤势。   下官不敢再打扰三位皇子与陆大将军,便告辞了。”   曹巍山不傻,知道老五和老七什么都不会多说,也不愿意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生怕自己染一身脏,可就算他们什么都不说,他们也什么都知道了,绾琴斋内“看官”如此多,不需几个时辰赵祎的事情就能传遍整个元京城,谁敢说他曹巍山和稀泥、捣糨糊?那不是连二位皇子一块骂了?   七皇子祁霆默默瞄了祁霄一眼,心里忽然清明起来,后知后觉地想道,方才祁霄故意让唐绫和他的侍卫先走,就是料定了此事不了了之才是最好的。   看来真不能对这个数年不见的弟弟掉以轻心。   一场闹剧终于在曹巍山的离场后曲终人散尽,陆方尽要来酒菜,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一边听曲等待七月姑娘,一边再五皇子和七皇子之间胡搅蛮缠,左右不管老五和老七跟他说什么,他就一个字“喝”!   如此这般不到半个时辰,陆方尽就把自己喝出了个黑里透红,堂堂名将醉得没了形状,左摇右摆、前俯后仰张口说的都是胡话,反正就是让老五和老七拿他没办法。   一屋子四人各怀心事,谁都不能张口,气氛格外诡异,偏都要压着假装无事,那便只能自尝苦果、互相折磨。   待七月姑娘抱琴上台的时候,陆方尽已经把自己喝趴下了,醉了个人事不知。   五皇子和七皇子都像霜打的茄子面色青紫交加,差不多将郁闷二字都写到了脑门上。   唯独祁霄一人傻呵呵地专心听曲,一壶小酒一人独饮,仿佛不介意另外三人一般,独自愉快着。   七月姑娘以轻纱遮面,将妩媚的容颜隐去一二,露出眉眼如画,眼波流转之间情愫暗藏,嘴角含笑又似不可轻易得见,朦胧中更是勾人。   七月姑娘魅力弗边,绾琴斋的客人们在七月姑娘一曲之后都像被洗去了记忆似得,很自觉地将赵祎闹事抛诸脑后,纷纷拿出抛头颅洒热血的激昂只为博得美人一笑。   祁霄双眼直直看着戏台上的美人,心里想到的却是唐绫,他出现在绾琴斋,是为什么?巧合?   唐绫来陈入元京,这一路行得颇为辛苦,他原本就体弱多病,又连遭刺杀,不是病就是伤,他不说辛苦也不表现楚楚可怜,他只是听之任之,仿佛提醒木偶似得任由旁人拉扯摆布,可祁霄清楚的知道,那些既是真相也都只是表象,唐绫看似柔弱无辜,却将一切看透,在暗中使劲,敌不过的不战,避不开的……他又都能化险为夷。   好似说到底,全赖祁霄救他?   祁霄微微皱了皱眉,他什么时候被唐绫算计了自己竟都没发觉……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七夕呢   更新! 第27章 (拍虫)   翌日祁霄睡了个懒觉,日上三竿了才起,仰熙斋里比楚王府还清净,祁霄站在廊下伸了个懒腰,抵达元京的第二日颇有些无聊。   “宗盛,白溪桥呢?”   “昨夜里,爷去了绾琴斋没带他,一大早就说要自己出去玩,也不带我们。”   祁霄笑出声来:“幼稚。   他到底去哪儿了?”   宗盛摇头:“说四处转转。”   “随他去吧。”   “爷,今天一大早,华溪别院送来了帖子。”   “哪儿?”   “唐绫唐公子差人送来的。”   祁霄这才反应过来,同会馆西跨院原来有个优雅的名字,叫做华溪别院,里头住着个“灾星”唐绫,呵,这难不成还怕他把他忘了吗?   “有事?”祁霄扫了一眼宗盛递来的帖子,没接。   宗盛只得将帖子收了回去:“没说,上面只邀爷午膳时候过去。”   祁霄轻轻挑眉:“请我吃饭?不去。”   祁霄在仰熙斋无所事事,他们毕竟不是在楚王府,有校场、有马场,就算不出王府也不至于无事可做,宗盛以为祁霄会憋不住要出门,却始终没等来祁霄开口,弄得宗盛跟在祁霄身旁也无聊的很。   “愣着做什么?收拾东西。”   昨日从入元京城,下午一直在东市闲逛,晚上又几乎是宿在绾琴斋,临近寅时才回的同会馆,他们的行装都还堆放在偏厅里没来得及收拾。   祁霄说要收拾还就亲自动起了手。   “爷,这些活我来做就好了。”   “无妨,闲着没事嘛。”   祁霄离开雍城时吩咐了轻车简行,可一路从雍城到元京路途遥远,日常吃穿用度的随便一收拾就是好几大箱子,祁霄临行前瞧着这些累赘十分不悦,但他是楚王,一贯都是“骄奢淫逸”,只能全装了车带来了元京,经过了昨天夜里,祁霄才觉得,他带的实在太少,钱银带太少了。   昨夜光是陆方尽一人喝掉的酒就上百两,若不是有老五和老七两个冤大头在,祁霄都不知道陆方尽要怎么回家,堂堂陆大将军赊欠酒钱说出去可太丢人了。   楚王府不穷,除了封地,祁霄这几年还有其他的产业且经营有道,是抚州数一数二的富户,只不过比起珠光宝气、金玉贵器,抚州府远远不及元京,想要在元京城里装浮夸,祁霄拍马都追不上赵祎那样的真浮夸,再装恐怕是要东施效颦了,他得另寻他法。   祁霄将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拿,突然拿到一个狭长的盒子,祁霄端在面前愣愣地看着。   “爷?”宗盛好像从来没见过祁霄突然走神发呆,盒子里放到应该是那把奔马图折扇。   唐绫此人瞧着人畜无害,实则心思颇深,最懂“投其所好”,一把折扇、一袋糖丸,便好似能收买人心了。   现在连祁霄自己都不知道为何总在帮他了。   祁霄没有打开了盒子,突然干笑了一声:“当初若收了那枚扇坠子,倒是能值不少钱,好歹能请陆方尽喝坛好酒。”   宗盛没接话,他原本就嘴笨,这样的话他更是不懂怎么接了,祁霄说的是要给陆方尽买酒,可宗盛听着重点却似乎是在扇坠儿和唐绫身上,祁霄的心思,宗盛不敢胡乱揣测。   祁霄把盒子塞给了宗盛,自己又拿起一个长匣,里面是什么?祁霄随手就打开了,里面安安静静躺着一把折扇,光瞧那不太名贵又过分朴素的扇骨就知道正是唐绫送的那把。   这个盒子里是折扇,那方才那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祁霄合上匣子,从宗盛手里换过方才那个再打开,一枚白玉簪子落在眼前。   他几乎都快忘记了,自己还从唐绫那儿顺了这么个东西。   祁霄将簪子取出拿在手里把玩,把匣子丢给宗盛。   玉是好玉,雕工也好,白玉素雅倒是极配唐绫那样温润清雅的气质。   祁霄一瞬间忆起在唐绫被困在囚车里的样子,贵公子与阶下囚强烈的反差融合在他一人身上,让人不由生怜悯之心,又不敢有亵渎之意……   祁霄突然伸手抽出自己头上的发簪,换了唐绫的白玉簪:“宗盛,我饿了。”   宗盛赶紧将盒子搁回箱中,紧跟祁霄走了出去:“爷,我这就去令小厨房做饭,爷想吃什么?”   “不必了,华溪别院不是请客嘛。”   “嗯?爷不是说……不去吗?”   祁霄回眼扫过宗盛:“哦,改主意了。”   宗盛老实跟在祁霄身边,不敢再多话。   ***   从仰熙斋走到华溪别院几乎横穿整个同会馆,祁霄和宗盛步间大且步速快,走了小半个时辰刚好踩着饭点到的。   华溪别院里比仰熙斋热闹多了,周国一队使节皆在,住了两月多都熟悉了,便也就自在不少。   黄泽献知道唐绫给祁霄下了贴,听唐绫所述,楚王祁霄是个心机颇深之人,他无依无靠地来到元京,为求自保与他们周国人划清界限方为上策,黄泽献原以为楚王不会来的。   祁霄还未入华溪别院,仆从便来报于唐绫,彼时唐绫正与黄泽献下棋。   “公子,楚王殿下到。”   “知道了。   请楚王殿下去偏厅。”   “是。”   黄泽献颇为惊讶,苦笑一声:“果然还是公子料事如神。”   唐绫笑了笑:“黄大人愿赌服输。”   “哎,认输认输。   之后我等皆听公子差遣,决无二话。”   昨夜唐绫执意要去绾琴斋,无辜惹上了赵祎那个大麻烦,被宗盛送回后,便不得不听黄泽献这些老臣的许多念叨。   唐绫今早要请祁霄,还被黄泽献拦着,于是便就此做了个赌局,若祁霄来了,黄泽献便不能再多话。   唐绫起身,连青岚和叶淮都不带,独自去了偏厅,见祁霄。   祁霄刚在偏厅坐下,前菜和酒便一一摆上了桌,而碗筷酒盏只有两副,祁霄微微挑眉,转头于宗盛道:“看来唐公子没打算连你一块儿谢,你先回去吧,别陪着饿肚子了。”   “爷……”宗盛站着不动。   “回吧,就他那身板还能与我动手?”   “……是。”   祁霄刚给自己满上了酒,唐绫就来了。   “拜见楚王殿下。”   唐绫一袭银白云绣长袍,祁霄只是眼角余光划过,脑海里就冒出来翩若惊鸿四个字,不由得扬起嘴角,难怪赵祎见了唐绫就发疯。   “难得子绎请我喝酒。”   祁霄给唐绫也倒了杯酒,“杏花雨,酒香且不烈,贵在回味无穷,你初来元京就懂得找这杏花雨来,看来昨夜在绾琴斋收获颇丰啊。”   唐绫坐到祁霄身边,轻轻笑着端起酒盏向祁霄敬酒:“昨夜,多谢你了。”   祁霄不与唐绫客气,酒一口饮尽,举筷就开始吃菜:“谢可不够,一顿酒菜也不够,救你多次,你呢,却总拿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糊弄我,这一次,我可没那么容易打发了。”   “我可不敢糊弄楚王殿下,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都是我的心意,虽说是不像话也入不了殿下的眼,但我此来这一路确实也没有更好的东西拿得出手的了。”   祁霄又喝了口酒,笑起来:“我倒是有些后悔,当初那扇坠儿就很不错。”   唐绫也笑起来:“难得你能喜欢,我一会儿就找出来命人送去仰熙斋。”   祁霄偏头瞧着唐绫,他笑起来如春风化雪,宛若谪仙,论说好看,竟似乎比那七月姑娘更能在不经意间撩拨人心。   祁霄默了片刻,突然摇头:“你呀,还是藏着些好,否则这副好皮相还得招惹祸事。   当初在雍城时我便与你说了,你还当我调戏于你。   不识好人心呐。”   唐绫嘴角的笑意一滞,心里却并不生气,昨夜的事情是屈辱,但他也报了仇,赵祎并没有落得个好,若在周国,赵祎必然是要被断去手脚,下半辈子做个废人的,只是唐绫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只能不了了之。   “多谢殿下好意,不过此刻只怕已经晚了。”   “嗯?”   “你今早没听说什么吗?”   “听说?呵……”祁霄一猜就是坊间流言已经传开,恐怕整个元京城已经没人不知道昨夜绾琴斋闹出的事情,和眼前这位貌美赛过了七月姑娘的周国质子唐绫。   “昨夜多亏你替我解围,我再敬你一杯。”   祁霄喝着酒,笑问:“头日进元京,你就去那绾琴斋,所为何事啊?”   “头日进元京,祁霄你不也去了那绾琴斋,又所为何事啊?”同样的问题,唐绫直接还给了祁霄。   祁霄笑了笑,不答。   没想到唐绫突然就不藏着掖着,突然就凌厉了起来。   之前对弈一局,祁霄善攻,唐绫善谋,似乎总在守势,却每一步都在布局,试图干扰和打断祁霄的进攻,却又从不正面“迎敌”,唐绫突然改了棋风,着实有些意思。   “祁霄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吧。”   “哈哈哈……”祁霄忍不住大笑起来,唐绫请他来,唐绫算准了他会来赴宴,甚至算到了他为何会来,“好,子绎你如此爽快,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我要你帮我做些事情,打探一些消息。”   祁霄十岁离京,根基在抚州府,他朝中无人,在元京寸步难行,昨夜帮了唐绫,与老五和老七打了照面,虽然不是他所计划的那般徐徐图之,但也不完全是件坏事,若没有昨天的闹剧,他可能会被忘在同会馆里,而现在,他的父皇却没办法不听见他的名字了。   “我尽力。”   唐绫一笑,答应的极为干脆。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继续 第28章   “如此便答应了?也不问问是何事?万一你查不了呢?”祁霄边吃边喝,随意地就像是在楚王府里,对待唐绫的态度也随和的仿佛朋友一般。   唐绫笑道:“若不信我能办得到,你又怎会纡尊降贵向我开口?毕竟堂堂楚王殿下,与我这个周国质子,划清界限才是明智之举。”   “这般酸我?看来昨夜我又枉做好人了?”   唐绫的笑忽而有些惨淡透着些委屈:“我是真心感激,只是你不信罢了。”   祁霄看着唐绫,真心感激或许不假,可这真心感激里还藏着什么却只有唐绫自己清楚了。   “信啊,我人都在这里了,哪有不信的道理。”   唐绫微微一笑,低头吃菜,眼神瞟过祁霄头上的发簪,面上毫无异色。   祁霄搁下了筷子,将白玉簪子抽了出来,送到唐绫面前:“你从进门就瞧着它,很想要回去?”   唐绫也放下了筷子,伸手将白玉簪子接过来,纤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玉簪,低眼瞧了一会儿:“我是极喜欢它,原本也确实想要回来……我母亲生我之后不久便病逝了,我对她的记忆都来自于她的画像,画像上她有一支相似的发簪,后来我见到这一支白玉簪的时候便格外喜欢。”   唐绫那支玉簪的故事不假,却也是故意说给祁霄听的。   唐绫到元京后便向黄泽献打听了京中的消息,尤其是关于祁霄的,但祁霄这个楚王徒有其名,在元京城中根本没人记得还有他那么个人,不过皇宫内的消息,星罗卫一直很留意,不难知晓琳贵人重病一事。   祁霄回京的原因不做他想。   又或许祁霄只是借琳贵人病重为借口,回来为了夺回他该有的荣华富贵、无上权柄。   祁霄年纪不大心思不少,唐绫要想拿捏这样一个人,就必须知道他想要什么、有何目的,他若有野心那便整合唐绫的意,陈国皇子众多,立储之事是鹬蚌相争,他需要默默推波助澜,陈国内斗加剧,陆方尽这样的人都将成为权力倾轧之下的牺牲品,待陛下再稳重些,大周便可再无畏惧。   以祁霄的心思和城府,这么多年深藏不露,在雍城做个嚣张跋扈的公子哥,私底下却与陆方尽交好,这样的人绝不会甘愿一辈子庸碌无为。   不知为何,唐绫私心里居然希望祁霄是个孝子,回来只是为了他母亲的病。   “那你娘的那支玉簪呢?”祁霄支着下巴,微微眯了眯眼看着唐绫,他还以为他会说着玉簪是他娘的遗物呢。   故事或许是不全为真,但唐绫确实一直颇为在意这支簪子,就算不是他娘的遗物,也是他的心头好。   唐绫轻轻一笑:“那支在我爹身上,我爹一直视若珍宝,我可觊觎不来。”   “既然如此,这簪子还给你吧。”   君子不夺人所爱。   一直玉簪对于祁霄而言没什么了不起,原本特意戴着过来见唐绫,就是准备要还给他的。   唐绫忽而站起来,靠近了祁霄,亲自替他将玉簪簪了回去:“你肯戴着它便也是喜欢吧,今次算我亲自送给你的小小心意,好不好?”   唐绫靠得祁霄很近,却刻意留出几寸距离,像是若即若离的克制,又像是忽近忽远的撩拨,他话语低柔温和,仿佛还有些恳切讨好的意味。   祁霄居然有一瞬间恍惚,好像听不明白唐绫说的喜欢究竟是指什么。   祁霄发愣的一刻,唐绫已经抽身远离,坐回到原位,又给祁霄倒了杯酒。   侍从端来热菜热汤,迅速将桌面铺满,又很快退了出去。   祁霄乱七八糟的思绪被打断,面色如常地又开始喝酒吃肉。   “你想让我探听什么消息?”唐绫看不穿祁霄的心思,索性单刀直入。   祁霄再一次搁下筷子,冲唐绫比了个手势:“有两件,确切来说是两个人,其一是京畿都护府府尹曹巍山,第二是已故的徽云大将军白柳。”   唐绫轻轻点头:“好,我记下了。”   曹巍山和白柳?这两个人之间有关系吗?   曹巍山,唐绫可以明白,曹巍山掌管京畿都护府就是掌管了整个元京大小事务,品阶虽然不高,但职位却是至关重要,说曹巍山是元京城的百事通毫不为过。   至于徽云大将军白柳,数年前就已经死了,他曾是名震三国的大将,在陆方尽之前的战神,常年驻守凤林山……凤林山?怎么又是凤林山?难道是齐国细作之事?   唐绫一时之间想不通其中关联,或者祁霄的用意,恐怕只有查过了才能慢慢推敲出来。   “那就请子绎多费心了。”   祁霄仿佛从唐绫的眼神中读出了费解,轻轻一笑,他为什么让唐绫查这两个人?因为他不信任唐绫,更需要提防周国的星罗卫。   唐绫会帮他,不过是以为他有夺嫡之心,周国如今吃了败仗,国库吃紧,为了和谈必然还要花费不少银两,近几年恐怕都不敢再轻易与大陈开战。   周国需要休养生息的时间,而这些时间却不能给大陈,如今为了太子之位朝中分立,唐绫当然乐意见到大陈朝局动荡,而且是越乱越好。   无论是齐国的佔事处,还是周国的星罗卫,都是不容小觑的力量。   祁霄要知道唐绫和星罗卫都将耳目布在了何处,究竟能查到些什么,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唐绫和祁霄,分明清楚彼此心里的谋算,表面又皆是巍然不动,杏花雨再香都显得索然无味。   酒足饭饱,祁霄拍拍屁股就回仰熙斋了,从华溪别院出来,脸上的笑容就散尽了。   与唐绫合谋,是通敌之罪。   如此险招,他怕是疯了才敢这样走。   但除了星罗卫,祁霄想不到还能有什么力量能从玄机、天策二营的眼皮子底下追查线索了。   唐绫就像一柄摆在祁霄手边淬了毒又锋利无比的刀,这样的武器祁霄若不想法子抓在自己手里,难道还要等那柄刀子扎进自己胸口嘛。   ***   私宴散,黄泽献在书房等唐绫回来。   “如何?”   唐绫笑着颔首:“去查两个人,白柳和曹巍山。”   黄泽献一震:“这个楚王,好大胆子。   公子务必小心他。”   “我有分寸。”   唐绫坐到书案前,提笔给父亲荀安侯写信,他和祁霄互为饵食,又互为钓钩,此时可以相互利用,他日却只能你死我活。   ***   白溪桥也是踩着饭点回到了仰熙斋,正好错过了祁霄带着宗盛出去,只能一个人了无乐趣的吃了饭。   刚吃完宗盛就独自回来了。   “霄儿呢?”   “华溪别院。”   “哪儿?”   宗盛一叹:“唐公子请爷过去用午膳。”   白溪桥猛地蹦起来:“那你就自己回来了?!”   “爷让我回来的。”   “你……”白溪桥瞪着宗盛瞪得眼睛发酸,却不见宗盛有什么反应,只好作罢,“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听话?霄儿那脾性你不知道嘛?总随着他去早晚闯祸。”   宗盛回瞪了白溪桥一眼:“爷的吩咐,宗盛不敢不从。”   若要宗盛说,祁霄这些年闯的最大的祸就是从认识白溪桥开始的,若不是那年祁霄打猎跑得远了些,跑到了凤林山脚下,又追了白溪桥驯服不住的马儿,与白溪桥不打不相识,这才被他拐进了寒辰宗,还拜了谷山陌为师……之后那些事情怎会与祁霄扯上关系?如今自家主子又怎会为了报仇,回元京,自己投入腥风血雨之中?   白溪桥忍不住抬手就往宗盛脑门上戳:“你可真是老实过了头吧?昨夜晚上闹得不够大吗?现在整个元京都知道了,周国世子容颜惊世,后头还跟了句,楚王风流英雄救美。   这都什么胡说八道的,原本是空穴来风,霄儿再往唐绫那处一跑,可不就给了人话柄谈资?你知不知道私通敌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哦。”   宗盛低声应了,抄家灭族对于祁霄而言是不可能的。   “哎……”白溪桥大叹一声,忍不住扶额,“跟你说也是白说。   我这就去把人领回来。”   宗盛上前一步将白溪桥拦住:“爷自有打算。”   “他有什么打算呀?借星罗卫查我爹的案子?他疯了吧!”自从在楚王府抓了叶淮,白溪桥就知道唐绫不简单,能将星罗卫当做暗卫带在身边,这个小侯爷可比传闻中的更难对付。   在秦江上的十数日,白溪桥几乎日夜盯着叶淮和唐绫,还是让他们找到机会不知往鱼腹里藏了什么,这样的人有这样的手段和心机,就是留不得。   祁霄不能杀唐绫,难道还不能躲吗?怎么还要自己送上门去?   “你着急也没用,爷想做的事情,没人拦得住。”   白溪桥抽了抽嘴角:“你这话是夸他呢?还是说你我无用?”   “只要爷吩咐,刀山火海我绝无犹疑,倒是你……”   “我?我什么?你拿祁霄当主子,什么都听他的。   我拿霄儿当自己亲弟弟,仇可以不报,他不能有事!”白溪桥突然就炸了,甩袖而去。   宗盛自知说错了话,不由低下了头。   作者有话说:   明天……我努力更……   这章信息量巨大,慢慢看,之后会详细再解释的。 第29章   祁霄回到仰熙斋,宗盛在院门口候着他。   祁霄一眼就发觉宗盛脸色不大好。   宗盛平素不苟言笑,脸上一般都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但祁霄和宗盛几乎是一起长大的,再熟悉不过,宗盛心里有事,他还是看得出来的。   “怎么了?”   “白溪桥回来了,在书房。”   “你跟他吵架了?”祁霄一猜,忍不住笑起来,“他怎么惹到你了?居然能让你如此不高兴?”   “……是我惹到他了。”   “哦……那我知道了。   是因为唐绫吧。   白溪桥肯定是在外面听到什么流言蜚语,心里不痛快。”   祁霄拍了拍宗盛的肩头,“不用理他。”   “爷……”宗盛犹豫了片刻,话在嘴边还是说不出来,无论白溪桥的话是对是错,都不是他该关心的,他的职责只是追随在祁霄身边,唯命是从。   何况,他对祁霄的信任并不是盲目的,他不认为白溪桥比祁霄更聪明更通透更明白审时度势。   祁霄轻轻摆了摆手让宗盛先回去休息,他自己去见白溪桥。   “师兄回来啦,这一上午跑哪儿去玩了?”   白溪桥在书房里坐立难安,分分钟都想冲到华溪别院将祁霄拎回来,可每次走到了门口又折回来,生怕自己冲动坏事,正焦虑着,祁霄回来了,还一副嬉皮笑脸,看着就来气:“玩?还玩!你可知道今日元京城里都快将作业绾琴斋的事情传疯了,人言可畏啊!”   “哈哈,师兄快说来我听听,都传什么了?”祁霄一屁股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腿一翘,一派自在,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白溪桥简直要被祁霄气死了,抬手就往祁霄脑门上戳:“你能不能长点心啊?元京城水多深你不知道嘛?昨天你帮了唐绫,好像只是一句话罢了,但就这么一句话不仅得罪了长公主、赵连海,还贸然现身在老五老七面前,好巧不巧的陆方尽也在,你搅的可不是赵祎的浑水,而是老五老七的局!不明白的以为你与唐绫有私,想得深的只会疑惑你为何会去绾琴斋,你凭白给自己惹了祸,还要往唐绫那处跑,你可知道这同会馆里有多少双眼睛和耳朵,都会往何处、给何人通风报信?!”   白溪桥一口气说了一箩筐,说得他口干舌燥,顺手一把抢过祁霄手中茶盏,猛一口将水喝尽,润润嗓子、解解气。   祁霄早料到了,市井流言无非分出两头,一头看赵祎的笑话,传唐绫的美貌;一头琢磨朝局,风暴中心便是陆方尽,就想看看陆方尽究竟会投入五皇子祁雳麾下,还是受七皇子祁霆招揽,现在祁霄冒出来搅局,却不知这位无名无势的九皇子故意在五皇子和七皇子面前露脸,是要往哪一头靠。   “传言罢了,不必理会,在抚州府的时候有关我的传言少过吗?你怎么还大惊小怪呢。”   祁霄自己一杯茶被抢走,只能再给自己倒一杯。   白溪桥气不过,另一手又抢过祁霄刚倒好的茶水,又是一口饮尽,烫的他倒抽冷气:“这能相提并论吗?在抚州府,你是楚王。”   “哦,在元京我就不是楚王了?”   “啧啧,你这小子是存心要气死我吧?”   祁霄笑起来,给白溪桥手里的两个茶盏里都倒满:“喝茶喝茶。”   “原本的计划是到了元京之后,你先见琳贵人,看看能不能打探出一些消息,毕竟后宫之中才是消息往来最密集之处,再若不然,陆方尽如今在陛下面前炙手可热,酒宴不断,自然也能寻到些线索。   可你倒好,入京第二日就马不停蹄地奔上一条悬而又悬的凶险之途,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祁霄将翘着的腿放下,坐端正了,收敛起嬉笑,难得一本正经起来:“师兄,我不过是顺势而为。”   “啊?什么意思?”   “昨夜替唐绫解围,确实非我所想,不管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既然管了,那便大大方方管就好了。   若我不让宗盛带唐绫迅速离开,他自己也会走,只是难免受到阻拦,多延误些时间罢了,毕竟绾琴斋不敢得罪赵祎,放跑嫌凶这种罪名他们担不起。   京畿都护府的人来到绾琴斋必然查问在场所有人,你当我藏得住?”   祁霄的话是一点没错,他心里最清楚不过,在叶淮和赵祎刚刚动起手来的档口,他就该趁着兵荒马乱立刻消失。   “昨夜之事已成定局,我不与你多论,我就问你,方才为何要去见唐绫?你别告诉我,他只是为了谢你的恩,你只是去蹭了顿饭。”   祁霄轻轻一叹:“是,我是想借星罗卫的力量。”   “你疯了吧!”白溪桥蹭一下站起来,两只手里的茶盏一瞬全砸了。   宗盛听见响动冲进来,见白溪桥发怒,上前将祁霄护在身后。   “你躲开。”   白溪桥一伸手要将宗盛推走,宗盛却像是堵挪不开的墙,一动不动。   “宗盛,没事。”   祁霄站起来,绕到宗盛面前,给他使了个眼色,让宗盛去将门合上。   宗盛这才挪了地方。   祁霄没让宗盛出去,他就索性留在了屋里,省得白溪桥又发疯,他好歹能拦着。   “师兄,白大将军出事时,你我都还小,当年之事只是知晓一个大概,虽然白大将军是在回元京的路上病逝,但陛下为何会突然急召大将军回京,又是哪里来的屯兵自重、勾结江湖人士、意图谋反的罪名,我们都不清楚,后来又怎会祸及寒辰宗,其中内情若容易查,这么多年我们不会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碰壁。”   祁霄又取了新茶盏给白溪桥倒茶,递到他手里,慢慢说道,“昨日我见到陆方尽,更确定他此刻自身难保,恐怕不久就会有难,指望他不如想想其他办法。   而我娘那边……若没有昨夜那么闹一场,我恐怕还需很长时间才有可能见到她。”   白溪桥皱着眉头看着祁霄,憋了半刻才说道:“我是不想让你涉险。”   “师兄,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血海深仇,我们早就说好了的。”   ***   话要说回天化二十年,也就是六年前,祁霄刚刚到抚州府的那年冬天,有一日出门游猎,在凤林山脚下遇上一匹神骏的野马,便追了一路,而白溪桥也在追这匹马,两人一见面就动起手来。   祁霄年纪小,武功也没白溪桥好,差点让白溪桥揍,幸好带着宗盛,打了一架才弄明白,马是白溪桥的,只是他驯服不了,让马儿给跑脱了,这才让祁霄发现。   “我叫白溪桥。   你是哪家的公子,身边小侍卫的武功倒是真不错啊。”   “我叫祁霄。   他是宗盛。   你的武功很好。”   “嘿嘿,那是自然,我爹可是徽云大将军白柳,我师父是寒辰宗宗主谷山陌。”   “徽云大将军白柳?真的?!”   “骗你做什么。”   祁霄自小没有朋友,遇上白溪桥这个年纪相仿,又身手极好的,便颇为投趣,而一听白溪桥竟是徽云大将军白柳之子,更是心怀向往,拉着白溪桥问了许多。   “人人都说徽云大将军是我大陈的战神,你快给我说说!”   白溪桥生性洒脱直率,对自己的父亲满心满意都是崇拜之情,说起自己的父亲就没完没了地夸,当日便将祁霄带进了寒辰宗,甚至都没来得及问一问祁霄何方人士。   “哎?你不在军营,跟在大将军身边,怎么跑来了寒辰宗?”   “我爹与我师父是过命的交情,我自小就拜入寒辰宗,交托给师父照顾。   我爹得空便会来寒辰宗看我。”   “现在都入冬了,凤林山西边应该封山了,不会打仗,白大将军该有空了吧?他什么时候会来?我能见一见白大将军吗?”   “最近见不到。   就前两日,我爹接到了元京来的诏令,急匆匆就往元京去了。   我爹一到冬天咳喘的毛病就越发严重,这时候让他回元京,一路上不知有多辛苦……”   白溪桥说到这里眉头揪了起来,方才的神采飞扬瞬时就消失不见。   祁霄这才知道,早年白柳征战时当胸受过一箭,虽侥幸得救,却因箭矢伤及肺脏留下了病根,后来每逢气候变换就会咳喘,冬天尤为难过,近些年越发的不好。   世人都道白柳是战神,谁还会想他其实不过肉体凡胎,终归是个人。   白柳领军征战二十载,明明该是正值壮年却已两鬓斑白,他的父兄葬在凤林山,跟随他上阵杀敌的同袍葬在凤林山,他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儿子也与他一样终有一日被埋在这里。   当年的白溪桥不懂,只道父亲英雄盖世,后来才渐渐明白,名声再大也都不过拖累,父亲忠直的赤诚之心,始终敌不过朝中权力斗争的诡谲。   若非白柳是在回元京途中病故,而是顺利回到元京,那些欲加之罪说不定不仅会要了白柳的命和白家一门的命,还会给徽云大将军的一世英名泼上洗不去的污秽。   但白柳的病故并不是事情的结束,正相反,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   祁霄跟着白溪桥进了寒辰宗的门,这才坦白了身份,花言巧语将白溪桥这个刚见面的人混成了自己的亲兄长,靠着白溪桥的死皮赖脸拜了寒辰宗宗主谷山陌为师,开始与白溪桥一起习武练剑。   那时候的祁霄向往仗剑江湖,也向往建功立业,他不甘心做“楚王”,做父皇看不见的儿子,他渴望被认可、被人记住,像白柳一般被称为大陈的英雄。   作者有话说:   明天……可能有,可能没有……看我的灵感能不能爆发一下如果有,是闪回(哎,我又闪回,上一篇超级爱闪回)尽可能不让绫绫子掉线…… 第30章   寒辰宗宗主谷山陌是不出世的武林高手,原本并不想招惹楚王这个麻烦,但还是受不了白溪桥的软磨硬泡,幸好祁霄自己争气,他天资奇佳又肯吃苦,即便谷山陌严厉苛刻,祁霄却连累都没喊过,终于被谷山陌留在了寒辰宗里。   那些年,九殿下楚王的父亲是大陈国的皇帝陛下,而祁霄的父亲却是谷山陌。   谷山陌不仅教他武功,倾囊相授,更是一直陪伴着他的人。   祁霄自小便不受重视,一年到头只有在年节大宴上才能看见自己的父亲,而那个无上尊贵的陛下从未认真关注过他,因为他没有显赫的母氏家族作为后盾,也从没有出色之处,不冒尖也不犯错,像他母亲一样谨小慎微而规规矩矩。   谷山陌是第一个苛求他拼尽全力、鞭策他坚持不懈的人,也是第一个拍着他的肩头,点头以赞许的人,更是第一个问他喜欢吃拌面还是汤面的人。   祁霄的母亲琳贵人从小教他的都是克制、忍耐、自律、多思虑、少说话,是在虎狼环伺中如何生存,而谷山陌告诉他,要活成自己,活成祁霄的样子,不为虚名、不为浮华、不为出人头地、不为建功立业,而为他自己。   在寒辰宗里,祁霄有兄长、有师父,白溪桥和谷山陌仿佛弥补了他寡淡的亲缘,让他可以有所依赖。   徽云大将军白柳的死讯传回来时已是腊月,白溪桥一下就懵了:“不是说我爹在景塘养病?待开春病愈才入京的吗?为什么?怎么会?!不可能!”   谁也没想到一代名将的死竟然如此仓促,白柳没有死于敌人的铁蹄之下、兵刃之利,与他一生的赫赫威名相比,他的死恍如初冬细雪一般悄无声息,当元京得到消息时也同样是诸多震惊,陛下连夜派了太医快马奔往景塘,可谁又能起死回生呢。   白溪桥很小就见识过战场的惨烈,知晓人命若蝼蚁一般脆弱不堪,可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伟岸的父亲历经无数杀戮后,居然会被小小的咳喘击倒,仿佛是个笑话,却让他哭都哭不出来。   沉浸在悲痛中的白溪桥不知道,他父亲死后,驻守在凤林山中的定远军被拆分移营。   直到跟随白柳的几位副将、统领被先后调往他处,纷纷来与白溪桥道别,祁霄才察觉出端倪。   祁霄向琳贵人发回年节拜贴,查问下才知入冬时元京急召白柳大将军是因为受到了弹劾,还是密谋造反这样的滔天大罪,原本朝中上下气氛紧张,好像一抬头天上就能下刀子一般,等着白柳回元京,却不想白柳并没有能够回去,一场腥风血雨突然失了方向,随之而来的是定远军分拆和袁州府的各级调任,一切都仿佛只是户部例行公事。   祁霄不禁去想,若白柳回到了元京,又会是怎样一副模样?   大陈尚武,兵权分二,内阁兵部掌兵籍、军符;率臣主兵柄;而大陈诸军又大致分四,其一陛下亲掌禁军;其二内阁直辖五都府;其三各府地方府兵;其四边关驻防。   当时白柳的定远军和如今陆方尽的虎威军同是边关驻防,若遇战时,将帅听军符调令,君命或可不受,地位与权力极其巨大。   当时徽云大将军白柳是名震天下的大将,亦是手掌二十五万定远军的统帅,彼时袁州府府兵不过一万,离的最近的虎威军只善水战,陆方尽还不过是个参将,若白柳要反,二十五万大军直入五都府恐怕都花不了两个月。   污名、弹劾、诏令都是指向徽云大将军白柳和他的定远军,恐怕是齐国势微不敢与大陈作对,而白柳才是隐患,陛下容不下他了。   祁霄不敢对白溪桥说什么,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测,但他感觉到了深深的惧意,仿佛儿时立在高耸的宫墙下,被那一道墙压住头上一片天,所有的光都在他触不到的地方。   祁霄以为抚州府足够远了,在寒辰宗的月余,他好像真正自由了,而白柳的事情让他害怕,也让他警醒,那些手握权柄之人在元京城里搅弄风雨,大陈疆域之内便无一日晴天。   元京城里刮出来的风很快在凤林山里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开来,天化二十一年,寒辰宗突然从一个远离庙堂的江湖门派成了山中贼匪,袁州府的新任知府聂广立一心要与寒辰宗过不去,什么流寇贼匪都说成是寒辰宗的人,什么破不了的案子就栽赃给寒辰宗,不到一年的时间整个袁州府的百姓听见寒辰宗的名都害怕会无故受牵连。   谷山陌不得已遣散了门徒,只带着白溪桥和一小部分不愿离开的弟子隐居山野间,可即便如此,事态依然没有半分好转,甚至每况愈下。   凤林山中真闹出了土匪。   凤林山脉延绵数百里,原本定远军镇守,流寇贼匪不敢大肆作乱,定远军分拆裁撤大半之后,凤林山里的匪徒简直救像是被人放出了锁妖塔的妖魔鬼怪,在凤林山一带横行无忌,且日渐壮大,更给了聂广立剿匪的理由,甚至向内阁请兵清缴,于是连月剿、连年剿,可流匪却似野草春风吹又生,而聂广立真正想绞杀的也不是什么流匪,而是寒辰宗。   这便才有了一年多前,陆方尽领兵入凤林山剿匪之事……   ***   “过去那几年,我们一直不明白聂广立或者说是朝中哪一位大人要赶尽杀绝,又是为了什么,白柳已经死了,定远军也已分拆,为何一个寒辰宗值得聂广立这般穷追猛打、费尽心思?非得要了师父的命才肯作罢?”祁霄看着白溪桥,慢慢说道,“师兄,我们已经到了元京,难道你不想查个水落石出?师父的仇难道就算了?”   “不行!”白溪桥一着急差点又砸一只茶盏,半盏茶撒得到处都是,倒像是将他浇醒了,缓了半刻,才继续说道,“霄儿,你如果还拿我当师兄,就更不该如此冲动行事,如此冒险。   唐绫并非可善与之人,你这如同与虎谋皮,很可能还没查出来真相,先把自己都折进去了。”   祁霄起身,将快要被白溪桥捏碎的茶盏接了过来,又给他续上茶,轻轻搁下:“师兄,我像是冲动妄为之人吗?”   白溪桥看着祁霄,死死盯着瞧了许久,才疑惑问道:“你到底想干嘛?”   祁霄大笑:“想……当个傻子。”   “啊?”白溪桥没懂,转头看了一眼宗盛,“什么意思?”   宗盛微微摇头,白溪桥这话该问祁霄才是,问他他哪儿知道。   “什么意思?”   “师兄,所有人都知道唐绫是周国世子,敬而远之、划清界限才是上策,我若光明正大与唐绫交好,不是傻子是什么?”   “等等等等……怎么说半天,你还是要给自己惹祸?”   祁霄将桌上的茶盏往白溪桥面前推了推:“喝茶。”   “你先说清楚!”   “自唐绫入我大陈,我已凑巧救了他两回,天策、玄机二营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一路上的事情陛下不可能不知道,就算之前不知道,现在也该查过了,我若刻意回避唐绫,旁人会怎么想?陛下会怎么想?”   “这……”白溪桥仔细一想,祁霄不仅救过唐绫,还留唐绫在楚王府养病,甚至他们能回元京,也是借了唐绫的光,若说祁霄与唐绫完全不熟,实在令人难以相信,还颇有些遮遮掩掩的意思,“以为你胆子小,求自保?”   “那我若不回避,甚至与唐绫走的很近呢?”   “不是疯了,就是傻的。”   祁霄点头:“没错。”   白溪桥却摇头:“我还是没明白。”   “师兄啊,元京不比抚州府,装嚣张跋扈、论纨绔,我哪儿学的成赵祎那般模样?在这里我不能总藏在同会馆里不出去,该做的事情都得做,有唐绫给我打掩护,不好嘛?”   白溪桥似乎有些明白了,思前想后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的意思,你向唐绫借星罗卫,只是虚晃一招,不管星罗卫能不能查到什么,都没关系,你要的是与唐绫亲近的表现,将唐绫作为你的伪装?”于是,昨夜为何祁霄会出现在绾琴斋也有了解释,他是跟着唐绫去的。   之后的问题便不再是祁霄为何会去,是否与陆方尽有关,而是唐绫为何会去。   祁霄勾起嘴角,轻轻点头:“如果星罗卫能查出些有用的东西来,那自然是最好不过。”   “可……可这不对啊,你与唐绫亲近始终会惹来怀疑,通敌是何等罪名,你不要命了?”   “我通敌?我,楚王,祁霄,陛下都不记得的九皇子,没有朝中势力,母亲不仅不得宠还身染重病,我就是想勾结周国,也得人家看得上我,对不对?”   白溪桥一愣,确实如此。   祁霄没有实力争储位,在旁人眼里,祁霄不过是个游手好闲、徒有虚名的皇子,到了元京城也翻不出什么花样,而唐绫是传闻中的麒麟才子,又是质子身份,他在元京自身难保,如何会与祁霄合谋?他们就算合谋又能谋什么?这太可笑了。   “所以师兄,放心吧。”   作者有话说:   明天可能有、可能没有……   这是【真】权谋文,欢迎大家讨论剧情   提示:1.狼崽的师父死了,他是回来找幕后黑手报仇的;2.狼崽师父的死与陆方尽有关,但陆方尽不是凶手;3.狼崽要利用绫绫子 第31章   元京城,东市,沁心茶庄。   “曹巍山,天化十二年进士,出身柳安府曹氏,自百年前就是晋国世家大族,陈国建立之初曹氏又出了一位名相曹集,不过曹集权重,为避陈祖皇帝忌讳,曹集不许曹氏子弟入仕,于是曹氏出了好几位文画大家,却在几十年间没有再出权臣,直到曹巍山的父亲曹瓒因大学问被请入朝任弘文馆学士。”   茶庄雅间内,黄泽献将查到的事情原封不动告诉唐绫。   唐绫说要查曹巍山,星罗卫连曹巍山的祖宗都查了个清楚。   “曹巍山入仕十多年并不算一帆风顺,从靖州书吏到刑部书令史只花了四年,可到了刑部之后却停滞不前了。   曹巍山为人圆滑做事也颇为细致,原本晋升的机会不少,只不过曹氏家训族中子弟严禁结党,曹巍山既不肯向皇后秦氏靠拢,又不向公孙氏低头,所以入京之后反而一直不得重用,在刑部一待就是七年,三年前才接任了京畿都护府府尹。”   唐绫捧着一碟茶叶,轻嗅茶香,搁下后又换了旁边另外一碟,静静听黄泽献将查到的事情细细说来。   黄泽献眉头微皱,疑惑道:“白柳死时,曹巍山刚擢升刑部都官主事,不过六品罢了,且曹瓒于白柳死前一年就已告老还乡,实在查不出来曹巍山、曹家与白柳之死有任何关系。   而白柳身前常年驻守凤林山,回元京的机会并不多,与曹氏更是毫无瓜葛。   楚王为何要查这二人呢?”   星罗卫几乎将曹巍山和白柳平身大小事都查了个清楚,可即便如此,也没能找出任何与白柳相关的东西。   “或许他们原本就毫无干系。”   唐绫正从桌上一列茶碟中选着茶,气定神闲地没有一丝诧异,“祁霄同时让我查这两个人不过是想看看星罗卫的能耐罢了。”   “那公子的意思是,他并不是真心想知道白柳之死的隐情?也不在乎曹巍山?”   “这个我们不用猜,祁霄自己会告诉我们的。”   “他自己告诉我们?会吗?”   唐绫眉眼含笑,轻柔得好像瞬间就要散去的一缕风,他并不着急向黄泽献解释什么,好像是在等什么。   黄泽献坐在唐绫对首,看唐绫挑拣茶叶,从众多茶中选了齐国青茶来泡,伴着水的热气烫出阵阵茶香,雅室中散出一股宁和平怡,将黄泽献方才心中的疑惑渐渐掩盖了过去。   唐绫将茶盏推到黄泽献面前:“尝尝。”   黄泽献浅浅抿了一小口,茶香清甜,是好茶。   齐国多山林,茶叶是一大特产。   齐、周两国边境无险峰绝林、无江河相隔,一马平川之下,两国商贸自然欣欣向荣,自齐国来的茶叶在周国几乎是随处可见,周国皇室每年也都会受到作为国礼送来的齐国茶叶,沁心茶室的青茶比起齐国国礼还是稍显逊色。   “比起同会馆里的如何?”   黄泽献摇头:“同会馆里的茶皆是陈国贡茶,自然好些。”   “比起陈国国宴上的呢?”   黄泽献初到陈国时陈国陛下设大宴洗尘,以示欢迎。   当时黄泽献被连连敬酒,一杯一杯地喝,茶在手边却一直没机会喝。   此刻唐绫忽然问及,不禁一愣,微微摇头。   “我随口一问罢了。”   唐绫一笑,“茶不错。”   唐绫入元京已有五日,除了第一晚过得惊险刺激,之后便是海晏河清的太平,平静到如寒潭一般,冻得毫无波澜,曹巍山将绾琴斋的事呈报了陛下,之后便没了下文。   赵祎被打断了腿,长公主翌日一早几乎是追着曹巍山的折子一同入宫面见陛下,星罗卫无法探出御书房里的情况,只知晓长公主离宫后便再没有出赵府。   如同祁霄希望的那样,绾琴斋的事像是从未发生过一般,朝中也无人敢提,甚至连唐绫这个人都一夜忘了个干净。   而与之相反,市井中的流言蜚语不断,沸沸扬扬且愈演愈烈,原因倒也简单,赵祎被打断了腿无法再元京城横行,可唐绫却毫发无损,日日在元京城里闲逛,棋阁、画坊、笔斋、茶庄,走到哪里都仿佛是踩着华光来去,将风雅二字做到了夺目。   祁霄路过沁心茶庄,渐渐放缓了脚步,被拥堵的人群挡住了去路,不禁驻足。   “哎?怎么这么多人?我去看看。”   白溪桥不明所以,东市街区热闹非凡他早已知晓,却也不曾见过这般水泄不通的情形,前头又没有马车堵路,怎么就都人挤人的走不动道了?   白溪桥往前没走几步就听身边有人议论:“这周国世子好大排场,怎么还能让京畿都护府给他将整个茶庄都包了?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   “你没听说呀?绾琴斋的事情都传遍了。”   “听说了啊,周国世子不是把赵家那位爷给打了嘛。   打都打了,他现在难道还怕赵家报复?需要都护府派兵保护?”   “什么呀!是前两日,唐公子去了流云画坊拜会宋晓宋先生,仅凭扫过一眼便将端茶的侍女绘了出来,连宋先生都拍手称绝。   凑巧的是,那日七月姑娘也去了流云画坊,唐公子便为七月姑娘绘了一副美人图,啧啧,那简直了,如今这副美人图就挂在绾琴斋内,已叫到了黄金六百两的天价了!”   “啊?!竟有此事?”   “害!你是多少天没出门了?还有更离谱的呢!”   “还有?还有什么?”   “这位周国世子惊才绝艳已传遍了元京城,之前不是有传言要为七皇子选妃嘛,如今众家小姐都像请唐公子绘像,昨日将唐公子围堵在了观棋阁里,差点没打起来。”   “不能吧?绘像罢了怎么还能打起来?”   “呵呵,那是你没见过唐公子的样貌,那一个风华绝世,那些个小姐们见了他倒都不想嫁七皇子了!”   “众家小姐都是出自名门望族大庭广众当然不会有不得体,只是那观棋阁本就是世家子弟爱去之处,输了棋局丢了脸面,不知怎的一言不合就闹了起来,还闹来了京畿都护府的人……”   “可不,现如今曹大人哪儿还敢随着唐公子四处闲逛?就派了人跟着呗。”   “……这都什么呀!”   白溪桥听了这些个七嘴八舌,直皱眉头,唐绫是要闹哪一出?前面行路难,白溪桥也不挤了,索性调转回来,准备带着祁霄绕道而行,谁知道等他回到方才的地方,祁霄已经不见了。   白溪桥四下张望了片刻,心里开始有些着急,忽而一个转头瞧见宗盛在不远处的巷子口朝他招手。   白溪桥小跑过去:“怎么就你一人,霄儿呢?”   “爷让我们在这里等。”   “等?他去哪儿了?”   宗盛朝人群的方向望了一眼,示意白溪桥。   “沁心茶庄?!这么多人围着,他怎么去?”   祁霄自然是飞檐走壁攀墙翻窗进去的。   “嗑嗒。”   一声轻响,茶庄二楼雅间的窗被开启,祁霄一跃而入,惊到了黄泽献,而唐绫瞧见是他,一瞬间便收住了诧异,反而扬起了嘴角。   “真巧。”   祁霄毫不客气地盘腿坐到席上,“正好有些口渴。”   唐绫轻轻笑起来,极为顺手地给祁霄沏了杯茶,端到他面前。   祁霄伸手接过来,浅尝了一口,点了点头:“还不错。   齐国的青茶?”   “王爷见多识广。”   唐绫含笑,唤祁霄一声王爷。   祁霄挑了挑眉:“小侯爷见笑,猜的。”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好像黄泽献不存在似得。   黄泽献索性起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你知道我要来?”   唐绫也学祁霄的样子挑了挑眉:“猜的。”   “行吧,猜的挺准。”   唐绫满元京城乱逛,各种引人瞩目,今日出门时被京畿都护府的人陪同,更是生怕人不知道似得,但茶庄里却被清了场,谁能想到祁霄会在京畿都护府的人眼皮子底下悄悄来去。   唐绫从桌面上又选了一碟茶,又冲泡了一壶,给祁霄端了第二杯:“尝尝看。”   “该不会是考我吧?喝酒说不定我还能糊弄你两句,品茶可还是算了吧。   这般风雅,我装不来。”   祁霄斜眼瞧着唐绫,话里的意思清楚明白说唐绫装腔作势,唐绫倒不生气。   “方才你不是猜的很准?”   “齐国盛产茶叶,世人皆知,又以青茶最为出众,如子绎这般翩若谪仙的人当选最好的,故而由此一猜。”   唐绫突然被祁霄那口不由心地一番夸奖逗笑了:“这个也是齐国的青茶,只不过产茶的时节有所不同罢了。”   “这也能喝得出来?”祁霄是真的有些好奇了。   “尝尝看不就知道了。”   祁霄将信将疑地端着茶盏嗅了嗅茶香,又尝了一口,再换回第一杯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嗯……好似确实略有不同,又说不清哪处不同。”   唐绫笑起来,只觉得祁霄偷偷摸摸的,不端着楚王架子的时候,好似更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飞扬跳脱又率真可爱。   他们相对而坐时,仿佛是相识已久的朋友一般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会有!!!! 第32章   “我很好奇,在观棋阁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还惊动了京畿都护府。”   沁心茶庄外面人头攒动,里头却安静无声,几乎落针可闻,一间雅室仿佛是在元京城内最清净之处。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我与那些太学生打了个赌,他们输了。   他们之间本就有嫌隙,一言不合便闹了起来,其实并未动手,也不知京畿都护府怎的就来的那般快。”   唐绫笑了笑,以亲历者的身份说起市井流言竟好像与己无关似得。   祁霄喝着茶,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微微颔首说道:“我可听说,你赌他们没人赢得了你,甚至同时与三人对弈,颇为嚣张,最后你并未赢、亦未输,三局皆和?将三局棋同时把控在自己手中,且分毫不差,比单纯赢了他们更可怕,何况还有诸家小姐观局,可不得气死个人?”   “你都知道还问?”   “我与你下过一局,那时候,你让着我了吧?”   唐绫笑着,却没回应,既没有否认也没有确认。   当初与祁霄那一局,两方都是试探对手,祁霄一路高歌猛进、打法凶猛,丝毫不给唐绫留有余地,而唐绫则迂回而守、全盘拉扯,也没让祁霄占到便宜。   论棋力,该是唐绫技高一筹,要赢祁霄不难,只是唐绫不想罢了。   祁霄叹了一声,却又笑起来:“罢了,输给你不丢人。   不过你一点脸面都不给他们留,可把人都得罪光了,这群太学生虽是无足轻重,但他们皆出自世家,将来你还得在元京过日子呢,怎么不能收敛着些?”   听祁霄的话语似乎是在关心唐绫,可瞧他含笑的目光,微扬的嘴角又分明是在看唐绫的笑话。   “整个元京城中敢与我交朋友的怕只有你祁霄一人,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做什么?”   祁霄哈哈大笑起来,唐绫短短几日就闹得整个元京城沸沸扬扬,哪里关祁霄什么事情,这会儿偏来“抬举”祁霄。   “既然是朋友,那我托子绎帮忙打听的事情怎么样了?”   唐绫用眼神瞟了瞟桌案上的两封折子,一是关于曹巍山的,二是白柳的。   祁霄伸手想拿却被唐绫阻拦:“既然是朋友,便该坦诚相待。   你为什么要这二人的消息?”   “子绎之前没有问,为何现在又想要知道了呢?”   唐绫一笑:“你不愿说,我便不勉强了,这个消息全当是还你的人情。”   唐绫将两封折子推到祁霄面前,祁霄却双手环抱胸前,反倒不接了。   “我可是救了你的命,怎的还给我这点消息就算了?恐怕太过不公了吧?”   “恩情是恩情,人情是人情,不敢混淆。   而朋友归朋友,消息归消息……”唐绫抬眼看着祁霄,淡淡笑道,“分清楚总是好一些,你说呢?”   两人言语之间拉扯了一番,像极了棋局上的你进我退,只不过这一局,唐绫似乎没有想让的意思。   “哦?那子绎开个价吧?”   唐绫摇头,将折子又往前推了几分:“就当先欠着我吧。”   “好。”   祁霄爽快答应,将两封折子收入怀中,“那我就不打扰子绎品茶了,先告辞。”   祁霄起身启开窗户,准备原路返回,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唐绫的笑,不禁回头。   唐绫捂着嘴笑:“没什么,只是在想堂堂王爷,奈何做贼。”   祁霄一愣,旋即一笑:“你说的不错,青天白日的翻墙走窗确实不妥。”   祁霄理了理衣袍,拉开门径直走了出去,倒是将唐绫看得一怔。   门外的黄泽献看见祁霄走出来,也是愣了愣。   “黄大人,告辞。”   祁霄随意地与黄泽献打了个招呼,堂而皇之地走下楼去。   青岚瞧见祁霄的时候差点将手里的茶点摔了:“你你你你你……”   祁霄从青岚面前走过,却不是真的要从沁心茶庄的正面出去,外面围了许多人,他想走也不容易,而是穿过了大堂和后院,走了沁心茶庄的后门。   后门外也有京畿都护府的府兵值守,见后门被拉开有人走出来,而那人装束并非茶庄中的伙计打扮,正是纳闷,但他们得到的命令是不许闲杂人等进入茶庄,却没说不让人出去,便直愣愣瞧着祁霄大摇大摆地离开没有阻拦。   ***   祁霄离开了沁心茶庄,没有带着宗盛和白溪桥回同会馆,而是继续闲逛,好像他当真只是路过了一下茶庄,其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白溪桥在等祁霄的时候买了些零嘴,一边吃一边问:“我们这都闲逛了半日,究竟是要去哪里?”   “去太和观。”   “道观?”白溪桥诧异问道,“元京城中还有道观?”他们三人出门并未驾车,靠双腿走着应该是不会出城的,白溪桥故而有此一问。   宗盛点头,回答道:“先帝笃信道教,庆元年间就命工部和司天监在皇城中建临仙台敬奉天尊,如今的司天监监正出自飞凤山元星观,而这太和观便是元星观在元京城中所设,香火繁盛了数十年了。”   “所以,司天监监正住在太和观中?”   “那倒没有。”   “那我们去干什么?拜天尊?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宗盛摇摇头,看向祁霄,白溪桥的这些问题该问祁霄才是。   祁霄伸手从白溪桥手里的纸袋中拿了枚果子吃:“去了就知道了。”   “神神秘秘……用得着跟我们卖关子?”   太和观不在东市,却也不远,离皇宫更近。   太和观虽为道观,但设在元京城这样的地方,即便不在闹市之中,也清净不了太多。   太和观外貌平平,里面与寻常道观无甚差别,只是小了许多,统共不过一个四进院子,大殿中供奉天尊,香客来来往往,过中院便是正堂,信众可在此听讲道经,在往内寻常访客便不可入了。   祁霄将一枚小木牌递给小道士,小道士就领着他进入后院去到厢房。   厢房内陆方尽已经等得昏昏欲睡,单手支着脑袋一下一下点着头,像随时都会睡倒过去,听见敲门声才迷迷糊糊应了一声,一时半会儿还没清醒过来。   “等很久了?”祁霄坐到陆方尽边上。   陆方尽打了个哈欠,还是困极了:“嗯。”   “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那日在绾琴斋,陆方尽悄悄告诉祁霄来太和观见他,祁霄就觉得奇怪,陆方尽从不信这些,他只信自己手中的长弓利刃,和自己身边生死相随的兄弟。   “陪我娘来的。   否则哪里能借机见你。”   祁霄笑起来,说的也是,陆方尽现在是元京城里的大红人,比起唐绫来不遑多让,陆府门槛都要被踏破了,陆方尽简直无处可躲。   “说吧。”   陆方尽道:“现在什么局面你在绾琴斋也瞧见了,现在陛下按着我的折子不肯放我回临江府,你给我想个办法。”   “不肯放你,总要有个说法吧?”   “哎,”陆方尽醒了神,长叹一声,“秋围在即,陛下让我伴驾。”   “那就只能等秋围结束了。   反正算算日子,秋围就在十日后,你再熬一熬吧。”   “若是这样简单,我还用得着你?”陆方尽又叹,“绾琴斋一事闹得大,陛下知道五皇子和七皇子见过我,我寻机打探过,陛下似乎没有要放我走的意思。”   祁霄微微扬起眉:“那就是要卸你兵权的意思。”   陆方尽扶额,一脸忧愁藏都藏不住:“周国求和,唐绫入京,陈周无战,我交还兵权也是常理,但如今元京城比战场还可怕,我真待不下去。”   陆方尽接连数叹,为了避免屋外的白溪桥听见,细声与祁霄说:“我怕的是走白大将军的老路。”   祁霄却摇头:“他们不会的,你陆方尽还没到那个份上。”   “切,你小子这算是宽慰我?还是损我?”   “自定远军被分拆,如今驻扎在临江府的虎威军不过五万之数,这么点人借你十个胆子,你也不敢怎么样,陛下要留你在元京,不过是想看看老五和老七哪个能得你的助力,站的更稳一些罢了。”   陆方尽皱眉:“你别说的好像事不关己,我听得头疼。   你们祁家人能不能痛快点?陛下早日册立太子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为何要牵累我?”   祁霄哼笑一声:“陆方尽你打仗的时候挺有脑子的,怎么这时候那么笨呢?选老五还是老七,甚至是老大都不是问题,关键是如今朝中秦氏和公孙两家分立,不是立了太子他们就能握手言和、相互扶持的,既然不是立太子的问题,他又怎么会立太子呢?”   帝王权术制衡之道,陆方尽不懂也不想懂,他领军多年从来想的都是胜,以最少的牺牲、最快的速度打赢,他不懂如此相互掣肘、朝廷内耗怎么就能是天下太平了?都瞎了吗?   祁霄口中说“陛下”、“他”,好像这个人并不是他的父亲一般,疏远漠然至极,陆方尽只能叹气摇头:“你说怎么办吧!”   作者有话说:   码着码着就错过了更新的时间,熬到了凌晨…… 第33章   “你说怎么办吧!”   陆方尽回到元京已经两个月了,都城压抑的气氛已经快把他逼疯了,秦氏也好、公孙氏也罢,五皇子、七皇子、大皇子他们勾心斗角是他们的事情,陆方尽只是大陈的将,做大陈的矛与盾,其余的他顾不了。   祁霄喝了口茶,微微皱了皱眉头,也许是刚从沁心茶庄出来,也许是唐绫给了他一些点拨,他居然尝得出这太和观的茶竟比沁心茶庄的更好些,似乎是宫内的贡茶。   “你愣什么?问你话呢?我怎么办?”   祁霄摇头:“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陛下心里自有打算,你就当自己是戏台上的一个道具,虽说占了不少地方,实则这一台戏与你无关。”   陆方尽的嘴角不住抽了抽,祁霄这话听着怎么很是伤人?他怎么就成了一个死物了?还占了不少地方?他日日夜夜担惊受怕的,到头来只一句“与他无关”?   祁霄一番话完全没有能安慰到陆方尽,却又不是完全无用的废话。   陆方尽想了许久,沉沉叹出了口气来。   “你的意思是,我就什么都不管?可五皇子、七皇子时不时来堵我,还有各方说客,朝中送入陆府的各色礼物、请柬,我收还是不收?”   祁霄笑了笑:“这不是有个现成的好机会,能让你躲开这些麻烦事吗?”   “啊?”陆方尽一脸疑惑,“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了?”   “太和观。”   陆方尽还是摇头:“没懂。   什么意思?”   “伯母笃信天尊,来太和观必定会为你祈福,你只需与观主说道说道,你连年征战杀气重,希望可以留在太和观中侍奉天尊,以求化解戾气,伯母定会高兴,朝中也无人敢到这里来扰天尊的清净,不是吗?”   陆方尽恍然大悟:“你的意思,让我躲在太和观里?”   祁霄点头。   “好!就这么办!”陆方尽一拍掌,忍不住都要笑出了声。   太和观乃元星观分支,又有司天监监正宁晚萧的关系在,就连陛下都会多给宁晚萧三分面子,谁又敢跑来太和观骚扰他!太和观简直是整个元京城最太平的地方了。   祁霄徐徐喝着茶,又道:“你,我帮完了,该轮到你帮我了。”   陆方尽大方点头:“说!”   祁霄将唐绫给他的折子递给陆方尽,说道:“这是我查到关于白柳的一些事情,想你看看。”   “白柳?”陆方尽脸色刹那间又沉下来,“你还在查?”白柳的事情已经过去数年,祁霄连白柳的面都没见过,若只是为了白溪桥,祁霄冒的风险着实太大了些。   “陆方尽你也是我大陈的将,白柳的结局你不寒心吗?”   “呵!”陆方尽苦笑一声,何止是寒心,当年陆方尽初入军营时,白柳已是名动天下,陆方尽是追着白柳的传说一路狂奔,只希望有一日能与白柳比肩,而那一日终究没能到来。   陆方尽与白柳最近的一次,是天化十年年末兵部考绩,白柳着朝服与兵部的大人们交谈,浑身如同刀刻斧凿出来的凌冽气势将所有人都压了一头,陆方尽几乎可以想象到白柳领军于阵前是何等英武若神,可惜他未能亲见。   寒心归寒心,但陆方尽什么都做不了,祁霄一个被人遗忘的皇子比他还不如,比白柳更是比不得,祁霄就算查到了什么又能如何?   “你先看看。”   陆方尽叹了一声,打开了折子,将其中内容通读了一遍,眉头不知不觉又皱了起来,他得想想,好好想想。   想了好半天,陆方尽才开口:“这上面的能信吗?”   祁霄摇头:“不知道。”   “你……这……”   “你信吗?”祁霄又把问题抛回给了陆方尽。   “说白柳有谋逆之心?拥兵自重?我不信。”   “当年凤林山中驻守的定远军足有二十五万之多,甚至每年还都在招募新兵,朝廷给到定远军的军备都是最上乘的,一年军需便是十万两白银,这个兵部和户部都有记录,绝不是假。   白柳要这么多兵马,这么多银子,若不是有私心,是为了什么呢?”   “祁霄!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陆方尽将折子一拍,瞬间要跟祁霄翻脸。   “你再好好想想,只当这个白柳是周国的、齐国的、前朝的将领,你会怀疑他嘛?”   陆方尽眉头都要打结了,沉默许久之后才说:“不信。   凤林山延绵百里,都是极易藏人的山谷森林,齐国人从哪里都能溜进来,又造不了烽火台、瞭望塔的,哨岗只能是越多越好,从八国时期到现在,能守住凤林山十多年的人只有白柳!”   祁霄哼笑一声:“所以才有后面这条里通外敌。”   “更是胡说!白柳驻守凤林山大大小小战役不下五百,多少大陈儿郎埋骨山间,而齐国却从未在白柳手里讨到过一星半点好处,说那凤林山里的草木山花皆是齐国兵士鲜血浇灌出来的都不为过!白柳大将军浑身伤痕累累,尤其胸口那一箭、积年累月的伤病,怎么难道是假的?!”   陆方尽越说越气,简直要跳起来了,被祁霄一把拉住,摇头示意他压低声音,白溪桥还在外面。   陆方尽将祁霄的手拍开:“不信!不信!”   “可白柳死后,定远军被分拆,如今凤林山守军十万,数年却无战事。”   陆方尽愣住了,这一点他反驳不了。   白柳在世时,凤林山几乎没有太平日子,白柳离世前的那个秋天,大陈和齐还恶战了一场,定远军杀敌二万七千人,将齐国军队逼出凤林山百里远,而定远军也死伤惨遭。   可自那之后,凤林山归于平静,再无大战,齐国的袭扰也少了许多。   大家都以为是那一场战争让齐国国力大损,不敢再进犯。   “我不信。   我不信白柳会勾结齐国、会谎报军情、虚报战况,只为自己屯兵、意在谋反!你若信这些,那就算我瞎了眼,看错你了!”陆方尽站起来就要走。   “等等。   你坐下。”   祁霄喊住陆方尽。   “没什么好说的。”   “你带兵打仗时可不会这么冲动。”   陆方尽回头看着祁霄,瞪了他一眼,还是扭头坐了回来。   祁霄的手指轻轻点在折子上,说:“苏勤将唐绫遇刺的事情告诉你了吧。”   “说了。   这有什么关系?”陆方尽话刚问出口,自己就震住了,是了,白柳死了,定远军裁撤,凤林山里空了,齐国的细作才进的来!   陆方尽吞了口唾沫,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不敢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朝中若有人能向陛下进谗言,让陛下对白柳生出疑心和嫌隙,左右陛下的决定裁撤定远军,那是何等位高权重才做得到?这样的人勾结齐国,才是真的要犯上作乱,毁掉大陈百年基业!   可这样的猜测才能解释之前的所有,包括剿灭寒辰宗和最近袁州府知府聂广立突然暴毙……   “所以,你信哪一个?”   祁霄还在追问,陆方尽却垂了头,半晌复抬眼看向祁霄:“你想让我做什么?”   “查证。”   祁霄又点了点折子。   陆方尽将折子收入怀中,不在多话,这就是答应了祁霄的要求。   自一年多前,凤林山剿匪,陆方尽与祁霄相识之后,似乎祁霄说什么他都照做了,有时候他自己都奇怪,他陆方尽为将为帅,听祁霄一个少年的话做什么?   “我出来已经很久了,就先走了,秋猎之前可能没办法再见你,自己保重。”   陆方尽摆摆手:“知道了。   你才是,别惹事。”   祁霄笑了一声:“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少更一点也是要更的! 第34章   皇城有宴。   唐绫到元京许多天,陛下好像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命礼部筹办国宴,要在秋围之前见一见这位周国质子。   既然是国宴,那一同回京的九皇子、楚王祁霄请不请呢?陛下没说,礼部的大人们不敢私自做主,又不敢不问,这可让礼部的大人们无端又生出了几根白头发。   唐绫和祁霄是礼部侍郎季明堂亲自接回元京的,对祁霄尚算有些了解,他初见祁霄时便觉得他与元京城中的三位大不相同,身上似乎少了些矜娇的贵气,似乎也没有世家子弟的傲气,他年纪尚小却毫无少年稚气,脸上时时带着些许浅笑,眼中却又无几分柔和,与人并不亲近,祁霄给季明堂的感觉似曾相识,后来几番琢磨才隐约觉得,祁霄是像陛下,六年不在京中,他居然比另三位更似陛下。   季明堂对礼部尚书褚游道:“此事,不妨请皇后的懿旨。”   “皇后……”褚游恍然悟道,“是是,九殿下回京是为了探琳贵人的病,后宫之事本就该问过皇后的意思。   倘若陛下问起,我们也可回禀。   就这么办。”   礼部的帖子由内府呈递到皇后秦晚手中,秦晚一笑,低声念叨了一句:“老狐狸。”   秦晚将帖子递给身旁的婢女,思虑了片刻才道:“让他提前一个时辰入宫,陪陪琳贵人。”   “那……夜宴?”   “哈,他是陛下的儿子,我大陈的楚王,自然要列席。”   “是。”   如此这般,不算太过曲折,又不算太过顺遂的,祁霄终于入宫见到了母亲琳贵人。   琳贵人这些年身子一直不好,重病卧榻已有数月,知道祁霄得了陛下准允能回元京,琳贵人当即便高兴哭了,祁霄一走六年,她真的以为此生再无相见之日,没想到祁霄能回来,琳贵人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了祁霄入京,琳贵人又是日盼夜盼,终于盼到了祁霄入宫。   巍巍宫城仿佛与祁霄离开的那一日并无不同,连头上那片被宫墙隔断的天、那朵钩在飞檐翼角上的云都似乎是一模一样。   祁霄瞧在眼中,恍如隔世。   琳贵人所居的绮雲宫并不是祁霄自小长大的宫苑,琳贵人体弱,一点风寒都要比旁人病得更久,一年到头似乎有一半时间需得喝药,久而久之便更不得陛下的喜欢,皇后便说让琳贵人静养,又怕病气有碍陛下龙体,就挪到了离承明殿更远更远的绮雲宫来。   绮雲宫位处偏僻、久无访客,清净归清净,却也清净的若冷宫一般了。   祁霄站在绮雲宫门口,心里似是挨了一记重锤,又疼又闷。   知道祁霄要入宫,琳贵人特意选了身颜色鲜亮喜庆的衣裙,又吩咐婢女好一番梳妆打扮,将病容遮盖去了七七八八。   祁霄沉了口气,一脚迈入绮雲宫的门槛,一入内院便见琳贵人由婢女搀扶着立在门口,等着祁霄。   琳贵人年轻时姿容绝美,选秀时是陛下一眼就瞧中的,如今她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祁霄记忆中的美丽容颜尚在,却已憔悴不堪。   祁霄疾步走到琳贵人面前伸手扶住她,六年来的千言万语都突然被堵在了喉咙口,他张口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琳贵人眼中噙泪笑着看祁霄,抬手轻轻抚过祁霄的脸颊,就好像他还是那个孩子。   “霄儿。”   琳贵人轻声一唤,祁霄的眼泪就突然止不住掉下来,他一低头,俯身给琳贵人跪下磕头:“娘!儿子不孝。”   琳贵人在深宫中万事隐忍,忍了二十年,却在祁霄跪下的那一刻再也忍不住,扑住祁霄,抱着她数年不见的儿子哭了起来。   “娘娘,王爷,太医嘱咐过,娘娘切忌忧思、激动。”   一旁的婢女一边抹泪,一边劝。   祁霄点头,将琳贵人搀扶入屋内。   母子团聚,宫中服侍的宫婢都退了出去,屋内院中都不留人,琳贵人想跟自己儿子好好说说话。   可真见到了人,两个人相顾却又无言,只想看着对方。   祁霄已经长大的,不再是儿时的模样,做娘的虽一眼就能将他认出来,可还是忍不住一看再看、一直一直细细瞧着,好像多瞧两眼便能将六年来未瞧见的都看回来。   “瞧我,都忘了,给你备了些茶点,都是你以前喜欢吃的。”   祁霄一早就看见了桌上摆着的几盘点心,一闻香气就是记忆里的味道,知道是琳贵人亲手做的,幼时琳贵人教他不露喜恶,无论心里是喜欢还是不喜欢都要克制,唯独是琳贵人亲手做的点心,他可以偷偷多吃两口,是琳贵人对他唯独一点点的宠溺。   祁霄点头,吃了口点心,细嚼慢咽,嘴里有多甜,心里就是多苦,他忍着忍着,不敢再哭,就怕他一哭琳贵人也收不住。   琳贵人看着祁霄,嘴角一直扬着,她的儿子已经长大了,俊朗挺拔、玉树临风,一点不比陛下养在身边的那几位差,甚至比他们都好,好许多许多。   祁霄本有许多话说,琳贵人也是一样,见了面却又什么都不需要说出口,尽在不言中,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对坐,喝茶吃点心,大半个时辰就这么匆匆而过,日头斜了、天色暗了,祁霄敏锐的察觉到时光的流逝,像他追不回来的六年,他心里有些难过,忍不住无声叹息。   琳贵人知道他心里的感觉,因为她能感受得到,她冲着祁霄一笑,轻轻握了握他手,她庆幸着自己还不算病得太重太重,还能再看一看自己的儿子,她一生无所求,只是看一看便好,便足够了。   “娘,你随我回雍城吧。”   琳贵人愣了愣,祁霄不是在提问,而是早已决定。   “我去向陛下求旨。”   琳贵人还怔愣着,祁霄还是称自己的父亲做“陛下”,好像他自幼便如此,与那人格外疏远。   “不用了,我挺好的,你回来陪陪我就够了。”   “娘,跟我回去。   本朝有先例,陛下会允准的。”   琳贵人蹙眉,劝说道:“不要为了我……”闯祸。   祁霄的身份在元京处境不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祁霄目光坚定,琳贵人瞧着他想说的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许久,微微点了点头。   她知道自己的病恐怕好不了,她不想祁霄忧心,他自小就乖,这一次,琳贵人想顺着自己儿子一回,即便只是敷衍。   一个时辰眨眼便过,祁霄不得不离开绮雲宫,琳贵人久坐已有些不支,还是由婢女搀扶着送了送祁霄,望着他走出绮雲宫。   祁霄顺着来时的路离开后宫,由宫人引路前往庆祥殿赴夜宴,这一路从掌灯走到了入夜。   祁霄一路沉默不语,脸色也不好,倘若宗盛和白溪桥在场,必然看得出来他的不悦。   绮雲宫中太过冷清,陈设也旧,一眼便知是久不得人用心照料了,琳贵人的日子比他幼时更难过,她会病得这样重,必是有疏于照顾的原因。   祁霄生气,气自己,他若得宠,他的母亲也能母凭子贵,过一过好日子的,也气自己这么多年连一点看顾的机会都没有,一年只得几封请安的书信……   庆祥殿灯火通明,远远便能瞧见,祁霄眼前的暮色灯火驱散,丝竹之声隐约透光而来,喧闹更让祁霄生气,令他不由捏紧了拳头。   ***   唐绫、黄泽献和周国使节由季明堂亲自陪同入宫入席,唐绫坐到左首。   而右侧则是几位皇子按资排辈入座,为首的是大皇子,继而五皇子、七皇子,还有九皇子祁霄的位置。   祁霄入席不早不晚,大皇子前脚刚到,五皇子和七皇子尚未来,祁霄与大皇子见礼,客气的说了两句闲话便各自坐开,都被唐绫看在眼中。   大皇子早过而立之年,颇显老成,与祁霄长得一点都不像,大皇子虽然长的也算周正,却不显眼,与他一比祁霄实在英俊太多,眉如山岳、目若星瀚,能叫人一眼便忘不了。   唐绫心想,祁霄样貌该是随母亲吧。   不多久,五皇子和七皇子一同到了,四兄弟终于坐同席,差别就更明显了,即便七皇子祁霆与祁霄年纪相近,也是生的唇红齿白的俊俏,但远不及祁霄夺目。   唐绫以茶盏掩口遮去笑容,祁霄大概也没被人夸过漂亮吧。   作者有话说:   妈呀差点又赶不上更新!原谅我短了字数!明天补 第35章   比起另外三位皇子之间的“其乐融融”,祁霄沉默阴郁的很,脸上一直没几分颜色,反正也没人搭理他,偶尔有人从他面前走过,来向另三位皇子请安,顺便给他作揖,祁霄也只不过淡淡应下,显得格格不入。   唐绫一边应付着陆陆续续来赴宴的陈国大臣,一边目光时不时扫看祁霄,唐绫敏锐地察觉祁霄的异常,莫非是没能见到琳贵人?   入宫前,唐绫瞧见了祁霄的马车在宫城门口,白溪桥和宗盛都在,祁霄必然是先一步入宫了的,既然入了宫,怎么会没见到琳贵人?那便是见到了,反而令祁霄恼怒不已?究竟发生了什么?   “陛下驾到。”   唐绫的思绪被打断。   席开。   舞乐稍停。   陈国的皇帝象征性地问候了一下唐绫,客套的寒暄一二言,算是给足了周国的面子,可在他眼里,周国一战败,就没了跟大陈叫阵的底气,不值得他费心,唐绫更不值得他高看一眼。   所以即便元京城中流言四起,京畿都护府的折子递了好几封,他都按下不表,全当不知道。   唐绫自然明白这些,所以才有恃无恐,大陈皇帝怎会与他一个身无功名的“闲散人”较劲?   既然是夜宴,若没有什么有趣的话题岂非无聊?唐绫刚饮下第一杯酒,便有好事者以七月姑娘的画像做文章。   “陛下,如今元京城中疯传,唐公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是一幅美人图惊艳四座,叫价近千金,就连宋晓宋先生都夸赞不已。”   “嗯?久闻荀安侯世子才名,看来传闻不虚,荀安侯有子如此,好福气。”   “唐公子大才,不若请唐公子为陛下作画,可修两国之好,将来亦是传世的佳话。”   “嗯……”陛下沉吟一声,不置可否。   唐绫起身,向着高高在上的皇帝抬手一揖:“陛下谬赞,唐绫不敢当。   这绘像一事虽寓意极佳,唐绫却不敢答应。”   “唐公子过谦了。   宋先生乃我朝大画家,他对世子既然赞赏有加,那必然是不会错的。”   说话的这位是太学博士陆扬微,前些日子在唐绫手里输了棋局的都是他的学生。   陆扬微对太学生素来严苛,太学生都很惧他,可偏他又极为护短,见不得自己的学生丢人,恐怕他们因唐绫毁了仕途,不用旁人多挑唆,他心里便有要教训唐绫的意思。   为皇帝绘像并不是轻松的差事,一个不好就会人头落地。   而对于唐绫而已,陛下肯定不会为了一副画就要杀他,显得太过小气,只不过唐绫自负有才,元京城周知,若陛下的绘像不好,那唐绫便是徒有其名。   更紧要,画师素来地位低下,正好借机折辱唐绫,一举两得。   唐绫不理会,只道:“陛下,唐绫虽有薄名却还不敢再陛下面前献丑,何况那美人图不过是一时兴起,七月姑娘美名在外,自有许多追捧之人,那千金一画之说全在七月姑娘本人。”   陆扬微不肯放过,又道:“唐公子这话可就是妄自菲薄了,七月姑娘即便美名在外,若无公子妙笔生活将美人神韵纳入画中,又如何能得许多人追捧。”   “既然周大人如此说,唐绫若在推脱倒像是有意敷衍陛下了。   不过唐绫恳请陛下,容我一些时日。”   “世子这是何故?”   “唐绫之前手臂受了伤,眼下尚未大好,握笔时间稍长便抖得厉害,为陛下绘像不可怠慢,一笔都错不得,便想请陛下多容几日。”   陆扬微的目的似乎是达到了,却又似乎不是他所期望的那般。   唐绫向陛下讨要些时日,也没说究竟多久,反倒成了陛下要候着唐绫的时间来,天下哪里有人敢让陛下等?!简直岂有此理。   可唐绫身上的伤又不假,陆扬微一时找不出理由驳斥,竟像是吃了哑药一般,恨得心急。   而那刺客之事……朝上无人敢说及,大理寺明面上派了人彻查,可大家心里都知道,这活儿是玄机、天策二营的,究竟查到什么、查成什么样子,其实都是陛下一人说了算。   现在倒像是陆扬微给唐绫送了个理由,让他借题发挥,追究刺杀一事了。   “世子身上有伤,那需得请太医瞧一瞧,才能放心。   刺客之事,世子放心,在我大陈疆域里刺杀我大陈贵客,无论是谁都不能轻纵,此案大理寺不日必会对世子、荀安侯和周国一个交代。”   唐绫入元京这一路凶险极了,还是一路带着镣铐,若要追究起来,整个大陈朝廷才是脸上无光。   陛下或许是笃定唐绫为了周陈议和而忍下所有,也或许是即便唐绫和周国追究,处置一个苏勤就罢了,左右无碍。   唐绫又是一拜:“多谢陛下。”   他本就不打算多言,且看最后大理寺和陈国能给他一个什么样的交代。   祁霄看了一场不算精彩的闹剧落幕,心里无甚起伏,唐绫是个有心思的,原就不那么容易被人套住,何况陆扬微做学问不错,做局就差了许多,现在陛下对周的态度晦暗不明,谁都不敢胡乱揣测圣意,更不敢做出头鸟,唐绫自是没什么危险的。   祁霄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酒盏一直端在手中却不见真的喝多少,舞乐再起,唐绫的目光穿过舞女飘飘衣袂落在祁霄脸上,他竟一点没察觉,似是老僧入了定。   一场宴席祁霄只觉似在梦中,直到宴中席散,直到走出庆祥殿,他才缓缓长出一口气。   祁霄随着宫人引路,与一众朝臣一同离宫,走没多远忽然被唤住:“九殿下留步。”   祁霄驻足回头,身后匆匆赶上来的是皇帝身边的近侍。   “九殿下留步。   陛下召九殿下叙话。”   祁霄不明所以只能跟着折返了回去,路上与老五、老七先后擦肩而过,引来侧目。   庆祥殿往承明殿去的路上,皇帝站在转角廊下,望着孤单的月挂在清冷的夜空中。   跟在皇帝身边的总管张绥安细声说:“陛下,夜风凉,不若入内吧?”   皇帝摆摆手:“无妨。”   张绥安不敢再言,默默守在一旁。   “张绥安,你瞧着老九如何?”   张绥安想了想才说:“楚王殿下俊逸不凡,肖似陛下。”   皇帝睨了张绥安一眼:“你今日一早就在庆祥殿里了,见老九跟何人说话?都做了什么?”   张绥安又思虑了许久:“禀陛下,九殿下今日与诸位大人都打了招呼,似乎都没说几句。”   “跟老五他们三个呢?”   “似乎,也没什么。”   “是吗……我瞧着也是十分安静。   这样的场合,他倒是不常入席。”   这话张绥安就没法接了,他是宫中老人,跟在皇帝身边数十年,岂会不知皇帝喜恶,祁霄是诸多皇子中不起眼的一个,他听皇帝提及九皇子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可这又如何呢?不得宠的皇子又不止他祁霄一人。   皇帝不指望张绥安能说什么,他不敢的。   不多久,祁霄被领了来,恭敬给皇帝行了大礼:“父皇万岁。”   “起来吧。”   祁霄垂首站起来,等着皇帝发话。   “靠近些,让父皇好好看看。”   祁霄轻抬眼又迅速垂下,乖巧地挪近了些。   皇帝轻轻笑了笑:“是长大了。   今日去见过琳贵人了?”   “是,儿臣见过母亲了。”   祁霄的声音很轻,听不出什么情绪来,只是暗自咬了咬牙。   “你母亲身子一直不大好,你既然回京了就多来陪陪她。”   祁霄一怔,猛然抬头,这是准他随时入宫?不仅祁霄震惊,连张绥安都吓了一跳,毕竟是后宫,祁霄毕竟已经封了王,即便是太子入住东宫,也不能随意进出后宫。   “陛下……”张绥安轻轻出声。   皇帝止住张绥安,对祁霄说:“过几日便是秋围,你也随驾。”   “……儿臣领旨,儿臣叩谢父皇。”   “不早了,回去吧。”   祁霄再次从庆祥殿走出来,眉头不禁皱着,他方才不是做梦吧?怎么忽然就能轻易得了恩旨?他甚至都没有开口求。   他竟想不明白了。   张绥安也不懂陛下的深意,可他不敢问。   祁霄神思恍惚地走出宫门,外面只剩一驾马车还在等候,宗盛驾车,白溪桥等他等的脖子都长了,一见祁霄出来就忙凑了上来。   “你怎么了?”白溪桥一见祁霄就发觉他脸色有异。   祁霄摇头:“先回去吧。”   祁霄上了马车,一掀帘子才发觉里面还坐着个人。   “你?”   唐绫笑了笑:“九殿下。”   “找我有事?”   唐绫摇头:“顺路,想让九殿下捎带我一程。”   “礼部给周国使节专门备了马车。”   宗盛和白溪桥怎么让他上的车?   唐绫没答,扬声向着驾车的宗盛道:“走吧。”   宗盛和白溪桥对了一眼,驾车往同会馆走。   “有事?”   “席上见你脸色不佳,有些放心不下。”   “担心我?”这个理由听着有些可笑,但唐绫神色诚挚,倒像是真的了。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为什么,同一章发出来两遍,请忽略下面锁掉的那一章 第36章 (更新)   担心?是放心不下。   其实唐绫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初时祁霄时,这个少年嚣张跋扈又傲慢戏谑,后来才发觉他骨子里有骄傲和不羁,全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样子,祁霄活得很假,却又并不是个极善伪装的人,他似乎不屑虚伪。   有些时候,唐绫甚至都能从他脸上看出毫不遮掩的喜恶,会让唐绫无由来的,忍不住想叹。   而方才在宴上,唐绫发觉祁霄的神色里是压抑的愤怒,是克制的厌恶,还有很深的疲惫,让唐绫忍不住想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从庆祥殿一路走出来,唐绫想了许久,最终仍是找不到理由,在瞧见宗盛、白溪桥和祁霄的马车的时候忍不住就打发了黄泽献回去,自己走了过来,骗他们说是祁霄让他等着,自顾自就上了马车。   “朋友之间,问一句,不算过分吧?是不能对我说吗?”   祁霄被唐绫一声“朋友”给说懵了,这个词似乎不是很合适,但他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到更合适的词了。   若是个不相干的,祁霄不会一而再地救他帮他;若说只是利用,那他究竟得到了些什么?难道是为了一枚簪?一把折扇?   倘若唐绫换个身份,即便只是贩夫走卒,他们也早该是朋友了。   现在,却稀里糊涂的可笑。   唐绫见祁霄垂头沉默,猜不到祁霄究竟在想什么,更以为是宴会之前祁霄是遇上了什么事,不由追问:“怎么了?”   祁霄微微摇头:“无事,多谢你关心。”   祁霄不愿说,唐绫无法勉强,轻轻叹了一声,柔声道:“没事便好。”   宗盛稳稳驾着车,白溪桥伸长了耳朵想听听唐绫和祁霄说什么,却只能听见车轮滚滚,里面两人像谁都没开口,弄得他紧张兮兮的。   不知过了多久,祁霄忽然开口问说:“你特意等我,难道不为了问一问陛下留我都说了什么?”   唐绫有些错愕,他知道祁霄不得宠,却没想到他和陈国皇帝竟如此生疏,他被陈国皇帝私下召见不该是有机会多亲近?只要他能讨皇帝喜欢,想要得到什么都只是时间问题,以祁霄的心思,应该不难,可为何他一点不见喜色?是陈国皇帝为难他了?   “我从未见过你这样闷闷不乐。   不想说的话,我不问。”   祁霄长声叹息,苦笑着说道:“我该高兴的,他准我随时入宫探望母亲。”   随时?唐绫几乎不可察觉的皱了一下眉头,又迅速恢复如常,静静等祁霄说下去。   “我离开元京已经六年多了,也曾想过此生都回不来,可我始终不敢想,若永远都见不到我娘了该怎么办……那时走出宫门,我都不记得是怎么忍住没哭的,可今日却好像有些忍不住了。”   “琳贵人有御医照顾,当无碍,何况你不是已经回来了?还得了陛下的恩旨能入宫侍疾,琳贵人见了你定然高兴,身体也能好的快些。”   祁霄暗暗握了握拳,唐绫的安慰并不能安抚祁霄,更无法消解他心头的恨怒:“你不明白……”那个皇城,是某些人的云巅,也是更多人的死牢。   “是啊,我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怎么能明白。”   唐绫轻轻一笑,他方才的话确实听着像是敷衍之词。   “我不是这个意思。”   祁霄脱口而出,不想唐绫误会,话出口了才疑惑自己着急什么?沉了口气,才继续说道:“我娘的出身不高,我不在京中多年,她更是无依无靠,过得并不好。   而我即便回来的,也未必能让她过得好些……”   祁霄要查白柳的案子,说不定还会给琳贵人惹祸。   “我想,琳贵人见到你便会高兴的。   至于其他,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祁霄看着唐绫,心里忍不住起疑,唐绫这话是想怂恿他争宠夺嫡?今夜皇帝许他出入宫门,那是莫大的恩宠,是逼着他做个靶子,让老大、老五和老七别光顾着互相斗法,就忘记了他们有众多兄弟,最终谁能坐上太子之位,全凭陛下喜恶。   唐绫想搅元京的浑水,这也会是个好机会。   唐绫微微一笑:“我所认识的祁霄并非优柔寡断之人。”   祁霄忽然轻笑出声,唐绫的直白倒显得他不太磊落了。   “你真的不太会安慰人。”   唐绫不以为然:“你这不是笑了吗?”   祁霄松了松肩膀,斜靠马车侧壁,忍不住笑起来,唐绫说的一点没错,他这几年又不是想不到琳贵人的日子会有多难,回来就是为了带走母亲的,既然早就决定了,现在又什么好惆怅的、自艾自怜的?   唐绫默默松了口气,学着祁霄的样子也靠到了侧壁,慢慢说道:“我原以为你回元京探琳贵人的病只是借口。   是我小人之心了。”   祁霄偏头看着唐绫:“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朋友之间不是该开诚布公吗?”唐绫笑起来,微微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   没什么原因吧。   或许是有些羡慕你,还有机会侍候双亲。”   唐绫的笑容显得苦涩落寞,让祁霄也不禁想关心地问一句:“你愿意与我说说吗?”   唐绫却摇头:“没什么可说的。   我从未见过她,只知道她在生下我之后不久便走了。   我爹从不与我说她,而我对她唯一的了解,就只有她的画像而已。”   祁霄想起那支玉簪,心里突然生出愧疚来:“那支玉簪回到同会馆我就还给你。”   唐绫笑说:“一支簪子而已,又不是她的遗物,不足挂怀。   难得你也喜欢,送给你是我的心意。   再说,我不还从你那儿换了支更好的?怎么都不亏啊。”   “你这是在埋怨我吧?”祁霄也笑起来,之前的阴郁散去大半,突如其来的是困倦和饥饿。   “咕咕。”   祁霄的肚子突然叫了起来,引得两人又是一阵发笑。   唐绫道:“我饿得很,不知道这个时辰还有哪里可以吃些东西?”   “元京城的宵禁只在各坊之间,从子时到寅时,现在尚有些时间,绕去东市赶得及回同会馆。”   唐绫点头,祁霄立刻探出头去吩咐宗盛绕道。   白溪桥瞪了祁霄一眼,小声道:“你搞什么?”   “饿了,要吃啊。”   白溪桥斜眼望了望马车内:“搞什么?”   祁霄听得懂白溪桥在问什么,只是不想答罢了,笑了笑就缩回车厢内。   白溪桥怨念丛生,瞪了宗盛一眼:“你怎么也不劝着些?”   宗盛看了白溪桥一眼:“爷说饿了。   要劝什么?”劝祁霄不要觉得肚子饿?若是要劝的是关于唐绫,那白溪桥都劝不住,他劝有什么用?而且方才祁霄脸色很差,此刻却是笑了的,还说饿了,他不该松口气吗?   白溪桥翻了个白眼:“他是中邪,你是傻呀。”   时辰已经不早了,东市虽热闹,却也不是所有店铺都能开到这么晚的,这个时候除了那些酒肆乐坊正是热闹,其他正经吃饭的铺子都已经关了。   宗盛驾车绕了绕终于寻到一家不大起眼的面馆,老板正在收拾门口的桌椅准备打烊。   祁霄拉着唐绫下马车,小跑了几步冲入店中:“老板,还做生意吗?”   面馆老板是位有些年纪的老汉,夜里眼神不大好,眯着眼打量了祁霄和唐绫片刻,见他们衣着华丽,该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在元京城里,最不好得罪的就是富贵闲人,老汉只得笑了笑,应道:“二位公子稍候,我去后厨瞧瞧,还有没有食材了。”   “劳烦了,我不挑,一碗汤面就好。”   祁霄刚说完,才想起来问唐绫,“你呢?”   “一样。”   唐绫生的好看,祁霄也不差,老汉眼神不好又不瞎,瞧着二人随和可亲,心里更不好意思赶他们走了,便点头应了下来,转身往后厨:“老婆子,还能煮两碗汤面吗?”   “这么晚了,还有客吗?”   “啊,来了两位公子。”   “你看,这就两捆菜了,还有碟卤肉,我还想给你留着明早吃的呢。”   “没事没事,来来,我帮你做水,快点煮面吧。”   面馆本就不大,夜里又静,后厨二老说什么,外面的唐绫和祁霄都听得清楚,不约而同地又笑起来。   “看来我们还挺有口福,老板娘给老板私留的卤肉必然好吃。”   唐绫也笑:“就是怪不好意思。”   “没事,吃吧,以后多来光顾,对得起老板和老板娘的格外照顾。”   “好。”   白溪桥站在门外,不住摇头,宗盛安安静静候着,却被白溪桥又瞪了一眼:“我们俩晚上也就吃了点干粮,他个没心没肺的,怎么不晓得给师兄也来碗热汤面啊。”   宗盛默默扭头,不知道怎么应付白溪桥。   两碗汤面很快就递到了祁霄和唐绫桌上,热腾腾的,带着清而不寡的香气,看着就是好吃。   祁霄笑着向老板道了声谢,一边举筷呼呼吃起来,真是饿极了。   唐绫吃得也没慢多少,宴席上多番敬酒,他其实根本没吃什么东西,倒是喝酒喝得胃疼,只是那般场合他躲不掉避不开又不能表露,便只得笑着一杯一杯地饮酒。   这会儿的一碗汤面感觉好似是救命的汤药,让他一下整个人都舒服了许多。   虽然面好吃,但唐绫还是只吃下了半碗便停了筷子。   祁霄咽下一口面,问道:“嗯?怎么不吃了?”   唐绫含笑摇了摇头。   “不合胃口?”   “今日饮酒多了些,脾胃有些不适。”   “现在难受吗?”他们身上都有酒气,祁霄一直都没发觉唐绫其实一直忍着不舒服,若不是他肚子饿得咕咕叫,不出来找东西吃,唐绫就要一直忍到回去?   唐绫摇头:“不妨事。”   祁霄搁下筷子:“我吃好了,回去吧。”   不待唐绫开口说什么,祁霄已起身给老板递了一小锭银子。   “公子,这太多了,小店找不开啊。”   “不必找了。   深夜打扰,合该这么多。”   祁霄说走就走,拉上唐绫来也匆匆忙忙,走也匆匆忙忙。   作者有话说:   从白溪桥的视角应该看到了一个大型虐狗现场……但正主们自己不觉得 第37章   八月初五,百雁山秋围。   元京城周围最近的山就是陈山,而百雁山比起陈山来大约只能算是个小土坡,虽有密林但山势平缓,倒是很适合跑马围猎,尤其皇室秋围,锣鼓喧天、声势浩大、车马如龙,每年这一日皇帝銮驾会从长平大街上过,元京城的百姓都会出来看热闹,一睹大陈皇帝的风采,沾一沾贵气。   而今年,陛下留了大皇子在城中处理政务,随驾的除了大将军陆方尽,便是五皇子祁雳、七皇子祁霆和九皇子祁霄。   这位九皇子听都没听过,一时间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论焦点,简直有了要压过周国质子唐绫的势头。   “哎哎,看看,那个,骑棕马的就是九皇子。”   “九皇子你也认得?”   “啧,你是不是傻?这围猎的马车队列都是有规矩的,禁军压阵,最前头着甲胄的陆方尽陆大将军,跟着是周国使团的车马,之后便是三位皇子,论资排辈,依次是五皇子、七皇子和九皇子,按惯例每位伴驾围猎的皇子只能带十名随从侍卫,你瞧他们的服饰是不是都不相同的。”   “哦,还有这道理呀。   瞧他的模样年纪轻轻,长得倒是不错。   这就已经封王了?”   “那可不,七皇子尚未及冠,九皇子自然更小一些。   陛下子嗣颇丰,不是为了少些麻烦,这才将皇子们早早分封了嘛。   九皇子离京时才十岁呢。”   “既然封了王,怎的又回来的?”   “听说九皇子救了荀安侯世子,立了功,陛下才特准九皇子回京给琳贵人侍疾的。”   “竟还有这事?这位九皇子还真有点本事,离京这么多年还能突然得了陛下青眼。   说不定有戏。”   “你这就不懂了,九皇子在朝中无势,独木难支。   再者,听说他与那唐绫走得近,不是好事。”   “哟,你这么一提,周国使团怎么也在围猎的队伍里?”   “说你傻你还真傻,围猎自然是要让周国使节们见识见识我大陈兵强马壮啊。”   “这哪儿用得着那么麻烦?他们还没被打怕吗?使团里不就有个败军之将?如今不过阶下囚而已!”   “我怎么听说那荀安侯世子颇有才华?这些日子元京城里都在传,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太学生与他斗棋,输得颜面全无,连我当朝第一的画师宋晓宋先生都胜赞不已。   他还因一副美人图得了七月姑娘的青眼,成了七月姑娘的入幕之宾呢。”   “所以才说周国无将,竟要一个书生上战场,岂有不输的道理。”   “啊呀,你们说的都不是重点!”   “什么重点?”   “那唐绫生得极俊,若是能投个女儿身,就能将七月姑娘都比下去。   不对不对,不是女儿身都行。”   “……什么嘛。”   “我觉得说到有道理啊,否则九皇子干嘛救他?”   “那可不,我听说苏勤将军是将唐绫锁在囚车里北上的,路过雍城时,被九皇子当街给劫了。   若不是见那唐绫貌美,他一个闲散王爷怎敢与虎威军作对?”   “当街劫人?!快快,快说说!”   ……   长平大街上的七嘴八舌像极了当初唐绫初如雍城时的情境,那些闲言碎语祁霄都不必听清楚都猜得到在说什么,这些日子就连同会馆的粗使下人都难免聚在一起偷偷嚼舌根,说的那些故事似模似样,还有七八成真,祁霄偶尔听见一两句都忍不住想笑。   而此刻祁霄坐在高马之上,并没什么心情听那些“笑话”。   自那日皇城夜宴,陛下许了他入宫侍疾,宫里的宫人们对他和琳贵人的态度突然大变,都殷勤极了,第二日张绥安就亲自领着太医去了绮雲宫给琳贵人诊脉,汤药和补品堆了一车送入绮雲宫,另又补了十名宫女婆子来伺候,一时将绮雲宫都塞满了。   这些不过都是小事,真正让祁霄心里不安的是皇后和七皇子生母昭妃都命贴身侍女往绮雲宫里送东西、送人。   次日祁霄入宫时间绮雲宫里热闹非凡都吓了一跳,他怎么都想不到消息走得这样快。   祁霄在绮雲宫内陪了琳贵人小半个时辰,皇后就遣了人来请他。   按礼,皇后是祁霄名义上的母亲,他入宫是该去请安的,琳贵人的意思也是让他早去。   祁霄想多陪陪琳贵人,但他在后宫中不能久留,误了时辰怕是麻烦,于是只能辞别母亲,可还不待他走出绮雲宫,昭妃亲自来了,将他堵了个正着。   昭妃名义上是来探琳贵人的病,而实际上却是拉着祁霄叙话。   不久之前,老五和老七两头拉扯着陆方尽的场面在祁霄身上重演,当初取笑陆方尽时不遗余力,如今报应不爽他心中无奈,陆方尽手里有虎威军,他手里有什么?怎劳烦皇后和昭妃兴师动众?   不过皇帝一句话,他就值得旁人高看一眼了。   秋围随驾也仿佛有了万人簇拥的情势,祁霄高坐马背,满眼竟是荒唐。   銮驾行到城门口,五都府兵马前后左右拥住,浩浩荡荡往百雁山去。   百雁山不远,快马半个时辰便能到,不过皇帝銮驾在不宜疾跑,足足花了近两个时辰才到百雁山,大队人马安营扎寨,待全部整理妥当已近午时。   祁霄没来过百雁山围猎,儿时听过却已记不清楚,只知道围猎的时日长短全凭陛下心情和天气,若好则可能长达七八日,若短则三五日便拔营回京,不过再长都不会拖过中秋。   祁霄驾马绕营而观,他们扎营处是一整片空旷草地,东南面有密林,设了哨卡,山不很高,林不很密,比起凤林山差远了,连雍城附近的山林都比不上。   这场围猎看来不会有意思,他还不若留在元京城中,有多几日时间陪着琳贵人。   正想着,陆方尽跑马而来:“你怎么在这里?”   “随便逛逛。”   “回去吧,快开饭了。”   祁霄点了点头。   “瞧你这样子,兴致不高啊。   你不是很爱打猎?”   祁霄笑起来:“跟他们玩没意思。”   “嘿,小瞧人。”   陆方尽一想才意识到祁霄并未来过秋围,定有许多不知道,于是说道,“每年围猎都有个彩头,能无论谁猎到都能有陛下重赏,就连五都府都会选人出来参加围猎。   诸位皇子们想出风头自然拼尽全力,就连身边的侍卫和五都府的人,若能猎得彩头便能加官进爵。   怎么样,你有把握?”   “你也参加?”   “那是自然。”   “你猎到过?”   陆方尽大笑:“你说呢?”他是大陈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围猎岂能输?只不过他常年领兵,回元京的时机不多,统共也就参加过一回围猎,今年是第二次。   “那更没意思了。”   “哎你小子怎么还敢看不起人了?”   “你是力大无穷、能开百石弓,但打猎又不是比力气,你都能赢,那几位恐怕是真没什么能耐。”   陆方尽想反驳却突然语塞,祁霄这话是个坑,就等着他自己往下跳呢。   他若说几位皇子都是极有本事的,那他赢了只是侥幸,若顺着祁霄的话,那是何等高傲不识大体,万一叫人听见都是他满身长嘴都说不清的祸。   “……罢了,我不与你说。   我先回去了。”   陆方尽牵着马缰往营地奔去,留给祁霄扑面而来的草灰和尘泥。   作者有话说:   过度章,短小的更一更 第38章   百雁山围猎是大陈惯例,为的当然不仅仅只是皇室子弟自娱自乐,同时也是皇帝对几个儿子、世家子弟的射御考校。   今年随驾的除了三位皇子、大将军陆方尽,还有多位宗室子弟和世家子,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三波人马。   祁霄骑着马从小山坡上望着营地,一顶顶帐篷像野地里的白蘑菇,一簇一簇地长着,皇帝的金帐与其他的帐篷都离得稍远,禁军里三层外三层的值守着,仿佛是另一片天地。   而另外的帐篷又各自为阵,以老五、老七为中心一东一西分开两头,世家子弟和宗亲子弟不是秦党就是公孙一系,自然是或跟着老五、或挨着老七。   另外还有一拨是以陆方尽为首的军部,其中有五都府、有禁军、还有五城卫围在最外圈。   五都府、禁军和五城卫虽然都是直接听命与陛下,但亦有派系之争,其间牵连复杂,祁霄还来不及弄清楚,单纯以这些帐篷的排布来猜,禁军和五城卫与五皇子亲近些,五都府则在七皇子那边。   祁霄看着看着,暗自好笑,若朝堂局势也能这般清楚,那可就天下太平了。   祁霄骑马回到营地,将马交给哨卫,自己慢步走入营地,穿梭于帐篷与帐篷之间竟有些迷糊了,他方才好像没留意自己的帐篷在哪里。   宗盛和白溪桥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都不知道要来接他。   早知道就该跟着陆方尽回来的。   在营地里迷路算是怎么回事?   照理来说,像祁霄这种不得宠、不重要的人不可能在陛下眼门前占有“一席之位”,所以帐篷应该会被安排在外围,又碍着皇子和王爷的身份不能被放得太远。   如此这般想着祁霄便往营里走,往介于世家和军部的犄角旮旯里找一找,若实在找不到他就只能去寻陆方尽蹭饭吃了。   祁霄绕了小半刻,身边仿佛有许多道目光开始慢慢聚焦,令他不由快走几步,一个转身忽然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苏勤!”没有陆方尽,有个苏勤也是极好的。   苏勤闻声回头望过来,见识祁霄不禁皱了皱眉头,心里总有些不太稳妥的感觉。   “苏将军许久不见啊。”   祁霄笑着快走了几步,追上苏勤。   苏勤原籍焦州,在元京城中无亲无故,是以也被安排住进了同会馆,只不过他位阶太低,单独的院落是肯定住不上的,便再未曾见过祁霄。   苏勤抱拳:“末将参见楚王殿下。”   “免礼免礼。”   苏勤左右张望了一番,没见宗盛和白溪桥,颇为疑惑的问道:“楚王殿下有事?”   “没事,闲逛而已。”   “……那末将不打扰殿下,告辞。”   “别啊。”   祁霄叫住苏勤,笑说,“我第一次参加秋猎,见什么都挺新鲜的,苏将军若无事便陪我走走吧?”   苏勤看着祁霄,心道,若需人陪着何不带着白溪桥和宗盛呢?一个人闲逛?   “回殿下的话,末将也是第一次来秋猎,还是托了大将军的福。”   “那正好,一起走走。”   苏勤退了一小步,拱手道:“殿下恕罪,末将正要去换岗。”   祁霄无奈,苏勤职责所在不好勉强,何况他也不是真的想逛,只好笑着摆摆手:“是本王冒昧,苏将军军务重要。”   “末将告退。”   “哎,等等,你可知陆大将军现在何处?”   “陛下召见,大将军此刻应该在陛下帐中。”   “……”祁霄扯出一抹苦笑,目送走了苏勤。   这下可好,他还能冲入金帐将陆方尽拖出来给他领路?   祁霄大叹一声,罢了,他这个王爷本就不大金贵,面子什么的也不重要,回去吃饭才是正经事情。   于是祁霄随便抓了个兵士问路。   这个小兵值守在自己的岗位上,见了祁霄拱手失礼,然后横看竖看,瞧衣装该是世家公子,他不认得祁霄一点不奇怪,不敢乱称呼,犹豫了半晌才道:“小人位卑,不识的公子,请公子恕罪。”   “无妨无妨。”   祁霄大大咧咧地一笑:“这位小哥,我就想问个路。   请问楚王殿下的帐篷往哪儿走?”   “楚王殿下的帐篷往北走,账外有青狼幡旗便是。”   “多谢多谢。”   祁霄得了指引,便不再四处游荡,顺着小兵指的方向一路寻去。   他方才在山坡的时候幡旗还未插起来,原来还能靠这个认路,倒是体贴,否则他绝对不是唯一一个迷路的人。   从军部营地往北,一路他瞧见了老五的金狮幡旗、老七的白虎幡旗,围猎尚未开始便有一股暗中较劲的杀气,或许这场围猎还能有些意思,至少比他们两拨人光会打嘴仗的有意思些。   这么走了一路,祁霄不由得起疑,他怎么还没瞧见青狼幡旗?得往北?那不快到陛下的金帐了?论资排辈,谁敢越过了五皇子、七皇子将他往陛下身边推?   祁霄终于看到了青狼幡旗,果然挨得金帐很近,再近些就要进入禁军的岗哨圈子了。   祁霄驻足看着青狼幡旗,心里不知该作何感想,陛下的意思真是要拿他当活靶子了。   在宫中要应付皇后和昭妃,秋猎还要与老五、老七周旋吗?   “殿下?”唐绫向祁霄走过来,“殿下在看什么?”   “唐公子。”   唐绫顺着祁霄方才的目光望过去,便是青狼幡旗,他不禁含笑说道:“颇为合适。”   “嗯?”   “这青狼与你,颇为合适啊。”   “唐公子此话算是夸奖吗?”   “自然。”   唐绫笑容和煦,不知怎的好似比秋日暖阳还照人脸热,祁霄竟一时想不出应对之词了。   唐绫走近,笑说:“我真心实意,殿下不信?”   “……随便吧。   狼就狼吧。”   唐绫忍不住轻笑出声,笑了片刻忽然收敛起来,低声道了一句抱歉。   “嗯?怎么突然说对不起?”祁霄一时没弄明白,唐绫突然的愧疚是从何而来。   “曾听闻殿下刚出生时,恰逢弧矢九星凌空,便有了些闲言,我方才没有别的意思,殿下不会不高兴吧?”   唐绫知道祁霄不会恼,不过想逗他说说话罢了,方才他仰头望着青狼幡旗时,眼神似乎有些复杂,虽然唐绫看不透,却能感觉里面透着不快。   祁霄笑了一声:“原来我是这样小心眼的人?天狼灾星的事情你不提我都快不记得了。   我那会儿除了哭什么都不会,亏得司天监高看我。”   大陈举国信奉天尊,不过祁霄这位父皇却不敢说是真信还是假信,以祁霄多年观察,陛下对司天监、元星观明面上都很推崇、极为尊敬,所以司天监监正几乎有着万人之上的崇高地位,但是司天监的话并不是绝对,陛下只听信自己想听信的,而那些不想听的完全可以有不同的说法,令陛下满意。   就比如祁霄出生那夜,天狼星凌空,司天监呈到皇帝面前的是天狼独耀,示乱世兵灾。   皇帝并未因此嫌弃自己的儿子,而是借机历数齐国举兵推进凤林山、袭扰大陈边境和百姓,以此激起民愤,命白柳领军发兵齐国。   但这并非父亲对儿子的保护,因为相同的一桩事情,发生在同一个人的身上,在不同的时间里,结局是不同的。   祁霄躲过了出生时的无端祸,却在十岁那年吃了亏。   那年陈、齐又战,齐国居然用了重器投石机,疯狂投火药,凤林山在隆冬居然起了大火,延烧百里,烧了三月之久,不仅定远军惨败,连袁州府几乎被飞灰湮灭,许多人患了咳喘而死,地也种不出东西,损失惨重。   司天监又将天狼星旧事重提,陛下便一纸诏书令祁霄入司天监临仙台斋戒祈福,半月后,随着一场春雨,凤林山火熄了大半,紧接着祁霄又接了一道圣旨,上头意思也是简单,他此番功过相抵,封楚王,离元京。   祁霄不过十岁,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圣旨长什么样子,没想到一朝得见还能连接两回,如今想来都是可笑至极。   唐绫见祁霄又呆立不言语,便道:“殿下用过午膳了吗?不若一道。”   祁霄看向唐绫:“唐公子又要请我吃饭?”   “这顿算不得我做东,将来定还有机会,权当先欠着殿下的吧?”   祁霄笑了笑:“也好。”   唐绫带着祁霄向自己的帐篷走,没走几步就到了,祁霄这才发觉,原来他的帐篷不仅离陛下的金帐近,距离周国使臣的更近,是抬眼便能望见。   原来方才唐绫并非是闲逛时偶然遇上他,而是瞧见他了才走过来的。   唐绫的账前也有幡旗,是周国的标志火鸟。   祁霄忍不住皱了皱眉,看向唐绫:“你也要参加围猎?”   唐绫含笑答道:“我不是来了吗?”   祁霄脸上丝毫没有笑意,唐绫体弱,骑马就罢了,围猎是根本不可能的。   虽然围猎表面上是皇家的娱乐,一派轻松和谐的样子,但老五、老七暗中较着劲,军部又想在陛下面前长脸,哪个都不会手下留情。   唐绫身边除了叶淮大概找不出几个有真本事,就算有他也不会全露出来给大陈看,那么围猎必输,输就是自取其辱。   “为什么答应?”   唐绫笑起来,伸手拉着祁霄的小臂往营帐中带:“饿了,先吃饭。”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周四的更新,多不容易,我的天,我要哭了……明天看情况,收藏过万就来加更(?)【喂,妖妖灵,这里有个疯子 第39章   唐绫的帐篷与祁霄的外观看起来一样,里头空间比祁霄想得还要大许多,倒不显得狭小。   祁霄入帐时青岚正在布菜,见唐绫回来先是一喜,转眼瞧见身旁跟着的祁霄,脸色瞬时便有些难看了。   “公子……楚王殿下。”   青岚被唐绫训斥过好几回了,不敢再在祁霄面前放肆,尤其如今他们身在元京城中,他惹祸不要紧,若给自家公子和大周使团惹麻烦,那青岚万死难恕。   唐绫向青岚吩咐了一句:“沏茶。”   “……哦。”   “再多备一副碗筷来。”   “……是,公子。”   祁霄见青岚一脸不大高兴的样子就想笑,他家公子就算是坐在囚车里都一派气定神闲、端方雅致的模样,怎的青岚连一二分都学不到呢?不过青岚维护自家主子的心倒是赤诚的很,祁霄便无意苛责。   青岚端上了两盏茶,先给祁霄恭恭敬敬地奉上一杯:“楚王殿下请用。”   祁霄抬眼扫了青岚一眼,笑道:“青岚,之前的糖丸还未多谢你。   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吗?”   青岚愣了愣,转头望向唐绫,那眼神中的不可置信仿佛在问,祁霄是不是吃错药了?突然成了好人了?哪位大夫如此本事,他该见见!   唐绫笑了笑:“殿下太客气,之前你救了我多次,一袋糖丸算不得什么。   医者本分罢了,青岚也不敢求什么赏赐。”   祁霄笑起来:“医者本分,倒是我唐突冒昧。”   三言两语之间祁霄的赏赐成了一语戏言,青岚都不知是不是该哭一哭,似乎凭白少了许多好处,心里颇有些委屈。   唐绫给了青岚一个眼色,让他去备碗筷。   祁霄端起茶盏,茶香很是熟悉:“沁心茶庄的青茶?”   唐绫点头。   “宫内的贡茶不好?”   “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   我只是觉得,精挑细选、毫无瑕疵的茶,反而少了些自然的风味,何不留些遗憾呢。”   “这话似是内有深意。”   “那么一说而已。”   青岚为祁霄加了副碗筷,默默立到唐绫身后,时不时看祁霄一眼,浑身戒备,仍然对祁霄抱有极大的敌意。   祁霄不以为然,举筷便吃起来,他确实饿了,不打算跟唐绫假客气。   “青岚,去向宗盛报个信,说王爷在我这里。”   唐绫轻声吩咐,将青岚打发出去了,才向祁霄说道,“青岚年纪小,不大懂事。”   祁霄喝了口汤,轻轻挑了挑眉,点头道:“年纪小。   没关系,我没这么小气。”   青岚应该与他差不多年纪,所以唐绫是在说他年纪小嘛。   青岚什么样子,唐绫最是清楚,从雍城到元京,祁霄若是狭隘之人,青岚脑袋早搬家了,唐绫的维护来得太晚,也完全没必要,令祁霄莫名有些不大高兴。   唐绫含笑,微微压着嘴角,他慢慢摸清楚了祁霄的脾性,也能明白祁霄一笑、一挑眉是什么意思。   现在的祁霄已不是当日在雍城的祁霄,将唐绫看作俎上肉、盘中餐,他已无甚戒心,也不再刻意激怒、拿捏唐绫。   仿佛他们已然是朋友。   祁霄被唐绫含笑看着,有些尴尬,便问道:“为何要来围猎?”   “陛下邀请,我总不好拒绝。”   “你能文不能武,天下尽知,陛下不会为难你。”   唐绫却笑:“刚入京就听说了百雁山围猎,这等热闹错过了未必有下一次机会,便想来瞧一瞧。”   “你输了,周国面子上不好看。   何必呢。”   “听说百雁山围猎,每年都有个彩头,得彩头者得胜,也就是说每年只有一个赢家,那我便是输了也不要紧。”   祁霄张了张口,忍下了想出口的话,唐绫来都来了,现在再劝说他秋猎危险也是白费唇舌,那些规劝的话只怕青岚都说破嘴皮了,唐绫既然决定,必有目的,倒是不需要他操心的。   “来窥探我大陈军情?”   唐绫笑起来:“倒是有这个想法。   我听闻,禁军、五都府、五城卫都有能人参与围猎,其中不乏大将之材,万一和谈不成,我大周也好早做准备不是嘛?”   唐绫顺着祁霄的话说,毫不避讳,倒把祁霄噎住了。   皇帝能请唐绫来参加百雁山围猎,难道还真怕他刺探军情吗?这些军将就是要在唐绫面前立威用的。   唐绫抬眼直直看着祁霄,慢慢说道:“我听说,五城卫中有一卫长陆秀林,曾追随已故的徽云大将军白柳左右,颇得陛下青眼,是近年夺胜的热门人选呢。”   祁霄正夹着菜,听了唐绫一语,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才收回手来搁下了筷子。   “陆秀林?”祁霄不认识这位陆秀林,却听白溪桥提过几次,陆秀林当年是跟随白柳身边回的元京城,白柳当年出事也是陆秀林亲笔书信回凤林山的,不过他之后就被留在了元京,与白溪桥的联系就断了。   白溪桥曾写信给陆秀林却都没得到回复,他似是有意回避。   祁霄在元京没有人脉眼线,他确实不知道陆秀林不仅还在元京,甚至就在五城卫任职。   祁霄对上唐绫带笑的眉眼,他不会无故提及陆秀林。   唐绫没有再说有关于陆秀林或者白柳的一言一语,反而顾左右而言他起来:“陆大将军曾赢过一次围猎,所以今次只是伴驾,不会亲自参与,否则我倒是很好奇,陆大将军与你谁能赢?该很精彩。”   “你还知道什么?”   “什么?”唐绫假作听不明白祁霄的问话。   祁霄盯着唐绫,神色严正,不再有玩笑的意思,唐绫微微笑起,应道:“白柳大将军因病离世时,他就在身边,你若有想知道的事情,肯定会想找到他,我便多留心了一下。   当年定远军被裁撤,白柳大将军身边的亲信如今四散,只有这位陆秀林尚在元京城中。   我们运气不错。”   我们?   唐绫不会无缘无故帮他,就好像祁霄也不是无缘无故救的唐绫。   他们之间或许是朋友,但依然立场相对,远不是亲近到可以说得出“我们”的地步。   祁霄冷眼看着唐绫:“此事与你无关,不必再查。”   祁霄当时给了唐绫两个名字,白柳和曹巍山,唐绫两个人都查了,却将心思都放在了白柳身上,他直觉地判断曹巍山或许对祁霄有用,但没有那么要紧,祁霄会让他查一个死人,与凤林山有关,必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相当重要。   此时看祁霄的反应,就知唐绫猜对了。   白柳的死一定像表面那么简单。   而白柳死时,祁霄还是个孩子,初到雍城,不该与白柳有任何交集,但祁霄既然武功上乘,又与陆方尽相熟,认识白柳也不是不可能。   唐绫很好奇,他藏着的故事。   唐绫脸色无异,仍是笑着:“举手之劳。”   祁霄沉默了片刻,忽而释然一笑,继续吃饭,脸上再看不出情绪起伏,好像突然换了张脸、换了个人。   找到陆秀林是唐绫帮了个大忙,但是白柳的事情祁霄并不希望唐绫或者星罗卫牵涉进来,说到底,白柳涉及了大陈的军政,以唐绫的心思再查下去,不难琢磨出来其中关节,而祁霄却猜不到唐绫会用白柳做什么文章。   白柳已死,但白溪桥还活着,祁霄不容许此事有一丝纰漏和意外。   祁霄心里有矛盾和挣扎,他既想利用星罗卫,又怕唐绫太难掌控。   他需要一些别的东西,来钳制唐绫。   ***   陆秀林的事仿佛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之后唐绫和祁霄还是其乐融融、有说有笑地吃完了一顿饭。   直到祁霄掀开门帘回到自己帐中,脸色刹那沉了下来。   宗盛和白溪桥一直在等,见祁霄回来宗盛立刻迎了上去:“爷。”   “你怎么跑唐绫哪儿去了?”   “迷路了,你们都不来找我,可不就被人拐走了。”   祁霄苦笑一声。   “你怎么了?”白溪桥敏锐地察觉祁霄有异。   祁霄深吸一口气:“找到陆秀林了。   唐绫找到的。”   “什……什么……人在哪儿?”   “就在这里。”   “他还在元京城?”   祁霄看着白溪桥:“在这里。”   宗盛先反应了过来:“百雁山?”   “他如今在五城卫。”   “我今夜就去找他!”白溪桥恨不得现在就去,但他知道现在他身份不便,陆秀林躲了他这么多年,未必肯见他,不若晚上去探。   祁霄摇头:“先不急,围猎时再找机会。”   “为什么?”   祁霄沉着脸没说话,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   白溪桥想了想,还是不解问道:“我入夜行事应该不会被发现的,为何要等?”   “营中守卫森严,不易节外生枝,围猎时比较方便。”   营地里人多眼杂,不仅有禁军,还有老五和老七,祁霄不能冒险,何况唐绫特意将陆秀林的消息告诉他,就是想看看他会作何反应,说不定星罗卫现在已经盯上了陆秀林。   祁霄相信白溪桥的身手,却不相信陆秀林,若有万一,在围猎中,动起手来也无妨。   白溪桥无法反驳,只能应下。 第40章   翌日,仍是好天气,晴空万里、秋风微拂。   百雁山秋猎正式开始。   第一、二日的围猎规则很简单,一人二十支箭,两个时辰时间内,射的猎物多便算胜。   在这两日里,所有参与围猎的人,包括皇子们、周国使臣、皇室宗亲、世家子弟、军部会被拆成四组,以猎到的猎物核算分数,淘汰半数,赢的人才有资格参加之后猎“彩头”。   依照惯例,抽签决定组次。   祁霄伸手抽出一签,眉头不禁皱了皱,须臾恢复自然,转身将签递给身旁的内官,再有内官呈递到张绥安手里。   “陛下,九殿下抽到了第一组。”   皇帝看了祁霄一眼,微微颔首,并无太多表情。   第一组。   祁霄本还想着要不要藏一藏锋芒,看看老五和老七能猎到多少,他凑个数差不多就好了。   不过第一组亦无妨,见机行事就好。   祁霄正想着,忽而听见有人走上前来乱说话:“陛下,末将听闻当日九殿下凑巧救下唐公子就是在虎口峡打猎,想来九殿下骑射功夫定然上乘。   末将想请陛下恩旨,与九殿下同组。”   说话这人祁霄见过,五都府参将宋黎身边的校尉,姓何名谁祁霄倒是没记住。   五都府的校尉,论官职比不上苏勤位高,但五都府是天子脚下、又直属内阁,算是天子近臣,是以敢在这种场合站出来,跪求陛下恩旨。   但他敢在宋黎没说话之前自己行事,定是有人属意的,否则就算陛下不治他不敬之罪,宋黎也容不了他目无军长。   祁霄看向高高在上的陛下,只等皇帝说话。   “准。”   呵呵。   果然不出所料,此人所作所为就是陛下的意思,是要在围猎中试试他的身手。   “末将叩谢陛下。”   那人起身,向着祁霄走过来,抱拳拱手,“末将姚一山,参见九殿下,殿下千岁。”   “姚校尉免礼。”   祁霄含笑应下,对姚一山眼中的戾气视若无睹。   祁霄心里明白自己是躲不过去的,回京路上的事情陛下早已尽知,想试探他的功夫一点不奇怪。   姚一山他还应付的来。   抽签继续,老五和老七这俩老冤家没抽到同组,不禁让众人松口气,而周国使臣和苏勤抽到了第二组,下午比试。   分组之后,有一炷香的时间,各自从马厩中挑选马匹。   所有人都很积极,而祁霄却是不紧不慢地往马厩走,似乎不大在乎能不能选到一匹良驹。   皇帝微微偏头,吩咐张绥安:“去,把九殿下叫回来。”   “是。”   张绥安小跑着去追祁霄,幸亏祁霄走得慢,不至于太折腾张绥安这把老骨头。   “九殿下请慢,陛下召见。”   祁霄回头给了白溪桥一个眼神,让他替自己去选。   然后跟着张绥安折了回去。   “张公公,父皇是有何吩咐?”   “这个老奴不知,殿下一会儿见了陛下便可知晓。”   众目睽睽之下,祁霄去而复返,被皇帝召到了驾前:“近些。”   祁霄只得走上高台。   皇帝又抬手招了招:“上前来。”   祁霄这才挪步到了皇帝身边。   他能感受到诸多目光投在他身上,那恨不得能将他戳几个窟窿一般死死盯着的大约是老五和老七,那些带着怀疑、不解和窥探的应是属于军部和宗亲公子们。   祁霄心里冷笑,倘若过去,在他年幼时,他的父亲能多看他两眼,能有这样一刻片刻的亲近,他和他母亲都不会是今日的境况。   他的父亲从来都未将他看作儿子,过去不是,如今亦不是。   他只是一枚棋子,用来搅动朝局。   皇帝是有意想打破秦氏和公孙氏两大派系之间的平衡了。   “第一次参加围猎,可有把握胜?”   “姚校尉是大陈一员猛将,儿臣不敢托大。”   “哈哈,好,若胜,朕就满足你一个要求。”   皇帝脸上带着难得一见和蔼可亲的笑,不仅祁霄没见过,连五皇子、七皇子这样常年在皇帝身边的儿子们都极少见到,更为诧异难安。   祁霄就在近前,他所见的笑非但不可亲,更是眼神中带着寒光犹如利刃一般,他低垂着头,轻轻皱起眉头。   皇帝又招了招手,让祁霄再凑近些,低声道:“林中有玄机营暗伏,你若耍小聪明,便是欺君之罪。”   祁霄一瞬抬眼又即刻收敛,微微点头:“儿臣不敢。”   “去吧。”   祁霄步下高台,脸色如常,脚步却似乎沉重起来,再无方才的一丝悠闲。   唐绫瞧他这般,分明能从他脸上看出沉郁之色,心下已有些揣测,对于祁霄而言,这不失为一个机会,但他为何却不见一丝喜色?他真的不在乎?那至高无上的权利。   祁霄没想到皇帝不仅要试探他,还威逼利诱他,不仅没有余地,还相当直白。   有必要吗?   祁霄要输要赢都不是很难,他叹了一声,但别无选择令他很是难受。   而令祁霄更为在意的是,如果玄机营藏在林中,之后白溪桥去找陆秀林就得加倍小心,他今日得先探一探。   幸好,陆秀林抽到了第四组,以他的本事通过这轮比试应该不难,之后总有机会。   金锣敲响,围猎正式开始,众人扬鞭策马冲入林中,声势之浩大似先锋冲阵,勇悍不可挡。   林中鸟兽惊起,于它们而言事关生死,本能地躲藏、奔逃好不混乱。   ***   祁霄身边连同宗盛和白溪桥在内一共十人,入林后祁霄立刻勒马将人都聚在自己身边,交代道:“你们跟着我时日不短,无需我多说,必须赢,我只给你们一个时辰,带着猎物回到这里。”   “遵命。”   祁霄一摆手,一队人迅速散去,策马奔驰的速度比入林之前快了许多。   宗盛和白溪桥却都没动。   “你们两个也去。”   “我们跟着你。”   白溪桥一口回绝,他可从来没把自己当成祁霄的侍卫,必须对祁霄唯命是从。   不待祁霄说什么,宗盛也摇头:“爷,姚一山不好对付。”   宗盛自小入五都府,最清楚五都府的力量,能坐到校尉的位置上,姚一山的武功绝不在自己和白溪桥之下。   “我是皇子,他姚一山还敢杀了我不成?”   “不行。”   祁霄噗嗤一笑:“行吧,既然如此,那一起走吧。”   白溪桥这才露出笑脸,挽了弓:“走。”   “哎,且慢,暂时用不着弓。”   白溪桥一脸疑惑,却也懒得再问,收了弓箭,跟着祁霄走就是了。   “宗盛,能追的上姚一山吗?”   宗盛在五都府数年,追踪术是必学的,除了鹰和猎犬,在这林子中最好用的就属宗盛。   “爷?”   “问你话呢。”   “能。”   “那走吧。”   白溪桥还是忍不住,问道:“躲姚一山还来不及,追他做什么?”   “打架啊。”   祁霄一勾嘴角,满脸坏笑,“走吧,他肯定在哪儿伏着,就等我们呢。”   白溪桥和宗盛对了一眼,不由也笑起来,自从离开了雍城,似乎就一直有些憋屈,不自在和谨小慎微。   当祁霄突然恢复了往日的嚣张模样,说起打架就来劲。   三人将马留在原地,徒步深入林中,要追姚一山非但不难而且异常容易。   因为姚一山一直都派人盯着祁霄,自己也离得不远。   祁霄三人就是奔着姚一山去的,根本没有将心思放在打猎上,而是一心搜寻藏在密林中的人。   祁霄就像一只野狼,嗅觉敏锐,绝不会错过任何猎物。   那五都府的哨探根本没想到祁霄竟弃了马,无声无息地就到了他跟前,还冲着他笑了笑。   那人惊炸而起,一瞬就被宗盛勒住了脖子。   白溪桥看着那哨探不住摇头。   祁霄笑了笑,摆手道:“宗盛,放了他。”   宗盛松开了手,哨探却不敢挪一步,又惊又吓地看着祁霄。   “去,找你家校尉去。   我就在这里等他。”   那哨探呆了半刻,才猛然掉头逃跑。   祁霄给白溪桥和宗盛使了个眼色,三人默契十足,施展轻功,追着那哨探奔姚一山而去。   哨探心中犹豫不定,祁霄放了他是什么意思?约战姚校尉?会不会追他而来?以他作饵?一番思量,哨探还是往姚一山所在的方向全力狂奔。   姚一山的吩咐就是探得祁霄所在,随时报来,既然姚一山也在等祁霄,那就引他过去,恰是诱敌之计。   可哨探想不到、姚一山想不到的是,祁霄能有胆量将计就计,就有本事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方才大队人马入林将鸟兽惊起,现在其他人都忙着狩猎,兽吼鸟鸣此起彼伏,而哨探走的方向却寂静无声,正是危险的警告。   祁霄三人纵身跃上树,居高而瞰,跟着哨探若猿猴一般在密林间穿梭,速度极快,甚至越过了哨探到了他的前面,不多会儿就从林间树杈上发觉了另外两个人。   那二人发觉了林中的动静,看见了在草丛中奔行的哨探不禁皱眉,也警惕了架起了弓箭。   “敌袭!”哨探突然扯开嗓子大喊一声。   祁霄不惊反笑,打了个手势,宗盛和白溪桥竟还能更快,以迅雷不及之势分别扑向树上那二人。   箭矢射出,人却已到面前,五都府的两人根本连动手反抗的机会的都没有就被宗盛和白溪桥从树上踹了下去。   变故陡生,姚一山怎么藏地住,立刻下令迎敌。   他既然敢冒头,就不能怪祁霄不客气了。   祁霄藏在林间,就等五都府的人分拆两边去拿白溪桥和宗盛,他就直扑姚一山而去。   祁霄的轻功、武功和打架的本事都是在凤林山里练出来的,凤林山地势崎岖凶险、树林又密、蛇兽还多,更有白溪桥这么一位能打能扛的对手。   姚一山或许能排兵布阵,身手也不错,但论起在深山老林里打架,他怎么也不是祁霄的对手。   百雁山围猎,所有人只能弓箭随身。   姚一山手里一件兵刃都无,赤手空拳与祁霄对上了才发觉,这位皇子出手根本不是寻常路数,既刁钻又凶狠,出拳又疾又猛,根本打得他闪避不及只能硬扛。   祁霄明白以姚一山的武功,一旦让他站稳了,寻到破绽,姚一山是有机会反打的,何况他们是以少敌多,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拖久了于他们大为不利,所以祁霄不会给姚一山任何空隙,虚晃一招逼姚一山侧身闪避,他祁霄立刻收回手臂,以肘猛击姚一山腰眼,姚一山一个踉跄,祁霄抓准机会捏住姚一山肩头将人控住。   “姚校尉,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呢。” 第41章   “末将给九殿下请安。”   姚一山被祁霄掐着肩头,额头冒出薄汗,是疼也是怕。   祁霄在蓝泉驿站救下唐绫之事姚一山有所耳闻,两名刺客一死一伤,而祁霄毫发无损。   原本姚一山对这件事情抱着怀疑的态度,那两个刺客身手不差,而祁霄只是个闲散王爷,哪里来如此好的武功以一敌二,还胜的如此轻松?姚一山猜测定是唐绫身边有影卫跟随,让祁霄捡了个便宜。   事情传回京城,连陛下都格外上心。   当然陛下也有着同样的顾虑,否则怎会安排他借围猎试探祁霄的身手。   姚一山原本打算先跟着祁霄看看他骑射的功夫如何,再找机会袭扰,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祁霄竟会先发制人,只带了两个人就能敢赤手空拳来战他一整队人……而且让他败得很难看。   当哨探喊出“敌袭”时,姚一山立刻戒备起来,心里已不敢小视祁霄,但当祁霄突然扑到他面前,已然打了他个措手不及,祁霄的身手太快了,凶猛得像山里的野兽,打得姚一山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方才姚一山根本来不及顾虑祁霄的皇子身份,他心里清楚自己尽力了,论单打独斗他不是祁霄的对手,若是拖久了,他或许能仗着人多击退祁霄,但惨败依然是惨败,他服输。   祁霄慢慢松了手上的劲道,放开姚一山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姚校尉武功不凡,本王佩服。”   “九殿下取笑末将,末将汗颜。”   姚一山低垂着脑袋,虽然祁霄松了手,但他的手臂还是麻木酸疼着,方才校场上的气焰全被浇灭,火星子都没留下。   “姚校尉过谦了。”   祁霄拍了拍自己的衣袍,掸去尘灰,笑着又说,“我第一次参加秋猎,对着百雁山很是陌生,走迷路了路,幸好遇上姚校尉,还希望姚校尉能给我指个路。”   祁霄神情自若,仿佛方才与姚一山动手的人根本不是他,他不过是个走过路过的。   “蒙殿下不嫌弃,末将有幸为殿下引路,请。”   姚一山毕恭毕敬,宗盛和白溪桥相视一笑。   白溪桥默默算了算时间,到此时此刻,围猎只刚刚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接下去的时间足够他们打猎了。   姚一山好像是祁霄围猎半路上遇到的人,之后索性与他一道,相互好有个照应,就将姚一山带在了身边。   姚一山令的是君命,祁霄从一开始就没“为难”他,大大方方让他跟着。   百雁山离元京城很近,不似凤林山中有猛兽毒物,所以能猎的多是山鸡、野兔之类。   前两日围猎中,以猎物的体型核算分数,体型越小越难猎得,自然分越高。   祁霄和白溪桥、宗盛默契十足,专门寻找个头小的作为目标,以雀鸟、松鼠、田鼠为主,姚一山一路跟着,一路瞪大着眼看见祁霄三人拉弓、放箭、拾回猎物,二十支箭很快就用掉了一半,他们也已在往回程的路上了。   林子很大,他们虽有遇上其他人,但都是各自行动,并无多话,姚一山看得明白,祁霄对自己有极大的信心,归程时能猎得剩下的猎物,根本不需要深入林中腹地,旁人猎什么他一点兴趣都没有,祁霄是要以最快的速度、猎最多的分。   围猎开始一个时辰后,祁霄带着人从林中返回,姚一山带着自己的人站在林子口,仰头大叹,他两手空空不知要如何交代。   “你们自行去狩猎吧。”   “大人?”   姚一山摇头,摆了摆手,独自跟着祁霄的人马出了密林。   他已经输了,没脸再参加围猎。   有祁霄在,今年百雁山围猎的胜者不做第二人想,他就不用自找没趣了。   ***   祁霄回来的太快,只花了一半的时间,他连同自己的十个侍卫,所猎的也都是小东西,他们策马回来远远瞧着仿佛是什么都猎一样,回到校场,由人轻点了猎物呈报给陛下,雀鸟有五十七只、田鼠三十三只、松鼠十五只还有麝鼠五只,令在场所有人咋舌。   除了麝鼠珍贵些,其他的加起来都没几斤肉,不仅一箭不失,而且分数肯定是最高的。   唐绫含笑看着祁霄,好像看见了在抚州时的祁霄,骄傲又嚣张。   即便早料到了祁霄能赢得很漂亮,但唐绫还是感觉欣喜,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祁霄察觉到唐绫的目光扭头与他对了一眼,微微扬起嘴角。   皇帝对祁霄的表现很满意,深深看了跟着回来的姚一山一眼,心里已有了论断。   “九弟好本事,”五皇子祁雳抚掌,起身笑道,“我方才见九弟身上还带了一只笼子,怎么还要私藏什么?何不让大家都开开眼?”   祁霄也笑起来:“五哥说笑,一百一十支箭矢都在那儿了。”   众目睽睽,不少人都看见了祁霄方才走过来的时候腰间还有一只小竹笼。   但祁霄也没说谎,十一个人,一百一十支箭矢,一百一十只猎物具在,何况欺君是死罪,祁霄哪儿来这儿大胆子?   五皇子祁雳被祁霄一句话驳回来竟一时语塞,祁霄是分明藏了东西的,若是空的笼子又怎会带在身上?   五皇子祁雳扭头看向坐在高位的皇帝,却没得来任何回应。   七皇子祁霆原本还想帮腔,可见陛下连看都不看老五一眼,那就是偏帮祁霄的意思了,他可不会自己去惹陛下不悦,即刻禁声,自顾自喝茶,全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五皇子祁雳憋闷,却无可奈何,只得一屁股坐回去。   不多会儿皇帝说坐久了累,就散了席,放大家各自去玩,命张绥安留下亲自监看围猎的结果。   ***   “那笼子里是什么?”皇帝喝着茶,地下跪着姚一山。   姚一山将林中的遭遇细细说明,陛下一直沉默不语,金帐中的寂静几乎要将姚一山的背脊压断,却不想打破无声的居然是这么个问题。   姚一山不禁偷偷松了口气,却不敢有一丝松懈,应道:“启禀陛下,是一条小白蛇。”   “白蛇?”   “是……九殿下徒手抓的。”   “徒手?无毒的吗?”   姚一山吞了口唾沫,道:“是剧毒的膨颈蛇。”   皇帝愣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一声:“白色的五毒蛇……倒是稀罕之物,难怪要藏着不肯让人瞧。”   姚一山浑身已经汗湿,低头不敢出声。   在林中,祁霄射下一只雀鸟,发现了树上的鸟窝,便见那小白蛇就伏在树干上已挪到了鸟窝旁边,准备偷食鸟蛋。   祁霄几乎不加思索地就攀上了树,等待时机抓小白蛇。   姚一山从未见通体玉白的小蛇也是稀奇,却见它突然直起脖子撑出扇形的扁颈,姚一山大惊失色,这小白蛇居然是剧毒之物。   这膨颈蛇有许多种名字,有叫五毒蛇的,也有叫五步蛇的,意思便是剧毒无比,被咬一口不出五步就会一命呜呼。   这小蛇玉白,不知是不是更毒!   姚一山看着祁霄靠近,想喊他住手却不敢出声,就怕惊了小白蛇。   祁霄一早就发觉这小蛇有毒,却还是喜欢,便攀在树上等着,等小白蛇一口咬住鸟蛋,他刹那间出手捏住小蛇七寸,将它抓在了手里,惊得姚一山倒吸凉气。   到此刻姚一山想起那场面,还是不禁捏把汗,万一祁霄被咬到,他恐怕最轻也是护卫不周之责,得人头落地。   “你做的很好,下去吧。”   姚一山居然听见了陛下的夸奖,心下大喜,赶忙磕头:“谢陛下。   末将告退。”   “白蛇……”姚一山走到门口听见陛下如此呢喃了一声,不明其中含义。   陛下的心思,姚一山不敢乱猜,但他感觉陛下很喜欢楚王祁霄,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一种直觉。   ***   另一头,散席后,唐绫一时不察,祁霄就跑不见了人影,原还有些莫名的失落,回到自己帐中却发觉祁霄早就偷偷溜了进来,正给自己煮着茶,好像是唐绫走错了营帐。   昨日祁霄离开的时候并不愉快,唐绫还以为他最近都不会给自己好脸色,可此刻见祁霄在他营帐中,心里突然就松了口气。   “你怎么……在这里?”青岚吓一跳,张口就想喊,被唐绫一个眼色制住,半道陡然收了声。   “来讨口茶喝。”   “……”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堂堂楚王缺这点茶叶?   唐绫忍不住笑起来:“累吗?”   祁霄笑着摇头。   “高兴?好玩吗?”唐绫知道他喜欢打猎,却不觉得今日的围猎祁霄会真的享受,之前祁霄离开校场时脸色并不好。   “来,给你看样东西。”   唐绫坐到祁霄对首:“什么?”   祁霄将腰间的小竹笼摆到案上,推到唐绫面前:“看看,送给你的。”   唐绫更加好奇了,这不就是方才五皇子想看,祁霄当着陛下的面也不肯给的东西吗?   唐绫打开竹笼,看见里头的小白蛇不由震惊:“蛇?!”   青岚听见忙凑了过来,只瞧了一眼,就差点跳起来:“公子小心!这蛇有剧毒!”   “没事,我用了点迷香,它睡着了。”   “迷香……”堂堂楚王随身带迷香?青岚差点忍不住,只想将祁霄赶出去。   “好看吗?喜欢吗?”祁霄喝着茶,笑看着唐绫,像在给唐绫献宝。   唐绫点了点头。   祁霄笑出声来:“像不像你?”   唐绫微微怔了怔,突然不知祁霄是在夸他好看,还是指他剧毒。   祁霄将一盏茶喝完,不等唐绫作答,突然起身,说道:“别告诉旁人。   我先走了。”   “为什么送给我?”   唐绫如是问,祁霄只是笑却不答,就此离开。   “公子,把这东西给我吧,危险。”   青岚向小竹笼伸手,却被唐绫轻拍了一下手背拦下了。   “公子?”   唐绫捧起小竹笼,没搭理青岚。   作者有话说:   好看,喜欢【狼崽已经给答案了 第42章 (拍虫)   “你方才去哪儿了?”祁霄一进门就撞见白溪桥寒着一张脸堵在他面前。   祁霄没应,自顾自绕到屏风后面脱下沾满泥尘的外袍和靴袜,准备换一身衣袍,正好隔了白溪桥在外头。   “问你话呢,去哪儿了?”   “隔壁。”   “蛇呢?”   “隔壁。”   白溪桥沉了口气,磨着牙问:“你到底怎么想的?”   “想什么?”   “唐绫。”   “他怎么了?”   “现在就你我师兄弟二人,我连宗盛都支出去了,你给师兄说句实话,你是不是看上他了?”白溪桥太了解祁霄了,虽然祁霄一直对唐绫抱有戒备之心,但他明显太过在意唐绫,对唐绫的态度也是暧昧不清、非比寻常。   祁霄褪下衣袍往衣架上一挂,缓了半刻才轻笑道:“看上他?什么意思?看上他什么?”   白溪桥忍不了祁霄在这儿给他绕弯子,大步走过去,环抱着双臂,祁霄要避开他,他偏要杵在祁霄眼前。   祁霄赤着上身,被突然冒出来的白溪桥吓了一跳:“你作什么?出去出去。”   “你什么样子师兄没见过?”   “师兄,该不会……是你看上我了,所以吃唐绫的醋吧?”祁霄憋着一脸坏笑戏弄白溪桥。   白溪桥才不吃祁霄这一套,抬起一脚就踹在祁霄小腿上:“你给我老实点!胡说八道没用。”   祁霄披上干净的内衫,理了理披散的发,沉了口气:“师兄究竟想我说什么?”   “唐绫。”   白溪桥打定了主意,今日一定要把话都给祁霄说清楚了,把唐绫两个字从他心里拔出来,“你自己不觉得你对他太上心了点?之前我跟你说过离他远点,你给我扯了一堆光明正大的理由,却是糊弄我的,还是糊弄你自己呢?”   祁霄当然清楚白溪桥在说什么,可他不知道要如何作答。   他想利用唐绫是真,并没有糊弄白溪桥,但恰是利用让他心里满是不痛快。   就好像昨日,唐绫向祁霄提及陆秀林,他立刻就变了脸色,几乎压不住心里的烦闷和恼怒。   唐绫并不知晓祁霄为何要查白柳生前之事,故意说起陆秀林来试探祁霄。   人情是人情,消息归消息,那么利用就是利用,他们本不该是朋友,可祁霄突然就讨厌这样的现实了。   当唐绫说他们是朋友,该像朋友那样可以关心、可以聊一聊心事、可以一起吃碗挂面,祁霄心里的隐忧和纠结很快就被舒展和愉快掩盖。   他喜欢跟唐绫待在一起,至少大部分时候都很喜欢。   当祁霄瞧见那条小白蛇,就是喜欢,就想送给唐绫,似乎并没有什么道理。   而对白溪桥的问题,他无法回答。   “朋友罢了。”   “哈,”白溪桥哼笑一声,十分不屑,“朋友?你跟他?你自己信吗?”   “师兄,你到底想说什么?”   “莫说现在,就是还在雍城那会儿,从那把折扇开始,你就不对头,唐绫给你喂了迷药了吧?一次两次救他不够,你如今为了他、为了一条白蛇,都敢在陛下面前信口胡说,命不要了?”   祁霄皱眉,他想反驳,但白溪桥说的没错,他就是想把小白蛇送给唐绫,别人看一眼都不行,老五不行、陛下也不行。   “在他面前,谨小慎微并不会让我好活。   就算当众忤逆他,也不见得会丢了性命。   他将我摆在老五老七之前,给我恩旨让我可以随时入宫,围猎要逼我尽全力,他将我高高架起,让我成了众矢之的,那种情形他虽不一定会偏帮于我,但一定不会当真责罚于我。   反过来说,若真能惹怒了他,让我受点责罚,好让老五老七就此放过我,那才好呢。”   祁霄背着白溪桥将新换上的衣袍整理好,整理着腰带。   “狡辩。”   “对了,在林中我并没察觉有人暗中跟着。   他说玄机暗伏在林中应该不是骗我,但恐怕不是暗卫,而是混在了围猎的人里面。   姚一山的手下,或者就是姚一山也有可能。   你见陆秀林时一定要避开人。”   “陆秀林一时半会儿跑不了。   玄机营还难不住我。”   白溪桥按着祁霄的肩头,压他坐下,自己居高临下地瞪着他,“你别给我东拉西扯,我跟你说的是唐绫。   既然你对他没那个意思,就离他远点。”   祁霄怔了半晌,突然笑起来:“若有那个意思,是否可以离他再近些?”   白溪桥脸色愈发阴沉,恶狠狠地道:“你再说一遍。”   祁霄收敛起了玩笑,垂头不语。   白溪桥挨着祁霄坐下,说道:“霄儿你可听过药农与蛇的故事?”   不等祁霄做回应,白溪桥已继续说道:“药农上山采药,捡到一条受伤的小蛇,便救了它。   小蛇仿佛通人性,对药农很是亲昵,喜欢盘在药农身边,甚至钻进他的衣服里,渐渐的,药农习惯了小蛇的陪伴,也喜欢将小蛇踹在怀里,与它同吃同住同眠,如此十多年,小蛇长成了巨蟒,却还是依赖着药农。   直到有一日,本该出门送药材的药农没有来,村民们上门去寻,才发现药农失踪了,而蛇就在屋后的药田里,腹部撑出数倍,它将药农吞入了腹中。”   祁霄看了白溪桥一眼,非常不喜欢他的这个故事。   “原来蛇日日盘着药农睡觉不是亲昵,而是时时在以自己的身长丈量是否有能力吞下猎物。”   “唐绫不是蛇。”   可祁霄自己都说小白蛇像极唐绫,好看,却有剧毒。   “他现在不咬你,不代表是喜欢你。   等他咬你的时候,万事休矣。”   祁霄叹了一声,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师兄……”   “行了。”   白溪桥抬手打断祁霄,沉沉低叹,“你比师兄我聪明,自己想清楚吧。”   白溪桥站起来定定看了看祁霄,转身走了出去。   祁霄又低垂了头,不住轻声叹息。   ***   未时,第二场围猎开始,周国使节抽到了这一组,唐绫也在其中。   唐绫的身形相较与参加围猎的军将兵士消瘦许多,他坐在马上,神情恬淡,身旁世家公子各个铆足了劲,还未入林就已兴奋不已,唐绫却像是个来踏青的,漫不经心的目光随风望向天边、云间、密林,忽然一转脸向着祁霄看过来。   四目相对、眼神交汇的那一刻唐绫轻轻笑了笑,虽然隔得有些远,但祁霄还是看得清清楚楚,微微倾斜的日光比早上娇艳的多,洒在唐绫的身上随着他月白绣银的袍子泛出层层的光亮,如波如鳞,似乎更像那条小白蛇了,好看极了。   金锣声响,唐绫策马随众入了密林,祁霄才缓缓收回目光,低头饮茶。   围猎进行的两个时辰,校场上其他人自然有其他的游戏,投壶、蹴鞠、马球玩什么都可以。   祁霄原本是个不起眼的皇子,如今被皇帝几番提及,想藏却无处可藏,围猎才开始,五皇子和七皇子就来邀祁霄打马球去。   众目睽睽之下,祁霄不好驳了两位兄长的意,便只得演一出兄友弟恭,临行前,祁霄无意中还瞥见了陆方尽的坏笑,他心中起了个坏主意,索性将陆方尽也邀来,罪不能他一个人受,大家一起才热闹。   ***   一直到夜里,营帐外起了篝火烤肉做宴,祁霄才得了机会与唐绫坐到一块。   原本晚上这顿是各自烤自己的猎物,但祁霄为了赢,猎的都是那些小东西,田鼠鸟雀虽是不少,可处理起来麻烦也不够这么多人吃的,而唐绫他们猎得东西不算多也不算少,山羊、野猪、野兔、鹿都有,正好让祁霄寻到了机会过来蹭吃蹭喝。   白溪桥听祁霄说要过去蹭晚饭,气得直哼哼,宁可在营帐里啃干馍也不来,若非他们现在是在百雁山、皇帝眼皮子底下,白溪桥绝对要将祁霄暴揍一顿。   祁霄没理白溪桥,带着宗盛和其他侍卫一起去吃肉喝酒。   “猎了不少啊。”   祁霄翻来覆去烤着两只野兔,一边与唐绫说闲话。   唐绫笑着反问:“见我会骑马能打猎,王爷失望了?”   “惊喜,是惊喜。”   祁霄笑了一声,纠正唐绫。   “分虽不高,不过今夜肯定够吃了。”   祁霄偏头看了唐绫一眼,嘴角微微勾起了些。   下午围猎唐绫不出意外地被淘汰了,他猎到一只野猪和一只狍子,这两样就耗光了他二十支箭矢,还顺便耗损了他两个侍卫的许多支箭,虽然成绩垫了底,但分量很足,像是专门为了晚上能多吃些肉似得。   唐绫闻着肉香不禁有些馋,喝了两口酒更馋了,连连问:“烤好了吗?”   没等祁霄应声,青岚从旁边过来端了盘羊肉来:“公子。”   唐绫接到手里,扭头就往祁霄眼前递。   青岚看着想拦已来不及,恨的牙痒:“公子,我再给您端一盘来。”   “不必了,青岚你自己吃吧,我这里足够了。   兔肉眼看就快好了。   你去吧。”   “……”青岚憋闷,临走前不忘瞪祁霄一眼,而祁霄权当瞧不见。   唐绫捧着羊肉,向祁霄说:“我来烤兔肉,你先吃点。”   “没事,你先吃。”   唐绫不再劝,将羊肉收回来,取了一片直接送到了祁霄嘴边。   祁霄一惊,才张口咬下羊肉,慢慢嚼了两下,偷偷回眼看向唐绫。   唐绫正半仰着头喝酒,他的下颚轮廓硬朗却又有温柔的弧度,他的脸颊、脖颈或许因为篝火、或许是因为酒气,都微微泛着粉粉的红,减去唐绫身上那层若有似无的清冷,让他忽然暖起来。   唐绫发觉祁霄的目光侧眼过来,一盏酒饮尽低头看着祁霄莞尔笑开。   唐绫似乎脸上总是微微带着笑意的,可那样的笑又总是带着疏离和淡漠,好像只是这一刻,唐绫的笑灿若烟火,突然明亮、突然绚丽、突然让祁霄看不够了。   “怎么瞧着我?”   作者有话说:   所以,问题是绫绫子喜不喜欢我们家崽呢 第43章   “怎么瞧着我?”   祁霄轻挑起眉,笑着张了张口:“肉。”   唐绫忍不住笑祁霄馋吃的,便又给祁霄喂了一口羊肉:“是不是有些后悔光猎那些鸟雀了?”   “不用自己猎就能坐享其成,岂非更好?这还得多谢子绎你,否则今晚我得饿肚子了。”   许是因为喝了酒,唐绫脸上的笑随意许多,不再如往日那般拘着,笑都是微微的、浅浅的,他眉眼皆笑的样子才像个“凡人”,有喜有忧,祁霄以为这才像唐绫该有的鲜活模样。   “也不是白请你吃的。”   唐绫自己也吃了口羊肉,浓香鲜嫩的味道刺激着味蕾,让他不住点头。   “嗯?怎么吃你几口肉还有说法?”   “算是……回礼吧。”   “回礼?不行。   我那条小白蛇就值这么两块肉?肉还是我自己烤的?不行。   太没诚意了。”   “兔肉是你烤的,羊肉可不是。”   唐绫捧着羊肉在祁霄面前晃了晃,故意招惹祁霄。   祁霄腾出一只手来,一瞬将唐绫的腕子捏在手里,扮了副气汹汹的模样,逼视着唐绫。   两人本就坐在一起挨得进,祁霄伸手一抓又将唐绫往自己身边拉扯了几寸。   山间夜色浓稠,篝火熊熊只能照亮方寸丈余,其余的一切都沉在黑夜中,唯有眼前的人清清楚楚。   祁霄忽然将人拉到眼前,深深看着,却忘了方才想说什么,好像都被冻住似得。   唐绫被祁霄看得心里莫名有些慌乱,一时紧张避开了祁霄的目光,不自觉地轻轻舔了舔唇。   祁霄突然发觉唐绫的唇色朱红,像是闺阁女子细细妆点过似得,引得人越发的馋……   唐绫被祁霄抓着、一直一直盯着,只好服软,低声问:“好好,我错了,错了,殿下饶过我吧。”   祁霄将唐绫的腕子渐渐松开,憋着笑硬板着脸,道:“本宫不白吃你的,回元京补你一碗清汤挂面。”   唐绫被祁霄的一句话逗乐,想起那家小面馆的汤面竟很是想念,噗嗤笑出声来:“那唐绫就先谢过殿下了。”   “小白蛇是送给你的,用不着回礼。”   祁霄翻了翻手里的烤兔肉,往上面洒了些盐,又刷了一层辣椒面,兔肉已有些焦黄,马上就能吃了。   唐绫瞧祁霄表情认真,却猜不透他是认真在烤兔肉,还是认真……唐绫突然懵了一下,皱了皱眉头撇开头,手里的羊肉换做酒壶和酒盏,一连喝了两杯。   “什么酒?让我也尝尝。”   祁霄用手肘捅了捅唐绫。   唐绫刚倒了第三杯酒,直接递给祁霄。   祁霄看了看面前的酒盏,又看了看唐绫,好像哪里不对劲,于是将手里的兔肉搁下,接过酒盏却看着唐绫。   唐绫微微含笑道:“大内的御酒确实非凡,好酒。”   “怎么了?”祁霄看得出唐绫笑容敷衍,浅浅尝了口酒,酒是不错,但唐绫方才喝得着急,能尝出什么味来了?分明是想到了别的什么,一时走神甚至都没能瞒过祁霄。   “你抓小白蛇的时候,姚校尉看见了吧?那陛下定然已经知晓,就这样送给了我,不怕惹祸?”   “担心我?”祁霄问得认真。   唐绫迟疑了片刻,笑道:“是担心我自己。   怕我收了份太过贵重的礼物,招惹无妄之灾。”   “哦,既然如此,那还给我吧。   连累了小侯爷那可就是我的罪过了。”   祁霄倒是果决的很,一点余地不给唐绫留,分明一句玩笑话,他却像是当真了。   兔肉烤好了,祁霄用小刀将骨头仔细踢掉,两只野兔子还不足半盘肉,香味却不输羊肉,透着辛辣的香。   “忘了问,你吃不吃辣?”祁霄将兔肉递给唐绫,好像一转头就将小白蛇的话题忘了个干净。   唐绫伸手接过兔肉,还没想好如何开口,是否该顺着祁霄的意思就此揭过?   “不喜欢辣吗?尝一口,独门配方,保证好吃,你一定会喜欢。”   祁霄像是街边摆摊的小贩,使劲向祁霄兜售自己烤的兔肉,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唐绫好像不吃干净整一盘都不好意思。   唐绫确实不常吃辣,但禁不住祁霄看他那一眼,就尝了一口,辛辣入口呛得他直咳,咳得他眼眶都红了。   “有这么辣?”   “咳咳咳……”唐绫点头,辣从嗓子眼一路烧到胃里,脸也红了耳朵也红了,激出他一身汗。   祁霄第一次见唐绫这么没气质的样子十分好笑,自己也吃了口兔肉,真是从舌尖拉到头发丝,确实是该有的那个味道,却不是唐绫能吃得了的,不禁大笑,连声对唐绫说:“抱歉抱歉,太辣了,我重新给你烤一份不辣的。”   唐绫辣的够呛,一盏茶喝完了却还不够,只能灌酒了,却被祁霄拦下:“别喝这么多酒,你忍一忍,我去给你倒茶。”   “我……咳咳,没事。”   祁霄憋着笑,给唐绫塞了口羊肉:“忍一忍,茶马上就到。”   祁霄一走,唐绫就等不及灌了一口酒,酒的烈混着辣酱的辛,还有肉的香嫩,滋味居然无比的好,唐绫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祁霄说管保好吃,说他会喜欢。   于是唐绫又吃了口兔肉,再喝一口酒。   待祁霄回来时,唐绫已经吃得停不下来了,满头的汗,眼角还有泪花。   “怎么了?好了好了别吃了,喝口茶。”   唐绫接过茶盏,笑道:“你倒没骗我,是真的好吃。”   祁霄瞧着唐绫又哭又笑的模样哭笑不得,端方公子突然没了样子,祁霄却十分喜欢,喜欢到不自觉伸出手轻轻擦去唐绫额头上的汗,指腹轻触在他眼角却舍不得撤开手带走那一点点泪。   唐绫猛地咳嗽起来,轻巧地避开了祁霄,侧过身将茶饮尽,又倒了一杯。   祁霄轻轻揉开指尖沾染着的一点温热,却好像烫在了心口上。   唐绫……祁霄看向身边的人,他还背着他,瞧不清楚脸色和表情,偶尔轻轻咳两声,慢慢缓和下来。   祁霄忽然无声一笑,松了松肩头,自己反倒喝起酒来。   好半天,唐绫才将舌尖火辣辣的滋味全咽下去,看着兔肉眼馋却不敢再吃了,再回头,祁霄已经另外烤起了兔肉,这回不敢往上面抹辣椒了。   “对了,记得替我喂小白蛇。”   祁霄忽然又说起小白蛇。   “哦,好。”   唐绫应下,心里想着是否该将小白蛇还给他。   那小蛇实在漂亮,起初迷香刚过药劲时,盘在竹笼里有几分乖巧的模样,后来醒了就直起前身、吐着蛇信子、撑开颈部露出威慑的模样。   祁霄说小白蛇像他,漂亮、有毒,他却喜欢。   “小白蛇算寄养在我这里吧?”唐绫不想还给祁霄,可说害怕被牵累的人是他自己,现在说不还颇为无赖。   祁霄一笑:“可以。   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   “嗯……还未想到,将来想到了再说。”   唐绫瞥了祁霄一眼,见他又专心烤兔肉,不禁露出笑来,轻轻点头应道:“好。”   “怎么答应得如此爽快?”   “嗯……债多了不愁。”   “难得子绎还记得欠了我许多。”   “这不都是九殿下让欠着的嘛。”   “倒是我的不是了?”   “何敢何敢,殿下恕罪。”   ……   作者有话说:   年纪大了,撩不动……写这章好累……明天继续   我想给小白蛇取个名字,有没有好名字贡献给我一个? 第44章   “公子!你要忌口!今夜喝了多少酒?!吃了多少辣?!羊肉也是发物!你怎的这么不晓得爱惜自己?!你这伤口刚愈合……”   唐绫撑了额角已十分困倦,青岚却是中气十足,唠唠叨叨个没完没了,话灌了他一耳朵,听得他晕乎乎的。   “行了行了,青岚,夜深了,快休息去吧。”   青岚给唐绫手臂上的伤口抹了药,细细给他包扎起来,唐绫一晚上喝酒吃肉,回来时一直在挠手臂,青岚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坏事了,果然伤口又红又肿,他就忍不住念叨起唐绫来了。   “公子,你能不能听青岚一句,这伤还没好呢。   羊肉就算了,那酒怎么喝这么多?公子你不是贪杯之人啊。   还有那辣椒裹了三层厚的兔肉,这要是落下了疤可怎么办吧,那小子是要害死你啊。”   唐绫低声长叹:“青岚,他是楚王、是陈国的九皇子,谨言慎行我说了多次了。”   “可他对公子不怀好意。”   “他救过我,也帮过我,哪里来的不怀好意。”   青岚低着头将唐绫的伤口包扎好,悄声说:“他看公子的眼神就是不怀好意。”   唐绫轻声笑起来:“他很好。”   “嗯?公子,你喝多了,他哪里好?在雍城给公子喂了药激得你重病了十数日,在蓝泉是从刺客手里救了公子没错,可夜里你起了高烧差点没命,难道不是他害的?公子手臂上的伤这么深、这么长,他若真有好心,早就该替公子解开那副镣铐了。   还有叶淮,他身上的伤现在都还没好全呢……”   “好了,青岚,”唐绫抵着额头,笑说,“青岚,这个世上不是谁都必须将你家公子当做宝贝一般护着的。   在这里,我不是荀安侯世子,没有父亲的权势和军队,我只是唐绫而已。   他若真是只看皮相、从一开始便对我很好那才是居心不良。”   青岚愣了愣,好像有些明白唐绫的意思了,可他又好像还不是很明白:“公子的意思,他利用公子回元京、一路上三翻四次欺负我们还有道理了?”   唐绫轻叹了一声,青岚不笨,只是在揣摩人心这件事上并不聪明,许多事情唐绫若只是稍做点拨,青岚自己是想不明白的,非得唐绫桩桩件件都说仔细了他才能懂。   可祁霄的事,唐绫不会说出口。   之前唐绫将祁霄比做他父亲荀安侯,告诫青岚循规蹈矩些,但事实上祁霄与他父亲并无半分相似。   唐家世代掌军,在大周地位超然,他的父亲荀安侯唐峘乃是唐家嫡长子,是冠着“小侯爷”的荣宠长大的,唐峘自己又争气,是文武双全的天纵英才,从入仕到领军、到袭爵,一辈子最大的挫折恐怕就是妻子的早逝和独子病弱难继父业。   他的威严是唐氏的家世和自己的战功政绩一点点堆出来的,是旁人无法直视的高高在上。   但祁霄,徒有一个鲜亮的封号而已,陈国皇族记要中祁霄不过一个名字,无关紧要的很。   何况祁霄年少,就连青岚都是毫不自知地小瞧了他,见他嚣张跋扈便横眉冷眼相对,到如今都看不明白祁霄的年少狂妄都是摆在别人眼前的模样。   唐绫说祁霄很好并不在于他救了他,而是其他。   当初在雍城,祁霄为了回元京而设计唐绫。   若只为利用,祁霄算无遗策,大可不必将原委细说给他听,亦不必费心护下叶淮。   祁霄虽诡计多端,却又十分坦荡,但若说磊落偏又奸猾,诸番试探唐绫并不以貌取人,他自负却不狂傲,这才使得唐绫无计可施、甘拜下风,也才值得唐绫亲手绘一副奔马图、送一把折扇。   回元京的一路上,祁霄数次令唐绫震惊不已,不仅仅是他应对刺客的武功身手,还有他判断形势的敏锐和行事的果决。   那夜祁霄若真端着王爷身份,怎么能以身犯险,又怎会亲自守了唐绫一晚上呢。   唐绫自己生来体弱岂会怪责在祁霄身上。   入京之后唐绫终于清楚了祁霄回来的原因和目的,一为了琳贵人,二为了白柳,虽然唐绫不清楚祁霄与白柳之间的渊源,但他明白祁霄的艰难。   祁霄不得宠,能回京为琳贵人侍疾已是大不易,何况元京城中两党相争多年,根本没有他的立足之地,陈皇帝还有意推他入乱局,他无权无势随时都会被两股势力倾轧碾成齑粉。   为了白柳,那不仅艰难更是危险重重。   唐绫得了祁霄给的两个名字后,书信回周向父亲询问了白柳之事,要来了星罗卫的密档,白柳和定远军曾经有多强大,事情的牵扯就有多广多深,一旦追究必定朝野动荡。   这于大周是极好,对祁霄则是搏命。   唐绫曾有一瞬恍惚,祁霄回来究竟为什么,为孝还是为义?他若真聪明就该懂得趋利避害、就该惜命。   今日围猎,祁霄胜的漂亮,还敢藏了小白蛇当着陛下当着众目睽睽拒了五皇子,果然是不晓得惜命。   唐绫一叹又笑,站起来走了两步去看小白蛇:“青岚,取些生肉来。”   “哦。”   青岚不大情愿,端着存放着生肉的陶罐到唐绫面前,“公子我来吧,这蛇毒厉害,被咬一口可不得了,我身边的药材怕解不了这毒。”   “无妨。”   唐绫接过陶罐,取了根细长竹签,串起两片生肉,从竹笼的缝隙中递进去投喂小白蛇。   小白蛇颇有灵性,起先绕着竹签盯了半晌就是不吃,蛇信子舔过肉片,过了许久才将肉片从竹签上撕扯下来,吞入肚中。   若非唐绫有耐心,小白蛇就得饿肚子了。   唐绫又串起两片肉,再喂,一边说道:“信任是很难的。   一条小蛇都需得有些耐心,何况是人。”   青岚皱起眉头,唐绫这话说的不是小白蛇而是祁霄,但他不懂的是,唐绫说的信任究竟是祁霄对他们的,还是他们对祁霄的?反正青岚私心里对祁霄没好感,更不可能信任。   唐绫没多喂小白蛇,统共就给四片肉。   唐绫将陶罐放在竹笼边上,抬眼看向青岚,问道:“青岚,倘若此时此刻,你家公子我深陷险境、性命堪忧,叶淮不在、黄大人和使团的人都找不到,你要向谁求救?”   “公子有星罗卫暗中保护,怎会遇险?”   “我是说如果。”   青岚想了想,还是摇头。   “去找祁霄。”   “公子?”   “青岚,我乏了,想睡了。”   唐绫笑了笑,转身入内,灭了烛火。   祁霄很好,他不会告诉其他人。   青岚只需知道祁霄值得信任便好。   作者有话说:   问:绫绫子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们崽的? 第45章   百雁山围猎的第二日突然下起了雨,雨势颇大,到第三日早晨都不见有停的意思。   寻常山中大雨,总会有些积水、泥流,但百雁山围猎是皇室传统,营帐都在地势高处,营地里还都挖有水渠,除了地上泥泞了些,实在无甚大碍。   祁霄站在营帐口看着雨落愣神发呆。   天色昏沉、雨沥风嘈,营地里寂静只有远处隐隐传来的兵甲摩擦的声音,是禁军巡营。   祁霄忽然想起来一年多前的凤林山,那时候的情景竟与此时此刻有许多相似。   他扮作山中猎户,被带入陆方尽的营寨,做陆方尽的向导。   那天也是风雨交加、天光晦暗,陆方尽的军队训练有素、营中寂静肃穆,在大雨瓢泼中唯一清晰的便是兵甲摩擦的声音,冰冷且刺耳。   凤林山的雨季很长,几乎有半年那么长,只是因为凤林山很大,西山暴雨、东山烈日都是寻常。   陆方尽收到皇命出兵凤林山剿匪,恰好遇上连月大雨,山间难行,大军入林剿匪是不可能的,只得寻平坦处安营扎寨。   凤林山大林密,几乎处处都能藏人,不仅有野兽毒物出没,还很容易迷路,所以袁州府“剿匪”数年,成果寥寥,只能向朝廷请兵。   凤林山有定远军常年驻扎,原本是不必舍近求远,让陆方尽领兵前来,虎威军善水战,又不熟山林,陆方尽接到圣旨的时候他自己都迷惑不已,到了袁州府才知道,定远军正在凤林山西南侧与齐国军对峙,两方敌不动我不动已僵持数月,而凤林山中山匪有通敌之嫌,若不能尽快剿灭恐怕危及固守边防的定远军。   陆方尽人生地不熟需要向导,祁霄就被领了来,操着一口让陆方尽听得耳朵疼的袁州土话,差点叫陆方尽赶出去。   “宗盛,好无聊啊。”   雨太大,围猎是不可能了,蹴鞠之类的游戏原本祁霄就没兴趣跟老五老七玩。   他是想去找陆方尽玩,可明面上祁霄和陆方尽应该是在绾琴斋初识,不甚相熟,还得“避嫌”,便越发无趣。   朦胧雨中,有人从不远处的营帐出来,油纸伞撑开遮去了面容,走入雨中的人像融进山水画里的一滴墨,在那寂静的世界里成为一丝灵韵,透着虚无缥缈的仙气。   祁霄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等人走近。   唐绫走上阶前到了帐下,青岚才收了伞。   “你怎么来了?”   “闲来无事,便来找你对弈。”   “唐公子知道我棋艺不精,不是欺负人来了吗?”话虽这样说着,祁霄已侧身掀了帐帘请唐绫入内。   白溪桥见了唐绫蹭一下站起来,看了祁霄一眼忍不住皱眉头。   棋局摆开,祁霄执黑子先行,依旧是凶悍的棋路锋芒毕露,唐绫也是一如既往地稳扎稳打,就是不上祁霄的当。   祁霄手里把玩着黑子,犹豫半晌,抬眼看唐绫一眼:“你不会又让着我吧?”   唐绫只笑。   祁霄的棋力不错,但唐绫有至少七八成把握赢,要怎么赢就得多用些心思。   祁霄苦着脸连连摇头:“啊呀,这可多没意思。”   “怎么了?”   “怎么了?”祁霄掷了黑子,又将唐绫手中攒着的白子夺了过来,“若要你与我比剑,你可觉得有意思?”   唐绫笑起来:“你若让我赢,那应该还挺有意思的。”   听唐绫如是说,祁霄不禁跟着笑起来,将白子又塞回了唐绫手里:“行吧,算我让着你了。”   青岚再一旁听着忍不住翻白眼,祁霄这人惯是不要脸,自己棋艺不精还好意思说是让着公子的,输了也成了他的道理,真是不明白公子干嘛要来寻这不愉快。   但唐绫脸上哪里有不快,分明乐不可支,青岚就更难受得挠心挠肺,自家公子平素性子极淡,最烦插科打诨耍小聪明的人了,怎么偏就对祁霄这小子诸般宽待,似乎祁霄怎么耍无赖都是好的了?   棋下到一半突然被访客打断,宗盛来报:“爷,五殿下、陆大将军、秦公子和林公子来了。”   “这么多人?”祁霄都来不及问一句秦林二人都是哪位就起身亲自去迎了。   旁的人都不要紧,五皇子祁雳他还怠慢不起。   唐绫起身也跟了出去。   “五哥怎么来了?外头风雨大,快请进。”   祁霄迎上五皇子,十分亲热,真像是亲兄弟似得。   “参见五殿下。”   唐绫紧随其后,先给五皇子见礼,“陆大将军。”   “末将参见九殿下,见过唐公子。”   “参见九殿下,见过唐公子。”   五皇子和陆方尽身后还跟着两人,还有随侍在侧的仆从,一众人将营帐门口挤得满满当当,可谓声势浩大。   “都免了这虚礼吧。”   五皇子祁雳摆摆手,向祁霄道,“我这不请自来,还怕打搅了九弟和唐公子弈棋。”   “怎会怎会,五哥快请入内。   唐公子精于棋道,我这不自量力已然快招架不住,正好请五哥来救。”   五皇子祁雳一笑,心里暗骂祁霄要诓他当众出丑,唐绫在观棋阁同时与三人对弈,还皆是和局,叫那些太学生失了脸面,还动起手来,闹得整个元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可没那心思自寻没趣。   “哈哈哈,九弟莫急,先给九弟介绍一下,国舅公子秦昭秦暮云、工部侍郎的长子林越林文熙,这二位久慕唐公子雅名,特来请教,我不过好奇来做看客的。”   祁霄跟着哈哈一笑,原来是方才去唐绫的营帐没找见人才来的他这里。   不过老五说是讨教只怕没怀好心思,祁霄看了唐绫一眼,好奇他又是怎么招惹了秦昭和林越的,还能让老五跟着来?不过在此之前,祁霄更好奇的是陆方尽怎么也来了?   于是祁霄转向陆方尽问道:“陆大将军也对棋道有研究?”   陆方尽摇头:“我是来给唐公子赔罪的,恰巧遇上五殿下,便一同来了。”   祁霄看了唐绫一眼,原来都是来找他的,倒是热闹。   “陆大将军何来赔罪一说?”   陆方尽神情严肃不像说笑,双手捧着一盒端到唐绫面前:“之前苏勤受我军令护送唐公子入京,却让唐公子无故遭受许多委屈和凶险,陛下未治罪于我,实乃唐公子宽宏大量,但陆方尽不敢敷衍慢待,一早便有意向公子请罪。   不过华溪别院谢客,一直不得机会,这番叨扰,还请公子恕罪。”   入元京第一日,唐绫在绾琴斋的事闹得大,之后就没闲着,连京畿都护府都要派人跟着,陆方尽一直寻不到机会。   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下雨得空,陆方尽就来了。   陆方尽俯首,唐绫忙虚扶了一把,顺手将礼盒接了过来:“陆大将军费心了。”   苏勤给唐绫上镣铐的事情天下尽知,唐绫不提,并非决定忍气吞声,而是等着大陈给一个说法,刺客之事陛下允诺要彻查,查出个结果来,唐绫才好借题发挥。   而礼部不提、陛下不提,既想给周国下马威,也想看看唐绫如何做。   陆方尽突然来赔罪,就将罪过一人扛下,唐绫日后再想拿这事情说话,罚的也能是陆方尽和苏勤了。   祁霄在一旁看戏,这一出陆方尽是早想好了的当初留“尘缘”在苏勤手里就是为了给唐绫难堪。   陆方尽在太华江与唐绫对阵小半年,恨唐绫恨得牙痒,杀了他的心都有,一副镣铐算得了什么。   祁霄是一路与唐绫同行回到元京,那副“尘缘”锁了唐绫一路他都没觉得不妥,甚至因为“尘缘”唐绫才能从刺客刀下侥幸逃过一劫……而这个时候,祁霄突然蹙眉,默默扫了一眼唐绫受伤的手臂,忍不住无声一叹,陆方尽确实欺人太甚了些。   唐绫接过礼盒便没了下文,话一句不多说,也不好奇礼盒里是什么,模棱两可地跟陆方尽和稀泥,倒让陆方尽不知所措了。   陆方尽愣了片刻,抱拳道:“末将不敢打扰二位殿下和三位公子雅兴,便告辞了。”   陆方尽一走,营帐中突然涌起片刻的尴尬,唐绫将礼盒转手交给青岚,脸色淡淡的,瞧不出喜怒。   这一屋子不是大陈的皇子就是世家公子,每一个都该是唐绫的敌人,五皇子祁雳暗道后悔,他方才为什么要与陆方尽同来?他们来找唐绫弈棋并没几分好意,还得装作和乐融融,此刻突然心虚了。   “宗盛,上茶。”   祁霄出声打破沉默,笑着将五皇子祁雳引到上座。   作者有话说:   嗯……我想修文…… 第46章   祁霄和唐绫的棋局已到中盘,看似二分之势,五皇子祁雳、秦昭和林越围过来观棋,暂时还瞧不出胜负。   五皇子扫了一眼棋局,转向唐绫含笑问道:“听闻唐公子棋艺了得,不知本宫有没有这个荣幸亲眼见识一下唐公子一人应三局的本事?”   祁霄、秦昭、林越正好三人三局。   祁霄微微皱了皱眉头,这原本是他与唐绫的玩笑,输赢具是无妨,现在怎么还能叫老五利用了?以一敌三,唐绫即使输了也不丢人,但他们既然特意来找唐绫,肯定是盘算好了的,绝不会让唐绫赢,而且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定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五殿下和二位公子既然有雅兴,唐绫不敢推脱。”   不多会儿侍从再摆出两棋局,将唐绫围在中间,他竟还能云淡风轻的笑着,说:“方才与九殿下一局,我执白,不若二位公子也执黑吧。”   秦昭和林越正有此意,立刻点头应下。   五皇子祁雳起初决定来时想着让唐绫以一敌二便要他好看,谁曾想唐绫竟找祁霄弈棋,正是再好不过。   五皇子站到祁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头:“这还是第一次观九弟弈棋,能与唐公子对弈已是不俗,便是输了也无妨。”   祁霄一笑:“五哥说的是。”   五皇子看了祁霄一眼,似乎为他的“从善如流”隐隐吃惊。   祁霄围猎时赢的漂亮,应该是争强好胜的性子,五皇子原想激一激他,可祁霄却一点不在乎。   这一屋子人竟是些不速之客,祁霄和唐绫话都不多,秦昭和林越摩拳擦掌也不客气,执黑先行,一时间营帐中只剩了棋子落盘的清脆响声。   秦昭和林越开局落子很快,几乎不需要思考,祁霄的心思也不在自己的棋局上,一直观着身旁两局,一边悄悄观察唐绫的神色。   唐绫脸上一直淡淡的,专心致志又不露声色,下了几手棋,唐绫的眼色一瞬忽变,手中捻着白子顿了顿。   祁霄再看他与秦昭的棋局,只刚开始不久,局面并不算太复杂,两方都似有试探之意,谨慎的很。   如此又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祁霄和唐绫的一局已到收官,局面胶着起来,看似唐绫的白子占优势,但祁霄的黑子依然有逆势翻盘的机会,唐绫本该更费心在这一局上,可他落子极快,似乎成竹在胸。   反观秦昭和林越的两局,唐绫下的很小心,也很慢。   祁霄仔细看着,忽然惊觉,这两局正是当日唐绫在观棋阁里下的其中两局,唐绫早有意识,正一点点地改变棋势。   那时唐绫为了三局皆和费尽心思,现在秦昭和林越敢来肯定早已将这两局琢磨透了,势必要赢唐绫。   祁霄无声叹息。   唐绫取一枚白子抬起手,犹豫了一下,左手扶着右手手臂上轻轻挠了挠痒痛的伤口,才落子于局中,白子打吃,绝对先手,逼秦昭来挡。   从这一刻开始唐绫开始发动攻势,棋局千变万化,何况刚入中盘,一招棋便能改一局棋势。   秦昭和林越以为自己细心研究过唐绫的棋风,便能看透他的棋路,却是大错特错,论谋算,他们差了不止一点。   唐绫起初顺着秦昭和林越几乎是复盘了观棋阁的两局棋,他们怎么都想不到唐绫的棋极为灵活,一瞬变化,看似是反击实则是陷阱,待到秦昭为了断唐绫的白子而粘在左下出不去的时候才发觉,唐绫已悄无声息地劫了左边,原本黑子占着的优势已不复存在,秦昭不知何时开始冒汗,眉头也紧紧锁住。   另一边的林越也遇到了相同的情况,不知不觉地入了唐绫的套,黑子越下越谨慎,却怎么都无法突围而出了。   祁霄抬眼看着唐绫,心里暗笑,亏他先去还有些担心唐绫,他不如担心一下自己不要输的太惨才好。   三局棋,祁霄这边结束的快些,输的了两目不算太难看。   秦昭和林越挣扎了足有半个时辰才投子认输。   走的时候两人脸色皆是惨白,跟着五皇子祁雳身后垂头都未出声。   唐绫长出口气,准备收拾棋局却被祁霄拦住:“哎,留着,我学习学习。”   唐绫投来奇怪的眼神,祁霄却拉起唐绫的手臂问起他的伤:“你方才一直在抓挠手臂,是伤口痒吗?我看看。”   祁霄说话间撩起唐绫的衣袖准备拆他手臂上的纱布,青岚忍不住上前来拦:“不敢劳烦九殿下操心,青岚自会照顾公子。   公子我们回去吧。”   “不碍事的。”   唐绫笑了笑,想抽回手却被祁霄牢牢抓住。   “青岚去拿你的药箱吧。”   祁霄拽着唐绫坐下,眼都不抬就差使青岚。   青岚一急刚想开口就被唐绫抢先拦下:“我没事,我在你这里待太久不方便。”   祁霄不理,动手就拆了唐绫的纱布要检查他的伤口,一边吩咐宗盛准备清水。   唐绫本想拒绝,可看见祁霄较真的样子,他一时忘了要说什么,他一瞬的晃神,祁霄已将纱布都拆了,唐绫手臂上红肿的伤口还有些溢液化脓,他皮嫩肤白,那道伤口格外丑陋,祁霄看着直皱眉头。   “这伤有些日子了,怎么是这个样子?”   青岚没忍住哼了一声。   “怎么回事?”祁霄抬眼追问。   “我没事,伤口好的慢罢了。”   唐绫还要维护祁霄,青岚就忍不住了,直言道:“围猎时拉扯了伤口,之后又不忌口……”辛辣、烈酒、羊肉,前日夜里唐绫哪一样都没少吃。   “青岚!”唐绫轻斥了青岚一声,“取药来。”   青岚磨着牙瞪了祁霄一眼,转身出了营帐回去取药箱,他心里有气,但唐绫的话他不敢不从。   祁霄替唐绫清洗了伤口,好半天才说了一句:“抱歉。”   “是我贪吃贪杯,与你何干,做什么要你道歉?”   祁霄张了张口,却只叹出一声,皱着眉头仔细将唐绫的伤口洗了好几遍,才又问:“疼吗?”   怎么能不疼呢?那时祁霄就在当场,这一刀没留一点余力是深能见骨,若非他戴着“尘缘”,手臂肯定保不住,甚至命都要丢了。   现在看着唐绫小臂上这道狰狞的伤疤,祁霄只觉得心口堵得慌,堵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多会儿青岚提着药箱回来,祁霄亲自给唐绫上了药,将伤口包扎妥帖,他动作很轻又很快,唐绫几乎没什么感觉,只是祁霄皱着眉头不说话的样子,让他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多谢。”   祁霄垂着头,轻轻将唐绫的衣袖放下覆盖了惨白的纱布和他的伤,遮起来他的伤好像就能好了。   祁霄一手还托着唐绫的腕子不肯松开,眉头也还揪着。   祁霄终于抬头看向唐绫,眼神复杂似有薄怒,又积攒着许多说不出口的话,唐绫像是看着便能懂了。   唐绫用了些力气才抽离开来,起身向祁霄道了句告辞,像是逃跑似得快步离开。   直到出了祁霄的营帐,唐绫才缓下脚步,轻轻按住心口。   青岚撑开伞才发觉唐绫神色有异,赶忙扶住唐绫,问道:“公子可是旧疾犯了?”   “我没事。”   青岚不敢怠慢,快步扶着唐绫回去,幸好他们的营帐就在不远,一回去青岚就忙给唐绫把脉,着急忙慌的架势吓了叶淮一跳。   “怎么了?公子旧疾又犯了?”   青岚仔细给唐绫把脉,微微摇了摇头:“公子脉象是有些急促,但非是惊悸之症……公子有何处不适?”   唐绫轻轻摇头:“我没事,不要大惊小怪。”   ***   唐绫走了,祁霄的眉头却没松开,他命宗盛备笔墨纸来,自己坐到了方才唐绫对弈的位置上,将三局棋一一抄录下来。   白溪桥在一旁看着,冷冷问道:“你抄这个做什么?”   “卖钱。”   白溪桥当祁霄又糊弄他,不由气急,抬手就敲祁霄的脑门:“糊弄师兄你还来劲了?!”   “啊呀!”祁霄吃痛,揉了揉头,抬眼直瞪白溪桥,“不胡说,回元京你就知道了。”   白溪桥拉了把椅子坐到祁霄身边:“我不管你要卖什么棋谱,但霄儿你不能这么下去了。   听师兄一句,行不行?”   方才祁霄给唐绫换药白溪桥都看着,就算是瞎子也能看明白祁霄对唐绫真上心了,可光他干着急,祁霄半分不听他的。   祁霄扭头看向白溪桥,十二分认真的回答道:“不行。”   就这两个字气得白溪桥跳起来,抬手又要砸祁霄脑袋,被祁霄挡下来。   “师兄,我心里有数。”   白溪桥实在忍不了,直接跟祁霄动起手来:“你是心里有鬼!”   宗盛眼见不好赶忙将白溪桥拉开:“白溪桥!住手!”   祁霄理了理衣袍,向白溪桥说道:“师兄,我若换一副性子,从小逆来顺受、果真乖乖听话,又怎会喊你一声师兄,怎会回来元京?这事莫说你拦不住,我自己都控制不了。   但我有分寸,不会妄为的。”   “你你你……”白溪桥盯着祁霄,咬牙戳了他半刻,恨恨地甩一手,“气死我了!”   作者有话说:   慢慢来不要着急(? ̄??? ̄??) 第47章   “爷,唐公子落了东西。”   祁霄看了一眼,唐绫遗落的正是陆方尽送的赔罪礼,低笑道:“正好,我一会儿给他送过去。”   白溪桥火气还没消,又听祁霄要去给唐绫送东西,差点将手中茶盏往祁霄脑门上砸:“你还敢去!”   “无妨,外头雨大天暗,我去去就回。”   祁霄说着话就打开了陆方尽的赔礼,盒子里规整地摆放了一张黑貂皮,色纯如墨、光泽润亮,确实是件好物,贵重倒在其次,不过很能代表陆方尽的心意,是陆方尽会选出来的礼物。   祁霄将所抄录的棋谱放在礼盒里,正省得他再费事寻个盒子来装。   祁霄要出去宗盛自然先给备了伞,未来得及递给祁霄就被白溪桥一把夺了来:“爷要出门,我跟着即可。”   祁霄一手携着礼盒,看着白溪桥:“那走吧。”   白溪桥打伞还真陪着祁霄出去了。   “多谢师兄。”   祁霄与白溪桥同在一把伞下,靠的近了风雨声即便再大,祁霄细声说话白溪桥仍是听得清楚。   “谢我什么?”   “谢师兄宽容我的任性。”   “别,我没答应呢。   我跟着来就是不许你与他多待。”   祁霄点头笑道:“知道。”   白溪桥肯让他出来,而不是打断了他的腿也不许见唐绫这就是有转圜的余地。   外间雨大除了巡营的侍卫再无人走动,唐绫的营帐就在不远,天色阴沉昏暗,祁霄二人到了唐绫帐前只有叶淮有所察觉。   “公子,有客到。”   唐绫正在灯下看书,不禁蹙眉:“有客?今日怎么如此热闹?”   叶淮道:“是楚王。”   习武之人,尤其是像叶淮这般一流高手,五感灵敏异于常人,仅凭脚步声便足够判断来者身份。   叶淮与白溪桥、宗盛交过手,决不会认错。   而与白溪桥同来,脚步声又几乎细不可闻,也是功夫奇佳,除了楚王祁霄不会是其他人了。   唐绫搁下手中的书册,起身迎出去。   唐绫离开祁霄营帐并不久,他怎么都想不到祁霄会来,帐帘掀开瞧见果真是祁霄,唐绫不由露出笑。   “九殿下,怎么来了?”   “你落了东西。”   “何必亲自来送。”   “外面雨大,都不请我入内坐一坐?”   唐绫请了祁霄进帐,亲自给他倒了杯茶。   祁霄放下礼盒,以指轻轻点了点:“你都不好奇陆方尽送了你什么东西?”   唐绫确实不好奇,不论陆方尽送什么都不如以死谢罪来得直接了当。   陆方尽羞辱的不仅是他,更是大周。   唐绫原以为陆方尽是纵横四野的大将,当有顶天立地的风范,岂想他战场上凭本事赢不了唐绫,就利用大周一心求和来欺辱大周,这般龌龊不配唐绫拿他当对手。   “打开看看吧。”   唐绫扫了一眼礼盒仍是不动手,祁霄只好代他打开了礼盒。   “这是什么?陆方尽送我一叠纸?”唐绫展开宣纸见是棋谱,疑惑一瞬换了喜乐,“原来不是陆方尽,是你。”   祁霄摇头:“这棋谱可不是白送的。”   “哦?不送?难道要卖?”   “我就知道子绎最是通透,不二价,百金。”   三张棋局一出口就是百两黄金,白溪桥在一旁差点惊得咬掉自己舌头,祁霄方才说要拿着棋局卖钱,白溪桥还砸了他脑门以为他又玩笑胡说,这一转身他说卖就真卖了,而唐绫听祁霄狮子大开口非但不怒还笑得十分高兴。   “好,百金,回到同会馆我便双手奉上。”   “好。   那我便告辞了。”   祁霄答应了白溪桥不久留,东西送到就该走了,可临走前,祁霄又顿住脚步补了一句,“陆方尽你别太放在心上,那镣铐是做戏,以他的秉性打死也想不出那样的法子来。”   唐绫微微一愣,问道:“如此说,是你出的主意?”   祁霄压了压嘴角,模棱两可地说道:“我不过是替陆方尽说句公道话罢了。   他从军领军实则是个穷鬼,没什么好东西,那黑貂皮是陆方尽自己猎的,费了不少心思,他拿来给你赔礼是十二分的心意。   望你大人大量,放过他吧?”   唐绫的笑意尽数敛去,起身与祁霄相对而立,肃然问道:“公道话说完了,顺道说句老实话吧,那镣铐是不是你的主意?”   祁霄沉了口气,他既然自己向唐绫提了此一事就是不打算瞒了,微颔首说道:“是我的主意。”   “那副镣铐苏勤一直带着,即便没有虎口峡刺杀一事,他也会寻机会给我锁上?为何要如此羞辱于我?”   青岚侧目斜眼盯着祁霄,他就知道祁霄不是个好人,几番说给公子听,唐绫还不信他,这下可好,不打自招了。   祁霄刚想开口,突然被白溪桥拉住,白溪桥轻声对他耳语一句:“你提这个作甚?”   祁霄轻轻拍了拍白溪桥:“陆方尽的赔礼都送来了,我总不能让他一人顶罪吧。”   唐绫看着祁霄,等他继续说下去。   他早料到了祁霄与陆方尽有私交,却想不到祁霄这么轻易就自己承认了。   唐绫给青岚和叶淮使了个眼色,让他二人暂避。   白溪桥也识趣,跟着退了出去。   祁霄慢慢开口说道:“陆方尽近些年屡建战功,与大周一战军威更甚,不过这都不要紧,只要陛下看重他,他就还会继续步步高升,只不过,陆方尽性子豪爽、不喜党争,没少得罪人,那些账记下了总有清算的一日,他在老五老七之间不能有所决断,必会成为秦氏和公孙氏都容不下的人。”   祁霄顿了顿,观着唐绫的脸色,没着急往下说。   唐绫聪慧,这些事情祁霄不说他也清楚,陆方尽越是功高难镇,陈国党争越盛,他就越有机会除去陆方尽这员虎将,为大周护住太华江。   此时此刻,祁霄对唐绫说这些,倒像是在劝猛虎食素,可笑的很。   但唐绫却笑不出来,祁霄此刻的坦白是要逼他做个选择。   唐绫回身坐下,脸上无波无澜,饮了口茶,随手将陆方尽的礼盒合上。   “陆方尽如今风头太盛,若等旁人来寻他麻烦,那定是要逼死他的局,不若他自己闹点事情,落个不大不小的罪名,以陛下现在对他恩重,他至多落一顿骂,连皮肉之苦都不必受。”   唐绫搁下茶盏,抬眼看向祁霄,接口说道:“你是想帮他离开元京。”   祁霄笑起来:“是。”   陆方尽打了胜仗,逼周国来议和,还将唐绫送来做质子,是大功一件,他奉召入元京本该是要大肆封赏的。   陆方尽已是大将军,再封便要加爵,大周和谈一旦成事,陆方尽就不必回临江府领军,一定会被留在元京城。   而陆方尽不知为何,“鬼迷心窍”地用镣铐锁了唐绫、欺辱周国,又是破坏两国和谈的过错,陛下若再要封赏就必须三思。   只要陆方尽不受爵位,他就是将,是将就得被放出去,不回临江府也会被调任其他州府,只要能离开元京城,脱离乱局,他怕是做梦都要笑醒的。   唐绫忽而一叹:“你这么早就替他盘算好了。   唐某佩服。”   唐绫脸上虽是淡淡的,但听他话语,祁霄就知道他生气,若换做是他,从踏入大陈国境的那一刻起就被人谋算着,吃尽了苦头,以祁霄的脾气定将那人剁得稀碎。   “我与陆方尽是有私交,总不能见死不救。”   “那你现在又来与我说,是料定我会设计陷害他?那你打算怎么救?”唐绫一直没有发作是在等时机,他不为私仇,而是要将和谈的局面掰到有利的一面上去,为的是大周的利益,若能顺便除去陆方尽自然更好。   祁霄走到唐绫面前,慢慢蹲矮下来些,单膝触地跪在唐绫面前。   唐绫震惊不已,垂头瞪着祁霄,他就这样跪在自己面前,好似理所应当、稀松平常,可他是皇子,除了陈国皇帝,就算调换过来,是祁霄为质,在周国陛下面前,也没人能强按他低头,更何况一跪!   祁霄忽然牵住他的手,缓声说道:“我现在与你说这些,是诚心向你道歉。   方才看见你手臂上的伤口,我心疼了……那时候我没做错什么,只是现在却心里歉疚得很。   我知道你生气,气也没关系,日后我慢慢偿还给你。”   唐绫喉咙紧着,心口也似被揪起来了,片刻才问:“你要拿什么还?”   “只要我有的都可以。”   “命也可以?”   祁霄微微皱了皱眉,迟疑了片刻,唐绫刚想松口气,却听祁霄说:“命得先欠着。   至少让我侍奉了母亲……”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唐绫突然暴起,甩开了祁霄的手,声音哑哑的。   祁霄跟着站起身,见唐绫又急又怒便不敢再说下去了,他心里默默窃喜,若唐绫只是利用他,这时候就该哄着他了,而不是这般害怕的样子,但他也知道自己心急,逼得唐绫太紧恐怕要把他吓跑了,思忖片刻才敢再开口:“该说的想说的都告诉你了。   我先回去了。   你想好了告诉我。”   作者有话说:   好了这算坦白局 第48章 (拍虫)   祁霄在唐绫的营帐统共待了不足一盏茶的功夫,他一走,青岚就匆匆入内,生怕祁霄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欺负自家公子了。   果然,青岚一进来就见唐绫脸色不好,忙问:“公子,那小子是不是又招惹您了?抄录公子的棋局也敢在公子面前坐地起价!简直岂有此理!管他何等身份,公子理他作甚!”   叶淮跟进来,他耳力极好,就算站在账外,又是大雨,他依然听清了屋内的谈话,楚王祁霄他看不明白,但愿公子能明白。   青岚什么都没听见,才敢这样直问公子。   唐绫喝着茶,皱着眉头,根本不愿开口。   青岚见唐绫郁郁不欢,心里就来气,心里有气他嘴上就憋不住:“公子,他若是惹你不高兴了,以后咱就不见他了。   公子消消气。”   唐绫喟叹一声,心里烦乱的很。   祁霄……方才那些话,他能不能当真?该不该当真?祁霄等他一个答复,让他怎么答?如何应?   唐绫一向自认聪明,而此刻,才发觉自己蠢笨,他根本就不该给祁霄机会开口,更不能听那些话入耳!竟还自己开口问他要如何还?   祁霄行事正如他一贯的棋风,攻伐猛烈、奇招频频,让人难以招架,今次让他抢了先手,逼的唐绫一时两难。   陆方尽为求自保故意“闯祸”用镣铐锁了唐绫,出这阴损主意的罪魁祸首就是祁霄,唐绫如何不气?若只是他自己便罢了,事关大周国威,唐绫不可能就此作罢。   陆方尽是招惹了唐绫,但他还不值得唐绫费心费力,只需留陆方尽在元京,自然有他的苦日子。   唐绫要的,是要借此一事为两国和谈的筹码。   祁霄正是知道其中关节,今天才来与他说这些,希望唐绫陪他们演这场戏,在陈国陛下面前拿捏好分寸,既要让陆方尽领了罪责不得加爵,还要放弃借题发挥的机会,让这件事情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错过了这次机会,放陆方尽离开元京,怕是纵虎归山,不在元京城中、不涉党争,将来唐绫要再想拿捏陆方尽恐再无可能。   “公子,你消消气。”   青岚见唐绫面色沉郁带怒,忙给他重新沏了盏热茶,“公子,你可别理会那小子,无论他说什么你都当听不到。   下次他要再敢来,就让叶淮打出去。”   青岚心中不忿,言语上越发没规矩,听得唐绫脸色更差,可今日唐绫心烦意乱,实在懒得训诫青岚了。   叶淮上前呵斥道:“素日公子怎么教的?这样的话也敢说?”   青岚一愕,他心直口快的毛病真是没治了,只得低头认错:“青岚知错了,请公子责罚。”   唐绫微微摇头:“我累了,出去。”   “公子……”青岚平日乱说话没少挨唐绫的教训,但今次唐绫居然不训诫他了,他再笨也知道唐绫是恼极了,青岚自是心慌,“公子,我知道错了……我就是替公子不值、替公子生气……”   “行了。”   叶淮给青岚使眼色,“公子累了。”   叶淮将青岚带出去,终于留下唐绫一个人清净清净。   有句话青岚其实并没有说错,不论祁霄说什么,唐绫都是可以置之不理的。   任凭祁霄舌灿莲花,只要唐绫不理,他能如何?这招棋可以是先手,若唐绫不做应对而立刻成为一枚废子。   可……唐绫做不到全不在意、不去理会。   唐绫谢靠椅背,左手覆在小臂的伤口上。   祁霄说心疼他,所以替他抄录棋局,省得他亲自动手又牵动了伤口?祁霄说心有歉疚,所以将前事坦白,唐绫要怨怪,他便全接着?还说无论唐绫要什么他都给……便是要他拿命来还,他都能给?   唐绫回想着祁霄说那些话时的神情,不似做戏演给他看的。   当祁霄一瞬犹豫的时候,是真的仔细想过了才应下的。   若是假意,他一口答应便是,怎会先认真考虑了琳贵人?   祁霄对他越真,唐绫突然越害怕,害怕自己也认真了,真的信他,真的喜欢他,也因此被祁霄拿捏住了,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来陈国究竟是为了什么。   唐绫心口酸楚,不禁苦笑,祁霄太聪明,甚至比他自己都更知道他的心思,若非如此,他何必来说那些话、做那些事?   祁霄已经不是在试探他,而是在逼他啊!   可恶!   唐绫眼角余光划过案上的礼盒,引得他不由轻叹,伸手捧了过来,打开将里面的棋局拿在手里。   第一张正是唐绫与祁霄对弈的那一局,也是三局棋中,唐绫唯一没有花心思的,因为祁霄将他的棋路看得明明白白,便顺着他的意思来弈棋,与其说是对弈,还不如说是祁霄替唐绫摆了一局。   唐绫不住低叹,难掩心头苦涩,突然之间,心有灵犀都似乎不是好词了。   ***   另一边,祁霄回去之后就被白溪桥死死瞪着。   白溪桥对祁霄已经无话可说,只能等祁霄跟他说了。   “师兄,你放过我吧,别那么盯着我了。”   祁霄往榻上一横,长出一口气来,方才在唐绫营帐中,可比打仗都令他战战兢兢,一直悬着一颗心,生怕自己冲动莽撞,一时分寸没把握好,反而将唐绫从身边推开,跟自己两立。   他们身份不同、立场相对,白溪桥说的都对,唐绫是祁霄不该喜欢的人,但他就是喜欢了,那就没人拦得住,只要唐绫对他也有意,便足够了。   怕就怕唐绫并不喜欢他。   所以祁霄一定要知道答案,立刻马上,他等不及。   白溪桥把祁霄揪起来,自己一屁股坐到他旁边,还是死死盯着他。   祁霄扶额,叹了一声:“我对他说的话,师兄你都听到了的。”   “霄儿,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再喜欢,也不该提及陆方尽吧?”   “师兄,有些事情不必我说,他心里清楚的很。   但有些事情,我若现在不说,将来,我跟他就没有将来了。”   原本就不该有什么将来!   白溪桥头疼,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祁霄的性子野的很,大约是幼年在宫中憋屈太久,在凤林山养一养就养成了山间野兽,根本不是寻常道理能说得通的。   但凡他决定了,一不会更改,二没有退路,三是志在必得。   白溪桥正郁闷着,陆方尽突然来了,还是悄默默地溜进来的。   “你们俩脸色怎么这么差?”陆方尽还什么都不知道,从案上果盘里顺了只梨就啃起来。   “你怎么又来了?”白溪桥看见陆方尽有些尴尬,他要不要告诉陆方尽,祁霄刚刚为了美色把他卖了?   陆方尽三两口将梨吃完,又给自己倒了盏茶,看了眼祁霄:“来蹭饭。”   “说吧,什么事?”   “没事,就想问问你跟唐绫怎么回事。”   白溪桥看着陆方尽,大大松了口气,幸亏陆方尽不蠢也不瞎,一下子就发觉了祁霄和唐绫两人之间的不寻常,他来兴师问罪最好,总算他能多个盟友!宗盛一心向着祁霄,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没什么,我喜欢他。”   “噗!”陆方尽一口茶全喷了出来,差点呛死自己,“你什么他?!”   祁霄倒了盏茶,从陆方尽手里换下那只空茶盏:“喝你的茶。”   “不不不,不是,你刚刚说什么?我好像没听清楚。”   祁霄哼笑一声,没搭理。   白溪桥拍了拍陆方尽的肩头,叹息道:“你劝劝吧,我劝不动,嘴皮子都磨破了。”   “不是吧?认真了?”陆方尽看着祁霄目瞪口呆了一阵,突然爆出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白溪桥被吓了一跳,陆方尽是吃错药了?   陆方尽回手学着白溪桥方才的样子也拍了拍他的肩头:“劝什么劝,一物降一物啊。”   白溪桥彻底呆住了:“他们俩这身份,你还笑?”   “喝茶。”   陆方尽将茶盏又递给了白溪桥,笑道,“这小子你第一天认识他?劝不动的。   别白费力气。”   “可……”   “喝茶喝茶。”   白溪桥将茶盏往案上一砸,气道:“陆方尽,我们好歹算是生死之交,你就这么看着霄儿胡闹?!”   陆方尽摇头:“正是拿他当兄弟,才不用劝。   他多精啊,吃亏的只能是唐绫,你担心什么。”   “你与唐绫太华江畔鏖战数月,那是个好相与的主儿?!”白溪桥简直要被气疯了。   陆方尽还是摇头:“这你就错了。   唐绫是心思多、城府深,但归根结底本性里还是君子、是儒将。   你这师弟,呵,他可不是。” 第49章 (拍虫)   时辰渐晚,雨势丝毫不减,天色依然阴沉,白天与黑夜似乎并没有太多差别。   三位内官来到祁霄帐前,送来陛下赐膳,祁霄不好怠慢,出帐相迎,以礼跪谢:“儿臣叩谢父皇。”   递上了食盒,为首的内官恭恭敬敬给祁霄一拜:“给九殿下请安。”   “多谢公公冒雨跑这一趟。”   “为陛下办差乃是我等分内的差事,九殿下太客气。”   “公公既然来了,入内喝口茶吧。”   “叩谢九殿下,不过我等还需回去向陛下复命。”   内官又取出一精巧小盒,奉到祁霄眼前,“九殿下,这里头便是今次围猎的彩头。   我等在此先预祝殿下旗开得胜、拔得头筹。”   “多谢。”   回到帐内,陆方尽从角落里钻出来,先抢坐了祁霄旁边的位子,端端正正地坐好就等宗盛布菜。   这营帐内就他们四人,本就没什么规矩,白溪桥是祁霄师兄,宗盛伴祁霄长大,原在楚王府无外客时宗盛就是与祁霄同桌吃饭的,加上陆方尽刚好围坐一桌。   祁霄闷笑一声:“哟,陆大将军自从回到元京愈发养尊处优啊。”   陆方尽白了祁霄一眼,撸袖子帮着宗盛摆了碗筷:“九殿下,请。”   “你还当真是来蹭饭的。   怎么你惹陛下生气了?还能不许你吃?”   陆方尽摆摆手:“那倒是与陛下无关。   只不过你那两位哥哥都设了宴,给我下了帖,我左右为难,只好上你这儿来躲躲。”   “原来是来害我。”   祁霄摇头苦笑。   “没人知道我来,放心吧。”   陆方尽正准备开吃,瞧见祁霄手边的精巧小盒,便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说是今次围猎的彩头。”   陆方尽伸手将小盒拿来打开来看,一边说道:“你又不懂了吧。   每年围猎的彩头是一早准备好了的,开猎之前,陛下会赐下一条关于彩头的线索,是为考题。   若解不出来题,那就更遑论猎得彩头了。   我看看,是个什么谜题。”   小盒打开,里面是一块木雕,一只鸟的脑袋,观其形状大小,完整的小鸟应该还缺另外两个部分,一身、一尾。   白溪桥见了颇为好奇,从陆方尽手里讨过来一瞧,问道:“瞧着鸟喙,是只夜鹭。   但光给一头算是什么意思?”   祁霄一见木雕心中便有了猜想:“意思是,要想猎得彩头,首先需要找人结盟,凑齐完整的木雕。”   白溪桥不解,又问道:“那还不容易,总共三个部分,不难凑啊。”   陆方尽却连连摇头,愁郁满面:“你不懂,以你家王爷现在的状况,没人敢与他结盟的。”   “为什么?按照前两日的比赛结果,我们霄儿战果累累,手下十人皆以高分通过第一场比试,论实力决无人能比肩。   既然是要猎彩头,不来与我们结盟,是傻了吗?”   陆方尽大叹一声,抢过白溪桥手里的木雕:“笨死了。   如今朝局两分,霄儿他一回到元京就得了陛下青眼,第一场比试出尽风头,叫另外两位怎么想?你家王爷要肯在二位中间择一人,替他们猎彩头,那便是容易了……”   “不可能!”白溪桥直接打断陆方尽。   “所以才说难啊。”   白溪桥还是皱眉:“百雁山围猎通过第一场比试的人不少,又不止是那二位,怎就没人能与我们结盟了?”   陆方尽又叹气又摇头,将小木雕还给了祁霄,喝了口酒,吊足了白溪桥胃口才说道:“赢的人是不少,可敢得罪那二位的是一个也没有啊。   军部之中,五都府、五城卫、禁军虽有偏好,但在陛下面前决不敢明着站在某一位皇子身边,所以他们会自动组在一起。   另外的世家子弟,与那二位有亲有疏,实力强的会被挑走,其他的人自知赢不了,也不敢赢,更不敢与霄儿联合。   懂了吗?”   “那……那……”   “哦,倒也不全然如此,”陆方尽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冲着祁霄嘿嘿一笑,“不还有位周国质子唐绫唐公子嘛。   虽然他自己没能过第一场比试,但手底下还有三人骑射功夫不俗,还是可以用用的。”   祁霄方才一直没说话,把玩着木雕,没接陆方尽的话头,而是说:“这木雕既然是一道题,想来该不会仅仅是凑个整而已。   木雕上应该还有其他线索,否则夜鹭千百只,随便一只都能算得头筹?”   “嗯,有理。”   陆方尽点头,提筷子开吃,边吃边说,“若我也参与围猎,好歹还能暗中助你。   哎,可惜,你自求多福吧。”   祁霄将木雕收回小盒子,开始吃饭,围猎之事他得好好琢磨一下了。   “对了。”   陆方尽忽然搁下了筷子。   “怎么?”   “万一唐绫那儿也是一只鸟头,可怎么办?”   祁霄翻了个白眼:“吃你的吧。”   陆方尽说的并非不可能,却还不是祁霄此刻真正操心的。   他对围猎本就没什么兴趣,第一场是被逼无奈,如今木雕的局他解不了,不猎彩头便不猎好了,他也不是非赢不可。   祁霄一直没想明白的,是老五为何要找唐绫弈棋?输了也不多话,客客气气地就走了,好像真的只是来找唐绫解闷的?   “陆方尽,你下午是怎么遇上老五的?”   “下午?你是说我之前来给唐绫赔礼道歉的时候?”   “对,怎么就遇上老五了?还与他同来?”   “问这个做什么?”   “我没听说老五好棋道。”   “这……”祁霄不问起陆方尽都不会往细里去想,这会儿想起来,他初在唐绫营帐外遇上人就觉得奇怪了,却来不及深究。   祁霄喝了口酒,老五今天来去都没有刻意为难唐绫的意思,虽说棋局上是颇费了心思想赢,但也没有输不起,并不像是唐绫哪里得罪了老五或者秦、林两家公子,着实奇怪的很。   陆方尽想了半天,也是十分不解,说道:“五殿下素来风雅,琴棋之艺却不如秦昭,秦昭于棋道颇精,还深得陛下欢心,大约是秦昭请不动唐绫,才借五殿下出面的?”   “若秦昭只是想弈棋,借老五的面子派人来请唐绫亦无不可,何必屈尊前来?当时老五说,他是跟来做个看客……从哪儿跟来的?”   陆方尽一怔,惊诧说道:“我遇上他们的时候,他们是从……金帐的方向来的!”   “……”   陆方尽又补了一句:“陛下好棋道。”   ***   不远处,唐绫的营帐内,同样是陛下赐菜,同样一个精巧小盒,里头装一块木雕。   唐绫垂眼看着小盒中静静安放在红绸上的木雕,似有沉思,青岚不敢打搅,便给叶淮使眼色:桌上菜都快凉了,快说话啊。   叶淮站得笔直,全当没瞧见。   青岚几次想张口,都硬生生憋了回去,他刚惹得唐绫不悦,现在哪里敢再犯,只能跟叶淮一块儿呆立着,憋得他浑身上下难受极了。   好半天,唐绫终于伸手将小盒盖上,青岚才松了口气,便听唐绫吩咐道:“叶淮,将这个悄悄给楚王送去。”   “是。”   作者有话说:   短小的过度一章 第50章 (拍虫)   雨连下了两日,到了第二日夜里雨势才渐渐和缓下来,却又起了大风,呼啸啸得吵得人难以安眠。   之后天气一直不大好,阴沉的很,偶尔还有小雨,百雁山围猎却已到了最要紧的环节,自陛下的锦盒赐下,围猎即算正式开始,不过雨势太大又延了一日,各路人马应对极快又都想悄悄行动、避人耳目,原本的精彩激烈又被阴雨藏起了大半,营地里反而显得冷清了。   山里风大雾寒,三位皇子、诸家公子和军部尽数钻进了林子里,陛下身边陪着的人一下少了许多,便有些无趣,陛下便召了唐绫来弈棋。   金帐内燃着香,火炉上的水壶咕嘟咕嘟滚着,唐绫和陛下手边各备了一盏茶,张绥安在旁侍奉,其他内官侍卫都在外间不敢打扰,帐内只听棋子落盘,似乎比帐外还安静。   侍卫悄声入帐,站在门口先给张绥安恭敬一礼。   “张绥安,是有什么消息?”陛下的心思还在棋局上,唐绫棋艺精深,十分不好应付,这一局已下了近两个时辰,正值收官的关键时刻,一丝一毫都容不得疏漏,这一时连围猎的消息都不重要了。   张绥安将人招进来。   “启禀陛下,外间风大似又要下雨,五殿下和七殿下已先后回营。”   “回来了?其他人呢?”   “禁军、五都府和五城卫皆还未归,沈驸马和冯世子早些时候已回来了。”   陛下摆摆手,让人退下去,人快走到了门口又被陛下出口喊住:“等等,楚王呢?”   “回禀陛下,楚王殿下还未归来。”   陛下摇头笑了笑:“随他去吧。”   军部的人都是皮糙肉厚,经年的磨砺都用在这一时,百雁山围猎是他们出人头地最好也是最快的机会,他们绝不会放过,是以每一年都拼尽全力,这么多年了猎得彩头的都是军部中人,五皇子和七皇子虽然成绩都不差,甚至也有数次追得紧眼看就能得手,但毕竟还是失之交臂。   今次的彩头是只夜鹭,陛下给的题又是一分为三,既然是明着让他们联合结盟,便是有意要看看他们自己的选择。   军部倒是聪明,索性内部团结起来,即可避免在皇子之间做选择,又可联合最强的伙伴。   只不过禁军、五都府和五城卫素来各自为政,要在三天内达成合作无间怕也是难。   反而是楚王祁霄,大清早天不亮就入了林子,到此刻还跟军部耗着,看来是势在必得。   又过了半盏茶,时近掌灯,一局棋终于尘埃落定。   “恭喜陛下。”   陛下沉声大叹:“哎,此局精彩,唐卿下得一手好棋啊,朕赢的这半目可十分辛苦。   果然英雄出少年。”   唐绫来大陈时,受陛下封为“宿卫郎”,便也算是陈国之臣了。   “承蒙陛下夸赞,下臣惶恐。   陛下布局精妙,下臣获益颇多。”   “哈哈哈哈,与唐卿切磋棋艺着实有意思,比围猎更有意思。”   陛下大笑,“时辰也不早了,唐卿就留下陪朕用晚膳吧。”   “陛下厚爱,下臣荣幸之至。”   ***   临近戌时,唐绫才回到了自己营帐之中,第一件事情便是问:“楚王回来了吗?”   从陛下金帐回来的路上,唐绫路过了祁霄的营帐,外面无人侍卫,里头也不见有灯火,他便晓得祁霄还未归来,但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叶淮摇头:“尚未。”   “还没回来吗?”唐绫皱了皱眉头,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又问,“其他人呢?军部的人呢?”   “半个时辰前都回来了。”   唐绫愣了愣,全都回来了,只有祁霄没回来……   “叶淮,我们的人呢?还跟着吗?”   “是,按照公子的吩咐,跟在楚王身边,随机应变,倘若有急事,会有人传信回来。”   唐绫来回走了两步,低声道:“若非你身上的伤尚未痊愈,我该让你去的。”   叶淮立在一旁,没有应声,青岚看了看叶淮,再偷偷瞄了一眼唐绫,心里只觉得自家公子太过在乎祁霄那小子了,叶淮一贯是贴身保护唐绫的,其他人还没有这个资格,何况是祁霄。   但青岚学乖了不少,这些话憋在肚子里自己想想便罢了,轻易不敢再说出口。   祁霄手里现在只有两块木雕,没有第三块木雕拼凑出完整的木雕小鸟,解不开木雕的谜面,如何猎那彩头?   可祁霄去了一日,入了夜都未回来,是发生了什么事?   百雁山满布大陈的军队,星罗卫难以行事,山间这片林子很大,星罗卫的零星几人根本是进去了也无用,他现在对那片林子里的人和事一无所知,心里的忐忑竟有些压不住。   前日唐绫让叶淮悄悄给祁霄送去了木雕,祁霄收了木雕,只让叶淮带了一声“多谢”给唐绫,便再没有了,后来也没再来见过唐绫。   祁霄说等唐绫想好了告诉他,那便就此等着?唐绫不去找他,他就不来了?不来就罢了,这雨一停就往林子里钻,还一去不复返了?   唐绫心口堵得慌,他给祁霄木雕就是帮他的意思,顺便也给他一个台阶下,可祁霄倒是比他想象的更沉得住气,偏是唐绫不去,他就不来了。   简直可气。   但唐绫只气了半日,到这会儿,他心里压了许久的急躁在安静的夜里又止不住往外冒。   唐绫在书案前读书读到半夜,依然一点消息都没有,他没有开口再问叶淮,便好似心里一点没有心急担忧一样。   “公子,夜深了,歇了吧?山间湿寒,公子久坐怕要着凉。”   “歇吧。”   青岚为唐绫点了安神香,但唐绫还是睡得不踏实,后半夜忽然转醒,耳畔风声愈烈,吵得他根本无心睡眠索性起身点了盏灯,缓步走到了窗前,静静听了一会儿风声。   青岚睡得沉,一点知觉都没有,倒是叶淮警醒,瞧着唐绫并无什么不妥,便没有出声搅扰。   窗外风大裹着寒气从窗棂缝隙中往里钻,好像还带着些雨水露水,飘落在唐绫身上凉得很。   唐绫站了一会儿便觉得冷,披了件外氅坐到塌上,随手拉过矮几摆上棋局,黑白子都在手边,交替落子于棋盘中,走出了那日下午与祁霄的那一局。   唐绫有些心神不宁,走棋极慢,一盏油灯火光晦暗,不过棋局在唐绫眼前,亦是记在他心中,一步都不会错。   “叶淮。”   唐绫突然出声。   “公子。”   叶淮现身出来,站在角落里。   “一会儿天亮了你去给楚王传个话,说我要见他。”   “……”   “怎么了?”   “楚王还未回来。”   唐绫一愣,手中棋子没拿稳跌落下来,将一局棋都砸乱了一片。   “你说什么?没回来?一夜未归?”   “是,一夜未归。”   唐绫豁然站起身:“我们的人呢?”   “回来了一个报信,说楚王今夜不回来了。”   “他……他让人传话回来的?”   叶淮点头:“说是怕公子担心,先遣人回来说一声。”   唐绫微微松了口气:“那你不来报我?”   “公子没问。”   唐绫瞪了叶淮一眼,没有多加责备,摆摆手让叶淮立刻消失。   虽然叶淮性子沉稳冷静,与青岚大不相同,只是他对祁霄恐怕也无半分好感。   唐绫轻轻叹了一声,他自己何尝不明白叶淮和青岚的意思。   可……   唐绫扶额垂首,默默整理着棋局。   夜鹭只在夜间或晨昏出来活动,祁霄在林子里待了一天一夜都不回来,想来是已经解出了谜题,寻到了彩头,准备好了埋伏设套,就等猎物自己上钩了。   但没有第三块木雕,他如何解的迷题?或者说,他是怎么得到第三块木雕的?谁给他的?   唐绫想不明白,祁霄在元京城中无势,这百雁山围猎除了陆方尽谁还能帮他?但陆方尽不参与围猎,又能如何帮他?   猎彩头的期限是三日,若是猎不到,祁霄难不成还要在那林子里再多蹲两日?风雨不住、山林寒湿,祁霄就算是铁打的也未必扛得住。   又不是打仗,他何必拼命?   唐绫思前想后,心里反而是越想越烦,更是无法再睡,就这么枯坐着,天色渐渐露了白,直到日光透进来,唐绫才恍然发觉,天亮了。   他真的一夜未归。   唐绫眉心纠结,皇子入山林一日一夜,陛下都没派人去寻吗?就由着他了?万一出了什么事呢?   ***   金帐内,张绥安服侍陛下起身梳洗。   “陛下……”   “嗯?”   张绥安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犹犹豫豫的却没说话。   “张绥安,在朕面前你还敢演起来了?”   “老奴惶恐。”   张绥安慌慌张张就要跪下磕头。   “行了,说吧,什么事。”   “陛下,昨夜楚王殿下命人传话,说夜里不回营地。”   “嗯?不回营地?”   “是。   楚王殿下,尚未回营。”   陛下一震,半刻才喃喃道:“没回来……”这个儿子倒是与众不同。   今次的彩头是夜鹭,是刻意为之,夜鹭昼伏夜出甚为难猎,这才给了三块木雕联合之策,就算为了获胜必须在林中蹲守也可轮值。   “就他自己?”   “回陛下,楚王身边还有三名周国侍卫。”   陛下轻轻一笑,除了周国质子,谁还肯帮他。   祁霄能让周国帮他,看来是十分领他的救命之恩了。   张绥安见陛下许久不言,忍不住问:“陛下,可需派人去寻楚王殿下回来?或者,帮殿下一把?”   “不必,他既然一心要胜,就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吧。”   “是。”   晨光和煦,阴郁之后更显明媚。   “报。   楚王殿下觐见。”   “嗯?刚说到他,这就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狼崽就回来了! 第51章   “回来了?!”唐绫一喜,嘴角不由自主扬起笑意。   祁霄一回营地就往陛下的金帐去了,不过吩咐了宗盛先来给唐绫报个信。   唐绫快步走到帐前,突然顿住,转而又问了宗盛一句:“还说什么了?”唐绫惊觉自己心急想见他,立刻收住了神,不能去。   宗盛应道:“没有了。”   “……我知道了。”   唐绫莫名有些生气,他回来,给了他报了信,便没有其他的了?唐绫沉默了片刻,想再追问一句:这一日一夜,他可有所得?   不过这都不需要问,如果没有猎得彩头,以祁霄的性子是不会回来的,既然回来了,那定是已经猎到了,回营之后直奔金帐应该是去讨赏了。   宗盛见唐绫半刻没说话,便道:“不敢打扰公子,在下先行告退。”   唐绫颔首,放宗盛回去。   既然回来了,总该来见他了吧?唐绫缓步在营帐内走了两圈,垂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了近两个时辰,眼看都快午时了,祁霄还是没来。   唐绫越等越气,这是逼着他去见他吗?哪有这样容易的?   “青岚,去问问楚王回来了吗?”   “公子,宗盛不是来报过信了?”   唐绫斜了青岚一眼,他是故意想搪塞呢。   “叫你去看看,楚王是否回了营帐。”   “……是,公子。”   青岚一去一回,喝口茶的功夫都不用:“公子,楚王已经回来了。”   “嗯……”唐绫看着青岚,青岚却装得一脸茫然,方才不是只让他去看一眼,确认回没回来?别的,唐绫也没吩咐啊。   唐绫压着一口气,又道:“请楚王过来。”   “……是。”   青岚瘪着嘴领命出去,心里却想怂恿叶淮一会儿将祁霄打一顿。   不多会儿青岚回来:“公子,楚王不方便来。”   “不方便?”唐绫蹙眉,将手中书卷拍到案上,祁霄这是故意的吧!   “是,楚王侍卫是这么说的。”   唐绫站起身:“好,他不方便来,那我过去。”   不方便或许是受了伤?染了风寒?   唐绫说去就去,疾步走到了祁霄营帐前方有些后悔了,他从来不是沉不住气的人,这是怎么了?   唐绫刚想调头回去,青岚已走上前:“我家公子请见楚王殿下。”   帐前的侍卫向唐绫毕恭毕敬地行礼:“唐公子请。”   唐绫入帐,身后的青岚却被拦住:“对不住,王爷只吩咐了许唐公子可随意出入。”   “青岚,你先回去,不必候着了。”   “公子……”   帐帘落下,将青岚堵在了门外。   营帐内空空的,宗盛和白溪桥都不在。   祁霄的声音从里间传来:“进来吧。”   唐绫心头滑过一丝犹疑,双脚却不听使唤地先往里头走了,转入内间,里面厚重温热的水汽顿时迎面袭来。   白雾水汽之中,祁霄衣衫不整,上身还赤着,手里刚抓了件干净的内衫尚来不及往身上穿,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乌发如墨衬得他像山林里的妖精,直勾勾的勾引着,就这么光明正大、毫不遮掩地杵在唐绫面前,任由唐绫呆愣地看着他。   祁霄常年习武,又是野惯了的,身材精硕结实,一点不似王孙贵胄那般细皮嫩肉,而更像军营之中的悍将,坚毅挺拔。   唐绫一时失神,愣了半晌都没做声。   祁霄在林中蹲了一日一夜,身上又是泥又是土,脏兮兮的,原本想着梳洗收拾干净了再去找唐绫,倒不想是唐绫先来找他了。   祁霄并非有意要逗唐绫,可这会儿见他发愣就临时起意,忍不住走到唐绫面前说道:“初见时,子绎说过,大周男子以刚毅健硕为美,我这样子,可还算入得了眼?”   唐绫骤然听得这话,耳根子一下就烧了起来,偏头侧身退后了两步,干咳了一声,似是突然哑了一般说不出话。   唐绫未满十二岁就跟随父亲行军,军营里光膀子的糙汉子满地跑他都习以为常,怎么面对祁霄他就不由紧张得不知所措起来?没穿衣服的又不是他,他羞臊个什么劲?!   祁霄慢慢吞吞地展臂穿衣,就在唐绫眼前晃来晃去,就算唐绫不偷瞄,也很难瞧不见。   唐绫匆忙转身,扭头退到了外面,看见案上茶壶,一连灌下了两盏茶,才稍稍缓下来些。   见唐绫方寸大乱,祁霄无声地咧嘴笑起来,素日温雅端正的唐绫也有这慌乱的模样,真是意外之喜。   祁霄原先还有些不确定,怕唐绫心志沉稳坚定,又因身份界碍,即便是有些喜欢,却不肯接受他,现在看来,祁霄是大可放心了。   唐绫对他,不仅仅是有些喜欢。   祁霄心里欢喜,手脚麻利起来,换上新衣,将自己飞快的收拾了,只是头发是肯定来不及擦干了,便用发带随意绑了绑。   祁霄走出去,唐绫正端坐着喝茶,神色若常,仿佛刚才匆忙逃出来的人根本是其他什么人。   “急着来找我,是有事?”祁霄坐到唐绫对首。   唐绫抬眼轻轻扫过,又垂眼好似专心喝茶,缓声道:“倒不是着急。   不过听说你在林子里守了一夜,回营就去拜见陛下,想必是猎到彩头了吧?我心中好奇那木雕小鸟的谜题,就想来问问。”   “哦……”祁霄拉长了一声,拖拖沓沓的,不紧不慢地倒茶、喝茶,半晌没说话。   “谜底是什么?”唐绫只拿到一块木雕,似是鸟禽的身体,没头没尾的,看了不到一盏茶就送给了祁霄,就算再聪明,也猜不出来陛下安排的彩头究竟是什么。   “一只夜鹭。”   “夜鹭?”难怪祁霄大清早入林,一夜都没回来,夜鹭本就是昼伏夜出,青天白日反而寻不到。   这些日子又多雨,即便是晨昏夜间也很难有机会。   祁霄嗯了一声,搁下茶盏,起身走到旁边矮柜将上面摆放着的三个锦盒端到唐绫面前。   三个锦盒一模一样,唐绫一看便认出来正是陛下那日赐下的,其中一个就是他的。   唐绫将锦盒打开,三块木雕具在,组在一起便是一只木雕的夜鹭。   “这第三个木雕,你是从哪儿找来的?”唐绫收到木雕时就猜到除了自己恐怕没人会帮祁霄。   “沈岚川送的。”   “沈驸马?”   沈岚川乃是三公主的驸马,翰林院学士,文章学问自是一流,跑马围猎皆是游戏,他会来百雁山围猎不过是因为皇上诏令不得不遵罢了。   “我手中只有两枚木雕,那必然有人落单。   昨日进林之后,我就在一旁蹲守着,就等那有缘人来。”   “就等到了沈驸马?”   祁霄勾起嘴角一笑,摇头说道:“是也不是。   素来百雁山围猎都是皇子们和军部之间的混战争夺,其他人不过来凑个热闹,今次也不例外,除了老五老七和军部,其他人在收到这锦盒时便放弃了猎彩头,进林子不过是玩儿罢了。   沈驸马和另外几位世家公子是一起的,我命人跟了一段时间,知道了他们手里都有夜鹭的尾部,才去的。”   唐绫喝了口茶,论计谋百出,祁霄永远都有新花招。   来参加百雁山围猎,但凡有名有姓的唐绫都查了一遍,就算知之不深也能粗浅推断,若是以唐绫的性格,必然是谋定而后动。   唐绫让叶淮给祁霄木雕时,曾料想祁霄会来找他,借他一些助力,先了解一下对手,才好为自己挑选帮手。   却没料到,祁霄似是全然不在意,一头就扎进林子里了。   “你去讨要,沈驸马就肯给?”   “差不多吧。   他没什么理由不给。”   以沈岚川的身份,他确实不惧五皇子和七皇子,只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为了祁霄招惹麻烦?祁霄赢了对他半分好处都没有。   唐绫不信,祁霄笑着摇头,却不多说了。   在林中,祁霄趁着沈岚川身边人少的时候接近,吓了沈岚川一跳,好言好语向沈岚川借夜鹭尾。   夜鹭尾本不是沈岚川的,不过沈岚川只稍加思索便答应借了。   省了祁霄许多麻烦。   其实祁霄的计划十分简单,先礼后兵,以他、宗盛和白溪桥的身手,想从谁身上取什么东西,还不容易吗?围猎之中,能有叶淮这等身手的人凤毛麟角,祁霄是有恃无恐。   祁霄不细说经过,唐绫便不再追根究底,只把玩着木雕小鸟问道:“这是夜鹭模样不错,但林中夜鹭成群,哪一只才是陛下准备的彩头?”   祁霄笑起来,将三个锦盒都打开,取出底下铺着的红绸,露出木盒底部的雕花,推到唐绫眼前:“你细看看。”   唐绫将木雕放下,拿起锦盒一看,底部雕花竟是有所不同的。   “昙花、香蒲草、莲?”唐绫想了想,旋即笑起来,“夜鹭喜临水而居,只要寻到这三样东西同长的地方,必定有夜鹭出没。”   “聪明。”   谜底就藏在谜面里。   “但,是哪一只呢?”   祁霄抬手,点了点被唐绫搁在手边的木雕:“这东西可是费了大心思做的呢。”   “嗯?”唐绫困惑不解,拿起木雕的夜鹭把玩起来,翻来覆去了几回,忽然好像摸到了什么,在夜鹭的翅膀附近推了推,竟然将翅膀展了开,虽不能完全打开,却能看见翅膀下烙有一圆印。   唐绫一喜,瞬间又起一惑:“夜鹭展翅方能瞧见印记,这要如何猎?”   夜鹭喜夜间觅食活动,祁霄就算火眼金睛也不能在黑暗中看清楚飞行中的夜鹭翅膀底下有什么没什么吧?怎么可能?   祁霄笑起来:“我又不是神仙,自然瞧不见。   只能用最笨的法子,全抓了,一只一只找呗。”   唐绫怔了怔,又忍不住一笑,这还真是个蠢笨的法子,却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做得到的。   能在夜间捕猎,祁霄果真是山中精怪化作人形的吧。   “你不信?”   唐绫摇头:“我信。   只是陛下这题委实难了些,幸亏我一早便认输了。”   祁霄突然伸手握住唐绫的腕子:“我赢了。”   唐绫一愣,想抽手,祁霄却没有轻易松开,倒也没有抓得他太紧,还是留了些余地,唐绫一挣不能脱手而出,就僵住了,没再费力挣扎。   作者有话说:   我被自己的勤奋感动了,写的匆忙,很可能明天要来拍虫,如果有错别字要告诉我哦! 第52章   “你赢了,陛下有何赏赐?”   “你来就只是好奇我有没有猎到彩头?得到什么赏赐?”祁霄在林子里待了整日整夜,将夜鹭猎到手,为的根本不是什么赏赐,也不想跟唐绫啰嗦那些无关紧要的。   唐绫沉默了片刻,突然想不起说辞,他就是想见祁霄了,可这个理由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祁霄盯着唐绫,看他不断闪避目光、久久不言不语,但祁霄就是不肯放过他。   唐绫耳热面红,心虚地不由得想逃。   祁霄轻声问道:“伤可好些了?”   祁霄的话语像是烫人的,唐绫猛地抽手回来轻轻捂住手臂上的伤口:“不碍事。”   “那你想好了吗?”   唐绫微微愣了愣,这个问题他想了两日,想好了吗?没有。   他什么都没想出来。   每每想到,他的思绪就会被祁霄跪在他身前的那一幕打断,再也想不了其他的。   唐绫不说话,祁霄就安安静静等着,他不是不心急只是他不敢催。   忽而唐绫轻轻一笑,还是避开了祁霄的问题,顾左右而言他:“你既然赢了围猎,陛下的赏赐绝不会少,我确实该想想备一份什么贺礼了。   我身边没什么像样的,回去给你吧。”   祁霄看着唐绫,脸色突然阴沉下来,目光灼灼地半分不移。   唐绫仿佛是一点没察觉到,又说:“这些日子天公不作美,你既已经猎到了彩头,围猎就该结束了,估计最快明日我们就能拔营回京……”   祁霄忽然站起身,几步走回内间,将唐绫一个人凉在了外面。   唐绫愕然,心跳漏了两拍,酸楚翻涌时不知心慌和懊恼哪一样更多一些。   祁霄走入里间,驻足站着,眉头深深皱起,想将心间的郁闷和气恼都叹出来,可他只觉得身上很沉、心也很沉,好像被沉重的枷锁困着埋进了地底,就连想松开紧握的拳头都费尽力气。   他该想到的,唐绫与他对弈从来不会与他短兵相接,他雷厉风行、锋芒毕露,在唐绫这里根本不好使,就算他抢了先手唐绫都有法子绕到别处拆了他的招。   现在唐绫就是要将那日的事情揭过去,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当做没发生过。   这个念头一下就刺痛了祁霄。   他从没对什么人动过心、生过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会如此疯狂地期待,贪婪得想得到,也会因此而痛。   是他太过鲁莽?还是他太笨,猜错了唐绫的心思?他竟不晓得自己该如何做了。   方才,他真恨不得将人捏在手里,可就算捏在了手里又如何?然后呢?像那条小白蛇一样,找个笼子装起来,挂在腰间?   祁霄也不是没想过唐绫会拒绝,他们立场相对,说不定有兵戎相见的一日。   他只是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应对。   这不是一局棋,他还能从其他地方下手围追堵截,还有胜负一说。   祁霄缓缓侧头看向唐绫方才站过的位置,好像就能瞧见他那刻脸红的模样。   分明是喜欢他的,不是嘛?是还不够喜欢吗?   他自己野了好些年,自在惯了,就快不记得被困在宫墙中的日子如何难熬,可唐绫不一样,他是大周堂堂荀安侯世子,有才子的盛名,也会有位极人臣的一天,或许他一辈子都得被身份所拘,那也该好过被祁霄连累。   是他强人所难了吧。   祁霄合上了眼,竭力将眼中的影子驱走,半晌才缓缓睁开,唐绫还在外面,他不能一直躲着。   唐绫呆坐了许久,整个人似沉入了冰冻了三丈后的寒潭里,所有的一切都离他越来越远,那深不见底的漆黑将他拽着一直一直往下沉。   祁霄走出来,脸色已然平淡许多,方才那恨恨的神情早已无踪。   可唐绫非但没有觉得松了口气,反而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掐得他透不过气来。   祁霄将一只塞得满满的小布袋子轻置于案上,就搁在唐绫面前:“蛇莲,顺手采的。   小白蛇奇毒无比,青岚手边大约没有能解蛇毒的好药,这些蛇莲给他或许能有用。”   “……祁霄……”   “我困了,想睡会儿。”   ……   祁霄下了逐客令,唐绫不能再留,走出营帐,外面的天色又是一片阴云密布,唐绫一抬眼瓢泼大雨就浇了下来,一点不含糊地将唐绫淋了个通透。   唐绫慢慢在大雨里走着,一步一步都不知道要去往哪里,大雨砸在他身上脸上竟是疼的,很疼,疼得他几乎忍不住要掉眼泪。   叶淮突然出现,撑伞替唐绫挡一挡雨。   “不必了。”   唐绫摆手轻轻推开叶淮,被雨淋一淋他或许就能清醒了。   叶淮不敢真离了唐绫,让他这么淋着。   唐绫体弱,此刻心绪不稳,一个不好说不定要犯旧疾,要让青岚知道他让唐绫淋雨,非得把他给活拆了。   ***   祁霄花了一天一夜就将夜鹭猎了回来,百雁山围猎就此在所有人的瞠目结舌中仓促告终,一场大雨浇下来,夜里的大宴只能安排在帐中,总少了些天高地阔的豪放洒脱。   宫中御酒十分柔和,来来回回向他道贺或假意道贺的人不停,不管对面是何人,说了什么,祁霄只管喝酒,可一杯一杯喝就是不醉,直到夜深了,陛下懒得看他们戏耍,祁霄才摇摇晃晃地走出大帐,站在星空底下,才发觉,原来雨已经停了,被雨水洗过的夜幕黑得发亮,月色如缎又细又柔。   祁霄莫名失笑,斜靠到一旁,宗盛过来扶住祁霄:“爷,陛下赐了醒酒汤,回去喝一点吧。”   “夜色真好啊。”   “爷,回去吧。”   祁霄推开宗盛:“百雁山围猎……回去做什么?太无聊了。”   祁霄好像喝醉了,跌跌撞撞地走,可他又似没醉,很清楚自己要去哪里。   宗盛知道他心里难受,不敢多说,安慰的话他也说不来,只能跟着。   祁霄去了马厩,牵了匹马出来,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就跑起来。   唐绫一晚上看着祁霄不停地喝酒,见他离席忍不住就跟了出来,远远地跟了一路,突然见祁霄策马跑过来,着实大惊。   可还来不及惊吓,祁霄就从他身前掠过,俯身伸手将唐绫整个人一把捞起来,带上马背,抱进怀里。   “啊!”   “公子!”青岚的尖叫一下就被抛得很远,宗盛和叶淮忙牵马追了上去。   “祁霄!你做什么!”这里是百雁山不是雍城,祁霄这般不管不顾的任性,当真是不怕人言可畏、陛下责罚吗?!   “赌一把。”   “祁霄!停下来!放我下去!”   祁霄单手牵着马缰,一路快马冲出了营地,一手搂在唐绫的腰间,困他在怀中:“唐绫,跟我赌一把,若我赢了,至少给我一次机会,若我输了,天意如此,我便认命。”   话说出口,祁霄方觉可笑,他生来带着天狼星的凶卦,他都从未想过要认,今次居然说出了认命的话,他当真是疯了。   “好好,我跟你赌,你先掉头回营!我跟你赌!”唐绫又惊又怕,祁霄喝了这么多,究竟要发什么疯!   祁霄不再说话,却是将马放慢了些,整个人有些松松的懒散,将胸膛压在唐绫的背上,贴紧了他,严丝合缝的,像是使坏一般锢得唐绫无处可逃。   “祁霄!”   “就一会儿,”祁霄枕着唐绫的肩头,似撒娇一般轻声低在他耳畔呢喃,“一会儿就到了。”   唐绫感受着祁霄胸口的温度,突然静下了,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嘶喊,他喜欢他啊,喜欢他张狂、也喜欢他任性,喜欢这一刻被他拥在怀里。   无处可逃成了他唯一的侥幸。   祁霄说的一会儿,马跑了整整一炷香还多,几乎快要跑到百雁山另一侧去了。   马儿越跑越慢,终是停了下来,唐绫心头一震,不自觉地缩手按住祁霄环在他腰间的手,像是在求他不要放开。   祁霄一怔,柔声说道:“到了。”   祁霄把唐绫带下马,又将他背起来:“夜深了,林子里不好走。”   唐绫意外地乖顺,就这样让祁霄背着走了一段。   不远处有一方水潭,在月光下泛着粼粼银白。   祁霄却没有再往水潭边走,而是将唐绫小心翼翼地放到一块大石上坐下,像是怕吵醒了这一池水。   “我们为何要来这里?”   之前大雨,林间已无可燃之物,祁霄打了火折才让唐绫眼前有了一片光亮,祁霄挨着唐绫坐下,伸手将火折带远了一些,光芒照亮了唐绫身前的方寸,映出一丛昙花,花苞低垂,却似即将绽放。   “今夜,若能得见花开,便算是我赢,好不好?”   唐绫回眸看向祁霄,他却怔怔望着昙花。   作者有话说:   哎,狼崽要辛苦一点 第53章   夜深林静,光洁的月光铺洒开来,却只能从枝繁叶茂里落下几道白华,像月神的轻叹,抚着林中万物安然入睡。   大雨过后,林中湿冷,昙花枝叶花苞上还挂着雨水一点点,被一折火光映着,似是美人的泪惹人心怜。   昨夜,祁霄就在这里,在雨后等夜鹭出没。   看见昙花的第一眼,他就想带唐绫来了,那花苞虽还低垂,却已饱满,像娇羞的姑娘在心爱的人面前,微微抬起了下颚。   花开时一定很美。   昙花又称月下美人,一年只开两个时辰,有些人终其一生都等不到花开一时。   昙花何必为他而绽放?他难道还能因为花不开就将它们都折了?   祁霄苦笑,若是等不到,他就当是做了一场无疾而终的大梦吧。   这世上太多一厢情愿,既然是求不得,他又何必强求?   “祁霄,若今夜花未开……”你可愿意再等一等?   “放心,我愿赌服输。”   唐绫哑口,他不是那个意思,他期盼花开,却有满心害怕,难道真要听天由命?若花不开,祁霄就要放弃?可这不全是他逼出来的吗?祁霄是骄傲的人,做不到卑微、做不到死皮赖脸,得不到他的回应自然已明白了他心中的不安,若非借一株昙花,祁霄要如何说服自己放弃?又能如何说服自己坚持?   夜里很凉,大雨过后的山林里更冷,偶尔有风便会带着寒气扎进皮肤,恨不得入骨。   他们生不了火,靠火折子能看清眼前伸手五指而已,更不可能有什么温度可供取暖。   祁霄是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唐绫坐了半刻便开始微微发抖,祁霄就在他身边,让他能感觉些微温度,可唐绫却不敢靠过去,他心情复杂,又悔又痛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唐绫偷偷看着祁霄,小心翼翼地不愿惊动这夜色,黑色的夜幕将所有的纷杂都隔绝开了,天地间只余他们二人,连时间都好似为他们而停留,他忽然觉得昙花不开也没关系,只要此夜未尽,只要他在。   祁霄忽然警觉,向他们来时的方向望了一眼,向唐绫说道:“应该是叶淮和宗盛追上来。”   唐绫只觉得林中寂静,他什么都没听到。   “宗盛是知道这个地方,不过未必会领叶淮寻过来,夜里在林中寻人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去引叶淮过来。   他突然丢了自己主子怕要急疯了。”   祁霄刚想起身,突然想到什么,又补了一句,“你既然应下了赌约,就得陪我等。”   说完祁霄才站起来,正要转身突然被唐绫一下拉住:“没关系,不用去。”   祁霄一愣,这是不想让人打扰的意思吗?   唐绫不放手,祁霄又坐了回去,想问的话问不出口,看着唐绫突然发觉了异样,抓住了唐绫的手:“怎么这么凉?!冷吗?”   当然冷。   祁霄将唐绫从营地掳了出来,身上连一件外氅都没有,入秋了夜间本就冷,何况山林里,又是大雨过后。   祁霄将火折子塞进唐绫手里,将人一下抱进怀里,用体温给他取暖:“我带你回去。”   唐绫一听他说要回去,心头一急,伸手紧紧抱住了他,低在他颈间说道:“说好了要等的。”   祁霄愣了愣,唐绫身上冰凉,抱得他很紧,像块冰贴到了他这团火上,就要被烤化了,变得温柔如水。   “你想等什么?等花开?还是等天明?”   唐绫不敢回答。   火折子的一星亮光映照着唐绫略显惨白的面颊,终还是染上了些绯红,唐绫垂眼的模样尤似这月下昙花,只是昙花哪儿及唐绫半分美。   祁霄心里有根弦突然绷断,再难自制自持,伸手托起唐绫的下颚就吻住他,轻轻的,又是不容抗拒的霸道。   唐绫大惊之下手里的火折子掉落在脚下杂草丛中,一下就灭了。   终于眼前尽是漆黑一片,月光在远处恍恍惚惚,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自己心跳如鼓,急促的敲得震天响。   唐绫双手抵在祁霄胸口,像是要将他推开,却不由自主地紧紧揪住了他的衣襟。   祁霄的轻吻一瞬变得贪婪,舔着、吮着,撬开唐绫的牙关就开始攻城略地,唐绫无力招架,这一局他只能投子认输,软在祁霄怀里,予取予夺。   唐绫渐渐喘不过气来,神魂都像是要被祁霄吸了去,那一刻他好像听见了祁霄的心跳,每一声都是和着自己的,他好像突然发觉自己才是那山中精怪,专是勾人的,才让祁霄这般疯狂。   不知多久,祁霄终于肯渐渐放开了唐绫,他看着唐绫眼中雾气重重,似是醉了酒,痴痴望着自己,拇指轻缓地擦着唐绫的唇,牵起湿漉漉的银丝,他忍不住笑起来,又低头落了一个吻,浅浅的。   “回去吧。”   唐绫听到祁霄说这话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心上的惊慌一点都掩饰不住。   祁霄却是笑着,说:“不必等了。”   他已经等到了。   唐绫愣住了,是不等花开?还是不等天明?   “以后栽上满园昙花,年年陪你看花开,不急在今夜。”   以后……年年……陪他看花开?   不等唐绫反应过来,祁霄偷偷吻了吻他的额头:“你若病了,我岂不是个罪人?”   说着祁霄将唐绫背起来,原路返回。   唐绫伏在祁霄背上,双臂勾着他,悄声问:“你这般莽撞行事,回去要如何解释?”   祁霄又笑起来:“解释不了就不解释呗。”   “陛下定会问……”   “糊弄一下吧。”   祁霄叹了一声,“全副心思都在你身上,哪里顾得了旁人。”   “……你……”   “幸好,不算白费。”   祁霄笑起来,连带着唐绫也跟着要颤,他的快乐让唐绫跟着幸福,不禁露出了笑。   唐绫千思万想也算不到他们之间会发展成这样,一切都似措手不及,又似理所应当,其实他只是抗拒不了祁霄,也抗拒不了自己的心。   这一段路不长,他们不多久就回到了弃马的地方,宗盛和叶淮都在,看二人剑拔弩张的气氛,不是刚打过一架,就是快要打起来了。   “公子!”   “爷!”   祁霄将唐绫放下,再扶他上马:“让叶淮带你回营地,我在后面跟着。”   他们两个如果一起回去,那真是解释不清楚,祁霄虽然说着要糊弄,但唐绫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不由担心。   “放心。”   不等祁霄再多说一句,叶淮早已跨上马背,牵马就走。   唐绫扭头看着祁霄和宗盛各自上马,坠在他后面,心下才稍安一些。   “公子……”叶淮不知道怎么说,他觉得不该不能,但唐绫的决定什么时候出过错了?   “叶淮,我也想任性一次。”   “……是,公子。”   快出林子的时候,唐绫远远瞧见了许多火把绵延开来,该是陛下命人出来寻他们的,他再回头,宗盛和祁霄已经不在他们身后了。   回到营地已是后半夜,陛下没派人来问,唐绫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约莫半个多时辰后,禁军才把祁霄从林子里接出来,听说那时祁霄趴在马背上睡着了,是被人抬回来的。   唐绫不禁发笑,原来是这么个糊弄法,但凡有人问,他只推说喝多了、醉了、不记得了,就算唐绫告诉所有人夜里在林中发生了什么,祁霄只说不记得,谁还能拿他如何?   真是无赖的很。   翌日,唐绫睡得晚了些,前日淋了雨,夜里又在林中待了几个时辰,他着实有些扛不住,些许有些发热,被青岚勒令卧床休息。   张绥安来问过一次,都被青岚打发了。   唐绫喝了药睡得迷糊,好像听见一些嘈杂的声音,却没能醒来。   待他转醒过来才知道,元京城中出了事,陛下已快马回京,连祁霄一块儿带走了。   作者有话说:   请叫我劳模 第54章   “啪!”一封折子摔到阶前,差点砸在曹巍山脑门上,偌大的承明殿中寂静无声,曹巍山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气都不敢喘。   “京畿重地!居然发生入室盗窃不成便杀人纵火之事?!死的还是大理寺卿、我朝正三品的股肱之臣?!曹巍山!你的京畿都护府素日里都在干什么?!”   陛下不过离京围猎数日,元京城中就发生此等凶案,一时举朝哗然,坊间谣言四起,更是人人自危,大陈建国百年,天子脚下从未见过这样的案子,元京城中如今一片乱象可想而知。   陛下一路从百雁山快马回宫,曹巍山已然在承明殿中跪着了,可如此大案,跪有什么用,陛下勃然大怒,案子若破不了,曹巍山必死无疑。   “微臣有罪、微臣该死!求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你是该死!朕给你五日时间,中秋之前拿不到人犯,你就把自己挂城楼上去!”   “是,微臣领旨。”   曹巍山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出承明殿,若非张绥安在一旁扶着,他差点就要从殿前的石阶上滚下去。   “曹大人您慢着些。”   “哎哎,多谢张公公,多谢。”   “来人,送送曹大人。”   曹巍山是走了,可承明殿中的气氛依然紧张压迫。   陛下来回踱步,可见怒火未消,甚至越想越气。   这几日多雨,虽说城中雨势不如百雁山那么大,昨日夜里雨也停了,但依然潮湿,哪儿就这么容易起火?   入室偷窃偷进了大理寺卿的府邸?大理寺执掌刑狱,这贼人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了?!盗窃便罢了,居然还敢杀人放火!刺杀朝廷命官是何等重罪?凌迟处死,延及三族。   偷盗被擒至多是流放,哪个盗贼这般傻,非要自寻死路?   盗窃不成,失手杀人,纵火逃跑!曹巍山这说辞是蒙鬼呢!   陛下气得手抖,方才恨不得直接将曹巍山拖出去砍了。   “陛下息怒。”   这个时候承明殿中还敢开口说话的就剩五城卫都统崔曜,“臣已命五城卫全城搜捕嫌犯,必会竭力协助曹大人尽快破案。”   陛下坐回高位,抬手扶额,承明殿中又陷入令人心颤的沉默之中。   祁霄站在最末,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几乎将自己站成了承明殿中的一根柱子。   元京城中如此大案,他也是震惊不已,但他一个无权无势、无官无职的闲散王爷,此刻站在承明殿内除了装哑巴还能如何?他甚至不明白,陛下从百雁山起驾回宫,为何偏要将他也带上。   早上他听说唐绫受了寒,后半夜起了低烧,心里还担忧着,可人都没见着就受诏随驾回京,曹巍山的案子他没兴趣,他现在就想知道唐绫情况如何,有没有好些了?   不知过了多久,五皇子祁雳突然站出来,说:“父皇,不如从五都府调一队人马入城听崔都统调派,助曹大人一臂之力。   另外从今日起将宵禁提前一个时辰,严加巡防。”   七皇子祁霆紧随其后:“启禀父皇,中秋将近,灯会乃是大陈百年传统倘若此刻废停恐引百姓惊慌不安,眼下五城卫全城搜捕嫌犯,已然造成恐慌,若五都府府兵铁甲入城,难免叫民心难安,儿臣以为,不妨令五都府除甲,入夜进城,一不扰民、二来免得打草惊蛇。”   陛下叹了一声,点了点头说道:“去办吧。”   “臣领旨。”   陛下摆了摆手:“下去吧。”   “臣告退。”   “儿臣告退。”   “裴卿留下。   老九,你也留下。”   祁霄刚俯身拜了,还不及往后挪半步就突然被陛下叫住,不仅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其余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向他看过来。   祁霄不明所以,大理寺少卿裴浩被留下定是陛下要吩咐他处理大理寺一应事务,自是应当,但要祁霄留下是为什么?祁霄心中疑惑,却不敢违逆,只能站着不动,目不斜视的继续装柱子。   承明殿中人去了大半,气氛愈发压抑阴沉,祁霄仔细想了想,现在陛下心情不好,但与大理寺卿深夜在家被害这等事情相比,他昨夜醉酒胡闹根本是鸡毛蒜皮不算什么,不至于要被留下训斥一顿吧?就算是真要训斥他发发脾气,应该也不好当着大理寺少卿裴浩的面吧?   “裴卿,此事你怎么看?”   裴浩不过四十出头,为人板正,大理寺又是个极易得罪人的地方,他额上皱纹深重,加之不苟言笑,瞧着显老十岁。   祁霄来时匆匆扫过裴浩一眼,见他眼神刚毅,就知他与曹巍山那样圆滑的截然相反,是个极为严肃之人。   “回禀陛下,一大早臣亲自去过罗大人府上,火烧最严重的便是罗大人的书房,重要的书册案卷不是被火烧就是被水浇,几乎全毁。   昨日罗大人才与臣说起一份证供……”   裴浩的话没有说完整就停住了,之后的半截都是他的猜测此时说出口恐怕不妥。   祁霄听到这里不禁皱了眉头,这事情不简单,为了什么样的证供非要刺杀大理寺卿?其中牵连恐怕比他想的更大更深,必是一桩惊天大案。   “军饷案的案卷不都在大理寺?”   “禀陛下,罗大人未曾说明,只说此份证供需得详查。”   “老九。”   陛下突然点了祁霄,祁霄立刻一个激灵应道:“儿臣在。”   陛下将一枚半个手掌大小的玉牌抛给祁霄:“此事,你帮着裴卿一起查。”   祁霄眼疾手快接下玉牌,他心知这滩浑水凶险的很,能推则推,明哲保身的好,抬眼看向陛下:“父皇,儿臣……”   “怕死?”   祁霄刚一张口就被陛下两个字给堵回来,想推诿的话噎在喉咙口上下一番,他一个闲散王爷,让他查案,这是要闹什么?祁霄哪里敢应。   “玉牌收好,有天策营护你性命。”   天策营?!祁霄张了张口,着实是吃了一惊。   这案子不仅麻烦难办,而且要命!   “事关重大,不许胡来,遇事多跟裴卿学着。”   陛下根本不给祁霄推脱的机会,三言两句就把祁霄安排给了裴浩。   祁霄无奈,只得应下:“是,儿臣领旨。”   出了承明殿,祁霄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汗。   老五老七是一起从百雁山回来的,方才也都在场,这么大的祸怎么凭白就砸他头上了?圣心难测,他这个皇帝老爹怕不是要害死他?   “九殿下。”   “裴大人。”   裴浩看着祁霄,一脸苦大仇深,他也没想到陛下居然会动用天策营,更想不到竟然会将天策营交给祁霄。   传闻这位楚王殿下行事无状,是个极没规矩的,年纪小又从未涉入朝堂,如何帮他?   裴浩叹了一声:“九殿下初回元京,恐怕许多事情都还不清楚,还请九殿下随臣一同回大理寺,臣好与殿下细说。”   “如此甚好,裴大人请。”   祁霄将手中的玉牌收入腰间,无声叹了叹,跟上了裴浩的脚步。   ***   大理寺的厢房中,裴浩慢慢喝着茶,祁霄正仔细读着卷宗,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第一份案卷是已经结案归了档的,正是不久之前军饷的案子。   六皇子两年前被放去辽山郡戍边,在那蛮荒之地过着吃土喝风的日子,渐渐都快被人遗忘了。   今年陈周两国在太华江大战数月,户部就借口陈周战事吃紧而拖着辽山郡的军饷,一拖就拖了大半年,北方胡部趁机袭扰辽山郡,大肆劫掠,而辽山郡莫说援军,连粮草都无,战死的还不如饿死的多。   六皇子祁霁一封弹劾奏折入京,陛下大怒,清查户部上下,追查军饷去向,杀的杀、抓的抓,闹了个腥风血雨,直到如今户部还有三分之一出缺,秦氏和公孙氏都想方设法往户部塞自己的人。   祁霄以为此案已经完结,谁能想今日在大理寺看到了完整的案卷,才知道事情还远远没完。   六皇子祁霁无论如何都是皇子,户部没那个胆子将军饷全部吞了,就算有这个心也不敢有这个胆,所以老六数次发信回京催饷之后,户部是披了一笔三万两的饷银出去的,但这三万两到了辽山郡居然成了十万石掺了麦糠和碎石的陈米,不仅让辽山郡的军士门寒了心、还丢了性命。   祁霄读着案卷,气得直发抖,这与草菅人命何异?!大陈的贪腐之风已成如此模样了?!若在辽山郡的不是老六祁霁,身后没有公孙氏的支撑,还要死多少人才能令这般大案浮出水面?   “啪!”祁霄将案卷扔了,将裴浩吓了一跳。   祁霄怒气难压,站起来来回回疾步走了两圈,问道:“裴大人,军粮有问题,负责押送粮草的是谁?此事当不难查,为何不能拿人开审?”   裴浩摇头:“殿下请看这一份。”   裴浩将另一份案卷往祁霄面前推了推。   祁霄只得坐下,继续看案卷。   户部饷银发往辽山郡,到堇州府时只剩了两万两,其中一万两已不翼而飞,堇州府用两万两筹措粮草,送往辽山郡,负责押送粮草的长史在事发后就投缳自尽了,大理寺根本连审问的机会都没有,堇州府知府李常言现已捕拿下狱,不过他抵死不认,大理寺派人去了堇州府,发觉李常言家徒四壁,家中只有一老仆伺候,挖地三尺也不能从李家挖出三两银子,更别提一万两军饷了。   要么李常言极善伪装、另有密库,要么他是被冤枉的,贪墨之事与他无关,他不过是个替罪羊。   但无论如何,寻不到军饷和粮饷,这案子结不了。   祁霄看完案卷忍不住一叹,慢慢放下了手中卷册,抬眼看向裴浩,直问道:“还有一事请教裴大人。”   “殿下请说。”   “陛下,为何命我辅助裴大人?”   玄机、天策二营不在朝廷制内,只听命于皇帝一人,百年来一贯是对外不对内,陛下要用天策营肯定不能直接交给裴浩,只能由一个皇子暂行其事。   军饷一事牵涉到大皇子,但老五老七都是陛下跟前长大的,难道不比祁霄更懂其中关节?为何要让祁霄插手?   裴浩看了看祁霄,又低头喝茶,半晌没回话。   裴浩心中确实有些揣测,但圣意难猜,万一猜错了呢?他十多年来埋头做事不涉党争,现在向祁霄说那些十分不妥,难保将来不会招惹祸端。   久久等不到裴浩答话,祁霄却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裴浩略有好奇地看了祁霄一眼,他明白了?   裴浩不说话已经应证了祁霄的猜测,军饷案只怕不光涉及大皇子,连秦氏和公孙氏也与之有关,所以陛下不放心交给老五或者老七,正好祁霄回元京,他与两党毫无关系,也是最不能被收买和威胁的人,他可不就成最佳人选了。   如此回头一想,最近陛下对他青眼有加,又多次试探,怕是早有意让他插手此案,只是没想到大理寺卿罗瑜竟会遇害。   “我们该从何处查起,裴大人可有线索?”   作者有话说:   恋爱谈着,正经事还是要写的,绫绫子下一章就回来,别急! 第55章   百雁山围猎草草结束,陛下带着三位皇子和禁军先行回京,大部队则是午后才拔营,将近黄昏时才回到元京。   还没到元京城的城门口,唐绫已发觉沿途设了许多卡哨,来往客商、百姓皆是严加盘查,唐绫一行打着皇旗由五都府护送故而一路畅通无阻。   回来之前唐绫问过,却只得了一句含糊不清的回答:元京城中发生了大案。   现在看来这桩大案非比寻常。   一入城唐绫便命叶淮去查清缘由。   京畿都护府、五城卫满城搜人,叶淮离开不多会儿就回来了,将大理寺卿遇害之事告知唐绫。   唐绫听后陷入了沉思,天子脚下刺杀朝廷命官,这件事情绝不是什么盗匪所为,其中牵连必然极大,否则不会有人敢如此铤而走险,这一出大戏肯定好看。   “叶淮,告诉我们的人低调行事,最近不要频繁联系,只管收集消息即可。   另外,让他们注意五城卫、京畿都护府的行动,如何调派、如何协作、元京城巡防的规律,都要留意。   若我想的不错,五都府也会入城,让他们都仔细着。”   这个时候是元京城守备、巡查最严密的时候,京畿都护府、五城卫全部调动出来,也将是搜集情报最好的时候。   “是,公子。”   叶淮犹豫了一下,问道,“这个案子是否要打探?”   唐绫微微摇头:“暂时不必,星罗卫恐怕探不出来什么。”   回到同会馆已是掌灯,青岚第一件事情就是喂了唐绫一贴药:“公子,风寒可大可小,今夜早些歇了吧。”   “嗯……”唐绫应了一声,吩咐道,“你去问问,楚王回来了没。”   “公子,你早些睡吧。   别操心旁人了。”   青岚忍不住嘟囔,“他大早上就跟着陈国皇帝回元京,肯定是回来了。”   “你去问问。”   唐绫将空药碗递给青岚,还是要他去。   青岚撇了撇嘴,唐绫的吩咐他还是得听,只能去问。   “公子,问过了,馆丞说楚王还没回来。”   “还未?这么晚了……”大理寺卿的案子祁霄大约插不上手,难道是被陛下留在宫中了?或者是去探望琳贵人了?   “公子……”青岚见唐绫出神,犹豫了会儿,还是憋不住问道,“公子,管他做什么?”   昨天在营地祁霄当着青岚的面把唐绫掳走,当即把青岚吓了个魂飞魄散,可惜青岚骑术不精,根本追不上,急得他无头苍蝇一样在林子外面徘徊了快两个时辰,直到叶淮把唐绫带出来,他才松了口气。   唐绫人是回来,可脸色却不好,回到营帐青岚一把脉就发觉唐绫受了寒,后半夜开始起烧,青岚实在气得不行,恨不得把祁霄扔进石臼里捣碎了给唐绫入药!   祁霄这人疯的很,自从遇上祁霄之后,唐绫不是伤就是病,一日不得消停,他生来带着病,细细养了许多年心悸不宁的旧疾才好些,再这么下去,就怕青岚是神仙也救不了。   唐绫笑了笑,忽然说道:“青岚,我喜欢他。”   青岚轻哼了一声,一时没听懂唐绫的意思,接了一句:“公子,恕青岚直言,我不喜欢他。”   唐绫噗嗤笑出声,看着青岚认真说道:“我的意思是,我爱上祁霄了。”   青岚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如遭雷击,顿时就懵了,半晌都没回过神来,愣了许久,青岚突然一语不发地冲了出去,廊下煎药的罐子还没来得及收拾,青岚将药渣倒出来,自己闻了又尝,药没错啊!   莫不是烧糊涂?!   青岚急匆匆又折返回来,拉起唐绫就给他诊脉,气滞血亏,脉象有些虚,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再摸唐绫额头,烧已经退了。   这是怎么了?   唐绫看着青岚傻傻的样子忍不住一阵笑,手腕一翻,反过来拉住青岚,说道:“我没事。”   “公子……你真没事?哪儿不舒服了?你可别吓唬青岚啊。”   “青岚,他很好,我是真心喜欢他。”   “他他他他……”青岚好像咬到了自己舌头,好不容易将一句完整的话说明白,“他总欺负公子,哪里好?!”   青岚在人情世故上本就迟钝,更别想着他能自己琢磨明白唐绫和祁霄之间的事情了。   但青岚是唐绫身边的人,瞒是不可能的,唐绫也没打算瞒,只能给青岚说清楚。   “青岚,教过你好多次了,遇人遇事不能光看表象,更不能过早的妄下评断。”   唐绫拉青岚坐下,耐心说道,“旁的不论,祁霄待你就很好。”   “……我?!公子,你莫不是在逗我?”   “青岚你跟在我身边,被我惯得没规没矩,在大周时,你是荀安侯府的人,是我身边的人,再没规矩都不会有人跟你计较,你性子直年纪小,知道你没坏心思,大家也都能包容。   可在陈国,我们是身份不同,你三番两次挑衅祁霄,在雍城时他就能处死你,可他从未计较过。   在蓝泉,你亲眼看见他杀人,你当他是个没脾气的?”   青岚张了张口,慢慢低下了头,蓝泉那一夜惊心动魄,他偶尔做噩梦还能梦到。   唐绫是周国质子,和谈的关键,但青岚只是小厮,祁霄大可不必救他。   青岚只记得祁霄让唐绫睡了一夜地板,引致唐绫高烧,却忘了祁霄也救了他的命。   “青岚,救我是为了两国议和,但他先救了你,这才是真正让我感激的地方。”   唐绫抬手摸摸青岚的脑袋,“那种情形下,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方能看出他的本性,在他眼里,你与我的命是一样的。”   唐绫想到祁霄不禁笑起来,低声又说:“即便今日再发生同样的事情,他还是会先救你。”   当初唐绫是周国质子,在祁霄眼里他的命不比一个小厮贵重多少,现在,唐绫是祁霄所爱的人,祁霄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来救,但他依然会保护无辜之人。   这才是祁霄最可贵之处,或许连祁霄自己都不知道。   青岚原本是听懂了,可唐绫最后一句,他似乎又有些不懂了。   “公子,就算他是个好人,但他对你并不好啊。”   青岚听了唐绫的话,能将祁霄的救命恩人记在心里,以后不会再对他横眉竖眼了,但感激是一回事,喜欢是另一回事,唐绫怎么能爱一个对他不好的人呢?!青岚替他委屈。   “爱上一个人并非因为他待你多好,关键是这个人值不值得。   我喜欢他重情重义,也喜欢他跳脱任性。”   唐绫垂眼轻笑,“他若爱我自然会待我好的。   还是你以为你家公子不值得?”   “怎么会!全天下就没有比公子更好的人了!”   唐绫笑着点头:“行了,去替我留意着,他回来告诉我。”   “……哦。”   青岚听了唐绫一席话,有些地方似懂非懂,不过有一件他明白,唐绫是真喜欢祁霄,公子喜欢有公子的道理,就算他笨一时半刻想不明白,但他知道要听话,慢慢想总能想明白。   ***   另一头祁霄从大理寺出来,马不停蹄地去找了曹巍山,堇州府远在千里外,眼前的事自然从大理寺卿遇害开始查。   从曹巍山的京畿都护府出来,又亲自跑了一趟大理寺卿罗瑜的府邸,查探了一番,一直折腾到夜深方归。   祁霄心里挂念唐绫,一回到同会馆就想往唐绫的华溪别院去,可他自己院子里多出来个人,非常碍事。   “池越见过殿下。”   池越一袭黑衣劲装半夜三更突然出现在仰熙斋,直接被宗盛和白溪桥当成刺客打了起来。   池越身法极快灵巧如蛇,与宗盛颇有些相似,一交手宗盛就发觉了,不消多会儿池越收招撤开,远远站着向祁霄一揖,自报家门。   “池越奉陛下令,全凭殿下差遣。”   祁霄摸了摸腰间那块小玉牌,原来是天策营,难怪身手如此好,以一人之力战宗盛和白溪桥二人联手,居然游刃有余。   大约再就一些池越会露出颓势,毕竟宗盛和白溪桥都是高手,不过刚才走了十招,池越已经让祁霄看到了他的本事。   池越往祁霄面前走,越过宗盛和白溪桥,轻轻扫了一眼宗盛,低声道:“哟,还活着呢。”   宗盛沉着脸,双唇绷直了,眼里有怒。   祁霄一笑:“宗盛,不痛快就揍他。   本王代天子行事,我看他敢还手。”   池越被祁霄一句话惊呆了,莫说他是天策营的人,就算仅仅是陛下身边的侍卫也有足够分量不让人小瞧,怎么祁霄一开口就让人揍他?还不准他还手?这王爷什么路子?   宗盛也是呆呆地朝祁霄望过来,真打呀?这么欺负人不是祁霄的风格。   就为了让他出口气?可祁霄都还不知道他为何生气呢。   祁霄走向池越,说道:“陛下命你来助我查案,是信任天策营的能力,但在我面前,挑衅我的部下,要给我个下马威?”   “池越不敢。”   池越跪了下去,哪里受得住祁霄给他扣罪名,忙解释道,“我与宗盛是儿时旧友,方才是句玩笑话,绝无恶意。”   “哦……行吧,那,宗盛你看着办。”   祁霄把池越直接扔给了宗盛管,他抬脚就出了仰熙斋,往华溪别院找唐绫去了。   作者有话说:   副cp,安排!你们的评论都是催更利器!爱你们?(′???`?) 第56章   祁霄避开人,悄悄溜进华溪别院,在唐绫门口不出意外地被叶淮拦下。   唐绫屋内还有灯火,应该还没睡。   “麻烦通传你家公子一声。”   叶淮看了看祁霄,从门口挪开两步,让出路来,直接放祁霄进去。   祁霄一笑:“多谢。”   祁霄叩门,听屋里传来唐绫的声音:“进。”   唐绫的屋里只留了两盏灯,都在唐绫的手边,他在看书,很专心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是谁来。   唐绫已经洗漱过了,长发用缎带系着草草搭在肩头,让唐绫在灯火下格外温柔。   祁霄将门带上走到唐绫面前,将他手中的书册夺了过来:“山川志?还真有这么本书?”   唐绫一惊,抬眼看见祁霄,不由笑起来:“你当我骗你的?”   祁霄将书册放回案上,一把将唐绫抱起来。   “啊?!”唐绫吓了一跳,慌忙勾住祁霄的脖子,偎进他怀里,一下子红了脸。   祁霄大步走到床边,将唐绫轻轻放下,伸手拉了被子给他盖好,像是哄小孩一般说:“病了就该早些休息。”   祁霄轻轻勾起唐绫额角鬓边的碎发绕在指尖,看着唐绫,他眼神带着笑,温柔中又带着灼人的热,祁霄心痒,忍不住俯身吻他。   昨夜、此刻,都不够,远远不够。   唐绫惦念了祁霄整整一天,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他回来,心里的欢喜溢于言表,祁霄抱他、吻他都让他喜欢、痴痴地迷恋。   “想我?特意等我?”祁霄坐在脚塌上,凑得唐绫很近,轻声问着话,看着唐绫粘在他脸上的目光,他就知道答案,可他想听唐绫自己说。   “嗯。   想你,特意等你。”   唐绫脸上羞红一片,可他想让祁霄听到他的答案。   窗户纸都捅破了,许多话就不用再压着憋着了,唐绫忽然觉得轻松很多。   祁霄笑起来,趴在唐绫床头,伸手抚着唐绫的脸颊:“早点睡,我等你睡着再走。”   唐绫凑过去,与祁霄额头相抵:“今日你很累了吧?”   “嗯……事情闹得太大,恐怕不好收场。”   “早些回去休息吧,我没事。   明日我等你。”   “你不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为何回来的这样晚?”   唐绫笑了笑:“是陛下给你交派了什么差事吧?”祁霄迟迟不归,唐绫就猜到了。   虽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但祁霄既然搅了进去,之后恐怕都会很辛苦。   祁霄也跟着笑起来:“你这样聪明,真有些可怕。”   唐绫撑起来一些,看着祁霄:“所以你怕了?”   祁霄伸手抚在唐绫颈侧,将他勾近些,望进他眼眸里:“怕你突然因为身份而离开我。”   唐绫的笑意骤然消失,祁霄一句话不偏不倚地戳在他心中最疼的地方,他也怕,越是喜欢他就越害怕。   祁霄望着他,满眼温柔,低声念说:“唐绫,不许离开。”   “……好。”   唐绫吻了吻祁霄的额头,“祁霄,你要记得你许了我一生,不许反悔。”   “好。”   祁霄心中一荡,凑上去吻住唐绫。   ***   祁霄回到仰熙斋,宗盛和池越还在院子里站着,倘若是个目力不好的人肯定要将二人错看作院中的假山石。   “杵着做什么?白溪桥呢?”   宗盛肩背上懈了力道,不再全身戒备,都被祁霄看在眼里,宗盛回身向祁霄答说:“他去小厨房找吃的了。”   “池越,把人找回来。”   “是。”   池越话音未落人就不见了。   池越轻功之好令祁霄惊艳,轻轻挑了挑眉,向宗盛问道:“说说吧。   池越,什么来路?”   宗盛微微低了低头,跟着祁霄的步伐往屋里走,一边应道:“我与他是同期入的五都府。”   宗盛只说了这一句,他原本话就少,若是寻常,祁霄也不会再多问,但看他们二人方才那样子,把池越留着恐怕不行。   祁霄入屋,倒了杯水喝,又问:“你怕他?讨厌他?为什么?”   宗盛不敢抬眼看祁霄:“没有。”   “宗盛,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这是第一个对我说谎。”   宗盛应声跪下,欺瞒是头等大忌,他方才说的虽不是假话,但一时嘴快确实有想瞒的意思,被祁霄无情拆穿,他只觉没脸在祁霄身边伺候了。   “起来。   像什么话。”   祁霄皱了皱眉,“我这里什么时候有罚跪的规矩了?”   宗盛起身,沉了口气说道:“池越是个孤儿,从小在街上流浪讨饭、干些小偷小摸的事情,据说是偷了五都府一位官爷家眷的荷包被抓的,拿他颇费了些力气,便让五都府看上了,招了进来。”   五都府招孩子向来不拘一格,但求自愿,乞丐孤儿无依无靠也了无牵挂,一向是五都府喜欢的,尤其池越这样根骨好,之后进入天策府是理所应当。   宗盛低着头,儿时的记忆异常清晰,都是他早以为遗忘的东西:“最初有百多个孩子,一天只给三十只馒头,抢不到只有挨饿。   池越个头小,第一天几个大一些的孩子想欺负他,却被他揍了,后来就怕了他,池越趁机收服了他们,做了小霸王,三十只馒头直接抢走,顺他者才有机会吃到一口。”   祁霄差点忍不住笑,原来宗盛是小时候被欺负了呀,这仇记了十多年,恐怕不仅是几个馒头的事情。   “我饿了一日,知道不能这样下去,后来每日放饭的时候都会联合了另外几个孩子跟他们打,都是输,偶尔能抢回来一两个馒头果腹,从第五日开始就有人撑不下去,被拖走,到后来没有人敢再招惹他了,只有我……”   祁霄好像从来没听宗盛说这么多话,竟有些惊喜,他也听出来了为何宗盛最后被放到了他身边,而没能进入天策营。   他是个死心眼,一旦认定就不会变,会是最忠诚的侍卫。   而池越刚好相反,他鬼机灵、小小年纪就懂得因时制宜,下手狠,就算对方是与自己一般年纪的孩子也绝无同情和愧疚,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境下,他心里都只有目的和手段两件事情,毫无感情。   可怕的是这一切他都不需要教,仿佛自然就会,简直是天生的细作、刺客。   宗盛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顿了顿才说:“我们同在五都府受训五年,最后那场考试之后,我们就再未见过,没想到他入了天策营。”   “并不意外。”   祁霄笑了笑,忽而抬高了声音道,“进来。”   池越和白溪桥在宗盛说起初入五都府时就回来了,一直站在廊下听墙角。   池越被祁霄训斥过了,不敢再胡来,老老实实跟在白溪桥身后入内,脸上堆着笑,似谄媚奉承又似单纯天真,很奇怪这样相互矛盾的感觉真的同时出现在池越脸上,反而让祁霄更好奇了,天策营的人都这么有意思吗?   “说正经事。”   祁霄看向池越,问道,“以你的身手,半夜潜入大理寺卿府邸,杀人、放火、全身而退,做得到吗?”   池越笑得四平八稳,仿佛一丝一毫都拿捏着分寸,答道:“若是陛下吩咐,做得到,若是殿下吩咐,做不到。”   祁霄笑了笑:“看来还得做做规矩。”   “池越不敢对殿下有任何不敬,也不敢对殿下说半句谎话。”   “饶你这次。   那我再问你,以宗盛的身手,做得到吗?”   池越想了想:“做得到。”   “你方才想到了什么?”   “从大理寺卿府邸全身而退不难,难在如何逃过京畿都护府和五城卫的巡防。   昨夜事发应是在丑时,大火起于丑时二刻,罗大人的府邸在青华坊,靠近重明坊,又在主街之上,大火一起坊内巡守必定严加防查,而五城卫在一盏茶功夫内必到,可他们却连衣角都没摸到,甚至人影都没瞧见。”   池越抬眼看向祁霄,接下去的话他应该不需要言明了。   杀人和放火,是两个人,大理寺卿遇刺,府内有人善后,所以鬼影子都没见着一个,曹巍山急成陀螺也没用。   祁霄一杯水喝完,将茶盏放下,又问:“池越,陛下既然让你来,你必然有过人的本事。   这个案子,你准备如何助我?”   “殿下,此刻已是子时,不若殿下稍作休息,丑时初与我一道出门遛个弯?”   “好。”   作者有话说:   哎……评论是催更利器,所以,满足你们!加更吧!爱你们(づ ̄3 ̄)づ╭?~ 第57章   深更半夜、月黑风高,静悄悄的夜原该静谧,而此刻的元京城却充满着肃杀之意。   各坊之间盘查严密,坊内五城卫和京畿都护府轮番巡查,大街小巷连耗子都不敢出门乱窜,更别说人了。   丑时,祁霄、宗盛、白溪桥跟着池越出门,四人皆是黑色夜行衣,一副做贼的打扮。   四人飞檐走壁、穿街走巷,居然在池越的带领下避开了京畿都护府、五城卫、五都府的卡哨和巡查,一路顺利到了遇害的大理寺卿罗瑜的府邸。   四人翻墙入院,畅通无阻地进入内宅,踏进被烧塔了一半的书房。   宗盛和白溪桥都觉得不可思议,元京城中已严加盘查、巡逻,怎么能这样顺利?这大理寺卿的府邸昨夜刚刚发生了大案,京畿都护府派人将院子封了,而他们四人进来居然也一点阻碍都没遇到?   祁霄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事要让陛下知道,曹巍山项上人头难保。   白溪桥说道:“如今守备看似森严,却还是防不住高手来去。”   池越接口说道:“罗府发生了大案,京畿都护府虽然派人值守,外面巡城的五城卫加了一倍,但没有人想得到我们会半夜再来,自然懈怠。   各坊之间的卡哨、坊内值巡,只要知道时间和路线,要避开也不太难。”   祁霄摆了摆手:“按计划进行吧。”   “是。”   池越和宗盛异口同声地应下,两人各分两个方向眨眼间消失在夜幕里。   空落落的院落,残破坍塌的屋舍,仿佛还能闻见大火留下的焦臭。   罗瑜书房里满是书册,一点就着,比干柴还容易烧,这房子又有些年头没翻修过,有根梁木不稳,火势一起房子没多会儿就塌了,才成了这副惨样。   祁霄站在月下,白溪桥点了一根折了一半的香插进花圃里,计算着时辰。   枯等总是无聊,趁着没有池越碍事,祁霄问白溪桥:“陆秀林说什么了?”   围猎时白溪桥悄悄找过陆秀林,不过人多眼杂没什么机会详谈,晚宴后祁霄借酒劲胡作非为,五城卫都被派出去半夜搜山寻找祁霄和唐绫,给白溪桥和陆秀林制造了绝佳的机会避开耳目,细谈白柳当年之案。   后来元京城出事,他们着急往回赶,祁霄一直跟在陛下身边回宫,接着又是大理寺又是京畿都护府一通转悠,直到现在才得空问一问。   白溪桥沉了口气,闷声说道:“他说,我爹确实因旧伤损了心肺,一路回京天寒地冻,咳症越发严重……其实我爹在袁州府时便不大好,甚至有咳血,只是我不知道,圣旨诏令,爹不敢不从,拖着病大雪天赶路回元京,就……就没……”   祁霄轻轻拍在白溪桥肩头,白溪桥明白他的安慰,不需要再多言语。   “我没事。”   白溪桥叹了一声:“当年的案子陆叔原本知之甚少,回到元京后历经曲折才拼凑出来个大概,与唐绫那封折子上所述差的不多,星罗卫果然不容小觑。   不过唐绫所不知道的是,我爹被弹劾最初的起因,是户部拖欠军饷,爹向朝廷递了折子催饷,反被兵部户部联合上奏弹劾,历数定远军数年军粮军饷数额之庞大令人咋舌,而凤林山一年之中与齐交战大大小小竟有百余场之多,便引起了陛下之疑。   而我爹死后,凤林山反而安静下来,几乎是变相坐实了我爹的罪名。”   祁霄微微皱眉:“六年前户部已在大皇子掌控之中,而兵部一直被公孙氏把控,他们联合起来弹劾伯父,其中利益必定十分可观。”   “对了,你让我问陆秀林之前袁州知府的事情,他入京后不久,当时的袁州知府就被以贪渎之罪下狱抄斩了。   说是户部军饷未能尽数送到定远军手里,是被袁州知府贪墨。   但朝中许多人暗地里讨论,说军饷是被我爹和袁州知府瓜分的,所以袁州知府家并没有抄出多少银子,连户部账册中丢失饷银的十分之一都远远不及。”   “正好,借罗瑜的这个案子,连户部带兵部一起查,查个水落石出。”   户部军饷的案子一波未平,涉案的官员还都羁押在大理寺中,几个判了死刑的都等着秋后问斩,祁霄还有机会提审这些人。   只是明面上有裴浩坐堂,暗地里有池越尾随,要问,也并不容易。   两人说着话,香已燃得差不多了,祁霄点头示意,白溪桥抬手发出一枚烟花,在寂静无声的夜里炸开一朵猩红的花。   白溪桥又点了半支香。   “咚咚咚!”一阵锣响,好像能将整座元京城从沉睡中炸醒过来。   祁霄和白溪桥就站在罗府的院落里,不到半盏茶就被京畿都护府的人团团围住,白刃带着夜色寒霜噌噌亮在他们面前。   “何人胆敢夜闯罗府!给我拿下!”   “楚王暗访,我看谁敢动!”白溪桥大喝一声,将一众府兵竟都唬住了。   祁霄和白溪桥二人皆未随身带兵刃,领队的那官差见他们一袭黑衣,瞧模样倒是气度非凡,才听闻楚王祁霄赢了百雁山围猎的彩头,风头正盛,万一真是楚王,他可得罪不起,若不是,冒充皇亲国戚是杀头的罪名,哪个敢?   但这深更半夜的,楚王来做什么?不是听说白天才来过?   京畿都护府的人正举棋不定,祁霄先开了口:“不着急,你们围你们的。   我们等我们的。”   半柱香才燃了不到一半,五城卫也到了,直冲入内院,领头人远远见过祁霄几回,并未打过照面,却认得白溪桥,正是陆秀林。   “卑职参见楚王殿下。”   陆秀林一跪,紧接着满院子就跪了一地。   “没事,都免了吧。”   祁霄一摆手,让白溪桥掐了香,对京畿都护府的官差说,“你给曹巍山传个话,让他什么时候睡醒了什么时候来见我。”   那官差一听吓得一抖。   他负责值守罗府,居然连进了人都不晓得,直到烟花炸开才反应过来,自己顶头上司曹巍山恐怕逃不了罪责,他就更别想轻罚了。   祁霄前脚跨出院门,官差后脚从罗府后门往曹巍山府邸跑,现在他唯一保命的办法就是叫醒曹巍山,立刻马上去见楚王!   祁霄离开了罗府,由五城卫护送回了同会馆,另一头宗盛用了半柱香的时间穿过了青华坊,在隔壁的屏湘坊遇上了五都府巡逻,还有都尉姚一山,五都府人多势众,围猎时他们与姚一山交过手,宗盛没有再打一架的必要。   于是宗盛就被五都府的人送回同会馆的,只比祁霄晚了一刻时间。   寅时过半,仰熙斋中四人再次聚齐,祁霄沉沉叹了一声,静坐着等候,宗盛端来一盏热茶,给祁霄解解乏。   不多会儿池越将地图绘好,展到祁霄面前,画的是从青华坊罗府为起点,向东、南两个方向三坊的地图。   青华坊往北靠近皇城,且大理寺衙门也在北面离得近,罗府在主街上,往西是重明坊,有五城卫的哨岗,这两边都不行。   所以一开始池越的意思就是分东南两个方向追查。   池越点着罗府,说道:“丑时,我和宗盛分别向东南两个方向逃离。   朱笔圈的是今夜设了哨卡的位置,黑点是之前固定的哨卡,看得出来添了不止一倍的人手。   尤其屏湘坊多高门,哨卡密集,宗盛会被发觉也是意料之中。   而我往东是宣正坊邻近东市,道路街巷复杂的多,更方便藏匿,过了宣正坊进了东市,那就是游鱼入大海,无处可寻了。”   池越将他夜里走过的路线画在地图上,巧妙地避开了所有的哨卡,直到白溪桥在罗府放了烟花,池越刚好从越宣正坊进入东市,悄无声息。   白溪桥挠了挠头:“你的推论如今已经证实了,那要如何将这个刺客从大海里抓出来呢?”   池越嘻嘻笑起来,看向祁霄。   祁霄故意不应,等池越自己说。   此时宗盛难得开了口,在池越回答白溪桥的问题之前又问了一个问题:“既然进入东市是最好的逃跑路线,你为何还要让我往南走屏湘坊?”   池越看向宗盛,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牙,连眼角下的小泪痣都活泼起来:“若是我,我就往屏湘坊走。   藏进那些高门大院之内,我看五城卫哪个敢半夜叫门。”   白溪桥弄不懂池越这一套,有些心急地问道:“所以究竟要怎么把这个刺客找出来?”   池越刚想答,外面祁霄的亲卫来报:“爷,京畿都护府的曹大人造访。”   “哈哈,来了。”   池越看向祁霄,“殿下会给曹大人留条活路的吧?”   祁霄抬眼看了看池越,又继续低头喝茶,稍提了声音:“请曹大人入内。”   再抬头时,池越又不见了。   白溪桥怔了怔,人在屋里,就在他眼前,一晃就没了影,他不禁叹道:“这轻功,还是不是人了?”   “多谢夸奖。”   池越的声音轻飘飘响起,又把白溪桥吓一跳。   不多会儿曹巍山就被领了来,一进屋就给祁霄跪下磕头:“微臣拜见九殿下,求殿下饶命啊!”   作者有话说:   真的,我最近都被自己勤奋哭了,游戏都不香了?   主线是权谋,狼崽在明,所以他的戏份会多一点,绫绫子在暗,但他不会掉线的! 第58章   “殿下,微臣治下不严才有此疏漏,实属微臣之过,但请殿下给微臣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为罗大人捉拿了凶犯,再行惩处!”曹巍山满头大汗,看得出来来时心急火燎。   “曹大人先起来吧。   给曹大人看座添茶。”   祁霄脸上毫无愠色,一派云淡风轻,反而让曹巍山摸不着头脑,心虚地双腿打颤。   曹家高门大族,历代多得是文坛大家、饱学之士,曹巍山的父亲曹瓒曾任弘文馆学士,也是当世富有盛名的大学问家。   按说如此出身曹巍山也该是个清高孤傲之人,可他偏不是,或者说表面上不是。   曹巍山承曹氏家学自然有其傲骨,只是他在刑部的七年将他的文人之气尽数洗去,练就了他如今圆滑的处事之道。   大理寺卿罗瑜的案子,曹巍山心中有义愤,何况是他治下发生的惨案,他不管谁管,此事牵连极深,陛下听了五皇子和七皇子的谏言,让五都府也插手,能搅和事的人更多了,他要是此刻被入了罪、免了职,罗瑜的案子说不定就成了悬案,叫他后半辈子如何心安?!不行,他过不去。   而且现在大理寺少卿裴浩势单力孤,又素来是个刚直不屈的,万一出点什么事,他还能照应。   所以此刻要低头服罪,他也不能不管。   只是不晓得这楚王是个什么心性?   宗盛给曹巍山端了盏热茶。   曹巍山小心翼翼地看着祁霄,不知道这茶是喝还是不喝。   “曹大人可知为何深夜里劳烦您跑这一趟?”   曹巍山一听这话,又要给祁霄跪,宗盛就在旁边,一下就将他拉住,按着他坐了回去。   宗盛没使劲,却还是让曹巍山惊愕,这意思不是要治他的罪?   “微臣愚钝。”   “今夜我亲自跑着一趟不过是为了确认一个猜测罢了,不是真的要为难曹大人,正相反,此事若想查清,还需要曹大人你的帮助。”   曹巍山看着祁霄,一时不敢确定他究竟想做什么。   不过他一个闲散王爷,这事情不应该避之不及吗?怎么还当真操心起来了?白天跟着裴浩绕了一圈不够,大半夜还要闹一场,是做样子?还是故意在他面前摆谱?   “微臣惶恐,请殿下吩咐。”   此刻夜都快尽了,祁霄与曹巍山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索性不解释了,直言道:“请曹大人明日逐一审问罗府上下一干人等,我会在大理寺等曹大人的口供。”   “是是,微臣定仔细办妥。”   送走曹巍山后,白溪桥总算想明白了池越的意思,刺客现在寻不着,那就抓藏在罗府里的那个内应。   “霄儿,我们今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难道不会打草惊蛇吗?”   祁霄揉了揉眉心,叹了一声:“他若怕了,想逃,倒是省了我们的事,就怕他当真做的天衣无缝,一点马脚都没有。   明日等曹巍山的消息吧。   困了,都去睡吧。”   ***   还有一个时辰天就该亮了,夜终于又沉静下来,宗盛回到自己屋内时发觉有人,一瞬警觉,轻手轻脚步入房中。   “回来了?快睡吧。”   是池越。   人就大模大样地躺在宗盛的床上,盖着宗盛的被子。   宗盛愣在原地,不知是该提剑砍了他,还是将人扔出去。   但……以池越的身手,这两样宗盛都做不到。   此刻大打出手怕会惊醒祁霄。   宗盛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给祁霄添麻烦。   池越闭着眼,翻了个身,将床外侧让出来,懒懒地说:“又不是第一次,怎么还矫情起来了……放心,不欺负你。”   宗盛听到这话,本该是恼怒的,可不知怎么恼怒里还藏了些臊,池越那话并不算说错,听着却粗俗不堪。   刚入五都府的时候一堆孩子都睡稻草,后来睡通铺,再后来有房间,宗盛和池越二人同住一间,自是同睡一张床,不过池越蛮横,独自霸着床,让宗盛睡地上,每天夜里为了一张床,宗盛要挨池越一顿打,打完还得睡地板,是受尽了池越的欺负。   直到……有一次宗盛伤得厉害,池越才将床让了出来,还一连照顾了宗盛几日几夜,后来二人仿佛能和平共处了,床就是一人一半,再没动过手。   宗盛杵在原地发愣,池越没再理他,呼吸极为细浅却平滑,似是真睡着了。   好半天,宗盛终于动了,脱了衣袍鞋靴,躺到床上,与池越一头一尾颠倒着躺。   池越又动弹了一下,将被子也让出来一半,踢了一脚盖到宗盛身上。   “……你怎么在我屋里?”   “仰熙斋厢房都安排满了,不然我睡屋顶?”   祁霄主厢房左右两边各两间房,白溪桥一间,宗盛一间,仰熙斋里还有东西两厢四间房,都住着祁霄带来元京的亲卫,确实没空房间了。   “……你又如何知道这是我的房间?”   “闻出来的。   你的气味十年都没变真是了不起,挺好认的。”   宗盛被池越这么一说,突然有一种喝水噎到的感觉,差点“呛”死他,他干嘛要问?!池越分明戏耍他!   池越知道宗盛憋闷,忍不住轻笑一声,一扭头就睡着了。   池越并没有骗宗盛,也不是要戏耍他,池越是真的认得宗盛身上的味道,他五感本就比常人敏锐,而他进这间房间的时候就立刻闻到了令他感觉熟悉的味道,很难形容又很难解释,他觉得宗盛身上总有阳光的味道,或许是因为宗盛特别喜欢晒太阳,但凡好天一定要晒衣服被子全部晒一遍,甚至把池越拉出去晒,即使一天都不在,也要开着窗户让阳光洒进来。   也许是他们都出身穷苦,身上从来破衣烂衫,又馊又臭又霉,宗盛很讨厌那个污秽的味道,皂角费钱,但是阳光从不吝啬。   池越自记事起就在街上干偷盗抢骗之事,像老鼠一样逃蹿,像老鼠一样钻在地缝里,阴暗的角落才是他觉得安全的地方,可宗盛却逼他晒太阳,多好笑。   ***   中秋将近,元京城的街巷上越发热闹,除了挨家挨户走访搜查的衙役、兵士,似乎一切都还如往常一般。   唐绫坐在沁心茶庄二楼,看着下面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听着四周的人都在小声谈论着大理寺卿罗瑜的案子。   上次唐绫来时有京畿都护府将沁心茶庄围了个铁桶一般,茶庄都像是唐绫自家的了,半日闭门不得做生意,今日唐绫再来,掌柜的远远瞧见他差点就要给他跪下,这关头若京畿都护府再围了茶庄,百姓定将他与罗瑜的案子扯到一起,沁心茶庄就彻底不用做生意了。   唐绫进门身边只跟着青岚和叶淮一个小厮一个侍卫,再没有旁人了,掌柜的张望了片刻确认京畿都护府没跟着才松了口气。   唐绫有些好笑,现在曹巍山哪里顾得上他这个闲散人。   唐绫正喝着茶,青岚抱着个小盒一路小跑过来,神色紧张又难掩兴奋。   “公子!”   “怎么弄得像做贼似得?”唐绫忍不住笑。   “公子!卖了!”青岚凑到唐绫耳边,压着声音道,“三百金啊!”   唐绫让青岚将三张棋局卖给观棋楼,一张一百金,青岚当即就觉得唐绫疯了,甚至比祁霄还疯,谁曾想,观棋楼的老板不仅答应了,还答应地兴高采烈,给钱给的一点不含糊,青岚就傻眼了。   唐绫含笑说道:“你家公子的名头还值不起这点价钱吗?”   青岚咋舌,默默低语:“在大周那是肯定值不了。”   唐绫忍不住笑出声:“等过了中秋,还能再涨一些。”   “啊?”青岚完全摸不着头脑。   虽说自家公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论在大周还是陈,年轻一辈里都鲜少能有与他比肩的,但就算大陈以武立国,书文大家也不是没有,公子一副美人图、三张棋局都够荀安侯府上下吃喝用度两三年了。   唐绫见青岚傻傻的样子,轻摇了摇头道:“陈国皇帝好棋道。”   “嗯?这个公子之前说过。”   在百雁山时,唐绫还与皇帝对弈过一局,青岚在边上站了快两个时辰,腿都快折了。   “陈国尚武,陛下多看重武将,就算出身寒门都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像百雁山围猎。   若武不行则从文,历年科考入仕者众,可若非世家大族几乎不能有晋升的机会,即便是世家子弟,若不能得陛下青眼亦是无用。   那便捷的法子就是投陛下所好。   所以太学生们才如此苛求棋道,在观棋楼时,和局都不能忍,之后还要想尽办法赢回来。”   曹巍山就是绝好的例子。   曹氏家学深厚,曹巍山却是小吏做了数年,又被埋在刑部七年,京畿都护府乃元京城最重要的府衙之一,可挨起陛下的骂来可谓稀松平常,大理寺卿一事出,曹巍山随时都可能没命,就算曹氏门第再高都不好使。   唐绫喝了口茶,嘴角藏着一抹浅笑。   他来陈国接受星罗卫,搜集各种情报,维系周陈两国岌岌可危的太平,可不论什么样的情报都比不上他能在陈国皇帝身边占一席之地,朝中风云诡谲如何,都得看这位陛下的心思。   唐绫来时,陈皇帝封了个宿卫郎的虚衔,代周侍卫御前,他怎好辜负。   作者有话说:   ||ヽ(* ̄▽ ̄*)ノミ|Ю来了来了来了 第59章   大理寺的卷宗堆积如山,祁霄夜里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天亮后就来了大理寺,随裴浩细查户部三年的卷宗,此时已看得头昏眼花,可裴浩坐在一旁,端着茶盏十足是个严厉的老师,祁霄一走神他就咳嗽,弄得祁霄非得拿出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头半分不敢偷懒。   “裴大人,这些记档账册大理寺定是早已清查过了,还请裴大人不吝赐教。”   祁霄实在是头疼,他以为大理寺只管查案,谁晓得还需会算账,他自己楚王府的账册他都懒得看,户部一年的账册堆起来能从地下堆到房梁上,这哪里是一时半会儿能看得完的。   裴浩轻轻放下茶盏,看着祁霄说道:“户部四司,掌管赋税、军需、钱粮、俸禄、各种收支,其中颇为复杂,陛下让九殿下来协查此案,若殿下不能理清账目,万一陛下问起来,殿下准备如何作答?”   祁霄脸上僵着笑,点头应道:“裴大人说的是,我再仔细看看。”   祁霄明白裴浩的意思不是要故意为难他,而是要祁霄做“最基本的功课”。   祁霄十岁离京,对朝政事务一窍不通,光听裴浩说他就再聪明都抓不住重点,至少翻完了这些账册,裴浩才能跟他细说其中门道。   只不过十数位账房先生查了半个月才能抓出来点蛛丝马迹,祁霄看一日两日能看明白多少?   这个时候,祁霄忍不住想到唐绫,以他的心细如发应该很快就能看明白吧?可惜这些案卷连一个角都不能让唐绫看,就怕唐绫不仅看出蛛丝马迹,还能其他东西来。   昨夜里唐绫灯下看书的模样在祁霄眼前挥之不去,他那样安安静静的,像在画里又像在他梦里……   “咳咳。”   裴浩咳嗽了一声把晃神的祁霄惊醒,“殿下,下官手里还有些公文要处理,就不陪殿下了。”   祁霄恭敬一礼,以为终于能将裴浩送走,谁料裴浩只是从他身边挪到了对面的书案,统共走出去十步,真就开始看公文了。   祁霄无声一叹,沉下心来继续看账册,白溪桥在一旁盘腿坐着已然昏昏欲睡。   祁霄在密密麻麻的账册里一行一行、一页一页的翻看,手边算盘劈啪作响越发顺手,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祁霄忽然停下了。   裴浩以为祁霄又走神,便说:“殿下若是累了,不妨休息一下。”   祁霄紧皱着眉头,看向裴浩,问:“裴大人,这里面不仅是军饷案,对不对?陛下如此恼怒,将三分之一的户部官员查处下狱,并非全然因为军饷。   户部做这种盗用国库的事情多久了?!”   裴浩一愣,他让祁霄看账意在让他了解户部的日常运作,并非真指望祁霄能看出什么真知灼见来,却没想到只半日,祁霄竟发觉了里头藏着的另一个案子。   ***   另一面,宗盛和池越一早就去了京畿都护府,当然不是为了旁听曹巍山审问罗府的人,而是为了检验罗瑜的尸身。   比京畿都护府的仵作更好的仵作是天策营的刺客。   曹巍山自昨夜的事之后对祁霄和祁霄的吩咐不敢有半分怠慢,他也想看看这个小王爷究竟有什么本事。   罗瑜的尸身被烧得焦黑,尸臭冲天,令宗盛不由蹙眉。   池越扔给宗盛一副衣具,手套、袖套和围裙:“穿上,帮我把他翻过来。”   宗盛照做,不过翻动尸身的事情却是他一个人一双手,所谓帮,池越只负责查看罢了。   罗瑜的后背也有火烧的痕迹,但不是完全的焦黑,而是有清晰的印记,背部和臀并没有烧得太厉害,大致是完整的。   “他是坐着的,而且身上有松油味。   火起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否则会挣扎,身体、手脚会蜷缩,面部也会承惊恐痛苦之状。”   池越说,“身上没有贯穿伤。   放平吧。”   宗盛将尸身放好,池越终于亲自动手了,他仔仔细细将罗瑜从头到脚检查了一番,在罗瑜身上找到了多处骨折和外伤,却不见利器伤。   “听府衙的人说,大火烧塌了半间房,他们是从废墟里将罗大人拖出来的,他身上的这些伤恐怕多半是房梁倒塌砸下来时候造成的,肩背、身侧、腿,甚至胸口这处,若说致命,胸口肋骨这处伤最有可能。”   “当胸一掌?”   池越摇头,走到另一边,将罗瑜的头侧向自己,示意宗盛自己摸一摸。   宗盛迟疑了一下,伸手摸到了罗瑜左侧太阳穴的碎骨,不仅怔了怔,看向池越。   池越嘻嘻一笑:“我们可以向殿下交差了。”   “但这也可能是房梁砸下时造成的。”   “府衙文卷上有录,罗府下人夜间听见书房传来响声,赶忙起身奔往书房,发觉起火,有两个下人想往里冲去救罗大人,入书房后发觉屋内凌乱,似有打斗,罗大人倒在血泊里,旁边有个被砸碎的花瓶,案上的烛台倒了燃着书册案卷引起大火,火势蔓延极快他们第一次向冲进不去,于是跑出来往身上浇了水再进去,房梁却倒了。”   宗盛一皱眉,这段说辞听着似乎没有任何问题,可对比罗瑜的尸身偏偏处处都是问题。   罗瑜若是仰面倒地,则该整个背部乃是腿后都少有火烧痕迹,且房梁砸伤都该在身体正面。   况且若真是案上烛台倒了引起大火,烧得最重的该是书案和书架,但他们昨天查看时发觉,书案和书架虽损毁严重,却都不及罗瑜尸身烧的焦透。   “爷知道这些供词不可信,才让曹大人再问一次。   你还是没解释为何太阳穴这处是刺客留下的致命伤。”   池越刚伸手想做什么,突然顿住了,抬眼笑得可爱,对宗盛说:“你要不先转过去?”   宗盛不理。   池越又笑了笑,喃喃道:“好吧。”   他伸手按在罗瑜太阳穴出,手指一按戳入碎骨中,一瞬从中取出一小颗黑焦黑焦又血黑血黑的东西。   “石子?!”   “我猜,是弹弓。   不过若是内力高深,弹指可为。   元京城中若有那样高手我该知道。”   “为何……要这么麻烦?”宗盛终于忍不住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困惑。   既然能悄无声息的杀了罗大人,又能悄无声息的逃跑,为何要多此一举放火?就算要伪造夜盗失手错杀罗大人的假象,那刀剑、匕首为何不用?弹弓和石子是为了什么?   “好问题。”   池越脱去围裙手套,一边说道,“若我是杀手,我会希望伪造一个意外,罗大人深夜伏案,不小心睡着了,不小心打翻了烛台,不小心烧塌了房梁,不过是场意外。”   宗盛跟着池越往外走:“所以没有利刃伤。   但是罗府内善后的人出了岔子,恐怕是纵火时被人发觉,慌忙下胡诌了个夜盗出来。   那么当夜第一个冲入内院的人最有可能是内鬼。”   池越突然停住脚步转身回头:“聪明。”   宗盛差点与池越撞到一会儿,连忙站住,往后一仰。   池越见宗盛畏他如虎,忍不住仰头大笑:“还怕我呢?以后不打你了。”   宗盛暗自咬了咬牙,不与他一般见识。   当年天策营来五都府挑人,他和池越是最终通过考核的两个,本该是相互扶持,可池越就是像方才那样一扭头突然出手,打断了他的腿,还踩着他的断腿伤处嬉笑说:“就你这样还想入天策营?不自量力。”   然后,宗盛再未见过池越,直到昨日。   宗盛当年恨极了池越,真想将他找出来痛揍一顿,也打断了他的腿!宗盛没能入天策营,他耿耿于怀,沉郁了许多年,但随着他跟在祁霄身边的日子越来越长,渐渐的也就放下了,他虽只是个侍卫,祁霄却拿他当伙伴、当兄弟,他愿意用命和一切守护祁霄,天策营便不再重要。   但昨日再见池越,宗盛心头仍有怒有恨,虽然比起当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池越欠他一个解释一声道歉,他不能轻易原谅池越。   他曾经以为他和池越是朋友!而池越却总在戏耍他。   宗盛沉默,池越却像是感觉不到任何异样,突然问道:“昨夜我刚到仰熙斋的时候,殿下独自出去了,去哪儿了?”   宗盛像没听见池越问话,根本不答。   池越又说:“你和白溪桥都没有跟着,说明殿下并非出门,他就在同会馆中。   眼下同会馆里除了虎威军的苏勤,还有周国的质子唐绫。   深更半夜,若非佳人如何值得殿下亲自去见,对不对?”   宗盛看了池越一眼,依然不答。   池越是天策营,唯皇命是从,并不是祁霄和宗盛能真正信任的人,他就算猜到,若无实证,池越不敢往外说,但祁霄和唐绫的事根本就不该让他察觉出来。   池越笑的得意洋洋:“呀,我猜对了。   哈哈哈,你家王爷真有意思。   放心,我不说出去。”   宗盛突然站住,冷冷看着池越:“你若敢做半点对不起爷的事,或说半点对爷不利的话,我就杀了你。”   池越错愕,半晌才反应过来,微微笑起来:“过去被我欺负成那样,你也从未说过要杀了我。   好。   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剧情快跑ε=ε=ε=ε=ε=┌(; ̄◇ ̄)┘ 第60章   户部的账本祁霄看不出问题,至少数目上是没错的,但问题在时间上。   三年来的账都有相同的问题,核算钱银出入库的时间都特别长,就算是一锭一锭银子称十遍,初一点核,三十入库,这一个月的时间银子是放户部院子里晒太阳了?又或十五批款,次月初一才离库,中间这十五天银子是卡门缝里了?   户部四司账目是分开的,度支和库司的账若不是合在一起一笔一笔算,根本瞧不出什么猫腻来,尤其重大款项一般都是分批点算、清账、再入库,时间上有那么几日甚至十几日拖延很正常。   但这些时间差出现的太过频繁了,而且是越来越频密,肯定是有人将钱银挪做他用,然后再用之前挪出去的钱补回库中,来来回回倒腾,数额上是清清楚楚,可实际上,一月流在外面的库银竟能有数十万两之多。   按黑市上放印子的三分利,一个月就能至少挣十万两出来,够养一支虎威军了,这可不是寻常贪墨案能比的。   祁霄看着裴浩,这么大的案子,陛下没将整个户部都拉出去砍头已是慈悲了。   可光凭大皇子,能有办法让户部上上下下串通一气干抄家灭族的事?   裴浩走过来,在祁霄对首坐下,沉沉叹了口气:“沉疴难医。”   仅四个字,祁霄就全明白了。   户部挪库银以做他用不是近几年才有的事情,而是一直都有,不过数额不大,便无人察觉,即便有人察觉,户部掌管天下钱财,谁还能跟钱过不去,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这里头绝不是大皇子一人能做主的,朝廷六部相互协作又相互制约,秦氏和公孙氏肯定心知肚明,或许根本就不想捅破,可这次是老六祁霁差点在辽山郡出了事,恨不过才找上了户部的麻烦。   户部尚书席祖成历经两朝,任户部尚书十五年之久,不过席祖成年事已高,多数时候户部之事不会亲力亲为,事务皆由侍郎孟怀杰主持,而孟怀杰近些年越发不知收敛,户部四司一个都跑不掉。   但若真把整个户部的人都砍了头,那可就成了大陈国史上最惊天动地的血案了,不仅元京城要血流成河,朝政都得废了,尚书、侍郎、四司主事全不能留,出缺三分之一已经让户部难以为继,内阁暂时监看户部不过一时,选任新人执掌户部才是让陛下最头疼的事情。   户部一案陛下以军饷为借口雷厉风行,大理寺抓人、审讯、定案、判刑统共花了一个月时间,刑部批复只用了三日,这无异于刮骨疗毒,祁霄仅仅是看着账簿已是额间冒汗,觉得惊心动魄。   来元京之前,他怎么也想不到大陈朝局竟然是这副模样。   “钱都去哪儿了?”祁霄抬眼问了裴浩最重要的问题,那么多银子,经年累月,足够养起一支虎威军的银子,都去哪儿了?   裴浩喝了口茶,三缄其口。   祁霄盯着裴浩,好半天终于还是放弃了。   裴浩不说就是不能说的意思,那些银子肯定是追不回来了。   大皇子虽然是长子,但非弟子,生母门第不显,不过作为陛下的第一个孩子,还是得了陛下疼爱的,至少小时候是被疼爱的。   只不过后来陛下得了嫡子,最宠的昭妃又给他添了老六和老七这一对双胞胎,陛下的恩宠被分了七七八八。   大皇子想要拉拢朝臣、稳固力量,钱银是最直接有效的法子,他既然执掌户部,岂有不用的道理。   那些银两的去处,裴浩恐怕根本就不敢查,万一细查之下将半个朝廷都查进去了,那陛下是要将满朝文武斩杀一半吗?   既然是借着军饷案的名头查的户部,那便以军饷案做了结,旁的就不再牵扯。   户部这些蹲在大狱里的就当是杀鸡儆猴了。   祁霄叹了一身,忍不住揉了揉额角。   裴浩见祁霄如此神情,心念一动,这位楚王殿下常年不在元京城中,从未涉入党争朝局,局外人反而比局内人看得更通透、想得更明白,最初一刻的震惊、之后的愤怒、此刻的压抑,他很聪明而且像极了陛下,他的神情与陛下当初看到户部案卷时的神情简直有九分相似。   “不瞒殿下,微臣曾主张详查,罗大人则说需以军饷案为第一要务……微臣心中执念心思都在账册上,罗大人提及军饷案密报之时并未在意,否则……就算救不下罗大人,此刻也该能帮得上忙。”   祁霄微微摇头:“裴大人不必自责。   昨夜之事裴大人想必已经听说了,半夜我又悄悄去过一次罗府,一开始成功绕开了哨岗和巡夜值守的五城卫,之后又在罗府放了支烟花,以京畿都护府和五城卫赶来的速度看,完全可以确认,刺杀罗大人的杀手和之后纵火的并非一人。   我的手下一早已去了京畿都护府助曹大人捉拿罗府内鬼,相信不久便有新的线索。”   祁霄小小年纪,刚回到元京城就遇上这滔天大案,还领了圣命插手其中,居然不见惊惧、不露慌乱、不显畏缩,如此心思沉稳、行事利落,简直比裴浩这个大理寺少卿办事都老辣,令裴浩不由得刮目相看,难怪陛下让他来查,并非只为让他端一个天策营的玉牌。   二人正说着话,曹巍山急匆匆赶来大理寺,身后跟着宗盛和池越,还锁来了个罗府家仆。   池越检查了罗瑜的尸身,将推断向曹巍山说明,曹巍山原本就觉得那些供词有不妥之处,一时半会儿又想不明白,得了池越给的推断,立刻就醒了神,将放火的内鬼抓了出来,提到了大理寺受审。   ***   夜里祁霄回同会馆比昨日早了许多,还能赶上晚膳,马车直接停在了华溪别院那一侧的偏门,祁霄谁也没带自己就往唐绫那处去。   祁霄走后,白溪桥看了池越一眼,池越嘻嘻一笑,转过头看宗盛,宗盛目不斜视仿佛一切如常,什么都没发生。   白溪桥没弄明白是什么个意思,但还是得了池越一句:“与案子无关,那便与我无关。”   华溪别院内,青岚入屋,唤了一声:“公子。”   “回来了吗?”这一句话唐绫一日问了许多遍,只要青岚在他眼前就问一回,弄得青岚都不敢进屋了。   青岚张了张口,有点恹恹的,唐绫轻轻叹了一声,道:“没事,先吃吧。”   “不等我了?”祁霄从外面进来,让唐绫又惊又喜,忙起身去迎他。   “回来了?”唐绫忍不住笑,“我还以为你今天又会很晚。”   青岚看着唐绫欢喜的样子,他甚至都要怀疑这还是不是他从小伺候到大的公子了,素常公子对谁都谦和有礼,可也未曾对谁有这般关切热络,喜欢祁霄就转了性了?可对旁人公子还是原来的公子啊。   唐绫让祁霄坐下吃饭,给青岚使了个眼色将人赶了出去。   祁霄与唐绫聊着闲话,一口一口慢慢吃着,面上没流露出什么来,但唐绫看得明白他心思很重也没什么胃口吃,上次祁霄这样吃不下还是在秦江上晕船晕的不行。   饭吃完了祁霄还不想走,拉着唐绫下棋。   唐绫没理他,反而吩咐了人去烧洗澡水。   待唐绫转身回来,祁霄怔怔瞧着他,想着要不死皮赖脸地耍一番无赖?以唐绫的性格应该经不住他软磨硬泡,还能多陪他一会儿的。   唐绫走过来:“昨日夜里闹成那样,今日又忙了一天,早点休息吧。   若觉得心烦,就留下。”   祁霄呆愣愣地看着唐绫,突然有一种醉酒后不大清醒的状态,像是神思清楚又惶惶然若是飘着的,唐绫的意思,他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唐绫越发觉得他这样子像是晕船,一时没忍住凑上去,轻轻吻了他。   “你让我留下?”祁霄的眼中闪着精光,轻轻舔了舔唇。   唐绫笑起来,反过来逗祁霄:“院中空房还多。”   华溪别院是个三进的院落,比一般小宅院都大,空屋确实还有两间。   唐绫转身要走祁霄伸手捞回来:“你方才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哦?那我什么意思?我自己竟还不知道了?”   祁霄将人扣在怀里,低头在他脖颈间蹭着,撒娇一般问:“真的肯留下我?”   唐绫被祁霄喷在颈间的鼻息搔得一阵痒,低声笑着:“别胡思乱想,我让青岚给你准备安神香。”   “不用,你就是。”   只要唐绫在他身边,祁霄就已然觉得沉郁的心情好了许多,心里的烦闷都扫到角落里去了。   “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嗯?”祁霄吻了吻唐绫,“好,什么都答应你。”   唐绫笑起来:“不是我的事。”   祁霄又吻住唐绫,磨了好一会儿才放开他:“旁人的事情不想听。”   “你自己的呢?”   “我的?我有什么事?”   唐绫捧着祁霄的脸,温柔说道:“你赢了百雁山围猎,趁机去向陛下讨个恩旨,将琳贵人接出宫吧。   你忙成这样根本没时间入宫侍疾,将琳贵人接出来就算时辰晚一些好歹能去请个安。   顺便琳贵人的病让青岚瞧瞧吧。   青岚的医术还不错。”   祁霄看着唐绫一时说不出话,他没想过唐绫会替他考虑这些,甚至替他照顾母亲。   陛下准祁霄随时入宫探病,但这祁霄而言并非十足的好事,他已封王本就不该频繁出入内宫,何况这份恩赐已令皇后和昭妃很不安心,再加上罗瑜的案子,他若天天在宫里、在陛下面前晃,难免让人以为他生了夺嫡之念,当初他应下全为了能见母亲,唐绫这个主意可解他燃眉之急。   祁霄展颜一笑:“这么着急见婆婆?”   唐绫知道祁霄喜欢占他便宜,今日便顺着他些,索性从善如流地点了头:“我又不丑。”   “也是,公公都见过了,怕什么。”   唐绫闷在祁霄胸口笑了好久,若只是寻常人家多好。   作者有话说:   低碳出行没开车(!) 第61章   “……书中写汉阳群山巍峨,西晋时期逊帝敬奉道教一心求仙欲达长生,于是命万人于汉阳山主峰天玄峰凿万阶石道通天梯,天玄峰高耸入云、山势极为陡峭,许多地方近乎垂直于地面,开凿石阶之难可想而知,历时二十余载通天梯功成,逊帝又命人在天玄峰封顶建长生祭台,整座祭台以白玉打造,单为了将整块重逾千斤的白玉运上山顶便又是千难万难。”   唐绫手捧《山川志》,正讲他昨日看到的一篇,讲的是汉阳山通天古道,祁霄将脑袋枕在唐绫腿上,闭目听着他讲,唐绫的声音温柔舒朗,像能将祁霄一时半刻就带到汉阳山里去,端坐云海看一眼重山起伏、钟灵毓秀。   两个月前,唐绫怎么都不可能想象得到,祁霄这个张牙舞爪的抚州一霸会像只猫一般伏在他膝头,撒着娇缠着他读书给他听。   此一刻祁霄不仅像是恢复了少年心性,更像是回到了孩提之时,将过去从来不敢表露的任性和喜欢都给唐绫。   “祭台建成了?”祁霄坐起来,将唐绫抱在怀里。   方才躺倒在唐绫腿上实在很舒服,舒服得他都快睡着了,可他还不想睡,还想多抱一会儿他。   方才还说旁人的事情不想听,现在唐绫说书里的传说,祁霄倒是听得很开心。   “不知道。”   唐绫放下书,笑着转向祁霄说道,“书里没写。   著书者游历百川行至汉阳山听了关于逊帝建通天梯的传说,可通天梯早毁了,攀不了天玄峰,自然无法查证白玉祭台。”   “通天梯又是怎么毁的?”   “天灾人祸,各有流言。   有说逊帝为帝不修仁德治世,但问鬼神长生,以致山神动怒裂断天梯;也有说修筑天梯和玉石祭台的工匠被凌辱劳逸多年满心怨恨,终聚起而反之,山道本就狭窄,他们将监工推入山崖,断了山间缆绳索道后纷纷逃走,工程无法继续只能搁置。”   “可惜了。”   “你想去看?”   祁霄一笑:“已经入秋了,我们先去看陈山的白桦树林,秋时叶黄似霞、冬时皑皑若雪。”   刚到五都府时唐绫对祁霄说的话,他竟记得一字不差。   唐绫垂眼笑着,那时候祁霄还想离他远远的,却把他的一句闲话都记得清清楚楚,或许早就喜欢他了吧。   祁霄喜欢看唐绫的笑,像醇厚的酒能令闻者自醉,而饮者只需浅尝一口便一生难忘,只会越馋越渴越痴越迷。   祁霄偷吻唐绫,心里遍生绮思,却又要将贪念生生压住,他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唐绫太好让他太宝贝太舍不得,酒香四溢引他馋,可他偏不敢一口饮尽,就怕尝不够,品不明白其中滋味了。   唐绫被祁霄又吻又啃得喘息重了起来,他顺手抓起书卷拍在祁霄胳膊上,将人推开了些才能将一口气喘匀了:“书还读不读了?”   “嗯,你读。”   祁霄说得认真,却没有半分要读书的意思。   莫说他本就不是耐得下性子爱读书的人,眼下书哪里有唐绫好看呀?甚至不如唐绫拿着书卷的手好看。   祁霄凑过去一口啄在唐绫的手背上。   “说要读山川志的也是你,别闹。”   唐绫笑着连口气都没半分训人的意思,可不得让祁霄得寸进尺。   “真肯让我留下?”   唐绫含笑看着祁霄,按住他的毛手毛脚,刚想说什么,忽然敲门声响起:“公子,准备好了。”   唐绫应了一声,拉起祁霄:“让青岚准备的药浴,祛风散寒,很解乏,去试试。”   隔壁厢房里水蒸气混合着清香浓郁又带着微苦的草药香还真是没少费上好的药材。   唐绫将祁霄推入门内,却被祁霄拉住,目光灼灼里面藏着多少情唐绫自然看得出来。   不等唐绫犹豫,青岚忍不住伸手将唐绫的手从祁霄的魔爪下抢回来。   “王爷,药浴要趁汤热。   请吧。”   说完青岚就“贴心”地将门合上了。   唐绫忍不住扑哧一笑。   青岚努了努嘴,忍不住小声念叨:“公子……我们就算不在大周,那也没有让你伺候人的道理啊。”   唐绫笑起来:“那便辛苦我们青岚了。”   药浴汤比一般沐浴水热,药材的香气又是宜人,熏得人容易困倦瞌睡,祁霄没有让人伺候的习惯,青岚半刻就会进去看看祁霄的情况,怕他泡得晕过去了自己不知道。   祁霄听见脚步声,知道是青岚,合着眼舒舒服服地泡着,开口说道:“多谢。”   青岚顿住脚步,默了许久才说:“王爷,时间差不多了,药浴不可泡得太久。”   “嗯。”   祁霄睁开眼看着青岚,这小子脸色尚算不错,没之前见他时那般苦大仇深了。   青岚不仅医术好,心思也单纯,在唐绫身边反而让人省心不少,便不由一笑。   青岚不知道祁霄笑什么,转身就出去了。   除了药浴,唐绫连新衣都为祁霄准备好了,尺寸分毫不差正是合身。   祁霄忍不住嘴角挂笑。   药浴果然解乏,祁霄一步踏出屋子整个人神清气爽,连日来的倦怠烦躁都似一扫而空。   祁霄抬脚就往唐绫的主厢房走,却听青岚说:“公子被黄大人请去了。”   “嗯?”祁霄差点忘了自己是在华溪别院中,这里还住着周国使节,“你家公子可还说了什么?”   青岚双手捧上一枚锦囊:“公子吩咐青岚为王爷准备了安神香。”   祁霄看了看青岚,伸手接过安神香,轻声一笑:“好,多谢。”   ***   白溪桥在仰熙斋等人回来,越等越焦躁,已经撸袖子撸了好几回了,再不回来他就要冲去华溪别院了。   “这小子……”白溪桥暗自咬着牙,这屋里现在多了个天策营的刺客,怎么都不算自己人,白溪桥没法破口大骂,只能不停念念叨叨。   池越见白溪桥坐立不安的样子十分好笑,不由凑近了宗盛问道:“这是……吃醋?”这是句玩笑,但池越是真的惊讶于祁霄身边人,无论宗盛还是白溪桥,甚至他的亲卫,皆无侍卫仆从的卑微,反而似乎与祁霄非常亲近。   宗盛白了池越一眼,没答话。   池越笑起来:“还等?殿下怕今晚是不会回来的。”   白溪桥瞪了池越一眼:“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池越变脸比翻书快,方才可爱的笑容一瞬化作阴鸷一笑,站起身来挑衅白溪桥:“看在殿下的面子上,我不杀你。”   白溪桥正是烦躁,他揍不着祁霄,揍池越也行,二话不说也站了起来与池越对峙。   宗盛忙上前将白溪桥按住,微微摇头示意白溪桥住手。   他们二人昨日才与池越动过手,若不联手只是单打独斗,白溪桥不是对手。   白溪桥心里清楚,但他此刻忍不了池越的嚣张,将宗盛扒开了就要动手。   池越眼疾手快,左手一把将宗盛拉到自己身后,右手抬掌将白溪桥迎面一拳轻巧推开。   两人都嫌厅堂内手脚舒展不开,脚下生风眨眼便到了院中,正准备大打出手,却听见祁霄的声音:“干嘛呢?大半夜不睡觉。”   池越见祁霄回来不禁一愣,他居然猜错了?   祁霄看这三人一副要动手的样子,颇有些无奈,池越毕竟是天策营的人,他们动起手来伤的是陛下和他的脸面,可听宗盛的意思,池越不是个省油的灯,若打不服之后定还会挑衅。   只是眼下案子重要,池越是天策营,祁霄不可能将其收入麾下,更懒得在他身上费心思了。   “都去休息吧。”   祁霄径直回了自己房间,白溪桥追上前却被祁霄拦在了门外,“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白溪桥无话可说。   祁霄微微一笑,轻声道:“师兄,晚安。”   回屋后,祁霄将青岚给的安神香点上,闻着味道与唐绫屋内的不同,却很是相似。   相似就挺好,祁霄一笑,回身灭了烛火便睡下了。   院中三人你看我我看你的皆是无趣,便也各自回房了。   宗盛简单梳洗过后便躺上床准备睡了,池越却起了兴致,将宗盛拉起来:“你家王爷该不是……有隐疾?”   宗盛咬了咬牙,挥起来一拳就往池越脸上揍,池越抬手挡住,反手将宗盛的腕子抓在手里:“别打啊,我没开玩笑,方才他身上的药香你该闻见了吧?”   祁霄刚泡了药浴,不必五感敏锐如池越,宗盛和白溪桥也都能闻见。   “他连衣服都是新换的,可……”池越给宗盛使眼色,宗盛却像是全看不懂,抽手而去,倒头又要睡,池越还不肯放过他,又说,“他若是……不该是一脸清淡如常,毫无餍足之色,不该啊。”   “与你何干?”宗盛皱着眉挪到里侧,背对着池越躺下,“睡觉。”   池越心里想着,这样都能忍,若不是有病,那岂非要成圣人了?可他一眼瞟见宗盛,心头一跳,那他可也能算是半个圣人?他好像突然就明白祁霄了,为何他回来时并没有不悦或郁闷。   池越笑了笑,他不着急。   作者有话说:   等等等等……车没来呢,别急别急! 第62章   华溪别院内,唐绫正在黄泽献屋中喝茶。   “公子这么晚了来找老臣是否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唐绫端着茶盏,低头喝茶,将一丝局促遮掩了过去,他总不好告诉黄泽献他是怕羞不敢在自己屋里待着吧?   方才唐绫说让祁霄留下是真心的,也确实有些冲动,华溪别院里这么多人,祁霄得陛下看重,身份自也不同往日,倘若真的留宿华溪别院多有不妥,总不能老让祁霄翻墙走瓦的偷偷摸摸,何况他心里装着事,现在并非贪一夜欢愉的好时候。   唐绫离开让青岚带话给祁霄,他一听就会明白,必不会怪他。   而且黄泽献这边唐绫必须来一趟。   “没什么要紧的,今日不知怎么馋的很,想着黄叔叔这里必有可口的茶点,便想来找黄叔叔喝茶了。”   黄泽献唯一的爱好便是美食,元京城中好吃的他都要一样不落地吃过才行,茶点自然随时都有。   “……”黄泽献看着唐绫,沉默了片刻,说道,“公子行事老臣本不该置喙,只不过……公子这般恐怕侯爷难免担心。”   唐绫脸上还有浅浅笑意,只是脸色却不大好,低头轻言道:“我知道。”   黄泽献叹了一声,没再往下说。   黄泽献带出来的侍卫都是星罗卫的好手,祁霄若是悄无声息地来了就走,有唐绫护着他,或许没那么容易被发现,可他这两夜都与唐绫腻歪了许久,青岚还给他备了药浴,唐绫根本就没有藏他的意思,再无人察觉这些人可真是白养了,哪里配得起星罗卫的名头。   唐绫今夜再不来,明日黄泽献的信就会送出去,他爹荀安侯就该都知道了。   “此事还请黄叔叔先别告诉我爹,我会亲自禀明。”   黄泽献愣了愣,他猜到了唐绫想瞒着,迟早要来跟他说这个,但“亲自禀明”的意思,是想让侯爷认这个“儿媳”?!这怎么可能?!   唐绫一路北上元京遭遇凶险,全赖祁霄出手,最初唐绫就有利用他的想法,黄泽献清楚,可这才过了多久,唐绫的心思已全变了,他若是要收服或利用,何止百种方法,怎么可能将自己套进去?但唐绫再喜欢他,要过荀安侯这一关是绝无可能,唐绫可是侯爷的独子啊。   黄泽献喝了口茶,顿时觉得自己老了,想想若是自己儿子跟自己说这个,他得直接气晕过去。   作为长辈,黄泽献恨不得立刻替荀安侯教训儿子。   “公子……哎……”黄泽献除了叹气,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他想说什么,唐绫还能不知道吗?既然什么知道,他还有何话可说。   唐绫笑了笑:“多谢黄叔叔。   另外,上次请黄叔叔查的事情可有结果了?”   黄泽献点头:“最近元京城中闹得乱七八糟,许多事情不方便细查,所以还有些一部分尚未查实的,不过陆秀林此人并无背景,我们查到的消息应当无误。”   “请黄叔叔告知。”   “陆秀林袁州府人,家世清白,父亲早丧,生母改嫁,由祖父养大,自十七岁投军入了定远军,因为识字,二十二岁起在白柳身边做亲卫,后一直受白柳提拔,是白柳的亲信。   白柳奉诏入京未成,弹劾贪墨的案子却在,陆秀林因此被投入大理寺大狱,一年后才被开释。”   “关了一年?白柳的案子拖了那么久?”   黄泽献摇了摇头:“白柳的案子春末夏初就结了,不过陆秀林却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直到一年后才被开释。”   唐绫轻笑一声,眼中露出一丝戏谑:“遗忘?大理寺的牢饭是不用花钱吗?其中定有其他事情。   黄叔叔方才说有一部分没有查实,便是大理寺里这一年?”   “正是。”   黄泽献看着唐绫,不禁皱起了眉头,唐绫心思缜密,从来不必多说什么一点就通,可就是这么副玲珑剔透的心才更让黄泽献放心不下,唐绫难道不懂跟祁霄在一起会多难多凶险?   唐绫发觉黄泽献神情有异,便问:“黄叔叔,怎么了?是星罗卫查到了什么?”   “啊?没有,没有,我只是想不明白,陆秀林被关在大理寺能发生什么事。”   “不着急,慢慢查清楚便是。   陆秀林被开释之后呢?他既然没有背景,白柳又已身故,如何能留在元京城中,又入了五城卫?”   “陆秀林自大理寺狱中出来身无分文又举目无亲,便只能给人干些粗活挣一口饭吃。   数月后,偶然在街上遇到五城卫缉盗,他身手不错就帮了一把,不久便入了五城卫,次年在百雁山围猎上他的骑射功夫得以施展,被陛下亲口擢升卫长。”   唐绫细想了片刻,陆秀林回元京之后的事实在蹊跷,陆秀林在定远军时已是副将,五城卫招人难道能不问底细?留陆秀林在元京城中是有人安排的。   但,是谁呢?   “多谢黄叔叔。   还请黄叔叔费心尽力清查。”   黄泽献点了点头,又皱起眉头,唐绫对白柳的事情如此上心,是有理清陈国朝局的用意在,但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祁霄,星罗卫在元京城中部署不易,唐绫竟为了祁霄动用,将来……不知要如何收场。   “公子,中秋在即,大宴之后与陈国议和之事便会提上日程,老臣陪不了公子太久了。   公子日后还需多加小心才是。”   唐绫笑起来:“黄叔叔不必担心我。”   “哎……”   黄泽献又叹,唐绫怎会不明白他在叹什么,他来陈国为了什么他比谁都清楚,他不会忘记,更没打算放弃,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唐绫说是来喝茶吃点心的,实则茶没喝两口,点心更是碰都没碰。   他向黄泽献道了晚安,回到自己房间时祁霄已经走了。   唐绫扫了一眼空屋,心里也是一片空空落落。   “公子,早些休息吧。”   “嗯。”   唐绫轻轻应了一声,问青岚,“安神香交给他了?”   “公子的吩咐青岚不敢怠慢。”   唐绫拾起案上的山川志,使不得放下,索性坐到案前慢慢读起书来。   青岚看着,小声劝道:“公子你风寒未愈,手臂上的上也未痊愈,该要多养着些,公子方才答应早点休息的。”   唐绫抬眼看向青岚,轻轻笑起来:“好好,听你的。”   话是这么说,可手中书卷却还不肯放下,被青岚直直盯着半刻,唐绫才终于搁下了书,让青岚伺候洗漱早睡。   ***   祁霄一夜睡得极好,或许是青岚的安神香真有效,他似乎还做了一夜的美梦,可一睁眼却又不记得什么,但他知道梦里一定有唐绫,才能让他恋恋不舍。   裴浩下朝回到大理寺时祁霄已经到了,正坐着看账,背是挺直了的,手边的算盘打得也似模似样了,看着架势比前一日进步不少,总算不用裴浩一直盯着他,这让裴浩默默点了点头,露出赞许之色。   不过当裴浩走到祁霄案前时方才那一点点的和煦早已收住,一脸板正地抬手一揖:“参见殿下。”   祁霄以礼回之:“裴少卿。”   “殿下来了很久?”   “才来不久。”   裴浩伸手摸了摸祁霄手边的茶盏:“殿下,茶都凉了。”   祁霄一愣,笑起来,亲手给裴浩沏了杯茶递上。   裴浩见祁霄以待师之礼待他,心中很是欣慰,其他皇子对朝臣素来都客气,面上也有敬重,但那是因为他们都长在元京,为了自己的名声都不敢怠慢,但祁霄入京前的混名在外,又不是长在陛下跟前的,少不得礼教不严,可这两日相处下来,裴浩对他大为改观,竟觉得他并不比另几位差。   “多谢殿下。”   祁霄笑了笑,省去了寒暄之词,直奔正题:“昨夜罗府那家仆可有再说什么?”   裴浩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并未再有什么交代了。”   昨日曹巍山将家仆提了来,原以为在大理寺的大刑之下,不需多久他便会一五一十从实招来。   那家仆被带入大理寺吓得腿软,在堂上根本不需用刑,脑门砸在青砖上直做响,裴浩问什么就答什么,好似全不费力,可那家仆的招供却令祁霄、裴浩和曹巍山气不打一处来。   家仆说,大理寺卿罗瑜遇害当日的的确确他看见了盗匪,他起夜时听见响动从书房方向传来,便过去看看,谁知听见屋内翻箱倒柜的响声,往里一看罗瑜已遇害,两个蒙面人正在翻找什么,一见他来便故意打翻了油灯引起大火,他惊恐之下慌忙逃命,见盗匪没追来才想起来呼喊救命,待再转回去救火为时已晚。   这套说辞就是他对曹巍山说的,他一个劲地给裴浩磕头,说自己冤枉,决没有纵火,更没有加害自家老爷。   从京畿都护府到大理寺,家仆供词不变,还将那两名盗匪说的似模似样,一个眼角眉下有痣,一个声音粗哑,再是一番哭天喊地,加上池越并没有实证,裴浩反而不好上重刑。   曹巍山心里着急,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命人绘像,全城搜捕盗匪。   池越向祁霄提了,京畿都护府和大理寺审不了的人大可以交给他,天策营的手段任何人都受不起,自然会有实话交给祁霄。   但祁霄却没应,只说再等等,便这么等了一夜。   祁霄给自己也沏了盏新茶,茶盏烫手他不着急喝,又向裴浩问道:“一夜什么都没说?”   裴浩道:“按殿下的吩咐,没有动刑,只是一夜未让他合眼。   前半夜吵吵嚷嚷,后半夜就没气力闹了,来来回回只说自己冤枉。”   祁霄点了点头,道:“没关系,再等等。”   裴浩疑惑不解,祁霄要等什么?   作者有话说:   剧情走起来【放心,该有的都会有的!!!!】 第63章   祁霄昨日在大理寺看账册竟看出来了些心得,慢慢摸出了其中门道,似乎能从这些浩瀚纷杂中抓到头绪,渐渐也就能定下心来,不至于烦躁难耐。   裴浩见祁霄能坐得住,他就继续处理大理寺其他琐事。   池越看看祁霄,又看看宗盛,以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问道:“看账册不需要我吧?”   早上祁霄带着池越出门来大理寺,他以为是要让他审一审那罗府家仆,却没想到居然是在大理寺的厢房里发呆。   宗盛摇摇头,对着池越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始终没回答池越的问题。   两日前陛下吩咐池越随祁霄查案,池越当即便觉得很有意思,天策、玄机二营只听陛下调令,天策为利刃,玄机为耳目,百年来皆是对外不对内的,陛下今次居然调池越跟随祁霄左右,还真是史无前例,池越原以为查案是其次,保住祁霄的命才是首要。   但拒池越这两日的观察,他隐隐觉得自己恐怕想错了,祁霄并不需要他保护,且不说他身边白溪桥和宗盛二人身手都不错,祁霄自己便足有自保之力。   何况禁军中适合做暗卫的好手不少,让天策营来似乎小题大做了些。   那该是要反过来保护祁霄是其次,查案是首要?可论查案大理寺是当仁不让,让祁霄和天策营来岂非越俎代庖了?五皇子和七皇子,秦氏和公孙氏能坐视不理?   池越想不明白,却不妨碍他觉得有意思,很有意思。   他不经意间瞟了一眼身旁的宗盛,这意外之喜更很有意思。   祁霄快速看完了账册,又将案卷卷宗重新梳理了一番,安安静静的厢房里,仿佛只余书卷翻动的声音。   “咚咚。”   厢房门外,大理寺的书吏敲响了房门,“启禀九殿下,裴大人,京畿都护府的曹大人来了。”   祁霄将案卷合上,叠回原处,嘴角勾起一抹笑:“来了。”   裴浩疑惑问道:“是殿下请曹大人的?”   祁霄笑了笑,站起身来:“裴大人请。”   裴浩不再多问,也站起来,与祁霄一道往前厅去见曹巍山。   一行人还没踏足前厅就先闻见了血腥味。   “这……?”裴浩一步跨入厅门,乍一眼就看见地上摆着两副担架,其中一副盖着白布,已被血污染了大半,另一副上躺着一个人,也是一身血淋淋,勉强一息尚存。   “参见九殿下,裴大人。”   曹巍山眉头紧皱着,向裴浩和祁霄一礼,解释道,“五都府在东市搜捕到的人,与罗府家仆描述的十分相似。”   祁霄上前伸手揭开白布盖住的尸身,果然眼角眉下有痣。   “身份查到了吗?”   曹巍山摇头:“此二人身手极高,五都府费了好大力气才围住,可他们二人负隅顽抗,一死一伤。   不过这个活着的始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伤势又重,恐怕挨不了多久,下官便赶紧送来了大理寺,请殿下和裴大人拿个主意。”   “这……”裴浩看着这一死一伤,眉间褶皱愈发得深,这二人既是应证了罗府家仆的供词,又同时断了罗瑜案的线索,委实太过巧合!   祁霄却好似完全不忧心,反而笑着恭喜曹巍山:“曹大人办事利落,只两日便破了罗大人的案子,可喜可贺啊。”   “啊?!”曹巍山不大明白祁霄的意思,难道真要以夜盗闯入大理寺卿府邸失手杀人后纵火潜逃结案?   “九殿下!罗大人恪尽职守一生,如今蒙此大难,怎能就此稀里糊涂的结案?如何能令罗大人泉下安息?此等凶案发生在元京城中,若不能彻查清楚,又如何能令陛下安心?”裴浩刚正不阿,最受不了这颠倒是非、蒙混敷衍的做法,听祁霄一语,立刻就急红了眼,什么端正持重的架子都顾不得了。   祁霄不急不躁地向裴浩说道:“裴大人莫着急,且听我说两句。”   曹巍山见裴浩要发火,忙上来劝:“是是,此事事关重大自然要慎重,裴大人不妨听听殿下的意见,再做定夺不迟。”   裴浩压下脾气看着祁霄,等祁霄说明,而祁霄却不紧不慢地凑到那个出气多进气少的人犯身边,说道:“知道你是被冤枉的,现在你兄弟枉死,你也回天乏术,就算要去阴曹地府告状,也不妨碍你在大理寺把冤屈说一说吧。”   那人狠狠地瞪着祁霄,双眼充满怨毒和悲愤,咬着牙,艰难说道:“我……咳咳,什么都不知道!”   祁霄一笑:“好,我明白了。”   一个说的是不知道,祁霄却都明白了,明白什么了?曹巍山与裴浩互看了一眼,二人都被祁霄搞糊涂了。   那人说完话,吐出一口血,便昏死过去,曹巍山一急想上前查看却被祁霄拦住。   祁霄向裴浩说道:“请裴大人尽力医治,照顾好他。”   裴浩一愣,曹巍山张口欲言,这人分明是断气了啊,可一对上祁霄笃定的目光,他就说不出来了。   裴浩皱了皱眉,决定相信祁霄一回,命人将活着的这个抬下去,仔细医治。   祁霄又请裴浩和曹巍山摒退左右,才开口说:“二位大人都明白,他们不过是替罪羔羊,这条线索到这里已经断了。”   “哎!都怪五都府的人下手这么重,好歹留个活口,也好细细审问。”   曹巍山道,“殿下留下那人,可是想假装人救回来了,引幕后之人上钩?”   “是有这个想法,不过寻常的饵只怕钓不着大鱼。”   祁霄退开两步,让出尸首周围的空间,对池越道,“仔细检查一下,看看有什么线索。”   曹巍山瞧祁霄气定神闲,似乎已有良策,便迫不及待的问道:“殿下有何想法?”   “罗大人的案子到现在为止全凭那家仆一张嘴,说是盗匪,还真给我们送来两个。   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就以夜盗结案,不过,我们不是还救下一个,他也可以说潜入罗府偷盗皆是那家仆指使,他们不过是收钱办事而已,并且他们从未想过杀人,人是家仆所杀后嫁祸于他们二人。”   曹巍山和裴浩都震住了,祁霄张口就来,不仅替曹巍山结了案,还顺便诬陷了罗府家仆,这案子岂非越发糊涂了?!   “这这……殿下这是何意啊?”   “曹大人,陛下限你五日内结案,今日已是第三日,若中秋之前无法结案,曹大人恐怕难逃罪责,以目前的情况而言,这案子要查清楚决非几日可为。   但陛下给出中秋的时限,目的除了还罗大人一个公道之外,不是还需曹大人安抚民心吗?”   曹巍山点头,确实如此,陛下心里肯定明白此案不容易查,否则不会让祁霄和天策营插手,既然难查又怎会当真要他在五日内查个水落石出。   裴浩也明白陛下的意思,但他不能让这个案子就此敷衍过去。   不待裴浩开口,又听祁霄说道:“裴大人,罗府家仆是我们如今唯一的线索,必须留下。”   裴浩思虑片刻便明白了祁霄的意思,那罗府家仆将盗匪说得清楚,实在可疑,若只是以盗匪结案,那名家仆便是人证,结案后自然要开释,他一旦走了,这个案子就当真要不了了之,但若以祁霄的法子,以盗匪的供词倒打一耙,便能将这家仆继续羁押再审。   裴浩和曹巍山互看一眼,皆首肯了祁霄的提议。   说话间,池越已将尸首检查完毕。   “如何?”   池越道:“回殿下、二位大人,致命伤是一箭贯穿胸膛,当即便死了,身上另有十三处刀伤,小腿一处箭伤。”   “还有呢?”   听祁霄的追问,池越不由得一笑,若只是这样寻常仵作都能断的出,何必让他来,真不知道该说祁霄是知人善用还是眼光歹毒。   “还有,此人惯用双刀,功夫走刚猛一路,出生应该是颍州、武安一带,我才他就是武安双刀赵平,另一个是他的兄弟赵原。”   池越话说完,除了祁霄面色如常,曹巍山和裴浩皆惊讶不已,不由问道:“你如何知道?”   “他双手手掌、虎口皆有茧,且位置相同,两条胳膊肌肉都很结实,若是惯用单手,定会有所不同,所以武器定是一双。   至于出生地,那是因为另一个人有一些口音。”   曹巍山又追问:“如何知道他二人是兄弟?”   池越指了指自己的下颚:“他们两个下巴处都有相同的颚裂。   武安双刀赵平赵原两兄弟在江湖上颇有些名气,故有此一猜。   还请曹大人查证。”   死的这位蓄着大胡子,若非仔细检查,哪里瞧得出来。   曹巍山心服口服。   “事不宜迟,我陪曹大人入宫吧。”   曹巍山点头,沉了口气,转而向裴浩一揖:“裴大人,罗大人的案子曹某人定会查明,当不负陛下圣命。”   裴浩回礼:“有劳。”   临走前,祁霄让宗盛和池越留下,笑着对裴浩说:“裴大人,那位家仆可否由我的人来审?”   裴浩方才见识了池越的能耐,此刻信任有加,自然点头答应。   池越却悄声问祁霄:“爷想我怎么审?”   祁霄看了池越一眼,他居然跟着宗盛喊他一声爷。   “人不能死。   也不能落人口实。”   “是。”   人不死简单,不能落人口实就是让池越把握分寸,不能“屈打成招”,这可就不容易了。   ***   祁霄带着白溪桥,与曹巍山一道入宫面见陛下。   马车上祁霄才向曹巍山问道:“五都府抓捕这二人时领队的是谁?”   “是参将宋黎。”   “人也是他射杀的?”   曹巍山摇头:“不,那个活口还是宋黎保下的。”   问答之间祁霄和曹巍山心中已有了默契,这二人是替罪羊,都死了才干净,却留下了一个活口,虽然他是强撑着一口气挨到了大理寺,还是给了他们一线机会。   宋黎在帮他们。   作者有话说:   码着码着就忘了时间了……o(T-T)ゞ 第64章   “宋黎既然有心帮我们,为何还要下令射杀?”   京畿都护府和五城卫负责元京城中治安巡防等工作,但府衙差役和卫兵都是只佩刀,不着甲不携弓的,毕竟是国都,一旦弓弩架开恐怕伤及无辜,而五都府则是弓箭不离身。   两日前在承明殿上,五皇子谏言令五都府入城协助搜捕,祁霄原没有想到有何不妥,只以为五都府里应该是有五皇子的人,想来抢功劳的,现在再看,恐怕是来搅局的。   祁霄一直以来远在抚州,对元京城中局势只有耳闻,其中虚实并不清楚,裴浩刚正不阿,是脚踏实地埋头做事的人,党争之事避之不及,要破罗瑜的案子还得靠曹巍山,元京城的父母官。   祁霄看向曹巍山,等他开口。   “方才着急没来得及与殿下细说,昨日得到罗府家仆供词之后,京畿都护府将盗匪特质通传给五城卫和五都府严加搜查。   东西二市最是纷杂,是以加派了人手,五城卫在西,五都府在东。   五都府领队的是宋黎,三人一伍分头盘查,一开始发现盗匪行踪的并不是宋将军,他赶到时人已经被围住了,箭矢满地,已经死了一个。”   “曹大人可知宋黎平素与谁走得近些?”   祁霄那么一问,曹巍山敏锐地听懂了其中的含义,他问的是宋黎是站在五皇子或七皇子哪一头的,更是在问曹巍山朝中局势。   曹巍山犹豫了片刻,他只知道祁霄是领了圣命协查罗瑜的案子,尚不知道陛下还给了他天策营的玉牌。   以祁霄这样在朝中毫无人脉势力,现在突然被陛下重用,该是在琢磨秦氏和公孙氏哪棵大树好乘凉了。   曹氏家训不涉党争。   若是在平日,曹巍山一定假装没听懂,打一套太极将祁霄的问题糊弄过去。   可现在案子是他曹巍山自己的案子,祁霄这两日的用心,曹巍山看在眼里,方才在大理寺祁霄又给他出了主意,曹巍山明白这个问题或许能成为查清案子的关键,现在糊弄祁霄没有意思,何况又不是让曹巍山自己选边站。   “殿下有所不知宋将军乃是堇州人,曾在辽山郡戍边,两年前才奉调入的五都府任职,除了年末述职,一般都在五都府营中,并不曾听说他与哪一位殿下走的比较近。”   曹巍山答得明白,祁霄微微颔首,两年前六皇子祁霁才被放去辽山郡,算时间,宋黎应该与老六没什么交集,如此说来宋黎只是照章办事罢了。   曹巍山又道:“不过五都府主帅王沛昭与兵部尚书关博堂有袍泽之谊。”   兵部?那便是公孙氏的人了。   让五都府入城是五皇子祁雳的意思,七皇子祁霆复议,才让陛下点了头,按曹巍山所言,五都府应该是受公孙氏的掌控,老五为何要先提?对他有什么好处?当真是为了破案?或者在陛下面前装乖巧?   祁霄对他的这两位皇兄并不了解,一时半会儿猜不透。   曹巍山见祁霄皱眉头,大概能猜到他在困惑什么,因为曹巍山自己也没想明白其中的道理。   眼前马车就到了宫门口,祁霄便将心头疑惑暂且按下,向曹巍山说道:“今日参与围捕的五都府将士还请曹大人详细询问一下事情经过,之后好一并承给陛下。”   曹巍山点头:“下官明白。”   他们现在入宫,回去之后曹巍山再向五都府的人问明情况完全可以借陛下的名义行事,不怕五都府的人敢故意搪塞。   ***   “盗匪作乱?”   承明殿中一片肃静,陛下听了曹巍山的说辞,许久才问了这么一句,曹巍山听不出陛下话中喜怒,不由心里忐忑,想抬手将额角的汗抹掉。   “回禀陛下,罗府家仆与所抓获的盗匪两厢供词相悖,一时还难有定断,不过相信经过大理寺细审,案情很快便能水落石出。”   陛下看着曹巍山,又是沉默许久,他忽而将目光投到祁霄身上,问道:“老九,你说。”   “回禀父皇,儿臣以为除了曹大人所言证供相悖之外,盗匪的身份尚未查明,此案仍有疑点不清,需尽快查实方能定案。   不过既然盗匪已经抓到了,至少能安定城中百姓不至惶惶。”   陛下看着祁霄的眼神尖锐,祁霄的说法越是叫人找不出破绽,越是不招陛下喜欢。   “既然没查清楚,那还不去查?”   “微臣领旨。”   曹巍山连忙一拜,就退出了殿外,才悄悄松了口气,擦了擦汗。   果然如祁霄所料,陛下没有动怒,却也没有接受盗匪误杀朝廷命官的说辞,在模棱两可之间,并未再责骂曹巍山。   曹巍山退出了承明殿,祁霄却被单独留下了。   “说说吧,你打算怎么查。”   “按照盗匪的供词,他们是收了罗府家仆的银子,夜探罗府为了偷盗,却未说明要盗何物,是否成功盗出,儿臣以为此乃破案的关键,需严加审问,务必查明。”   祁霄只说案子是盗匪所为,一点不提军饷案,好像他当真没往军饷案上去想一般,这让皇帝颇有些意外。   “既然如此,那你就仔仔细细查吧。”   皇帝摆摆手,将祁霄也放了,他倒想看看祁霄能查出什么东西来。   “儿臣遵旨。”   祁霄非但没退,反而跪了下来,又道,“儿臣另有一事,想向父皇求个恩典。”   “说。”   “儿臣赢了百雁山围猎,希望父皇能给儿臣一个赏赐,将母亲接出宫服侍。   儿臣虽得了父皇的恩旨能出入宫禁,但始终身份不便,眼下又有重要的差事要办不能时常入宫侍疾,还望父皇念在儿臣一片孝心的份上,恩准。”   皇帝看着祁霄半刻,面上有些惊诧之色,不过祁霄低头叩拜根本瞧不见,只感觉自己背盯得死死的,无形中有一股威势压力,令他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准。”   半晌,皇帝终于发话,“张绥安,去安排一下,送琳贵人往西行宫养病,准九皇子祁霄侍疾。”   西行宫就建在皇城西南角,两百多年前梁国扩建皇宫时所建造,其设计独特,庭院楼阁中穿凿水渠,转为避暑而用,是以多数时候并无人久居。   将琳贵人送往西行宫养病倒是极好,那里一来清净,二来既可通宫城,又可直往宫外,祁霄进出会方便许多。   “儿臣叩谢父皇。”   “老奴领旨。”   张绥安送祁霄出承明殿,向祁霄说道:“九殿下放心,老奴一定伺候好琳贵人。”   “有劳张公公。”   祁霄懂规矩,悄悄往张绥安手里递了张银票。   “九殿下折煞老奴了。”   祁霄话不多说,将银票往张绥安手里又塞了塞,张绥安便不再推拒。   “老奴送殿下出宫。”   “时辰尚早,我想去探望母亲。”   “九殿下孝感动天,老奴送殿下。”   祁霄刚出承明殿不远,正往绮雲宫去,迎面遇上唐绫。   二人只简单打了个招呼便各走各的道。   祁霄见唐绫是往承明殿方向去的,忍不住问张绥安:“张公公可知陛下召见唐公子所为何事?”   张绥安道:“唐公子精于棋道深得陛下喜欢,今日陛下有兴致便请了唐公子入宫。”   “原来如此……”   ***   祁霄去探望了琳贵人,将他刚刚请得的恩旨告诉了她,琳贵人也是十分欢喜,上次见祁霄都快是十日前,等搬去了西行宫就能方便许多,日日都见一面也不难。   最重要的是祁霄无需时常出入宫闱,能让皇后和昭妃少点忌讳。   祁霄没告诉琳贵人他近日在忙什么,只是闲话家常了半个时辰,见琳贵人露出疲态,就不敢再久留,这才离宫。   宫门口,白溪桥在马车边等祁霄,见了祁霄一脸欲言又止,祁霄皱了皱眉:“怎么了?”   白溪桥摇头,瞥了一眼马车车厢,只道:“回去吧。”   祁霄一阵莫名其妙地上了马车,一掀帘子便见唐绫端坐车内。   “你?!”   唐绫笑开:“陛下没什么心情弈棋,便让我先回了。”   祁霄挨着唐绫坐下,凑到他耳边悄声问:“特意等我?”   唐绫侧过身,捧起祁霄的脸,轻轻啄在他额头:“是,特意等你,想见你。”   无时无刻都想见你啊。   作者有话说:   ?_?以后不敢熬这么晚了…… 第65章 (修)   祁霄把唐绫拉进怀里,凑上去吻在他的唇,额头哪里够?不过祁霄也不贪心,浅尝即止,弯眉笑眼地瞧着唐绫红了耳根,他就满意了。   陛下见过祁霄之后心情不佳,唐绫有些按不住心中隐忧了,离宫时见到白溪桥在等,便忍不住钻进了祁霄的马车。   大理寺卿的案子太大,祁霄刚刚回元京,人生地不熟还是其次,朝中事哪有一件容易的?祁霄什么经验都没有,干得不好获罪于陛下,干得好只怕得罪的人更多。   毕竟是陈国朝中事,祁霄不能说,唐绫不能问,他担心祁霄遇到了难处,更怕他遇上危险。   上一次宫宴后,唐绫就是这样藏在祁霄的马车里,那时候祁霄对他戒心甚重,唐绫对他说,放心不下他,祁霄却还是信了。   现在的唐绫可以将心里的牵念都表露无疑,让祁霄知道,也要他回应。   不过唐绫的担忧似乎有些多余,祁霄心情颇为愉快。   “怎么如此高兴?”   “陛下准了母亲移居西行宫养病,以后我去侍疾就容易多了。”   “如此就好。   如果有机会,最好能从太医院将琳贵人的脉案要来,让青岚看一看,方能周全。”   祁霄看着唐绫:“多谢。”   “之前欠了你许多,总要还的。”   “只是为了还债?”   唐绫垂眼一笑:“也不全是。”   “那还有什么?”祁霄轻轻托起唐绫的下巴,望进他的眼眸里,让那些闪闪烁烁的羞赧都无处可藏了。   “还有……想让你欠我的。”   唐绫想跟他缠在一起,从此都分不清楚。   祁霄笑起来:“好。   我欠着。”   “别的事情我帮不上忙。”   马车里的气氛旖旎,唐绫伸手抚在祁霄脸上,指尖描过他的眉眼,好似能将他的笑都画在自己心上。   祁霄握住唐绫的手作势要咬,却只是轻轻吻了吻他的手指,无声笑着:“不用担心我。”   唐绫抿了抿唇,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不担心是假的。   唐绫与祁霄不同,他是荀安侯独子,身份贵重,自小便身处大周的权力中心,那些乌糟事情他见得太多,也替他的父亲荀安侯处理过不少,他太清楚那是个没有尽头的黑洞会将所有人吞没、一个永不停歇的漩涡会将所有仁善绞杀,如果祁霄回来只是为了琳贵人,他不希望他陷进去。   但祁霄是陈国的九皇子,他还有王爵,唐绫没资格、没立场、更没能力阻拦祁霄,只能眼睁睁看着……   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他亦无法袖手旁观。   从八国之乱到如今陈、齐、周的三国分立,两百多年,新仇旧恨日日堆叠,早已不记得来自何处,又要去往何方,每朝每国都有想要一统天下的野心勃勃之辈,亦有戍边守疆的骁勇之将、彪悍之师。   两军阵前唐绫从不曾有过畏惧,但若对面站着的是祁霄,他不敢往下想,如同不敢靠近、更不敢凝视那无尽深渊。   “怎么我还没烦,你先愁起来了?”祁霄凑得唐绫很近很近,近的几乎要触到,却又留了毫厘之间的余地,他的手掌忽然覆在唐绫的双眼上,又吻在他唇上。   祁霄掌心的温度暖暖的,蒙蔽了所有愁,好像一下就安抚了唐绫所有不安的思绪,在这一刻只能静静感受唇舌之间的迷恋缠绵,灼热的呼吸混在一起,其他的都不重要。   唐绫被吻得快喘不上气来,心跳极快,靠在祁霄肩头,完全没气力胡思乱想。   “先送你回去吧。”   “你……”唐绫顿住了,还是没问下去,祁霄是要去大理寺还是京畿都护府他都不该知道。   唐绫的分寸感让祁霄感激又让他憋闷,最后只能让他叹气。   “有一事,原本想着再查证才告诉你的,不过你现在出入大理寺很自由,或许你自己查更好。”   “嗯?”   “关于陆秀林的。”   唐绫将所知道的都告诉了祁霄,无论陆秀林是否与白柳的案子有关,祁霄应该都会想查个究竟。   唐绫悄声一叹,他既害怕祁霄涉入朝堂之争,更怕有朝一日他们立场相对会兵戎相见,可另一面,唐绫又忍不住想帮祁霄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实在过分矛盾了。   祁霄忍不住又轻轻吻了吻唐绫:“有劳。   陆秀林的事情,我自会查明。   最近元京城中盘查严密,你有诸多不便,就别管了。”   唐绫点头。   星罗卫的事情,他们之间心照不宣。   祁霄将唐绫送回了同会馆,自己又回去了大理寺,进宫一趟快两个时辰,不知道池越手段如何,有没有新的线索。   ***   祁霄和曹巍山入宫,留下裴浩对着具还有余热的尸体愁眉不展,不多会儿属下来报,说另一个也救不回来了,裴浩就更愁了。   虽然祁霄的方法可行,但狗咬狗不解决问题啊,若能留下活口对簿公堂,还能找到破绽,但现在只要罗府家仆抵死不认,裴浩真的没辙。   裴浩对属下说道:“封锁消息,让大夫继续忙着,务必要让其他人都以为人还活着。”   “是,大人。”   裴浩一回头才发觉池越蹲在尸首旁边,不知何时戴上了一副手套,在尸体脸上摸了许久。   “怎么了?”   池越抬起头,冲着裴浩一笑:“裴大人且容我半柱香时间。”   “……好。”   裴浩虽然不明白池越要做什么,但他是祁霄的人,裴浩原本就管不得。   方才池越两三句话就将这二人来历猜了个七八成,虽然尚有待查证,但已足够让裴浩刮目相看。   池越带着宗盛去了东市,半柱香后果然回来,然后又向裴浩要了间空屋,半个时辰后再出来已换了副容貌,将裴浩惊了个目瞪口呆。   “这这这……”这分明是那死掉盗匪的脸啊!   江湖奇术裴浩知之不深,易容术更是其中玄妙不可言的一种,真正见识过的人根本没有几个,就算见过也识别不出来。   大理寺也有精通奇技淫巧之人,所做的易容更偏向于易服改装,根本不可能将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   但池越就在裴浩眼前,生生变成了另一个人。   不仅是相貌,而且是整个人的气质完全不同。   池越原本样貌俊俏,乍看不过十七八的模样,最多二十的年纪,面上总是带着笑,一派天真欢快,眼神中带着机灵,一看就是聪明伶俐的。   可现在站在裴浩面前的人,浑身有一股粗犷的凶煞之气,眼中沉蒙阴郁,看人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叫人生出惧怕,十分不好招惹的样子,若他手边再有柄刀,那简直是十步一杀人的凶悍。   人送来的时候已经死了,裴浩没见过他活着时候的模样,但是看到池越后,他坚信,就是这个样子!   “裴大人请带我入大牢,与那罗府仆人对峙。”   池越一张口,连声音都变了,深沉中略带嘶哑,甚至口音都与另一人肖似,简直……简直……神人呐!   不仅裴浩惊呆了,就连宗盛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五都府所教的易容术比外门的粗浅功夫要精细的多,但远远不能做到池越现在的样子,定是天策营的秘技了。   方才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宗盛就知道池越要做什么了,可亲眼看到之后,仍然被震惊了。   池越走到宗盛面前,用本嗓说:“一会儿还要麻烦你亲自动手,戏要做足了才好。”   听见是池越的声音,宗盛才真的相信他是池越而不是那盗匪诈了尸。   池越笑了笑,弯起了眉眼,才有了池越的样子,他凑到宗盛耳边,又补了一句:“别不舍得打我,从前有多少怨恨,尽可一次都招呼了,机会难得,以后可没有了。”   宗盛看着池越,深深皱起了眉头。   裴浩听懂了池越的意思,忙说:“我去命人准备一盆猪血来。”   池越抬手阻止:“裴大人,不必了,猪血的气味不同,万一那家仆有些能耐,我们便要功亏一篑了。   他是我们唯一的线索,若有闪失,我无法向爷交代。”   裴浩知道陛下给了祁霄天策营的调令,但池越一直和宗盛跟在祁霄身边,喊祁霄一声“爷”,裴浩并不知道他天策营的身份,只以为是祁霄的亲卫。   心想着祁霄在抚州竟然能将这等江湖奇人收入麾下,着实令人佩服。   “……好吧。”   裴浩点头,“那便要委屈你了。”   “裴大人哪里话,分内事。”   在入大牢之前,池越还做了一件令裴浩和宗盛都惊掉下巴的事情,他将那盗匪身上的衣服扒下来穿在了自己的身上,连鞋带袜,甚至束发的绳都没放过。   死者的衣服都是要烧掉的,太晦气,可池越好似一点没觉得。   这一下,池越只要往地上一躺,彻头彻尾就是那个已死的盗匪,没人会有任何怀疑。   池越看向裴浩:“裴大人,可以了。”   “啊……啊,这边走。”   池越站着不动,抬起了双手往前一递,是要镣铐。   裴浩这才反应过来,招来两个差役,给池越上镣铐。   “嗑嗒。”   镣铐锁上,池越一瞬间应声改了眼神体态,一条胳膊脱臼似的垂在一边,整个人背脊微微弯曲折扭,像是承受了巨大的疼,无法直立,好像下一刻就会倒下去。   宗盛一惊,伸手就去扶住池越。   “松开老子!”池越哑着嗓子狠狠瞪了宗盛一眼,像是要扑过去咬人一般。   两个差役看到这一幕也是大惊,仿佛亲眼见了鬼上身一般不可置信。   池越就这样被拖进了大理寺大牢。   罗府家仆被从牢房里提出来,拉到裴浩面前时,就看见宗盛换了狱卒的衣服,狠狠往宗盛身上抽鞭子,每一下都带起鲜血飞溅,甚至洒了几滴到罗府家仆的脸上,烫得他浑身一抖。   “呸!老子没做过!”池越的声音沙哑,像是用尽全力地嘶吼,却已虚弱的喊不出来,听着像黑夜中的鬼哭令人发憷。   作者有话说:   ||ヽ(* ̄▽ ̄*)ノミ|Ю哦嚯嚯嚯我来啦! 第66章   池越被拖进大理寺地牢,吊起来打,由宗盛执鞭掌刑,旁人池越信不过。   上刑是一门学问,如何打能疼,如何打会死,如何打叫人痛不欲生却无论如何死不了,分寸拿捏实则分毫之间。   宗盛抽池越鞭子,瞧着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其实只不过皮肉伤,不伤胫骨、不及性命,甚至不怎么疼,不过鞭子的响声却能在地牢的石墙间游走回荡,每个角落都能听得清楚,格外吓人。   信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池越脾气不好,旁人若敢对他动手一般只有个死字,万一他一时按不住性子,说不定就挣开了枷锁,恐怕会将执鞭人的脑袋拧下来。   “啪!”   宗盛一鞭子抽下去,池越面目狰狞,双眼赤红,杀气腾腾,仿佛立时就要化作厉鬼,低低嘶吼:“老子!没杀人!”   裴浩在一旁看着,不禁头皮发麻。   他入朝为官二十五载,在大理寺整整十年,什么样的人犯没见过,丧心病狂、杀人不眨眼的,身居高位、曾手掌权柄的,大理寺就是人间地狱,关的就是贪嗔痴慢疑五毒俱全之人,裴浩毫不怀疑,这些人死后必定要在地狱里受无尽酷刑。   而此刻,裴浩眼前就有一个,跟从前所见的每一个都是一样的!可这一个方才还是个俊朗的年轻人,即便亲眼见了易容术之玄妙,裴浩在此刻仍然信了池越就是那个死了的盗匪!他不敢不信!亦不敢信!   池越连裴浩都能唬住,骗一骗罗府家仆简直易如反掌。   罗府家仆伏在地上,瞧着池越身上流失的血汇在一起,蜿蜒曲折地向他爬过来,仿佛是一条毒蛇立刻就要攀咬上自己,将他也拖入地狱,家仆抖成了筛子。   宗盛将鞭子收在手中,看了裴浩一眼,一下将裴浩惊醒,稳住了大理寺少卿的威严,转向罗府家仆,指着池越问道:“你可见过此人?”   “我我我我我……”罗府家仆不敢看池越,他浑身是血,分明是恶鬼,哪里还有人样?他心知自己是冤枉好人,更是不敢看,冤有头债有主,他也是逼不得已啊!   宗盛两步上前,将罗府家仆提起来拖到池越面前,拎着家仆的后脖颈,逼他看池越:“大人问你话,看清楚再答!”   “我我我我……”家仆双腿打颤、浑身发软,站都站不住。   宗盛松开家仆,往他身边的地上抽了一鞭子,鞭子卷起的劲风拍在家仆脸上,差点将家仆直接拍昏过去。   “我我我……我见过,就是他害死了我家老爷!”家仆咬着牙,被吓哭了。   家仆不敢看池越,心里偷偷想着,事已至此,你的命是保不住了,我不过是听差办事,怨不得我,何况家里一家老小性命不能不顾!将来我给大侠立牌位,日日晨昏三叩首,初一十五香火供奉!   “呸!胡说八道!”池越啐了一口血喷在家仆脸上,狠狠骂道,“腌臜货!就是你给了我兄弟二人一千两,让我二人夜入罗府偷盗,我们得手后立刻遁走,根本没见过罗大人,如何杀人!分明是你嫁祸!让我兄弟做替罪羊!我要你偿命!”   “什……什么!没有!没有!”家仆被池越一番话惊呆了,什么偷盗?什么一千两?这人怎么反过来诬告他?!   裴浩扬了扬手,宗盛立刻将家仆拉起来,吊到了池越旁边的位置上去,一副准备上刑的架势,家仆吓得直接尿了裤子。   “不不不!大人大人!我冤枉啊!”   宗盛抬手就是一鞭子,不过依旧没有落到实处,吓唬吓唬人的。   “我有证据!一千两的银票和罗府偷来的东西都在小院房梁上藏着。”   证据?!家仆被池越吓得快疯了!他根本没见过这个人,哪里来的证据?!信口雌黄也得稍微靠点谱吧!家仆一边哭喊冤枉,一边也明白过来,这人是知道自己要死,非得拉个垫背的!   裴浩点头,即刻命人去找证物。   家仆慌乱不堪,大喊起来:“大人大人!冤枉啊!我根本不认识他!”别管大理寺找到的银子哪儿来的,都会变成他的罪证,他就死定了!   “不认识?你刚刚指认了凶徒,怎么突然不认识了?”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冤枉啊!小人冤枉啊!”家仆不敢说实话,只能继续哭喊冤枉。   “不说实话?”裴浩,往外站了一步,“上刑。”   话音未落,宗盛一鞭子甩在家仆身上,火辣辣得疼迅速爬遍周身,身上像是燃了火一般越烧越疼,只一鞭子,家仆就疼得晕了过去。   家仆并不是真晕,不过是装的,但疼是真的疼,疼的他都觉得自己被宗盛打到的一半身体要炸裂开来,熬不住的疼,他便借机装晕。   可这种小伎俩在大理寺是没用的,宗盛当头就泼了家仆一盆冷水,将人浇醒。   罗府家仆不蠢,现在翻供他必死无疑,连带家人都保不住命,只能一口咬死从未给过盗匪什么钱,只是那天夜里撞破二人行凶,其他只管喊冤。   这么审了一刻钟,打也打了,问似乎也问不出什么来。   “大人,九殿下来了。”   祁霄回来了大理寺,裴浩要亲自去接,于是家仆被放了,又拖回了大牢里,好像逃过了一劫。   而池越也被拖进了大牢,家仆看着他被关进了自己隔壁那一间。   ***   祁霄刚回来,恰好遇上裴浩刑讯罗府家仆,他站在暗处远远瞧了一会儿,不过注意力不在家仆身上,而是一直瞧着池越,天策营的手段果然非同凡响,更重要是池越十分聪明,祁霄说了一句下饵钓鱼,池越立刻就明白了他心中所想,而且比他能想到的做的更好,有这出神入化的易容术,死掉的那两盗匪没了人证根本毫无妨碍。   “九殿下。”   “辛苦裴大人了。”   “哪里哪里,殿下智计无双,手底下又有此奇人,罗大人之案必能顺利告破,裴某要谢殿下才是。”   祁霄笑了笑,道:“那便依计行事吧。”   罗府家仆若开口说实话,自然能少祁霄和裴浩不少麻烦,他若死活不说,那也不要紧。   池越冒充了盗匪,家仆已吓破了胆,定要向自己主子求救的。   况且京畿都护府救下一人送入大理寺羁押,五都府、京畿都护府和大理寺中都传开了,幕后之人决不能放任不理,他们只管守株待兔便好。   现在曹巍山的京畿都护府在清查盗匪身份,五都府和五城卫虽还在城中巡查,但已放松了不少,俨然是要结案的意思。   祁霄的安排外松内紧,池越在大牢中,宗盛充做狱卒策应,白溪桥伏在暗处等着家仆向外传递消息,届时顺藤摸瓜,皆安排妥当。   裴浩原想用大理寺的人,却被祁霄拦下,他谁都信不过,只有祁霄的亲卫与朝中事俱无干系,才能放心。   裴浩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万一不慎让那家仆死了,那可当真没了活口、断了线索。   祁霄心里有疑,并没有告诉裴浩,这个罗府家仆在京畿都护府第一次,甚至第二次问话时都只说撞见了夜盗入府、纵火逃跑,却没有说过夜盗有何特征,是入了大理寺才交代出来的,转眼第二日五都府就搜捕到了人,一死一伤,实在太过巧合了。   大理寺里恐怕有鬼,方能向大狱中的家仆传递命令,连裴浩,祁霄都不能尽信。   这条鱼有多大,今夜就能见分晓,祁霄不着急。   做戏要做足,祁霄在大理寺与裴浩聊了会儿天,就坐马车走了,绕出去两条街,他自己一个人悄悄又回到大理寺中,裴浩将他留在厢房中,自己忙自己的,仿佛一切都很平静。   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祁霄能找一找当初关于陆秀林的案卷。   大理寺案卷堆积如山,一个厢房放不下,这院中厢房中皆是,祁霄找起来颇为费事,不过好在他今日有闲,如今大理寺里也无人管他,总比夜闯来的方便,寻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是找到了。   可祁霄展开卷宗细看,却眉头直皱。   最初陆秀林被提来大理寺是定远军的军饷案,酷刑加身两月余,去了陆秀林半条命,手脚都打断了,却什么都问不出来,他从头至尾都说不知道。   那是真不知道。   因为白柳并没有贪墨军饷,陆秀林自然不知道。   当时的袁州知府被下狱抄斩,军饷案最后并没能牵连到白柳,是以查无实证而不了了之的。   案卷到此结束,由大理寺卿罗瑜亲自封存,之后再无提及陆秀林只字片语。   “啧。”   祁霄将卷宗放了回去,心头疑云密布,罗瑜已死,他又不能直接去问裴浩,那就得回去问一问陆秀林自己了。   可白溪桥与陆秀林相谈时,为何不提?是不重要?还是故意的?   以陆秀林当初那么重的伤势,若大理寺中无人帮他,他便是命在,也会是个废人,如何进的了五都府?   那只能是陆秀林不愿告诉白溪桥了。   祁霄颇有些头疼,白柳之事不仅是本旧账,还是本烂账,可怕的是,大理寺放眼所顾之处,皆是旧账、烂账,只怕朝堂上、六部中亦如此。   祁霄对自己的父亲并不算熟悉,但在他浅薄的记忆和如今的认知中,陛下不是庸碌无为、昏聩无能的君主,大陈国境内算得上海晏河清、国泰民安,否则也不能有财力与周国鏖战数月。   户部的贪墨案,陛下有雷霆手段,大理寺卿罗瑜之事,天策营都甩给祁霄调用,当算得圣明,怎叫自己的名将白柳蒙冤数栽?甚至还给了齐国细作机会,钻进了袁州府?   祁霄从厢房中走出来,外头天色已暗,大理寺中挂了灯,火光稀微却是抵挡不住无尽黑夜。   作者有话说:   我又来更新了!我要做个么得感情的码字机器!! 第67章   更鼓敲过二更天,夜深。   大理寺牢狱中静悄悄,幽暗阴冷的牢房里有饥饿的老鼠四处乱窜,偶尔发出轻而尖锐的吱叫将阴阳两界分得清清楚楚。   老鼠一间一间牢房路过,如果运气好,遇上半死不活的人也能咬上两口肉。   顺着血腥味一路找过去,还真有那么一个,偷偷摸摸靠近,那人还活着,身上却有厚重的死气,而比死气更浓烈的是如同尖刀一般锐利的杀气,惹不得、惹不得。   老鼠有些怕,扭了头就走,在牢门口撞上一碗水,回头看了一眼半靠半坐在角落里的人,那人没动,于是老鼠打着胆子趴在碗边舔了碗沿一滴水,但好似味道不太好,还没反应过来哪儿不对,就一头栽倒,再没动过了。   池越半阖着眼瞧见老鼠被毒死,就好像没看见似得,既不意外更无惊吓,甚至连缓慢沉稳的吐息都丝毫不乱,真像是睡着了一般,方才不过是做梦。   狱卒巡视牢房,瞧见了死老鼠,顿住了脚步,轻轻打开牢门走近池越,伸手去探他鼻息。   池越嘴角微微扬起,悄声道:“没死。   放心吧。”   “……”宗盛暗自松了口气,“你怎晓得是我?”   池越连眼皮都没抬一抬,笑说:“之前就说过了,你身上的气味是不同的。”   宗盛差点要信了池越的邪,要挽起袖子自己嗅一嗅了,可这差役的衣服是下午才从大理寺库房里取的,一股子尘霉的气味,宗盛才不信池越能分辨的出来。   “我竟没察觉出来是何人、何时给你投的毒。”   “你是生面孔,躲着你是应该。”   池越抬眼含笑看了宗盛一眼,“你快走吧。”   池越此刻顶了张凶神恶煞的脸,突然笑得脉脉含情,表情别提多奇怪,瞧得宗盛浑身不舒服,赶紧退了出去,再将牢房锁好。   水和死耗子分毫未动。   更鼓敲过三更天,夜半。   池越的牢房再次被打开,脚步声很轻,却比宗盛的脚步声重许多,自然武功也比宗盛差许多,池越合眼假装熟睡,像是一点知觉都没有。   来人一步一步靠近池越,背后藏着的匕首露出锋芒,在漆黑的夜、幽暗的牢房里几乎不可见。   池越犯懒,他不想动,任由来人靠近,直到匕首被高高举起狠狠刺下的瞬间,宗盛不知从何处冲过来,一脚将来人踹飞,匕首脱手而出,人瞬间就被拿下了。   池越这才睁开眼,向宗盛嘻嘻一笑:“方才真是凶险,多亏你救我。”   宗盛居高临下地睨了池越一眼,不想与他搭话。   以池越的身手哪里用得着宗盛来救?池越偏要装死,也不知是想做什么。   深更半夜,大理寺并没有闹出什么响动来,那想杀人灭口的大理寺差役被捆了个结实,扭送到审讯牢房中。   他这才发觉,今天晚上被擒拿下狱的除了他,还有大理寺另一个书吏。   差役和书吏对了一眼,各自心中都是一片冰凉,已知自己被人赃并获,再无狡辩抵赖的可能。   他们都在大理寺当差多年,这牢狱中的刑罚见得多了,自然晓得后半夜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他们已与死人无异。   裴浩等了大半夜,到这会儿想松口气却又觉得可笑。   罗瑜在大理寺半辈子,如今横遭惨祸,跟随自己多年的属下同僚非但没有半分悲戚,甚至要做帮凶,妄图在大理寺狱中杀人?!   大理寺之名取意天官贵人之牢曰大理之义。   可这世上何来一处清明?连大理寺之中都暗藏毒瘤。   裴浩其实并不该太意外,水至清则无鱼,大理寺亦然,只是他持身刚正,眼里容不下沙子,治下甚为严苛,总以为这些年大理寺总比六部要干净的多。   而这团乌糟现在就在裴浩自己眼前!   裴浩原以为书吏是收了幕后主使的好处,将盗匪未死的口信传了出去,白溪桥亲自追踪尾随,之后他们只需顺藤摸瓜,亥时裴浩都已准备集结人马捉拿人犯,却被祁霄拦下,让他再等等,一等就等到了这个结果,大牢值守的狱卒下毒未成,便是亲自动手也不能让人犯活过今夜。   裴浩盯着二人许久才沉声说出一句:“你二人在大理寺时日不短,自行招供可免酷刑。”   狱卒和书吏低头不言不语,似乎是准备死扛着不说了。   裴浩喟叹一声,转头向祁霄道:“今夜辛苦殿下了,夜已深,殿下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臣来办,明日早朝之前必有证供。”   祁霄摇头:“裴大人不必顾虑我。”   裴浩微微叹了一声,留下祁霄陪着一起连夜审讯。   祁霄偏头上下扫了一遍池越,向宗盛说道:“领他下去先将身上的伤处理干净。”   “多谢爷体恤。”   “是。”   ***   祁霄特意请裴浩在大理寺西厢房中收拾出来了一间房给池越疗伤休息,伤药、换洗的新衣、连沐浴的热水都备了。   池越将死死黏在身上的脏衣服慢慢褪下,看了宗盛一眼,笑道:“你家王爷可真是不错。”   宗盛将温热的水再次烧上,没有搭理池越。   “不过,我刚为王爷立了功,怎好卸磨杀驴不顾我死活,对吧?”   宗盛还是没答话,自顾自往浴桶里倒了两桶水,出门从井中打了两桶回来,再将后厨烧着的水挑来,如此来回了三趟,做着苦力活儿。   池越慢慢吞吞地看着宗盛忙活,身上污秽不堪的衣服像是脱不下来了,半天才褪下来一只袖子。   “嘶。”   宗盛听见池越倒吸了一口冷气,回眼瞧他。   “粘住了,我身上有伤,疼呢。   过来帮帮忙。”   宗盛犹豫了一下,小时候池越与人动手是要多狠便有多狠,他哪里晓得怕疼?怎么长大了反而娇贵成这样子了?宗盛还是走了过去。   外袍尚算容易,里衣却真是都粘着池越的伤口处,轻轻一带就扯开伤口,血肉模糊一片,看着确实有些吓人。   “嘶,你轻点。”   宗盛皱了皱眉头:“很疼?”   池越将脸上的易容三两下抹去,却还未洗干净,一张大花脸扭过头来瞧着宗盛:“你打的我,你不知道轻重?”   宗盛压了压嘴角,像是勉强压住了怒气,他就是清楚自己下手不重,都是皮外伤,不该让池越这么疼的,显然是池越又耍他。   宗盛不再跟池越磨叽,迅速将他身上的衣物一次都扯下来,要疼便疼这一下。   “哎!”   池越浑身乌七八糟的血污、鞭痕瞧着惨不忍睹,宗盛扫了一眼就扭过头去,却引来池越一声轻笑,宗盛不知道他笑什么,就听见里屋水声,不禁松了口气。   池越身上伤不重却也没少挨宗盛的鞭子,他快速清洗了就要立刻上药。   “喂,够不着,麻烦进来帮帮忙呗。”   池越又喊宗盛。   宗盛叹了一声,踏进里屋,见池越赤着上身,湿漉漉的头发随意挽起,等着宗盛给他擦伤药。   宗盛看着池越愣了愣。   池越小时候就是瞧着瘦弱,其实力气不小,在五都府时吃饱喝足他长的也就快了。   而现在的池越仍是纤瘦,看着全然不像习武之人的体格,他身上皮肤细白,殷红的鞭痕在他肩上、手臂上、胸口处都格外触目惊心。   “你身上……怎么如此干净?一点疤都没有了?”小时候受的那些伤连一道疤都没留下?怎么可能!   池越掌中托了一瓶药,笑盈盈地看着宗盛:“帮我擦药,宫中之物,生肌养肤,不会留疤的。”   宗盛将药接到手里,替池越伤药,可心头疑惑一丝未减,忍不住问:“五都府里那些年,受了那么多伤,怎么可能都祛掉?”   “哈哈,自然能,多脱两层皮就没啦。”   多脱两层皮?   池越说的越是轻松,宗盛越是觉得可疑。   他用木片将奶白的药膏轻轻敷到池越手臂的伤口处,他记得在池越后背右肩下曾有一处箭伤,钉入骨中,伤口当时没来得及好好处理,后来皮肉溃烂,伤一直好不了,差点废了池越的手臂,后来将腐肉全部剜去、刮了骨才渐渐好起来,而那处伤如今已经不见了,像从未存在过。   那样的伤疤如何能轻易消除?脱两层皮?岂会容易?   “……为什么?”   池越侧头撞上宗盛的目光,忽然露出一丝心慌的神色,赶忙避开了,低低笑道:“那些疤丑死了,留着做什么?”   宗盛突然伸手按在池越右肩下,那伤疤本该在的地方,可现在一片光洁。   宗盛指尖温柔的触感叫池越一瞬僵直了背脊,他仿佛还能感觉到当年伤口的疼,扎进骨头里的疼。   他还记得,没想到宗盛也还记得。   而当宗盛的手指慢慢抚过时,他好像就不疼,反而是心里有些痒痒的。   “……这些年,你……”宗盛皱着眉想问,可话刚刚出口就被池越打断了。   “你快点,冷得很呐。”   池越向宗盛望过来,眨了眨眼,含着巧笑问他,“还是你想多看一会儿?”   宗盛瞪了池越一眼,手中的木片压在池越的伤口上,让池越凭白疼了一下,他真是失心疯才会担心这家伙。   作者有话说:   我觉得副cp攻受还挺明显的,亲妈表示喜欢池小爷 第68章   祁霄回到同会馆时已将近午时了,原是归心似箭地想去见唐绫,可快到了同会馆还是令车夫掉头往仰熙斋的侧门回去了。   仰熙斋的侍从知道祁霄回来了一下子就忙开了,伺候祁霄沐浴洗漱、用午膳。   “爷,有客到访。”   祁霄一步跨进仰熙斋内院,问道:“这个时候?谁?”   “唐公子。”   祁霄不禁笑起来,摆摆手示意亲卫退出内院,脚步不由自主地更快了些。   偏厅里,唐绫一手握着书卷,一手端着茶盏,静静等人的模样与在华溪别院里别无二致。   日光从大开的窗户外洒进来,为唐绫披上一层浅浅的光晕,模糊了他的轮廓,他越静便越不真实。   初见唐绫的时候,在他抬眼的一刹那,祁霄瞧见的是一个清冷的高贵公子,眼中干净无物,根本瞧不上他似得,偏惹得祁霄想要欺负他。   现在……祁霄回来时还带着一身戾气,却在看见唐绫的一瞬消散,松了眉头,喜上心头。   祁霄的脚步声太轻,唐绫听不见,直到人都到了他跟前,将阳光遮去了大半,他才抬头,看着祁霄露出温柔的笑。   “回来了。”   唐绫将茶盏和书卷一并放下,站起来迎向祁霄。   “等很久了?”   “你一夜未归,只好我来寻你了。”   唐绫笑着,两步走近祁霄。   祁霄却往后退了半步:“在大理寺大狱里待了一夜,身上血腥气重。”   唐绫笑开了,凑到祁霄身前几乎要贴进他怀里,抬手轻轻抚着他的脸颊,轻声说道:“我在父亲身边十年,没那么娇气。”   祁霄瞧着唐绫笑得温柔,几乎要忘记了眼前的人曾在太华江畔与陆方尽厮杀数月,见过了尸山血海,哪里会怕祁霄身上这点血腥气。   祁霄不自禁微微低头吻住唐绫,伸手揽住他的腰,紧紧相拥。   “怎么不在自己院子里等我?万一我直接过去了呢?”   唐绫抵在祁霄颈侧笑说:“可还记得上次你一夜未归?不过就是几日前。   不收拾干净了你怎好来见我?”   祁霄轻轻在唐绫颈侧咬了一口:“既然这么了解我,在华溪别院等我便是,怎么要来这里?这般心急想见我?”   唐绫躲开祁霄的“伶牙俐齿”,捧着他的脸,定定望进他的眸子里,张了张口,声音轻缓得像若有似无的微风:“是,想见你。”   祁霄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了:“不必担心我。”   原本唐绫并不太担心,祁霄心思可不比他少,查案难不倒他。   这案子虽说是“飞来横祸”,可在祁霄手里说不定能拨云开雾显出真相来。   但祁霄查得太快了,昨日五都府在东市拿了人犯,今早京畿都护府又查抄了城中几家赌坊商号,锁了人犯往京畿都护府里押,一百多好人串在一起,那场面简直是游街。   无需星罗卫去查探什么,元京城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般雷厉风行,恐怕要惹祸,唐绫想不担心都不可能了。   大理寺罗瑜在自己府邸被谋害,这样的案子决不是什么盗匪所为,必然关联着其他的事情,越查牵连越大。   若非祁霄牵扯其中,唐绫必然乐得看这么一处好戏,简直比中秋庙会都热闹。   陛下将祁霄派去协同裴浩办案,明面上是有意历练祁霄,也表明陛下的态度,此案必须查清、绝不姑息。   幕后之人定要想法阻挠,寻个替罪羊出来结案,曹巍山夹在中间,他持身中立多年,秦氏和公孙氏两头不沾,遇到这样的飞来横祸根本找不到人帮他一把,查不出来仕途尽毁,便只能紧紧抱住裴浩的大腿。   裴浩身为大理寺卿,忠直之名举朝尽知,得罪的人都数不过来。   陛下暗地里另一层意思,是给曹巍山和裴浩撑腰,顺便让祁霄来做人情,这案子他只要办成,便是救了曹巍山和裴浩,朝中不喜结党的大臣也自当高看他一眼,在元京城、在朝堂上,九殿下祁霄便再也不是无名之辈了。   这本就是要将祁霄推到风口浪尖上去。   自百雁山围猎,祁霄就没藏着掖着,五皇子和七皇子他见面时插科打诨,都是敬而远之,围猎时无人相帮却赢得风风光光。   罗瑜的案子更是查得干脆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的意思,出入京畿都护府和大理寺,深更半夜在罗府放烟花,日夜不歇,九殿下祁霄在市井中早就传开了。   便是让人都看明白了他祁霄不怕搅浑水。   他越有能力越出风头,越是将另外三位压下去,甚至连试探和拉拢的机会都不给,这般嚣张完全没有给自己留有余地。   见唐绫神色忧郁,祁霄安慰道:“此案只能快刀斩乱麻,若是拖久了指不定还有什么人要来掺和。   我不管不顾、大刀破斧地干,只叫他们当我是个没心思的就好。   初出茅庐不怕虎,待他们要教训我时,我受着便是了。”   唐绫瞧着祁霄,想舒展眉头、压下不安,但祁霄越是什么都明白,他就越忍不住心疼,也忍不住更担心。   祁霄会如此行事,必有他自己的谋算。   为了白柳?可祁霄与白柳究竟有何关系?   唐绫猜不到,喃喃开口问:“祁霄,你究竟想要什么?”   祁霄一笑,满眼都是狡黠邪魅,凑到唐绫耳畔悄声道:“想要你啊。”   唐绫像是被祁霄的话烫到了耳朵,一瞬便红了起来,火烧火燎的。   祁霄将人拉上径直带回了自己房中,唐绫这才发觉内院里根本无人,连白溪桥和宗盛都不知所踪。   关上房门,将唐绫抵在臂弯间:“以后来就在屋里等我。”   唐绫不是客,不该在偏厅等。   唐绫背靠在紧闭的房门的上,被祁霄堵着无处可逃,心跳快的像是阵前战鼓又急又密催得他急急地喘不过气来。   祁霄低眼看着唐绫,喉咙有些紧,半刻才道:“唐绫,我想要你。”   唐绫看着祁霄,他眼眸映着一个人,纳着所有的光彩,都绘在一个人身上,再没有别的了。   唐绫脑海中一片空白,只能怔怔地看着他,像是要在他的注视中烧化了自己。   祁霄轻轻吻了吻他:“好不好?”   唐绫鬼使神差地伸手勾住祁霄的脖子,凑上去回应着他的亲吻。   好。   祁霄笑着将唐绫往里带,外面却有脚步声靠近。   祁霄眉头轻轻皱了皱,心里有个怨念腾起来,谁敢来打搅非打断他腿不可。   “爷,陛下召见。”   亲卫进到内院见祁霄不在偏厅,再往厢房走了两步就不敢再走了,他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但圣上召见,他更不敢耽搁,只能在廊下扬声通报。   唐绫见祁霄眉头拧着一脸怒气,不禁笑出声,摸着他的脸颊轻轻抚慰:“换身干净衣服,快去吧。”   祁霄气得牙痒,人犯该抓的抓、该审的审,他该办的事都办了,曹巍山和裴浩应将案情呈奏陛下了,怎么还有他的事?!   “去吧。”   唐绫笑着,他倒是一点都似没什么。   “那你等我回来。”   “……好。”   ***   祁霄匆忙换了身衣服入宫,承明殿中不见曹巍山和裴浩的影子,陛下是单独召见祁霄。   “儿臣参见父皇。”   “嗯,起来说话。”   祁霄恭恭敬敬站得笔直,心里烦闷无数,面上却十分乖巧。   “可知道召你来何事?”   陛下看着自己这个多年不见的儿子,幽沉的目光里夹杂着探究,他子女众多,大部分都不能得到几分宠爱,祁霄幼时确实不起眼,他竟有些记不得祁霄小时候长得什么模样了。   放出去了多年,突然回来,这个儿子他更认不得了。   “父皇是想问罗瑜的案情?”   “那你且说来听听。”   “八月初十凌晨寅时,大理寺卿罗瑜府邸突然燃起大火,火势扑灭后罗瑜尸身被发现,家仆言有盗匪潜入府中盗宝、害死了罗大人、纵火潜逃。   事发后五城卫严锁城关,京畿都护府全程搜捕嫌犯,入夜后五都府入城协助缉拿案犯……”   陛下睨了祁霄一眼:“不用你给朕念奏报。   说你查到的事情。”   “……”祁霄偷偷瞄了陛下一眼,瞧不出喜怒颜色。   案子查清,祁霄并没有对曹巍山和裴浩的奏呈提任何意见,以裴浩的性子定是直言不讳,曹巍山忙着保命更不敢有所隐瞒,何况还有池越做眼线,陛下能有什么不知道的?此时又来问他做什么?   “回父皇,昨日五都府在东市拿到两个悍匪,不过供词与罗府家仆有所冲突,曹大人和裴大人顺藤摸瓜,当夜便抓到了与罗府家仆暗中传信的书吏和想要杀人灭口的狱卒,查实乃是受到了城中昌明商号的主使。   今晨京畿都护府已查抄了商号以及与其关联的赌坊。   昌明商号的东主李昌自知无可狡辩,已全部招认,他与户部有私,常年借赌坊替户部放印子,从中牟利,因畏惧户部贪墨案牵连,才冒险杀害罗大人。”   陛下看着祁霄,半晌才说:“你倒是一点不给自己邀功。”   “父皇命儿臣协助裴大人查案,儿臣不敢懈怠,只是查案之事儿臣毫无经验,唯能跟在裴大人身边踏实学着,不敢居功。”   “不敢居功?”皇帝脸上露出一丝笑,像是满意,又像是可气,“天策营用的可还算顺手?”   祁霄微微低头,双手捧出天策营的玉牌:“儿臣不敢僭越。”   “案子还没查完,留着吧。”   皇帝顺手拿起一本未看的奏折,一边继续说道,“昌明商号是老大的私产,为何不敢说?”   李昌是大皇妃的族兄,自然是替大皇子办事,查到了昌明商号就是查到了大皇子头上,但无实证,谁敢往大皇子头上扣罪名?   祁霄沉默了片刻,道:“回父皇,并无实证。”   查到这里,案子该结了。   洗干净了户部,大皇子手里便没了可依仗的势力,自己儿子总不能赶尽杀绝吧?   皇帝批完一道奏折,又翻了下一封,对祁霄说:“军饷的案子,你继续查吧。”   “……儿臣领旨。”   作者有话说:   该有的都会有的!!【保护】打在公屏上!溜了溜了!||ヽ(* ̄▽ ̄*)ノミ|Ю   (好多评论猜副cp,嗯,写到的时候再给剧透……感觉无论如何我都要被打……) 第69章   既然入了宫,祁霄定要去探望琳贵人的,可他到了绮雲宫却立刻发觉气氛不对,侍女麽麽们都在内院忙,连太医都来了。   “怎么回事?”   琳贵人贴身的婢女柳霜红着眼说道:“回殿下,娘娘今日晨起便觉得眼晕、困倦,午膳前说想小歇,便再没清醒,奴婢们慌了神,便去请了太医来瞧……”   “昨日不还好好的?”昨日祁霄来过,琳贵人精神尚算不错,虽然聊了不久便觉得累,但并不是病重的样子。   柳霜被祁霄问了两句就要哭出来的样子,祁霄心下更烦,摆摆手让她去忙,径直进了屋内,等太医诊完脉。   方太医是太医院院判,等闲是请不来的,过去许多年里琳贵人的病一拖再拖,御医来得迟慢,用药也不大尽心,处处都不能顺利,病如何能好的了?   祁霄儿时的事情,他大多都记得清楚,并不是他记性有多好,只不过是恨极了、悲极了,自然就都记得。   他六岁时出水痘,浑身起痘,一连烧了好几日,这水痘本也不是什么大病,几副汤药,十几二十天便能好,可太医院的人偏就是请不动,祁霄烧到第四、第五日,昏昏沉沉连水都灌不下去了,御医才来,诊了脉说喂些汤药便会好的,可宫人去太医院取药却每每遇阻,被太医院人用各种借口推三阻四。   那时祁霄的乳母实在受不了这般苛待,为了给祁霄救命便趁着太医院人忙着都不管她,自行取药回来,隔天就被内廷抓了去,说她偷盗太医院珍贵药材,审问都无直接杖毙。   一条人命就白白的没了。   祁霄好歹是皇子,陛下亲骨血,可陛下儿女众多,死一个少一个,将来夺嫡才容易些。   他没有陛下恩宠,自然没人管他,死不了是他命大。   那一年,五岁的十一皇子也是水痘,就没能活成,太医院为了瞒骗陛下,说十一皇子得的是天花,十一皇子的生母受不住丧子之痛,当夜就投缳自尽,没了一宫之主,连带十一皇子宫中的人都被一并暗中弄死了,只说是感染天花,尸身连夜被拉出宫去一把火全少了个干净。   那时候祁霄还小,他却都懂。   十一皇子宫中出事时,琳贵人搂着他哭了整整一夜,她的儿子是幸运的,可她害怕极了,生怕这样的幸运若下一次没有了呢?   皇子是如此,琳贵人一个不受宠的贵人这些年只能更苦。   祁霄看着方太医坐在琳贵人床榻前诊脉,心头怒不可遏,攥紧了拳恨得几乎要捏碎自己的骨头。   寻常人家得了病都能请大夫,为何偏在这深宫中却千难万难?!他母亲是有位份的贵人!太医院里都是大夫,为何见死不救?!   方太医诊完脉,走出来向祁霄恭敬一拜:“老臣参见九殿下。”   祁霄压着脾气,沉哑着嗓音问道:“我母亲病情如何?”   “回禀九殿下,从脉象上看气血阻滞、脏腑阳气不足,琳贵人是寒症未愈……”   “寒症未愈?!”祁霄实在压不住愤怒,厉声打断方太医,“这才中秋不到,天气未凉,何来寒症?!”   方太医微微抬眼看了看祁霄,却见他双眼赤红,脸色阴沉狠厉,是一副要将人生吞活剥的样子,那一身杀气腾腾的寒戾吓得方太医双腿一软,跪到在地,俯首道:“这这……琳贵人体虚,风邪所至,伤寒之症侵入脏腑,这才……才……”   “风邪伤寒?为何之前不医?!”祁霄甩袖,“柳霜!”   柳霜才见祁霄没几次,之前来时他对绮雲宫中人都极为和煦,尤其对琳贵人孝顺极了,哪里想得到祁霄发起火来竟这般可怖,宫人跪了一地,都不禁瑟瑟发抖,生怕将她们也都治个伺候不周的罪名。   柳霜壮着胆子说道:“回殿下的话,娘娘两个月前确有风寒,也请了御医来看,御医说娘娘体弱,不敢用药太过,只得慢慢调理,这便……”   “便两个月都不见好?!”祁霄知道柳霜没敢说实话,只怕是太医百请不来,药求而不得,现在方院判就在跟前,柳霜不敢告状,他心中怒火腾腾烧着,一掌拍在桌案上,嘭一声巨响,桌案被祁霄内力震了个七零八碎一瞬成了一堆断木,一片木屑恰从方太医脸颊擦过,待方太医感觉到疼时已血流了半面。   “殿下饶命!”   “殿下息怒!”   “柳霜,去太医院,将我母亲近五年的脉案都取来,我要看。”   方太医张口想拦,脸上先是一疼,他捂着脸颊上的伤口,一手鲜血淋淋,哪里还敢多说半个字。   他是真倒霉,往昔琳贵人的病都不是他经手,琳贵人病了许多年他猜也能猜到几分,绮雲宫来请人,他原本是想推脱的,但现在宫中都知道九殿下得陛下喜欢,太医院不敢再怠慢,只得他来。   他来也不要紧,怎想到恰好遇上祁霄入宫,当真是自己伸了脖子来蹭祁霄的刀口!   “误伤方太医是本王不慎,送方太医回去吧。”   “多谢殿下恩典,老臣这就回去亲自替琳贵人熬药。”   方太医见识了这位九殿下的盛怒,别说怠慢之心不敢有一丝半点,此刻恨不得将他供起来以求活命。   祁霄懒得再理,他一定要将琳贵人接出宫去,越快越好!   祁霄喝退了宫人,独自守在琳贵人身旁,看着她脸色青白憔悴,心中又恨又疼,低伏在琳贵人床头,轻声呢喃:“娘,儿子害怕……”   ***   祁霄奉召入宫,留下唐绫一人在仰熙斋。   祁霄要他在正房内等着,唐绫便在房中四处看看。   仰熙斋比华溪别院要小一些,倒不是同会馆的馆丞故意给祁霄穿小鞋,而是仰熙斋在东,为主位,规格也是最高的,幸而祁霄带的人不多,刚好够住,若不够隔壁还有个院子,开了角门就可以纳进来。   祁霄的主房一点不小,却空的很,唐绫左右环顾,总觉得他这里少些什么,可摆设的器物一样不缺,似是什么都有,反而是祁霄自己的东西,除了日常的衣物便没有其他的了。   细想来,自从到了元京城,大半时间祁霄都不在仰熙斋里待着,当然不会添置什么物件。   唐绫正想返回偏厅将书册取来,余光瞥见台上有一锦盒放在显眼处,里面躺着唐绫送给祁霄的折扇,他从未见祁霄带在身上,还以为是那时候生他气不喜欢呢。   原来不是不喜欢,正是喜欢才小心收着。   唐绫笑着将锦盒合上,出了祁霄的房间去偏厅拿书。   走出去没几步,亲卫领着青岚走进内院:“公子,黄大人请公子回去用午膳。”   唐绫答应了祁霄要等他回来,便想说不回去了,青岚快步走上前,又道:“公子,黄大人有要事相商。”   “……知道了。   那回去吧。”   唐绫想了想,祁霄入宫面圣总要费些时间,他既入宫该会再去看一趟琳贵人的,唐绫现在回去华溪别院见过了黄泽献,再回来也来得及,便应下了青岚。   这头唐绫还没迈出一步去,那头院中又进来了两个人,宗盛和池越回来了。   祁霄回同会馆前,将白溪桥派去了京畿都护府,协助曹巍山开审昌明商号的人,又将宗盛和池越留在了大理寺,务求在裴浩早朝面圣时,将罗府家仆、大理寺的书吏和狱卒一应证词证供都理好了,等裴浩回来,条条目目皆清楚无误地呈给了裴浩,他二人方归。   宗盛见唐绫在仰熙斋并没有什么意外,恭敬拜礼:“见过唐公子。”   “唐公子。”   池越跟着低了头。   唐绫却盯住了池越:“我们是否见过?”   池越抬头,说道:“唐公子恐怕认错了,小人并未见过公子。”   唐绫不禁皱了皱眉:“……许是我认错了。”   唐绫不再逗留,带着青岚离开了仰熙斋。   半道上,青岚却问:“楚王府亲卫我们都见过,那人不是。”   “嗯。”   唐绫淡淡地应了一声。   青岚有些奇怪道:“奇怪了。   公子过目不忘,从不会认错人的。”   “青岚,对旁人不要提及此事此人。”   青岚一愣,果然公子是认得!   “是,青岚知道。”   唐绫一眼就认出了池越,即便只有一面之缘,即便那时他和池越都还是少年,但这个人、他眼下一点泪痣,唐绫绝无可能认错。   八年了,没想到竟会在陈国再遇见,他突然出现在祁霄身边……只有一个可能,天策营!   作者有话说:   #周四入v,51章开始倒v,看过的小可爱们就不要买啦!感谢大家的支持!(?′?‵?)IL???????# 第70章   天策营……   唐绫一路从仰熙斋回到华溪别院脸色一直冷冷的,青岚虽不懂事,但他在唐绫身边日子久,还是会看脸色的,眼下就是唐绫心里有事了,还是青岚不能问的事。   天策营,祁霄知道吗?必然是知道的。   祁霄虽然看着张狂,实则心思深也很谨慎,若是不明来历的人,祁霄不会放在身边,若非知道池越是天策营的人,祁霄也不会让宗盛一直盯着。   陈国皇帝把天策营给了祁霄?!   这个念头让唐绫心惊。   即便没有给,只是指一个人给祁霄用都是非比寻常,其中深意恐怕祁霄自己都没揣度明白。   陈、周、齐三国各自有暗部,都是犹若鬼魅一般的存在,从八国战乱时就有这不是秘密的秘密。   但三国暗部又不大相同。   齐国的佔事处直属于齐国皇帝,是开府建衙的,对内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只要有皇命,皇亲国戚都能直接缉拿下狱、刑讯逼供,对外搜集他国情报、密谋刺杀样样精通,势力十分庞大。   而周国有星罗卫隶属枢密院,在唐绫父亲荀安侯之手,又分密谍和护卫两组,是军部的势力。   都事府则与佔事处十分相似,同样有府衙,在明处,所行之事却只向周国皇帝一人密奏。   不过……这些年都事府已日渐势微,还全拜天策营所赐。   陈国的天策、玄机二营最为神秘,唐绫只知道玄机营负责刺探情报,天策营负责行事,玄机营人数众多,犹如野草一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很是麻烦。   但却不如天策营一半麻烦。   但凡天策营中人尽是武功深不可测的高手,加之易容术高超,几乎查不到踪迹,更抓不到人。   所幸天策营中人寥寥无几,否则哪能有三国僵持百年之久。   原本唐绫也不明白,天策营既然有如此可怕的力量,为何不能扩张?以陈国皇帝好战的性格,应该非常乐意才是。   就算易容术这等秘技不能轻易传授,驯养一批暗卫死士总不会太难。   而就在刚才,当唐绫看见池越时,他才懂,天策营中要养出一人就是千难万难,最难不是传授武艺或易容的绝技,而是磨其魂魄炼其心志,千万人中方有一人能活下来,而活下来的这个人便是无坚不摧的神兵利器。   祁霄自己或许都不知道,皇帝给他池越是什么样的分量。   唐绫不禁长叹一声,陈国皇帝居然想将大位传给祁霄,一个被他近乎遗弃的儿子?!   唐绫突然心口一阵酸涩苦楚,他不想祁霄卷入朝局,更何况夺嫡,若他不再是个闲散王爷,而是太子,甚至是陈国皇帝,那他们之间所隔便是百年难渡的太华江、是太华江上两国兵戎相见的修罗狱……是绝无可能。   “公子?公子?”青岚见唐绫突然捂住胸口,面色惨白,以为他是心悸之症又犯了,可摸上了唐绫脉门,却又不是脉乱失序、结代之症,倒似是气闭塞而不行的忧思之脉。   青岚将唐绫的脉摸了又摸,一时摸不着头脑,方才公子脸上还有笑?怎么走出仰熙斋就突然不好了呢?   “公子,您的惊悸旧疾可最怕忧思过甚啊。”   唐绫握了握青岚的手,长缓了口气,轻轻摇头:“我没事,快回去吧。”   回到华溪别院,唐绫没去见黄泽献,而是径自回了自己屋中,又命青岚去将黄泽献请来。   唐绫展纸研磨,提笔将池越的样貌快速绘下,黄泽献来时,轮廓已清晰。   “公子,这是何人?”   唐绫不答,在绘像旁写下天策营三个字,惊得黄泽献差点咬到舌头。   “这……公子如何认得?天策营易容的本事出神入化,一人千面,这这这……可真?”   黄泽献大惊之后便是大喜,天策营,让周、齐两国恨得咬断了牙的东西,终于抓到狐狸尾巴了!   唐绫画的快极了,不多会儿便绘出了池越的容貌,画中人眼神带笑却又透着寒光,惟妙惟肖恰若池越本人站在黄泽献面前。   “劳烦黄叔叔,这画务必交到父亲手中,越少人知道越好。”   “必不辱命。”   黄泽献将画像小心收好,还是忍不住追问,“公子如何能判断此人就是天策营的人?若是个不相干的……”   “我见过他,八年前,在渝晋。”   八年前,渝晋!黄泽献又是一惊:“莫非是当年刺杀倪珏的……”   “正是。”   “……如此年轻?那八年前,他岂不是只有十来岁?!”黄泽献震惊之下突然想通了当年的迷案,是了,若非是个孩子,如何能近都事府大都督倪珏的身边?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旁的事稍候再说,先请黄叔叔送信出去。”   “是是是,我这就去办!”   唐绫双手撑在书案上,低头沉眉,因为用力指尖都泛了白。   ***   “你认识唐绫?”宗盛望着唐绫和青岚的背影从仰熙斋里消失,回头看向池越。   池越笑了笑:“数年前,有过一面之缘。”   八年前的池越年纪还小,瞧着不过十岁的模样,与现在相去甚远,当初不过匆匆一面,池越也没想到唐绫居然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虽然池越知道祁霄和唐绫之间纠缠不清,唐绫会出现在仰熙斋并非完全出乎预料,但池越若早知晓他在,或许会避一避,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天策营的差事?”   池越忽然不笑了:“宗盛,你问的太多了。”   “待爷回来,你亲自向爷禀告吧。”   宗盛不明白,池越的易容术乃是神鬼手段,怎么能让唐绫认不出来?尤其天策营若在周国有差事,更不可能轻易暴露行踪才是。   池越是需要禀告,不过不是向祁霄,而是向陛下。   唐绫此人是个祸患。   祁霄与唐绫之间是怎么回事,陛下不问,池越原本不会多嘴,但唐绫将他认了出来,便是不能瞒的。   池越仰头望向天边,心中喟叹,不知祁霄有多喜欢唐绫,也不知道唐绫对祁霄又有多少分的喜欢……不能怪他呀,他池越的命也是命啊。   “我出去一趟,入夜前回来。”   池越话音未落,人已去的无影无踪,只余宗盛独自站在院中不知所措。   宗盛算不得聪明,却也不笨,这个时候他已经清楚,出大事了。   ***   “你被唐绫认出来了?”   承明殿中,皇帝在练字,临的是怀素和尚的《小草千字文》,池越跪在殿前,皇帝看了他一眼,笔触断了,飘逸难续,一幅字全毁了,惹得皇帝不大高兴。   “是。”   “嗯……认出来就认出来吧。   在元京城,星罗卫还有本事活捉了你或杀了你?”   “八年前,在周国都事府和星罗卫加起来也没本事活捉我或者杀了我。”   皇帝轻轻一笑:“唐绫暂时杀不得,不着急。   做你该做的事情。   至于老九,该他知道,不用瞒着。”   “遵命。”   ***   祁霄一直守在琳贵人身边,方太医在绮雲宫忙了一下午,为琳贵人行针熬药亲力亲为,直到琳贵人转醒过来,才见祁霄脸色稍缓,心中大石总算落了地。   眼看黄昏将至,祁霄在宫中已逗留半日,时间再长怕是不妥,琳贵人刚醒就催着他走,祁霄无奈不敢叫琳贵人操心,只得先走了。   离宫时恰是日夜交替、云霞交错,头顶下沉沉压下来的夜幕令祁霄喘不过气来,他只想快些回去抱一抱唐绫。   当祁霄回到仰熙斋时,唐绫并不在,等他的人是池越。   祁霄心情不好,原本不想理会池越,罗瑜的案子已经了结,军饷案不急在一时半刻,但池越神情严肃,连宗盛都面露异色,看来不是小事。   “我有事需单独与殿下细说。”   祁霄看来池越一眼,摆摆手让宗盛退了出去:“说吧。”   “今日午后,我与宗盛回来时偶遇了唐绫唐公子。   我曾与唐公子有过一面之缘,不巧竟被唐公子认了出来,此事不敢隐瞒殿下。”   难得,池越脸上没有半分嬉笑颜色,反而冷厉如刀,虽不见杀气,却有寒意。   “说下去。”   祁霄一早就知道唐绫能调控大陈境内的星罗卫,就算唐绫知道了陛下给他天策营查案也没什么关系,以唐绫的脾性,他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可现在唐绫不在仰熙斋等他回来,只能说明池越的身份比祁霄原想的要重要的多。   池越和唐绫见过,这件事本身就不可思议。   “天化十六年秋天,我被天策营从五都府挑出来是为了一桩任务,目标是时任都事府大都督的倪珏。”   池越话语平顺,几乎没有任何起伏,像在讲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旧事,可当祁霄听见都事府大都督时,不禁挑眉抬眼,静静听池越讲下去。   “从元京城到袁州府,赶在大雪封山前度过凤林山入齐国,十七年春天再从齐国被卖入周,六月入倪珏府中。   都事府护卫森严,倪珏身边高手如林,行事不易。   与我一道被送入倪府的玄机营女孩第一个月都没熬过去,我便与玄机营断了联络,直至半年后才得到机会向外传信。   天化十八年趁着倪珏随御驾东去渝晋避暑的机会谋而杀之,逃跑时不巧撞见了同样伴驾的唐公子,还是唐公子放了我一条生路。”   池越将陈年旧事说完,看着祁霄微微露出一笑,似与往日并无不同,但祁霄却完全笑不出来,甚至不明白他怎么能笑得出来。   周国都事府八、九年前的旧事祁霄不知道,倪珏此人祁霄也是头一次听闻,但都事府举世皆知,是个有进无出的地方,刺杀都事府大都督是何等危险之事自不言而喻。   若只是刺杀就罢了,天策营本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但将刺杀的任务交给一个孩子,理由只有一个,唯有孩子能靠近倪珏身边,还能被倪珏带在身边伴驾往渝晋避暑……池越是倪珏的禁脔,在都事府大都督身边整整一年。   所以他不能易容,所以唐绫能将他认出来……   所以……这就是天策营吗……   作者有话说:   嗯,池越是受……别打我!溜了溜了   【推迟到周五入V,双更预定】 第71章   “我知道了。”   祁霄不自知地叹了一声。   祁霄摊开手掌,天策营的小玉牌不知何时已握在掌中。   小玉牌看着摸着都似乎是块很普通的无事牌,除了龙卧祥云的牌头,没有雕琢纹样,光洁无瑕、温润剔透。   祁霄抬眼,池越还站在原处。   “还有什么?”   “下午黄泽献出了一趟门,买了两坛杏花雨回来。”   池越说话时,眼里嘴角皆含着笑,祁霄的脸色却越来越差,眉头也越皱越深。   同会馆里这么多仆役不差使,两坛杏花雨就算价值白金也不能劳烦周国使节黄泽献亲自跑一趟。   此地无银三百两,黄泽献太着急了,或者说是唐绫太着急了。   池越见祁霄半晌没反应,开口继续说道:“我的画像此刻已经送出了元京城了,殿下可有法子?”   祁霄扫看了池越一眼,他眼中玩味的笑意令祁霄非常不痛快,于是又低下头,继续“赏玩”手中的小玉牌,缓缓开口:“当年他们连个十岁的孩子都抓不住,你如今在元京城,得了你的画像又能奈你何?”   这说辞简直与陛下的一模一样!   池越几乎想要笑出声来,勉力压住了,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微笑道:“当年倪珏直到断气的那一刻都不能信自己居然死在了一个孩子手里。   可见世事无常,总没有绝对一说。”   祁霄比池越想象的沉稳的多,从一开始知晓唐绫认出来了他天策营的身份,到听完刺杀倪珏的任务,再到得知唐绫和黄泽献将他的画像送出,祁霄虽有惊疑、有震动、有一时的不知所措,但他远远比池越预想的要冷静沉稳的多,没有半句废话,没有愚蠢的问题,在池越的言简意赅中抓到了所有重点。   而祁霄对池越的态度,看他的眼神,竟然无甚变化,没有无用的怜悯、没有慌乱的惊惧、也没有世俗的厌弃,这反而令池越有些惊喜了,祁霄真的很像陛下。   祁霄缓缓抬起眼,慢慢看向池越:“我们也不亏。   与星罗卫在元京城中的据点相比,你的画像根本不值一提。   你的易容术出神入化,就算星罗卫中人人都似唐绫那般心细如发,也认不出你。   即便认出来了,以你的轻功,全身而退总是可以的。”   池越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多谢殿下夸赞。”   “陛下有其他吩咐吗?”   池越偏了偏头,冲着祁霄眨了眨眼:“殿下不担心我、不担心天策营,反而担心唐公子?”   祁霄翻了手腕,掌中玉牌一瞬消失不见,他学着池越的样子,慢慢也偏了头过去:“既然没有,你可以下去了。”   相同偏头的动作,池越做起来是戏谑,祁霄却似无声的威胁。   池越一笑:“是。”   池越走后,祁霄才忍不住沉声长叹,他该怎么办呢?   陛下为何要将天策营给他?   若没有池越的帮助,罗瑜的案子恐怕不可能如此顺利,但祁霄一样能查清楚。   让他跟在裴浩身边查案,是考验他的能力;让他查清案子,让曹巍山欠他一份恩情,是助他理清元京城中局势。   池越的任务是监视他吗?若是,只说池越是暗卫即可,何须提天策营?还是当着裴浩的面说?   祁霄原本来不及细想之事,现在却必须要仔细琢磨了。   ***   不知不觉夜已深,还有一日便是中秋,可外头月色晦暗迷蒙,夜幕似重纱将圆月包裹起来,连夜里的风都沉闷无比。   唐绫还在灯下读书,可手里这卷已读了许久,却一页都翻不过去。   祁霄早该回来了吧?唐绫答应了要在仰熙斋等的,可他食言了。   而祁霄也没有来华溪别院找他,是都知道了吧……   “咚咚。”   敲门声惊着了唐绫,手中书卷啪嗒掉到了地上。   “公子。”   青岚推门进来,端了盏茶送到唐绫手中,弯腰替他拾起了书卷,“公子喝了安神茶早些休息吧。   明明都犯困了。”   唐绫看着青岚,心中满满都是一惊一喜之后的失落惆怅。   祁霄不会来了。   唐绫低头将安神茶饮尽:“知道了,青岚你也去休息吧。”   青岚端着空茶盏离开,关门前还不忘再唠叨一句:“公子早点歇吧。”   房门合上,紧紧一闭,一室之中又只剩下唐绫一个人,身侧一盏灯,手边一卷书。   唐绫又将书卷打开,就着灯火,还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不知又怔愣了多久,唐绫的房门被轻轻推开,他甚至都没有发觉,直到手中的书卷被抽走,他才突然回神抬眼去看,灯却突然灭了,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祁霄将唐绫打横抱起,在唐绫惊吓出声前,低声道:“是我。”   不待唐绫反应过来已被祁霄抱到了床上,任由祁霄轻手轻脚地替他除去鞋袜。   唐绫逐渐适应了黑暗,今夜月色不亮,透不进窗棂只能将一层银灰铺在上面。   唐绫看清了祁霄的轮廓却看不清他的表情,伸手托住他的脸颊,手指上温热的触感才让他确认人是真实的,就在他跟前。   “回来了?”唐绫的声音有些涩,却隐隐带着些惊喜,又似乎有些委屈,“已经很晚了,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嗯……”祁霄抬手覆在唐绫的手背上,轻声说道,“你还在等我。”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情,祁霄心里乱糟糟的,本不晓得怎么来见唐绫,可还是忍不住想见他的冲动,便悄无声息地来了华溪别院,想着若唐绫已经熄灯睡下,他便原路返回。   当他看见唐绫屋内还有灯火时,心头涌上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滋味,他还来不及分辨清楚是什么,人已落到了唐绫屋前推门而入。   祁霄脱去外袍,躺倒唐绫身边,将人拉进怀里,不紧不松地抱着。   唐绫靠在祁霄怀里,安安静静地由他抱着,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好像就可以什么都不想。   只是鼻尖嗅到一丝突兀的醇香。   “你喝酒了?”   祁霄是喝了不少,洗了澡才过来的,身上酒气几乎洗干净了,但他靠得唐绫那么近,还是难免被发现。   “杏花雨,上一次还是在你这里喝到的。”   杏花雨?晚上黄泽献很是高兴,喝的也是杏花雨。   “……你都知道了?”唐绫勾着祁霄的手臂缩了缩,搂他更紧些,像是怕祁霄会跑了。   “嗯。”   祁霄将自己埋进唐绫的颈间,蹭着他微凉的皮肤,喃喃地说,“唐绫,给我。”   祁霄的声音那么轻,除了唐绫谁都听不见,却在他耳中炸开了响,蓦然心跳漏了一拍。   唐绫低头吻在祁霄额角:“好。”   祁霄顿了顿,换了个姿势微微撑起些,看着唐绫,他眼眸在黑暗中微微泛着晶亮,像是隐隐将月光噙在了眼里,微启双唇却不必说一个字,只静静望着他就能将心中情念尽诉。   祁霄低头吻下,舔舐着他唇上一丝丝安神茶的苦,混着唐绫低浅的呜咽,一点一点的苦揉化了就慢慢溢出甜来,他的喘息越急,祁霄就越不肯放过。   许是因为喝了酒,祁霄的手掌中有灼人的温度,来来回回摩挲着,从指尖、掌中撩起来的热像是能将房子都点着了,唐绫只觉得热得难受,却又忍不住扑向祁霄那团烫人的火。   唐绫被祁霄困在一处,像是飘在天上,又似陷进了云里,他使不上劲又落不到实处,这样的无能为力似乎应该让人害怕,可祁霄一直结结实实地抱着他,便什么都是安稳、都是情愿。   “祁霄!!”   从前唐绫不知道,原来是这样子的,他清晰得感受到祁霄的贪婪、强横和肆意掠夺,同时又极尽温柔、讨好和小心翼翼。   而他自己呢,满心都是喜欢,所有都是喜欢,喜欢祁霄的吻,也喜欢他用力抱着自己,将他完全据为己有,就算祁霄要将他揉碎了,他都喜欢。   ***   一整夜,唐绫被弄得乱七八糟,偏又是一清二楚,他很倦却舍不得睡过去,就在黑暗中细细把祁霄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能更喜欢一点,又好像已经到了极限没办法更喜欢了。   “疼吗?”祁霄合着眼,将唐绫抱得更熨帖些,严丝合缝的才好,“累不累?”   唐绫微微摇头,抬手轻轻描摹着祁霄的眉眼,他看不够。   “那……喜欢吗?”   唐绫僵了一下,猛地红了脸,幸好祁霄还闭着眼睛,没看见他这样羞。   祁霄握住他的手,睁开眼对上唐绫的目光,柔声道:“我在。”   “……嗯。”   “唐绫,你答应过的,不会离开我,你不可再食言。”   “……对不起。”   祁霄突然猛的一口咬在唐绫的手腕上,留下两排牙印。   “啊!”   “唐绫,你的命是我的,人也是我的。   你是我的。”   祁霄眼里的执拗将唐绫锁得死死的,清楚直白。   “……嗯。”   唐绫答应了,祁霄却还不满意,逼着他说道:“我要你亲口说。”   唐绫轻叹一声,看着祁霄,一字一字慢慢吐露:“我是你的。”   祁霄这才笑起来,又吻上唐绫的唇。   作者有话说:   我……嗯,又被锁了 第72章   “啊啊啊啊!!!”   大清早青岚过来伺候唐绫洗漱,却在唐绫房中瞧见了另外一个人,他仿佛青天白日撞见了鬼,惊叫着跌出了唐绫的房门,坐跪在门口。   “怎么了?”   侍卫们闻声赶来,刚进院子却又被青岚喝住:“没事!刚刚看见只大耗子。   吓死我了!没事,你们先出去。”   侍卫们互看了一眼,都糊涂了,大早上的,华溪别院中有耗子乱窜?   “说了没事!出去出去!”   青岚将侍卫们都赶跑了,大松了一口气,下一刻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喊了一声:“叶淮!”   叶淮应声出现在青岚身后,将他拉起来。   “你你!你昨晚上干嘛去了?!”   “嗯?”   青岚指着唐绫的房间质问叶淮:“为什么公子房内进了人你都不知道?!”   “……我知道。”   “你?!你知道!!你知道还……还放他进去?!”   叶淮看着青岚一脸奔溃得要哭出来的表情,突然有些于心不忍,半晌还是点了点头:“是公子的意思。”   “公子……公子……公子的意思?”青岚腿一软,又要跌到地上去,幸好被叶淮一把拉住,扶他靠到了墙边。   “公子……公子说的喜欢,是这种喜欢?”青岚抬头望着叶淮,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这就要憋不住了,“因为喜欢,就任他欺负去了?!叶淮!你怎么做的护卫!若让侯爷知道……”   叶淮按了按额角,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拦不住啊。   他们家这位公子主意多大,若让侯爷知道也未必拦得住。   “呜呜呜……公子……”青岚说着就哭了起来,满心都替唐绫委屈。   叶淮扶额,将青岚拉起来:“别哭了,像什么样子,快去给公子准备洗澡水。”   “呜呜……洗澡水!哇!”   叶淮一把捂住青岚的嘴,推着人往外走:“别哭了!”   屋内二人被青岚的大动静惊扰,都忍不住笑了。   祁霄支着脑袋,一手挑着唐绫的乌发绕在指尖玩,看着唐绫满眼都是戏谑的笑:“你的小厮着实太不经事了。”   唐绫一笑:“他还小……”   “哦?他还小?”祁霄挑了挑眉,欺身压过来。   青岚恐怕没比祁霄小多少。   唐绫忍不住笑,抚着祁霄的脸颊,凑上去吻了吻他。   这般小气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得了唐绫的亲吻,祁霄才放过了青岚,复躺回来搂着唐绫,闭上眼睛懒懒地说:“再睡会儿。”   “今日不去大理寺吗?”   “去。   现在还早,想再赖一会儿。”   唐绫轻轻推了推祁霄,示意他起来。   “怎么怕我再吓哭青岚?”   唐绫哄着祁霄说:“早些去,早些回。”   祁霄抓住唐绫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突然认真问道:“昨夜我是喝了酒,但不是一时冲动,你答应过的事情,不许反悔。”   祁霄的心跳好像能从唐绫的掌心透出来,每一跳都结结实实砸在唐绫的心上。   “嗯,不是一时冲动。   我答应了的,不反悔。”   祁霄总算满意了,抱着唐绫吻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   祁霄是翻墙回到的仰熙斋,便见廊下三人坐了一排。   “殿下回来了,洗澡水都为殿下备着呢。”   池越看着祁霄走近,一脸浓烈的笑意,十分开心的样子。   “嗯。”   祁霄扫了一眼池越,在看他身边的宗盛和白溪桥,宗盛没有太多的表情,不过皱着眉头,白溪桥是已然气炸了肺,瞪了祁霄一眼,径自扭头走了。   祁霄回屋洗漱,留池越和宗盛在廊下候着。   “哈哈哈,愿赌服输,我就说殿下夜里一定不会回来的。”   宗盛瞥了池越一眼:“你这么开心做什么?唐绫将你认了出来,难道还是好事了?”   池越坐到廊下,翘起一条长腿晃悠着,哈哈笑道:“我是替殿下开心啊。   唐绫既然将我认出来,还能留殿下过夜,说明他真的非常喜欢殿下,甚至可以不顾两国敌对的立场,情深至此,还不值得殿下高兴吗?”   “可……”   可陈、周两国之间敌对百年,若要算上八国战乱时期,还能再捣腾出两百年的仇恨,怎么能是想置之不理就能当做不存在的?   这事情若传到荀安侯耳朵里,不管唐绫对祁霄是否有情,怎么算都是祁霄一再欺辱唐绫,荀安侯一怒之下兴兵而来都有可能,那岂不是又要打仗?   宗盛眉头深锁,完全高兴不起来。   池越突然凑过来,抬手弹指敲在宗盛眉心:“你呀,若你有心里喜欢的人就会明白的,为了他,即便要与全世界为敌,都在所不惜。   若得两心同,夫复无所求。”   池越还是笑着,可说这话时眼神里却似有十二分的诚挚,叫宗盛看着困惑不已,池越这样极端自私的人居然会说出为了旁人可以在所不惜的话简直不可思议。   宗盛不信,池越从没有一句真话,半句都没有。   “不信?”池越单手托着腮,委屈地露出一抹苦笑,淡淡说道,“也是,骗了你这么多年,你怎么会信我呢。”   宗盛被池越看得莫名其妙心慌,池越撒谎似是习惯,仿佛真真假假的本来就没什么意义,可他为什么说骗了他多年?   “……什么骗了我这么多年?”   池越噗嗤笑出来:“怎么这话反倒信了?”   ……宗盛沉了口气,他到底跟池越废什么话。   ***   白溪桥没有驾车,而是坐在了车内,抱着双臂瞪着祁霄。   “师兄,你有话就说吧。”   “说你有用?”   “你看着我也没用。”   白溪桥差点暴起要揍祁霄:“昨天到底怎么回事?晚上喝了那么多酒?喝酒就算了,还……你这酒后乱……哎!我!师父若在肯定要被你气死!”   昨日白溪桥一直在京畿都护府,昌明商号百十号人挨个审问下来足足花了一日时间。   罗瑜的案子皇帝只给了曹巍山五日时间,明日就是中秋,今日便是最后的期限,曹巍山就算不眠不休也要将案子审结了。   白溪桥虽没有池越那样玄妙莫测的手段,审讯一事也用不着他,不过是替曹巍山和祁霄看着查抄昌明商号,免得被人钻了空子。   户部这么大个窟窿,牵累的是经年来国库空虚、辽山郡欠着的军饷,昌明商号加上与其关联的赌坊,元京城中七家店面被封,查抄之事一点马虎不得。   白溪桥将账目点清从京畿都护府出来时已是将近子时,回到仰熙斋,祁霄已经喝多了,什么话都没跟他说就跑了出去。   当时白溪桥就知道祁霄要去找唐绫,只是没想到他竟一夜未归。   “师兄,你觉得我是在玩?在胡闹?”   白溪桥看着他,忍不住大叹:“就是知道你不是胡闹,才担心。   不过,我却也没想到唐绫居然会留你,所以更担心。   唐绫乃荀安侯独子,荀安侯如今独掌周国军政大权。   说句不好听的,荀安侯若造反,周国根本没人拦得住,届时唐绫就是周国太子。   退一万步,荀安侯将唐绫送来大陈做质,主要目的还不是为何缓和周国内政,他早晚是要回去的。   你难道还要跟着他去周国不成?”   荀安侯唐峘乃是周太后胞弟,唐家世代掌军权势滔天,如今的周皇帝能登基依仗的正是唐家的势力。   而周皇帝与唐绫年纪相若,登基才两年,军政之权皆在唐峘手中,是真正的只手遮天。   如此大权在握如何能不遭周皇帝和朝臣忌惮,唐峘就算没有不臣之心,却有谋权之实,太华江兵败让唐峘遭受满朝口诛笔伐,周皇帝和荀安侯唐峘之间嫌隙已生,将唯一的儿子唐绫送出来代替皇子为质,是为了平稳朝局,不得已罢了。   唐绫总是要回去的。   祁霄低了低头,忽而一笑:“那我就跟他去周国。”   白溪桥受不了了,抬手敲在祁霄脑袋上:“疯了吧你!”   “师兄……我娘可能熬不了多久了。”   白溪桥怔住了:“怎……么?”   “待将元京城中的事处理完了,我没有留下的理由,天涯海角去哪里都可以。”   祁霄捂着脑袋,惨笑道,“师兄,我不愿再离开所爱之人,还请师兄原谅。”   “原谅……我原谅你个鬼!师父授你武艺、教你兵法,指望你守土卫疆,你倒好,你甘愿跑敌国去……你自己去师父坟前说!”   “好,我自己去说。”   白溪桥被祁霄一句话堵得心塞,差点被气死,自己掀了车帘出去,跟宗盛一道驾车,吹吹风也好冷静些。   宗盛见白溪桥气得直哆嗦只当没看见,却还是没躲过白溪桥的火气:“你昨日怎么不看着些他?成天由着他性子胡来。”   宗盛叹息,若是拦得住,白溪桥还至于发这么大火?   池越牵着马走在一旁,突然向宗盛说:“把缰绳给白溪桥。”   宗盛不明所以,还是将缰绳递了出去,下一刻就被池越抓住了腕子拉下马车来。   “做什么?”   池越道:“上马。”   “嗯?”   宗盛站着没动,池越一手扶在他腰上,内劲一推就将宗盛推上了马背,不待宗盛缓过神来,自顾自牵马继续走,看得白溪桥愣了。   “哎?!”   池越冲着白溪桥一笑:“驾车看路啊。”   作者有话说:   修了一个小bug希望没人看得出来……拖延了开V的时间,所以周末会加更!【上一章修了,原版在微博-暮夜希,关注查看修改记录?(???ω???)?】 第73章   “黄叔叔,酒坊那处不要再用了。   所有消息的传递都换掉,任何消息有需要往酒坊传的,我会另行告知。”   “这?昨天不还好好的?公子怎么突然就不用了?”   “你昨天亲自出去买酒,恐怕已经让人盯上了。   是我太心急、太不小心。”   唐绫轻轻叹了一声,虽然祁霄什么都没说,但这里是元京城,万事小心为上。   黄泽献不明白究竟发什么了,不过既然是唐绫的吩咐,他原本照办就是,只不过难免心疼:“人尽皆知我黄泽献贪吃贪杯,我自来元京城后去过酒坊两次,该不至于太过突兀。   公子,这酒坊在元京城中已有五年,着实不容易,突然弃之不用,我们在元京城中想要传递消息难免受阻,恐怕多有不便吧。”   唐绫没有证据,祁霄身上的酒气不足以证明任何事情,但以唐绫对祁霄的了解,杏花雨不是巧合,他不能告诉唐绫什么,只能用这种方式暗示他。   “黄叔叔之前答应过我,元京城中一切事务皆听我安排。   酒坊里的人不用撤,照常做生意就好,但重要的消息不能再从酒坊走。   这里毕竟是陈国国都,宁可小心谨慎,也不能行差踏错半分。”   留着酒坊不撤人,一来以防打草惊蛇,二来为将来留条后路,说不定还有机会借酒坊试探或者迷惑一下玄机营和陈国皇帝。   黄泽献愣了愣,虽不明白唐绫为何如此笃定酒坊暴露了,但他也只能听命,点头应下:“……是,全凭公子安排。”   “另外,昨日你说的袁州府征兵一事,是否查实?”   昨日黄泽献让青岚把唐绫从仰熙斋找回去,为的就是袁州府征兵的消息。   之前唐绫让星罗卫留意袁州府,除了袁州府知府突然暴毙之外再无其他,没想到一月过去了,居然有了征兵的迹象。   新知府一上任第一件事情就是发布屯田令,在定远军驻地不远处圈了块地,伐林开田。   这都仲秋了,转眼就要入冬,大雪封山时要开垦田地,谁能相信这只是为了解决袁州府常年入不敷出的税政问题?   陈国开国之处曾沿用军田制,三十年前才慢慢废除。   如今又出屯田令,还是在袁州府,其意不言而喻。   唐绫被刺杀一事,陈国迟迟没有说法,现在看来,给一个说法也不会太远了。   “眼下元京城中巡查甚严,户部又刚刚清洗了一遍,我们的人暂时得不到确切的消息。”   屯田令不是一府府衙可以决定,必然有内阁明文,星罗卫的手伸不了这么长,不过像屯田征兵这样的政令一定要花钱,户部才是打探消息的好地方。   可惜,如今的户部已经不是过去的户部了……   “明日就是中秋了,君民同庆,今夜各个衙门都有私宴,席开一夜,酒足饭饱总会多说几句的。”   唐绫的手指顺着杯盏沿口画着圈,内阁中枢、六部重衙,星罗卫安插不进去人手,但酒楼宴席要收买两个小厮听着些消息却很是简单。   “公子,今日礼部送来帖子,明天司天监会在临仙台祭月,请公子伴驾。”   唐绫皱了皱眉:“那黄叔叔你们呢?”   “使团是外臣,只能与百官一同在临仙台外祭拜。”   “……既然如此,为何要我伴驾?”皇帝召他入宫下棋就罢了,祭月典礼邀他入临仙台是为何呢?因为天策营?   黄泽献摇头,他也不知道,顺手将礼部送的请帖和章程递给唐绫。   临仙台月祭并不算太复杂,比起年终尾祭简化了许多,唐绫受邀观礼需要做的不多,该拜时拜、该跪时跪,该敬香时敬香罢了。   ***   收到礼部月祭章程的不仅是唐绫,还有祁霄。   礼部的人去到同会馆时刚好与祁霄错过,问了祁霄去处便往大理寺赶,将将在祁霄一脚要踏进大理寺的时候赶来。   “微臣见过九殿下。”   礼部的书吏将章程和帖子双手奉给祁霄,“明日就是祭奠,还请殿下今日拨冗前往临仙台准备一下。”   祁霄收下了东西,问道:“这么着急来寻我,是要我立刻去吗?”   “回殿下,月祭之事由国师主持,巳时正会最后走一次章程,希望殿下在场。   午后陛下会往临仙台听经,也请殿下陪同在侧。”   祁霄这一天都被安排的明明白白的了,陛下口谕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只不过祁霄有些奇怪,昨日他入宫时,陛下什么都没提及,怎么突然要他出席月祭,还要他去听经了?   临仙台秋夕礼月,祁霄从来没有参加过,琳贵人位份不高,他又不得陛下宠爱,月祭一般就在自己宫内摆上祭台祭品叩拜一番,简简单单。   陛下突然要祁霄参加,确实需要教他走一遍章程。   祁霄让池越和宗盛留在大理寺帮裴浩,自己带着白溪桥去了司天监。   临仙台乃庆元年间所建,玉阶高台、雕梁画柱耗费良多,直将临仙台造成一座仙宫,宫宇巍峨、紫罗轻纱、道香萦绕,宫内极为安静。   礼部的书吏只将祁霄送到了门口,将他交给了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小道童,就自己走了。   “九殿下请在此稍候,我去请国师。”   国师便是司天监监正宁晚萧。   不多会儿,宁晚萧走出来,他身穿月白道袍,步履间正是一派仙气飘飘,只是他眼上蒙了一层白缎却让祁霄好生奇怪,他没听说国师宁晚萧居然是个瞎子?   宁晚萧出身元星观,师从天微道人,祁霄尚年幼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个人,说他是紫微星托生的仙人,不满二十岁就差点接任了元星观观主之位,只不过被陛下先请入了元京城,截了胡。   “微臣参见九殿下。”   宁晚萧抬手一礼。   “宁国师有礼。”   祁霄现在看着眼前的人,怎么都瞧不出来此人已近而立之年,若非他一身道袍,甚至都不像一个道士,他太漂亮了,似镜花水月般的漂亮,像毫无生气的漂亮,漂亮的雌雄莫辩。   白溪桥愣了愣,一脸惊诧不已地看着宁晚萧:“……你?”   宁晚萧微微侧脸,循声看向白溪桥,笑了笑:“又见面了,白大哥可好?”   这回轮到祁霄惊讶了,也看向了白溪桥,什么时候他还认识宁晚萧了?白大哥,这又算是什么称呼?论年纪,反了吧。   白溪桥一时涨红了脸,慌忙说:“不敢当不敢当,那日是我眼拙,请国师恕我唐突无礼之罪。”   祁霄一行入元京城的第二天,白溪桥闲得无聊出门逛逛,就在大街上遇上了宁晚萧。   那时候宁晚萧一身常服,身边没人伺候,眼上又蒙着纱,有小偷想欺负他眼睛瞧不见,摸走他的钱袋,被白溪桥抓了个现行。   白溪桥见他一身价值不菲,当是有钱人家的公子,既然有眼疾,身边怎么还没个小厮,便索性做个好人,送他一程。   宁晚萧没推辞,就让白溪桥送他去了太和观,白溪桥扶着宁晚萧走了一路,为了避免尴尬就啰嗦个不停,见他样貌年轻的很,便占了个嘴上的便宜,让宁晚萧唤他一声大哥……   本是萍水相逢,回去同会馆之后白溪桥发觉祁霄去找唐绫,气得头疼,哪里还想得起来要跟祁霄说这无关紧要的事。   此时此刻,再遇上宁晚萧居然是这么个情形,白溪桥只想给自己挖个地洞,赶紧把自己埋了。   宁晚萧笑起来,三言两语向祁霄解释了前因,伸手将他们引入内。   白溪桥见宁晚萧走的好好的,全不似眼盲的样子,顿觉自己干得蠢事似乎又多了一桩。   祁霄也是好奇,却没轻易开口问,宁晚萧请祁霄坐下,命小道童奉茶,自己开口先解答了祁霄心中的疑问:“我的双眼生来有疾,虽能瞧见,但极为畏光,白日习惯蒙上一层纱,那日倒是让白大哥误会了。”   宁晚萧还叫白溪桥大哥,戳他脊梁骨似乎很好玩,还上瘾了。   惹得祁霄差点要憋不住笑。   “国师大人,我知错了。”   白溪桥垂首,无地自容,就差给宁晚萧磕头求放过了。   宁晚萧抬头看向白溪桥,笑了笑:“当日你帮了我,我却骗了你,哪里是你的错呢?”   小道童来上茶,瞧白溪桥可怜的模样,不禁轻叹摇头。   “言归正传,九殿下是第一次参加月祭,想必章程礼部已经送到……”时辰不早了,宁晚萧不再逗白溪桥,开始与祁霄说明日祭奠的事宜。   白溪桥默默退出殿外,仰头长舒了一口气。   身后小道童正好出来,对他说道:“他就那性子,爱捉弄人。”   “额……”白溪桥回头看着小道童,宁晚萧是国师之尊,他身边的小道童说话不晓得分寸吗?   小道童似乎看穿了白溪桥,耸肩说道:“道门修行本就不在俗世之中。   按辈分,他是我师兄,自然亲厚些,没什么可计较的。”   白溪桥点了点头,又听小道童说:“知道为什么他将我带着身边?他说,因为观中其他老道无聊的很。”   “……”   原来这说话方式也是一脉相承的。   作者有话说:   微博-暮夜希,偶尔开车的话会放微博(明明已经节能减排了……) 第74章   月祭的章程宁晚萧亲自带着祁霄走了一遍,该做的礼一一教会了,费了些许时间,转眼就到了午时。   陛下午后要来听经,让祁霄陪着,宁晚萧自然留他一起用午膳。   “九殿下一定奇怪,怎的月祭之事先前不曾提过,突然就要你来了。”   祁霄看着宁晚萧,他心中确实有疑惑,只是没想到解答他疑惑的人会是宁晚萧。   “早上,宫内来传话,说陛下因户部之事恼怒不已,下旨将大皇子禁足府邸思过,无旨不得出。   月祭缺了大皇子,正好由九殿下来替。”   宁晚萧笑了笑,慢慢喝了口汤。   月祭的流程虽说有些繁复,但多一人少一人的应当不妨事,没道理一定要让祁霄来替。   “九殿下以为请殿下入列参加月祭是事出突然?”   祁霄皱了皱眉,听宁晚萧的意思,莫非并不是?   宁晚萧吃着菜,闲聊似得说道:“月祭说不重要却是中秋祭奠,说隆重又不如年终尾祭,司天监不敢马虎。   但礼部那边却有头疼之处。   照惯例,皇长子、陛下嫡子,以及成年了的皇子皆该参加,可殿下回京不过月前,礼部不敢擅自做主,这一拖二拉的就到了现在,才给殿下送去章程。”   宁晚萧话说到这个份上,祁霄就全明白了。   月祭的章程和安排全由礼部和司天监主持,一般陛下不会亲自过问。   虽有惯例可循,但循不循例却不一定,事关皇家祭礼,礼部得看皇后娘娘的脸色。   祁霄自回来之后,样样出风头,颇得陛下看重,皇后心中必然不快,想借月祭敲打他一番。   礼部拟定的章程上该有祁霄的名字,只是帖子并没有及时递送给他。   若没有陛下的旨意,祁霄猜想礼部明日一早会去同会馆请他,赶鸭子上架推他进来临仙台,出个不大不小的纰漏,他们只需说章程早就送了,是祁霄忙自己不记得,便能推的干净。   可对于祁霄而言,作为皇子在中秋祭奠上失仪,辱没皇家颜面事小,对天尊不敬事大,何况他还生来带着个“天狼灾星”的批命,能作的文章可太多了,唾沫星子就够淹死他。   没想到户部的案子查到大皇子头上,反而让祁霄逃过一劫。   “多谢宁国师告知内情。”   “内情?殿下说笑了,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祁霄笑了笑:“我以茶代酒敬国师一杯。”   宁晚萧饮了茶,又说:“不过有一事,我想告诉九殿下也无妨,当做我还白溪桥一个人情,抵过那日的作弄吧。   明日祭礼,陛下召唐绫唐公子伴驾随祭,替殿下原本的位置。”   祁霄蹙眉,周国使节是外臣,从未有过外臣入临仙台随祭的先例,这不可能是礼部又估计搞出来的事情,陛下让唐绫来有何用意?   “九殿下可曾听过东有启明、西有长庚的说法?”   “还请宁国师赐教。”   祁霄生来带了个灾星的批命,最烦就是星象、卦象之类乱七八糟糊弄人的东西。   就算此时他身处临仙台,对面坐着的是司天监监正、当朝国师宁晚萧,他至多表面谦逊、按着性子听他胡说,礼数必然周全,听却是肯定听不进去的。   但与宁晚萧相处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又听他方才说及礼部之事,祁霄发觉这位国师实非常人,很有些意思。   而宁晚萧要说的话,应该也不会是无稽之谈。   “太白日出时在东称启明,日落时在西则称长庚。   而昨夜天有异象,太白东出卧在天狼之侧。”   祁霄心头跳了跳,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   宁晚萧难道是在华溪别院安排了的人?或者不是宁晚萧,而是陛下?玄机营吗?   宁晚萧顿了顿,喝了口茶,浅笑道:“民俗有言太白、天狼皆为凶兆灾星,实则不然,观星乃是参见天道,自然要讲天时地利。   昨夜异象,宁晚萧平生未见,故而是十分惊奇,于是起了一卦,竟是豫卦,更是稀奇。”   祁霄极力控制心绪,不敢在宁晚萧面前有何表露,缓了片刻,才问:“宁国师所言颇为高深,请恕我愚钝,不得解国师言下之意。”   宁晚萧还是笑着,双眼被蒙,祁霄看不到他是何种眼神,又是何种神色,从他微扬的嘴角里,祁霄猜不透他的意思。   “豫,刚应而志行,顺以动。   豫,象之大者,可解为安也。   从卦象上看,是吉非凶。   不过,豫,亦可解做怠也,伏危在暗。”   ……只是星象、卦象?   祁霄半刻不做声,虽还算沉得住气,却也被宁晚萧这神神叨叨的说辞扰得心烦意乱。   华溪别院护卫重重,玄机营若想半夜潜进去,叶淮不可能毫无知觉,就算是轻功高深如池越也不能当真来无影去无踪。   何况宗盛一直盯着池越。   ……宁晚萧……是什么意思?   宁晚萧起身为祁霄添了茶,脸上的淡笑始终未变,继续说道:“星象和卦象一早我已呈给了陛下,陛下当即便吩咐召唐公子明日入临仙台参加月祭。   既然陛下如此在意昨夜一卦,我猜九殿下也会想知道的。”   “……多谢宁国师为我解惑,伏羲之术玄妙高深,我一介凡人难解天意,多亏宁国师可上知天意下达圣听,实乃大陈之万幸。”   “哈哈哈哈哈……”宁晚萧听祁霄给他戴高帽,弯弯绕绕得具是敷衍之词,强装镇定和装傻充楞的本事实在不似十七岁的少年郎能有的,他一时忍不住就笑出声来。   祁霄一时摸不清楚宁晚萧的目的,之后宁晚萧却再没有对祁霄说什么,也是因为没机会,午后皇帝御驾到临仙台听经,祁霄陪在一旁,听得云山雾罩的一直犯困,却还得强撑着,跪坐端正,时不时陛下还要问他两句,似是要考一考他的悟性。   祁霄足足熬了近两个时辰,宁晚萧终于讲完了经,将陛下送走。   祁霄急忙辞别了宁晚萧,赶在日落前往绮雲宫探望琳贵人。   绮雲宫内,方院判一直亲自照料着,祁霄去时恰巧琳贵人喝了一贴药睡下,他便没有打扰,远远望了一眼就退了出来。   方太医就在门外候着,对祁霄道:“九殿下宽心,娘娘体弱血气阻滞才至如此虚弱,要见转好总还需一二日,微臣的方子温和滋补,又辅以针灸活血通络,娘娘今夜当有好眠,明日再转醒便会舒快许多的。”   祁霄轻轻叹了一声:“有劳方院判费心了。”   方太医面上带笑,心里却有些畏惧祁霄,昨日他那要杀人的模样,方太医记忆深刻,况且昨夜里陛下亲自来了绮雲宫,虽只说路过,听琳贵人睡着也没入内,但承明殿离绮雲宫有多远谁不晓得?哪里可能路过?现在宫中人人皆知陛下看重九殿下,不仅方太医要尽心尽力,整个太医院都恨不得跑来尽心尽力,一点马虎不敢再有了。   陛下昨夜来过的事情,祁霄也是方才听柳霜说的,心里有惊诧,有松了一口气的庆幸,也难免冒出怨恨,若早些年,陛下能分给他母子二人一点点怜惜,何至于如此?!何至于……   ***   祁霄回到同会馆又是入夜后,他去到华溪别院时才发觉院中周国使节们有私宴,唐绫也在其中。   祁霄没有打扰,绕进了唐绫的内院厢房,捧着唐绫读了好几日的《山川志》,今天夜里他等唐绫。   ***   仰熙斋里,祁霄这个主子不在,白溪桥做了主,带着亲卫们出去喝酒寻乐,只剩宗盛和池越守着空落落的院子。   “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池越说着就往小厨房走。   宗盛跟在池越身边,说:“煮碗面吧。”   “好歹是中秋,吃点好的吧。”   “不若你随白溪桥他们一同出去喝酒吧。   我一人守着就行。”   池越停住脚步,回眼看向宗盛:“还为从前的事情恨我?不是都让你抽过鞭子了?怎么陪我吃顿团圆饭都不愿意吗?”   池越似有些恼又似委屈地看着宗盛,看得他僵在原处,不知要作何反应,他方才的话究竟有什么歧义,让池越误会,突然变了脸色?   “我不是那个意思。   仰熙斋只余我们二人,我想简单点吃过就好,怕小厨房里食材不多,你若想吃的好些,该跟着白溪桥出去吃。”   池越向宗盛迈了一步,逼近了他,紧紧盯着他,说:“中秋是团圆的时节,我与白溪桥有什么关系?团哪门子圆?”   “……你……我……”宗盛不知道池越为何咄咄逼人,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更答不上他的问话。   “你想说,你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对吧?”池越忽然垂了头,轻笑了一声,“可不是嘛,有什么关系呢。”   宗盛听池越说话酸酸涩涩的,像无数小针密密麻麻地扎着他,又是痒又是疼又是避不开,不知怎么的,突然伸手拉住池越:“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池越还是低垂着头,廊下灯火不明,让宗盛瞧不清楚他的脸色。   “……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作者有话说:   cp太多容易写不过来啊!!(卦象星象啥的都是我乱写的,完全不懂) 第75章   池越和宗盛晚上最后还是吃面,不过宗盛另炒了两个小菜,有酒有肉,池越便没再挑剔,吃的很是舒心。   但是池越喝酒喝得很凶,令宗盛吓了一跳。   他们都是穷苦出身,以前能吃口饱饭都是奢望。   十年前他们还小,哪里想得到会有酒肉声色尝遍的一天。   “行了。”   宗盛抢下池越手中的酒坛,才发觉又空了一坛。   起先还是用的酒壶酒盏的,喝了没几杯,池越就换了碗来,抱着酒坛喝。   池越笑着仰头将酒碗里的一口饮尽,一滴不剩,抬手将酒碗掷进宗盛怀里:“抢什么抢,给你给你。”   “你这……喝这么多做什么?”   “放心,今夜殿下也不会回来的,我们喝酒不碍事。”   池越站起来又去找酒,被宗盛赶紧拉回来。   “行了,够了。”   池越推开宗盛,晃晃悠悠地摇头:“在大理寺辛苦了好几日,总该犒劳一下自己。”   “够了。   你醉了。”   池越揪起宗盛的衣襟,力气大得差点将宗盛拽得一踉跄:“宗盛!不够!你我十年未见,不该吃一顿酒庆祝一下嘛?!”   “好好好,该该该,这不是已经喝过了。”   宗盛隐隐觉得池越今天的心情并不好,虽然一直笑着,但也是一直无理取闹着,尤其喝了酒之后,撒酒疯撒得肆无忌惮。   “宗盛!”池越站都站不稳,就扑在宗盛怀里,揪着他的衣襟就是不放手,方才恶狠狠的样子突然变得委屈极了,“你恨我吗?还是恨我吗?你根本不想庆祝,根本不想看见我吧。   哈……”   “……”宗盛被池越压到墙边,忍不住叹气,“不恨了。”   “宗盛,我骗了你,还打断了你的腿,怎么会不恨呢。”   池越用额头抵着宗盛的胸膛,一下一下撞着,劲不是很大,却还是有些痛的。   宗盛按住池越的脑袋,想着是不是将他打晕了比较好?   “唔!”池越猛得推开宗盛,趴到廊下去吐。   宗盛沉沉大叹一声,给池越倒了杯水送过去,将人一把捞起来,灌了他半杯水:“漱漱口。”   池越这次倒是听话,没将茶水往宗盛脸上喷,吐完了就晕晕乎乎往宗盛怀里倒。   宗盛将人扛回了屋内,池越迷迷糊糊间还在说着什么,宗盛细听了片刻,却听不清楚,就起身去收拾烂摊子了。   池越睁开了眼睛,看着屏风上人影晃动,一时消失不见,一时又突然出现,像做梦一般,可他的梦里宗盛从未出现过。   在都护府的那一年,池越日日夜夜活在噩梦中,几乎天天都会在梦中回到五都府,地牢、回廊、校场、卧房、庭院、禁闭间,每一处都充满血腥味,他来来回回寻遍了梦里的五都府,却始终找不到宗盛,也看不见光。   “……宗盛。”   池越慢慢坐起来,看着映在屏风上的光影低声呢喃,“好疼……”   宗盛打了盆热水回来,想给池越擦把脸,却看见池越坐着,整个人像是醒了,又像是傻了,一动不动的。   “池越?”   池越缓缓抬头,看着他,脸上挂着泪,眉头蹙着,低声喊疼。   “疼?伤口裂开了?”宗盛以为是鞭伤迸裂,“我重新给你上药。”   池越呆坐着,看着宗盛替他除去衣物,替他查看伤口。   池越的药是宫中之物,他的伤又不重,伤口两天就收了口,宗盛仔细看了看,虽有一两处迸裂,却不严重,不至于会让池越忍不住喊疼,疼到忍不住哭。   池越酒喝多了,身上脸上都泛着灼热的红。   他的身体被特殊的药汤洗过数遍,是完美无瑕的白玉,现在却像日落时分的云霞,浓艳得如梦似幻。   “哪儿疼?这儿?”宗盛的指腹轻轻擦在池越的伤口上,有些痒,却不是疼。   池越怔怔地看着宗盛,没出声。   “怎么了?”池越这一会儿疯一会儿傻的样子让宗盛更觉得他比平日里更难以琢磨了。   “……这么多年,每次感觉疼的时候,我都会想到你,想你替我敷药治伤,像小时候那样,我就不会那么疼了……可宗盛,你不在,甚至不愿出现在我的梦里……我那么想你、那么想你啊,为什么?就那么恨我?”   池越的声音很轻,似是藏着极大的怨恨,又像是在哀怨的祈求,说着说着就哭得更厉害了,像个丢了糖饼的小孩子,可池越小的时候从来不哭,宗盛从未见过他哭,从来只有池越将别人揍得痛哭流涕。   宗盛慌了,要不然将他当小孩子哄?   “……你别哭啊,哪儿疼你告诉我,我给你揉揉?”   池越抓起宗盛的手贴到自己心口:“这里。”   池越的身上很热,触到的一瞬间宗盛被烫到了,想抽手却被池越死死按了回去,手掌完全贴在他的胸口。   火舌舔上了宗盛,从手心一下蹿到他的身上,一路烧到了他头顶心,就将他的神志瞬间烧成灰。   宗盛伸手将人搂进怀里,柔声哄着:“我在,我在,不疼了。”   池越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宗盛突然不敢去猜了。   池越枕在宗盛肩头,垂眼露出一抹笑。   宗盛这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幸好没被别人先骗了去。   十年了,池越总在思念却从未想过要寻宗盛,就怕他已不是小时候的样子,就怕他也变了,变得冷漠无情、变得鄙陋恶心、变得懦弱卑微……也许是老天终于肯给池越一点点怜悯,把一丝未改的宗盛带到他面前,还给他。   ***   华溪别院酒宴散时已快到二更天,唐绫喝了一些酒,不多,却觉得很累,虽说是私宴,席上都是周国人,但并不是使节团中所有人都像黄泽献一样对唐绫毕恭毕敬。   黄泽献是枢密院参事,荀安侯的部下,又是看着唐绫长大的,自然亲厚。   但使节团中大部分都是主和派,在朝堂上日日跟军部吵吵,将这许多年内政之弊全怪在荀安侯和军部头上,既反对着又畏惧着。   唐绫被送来陈国做质子,这些人一方面十分开心,好像陈国是替他们打了荀安侯的脸,一方面又害怕,万一荀安侯跟陈国达成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荀安侯会借外力谋反。   如此这般,他们对待唐绫的心思就颇为复杂了。   酒喝多了,少不了撒酒疯的,或者说借酒装疯的,要说两句不好听的来刺一刺唐绫,尤其最近唐绫与祁霄走的很近。   应付这些并不麻烦,只是累而已。   唐绫推开房间的门,一眼瞧见祁霄在屋内正逗着小白蛇,脸上阴霾即刻散去,露出笑来。   “回来了?”终于轮到祁霄问出这句话。   唐绫点头,反身关了门,下一刻已被祁霄抱在怀里:“等待真的是件磨人的苦差事。”   唐绫转过身,与祁霄相拥:“等很久?今夜大理寺也该有私宴,我以为你不会这么早回来的。”   “早上不是你说让我早去早回?”   “那么一说……”   祁霄吻着唐绫,将他后半句吃掉,唐绫身上有酒气,闻着使人迷醉,祁霄像个酒鬼,哪怕一滴都不能放过,贪婪地吮着、嘬着,急切却温柔得纠缠着。   “……哈啊……”唐绫的喘息越来越急促,感觉自己就快窒息了,却是将祁霄拽得更牢了。   祁霄晚上还没吃过东西,早就饿得厉害,唐绫秀色可餐,正适合拆吃入腹。   唐绫觉得自己是真喝醉了,被祁霄吻得晕晕乎乎的,他像是一条漂在太华江上的小船,风浪太高、汹涌猛烈,他根本就承受不住,随时都会被拍碎、沉入江底,可他居然不害怕,甚至在风浪中感受着无比的刺激、享受着不可描述的愉悦,交叠推高的波涛都是狂欢的乐声,引人疯狂。   待到风浪停歇、江面平静,厚重的夜才慢慢盖下来,化作美梦。   祁霄看着怀里的人,手指轻轻擦过唐绫眼角的泪痕,心满意足之中藏了一些苦恼,他是不是太过肆意妄为了?饿极了就完全无法克制自己,真是……禽兽……   屋内没了动静,叶淮才敢将青岚放进院内。   青岚狠狠瞪了叶淮一眼,气得咬牙切齿,他已经在院门口捶胸顿足了一个时辰,气不仅消不下去,还越烧越旺。   叶淮忍不住说了一句:“公子的话你要记得。”   “知道!我就是想打死那混小子,我也要得打得过他才行啊!”   “……我怕你毒死他。”   青岚咬牙:“他若敢对公子有半分不好,我不会放过他的!”   叶淮叹了一声,不住摇头。   青岚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唐绫的房门:“公子,洗澡水备好了。”   出来应门的是祁霄,怀里抱着睡熟的唐绫:“多谢。”   青岚没眼看,他又要被气哭了,只得扭头转身给祁霄引路。   唐绫醒来时,人还泡在浴桶里,被祁霄抱着:“嗯?”   “再睡会儿。”   水温略烫,祁霄身上更热一些,暖暖的很舒服,唐绫嗯了一声,半梦半醒间任由祁霄摆弄。   祁霄喟叹一声,在这么下去他又要忍不住了。   白溪桥说的一点没错,他真是疯了。 第76章   祁霄在床头留了盏灯,他还舍不得睡,就想这么痴痴得看着唐绫,看他睡颜安宁,像百雁山林里的那株昙花,只是含苞待放的样子就已美得让人挪不开眼,只想静静地守着它,在深夜里,唯独在祁霄眼前绽放的一瞬。   祁霄的指腹描过唐绫的眉眼,似能瞧见他温柔的笑;再擦过他的唇,指尖沾上他柔软的吻;又抚上他的脸颊,好像在晦暗的灯火下还能瞧见那抹绝艳的绯色;拂过下颚顺着他白皙的脖颈,祁霄轻轻按在唐绫的锁骨上,那处留下了一点红痕,祁霄想把它烙进唐绫的身体里,刻上自己的名字……   “嗯……”唐绫像是有所察觉,转醒过来,微微睁开眼,又轻轻合上,换了个姿势,就那么一挪动浑身就是一僵,哪儿哪儿都冒出来酸胀的疼,连脚趾头都好像抽筋了,好不容易才枕在祁霄肩上,微微松了口气。   祁霄见他轻轻蹙了蹙眉头,问道:“疼吗?”   先去抱唐绫去洗澡的时候,祁霄才看清楚他身上斑斑红痕,自己是做的多过分才将他弄得这样一塌糊涂的,心里一边愧疚着,一边又忍不住窃喜。   唐绫摇头:“什么时辰了?”   “四更了吧。”   “不睡吗?”   “还想再看一会儿,舍不得睡。”   唐绫听着祁霄胡说不由笑起来,轻轻抱着他,说:“睡醒再看也来得及。”   祁霄却是摇头:“从雍城到元京,我错过了许多好好瞧着你的日子,想补回来。”   “在此之前你错过了整整二十一年呢,想怎么补?”唐绫伸手戳了戳祁霄的额头,心里连他的无理取闹都喜欢。   祁霄翻了个身压过去,将唐绫搂在怀里亲:“一点一点慢慢的,补回来。”   唐绫这一下子可完全醒了,慌忙把祁霄推开些,他可经不住祁霄这么弄他了:“我错了,错了,今夜就放过我吧。”   见唐绫慌乱得羞红了脸,祁霄不禁笑起来,将人抱在怀里轻轻吻了吻:“是我不好,弄疼了你。”   “……”唐绫不说话,默默靠在祁霄肩头,藏起了笑。   过了一会儿,祁霄才说:“醒了吗?还睡吗?”   “怎么了?”   “今夜来其实是有话与你说,只是久等之后才见你来,忍不住……”   “何事?”唐绫撑着坐起来,深更半夜的应该不至于耽误事,但祁霄现在与他说这些,显然不是无关紧要的。   祁霄伸手将唐绫拉回来,现在天大的事情都不如将唐绫贴在自己心口重要。   “我今日……昨日,本该去大理寺的,却被礼部半路请去了司天监临仙台,陛下谕旨命我参加月祭,请国师宁晚萧亲自教我祭礼。”   “月祭……”   “礼部也给你递了帖子和章程。”   祁霄话语笃定,他什么都知道并非猜测,不由令唐绫更加困惑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回事?”   “说知道也不尽然,宁晚萧是对我说了缘由,我却不知该不该相信。”   祁霄将宁晚萧说的话尽数告知唐绫,“宁晚萧此人你知道多少?”   唐绫来陈国之前,将陈国朝堂上下、宗族内外、近十年间的所有材料览尽,若是寻常人怕是看都看不完,更莫说记得住了,但唐绫不仅天资聪颖更是过目不忘,加上星罗卫多年钻营,整个元京城除了宁晚萧自己和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只怕唐绫才是那个最了解他的。   “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   “宁晚萧的出身元星观,这个你应该晓得。   他双眼说是生来畏光,常以锦缎遮目,不过亦有另一种说话,他的眼睛不是患疾而是能通天,可见鬼神、能观生死。   他出生之前,天微道人观星而见天昭,专程下飞凤山寻到宁晚萧家中,等着宁晚萧出生,直接抱回了元星观。   后来才有宁晚萧乃紫薇天星降世的说法。”   这样玄乎的说法,祁霄从来不信,即便是唐绫所说,不过现在传闻如何并非重点,祁霄听着,并不打断。   “宁晚萧二十岁奉旨入朝……虽然陈国举国信奉天尊,司天监监正又皆出自元星观,但陛下诏请天师,由谁接诏书是元星观自己说了算,亦有过不奉召的先例,但宁晚萧是自己接的诏书,还令得天微道人大惊失色,连观主掌教都曾极力阻拦。”   “阻拦?”难道宁晚萧二十岁就要接任元星观是真的?入朝而已,以陈国举朝对元星观的信奉,宁晚萧享受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崇,就算入俗世或许影响修行,也不必极力阻拦吧?怎么听着像是要宁晚萧大义赴死一般?   “因为宁晚萧离开元星观入朝任司天监监正,是还了俗的,连道号都不再用了。”   “元星观百年来都是出世而不避世,一直以来都有出世修身、入世修行的说法,就算奉召入元京任职司天监,也从没有还俗的。   宁晚萧何意?”   “宁晚萧说是尘缘未了。”   “他自己说的?”   “你不信?”   祁霄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我不知道。”   “怎么了?”   “宁晚萧……我看不明白,他说的话,似乎可信,但我又不敢轻信。”   “你指的是太白和天狼的星象,还是宁晚萧卜的一卦?”   祁霄还是摇头:“我想不出来他有骗我的理由,同样也想不到他有对我说那些话的理由。   他难道要介入朝局吗?”   唐绫揉了揉祁霄的发,轻声道:“他既没有理由害你,也没有理由帮你。   会不会是想从你这里印证昨夜的星象和他卜出的卦象?”   这似乎是唯一的解释。   祁霄叹了一声,有些烦乱地挠了挠额角,他果然对元京城中事一无所知,处境比他预想的还要难,甚至比唐绫更难。   兵部户部的烂摊子先不提;五都府中还有派系之分;罗瑜的案子虽然看似了结,但真凶尚未被拿住;白柳当年的悬案,陆秀林“消失”在大理寺中的一年;礼部和皇后对祁霄的小小敲打;陛下当着裴浩的面给他天策营,圣心着实难测……   难怪陆方尽日思夜想地要离开,多待一个时辰都令他坐立不安,祁霄终于也能体会了。   唐绫拉住祁霄的手,在他抓挠的额角亲吻了一口,说道:“你身边有天策营的人在,我们的事情陛下那边是瞒不住的。   宁晚萧那套星象卦象的说辞,信不信都没什么要紧,不是吗?”   祁霄怔了一下,慢慢缓出一口气,不由得笑自己,他身边躺着的人是唐绫,心似明镜,他问的是宁晚萧,真正顾虑的其实是陛下和天策营,唐绫一眼就看出来了吧。   只是这两日,祁霄和唐绫都避着“天策营”三个字不提,确似掩耳盗铃,回想起来颇为可笑。   “他叫池越。   当年之事,我听说了。”   唐绫轻叹道:“我也是再见到他才恍然明白天策营是何种存在。   星罗卫望尘莫及,倪珏还在时的都护府或许还能相提并论。”   祁霄苦笑了一声:“玄机、天策二营,星罗卫和都护府,佔事处,三国这几处暗部,我只不过略有耳闻,直到今日都还是知之甚少,能让你做这样的评价,大约能猜到其中一二分的恐怖了。”   荀安侯掌周国军部,星罗卫皆听命于他,唐绫自然对这几处暗部比旁人了解的都多。   祁霄身边只是多出来个池越,手里多了块无事牌,听了一个十年前的故事,管中窥豹而已,其他任然是一概不知。   想起来都头疼。   “你想知道什么?”唐绫抚过祁霄的脸颊,“倪珏当年的事情?” 第77章   “倪珏之事,说实话,我并不好奇,我在意的是天策营、是在蓝泉要杀你的人。”   在司天监临仙台,宁晚萧的话勾起了祁霄许多隐忧。   他和唐绫在一起的事情瞒不住,陛下若是为此勃然大怒,将他训斥一顿、甚至打一顿、或者直接赶回抚州去,祁霄反而能安心,至少他可知陛下的态度,才能应对。   现在祁霄心里不安,唐绫分明就在他身边,他却害怕护不住他。   他已不可能回到在蓝泉的那个时候,对唐绫无情,救不救得了听天由命,他伤了或死了都不要紧。   祁霄将唐绫抱得更紧了些,想起蓝泉刺杀,他不禁有些后怕,那时候他当真是不在意唐绫的死活。   替唐绫洗澡的时候,他手臂上还爬着那道恐怖的刀疤,围猎时迸裂过一次,令祁霄心里好一阵疼。   在蓝泉驿站里发生的刺杀自始至终是个谜团,唐绫和祁霄各自都疑心过会不会是玄机、天策营?   在虎口峡截杀唐绫的刺客来自佔事处,一整队精锐人马将虎威军杀了个措手不及,若不是祁霄肯定护不住唐绫性命,这样的谋划是势在必得,非要唐绫死。   但在蓝泉,只两名刺客就敢在虎威军和祁霄亲卫的眼皮子底下行刺?这二人身手确实不错,但不错的有限,在白溪桥和宗盛手里都未必能有三成胜算,与池越相比那更远远不如了。   “我曾做过猜想,却无法求证,只能作罢。”   唐绫微微叹了一声。   那夜在蓝泉,唐绫和祁霄曾三言两语地聊过,不过当时两人相互之间全无一点信任,只有不断试探,话里话外真假难辨,最后什么结论都没有。   祁霄坦白说道:“我原曾想,那夜的刺杀或许是做给人看的,你的死活并不太要紧,只是为了给荀安侯添堵,若能挑拨周国出兵最好,若不能,也无妨,给你爹敲个警钟,让他知道你在大陈,要懂惜命。”   唐绫若死了,荀安侯盛怒之下出兵齐国完全有可能,就算周国主和派不愿意,陛下也会给周国足够的理由和好处推波助澜,毕竟陈齐之间的龃龉也是由来已久,敢越过凤林山入大陈国境行刺,佔事处这一巴掌打在陛下脸上,岂有不还回去的道理?   所以在审过那名刺客之后,祁霄第一个便猜测是天策营受陛下命行事。   不过如今见识过了池越的身手和本事,祁霄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若是天策营奉命行事,唐绫必死无疑。   祁霄以前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父亲,现在似乎渐渐有些明白了,他雷厉风行、干净利落,户部说处置便处置,罗瑜的案子给曹巍山五天就必须结案,他要毁掉都护府倪珏就得死……   而杀唐绫,荀安侯未必就会顺他的意举兵讨伐齐国,既然是未必,他就不会多此一举。   池越对唐绫的态度,就是最好的佐证。   陛下从未真的在意过一个唐绫,即便知道祁霄和唐绫在一起,他都放任自流、不闻不问。   唐绫看向祁霄,一时怔愣无语,祁霄方才的话是大不敬,对谁都不能说,尤其是对他。   唐绫倾身过去吻上祁霄,默默堵住他的嘴。   那些话祁霄不必说,他也不必听,无论他们之间隔着多少不可能,只要这一刻他还能拥抱和亲吻他,唐绫就可以不去理会其他。   “方才不是说不要了?”祁霄将唐绫的吻纠缠了许久,直到他身软无力,由着祁霄啃咬着他的耳垂,双手扶在他腰上,唐绫再想推开、再想逃跑,可就来不及了。   唐绫急促喘息着,反而往祁霄身上贴得更近了,反正都是他自己挑起来的事情,对祁霄他就是喜欢、都是愿意。   祁霄一翻身,将唐绫压住,低头吻在他喉咙上像是咬住了他呜咽吞咽,磨了片刻就此打住,伸手拉起被角,给唐绫掖好被子,又在他唇上浅浅啄了一口,枕在他肩头低声说:“你若不愿意说,我不逼你就是了。”   唐绫侧过头,对上祁霄的眼眸,说不出话来。   在蓝泉,唐绫曾说他知道刺客不是来自佔事处,不仅是试探祁霄,他确实心中有所揣测。   祁霄曾以为他们所猜大约相同,其实不然,而到现在唐绫都不愿细说。   也许是不能,也许是不应该。   祁霄能明白唐绫有所顾虑,但还是忍不住心里滑过一丝失落。   祁霄抬手拨弄唐绫脸颊遍的碎发,微微轻叹了一声:“无论如何,至少在我这里你不用权衡再三、不必委屈或者勉强自己。”   “……嗯。”   唐绫点了点头,祁霄的心意他都明白。   “唐绫,我爱你。”   唐绫一怔,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祁霄说过的是唐绫,不许离开;是唐绫,我想要你;是唐绫,给我……却从未说过喜欢他、爱他……唐绫清楚祁霄对他的感情是什么样子,但听他亲口说出来的一刻,还是忍不住怦然心跳、神思荡漾。   而唐绫也没有对祁霄说过,喜欢他、爱他这样的话。   他原以为他们两个心有灵犀并不必说出口,可这样直白的袒露、这样深情的话听在耳朵里竟如此动人,令他突然之间喜悦溢满心间。   唐绫悄悄钻进祁霄怀里,说:“我也是,我爱你,祁霄……很爱你。”   亲吻不够、缠绵不够、一辈子都不够,无尽的贪婪已经快把祁霄逼疯了,他将唐绫抱得很紧很紧,紧得让唐绫感觉疼,可祁霄却已经无法松开手了。   “唐绫,我爱你,想保护你,可我害怕,怕我做不到……”   祁霄害怕,怕到发抖,像他看着琳贵人缠绵病榻、气若游丝时的无能为力,他恨怒交加却什么都做不了。   对唐绫,他决不允许自己无能为力。   “……对不起,那些事情不告诉你只是……”   “因为我什么都做不了?是都事府,对不对?”   唐绫一怔,没说话,听祁霄又说:“如果能杀了你,对荀安侯必然是致命的打击,他只有有起兵伐齐的心思,就会被骂成千古罪人。   而你在大陈国境中出事,大陈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议和之事周国便是立于不败之地,能向大陈讨要的好处数之不尽。   就算你不死,也怪责不到都事府头上,对不对?”   “……是,我是这样猜的。”   “查证了吗?”   唐绫不应。   “为何不查?”祁霄气得心肝都疼,唐绫就要忍了?!   “你救了我,我这不是没事?祁霄,这不仅事关我唐绫或者唐家,而是三国社稷的大事,周国朝局眼下还算安稳,陈周战事刚歇,难道要为了我全部毁掉?”   “三国社稷的大事本就不是你一人能扛得起来的。   就算没有你、没有你爹荀安侯,他们就不打仗了吗?自八国之乱到如今,死了多少人数的清吗?你爹主战不正是为了以战止戈吗?”   道理唐绫岂有不懂,可真想要天下太平何止千难万难,且不论三国之间如何,攘外先安内,陈、齐、周自家都有自家的乱,如今陈国国力乃三国最强,可元京城还不是乱得一塌糊涂。   “你不查,我不信你爹也不查。   就算你爹不查,那我来查,星罗卫在大陈行事不易,难道都事府会容易?区区两人就敢在虎威军的重重护卫下动手,谁给他们开的方便之门?就算我不查,陛下也不会放过。”   既然想明白了不是天策营,那陛下说要清查唐绫遇刺的事情就不是敷衍之词了。   唐绫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祁霄还在气头上,被唐绫这一笑弄懵了:“哪里好笑?”   唐绫笑着肩头轻颤:“被你这样捧在手心、护在心尖上,我很幸福。”   “……”祁霄搂着唐绫,无奈叹了一声,“所以我只是在哄你吗?”   唐绫摇头,轻笑着说:“不,我知道陛下会查,但却不会真的做什么,但你要查,就会有人为此而倒霉,所以我很高兴啊。”   祁霄看着唐绫乐不可支,突然灵光一闪,诧异问道:“你不是没查,你查了,而且查到了,只是动他不得,是不是?”   唐绫轻轻戳了戳祁霄的额头,手指刮着祁霄直挺的鼻梁上,轻描淡写地逗弄,像是故意使坏:“我若告诉你了岂不是挑拨你们兄弟感情?这样的离间计,你会不会轻易上当?”   祁霄握住唐绫的手,轻轻吻了吻他的手指,又舔又吮,又让唐绫的心跳乱了节奏。   “荀安侯送你来,不正是希望大陈越乱越好?怎的现在爱我爱得这般痴,舍不得我卷入暗流,连你父亲都要违逆吗?”   唐绫懵了一下,默默低了头,祁霄今夜会问就是一定要个答案,他却总想瞒着。   回想起来,他们相识不过三个月,从他对祁霄生出好感和喜欢,到现在,都是祁霄一步一步向他靠近,一点一点逼着他接纳、把自己交托给他,现在祁霄要他坦诚、再无保留,祁霄一如既往地直白。   祁霄搂着他,叹气道:“抱歉,我才说了不会勉强你的。   是我不好,你莫怨怪我,好不好?”   宁晚萧所见星象、所卜的卦言,或许在昭示着什么,唐绫忽然愿意相信一回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   “祁霄,你想要那个位置?那些原本属于你的东西。”   “……没兴趣。”   祁霄撑着脑袋,定定地看着唐绫,不带任何玩笑,认真地说道,“我回元京是母亲,为了白柳,为了我所在乎的人,现在也是为了你。   其他的我没兴趣。   但你若想要,我若能给,便给你。”   “……你……你在说什么!” 第78章   司天监临仙台,宁晚萧站在高高的祭台上,抬头望着缥缈云汉、浩瀚星辰,见皓月当空,而星灿不输月辉,坠在无边无垠的夜幕上,将尘世凡俗皆包裹其中。   宁晚萧缓缓抬手,似能触到如绸缎一般的夜、能挽住圆若玉盘的月、能摘取一枚星光握在掌中。   “又是天狼与太白相携……师兄要不要再起一卦?这怎么能是豫卦呢?”小道童无镜满是不解,他的道行不够,可伏羲之术、观星之技自幼研习,按常理推断,天狼、太白若有异必是天下兵乱,可宁晚萧昨日居然卜出了豫卦!   宁晚萧半晌不言语,手指点拨着夜幕上的星,问道:“若不是豫卦,而是其他的,无镜啊,我这个国师还当不当得了?”   宁晚萧低头看向身旁的无镜,眼中带笑。   无镜被宁晚萧看得不禁浑身一颤,突然瘆得慌。   宁晚萧天生“眼疾”,他的瞳孔颜色异于常人,非常浅的银灰色,民俗有称“妖瞳”,视之为不详。   宁晚萧日间双眼蒙纱也有这一份顾虑在。   就算是身边亲近之人,像无镜这样常年伴在宁晚萧身旁,见他双眼无数次了,还是会时不时露出震惊的神色,尤其宁晚萧站在星空下的垂眼回眸,比月华更清冷、比星辰更遥远,任谁瞧了都不会认为他是凡人的,若非神仙那便是妖魔了。   “你别笑得这么阴恻恻的,我怕。”   无镜抖了抖,扭头往大殿走,“起卦吧。   我还是不信能是豫卦。”   宁晚萧笑了笑:“好,依你。”   回到大殿中,宁晚萧起了一卦,仍然是豫卦。   “……”无镜愣愣地瞧了半天,才艰难地开口,“从八国战乱开始的混乱要结束了?师尊说的清平盛世?师兄,你今日见了楚王祁霄,究竟如何?”   “天机。”   宁晚萧打了个哈欠,“睡觉去吧。   明日月祭可有的忙了。”   无镜追上宁晚萧,还不依不饶起来了:“师兄今日与那九殿下聊了许久,还一起吃了饭,为何只字不提?反而只问我与那个叫白溪桥的说了什么呢?”   “陛下都不问,你就不要操心了。”   “当年,弧矢天狼现、萧鼓望燎原的卦词是师伯历劫之前的最后一卦,他身上系的可是天下安危,连师父都极为在意,你若不以为然又怎么会特意将人请来?教祭礼这么烂的借口,怕连九殿下都不信吧。”   “战事年年有,怪在一个孩子头上,不合适吧。”   “但师伯的卦词不会有错……”   宁晚萧回头看着无镜,冷冷地说道:“谶言而已,既无前因,又不提后果,十个字罢了,若是天意,我们自该顺应。”   无镜抿了抿唇:“师兄,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困了。”   宁晚萧踏进自己屋中,反手合上了门,将无镜挡在了外面。   无镜抬头望天,长叹一声:“不该啊。”   弧矢天狼现、萧鼓望燎原。   当年这十个字司天监解做大凶之兆。   可无镜和宁晚萧出身元星观,于观星卜卦自独有术法,当年的星象似是不吉,而他们的师伯夷贞道人的卦词亦预示战乱,但合星相来说,并非凶灾之意。   星主乱世兵灾,意为“侵略、攻伐”。   弧矢九星位在天狼星的东南位,相对应天狼在西北,弧矢九星出现呈满弓箭欲离弦,与天狼相对,互为搏杀,当年星象,弧矢九星现,而天狼独耀,这一战天狼乃必胜之姿。   齐国在东南,大陈在西南。   祁霄非但不是灾星,反而将是大陈的战神。   待天狼耀眼时便是伐齐最好的时机,此役必然大获全胜。   但……那太白又是从哪里冒出来捣乱的?!   太白东出却卧在天狼之侧!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可接连两日都是相同的星象,事出有异啊!   无镜挠着头,他想不明白啊!   ***   八月十五,中秋。   元京城大清早便热热闹闹。   前几日作乱的盗匪已经伏诛,京畿都护府协同五城卫巡防城内,五都府铁骑护在城外,虽然这么大的阵仗极为少见,但元京城百姓经过了前几日宵禁严查之后发觉城内治安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儿,现在连小偷小摸都没有了,现在非得没有埋怨不安的,还安乐起来了。   曹巍山走在长街上,看着街上来往百姓皆有笑脸,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   中秋啊,他曹巍山的命和官位都是保住了。   虽说,刺杀罗瑜的真凶还未能确认,但主使的人犯都在京畿都护府和大理寺关押审问着,水落石出不过是时间问题。   今日没有朝会,曹巍山准备先去京畿都护府一趟,交代一些事务,人犯刚刚捉拿归案,中秋节也不能离了人放松警惕,万一出个什么“畏罪自杀”的事情,他又得惹一屁股麻烦。   曹巍山前脚刚到京畿都护府衙门,没到一盏茶的时间,祁霄就来。   “参加九殿下。”   曹巍山亲自出来迎祁霄,“九殿下怎么来?今日祭月,殿下不入宫?”   “是要去的。   想着先来一趟都护府衙门,说不定曹大人会在,最好能说上两句话。”   曹巍山虽不知祁霄来意为何,却听得明白他的话,立刻让身边的人都退了出去。   祁霄坐下,曹巍山亲自为他沏了盏茶端上了:“殿下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   不过有件事情相与曹大人商量。”   “殿下请说。”   “罗大人的案子基本可以结案了,陛下那边应该不会再多做追究。   只不过我心里还有疑团尚未解开,想了想,还是不请自来了。”   曹巍山端着茶盏凑在嘴边,听了祁霄的话,愣了愣一下,茶到嘴边似是忘了怎么喝了。   祁霄所谓的“疑团”,曹巍山心里再清楚不过,但他原本以为祁霄不会提。   祁霄幽幽说道:“令我困惑之事有二,其一是罗瑜非死不可的理由,其二是刺杀罗瑜的真正凶犯。”   罗瑜乃大理寺卿,当朝正三品,为什么宁可触怒陛下也非杀不可?大皇子这些年贪的再多,只要不是谋逆,陛下的处置到户部就会结束,在罗瑜出事之前,户部的案子已经审得差不多了,该定罪的定罪、该查抄的查抄,连户部尚书两朝元老、七十高龄都没躲过去,户部侍郎更被陛下拉出来明正典刑,就是为了让事情到此为止,大皇子哪儿就那么愚蠢,在这个节骨眼上闹事,还是刺杀朝廷命官这样的大事?!   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要将大皇子在朝中、在户部的势力连根拔起。   能在元京城中谋划这种事情的既得利益者,只有两位,五皇子祁雳和七皇子祁霆。   而祁霄所说的第二个谜团,刺杀罗瑜之人,曹巍山若有心要找,是找得出来的。   京畿都护府什么杂事都管,却又时常管不了,十之七八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混日子。   但曹巍山糊弄并不是糊涂,该知道的都知道,不言不语罢了。   元京城能有潜入大理寺卿府邸杀人还能全身而退的高手,他若连个名单都查不出来,还如何做元京城的父母官?陛下要他何用?   所以,祁霄问的两桩事情,其实是一件。   “不知曹大人如何打算?”   曹巍山一口茶水就在嘴边,偏是喝不下去了。   他有何打算?当然是打算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五皇子和秦氏,七皇子和公孙氏,两头都是不好得罪的。   曹巍山恪守曹氏家训不党十多年,在元京城中独善其身何等艰难,根本不是他想如何,而是他能如何。   “……”   “我明白了。”   祁霄微微颔首,站起身来说道,“曹大人不必为难,我不过一问而已。   时辰不早了,我要入宫,先告辞了。”   曹巍山起身一揖:“恭送九殿下。”   祁霄离开,曹巍山颓坐在椅子上,沉默良久。 第79章   中秋月祭之前,祁霄作为皇子先要入宫给陛下和各宫娘娘请安,然后才能往绮雲宫陪琳贵人用午膳。   承明殿中,陛下在写字,怀素和尚的《小草千字文》,这幅字他已临了数月,千字很长,写起来需要平心静气,很是考验耐心,可就算不用千字,写下一纸三两句,他都总觉得不合心意,就是少一份气韵,写不出那份清逸浑朴。   祁霄跪在殿前,陛下没说让起他也不敢妄动,只能默默叹气,他是做错了什么,要在这里罚跪?唐绫吗?   “起来吧。”   陛下搁下了笔,看着自己的字,仍是不满意,抬眼看了看祁霄,“你来。”   祁霄站起身来,往御案前走了两步,停在半丈开外。   “朕让你过来,”陛下抬起握笔的手,将祁霄召近前来,“你来写。”   祁霄愣了愣,这是要考功课?幼时读书陛下从不曾问过他的功课,现在是要管教他?   祁霄硬着头皮走到陛下跟前,双手去接御笔,这一杆笔仿佛有千斤重,沉得提不起来。   怀素和尚的字帖,祁霄没临过,他很少写草书,小时候在太学教楷书,临的都是颜柳,祁霄十岁后离京,师父虽然管教甚严,他和白溪桥读书从不敢落下,但不得名师教习,怎么也比不上陛下养在自己跟前的几位皇子。   现在叫他临帖,还不如将他拉出去杖责来的痛快。   祁霄偷偷瞄了陛下一眼,见他目光点在自己握笔的手上,只能咬着牙提笔临帖。   顺着陛下方才停顿的地方继续,正写到,景行维贤,克念作圣。   德建名立,形端表正。   空谷传声,虚堂习听,祸因恶积,福缘善庆。   就这么三句,祁霄写的颇为艰难,陛下瞧得只觉眼睛生疼。   “……行了,你这字回去自己好好练练。   哪个先生教成这样?”陛下蹙眉看着祁霄,在抚州可有先生教习?该是有的。   他的字算不上好,中规中矩亦不算差。   他既然能习得一身好武艺,旁的好像也没落下。   祁霄搁下笔:“儿臣知错。”   陛下叹了一声:“算了,不是你的错。”   祁霄微微松了一口气,退了两步,想趁着陛下心情尚算不错的时候赶紧逃跑。   “回来。   让你退下了吗?”   “儿臣不敢。”   陛下从一旁的帖子里又找了一份出来:“抄这个,月祭时送去临仙台供奉。   用心抄,再写得乱七八糟,你就在临仙台大殿里罚跪半个月。”   “……是。”   祁霄看着眼前的《道经》,强压着没敢大声叹气,他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哪里招惹了陛下?居然要罚他抄书?离月祭还剩不到半日光景,要供奉殿前的道经不该早就抄完了?现在让他抄算什么?而且他抄经哪里有资格在临仙台供奉?   可不管是不满还是疑惑,祁霄都不敢表露。   张绥安命人搬来桌案,搁在殿前,祁霄就在陛下眼皮子底下默默提笔开始抄经。   “百雁山时答应过你,若你赢了姚一山便许你一个心愿。   可想好了?”   祁霄抬头,怔了一下说道:“父皇允准母亲去西行宫养病便是达成了儿臣的心愿。   儿臣不敢再有奢求。”   “你既然赢了围猎,自该有赏赐,这是两回事。”   祁霄低了低头,半晌没说话。   “想不到吗?”   心愿,祁霄当然有,带母亲回抚州离开元京城;查清当年白柳的事情;还有,带走唐绫。   这三年,陛下都能做到,可祁霄却一件都不能提。   “暂时想不到就先欠着吧。   日后用无事牌来换。”   祁霄一惊,无事牌是天策营的令牌,罗瑜的案子已经快结案了,他正打算要还,可陛下这一句话的意思就是让祁霄一直带着池越在身边?一直保管天策营?   “五皇子、七皇子觐见。”   承明殿外张绥安扬声通报。   祁霄一头细汗没来得及擦,无事牌也还来不及问,五皇子和七皇子像是约好了一样,一起来了承明殿,不约而同地悄悄往祁霄这边看了两眼。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   “嗯,平身吧。”   祁霄起身一礼:“五哥、七哥。”   “九弟来得真早。”   五皇子祁雳笑着扫了一眼祁霄案上的道经,眼神一沉。   “行了,你们去给太后请安吧。”   五皇子和七皇子刚来,都来不及说上两句话就被陛下打发走了。   而陛下也没有要与祁霄继续方才的话题的意思,继续临写千字文。   承明殿中寂静无声。   出了承明殿,五皇子祁雳看了七皇子祁霆一眼,轻轻叹了一声。   “五哥是有话要说?”   “呵,并没有呢。”   七皇子暗自翻了个白眼,心里嘀咕,分明是瞧见父皇对老九青眼相加就嫉妒不已。   抄经这种事情也值得嫉妒?不过转念一想,祁霄才回来元京一个月,就能被单独留在承明殿中,虽然抄经算不得什么好事,但相比没资格在承明殿中久留的他们,高下立判。   七皇子祁霆默默摇头,按老五的性格,肯定要挑事,月祭的事情老九躲过去了,下一次恐怕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可怜……   五皇子祁雳也是要先去太后寝宫的,但他不愿与七皇子祁霆同路,走得极快,将人远远甩在了身后。   “呵……”祁霆轻嗤了一声,正好,他也不想看见老五那张臭脸。   ***   将近午时,祁霄才被陛下从承明殿中放出来,道经抄了三遍,从中选了篇最好的,不过看陛下的脸色,仍不甚满意。   不满意祁霄也没办法。   字又不是一两日能练好的。   祁霄走出承明殿望了眼灿阳当空,忍不住叹气,他还是要先去给太后、皇后和昭妃请安,午膳怕是来不及去绮雲宫吃了。   “九殿下。”   张绥安送祁霄出去。   “可否劳烦张公公遣人替我去绮雲宫传个话,就说我晚些过去,请母亲不必等我用膳。”   “九殿下不必担心,陛下早已吩咐了,太后宫中可午膳后再去请安,然后直接去临仙台参加月祭。   皇后和昭妃娘娘那处都可不必去了。”   “嗯?不用……去给皇后和昭妃娘娘请安?”   “是,皇后和昭妃娘娘都已知会过了,殿下今日不必去。   时辰不早了,琳贵人还等着殿下一起用膳吧?”   “……多谢张公公。”   “殿下折煞老奴了,这都是陛下的旨意。”   祁霄从承明殿出来,忍不住想,莫非让他抄经只是一个借口?好让他躲过去给皇后和昭妃请安吗?但请安只是走个过场,留他在承明殿中抄经才是会令秦氏和公孙氏更恨他吧。   陛下是生生将他立成了个活靶子,非把他往绝路上逼,给他天策营说不定真的是为了保他性命的……   ***   张绥安送走了祁霄,返回承明殿中:“陛下,时辰不早了。   太后还等着陛下用膳呢。”   “嗯……张绥安,你来看看。”   陛下点了点桌案上祁霄抄写的道经和最开始临的小草千字文,“看看写得怎么样。”   张绥安凑上前看了两眼,笑道:“陛下又拿老奴开玩笑,老奴粗鄙,哪里懂文墨之雅。”   “呵,你跟在朕身边上了十年太学,还记得那时候替朕抄了多少书吗?欺君之罪,朕给你记下了。”   “陛下饶命啊。”   张绥安一脸惶恐,赶忙要跪。   “得了,别演,还来劲了。   走吧,别让太后久等了。”   “是。”   张绥安回头望了一眼桌案上的抄经,隐隐想要叹气。   陛下突然对张绥安说:“老九既然抄了道经,就让人送去司天监吧。”   “……是。”   “另外送琳贵人去西行宫养病的事都安排好了吗?”   “回禀陛下,都安排好了,方院判说琳贵人已有好转,可以挪动。”   “嗯,让方院判跟着去,琳贵人的病养不好,他就不用回来了。”   “遵旨。”   ***   月祭大典从开始到结束,两个多时辰,祁霄像只提线木偶一般,按着宁晚萧昨日所教规规矩矩地走完了所有章程,待祭奠礼毕,祁霄只想仰天长叹一声,太累了。   月祭之后宫中有宴,祁霄在觥筹交错中生出更多更深的疲倦和厌恶。   他望向唐绫的方向,唐绫似有感应一般,转而看向他,与他相视一笑。   唐绫的目光温柔含情,令祁霄不由地微微扬起嘴角,他想快些回同会馆,才好将唐绫拥在怀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隔着许多人,只能草草望一眼。   虽说是宫宴,但与上一次唐绫的洗尘宴不同,中秋佳节各府各家都要团圆,陛下也不能将朝臣都拘在宫城之中,所以早早就散了宴席。   祁霄离宫时刚到亥时,说早也不早了,不过中秋夜,元京城有灯会夜市,子时还有烟花,正是热闹的时候。   祁霄钻进马车,唐绫果然已在等他。   唐绫一笑,祁霄一句话未说先凑到他跟前,将人吻住,搂在自己怀里抱好了。   “很累吗?”唐绫抬手抚过祁霄的额角眉梢,祁霄大清早就出了门,在月祭时便瞧出他面有倦容,只是他头一次见祁霄板正的模样,竟有些好笑又觉得很是可爱。   “笑什么?这么喜欢我?”   “嗯,喜欢。”   祁霄忍不住又吻上了唐绫,他想立刻将唐绫揉进怀里百般疼爱。   白溪桥驾车远离宫城。   唐绫听着马车外人声鼎沸、格外热闹,而且是越来越热闹,忍不住问:“我们不回同会馆吗?”   “先带你去吃东西。   今日你吃的也不多,也饮了酒,胃难受吗?”   唐绫微微摇头,他还记得上次宫宴的事情,应道:“喝得不多,不难受。”   白溪桥驾着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条小巷中,敲了敲马车门框,隔着车帘说道:“今夜街上人多,东市不许驾车,只能停在外头了。”   祁霄牵着唐绫下车,对白溪桥说:“不用等我们,你先回去吧。”   白溪桥磨着后牙槽,道:“啧,好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祁霄笑出声,头也不回地拉着唐绫就走。 第80章   “在周国,中秋也这般热闹吗?”祁霄牵着唐绫行在人堆里,与形形色色的热闹擦肩而过,耳边喧闹,所以祁霄说话都得凑到唐绫耳边。   唐绫点头,笑道:“也是这样热闹。   嗯,应该说是更热闹。   韶阳的中秋有三日节庆,夜里也有灯会,仿佛日夜不分,很热闹。”   “是吗,真想去看,子绎会尽地主之谊,带我好好玩的吧?”祁霄贴着唐绫笑颜似蜜,一只手不知何时已拦到他腰上,在拥挤的人潮中毫不避讳亲昵。   唐绫望着祁霄,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这只是一句玩笑话吗?带他回韶阳?回大周?祁霄是陈国皇子,他难道想去大周作质子?太可笑了。   除非陈或者周能将对方完全侵并,他没有可能带他回家。   祁霄忽然手臂一收,将唐绫带进怀里,贴在身前,一手抬着他的下巴,凑近了低声说道:“我不喜欢你这个表情,绝望、悲伤、无奈,决定跟我在一起,会让你痛苦吗?”   “不!只是……”只是不安。   祁霄紧紧握着唐绫的手,想低头亲吻他,不过大街上、热闹之中,他怕唐绫羞臊,还是忍住了,将人带入旁边无人的小巷中,藏在黑暗里,偷偷吻了吻。   “只是不安,对吗?”祁霄抵着唐绫的额头,轻声叹,“我许了你一生,还记得吗?要为你栽满园昙花,年年等花开的,记得吗?你只要应我一句,愿意。   我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但我绝对不会放开你的手,无论发生什么。”   “祁霄……”唐绫忽然能感觉到他话语里的痛,是曾经发生过什么是吗?唐绫知道祁霄重感情,但要为了他放弃皇子的身份,甚至家国大义,这样的代价只是为了爱他?做得到吗……   唐绫抬头吻上祁霄,做不到也没关系,他愿意。   即便一想到将来唐绫就会生出无数的不安,和对这种不安的无能为力。   可就算如此,他还是忍不住抱住祁霄,舍不得眼下这一刻的幸福。   他曾以为仅仅是喜欢,却没想到祁霄会让他疯狂,让他抛却理智,无论祁霄说什么,他都是愿意。   “我们去吃东西,我有话告诉你。”   祁霄带着唐绫走了一段,来到面馆前,这不起眼的小面馆已经打烊,门板都合上了。   面馆没有名字,只有外头一块牌、一张幌,写着一个“面”字,街坊四邻和老食客都管它叫老刘家的面馆。   祁霄和唐绫上一次是偶尔路过,凑巧面馆还没关门,这一次是祁霄特意带着唐绫寻过来的,不过似乎运气不如上次好。   唐绫轻叹一声:“看来是来晚了,我们下次再来吧。”   祁霄拽着唐绫上前两步去敲门。   “中秋节,就别打扰老板和老板娘了。”   祁霄回眸一笑,门就开了。   “公子您来了,快请进吧。”   “多谢刘伯。”   祁霄拉上唐绫进门。   老板随后就又关了店门,向着祁霄和唐绫说:“二位公子稍坐,我这就去煮面。”   “多谢多谢。”   唐绫疑惑地看向祁霄:“这是怎么回事?”   “前两日让人来跟刘伯商量了一下,今夜包下这里,就招待我们两人。”   祁霄拉着唐绫的手:“就想找个清静的地方,与你一起吃碗面,说说话。”   祁霄之前在百雁山说过,回了元京城请唐绫吃面,还就真一直记着。   唐绫瞧着祁霄,满眼都是快要溢出来的喜欢。   “要与我说什么?我让叶淮走远些?”   叶淮是唐绫的暗卫,任何时候都寸步不离。   祁霄连着两夜留宿在唐绫的房内,叶淮始终都在,墙角不知听去了多少,唐绫想着,若是叶淮能听的事情,在他房中祁霄就可以说,留到现在要找个“清净”的地方说话,约莫是不想让旁人知晓的。   “你既然信任他,我便也信任他。”   令唐绫有些意外,祁霄并不介意叶淮,但唐绫还是稍微提了提声音,说道:“叶淮,你走远些。”   祁霄撑着下巴,偏头看着唐绫,他真的是世上最体贴的人了,没有之一。   “先说你知道的吧。   白溪桥就是白柳之子。”   祁霄当初请唐绫查白柳和曹巍山时,唐绫查得很仔细,尤其是白柳,自然知道他有个儿子,“刚巧”名溪桥,祁霄要查白柳的案子似乎一下子就说得过去了。   但是唐绫想得更深,白柳是病死的,这一点毫无疑问,白柳虽被弹劾但并未入罪,在朝为官,尤其是白柳如此功高,一年不收几封弹劾奏表都不好意思,白溪桥根本没有理由怨恨什么,那他们究竟要查什么呢?   白溪桥是以护卫的身份跟在祁霄身边,谁都看得出来祁霄与他十分亲近,若白柳之死并无猫腻,祁霄为什么要冒险细查?他不该为了白溪桥的小命着想,拦着才是?   “我初到抚州时贪玩,意外与白溪桥相识,托他的福拜天御剑谷山陌为师,入寒辰宗。   这便是我一身武艺的由来。”   唐绫对江湖轶事并不太熟悉,但他记忆力惊人、过目不忘,天御剑谷山陌他有所知,是陈国剑术第一人,成名近四十载鲜逢对手,周、齐但凡有些名气的剑客都曾向谷山陌递拜帖请战,只不过近十年谷山陌在江湖上已无音讯。   “我师父的名号你应当听说过吧?没有也没关系。   寒辰宗你一定知晓。”   桌上的茶壶里有备好的茶水,祁霄替唐绫倒了一杯,忽然插了句无关紧要的话:“刘伯原先怕招呼不了我们这样的贵客,还不肯呢。   这儿的茶水可不是齐国青茶或御贡的茶叶,不过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   唐绫接过茶杯,淡淡笑着,轻轻摇头:“一点不介意,反而很喜欢。”   “喜欢茶?还是喜欢我?”   唐绫喝了口茶,低声应道:“都喜欢。”   祁霄也喝了口茶,低声笑道:“那就好。”   “二位公子,面来了。”   刘伯给祁霄和唐绫端上两碗鸡汤面,配了三碟小菜,还温了壶酒,比起上一次的清汤挂面可算得上十分丰盛了。   “多谢刘伯。”   “哪里话,公子若有何吩咐,尽可唤我。”   待刘伯离开,祁霄继续说起旧事来:“寒辰宗的事情,你该有所耳闻吧?”   唐绫点了点头:“听闻近年来凤林山中匪患不断,朝廷几次清剿皆毫无所获,皆因寒辰宗庇护盗匪所至,直到一年多前,陆方尽受命领兵入凤林山,才将山匪尽数剿灭。   现在听你说起来,事情恐怕并非如此。   是与齐国的细作有关?”   说起凤林山,唐绫心中即刻闪过当初刺杀他的佔事处刺客,莫非那些山匪与齐国细作有关?   祁霄往唐绫碗里夹了一块酥肉,说道:“原本我并不知道缘由,那些山匪都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对凤林山又十分熟悉,每次官兵清剿都剿到寒辰宗门开来,一来二去师父发觉了不妥,甚至大开宗门任由袁州府府兵去搜,可就算如此,污蔑的脏水还是洗不掉。   寒辰宗的门人只要出山入城就会被官府羁押,以盗匪定罪入狱、受刑,不到一年寒辰宗人都成了过街老鼠,师父遣散了门人,隐居深山,可即便如此,袁州府还是不肯放过。”   祁霄说着话,握着茶杯的手已不知不觉越发用力,指节都泛了白。   唐绫伸手覆在他的手腕上,问道:“当时白柳已死,定远军也被裁撤,齐国的细作要过凤林山潜入陈国已容易许多,何必再费此周折?”   祁霄叹了口气:“这便是我想查清楚的事情。   是谁,非得要白柳和师父的命!”   祁霄怒气腾升,一时没控制住手中茶杯被猛地捏碎,茶水洒了一桌,瓷片四溅,唐绫大惊往后一仰,抬手遮住脸。   “有没有伤到?”祁霄吓了一跳,忙去查看唐绫。   唐绫摇头:“我没事。”   唐绫闪避及时,只是弄湿了衣袖罢了。   唐绫是没事,但祁霄有,他的手被茶杯瓷片割破,血淋淋的他还不自知。   “刘伯!”唐绫忙用锦帕捂住祁霄的伤口,来不及查看祁霄的伤口,只见鲜血一滴一滴串成线不断掉落,锦帕片刻染得殷红,唐绫心疼不已,又急急喊了一声,“刘伯!”   “公子有何吩咐……哎呀!”刘伯进来一看是祁霄伤了手,赶忙转身去打水取来干净的纱布。   “我没事,小伤而已,不疼……”   祁霄一开口就被唐绫狠狠瞪了一眼,祁霄见唐绫红了双眼顿时愣住,不敢再说话,他把唐绫吓着了。 第81章 (拍虫)   刘伯收拾着碎瓷,连声跟祁霄道歉,祁霄一再说明是他自己不小心,还是免不了刘伯慌乱一场,战战兢兢地要给他跪下磕头。   他一个平头老百姓哪里得罪得起元京城中的公子哥。   就算眼前这两位瞧着脾气还不错,但毕竟都是金娇贵重的,莫说伤了手,就算扯着跟头发都能要他半条命。   “刘伯,不是您的错,您别担心,这杯子,不,我给您赔一套,您看成吗?”   “公子这话可怎么说的!都是老汉的错!店里的破玩意陈旧,怎的还伤了公子的手!”   祁霄有些愁苦,他在抚州日日“作威作福”,百姓都怕了他,有事没事就给他磕头赔罪,他倒是习以为常,没想到回来了元京城,他一改蛮横骄纵,老实本分起来,还是惹得刘伯一头冷汗。   祁霄有些无奈地看向唐绫,唐绫替他包扎好手掌的伤口,起身将刘伯伏在地上减碎瓷片的刘伯扶起来,说道:“刘伯,我俩今日来叨扰妨碍了刘伯做生意,心里很是感谢,砸坏了东西自然是要赔的,还望刘伯莫要嫌弃才好。   若真是惹了刘伯不高兴,我们以后不来便是了。”   “公子啊,我这……您这话可折煞小人了……”刘伯看看唐绫,再看看祁霄,这二位好像当真不怒。   “刘伯劳烦您重新给我们煮两碗面吧?这混小子手里每个轻重,砸坏了东西还耽误了吃面。”   刘伯看了眼桌上发胀的两碗汤面:“哎哎,是是,我这就去重新给二位煮面。”   大块的碎瓷都捡了,刘伯用笤帚将小片的往角落里一扫,转身就去后厨煮面。   “我怎么就成混小子了?”祁霄看着唐绫,有些委屈,端着自己受了伤的手,又有些可怜。   唐绫牵着祁霄受伤的手,叹了一声:“我知你重情重义,也知你压抑许久,告诉我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凤林山匪患闹了许多年,袁州府知府聂广立将寒辰宗说成山匪,甚至污蔑师父私通齐国,发了缉捕文书,一年多前陆方尽领旨剿匪,要斩尽杀绝。   我正是在那时候与陆方尽相识相交的。”   彼时定远军在凤林山与齐国军对峙,袁州府奏报朝廷说寒辰宗通敌,请朝廷发援,于是陆方尽授虎符领圣命,从临江府赶往凤林山。   “陆方尽不熟悉凤林山,需要向导,我便借机混进了陆方尽军中。   为了拖慢陆方尽的行军速度,我一直说的是袁州土话,路是对,但陆方尽听不明白,起初十分头疼。”   唐绫听到此处忍不住想笑,这种鬼点子真是祁霄的拿手好戏。   “陆方尽好几次想赶我走,换个向导,去发觉袁州府知府聂广立根本没有要帮他的意思,甚至暗地里放话,谁敢给陆方尽引路就会获罪入狱,山中猎户惹不起只能躲。   那时陆方尽才隐隐感觉事情不对头,我也才知道剿匪是必须,但袁州府只是想利用陆方尽,并不想让他占去半分功劳。”   “所以你便借机与陆方尽结交了?”   祁霄微微点头:“我在陆方尽军中数日,觉得他还挺有意思,对我脾性,一边在军中给他惹是生非,一边看他不能以军法处置我气得不轻,十分有趣。”   祁霄想起那短短数日,脸上不由露出笑来,他在陆方尽的军帐前惹事,跟他的亲兵打架,在他的帐中饮酒,无视军规、屡屡犯忌,气得陆方尽亲自提剑来砍他,便与陆方尽在大雨瓢泼中畅快淋漓地打了一架。   陆方尽见了他的身手,自然知道他不是山中猎户这么简单。   陆方尽虽然年轻,却不是个空有一腔热血的莽夫,亦不是混在军中多年的兵痞,他是个聪明人。   祁霄喜欢聪明人。   “你在陆方尽面前露了身手,他恐怕要将你当做细作。”   唐绫看着祁霄,这恐怕正是祁霄的目的。   祁霄点头:“是啊,我束手就擒了。   换了一个与陆方尽单独细谈的机会。”   唐绫清楚祁霄,他既然入了陆方尽的军营,又故意让陆方尽将他拿下,必然有把握说服陆方尽帮他,如今回头看,更没有任何悬念了。   “陆方尽不傻,不会轻信我的三言两句,不过他见过师父之后就再无怀疑了。”   唐绫心想,谷山陌在江湖上声名赫赫数十年,必然不是等闲人,能被奉做陈国第一剑,能当得德高望重四个字。   谷山陌既然是白溪桥的师父,定和白柳有交情,陆方尽身为武将,有对武道剑法的尊,有对名将白柳的敬。   唐绫与陆方尽交过手,知道他脾性如何,那个时候陆方尽会帮祁霄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祁霄继续说道:“陆方尽是奉旨剿匪,既然寒辰宗和师父不是山匪,那必然山中还藏着真正的匪,有我和白溪桥领路,有陆方尽的虎威军,我们在山中还真找到了贼窝,一连剔除了三个暗哨。   到了这个时候,聂广立也知道了陆方尽不是自己可以利用的人了,反而是会坏事的,于是连陆方尽都想杀。”   唐绫轻叹一声,微微摇头,陈国也好,大周也好,自私奸诈之人无处不在,在权力和利益面前,他们是恶鬼是修罗,偏偏不是人。   “陆方尽带去凤林山的都是他自己的部下,却没想到会在行军时遇到刺杀,自己的部下中竟然会有内鬼。”   唐绫忽然明白了为何当初祁霄在虎口峡救他时,特意将他藏身在山洞中过了一夜,也不敢将他随便交给虎威军,原来军中内鬼并不是借口。   “陆家在元京城也是有声望的世家大族,不过他爹早逝,若非他陆方尽在军中建功,他和母亲在陆家的地位并不高。   陆方尽有家学、为了替故去的父亲和母亲争口气,自小勤学,文武双全,少年从军,跟在傅老将军身边,得一位名将良师谆谆教导,又有陆家的支持,所以一路走得颇为顺畅。   军部里多得是嫉妒陆方尽的人。   不过刺杀还是令陆方尽心寒多过愤怒。   经此一事,我们虽没能留下活口,却也发觉这些山匪不是一般盗匪,他们其中不乏身手不凡的。”   说到这里,祁霄忽然停住了,慢慢喝了口茶,等了片刻,刘伯进来送汤面,又给他们加了两道热炒菜。   待刘伯走远了,祁霄才继续说道:“陆方尽遇袭,聂广立一点没闲着。   陆方尽见过师父后,我便将师父悄悄藏入了雍城,我以为离开了袁州地界,聂广立的黑手就够不着了,却没想到前抚州知府杜显巍和聂广立不知怎的竟勾搭了在一起,还让他找到了师父的藏身之处,抚州府的府兵强弩围杀,师父虽然成功逃了出来,还是受了重伤,待我和白溪桥赶回抚州找到师父,那伤……那伤……”   祁霄咬着牙,说不下去,他握紧了拳头,心中的怒与恨比起一年前有增无减。   唐绫见祁霄赤红了双眼,忍不住心疼,起身走到他身边将人抱住。   “……我真的没用!我救不了师父!我到今日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处心积虑要谋害师父!我没能替师父报仇!”   祁霄深深恐惧着这种无能为力,像他自幼而来的梦魇,他什么都做不到,他什么都不能做,没有自由儿时只能逆来顺受、谨小慎微,没有力量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被欺辱、看着师父死在自己面前……他回到元京城,又要再一次眼睁睁看着母亲缠绵病榻、越病越重,他依然救不了。   “不是你的错,不是。”   唐绫低在祁霄耳畔,一边一边轻轻念着,“不是你的错。”   祁霄将唐绫抱得很紧很紧,他不能松开唐绫,他不能承受失去,他会死的。   “我在,我在。”   唐绫也将祁霄抱得很紧很紧,他能感觉到他在发抖、在害怕、也在愤怒、在恨。   祁霄从小就懂事,必然就要承受更多不该他承受的东西,他越是坚强,就也越是脆弱,越是孤独,就也越是情重。 第82章   中秋该是阖家团圆的节日,可在月光下混迹在人海中的人亦有不知归处的。   唐绫以质子身份入陈,归家之日遥遥无期。   祁霄的家该当在元京城,毕竟与他血脉相连的人都在这里,可那道高耸的城墙曾将他与母亲相隔千里,那个阴冷的四方城令他只想逃离。   “谢谢你陪我过中秋。”   祁霄牵着唐绫慢悠悠走在街上,一路上看花灯纷繁、看人声热闹、看月皎如玉。   祁霄的心情已平复了许多,好像将所有的悲伤都和在汤面里吃了个干净,若非手上的伤一时半刻好不了,根本瞧不出来他方才积怒愤恨的样子。   “以前,你的中秋是怎么过的?”   祁霄低了低头,轻声说道:“跟师父、白溪桥、宗盛一起过。”   去年中秋谷山陌已经过世,祁霄深更半夜拎着酒一个人去了谷山陌坟前,喝了个昏天黑地,最后是被白溪桥和宗盛抬回王府的。   唐绫握着祁霄的手,指尖一点一点摩挲在包扎伤口的纱布上,一阵一阵的心疼从指尖到他心底,唐绫抬眼把祁霄望着,他可以替他分担哪怕一点点的疼吗?至少将他掌心的新伤带走。   “小伤而已,我不疼。”   祁霄回眼,抬手轻轻刮蹭在唐绫的脸颊,轻轻笑道,“但你若一直这么用力捏呢,还是会疼的。”   “以后,我陪着你。”   唐绫抿了抿唇,似是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唐绫看着祁霄,想起见到他的第一面,那个嚣张傲慢的人;想起第一次见他杀人,那个冷厉如刀的人;想起他赤着半身,那个戏谑蛊惑的人;想起深夜守在花畔,那个任性执拗的人;想起夜里枕边,那个温柔痴缠的人……一幕幕越发清晰,像这长街上一盏盏花灯将唐绫团团围住,灯火都映在祁霄一个人身上,明亮、灼热、在黑夜里牵引着唐绫,扑向他。   “我陪你过中秋。”   唐绫贴在祁霄怀里,重重地重复了一遍。   之前都是祁霄逼着唐绫回应、逼着他答应,终于,终于等到唐绫自己说出口,祁霄一下笑开,真想将他抱起来,大声喊给所有人听,也想将人赶紧带回去,压在软被里吃干抹净。   但,祁霄忍住了,只是忍不住笑,一直笑着,一路牵着唐绫,笑得像个玩疯了的小孩子。   祁霄此刻的心情像刚刚被大雨洗刷过一样干净清爽,师父的事他一定要追查到底,而此刻身边的人,他绝不会放手。   “你要带我去哪里?”   “亥时正有烟火,现在去看正好赶得上。”   元京城中可站高处俯瞰全城景致的地方不少,不过大部分都去不了,比如城楼、登仙楼、临仙台,这些制高点日夜都有人值守,能去的就是酒肆乐坊,还有太和观,此刻都是人声鼎沸,怕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更不可能清净。   同会馆前身乃是琅嬛别院,馆中亦有高楼,不过此时正用来招待周国使团。   以祁霄的身份,其实这些地方都能去,但去了只会给自己和唐绫惹祸,所以他只能另辟蹊径了。   万和楼是元京城中数一数二的酒肆,临湖而建的三层高楼,两个月前就将中秋宴席的位置尽数售了出去。   祁霄借了曹巍山的名头,只能在万和楼订到一壶酒,取了就走。   唐绫不明所以,被祁霄带着乱转,从热闹的长街,到吵杂的酒楼,又钻过了小巷,到了湖边。   从灯火通明,到光亮遥远。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祁霄让唐绫拎着酒壶:“抱紧我。”   “嗯?”   祁霄一手环住唐绫的腰,一手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头:“勾好,抱我。”   唐绫偷偷张望了一下旁边,他们身边幽暗,四下寂静,确实无人,可唐绫还是臊红了脸。   祁霄忍不住一笑,飞快的亲了一下唐绫的唇,又道:“别怕。”   不待唐绫反应过来,祁霄纵身一跃就落到了万和楼的墙头。   “啊!”唐绫吓了一跳,惊呼出声。   “嘘,别惊动人。”   祁霄紧紧搂着唐绫的腰,说道,“别怕,相信我。”   唐绫微微点了点头。   祁霄又是腾身一跃,从墙头蹿上了屋脊,再跳跃了两次,从屋脊上了二层,从二层登上三层,唐绫紧紧搂着祁霄的脖子,感觉整个人像是被风刮着跑,人也悬着、心也悬着。   “怕的话就闭上眼睛。”   唐绫合上眼,祁霄一个腾翻,唐绫感觉自己好像被抛了起来,整个人翻了个个儿,头重脚轻的,搂得祁霄更紧了,可不待他惊吓出声,忽然双脚落到了实处,踩在了屋顶上。   “没事没事,我们上来了。”   祁霄轻轻拍着唐绫的背脊,细细哄着。   唐绫这才慢慢睁开了眼睛:“……啊!”   他们已站在了万和楼的楼顶,站得很高,高到像能看清整个元京城,高到一伸手就能触碰到低垂的夜幕。   “怕高吗?坐下吧。”   祁霄扶着唐绫坐在屋脊上,唐绫才发现方才被祁霄抱着腾跃翻跳的,手里的酒居然一滴都没洒出来。   万和楼内的喧闹近在耳边,可唐绫和祁霄肩并肩坐在屋脊上又似跳脱凡尘一般远离尘嚣、清静自在,这种感觉唐绫从前不曾有关,跟祁霄在一起之后,才发觉自己竟可以如此专心在一个人身上,其他的所有都可抛却。   “怎么这样看着我?”祁霄发觉唐绫瞧着他发愣,像是还未从惊吓中缓过劲来,“害怕吗?”   唐绫摇头,露出笑,凑上去吻住祁霄。   烟花炸响,将夜色染上五彩斑斓的光,将元京城的热闹都打碎,混在火光中四散陨落。   祁霄是带唐绫来看烟花的,他们却始终闭着眼沉迷在彼此的呼吸中、怀抱里。   绚烂的烟火映着千万盏灯火,将元京城照了个透亮,待烟花消散,皓月似乎更圆一分,皎皎而灼灼。   “好看吗?喜欢吗?”   唐绫好似听过这个问题,莞尔一笑,点头应道:“好看,喜欢。”   祁霄满意地吻了吻他,说:“我有东西给你。”   “嗯?我可没有给你准备礼物。”   “并非我特意给你准备的,所以我们彼此彼此。”   祁霄给唐绫递了一个锦盒,又拿了火折子出来,让唐绫看清楚了锦盒中的物件,一枚墨玉平安扣,若非借着火折子的光,还真瞧不清楚。   唐绫将平安扣托在掌心细看,指腹在祥云纹上来回摩挲着,这平安扣他见过,就在祁霄身上。   “怎么把这个给我?”   祁霄笑得狡黠:“今日我向母亲提及你了,这是母亲让给你的。   还有一方砚台,这平安扣其实是用余料打磨的。   不过砚台带着颇沉,我让白溪桥送去华溪别院了。”   墨玉极其贵重的珍品,若要做砚,更必须是大块质地上乘的玉料,比他那黄玉古扇不遑多让,以琳贵人家世和祁霄在宫中的地位,不该有这样的东西。   祁霄一眼就看出唐绫的疑惑,解释道:“我出生时太皇太后所赐。   那砚台一看就该是你的。”   唐绫笑起来:“原来是专门留着给我的呀?”   祁霄凑到唐绫耳畔,低低笑着:“砚是极为配你。   不过平安扣才是专门给你备着的。   母亲说了是给儿媳的。”   唐绫愣了愣,没等他有反应,祁霄从衣领中提出自小挂在脖子上的平安扣,与唐绫手心里那枚是一模一样的一对。   唐绫怔住了,心里又惊又喜:“你……对琳贵人说……怎么说的?”   “说……我遇上了倾心之人,想与他携手一生。   母亲很高兴。”   “她知道……我不是女子?”   祁霄点头:“我说了。   母亲说想见你,等搬去了西行宫,让我立刻安排。”   “这样可以吗?”唐绫不禁担心,“你是皇子,子嗣是大事。”   唐绫既然决定了跟祁霄在一起,就不可能容得下他身边有其他人,男女不论,可这样琳贵人能高兴?能同意?   “不若你见了母亲,亲自问问?”祁霄笑起来,“不过瞧你这神色,你爹荀安侯怕是不会乐意见到我,到时候你可得护着我些,我怕被你爹打死。”   唐绫深深看了祁霄一眼,分明不是玩笑话,他却笑得那么开心,哪里有半分怕了?唐绫忽而也笑了,将平安扣挂上,捧着祁霄的脸说:“我喜欢就够了。”   ***   话分两头,白溪桥将祁霄和唐绫送入东市,自己调头回同会馆,还没行多远就遇上了点小事,前面路堵了。   白溪桥张望了一下,原来是前面惊了马,两驾马车撞在了一起,索性人都没伤着,只是马车都不能走了。   白溪桥刚想调头绕路,却在人群中望见一人,司天监里的那个小道童,相撞的马车其中一驾是司天监的。   白溪桥想了想,还是走过去打了个招呼,问了一声:“小师傅,国师大人可在车中?不若我送你们一程?”   无镜仰着头,向着白溪桥眨巴眨巴眼,心里思虑着是否该与他客套两句,车内先传出了宁晚萧的声音:“多谢,如此便有劳了。”   宁晚萧从自己马车上下来,径直上了白溪桥的马车,倒也不客气,不过在上车后向着白溪桥补了一句:“既然借了马车,不敢再劳烦你做车夫,让无镜驾车吧,他熟路。”   “……哦,好。”   于是白溪桥坐入了车内,不禁打量了宁晚萧几眼,心里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此刻身边的这位宁晚萧比昨日临仙台里的那位脸上少了许多笑,像是,不大高兴?   “怎么了?”   “啊,没什么……”白溪桥被宁晚萧问得尴尬,于是胡乱问了一句,“现在已经入夜,你的眼睛还畏光?需要遮着?”   宁晚萧伸手将眼上的白锻撤下,露出双眼看着白溪桥:“覆着……好些。”   白溪桥看着宁晚萧的双眼呆愣了半晌,他的双瞳银亮似月。   “不怕吗?”   白溪桥愣愣地摇头:“很美。”   宁晚萧微微转过头去,不在与白溪桥对视,却也没再将眼睛蒙起来。   白溪桥此时好像知道他哪里不同了,日间的宁晚萧温和,而现在的他清冷,像是两个人。   “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宁晚萧摇头:“有些累罢了。”   为了月祭忙了整日,怎会不累呢。   白溪桥没再打扰,一路无话地将宁晚萧送到了太和观。 第83章 (拍虫)   “宁晚萧说,陛下命太常寺卜吉,送去合八字的生辰贴是唐公子和十五公主的。”   祁霄正在穿衣,手中的腰带掉落在地上,玉扣摔裂成了好几块。   白溪桥将腰带和破摔的玉扣拾起来,轻叹了一声:“换了吧。”   “宁晚萧怎么会对你说这个?”   “昨天回来的时候恰好遇上,司天监的马车裂了车轱辘,我便送他去了太和观。   临分别的时候告诉我的。”   昨天晚上白溪桥将宁晚萧送到了太和观,一路上几乎无话,宁晚萧好像真的很累,倚在车壁似睡似醒,静的连多一分表情都没有,更别说多看白溪桥一眼。   白溪桥觉得尴尬,便索性合眼假寐,直到太和观。   白溪桥下车,极为顺手地搀了宁晚萧一把,将人扶下马车,他向宁晚萧告辞,却被喊住。   “白溪桥。”   这一次宁晚萧没再用“白大哥”来揶揄他了。   “嗯?”白溪桥觉得宁晚萧的脾气有些难以捉摸,他毕竟是司天监监正,按礼法白溪桥还是得恭敬些,“国师大人还有何吩咐?”   宁晚萧看着白溪桥迟疑了片刻,才说:“陛下今日命人送了生辰贴去给太常寺合八字,此事知道的人不多,我想九殿下早些知道好过最后一个知道。”   “陛下要给霄……九殿下选王妃?”   宁晚萧摇头:“生辰贴是十五公主和唐绫唐公子的。”   当时白溪桥的表情就与祁霄此刻的几乎一样,可祁霄除了震惊之外,还有愤怒。   陛下一直都知道他和唐绫亲近,甚至亲密,却什么都不说,从未提及,连池越都没有任何暗示,祁霄知道这绝对不是默认和允许,只是还不到时候处置他们两个事情,可他却从未想过,处置的法子不是斥责、冷落他、削他王爵、将他赶出元京,而是用联姻的方法绑住唐绫。   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从来都是掐住对方的命门。   如果是对祁霄施加压力,他不会妥协,祁霄是个从未拥有和得到过的人,他绝不会在乎陛下给的任何好处或责罚,他现在唯一拥有和得到的就是唐绫,所以威逼利诱都不可能有效。   而唐绫不一样,他来是质子身份,为的是陈周议和之事,身后有整个周国,心中有家国大义。   既然是议和,联姻不正是最好的手段吗?   祁霄不该意外、不该吃惊的,可他忍不了怒火腾腾,他像傻子一样被陛下戏耍,却连生气发火的资格和立场都没有!   唐绫和十五公主婚事说到底与祁霄一点不相干。   他凭什么反对?若他是个公主便罢了,陛下说不定还能欢欢喜喜赐婚,可他偏偏是皇子,他若想陛下说出口,他与唐绫两情相悦的话来破坏联姻,那就是逼荀安侯向大陈举兵,于家国为不义,于唐绫也是将他逼进了不义不孝不忠的境地里。   祁霄坐在床沿,双手交握,手指用尽了力捏紧,像要捏碎自己的一双手。   白溪桥叹了一声,不知如何安慰,在祁霄决定跟唐绫在一起的时候,就该预见会有这一天的。   他规劝过,也骂过,祁霄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一往无前、奋不顾身。   昨夜也是,祁霄与唐绫腻了一晚上,直到天明才回来,白溪桥才有机会与他说这些话。   白溪桥拍了拍祁霄的肩头:“宁晚萧还说了一件事情,更奇怪。”   祁霄心里乱糟糟的,正在气头上,并不想听白溪桥啰嗦,但他现在十分介意宁晚萧这个人和他说的话,不禁蹙眉抬头看向白溪桥。   “他说,太常寺最近收到的生辰贴不止这一份,还有陆方尽的,顺带着几位世家千金的。   还说,陆方尽的生辰贴太常寺收到过两次,皆从后宫中来,想着定是皇后和昭妃了。”   “他为什么告诉你这些事情?”宁晚萧或许真有本事,能从星象中瞧出祁霄和唐绫之间的关系,将唐绫之事告诉白溪桥勉强说得过去。   但祁霄和陆方尽相熟之事,宁晚萧如何知晓?   就算宁晚萧知晓,他又何必告诉白溪桥这些,告诉祁霄这些?帮他?   “这也是我奇怪的地方。”   当时宁晚萧说这话,眼神淡淡的,好像说的是无关紧要的话,白溪桥也问了,为何要告诉他,宁晚萧想了想说:“唐公子之事,算我送九殿下的人情。   陆大将军之事,算我还你一个人情。”   “借他马车,送他去太和观,就能算作人情?师兄你的脸可真大。”   祁霄磨着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第一次见宁晚萧,他告诉祁霄太白伴天狼的星象时,也说的是还白溪桥一个人情。   怎么都是白溪桥的人情?   祁霄越想越想不明白,宁晚萧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他身为司天监监正,陛下亲封的国师,他什么的都不缺,朝中党争亦与他无关,不管太子之位、将来的皇位是老五的还是老七的,他们莫说开罪宁晚萧,只怕一点不敬都不敢有。   宁晚萧何必要帮自己?又或许不是帮?那他又何必害自己?   一点头绪都无!   祁霄更气了。   “咚咚。”   宗盛敲了敲门:“爷,华溪别院送了信来。”   祁霄离开华溪别院还不足一个时辰,这么早就有信送来?   “拿进来。”   宗盛入内,将信递到祁霄手中,说道:“是叶淮亲自送来的。”   唐绫会让叶淮来送,说明事情重要,旁人他不放心。   祁霄赶忙拆了信来看,上面列了一些名字和他们在元京城落脚的地方。   “池越。”   祁霄喊了一声。   “殿下找我?”不过两息,池越就出现在祁霄面前,走的是窗不是门。   祁霄将信递给池越:“你看看。”   “唔……”池越笑起来,“星罗卫吗?中秋节加上罗大人的案子,元京城里又是严防死守、又是盘查搜捕,居然还能查到这么多,陛下知道会恼火的。”   祁霄才是恼火,正需要找个什么人撒撒气。   “里面有跟秦氏或老五有关联的吗?”   池越点头,指了三个名字,又笑问道:“殿下怎知是五殿下呢?”   “你不用知道。”   “是,池越多嘴了。”   “收拾一下,今天先不去大理寺了。”   池越扬起嘴角,笑得很开心:“是。”   宗盛和白溪桥在一旁却都笑不出来,反而皱了眉头,在抚州祁霄想怎么闹就怎么闹,不必嫌事大,可元京城中,堂堂皇子但凡有一丝言行不当都是大事,秦氏和公孙氏哪个都处心积虑想找祁霄麻烦,他不收敛,岂不是给别人手里递刀子?   “师兄,我的腰带呢?”   “……”   “池越、宗盛你们先下去吧。”   待二人出去了,祁霄才对白溪桥低声说道:“你一会儿去大理寺跟裴浩说一声,我晚点过去,然后去给陆方尽送个消息。”   “嗯,知道了。”   白溪桥取了另一条腰带递给祁霄,“霄儿,你别惹事,万事三思而后行。”   “我知道。”   白溪桥抬手就敲祁霄脑门:“你不知道。   一脸要寻人打架的样子,叫师父看到定罚你抄书。”   祁霄嗤笑一声:“师兄,除了跟你打架,我从来都是正大光明、有理有据的,放心吧,我还没那么蠢,也不是冲动行事。”   “哎……”   “另外,问问陆方尽,宁晚萧是怎么回事吧。   虽然他不一定知道,但陆家世家大族,总能有些消息。”   “行了,我看着办。” 第84章   华溪别院内,黄泽献与唐绫闭门密谈。   “公子,就这样把那份名单交给楚王真的好吗?”黄泽献心里发虚,饶是为官多年,也是上过战场的人,还是免不了心悬。   星罗卫耳目虽众,但在陈国境内,尤其在元京城内,毕竟处处受限,星罗卫越是隐蔽越是有利于大周。   唐绫对祁霄的信任已远远超出黄泽献的想象和能够容忍的限度。   唐绫冒着暴露星罗卫数年部署的风险,给祁霄的只是一份武林高手的名单,能做什么?杀几个江湖人能有够引起陈国内乱?还是能替他们除掉像陆方尽这样的重臣?若不能,就是得不偿失!   就算星罗卫没有暴露的风险,他们也不能换取足够的好处。   自从唐绫入元京城的第二天开始,就在替祁霄打探情报,关于白柳、曹巍山、陆秀林的,上次在仰熙斋遇到那个天策营的人之后,唐绫居然还禁用酒坊来传递消息,以至于他们在元京城中多年的谋划潜伏越发艰难。   现在,他这是要做什么?!   “黄叔叔,相信我吧,这些江湖人就足够扰乱陈国朝局了。”   “可星罗卫……”   “这份名单也不是近期才查的,想要顺着名单找出我们埋在各处的人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况且眼下最紧要的是名单上的那些人,而不是我们。”   唐绫慢慢研着墨,祁霄送他的礼物,墨玉凝润,砚台端方,祁霄说很配他。   唐绫嘴角流露出一抹笑。   黄泽献皱眉,疑惑道:“这些不过都是江湖客,武功身手或许不错,但要牵扯五皇子和秦氏却是不可能的,连牵强都做不到。   靠他们如何可能搅动朝局?”   “黄叔叔,正是因为他们不重要,才有我们施为的余地啊。   若真能让我们找到直接指向五皇子或秦氏主使刺杀罗瑜的证据,那陈国这位陛下才真是不可能放过我们。   况且秦氏也没这么蠢,刺杀朝廷三品大员这种事情还能留下把柄。”   “我明白公子的意思,只要陈国皇帝对五皇子和秦氏心存芥蒂和疑心,公孙氏定会寻机会落井下石。   但陈国皇帝对秦氏和公孙氏态度素来不明,两党相争多年,到现在不还是难舍难分,只怕这一次陈国皇帝也会将事情压下,维持平衡。   我们岂不是做无用功?”   唐绫的墨磨得差不多了,淡淡的墨香轻轻散开,他提笔沾墨提笔写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怀素和尚的《小草千字文》,祁霄因为这篇字被罚抄经,唐绫觉得有意思,便也来写着玩。   草书飘逸灵性,不似陈国皇帝的狠厉脾性,怎么能写得好?写来磨性子的吗?   “黄叔叔,如果仅仅是罗瑜和户部的案子,查到大皇子已经不会再查了。   那些江湖客抓了或杀了都没所谓,确实不可能牵连到秦氏,更不可能撼动五皇子在朝中的势力。”   “这番费心费力,还冒着暴露星罗卫暗桩的风险,难道什么都得不到?”   唐绫的心也不静,他看了看,写得不好,换了张纸,再写,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唐绫好像写得顺手了些,这八个字还算不错。   他不着急继续写,反而搁笔暂歇,继续与黄泽献说话。   “黄叔叔以为现在陈国皇帝心里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嗯?”黄泽献皱了皱眉,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最想做的事情……“发兵齐国?”   从各个衙门中秋宴上打探来的消息,可以确认陈国皇帝授意在袁州府凤林山屯田蓄兵,明年开春极有可能发兵齐国。   “对,也不对。   他想我们大周,想我父亲发兵齐国。”   黄泽献头顶心像被重物一击,脑子里嗡嗡作响,突然明白了什么。   陈国尚武,皇帝好战,有一统三国的野心,也有实力,最可怕的是,他还很有耐心。   这么多年来,在凤林山、太华江两线敌对周、齐两国,始终不败,而周、齐的实力却日渐稍弱,尤其是齐。   大周虽未输了太华江的战事,却拖垮了国库,不得不向陈求和。   陈来年若向齐国直接开战,便会给大周休养生息的机会,那太华江上大战数月就全白费了。   陈国皇帝岂能吃这样的大亏。   所以最好的盘算,就是将大周也拉进战事中,陈能作壁上观,黄雀在后。   唐绫入陈后遭遇刺杀,齐国细作在陈国境内大行其事,这比星罗卫刺探情报严重太多,举兵伐齐是一定的,而荀安侯之怒正可以善加利用,给大周出兵的理由。   “公子做此猜测确实像是陈国皇帝一贯的行事。   那我们此时难道不该与侯爷商讨应对之策?与那些江湖客又有何干?”   唐绫轻轻摇头,将方才写的草书放在一旁,在新的白纸上,几笔画出陈、齐、周三国疆域,向黄泽献说道:“我爹是那么轻易能被利用的吗?陈、周大战一场,若大周还有实力再战,我爹至于忍痛将我送出来做人质吗?所以想要我爹出兵,陈国皇帝必须许给我爹、许给大周无法拒绝的好处。   这就是我们和谈的砝码。”   黄泽献会意地点了点头,和谈时他会放低姿态,但不会在利益上做退让和妥协,且看看陈国的反应,就知道唐绫所猜是否有误了。   唐绫继续说道:“伐齐会成为陈、周共通的利益,不过在此之前,陈国皇帝不还欠着我一个交代吗?”   第二次在蓝泉唐绫遭遇的刺杀不是齐国佔事处所为。   这是扎进陛下心里的刺,谁有胆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勾结都事府?玄机营要查清的是第二次在蓝泉发生的刺杀。   星罗卫能查到,玄机营一定也能。   陛下能放任秦氏和公孙氏党争多年,他在一旁冷眼旁观,操控大局,维持两方平衡,但他决不能忍受其中有一方望向借助他国力量谋夺权位。   秦氏犯了大忌。   唐绫慢慢说道:“那些江湖客不过是个引子,投石问路的石子,真正要辛苦的是玄机营。   过去陛下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今次不会了。   运气好的话,他会顺便帮我把都事府的人找出来,替我报仇。”   黄泽献看着唐绫,看着他手中的笔,一墨一线已将三国的疆域地图粗略绘成。   唐绫徐徐一笑,抬眼看了看黄泽献:“黄叔叔不用担心。   祁霄会帮我的。”   “……公子……他毕竟是陈国九皇子。”   以祁霄的身份地位,他能怎么帮?只怕有心无力吧。   何况情爱一事捉摸不透,唐绫如何能信他?信他能蠢得抛却身份地位,冒着杀头的风险,帮唐绫、帮大周?   秦氏与都事府暗通款曲是大忌。   唐绫和祁霄这样……岂非更甚?   唐绫一眼便看穿了黄泽献的心思,含笑说道:“正是因为我和祁霄情投意合,祁霄帮我并非为了权力,陛下才能放过他。   也因为祁霄无权无势,陛下才更会护着他,毕竟秦氏若倒,公孙氏就会一家独大,他还得扶一个起来。”   黄泽献无声喟叹,即便唐绫所言所料皆是真,他还是心中难安,不为别的,就为他那“情投意合”四个字。   ***   钱冲、李生、王堂一,这三个名字被池越点了出来。   “他们之间可相识?”   “钱冲是西平人,而王堂一出生浦阳,两人一东一西,都以剑出名,又年纪相若,江湖上常将他们二人做比,不过没听说他们两人相熟。   这个李生是齐国刀客,近年来游历三国,四处寻人挑战,跟另外两个应该也不认识。”   “都不认识,你又怎知他们都与秦氏有关?”   池越笑起来:“猜的。”   “……”祁霄还以为可以寄希望于玄机营的探子,没想到池越居然靠猜的。   糊弄他吗?!   “殿下莫生气,且听我解释两句。”   “好,容你两句,说。”   池越被祁霄瞪了一眼,不敢再嬉笑:“名单上八人武功都不错,不过这三人是只身入京,而且明面上与朝廷毫无干系。   谋害朝廷命官,可得找个艺高人胆大的才行吧。”   祁霄看着池越,手指点在桌面上,轻敲出声,摇头说:“你的猜测无法说服我。   池越,你最好别耍小聪明。”   “不敢不敢,殿下问话,我怎敢不仔细禀告。”   池越微微低头,一派乖顺,又说,“殿下可还留着之前我画的那张地图。”   祁霄点了点头,地图就收在书案上。   池越取来,指了指地图,说道:“李生所住是齐国商盟会馆,在屏湘坊,而钱冲和王堂一都住在宣正坊中。”   正是当初祁霄他们查罗瑜案时,推测刺客逃离的两个方向。   如此推断才算有理。   猜的是什么鬼?   “池越,下次有如此需要我追问再三的事,就别怪我没警告过你了。”   祁霄收起地图,似是随意地说了那么一句,可声音冷冷的,池越听得明白。   “是。   池越不敢了,殿下息怒。”   池越脸上连乖顺都收敛了,默默的,也冷冷的,却是从未有过的正色严肃。   “走吧,先从这个李生开始。” 第85章   祁霄让池越给自己换了张脸。   毕竟堂堂皇子,与人私下斗殴这种传闻实在难听。   何况他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李生与罗瑜案有关,不可能将人直接抓了拷问,所以换个身份江湖人行江湖事更为顺理成章。   祁霄向李生递了贴下了战书,将人从会馆约到了一间荒废的宅院中。   “白飞?”   “是。”   “寒辰宗不是已经被灭了?你当真是天御剑谷山陌的弟子?”   “试试不就知道了?”   “寒辰宗被陈国朝廷通缉,你怎么敢这样大摇大摆地在元京城晃悠?真是很好奇呢。”   “寒辰宗被朝廷通缉?我怎么不知道呢?”祁霄笑起来,从一张平凡至极的脸上显露出狡黠的笑,“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天御剑谷山陌的名号天下尽知,我千里迢迢来到陈国正是为了能有幸向古前辈讨教一二,可世事难料,可惜了。”   “你既然知道我师父离世的消息,为何不回齐国,反而出现在元京城内?”   “陈国除了天御剑,亦有其他盛名在外的高手,既然来了,总不好白跑一趟。”   “如此说来,我来得正是时候了,请赐教。”   废话说得差不多了,打架才是正经事。   自祁霄离开抚州入元京,这两个月来他都不曾用剑,以为剑法多少会有些生疏,又不知这个李生究竟有几分本事,所以出剑虽犀利却是攻守兼备的谨慎。   李生是老江湖了,见祁霄出剑便知他并非狂傲莽撞之徒,但出剑一瞬所露出的慎重也说明他心里有忌惮。   尚未交手便生有怯意,他是找死!   李生宽刀出鞘挥劈一招虎虎生风,刚厉可断金玉,面对祁霄的一剑不守反攻,反而将祁霄剑锋压下,逼他连连倒退。   是个高手。   祁霄笑起来,正合他心意,若是个名不副实的,才真是无聊。   祁霄剑势一收、身形一旋,将李生的刀轻巧避过,他的刀劲刚猛、强势难收,自然不如祁霄灵巧,但李生的刀却一点不慢,像黏在祁霄身上了一样,紧追而来。   祁霄长剑如蛇奸猾极了,李生的刀每每好似就要触到偏又被祁霄溜了,若只是这般闪避,以李生的经验,不消多久便能将祁霄逼到无路可退的境地,非接他的刀刃不可,那时李生有把握一刀要了祁霄的命。   但祁霄素来都是以攻为守、以进打退,李生刚猛,他就避其锋芒,另寻刁钻处不断试探。   谷山陌虽是以剑成名,但寒辰宗的内功心法才是在武林中立足百年之根本。   寒辰宗的内功并非霸道强硬的功法,而是循序渐进、绵长无尽的力量,无论用何种兵刃作为武器,寒辰宗的内功都能适应,内力将兵刃包裹、吸纳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仿佛让兵刃生出灵,不在拘泥于招式,让对手无招可破。   李生越战越觉得困难,起初他只是有所感觉却不知道这样的压力从何而来,祁霄的剑招刁钻却并不精妙,可数十招之后,祁霄越发如鱼得水,几乎已无守势,反而是李生自己的刀被祁霄压得死死的,每一次挥刀都像是投刀如海,被浪涛重重推开,被海水拖卷而去,抽刀竟也越发吃力。   李生额头冒出细密的汗,这样下去他会输。   祁霄脸上依旧带着笑,越发刺眼嚣张。   李生咬了咬牙,刀势立刻变了,从刚猛重刀变得极快,刀锋将风都切得细碎,密密麻麻地白刃寒光将祁霄团团围住。   祁霄的脸色突然也变了,眼神中露出杀意,剑刃从密集的刀光中穿刺而出,将围在他周身的网一剑破开,势如破竹,反而比李生最开始的刀更凶猛几分。   李生大惊,硬接祁霄一剑,却不料这一剑上灌注了祁霄全力一击的内力,直将李生推出去数丈。   李生刚刚站稳,后颈突然一凉,眼前一黑就昏死过去。   “爷!”   “宗盛,将人绑了。”   祁霄收剑入鞘,“池越!我需要一个隐蔽的地方。”   池越从暗处现身出来,道:“有,请殿下随我来。”   祁霄脸上浮现的恨怒丝毫没有掩饰,他方才已经必胜,宗盛不会无缘无故在祁霄没有危险的时候出手,定是有什么原因,池越暂时还想不明白。   但肯定与李生突然变招有关系,而且宗盛也是立刻就意识到了问题。   所以祁霄的目的改变,从试探成了刑囚。   荒宅里就有一间密室,正好合适。   否则他们三个带着个昏迷不醒的人光天化日走在大街上也是十分不妥。   祁霄看了池越一眼,微微颔首,算是赞赏他的周到。   李生被扔进了密室。   趁着人还没这么快清醒过来,祁霄问池越道:“方才李生的刀法你能记得多少?”   池越微微一笑:“全部。”   “很好。   那就按照原定的计划实行吧。   之后去会一会钱冲和王堂一。”   “那李生呢?”   “原本他没有嫌疑的话,只需要他安安静静睡个一天一夜。   现在,我要亲自审他。”   池越看着祁霄,笑着说:“这样的脏活儿,殿下还是交给我来做吧?”   祁霄扫了池越一眼,问道:“天策营和玄机营之间有消息互通吧?”   “自然是有的。”   “那就去查查这个李生吧。   他不是真正的李生。”   “哦?单凭他突然改了刀法?李生或许还学了其他刀法呢?”   祁霄转身面对池越,看了看他:“你想套我的话?”   “池越不敢。   殿下手握无事牌,池越自当听从殿下调遣。   只不过,殿下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很难帮得上忙。”   “我若知晓他是谁,就不必你去查了。”   祁霄不肯说,池越也没办法,只得领命离开。   祁霄站在密室里,幽暗中只有两盏灯,祁霄就这么看着地上被捆得结实的人,宗盛从他牙后抠出一枚暗藏的毒丸,再将他的嘴结实了。   “宗盛,你也认得那刀法,我没看错。”   “爷,就是他,凤林山里的山匪。   应该是佔事处无疑。”   祁霄沉了口气,忽然笑起来:“真不知道是我运气好,还是不好。   罗瑜的案子没查明白,这个李生倒是意外之喜。”   “可是玄机营如果查证他的身份,李生就会被带走吧。”   “所以,在他被带走之前,得让他开口。”   “是。”   ***   祁霄午后才去到大理寺,裴浩正忙着写罗瑜案的文书,原想着案子差不多已经结了,祁霄已不需要像应卯似得日日来大理寺,所以听到下人通传时,裴浩微微有些惊讶。   “参见九殿下。”   “裴大人勿需多礼。”   祁霄不想浪费时辰寒暄,索性单刀直入,“裴大人眼下实在忙着结罗大人的案子吗?”   裴浩皱了皱眉,忍不住叹息。   结案?没有抓到杀人凶手,哪里能结案?京畿都护府抓了这么多人,却没一个招认凶手的。   而曹巍山那老油条根本没有再细审的意思,昨日遇到还一再劝说裴浩“见好就收”,赶紧将此案了结。   “裴大人,凶手还没抓到。”   裴浩抬眼看向祁霄:“殿下的意思是?”   “我要彻查。”   裴浩一愣。   祁霄的聪明这些日子裴浩看得很清楚,他很像陛下,做事果敢利落,也很有心思,又懂进退,当初陛下重用他真是有先见之明。   裴浩承认他对祁霄刮目相看,但祁霄毕竟是皇子,他想在元京城里占得一席之地,这件案子就得办得漂亮,他做到了,既然做到了,为何还要彻查?   但是,彻查罗瑜案,拂逆陛下的心意便是过犹不及,一点好处都没有,只会给祁霄自己惹麻烦,他为何要查?又为何要对自己说?   “裴大人难道要就此结案?”   裴浩揪紧了眉头,看上去凭白又苍老了几岁。   他当然不想结案,只等曹巍山将人犯移交大理寺,他必定要再审。   大理寺是维护大陈法度之地,有罪必罚,何况杀人之罪岂可轻纵?!   “既然裴大人也不愿潦草结案,那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裴大人相助。”   “殿下这是为何?明知不可为啊。”   “裴大人又是为何呢?”   裴浩长叹一声:“故有法度之制者,不可巧以诈伪。”   他在大理寺待了一辈子,朝政清明他已不做想,只不过还想守住这一亩三分地,至少能扫自家门前雪。   可罗瑜却突然死了。   同僚十数年,叫裴浩如何忍心、如何不怒,如何能结案不查了?!就算是要牵扯更多,甚至皇子权臣,舍了性命他都要查!   祁霄见裴浩紧咬着牙,就知道自己没料错,裴浩为人忠直,与曹巍山截然不同,根本不需要他说什么,裴浩根本就没有放弃的意思。   “裴大人要查此案,不妨放手让我来查,若陛下怪罪下来,还请裴大人救我。”   裴浩愣住了,更不明白祁霄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要做什么? 第86章   裴浩面对着案上文书呆坐了许久,手边的茶早就凉了,他却一无所知,直到天色渐暗,侍者进屋添灯,他才好似回过了神来,叹了一声。   祁霄这孩子,太让裴浩惊讶了,他一点不像个皇子,却像极了陛下,可每当裴浩这样想的时候,又会发觉,祁霄一点都不像他的父皇。   他像脱缰野马、像倨傲的鹰、像呼啸山林的狼,他不在乎朝局的平衡,也不顾及虚伪的体面,他睨着自己的猎物,冷静而凶狠,好像是能吞掉魑魅魍魉的野兽,但裴浩却不知道他是否也不在乎规矩法度……   当祁霄问裴浩,在坚持什么的时候,裴浩毫无犹疑地说出“故有法度之制者,不可巧以诈伪”,这是裴浩心中的大义大道。   但祁霄却没有向裴浩表露初衷。   为权?为利?讨不了陛下欢心,他难道要自寻死路?   祁霄心中的道是什么?   若道不同,则不该与之谋。   可除了祁霄,还有其他人会追查罗瑜的案子吗?没有了。   裴浩是抱着查完了这桩案子必定惹怒陛下的心,他已预想到了轻则罢官、重则死罪的结局,可心中道义不可毁,非要逆流而上一回。   可祁霄说,案子由他来查,自己竟可以利用他,待凶徒追拿归案、案情水落石出,裴浩只需仗义执言即可。   陛下的怒火,祁霄来承。   祁霄说,请他保全自己性命。   裴浩重重一叹,不由得苦笑起来,分明是祁霄在保全他啊!他都一把年纪了,居然要一个小子来保全?!   不知不觉,夜已经全黑了。   裴浩终于踏出了厢房,被寒凉的夜风吹得浑身一凛,差不多是时辰了,他该出去喝壶酒。   大理寺里最近忙的人仰马翻,中秋也未好好过一过,其他衙门都有中秋宴,但大理寺今年没有,一来罗瑜三七都没过,大家都不好意思提,再者裴浩又是个古板之人,素来不喜酒宴,现在裴浩这个大理寺少卿当家做主,底下人更不敢提了。   裴浩在大理寺中转了一圈,果然大部分同僚都还在忙,他不走,旁人也不敢走得太早。   “把人都喊上,咱们也聚一聚吧。”   裴浩说这话的时候,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看他,一个个惊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裴浩叹了一声:“走吧走吧,晚上没什么事的都来,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咱们也把中秋补一补,顺便给老罗敬杯酒。”   ……喝酒?!裴浩说请同僚们喝酒?!   “啪嗒。”   不知谁失手掉了笔杆子。   “好嘞,裴大人请客,咱大家伙怎好推却?走走走,收拾收拾,这就走。”   于是这般,大理寺呼啦啦走出来十数位大人,往东市去了。   东市里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凡,只不过比起昨日还是清净了许多的。   东市酒楼虽多,但能让大理寺十多位大人畅快吃喝的地方却是不多,裴浩不懂这些,只管跟着走,果然走入了永兴巷,祁霄说只需选临街的位置即可。   大理寺的大人们想要一个临街的位置能有多难?根本不必裴浩开口,他往临街靠窗的位置瞟了两眼,掌柜的自然会意,忙不迭地招呼着将他们送入了席。   裴浩临窗而坐,微微叹了一声。   “裴大人,来,咱们这些同僚先敬裴大人一杯。”   ……   戌时正,裴浩这个平素不喝酒的人勉为其难地被灌了两杯已有些上头,整个人感觉晕晕乎乎的,便斜靠在床边休息,他心里忐忑,结结实实地体会了一把酒入愁肠愁更愁。   街上行人减少,喝多了酒走得摇摇晃晃的人倒反而多了。   “嘭!”一声响从巷尾传来,裴浩吓了一跳,忙透窗望了过去,黑暗中瞧不出任何人、事来。   酒楼中舞乐不住,却也有人听见了响动,纷纷探头探脑地张望,却也没看到什么,正疑惑着,突然又听得一声响,然后接连是一串响。   歌舞乐声停了。   众人一片茫然中,吵闹响动越发清晰,居然有刀剑相触的铮鸣之声。   “打起来了!”   “杀人啦!”   酒楼中有护院,掌柜的赶忙差了两个人去看,万一有什么事情,赶紧报官啊!   裴浩站起来,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张望,其他人也纷纷过来看,凑热闹的不在少数,大理寺好多同僚也占着窗边的位置使劲张望。   很快他们就看见两个在长巷中打斗的人,二人长什么模样瞧不清楚,手中兵刃白晃晃的刀光却是十分清楚。   “哗!”突然一刀劈下,几乎近在眼前!   原来不是两个人,巷尾又追过来一个人。   三个人纠缠着,打着打着,越来越靠近酒楼。   有人知道了害怕,忙躲开了,不敢再看,有人伸手想去关窗,却被一股蛮力狠狠撞开,窗破了。   “啊!!!”   “杀人啊!!”   酒楼内登时乱作一团。   就连大理寺的诸位大人们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在元京城,中秋后,大理寺卿遇刺在先,当街杀人在后?!   裴浩脑中炸开一道雷,祁霄让他在永兴巷等的就是这个?!可他裴浩虽是大理寺卿,但考得是文科入仕,今日在此处喝酒的也都是大理寺的文吏,祁霄没说让他带兵来啊!就让他这么眼睁睁看着?万一误伤无辜呢?   祁霄!!这小兔崽子!!安得什么心!   “血啊!!啊啊啊啊!”   “来了来了,京畿都护府来了!”   “让开让开!”   裴浩一回头,便见京畿都护府的府兵冲了进来,酒楼中的客人们早都躲到了角落里,府兵一入门就冲着相互砍杀的三人扑了过去,其中一个刀客身手敏捷,方才听见有人呼喊京畿都护府时就转身要往二楼蹿。   府兵刚围上来,他一刀将人避开,还真逃上了二楼。   京畿都护府的府兵先将眼前二人团团围住,又分了一部分人去追那刀客。   只须臾,酒楼中寂静一片。   “裴大人?绍大人?怎么诸位大人都在此处?”领兵的是曹巍山身边参将,姓冯名凯,元京城中诸位大人都是熟人,自然认得。   “这不中秋嘛,出来喝一杯。”   裴浩向冯凯一拱手:“冯将军先请看看是否有人受伤吧。”   冯凯点头,转身扬声问了一圈,并无人被误伤,只有一个刚刚吓坏了,慌不择路,自己摔了一跤磕破了膝盖。   裴浩松了口气,幸好没有牵累无辜。   “裴大人?可是大理寺少卿裴浩?”   众人循声望去,是被府兵压在地上的其中一个凶徒。   裴浩瞧清楚那人相貌立刻惊呆了。   祁霄下午离开大理寺之前,向裴浩借了地牢中一间单独无窗的暗牢,秘密地往里面关了一个昏迷的人,正是此人模样!   他是池越!   那人高呼一声:“裴大人!我有罗大人遇刺内情要告!”   另一个人突然发了急,暴起挣脱了钳制,大呼一声:“你!”   幸亏冯凯站得不远,那人身上有伤,身形已慢,冯凯提刀而起,刀未出鞘,直直捅在他腹下丹田,那人吃痛一弯腰,又被府兵立刻制住。   冯凯向裴浩一揖:“末将先将此二人押解回都护府。”   “等等,”裴浩把人拦下,“那人既然说有罗大人遇刺的内情要告,就该交由大理寺来管。   还请冯将军将人直接送往大理寺。”   “这……”   “曹大人那边,由我亲自去解释。   冯将军无需担心。”   论官阶冯凯根本没有资格拒绝裴浩,但他不归大理寺管,又不需要听裴浩的命令行事。   冯凯犹豫了一下,自家大人曹巍山一贯是个“怕麻烦”的,这在元京城中当街砍砍杀杀的事情是再坏没有的事了,最近京畿都护府的倒霉事已经够多了,又是与罗瑜案有关,这么个烫手山芋早点甩出去更好,不妨就顺了裴浩的意。   “是。   将人押去大理寺。”   ***   冯凯将人犯送入大理寺,裴浩没让所有人都回来,只是带着自己手底下两个亲信的文书回到大理寺。   人犯被投入大牢,值守的牢头告诉裴浩,祁霄来了,此刻就在暗牢中。   裴浩原想直接开审人犯的,一听祁霄也在,便先奔着暗牢去了,临行回头望了一眼分开关押的两个人。   此时的祁霄正在暗牢中削苹果,他晚上没吃东西,有些饿了。   “你到底是谁?想干嘛?”暗牢中仅有一盏灯,高高摆在角落里,昏暗的光照不透一尺范围,王堂一只知道面前有个人坐着,却瞧不见那人的面容。   祁霄目力极佳,在黑暗中也能视物,何况他耍刀子也不需要用眼睛看,不多会儿苹果就削完了。   他不着急回答王堂一的问题,再磨一磨吧。   祁霄一口咬在苹果上,爽脆的声音在幽暗的地牢中尤其明显,也让王堂一莫名感到害怕。   抓他,却不杀,也没有动刑?究竟为什么?   祁霄听见脚步声靠近,料想是裴浩,于是起身走了出去。   牢门一开一关,炸亮的光又被隔绝在外。   王堂一长长呼出一口气,心中的恐惧像周身的黑暗一般包裹着他,令他无处可逃。 第87章   祁霄走出暗牢,向裴浩比了个禁声的动作,一边啃苹果一边往外走了一段,确保暗牢中的王堂一听不见他们的谈话。   “殿下,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裴浩问的是“这些”,一个在暗牢内,一个刚刚被押进牢房中,还有一人应当是池越易容而成。   “裴大人是否还记得,我最初得陛下皇命来查罗大人的案子,那日夜里曾去过罗大人的府邸,查证过一些事情?”   裴浩点头,他自然记得,这不过是几日前的事情。   祁霄那夜将凶嫌逃跑的路线圈定在了宣正坊和屏湘坊两个方向。   “元京城中有能力夜半潜入大理寺卿府邸,杀人且全身而退的高手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除去几个有人证确认不可能行凶的人之外,还有八人,其中有三人就住在宣正坊和屏湘坊,嫌疑最大。   我便略施小计试探一番。”   “当街追砍是试探?是小计?!”裴浩声音提高了两分,元京城中本就热闹,何况东市,刀剑无眼万一误伤无辜该如何?祁霄就为试探?办案没有一点办案的样子,这用的是什么江湖上的混混手段?怎么能是一个皇子能做出来的事情?!   “裴大人莫动怒,我知道如此办事不妥,只是我也没有其他法子了。   之前我也试过向曹大人求助,却被推拒,如果能得京畿都护府相助,我自不必出此下策了。   既知是下策,若非先斩后奏,只怕裴大人也不会答应帮我吧?”   “……这……这不是借口!”   祁霄知道裴浩这板直的个性,肯定是被他气大发了,否则也不会如此以下犯上地教训他。   他手里的苹果啃了一半,这会儿不好再悠哉游哉地继续吃,只得背手站着,低头听训,不是因为他做错了,而是他明白裴浩的忠直,也敬佩他心怀大义。   这场景倒像是从前在寒辰宗闯祸时,谷山陌举着戒尺要揍他的样子。   祁霄的眼神一暗,心中太多感怀和不舍,渐渐都成了痛。   “殿下……殿下这般无视法度,又与那凶徒何异啊!”裴浩知道这话不该说也不能说,可他忍不住,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待祁霄不同,祁霄与另几位“何不食肉糜”的皇子本就是不同的,裴浩才会不知不觉地有不同的期许。   现在却害怕自己看错了、想错了。   “裴大人,我以江湖身份下帖约战他们,并未触犯我朝律法。   若非他们自己心虚,露出了马脚,裴大人也只不过与同僚吃顿酒罢了。”   “那个……另一个,难道不是池越易容而成?”   “是池越没错。”   祁霄转身往外走,“裴大人不妨听我将事情细细说来。”   裴浩沉声一叹,就算要问罪也得给祁霄一个申辩的机会。   “你方才说三人,可大理寺只有两人,还有一个刀客似乎是逃跑了,不晓得都护府有没有拿到人。”   “另一个跑了的是宗盛假扮的,真的那个叫李生,已经被天策营带走了。”   “天策营?”裴浩一惊,虽然陛下之前确实许祁霄调用天策营,但说的是让天策营护他周全,什么样的江湖人士需要动用天策营来对付?   “暂且不说那李生,他与罗大人的案子关系不大。”   祁霄扔掉了半个苹果,擦干净了手才坐下跟裴浩说话,“我借用了李生的身份约这两个人比武,王堂一和钱冲,原本只想试探一下二人武功路数,却没想到他们不仅认识还很熟,钱冲一收到帖子就去找了王堂一打听有关李生的消息,还请王堂一助拳。”   裴浩不懂江湖规矩,江湖人同在元京城,相互之间认识,甚至有些交情似乎并没有任何不妥之处,祁霄说的马脚究竟是什么?   “裴大人,江湖人行事也是讲规矩的,钱冲和王堂一都不是元京人士,到了元京城之后第一件要做的就是拜码头,说明来意并保证不会闹事,一般收到请战帖之后,都会第一时间告知东主,避免误会,也会选择适当的时间和地点。”   祁霄见裴浩疑惑,便多解释了两句。   “元京城是京畿重地,江湖帮派就连地头蛇都不敢做,在元京城所需拜的码头明面上是天下镖局,实则是京畿都护府。”   裴浩知道天下镖局,是陈国境内最大的镖局,元京城中有名头的商号都靠着天下镖局走货,其中还包括了皇家采办的生意。   天下镖局与京畿都护府关系甚密是理所当然。   “钱冲和王堂一收到帖子后,没有去天下镖局,而是合计了之后,将比武定在了申时、城东闹市之中。   王堂一送走了钱冲,立刻去了一趟隆泰兴钱庄,走的是后门,单独见得是掌柜。   隆泰兴是秦家的产业,这个裴大人应该是有所知晓的吧?”   裴浩微微点头,祁霄说到这里他已经听明白了,倘若钱冲和王堂一是寻常江湖人,只需按江湖规矩与李生比试一场即可,但他们在元京城中所为其他,为防有所纰漏,便要先向“雇主”言明。   祁霄原想投石问路,他们却是自己不打自招了。   “暗牢里面这个就是王堂一?”   “正是。”   “既然怀疑他们,何不直接带回来问话?”裴浩心里清楚,就算带回来,无凭无据他们是不会开口的,但当街刀剑相搏,却实在太不应当。   “现在钱冲一心以为王堂一和李生是联合起来要杀他灭口,才会有可能跟我们说实话。   而我让宗盛和池越把事情闹这么大,还请裴大人亲自做了见证,为了不仅仅是他们两个的供词,而是为了逼一逼曹大人。”   是了,若想名正言顺地查,还得靠京畿都护府出面。   毕竟元京城的大事小情还都得曹巍山做主,就算此刻人是收押在了大理寺,曹巍山若突然反应过来,找来要人,裴浩根本不能硬扣着人不放,到时候曹巍山可以随便寻个由头将人处置了,根本不会去得罪秦氏。   但现在事情发生在东市,在大理寺十数位大人眼前,曹巍山再想大事化了也是不可能了。   “殿下你这……一下子可就得罪不少人了。”   裴浩担心起了祁霄,秦氏是不可能被两个江湖人牵连上的,就算有证词证供,也会说是他们胡乱攀咬,没有真凭实据,证明秦氏主使刺杀朝廷命官,根本动不得秦氏分毫。   祁霄这样打草惊蛇,恐怕太过冒进了。   祁霄却笑起来:“裴大人就不必担心我了,先审钱冲和王堂一吧。”   祁霄是动不得秦氏分毫,但陛下未必能容忍。   他敢这么闹事,就是仗着池越在身边,他所作所为皆会通过池越传入陛下耳朵里。   若陛下想拦着他,他午后将王堂一送入大理寺,陛下便该将他召进宫去了,池越更不会帮他一起闹。   既然陛下默许,他不欢天喜地地闹一场,怎么好意思呢。   ***   华溪别院里,黄泽献亲自给唐绫送去了消息:“钱冲和王堂一被押入了大理寺,李生不知所踪。”   唐绫静静看着书,脸上波澜不惊,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微微轻笑了一声:“难为曹巍山了,这些日子是一个安稳觉都睡不了。”   “公子料的不错,曹巍山已经赶往大理寺了。”   黄泽献有些担心,说道,“以曹巍山这么爱和稀泥的人,他若将人从大理寺要出来,说不定就卖秦氏一个面子,将钱冲和王堂一轻纵了,一旦他们走出京畿都护府,恐怕就要从此消失于人世间了。”   “祁霄身边有天策营的人,陛下自然早就什么都知道,这件事情已经不是曹巍山能做的了主的了。   黄叔叔放心吧。”   “但仅凭两个武夫,又能奈何的了秦氏?”   “当然是不能的。   但陈国朝中又不是秦氏一门独大,不还有公孙氏虎视眈眈?平素空穴来风本就是惯常事,现在凭白秦氏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公孙氏难道能放过这样的机会?”唐绫翻了一页书,与黄泽献的问答之间神思还都聚在书中字里行间,闲聊一般继续说道,“我没什么都不需要做,只管任其发展即可。”   黄泽献点了点头,又道:“今日礼部送来了议程,中秋已过,和谈之事不会再拖了。”   唐绫还是笑:“再等等,明日大约会送新的议程来。”   “这……是为何?”   “原本主理和谈事务的人是礼部尚书褚游,而秦国舅协理,之后或许有调整呢。”   “和谈兹事体大,犹若战场,阵前临时换将恐怕不能吧?”   “换是不能,改一改还是可以的。”   “改?”   唐绫没再多少,只笑道:“明日,最迟后日,便能知道了。   黄叔叔只管照计划议和。   明日起,要辛苦黄叔叔了。” 第88章 (拍虫)   池越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阴暗处爬满的苔藓就快能隔着衣服钻进来,黏糊糊地扒着他的皮肤,墙缝里藏着的血污还残余着令人作呕的腥气,天长日久地腐败发霉,让池越心情非常不好。   池越叹了一声,这几日他可真是大理寺地牢的常客了,好像才从这里出去没两天,又回来了,是不是要将每一间都体验一下呢?   出去之后,池越想去晒晒太阳。   钱冲受了伤,腰间一刀不算致命,但确实伤在非常不好的地方,他的行动力和速度大打折扣,失血也多,现在已经面色苍白,喘息越来越重。   钱冲扒在牢房门口,冲着对面的池越喊了一声:“王堂一我与你远近无仇!你为什么要出卖我!将我供出去,你以为你就能走得出大理寺?!”   “我当然能出的去,一会儿接我的人就会来的。”   池越嗤笑了一声,靠在墙边斜眼看着钱冲气急败坏、咬牙切齿的样子,慢悠悠说道,“倒是你,聪明的话就闭嘴,认下这个罪名,将来你的弟妹主上会好好照顾,否则……就不用我说什么了吧。”   “你!王堂一!你别以为你脱得了干系!”钱冲狠狠咬着牙,暴起一圈砸在牢门上,哐当震得大响,像要将牢门一拳砸裂似得。   幸好大理寺的牢门比一般的结实许多,再多加是个钱冲抡起斧子砍也得砍半天,不是轻易能脱牢而出的。   “哈,人又不是我杀的,与我有何干系?”   过道尽头传来狱卒的喊声:“吵什么吵!一会儿大人提审时再吵来得及,现在都给我闭嘴。”   钱冲不是初入江湖的愣头青,能接王堂一这单生意就知道自己蹚的是什么样的浑水,他虽然脾气暴,却不是没脑子,在酒楼里王堂一突然出声把自己和他都送进了大理寺,钱冲极度震惊,从酒楼到大理寺途中,他一直是懵的,到现在被锁进了大牢里,他反而有机会好好想一想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王堂一和他被京畿都护府擒住,王堂一却要自己往大理寺钻,说明,他在害怕京畿都护府,反而是大理寺比较安全?!   怎么可能!?   为什么?   王堂一说的,有人会来接他又是什么意思?   池越打了个哈欠,像钱冲这样的江湖莽汉,嘴巴能有多严实?又不是佔事处、都事府那种地方养出来的死士,上点手段、用点刑不怕他不说实话,何必大费周章?看样子,祁霄不仅想要刺杀罗瑜的凶手,还想要裴浩呐。   可裴浩只是暂代大理寺卿,就算是晋升,手中并无实权,比不了曹巍山,但祁霄为何选裴浩而非曹巍山呢?   有意思。   很有意思。   祁霄到现在为止所做的事情都不能以常理推敲,无论是查案还是唐绫,他的选择总是不利于他自己的哪一条路,甚至是,死路。   陛下将无事牌给祁霄的时候,可曾预料到吗?   钱冲越看王堂一闭目养神,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越觉得事情诡异,心头的怒火渐渐快要被惊惧压了过去。   “王堂一!你就算要我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为什么?!”罗瑜的案子已经结束了,五都府和京畿都护府都忙着查抄昌明商号,根本没有再追查刺客,就算有,他们也查不到自己身上,王堂一没道理杀他!   确实没有。   池越笑了笑,微微偏头看向钱冲,叹了一声:“钱兄,我不过是听命行事。   哪里轮得到我问为什么?”   斩草除根?   不对!   像钱冲他这样武功高强,又能干这等脏活儿的人并不多,罗瑜的事情他做的漂亮,将来肯定有用得着他的地方,现在杀他没有任何意义!   就好比王堂一,他武功虽然也不错,但与钱冲自己相比,还是稍逊了一筹,让王堂一杀自己,刀剑之利还不如一壶毒酒。   眼下元京城风声紧,在城中杀人大为不便,不论哪一种死法都难免惹来京畿都护府的麻烦。   若要钱冲自己说,还不如王堂一将他送出成,待离开了五都府地界,再给他一杯“送行酒”,静悄悄的就能要了他的命。   所以,他们的目的不仅仅是要他死,还是要他死在城里,死在李生手里?做成江湖比试失手杀人?   那个李生是齐国人,但在大陈境地杀人也是死罪啊!   “王堂一!”钱冲想不出来原因,越想越怒不可遏,他知道自己只是别人手里的一柄杀人利器,本就不该有思考,但现在那人要将他丢弃一边,难道不该让他死得瞑目?!王堂一说会替他照顾弟妹,但王堂一也曾许给他日后富贵余生啊!   钱冲已经无法相信王堂一。   对面的池越越是安安静静、不急不躁、不慌不忙,钱冲就越是气急败坏,又是狠狠好几拳砸在牢门上,仿佛震的整座大理寺大牢抖了三抖。   “艹!叫你老实点的呢!”狱卒骂骂咧咧疾步走过来,先瞥了池越一眼,转身走到钱冲的牢房门口,开了牢门。   “你?!!”牢房阴暗,直到狱卒站到面前,钱冲才将人看了清楚,哪里是什么狱卒,就是那天杀的李生!   钱冲立刻意识到自己死到临头,弹身而起直扑宗盛,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池越看着两人猛然交手,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钱冲的武功确实很好,能上唐绫那张名单的都是高手,其中数李生和钱冲武功最高,若是寻常时候,宗盛单打独斗要杀钱冲并不容易,钱冲抵死反抗,宗盛能杀了他自己也讨不到好。   不过现在钱冲伤在腰间,行动受阻,又是心神混乱,宗盛也不是真要杀他,打个半死不是问题。   人声和脚步声回响在冰冷阴寒的石墙间,祁霄是算准了时间来的,为的当然不是看宗盛揍钱冲,而是“恰巧”遇上急匆匆赶来的曹巍山。   “微臣拜见九殿下。”   曹巍山先向祁霄施礼,祁霄了点头,他才转向裴浩,“裴大人。”   “曹大人深夜造访,大约是为了在酒楼闹事的那二人吧?”裴浩不跟曹巍山来那套虚的,张口就是说重点。   “是是,打扰裴大人了,微臣不知九殿下也在。   那二人在元京之地闹事,当由京畿都护府收押审讯,这种当街斗殴的案子,怎好劳烦大理寺?裴大人近日辛苦,我这便将人领走。”   “曹大人客气了,其中一人说知道罗大人遇刺的内情,我和九殿下正要提审,曹大人来的巧,不若一起吧。   这案子原本就是京畿都护府和大理寺协同办案,何来打扰一说。   走吧。”   曹巍山心里直想骂人,倒不是骂裴浩,裴浩此人性格举朝皆知,当着他的面触犯大陈律法,岂能视而不见,就算那人不说与罗瑜案有关,裴浩也要多管闲事的。   曹巍山想骂的是参将冯凯,那没眼力劲的东西,这案子能查吗?不能!更不能让大理寺和裴浩查啊!真活该他在京畿都护府都十多年了,混来混去就是个参将!   不待曹巍山想出什么说辞来,祁霄已经一大步迈出去,往甬道里走。   宗盛听见外头的声音,一脚将钱冲踹开,急忙离开大牢,将牢门重新锁好,迅速往甬道另一头遁走。   钱冲咳了两口血,总算捡回一条命来,一抬眼却见对面的王堂一脸色不好,气定神闲已不复存在,反而换上了焦虑的神色。   钱冲以为是李生没能杀了他,王堂一才露出这样的神色,但很快听见了来人说话的声音,提到了京畿都护府,再看王堂一的脸色,钱冲惊觉,原来他们是真的害怕自己落到京畿都护府手里!   为何要杀他的这个理由钱冲百思不能解,现在也来不及再想,眼下要紧的是想想,怎么活下去!京畿都护府是他唯一的生机!   “大人!我有话说!”   池越的目光被乌压压一众人隔绝在牢门之内,他无声一笑,还真是与祁霄所预料的丝毫不差,他根本什么都不需要做,钱冲就会自己给自己挖坑,急不可耐地跳下去。   ***   祁霄回到同会馆时已经将近四更天,再不多久就天亮了,又熬了一整夜,不过事情顺利,他心情愉快并不觉得累。   这个时辰回来,唐绫应该早就睡下了,祁霄现在片刻不见唐绫都想念的紧,何况是一日一夜没见到了,实在忍不住,直直就往华溪别院跑。   到了唐绫院子,祁霄才发觉唐绫为他留了一盏灯,微弱的灯火被关在房间里,在黑夜下的院落里显得突兀,却又朦胧似不可见。   祁霄心头一动,悄声入内。   他轻轻坐到唐绫床头,看着睡梦里的人,心里的喜欢像是烧开了的水扑腾的厉害,像能将屋顶都掀翻了一样压都压不住。   祁霄俯下,轻轻吻在唐绫唇上,就一点点,他就想尝一点点甜、沾一点点暖。   “唔……”唐绫发出一丝细嘤,吓了祁霄一跳,让他突然生出一种做贼心虚的荒唐。   祁霄想看一眼唐绫就走的。   可他现在又不想走了,他就想这样望着他,陪着他,想他天明睁开眼时,就能看见自己。   “嗯……回来了?”唐绫的声音很弱,像是梦中呢喃,轻轻地透出来,又重重拍在祁霄心上。   “嗯,回来了。”   祁霄笑起来,就当在梦里应了他的问话。   唐绫稍微动了动,他觉得自己身体很沉,应该是非常困倦,动弹不得,眼皮都抬不起来,好像马上又要堕入梦中,或许他本就在梦中。   “……抱我睡。”   祁霄心里的热水炸开了锅,他迅速脱了衣袍鞋袜钻进唐绫被中,从善如流地将人抱进怀里。 第89章 (小修)   “……”青岚暗暗咬着牙,直勾勾瞪着叶淮,这都巳时了,唐绫的房门紧闭,也不让人打扰,祁霄是准备搬来华溪别院住吗?!   叶淮捏了捏脖子,低声一叹:“你别瞪我了……”他比青岚辛苦多了,好歹青岚半夜里不用被迫听墙角!   “仰熙斋的人呢?自己主子都不用伺候的吗?”   叶淮耸耸肩,他怎么可能知道哪些?祁霄过来华溪别院从来没有暗卫跟着。   “……这都日上三竿了!公子从来不会睡得这般迟的!”   青岚就快把自己的牙咬断了。   虽然唐绫与他聊过好几次,他渐渐能明白唐绫的心意,回想之前种种,他对祁霄慢慢有了改观,至少对他的救命之恩是感怀在心的。   但是最近祁霄是太过嚣张了,前日青岚伺候唐绫沐浴时可瞧见了他身上东一块、西一块斑斑驳驳的痕迹,公子还说腰疼,他哪里是待公子好了?分明就是欺负得没个够!可恶!   “哎,”叶淮大叹一声,“时辰不早了,为公子准备沐浴吧。”   “我不去,要去你去。   我要守着公子!”   “走吧走吧。”   叶淮直接把青岚拉走,这孩子未尝人事,哪里懂屋里的事,纯粹是乱操心,可叶淮又不能说,也解释不了,只能在祁霄睡醒之前把人弄走。   早上青岚第一次来敲唐绫房门时,祁霄就醒了,本就想起身离开,却是被唐绫拉住了,让他再睡会儿。   祁霄只是受皇命调查罗瑜的案子,并非挂职大理寺,本来就不用天天大清早去应卯。   昨夜在大理寺折腾到后半夜,更不必早去。   他之前都会一早离开华溪别院主要还是怕给唐绫惹麻烦,毕竟华溪别院里住的都是周国使节,却不都是像青岚和叶淮一样的心腹。   当唐绫靠在他身侧、挽着他手臂说让他多睡一会儿的时候,祁霄立刻就不想走了,跟唐绫腻在一起的时光多片刻都是好的。   祁霄听见青岚的脚步声乱七八糟的,应该是被叶淮强行拖走的,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做了什么好梦?怎么还能笑醒了?”唐绫看着祁霄,抚上他扬起的嘴角,自己也笑了起来。   祁霄握住唐绫的手,顺势轻咬了一下他的指尖:“我越发贪得无厌了,怎么办?”   “……我也是。   怎么办?”   二人窝在一起笑了一阵,十分惬意。   “昨天的事情你都不问吗?”祁霄又扯着唐绫的青丝绕在指尖玩。   祁霄吻了吻唐绫,他们之间有一种微妙的默契,从来都是“告知”对方,却从来不问,好像彼此能做对方肚子里的蛔虫,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重要,所以都不需要问。   唐绫笑了笑:“昨天顺利吗?”   还是不问。   祁霄也笑起来,不知道唐绫这样敷衍,他是否也该顺着他敷衍回去。   他们分明好的似是一个人,可偏偏之间又划着一条清晰不可跨越的界限,祁霄都不知道是该感激,还是该郁闷。   “昨天很顺利。   秦氏会露出狐狸尾巴的。”   唐绫含笑点了点头。   祁霄托起唐绫的下巴,望进他的双眸,说道:“李生被天策营带走了。”   “李生?那个齐国刀客?佔事处的人吗?”   “是。   他的刀法我见过,当年在凤林山中闹事的山匪中就有他。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唐绫微微一愣,往祁霄身边又靠了靠,轻声安慰:“人既然抓到了,你师父的事情就能查清楚了。”   祁霄抿了抿唇,道:“人进了天策营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昨日祁霄是亲自审问了李生,他和宗盛的手段肯定比不上天策营,佔事处的死士也确实嘴硬,李生熬了大半个时辰就是什么都不说,一个字都没有,连哼都没哼,若不是还在喘着气,祁霄都要以为自己面对的根本是个死人。   话没能问出来,人也交给了池越,但祁霄也并非一无所获,他和宗盛去了一趟李生暂住的会馆,翻找了李生的房间,最重要是他的通关文牒,李生的身份如何做的假,哪里给的文牒,如何住得齐国齐国商盟会馆,这些都是可以查的。   “我在李生的床下找到了一个缠挂在床板下的小包裹,里面有几封佔事处与前袁州知府的往来书信,足可以证明当年凤林山剿匪都是阴谋。”   “你要为寒辰宗翻案?”   祁霄摇头:“寒辰宗和师父都不在乎虚名,人都死了,翻案还不如报仇来的实在。”   唐绫握了握祁霄的手,他希望自己能成为祁霄的力量。   祁霄轻笑一声:“其实,我是根本不能为师父翻案。   师父死后,我和白溪桥都好像疯了,一心一意要报仇,首当其冲就是袁州和抚州两位前知府,我砍了他们脑袋,假做山匪所为。   还有那些藏在凤林山里胡作非为的,也几乎被我们杀了个干净,人都让陆方尽带回去领功了。”   唐绫无声叹息,事情他都知道,只不过听祁霄自己说出来,心中五味杂陈,还是难受的很,忍不住地心疼他。   为何老天给了祁霄尊贵的身份,却没有给他一点怜惜,给他一点喜乐平安?   祁霄笑着亲吻唐绫:“心里的事情都想告诉你,但又害怕你露出这样难过的神情。”   “祁霄……”   “嗯。   再多唤我两声。”   “祁霄。   祁霄。”   “唐绫,我只想要你,有你就够了。”   唐绫捧着祁霄的脸,深情与他吻在一起,他答应了的。   时辰不早了,青岚又来了第三回。   祁霄和唐绫终于肯起身,不过唐绫没有放祁霄离开,而是拉他一起沐浴,将祁霄撩的又心猿意马起来。   唐绫红着脸,撇过头去不看祁霄,非得在满室旖旎中聊严肃的话题。   “李生究竟来元京城做什么?他从凤林山中侥幸逃脱后就一直在陈国?”   “这个或许只有天策营审完了才能知道。   若李生咬死不松口,那就说不准了。”   唐绫微微点头,他心跳如鼓,哪里顾得上李生是死是活的。   祁霄见他羞臊,忍住没再做什么,索性借着严肃的话题,也给自己消消火,向唐绫问其了另一件事:“你给我的那份名单上,没有都事府的人吧?借大陈的力量除掉刺杀你的人吧。”   祁霄原本以为唐绫会把蓝泉刺杀他的人抓出来,借祁霄的手杀之而后快,一来给自己报仇,二来给都事府一个警告,三来他不必自己动手,无需向周国皇帝解释什么。   “嗯……都事府是大周的内务,就不劳烦了。”   “哈,”祁霄笑出声来,“你这话可真是敷衍。”   祁霄支着脑袋,一直看着唐绫,他好像才明白陆方尽为何说唐绫是君子了,在他眼中家国天下才是正经事,自己的性命只怕不值一提。   借大陈和祁霄灭了都事府在陈境的力量,只会削弱周国在外的势力,就算都事府和星罗卫、周国朝堂上主和、主战内斗不断,也都是周国自己的事情。   唐绫若是真像祁霄说的那样做,就跟秦氏无甚区别了。   祁霄牵着唐绫的手,有些可惜地轻叹了一声:“我真想替你出这口恶气啊。   早知道这样,蓝泉里死的那个就该先刮个百八十刀再杀。”   唐绫忍不住笑,祁霄这般憎恶分明、这样的不择手段原该让唐绫忌讳和害怕的,却意外地令他喜欢。   祁霄看着唐绫,想问他要如何处置都事府,却半晌问不出口,只能作罢。   ***   祁霄和唐绫并没能一直“贪得无厌”地腻下去,巳时三刻时宫里来了人,陛下请唐绫入宫。 第90章 (小修)   祁霄快速收拾完:“我与你一道入宫。”   “你也要入宫?探望琳贵人吗?”   “嗯。   昨日张绥安命人来传话,说已经准备好了,今日就会将母亲迁入西行宫养病,原本想在西行宫等母亲的。   不过正好有话对你说,就一起走吧,我亲自去接母亲也好。”   唐绫见祁霄面色如常,语气却十分严肃,有些疑惑:“与陛下的召见有关?”   “或许有,或许没有吧。”   唐绫微微点头:“那好吧。   你先回一趟仰熙斋,再过来嘛?”   祁霄点头,他不能正大光明在华溪别院里随意走动,更不可能从华溪别院正门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必须先悄悄回去仰熙斋,何况宗盛、白溪桥都不在身边,他还有事要吩咐。   “一炷香后,我在西边侧门等你。”   “好。”   唐绫送走了祁霄,不自觉地轻声叹了叹,方才祁霄的眼神藏了沉闷惆怅,让唐绫不禁担心起来。   ***   祁霄钻进唐绫的马车,挨着唐绫坐好,锦衣玉带的贵公子好像跟往日没什么区别,一贯的傲气凌人,在唐绫面前却又眼色温柔。   “是很糟糕的事情吗?”   “尚且不算糟糕。”   祁霄摇头,“宁晚萧给了一个消息,说陛下命太常寺为你和十五公主合八字。”   “我?和十五公主?”   “嗯。”   唐绫看着祁霄脸色沉闷,忍不住笑出来:“怎么,这样的醋也要吃吗?虽然看你这般委屈,我竟有些高兴……”   “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祁霄拉住唐绫,他不是吃醋,而是心急,这两日他都没想到什么好主意怎么才能让陛下打消联姻的想法,他很不喜欢束手无策的感觉。   “我知道。”   “那你还能笑得出来?陈、周议和之事已经提上了日程,陛下今日召你很可能要提联姻……”祁霄知道唐绫不可能像他一般任性,他来大陈有自己的使命,家国之前没有私情,唐绫是做得到的。   祁霄就是知道,才更郁闷。   唐绫低声笑着,手指轻轻挠着祁霄的掌心,偏头靠在他肩上,说道:“陛下有联姻和亲之意一点都不奇怪。   我国皇上也有这个想法,正好与陛下好好商讨一番。”   “……什么意思?”   唐绫轻笑着,抬手刮了一下祁霄的鼻梁:“你平素不是最精明的吗?怎么这会儿想不通了?我是荀安侯世子,若陛下召我做陈国驸马,我和父亲能应?若应了,大周还能有我唐家立身之处吗?这哪里是联姻,是要灭我唐家啊。   这样议和的条件不仅我爹不可能答应,皇上更不可能。”   祁霄一愣,可不是嘛!唐家世代掌军,是周国朝廷的基石、梁柱,周国皇帝年纪小、刚刚亲政,军政皆要依赖荀安侯。   若陛下的目标是唐绫,那就不是陈、周和亲,而是陈、唐联姻,周国宗室、朝野上下怎么能够答应?除非荀安侯唐峘有谋逆之心,而且是堂而皇之地宣告天下,准备联合陈国取而代之,否则他不能也不敢答应。   “所以啊,你根本不必担心,这事儿成不了。   陛下不过想试探我罢了。”   祁霄在唐绫唇上落了一个浅浅的吻:“我还是放心不下。”   “我会随机应变的。”   唐绫回了祁霄一个吻,又问,“不过我倒是好奇,宁晚萧为什么要给你递这个消息?他有说什么吗?”   祁霄说道:“消息是宁晚萧告诉白溪桥的,只说是还白溪桥一个人情,并没有再说其他的。   事后我让白溪桥向陆方尽打听了,说起来是一份颇有意思的机缘,倒是白溪桥自己不知道罢了。”   “哦?怎么个有意思法?”   “八年前潮云河、秦江春汛提前,泛滥成灾,淹了十州之地,白柳述职后返回袁州府的路上被滞留在了川阳地界,那时候灾民太多、粮价飞涨,白柳逼着川阳和周边三府以朝廷名义向粮商,按往年市价征粮,赈济灾民,私自屯粮抬价者按谋逆罪下狱,解了一时困局。   不过这事情传到元京,却成了白柳以刀兵胁迫粮商,逼捐明抢,闹得可大了。”   祁霄脸上微微浮出笑意,继续说道:“那时候后宫中也都议论此事,就连我和母亲日日都能听一耳朵,可见事情闹得多大。   在那之前我只知道白柳是名将,在那之后对他更是敬仰。”   “然后呢?”   “白柳上书,待灾情平稳后,他会回京请罪。   不过陛下非但没给白柳治罪,反而将那些弹劾白柳的折子当朝一一驳回,还让那些弹劾白柳的朝臣给受灾的十州募捐赈济款,户部报了多少上来,先从内府私库里出一成,其余九成就得朝臣来募,还得条条写明钱款来路,在十州立功德碑。”   若论逼捐,那还是陛下下手狠。   唐绫忍不住笑出声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不得把那些人心疼坏了?”   “可不是嘛。   十州十座功德碑,以后有机会该去瞧瞧。”   “此事与宁晚萧有何关系?只因敬佩仰慕白柳?”   “宁晚萧一出生就被天微道人带入元星观修道,可他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白柳在川阳赈灾,难民中就有宁晚萧的亲生父母和年幼的弟弟。   陛下原有意封赏白柳,白柳自认僭越行事,有过无功不肯受,宁晚萧则向陛下进言,将白柳之名刻于功德碑碑首,代天下百姓谢白柳大义。”   举朝都知道白柳对于宁晚萧的家人有恩,只有白溪桥自己稀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   当年的恩情,宁晚萧没有机会报答白柳,如今宁晚萧是有意还到了白溪桥身上。   “这样的缘分确实很有意思。   那宁晚萧是怎么知道白溪桥就是白柳的儿子?”   “这是个好问题,估计得问宁晚萧才知道。   不过宁晚萧若想知道什么、想找白柳遗孤下落,总不会困难。”   “你不打算瞒白溪桥的身份?”   祁霄摇头,笑起来:“白柳生前死后都没有被定罪,白溪桥又不是见不得人。   在我身边做个侍卫只是方便些,其实是委屈了他,等时机到了,他会子承父业的。”   唐绫愣了愣,忽然轻叹一声:“希望将来不会在战场上遇见他。”   “那怕不怕在战场上遇见我?”   唐绫还是笑着,说不担心是假的,他一直在害怕将来两立的局面,他会不知所措,但不知为何,当祁霄痴痴望着他的时候,他就没有那么害怕了。   “你若站在我身侧,便无所惧。”   “好。”   二人说着话,马车眼看就要到宫城门口,祁霄还是要避忌的。   “我就在这里下车吧。”   唐绫点头,叶淮将车停在了小巷里,后面唐绫的马车跟着,在巷口接上祁霄就走。   ***   张绥安去办琳贵人的差事了,所以不在承明殿当差,殿前伺候的两个年轻的内官唐绫见过两次,都是熟脸,一个叫高陌,一个叫王长兴。   “唐公子请稍后,我这就去通报。”   “有劳高公公。”   唐绫只等了片刻,还来不及走个神,高陌就回来请他入内。   “唐绫拜见陛下。”   “来,陪朕下盘棋。”   唐绫欣然应下,耳室中棋盘早已备下,唐绫才坐下,王长兴就将热茶果点端了上来,再与高陌一同退了出去。   老规矩,陛下执黑先行,唐绫执白子一一应对。   陛下没有开口说什么,唐绫就只当是来下棋的,更不言语。   棋到中盘时,高陌进来通报说十五公主来给陛下请安。   “霙儿给父皇请安。   母妃亲手炖了银耳玉梨羹,命儿臣送来给父皇尝尝。”   唐绫起身给十五公主行礼。   “搁下吧。”   陛下看了十五公主一眼,微微点头,目光很快收了回来重新落到棋局上,冲着唐绫招了招手,示意他坐下继续下棋。   唐绫看着陛下的神色并无起伏,不过十五公主的脸色却不是太好,来时一脸欢喜,现在虽然仍是笑着,但笑得有些僵硬,大约是陛下的反应有些冷漠的缘故。   十五公主祁霙,封号宣宁公主,乃是昭妃幼女,自小极受陛下和昭妃宠爱。   祁霄说及陛下以十五公主和亲的想法时,唐绫心里有些奇怪,十五公主甚为得宠,怎么会甘愿被当做两国相互牵制的工具?昭妃难道会愿意?   不过眼下唐绫瞧不出陛下对这位十五公主有多少喜爱。   或许不是不得宠,而是宠坏了的缘故。   高陌想从十五公主手中接过甜羹,十公主却不放手,道:“不劳烦高公公了,我伺候着吧。”   陛下抬眼看向十五公主,她又乖巧地含笑说道:“霙儿虽不及表哥那般痴迷于棋道,却也是十分喜欢的,今日难得遇上父皇对弈,父皇就准了霙儿在旁伺候,观棋一局吧?”   “嗯。   那你就看着吧。”   如此这般十五公主就端着一盅甜羹站着,站了小一个时辰,看完了整局棋,期间陛下就好似忘了身旁还有那么个人,完全沉浸在对局之中,自然也不记得要用甜羹。   一局棋毕,唐绫输了半目,就此告退,陛下没有留他,十五公主后脚就跟了出来。   “唐公子,请留步。”   十五公主一边揉着酸疼麻木的手臂,一边小跑了两步追上唐绫。   “不知十五公主有何吩咐。”   “方才那局棋,从中盘起我有好几处不解,可否请教唐公子?”   “在下身为外臣,无诏不可滞留宫院,还请十五公主恕罪。   在下告辞。”   十五公主生得漂亮,一袭石榴红裙明媚动人,她笑容灵动可人,又是公主身份,什么时候听过这样直白生硬的拒绝,气得不知所措,看着唐绫头也不回地离开,只能咬牙切齿、捶胸顿足。   她收到信说陛下召见唐绫,就自己掐算好了时辰过来,还惹得陛下不大高兴,方才又端了这么久甜羹,手臂都快断了,不就为了多看两眼唐绫,岂料他如此不知好歹!   身后高陌跟了上来:“十五公主,陛下命奴送公主回宫。”   “哼!”十五公主轻嗤一声,只能扭头走了。 第91章   唐绫从皇宫出来径直往西行宫去,算算时辰琳贵人和祁霄应该已经到了。   早上离开同会馆之前唐绫已经安排了青岚先去西行宫候着了。   琳贵人的脉案祁霄拿给青岚看过,青岚看了直皱眉头,说那脉案敷衍潦草,根本没用,他还是亲自为琳贵人诊脉的好。   祁霄对此并不意外,却依然很是恼怒,越想越气。   唐绫知道什么话都无法安慰祁霄,替琳贵人医病才是关键。   马车绕着皇城墙根走了一炷香,远远便能望见西行宫了。   西行宫是前朝扩建出来的,虽然连着皇城,也有禁军值守,但相较之下出入容易许多,一块楚王腰牌,唐绫的马车就畅通无阻。   琳贵人刚到不久,被安排住进了翠微殿,西行宫内虽有准备,但宫人们还有许多东西要安置、许多事要忙。   唐绫被引入偏厅等候,宫人去通报祁霄。   侍女奉茶来,唐绫看了看她,侍女低着头,偷瞄他,被唐绫抓个正着。   唐绫起身,执礼一揖:“拜见信山公主。”   十二公主祁霏,封号信山公主。   “咦,你认得我?”   “月祭那日,见过信山公主。”   月祭那日虽然人多,但生得唐绫这般好看的却不多,何况还是她之前没见过的,方才唐绫进来的时候,她就认出来了。   不过唐绫匆匆一瞥能记得她,倒是让她意外。   “唔……九哥都没发现我混在侍女里跟来了呢。”   十二公主嘻嘻一笑。   “公主私自离宫恐有不妥吧?”   十二公主既然已经被唐绫认了出来就不必再装侍女,索性坐到了唐绫旁边的位置上,直接端起方才要给唐绫的茶自顾自喝起来。   “西行宫依然算是皇宫,无妨无妨。”   十二公主指着唐绫,问说,“倒是你,来这里干嘛?你跟我九哥很熟吗?”   唐绫笑了笑:“受邀而来。”   “你跟我九哥很熟吗?琳贵人刚刚迁入西行宫就邀请你来?你又不是大夫。”   “我身边确实有个不错的大夫。”   “咦?那个少年是你的人?瞧着不怎么靠谱呢。”   唐绫轻笑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十二公主还想继续套唐绫的话,祁霄突然出现在门口。   “唐绫……十二?”   “九哥!”十二公主跳起来,蹦了两下小跑到门口,扑到祁霄身上,“九哥,你回元京这么就都不来看我!”   “十二你怎么在这里?”   “你不来找我,只能我来找你啊!”   祁霄望了唐绫一眼,无声地比出“抱歉”的口型,唐绫笑着微微摇头,回了祁霄两个字“无妨”。   “你就这么偷偷换了宫女的衣服跑出来,皇祖母该着急寻你了。”   十二公主的生母豫妃过世的早,十二公主便寄养在了太后宫中,她虽自小没了母亲,却因太后的宠爱而活得恣意,没受过什么委屈。   “我早上给皇祖母请过安了,无缘无故皇祖母不会寻我的。”   祁霄将十二公主从自己身上扒下来,悄声说道:“十二,公主要有公主的样子。”   “九哥是不想看见我吗?”十二公主撇了撇嘴,满脸委屈地撒娇,“霏儿很想九哥呢。”   祁霄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摸了摸十二公主的脑袋,笑着说:“乖。”   十二公主笑起来:“九哥自从你离开元京之后,宫中可无聊了,没人跟我玩,也没人给我讲功课,你不知道我挨了太傅多少骂,偷偷哭了多少回!”   “太傅素来最喜欢你,若你都挨骂,其他人恐怕被骂的更惨吧。”   十二公主咯咯咯地笑起来,点了点头:“好像是这么回事。”   “十二,你先回去吧,九哥这里还有客人。”   十二公主回头看了一眼唐绫,又一屁股坐了回去:“我不走,我是来陪琳贵人吃午膳的。”   祁霄看着十二公主,微微一叹:“这些年,多谢十二替我照顾母亲。”   十二公主努了努嘴,低了头:“九哥,我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做不了。”   祁霄走过来,揉了揉她的脑袋。   陛下这么多子嗣,唯独祁霏从小跟他亲近。   十二公主自幼丧母,琳贵人心疼她,有空就会做些点心,去给太后请安的时候带去给她。   久而久之,小小的人儿就知道琳贵人是真心善待她,自然跟祁霄更要好。   十二公主仰头看着祁霄,问了个绝妙的问题:“九哥,你跟唐公子什么关系?”   祁霄愣了愣,看向唐绫,唐绫也正瞧着他,仿佛说着,你自己看着办。   十二公主的目光在祁霄和唐绫身上来来回回,最后钉在祁霄身上,等他一个回答。   祁霄道:“十二,你能替我保守秘密吗?任何人都不能告诉。”   十二公主爽快点头:“那是自然。   从小我哪次出卖过九哥了?!”   “他,是九哥的心上人。”   “啊?!”十二公主猛然转头看向唐绫,“那你也喜欢我九哥?!”   唐绫含笑点了点头。   唐绫抬眼瞧了瞧祁霄,没想到他答的一点不含糊,心里忍不住欢喜,虽然告诉十二公主未必是明智之举,但他很喜欢祁霄的坦然,好像无论何事何地何人问起,他都会这样回答,正大光明、理直气壮。   “哇……”十二公主怔了一会儿,突然拍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祁霙那丫头要生生气死了!好!好!”   祁霄和唐绫对了一眼,陛下命太常寺给唐绫和十五公主合八字的事,他们都知道,但十二公主知道的话,那么整个后宫肯定都知道,那么朝中大臣、各大世家应该也都知道了。   “九哥,你知不知道,宫中早有传闻唐公子惊才绝艳,样貌更是惊为天人,祁霙早就想见了,还躲在承明殿外偷看,才远远望见了一面,当日就在昭妃宫内又哭又闹,非嫁唐公子不可呢!”   “原来还有这么一出?”和亲并非陛下本意吗?不,或许陛下也有这个想法,只不过是不是十五公主祁霙并不重要。   “那可不。   祁霙那丫头,自小骄横,终于也能让她尝尝求而不得的滋味了。”   此事分明与十二公主一点关系都没有,可她见十五公主不如意,她就忍不住高兴。   唐绫轻笑一声。   十二公主直直地看着唐绫笑,心里暗暗叹了一声,他生的真好看,笑起来更好看,难怪祁霙喜欢,她又转头看向祁霄,也难怪九哥喜欢。   但是,祁霙可以去求昭妃、求父皇赐婚,九哥怎么办呢。   祁霄见十二公主脸色突然变得阴郁,心事全在脸上写的明明白白,不由低笑:“九哥自有打算,十二你就不必操心了。”   “嗯?有办法?说给我听听啊。”   “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   “时机不对。”   “我会为九哥保守秘密的。”   “不行。”   “啊?!”   “十二你能替我先去照顾一下母亲吗?我想跟唐绫单独说一会儿话。”   “嗯……悄悄话啊?”   祁霄笑着点头。   “好吧。”   总算送走了十二公主,祁霄叹了一声,转身就将唐绫拉起来抱了抱:“抱歉。”   “十二公主很可爱。”   “怎么,你喜欢?”   “比起十五公主,确实十二公主更讨喜。”   祁霄错愕:“你见到十五了?”   “嗯。   就在承明殿。   她自己来的,陛下似乎不喜,虽然没赶她,却让她端着甜羹站了大半个时辰,算是罚过了她的任性。”   祁霄心头一松,笑起来:“十二是讨喜,那我呢?”   “方才刚说了喜欢你,这么快就不记得了?”   祁霄满意了,将唐绫扣在怀里,紧紧吻住,恨不能吻他一生一世。   唐绫有些透不过气了,捧着祁霄的脸微微推开了些,红着脸问道:“琳贵人还好嘛?青岚怎么说?”   祁霄一声叹息:“青岚和方院判在用药上有分歧,相持不下,青岚说先为母亲行针,疏通经络,再与方院判好好研究一下药方。   我便先来见你了,没想到十二会偷偷跟来。”   “你与她自小亲近,怎么回来这么久都没见一面?”   祁霄摇头说道:“之前去给太后请安的两次,她都在读书,没能见到。   小时候也都是她来寻我……想想那时候,我好像一直都藏在严实的城墙之后,最好谁都瞧不见我,只有十二以为那是我在跟她玩捉迷藏,喜欢追着我。”   唐绫抚着祁霄的脸,轻轻吻他,他也想抱一抱七年前的祁霄,让他不必这样孤单。 第92章   “陛下没有提其他事情?”特意召见唐绫就为了下棋?   唐绫摇头:“陛下什么都没有说。   或许原本是有打算与我说什么的,但当着十五公主的面,不方便吧。”   祁霄忍不住一笑:“这倒是该感谢十五的任性妄为了。”   “我倒想知道陛下何意。   与其我们费心揣测,还不若陛下有话直说,才容易应对。”   话虽如此,以唐绫对陛下的了解,他是不会亲自说什么的,甚至不会轻易定下主意,倘若陛下当真应允了十五公主和昭妃的请求,要为十五公主定下婚事,十五公主就不会自己来承明殿了。   “倘若真下了旨意,可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唐绫忍不住笑起来:“因为我,所以乱了方寸?”   祁霄垂头抵在唐绫肩上,轻轻叹了一声:“嗯……”因为他自己的无能为力,只能担惊受怕。   唐绫轻轻抚着祁霄的肩背,发觉他耷拉着脑袋的样子突然像个孩子了,惹人心疼,又格外可爱。   恐怕不仅是为了陛下难以揣测的心意,和亲之时还不至于让祁霄流露出这样的疲态和低落,应该是琳贵人的情况并不好。   “琳贵人今日好些了吗?”   祁霄无声叹了叹,他从未见过谁如唐绫一般敏锐,似乎什么都能立刻看穿,他又抱了唐绫一会儿,收拾了心情,拉上他:“带你去见母亲。”   “今日会不会不太方便?毕竟是刚刚才搬来西行宫,还是让琳贵人好好休养吧?”   “这会儿害羞了?”祁霄见唐绫耳根有些红,便拿他逗趣,“母亲都问过两遍了,什么时候能见你,躲不掉的了。”   两人走过回廊,就要跨入内院时,唐绫突然顿住了脚步:“你先放开我吧。”   祁霄垂眼扫过两人紧扣的手:“没事。”   “这里可不是仰熙斋,也不是华溪别院。”   “中秋那日走在大街上你都肯让我牵着的。”   唐绫抿了抿唇:“还是避讳些的好。”   “……好。”   祁霄松开了唐绫,下一刻又凑上来飞快的亲了亲唐绫的脸颊,然后面色如常地带着唐绫走入内院。   唐绫抬手轻轻擦过被祁霄吻过的地方,嘴角微微扬了扬。   一入内院,唐绫就瞧见青岚和另一人站在屋外争执着什么,声音不大,不过瞧青岚那急躁的样子定不是闲聊。   “怎么了?”   方院判被青岚气得直拽自己胡子,见祁霄来了,赶紧行礼:“拜见九殿下。”   “方院判不必多礼。   怎么回事?药方还是定不下来?”   青岚张口欲唤唐绫,却在对上唐绫的目光时生生压住了,改口先给祁霄见礼:“拜见楚王殿下。”   “免礼。   青岚还是你说吧。”   “回殿下,娘娘的病是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虚寒之病只是表症,要慢慢调理还需温养内府、疏通经络。”   “我记得方院判也是这个意思,要慢慢调理。”   方院判点头:“不错。”   “那有什么问题?”   “方院判的方子皆是名贵的滋补之物不错,但娘娘虚不受补,那些东西只会增加娘娘身体的负担,且人参、阿胶皆性热,虽能一时压制娘娘的体寒之症,却是治标不治本。”   “胡说八道!你才读过几年医书,怎敢在九殿下面前如此胡言?!”   “你这老顽固!我没有胡说!娘娘气血失调、腑脏功能紊乱,倘若再补只会病上加病!”   “青岚。”   唐绫喊住青岚。   “……公子……”青岚看了看唐绫的脸色,撇了撇嘴,转头向方院判一揖,“方才我是情急失言,还望方院判大人有大量,莫要与小子计较。”   方院判摆了摆手,就此作罢,他这才仔细打量唐绫一眼,方才祁霄带唐绫进来,他不过简单一礼,还都来不及问这一位公子是哪位。   锦衣华服,能由祁霄亲自接引而来,当非凡俗人物,不过方院判在太医院三十年都不曾见过,元京城有这么一位贵公子?   这么一想,还真有一位,与祁霄同一日入城的周国质子!   祁霄没给方院判胡思乱想的时间,对他和青岚说道:“青岚你先拟出一张方子来,请方院判一起研判,先试试看。”   “好。”   青岚一口应下,抬眼看着祁霄,又看了看唐绫。   唐绫问道:“怎么了?”   “……需要一味药引。”   “要什么只管说,我亲自去太医院取便是了。”   祁霄以为是什么名贵药材,现在陛下看重他,连张绥安都派来给琳贵人安排养病之事,太医院绝不敢再怠慢。   “不,不是,太医院没有。”   “太医院什么没有?”方院判气得胡子都快歪了,周国人就这般傲慢?   “要新鲜蛇胆……剧毒之蛇药效最佳。”   祁霄愣了愣。   唐绫看了祁霄一眼,说道:“青岚,你去写方子。   蛇胆取来就是。”   “不行!”小白蛇是唐绫的礼物,不是拿来入药的,“毒蛇蛇胆要寻不难,我这就命人去抓。”   青岚挠了挠头,抬手给祁霄比了比:“两日一条。   要活的。   先试十帖。”   唐绫点头:“青岚去写方子。   让叶淮去取蛇来。”   方院判在边上有些傻眼,听着意思,唐绫还养了条毒蛇在身边?!   祁霄将唐绫拉到一边:“你别打小白蛇的主意。   青岚只说要毒蛇蛇胆,不是非小白蛇不可。”   “这里是元京城不是凤林山,哪里这么容易有毒蛇给你抓?”唐绫知道祁霄喜欢小白蛇,何况是送给他的东西更是舍不得,“这样吧,现在立刻派人去城中各个药铺买,若能在黄昏前寻来便是最好,否则你就听我的。”   “不行。”   “祁霄……”唐绫拉着祁霄避到转角,双手捧着他的脸颊,深深与祁霄对视着。   孰轻孰重祁霄心里清楚,他不需要别人的劝说,只要一点点体谅和安慰,安抚他内心的煎熬和焦躁。   “……我知道了。”   唐绫微微一笑,轻轻吻上他的唇。   “九哥……”琳贵人醒了,十二公主就出来寻祁霄,便撞见了二人肆无忌惮的亲昵,一瞬呆愣,慌忙捂住了乍红的脸。   唐绫吓了一跳,也羞红了脸,真想找个借口立刻逃跑。   “母亲醒了吗?进去吧。”   ***   “……公子?公子?你在想什么?”   黄泽献唤了唐绫数遍,才将他的神思拉了回来。   “嗯?黄叔叔,你方才说什么?”   “公子今日精神不大好?可是累了?”   唐绫摇头:“黄叔叔你继续说。”   “……是入宫后陛下说了什么?”   “并没有,只是对弈了一局。”   “那是发生了什么?公子自从回来之后便一直心不在焉的。”   唐绫无声喟叹,从西行宫回来后他确实心不在焉,他将青岚留在了西行宫,先试一试新的药方。   青岚悄悄对他说,琳贵人已是病入膏肓,若是早一两年,好生调理或许还能再拖一拖,但现在已然太迟了些,青岚只能尽人事罢了。   让唐绫挂心的不仅是琳贵人的病,还是她与他单独说的一席话……   “黄叔叔,正事要紧,说罢。”   “……”黄泽献微微垂眼看了看唐绫拿在手中却一直没有打开的折子,说道,“陈国议和的条件都在里面,这些条件陛下必不会应允的。”   唐绫这才想起刚刚黄泽献递过来的折子,展开来粗略看了一遍,零零碎碎的撇去不说,关键的只有三项,岁贡、和亲、联军。   第一项,周向陈称臣,从此成为陈的属国,每年进贡黄金十万两,白银三十万两,锦帛珍宝等。   第二项,和亲,唐绫迎娶陈国公主,长留元京城。   不过上面并没有提及具体是要娶哪一位公主。   第三项,联军,周即为陈的属国,自然要同仇敌忾,他日陈、齐若有战事,周则为先锋。   唐绫看了折子,一下就被气笑了,果然是狮子大开口,这样的条件大周绝无可能答应,但和谈还是得继续。   唐绫将折子一丢:“既然黄叔叔都说陛下不会应允,那就不必呈给皇上了,黄叔叔和其他几位大人商量一下,重新拟一份议和的奏疏,明日递给礼部,呈给陛下吧。”   “……之前那一份被礼部驳了之后,议和之事便被陈皇帝搁置了,只提了一个重启议和的条件,就是让公子入陈为质。”   唐绫笑起来:“此一时彼一时。   我不是已经来了吗?黄叔叔就照我的意思办吧,其实也不必改太多,全部倒过来写就行。” 第93章   “全部倒过来写?”黄泽献不免诧异,“公子,如此会否惹恼陈国皇帝,以为我们无意和谈?”   唐绫轻笑:“哪里是无意了?这里头最重要的三项我们大周完全赞同啊,只不过是条件需要再行磋商,你们拟折子的时候斟酌措辞,大可谦卑一些。”   唐绫一条一条指给黄泽献:“第一项,周陈修和,以促互市、以谋共荣,周愿每年以高于市价两成的价格,向陈购买三十万斤玄铁矿,以重金想请盘云大师以客卿身份入周。”   唐绫将属国、岁贡这些侮辱国格的要求一概忽略过去,只言商贸,要的不是其他,而是令陈国兵强马壮的玄铁。   玄铁矿乃是受朝廷严格控制的,根本没有市价一说,买卖玄铁在大陈就是死罪。   而且玄铁产量不高,大陈一年至多得五万斤,唐绫一张口就要三十万斤,根本就是胡来。   听得黄泽献一愣一愣。   玄铁只其一。   盘云大师乃是当世最富盛名,甚至是百年间最富盛名的铸剑大师,他所锻造的兵器万金难求,皆是传世之宝。   当初锁在唐绫手腕上的尘缘便是一件。   唐绫还挺记仇,若大周也能得几件盘云大师所铸的神兵自然会很好。   陈国的条件,大周不可能答应,唐绫的条件也是陈不可能答应的。   黄泽献还没震惊完,唐绫又指了指第二项:“和亲是好事。   不过不能是我。   而是我大周要嫁公主给陈国的太子殿下。   问一问皇上和父亲,想选哪一位。”   “陈……还未立太子啊。”   “所以才让你问问皇上选谁。   如今大皇子被禁足,元京城中只有五皇子和七皇子有力相争,就看皇上愿意推秦氏一把,还是公孙氏了。”   太子之位,皇位,只有一个,秦氏和公孙氏互不两立,不多唐绫再给他们添把柴,让火烧得再旺一些。   “啊?我以为是和亲公主的人选。”   “羲和公主。   我离开大周之前,内阁议过,皇上也是这个意思。”   大周皇帝的胞妹羲和公主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黄泽献点了点头,羲和公主才十二岁,还是懵懂年纪,就要担起两国国运,委实叫人难免心生唏嘘。   “第三项联军,陈周联合对抗齐,这将会是打破三国分立的机会,于大周有利有弊,必须格外谨慎。   我大周乐意与陈互为犄角、互为倚助,但凡陈要向齐用兵,都会从旁策应,为陈国大军压阵。”   唐绫的意思很明白,联军可以,要大周出兵除非陈国兵入齐国,他们如果打不起来,大周决不可能做先锋。   “公子英明,老臣知道该怎么写这折子了。”   “那就有劳黄叔叔了。”   “对了,和亲一事需另外发信回去,一定要先告知父亲。”   “好。”   黄泽献点头,又说起另一件事,“公子,都事府的刺客要如何处置?”   唐绫搁下手中的折子,用签子轻轻挑了挑灯芯,淡淡说道:“杀了。   能在陈国境内找到的都杀了。”   “如此……恐怕皇上不悦,迁怒侯爷。”   “自从倪珏之后都事府越发不成样子。   刺杀我的命令不可能是皇上之意,就算全杀了施行知也不敢真去皇上面前告状,他交代不了。   而且与秦氏私通的罪名,他更不敢担,这件事他会烂在肚子里。   不过若有身手好的,跑就跑了。   重要的是给施行知一个警告,不要大动干戈引得玄机、天策二营来寻麻烦。”   施行知便是在倪珏死后,接替成为都事府大都督之人。   “明白了。”   黄泽献想了想忍不住问,“虽然这是周国内务,但何不借玄机和天策营的刀呢?陈国皇帝不也在查?公子不是说最近让星罗卫都收着些?还凭白脏我们自己的手。”   “第一,都事府的人不能被陈国活捉。   第二,我们若想借力,却难保不被人反过来设计,套了星罗卫进去。   第三,力还是要借的,不过不是用在都事府身上,秦氏在陈国朝中势力不可小觑,要断了施行知的妄想,还得拔了祸根才行。”   黄泽献不再有疑问,议和奏章和都事府的事情他都会按照唐绫的意思来办。   只不过有一点,他不信祁霄能动的了秦氏。   而这一点唐绫应该也是清楚的,否则方才就不必说让皇上在五皇子和七皇子之间选一个作为和亲对象了,若秦氏倒了,就只有七皇子一人了。   ***   黄泽献离开,天色已经全暗,华溪别院的灯都点了起来,唐绫屋里的灯他自己点起,在书案前多摆了一盏。   唐绫展纸,细细研墨,墨玉砚台古朴方简,他极为喜欢,因为是祁霄的礼物更加喜欢,只是此刻心里像也是研出了墨一般的惆怅。   祁霄的礼物……下午唐绫亲手喂过了小白蛇,才让叶淮带走的。   小白蛇能用来入琳贵人的药,算是物尽其用,唐绫并不可惜,没有小白蛇,祁霄要讨他欢喜只需一个笑便足够。   只是……琳贵人……   唐绫提笔沾墨,于白纸上轻落笔触,一笔一笔绘出一位美人,眉目平宁、样貌极美,不过眼神似乎清冷寂寥、冷淡凉薄,少了几分灵动的生气。   唐绫画的正是琳贵人,却不完全是他今日所见的模样。   琳贵人病重,容貌已与往昔大不相同,憔悴、苍白、虚弱,病态尽显,唐绫不想祁霄在看到这副画像时,回忆起来的是今日的琳贵人。   所幸美人在骨不在皮,唐绫看见琳贵人时完全能想见十年、二十年前她是如何美貌,而且祁霄肖似母亲,画起来不难。   唐绫看着笔下美人,不大满意,将这幅撕去,再画。   祁霄的母亲该是温柔的、眉眼含笑、一心一意念着自己的儿子,不该清冷寂寥,更不可能冷淡凉薄。   唐绫落笔,轮廓、宫装、发髻头钗都是容易,可眉眼神情却令唐绫发愁起来。   今日琳贵人留唐绫单独说了一会儿话,看了他许久才开口说了第一句:“霄儿不曾告诉我,唐公子生得如此隽秀不凡,是位美人。”   祁霄第一次见唐绫时说他姿容绝世,唐绫以为是戏弄之词,心里恼怒的很。   “多谢娘娘夸赞。”   “这不是夸赞,实话罢了。”   琳贵人微微叹了一声,“难怪霄儿喜欢你。”   唐绫没有接话,这也是一句实话,祁霄是喜欢他,但也不仅仅是因为他漂亮。   “听霄儿说,唐公子才学天下知,是惊世之才,精于棋道连陛下都赞叹不已?”   “坊间谣传罢了。   唐绫不敢当。”   “霄儿对我不会说夸大虚假之词的,唐公子不必自谦。”   唐绫笑了笑,好吧,这也算一句实话。   却不知道琳贵人究竟想对他说什么。   “唐公子喜欢霄儿?”   唐绫看着琳贵人,点了点头:“喜欢。”   琳贵人神色平淡,听见了唐绫的回答既不惊讶也没有任何其他表露,又问:“霄儿无权无势,年纪小气性大,只怕薄待了唐公子。”   唐绫微微含笑,前半句是实话,后半句却该由唐绫自己来做论断,不真。   不过唐绫没着急袒护祁霄,琳贵人是他的母亲,世上最会袒护祁霄的人,唐绫怕还争不过。   “看来,唐公子也是真心喜欢霄儿的。”   “是。”   “那我可否向唐公子提一个请求。”   “娘娘请说。”   琳贵人看着唐绫,半晌才道:“放他离开。”   唐绫微微怔了怔,问道:“娘娘的这个请求,我不大明白。”   琳贵人靠在床头,疲惫地半阖着眼,缓声道:“霄儿既封了王就不该留在元京城。   我自知时日无多,我去后,霄儿便该回抚州去。   请唐公子放他离开。   唐公子既然是喜欢霄儿的,就不会让他涉险,放他离开,做一辈子闲散王爷,不涉朝堂、更不要卷入三国乱局。”   唐绫沉默,没应。   “那枚墨玉平安扣唐公子收到了吧?唐公子莫要误会,我并不想反对或拆散你们,霄儿与我提起你时,我便知道,他动了真情。   霄儿这些年变了许多,不过性子里的执拗怕是改不了了,认定了便是天摇地动都不会变。”   琳贵人病重,话说多了十分地吃力,只能停下来缓一缓,才继续说:“我希望我的儿子能平安喜乐,也愿意祝福你们,只是,我是无用之人,有心无力,帮不了霄儿什么。   而唐公子是能做到的,故有此请求。”   琳贵人说的是,放他离开。   琳贵人愿意祝福的是自己的儿子和他心爱之人,惧怕的是祁霄卷入朝政和乱局,而唐绫身为大周子民、荀安侯世子、入陈的质子,他不可能抽身而出。   唐绫看着手中握着的笔,祁霄不是一个物件,他如何放下?如何放开?是祁霄先抓住了他、拥抱了他、亲吻了他,是祁霄说要他。   “在想什么?”   祁霄突然出声,吓了唐绫一跳,手中笔没拿稳,摔落在书案上,将画到一半的美人图全毁了。   “怎么了?我进来你不知道,我在你面前站了许久也没发觉。”   祁霄绕到唐绫身边,抱他在怀,“发生什么事了?” 第94章   “给我母亲绘像?”祁霄吻了吻唐绫,“方才想什么这样入神?我吓到你了?”   唐绫靠在祁霄肩头,看了一眼满布墨迹的画纸,轻叹了一声,不知从何说起。   祁霄皱了皱眉头,问道:“是母亲为难你了?”   “为难嘛?”唐绫轻声笑了笑,抬眼看着祁霄,“那倒也是不至于。   只是给我出了个难题罢了。”   祁霄握住唐绫的手,力道有些大:“我母亲该不会说了什么让你难堪或者不舒服的话吧?她虽对我严苛,但很是宠我,那日我与她说起你的时候,她一点反对的意思都没有……”   唐绫手指压在祁霄的唇上,止住他的胡思乱想:“瞎着急什么,让我把话说完啊。”   “难道不是嘛?”   “不是。”   唐绫摇头,“琳贵人说希望你平安喜乐。   我想我便是你的喜乐了,所以她向我提了一个请求,让我保你平安。”   “嗯?何意?”祁霄高兴听唐绫说他是自己的喜乐,忍不住笑起来,可那个请求却让他困惑不已。   “琳贵人希望你回抚州。   不涉朝堂,也不要牵连进三国纷争。”   祁霄沉声叹息:“还说不是为难你?”   “我能明白琳贵人的心意,”唐绫抚着他的脸颊说,“我爱你祁霄,所以我也希望你顺遂平安。”   琳贵人说的没错,唐绫可以做到,他却不敢答应。   “回元京是我自己选的路,是我一手策划安排的,母亲她都清楚,却还要对你提这样的要求……对不起,若我早知道,我不会带你去见她。”   “说什么傻话。   你母亲愿意将自己儿子交托给我,知道这对我而言是何等重大的意义?琳贵人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却不是刁难我的意思。”   当唐绫望进琳贵人双眸中时,他几乎寻不到神采,她的眉眼生的漂亮,如今却只余死水一般的凄寂和无望。   唯有提起祁霄时,才能有半分温暖的光泽。   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一生所求皆是空,只有祁霄她放不下。   “你……当真这样想?”   唐绫凑上去吻住祁霄,琳贵人说请他放开祁霄的时候,他心里没由来的深深一疼,锐利的刺疼无比清晰,甚至不会渐渐淡去,而是越扎越深,那一刻他就知道他放不开了。   祁霄闭上眼感受唐绫明明白白的贪婪和索求,这好像是第一次,唐绫不是温柔的顺应,不是轻柔的安慰,而是用力地想拥有,像他一直一直对他做的那样。   “祁霄,我不想再逃避了,我想你永远在我身边。”   祁霄笑起来:“这不是早就说好的?”   唐绫没有被祁霄逗笑,反而低下了头,轻声说道:“对不起,我一直在逃避、在敷衍你,答应你的话都是真心,我却一直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做得到。   总在想,不管将来如何,能贪欢一时我也愿意。   可今日琳贵人的话让我突然清醒,我也想要你,祁霄,要你一生一世。”   祁霄望着唐绫,满眼都是笑:“好。   我许你一生一世,不是敷衍,也不是贪欢一时,你要相信我做得到。”   “如何才能做得到?”唐绫依在祁霄怀里,无声叹,平安喜乐四个字于他和祁霄是登天一般的难啊。   “回抚州,做一辈子闲散王爷,那是母亲的期望。   那你呢?你希望如何做?”   唐绫摇头:“我不知道。   我不想自以为是地为你好,我想成为支持和帮助你的力量,做你想做的事情。”   琳贵人能想到祁霄最好的结局便是一辈子闲散度日、独善其身,无事忧无事愁,到头亦是一事无成。   可祁霄才十七岁啊,他聪慧机敏,武功不俗,心志才情哪一样都不输其他兄弟,他岂会甘心?   如果祁霄愿意,唐绫可以想象他承太子位,甚至登上至高之处。   但若是那样,祁霄的身边便不会也不能有唐绫的位置。   祁霄曾说会跟唐绫回大周,唐绫只当他一句戏言罢了。   去大周或许可以,但让祁霄放弃皇子的身份,叛离大陈,那是唐绫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的,为了唐绫不管不顾不要王位,跟在唐绫身边,做他的护卫吗?还是养在身边的情人?唐绫怎么可能这样委屈他!将鹰当家雀锁在笼中的爱情又如何能一生一世?   祁霄抬起唐绫的下巴,与他对视着,说:“我要查柳白的案子,我也想带母亲回抚州从此安稳度日。   如果没有遇见你、爱上你,我会回去装一辈子浑浑噩噩。”   唐绫抚在祁霄颈上的手微微颤了颤,他自己没发觉,祁霄却立刻察觉到了,抬手覆住他的手背,捏在自己手心里。   “但我回不去了,你我心里都是清楚的,就连母亲都是明白的。   陛下将户部和罗瑜的案子交给我,就不会轻易放我回抚州了。   还有天策营……唐绫,你希望我争吗?”   唐绫抿了抿唇,他……是希望的吧?他抬眼看着祁霄,能想见他一身锦袍玉带珠冠于朝堂大殿上堂堂而立的模样。   只是想一想都能让唐绫忍不住倾心爱慕,他想到那个样子的祁霄,御风九天、展翅翱翔。   祁霄看着唐绫的眼色,即便不清楚他想到了什么,但他眼中的情痴都太清楚,让祁霄十分欢喜,忍不住想做些其他事情,将所有难题都抛诸脑后。   祁霄吻了吻唐绫,突然正色说道:“唐绫,你或许自己不知道,你是突然出现在我生命里的一道光,让我在迷途中看清了方向,因为你,我会做、能做不一样的选择。”   “……我?”唐绫没听明白。   他以为自己是祁霄的劫难,只会连累他。   祁霄太爱他,所以才这样盲目?   “母亲教我忍耐,教我如何才能活下去,师父教我自在,教我武功兵法、想我成材,他却来不及告诉我该为何而活,那些东西对于一个注定庸碌无为的人有又何用。   直到遇见你,我好像想明白一些了。”   祁霄的手指划过唐绫的眉峰眼角,看着他眼中只有自己的倒影,轻轻笑起来:“我若只是个蛮横娇狂、羁傲不逊的王爷,你定不会这样望着我、爱着我吧。”   “你不是。”   “我不是,可装久了,连我自己都模糊不清了,若装一辈子,是不是又有什么差别呢?因为你,我不想装一辈子,只做一个无用的人。”   刚到元京城的时候,祁霄是有机会韬光养晦,将自己掩藏起来,安安稳稳混日子,见一见琳贵人,想办法回抚州。   祁霄慢慢说道,“你生为荀安侯世子,本可以安乐一生,但既是天生羸弱还要上战场,竟丝毫不怯陆方尽。   你入陈为质、戴着镣铐、受尽屈辱、遭遇刺杀、又病又伤,可这一路你却从未露过畏惧之色、生过退缩之心,唐绫你将家国责任担在肩上,并非理所应当,也不是被逼无奈,只因为你是唐绫,而唐绫担得起、做得到。   我祁霄也担得起,我也做得到。”   白柳生死皆为忠义二字,陆方尽顶天立地要建功立业。   祁霄敬佩白柳,与陆方尽脾气相投,他有豪侠之义,也有报国之心,却无用武之地。   他祁霄是大陈皇帝的第九子、楚王,是天御剑的传人,他也担得起、做得到。   为何退缩?为何逃避?为何甘愿懦弱庸碌?   唐绫看着祁霄,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他从没想过祁霄心里是这样看他的,他知道祁霄喜欢他,因美貌、因才学,而生喜欢、生爱慕,却不知道让祁霄深深爱上的唐绫也包括了横在他们之间的身份和立场。   所以祁霄从未过问唐绫的事情,不是体贴,反而正是喜欢着他的坚定不移和为家为国。   “唐绫,我不会回抚州,我想顺势而为,是否能争我不确定,能否争得赢我更不知道,但我想试试。   在看过大理寺的案卷之后,我便有此心了。”   那些乌糟肮脏早该清理了。   旁人做不了,那就祁霄来做。   陛下既然给了机会,他不必推脱。   “嗯。”   唐绫点头。   这个他知道。   顺势而为说来容易,却不知其中过程会如何凶险,若是争不赢怕只能有一个结局。   唐绫默默咬了咬牙,祁霄一定会赢的。   祁霄的手托着唐绫的脸颊,手指轻轻摸在他狠咬的腮帮子上,轻笑起来:“我不会有事的。”   “……嗯。”   “至于三国乱局,未必如母亲所想那般凶险。   如今陈周议和,你我虽立场不同,但目的却是一致的。   若来日战场相见,我会站在你身边,我答应过的。”   唐绫微微一叹:“议和之事,我不方便说,不过你很快就会听说的。”   祁霄知道唐绫在叹什么,陛下一统天下的野心人尽皆知,要修陈周两国一时太平不难,可长久的太平却大不易。   “以我现在的身份地位无法向陛下进言,”祁霄笑了笑,指腹轻轻摩挲着唐绫的唇瓣,“但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唐绫怔愣地看着祁霄,今夜他说的话让他太过惊讶,他从不敢想的,原来祁霄一直在思虑,从不提是因为这些事情思虑再多都无法周全,现在说只为让唐绫安心。 第95章   池越回到仰熙斋时正是掌灯时分,仰熙斋里空荡荡的,祁霄还没回来,白溪桥和宗盛自然也没回来。   池越在廊下站了一会儿,看着宗盛的房间,突然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感慨,好像回到许多年以前,当门被推开,会有个熟悉的人循声回望,警惕地看着他,偷偷藏个包子都怕被他发现、被他抢了去。   池越噗嗤一声笑出来,笑着笑着心头溢出许多酸涩,他曾经以为那样的日子是做梦都回不去了的。   他曾害怕回忆,既然回不去,就该早断了念想,他在黑暗的世界里待得越久,越是畏惧光明,活着不容易,将昨日抛却能轻松一些。   最近他是不是过的太舒服了?胡思乱想的多了。   池越垂头一叹,起身往小厨房去。   仰熙斋里是有粗使下人的,小厨房里有两个厨子,不过只有主子在的时候才会开火做饭。   两厨子见池越来,恭恭敬敬地伺候着,问池越晚上想吃什么。   池越想不出有什么特别想吃的,随口问了一句:“有包子吗?”   两个厨子大眼瞪小眼,晚饭吃包子?   “……殿下还没回来,包子就行。   如果没有随便煮碗面吧。”   “有有有,有包子。   您稍等。”   池越点点头,取了壶酒,坐到了房顶上等开饭。   夜色漫开,将晚霞覆盖,像是发生在一瞬间。   小厨房里炊烟起,池越懒懒望着,他饿了。   仰熙斋里有了人声,池越望了望,廊下二人正往内院走,听脚步声是宗盛和白溪桥,祁霄果然没有回来。   池越微微摇头,心里暗暗好奇,祁霄与唐绫这样厮混着,陛下也不管管?这样真的好吗?不过他操什么闲心呢,若有一日陛下在他面前提及唐绫,那就是给他派任务了。   算起来,唐绫对他算有救命之恩。   当年他刺杀倪珏,偷摸逃跑时一不小心被唐绫撞个正着,若不是唐绫将他放了,他早就死在渝晋了。   其实池越心里对唐绫并没有半分感激。   他第一次见唐绫时,他跟在倪珏身边,心里疯狂地嫉妒那个粉雕玉琢的荀安侯世子。   分明是相似的年纪,唐绫被称作神童,被人高高捧着、小心伺候着,而池越连卑贱地活都很艰难。   杀倪珏的时候,池越下手狠极了,一根银筷直直插进倪珏的右眼,在倪珏呼喊之前,池越补上一记手刀击碎了他的喉咙,倪珏当即毙命,池越心中畅快淋漓。   遇上唐绫时,池越袖中还有一根筷子,唐绫没有武功,杀他比杀倪珏容易多了,就算逃不了,池越也不亏,唐绫却在池越下杀手之前放了他。   这样想来,唐绫是否该谢池越当年的不杀之恩呢?   池越晃了晃半空的酒壶,笑起来。   宗盛跃上屋顶,从池越手中抢过酒壶:“别喝了。”   池越看着宗盛蹙眉:“我没醉。”   上次池越也是这么说,醉起来只会发疯,还哭,宗盛心有余悸,决不敢再让他喝,根本不理池越,夺过了酒壶就从屋顶跃下去。   池越追下去,比轻功宗盛不及他,二人为了半壶酒打了起来,白溪桥在一旁看着,重重叹了一声,这两个像小孩一样追来打去的真是一点样子都没有。   宗盛的武功是五都府教的,后来在寒辰宗也跟谷山陌学了些,两相结合、取长补短、攻守兼备。   池越的路数却是白溪桥看不透的,千变万化好似全无章法,该是所学颇杂的缘故,只有这样天策营的身份才能被藏得住吧。   论武功,宗盛还是输,来回十几招,池越将酒壶抢了回来,本来还想逗宗盛玩一会儿,可他闻见了包子的香气就此停了手。   “我方才让小厨房做了包子,你们吃不吃?”池越抬脚往小厨房走,又补了一句,“方才不晓得你们会回来,要不再让小厨房做些别的?”   “包子就包子吧。”   白溪桥耸耸肩,他无所谓。   宗盛跟着也往小厨房走,没说什么。   三人从小厨房提了食盒回偏厅,摆了一桌子包子突然不约而同的笑起来,实在简陋的很。   池越咬了口包子,问道:“王堂一开口了吗?”   昨夜祁霄审完了钱冲之后没有着急提审王堂一,而是关了他一夜暗牢,今日让宗盛去审。   宗盛摇头。   “要不我去吧,饶是王堂一皮再厚嘴再硬,都会老实的。”   池越笑起来,有十足的把握。   宗盛看着他,等白溪桥开口。   “这么说来,李生已经老实交代了?”   池越还是在笑:“这个……不便多言。”   “殿下问也不说吗?”   池越笑了笑,继续吃包子。   白溪桥轻嗤了一声,这人怎么信的过?   “真不用我帮忙?王堂一的话问不出来,只怕殿下那边不好交代吧?”池越又问了宗盛一边。   宗盛摇头:“爷说无妨,关着王堂一就行了。”   池越挑了挑眉,祁霄又在盘算什么?钱冲的证供当夜就要审问清楚,王堂一却不着急,关着就行?   白溪桥的手指像是无意识地敲击了两下桌面,说道:“殿下未吩咐过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   池越斜了白溪桥一眼,轻笑一声:“说的是。   不过殿下一直这么夜不归宿的,我有话也不能说,有话也不能问呀。”   白溪桥嘴角抽了抽,池越的话像是生生扎进了他的肺管子,气得他胸口疼。   祁霄这小子越发胆大妄为,从西行宫回来人就直接往华溪别院里钻,白溪桥抓都抓不住。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白溪桥刚咬了一半的包子都不香了,他吃不下去,快被池越噎死了,包子一扔,白溪桥就往外走。   池越忍不住笑起来,换得宗盛一声长叹。   “我说错了?”   宗盛按了按眉心,池越就是闲得慌想找事儿。   “我可是为了你家主子好。”   池越托腮,看着宗盛,“同会馆人多眼杂,他夜夜留宿在华溪别院被发觉是早晚的事情。   就算陛下没说什么,旁人的嘴里可不会有好话。   要是在抚州,楚王殿下尽可逍遥,但在元京城,三言两语亦可杀人。”   这些宗盛都明白,他习惯听命行事,只懂遵从,而且他完全相信祁霄自己有分寸。   宗盛看了池越一眼,池越冲着他勾起笑来,宗盛沉默了片刻,问道:“你既然是为了爷好,自己怎么不去华溪别院?以你的轻功,不会惊动任何人。”   怂恿白溪桥去,说不定他会跟叶淮打起来,反而惹出无端是非来。   池越哈哈笑出声:“平素惜字如金,怎么这会儿要戳穿我了?”   池越笑得开心,弯了眉眼,不知是否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脸上泛着红晕,连眼角下的一点痣都带着笑意,十分讨人欢喜。   宗盛看着池越,差点想脱口问他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上次他醉酒哭得伤心,说得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他如果问,他会说吗?   “嗯?在想什么?”   宗盛摇头,还是想问的话没问出口,顾左右而言他:“你怂恿白溪桥去找爷,是李生交代了什么话要告诉爷?”   池越偏头一笑,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嘘。”   宗盛微微点头,看来还是天策营的手段好使。 第96章   “公子。”   叶淮在门外敲门。   唐绫应了一声,以为是黄泽献哪儿有事找他,却瞧见祁霄无声一叹,便问:“怎么了?”   祁霄听见有人飞檐走壁入了华溪别院内院里,如果是池越,动静应该更小更难察觉:“应该是白溪桥来了。”   “那该是有事寻你,回去吧。”   祁霄微微皱起了眉头,白溪桥或许是有事、或许根本没事,但他如果回去,今天晚上怕是没法再出来了。   唐绫好像读懂了祁霄的表情,含笑说道:“回去吧。   忙了好几日也该好好歇歇了。   明日再过来,我等你。”   祁霄依依不舍地把唐绫望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得这样粘人,一味地痴缠着唐绫,可他就是不想与他分开,一时一刻也不想。   唐绫仰头吻了吻祁霄,又说了一遍:“回去吧。”   不待祁霄说什么,唐绫拉着祁霄一起去开门,果然白溪桥就在门口,站在叶淮身后,负手而立、神情严肃的模样像极了师父要训话的时候。   祁霄回头轻轻抱了抱唐绫,饶是没做其他什么逾矩行为,还是让白溪桥发出一声轻哼。   “师兄着急找我是出了什么事吗?”   祁霄和白溪桥翻墙离开华溪别院,借着夜色避开人,往仰熙斋方向回去。   “霄儿,你好歹是个皇子、还有王爷的身份,夜夜做贼有意思嘛?”   祁霄轻笑一声,采花贼是挺有意思,但这话他不敢说出口,怕白溪桥揍他。   “还笑!”白溪桥气得不轻,但知道拗不过祁霄,他也懒得再说那些车轱辘话,大叹一声说道,“你就当为了唐绫的名声着想,收敛着点吧。”   “师兄我知道了。”   二人回到仰熙斋,宗盛给白溪桥留了一屉包子。   “你们晚上就吃这个?同会馆的人是想挨板子吗?”祁霄不过几日没回来,同会馆里什么人就敢这么刻薄他的人了?祁霄转念一下又觉得不对头,他不在仰熙斋的事情谁知道?他自己的亲卫定不会到处嚼舌根,池越更不可能了。   池越赶忙解释道:“殿下误会,是我今日突然想吃包子才让小厨房做的。   殿下既然回来了,我这就让小厨房重新做些菜来。”   祁霄点了点头,幸好近日因为罗瑜的案子,他时常早出晚归的,几乎都不在仰熙斋中用晚膳,否则他夜不归宿的事早该露出马脚了。   “以后按点开饭。”   “是。”   宗盛应下。   白溪桥咬了口包子,给祁霄使了个眼色:“吃过了吗?一起吃?”   祁霄噗嗤笑出来,方才白溪桥还拿他身份说事,这会儿就喂他包子。   祁霄坐到白溪桥身边,看了一眼笼屉里还剩两包子,正好一个菜包子一个肉包子,早都凉了,笑说:“你自己吃吧。   我等小厨房给我做热的。”   白溪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小子欠揍。   “把我找回来,该不会就是让我看着你吃包子吧?”   “呵,”白溪桥笑了一声,“有话要说的不是我,是池越。”   池越刚刚去了小厨房。   祁霄转向宗盛,问道:“什么事?”   “似乎与李生有关,但池越没仔细说。”   “王堂一呢?”   “按爷吩咐的,询问过一次,他什么都没说,没有动刑,只是关在黑牢之中。”   祁霄点了点头:“明天再问一次,上点刑,悠着点,然后就放了吧。”   池越刚好回来,就听见祁霄说要放人,除了王堂一,应该没有其他人了。   “池越跟我进书房。”   祁霄起身把池越带走。   仰熙斋的书房陈设简单,祁霄并不常用,突然回来顿时有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说吧。”   “如殿下所料,李生是齐国佔事处的人。”   “说我不知道的。”   “齐国商盟也是佔事处的,不仅在大陈四处收集情报,同时利用商盟的力量对朝臣进行贿赂和游说。”   祁霄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案,三国之间素有商贸往来,不过看管甚严,各国之间商盟中有朝廷的探子也不是稀奇的事情,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只不过跟真金白银比起来,几个探子大部分时候根本不算什么。   不过贿赂和游说朝臣之事祁霄倒从未听说。   这样的事情恐怕也不新鲜,只不过祁霄从前不关心也无从知晓罢了。   “齐国商盟在元京城有二十多年了吧?就算包庇佔事处的探子,陛下也不会拿他们怎么样的。”   祁霄想知道的是,佔事处的游说和贿赂是非与白柳的案子有关?又关联到了何种程度?   白柳之事,祁霄不曾告知池越,虽然利用天策营来查,可能几日就会有结果,但陛下亦会知道此事,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难以预料,祁霄还不打算冒这样的风险。   “从李生房间里搜出了书信足以证明佔事处贿赂袁州府之前的知府,污蔑寒辰宗为山匪,甚至费力促成朝廷围剿,虽然目的尚未查明,不过唐公子在虎口峡遇刺,亦与佔事处有关,极大可能这些佔事处的刺客早就通过袁州府得到文牒潜伏在大陈。”   祁霄看着池越,问道:“陛下让你告诉我这些事情,所谓何意?唐绫遇刺之事,朝廷需要给周国一个交代,但似乎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吧?”   池越脸上带着无害的笑,回道:“殿下的武功路数是承自寒辰宗宗主谷山陌,事关寒辰宗,我想殿下应该是想知道的。”   “你想?”   池越笑意不减:“陛下的意思是,既然给了殿下无事牌,天策营所查到的事情都该如实告知殿下,若殿下有所吩咐,天策营亦该听凭差遣。”   “如实告知吗?那你都与陛下说了什么?我的师承,还有呢?”   “白溪桥的身世,殿下与陆方尽陆大将军似乎相熟,而且,殿下要查白柳之事。”   祁霄微微一怔,看着池越面色不改:“你倒知道的清楚,也倒是真老实。”   “殿下谬赞。”   池越笑着说,“都是天策、玄机二营本分。”   祁霄看着池越,始终不能完全信任他,他方才那番话可以当做是投诚,也可能是试探,池越是天策营的人,陛下说将天策营交给祁霄保命用,但池越的所做所言早已超出“保命”的范畴,他夹在陛下和祁霄之间,是护卫是监视,也可能是钳制祁霄的枷锁。   “我要查白柳之事你是如何得知?”   “猜的。”   池越一派坦然,“白溪桥在百雁山见过陆秀林。”   祁霄看着池越,眼神一凛,虽未露出震惊之色,但池越一下就察觉到祁霄看他的眼神变了,隐约透露着杀气。   天策、玄机二营当真有通天之能?那时白溪桥见陆秀林之事如此隐秘,祁霄再三嘱咐白溪桥谨慎,不可能被人跟踪或偷听了他一点都不知晓,天下能有几个池越轻功之高如同鬼魅?在百雁山那会儿,陛下应该还不至于派池越紧跟白溪桥。   这样细想来,池越会知道这件事情,要么是白溪桥说的,要么就是陆秀林了。   “是陆秀林?”   池越点头。   陛下的意思,知无不言。   “殿下其实不必太过惊讶。   陆秀林能在五城卫当值自然是陛下的意思。   白溪桥见过陆秀林后,陆秀林便又查起了白柳当年之事。”   祁霄几乎细不可查地松了口气,这样便能说得通了,为何陆秀林在大理寺待了一年,而卷宗上却只字未有,他后来是怎么入的五城卫。   但陛下做此安排又是为何?陆秀林有其他什么用处?   祁霄目光始终在池越脸上,看着他一成不变的笑容已十分厌恶,他的耐心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池越从佔事处、李生,说到寒辰宗、陆秀林,祁霄问什么他答什么,当真极为老实,但究竟何意?是陛下要通过池越告诉自己,他什么都知道?   “池越,知无不言,要言无不尽才是。”   “池越不敢有所隐瞒。”   祁霄轻笑了一声,池越身在天策营,对陛下才是真的无所隐瞒。   “陛下说什么了吗?”祁霄问的是关于白柳,也是李生的事,他问的模棱两可,就看池越如何答。   “陛下什么都没说。”   “只字未有?连知道了都没说?”   池越摇头:“只字未有。   陛下看完奏报便让我退下了。”   “行了,要是没别的事,你出去吧。”   “池越告退。” 第97章   池越离开祁霄的书房,宗盛提着食盒跟白溪桥一起迎面走过来。   池越冲着二人一笑,自己回房了。   白溪桥停住脚步望了一会儿,对宗盛说:“之前他刚来的那天夜里,你到见他很生气来着,是误会而已吗?”   误会?宗盛不知道。   当年池越打断了他的腿是事实,他没有问为什么,池越也没有解释,当年的事情早已不重要。   宗盛知道白溪桥并不关心他和池越之间有何旧怨,白溪桥只想确认池越不是潜在祁霄身边的危险。   而这个问题,宗盛依旧回答不了,他与池越十年未见,即便十年前他都不敢轻信池越,何况十年后。   白溪桥见宗盛一直不答话,心里便有了定论,轻轻叹了一声:“走吧。”   “爷既然留下池越,必有道理,我们只需听命行事。”   宗盛的话意思很清楚,信不信任池越没有关系,只要信任祁霄的决断即可。   “你啊你,”白溪桥叹得更重了,“什么时候能有些主见?什么都听霄儿的,他把你卖了呢?”   “那便是宗盛无用。”   “……算了。”   白溪桥摆摆手,他还真怕宗盛会说,如果他还能值些银子也不错呢。   二人步入祁霄书房,陪着祁霄用些吃食。   白溪桥问道:“方才池越说什么了?”   祁霄摇了摇头:“他是说了不少,不过似乎也套了我不少话。”   “何意?”白溪桥见祁霄吃着,他也馋,捡了片卤肉入口,“不是说李生的事情?怎么还能套你的话?”   祁霄将方才池越所说简略得告诉白溪桥和宗盛,他心中亦有许多疑惑,说的很慢,一点点将思绪理清。   “寒辰宗和师父的事情是佔事处谋划的,这个仇记好了,早晚要讨回来。   除了袁州府,朝中定有其他人被佔事处收买,才会有凤林山剿匪,所以还得接着查。   而且光凭李生所交代出来的事情,似乎找不到与白大将军的关联。”   白溪桥点点头,他原本就不认为父亲的事情能轻易查明白,这么多年都等了,不差一时半会儿。   “至于池越说起陆秀林……师兄,如果我们借助天策营的力量会容易许多。”   按池越所说,既然无事牌在祁霄手中,天策营就该听命于他,查白柳的案子应该是易如反掌的。   而且陛下什么都清楚,又什么都不说,不也正是默许的意思?   “霄儿你相信他吗?池越那人。”   祁霄皱了皱眉,不由看向宗盛,十年前池越入周刺杀倪珏,他不过是个孩子,那些被他一语带过的时间和事件里,他遭受了什么祁霄根本不敢细想,宗盛未能入天策营简直是天幸。   池越这个人是天生的刺客,是没有心跳的兵刃,像离弓射出的箭矢,不可能回头,要么一击致命,要么失败废弃。   信任一支箭矢没有意义,能不能被信任的是那个搭弓拉弦的人。   宗盛忽然说:“如遇危险,池越是我能交托性命的人。”   白溪桥刚伸筷子出去突然停在了半空,方才他问宗盛的时候,他可没这样替池越说话啊。   祁霄也是吃惊不小,饶有兴趣地看着宗盛,问道:“因为往日旧情?宗盛你是重情义之人,他却未必吧。”   “他不是。”   宗盛低了低头,“小时候他就是极度自私的人。   但生死关头,信他总能有一线生机。”   五都府教的是任务是第一位,可池越惜命,他要活着,所以任务会完成,他无论如何也要活着,就算是受了致命的伤,只吊着一口气,他都能活着回来。   “嗯……有点意思。   师兄,白大将军的案子你说了算。   你若不想冒险我们可以慢慢查。”   白溪桥叹了一声:“容我想想。”   有些话祁霄没有明说,但白溪桥还是听得出来话外之音,陛下既然当年留下了陆秀林在元京城,该是清楚他父亲并没有任何谋逆之心、亦没做过贪墨敛财之事,但父亲死后却留下一笔糊涂账,朝中甚至无人再敢提及,这样的结局只能是陛下的意思。   而现在祁霄要查,陛下又听之任之,即便不动用天策营,陛下迟早也会知道,但他到底是希望祁霄来翻这笔旧账,还是试探他,看看自己这个儿子是否乖顺?   白溪桥不想因为父亲之事连累祁霄。   逝者已矣,祁霄不能出事。   唐绫已经够祸害了,若不能查,不查就不查吧。   “师兄你慢慢考虑,此事不着急。   我有些累,先回房了。”   “不再吃点?”白溪桥吃的都比祁霄多。   “吃饱了。”   祁霄站起身,宗盛跟了出去:“爷,我这就命人伺候沐浴。”   白溪桥叹了一口气,宗盛总算还有些眼力劲,没让祁霄又跳墙跑华溪别院去。   ***   王堂一被从大理寺大狱中提溜出来的时候,正午的大太阳险些要灼瞎了他的双眼,只能抬手捂住眼睛,被人拎着胳膊,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走快点!”狱卒推了王堂一一把。   “这位爷,这是要带我去哪里啊?”王堂一是被连拖带拽出的大狱,他被关了两日心里莫名发虚,在暗牢里他好歹能苟延残喘,现在被拎到大太阳底下反而怕得要命。   “去哪儿?放了你!爷当差这么多年,还没见过想赖在大理寺暗牢里不想走的。   走快点!磨磨唧唧的。”   王堂一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扔出了大理寺。   真的……放了他?   一个时辰前,宗盛第二次审问王堂一,问了关于钱冲和罗瑜的事,王堂一当然咬死不肯说,所以挨了几鞭子,可也仅仅是那么几鞭子而已,抽打时是疼,但皮外伤而已,根本不像大理寺审讯用的手段,王堂一以为自己这回是要交代在大狱里了,怎么也没想到,他们就这么把他放了。   就这么……放了……   王堂一踌躇着走下大理寺门前的几节石阶,回身望了一眼大理寺的大门,突然如梦初醒,撒腿就跑。   宗盛看着人一溜烟跑得挺快,立刻跟了上去。   不出所料的,王堂一从大理寺出来就直奔隆泰兴钱庄而去,从侧门入,在内厢房见了掌柜的。   池越早就在隆泰兴候着,伏在梁上听王堂一和掌柜对话。   “你什么都没说?”   “掌柜的你还信不过我?当然什么都没说。”   “没说就把你放了?”   “是啊,放了,我也纳闷呢。   约莫是找不到证据?”   “你当大理寺是什么地方?就算找不到证据,你至少得脱层皮,给两鞭子就能绕了你?”掌柜的根本就不相信王堂一的话,钱冲已经全交代了,还是当着裴浩和曹巍山的面,折子都呈到陛下书案上了,还能找不到证据?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掌柜的,我真什么都没说。   以防万一,我这就出去躲躲?”   “也好,出去躲躲。   不过还有些事要问清楚。   你再把事情细细说一遍。”   “我被人暗算,醒来就在一间暗牢里,就一盏油灯,乌漆嘛黑,哦,有个人,但他什么都没说,也没问话,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后来不知道多久,我睡了一觉,按肚子饿得程度,应该至少五六个时辰后,有人来暗牢问话,就问我和钱冲的关系、罗瑜案,我一个字都没说,今日也是相同的问题。”   “谁审的你?”   “在暗牢中,看不清楚样貌。”   “年纪如何?”   “听声音很年轻,二十来岁的样子。”   不是裴浩,也不是曹巍山?王堂一耍他呢?!   “行了,我知道了,你赶紧走,免得夜长梦多。”   隆泰兴的掌柜立刻安排人和马车把王堂一送出了元京城,马车跑出去还不足三里地就要下杀手,被宗盛和池越逮了个正着,剑尖都扎进王堂一胸口寸许了,偏是硬生生被池越截住,救了王堂一的小命。   戌时三刻,王堂一又回到了大理寺那间黑牢里,若非胸口的伤还没止住血,他当真要以为自己是大梦了一场。   为什么?为什么!   宗盛走入暗牢,为了给王堂一治伤,多点了几盏灯。   “为……为什么?!”   宗盛给王堂一上了伤药,眼皮都没抬,说道:“一会儿裴大人和曹大人要亲自升堂审问,你想清楚再答,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   王堂一再次被押入大理寺时,隆泰兴钱庄被京畿都护府围了。   街巷中许多人围观,都在议论着最近元京城真不太平,刚抄完了几间赌坊商号,没过几日又抄,抄的还是隆泰兴! 第98章   翌日,午时初,曹巍山在京畿都护府后衙摆了酒席,只请了祁霄一人。   分明是将近正午时分,天色却灰蒙蒙、阴沉沉的,瞧着是要下雨的样子。   这闷闷的天,惹得曹巍山心里好大的不痛快,头疼、心绞疼、哪儿哪儿都疼。   元京城内虽说平素里大事小事不断,也说不得有多太平,但动不动就死人可是从来没有的事。   曹巍山坐在京畿都护府的衙门里,原本给赵祎那样的浮夸擦屁股已经够烦的了,现在可好,人命案子一桩接着一桩,大皇子刚刚被禁足,这又牵出了秦氏……   现在这样的情况已经不光是他一个曹巍山的麻烦事了。   今日朝上没有人提及查抄隆泰兴之事,好像所有人都聋了瞎了,全然不知道昨夜元京城中发生了什么大事。   可曹巍山不仅没有因此而松一口气,反而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一样喘不上气。   就像风雨欲来的阴沉,重重压下来的浓云,藏在云层中不知何时会突然炸开的雷电,让人本能的想避开。   曹巍山叹了口气,旋身回到偏厅屋内,喝了口茶,等祁霄来。   “大人,九殿下到了。”   一杯茶见底,祁霄终于来了。   曹巍山迎出去:“下臣拜见九殿下。”   “曹大人免礼。”   “九殿下请入内。”   酒菜、热茶都备齐了,偏厅里不再留人,连院中的侍卫都撤了,只有白溪桥守在院门口,池越被留在了华溪别院,被宗盛看着。   “九殿下请用茶。”   水是曹巍山煮的,茶是曹巍山沏的,算是十分用心了。   “曹大人不必客气。   今日请我来,是为了隆泰兴之事吧。”   “……是。”   曹巍山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昨夜隆泰兴钱庄一出事,国舅就派了心腹来找曹巍山,话说得简单,让曹巍山看着办。   看着办?   隆泰兴跟秦氏没有直接关联,隆泰兴的掌柜买凶杀人这样的案子本是不可能扣到秦氏头上去的。   但王堂一关联着钱冲,钱冲是杀罗瑜的真凶。   之前罗瑜的案子就快结了,杀人凶手是昌明商号东主所雇佣,为的是不让大理寺查到户部的烂账,昌明商号连着大皇子,这才让陛下一怒之下禁了大皇子的足。   现在扯出隆泰兴和秦氏,这算什么?!大皇子借昌明商号,挪用户部库银放印子钱是查有实证,但买凶杀人却是五皇子和秦氏故意陷害大皇子?!买凶杀人也就罢了,杀的却是大理寺卿!   往小里说,事涉党争,就足够搅得朝野天翻地覆了;往大里说,事关国家法度、皇家体面、储位之争。   这让曹巍山如何看着办?!怎么办?!   “曹大人脸色不大好,是病了吗?要不要请大夫看一看?”祁霄喝着茶,瞧着是一派悠闲。   曹巍山看着祁霄,简直想给这位九殿下直接跪下磕头了,他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是真不怕死吗?   “九殿下,这案子不能再查下去了。”   祁霄喝了口茶,假装不解的问道:“王堂一昨天晚上不都交代清楚了?供词也画了押。   案子已经查完了,曹大人不该高兴吗?”   曹巍山一脸愁苦:“殿下说笑。   罗瑜案和户部案牵连太大,下臣不过是个芝麻小官,元京城中出一连出了两桩人命案子,实属下臣无能,臣愧对陛下信任啊。”   祁霄看着曹巍山跟他卖惨,心里一点都不意外,至少今日还是曹巍山亲自请他来的,就算曹巍山突然说自己重病下不了床,把自己关在屋里避灾,祁霄都不会觉得奇怪。   “那以曹大人的意思,此案该如何了结?”   昨夜查抄隆泰兴的是京畿都护府人,但曹巍山是被裴浩逼着去的,大理寺办案就算在元京城内也可以越过京畿都护府直接去抄隆泰兴,但若这样做了,就等同于告诉陛下,他曹巍山也是秦氏的人,裴浩信不过他,怕他包庇凶徒,曹巍山更不能好过。   曹巍山被逼无奈查抄了隆泰兴,于他而言,他还有掌控事情的走向,比如此时此刻,他有机会说服祁霄就此罢手,将这事情糊弄过去,把杀人之事全栽在隆泰兴掌柜头上。   “行凶刺杀罗瑜罗大人的是钱冲,乃是受雇于昌明商号,王堂一是其中牵线搭桥的掮客,与隆泰兴掌柜有私交,于是出事后向掌柜的求助,掌柜的心知事大,怕牵连自己,于是起了杀人灭口的歹意,被裴大人和九殿下一网打尽。”   祁霄笑了一声:“如此倒是周全。”   曹巍山见祁霄笑得敷衍,心里已想好了另一番说辞来说服祁霄罢手,隆泰兴不能再查,还未及开口,却听祁霄又说:“不过案子的事情,曹大人该与裴大人商量才是。”   裴浩那倔驴脾气确实难办,但曹巍山看得很清楚,罗瑜的案子都是祁霄在推动,如果不是这位九殿下,罗瑜的案子定还是一团乱麻。   更不必提王堂一和钱冲在闹市动刀剑,还让裴浩撞个正着,全都是祁霄一手谋划的,为的就是让他,曹巍山,无处可躲、避无可避!   “九殿下心思缜密、机敏过人,当知此案不能再查,否则朝局动荡,恐惹大祸。”   祁霄笑看着曹巍山,他是想骂他诡计多端才是吧。   “曹大人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也没有任何异议。   如果有需要,裴大人那边我也可以去劝说两句,不过裴大人忠直不屈,我未必说得动。”   曹巍山一愣,这话不是敷衍?祁霄真能答应罢手不查了?   祁霄一笑,搁下茶盏,慢慢说道:“我曾问过裴大人,明知此案复杂难断,甚至凶险,为何要查,裴大人言,故有法度之制者,不可巧以诈伪。   不知曹大人以为然否?”   “……”曹巍山微微颔首,故有法度之制者,不可巧以诈伪,他岂有不知,只是身陷泥沼之中,他能做到的恪尽职守十分有限,曹氏家训不党,他已竭尽全力。   “曹大人不要误会,我没别的意思。   我只是想提醒曹大人一句,罗大人的案子结了,户部的案子却只结了一半,军饷尚未追回,其中会牵扯出什么来谁都不知道。   曹大人明哲保身、不涉党争,却不知能到几时。”   曹巍山叹了一声,他现在只能顾着眼前呐。   “曹大人,还有一句,”祁霄的声音忽然轻轻压低了,说道,“元京城乃天子脚下,京畿都护府乃是陛下的门庭,若是扫不干净,陛下恐怕不悦。”   曹巍山一怔,深深看着祁霄。   曹巍山能在京畿都护府多年,不因他圆滑,而因他不党,所以陛下放心让他坐在都护府内操心元京城里大事小情,即便是糊弄事儿,也是为了朝廷和皇家的颜面。   所以祁霄二话不说同意了曹巍山的说辞,尽快了结罗瑜的案子。   这是为了令陛下满意,而不是因为秦氏动不得。   而曹巍山近些年来畏手畏脚,怕得罪秦氏,也怕得罪公孙氏,但他又做不了墙头草随风倒,只能做睁眼瞎,全当不知道,能维持住元京城表面太平就好。   祁霄其实什么都没说,曹巍山心里都清楚,但他好像说了什么,让曹巍山突然想明白一些事情。   秦氏和公孙氏两权相斗这么多年,陛下是知道的,甚至是默许的,否则太子人选早些年就该定下了,却一再推拖。   陛下今次下旨彻查军饷案,牵出户部的烂账,到罗瑜遇害,陛下的态度似乎不明,其实从未变过,要彻查,这样的案子秦氏和公孙氏都不可能干净,那还要查?   陛下恐怕是有立储之意了。   “轰隆隆……”一阵雷鸣,外头闪过一片电光,大雨紧接着倾泻而下。   变天了。 第99章   陛下接连两日召见唐绫入宫。   今日还是如昨日一般,唐绫陪陛下在承明殿下了一局棋,又是输了半目。   一局棋毕,唐绫正准备告退,一阵电闪雷鸣暴雨而下。   陛下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说道:“时辰不早了,张绥安传膳吧。”   “是。”   唐绫恭敬一拜:“臣告退。”   “外头雨这么大,留下用午膳吧。”   “臣遵旨。”   唐绫不敢推拒,只能应下。   “早就听闻荀安侯世子琴棋书画皆精,正好现在有些闲工夫,过来陪朕写两个字吧。”   陛下说着走向桌案,在殿中伺候的高陌机灵地收拾了案上的折子,将纸笔准备好,开始研墨。   “写两笔?”陛下背着双手,看向唐绫。   唐绫走到桌案前,提笔想到的便是怀素和尚的《小草千字文》,他这几日闲来就会写一写,不过在陛下面前他还有所顾忌,于是写了一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嗯……”陛下看着唐绫的字,点了点头,写的虽不是千字文,仿的却是怀素和尚的草书,他的字劲瘦灵动,确实得了精髓,投桃报李又暗合陈周议和,唐绫的小心思看在陛下眼里,反倒是讨喜了,“好字。”   “多谢陛下夸赞。”   “瞧你这草书写的不错,朕这里正好有幅好帖,赐你了吧。”   陛下说赏就赏,便将怀素和尚的真迹赏赐给了唐绫。   唐绫愣了愣,才跪下领赏:“臣谢陛下赏赐。”   “你来大陈有段时日了,一切可都还习惯?”   “回陛下,一切都好。”   “你现在是住在同会馆吧?”   “是。”   “嗯……你要久居元京,同会馆怕不合适。   高陌,准备一套宅院。”   “遵旨。”   “……臣谢陛下赏赐。”   ***   陪着陛下对弈两日,唐绫就得了一幅怀素和尚的字和一座宅院,这样的赏赐令得元京城多少人猜想无数,就连唐绫自己都一遍一遍琢磨着陛下的用意。   唐绫临着字帖,心绪难宁。   黄泽献茫然问道:“久闻陈国皇帝痴迷棋道,莫不会仅仅是因公子棋艺高超吧?”   “若是如此,赏金银玉器、绫罗绸缎、宝物华服什么不好赏,偏赏了我字帖和宅院?”   “这……只是一时兴起?”   唐绫摇头。   恐怕是与祁霄有关。   唐绫看着手边墨玉砚台,再看面前的草书字帖,陛下分明是意有所指,可他却猜不透是指什么。   眼下唐绫和祁霄都住在同会馆,虽然分开东、西两边院落,可祁霄来去自由,宿在华溪别院已有多日,陛下大概是知道了,才想让唐绫搬走?   但若真是这样的意思,陛下是否太过隐晦了?他尽可训斥、责骂祁霄,或者一道赐婚的圣旨,让唐绫联姻行不通,为祁霄赐婚就容易得多,就算祁霄反抗也是一样逃不过。   陛下什么都知道,可直到现在,又什么都没做。   唐绫深吸一口气,或许陛下就是要他沉不住气?   “公子为何忧心至此?今日礼部应该已经将折子呈递陛下了,公子所开出的那些条件,都是陈国不可能答应的,但陛下非但没提,反而赏赐于你,这样的态度,对议和之事颇为有利啊。”   唐绫摇头:“着实令人费解,而且未必有利。”   “这,怎么说?”   “我在承明殿中写的是投桃报李,陛下说的却是我要久留元京,故而赐宅一座,分明是要扣住我、拿捏父亲的意思,似乎是有意维持陈、周之间的和平,但也有威胁之意。”   黄泽献愁眉不展,问道:“是否问一问侯爷的意思?”   唐绫又摇头:“远水解不了近渴,暂时不必了。   待议和之事有了进展,再一并发信给父亲吧。”   “好,我知道了。”   “黄叔叔近日辛苦,早些回去休息吧。”   “嗯,公子也是,莫忧思过甚。”   ***   池越被留在仰熙斋,还被宗盛死死盯着,祁霄的不信任就如此直白,直白到令他不悦、气馁。   “你家王爷可真是心思难猜,我是做错了什么吗?”池越支着下巴,跟宗盛大眼瞪小眼。   “你若有错处,爷会告诉你的。”   池越想了想,这话倒是不假,他初来仰熙斋时,就因对宗盛的一句戏言得了祁霄一番教训。   “既无错处,殿下为何如此待我?”   “爷待你不薄。”   “哪儿有?”让宗盛看着他就是不薄?   “爷吩咐的事情办妥,没吩咐的事情别问。”   池越闻言一笑,这倒是天策营一贯的规矩没错。   但祁霄还不是天策营真正的主子,若有一日,他真的成了主子,却不信任池越,那便是池越的死期了。   池越叹了一声:“罢了,与你说不明白。”   二人无事可做,又突然无话可说,一室寂静,只听屋外风雨大作。   忽然池越目光一闪,动了动耳朵。   宗盛看着他,应该是他听到了什么动静,宗盛屏息侧耳静听,风雨声中似乎还夹杂着什么,像是脚步声。   池越比了个禁声的手势,轻轻推窗出去了。   宗盛紧随其后,跟到了祁霄书房窗下,果然有人入内。   一个侍女打扮的丫头钻进书房,因雨大地湿,她脱了鞋才入了房内,蹑手蹑脚地四处翻看。   池越一笑,仰熙斋是进贼了啊。   宗盛正打算将人拿下,却被池越拉住,摇了摇头。   侍女翻找了一会儿,似乎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不敢多待便匆忙溜走。   池越和宗盛跟着侍女,见她装模作样的打扫了仰熙斋的偏厅和外院,才与其他下人一起离开。   宗盛还要跟,又被池越拉住:“雨太大,回去吧。”   “你自己回吧。”   “不是你方才还说殿下吩咐的做好,没吩咐的不问嘛?”   宗盛不想跟池越拉扯,甩手就准备接着跟人,池越直接拦在了他面前:“听我的,回去吧。   那小贼还会回来的。   哎呀,信我。   若她不来,殿下的责罚我一人担。”   宗盛被池越拽走了,问:“你怎知道她还会回来?”   “那丫头之前没在仰熙斋见过,今天是跟着其他人来打扫,她在书房里没找到什么,回去不好交代,定会再来的。   而且就算你现在跟上去,顶多逮到同会馆一个小管事,受何人指使的他都未必知道,何必白费力气。”   “那也不能放任不管。”   “不是不管,这不得先问过殿下的意思,再管嘛。”   宗盛盯着池越,没再说什么。   池越把宗盛拉回房间,脱去湿了个通通透透的衣衫,一边擦身一边说:“你也快把衣服脱了,好好擦擦。”   宗盛看着池越一片光洁的背,心里还在纠结他身上本该留存的伤疤,忍不住咬住了牙。   池越感受到宗盛的目光,动作减缓,变得慢条斯理起来,束起了头发露出脖子,索性让宗盛看个够。   池越转向宗盛,向他走近,巾帕擦在身上,只能遮蔽些许,宗盛看得愣住神。   池越凑到宗盛耳边,悄声说:“最近来仰熙斋打探的人定会越来越多,这里毕竟不是抚州,殿下防不住那些蚊虫,倒不如放些进来,喂他们殿下想放出去的消息。”   池越的话正经八百,可贴着宗盛的姿势却完全是另一番意思,宗盛的目光落在池越耳旁、脖颈、肩头,像被光滑的线条缠住了,挪不开,连呼吸都像被拉扯着成了一团乱。   “你……怎么脸红了?该不会淋了点雨,这就病了吧?”池越抬手摸着宗盛的额头,靠得他更近了。   宗盛吓了一跳,慌忙退开两步:“我没事。”   说话间落荒而逃。   池越噗嗤一声笑出来:“还想跑?” 第100章   大正午的,天昏地暗,大雨瓢泼,狂风乱做。   池越换了身衣服,宗盛还没回来。   浑身湿哒哒的,他能跑哪儿去?   池越走出房门,沿着廊下走了半圈,远远望见院中小亭子里坐着个人,不是宗盛还能是谁。   “呆瓜。”   池越轻笑了一声,回房取了把伞出来,往亭子里去接人回来。   宗盛呆呆望着雨线密密交织成网,像个大麻袋一样套在自己头上,闷得他气都喘不匀,雷声似近而远,时不时劈落,白光乍现,惊得人心头猛颤。   “在想什么?”池越收伞走入亭中,随意拍了拍身上的雨水。   这么大的雨,打伞真是多此一举,风挡不住、雨也遮不住。   宗盛只顾着发呆,根本没听见池越走近。   池越的轻功再好,靠近了宗盛一丈内,还是会被发觉的。   可现在池越都走到宗盛眼前了,宗盛才恍然间大惊失色。   “怎么了?”池越上前一步抬手摸到他的额头,“方才脸色就不好,怎么还在外面吹风?回去吧。”   “……”宗盛仰头看着几乎贴在他身前的人,喉中又干又涩,半晌没说出话来,心头突突跳了跳,像是要撞开他的胸膛,逼他呐喊。   池越坐到宗盛身边:“大风大雨的,你到底在看什么?这院子里有什么吗?”   池越又问:“你方才跑什么?”   宗盛慌忙撇开眼,他答不上来。   方才他跑什么?只因为池越靠得他很近?那他慌什么?   宗盛不仅是块木头,还成了个哑巴。   池越笑了笑,不问了,撑开伞,伸手牵住宗盛,把人带出了亭子。   二人刹那间被风雨包裹住,池越自然而然地往宗盛身旁贴过去。   “快些回去。   我的衣服又湿了。”   宗盛因为池越一句话突然红了耳根。   方才他看池越换衣服时像是被架在火上烤,浑身燥热难耐,现在池越只要说一句话,他就想逃了。   可池越把宗盛的手抓得牢牢的,感觉到他的僵硬,池越微微低头,藏起了笑意。   “刚烧了水,快脱了衣服擦擦。”   池越回身一看,宗盛这块呆木头还杵在门口半步没挪动。   池越走过去,再次把人牵起来往里屋拉,反手就将门关上了。   池越虽然刚换过了一身衣服,可外面走一圈又全打湿了,乌黑的发贴在脸上,滴滴答答的,水珠子沿着脸颊脖颈就往他衣领里钻。   宗盛就这么看着,鬼使神差地就伸出了手,抹在池越颈侧把水珠擦去。   他的手心有灼人的温度,烫的池越愣了愣,发梢滴下的雨水落在宗盛的手背上,宗盛惊了一下,却没收回手去,池越的皮肤湿润寒凉,宗盛突发奇想地想将人拥进怀里捂热了。   “好像真有些烫,”池越弯眉一笑,伸手解开宗盛的腰带,扒开他的衣襟,“快把衣服换下来。”   宗盛一个激灵醒过神来,手忙脚乱的把池越推开:“我……我自己来。”   池越脱去外袍,绞了热帕子来,宗盛背着池越脱下上衣,心里像扯了一堆毛线思绪乱得打结,突然背后温热的帕子擦上来,惊得他差点跳起来,回身一把捏住了池越的手。   “又怎么了?替你擦一下背而已。   你今天身上是长了刺了?怎么碰不得?”池越一脸无辜,宗盛却是脸红心跳冒出一头汗。   池越被捏住了拿着巾帕的右手,便伸出了左手抚上宗盛的胸膛,他的手很凉,却好似要将宗盛点燃了一般,宗盛的身上更烫了。   宗盛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在抚州的时候三天两头跟着祁霄在勾栏乐坊钻进钻出,没吃过猪肉也是成天看着猪跑。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正是知道才紧张、才害怕,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心里关着的野兽在咆哮嘶吼,随时都会破牢而出,他面对着池越,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是池越啊,他怎么可以想那些?!他怎么可以那样想池越?!他会被打死的吧……   可池越为什么挨他这么近?替他擦背、伸手抚摸?那日池越喝醉时,还说很想他,想了他十年……那,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池越……”   “嗯?”   “……我……”   池越等得心焦,这个傻子啊,真是不开窍!   池越忍不了了,扑过去吻上宗盛。   “啪嗒。”   巾帕掉在地上,那一声轻响好像是宗盛神智绷断的声音。   宗盛的回应生涩,但池越很喜欢,越喜欢就越想逗一逗他。   池越将人推到床上,顺势压住,低在宗盛耳畔说:“会让你舒服的。”   宗盛浑身一僵,这……不是他想的那样啊……但是,这是池越……宗盛咬了咬牙,要不他忍一忍?   池越撬开宗盛的牙关,好一番缠绵,吻得宗盛晕乎乎的,好像忍一忍也没关系?   池越忍不住笑:“这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是怎么回事?不喜欢我吻你?”   池越钳住宗盛的下巴,逼他看着自己:“嗯?喜欢?还是不喜欢?”   “……喜欢。”   宗盛看着池越两颊隐约透出潮红,眼里只有自己,怎么能是不喜欢?   池越笑开了,他心急不想忍了,可又有些舍不得着急,此时此刻的宗盛特别乖,让他随意揉弄舔舐,宗盛被他折腾得不行,明明已经忍不住了,还在死撑,这模样实在让池越喜欢的不得了。   宗盛想着要忍受的痛苦迟迟没有降临,池越好像拿着把又钝又锈的刀来来回回刮着他的心口,简直要把人逼疯了!他真的忍不了了,突然一把握住池越的腰。   宗盛动作快,池越反应更快,一下擒住宗盛的手,俯下来轻轻吻他,一边扶稳了重重坐下去。   “宗盛,这世上,只有你能让我疼。”   ……   野兽脱出牢笼,横行肆虐。   屋外风雨飘摇、电闪雷鸣,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渐渐安静下来,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风也未停,却不再呼啸不停,天色已似乎敞亮了一些。   宗盛的呼吸也恢复了平稳,他好像是疯了,又好像是做了场大梦,不敢置信,又不能不信。   池越就伏在他身侧,合着眼似是睡着了。   “……疼吗?”   池越没睁眼,轻轻笑了一声:“你在,就不疼了。”   “……对不起……你,还记得那天的事?”   “那天是哪一天?”   “中秋。”   那天池越喝醉了发酒疯,宗盛抱着他,哄他说,他在,不疼了。   池越懒懒地抬起眼皮,挪了挪,枕到宗盛的胸口:“记得啊。”   “那……”那天是故意的吗?   池越没有说话,他睡着了。   “……”   宗盛替池越掖了掖被子,手指轻轻抚过池越手臂上的鞭伤,皮肉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现在只有浅浅的一道红痕,就像池越自己说的那样,宫中的伤药不凡不会留疤,宗盛应该觉得欣慰的,但他心里很不舒服,那些被洗去的伤疤就像是将池越的过去都洗掉了一样,甚至将池越这个人都抹了个干净,将他变成了鬼魅、孤魂。   “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   大理寺的厢房里,祁霄和裴浩坐在窗边喝着热茶,看着屋檐下成串的落雨,浮生偷得半日闲,祁霄很是惬意,裴浩却满目忧愁。   “殿下之前不是坚持要将罗大人的案子彻查吗?怎么现在要反悔?”   “我说过要替罗大人捉拿真凶归案,如今钱冲和王堂一不都已在大理寺狱中?何来返回一说?”   “就凭隆泰兴钱庄也敢动行刺朝廷命官的念头,这背后分明就是秦氏在搞鬼,这样怎么算是彻查了。”   祁霄慢慢喝茶,比裴浩还要像个沉稳的老头子:“我知道裴大人义愤难平,不过此时并非意气用事的时候。   秦氏兵行险着也要置罗大人于死地其中必定有重大的原因,若找不到这个因,光凭钱冲、王堂一和隆泰兴是不可能动得了秦氏的。”   裴浩沉沉一叹,祁霄说的他明白,但他不甘心,罗瑜一死是死无对证,秦氏哪儿会那么蠢还留有其他证据等着他们去查?   “殿下手中有天策营,在陛下面前也能说得上话,至少不该就此放过隆泰兴这条线索潦草结案。”   “裴大人以为父皇为何将天策营交给我?”   裴浩摇头:“陛下深意,臣不敢臆测。”   裴浩一直很疑惑,但这不是他能问能管的事情。   若要裴浩猜一猜,他觉得陛下是给祁霄机会,用天策营去查大理寺和京畿都护府都不敢查、不敢碰的人和事,比如秦氏。   祁霄微微笑了笑,他心中亦有猜测,跟裴浩所想差不多,只不过他暂时还不想用池越。   陛下让他查案,他若太过激进,倒像是他有意针对秦氏,想在陛下面前出风头,有夺嫡之心。   祁霄得拿捏分寸和时机。   原本查到昌明商号时,他就可以收手了的,可他忍不了秦氏联合都事府暗害唐绫。   正好借罗瑜的案子偷偷算上这笔账。   “裴大人,眼下要紧的是从户部的账上追查军饷的下落,这本就是一切的起因,不是嘛?”   裴浩愣了愣,恍然大悟,可不正是!   罗瑜死了,户部贪墨案算到了大皇子头上,既得利益者只会是秦氏或者公孙氏,但牵出户部贪墨案的是辽山郡短缺的军饷。   公孙氏再狠也不能不顾及昭妃,把辽山郡的军饷都吞了,差点害死六皇子。   如此想来,军饷案或许就是秦氏为了暗害六皇子所为?!   祁霄望着窗外,幽幽说了一句:“雨好像要停了。” 第101章   雨势小了。   裴浩要先为罗瑜的案子结案,亲自跑了一趟京畿都护府。   祁霄不着急立刻着手查军饷案,毕竟陛下并没有给他明旨,他也想先看看秦氏和公孙氏在朝上的反应,再做谋划。   祁霄和裴浩一同出了大理寺,一架马车向南往京畿都护府,一架马车向北,去的是西行宫的方向,祁霄要去给琳贵人请安。   到西行宫后,宫人说琳贵人正睡着,祁霄不便打扰,又不想就此回去,便在偏厅喝茶等着。   细雨飘着,风扬起雾蒙蒙的氤氲,屋内燃了檀香,混合着雨水清风的味道,祁霄忽然难得的心情舒缓。   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坐一坐了。   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烦,让时间随雨落下,平静而自然。   如果唐绫在,祁霄会想陪他下棋或者看书,或者就这样坐着喝杯茶。   若有这样的日子,是否就是母亲希望的平安喜乐了呢?   祁霄不自知地叹了一声,虽然很难,但不是做不到。   祁霄等了快一个时辰,天色一直阴沉沉的,估摸着该是申时末了,可琳贵人还是未醒。   祁霄问了方太医,只说琳贵人近些日子一直虚弱需要调养,今日湿冷恐怕不宜打扰。   现在方太医就住在西行宫,随时照应着,祁霄略微放心,这就准备回去了,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不好了!方太医!王爷!琳贵人……”   雨不知什么时候又下大了。   西行宫一片混乱。   祁霄站在琳贵人的房门口,紧紧攥着拳头、咬着牙,只觉得仿佛有人正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令他无力、令他窒息。   “殿下……”柳霜红着眼走出里间,一看见祁霄就忍不住哭了出来,跪在祁霄面前。   祁霄心头大震,冲入屋内:“方太医?!”   方太医和屋内其他侍女齐齐跪下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琳贵人殁了,请殿下节哀。”   祁霄愣住了,像是没听见方太医的话,离着半丈远望着纱幔下隐隐约约显出的身形,仿佛只是睡着,跟往常一样。   祁霄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   雨还在下。   唐绫站在窗下,不知为何心绪不宁。   他这一整日都有些恍恍惚惚的,陛下摸不透的脾性让他发愁,但好像还有什么事让他心乱,祁霄回来了吗?今夜会来吗?   他为什么突然觉得不安?   “叶淮。”   “公子。”   “去仰熙斋看看。”   “看……?”自然是看祁霄有没有回来,但叶淮并不想去,虽说装傻充楞也糊弄不过去,不过至少唐绫会了解他的抗拒。   唐绫皱了皱眉,轻轻叹了一声:“我自己去。”   “公子,外头还在下雨。”   这雨已经下了大半日了,唐绫看得见,但他顾不了。   “走吧。”   叶淮拦不住唐绫,只得撑伞陪着唐绫走一趟仰熙斋。   青岚不放心,自然也是要跟着一起去的。   三人刚到仰熙斋门口,正遇上西行宫的人来报信,琳贵人殁了,灵堂会设在西行宫,祁霄今夜不会回来了。   唐绫大惊之下忙问青岚:“怎么会?青岚你说过琳贵人的病况还没那么糟糕的?”   青岚也正是奇怪,说道:“公子,琳贵人久病不愈,身子内里已经败了,用药只能拖着,但也确实不该这样快,今早我去时替琳贵人把脉时尚算平稳,并未到……油尽灯枯……”   “备马车,去西行宫。”   唐绫心中着急,祁霄此刻定是伤心欲绝、悲痛万分,他至少该陪着他。   “唐公子,”池越正准备跟宗盛一起去西行宫,便在门口拦下了唐绫,“这个时候唐公子突然出现在西行宫恐怕不妥。”   唐绫一怔,他知道,但他不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丢祁霄一个人不管。   池越看了宗盛一眼,突然叹了口气,又说:“唐公子若信得过我,我可以带唐公子入西行宫,但是只能唐公子一人,你的随从和侍卫不行。”   宗盛一下子就明白了池越的打算,难掩错愕,池越不是会凭白帮人的人,何况这不是祁霄的命令,甚至唐绫自己都没有开口恳请,而是池越自己提出来的,帮助。   唐绫没有一丝犹豫:“好。   有劳。”   以天策营一人千面的易容功夫,要将唐绫混在祁霄的侍卫中带入西行宫应该毫无问题。   池越没想到唐绫一口就答应了,好像根本不需要考虑,这样的信任自然不是给他池越的,或者根本没有信任,只是为了祁霄唐绫甘愿冒险,甚至不用计较考量危险的程度,即便是会丢了性命,也可以吗?   “公子!”青岚第一个不答应,“至少要让叶淮跟着!”   “没关系。   你跟叶淮回华溪别院,莫让旁人知道我不在。”   青岚不肯:“侯爷吩咐过,叶淮必须寸步不离公子身边!”   唐绫没时间拉拉扯扯的,只能退一步:“叶淮驾车,在西行宫门口等我。”   ***   马蹄声被风声雨声遮盖了大半,在鲜有人迹的长街上滚滚而过,有几分似雷鸣,惊得夜色不宁。   西行宫内一片哀肃,白绸已挂上,宫人也都换了素服,悲戚的白色看得唐绫只觉得一阵眼晕、触目惊心,他着急见祁霄。   白溪桥守在厢房外,见了宗盛和池越摇了摇头,轻声道:“霄儿暂时不想人打扰。”   白溪桥仔细打量了一番宗盛和池越身后跟着的侍卫,说不清楚何处有端倪,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我进去看看他。”   唐绫走到白溪桥面前,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唐绫的声音白溪桥认得,不由大吃一惊,就看着唐绫推开了厢房的门。   “你们怎么把他带来了?!”   池越一耸肩,宗盛说道:“爷应该想见他的。”   “……应该?!”   唐绫放慢了脚步走入里屋,屋内点着灯,却不知怎么的还是感觉暗。   祁霄跪在琳贵人的床榻前,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了。   唐绫的脚步声靠近,跪到祁霄身旁,慢慢将祁霄抱进怀里。   “你怎么来了?”祁霄一直低垂着头,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他就知道是唐绫。   此刻靠在唐绫怀中,听他的心跳声,祁霄突然忍不住一把将人死死抱住,一瞬泪流满面。   唐绫哽咽,他不知道如何安慰祁霄,他抱着怀里不住颤抖的人说不出话来。   本不该如此的。   祁霄刚刚回元京不久,琳贵人才迁来西行宫几日而已,他们母子团聚都还来不及多说几句话,祁霄还来不及多陪琳贵人几日,来不及弥补六年分隔千里的思念……怎么会这么突然?!   祁霄抱着唐绫哭了许久,他在见到母亲的第一日,心里就很清楚这一天不会太远,甚至在他回元京之前,他就知道,母亲病重恐不久于人世,所以他才有机会赶回来。   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他以为至少还能拖个一年半载,即便是几个月也好!   可是为什么,他还是什么都做不了?!无能为力! 第102章   宗盛、白溪桥、池越三人守在厢房门口,相互你看我我看你的,许久没人开口说话。   宗盛忽然说:“我去取两件素衣来。”   他们来的匆忙,虽然身上都是暗色的衣袍,但在西行宫格外扎眼,仍是不妥。   白溪桥拦住宗盛:“不用了,你们不能在西行宫久留,待霄儿交代完事情一会儿就回去吧。”   “爷现在这样,我们还是陪着吧。”   池越拉了拉宗盛,说道:“西行宫虽然是避暑别院,但论说还是皇宫大内,我们这些大男人在内院待着很是不妥,就算是想陪殿下,也只能在院外。   白溪桥随侍殿下已是例外,我们不可再越矩。”   宗盛眉头紧皱,他很担心祁霄现在的状况。   谷山陌离世时,祁霄在灵前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地跪了三日,直到昏厥被抬回房间休息,可醒过来后又接着跪,若不是那会儿凤林山山匪还未扫荡干净,陆方尽直接过来把人拎走了,祁霄说不定会半月一月地一直跪下去。   “我会照顾好霄儿的。”   白溪桥这话宗盛信却还是忍不住担心,谷山陌也是白溪桥的师父,当年白溪桥差点没把自己喝死,根本指望不上,这一次希望他能冷静处置才好。   池越问:“你可晓得殿下有何事吩咐?”   白溪桥道:“隐约知道。   琳贵人的病故太过突然,霄儿有疑惑,想要查一查。”   池越闻言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此事,霄儿应该不希望惊扰陛下。”   池越看了白溪桥一眼,沉默下来没答话。   白溪桥看着池越心里有些烦躁,宗盛还说能信他,真是见了鬼,他是天策营的人,怎么能跟他们一条心?什么时候将祁霄卖了也说不定。   毕竟祁霄只是个皇子,储君之位都轮不上他,池越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为了祁霄去得罪未来的储君,更莫说帮他们向陛下隐瞒什么。   ***   “你跪了多久了?别跪了,琳贵人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不顾惜身体的。”   祁霄像一只被遗弃在山林中的小兽,紧紧拽着冷黑的夜里唯一能给他温暖的人,他痛苦、哀伤、害怕,像是突然溺水,越是痛苦,越是无法自控,越是奋力不停地挣扎,就只会更痛苦、更崩溃、更快溺亡。   唐绫是他的救命稻草,只要紧紧抱住,就能有一丝喘息的机会,就能慢慢平静下来。   唐绫清楚无论什么样安慰的语言都不可能带走祁霄此刻的痛苦,一星半点都不能,他又何尝不是无能为力呢。   “祁霄,我在,我在。”   唐绫搂着祁霄,低声呢喃,若是无力挽救,注定会溺毙水中,唐绫想陪着他一起。   唐绫忘了一眼重纱罗帐,心里默默对琳贵人说,对不起,您的请求我没能答应,但祁霄我会陪着、护着、尽一切所能帮助他,请您放心将他交给我。   祁霄哭了许久,终于渐渐冷静下来,将脸埋得很低,用衣袖狠狠抹去泪痕,他原不想哭的,也是忍住了的,可唐绫一来他突然就奔溃了,他不想让唐绫瞧见他这副模样。   “……抱歉。   不该让你冒险来这里的。”   祁霄的声音低哑干涩,又惹得唐绫心疼。   “说什么胡话。   是要我丢下你不管不问吗?”   “唐绫,我好痛。”   唐绫抬手替祁霄理了理额间碎发:“我知道……见你如此模样,我想琳贵人在天之灵也会心疼的。”   “今早青岚来过,那时母亲还是醒着的,药也喝了,说是渐有转好……”   祁霄说着说着哽咽起来,他不信母亲是病逝,一定发生了什么!   唐绫和祁霄想得一样,青岚说琳贵人并没有倒油尽灯枯的时候,不该如此突然,但嫔妃之死若要查就是内廷司的事,大理寺、京畿都护府、天策营、甚至祁霄自己都插不上手,更莫说唐绫了,根本不可能查出什么来。   “你想怎么做?”   “池越在外面吧。”   “嗯。”   “青岚呢?”   “带不进来。”   “明日让池越想办法带进来。”   祁霄要青岚验尸,他非查不可,他不能让母亲死的不明不白。   “好,我知道了。”   “你不能在西行宫久留,我还有事吩咐池越,一会儿让宗盛陪着你在外院侯一侯。”   唐绫点头:“不用担心我。”   祁霄又抱了抱唐绫,才把人放开了。   唐绫易了容,顶了一张别人的脸,他不想亲吻祁霄,只能依依不舍的离开。   ***   翌日,陛下下旨追封琳贵人为妃,丧仪按妃制,设灵于西行宫,头七请司天监监正宁晚萧亲自主持祭礼。   陛下给的恩赐祁霄端正谢过,却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琳贵人入宫二十年,过的是什么日子祁霄心里最清楚,陛下但凡心里对她有一丝情感都不会让她活得那样辛苦,也不会让祁霄十岁离京,与母亲一别数年。   琳贵人身后如何风光都不过是陛下自己的面子,只让祁霄更加心寒罢了。   张绥安将祁霄搀扶起来,见他哭肿了双眼,满脸悲戚憔悴,原本想安慰的说辞突然就卡在了喉中,都说天家无情,这方面祁霄与陛下又完全不像了。   “九殿下珍重身体。”   “多谢张公公。”   “殿下太客气,陛下命老奴来,一方面是传旨,二来是督着内务府搭理琳妃丧仪,西行宫不比宫中,就怕有疏漏之处。”   “有劳张公公。”   嫔妃丧仪由陛下身边的内廷总管亲自操办,这样的待遇也不是人人能有的,也不知道是要做给谁看,皇后还是昭妃?   祁霄送了张绥安,继续跪在灵前,什么都没做,只是悲愁过度。   张绥安来之前不到半个时辰,池越带着青岚混进了西行宫。   琳妃状似病故,身上不可能有伤痕,最大的可能就是下毒。   从琳妃过身,祁霄一直跪在厢房中,里面琳妃惯常使用的物饰一件一物都没人碰过,更没人能带走什么,若是有人暗害琳妃,一定留有痕迹,祁霄要尽最大可能保留任何蛛丝马迹,决不能让人趁乱毁灭证据。   祁霄第一个怀疑的人就是方太医,琳妃的汤药、行针都是方太医亲自照看,就连青岚都碰不得,若要动手脚方太医最是容易。   前一夜,祁霄让池越去查方太医,趁着人还在西行宫,也未免夜长梦多。   池越蒙了面,用一袋金子、一把匕首试探了方太医。   “有劳方太医了,这是您的酬劳。”   “什……什么?!你是谁?!来……”   方太医被池越捂住了嘴,脖子上抵着匕首刀刃:“嘘,我们这话还没说完,方太医着什么急。   好好说。”   方太医一身冷汗,连连点头,池越才松开了他的口。   “你是什么人?!什么酬劳?!”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   酬劳自然是因为方太医有苦劳。   之后还请方太医守口如瓶。”   “什……!你胡说什么?什么守口如瓶?!我什么都没干!你你你……你这是要栽赃陷害!”   这无妄之灾突然砸在他脑门上,方太医吓尿了裤子,琳妃之死他毫不知情。   确认了方太医没有问题,池越便告知了方太医他的来意和祁霄的吩咐,金子依然是方太医的酬劳,需要他做的事情就是清查琳妃生前三日吃过、碰过、喝过的东西,还有都经过了何人之手。   方太医在后宫几十年,根本不需要池越用什么威逼利诱的手段,方太医一口就答应下来,当然金子也是不敢收的。   方太医一整夜没合眼,能查的都查了,汤药、银针、饭食、茶果、安神香一应物品都没放过,就连所用器皿都查了,什么都没发现。   祁霄现在只盼青岚能找到一些线索。   白溪桥将祁霄拉起来,一点没费尽,祁霄跪了快八个时辰了,双腿已经没了知觉,根本站都站不起来。   “你去躺一会儿,我替你跪。”   “不用了师兄。”   “你还当我是你师兄就乖乖听话。   再这么下去,腿是不要了嘛?”   “我没事。”   “……犟!”白溪桥拗不过,给祁霄递了碗茶,“不吃东西就罢了,水总要喝两口。   不是连这都得师兄给你硬灌下去吧?”   祁霄接过茶碗,仰头一口饮尽,把茶碗推还给白溪桥。   “啧……真的是麻烦。”   祁霄一皱眉,眼前忽然一片模糊,只听白溪桥又说:“唐绫的主意,青岚的迷药,别怪我。   好歹睡两个时辰。”   祁霄一头栽倒,昏睡过去。   白溪桥把祁霄抬到榻上,让他睡着,一边请了方太医过来给祁霄看看腿。   张绥安刚要离开西行宫,就听人急匆匆去请方太医,吓了一大跳,忙来查看。   方太医闻到了一丝清甜茶香却没在意,给祁霄把过脉后只说他是忧伤过度、又跪了整夜才致晕厥,睡几个时辰就会好。   反倒是祁霄的膝盖伤得厉害,昨日下雨又湿又寒,跪着一夜,双膝都肿的厉害,若非他昏了过去,再跪下去就要落下病了。   张绥安听着心惊肉跳,祁霄这若要是做戏给陛下看,那也做的太好了。 第103章   青岚的药非常管用,祁霄睡了两个时辰,不多不少,醒来时刚好过午时正,热菜热饭热汤都备好了。   “我怎么……白溪桥?!”   白溪桥就知道祁霄醒过来就要发脾气,师兄都不叫了,直接连名带姓喊他。   “都跟你说了,唐绫的主意,青岚的药,跟我没关系。”   “你什么就听唐绫的话了?!不是说起他就跟我置气的吗?”   “让你休息是为了你好!”白溪桥提高了声音,一杯茶直接推到祁霄面前,“喝!”   “这又是什么?”   “白水!怕我毒死你不成?快喝!”   祁霄知道白溪桥是为他担心,实在怪不得他,而且睡了一觉,突然这么吵两句,祁霄的心情也舒展了许多。   “睡够了就起来吃饭。”   祁霄起身,理了理衣袍:“我不饿,师兄你吃吧,我先回灵堂了。”   “坐下。”   白溪桥根本不可能就这样放祁霄回去接着跪,一把把人压过来坐到桌前,“好好吃饭。   吃完饭青岚有事告诉你。”   “他找到什么?人在哪里?我现在就要见他!”   “吃饭!”白溪桥把碗筷砸到祁霄面前,“唐绫说的,你好好吃饭休息,才准青岚回你的话。”   “……师兄,骗我有意思吗?”   “青岚。”   白溪桥扬声把青岚唤进来,“你自己问。”   “青岚你找到什么线索了?”   青岚摇了摇头,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说:“公子吩咐了,九殿下若执意跪着,不肯好好休息用膳,那就什么都不能说。   九殿下要查的事情,公子会代劳。”   “……你,你们?!”祁霄无话可说,低了头,捡起筷子吃不下也要硬塞两口,吃着吃着就能将哽咽都压下去。   白溪桥叹了一声,真是只有唐绫能制得住祁霄了……唐绫,是真的喜欢祁霄吧,否则怎能做到这个份上,事事都为祁霄想,昨日来的时候也是,不管不顾的。   算了,原也是他管不了、拦不住的。   祁霄飞快地吃,恨不得什么都用吞的,咀嚼都不用,胡乱扒了两口饭就算吃完了。   白溪桥气得牙疼,还得坐下来给祁霄布菜:“好好吃,懂吗?几岁了?是要我一口一口喂吗?”   青岚看在眼里,有些憋笑,堂堂楚王这副模样,还要被自己的侍卫揶揄训斥,应该是轻易瞧不见的,倒有些可爱。   祁霄硬塞了半碗饭,每道菜都尝了一筷子,总算勉强算是吃完了一顿午饭。   “现在可以说了吗?”   青岚上前递给祁霄一个小瓷瓶:“只找到这个。”   祁霄蹙眉,拨开了瓶塞,里面是空的。   “这是什么?”   “不知道。”   青岚摇头,“这瓶子里残留有乌头的气息。”   祁霄大惊:“果然有毒!”   “生乌头剧毒,但熬制后入药,确是祛风除湿的良药,对琳妃之症。   要查过太医院记档之后才能确认这药是不是太医院给的。”   祁霄将小瓷瓶递给白溪桥:“拿给方太医查一查。”   白溪桥点头就要出去,又听青岚说:“上次太医院给的脉案十分潦草,记档恐怕亦是不全,估计有些头疼,琳妃身边有没有体己的人能问一问?”   “唤柳霜来。”   柳霜来的很快:“柳霜叩见九殿下。”   白溪桥将小瓷瓶摆到柳霜眼前,问道:“你可见过这个?”   柳霜想了想:“未曾见过。”   白溪桥将小瓷瓶递给柳霜:“看清楚,想仔细。”   柳霜又细想了一番,踌躇了片刻,才说:“好像,好像是见过的。”   “一会儿见过,一会儿没见过,到底见没见过?”   “这瓷瓶并非绮雲宫之物,这个奴婢可以确定。”   祁霄这个关头把自己找来,柳霜知道轻重,这瓷瓶肯定不是什么普通物件,她不敢大意,更不敢胡说,仔细想了许久才说,“奴婢草草望见过一眼,是在娘娘手里,但娘娘收的快,奴婢不敢完全确认。”   “你说,是在我母亲手里?”   若真是乌头毒,怎么会在琳妃手中?!琳妃久病多时,连绮雲宫宫门都出不去,太医院的药都要三催四请,哪儿来的乌头毒?   “奴婢不敢欺瞒殿下。”   “你何时瞧见的?”   “就是从绮雲宫搬来西行宫的前一日。”   “那一日,不,搬来之前的三日里,都有什么人去过绮雲宫?”   柳霜道:“那时正值中秋,除了殿下常来,张公公来过一次,太后和皇后都有赏赐,昭妃和各宫其他娘娘们也都差遣人过来给娘娘送些小礼物。”   祁霄沉了口气,若是往年,绮雲宫定是冷冷清清、无人问津,只是今年他回来了,还得了陛下看重,于是连带着绮雲宫也忙起来,现在出了事要查,反倒麻烦起来。   “各宫送来节礼,母亲在病中不可能都见,柳霜你就想想母亲都见了什么人,亲自看过那些礼?”   “娘娘只见过太后、皇后和昭妃宫中的人。   看也只看过太后和皇后的赏赐。”   太后没必要用这样的手段,那便该是皇后和昭妃了。   “那时候母亲有没有说过什么?”   柳霜又陷入了沉思。   琳妃病得很重,每日清醒的时候并不多,对柳霜说的话也少,柳霜都记得清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娘娘近日里提的最多的就是殿下,说想殿下自在一些,莫操劳,早些回抚州去。”   自在些?莫操劳?回抚州?是为了阻止祁霄继续查案嘛……   琳妃过世,祁霄要守孝,至少在扶灵入葬前,祁霄都不可能去大理寺,更不可能再查军饷的案子了。   祁霄眼色沉下来,周身凛凛杀意,柳霜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觉得祁霄此刻十分阴鸷骇人,令得她不由自主地惧怕、忍不住的颤栗。   “殿……殿下,奴婢不敢瞒骗殿下!”柳霜重重磕头下去,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祁霄摆了摆手:“柳霜你先下去吧。   方才我问的、你说的,都当不知道。”   “是是,奴婢知道。”   柳霜颤抖着双手将小瓷瓶奉还给白溪桥,然后颤巍巍地退了出去,走出了内院才敢松出一口气。   白溪桥看着柳霜走远,一回头便见祁霄捏碎了手中握着的茶盏,鲜血淌了半桌。   “霄儿你快松手!”白溪桥连忙高声喊,“来人!”   祁霄赤红着眼,咬着牙说:“师兄,是我害死了母亲,是我!”   “胡说什么!”   “是我!是我!是我!若非我揪着户部和罗瑜的案子不放,他们怎么能用这样阴损的手段逼我放手?!都是我的错!是我……”   祁霄急怒难忍,悲痛、内疚、愤怒、仇恨一股脑地喷涌出来,像是要养祁霄活活淹死。   为什么会这样?!   他回元京来只是希望能尽一些孝,陪母亲一些时日!   “都是我的错!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不能将毒下在我身上?!”   白溪桥才祁霄做出过激的行为之前捏住了他的手腕,直接点了他的昏穴,将人放倒了。   祁霄现在这个样子,可比之前跪在琳妃灵前不吃不喝更可怕。 第104章   雨是停了,但天还阴沉着,叫人怎么都不舒服,愁得很。   琳妃出事后祁霄的状况非常不好,唐绫心里着急,但能帮得上的实在有限,他已经习惯了有祁霄在身边,夜里睡得不好,总是惊醒,天不亮就领着青岚去仰熙斋找池越。   唐绫嘱咐了青岚许多,唠叨的像侯府里的老妈子,青岚从未见过唐绫如此啰嗦,也未曾见过他如此心烦意乱,就是行军打仗战况胶着时,唐绫都不曾这样。   唐绫心烦的时候会抄书,什么书都可以,一笔一划端端正正,一字一句都不费心思。   黄泽献来时便见唐绫在抄书,心里顿觉不妙。   “公子。”   “黄叔叔请坐。”   唐绫搁下了笔,深深叹了一声,稍作收拾之后,为黄泽献沏了杯茶,“黄叔叔有事找我?”   “啊,嗯,议和之事有了进展,想与公子商讨一下。”   “看黄叔叔脸色不大好,怎么了吗?我们的条件陈国是不会答应的,这个我们心里都清楚,难道还能有更糟的?还是他们提了什么新的条件?”   黄泽献呼了口气,说道:“出乎预料的,我们提的条件礼部没有一口都回绝,今日会谈时只讨论了一条,和亲,陈国陛下答应了。”   “这是理所当然。   但黄叔叔为何好像不是很高兴。”   “陈国陛下确实是答应了陈国太子迎娶,但因太子人选未定,说储君之事不可潦草,是以两国联姻这亲能定下,不过恐短期内无法完成大礼。”   黄泽勇顿了顿,才继续说,“为表陈国诚意,陛下仍愿意将十五公主下嫁于公子,就算将来公子回到大周,十五公主亦会跟随。”   “……什么……”唐绫心头咯噔一下,陛下之前什么都没说、什么都不提,果然不是单纯试探一下唐绫和大周的意思,他从没要放弃十五公主和唐绫的婚事,既要嫁陈国公主,又要娶周国公主,既要修两国之好,也不会让荀安侯和唐家太太平平过日子。   黄泽献见唐绫一下脸色刷白,也知道此事难办,但更难办的他还没说。   “公子,还有……”   “黄叔叔请说。”   “陈国陛下的意思,愿以十万玄铁矿作为十五公主的嫁妆,赠予大周。”   “……十万……嘛。”   陈国每年出产玄铁矿不过五万之数,陛下居然如此手笔,以十万矿藏为嫁妆,就算皇上恨死了唐家,也无法拒绝这样的诱惑,十万玄铁矿,这是要买唐绫的命。   唐绫苦笑了一下,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值钱。   “公子?”   “黄叔叔请您先将羲和公主和亲一事呈报给皇上,尽快定下来,至于我的事不着急传信给父亲和皇上。   容我想一想。”   “好,那我先回去了。”   唐绫坐回去继续抄书,这件事情暂时不告诉祁霄吧。   十万玄铁矿作为十五公主的嫁妆,究竟想要做什么?简直是不惜血本也要促成这段联姻?唐绫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重要?   或者并非是唐绫重要,而是议和之事急迫?   不,陛下是为了联合大周伐齐。   伐齐对大周而已没有好处,但若为了十万玄铁矿,那就完全不同了。   齐国北面多山,陈国举兵不易,度过了凤林山后仍然有三道关隘方能抵达齐国国都硕梁。   但另一方面,齐国往东接壤大周则是一马平川。   若大周向边境调兵,齐国必须立刻对应,至少是相同兵力严阵以待,否则大周能长驱直入在十日内连夺五州之地,抵达齐国腹地。   只要齐国大军集结周、齐边境,陈就有可乘之机。   陈想灭齐,且要保存自身实力,只有这一个方法。   其中风险也很清楚,齐国山地多,辎重补给困难,陈国大军一旦入齐,很容易被围困于群山之中。   万一大周出尔反尔,从齐国边境撤军,给齐国回援的时间,被灭的就是陈国的军队。   更可能发生的是大周不仅从齐撤军,还能调头直渡太华江,届时陈国两线作战,必是水深火热。   周、齐、陈三国僵持不下的局面维持了百年不是没道理,也不是在位者不想打破,而是不能。   陈国陛下灭齐之心已定。   为了将大周绑上陈国伐齐的这艘船,十万玄铁矿不算什么,不过十万玄铁矿不可能立刻全部都运到大周,羲和公主的和亲也确实不是近期能定下的,所以陈国皇帝需要唐绫做个扣,把周和陈紧紧拴在一起。   唐绫头疼,有什么办法可以将自己摘出去?   没有……他想不到……   陈、周联军,这一仗若真的要打,大周的领军之将定是唐绫的父亲荀安侯。   陈国陛下手里捏着唐绫的命甚至比捏着周国皇帝的命更有保障。   他该怎么办?   若不答应,议和之事怕无法继续推进……皇上和父亲都不会答应的。   唐绫抵住额头,沉声长叹,他跟祁霄该怎么办?有什么办法能让陛下改变主意呢?   ***   天色暗沉,又开始下雨。   祁霄跪在琳妃灵前,整个人丢了魂似的,连唐绫的话都不好使了。   白溪桥陪在祁霄身边,心里默默想着,是不是该让池越把唐绫带进来?至少哄一哄祁霄?   “哎……霄儿,休息一会儿,去边上坐一下吧?方太医说了,你的膝盖得养着,不能再跪了。”   祁霄一声不吭,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彻底当没白溪桥这个人。   “你这混小子,跟你好声好气说话不停,那就别怪师兄手重了!”白溪桥说着话就突然站起来,撸起袖子准备直接把祁霄敲晕。   祁霄猛然抬头瞪了白溪桥一眼:“出去!”   “你!我真是给你气死了!我得替师父好好教训教训你!”白溪桥伸手就往祁霄脑门上拍,祁霄不闪不躲,仍是瞪着白溪桥,白溪桥高高举起的手愣就是打不下去。   白溪桥望了一眼琳妃的灵位,直皱眉头:“我念你一片孝心,就不当着琳妃的面教训你了。   但你啊你,能不能看在你母亲的份上,心疼一下自己?”   祁霄又低下了头,咬牙切齿:“我不配做母亲的儿子,我不配!”   白溪桥长叹一声,他真是劝不动。   白溪桥丢下祁霄一人,走出灵堂,轻声喊了池越出来。   “这样下去不行。”   池越也是一声叹:“我去接唐公子来吧。”   “快去快回。”   白溪桥怎么都想不到,居然有一天他会如此迫切的希望唐绫陪在祁霄身边。   令他烦躁的直挠头。   白溪桥折返回去,掐遇上两个宫装女子打伞而来。   十二公主祁霏今日一早得知噩耗便想来了,只是她偷跑出来并不容易,才拖到了这会儿。   十二公主给琳妃磕了头、上了香,跪到祁霄身边,轻声问道:“九哥,你还好吗?”   祁霄微微点头,却没有应声。   十二公主犹豫了一下,又说:“九哥,我有话要对你说。”   祁霄垂着头,道:“十二,九哥现在没什么精神说话,改日吧。”   “是关于琳妃娘娘的,你也不听吗?”   祁霄一怔,终于抬眼看向十二公主。   “我扶九哥起来。”   十二公主看着祁霄脸色苍白而双眼红肿,不仅担心起来,“九哥,你看上去很不好。”   “我没事。   十二你说是关于母亲的,究竟是何事?”   “九哥,琳妃刚搬来西行宫那日,我也在,你还记得吗?”   “自然。”   “那日……有些奇怪,不过我也不能很确定,不过还是想告诉九哥,若是我多疑了,那自是最好不过,若不然……”   “十二你有话尽可放心告诉九哥。”   “那日刚搬来,大家都手忙脚乱的,琳贵人服了药要休息,贴身的侍女们都退了出来,我本也不想打扰,却听见屋内有人与琳妃说话,说九哥不该留在元京,若想九哥平安,就该速回抚州,而琳妃是有办法的。”   祁霄狠狠咬牙,心头恨怒愈加炽烈。   十二公主见祁霄脸色越来越差,十分犹豫还要不要继续说下去,但若不说,她何必一开始开这个口?琳妃是看着她长大的,是宫闱中难得真心爱护她的人,她自小没有母亲,私心里希望琳妃就是自己母亲,而祁霄就是她哥,她不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九哥,那个声音我当时就觉得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直到今早上昭妃来给太后请安,我才察觉,正是昭妃宫中的梨儿。”   祁霄惊诧地看着十二公主,是昭妃?他原以为是皇后所为。   难道其中还有隐情?   “那个梨儿,究竟说了什么?十二你可听清楚了?”   “她说的话我都告诉九哥了,最后那句阴阳怪气的,说,言尽于此,琳贵人请您自己拿个主意吧,不过还请贵人早做决断,免得,后悔莫及……”   后悔莫及……   祁霄愤然站起来,可他跪的太久,膝盖已伤,突然急火攻心,一下子就站不稳,差点跌倒。   十二公主急忙将他扶住:“九哥当心!”   “十二……你可听真切了。”   “九哥,你看我是那么不懂事的人嘛!” 第105章   “十二,多谢。”   祁霄推开窗,冷风夹杂着细雨刮进屋内,让他能清醒一些。   十二公主低着头、攥紧了拳头,忍着眼泪哽咽说道:“九哥你这么说,我心里更愧疚了。   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做不了,若是我一早告知你,或许……或许会不一样……”   “不是你的错。   仅仅是一两句对话,你怎能晓得其中关联,便是你当即告诉我了,母亲也会含糊敷衍我的。”   祁霄心里最是清楚,琳妃虽是被逼无奈,却是自己服的毒,她但凡有一丝想与祁霄商量的心思,都不会是这样。   只是祁霄深深地自责愧疚,琳妃向唐绫说的那些话,他竟然一点没察觉出不妥来!他日日来给琳妃请安,却完全完全没能发现蛛丝马迹!他才是那个什么都没做,又什么都做不了的人!他才是那个害死母亲的罪魁祸首!   十二公主最终还是没忍住,捂着脸呜呜低声哭起来。   祁霄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十二公主的头,柔声道:“十二你偷偷过来这一趟,九哥感念在心……”   “九哥!”十二公主抱住祁霄越哭越狠,“我知道九哥心里定是悲愤难抑,但九哥你可千万不能做傻事!琳妃唯一的心愿就是想要你平安!”   十二公主忍不住要告诉祁霄她所知道的一切,因为琳妃死的蹊跷也冤枉,可她又害怕祁霄想要替母报仇,那毕竟是昭妃、是公孙氏,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就连皇后和秦氏都动不得的人,祁霄虽是皇子,却远远不比得六皇子和七皇子得宠。   昭妃那样的敌人太过强大了。   十二公主担心祁霄被仇恨冲昏了头,不管不顾就去以卵击石。   祁霄千般恨都咽在喉中,久久才道:“我知道,我不会的。   十二你自己在宫中也要照顾好自己,今日之事决不可对他人言说,再亲近、再信任的人都不可以。”   “我知道的,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不早了,回去吧。   抱歉九哥不能送你。”   十二公主擦干净泪痕,稍微收拾了一番之后由白溪桥悄悄送了出去。   祁霄枯坐了一会儿,才缓步走回灵堂,白溪桥正巧回来,就知道能在灵堂找到祁霄,忙迎上去:“回去休息吧。   天色不早了,我已吩咐给你准备晚膳,你在偏厅等一会儿吧。”   “师兄我不饿,你不必管我。”   “你以为我想管你?是我上辈子欠了你的还是怎么?别人哄着你的时候,你就自觉一点,少惹人嫌。   走走,先吃饭。”   白溪桥拉了祁霄一把却拽不动,倔驴一般。   “你还记得我爹出事的时候,我是什么鬼样子吧?你现在比我那会儿还糟糕。”   白溪桥大叹一声,“你既然认为事有蹊跷就该更加保重自己,冷静下来才能查明真相,才有机会……不是嘛?”   祁霄垂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除了恨怨、愤怒,还有沉沉压在他背脊上的无助和无措。   他自小就知道皇城高墙之内是如何鬼魅地狱,回来之后,也曾亲自见过皇后和昭妃,清楚她们对他的敌意,可他无论是被逼无奈,还是心傲气盛,都是一脚踩进了朝廷的漩涡中。   祁霄被陛下看中,暗中有天策营护卫,自然百毒不侵。   柿子挑软的捏,琳妃自然而然地成为箭靶,成了祁霄的“替罪羊”。   祁霄回元京之前并没有想过要涉入朝局,而现在他已不可能避得开,更不愿意避开。   想要为琳妃报仇,祁霄面前只有一条路,一条不归路,也是一条死路,无论最终的结局是胜是负都不会是祁霄喜欢、想要的样子。   “你先别胡思乱想了。”   白溪桥抢拉着祁霄回厢房休息,祁霄此刻的样子根本就是一塌糊涂。   池越带着唐绫来时刚过了掌灯时分,晚膳刚刚准备好,送到祁霄面前正热乎着,可祁霄却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愁的白溪桥正要发脾气。   “白溪桥。”   池越在门外唤了白溪桥一声,把人招出来。   白溪桥见池越回来就知道唐绫来了,点了点头就跟池越一起走了。   为琳妃丧仪之事内务府在西行宫忙了一整日,进进出出人多,也都是生面孔,又因下雨的缘故天色阴沉,西行宫的守卫松懈不少,池越的马车守卫根本没查就放行了,比昨日容易许多。   唐绫进到屋内轻轻关上房门,走到祁霄身边。   不过一日不见,祁霄已憔悴得快让唐绫都认不出来了,他从未见过祁霄如此颓废、阴郁、痛苦万分的模样,心里突如其来一阵刺痛,缓缓伸手触到祁霄的额头,轻轻抚摸:“祁霄。”   祁霄一把将唐绫抱住,紧紧地圈在怀中,此时此刻他已一无所有,只有唐绫了。   “我在,我在……”唐绫吻在祁霄额头,泪竟不知不觉地悄然落下。   他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让祁霄少一些些疼?怎么做才能践行他自己的诺言,不离不弃?   “唐绫,我好痛……好痛……”清醒时痛、浑噩时痛、呼吸时痛、无时无刻都痛,无法忍受,也无法习惯。   “我知道,”唐绫吻在祁霄唇上,轻轻念着,“我知道。   青岚都告诉我了,不是你的错,祁霄,不是你的错。”   “怎么不是……如果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回来,如果我能推拒陛下旨意,如果我只是糊弄着在大理寺游手好闲……母亲就不会出事!”   唐绫托起祁霄的脸,看进的眼眸里,替他擦去眼角的泪,郑重地重复说道:“祁霄不是你的错!就算你甘愿一生做个无用之人,就算你不涉党争、不涉朝局、不得陛下喜欢,琳妃在宫中的日子一样度日如年。   你心里都清楚,不该怨怪自己。”   “不,不是这样的……唐绫你不明白。”   唐绫捏住祁霄的下巴,逼他看着自己:“现在不是自责、不是沉溺痛苦的时候。   你既然已经回来了,既然已经插手了户部的案子,既然已经陷入了朝局,既然已经没有了退路,你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不是吗?”   “……是。”   祁霄清楚,可他现在却不确定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得到了,仇恨会让他昏了头,他害怕自己或许会做错误的决定。   祁霄要回来查白柳之事,现在奉旨查罗瑜的案子、查户部的案子,是因心中有义愤、有不甘、有宏愿,但若因为跟昭妃有仇、与公孙氏有恨,才要搅弄朝局、要置昭妃于死地,他还能是祁霄吗?   “祁霄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会在你身边的。”   “方才十二来过。”   祁霄将十二公主对他说的事情告诉唐绫,“唐绫,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想要替母亲报仇何其不易,但那却不是最难,你可知道,十二让我不要做傻事,我想到的不是绊倒昭妃有多难,而是若公孙氏失势、朝局大乱,大陈会面临何种境况。   唐绫,你会高兴嘛?”   唐绫叹了一声,指腹轻轻抚摸着祁霄的眉梢额角,他好心疼他,祁霄一直都活在拉扯之中,一面浑浑噩噩、一面清清楚楚,他不肯服输、无法妥协,像一只被铁丝缠绕周身的鸟,越挣扎越是承受更多的痛苦。   若不挣扎,则是死亡。   “做你认为对的事,我会在你身边的。”   唐绫合上眼,亲吻祁霄,他不在乎陈国会不会乱,他只希望祁霄能挣开枷锁,活成他自己想要的样子。   唐绫的吻本是轻缓温柔,祁霄却想要更多,贪婪而疯狂,像烈酒入喉,越是上头就越能镇痛。   祁霄不想清醒,害怕清醒,他想喝个烂醉,最好永远不省人事。   唐绫吻掉祁霄的泪:“祁霄,我在。”   “……嗯。” 第106章   琳妃以妃位仪制葬入皇陵,仿佛这便是尘埃落定。   祁霄并没能直接回到仰熙斋,琳妃出殡后隔日,还有一场法事,国师宁晚萧亲自主持度亡道场,陛下此番恩泽甚至比追封妃位更显对祁霄的看重,也更让旁人嫉妒。   祁霄在西行宫忙着琳妃的丧仪,朝中和后宫中都已开始讨论之后祁霄该去还是该留的问题了。   礼部的意思是让祁霄回抚州,毕竟他一开始回来元京城是为了给琳妃侍疾,如今琳妃已逝,祁霄数年前就已封爵,没有留在元京的道理。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一贯在朝上沉默寡言的裴浩居然直接站出来驳了礼部尚书褚游:“楚王殿下正在帮大理寺查案,案子没查完,如何能就此一走了之?”   礼部尚书褚游呵呵一笑:“查案是大理寺的本分,难道没了楚王殿下的帮助,裴大人就不知道如何查案了?”   裴浩不甘示弱,直言道:“举朝皆知楚王殿下是奉了陛下口谕协助大理寺办案,莫非是褚大人贵人多忘事?还是有意抗旨不遵?”   “裴大人你这……”   “行了,”陛下出声打算,“楚王之事不着急,容后再议。   众卿可还有其他要事上奏?”   陛下将祁霄的事情压了下来,朝上便无人再敢言语,不过聪明人都已察觉,陛下是有意要留祁霄在元京城了,纷纷悄然看向秦国舅和中书令公孙炀。   这二人也是不着痕迹地互看了一眼,都是一语不发,全当在朝上打了个瞌睡,方才什么都没听见。   散朝后礼部尚书褚游和秦国舅凑在一起,慢吞吞往宫外走,一边说着话。   “方才陛下虽未明说,但听那意思是打算留下楚王,是否需要我再上道折子?”   秦国舅沉默了片刻才道:“先不着急。   陛下既然说了容后再议,那便稍缓几日吧。”   “国舅说的是,先缓几日,说不定皇后娘娘哪儿能得些风声。”   褚游困惑问道,“陛下要留下楚王是有何用意呢?当真是为了户部的案子?可户部的案子不是已经查完了?”   秦国舅瞥了褚游一眼:“查案是大理寺的事。   你忙好议和之事才是正经。”   “是是,我明白。”   议和之事正是拉扯不清,周国给的条件根本就是狮子大开口,折子递给了陛下,陛下看完居然还笑了,说与周国议和乃国之要事,必须谨慎,但也不能拖得太久,言下之意是褚游办事不力,褚游当即冒了一身冷汗,陛下搁下折子便发了明旨,令承平侯冯耀棠协理议和。   承平侯冯耀棠身有累累军功,因战而落下了腿上残疾,被封侯爵,冯耀棠虽已无法领兵,其长子也是战死,可谓满门忠烈,陛下心疼冯家便没再让冯耀棠的小儿子冯旭也从了军。   冯家军部背景深厚,与公孙氏世代交好,冯旭娶的也是公孙氏的女儿。   陛下把冯耀棠放进陈、周议和之事,明摆着是不信任褚游、顺便敲打秦氏。   可褚游心里纳闷,两国谈判本就不是易事,难免拉扯胶着之势,何况议和谈判才刚刚开始,陛下怎会如此不满他?而且立刻选定承平侯协理,连商议都免了,像是一早就想好了的?   褚游想不明白,秦国舅却不是全无头绪,祁霄拉着裴浩和曹巍山在元京城犁地一般东翻西找,王堂一和钱冲被抓,虽然勉强保住了隆泰兴钱庄,但陛下对秦氏显然大为不满,可陛下没有当面责骂,就是连辩白的机会都不给。   这种情况下,还是静观其变,稳妥些好。   “说起来,联姻之事周国有答复了吗?”   褚游摇头:“尚没有。   说送羲和公主来大陈和亲是周国皇上的意思,和亲之事可以先定下,至于荀安侯世子和十五公主,则需时日商议,得周国皇上首肯才行。   听着像是故意拖延。   十万玄铁矿都打动不了周国皇上吗?”   “你盯紧些。”   秦国舅没再多说什么。   十万玄铁矿是太过诱人,这种亲事亦是“太过诱人”了。   周国嫁个公主来大陈,非太子不嫁,这是关系着周国的体面。   相对的,大陈居然非要嫁个嫡公主给荀安侯世子,嫁妆还是十万玄铁矿,除非羲和公主搬座金山来大陈,否则是怎么都比不上的。   陛下如此“中意”唐绫,对于周国皇上而言是忧虑惶恐远远超过惊喜,荀安侯唐峘是周国的顶梁柱,陛下是要给它蛀个大窟窿出来。   这十万玄铁矿是一枚毒饵,却不知周国皇上会做如何选择了。   ***   西行宫的道场做了整整半日,祁霄这几日本就精神不好,熬了半日脸色更差。   宁晚萧见了祁霄脸色惨白,似是大病一场的虚弱模样都不禁唏嘘。   这半日时间,方太医喂了祁霄两次汤药,宁晚萧都怕他随时会昏倒在地。   “九殿下还好吗?”   “多谢国师亲自为母亲主持法事。”   祁霄憔悴不堪,仍是极为郑重地向宁晚萧施礼答谢。   “殿下不必如此,入内休息吧。   殿下保重身体,我这便告辞了。”   白溪桥在祁霄身边,也向宁晚萧施以大礼,才伸手去搀扶祁霄。   “替我送一送国师。”   白溪桥点头应下,送宁晚萧出内院。   宁晚萧走到半路,忽然笑了笑:“累了半日,有些渴了,想讨口茶喝。”   国师大人平素是八抬大轿都请不动的贵人,现在他自己开口说要喝茶,哪里容得人拒绝。   白溪桥愣了愣,不敢怠慢,便将宁晚萧请进了偏厅喝茶。   “之前听闻九殿下孝心可鉴,今日亲见不免唏嘘。   琳妃爱子之情深重,多年来常在临仙台为九殿下祈福,殿下离京多年方得归,却不想欢聚天伦时短。”   宁晚萧说着说着就叹气,仿佛是真心替祁霄感到悲伤。   白溪桥不明白宁晚萧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更不知要如何应答,便只能静静听着。   宁晚萧似乎总喜欢与他闲话几句,说一些似乎重要,又似乎不太重要的话。   白溪桥沏好一盏茶,端到宁晚萧面前,宁晚萧以白纱遮蔽双眼,总让白溪桥有一种他看不见的错觉,是以递茶时格外仔细,茶盏送到宁晚萧手中,他没立刻放,轻轻搭上宁晚萧的手确保他端稳了:“小心烫。”   宁晚萧忍不住轻声一笑,白溪桥才猛然回过神发现自己多此一举。   “我……冒犯国师了,望国师恕罪。”   “并没有冒犯,也无需请罪。”   宁晚萧笑着抿了口茶,确实有些烫,他的笑意不由更深了。   宁晚萧像是故意的,喝茶喝的慢条斯理,白溪桥站在一旁手足无措,他根本不会伺候人,跟在祁霄身边也没人敢让他伺候。   喝了半盏茶,宁晚萧才轻轻搁下茶盏,又开口说:“白溪桥你坐下吧,站了几个时辰了还站,不累吗?”   白溪桥犹豫了片刻,还是坐在了宁晚萧旁边:“多谢国师大人。”   宁晚萧一笑:“真是生分。”   白溪桥默默不说话,想着他们一共见面没几次,怎么都算不上熟悉吧。   “我上次与你说的事情,你没告诉九殿下吗?”   宁晚萧问的是中秋那夜,他向白溪桥透露陛下命太常寺合唐绫和十五公主生辰贴的事。   “说了。   怎么了?”   “嗯……”宁晚萧偏头想了想,“没什么,说了就好。”   白溪桥不明所以,暗自想着,难道宁晚萧喜欢上了十五公主?所以才如此紧张这门婚事?还想借着祁霄的手阻止联姻?   宁晚萧转向白溪桥,笑起来:“无论你在想什么,一定不是你想的那样。”   白溪桥错愕不已,他不仅忘了宁晚萧看得见,还不知道宁晚萧的眼神好得很,还是个能掐会算的活神仙。   “别紧张,我对九殿下决无恶意,只是好奇,想看看会如何发展罢了。”   宁晚萧又喝了口茶,“你劝一劝殿下打起精神来吧,即便再悲伤,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过几日时间,宫内和朝中都发生了不少事,他若消沉下去,会变得更麻烦的。”   “国师大人是好奇什么?什么意思叫做看看会如何发展?”   “告诉你也无妨,我师伯历劫之前卜的最后一卦,卦词是弧矢天狼现、萧鼓望燎原,我好奇的是,师伯的卦词会如何应验。   我想陛下也很好奇。”   白溪桥愣住了,他听到了不得了的大事,陛下对祁霄这样看重难道就是为了一句卦词?!   “你就这样告诉殿下吧。   顺便告诉他,陛下不会轻易放他离开元京城的。”   “国师大人……为何要将这些告知于我?让我传话?”方才宁晚萧明明有机会直接跟祁霄说的,中秋那夜也是。   “殿下此刻应该没什么心思揣度我的用意、再来应付我,听你说话比较容易些。   再者,这些话本就不该我说。   你听便听了,总不会告诉旁人的吧?”   白溪桥摇了摇头:“国师大人放心。”   宁晚萧喝完了一盏茶,笑起来:“不必客气了,也不必送,我自己出去就好。” 第107章   入夜后的长街空空荡荡,冷风伴着微雨透出一丝仲秋的凉。   马车不紧不慢地跑着,从夜幕中来又消失在夜幕中。   唐绫来接祁霄回同会馆。   马车内,祁霄倚在唐绫肩头,所有疲倦、哀伤都不加掩饰,他不想让唐绫看见这样的自己,但他暂时没有气力伪装。   唐绫这几日一直陪着祁霄,在西行宫和同会馆之间来来回回。   黄泽献已察觉了异状,几分追问之下,唐绫没有解释,只让黄泽献自己看着办。   他和祁霄的事情瞒不住了,亦是无法再瞒。   陛下想用十万玄铁矿作为十五公主的嫁妆逼大周、逼荀安侯、逼唐绫接受这门婚事。   唐绫虽然让黄泽献拖着礼部,但必须让荀安侯知道实情,包括他和祁霄的事。   他不可能娶任何人,更不可能娶十五公主。   “你有心事。”   祁霄靠在唐绫的肩头,轻轻抚过他的脸庞,“不能告诉我吗?”   唐绫握着祁霄的手,微微摇头:“没什么事比你更重要。”   祁霄叹了一声:“说谎。”   唐绫愣了愣才道:“我怎么说谎了?”祁霄是知道了什么?他这几日都在西行宫守灵,他在元京城内没有眼线耳目,裴浩、曹巍山、陆方尽也没来过,难道是池越说了什么吗?   祁霄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强,也有些苦,还有些愁,他搂过唐绫的腰,拉到身前轻轻吻了吻,说道:“不必事事都顾念着我,不要瞒着我……我害怕自己不够敏锐、不够聪明,我害怕自己再有疏漏、来不及、顾不得,又犯了错……唐绫,我需要你相信我,这样我才能相信自己,我才能守住你。”   唐绫看着祁霄心痛席卷而来,他不知道自己能为祁霄做什么,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安慰他,任何言语似乎都词有所不达,甚至意都有所不及。   唐绫搂住祁霄的脖子,仰头吻上他的唇,无论如何,此时此刻他就在祁霄身边。   他没有说话,不知何时起,他以将祁霄放在心尖上,放在所有事、所有人之前,他就是独一无二、最重要的人。   二人痴缠了许久才分开,祁霄抬着唐绫的下巴,浅浅一笑,问道:“该不会是为了糊弄我,不让我追问,才用这种手段堵住我的嘴?”   祁霄突然逗弄起唐绫,令他一时怔愣,好像往日的祁霄回来了,一切如常了。   祁霄趁着唐绫发愣,又啄了他一口:“那回去再说。”   才几日未归,仰熙斋显得无比荒凉,一点人气儿都没有,祁霄一回来整个院子立刻忙闹开了。   “厨房炖了人参鹿茸鸡汤,还备了你喜欢的小菜,是端进屋里,还是在偏厅用?”   祁霄没有胃口吃东西,摇了摇头,对白溪桥说:“多谢师兄,我没什么胃口,给我盛碗汤就行。”   白溪桥瞪了祁霄一眼:“你没胃口,你又不吃,让唐公子跟着你挨饿吗?”   连日来白溪桥为了逼祁霄吃东西,动不动就抬唐绫出来说事,屡试不爽。   祁霄悄悄瞥了唐绫一眼,被唐绫抓了个正着,莫名有些心虚了,来不及改口便听唐绫说:“劳烦白大哥端入房内吧。”   唐绫没比白溪桥小多少,他是大周荀安侯世子,白溪桥只是一介布衣、江湖客,原本怎么都受不起唐绫喊他一声白大哥,不过祁霄喊白溪桥师兄,这就说得过去了,唐绫自认是应该的。   白溪桥以前从没想过能跟唐绫有几分亲近,之前苦口婆心地劝诫祁霄,一提唐绫他都能蹦起一丈高,谁料短短几日,他竟然习惯得很快,真拿唐绫当自己人了。   “行。   洗漱的热水我已吩咐了先备上。”   “多谢白大哥。”   白溪桥叹了一声,把祁霄留给唐绫。   唐绫给祁霄倒了杯热茶,问道:“你今日都吃了些什么?”   “嗯?”   “看样子是没吃吧?”   “……没什么胃口。”   唐绫伸手摸了摸祁霄的脸颊:“你瘦了很多。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祁霄拉住唐绫,偎进他怀里,微微点头:“我知道。   今天是最后一天,我答应你,明天开始,我会收拾好,振作起来。”   唐绫轻抚着祁霄的肩背,抿了抿唇,其实他更希望祁霄可以不用这样懂事,可以闹、可以愁、可以哭、可以发疯、可以将心里的委屈和恨都发泄出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逼着自己成熟。   一年多前,谷山陌出事的时候,祁霄还能手刃仇人报仇雪恨,现在他什么都做不了,这才是最痛最苦最煎熬。   祁霄合上眼沉下心绪,他很清楚他不会也不能离开元京,他不甘心也不甘愿容忍这一切,让母亲受尽了多年委屈之后,又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   在做任何事情之前,他首先需要在元京城活下去,积蓄力量,才能寻找反击的机会。   他做得到,像他十岁刚到抚州时一样。   不同的是,十岁时他孤身一人,只有宗盛跟在身边,现在他有唐绫,还有白溪桥,他也不再是随意任人欺负的稚子。   祁霄抱了唐绫一会儿,忽然松开了手,微微将唐绫推开了一些。   “咚咚。”   下一刻敲门声响起。   唐绫回身看向门口,突然红了脸,抬手覆在脸侧。   祁霄被唐绫羞臊的模样逗笑了,起身去给白溪桥开门,接过了他手里的食盒,根本就没让白溪桥进来,转身就把人关在了外头。   白溪桥翻了个白眼,摇了摇头,全当这小子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了。   祁霄顺手给唐绫布菜,一边问道:“马车上你没说的事情,现在能告诉我了吗?你在为何事心烦?若是议和之事,不方便说的话,那就当我没问。”   现在这个时候能让唐绫心烦的除了议和,祁霄想不到其他的。   唐绫的事情,祁霄一贯是不问的,但今日白天宁晚萧跟白溪桥说的话又让他不由自主地介意。   宁晚萧为何要特意问白溪桥有没有将陛下让太常寺合八字的事告诉他?以唐家的地位和处境,这门亲是不可能的,但宁晚萧这么问,是否说明其中还有曲折?   唐绫接过祁霄递来的参汤,说道:“陛下要以十万玄铁矿给十五公主做嫁妆,促成我和十五公主的婚事。”   “十万玄铁矿?!”祁霄大惊,这是疯了吧!这哪里是嫁公主,恨不得是要分半座元京城给唐家吧!周国国主该不会是受不了诱惑答应了吧?!   唐绫喟叹一声:“这事暂时拖着,不知父亲和皇上会作何反应。”   “不能答应!大陈年产玄铁矿不过五万之数,哪里来十万能给?!分明是耍诈!唐绫,你是我的!”   祁霄说的直白,唐绫听的一愣,忽而捂嘴笑起来,哪有皇子敢说自己父皇“耍诈”的?   “这哪儿是好笑的事情!”祁霄急了,十万玄铁矿足见陛下心意,就算唐绫有说辞推脱,陛下也不会善罢甘休,十万玄铁矿不行,那就在加其他条件,总有周国拒绝不了的。   可唐绫是他的!他的!怎么娶十五公主?!   唐绫搁下汤碗,站起来抱住祁霄,抵在他肩头笑个不停:“见你紧张我,我就很高兴。”   “这不是开玩笑。”   “我知道。   我心烦了好几日了,想不出什么好的对策,可方才与你一说,我好像就突然不烦了。”   “可是想到了什么?”   唐绫莞尔一笑:“算是灵光乍现吧。   不过暂时不能确定,我得先见过了陛下才行。”   祁霄不明所以:“嗯?现在不能告诉我吗?”   唐绫将筷子双手递到祁霄跟前:“先吃饭。” 第108章   吃饭的时候祁霄一直看着唐绫,筷子在动,却只是扒拉碗里的,并不记得要往自己嘴里送。   唐绫盛了碗汤递给祁霄:“我喂你?”   “……不用。”   “如果真的不想吃就不要勉强了。”   祁霄抬眼看向唐绫,又听唐绫说道:“我们去吃刘伯家的面吧?或者叫花鸡?”   祁霄愣住了,唐绫不会无缘无故突然想吃叫花鸡的,是还记得他们北上回京时路过川阳湖,祁霄带了叫花鸡上船却没分给唐绫的事情?   “为了一只叫花鸡,该不会记仇记到现在吧?”   唐绫噗嗤一笑:“我没那么小气。   就是想着,或许你喜欢吃?”   仔细想想,唐绫并不知道祁霄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他似乎不挑食,刘伯家的清汤挂面他都吃得很开心,但总该有些偏好才是。   祁霄搁下了汤碗,伸手揽住唐绫的腰,把人紧紧抱住,低声呢喃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唐绫抱着祁霄,感觉似乎只有这样的时刻他才能惊觉祁霄不过少年,他会依赖、会撒娇、会渴望他的拥抱。   而唐绫自己好像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化进了温泉里,舒适得让他懒惰,让他眷恋,也让他满足。   “你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   其实,刚好相反,正因为你在我身边,让我陪着你伤心难过、分担哪怕些微的悲苦,都让我庆幸。”   “……”祁霄看着唐绫一时说不出话来,让他坐到自己腿上,搂得更紧些。   这天夜里仰熙斋十分平静,像被藏进了绵密的细雨里,从这个纷杂的元京城中暂时辟出了一片清宁。   宗盛吹熄了灯,坐在床沿边,不自觉地屏息静听,只能听见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池越坐起来,凑到宗盛身边,细声问:“怎么坐着发愣?”   池越一下子凑得太近,宗盛不禁一惊,抬手摸了摸发烫的耳根:“没……没什么。”   池越无声笑起来,凑得更近了,索性将下巴搁在了宗盛肩头,贴着他脖颈说话:“唐绫在,你担心什么?还是说,因为唐绫在,你反而担心了呢?”   这是唐绫第一次留宿在仰熙斋,宗盛不知道该不该担心,祁霄和唐绫二人像在偷情,但他们似乎又没怎么要瞒着的意思,祁霄到底是怎么个打算?唐绫原本就没打算走,自然而然地留了下来,连白溪桥都不上蹿下跳了,竟什么话都没说。   宗盛小心翼翼地看了池越一眼,想躲却被池越抓得紧紧的。   还有池越也是,他不是陛下的人吗?就这样“不在乎”?   “宗盛,你该不会是想听什么墙角吧?”池越笑颜狡黠,语态暧昧不明,呼吸搔在宗盛颈间,惊得宗盛下意识想躲开,推了他一把。   “……”池越一愣,轻轻皱了皱眉头,故作委屈失落地慢慢低了低头,轻手轻脚地挪开了,侧身睡到内侧,乖巧地让宗盛心惊又心疼。   “呃……”宗盛凑上前,小声哄了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睡吧。”   池越背对着宗盛,动都没动。   宗盛有些心慌,池越的脾气他摸不准,他说没事的时候大多不是没事的状况,但他不知道怎么办。   宗盛挨着池越躺下,不敢惊动他,怕又惹他生气,迟疑了片刻,伸手替池越拉了拉被角。   池越原本是故意吓唬宗盛,逗他玩的,但宗盛给他拉被子这么个小动作让他哭笑不得,他该拿他怎么办呐。   池越忍不了,翻身压在宗盛胸口:“不准躲。”   宗盛吓了一跳,连连摇头:“……不躲。”   池越戳了戳他的脸颊,大叹一声:“哎,你这木头!”   “对不起。”   宗盛僵直着,除了对不起他不知道说什么。   池越又叹气,翻了个身,仰头枕在宗盛的胸膛,说回到祁霄和唐绫身上:“殿下现在需要身边有人照顾着,唐绫有分寸,你不必担心。”   宗盛愣了愣,没想到池越就这么把方才的小意外揭了过去,如果只是逗他玩的,池越不会突然不提了,他不想说,反而是因为在意。   宗盛心头一揪,他并不能很轻易地猜透池越的心思,他只意识到了问题。   宗盛轻轻抬手抚了抚池越的额头,像是试探。   “陛下将你派到爷身边,这些事情,你不用向陛下禀告吗?”   池越缓了口气,微微往宗盛的手边蹭了蹭:“陛下都知道,不必我去多嘴。”   “知道?!陛下都知道怎能允许?”   “陛下的心思哪里容得我去猜。”   “什么时候知道的?”宗盛觉得不可思议,若不是池越说的,陛下如何知晓?   “若要我猜,大约该是百雁山围猎那时吧。”   “围猎你也在?”   池越点头:“在啊。”   “易容了?”   池越没答,宗盛猜就该是易了容的,否则宗盛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那时候池越并不晓得宗盛是跟在祁霄身边的,他易容应该不是为了避开他,或许是为了避开唐绫?   想一想,宗盛有好多问题想问池越,却不知从何问起,就算问了,池越恐怕也不会作答吧。   “所以爷留下唐公子在仰熙斋,是因为没必要遮掩?”宗盛总觉得心慌,又问,“这几日你帮着唐公子悄悄混入西行宫,是自作主张吧?没事吗?”   池越微微耸了耸肩:“以前,我一定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太多余了,一点好处都没有。”   不仅是宗盛,祁霄和白溪桥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池越还是帮了,自觉地很,原本他们甚至想都没想过可以悄悄将唐绫带入西行宫的。   池越捂住脸,嘻嘻笑起来:“跟在殿下身边,连我都不知不觉任性起来了呢。”   对宗盛的贪婪,对唐绫和祁霄的善意,都是。   宗盛揉了揉池越的发,听池越又补了一句:“如果殿下不能继承大位,我会死得很难看。”   宗盛的手一下僵住,他还来不及想那么远,以前他根本不必向,祁霄想做什么他照吩咐办事就好,而池越一句话就让他心惊。   池越又笑:“逗你玩的。”   宗盛不信,悄悄牵住了池越的手,让池越一下无声笑开,方才的闷闷不乐烟消云散。   ***   翌日天不亮,祁霄就将唐绫送回了华溪别院,然后直接入宫给太后和陛下请安。   陛下见了祁霄没有多说什么,便让他回去休息了,既没有提户部尚未查完的案子,也没提是否要祁霄回抚州,更没提天策营。   祁霄并不意外陛下如此不明朗的态度,宁晚萧特意让白溪桥传话给他,明明白白告诉他,陛下不会轻易让他离京,他只管安心,朝中和后宫再有多少想赶他离开元京的力量,他都不需要管,那都是陛下的麻烦。   若不是宁晚萧,祁霄说不定会想办法留下,母亲的仇他不能就这么算了,何况白柳的事情还未查清,但他一旦有所动,都难免让人以为他有夺嫡之心,只会让秦氏和公孙氏更针对他,现在什么都不做、静观其变才是最好的。   承明殿内,张绥安奉上一盏茶,默默退到一旁伺候。   “张绥安。”   “陛下。”   “老九瞧着憔悴很多,也瘦了。”   “是,老奴听方太医说,殿下哀思过度,一直在琳妃灵堂里跪着,吃喝都极少,方太医开了好些补药强行喂下了,勉强有些用。”   “你之前就说他跪到昏厥,这孩子怎么不知道保重身体呢。   一点分寸都没有。”   张绥安不敢接话,陛下是一边责备一边心疼着,难得九殿下孝心如此,不像做戏,陛下肯定高兴。   “张绥安。”   “老奴在。”   “你去安排一下,给老九选座宅子。”   “遵旨。”   张绥安心里默默想着,又要选宅院,什么时候选到、什么时候赐府都得掐算拿捏好了,这个消息也该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透露出去一些,好让朝上、后宫都明白明白陛下的意思。   ***   祁霄出宫时,正是唐绫入宫时,二人在宫门口相遇,简单打了个招呼,擦肩而过。   唐绫现在入宫非常频繁,每隔两日就要入宫陪陛下对弈,已无需陛下特意召见。   唐绫到承明殿时,张绥安茶点都备好了,棋也摆上了。   陛下正在看书,见唐绫来了免了他的跪拜之礼,指了指对面的位子:“坐。”   唐绫面前是白子,执黑先行,陛下没多话,第一招棋照例是星位。   陛下手里的书没有搁下,与唐绫对弈显得漫不经心。   唐绫脸上有一丝微笑,他已经不是每一局都故意输一目半目了,若陛下像现在这样不专心,他就会下赢一目半目,给陛下一个台阶,是因为分了神才会输的。   陛下似乎是在考验唐绫,有时候看似下的非常认真谨慎,其实故意下臭棋,唐绫要输不难,只输一目半目却很难。   到现在为止,掌控棋局的人仍是陛下。   “唐卿生辰是在腊月?”   唐绫落子,顿了顿才撤手回来:“是。”   陛下缓了片刻,又说:“上一次,你在朕这里见过了十五公主,她这几日总来跟朕请恩旨,说想请唐卿指点她棋艺。   唐卿若闲来无事,便教她一些吧,省得她总来闹朕了。”   陛下提起十五公主,像是说了另一个件毫不相关的事情。   “臣遵旨。”   唐绫应下教棋的事,闭口没再多说一个字。   陛下轻笑了一声,手里握着一枚黑子轻轻敲击了两下棋盘侧沿。   唐绫搁下了手中的棋子,看向陛下,陛下将手中黑子投入棋盒,站了起来:“今日就到这里吧。” 第109章   陛下走出耳室,唐绫跟着出去,正准备告退,忽然被陛下招了过去:“另有一事,趁着唐卿在一并说了,这封折子才递上来的,唐卿自己看吧。”   张绥安不知何时退了出去,承明殿中只有陛下和唐绫二人。   唐绫上前,双手接过折子,展开草草扫了一眼,微微一怔,又仔细读起来。   折子最后没有落款、落签,行文利落几乎没有修辞,完全平铺直叙,并非寻常朝臣上奏的折子,唐绫只看了头一句就猜该是玄机营的密奏。   奏报中只说了一件事,唐绫在虎口峡遇袭皆为齐国佔事处密谋。   佔事处通过齐国商会贿赂了袁州知府聂广立,购得十数张通关文牒混入陈国境内。   聂广立突然暴毙,他当初究竟给出去多少文牒,套用的是何人的名义都已难查清,除了这一批刺客,还有李生。   这件事情唐绫早就知道了,陛下突然给他这份密报该是要谈联军之事。   “多谢陛下替臣查明真相。”   唐绫合上奏折,俯身一拜,将折子递还。   “齐国狼子野心,在我大陈境内行谋刺之事,幸亏唐卿性命无虞否则朕如何向周国皇上和你爹荀安侯交代。”   陛下叹了一声,将奏折拍在案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佔事处也太不将我大陈和周国放在眼里了!”   唐绫微微含笑,说道:“齐国用这下作手段无非是想破坏周、陈和谈之事,只要大陈和我大周能尽快达成互惠的协议,齐国便无可奈何了。”   “嗯……唐卿说的是。”   陛下脸上浮出一抹若有似无地笑,又说,“最近礼部回话来说,和谈有些阻滞,两国议和之大事合该谨慎,急不得。”   唐绫低了低眼,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若是急不得,陛下哪里会在承明殿单独与唐绫说这些。   归根究底,唐绫只是荀安侯世子,在大周朝廷根本没有说话份,更别说实权了,在大陈又是质子身份,并非议和的使臣。   可陛下还是硬要用一桩婚事将他套进来,难道是不着急的意思?   “陛下所言甚是。”   “不过齐国谋刺唐卿之罪不能不了了之,既然事出在大陈境内,朕必定要给唐卿、给周国一个交代的。”   在虎口峡刺杀唐绫的刺客都已经死了,聂广立也死了,唐绫有些好奇了,陛下想给一个什么样的交代呢?   “臣叩谢陛下。”   陛下铺展白纸,瞟了一眼案前砚台,唐绫会意替陛下研墨,看来陛下一时半会儿是不准备放他走了。   “听闻唐卿与楚王关系不错?”   先是十五公主,这会儿又提祁霄,倒让唐绫暗自松了口气,联姻之事尚有余地。   “楚王对臣有救命之恩。”   “之前琳妃迁入西行宫,楚王还借了你身边的医者?”   “确有此事。   青岚虽不比太医院的大人们医术高明,不过偶尔有些出人意表的想法确实有出人意料的治疗效果。”   “你可知道内务府有奏报说琳妃病情恶化皆因你的医者胡乱用药?”   唐绫微微一愣抬了抬眼,退开两步,端正跪下,俯首道:“青岚确实为琳妃诊过脉,不过用药皆是与方太医商议过后而定,从取药、煎药到日常饮食照顾都未经青岚之手。   还望陛下明察。”   陛下居高临下地斜眼睨着唐绫,他虽跪着,却不显慌乱,似乎并不害怕,是早有预料、早有准备,还是蠢?   唐绫定是不蠢的。   但他确实不知道内务府有这样的污蔑之言。   他该想到的。   将琳妃之死扣在青岚头上,就算杀了青岚,甚至杀了他,陛下也无利可图。   谋害妃嫔是大罪,若是要追究,青岚早该被拖入内务府大刑伺候了。   琳妃出事,若是被人谋害的,方太医脱不了干系,他不可能在陛下面前说青岚的方子有问题,他还用了,就是为了害死琳妃。   内务府突然折腾这样的幺蛾子,应该不是为了构陷方太医或青岚,他们不够资格,构陷唐绫又太过牵强,只能是有人被逼无奈,想推青岚出来给自己脱罪。   想通了这一层,唐绫自然没什么可惧怕的。   现在只能随机应变了,看看陛下究竟想从唐绫这里得到什么。   “朕看过方太医的记档,用的是毒蛇蛇胆?”   “是。”   “方太医的意思,那方子有些冒进,并不是常用的方子。”   “陛下明察,唐绫不懂医,不敢胡说,青岚年轻医术或许不精,但方太医在太医院当值数十年,若方子有任何不妥,方太医无论如何都不会用的吧?”   陛下笑了笑,半晌才道:“琳妃虽久病体弱,但原不至此,既然唐卿力证那个叫做青岚的医者无辜,朕也认为唐卿当不会辜负楚王的信任。”   “陛下明察。”   “时辰不早了,唐卿回去吧。”   “臣告退。”   唐绫跪了许久,站得有些慢,退得也慢。   张绥安在承明殿门口候着,见唐绫出来虚扶了他一把:“老奴送唐公子。”   直到出了宫门,唐绫站了站,微微仰头长出一口,搓了搓手心的汗。   ***   唐绫从皇宫出来直接去了仰熙斋,祁霄已在廊下站了很久,就等着他回来。   祁霄远远见唐绫走入院内,疾步迎了上去:“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唐绫一笑:“很久吗?与往常差不多吧?”寻常与陛下对弈,唐绫大约会在承明殿待小一个时辰,今日虽与陛下说了许多话,但棋只下了一半,算时辰应该差不多。   祁霄拉着唐绫快步回屋,门一关,搂着他就吻。   也许是琳妃的关系,祁霄心里满是不安,不想让唐绫离开自己目光所及之处,更不想唐绫入宫见陛下。   唐绫被祁霄吻得就快喘不上气了,但他不仅没有推开祁霄,反而也勾着祁霄的脖子紧紧不放,越是窒息,心跳越快,他就越是满足。   祁霄终于松开了些,捧着唐绫的脸颊,擦过他脸上的绯红,看尽他眼中含情,美极了,让祁霄想把他藏起来,谁都不许看。   “陛下可有为难你了?”   “你怎知道?”   “他为难你了?!”   唐绫轻轻一笑,吻了吻祁霄:“并不算为难。”   唐绫将承明殿内他和陛下说的话原原本本告诉祁霄,祁霄越听眉头皱得越深。   唐绫揉了揉祁霄的眉头说道:“别发愁,这不是好事吗?”   “母亲并非病故之事内务府不会自己查,除非有人向陛下告发。”   这个人只可能是池越了,方太医可不敢做这引火烧身的事,十二和柳霜就更不可能了。   “这个一会儿你亲自问一问池越不就一清二楚了?他该有他的理由。”   祁霄微微扬眉:“你竟帮着他说话?”   “他不也帮着我混入西行宫?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总不过分的。”   祁霄有些意外,短短几日,他身边的人都似乎有许多改变。   “陛下只提问,最后并没有治罪,是何意呢?”   唐绫看着祁霄,眼神中忽然露出心疼和沉闷,他忍不住展臂拥抱祁霄,说:“我猜,是让你不要追究的意思。”   祁霄僵住了。   “这事情真要查,牵连的人会许多,能查出什么来谁都不知道,就算查到了昭妃头上,以你现在的力量,动不得昭妃和公孙氏。”   祁霄明白,他如果要追查,只会逼得内务府坐实青岚的“罪证”,陷青岚和唐绫于险境。   唐绫握着祁霄紧紧攥着的双手:“祁霄,陛下是在试探你我,那些话是单独说给我听的,或许他以为我会害怕,想看一看在你心里我究竟有多少分量,能不能劝得了你。   或许他也想看一看,我究竟有多在乎你,会不会借机挑唆你与秦氏、公孙氏为敌。   或许他以为你会钻牛角尖,他会杀了青岚,大事化小,顺便给大周难堪。”   无论陛下意欲为何,重要的是唐绫和祁霄要如何应对。   祁霄无比烦躁,他自小连陛下的面都少见,一年到头加起来还不如这两个月多,他根本不了解自己的父皇,更不可能琢磨得透一个帝王的心思,这让他不由得生出焦躁。   唐绫拉着祁霄坐下,给他倒了盏茶。   祁霄不接,唐绫就将茶盏送到了他嘴边。   祁霄愣了愣,看了唐绫一眼,唐绫居然还带着笑。   祁霄伸手将茶盏夺下,闷闷不乐地问:“你怎么笑得出来?真不怕陛下要了青岚的命?”   “他不会的。   杀一个青岚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他不会费那个力气。”   论揣摩人心思的本事,祁霄比不上唐绫。   “你方才说,这是好事?好在哪里了?”   “好在,陛下亲口在我面前提了你。”   “什么?”   “祁霄,你以为在你的父皇眼里,你是什么?”   祁霄脸色沉了沉:“比起儿子,棋子才是更为合适的说法。”   唐绫靠在祁霄肩头,低声说道:“话虽难听,却是事实。   陛下清楚我们之间的事情,却一直以来什么都不说,不是默许,而是觉得不重要,不论我们之间爱得多深,他想拆散我们的时候多的是办法。”   就像给唐绫和十五公主定亲。   将来也可以给祁霄选王妃。   以唐绫的心高气傲,他难道肯顶着一个禁脔的身份跟在祁霄身边吗?就算唐绫肯,荀安侯肯吗?周国肯吗?   祁霄搂住唐绫的腰,轻轻在他的额角落下一个吻,他的心思唐绫都明白,已不需要再多言语。   唐绫轻轻笑了笑:“所以,陛下突然在面前提起你,不正说明,你这颗棋子或许在我身上有用吗?”   祁霄想了想,他想不到自己能有什么用,代替十五公主嫁给唐绫?他倒是无比乐意。   但荀安侯恐怕明日就会举兵压境了吧。   “只要陛下有这样的想法,我就有办法让他放弃给我和十五公主牵线保媒。”   “能做得到?”祁霄是不了解自己的父皇,但有一点,大陈的这位陛下从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绝不是能轻易动摇的。   唐绫扬起脸看着祁霄:“相信我吧。” 第110章   陛下说让祁霄好好休息,于是祁霄就真休息上了,日日待在仰熙斋足不出户。   白溪桥坐在廊下,看祁霄拉弓射箭,箭靶红心都快被射穿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白溪桥抬眼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宗盛,又看了看他身边磕着瓜子的池越,无比郁闷。   “你要不要?”池越对上白溪桥的目光,把瓜子盘往他面前送了送。   白溪桥摆摆手:“你自己吃吧。”   池越笑起来:“你怎么了?一脸苦大仇深。”   白溪桥大叹一声:“你不觉得哪儿不对劲吗?”   “什么?”   “闲的发慌啊!”   “这不是好事吗?”池越可不想再去大理寺蹲地牢了,乐得清闲。   白溪桥张了张口,一个字没说,还是闭嘴了,他跟池越没什么可说的,也是白溪桥自己不知道说什么好。   祁霄吩咐了,不是必要情况都不要离开仰熙斋,他自己连华溪别院都不去,都是唐绫自己过来。   白溪桥不明白,祁霄是想做什么?躲着什么?   这几日,仰熙斋太平的过分,祁霄两耳不闻窗外事,除了唐绫,也无人来打扰,若说有,那就是曹巍山和裴浩各自派人来给祁霄送过书信,附了罗瑜案和隆泰兴钱庄案子的文书,两桩案子都算就此了结。   裴浩没提户部的案子,恐怕是遇到了阻滞,并无进展。   祁霄收了信,白溪桥问他之后要怎么办,祁霄只笑说,吃吃喝喝,闲散度日。   然后就真的这么吃吃喝喝、闲散度日了。   祁霄这几日的状况明显好了许多,虽然吃的依然很少,但在唐绫面前他还不至于让人直接将一桌子饭菜都撤走,多少得吃。   池越磕了大半盘瓜子,又向白溪桥问了一次:“你真不来点?”   “不用了。”   “不必着急,殿下可沉得住气呢。”   白溪桥看向池越:“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池越确实什么都不知道,陛下什么吩咐都没有。   上次陛下向池越问话还是琳妃出殡之前,直接问的是西行宫可有异常之处。   陛下得知琳妃薨逝时心中便有怀疑。   池越不敢隐瞒,不过没有和盘托出,只说祁霄也怀疑琳妃是遭人谋害的。   陛下又问祁霄的状况,池越答的也是简单,长跪灵前、茶饭不思。   其他的陛下没问,也没说。   白溪桥叹了口气,他们北上元京城只为两件事,一是他父亲白柳,二是接琳妃回抚州。   现在他们在元京已快两个月了,琳妃突然薨逝,他父亲的事情毫无进展。   “师兄,你来,我们比箭。”   祁霄突然唤白溪桥。   白溪桥站起身走过去:“老规矩?”   “老规矩。”   白溪桥取了弓箭,搭弓上箭,问道:“赢了怎么说?”   “能赢再说吧。”   “……”白溪桥瞪了祁霄一眼,二话不说拉弓放箭。   白溪桥的动作极快,第一箭之后紧接着就是第二箭、第三箭……箭筒中十支羽箭眨眼功夫就全部射了出去。   池越看着十分惊喜,白溪桥臂力惊人,每一支箭破空都似有力破万钧之势。   祁霄反应也是异常迅速,白溪桥放箭的一刹那,他的弓也抬了起来,紧随其后追出去第一箭、第二箭、第三箭……第十支箭。   白溪桥的十支箭都是往箭靶红心而去,祁霄的十支箭却是追着白溪桥的箭而去,将白溪桥的十支箭一一截断。   二十支箭最终都落在了箭靶前,堆积起来。   “师兄,你一点进步都没有。”   池越忍不住抚掌叫好。   “池越你要不要来玩?”   池越笑说:“我自知不如,就不在殿下面前丢人了。”   “过谦了吧。”   “殿下若要我与白溪桥比轻功,我决不推脱。”   祁霄不逼池越,回头问白溪桥:“还比吗?”   “比啊,你先。”   于是祁霄和白溪桥捡了箭矢回来准备第二局。   池越的注意力却不知不觉地从比箭上头挪到了回廊另一头打扫仰熙斋的侍女们身上。   近几日祁霄一直在仰熙斋,打扫伺候的人自然要更多也更频繁勤快些。   上次雨夜池越和宗盛抓到的那个侍女果然又出现了。   池越给宗盛使了个眼色,无声无息地跟上了那个侍女。   祁霄和白溪桥都注意到了,没做声,继续比箭。   这一局,祁霄的十支箭也是无一例外地被白溪桥射了下来,如此成了平手。   “再来。”   “我来!”院门口突然冒出来个陆方尽。   “你怎么来了?”祁霄一惊,幸好池越不在。   “苏勤要回临江了,我来送行,正好顺路来探望你。   不过看你的样子,还不太坏,就是瘦了。”   祁霄搁下弓箭,将陆方尽直接往屋内带:“我这院子里不知藏了多少耳目,你怎么敢来?”   “我来时很小心,没人发现。   再多耳目你不至于让他们进仰熙斋内院吧?”   祁霄叹了一声。   “你还真放进来了?”   祁霄没时间向陆方尽一一解释,只道:“你来得巧,这会儿没其他人。   不过小心为上,你不能久留。”   “我明白。   我就想来看看你,也不知道你怎样了。”   谷山陌出事时,陆方尽亲眼见过祁霄发疯,就怕这一次祁霄太过伤心。   “多谢。”   祁霄笑了笑,“我没事。”   陆方尽看着他只能叹气:“现在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朝上已多次有人提说照例你该回抚州了,你怎么打算的?”   “等着。”   “嗯?等什么?等陛下旨意?”   祁霄点了点头。   “哎,也是,你在朝中无势,根本没人能替你说句话。   最初裴浩倒是说过户部案子未了,你既有陛下圣谕协理,就该善始善终。   不过现在,看情势,陛下已不想追究户部军饷一事了。”   “发生了什么事吗?”   “大理寺另一位少卿展伯延从辽山郡回来了,并没能寻到军饷下落,不过查证了堇州府知府李常言并无私扣军饷、或贪污受贿之举,还了李常言清白,陛下有意让李常言官复原职。   户部刚出事时陛下盛怒之下砍了好几个,查到这份上,若再查,户部就该砍得一个不剩了。   难呐。”   祁霄颔首,这个他心里有数。   “还有一事,你让我查证白柳之事,我能查到的都是明面上的,也不知于你有多少用处。”   这才是陆方尽亲自来到找祁霄的原因,祁霄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回抚州去,陆方尽不敢拖。   “你说。”   “事情最初要说天化二十年,兵部尚书关博堂弹劾户部拖延军饷发放,原户部侍郎孟怀杰在陛下面前与关博堂对峙,将三年户部给兵部拨发军饷数额一一列举,说定远军军饷数额太过巨大,国库难以承受,反向关博堂质问,兵部军饷预算为何年年都是大超特超。   吵到后来便成了白大将军拥兵自重、图谋不轨。”   祁霄皱了皱眉,良久不语。   “兵部在公孙氏的掌控之下,户部原先又是大皇子的,两边一贯不合,有事没事都要吵,我也不知道当年是否有人借题发挥,不过白大将军在军中威势远胜关博堂,弹劾白大将军的折子一出,关博堂没有替白大将军辩解过一句,只说白大将军战功卓绝,他对白大将军信任有加,从未有疑军饷数额庞大或有隐情,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白大将军出事之后,关博堂立刻提了裁撤定远军,像是怕户部再追着他不放,急于向陛下自证清白。   我觉得十分可疑。”   兵部……公孙氏……   祁霄默默咬住了牙。   陆方尽见他不说话,以为祁霄也没什么头绪,便说:“我会继续查的。”   祁霄点了点头:“多谢。”   “这个谢现在说太早,也还轮不到你谢。”   陆方尽拍了拍祁霄的肩,“暂时先别告诉白溪桥了吧?”   “我有分寸。”   “行。   那我先走了。   你自己保重。”   “知道。   你也是。”   “对了,下次若要见我,不要亲自来,去太和观留个信笺,初一、逢五我会让白溪桥去查看一次。”   “好,明白了。”   祁霄没送陆方尽,他怎么来的就自己怎么走。   “陆方尽说什么了?”白溪桥走进来。   “告诉我朝上有人想我尽快回抚州。”   “你准备怎么办?”   “什么都不做。   耐心再等等。   师兄,你替我做件事,去太和观为我母亲设一灵位,以后初一、逢五都去敬香。   陆方尽若有事,会留信笺在太和观。”   白溪桥点头应下:“我这就去。” 第111章 (小修)   “黄叔叔,我爹回信了?”   唐绫照例入宫陪陛下弈棋,自上次之后,陛下再没有提过祁霄,不过唐绫每次入宫还要教十五公主下棋,所以待在宫中的时间越发的长。   今日回来之后原打算直接去仰熙斋的,却先被黄泽献请了回来。   唐绫一进门还来不及坐,就先问是否是他父亲荀安侯有信来。   “是,今晨才收到的。”   黄泽献将纸条递给唐绫,一边继续说道,“联军一事皇上只与内阁几位阁臣商议了联军之事,按公子所说不敢走漏风声,陈国皇帝提出的联姻只有侯爷知晓,尚未禀报皇上。”   “嗯。”   唐绫点了点头,细看荀安侯给的回信,寥寥数语,于联军一事或可议之,联姻之事绝无可能。   唐绫微微松了口气。   黄泽献又给唐绫递了另一封信笺:“侯爷另外给公子了一封信,未敢擅自打开。”   唐绫接过来,微微叹了一声,料想该是关于祁霄,他爹教训他的话。   唐绫没敢直接拆开看,将信收入袖中。   “多谢黄叔叔,父亲的意思我已知晓,议和之事还是有劳黄叔叔多费心,先将羲和公主的亲事定下,待皇上的旨意到了,再谈联军。”   “我明白。”   黄泽献送唐绫出去,几番张口欲言最终都忍住了,荀安侯的信都到了,唐绫看都不看,便知旁人更是劝不动的。   只希望唐绫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千万别做出愧对皇上和侯爷,不利于大周之事。   唐绫回到内院自己的厢房换了身衣袍,他心急想见祁霄,但荀安侯的信让他心乱如麻,还是坐到了案前,将信摆在自己面前。   “公子?”青岚敲门入内,给唐绫端来一盏参茶,“公子,你脸色不好,我给你把把脉吧?”   “我没事。”   青岚不大放心,又说:“公子这几日睡得还好吗?我新做了些安神香,要不……要不给公子带着?”   最近这几天唐绫都宿在仰熙斋,一开始青岚死活要跟着,唐绫不许,他不敢胡闹只能自己发愁自己苦恼,总想为唐绫做些什么,就怕仰熙斋里的人伺候不好。   可青岚根本不知道,仰熙斋内院没有伺候的下人,伺候唐绫的仅是祁霄而已。   “带上吧。   安神茶也备一些。”   唐绫有祁霄在身边倒是睡得安稳,可祁霄却似乎不太好,眼底总有倦色。   “好。”   青岚站在唐绫跟前,似乎不愿退出去。   “怎么了?”   “公子,你打算一直宿在仰熙斋,不回来了?”   唐绫愣了愣,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他想多陪一陪祁霄,至少这段时间多陪陪他。   “再过几日就回来。”   “……哦。”   “你先下去吧。”   唐绫撑着额头微微叹了一声,将父亲的信仔细收好,还是没敢拆开看。   父亲对他应该很失望吧。   他到陈国才短短几个月,就陷在情念私欲里不可自拔,若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子还好办,可偏偏是祁霄……他甚至想过,一辈子留在陈国做质子也可以……   他这样不孝,确实也没脸回去见父亲。   唐绫独坐了许久,渐渐收拾了心情才走出厢房,悄悄往仰熙斋去。   仰熙斋隔壁的院子暂时空置着,祁霄悄悄将角门上的锁换了,好让唐绫神不知鬼不觉地自由来去。   叶淮将唐绫送到仰熙斋,唐绫不让叶淮一直跟着,但是侯爷的命令,叶淮应该寸步不离,所以这些日子,叶淮就在隔壁的院子候着,若有事他也好照应。   唐绫拗不过,便只能如此了。   宗盛在院中收拾箭矢,见唐绫来了恭敬一揖,说:“爷在屋里。”   唐绫点了点头,走到祁霄屋前刚抬手房门就开了。   “回来了?”祁霄听见脚步声就知道他来了,打开门见到人的一瞬嘴角便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似乎不需要什么理由。   “嗯。”   唐绫不知道怎么的被祁霄看一眼就能热了耳根。   祁霄轻轻拉住唐绫将人带入怀中,关了房门:“回来的有些晚,今日是陛下还是十五耽误了你?”   “……我收到了父亲的信,是关于议和之事。”   原来不是陛下也不是十五公主,而是黄泽献。   算起时辰,今日唐绫确实来得晚了许多。   “你爹应该不会同意联姻的,就算有十万玄铁矿作为给十五做嫁妆都不能。”   十万玄铁矿是下给周国皇帝的鱼饵,在荀安侯眼里该是见血封喉的毒,祁霄不信荀安侯能同意陛下的提议。   “是,我爹的意思是绝无可能。”   祁霄一笑,低头吻了吻唐绫,发现他似乎不大专心,眉心轻皱着,于是又问,“怎么了?你爹还说什么了?该不会是你爹知道了我们的事情?”   唐绫抱得祁霄更紧了些:“坐下,我有话与你说。”   “怎么了?”祁霄拉着唐绫坐下,他心事重重的模样令人不免生出不安来。   唐绫在祁霄面前只提过一次议和,只说起过联姻,并未提及两国联军,现在他得说。   “还记得上次我同你说过,我有办法说服陛下放弃联姻的念头?”   “嗯。   记得。   是什么办法?”   “说这个办法之前,有些事情我希望你能坦诚告诉我。”   “我?”祁霄皱了皱眉,忽而笑起来,“我对你何时不够坦诚了?”   “好,那第一个问题,你想要皇位吗?”   唐绫此时此刻异常严肃,脸上眼中全无笑意,甚至连他身上素常的温柔都一丝寻不到了,他忽然像一根针,尖锐地刺进祁霄心口最深的地方。   “……不想。”   祁霄顿了顿,又道,“该说,无所谓。   那个位置、那般权利,对我毫无吸引力,除非是为了我心中挚爱,我必须站在那里才能得到、才能守护。”   如果坐到那个位置上意味着他将要与唐绫敌对,那祁霄更不愿意。   “不要顾虑我,只说你自己想不想要。”   皇权之争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必须赌上生死和一切的,并不是唐绫问一句想不想,就能轻易得来或舍弃的东西。   夺嫡不是若攀千丈绝壁而登天下至高的过程,正相反,那是个无尽的深渊,从跌下去的那一刻起,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和可能,若是侥幸没有粉身碎骨,也是永堕黑暗。   琳妃正是清楚才希望祁霄回抚州去,一辈子闲散至少能活着。   唐绫微微低了头,他该希望祁霄如何选呢?   琳妃之死乃昭妃暗害,若祁霄不能成为那个可以主宰生死的掌权者,他母亲的仇将永不得报……   “我不想。”   祁霄抬手揉在唐绫额间,他不想被权利逼成一个疯子,那座皇城里,疯子已经够多的了。   他更喜欢能活成裴浩那样的人,固执一点也罢,至少俯仰无愧。   唐绫抬眼看着祁霄,眉间有些犹豫的神色,眼中复杂的情绪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清楚,许久才说:“那第二个问题,既然你没有执掌天下权柄的野心,那你想要的是什么?你心中所怀之志是什么?”   祁霄深深望进唐绫的双眸之中,他想唐绫是明白他的,才会问这样的问题,也正是知道,才更要确认吧。   “儿时不懂,母亲告诉我要活下去。   后来师父教我武功、兵法,有白溪桥在身边,听的都是白柳大将军的生平事迹,我想我既然生于皇家,本就该担起家国天下的责任,若有战吾当以血肉筑铁壁护国守疆,方不愧为臣为子、不愧男儿血性,若三国太平,自该整肃朝政,还山河清明,证国法之制,至少该为白柳大将军讨个说法。   后来师父的事情你都知道,我不能坐视不理。”   唐绫无声叹息,抬手抚上祁霄的脸颊:“好。   我明白了。”   祁霄偏头靠在唐绫掌心,柔声问:“唐绫,到底出什么事了?”   “不是出事,还没出事。   我问你这两个问题,是因为我的办法会让你失去夺嫡的可能,我只希望那样做不是在害你。”   唐绫低下头,他无法与祁霄对视,他想他爱着祁霄,他说的是无论祁霄想做什么,他都会帮他、支持他,可为何他好像做不到?他也是将祁霄当做棋子吗? 第112章   “唐绫,不要对我小心翼翼的。”   祁霄握住唐绫的手,偏头吻在他的掌心,“你这个样子让我很不安,甚至害怕。”   唐绫的手微微轻颤,他情不自禁地凑上去吻着祁霄,他不是棋子,他是他深深爱上的人。   “告诉我吧,你想做什么?”   “你想过吗,陛下为何抛出十万玄铁矿这样诱人的鱼饵也要促成我和十五公主的婚事?”   祁霄轻哂:“总不会只为了拆散你我。”   祁霄想过,没想明白,琳妃出事之后太多事情来不及细想,包括这一件。   现在唐绫问起,祁霄没有答案,他不知道陈周之间议和谈了些什么、谈到了什么程度,连猜测都不知从何下手。   “陛下有伐齐之心,唯有陈周联军才能成事。”   祁霄好像没有很意外,这就是陛下一贯想做的事情,一统天下。   陈周议和放在眼前,就是绝佳的机会。   虽然以前三国之间的和谈断断续续一直有,谈了又毁了,毁了再打仗,打完再谈,循环往复,好似这就该是三国之间平衡的状态,而这一次陛下是觉得时机到了?   天时地利人和,天时可待、地利可寻,陛下谋的是人和。   周国应该没有适龄的公主可嫁,否则当初送来大陈的就不是唐绫了。   但是用唐绫和十五公主的联姻来促成联军,荀安侯必不能答应,此事若成便是在唐家头上悬把刀子,随时会要了唐家满门的命。   用十万玄铁矿来做诱饵,陛下是断定能套得住周国那个小皇帝吗?   祁霄仔细想了想,是能的,周国皇帝继位两年,朝政大权皆在荀安侯之手,他但凡有一丝雄心壮志就不能甘愿做一个傀儡,他是唐家一手扶起来的皇帝,寻常手段不可能除掉荀安侯,除非打仗,战场上什么都可能发生,荀安侯战死不也能成就一段帝王名将的佳话?   即便荀安侯不死,唐绫被困大陈,难继父业,陛下乐得见周国皇帝和唐家翻脸,说不定还能顺手帮一帮周国皇帝杀了唐绫。   甚至不用陛下费心,都事府不早已做过刺杀之事了?   祁霄越想越心寒,不自知地捏紧了唐绫的手腕,掐出一圈红痕来。   “我有办法的,别乱想。”   祁霄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把唐绫都捏出冷汗了,慌忙松开了手:“对不起,疼吗?”   唐绫摇头:“不疼。”   祁霄小心翼翼地给唐绫揉着腕子,不由想起他被尘缘锁住的日子,他的手腕上一直有深深的勒痕,偶尔被磨破了会留下道道血痕。   现在尘缘早就卸下了,可为何唐绫还是被牢牢得锁着?!   “对不起。”   “祁霄,不要对我小心翼翼的。   你这个样子让我很不安,甚至害怕。”   唐绫把祁霄方才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从来都不是你的错啊。”   “……好,你继续说。”   “皇上已定下羲和公主和亲,嫁于陈国太子。”   “但太子人选未定……”祁霄笑了笑,“是想看夺嫡的大戏呢。”   唐绫含笑:“也是为了周国的体面,羲和公主自然不能随便嫁的。”   “和亲之事可定,陛下应该会应允。   但公主和亲这样的事情一年半载也办不好,这条件比起你和十五公主的亲事差太远了,陛下不会满意,才提了十万玄铁矿,对不对?”   “没错。”   “这局你要如何解?我能做什么?”   唐绫看着祁霄,慢慢说:“请战。”   “你想让我领兵伐齐?想让我挣军功?可这样陛下也不会放弃你和十五的婚事。”   “我跟你一起。”   祁霄愣住了,惊呆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唐绫说让他请战出征,唐绫要跟他一起?!   大陈出兵伐齐,唐绫若在军中,荀安侯不可能突然毁约倒戈,陷陈军于危难,否则他的独子唐绫也会死,非但不会倒戈,还会全力相助、支援陈军。   只要陛下一心想要联军伐齐,这会比任何联姻的手段都好使。   “不行!我请战可以,你不能去。”   “我怎么就不能?我跟在父亲身边十年,怎么就不能?”   “不行!”   太危险了!从周攻齐一马平川,打不过总能跑。   而从陈出兵伐齐,中间隔着凤林山,援军翻山越岭不易,书信不通、救援不及,甚至连辎重补给都跟不上,一旦过了凤林山就是一支孤军,有去无回,绝无退路,若不能胜,就是死。   “只有我去,联军才能成。   只有你去,我才能去。”   唐绫的指尖触到祁霄的眉眼、脸颊,柔声说道,“祁霄,我的命是你的,我的人是你的,我是你的,记得吗?”   祁霄看着唐绫,握着他的手止不住轻颤发抖。   话是他说的,他都记得,可他不是那个意思,他想要的是唐绫的一生一世只爱他一人,不是一起赴死!   唐绫轻轻舔在祁霄的唇上,慢慢吮,一点一点撬开他的唇齿,痴痴地纠缠,唐绫搂着祁霄,坐在他腿上,祁霄要的他都给了,现在他想要。   “祁霄,给我。”   “唐绫……”祁霄喘息很沉,哑着嗓子说,“我不许你涉险。”   “那我娶了十五公主?”   “不许!”   唐绫笑起来,妩媚比花娇:“祁霄,给我。”   不知何时,唐绫的衣襟被扯开,祁霄一口咬在他肩头,像是忍着许多委屈,说不出话来。   唐绫要什么他都会给的。   唐绫捧起祁霄的脸,追问:“给我,好不好?”   “……好。”   ***   唐绫浑身酥软,趴在祁霄肩头,懒懒地,任由祁霄抚过他的脊梁,揉着他的腰,像没够似得,搔着他心里的痒。   “要我怎么做?”祁霄想了想,“若要战,唯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方有可能。”   凤林山是陈、齐之间的天然屏障,当初白柳三十万大军堪堪守住,要从大陈发兵,用一支孤军攻下齐国国都硕梁,几乎是不可能的。   “你想到了?”唐绫抬眼看着祁霄。   祁霄叹了口气,他知道唐绫为什么要去,也知道为什么要他去。   “大雪封山前驻兵于凤林山中,待明年开春,打齐国一个措手不及。”   祁霄熟悉凤林山,他曾是陆方尽在凤林山中的向导,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越过凤林山之后,到了齐国境土,他们只能用奇兵突袭,以最快的速度攻城略地抵达硕粱。   既然辎重补给跟不上,那就索性不要。   要用奇袭之策闯过齐国东北六道关隘,没有重兵强械,就必须有情报。   这支军队要像一枚尖锐的钢针,直刺齐国最脆弱的地方,既要快还要狠。   有星罗卫、有天策营,就能做得到。   做得到!   很凶险,但是做得到。   唐绫勾起祁霄的手指,他在微微打着颤,是兴奋。   祁霄见唐绫嫣然笑颜,也笑起来,越笑越是苦涩,又是一叹:“陛下必不能容你。”   由大陈出兵伐齐之难,就算举一国之兵越过凤林山,都几乎是不可能胜的,所以才想联合周国,用十万玄铁矿,甚至更多其他东西,威逼利诱周国发兵,只要周、齐开战,兵力东调,待齐国兵乏,大陈即可坐收渔翁之利。   而唐绫的计谋可以为周国保住兵力国力,不做陛下的马前卒,但又可替陛下完成伐齐的野心。   赢则两利,输亦不会动摇国本。   唐绫看透了陛下的谋算,破了陛下的局。   无论伐齐成败,陛下都不能容他活着。   “所以你更得去,你得护着我,不是吗?”   祁霄紧紧拥抱唐绫:“是,我会护着你。”   拼了命也要护着他,违逆圣意也要护着他。   所以唐绫才说,这个法子,会让祁霄失去夺嫡的机会啊。   即便此战胜了,祁霄挣来的军功也不能帮他什么,失去了陛下的圣心,他可能活得更难。   琳妃请唐绫护住祁霄,不要让他牵涉党争、更不要卷入三国纷争,只求他余生平安喜乐。   唐绫是可以做到的,但他不能,他向祁霄索要的,是生死、是荣辱、是他的全部,甚至远远超过了他能给的。   唐绫跪坐起来,身上未着寸缕,双腿打开着,赤白得呈在祁霄眼前,不做诱惑之姿,就这么静静的让祁霄望着,也把祁霄望着。   能这样看着他的人只有祁霄,能看到这样的唐绫的人,也只有祁霄。   祁霄伸手抚过唐绫的肩头、心口,揽在他腰上,另一手托着他的脸颊,四目相对时什么言语都不需要了。   祁霄轻笑起来,他想要的,唐绫想要的,是彼此,他们都得到了。   还有家国天下之志,所求不也是一样的嘛?他们两人在一起,就做得到,也会得到。   从这一刻起,他们两间牵着的便不再只有深情挚爱,还有万千性命和天下之安。   太白东出伴在天狼之侧,是豫卦,刚应而志行,顺以动,是吉非凶,亦是伏危在暗。   宁晚萧还真是活神仙了吧。   他告诉白溪桥的卦词,弧矢天狼现、萧鼓望燎原,既然天意如此,陛下怎会拒绝祁霄请战领兵。 第113章   棋盘纵横各十九条,可纳天地。   “双方开局都是两连星,黑子挂角……”   唐绫与十五公主对坐在承明殿的偏厅里,唐绫正要将今日与陛下的对弈复盘,才方开口就被十五公主打断。   “唐公子……”   “十五公主有何吩咐?”唐绫一枚白子夹在之间尚未落子于盘上。   “我……我听说,听说……”十五公主看着唐绫吞吞吐吐,神色委屈中带着微怒,恨恨的又含着娇羞。   唐绫将手中白子放回棋盒中,正襟危坐,只等十五公主说出口。   “我……唐公子……”十五公主别扭了好半天,唐绫就那么等着,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质问,“你为何拒婚?”   陛下以十万玄铁矿给十五公主做嫁妆,想为唐绫和十五公主“结良缘”,后宫中早已传遍了,唐绫一直无甚表示,像是一无所知,后来陛下挨不住十五公主恳请,让唐绫指点十五公主棋道,唐绫应下了,于是十五公主每隔两日便能见一见唐绫,与他共处一个时辰,她以为他是愿意的!只是事关两国和谈之事,他自己不方便有所表示而已!   可,今日,唐绫在陛下面前拒了婚事。   十五公主就在承明殿外,她每一次都会早来,在殿外候着,唐绫是知道的,可他还是拒了,就是当着她的面,拒绝了!   然后还能若无其事地坐在这里给她讲棋道?!   “为什么?”十五公主攥着自己的衣角,瞪着唐绫,满眼委屈和不甘,她想抬手一巴掌挥过去,唐绫算什么东西,居然敢拒绝她?拒绝父皇?!   “唐绫自知配不上公主……”   在陛下面前唐绫就是这么说的,分明就是推脱之词!十五公主一个字都不信。   “不要糊弄我,说实话!”   唐绫抬眼看着十五公主,慢慢说道:“唐绫心有所属,不得不辜负公主错爱。”   十五公主愣了愣,呢喃道:“心有所属?”是谁?哪个比她貌美?比她高贵?比她更喜欢唐绫?唐绫没有定亲哪儿来的心有所属?!   “属谁?!我不信!”   “公主信也好不信也罢,我许了他一生一世的诺言,便没有反悔的道理,更不能因利益而欺骗利用公主。   公主乃天之娇女,合该有天赐良缘,美满一生。”   唐绫的话语平淡,却十分认真,十五公主从他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虚情假意或隐瞒闪避,竟是真心话吗?   “不,不可以!你我联姻乃是周、陈两国修和的关键,岂能是你说不愿意便能拒绝的?你莫非要看着两国再起战事,生灵涂炭吗?!”   唐绫现在不喜欢她没关系,等娶了她,她自然会待他好的,比任何人都好!他会爱上她的!一定!他们两人的婚事都是由不得自己做主的,唐绫无法拒绝!   唐绫知道十五公主自小娇养,他在陛下面前拒婚定会惹十五公主气愤,但气归气,她毕竟是公主,“端庄贤淑”四个字不还得硬撑了?却没料到她会不依不饶。   “公主的话只说对了一半,事关两国修和确实不错,陛下有意联姻是为修和,我拒婚亦是。”   唐绫看着十五公主怔愣,温和地笑了笑,“公主聪慧,何以甘心将自己一生幸福当做一场交易?唐绫并非公主的良人。”   交易?是了,唐绫拒婚不是因为什么心有所属,而是他身为周国质子,怕的父皇用联姻将他困在大陈!   “唐绫,你我相识日短,相处亦少,你现在或许不喜欢我,可时日久了你便会知道我待你真心,并非交易而已!父皇已允诺与我,日后若你回大周,我自会跟随,并不是要囚禁你的意思啊!”   唐绫喟叹一声,抬手取棋子,一黑一白交替落于棋盘之上,一声一声的轻响不紧不慢、稳稳当当,不多会儿将一局棋摆好才停手。   方才唐绫与陛下这一局只到中盘,并未尽,输赢难判。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我既心意定,便绝不会改。   还望十五公主恕罪。   告辞。   “唐绫起身,深深一拜,旋身离去。   “站住!我话还没说完!”   唐绫头也不回,径直走出了偏厅。   屋内哐噹一声响,十五公主随手掀了棋盘,棋子零零落落散乱一地。   “唐绫!”   偏厅外张绥安早已候着唐绫出来:“唐公子,陛下所赐府宅已收拾妥当,公子不日便可移居。”   “多谢张公公。”   ***   元京城中又出了大事,一夜之间流言传得街知巷闻。   周国质子抗旨拒婚,已被陛下软禁于新宅之中,陈、周议和变数陡增,短期之内恐怕难有协议。   另有一事,朝中议了多次,九皇子祁霄早已封王,琳妃病故后理应回到封地抚州,陛下按着此事多日,最终批复了礼部,准楚王择日离京。   这日同会馆中忙得一塌糊涂,仰熙斋和华溪别院里的两位都在收拾东西搬,一个是离京,一个是乔迁,竟选了同一天。   馆丞忍不住看了一眼黄历,诸事皆宜,还真是个好日子。   陈山山脚下的官道上,祁霄带着一队人踏马而行,比起来时大批人马的缓缓而行,祁霄这会儿只想策马奔驰,越快越好,不过他们队伍里还有随行的几车物品和一架马车都跑不快,祁霄便也快不起来。   远处官道旁停了架马车。   祁霄轻夹马腹,令马儿跑快些,抛开身后的人冲着马车过去,近到眼前甚至等不及待马儿站定他已翻身下马,奔向了马车。   马车里是空的,没有人,像是被丢在了这里,连个车夫都没有。   祁霄心头一紧,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马车是好好的拴在路边的,周围和车内都没有打斗的痕迹。   马车旁有一些脚印,并不算凌乱。   祁霄微微定了定心,应当不是遇袭。   “这儿呢!”   青岚的声音从一旁的林子里传出来,祁霄循声望去,官道另一边是一处小陡坡,高耸的白桦树林遮蔽了祁霄的视线,他一时没寻见人影。   祁霄提气飞身攀上陡坡钻入林子,在不远处寻到一条小径,有人行过的痕迹,所通往的方向与青岚的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致。   祁霄稍稍松了口气,他们是自己走进林中的,但在找到唐绫之前,祁霄还是免不了焦躁担忧。   “祁霄。”   唐绫从小径另一头向祁霄走过来,不过几丈远,祁霄都等不及他慢慢走,施展轻功飞扑过去将人一把抱住。   “让你担心了?”唐绫靠在祁霄肩头笑起来:“干等着有些无聊,便进林子看看。   从那边是可以瞧见官道的,我没走远,一直等着呢。”   顺着唐绫指的方向,青岚和叶淮都藏在树后,自觉回避。   祁霄沉了口气,抱着唐绫没说话。   “没人知道我离开元京,何况有叶淮在,青天白日的能出什么事?”   唐绫在虎口峡遇刺的时候就是青天白日,还有一整队虎威军护卫左右,该出事还不是得出事,若不是祁霄,唐绫那时候就死了。   祁霄心里有些闷,依旧不说话。   唐绫在元京应付陛下虽麻烦却游刃有余,至少是安全的,可随军伐齐万分艰险,祁霄半分都舍不得,他是答应了,可唐绫的马车一出同会馆他就后悔了,就算他们计划周详、行事周密,打起仗来刀剑无眼,祁霄未必能护得住唐绫,只是这么想一想,他就心惊胆战。   唐绫捧起祁霄的脸,柔声说:“我从前并不觉得自己不能习武是件多不堪的事情,现在才发觉自己无用,我会拖累你吗?”   “胡说!”   唐绫一笑:“不要让我觉得自己是你的累赘。   我需要你保护我,但我不是只能被小心翼翼保护着的废物。”   “……对不起……”祁霄忘了,他不是,从来都不是。   只是琳妃出事后,祁霄就患得患失的厉害。   “我们应该还有些时间吧?走吧。”   “去哪儿?”   “深秋了,陈山白桦树林叶黄似霞,不是说好了要一起看的吗?”   祁霄怔了怔,好像才发现自己身处白桦林中,眼前正是一片金灿灿的。   唐绫牵着祁霄顺着山间小径爬上山,走不多会儿其他人就都都不见了,密林里只剩他们二人,四周围白桦树高耸着,将他们围在一个静谧的世界里,一条山径仿佛无始无终,就这么一脚高一脚低地前行,二人十指相扣慢慢走着,像是能走一辈子。   祁霄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份闲情逸致来登陈山,或者说他从未想过自己能来。   陪着唐绫读山川志的时候,祁霄说要来看白桦树只是随口一说,觉得应当是一桩美事,于是许下一愿,没想到真有实现的一日,而且还来的这样快。   祁霄握紧了唐绫的手,跟随着他的脚步攀山。   陈山不算高不算陡峭,他们也不是真要爬到山顶去,唐绫五体不勤,走不多久喘息就开始有些沉了。   “累吗?我背你?”   唐绫一笑:“我没事,这点路就叫辛苦,进了凤林山我可还怎么活。”   祁霄紧了紧握着唐绫的手:“胡说。”   “这可不是胡说。   我这么娇养着,真会成你的拖累的。   大周往齐是平原,向着陈是太华江,往年跟在父亲身边真没试过翻山越岭,在山林中行军打仗,我得从现在开始好好学了。   况且我们要在大雪封山前入凤林山,要在山里度过一整个冬季,我这副身子,别说行军,怕连冬天都熬不过去。”   “唐绫!有青岚在,你不会有事。”   唐绫拉着祁霄往前走,没理会祁霄自己一人的干着急:“快到了。”   前方的白桦树稀疏了些,很快他们到了一处山坡,虽然离山顶还远,却也能看见坡下一片金黄环绕,真像踩在一整片云霞之上。   “黄昏的时候一定更好看。”   唐绫回身抱住祁霄,笑起来,“冬天也一定很好看。”   “唐绫……”   唐绫仰着脸看祁霄,笑着对他说:“吻我吧。”   祁霄低头吻住他,像含在心头的甜,可以将他前面十七年的苦涩全都淹没。   唐绫发觉祁霄好像长高了,才几个月而已,眼前这个少年人似乎已经变了许多,但其实他一点没变,只是唐绫越来越了解他,便是越来越喜欢他了。   “祁霄,我们已经离开元京城了,有件事,你得先答应我。”   “你说。”   “此战关系天下苍生,许胜不许败,你要做那领军之将,就得清楚,跟随你入凤林山的每一个人都是将性命交托给了你的,你得担得起他们的生死荣辱。   若真有那么一刻,你必须做选择,我的命不要紧。”   “唐绫!!”   “保护我是叶淮和星罗卫的职责所在,你不必担心。   所以,你能答应我吗?”   “……唐绫……” 第114章   回抚州的路似乎比来时平坦许多,分明是同一条路,可就是让祁霄觉得轻松愉快。   唐绫自是更不必说,来时他戴着镣铐,是囚徒,是屡屡遭遇刺杀的人质,一路上又伤又病的,不仅提心吊胆,还受尽屈辱,祁霄可谓“功不可没”。   来时,祁霄和唐绫怎么都无法预见,才短短数月他们居然就原路返回了,而是还是执手相携一起折返。   他们像南归的雁,携着深秋的风,掠过秦江波澜不兴的江水,顺流而下。   祁霄长这么大,一共坐过三次船,前两次生不如死,这一次乐不思蜀,恨不得这船行慢一些,多晃几日,一直这么晃晃悠悠得才好。   祁霄还是晕船,很晕,躺在床上,仿佛只有抱着唐绫才能把气喘匀了。   祁霄枕着唐绫的腿,口中含着青岚制的糖丸,听唐绫给他读书,还是那本《山川志》,想着将来他们要去书里写到的地方走一走,登上汉阳山通天古道,望一眼天宫;烤着火炭、噙着香茶,坐在陈山的白桦树林中静待雪落;初春时分潮沄河上游雪融冰裂,溪流中藏着烁烁金沙;还有大周境内,云京千湖碧玺寒花池、齐国灵回山中鬼斧神工的石晶天壁……   唐绫读到什么,他们就去到哪里,像云,本无所依凭,便只随着风走,祁霄就跟着唐绫走。   青岚敲门入内,将祁霄的午膳送了过来。   唐绫向青岚比了个手势,让他手脚轻些,放了食盒就出去。   青岚扫了一眼里屋,撇了撇嘴,很是鄙视祁霄的矫情和无赖劲,他的药丸绝对有效,不说是包治管好的仙丹,但也绝对能让祁霄站得住、走得直、吃得下、睡得着!可这人就是癞皮狗,缠上了公子就不撒手,偏是公子宠着他、由着他、任他哼哼唧唧的还耐心哄着。   公子说,祁霄值得。   青岚反正是没看出来。   他多看一眼都得瞎,迅速退了出去。   “起来吃些东西吧?”   “再躺会儿。   晕。”   唐绫笑着轻轻敲了敲祁霄的额头:“不吃,一会儿就凉了,还得让青岚看笑话。”   “他笑话我?”祁霄坐起来,“笑话我什么?”   唐绫捂嘴偷笑:“笑你堂堂楚王竟像个孩子一般爱撒娇。”   祁霄站起来从身后搂住唐绫,下巴搁在他肩头,陪着他笑:“那还不是小侯爷惯出来的毛病?”   “是是,我惯的,都是我的不是。”   除了唐绫还有谁能宠着祁霄、惯着他、任他撒娇呢。   祁霄托着唐绫的脸颊,掰着他侧过来与自己吻在一起,糖丸的味道在二人唇齿之间散开,带着蜜的甜、混着药的苦,缱绻难解、缠绵不舍。   唐绫摸着祁霄的脸颊默默叹息,他真的瘦了很多,越发棱角分明,面无表情、不说话的时候,目光都是冷的,凌厉得让人心惊,祁霄不想让他看见这样的自己,他知道,便只能装作看不见。   琳妃的死对祁霄的打击太大,很长一段时间都茶饭不思的,好不容易熬过去了最痛苦的日子,还来不及养一养就离开了元京城,上船之后,祁霄晕船又吃不下东西,这两日都是清粥、白面,寡淡无味。   祁霄一见唐绫露出这样心疼的神色便知他在想什么,笑道:“我没事,青岚的糖丸已经是救了我的命了,不过是胃口不好而已,还死不了人。   倒是你,总陪我吃这些清汤寡水的东西,才是要饿坏了。   进了凤林山后都是苦日子,至少入山之前多吃点吧。”   青岚送来的食盒里只有两碗菜粥和两枚煎蛋。   祁霄吃了青岚的糖丸,不至于像之前那样吐得昏天黑地、晕得天旋地转,但还是闻不得味儿,别管是鱼腥还是肉香都不行,一点油花都能让他恶心好一阵,青岚也没办法了,便只能清粥伺候。   唐绫微微点头:“我知道,先陪你吃,青岚给我另给我留了一份饭菜。”   二人坐到桌前,祁霄其实并不想吃东西,但有唐绫陪着,他会硬逼着自己吃下去。   “吃完了之后睡一会儿吧?”   祁霄摇头:“我好多了,好像有些习惯在船上这么晃着。   你不必陪着我,青岚既然给你备着热菜热饭就去吃吧。   午后把该安排下的事情先安排了吧。   我们的时间不多。”   祁霄不再向唐绫撒娇,一口一口喝着粥。   唐绫微叹却也不再哄着他,点了点头:“好。”   唐绫一走出祁霄的房间,祁霄就搁下了粥碗,吃才没几口,胃里就开始翻腾的难受,他这晕船的毛病真是要命。   宗盛敲门入内,看了一眼祁霄面前的粥碗,没说话。   “唐绫让你来看着我吃饭?”   宗盛没立刻回答,方才唐绫离开并没有吩咐他要盯着祁霄多吃点东西,只是给了宗盛一个眼神,确实是这个意思。   “……对了,师兄呢?”祁霄好像一早上没见到白溪桥了。   “在船尾钓鱼。”   船上无聊,现在祁霄由唐绫陪着,白溪桥识趣只能自己给自己找点事做,祁霄是吃不了鱼,不妨碍白溪桥爱吃。   “今天别让他进我屋子。”   祁霄听见鱼这个字都想吐,若白溪桥敢带着一身鱼腥进来,他非得把肠子都吐出来。   “是。”   祁霄的筷子在粥碗里搅了搅,抬眼又看宗盛,宗盛也正看着他。   “……去把池越给我找来。”   宗盛还站在祁霄面前没动。   “去啊。”   祁霄是真吃不下,想把宗盛支走。   宗盛现在都快成了唐绫的侍卫了,什么都听他的。   没等宗盛有反应,房门被轻轻推开:“殿下找我?”池越笑嘻嘻地走进来,他一直就在门口,根本不需要宗盛去找。   “……”祁霄撑住额头,他头疼。   原本是宗盛一个人,现在成了宗盛和池越两个人、四只眼睛看着他,这感觉令他想起在承明殿里当着陛下的面抄经,如芒在背。   池越坐到祁霄对面,一手托腮,十分随意地说:“殿下晕船可真是件好事呢。”   “什么?”   池越笑着说:“殿下晕船晕的这样厉害,无论如何陛下都无法令殿下统兵横渡太华江,与周国开战,难道这都不算好事?”   以陛下的性格,伐齐一旦成事,灭周便会是下一个目标。   祁霄现在还顾不了那么长远的事,若将来真要面对,那么他要做的不是避免参战,而是避免开战。   祁霄冷眼厉色看着池越,他脸上依然挂着笑,丝毫不减,并无半分惧意,仿佛一点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他原本就是故意的。   宗盛见祁霄如此神色不禁手心冒出冷汗,想把池越的嘴给缝起来。   “池越你在陛下面前也是这般口不择言?”   池越看着祁霄,收敛起笑,微微低下头:“池越知错,殿下恕罪。”   祁霄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池越,眉头微微皱起一些,池越并不是口不择言,恰恰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懂什么时候、面对什么人、该说什么样的话。   “有陆方尽的消息吗?”   池越仍然低着头:“陆大将军数次请奏陛下回临江府,陛下已经准了,算算日子,陆大将军三日前应该离开元京了。”   陆方尽离开元京城回临江府,那便是与祁霄是同路。   祁霄离京之前,最后与陆方尽在太和观见过一次,简单道了个别,那时陛下还没有让陆方尽离京的旨意,甚至陆方尽自己都以为今年年内是回不去了的。   可祁霄一走,陆方尽就被放了。   “你知道什么?”   “殿下是问……陆大将军?”池越眨了眨眼,一脸困惑无知。   祁霄沉了眼眉,默默喝掉了半碗粥,擦了擦嘴:“收拾了吧。”   宗盛跟在祁霄身边时日最长,他看得懂祁霄的眼色,池越的话让他的心思变得很重,很严重。   宗盛将碗筷都收拾了,看了池越一眼,退了出去。   池越很快跟了出来。   宗盛拉着池越走远了才问:“你方才那话什么意思?”   “啊?没什么意思啊。   想给殿下说个笑话解解闷呗。”   “不要骗我。”   池越大叹一声:“真没骗你。”   宗盛掐住池越的手腕,他看着池越,忽然想起十年前池越打断他腿的时候,池越一直都在骗他,一直一直,他从来看不透他!   池越被宗盛捏得生疼,却暗自咬了牙什么都没说,甚至连脸色都没什么变化。   片刻后,宗盛终于松开了池越,转身走了。   池越看着宗盛的背影默默叹了一声。   ***   这一次回抚州,祁霄他们坐得是官船,比来时的商船大了许多,祁霄的房间非常大,有厅、有室,还连通着隔壁一间做了书房。   书房里空空荡荡,只挂了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是齐国的地图,上头标注了大小城镇、通路和关隘。   祁霄抬手,指尖轻轻划过羊皮地图,从凤林山南下深入齐国国都硕梁,再往东,过五州,便是周国,而周国北境与大陈隔着太华江对望,虎威军便驻军在临江府。   “……呵。” 第115章   唐绫回来的时候,祁霄就站在羊皮地图前一动不动,不知已看了多久。   几乎就是看见祁霄的一瞬间,唐绫心头一顿,似乎有什么不太好的预感冒出来。   “怎么了?”   “唐绫,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祁霄没有回头去看唐绫,仿佛在开口问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瞒你?什么?”   “如果我是陛下,我有统一三国的野心,眼前就有这样的机会,可以联周伐齐,亦可联齐伐周,不是吗?”   池越的话一下子点醒了祁霄,他是不了解自己的父亲,但池越身在天策营,是离陛下最近的人之一,若论说揣摩圣意,池越该是除了张绥安之外,最明白的人。   唐绫的计谋很凶险,以周牵制齐国主力大军,而祁霄孤军越过凤林山以奇兵直逼硕粱,胜算有几成?   但若换过来,联合齐国,局面便大不一样了。   齐国只要能得陈国的暗中帮助,无需多少兵力就能围住祁霄和唐绫,将唐绫捏在手心里。   荀安侯因为唐绫的缘故必有所顾忌,大军压在齐国边境不得妄动。   陆方尽领兵横渡太华江,将会畅通无阻。   跟祁霄这个从未领过兵的闲散王爷比起来,陆方尽的胜算又是几何?陛下自然更信任陆方尽。   何况周国才经过数月鏖战,国库空虚,根本无力再次应战陆方尽,败局早已注定。   祁霄是大陈的楚王、九皇子,就算被俘,也只会被当成陈、齐谈判的筹码,不会有性命危险,何况对陛下而言,比起统一天下,祁霄根本不算什么,舍了便舍了吧。   但唐绫不是将自己送羊入虎口?他怎么可能想不到?   “你是不是打算把我骗回抚州去,自己入凤林山?”   这个念头从祁霄脑海中一闪而过,刺得他浑身不住打颤,是痛也是怨,如果唐绫真的是那么打算的……他就用尘缘把唐绫跟自己锁在一起。   祁霄转过身,面对唐绫,等他的回答。   唐绫看着祁霄,走近了两步,转而看向羊皮地图,说道:“对于大周来说,更好的办法是联合齐国,将你擒住作为人质,而我由齐返回周国,父亲伏兵于太华江畔,一旦陆方尽踏上大周土地,便是他的死期。   对于齐国而言,帮助大周抵抗陈国,才有生机,否则唇亡齿寒,齐将大周拱手送给陈,便是断送了自己唯一的活路。”   “好一个唇亡齿寒,你助陛下伐齐,对于周,也是同样的道理。   这是死局。   所以,你到底想如何破局?究竟瞒了我什么?”   “我……确实有想过,留你在抚州,独自入齐……”   “唐绫!”祁霄伸手拽住唐绫,气得发抖,他居然敢承认!   唐绫看着祁霄的眼神软软的,不似平日的那种温柔,也不是做错事时的乖觉,像是一种没有底气的坦诚。   “祁霄,若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你若独自入齐就是死路一条,还不如直接将我捆了送给齐国皇帝的好!”   唐绫苦笑一声:“可不是嘛。”   唐绫与陛下谈的条件,最重要的一条便是祁霄必须跟他一起入齐,祁霄是他的人质,也是他的矛与盾,是大周联陈伐齐的先决条件。   就算唐绫私心里想护着祁霄,想遵从琳妃的遗愿送他回抚州,那也只不过是想想罢了,三国狼烟再起,唐绫背负的将是大周的国运,是千千万万大周百姓的性命,他何敢擅自做主,随心所欲。   “等等……”   祁霄回头再看一眼羊皮地图,对于周、齐来说,若无凤林山和太华江的天险可守,陈早就大军压境了,无论是兵败后周国向陈求和,还是齐国都事府谋刺唐绫,为的都是避而不战,因为论国力财力和兵力他们都无法与陈抗衡。   若祁霄是唐绫,他会选择联合齐国,抗击大陈。   这百年来三国分立的平衡就是这样维持着的。   这道理太浅显了,所以陛下若想联合齐国,先灭周,就得给齐国无法拒绝的诱惑,并且必须让齐坚信,周覆灭之后,陈将不会进犯齐国。   反之亦然。   这局棋,是陛下铺开的,却未必就是他能掌控的。   否则,唐绫不会选择冒险,何况由祁霄领兵入齐是唐绫自己提的。   “陛下许给周国的,是什么?十万玄铁矿不够。   和亲也不够。”   唐绫走到羊皮地图前,指了一个地方,齐国腹地,非常接近齐国国都硕粱,说:“以令山柳江为界重新划定疆界,西面归陈,东面归周,柳江东西百里不可驻军。”   令山比起凤林山就是个土坡,柳江比起太华江就是条水沟,以此为界并不能当做天堑来守,若真要动兵,根本拦不住。   令山往西多为山林、瘴林,而东面则是平原,虽然齐国国都硕粱在令山西侧,以令山作为硕粱最后一道关隘屏障,但令山以东才是良田富地。   如若按照唐绫所说,重新划定疆界,陈就算能在硕粱大量驻军,土地贫瘠,也养不活自己的兵,反倒是周国有田有土就会有粮有钱。   祁霄缓缓松了口气:“若是反过来,陈齐联军灭周,周国的土地将无法分割,无论怎么分都是平原,无险可守,陈兵一旦入周,灭齐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唐绫颔首:“正是如此。   除非陛下肯将我大周全境送给齐,那便是另一个说法了。   但即便陛下肯送,齐也不敢要,大周地广,以齐国的兵力根本守不住,而若齐需要费心镇压大周残军和百姓起义,那就将是陛下举兵南下的最佳时机。”   陛下的这局棋,唐绫看得通透、想得深远,但说到底,这不是棋局,而是赌局,变数在齐。   “若我是齐国皇帝,最好的选择只有跟周联手,抓了陈国领兵的皇子,再好好地送回陈,向陛下示好,只当陈军没来过,顺便悄悄放你回周,再挑拨陈周开战,一切回到大半年之前,陆方尽列兵于太华江畔,荀安侯领军严阵以待。”   唐绫轻轻拉扯了祁霄一下,柔声说道:“我没有瞒你什么,没有骗你、离开你,更没有想过将你送给齐做人质。   我会践行联军伐齐的诺言,但也不得不为大周留一条后路。”   “陛下让陆方尽回临江府了。   你的后路是什么?”   “只要陆方尽渡过太华江,他就会死,无帅之军将不堪一击。   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么多了。”   祁霄大叹一声:“我若今日不问,你打算何时告诉我?”   唐绫垂眼:“我希望可以不必说。   战局千变万化,谁能算无遗策?或许等我们越过凤林山之后,局面会完全不一样呢?”   祁霄靠近唐绫,贴在他身前,轻声问他:“陛下不信我能赢这一场仗,你呢?”   唐绫仰起头看着祁霄,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回答。   他愿意相信祁霄能赢,他有勇有谋、身边也有可用之人。   但他毕竟没有统兵、行军的经验,若现在的定远军还是白柳的定远军,或能有七成胜算。   况且齐国地形复杂,敌众我寡。   就算有唐绫在,但大周多是平原,他能跟陆方尽在太华江上打,不代表他能在深山瘴林里跟齐国军打。   “信我吧。”   祁霄抱住唐绫,“但你也答应我一件事,若是输了,便把我交给齐国,自己回周去。” 第116章   祁霄离开元京城是正大光明奉旨回封地,另有一道密旨让他统兵入凤林山,等待时机伐齐。   唐绫则是瞒天过海悄悄离开,周国使团中只有黄泽献和另两位荀安侯的心腹知道唐绫离开,其他人都以为唐绫被陛下软禁于新宅,为了周国的脸面跟陈吵得面红耳赤,议和之事谈不下去,周国朝中主战与主和的两派天天吵个不停,只有周国皇帝和荀安侯冷眼旁观,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边默默挪营调兵。   在他们离京之前还有一件事,陛下遵守了诺言,对唐绫在虎口峡遇刺之事给了一个“交代”,李生在天策营熬不住,将佔事处在陈国埋着的人都供了出来,周国境内佔事处的动静他不清楚,但是联络方式他却知道,一并全交代了。   陛下将这些情报,连带在蓝泉客栈刺杀唐绫的那个刺客一起交给了黄泽献。   由于李生被擒,佔事处在陈国境内的暗桩几乎全都暴露了,他们转移得很快,但玄机营的动作更快,将这些暗桩全部监视了起来。   陛下不打算将他们一网打尽,而是要利用他们给齐国传递错误的消息,比如唐绫被软禁,陈、周议和无望。   ***   宗盛敲门进了祁霄的房间:“爷,唐公子。”   祁霄和唐绫一站一坐都在书房里。   宗盛身后还跟着白溪桥、池越、叶淮和青岚,他们是祁霄和唐绫身边最亲近信任的人,但这似乎是第一次,他们全部聚在一起,正正经经说事。   “都围过来吧。”   祁霄搁下笔,将人都招到书桌前。   书案上有一张地图,与书房内挂着的羊皮地图并不一样,这一张是凤林山的地图,祁霄画的并不细致,凤林山太大了,他虽然满山跑跑了几年,却也不是哪里都去过、都跑遍了的。   “我们到抚州还需十日左右,入凤林山的时候就差不多入冬了,一般大雪封山是在腊月里,或早或晚,我们大概要在山里待三个月,直到雪化,这段时间会非常难熬。”   在冰天雪地里蹲三个月,青岚光听都要瑟瑟发抖,忍不住抬眼先看唐绫,旁人都没什么,叶淮这样功夫好的,熬一熬就过去了,但唐绫不行,天一冷他就容易受凉犯咳喘,万一心疾之症再发,那深山老林、冰天雪地的,要怎么办?!   唐绫脸色沉静,回看了青岚一眼,似乎一点关系都没有,青岚紧张他,刚想开口就被唐绫瞪了一眼,止住了。   不光青岚在看唐绫脸色,就连叶淮也不禁看向唐绫,祁霄看在眼里,在地图上圈了两个地方,继续说道:“凤林山这处峡谷里藏着温泉泉眼,山谷内四季如春,我们就在峡谷外驻军。”   青岚听得有温泉心头一喜,脸色立刻缓和了,却又听祁霄说要驻军谷外,大为不解:“为何不在峡谷内驻军?”   “峡谷进出不易,且里面空间狭小,最多容纳几十人,无法驻军其中。   我和师兄在山里玩的时候,在里面搭了个草棚,修葺一下,给你家公子住着。   不过大军只能驻扎在外。”   祁霄既然要领兵就必须与他的将士同吃同住、同甘共苦,若他自己藏在山谷里好吃好喝好伺候的,那他根本无法服众,必军心散乱。   唐绫是周国质子,另当别论。   青岚点点头,松了口气,只要不让唐绫受苦受罪,他什么都好说。   “不过,这处峡谷位于凤林山深处,不通山路,要往里运粮是个大难题。”   峡谷外,祁霄圈住的另一个地方正是当年寒辰宗藏身之所,不过当年谷山陌带他们入山的时候,寒辰宗只剩下不足百人,那几十间草屋根本不可能容纳数千人的军队,更何况数千人三月的口粮。   大雪封山之后,他们连打猎都几乎不可能猎到东西,粮食必须运进山里去,囤起来。   “师兄可有法子?”   白溪桥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说道:“定远军裁撤之前,在凤林山中有三十余处哨卡,皆有地窖用于屯粮和储备兵器,距离峡谷最近的是这两处,虽然已经荒弃数年,不过应该还能用。   至于运粮进山,可以试试用以前修筑的栈道,但是多年无人修缮维护,我就说不好还能不能用了。”   自从白柳过世之后,定远军被裁撤,如今凤林山中哨卡只剩下不到以前的三分之一,驻军只余下三处,且都十分靠近袁州府,这几年凤林山已是无人之境,才会让齐国的探子如此猖獗,假做山匪在山中称王称霸。   “试试看吧。   下船后,师兄你先快马回去探探路。   陆秀林应该比我们早几天到,他是定远军出身,由他挑选精兵入山应该没有问题。”   白溪桥点头应下。   “除了粮,我们还需要药物。”   池越开口,在羊皮地图上指了指,说道,“越过凤林山后,从北至南,第一道关隘是嘉林关,然后是刑天关,两道关隘之间最近的通路是从一片瘴林中穿过,没有解毒的药,我们过不去。   除了瘴林,齐国多山林多毒虫毒物,需要有所准备。”   池越的话说到最后是看着青岚说的,带着青岚行军不是为了让他伺候唐绫吃喝而已,军医本就是必不可少的,但寻常军医还不够,齐国毒物繁多,关键时刻还需青岚来救命。   青岚应了一声:“我会列张单子,按方抓药即可。   山中三个月时间足够我做解毒的药丸了。”   祁霄不敢有任何松懈,保险起见吩咐了白溪桥一声:“解毒的药材袁州府未必能有足够多,你路过抚州的时候,让岳芝林替你张罗,宁多不可缺。”   岳芝林是聪明人,不会多问,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现在已是深秋,离大雪封山撑死不足一月时间,事事周全、万全准备恐怕是不可能的,但性命攸关,必须尽可能多做准备才行。   除了粮和药,还有御寒的衣物,林林总总,凤林山如今是荒山,祁霄和白溪桥也从未在山里一住三个月之久,难免忐忑,何况还是带着一整支军队蛰伏山中。   祁霄将所有能想到的所需物资都列了出来,让白溪桥去安排,时间紧、任务重,白溪桥都恨不得直接跳下船,立刻游回抚州去。   白溪桥和青岚出去之后,唐绫带着叶淮先回了自己的房间,祁霄留下了池越和宗盛。   除了物资,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我们入山之后就会与外面断了联系,雪融之前必须要翻越凤林山入齐。”   祁霄看着池越,他没有问话,却在等着池越回答。   “离开元京之前,我已传信去齐,命玄机营在嘉林关待命。”   “齐国之中,是否有天策营的人可用?”   池越抬眼看着祁霄,片刻才应了一声:“有是有,不过……”   “无事牌使唤不动?”   池越又犹豫了半刻,只问道:“殿下想要做什么?”   “想知道我到底手里有多少筹码,能有几分胜算。”   池越垂眼想了想,低声说道:“天策营只听命于陛下和无事牌,我使唤不动。”   “所以,他只有亲自见了我,才会听命?”   池越点头。   祁霄看池越这反应,心里有几分猜测,藏在齐国的这个天策营之人只怕身负陛下的皇命,像当初池越在都事府一年,不容易见,或许也用不了。   “能见到吗?”   “殿下恕我直言,天策营的规矩只遵陛下之命行事,其他人的任务我并不十分清楚,也无法完全掌握,若殿下有事要做,尽可以吩咐我去做,寄希望于旁人恐怕不智。”   “我知道了。”   祁霄轻轻敲了敲桌案,又问,“玄机营能在我们到达之前拿到齐国的布防图吗?”   布防图并不是这一仗能否获胜的关键,而是能否开战的关键。   祁霄和唐绫算过,他们能带进凤林山的人至多一万,若粮食物资不够,或许只能带六至八千人,连马都带不了。   而仅仅是刑天关的常驻军便有两万,守关容易破关难,何况他们人少,没有快马,什么攻城重器都带不了,要突破齐国的关隘艰难无比。   若没有布防图,他们去就是送死。   “布防图现在就有,但是需要再做确认。   齐国军每年换防的时间并不一定,一般由天气情况决定,也看统兵将领的行事作风。   玄机营会将布防图为殿下准备好的。”   祁霄颔首,他没有退路,也别无选择。   天策营的厉害他见识过了,希望玄机营不会令他失望。   “不过殿下要不要跟唐公子商量一下,星罗卫在齐国也有探子,万一两边遇上,恐怕节外生枝。”   “知道了。”   祁霄按了按额角,这也是桩麻烦事,现在唐绫应该在跟叶淮说着同一件事情,此战要成,还需与荀安侯的大军联合一致,时机比什么都重要。   祁霄摆摆手,让池越退出去:“先这样吧。”   祁霄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枚糖丸含着,他头晕,一手撑着桌角,深感疲累。 第117章   从启淮到蓝泉,祁霄的船没有片刻停留,虽然祁霄很想带唐绫去逛一逛川阳,吃一口白菜烩肉,但他们时间紧迫,哪怕是两个时辰也耽误不得。   他们的船到蓝泉码头上时刚好是未时,离日落不过一个多时辰而已,照理该在蓝泉留宿一夜,翌日启程赶路。   祁霄和唐绫站在船头,远远望见码头的时候,平静的对了一眼,两人谁都不需要说什么,默默扣住对方的手,他们要继续赶路,不停蓝泉。   祁霄有池越在身边,其他天策营的人他一个没见过,但玄机营居然听池越差使,上传之后,信鸽就没断过。   上次议事之后,池越发信出去,让玄机营派人先去查探凤林山中荒弃的栈道和哨卡,并联络上了陆秀林准备运粮入山。   这两件事情玄机营发回来的消息却都不如意。   不仅是“不如意”,而是非常棘手。   凤林山中的栈道都已毁了,有的是年久失修,但更多的是人为破坏,被斩断了吊绳。   不用想定是齐国佔事处当年入山时顺手搞的破坏。   祁霄和白溪桥研究了一个晚上,重新选了三条道用于运粮,但是要重新修筑工事。   地图、路线、方法,祁霄和白溪桥一一标注清楚,再由池越连夜发回袁州。   他们都被困在船上,所能做的十分有限,靠着二人常年在凤林山中瞎跑的记忆决定工事修筑,说实话,祁霄没把握,白溪桥心里更虚。   坡上能不能打桩、吊索能不能承重、林中木能不能砍了直接用,他们都不能确定,只能让监工看着办了,也不知道这监工靠不靠谱。   粮道不通已是让人焦头烂额,而粮食的问题更为严峻。   陆秀林一到袁州府就直奔定远军营,见过了主将陈恒才知道户部还拖着定远军的军饷未发,定远军自己的军粮捉襟见肘,不停地在催兵部和户部发饷,否则冬天恐怕熬不过去。   陆秀林追问之下才知道,军饷拖欠由来已久,年年如此,给一半拖一半,今年户部出了大案,户部库房要重新清点,到现在还未解封,发回元京的折子都因此被积压着,说是刑部和大理寺不结案,谁也动不了户部的银子。   往年军饷不够,陈恒只能将凤林山中的三处营地并做两处,熬过冬天等发饷。   一个月前,袁州府的新知府韩丞带着陛下的屯田令走马上任,可都一个月了根本没有招募到多少百姓愿意来,原因无他,袁州府穷,定远军更穷,在隔壁抚州府要饭都能混个温饱,谁肯快入冬了去开垦荒山呢。   没钱、没粮、没粮道,这时候祁霄就该发一道折子回元京告诉陛下,仗打不成,都歇了吧。   但他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并不是完全不可能。   至少陛下认为可行。   屯田令不是为了开春伐齐而准备的,陛下有伐齐之心已久,不是明年开春,也会是不久的将来。   届时栈道还是要修,定远军还是要扩,既然早晚要做,那边让祁霄来做。   池越向陛下发密信可比八百里加急快多了,不用经过兵部、户部和内阁,直接呈到陛下面前,户部案已经结了,军饷不日就能批得下来。   所以一切还要按原定计划进行,如何在一个月里做成这些事情,就看祁霄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若是这些都办不了,到了齐境,他又能干成什么呢?   ***   祁霄一行在蓝泉由船换马,辎重留了一小队人押送,其他人快马加鞭赶往福州,连唐绫和青岚都换了马,跟着跑。   唐绫跟在荀安侯身边十年,行军打仗也不是一两天,青岚也是常年跟着,骑马并非难事,而且还能跟得上祁霄,等他们赶到下一个宿头时都已夜深。   除了白溪桥只停下换了匹马,继续赶路,按计划他要先一步回抚州找岳芝林帮忙,现在看来不仅要他准备药材,还需要从抚州府借粮。   一行人歇下,祁霄脚踏实地终于能缓过劲来,也有了胃口吃东西,只是时辰已晚,小镇上的客栈比不得蓝泉的驿站什么都有,厨房已经收拾干净了,祁霄只能自己生火烤两个馒头。   祁霄的亲兵对祁霄自己烤馒头吃这件事情毫无兴趣,该值夜值夜,该睡觉睡觉,谁也没多看一眼,倒是青岚没见过这样“落魄”的王爷,十分惊奇。   不过下一刻他就释怀了,从第一次见到祁霄,他就不像个皇子、王爷,所作所为无不是带着江湖气,烤个馒头怎么了?   “你先去睡吧,不必陪着我。   明天还得赶路。”   唐绫坐在祁霄身边,看着他烤馒头:“你想独食?”   “不敢不敢,就怕这东西入不了唐公子的口,太糙。”   唐绫笑起来:“那你往林子里钻一钻,打头獐子回来,没有獐子,兔子也行,上回那烤兔肉让人意犹未尽的很。”   百雁山围猎时,祁霄烤兔肉撒了大把辣椒面,呛得唐绫直掉眼泪,却还忍不住要吃,吃完了手臂上的伤口还化了脓,凭白叫祁霄心疼了好多天……   祁霄烤好了一个馒头,小心翼翼扒了小块送到唐绫嘴边:“小心烫。   没兔肉,就先拿馒头垫一垫,以后给你补。”   唐绫张口咬下,柔软的唇轻触到祁霄的手指,温热与潮好像把祁霄的手指黏住了,让他不由自主地又伸了伸去撬唐绫的唇齿,想要他的吻吮和舔舐。   在百雁山的时候,祁霄就那么想过,那时候他不敢,现在他控制不住。   夜色沉静,月明星疏。   淡淡的月色铺洒得到处都是,偏是敌不过火堆的灼热,要退避了几分,所以唐绫的眼里流转的光都变烫了。   唐绫舔了舔,烤馒头有些许甜,祁霄的手指上有火炭木灰的苦,粗硬且糙,方才还说入不了他唐绫的口,却也不知道是谁非要往他嘴里送。   祁霄看着唐绫,咽了口唾沫,他饿了,却不想吃烤馒头了。   他抽手出来,烤好的、没烤好的包子都搁碗里丢在一旁,拉起唐绫就走。   “哎?哎!公子?”   祁霄快步把唐绫带进了房间,两人从青岚面前过,一个字没说,青岚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关在了门外。   祁霄把人抵在床上,忍不住心急。   “慢些慢些……”唐绫抱着祁霄偷笑,真是血气方刚。   “唐绫……”   “嗯?”   “以后,不能让别人看见你吃东西……”   “……哪有这样的?”   ***   翌日天不亮,他们就要继续赶路。   所有人各自牵马走出客栈,青岚不停地瞪祁霄,一脸地恨,连宗盛和池越都不好意思了。   昨天晚上,祁霄太过分了!明知道他们要一路急赶,唐绫不能坐马车必须骑马,还非要做,今天唐绫可得受罪。   唐绫跨上马背,只皱了皱眉头,好像什么都没有似得。   池越看了宗盛一眼,摇了摇头,径直跟到祁霄旁边,祁霄正望着唐绫,一脸纠结。   “殿下,咱们今日行慢些?白溪桥已经日夜兼程回去了,我们晚两日当不妨事。”   祁霄微微点头,却听唐绫踏马靠近:“不必。   快马加鞭赶,越快越好。”   池越看了唐绫一眼,默默退开,便见祁霄扬鞭:“启程!”   两个多月前,唐绫北上元京城,一路都待在马车里,外面是山是林是宽道还是小径、有风有雨是阴天还是烈日,他都不知道也不关心。   这次返回抚州,同样的路再走一次,翻山穿林走宽道过小径,他依然什么景色都没看清楚,就被抛在了脑后,有风有雨不管阴天还是烈日,都是马不停蹄。   上次从抚州到蓝泉,用了八日,这次从蓝泉到抚州,只花了不到五日。 第118章   雍城外,岳芝林站在城门口,身后跟着车队,整整八车药材。   白溪桥日夜不歇,比祁霄早两日到了雍城,直接找上了岳芝林,趁着岳芝林吩咐采买的时候,在府衙里睡了个囫囵觉,然后在城门关闭前,又跑马上路奔着袁州府去了。   祁霄的马队到了雍城外,也不入城,收下了岳芝林准备的药材就走。   祁霄下马跟岳芝林打了招呼:“多谢岳大人帮忙。”   “王爷哪里话,举手之劳。   不过借粮的时候,按规矩还得等公文到了才行,还望王爷谅解。”   “自然,开仓借粮是大事,我自不会为难岳大人的。   只希望公文能顺利抵达,之后还要麻烦岳大人安排押送。”   岳芝林点头,他虽然不知道祁霄去袁州府要做什么,又为什么要借粮,但是元京城中发生的事情,他都听说了,大理寺卿的案子、陛下对祁霄的看重,这一次明旨令祁霄回封地,暗中给了祁霄虎符前往袁州府,再联想一下之前齐国的刺客,岳芝林直觉陈、齐两国之间要出大事。   祁霄管他大量药材,药铺里的人说都是解毒的,蛇毒、瘴毒,大陈全境加起来蛇虫鼠蚁也用不上这么大量的药材,但齐国多山林多毒物。   祁霄要往哪儿去,不言自明了。   而祁霄定然已经不是原来那个闲散王爷,将来说不定……就算他没有继承大统的实力,但只要有陛下的喜欢,他就会有泼天权势。   “王爷放心,下臣已吩咐人点算粮草,只要公文到,立刻为王爷押送过去,半刻不耽误。”   “那正是有劳岳大人了。   我们还要赶路,就此别过,来日,我请岳大人喝酒。”   岳芝林恭敬一揖,送祁霄上马,起身上突然瞥见马队里一人侧脸,猛地一惊,这……不是唐绫身边那小厮吗?   祁霄的人都是一色劲装,黑色斗篷,远瞧着都是一个样子,唐绫一直刻意避开岳芝林,却没想到岳芝林眼尖,居然瞄见了青岚。   岳芝林怔愣着目送祁霄一行踏着扬尘在官道上渐行渐远。   唐绫身边那小厮会医,之前寸步不离唐绫,怎会跟在祁霄马队中?除非唐绫也在……那便不是陈、齐两国之间会有战事,而是三国之乱。   岳芝林在城门口站了一会儿,默默擦了擦额角的汗,这都快入冬了,他怎么站着一动不动都能出一头汗呢。   是啊,就快入冬了,祁霄既要药材,又急要粮,马不停蹄往袁州府去,难道是要赶在大雪封山前过凤林山?!怎么可能?!疯了疯了!   “大人,您怎么了?脸色不大好啊?”   岳芝林摇摇头:“回去了,回去了,快回去。”   ***   祁霄到袁州府时改换了装扮,假做药材商人,文牒是岳芝林给的,一路畅通无阻,到了袁州之后,他也没去见新上任的知府韩丞,而是直扑定远军营。   定远军主将陈恒和陆秀林提前接到了飞鸽传书,亲自在营帐外五里处应接祁霄。   “末将叩见王爷。”   “末将叩见九殿下,见过唐公子。”   马队还未到跟前,陆秀林就认出了唐绫,他那样的容貌见过一次就不可能忘记。   等祁霄和唐绫纷纷下马,陆秀林已经缓过了神,唐绫既然跟着祁霄来了,那定是陛下的意思。   白柳大将军苦守在凤林山十多年,终其一生没有机会攻伐齐国,没想到却让他陆秀林等到了。   而唐绫跟在祁霄身边,那便是有周国为臂助,此战必胜!   “陈将军、陆将军无需多礼。”   祁霄虚扶了二人一把,在陈恒开口问之前,向他介绍道,“这位便是周国荀安侯世子唐绫。”   陈恒大惊,愣了半刻才躬身一拜:“……末将见过唐公子。”   陈恒和陆秀林身边带着的都是陈恒的亲兵,统共才八人。   祁霄直接向他们说:“陈将军、陆将军,我和唐公子此来受陛下密旨,万不可走漏消息,待入营后只管称他做唐先生,我就是个护卫,切不可再行如此大礼。”   “是是,末将明白了……唐先生请随我入营。”   陈恒为祁霄准备了几顶营帐,位置在营地的边缘,与寻常兵将的营帐隔着校场,离粮仓比较近,离主帅营帐稍微有些距离。   祁霄很满意这样的安排。   他们可能会频繁出入营地,越少人注意到他们越好。   但这一行人由主将亲自迎进定远军军营,消息很快不胫而走,大家都很好奇他们是什么来头。   陈恒为了堵他们的嘴,便说他们是袁州府派来的监工,为了山中栈道而来。   这话不算全错,他们也确实三天两头往栈道跑,倒是再没有引起什么怀疑。   既然是监工,陈恒作为一军主将也不好时时凑在他们面前捧臭脚,太不像话,而且祁霄一路疾行十分疲累,需要休息,所以当天夜里,陈恒只吩咐了人给他们送吃食,并没有摆宴。   掌灯时分,陈恒还拉着陆秀林悄悄问说:“这位九殿下脾性如何?照理殿下纡尊降贵来了咱们定远军,合该好生伺候着,只是送去晚膳,是否太过敷衍,惹得殿下不悦?何况,这不还有位……唐先生?”   陆秀林并不清楚祁霄是个什么脾性,但他是看着白溪桥长大的,白溪桥既然能跟在祁霄身边,那这位殿下的脾性当与元京城中那些娇贵的人儿不大一样。   “陈将军,咱们只管做好陛下和殿下吩咐的事情,多余的事情不用理会。”   “……哎,好,我听你的。”   陈恒与陆秀林不同,他不是定远军中出身,而是四年前从辽山郡调过来的,这一北一南都是苦。   辽山郡常年风沙漫天、张口吃土,陈恒以为已经是全天下最苦的地方了,本想着到了凤林山怎么也不能比辽山郡更苦,谁曾想,进了凤林山,沙土是没了,深山密林,草长一人高,进了山不光没路,连人都寻不着,他第一次进山就一脚踏进坑里,愣在山沟沟里蹲了三个时辰才让人寻到,蚊虫都快把他吃干净了,简直要了他半条命。   待了四年才算能将这凤林山看顺眼些,这山神老爷大概总算把他当半个自己人了,出入都没问题,老山民了。   陈恒过了年就整三十了,他也是听着白柳大将军的传说长起来的男儿郎,对定远军有不一样的向往,虽然来了之后发觉,定远军裁撤后已不复从前模样,但他还是想着这是白柳大将军的遗业,无论如何他得拉起来一支像模像样的定远军,否则将来到了下面,他没法交代啊。   这种崇拜心情在陈恒见到陆秀林之后又开始扑腾,陆秀林曾经是白柳大将军的副将,到了定远军营挑选兵将时,瞧见陈恒带出来的兵,让陆秀林感慨万千,忍不住拍了拍陈恒的肩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色,这让陈恒开心的一晚上没睡着觉。   现在就算让陈恒立刻把主帅位置直接让出来他都甘愿啊,自然什么事都会多问陆秀林一句,也都听陆秀林的。   ***   定远军中的营帐比百雁山围猎所用简朴多了。   陈恒不敢怠慢祁霄,恨不得把自己的大帐让给祁霄,幸好是被陆秀林拦住了,就按副将的标准给了祁霄一顶营帐,别的不提,两个人住还是足够的。   吃了晚饭,给祁霄沐浴的热水都准备好了,帐中没有隔间,只用木屏风拦一拦,热水腾腾水汽漫开,又让人不禁想起百雁山时发生的事情,只不过这回衣衫不整的不止祁霄一个人了。   “你干嘛!松手!”唐绫轻声低呵,祁霄充耳不闻,一伸手就撤掉了他的腰带。   “你洗你的,别扯我衣服。”   “一起洗。   跑了好几天马,身上厚厚一层土了,我帮你脱。”   “你……”唐绫想把祁霄从自己身上扒下去,却是祁霄把他的衣服弄得凌乱不堪。   “害羞了?也不是第一次啊?”   “收敛些吧……”这几日唐绫一直被池越用关爱的目光注视着,他觉得他的腰疼是好不了了。   “因为客栈的事?”祁霄抵在他脖颈间轻声笑着,手又不安分地各处游走,“已经到袁州了,我们不用再骑马赶路,我轻着些,不弄疼你。”   唐绫被祁霄弄得羞臊不堪,又抵不过软磨硬泡的功夫,差点叫唤出声来,死死咬住了唇,气道:“别,别弄了……”   祁霄捧着唐绫的脸,深深吻着,贪恋他每一丝喘息。   唐绫的皮肤很滑很细,被祁霄折腾得出了一层薄汗,好像连汗都是香的,诱着他去舔去尝。   为什么连日奔波祁霄像泥里打过滚,灰头土脸的,但唐绫却一点没事,公子如玉,贴在心口又凉又暖。   唐绫被祁霄吻得腿软,实在拗不过,只能任由祁霄将他抱进浴桶里,两个人挤在一起,人缠着、腿叠着,真是分不开了。   “公子,白溪桥回来了。”   叶淮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吓了唐绫一跳,忙将脸埋进了水里。   祁霄轻笑一声:“知道了,让他先去吃口热乎的。”   祁霄把唐绫从水里提起来:“这么怕羞?叶淮在外面守着,白溪桥不会进来的。”   唐绫瞪了他一眼:“快洗!” 第119章   凤林山的深秋,风凉的让人瑟瑟发抖,潮湿的寒气像散不去的雾,隔在天与地之间,月色穿不透,像虚弱的萤火藏在梦境里一般不真实。   祁霄给唐绫加了件外氅才一起走出帐篷,却还是被扑面袭来的寒风激得浑身一抖。   祁霄握着唐绫的手,眉间有微微的愁绪:“入山后更冷。   真的大雪封山之后,会非常难熬。”   唐绫轻笑:“不是有温泉泉眼?我不用跟着将士们一起挨冻,倒是你要自己小心不要受寒。”   祁霄将唐绫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他们藏身凤林山中的大部分时间确实会待在温泉山谷,唐绫不至于吃太多苦,但是他们需要在开春雪融之前到齐国,也就是要在冰天雪地里行军,横穿凤林山。   按一般人的脚程,大概需要十天左右,但在隆冬季节、大雪封山时,则至少还要再多五日日,那还是按他和白溪桥的体能来估计,别说唐绫了,就算普通兵将都跟不上。   换句话说,他们大约有将近一月的时间不是窝在山谷里避风雪,而是行军。   不仅仅是雪地里行军,还没有马匹,徒步翻山。   他怎么熬得住?   唐绫拉住祁霄,反手握紧了他:“祁霄。   我没你想的那么柔弱无用。   所以,不要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我了。”   “……”祁霄愣了愣,轻声微叹,“对不起。”   “走吧,白溪桥该等着急了。”   二人几步就到了白溪桥的营帐前,宗盛和池越早就到了。   不过白溪桥并没有久等,他一回来风卷残云地吃完了一桌子菜,连嘴都来不及擦一擦,倒头就睡着了。   宗盛和池越来的时候,白溪桥睡得昏沉,他们唤了两声他都不醒,就索性让他接着睡了。   “爷,唐公子。”   宗盛替祁霄撩起帐帘,把人迎进来。   “殿下、公子。”   池越故意扬了扬声,把睡得迷糊的白溪桥惊醒了。   “……闭嘴,别吵。”   池越翻了个白眼,默默退到一边,他仁至义尽了。   祁霄上前,伸手抓住白溪桥的衣领,白溪桥闭着眼睛,直接捏住祁霄的手腕,做梦也忘不了打架。   “师兄,起床了。”   白溪桥睁了睁眼,终于看清楚了面前的人是祁霄:“霄儿?”   “醒醒吧。”   祁霄把白溪桥拉起来。   白溪桥抬手搓了搓自己的脸颊,醒了醒觉。   “顺利吗?”   祁霄问得自然是栈道修筑的事。   白溪桥大叹一声:“这话问的……若这工事是三月内完工,那便是顺利,若是必须半月内完工,那便是不顺利。   现在已是深秋,天黑得早,酉时不到人就必须全撤出来,否则太阳落山一个不小心就会摔个粉身碎骨的,尸骨都未必找得回来。   时间太紧了。”   “山谷里你去过了吗?情况怎么样?”   “山谷里倒还挺好,跟原来没什么差别,积了厚厚一层土而已,收拾收拾就行。   寒辰宗里的茅草屋破旧了点,好歹能遮头。   不过大雪天就不行了,四面穿风,可得冻死人。”   祁霄说:“我今日问过陈恒,现在已经选出了三千精兵,明日让他们带上五日干粮,与我们一同入山。”   “嗯?五日干粮?与我们?你去干嘛?”   “监工。”   “用不着你。”   池越摸了摸鼻梁,这话也就白溪桥敢说。   “凤林山你熟,我也熟,怎么就用不着我?”   “你到底想干嘛?”   “地图呢?”   白溪桥从怀里掏出一份地图铺上桌面。   地图上划着当初他们计划的三条运粮的通道。   白溪桥在上面打了标记,现在修了都不到三分之一。   越往山里越难修,差的有点远。   “三千人分三队,你我一人一队,再让陈恒派一个领队的,三条线路,日夜不停,先把线路清干净了。”   白溪桥瞪着祁霄半刻,一拍桌子:“行!”   修建栈道需要工匠,人数有限,他们就算是铁做的也不可能在山里日夜不歇的干。   但如果只是士兵伐木砍树移石清道,只是体力活而非技术活,那就另当别论了,人多力量大,轮番上阵,辛苦归辛苦,但效率高得多了。   祁霄转头向宗盛道:“你留下,务必在五日内让陈恒和陆秀林再给我挑出三千人来,让他们背上五日干粮,进山来换班。”   “是。”   “池越,我入山之后,各处消息你都盯紧了,尤其是粮。   若有什么要事,听唐绫的。”   池越点头:“遵殿下之命。”   唐绫一直没说话,静静看了地图很久,待祁霄事情吩咐的差不多了,才开口说道:“我有个想法,却不知是否可行。”   “说说看。”   “凤林山中情形我不知道,只看地图,从军营入山腹,这三条道都已经避开了陡峭山壁,算是平坦了,但是依然多谷多坡,栈道不可能修全,按之前商量的,多用吊索,利用地势把粮草辎重拉过去,对吧?”   “嗯,没错。”   “但是吊索承重有限,每一处都至少需要六组至八组吊索才行,所以工程进度快不了,对不对?”   白溪桥点头:“就是这么回事。”   “那既然你们要入山清路,能不能试试用砍下的树把下坡道稍微铺平整一些,入冬后下雪下雨就能结成较为冰面、或雪道,用雪橇运,加上吊索,是否能更快些?”   太华江大部分流域是不结冰的,只有靠西北的一小截支流在隆冬会结冰,周国皇亲贵胄夏天用的冰都是冬天从这支流上游采了运到东边的,就靠雪橇拉。   当然了,冰河和雪山是两回事,能不能做到,唐绫并不知晓,只能问问祁霄和白溪桥的看法。   祁霄看了看唐绫,又看了看地图,一抬眼,白溪桥正看着他。   白溪桥说道:“如果这样的话确实可以缩短工期,许多地方甚至不需要吊索,顺坡往下滑就行了。   另外等入冬下雪之后才开始运粮的话,我们的工期就能再充裕一些。   我觉得行。”   “如果此法可行,那我们之后穿过凤林山,是否也可用此方法?雪橇?”池越也凑过来,笑着说,“这让我想到元京城里的公子们冬日里都喜欢冰戏,雪橇棱床滑得飞快呢。”   祁霄点头:“不妨一试。”   反正现在急赶慢赶未必能修得成,清道总得干,稍微平一下道顺手而已。   如果能行得通,可就省事多了。   这厢事情都商量妥当,白溪桥直接去找了陈恒和陆秀林让他们明日一早点兵,带上干粮入山。   ***   祁霄和唐绫回到自己营帐中,很快就灭了灯火。   祁霄把唐绫抱到床上,严严实实地搂在怀里,下巴搁在他肩头,长长叹了一声:“好累。”   “累就早点睡吧。”   “……嗯。”   不仅是祁霄累,唐绫也累。   为了不让祁霄顾及他太多,不拖慢行程,唐绫咬着牙一声不吭地跟了一路,每日在祁霄面前还要强打精神,不敢露出倦意。   祁霄会那么担心他在凤林山的冰天雪地里会撑不住不是没道理,他虽然不似祁霄想的那般柔弱,却也不似自己想的那般刚强。   他一定要撑得住才行呐……   唐绫想着想着神思就迷糊了,不知何时睡着的,再醒来时天还没亮,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是被祁霄弄醒的。   祁霄浑身热得像个小火炉,暖烘烘得贴着唐绫,最烫的地方不停蹭着,像是能钻出火星子了。   “嗯?祁霄……”   “我在,醒了吗?”祁霄掰过唐绫的脸,吻着他,明明是问话,却堵着他的嘴不让回答。   “唔……嗯!”   祁霄吃掉了唐绫所有的呜咽,吻得他喘不过气,原本不安分的手脚还是偷偷摸摸,现在唐绫醒了他就肆无忌惮了。   “啊!慢……!”   “我今日就要进山了,十天半个月都回不来,唐绫,你心疼心疼我吧?”   “祁……!”   祁霄双手按在唐绫的腰眼上,奋力顶撞,唐绫咬着被子才没大喊出声。   “唐绫,子绎……你好美。”   祁霄低头咬在唐绫肩上。   “……别……”   “什么?”祁霄拉着唐绫的双手把人抱进怀里,凑在他颈窝里又咬,“别什么?”   “别咬。”   “疼?好,不咬。”   说是不咬,祁霄就舔、就吮,换着法子折腾,一直到窗外晨曦透进来。 第120章   祁霄带着人进了凤林山,陆秀林派了一个百夫长跟着一起去的,百夫长叫做田初三,袁州土生土长,从十六岁就入了定远军,白柳在时他是一个远远仰望着大英雄的小豆芽菜,后来定远军裁撤,各个将领另行调派,轮不到他这个小兵丁,到现在,他已经在定远军中七年了,不折不扣的老兵,凤林山他恐怕比陆秀林都熟。   陆秀林选的人祁霄没意见,三人三队分开三条道,就直接进了林子。   唐绫睡到了辰时末,青岚轻手轻脚地进入营帐,不敢吵醒唐绫,但唐绫还是醒了。   “青岚,什么时辰了?”   “公子,你醒了?快到巳时了。”   唐绫摸了摸身边空荡荡的位置,他身上没有粘腻不舒服的地方,祁霄替他擦拭过了,要不是他腰疼的快断了,他一定以为早上的事情是一场梦。   “祁霄已经走了吗?”   “嗯。   殿下吩咐让公子多睡会儿。”   青岚端了杯茶到床前,“我瞧着时辰已经不早了,公子一般不会睡这么晚,便进来瞧瞧,顺便拎了壶热茶来。”   “我确实是口渴了。”   唐绫撑坐起来,接过茶盏,慢慢喝掉了一半,一眼瞥见青岚还提了个水桶进来,便问,“怎么还提个水桶来?”   青岚看着唐绫,脸色有些闷闷不乐,回答说:“殿下说,公子醒来会腰疼,让我伺候着。   水桶里是热水,想给公子敷一下。”   唐绫差点呛了口茶水,轻咳了两声,红了耳根。   “公子,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咳咳……没有……”   “公子,你总是袒护他。”   唐绫叹了口气,他要怎么跟青岚解释这个?不是祁霄欺负他,是他想被祁霄欺负?!   “青岚你还小,这些事情还不懂……”   “殿下的生日在春天,我是年尾出生的,他最多比我大十个月。”   “……”   唐绫一时失语,年纪确实不是一个好理由、好借口,但青岚与祁霄的差别并不在年纪而是心智和心志。   青岚还像是个孩子,被唐绫过度纵容和保护着,祁霄却已经是个男人了,他要撑住的是天下之局。   这些话唐绫就算说给青岚听,他又能明白多少?而唐绫并不想他明白,他不需要明白。   “公子你别这样看着我了,我不问了,也不说了,我给你揉揉腰?”   青岚就怕见唐绫这一脸心思沉重的模样,他知道自己笨,公子操心的事情他一件都帮不上。   侯爷曾对他说过,他在唐绫身边其他一律不用管不用问不用知道,只需照顾好唐绫,便是最好。   祁霄说,让他伺候着,这是他的本分,原不必祁霄说的。   唐绫忽而一笑:“好。”   凤林山脚下已经比外面冷得多了,唐绫身上只披着单衣,出了被窝肯定得着凉,青岚先把炭火盆搬到了床边不远处,把火弄旺了,才绞干了热帕子递过来。   “公子你趴一下。”   青岚将帕子敷到唐绫腰上时瞧见了他后颈的吻痕。   青岚抿了抿唇,没说话,不问了、不说了,不管祁霄做了什么,他会好好照顾公子的!   青岚替唐绫揉了好一会儿腰,把唐绫揉的舒服得差点又要睡过去。   宗盛在帐外轻唤了一声:“唐公子起了吗?”   “青岚你去看看有什么事。”   青岚点头,出了营帐去见宗盛:“怎么了?”   “时间不早了,营里伙房要收了,给公子留了一份早饭,我给送来,公子若是起了就趁热吃吧。”   青岚接过食盒,向宗盛点了点头:“多谢。”   “爷不在,公子若有吩咐尽可来找我。”   “我知道了。”   青岚躬身送了宗盛,转身回到营帐内,唐绫已经起来了。   “公子,先用些早饭吧,一会儿青岚给公子梳头。”   宗盛一早上送走了祁霄和白溪桥,之后心里就空落落的,先前急赶慢赶地赶到凤林山,一刻没敢停,现在突然无事可做,他浑身都不舒服。   “地上有什么?有矿吗?”池越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吓了宗盛一跳。   “凤林山没矿。”   “那你盯着脚底下看什么?”   宗盛不自觉地叹了一声。   “哦,你想跟在殿下身边,殿下却把你留下了。”   宗盛看了池越一眼,默认了。   “你既然想跟着,为什么昨日殿下吩咐的时候你不提?你若提了,殿下说不定能带着你呢?”池越从宗盛左侧绕到右侧,看宗盛的脸色其实与平日无异,一如既往淡的没有神色,可他就是看得出来宗盛不高兴。   “爷的吩咐,我自当办妥。”   “你自小就跟着殿下,殿下对凤林山有多熟悉,你就有多熟悉,派你去难道不行?他非得自己去受苦受罪。”   “……”池越说的一点都没错,但祁霄的决定是自己入山,留下了他。   这让宗盛心里难免失落。   留在定远军营中他其实无事可做,陈恒和陆秀林选兵他去看了看,今日校考射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他在定远军中无官无职,自然不好插嘴做什么,能容他看着就不错了,所以看了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只能给唐绫送送饭。   池越噗嗤一笑:“我觉得挺好,还是殿下知道疼人。”   宗盛不明所以,皱了皱眉头,疼人?疼谁?这是什么话?   “疼我啊,你要是跟了去,我怎么办?”   宗盛愣了愣,扭头就走。   “哎哎,玩笑玩笑罢了。”   池越追上宗盛,笑着说,“你怎么想不明白呢,傻不傻?”   宗盛驻足,看着池越:“你知道什么?爷另外有事吩咐你?”   池越摇了摇头,伸手揽住宗盛,压着他的肩头,轻声说:“你不想想,殿下带进山的是不是定远军挑出来的精兵?”   “是啊。”   “之后这些兵,是不是得跟着殿下出生入死啊?”   “是啊。”   “殿下不曾领过兵、打过仗,没有军功吧?”   宗盛摇头。   “所以啊,若殿下自己窝在军营里享福,拿那些兵将当牛做马,以后怎么降得住他们?你是知道殿下的好,可旁人不知道啊。   陆秀林是会跟我们一起去齐国没错,但他是副将,若将士们对主帅没有半点信任和亲近,怎么打仗?谁能甘愿为殿下冲阵、赴死?殿下必须亲自去,而且得第一日起就与将士们在一起,同吃同喝同甘共苦。”   宗盛没想到这些。   “再说你,殿下留你下来就说明你是他最信任的人了,才能把唐绫交给你照顾。   唐绫啊,唐公子,我们殿下的命!殿下回来时,唐公子但凡有一声咳嗽,他都能揍死你。”   宗盛默默点了点头,他会照顾好唐绫的。   池越戳了戳宗盛额头:“傻!”又嘟囔了一声,“我倒是希望殿下能顾忌我一下呢。”   现在祁霄已经几乎打消了对池越的戒备,但也说不上有多少信任,只是池越是重要的、可用之人而已。   宗盛看着池越,道:“爷待你不薄。”   “什么?我是陛下派来的,他甩不掉我罢了,而且我还有用。”   宗盛没池越那么会说话,很多事情他心里清楚但说不清楚,于是想了想才说:“爷没拿你当外人。”   “哦?我怎么看不出来?”   “我说不出来。”   这是一种感觉,宗盛跟在祁霄身边那么多年,虽然他不一定清楚祁霄的心思,但他知道祁霄的喜恶,知道祁霄什么时候是装的、什么时候是真的。   而且从池越来的第一天,祁霄知道池越和宗盛是旧识,一直把宗盛留在池越身边,但从未说过要宗盛留意或监视池越的话。   之前祁霄问过宗盛,池越能不能信,其实祁霄自己心里有数,池越来的这段时间,他的提议祁霄照单全收,若这都不能算做信任,什么才算呢。   “好吧。   我信你。”   池越拍了拍宗盛的肩头,把人拉上,“走,陪我走走。”   “去哪儿?”   “绕着营地跑跑马,看看凤林山。”   “好。”   “你不会使坏,把我扔进山沟沟里吧?”   “……不会。”   池越笑起来,把人拉进营帐背后隐秘处,凑上去亲了宗盛一口。   有些草率,不太过瘾,于是又吻了上去。   宗盛起初是愣住了,后来伸臂就把池越抱在了怀里,认认真真地吻他。 第121章   “一二!一二!一二!”   伴随着一声一声嘹亮的号子,凤林山中充满了刀斧劈砍的声音,钝钝的、沉闷的,一声一声,然后轰隆轰隆巨木瘫倒。   祁霄将一千人分拆成好几组,探路的、伐木的、清路的、砍柴的、运输的、搭营的,还有两组休息,两个时辰轮一班。   凤林山中原本的道路细窄只能容二人并肩,盘山弯曲,杂草丛生,道旁就是枝繁叶茂,这样的道,行军是勉强,运粮是不可能的。   要将路拓宽,最好能辟出一条平直的路线,就得伐木砍树。   林中许多都是长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参天巨木,就砍这一棵树就能要花几个时辰。   三人合抱的大树怎么砍,往哪个方向倒,都不是随随便便,想要按唐绫的设想用木材搭出一条道来,一点都不容易。   刚入山,祁霄就差点被一棵树砸到。   树已经死了,树干内里中空,倒下的方向不如预想,祁霄身手敏捷,躲得快,但还是有人受了伤,幸好伤不太重,简单包扎过后就让他们先出山去了。   设想是一回事,实操是另一回事。   凤林山中树高林深,祁霄抬起头也望不见日头,不由一叹,干不了也得硬着头皮干,否则粮食运不进山。   直到午时,祁霄这边只推进了不到百米,行进速度非常缓慢。   这样不行。   午时,祁霄让所有人停下休整,将十个百夫长聚到一起,询问他们的意见。   百夫长们带兵没问题,修路都是一头雾水。   交头接耳了一阵,有一名百夫长说:“殿下,我们一般从营地往山中哨站运粮都是用独轮车,那个不能用吗?”   祁霄他们现在身处的位置还在凤林山外围,是有山道小径的,他选的三条路也都是最大程度上利用了这些小径和山道,独轮车能过。   但是山中哨站所在的地方和温泉山谷所去甚远,也没有像样的山道,否则祁霄就不用愁了。   祁霄摇头:“在往山里走一段就没有能过车的路了。”   “人能过的小径,独轮车就能过,咱们开一条足够两人并肩而过的山道应该不成问题,比砍树容易。”   祁霄还是摇头:“我不瞒你们,今次我奉旨来袁州府,挑选定远军精兵,入凤林山,是为了来年开春与齐国一战。   所以,我们要在山中度过一整个冬天,独轮车能载的粮食根本不够,就算一人一辆独轮车,都得至少跑三趟。”   百夫长们愣了愣,他们其中是有聪明人已经猜到了的。   陈恒和陆秀林挑选精兵时,他们还不清楚所谓何事,但今早祁霄出现,并将身份告知他们的时候,就有人猜到了,是要打仗了。   只不过,这个小子能行吗?   百夫长严川默不作声地看着祁霄,这个九殿下让人摸不着头脑。   今天一大早突然出现,带着人就进山,进山就干活儿,一点废话都没有。   早上那棵树砸下来的时候,严川就在不远处,吓得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要是真把皇子砸死了,他们统统都得连坐。   但祁霄一闪而过,毫发无伤。   祁霄有武功,不太娇贵的样子,但似乎也没想使手段拉拢人心。   他到底想干嘛?就为把栈道修到深山里?   祁霄对上严川的目光,问道:“你叫什么?”   “禀殿下,小人严川。”   “严川你是想到什么办法了?”   严川想了想说:“我觉得方才黄大为的提议可行。”   祁霄才说了不行,严川就敢当面违逆,这胆子大的令人咋舌,不过再坐的百夫长们虽然诧异却不惊慌。   这个楚王身份是贵重,但在凤林山里再贵重也没用,谁还真怕他了?要是被他骂回去、打一顿,不用在山里窝整个冬天去伐齐,那才好呢。   祁霄看着严川,这人瞧着是百夫长里年纪最小的,故意招惹他,眼神里却没有不屑的神色,只是性子直而已吗?   “你说说看。”   “要在山中过冬,我们需要大量的粮食,靠独轮车运确实很麻烦,而且眼看就要入冬了,时间也紧。   所以我想,能不能先用独轮车运一批进山,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方就挖地窖先存下,能运多少运多少,能存多少存多少。   山道我们继续开,一段一段往山里运。”   祁霄低头沉默了一阵。   大家不知道祁霄在想什么,只觉得他脸色阴沉,不知会不会对严川发火。   严川身边的人拿手肘怼了严川一下,小声说:“你不怕得罪他?”   严川没搭理,祁霄问的话,自己不过老实回答,这就算得罪了,将来怎么把性命交给他?   “要不,要不咱们放把火,把这林子烧一烧?咱家乡开荒都那么干,先烧一烧。”   祁霄看向说话的那汉子,什么蠢主意,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行,且不说前几日刚下过雨恐怕烧不起来,怕就怕它烧起来,火势控制不住,整个袁州府都得跟着倒霉。”   当年祁霄离京,就是因为凤林山山火。   那汉子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你叫黄大为?”祁霄看向方才第一个说话的人。   “是是,小人正是。”   “你现在带人折返营地,让陈将军准备独轮车,运一次试试看。”   “是是。”   “先把路平了,该探路探路,让伐木那一组先停下,在方才咱们砍出来的那段路上选一处,挖个地窖试试看。   严川你挑二十身手好的,跟我走。”   “遵命。”   ***   严川选了二十个人出来,跟着祁霄走,但他没想到祁霄的“走”是飞檐走壁的那个“走”。   严川和他的人是兵卒,不是武林高手,身手再好也追不上祁霄的轻功,只能跟在屁股后面跑。   严川追着祁霄跑了一脑门的汗,他身边的兵卒更是一头雾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小声嘀咕一句怎么回事的空闲都没有。   跑了一个时辰,祁霄才停下来,站在一棵大树粗壮的树枝上,看着严川带着人一跑一跳的跟上来。   趁着严川还没追上,祁霄在大树树干上钉了一串铜铃铛。   凤林山很大,树多林深,每一棵树都长得差不多,很容易迷路,以前祁霄和白溪桥在山里跑的时候都会带着铜铃铛,钉在树上做标记,免得迷路找回不去。   万一掉山沟沟里去了,铜铃铛比破锣嗓子好用,是能救命的。   严川跟上来了,在大树底下疯狂喘气,他身边的兵卒也个个累得跌坐在地。   祁霄跳下树,坐到严川身边,问:“刚刚你们跑的那段路,能修出来吗?”   “啊?”严川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想方才来时的路。   祁霄跳跃纵横于密林间,严川根本没机会思考太多,怎么样能追的上就怎么跑,一脚高一脚低的,来不及主意哪里有坡、哪里有坑,居然也没掉进什么沟里。   除了那仿佛能将人活埋了的杂草,似乎一路上都算平坦?   有几处不平坦的地方,山涧、陡坡,都是借一借力,身边人拉一把就能过去的。   那么一想,好像,能修条道出来。   “能。”   祁霄看着严川笑起来,这倒是个爽快人,也不惧他。   “你们先原地休整。   一会儿原路返回。   如果大部队那边的地窖能挖的了,独轮车能运粮,明日就过来,在这里挖第二个地窖。”   祁霄指了指树干上的铜铃铛,“那个铃铛作为标志。”   “遵命。”   祁霄看着一地或坐或躺的人,山里无路本就难行,他也不是故意要刁难他们,让他们跟在屁股后面拼命跑,只不过这个方法最简单直接,他们为了不跟丢祁霄,下意识去寻最近最快最容易的路走,他们比那支探路的队伍已不知快了多少。   祁霄忍不住笑起来:“不远处有山涧,去喝口水吧。”   众人来时路过了,知道在哪里,纷纷点头,相互搀扶着去找水源。   祁霄将怀里的地图拿出来,这一段路线与他之前预想的差不多,却不知白溪桥和另外一条道的情况如何。   “王爷。”   “嗯?”   严川问:“王爷为何对凤林山如此熟悉?王爷的封地在抚州。   不应该吧?” 第122章   祁霄进山的十日,凤林山下起了第一场雪。   细白的雪从深夜开始无声无息地落下,待到天光该亮却未能透亮的时候才让人发觉,原来下雪了,地上积起薄薄的一层冰雪,寒气浮在冰层上似霜似雾。   抚州的粮食两日前到的,趁着天晴根本没往营地里放,直接清点了一下就往山里送。   除了粮食、药材,还有弓弩、刀斧、御寒的衣物被褥等等物什接连往山里运。   这段时间,唐绫在定远军营中几乎是足不出“帐”,别人都以为他很清闲,其实不然。   青岚将白丸递给唐绫,说:“爷,我们在定远军中要与星罗卫联系可太难了,身边还都是祁霄的人,我方才来时那池越又在帐外闲晃。”   唐绫将白丸泡入特制的药水中,微微点了点头:“现在还能收到信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之后入了凤林山才真是断绝消息,直到明年开春,我们到了齐国境地才有机会。   池越你不必理会,星罗卫之间暗通消息他肯定知道,我们的信件能送出去他必然也知道,这个节骨眼上,陈、周联军,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那他老在我们营帐前晃什么晃?”   “……闲得无聊吧。”   唐绫拨开白丸,里面藏着一封信,是黄泽献的字迹,上面告诉唐绫元京城里的情况,陈、周议和之事表面上仍然在拉扯,但其实陛下已经答应了唐绫开出的大部分条件,羲和公主的婚事定下了,待公主满十五岁便会举行婚礼;十万玄铁矿会分五年送往大周,第一批将在明年开春时送入周。   这些都是意料之中,唐绫更关心的是黄泽献提到的另一桩事情,陛下给陆方尽、往临长江府调兵了。   联周还是联齐,对陛下而言并不是选择题。   “哼……”唐绫轻哼了一声,调兵一事也是意料之中,只不过唐绫没想到会这么快,距离他们离京、陆方尽离京不过才一个月而已,而且完全没有要隐瞒的意思。   像是为了做样子给齐国看,让齐国佔事处的探子知道,陈、周有再次开战的可能,又像是给周国、给荀安侯看的,若祁霄和唐绫这支奇兵不能胜,那战场将会回到太华江。   唐绫在很早之前,祁霄刚入大理寺时,就多方打探过户部的情况,粗略估算过陈国能用作军费的钱银,得出的结果令他胆寒,即便是户部乱成一锅粥,陈国国库依然有足够的银两做军饷。   所以陛下一心要战,这个时机对陈国来说,不能更好了。   祁霄虽然没能将户部的案子一查到底,但大理寺卿罗瑜的案子抄了十几间赌坊、商铺,还有大皇子放印子的钱,国库一下多出来一大笔“不义之财”,袁州府定远军催了小半年的军饷不仅发了,还多发了两万两,做什么用的,唐绫和祁霄最是清楚,陈恒购置了许多军需,最好是日夜不停地往山里运,能运多少运多少。   与陈国相反,周国国库空虚,根本拨不出钱银打仗。   今年春汛,周国四州之地受灾严重,颗粒无收,全靠朝廷拨款赈济,再加上一场战争,周国无以为继。   虽然答应了陛下陈周联军,但荀安侯最多就是陈兵于齐境,出兵是不可能的。   唐绫将信件烧掉,又写了两封信分别封入两枚新的白丸中,交给青岚:“尽快找机会送出去。   这是最后两封了。”   两枚白丸看似没有任何区别,但若在等下看,会看得出接缝处透出的是不同的颜色,略带粉色的是要送往元京城的,另一枚略带金色则是要送回大周的。   “公子的意思,我们要入山了?”   “嗯,就这两日。”   “这么快啊……”青岚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声,他们还没进山,光是在营地里他都觉得冷得骨头疼,入山之后可怎么受得了。   唐绫早就让青岚收拾了东西,随时准备入山。   第一场雪已经落下,他们该入山了。   唐绫早就等不及了,他想见祁霄。   旁人不晓得,连他自己都不曾想过,会对祁霄生出这般强烈的思念,日日夜夜地牵着他不自觉地望向远处看不见的山,和藏在深山里那个看不见的人。   从分开伊始就强烈地无法控制,无时无刻地不在牵挂,越是习惯这样的牵念,越是会生出更多更多念想,心里像是有个填不满的窟窿,呼呼吹着凌冽的风,是要将人卷进去。   唐绫叹了一声,让青岚先去办事。   他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祁霄回营的时候黄昏将近,他骑马回来的,风尘仆仆,外氅上泥啊雪啊叶啊草啊什么都有,乍一看还以为是哪里冒出来的破落乞丐。   他又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身边没带入,营地门口的兵卒差点拦着没让他进,反复检查了腰牌才放他进去。   池越在唐绫帐外瞧见祁霄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殿下?”   祁霄看了池越一眼,只一摆手就往唐绫的营帐去。   池越在原地愣了愣,忽而一笑,赶紧吩咐人准备沐浴的热水。   祁霄将外氅和鞋靴脱在了帐外,实在太脏了。   于是唐绫一抬眼就瞧见那么一个没穿鞋的祁霄。   “……你怎么回来了?”唐绫站起身,看着祁霄,好像再做梦,他匆忙低头看了一眼书案上他正在写着的东西,墨迹清晰、字句连贯,不是梦境啊!   祁霄急匆匆、兴冲冲地一路急赶回来,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人,就想冲过去一把将人抱住,可唐绫静默的样子却让他心跳顿了一下,该不会是嫌弃他肮脏的模样吧?   唐绫恍然如梦醒,跑了两步扑进祁霄的怀里,捧着祁霄的脸颊无声笑开。   他的手掌抚在祁霄杂乱横生的胡渣上,刺的他有点疼、有点痒,却让他不知为何喜欢得要疯了。   他来不及想,已经凑上去吻住了祁霄。   唐绫身上好香啊。   祁霄默默的想着,手臂将唐绫紧紧圈住,又想,他好像又瘦了些,腰怎么这么细、这么软?   “你怎么回来了?”唐绫沉沉地喘着粗气。   “想见你。”   祁霄来不及解释,又与唐绫痴痴地吻在一起,他们才分开十日而已,他就已经忍不住朝思暮想,只有这一刻将实实在在地唐绫拥在怀里,他好像才能喘上气,才能让心继续跳动,但这样的满足只不过持续了片刻,情不自禁时,祁霄扯开了唐绫的衣襟。   “唐绫……我好想你。”   “我知道,我也想你。”   祁霄吻在唐绫的心口,将欲望生生按住,慢慢将唐绫放开。   “怎么了?”   “……太脏了,我都臭了,你闻不到吗?”   唐绫笑起来:“闻得到啊,男人味嘛。”   祁霄莫名红了脸,唐绫说的是什么话啊!要命了!   唐绫抵在祁霄的胸膛,又笑说:“我在军中多年,这点都受不了吗?”   祁霄突然就不高兴了,他跟那些臭男人是一回事吗?   唐绫摸着祁霄的胡渣子,心里有许多微妙的感情混在一起,让他一时有些分辨不清,喜欢、心疼、恋恋不舍、想护着他。   “怎么突然回来了?”   “来接你,明日要入山了。”   “顺利吗?”   “不算顺利,勉强吧。”   “陈恒这几日一直在往山里运东西,我以为你们进展顺利呢。   难道不是?”   祁霄摇头:“伐树开道实在太慢,只能用独轮车往里运。   我们在三条路上挖了十个地窖用于储存物资,实在运不了的就先存着,等天气好的时候再挖出来,用雪橇拉。”   “你呢?辛苦吗?与众将士们之间相处融洽吗?”   “嗯,你知道我的,远看近看都不像个王爷,进了山之后贵公子也成了乞丐,我们相互不嫌弃,自然也没什么嫌隙。”   唐绫被逗乐了,指腹蹭着祁霄眼下的青黑,忍不住叹气:“辛苦你了。”   “我没什么,就是担心你受不了。   虽然你是常年跟着荀安侯,军旅生活倒不会为难你,但凤林山还是不同的,其他季节都叫人活得像野兽,冬天是真的要人命。”   “青岚配了御寒的药,一天两贴,前几日就让我开始喝了,你就放心吧。”   祁霄点头,却不能放心。   在军营中,有炉有灶,入山之后艰难的日子可多了。   唐绫捧着祁霄的脸,说:“你若表现得太多在乎我、担心我,会让将士们心生不满和怨气,以后不要露出这样的神情了。”   “好。”   祁霄微微低头抵在唐绫的额头上,其实是唐绫更担心他吧。   “殿下,热水备好了。”   池越在帐外扬声喊了一句。   “天冷,水凉的快,我帮你洗。”   祁霄笑了:“好。” 第123章   青岚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风雪,白茫茫一片,天地无分,整个世界除了刺入骨血的寒冷之外,其他什么都感觉不到,渐渐地连冷都没有了,剩下的是疼,露在外面的每一寸皮都疼,裹在棉衣里的身体每一根骨头都疼。   身边的火堆在暴风雪的面前渺小而无力,即便离山洞口足有十几丈远,还是被吹的东摇西晃,好几次都要被席卷而来的风雪扑灭。   “太冷了……”青岚打着颤,挨在唐绫身边,“公子,你还好吗?要不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等着。”   唐绫摇头,他不走,他要等祁霄回来。   青岚看着唐绫脸色惨白,脸颊被风雪冻得通红泛紫,在这么下去,祁霄或许没事,唐绫就要先病了。   “公子……”   “我去找!”一直坐在角落里的池越突然站起来,“青岚把你家公子带回山谷里去。   殿下回来时若见唐公子病了,我们都得受罚。”   “不能去!”   唐绫喊住池越,白溪桥也站了起来,将池越拉住:“这么大的风雪,你上哪儿找人去啊?!”   池越咬着牙,冷冷问道:“已经四天三夜了,这风雪不停,我们就这么等着?你不是殿下的师兄吗?你就不着急?”   池越回身看了唐绫一眼,好像也在问他,你就不着急?   怎么可能不着急?!唐绫心急如焚!可他无能为力。   这不是能“人定胜天”的事。   四日前还是天清气朗,山谷里微风徐徐犹若春时,山谷外虽说是冰天雪地,但没下雪,风和日丽的。   祁霄带着一队人去储粮的地窖取粮回来,宗盛和白溪桥都跟着,雪地路难行,原本一个时辰的路线,他们走了三个时辰,但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事。   回来的时候白溪桥行在最前开路,祁霄和宗盛押后,到了半路上突然开始刮风下雪,白溪桥心道糟糕,听见队伍后面传来祁霄的命令,一前一后人拴人,带上能带的东西急行军,带不了的就不要了。   白溪桥大吼一声应下,背上一袋干粮,带着人就走。   风雪越来越大,不多会儿就伸手不见五指,若不是麻绳栓着前后的人,真的会以为自己是这世间余下的最后一人,其他所有都已被风雪掩埋。   白溪桥还没感慨完,后面队伍里有人摔了,前面的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都被腰间的麻绳拉住了脚步,白溪桥等了一会儿,大声喊着:“发生什么事了?都还好吗?”   “说话!”   “喂!”   “出事!”   队伍中间有人一脚踏空摔进了沟里,幸亏被拉了上来,可拉上来了人才发觉,他身后的人都不见了,什么时候丢的都不知道。   白溪桥点过人数,少了十七个人,包括祁霄和宗盛。   风雪化作了妖魔,不知什么时候已将白溪桥等人都吞进了腹中,眼前的白色突然让白溪桥感受到彻骨的凉,像是死亡。   白溪桥只犹豫了片刻,立即吩咐整装继续前行,至少要把他身边的人带回去,回去了才能求援。   如果现在回头找,只会给祁霄添麻烦。   大风雪之中根本没有路,不仅没有路,狂烈的风雪甚至还封住了所有人的五感,除了白雪什么都看不见,除了风声什么都听不见,手脚都被冻得麻木,只能重复着抬腿前行的动作,喘息都已经十分费力,没有人说话。   以前在凤林山中乱跑的时候,祁霄和白溪桥会用寒辰宗的记号作为标记,刻在树干上,这样不至于迷路。   进山开路的时候,他们遇到过两场雨,祁霄认为刀刻的记号太不明显,他和白溪桥目力甚好或许没关系,但对其他兵卒来说太过勉强,于是改用斧子直接在树干上砍出一个三角缺口。   幸亏如此,白溪桥才能一棵一棵树的树干摸过去,勉强找到了回去的路,赶在天完全黑透之前回到营地。   但是天黑了,风雪完全没有要停歇的意思,他们不能离开营地,不能出去找祁霄。   白溪桥不敢告诉唐绫,祁霄失踪了,在风雪乱做的凤林山里,不知所踪、生死不明。   唐绫住在山谷,祁霄则是一直跟其他人一起住在营地,他不能一直陪着唐绫,窝在舒服的地方,让自己的兵吃苦受冻,但祁霄每日都会来进山谷给唐绫送晚膳,如果有事去不了,会让人传个话,好让唐绫安心。   唐绫两日未见祁霄,白溪桥就瞒不住了,这才说了实话。   外面的风雪一直没停,他们出不去,而祁霄一直也没回来。   祁霄失踪的第三日夜里风雪停了一阵,可深更半夜的,他们依然出不去,只期望等到第四日天能放晴,可四更刚过,风雪又嚣张起来,到现在外面就是一片死域。   让白溪桥没想到的是,最先忍不住闹着要出去找人的不是唐绫,而是池越。   祁霄不见了,宗盛也没回来啊!   “不行,我出去找,我一个人出去。   其他人轻功都远不及我,跟着也没用。   我就去三个时辰,如果我没回来,那就不必再派人出去了。”   池越还是要出去。   白溪桥把人拉住,凶道:“你发什么疯?!”   “丢了殿下,我池越人头难保。”   丢了宗盛,他活着也没意思!   “别闹!霄儿他们身上有干粮,只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化了雪就有水,饿不死渴不死的!等雪停了,他们就会自己回来的!”   “废话!那样当然最好!可你队伍最后一个人是跌进雪渊里被勉强拉上来的,若是殿下也摔进去了呢?!你们把人都绑在一根绳上,万一殿下来不及脱身,被牵扯了呢?!莫说是冰天雪地,就是寻常不是大雪封山的时候,掉进去没有救援,那就是等死!何况这样的天气!倘若殿下跌下去的时候一时昏迷,那就会被活埋进大雪里的!”   “池越!”唐绫低吼一声,捏紧了拳头,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不会的。   他和宗盛的身手都极好,不会有事的。”   倘若真如池越所说的那样,已经四天了,祁霄的尸身都早已被冻结实了……不会的!   唐绫重重的喘着气,不会的,他不敢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不会的,他必须相信祁霄有自保的能力、能化险为夷的!   他们才入山还不足一个月,甚至还没到齐国边境,凤林山只是第一重难关,祁霄绝对不会、也不能在这里就认输!   “池越,坐下,等着。”   “……”池越咬牙,他怎么等的下去!他就快疯了!   唐绫看着池越焦躁的模样,好像突然悟到了什么,池越十岁的时候就能在都事府潜伏、隐忍一年之久,怎么会是个毛躁性子?池越从来都是笑着的,真假难辨的笑着,何时着急过了?他在为谁着急?为谁担惊受怕?   唐绫的身体轻轻一晃,青岚赶忙将他扶住:“公子,回去歇会吧……”   唐绫摇了摇头,目光又回到洞口。   洞口的积雪都快半人高了。   好像不久前才铲了的。   外面白茫茫一片,连天色都看不见,满目皆是昏沉,青岚只知道他们已经在这个山洞口等了很久很久很久了,却不知道具体是多久,半天?一天?甚至更久?   现在只有老天爷知道这场风雪何时会停,可恐怕连老天爷都不知道祁霄何时能回来。   心焦难安的人又何止唐绫等人,祁霄带入凤林山的六千将士也是一样忐忑,他们的主帅丢了。   陆秀林是带兵的好手,为了不让将士们士气太多低落,成日里尽说丧气话,陆秀林给了他们任务,休整营地、做雪橇、清点储备粮、探山,让他们都忙活起来,忙不够的就做兔子蹲,蹲到精疲力尽倒头就睡。   但即便如此,还是管不住将士们私下谈论。   情绪低沉是有,不过出乎意料的,他们聊起来更多的是楚王祁霄这个人,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喜欢凡事亲力亲为,又不怕吃苦受罪的王爷。   出营地取粮的事情,百夫长做不了吗?他要亲自去。   若不是他说沿路在树干上砍个缺口,他们怎么找的到路回营?若不是他下令所有人拴在一起,那个一脚踏空的小兵现在应该在地下埋着了,怎么还能躲在同伴身边哭鼻子?若不是他,遇到这样的大风雪,大概所有人都回不来。   若是这个人,他们六千人或许真的能打一场漂亮的胜仗,让天下都知道定远军,就算白柳大将军已经不在了,定远军依然是能震动天下的雄狮!他们也都能有出人头地、封侯拜相的一天!   就是这么想着,才让人更难过、更恨自己无能为力。   池越坐不住,又往洞口走。   “池越!回来!”白溪桥疾步上前,差点就要动手揍人了。   池越一回头瞪了白溪桥一眼:“我不出去!我铲雪!”   说罢,池越就拾起挨在石壁上的铁锹,走到洞口去将积雪铲开。   一铲下去都好像能放更多风雪冲进山洞里,呼啦啦地一阵阵鬼哭狼嚎。 第124章   天又黑了,风雪始终未停。   “公子,不行,你一定要回山谷里去!”青岚已不知道是第几次劝唐绫了,怎么劝都劝不动,可唐绫体弱,旁人受得了的风雪,他扛不住,“公子,你已经起烧了,这样下去可不行!”   白溪桥走过来,唐绫的脸色不好,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他们个个都被冻得满脸通红的,他看不出来是发烧还是冻伤。   “唐公子请回去吧。   霄儿会担心的。”   唐绫抬眼看向白溪桥,眼里盈盈有些许泪光,咬牙忍住了。   “池越,你送公子回去。”   池越站起来,走向唐绫:“唐公子请吧。”   之前着急得快疯了的人,现在好像已经被风雪冻住了,五感会麻木、痛也会麻木,所有担忧和焦虑最后都会变成绝望。   唐绫默默看着池越好一会儿,轻轻点头,被青岚搀扶着,由池越送回了山谷里。   山谷里也下雪了,只是雪落下后融化得很快,积在野草泥石上留下一层白霜,在黑夜里微微泛着光,与山谷外面那吞噬天地的风雪完全不同,这里的白雪是美景,外面的是炼狱。   唐绫在外面太久,不是坐就是站,身体早就冻得没知觉了,一直强撑着其实早就撑不住了,刚一进山谷,徐徐微风一吹,他脚下一软就差点摔倒,幸亏青岚扶着。   池越看了唐绫一眼,直接将人背了起来,快步回到小木屋里。   “你先看着公子,我去煎药。”   青岚说着话,先把屋内的炭盆燃起来,又交代池越,“你也冻了很久,不能直接烤火,先把自己身上搓搓热。”   池越点了点头。   给自己倒了杯凉水,一口灌下去。   “不准出去。”   唐绫撑着床板坐起来,“白天风雪大你出不去,现在入了夜,出去就是送死。”   池越背着身没看唐绫,站在远处许久不应。   “你不该是那么冲动的人。”   “我不会死的。”   这么多年池越经历过的凶险是唐绫根本无法想象的,暴风雪又如何,“我会把人带回来。”   “不准出去!”池越刚一抬腿又被唐绫呵止,“如果你一定要去,也必须等天亮。”   池越站着没动。   “四天都等了,不差这一个晚上。”   “你不是喜欢殿下吗?为什么不让我去?若能将人找回来,对你来说不好吗?即便不能,就算我死,于现在状况来说并没有差别,不是吗?”   “陛下将天策营交给祁霄,把你放在祁霄身边,你觉得自己是没用的?是可有可无的?若你死在这里,伐齐之事只会难上加难,还不如直接放弃,折返算了。”   “若殿下出事,才是伐齐无望。”   “按照白溪桥所说,他们失散的地方距离营地大概有十五里,就算你轻功绝顶,非但能在风雪中辨识方向,还能在黑暗中视物,找到了他们失散的地方,大晚上的你也寻不到人。   这样的暴风雪他们肯定会寻地方躲避。   你若非要去,就明天天亮了再去,带上鞭炮和烟花去。   就在他们失散的地方等,祁霄一定还在附近。”   “……你就这么肯定?”池越知道唐绫说的不错,若是他,他会躲避风雪、会等待天晴。   但祁霄四天都没回来,说不定遇上了什么突发情况,未必能原地找到遮蔽风雪的地方,或者被逼无奈无法原地等待?   “风雪这么大,他不会冒险寻路回来,何况若真是跌进了什么山沟里,绝大可能会有伤兵,原地等待救援才是最明智的。   若有非离开不可的理由,他也一定会留下记号,天黑时你会错过。”   “……好,我等到天明。”   唐绫阖了阖眼,沉声说:“如果风雪不停,你就算找到他们也无法将他们带回来。”   “我会把人带回来的。”   “如果可以,祁霄早就回来了。”   这样的大风雪,轻功高低根本不重要。   “至少,我要找到人。”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唐绫睁开眼看向池越:“你为什么如此焦躁着急?我相信他,不会有事的。”   池越回身看向唐绫,是祁霄或许是不会有事,宗盛却不一定,他那死倔的性子,倘若真有危险,他定会拼命保护祁霄,根本不会顾惜自己的性命。   所有人都紧张祁霄,可他却想护着宗盛。   十年前,他打断了宗盛的腿,那个时候他就明白了,他这一辈子什么都没有、不曾得到也不会失去,贱命一条、野鬼一只,可宗盛这个人,他不知什么时候将他看得比自己的命更重要了。   池越以前没奢求过,他离开五都府时宗盛不知道,他在都事府里受尽屈辱和折磨宗盛不知道,他在心里藏了整整十年的思念宗盛也不知道。   终于老天开眼了,他们重遇,那个傻子抱了他、喜欢他,让他忍不住有了奢望,现在他已经离不开他了。   “……你爱上他了?”唐绫震惊地从池越的眼里看见了揪心的深情。   池越微微一愣,突然笑了笑:“不是殿下。”   “……是宗盛?!”唐绫更惊了,他竟完全没察觉,什么时候的事情?   池越沉默,唐绫问不下去。   池越是一个让唐绫感到可怕的幽灵,因为他无情,对自己、对所有人,都是冷漠视之。   可当他心里生了情,他就成了一个可怜又可悲的人。   “公子。”   青岚推门进来,从池越身边走过,将食盒放在了桌上,取了药碗端到唐绫面前,“趁热喝。”   又回头对池越说,“我煮了姜茶,你也喝一碗暖暖身子。”   池越看向青岚,又看了看唐绫,默默走到桌前,把姜茶喝了。   ***   祁霄藏在一个山坳里,没有干柴、燃不起火堆,风雪难熬,风雪不停的黑夜更难熬。   他们掉下来的时候当场摔死了两个人,其他人身上多多少少都受了点伤,其中一人摔断了腿,腿骨刺破皮肉戳在外面,他们好不容易给他止住了血,可他连第一个晚上都没熬过去。   后来一晚,又冻死了两人。   到现在,他们还剩十二人,其中四个发着高烧,不知道能不能熬过今晚。   他们刚刚掉下来的时候,祁霄就知道情况不妙,山沟虽然不算太深,目测大约有三人多高,若是平时,祁霄和宗盛是可以爬上去的,但风雪太大,他们根本无处借力。   呼喊的声音也被风雪吞噬,根本也听不见上面人的动静。   祁霄立刻将人分成两批,受了伤的照顾受了重伤的,顺便清点干粮,轻伤者还能行动的全部跟他一起在山沟里挖土,在天黑前硬生生地山壁上挖出了个洞,勉强让所有人躲了进去,挨在一起取暖。   为了避免洞口被风雪堵住,他们每半个时辰就得铲一次雪,一部分化了水喝。   经过四天,山洞已经被挖得大多了,他们将大块的山石垒到洞口外面搭起来,能挡掉些风雪之寒,只要石块之间的间隙不被完全堵死,他们就不会被闷死,还能剩点铲雪的力气。   祁霄半蹲着回到洞内,回到宗盛的身边,将衣袍里兜着的雪抖落在宗盛身上。   宗盛已经发烧两日了,祁霄怕别人冻着,却更害怕宗盛烧得太厉害。   宗盛掉下的时候为了护着祁霄,用身体垫着他,后背挫伤得厉害,可宗盛什么都没说,直到他发起烧来,祁霄才发觉他背后的伤口都化了脓,一塌糊涂。   “爷,雪停了吗?”   “没。”   “天黑了?”   “嗯。”   祁霄用雪轻轻擦了擦宗盛的额头,他身上很烫,脸色很差,祁霄从没见过他病得这么厉害。   宗盛合上眼,轻轻说道:“明天天亮雪就会停的。”   昨天宗盛就是这么说的…… 第125章   风雪还在继续,只是终于不再肆意猖狂,让人总算能看到些许天色。   辰时,天终于不再是一片荒芜的黑暗,终于出现了一些微微的光亮,掺杂在飞雪中,泛着白芒,像雾气。   池越一定要去寻人,唐绫答应了天亮就让他去,不管雪停没停。   唐绫亲手给池越递了个包裹:“里面有干粮、鞭炮和烟花,还有绳索。”   池越接了过来:“多谢。”   然后唐绫又给了池越一个小袋子:“这个贴身藏。   白瓷瓶里是青岚准备的药关键时候能救命。   青瓷瓶里是外伤药。”   池越将袋子收入怀中,贴身藏好:“我走了。”   “还有一样。”   唐绫给池越递了一枚银哨,“祁霄给我的,说他的鹰能认出哨声。   如果风雪不是很大,他的鹰应该能循声找到你们。”   祁霄的迅鹰认主,白溪桥去喂都被大翅膀扇了好几回。   “我会把人带回来的。”   唐绫在池越转身的时候补了一句:“他们都会没事的,你的性命也要紧。”   池越没应,一闪身就不见了踪影。   唐绫低头忍不住沉沉叹了口气,他们一定都会没事的,没事的。   ***   山谷外风雪如刀,池越顾不上疼,辨明了方向、逆着风一路疾行。   按照唐绫的估计,祁霄和白溪桥失散的地方应该离营地十五里左右,池越小心计算着自己的脚程,路上左右四顾,生怕错过了什么蛛丝马迹。   白溪桥回来的时候风雪太大,没办法仔细留记号,他又怕再回来时找不到地方,便在周围五棵树的树干上都砍了个十字。   找到那五棵树,就有机会找到祁霄。   但池越眼前满目皆是雪白,树干上也都是冰雪封了厚厚一层,莫说树干上的记号,就算把五棵树都砍了现在肯定也都埋进了雪下,找不到踪迹了。   十五里,池越站在雪地里,举目四望,白雪茫茫,风雪已经小了许多,能见日光慢慢映在雪地上。   池越没有好办法,只能找,一棵一棵树的找,找着找着,风雪越来越小,像是老天有心要帮他似得,将近正午的时候,总算让他找到了。   池越扶着树干沉出一口气,纵身跃到树上,将鞭炮挂起来点燃。   噼里啪啦的巨大响声在大山里炸开,像是阵阵惊雷,将风雪都吓退了。   “王爷!”   “鞭炮!是鞭炮!”   祁霄听见了,嘴角也不禁露出了笑,风雪停了,救援来了,总算熬过来了。   祁霄扬声喊道:“动作快!我们回营!”   今晨风雪渐歇,祁霄就让所有人收拾东西,准备寻路回去。   山沟里的积雪已经比一人都高了,他们用挖出来的石块垒在脚下,勉强能往上爬一爬。   祁霄功夫好,他能上去,但其他人就很辛苦,不是病了的、就是伤了的,就算没病、轻伤的,饿了好几日现在也晕乎的厉害,身上都没什么力气了。   祁霄手脚并用的扒在山壁上,向着底下的人说:“阿正我先送你上去,去把人带来。”   “王爷先走吧。”   “别废话。”   祁霄伸手下去,把人拉上来,让阿正踩在自己肩上,再把人推上去。   一个阿正不够,祁霄又拉了两个手脚没伤的上去。   阿正很快带着池越过来。   “殿下?!”   “池越?快帮忙把人拉上去。”   池越将绳索扔下去,另一头拴在一旁的大树树干上。   他探身往山沟里望,却找不到宗盛的人影,他心里不禁狠狠一颤。   “殿下,我先拉你上来。”   池越着急,忍不住问,“宗盛呢?”   池越没有等到祁霄的回答,不多会儿绳索被绷直,底下拴好了人,又听见祁霄大喊:“往上拉!”   池越没有一丝犹豫,和身边的人一起使劲拉人上来。   一个两个,直到宗盛被拽上来。   宗盛从昨夜开始陷入了昏迷,高烧不退,水也喂不进去,祁霄试过多次,怎么都唤不醒,脉搏和鼻息都越来越弱。   池越看到宗盛的时候吓了一跳,仿佛自己拉上来的根本不是个活人,他脸上一丝生气都没有了。   祁霄是最后一个从山沟里爬上来的,池越已经顾不上他了。   池越将唐绫给的伤药分给其他人,自己抱着宗盛,想给他喂颗药却怎么都喂不进去。   “宗盛!”   池越来不及顾忌其他,将药丸含在嘴里,捏住宗盛的下巴,嘴对嘴喂进去。   “醒醒……”池越轻轻唤着宗盛,怀里的人丝毫反应也无。   池越紧紧捏着宗盛冰凉的手,一遍一遍地唤,“醒醒,醒醒,求你了,醒醒,睁开眼看看我啊!”   祁霄从山沟里爬上来时就看到了池越抱着宗盛,心中的疑惑一闪而过,现在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   “池越把人背上,我们要尽快回去。”   风雪随时可能卷土重来,他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何况他们现在还有三人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的。   今天早上还是十二人的,分明风雪都要停了,分明再撑一撑就能得救,可还是有一个人没能熬到池越找来。   这片雪地里,已经埋了六条年轻的生命。   祁霄早就知道这一路会有许多性命被葬送,甚至是自己的,似乎疼会麻木,但不会消失,凤林山中风雪的刺骨寒冷会刻骨铭心。   祁霄回首望了一眼藏在白雪之下的那一道山沟,他或许永远都无法再找到这个地方,但他永远也无法忘记。   回首去望的不止祁霄一人,还有其他跟他一起被困在山沟里的人,他们庆幸着自己还活着,甚至还有池越,庆幸宗盛还活着,也忍不住生出唏嘘又很快藏了起来。   祁霄背起另一个昏迷的兵士,第一个被祁霄推出山沟、那个叫阿正伍长背起了另一人,其他人互相搀扶着,一脚深一脚浅地折返回营。   茫茫雪地,无辨东西。   他们几乎每走一步都在小心敬慎地分辨方向。   他们要回营了!这样的心思仿佛能让他们在冰天雪地里看见一条生路。   一行人都没说话,每一步都踩在前人行过的脚印上,就怕行差踏错,又摔进什么无底洞里,枉送性命。   “池越……”宗盛轻轻抬了抬眼皮,他的眼睛好像看不见,满目皆是白,什么都是模糊,他默默地想自己可能撑不下去了,他好像有话想对祁霄说,但想了想唤出口的却是池越的名字,那人该恼他了吧,死都不跟他打个招呼。   “宗盛?!你醒了?!”池越又惊又喜,侧头去看,宗盛却还是合着眼,脸色惨白,比刚刚没有一丝好转的样子,“宗盛?你看看我,我在!我找到你了!我们就快回到营地了!宗盛!”   “池越……爷,我想,见他一面……”   “我在,我在,我在这里!宗盛你看看我啊!”   池越唤了他好久,宗盛却再没有反应,方才他根本没清醒过来,只是在说胡话,他想见池越,如果这就是他生命的尽头,他想见池越。   见到了池越要说什么,他并不知晓,他只是想再看他一眼,就一眼,就够了。   祁霄原本走在池越前面,听见池越的声音,回头过来看:“怎么了?”   池越咬了咬唇,低着头说:“宗盛刚刚好像醒了。”   “醒了?!”祁霄猛地松了口气,忍不住扬起嘴角,“马上就到了,让他再撑一会儿。”   祁霄想加快脚步,但他们已经是全力在向前行进,再快也快不起来了,只能忍住焦急、咬紧牙关,继续前行。   池越侧头又看了看宗盛,抬手摸了把脸,眼泪都冻住了,像是搓开了眼上、脸上的一层冰。   “宗盛,十年前我救了你,所以你的命是我的,我没说准你死,你就得给我活着。   听见了没?!听见了没!活着!”   池越死死咬住牙,他要把人带回去!活着带回去! 第126章   风有点大,吹得山谷里到处都响。   青绿的草挨着青绿的树,一点点霜缀在叶上、枝上,像是有人故意装点上去的颜色,淡素好看。   祁霄望着风动枝梢、温泉里烟煴飘飘散开又悠悠腾起。   这个山谷很漂亮,总让他想起从前跟白溪桥在山里疯跑撒欢的日子,师父说他俩一只皮猴、一匹野马,眨眼就不见了,也不知道哪一个更让他头疼。   师父还说,这俩小崽子无法无天,就会欺负宗盛老实,早知道收宗盛做徒弟就好了,他还能多活几年……   祁霄忽然想起一句诗,林有木兮木有枝,后一句不大应景,心悦君兮君不知。   而祁霄不知道的,是宗盛和池越,还有,他们彼此之间知道吗?   祁霄将目光投向山谷另一头的一排木屋,落日余晖铺洒在粗糙的小房子上,把屋脚下的积雪照的晶晶发凉,看着看着似乎又化开了不少。   木屋是临时搭建的,白溪桥回来后命人搭建的,祁霄回来的时候肯定用得着。   其实搭木屋的时候,所有人心里都藏着小小的隐忧,万一,回不来呢?   幸好是回来了。   幸好大部分是回来了。   他们回到营地之后,伤病都被带进了山谷由青岚医治。   祁霄他们一行伐齐凶险,带的都是精兵,没有辎重,除了青岚和唐绫,也没有军医随行,所以只能依靠青岚。   祁霄自己身上的伤不严重,冻伤的、擦伤的、扭伤的,林林总总也就够青岚唠叨两句,其他人却远远不及他幸运,就连他以为受伤最轻的阿正其实断了根肋骨,一直咬牙撑着,还走了两个时辰雪地,硬是背了个人回来,被青岚骂了个狗血淋头,顺带祁霄也挨了骂。   一群人除了昏迷不醒的,没一个能逃过青岚的嘴,连池越他都没放过。   池越背着宗盛回来,心里紧张他,眼睛一瞬都不肯离开宗盛,青岚差使不动池越做其他事情、帮其他忙,就索性把宗盛丢给了池越,替宗盛擦身、清创、上药、煎药、喂药,反正就是守着。   池越自小什么伤没受过,处理起伤口来比青岚还麻利,又快又狠,宗盛背上化了脓的伤口都要剔干净,池越动起手来刷刷的,手里的小刀简直像是张眼了,分毫不差。   青岚想让池越帮忙处理其他人的伤口,池越连应都不应,张口闭口只问宗盛,简直要气死青岚。   “回屋里躺一会儿吧?”唐绫走到祁霄身边,伸手想将他拉起来。   “陪我坐一会儿。”   祁霄握住唐绫的手,反而将他拉着坐到自己身边。   唐绫挨着祁霄,慢慢将脑袋枕在他的肩头,搂住了他。   祁霄回来了,身上伤不严重,唐绫默默谢过了上苍,之后要好好谢一谢宗盛,虽然宗盛大概不会接受,护着祁霄是他的职责所在。   还要谢一谢池越。   “在想什么?”   祁霄还望着那间临时搭建的小房子。   他没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从来没把宗盛当侍卫、仆人。   刚刚遇上白溪桥、拜入寒辰宗的时候,祁霄甚至是拉着宗盛一起给师父磕头的,但宗盛头是磕了,却说自己不能僭越,死活不肯喊一声师父、也不肯喊他和白溪桥做师兄。   祁霄、白溪桥、谷山陌和寒辰宗里所有人、甚至楚王府里的人都清楚,宗盛不仅仅是侍卫,他是祁霄最亲、最信任的人,是朋友、是兄弟、是家人,是能替祁霄做主的人。   只是宗盛自己死抱着“身份”二字不撒手。   可比起宗盛事事、时时以祁霄为先,祁霄对宗盛却太过“习以为常”,否则他怎么能完全没察觉到宗盛心里还藏着事、藏着一个人?   他们在山沟藏着的时候,宗盛高烧说胡话,祁霄费劲听了许多遍,才听明白,他说:“爷,我想见,池越……”   见池越做什么?   祁霄很是困惑。   宗盛偶尔清醒的时候,祁霄问过,宗盛却没有回答。   昏迷的时候,又念,要见池越。   见池越……   见到了池越,祁霄才突然明白过来,宗盛想要的是什么,他在鬼门关前回望人间的时候,最后的念念不忘是什么。   祁霄叹了一声,垂下了头,低语道:“我不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他们有意瞒着,谁都不能知道。”   祁霄微微摇头,苦笑起来:“那时候,我恨不得日日夜夜都与你黏在一起,其他人最好一个都不见,怎么可能会知道?”   在元京城的时候,祁霄忙着查案、忙着应付陛下,后来琳妃仙逝,他悲痛过甚,再后来离京,又是一路急赶。   祁霄连自己都顾不上,怎么可能察觉宗盛和池越两个有心隐瞒的人。   “现在知道也不晚。”   唐绫抱着祁霄,让他靠近自己胸膛。   “池越自己告诉你的吗?”   祁霄回营的半路上,遇上了白溪桥带人出来寻他们,祁霄才知道池越是自己冒雪偷跑出来的。   白溪桥发觉唐绫把池越放了出来,没法跟唐绫发火,只能带着人出来找,幸好风雪已经小了很多,他们在半路上就迎面遇上了。   “嗯。”   “他们两情相悦,彼此都知道吗?”祁霄不算了解池越,他说话虚虚实实,多半都是要人费劲琢磨的。   而宗盛那寡言的性子,心里想什么恐怕都不会说出来的。   唐绫轻笑了一声:“我猜,应该知道吧。”   “猜?池越不是告诉你了?”   唐绫摇头:“无论如何,今次之后就再清楚不过了。”   祁霄又叹气,唐绫又笑:“这样想来,还是你好,喜欢不喜欢都不会藏着,想要什么伸手便取了。”   祁霄被逗乐,噗嗤笑出声:“什么叫伸手便取了?那不成明抢了吗?”   “嗯。   不记得百雁山上,把我硬抢上马带进林子里的事情了?”   祁霄语塞,好一会儿才道:“你若当真不愿,我不会勉强你的。”   唐绫的手掌抚在祁霄的脸上,轻声呢喃:“幸好你回来了。   幸好你平安无事。”   祁霄覆住唐绫的手,他能感受到唐绫手掌心的温度,唐绫也能感受他的,互相交叠在一起的温柔缠绵缱倦。   祁霄刚回来的时候,唐绫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一切都是幻想,他只是太过思念。   而现在,两人相拥着、不必诉多少情衷,只是掌心的温度就能让连日的心惊胆战和焦躁不安得到安抚。   唐绫合上眼,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祁霄虽然在大风雪里熬了四天四夜,但为了保存体力,多少还是睡了的,躲在山窟里的大部分时间本来就什么都做不了。   但唐绫是自从知道祁霄失踪就没合过眼。   昨日他起了低烧,青岚喂了他汤药,偷偷加了点安神助眠的药,可唐绫就是死撑着不睡,青岚也没法子,想着若天亮唐绫不能退烧,那就只要把他药倒了。   祁霄轻轻吻了吻唐绫,将人抱回了屋内,让他好好睡着。   他在唐绫床边坐了一会儿,才起身起来。   祁霄身上的伤不重,他既然回来了,就该跟他的兵将在一起,另外他还有事要跟白溪桥和陆秀林说。   ***   “他什么时候能退烧?”   “他什么时候能醒?”   这两个问题青岚被池越问得都烦死了,渐渐甚至麻木了,池越恨不得一刻不停地问。   “别问了,问也是不知道。   真当我神仙啊!”青岚气急败坏,他才给宗盛把了脉,就这么半刻功夫,池越都不能安静一会儿,可抬眼一看池越,狠话就说不下去了,只道,“他脉象虽虚,好歹已经平稳下来了。   他身体底子好,现在又得悉心照料,会好起来的。”   “多谢。”   “……你守着他吧。   要是他半夜烧得厉害就来喊我。”   池越点了点头。   青岚走了,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池越不是天策营的人吗?天策营里不都是冷血的杀手?琳妃出事那会儿也是,池越就偷偷帮他们了,但那时候青岚只以为是祁霄的命令他不能违背。   但现在,青岚好像才发觉,池越也是有血有肉有心跳有呼吸,会疼会爱会沉迷会痴妄的人。   青岚摇了摇头,但,这似乎不是好事……像公子那样,叫人操心。 第127章   祁霄踏着最后一缕落日余晖回到营地,有些兵士看见了他,立刻站直了行礼,朗声喊他“将军”。   祁霄是一军主帅,当然应该喊他将军,所有人一直都很习惯喊他“王爷”,那两个小兵不知怎么就张口喊了“将军”,后来所有人都是那么喊了。   祁霄一脚一脚踩在松软的雪地上,从那些人面前路过,并没有太多表情,在昏黄的暮色下也看不出太多表情。   在离开雍城的时候,他预想过元京城的样子,在离开元京城的时候,他预想过凤林山的样子,可现在他所走过的这一路好像都与他预想的一样,又不一样。   危险和意外,得到和失去……他脚下的每一步终会将他带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他还小的时候曾经做梦时也想过,要成为白柳那样的大将,站在凤林山的山巅,一人之力就能撑起整个大陈的天。   比起“殿下”、“王爷”、甚至“陛下”,他更喜欢“将军”,那一声声里都带着热血和骄傲,来自胸口处跳动的一颗心和血脉里英勇无畏。   祁霄微微扬起嘴角,脚步似乎轻快了起来。   见到陆秀林和白溪桥的时候,两人正在啃烤饼,把雪融化了煮了水,就这么吃。   这些日子所有人都这么吃。   他们的粮不多,也有菜,三天能有一锅菜粥吃。   “陆将军,师兄。   饼还有吗?”   白溪桥给祁霄递了个烤得热乎的饼,让他坐到自己身边,问道:“怎么不多休息一下?”   “我身上这点磕磕碰碰实在算不了什么,”祁霄咬了口饼,笑着说,“师兄你揍我都比这点伤疼。”   “去去,什么话,你好歹是个带兵的了,别拿那浮夸劲出来惹我。”   祁霄笑着点头,继续吃饼。   陆秀林这段时间已经习惯了与祁霄相处,两师兄弟平日打趣也常有,就跟营里其他兄弟没什么差别,像一直混在军营里的兵痞子,挺好的。   “……这次真是有惊无险啊。”   陆秀林看着祁霄不禁叹了一声,这一句话他已经说过多次了,只是他自己都没察觉,不仅仅是他,所有人都这么想,活着回来的人都这么想。   他们的战场,生死是常事。   这次陆秀林选出来的人都至少在定远军中待了超过三年的,没见过死人的一个都没有,都是抱着必死之心踏入凤林山的。   他们比祁霄更懂怎么将死去的人收在某一个角落里,将来魂落忘川的时候,说不定还有再聚的机会。   陆秀林原以为祁霄会心绪不安一阵子,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跟白溪桥开玩笑了,故而才有此一叹。   祁霄微微点了点头,说:“我们的粮食还有多少?这次事故,该运回来的都丢了,恐怕这几日就还得再去一次。”   白溪桥道:“我们重新清点过,还够十日。”   “明日天晴的话,就再去一次。”   白溪桥点头:“多带点人,我跟你去。”   陆秀林没说话,他们还要在山里待一个多月,自然要粮,否则都得饿死。   祁霄把半个饼吃下去,伸手要来了白溪桥手里的一碗水,喝了两口,润了润嗓子,又说:“下次再遇上风雪,不能再莽撞乱跑了,原地靠着山壁挖个坑,先躲风雪,营地里也不要出来找,等雪停再来接。”   吃一堑长一智,之后他们又运过多次粮,也又遇过两次风雪,不过再也没有人丢了性命。   除了粮,祁霄还有一件事。   “陆将军,凤林山虽然大,但陈、齐通商多年,除了官道,应该还有其他小径吧?”   别说陈、齐两国之间大大小小战役无数,八国战乱时期凤林山就是军机重地,据说还挖过不少暗道。   只不过凤林山太大,每年春来草长,什么暗道都会被埋得很好,不是一直走的人根本就找不到。   陆秀林点头,随手捡了根柴,在地上笔画起来:“陈、齐之间最重要的官道从栖凤峡过,陈、齐之间的关隘相隔三十里,站在栖凤峡上能看得很清楚。   这么多年,我们和齐国之间连年交战都是避开了栖凤峡的,否则两军堵在栖凤峡里谁也讨不到好。   要绕开栖凤峡,有三条路可走。”   陆秀林给祁霄画出来,又说:“最经常发生冲突的是最远的这条,虽然绕了半座山,但林子最密,路也相对平坦,容易藏身,齐军最喜欢走这条路,还有就是最近的这条,齐军试过多次走这里偷袭我们在栖凤峡的关隘。”   祁霄点了点头,抬眼问陆秀林:“据我所知,凤林山的官道上是有客栈给商客落脚的吧?”   陆秀林点头:“有,陈、齐两国关隘后面各有一间,之间距离不远,跑马两日能到。   到了两国边境还各有一间。”   其实从官道走,穿过凤林山统共只需要十日。   只不过祁霄他们需要藏身凤林山,不能走官道,更不可能在官道上驻军。   白溪桥问:“你有什么想法了?”   祁霄道:“按照我们原定的计划,半个月后就该拔营往齐国边境出发,然后伏在边境等待雪融。”   大雪封山后,从温泉山谷到栖凤峡要走至少五六日,从栖凤峡到齐国边境又需五六日,若途中遇上风雪,所要花的时间则会更久。   白溪桥道:“之前派出去探路的探子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官道上的客栈早就没人了。   大风雪刚过,我会再派人去重新探路。”   暴风雪之后,到处都是白雪皑皑,原本做好的路标未必能接着用,说不定一脚踏空就进山沟里去了。   祁霄说:“我在想,要不要提前拔营,或者说,分批拔营,至少运一批粮到栖凤峡的客栈里去藏着,山中天气阴晴不定,我们在路上耽搁的时间越长越危险。”   经历过这四天的暴风雪,祁霄深刻的意识到人算不如天算,六千人一直翻雪山万一遇上风雪实在太危险,旗帜瞧不清、锣鼓听不见,丢了人也找不到。   陆秀林想了想,点头说道:“先运粮吧。”   俗话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粮若都跟着人走,路上万一出事,那就全完了。   白溪桥也赞成,想了想又问祁霄:“要不要问问唐公子?”   “我明日与他说,你先派人探路。   就按我们进山时的安排,沿路寻找合适的地方储粮。”   事说完了,祁霄的饼也吃干净了,仰头把白溪桥的一碗水都喝了,祁霄站起来准备折返回山谷去:“我去看看青岚那边情况如何。”   祁霄在黑夜里目力极佳,也不需要什么火把灯盏,说走就走了。   陆秀林看着他很快消失在黑暗里,忍不住对着白溪桥说:“大将军一定会喜欢这位殿下的。”   白溪桥愣了愣,笑起来:“我知道。”   那时候他就一心想等父亲回来,让祁霄见见他心目中的大英雄,也让父亲见见他不着调的泼猴王爷。   在袁州重见陆秀林后,白溪桥问过关于他在大理寺的那一年,陆秀林自己其实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被关在大理寺,刚开始审讯不少、刑罚也没少受,后来不知何时就停了,他从狱卒口中得知陛下没有再追究白大将军的意思,弹劾的奏章和所谓贪墨的军饷都像没发生过一夜,他在牢中天天有人送饭,不知不觉地身上的伤都好了,不知不觉地就过了一年。   后来陆秀林被从大理寺开释,五都府的人就在大理寺外头把他接走了,给了他兵部调令,他就莫名其妙地进了五都府。   后来他多番查探过,似乎是兵部有意保他,但是到底是谁,他却不知道。   陆秀林拍了拍白溪桥的肩:“早点休息。”   “嗯。”   ***   祁霄回到山谷,看了一眼唐绫的小屋,他想进去,抱着唐绫,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但他只是停了停脚步,看了一眼罢了,然后径直走去了那排新搭建的木屋。   青岚在外头刚煎好了药,取了碗倒了三碗,另外一锅药也差不多了,青岚看了一眼,决定先送手边的药进去。   “我来吧。”   祁霄突然出声,吓了青岚一跳,这乌漆嘛黑的夜里,一个大活人走路没声:“……王爷,你吓死我。”   “抱歉。”   祁霄已走到青岚面前,伸手端起了托盘,“这是给谁的?”   “这三碗是退烧的汤剂。”   谁发烧祁霄都清楚,点了点头,就把药端进去了。   青岚腾出手,就把另外的药也倒进了碗里,不多会儿就跟着进去了。   小屋里还有两个小兵帮忙照顾伤患,见祁霄进来赶忙来接汤药。   祁霄再没王爷架子,他们也不敢真拿他当粗使下人。   祁霄端了一碗退烧药走到池越身边。   “殿下。”   池越站起来行拜礼。   “免了,他醒了吗?”   “还未醒。”   “喂他喝药吧。”   池越点头,接下汤药放在一旁,将宗盛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头,再端了汤药起来,稍微吹得凉了些,掰开宗盛的下巴,用竹片压着他的舌头硬是一点点灌了汤药下去。   祁霄看着,没伸手帮忙,轻声道:“用嘴不是更快?”   池越怔了怔,道:“那不过是权宜之计。”   祁霄像是知道池越会糊弄他,轻轻一笑:“宗盛说了许多胡话。   我都觉得他在我身边一年到头都说不了这么多话。”   池越慢慢将一碗药喂给宗盛,低垂着眼,像没听见祁霄再说什么的样子,神色未变。   “能对唐绫说,怎么还要瞒着我?”   池越的手微微一颤,汤药洒出来了些许,他忙给宗盛擦了擦,直到将一碗药都喂宗盛喝下了,放下药碗,扶宗盛趴回去,他伤在后背,只能趴。   “池越任凭殿下处置。”   “你自己觉得该如何处置?” 第128章   “任凭我处置吗?那你回元京吧。”   “什么?殿下!”祁霄第一次在池越的脸上看到了慌张二字,但又很快地被池越收拾了,换成卑微的服从,“殿下,倘若池越不能完成陛下所交代的任务,天策营的规矩,我不必回去,请殿下赐死。”   祁霄看着他,轻轻扫了一眼昏迷中的宗盛,淡淡地问:“赐死?天策营的人本就不多,你易容的本事又是出神入化,赐死多可惜。   你若担心陛下面前不好交代,我将你腿打断便是了,就说在暴风雪中为了救我发生意外,陛下非但不会治你的罪,还会赏你的。”   打断腿……池越暗自咬了咬牙,他知道祁霄是故意的,当年他为了阻止宗盛一起被送去齐国,打断了他的腿,让宗盛恨了多年,直到今天池越都没有解释过,但祁霄是清楚的,在知道他对池越的感情之后,就更清楚了。   池越一直没说话,任他平时巧舌如簧,此刻也是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这一次插科打诨是糊弄不过去的。   而且他不确定祁霄是不是真的会打断他的腿,送他回元京。   对于祁霄来说,宗盛是亲人是兄弟,而池越是兵刃,如果刀钝了可以磨一磨,如果刀折了,那就扔掉。   原本祁霄对他就没多少信任。   现在更糟糕。   祁霄也不说话,他没什么需要问的,即便池越不说,他也知道,宗盛对于池越就如同唐绫对于他的意义。   祁霄原以为池越是自私又不择手段的人,机巧、奸猾、冷血又无情,他没想错,却也不完全正确,池越很复杂,他像是藏在黑暗阴影里的颜色,谁都看不清楚。   “药喂下了?”青岚走过来,看了一眼空掉的药碗,没察觉祁霄和池越之间诡异的气氛,自顾自得摸上宗盛的脉门,过了一会儿,说,“他没什么事,等退烧就没大碍了。”   祁霄和池越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青岚又说:“煮了粥,你们也喝点?”   祁霄摇头:“我吃过了。”   池越说:“好。”   青岚的目光在两个身上转了一圈,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但他说不出来,反正他也不在意就转身走了。   青岚的出现打断了池越和祁霄的拉锯,青岚离开了,祁霄也不准备再为难池越了,他原本就没想为难池越,伐齐之路这么难,或许他们谁都回不去,何必呢。   祁霄站起来,在池越肩头上拍了拍:“好好照顾他。   昏迷的时候,他一直念着想见你。”   “殿下?”池越跟着站了起来,“殿下还要打断我的腿吗?”   祁霄看着池越,问他:“爱一个人爱了十年,是什么感觉?”   池越怔愣了半刻,微微叹出一声,才轻声说道:“没什么感觉,日出东方亘古不变,没什么特别的。”   池越不再看祁霄,坐回宗盛的身边,宗盛就是他的太阳,无论暴雨还是风雪,朝暮不改。   这一次轮到祁霄愣住了,日出日落,哪有什么感觉,十年,池越也没什么感觉,他对宗盛的感觉,便是“理所应当”。   祁霄突然笑起来,他以为自己已经够疯的,没想到人外有人,行吧,这也没什么可比的。   离开的路上,祁霄忍不住去看了一眼唐绫,轻轻地吻了吻睡梦中的美人。   他的美人不是日月星辰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而是他搂在怀里,一点一点全部纳进心口里的挚爱。   ***   宗盛醒的时候,天色是暗的,不知是什么时辰。   木屋里有此起彼伏的鼾声,让宗盛忍不住皱了皱眉,他在哪里?   他感觉不到冷,也听不见风声呼啸,自己的喘息沉重,透不过气来,因为他是趴着的。   宗盛微微动了动脖子,也就只能动一动脖子,他浑身无力,像是被人灌了麻药,身体沉重异常,动弹不得。   “醒了?宗盛?你醒了吗?”   宗盛又皱了皱眉,他听见了池越的声音,他张了张口,想应一声,嗓子哑得厉害,勉强只能发出一声呜咽。   池越帮宗盛坐起来,抱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池越在笑,宗盛却没能看到,他的笑容温柔、舒展,是宗盛从来没有在池越脸上看到过的表情,也是池越从没有给过任何人的笑容。   “我在,你没事了,殿下也没事。   你渴了吗?”池越问着,已经伸手将茶盏端到了起来,自己含了一口水低头喂进了宗盛嘴里,偷偷的,在别人都看不见的黑暗里,他吻着宗盛。   “池……越。”   “嗯。”   “对,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呢?宗盛自己也不知道,说出口了才觉得自己是真的对不起池越,愧疚占据了全部的心思,他无力细究原因。   池越低头抵着宗盛的额头,无声的泪划破了他的笑容,这么多天的焦虑近乎奔溃,可直到这一刻,他才被突如其来的心痛击倒,哪怕是早先替宗盛清创、敷药的时候,他的心都没有这样的疼,一刀狠狠扎进去,鲜血迸流,疼痛随即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疼过,以至于他居然忍不住!   宗盛像是有所察觉,慢慢抬手、圈在池越的腰腹处,虚弱地搭着:“对不起……”   池越说过,宗盛,这世上,只有你能让我疼。   他一定是疼了,因为他。   “宗盛,别再这样了,别再让我疼了……”   “……好,我答应你,不会了。”   池越轻轻笑了笑,这个傻子终于聪明了一次,知道哄他了。   如果还有下一次,宗盛还是会毫不犹豫的选择保护祁霄,至于自己会不会受伤,他根本就顾及不了。   不过池越不打算计较,如果还有下一次,他能抢在宗盛之前护住祁霄,他的轻功比宗盛可好多了。   宗盛再次清醒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他还是趴着,目光所及处有一个人盘腿坐在他身边,虚虚地托着他的手,他指尖、掌心的感觉并不敏锐,像是早已熟悉了这份温热的触碰,他动了动手指,轻轻挠在池越的掌心。   “醒了?”   “嗯……”   “疼吗?”   宗盛摇头,借着池越的力道,他自己就能慢慢坐起来了,背上的伤口一抽一抽的疼,火辣辣的,像无数条鞭子在抽,不过这点疼他还忍得住,不算什么。   池越给他端了杯水,这一次是端到了宗盛的唇边,他自己能喝。   喝了口水,宗盛刚想开口,池越先直接答了:“殿下没事,早上跟白溪桥一起出去了,今日天不错,午后便能回。”   宗盛张着嘴,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了,他的话还没问出口呢,池越怎么就知道了?   池越见他露出笨拙的模样就好笑:“休息吧。   殿下说他回来就会来看你的。   另外吩咐让你好好养伤,我们十日内要拔营。”   “我昏了多久?”   “不多,雪地里一日两夜,回来后又一日一夜。”   宗盛默默垂了垂眼,这么久嘛,他以前受伤不至于失去意识这么久的。   “青岚的退烧药里有麻药,是会让你多昏一阵子。”   宗盛闷闷地看着池越,他怎么想什么他都知道。   池越狡黠一笑:“你想什么我都知道。”   ……   祁霄说十日内拔营,其实五日后两支五百人的队伍就先后离营了,他们押送粮草先行。   他们在凤林山一个多月了,好像渐渐习惯了冰天雪地,受冷风席卷的时候又好像还是不习惯,一个个冻得直哆嗦。   第一队人是由陆秀林亲自带出去的,越往齐国境地,祁霄和白溪桥越不熟悉,他们再皮猴也不敢跑出大陈边境去,何况祁霄还是个王爷,离开封地已经是大罪了。   陆秀林正相反,他跟在白柳身边,与齐国打过不知多少次,白柳也曾越过凤林山,将大陈的军队压在齐国边境上,叫齐国人只敢躲在关隘后头瑟瑟发抖。   每一日就有两支队伍从营地离开,若途中遇到风雪便原地避灾,还没到第十天,温泉山谷的营地里就空了。   唐绫和青岚走出山谷时被谷外冷风激得不禁牙关打颤,不得不低头前行。   一直跟在唐绫身后的叶淮走到他们前面,他身形高大,想要替他们挡一挡寒气,虽然收效甚微,但青岚还是不自觉地跟得叶淮近些,拉着唐绫挨在他身后,将他想做一堵墙,心里默默念着,不冷不冷,一点都不冷。 第129章   凤林山的这个冬天,比往常更漫长,都立春了还在下雪。   在齐国边境上,祁霄他们又遭遇了一场大风雪,一连数日他们寸步难行,熬得粮食都快见了底,熬得所有人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雪再不停他们就要没食物了,更重要的是,开春后齐国边境三大关就会慢慢开始换防,官道也会再次开启,他们将错过进攻的最佳时机。   祁霄和唐绫还能沉得住气,白溪桥已经坐立不安好几日了,在陆秀林眼前晃得他眼晕,被陆秀林掐着脖颈压着坐下来。   白溪桥很烦躁,屁股上像长了痔疮一样难受,他坐不住,抬眼瞪向祁霄:“外面风雪已经小很多了,还等什么?一会儿再下起雪来,我们又走不了了。”   而且已经未时了,再不走,天就黑了,天黑就更走不了了。   他们已经在这里耽搁了五日了!   祁霄看了一眼唐绫,目光回到羊皮地图上,说:“再等等。”   祁霄要等迅鹰回来。   祁霄的“斥候”已经离开了凤林山先一步入齐境,原本定好了以迅鹰传递信息,一旦确认了嘉林关的情况,他们就可以冲出凤林山了。   但一场大雪阻断了一切,祁霄趁着五日前雪小一点的时候将迅鹰放了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白溪桥揪着眉头,忍不住磨牙:“我就说池越靠不住。”   祁霄翻了个白眼:“宗盛也靠不住吗?”   祁霄派出去的斥候就两个人,池越和宗盛,不为别的,他们两人武功最好。   当然白溪桥不服气,轻功他比不上池越他认了,武功也比不上?他不信。   还有宗盛,他们俩偶尔切磋总是平手。   再说了,宗盛背上有伤,就算已经结了痂,那也还没好全,怎么都不如白溪桥这个无病无痛的,但祁霄完全没理他,直接就让池越和宗盛去了。   白溪桥心烦意乱地抓了抓下巴上的胡渣子,问:“嘉林关谁在守有这么大区别吗?反正没多少人,直接冲进去全砍了不就得了?我就不信了……”   祁霄等了白溪桥一眼,把他接下去的话都堵了回去。   白溪桥知道祁霄什么意思,他的问题是废话,这个他们很早就研究过了。   从凤林山入齐,他们会一路经过嘉林关、刑天关、霸山、正野关和槐延关,过五州之地才能抵达齐国国都硕粱。   嘉林关是齐国国境上第一道关隘,却不是守卫最严密、布防最重的。   因为嘉林关太小了,守在一处山谷,是个葫芦口,如果能大量驻军,是易守难攻的天堑之地,凭区区六千人是不可能拿下的。   但嘉林关之后却是一片瘴林,无法驻军。   入冬之后齐国的驻军一般都会有所调动,凤林山大雪封山后道路阻绝,山中关隘和客栈都会关停,所有齐国驻军会回撤到刑天关内,周围村寨的百姓也会进入刑天关过冬。   嘉林关驻军统共不会超过五百人,直到开春雪化之前都不会有人来往于嘉林关和刑天关之间。   这是祁霄的机会。   但嘉林关的地理优势又是不容忽视的,地利祁霄完全没有,谁做收关之人就是他们的人和。   在入凤林山之前,唐绫就开始做准备工作,将他所看过的关于齐国政要的人事都记录下来,首当其冲的便是领军之将,也就是他们最有可能遇上的敌人。   齐国虽是三国之中国力最弱的,但那是因为齐国国土面积最小、人口最少,又多山地而难开垦务农,才不如陈、周富有,并不是没有骁勇善战的将领,齐国的名将不少,其中不乏有能与白柳和荀安侯齐名的,他们不能小觑。   唐绫第一个写下的名字是,许证。   齐国的中流砥柱,年纪与白柳相仿,也是一生与白柳相争的大将。   许证和白柳二人隔着凤林山各守一方疆土,无数次在战场上短兵相接,无数次想致对方于死地,他们是最痛恨彼此的敌人,又像心心相惜的老友,在上百次交锋像上百次弈棋对局,留下了许多令人震惊的奇谋、诡道。   唐绫跟在父亲身边年复一年地研究学习,无数次心生向往,他也想成为他们那样的将领,不止有一夫当关之勇,更有千军莫敌之计。   甚至唐绫的父亲荀安侯也说,他最不想在战场遇到的两个人就是许证和白柳,要骂他们一句奸猾之辈。   唐绫知道父亲不是那个意思,他其实非常敬佩二人,甚至是有英雄惜英雄的感慨,可他不能对任何人说,便只能笑骂一句。   白柳已成为传说,就只剩下许证了。   如果是许证守嘉林关,别说六千人进不去,三万人都未必进得去,尤其他们还没粮、没援军、也没攻城重器。   许证跟白柳打了几十年,白溪桥怎么可能不知道。   令他父亲白柳伤及心肺、落下咳症遗病的旧伤,就是许证的当胸一枪!   白溪桥不怕许证,他恨许证,他更希望是许证守在了嘉林关,他要站在许证面前,他要告诉许证他是白柳的儿子,他要代替父亲,取他首级!   越靠近齐境,白溪桥就越坐不住。   唐绫看着白溪桥叹了一声,道:“极大可能许证不在嘉林关,而是在刑天关。   许证毕竟是封了镇北侯的一品军侯,让他领几百人守在嘉林关实在不合身份。”   “……镇北侯……”白溪桥气得磨牙,意思是许证镇住了他爹白柳?!真是不要脸!当年白柳差点卸掉了许证的左臂,他现在根本就抡不起那重近半百斤的长枪了!许证就是个废人!   祁霄的计划很简单,如果不是许证守嘉林关,他们就夜袭,快刀斩乱麻。   如果是许证,他们依然夜袭,只不过是用刺杀之计。   许证或许领军统兵是大能,但他毕竟年到半百,又被白柳伤了左臂,论武功肯定不及池越、白溪桥。   嘉林关地势高,与刑天关之间隔了一片瘴林,冬末初春日照时间短,林中瘴气大,就算嘉林关放狼烟,只要不是大晴天,刑天关都未必看得见。   一旦拿下了嘉林关,他们就能有休整的机会,还会有粮食补给,有温暖的火堆。   他们现在都是饿疯了的狼,不仅白溪桥急,就连唐绫都偶尔会露出猩红嗜血的眼神了。   “再等等。”   祁霄还是这句话,再等等。   他不能冒险。   这一路都是有去无回的凶险,他决不能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就急功冒进。   许证确实几乎不可能驻守在嘉林关,但他是镇北侯,临近春日雪化的时候,许证是会出来巡营的,这个习惯许证保持了许多年,因为他很清楚嘉林关是多么不堪一击。   他跟白柳斗了这么多年,不知有多少次被白柳的奇袭打的抱头鼠窜,他也同样回敬过白柳,戍边一事上他决没有疏忽,就算大雪封山时他都要巡营,何况立春就快到了。   “哎!”   白溪桥又挠胡子,挠的陆秀林都要觉得他身上长虱子了,弄得他都浑身痒。   祁霄看向陆秀林,问:“就算我们在嘉林关没有遇上许证,也会在刑天关遇上,就算没在刑天关遇上,等我们攻到刑天关,许证也必定会亲自挂帅来援。   陆将军,能不能打?”   陆秀林不由自主地搓了搓手,是紧张也是兴奋。   他是白柳的副将,他一直一直将许证望在眼里,可许证从来看不见他,他追随在白柳身后多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成为像白柳一样的传世名将,他最想做的就是在白柳面前立一大功,大败许证!   与白溪桥不同,陆秀林要的是赢一场仗,漂亮的赢一场,光明正大的赢一场!赢许证一场!   这个念头甚至都不是为了军功和扬名,更像是野兽的本性,在面对其他狼群的时候,厮杀开始,他就想攻击、咬死对方的头狼。   祁霄问陆秀林的问题其实早就问过,但陆秀林一直给不了答案。   他们躲在山里躲避风雪的日子大多很无聊,所以几个人聚在一起就是一遍又一遍再一遍地做推演。   唐绫将齐国几位将军都列了出来,甚至画像都画了,分析过他们的习惯、性格,推测他们在面对祁霄奇袭时会做出的反应,会不会冲动、还是死守不出,毫无疑问,许证是最难琢磨的一个,他狡诈又谨慎。   唐绫看向祁霄,他一直没告诉祁霄,对付许证最好的方式不是两军对阵、短兵相接,而是迂回之法、围魏救赵。   他的办法,不是一个领军之将的计谋,而是一个玩弄权术之人的诡计。   早在入山之前,他发回周国的最后一封信里,他已经告诉了自己的父亲荀安侯,想办法陷害许证,让齐国皇帝猜忌许证,将许证留在硕粱。   像当年白柳一样,遭人弹劾、受召回京。   许证是名将,是一品军侯,唐绫不指望几封奏疏就能把许证怎么样,他最多就是被责问几句,齐国皇帝还靠他守江山,怎么都不能真的降罪。   但只要许证不在嘉林关、不在刑天关,等他们一路到了霸山,那攻守之势就会翻转,祁霄的六千人就能借霸山地势挡许证的大军!   唐绫要的是时间! 第130章   黄昏将近,祁霄的迅鹰终于回来了!   白溪桥这会儿连站都站不住了,围着祁霄不停转圈:“怎么样?许证在不在?”   “师兄你别转了!”祁霄伸手拽住白溪桥,抬起他的手臂,将鹰搁在他的小臂上,自己拆开信筒看了一眼池越的信,笑了笑,“许证不在。”   白溪桥哈哈大笑了一声:“现在就拔营吧!”   “急什么,等一夜,丑时拔营。”   丑时,夜最深时,天最寒时,人最困时,嘉林关最寂静时。   半夜里风雪停了,像是老天爷都在帮祁霄,但风雪刚过,越发天寒地冻,他们夜间突袭嘉林关不可能燃火把,让人觉得更冷,天地间一点点温暖都寻不到。   唐绫坠在最后,除了叶淮和青岚,祁霄拨了一队人保护他,等他们到嘉林关的时候,已经尘嚣落定,嘉林关立在夜幕里,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只有空气中弥漫的浓烈血腥气味昭示着这里方才发生过的惨烈战斗。   其实说战斗并不准确,那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悄无声息地发生,当嘉林关中的兵将听到声响从梦中惊坐起的时候,白刃已至眼前,他们中大半连呼嚎惨叫的机会都没有。   唐绫走进嘉林关,这座古老的关隘藏在凤林山脚下受尽风霜雨雪,在浓重的血腥味中更显得破败不堪。   唐绫脚下黑漆漆的、有一种黏糊的湿软,是还带着温热的鲜血。   祁霄的六千人进入嘉林关,有条不紊地清理战场,关内零星火堆被燃起,将寒夜染上一点橙红的颜色。   赢了入齐之后的第一仗,唐绫原本以为少不得会全军振奋,吵闹一阵子,没想到嘉林关中十分平静,没有激情昂扬地喧哗吵闹,一问方知祁霄有军令,不得喧哗、不得松懈,一半人休整、一半人值夜,统统不准卸甲。   唐绫被带去见祁霄,大堂里倒是灯火通明。   他一进门便见地上列了一排尸首,或着甲、或只穿了棉衣,看甲胄该是嘉林关的将领,而池越正蹲在其中一具尸体身边仔细观察着那将领的脸。   “冷吗?喝口热茶先暖一下身子。”   祁霄一见唐绫进来,先给他倒了杯热茶迎了上去端到他面前。   唐绫忍不住轻轻一笑,接过了茶盏,喝了一口:“我没事,你呢?可有伤着吗?”   “这些人还伤不着我。”   祁霄摇头,又问,“累了吧?我让人给你准备了房间,先去睡一会儿。”   “不必了,你们方才在议什么?”唐绫走进来之前,除了池越,其他人都围在桌边,看着羊皮地图,大堂里还有四人,唐绫没见过。   不待唐绫再上前,其中两个陌生脸孔先向他走了过来,单膝跪地:“见过公子。”   唐绫立刻明白了他们的身份,微微侧头看向身后的叶淮。   叶淮早已看清了二人,向唐绫点了点头。   星罗卫的人唐绫未必认得,但荀安侯派来嘉林关接应他的两个人叶淮都是认识的,这方不至于节外生枝,弄出其他误会来。   唐绫抬手让他们起来,又看向了站在祁霄身后的两个不认识的。   既然星罗卫的人在嘉林关,玄机营的人自然也会在。   祁霄牵起唐绫的手带到桌前,向着其中一人说道:“余冉,你把刚刚说的话再说一遍。”   两个星罗卫眼看着陈国的皇子手里牵着他们的荀安侯世子唐绫,两人之间的亲密从唐绫一进门便可见端倪,陈国皇子亲自给公子倒的茶,两个人都不由得愣住了,愣了一下之后立刻向叶淮看过去,叶淮没搭理,好像完全不在意,稀松平常的样子,这让二人心中更惴惴不安了。   玄机营的两人也都有刹那的怔愣,不过很快缓了过来。   余冉吸了口气,开口说道:“许证一个月前被召回了硕粱,此刻并不在刑天关,刑天关的守城之将叫陈河,是许证一手带出来的,有勇有谋,许证对他十分信重。   五日前陈河刚刚派人来巡过营,十日内不会再来。   再来的时候应该会带来换防的调令。   我们还有时间休整。”   唐绫点了点头,看向祁霄:“许证不在就好。”   祁霄又问余冉:“现在刑天关有多少人。”   “驻军三万,平民百信约莫有六七万的样子。”   刑天关不同于嘉林关,说是一道关隘,实则也是一座大城,齐国北境第二大城,常年有重兵驻守,是陈、齐之间真正意义上的关隘,嘉林关更像是一座哨岗而已。   三万驻军,加上城中百姓,将近十万人的大城,祁霄只有六千人,就算他们有冲车、云梯、重弩等攻城重器,要强攻都是不可能的,要奇袭也绝非易事。   刑天关城高十丈壁厚三丈,就算池越轻功绝顶,要翻越那道城墙而且不被人发现几乎是不可能的。   要夺刑天关只有一个法子,里应外合。   祁霄方才攻进嘉林关也是用的这个法子。   池越和宗盛向祁霄递了消息之后就悄悄潜入了嘉林关中埋伏在暗处,算好了时辰,在祁霄靠近嘉林关时先杀了睡梦中的守将和值夜的哨兵,直接开了城门将祁霄放了进来。   祁霄的先锋部队只二百人,分了十队,一入关便血洗了嘉林关,之后大部队再进。   但要夺下刑天关,靠池越和宗盛两个人显然是不可能的。   光刑天关城楼上的守兵就有三百,池越杀人的速度再快也会引起混乱,敌袭这么大的动静,不到半刻时间整座城就都醒了。   唐绫看着余冉,指了指羊皮地图,问道:“据我所知刑天关和嘉林关之间因为隔了一片瘴林,所以只有一处哨岗,现在那里有多少人?如何换防?”   余冉看着唐绫,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这个荀安侯世子果然如传闻所言颇有将帅之才么?他从进来到现在还未来得及与星罗卫那二人说上一句,便是早已知道刑天关和嘉林关之间还有一处哨岗,羊皮地图是有标注,注意到也不稀奇,可他问的是如何换防,看来是心中已有计谋。   “回唐公子的话,哨岗中只有三十人,换防三日一轮,一队十人从刑天关出,到这处哨岗换十人回刑天关,循环往复。”   “下一次换防是什么时候?”   “就是两日后。”   唐绫转而看向祁霄。   祁霄一点头:“来得及。”   余冉一惊,来得及?这意思是要在两日内穿越瘴林?!祁霄的六千人在凤林山的冰天雪地里蹲了三个月,饥寒交迫的,连个安稳觉都不睡直接要往瘴林里走?!   这片瘴林虽说不是很大,半日时间就够穿行了,但他们从未入过齐境,难免会有些水土不服,何况那瘴林一个不好是要死人的。   “殿下不多休息几日?”   祁霄摆手:“就按原计划。   池越和宗盛跟我走。   余冉你带路,明日午时出发。   其他人休整一日跟上。”   “……是。”   既然祁霄已经下了命令,余冉便不好再说什么,只不过对这个楚王,他多少心里难安,再接到玄机营密信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陛下还有这么个儿子,第一次听闻楚王的名号,居然是陛下要他领军伐齐,再细一问,又什么都问不出来,只知道这位九殿下才十七岁,从前并没带过兵打过仗。   余冉又忍不住偷偷打量祁霄,他真的没想到,祁霄真的能将人带到齐境。   嘉林关已是冻得人发慌,凤林山里恐怕更恶劣,能在大雪中穿越凤林山,实在叫人咋舌,也不由佩服。   唐绫忽然出声,对祁霄说:“星罗卫你也带走一人。   父亲在刑天关安排了人,或许能帮你。”   “星罗卫是为了保护你,我就不必了。”   唐绫轻声道:“不是跟你商量。”   唐绫的声音很轻,但是在场的人都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的很,余冉四个不知情况的人都不由一愣,其他人则毫无异色。   祁霄忍不住轻轻一笑:“行。”   在嘉林关等着唐绫的这两个星罗卫,一个叫曹辛,一个叫曹庚,是一对表兄弟。   大堂里议事之后,唐绫将曹家两兄弟带回了房间,他们有荀安侯的密函要交给唐绫。 第131章   祁霄把嘉林关守将严兆年的房间留给了唐绫,虽说好不到哪里去,却也是最宽敞的房间,而且这里并没有血腥味,火盆一直燃着,屋里很暖和,火盆上还煮了壶水。   “我爹的信呢?”   曹庚闻声将荀安侯的信递到了唐绫的手里。   信很普通,像是普通的家书,以家中一切皆安为始,絮絮叨叨地写着家务事,儿子远行家里缺了劳动力,不过会尽力在惊蛰前整地备耕,瓜菜栽苗的话清明前应该来得及,说完了农务,最后还问离家多时,不知芒种时能否回去……   唐绫的拇指轻轻擦过最后“盼归”二字,将信收好。   荀安侯的信唐绫看得很明白,三个时间点,三件事情。   第一件,惊蛰时整地备耕,大周会按照与陈国的约定陈兵与齐边境,向齐国施压。   第二件清明前瓜菜栽苗,如果祁霄能在一月时间内在齐国引起动乱,令齐国不得不举兵回援北方,荀安侯就会乘机举兵攻入一直逼到柳江令山。   第三件,芒种时归家……无论此战胜负如何,唐绫都该回去了……   唐绫默默收好了家书,不由得想起之前荀安侯传入元京城,让黄泽献单独交给他的那封信,唐绫一直不敢看,直到要离开元京城的时候,他才拆信来看,里面居然是白纸一张,什么都没有,没有用什么特殊的技法隐藏了文字,那就是一张白纸,就好像是他爹对他无话可说的沉默,像一记重锤猛地砸在他的胸口,闷闷的疼。   父亲一定很生气……   唐绫沉了口气,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转身问曹庚:“父亲刑天关里安排了多少人?”   “回公子,二十人,都是好身手的。   侯爷命我们寸步不离地保护公子。”   曹庚说这话自然是因为唐绫要把星罗卫借给祁霄。   陈国皇子何须他们保护、帮助?再说了,玄机营的人不是也在吗?他们在刑天关里肯定也安排了人手的。   说不定还有天策营在。   周、陈敌对百年,他们为何要管陈国皇子的死活?   唐绫看了曹庚一眼,说:“如今三国局势瞬息万变,我此番冒险随陈军入齐,便是决意拿下齐国,这一仗若胜从此陈、周二分天下,若败便会是我大周危难存亡之际。   父亲既然让你们来就是信任你们能办好差,我的吩咐你们若能听明白、做好,那便留下,否则我也不需要你们。”   曹庚吓了一跳,慌忙跪下:“公子,曹庚别无他意,我们自是唯公子之令是从。”   “明日,曹庚你就跟着楚王去刑天关,他若有用得着你的地方自会吩咐,若没有,你就跟紧他,若有闪失你就不必再来见我了。”   “是,曹庚明白。”   唐绫摆摆手让曹庚和曹辛两兄弟出去,缓缓轻叹了一声。   青岚给唐绫递了杯茶,又给他递了枚药丸:“公子,吃了药早点睡吧。”   唐绫微微点头。   凤林山里太冷,离开山谷之后,唐绫的身体就越发不好,他的心疾隐约有复发的迹象,青岚每隔三个时辰就要为唐绫把脉,确保他没在勉强自己,药丸是早先在山谷里待着的时候做好的,能为唐绫缓解气血不畅的症状。   祁霄走入屋内,向着青岚和叶淮说道:“隔壁屋子收拾好了,你们都去睡会儿吧。”   青岚看了唐绫一眼,见他点头才跟着叶淮一起出去了。   “你脸色不好。”   祁霄轻轻抚上唐绫的脸颊,掌心是一片冰凉,“怎么还冷吗?”   唐绫摇了摇头:“没事,已经出了凤林山了,缓缓就好了。”   “我抱你睡。”   祁霄说到做到,话音未落就将唐绫抱到了床上,将他裹进棉被里,搂着唐绫睡。   祁霄入嘉林关时说了,一律不准卸甲,包括他自己。   唐绫靠着坚硬的甲胄,心里泛起复杂的情绪,不知怎么就从被窝里伸了手出来,摸在祁霄的甲胄上,那层坚厚的铁甲上好像还残留有凤林山里带出来的冰霜,摸起来寒冷刺骨。   唐绫抬眼看着祁霄,眉间的纠结难以纾解,他们终于到了齐境,是他和祁霄的战场,祁霄会让天下人都看到他,陈国的九皇子,他的名字会在史官笔下成为流传千古的故事。   “别担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唐绫轻轻启唇却没说话,他忍不住担心,但他知道祁霄会夺下刑天关的。   “只是三日而已,我不会有事的,你也要顾好自己。   知道吗?”   “……嗯……”   ***   两日后,正是除夕。   唐绫远远望着黄昏余晖中的刑天关,看那如火的云霞低低压在在刑天关的城关上,冷风中的城关好似格外孤独。   刑天关四道城门,唐绫和大部队绕路到了西门,藏身在荒野中。   若是在一年中其他的任何时候,刑天关外的官道上都会有哨岗和来往客商路人,而现在正值年关,天寒地冻,刑天关周围的村寨的人都早在初冬时便进了刑天关过冬,周围几座城的人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刑天关,尤其刑天关往西山路崎岖难行,前两日才下过雪,根本走不了。   唐绫他们悄悄伏在城外,竟就是这般容易。   入夜后,所有人都越发紧张,无人说话,他们都好像原本就是荒野里的杂草,长在这里的,任寒风吹拂,韧而无声。   一直等,等到一轮弯月慢慢爬高,等到弯月落入厚实的云层中,夜更黑了。   一直等,等到月上中天,时隐时现,等到子时,城中炸开烟花。   正是除夕夜,齐国边陲偏僻的刑天关内也有过年的气氛。   片刻后更多烟花在刑天关的上空绽放。   陆秀林悄声下令,攻城!   没有战鼓、没有战旗,只是肩头轻轻的两拍,所有人便都热血沸腾起来。   ——   “救火!快救火!”   “救命啊!!救命啊!!”   “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   “炸了!炸了!爆竹炸了!”   “什么?!”   “烟花坊炸了!”   曹庚就跟在祁霄身边,听他用一口纯正的刑天土话大声嚷嚷,真好似是土生土长的齐国人。   他们刚进刑天关的时候,祁霄和身边的人都是一样用刑天土话与人对答如流,曹庚在那时候就已经震惊过了,可直到现在,他还是会在祁霄张口的时候不由怔愣。   祁霄没空理会曹庚在想什么,带着人顺着墙根混在人群中,急速往北城门赶。   刑天关内突然就乱做了一团,四处火光腾跃,街上的人慌乱极了,四处窜逃躲避,哭喊震天。   刑天关守将陈河站在城楼上大声责问道:“怎么回事?!”   “启禀将军,好像是烟花坊走了水,突然炸了。”   “烟花坊?!城中就一个烟花坊!你看看!你自己看看!现在城里少说有十几处着火点,都是烟花炸了?!”   “……这这这……将军……”   “妈的!废物!大过年的!把城门给我守好了!我亲自去看!”陈河踹了副将一脚,高声喊,“来人!十人一队,快往着火点救火!”   “轰!”陈河话音刚落,一声震天巨响,连脚下的城楼都跟着震了震。   “怎么了?!”   “将军!将军!不好了!是火炮库!!”   “操!”陈河大骂一声,“敲鼓!全城戒备!敲鼓!敲!”   就在同一时间,西城门被悄然打开,陆秀林和白溪桥领着六千人涌入刑天关。   陈河从城楼上下来,带着人就往火炮库跑,火炮库离北城门很近,一刻时间就到。   陈河望着火炮库那处冲天的火光带着浓浓的黑烟像一条巨大的恶龙盘踞在夜空中,他越跑越快,心里越发慌张,到底发生了什么?!除夕夜的,怎么就炸了?!   火炮库、烟花坊!怎么能都炸了?城里又怎么会突然这么多地方着火?!   敌袭?!   怎么可能!凤林山大雪封山,嘉林关一切正常,哪里来的敌袭?!而且就算是敌袭,怎么会从城内闹起来呢?!   这几日,什么都没发生啊!   陈河一团乱麻,赶到火炮库前,就见身边来往许多人小跑着一盆盆水往大火里浇。   可火药的浓烟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人都靠近不了,水更是全扑在地上了,连黑烟都没浇到。   陈河大怒,伸手抢过一盆水准备自己去扑火,怎想得到他夺过水盆时,身边的那小兵突然拔刀,就那么一瞬间,他看见了那人的面容,很年轻的一张脸,被烟熏的黑黑脏脏的,看着他的一双眼睛冷得像他手中的刀……   “咚!”   陈河人头落地。   祁霄捡起陈河的人头系在自己腰间,手中的刀卷着火药的黑烟,衬得他好似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鬼。   跟着陈河一路来的副将看到这样的场面吓得腿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喉咙里呜咽着发不出呼喊,眼睁睁看着祁霄走到他面前,抬手、挥刀……   “杀!”   不必祁霄发令,他身边的亲卫已纷纷拔刀,将火炮库前带军阶的尽数砍杀。   守军们人多势众本该奋起反抗,将祁霄这区区十几人拿下,可当他们站在祁霄面前,看着他腰间陈河的人头,没人敢动,甚至没人还能站得稳,不知是那个怂货,吓得不行,竟握不紧刀,失手掉落,然后不知是谁也弃了刀,祁霄目光扫了一圈,就从守军中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第132章   天亮了。   灰白的天际是落雪的颜色。   凤林山的风雪像是远古巨兽的咆哮回荡在天地间,能遗存千年万年、能震碎魂神。   刑天关新年里的第一场雪落得悄无声息,细雪飘落不是软绒绒的白色,还是被火药熏黑的灰,很脏,还带着刺鼻的气味,好像甚至还带着灼人的烫,连细雪都叫人害怕。   唐绫站在城楼上,一边是他们来时的路,藏在荒野和密林之中,远远山峦起伏是凤林山的轮廓,而另一侧是烧得焦破的刑天关,火炮库还在烧,火势已小,只是浓烟不散,将小半座城都笼埋在漆黑的烟灰里。   这座城很大很古老,也经历过很多很多,只是近几十年过得十分太平,陈国的军队从来没能越过凤林山打到这里,他们已经不记得战争的模样了。   祁霄只有六千人,要接管一座十万人的大城是很难的,尤其其中还有三万是齐国正规军。   不过祁霄并没有打算接管刑天关,甚至没打算久留,所以只要能暂时震慑刑天关就可以了。   祁霄命人将陈河以及其他将领的首级挂在城楼上,四座城门口都有,将三万齐军关在军营中,城中行禁令,百姓一律不许出门上街,否则立斩。   如果有人住在临街悄悄启窗往外看,多半能瞧见大街上身首分离的尸身就那么扔在哪里,刺目的警告没人能忽视。   陈军是鬼魅,来得悄然无声、猝不及防又凶狠残忍,面对这样的敌人,没人能不害怕,而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陈军究竟来了多少人。   唐绫从城楼上走下来,曹庚带着一队星罗卫来见他,是荀安侯安排在刑天关的人。   唐绫冲曹庚点了点头,回首望了一眼城楼上挂着的人头,陈河的脑袋,他脸上满是震惊错愕的神情,还来不及畏惧,人就已经死了。   曹庚顺着唐绫的目光也望向了陈河,他是亲眼看着祁霄砍掉陈河的人头的,那一刻,他觉得他脸上的表情应该跟陈河是一样的,震撼惊骇。   就这么短短几日,他已不敢再轻视祁霄了,不仅不敢轻视,甚至心生畏惧。   这种畏惧不仅来自于祁霄这个人,更来自于他手里的这支陈军。   曹庚曾经和许多人一样,认为失去了大将军白柳的定远军是废了武功的年迈剑客,徒有虚名罢了。   但他这几日看见的却是一支训练有素、凶猛异常的军队,他们安静又恐怖,在攻入嘉林关、甚至攻占了刑天关之后,他们脸上都没有太多的表情,而眼中却满是嗜血的光芒,像饿极了的狼,目下所及皆是口粮。   这支军队远比曹庚想象的沉稳的多,他们没有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而是清楚的知道他们是一支孤军,没有后援,齐国则有数以万计、十万计的正规军随时都能将他们绞杀,想要活着唯一的方法就是不败,他们必须一直赢下去,如洪水一般汹涌将齐国北境的关隘全部冲塌。   所以这一口他们必须憋住,不能松懈!   祁霄的军令不改,不许烧杀劫掠、寻衅滋事、不许饮酒寻欢、亦不许卸甲。   没有人有异议,这些都是早在凤林山时就已经吩咐了的。   他们在刑天关最多滞留三日,只为了吃饱、睡足,霸山才是难关。   陈河其实帮了祁霄一个大忙,刑天关内刚出乱子,陈河就下令戒严,四道城门严锁,不许出入,所以直到现在祁霄已经完全掌控了刑天关,消息却传不出去,刑天关变成了一座孤城,无人来救。   “硕粱有消息吗?”   曹庚和曹辛从去年年末就暗藏在嘉林关中等待唐绫,冬季落雪之后嘉林关的消息就迟滞了,直到进了刑天关才会有更多消息。   “回公子,许证遭人弹劾被召回梁硕,不过齐国皇帝一直没什么表示,似乎没有要治许证罪的意思,应该年后就会放他回来了。”   “现在霸山谁守着?”   “韩潮生。”   唐绫微微点头,意料之中。   许证嫡系里最亲近、最信任的两个人就是陈河和韩潮生,他自己不在北境,一定会留下他们二人值守城关。   议事厅里祁霄和陆秀林也正说着同一个人,韩潮生。   “韩潮生生性谨慎,我们未必能骗得过他。”   陆秀林还是担心,乔装改扮成齐军趁着岗哨换防进刑天关十分顺利,但要以同样的方法进霸山却很难。   霸山和刑天关之间的两处岗哨,分别由刑天关和霸山各自值守,一般是不会有相互调派的可能。   他们能想到的就是扮成刑天关的兵将,百人左右一路往霸山奔逃,说陈兵入境,请韩潮生驰援。   霸山驻兵亦有三万之数,韩潮生会放他们百人入关,但以韩潮生小心谨慎的性子,他一定会把人都控制住,解兵卸甲关起来,再将为首的带到面前亲自问。   韩潮生和陈河都是齐国北境的老将,刑天关里有些什么人韩潮生不仅清楚,还都很熟,池越的易容术再高明也未必能在韩潮生的审问下蒙混过关。   送羊入虎口的事情,陆秀林怎么能不担心。   这一路南下,他们窝在凤林山时几乎日日都在做推演,怎么攻、怎么守、怎么打、怎么退,遇到谁要如何应对。   韩潮生守霸山,他们不是没想过,也定下了两个计划,但都没什么把握。   “另外一法……”白溪桥刚开口,就见唐绫跨进了议事厅,“唐公子来的正好,我们正在说韩潮生呢。”   唐绫垂眼先看了看议事厅正中摆放着的巨大沙盘,微微笑了笑,这可比他们的羊皮地图精细多了。   祁霄向唐绫走过去,却没有靠得很近,他未卸甲只是洗了脸、净了手,甲胄上的血污都快干了,脏的可怕,还很臭,他不想这样靠近唐绫,怕把他身上也弄脏了。   唐绫却不管伸手牵住了祁霄,他也曾穿甲佩刀趟过尸山血海,他不怕也不嫌弃。   唐绫向祁霄笑了笑,才转头望向沙盘对面的白溪桥:“说到哪儿了?”   “之前我们讨论过如何进霸山,第一个办法,假扮嘉林关守军前往报信,然后找机会制造乱象,就跟刑天关一样。”   唐绫说:“这个方法我之前就不赞成。   刑天关有四道城门,我们进来时是避开了陈河和重兵把守的北门,乘乱从西门进来。   此计能成也得益于天时,除夕夜,烟火升天。   但到了霸山却完全不同了。”   唐绫一指沙盘,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霸山和刑天关完全不同。   霸山是一处巨大的山坳峡谷,进出只有一条道南北两道门。   霸山屯兵驻军,却不是大城,平民百姓的数量要比刑天关少许多,约莫一两万而已。   想在霸山内闹出乱象非常困难,正规军的警惕性和反应能力要比百姓高出太多,同样的招数行不通。   而且一旦起乱,韩潮生也一定会跟陈河下一样的判断,戒严封关,他们本就只有一道门可入,一旦戒严,他们就得强攻。   霸山的城关是建在峡谷中的,可比刑天关的城楼还高,没有云梯根本不可能攻的下来。   霸山城门一关就是完全封闭的,里外根本无法通信交流,信号都未必看得见。   里应外合也是做不到。   何况,还是生性谨慎的韩潮生守霸山,他一定守得铁桶一块。   以他的性格,如果刑天关传来敌袭的消息,他一定会封关,发信回硕粱求援,自己固守霸山不出,根本不会来救嘉林关和刑天关。   只要他自己不开门,霸山就攻不破。   等齐国朝廷从其他地方调来援军,嘉林、刑天关自然都能收回来。   如果是唐绫,他就会这么做。   “那就第二个方法?”   翻过霸山,从南门入。   假扮许证,让韩潮生自己给他们开门,或者假传圣旨,把韩潮生骗出霸山。   但这个方法比第一个更冒险。   六千人翻越霸山至少耗费三五日,霸山上到处都有哨岗,万一被发现就是万劫不复。   再说假扮或伪造,谁能保证是否骗得了韩潮生一时半刻?万一被识破,就是立死当场,万事皆休……   祁霄沉了口气,说:“或许有第三种办法。”   “嗯?”   “什么?”   唐绫看向沙盘,立刻明白了祁霄的意思,轻轻一笑:“不是或许,是一定有。”   两人相视而笑,其他人却是一头雾水。 第133章   “你们两个能不能不在这种时候故弄玄虚?”白溪桥忍不住,他最受不了就是祁霄和唐绫两个人腻歪。   可偏偏祁霄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唐绫居然都看得穿,默契十足,显得旁人都笨得很。   唐绫含笑看了祁霄一眼,等他开口解释。   祁霄拽了唐绫一把,挨在他身边,低笑道:“想先听听子绎怎么说。”   白溪桥翻了个白眼:“要不你们俩先聊着,我们出去吃个饭再来?”   “师兄你饿了吗?”   白溪桥咬着牙狠狠说道:“饿!死了!”   祁霄忍不住大笑出声:“那就边吃边说?”   “不,你现在说,说清楚了再吃。   最烦你这话说一半的。”   祁霄和白溪桥这两师兄弟拌嘴是随时随地,在场众人除了星罗卫和玄机营新来的,都是习以为常,这几日出凤林山、入嘉林关、夺刑天关,所有人都绷紧了一根弦,现在听他们二人吵吵嘴也挺好,忽然都觉得自己身上的甲胄能轻两三分。   “我来说吧。”   唐绫伸手指向沙盘上的霸山,说道,“霸山建关已有六百年,有天下第一关之称,说是牢不可破、固若金汤,但其实霸山是被破过一次的,许多许多年以前,早在八国战乱之前,凤林山到霸山这段山林扈延族的地盘,占据天险不愿归顺当时前隋,为了攻下霸山,前隋将领花费三月时间挖了道暗渠穿过了高山石壁,一举攻破霸山。”   白溪桥一高兴,拍掌笑道:“那就是有第三条路啊!”   却见唐绫摇头:“只不过这段历史写得潦草,何人统兵、多少人参战皆无叙述,更别提那道暗渠从哪里修到哪里都不知道,许多人都把它当做一段故事听过就算了。   再者,前隋都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霸山城关乃是齐国军防要塞,多年间不可能没有修缮,就算当年真有这条暗渠,现在早该被堵上了。”   “……那不是白说?!”   “师兄莫急啊,”祁霄依旧带着笑,“我们现在不是在抚州、不是在元京,而是在刑天关,站在城关上都能望的见霸山呢。   霸山有没有暗渠的,去陈河的书房搜一搜不就知道了。”   白溪桥和陆秀林皆是一愣。   对啊!他们现在已经占了刑天关了,过去连玄机营都偷不到的机要军防图此刻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啊!   “唐公子方才那话……”白溪桥转念一想还是觉得不对,“暗渠若是被堵了呢?若是我们找不到呢?”   祁霄向白溪桥招了招手:“师兄你过来这边。”   “嗯?什么啊?”白溪桥想都没想就走了过去。   “看这边。”   白溪桥顺着祁霄所指细看沙盘,霸山还是霸山,哪儿有什么不同?他在另一头也能看清楚啊。   “师兄,你仔细看看,这里是不是有条小溪。”   白溪桥微微点头:“看见了啊。”   山中有泉、有溪不是什么反常的事情啊。   “这条小溪进了霸山。”   “嗯……没错啊……”   一条小溪流入霸山是有哪里不对吗?山中溪水流着流着就枯了不也是常事?未必一定能穿过大山,流出来汇入江河的。   白溪桥皱着眉头,抬眼看向祁霄,呢喃一声:“……你该不会想告诉我,这条小溪就是那道暗渠所在吧?”   “是不是的,查证一番不就知晓了。”   陆秀林绷着脸,好像没什么表情,可他的心却扑通扑通跳得极快,他几乎想朝天吼一声,吼给白柳听,大将军,我们要攻霸山!我们能攻下霸山!   仿佛直到这一刻陆秀林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深入齐境,抵达了白柳一辈子没能踏足的地方。   陆秀林追随白柳半辈子,终于,终于走到了白柳前面。   陆秀林看向祁霄,楚王、九皇子,他确信这个年轻人将成为另一个神话,会超越陆方尽、超越白柳,他或许会是大陈的储君、天下的新主。   陆秀林攥紧了拳头,心想,我能看到吧?天下一统。   百年间多少英魂,热血流尽、枯骨做尘,而现在陆秀林仿佛看见功成名就四个大字就写在他眼前,还贴着一层令人眩目的光。   “走走,我现在就去陈河书房找!”白溪桥话音未落人已经出了议事厅,陆秀林仿佛从梦中一下惊醒过来,随即跟了上去。   祁霄牵着唐绫,问说:“饿了吗?先吃饭?”   唐绫笑着点了点头:“先吃饭。”   ***   议事厅的人都散了,不过池越和宗盛还在,池越并不算定远军中人,他只跟在祁霄身边,现在祁霄只想跟唐绫两个人独处,他才不去讨人嫌,便没处去了,就索性在议事厅里等开饭。   池越不走,宗盛自然陪着。   “哎……”池越叹了一声,“这甲好笨重,真不能卸甲?”   “爷的军令,不许卸甲。”   池越撑着脑袋,被甲胄硌得浑身不舒服,他抬眼看向宗盛,很想抱他,但隔着甲胄抱他就像撞在墙上,让池越十分不痛快。   “你背上的伤好了吗?还痒吗?要换药了吧?”   “伤好了,不痒,不用换药。”   宗盛答的认真,可答案却有些敷衍。   池越看着宗盛眨了眨眼,伸手就要解他的甲胄。   “怎……么了?”   “殿下说不准解甲却也没说不准治伤啊。   你让我看看伤是不是真的好了。”   “真的好了!”大白天的池越伸手就扒他的甲胄,叫人看见了可算怎么回事。   见宗盛慌慌张张的,池越便笑,这几日宗盛几乎没开口说过话,全副心思都吊在祁霄身上,池越都快忍不住要妒恨起祁霄了,可昨夜穿走在刑天关内杀人的时候,宗盛偷偷握紧了他的手,到最后池越才发觉,他的刀上居然干干净净,一滴血都没沾,偷了一个天大的懒。   宗盛不知为何池越笑得烂漫,更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就耳根发烫,慢慢挪开了目光,却一直被池越盯着,过了一会儿他受不住了,才又将目光挪了回来,看着池越问:“你来过齐国?”   “啊?”池越是来过,当年绕路齐国进的周国都事府。   “你的方言学的很好。”   池越还是笑着,眼角却沉了下来:“那是自然。   易容术中最基础的一课便是模仿,体态、语言、神情,每一丝细节都不容有错,否则再天衣无缝的人皮面具都会被轻易识破。”   “所以你没来过齐国?”   “殿下来过吗?殿下的齐国土话说得也很好啊。”   池越说的轻松随意,却偏偏不正面回答宗盛的问题,宗盛心里疑惑,却没有继续追问了,只点了点头,又沉默下去。   池越的嘴角微微压下,他就算承认来过齐国也不会怎么样,天策营的任务宗盛不敢也不会细问,他根本无从知晓十年前的事情,可池越却不敢回答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   那些事情,宗盛永远都不能知道,也不用知道。   宗盛看着池越,知道他又糊弄自己,过去的十年池越只字不提,宗盛问过,却总没有答案,或许是能说,或许是不想说,这样的讳莫如深就好像池越毫无瑕疵的身体一样,都是假象,那些不复存在的,必然是最疼最深的伤。   宗盛紧紧攥着池越的手,微微垂首,他嘴笨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他不在乎?可他是在乎的,他想知道当年池越为何打断了他的腿,想知道十年里他是如何度过的,他想池越再在他怀里哭一次,他才能拥抱他、替他擦干眼泪,好像只有看见了池越身上的伤疤,他才能确认那些伤都已经好了一样,他害怕池越什么都不让他知道。   可宗盛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宗盛,”池越轻声叹了叹,说,“不要放开我。”   宗盛抬眼看向池越,握着他的手好像更用力了些。   “……像在凤林山时那样,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凶险,一定要回来见我。   一定。”   “好。”   宗盛点头答应,“那你不可能再甩开我了。”   池越笑了,歪头靠在宗盛肩头,轻声笑说:“不会了。”   ***   祁霄端着一盘烤肉站在唐绫身边,时不时喂他吃一口。   唐绫自小家学极严,坐立起行都是规矩,除了行军时,他还不曾这么没吃相过,刚开始还推拒,可祁霄就喜欢追着他喂,转念一想,现在也算是在行军吧,便索性从善如流了。   “许证一介武将,怎么还有这么一堆书卷?我多找些人来帮你一起找吧?”祁霄又喂了唐绫一口肉,看着堆在书案上的书册书卷叹了口气。   白溪桥和陆方尽去了陈河的书房和卧房找军防图。   祁霄和唐绫本想先吃些东西的,肉都烤好了,就差一把辣椒面了。   可唐绫突然想到,许证在封侯之前常年驻守刑天关,这里应该有许证的一间房,起身便找来了。   果不其然,许证不仅有房间,还有一间书房,还是落了锁的。   祁霄端着一盘烤肉追在唐绫身后,瞧了一眼锁头,抬脚便将书房门给踹了,十分坦荡地进了许证的书房。   许证书房里堆满了书,一时还真叫人无从下手。   房门既然有锁,或许房内还有暗格,书册又多,只能慢慢翻找了。   “嗯……”唐绫咀嚼着少了些味道的烤肉,将书架上的书都堆到了桌上,然后伸手越过书格敲着书架背后的墙,一格一格地敲。   祁霄本来张口说什么,却在听到又一声敲击后顿住了,又听唐绫敲了一声。   唐绫回过头来,笑着看向祁霄:“找到了。”   墙上果然有暗格! 第134章 (小修)   墙上有暗格,可唐绫摸了半天,指甲都要抠进墙缝里去了,却找不到打开暗格的法子,不禁皱了皱眉头。   “我来吧。”   祁霄将烤肉递给唐绫,要腾出手来。   “你连机关之术都懂?去叫池越吧,这个应该难不倒他。”   祁霄将一盘烤肉塞进唐绫怀里,笑说:“机关之术是不懂,破机关之术却懂一技。”   祁霄话刚说完,唐绫正是疑惑之时,便见祁霄伸手出去一掌按在墙上,然后嘭一声,墙面上如蛛网一般裂开百十条缝隙,祁霄手掌一挪开,墙面便碎开了大口。   “呶,这不就行了。”   祁霄拂去手掌上的墙灰尘土,一派轻松随意。   唐绫瞧着那碎得稀烂的暗格墙壁,被祁霄的笑容噎住了。   原来着破机关之术的技法就是用内力暴力拆除,果真是容易的很。   所谓一力降十会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万一里面还有什么机括,你这般动粗直接毁了里面的东西呢?”   “你敲墙面的时候可听见里头有机括的声响了?”   “……”唐绫一愣,旋即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就你精明。”   祁霄也笑:“哪里哪里,我倒是不懂,你怎知道一定在这面墙后?而且不是密道暗室,只是暗格而已?”   唐绫将烤肉还到祁霄手里,再将暗格中的东西尽数取出,走到房间另一头的坐塌上,一边说道:“我们方才来时我稍微看了一下,这间房与左右两边房间之间并没有可以做暗室的余地,所以只能是暗格。”   “嗯。   然后呢?”祁霄点头,这个他也想到了,但是做暗格的方法和位置有很多,墙上、地下、甚至梁上,可唐绫偏只寻这一面墙。   “屋子很大,书也很多,但全部都堆在那一头,而坐塌这半边则很空旷。”   唐绫指了指书架那边,“若真是书卷极多放不下,该是多做两个书柜,而不是全塞一起。   何况,那些书卷摆放毫无章法,除了书案上的几本兵法,书架上九成是连翻都没翻开过的新,说明许证根本不是一个爱读书的人,障眼法罢了。”   “此地无银三百两。”   祁霄大笑起来,“这许证也真够笨的了。”   许证并不是笨,方才那些都是唐绫的合理猜测而已,只是刑天关重兵驻守,许证的书房既然落了锁就不该只是为了那么几卷书册罢了。   同为一军主帅,他爹荀安侯的书房里就有暗格,只不过他爹同时还手掌军部和星罗卫,暗格要比许证的这个精巧太多,连唐绫都不知道怎么开,若是暴力拆除便会引动硝石雷管,玉石俱焚。   唐绫笑而不语,把暗格中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开,几封信,一卷羊皮图纸,一个梨花木小盒,三本书册。   祁霄终于搁下了吃了一半的烤肉,伸手先展开了羊皮图纸来看。   “嘿,还真是布防图。   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费工夫吗?   他们一路从袁州入凤林山,冰天雪地里藏了三个月,鼻子都要冻掉了,饥肠辘辘才到了齐境,杀入嘉林关、穿行瘴林、夺下刑天关,这近百日的工夫,如何算得“轻易”二字。   “可有那条通入霸山的密道?”   祁霄将布防图转向唐绫,在上面点了一下:“有。   那条溪渠,里外都有兵驻防,必不会有错。”   唐绫打开了梨花木小盒,里面是半块调兵虎符。   唐绫将小盒推给祁霄:“你收着,日后或许有用。”   祁霄扫了一眼:“另外半块应该在许证手里,杀了他方能有另外半块。   若能杀得了许证,齐国就算黄土埋到脖子了,要不要这虎符也没什么意思。”   唐绫一笑:“那我收着。”   说着话唐绫已翻开了那三卷书册,只看了一眼便专注了进去。   祁霄发觉唐绫的眼色变了,立刻问道:“是什么?”   “这两卷是近两年边关纪要,这本是去年的账册。”   “哈!”祁霄看不懂账册,便去翻了翻第二本边关纪要,上面录有换防的精确时间、人数,哪一处的哨岗由哪一处的兵将负责都有详载。   “唔……东西是好东西,可惜刑天关已经破了,要这个已经没有用了。”   唐绫闻言将自己手中那一卷递给祁霄:“这一卷有用。   霸山的。”   祁霄一看甚是欣喜,嘴角都快裂到耳根了,有军防图,有军防纪要,他们偷袭霸山至少能多三成胜算。   而唐绫已翻开了账册,看得十分仔细,神情中竟没有太多喜色。   “怎么了?这账册有问题?”   唐绫摇头:“账册没问题,我只是在想霸山的粮草够我们撑多久的。”   祁霄脸上的欣喜随着唐绫一句话就散尽了,转而凝重起来,他忍不住轻轻叹息:“唐绫……”   他们只有六千人,不可能凭借六千人的兵力一路打下硕粱,用不了多久齐国朝廷就会知晓他们入侵,很快便会有大军来援,六千人困于齐国犹若困兽,若无据守之所,便是多一个月都活不下去。   所以他们要夺下霸山,还要守住霸山。   但他们又不能仅仅只是守霸山,他们还得继续南下。   唐绫和祁霄一早便定下了伐齐之策,攻下霸山之后,由唐绫守霸山,拖住齐国大军,而祁霄需率一队人乘乱局继续南下,杀入硕粱。   唐绫要做一只笼中的兔子,引诱狼群来围着他,攻击他,要么祁霄能杀死头狼解他的围,要么笼子被破开,他被咬碎撕烂。   “齐国朝廷本就不富裕,给许证的军费粮饷并不多,按照账册上的记录推测,霸山的屯粮应该不多,照例三月初琴州将会运粮草入霸山,所以霸山的屯粮最多撑到四月。   不过我们人少,能比霸山守军节约许多粮,我争取撑到五月,等你回来。”   唐绫前头说了这么多,说得祁霄心慌意乱,最后乍听得他说,等他回来,心头便是一阵酸涩又是一阵甜腻,唐绫轻轻的一句话便是托付了生死于他,比起任何山盟海誓都重。   五月,五月二十便是芒种了。   唐绫看向祁霄,心里默默想着,至少要等他回来,一定要在芒种前回来啊。   那时候祁霄还懂唐绫眼神在的希冀究竟藏的是怎样的心思,他以为之后数月别离,各自有各自的凶险,担心、牵挂、惴惴不安、尚未到分离时诸般苦楚已是灼心烧肺,祁霄根本一刻都不愿离开唐绫身边。   “我一定赶在五月前回来。”   祁霄伸手握住唐绫,又道,“我已传信回袁州府,陛下一定会下令出兵攻齐,派定远军来解霸山之围。”   唐绫点点头。   慢慢沉了口气。   谋局已定,他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   午后,所有人又一次聚到了议事厅。   唐绫将他们在许证书房里的东西都放到了桌案上,草草说了一下情况,除了那几封许证的书信被唐绫“私藏”了。   那几封信是许证与齐国端王、佔事处的密函,对攻下霸山没什么用处,但对于之后搅和齐国朝局却是大有用处。   不过现在议事厅里有星罗卫也有玄机营,两边都能拿这些信做文章,但方法和目的却未必是一样的,唐绫和祁霄的想法不谋而合,暂时瞒下来,从长计议。   另一边白溪桥和陆秀林在陈河的书房里也找到了些有用的东西。   陈河的书房里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刑天关的布防图倒是有,但他们已经不需要了,霸山的布防图陈河尚没资格,不过书房里还有些军备布防的书信,有陈河与韩潮生之间的,也有陈河与其他几位北境将领的。   其中有一封信格外重要,是韩潮生给陈河的,前面整整两页纸都是年节的问候,他们二人跟在许证身边小二十年了,跟自家亲兄弟似得,大过年见不着总少不了问候。   陆秀林看了一眼就放下了,还是白溪桥又草草翻了一下后面的内容,才发觉他们还聊了其他的。   韩潮生与陈河商议联名写奏疏递送回硕粱呈齐国皇帝,想趁着许证在硕粱为北境多要些军饷。   韩潮生非常需要钱。   霸山虽看着牢不可破,实则缺水,数百年前霸山城关刚建时,霸山下是有地下暗河的,凿几口井便行了,可历经数百年,那些井枯了七七八八,于是齐国建国后便又凿开了封起来那条攻破霸山的暗道,引了溪水入霸山解决关内数万人的饮水问题。   不过近几年多旱少雨,那条溪水也不再丰沛,入冬后还给冻上了,这个冬天霸山过得尤其苦,缺水缺的厉害,关内只有两处井还能打出点水来。   开春后韩潮生一定要令人下地再寻地下河床,再挖井修渠,这些工事都是极为费时费力费钱的。   霸山缺水,而且那条溪渠被冻住了。   这是两个好消息。   当他们知道溪渠能让他们悄悄进入霸山时,所有人都很兴奋,因为这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但这不代表这条路就不危险了。   现在刚过年关,齐国北境虽不如凤林山里那般冰天雪地,却还是滴水成冰得冷。   祁霄他们想蹚溪水入霸山,又不知溪水深浅,淹死或者冻死都有可能。   再者溪渠有兵将值守,他们身上若是湿的一定会留下痕迹,也很影响行动的速度,在寒冬天气里湿衣服贴在身上,就算是祁霄、池越这样功夫一流的高手也会撑不住。   如果溪渠冻住了,那便是老天爷都在帮他们。 第135章   正月初四,惊蛰。   韩潮生这一整日都觉得心慌,眼皮直跳,夜里怎么都睡不安稳。   韩潮生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额角。   “老爷?”   “没事,你继续睡。”   “我老爷煮碗安神茶吧?”   “不用,我出去走走。”   韩潮生穿好衣服裹上大氅走出了房门。   院内伺候的仆人夜里冻得受不了,悄悄躲在耳房里温了壶黄酒,此刻喝了个半醉,主家走出了院子他都不知道。   韩潮生在自家后院里溜达了一圈,朝天望了一眼黑漆漆阴沉沉的天际,心头不宁的感觉逾甚。   韩潮生大步走出后院,带上两个亲随,牵了匹马就往城关去。   “将军来了。”   “将军!”   韩潮生从城关上北望,漆黑的夜里什么都看不见,而那夜幕之中仿佛是藏着什么,好像韩潮生的梦魇,蒙在他的眼前,也蒙在他的心上。   “今日换岗可有异常?”   “回将军,并无异常。”   “……刑天关可有信来?”   “尚未有信来。”   韩潮生暗道一声奇怪,他给陈河的信是年前就送去刑天关的,正月十五就会复印开朝,原意是赶在十五之前将奏疏送入硕粱向陛下请饷,陈河怎的还未有信回来?   “急报!急报!急报!快开城门!急报!快开城门!”   黑夜里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叫喊,可在城关之上却只能瞧见城楼下一点火光。   “怎么回事?”   “不知……”   “去看看。”   韩潮生心里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快步领着人下城楼,一整队人刀都出了鞘才准开了城门。   便见那火光越来越近,半刻之后才终于见两人举着火把从黑暗中向着城关冲跑过来。   “军情急报!快快!我们要见韩将军!军情急报!”   “来者何人?!”   “陈国举兵犯境!刑天关已破!快带我们见韩将军!”   韩潮生闻言大惊:“将这二人拿下!速关城门!”   “快!拿下!”   “韩将军!韩将军!”   刑天关来的那二人韩潮生瞧着眼熟,但韩潮生还是将二人绑了才押入厅堂,又命人全城戒严,严锁城关,再派一队人马连夜往刑天关一探究竟。   “怎么回事?!”   “韩将军!陈军炸了火炮库、破了刑天关,杀了陈将军和所有有官阶的将领,烧了刑天关内粮仓和军械库,临走之前杀了所有马匹,现在他们已经到了霸山了!”   “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陈军犯境!他们已到霸山啊!韩将军!”   “不可能!”韩潮生压下心中震惊,“今日岗哨换值并无异样,霸山关内亦是一切如常!现在方才入春,凤林山积雪未融,陈军怎可能毫无声息的破了嘉林关和刑天关,就入了霸山?!”   “韩将军!小的不敢欺瞒将军,决无半句虚言啊!”   “不可能!”韩潮生抬手就给了那人一耳光,“你受何人指使,深夜来我霸山传这等荒唐无稽的军报?!”   另一人忍不住大喊:“韩将军啊!陈军离开刑天关,我们便想法设法破牢而出,一路跑着赶来霸山,一刻未敢停歇啊!从刑天关到霸山的两处哨岗都已被毁,将军派人前往一看便知啊!”   从刑天关到霸山,徒步需要花整整三日三夜,就算是用跑的,也至少需要两日半。   倘若此二人真是刑天关来报信的,陈军是骑马奔霸山而来,那此时此刻当已到霸山。   可今日霸山南北两处城关大门并无所失,白日夜里也都未见有人马往霸山而来。   如果真有陈军悄然进入霸山,那只有一条道可以走!   “来人!”   “将军。”   “带一队人巡查溪渠。”   “是,将军!”   韩潮生转头又问那两个从刑天关跑出来的兵:“陈军一共多少人?”   “这……我等不知道。   那天夜里他们炸了火炮库,又在刑天关内四处放火,我们四散开来忙着救火,都没反应过来,他们已将陈将军的头颅挂到了城墙上,其他将领也都纷纷被杀,我们都被关进了关进了地牢、粮仓等地,无从知晓他们究竟有多少人。”   韩潮生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又要一巴掌扇下去,却听另一人急声道:“不足一万!不足一万!刑天关内马匹不多,将将少于一万之数,那些陈国人抢了马,多余的都宰杀了,杀了……杀了许多,所以他们定不足一万人!”   不足一万人也敢来攻霸山?!   “不足一万?!”韩潮生大怒,呵道,“刑天关守军三万,他们不足一万便能一夜之间攻破刑天关?!”   “韩将军,一切发生的太快了!除夕夜,城内火光死气,火炮库炸了,浓烟滚滚,我们根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   “就慌乱之下,降了陈军?!”   “韩将军,我们缓过神来便想办法逃出来向韩将军报信来了!”   “缓过神来?!不是陈军离开了刑天关,你们才有机会的吗?!啊!怂货!孬种!”   韩潮生大怒,拔刀就要砍死这二人,可刀锋落在那人脖子边两寸却生生顿住了。   韩潮生气得手直抖,硬压下了怒气,又问:“仔细说,陈军是何时离开刑天关的?”   “是……两日前。   陈军只在刑天关内休整了一日一夜,年初二天未亮就走了。   临走前在关内又是四处放火,少了粮仓、军械库、粮铺、民宅屋舍也烧,整个刑天关又乱做一团。   我二人不敢耽误,战马没有,我们便寻了大户人家的马跑来霸山报信,只是那马匹实在耐不住寒冬疾跑,半道上就跑死了……我们还有其他兄弟也奔往临近州府报信去了。”   韩潮生在厅中来回踱步,若他们所言皆属实,那几千陈军必然已在城中,但数千人进入霸山,如何能瞒过他和霸山守军?   方才此二人说,陈军能攻入刑天关全靠夜间奇袭、四处纵火引得城中大乱。   但若他们已经进入了霸山,为何一点动静都无?   他们到底是怎么来的?怎么度过凤林山的冰天雪地?   “报!将军,溪渠岗哨无碍,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   “怎么可能?!”   “这……不可能……”   “难道不是要攻霸山?”   韩潮生满心不解,从陈国南下,不从霸山过,就得绕山,多费半月时间穿行于山林,他们烧了刑天关的粮草,不来霸山,能往哪里去?   “来人!”   “请将军吩咐。”   “搜城!”   如果人在城里,六千人定无法藏匿,一搜便知。   若不在城中,自然最好,搜过了韩潮生才能心安。   ***   “殿下,陆将军,公子,韩潮生下令戒严了。”   探子回来报信,祁霄与众人对了一眼,勾起嘴角笑了笑:“让兄弟们准备好。   按计划行事。”   池越和宗盛站起来,与探子一起退了出去。   陆秀林直摇头:“韩潮生若能按住性子等到天亮,那这出戏我们可就唱不起来了。”   祁霄嘿嘿一笑:“若我是韩潮生,我怕也坐不住。   若按那两人所说,我们三日前就离开了刑天关,那已经在城里伏了至少两日一夜,可他却全然不知,如何不着急?”   “那万一我们没来呢?或者他根本不信那二人呢?”   “韩潮生为人谨慎,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宁可信,宁可搜城,也不会坐视不理。”   唐绫补了一句:“最关键,那二人为何要说假话?谎报军情可是死罪,他们半夜跑来霸山,难不成就为骗着他韩潮生好玩吗?”   可韩潮生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二人所说皆属实,唯有一样,他们是昨日才离开的刑天关,今日才入的霸山。   那二人也是祁霄安排的。   真从刑天关里能逃出人来,至少要两天后才能跑断了腿跑到这里来,到那时霸山早就易主了。   就说话这会儿,街上已吵闹了起来,深更半夜,甲胄摩擦之声尤为清晰。   “来了。”   祁霄慢慢站起来,转头向叶淮说,“护好你家公子。”   “不必你说。”   唐绫冲着祁霄笑着微微点头:“你自己小心些。”   “好。”   祁霄一口应下,给陆秀林使了个眼色,准备大开杀戒。 第136章   韩潮生的人一队一队分开穿行在霸山的大街小巷,挨家挨户地搜查。   而祁霄的人,正暗伏在四处,就等着他们来,只要他们进门,便再也出不去了,然后他们换上齐国的甲胄,再回到街上,继续搜城。   若非天黑,韩潮生的人只要打个照面便能发觉不妥,可待祁霄的人都换上了齐国的甲胄、配上了齐国的刀,天还漆黑,城才搜了一半。   另一头,池越和宗盛已悄悄潜入了城关给厨房水缸里下了点药,青岚秘制的毒药,无色无味也不怕烧滚了失去药力,并不致命,不过会让人动弹不得罢了。   霸山缺水,整个城关可供引用的水就在厨房这几口大水缸里,这一夜好生热闹,既然都醒着了,该吃该喝的总少不了,药效在喝下一个时辰之后才发作,不会轻易被人发觉,天亮之前,足够放倒城关上大半的人了。   池越和宗盛悄无声息地伏在暗处,静静等着。   唐绫走出屋子,看着一地横七竖八的尸首,这场短暂的杀戮一滴血都没有流。   在凤林山中祁霄的定远军得了池越的教导,学了两招又狠又毒的杀人技法,为的就是滴血不留,保护好齐国士兵的甲胄完好无损。   “叶淮,若值守霸山的,是父亲的神照营、是你我,能守得住霸山吗?”   叶淮看向唐绫,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池越的手法高明,若非是警觉性极强的高手,寻常兵将实在难破,何况定远军在山中两月只练这两招,熟能生巧,齐军毫无防备,不可能抵挡得住。”   “公子,外头凉。”   青岚给唐绫递了个暖手炉,“公子,神照营乃是我大周最强的精兵,岂是这些齐军可比?再说这攻城之策本就是公子您的主意,您的问题好没道理。”   唐绫轻轻笑了笑,叶淮却懂他的意思,祁霄没带过兵,定远军失去了白柳又被裁撤,早已不复当年之勇,可祁霄只用了三月时间便叫这六千人有了强夺刑天关和霸山的战力,倘若来日陈、周再有战事,祁霄统兵,说不定比陆方尽更让人头疼。   不,不是说不定……   太华江畔唐绫应对陆方尽时,从未问过叶淮这的问题,他从未有过片刻怀疑他们会敌不过陆方尽、敌不过虎威军。   叶淮轻轻看了唐绫一眼,他会问这样的问题,难道不是因为祁霄是他爱着的人,他怕的不是不敌,而是不敢与之为敌,亦或者,舍不得……   唐绫沉垂眉眼,低声一笑:“守不守的住霸山,往后四个月便有分晓了。”   “公子,之前你将齐国几位大将仔仔细细琢磨了一遍又一遍,说得他们多厉害似得,可就这么几日,我们从凤林山出来,一路破了嘉林关、刑天关,现在到了霸山,严兆年、陈河、韩潮生哪个都没发觉,等他们觉察出来的时候,脑袋都掉了。   我看啊,齐国根本无人。   公子守霸山,必然万无一失。”   唐绫笑着戳了戳青岚的脑门:“胡说。   我们能一路南下入霸山,凭的就是他们的不知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兵者诡道也。   公子你教过,青岚知道的!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可不就是公子的本事嘛。”   青岚看着唐绫一脸骄傲,不论是韩潮生还是陈河,就算是许证亲自守刑天关,他都相信唐绫能破关而入。   “行了,伐齐之策也不是我一个人想的,你家公子我可不敢独领这份功劳。   能不能守住霸山,才是公子的本事。”   “青岚相信公子。”   唐绫一笑,微微点了点头。   “公子夜深了,你先进屋睡一会儿吧。”   唐绫摇头:“今夜我可睡不着。”   “那进屋等吧,外头太冷了。”   青岚不等唐绫有所回应,已经拉着他的手臂往屋里走。   唐绫无奈只得进屋了,吩咐了叶淮一声:“惊醒着些,有什么动静立刻报我。”   “是。”   ***   卯时三刻,天色还暗沉沉的,不过黎明已然不远了。   韩潮生派出去搜城的人纷纷回报,城中并无异常。   韩潮生疑窦丛生,一面难以置信、无法心安,一面又觉得陈军突然南下是不可能的。   韩潮生将刑天关那二人又审问了一遍,那二人还是一样说辞,他再细问了二人的出身,也是毫无破绽。   这二人本就是玄机营安插在刑天关军营里的人,常年生活在刑天关,军中事务熟识,齐国北部的口音更是流利,韩潮生自己瞧着他们都面熟,定是见过的,越问越觉得他二人可信。   若他们的话可信,那陈军都跑去哪里了?!   “咚。”   韩潮生一抬头:“外面什么声音?”   韩潮生刚问了一句,外面又传来一些重物坠地的声音,好像还有兵刃掉落。   韩潮生心头一紧,猛地站起身来,突然一阵晕眩,一瞬失了神智和知觉,再睁开眼自己已躺倒地上,浑身无力、满眼模糊。   “来……来人!”   韩潮生奋力撑起身,想要借力扶着桌脚站起来,却是一点力都使不上,眼前出现了人影,向他伸出手,将他扶起来。   “韩将军,可还好吗?”   韩潮生紧紧皱着眉头,很用力才能勉强将目光定在面前的人身上,很仔细才能将人看清楚:“你是何人?!”   韩潮生想去摸腰间的佩刀,却被那人抢了先,刀出了鞘,然后被那人一抛丢到了地上,又听那人说:“韩将军,我家殿下仰慕将军威名已久,想请将军一见。”   “你……你究竟……”   韩潮生头昏眼花,只觉天旋地转,不仅半分力气都使不出来,还眼晕耳鸣、有口难言,但他心思尚是清明,他知道自己定是被人下了药,也知霸山大难临头,他不能任人摆布。   韩潮生狠狠咬下自己舌尖,钻心的疼痛给了他一瞬的气力,整个人往旁边一撞,撞上书案、撞翻案上书卷笔砚,哐当当得一阵响。   “韩将军莫要白费力气了,”池越看着韩潮生的狼狈样,忍不住笑起来,宗盛走过来将韩潮生架起来,“韩将军,这城关之上此刻还能站得住脚的,都是定远军啊。”   定远军!?不可能!白柳死后,定远军就是个空壳子!   不可能!   “请吧,韩将军。”   韩潮生被宗盛架着走了两步,见他屋里的亲兵都已倒在地上,而那从刑天关来报信的二人却是站着的。   中计了!   韩潮生这一刻已是心如死灰,霸山一破齐国危矣,他从军二十载,竟在霸山城关上被敌军生擒活捉,连拔刀一战都没有,毫无反抗能力的被擒,真是可笑!这样的奇耻大辱让韩潮生气血翻腾,本能得挣扎着反抗药力,紧接着一口血喷了出来。   宗盛和池越都是一惊。   “呵,气急败坏成这样吗?”池越笑道,“韩将军先别着急,待见过我家殿下再死不迟。   难道将军不想知道攻下霸山的究竟是什么人吗?”   什么人?!是什么人?!定远军中已无白柳,何人能领军南下?!即便是白柳在世,他也不曾到过霸山!   韩潮生瞪圆了眼,见有人影从门口踏入屋内。 第137章 (小修)   祁霄步入厅堂,扫了一眼站都站不稳的韩潮生,笑了笑:“韩将军,久仰大名。”   韩潮生瞪着祁霄,眼前的人有重影,好不容易才看清楚,是一个极为年轻的人,穿着齐军的甲胄,脸上的神色他瞧不清楚,不过仿佛是带着冷傲嚣张。   “怎么如此无礼?请韩将军坐啊。”   池越闻言从旁提来一把椅子,让宗盛扶着韩潮生坐下,与祁霄面对面。   祁霄从腰间解下水囊,喝了口水,韩潮生立刻就明白了自己是怎么变成现在这副废人模样的了,约莫一个时辰亲随来给他送过一盏茶水,定是水里被动了手脚。   “韩将军,我叫祁霄,你应该不曾听过我,但是不要紧,以后天下人都会知道我,说书人会以霸山之役为开头,绘声绘色地讲,齐国名将韩潮生死于大陈九皇子祁霄之手,那一夜乌云遮月,霸山三万守军无一幸免,尸骸成山,而他们到死都不知定远军从何而来,又是如何而来。”   韩潮生听着祁霄话,气得直发抖,他内息已乱,胸口似是埋了火药炸了个天地崩坏,他急他怒他恨,但他已无力回天。   “那……你就杀了我吧。”   “哎,还不着急。   我就如此杀了你,凭白让齐国失了一员虎将,太可惜了。”   “你无论想从我口中知道什么,我都不会说的,有什么手段尽管试试看!”   祁霄还是笑着:“有什么手段?我可没什么手段。   也不需要什么手段。   韩将军你只要活着,便是最好。”   “你想做什么?”   “哈哈哈,我该做的已经做了,霸山尽在定远军掌控,韩将军还怕我做什么呢?”   韩潮生恨得想要将祁霄生吞了,他此刻的他便是一个咬牙切齿的表情都做的十分费力。   池越专门给他备的茶水,单独下的药,药量有些重。   “霸山驻军三万,你派出去搜城的皆已殉国,现在整座城中还有两万余名守军存活,另外居民两万,其中当然包括了韩将军的妻儿……”祁霄翘着腿,慢悠悠地问韩潮生:“为了这四万多条性命,韩将军降吗?”   韩潮生死死盯着眼前的年轻人,观他面容分明还不到二十,为何可以好似无所谓地说出这样阴毒的话来?!韩潮生十七岁从军,死在他刀下的每一个人都仍然活在他的梦魇里,即便他半生戎马只为守土卫国、问心无愧,却也无法摆脱血杀的罪孽。   而这位陈国的九皇子,是要当着他的面残杀霸山中四万余人吗?!   “你敢!”   祁霄噗嗤笑出来:“韩将军,我不敢吗?你当知晓嘉林关和刑天关人口几何吧?”   刑天关乃齐国北境第一大城,城中驻军加百姓有十万,祁霄难道屠了城?!   韩潮生不清楚祁霄带了多少人南下,但现在刚刚入春,陈国数万人、甚至十数万人的大军要过凤林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陈军越凤林山南下,不管有多少人,都很难处理俘虏,杀了是永绝后患,是最省心省力、最好的方法。   否则待齐军来援,城中俘虏里应外合地闹起来,陈军根本压不住人多势众。   “你……你!”韩潮生浑身都在抖,急怒之下又吐出一口心头血,若非被宗盛按着,他就要往祁霄面前扑了,“如此杀孽乃罪于天!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韩将军,我如何死无需你操心,你不妨多考虑考虑这霸山中的无辜性命。   韩将军辛苦了一夜,好生休息吧,我午时再来。   希望到时,你能赏光与我畅快饮一杯。”   祁霄吩咐了一声好生看管就径自走出了厅堂,屋外一缕晨曦不知何时已慢慢铺洒开来,将那黑沉沉的天际涂上一道金灿灿的亮光,卷起了夜幕、透开了死寂。   天亮了,他该去接唐绫了。   霸山经过昨夜大肆搜城,百姓们多多少少都明白是出事了,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天亮后该出门的还得出门,街上的人们都在四处打听情况,时不时见着身穿甲胄的兵士穿行于大街小巷。   祁霄策马过长街,哒哒得马蹄声惊得百姓四散退避。   东门大街上一户大宅的朱门大开。   这一家姓夏,是城中富户,做的是米粮生意,夏老爷子乐善好施,夏家乃是积善之家,整个霸山无人不识,而现在,站在夏府门口的隽秀公子却是所有人都不认识的。   这位公子身上披了件极为厚实的墨色大氅,原该是瞧不出身形来的,可见他端立如松,好像仔细瞧便能知晓他身长消瘦,而他面容俊美无比,被外氅衬得肤色瓷白,似有两分病容疲态,正望着长街尽头像在等待什么。   夏家人都低垂着头跟在公子身后,被寒风吹得瑟瑟发着抖。   隐约有马蹄声传来,祁霄出现在街尾,正奔着夏家宅院而来,不消片刻便到了唐绫眼前。   唐绫忽然就想起第一次见祁霄的情景,策马而来的小子带着一身的桀骜不驯,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像要将他踩进泥里……   “来。”   祁霄笑着向唐绫伸出手。   唐绫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上前两步将手递给祁霄,然后被祁霄一把拽上了马背,抱进怀里。   “没睡一会儿吗?累吗?”   唐绫摇了摇头,笑说:“恭喜王爷夺下霸山,此战大获全胜。”   “有子绎替我出谋划策,岂有不胜的道理。”   青岚见这二人光天化日当街腻歪,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祁霄抬手掀起唐绫大氅的兜帽给他戴上,将唐绫的样貌遮去小半,像是怕人瞧见似得。   “叶淮、青岚你们两个上马跟我们走。   其他人护送夏老爷子的马车。”   众目睽睽之下祁霄带着唐绫先一步往城楼方向回去,身后跟着叶淮青岚和星罗卫,他带来的一队人则是护送着夏家人的马车行在后面,城中百姓困惑不解,不少人跟着观望了一阵,便见街上还有好几支马队,各自跟随着几架马车,这些马车也十分眼熟,正是城中其他商贾富户家的,他们都往同一个方向去,在主街上汇到一起。   “怎么回事啊?那些都是什么人啊?”   城中异常不止这一点,府衙闭门、城中戒严,各大商号也都没有开门。   很快的,昨日夜里霸山守军被屠杀一事传得人尽皆知。   “陈军来了!是陈军!”   “陈军?!怎么可能……”   “我亲眼看见的!”   “不可能,大雪封山呢,他们怎么过的凤林山?”   “就是,过大年的,你发梦呢?”   “城中戒严,富商名门都被抓了啊!商铺也没开!你们是瞎了吗?!”   “夏家人是坐自家马车走的,怎么是被抓呢?就算是,那也不是陈军吧?真要是打仗了,你我还能活着?”   “赶紧逃命吧!我昨天看见他们杀人了!”   市井吵闹起来,街巷上穿甲胄的不见了,取而代之出现了许多佩刀的兵差将城中各处要道把守住,百姓一律驱赶回家。   这些兵差身上青褐的服饰分明就不是齐国的制式,而他们的佩刀也比齐军的刀要窄要长,那刀出鞘时寒光凛凛、刀身黝黑,有些见识的人才会知道,刀是玄铁所铸,锋利异常,正是陈国才能锻造的武器。   ***   霸山城中富商名士包括他们的至亲都被请到城楼,厅堂里满满当当坐满了人,所有人无一不是战战兢兢,你看我我看你,男人护着女人,女人护着孩子,却又不敢在守卫的眼皮子底下交头接耳。   “抱歉,让诸位久侯。”   唐绫款款走入,一袭月白锦袍,披了件狐裘皮氅,又暖和又贵气,而他本就是生得俊美非凡,此刻更是温雅隽逸得叫人挪不开眼,偏又是英气逼人得任谁都不敢盯着看。   祁霄是骑马带着唐绫回来的,可半道上唐绫先去了一趟成衣铺,回来后沐浴洗漱换了新衣,这才出来见人,便让这么一众人等了他足有一个时辰。   唐绫坐到主位上,冲着众人浅淡一笑:“在下姓唐,先代我家楚王殿下向列位问声好。”   众人又是一阵互看,齐国没有楚王,周国和陈国是否有这么一位,他们不敢肯定,好像是没听过有这么号人物,一时真想不起来。   有人见唐绫年纪轻轻,样貌和气度皆是不凡,说话神情皆是温煦,忍不住问道:“……楚王,可是陈国的楚王殿下?”   唐绫笑着点了点头:“我家王爷正是大陈九皇子,祁霄。”   “九皇子?”   “……没听过啊……”   “这……霸山失守了?”   “韩将军呢?韩将军降了?我齐国军降了?”   这些小声嘀咕唐绫全当听不见,又继续说:“现在霸山已尽在我家王爷之手,王爷仁厚不忍伤害无辜。   故而先将诸位请来做个说明,从今日起,全城戒严、酉时宵禁,每家每户日常用水皆需申报方可取用,城中所有衣食住行、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常买卖,全部由我们接管,每一笔交易皆得上报,你们该挣的银子继续挣,但若有谁敢偷奸耍滑、欺上瞒下、想着糊弄王爷的,那么就不能怪我家王爷军法森严了。”   唐绫取出一封书折放在手边,手指点了点:“我这里有一份招降书,诸位签了便是归降于大陈,可记一功,我家王爷自不会亏待了你们。   若是不签,也没关系,将来若想通了再来签也可以,不过……会有一些小小的条件和要求。”   叶淮将书折双手接过来,呈给众人过目。   青岚这时候端了盏热茶进来,奉给唐绫:“公子,您喝口茶。   这霸山虽地处北境不算富裕,倒是有不错的青茶,您尝尝。”   唐绫笑着接过茶盏喝了一口,眼神轻轻扫过众人,与不少探究的目光相接。   他不怕没人签降书,世上有如韩潮生那般不怕死的,更有胆小如鼠、贪生怕死之辈,霸山缺水,他们掌控着水源比千万酷刑都有用。   唐绫离开夏府的时候就是当着夏家人的面将他们家蓄水的水缸都砸了的。   方才他的话说的明白,要水都要申报了再来领取,想硬气的就别要命了。   “……我,我……我降……” 第138章   “……我,我……我降……”   “孙进!你这畏畏缩缩的窝囊废!孙老一生清廉奉公、刚正忠直,怎会有你这样的不孝孙?!你可对得起先帝钦赐高风贤正的匾额?!”   “士可杀不可辱!我们不会投降的!”   有硬骨头冲上来就将孙进手里的降书给夺了,三两下就撕成了碎片。   “不降!”   “对,我们坚决不降!绝不屈服!此乃齐国境地,朝廷定有援军不日抵达,许证大将军会救我们的!”   “对对!不降!我们誓死不屈!”   众人喧闹起来,仿佛嗓门大就能敌得过里里外外那些佩刀的汉子。   “锵锵……”定远军的将士拔了刀,雪白噌亮的刀刃指向这一群手无寸铁的男女老少,好像下一次就会落到他们的身上,落个血溅当场。   一众人不由得退了半步,却有一人上前,大声呵道:“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我等生于齐长于齐,当该与我大齐同生共死!倘若国破家亡,岂还有你我安身立命之地?!何不若慷慨就义,留得青史一笔!”   “说的对!”   “说得好!”   唐绫轻轻搁下茶盏,慢慢站起身,上前两步开口我问道:“这位先生话说的漂亮,不知如何称呼?”   “我……在下冯祎。”   “冯祎……冯……可是仁心堂的少东家?”   “正是!”   “唐某初来乍到,倒不知道少东家不仅精善于医道、能妙手仁心,还学富五车,乃饱学之士。”   冯祎看着唐绫,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挺了挺背,应道:“我冯祎不才,唯有一腔热血罢了。”   “冯少东家过谦了,你方才所言家国大义句句在理,只不过有一样,你并未说清楚。   国破家亡山河尤在,自古青史何人书写?自然是活着的人啊。”   “你什么意思?”   “冯少东家读书万卷,难道不知道霸山原是扈延族的领土,后被前隋所占,而那扈延族被尽数屠尽,史书上潦草一笔罢了。   再说前隋,自立国到覆灭亦不过三十余年,何人可还记得那亡国之君姓何名谁?冯少东家如此豪气干云,可若你死在这里,还要连累举家倾覆,你道十年、二十年后,谁会在你墓碑前祭奠?啊,错了,违逆王爷不得全尸,怕连个墓都没有,碑就更不能有了。”   “你!你!”   “来人,将冯少东家拉出去。”   “是。”   两个兵士一左一右将冯祎摁住,拖了出去。   唐绫转身看向其余众人:“请诸位随我一同观刑吧。”   站在城楼上观刑的不仅有唐绫和城中各位商贾富户、名人文士,还有站在角楼上的祁霄和韩潮生。   冯祎四肢和脖颈被套上了绳索,他一下就慌了神,大喊道:“你们要干嘛?!你们要干嘛?!”   掌刑的百夫长正是严川,他哼笑了一声:“要干嘛?冯大少爷难道没听过车裂之行?那可孤陋寡闻了吧。   没事,我们都给冯大少爷备好了家伙事,一会儿管叫您冯大少爷血溅三尺,死个轰轰烈烈。”   “你!你们!你们!!”   “冯大少爷可还有遗言?”   “阿祎!”   “大少爷!”   城楼上冯祎的老父亲冯大夫和家中老仆早已慌乱无措,哭嚎着跪在唐绫面前:“唐大人饶命!唐大人饶命啊!”   “爹!不要求他们!儿子已是不孝,不能不忠!来世,儿子再报父亲养育之恩!”   唐绫笑了笑,看向冯大夫,说道:“冯少东家果真是血性男儿,冯大夫教出来个好儿子啊。”   “大人!唐大人!求您放了我儿,老夫愿意以身替罪!求唐大人开恩!”   “冯大夫一生救死扶伤,修一世浮屠,如此功德自有天佑,必能福寿延绵。”   “不不不!唐大人,请大人看在我儿年少无知的份上,且饶过他这一次吧!降书我签!我签!”   唐绫笑了笑,身旁便有人给冯大夫递上了一份招降书,笔墨印泥齐备。   冯大夫提笔便往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   “唐大人,我签好了,求您放了小儿吧!”   唐绫看下城楼下,向严川点了点头。   严川啧了一声,挥刀斩断了套在冯祎脖子上的绳套:“算你命大。”   冯祎被解了套,跪在城楼下仰头长啸哭喊:“爹啊!!我愿杀身成仁!我愿舍生取义!我堂堂七尺男儿,为家为国岂可忍辱偷生啊!”   唐绫扫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冯大夫,含笑道:“看来令郎还没想明白呢。”   “唐大人!唐大人!小儿愚钝,请大人切莫与他计较。”   “哎,冯大夫,不是我要计较什么,而是令郎太不给我家王爷面子,也不愿领你这当爹的一片苦心,我便越俎代庖,替冯大夫教训一下儿子吧。”   唐绫走下城楼,当着所有围观百姓、当着那些被邀请来的人,站到冯祎面前,摆了摆手,让严川和他的人都退开一丈。   “冯少东家英雄气概,视忠义二字高于孝悌、更重于性命,那不若冯少东家与在下论一论这忠义二字如何?”   冯祎盯着唐绫,看不穿他温文尔雅的笑容之下是怎样的狠毒心思。   唐绫方才已经起了杀心要将他五马分尸,又为何不杀他了?只因为他爹求情?   “忠,古来有解,是为敬也,从心,中声,亦可解做直也,内尽其心,而不欺也。   将这忠字释为尽心竭力,冯大少爷以为然否?”   “自然不错。   为臣为民,尽心于君尽力于国。”   “那,义字何解?”   “义,谓天下合宜之理。”   “好。”   唐绫抚掌一笑,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给冯祎,“请冯大少爷将此信念出来给大家听听。”   冯祎皱眉,方才不是要辩忠义,怎么又要让他读信?   “你究竟想做什么?”   “冯大少爷方才说,为臣为民,尽心于君尽力于国。   唐某由衷钦佩,不过如今齐国上位者昏聩无能、庸碌无道、四维不张,不顾百姓之本、不思治国之安、不欲社稷之长久,我倒想问冯大少爷,如此,你该如何尽忠心?尽了忠心便要齐国百姓为之而苦吗?”   “你胡言乱语什么?!”   “我胡说吗?那你何不将许大将军的亲笔书函念来大家听听?”   冯祎手里捏着信,心头突突狂跳,唐绫振振有词并不似胡言乱语,见他一派泰然竟比刀架在冯祎自己脖子上更让他心生惧意。   “你定是要耍什么花样!我不上你的当!”冯祎将书信甩在地上。   唐绫不去捡地上的信,目光扫向四周围一点一点聚集起来的霸山城民,嘴角的笑意微微敛去一些,背着手慢慢跺了两步。   “我这里没什么花样,信不读也没关系,我便说说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吧。”   四周围的百姓有不少窃窃私语的,却在被唐绫扫过的一瞬闭了嘴,不知为何,这个瞧着俊美又文弱的公子哥偏偏就有震慑人心神的气度。   “近些年来霸山多旱少雨,城中水源枯竭,许大将军多次向齐国国君请款开凿河道引水入城,此事我是道听途说,不知是否为真?”   “……是……”   “没错。”   百姓中已有人应了唐绫的问话。   “那,你们的国君可批了款?”   “这……”   唐绫又说:“不仅霸山,鹿州、献州大旱三年,你们也都知道吧?献州离霸山不太远,有没有流民来到琴州,来到霸山的?”   “……那个……”   “我……我就是两年前从献州逃难来的。”   唐绫看向人群中的中年男人,问道:“两年前来的,大旱已过,那为何不回去呢?”   “……大旱虽过……去年我本想回家看看,遇上同乡才知州府衙门已将田地都收回官有,转而卖给了富户,若想回去耕田种地需得先向州府纳银报户,再向富户租借田地,每年还加了两里田税……我们哪里来这么多银子啊?!”   “哎哟,这不是逼死人嘛!”   冯祎听得这些话也觉不齿,可还嘴硬:“那是献州州府衙门祸乱当地,那种贪官污吏自是不可饶恕!圣上不过是被奸佞蒙蔽视听!”   “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着,偏信也。   如此耳目闭塞何以为明君?”唐绫一句话将冯祎堵了回去,又问,“那我再请问冯大少爷,你可知霸山的税赋较十年前,涨了多少?”   “……这……我……”   不必冯祎想什么说辞,四周百姓先替他抢答了:“盐税年年涨!相较十年前涨了三成有余!”   “通商路引也是年年涨价。”   “从六年前开始,家中有仆役便要纳人丁税。   家中有子不愿入伍,则每年要额外纳献兵粮!”   “我家田地贫瘠,不足每年纳粮之数,我家老大便被定了三年徭役抓去了硕粱!”   唐绫看了一眼冯祎,追问了百姓一句:“这位大娘所言徭役可是为了皇家别院修造之事?”   “是是!正是!”   唐绫转向冯祎,说:“贵国圣上穷奢极恀,连年大旱视而不见,不顾百姓生计,为一己享乐要学周国渝晋避暑山庄,造千湖之景,难不成,这是被佞臣所逼?”   冯祎怔怔地看着唐绫,无话可说。   “赵老相爷赵博琛极力反对修建别院一事,可惜触怒了贵国圣上,令其告老还乡,赵相不惜以死明志,却被瞒了下来,无人所知,你们只当赵相是病死家中的。”   “这这这……你胡说!”   唐绫扫了一眼地上的信:“许大将军的信,你不妨自己看看。”   冯祎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捡起了信来看,不看便罢了,只匆匆扫了一眼,他便瘫倒在地,即便他没说信中写了什么,周围百姓看得清楚,见他一副惨白脸色便知唐绫说对了。   “古有言,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   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   百姓欲静而徭役不休,百姓凋残而侈务不息,国之衰弊,君之昏狡,必践危亡之地。”   唐绫的声音不算响亮,却是振聋发聩,冯祎瘫坐在地、含胸垂头,早已无言相驳。   “冯少东家,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   你仁心堂一位大夫一日能否接诊十人?”   冯祎被唐绫突如其来地一问给问愣住了,蒙然仰头看他。   “我且算每日可接诊十人,一年便是三千六百余位病患,仁心堂的大夫妙手回春,这些病患皆能痊愈,一年便能救下三千多人性命。   而今霸山城中两万多无辜百姓,若是负隅顽抗、誓死不降,那便免不了杀戮。   冯少东家饱读圣贤书,愿以愚忠事昏君,没人拦得住,但少东家难不成还想让这两万多人陪着你一起为那言之堂皇、实则荒唐的忠义枉送性命?”   冯祎浑身发抖,忍不住望向周围的人群,四周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好像在等着什么,却好像又不知道在等着什么,没人说话。   唐绫缓步走向人群,扬声言道:“我家楚王殿下今夺下霸山城关,当立天下久安的千秋功业。   王爷厚德不愿杀戮无辜,遂有令,但凡降我大陈之人必可安然度日,除了饮水需申领、酉时宵禁,霸山城中一切照旧。”   百姓中起了窸窸窣窣的小声嘀咕。   “大家尽可放心,王爷治军严明,若有欺霸百姓、劫掠财物者立斩不赦!”   “当真一切如常?”   “是!”   “可要纳粮供银?”   “绝不!”   “降吧?”   “我们不仅不需要你们纳粮供银,每月初一、十五还会在城楼下施粥赠药,有需要者尽可来。”   祁霄和唐绫打劫了嘉林关和刑天关的库房,抢了不少银票银两,此事尽可慷他人之慨。   “那……那我们降……”   “降吧!”   唐绫笑起来,给严川使了个眼色,严川立刻命人搬出了桌椅、设了个棚,让霸山百姓排队来签降书。   唐绫走到冯祎身边,小声说道:“冯大少爷好像还没想明白,那便请入府衙大牢面壁思过吧。”   角楼上韩潮生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被气得咬牙切齿、浑身发抖,奈何他无力挣扎,更喊不出声,只能看着、听着。   唐绫走上城楼,往角楼上来,远远便见祁霄笑容满面,他忍不住也笑了。   走到近前,不等唐绫开口,韩潮生磨着后槽牙冷声说道:“好一副颠倒黑白的伶牙俐齿!”   唐绫微微一笑,不与韩潮生争辩那没用的。   祁霄笑说:“给韩将军介绍一下,我的这位军师,唐绫,大周荀安侯世子。   能不杀一人而招降一城,普天之下恐怕没有第二个人做得到了。” 第139章 (小修)   “荀安侯世子唐绫……?”   韩潮生听说过荀安侯世子唐绫,据闻去年太华江一战周国向陈国求和,将这荀安侯世子作为质子送去了元京,怎的会出现在霸山?还成了陈国九皇子的军师?   这个陈国九皇子又是哪里冒出来的?闻所未闻。   “热闹也看完了,请韩将军入内再细聊吧。”   唐绫看着韩潮生笑了一下,仿佛他才是霸山的主人,而韩潮生是他请来做客的。   韩潮生被祁霄的亲卫扶着回到屋内,一路上陈军纪律严明、有条不紊,丝毫没有乱象,也没有漏液潜入的疲态,好像他们根本不是昨日才入的城,而是在这霸山城楼上站了数十年,巡逻、值守、警戒,就算没有身穿甲胄,身上凌冽的杀气却已告诉所有人他们久经沙场。   韩潮生忍不住斜眼打量走在他身前的祁霄,他年纪看起来尚不满双十,如何懂得领兵治军?只因他皇子身份?这些老兵怎么可能甘心为一个毛头小子卖命?莫非……是荀安侯世子唐绫的手段?可唐绫毕竟是周国人,对于陈军而言是敌非友,更不可能听命于他了。   祁霄和唐绫分坐于高位,祁霄一个眼神韩潮生便被按坐在祁霄下首,亲卫还很贴心地将椅子侧了些许,好让韩潮生面对祁霄和唐绫。   “眼看午时将近,我还等着韩将军的答案呢。”   韩潮生冷笑了一声:“要杀要剐随便吧。   降是不可能的。”   韩潮生不是那些无知百姓,不会因为唐绫的侃侃之谈就忘记了自己身为军人的本分,城在人在,城破他死。   祁霄默默叹了一声,看向唐绫:“果然如你所说,韩将军是铁骨铮铮的血性汉子,不屑与你我为伍。”   唐绫忍不住笑:“他不屑与我们为伍只是与我们立场不同罢了,若你非要夸他一句铁骨铮铮,那得等到他挨过天策营的酷刑之后,再夸不迟。”   韩潮生愤恨恼怒地瞪向唐绫,他方才还仿佛是一个仁善温和之人,不管他说的话如何黑白颠倒,但能免霸山血流成河,也算是件功德。   怎的一转脸,居然就要对他用酷烈刑法,还是一副清风和月地说出这样阴狠的话来?   唐绫到底是谦谦君子,还是心邪性恶的虚伪之辈?!   “无论什么刑法,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们的!”   唐绫起身走到韩潮生面前,问道:“韩将军是知道我们要问什么咯?”   “无非是军要机密、城关布防之类。”   唐绫微微垂眼,含笑看向祁霄,再转回来向韩潮生,说:“韩将军说不说在你,问不问在我们。   我们且尽力。   不过韩将军倒是提醒我了,韩将军生为一军统帅,早已做好了为国捐躯、马革裹尸的准备,酷刑怕也无法令你屈服。”   韩潮生瞪着唐绫,见他眼波流转,眉眼间的神色分明是心生毒计的阴鸷。   “韩将军体魄强健自然是不怕,不过韩夫人和二位公子却不一定了。”   “你!!”   祁霄忍不住惊讶地看向唐绫,他原以为唐绫一定不会同意用韩潮生的家人做威胁的。   “听闻韩将军与夫人伉俪情深,多年来韩将军独爱夫人一人,而且再过半个月便是大公子的十二岁生辰了吧?”   “你好狠毒的心肠!我呸!我韩家儿郎宁死不屈!”   唐绫笑了笑,偏头沉吟了一声,慢慢说道:“韩将军,你我虽立场不同,今日的局面无可避免,但我还是想劝你一句,切莫为了国之大义便将深情做无情,最后苦的终归是自己。   一朝一国之倾覆不是你一己之力可以改变的,自己最亲最爱之人若是因此而死,则会叫人痛不欲生的,可比任何酷刑都难熬。”   “哼!无需废话!”   唐绫垂下眼眸:“怎的不听劝呢……”   祁霄看着唐绫已然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唐绫不是一个对话的人,尤其不会对陌生人说出“规劝”的话来,更不可能是“情真意切”的规劝。   放才那一刻的垂眸,唐绫只在与他单独相处时才露出过几次,绝不会无故表现给外人看。   唐绫叹了一声,继续说道:“韩将军千万也别太勉强,真撑不住了就请人传个话给我,我自会来搭救的。”   “呸!”   唐绫摆了摆手,韩潮生被带了下去。   祁霄见唐绫眼里的愁绪收敛干净,张了张口,却还是先问了唐绫的计划:“子绎为何非要留下韩潮生?什么军情机要、城关布防,我们都不需要。   池越的易容术足以以假乱真,我们何必留他一个不听话的韩潮生?”   若能劝降韩潮生那是最好不过,没什么能比一军统帅受降更能动摇齐国军心的。   但若他死也不降,便是个麻烦。   “留着吧,将来我有用处。   池越的易容术再高明也不能日日夜夜都戴着那面具,两三天或许还无妨,再久那人皮便会粘不住、会剥落的,否则当年池越也不会用真实容貌混入都事府。”   “那便让池越留下帮你。”   唐绫轻轻一笑:“他现在跟宗盛可分不开了。”   祁霄也是一笑,只是那一笑之中还深深看了唐绫一眼。   池越是天策营的人,离开元京之前不知道陛下有没有给他别的任务,将他留在唐绫身边,祁霄并不能放心,池越的忠心是对陛下的,能分祁霄一半就算不错了,还是带在身边的好。   “累了吧,吃完午膳就去睡一会儿吧。”   唐绫点头。   吃饭的时候很安静,屋内很安静,城楼很安静,好像整个霸山城都很安静。   唐绫吃得很少,祁霄没勉强,牵着他往里屋走:“陪我小憩一会儿。”   祁霄将唐绫圈在怀里,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一边给他搓着手:“太凉了。   是不是昨夜受风寒了?”   “我没事的。   就是自小便怕冷。   好在,霄儿身上暖。”   唐绫往祁霄胸口靠了靠。   祁霄笑起来,唐绫偶尔同他撒娇,却极少唤他霄儿,这便是有心想要搪塞他了。   祁霄拢着唐绫的头发,轻声说:“你只吩咐了将韩潮生关押看管起来,却未交待动刑,更没让池越去掌刑。   你是知道我囚禁了他的妻儿,才对韩潮生说的那些话?是吓唬他,也是说给我听的?”   唐绫笑了笑:“战乱之中,我没那么多仁善之心匀给别人。   该用的手段就用。   皮肉之苦他或许不怕,那就只能让他为自己的妻儿提心吊胆,总不能让他过的太舒服了。”   “但你劝诫他的话,却不是唬人的吧?”   唐绫半晌没说话。   “我是不是不该问?”   唐绫捞着祁霄的手臂,轻声细语似是呢喃一般慢慢说道:“没有什么是不能让你知道的。   只是关于我娘的事我没对旁人说过……”   祁霄吻了吻唐绫的额头,没有打断他。   “我娘死的时候,我方不满周岁,什么都不知道、都不记得,我爹从来不许我问,甚至不许我提及。   幼时我不懂,奶娘说是我爹深爱我娘,是以伤心不愿提,后来我才知道,伤心是有,却远不及愧疚深重。   我娘被人下了毒,而不是病逝。   下毒的人目的也很简单,想让我爹自柳江退兵。”   柳江……齐国境地。   那下毒之人只能是齐国人,而这样的手段十之八九出自佔事处。   从结果来看,荀安侯没有受他们的要挟。   “我自小身边就有星罗卫……我爹想保护我……可……”   可,当战事再起,荀安侯选择将自己唯一的儿子送到了大陈为质。   祁霄将唐绫紧紧紧紧搂住,低哑着嗓音说:“我选你,永远都是你。”   唐绫轻轻喟叹:“我恨过我爹,非常恨,他也知道,所以他将我带在身边,带进了军营,让我看见了他的家国天下,还有他的悲哀和愧疚,他对我说不出口的话……我慢慢也就懂了。”   祁霄不知此时此刻是该笑还是该哭,他为唐绫心疼,又庆幸他被送入大陈,让他们能遇见、能有相爱的机会,而不是某一天,在两军阵前要拼斗至死。   “你愿意替陛下做事联军灭齐,是因你母亲?”   “国仇家恨,说来简单,实则复杂,若要恨,我该恨的人可太多。”   唐绫转了个身与祁霄相拥:“你可知为何我爹自我娘死后再无续弦,甚至连妾室都无?”   “他是真的很爱你娘吧。”   “我爹确实很爱我娘,但归根结底是先帝不想我爹有子嗣,不想我唐家势头过盛。   而我因着天生病弱,反而得以活命。”   “……绫……子绎。”   祁霄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心疼,疼到说不出话来。   方才唐绫那样吓唬韩潮生,到底还是对荀安侯有怨,又或者是对他自己有怨,他分明应该怨恨的,却谅解了荀安侯当年的选择,甚至成年后做了和他爹一样的选择,而他清楚韩潮生也会做这样的选择。   一句为国为君,便什么都能抛却、都能牺牲,即便要背负一辈子的愧疚和伤痛,仍要在这条路上砥砺前行,或者该说执迷不悟地一条路走到黑。   为那一国一君,他们不过棋子罢了,或许有用、或许重要,那又如何,以一己之力造千秋功业,古往今来有几人做到了?一盘棋之后,总还有下一盘,莫说棋子,执棋之人也未必还是那两个。   这个时候,祁霄突然觉得此次南下,竟是不值得。   若连自己挚爱之人都守不住,便是青史留名也不过是留一纸寂寥空乏徒悲哀。   “祁霄,你从未领军,自然会选我,再过一段时日……”唐绫闷在祁霄怀里,有些话他想说,却又怕祁霄听到,不仅怕他听到,更怕他回答,便说的很轻很轻。   祁霄抱着他,这一次没有打断,也没有应声,他说什么、如何应都不重要,他心里清楚自己的选择,再过一段时日,唐绫也会知道的,他会做到。   ***   半月后,祁霄攻下霸山的消息传回元京,承明殿内只有张绥安一人侍奉在侧,陛下正在一副画像前端详着。   画像出自唐绫之手,上面所绘之人正是陛下。   当初唐绫答应了为陛下绘像,原本陛下只当是场闹剧并未放在心上,岂料唐绫滴水不漏,临离开元京之前居然将画像送入了宫,绘的还十分之好,可见用心。   “张绥安,你瞧瞧,如何?”   “陛下又为难老奴,老奴哪儿看得懂这个啊。”   “像还是不像都看不出来?我看你不是看不懂,是根本看不见吧。”   “老奴眼拙不敢妄言,请陛下恕罪。”   陛下摆摆手:“老滑头。”   “陛下教训的是。”   “这个唐绫……”陛下叹了一声,久久没说下半句。   张绥安悄悄瞄了一眼陛下的脸色,头沉地更低了些。   齐境连连有捷报传来,嘉林关、刑天关、霸山,祁霄连下三城所用不过短短数日时间,捷报简短并未提及具体,倒是方才霸山中玄机营的密信说的仔细,唐绫只一番唇舌便招降了霸山一城百姓,祁霄带去齐国的六千人除了在凤林山雪地里折损了几日,在齐国打了三场仗竟只是轻伤数人而已,简直不可思议。   “这个老九……”陛下顿了顿,才说,“希望他不要令朕失望。   张绥安传令内阁拟诏,命陈恒率定远军出征。”   “是。” 第140章   正月廿二,惊蛰,周国荀安侯唐峘领军十万列兵于齐、周边境宁溏,大有进军伐齐之意。   消息传入硕粱,引得齐国朝堂哗然。   “皇上,臣愿领兵请战!”   “皇上,去年陈、周太华江一战,周国国库空虚、国力空乏,此不过半年时日,周国定无实力向我们宣战,这必是诡诈之计。”   “皇上,无论荀安侯打的什么主意,我们都不能置之不理,不若先依付大将军所言,由付大将军调援兵至宁溏,同时遣甄大人出使周国,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皇上……”   “皇上……”   “都别吵了!就依左相所谏……”   “报……报……报……军情急报……陈军南下,已破霸山!”   齐国皇上大惊失色,猛地一下站起来:“说,说什么?!再说一遍?!”   “回禀皇上,陈军突然南下,已破霸山,生擒了韩将军!”   “什……什么?!霸山……霸山?!”   “陈军由何人统兵?来了多少人?!”   “……不,不清楚……”   皇上一下急火攻心,眼前一黑,没站稳倒了下去。   这朝会开不下去,军机重臣们个个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聚在御书房外着急上火,一道一道急报陆续传来,而御书房内齐国皇帝还昏迷不醒,偏厅里齐国皇后、三位贵妃、几位皇子都在,也都是坐立不安。   “军情急报!”   “拿来!”   齐国皇帝昏厥,军情急报自然是呈到了左相季文锦的手里。   “相爷,奏报上怎么说?”   “……陈国领军的主帅是九皇子,楚王祁霄。”   “谁?”   “九皇子?”   左相季文锦又说了一句:“……弧矢天狼现、萧鼓望燎原……”   “什么?”   “什么意思?”   嘉林关、刑天关相继被攻破,祁霄的人在城中大肆放火,烧得几乎是寸寸焦土,仅是刑天关中便有七万百姓一下子流离失所,城都毁了他们自然要去逃难,向着南面的州府去。   而这一句“弧矢天狼现、萧鼓望燎原”的卦词便随着流民一夜之间传遍数个州府,与之相伴的还有陈国九皇子祁霄之名。   “据传那陈国九皇子出生那夜是带着天狼独耀的异象降生的。   古之有言,天狼星显乱世兵灾,这陈国九皇子便是那天降的杀神!”   “胡说八道!”   “我胡说?行,我胡说,那你问问他们,街边那些都是刚从刑天关逃难来的,你问问!”   “他说的没错!一点没错!那就是个天降的杀神啊!”   “没错!除夕那夜,不知怎的就城中四处起火,我还上街帮忙救火呢,可街头巷尾都烧起来了,根本救不过来,正是手忙脚乱的时候,那些人就像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将守城巡夜的府兵都杀了,血流成河啊!”   “他们还将陈河将军的首级悬挂在城楼之上!”   “一夜死了好多人好多人!城里都是死人!”   传言越传越似模似样,越传越离谱荒唐。   弧矢天狼现、萧鼓望燎原,这一句是唐绫故意放出去的,可传到硕粱之后便不止是单单这一句,祁霄天狼杀神之名远扬,还有了号令阴兵的能力,刑天关是被十万阴兵所破,只一昔便杀光了刑天关的三万守军。   以至于传入硕粱的军报里,连祁霄所率领的陈军究竟有多少人都含糊不清。   ***   “呵。”   远在宁溏的荀安侯唐峘也接到了传信,忍不住嗤笑一声,“十万阴兵听从杀神调遣?这都是什么鬼话?”   唐峘随手将信递给自己的副将赵长峰。   赵长峰草草看过,也忍不住笑:“公子妙计,竟能以这样的办法替那祁霄造势。   眼下齐国朝廷乱做一锅粥,这都火烧眉毛了,大皇子和二皇子在太师周燃和左相季文锦的裹挟之下还只顾着排挤对方,许证和付守光到现在还未得到虎符离开硕粱,如此乱政,岂有不覆灭的道理?”   “破船还有三千钉。   齐国内政再乱可还有二十多万可调之军,子绎守霸山手里却不足五千人,哪有这么容易?无知百姓能信十万阴兵的荒唐话,许证能信?”   “侯爷,要不要我派人悄悄潜入齐国,策应公子?”   唐峘抬手止住赵长峰:“不必。   我担心自己儿子,陈国皇帝难道就不担心自己儿子了?本就是那老儿野心勃勃,算计着吞并齐、周两国,我们若是着急出兵,待我们攻到柳江,陆方尽就会渡过太华江来啃咱们屁股,真到那时候进退两难,大周也离覆灭不远了。”   “……那公子怎么办?”   “星罗卫早就派出了,霸山守不住就守不住吧,只要他能全身而退便好。”   “可……”   可那是齐国腹地,星罗卫才多少人,唐绫又不会武,如何全身而退?   这话赵长峰没敢说出口,唐峘自己难道不知道吗?他这个做爹的,当初那么狠心把独子送去陈国做质子,这大半年哪一日不是提心吊胆、哪一夜不是牵肠挂肚,何须赵长峰再来提醒他。   “按之前计划好的,齐国境内所有消息都要以最快的速度传递给唐绫。”   “明白。”   ***   正月廿七,许证奉齐国皇帝之命率军十万回援霸山。   于此同时,大将军付守光也快马加鞭离开了硕粱,往淮、锡二州调兵十万驰援齐、周边境宁溏。   许证和付守光离开硕粱的当日,八百里军情急报传入宫中,犹豫传信虚耗时日,加之齐国朝廷犹豫不决的几日,齐国北境战事已是愈演愈烈,陈军并未选择继续南下攻打正野关,而是连破霸山附近两州七城,烧杀劫掠,闹了个翻天覆地,致齐国数以百万的百姓流离失所,北境陷入一片大乱。   唐绫领着四千人固守霸山,而祁霄将剩余的两千人化整为零拆分成百组,换上寻常百姓的衣服,将刀藏在大包小包、车马行李中,与流民混在一起,四散开来,进入附近两州,漏液偷袭,在齐军猝不及防之际又杀了不少人。   霸山已破,流言四起,当城楼、街上出现血迹、人头、尸身的时候,整座城顿时就乱了,哭喊震天,各个都要往城外逃命去,守军失了主将本就慌乱无措,见百姓冲城门,想拦拦不住,提刀又不敢砍,说是陈军破城,还不如是陈军作乱,百姓自己破的城。   陈军就如同传言中的鬼魅阴兵一般,来无影、去无踪,奇兵天降、杀人夺命,熊熊烈火焚街巷,尸山血海满城楼,不仅百姓惊慌恐惧,就连齐国的守城之军也渐渐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起来。   不待齐国朝廷发下皇命,各州府衙门之间来不及互通消息,纷纷选择封城,一缕将流民堵在门外,城中百姓也不许出城。   这么做好似能将那妖魔鬼怪一般的陈军抵挡在外,但也更是闹得人心惶惶。   不及逃入城避难的流民奔走百里,又饿又累还天寒地冻,很快便出现了路有冻死骨的凄凉景象,更多人开始哭嚎,天要亡齐!天要亡齐! 第141章   弧矢天狼现,萧鼓望燎原。   不知何时,不知何人,为着一句卦词狗尾续貂地补了一句:幽冥阴兵降,血刀屠城关。   唐绫站在城楼上吹着夜风,随手将字条扔进火盆里烧了个干净。   青岚陪着唐绫望着眼前的一片黑,也不知唐绫究竟在望什么。   站在北城楼上,望北是刑天关、嘉林关、凤林山、陈国境。   站在南城楼上,望南是正野关、槐延关、齐国帝都硕粱。   但人之目力有限,就算是祁霄那样天赋异禀、夜能视物,这会儿也难从四野漆黑中看出什么来。   唐绫站在北城楼上的时间远比南城楼更多,青岚以为他们孤军深入,一旦定远军越过凤林山来援,他们便能松一口气了,所以唐绫才一直在北城楼上等消息。   但唐绫的神色隐约藏着忧心忡忡,让青岚看不明白。   青岚看着唐绫冻得发红的脸和青紫的唇,忍不住叹气:“公子,倒春寒夜里凉,咱们回去吧。”   霸山是真的冷。   从凤林山到齐国北境,多是山地,就算已是初春二月,可还时不时地下一场雪,比大周冷多了,若是在韶阳,这会儿玉兰花都该开好了。   “蹬蹬蹬……”急促的脚步声渐近,唐绫回身便见陆秀林带着一队人朝他走过来。   “唐公子,许证大军已至正野关。”   唐绫仿佛松了口气,居然笑起来:“来得好快。”   “从正野关到霸山不过三五日,许证千里奔袭而来,在正野关稍作休整便会大军来攻,我们最多还有五日时间准备。”   “刚好。”   唐绫抬脚走下城楼,一边问道,“白溪桥回来了吗?”   “嗯,回来了,在南城楼上。”   “我们过去吧。”   从北城楼到南城楼,骑马只需半炷香的时间,虽然唐绫和陆秀林到的很快,白溪桥还是有一种久等了的感觉,他们一进门,白溪桥根本想不到寒暄两句,开口就是正经事。   “溪渠已经用铁栅栏封了,管保没人能通过溪渠进霸山。   南北两座城楼的修复工事也已经全部完成。   我亲自清点了军械库和粮库,足够我们撑两个月。   不怕许证来,就怕他不来。”   唐绫点头,这才与陆秀林一同坐下,问道:“霸山中的齐国守军呢?”   “一天一碗清粥,吃不饱也饿不死。”   “韩潮生开口了吗?”   白溪桥摇头:“晨昏两顿打,他倒挺习惯,一声不吭的。”   百夫长黄大为日日跟在白溪桥身边忙前忙后,却实在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忍不住便问道:“咱留着韩潮生作甚?他死活不开口,光会浪费粮食,索性挂城楼上去,也好叫许证好生瞧着,韩潮生和陈河不是与他情同父子吗?我看他许证要怎么攻城。”   唐绫喝了口水,什么都没说,倒是白溪桥先开的口:“不管你挂谁上城楼,就算是齐国皇帝被吊在城楼上,该攻城的时候,许证都不会手软。”   “若真把齐国皇帝抓了挂在城楼上,许证只怕高兴都来不及。”   陆秀林认同白溪桥的话,许证领兵半生,两军阵前只有军令没有皇命,他一生所守的是齐国江山,皇帝只要姓禹,换个人坐那张龙椅对于许证而已并无所谓。   但陆秀林却不明白唐绫为何说许证会更高兴齐国皇帝被挂在霸山城楼上。   黄大为不懂就问:“什么意思啊?”   “齐国皇帝有两个儿子,老大乃先皇后所出嫡长子,老二则是如今的皇后、彼时的皇贵妃所出嫡子,齐国皇帝偏心老二,早有立他为储君之意,只不过朝中老臣们竭力劝阻,推举大皇子为太子。   你们猜猜看许证站在哪一头?”   白溪桥学着唐绫的样子喝了口茶:“你就别卖关子了。”   “是大皇子。”   “哼,霸山都被占了,他们还要争什么皇储之位?能不能保住这江山还两说吧?”   白溪桥话是这么说,他心里想到的却是元京城中那几位贵人,消失的军饷、户部的贪腐、大理寺的案子,还有琳妃……如果祁霄不离开元京,只会越陷越深。   “我们只有区区四千人,要守住霸山、对付许证,还得靠祁霄。   知道祁霄到哪儿了吗?”   “刚想跟你说呢,晚上收到了飞鸽传书,他已经入槐延关了。”   唐绫点了点头,祁霄一切安好便是最好。   “看来祁霄那处进展顺利,咱们只需拖住许证即可。   都按计划行事吧。”   ***   二月初三,忌远行。   卯时正,许证的大军刚要从正野关拔营,便见人群向正野关慢慢聚拢,而且越聚越多、越聚越多,像潮水一般涌向了正野关。   “救命……”   “给口吃的吧……”   “放我们入关啊!”   刑天关中百姓七万余人,祁霄的人又一连破了好几城,流民何止十数万计。   他们四处流徙、漫无目的,祁霄分了人混在其中,一边收消息,一边散播消息,就像这次,唐绫只说了一句,三月初三正野关北城郊朝廷放粮,自然而然得引得流民往正野关来,将许证的大军堵在路上。   这虽然是拖延之策,不过唐绫的用意也并不仅仅只是拖住许证一时半刻罢了。   流民饥饿困顿、流离失所、无所倚靠、求救无门、绝望悲戚,他们围住正野关、围住许证大军,好像许证是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住,百般祈求,就为了一口吃的。   有流民开始敲砸正野关的城门,不多久便有人想乘乱抢许证军中的粮草。   如此一闹,许证自然是无法按时拔营,只得退守营地,请正野关的守城兵将出来镇压,清走流民,为许证的大军开道。   一番折腾从天蒙蒙亮到日头西斜,许证的大军终于还是踏上了向霸山北上的官道。   而正野关则因为流民不散,越是镇压越是压不住而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正野关收不了这么多流民,许证十万大军刚将正野关的屯粮都借调走了,根本就不可能有粮食能分给他们。   可城下这些人也都是齐国的子民,里面甚至还有襁褓中的婴儿、牙牙学语的孩童,又有几个守城的官兵能视若无睹呢?   何止正野关的兵将于心不忍,许证和他军中的将士也难免同情唏嘘,而军令之前,他们只能听许证号令,向霸山进军,只有夺回霸山,杀尽来犯的陈军,才能让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回家。   许证抵达霸山时已入夜,他命全军于霸山二十里外扎营休整,翌日攻城。   原本许证是不打算这么快攻城的。   军情急报中没说霸山中究竟有多少陈军驻守,霸山又是易守难攻,他原想围而不攻,派人悄悄潜入打探消息再做打算,若是摸不进去,他便围着霸山,等四散在外偷摸攻打其他地方的陈军回援,他便可毫不费力地逐个击破。   许证掌军多年,唐绫和祁霄的手段他看得太明白了,若真是陈国举兵大军压境,那绝对不可能止步于霸山,而是趁着他不在北境长驱直入,绝不会给他们留下喘息和反攻的机会。   他们选择守霸山正好说明他们兵力不足。   况且凤林山还未化雪,陈军如何带着补给、辎重翻山越岭?分明就是难以为继,才会如此虚张声势。   围而不攻是对敌的上策。   却不是应对眼下局势里的上策。   流民十数万计,若是拖久了恐怕北境会生民变,而且周国大军还在宁溏虎视眈眈,他拖得越久,朝中也越容易生变,只怕太傅和二皇子会借机向皇上进谗言,给他扣个避而不战、心存不轨的罪名……   许证站在山坡上,远远眺望霸山城关,城关上的旗帜已经换了,并不是许证熟悉的红底黑纹,但因着天黑,他也未能将那新旗瞧得太清楚,不过似乎是狼图腾。   “哼。”   许证鼻子里出气,心里想到那句卦词,十分不削,天狼现杀神降世,何其可笑。   不过这位陈国九皇子名不见经传,却有孤军入齐的胆识、有守霸山而分乱北境的手段和心计,倒也不该小瞧了。   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可真是不知死而不畏死。   明日攻城,许证要亲自看一看,是怎样一个对手,到底能有白柳几分本事。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继续 第142章   旭日东升,许证的大军列阵于霸山南面城关之下,黑压压一片,战鼓擂动,像是要将霸山的城关震塌了。   十万大军,便是每一人从城关上取下一块砖,这霸山城关也得塌呀。   饶是定远军的老兵此刻都不由紧张起来,他们只区区几千人罢了,难免心虚,幸好他们高居城楼之上,许证瞧不清楚他们此刻的脸色。   陆秀林着甲以主帅之姿站在城楼上,身边站着白溪桥,而唐绫虽也在城楼上,却藏在角落里,他能看见许证,许证却注意不到他。   “放。”   随着白溪桥一抬手,两面挂在城楼上的旗帜翻开铺展落下。   两面青狼旗长三丈,巨大无比,挂在城门两侧,比起城楼上插着的旗帜,这两面青狼旗不仅是要让许证看个清楚,更是让天下无人不知。   到齐境之前祁霄根本没想过军旗,他们悄悄越过凤林山奇袭齐国北境,原也没机会挂旗,到了霸山就用定远军的旗帜即可,但唐绫不同意。   如今的旗帜都是唐绫到了霸山后特意做的,用的便是去年百雁山围猎时祁霄的青狼旗,正与他故意放出去的卦词相合,再好不过。   许证眯着眼望着城关,脸色铁青,陈军如此挑衅摆明故意激他。   “去叫阵!”   常年跟在许证身边的副将卢靖刚想动,许证的目光却落到了另外一边,看向了另一位副将叶开奇。   叶开奇不是许证的嫡系,而是临离开硕粱前,皇帝从禁军里给许证拨的,说给许证当先锋。   叶开奇是太师周燃的人,大家心知肚明,许证没有瞧不上他的意思,但信任却也是没有的。   叶开奇接了许证的令,打马横刀出阵到了霸山城关底下,冲着城楼上的陆秀林和白溪桥叫阵。   “在下镇北军先锋将叶开奇,请陈国九皇子一战!”   城楼上的、城关外的,两军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叶开奇身上,他非许证嫡系,在镇北军中毫无声威可言,今日出来叫阵,张口便是请战陈国九皇子,为的就是一战成名。   许证的嘴角略微扬了扬,若说是笑那也是旁人瞧不出痕迹的。   唐绫想了想,他不记得镇北军中有这一号人物,甚至齐国常年领兵的、驻守各地的将领中都没有这个叶开奇,那只能是突然塞进镇北军中的人了。   “我去会会这个叶开奇。”   “白溪桥,留他性命。”   唐绫看着白溪桥转身走下城楼,喊了一句,忍不住笑,他们这里也有个急着立军功的,叶开奇有难了。   “知道了。”   白溪桥下了城楼,单人匹马冲出霸山城关。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白溪桥。”   白溪桥应了叶开奇一声,挥刀拍马就往叶开奇脸门前冲。   叶开奇当然不会躲,提枪迎上白溪桥。   刀锋再利再刚猛,却不及银枪长这几寸强这几分,攻守自若。   叶开奇长枪刺来,白溪桥伏在马背上由那杆长枪顺着自己的背脊滑过去,而他的马也就此与叶开奇擦肩而过,白溪桥反手就是一刀回砍。   叶开奇扯回长枪将白溪桥的刀架住,虎口手臂不禁一震,没想到白溪桥这一刀居然如此重!叶开奇心知自己方才是轻敌了。   许证看着两人这么横冲直撞地过了一招,忍不住多看了白溪桥两眼,年轻人伸手不错,姓白,跟白柳有关系吗?   白溪桥方才那一刀用了七成力,是威慑也是试探,叶开奇扛是扛住了,但白溪桥却笑了,十招内他能杀叶开奇。   不过唐绫说了要留下叶开奇性命,那就换个法子打吧。   白溪桥调转马头又冲向叶开奇,叶开奇横枪在身前严阵以待,须臾间却见白溪桥突然收刀入了鞘,下一刻白溪桥已到他跟前,叶开奇已来不及想白溪桥究竟要做什么,抬手便冲着白溪桥胸口刺出一枪。   白溪桥向后仰倒,让银枪直直刺过来,他向左一侧身抬臂将叶开奇的长枪夹在腋下,伸出右手握住枪杆,一个旋身一拽借快马奔跑之势,竟叫叶开奇握不住长枪脱开了手,叫白溪桥硬夺了长枪去。   白溪桥提枪一转,向着许证的方向投掷而去,长枪犹若飞箭当空划出一道长虹,整个枪头都没入地里,铮铮钉在许证阵前。   叶开奇大惊失色,连忙抽刀再向白溪桥砍去。   这一次白溪桥不夺他兵器了,轻巧闪过叶开奇的刀刃,他也不拔刀,带鞘提刀反手拍在叶开奇脸侧,一个重逾数十斤的“耳光”直接抽在叶开奇的头盔上,震得他脑壳都要顿时碎裂,什么疼都没来得及感受,整个人就从马背上被掀了下去,死了一般倒在地上,他的坐骑被白溪桥这一击惊到了,自顾自撒开蹄子逃窜出去。   白溪桥悠然回身转向许证,冲着他笑了笑:“在下白溪桥,许大将军可记清楚了。   还有哪一位想赐教啊?”   唐绫在城楼上看得很是清楚,忍不住想为白溪桥拍掌叫好,他这一耳光比杀了叶开奇更能羞辱许证和齐军,也更能振奋城楼上的陈国将士。   许证的另一位副将卢靖坐不住了,打马出来:“我来!我乃镇北军副将卢靖!”   白溪桥一笑:“请吧。”   唐绫没说这个不能杀。   叶开奇有几斤几两镇北军中人并不清楚,恐怕连许证都不大清楚,白溪桥能夺他长枪、揍他昏迷跌下马,或许还有人以为是叶开奇太过不济事,但卢靖不一样,他是许证的左膀右臂,在镇北军中是数一数二的好手,既勇武又不是冲动无智之人,拿他开刀最是合适。   许证本是有机会将卢靖拦住的,但他也想看看白溪桥究竟有多少本事,便放任了卢靖来送死。   白溪桥完全没有留余地,卢靖奔马而来,白溪桥直接从马背上一跃而起,飞身扑向卢靖。   卢靖使的是一柄朴刀,比陈国的刀还长一些,挥刀就往白溪桥劈过去,岂料白溪桥身手如鬼似魅,竟能迎着他的刀擦身而过,一脚踩在他的马头上,越过卢靖的头顶,在他仰头的那一瞬挥刀而来……   白溪桥稳稳落地,手中的刀自然垂下,刀刃上只沾了一点血沫。   而卢靖已经倒在了地上,脖子上的那一抹红尤其鲜艳。   白溪桥盯着许证看了一眼,又抬眼看了看天色,说:“时候不早来,许大将军该回营做饭了吧。   我便不送了。”   白溪桥不再需要向谁证明什么,此时此刻许证军中不会再有人敢出来应战。   他方才让许证回去做饭的话更是极尽羞辱之意,正是要将许证气死才好。   许证看着白溪桥牵马背身而回,气得牙痒,手里的马缰被他生生扯断。   十万大军不是每个人都看到方才白溪桥对战叶开奇和卢靖,但许证身边两个副将,一个昏厥,一个死,是无论如何都会天下尽知的。   只这一场,白溪桥已震住了十万齐军,也惊艳了陈军,做到一战成名。   霸山城关上的将士们一片欢腾,白溪桥牵着马悠然自得地走入城关,立刻被团团围住,欢呼声震耳欲聋。   唐绫将一场好戏看完,笑着吩咐道:“备酒宴,为白将军庆功。”   “是!”   霸山中只余定远军四千精兵,他们被祁霄留在这里守霸山,心中多少都有忐忑,陆秀林虽然在定远军中仍有余威,但他毕竟离开定远军太久,跟将士们并不熟,而祁霄在凤林山中已深得军心,成了他们的主心骨,祁霄一走,难免引起一些不安和揣测。   现在他们亲眼看见了白溪桥的厉害,他将许证的副将一刀毙命,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振奋人心的呢。   唐绫趁热打铁,让人将白溪桥的身世传开,大将军白柳之子,天御剑谷山陌的亲传弟子,他已足够强大能承接他父亲白柳的衣钵了。   如今的霸山,虽没有祁霄亲自坐镇,但有久经沙场的老将陆秀林,有子承父业的后起之秀白溪桥,还有一个惊才绝艳、智计无双的荀安侯世子唐绫。   在凤林山的时候,军中人只知道祁霄身边带了个文弱的军师,祁霄很是看重,小心翼翼得百般呵护着,却不晓得他究竟是何来历。   直到入了齐境之后,唐绫的身份便慢慢传开了。   他身边日夜跟着一队星罗卫,与陈军格格不入,就索性开诚布公了,他已经无需多做隐瞒。   他在为祁霄造势的同时,也要为自己扬名。   唐绫是要齐国朝廷和许证知道他的身份,知道陈、周联军,如此齐国朝廷才不会轻忽荀安侯陈兵宁溏,妄想还能与大周谈一谈。   霸山首战告捷。   唐绫极目眺望南方,嘴角流露出笑,很快祁霄就会知道的。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继续 第143章 (修)   天色青灰一片,似雨非雨、似晴非晴,上午还艳阳高照,这会儿却是一片惨淡,像是齐军此时的心境。   卢靖死了,叶开奇还昏迷不醒。   许证和他的一众偏将、副将围坐在一起,一个个不是咬牙切齿就是愁眉不展。   “那白溪桥是什么来路?”   “城楼上站着的那个,是陆秀林吧?是不是?”   “我瞧着像。”   “那个楚王祁霄呢?”   “没瞧见啊,那个楚王听说二十都不到一小子。”   “大将军,我们怎么办?”   七嘴八舌中,终于有人问了句正经的。   “派去刑天关的人回来了吗?”   “尚未。   应该明日午后就能回来。”   “派人去查一查这个白溪桥,还有楚王祁霄。”   “那,大将军,咱们明日攻城吗?”   “南北城门都围上,另外,等入夜了,派人去溪渠探一探。”   “是!”   ***   二月十九,阴。   许证围霸山的第十五日,唐绫一日比一日悠闲,居然在院中翻地种花。   这院子是唐绫租下来的,离南城门很近,地方不算大,好在挺干净,东西都齐备,不需要额外再购置什么。   青岚站在唐绫身边,看着唐绫将花苗从盆中移出,一株一株地小心地栽入翻好的土里,埋好压实了泥土,弄得衣袖衣袍上都是泥点。   “公子,你在家都不会亲自动手侍弄花草,怎的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还有这种闲情逸致啊?”   青岚原本说请个花匠来弄,唐绫不让,青岚说要帮忙,唐绫还嫌他碍手碍脚的,他一个人这么折腾,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公子,为何要栽这海棠花啊?你费这么大劲,还亲力亲为,到底是为什么?这么几株海棠花还能退敌不成?”   自从第一日白溪桥杀了许证军中一员偏将,另一人被重伤,大杀四方之后,许证派人日日在城关叫嚣辱骂,却始终没有发动攻城,而唐绫就这么晾着许证,始终毫不理会。   唐绫轻轻看了青岚一眼:“我只是闲来无事罢了。”   青岚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这话说给谁听谁都不能信。   “公子……我都不知道这花居然那么名贵,整个霸山根本就买不到,还得从夏家的花园里挖来。”   唐绫笑着说:“这垂丝海棠娇艳妩媚,素有齐国国花之美名,深得齐国皇族喜爱,渝晋的避暑山庄里也有栽种。”   “啊?哦,有吗?”青岚挠了挠头,认草药、药材他自认天下第一,绝不用谦虚,赏花,他没兴趣,“公子啊,我们刚入霸山那一日你就看上夏府的花了?前两天咱们去夏府请夏老爷子卖我们几株花的时候,夏府上下都吓成什么样子了,还以为我们是去打家劫舍的,恨不得直接给我们下跪……”   他们入霸山的那个晚上,唐绫和祁霄藏身在夏府,白天路过花园时唐绫不过多看了两眼,那时候青岚都没注意到,更想不到唐绫居然就这么惦记上别人院子里的花了。   可那海棠花树光秃秃的,唐绫究竟是什么瞧出来的呀?   唐绫嗤笑了一声,手里的活一点没慢下来。   “公子……”   唐绫打断了青岚没完没了的问话,调转过来问他:“青岚,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都准备好了。”   青岚又挠头,“公子要那钻、锥、刻刀之物要做什么?”   “刻章啊。”   “公子……许证和他的十万大军还在城外呢……”   “嗯,我知道,所以呢?”   “……你这么,这么清闲,真的好吗?”   “许证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公子,城外可有齐国十万大军,还有那许证,你不老说他是与白柳齐名的名将嘛。   我怎么觉得你一点都不拿他当回事呢?”   “许证是最了解这北境城关的人,霸山易守难攻,莽夫才会想要强攻。   围而不攻才是最好的办法。”   “那围而不攻也不能把霸山夺回去啊。”   唐绫笑了笑:“他是在等陈国援军。   陈恒越过凤林山,快的话下月初就能到。   许证只要把陈恒的定远军全部歼灭,我们在霸山就是孤立无援,早晚得降。”   “……那公子你还这么悠闲?”   “傻青岚,你家公子运筹帷幄,怎的不信我?”   “公子智计无双、谋略过人,我自然信,我这不是不懂就问嘛。”   唐绫冲着青岚一笑:“趁着有空,侍弄花草也是个不错的爱好。”   青岚张了张口,没再说下去。   “青岚,我饿了。”   “哦,那我去让厨房备菜。”   青岚走出院子,左右四顾,低声唤:“叶淮。”   叶淮一下子冒出来,就站在青岚斜前方:“嗯?”   青岚一惊,倒退了半步:“吓死我了!”   “……不是你叫我的?”   青岚按住心口,微微摇头,上前两步拉住叶淮:“我问你,公子最近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啊?”   “你不觉得他怪怪的?栽花?刻章?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我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可能!你日夜守在公子身边,耳聪目明的,你都不知道谁知道?”青岚想了想,又说,“公子若有古怪,必定与祁霄有关,是不是?是不是他?!”   叶淮张了张口,还是摇头:“公子的心思,我哪儿猜得到。”   青岚白了叶淮一眼:“要你何用!”说罢就往厨房方向走了。   叶淮无声叹了叹,他其实并非全然不知,但他只是猜测而已,唐绫对谁都没说过什么。   二月十九,就是今日,是祁霄的生日。   唐绫的生日是腊月初六,那日叶淮听见唐绫对祁霄说,他的生日恐怕没法一起过,不过会为他准备礼物,等他回来。   如果祁霄能按原定计划在芒种前回来,那便正好能赶上海棠花的花期。   至于刻章,叶淮就猜不到了。   ***   唐绫生辰腊月时,他们还都在凤林山里,那会儿他们已拔营离开了有温泉泉眼的山谷,真真正正地在冰天雪地里风餐露宿。   腊月初六,天气不错,祁霄和唐绫这一队便趁着老天爷给面子多行了二十里路,到宿营地的时候青岚几乎是直接跪倒在地,不仅双腿麻木,连腰背都要断了。   唐绫是咬着牙硬撑了一路,一口气松懈下来,那一瞬几乎就要昏倒在地,被叶淮眼疾手快地拉住,扶着坐到角落里。   “青岚!”   青岚听得叶淮一声唤,转头望过来,见唐绫脸色惨白便知他身体有恙还在死撑,急忙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替唐绫诊脉。   “公子怎么样?”   “怎么样!劳累过度!风寒入肺腑!”青岚从随身的包袱里捡出准备好的药丸喂给唐绫,一边念叨他,“公子!不舒服要说啊!我一路上问过你多少回?瞒着我你就不得病了?真是要命!”   “嘘……青岚,我头疼。”   “你还知道难受?现在知道难受了?”   叶淮拉住青岚,冲他微微摇了摇头:“我去生火煮雪。”   “快点快点。”   叶淮刚走祁霄就捧着干柴找来了,唐绫昏沉的模样祁霄只看一眼便着急起来,问青岚:“你家公子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没事,只是累了。”   唐绫悄悄捏了捏青岚,示意他不要多话。   青岚看了唐绫一眼,沉了一口去,转向祁霄:“我家公子病了,要休息。”   “病了?”祁霄快速将火生起来,追问青岚,“严重吗?可有药?明日歇一日吧。”   “风寒,有些发热头疼,尚不太严重,药刚服下了。   但我的药也不是仙丹,公子又一向身子不好,不能放任不管,今夜需好生照料着。”   祁霄走到唐绫身边,将身上的甲胄脱去,坐到他身边,就在青岚面前将人抱进怀里:“我照顾他。”   青岚轻轻哼了一声:“让行军的也是你。”   祁霄垂眼看着唐绫:“抱歉。”   “别理青岚,他不懂事。”   “公子!我……”青岚撅了噘嘴,终归是他的错,行吧,他又不懂事了,他在这里碍事了,“我去找叶淮!化雪煮水!”   青岚气鼓鼓地走远了,唐绫和祁霄都忍不住笑。   “分明不是青岚的错,你既然病了,还要瞒我吗?”   “不严重的。”   祁霄摇头:“今日是初六,你的生辰,你该没试过这般多灾多难、千辛万苦的生辰吧?”   唐绫笑起来:“何止没试过这样的生辰,连这样的日子都没试过呢。   我乃大周荀安侯世子,自是娇养着长大,哪儿吃过这些苦?”   “好好好,我错了,错了。”   唐绫靠在祁霄颈窝里,感受他身上暖暖的体温,比身旁的火堆烤着更舒服,舒服得唐绫慢慢合了眼,低声说:“知道错就好。”   “可我心疼你。   青岚也是心疼你。”   “我知道。   放心吧,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没有勉强。”   祁霄叹了一声:“胡说。”   唐绫笑起来,没再争辩,他好累,没力气了,说话、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这样舒服地靠在祁霄的胸膛,让他睡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叶淮和青岚回来时,唐绫已经睡了过去。   祁霄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将二人都驱走,就这样与唐绫两个人相拥着,不许旁人打扰。 第144章   唐绫夜里起烧难受得厉害,整个人不由得蜷缩起来,像只受伤的小兽。   祁霄将人紧紧抱在怀里,感受到唐绫浑身烫人又瑟瑟发抖,忙把青岚唤来。   “他怎么样?”   青岚皱着眉头,忍不住瞪了祁霄一眼:“药丸不管用,我重新配副药去,一会儿让公子服下。   你夜里别睡了,他若喝了药过一个时辰还不能退烧就得想别的法子。”   “好,我知道了。”   “你,不许睡!”青岚走之前不忘再强调了一遍。   祁霄知道青岚还在记恨蓝泉那次他让受了重伤的唐绫睡地板,夜里自己睡得沉,唐绫都烧糊涂了都不知道。   “我不睡。   我不会让他有事的。”   “已经有事了!”   祁霄没脾气,是他没顾好唐绫,明知道他会硬撑,竟还下令多走了二十里,若是早点休息也不至于病得这么厉害。   约莫一炷香后,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青岚端着滚烫的药汤回来,才走了没几步路,这汤药就凉了大半。   “快趁热给公子喂下去。”   唐绫迷迷糊糊中被祁霄唤醒:“嗯?”   “喝药。”   唐绫嗅到浓重刺鼻的药味,不自觉地偏头躲过去,眉头深深揪起来。   “乖,喝了药就不难受了。”   祁霄轻声细语地哄着他,一手托住唐绫的下巴,半哄半强逼着让唐绫把一碗药都喝下去。   “唔……咳咳咳……”   青岚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小声嘀咕:“公子怕苦,可我身边已经没有糖了。”   祁霄轻轻叹了叹,他们一路翻山越岭,能有粮有药就不错了,糖啊蜜啊就都别想了,只是他不知道唐绫怕苦,早知道怎么都该在身上留一袋蜜饯果子,又不占地方。   唐绫将空药碗推开,又往祁霄怀里钻了钻:“你别听青岚胡说,我从小恨不得是养在药罐子里的,怕什么都不能怕苦啊。”   青岚瞧唐绫跟祁霄腻歪的模样十分没眼看,接过空药碗撇过头去,临走说了句:“一个时辰后服第二贴。”   祁霄觉得唐绫在他怀里轻轻颤了颤。   祁霄忍不住无声笑了笑,还是被唐绫发现了:“你笑什么?见我难受你就开心了?”   “在雍城长街上我拦下苏勤的队伍,见着被困在囚车里的你,那时候你只抬头扫了我一眼便不再理会了,那般孤傲清冷,受了苏勤诸般侮辱苛待,偏还能不畏不屈,淡然镇定……怎么都想不到,你愿伏在我怀里撒个娇,竟是这世上最大的快乐。”   “让苏勤诸般侮辱苛待我的人,不正是你么?现在倒来讨乖?”   “论说英雄救美还得靠我自己创造机会。”   祁霄抬手为唐绫擦了擦额角的细汗,“那时候你也是病着,我还用药激你病发,令你昏了许久。   幸好,不是追悔莫及。”   唐绫忍不住笑出声:“你再这么说下去,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故意让我多行二十里地,就为了让我病一场,好由得你为所欲为。”   “不敢,也舍不得。”   祁霄握着唐绫的双手,他的掌心好像比唐绫都烫。   “嗯。”   唐绫笑了笑,顺手扣住祁霄的手指,两人交叠相握,像是无声的誓言,执子之后,永不相弃。   “再睡一会儿吧。”   “不想睡了,你陪我说说话吧。”   今天是唐绫的生辰,他不想在行军和昏睡中度过。   “好。   我陪着你,说什么好呢?”   “祝我生辰快乐。”   “生辰快乐。”   唐绫扬起脸看着祁霄,笑逐颜开便少了两分病气。   “一句祝福就够了吗?子绎你也太容易满足了。”   唐绫微微一愣,笑着问:“深山老林、冰天雪地,你还能给我准备什么贺礼吗?”   “虽不是什么顶好的东西,就算一点心意,来日我再给你补。”   祁霄从袖中取出一细长木匣,没什么雕刻花纹,质朴到简陋。   启开木匣,里面躺着一支银簪,式样简单极了,很是不起眼。   “这算是还我的?我怎么觉得我亏了?若是你自己亲手做的,那便饶了你。”   唐绫被祁霄顺走的簪子是羊脂白玉,再不济都能换百两银子,到了祁霄这里,一支银簪,能有三五两都难说。   祁霄沉吟片刻,心虚说道:“还真不是我做的。”   “那你……”唐绫抬眼看着祁霄,见他怯怯的模样,忽然眯了眯眼,问道,“老实说,逗我玩呢?”   “这真的是送给你的生辰礼物,也确实不是我亲手所做,不过这银簪看着不值钱,却有一点好,旁的簪子价值连城都比不上。”   祁霄说着话,将簪子从木匣中取出握在手中,拇指一拧,那簪子凭白长出两寸长,俨然是柄利刃。   祁霄将簪子抬到唐绫眼前,说道:“这簪子混了玄铁所制,坚硬异常,长出来这两寸锋利无比,且有血槽,扎进要害便能夺人性命。   你可让青岚放些麻药进去,就算一点小伤口就能让人动弹不得。   毒药就算了,千万别伤着自己。”   祁霄又拧了簪子一下,将针锋收回去,那尖上圆钝,丝毫看不出里头藏了机关。   唐绫有些吃惊,这样的东西祁霄现在给他,是防备入齐之后的不时之需。   “有叶淮和星罗卫,我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可我还是不放心。”   祁霄看着唐绫,眉头忍不住揪起来,“我现在恨不得能给你铸铜墙铁壁……”   别说叶淮和星罗卫了,现在就算有十万精兵守着唐绫,祁霄都不能安心。   战场上刀剑无眼,谁能担保不伤分毫?就算是祁霄自己都不敢说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他不在唐绫身边,就是免不了担惊受怕。   唐绫轻轻握了握祁霄的小臂:“不为我戴起来吗?”   “好,我给你戴。”   祁霄用银簪换下了唐绫的簪子,一边说,“你的这支就先存在我这儿吧。”   唐绫笑起来:“老顺我簪子是什么意思?”   “我的生辰是二月十九,这支簪就当是给我的礼物了。”   如果一切顺利,二月的时候祁霄已经深入齐国,而唐绫将守在霸山。   唐绫默了片刻,还不等他说什么,又听祁霄在他耳畔轻声说道:“簪,古来便是定情之物,除了我,你还想给别的什么人吗?”   大约是因着风寒发热的缘故,唐绫的脸上一片绯红烫得厉害。   “……已经送过你一支了……”唐绫动了动,整个人缩进袄氅里,像是在躲什么。   祁霄手臂环在唐绫腰间,将怀里的人勒紧,又往他耳边凑,戏谑地笑:“别扭了,蹭得我快忍不住了。”   “……我倦了,要睡一会儿,你别吵我。”   唐绫扭头过去不搭理祁霄,那人惯会顺杆爬,决不能给一点机会。   祁霄笑着,指背轻轻蹭了蹭唐绫的额角:“好,你睡。”   唐绫合眼休息,祁霄却不知是起了什么坏心思,顺着唐绫的手指解开他袖口处的纽扣,一直往他的袖中摸。   冷风随着祁霄的动作灌进唐绫的衣袖中,激得他轻轻一颤。   祁霄的指腹抚着唐绫的手腕、小臂,他手臂上的伤已然大好,那伤口虽是又深又长,经青岚悉心照料了数月,到现在仅余一道浅淡的疤,几乎瞧不出来,祁霄也摸不出来,但他清楚地知道那道伤在哪里,他的手指就停在那里,轻轻摩挲着。   “痒。”   唐绫装睡装不下去了,反手轻轻按住了祁霄不安分的手。   “我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等一下。”   祁霄伸手去够他甲胄边的包袱,包袱里是一套皮护臂,有点像祁霄训鹰的护臂,却又不尽相同,唐绫没见过样式如此复杂的护臂。   祁霄挽起唐绫的衣袖将护臂给他绑上,将五支袖箭装进护臂的箭囊中,袖箭约莫两寸长,比祁霄给的银簪还细,说是袖箭堪比银针。   “这袖箭和银簪都是出自盘云大师之手,虽比不上尘缘那般坚不可摧,却也是寻常刀剑不可断,倘若真有凶险,这五支袖箭足可抵挡刀剑劈砍,袖箭可分射,射程约五丈,近身一丈内中箭者毙命。   内臂一侧还有一处暗匣,存了五十枚暴雨梨花针,是最后的手段。”   唐绫不由扭头看向祁霄,一时说不出话来,许久之后才开口问道:“你……何时准备的?是让白溪桥特意回雍城取来的?”   从元京城到凤林山,祁霄一直与唐绫在一起,一路上日夜兼程,只有白溪桥在蓝泉下船后先行一步。   祁霄点头,轻笑了一声:“当时重金将这两样东西收来单纯是冲着盘云大师之名,根本不晓得它们在我手里能有何用,却没想到竟是我收集的各色神兵利器中最能送得出手的东西了。”   “谢谢,我很喜欢。”   唐绫抬手一边小心摩挲着护臂,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盘云大师所做,该有名字吧?”   像那套镣铐,竟刻铭为“尘缘”,将那残酷冰冷之物蒙上一层诗情画意,又仿佛深有禅意。   祁霄点头,轻轻将发簪抽出来递给唐绫:“它叫绮年。”   “绮年?绮年而播华誉,龆岁而有俊名?”   一支银簪,暗指年少轻狂、锋芒毕露,亦或是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   唐绫说不清,却觉得绮年这个名字恰得其意。   “正是。”   祁霄轻笑着,将银簪给唐绫戴回去,说,“年少成名,不正合你?”   唐绫抬起手臂,仔细看了看护臂,没见刻字,便问祁霄:“这个呢?”   “刻字在里侧,叫南薰。”   “是古琴南薰的那个南薰?”   “是。”   唐绫忍不住笑:“这位盘云大师可真有意思。   古琴南薰失落数百年,据说是早已毁了,没想到盘云大师竟以南薰为名做这护臂。”   “找机会让你试一试这护臂射一支短箭你便知道了。   利箭破空堪比南薰拨弦音长。”   “杀人利器能有音律之美,盘云大师可不是一位奇人吗。”   “取名南薰,或许盘云大师并不希望短箭破空。”   祁霄低头吻了吻唐绫的额角,“我也不想你有用到它的时候。”   “……那你就早点回来。”   “好。   等我回来。”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我稍微修了一下,可以清一下缓存再看 第145章   唐绫在霸山的小院里栽了花,又耗费了许多时日刻了两枚印章,一边消磨时间,一边静候山雨欲来,一边思念着一个远行的人。   而唐绫思念的那个人,已悄悄过了槐延关,到了槐延关西南的曲州,离齐国国都硕粱已经很近很近,近到仿佛举目远眺便能瞧见硕粱的皇城。   从刑天关、嘉林关等地逃难的灾民没祁霄的脚程这样快,到达曲州的流民不多,曲州几个大城也都尚未封城锁关。   祁霄坐在板车上一路晃晃悠悠,他身边只有宗盛、池越和几名亲卫,打扮成寻常民夫的样子,统共三辆车,前两辆车上几个箱子不知道装的什么,第三辆车拉着一个人,病恹恹的,将死未死,吊着口气。   玄机营的人远远坠着,混在流民中,不紧不慢地跟着,祁霄招手他们就能来。   “殿下,呂安府就快到了,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让我把那人装扮完成了吧。”   祁霄点头,应了池越一声,抬手让所有人停车休整。   池越的易容术出神入化,祁霄好奇,池越也不藏着,就让祁霄在旁瞧着。   他一包袱的瓶瓶罐罐,有稠浆、有粉末、有泥膏,刷子、竹片、丝线、钩、笔之类各色工具也是看得人眼花缭乱。   那个奄奄一息的人是他们半道上捡的,出气多进气少,那人不仅是饥饿,身上还有伤,镰刀从腰侧入,贯穿了脾脏,池越医术粗浅却也知道他是救不了了。   那人外衣、鞋靴已经被人扒了去,里衣被血污染的不像样子,实在没扒得意思了,才给他留了下来,那料子极好,他双手细白,一看就是有钱人,应该是路上遇上劫道的了。   他从身材到身高都跟祁霄想找的差不多,顺手就捡了,省得祁霄再费事去找。   池越在那人脸上贴了些像鱼皮一般的薄皮,用胶糊上,一点一点便改了那人的面相骨相。   池越在那胶里头混了点药水,一股辛辣气味,瞧着奶白,往人脸上一抹,竟叫他脸色依青灰中带几分蜡黄,完全瞧不出还糊了层东西。   不到半柱香,那人已被池越改头换面。   “像,真像!当真神奇。”   祁霄不禁感叹,“我们离开刑天关都已月余,你竟能将蒙敬的样貌记得分毫不差。”   蒙敬乃是刑天关的一员偏将,年纪小不过二十来岁,在陈河手底下并没什么起眼的,在刑天关被杀的时候甚至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直到他们清理尸首,玄机营的人告诉祁霄这个蒙敬是呂安府蒙家的二公子。   齐国多山林,疆域不比陈、周两国幅员辽阔,原本有许多土著民族,比如数百年前世居霸山、后被前隋所灭的扈延族,经过八国之乱,这些土著民族所剩无几,也都被齐国朝廷招安,成了如今的齐国五大族,呂安府蒙家就是其一,五大族各据一隅,齐国皇家有传统,会从五大族中为皇子择妃,所以这百年来都各自相安。   不过这种太平也都是表面的,每到皇权交替之际,五大族势必要为了与自己联姻的那位皇子出力,暗地里的斗争从未停止过。   唐绫一早就“看”上了呂安府的蒙家,不为别的,蒙家女嫁的便是齐国二皇子,与许证所扶持的大皇子势同水火。   蒙敬正好能成为祁霄的敲门砖。   原本计划是从玄机营的资料中挑个合适的身份进蒙家,谁曾想竟在刑天关杀了蒙家的二公子,这送上门来的好事,当然要善加利用。   蒙敬毕竟是蒙家二公子,而池越并没有与蒙敬接触过,甚至没听过他说话,要易容装扮容易,但要骗过蒙家人却是不可能,索性捡了个将死未死之人,他们便当是乱军中救了二公子逃出刑天关,奈何蒙敬伤重,救人成了送殡。   池越笑起来:“池越这点本事能为殿下所用,是池越的福分。”   祁霄干笑了一声:“你在我面前大可不必装这般乖觉。”   池越含笑点了点头:“多谢殿下体恤。”   “弄好了吗?”祁霄一摆手,懒得跟池越掰扯,他这样子大约是顾虑着玄机营的人,“他若是死了,这层面皮可还贴得住?”   “若是活人,这层面皮最多能维持三五日,若他死了,眼下这春暖还寒的时节,大约能维持十数日。   管保他下葬时,还是这副样子。   不过保险起见,他倘若真绝气了,我还得再让他的脸色白一些、枯一些,活人与死人总还有点差别。”   “如此再好不过。”   “蒙敬习武,身上还有些旧伤,这一位手上脚上皮都嫩,还需些功夫,做得精细些。”   “旧伤也能做?”   “能,不用特殊的药水洗,一般用力都是揉搓不掉的。   不是仔细检查,都能瞒过去。”   “你这易容的本事真是绝了。”   祁霄嗤笑一声,忽而低声问道,“既有这样的本事,为何还要留在天策营?”   池越看着祁霄眨了眨眼,有些吃惊,半晌才轻声应说:“殿下不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蠢吗?”   天策营的人如果都像池越这样,无父无母了无牵挂,却有一流的功夫和诡谲的手段,为何还要过刀口舔血的日子?为何不逃?   只能是因为逃不掉。   “天策营是有什么控制人的法子?”祁霄抬眼匆匆扫过不远处坐着的宗盛。   “待殿下登上至尊之位,自然能晓得。”   祁霄耸了耸肩,不再问,也不再说什么。   这是池越自己的事情,轮不到他指手画脚,他既帮不上忙,就不要胡乱添麻烦了。   “殿下,这样就差不多了,我们继续赶路吧。”   祁霄点头,招了招手:“走。”   一行人继续前行,黄昏时分终于到了呂安府。   呂安府蒙家是如今五大族中势力最大的一支。   五大族手里没有正规军,但他们手里有厢军,是地方军、役兵,平常只管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战时才会被抽调,作为修筑城池、制作军械、修路运粮的后勤部队。   现在许证领了十万大军围攻霸山,已将霸山附近三州的正规军都调走了,同时也调走了三州的粮,唐绫会坚守霸山,许证打的将是一场持久战,早晚得向其他地方调兵借粮,而呂安府蒙家离得不远,手里的厢军有三万之数,肥得很。   祁霄拆散了两千精兵分散深入齐国腹地,为的正是在这外患之际,给齐国的内忧淋点油、添把火。   祁霄只带了几个人往呂安府,混入蒙家,确保蒙家会给许证拖后腿,断了许证的补给,甚至背后捅许证一刀,最好能往许证后心处捅。   祁霄只带着池越、宗盛和玄机营的余冉在身边,其他人在蒙府外策应。   他们拖着人敲开蒙府朱门,还未来得及掉几滴虚情假意的眼泪,蒙府已经自己折腾了个鸡飞狗跳,将城中所有的大夫都请到家里,排着队给假蒙敬把脉治伤。   祁霄等人被安排在一个小院子里,等到了入夜才被领着去见了蒙家的当家人蒙泊全和大公子蒙韬。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祁霄垂着脑袋缩在后面,答话的是玄机营的余冉:“陈军南下,刑天关破,我们兄弟几个原是衙门里的杂兵,趁乱逃出来的,半道上遇见了二公子,他受了重伤,已是走不动,便给了我们一些银子,让我们送他回来呂安府。”   余冉在齐国潜伏多年,对刑天关十分熟悉,应对蒙家人的询问丝毫不费力。   “谁?是谁伤了我儿?!那伤口不是寻常刀剑伤,陈军所用是何种武器?”   “这……这个小的着实不知,我们几个光顾着逃命,遇上二公子时,二公子已经伤了,我们也想给二公子治伤来着,可二公子的伤……”   蒙泊全气血上涌、悲愤交加,刑天关被破的消息传到呂安府的时候,蒙泊全就已经知道不妙,急忙命人去探蒙敬的消息,但祁霄在刑天关大开杀戒,一片混乱、百姓四逃,哪儿能有什么消息。   可当假蒙敬被送回了,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蒙泊全这个做爹的还是受不住。   “爹……”大公子蒙韬扶着蒙泊全,一下一下地抚着蒙泊全的背,给他顺气,“你们先下去。”   回到小院,祁霄他们奔波月余终于能洗个澡,虽然需要四人挤在一间,但好歹有张床睡个觉了。   “殿……阿九,”余冉一开口就错,幸好改得快,“蒙家内院的仆人还在忙,听说二公子不大好了,大夫们都束手无策。”   祁霄年纪最小,人前人后都让他们唤他做“阿九”。   祁霄微微点头,没说话。   倒是池越说:“我给他换装的时候,给他切过脉,他熬不过今晚。”   祁霄合上眼,他要睡觉了。   余冉也没再多话,躺好睡觉。 第146章 (小修)   半夜里,假蒙敬果然死了,整个蒙府彻底没睡,前半夜鸡飞狗跳,后半夜期期艾艾。   论说起来,蒙敬是蒙家二公子,原本是借着嫡亲姐姐的福荫进了兵部,在硕粱前途一片大好,可惜蒙敬是个武功稀疏平常、还缺心眼的富家子弟,被大皇子的人抓到点小错就穷追猛打,二皇子懒得管他扶不上墙的小舅子,便将他扔到了刑天关,想着历练他一番,也正好在北境、在许证眼皮子底下埋下个自己人。   谁能料到说打仗就打仗,还是除夕夜,祁霄披星戴月地杀进了刑天关,别管原本齐国朝局如何,大皇子和二皇子各自什么心思,祁霄仿佛突然闯入掀翻了棋盘,散落了一地黑子白子,当真搅了个天翻地覆。   蒙府新丧,祁霄等人被忘了个干净,余冉跟后院的二管事说上了几句话,意思也简单,外头乱得很,好多州府都封了城不让进,打仗了他们无处可去,希望能留在蒙府。   余冉他们四个都是青壮年,粗使杂役干得,耕田种地干得,从前是府衙里的杂兵,还会两下功夫,看家护院也干得,总之是不会让蒙府白养闲人,留下他们不亏。   留不留下他们,二管事做不了主,蒙敬头七都未过,府里正忙,他也不好开口提,便让余冉等着,他们也就乐得清闲。   蒙敬出殡这日又是大雨,愁云惨淡衬得整个蒙府更是凄凉,府里上上下下好一通哭,祁霄所在的破落小院都能听见那凄凄惨惨戚戚,瘆得人掉鸡皮疙瘩。   祁霄四人坐在屋里喝茶。   一是本来就闲,他们本就不是蒙家人,说是客人也没那身份地位,说去帮忙打杂又没人真敢差使他们,毕竟他们是护着蒙家二少爷回呂安府的,回来的时候人还剩一口气,好歹是见了最后一面,怎么都是对蒙家有恩。   二来,闭门不出躲了人,余冉正好将这几日在蒙府里探到的消息告诉祁霄,他们要进行下一步计划。   “蒙家如今是蒙泊全当家做主,人没什么,两个字,平庸,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性子有些自私软弱,耳根子还软,府里上下倒多是大夫人拿主意。   大公子蒙韬、二公子蒙敬,还有那嫁做二皇子侧妃的大小姐都是大夫人嫡出,府里还有三个姨娘,皆无所出,下人们讳莫如深,我也不好多问,不过想来是这位大夫人厉害。”   “蒙韬呢?什么脾性?”   “好大喜功。”   余冉言简意赅,“这些年蒙家在呂安府的产业大部分已经慢慢交到了蒙韬手里,逢年过节的他便寻个眉目往硕粱城里送,在朝里打点关系,想为蒙家讨爵位,将蒙敬送进兵部也是一出。”   “爵位?五大族不都是世袭爵位?怎么还要讨?”   蒙府大门口挂的不正是呂安伯爵府嘛?   “阿九说的不错,五大族自齐国立国后便都封了伯爵衔。   不过呢,五大族的势力并不均衡,以海、慕两家为尊,蒙家在蒙泊全手里算是日渐式微,否则蒙家大小姐也不至于为了争一个侧妃位,几乎将半个蒙家都送出去了。   而且去年海家因督修皇家别院之事有功,被提了侯爵,蒙韬气得直跳脚。”   祁霄笑了一声,那督修别院一事可不就是许证书信中说的,逼死赵老相爷的事情嘛。   赵老相爷以死明志,齐国皇帝转头就封赏了海家,足见海家颇得圣心,而齐国皇帝也是穷奢极恀、十分任性。   齐国朝堂这滩浑水看样子比大陈不遑多让啊。   “蒙家大小姐是二皇子的侧妃,那正妃呢?”   “二皇子尚没有正妃。”   祁霄挑了挑眉头,虚席以待嘛,分明是故意如此。   “那可正好。”   祁霄笑起来,眼中一片冰寒彻骨,让池越想起了凤林山的大雪夜,让余冉觉得冷,冷得他不由浑身一颤。   蒙韬想要重振蒙家声势,想要爵位,也定想要扶正蒙家大小姐,无论哪一个,他都得先有功劳。   太平盛世,蒙家远在呂安府,朝中无宗亲,想立功得不断巴结硕粱城里的人,熬着等机会。   原本蒙敬便是机会,可惜他没能留在硕粱,现在还死了。   那祁霄正好能给蒙家送机会、送功劳,蒙韬和蒙泊全无法拒绝的、大大的军功。   “大夫人和蒙韬身边最亲信之人都有哪些?”   祁霄他们是生面孔,想一时三刻就获得蒙家信任太难,还需从旁下手。   “大夫人院中一位王麽麽,是大夫人的陪嫁带来的,跟了大夫人几十年,最是信任,另外还有白露、红霞两个大丫头,府中大管家都得让着几分,给这三位脸面。   大公子那边有位薄胥薄先生,原是蒙家铺子里的小小账房,因为精于算计得了大公子的青眼,一直带在身边,就住在府里。”   “精于算计,该不是珠算的算,记账的记吧?”祁霄虽是在问,语气里却是八分肯定。   余冉点头:“听说这位薄先生替大公子出谋划策,将蒙家的生意扩张了不少。   因蒙大小姐的事情,蒙家内里被掏空了,近几年天灾不断,蒙家的产业也受波及,眼看是难以为继了,多亏了薄先生才稳住了蒙家的根基。”   祁霄喝了口茶,手指轻轻抬了抬指向池越:“大夫人那边,你看着办。”   池越看着祁霄愣了一瞬,旋即一笑应道:“是。”   余冉怔怔地看着祁霄,又瞥了一眼池越,想了想还是没开口,主子的决定哪里容得他置喙。   可大夫人深居内院,他们都是男子,二重门都进不得。   让池越看着办?是要怎么办?能怎么办?   余冉原以为从薄先生下手更容易一些呢。   不过他操什么心,池越自己爽快答应,像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应该是有法子的。   玄机营与天策营两分,对天策营并不算清楚,只是在天策营行动时听从调遣,搜集情报而已。   余冉只知道天策营本事大得很,怎么都轮不到他操心。   一屋子四个人,余冉是个可靠却没太多心思的,宗盛是祁霄说什么便是什么的,只有祁霄和池越两人满肚子弯弯绕绕。   祁霄一盏茶喝尽,忍不住想叹气,这时候如果唐绫在就好,唐绫一定明白他为何点池越先往大夫人那处去。   那份心有灵犀是藏在心坎里隐秘的快乐。   祁霄忍不住思念唐绫。   幸好池越是个明白人,不至于要让祁霄多费唇舌解释。   ***   话分两头,许证围困霸山大半个月,他坐得住,唐绫乐得清闲,可齐国朝中久等不到许证捷报却是耐不住了,陛下明发圣旨让许证攻霸山。   许证接到圣旨叹了一声,他早就预料到了,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嘉林关、刑天关被破,霸山被占,周国大军压境,付守光领军抵达宁溏,与荀安侯唐峘对峙,派了使节去谈,岂料刚走没多远,被荀安侯用投石机砸了一堆烂石头烂泥巴,明摆着羞辱齐国,根本不愿意谈。   这东、北两线开战,硕粱的那些贵人现在都睡不着觉了,可不是着急嘛。   许证不想攻城也只能攻城。   战鼓起,旌旗蔽日。   唐绫站在城楼上,其实他不必来看,这里有陆秀林和白溪桥在,许证是不可能攻破霸山的,但唐绫还是来了,他要替祁霄看着。   许证的大军中有冲车云梯投石车,都在阵中,声势浩大,仿佛是立了必破霸山的杀心。   南城门缓缓开启,发出沉重的咿呀声,竟像是能从震天响的战鼓声中刺出来一般。   一支骑兵以飞快的速度冲出南城门,像一支离弓的箭,直直射向许证大军。   许证站在高处,不禁愣了愣,这支骑兵约莫最多一二千人,敢冲他十万大军?那位陈国九皇子是疯了嘛?   不待许证想明白,那支骑兵已冲出城关数百米,离他们越来越近,进入了弓箭射程之内。   “弓箭手准备!发!”   漫天箭雨飞驰疾下,数百人的骑兵顷刻间被扎成了刺猬,人与马匹,尸首零落横乱。   鲜血铺洒成池,渐渐漫开,像是能漫到许证脚下,漫到霸山城关。   许证看着眼前的景象立刻便知不对,抬手令先锋军暂停攻城。   “去检查尸体!”   “是!”   很快小兵回来报告许证:“大将军!那些人都是我霸山守军!都是被绑在马上的!”   许证脑子里嗡了一声,猛然抬眼望向霸山城关。   白溪桥就站在城关上,手里拿着一副特制的弓箭,比寻常弓箭长出许多,极重,箭矢也是又重又长,这张弓两个青壮年才能勉强拉开,但它现在在白溪桥手里,只见他搭起长弓,引箭开弓,嗖得一声巨响,那支箭像是从城关上每个人的耳畔擦过去的,长箭离弓弦的破空之声震得人耳朵生疼。   长箭射程是寻常弓矢的一倍多,竟能从城关上,越过那片血池直直射到许证阵前,吓得许证阵前兵士往后倒退了好几步,否则险些要被这箭扎成一串!   唐绫就看着许证阵前凹进去了一小块,忍不住看向白溪桥,冲他笑了笑。   长箭上搭了一张字条,上面没写什么,就一个数字,两万两千七百二十三。   两万两千七百二十三人。   有零有整。   是如今困在霸山中幸存守军的人数。   许证气得胸口一阵剧痛,几乎忍不住一口热血要喷出来,但大军阵中,他为主帅,他必须镇定如山,只能强将这口心头血咽了下去。   卑鄙!!   作者有话说:   无奖竞猜-为什么是从大夫人下手呢? 第147章   站在城楼上的白溪桥将长弓放到一旁,自己抬了抬手臂、动了动肩头,这弓是真的沉,只发一箭便要费他十成力。   唐绫命人打造长弓的时候,白溪桥还莫名其妙的,非要造一张只有他拉得开的弓有什么用?   可现在一想到许证脸上必定五颜六色,他就觉得这弓真他娘好使!得劲儿!   白溪桥看向唐绫,正对上他的一个笑。   白溪桥第一次见唐绫着甲,分明是文弱纤瘦的人,却能将几十斤重的甲胄撑得伟岸起来,那银甲上泛着的光,都像是从唐绫骨子里闪出来的了。   多年前,白溪桥和祁霄还是漫山遍野乱跑的时候、在烟花柳巷里钻进钻出的时候,偶尔互相打趣、揶揄对方将来要娶一个怎样的媳妇。   祁霄免不了轻哼一声,嘴角一扯溜出一句十分不屑的“门当户对地糊弄罢了”。   那时候祁霄不在乎,白溪桥也不以为意,反正若是真有祁霄喜欢的,带回王府便是了,没什么大不了。   可就在这一刻,就那么一瞬,白溪桥看着唐绫,却想,只能是他,哎,能站在祁霄身边的人,只能是他,旁人都不行。   门当户对配不上啊。   祁霄也不可能糊弄了。   唐绫向白溪桥和陆秀林走过去,未等他开口,陆秀林先说:“城楼危险,请公子避一避。”   唐绫笑了笑:“我既与你们同来,便与你们同在。”   唐绫望了一眼城关外黑压压一片望不见尽头的许证大军,他手无缚鸡之力,出谋划策便罢了,真打起来,他是个累赘,可他现在必须站在这里,替祁霄站在这里。   定远军四千将士,换了青狼旗帜,祁霄不在城中他们都知道,他们是跟着祁霄来的,却被留在了这里。   他们不明白什么韬略计策,只懂恪守军令,祁霄让他们守着,他们便要豁出性命地守着。   白溪桥是继承了其父意志的英雄,陆秀林是沉稳不迫的老将,可在将士们心里的主心骨是那个横空出世、石破天惊的九皇子。   弧矢天狼现、萧鼓望燎原,这句话不仅齐国人信了,定远军的将士更是深信不疑,若非是天降的战神,他们如何能穿越冰封百里的凤林山,踏进立国百年不曾到过齐国境?   若有什么人能暂时替祁霄做这霸山的定海神针,不是白溪桥,不是陆秀林,而是算无遗策、奇谋频出、被九殿下如珠如宝护着的,荀安侯世子唐绫。   唐绫一介书生既然敢站在城楼上迎许证十万大军,那便是胸有成竹,他们这些日日操练、提刀握枪的兵将还有什么退缩的道理?!   “我与白将军守这里,辛苦陆将军守北城门。”   陆秀林点头应下唐绫,领着身边的参将匆匆往北城门赶。   许证堵在霸山南面小半个月,怎么都够时间分兵绕过霸山从北城门来一个两面夹击。   今日这一场,必是苦战。   许证在战场上生生死死无数回,岂会怕了白溪桥那么一箭?!他们越是用这种唬人的法子,越是证明陈军兵力不足,根本不敢应战。   许证高高抬起手臂:“擂鼓!攻城!”   许证的大军像蜂拥的蝗虫向着霸山侵袭而来,冲车近到百丈前,白溪桥下令开城门。   快马、骑兵,方才的一幕再次出现,人数却比方才要多出一倍不止。   霸山的那些守军挨了一个月的饿,根本是虚弱无力、毫无反抗之能,被缰绳绑着,甚至还有因为马冲的太快而从马背上跌下来,被拖拽一路的。   许证下令放箭射杀,就算知道是自己人,现在他也别无选择,若退便是抗旨。   许证大军一步不停,就此越过同伴的尸身直逼城关。   白溪桥站在城楼上,看准时机大呵一声:“放箭!”   霸山城关之上千百支箭应令而射,唰唰唰唰唰唰,箭雨疾落,盾牌挡不下几支箭,许证的先锋军死伤大片。   战鼓不息,齐军源源不断补上继续攻城。   “火箭准备!放!”   “啊啊啊啊!”   “嘭!嘭嘭!……”   “火油!!”   火箭威力本就比箭矢大的多,何况唐绫命人在那些霸山守军的身上和马上绑了火油罐子,许证的大军踩着他们的尸身强攻城关,少不得将火油沾在鞋靴、裤腿上,火箭一落,便是人间炼狱。   许证望着熊熊烈火、滚滚浓烟之后的霸山城关,他连城墙都没摸到,就已损失惨重!   霸山是齐国北境最重要的一道城关,城中军备齐全,硝石、火油够他们扔十天半个月的,若是强攻,总是能攻下来,但许证这十万人恐怕不够死的。   许证紧紧攥着拳头:“鸣金收兵!撤军!”   唐绫看着许证的大军慢慢缩回去,微微偏了偏头。   白溪桥大笑一声,走到唐绫身边:“许证退兵了。   竟比我想的要容易许多。”   唐绫却是摇了摇头:“不该如此容易。   也不会如此容易。”   “嗯?这不是都退了吗?”   “继续守城,让兄弟们别松懈。”   “知道。”   “北城门那边如何了?”   白溪桥招来传信的小兵询问了一句。   小兵回答道:“陆将军还在战。”   白溪桥道:“我去看看。”   “不用,你得在这里守着。   北城门那边齐军应该不多,撑不了太久。”   白溪桥有些疑惑,也不跟唐绫客气,直接问道:“若我是许证,既然我在中军强攻南门,便会让大军绕后,主攻北门才是。   声东击西不对吗?”   “声东击西是没错。   但霸山往北只有刑天关和嘉林关,又是多山多林,绕过霸山已是不易,若是大军还带着大量辎重,光是绕过去就会疲累不堪,粮草还跟不上,无法持久。”   “确实……霸山南面许证还能往琴州、献州、鹿州调粮,若是大军绕到霸山以北,便无以为继,反而成了孤军,待定远军南下,就成了饺子馅了。”   白溪桥一点就通,可立刻又生出另一个问题来:“但之前你说许证对霸山围而不攻就是想等定远军援军南下,他可阻截歼灭,我们在霸山若无援军,迟早都得投降。   那许证大军不绕到北面,如何阻截?”   唐绫笑了一声,白溪桥便知自己是问了个愚蠢的问题,再仔细一想,便似开了窍一般:“哦!我知道!北面瘴林!”   唐绫点头,给了白溪桥一个赞许的眼神。   许证素来诡计多端,齐国北境又是他的地头,打伏击最是得心应手,无需大军,几千人入瘴林就够陈军喝一壶的了。   “啧,那陈大将军岂不危险?”   唐绫看着白溪桥不由笑起来,许证就在眼前,白溪桥还能担心陈恒和定远军,着实是没把十万大军放在眼里。   “放心吧,许证狡诈,他手底下的陈河、韩潮生、严兆年也都有些能耐,可这些人都已不在,陈恒做定远军主将多年,在辽山郡也是立了不少战功的,久经沙场,自然能应付那些不成气候的齐军。”   白溪桥点头,长舒了一口气,可不是嘛。   “莫要松懈,许证随时会去而复返。”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来解答池越和祁霄在搞什么幺蛾子 第148章   许证并没有撤回营地,只是撤到二十里开外,他也没有着急回攻,只命人回来打扫战场,粗略估算许证不过折损了数千人。   唐绫和白溪桥在城楼上看着,北城门来报,齐军撤退了,陆秀林那边也没有伤亡。   霸山好像平静了下来,直到月上中天,许证夜袭霸山。   “咚咚咚!”急促的鼓声如惊雷一般在漆黑的夜中炸开,像来自远古的凶兽,从万丈深渊中爬出来,要将整座霸山一口吞下。   “杀!!杀!!”   白溪桥与唐绫对了一眼,他们从白天等到黑夜,终于将许证又等来了。   真正的攻守之战开始了。   “放!”   雷石、滚木、火蒺藜宛若暴雨像仿佛带着天神的愤怒从霸山城关上倾泻而下,城关外杀喊与惨叫嘶吼混杂在一起,黑暗的夜幕里,黄土成火海,喷涌的鲜血都成焦色。   白溪桥听见了自己的心跳,砰砰砰,比战鼓更快更响更急促。   他是从小跟着父亲白柳长在定远军的军营里,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经历这样惨烈的攻城战。   他站在城关上,望着下面的齐军如蝼蚁一般簇拥在一起,被雷石、滚木击溃,被箭矢杀死,被燎原之火煎熬,撕心裂肺的疼和呼喊都淹没在战鼓之中,他们没有攻破霸山的可能,却要咬着牙前仆后继地赴死。   冲车和云梯都已推到了城关之下。   白溪桥的心脏像被鼓棒重锤的战鼓,他无所畏惧也无所顾忌,振臂大喊:“放!”   装满了火油、沥青、生石灰的瓦罐被从城关上推落下去,火箭紧随其后,城楼下须臾便开始弥漫大量毒烟,齐军死伤惨重。   这一场攻防战持续了近一个时辰,霸山的城墙实在太高太雄伟,齐军攀不上来,最终只能选择撤军。   四更天,霸山终于渐渐恢复平静。   而从城楼上俯瞰城关外的火海焦土,又觉得这天似乎早就已经亮了。   白溪桥没受伤,城关上几乎没人受伤,有也是一些小伤,他们只是累而已,齐军一撤军,白溪桥便下令换防,让该休息的人都去休息。   但方才与他一起的守军们太累了,一个个索性就颓坐在城楼上,喘着粗气缓缓,还有些直接倒头就睡着了。   白溪桥抬手抹了一把脸上汗和烟渍,忍不住问唐绫:“霸山易守难攻,许证就这么想不开?就算是齐国皇帝逼得紧,装个样子不行吗?这一夜他至少折损一万。”   唐绫给白溪桥递了块帕子和一个水囊,摇了摇头:“许证是齐国皇帝最倚重的大将,就算他心里再怎么着急,在行军打仗的事情上面还是会听许证的。   但齐国朝廷并不是皇帝一个人说了算的。   许证不战,或者消极怠战,都是授人以柄。”   白溪桥呵呵一笑,大口喝水,半晌才摇头说道:“若是齐国都亡了,那皇位还争个什么劲儿?文武百官都好说,乖乖投降都能有条活路,皇族亲贵都必然要被斩草除根。   若将齐国比作一条船,许证便是那撑船的人,哪有把船夫踢下船的道理?那两位皇子是脑子多不好使?”   唐绫觉得白溪桥这个比喻甚妙,不禁笑起来:“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同舟共济说得好,可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了。   齐国朝政积弊几十年,也不是他们想握手言和就能消解弥合的。”   “这我就不懂了。   你跟霄儿老跟我们打哑谜,每次都不说明白,霄儿只带着一小队人深入齐境,凭那么些人到底能做什么?真能搅得齐国内乱?我们都攻到霸山了,齐国朝廷难道不慌?他们既然慌了,还不愿意联手抵抗外敌,还要算计彼此?”   唐绫微微叹息了一声,白溪桥分明看见有一丝落寞从他眼底滑过,转瞬即逝好像是他看错了。   “走吧,”唐绫转身往城楼下,一边问白溪桥,“若你是大皇子,这场战争对于你来说最好的结果是什么?”   “嗯?结果?周国退兵,定远军全灭,许证大获全胜,从此三国之间太平几十年,大皇子好借许证的势力夺太子之位。”   “那对于二皇子而言,最好的结果呢?”   “额……周国退兵,定远军全灭,但要以北境失守、许证应战不利,拉许证下马交出军权,将自己的人安插入兵部,掌握朝局。”   “对于齐国皇帝呢?”   白溪桥皱了皱眉:“止战修养,天下太平。”   “二皇子和齐国皇帝都希望许证能赢,但是,也希望许证能死在霸山。   大皇子暂时不会想许证死,但是必然也不会希望他活得太长太好。”   白溪桥怔愣了一下,脚步都顿住了。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唐绫的意思。   许证已经是镇北侯,手中执掌齐国一半军权,整个北境皆在他手中,若此役许证大胜,便将封无可封,正所谓功高震主,必然引来忌惮。   倘若定远军有来无回,大陈之后数年将无力再次越过凤林山,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许证便不需要了。   唐绫缓步走在白溪桥前面,任白溪桥从背后看着他。   陆方尽打赢了太华江一战反而夙夜难安。   荀安侯唐峘军功彪炳,独掌军机大权,却必须将自己的独子送来大陈做质子。   还有他爹白柳……   白溪桥哼笑一声,何其可笑,何其可悲!他一心想的建功立业,难道最终都会是这种结局?!   ***   按照呂安府的习俗,人若不是寿终正寝而是死于非命则不可停灵在府中,要尽早入土,以免亡灵因怨气过重还魂作恶,且需作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事,至亲之人需在长明灯前日夜诵经,洗去亡者生前怨气戾气,超度死者的灵魂,方可得来世富贵长寿。   呂安府的法事与大陈风俗习惯的度亡道场全然不同。   每日的法事都是在晨昏时刻。   大清早鸡叫三遍、天光大亮之前,做早晨的法事和诵经,黄昏日薄西山之前,做晚上的法事和诵经,在阴阳交替之际,为亡者引路,以免他怨气太深,执迷于人世,化作厉鬼不得超生。   除了法事之后,还有一样,就是若能找到亡者枉死的原因并化解,那法事便不必做满四十九日。   蒙家人将假蒙敬入葬之后,大夫人便着人来找祁霄他们,将他们带去见法师详说蒙敬遇难的情况,向法师询问超度破解之法。   蒙韬身边的薄先生或许根本不在乎蒙敬是怎么死的,但蒙家大夫人绝对不会对自己儿子的死置之不理。   之前余冉在蒙泊全和大公子蒙韬面前草草说过一次,他们并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遇上蒙敬时他已重伤。   今次被大夫人请去,法师再详细询问时,余冉按着祁霄的意思,将话推给了池越:“回大夫人、法师,二公子是我这位表弟最先发现的,还是由他说明吧。”   池越接过话头,抬头看了看大夫人,又看了看长髯的法师,露出些怯意,慢慢说道:“我们哥四人从刑天关逃出,几乎慌不择路,就跟着人群走了。   那日在肴城郊外,我去溪畔取水,见远处有人倒在树下发出呼救声,便上前查看,便认出了是二公子。   当时二公子的外袍和包袱都不在了,应该是遇上劫道的,才会……”   “劫道?!”大夫人痛失爱子,伤心和恼怒一并涌上头顶,几乎坐都坐不住要昏倒,身边两个侍女赶忙扶住,“你说清楚!什么劫道?敬儿武功这么好,什么劫道的能将他伤得这般重!”   “……我们一路上没吃没喝,有卖儿卖女的,也有仗着自己有两把力气的就去抢,渐渐那些人聚在了一起,专门挑独行的,或者老弱妇孺下手,抢钱抢粮,甚至抢别人的孩子去卖……总之灭绝人性。   我们哥几个也遇上过两次,但我们好歹年轻有力气,还会两下拳脚,才能将他们吓退,否则根本将二公子送回来。”   大夫人一边听着,一边气得浑身发抖:“反了反了!他们这是土匪强盗!还有王法吗?是要造反吗?!”   “夫人,您喝口茶缓缓。”   大夫人的丫头白露端了盏茶送到大夫人面前,一边斜了池越一眼。   “你!你们!为何不将我儿立刻送医救治?!”肴城距离呂安府并不太远,快马两天两夜便能到,城中有医有药,她的儿子本还是有活路的!   “夫、夫人,不是我们不想,是……是肴城封了城,我们实在进不去。   一直到了兆县附近的村子才寻到一位大夫,但……”   大夫人一下一下沉重艰难的喘着气,含着泪咬牙问道:“究竟是谁伤了我儿?!”   池越仿佛被大夫人凄厉的问话吓了一跳,微微颤了颤,才道:“我们也问过,但二公子好像并不认识他们。   不过……”   “不过什么?”   “我,见过一个拿镰刀的,应该是那群人的头儿……我见过他杀人,那人身上的伤口与二公子的……”   大夫人一听这话立刻跳了起来,使劲向池越扑过来:“谁?!是谁?!”   大夫人是怒急了,一起身便是脚下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白露和红霞两个丫头将大夫人拉住扶稳:“夫人!”   “我不认识那人,只听其他人称他洪爷。”   大夫人抖着手,喊道:“红霞,你去把老爷请来!去!” 第149章   蒙泊全被红霞请来,路上便听红霞将事情说了个大概,脚步越来越急促,一边遣人去告知蒙韬。   蒙泊全前脚刚到后宅,大夫人命人请的画师一路小跑地赶来。   蒙泊全和大夫人就看着画师将池越口中的洪爷一笔一笔画出来,大夫人的眼神仿佛想将这位洪爷一道一道砍成段。   这日黄昏时,蒙泊全留在了灵堂,与大夫人一起为蒙敬诵经,而蒙韬匆匆而来,取了画像又匆匆而去,命人速去将这洪爷找出来,将情况打探清楚。   祁霄站在院中看法师做道法,恍然间想起琳妃过世后,西行宫里宁晚萧主持的道场。   陈、齐两国风俗全然不同,呂安府蒙氏的丧仪规矩更是独特,黑白两色的幡在风中无力地荡着,祁霄甚至听不懂法师在念什么。   宁晚萧的度亡道场让祁霄感觉平宁,好像宁晚萧的经文能让他成为一阵风,来去无踪,无所谓何处来、何处归,便是自在。   而看着蒙家的法师,同样是超度,祁霄却觉得像是在朝诵亡魂,三句五步便要叩拜,连祁霄都要被这份虔诚所感染了。   祁霄抬眼望进灵堂,香烛烟花烟煴缭绕,哽咽啼哭之声隐隐约约传出来。   无论陈、齐,无论何样的风俗礼制,悼亡人的心情都是一样的。   大夫人此时此刻心中的恨有多深有多重,祁霄清清楚楚,她不会善罢甘休的,必须有人为她的儿子填命陪葬。   这一边祁霄冷眼瞧着,另一边大夫人的贴身婢女红霞趁着无人注意,将池越招到了角落里。   “红霞姐姐是找我?”   “对,就是你。”   “红霞姐姐有何吩咐?”   “我问你,你遇到二公子时,可见到了二公子身边的其他人了?”   “其他人?”   见池越一脸迷茫,红霞难掩悲戚的神色,咬着唇半晌都没再说出一句话。   “红霞姐姐是不是也有亲人在刑天关呐?”   池越的话当然不是瞎猜的,他在后宅伏了两日,才偷听到一些有用的东西,昨夜白露和红霞谈话,她俩都是蒙家的家生子,而红霞还有个亲哥哥,自小便跟在二公子身边做随从。   假的蒙敬被祁霄他们送回蒙家,红霞的大哥却不知所踪,红霞正是心焦如焚。   “你怎么知晓?”   “二公子这样的身份身边怎会没有人。   可我遇上二公子时,他便是一个人的。   或许是半道上失散了吧。”   红霞浑身颤了颤,脚下有些站不稳,微微退了一步,半靠着墙,摇头说:“不会的。   我大哥是绝不可能让二公子一人独行的。   他……他定是……”   “红霞姐姐,”池越张口打断了她的话,“二公子伤重,身边没有旁人,若红霞姐姐的兄长是跟在二公子身边的,那我遇上时一定会见到,但那处四周我都看过,没有其他人,姐姐的兄长或许还活着。”   “可那刑天关……”   刑天关被屠,她大哥自然是活不成的。   这事池越清楚,红霞却无法确定。   “姐姐,二公子、我和我的兄弟们不都是从刑天关逃出来的?”   红霞拉起衣袖擦去眼泪婆娑,定睛看着池越。   四个月风餐露宿的行军已经把人磨得又黑又瘦,当到蒙府时乱糟糟的几乎没了人样子,但池越天生长得好看,剪水双瞳漂亮得叫人无法生疑。   “可……”红霞哽咽着,眼泪不禁掉落。   “姐姐,何不请大夫人派人去寻一寻呢?”   红霞摇头:“二公子出了事,大夫人……大夫人哪里有心思管我和大哥……”   “大夫人不正命人去寻那洪爷吗?何不让他们一并寻一寻姐姐的大哥呢?大哥既然是二公子的侍从,二公子究竟为何受此重伤不是应该更清楚?大夫人定然会想追根究底的。”   红霞愣了愣,细细念叨着:“是、是、是了,大夫人会想知道的。   我这就去对大夫人说……”   “姐姐,你别嫌我多嘴,此事暂不与大夫人说的好。”   “嗯?为何?”   “二公子出事,身边的侍从却不知所踪,未能护主救主,大夫人怕要迁怒于姐姐的大哥,说不定还会迁怒于姐姐,不若先将人寻到,弄清楚原委,商量了说辞再向大夫人请罪。”   “对对,这样好。”   红霞抹了抹泪痕,脸上不敢露出喜色,眼底却已有了光彩,“多谢你……”   “姐姐,唤我小五吧。”   “好,小五。   姐姐会记得你这份人情的。”   池越笑了笑:“姐姐哪儿的话,我什么都没做。   不过我确实有一事,想问问姐姐。”   “什么?”红霞才问一句,立刻就想到了,“想留在蒙府?”   池越点头:“外头兵荒马乱,望姐姐搭救。”   池越说着就要给红霞下跪,被红霞伸手拦了拦:“小五放心,你们护送二公子回府是对蒙家有恩,自然要妥善安置。”   方才红霞说会记他的人情,他说自己什么都没做,没认下那份情,若是认了,红霞愿意帮他,留他在府里,便是还了。   最初一声“姐姐”,将红霞身份抬起来,现在又跪求红霞,好让自己欠红霞的大恩,这样乖觉的讨好,红霞自然看得明白。   “多谢姐姐。”   平日看在大夫人的面上,奉迎红霞的人不少,她多数都不会拿正眼瞧,可这个节骨眼上,红霞心绪不宁多日,池越“对症下药”,当然是手到擒来。   入夜后,二管事亲自来给祁霄他们送晚饭,对他们客客气气的,说时局动荡,府里又有法事进进出出闲杂人多,想着他们四人身手不错,便想留他们先委屈做一阵子护院。   祁霄四人高高兴兴地应了,对二管事千恩万谢,二管事提都不提红霞,乐得受他们拜谢自己、居这功劳,说不定将来会有使唤他们的时候。   余冉送走了二管事,看了看院中无人才关了房门回来:“没想到这么顺利。”   他们不仅留下了,还是护院,在府中走动都会容易许多,池越在红霞那边也能说得上话,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二管事送来的饭菜明显比前几日好,有荤有素还有汤,祁霄看了池越一眼,先动了筷子,笑说:“吃饭吧。”   池越冲着祁霄弯眉一笑:“好久没好好饱餐一顿了,我就不客气了。”   余冉还没习惯池越跟祁霄没大没小,手里的筷子拿了又放,想等祁霄先吃完,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便喝了口茶,问道:“我们之后要做什么?”   祁霄道:“先不着急,得等洪爷闹起来。”   洪爷并不是池越编出来只为诓骗大夫人的,而是确有其人,也却有“杀人劫道”其事。   陈军打破嘉林关、刑天关之后,祁霄又带人奇袭了数个城州,造成战火纷飞、北境大乱的局势,流民数十万,而各州府忙着自顾,封城锁关,齐国朝廷根本顾不上赈济流民,很快就有人聚集了起来,从流民变成了流寇,洪爷只是其中之一。   那些流寇都是寻常百姓,成不了什么气候,莫说齐国正规军,或地方的厢军,府差衙役就够打发他们了。   祁霄的人早已混入流民,暗中布置,让流寇们团结起来、组成义军,鹿州、献州大旱三年早已民不聊生,起义大旗被高高举起,简直一呼百应,一下子便势不可挡。   余冉又道:“我们在蒙府消息不灵便,也不知外头是什么情况。”   池越啃着鸡腿,是当真不跟祁霄客气,咽下了嘴里的,才应了余冉一声:“大夫人已经派人去探了,做多两三日就会有消息的。”   余冉看看池越,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祁霄。   池越连鸡腿都敢抢,这位九殿下御下似乎宽容的很,他多嘴问两句应该不会惹殿下不高兴。   “爷既然要扶洪爷起义,又为何让蒙家以为蒙敬是洪爷害死的?大夫人一心要为蒙敬报仇,万一蒙家出兵镇压,洪爷那草台班子如何敌得过厢军?”   “就是要蒙家出兵。   火上浇油,柴才能烧得更旺。”   池越连鸡腿骨头都啃干净了,对余冉说:“洪爷只是有把子力气,逞凶斗狠都未必能行,空架子罢了,领军起义原本就不行,大夫人要杀就杀了吧。   大夫人要报仇杀洪爷一人足矣,蒙家想要军功,杀洪爷一人亦足矣。   但秦家一旦动用厢军,就是官逼民反,必然群情激奋,才能真正乱起来。”   祁霄笑起来,口号唐绫都早想好了:暴齐不寿,天伐无道。 第150章   蒙府派出去的人没两天就回来报信了,果然找到了这个“洪爷”,现在已然是成了土匪头子,组织了一支起义军,盘踞在曲州肴山,故号肴山军,甚至已经跟曲州府的官兵打过两次了。   “大夫人正逼着蒙泊全派人去曲州,要杀了洪爷给蒙敬报仇雪恨。”   消息是红霞告诉池越的。   池越守着角门,祁霄他们就坐在墙根底下休息。   余冉一点头,心想着果然不出九殿下所料。   祁霄问:“大公子和那位薄先生呢?怎么说?”   蒙家家主蒙泊全是个没主意的,蒙家的事多数都已交给了大公子蒙韬,若真要派人去曲州可不是件小事。   池越笑了笑:“大公子听了薄先生的话,将大夫人暂时劝住了。   薄先生的意思,曲州虽与呂安府比邻,但毕竟不是蒙家的属地,贸贸然派人去,恐怕让曲州府误会,与蒙家生了嫌隙。   再者,现在肴山军声势浩大,吸引了不少流民聚集肴山,蒙家若只派几个人怕也伤不到洪爷。”   余冉看向祁霄,这薄先生还真是个坏事的,难怪祁霄从一开始就没有利用薄先生的想法。   祁霄点头:“这薄先生倒真是个明白人。   不错不错。”   “嗯?”余冉不明白了,“爷不是想让蒙家派兵吗?怎的不嫌薄先生碍事?”   “不碍事。”   池越摆摆手,替祁霄解释道,“我们毕竟是外人,就算现在红霞对我还算信任,她在大夫人面前说话也不能左右蒙家当家人的决定。   反而是薄先生,深受蒙韬信任,自然会为蒙家出谋划策,而我们坐享其成即可。”   “可薄先生不是阻了大夫人派人去曲州?”   “大夫人为报私仇而派人去曲州,于蒙家有害无利,当然要阻。   但曲州闹得一团糟,朝廷一时半会儿顾不上,若真让肴山军攻进了曲州府抢了曲州府的粮仓,那可真是造反了,曲州府知府的脑袋还要不要了?蒙家离曲州最近,蒙家若是收到了曲州府的求救而派厢军驰援、镇压暴乱、杀了贼首,便是大功一件,二公子的仇顺便就报了。   一箭双雕。”   “对对,没错,没错!”余冉连连点头,池越将“洪爷”这个线头抛给大夫人,之后的事情他们不需要费一点力气,静观其变,当真坐享其成即可。   蒙家想要军功、大夫人想要给儿子报仇,出兵一事他们可比祁霄着急多了,就算曲州府不来信求援,他们也会想办法去给曲州府“帮忙”,都是水到渠成。   池越与红霞走得近,现在蒙府里的消息得来全不费工夫,外头战火纷飞仿佛都于祁霄他们没关系。   余冉想想都觉得可怕,齐国皇帝、朝廷、许证,谁能想到一路连破北境三道关隘的九殿下祁霄不在霸山,而是窝在呂安府里给人看家护院?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就是这个意思吧。   ***   转眼已是二月尾,唐绫的小院子一日比一日有声有色,已然是一副要长居的样子。   陆秀林派来传信的小兵看着唐绫在院子里悠闲的喝茶赏月,有一瞬差点连自己来干嘛都忘了。   “公子,溪渠被截断了!”   唐绫端着茶盏,徐徐喝了口茶,点了点头:“知道了。”   小兵愣愣地站在原处,就知道了?然后呢?   “替我传个话,一会儿我请白将军吃宵夜。”   “啊?!是……”   青岚送走了传信的小兵,回到院中,唐绫已经走入了屋内,刚坐到书桌前。   青岚原本还以为唐绫对溪渠被截断一事无动于衷、一点不着急呢,看来自家公子的泰然还是有故作高深的成分的。   “青岚,将我的茶端进来。”   “哦。”   青岚将院中的小炉上头的茶壶和搁在一旁的茶盏一并拿进了屋,倒了一杯热茶端上了桌,“公子,溪渠被截断了,咱们怎么办?”   “溪渠一事不着急。”   “火烧眉毛这都不着急?”   “看见院中的迅鹰了吗?”   青岚愣了愣,天黑他没注意。   “已经飞走了。”   “……”   “看见院中的信鸽了吗?”   青岚微微摇头,星罗卫那些信鸽几乎每日都来,像是来蹭饭的,吃完了就走,见得太频繁了,青岚更不会留心了。   “玄机营的人方才来过了。”   唐绫晚饭没吃几口,一会儿又说想吃甜的,青岚便去厨房取了碗蒸糕,就这么会儿功夫就错过了?唐绫之前也没说啊。   “第一件事,陈恒领军二十万已经度过了凤林山。   第二件事,父亲举兵西进已过宁溏。”   第三件事情,祁霄在呂安府一切顺利。   青岚默默看着唐绫,这些事情唐绫告诉他,他也不明白,只知道陈、齐、周三国战火已经烧起来了,他控制不住有些心惊,八国之乱后百年,这是第一次陈周联军伐齐。   他们在霸山住了这么久,若许证不来骚扰,青岚都几乎快忘了现在是在打仗。   “公子,侯爷领兵入齐,怕不怕陈国突然兵犯太华江?”   唐绫摇头:“不会了。   齐国已是行将就木、不堪一击,陈恒领二十万大军南下,这个时候陈国不会再有余力两线开战,放在眼前烤熟的鸭子不吃,反而去追我爹。”   唐绫和祁霄在寒冬腊月、大雪冰封的时候破山开路越过了凤林山,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做成了百年来从未有人做到的事情,陈国陛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弃这绝佳的机会灭齐。   “那……既然侯爷领兵入齐,公子,咱们什么时候去与侯爷汇合?”   唐绫看了青岚一眼,轻声道:“不急。”   好嘛,又不急。   青岚忍不住嘟囔一句:“公子,你这也不急,那也不急,什么才算着急?”   唐绫笑起来,反问了一句:“青岚你在急什么?”   “公子,霸山危险!齐国危险!”   过去唐绫跟着荀安侯行军打仗为的是大周,现在唐绫他们被困在霸山,却是为了陈国做嫁衣,青岚怎么想都觉得是亏本买卖。   虽然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但现在荀安侯不是已经出兵入齐了,唐绫收拾收拾包袱,由星罗卫护送离开霸山,直奔侯爷去才对嘛。   唐绫笑而不语。   青岚忍不住又说:“我知道公子喜欢楚王,但,既然是不可能的事,公子又何必抓着不放呢?”   “我说了等他回来。”   青岚顺着唐绫的目光看到书桌上放着的锦匣,里面是唐绫亲手雕的印章。   青岚不自知地叹了口气……   “青岚,去吩咐厨房准备加几道宵夜小菜,白溪桥一会儿过来。”   “……哦。”   ***   另一头,白溪桥正忙着打洞里老鼠,脸上扬着恶狠狠的笑。   许证截断了溪渠,命人迅速钳开溪渠的铁栅栏,想要趁着夜色,强行通过溪渠进入霸山。   幸好溪渠日夜有人值守,溪水一断守夜的士兵便敲了锣传信给白溪桥。   那溪渠又狭窄,只容得两人并肩通过,齐军刚跳入溪渠往霸山冲就被长矛逼退了。   许证不死心,下令强攻,盾与矛都装备上,强攻。   白溪桥匆匆赶到,直接命人往溪渠里堆起稻草、浇上火油,点了火,往溪渠里扇浓烟。   任许证的盾再坚固、卯再尖利,遇上炽热呛人的浓烟,不退也得退。   许证没想到霸山关内的陈军反应如此迅速,偷入不成,强攻不能,只得退兵出去,又是无功而返。   白溪桥来得比唐绫预想的还要早,身上甲胄未除,一身尘一身土的略显狼狈。   唐绫一见白溪桥便唤青岚来:“青岚去打盆热水来给白大哥擦擦脸。”   “哦好。”   白溪桥进屋一屁股坐下,先给自己倒了口水喝,免了那些客套的问候,直接将事情简单说了说:“许证想从溪渠进霸山可算白费力气了,若还敢再来,我便把他活埋在霸山城墙根里。   但你怎知他会挖断溪渠,让人日夜值守?”   “猜的。   若是我,我就会挖。   一则,霸山缺水,没了水源,军心溃散、城中必乱;二则,挖断了溪渠,便有了一条通入霸山的暗道,原本那溪渠便是用来破霸山的。”   白溪桥一杯茶一口喝了个干净:“但许证不知道,从我们进入霸山的第一日起就在蓄水,每家每户都要按需领水,就算溪渠被挖断了,城中百姓也不知道,我们暂时也不会缺水。”   唐绫轻轻一笑:“许证一辈子在你爹手里吃过的败仗大约都不如这两个月败给你的多。”   白溪桥叹了一声,摇头说道:“不必捧我。   我有自知之明。   我不过是据着霸山要塞易守难攻而已,我爹和许证才是真刀真枪战场拼杀。   况且,还有名动天下的荀安侯世子给我做军师,要败还真不容易。”   唐绫给白溪桥续了杯茶:“白大哥不必过谦。   相信白大将军在天有灵,定会倍感安慰。”   白溪桥笑了笑,眼底有些落寞。   不多会儿青岚和仆人端来了热水、送来了宵夜,白溪桥将甲胄脱了,洗了把脸,才复坐下吃东西,他早就饿了。   白溪桥一边吃一边问:“这么晚了请我过来吃宵夜,是不是霄儿有信来?”   “是,给我们报个平安。”   白溪桥点点头:“算他小子还有心。”   “祁霄一切顺利。   许证围霸山已近两月,也该是粮草耗尽的时候了。   霸山的水井并不丰沛,储水有限……”   白溪桥一笑:“明白。   明日我就将关着的那些齐国守军给许证送回去。”   唐绫点头,并肩作战两个月,白溪桥和他也开始渐渐生出了些默契。   “我这里有封信给许证,你明日放人的时候一道送出去。”   “下战书?”   “不,劝降书。”   白溪桥噗嗤一声笑出来:“不知道许证收到会是一副什么表情。   若招降书能将许证那老头子活活气死就更好了。”   白溪桥笑了好一阵,越发觉得唐绫和祁霄很像,若是祁霄在这里,定会想出些损招来气气许证也好。   唐绫将信放到白溪桥手边。   白溪桥搁下碗筷,先拆了信来看,只读了了开头他便皱了眉,抬眼看向唐绫:“这……?”   唐绫只笑,白溪桥又低头继续往下读,读完了愣了半刻才将信收回去。   “这是……你仿了韩潮生的笔迹?”   白溪桥对唐绫的笔迹并不熟悉,只匆匆看过一两次,这封信的字迹瞧着不像。   而信中的落款是韩潮生,口气也是属下对上司、甚至有些子侄对长辈的意思,是韩潮生写给许证的劝降书。   “这许证能信?”白溪桥疑惑地看着唐绫,他的这封信定然不是为了挑衅许证才写的,否则用不着如此费心,信中言辞恳切,根本没有要激怒许证的意思,甚至有些害怕许证生气,还带着些劝慰。   唐绫轻轻摇头:“大约不能吧。   所以你明天送信时一定要大声地喊,要尽可能让更多人听到,信是韩潮生写给许证的,是要替我们劝降许证。”   白溪桥眯了眯眼睛:“韩潮生死活不降,这一个月几乎就没开口说过话。   你既然能模仿他的字迹,令齐军相信韩潮生已经降了,还用得着留他活命?”   “韩潮生还有用。   不着急杀他。”   白溪桥将信小心收进怀里,不问了,举筷往唐绫碗里夹了块肉:“你多吃点吧。   等霄儿回来若见你瘦了这么多,肯定要发脾气。   殃及池鱼啊。”   唐绫一怔,旋即一笑:“多谢白大哥。”   ***   翌日,大清早,天气阴沉仿佛要下雨。   霸山城关大门开启。   白溪桥骑马从城关出来,手里牵着一根绳,绳上栓着人,被羁押在牢里两月余的霸山守军。   唐绫将他们关起来之后没有虐打、刑罚,就是暗无天日的关着,叫他们日日吃不饱,熬着,人呢死不了却也活不好,好多人都得了病,依然没人管,有熬不住死了的,就被拖出去埋了。   白溪桥拉着人出来,行得极慢,因为那些齐军就算互相搀扶着也走不动,一个倒就能拽倒一片,走出两里地就从天色浑蒙走到了天光现。   许证的斥候一直守在霸山城关外,城门一开就去给许证报信了。   许证很快领了一支先锋军赶来。   白溪桥停了马,远远望着齐军,将手里的绳一松,深深沉气,大喊一声:“我来给许大将军送礼了!还带来了韩潮生韩将军的书信!”   这些人还给许证短期内也不可能养好生气来冲锋陷阵,但他们是齐国的子民、齐国的兵,他们需要吃的喝的、需要药,这些都是许证眼下正缺的。   许证堂堂镇北侯,难道要饿死自己的兵吗?   许证眼看着白溪桥给自己带来的大礼,差点伸手挽弓想射死白溪桥。   白溪桥勒了勒马缰,往后退了腿,又将身边的齐国守军往前赶了赶,在许证向他下杀手之前,策马溜了。   “啊呀许大将军不好意思,我今儿出来着急,家里还等着我回去吃早饭,下次再请您喝茶!”   大笑之声荡在山间,随风飘得很远很远。   作者有话说:   ORZ…… 第151章   三月初九,谷雨,曲州发生民变暴乱,暴民自称肴山军,五万人冲破城关,曲州府督府衙门被袭击,府尹身中数刀被杀,暴民于城内大肆抢掠,只两日时间,曲州沦陷,落入肴山军之手。   这肴山军来势汹汹,蒙家才收到了曲州发来求救的信函,还来不及整军出发,曲州被攻破的消息就紧接着送到了蒙家。   祁霄听到消息的时候不由一愣,事态发展比他预想的更快,却也说不上是什么坏事,他的目的就是要齐国内乱,怎么乱、乱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   “池越,你去探一探大夫人和薄先生的口风。”   池越点头,转身就去了。   池越对蒙府已经非常熟悉,趁着夜色,他悄无声息地入了内院,大夫人为儿子的死伤痛忧愁,多数时间都在灵堂或者灵堂旁边的花厅休息,池越便直接去了那处,果然大夫人就在花厅,不仅大夫人在,就连蒙泊全、蒙韬、薄先生都在。   “曲州民变,肴山军现在声势浩大,曲州的府兵居然不堪一击,肴山军恐怕不好对付。”   蒙泊全生性懦弱,一听曲州被攻破,他就害怕了。   这时候他心头唯一的想法的就是明哲保身,守住蒙家呂安府这一亩三分地。   “不行!我儿血仇必得叫那洪三拿命来还!曲州府发信来求援,我们等得不就是这个?明日就出兵曲州!我不信那些乱民还能翻了天去!”   “母亲息怒,”蒙韬忙上前劝慰,“那个洪三必然要杀,但眼下情势不明,我们不可贸然行事。”   “什么情势不明?曲州府府兵五千,遇上几万暴民是双拳难敌四手,可我们蒙家厢军三万大军,难道还怕了他们拿着锄头镰刀的没用东西?!”   “母亲,现在我们大齐是内忧外患,陈军在占着霸山与许证对峙,朝廷有旨命曲州府调粮援助许证,可那些粮如今都被肴山军劫了去。   我方才收到了姐姐的家书,信上说陈国大军已越过凤林山,陛下忧心北境战况,不日朝廷文书就会派到咱们呂安府来,集结厢军,不仅要让我们去给许证送粮,还要让许证收编厢军,一举夺回霸山。”   “什么?收编厢军?那那些土匪暴民就不管了?把我们手里的厢军都给了许证,我们怎么办?不行。”   “夫人,待圣旨到了,咱们别无选择,否则便是抗旨不遵啊。”   “那就在圣旨到之前出兵曲州。”   “母亲……”   “老爷、夫人、大少爷,薄某有个主意。”   “薄先生请说。”   “请大公子派人快马入硕粱,向二皇子谏言诏安肴山军,纳乱民入厢军、驰援霸山。”   大夫人一听就不同意:“什么?!薄先生还想诏安那些暴民?岂非纵容暴民行凶?!王法何在?!不行!”   “母亲,且听薄先生把话说清楚吧。”   “老爷、夫人、大公子,眼下家国不安,正是我们蒙家建功立业最好的机会。   北境战事吃紧,若许证败了,大齐覆灭,唇寒齿亡,若许证胜了,则是功在千秋,而我们此刻便有分一份大功劳的机会,不能错过呀,否则日后圣上追究,蒙家就是抗旨,是株连九族的杀头大罪。”   “我不管,洪三必须死!”朝政大事大夫人根本无心理会,就算齐国亡了,他们投了陈国便是,陈齐之间隔着凤林山,陈国皇帝鞭长莫及,呂安府还是他蒙家的。   “大夫人,要杀洪三也容易。   我们诏安令一下,若洪三不降便是犯上作乱,我们杀之名正言顺,还是一桩功劳,若他降了,那就派去霸山做先锋,就算他命大,我们也能派人找个四下无人之处将他杀了,说是陈军杀人,神不知鬼不觉。”   大夫人看着薄先生,想了想,道:“薄先生这主意倒是不错。”   池越伏在屋顶又听了一会儿,大公子蒙韬非常信任薄先生,全盘采纳了薄先生的建议,立刻着人安排整兵,亲自书信一封连夜就往硕粱送。   “滴滴答答……”突然开始下雨,池越微微皱了皱眉,却没着急离开,他不想漏到任何信息。   大夫人送走了蒙泊全、蒙韬和薄先生,又在灵堂跪了一会儿,忽然将红霞和白露招到了身边。   “你们去给我找两个可靠的人,跟着大队去曲州,不管洪三降不降,我要他的人头。”   “是,夫人。”   直到大夫人回房就寝,池越才离开内院回去,外头的雨越下越大,池越浑身湿透了,为了避免在走廊里留下脚印和痕迹,便翻窗回了房间。   祁霄夜里无聊,便与余冉、宗盛玩起了双陆,一边等着池越回来。   屋内留了两盏油灯,火炉烧着水,说不上亮堂,却也不算昏暗,池越轻功非常好,一直到他入屋,余冉才有所察觉,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祁霄不以为意,只说:“先收拾一下,有话一会儿再说。”   “是。”   池越绕到屏风后面,宗盛又点了一盏灯,提了热水过来,轻声说:“给你备了一桶清水,干净衣服在床榻上。”   池越笑了笑:“多谢。”   这段时日他们都在祁霄身边,又有余冉,平时连单独说话的时候都不多,池越很懂压抑自己、隐藏自己,可每当他看向宗盛时,总好像收敛不住自己的目光,就算只是偶尔眼神交汇,只得片刻“旁若无人”,他都想贪婪一些,每一次他这样的想的时候,宗盛好像都能察觉到,目光便会在他身上多停留一会儿。   宗盛走近池越,给他递了块巾帕:“擦一擦。”   池越看着宗盛,轻轻张了张口、动了动唇,慢慢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池越明明没有说话,宗盛却好像听得非常清楚,他说,帮他擦。   池越的笑就跟当初在大理寺他挨了鞭子,要宗盛帮忙的时候一模一样,那不轻不重的眼神像是要将宗盛的魂都勾过去了。   人影投在屏风上,模模糊糊的,余冉看了一眼,恰好瞥见两条人影交叠在一起,莫名有些暧昧,他挠了挠头,撇开了眼。   宗盛飞快地替池越擦了擦背,逃似得将他的湿衣物收拾走了。   池越有些憋笑,轻轻耸了耸肩。   池越换了衣服出来见祁霄,祁霄早就没了玩游戏的心思,直接问:“怎么样?”   池越将薄先生的主意和蒙家的决定都说了,也将大夫人的行事告知了祁霄。   祁霄笑了一下,说道:“那正好,我们找个机会跟蒙家去曲州。”   余冉问道:“那我明日传信给兄弟们,让他们在曲州接应我们?”   “嗯。   让人盯住洪爷。”   “是。”   “不早了,睡吧。”   祁霄伸手掐灭了桌上的一盏油灯,只留了窗边的一盏。   池越刚躺到榻上就被宗盛小声唤起来:“等一下。”   “嗯?”   昏暗的油灯一星半点儿得光亮,宗盛站在床榻前,将那一点点火光都遮去了,长长的影子笼在池越身上,带着朦胧的暧昧好似梦境中轻柔的抚摸。   宗盛却不晓得池越在想什么,伸手给池越递了一碗什么东西。   池越没多想接了下来,碗周有热热的水汽,茶碗里飘出苦涩的香气。   “姜汤?”   “嗯,天气还凉,淋雨容易受寒。”   “给我备的?”池越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可他忍不住,就想得宗盛一个肯定的回答。   “嗯,放在食盒里温着的,喝了再睡。”   池越低头喝姜汤,嘴角的笑根本收不住。   祁霄的床榻在屋子的另一边,他就坐在床上,越过自己这一侧的屏风,望着另一端的屏风,想着方才屏风上透出的光影。   三月了,他离开唐绫这么久,只要可以便会往霸山送书信,可到现在他却连一封回信都没收到过。   唐绫并非音讯全无,白溪桥的信里总会提到一两句,但唐绫却从未给他回信,哪怕只字片语呢?   他是不放心玄机营吗?还是怕他分心?难道是无话想要对他说?   鸿雁传书遥寄相思。   属于他的鸿雁呢?属于他的相思呢?   祁霄无声叹息,他恨不得将事情都交给宗盛和池越,自己立刻飞奔回霸山。   ***   五日后,朝中旨意传入呂安府,命蒙泊全领厢军前往曲州招降肴山军。   祁霄他们本就是借着刑天关逃出来的府兵的身份,想要再次投身军营,跟随蒙泊全和蒙韬杀回霸山为兄弟亲人报仇再合理不过。   临走前,红霞还给了池越一个吩咐,让他们去杀洪爷,这虽是意料之外,池越只一愣,旋即答应下来,又问了红霞兄长之事,甚至说要帮红霞找,差点叫红霞又要哭一场。   蒙家的厢军一早就整装待发了,圣旨到的的第二天就全营开拔,向着曲州而去。   这一次蒙泊全和蒙韬都在,上阵父子兵,连薄先生都带上了,是一点军功都不肯放过,就怕自己的厢军到了许证手里,功劳也都成了许证的了。   从呂安府到曲州不过几日而已,朝廷的招降书一早就在大军到之前送入了曲州府,不过肴山军根本没搭理。   大军一路压到曲州府,祁霄他们跟在队伍里毫不起眼,这几日行军祁霄对蒙家的厢军算是有数了,就八个字,疏于操练、一盘散沙,跟那些暴民组起来的肴山军是半斤对八两,真打起来还不定多好看。   祁霄远远望见了曲州府的城关,在他眼里,这座城关好似豆腐一块,甚至都不值得他动手。   作者有话说:   抱歉我又又又卡文……明天继续 第152章 (拍虫)   蒙家厢军中的传令兵在曲州城关下一字排开,将招降檄文一遍一遍地大声喊给城内的肴山军听。   城关上的肴山军原本不搭理他们,实在被烦的受不了了就直接搭弓放箭,可惜肴山军中会射箭的猎户并不多,稀稀拉拉地射了几波箭矢,厢军往后撤了撤,到了安全的地方继续喊,还多加了百人一起喊,轮着喊,从清早喊到了黄昏。   “烦死了,不降就强攻!”蒙韬耐不住了,“难不成他们不降我们就一直喊下去?”   薄先生在一旁为蒙韬出主意:“我们不妨再给他们一日时间。   明日一早继续喊,另外给他们点甜头,他们不过都是寻常百姓,而非军户,能对洪三有几分忠诚?只要给了他们足够好处,他们自然会降的。”   “好处……?”   薄先生点点头:“大公子莫着急,明日且允我一试。”   “行吧……既然薄先生有法子,那当然是最好的。”   蒙韬微微点了点头,他对薄先生信任有加,“那就再多等一日,如果明日他们不开城门、不肯投降,就是自寻死路。”   池越像是融在黑暗里的影子,从蒙韬的营帐外悄悄溜走,回到自己的营帐中。   祁霄他们跟着蒙家厢军一起出来,不过他们并不属于蒙家厢军的编制,便被安排与蒙家的随行家仆住在一道,只管照顾蒙泊全、蒙韬和薄先生的起居生活,听他们吩咐办事,攻城打仗是用不着他们的。   一个可容纳二十人的大帐,算上祁霄他们住了十六人,已是十分宽敞,不过人多眼杂,池越出入都需小心谨慎,不能离开太久,回来之后也不能与祁霄说太多。   只在临睡前简略地告诉祁霄蒙韬的决定。   祁霄嗯了一声,轻声对池越吩咐道:“你去跑一趟。”   说罢转头就自顾自睡去。   翌日大早,蒙家厢军又在曲州府城关下摆开阵仗,开始一遍一遍大喊招降檄文,不过今天比昨日还多了两句:首开城门受降者封百夫长,赏白米三十石,良田百亩。   午时前出城受降者,皆赏银十两,白米三斗。   薄先生命人搭了个棚,将一袋一袋的粮草堆到城关前,祁霄作为蒙府的仆从自然当仁不让,帮着扛米去了。   薄先生让他们特意破开一袋子白米,就这么洒在地上,叫城关上的暴民都看得清清楚楚。   蒙家厢军将招降檄文喊了五遍,就往曲州府城关前推进十丈,再喊五遍,喊完再往前逼十丈,再喊……   这一回,城楼上再没有箭矢招呼他们了。   肴山军被白米迷了眼、也迷了心智,他们从刑天关和其他州府流离失所至肴山,投入肴山军,举起镰刀出头杀入曲州府,为的就是一口吃的。   现在他们都成了造反的暴民逆犯,朝廷派兵来镇压,原以为开城门就是个死,那招降书不过是骗他们开城门的阴谋诡计,可现在看见了白米洒在地上,他们就坐不住了,恨不得直接扑过去抢,一粒一粒地都得捡起来揣在自己的兜里。   城关上的肴山军本就没什么军心可言,檄文喊到第十二遍的时候,城门就被打开了,离薄先生定下的午时,还有两个时辰。   城中有一队人走出来,可刚走了没几步,身后突然冲出来另一队人,将前面一队乱刀杀死,向着蒙家厢军冲过来。   但那些人也不够快,城楼上射下箭矢,那些人一个也没活。   首开城门者便是百夫长,有粮有田能封官,谁不想要?午时前投降便能有米有钱,但蒙家厢军的米钱能是无穷无尽的吗?当然不是。   那就得抢啊!杀了其他人,便能有自己的活路!   就此不足半刻时间,曲州府的城关上下已是两番厮杀。   但城门已开。   薄先生立刻派人去报蒙韬,一边号令整军,准备攻城。   薄先生的计策很管用,肴山军自己乱了,蒙家厢军便可坐收渔翁之利,收回曲州府将易如反掌。   但祁霄想看到的是肴山军和蒙家厢军相斗,鹬蚌相争、螳螂捕蝉,他才是渔翁,他才是黄雀,薄先生根本不知道自己搞错情况了,还颇为自得地骑马回到了蒙韬身边去邀功请赏。   昨天夜里,池越悄悄离开了蒙家厢军的营地,偷偷潜入了曲州府,厢军营地纪律松散,根本没人察觉他来去,曲州府城关上的肴山军更不值得一提,池越一路丝毫无阻。   曲州府城内、洪三身边早有玄机营的人暗伏,定远军的百夫长严川和黄大为也在其中,在城中各处都留有记号,池越没多花功夫就寻到了人。   祁霄没给池越什么吩咐,只让他跑一趟,那意思是让他看着办。   池越虽然不知道薄先生有什么计策,但他清楚祁霄的心思,无论薄先生用什么诡计威逼利诱肴山军开城门,他都要厢军和肴山军开战,那应对之策便也简单。   “给洪三献计,明日若城关上有人叛逃投降,则请君入瓮,在城中设下埋伏,一旦厢军入城便一举杀之,何必要蒙家厢军施舍,他们带来的粮草补给何该尽数收入囊中,壮大肴山军。”   洪三是个假把式,长得五大三粗,彪悍得很,实则色厉内荏、外强中干,蒙家厢军兵临城下时就吓得两腿发软,话都说不利索了。   不过好在严川和黄大为两个老兵痞机灵,一早攀上了洪三,现在已是他信任之人,他们两个又勇武,洪三一害怕就往两人身后缩,现在严川一句话,洪三什么都答应。   池越与严川、黄大为匆匆见了一面立刻赶了回去。   严川和黄大为连夜便召集了几个信得过的人着手安排城中的埋伏。   蒙家厢军的先锋军杀喊着涌入曲州府,被严川一个“关门打狗”屠戮殆尽。   待蒙韬和薄先生回过神来,五千先锋军已尽数被杀。   蒙家厢军出师不利,气得蒙韬怒发冲冠,张口就发出了攻城的号令。   薄先生在一旁想规劝,蒙韬却被气昏了头,根本就理会,一把推开薄先生,一跃上马,命人擂鼓强攻。   薄先生心中大叫不好,这曲州府城内必有能人给洪三献计献策,蒙韬这莽夫猛冲城关必然是自取灭亡,就算真让他攻下城来,蒙家厢军也必然损失惨重。   可薄先生拦不住啊!他着急忙慌地骑上马,追着蒙韬就去。   不过薄先生不善骑术,一边跑马都勉强,他还想追蒙韬。   祁霄就在不远处,见此情状,悄默默地捏了块小石头在手里当做暗器直打薄先生坐骑的马腿。   马儿被驱策着跑得飞快,马腿上突然被暗器小石头打中,当即马腿便是被打断了的,马儿剧痛之下失了平衡,一下子栽倒在地,飞一般得滑出去。   而坐在马背上的薄先生当然被甩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接连翻滚了好几圈都停不下来。   军阵之中出这样的事故,周围马惊一片,薄先生就在这慌乱中被马蹄踩死了。   这一场惨剧不过须臾之间。   那蒙韬根本不晓得,只顾着自己挥军强行攻城。   蒙家带出来的家仆除去祁霄他们就只有十二人,此刻多数都围在蒙泊全身边,眼见了薄先生被摔、被踩得血肉模糊,一个个都大惊失色,蒙泊全差点被吓晕过去,被搀扶着留在了原处休息。   正是两军交战之际,死个把人再正常不过,谁管的了薄先生,连个替他收尸的都腾不出人手来。   宗盛是第一个察觉了祁霄的小动作,给池越和余冉使了个眼色,三人跟着祁霄随军往城关冲,在冲入城关之前四人已不知不觉到了军阵边沿,骑马绕着墙根往另外一处城门去,另寻法子入城。   蒙家已经没有用了。   ***   三月十九,飞鸽传书入霸山。   肴山军与蒙家厢军在曲州恶战一场,两败俱伤,蒙家大公子重伤逃脱,而蒙家厢军折损过半,七千余人投了肴山军。   经此一战,肴山军声势逾盛、如日中天。   洪三被蒙家厢军吓破了胆,不敢再做什么肴山军主帅,忙不迭地将这烫手山芋抛给了严川,严川几番推脱,不肯接手,洪三哭闹起来,差点跪下给严川磕头。   严川得了祁霄的默许,将洪三推举为肴山郡王,自封大将军,实掌肴山大军。   洪三一听从此以后他只需坐镇曲州安心当个什劳子的肴山郡王,由严川领军替他“打江山”,心里暗暗大松一口气,“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唐绫看到这里,忍不住嘴角挂上笑。   他们六千人孤军南下深入齐国,谁能想到他能只凭四千人守霸山三个月之久,谁又能想得到,祁霄竟能在齐国国境,为自己拉起一支四万人的起义军?!   弧矢天狼现、萧鼓望燎原。   或许,宁晚萧当真窥见了天机,一早便预料到了齐国倾覆的结局,预料到了祁霄的横空出世、功成名就、纵横天下。   祁霄从寂寂无名的闲散王爷,到名震天下,用了才不到一年时间,甚至还只是刚满十七岁,如此不世之才、如此不世之功,自八国之乱纵观古今数百年,无一人,他已注定成为名垂青史的传奇。   唐绫看着军情急报,缓缓半阖了眼,他真想看着祁霄成就一统天下的霸业,真的想……他只是,不能……   军情急报的最后一页是祁霄给唐绫的亲笔信,起首是见字如晤,抄了一句诗,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最后落了一句,盼即赐复。   盼即赐复……   唐绫将信往火盆里送,眼看着火舌蹿上来要舔那薄薄的两页纸,唐绫慌忙又把手收了回来,把信捂在了心口。   见字如晤……盼即赐复…… 第153章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微微泛黄的宣纸、粗糙的纸面上细细几道折痕,只是随处可见的廉价之物,偏偏因那上头的三言两语被唐绫如珠如宝地捧在手里,他一遍遍念着忆相逢,连字缝间淡淡晕开的墨迹都恍惚成了相思的线。   唐绫总在想祁霄,什么都想,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睁眼闭眼祁霄都在他眼前。   有时候是初见面时的祁霄,一脸傲慢地睨着他;有时候是晕船的祁霄,眼里尽是不耐烦和别扭的傲娇;有时候是执拗得有些孩子气;有时候又冷厉得叫人毛骨悚然……   唐绫总在想,如果祁霄在霸山,他会怎么做?他会陪他种草栽花,也会陪他喝茶下棋。   自从唐绫入陈,自从他遇见祁霄,他们似乎并没有几日清闲,最闲的时候便是在秦江上,一艘船别无去处,最初祁霄懒得搭理他,后来从元京南下又时时腻着他。   唐绫不自知地笑起来,可转瞬笑却苦涩。   唐绫将信仔细收起来,起身走到院子里,他栽的海棠花已经长出了花苞,一颗颗圆溜溜的,像小樱桃、像小铃铛,浅浅的粉、淡淡的红,待花开时必定会明艳动人。   唐绫坐在海棠树下,想起百雁山围猎,祁霄硬将他从营地劫出来,带着他闯进漆黑一片的深林,打了个赌,坐在月下只为等昙花一现。   那时候他们没等到。   祁霄说,不必等了,以后年年陪他看花开,不急在那一夜。   一秋、一春。   而今,唐绫一个人在等,海棠花会开,他等得到吗?   送祁霄离开霸山的时候,唐绫答应过要死守霸山等他回来,祁霄也答应了一定会尽早赶回来。   如今已经快三月末了,离芒种只余一月而已。   芒种,盼归。   唐绫该回家了。   相思长成唐绫心里的一丛荆棘,祁霄离开的越久、距离芒种越近,荆棘便越发张牙舞爪,扎得他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唐绫答应过,要等他,不会离开他,可他又要食言了。   星罗卫的信鸽来得很勤快,荀安侯的信唐绫只收了两封。   第一封是初到刑天关的时候,由星罗卫转交给他的一封家书。   第二封则就在昨日。   荀安侯唐峘的大军已逼近柳江,齐国大将军付守光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与荀安侯唐峘又是多年宿敌,彼此都是知根知底,原本算是个对手,可惜齐国早已是强弩之末,就凭付守光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力挽狂澜。   齐国皇帝下旨令五大族领厢军分别往东、北支援许证和付守光,可除了蒙家有私心出兵迅速,海家和慕家在朝中抢着表忠心,要出兵时却都是磨磨唧唧。   延氏就在柳江东,荀安侯大军一到,延氏便降了大周。   十多年前,延氏参与党争,与当时还是皇子的齐国皇帝为敌,皇帝继位后便大肆清洗朝堂,连罗织罪名的力气都不愿多费,直接命佔事处暗杀延氏族长,自此延氏便与齐国皇帝离心,如今会临阵倒戈一点不稀奇,甚至早在荀安侯唐峘意料之中。   除此四家,还剩一个凤家,自齐立国之处便与皇族不睦,多年来偏安西南边陲不闻朝政,几乎是自成一国,只要他们不出来,唐峘就没兴趣招惹凤家。   唐峘的信是与周、齐的军报一起到的,上面只说了一件事,会有星罗卫在令山等着接应唐绫。   令山距离霸山六百里,快马加鞭、日夜不歇,五日可达。   四月十九,唐绫必须离开霸山。   如果一切顺利,四月十九,祁霄会在硕粱,在齐国的皇都,成就万世功业。   唐绫站起身,挨近了一树海棠,喃喃说道:“你能不能替我等等他?替我看他凯旋?”   一阵风摇动花树,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在回应唐绫。   唐绫慢慢笑了笑,眼底水波随风泛开层层涟漪,似无尽的愁。   “公子,你怎么又再外面吹风?”   青岚的声音将唐绫的神思拉回来,走进院中时见唐绫抬手掩了掩口鼻,轻轻咳嗽了一声。   “着凉了吧?赶紧进屋。”   “我没事……”   ***   三月廿四,立夏。   祁霄还是没有收到唐绫的回信,只有玄机营从霸山发来的军报。   海氏一族整军五万,从鹿州开拔,已往霸山驰援许证。   按齐国律法,地方厢军的人数不得超过三万,海氏的五万人中有两万是刚刚招募入伍的流民。   霸山被攻占已有三月,许证迟迟未能夺回,陈国集结二十万大军南下,现在齐国朝廷已经没办法了,只能背水一战,能有多少人有一个是一个都得算上。   若不是祁霄借着洪三的手拉起了一支起义军,这些人多数都会为了一口吃的去投军。   海氏的厢军看着人数众多、声势浩大,与许证的十万大军汇合后,仿佛能有与定远军一战之力。   但在祁霄看来,许证恐怕根本不想要这五万人。   海氏的厢军从未上过战场,壮壮声势还行,真要跟定远军打只会是丢盔卸甲、抱头鼠窜。   再加上两万流民,更是乌合之众,要来何用?   不仅没用,许证还得养他们。   原本蒙家是要从呂安府和曲州给许证送补给和粮食的,怎想到被祁霄劫了胡,人粮两空。   鹿州大旱三年,自己都揭不开锅,现在带着五万人来投奔许证,许证哪里来这么多粮食喂他们?!   祁霄只要截断了硕粱往霸山的粮道,许证的十五万人都得饿死,霸山之困便会迎刃而解。   但……唐绫一直没有给祁霄回信,让他十分不安。   为什么不回信?为什么什么都不跟他说?一句问候都没有吗?   祁霄隐约猜到了理由,可那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根本不想理会、不敢相信,唐绫答应了要等他回去,就一定会等着他。   “将军?”严川说着说着发觉祁霄似乎在走神,便停了下来,半晌祁霄都没察觉,严川忍不住轻轻唤了祁霄一声。   “嗯?继续说啊。”   “啊……”严川方才说了许多,却不知道祁霄到底听进去多少,这继续说,是要从何处继续?   严川偷偷扫了一眼宗盛和池越,可他二人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觉有异,严川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海氏领军五万,最快十日,最慢十五日就能到霸山与许证汇合。”   “嗯,这个你方才已经说过了。”   祁霄瞧了严川一眼,叫他蓦然浑身一凛。   “那个……另外,硕粱传来消息,慕家的厢军已受诏入皇都。   现下定远军南下,东边又有荀安侯大军挥进,齐国皇帝害怕了,齐国朝廷里甚至有了迁都的声音。”   “迁都?呵?往哪里迁?躲到凤家去吗?”祁霄嗤笑一声。   虽然陈、周联军事前已有协定,以柳江、令山为界,荀安侯不会再进,但齐国皇帝不知道,他只以为荀安侯会乘胜追击、要他的命。   “齐国皇帝已向凤家连下五道圣旨,却都被凤家拒在了山门外,看来凤家是不会掺和的了。”   “百年前的恩怨,没想到凤家人竟会如此记仇,应该是从未把自己当做齐国人。   这对我们有利,不用理会。”   严川的军情说的差不多了,便问祁霄:“肴山军已整顿完毕,现在每日都有流民往曲州府来,愿投入肴山军,如此下去不足半月,肴山军便能有七万之众,但我们要这么多人并没什么用,粮也不够。   还要继续收编吗?”   肴山军的状况跟许证是一样的,收编流民并非上策。   祁霄摇头:“不用,十七至二十七岁的青壮年留下收编入伍,其他人造册入户,给他们分田,让他们种地去。   种桑。”   黄大为连日来一直在整顿军务,才发觉安置数以万计的流民百姓可比战场冲杀更难,短短半个月他都快把自己的头发都薅秃了,他露出沉重的神色,轻轻开口说:“将军,曲州没这么多田地可分……”   祁霄笑起来:“曲州没有,就去呂安府。   黄大为,我现在任命你为昭武校尉,严川为游击将军,领军三万即日拿下呂安府。”   黄大为愣住了,被身边的严川推了推才反应过来,严川拉着他起身跪下。   “严川领命!”   “黄大为领命!”   肴山军是不是乌合之众就靠呂安府这场仗历练历练了。   蒙韬负伤逃跑,蒙家的厢军只剩不足一万,虽然给了严川和黄大为三万之众,瞧着是数倍多于蒙家厢军,但毕竟不是正规军,若蒙家厢军众志成城、拼死一搏,那三万肴山军充其量就是三万颗脑袋,还不如三百土匪来的凶恶彪悍。   不过在薄先生死后,蒙家已无人相帮,蒙家厢军在曲州府刚吃了大亏,怎么都想不到肴山军居然敢离开曲州,反而冲着他们呂安府攻过去,只怕是要吓破胆。   严川抬头直直盯着祁霄,脸上正色,眼中藏了兴奋,黄大为或许还没反应过来,他却明白了,祁霄想练的不仅仅是肴山军,还有他和黄大为。   建军功!觅封侯!   当初跟随祁霄严冬入凤林山的六千人,抱着必死的决心,为的就是这六个字,为的就是当下的这个机会。   祁霄也看着严川,轻轻笑了笑:“去吧。”   严川和黄大为出去了,在门口等候了许久的余冉和李垚走了进来。   “拜见殿下。”   “怎么了?”   “殿下不在霸山的事情泄露了。”   “嗯,知道了。”   祁霄看了二人一眼,应的有些漫不经心。   “殿下,我们已清查了玄机营的人,并无疏漏。”   祁霄抬眼看向李垚:“你的意思,是星罗卫故意放出去的消息?”   玄机营和定远军都是大陈的兵、祁霄的人,泄露祁霄不在霸山的消息对他们一点好处都没有。   但星罗卫是周国人,他们怎么想的谁知道呢?是巴不得陈、齐打得再狠一点,于是将祁霄当诱饵抛出去,周国才能坐收渔利吧。   方才得到消息的时候,余冉劝了李垚,只管将消息递给祁霄,但他们的猜测只是猜测,说了八成要惹恼祁霄,还不如闭嘴。   可李垚却不肯,消息泄露那么大的事情,怎能就此揭过,就这么算了?玄机营可不是这样的规矩。   李垚梗着脖子看着祁霄,没应声,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祁霄轻轻叹了一声:“就算是星罗卫泄露的消息,泄露就泄露吧。   星罗卫本就不受我们掌控、差使,你能拿他们怎么办?在这个节骨眼上与周国开战?”   李垚愣了愣,哑口无言,心里想的是,唐绫和他的星罗卫都在霸山,是该将他们看管起来,免得他们坏事。   李垚是亲眼见过祁霄和唐绫举止亲密,他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   祁霄摆摆手:“无妨,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我在肴山军中又能如何,让严川将我绑了往硕粱送去邀功,还能一路畅通无阻呢。”   李垚默然低头,就算祁霄是说笑,这个主意也确实不错。   祁霄的心机和应变是他完全琢磨不透的。   难怪余冉让他闭嘴。   祁霄当然不会真以为消息是唐绫和星罗卫泄露了,否则就该直接告诉齐国,他就在曲州,就在肴山府。   他不在霸山这么久,从未在霸山城关上露过脸,许证就算是个傻子也该察觉到了。   不过事到如今,无论许证发觉什么、做何应对都太迟了。 第154章   四月初二,肴山军夺呂安府,三日后破夏川,竟势如破竹,仅仅半月时间,从三四万能扩张到六万,直逼槐延关。   若槐延关破,齐国都城硕粱便在眼前。   四月初十,肴山军兵临槐延关,此时的槐延关内已是人心惶惶,而城关上的齐军军心涣散、异常颓废,根本无心打仗。   他们原以为面对的将会是陈国铁骑,没想到居然是齐国自己人,原该是他们保护的百姓,而回顾身后的皇都硕粱,前几日慕家厢军刚从槐延关入,奉圣旨入硕粱护驾,而硕粱却没有给槐延关一点支援,甚至没有拨粮草军饷,好像槐延关已经被放弃了。   肴山军攻打呂安府的时候,有文人学士撰稿檄文,大骂肴山军是土匪、是叛国逆贼,在国难当头之际居然不思保家卫国,反而四处劫掠,居然还有脸喊“暴齐不寿,天伐无道”,简直是贼喊捉贼、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助纣为虐、不忠不义……   檄文很长,言辞尖锐、笔锋犀利,几乎是一夜间传遍了槐延关和周围几个州,传入肴山军中。   可檄文到了民间全都是废话,在肴山军眼里更是狗屁不通,什么家国天下都比不上一口饭重要。   民以食为天,人都要饿死了,天都要塌了,谁还管你硕粱皇都里、玉阶皇位之上坐的是人是狗,到底姓甚名谁?   黄大为率领先锋军列兵槐延关下,他不着急攻城,五千人整齐划一地喊“暴齐不寿,天伐无道”,只这么一句,五千人喊起来有气吞山河之势,可谓震耳欲聋,不仅槐延关上的守军听得清楚,就连城内也听得清清楚楚。   当初薄先生让人在曲州府城关前也是这么喊,而今风水轮流转,局面却截然不同。   暴齐不寿,天伐无道。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没有陈、周联军,齐国或许还能撑个十年二十年,若齐国能出一位中兴明君,或许还能再撑个五十、一百年,可惜了,齐国寿数已尽、回天乏术。   肴山军在槐延关外一连喊了三日,槐延关守将一直固守不出,也不理不睬,好像只要肴山军不攻城,他们就一直拖下去。   就在第三日晚上,黄大为向祁霄建议,故技重施,像他们攻入嘉林关和刑天关那样如法炮制,刺杀槐延关守将,连夜夺下槐延关。   祁霄却摇头,只让黄大为明日继续喊,五千人不够,就两万人一起喊。   黄大为虽不明所以,但祁霄的话就是军令,他无条件服从,次日真领了两万人到了槐延关城下去喊。   肴山军就站在城关下,抬头便能与槐延关上的守军目光相接。   肴山军就这么又声嘶力竭地喊了一整日,到日落时分,黄大为沉了口气,正准备回撤,突然槐延关的城门开了。   城门洞开,没人出来。   黄大为抬头,深深皱着眉头,望着城关上,上面的守军也正看着他,个个面有戚戚然的悲色,却还是一个一个站得板正。   黄大为愣了半晌,没想明白这是唱的哪一出?空城计?可人不都还在城头上吗?请君入瓮?那也得派个人出来诈降吧?   就在黄大为踌躇之际,严川骑马赶来:“入城。”   黄大为惊讶道:“里面恐怕有埋伏,要不我先带人探一下?”   严川点头,轻声说道:“殿下的意思,分批进入,直接穿过槐延关,不做停留。”   “好,我带五千先锋军先入。”   黄大为带着人一路穿过槐延关,南边的城门也开了,直到他们走出槐延关一路畅通无阻。   黄大为向天射出一支响箭,告诉严川他们已顺利出城。   五千人之后又五千人。   祁霄身边带着宗盛、池越、余冉和李垚就跟在严川身边,混在寻常兵卒当众,旁若无人地穿街过巷,从槐延城中走过。   他们是最后的五千人。   城中百姓都躲在屋内,探头探脑得看着肴山军,有几分害怕,又并非十分畏惧,躲是躲着,看也要看。   肴山军在城关外围了几日,要攻城早开战了,却一直只是喊那一句话,百姓们头一两日还害怕得想挖地洞躲起来,后来却好似不害怕了。   肴山军跟他们是一样的,原本都是寻常人,耕田的耕田、织布的织布、贩货的贩货、砍柴的砍柴、打猎的打猎。   而暴齐无道,才逼得他们不得不反。   肴山军杀入了曲州府、攻破呂安府,人没少杀,但也收留了许多流离失所的人,还给他们分了田地,这样“劫富济贫”让许多人心里暗暗叫好。   天下大乱,天亡大齐,连守城军都不战而开城门,百姓更不可能与肴山军为敌、自寻死路了。   严川的人马到了南城门却被一人拦住。   “你可是肴山军主将严川?”   那人穿甲带刀,应当是守城主将。   “是,在下正是严川。”   严川坐在马上,应了一句,又问,“你是何人?”   “在下槐延关守将邢叡。”   邢叡突然拔刀,指向严川,“我放你们过槐延关,但你必须下马与我一战。”   严川看着邢叡,知道他是要寻死。   放肴山军过槐延关他罪同谋逆,不忠之名他背定了,可即便如此,邢叡不愿战,不愿与自己的同胞相互厮杀。   忠义不得两全,他唯有一死。   严川一跃下马,走到邢叡面前,向他深深一揖,别无多话,提刀便向邢叡挥砍而去。   邢叡虽报死志,但他无法接受自己死得懦弱,所以与严川相搏他使出了全力。   当严川一出手,他就恍然明白了,严川不是什么寻常百姓,而是久经沙场的战将。   而他面对的肴山军,也不仅仅只是肴山军而已。   邢叡突然沉沉呼出一口气,他这算死得其所了!   夜幕如期而落,邢叡和严川打得大开大合、斗得难舍难分。   池越慢慢靠近祁霄,小声问了一句:“殿下,要不要……?”   “不用。”   杀邢叡很容易,池越动动手指头就行了,一枚暗器足以杀人夺命。   可祁霄不愿意。   这一路从嘉林关到槐延关,邢叡是唯一一个让他看得上眼的将领。   许证虽是名将,可他心里太多杂事,朝堂争斗已将他雄心壮志磨平。   韩潮生抵死不降,倒也有几分骨气,可就是愚忠太过。   只有邢叡,除了忠君,除了自己的名声,更重人命,他守的不仅仅是一疆一域,而是念天下苍生的悲悯大义。   邢叡,至少该得一个自己想要的死法。   肴山军举起的火把将城关照的透亮,也将邢叡的眼眸照得透亮。   当他倒下的一刻,他突然在肴山军中望见了一个人,是个冷峻少年,被身边的人簇拥着,他没有举火把,只是也在看着他,眼色很沉,却好像能将邢叡看穿一样。   邢叡来不及想,眼前一黑,终于倒在了血泊里。   严川战得很辛苦,邢叡将他伤得很重,浑身都是伤,流了一地的血,邢叡倒下后,他也撑不住跪在了地上。   严川狠狠磨着牙,突发一笑,真是畅快!   祁霄命人将严川扶起来,领军通过槐延关。   ***   四月十四,肴山军已至硕粱城外。   祁霄刚下令扎营就收到急报,许证强攻霸山,霸山城破。   祁霄看着急报,心跳一滞,许证会强攻霸山这是意料之中,但霸山城破……怎么可能?!   “怎么回事?!!”祁霄急怒,一眼盯住余冉和李垚。   二人慌忙跪下:“这……这……”   他们不知道?玄机营居然不知道!霸山城破的那么快?快到玄机营都来不及报信?!祁霄捏碎了急报。   唐绫呢?唐绫呢!   “宗盛,跟我走!”祁霄阔步走出营帐,他只带宗盛。   池越急忙追了出去,临走回头瞪了一眼余冉和李垚。   没用的东西!   祁霄一出营帐迎面就遇上了正往这里走的黄大为:“将军?”   “肴山军交给你和严川了。   限你们半月,破硕粱,杀齐国皇帝。”   “啊?将军?将军你要去哪里啊?”黄大为根本没时间反应,祁霄居然一闪身人影都没了,他还想问一嘴,宗盛追上了祁霄,一道风似的也跑了,黄大为再一回头,连慌忙追出来的池越都不见了。   “这……”黄大为赶紧往严川大帐跑去,主帅突然跑了,严川还受伤躺着下不了床呢!   祁霄和宗盛策马跑出大营直奔霸山方向,池越追上了,想拦住祁霄:“殿下!殿下!霸山离此颇远,我们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唐公子智计无双,定不会有事!殿下三思啊!”   “滚!”祁霄对池越只有一个字。   他不信玄机营,更不信天策营。   霸山若城破,不仅许证会杀唐绫,玄机营和天策营说不定也接到了密令,要唐绫的命!   祁霄咬着牙,几乎要将牙都咬断了。   他说过他选唐绫!无论遇上什么情况,他都选唐绫!   为什么霸山会破城?!为什么之前毫无预兆?!   前两日刚到的信报说陈恒的定远军马上就能到霸山,虽然在瘴林中遇伏,损失了数千人,也被拖延了半月之久,但陈恒马上就能到了!二十万援军一到,许证便是砧板上的肉!   为什么没能再拖几日?!   白溪桥和陆秀林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为了赶在12点前发一章出来,就先更了两千多,又再补了一点,加字数不加价 第155章   霸山关破是在四月十三的凌晨,消息传到祁霄手里已过了一日一夜。   祁霄虽快马往霸山赶,但军情战势瞬息万变,他如何赶得及?   “殿下!殿下!”池越追上祁霄和宗盛,不敢再拦着,也知道自己拦不住,只得退而求其次,“请殿下准许池越跟随!”   祁霄瞪了池越一眼,根本不想理他。   宗盛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若知道就快说!”   “傻子!”池越嗤了一声,“殿下,池越不敢对殿下有一丝隐瞒,此事我当真毫不知情!”   “陛下没给你密令?”祁霄扫看池越,问话中带着凛凛杀意。   “殿下冤枉,池越从未接过这样的旨意,不敢欺瞒殿下。   池越明白殿下的心意,更不敢做伤害公子之事!”   池越说的是“明白”而不是“知道”,他当然明白,他对宗盛的用心祁霄都知道、都看在眼里,深情十余年,即便宗盛过去不知道,他都甘愿为他受一切苦忍所有痛。   没人比池越更明白唐绫对祁霄来说有多么重要,没人比池越更明白,为了一个重要的人,莫说山海不可挡,即便生死也难阻。   祁霄的目光微微松懈了两分,池越又说:“殿下,霸山突然被攻破确实蹊跷,但唐公子心思缜密,决不会毫无防备。   就算城破,公子也定然有退路的。”   “退路……”祁霄突然勒马。   宗盛和池越虽反应快,马儿还是跑出去了几丈远才折返到祁霄身边。   祁霄陷入了沉思,刚收到消息的时候,他确实急疯了,来不及好好想一想。   唐绫虽然从未跟祁霄说过什么,只说会守住霸山,等他回去。   但以唐绫周密的性格,他一定会给自己留有退路,确保万无一失。   如果霸山破了,而祁霄来不及回去,陈恒的援军也还没到,唐绫会怎么办?   唐绫会从北城门撤离,想办法与陈恒的定远军汇合。   在离开霸山之前破坏城防工事、炸掉城门、烧掉军械库,就算许证能把霸山夺回去,也要保证他无法再守。   不,祁霄不该想唐绫会怎么办,而是星罗卫会怎么做?霸山守不守得住是陈军的事情,对唐绫和周国没有半分好处。   荀安侯已经到了柳江,当初陈周联军的目的已经达到,唐绫根本不需要继续留在霸山。   星罗卫领荀安侯之命保护唐绫,在霸山遇到危险之际,他们要做的是带着唐绫往东,渡柳江,与荀安侯汇合,回周国!   在祁霄面前是两条路,往北去霸山,或者往东去柳江。   唐绫是怎么选的?选择留下等他?还是弃他而去?   祁霄双手紧紧捏着马缰,胸膛像突然挨了一记闷锤,重重一击将他砸懵了。   他期盼着唐绫还在霸山,还跟白溪桥、陆秀林在一起,还在等着他回去!可祁霄心里却清楚地知道唐绫会怎么选,他已经离开了……   四个月的时间,唐绫从未给祁霄发过一封信,即便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求一个回音。   刚离开元京城的时候,唐绫对他说,如果紧急关头必须做个选择,不要选他。   祁霄明知道从一开始,唐绫就想过要等他!没想过一生执手!没想过,选他……可知道又怎样,祁霄还是愿意抱着一丝侥幸自欺欺人。   直到现在,祁霄都愿意坚定不移地相信唐绫在霸山等他回去。   可他却不敢策马往北跑了,他害怕自己赶不及回去,更害怕回去后唐绫早已不在,他要怎么面对?   往东,祁霄还有机会追上唐绫,拦下他。   可若真能追上他、拦住他,祁霄又该如何面对?唐绫不要他了,不是吗?   “殿下?”池越小心翼翼地唤了祁霄一声。   “池越,你以为唐绫必有自保的法子?我现在赶回去根本于事无补?”   池越愣了一下,眉头深深揪起来,微微低头,说:“池越不敢欺瞒殿下,我以为唐公子他……已经不在霸山了。”   祁霄心头一沉,暗自咬住了后槽牙,连池越都看出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等我?”   池越知道祁霄的这句话不是问他,他知道唐绫离开的理由,可他不知道如何为唐绫的背叛找个能让祁霄冷静的借口。   他从没见过祁霄露出这样落寞悲凉的眼神,与琳妃过世时截然不同,那时候祁霄眼里不仅有悲哀还有恨有愧疚。   那一瞬间池越觉得祁霄像一个身患绝症、行将就木的人,漫长的痛苦在夺走他的生命之前,先夺走了他眼里的神采、他的希望、他的意义,让他只剩下一团灰暗的死气,无力挣扎,只能一点点沉进泥里、土里、沉进灰尘里。   “……殿下……”池越向说什么,刚开口却被宗盛拦住了,宗盛冲他摇了摇头,那意思是不管池越想说什么都别说。   池越闭了嘴,祁霄的决定他不该劝、也不能劝,他最明白看人眼色,这次差点就忍不住多嘴了。   池越看了宗盛一眼。   他明白祁霄此刻心里有多痛,同时又不情愿地明白唐绫,选择离开并不是因为不爱啊。   他也曾背叛了宗盛,甚至打断了他的腿,他不后悔,也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无论多少次选择,他都会选宗盛,选对宗盛来说更好的那一条路。   即便这样的选择就是不给对方选择的机会。   唐绫选择放弃祁霄,用最决绝的方式彻底了断他和祁霄之间的孽缘。   现在才收到消息的祁霄无论是往北赶回霸山,还是往东去柳江,都已经太迟了,他根本来不及追上唐绫、拦住他。   祁霄只能被留下,留在这里继续攻打硕粱,灭了齐国,然后带着卓绝的功勋回元京,继续做他的楚王,有大理寺之案在前,有灭齐的不世之功在后,他会成为陛下最喜爱的儿子,会成为储君人选,他会有为琳妃报仇的机会,查清白柳案子的机会,做完他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情。   祁霄茫然地坐在马背上,抬头望天,被灿烂的阳光灼了眼,原来已时近正午。   祁霄忽然长出一口气,拉扯马缰,调转了方向,对池越说:“由齐入周,路你该认识吧。   走。”   池越一怔,他不敢相信祁霄在说什么:“殿下的意思是……”   “我现在就算快马加鞭赶去柳江也追不上唐绫,那我就追去韶阳,他不是要回家吗?”   “殿下……”池越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这太疯狂了!   陈周联军攻打齐国,仗打到一半主帅跑了算什么?主帅不光跑了,还要跑去周国。   陈周之间可以为了利益合谋并非两国亲密无间,正相反,齐灭之后,陈周两国的局势只会愈加紧迫,祁霄此去是把自己送去做人质吗?   池越要怎么跟陛下交代?!   祁霄主意已定,不理池越为难,策马就走:“你别跟着了。”   宗盛飞快地看了池越一眼,紧紧追着祁霄而去。   “啊呀!!”池越大喊了一声,还是追了上去。   他能怎么办呀!就算他不想管祁霄突然失心疯,他没办法不管宗盛。   从霸山往柳江一定会经过令山,但从硕粱过柳江最近的渡口却在新淮。   “殿下,我们若直接去新淮,说不定能赶在公子之前渡河,能在公子与荀安侯汇合之前截住他。”   祁霄想了想,摇头道:“去令山。   唐绫体弱,不可能日夜兼程,我们虽然晚了,路途也更远,但未必追不上。”   三人一路可谓风驰电掣一般地赶路,日夜兼程,几乎不停不歇,吃喝睡都在马背上,比之前从蓝泉往袁州府赶更急。   他们仗着自己功夫好身体好就这么熬着,他们的马匹却熬不住,第二日便跑死了一匹马。   眼下战时,马匹很不好买,只能池越和宗盛共乘一骑,凑合又跑了一段,隔天那匹马也实在跑不动了,勉强撑着还在走。   三人不得已找了最近城镇去买马。   黄亭镇不大,但算富裕,街道宽阔,百姓即便布衣也多干净,并不破落。   街上也有些无家可归的乞丐、流民,但比起北境是少得多了。   祁霄他们去马车行,店家说朝廷征马,已经没有了。   祁霄不信,他分明听见店后隐约有打马蹄铁的声音,马都没了,打什么马蹄铁?大约因为他们是生面孔,掌柜的不愿与他们打交道才这般敷衍他们。   祁霄没多说什么,让池越先偷摸进了店后,看见了马厩里有马,他们才再一次折返入了店。   祁霄还没开口,店家就要赶人,宗盛直接往柜上丢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   “咚。”   这一声响又沉又闷。   店家没忍住,打开钱袋一看,全是金子,重得他一下子都没能拿起来!   “你店里所有的马我都要了。”   “这……”   “我现在走进去,若有马,而你还执意说没有,我就帮你个小忙,把马儿全杀了,也好教教你数数。   掌柜的算账可不能出错啊。”   池越冲着店家莞尔一笑,直教店家毛骨悚然、双腿不由自主地就发软。   “这……”   “嗯?是嫌钱太多了?”池越伸手就要把钱袋子拿回来,店家忙把钱袋子往自己怀里拢。   “有,有,小店的马儿全归您了!”店家把他们引到一边的小厅内,说,“您们店内稍坐,喝口茶,我这就让伙计们套马鞍。”   茶喝了没两口,突然店里冲进来个人,狼狈不堪,还带着一身血污。   “店家!把马卖给我!我看见了……”   “怎么又是你?滚滚!都说了……”   店家话说道一半,原来在偏厅里坐着的三位“贵客”突然都出来了,还一脸煞气地瞪着他,吓得他喘气都忘了。   “青岚?!唐绫呢?!你怎么在这里?!”祁霄一把抓住青岚的胳膊,几乎要把人直接拎起来,上下打量他,他身上的血污已经干的差不多了,而他方才从进门却不似重伤的样子,祁霄追问,“这些血迹哪里来的?谁受伤了?唐绫呢?!”   青岚被突然出现的祁霄吓了一大跳,根本来不及管祁霄拽着他的手用了多大的劲,掐得他多疼,他的眼泪已夺眶而出:“殿下!救救公子!” 第156章   四月十一,陈恒的消息传入霸山,他已过了瘴林,清缴了许证埋伏在嘉陵关和刑天关的人,不日便能抵达霸山。   这个消息对于陆秀林和白溪桥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   他们守霸山四月之久,等的就是陈恒带领定远军南下与他们汇合,待二十万定远军到霸山,灭掉许证的十五万人就是轻而易举。   而祁霄领着肴山军已近硕粱,眼看齐国大势已去,胜利在望,霸山中陈军的气势鼎盛,个个都是磨刀霍霍,准备着冲出霸山城关,将许证大军砍个七零八落、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当唐绫收到消息的时候,心头却是寒凉一片。   陈恒来得比他预想的还要早,他等不下去了。   “叶淮,去准备吧。”   唐绫站在廊下,轻声吩咐叶淮去做事,别人他都不放心。   院子里的海棠花已经都开好了,粉白嫣红的花簇一丛一丛将这再简单朴素不过的小院子衬得春意盎然、生机勃勃。   花开了,祁霄,花开了……   当祁霄看到满园海棠却找不到他的时候,一定会恨死他的。   唐绫扶着廊柱,靠着慢慢滑坐在阶上,他将双臂抱起来,手指不知不觉地用力,掐在自己的手臂上,真疼啊,他的心真的好疼,疼得他都透不过气。   分明是他自己亲手栽种的海棠花,为何他瞧着这样扎眼扎心,这样令他厌恶憎恨?   海棠花越是鲜亮雀跃的颜色,越是像某一种讽刺,张牙舞爪地冲唐绫叫嚣着他的狠心和残忍。   为什么要为他栽一院海棠花作为礼物?这难道是祁霄看到能开心的东西?他连道别的话都说不出口、不敢留下,何不走得更决绝一些?   唐绫低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分明是他自己的决定,可为何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他想把自己也埋在院子里,长出根深深扎进泥土里,砍不断也拔不出来,这样他才能一直守在这里等着。   如果他可以任性一次,他会给祁霄回信,告诉他如果他能在定远军到之前回来、在海棠花开之前回来,他就不走了,他想为了他留下来……   唐绫抬起头,看着院子里的海棠花,祁霄,花开了。   我要回家了。   你也该回去了。   泣涕零落、眼泪婆娑,唐绫恍惚中看见了祁霄,他骑着高马,垂眼睨着,倨傲得惹人厌。   唐绫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如果他早知道会爱上这么个混小子,那时候他定会多看他两眼,再多看他两眼。   但愿只如初见……不曾爱便无处生恨。   唐绫抬手抹泪,一遍一遍执拗地赶在眼泪滚落之前擦掉。   分明是他自己爱上的、又要背弃的,他哪里有资格哭。   青岚藏在角落里不敢出声,更不敢上前,他从没见过唐绫这个样子,失魂落魄地泪流不止,他的公子是一贯镇静沉稳的,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唐绫在廊下坐了一个时辰,青岚在远处默默陪了一个时辰,直到叶淮回来。   “……公子,按你的吩咐,都准备好了。”   叶淮站在唐绫身后,离他一丈远,他不敢上前靠近唐绫。   唐绫起身点了点头:“知道了。”   唐绫回到屋里洗漱一番,换了一身衣服,把自己收拾好了。   他走到书案前,想给祁霄留书一封,可提笔迟迟落不下,倒是墨滴落在白纸上,留下一团黑慢慢晕染开,然后又掉了一滴,透明的水渍紧挨着那团墨迹,慢慢溶在一起。   唐绫搁下笔,将宣纸团做一团扔掉。   最后只在案上留了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他之前刻的印章。   他没有什么可以给祁霄的。   原本他就什么都给不起,给他的都是虚妄的谎言罢了。   被关押在霸山牢房里的韩潮生已渐渐被人遗忘,看守他的人日渐松懈,说起陈恒马上就要到霸山的消息时甚至都不记得韩潮生就在隔壁牢里什么都听得见。   叶淮趁着守卫换班松懈的时候悄悄潜入将韩潮生偷了出来。   “你是谁?”韩潮生的第一个问题当然是问叶淮的身份和来意。   “小人是佔事处的,一直在霸山,只是小人势单力孤无法作为。   我听到消息陈军马上就要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小人能做的只是救将军出去,请将军带信给许证大将军!”   韩潮生并不十分信任叶淮,但眼下他别无选择,就算是陷阱,他也必须搏一搏,如果他死那便死了吧,但倘若有一线机会能给许证通风报信,他拼死也得出去!   叶淮想办法支开了值守溪渠的守卫片刻,让韩潮生钻入溪渠逃出霸山。   放走了韩潮生,叶淮将星罗卫都聚集到了唐绫的小院里,他们只等许证向霸山发动猛攻。   入夜后白溪桥来了一趟,给唐绫送了一壶酒,说等陈恒大军到了,他们就能喝一口酒,憋了四个多月都快把兄弟们都憋死了。   唐绫笑着嘱咐了白溪桥一句:“还是谨慎些的好。”   白溪桥大笑:“是是,决不偷喝。”   唐绫难得的亲自送白溪桥出去,望着他骑着马消失在街巷尽头,唐绫才说出口:“对不起。”   深更半夜,唐绫算着时辰差不多了,就带着青岚、叶淮和星罗卫悄悄离开了小院子,像韩潮生一样,从溪渠偷摸离开了霸山。   自从许证围霸山,白溪桥在溪渠围堵过许证好几次,打得许证灰头土脸不敢再来。   溪渠狭窄就算许证的人能从溪渠进来也进不了多少人,不出十丈就会被守卫绞杀,久而久之,溪渠的防备便也松懈了下来。   当然,这其中也有唐绫的安排,为了能让他自己离开。   离开霸山很顺利,但唐绫他们是从溪渠离开,并没有马匹,还要在山里走一夜才能到星罗卫安排接应的地方。   如果白溪桥他们及时发现唐绫逃了,要追上他们很容易,但许证的大军在白溪桥发觉之前就到了,攻防之战再次打响,再无人顾及唐绫。   许证见到韩潮生的时候整个人懵了一下,他没想到韩潮生还活着。   而唐绫之前仿造韩潮生笔迹写给许证的降书让许证无法再相信韩潮生。   就算许证愿意信,他手底下的齐军也不信。   但定远军南下的消息又让许证不得不着急起来。   霸山久攻不下已不能再拖。   韩潮生能从溪渠逃出来说明陈军因为援军马上就到的消息而松懈了防备,是个好机会。   韩潮生不知道降书之事,但他知道自己被俘虏四月之久许证疑他也是应该,于是自请领两百人趁夜遣回,炸开溪渠。   许证没多犹豫就准了,给韩潮生拨了两百人。   韩潮生一走,许证又点了两千人,命一个副将带上火药偷偷摸到南城门下,韩潮生如果能炸开溪渠,他们顺势将城门炸开。   当夜,许证又一次强攻霸山。   ***   “佔事处!我们中了佔事处的埋伏!公子被他们掳走了!”青岚哭个不停,三两句话他根本说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离开霸山非常的顺利,天刚亮时他们便与来接应的星罗卫汇合了,骑上马一路往东向着令山跑。   前日,他们路过黄亭镇,在这里休息了一夜,昨日天还没亮时再次出发,跑了小半日,路过一处密林时遇到了伏击。   箭矢飞射而来的一瞬间,青岚突然就想起了他们在虎口峡遇袭的状况,简直一模一样,箭矢和白刃几乎是同一时间从西面八方向他们袭来。   佔事处训练有素,星罗卫也不是泛泛之辈,两边一下战得不可开交,叶淮一直护在唐绫身边,佔事处人多势众,又占据了高点冷箭更是凶险,星罗卫从一开始就陷入被动的危局之中。   青岚和唐绫都不会武功,明显是叶淮的拖累,不知什么时候叶淮肩头中了一箭,鲜血满身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公子!走!”叶淮且战且退,跟几个星罗卫一起先将唐绫和青岚拉出了混战的乱局,逃进林子里。   “追!”   唐绫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手臂上绑着的袖箭南薰。   在虎口峡的时候是祁霄救了他,现在仍是祁霄。   南薰的箭矢飞射出去的时候果然像祁霄说的那样,凌厉锐音破霄,长啸回荡在林间似有贯穿天地之力。   五支南薰短箭五条人命,唐绫好像还是第一次亲手杀这么多人,只在转瞬之间。   可南薰只有五支箭矢,而佔事处的人却还有很多。   叶淮身上已不知受了多少伤,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可唐绫却听得出来他喘息急促沉闷,就算他不是青岚也明白叶淮伤得很重。   而唐绫身边的星罗卫已所剩无几。   他们又逃了一段。   唐绫拉住叶淮和青岚说:“他们要的是我。   你们有机会逃走,快!”   “公子!”   “走!去给……去给我爹报信!他们要活的唐绫,我会等你们来救我。”   那一瞬,唐绫想到的是祁霄而不是他的父亲荀安侯。   青岚咬着牙猛摇头,被唐绫狠狠瞪了一眼:“走!”   叶淮犹豫了一瞬,他是荀安侯安排给唐绫的,理当生死不离,就算唐绫说得有道理,他也不能离开唐绫身边,除非他死了。   “叶淮,我们走!”   叶淮被青岚拉了一把,他已经迈开腿跑起来,叶淮差点被青岚拽倒,青岚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   唐绫松了一口气,轻轻露出一个笑,他总觉得青岚不懂事,到这紧急关头,青岚也长大了呢。   青岚拉着叶淮不敢回头看唐绫,他一辈子没离开过唐绫半步,他知道自己不聪明,所以得听公子的!公子让他走,让他带着叶淮去找人求救,他就必须快跑,越快越好!   青岚一边哭,一边倔强地拉着叶淮跑。   他听见林子里没了声响,哭得更厉害了,脚下没路跑得踉踉跄跄,他却停不下来,不敢停下来。   叶淮伤势严重,硬撑着跟青岚一起跑,竟也没比青岚跑得快。   两个人一直跑到了天黑才敢歇下。   也是因为叶淮实在撑不住了,一头栽倒了下去。   青岚身上有伤药先给叶淮止住了血,把他连拖带拽地拉回来了黄亭镇,送进了医馆。   他自己跑出来买马。   虽然唐绫告诉青岚去找他爹荀安侯搬救兵,可青岚却不停地想起唐绫很久之前说过的话,如果他遇到危险,找祁霄救命。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听到他的急切恳求,居然把祁霄送到了他面前!   “殿下你怎么在这里?你救救公子!”   作者有话说:   我是亲妈……我虐不动……o(╥﹏╥)o 第157章   祁霄听着青岚乱七八糟一通说,好歹理清楚了究竟发生了什么,忍不住骂了一句:“星罗卫都是废物吗?!”既然要把唐绫从他身边带走,为什么不好好保护他?!   “我们一行四十余人一路都非常小心谨慎,怎晓得会遇上佔事处的埋伏……”青岚好像突然之间长出了个心眼,又补了一句,“侯爷这次派来的人都是亲信,决不可能背叛出卖公子!”   祁霄眉头深皱,看了池越一眼:“是玄机营?”   池越不知怎么回答。   祁霄并不是在问话,而是心里已经这样认定了。   唐绫离开霸山的消息余冉和李垚一点都不知道,从霸山发来的军报里也对唐绫只字不提,就是不想让祁霄得到一丁点关于唐绫的消息。   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唐绫卖给齐国、卖给佔事处,是不想让唐绫平安回齐国,恰和陛下心意。   齐国想扣住唐绫逼荀安侯退兵,好让付守光回援硕粱。   但陛下肯定更希望唐绫死在两军阵前,死在荀安侯眼前,死在齐军阵营里,以此激怒荀安侯发兵跨过柳江,与付守光决一死战。   这样一来,荀安侯离开周国边境越来越远,也将违背当初陈周联军的约定,陛下便好趁机令陆方尽领军渡过太华江,做成合围之势,而这一次,被围的将是周国和荀安侯。   唐绫是暂时性命无虞,但他的处境比青岚以为的要凶险许多。   唐绫自己心里应该是明白的,却还是让青岚和叶淮先逃走,让青岚去搬救兵的话恐怕只有一半是真的,还有一半……他那么聪明,怎么会寄希望于半点武功都不会的青岚和重伤急需救治的叶淮?   “店家,”祁霄把候在一旁的店家唤过来,指了指青岚,“给他两匹马。”   “唉?唉,好的。”   马匹早就准备好了,只不过方才祁霄等人在说话,又是埋伏又是救命的,店家再傻也不敢上前去打岔。   青岚不明所以地看着祁霄:“殿下?”   “你带着叶淮去令山,去给荀安侯报信,请他去救唐绫。”   “啊?!”青岚一下子连抽泣都顿住了,“殿下,你不管我家公子吗?”   “他需要我管他吗?”   祁霄说了句气话,他哪里会不管,青岚一说出是佔事处抓走了唐绫他就恨不得直接冲出门去救人,可当青岚那么问了一句,他却忍不住想发脾气,他到底是多傻多可笑,又是无论多傻多可笑都还是舍不得唐绫。   “殿下!你救救公子!”青岚猛地跪下给祁霄磕头,他知道唐绫突然离开霸山一定会惹怒祁霄,他分辨不清祁霄说的是气话还是实话,他只想祁霄去救人!   祁霄把青岚从地上提溜起来:“没说不救!”   “殿下!!”   “行了,别嚎!我只带了池越和宗盛出来,能不能救得了还说不好,你当然得去搬救兵。”   “是是,我这就去,这就去!”   青岚刚扭头,又被祁霄拎住:“我还没说完,你知道唐绫被带哪儿去了?就着急跑?”   青岚站定,吸了吸鼻子:“殿下你吩咐。   青岚都听你的。”   祁霄蹙眉看着他,说:“付守光现在扎营在季汌,离令山很近,我猜佔事处的人会把唐绫直接交给付守光。   我们先去看看,沿路会留下标记。   另有一种可能,佔事处把他绑回硕粱了。   你找到星罗卫之后让他们分点人手往硕粱方向找找看。”   “好好,我知道了,我会按殿下的吩咐去做。”   青岚不住点头。   “如果他在季汌,我会留下记号定下接应之处。   黄亭镇离季汌不算远,我们已迟了七八个时辰,若能赶在佔事处将他送进付守光大营救出来是最好,若不然就麻烦了。”   青岚之前的慌乱已经在见到祁霄之后缓和了下来,但他依然焦急不已:“请殿下务必救出公子。”   祁霄轻轻点了点头,回身喊店家牵马。   祁霄和青岚兵分两路,他打算沿着青岚他们昨日行过的路去找,佔事处的人马不少,总会留下痕迹。   昨夜和今日都是大晴天,无雨,山里的车马痕迹肯定还在。   出了黄亭镇祁霄顺嘴问了池越一句:“你知不知道佔事处离这里最近的据点在哪里?”   昨夜为了抓拿唐绫,佔事处损失不小,应该会找地方休整。   回黄亭镇是不可能,他们一定会继续向东。   池越点头:“在仁凉府,离这里不远,快马三个时辰能到。”   “你知道?”祁霄原本只是问了那么一嘴,也没抱多少期待,怎料池越居然会知道。   佔事处毕竟是齐国的密谍暗探,就算是开府有衙门的,但也不该是人人都知道据点在哪里吧?!   “之前来齐国的时候正好路过了。”   祁霄看着池越,他这含糊的一句话说出了太多的秘密。   池越之前来齐国便是十年前,从齐国进入周国,往都事府去刺杀当时的大都督倪珏,同行的应还有玄机营的人。   天策营的刺杀行动是万分机密,他所谓的“正好路过”只能是暗指当年的行动是大陈谋划,却也得到了佔事处的帮助。   天策营、玄机营、佔事处,陈、齐之间居然还能如此“协同合作”,让祁霄不禁从心底泛起一阵恶心。   难怪这一次出卖唐绫卖得如此顺手,原来是老交情了。   陈、齐、周三国战成眼下你死我亡的局面,佔事处竟然还敢相信玄机营出卖的消息,想来佔事处早已不是齐国皇帝的佔事处了,其中的龌龊祁霄没兴趣知道,他只要救唐绫。   “带路!”   ***   唐绫被关在马车里,手脚被缚,嘴也被堵住了。   唐绫倒是没受太重的伤,除了佔事处的人抓他的时候,因为害怕南薰用力过猛将他的手臂拧脱臼了。   此刻唐绫的双臂被反绑,脱臼的手臂格外的疼,疼得他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可他叫唤不出来,叫唤了也没用。   唐绫只能斜靠在另一边默默忍受。   一条胳膊不好使,他根本不可能自己解开绑在手腕上的麻绳,自救无门,他唯有耐心等待救援。   不知道青岚和叶淮是否平安?   昨日他将南薰的五支箭和暴雨梨花针都用上了,靠着南薰惊人的杀伤力短暂地唬住了佔事处一时半刻。   佔事处损失惨重,抓住了唐绫之后,也无心力再分人手去处理漏网之鱼。   唐绫一直被困在马车里,他不知道被带到了何处,但马车已经停了快有两个时辰了,天黑了,外头也很安静,应该是佔事处找了地方歇脚,准备过夜。   他们多停一会儿,唐绫就越多机会得救。   但这里是齐境,星罗卫调集人手并不容易,也未必有这么多人……   唐绫轻轻叹气,如果他真被带到了两军阵前,他爹荀安侯会不会为了救他退兵?   一模一样的困局,唐绫不禁心疼他爹,当年是他母亲,现在是他。   他爹还能再狠心一次吗?他爹若是铁石心肠就好了,无情无义就好了,便是怎么选都不会太难受。   唐绫无所事事,只能东想西想地瞎操心,乱七八糟地胡思乱想,却又总是不由自主地想祁霄。   祁霄应该已经知道了他从霸山逃跑的消息了,是不是气疯了?他会赶回霸山吗?应该会往东想办法截住他吧?   他若是铁石心肠就好了,无情无义就好了,便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太难受。   唐绫苦笑了一下,垂头到一边。   那时候他戴着镣铐被锁在囚车里,跟现在的情形如出一辙。   但这一次,祁霄不会出现了。   唐绫脱臼的手臂越发疼痛,他哪怕只是轻轻歪一下脑袋都会浑身不自觉的轻轻抽搐。   可就算是这样清晰的疼痛都不如他心里的疼尖锐。   “呵……”唐绫的喘息沉重而艰难,他想自己现在应该很狼狈很落魄。   不知不觉中唐绫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他好像陷入了连绵不断又反复重叠的梦境里。   他梦见他被一个人温柔地牵着,登上汉阳山通天古道,一步一步踏着云雾拾阶而上……突然之间他好像回到了陈山的白桦树林,风有些冷,金灿灿的白桦树叶比天边的落日余晖更绚丽,他四下张望在寻找一个人,然后听见一阵笑声,他便也笑了起来……一瞬间身边的景变成了云京的千湖碧玺寒花池,他坐在池边的暖阁里,满室都是柳叶青的酒香,却只有他一个人……   唐绫的梦让他愈发痛苦愈发难受,眼泪就那么不自觉地滚落。   ***   祁霄找到唐绫的时候,他已陷入了昏迷,人事不知。   祁霄钻进马车,第一眼就看见了他扭曲错位的肩膀关节,只是看一眼都让祁霄觉得巨疼无比。   “唐绫?”   祁霄小心翼翼地将唐绫扶起来,让他枕在自己肩头,替他解开被缚的双手,唐绫仍未清醒。   祁霄又是心疼,又有些侥幸,唐绫正昏沉着,说不定没那么疼。   祁霄稳住唐绫的身体,握着他的手臂,迅速的一拧一推,将他脱臼的手臂复位。   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将唐绫惊醒:“啊!!”   “没事了,没事了,不疼了。”   祁霄抱着唐绫,轻声哄着他,好像也是在哄着他自己,没事了,他这不是把唐绫找回来了?没事了。   “嗯……”唐绫迷迷糊糊间仿佛是听见了祁霄的声音,不疼吗?可为什么他的泪却止不住呢?   作者有话说:   我又在诡异的时间里更新了呢!嗷嗷嗷嗷~~快来夸我! 第158章   若有似无的香气伴着轻飘飘的氤氲弥漫开来,外一重珠帘,里一重纱幔,艳丽的色彩搭配着浮夸的装饰显得十分刺眼,哪儿哪儿都透着一股俗气。   唐绫眨了眨眼,不禁皱起眉头,他的梦是把他带到什么地方了?   哗哗的水声将唐绫的注意力抓了过去,声音离得很近、很实在。   唐绫动了动手臂,一阵刺痛从肩膀开始瞬间蔓延周身,疼是真的,那就不是梦了?   唐绫慢慢坐起来,张望了一番,房间里姹紫嫣红的布置不像是客栈,难道是女子的闺房?他手脚上的麻绳都解开了,连身上的衣服都换了新的。   他这不是做梦?那究竟发生了什么?   唐绫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地上的一堆衣服上头,边上扔着他的一双沾满泥污靴子。   而那堆衣服上满是暗红的颜色。   是血迹?   那衣服不是他的。   那是谁的?   唐绫轻手轻脚地下床,走过去,捡起一件衣服来看。   那是一件天青色的外袍,前襟、袖口满是血污,外袍下摆更是浸染了一片,尚未干透,血腥气隐隐约约透出来,已经开始发臭了。   “你醒了。”   洗澡的水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当身后的声音突然响起,唐绫吓了一跳,手里的衣袍啪得掉到了脚边。   祁霄刚沐浴完身上还带着浓重的水汽,他听见唐绫下床的动静,只披了件长袍就进来了。   “……!!”祁霄……怎么可能?!   “看这表情,是根本不想见到我。”   祁霄笑一声,死死盯着唐绫,眼神比刀子更阴冷锋利。   “……”不是的!   唐绫心突然急促得跳起来,像是往油锅里泼了一杯水,激烈得炸开,又像是突然有一双手紧紧拽住了他的一颗心,蛮横得捏住,挣扎的心跳一瞬被死死压住,刹那的窒息让唐绫说不出话来。   他的心悸之症已经有几年没有犯过了,为什么这么突然?!   唐绫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他轻飘无力,重重跪倒下去。   “唐绫?!”祁霄疾步上前将唐绫一把捞进怀里,“唐绫?!”   唐绫脸色苍白、冷汗直下,祁霄是忍不住说了气话,可他没想到唐绫这么禁不住,就这么一句,甚至都算不得一句重话,他居然犯了心悸的旧疾。   现在青岚不在,祁霄哪儿知道要怎么办!   祁霄从没见过唐绫发病,青岚说是旧疾,不过调养得很好,有些年没犯过病了。   怎么会这么突然?!这段日子都发生了什么?!   “唐绫?!”祁霄慌乱无措,将唐绫抱回床上去,“我……我去给你找大夫!你撑一下,很快!”   唐绫心口一阵一阵地抽痛,他说不出话来,听祁霄说要走,他突然伸手拽住了祁霄的衣袍。   唐绫的手没有力气,他却想使劲,整个人都不由得发抖。   祁霄见他这样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好好,我不走,我不走。”   “……祁……一会……一会儿,就……就好。”   唐绫艰难地喘息着,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话说清楚,祁霄能不能听明白。   唐绫精心策划了一场不告而别,祁霄自收到消息开始便是怒火中烧,烧得他一点理智都剩不下,只想将唐绫捆回来、拴上铁链、囚困起来,好好严刑拷他一番,问问清楚,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   但当他得知唐绫被劫走的那一瞬,看见他受伤昏迷的那一瞬,所有的愤怒都被忧虑、担心、焦躁吞噬,他根本就舍不得唐绫受一丁点罪,哪怕是擦破点皮都会千倍万倍得疼在他身上,何况是他肩膀的伤、何况是他心悸的旧疾!   “唐绫……”祁霄小心翼翼地抹去唐绫额上鼻尖脸侧的冷汗,轻轻唤着唐绫的名字,好像声音都在发抖。   过了半刻唐绫的呼吸缓下来,祁霄摸着他的脉,好像也渐渐平稳了些。   “唐绫?好些了吗?我不走,我让宗盛去给你找大夫。”   唐绫还拽着祁霄的衣袍,一直都没松手:“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们在仁凉府,这里是添香院。   把你救出来的时候动静闹得有点大,我们先在这里藏几日。”   大隐隐于市,烟花巷中反而容易隐蔽。   池越上次来齐国都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佔事处在仁凉府的落脚点竟然没挪地方,实在是老天爷都在帮祁霄。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地方,一个杂货铺子,里面人不多,大部分人身上还带着伤,想来是吃了星罗卫的亏,正好方便祁霄救人。   原本的计划是又池越悄悄潜入,确认了唐绫所在,再将人偷出来就好。   池越入内后发觉佔事处的人都守在后院里,围着一辆马车。   他没办法刺探,便转出来告诉了祁霄。   祁霄当机立断,既然人不多,就直接进去抢,以他们三人的身手根本不惧二十来个佔事处的暗探。   “你,受伤了吗?”那堆沾满血污的衣袍让唐绫不禁担心。   “……没有。”   祁霄是打算救了唐绫就撤出仁凉府,但他看见唐绫的伤就怒不可遏了,索性将杂货铺里的佔事处一干人等都杀了个干净。   唐绫轻轻松了一口气。   “真的不需要给你找大夫?”   唐绫轻轻摇头:“我没事,旧疾罢了,不严重。”   祁霄看着唐绫,暗自压着火气,方才连气都喘不上来,这都不严重?!   祁霄站起来,一步都没能迈不出,唐绫还拽着他的衣袍不放。   “既然不想放手,为什么要走?”祁霄的声音冷冷的,眼神也是冷冷的,毋庸置疑,他很生气。   唐绫知道祁霄指的不是衣袍,可他回答不了。   只能就此松开了手。   祁霄走了几步给唐绫端了杯热茶过来,一手将唐绫扶起来:“手臂还不能用力,小心点。”   唐绫根本没有自己用力的机会,几乎是被祁霄直接抱进怀里的。   茶盏递到唐绫唇边,祁霄又嘱咐说:“小心烫。”   唐绫咬了咬唇,想接下茶盏,祁霄却不放手,一点一点慢慢喂他将一杯水都喝了下去。   “你怎么会来救我?”   唐绫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祁霄这几日的心急如焚。   但他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离开霸山,抛弃了他,就当真不知道他会多伤心多难过?他的悲怒痛苦唐绫是根本不在乎吗?居然问他怎么会来?!唐绫等的是他的父亲荀安侯!他祁霄不过是个自作多情的蠢货!   “咔嚓。”   祁霄手里握着茶盏不自觉地手指一收,用力猛了竟然直接将茶盏捏碎裂了。   祁霄将碎瓷随手搁到床边的矮凳上,手上残留了些水渍。   唐绫心惊,他知道祁霄生气,可为何不冲他发火?反而处处温柔仔细?他受不起啊!他根本不值得!   唐绫离开霸山的时候,根本没想过再见祁霄。   他既然决定了,就让祁霄把他当做一个冷心薄情的人,恨他也好,恨他至少会一直记得他。   恨他……将来在陈、周相对的战场上,至少祁霄不会为难。   唐绫默默低下头,突然被祁霄捏住了下巴,强横地抬起来、掰过来,直视他。   “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离开他?!什么样的被逼无奈不能跟他说?!还是从没有爱过他?!   唐绫看着祁霄,看着他眼里一团熊熊燃烧的怒火,仿佛也能看见一颗被他深深刺伤、血淋淋的真心。   绝情的话唐绫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祁霄,他朝思暮想了这么久的人就在他眼前,可他却高兴不起来,不仅不能高兴,心痛的感觉甚至比心悸旧疾更难熬。   唐绫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梦,愧疚也好、悲哀也罢,都只是他自己的,不用真的面对,不必让祁霄知道。   “你回答我,为什么?!你答应过我什么?唐绫,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祁霄咬牙切齿,他不是不知道为什么,可他不能接受唐绫因为任何理由弃他而去!最初他向唐绫表白心意的时候,他们两个的身份立场就是相对的,从始至今都未曾变过,为什么当初爱上了他、接受了他、选择了他,现在却要反悔?!   是,唐绫答应过的,不会离开他,不会反悔……   唐绫的眼夺眶而出,终于还是忍不住模糊了双眼。   祁霄得不到唐绫的回答,更是火气难消,他越想压抑就越是控制不住,埋头在他的颈项间狠狠咬下去,像是要将唐绫扒皮抽筋、将他撕咬开来好好看看他是不是没有心肝的!   “啊——!”唐绫忍不住叫了一声,下一刻又死死咬住了唇,将呜咽都压在喉间,可他却止不住自己的眼泪滚落。   祁霄的怀抱是滚烫的,像能把人烧化了,他的手又糙又硬,手中的力道又重又狠,掐在他腿上留下烙印一般的指痕。   “唐绫,你看着我!你告诉我!为什么?!是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吗?!”   唐绫不停摇头,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是他不该……   “爱你是错吗?!你告诉我啊!”   是……是他的错!明知是错,却抵不住想一直错下去!   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要不告而别?为什么要哭?!祁霄擒住唐绫的腰,蛮狠地撑开他的腿,粗暴地撞进去。   “呃嗯!!”疼!太疼了!唐绫惊吓地瞪圆了双眼,眼眶里的泪漱漱抖落,他的惊呼也压不住了。   “你哭什么?怕了?后悔了?不情愿了?!”祁霄狠狠地看着身下的人,他黝黑的眼眸,曾经满含深情、痴痴醉醉地望着他,都是假的吗?都是骗他的吗?!   “祁霄……啊——!”   “齐国将覆,陈、周会出现二分天下之势,你要与大陈为敌,已经不需要我了?啊?!回答我!堂堂荀安侯世子,多骄傲的人,竟雌伏在我身下,现在才想起来要逃?不可能!我不会放过你的。”   祁霄掐着他的脖子,好像已经疯了,野蛮粗鲁地冲撞根本停不下来,他分明舍不得唐绫疼,肩膀的伤、心悸旧患都让他心惊胆战,可现在他却又无法自控地想要弄疼他、伤害他,把他也拽进痛苦的深渊里,永远陪着他!   “唐绫,我要你告诉我,为什么?!” 第159章   宗盛听到一些声音,想去看一看,被池越拉住:“别去。”   宗盛站住了,不解地看着池越。   他们在添香院包下了整个西厢,没有吩咐不准人出入,老板娘见了银子什么都答应。   祁霄的房间在另一头,宗盛和池越已经有意避开,但还有声音传过来……让宗盛不大放心。   “殿下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殿下和唐公子阔别数月好不容易再见,你过去就是讨人嫌。”   池越摇摇头,“何况唐公子不辞而别……夜还长,唐公子可得受着。”   宗盛好像明白又好像不大明白,有些懵。   池越见宗盛不太聪明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傻子,怎么还不明白?”   “爷舍不得唐公子。”   宗盛并不是不明白,他只是不信祁霄会真把唐绫怎么样。   池越又笑:“你当殿下跟你一样没脾气?”   祁霄当然有脾气。   他们原本是想救了唐绫就撤的,可祁霄一见唐绫胳膊伤了,立刻就怒不可遏,连带着前几日积压着的火气全撒在佔事处头上了,那二十几个人都不够祁霄杀的。   “人都找回来了,有什么说不开的?”宗盛平日里不怎么言语,可祁霄和唐绫两个人的事情他都看在眼里,祁霄对唐绫是千依百顺,而唐绫也是真心爱着祁霄,他想唐绫一定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才必须离开,把话说清楚了,总有办法的。   池越却不以为然:“唐绫不是耍性子,他是蓄谋已久。   我不认为他对殿下的心意是假的,可他还是狠心离开,说明在他心里殿下的分量还不够,至少比不上他在殿下心里的分量。”   “又不是非得称斤论两的来做买卖……不是你说的,若得两心同,夫复无所求。”   池越轻轻挑起眉,看着宗盛:“平时噘嘴葫芦似的,别人说一百句你都不说一句,今天怎么为唐公子诸多辩解了?”   “……我只是希望爷能开心。”   宗盛看着池越,说得很认真。   祁霄有唐绫在身边的时候很幸福,就像池越在他身边,他就会很幸福很满足。   池越愣住了,一时不记得要说什么,他好像突然发觉宗盛根本不是他以为的那么傻,才会不懂记恨、轻易原谅了他,才会经不住他撩拨,才会……被他瞒骗。   “……宗盛……如果有一天,是我背叛你,是我不告而别,你会怎么办?”   宗盛难得的露出笑来:“那我就等你回来。   不过,能不能不要让我等十年那么久?”   池越突然哽住了,十年前他走得干脆彻底,那时候他们还不是这样亲密的关系,池越以为只要宗盛没事,他自己就无所谓,就当他是一条恶狗,咬了他一口,宗盛可以恨他、可以忘记他、不必在乎他……   “……你等我了?”   “嗯,”宗盛轻轻叹气,“等你回来给我一个解释。”   可池越没有解释过……   宗盛走过去抱住池越:“现在已经不需要了,不重要。”   只要池越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当年的事情宗盛虽然不清楚,但发生在池越身上的变化,那些消失的伤疤,中秋那夜他醉酒后的胡言乱语,就足够宗盛明白池越这些年活得多辛苦。   现在他只希望,池越不再受伤、不再疼,希望因为他,池越是快乐的、幸福的。   池越趴在宗盛肩头,突然想哭。   上次他哭、他撒泼,借着酒劲那么肆无忌惮,可这次他却不想让宗盛看见他哭了,他想笑,他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不应该笑吗?   池越捧住宗盛的脸,狠狠吻他!   这几个月他们虽然几乎形影不离,可行军打仗他们不可能有什么机会亲昵,池越和宗盛也都是忍了很久很久了。   宗盛按住池越扯他腰带的手。   “都说了他们不用你操心!”   ***   比起另一间屋子里的缠绵缱绻,祁霄房内却像是一场无尽屠戮的战争。   床架吱吱呀呀得响个不停,凌乱交叠的喘息声,在祁霄耳畔混杂的声音扰乱了他的心绪,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想恢复理智,他像野兽一般遵循本能,什么都顾不得,也什么都不想管了。   “祁霄!呃啊——”   唐绫瘦了很多,腰细得好像祁霄一双手就能握住,脆弱得像随时都可以被轻易折断。   唐绫看着他,眼里都是水雾,什么都看不清楚,他整个人有一种失重感,像是飘着的,却又像是被什么捆住了,如同被扔进水里的锚,只会不断不断往下沉。   祁霄第一眼见到唐绫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对,他像,氤氲中透露着浮靡的白莲,绮华而奢、浮幻不实,像是祁霄即便攥在手心里都永远得不到的痴想妄想!   “为什么?为什么!”   祁霄一遍一遍地问,撕心裂肺地低吼,可为什么唐绫还是不肯回答?!   唐绫浑身浸透了汗水,长发散乱,他像是陷进了泥沼里,变得肮脏不堪。   祁霄的动作野蛮,凶残的野兽扑咬自己的猎物,尖利的牙、锋利的爪、致命的力道都是根本无法阻挡的威压。   疼吗?疼就对了!   祁霄从没想过要把唐绫变成这样,他只想把他捧在手掌心里,如珠如宝地爱着,可为什么,这一刻看着唐绫此刻不住哭泣的样子,他居然觉得无比痛快?他真的这么恼他、恨他?想一直一直、无穷无尽地折磨他?   “祁霄……”   唐绫终于还是撑不住昏了过去,他不拒绝、不讨饶,又不解释,只是咬牙忍着,由着祁霄肆意妄为,身上那些疼都不算什么,他甚至很高兴,他也是疯的。   “……”   唐绫失去了意识,他好像跌入了一个无休无止的梦境里,一半是腥风血雨,一半是和风煦日,两厢缠在一起成了一副诡异的画面。   “唐绫……”   祁霄把人抱进怀里,紧紧搂住:“唐绫,为什么啊……”   为什么要自以为是的替他做决定?像他母亲一样!让他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身份、自己的一无所知、自己的无能为力!   琳妃以为自己死了,祁霄就能回雍城,从此平安喜乐!唐绫以为他走了,祁霄就能凯旋回元京,从此扶摇直上?!   他想要的是什么,唐绫难道不知道吗?!为什么要替他选?!   唐绫再次醒来是天蒙蒙亮的时候,屋内的烛火已经烧到了头,一跳一跳的火苗随时都会熄灭。   唐绫脑袋里空空的,他迷茫地望着烛火,那一点微弱的火光敌不过窗外透进来的晨曦,无力得很。   唐绫轻轻合上眼,昨夜的事历历在目,身上的疼更是清晰。   他该怎么办?祁霄那么生气……   “叹什么?想好怎么敷衍我了吗?”   祁霄一直就在他身边,声音那么近,吓了唐绫一跳,他猛地坐起来,肩膀的伤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疼。   祁霄轻轻拉住唐绫没受伤的胳膊:“别动,我看看。”   唐绫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穿了件单薄的中衣,身上也是干干净净的,不用问也知道是谁在照顾他。   祁霄轻柔地按了按唐绫的肩头:“没事,有些肿胀,一会儿打点凉水给你敷一下。   别再乱动了。”   “……祁霄……”   祁霄顺势将唐绫拉进怀里,严丝合缝地贴着他,他从来不曾想过伤害他、弄疼他,他只是想这么抱着他,可以一直拥抱他。   祁霄的呼吸心跳、他的怀抱体温、他的声音气息,都像是唐绫梦里的,那么熟悉,让他那么舍不得……   “……祁霄,对不起……”   唐绫的声音沙哑哽咽,听在祁霄耳朵里,却深深刺进了他的心口。   他想听到的并不是这一句对不起!   “你逃跑的时候就没想过被我抓回来会怎么样?”   “祁霄……放了我吧……”   “你说什么?!”祁霄一把掐住唐绫的后脖颈,将他揪住,死死瞪着他,磨着牙问,“你还要走?!”   唐绫看着祁霄,忍不住眼角滑落一滴泪,好疼,好疼:“放了我吧……”   祁霄盯着唐绫,恨极了,拎起他的手,一口咬在他的手腕处,狠狠地咬,直到鲜血从他的唇齿缝唇间滴落。   这个地方,祁霄曾经咬过,留下清晰的两排牙印,那时候祁霄说:唐绫,你的命是我的,人也是我的。   你是我的。   当初的牙印已经消失了,现在祁霄就给他重新烙上去,这一次他要咬进唐绫的血肉里,刻在他的骨头上!   “啊!”唐绫唤了一声,他的记忆比皮肉的痛更犀利,他答应了的,不会离开!   唐绫太瘦了,他的手腕太细了,细得好像能被祁霄咬穿。   祁霄好似一匹凶悍的野狼,一旦咬住了自己的猎物就绝不会松口,直到吃拆入腹。   鲜血从唐绫的手腕一路顺着他的手臂流淌下来,滴落在被褥上,滴滴答答的成了一片,新换的被褥眼看又是一团糟了。   祁霄咬的太狠,当他终于松开牙关,他的嘴里脸上都是血污,瞪着唐绫的眼神阴森怨毒,他将嘴里的鲜血都吞咽了下去,仿佛一只生吃人肉的恶鬼。   他不答应。   放他走?不可能!   唐绫怔怔的看着祁霄,这就是祁霄给他的回应了。   作者有话说:   发的时候没事,凌晨突然锁了,稍微改了改(我码什么啦啊-----嗷嗷嗷嗷) 第160章   祁霄在杂货铺杀的人太多了。   虽然是在战时,但战火还未烧到仁凉府来,官府遇上这么严重的“灭门惨案”总不能不闻不问,可只要长脑子的都知道,这个案子府衙是管不了的,有什么人能在旁人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杀光一院子二十多个身配武器的青壮年?而这间杂货铺里的青壮年又是什么人?   仁凉府不敢查也查不了,直接封了杂货铺,把案子上报到了硕粱,这种“恶性”事件一般会有佔事处直接接管。   不用等消息到硕粱,佔事处派出去的人在仁凉府失了消息,没能按时把唐绫送到季汌、送到付守光手里,佔事处就知道出事了。   “外面情形如何?”   池越道:“仁凉府已经戒严了,府衙的人装模作样地在街上查这个查那个,说是搜捕流寇,可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并不意外。”   祁霄点了点头。   他们敢藏在仁凉府而不是第一时间离城就算笃定仁凉府根本做不了什么,就算是佔事处也根本不知道唐绫是被何人所救,“不过佔事处应该会有所行动。”   “虽然佔事处不能确认人是谁救的,但最大的怀疑必然是星罗卫,以佔事处的行事定然会在通往令山的所有道路上设埋伏,守株待兔。   一旦唐公子回到周国,那佔事处的一切谋划就都没有意义了。”   祁霄哼笑了一声:“哼,谋划……”   池越看着祁霄阴鸷的眼神,心头一凛,转而望了宗盛一眼,他们就三个人,还带着一个受了伤又不会武功的唐绫,祁霄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宗盛仿佛毫无知觉一般,脸色依然淡淡的。   池越叹了口气,他可指望不上宗盛,祁霄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根本没有一丝犹豫,简直让池越嫉妒得咬牙。   “殿下,佔事处就算在前往令山的道路上设下重重陷阱也没有用,我们可走山道绕路将公子带回硕粱与大军汇合。”   祁霄看了池越一眼,没接池越这句,反而问道:“霸山战况如何?”   “暂时还不清楚。”   祁霄一知道唐绫失踪了,不管不顾地丢下肴山军就私自跑了出来,玄机营的人一个都没带。   池越现在虽说是在想办法联系,可这一时半会儿的,还真挺困难。   他们此刻好似茫茫大海上的一叶扁舟,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更何谈千里之外霸山的军情。   “我们先住几日,池越你看着办。”   又让他看着办……池越牵强地笑了笑,真是会给他出难题。   不过……池越看了看祁霄,他真的跟陛下很像,太像了,这叫人摸不透的又一意孤行的脾性最像!   祁霄什么都没有交代,就让池越自己看着办,转身就回去守着唐绫,现在只要唐绫离开他的视线范围,祁霄都会感觉很不安。   “……呵啊……”池越长叹一声,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宗盛见池越为难的样子,便问道:“联系不上玄机营吗?那叶淮和青岚呢?”   这两日宗盛一直守在祁霄和唐绫身边,只有池越易了容出去打点一切。   池越微微摇头:“玄机营和青岚迟早都会找来的,我们在仁凉府暂时安全。   我担心的是殿下。”   “什么意思?”   “你觉得,唐公子为什么一定要逃?”   宗盛愣了愣,说:“唐公子是以质子身边来的大陈,为了议和。   现在……”   “现在齐国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等齐国灭了,若唐绫还在大陈,那必然会成为陛下钳制荀安侯的人质了。”   池越又叹了一声,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对宗盛说,“以我对陛下的了解,妄自揣测,陛下不会留下唐公子做人质,而是会杀了他,以绝后患。”   即便没有唐绫做人质,如今的大陈有骁勇善战的陆方尽、有横空出世的白溪桥、更有无可匹敌的祁霄,以陛下的自负,根本不在乎区区一个唐绫。   但祁霄太爱唐绫了。   陛下不可能忍得了自己的利刃被泡进情爱的酸醋里。   唐绫必须死。   宗盛皱起眉头,他明白,一开始祁霄说喜欢唐绫的时候,白溪桥急得上蹿下跳,是同样的道理,他们的身份立场注定如此。   可从一开始,他们二人心里就都是清楚的啊。   “哎……殿下是不可能放手的。”   但祁霄能怎么办?做个假死的局,把唐绫拴在自己身边?唐绫能接受的了吗?不,且不论唐绫,只要唐绫还活着,还在祁霄身边就不可能瞒过陛下……   池越不希望他的下一个任务是刺杀唐绫。   就算祁霄做不成储君,做不成皇帝,做不成天策营的主人,池越可以不在乎祁霄,但他不能不顾及宗盛。   居然让他看着办……杀人可容易多了,为什么他要操心这么麻烦的事情!   池越甩甩头,向宗盛说:“我出去一趟。”   “天都黑了,你去哪儿?”   池越勾起嘴角:“嘘,呆瓜,伺候我们家的主子可费钱呢。”   宗盛默了一下,又听池越说:“很快回来。”   话音未落人已经不见了。   另一边,祁霄回屋,唐绫就坐在床榻上愣神。   “你……”唐绫看向祁霄,刚开口就被打断。   祁霄俯身下来捧着唐绫的脸颊吻上他的唇,无比温柔,像他第一次吻唐绫的时候,带着些小心翼翼,又满是热切动情。   砰砰……砰砰……只是一个吻而已,可唐绫的心跳已经开始不受控制了。   祁霄慢慢松开唐绫,深深望进他的眸子里,低声问他:“喜欢我,爱我,这样望着我的神情都是装出来的吗?”   唐绫的心被揪紧了,他答不出来,当然不是,可他答不出来,如果喜欢他、爱他、对他有同样的热切和小心翼翼都是真的,那什么是假的?他的狠心和残忍?   “祁霄……”   “你要回家,对不对?一定要回去,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你都要回去?”   “……”唐绫看着祁霄,半晌才万分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是……”   “那好,我跟你一起走。”   “你……说什么?”   “我说,我跟你一起走,带我去周国。   人质也好,阶下囚也好,只要你在我身边……只要让我在你身边……”   “祁霄!祁霄!”唐绫打断他,紧紧抓住祁霄的胳膊,“别说蠢话!”   “身份什么的我都不在乎!我会让池越帮我做一个假死的局,然后跟你走。”   唐绫是他的,祁霄确信无比,而现在,他希望他是唐绫的,唐绫也必须坚定不移,无论如何都不能抛弃他。   祁霄想要的携手一生,不是光靠他自己一个人的执拗就能达成的,他需要唐绫也牢牢牵着他的手。   唐绫怔愣地看着祁霄,突然有一种头重脚轻、天翻地覆的晕眩,他的心跳又是一阵急跳,如擂鼓一般密集地砸在他的耳畔。   祁霄抬手抚摸唐绫的脸颊,将他眼眶中突然冒出来的泪水轻轻擦掉,然后凑上来亲吻他。   “不要哭,我不想你哭……”   唐绫什么时候哭过?他从小就性格沉静稳重,又是极为早慧,小时候母亲早故父亲常年不在身边,没有拿眼泪来撒娇的机会,更不认为哭能解决什么问题。   好像,上一次大哭,还是他第一次跟着父亲上战场的时候,他去为先锋营收尸的时候,亲自去拾回营中兄弟的残肢断臂、将他们葬在一起、为他们刻碑祭酒。   那时候他才十二岁。   可最近唐绫的眼泪突然像洪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心里想着祁霄便会痛得难以自已。   在霸山的时候,他已经哭过了一场,就当是把他的情爱都葬在那个小院子里。   但前一晚再见祁霄,被他死死困在怀里、好像疯了一样一次一次地占有,他还是忍不住眼泪。   此刻被祁霄温柔对待、深情凝望的时候,他更是无法自控,他放不下,也没有他以为的那样狠心。   他做不到。   祁霄透开唐绫的衣袍,轻缓地吻在他受伤的肩膀上:“疼吗?”   “不疼。”   池越买了跌打药酒回来,祁霄给唐绫揉过两次了,只要不是强行发力,已经不会疼了。   唐绫肩头满是药酒的味道,让祁霄舌尖、心头翻出来的都是苦。   “……祁霄,”唐绫拥着他,闭了闭眼、沉了口气,说,“你不能,我也不能。”   祁霄的心一下子像是被唐绫从胸口挖出来抛进了冰湖里,还来不及疼就已经凉透了。   祁霄手臂突然收紧勒住唐绫的腰,张口就咬在他的肩头:“为什么!”   “从袁州府,穿行凤林山,破嘉林关、刑天关、霸山,建肴山军,夺曲州府、呂安府,兵临硕粱,祁霄你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名不见经传的闲散王爷了。”   唐绫轻轻托起祁霄的脸颊,静静望着他:“祁霄你是大陈的九殿下、楚王,是令齐国人胆战心惊的杀神,就算灭齐的不世之功只是虚名,但你祁霄这个人,是甘愿被人拴起来当狗的吗?……我又如何舍得如此待你?!你心中本有鲲鹏之志,如今正是乘风而上的时候,我想看,看着你水击三千里,扶摇九万里。”   作者有话说:   前一章不知道为什么锁了,我放微博去 第161章 (小修)   “既然想看,为什么还要离开?为什么不能陪在我身边?我虽盼能亭亭独立于人前,却不想余生孑孑孤行于世上。”   祁霄覆上唐绫抚摸着自己脸颊的手,轻轻握住。   他是想建功立业、想证明自己,他不甘心庸碌无为地做一辈子浮夸。   但除了那些,他更想要唐绫,想要一个像样的家,想与自己亲爱的人在一起。   想要师父、想要母亲都陪着他,可他们都不在了,而唐绫却还要抛弃他!   唐绫的手微微轻颤着,他没有回答。   “元京城中风云诡谲,我便是有不世之功又如何?你怎舍得让我独自面对那些阴谋诡计、暗箭伤人?!”   唐绫忍不住差点笑出来:“九殿下怕那些阴谋诡计、暗箭伤人吗?”笑着笑着,他却又想哭了,有一天,他也会用阴谋诡计谋算祁霄的,这一次是为了逃跑,下一次呢?   “唐绫,告诉我,你究竟在害怕什么?要怎么样才能留下你?”祁霄偏头吻了吻唐绫的掌心,他的呼吸灼得发烫。   “祁霄,你都明白的……”唐绫心中所思所虑,祁霄怎么会不明白,他那么聪明,根本不需要唐绫解释,可他偏生执拗。   而他的执拗,唐绫又何尝不明白呢。   “我说了,那些于我不重要。”   “白溪桥呢?不重要吗?陆方尽呢?也不重要吗?”唐绫也知道自己手抖得厉害,可他控制不住,他紧紧扣住祁霄的手,冷冷的话语刺穿了他最后的妄想,“我是大周的子民、荀安侯唐峘的儿子!我是为了大周的利益才孤身入陈为质,我一心一意为的都是大周!子承父业,终有一天,我会披甲阵前……到那时候,你还要站在我身边吗?要与你昔日的手足兄弟、至交好友为敌吗?”   祁霄咬紧了牙关,被唐绫紧紧抓着的手,也紧紧抓住了他。   “祁霄,想想那些在凛冬寒雪天里陪在你身边的定远军,他们都不重要吗?”   祁霄望着唐绫眼中积蓄的泪,缓缓张口:“那些人,也曾在凛冬寒雪天里陪在你的身边。   他们在霸山陪了你四个月,白溪桥难道没有将你当做患难与共的生死之交?我若今日放你离开,来日你也要阵前与我为敌吗?”   唐绫轻轻摇头,他做不到,他如何铁石心肠,也万万做不到的。   可他心存侥幸,父亲唐峘知晓他与祁霄之间的事情,为防止他感情用事,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唐绫在战场上直面祁霄的。   祁霄忽然笑了,托着唐绫的手轻轻吻了又吻:“唐绫你怎么舍得我?你若当真一心一意为了大周,在离开霸山时就该顺手杀了白溪桥,也该将我的去处卖给佔事处,齐国要灭,我带来的人、陈恒的定远军也都得战死在这里,如此一来,大陈损失一个皇子、两员大将、二十余万雄兵,至少十年内都不可能轻易与周国动兵,不是吗?”   “……”   “唐绫你舍不得我。”   祁霄伸手揽着唐绫的后脖颈,把人压向自己,吻在他的唇上,一点一点地温柔都含在唇舌间。   是,他舍不得,可舍不得又能如何?他无力改变。   唐绫抵着祁霄的肩头,慢慢将人推开,只是那么几寸余地,他却好像已经用尽了一身的力气。   “祁霄,我不能留下,也不能带你走……”   祁霄却好似没听见一般,拽着唐绫的手腕,只问:“从八国之乱到如今,战火绵延、硝烟埋骨,你一个人能扛起来多少?唐绫,你那么聪明,就没有办法吗?”   “三国相互制约百年,天下都难有平安无战的日子,齐灭之后……陈、周之间断不可能两立。”   祁霄冷笑一声:“是不能两立,还是陛下天下归一的野心太甚?”   唐绫垂眼,答案不言而喻。   大陈有玄铁矿、有英勇的战将、有天时地利,正是大盛之势,荡平齐国之后,再攻大周不过是顺势而为,陛下怎样放弃这样好的机会。   但周国朝内也并不是意见一致的。   他父亲荀安侯唐峘虽是主战派,却只主张当战时决不畏缩退避,并不主张肆意攻伐。   主和派好似唯唯诺诺,小动作却又从未停过,他们不只是贪安罢了,而是忌惮唐家的滔天权势,任何时候都不放过借机打压。   唐绫久久的沉默,让祁霄的心都像要被拖垮了一般,他慢慢松开唐绫的手:“你休息一会儿吧,我去准备晚膳。”   唐绫望着祁霄离去的身影,颓自垂泪。   ***   祁霄他们又多留了两日,池越终于带来了玄机营的消息,陈恒带领定远军已与白溪桥、陆秀林汇合,并夺回了霸山,许证大军溃败,退至正野关。   而另一面,肴山军将硕粱围了,三日前已开始攻城,不过硕粱有禁军和慕家厢军死守,肴山军没能讨到什么好。   “……不过星罗卫和青岚一时半会儿还没能联系上。”   祁霄点了点头:“没关系。   沿途留下记号,星罗卫早晚会找上我们的。”   池越听出了祁霄话里藏着的意思,急忙问道:“殿下我们要去哪里?”   祁霄看向池越:“你紧张什么?”   池越扬起笑来:“殿下要回硕粱了吗?我这不是高兴嘛。”   祁霄不拆穿池越拙劣地遮掩,摇了摇头,说:“我什么时候说要回硕粱了?准备一下,明日启程,我们去季汌。”   “季汌?!”付守光不就驻军在季汌?他们去季汌干嘛?该不会祁霄要亲手把唐绫送给付守光吧?!   祁霄没理会池越的震惊,吩咐完就走了。   池越伸手拉住宗盛,恨恨说道:“我就知道殿下又要闹幺蛾子!”   “爷有分寸。”   “他有个狗屁分寸!”池越忍不住骂了一句,祁霄若有分寸就不会喜欢上唐绫,现在更不可能非跟唐绫纠缠不清!他们才三个人,祁霄居然说要去季汌!   “池越!慎言!”   池越翻了个白眼没再说什么。   宗盛看着他,忽然说:“你这样子倒与白溪桥有几分像。”   池越愣了愣,白溪桥刚开始竭力反对祁霄和唐绫在一起,整日骂骂咧咧,可祁霄却一句都听不进去。   “……哎……我只是担心……”祁霄如此一意孤行,实在太危险了。   “我知道。”   池越瞪了宗盛一眼,哼了一声,狠狠掐了一把他的手臂:“明日启程,你去给我买点东西回来。”   池越给宗盛写了长长一张单子,上面的东西他见过,是池越用来易容的东西。   他们三个人带着唐绫前往季汌,还是多加小心为妙,易容是最保险的方法。   而唐绫得知祁霄决定去季汌的时候,立刻明白了祁霄的用意,他真的是要去找付守光。   作者有话说:   原谅我今日短小,明天继续 第162章   夜很长,被祁霄拉得尤其长,让唐绫陷在里面,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   祁霄不再野蛮对待唐绫,取而代之的是异常的温柔,温柔得让唐绫感觉可怕,可怕到瑟瑟发抖。   祁霄的动作太慢了,他的吻、他的抚摸都是细致至极,耐着性子一点一点磨着他,像一场漫长的拷问,便是铜墙铁壁都要被凿碎了。   “祁霄……”   “嗯?”   “祁霄,别弄了……”唐绫颤颤地揪着祁霄的头发,那人埋首在他颈间,紧紧抱着他,像没听见他说话一样,毫不介意唐绫想推开他的企图。   唐绫浑身都在不住得哆嗦,连心尖都在颤。   可唐绫越是经受不住,祁霄就越发得寸进尺、环抱着他的手臂勒得越来越紧,就像是要逼着唐绫开口求饶才行。   “怎么了?不许推开我”祁霄环着唐绫的腰,不想真的弄疼他,于是松开了点,灼热的目光盯着唐绫,手指不由自主地用力掐他,掌中触到细滑的皮肤实实在在地让祁霄生出一种另类的掌控感,令他满足了。   “停停!”唐绫得了片刻消停,想挣脱祁霄双手的桎梏,反而像是刺激到了他,祁霄又掐在他腰上。   唐绫一惊,奋力挣扎了一下,却被祁霄被猛得一下被擒住,又被搂了回来紧紧锁在身前。   祁霄又低下头去,湿热的吐息喷在唐绫皮肤上,又惹得他颤起来。   祁霄轻轻笑了一声,在他颈侧落下一个吻,吻着吻着一点一点、一寸一寸都不愿放过。   祁霄不会轻易放开唐绫了,他心里那道贪婪的深渊已经无法填满,严丝合缝的亲密无间完全不足够,他想要朝朝暮暮、想要一生一世、想要把自己刻进唐绫的身体里、记忆里、心里,与他同生、与他共死。   唐绫眼中溢出泪来,他像是被架在了篝火上,浑身烫得可怕,粘腻的汗都是他慢慢被祁霄烧融化的证据。   “祁霄……”   唐绫的声音很轻很细微,让祁霄以为他在做梦,一切都是幻觉,但梦里的美好轻而易举地拉扯住了祁霄的心。   祁霄抬手抚着唐绫的脸庞,他便轻轻侧过来,不由自主地贴着他的掌心,悄悄蹭了蹭,喘息又沉又软的。   “唐绫。”   祁霄轻轻捏住唐绫的脸,看着他连眼角耳根都透出胭脂色。   “……祁霄……”   “求我。   唐绫,求我。”   唐绫咬着唇,眉头紧紧皱着,那么焦灼又迫切地望着祁霄。   他突然撑起来,搂住祁霄的脖子,学着祁霄方才的样子,抵在他颈侧,低声呢喃:“……祁霄。”   祁霄噗嗤一声笑出来,一手钳住唐绫的下巴,磨着牙问他:“你这样子还想着离开我?!离开以后呢?以后还要去抱其他人吗?”   唐绫感受到祁霄另一只手掐在他腰间,浑身一激灵,声音发抖:“……我没……唔!”   祁霄听不了唐绫的搪塞,直接死死把人吻住,他也忍不了自己的无端猜测。   唐绫好像生病发烧了一样,他的身体都成了那团篝火,从丹田里烧出来,火星子噼里啪啦地胡乱蹦跳,整个人晕乎乎的,理智断了线,想不了事情。   “疼?”   唐绫吐出一口气,他有些喘不上气来,更回答不了祁霄。   祁霄掐他的时候是留了分寸的,但还是疼,他就是故意的。   “不会让你疼了……我舍不得啊。”   祁霄说着,轻轻揉着唐绫腰间,动作又缓又慢,他不再像上次那样发狠,却更像是对唐绫的折磨,就好像给一个数日滴水未进的人送上花叶上的两滴朝露,分明是要逼死人。   “祁霄!”   “嗯?”祁霄咬牙,唐绫唤着他的声音简直能要了他的命!   唐绫深深蹙眉,把祁霄望着,眼里噙着泪,可祁霄脸上却是冷冷的,看得他不禁又咬住了唇,似是委屈似是愁绪,忽而低头抵在祁霄的颈窝。   他心里又涩又苦,让他想哭,可他不想让祁霄看见他哭了。   两人紧紧相贴,心跳体温和粘腻的汗水都糅杂在一起,他们像两个泥人,恨不得把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霄儿……”唐绫带着哭音在祁霄耳边低语,像是在求。   祁霄无声地沉叹,他不知何时也已皱进了眉头,如此互相折磨,他眼里有浓重的恨,还有更多更多痴缠的爱意,再也绷不住一张冷脸。   他看着唐绫,也让唐绫看着他。   唐绫望进祁霄的眼眸里,看见自己溺死在他的深情里。   “不要哭,我不想你哭。   我不会再弄疼你了,”   唐绫像是被裹进了惊涛骇浪里,不由得紧紧环住祁霄的脖子,将他当成救命的浮木,但祁霄并非救命的浮木,而是要命的惊涛骇浪。   夜有多长,两个人之间的梦仿佛就有多长。   唐绫好像一直在哭,将所有不舍、愧疚和心疼都哭出来,一次次翻腾汹涌的愉悦之后是恍若濒死的晕眩,可就算是唐绫觉得自己要死了的时候,他都隐隐不想结束,还想夜更长一些、更长一些。   祁霄好像听见了,于是让这一夜又更长了一些。   ***   唐绫醒来的时候是在摇晃的马车里,祁霄就在他身边,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   “醒了?”   唐绫动了动,想伸个懒腰,却一下抽痛起来,立刻绷住了。   “慢点动。   疼吗?我给你揉揉。”   祁霄的手掌贴在唐绫的腰间,慢慢替他揉了揉,没敢多用力。   唐绫羞红了脸,低头想把自己埋起来。   到底是多放纵,他才能这么毫无知觉地被带上马车?!   “再睡一会儿,我们大概还有一个时辰才能到下个村镇。”   “我们要去哪里?季汌吗?”   “嗯。”   唐绫一下坐起来,浑身又是一阵疼,可他顾不得了。   “别去!你身边只带了池越和宗盛,你去做什么?!太危险了!”   “不还有你吗?”   “没我反而少个累赘!”   唐绫有些急了,他是从来不急不躁的人啊。   “担心我?”   “……”唐绫撇开眼,咬了咬牙。   祁霄捧起唐绫的脸,笑着说:“等星罗卫找过来,不就行了?”   佔事处绑了唐绫就是为了送给付守光,用来与荀安侯唐峘谈判,逼唐峘退兵。   星罗卫第一个要找的就是付守光,一定会来季汌。   他们找到星罗卫一定不会太困难。   唐绫皱眉,慢慢坐直了身体,问祁霄:“你肯放我回去了?”   祁霄既然要找星罗卫,想用他们,就必然会让他父亲知道他的下落。   一旦知道了他的下落,父亲一定会接他回去的。   除非祁霄要杀光星罗卫,强行将他带走。   以祁霄、池越和宗盛三人之力,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   但唐绫不愿这样揣测他。   “……”祁霄看着唐绫,许久没说话,他淡淡的目光却让唐绫感觉凄楚悲哀,又像是充满了苦求不得的怨恨,然后祁霄苦笑了一声,“我留得住你吗?”   马车内一片静默,连唐绫缓慢的呼吸都仿佛不应该存在。   “唐绫,这些天我想了很久,日日夜夜都在想,可我想不到留住你的方法。”   祁霄轻轻叹着,“你执意要走,我留不住。   既然留不住,那至少让我送你回去。”   祁霄想留下唐绫,无论用什么方法,想用尘缘把他锁起来,想把他关起来、藏起来……可他爱着的、想要的唐绫,不可能甘愿受此屈辱、做谁的禁脔,他想要的并不是他那副漂亮的躯壳。   祁霄抚着唐绫的脸庞,仔仔细细地看着,他想要那颗多谋善断的七巧玲珑心,他想要那藏在沉静冷傲里只为他展现的温柔和爱恋,想要荀安侯世子唐绫。   唐绫的眼泪又忍不住掉落,他的心痛竟比他决定离开时更甚,他以为疼痛都会麻木,却不知原来还可以更深更沉更痛。   “唐绫,你要走我留不住,但是,你也拦不住我去找你。”   “!!”   “给我点时间吧。”   祁霄慢慢说,“答应我,等着我,无论如何都要等着我。   不许答应任何婚事,也不许跟旁人纠缠不清,男的女的都不可以。”   唐绫像是没听明白,一直愣愣地盯着祁霄,半晌才着急说道:“你别做蠢事!”   祁霄笑了一下:“你只需答应我,等着我。   不要再食言了。”   “祁霄……”   “答应我!”祁霄突然掐住了唐绫的脖子,可他狠不起来,他的眼里也都是泪,“答应我吧。   唐绫,算我求你了。”   “……我答应。”   我答应。   唐绫的这一句我答应到底能让祁霄信几分,他自己又能信几分?   他会等的。   这一次他会等的。   他是祁霄的,其他人都不可以。   祁霄吻了唐绫,像从前的许多个吻一样深情,又比以前所有的吻都痛苦。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要回归剧情了! 第163章   祁霄一行四人由池越易容改装,四日后到了季汌。   付守光的大军就驻扎在季汌城外,城内表面尚算平静,但街巷萧条、行人匆忙,背着包袱离城的人远远要多于入城的,无处不流露出来一种隐秘的肃杀。   柳江的江面不宽、江水也不急,周国的军队随时都能渡江而来,战火随时都会烧到季汌城,谁人不忧心?   祁霄的马车入城被仔细盘查了一番,好在池越准备万全,并没有露出什么马脚,一路都很顺利,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找到星罗卫。   宗盛租了个小院子落脚,池越则在城中查探消息。   祁霄和唐绫两个“富贵闲人”找了家小面馆坐下吃了碗面。   清汤寡油的面并没有多好吃,唐绫却一直嘴角带着笑意。   祁霄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唐绫有过这样轻松的微笑了。   祁霄知道他想起了老刘家的面馆,他也是,想起第一次和唐绫面对面坐在一起,两碗菜汤面配一叠卤肉,想起中秋节,比起宫宴更美味的鸡汤面。   中秋那日,祁霄与唐绫说,以后要跟他回去韶阳,看一看韶阳城里的热闹,那时候唐绫心里裹满了矛盾的情绪,一边深深沉溺在祁霄的温柔里,一边滋生无边无际地不安和焦虑,明知他们不可能……   明知,分离的这一天会来。   唐绫轻轻抬眼看向祁霄,那日祁霄对他说,“我许了你一生,还记得吗?要为你栽满园昙花,年年等花开的,记得吗?你只要应我一句,愿意。   我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但我绝对不会放开你的手,无论发生什么。”   那一幕幕、一句句,唐绫都记的清清楚楚,祁霄没有食言,而他也不曾后悔,他仍然愿意,可他守不住自己的诺言,守不住许下的一生。   池越为祁霄和唐绫改了面容,都是十分寻常的模样,三十多岁中年人,十分不合适露出情谊痴缠的眼神,唐绫迅速垂下头,默默吃面,将心头的苦涩都独自咽了下去。   祁霄一直也没说话,也没抬眼看一看唐绫,他只是一口一口地吃得很慢。   小小面馆里有市井的喧闹,几乎所有人都在小声嘀咕着战况,各自诉说着各自的困顿和无奈。   有些人想躲,却不知能躲到哪里去,齐国现在两线交战,肴山军都打到国都硕粱了,哪儿还有太平?有些人更愁眼前的苦难,朝廷征粮又加税,铺子里根本没生意,眼看只能闭店卖铺。   街边路过的贫苦百姓连一碗清汤面都吃不起,就祁霄和唐绫坐着吃面的功夫已有数人进门乞讨,一碗面汤也好。   有哭诉自家儿子被征了兵恐怕有去无回的,有带着孩子说实在养不活了,想求有钱人买了去的,可这战火纷飞的日子里,人牙子都不做生意了。   形形色色,各有各的苦。   一碗面祁霄吃得没滋没味的,无法比较是那些生离死别苦,还是他求而不得更苦,谁不是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谁又能救谁脱离苦海?   祁霄和唐绫相对无言,比起店里其他客人都要安静的多,不过也没人理会他们,匆匆吃完了匆匆就走。   两人走出面馆没几步,迎面就遇上了差役征兵,祁霄想拉着唐绫躲一躲,却已经是晚了。   差役上下打量了他们二人,三十多岁、好手好脚,二话不说:“带走!”   祁霄和唐绫遇上这样的变故实在始料未及,他们二人都还来不及辩解几句,便见另外几个差役从面馆里抓出来另外两人,他们正向差役们解释说自己家中已有兄弟按律入营服役,请差役们放过,一边说还不忘一边塞银子。   可那些差役可不管,银子照样收,人也照样抓,两厢不耽误。   祁霄和唐绫对了一眼,索性放弃抵抗,被差役推搡着一起带走了。   这么几个府衙差役祁霄并不放在眼里,只是他带着唐绫入季汌本来就是冒险,一旦动起手来免不了被满城缉捕,他们身边没有玄机营也没有星罗卫,仅凭池越和宗盛,府衙差役不怕,佔事处和付守光的大军却不能不顾忌,身在虎穴,祁霄不敢用唐绫的性命冒险。   二人被直接带出了城,到了付守光的新兵营,入营前有兵卒登记了他们的名字,不过仅仅是登记罢了,什么都没查,甚至什么都没多问。   待他们被分配入营后,看见一营帐老幼,最小的恐怕也就十一二岁的模样,年纪最长的头发都已灰白,他们就明白了过来,付守光已经穷途末路,但凡是个四肢健全的男人他都必须征召入伍。   新兵营中不仅有季汌城里的人,还有许多来自周围城镇的。   一营帐的人都沉默不语,各自愁苦,年纪小的几个都缩在角落里轻声抽泣。   “现在怎么办?宗盛和池越肯定着急疯了。”   唐绫细声问了祁霄一句。   祁霄轻轻摇头:“等他们来找吧。   城中征兵征这样他们肯定会知道的,说不定过不多久他们也会被带进来。”   唐绫看着祁霄,这个他想的到,但他们是来找星罗卫汇合的,他们都被抓进了付守光的新兵营了,还怎么跟星罗卫联系?如此自投罗网,简直蠢透了。   祁霄轻轻一笑,悄默默地握了握唐绫的手:“若真要冲锋陷阵,我会保护你的。”   “……”唐绫微微轻叹,“我不担心这个。   不到最后一刻,付守光不会派新兵去跟我爹对阵的,那与送死无异。”   唐绫推断付守光此番大肆征兵并不是要与他父亲荀安侯硬碰硬,而是要调兵回援硕粱,但又不能直接将大军撤出季汌,否则没了威慑的大周军队一定会渡江而来。   所以付守光只能用新兵充数,造成大军镇守季汌的假象,一边暗中调精兵回硕粱。   唐绫心中已有决断,肴山军攻打硕粱十分艰难,决不能让付守光回去。   “既来之则安之。”   “我们的易容最多撑个三五日。   就算池越能及时找到我们,怎么出去也是个问题。”   以祁霄的身手自己逃跑肯定没问题,但是带着唐绫就会困难许多。   “原本难在要怎么进来,现在不必犯愁了,只需安排好接应我们撤离即可,子绎不必忧虑。”   祁霄泰然自若地笑着,仿佛成竹在胸,唐绫几乎都要相信他了。   祁霄告诉唐绫他决定来季汌的时候,唐绫就猜到了,祁霄是想要偷袭付守光大营,烧齐军的辎重粮草,给付守光一记重拳,就算要不了他的命,也得叫他重伤。   眼下齐国乱做一锅粥,补给本就稀缺,一旦付守光的辎重和粮草出了问题,他的十万大军就算是被打折了双腿,无论是对阵周国大军,还是撤回硕粱,都是两难。   而没有了付守光的援军,硕粱城破只是时间问题。   “付守光就算再蠢也不可能将辎重粮草放在新兵营里,这里离付守光的大营虽近,要过去查探却不容易。   你千万不可妄动。”   “知道。”   祁霄看着唐绫不由地轻声叹息,他仗着自己一身武功并不把付守光的军营和重重守卫放在眼里。   而唐绫的处变不惊却是因为什么?信任他?相信池越宗盛会带着星罗卫来救他?还是无惧生死的孤勇?就像祁霄第一次见到唐绫时一样,冷静沉稳又坚韧无畏。   唐绫好像只有因为他才会失控、才会恐惧和不安。   祁霄忍不住抬手轻轻抚过唐绫的额角,惊了唐绫一下,瞪了他一眼。   当日夜里,祁霄本想着趁夜探一探军营,岂料帐中有个孩子哭了一整夜,搞得一多半的人都没睡着,他根本没法离开。   第二日,他们就被直接拉去操练,那么些人老的老、小的小、体弱的体弱、多病的多病,不足半日就累到了小半,一整日下来几乎都熬不住,一躺倒便再也起不来了。   都不用到半夜,祁霄已趁着领饭的时候将新兵营溜了一圈,撞见了人被问到只说新来的不认得路就能蒙混过去。   月上枝头的时候,池越便悄悄摸进了新兵营,很快找到了祁霄留下的记号,长长地松了口气。   这两天一夜可是急死人了!幸好是找到了! 第164章   深更半夜、月黑风高。   新兵营的守卫并不严密,池越进出没什么难度。   池越见到了祁霄和唐绫,旁的还来不及说什么,祁霄便让池越顶替唐绫,将唐绫偷换出去。   宗盛在新兵营外接应,等了一个时辰才见人来,一颗悬着的心才算稳住了。   宗盛没多问,接上唐绫就迅速离开了。   季汌城里四处征兵,青年男子全被带入了新兵营,现在城内只剩老弱妇孺,他们若再回去季汌实在太过显眼,免不了又要被征一次兵。   宗盛将唐绫带去了山中一间茅草屋,离付守光的军营并不算太远,原该是猎户的房子,不过早已人去楼空,正好被他们鸠占鹊巢。   “此处简陋,公子暂且将就一下吧。”   “我没关系。”   “我去给公子打水梳洗。”   唐绫一边用药水洗去脸上的易容,一边向宗盛说道:“这两日辛苦你和池越了。”   宗盛素来不多话,只简单应了一句:“不辛苦。”   “这两日你们可有星罗卫的线索?”如果已经找到星罗卫,宗盛肯定会告诉他的。   “我们确实在城中找到星罗卫的暗号,只是寻到他们落脚之处早已没了人影。”   “恐怕也是因为城中大肆征兵,他们藏不住才要挪地方。”   唐绫蹙眉,又说,“或者是出了其他什么事情?”   唐绫擦干净脸,浑浊的水里隐约倒映出他自己的脸,好像格外陌生。   唐绫叹了一声,祁霄和池越不知能混多久,一定要尽快找到星罗卫,否则就算他们能烧了付守光的粮草和辎重,也无法全身而退。   “……不该让池越换我出来的。”   池越的易容术绝世无双,装作女子应该难不倒他,无论是在季汌城中还是城外行动起来都会方便许多,而他恰是相反,毫无用处。   “我们在季汌城外和付守光的军营外都留了印记,星罗卫若还在附近,定会寻来的。”   “但愿如此。”   “简单的乔装改扮我也可以,公子不必担心。”   唐绫看了看宗盛,忽而一笑:“宗盛,我好像从未听你一次说过这么多话。”   宗盛微微一怔,低了低头。   宗盛跟叶淮有些像,主子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从不问缘由,更不会违逆。   但他心里真的不会怨怪吗?叶淮偶尔会露出纠结与不认同的神色,可唐绫却从未在宗盛脸上见过,他似乎一贯安静,似乎有一种令人心安的温柔。   宗盛沉默了一会儿,说:“公子饿了吧,我去弄点吃的。”   唐绫微微一笑,只问:“干粮还有多少?”   “足够十日。”   “十日……玄机营呢?硕粱和霸山的战事如何?”   “在黄亭镇的时候,确实跟玄机营联系上了,陈恒率领定远军与白溪桥、陆秀林汇合,夺下了霸山,将许证逼退死守正野关,肴山军围了硕粱,却是僵持不下。   不过爷不愿想玄机营透露行踪,离开黄亭镇之后便将他们甩开了。”   唐绫轻叹一声,他甚至不觉得惊讶,祁霄就是那样的性子,玄机营敢跟佔事处暗通款曲,莫说信任,在祁霄眼里他们都是该死的。   “想办法联系玄机营吧。   至少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保护祁霄的。”   宗盛看着唐绫,只犹豫了片刻,说道:“公子,恕我不能从命。   爷吩咐不可透露行踪。”   “他此刻身在付守光的新兵营里,你可知道万一被人察觉他和池越易了容混在营中,他们必死无疑。   如此境况,你就不担心?他要做什么我拦不住,但至少该尽力护他周全,不是吗?”   “……爷和池越不会有事的。”   宗盛当然担心,但他相信祁霄也信任池越。   何况祁霄的交代他不可能违逆,连想一想都不可能。   唐绫轻声一叹,他说服不了宗盛。   现在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   这一等就等了三日,期间宗盛扮作个跛脚的老汉日日都会去通往季汌城的官道旁查看是否有新的联络暗号,或者季汌城有没有什么动静,可惜并没有收获。   唐绫躲在山间小屋内,仿佛回到了凤林山里,也是那么一间简陋的屋子,祁霄遇到大风雪的那几天,他也是那么一直等着,眼前风雪遮天蔽日,却不知祁霄是否平安无恙,也是那么担惊受怕着。   “咚咚……”敲门声让唐绫立刻警惕起来,他没有应声,而是躺倒了床上,屏息听着外头的动静。   “有人吗?”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咿——呀。”   小屋的门被推开,有人缓慢地走进来。   “有人吗?”   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走了进来,环视了一下屋内,立刻将目光投向了躺在床上的唐绫。   宗盛出门之前在唐绫的脸上、脖子上、手上都抹了药粉,虽不能改变他的样貌,却能令他戴上一副病容。   若有人来,他只管躺着,装作病入膏肓即可。   付守光再怎么急于征兵也还不至于拉一个“将死之人”去充数。   “喂……你,还活着吗?”女子凑近了,仔细打量了一番唐绫。   唐绫近日里瘦得厉害,再配上这副蜡黄的脸,怎么看都是救不活的样子。   唐绫慢慢睁开了眼,好像好些吃力地看向床前的女子,微微启唇,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女子看着他这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眉头皱了皱,说:“我……饿了许多天了,就想讨口吃的。”   唐绫看着她,女子年纪不大,容貌十分普通,身上破衣烂衫,身形有些佝偻,脚上一双草鞋破烂不堪、满是泥污,整个人都乌糟糟的。   女子被唐绫这么打量了一阵,便见唐绫轻轻合上了眼。   “喂?喂!”   唐绫不应,女子便也不理会他了,在屋子里看了一圈,最后走了。   唐绫躺在床上没立刻起来,他想等一等。   那女子有些古怪,一个女子,往山林里找吃食?她若真是饿了多日,怎么不在屋里翻一翻,抢了干粮再走?莫不是良心太好了,想可怜可怜他这个行将就木的人?   反正唐绫左右都是等,坐着等和躺着等并没有什么区别。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唐绫小屋外又传来了些动静。   “……就是这里了。”   门口传来那个女子的声音,非常轻。   唐绫没有武功,耳力并不算好,他听不出来外面到底有多少人。   若是来抢粮的,唐绫打也打不过,只能由着他抢,想来他们不至于费力杀一个病秧子。   “咿——呀。”   豆腐干大的小屋一眼就望尽了。   唐绫正侧着头看着门口,来人身形高大,头戴斗笠,看不清楚样貌。   门口的人也瞧见了他。   “……公子?!”   那人一出声,唐绫就惊坐了起来:“沈律?!”   沈律摘了斗笠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子就到了唐绫床前,单膝跪在唐绫面前:“公子,你没事吗?”   唐绫大笑起来:“没事。”   “你的脸?”   “药粉罢了。”   唐绫下床,将沈律拉起来,“你是我爹副将,不在两军阵前,怎么跑来这里了?”   “侯爷担心公子,我便来了。”   “星罗卫来就好了。   辛苦沈将军了。”   “公子快随我回去吧。”   沈律拉着唐绫的手就要将人往外带。   “等等,我还不能走。”   “公子何意?”   “你带了多少人?”   “算上星罗卫,五十。”   “应该够了。”   “公子,此地离付守光的大营极近,无论公子要做什么,都请先随我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做谋划。”   唐绫站定,将沈律按住:“我还不能走。   这里还算安全。”   “公子,我能找到这里,佔事处的人也可以。”   “跟你走也行,但我还得等一个人回来。”   “……”沈律皱起了眉头,冷声问,“陈国的那位杀神?”   作者有话说:   又卡文了……码的潦草,明天可能会稍微修一下,明天会再更一章的 第165章   “陈国的那位杀神?”   唐绫一下皱起眉:“你说什么?”他和祁霄的关系父亲是不可能告诉其他人的,沈律知道什么?   沈律看着唐绫露出忧虑的神色,半晌才说:“青岚说他在黄亭镇遇到了楚王,说……他去救你。”   唐绫叹了口气,青岚肯定什么都不会告诉沈律,但他心里藏不住事,什么都写在脸上,沈律肯定是猜到了什么。   “救我的人去找吃的了,等他回来一起走。”   沈律追问:“不是楚王?”   “是楚王的人,不过楚王不在这里。”   唐绫要用沈律带来的人,瞒着没什么意思,不过他暂时不想解释的太清楚,怕沈律会强行将他带走。   沈律的父亲是荀安侯唐峘的亲随,为了救他死在了战场上。   所以沈律是唐峘从小养大的,与唐绫这个亲儿子无异。   若论忠诚,唐绫甚至都比不上沈律。   叶淮和青岚,甚至星罗卫,唐绫都能做主,可他却做不了沈律的主。   父亲将沈律派来,恐怕就是为了将他捉回去的。   “既然要等,那公子不若与我说说,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吧。”   沈律说着话,突然伸手在唐绫脸上蹭了一把,唐绫一惊却闪避不及。   沈律看着唐绫,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指上蹭下来的些许药粉,这才算是相信了唐绫无恙的话。   唐绫摸了摸自己的脸,扭头躲开了沈律的目光,拖了把椅子出来坐下,说道:“让你的人都回去吧。   他们守在外面,宗盛是不会出现的。”   沈律犹豫了一下,往外间传话:“留下两人,其他人都撤回去。”   “是。”   沈律回来,坐到唐绫对面,等着唐绫开口。   “佔事处的人抓我只是为了要挟我爹退兵,并没有拿我怎么样。   楚王来得及时,我很快就脱险了,不过为了避开佔事处的人,费了些时日才到季汌。”   “你说楚王不在,那他在哪里?又为何将你带来季汌?”   唐绫不答反问:“青岚呢?”   “跟着另一队人往黄亭镇方向去寻你了。”   “叶淮的伤势如何?”   “伤虽重,但命是保住了。   安心养半年,应当不至落下什么病。”   唐绫松了口气:“那就好。”   “现在可以说说楚王了吗?”   “楚王已经回硕粱了。   来季汌是我要求的。”   沈律皱眉,楚王已经回硕粱了吗?据他所知硕粱战情焦灼,确实是需要主帅回去坐镇。   但青岚那时候信誓旦旦地说楚王一定会救唐绫回来、保护他周全,如果真的这样在意他,又怎会同意将他送来季汌涉险?   沈律今天找到这间茅草屋,最令他惊讶的是,只有唐绫一个人在,脸上抹了药粉装病,虽然是不错的伪装,可是怎么能留唐绫一个人呢?他不懂武功,万一找来的是佔事处该怎么办?   这个楚王究竟在想什么?唐绫又在搞什么?   “公子想做什么?”   “佔事处两次三番跟我过不去,当初在虎口峡安排刺杀,今次又想用我威胁父亲,是可忍孰不可忍,得好好教训教训,不是吗?”   “就我们这些人?”沈律想了想,“烧了付守光的辎重?”   唐绫点头:“对。”   沈律思虑片刻,微微摇头说:“付守光十万大军,新又征兵三万,就凭我们这些人,太过冒险了。   就算能烧得成付守光的辎重粮草,我们恐怕也跑不远。   侯爷让我来是将公子接回,一切要以你的安危为最优先。”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留你的人接应即可,以策万全而已。”   沈律深深看着唐绫,目光中透露着不信任,半晌才道:“公子既然一定要出这口气,那我等听命便是。   不过事有轻重缓急,将公子送回大周才是最要紧。   我今夜就安排人手,火烧付守光大营的事情,请公子放心交给我来办吧。”   唐绫不避沈律的目光与他对视。   他知道沈律一定会想方设法先将他护送回去,这是他父亲荀安侯的军令。   就像宗盛只听命于祁霄一样,沈律只听唐峘的。   可唐绫还不能走。   祁霄还在新军营里,他不能现在离开。   想来可笑,他从霸山逃出来,处心积虑地瞒着祁霄,现在沈律来接他,正是离开最好的机会,而他却又舍不得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唐绫微微垂眼,一手摸上了自己的手腕,上面有祁霄留下的牙印,他咬得那么狠、那么深,几乎是要露了骨才松开牙关,疼了他好几日,现在连血痂都还没掉,必然是留疤的。   可即便没有这个牙印,祁霄在他心里刻下的烙印也不可能消失的。   当初与祁霄分离四月之久,唐绫离开霸山时觉得伤心难过,却远远不及再见到祁霄是的痛苦难当,因为祁霄并不在那里。   而现在不同,祁霄就在季汌,甚至三日前还在他身边,他怎么可能丢下身处敌营的祁霄不管,自己回大周?!他做不到!他再也狠不下心了。   “若我不在,楚王的人不会信你。”   “那也无妨。   付守光现在到处征兵,要混入新兵营不难,之后再想法子混进付守光的大营便是了。   公子请放心。”   唐绫抬眼盯住沈律,两人眼神相接,仿佛一瞬闪出刀光剑影,两不相让。   “沈律,你是我爹的副将,我使唤不动你。   但我若不想走,你也逼不了我。”   沈律抬手捏了捏眉心,沉声叹息:“子绎,你素来不会感情用事的。”   沈律不再称呼唐绫为公子,而是改唤他的表字子绎,那是兄长对弟弟的称呼。   直到唐绫方才说出谁也无法逼他离开季汌的话,沈律才恍然明白过来,为何荀安侯要命他亲自来带唐绫回去,是早料到了唐绫会如此,若是星罗卫只怕没人敢违逆他。   但沈律不希望用强硬手段将唐绫绑回去。   他与唐绫情同手足,最清楚他的性子,谁都逼他不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唐绫张了张口,却是语塞,他是感情用事了,从前的唐绫是不会做如此不智的决定。   “子绎,回家吧。”   “你说感情用事……如果我真的被囚,付守光用我来要挟我爹退兵,那我爹会感情用事吗?在失去我娘之后,在悔恨痛苦了二十年之后,他还能再做一次明智的决定吗?”   沈律一下子怔住了,当年的事情他多多少少知道一点,又自己猜了一点,但他从不敢提,唐绫也从未说起。   沈律怎么都想不到,唐绫会在这个时候,问他这样的问题。   “……你非要留下……是因为楚王?他没有回硕粱,而是已经混进了付守光的大营,对不对?”   那个楚王是疯了吗?!为什么一个皇子要以身犯险?!不应该啊!但若非如此,唐绫还有什么理由坚持留在季汌不走?   唐绫抿着唇没回答。   “你对他……你竟要拿侯爷与你的父子亲情来相提并论吗?”说到这里沈律的声音已经有些发抖,他是强压着怒气才不至于愤然起身直接将唐绫绑起来。   “我会回去的。   倘若我真是任性胡为,就根本不会离开霸山。   我爹命你护我周全、带我回去,我不会让你难做,只是多等几日罢了。   如果一切顺利,两三日,我们便能启程回去。”   沈律气闷不已,瞪着唐绫久不言语,可唐绫也不退让,就让他瞪着,沈律实在忍不下去,摔门出去了。   茅草屋又破又旧,那扇门被沈律猛力一甩就掉下了一半来,整个小屋子都跟着晃了晃,唐绫差点以为房子要塌了。   “……”唐绫无声地长长一叹。   祁霄让唐绫先离开新兵营,自己混在其中,有没有想过当星罗卫找来,唐绫很可能就此离去,没有星罗卫的帮忙,他还不许宗盛去联络玄机营,就不怕自己孤立无援,反而枉送性命?   如果那夜是宗盛和池越同时顶替了他和祁霄两个人。   现在唐绫就该与他道别,然后跟着沈律离开了。   祁霄并不是莽撞的人。   或许他没有离开新兵营就是为了留住唐绫呢?若不是他以身犯险,唐绫怎会如此牵肠挂肚、惴惴不安?若唐绫再次不告而别、弃他于不顾……   祁霄,又在试探他……   唐绫连日忧心忡忡,竟一点都没曾细想啊。 第166章 (补)   黄昏时分,金灿灿的阳光铺洒在山林间,仿佛烘托出一派山河清平、岁月静好。   宗盛回来了,茅草屋外一人,近处林子里还有两人藏得很好,如果不是屋外有人,他或许不会仔细搜寻林中。   屋内却不知还有没有其他人。   如果是佔事处或者付守光的人应该会将唐绫直接带走,那么极有可能是星罗卫。   如果是已经将唐绫带走了,留人在这里守株待兔等着捉他,那应该藏得更好一些才是。   宗盛没犹豫,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向了茅草屋。   走到茅草屋门口,沈律跟宗盛打了个照面,他上下打量了宗盛,一个老瘸子,应该也是装的了。   宗盛盯着沈律不说话,沈律索性也不说话,两个人就面对面的僵持着,直到唐绫拆了掉了一半的门出来。   “宗盛,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沈律,我爹的副将。”   宗盛冲着沈律点了点头,径直越过了他向唐绫走了过去:“公子,我打了只野兔。”   唐绫笑起来:“多谢。   我帮你弄。”   沈律扭头看着两个人,眉头又皱起来,楚王手下果真是目中无人,他走过去说:“公子,人已经等到了,我们该走了。”   唐绫瞥了沈律一眼:“天都要黑了,要走你自己走。”   “子绎!”   唐绫淡淡说:“我说过了,我不走。”   宗盛从这三言两语之间已经明白过来,忍不住蹙眉瞪向沈律。   祁霄得知唐绫不辞而别时简直跟疯了一样,好不容易把人找回来,却更疯了,如果现在唐绫就这么走了,他真的不知道祁霄会作何反应!   唐绫从宗盛手里接过兔子,说:“趁着天还亮,赶紧烤兔子吧。   我都饿了。”   又转头对沈律说,“你如果留下,可以分你一点干粮。”   沈律无可奈何,只能继续杵在门口当门神。   宗盛和唐绫在屋后处理兔子的时候说:“公子,我今日悄悄探过付守光的军营,他们在整兵,似乎是要拔营了。”   “回援硕粱?”   “应该是。”   唐绫想了想:“今夜能不能见一见祁霄?”   “公子有什么话我会转达。”   宗盛刚探得付守光军营的情况就想着夜里必须见到祁霄,告知情况,如果付守光准备拔营,那么他们的机会就在这一两日之间,稍纵即逝。   ……   深夜,祁霄悄悄溜出了新兵营,在约定的地方见了宗盛:“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了。   付守光近日就要拔营的消息我已经知道了。   付守光的大营里派了人来在新兵营里拉壮丁,会将年轻力壮的都并入中军继续驻守。   荀安侯现在不知唐绫具体的情况,不敢轻举妄动,一直伏兵在柳江,不进不退,给了付守光喘息的余地。   硕粱军情紧急,付守光会率领两万精兵回援。   我和池越明日就能进入付守光的大营了。”   宗盛微微点头,心里却更紧张了,问道:“进入付守光的中军大营,进出定会困难许多,我们该如何配合爷行事?”   “不用配合。   留两匹快马在这里,我们脱身后再去与你们汇合。”   “如此太过冒险了。   我替爷回去。”   祁霄笑着拍了拍宗盛的肩头:“放心吧。”   “爷,星罗卫找来了,其中有一人叫做沈律的,是荀安侯的副将,要将公子带走。   你回去跟公子道个别吧。”   祁霄的脸色一瞬沉了下来,无声的叹息,摇头说道:“他要走我也拦不住。   眼下的事情更要紧。”   宗盛看着祁霄,心里并不相信他说的唐绫不如眼下的事情要紧,如果烧付守光的辎重粮草更重要、灭齐更重要,一开始祁霄就不会抛下肴山军,只带着他和池越一路马不停蹄地追到黄亭镇了。   “公子说,他会等你。”   “他这么说的?”祁霄的眼神亮了一下,很快又淡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相信唐绫说的话,他想相信,却又无法控制得担心害怕。   如果唐绫明日就跟着那个沈律回周国了,他又能如何呢?恨他吗?还是忘了他?两样他都做不到啊。   “公子说,会等你回来,他要亲眼见到你平安。   还说,如果沈律强行将他带走,他在霸山给你留了东西,你见到了东西若还愿意见他,他会等。”   祁霄轻笑了一声:“若我不原谅他,不愿意见他呢?”   “公子说,他答应了的事情会做到的。”   祁霄摇了摇头,没再问什么。   “爷,我替你回营,你去送一送公子吧。   我看那沈律态度强硬,公子颇为无奈。”   祁霄垂眼,还是摇头:“让他跟着沈律走吧。   我怕我真回去了,见了他就不愿放他离开了。”   “爷……”   “时候不早了,我得回营了。   将马准备好,最快明夜,最迟三日内。”   “……是。”   唐绫夜里没睡,一直在等宗盛回来,他心里隐隐也在盼,祁霄知道沈律来接他的事情,会不会直接就跟宗盛调换一下,回来见他?   为了避免麻烦,茅草屋并不燃灯,沈律整个人陷在黑暗里,看着唐绫抱膝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得等。   他憋了许久许久,实在是忍不住了,说:“子绎,你到底在想什么?那个人就这么重要?重要到你必须违逆侯爷的命令、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可他……是个男人啊!”   “我想我不必解释,解释了你也不会明白,而你也并不是为了我的解释而问的,不是吗?”   “子绎……”   “哥,不是我们所做所求都会有结果的。   像我爹,一辈子为了大周国祚、为了唐家门楣,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只要他还活着,这份责任他就放不下,牺牲我娘,或许也会牺牲我,可那又如何?我爹就算牺牲了所有也未必能守住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虽千万人吾往矣,不就是如此?或是孤勇,或是愚蠢,谁能解释得清楚。”   唐绫缓缓叹了一声,沈律没有立刻反驳,而是静静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唐绫唤他哥,那便是在乎他们之间的手足情分。   他不至于连听他把话说完的耐心都没有。   “我曾以为我会像我爹一样,循着他的脚步走下去……我依然是这样的以为的。   只不过,在这条路上,我遇到了祁霄,我虽身不由己,不能走向他,但至少,我想为他停留片刻,没有结果我也不会后悔。   至少,我可以想我爹怀念我娘那样,将一个人放在心里,默默守一辈子。”   “……子绎啊……侯爷一定不希望你像他一样。”   沈律无奈摇头,沉声叹气,“无论是那条路,还是那个人。”   ***   有星罗卫的帮助,找马匹的事情非常顺利。   宗盛原以为沈律会为难唐绫、为难他,但意外的是,那天夜里他回来之后,沈律什么都没说,祁霄要马他点头就应下了,让宗盛等着,第二日午后马就牵来了。   沈律也再没提过要将唐绫带走的事情。   宗盛不放心祁霄和池越,所以从第二日夜里开始就一直在约定的地方等着接应祁霄,将唐绫留给了沈律。   他并非不担心沈律会将唐绫直接带走,但祁霄自己说了的,若唐绫要走他拦不住,也没有吩咐宗盛寸步不离地守着唐绫。   既然并不违背祁霄的吩咐,宗盛便自作主张了。   他相信唐绫会等着的。   第三日黄昏开始下雨,宗盛风雨无阻地继续等,入夜后风雨越发猛烈,在林子里呼啦啦得咆哮,马儿一直惊惧不安,宗盛只能不停地安抚它们。   二更天,狂风大作,倾盆而下的雨把夜冲刷得只剩一片漆黑。   “宗盛!”   池越几乎近到了宗盛两臂距离内,宗盛才察觉到他,心头不禁一跳。   他知道池越轻功好,但靠得这么近他才发觉,若是池越是敌人,他只怕要受重伤。   “快走吧。”   祁霄从宗盛手中接过马缰,他没责怪宗盛自作主张,只问他,“这么大的雨,你还能认得回去的路吗?”   山林之中本无路,此刻又是暗夜又是疾风骤雨,根本几乎不能辨明方向。   所以祁霄一开始的计划是让宗盛留下马匹,他和池越在山中找一处隐蔽的地方避雨,待天明雨歇再去找宗盛汇合。   黄昏开始下雨之后,宗盛也想到了这个,黑夜中山间纵马十分危险,何况他们的马儿都惊了,他直接摇头说道:“现在要走出林子恐怕不宜,附近有个山洞,可以先避一避。”   “如此最好。”   三人很快躲进了山洞里。   宗盛找到的山洞口窄腹宽,马儿能勉强进来,里面宽敞它们很快安定了下来。   “爷,我以为今夜是等不到你们的。”   “那你还等?”池越笑着揶揄宗盛。   “我担心……”宗盛看向池越,他当然担心祁霄,他也当然担心池越,无论如何他都会等。   池越脸上一红,幸好山洞里昏暗,谁也瞧不清楚。   他好似为了遮掩什么,飞快地说:“你以为下雨,我们放不成火,所以还要在等一日?”   “嗯。”   “呀,死脑筋啊。   烧辎重粮草是一法,将辎重和粮草都泡了,不也是一法?趁着瓢泼大雨,可省我们不少麻烦,逃离付守光的军营也是意外的顺利。”   “……你们知道会下雨?”   作者有话说:   字数太少我补了点,收费是按最原始的字数,如果看了第一版的,刷新一下缓存再看(明天没有不要等) 第167章   “……你们知道会下雨?”   “算是吧。”   池越将衣服脱下来,绞出一滩水,“我们营房里有个老哥,年轻时候伤了腿脚,一到刮风下雨天就疼,前两日他与我们说时,殿下便有了计划。”   祁霄说道:“接下去的事情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付守光断了粮草,救不了硕粱,也打不过荀安侯。”   “爷,我们要怎么做?”   祁霄摇头:“不用我们做。   让星罗卫去,他们会很乐意的。”   宗盛微微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池越看了看宗盛,又扭头看向祁霄,一时无话。   “唐绫呢?”祁霄沉默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道,“他走了吗?”   宗盛自己一个人在林子里等着接应祁霄,身边没有其他人。   虽然祁霄并不认为星罗卫会让唐绫跑出来亲自接他,但不可否认,他心里有那么些期待,一离开新兵营就能见到唐绫。   “公子说会等着爷回去。”   祁霄得了宗盛一个回答,心头突突地急跳了两下,他能安心吗?   “那个沈律呢?”   “寸步不离地陪在公子左右。”   宗盛的意思是,沈律没办法强行将唐绫带走?还是没找到机会?   今夜宗盛不在,待他们回去,会不会连唐绫也不在了?祁霄忍不住这么想,他深深垂下头,已经说好了要送唐绫回去的,说不定他就这么走了,给他一个借口怨怪他,总好过让他亲眼看着唐绫离开自己远去。   宗盛犹豫了一阵,还是开口说道:“爷没有回去之前,公子不会离开的。”   祁霄略带错愕地看向宗盛,他向来不会多话的。   “之前几日沈律和公子有一种针锋相对的气氛,这两日已经没有了,我向星罗卫要马匹的时候,沈律甚至还问需不需要其他的帮助,说他可以派人跟我一起来接应。”   “……唐绫说服了他吗?”   “我不知道。”   祁霄轻轻一叹:“休息一下吧,等雨小一些我们就回去。”   ***   大雨夜,茅草屋虽有顶有棚,但一刮风一下雨就四处漏风又漏雨。   沈律原想劝唐绫夜里睡一下的,可这“屋漏偏逢连夜雨”,实在也是没办法。   唐绫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披了件蓑衣,瞧着虽然狼狈,神色却是平和的很,似乎并不在意风雨。   沈律知道唐绫能吃苦,他十一二岁时就跟在荀安侯身边随军出征,所有人都称他做“公子”,他却不是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即便体弱提不起刀枪,但旁人能吃的苦受的累,他都能咬牙扛下去,久而久之便没人敢看轻他,偶尔也会让人忘记心疼他。   “这样大的风雨,他们今晚是不会回来的。”   唐绫看向沈律,轻轻一笑:“你知道,我们是在隆冬天里翻越了凤林山的,那时候的风雪仿佛能吞天食地……雨停了,他就会回来的。”   “那时候,你可晓得侯爷多担心你?”   “我爹还好吗?朝中局势如何?”   沈律叹了一声,唐绫总算想起来要问一问大周的朝局了。   “齐国皇帝向皇上发了国书,说愿意割让柳江以东三州五郡,请皇上即刻退兵。   我离营前,圣旨已经到了,不过侯爷让人稳住了内官,推脱自己巡营未归,暂时没有领旨。”   “……诏书已发,父亲搪塞不了几日。   但付守光还没有立刻拔营回硕粱,说明父亲还未撤兵,岂不是……”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样的事情,荀安侯不能做,他已独掌军权,唐家声势太盛,今次若在被扣上一个忤逆圣意、违抗圣旨的罪名,后果不堪设想。   “侯爷是为了你。”   唐绫沉默,他岂会不知?佔事处将他掳走,付守光借此威胁荀安侯撤兵,可他爹若真的撤兵,那齐国皇帝国书中愿意割让的土地如何会轻易给出来?他爹若撤兵,佔事处和付守光更不可能将他交还给大周,定要想尽一切办法利用他逼迫荀安侯。   而且一旦给付守光回援硕粱的机会,说不定就会成为齐国扭转局势的机会。   “我已经你平安的消息发回去了,侯爷应该能安心些。   只要你尽快跟我回去,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沈律看着唐绫,忍不住语重心长,“侯爷说,无论如何都要将你全须全尾得带回去。   去年将你送去陈国,侯爷心里有多难过,现在就有多急迫得想你回去。”   “……下雨了,今夜是他最好的机会。   他马上就会回来的。”   沈律无奈摇头,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唐绫居然还是不肯松口,还是不肯走。   沈律根本没在意唐绫莫名其妙的论断,大雨天能有什么机会?唐绫不过是关心则乱。   后半夜,雨势渐渐小了些,茅草屋不再像个水帘洞。   唐绫有些坐不住,索性走出了屋子,站在门口等。   晨曦从淅淅沥沥的小雨里透出来,温柔的光被水雾包裹着,整个林子都湿漉漉得泛着水光,唐绫望着望着,雨就停了,盼着盼着,人就回来了。   是沈律先听见了马蹄声看向了东面,唐绫跟着望过去,不消多会儿就真的看见了急匆匆赶回来的人,宗盛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回来了,祁霄和池越。   唐绫等不及,向着东面小跑过去,跑了几步却停了下来,他像是在做梦,竟有些怯,若是一场梦一场空,他不想着急醒来。   祁霄一马当先向着唐绫的方向冲过来,他不想勒马,他着急,反而策马急赶,眼看就要到唐绫面前,他一个翻身就跳下来马,将唐绫抱进怀里,任由快马继续跑出去。   “……回来了?”唐绫身上是湿的,祁霄也是,他抱住人的时候觉得很凉,凉得他一激灵。   祁霄捧起唐绫的脸,挑开他额角鬓边的碎发,仔细看着他,忍不住笑起来,一时说不出话。   不多会儿池越、宗盛都近到跟前停了马,沈律也追着唐绫过来了。   祁霄余光瞧见了唐绫身后跟着的人,猜他就是沈律了,沈律走到近前,祁霄忽然低头吻住唐绫,贪婪极了,毫不遮掩。   青天白日的,当着旁人的面,这是做什么?!   沈律一下就变了脸色,当即就想拔刀砍了祁霄,宗盛和池越就在一旁,就是要动手的意思。   似乎只有唐绫无知无觉,被祁霄突如其来地亲昵冲昏了头脑,晕乎乎地回应着他的吻。   “咳!”沈律咳嗽了一声,给唐绫提个醒。   唐绫一惊,用力推了推祁霄,却是推不动。   祁霄根本不想放开他。   唐绫红了脸,轻轻咬了祁霄一口:“唔!先放开!”   祁霄还没欺负够他,不情不愿地松开了唐绫,低低笑起来:“你等了我一夜?”   “……”   祁霄掩不住笑意,牵住唐绫的手,不回答也没关系,事实胜于雄辩,唐绫抵赖不了。   “先将衣服烤干,别病了。”   祁霄没忍住又飞快地啄了一下唐绫的唇,轻轻抚着他的脸颊,他不想说出口,我送你回去的话。   方见面就要道别离,太快了,他想多留唐绫一会儿,即便只是片刻都好。   作者有话说:   短小君出没……明天继续吧 第168章 (拍虫)   日复一日,硕粱被围已经半月有余,齐国朝廷乱做一团,除了死守,就只能弃都,而这两条路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许证粮草短缺,眼看正野关就要守不住了,再退便是槐延关,可槐延距离肴山很近,肴山军如今日日壮大,俨然是占山为王了,许证若退到槐延,便是腹背受敌。   而今硕粱被围,传递消息都极为不已,更遑论给许证补给。   许证已沦为孤军,若硕粱之困不解,许证不知能战到几时。   另一头,齐国国书由佔事处秘密送往周国已有数日,可周国那边却什么回信都没有,荀安侯没有撤兵,付守光也无法回援。   佔事处前些日子抓到了荀安侯世子唐绫,却被人就走,算算日子应该已经回到了荀安侯身边,如今齐国手里没有筹码,若割地都不能让周国停战退兵,那……万事休矣。   夜已深,齐国皇帝独坐龙椅上,玉阶之下空无一人,他执掌齐国三十年,有许证和付守光两位镇国之帅为他戍卫江山,他怎么都想不到,一国覆灭竟然只是短短不足半年光景。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莫非真是天意?陈国出了位天降的杀神,弧矢天狼现,萧鼓望燎原,都是注定的?   陈、周、齐三国相互制衡已有百年,怎么突然之间平衡被打破,陈、周前一年还打得你死我活,这一转头竟联起手来伐齐?!   佔事处说是因为荀安侯世子唐绫,他作为质子入陈,与那位楚王一同北上,颇为亲近,一到元京城便甚得陈国陛下的欢心。   年前,陈国的先锋军在大雪封山时冒险入齐,楚王便是带着荀安侯世子一起,后来为楚王守霸山的也是他。   一切都是因为荀安侯世子唐绫!   如果能抓住唐绫,就还有机会!可如今佔事处居然连个人影都找不到!这是在齐国境土,居然还能让他逃了!   是天要亡齐?是天要亡齐!   齐国皇帝从大殿里一步一步走出来,站在高阶之上俯瞰皇城高低起伏的黑瓦飞檐,仿佛这个瞬间,他第一次意识到,这座皇城竟是如此寂寥阴沉。   “报!军情急报!军情急报!”   穿着甲胄的城卫一路疾跑,手中捧着卷轴,从宫门口一路跑向大殿,若非他一直高声喊着,黑色的人影在黑色的夜里让人几乎无法察觉。   齐国皇帝额角急跳,他下意识地觉得一定不是什么好消息,他现在已经无法接受任何不好的消息了,他转身回头又走回大殿,想躲起来。   内官将城卫拦在了大殿之外,最终没让坏消息传入齐国皇帝的耳朵里。   正野关破了。   许证退至槐延。   二更天,军机大臣鱼贯入宫,一个一个的肩并肩跪在齐国皇帝的寝殿前,求请皇帝撤出硕粱。   皇帝缩在寝殿内,一声不应,仿佛听不见。   天塌了,他扛不住。   “你们都让开!”   “二皇子,陛下有旨谁都不见。”   “滚!”二皇子抬腿就将拦在身前的内官踹倒在地,推开寝殿的门大步冲了进去。   “父皇!”二皇子入内,直接给皇帝跪下,“请父皇允儿臣领军!”   齐国皇帝刚想开口责骂二皇子,却被他一句话给整懵了,领军?领什么军?   “你说什么?”   “父皇,肴山军不过三四万人,且都是山野村夫、乌合之众,根本不足为惧。   请父皇允儿臣领慕家厢军三万出城退敌!并赶往槐延策应许证大将军!”   “你……你要带走慕家的三万厢军?”   “父皇,硕粱有禁军五万,城卫一万,足以护卫皇城。   但若许证大将军的十万人尽数折去,我大齐便再无依凭!”   皇帝瘫坐在龙椅上,苦笑一声:“外头那些人都在求着孤迁都呢。”   “父皇!儿臣亲自领军必能大振我军声势!若儿臣不敌,父皇再做迁都打算也还来得及!”   “……来得及……吗?”   ***   飞鸽传书送到沈律手中时,他们一群人正围在火堆旁烘衣服。   昨夜,唐绫留了个心眼,刚下雨时他便寻了张油纸将他们的衣服包了起来,虽然整个茅草屋都泡了水,可他们的衣服都是干的。   这会儿雨停了,才换了衣服,不至于太过狼狈。   “怎么了?”唐绫看向沈律。   沈律将书信递给唐绫,一边说道:“齐国皇帝令二皇子领军驰援许证。”   不必沈律再多说什么,唐绫和祁霄都知道情势紧迫,肴山军虽然围了硕粱,但齐军背水一战,肴山军一群连刀枪都使不顺的流民是不可能挡得住的。   何况现在肴山军中只有严川他们,没有祁霄坐镇,更是力有不逮。   唐绫看向祁霄,等他开口。   “看来,我得走了。”   祁霄微微垂头,避开唐绫的目光,只要唐绫说一句不想离开他,祁霄会抛下所有跟唐绫走,可他知道唐绫不会对他说那样的话。   唐绫微微启唇,最终沦为一声叹息。   再多拉扯终是要分别的。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池越拉着宗盛起身,悄默默地去牵马,留下唐绫面对祁霄。   祁霄忽然抬眼看向唐绫,伸出手去。   唐绫便将他牵住了。   分明是咫尺距离,分明是紧紧相扣的双手,为什么那么难?!   “你会等我吗?等我去找你。”   “我等。”   等一辈子也无妨,若等不到,大不了在奈河桥上继续等,直到他来。   “那我再信你一次。”   祁霄缓缓松开了唐绫,转身走向宗盛和池越,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得策马离去。   仿佛前一刻,祁霄还是那样疾驰着奔向他的。   马儿跑的太快,不多会儿他们消失在林子里,连马蹄声都听不见了。   “公子,我们也上路吧。   付守光粮草被毁的事情我已经命人迅速传出去,当能为楚王略尽绵力。”   “……走吧。”   唐绫没想到这一次的分别居然是这样轻易,祁霄走得利落,他甚至来不及伤心。   好像,祁霄只是离开一小会儿,很快就会回来的。   唐绫似乎总在等他回来,在同会馆等,在霸山等,在季汌这不知道名字的荒山老林里等……他说了等,祁霄就会来找他,所以等等也无妨。   ***   五月十一,夏至的前一日,唐绫渡过了柳江。   同一日,荀安侯唐峘从柳江撤军,大军进驻叄州,以齐国皇帝国书为凭据,要求接管叄州政权。   叄州的驻军早就被荀安侯全歼,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敢回嘴的都被割了舌头,如此雷霆手段一出,不仅叄州,柳江以东的三州五郡无一人敢抗争。   柳江以东战事平息,可齐国其他地方仍是水深火热。   二皇子领军冲出肴山军的包围,将肴山军杀得连连溃败,一下子齐军军心振奋,不过二皇子没有紧追不堪一击的肴山军,而是连夜奔袭,驰援身在槐延的许证。   祁霄带着池越和宗盛没有往硕粱去,而是直奔肴山,他终于让池越去联系了玄机营,命严川等人整顿肴山军,往肴山汇合。   陈、齐之战是该一决胜负了。 第169章   唐绫见到他父亲唐峘时,他正在叄州的府衙里整理三州五郡的文书,准备呈给皇上。   只是一年多未见,唐峘似乎苍老了不少,鬓边灰白的发里几乎寻不见一丝黑,低着头看文书时眉头紧皱着,就着烛火眼睛总要眯一眯才能看清楚。   “……爹……”唐绫开口,不禁有些哽咽。   “终于肯回来了吗?”唐峘放下卷册,缓缓抬头看向唐绫,眼神平静却似乎带着些疼惜的温柔,并没有斥责的意思。   “爹,我……回来了。”   “我如果不喊你回来,你就不回来了?”   “……不敢。”   “你还有不敢的?你可是真厉害,天下都给你搅得一团乱了。   我让你陈国是稳住局势,不是让你胡作非为的!”   唐峘板着脸训儿子,训得唐绫一愣,他所做的事情都不过是顺势而为,也有跟父亲商量过,若真是要教训他,也该是为了祁霄。   “爹,是不是皇上为难您了?”   唐峘瞪了唐绫一眼:“废话,你自己心里没数吗?我在柳江停留越久,大周就越危险,陆方尽整兵列阵多时,跟只疯狗似得,就想着寻个好时机发兵大周,跳过太华江来咬老子的屁股!你如果不是我儿子,谁管你死活?!”   “爹……”   唐峘越骂越来气:“别喊我爹,你是我老子行吗?知道现在都怎么说的吗?说是我逼着皇上出兵伐齐,说是我拥兵自重,现在柳江以东尽归了我荀安侯唐峘!说我有个好儿子,以质子身份入陈,三言两语就用羲和公主换了十万玄铁矿,又促成了陈周联军。   你可厉害了,荀安侯世子唐绫!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一年前要向陈国低头投降的是主和派,唐绫真的去议和,又成了他替皇上做主卖了自己的亲妹妹。   出兵伐齐是因为有利可图,柳江以东皆是平原良田、财聚民富,得这三州五郡便可让大周空虚已久的国库充盈起来,更何况若让陈军过了柳江,大周便无险要可守,日后大难临头,还不是要让唐家领兵,用数以万计、数十万计的人命来填?!   倘若此次陈周兵败,必然要给唐峘安个征战不力的罪名。   可赢了,就是唐峘野心勃勃,功高震主、谋逆之心昭然若揭。   不过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唐家身上的污就是跳进太华江也洗不清。   “……”唐绫无话可说,他知道朝中许多人见不得唐家如此得势,就连皇上都容不了,只是唐家在这个位置上,脚下已然是万丈深渊,镇不住也得镇住。   唐峘看着唐绫低头不说话,气归气,气话却还是咽了下去,将桌案上的卷册朝着唐绫的脸扔过去:“什么乱七八糟的看得我眼都要瞎了,你来整理,明日呈送皇上。   老子得去喝两斤酒缓缓,气死我了!”   唐绫猝不及防地被卷册砸了脸,忙弯腰捡起来,乖巧地走到桌案前,不敢忤逆父亲。   他知道唐峘恼的朝中之事,除了在自己儿子面前,他也无法在旁人面前发脾气。   “你先整理,理完了让人把这些、那些全部一起送入宫中,省得有心人又乱嚼舌根,说我侵吞田财。   张嘴就来,比说书的都厉害。”   唐峘看着唐绫不禁大叹一声,伸手往他脸颊上擦了擦:“疼不疼?不会躲吗?回来了就没话跟爹说吗?这一年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都不说说吗?”   “爹,我没事,您也别生气了。   您就当他们都是说书的,胡编乱造图个乐呵。”   唐峘哼了一声:“你理吧。   我去喝酒。   若有军务,你看着处理了。   别让他们来烦我。”   “爹。”   “干嘛?”   “少喝点。”   “呀!你回来了我才能多喝点!别废话!”   唐峘走了,顺便将自己的副将兼酒友赵长峰也带走了,留了沈律给唐绫。   唐绫坐到桌案前,粗略看了一下案上的几份卷册,都是户籍资料、历年税款、田地卷宗等等,纷繁复杂,一夜之间要整理完几乎是不可能的,难怪他爹头疼。   “咚咚。”   敲门声响起,“公子,是我。”   “青岚?快进来。”   唐绫搁下卷册,不禁露出笑。   青岚比唐绫早两日到的叄州,一直在等唐绫。   “公子……”青岚进来,一看见唐绫就忍不住泪眼汪汪,吸了吸鼻子,抿住唇,憋着不哭,满脸都是委屈。   唐绫笑起来:“怎么了?我这不好好的吗?”   青岚猛地点头,哽咽着说:“嗯!公子没事!”   “擦擦眼泪,替我煮茶吧。”   “嗯!”   唐绫将青岚留在屋里伺候,青岚知道他今夜恐怕要熬夜,是以点了许多油灯照得满室通明。   半夜里,沈律来了。   “怎么了?”   “军报。”   沈律将信件递给唐绫。   唐绫接过信件,看了沈律一眼,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并不想将军报给唐绫。   “是齐国军情?”唐绫一边问,一边将军报飞快地看完。   祁霄与他们分开之后快马加鞭赶去了肴山,将严川他们败退回来的肴山军重新整合,挑了五万人绕道去与槐延关外的定远军汇合。   消息很快传出,肴山军投了敌。   肴山军原本是农民起义军,现在却通敌叛国,齐国朝野哗然。   他们既想不到肴山军会叛国,更想不到肴山军居然有这么多人。   二皇子将硕粱城外的肴山军打得溃不成军,他们居然转个头又能聚集起五万之众?简直匪夷所思!   唐绫并不意外。   之前祁霄让严川整顿肴山军,若有不愿参战的,还有老弱妇孺都分了田地、妥善安排,那些百姓受了恩惠自然认定他们比齐国的朝廷好。   要么饿死,要么投敌,经历了数年灾荒,又是兵荒马乱,好不容易苟延残喘地安顿下来,没几个人有勇气自寻死路。   祁霄回到定远军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军旗全部撤换成青狼旗,与唐绫挂在霸山城关上的旗帜一模一样,让所有人都再一次想起了那段诗“弧矢天狼现,萧鼓望燎原。   幽冥阴兵降,血刀屠城关。”   青狼旗竖起之时,付守光粮草辎重尽毁的事情都传到了槐延关,齐军的军心方因二皇子一场大胜振作起来,又一下奔溃了。   而更让齐军人心惶惶的是,祁霄向齐国二皇子下了战书,要与二皇子单枪匹马地较量一番,倘若败了,他便撤军离开齐境且会派使臣议和,修百年免战的协议。   唐绫看着军报,不由轻笑出声。   祁霄这样咄咄逼人,齐国二皇子若避而不战便是直接认了输,他代齐国皇帝御驾亲征的意义就全毁了。   何况祁霄提出的条件让二皇子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否则他将成为齐国的罪人。   虽然祁霄的战书上并没有写若二皇子败了要如何,但谁都知道祁霄要的就是二皇子战败的结局而已。   这会将齐军的军心彻底碾碎,就算有许证坐镇槐延,面对青狼旗,他们只能屁滚尿流。   “你对他这么有信心?”沈律忽然开口问道。   唐绫收起军报,笑了笑:“是啊。   就算是许证亲自出来应战,赢的人也一定是他。”   沈律叹了一声:“过几日,待军报来就知道了。”   唐绫笑容里透着骄傲,心情极好。   这会是祁霄名垂千古的一战。   他真想亲眼看着。 第170章   许证在站在城楼上,打着青狼旗帜的陈军在城下,何其相似的场景,只不过攻守双方互换了一下位置。   夏日的风扯动青狼旗,正午的日头烤出一片燥热。   穿着甲胄的将士们无不汗如雨下,不管是在城关上,还是在城关下。   白溪桥骑在高马上,忍不住抬手在额头上抹了把汗,转眼看向祁霄:“这齐国二皇子肯定是要做缩头乌龟了。”   祁霄望着城关没说话。   “他如果真不出来应战怎么办?强攻吗?”   虽说他们现在有了援军,在加上肴山军,人数上与许证是旗鼓相当,但攻城之战总是守城的更容易,他们就算是军械齐备,也必然是一场苦战,何况许证擅长守城。   他们撤离霸山时炸了城门和军械库,饶是这样,从许证手里再次夺下霸山还是耗了近一月时间。   若攻打槐延也是旷日持久,于陈军大为不利。   是以祁霄下了战书,以极为挑衅的言辞邀战齐国二皇子。   其实白溪桥明白,为何祁霄要将肴山军并入陈军,而不是单独领肴山军两面夹击槐延。   肴山军都是齐国人,还大多都是农民、贱民,与陈军根本无法相合。   这点祁霄知道,许证更是明白,所以并未将多加入的肴山军当回事。   但肴山军若是单成一支也不能发挥多大作用,要他们去攻城实在太过强人所难。   还不如将他们聚集到陈军身边,用以震慑齐军军心。   白溪桥明白归明白,不过眼下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办法,他抓破脑袋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难免想起唐绫,他若在,会不会有办法?这个想法一起,就立刻被白溪桥按了下去,自从祁霄回来,脸色就不好,话都少了,能不开口他就不开口,像是此刻,真是急死人。   “霄儿,你倒是给句话啊。”   白溪桥凑到祁霄身边,低声催问。   “别着急,再等等。”   “……如果齐国二皇子死活不出来呢?许证死守呢?我们要不还用夜袭?”   夜袭是不可能的,白溪桥故意胡说八道。   许证十万大军在槐延严阵以待、日夜巡守,哪里有空子能让他们钻?小股部队深夜偷袭只能是送死。   “许证撑不下去。”   齐国粮草物资皆短缺严重,东边付守光那边被毁掉了粮草辎重,要从周围州县调粮根本就是要逼死寻常百姓。   许证这里也好不到哪里去,槐延关的存粮养不活他的十万大军。   白溪桥磨着后槽牙说道:“好巧,我们也缺粮。”   陈恒领定远军翻山越岭而来,所带物资虽充裕,但也耐不住久耗。   白溪桥和唐绫守霸山四个月,存粮早就空了,霸山周围也已被许证搜刮了好几遍,干干净净,一粒米都挖不出来了。   白溪桥虽然一直没提,但他心里是恼祁霄的,若非他不顾大局,弃了肴山军在硕粱只带着宗盛和池越去追逃跑了的唐绫,以他的谋略定能一举攻破硕粱,不管是生擒齐国皇帝,还是直接杀了,只要齐国国都覆灭,许证就算有百万大军也只能投降,哪有今日的麻烦。   祁霄又不搭理白溪桥了。   白溪桥气不打一处来,反正槐延关城门纹丝不动,他无事可做、无仗可打,实在忍不了祁霄的故作深沉,决定跟祁霄杠上了,非得逼他说清楚。   “你要是已有计划怎么不说?我们也好有所准备。”   “我没什么计划,也不需要做什么准备。”   祁霄一派气定神闲,说了句废话,白溪桥是怎么都不肯相信。   “我说霄儿,你就别卖关子了,我都快急死了。   现在荀安侯已经从柳江撤军,就算付守光没了粮草,但好歹还有十万人,不论是回援硕粱,还是跑来这里帮许证,这场仗我们都很难打。”   “师兄,记得师父教我们兵法时让我们背的书吗?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白溪桥忍不住要翻白眼,背书他也会:“知道知道。   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   攻城是下下策,可上上策你又不肯说啊。”   “师兄,我没想过要攻城。”   “嗯?你说什么?!”   “齐国给周国递了国书,割让柳江以东三州五郡,换得荀安侯退兵。   槐延以北皆已被我们所占,许证能守得住槐延,却不敢出来与我们开战,连二皇子都不敢接我的战书,不日齐国朝廷就会派人来求和的。   等着就是了。”   “……”白溪桥抓了抓脑门,低声道,“陛下想要的可不仅仅是槐延关以北。”   “师兄,别着急。”   祁霄忽然笑了笑,“我也没说我想要的仅仅是槐延关以北。”   这一下白溪桥更是不懂了,不过再追问祁霄却什么都不肯说了,只让白溪桥等着。   于是之后两日,白溪桥都跟在祁霄身边,领着先锋军就在槐延关外十里练兵,槐延关上时不时能听见战鼓金锣、能看见青狼旗迎风而扬,搞得城关上的齐军战战兢兢、一惊一乍的,无数次以为陈军要发动攻城了。   等到第三日,槐延关里行出一辆马车,齐国派来议和的使臣来了。   祁霄没动,让白溪桥带着传令兵去迎齐国使节,他不见使节,齐国使节的话都由传令兵大声喊出来,务求连槐延城关上都听得见。   “在下邹圣,见过楚王殿下,奉旨递上我朝国书,愿与陈国停战修好。”   祁霄给了白溪桥一个眼色,让传令兵将国书大声念了两边,晦涩难懂的废话一长篇,没一句有用的。   祁霄笑了笑,说:“议和可以,让二皇子出来应战。   否则免谈。”   邹圣知道祁霄是故意为难他,张口准备“好言相劝”,谁曾想祁霄突然抬弓放箭,嗖的一声,一支羽箭不偏不倚地扎在邹圣的马车门上,几乎是贴着邹圣的手臂,还擦破了他的衣袖,吓得邹圣当场昏死过去。   “……”白溪桥摇了摇头,就这么个货是怎么有胆子出城来跟他们议和的?   翌日,邹圣又来了,脸色苍白地来了,一手扶着马车,似乎还在微微打颤,不等他开口,白溪桥骑在马上踱到邹圣的马车边,给他扔了份招降书。   邹圣打开一看,差点气得吐血。   陈国想要的当然不仅仅是槐延关以北,而是大半个齐国,招降书上写的清楚明白,要齐国投降,凤林山以南、柳江以西皆归于陈,陈会善待齐国皇族,将他们接入元京安养,愿意归降的朝臣皆有机会入朝,若不愿意但可自行归去。   “这这这这这这……这不可能!”邹圣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将招降书一掷扔进泥里。   “要么接受,要么让你们二皇子出来应战。”   白溪桥哼笑一声,“不过两者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邹大人年纪一大把了,气大伤心啊。   我看您脸色不好,要不还是回家休养休养吧。”   “你你你你……!咳咳咳咳……”   又几日,不知从何处流传出来硕粱皇都的消息,说齐国皇帝重病,已经下不了龙床了,如今朝中诸事皆有大皇子暂代。   而所谓的朝中诸事统共不过一件,与陈国究竟是战是和,若要战则如何战,若要和又当如何?   不论齐国皇帝重病一事是否属实,但这个消息一定是火上浇油,齐军本就军心不稳、民心不安,现在更乱,四处都闹起了匪患,不愿被征召入伍参军或服徭役的,要么往深山老林里躲,要么就落草为寇四处劫掠,四面八方跑去投奔肴山军的人越来越多,根本没人在乎肴山军是不是叛了国。   “要我说,齐国那位皇帝就是被你的招降书给气病的。”   白溪桥从河里抓到了一条大鱼正乐呵,便不大在意祁霄的冷脸了,“今晚上鱼汤吧?上次的烤鱼太柴了。”   “嗯。”   白溪桥瞥了祁霄一眼,他握着钓竿都快一个时辰了,话没说半句,连动都不动:“楚王殿下,鱼都被你无聊死了。”   “哪儿呢?网上来一起炖了。”   “……霄儿,你有什么话不能跟师兄说的?不要憋在心里。”   祁霄知道白溪桥是在说唐绫的事情,但他不想提,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人走了就是走了,留不住就是留不住。   “你生气便骂两句,要不,我帮你骂?”   “师兄,你到底想说什么?”   “……哎……我这不是担心……”   “报!”兵卒急匆匆赶来,打断了白溪桥的话头,“将军!齐国二皇子应战了!明日巳时,槐延关城关下。”   祁霄撂下钓竿站起身,向着白溪桥笑了一下。   “……这齐国二皇子怎么突然不当缩头乌龟了?”   “他是不得不应战。   齐国朝廷现在肯定是一锅粥,主和派占大多数,否则那个邹圣也不会来。   我提了要求,二皇子应战才能谈何,他不应不仅是丢齐国的脸面,更是妨碍和谈的罪人,我逼他他不肯出槐延关,齐国皇帝和朝臣逼他,他只能出来送死。   别无选择。”   “那你,准备怎么办?和谈?”   祁霄看向白溪桥,眼色平淡,慢慢说:“我准备,杀了他。”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来了~~||ヽ(* ̄▽ ̄*)ノミ|Ю 第171章   祁霄已是第二次攻打槐延关,第一次不过是月余之前罢了。   如今守城的人是换了,情势却并没有多少不同。   巳时初刻,祁霄一人一骑到了城关下,白溪桥和宗盛放心不下,隔了两丈远紧紧跟着。   槐延关的城门已开,列队出来百余齐国守军,簇拥着一老一少出城。   年长的这位算是老相识了,正是许证,年轻的那位穿着金甲器宇不凡,应当是齐国二皇子无疑。   二皇子骑马慢慢走出守军的阵列,从身边亲卫手中接过一杆红缨枪,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祁霄身上。   这位陈国的楚王竟然比他预想的还要年轻,身上甲胄锃亮,腰间配着一柄长刀,眼神中满是倨傲,却又透着一股气定神闲、从容不迫。   当真是瞧不起他?!   二皇子握紧了长枪,震声道:“齐,赵承佑,前来应战!”   祁霄扬起嘴角,轻拽马缰往前行了一段,才扬声回应:“祁霄,久仰二皇子之名。”   “寒暄就不必了。   请吧。”   赵承佑提起长枪直直指向了祁霄。   祁霄仍在笑,微微偏头看向了赵承佑的身后,又道:“时辰尚早,不如请许大将军上前,一同聊两句吧。”   赵承佑死死盯着祁霄,不知道他要玩什么花样,说:“你的战书我已经接下,此战便与旁人无关。”   “二皇子此言差矣。   此一战事关陈、齐两国国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二皇子既然应战,就是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了,事前将遗言都准备,方算周全。”   “你!口出狂言不算本事,孰胜孰败战过便知!”赵承佑被祁霄气得咬牙切齿,明知道祁霄就是故意激他,可这生死关头,齐国江山系于他身,他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做到泰然自若。   祁霄笑看赵承佑一眼,又往侧边探头,向许证喊:“许大将军难道还怕我吃了您吗?”   许证沉了口气,踏马过来:“楚王有何指教?”   “没什么聊聊天。   这槐延关我是第二次来,有些触景伤情吧。”   祁霄瞧着许证和赵承佑两人露出一闪而过的疑惑,笑了笑又说,“触景伤情这词用的不妥,不过是想起了一件不久之前的事,略有感慨,想与二位说道说道。”   赵承佑不应,许证也不应,他们可没心思跟祁霄聊天,跟没听他随口胡扯的闲工夫。   只不过他们是第一次知道祁霄之前来过槐延关。   他之前来做什么?不久之前又是具体什么时候?赵承佑和许证确实都想问个清楚。   祁霄却不以为意,继续说:“槐延关之前的守将,叫邢叡,不知许大将军可认得?”   许证微微蹙了蹙眉头,依然没应。   赵承佑扭头看向许证,邢叡他听过,出身寒门,是许证一力推举上来的亲信之人,一月多前邢叡守城不力,竟开了城门纵肴山军过槐延关,他自知罪同叛国,死在肴山军手里好歹免去株连九族。   圣上大发雷霆,差点将守城的将士全部赐死,奈何战况危急,便只让他们戴罪立功了。   “不瞒二皇子和许大将军,自嘉林关而来,一路上所见颇多,唯有这位邢叡让我颇为敬佩。   行五出身之人满怀报国之志,这是理所应当,邢叡却还能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实属难得。”   许证和赵承佑一下子明白过来,一月之前肴山军攻打槐延关时,祁霄就在其中。   难怪自他入齐,传出天狼杀神的流言之后便不知所踪,连佔事处都寻不见人。   而肴山军根本就不是什么起义军,都是被祁霄愚弄的百姓!   祁霄不理会赵承佑眼神中的恨怒,踏马悠悠闲晃,一边继续说:“为国为君、为名为利,邢叡至少能守槐延关半个月,然后让整个槐延关跟他一起为国捐躯,这不难。   难的是在忠军报国和黎民苍生中做抉择,以一己之身背负千古骂名,保全数十万性命。”   祁霄掉过头看向许证,问:“若是许大将军,会做何选择呢?”   许证守城,还是邢叡守城,都是一样的。   “邢叡不过是个懦夫!楚王既然敬佩邢叡,不妨学他那样,为了天下苍生撤兵回陈吧!手握屠刀者劝人成佛,当真稀奇!”   祁霄听了赵承佑的话并不恼,他所言一点不错,祁霄就是奉命来攻城略地的,确实手握屠刀,劝降不过是想少杀人,他想大发慈悲,便要许证缴械投降,简直胡搅蛮缠、颠倒黑白、蛮不讲理。   “哎,二皇子所言甚是,我杀神之名远扬,此刻再想放下屠刀已是绝无可能。   我不过是有感而发,有感而发罢了。”   赵承佑再次抬起长枪指向祁霄:“废话少说!”   赵承佑果然不再给祁霄说话的功夫,策马提枪就冲着祁霄来,劲风挟着腾腾杀气横冲而来,颇有气势。   这位齐国二皇子原来也并非养尊处优惯了的无用废物。   祁霄笑了一下,这位二皇子有勇气向齐国皇帝要三万厢军冲出硕粱城,与肴山军的短兵相接,又一路到了槐延与许证共进退,光这份胆识就比缩在硕粱皇城里的那位强多了。   祁霄长刀未出鞘,仅仅用刀鞘便挡住了赵承佑的枪尖。   站在远处看的人只能瞧见赵承佑枪势刚猛,祁霄仓促间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用刀鞘来格挡。   可赵承佑自己最是清楚,当长枪枪尖触到刀鞘的一瞬,仿佛是扎到了一块敦厚的钢板上,枪杆巨颤,半寸都进不得,他若强行再推恐怕长枪就要受不住两头的力道,从中折断。   赵承佑卸去力道,撤开长枪,调转马头以冲锋的速度再次攻向祁霄。   他生于皇城之中、长于皇城之中,他曾以为他的敌人是大皇子,他的勤学为的是有朝一日可登帝位、掌皇权、承天道、继祖业,他的所有手段谋划皆是为了那一天,直到陈军南下势如破竹,江山倾覆只在旦夕,直到硕粱城闭,群臣上奏请求迁都、父皇优柔寡断、索性不理朝政,索性掩耳盗铃,他才发觉自己可笑,一切都是可笑!   为国为君是可笑,为黎民为苍生亦是可笑,他赵承佑从来只为自己!他只是,不想做个懦夫,而已!   祁霄看得清楚赵承佑眼中腾腾燃烧的愤怒与仇恨,是国仇家恨,也是狗急跳墙。   长枪迎面而来,祁霄侧身避过,突然伸手一把握住枪杆,几乎是同一瞬间抽刀出鞘,长刀一扬,直接削断了赵承佑握枪的手臂。   “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痛嚎惊天动地,城楼上、城楼外成千上万人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祁霄的刀太快了,只有少数人看清楚了,其他人都不过瞧见一道光、一个虚影,和从马上跌落,倒在血泊里呼喊的人。   仅仅两招罢了……太快了……   “快救人!”许证急忙上前,一边喊人来救赵承佑。   祁霄稳坐高马,挡在许证面前,用赵承佑的长枪指在他的胸前,向着许证说道:“许大将军,我与二皇子此战尚未分出胜负呢。”   “你!!”许证怒目瞪着祁霄,却不敢轻易将胜负已分、二皇子赵承佑落败的事实说出口。   “许大将军,你要如何抉择呢?”   赵承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他手臂伤口处血流如注,除了剧烈的疼痛,他还头晕眼花、浑身无力,他想开口大骂祁霄,只是一张口却吐出一口热血来,更加狼狈。   祁霄看着许证,又说:“这样吧,许大将军,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或者白溪桥白将军,你只要能打赢我们其中任何一人,我便下令撤军,如何?”   祁霄回头给了白溪桥一个眼色,召他上前来。   白溪桥踏马上前,与许证不过一丈距离,他终于,站在了他父亲白柳的位置上,面对许证。   许证看向白溪桥,叹了一口气:“白溪桥?就是白柳的儿子吧。”   这一点他早已核查清楚,虎父无犬子,他甚至有些为白柳高兴,白柳那老贼死得实在无聊,好在他儿子有白柳当年的模样,后继有人了。   “许大将军,我替我爹向您问声好。”   许证扯起嘴角嗤笑一声:“得了吧,黄口小儿也配?!”   白溪桥也笑了:“那还请许大将军赐教了。”   白溪桥话是这么说了,却不着急跟许证动手,因为祁霄不着急,许证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身上一点杀气也无。   许证这样的老将,锋芒内敛、沉稳如磐石,就算是老了,也不容小觑,贸然动手,白溪桥说不定会着了许证的道。   许证见白溪桥谨慎的样子,又笑了一声,倒是跟他老子一样的贼!   许证不上祁霄的当,只道:“楚王若没打过瘾,我许证奉陪便是,不过眼下不行,二殿下的伤急需救治。”   祁霄一笑,一抬手直接将长枪扎进了赵承佑的胸膛:“这样就不急了。”   这一下连许证都傻眼了,他以为祁霄是用赵承佑的性命威胁他开槐延关城门,怎料祁霄竟一点征兆都没有的下了杀手!他要是一心要杀赵承佑,方才根本不需要削断他的手臂,直接一刀抹了他脖子根本没难度啊!   许证佩刀出鞘指向祁霄,震声大喊:“擂鼓!”这是要开战。   “咚咚咚咚!”密集的战鼓在槐延关的城关上响起,城关门口阵列盾矛齐备,城关上弓弩架起皆冲着祁霄。   白溪桥一见这阵仗,头皮发麻,想着要怎么拽着祁霄逃命。   祁霄突然仰头大笑起来:“许大将军,我杀一人是杀,杀万人也是杀。   二皇子出关时就该明白他今日必死,而他一人之死或可换万人生机,许大将军不也想着要成全他吗?”   许证直勾勾地瞪着祁霄,没说话。   “许大将军将二皇子的遗体抬回去吧。”   许证僵着半晌没动,战鼓还在响,一声声急促的像夏日惊雷,催得天色巨变。   许证缓缓抬手,招了人来为二皇子敛尸,不再发一语,退回了槐延关。   白溪桥直到城门关闭才大大松了口气:“……艹,吓死我了!方才我们可都在弓弩射程之内,许证大臂一挥,我们就成刺猬啦!你发什么毛病?!”   祁霄勒马调头往驻地慢吞吞回去,一边向白溪桥解释道:“许证不会下令放箭的。”   “呵!你杀了他们二皇子,城楼上群情激奋,说不定哪个莽夫就放箭了呢?再说了,你猜许证不会放箭,他就不放了?”   “不是猜的。   齐国要议和,杀了我,就议不成了,这个皇子更是白死了。”   白溪桥连连摇头:“兵临城下了,还议个狗屁。   真是荒唐。”   祁霄一笑:“谁说不是呢。”   作者有话说:   这个二皇子差点就死的没名没姓了…… 第172章   齐国二皇子被杀的消息传回硕粱,分明已经入夏,而整个硕粱皇都仿佛堕入寒冰死域,宫中行走的都是行尸走肉,连喘口气都是战战兢兢。   群臣不再提迁都,而是纷纷上奏对议和之事指手画脚,有的说割地、有的说和亲,可不管何种说法齐国皇帝都没给出任何回应,一道圣旨传到槐延关,让邹圣务必稳住祁霄,与陈达成协议,令陈退兵。   邹圣颤颤巍巍地接下圣旨,扭头回到房里枯坐半日,差点扯了腰带将自己吊死在屋里,幸亏许证去找他,将还剩了半口气的人救了下来。   “邹大人……您这……”   邹圣伤了咽喉说不出话来,看着许证,默默流下两道清泪,他无能为力、无力回天啊!   祁霄杀二皇子的时候,邹圣就在城关上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楚王根本没有一点要议和的意思,陈国更没有要退兵的意思,否则定会留有余地,绕过二皇子一命,毕竟二皇子已经落败,胜负分明,槐延关的将士们心里都清楚,青狼旗下的敌人有多强大,祁霄根本不必多此一举,必须杀了二皇子。   而祁霄还是杀了他,当着许证的面杀了二皇子,原因显而易见,一,告诉所有人,他既然来了,就是要灭掉齐国,并没有谈和的余地,二,是试探许证的反应,若许证拼死一战,就是困兽之斗,而执死志应战的齐军并不容易对付。   但许证在眼见二皇子惨死之后、悲怒之际,居然还是不战,那便是告诉了祁霄,齐国无心再战也无力再战了。   “邹大人……”许证沉沉叹息道,“死并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徒惹圣上生气、牵连家族啊。”   邹圣看着许证,微微牵了牵嘴角,慢慢说:“国破……家亡……”   邹圣的声音像是用锈钝的锯子锯木头,听着瘆人。   “邹大人好生休息吧。”   许证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他自陈军南下领兵御敌,这数月来一直都在第一线,齐国现在的状况他比谁都清楚。   若是举国一心,拼着你死我亡的心一战到底,非是不可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硕粱皇都里的人都怕了祁霄,根本没有打仗的心思了,自从圣上向周国割让了柳江以东三州五郡,齐国就如同是放弃了挣扎、待宰的羔羊。   好不容易二皇子仍有忠勇骨气,愿意一搏,却是螳臂当车的结局。   “报。”   许证刚走出邹圣的房间,兵士就来报信。   “何事?”   “有陈军军中的消息。”   许证回到书房,才细问:“说吧,有什么消息?”   “回大将军,楚王命肴山军开垦荒地、务农。   凤林山山道已开,除了给陈军的补给,还运来了许多粮食种子,已分派给了肴山军。”   肴山军本就多是农民,打仗他们不行,种田可难不倒他们。   何况比起打打杀杀,种粮食才让他们欢呼雀跃。   许证瘫坐在太师椅上,陷入了久久的沉默……祁霄把肴山军集结来槐延关,根本就没想过让他们来拼命,难怪肴山军肯投了陈国,难怪他们肯来槐延,难怪越来越多流民往肴山军里投。   倘若他许证只是个平头老百姓,他也愿意选一条安生活命的路啊。   “报!”   许证还没缓过劲来,外头急匆匆跑进来个兵士。   “何事?”   “大将军!守军出了逃兵。”   自从开始打仗,逃兵就没少过,每一营时不时都会闹一出,但军中有纪律,出逃兵是要连坐的,被抓到都是杖毙,总有一两个不怕死的,却也不会真出多大乱子。   许证一皱眉头,槐延关出逃兵报得这样急,怕不寻常:“仔细说。”   “跑了……两队人,都往陈军营地方向去了。”   两队人,便是整两百人,去投敌?!   “还不去追?!”   “追……追了,但他们离陈军营地太紧,陈军吹了号,我们……”不敢再靠近了。   小兵没敢把后面半句话说完,前去追捕的百夫长说他们穿着齐军的军服去冲陈军大营,定会被射程刺猬,有陈军料理那些叛徒,他们不必追了。   但追去的一队人里传出碎语,说看着那些逃兵自己在陈军大营门口丢了兵刃,被放了进去,毫发无伤。   许证看那小兵吞吞吐吐,脸色有异,他不再追问,而是令亲卫细查,很快就知道全部。   他治军三十年,从未有一时一刻如现在这样心凉,仿佛一个嗅见了死亡的垂暮老者,绝望而平静。   他不畏死,却不知道怎么死才能不显得那么凄凉。   邹圣悬梁自缢的时候,许证心惊之余感受到了邹圣的悲壮,他不愿意亲手将自己的国家屈辱地送出去,他做不到、不甘心,甚至连看都不忍看,唯有一死了之。   许证又何尝不是。   百年前,八国战乱时期出过多少名将,许证年少时也曾是雄心壮志,也曾有狂傲之时,他与白柳、荀安侯唐峘都是当世名将,谁也无法将他的功绩从史书上消磨掉半分。   出将入相、功成名就,许证都做到了,可他的结局与齐国的国运绑在一起,最终只能是屈辱。   ***   “槐延关又有逃兵跑来我们这里了。   不是一个两个,是整整二百人。”   白溪桥值夜回来,哈气连天。   祁霄刚起不久,正在吃早饭,见白溪桥来了,顺手给他盛了碗粥,不必他说什么白溪桥很自觉坐到他对面,端起碗一口喝了半碗粥下肚。   “呼,有口热粥真是舒畅。”   “下了值你不赶着回去睡觉,非到我这里蹭饭,是还有其他事情要说吧?昨夜发生什么了?”   “昨夜?什么都没发生,好着呢。   不过槐延关就不怎么好了。   昨夜逃过来的齐军说,硕粱皇都的圣旨到了,让邹圣无论如何促成议和,劝你退兵,邹圣接了圣旨就跑去上吊。   你说说,你把人老先生都吓成什么样子了。”   “……”   祁霄吃完了自己碗里的粥,擦了擦嘴,对白溪桥说:“看你挺精神的,随我去攻城吧。”   “什么?!咳咳咳咳……”白溪桥差点被一口白粥噎死。   “你不是一直在催问我何时攻城吗?择日不如撞日了。”   “霄儿,你是开玩笑的吧?!打仗是儿戏吗?!说打就打?我们可一点准备也没有呢。”   “要准备什么?不是早就都准备好了?”   “你……认真的?”   祁霄看着白溪桥,回道:“打仗岂是儿戏。”   “……你不是说你不打算攻城?”   祁霄摇头,说道:“许证是不会投降的,或者说他宁可托着,也不会投降,需要在刺激他一下。   而且昨夜里收到了池越的信,硕粱已经都安排好了,时机不可错过。”   白溪桥叹了一声:“行吧。   你是主帅,你下军令便是。”   “师兄莫慌,不是立刻马上,是今夜子时。   让将士们都休整一番,我们等月黑风高时去。”   白溪桥眼神一亮:“像我们入嘉林关和刑天关一样?”   “不,是像许证夺霸山一样。”   白溪桥露出一个了然的神色,忍不住笑出声。   二更天。   白溪桥和祁霄带着人慢慢靠近槐延关,借着夜色的掩护一直到了距离城关前五里外,再近前都是开阔的空旷地,无遮无掩,莫说数万人,数百人都会被发现的。   祁霄向白溪桥点头示意,他便带着宗盛直奔槐延关去了,他们两个的轻功虽然比不上池越,但比寻常人可好得太多,夜深月黑时分,若没有祁霄那样异于常人的目力,站在城关上也看不清白溪桥和宗盛二人靠近。   白溪桥和宗盛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炸开城门。   而祁霄将其余的数千人分了两批,从两个方向绕到侧面,沿着城墙根,像一长列蚂蚁一个跟着一个往城门靠拢。   等人都汇集了,白溪桥和宗盛只等祁霄一个眼色,点燃了火药。   “轰!”   随着一声巨响,槐延关跟着地动山摇。   “敌袭!”   战鼓随即被敲响,许证从床上跳起来,他自到了槐延关每日夜里都是穿着甲胄睡的,这会儿抓起枕边的刀就奔上的城楼。   从许证出房门,到他赶至城楼,最多不过半刻时间。   “报!大将军!城门被炸了!”   “来人多少?”   “不是敌袭,是有人出逃。”   “什么?!”   “回禀将军,属下已经派人去追了。”   许证站在城关上往下俯瞰,一整队人已经骑马追了出去,只能隐约瞧见队伍的尾巴了。   “……怎么……?”许证懵了一下,怎么回事?槐延关的守军炸了城门,跑了?   “跑了多少人?”   “少说有一两千。”   “……这么多?”许证怎么想都不对劲,又追问,“你派出去多少人?”   “骑兵两千。”   “……”许证心头直跳,一定是祁霄在搞鬼,可他究竟在搞什么?那些逃兵都是祁霄的人?   “在这之前,城关无事?”   值守的副将摇头。   “不对不对,这不对!快,传令下去,各营清点人数。   快!”   副将领命去了,许证亲自站在了城关上等着。   而槐延关外,祁霄做了场戏,从槐延关里引出了两千骑兵,他们出城不多久就被埋伏着的陈军俘虏了。   白溪桥和陆秀林换上了齐军的衣服和马匹,等了大半个时辰,两千人又重回了槐延关。   许证在城楼上看着两千人回来,更迷惑了,亲自下了城楼到城门口去查问。   城门被炸毁,尚未来得及修复,守门的将士见是自己人,根本没想着要拦,直到那些骑兵靠近了,而策马的速度丝毫未减,让人心里觉得有些古怪,但转念一想,或许是军情紧急,最近哪个不着急,这么催马的也是常有,便没在意。   白溪桥和陆秀林轻易冲进了槐延关。   “杀!”   两千人借着快马的冲劲一通挥刀,两侧的齐军连看都没看清、根本来不及想,就已身首异处。   许证眼见突变,城楼上战鼓又被敲响。   “敌袭!敌袭!”   这回是真的,祁霄和陈恒带着大军向着槐延关直冲而来。   槐延关不是霸山,城墙又高又厚,躲在城关内仿佛就是躲在铜墙铁壁里一样安心。   齐军早就是惊弓之鸟,又接连出了许多事情,当见青狼旗冲入城门时,他们根本忍不住本能地浑身发抖、只想扭头逃命。   “缴械不杀!”   “缴械不杀!”   “缴械不杀!”   举着青狼旗的陈军喊声震天,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一声一声仿佛是在催命一般,此起彼伏的杀喊和嘶叫仿佛鬼哭,叫人心惊胆战,在那些混杂的声音里,还有兵刃落地的响动。   槐延关还是破了。   许证浑身溅染着滚烫的鲜血,脸上也被血污糊满,他的手臂微微轻颤,手中的刀依然被紧紧握着。   他不会投降的!   祁霄见到许证的时候,他自己身上也满是旁人的血,两个人都像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祁霄笑着摸了摸脸上的血污,可他手上血更重,越擦越脏。   他将头盔丢掉,一步一步走向许证,向他笑着打了个招呼:“许大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作者有话说:   我在准备新坑,在两个选题上无法抉择,所以就在微博上开了投票,大家帮我选吧!(虽然也不一定最后会开哪一个……) 第173章   齐国的军报传入叄州,沈律草草看完,半晌发出一声叹。   沈律穿过庭院,入了三道门,循着回廊走到书房,房门敞着,沈律还是轻轻敲了敲门。   “沈律啊来的正好,快来帮我看看这局棋。”   唐峘正与唐绫弈棋,父子俩久违的一局对弈已到中盘,唐峘举棋不定正是发愁。   唐绫十岁前都被养在都城韶阳,与父亲聚少离多,又因他母亲的事情对唐峘怀恨在心,直到唐峘将他带入军中,一直留在身边,两父子才慢慢和解。   那时唐绫还小,唐峘不好带着他喝酒,弈棋就成了二人的小乐趣。   唐峘自负精于棋道,却不想唐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近几年唐峘屡屡败在自己儿子手里,偶尔还会偷偷耍赖,闹得唐绫赢棋都得小心翼翼。   “侯爷,齐国军报。”   沈律将军报双手递到唐峘面前,唐峘睨了一眼,瞥向唐绫:“你看看吧。”   唐绫点头,伸手接过军报。   唐峘看了沈律一眼,他虽没什么表情,可当唐绫接过军报时,沈律深看了唐绫一眼,嘴角轻轻压了一下,似是欲言又止。   唐峘当下就知道军报里大概写了什么,向沈律招了招手:“来,过来看看这局棋。”   沈律坐到一旁,仔细看了看棋局,黑白两边战的胶着,只怕不到最后都胜负难分。   唐绫看了军报,忍不住露出笑容。   祁霄攻破槐延关,杀了许证和齐国二皇子,陈军直逼硕粱。   他知道祁霄会大获全胜,只是军报写得简洁,让他不禁去想其中省略了的种种细节,他一定很威风。   “……沈律你看出什么来了?”唐峘没眼看自己儿子,只能抓着沈律不放。   “这……侯爷,我另有军务,若侯爷没其他吩咐,属下先行告退。”   沈律溜得贼快,仿佛是在躲什么。   唐峘轻叱一声,扭头回来看向唐绫:“说说吧。”   唐绫微微愣了一下,伸手将军报递给唐峘,说:“陈军大胜,不日便能攻下硕粱。”   唐峘没接军报,单手撑着下巴,看着自己儿子:“你回来有段时日了,三州五郡之事繁杂没个一年半载都难理清,不过该呈报都已呈报,咱父子俩忙里偷闲,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唐绫当然知道唐峘在问祁霄,可他能说什么?从何处开始说?他身边一直有星罗卫,有黄泽献,他和祁霄的事情父亲不都知道吗?   “爹……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所以是跟他断干净了?”   “……”   唐峘叹了口气,重新煮茶,半晌才说,“跟爹说说吧,这个楚王祁霄。   能让我儿子看上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   唐峘一句“能让我儿子看上的人”不由得让唐绫耳根发烫,这话旁人不敢说,可从他父亲口中说出来更是说不清的莫名诡异。   “怎么,这会儿知道臊,不敢认了?知道你黄叔叔给我写信时怎么说的吗?”   唐绫抬眼看向唐峘,不禁忐忑,他不知道黄泽献当初是怎么告知唐峘的,但肯定不会说祁霄什么好话。   唐峘伸手正准备沏新茶,被唐绫抢先了一步,唐峘瞪了他一眼,这会儿知道装乖巧了。   “你黄叔叔信里言辞含糊,把我都整懵了,前前后后、仔仔细细读了三遍才隐约看明白他在说什么……”   唐绫小心翼翼地给唐峘递了新茶,给自己也沏了一杯,默默端在手里,抿了一口,掩饰自己的心慌。   他知道父亲肯定非常生气,但他不知道唐峘会怎么处置他。   唐绫早慧,自小就异常懂事,唐峘虽严厉,其实十分宠他,从未责罚过他什么。   而他和祁霄……说小了是有悖伦常、毁家族声誉,说大了就是事关大周江山社稷、天下局势,是他唐绫担不起,甚至整个唐家都担不起的罪责。   唐绫能坦坦荡荡地在沈律面前维护祁霄,甚至旁若无人地与他拥吻,却不敢对自己父亲说那些话、提那些事。   “这两年太后一直让我为你的婚事打算,我总想能让你自己挑个合心意的,谁曾想……你说你自小跟在我身边,军营里的男人是没看够吗?喜欢什么啊?!”   “咳……”唐绫差点被一口茶呛死,他怎么都没想到唐峘问得如此直白,不仅一点余地不留,话还十分……糙。   “爹!你说这样的话,我将来还能有脸在神照营中待着吗?!”   唐峘被唐绫吓了一跳,突然笑起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儿子居然也有恼羞成怒发脾气的时候呢。”   “……爹……”唐绫低着头说,“我只喜欢他而已。”   “只是喜欢而已?为了他翻山越岭、千里行军,替他守霸山,助他伐齐,怎不见你为我这个亲爹如此费心费力啊?”   唐绫垂头不语,好像是铁了心不管受什么责罚都无所谓。   “你在季汌耽误数日,临走前还给他留了份大礼,这般用心他都知道吗?”   “……”   “我看此子行事不安章法,虽狂野却不是胡为,从雍城借你遇刺之事行己方便,到元京城的大理寺案件不过短短时间将陈国朝局翻了个底朝天,再到伐齐这一路几乎战无不胜,说好听叫有勇有谋,说难听叫诡计多端……他哪儿能不知道啊,他可真是将你物尽其用了呢。”   唐峘的目光从棋局上挪到唐绫脸上,看着他神情严肃,并不是玩笑,在他看来祁霄对唐绫至始至终都是利用。   一开始设局救下唐绫,是为了利用他回元京;后来又利用星罗卫打探白柳旧事;甚至能利用唐绫促成周陈联军伐齐,他从一个闲散王爷一夕之间就成了名动天下的杀神,军功彪炳连唐峘都要自叹不如了。   一个十七岁的毛头小子心机城府如此可怕,将来必是大患。   唐峘清楚自己的儿子,他不信唐绫如此愚蠢,竟也会当局者迷?   “爹,他利用我回元京不假,但联军伐齐是我的主意,是我利用了他。   现在大陈兵马一半都陷在齐国境内,元京城中夺嫡之争愈演愈烈,朝局大乱。   而我大周没费什么力气就夺了柳江以东三州五郡,少了陈国虎视眈眈,更没了齐国袭扰西境。   陈周议和,止戈息武,还有十万玄铁矿,怎么都不亏啊……为大周争取最大的利益,不正是赴陈之前,皇上和父亲的吩咐吗?”   “这个楚王能在短短一年时间内做成这么多事情,必然野心不小。   灭齐之后,他带着军功回朝,讨了陈国陛下的欢心,自然能有夺嫡的希望。   再花言巧语哄哄你,替他筹谋一番,让他能顺势娶了羲和公主,至尊之位可期。”   “他不会的……”唐绫心里一阵钝痛,默默咬住牙。   如果祁霄真的想要那个位置,真的想娶羲和公主,他……他会帮他吗?   唐峘听着唐绫一味维护祁霄,不禁蹙眉,连连摇头:“若只是利用,或互相利用,那倒也罢了。   可你却还说喜欢他。   你说的对大周都好,那你自己呢?”   唐绫被唐峘问的无话可说,他垂着眼、蹙着眉,脸上是唐峘从未见过的沉郁和掩饰不住的伤情。   “当时送你入陈为质,爹是追悔莫及,不仅让你几次遇险,还……还让你遭人欺辱!那混蛋小子,早晚爹得要了他的小命。”   “啪!”   唐绫一着急,在唐峘面前拍了桌子:“爹!他多番救我性命,你不许动他分毫!”   唐峘一愣,他真是第一次见唐绫这样失仪,是激他过头了?   “……爹,我的意思是……”唐绫有些慌乱,赶忙找补,声音和态度都软下来,几乎是在求着唐峘,“我是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爹,你就不要追究了。”   唐峘大叹一声,站起来走了几步,从边柜里取了两壶酒出来,将棋盘撤掉,换了酒盏来:“你爹不是什么老顽固,有什么不能与我说的?唐绫啊,你是我儿子,你喜欢的人就该你自己来跟我说,星罗卫的密报上可没有他对你的真心。”   唐绫从他爹手里接过酒盏,这不是他们父子俩第一次单独一起喝酒,但这样喝酒谈心的机会却是绝无仅有。   “爹,他能在短短一年内做成这么多事情,不是因为我唐绫,而是因为他是祁霄。”   唐绫一口饮尽杯中酒,微微牵动嘴角露出一点笑,顿了顿又说,“爹,我喜欢的人不是陈国九皇子、不是楚王,他叫祁霄。”   唐峘给唐绫倒了第二杯酒。   “他救过我许多次,说让我拿命还他,说那话的时候又狂又傲。”   第三杯酒。   “他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是一条剧毒的小白蛇,他说因为小白蛇像我。   他当众欺君,偏不肯将小蛇让旁人瞧一眼。”   又一杯酒。   “他说请我吃饭,穿街走巷只为了两碗清汤挂面。   带着我飞檐走瓦,跃上万和楼三层屋顶去看中秋的烟花。”   唐峘轻轻叹着,忍不住跟着唐绫一杯一杯地喝酒。   “爹,他说,他选我,无论什么情况他都选我。   他做到了,他抛下硕粱的战事跑去仁凉救我。   而我……爹,我回来了……所以,能不能就此放过?”   作者有话说:   上两周忙了些其他事情,更新少,我会补的!明天继续! 第174章   祁霄的大军再次围了硕粱皇都,青狼旗漫天飘扬,而急召回援的付守光却迟迟没有出现。   夜里,余冉带着玄机营的密报来见祁霄:“王爷,付守光还在季汌。”   “还在?十万大军一动不动?”   “是,我们的人仔细搜查了所有从季汌往硕粱来的路,没有找到任何行军的痕迹。”   付守光十万大军,加上强征的新兵,怎么都有十五万之数,这么多人就算季汌大营是空的,故意装装样子,也不能数万人行军不留一点痕迹,除非付守光的兵都能飞天遁地。   “奇怪了。   我们二十万大军围攻硕粱,付守光都不着急来救?”白溪桥想不通了,“难不成是荀安侯又大兵压境了?可就算是那样,付守光也不至于完全无动于衷,好歹分几万人来充充场面嘛。”   陈恒也甚是不解:“难道是因为没有粮草?”   陆秀林思前想后,摇了摇头说道:“就算付守光大军原地不动,这么多人也得吃喝,按兵不动是什么意思?他在等什么?”   白溪桥忍不住笑起来:“呵,可让他等着吧,无需几日硕粱城破,他就等着我们去收编他的大军吧。”   陈恒谨慎的多,心里总有些不安:“付守光迟迟没有动静不知是憋着什么坏。   若我们此时发动攻城,付守光突然出现里外夹击,就算这仗能胜也会损失惨重。”   白溪桥不是不知道陈恒担忧之处,不过他并不认为付守光能有逆转局势的能力:“从季汌到硕粱少说要十日,咱们攻城无需这么久,就算付守光此刻动身回援也来不及了。”   陆秀林叹了口气,说:“我倒是不怕付守光回援,反而是觉得他按兵不动或许有其他原因,而我们不知道的这个原因或许才是凶险所在。”   几个人七嘴八舌说了许久也没个结论,都纷纷转头看向祁霄,他是主帅,攻城与否、何时攻城都是他一声令下。   祁霄一直没说话,他有些举棋不定。   齐国已然是大势已去、半截入土,硕粱皇都内有池越策应,城破不过时间问题,就算付守光的大军回援也不能改变什么,这一点他与白溪桥想法一致,但陆秀林和陈恒的担心也不无道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付守光是变数,凤家也是,伐齐胜败在此一战,若因贪功冒进而落个满盘皆输,他就太对不起唐绫了,或许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祁霄犹豫之际,帐外有人来传信:“报将军,营外有一人自称星罗卫,求见将军。”   星罗卫?   帐内所有人大眼瞪小眼,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里。   自从唐绫离开,星罗卫尽数跟他一起走了,怎么突然又跑来找祁霄了?难道是唐绫又出事了?不该啊,他不是早就回去了?   “让他进来。”   来人正是曹庚,当初在嘉林关等待接应唐绫的人,除了陈恒,帐内其他人都认识他。   曹庚一进来直接给祁霄行了个大礼:“见过王爷。”   然后跟帐内诸位也简单打了个招呼。   帐内气氛越发诡异起来,白溪桥等人尴尬地回应了曹庚,其实心里颇为不悦,唐绫离开霸山的时候可是狠狠坑了他们一把,让他们半夜里遭了许证偷袭,灰头土脸地丢了霸山,事后还不敢在祁霄面前提,就怕戳到祁霄的伤心处。   现在曹庚怎么有脸来?   “你家公子可安好?”   “回王爷,公子已至叄州,一切安好。”   祁霄微微点头,不着痕迹地叹了叹:“那就好。   你这次来不是为了替他报平安的吧?”   “是,公子离开之前嘱咐小人办了两件差事,办妥后即来禀告王爷。”   “禀告于我?那你说吧。”   “第一件,公子吩咐将两封密信和半块虎符送给付守光,说,若王爷攻至硕粱付守光仍是按兵不动,就来告知王爷。”   白溪桥、陈恒和陆秀林都看着祁霄,三脸懵,啥意思?这没头没尾的,唐绫干了什么?两封信?半块虎符?什么跟什么啊?付守光按兵不动是因为唐绫的计策?可为什么啊?   祁霄一听曹庚的话就全明白了,轻叹一声。   那两封密信和半块虎符都是他们在刑天关许证书房里搜出来的,当时交给唐绫保管,没想到他用在了付守光身上。   两封密信是许证与齐国端王,以及佔事处往来的信函,两封信都很有些年头了,其中内容是关于延氏的旧事。   三十年前,延氏卷入党争,与如今的齐国皇帝两立,事败后,延氏家主被佔事处暗杀。   祁霄并不清楚延氏与付守光有什么关系,但唐绫肯定是查到了什么,才能利用这两封密函。   现在付守光迟迟不回援硕粱,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他准备袖手旁观,不会出兵的。   祁霄继续问:“第二件事呢?”   曹庚双手奉上一封信递给祁霄:“这是凤家给公子的回信。”   凤家?!   白溪桥、陈恒和陆秀林更惊了,先是付守光,再是凤家,这唐绫莫不是个神棍?什么都算到了?!   祁霄展信来看,上面就一行字:井水不犯河水。   祁霄忍不住一笑,凤家倒是干脆利落。   看信上的字迹清秀,像是姑娘家的笔迹,不过笔锋锐利,性子应当十分直爽。   祁霄抬眼看向曹庚:“替我多谢你家公子。”   曹庚俯身一揖:“预祝王爷大获全胜。   小人告辞。”   曹庚一进一出不过半柱香不到的时间,军帐内的气氛已经全然不同了。   白溪桥开始摩拳擦掌,陈恒和陆秀林眼里都掩饰不住嗜血的精光。   祁霄看着手中的信,沉默许久,唐绫派给曹庚两件差事,扫除了祁霄最后的顾虑,这都是他一早就安排好的,或许甚至早在他离开霸山之前,唐绫什么都为他谋算好了……   最初在元京时,唐绫问祁霄想要什么,那时候,他就想好了要把齐国的大半疆土都送给他了吗?   白溪桥轻轻拍了拍祁霄的肩头,没说什么话。   祁霄沉了口气,终于开口说道:“传令下去,全军休整,明日寅时攻城。”   翌日寅时,黎明之前,陈军突然对硕粱发动猛攻,青狼旗在黑暗中摇曳,战鼓擂动、杀喊震天,硕粱城中的人纷纷被惊醒,却宛若堕入噩梦之中,天降杀神,陈军如鬼魅一般从无边的黑夜里爬出来,硕粱城关上的守兵尚未看清敌人,反而看见了沾着自己热血的刀刃。   硕粱城关破,祁霄吩咐白溪桥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佔事处。   “知道!”白溪桥应了祁霄一声,声音被淹没在马蹄声中,他已带了一队人往佔事处的府衙疾奔而去。   陈恒和陆秀林各自领兵控制硕粱各个城关和军机衙门,祁霄则亲自领军杀入皇城,池越已等候多时。   天光乍亮时分,祁霄领兵到了皇城北门口,宫城门该是严防死守,却为祁霄敞开了幽黑沉重大门,皇城禁军伏跪在地,迎着祁霄率陈军策马而入,一座座由兵刃堆起的小土包在晨曦照耀之下闪着异常刺眼的光。   池越和另一人骑马汇入祁霄的队伍,凑到祁霄身边。   “在下吴洲拜见殿下。”   池越身边那人叫做吴洲,出身天策营,是陛下埋在齐国皇都禁军内的人。   祁霄离开唐绫后直奔肴山,玄机营带来了陛下的密函,将吴洲交给祁霄调用。   祁霄当即命池越潜入硕粱,与吴洲汇合,暗中策应祁霄攻打硕粱。   吴洲潜伏在硕粱皇都六年之久,已是禁军副统领,有他做内应,为祁霄打开宫门轻而易举。   祁霄看向二人,点了点头,没有废话:“带路。”   吴洲一边为祁霄引路,一边说:“硕粱城破的消息一刻前传入宫中,现在禁军统领还有五千人都在朝晖殿,护在齐国皇帝身边。   大皇子手中城防营三千余人。   另外朝中大臣约有四十多人,各自府兵加起来不足八百。   宫中内官婢女约有两万余人。”   祁霄点了点头,冷声下令:“一个不留。”   “是!”   守在朝晖殿的齐军尚不足一万,当见到青狼旗时都不禁腿脚打颤,而当他们真正直面祁霄和他带来的两万陈军时才明白什么叫做天降杀神。   祁霄身着银甲,手持长刀,一马当先,振臂高喊:“杀!”   “弓箭手!弓箭手!放箭!放箭!快!”   千万箭矢漱漱如雨下,陈军全无慌乱,往后撤出几丈,等箭雨落地。   祁霄丝毫不畏,将刀换了长弓,搭弓拉弦几乎只在一瞬,方才那个发号施令的齐军就被一箭贯穿了胸膛。   祁霄微微歪了歪脑袋,突然想到,若白溪桥在这里一定要跟他争一争,谁的箭更准更快,可惜了。   齐军大惊失色,还不及慌乱,想再放一轮箭,却见祁霄已快马冲了过来,一息片刻,祁霄便将自己箭囊里的箭矢尽数射了出去,一箭未空,尽数刺穿齐军的铠甲没入心口。   有祁霄这个主帅身先士卒,哪个陈军敢落于人后,无不紧随祁霄直扑朝晖殿。   每一个陈军都如同饿狼一般盯着自己眼前的猎物,当他们冲杀挥刀的时候都仿佛是地狱里来的鬼魅,脸上好似都浮现出了享受杀戮的愉悦。   杀人也是一桩体力活。   陈军从天刚亮杀入皇城,一直到入夜才开始清点尸首。   齐国皇族的尸身皆由吴洲和池越验过,确认一个不少才一起烧了。   祁霄站在大殿中,看着高阶上的龙椅,轻声一笑,真没意思啊,若是唐绫坐在那里,他一定会疯一样的冲上去。   “报!”   祁霄转身看向殿外:“都进来吧。”   宗盛、池越和吴洲方才一直都候在殿外,仿佛是避忌着什么,可祁霄根本没有要往那龙椅上躺一躺的想法。   小兵捧着一件东西跪到祁霄面前:“将军,这是在寝殿里找到的。”   祁霄看了一眼齐国的玉玺,向吴洲说:“你带上这个连夜启程回元京,面呈陛下。”   “是。”   吴洲拎上玉玺转身就走。   齐国覆灭。   作者有话说:   不要急不要急,我会让唐唐和狼崽快点见面的!! 第175章 (拍虫)   硕粱皇都被攻破的当夜,祁霄没有留在皇城中而是去了佔事处。   白溪桥领兵控制住佔事处的时候,里头的人正忙里忙活地想销毁文书,幸好白溪桥去的及时,绝大部分的文书都保了下来,只是佔事处的文书不仅多,还很复杂,许多都是用密文写的,看一眼都眼晕,要找到祁霄想要的东西宛若大海捞针。   祁霄来时,白溪桥正翘着个二郎腿坐在一张板凳上,一边啃干饼,一边看着存放文书的厢房长吁短叹。   “师兄。”   “你来了啊。”   “怎么了?”   白溪桥给祁霄递了一份密函,祁霄看了看,字都认识,连在一起狗屁不通:“这什么?”   “佔事处的密函。   我反正是横竖看不懂。”   白溪桥指了指面前的厢房,说:“这里六间屋子,都是关于大陈的密档文书,三万七千余卷。”   白溪桥抬头看向祁霄,仿佛在问,你准备怎么办?   “佔事处的督主呢?”   “我们破门的时候饮鸩自尽了。”   “其他人呢?”   “都饮鸩自尽了!”白溪桥气得翻了个白眼,“寻死那是一个比一个利索,我搜过三遍了,一个活口没有。”   佔事处事涉机要,若是活着少不得受刑,还不如死了容易。   祁霄看着厢房,跟着白溪桥一起叹了口气,他将池越留在了皇宫找找密室密道密函之类皇家辛秘,吴洲连夜赶回大陈,他身边还有几个玄机营的人,试试看吧。   “余冉和李垚呢?”   余冉和李垚来得很快:“参见王爷。”   祁霄在厢房里翻了几卷密函,果然全部看不懂,毫无头绪,只能交给李垚和余冉:“你们看看,有没有办法破译密函。”   余冉和李垚分别看了几卷密函,相互对了一眼,余冉对祁霄说:“王爷,这里的文书都是阴书,解法不难。”   “阴书?你们能解吗?”   余冉取了三封书函放在案上:“王爷,所谓阴书便是将一封信拆解做三份,分别发出,收信人需将三份都收到,合在一起才能读懂。”   白溪桥凑过来:“哦,难怪这里的文书都三封为一份。”   祁霄看着余冉将桌案上的三封信展开并排列在一起,又听他说道:“解阴书唯一的难处是要知道它是按什么规则拆分的。   还请王爷容我和李垚一些时间。”   “多久?”   “一日。”   祁霄点头:“三个时辰。”   余冉和李垚愣了愣,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是。”   祁霄将白溪桥留在佔事处内挖地三尺,自己披星戴月又上了城关。   硕粱城刚破,城中百姓人心惶惶,陈军军纪严明,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夺取城池,接管城防十分迅速,但凡趁乱闹事的一律下狱,祁霄一路走来一切都是有条不紊。   祁霄站在城关上不禁感慨,他从离开雍城时,只有白溪桥和宗盛跟随,而这一路从陈到齐,说容易是千难万难,说难又有身边这么多人豁出命帮他,有陈恒和陆秀林两位老将在,手底下严川等人皆可堪重任,甚至可以驱策天策和玄机二营。   他自小崇敬大将军白柳,跟着师父读兵书的时候也总会想象将来有一日,他也能立于城关之上,睥睨天下,光是想象都能让年少的他热血沸腾。   此刻他真的站在这里,脚下的土地今日之前还是齐国的国土,现已经姓了祁,他应该骄傲,可现在他心里竟没有多少兴奋喜悦,鼻尖隐约能嗅到血腥和硝烟混杂的臭,甚至让他有些不悦。   他曾经不甘心做个默默无闻的闲散王爷,不甘心一辈子混混度日,他恨陛下对母亲凉薄、对他视若无睹,他想建功立业,证明自己,他想让母亲骄傲,为她争一份荣宠。   他都做到了,可惜太迟了,琳妃还是来不及看见这一切。   祁霄微微侧头,看向身旁空荡荡的位置。   唐绫曾与他比肩而立,紧紧牵着他的手,站在霸山的城关上,向南极目远眺,他说会等他回来。   太迟了,来不及,连唐绫都不能陪在他身边,分享胜利,为他骄傲。   当他抬手,连夏夜里燥热的风都握不住,到底有什么乐趣?   没有唐绫在他身边,至尊之位是没意思,不世军功是没意思,天下权柄还是没意思。   宗盛在不远处守着祁霄,看着他孤单的模样忍不住想叹气。   “将军。”   陆秀林带着严川向祁霄走过来。   “城中情况如何?”   陆秀林说:“城中已经清扫的差不多了。   俘虏也已带出城暂时安置。   各处衙门都已接管,陈恒带人先去去清点户部和国库了。”   严川笑了笑:“抓了好些鸡鸣狗盗之辈。   城中其他一切安好。”   “辛苦了。”   祁霄点头,向陆秀林说道,“还要麻烦陆将军跑一趟季汌。”   硕粱是破了,付守光确实没来添乱,但他手里毕竟还有十万人,从硕粱到柳江还有两州之地要收,得派个人去招降。   陆秀林应道:“末将领命。”   “严川你替我跑一趟凤家,顺便将南面三州也收了。”   “末将领命。”   巡查了城防,吩咐了陆秀林和严川后续事务,祁霄不想着回营睡觉又折回了佔事处。   白溪桥撑着脑袋坐在厢房里直打哈欠,见祁霄回来忍不住皱眉:“你怎么又来了?不回去睡会儿?”   “佔事处后宅多得是房间,师兄去睡吧。”   白溪桥看着祁霄,好半天才沉声叹气:“你怎么比我还着急。”   祁霄仿佛在南下之前就打定了主意,硕粱城破之时,最重要的不是杀入齐国皇宫、不是夺下玉玺政权,而是佔事处。   旁人或许不知道,但白溪桥却最清楚,祁霄要找的是害死他父亲白柳、他们师父谷山陌的真相。   他们当时在元京城查不清楚的真相,现在就在佔事处里存放着。   解开阴书密函,就能令当年的事真相大白。   ***   转眼由夏入秋,唐峘带着唐绫回了周国都城韶阳,他们前脚刚入府还没来得及入宫给皇上和太后请安,后脚星罗卫的信报就到了。   “侯爷,世子,元京消息。”   唐峘接下信摆摆手让人退出去,看了唐绫一眼:“怎么,不是齐国的军报,就那么失望吗?”   唐绫轻轻抿了抿唇没说话。   唐峘看完信转手就递给了唐绫:“这位楚王可真有能耐……你在陈境杀了不少都事府的人,他们现在消息没那么快,不过这么大的事情再慢也慢不了几日……”   唐峘叹了一声,懒得说下去,走出房门留下唐绫一个人,只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唐绫看着手里的信,沉默了许久。   信上说,楚王从佔事处翻出了秦氏通敌叛国陷害大将军白柳的铁证,陈国陛下震怒,下诏废后,赐死了里通外敌的国舅秦瑞,将五皇子封为淮西郡王贬出元京,永世不得归。   秦氏与公孙氏斗了几十年,没想到居然栽在了祁霄手里。   元京城中两座大山,轰然倒了一座,公孙氏根本来不及开心,另一道圣旨紧随其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绍膺骏命,慈旻恩荣,诸道昌平。   国荫天道之眷,承日月之隆,粟积绢垒,以为晟盛。   皇九子祁霄,俊明肃恭,孝悌忠信,天意所属,兹恪遵初诏,载稽典礼,俯顺舆情,敬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一繁四海之心。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唐绫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曲起,信被死死攥在手心。   唐绫不是没想过,祁霄会被册立为太子,他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祁霄甚至没有返回陈国,册封的诏书就已经下了。   秦氏一倒,陛下就再扶起来一个,不仅是扶了,还是直接将祁霄立为储君。   陛下的用意,明白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一来稳住朝局,免得秦氏大树一倒,猢狲们全着急忙慌去跪公孙氏;二来恫吓公孙氏,若他们敢在祁霄回元京的路上做什么手脚,就是谋逆的大罪。   还有一重用意,是要断了祁霄对唐绫的念想,陛下能给他至高无上的权利,如今是太子之位,将来是帝位,而祁霄该懂事、该识相。   祁霄既然被册立为太子,按照陈周的协议,他必须娶羲和公主。   就算祁霄性子再野,他敢抛下战事只为寻唐绫下落,唐绫难道会自己毁了他亲手促成的协议吗?   “……”唐绫缓缓沉了口气,徒自跌坐下来,他不是早就预料到了吗?父亲不也是这样预料的吗?   他都知道的啊!白柳旧事、元京案子、陈周议和、联军之谋、伐齐之策,桩桩件件,要么是他推波助澜的,要么是他一手谋划,将祁霄推到那个位置上去的人就是他自己啊!这难道不正是他要达到的目的吗?!   可他为什么心那么疼,胸膛好像被利刃一下贯穿了,疼得他透不过气来,疼得他浑身不住颤抖,疼得他又忍不住落泪……   唐峘问过他,断干净了吗?他回答不了。   他断不了对祁霄的思念和爱恋,舍不得,祁霄是他的,是他的……他许了一生一世的诺言,为什么又亲手毁掉了!   青岚捧着新衣来帮唐绫梳洗更衣,准备入宫,未进门便见他晕倒在地,大惊失色:“公子?!公子!来人!来人!”   作者有话说:   哎哟哟哟哟……我是亲妈呀!额滴神呐! 第176章   山树蓊郁,百鸟嘤鸣。   唐绫被困在一场雾中,茫茫大雾,阴冷的雾水像一个巨大的蚕蛹将他包裹在其中,令他看不见来时的路,也不知该往何处走。   身边繁茂的树都成了围困他的壁垒,林中阵阵鸟鸣都像是嘲笑和催促。   四周围晦暗不明,唐绫抬头却望不见天光,他走了几步,脚下泥泞难行,他没什么气力继续前行,伸手扶住身边的大树,整个人微微蜷缩起来一些,想躲一躲沉沉覆盖在他身上的刺骨寒凉。   唐绫张口想喊,可那个名字却卡在他的喉咙里,突如其来一阵剜心蚀骨的痛,他喊不出来了……   华仪宫,太后寝宫。   “那孩子怎么样了?”   “是心悸不宁的旧疾。   还劳烦太后您亲自过问。”   太后脸上有忧虑之色,又问:“我听说已经三日了,还未醒?”   唐峘轻轻叹说:“是,还未醒。   许是长途跋涉太过操劳所至。   我替唐绫多谢太后挂怀。”   “这是什么话,他是我亲侄儿,我是他亲姑姑,你跟我假客气什么。”   唐峘扯了扯嘴角,轻声言道:“君臣之礼不可废。”   太后给了唐峘一个白眼。   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本是最亲近的人,却因“太后”和“权臣”的身份,必须顾忌旁人的闲言碎语,活得谨小慎微,就算在自己的宫殿里,都害怕隔墙有耳,不管说什么都有可能被别人听去,不知又会作什么妖,简直荒唐!   “哎……这孩子,可怎么是好。   这一年来他实在是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累。   隆冬天里千里行军翻越凤林山……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呀!皇上不是命太医去看了吗?怎么不见好?”   唐峘摇头:“他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哪儿能好得了?”   “你这当爹的怎么不晓得心疼?说什么风凉话呢。”   “汤药一滴不少地给他灌下去,可人就是不醒,太医和青岚都没办法。”   “那就如此让他一直昏睡下去?!”   “太医说了,许是操劳过度,睡够了就自己醒了吧。”   “你……哎……这可怜的孩子。”   太后连连叹息,又说,“之前皇上还说他这次回来,立了大功,加官进爵之类怕不合适,想着替他赐婚,谁曾想……哎……”   唐峘喝了口茶,脸上平平淡淡瞧不出什么来,心里却是松了口气。   唐峘位极人臣,唐家声势鼎盛,已是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给唐绫加官进爵不合适,赐婚更不合适,唐绫说不定就是故意不肯醒的。   太后还在继续说着:“也不知是哪儿来的碎嘴,说什么我们唐绫病得时日无多,现下韶阳哪家千金敢嫁,怕没过门就要守寡……让我抓到那人,非活活打死不可!”   “太后千万别为了那些风言风语置气,凤体要紧。”   “唉……”太后叹了又叹,却也是一样束手无策,唐绫出生时太后早已经入宫,姑侄二人并不亲近,但毕竟是血脉至亲,太后忍不住心疼。   沉默了片刻,太后才又问起:“对了,方才皇上召见留你在御书房大半个时辰,可是为了羲和的婚事?”   “想必太后已经听说了,陈国新立太子,羲和公主的婚事早已定下,不过具体章程尚未议定。”   唐峘没将话说透,和亲之事既定本没什么可商议的,不过当初陈周协议中约定之事十分复杂,联军伐齐已成,还有玄铁矿和通商等诸项需议,羲和公主要嫁也得等一切都谈妥了。   太后明白唐峘话中的意思,微微点头:“羲和尚年幼,再留两年吧。”   ……   唐峘回到府中,疲累万分,径直往唐绫的房中去,自己亲儿子,他这个当爹的怎么可能不担心。   唐峘还没走进唐绫的院子就瞧见青岚提着食盒走在前面,他快走了几步追了上去:“青岚。”   “拜见王爷。”   “唐绫醒了?”   青岚笑着点头,一脸喜色:“是王爷,公子刚醒。”   唐峘一听唐绫醒了顿时松快起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青岚跟在唐峘身后一起入了唐绫的院子,进了房门。   唐绫刚清醒过来,正倚在床头发呆,听见敲门声忙将手里的银簪收了起来。   “爹。”   唐峘松了口气,坐到唐绫床边看着自己儿子脸色苍白,又瘦了一圈,忍不住想叹气,真是让他操碎了心啊。   “睡够了,肯醒了嘛?你差点把你爹吓死,知道吗?”   “爹,对不起。”   唐峘摆摆手:“算了,饿了吗?先吃点东西吧。”   青岚将乌鸡红枣粥端过来,唐峘接了手,准备亲自喂唐绫。   “爹,我自己来吧。”   唐绫知道父亲心疼他,伸手把碗接过来,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粥。   唐峘给青岚使了个眼色,让他先退下。   “爹刚从宫里回来?是见了陛下和太后?”   唐峘点头:“你好好养病,朝中之事你爹我还应付得来。”   “爹,我想先把我清醒的事情瞒下来。”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太后今日又提起给你赐婚的事情,你这病倒是能帮你躲过这一劫。”   唐绫看着父亲,微微点头,唐峘还是心疼他、宠他的,对于他和祁霄的事情并没有真的责骂于他,也没有逼着他娶亲,逼着他断了念想。   另一方面,对唐家来说,没有封赏就是最好的封赏。   这一次唐峘为大周夺下柳江以东三州五郡之地,原本是大功一件,却又因为唐绫而耽误撤军,唐峘自编自导,赶在其他人之前让言官弹劾自己,一回来就到皇上面前请罪,功过相抵蒙混过关。   “爹,皇上今日有没有提与陈国议和通商之事?”   唐峘看着唐绫,问:“是有,怎么了?”   “爹,我有个主意,想问问爹的意思。”   唐峘终于还是忍不住叹出声:“唉,你身子不好就别操心这些了。”   唐绫微微垂头:“……那是我想做的事情。”   “说来听听。”   “我想向皇上谏言,开凿运河,由东北向西南,贯通太华江和柳江,为陈周打通商路。”   唐峘捋着胡子沉吟片刻:“嗯……倒是个好主意。   眼下三州五郡流民颇多,齐军战俘亦有数万,都需妥善安置。   开凿运河虽然耗费颇巨,却是大利长久。   百年来,齐周之间商贸往来频密,而陈周之间有太华江阻隔,陈齐之间横着凤林山,商道艰难。   一条运河连通太华江和柳江,从陈走水路往南当比翻越凤林山容易千百倍,而这条运河又在我大周境内,其中利益可想而知。”   “一旦运河贯通,盘活陈周之间的商贸,两国之间才能和平相安,陈国陛下必不会为了一统天下的野心而毁民生社稷。   我们扼住了两江汇流之处,即便陈国对大周用兵,我们亦可应对。”   唐峘领军多年,深以为然,现在陈国夺了齐境大半国土,将来陈国陛下若真有野心再要出兵大周就有两条路,一条是越过太华江,一条则是从越过柳江。   太华江辽阔湍急,陆方尽数月都渡不过来,而柳江则容易许多,一旦开战,从水路调军会比走陆路快许多,何况神照营本就极善水战,陈国必然讨不着好。   “这事不能由我唐家来提,容我想想办法。”   “多谢爹。”   “谢我什么,利国利民之策若能推行自然是好,臣子本分而已。   不过你刚醒,怎么突然想到了这个?”   唐绫慢慢喝了口粥,说:“刚入陈那会儿,走秦江水路北上元京时,我便想着若陈周能通商贸,或许就不用打仗了。”   只有将两国利益绑在一起,用巨大的利益绑在一起,才能有和平,联军伐齐是如此,通商亦是。   “好孩子,快喝粥吧,都要凉了。”   唐峘看着自己儿子,不禁想,唐绫如此费神究竟有几分是为了大周利益,又有几分是为了陈国那位新立的太子?   唐峘离开后,唐绫倚靠在床头,沉默地望着暮光从窗棂外透进来,天色一点一点沉沉暗下去。   他手里握着那只银簪,眼神里有伤竟还有些喜。   银簪叫做绮年,祁霄送给他的是最美好的时光,或许那样的美好无法再回来,却已足够他永远珍藏在心里。   唐绫昏睡时陷在大雾里,没有前途也没有归路,更没有祁霄,他迷茫无措,当一切都成了虚无,留不住、求不得,他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死了,还不如死了,或许就能不再痛苦。   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从未设想过另一种结局,能与祁霄长相厮守的结局,是他一再逃避敷衍,是他无法坚持守住他和祁霄之间的爱情,是他背弃了,是他咎由自取。   可唐绫心有不甘,他答应要等祁霄,至少他可以等,就算茫茫迷雾中进退无路,他愿意留在那里,与孤单作伴,至少他要守住这个承诺,他想为此再努力一点。   他会建一座小院子,像霸山里的那座院子,种上昙花,努力地等一等。   或许有一天,花会开,他等的人会来。   作者有话说:   我的绫绫子是个坚强的孩子……呜呜……我是不是很勤奋!我好想拉进度条啊!赶紧让狼崽回来见绫绫子!不能烂尾不能烂尾,我要好好写……【明天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第177章   白溪桥推门进来:“太子殿下……”   “滚!”   “嘿,你冲我发什么脾气?陛下诏书都下了,天下皆知,你以为你窝在这里不出去、也不见人,就什么都没发生?”   屋内酒味冲鼻,白溪桥都忍不了,赶紧将门窗全打开了,一把夺过祁霄抱着的酒坛子,厉声道:“喝喝喝!喝不死你!哪个再敢给你送酒来,我就军法处置。”   “滚!”祁霄喝得很醉,整个人又昏沉又轻飘,想跟白溪桥抢酒,却连白溪桥的衣袖都抓不住,“给我!”   “你够了!”   “给我!”   祁霄头重脚轻整个人往白溪桥身上扑,白溪桥往后退了一步,祁霄直接栽倒在地。   白溪桥也怒了,自从回来霸山祁霄一进这个小院就一步没有踏出去过,开始喝闷酒,没两日册立太子的圣旨到了,他就躲进了屋子里,喝得更厉害了。   白溪桥知道他心里难受,对外只说祁霄染病要休息,容忍着他一醉数日,可祁霄越发自暴自弃,一副恨不得把自己喝死的样子。   白溪桥将酒坛一摔,揪着祁霄的衣襟把人提溜起来,拎出房门,连拖带拽地押到院中储水的大水缸前,直接把祁霄扔了进去。   “你给我醒醒酒!像什么话!”   “咳咳咳咳……”祁霄冷不丁被扔进水缸里,他本就醉得不轻,一番天旋地转猛地呛了几口水,他扒在水缸边沿一个劲地咳嗽,酒倒是立马醒了一半。   宗盛听见院中的动静赶过来,连忙将祁霄从水缸里拉出来,把他架在肩上扶回屋里,一边骂白溪桥:“你发什么疯?!”   “我疯还是他疯?!你家爷就快把自己喝死了,你就由着他?!”   宗盛懒得跟白溪桥吵架,径直把祁霄搀扶回屋,可走到门口却顿住了脚步,屋里的酒气实在可怕,连宗盛都不禁眉头打了结,幸好院子里还有两间空屋,宗盛把人到进了隔壁,扶祁霄坐下,转身去找干净替换的衣服来。   白溪桥倚在门口,拦住宗盛:“别理他,让他清醒清醒。”   宗盛推开白溪桥,不理他。   白溪桥叹了一声,坐到祁霄身边,问:“醒了没?”   祁霄头痛欲裂,抚着额头歪向另一侧:“师兄,你别管我。”   “我不管你谁管你?行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喝酒解决不了问题,陛下旨意令你回元京,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我回去做什么?大将军和师父的案子陛下一道圣旨处置了秦氏,便算就此了结。   而我母亲已不在了,我还回去做什么。”   当初北上元京城的理由已经没有了,他何必回去。   “琳妃娘娘的仇你也不报了?”   “呵!报仇?就算我登上帝位也不能说处死谁就处死谁吧,何况昭妃。”   祁霄怒极反笑,“还是你希望我变成像他们一样的人,为争权夺利,想弄死谁就弄死谁?”   “我不是这个意思。”   “师兄,根本不值得……大将军一生忠君卫国是不值得,师父守的道义是不值得,我娘的委曲求全更是不值得!我们在战场上厮杀拼命,做他的屠刀,难道就是师父教我们的道理?!”   秦氏暗通佔事处一事早在祁霄查大理寺的案子时便见端倪,天策营带走了李生,虽然池越之后什么都没说,但陛下肯定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可直到祁霄离开元京前往袁州府,都一点动静也没有,兵部军饷之案最后到底查的怎么样了,祁霄远在千里之外,也一点不知情。   直到他们费尽心力从佔事处的密函里破解了当年的迷案。   当年白柳执掌西南兵权驻守凤林山,一贯不涉党争。   公孙氏牢牢把持着兵部,秦氏一再拉拢白柳不成,早生龃龉。   而让秦氏容不得白柳的起因,竟然是当年秦江水患,白柳滞留川阳时意外发觉川阳和周围两州贪墨赈灾银和修河款。   这些州府和工部都在秦氏掌控。   当时白柳没有直接的证据上呈陛下,只能隐而不发,水患之后请了寒辰宗的兄弟以江湖身份暗查,不料惊动了秦氏。   更糟的是,秦氏身边居然埋有佔事处的人。   秦氏做了个局,在军饷路过川阳时暗中挪走了一半。   户部里本就藏着各种腾挪转移的脏事,一时半会儿不易察觉。   后来兵部跟户部就为了军饷闹了起来,给了秦氏绝好的机会。   待公孙氏反应过来秦氏要对付白柳的时候,他们选择了袖手旁观,既然白柳是他们无法拉拢的人,不如作壁上观,等时机去捡西南兵权。   “师兄,那个人根本不在乎。   权利倾轧之下,修河款、赈灾银的真相,军饷的真相,大将军和师父的真相,都不重要!”祁霄气得发抖,“谁是太子也不重要!我不过是个棋子而已!”   这一切祁霄从小就是明白的,他生在那座皇城里,那里的人所做的事为的都是权利二字,有权利才能活下去、才能活的好。   他也许是离开元京太久,才会误以为他可以按自己的想法活着,做他想做的事情,爱他喜欢的人。   “你难道要抗旨吗?”   “他封了你个将军,你就甘心为他卖命?!”   “霄儿……”   “元京城的水那么脏,你要推我进去?!”   “怎么还能赖我?你自己听听自己都在说什么!你到底是为什么喝酒喝成这样,到底是为了我爹和师父,还是为了别的人,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胡搅蛮缠个什么劲!”   白溪桥吼完,祁霄撑着额头不说话了。   白溪桥叹了一声,他自然清楚祁霄心里怨恨的是什么。   他们所求不过是个真相,而并不是如今的这个“结果”。   白柳当年只是被弹劾而非定罪,他们的师父谷山陌和寒辰宗遭人陷害、追杀,但他们也把那些人都杀了,原本就没有“翻案”的可能。   佔事处的密函不是祁霄呈报给陛下的,是玄机营上报的,这本就是玄机营的职责所在,祁霄虽气恼,却也无话可说。   就算陛下借由此事处置秦氏,他们控制不了,但祁霄受不了被做成一只提线木偶。   可祁霄自出生起便是一只提线木偶,他从来都做不了自己的主,楚王也好,太子也罢,都不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选的是唐绫!他要的是唐绫!   白溪桥一手压在祁霄肩头:“行了,振作一点。   想想如果唐绫在,他会说什么?”   如果唐绫在?   他大概会笑着说:“我所认识的祁霄并非优柔寡断之人。”   祁霄垂着头,从怀里摸出一枚印章,唐绫留给他的东西,直到他们回到霸山,白溪桥把他带进这个小院子才给了他。   玉不是多好的玉,却是唐绫亲手做的,刻着一株欲开半开的昙花,还有满园凋零海棠花树……唐绫在霸山的四个月里没有给祁霄半分书信、只言片语,离开之后却留下这些,究竟是要他怎么想?   垂丝海棠意为思归。   他是在等他吗?   祁霄手里握着印章,他们的约定,他一定要做到,唐绫也一定会等他。   “唉……收拾收拾,我们该启程回去了。   无论你怎么想的,陛下旨意不可违。”   白溪桥不知道说什么好,反正祁霄都是不会听的,但白溪桥也是真的担心,他的任性会害死他自己。   宗盛捧着干净衣服进来:“爷,先把衣服换了吧。”   “你们都出去吧。”   白溪桥不再多言,跟宗盛一起出去了。   走到门口还被宗盛瞪了一眼。   “……怨我,行吗,都怨我!我真是上辈子欠他了的,这辈子净为他瞎操心!”白溪桥气得不行,扭头就走。   宗盛不知道要怎么劝祁霄,也不知道要怎么劝白溪桥,他能做的就是替祁霄收拾房间。   他进去时池越已经在里面收拾起来了。   “……我来吧。”   池越笑着停下手,看着宗盛收拾,一边说:“见惯了为了高位斗的你死我活的,还没见过因为得了太子位而闷闷不乐的。   殿下就这么不乐意?”   陛下旨意快马传来,除了册立太子的诏书,还有陛下的封赏,所有人都高兴疯了,只有祁霄突然就病了。   宗盛看了池越一眼,没回答,无论怎么看,都是不乐意。   池越叹了一声,脸上的笑意一瞬都成了愁:“若将来登上那个位置的人不是殿下而是别人,我会不得好死的。”   宗盛怔了一下:“你说什么?”   “逗你的,死倒是不至于。   不过如果真是其他人,我只怕再也无法见你了。”   宗盛愣住了,他没想过,天策营是陛下的暗部,待新帝登基自然是由新帝继承,到那时候池越不可能再跟着祁霄,任祁霄驱策,他会重新回到黑暗里,从此消失不见。   宗盛突然伸手拉住池越,紧紧捏住他的手腕。   池越皱了皱眉头,宗盛捏得他很疼,而他却想被宗盛这么一直抓着,疼也好。   “不能离开天策营吗?”那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池越笑起来,双眸明亮:“倒不是没办法,我试试看。   你等我去找你。”   “……好。”   得到了池越的承诺,宗盛似乎渐渐放心了,缓缓松开了手。   池越感受到压在自己手腕上的力道慢慢撤开,不由垂头看着宗盛的手,嘴角的笑意凝固在那处,眼色却暗了下来。   池越反手一下握住宗盛,抬眼对上宗盛的目光,又笑着说:“距离齐国都城韶阳不远,有个叫鹿溪的小地方,去韶阳的话会路过,那里有一片漂亮的荷塘,你在那里等我。”   “好。”   池越扑上宗盛,吻着他,对不起,要你等我。   作者有话说:   我觉得我马上就能写到大结局了!! 第178章 (小修)   大陈国,天化三十年。   “百年前,八国之乱、生灵涂炭,历二十七年,晋、梁、隋、楚、卫尽灭,今天下二分,自四年前周国太华江兵败,向我大陈求和,送羲和公主嫁于太子殿下,以祈陈、周百年和平……”   “这谁不知道啊。   太子殿下马上就要启程亲自去接了。”   “就是就是。”   “如今我大陈国力大盛、兵强马壮,要我说,和什么亲,就该一举把周国也灭了!”   “可不是,当世名将皆在我大陈,太子殿下乃战神临世,陆方尽陆大将军天生神力,小白将军也是骁勇善战颇有白大将军当年风范,咱六殿下不是刚在辽山郡打了胜仗,把北方胡部打得屁滚尿流的。”   说书人从一众七嘴八舌里冲杀出来,把话头又抢了回来:“咳咳,说到名将,二十年前天下名将一只手就数的过来,我大陈有傅巽傅老将军、白柳大将军,齐国有镇北侯许证、大将军付守光,周国则有荀安侯唐峘。”   “老黄历有什么可说的啊,许证和付守光的坟头草都半人高了。”   “哎,你们不都想听三年前的伐齐之战嘛,那咱就的从这几位开始说啊,要知道,三年前那一战,除了陆大将军没有参与其中,陈、周、齐三国名将可都在齐境,兵戎相见,那阵仗可是百年未有。”   “别打岔,快说快说。”   “二十年前的几位到如今啊,傅老将军和白柳大将军皆已病故,不过陆大将军是傅老将军一手教出来的,且按下不表。   白溪桥小白将军则继承其父衣钵,跟在当时还是楚王的太子殿下身边,而与他们一同南下的,还有一人,荀安侯世子唐绫,论起当世名将,这一位谋略过人、智计无双,必不可少啊。   陈周联军能成,这位小侯爷功不可没。”   “太子殿下文韬武略、攻城略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一刀就把许证杀了,那叫一个干净利落!你到底会不会说啊?咋老讲那无关紧要的人呢?”   “就是嘛,我听人说这荀安侯世子自幼体弱,现在已经病得快死了。”   ……   祁霄微微皱了皱眉头,心下极是不悦。   “太子殿下把我悄悄约到这市井之地来,就为了让我听说书的夸你如何骁勇善战?”   七皇子祁霆看着祁霄喝了口茶,茶是陈年旧茶,还是劣质的茶叶,透着一股说不清楚的霉味,让他一下子整张脸都皱起来了:“……这茶楼怎么开得下去。”   祁霄听老七大为不满的埋怨,突然心情便好了些:“我这不是请七哥来体会一下民间疾苦嘛。”   “……”七皇子像是活吞了只苍蝇,差一点就想直接骂出口了,从祁霄回元京之后这三年,他算是终于认识了这个弟弟,阴险至极,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是在给人挖坑,一个不小心就容易万劫不复。   憋了半刻,七皇子才说:“体会过了,我还有公务在身,便不陪太子殿下了。”   “七哥刚来,莫着急走嘛。”   祁霄笑了笑,“茶不好,那就换壶酒。”   “……青天白日的,我一会儿还要回刑部,一身酒气算是怎么回事?明日父皇案前定要堆满弹劾我的折子。”   “这倒是我思虑不周。”   七皇子看着祁霄面带微笑,心里就来气,祁霄哪里是思虑不周,根本就是耍他玩呢。   “说罢,到底什么事非得约到这里来说?”还让他一个人悄悄来,连随从和侍卫都不能带,搞得他像做贼似得。   “五哥快回来了吧?”   “嗯,应该能赶在中秋前回来。   怎么了?”   祁霄笑着说:“麻烦七哥代为转告一声,请五哥不要冒险带军回来。   蓄养私兵已是死罪,趁早收手尚有余地。”   “你说什么?!”七皇子瞪圆了眼,差点跳起来,“如此大逆不道的罪名岂可信口胡言?!”   “看来七哥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呢。”   “你若有证据,尽可去父皇面前告状!何必跟我说?!”七皇子瞪着祁霄,不知道他又打什么鬼主意,谋逆的事是能当玩笑说的吗?!若他手里真有证据,只要呈给陛下,公孙一族定是满门抄斩的结果,成王败寇,这么好的机会祁霄不应该暗中筹谋,务必一击即中?   “我是不是骗七哥,你大可以回去自己查一查。   当年大理寺卿罗瑜死于非命,而军饷案拖了大半年也没能追回失款,最后因查无实证而不了了之。   七哥一直都在元京,应该还没忘记吧。”   当年的案子陛下都放弃了追查,但祁霄却从没有放弃。   祁霄在元京没有人脉没有根基,就算被立为太子,进进出出都有人前呼后拥,但除了束手束脚之外,几乎没有其他好处。   转机发生在天化二十七年的年末。   当年陛下雷厉风行地处置了户部,一场腥风血雨之后,户部的缺还得有人来顶,陛下思来想去,擢升曹巍山任户部尚书。   年关将近,曹巍山整理户部各司年结文书时发觉了一些蛛丝马迹。   那年大陈伐齐,从户部拨出去的军费高达一百四十五万两,几乎是当年国库一半的收入,而其中五十万两都发生在祁霄离开元京之后,曹巍山接手户部之前,最要紧的是,这一部分军饷的去向含糊,并没有尽数拨往袁州府。   曹巍山是个人精,他知道此事重大,一旦细究必然有不少人会人头落地,他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就当做不知道,他也是这么做的,却没想到陛下会将户部年末考绩交给祁霄,而祁霄还在查军饷案。   七皇子一皱眉:“你什么意思?莫非你怀疑是六哥贪墨了军饷,差点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他要么是病的不轻才能想出这种愚蠢的主意!”   “愚蠢吗?”   七皇子话一说出口,便察觉了其中蹊跷。   当年六皇子是被贬去戍边的,却因军饷案被陛下召回了元京,而老六还因此将辽山郡的十五万大军收归麾下,这两年又立了不少战功。   当真是半点没亏。   “……”   当年户部是一团乱,错漏百出,曹巍山花了大半年才理顺,所有人都以为能蒙混过关,就连曹巍山也想含混过去,可曹巍山毕竟还算对祁霄有些了解,他知道祁霄还在查军饷案,犹豫了半刻就“弃暗投明”来帮祁霄了。   太子殿下是将来的陈国皇帝。   陛下册立太子的诏书一下,曹巍山和裴浩的府邸门槛几乎都要被踏平了,皆是来找他二人拉关系的。   祁霄在元京城短短数月,一直跟他们二人一起办案,朝中还有比他们更亲近太子殿下的人吗?裴浩是不以为然,但曹巍山却心里明白,这都是陛下的意思,他只能顺着。   户部的乱确实让祁霄和曹巍山处处碰壁,但好处是,陛下当年几乎将户部一半人都拉出去砍了脑袋,能挪动五十万两巨款的人没剩几个,曹巍山掌管京畿都护府多年,岂能不知道他们为谁办事。   他们按兵不动,只将这几人盯紧了,又花了一年,六皇子在辽山郡又与胡部打起来了,他们才抓到了狐狸尾巴,顺藤摸瓜终于找到了军饷的去处。   祁霄没时间详细跟老七解释,只将他查到的结果告诉他。   户部那些人老七都熟,时间和事件都对的上,听得他懵了半晌。   “……我没空听你胡扯。”   七皇子不信这些,祁霄说的话就算是真的,至多也就是贪墨,或许不是老六,而是手底下的人贪心不足。   但若是贪墨军饷而暗蓄私兵,那就是造反,老六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祁霄喝了口茶,也不着急,只说:“我三日后启程,在这之前,你知道怎么找我。”   七皇子双手紧握,盯着祁霄,忍不住说:“你说的若是真的,你不怕我让你有去无回。”   七皇子的这句话并不是在问祁霄,他知道他不怕,否则根本就不会对他说。   但他所不知道的是,祁霄究竟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无论真假,他到底想做什么?逼六哥起兵造反,他好堂而皇之地杀了他们?还是借六哥造反,借刀杀人,好让他以勤王之名起事,早登帝位?又或者是想逼他们谋划行刺,引来父皇的雷霆之怒?   祁霄抬眼看向七皇子,淡淡地问了一句:“七哥喜欢的是晋宜郡主吧?”   晋宜郡主是已故傅巽大将军的侄女。   傅巽大将军没有子嗣,只有这么个侄女。   晋宜郡主的母亲,也就是傅巽大将军的妹妹下嫁给了傅巽麾下一名参将,十年前死在了战场上,所以晋宜郡主虽有陛下的赐封,却是位无权无势的孤女。   去年昭妃想为七皇子选位名门贵女,结果七皇子居然敢自己放出流言说自己有隐疾,还总往太医院跑。   他当然没病,太医更说他没病,可就是没人敢信了,这桩婚事一拖就没了下文。   七皇子猛地站起来:“你什么意思?”这个时候祁霄突然提晋宜郡主,七皇子的反应比听他说自己亲哥哥六皇子要谋反还要大。   “没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证据我会在离开元京前交给晋宜郡主。”   “你别将她牵扯进来!”   祁霄看着七皇子,忽然低头笑了笑,那笑容有些苦,却又极为柔和,七皇子从没在祁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他愣了一下,仿佛活见了鬼。   “我不会害她,你也不会,所以她是安全的。”   祁霄不打算再说下去,站起来转身就走了,留下七皇子一个人又急又烦又不知所措。   作者有话说:   我本来想日更的,出去吃了顿饭就赶不上了……(案子不重要,让我们狼崽见绫绫子才重要,案子就快进吧!) 第179章   离开茶楼,七皇子心中不安,他琢磨不明白祁霄葫芦里卖什么毒药,他现在担心晋宜郡主都来不及,刑部也不回了,直接赶去了郡主府。   七皇子是偷偷出来的,想了想也不走郡主府的正门,而是绕去了侧面,那行径几乎跟偷情无异,搞得郡主府的下人不敢给他开门,可又不好将堂堂七皇子拒之门外,只能先放他进来。   幸好晋宜郡主在元京城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不起眼的很,府里的下人不多,也都是跟在傅老将军身边的老人,口风紧的很,七皇子来去不会有外人知道。   晋宜郡主见到七皇子祁霆忍不住惊讶:“殿下怎么来了?”   晋宜郡主算不上绝顶美人,在元京城诸多贵女中,她极不出挑,既没有珠翠华服衬,也没有高门氏族撑腰,她像寻常人家的小姐,安安静静过自己的小日子。   而这样不起眼的晋宜郡主在七皇子祁霆眼里,却似禅宗静院中一株雪白的山茶花,清心寡欲,独自绽放,是让他想站在院中痴痴凝望一整日的人。   祁霆一见到晋宜郡主慌乱的心神都突然平静了下来,微微松了口气。   “太子殿下可有找过你?或者给你送过什么东西?”   祁霆伸手去握晋宜郡主的手,却被她轻轻避过:“太子殿下?上次见太子殿下还是在陛下寿辰的宫宴上拜见过,太子殿下恐怕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吧,怎么会来找我?”   祁霆的手空悬片刻,才收了回来,他的心意晋宜是知道的,而晋宜的心思他却不明白,为什么一丝机会都不肯给他,是当真一点都不喜欢他吗……   “也没让人给你府上送过东西?”   晋宜摇头。   “那,是我唐突了。   今日之事莫与人说,这几日不管谁送什么来都别收,尤其是太子殿下的东西。”   “怎么了吗?”   “没事。”   祁霆顿了顿,说,“那,我先走了。”   祁霆刚转身,走出去没几步,突然被晋宜唤住:“殿下……”   “嗯?”   “……”晋宜欲言又止,愣了片刻才向祁霆一礼,“晋宜恭送殿下。”   “……”祁霆不自觉地捏了捏拳,像是被人硬灌下了一壶苦药,从心口到喉头都是苦涩,这种苦会长长久久地残留在他舌尖,把一切滋味都变成苦的。   如果祁霄说的是真的,他的死期也不远了,莫要连累晋宜的好。   今天的事情他必须尽快查实,并且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就算晋宜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也难免被牵连,倘若真是谋逆,以老六和他母亲昭妃的脾气定是宁杀错不放过。   ***   祁霄离开元京城的前一日,去太和观祭拜琳妃,半路上马车经过一条巷子,七皇子祁霆跳上了马车。   七皇子没功夫也没心情跟祁霄寒暄,一上马车还没坐下就开口问:“说罢,要我做什么?”   “你都查证过了?没惊动旁人吧?”   “……嗯。”   七皇子这两日几乎没睡,脸上除了憔悴就是怨毒,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亲哥这么大胆子,不择手段也就罢了,怕就怕他这么不择手段还被祁霄逮个正着!   “要你做的事情上次就跟你说了,阻止老六带兵回来。”   “就这么简单?”   祁霄嗤笑一声:“这恐怕并不简单。”   “这就无需你操心了。”   祁霄看着老七轻轻点头:“说的是。”   “但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想干什么?离间我和六哥?”   祁霄笑了笑,没回答。   倒是七皇子自己摇了摇头,接着说:“这也不用你操心,我跟六哥虽然是亲兄弟,却一点不亲近。”   不亲近都是委婉的说法,他们两兄弟是相看两厌,坐在一张桌上吃饭都浑身难受。   祁霄不正是知道,才会把老六的事情告诉他嘛?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就算让我死个瞑目吧。”   祁霄沉默了片刻,问道:“如果晋宜郡主告诉你,只要你放弃所有的一切,才可以跟她长相厮守,你会怎么办?”   “啊?”七皇子眉头皱起,“放弃一切?”   “是,放弃一切,放弃你的皇子身份,放弃你的权利地位,放弃你的名字,离开元京城,从此天涯海角颠沛流离,为生计发愁,过清苦的日子。”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说了,不要把晋宜牵扯进来。”   七皇子并没有回答祁霄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不提晋宜郡主,七哥应该不会这么迅速地查清所有事情吧。”   “……你,从来没想过要交给晋宜什么证据,只是为了引我入局?”   祁霄笑起来,轻轻耸了耸肩。   “你!”七皇子心头一股无名火蹭蹭烧起来,忍不住厉声问,“你到底在盘算什么?!”   马车突然停了,车厢外传来宗盛的声音:“爷,到了。”   祁霄掀开车帘准备下车,最后对七皇子说了一句:“我只是希望在离京前将此事处理了,以一种尽可能平宁的方式。”   宗盛将马车停在太和观的后门,跟着祁霄一起入内,再没理七皇子祁霆。   祁霆在马车里坐了一会儿,确认小巷内没人才悄悄离开。   祁霄在太和观祭拜完了琳妃,从香案底下取了陆方尽黏在下面的两封路引,然后离开。   翌日祁霄的马队离开元京,七皇子在城门口远远望着他们出城,心里乱糟糟一片,他像站在着火的房间里,四处火舌乱窜,而祁霄给他开了扇窗,就站在窗外候着。   他跳窗出去能从火海逃生,可出去之后,又会是何种境地呢?祁霄是不是已经在窗口挖了个大坑,只等着将他活埋呢?   但若是想他死,让他闷在屋里活活烧死不是更快更省事?   还有祁霄在马车上的话又是什么意思?为了晋宜放弃一切?   祁霆叹了一声,转身回去了。   ***   周国都城,韶阳。   唐绫半躺半坐在暖阁里,手里握着一卷书,可他的目光并不在书上,而是呆呆望着窗外。   距离暖阁不远有一片池塘,池塘里养了莲花,池塘边有一丛丛香蒲草,再靠近暖阁一点栽了一片昙花。   唐绫从暖阁里望出去,这些都在他眼前。   可人却不在。   青岚轻手轻脚地走进屋,不想打扰,却又不能不打扰,他是来给唐绫送药的:“公子,药得趁热喝。”   唐绫伸手接过药碗,仰头两口就喝干净了,再将药碗还给青岚。   “公子,吃两颗甜枣去去苦味。”   青岚递上一小盘甜枣,唐绫却连看都没看一眼,转头又望着窗外,轻声说:“不必了。”   “公子……”   “算算日子,羲和公主应该已经渡过太华江到了陈境了吧?”   “……是,今早刚到的消息,说三日前已经到了。”   “最迟一个半月就能入元京城了,还能赶上中秋。”   唐绫想起了元京城的中秋节,他是想笑的,那时候他很快乐很幸福,像拥有了世上所有的美好……可只是一瞬,他心口的疼催着滚烫的泪掉落。   唐绫飞快地擦掉泪痕,说:“你下去吧,我想休息了。”   “……公子……”青岚不知道能怎么劝唐绫,他都想替他心头。   祁霄这个祸害!怎么能让他这般伤?!当初祁霄就不该来招惹公子的!   “出去。”   “……”青岚默默端着药碗离开,留下了那一小盘甜枣。   夜里突然刮起了大风紧接着一场暴雨,唐绫睡得本就浅,风雨一来他就从梦中惊醒过来。   唐绫推开窗,强劲的夜风嘭得就替他又把窗合上了,只是片刻而已洒进来的雨水已经浇了他半身,唐绫没再去开窗,只是静静坐在了窗边,听着外头风雨狂做。   他的昙花会被淋坏的。   他的昙花从来没开过,从三年前他栽下花苗,直到到现在,每年花期他都在窗前等,却始终等不到。   第一年昙花的长势很好,不到一年长成了小树,还结了几个花苞,让唐绫开心了许久,但那仅仅只是花骨朵,没能长开。   第二年如是。   第三年如是。   今年似乎还是一样。   今夜这场大风雨或许会毁了他的悉心照顾了三年的花。   从前若遇上这样糟糕的天气,唐绫都会立刻喊人架个雨棚,护着这些花的。   可这一次,他连喊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祁霄迎娶羲和公主的日子早就定下了,就在九月。   他心爱的那个人,许下的一生一世,其实不过是短短半年而已。   他们都没能停在那里。   他真的可以无怨无悔地一直等下去吗?即便祁霄成了别人的丈夫,日后还会有三宫六院,他还能继续期待着等下去吗?   唐绫曾经以为他最害怕的会是陈周战乱再起,他会在战场上与祁霄相对,兵戎相见。   而现在他才知道,他最怕是舍不得、放不下,又得不到、求不来,他陷在那场大雾里,只愿自欺欺人。   他怕的是清楚这一切都是他的虚妄、他的贪嗔痴,他该当做个了断,他害怕自己真的舍了、放了、不再等。   他最怕的是,大梦一场,他会醒来,心里的痛会消失,这段情他会忘记,他害怕自己守不住对祁霄的承诺,只是等着,他都做不到。   作者有话说:   这个时间更新……我疯了…… 第180章 (小修)   唐绫在窗前坐了一夜,黎明时风雨终于渐渐停歇,他开了窗,空气中残留着风雨的寒凉,即便仍是夏末,依然冻得唐绫微微打颤。   一场风雨将窗前花圃摧残得狼藉满地。   他的昙花……   唐绫心口一下揪紧了,他前一刻还在想毁了就毁了吧,他一个人即便是等到了花开又如何,还不如毁了……   唐绫急匆匆跑出屋子,冲进花圃里,小心翼翼地将歪歪斜斜的花株扶起来,用手去整泥土重新埋花根。   花株被残暴的风雨折磨了一整夜,大半根系都露了出来,唐绫想将它们埋回去。   被风雨浸透的泥土像冰一样的冷、像稠浆一样黏糊,压不实泥土,根也埋不回去,唐绫焦躁慌乱,不停刨土埋土。   “快帮忙!”   叶淮听见唐绫跑出屋子的动静就跟了出来,见他径直扑进了花圃里,叶淮赶紧去喊了人来。   “公子,公子,这里交给花匠们吧。”   叶淮将一身泥污的唐绫拉起来。   青岚说了唐绫不能再受凉了。   羲和公主离开韶阳前往陈国之前有祭祀大典,唐绫也得跟着去。   那日不知是从何处刮来的妖风,一整日都下着小雨,唐绫就在雨里淋了一日,回来就病了,高烧数日,太后把大半个太医院都塞进了荀安侯府,唐绫的病反反复复,时而清醒时而昏沉,折腾了小一个月才见转好。   要让青岚瞧见唐绫扑在泥地里,定要骂死叶淮了。   唐绫愣愣地看着几位花匠带着工具来整理花圃,他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双手,他在发抖,他好像突然感觉到了冷。   “公子,失礼了。”   叶淮顾不上别的,将唐绫一把抱起来,疾步回屋,一边喊人去唤青岚来。   叶淮替唐绫脱去占满泥污的外袍,又替他净手,将他塞进被里捂好。   “怎么回事啊?!”青岚一路跑进屋,扑到唐绫身边给他把脉,唐绫身上发烫,显然又起烧了,青岚一边使唤仆人们,“快烧水,给公子沐浴更衣,快点。”   “怎么样?”   “怎么样?!公子的病还痊愈呢!他昨夜是不是没睡,又在窗边坐了一夜?”   “……”叶淮答不上来,昨夜风雨太大,唐绫在屋里是坐是躺,是醒着还是睡着,他听不出来。   不过就算他知道,也拿唐绫没办法。   青岚没空对叶淮多加指责,飞快地开了一副药方:“快点抓药去,三碗水熬成一碗,快点。”   唐绫觉得很冷,冷得他直打颤,而他额角却密密布满了细汗。   “公子,来,先把这个吃了。”   青岚身边有做好的药丸,先喂了唐绫一颗,用温热的茶水送服,又替唐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公子,你别这样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青岚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看着唐绫失魂落魄的模样是真的心疼。   自从回来大周,青岚就没见唐绫笑过,他就像花圃里昙花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虽是未死却眼看着养不活了。   唐绫抬手轻轻摸了摸青岚的脑袋,低声说:“我会好起来的。   别担心。”   青岚看着唐绫就快忍不住要哭出来了:“公子……我们回侯府吧。   你说你要来这里养病,可你……怎么越养越病!”   这座小院子在韶阳城郊竹林里,僻静的很,花了好些力气把院子弄得有模有样了,池塘里养了莲,又栽上了昙花,都是唐绫说喜欢的,每年从入秋开始唐绫一定要住在这里,说想看花开。   可就连迟钝的青岚都瞧出来了,唐绫在这里一点都不开心,他总在暖阁里坐着看着窗外,一坐就是整日整夜,脸上的神情总是悲戚哀伤。   青岚死死咬着唇忍着哭,他不懂怎么医唐绫的相思病,是他没用!   “青岚,我没事。”   唐绫轻轻用衣袖给青岚擦眼泪,一边说,“我会好起来的。”   “呜呜……公子,是青岚没用,反而要公子安慰我……”   “傻青岚,别哭了,我答应你,会乖乖喝药,好生养着。”   青岚一个劲点头:“公子会好的。”   会好的。   唐绫微微笑了笑,他该学会怎样跟这份心痛和遗憾好好相处了。   他管不了刮风下雨,但他能守好自己的一片花圃。   他无法将祁霄占为己有,只愿他平安喜乐,他会默默守着他的花圃度余生。   ***   祁霄一行从元京城出发,顺着秦江南下,往顺安府太华江畔接周国的羲和公主。   全天下都知道祁霄是去迎亲的。   太子殿下千里迎亲可谓是给足了周国面子。   从前八国战乱时联姻非常频繁,到了陈周齐的时代反而再没有过了。   祁霄不再是名不见经传的皇子,而是大陈的太子殿下,出行的排场只能用浩浩荡荡来形容。   这次陈周联姻真真是百年一见,许多百姓都在沿途看热闹,就连在秦江上的船只都恨不得停船来看太子殿下的御船驶过。   祁霄的船队有大船三只,前后另有五只小一点的官船护卫。   就连这小一点的官船都比一般的官船大。   祁霄在启淮上船时觉得这简直是搬了座宫殿来。   祁霄轻笑一声,当了三年太子,什么骄奢淫逸都不在话下了。   众所周知,祁霄晕船。   一上船他就站都站不稳,一直在房间里躺着,吃不下东西,喝酒倒是不少,船上侍卫见过几次祁霄趴在船尾呕吐,为了太子殿下的颜面,侍卫们都被驱赶开了。   船行十多日,离顺安府越来越近。   这几日天气不太好,总有风雨,一阵雷暴一阵晴的,江面不平静,船晃得厉害,祁霄又吐了好几回。   夜里雨停了。   祁霄由宗盛扶着坐到船尾吹吹风。   “我们离顺安府还有多远?”   “再有五日就该到了。   不过天不好,可能会慢一两日。”   “嗯。”   祁霄靠在船尾,目光涣散,用极轻的声音对宗盛说,“我估摸着昭妃该动手了。”   “爷不是警告了七皇子?昭妃难道还不知收敛?”   “收敛?他们这么费心一定要让我出来迎亲,不就是为了要我的命?她当年害死我母亲,谁知道这么多年她都害死了多少人,这样的人岂会收敛?”   “爷,我还是不大放心七皇子。   是否让池越知道?”   “不能牵连池越。”   祁霄摇头,“老七要拦着老六带兵回元京,谈是肯定谈不拢的,只有一个法子,就是揭出军饷贪墨的案子。   这招先手逼老六应对,公孙氏应该会推几个替罪羊出来保全老六。   而他绝不敢在这种节骨眼上起兵造反。   到了这份上,他们更不能让我活着了。”   宗盛微微点头,祁霄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从没有异议。   “让你瞒着池越,心里不舒服了吗?”   宗盛看着祁霄没说话。   他是怕池越担心。   “等无事牌到了陛下手里,他就会知道的。”   宗盛皱起眉头,呼吸变得沉重,池越曾说过,如果祁霄不是继承大位之人,他们或许永远都不能再见。   祁霄轻轻拍了拍宗盛的手臂:“等我到了韶阳,你就回来找他吧。”   “爷……”   祁霄打断宗盛,笑着继续说:“你我是兄弟,不是主仆,我要去找我喜欢的人,你也是。   如果可以,我真想亲自给你说媒啊……”   祁霄原本还想说什么,却突然变了脸色,身旁的宗盛几乎是同时警觉起来。   “爷,来了。”   “可真让人好等。”   漆黑的夜里,船上灯火透亮,船尾却不怎么照得到,黑暗里隐隐藏着叫人不寒而栗的杀意。   “噌!”兵刃出鞘的声音仿佛就是在祁霄和宗盛身边响起的。   宗盛反应极快,架住了挥砍而来的刀,夺下刀瞬间杀一人。   祁霄身形却是晃了晃,仿佛站不稳。   刺客们一瞬兴奋起来,这位太子殿下晕船啊,他身手再高,此刻都不如一个醉鬼!   “杀!”   船尾立时混乱一片,宗盛一人难敌数十名刺客,他连声大喊起来:“来人!有刺客!”   祁霄摇摇晃晃地艰难躲避着接连而来的白刃,一退再退,整个人撞到了围栏上,脸前又是一刀砍下来。   祁霄往后一仰,虽险险避过刀锋,却没站稳一头栽了下去。   “噗通。”   “爷!”宗盛大惊失色,旋即跟着跳入水中。   “噗通。”   “弓箭,给我射!”   “嗖嗖嗖嗖……”数十箭矢密集射入波涛起伏的秦江,只是天黑,江面之下什么都看不出来。   “有刺客!保护殿下!”   船上的禁军终于赶来,将刺客们团团围住,又是一通厮杀。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似乎落水了!”   “快!下水救人!”   ***   “陛下!陛下!不好了,不好了!”   张绥安跌跌撞撞地一路跑着进了承明殿。   “张绥安!慌什么?”正在习字的陛下不禁皱起眉头,张绥安在他身边数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就算是年轻的时候都鲜少有如此慌张的时候。   “陛下!”张绥安跪叩在地,颤巍巍地,“太子殿下遇刺落水,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啊!”   “什么?!”陛下大惊,手里的笔直接拍在了桌案上,“遇刺?你说清楚。”   “一共二十五名刺客,在船过槐州的时候行刺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和他身边的贴身护卫落水,便……便下落不明了。   二十五名刺客已尽数伏诛,在他们身上找到了佔事处的刺青。”   “哼,佔事处?张绥安你没长脑子啊,齐国已灭,皇室一个不留,哪儿还有什么佔事处,分明是有人冒充的!”陛下勃然大怒,又问,“落水怎么不去救?!”   “回禀陛下,秦江槐州一段水流湍急、河道曲折,那几日又接连下雨,殿下落水后禁军立刻就跳下去搜救了,可半夜风雨大作,人……”   陛下双手撑在桌案上,气得直发抖,猛地将桌面上的东西都扫了下去。   张绥安蜷缩着偷偷抬眼瞧着陛下,心头狂跳,权力之争,兄弟阋墙,终是逃不过。   作者有话说:   嗷嗷嗷~~~为了让祁霄见绫绫子,我也是拼命码字了 第181章   陈国太子落水失踪一事很快传入周国,事关和亲一事,连周国朝堂上都哗然一片。   现在只是说人落水失踪,并未确认身故,羲和公主还是按原定计划北上入元京城,如果实在找不到人,便只能等陈国另立太子了。   荀安侯唐峘收到星罗卫的密信,他并不在乎祁霄究竟是遇刺还是意外,但对于大周而言,若刺客的目的是阻止陈周联姻,那事情的严重程度可就不止是死一个太子了,两国很有可能回到数年前剑拔弩张的紧张局势中去,随时烽火硝烟再起,这几年的太平便会化为乌有。   散朝后唐峘从宫里出来,想了想还是去了唐绫的小院看看他,并吩咐人将祁霄失踪一事瞒住,免得唐绫胡思乱想。   唐绫的身体日渐好转起来,青岚许他处理一些简单的文书,自从陈周通商,大周在太华江畔陆续新开了几个码头,又有运河通渠,诸般事务繁琐,唐绫总要替父亲荀安侯分担一些。   如今皇上亲政也有几年了,陈周之间亦无战乱,荀安侯的意思是该慢慢退下来。   他是想让唐绫袭爵,甚至接手神照营,但又实在不想他操心朝政,只能维持原样。   唐峘掌灯前到了小院,唐绫正在书房处理公文。   “爹,你来了。   我让青岚准备晚膳。”   “嗯,好。   在看什么?”   “前一阵神照营巡查宜良码头时抓了几个私盐贩子,都是柳江那边的,徐参将和宜良县丞上书问要怎么处置。”   “这不是第一次了吧,之前怎么处理照办就是了。”   唐绫点了点头,说:“之前缴获的赃物都是上交国库,抓住的人若是大周子民则按律判刑,若是陈国人则会送返。   今次徐参将缴获私盐数量巨大,只这一船便价值十万余两。   如此大量应当不是盐商夹带私货能运出来的量。”   唐峘捋了捋胡子:“你的意思是有人将官盐当私盐卖。”   “祁……陈国太子对前齐的治策素来宽仁,虽各州府都派了按察使去,但难免水土不服让人糊弄了。”   唐峘听唐绫提起祁霄,又见他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在说案子,心里不禁想叹息。   “你想帮他?”   唐绫愣了一下,微微低了头,没有回应唐峘提及的那个“他”,只是继续说案子:“爹,我觉得这贩私盐的案子背后肯定还藏了其他的,如此大量的私盐流入我大周,那么要换什么回去呢?抓到的是今次一艘船,没抓到的呢?而且他们敢一船就运这么多,宜良码头定有人被收买了。   不查清,我总有些不放心。”   “你所言有理,我会呈奏皇上。   查案有六扇门,你就不必太过操心了。”   唐绫点点头。   门外青岚来敲门:“侯爷,公子,晚膳备好了。”   吃饭的时候唐绫仿佛还在想私盐案,有些心不在焉,唐峘发觉了却没说什么,唐绫骨子里的坚韧像极了他母亲,仿佛什么事情咬咬牙都能挺过去。   当年唐绫的母亲被佔事处谋害,却告诉唐峘他们在刺客身上搜到了毒,太医院能配解药,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其实这样拙劣的谎言,是骗不了唐峘的,可他不知怎么却选择了相信心里的一丝侥幸,结局却是终身背负痛苦愧疚和遗憾。   唐绫生来体弱,而他这个做父亲的,却让自己的儿子不满周岁就没了母亲。   唐绫儿时的许多年,唐峘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唐绫,他太像他母亲了,尤其是他眼睛,他冲着自己笑的模样,唐峘太痛苦了,他甚至每一次站在侯府门口,都害怕踏入,每一次都仿佛在重复那一次迟归,要他重复经历一次生死别离。   此时此刻,唐峘看着唐绫,如果他知道祁霄出事……唐峘想保护自己的儿子,不愿他也经历那样永无休止的痛苦。   想着想着,唐峘突然发觉,自己这个儿子跟他也很像,都在心里藏了一个人,对至亲的人都不肯说,仿佛对别人提起都是刨心的酷刑。   唐峘不自知地轻声一叹,唐绫微微抬了抬头:“爹,可是朝上有什么烦心的事?”   “哎,朝上哪天没有烦心事了。”   “是不是又有人提裁撤三军之事了?”   陈周几年没打仗了,太华江一战之后大周财政状况堪忧,之后虽然得了柳江以东的富庶之地,陈周也通了商贸,但修运河是巨大的财政开支,陈国的玄铁矿也是真金白银换来的,这么加加减减还是捉襟见肘,户部是天天都在喊穷,开源有点难,只能想着节流,朝中不少人盯着唐家呢,正好正大光明地上奏裁减军费。   唐峘摇头:“裁不裁减都是皇上一句话的事。”   唐峘的话里透着无奈。   裁撤三军只是表象罢了,内力还是争权夺利那些事。   唐家撑着大周半边天,皇上身上流着一半唐家的血,就算他再忌讳唐峘位高权重,心里也知道他必须依靠唐家。   但皇后可不乐意,她上头有太后压着,朝中有唐峘压着,那她的母族何时能出头?去年谨妃诞二皇子,而今俪妃又有身孕,她的儿子不再是皇上唯一的子嗣,她若不够强大,将来如何能推她的儿子上高位?   这些唐绫都懂,唐绫与皇上是堂兄弟,年纪相仿,他没跟在唐峘身边进神照营之前,还跟皇上一起在上书房读了几年书,当年皇上继位前的纷争,唐家是全程参与,身先士卒,唐绫彼时尽管年少,却什么都明白。   “爹还是再与皇上商议商议吧。   柳江江畔还有三个新码头在建,运河贯通后,都还需兵力布防。   若因裁撤三军而松懈了布防,隐忧太大,现在有私盐,将来可能是私贩人口。”   “嗯。”   唐峘点了点头,敷衍地答应下来。   隐忧总是有的,可暂缓而论,但他更担心祁霄失踪,陈周联姻之事会生变,到时候是裁军还是征兵就难说了。   ***   祁霄失踪十日,整个大陈都仿佛是夜幕下的秦江水,在黑暗里汹涌翻腾,岸上的人或许瞧不清楚,船上的人却都不由自主地慌乱挣扎起来,不知何时一个浪就会把自己卷进江水里活活淹死。   而池越此刻好像就在船上,把人一个一个地往癫狂的江水里丢。   祁霄出事之后,船队里的所有人,包括禁军、船员、厨子,甚至启淮码头和驿站里的人都被就近押进了槐州大牢,由玄机营的人挨个审问。   池越则是在元京城中,将禁军和兵部都查了一遍,跟随祁霄上船的人,每一个都查了个底掉。   虽然祁霄落水朝廷对外宣称是意外,但只要不傻的都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这么大的皇家御船,秦江上多大的风浪才能让堂堂太子落水,还寻不回来了?   而陛下盛怒之下不是将船上护卫不利的禁军全砍了,反而是关起来审问,更是明摆着事有蹊跷。   再细想一下,祁霄身边全是禁军,什么人能混在禁军中行刺当朝太子?又有什么人能在祁霄死后获利?答案已然呼之欲出了。   池越从天策营的暗牢里出来,身上沾了血污,匆忙换了身衣服才入宫面见陛下。   池越到承明殿前,张绥安远远向他点了点头,将他招到一边。   池越向张绥安微微一礼:“张公公。”   张绥安点了点头,小声说:“国师大人刚进去,恐怕要等一会儿。”   “好。”   池越颔首,跟在张绥安身边,在门口等着。   承明殿很大,关了门一般外头就听不见里面的说话声了,但像池越这样的高手,想听还是能听见的。   殿内,没说话的声音,只有两个人的呼吸,一人轻细绵长,一人沉郁急促。   池越几乎不可察觉地皱了皱眉头,国师宁晚萧惹陛下不高兴了?   过了许久,池越听见宁晚萧开口,声音非常轻:“陛下,天狼并非帝星。”   “宁晚萧!”   陛下这一声怒斥,连张绥安都听见了,不禁整个人一抖,旋即又默默低下头,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承明殿中再次陷入沉寂,又过了半晌,池越才听见陛下责问宁晚萧:“你是朕的国师,还是他的信使?居然任他差遣欺瞒于朕?!”   “陛下恕罪,臣当真不知此物来历。   殿下奉此物于神坛供奉时,臣并未有疑,直到陛下命臣起卦,才想起殿下留了此物在临仙台。”   “……卦象何意?”   “上离下坎未济之卦,未济征凶,位不当也。   虽不当位,刚柔应也。”   “何解?”   又是许久的沉默。   “……按卦象,殿下此去无归。”   “……滚!”   宁晚萧从承明殿中退了出来,向张绥安微微点了点头,就离开了。   待张绥安通报了陛下,容池越入内是,池越便见陛下手里死死捏着一个小物件,他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当年陛下交给祁霄的无事牌。   池越心头一跳,一瞬如坠冰窖。   他并不知道当年陛下应允祁霄可以答应他一个要求作为奖赏,用无事牌来换。   但他明白,当无事牌回到陛下手里,意味着什么。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应该能见了吧?!我好急啊 第182章   “叩见陛下。”   池越稳住心神,现在不是他焦躁的时候。   “嗯。”   陛下沉沉地嗯了一声,像是随时会发怒的狮子,那声音是在警告,现在滚还来得及保命,但池越走不了。   陛下还攥着无事牌捏,指节都因为发力而泛了白,池越跪在地上等了很久,才听陛下发话:“查的怎么样了?”   “回禀陛下,已查实,主使之人名宋威,任侍卫步军司都指挥使,其女嫁于秦氏,受秦氏案株连病死狱中,宋威对太子殿下怀恨在心,才犯下此谋逆大罪。”   陛下居高临下睨着池越,良久冷声说道:“秦氏?二十五名刺客伪装成佔事处,现在又牵扯秦氏?呵!池越,是天策营无用,还是你无用?!”   公孙氏在朝中根基深厚,昭妃也不是蠢货,他们敢谋刺太子祁霄,自然不会轻易让陛下追查到自己头上,何况六皇子还被卷在军饷案中无法自证清白。   这些陛下心里都是清清楚楚,他更知道池越方才那番话是给他和朝廷一个交代,只要陛下点头,事情便可到此为止,倘若真的牵出公孙氏,陛下难道要公告天下皇家手足相残的丑事,然后赐死昭妃?   何况对外,有周国羲和公主前来联姻;对内公孙氏在军中和兵部势力极大,万一逼急了,说不定他们真的敢起兵造反,虽然他们一定不会成功,但打仗对于大陈来说绝对不是好事。   昭妃正是清楚局势,才敢谋此行刺之事,赌就赌陛下不会追查到底,反而会替她遮掩。   自从陛下册立祁霄为太子,昭妃对陛下就无甚感情可言,就算迁怒于她,甚至将她赐死都无所谓,现在在陛下眼前的皇子就只有老六和老七两兄弟,与羲和公主完婚的必然是她的儿子,杀祁霄是势在必行。   池越伏低了身子叩头下去,道:“是池越无用,请陛下降罪。”   陛下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心头怒火越烧越旺,恨不得将承明殿都一把火烧了。   他自继位以来还不曾有人敢如此毫无畏惧地惹怒他、挑衅他,而这回,昭妃和祁霄他们居然敢?!一个谋刺太子,一个借机逃跑!怎么敢如此戏耍于他?!   “池越!”   “臣在。”   “去替朕做两件事……”这两个人谁都别想称心如意!天子雷霆之怒,他们谁都承受不起!   “……遵旨。”   第一件事好办,陛下要昭妃死,虽然池越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要为陛下处理这样的“家务事”,但圣命难为,该做还得做。   池越自承明殿出来后不到一个时辰,宫中突然传出昭妃寝宫中有人感染疫病,禁军和太医院当即封了昭妃寝宫。   这场疫病来势汹汹,太医院束手无策,不到十日昭妃宫中便没了活人,而宫中其他地方亦有人感染,却无人因此丧命,诡异至极。   昭妃从染病到病逝这短短几日,朝中亦是闹出大事,数年前的军饷案被翻出牵连六殿下,陛下大怒下令幽禁六殿下,让大理寺卿裴浩彻查,将兵部可能涉案之人全部禁足于自家府宅,随时听裴浩审讯,其中也包括了兵部尚书关博堂。   此案上涉皇子下涉朝臣,牵连甚广,谁都知道是泼天大祸,却没想到陛下居然疑罪从有,先全部圈禁起来再审,这跟当众打公孙氏屁股没两样,而且看架势,就算不是要将公孙氏打死,也得打残。   昭妃病重,六皇子被圈禁,把七皇子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入宫求见陛下,跪在承明殿前,却被禁军直接拖出了宫去。   这事不到半个时辰就传遍了元京城,朝中大臣想议陈周联姻之事的都集体闭了嘴,没人敢出声了,如今元京城中这两位都是绝对不可能了,而陛下其他的儿子一早都赶去了封地,在朝中没什么势力,没建树、没功勋,凭什么继太子位?就算陛下要召他们回来,周国能答应随便挑一个,让羲和公主随便嫁?   ***   消息很快传入周国,烦的唐峘直揪自己胡子,他都不用派星罗卫去细查,猜都能猜到是发生了什么。   祁霄一落水,公孙氏就倒霉,还能再明显一点吗?   陈国陛下从前养在身边的皇子一共就四个,后来多了个祁霄,现在全出了事,羲和公主的婚事便是悬而不决,朝中开始有人提议先将羲和公主接回来,也有人说婚期不可推延,一个个的都好像他们能做主一样,吵得皇上头疼。   不过让唐峘更头疼的是祁霄失踪的消息到底还是没瞒住唐绫。   唐绫只是回了一趟侯府,侯府上下自然唯荀安侯是从,半个字都不敢吐露,可唐绫的马车还没到荀安侯府门口,就听见了大街上七嘴八舌说的都是陈国太子英年早逝,羲和公主的婚事恐难成。   “调头,回去。”   唐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小院,他满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还在病中,烧得稀里糊涂的,他只希望是自己病了,是自己在昏睡中做了一场噩梦,他没有出过门,没有上过街,没有听见那些议论纷纷,祁霄也一点事都没有。   唐绫站在花圃前,昙花遭了一夜风雨之后,根系都毁了个七七八八,花匠们虽然尽力在救,可收效甚微,那些被重新栽回去的花株已渐渐蔫坏颓败,都是活不成了。   “叶淮。”   “公子。”   “祁霄的事情,你也知道吗?”   不仅叶淮知道,青岚都知道了,刚知道的时候还吓得青岚在屋里团团转了好半天,就怕万一唐绫得知此事又要大病一场。   “……公子,眼下情况不明,侯爷派人仔细探过,确实是落水失踪,并不是……”   “我知道了。”   唐绫低下头,转身回屋:“我没事,你去休息吧,让我一个人清净一会儿。”   叶淮跟着唐绫送他回屋,然后被关在了屋外。   他很担心,唐绫的反应太过平静了。   虽然唐绫从来都是沉稳镇定的性子,但对于祁霄,唐绫是完全不同的,只是为了那些昙花他都会扑进泥地里,何况出事的人是祁霄。   叶淮深深皱着眉,不敢离开暖阁半步。   唐绫又坐在了窗边,这一次窗棂紧闭,他已没有勇气推开窗了。   落水失踪……唐绫不信祁霄真的出事了,谁都可能出事,唯独祁霄不可能,从来只有祁霄算计别人,哪儿轮得到旁人算计他?!   但祁霄晕船是真,他又不会水,深更半夜,大风大浪,他若真落水了,如何自救?靠宗盛吗?可宗盛也一起失踪了啊!   唐绫的心好像被一根烧红了的铁钎刺了个窟窿,心头血还未及流出来就被烫沸,已不仅仅是疼,可除了疼他又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才慢慢习惯将祁霄收藏起来,纵使茫茫此生只能想念而不可再见,他都愿意一直守候默默忍耐,可为什么只是这样都不可以?!   当年琳妃只见了他一次,提了唯一一个请求,只盼祁霄平安喜乐,那时候唐绫没应,他没有放开祁霄,放他回去抚州、回去雍城、回去做个闲散王爷。   他从那时候就做错了,他既不是祁霄的喜乐,也没能护他平安,都是因为他,都是他的错!   唐绫手里握着绮年,银簪长出两寸,锋利的尖刃抵在他自己的心口。   扎进去,他就不疼了吧。   他现在把命赔给祁霄还来得及吗?是他欠着的,为什么祁霄没有来向他讨回去?   他紧紧握着绮年,祁霄说,簪子是定情之物……银簪还在,他还在,情还在,可祁霄在哪里?!   “公子,晚膳备好了,是给你端进来吗?”门外青岚的声音响起,屋里却没有任何回应。   青岚看了一眼叶淮,小声问:“公子没事吧?”   叶淮摇头:“不知。”   青岚狠瞪了叶淮一眼,慢慢推开门:“公子,我进来了。”   青岚入内,唐绫就坐在窗边,低垂着头,似是哭过了。   他再走进才看见唐绫手里握着银簪,另一只手不知何时被银簪划破,掌中指尖有几道细长的豁口,伤口还在渗血,唐绫却仿佛毫无知觉。   “公子?!”青岚吓了一跳,赶忙将唐绫的手用帕子捂起来,“叶淮!拿我药箱来!快点!”   “青岚,我没事,不疼。”   青岚飞快地检查了唐绫的伤口,确实不深,好像只是不小心划到了几下。   “青岚,我没事,不疼。”   唐绫又重复了一遍,他没事,不疼。   “……公子……”青岚看着唐绫红肿的双眼、满脸泪痕,他都要哭了,这哪里是没事的样子啊!   青岚给唐绫包扎了伤口,又哄着他喝了碗热汤,才离开了暖阁。   叶淮在外守着,悄声问:“公子怎么样?”   青岚比了个禁声的手势,侧耳伏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又推门进屋里。   “你作什么?”   “我在公子的汤里下了点药,让公子先睡会儿。”   青岚望见唐绫蜷缩着身子躺在床榻上,应该是睡着了,又跟叶淮说道,“我在屋里守着公子,那根银簪太危险了,但公子是绝对不会给我保管的。   你又是个靠不住的。”   “……我……哎,可你能守今晚,往后呢?”   “我日日夜夜守着公子!”青岚说罢将叶淮关在了门外。   ***   祁霄和宗盛是三日前到的韶阳,一路上还算顺利,在所有人都还忙着在秦江里捞他们二人时,他们就已经换了快马直奔临江码头,靠着陆方尽为他们准备的路引坐船渡过了太华江。   到了韶阳之后反而遇上了难题,祁霄见不到唐绫。   荀安侯府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祁霄和宗盛在侯府外蹲了一天,多番打听才知道唐绫根本就不在侯府,说是送去别院养病了,可别院在哪里外人无从知晓,侯府里的人口更不会说。   祁霄只能接着蹲守。   唐绫不在侯府,但荀安侯在,他总会去见自己儿子的吧。   可一连两日,唐峘都是出门上朝,去府衙处理公务,入夜前回府,没再去过其他地方。   一直等到今日,唐峘回来之后才知道唐绫听到了关于祁霄的流言。   唐峘官服都没换,直奔竹林小院去,这才总算让祁霄寻到了地方。   作者有话说:   我……下一章!肯定能见到了!我滴神呐!明天必须有! 第183章   唐绫的小院说小也不小,外面瞧不出来什么,里头却是守卫严密,祁霄和宗盛在外围摸了一圈绕回了门口。   “爷,这院子就一个侧门。   护卫很警觉,不容易进去。”   “等天黑透了,我进去看看。”   “爷,公子未必就在这里。   贸然闯入,太冒险了。”   “他一定在。   除了他还有谁能让荀安侯朝服都来不及换便赶来?方才荀安侯来时,门口的侍卫毕恭毕敬,又完全不是迎客的态度。   他一定在。”   荀安侯府的府兵恐怕比禁军都不差,要想不惊动任何人进去确实不容易。   祁霄不知何时将一枚印章攥在手心里,如果进不去,那就只有让唐绫出来见他了。   但荀安侯急匆匆跑来,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禁担心,他不想等了。   不知道唐绫在哪里,在荀安侯府外等是无可奈何,知道他在这里,祁霄就安耐不住了,他已经等得太久了。   “宗盛,你去吧,不必陪着我了。”   “爷……”   祁霄拍了拍宗盛的肩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来找我喜欢的人,你去找你喜欢的人。”   祁霄稍微整理了一下衣冠,堂而皇之地走到小院门前去叩门。   “何人?”小院从没有访客,门口的侍卫十分惊讶地看着祁霄。   “请代为通传你家公子,故友来访。”   祁霄伸手将印章递给侍卫。   侍卫上下打量了祁霄好几遍,终于接下了印章,憋出一句:“稍等。”   宗盛远远站在竹林里,见祁霄回身望了他一眼,冲他笑了笑。   宗盛忍不住叹了一声,荀安侯唐峘还在小院内,祁霄这个时候直接找上门去,他真怕他会被打出来。   印章被递到了唐峘面前,看得他直皱眉头:“是什么样的人?”   “一位年轻公子,二十来岁的模样。   小人从未见过。”   没见过?这就不是韶阳城里的世家公子了。   那还能是什么人?   唐峘心里滑过一个名字,顿时额角一下抽疼。   “一个人来的?”   “是。”   “去把叶淮喊来。”   唐峘将手里的印章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不住摇头,昙花啊昙花,原来是这么个意思,真是疯了!疯了!   叶淮来的很快:“侯爷。”   唐峘将印章抛给叶淮:“此物你可认得?”   叶淮一见印章就惊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唐峘捏着拳头,嗤笑一声,这可真是胆大妄为!胆大妄为!唐峘感觉自己像是走在街上突然被人打了一闷棍,不仅疼,还惹得他火冒三丈。   这人是疯了吧,他怎么敢的?!他突然失踪闹得陈周两国都不太平,居然偷偷摸摸跑来了韶阳,他来做什么?是非得毁了陈周和亲,逼陈国陛下发兵攻打大周才开心是吗?   任性狂傲!桀骜不驯!为所欲为!   他到底是多狂妄才敢来敲门?就不怕被五花大绑了丢回陈国去?!   唐峘心里把祁霄从头到脚骂了几遍,骂完火气更大,又忍不住突然想笑,这么狂妄的小子还真是绝无仅有,他不管不顾地跑来找唐绫,让唐峘这个做爹的心中感慨,一边心怀安慰一边惴惴不安,情绪复杂的像是一锅大杂烩,什么味都有,又什么都分不清楚。   “公子醒了吗?”   叶淮回过神来,摇头应道:“还未。   青岚说他用的药分量不多,约莫再过半个时辰,公子就该能醒了。”   “你去把人请进来,让他在暖阁等着。   公子若想见,就见吧。”   “侯爷?”叶淮愣了愣,刚刚唐峘的脸色实在不好,他还以为唐峘怎么都得把人捆了先打一顿再说。   “要我说第二遍?”   “我这就去。”   ***   唐绫醒过来,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他眼睛都没睁开便听见了青岚的声音。   “公子?公子,你醒了?”   “嗯……青岚,我好像做了个梦。”   唐绫转头看了青岚一眼,青岚眼圈红红的,憋着眼泪不敢哭,他好像一瞬抓到了真实,可他眉心的纠结怎么都松不开,不由得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他梦见祁霄出事了,他这样想着,便伸出自己的左手来看,伤口都包扎好了,原来不是梦……   “公子,祁霄来找你了。”   唐绫缓缓抬起眼,看向青岚:“……你说什么?”   青岚忍住呜咽,又重复了一遍:“祁霄来了。”   他心疼唐绫为了祁霄日渐憔悴,他每天都要偷偷骂祁霄两句,怨他招惹唐绫、又让他心碎,可他怎么都没想到祁霄会来韶阳找唐绫。   唐绫心头一阵狂跳,急促得像要发病,不由抬手按住心口。   “公子?是不舒服吗?”   “青岚!”唐绫反手抓住青岚,“他在哪里?我要见他!”   唐绫说着就想跳下床,就算是做梦,至少让他再见一见祁霄!   “公子,公子你躺着,我这就去把他带来,他就在院里。”   “好,好。”   祁霄不仅是在院子,他就在门外。   叶淮带他进来,请他去厢房稍坐,祁霄不愿意,他希望唐绫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但他不好太不将唐峘放在眼里,便在门外等。   唐绫一说要见祁霄,他就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看了叶淮一眼,抬手敲了敲门,直接推门走入。   不知为什么,唐绫从没有想过再见祁霄会是怎么样的场景,所以当他看着祁霄推门走进来的时候,他怔愣当场,懵了许久。   祁霄变了许多,他长高了,身形更挺拔也更健硕,骨相也更锋利,完全脱去了少年气,完完全全是个英俊的男人了。   祁霄走到唐绫的床边,而唐绫半靠坐着,仰头看着祁霄,时光仿佛有一瞬的重叠,他知道,这一瞬间,只是一眼,他就爱上了这个人,会爱他一辈子。   唐绫忍不住泪流,祁霄跟着慌了神,跪在唐绫床边,将人拦进怀里,死死抱住。   他也没想过,再见唐绫时,他会是这般苍白憔悴的模样,不是笑着扑进他怀里,而是愣愣地直掉眼泪。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唐绫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尽力气抱着祁霄,他的怀抱、他的胸膛又熟悉又陌生,他的心跳唐绫都能听得清清楚楚,都是他做梦都梦不到的真实。   青岚默默退出房间,将房门轻轻关上,双手撑在门上,忍不住还是无声地哭了出来。   叶淮轻轻拍了拍青岚的肩头,把人带走,整个暖阁都留给唐绫和祁霄两个人。   “对不起……”祁霄低在唐绫耳边呢喃,轻轻的吻落在他的耳畔、颈侧、脸颊上,吻去他脸上苦咸的泪痕,吻在他的唇上,小心翼翼地温柔满含着心疼,“对不起,我是不是让你担心了?”   唐绫伸手抚摸着祁霄的脸庞,像是在一遍一遍地确认眼前的人真的是祁霄,而他不是在做梦。   祁霄的手覆盖在唐绫的手背上,将他握住,侧头吻了吻他的掌心,露出一个笑:“我在。”   终于唐绫笑了出来,趴在祁霄胸口,一边哭一边笑。   唐绫过了许久才慢慢缓过来,抬眼看着祁霄,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是让你等我?当然会来。”   “可……羲和公主和你的婚期……”唐绫的声音越来越轻,半句话像尖锐的鱼骨卡在喉中,咽不下吐不出,都是疼。   祁霄托起他的下巴,轻轻啄了啄他的唇,像是学着唐绫一般,轻声说道:“我就是逃婚出来的。”   “……”   “我想娶的人,是你啊。”   祁霄又笑起来,“不过怕你爹不肯。   唐绫,你得替我求求情,多说些好话。”   “……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也不是。”   祁霄见唐绫惊愕的表情,轻笑起来,“你爹肯放我进来,肯让我见你,应该还不算讨厌我吧?”   “你说什么?我爹放你进来的?!”   “嗯,我是跟着你爹才找到这座院子的。   想过半夜偷摸进来,想过给你送信让给你出去见我,可想来想去,还是直接敲了门。   丑媳妇总得见公婆。   躲躲藏藏、鬼鬼祟祟的,怕更惹你爹不喜。   我做的没错吧?”   祁霄这一问倒像是讨要夸赞和奖赏的孩子,弄得唐绫更惊疑不定了。   “我爹,现在在这里?”   “嗯。”   唐绫一瞬错愕:“你怎么敢?!”   “难道躲躲藏藏、鬼鬼祟祟的更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   祁霄笑着,向牵唐绫另一只手,才发觉他手上的伤,方才想说的话突然不记得了,只问:“怎么伤了?”   “没事,不小心擦破点皮,青岚太小题大做了。”   “是吗?”祁霄拉着唐绫的手,轻轻按在纱布上,手指和手掌都破了,只是不小心吗?   “你见过我爹了?”   “尚未。   叶淮只说,侯爷的意思,如果你想见我,便让见。   其他的都没交代。”   只是让见……而已。   唐绫不禁蹙了蹙眉,垂了眼。   “我不会走的。   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就算你爹杀了我,我也不走。”   “祁霄!”唐绫一着急,握着祁霄的手突然使劲,竟掐的祁霄有些疼了。   祁霄突然有些委屈,垂头抵在唐绫的肩头,说:“我不走。   谁都可以赶我,但你不能。”   作者有话说:   哈啊——终于——累死我了 第184章   寻常人家儿女的婚事都多是父母之命,何况祁霄,他与羲和公主的婚事牵涉陈周两国,他突然失踪,弄得两国局势紧张,唐绫无法由着祁霄任性。   “祁霄,你得回去。”   唐绫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句话说出口的,他的声音在发抖,整个人都在发抖,他仿佛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仁凉府,狠心又坚决地说让祁霄放了他,他仿佛双脚踩在刀刃上,却还是一步一步背离祁霄走远。   当初那种生生撕开心脏的疼与此时此刻一模一样。   “我看到了院子里的昙花,叶淮说前一阵被一场大雨淋坏了,为此你还病了一场。”   祁霄没急着与唐绫争辩,也没有生气,却突然说起来了无关紧要的昙花,“昙花、香蒲草、莲,深夜里的百雁山你分明什么都没看清楚,却想把这个院子改成百雁山的样子,想要留在那个晚上,想守着花开,想我在你身边,不是吗?”   “……是……”唐绫骗不了自己,更骗不了祁霄,他想他,很想很想,三年来心心念念的都是他。   唐绫根本接受不了祁霄要与羲和公主成婚,无论他怎么努力说服自己,他还是难受得要死,他想要祁霄,只想要他!   祁霄总算得了唐绫一句实话,嘴角扬起,牵着唐绫的手,撩开他的衣袖,指尖摩挲着他手腕上淡淡的齿痕,当初他咬得那么狠,到现在伤口早就好了,疤痕不重,让祁霄不由紧张,他害怕有一天他在唐绫心里也会渐渐淡去,他忍不住轻轻咬上去,唐绫是他的。   祁霄当然不满足于亲吻和啃咬,他想要更多,但现在时机不太好,唐绫一脸病容,他心疼都来不及,更不想勉强。   唐绫愣愣地由着祁霄为所欲为,感受他温热的鼻息和缠粘的吻,他心里是又酸又软又疼又苦,他狠不下心推开祁霄第二次了。   “祁霄……”   祁霄听见唐绫的轻唤,抬起眼看向他。   “……不要离开我。”   祁霄笑起来,突然间眼泪泛出来,他一直一直等的就是这句话,方才唐绫说要他回去的时候,他是真的害怕极了,害怕唐绫像三年前一样决绝,他千里迢迢来找唐绫,如果唐绫还要推开他、不愿牵住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唐绫抬手抚去祁霄的眼泪,呜咽着说:“对不起。”   “只要你不赶我走,就没有对不起。”   唐绫的双眸湿漉漉的,凝望着祁霄的时候眼里是藏不住的热切痴恋,可眉心的纠结又都是矛盾痛苦。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担心我了吗?”   何止是担心,唐绫被瞒了近一个月,才刚知道祁霄出事的消息便心生死志,要不是祁霄突然出现,他或许就撑不下去了。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祁霄将唐绫搂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暖着瑟瑟发抖的人,突然想抽自己两耳光,他偶尔听到唐绫病重的传闻都会躁郁难安,不用想他都知道唐绫得知他遇刺落水的消息会有多害怕。   “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唐绫往床里侧挪了挪,轻轻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祁霄脱了外袍和靴子,爬到唐绫床上,把人抱进怀里,说道:“我不可能娶羲和,也从未答应过这桩婚事,我甚至从未觊觎过太子之位,从头到尾,我只想要你。   婚期将近,我当然得逃。”   唐绫看着祁霄说的严肃认真、理所当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自从当上了太子,就成了昭妃和公孙氏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是我在朝中原本没有根基,想拿捏我的把柄并不容易,加上陛下的偏爱,昭妃每次见我都恨不得能将我活剐了。”   祁霄笑着说,“另外我还查到了当年军饷案也与公孙氏有关,老六居然在辽山郡蓄养私兵,桩桩件件都是杀头的罪,他们当然想我死,立刻马上的那种。”   唐绫用指背轻轻擦着祁霄的脸颊,忍不住说:“这几年你过的很辛苦吧。”   唐绫所知道的消息都来自星罗卫的密报,陈国太子治理前齐的仁政、陈国太子定下的两国商贸之策、陈国太子严惩修河贪墨大案等等,都只说陈国太子,却从没有祁霄过得好不好。   “辛苦倒还好。”   祁霄握着唐绫的手,偏头贴上去蹭了蹭,笑说,“我不怕那些手段,只是很想你,若是你在的话,一定不会让我受人欺负的。”   唐绫笑起来:“哪儿有人能欺负你啊。”   “这次羲和公主入陈,朝中大臣提议由我亲自去顺安府接亲以示隆重,我当时就知道定是公孙氏在盘算什么。   不过这样正好,省得我自己再想办法逃出元京。”   “他们选在秦江上动手,是知道晕船又不会水。”   祁霄摇了摇头:“我是晕船,可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会水了?”   唐绫一愣,他一直以为祁霄不会水。   祁霄牵着唐绫的手,吻了吻他的手背:“抱歉,没能提前知会你一声,我逃婚的事情除了宗盛和陆方尽没人知道,我怕走漏风声,不敢给你传信。   是不是吓坏你了?”   “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唐绫往祁霄身上又贴紧了些,仰头亲了亲他的下巴。   祁霄笑了,低头吻住他的唇,他想了唐绫三年多,真有些憋不住了,他的吻变得贪婪躁动,从舔吮变成啃咬,恨不得把唐绫一口吞了。   “……慢……”唐绫被祁霄吻得喘不上气,使了点劲才将祁霄推开些。   祁霄舔了舔自己的唇,唐绫身上的甜让他意犹未尽。   “先把事情说清楚。”   唐绫擦了擦嘴,别过头去不看祁霄,他脸红了。   “然后我就跑了呗。   行刺太子,陛下定饶不了昭妃,我也算替母亲报仇了。”   “你怎么就能确定昭妃一定会冒险刺杀?”   “其一,她想我死不是一两天了;其二,我将老六屯私兵的事情告诉了老七,逼他自保,老六出事公孙氏就是塌了半边天,昭妃肯定坐不住;其三,陈周联姻一旦成了,我作为储君的地位便无可动摇,只要不是造反,陛下为了大陈的颜面都绝对不会废太子,公孙氏再无机会。”   唐绫看着他,轻声说道:“你现在回去,你作为储君的地位更无可动摇。”   祁霄勾起唐绫的下巴,与他对视:“怎么还是要赶我走?”   “除去昭妃和公孙氏,一切都是唾手可得。”   “一切?包不包括你?”   唐绫想躲开祁霄的目光,却被他捏着下巴,逼着看向他。   “当年陛下给我无事牌,曾说过我可以用无事牌换一个赏赐。   我拿它换我的自由。”   “无事牌?”   “天策营的令牌。”   唐绫愣了一下,又听祁霄说:“我把无事牌放在了临仙台的祭台上,宁晚萧会帮我交给陛下的。”   “国师宁晚萧?”   “嗯。   以后慢慢告诉你,他还挺有意思的。”   唐绫犹豫着说道:“你这么做定会触怒陛下。   陈周联姻之事不成,我怕……”以陛下的性格不可能就此作罢。   “你怕陛下对周国用兵?”   唐绫点头。   “他师出无名。”   唐绫皱着眉头,看着祁霄,当年陈周联军伐齐也并没有名正言顺。   “如果陛下当真出兵,你会不会把我交出去?”   别的祁霄不管,他只要知道唐绫不会再一次抛弃他。   唐绫被祁霄用殷切的目光望着,他的心就算是冰做的,现在都化了。   “不会,我不要把你给别人。”   祁霄蹭着唐绫的脖颈笑出了声。   “……”唐绫摸着祁霄的脸,“但我爹会。”   祁霄还是在笑:“侯爷能放我进来,而不是立刻将我绑了押回大陈,全是为了你。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侯爷认下我这个儿媳?”   唐绫听到“儿媳”这个词从祁霄嘴里蹦出来,实在有些哭笑不得,明知道他不是在说笑,却又正经不起来。   唐绫瞪了祁霄一眼,这话若让他爹听到,说不定能当场打死祁霄。   祁霄瞬时收起嬉笑,认真说道:“我逃婚之事陛下不可能自己抖出来,他没理由对周国用兵,但他也不会放过我,所以他只有一个办法。”   “天策营。”   “嗯。   我怕他会伤害你。”   天策营是怎样的存在,祁霄和唐绫心里都清清楚楚,当年池越不过十岁的年纪就能刺杀都事府大都督,吴洲能在齐国皇城里潜伏六年之久,他们根本无法确定荀安侯府里是不是也有天策营的人,这样可怕的力量简直防不胜防。   祁霄抱紧了唐绫,他会寸步不离地守着唐绫,天策营若真要对唐绫下手,除非先杀了他。   “杀了我至多能让陛下解解恨,他若想你回去,应该会跟我爹谈判。   陈周联姻才是最重要之事。”   祁霄嗤笑了一下:“我都逃婚出来了,陛下对我决不会再有信任,他更希望能有借口攻打周国,好完成他一统天下的野心。”   “所以我爹更得送你回去。”   “不,只有我在这里,他才不敢出兵。”   祁霄勾起一侧嘴角,笑得狡黠,“大陈的军事布防、军力部署、户部财政,没人比我这个太子更熟悉,他若敢对周国用兵,我就让他有来无回。”   唐绫惊了一下:“你……陆方尽在太华江北岸,白溪桥如今在硕粱,你要与他们为敌?”比起元京城里的皇子们,陆方尽和白溪桥才是祁霄的手足兄弟。   “你怕我打不赢?”   “我……”   “你是怕我为难。”   祁霄笑着说,“放心,打不起来。”   “若陛下以陆方尽和白溪桥要挟你呢?你可以不理会吗?”   祁霄吻了吻唐绫:“不会的。   老六在辽山郡整出一支私军,陛下还指望白溪桥和陆方尽为他守江山呢,他就算再怒,也不至于把自己的两员大将给毁了。”   “……你都盘算好了?”   “我让你等了三年,不是白白浪费时间,故意拖着不来找你的。”   唐绫心头酸软,凑上去又与祁霄吻在一起。   “咚咚。”   青岚在外敲了敲门,“公子,晚膳备好了。”   唐绫看着祁霄,思虑片刻,道:“我让青岚给你送一份饭菜来,你在暖阁等我,我先去见我爹。”   祁霄刚想答应,又听外头青岚说:“侯爷请……请太子殿下入席一起用饭。”   祁霄含笑看着唐绫:“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   作者有话说:   祁霄:侯爷,你看我这儿媳妇还成不? 第185章   祁霄帮唐绫收拾了一番,更衣洗漱梳头,这些事情祁霄都想仔仔细细地慢慢做,好像这样就可以弥补三年的空缺,又或者他只是想要更多独处的时间。   唐绫望着铜镜里映出来的人,喘息都成了轻叹,三年来他的思念养在暖阁窗外,祁霄呢?他的心意从一开始就在灼热地燃烧,却为了他死死压抑了三年,为了来见他,为了爱他。   唐绫从未怀疑过祁霄爱他,而祁霄却一次一次地告诉他,其实他不知道他究竟有多爱他。   祁霄替唐绫束起发,将绮年插入发冠,然后看着镜中的唐绫,笑着说:“别让侯爷等太久了。”   唐绫回过身拉住祁霄的手:“你不怕吗?”   “不怕,只要你不推开我,就不怕。”   “嗯……”唐绫站起来,祁霄已经比他高出半个头了,这一次他想做那个能让祁霄依靠的人,“我不会放手的。”   唐绫牵着祁霄的手带他走出暖阁,往主院去,一路上不管是侍从、护卫还是丫鬟震惊地看着,他都视若无睹,像那时候在凤林山、在齐境、甚至在元京城东市的街上,他愿意牵着祁霄,或被他牵着,也会自然而然地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   “爹。”   就算是站在他父亲荀安侯唐峘的面前,他都不会放手了。   祁霄垂眼扫了一下他们相握的手,唐绫在使劲,他轻轻回握了唐绫一下,旋即抬眼看向唐峘:“侯爷。”   唐峘是看着两个人走进院子、踏进厅门的,一路上都这么牵着,他今天是第一天见祁霄,但他了解自己的儿子,这意思就是下定决心要跟他对着干了。   “嗯。”   唐峘沉了口气,微微点了点,“坐下吃饭。”   三副碗筷,唐峘面前一副,另外两副根本在唐峘左右两边。   唐峘让他们坐下,两个人只能各自坐下。   唐峘懒得跟祁霄绕来绕去地客套,他此刻根本就没心情开口说话,敢这么“联手”气他,他倒想看看这顿饭他们准备怎么吃。   丫鬟们将饭菜端上来立刻就退了出去。   偌大的厅堂落针可闻。   唐峘看了看唐绫,又看向祁霄,两个人都正看着他,一家之主不动筷子,他们不敢动。   唐绫从来没有忤逆过自己的父亲,就算小时候因为母亲的事情对唐峘充满恨意,但还是跟着唐峘进了神照营,甚至没有发过脾气责问过一句。   他对唐峘唯一的忤逆就是现在,就是祁霄。   而祁霄更不敢了,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人之下的陈国太子,他是祁霄,来这里见他的岳父。   空着手来已经是无礼,在唐峘面前他不敢再有任何不敬。   唐峘左左右右地看两个孩子,直把二人都看得心慌了,才慢吞吞地举筷,一小口一小口慢悠悠地吃起来。   唐绫看着自己的父亲,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   唐峘十六岁从军,二十一岁领兵,有粮草时吃粮草,没粮草时啃过树皮喝过马尿,他这辈子最烦的就是宫中宴席一顿饭吃两个时辰,酒得小口喝,菜凉了未必能吃上一口。   唐峘现在这个样子,让唐绫觉得说不定他爹把他身上的肉片下来吃能更爽快。   唐绫受不了了,给唐峘碗里夹了好几筷子肉啊菜啊的,还给他盛了碗汤:“爹,你多吃点。”   唐峘瞥了一眼唐绫,他刚刚端汤的时候手都在抖,这是怕他生气,还是怕他饿着?   祁霄也有些坐不住了,桌上没酒,他便端起茶盏,道:“我以茶代酒敬侯爷一杯。”   “不必了,吃你的。”   唐峘一句话就把祁霄堵了回去,祁霄只能看向唐绫,向他求救。   唐绫微微摇头,默默低头吃饭,时不时给唐峘夹两筷子菜。   这一顿饭吃得祁霄不断擦脑门的汗,他不明白唐峘意欲何为,饭菜他是一口都吃不下,筷子在碗里轻轻搅来搅去,愣是想不起来要往嘴里送。   唐绫不敢开口说话,目光一直看着唐峘,他也不记得吃。   唐绫还病着,他胃不好,不能总饿,祁霄忍不住捡了两道清淡点的菜,给唐绫夹了点,轻声说:“你得吃点。”   唐绫与祁霄对了一眼,微微点头,好歹是吃了几口。   桌上就这么三个人,再小的动作、再轻的声音,在“旁人”眼里都非常明显。   唐峘端起碗喝汤,把一声轻叹遮掩起来。   尴尴尬尬地吃完一顿饭,唐峘唤了人来,吩咐了一声:“在东厢给客人收拾一间房出来。”   “是。”   然后唐峘一回头看向唐绫:“跟我进书房。”   唐峘完全没理睬祁霄,没让他一起去,也没说不让他跟。   祁霄犹豫了一下,坠在唐峘身后,还是与唐绫肩并肩手牵手地走。   到了书房门口,唐峘才瞪了祁霄一眼,让唐绫先进去,随即把门拍在祁霄脸门前,把他关在了外面。   祁霄微微叹了口气,他没挨打就不错了。   进了书房,唐峘没有拐弯抹角,直问唐绫:“你准备怎么办?”   “爹,陈国太子已经死了。   遇刺或意外,与我们无关。”   “呵,你倒是想得美啊。   那你就准备把他养在身边?给你当小厮?当侍卫?还是当什么?你看他像那种人吗?”   唐绫咬着牙没回答。   他知道,祁霄不是,他从来都不是。   鲲鹏展翅御风九万里。   他不忍心困住他。   但他更无法狠心再次推开他。   “我再问你,他能不做陈国太子,你能不做唐绫,不做荀安侯世子吗?要不你也学他的样,搞个假死的局,跟他逍遥去?”   “……爹……”唐绫完全怔住了,他从来没那么想过。   当年在齐国时,他可以选择留在祁霄身边,悄悄的,让祁霄把他藏起来,他们有很多次机会,但他从未想过。   唐绫宁可放弃祁霄也要回来大周,回到他父亲身边,忍受剖开自己心脏那样的痛苦回来,不是因为他舍不得荣华富贵、舍不得唐家的权势、舍不得荀安侯的爵位,而是因为他是荀安侯世子唐绫。   冠在他名字之前的不仅是爵位、是责任、更是他的意义。   大周立国百年,唐家在这个位置上,是上位者布局操棋的手,也是这只手中的棋子,唐家承受得不仅仅是皇权的意志,更要承担依附唐家而活的人的责任。   唐绫在韶阳皇城中看见的是“局势”,是计较、谋划、拉扯、斡旋、博弈,他在神照营中经历的是“命途”,是摔打、磨砺、挣扎、搏杀、生死。   他不是站在中间手牵两段,想放就能放的,他是被两股绳拧在中间,成为那一部分,他就是那根绳。   荀安侯世子唐绫,韬略过人,经世之才,唐家是大周的栋梁柱石,唐绫或许只是一片瓦、一块砖,没了他大周不至于漏风漏雨、倾斜坍塌,但他不允许自己破、自己碎,如果破了碎了,他还有什么用呢?   “你别这么看着我,看着我也没用,你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决定,自己没想清楚吗?”   唐峘叹了口气,半晌才又开口说道:“他突然出现就来叩门,着实吓了我一跳,这世上还能有这种疯子,陈国那老混蛋居然能养出这样的儿子,真是匪夷所思。   你自从回来之后是个什么样子我就不说你了,之后到底要怎么样,你自己看着办。   陈周和亲若是不成,你爹就得去打仗,你不去也挺好,好歹家里能有个人给我收尸。”   “爹!”   “现在给我滚出去!看见你我气得慌。”   “爹……”   “滚蛋!”   作者有话说:   我又短小了……(在准备新坑了,狼崽预计还有十来章的样子……我虽然开坑前就预想到了会是大长篇,但真写到快六十万字还是觉得惊人,居然写了这么多,写了一年……新坑预告一下,星际ABO,爱你们!) 第186章 (小修)   唐绫从书房里走出来,祁霄就站在不远处的回廊里等着,他故意走得远一点避避嫌。   唐绫看着祁霄眉头皱了皱,那种清楚明显的烦闷很快被他自己压下去,他向祁霄走过去,伸手就牵住祁霄,他们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离开就是什么样子。   祁霄原本还有些担心,被唐绫轻轻握了握就仿佛就算此刻天塌了也都无所谓了。   不过很快祁霄就意识到,天大的麻烦他不怕,眼前的小麻烦却让他进退两难,唐峘命人给祁霄在东厢准备了客房,侍者一路跟着唐绫和祁霄回去暖阁,一直候着要带祁霄去东厢。   唐家的仆从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管教甚严,唯唐峘之命是从,侍者就站在暖阁门口等,不催也不请,而唐峘今晚不回侯府,会留宿在小院,唐绫更不敢将祁霄留在暖阁里。   祁霄没办法,只能老实地去东厢客房睡,可他连坐都坐不住。   唐绫远在天边时,祁霄只能忍耐,现今他最爱的人近在咫尺,祁霄却不能见,便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抓心挠肺的焦躁。   从暖阁过来东厢要穿过两个庭院四道门,小院中的侍卫外紧内松,四道门之中只有两道有侍卫值守,祁霄想了又想,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他还是忍不住乖乖待着,翻了窗出去,又做梁上君子。   唐府的侍卫当然比寻常看家护院的守卫有本事,但祁霄并不放在眼里,唯一的问题是守在暖阁里的叶淮。   叶淮突然冒出来,堵在祁霄面前,拦着他翻窗:“殿下如此行径恐怕不妥。”   “……那麻烦叶淮替我通报一声。”   叶淮看着祁霄,半晌终于发出一声叹息,带着祁霄绕去正门,敲了敲门:“公子,陈国太子殿下来了。”   祁霄瞥了叶淮一眼,他非得咬着“陈国太子殿下”这四个字膈应人,想来也是不欢迎祁霄的。   与此同时青岚正在屋内替唐绫手上的伤口换药,听叶淮在外面敲门说祁霄来了,青岚一瞬抬头看向唐绫:“公子……”   “稍等。”   唐绫向门口喊了一声,又低头对青岚小声说,“快好了吗?”   青岚微微叹了口气,快速给唐绫上了药,将伤口包扎妥当,忍不住说:“公子,若让侯爷晓得……”   “嘘,我爹不会知道的。”   “……”青岚看了看唐绫,最终什么都没说,虽然青岚畏惧唐峘,但他害怕唐绫有什么三长两短,这几年他的心悸之症时时发作,每一次都多少与祁霄有关,陈国有消息传来唐绫心事愈重、朝中议羲和公主婚事唐绫伤心欲绝。   相思是毒,唐绫的解药就在门外,青岚作为医者怎么能拦着。   青岚收拾好东西带着药箱离开,开门将祁霄放进了屋子,然后推着叶淮一起离开。   叶淮无由来得想起以前,祁霄夜里来找唐绫,青岚都会急得跳脚,叶淮得靠拽的,现在居然默不作声了。   “你……”   青岚低着头打断叶淮:“我估计你得收留我一阵子了。”   青岚的房间就在唐绫隔壁,方便他伺候唐绫,不过现在他待不了了。   “公子的吩咐?”   青岚摇头:“快点走。”   祁霄一走进暖阁就闻进了金疮药的味道,青岚做的金疮药气味特别,非常好认。   “我方才就想问了,你的手是怎么伤的?”祁霄走到唐绫身边,半蹲下来将他受伤的手托在自己掌心。   “不小心而已。”   “真的只是不小心?”   “嗯。”   “我看看……”   唐绫忙将祁霄的手按住:“才上过药,别拆了。”   祁霄抬眼看着唐绫,微微一笑:“好。   明天我帮你上药。”   “……好。”   说不定明天祁霄就忘了。   “方才,侯爷跟你说什么了?你的脸色不好。   他要赶我走?”   唐绫犹豫了一瞬,轻声说道:“祁霄,你想过以后吗?你假死脱身,不远千里跑来找我,然后呢?”   祁霄索性一屁股坐在床边的脚踏上,靠着唐绫,将脑袋枕在他的腿上,说:“然后就守着你过一辈子。”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也不需要你哄着我。”   祁霄仰起脸一笑:“我假死脱身,不远千里跑来找你,难道还不够真诚?”   “……”   祁霄抬起胳膊伸手摸上唐绫的脸颊下颚,又说:“公子聪慧过人,自然有法子救我的。”   “你……”唐绫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了,祁霄是真的没想过后果吗?他是任性,但他决不是鲁莽的人。   他既然想到了后果,还是毅然决然地逃婚出来,只是因为盲目地信任他吗?   祁霄站起来,倾身慢慢靠近唐绫,搂住他的腰,拥抱他,柔声说:“我不顾一切地奔向你,只求你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开我、想尽办法留我在你身边。”   唐绫心头一阵酸疼,紧紧抱住祁霄,咬着唇许久说不出话来,这世上没有另一个像祁霄一样蠢的人,不会再有另一个人会爱他那么深。   “嗯……”唐绫的鼻音带着几分呜咽,他埋头在祁霄怀里还是没能忍住眼泪。   祁霄拿帕子给唐绫擦脸,他其实不忍心惹唐绫哭,可看着他哭红了眼又不禁开心,忍不住笑,忍不住俯下来吻他。   祁霄顾及唐绫在病中,不敢放肆,可又有些忍不住,轻轻咬着他的唇,喉咙里干得很。   唐绫慢慢往后仰,拽着祁霄的前襟倒下去。   “唐绫……”   “嗯。”   “我,口渴,去倒杯水喝。”   “……”唐绫拽着祁霄不放,“上来。”   “……”   ***   半夜里又下起了雨,风声很大,狠狠拍得窗棂咿呀作响,唐绫不禁担心他的花,他想去看一眼,刚撑坐起来就被祁霄一把抱住拉了回来。   “去哪儿?”   “我的昙花经不起这么大的风雨了,我去看一眼,把雨棚拉上。”   唐绫身上疼,其实一点力气都没有。   祁霄轻轻吻了吻唐绫的额角:“我去,你躺着。”   他刚刚把人折腾狠了,心里正是又高兴又愧疚,替唐绫去整一整花圃正好卖个乖。   祁霄刚把手收回来却被唐绫拉住了:“算了,上次……花匠说大部分都坏了根,怕是养不活的,别去了。”   祁霄趴到唐绫胸口,撒娇似地问他:“算了?真的不用去看看?”   “嗯,算了。”   唐绫抿了抿唇,小声说,“更舍不得你淋雨。”   祁霄笑出声:“我不怕风雨。”   “知道。   风雨夜的秦江你都敢跳,有什么怕的。”   “……好好,我错了,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唐绫悄悄握了握受伤的左手,祁霄是不怕,但他怕啊,直到现在祁霄就在他身边,只要想起就会忍不住害怕。   祁霄见唐绫许久不吭声,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问道:“睡了吗?”   “说说吧。”   “说什么?”   “说你这三年都做了什么?总得告诉我你军力军备如何,我才能想怎么打这场仗吧?”   “不累吗?睡吧,明天再说。”   “睡不着。”   他不能等风雨过了才给昙花架雨棚,等根系毁了再费力栽种扶株。   祁霄无声一笑,换了个姿势抱着唐绫,说:“好。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慢慢说给你听。”   唐绫沉了口气,星罗卫的探子再厉害也不可能成为陈国太子,现在他却将陈国太子变成了自己的探子,想想都觉得可怕。   “事到如今,你是生是死、是逃是归,陛下都不在,他要的是大周。   可这场仗,大周打不了,开凿运河花费颇巨,柳江和太华江两线作战实在艰难,而且羲和公主已经快到元京了。   就算我爹一力主战,皇上和太后也不能答应。”   “放心打不起来。”   祁霄笑了笑,“大陈是不缺钱,但缺粮。   你可知道大陈一年向你陈国买多少粮?”   唐绫一听,立刻明白了:“前齐的良田多在柳江以东,而柳江以西则多山林又干旱。   自三年前陈国吞并前齐大半国土,陈周通商之后,柳江上的贸易都是西面往东面运茶和锦缎布匹,再换米粮回去。   你当年令肴山军开垦田地种桑时就想到了?”   “当时也没想那么远,不过是在凤林山饿急了,想着从陈运粮入齐委实不易,免得齐人作乱,控制粮草最方便。   你走之后,我才开始加大力度鼓励种茶,前齐产粮就更少了。”   祁霄笑得有些得意,“如果现在陛下令白溪桥从西面出兵,他一定会去跟陛下哭的,拨军费都没用,饿了也不能拿铜板当饭吃啊。”   唐绫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有你这么坑自己兄弟的吗?”   “我让他来送死才是坑他吧?”   “白溪桥可是当世名将,你岂知他会输?”   “若他真来,两军阵前我跟他单打独斗,你且看着谁胜谁负吧。”   祁霄想着又笑起来,“说起来我都有一年没见过他了。”   “若他输了,陛下可饶不了他。   你还说不是坑他?”   “无妨,他现在有宁晚萧护着,最多被陛下责骂两句。”   “宁晚萧?”   “嗯,以后告诉你。”   唐绫似乎听出了什么来,不过此时并不是闲聊的好时机,于是又问,“那太华江要怎么守?”   “柳江以西缺粮是我的功劳,太华江打不了仗可就是你的功劳,怎么还要问?”   “什么?”   作者有话说:   最近忙疯了,我还做了个大死把新坑挖了……_(:з」∠)_大家评论区或者微博催我更吧! 第187章   “陈周之间的贸易啊。   现在太华江畔,大陈开了七个码头,周国六个,你可知一年来往太华江上多少条商船?每年多少银子进大陈国库?其中又有多少生意背地里是元京城中的勋贵?”   唐绫当然知道,他最初的目的便是如此,用巨大的利益捆住陈国挥向大周的刀,但三年太短,他没那么自信。   “三百八十万两,几乎是大陈国库年入的三分之一。”   唐绫愣了一下,居然这么多?!   “秦江贯通大陈南北,汇入太华江,贸易发展极快,陛下办了户部和秦氏,我又查了修河贪墨的案子,只是两年时间元京内、地方上换了一大批人,银子得有银子的去处,贴补漕运、修建码头,银子就随着秦江水来来回回滚。”   祁霄摸了摸唐绫的脸颊,说:“有银子赚的时候,没人会想要打仗。   朝中没有蠢人,没有利益可言的事情,就算陛下一意孤行,他们也会极力阻拦。   尤其秦氏倒台,公孙氏自顾不暇,想取公孙氏而代之的人是不少,但他们谁都没有那个根基,更不可能替陛下撑住局面,支持他举兵伐周。”   唐绫微微颔首:“但对于大周来说,不开战当然最好,不过羲和公主的婚事若不能定下来,皇上和太后必定无法安心。   现在想要接回羲和公主只怕不可能了。   总不能让羲和公主名不顺言不正地一直留在陈国。   公主是去和亲的,不是去做人质的。”   “关于这个,我有办法。”   唐绫看着祁霄,不免惊讶:“你有办法?”   “嗯。”   祁霄故作神秘地说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   “什么?”这好像是第一次唐绫没能明白祁霄的意思。   祁霄闷头笑了会儿,才说:“向陛下发国书,撮合羲和公主和陆方尽。”   “……什……什么!”   当年唐绫刚到元京不久,陛下就给他们出难题,非要唐绫取十五公主祁霙,作为陈周和谈的条件之一。   这一计恶毒至极,既要拆散祁霄和唐绫,又要将唐绫终身圈禁在大陈,还要离间唐家跟周国皇上,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了。   祁霄想着,何不原样照抄,尽数奉还。   唐绫压在祁霄胸膛,伸手捏住他两颊,逼视着他:“你在说什么啊?有你这么坑兄弟的吗?”   坑完了白溪桥,又要坑陆方尽?他就这么对待自己生死与共的亲兄弟?!   祁霄被唐绫捏着两腮,说话含含糊糊的:“我是说周国该这么做。   陛下又不可能答应。   他若要伐周,陆方尽是不二人选,但若陆方尽娶了羲和,这仗就打不起来。”   唐绫皱眉:“我知道。”   祁霄慢慢扒开唐绫的手,握在自己掌中,继续说道:“况且陆方尽出身氏族旁支,家族力量向他倾斜都是他功成名就之后,要娶羲和公主,陛下至少给他封个侯爵,他一旦再有了周国的支持,他何止功高震主,路家的势力会立刻取代公孙氏。”   唐绫微微点了点头:“陛下定不会答应这样的条件。   周国逼得紧,他就必须重新选立太子,接受你落水身亡的事实,并且按之前的条件履行和亲。”   “嗯,我是这么想的。”   祁霄拉着唐绫的手,轻轻咬他的手指,“我受够了被他牵着鼻子走,逼我做搅弄朝局的混子,逼你做人质、做棋子,逼陆方尽和白溪桥做他的屠刀。”   唐绫趴在祁霄心口,抱着他,想开口说什么,却无法安慰他,就算他坐上了太子位,甚至登基称帝,依然会有许多不如意,依然会被朝局裹挟,唐绫甚至害怕他终有一日会成为陛下那样的人,因为至高无上而变得无情凉薄,将自己当做无所不能,将人都当做器物,变成真正的孤家寡人。   唐绫仰头看着祁霄,忍不住感慨,世上怎么会有祁霄这样的人,至始至终都知道自己要什么,从来未曾动摇,也不曾放弃。   唐绫忍不住皱起眉头,他动摇过,也想过放弃……幸好,祁霄没有。   祁霄发觉唐绫的脸色有些不对头,勾了勾他的下巴,问道:“你在想什么?”   唐绫摇摇头:“在想……陛下不会让你如愿的。   即便皇上答应大周发国书,让陆方尽代替太子与羲和公主成婚,陛下决不会答应,而且既然是大周先提出,可以用其他人代替,他尽可将全元京城未曾婚配的勋贵世子们都拉出来让羲和公主挑,慢慢挑,一直拖下去,直到大周同意,或者忍不住向陈国发难。   只要羲和公主在陈国一日,且一日不能完婚,大周就不能安心。”   “那你的意思?”   “大周必须迎回羲和公主。   待日后陈国寻回太子或另立太子之后,再送羲和公主和亲。”   “陛下不会放人。”   “若陛下不放人,那我大周就只有率兵入陈,接羲和公主回家。”   “你这不是给陛下出兵的借口?”   “大周迎回羲和公主是理所当然,陈国不肯放人总得给个理由吧。   陛下要留下羲和公主就必须如约按时完成和亲,也就是另立太子。”   祁霄轻笑一声:“如今元京城里只剩一个老七了,你这是逼着陛下册立老七为太子啊。   但是你知不知道,老七心里早就有人了,为了这个人不惜放出风声,说自己有隐疾,以此避婚,陛下大为不悦,不喜他已久。”   “那可正好,七皇子有隐疾,那羲和公主更不能嫁给七皇子了,陛下的儿子众多再选一个啊。”   “那些儿子久不在元京城,怎么选?”祁霄话说到这里,突然明白过来,“你就是要陛下难选?要么他得放羲和公主回来,要么他再来商谈,请羲和公主下嫁元京城勋贵。   只要他开这个口,你便会提陆方尽做人选。   再逼他一把?!”   “你说的对,比起大周,陈国此时的境况更不宜开战。   只要我们掌握主动,胜算就在我们这边。”   祁霄笑起来,把唐绫捞起来搂在怀里狠狠吻了吻:“我就知道你一定有法子。”   唐绫把人推开,他被祁霄弄得浑身酸疼,刚刚被他一把捞住又扯到了腰:“疼!”   “我给你揉揉。”   祁霄的手掌有灼人的温度,按在唐绫腰间不轻不重的力道不像是给他揉腰,倒像是故意撩拨。   唐绫面上一红,将祁霄的手拍开:“你离我远一点。”   “……真弄疼了?生气了?”祁霄凑上来,小心翼翼地搂着唐绫,依偎在他怀里撒娇,“那我轻轻揉?”   “你别闹我了。   正经事还没说完呢。”   “你不是都想好了?”   “是,可我不是皇帝,我不能替皇上做主。   你要知道,倾大周国力威慑陈国是多冒险的事情,甚至可能威胁到羲和公主的安危,对大周来说,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把你立刻马上送回去,立刻马上让你与羲和公主成婚吗?”   祁霄将唐绫搂紧了,在他肩头蹭了蹭:“我不去,陈国太子已经死了。   况且,没人知道我在这里,陛下就算猜得到,也无法向周国皇帝说明情况,更不可能跟周国要人。”   “我爹知道。”   “……今天你爹没打我,也没把我赶出去,会不会……”   “不会,我爹今日能容你,不过是对我的一时纵容罢了。   他只是心疼我,给我一个与你道别……在家国之间选,我爹……在他面前不存在这个问题。”   “别说这样的话,我不会离开你的!就算你爹杀了我,我也不会走。”   唐绫叹了一声:“你也是,别说这样的话了。   我不会放你离开,也不会让我爹杀了你。   只是得在天亮前想到一个办法,说服我爹。”   唐峘说的一点没错,唐绫是想留下祁霄,但他没想好将来要怎么办。   祁霄可以不是陈国太子,只是祁霄,但他要让祁霄以什么身份留下来?他自己难道能够不是荀安侯世子?他又要以什么身份留下他在身边?   祁霄看着唐绫,过了许久,突然小声问:“你求求侯爷能有用吗?或者撒娇?”   唐绫推了祁霄一下:“别胡闹。”   “你在你爹面前一定从来没有撒过娇,也没有闹过脾气。”   祁霄支着脑袋叹气,“唐绫你知道吗,我刚认识你的时候,总觉得你不是真的,像是……画出来的,像是别人耳口相传的故事里的人。”   唐绫愣了一下,又听祁霄继续说道:“你在蓝泉遇刺,那么重的伤你都不吭声,夜里让给你睡地板你就睡,跟我道了谢又道了歉,还能跟我分析刺客的来路,跟我聊苏勤、套我的话,我就觉得奇怪,你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世家公子能是这种性子?你若是装的,那也太能装了。”   唐绫不知道该说什么,那时候他不过身不由己,只能顺势而为罢了。   至于性子,他似乎从小就这么个性子,只不过常年在神照营里待着,便磨没了一般世家公子的矫情、娇蛮,比旁人也多能忍耐一些。   “唐绫,在秦江上,你给我送糖丸的时候,有没有一点喜欢我了?”祁霄捧着唐绫的脸,热烘烘的鼻息喷在唐绫脸侧,他轻轻啄了啄唐绫的唇,又问,“那日,为什么随身带着糖丸?你真的是要看日出?”   那时候似乎是祁霄第一次隐约察觉唐绫并不是“假的”,也不是装的,他能瞧见一点他的真心了,没什么算计,也没什么计较,其实没什么理由,救命之恩他一时半刻回报不了,便给了祁霄一点心意。   仿佛就是那么简单。   唐绫不知道为什么祁霄突然问这么久以前的事情,如果他不问,唐绫或许都要忘记了那时候,他在船尾站了很久。   “原本,确实是想看日出的,碰巧撞见你在船尾喝酒……我才折回去取了糖丸再出来,你还坐在那里。”   “为什么不直接走过来跟我说话?为什么躲着?为什么等着?”   是啊,尘缘那么重,他手里还提着灯,却在舱门里站了很久。   那时候他看着外面漆黑一片,看着那一点微弱的火光,他根本看不清楚融在黑暗里的人,可他偏是像被钉住了双腿,偏是挪不开目光。   唐绫忽然轻笑了一声:“我那时候也没见过你这样的皇子,大概就想多看两眼,好看个清楚吧。”   唐绫不知道,甚至祁霄自己那时候都不明白,分明只是一点毫无由来的温柔,却就轻易的就让祁霄忍不住在意,从此再也放不下了。   “唐绫,你现在看着我,把我看清楚,”祁霄托着唐绫的下巴,与他对视着,认认真真地说道,“如果你想不到办法说服侯爷,我去。   是我贪心,想要他儿子的一辈子,合该我去。”   “……祁霄……”   作者有话说:   哇……我真的是攻控吧(?)我真的喜欢狼崽啊!!嗷嗷嗷!!虽然我自己写的攻我都喜欢,但狼崽真的可爱…… 第188章   翌日一早,荀安侯唐峘告了假没去上朝,就在饭厅候着唐绫和祁霄,见他们二人相携而来也不置可否,似乎并没有生气。   唐峘左右两边分别摆了两副碗筷,与昨天夜里的场景一模一样。   桌上有一大碗粥,有蒸糕和几道小菜,简简单单。   祁霄不再像昨天夜里那般束手束脚的,反而殷勤地替唐峘和唐绫盛了粥,唐峘看着祁霄不说话,等他坐下了才动筷子吃了一口。   祁霄见唐峘动筷子,又站了起来往唐绫碗里添小菜,又夹了块蒸糕,直到碗里放不下他才罢手。   唐绫瞪了祁霄一眼,小声说道:“太多了。”   祁霄压低了声音,小声回道:“你昨夜就没怎么吃,肯定饿坏了。”   唐峘看着这两人,重重沉了口气,这是做戏给他看呢?还是说,若他不在场,他们俩还能更亲密些?   唐绫小心翼翼地瞄了唐峘一眼,默默低头吃饭,索性不再搭理祁霄。   这顿饭依然吃得没滋没味,直到唐峘搁下了筷子,漱了口、净了手,他看着唐绫刚想开口,却被祁霄抢了先。   祁霄起身,恭敬问道:“不知今日侯爷是否得空,可否与我聊两句?”   唐峘看向祁霄,站起来说道:“眼下便有空,太子殿下书房请吧。”   “侯爷唤我祁霄便可,我不是什么太子了。”   唐峘听了这话似乎也没什么惊讶,脸色表情纹丝不动,向祁霄做了个请的动作。   “侯爷先请。”   唐峘不再客气,迈腿往书房的方向走。   一如昨日,祁霄和唐绫跟在身后。   唐绫悄声对祁霄说:“一会儿不管我爹说什么,你可得沉住气,莫惹恼了他。”   祁霄轻笑了一下:“放心,我哪儿敢惹老丈人生气?”   唐绫瞪他:“尤其别在我爹面前耍小聪明,油嘴滑舌的这套都收起来!”   “知道了。”   “……”唐绫盯着祁霄,憋了半晌没再多说什么,他知道祁霄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他的胡作非为多半是对着自己,其他时候都很有分寸,但唐绫就是不安,祁霄要面对的人是他爹,而他爹的脾气……说不定会直接动手揍人。   书房离得不远,抬腿就到,唐峘将祁霄“请”进去,关上房门之前扫了站在门口的唐绫一眼,意味不明,但绝对不是轻松愉快的一眼。   唐绫忍不住叹气,他好像从未如此忐忑不安过,他的游刃有余、他的泰然自若都在见到祁霄的那一刻荡然无存,不是在昨日,而是早在四年前。   如果是四年前的唐绫,他根本不可能忐忑,更不会有不安,陈国太子落水失踪,陈国内乱,都是他会喜闻乐见的事情。   将祁霄从这件事情里撇出去看,陈国皇子之间夺嫡之争,不管太子是死了还是失踪,陈周和亲势在必行,皇上和太后不知其中内情,定然希望陈国陛下尽早另立储君,履行两国定下的协议。   只不过现在祁霄为了唐绫逃婚,触怒陛下,和亲之事便成了僵局。   祁霄说的对,事已至此,即便送他回陈国,也不可能让陛下消气,更别说完成婚事,还继续让他做储君、继皇位。   书房内,唐峘没让祁霄坐,也没命人杯茶,完全不将他当做客人,完全像昨天训唐绫那般,面对着祁霄,第一句话就问:“昨天夜里,你不在东厢,是我招呼不周了?”   祁霄喉咙一紧,仿佛是一下被唐峘掐住了脖子,不仅心虚,竟还有些害怕。   “不敢欺瞒侯爷,昨夜,我留宿在暖阁,确实不在东厢。”   唐峘觉得自己快要被气出毛病了,一口气堵在心口喘不上、咽不下,他瞥开眼不看祁霄,压着脾气又问:“你方才说要与我聊一聊,现在说罢。”   唐峘直来直去,祁霄也不含糊,直接给唐峘行了跪拜的大礼,给他磕了个头,把唐峘吓了一跳。   “请侯爷允许我一生一世陪在唐绫身边。”   “……你!你说什么?”   唐峘耳朵好得很,但他真的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请他允许?一生一世?陪在唐绫身边?这算是什么遣词造句的方式?   祁霄低伏着,又重复了一遍:“请侯爷允许我一生一世陪在唐绫身边。”   “……这算什么?你算什么?让我把你收进侯府里给唐绫做侍卫?随从?还是什么?”   昨天唐峘还在质问唐绫,像祁霄这样的人能甘心做个伺候人的?没想到,才一个晚上,祁霄就自己来了,跪着求他。   唐峘突然就懵了,他是没看懂祁霄,也是没明白唐绫,他自己的儿子能看上这么个没骨气的东西?   “我想留在唐绫身边,做他一辈子的恋人。”   祁霄声音有点闷,但唐峘不知怎么突然听出了些许笑意,“我想娶他,或者他娶我也行。”   唐峘实在气得不行,一时没忍住,抬起一脚踹在祁霄肩头,把人狠狠踢翻。   “狂悖之徒!你是要害死他才能高兴是吗?!因为你,陈周和亲之策不成!因为你,连唐绫都要被迫承担罪责?!你当他是什么?!他是荀安侯世子!他是我大周的内阁辅臣!你倘若心里对他有一点,哪怕只是半点怜惜,就不该让他背负不忠不义不孝的罪名!你现在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祁霄哪里肯走,一边听着唐峘的骂,一边又跪回去跪好。   他不知道唐绫已经入了内阁,但他并不意外,哪个皇帝会将唐绫这样的经世之才投闲置散?   “侯爷,我的出身我没的选择,但在两国之事上,我与唐绫立场相同,我从未想过要引起两国争端,更从未想过要害他。   我不远万里来韶阳,只是为我所爱,我不会让他做那不忠不义不孝之人。”   “你不会?!”唐峘要被活活气死了,“你现在就是这么做的!让他把我气死了都不算不孝吗?!让他不顾国事大局,只为一己私欲让你脱身都不算不忠不义吗?!”   “侯爷,我知道是我任性妄为,也是我贪心自私,可我不能没有唐绫,他是这世上我唯一所求,就算千难万难,只要他肯回应我,我便在所不惜亦无怨无悔。”   唐峘气得说不出来,这两个人就是铁了心要做亡命鸳鸯,不惜代价也要在一起,唐绫真是失心疯,被这小子喂了毒了!   唐峘抬起腿又是一脚踹在祁霄身上,这一脚可比方才用力多了,差点把祁霄的锁骨踢断。   这点痛对祁霄来说不算什么,他再次跪回去,背脊却还是挺直着,一点退缩的意思都没有。   “我知道我突然出现在韶阳必然会给唐绫和侯爷带来麻烦,但我既然做了这样的决定,就不会让唐绫替我背负罪责。”   “笑话!两国开战,你担的起千千万万陈周百姓的命?!”   “陈周之间不会开战。”   唐峘咬牙切齿:“你若是陈国皇帝,我便信你这句!”   “陈国的陛下,我的父皇,他统一天下的野心从未改变,就算和亲一事能成,也未必能保两国安宁,与此相反,只要我在周国,就能阻止陛下对周用兵。”   “你?我大周留陈国太子在韶阳做人质?岂非是给陈国出兵的理由?”   “侯爷,我已不是陈国太子。   陛下至今未宣布我的死讯,不过是想拖着羲和公主的亲事。   但我逃婚是事实,即便您将我送回去,我也不可能以太子的身份与羲和公主成婚。   我对于陛下来说不仅没有价值,还是个犯上作乱的叛徒。”   “呵,犯上作乱,这个词倒是一点不错。”   “侯爷,请让我入宫觐见周国皇上。”   “啊?”唐峘怔了一下,祁霄在想什么他当真一点琢磨不到。   “我不会让唐绫替我担责,也不会让侯爷为难。   请侯爷将我交给皇上。”   唐绫将祁霄私藏在府里,就是欺君叛国,唐峘本就不打算遮掩,如果祁霄肯就此离开,唐峘只会将事情如实禀告皇上和太后,但不会拿祁霄怎么样,但若祁霄不肯走,唐峘是打定了主意,直接拿他下狱,听皇上和太后发落。   如果能用祁霄换回羲和公主那便是最好,若陈国发兵,那留着祁霄无用,就该杀了以绝后患。   但祁霄自己说出来要唐峘把他交给皇上,这就出乎唐峘意料了。   唐绫的态度分明是要护着祁霄的,怎么会同意?   “让你见皇上不难,但让你见了又如何呢?”   “我在韶阳出现的消息相信陛下很快就会知道,我见皇上的事亦然。   陈国太子落水失踪又突然出现在周国皇宫,这事没法解释,陛下唯有宣布我的死讯,届时周国要迎回羲和公主是事出有因,陛下不想放人便得另立储君,完成和亲。   这不就是周国想要的结果吗?”   唐峘看着跪在地上的祁霄,沉默了半刻,突然问:“这就是你跟唐绫商量了一夜的结果?”   祁霄摇头:“他不知道。”   “不知道?”唐峘微微眯了眯眼,他得承认,祁霄让他刮目相看了,这个年轻人比他想的更狠更绝更任性更狂妄更无所畏惧。   让他震惊,也让他害怕。   “请侯爷允许我一生一世陪在唐绫身边。”   祁霄第三遍说这话了,他很镇静,异常坚定,“我会向皇上坦白我对唐绫的心意。”   让祁霄见皇上,坦白是唯一解释眼下情况的方法,否则皇上必不能相信陈国太子居然逃婚跑来韶阳,还会尽力帮助避免两国征战。   而带祁霄入宫,让他坦白一切,唐峘就必须先承认他和唐绫的关系。   这小子!够狠!   还说不会害唐绫,他可是把唐绫拿捏的死死的了!甚至把他荀安侯唐峘都算计好了!若祁霄真能稳住两国,皇上会默许他和唐绫的关系,不仅会默许,说不定还很高兴,唐峘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唐绫袭爵之后没有子嗣,对皇上来说更为有利。   唐峘在屋里来回跺了两步,气不过,又抬脚踹在祁霄肩头,狠狠使了大劲踹在同一处地方,可算听见“咔”的一声响,踹断了祁霄一根骨头,他心头的气才算缓过来些。   祁霄额角冒出细汗,忍着痛,还是跪得直直的。   “去,让青岚给你看一下伤势,午后,我带你入宫,唐绫也得去。”   祁霄猛地松了口气,又给唐峘磕了个头:“多谢侯爷成全。”   “滚!”唐峘吼了一声,不行,他还是生气!   作者有话说:   祁霄:疼……需要老婆哄!(这周很忙,周末要加班,更的少,下周来补,么么哒) 第189章 (拍虫)   周国向陈发出国书,以陈国太子落水失踪已月余仍然未见踪影为由,要求接回羲和公主。   并派遣黄泽献再次出使陈国,迎回公主。   此事陛下自然不答应,回以国书,言羲和公主和亲一事早于三年前定下,婚期将近,断不该舟车劳顿,说接回就接回。   黄泽献快马加鞭赶往陈国的途中,陈国朝中大臣纷纷上书,请陛下册立新太子,其中以七皇子呼声最高,但也有不同的声音,暗指七皇子身患隐疾,不宜继承大位。   正值这乱七八糟的时候,陛下去了临仙台,请国师宁晚萧起卦,为大陈卜测国运之数。   自从上次宁晚萧从承明殿被陛下赶出来之后,陛下虽未对宁晚萧有责罚,但宫里人都知道,国师大人把陛下给惹恼了,日后若再想得陛下信重恐怕难了。   可没想到,不足半月,陛下居然亲自去了临仙台。   御驾刚到临仙台外,内官已入内通报,宁晚萧领着人出来跪迎。   “吾皇万岁。”   “平身。”   “谢陛下。”   宁晚萧跟在陛下身后走入大殿,张绥安和其他人都被屏退在外不得入。   宁晚萧亲自为陛下奉茶。   陛下看着宁晚萧煮水洗茶,动作轻而缓、柔而慢,一丝不苟。   宁晚萧双眼依然用白绸蒙着,看不出眉眼神色。   “陛下请用茶。”   宁晚萧将茶盏搁在陛下身边的茶几上,退开几步。   “嗯。”   陛下目光瞥了一眼热气腾腾的茶,茶香清淡是白毫银针,非常适合宁晚萧的茶。   陛下偏爱茶味浓烈回甘醇厚的茅山青峰,这一点宁晚萧是知道的,临仙台也是常年备着茅山青峰,不过这一次宁晚萧显然是故意为之。   “替朕起一卦。”   “陛下所问何事?”   陛下抬眼看了看宁晚萧,虽然是明知故问,但宁晚萧还是得问清楚,方能起卦。   陛下沉思了片刻,才道:“国运。”   原本他是想问六皇子是否合适立为储君,这个问题非常明确,宁晚萧应该能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但是这个问题一旦问出来,那对陛下来说便再无选择。   曹巍山在户部查到了三年前军饷案的线索,直指五皇子和公孙氏,陛下立刻调遣了玄机营暗访,居然在辽山郡查到了一支私兵,差点被生生气死。   昭妃虽死,五皇子被禁足府中。   私兵一事一旦被揭出,必然又是一番腥风血雨、朝局动荡,陛下有意先压下。   但他对公孙氏失望透顶、信任全无、甚至恼怒愤慨,杀了老六都难解他心头恨,更何谈立老七为太子,留下公孙氏这颗毒瘤。   所以他最终还是选了一个模糊不清的问题。   宁晚萧是聪明人,当知道如何他真正在乎的是什么,也该知道如何回答。   “在微臣替陛下起卦之前,不知陛下可否听微臣一言?”   “朕若不想听呢?”   “微臣便不说了。”   “说罢,朕恕你无罪。”   “叩谢陛下。”   宁晚萧俯身一拜,才说,“微臣的上一卦,离为火、坎为水,火在水上,乃未济。   陛下当日所问,太子殿下。   卦曰,亨,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   “朕还记得,你当日解卦,言,老九是有去无回。   但他不是死了,他是逃了,你也知道的吧。”   陛下这句不是提问,而是确定当日宁晚萧去承明殿送无事牌时就猜到了,祁霄借假死出逃。   “是,卦象上是这样说的。”   “那你今日再提此事,又想说什么?”   “回陛下,未济卦为亨,并非凶卦,卦词最后亦有言,虽不当位,刚柔应也。   暗喻殿下此去另有新的机缘。”   陛下微微眯了眯眼,冷硬问道:“宁晚萧,你是在替他求情吗?”   “微臣不敢,微臣不过照卦象直言,不敢对陛下有半分欺瞒。”   “话说完了,起卦吧。”   宁晚萧颔首:“遵旨。”   宁晚萧当着陛下的面,起了一卦。   “如何?”   “上离下坎,未济之卦。”   陛下眉头一皱,一下变了颜色:“什么?”   宁晚萧又重复了一遍:“上离下坎,未济之卦。”   “朕来之前你已经起过卦了?”   宁晚萧点了点头:“是,昨天夜里微臣起了一卦,便也是未济。”   “解吧,今次所问不同于前一次。”   “未济亨,柔得中也。   陛下所问国运,卦解,天时在酉,仲秋之月,新旧罔替。”   陛下顿时大怒,拍案而起,呵斥道:“大胆!宁晚萧你受何人指使,竟敢妄议立储?!”   宁晚萧伏跪在地,沉声应道:“微臣不敢,微臣只是照卦象直言。”   “直言?!”陛下又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一跳,“朕不信!你立刻再起一卦。”   宁晚萧依命,再起一卦,结果还是一模一样,上离下坎,未济。   “朕不信!”陛下大怒之下将茶盏掀翻出去,热茶浇在宁晚萧脸上身上,他不能避,只能忍着,白绸被浸透,他的双眸隐约露出来。   陛下皱眉,根本不想看他,宁晚萧的眼睛似鬼如魅,仿佛能看穿人心、洞悉天机,叫人心惊胆战,无法控制地敬畏又厌恶。   “陛下,”宁晚萧将头低下,伏在地上,继续说道,“未济亨通,虽六爻皆不在位,显乱象,却又暗藏变数,事半未终,须慎始慎终,则必有新象。”   “哼。”   陛下冷哼一声,抬脚就要往殿外走,却听宁晚萧在他身后又补了一句。   “未济卦,离火在上坎水在下,不宜妄动,更不利涉水。”   陛下脚步一顿,心头怒火更盛,宁晚萧这句是在劝他打消伐齐的念头!陛下负气而出,张绥安一瞧便是心中警钟大作,赶忙伺候陛下回承明殿。   无镜疾步进入大殿,一眼就瞧见地上碎着的茶盏,宁晚萧正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水渍茶沫。   “师兄,你对陛下说什么?陛下瞧着很是生气呢。”   “实话实说。”   “啊?”无镜看了一眼卦象,“未济?又是未济?”   “嗯。”   宁晚萧无意识地应了一声,将眼上蒙着的白绸扯下来,烫到眼睛了。   无镜拉住宁晚萧的手不让他揉眼睛:“别,我去给你打盆凉水洗洗,不能揉。”   “好。”   无镜去得快回来的更快,用帕子浸了凉水给宁晚萧擦了擦眼睛,问道:“师兄,你是不是在帮那个人?”   现如今,太子殿下祁霄,在宫中已成了忌讳,不能提,尤其不能当着陛下的面提。   “我只是照卦象解卦罢了。   哪里算是帮。”   “呵,四年前他刚来元京的时候,你就帮着他了。”   “我只是……”   “知道了,照卦象解卦罢了。”   无镜大叹一声,小声对宁晚萧说,“师兄,大陈虽敬奉天尊,但陛下是天子,咱们还是小命要紧,对吧?”   宁晚萧将眼睛洗好,慢慢睁开眼看向无镜,对他一笑:“师弟,我在元京城快满十五年了。”   “啊?”怎么突然说这个?   宁晚萧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   另一头,身在韶阳的祁霄,因被荀安侯踹断了锁骨,左臂动弹不得,整日不是坐就是躺,养伤将他将成了个事事都要人伺候的大爷。   原本太子殿下就该婢女侍者日日围着伺候着,可偏他祁霄使唤不惯人,大部分时候身边只有宗盛和几个亲信随从,不需要人伺候。   而现在,他却觉得被人伺候着的感觉可太好了,尤其伺候他的人是唐绫。   “今天想吃什么?我吩咐厨房一声。”   “什么都行。”   唐绫看了他一眼。   “粉蒸肉、虾油露鸡、炒蟹粉、八宝豆腐、三丝鱼卷。”   唐绫轻轻叹了口气:“知道了。”   祁霄笑起来:“吃不了这么多,就虾油露鸡和八宝豆腐就够了。”   “好。”   唐绫刚转身,就看见青岚端着药站在门口,他走进来,把药汤端到床边,说:“药趁热喝掉。   公子,我去吩咐厨房准备晚膳。”   青岚走后,祁霄一脸委屈地跟唐绫撒娇:“公子,你家小厮给我脸色看。”   唐绫坐到床边,端起药碗轻轻搅了搅:“青岚大夫说,趁热喝掉。”   祁霄看了看唐绫的眼色,他面色如常,眼底却丝毫没有笑意,祁霄不闹了,乖乖把药喝了。   那药味闻着都让唐绫难受,祁霄这人却像是没有味觉似得,多苦的药他喝就喝,眉头都不皱一下。   “要不要糖枣?”   “不用。”   唐绫抿了抿唇,没说什么。   “用!要吃。”   祁霄主意改的飞快,他是不怕味道苦,也不怎么喜欢甜食,但唐绫讨厌药味,如果祁霄不漱口不吃点甜的,解了那股苦,唐绫就不准他亲,可得难受死他。   唐绫喂了祁霄一枚糖枣。   祁霄把唐绫的左手握在掌心里,指腹轻轻摩挲着他左手手掌和手指上一道道细细的伤痕。   昨日青岚给唐绫拆纱布的时候祁霄就在旁边看着,唐绫手掌的伤都是两道细痕在一起,相距极窄,非常特殊,他一眼就瞧出来了,是绮年弄的。   祁霄一抬眼对上唐绫的目光,忽的凑上去吻住他,不知是甜里混着苦,还是苦里掺着甜。   信我,下周正文完结!   【卦象完整卦辞:未济,亨,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   (亨通,小狐狸要过河,沾湿了尾巴,没有成功。   )   彖曰:未济,亨;柔得中也。   小狐汔济,未出中也。   濡其尾,无攸利;不续终也。   虽不当位,刚柔应也。   (彖辞/卦辞-对卦象的解释)   象曰:火在水上,未济;君子以慎辨物居方。   (象辞-卦象引申意的解释)。   宁晚萧给出的答案是:陛下问太子,祁霄不会回来;陛下问国运,陈国要换太子,而且不能打仗。   卦象解卦之类全来自百度,作者啥都不懂。】 第190章 【正文完】   八月十五,又是一年中秋,似乎与过去的每一样都差不多,又不太相同,今年中秋这日,元京城和韶阳都在下雨,瓢泼大雨,风狂雨骤,连天都看不见,更莫说圆月了。   祁霄坐在窗前长吁短叹:“好不容易终于来了韶阳,你原本答应要带我看韶阳的热闹,三日节庆、花灯成片,这可好,只能等来年了。”   唐绫听他说来年,心里莫名便觉得暖,轻声笑了笑,把手里的折子递给祁霄:“你看看吧。”   “我?能看吗?”内阁的折子,周国的国事,怎么都不是祁霄能偷看、置喙的。   唐绫点头:“皇上已经批了的。”   祁霄断了锁骨,左臂被绑着不能动弹,只能用右手接过了折子,一下抖开,拎着看:“陛下宣布了我的死讯,提议将陈周联姻的对象由太子改成十三皇子。   哈,皇上这就应允了?”   唐绫将折子从祁霄手里抽出来,摊在桌案上,笑着说:“你可称心如意了?”   “我以为此事还得拉扯一番,再拖一拖呢。”   “羲和公主的婚期定在九月,还能怎么拖?不过这位十三皇子从未听过,你见过吗?”   祁霄点头:“他与我差了五岁,小时候同在宫里,怎么能没见过。   只是那时我们都还太小,并不亲厚。   我封王离开元京之后就没见过了。   再回去的时候,他已经去了封地。”   “皇上其实有些犹豫,如今陈国朝中以立储的人选以七皇子呼声最高,但他毕竟受到了公孙氏和六皇子的牵累,又有那恶疾的传闻。   羲和公主毕竟是皇上的亲妹妹,无论怎样,皇上都希望羲和公主过得好。   十三皇子年纪与羲和公主相当,或许会是良配。”   祁霄抬眼看向唐绫,伸出手与他相握。   世上有多少有情人终成眷属,又有多少情深缘浅别离恨,他只知道所谓良配还得靠自己抓在手里才算数。   最近祁霄总用这样含情脉脉的眼神望着唐绫,看得他忍不住心中酸软,总觉得是他亏欠了祁霄太多。   唐绫轻轻揉着祁霄的手指,笑问他:“怎么了?”   “羲和公主的婚事一旦定下,你我就能松口气了。”   唐绫点点头:“是,希望能顺利吧。”   祁霄听着唐绫的口气带着无奈,似乎并不是顺利的意思,便问:“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没有,一切都很顺利。   神照营以调查私盐为由,关停了柳江的码头,对太华江上的码头也加强了搜查和巡检,虽然暂时阻断了陈周两国的贸易,但确实有效。   若非如此,陛下怎会当即选定了十三皇子,推进两国和亲,想让羲和公主的大婚如期举行?”   “那你方才在忧虑什么?”   唐绫轻轻叹了一声,微微皱起眉头:“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些心绪不宁,总觉得以陛下的性格,应该不会如此轻易妥协才是。”   “星罗卫可有元京城的消息?”   “有。   亦如我们所料。   元京朝中大臣们正在为立储之事逼迫陛下做决定。   即便在这样关键的时候,陛下选了十三皇子和亲,朝中对册立太子之事仍议论纷纷。”   “他没有册立老七为太子,说明他只是退了半步而已,为的是稳住情势罢了。”   “说起册立太子,你可知道国师宁晚萧还帮了你一把?”   祁霄忽然起了兴致:“宁晚萧怎么了?”   “你失踪后,陛下请宁晚萧先后卜了两卦,具体说了什么不大清楚,只知道这两卦都是未济卦,陛下两次听完宁晚萧解卦,两次都是勃然大怒。   陈国流言四起,说未济的卦象指的是太子殿下注定无法继承大统。   因此元京朝中关于立储之事陛下更压不下去。”   祁霄笑出声来:“不管宁晚萧说了什么,能令陛下大怒,定然是非常不合心意的卦辞,确实是在帮我。”   “似乎宁晚萧一直都在帮你。”   祁霄耸了耸肩:“不知道。   我也问过他,他只说天机。   我也不好逼他。”   “你信任他?”祁霄既然开诚布公地问了宁晚萧,自然是有些信任的,只是唐绫仅仅在月祭大殿时远远瞧过宁晚萧,与此人并无多说两句的机会,实在难做判断。   “怎么说呢……我相信宁晚萧是真有本事,能窥天机,他卜的卦、说的话都不会是胡编乱造的,至于他是不是在帮我,我更倾向于相信他只是比所有人都看得明白罢了。”   唐绫有些不解:“你是想说,他只是顺应天意?”   “大概是这个感觉。   反正问他,他也不说。”   宁晚萧身为国师,真的能只是顺应天意?若天意要陈国亡国,他就眼睁睁看着?这样的问题唐绫想不明白,也不愿多想,天意太过缥缈,何必自寻烦恼。   唐绫低垂着眼眸,还在想些什么,祁霄忽然低头一口咬在唐绫的手指上。   “嘶。”   唐绫疼了一下,想抽出手却被祁霄紧紧握着,没抽动,“做什么突然咬人?”   “疼吗?”   “……有点。”   祁霄一下就笑开了:“疼就不是做梦。”   “说什么呢?”   祁霄站起来,绕到唐绫身边、倚靠在他身上,低声笑着说:“这些日子,你日日夜夜都在我身边,总觉得不真。”   唐绫有些气恼,抬手在祁霄受伤的左肩上拍了一巴掌。   “啊!疼!”   “疼就不是做梦了。   可还真吗?”   祁霄伸出右臂拦着唐绫的腰际搂他入怀,笑了许久,才说:“真。   早知道断一根骨头就能跟你厮守一生,我早就来了。”   唐绫假做嗔怒,又拍了祁霄一巴掌,这次是在他没受伤的右肩上:“说什么胡话!”   祁霄笑着吻住唐绫,他此刻无比满足,只要能长相守,再多的麻烦都会迎刃而解。   他没想到荀安侯唐峘只是踢断他一根锁骨而已,他是当真觉得太值了。   虽然他得了荀安侯的默许现在留在唐绫的小院里,算不上什么名正言顺,但他又不求名分,如此便已然很好了。   当日荀安侯领着祁霄和唐绫觐见周国皇上和太后,过程并不算顺利,无论是周国皇上和太后的震惊、诧异、无法接受、不能容忍,还是最后的妥协都在意料之中。   如今的结果已是最好不过。   唐绫被祁霄紧紧搂着,吻得快喘不上了气了,用力才将祁霄推开,瞪了他一眼:“这么使劲,伤不疼吗?”   “啊呀,你这一提醒,好像还真有些隐隐的疼。”   祁霄皱着眉头,赖在唐绫身上哼哼唧唧,终于把他逗笑了。   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突然拍在窗棂上,把窗户撞开了,震得一声响。   祁霄起身,去把窗关上,一回身便见唐绫脸上闪过一丝无奈,听他说道:“今年也不知怎么,入秋了还多风雨,那些昙花竟一株都没能活下来。”   “等天气好了,我们再种就是了。”   “好。”   一座小院子,栽满院昙花,年年执手待花开。   ***   天化三十年,九月初七,宜嫁娶,周国羲和公主与陈国十三皇子大婚,周陈两国大赦天下,减赋三年。   天化三十五年,陈册立七皇子祁霆为太子。   不要怀疑,这就是结局,其实写到狼崽假死出逃就可以完结了的(大纲里是这样的!),但我写着写着感觉草率,就多写了好几章,该交代的,其实都交代完了。   后面会有番外,先给池越X宗盛。   么~ 第191章 番外:池越X宗盛   风雨停了,天气晴了,中秋三日的节庆只剩了最后翌日,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祁霄不想错过,就算身上有伤还是想拉着唐绫出去玩。   时近黄昏,马车都套好了,祁霄和唐绫正准备出门,小院却来了客人。   侍卫来通报,说那人自称池越。   “快带进来。”   池越见到祁霄和唐绫二人时一下露出了笑,单膝跪地:“池越参见殿下、公子。”   池越没有易容,风尘仆仆的,一看便是急赶而来。   “快起来。   池越你怎么来了?”   池越眨了眨眼:“殿下是明知故问吗?”   “宗盛在鹿溪等你。”   祁霄当然知道池越会来,他假死脱逃,陛下心怀愤恨,定不会轻易放过他和唐绫,天策营来是早晚的事情。   因为这个,唐绫在小院里多布置了护卫,连中秋节庆都差点不许祁霄去。   池越一笑:“我知道。”   “宗盛呢?你一个人来的?”   池越没有站起来,反而换了双膝跪地的叩拜姿势,说:“池越是来求殿下和公子救命的。”   唐绫上前,伸手将池越扶起来:“你先起来,慢慢说。”   “池越奉陛下之命,前来周国刺杀公子。”   听到这个唐绫和祁霄都毫不意外,他们没人打断池越,等他继续说下去。   “这个任务池越做不了,便只能来求殿下和公子救命了。   陛下是否还派了其他人出来,我并不知晓,殿下和公子小心为上。”   唐绫问道:“以你的易容术,要逃应该很容易,既然你来找我们,却不杀我,我便欠你一条命,求字不必说,有什么我们能做的?”   池越笑了笑:“公子机敏,什么都猜的到。”   池越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捧给唐绫,收敛了笑容,异常严肃地说道:“我身上的毒积年累月,这里面的药能续我半年性命,若半年后我的任务不成,或我私逃,得不到陛下赐药,三个月内我便会浑身溃烂而死,过程无比痛苦,且死状凄惨。   请殿下和公子可怜我,救救我。”   祁霄看着池越,他并不震惊,天策营若不是有这样的手段,以池越的易容术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何必受那常人受不了的屈辱和折磨?只是即便是意料之中,他仍然压不住心头愤怒。   唐绫二话不说,先唤来了青岚。   青岚来得很快,原以为是唐绫出了事,一路跑着过来,见唐绫没事才松了口气,听完池越的毒脸色又不好了。   青岚将小瓷瓶里的一小枚药丸捧在手心里闻了闻,又替池越摸了脉,眉头一直锁着。   “如何?”   “这毒我从未见过,我需要池越的鲜血、一小块皮肉,还有这药,我也得仔细研究。   只不过,池越你这药就一枚吗?我若将它化了,万一我配不出相同的药……但我若不化它,其中药材我便验不出来。”   池越看着青岚,许久才说:“上一次服药是三个月前,所以满打满算我还有六个月。   青岚你化药吧,我五个月后再回来。”   “啊?你不留在这里?”   池越摇头:“我要去找宗盛。”   青岚张了张口,没说话。   池越又向祁霄和唐绫说:“池越还有最后一件事求殿下和公子。”   祁霄和唐绫都愣了一下,相互对了一眼,池越所求之事他们都猜到了,却都不想答应。   “如果青岚配药不成,请殿下和公子替我瞒着宗盛。   永远不要说。   就算让那块木头下半辈子都在鹿溪傻等着,也不要告诉他。”   池越微微低着头,眼里忍不住泛起一点涟漪,他就是那么个自私的人,就算是要宗盛一辈子等一个不会再出现的他,也还是希望他等着,不想被其他人取代。   祁霄和唐绫半晌没有说话,池越等了等,实在等不及了,扬起脸笑着说:“我便当殿下和公子答应我了。   那我五个月后再来。   池越这里先谢过殿下和公子,还有青岚。”   青岚说:“池越,你跟我来,我需要你一块皮肉。”   “好。”   青岚把池越带去了厢房,祁霄和唐绫二人相对,还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祁霄把宗盛当做亲人,若池越因他而死,他不知道将来要怎么面对宗盛。   池越最后的要求,或许有一半是为了不让祁霄去应付那样的境况,但祁霄是自己心里过不去。   唐绫握住祁霄的手,柔声道:“这不是你的错。”   “我早该想到的……”   “祁霄,交给青岚,会有办法的。”   祁霄叹了一声,点头道:“青岚医术高明,会有办法的。”   厢房里,青岚从池越手臂上剜了一块皮肉,顿时鲜血淋漓,池越没吭声,反而是青岚倒吸了口凉气。   “伤口我给你包扎好,这几日别碰水。   金疮药也给你,记得日日换药。”   “多谢。”   青岚看了看池越,又说:“你每个月都来吧,药我先不化,如果能从你血肉里析出毒,我或许就不需要化药了。”   池越眼睛亮了一下:“能行吗?”   青岚沉默了片刻,道:“我只能试试。   这毒在你身上十多年,药你也服了十多年,毒性与药性相融,恐怕与原本的毒已不大一样了。”   池越笑了一下:“我明白,多谢你。”   ***   池越从唐绫的小院出来,快马加鞭往鹿溪赶,月到中天时才终于到了地方。   今日是既望,中秋节庆最后一天,就算是鹿溪这么个小地方也很是热闹,张灯结彩的。   池越牵着马穿过人群,街边小摊的叫卖声,与他擦肩而过的欢声笑语,都仿佛在催促他快行。   荷花池边热热闹闹、人声鼎沸,池中点了荷花灯,像是墨色精锻上装点了夜明珠,奢侈得不像话。   池越让宗盛在这里等,可这人海茫茫,千万人里寻寻觅觅根本无从找起。   池越从人群里挪出来,望着灯火通明、人潮涌动,他一时间心头酸涩,如果只剩六个月的时间,他是不是不来找宗盛更好?最后的三个月他会生不如死,不想让宗盛看见。   若现在去找他,池越也害怕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会没有勇气离开宗盛。   池越手里牵着缰绳,不知要往何处去。   如果只剩六个月,连最后的时光都不能与宗盛一起度过,他不如此刻就死了干脆,何必受那份肠穿肚烂、浑身腐溃的折磨。   衣袂带风的声音入耳,池越警惕地一回头,一个人影向他袭来,池越没动。   宗盛一把将人抱住,没说话,脸上露出浅浅的笑。   “你……怎么……”   “回家。”   宗盛一手拉着池越,一手接过马缰,带池越回家。   他在荷花池边买了座宅院,花了不少银子,没走多久便到了。   匾额上写着“池宅”。   池姓在周国十分罕见,宗盛原以为该很容易找到才对,却没想到池越会站在人群外发呆。   池越看着门上匾额发愣了片刻,问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这宅子是很容易找,在人群里找人却很不容易。   宗盛抬手指了指高墙:“我一直在那儿坐着。”   “蹲墙头?”池越笑起来,真是傻得可爱,“你一直等着我?”   “嗯。”   池越推门进院子,一把将宗盛也拉进来,门都来不及关,就扑上宗盛狠狠吻他。   宗盛把池越抱了个满怀,搂得紧紧的,耳边只有他的喘息和他自己的心跳,整个人燥得像三伏天里的干柴,一下就着了。   池越感觉到被什么东西抵着腿根,忍不住笑出来:“这么着急?”   “……嗯。”   池越笑了一会儿,坏心眼地使劲蹭着宗盛,再给他的火上浇点油,听着宗盛忍着闷哼,他笑得更高兴了。   池越正笑着,突然听到了院子里有动静,脸色一瞬沉了下来。   他扭头看过去,过了一小会儿,一个小小的人影从廊下钻出来。   “哎?”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提着盏兔子灯,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紧紧贴着的池越和宗盛。   池越伸手掐住宗盛的脖子,倒未真的用力:“许久未见,女儿都这么大了?”   宗盛脸一红:“胡说,这孩子是我捡来的。”   “捡来的?给我当童养媳啊?”   “……”池越这醋吃得莫名其妙,宗盛都不知道从何解释起,宗盛将池越一下扛起来,径直往内院厢房走。   池越憋不住笑出声,扭头对那小姑娘说:“好孩子,把宅门关了自己玩去,听到什么都别来打扰。”   宗盛将池越放到床榻上,一边替他宽衣解带,一边问:“怎么受伤了?”   方才抱着池越的时候,宗盛就隐约闻见了他身上的血腥味,是新鲜的伤口。   池越一手扯掉宗盛的腰带,笑得一点没所谓:“皮肉伤,不要紧。”   宗盛伏在池越身上,轻轻吻了吻包扎好的伤口处。   “不疼的。”   “我疼。”   池越拖起宗盛的脸吻他,对不起,对不起。   ……   每个月的月中,池越总要出一趟门,离开三四天,回来时身上总有一处伤,伤势不严重,如他所说,皮肉伤而已,而且敷了药正慢慢愈合。   宗盛每一次都问,池越的回答每一次都是一样:没事,小伤罢了。   宗盛猜到了池越去了哪里,却始终无法得知因由。   他不喜欢池越瞒他、骗他,可除了等池越自己告诉他,他没有别的办法。   刚过了年,元宵节池越是陪着宗盛一起过的,然而隔天他又离开了,临行前亲吻了宗盛,重复了同样一句话:“乖乖等我回来。”   这一次,池越离开的日子有些久。   “大哥,外头冷,进去等吧。”   小姑娘挨着宗盛坐在宅院门口,望着那片冻结成冰的池水,说一句话冷风就从嘴巴一路倒灌进胃里,冻得她发抖。   “你进去吧。”   “大哥,”小姑娘用衣袖掩住嘴巴,才敢再开口,“如果池越哥哥不回来了呢?”   “我答应了等他。”   “大哥,你是不是傻?”   宗盛轻轻叹了一声:“或许吧。”   “其实你知道池越哥哥去了哪里,对不对?为什么不去找他呢?”小姑娘机灵的很,比起她来,宗盛是真的傻。   “如果他回来时我却不在,他会生气的。”   小姑娘翻了个白眼:“我在啊,我会告诉他你去找他了。”   宗盛轻轻看了一眼小姑娘,说:“他不需要我去找他,他只需要我在这里等他。   只要我还在等,他就会回来。”   池越,回来吧。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